《公子》 公子_1 《公子》作者:蔺月笙【完结】 因着他那不负责任的堂兄沈丹墀,沈府一夜倒台,沈絮只能遣散家财净身出户,莺莺燕燕遣得差不多了,却有一位坐在庭中不愿走。 沈絮好心道:“你是哪个房里的,怎没跟她们一起走?” 那俏生生的公子抬起一张寒冰脸,“你把我从张家讨来,便是这样对待的?” 呃,好吧,跟就跟着吧,也不差这一口饭。 只是沈絮越想越奇怪,自己何时讨了个小倌回来,隐约记得自己不好南风啊? 白手起家,小公子倒也不娇惯,屋里屋外拾掇得整整齐齐,偶尔沈絮犯了懒,小公子还抽出一根鸡毛掸子,大有母夜叉的架势。 夜里沈絮揽着小公子问:“我如今人财两空,你怎愿意留下随我吃苦的?你原是张家来,我送你回张家可好?” 小公子脸一黑,一脚将沈絮踢下床。 不是喜欢,谁愿陪你在这破屋子里枕雨而眠。 沈絮挣扎着爬上床,“你也太野蛮了,好歹我也是你,呃,相公。” 黑夜里,看不清小公子的表情,沈絮胡乱摸着,一声惊呼:“你脸怎么这么烫,可是发烧了?” 小公子深吸一口气,再次一脚把这榆木脑壳踹了下去。 天然呆懒散攻X炸毛傲娇受 甜文无误,也算狗血吧……1v1,HE 【我错了,其实还是有点小虐的……】 本文没什么跌宕起伏的剧情,完全是两小口家长里短的琐屑日常。 真的很感谢还有人看,这么三天更新两天断更的……不会坑的,只是爬得慢……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天作之和阴差阳错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絮,临清┃ 配角:热情的村民甲乙丙丁 ┃ 其它: ☆、第一章 名噪一时的沈府几乎是一夜之间倒台,苏州百姓茶余饭后无不啧啧感叹,偌大的一个家族究竟是犯了何等过错,竟遭得圣上一道谕旨,万贯家财全入了国库不说,沈家嫡系一脉锒铛入狱,旁系的也剥了祖荫,封宅夺敕,沦为平民。 沈絮便也是这平白无故遭了牵连的旁系之一。 他同那简直该遭雷劈的罪魁祸首,堂兄沈丹墀,平素交好,此时也忍不住骂一句害人精,因着沈丹墀一意孤行,丢下整个家族去追心上人,那么多本家的亲戚一股脑全枷锁加身,连着他这个堂弟也跟着遭殃。 好在论族谱,沈絮这一脉是旁得不能再旁的旁系,太极宫那位也算公明,只没收了家产,倒没连累到人。 领了圣旨,沈絮眼睁睁看着官兵一拥而入,抢的抢,封的封,不消一盏茶时间,偌大的宅邸竟是如暴风过境,一派狼藉。 底下的家仆小妾一个个都哭哭啼啼好不凄惨,那官爷见家抄得差不多了,扬扬手,示意人把封条贴个一半,而后对沈絮道:“给你半个时辰遣散家仆,收拾细软赶紧走吧。” 突遭横祸,沈絮欲哭无泪,还得恭敬道:“谢官爷体谅。” 沈絮将宅邸里所有人召集到一块,简单说明了一下如今的境况,大抵意思就是树倒猢狲散,各位自谋生路去吧,沈府养不下诸位了。 那些个小妾一听就哭起来,嚷着相公你若是不要奴家,那奴家就只能扯根白绫寻阎王去了。沈絮被一干女人哭得脑仁疼,此时方后悔为何要收这么多偏房进来。 不过也是,这群女人离了自己,真要自寻活路,怕是只能沦入青楼傍人为生了。 沈絮有些不忍,想了想,道:“我如今落势,身无分文,连这宅子也被收了去,你们若不怕吃苦,大可以继续跟着我,我沈絮虽然如今落魄了,但绝不会薄待各位娘子,我有一口糠,绝对分各位娘子一口——” 话未完,一众人跑了个精光。 “相公保重!来日有缘再见!” “妾身不忍拖累相公,自此别过,后会无期!” “相公仁义,妾身就此谢过,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再会——” 偌大的庭院里瞬间只剩了沈絮一个,以及被风带起的枯叶,飘摇着从沈絮脚边擦过。 沈絮擦擦额上的汗,心道,也好也好,难得各位娘子情深意重,知他自身难保,不忍再加负担,来日发达了,定要将娘子们一一接回来,好好疼惜。 平素热闹喧天的沈府,此刻突然安静下来,萧索之余,沈絮难免生了几丝感慨。 毕竟也是过了二十六年的富贵日子,一朝失尽所有,不无唏嘘。 他抚着庭中古树,幽幽叹了口气,转过身,这才发现除自己之外,这庭中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素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一头乌发只挑了一小撮以簪子挽住,那簪子是最普通的乌木簪,毫无雕饰,朴素得很,余下的头发顺着两颊柔柔垂着,愈发把这人的面容掩得暧昧。 竟是别样清新俏丽。 沈絮走上前道:“你是哪个房里的,怎没跟她们一起走?” 那小娘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寒冰脸,冷冷道:“你把我从张家讨来,便是这样对待的?” 沈絮当即愣住了。 如果他没看错,如果他没听错,这个小娘子——是个男的啊! “你是——” 小公子冷道:“你讨回来的人,竟连姓名也不识?” 沈絮确实不识,他养的莺莺燕燕虽多,但个个都记着名字呢,这一位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对,最关键的是,他怎么会讨个男人回来? 他和堂兄是走得近,但好男风这种事又不是可以传染的,他很清楚自己喜欢的是雌类,而非这清朗俊秀的男儿郎啊。 沈絮摇摇头,仔细盯着那小公子看了看,只见那小公子白皙的脸蛋慢慢泛起一层红晕,别过头低声道:“看够了没?” 沈絮这才收回目光,“抱歉抱歉。”又忍不住补上一句,“你长得真好看。” 小公子刚要发怒,沈絮又道:“可惜我不好男色。” 小公子的手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头。 沈絮道:“你真是我讨回来的?” 小公子怒道:“不然?” “当娘子讨回来的?” “……” 沈絮摇头晃脑,奇怪道:“我怎不记得这一遭了呢?” 那头官爷派人催道:“半个时辰已到,你等速速离去,莫要停留。” 公子_2 沈絮道声好,对小公子道:“你不走吗?” 小公子愤愤瞪他一眼,“你要我走去何处?” “你没个亲戚朋友?大可投奔他们去罢,我如今连自己都顾不上,怕是养不了你。” “没有。”小公子道,“我无处可去。” “那你——” “还磨蹭什么?赶紧离开,别耽误我们大人贴封条。” 官兵催得紧,小公子又一副不肯走的架势,沈絮叹了口气,只得道:“先随我离府吧,这里要封了,你坐在这也不是个事儿,我们出去再说。” 言语间,一派澹然,从容不迫的口吻,倒惹得小公子多看了他几眼。 仿佛二人不是被赶出府邸,而只是挪个地方说话。 两人刚走出沈府,就听大门嘭地一声合上,一个官兵利落地贴上封条,一众人随即收工走人,余了沈絮与小公子面面相觑。 望了紧闭的沈府大门一眼,秋风扫落叶之感此刻才慢慢爬上心头,沈絮勾了个苦涩的笑,对小公子道:“来,我们谈谈。” “去哪谈?” 沈絮掀起衣摆就地坐下,拍拍身旁的台阶,“这里。” “……” 沈絮解释道:“我如今身无分文,没钱请你去酒楼坐,就委屈你——” 话未完,小公子坐到他旁边。 沈絮笑笑,问他:“你叫什么?” “……临清。”冷冷的语气。 “哦,好名字。”沈絮说,点了点脑袋,突然又问:“真是我讨你回来的?” 临清用力闭了下眼睛,才勉强忍住揍他一拳的冲动。他原在张家弹琴弹得好好的,就因这人随手一指,便从琴师被逼着断了袖。更过分的是,这人讨了他回来,却又跟忘了他这个人一样,丢到后院就再没管过,临清跟着一堆小妾住了一岁有余,如何不愤懑难舒? 而始作俑者竟把当初的恶行忘得一干二净,连他是何人都不记得。 那当初又为何讨他回来? 沈絮见他面色铁青,只道对方大概忧心前路渺茫,便也不再纠结过去之事,转问:“你有什么打算?” 临清不做声,半响反问他道:“你有何打算?” 沈絮一愣,茫然道:“不知道啊……说起来,这些官爷竟是一两银子也没给我留,今夜怕莫要露宿街头。” “一个大男人,竟无半分打算,真真愧对你家先祖!” 沈絮被他突如其来的训斥吓了一跳,呆呆望了他,哑口无言。 临清脸又是一红,别过视线僵僵道:“我这有二十两银子。” 沈絮大惊,跳起来捂了他的嘴,紧张四顾,见无人经过,才松了一口气,尤是惊魂未定道:“你居然偷藏银两,叫人知道,可是斩头的大罪。” 临清道:“他抄的是沈家,这二十两是从张家带来的。” 沈絮的小心肝依旧跳得厉害,“莫说了莫说了,我如今戴罪之身,你跟着我也只有吃苦的份,你既有家当,便带着这二十两另谋生路吧,万一官兵折回来,夺了你的傍家财,可就不值当了。” 临清睨他一眼,“那你呢?” 沈絮冲他笑笑,“总有办法。” 临清没动,定定望着他。 沈絮不解,“你怎不走?” 临清不说话,把那银子往沈絮怀里一塞。 “使不得使不得!”沈絮一跳三尺远,好似那银两是烫手山芋。 谕旨上写得清清楚楚,分毫不留,尽充国库。他若是接了这二十两,那真是杀头的大罪了。 临清一张脸黑成包公,又将银子往他递了递。 沈絮依旧不肯接。 临清狠狠瞪着他。 两相僵持,小公子终于忍不住怒吼。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甩了我当负心郎么!” 傍晚时分,两人在城郊一个村子落了脚。 眼前破败的木屋就是两人日后的家了。 一阵风过,木门嘎吱作响,沈絮不由担心这屋子能撑得过几日。收回视线,他望向临清,尴尬道:“委屈你暂时——” 临清理都没理他,兀自推门进去了。片刻后,里面传来打扫的声音,陆续有东西被扔出来,都是些烂得没法再用的物什,临清舞着一把笤帚,弓着身子正认真扫着一屋灰尘。 沈絮望了一会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目前的情况,呃,怎么说呢,就结果而言,就是他受了临清那二十两银子,然后两人花了三两银子在城郊买了个破屋,暂时落脚,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只是,自己真要跟个男人过日子? 沈絮心里还是有点膈应。 于情于理,临清是他讨回来的,在他落魄的时候又愿意倾囊相助,不离不弃,这份情谊沈絮很是感动,只是再把临清的身份拎出来,他就有点感动不下去。 挠挠头,沈絮一脸苦恼。 屋内的临清扫得累了,一眼瞪向屋外发呆的沈絮。 “还不来帮忙!” 沈絮吓得一凛,连忙奔过去忙乎开来。 两人收拾了一个多时辰,天都黑全了,才勉强把屋子收拾出个人样,皆是累得一身大汗,坐在地上不愿动弹。 “咕……” 沈絮的肚子很不识趣地响了。 他尴尬地望向临清,临清淡淡扫他一眼,起身出去了。片刻后竟端了两碗面条进来,香气四溢,沈絮不争气地窜过来,盯着面条直咽口水。 临清推了一碗到他面前,递了一双筷子,沈絮也不客气,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起来。一大早就被抄了家,整整一天没有进过食,自是饿得前胸贴后背。沈絮三两口吃掉自己那碗,还有些意犹未尽,眼神不由飘到临清的碗里。 临清看到,甩了个鄙夷的眼色,手里却将碗推近了,赶了一大半到沈絮碗里。 沈絮犹豫了一下,临清也跟着他饿了一天了,“你……” 临清挑起自己碗里剩下的几根面条往嘴里一塞,抱着碗出去了。 沈絮望了一会儿,低头吃掉了碗里的面条。 临清从井里吊了几桶水,拆了之前扔出来的不能用的家具,生了火烧了水,让沈絮先洗过,自己又就着剩下的水随意擦了擦身子。 公子_3 沈絮呆呆望着他做完这一切,后知后觉般问:“你莫不是我家的下人?” 临清手一顿,一个抹布就此甩过来。 都说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呆子怎么就笨得如此不可教化! 到了就寝时候,两人都有些尴尬了。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唯一的一床被子还是临清磨着原房主给的,而这屋里有两个人,而且是两个男人。 沈絮摸摸鼻子,客气道:“要不你睡床吧,我在地上凑合一晚,等明日再置办一套床具。” 临清抿了抿嘴唇。 心里是排斥和男人同床共寝的,但从沈絮嘴里听的这话却让他不大舒服。好歹他劝了自己一年有余,才勉强接受被个男人讨回来做外宠的现实,结果这个讨他回来的男人却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好似自己才是勉强他的那一个。 临清有点生气。 也不理沈絮,他拖了一床席子往地上一铺,和衣而卧。 沈絮僵僵望着,好半天才轻声道:“现下隆冬,地上凉,你还是上来睡罢。” 地上的人儿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沈絮没办法了,望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捧了被衾,蹲到他身边,刚给人盖上一角,临清却猛地转头瞪着他,“弄脏被衾你洗!” 沈絮一双手僵在空中。 半天,沈絮道:“上来睡吧……”又嗫嚅道:“就一床被衾,两个人挤挤好了……” 临清脸上烧得通红。 沈絮见他不动,以为他还在置气,便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上来吧,小心风寒……” 临清拿手搭在人中上,阻止唇间快要溢出的不自在。 沈絮的脸也有些红,小声道:“既然你是我讨回来的,我们也算……睡一张床,不算……”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发紧。 沉默片刻,临清终是忍不住,霍地爬起来,钻到床上,贴着墙壁蜷成一团,不再动弹。 沈絮愣了会儿,也慢腾腾爬上床,将被子盖到两人身上。 他不敢靠太近,但隔太远被子又盖不到两人,临清贴着墙,沈絮也只好往他那头移了移。只是刚一动,临清的身子瞬间就绷直了,沈絮不敢再挪,小声道:“你别紧张,我,我什么都不做……” 心里又道,对个男人,他确也什么都不想做。 那头临清似乎放松了一点,但听呼吸还是可以感受彼此的紧张。 两人维持着一定距离,各怀心事,不知睁眼到几时,才随了困意各会周公。 作者有话要说:  天然呆懒散攻X炸毛傲娇受 放个试读,大家喜欢,我就慢慢写下去……不喜欢,我……也慢慢写吧…… ☆、第二章 沈絮夜里做了个梦。 梦到他在大雪里走啊走,冷得浑身打哆嗦,雪越下越大,他冻得身子都僵了。他在雪地里艰难迈着步子,到后来,几乎是用爬的。 而后,他触到一团温暖的物体,低头一看,是个等人大小的暖炉。沈絮连忙凑过去抱紧了,由衷舒了一口气。 真暖呵…… 然后,清晨,他还抱着暖炉睡得正香,那暖炉突然长出一只脚,一下就把他踹下了床。 沈絮坐在地上蒙了半晌,才捡回一丝心神。 床上的小公子脸色绯红,扯过外袄披上,下了床就走。 沈絮这才明白,原来暖炉是临清。 想到自己抱着个男子睡了一晚,沈絮脸上也爬上一丝赧然,抓了抓头发,从地上爬起来。 这屋里一无地龙二无炭火,夜里又只一床薄被,怎不冻得慌,勿怪会在睡梦中把临清当做热源搂着。 说起来,从前他同堂兄弟也睡过一张床,搂作一团嬉戏打闹,开些猥亵的玩笑,也没觉得过不自在。 只是怎么对象换了临清,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呢? 沈絮抚着脖子想,大抵是因为两人这诡异的关系使然吧,若同临清只是兄弟情谊,大可不会如此别扭。 想了想,他觉得还是同临清说清楚比较好。昨日太匆忙,又受了恩惠,实在不是撇清关系的时机。今日起来,看临清那反应,大抵也不是情愿委身于他的吧,不如说开了,两人结拜做个兄弟更好。 于是早饭时候,沈絮试着开口:“临清,我思索了一番,你我同是男儿,我虽不知因何缘由讨你回来,但我着实不好南风,不如我们解了这姻缘,结义作兄弟吧?” 临清拿碗的手一顿,面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沈絮继续道:“你于我有恩,不若我还了你自由身,大家日后平等相待,也算谢了你的搭救——” 小公子愤然道:“你要过河拆桥?” “不是不是!”沈絮急忙道,“我沈絮虽然家道败落了,也知礼义仁孝,断不会做这等龌龊事。” “那为何要休——要与我撇清关系?” “我未想与你撇清关系,只是你如今名义上受制于我,我实在不忍心,你好好一个男子,没必要委屈下——” 那个“嫁”字适时吞了回去,沈絮忐忑地望着临清,只见他放了饭碗,双手抓着衣摆,眼眶竟慢慢红了。 沈絮心想的是,果真委屈对方了,赶紧解了婚约还人自由罢。 临清心想的是,你既不喜欢我,缘何当初硬要把我讨回去,我本不爱男人,被你逼着断了袖,你却撒手不管,真真绝情。 沈絮见他半天不做声,讪讪道:“如何,不若现在便去衙门让县老爷裁决一番?” 临清闭了下眼睛,把那股委屈硬生生吞回肚子,冷声道:“你把二十两还我,我就走。” 沈絮一愣,尴尬道:“昨天花了三两,只剩十七两……” “三两换个屋,那你走罢,余下的银子留下。” 沈絮伸手入怀,摸着那鼓鼓的银子,心里不是滋味儿。 这小公子也太心狠了,自己还了他自由身,反倒将自己扫地出门,过河拆桥四个字用在他身上才是。 “给你。”沈絮将银子递给他。 临清抿了抿嘴,只差没将银子重砸回他身上。 二十六岁的人了,怎么这样愚笨!他真是要气死了! 沈絮站起身,扫了一眼屋内,虽然是个破木屋,好歹也是个避风遮雨的地儿,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要被赶走了。 一连两天遭受到这般待遇,缺心眼如沈絮,也觉得心中凄凉。 公子_4 真真天欲亡他。 “那,我走了……”沈絮嗫嚅道,“多谢你留我一晚,就此别过,日后墨怀发迹了,定不忘公子搭救之恩。” 说罢,拖着步子就往屋外去。 临清真是气得要掀桌子了。 沈絮前脚刚踏出门槛,一样物什就自身后砸来,堪堪砸在他背上,忍不住一声闷哼。 “谁要你这破屋子!不把二十两现银凑齐了就别想走!” 沈絮弯身拾起那砸他的物什,正是方才自己还给临清的银两。回头望去,那人已经冲回灶房洗碗去了,似乎火气很盛,只听得乒呤乓啷一阵碗碟相撞之声。 沈絮摸不着头脑,只得感慨如今的小少年还真是阴晴不定,难捉摸得很。 解姻缘而结义的事只得暂时按下,如今寄人篱下的,沈絮不敢惹临清生气,只怕这小公子何时恼了,真将自己赶出家门。 临清在厨房撒完闷气,擦干手出来不见沈絮,不由心中一紧。 莫是自己方才伤了人自尊,真负气而去了吧? 四下一寻,还来不及慌张,却发现沈絮又窝进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就露了个脑袋在外头,跟庙里泥塑的菩萨似的蹲坐在床上。 临清一愣,“你这是?” 沈絮苦着一张脸,“真冷啊。” “……” 片刻之后,小破屋里响起一声怒吼,“滚起来去干活!” 沈絮被临清从床上赶了下来,抱着手一脸苦相,“真的很冷啊临清……” 临清简直要被他气死了,原先在张家时,那张少爷也是纨绔子弟,却也没见白日还赖在床上躲冷的,沈絮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真叫他额上青筋直跳。 早知他如此没用,昨日真应该一走了之。 “堂里生了火。”临清咬牙道。 “真的?”沈絮露出讶异的神情,一溜烟高兴地去了,随即听到堂中传来惬意的感慨:“好暖和啊……” 临清憋得一肚子火,用力捏了捏拳头,才不至于砸了东西。 待到沈絮把身子烤暖和了,眯着眼舒服得想会周公时,临清的声音冷冷响起:“你得寻个活计。” 沈絮随口道:“伙计?不用了,我们现在没有钱养。” 临清真想把他按进炭火里。 “滚出去赚钱!” 沈絮被他吼得一震,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指了自己,不可置信道:“我?” “不然?”临清挑眉,“你还欠我三两银子。” 沈絮立刻苦了脸,长到二十六岁,他从来没为钱发过愁,如今要他出去挣银子,他是千百个不愿意。 “可是,我能做什么?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抬,况且这山野之地,人人耕田为生,又怎会雇人工作?” 临清心道,你倒清楚自己的能耐。 冷哼一声,临清道:“那你便也去耕田种菜,总之不能在家闲呆着。统共就十七两银子,吃饭、穿衣、取暖,哪样不要花钱?空余一双手只等坐吃山空,你也不害臊。” 被临清一番教训,沈絮确实还有点害臊。 怎么这小公子一开口不是发飙就是说教呢?看上去年纪不大,怎么说的话跟那些叔伯一样无趣? 沈絮忽地问:“你多大?” 临清正训着他呢,冷不防他这一问,脱口而出道:“十六。” 刚说完,脸就黑了几分。 沈絮尚不自知,自言自语道:“十六啊,真小,我那远方堂兄的小儿子今年好像也十六了,这么一算,我们都差辈了呀……” 临清的脸色自是又难看了几分。 “你说你年纪这样小,怎么成日板着个脸呢,这样不好,不若多笑笑——” 话未完,临清已经把他推出家门,顺带插上门闩。 沈絮愣了愣,回过神只得苦笑几声,挠着脑袋不情不愿去履行临清交代给他的任务——挣钱养家。 门里的临清脸已红成一片。 低垂的头,紧咬的唇,虚握的拳,微颤的身子。 什么差辈,谁想和你差辈…… 沈絮在外面逛了一圈,触目所及一片萧索,田间也是一派荒芜,隆冬之际,家家户户都囤粮度日,劳作了一年,此时方歇了口气,更莫论招人帮工了。 沈絮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外加冻得通红的脸和冰凉的手。 “没找到活。”沈絮半失落半窃喜道。 临清乍一见,心里一紧,硬邦邦道:“过来烤火罢,冻病了可没钱请大夫。” 沈絮连忙钻到炭火边,又是呵气又是搓手,倒真是冻得不轻。 又怕临清怪罪,烤了一会儿,沈絮解释道:“这时节农家无事,怕是寻不到活计。”仔细打量一番临清的脸色,小声补充道:“我明日去镇上看看罢……” 临清点头,“午后便去吧,我与你一道。” 沈絮又是一惊,“这样急?”他可不想再出门受冻了。 “家里缺了很多东西,”临清看他一眼,“你夜里睡觉不是嫌冷么?” 沈絮想到早上抱着临清的那一出,脸微红,“好吧。” 临清又道:“碗筷亦是向邻居借的,总不能一直不还。” 沈絮诧异,他还奇怪临清是从哪里变出的碗筷,原是借来的。又诧异,昨日何时借的,自己怎么不知? 一时对这小公子充满了敬意,好似对方是个百宝箱,要什么就能弄到什么。 临清被他盯得脸皮发烫,起身去灶房下了两碗面,沈絮接了,小声道:“又是面啊……”抬头一见临清似要发怒,忙道:“也无妨,无妨。” 临清再不理他,背过身去就着委屈将面囫囵入腹。 昨日初到此处,家里半粒米都无,银两又攥在沈絮手里,他拉不下脸要回,磨破了嘴皮才让邻居赊了一把面,又是洗锅又是生火,忙得灰头土脸才将灶间整出个样子,孰料这人还怨言相对,临清气得眼睛都红了。 从前弹琴调弦的日子,他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道多宝贝这双手,如今为了这厢榆木脑壳,指甲都藏了灰,那油垢粘在指尖,怎么也洗不掉,苦心为他做一顿吃食,得不到一句感激就罢了,还嫌式样单一,临清真恨不得收了那碗,半根面条也不要与他吃了去。 沈絮不知他心中曲折,犹自挑着面条慢悠悠唆着,清汤寡水的,虽不可口,但胜在饱腹。他也没再抱怨,悠哉悠哉吃完自己那碗,一抬眼,临清不知何时已经离席。 忍不住又感慨一番,这小倌儿阴晴不定,吃得慢一点,竟不等自己,真是不知礼数。 又想到自己还欠人三两银子,不由长叹一声,这债何时能还完啊…… 还完之后,自己又作何打算…… 公子_5 想来想去,结果没得到,反而把自己想困了,倚着炭火,昏昏欲睡。 朦胧之间,嘴里碎碎念,堂兄你可真是害人不浅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美梦还没开场,沈絮就被临清无情地叫醒,两人出了门,一前一后往镇里去。 谕旨有令,沈氏族人三代以内不得入城,不得入仕,不得入寺,实乃三不入。一干族人树倒猢狲散,担了罪的入了牢狱,旁系则一盘散沙,平日走得近的便结伴回某个家眷的老家安生,像沈絮这样父母双亡又无娶妻小妾跑个精光平日又独来独往的,自然只得流落到乡野之间自谋生路。 好在有临清,不然沈絮真打算做个乞丐,讨得一口吃一口,讨不到就饿死算了。 这想法没告诉过临清,不然又得遭一顿教训。 不得入城,便只好去镇里采办些家用。 为了省些花费,两人只能依赖一双腿步行前往。起先是房东带着他们来看房,七绕八绕到了这村里,两人光顾着听房东海吹,谁也没记路,如今要顺着来路返去镇上,两人都有些傻眼。田间纵横交错的小路犹如密匝的蛛网,完全看不出个头绪来。 大眼对小眼。 “这条。”沈絮道。 “这条。”临清指着另一条。 “不,这条有个坑,来的时候我跌了一跤的。” “你分明是在刚出镇时跌的,莫诓我。” 沈絮摇头,“不不,就是这条,我有印象。我长你十岁,听我的罢。” “虚长年岁不长脑,你指的那条分明是通向下游河道的。” “你怎知这条是通往河道,你又未走过。” “这路曲折向下,周围具为冻土,唯此一条泥土松软,可知常年有人经过此路去下游浣衣,带回的水将小路打湿所致。” 沈絮深吸一口气,决定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我好歹是你,呃,相公,你当听我的。” 方才伶牙俐齿的小公子不知为何顿时失了音,涨红了脸瞪他一眼,再不言语。 沈絮满意了,率先带路,“走吧。” 一路上,寒风凄切,阴云郁郁,偶尔寒鸦孤鸣,一派萧索肃杀。 沈絮在前头走得双股颤颤,抱着手埋着头,企图抵御肆虐的寒风。后头临清默不吭声,脸上一阵又一阵的发烫,脑中绮念乱飞,连路都顾不得看。 如此下场就是,半柱香后,两人站在河边,静听流水潺潺,相顾无言。 “这……”沈絮有些尴尬。 临清望他一眼,终于破功。 “让你听我的你不听!” 沈絮被吼得一抖,讪讪笑了笑,“嘿嘿。” 装傻也没用!这白走半晌的错,以为笑笑就可以掲过了? 和着午饭时的委屈,一股脑全发出来。 “我自己去,不要你跟着,你回家烤你的火去罢!”临清甩袖而去。 沈絮回过神来,连忙追上去拉住人,“莫气莫气,我道歉还不行么?” 临清愤愤看着他。 沈絮无端就觉得这副模样格外可爱,明明是个少年郎,偏要装作一副大人样,这副气鼓囊囊的委屈模样怎么看怎么惹人怜爱。 一没忍住,他就伸手捏了捏临清的脸,笑道:“嘴都能挂二两油了。” 临清睁大了眼,红晕一直炸到耳根。 沈絮倒没觉察方才的动作有多亲昵,逢年过节,碰上家族晚辈,捏个脸摸个头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临清又年幼,他不知不觉就当作了小辈对待。 然而临清心里则另有一番汹涌。 那愤怨随着这轻轻一捏,登时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赧。 堪堪别过视线,竟是半天没做声。 “还生气呢?”沈絮问。 这会儿是连看都不敢看了,转了身就走。 沈絮急了,“你去哪?” 临清加快了脚步。 “我不跟你去镇上,谁帮你提东西?” 步子于是又缓了一些,面上的红晕也增了一份,咬咬嘴唇,还是却不过心里一番羞涩,脚下复又跑起来。 后头沈絮哀嚎,“哎哎,别丢下我呀,我不识路的!” 临清握拳。 死榆木脑壳饿死在这里好了! “丢了算了!” 好追歹追,终于追上临清,沈絮累得大喘气,也不觉得冷了,周身都冒着热气。 临清瞪他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沈絮自知理亏,调整一番气息,紧跟其后。 跌跌撞撞,寻寻觅觅,终于摸到镇里。 临清从怀里掏出一方纸箋,上头列着今日要采办的物什,沈絮偷瞄一眼,顿时咋舌,上至被衾,下至白盐,巨细无遗。 他忍不住又问:“你以前是张家的下人?” 临清恨不得堵了他那张嘴。 不记得就不记得了,不需时刻提醒他这个事实! 两人从街头走到街尾,手里的东西是越堆越多,沈絮抱着一摞盒子,几乎都要看不见路了。 “买完了吧?” 临清用指甲在买过的物品名称上扣一个小洞,“还差一床被子。” “可我没有手拿了。” “不是还有背么?” 沈絮不解地看着他。 公子_6 临清没理他,径直走进店铺。 片刻之后,沈絮背上绑着一床被衾,手里捧着比人高的物什,晃晃悠悠地走出店铺。 临清也是手不得空,然而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似在犹疑。 “怎么了?”沈絮问。 临清看了他一眼,“……要再买一床么?” “嗯?家里不还有一床么?” 临清脸微红,“你不是怕冷么?” “嗯?两床不够盖?” “……” “嗯?” “你不是不愿意跟我睡一块么?”临清怒吼。 一时间,街上所有人的视线全被吸引过来。 啧啧,瞧瞧,如今养小倌儿的都这么明目张胆了,真是伤风败俗民风不古啊。 沈絮把脸埋在一堆纸盒后,临清学样,两人灰溜溜地拐进一条小巷子。 彼此的呼吸都有些紧促,也不知是搬东西搬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良久,临清小声道:“再买一床,我们各盖各的……” 沈絮下意识道:“一床被衾六十文,抵得上五日干粮了。”说完,又见临清脸色变了变,忙道:“一起睡暖和,暖和。” 临清没说话,但表情似有松动。 沈絮无声地吁了口气,心道这小公子心思也忒敏感了,真真不好应付。 回去的路格外漫长,两人皆是一身行囊,走个一段就要停下歇息。日头渐晚,再次休息时,临清又渴又饿,还真有些撑不住了。 一个果儿突然出现在眼前。 沈絮眯眼笑得殷勤,“累了吧,吃个顶顶饿。” 临清倒有些意外,这木脑袋也有细心的时候? “谢谢。”接过果儿咬了一口,甜汁入口,说不出的沁人心脾。 临清忍不住叹了口气,弯了弯嘴角。 一旁的沈絮却是看得呆了,昨日到今日,这小公子一直板着脸,好似谁都欠他三两银子,如今见他笑了,惊觉明艳,一时目不转睛,痴痴相望。 那素净脸上,梨涡浅陷,连带着人都活了起来。 临清察觉到沈絮的视线,转眼看来,入目便是一副痴汉景象,当即脸一红,愤懑道:“看甚!” 沈絮意识到失态,忙收回目光,尴尬笑笑,“嘿嘿,第一次看你笑,还挺好看。” 临清的脸更红了,僵着身子竟是一句话也憋不出。 那头沈絮还在说:“你往后多笑笑嘛,你笑起来才像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整日虎着脸,倒徒增年纪,像极我家叔伯……” 临清转过身子背对他,咬一口果儿,睫毛微颤,心里的情绪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歇够了,便继续赶路,总算赶在日落之前到了家。 沈絮放了东西,便瘫在椅子上不肯再动,嘴里嚷着:“累死我也……” 临清也累得够呛,不过还是强打精神将买回的东西归置一番,又去灶房生火做饭。 有了炊具和蔬菜鲜肉,自是不用再靠面食过活。然而临清望着一地食材却有些发愁,从前做琴师,何曾下过厨,连煮面都是摸索着瞎弄的,此刻真正要做饭了,他还确有些头疼。 料想外头那个少爷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还是只能靠自己。 临清想了想,决定先煮饭。 只是淘米如何,上水如何,几时掲锅,几时算熟—— 算了,慢慢摸索吧。 于是一盏茶后。 “临清,好了么,我饿了。” “再等等。” 又一盏茶后。 “还没好么,我肚子叫了。” “闭嘴,等等。” 然后—— “临清,我怎闻到糊味了——” “啊!” 沈絮冲进灶间,只见锅翻了火熄了,临清捂着手指正拼命吹着。 沈絮舀了一瓢水,拽过他的手就摁进去。冰凉的井水虽寒冷,但缓解了烫伤的痛楚,临清看他一眼,沈絮正紧张地检查自己的手指,眉头间担忧清晰可见。 “还好,没起泡。” 临清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看了看一地狼藉,有些懊恼。 “抱歉,晚饭还得再等会儿。” 沈絮环视了一圈,叹了口气,道:“今晚就吃面吧,明天再研究如何炊米。” 临清闷闷应了一声,转身生火、加水、下面。 孤灯一盏,人儿一双,各自捧了一晚清汤面,沉默地吃着,好不凄凉。 “我从前没做过饭。”临清忽然道。 沈絮“哦”了一声,“我也没做过。” “……我会学。” “哦,好。” 临清憋得一脸通红,心想我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简直鸡同鸭讲。 多问一句好似能要你命一般!气煞人也! 吃过饭,临清就着锅水洗碗,沈絮就窝在他脚边烤着灶火取暖,临清间或瞟一眼,只见他一脸惬意,不知几多满足。 没出息透了!临清愤愤想。 就不知道担心一下今后,真真纨绔一枚。 公子_7 临清擦了手,舀了几勺面粉,抱了碗筷,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你去哪?”沈絮问。 “还东西。” 沈絮才记起他们这两日都是借着邻居的碗筷,见临清要走,他也跟着站起来,“我同你一起去吧。” 临清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说实话,这大晚上的,他一个人出门,心中总归忐忑,有个人相伴是极好的。 然而一路上,沈絮非但没有表现出照顾他的模样,反而拼命往他身边凑,甚至拽着他的衣角,紧张地东看西看。 “怎么了?”临清问。 沈絮摸摸鼻子,不好意思道:“那个,其实……我惧黑。” 若不是手中还抱着别人家的碗碟,他真想直接把这人推进田里去。 亏他还小小感动了一下。 他再也不要相信他了! 到了邻居家,临清把东西还了,说了一番感谢的话。邻居见他身后跟了个高了一头的男子,不由好奇问:“这位是?” 临清没好气道:“下人。” 沈絮瞪大了眼睛。 “原来如此。”邻居了然地点点头,“看着有些笨。” 沈絮转瞪邻居。 只可惜,无人理会。 回去的路上,沈絮依旧拽着临清的衣角,临清被他这副窝囊样子气得都没力气了。 有了两床被衾,自是暖和了一些。临清又拿出今日新买的炭火盆,在卧房生了一炉,不消一会儿,屋里的寒气便散去不少。 沈絮窝在被子里,看着临清坐在桌边记账。 昏暗的烛火下,临清执笔而书,字体娟秀,条理分明,一样样记下,竟是分毫不差。等到写完,他望着账簿沉思。 今日花了五两纹银,买回的食材只能抵十日,照这速度,不消半年,剩下的十二两银子便会用尽。 必须想办法挣钱,不然两个人都会饿死。 临清想得入神,沈絮巴巴望着他,忍不住道:“不睡么,很晚了。” “你要睡就睡吧,我想事儿。” 沈絮拍拍床,“我把被子捂热了,快上来吧。” “你睡你的。” “……有光我睡不着。” 临清深吸一口气,疲倦难当。 吹了烛火,除去外衣,摸黑爬上床。 沈絮献宝道:“怎么样,暖和吧?” 大冬天的,能够滚进一个热乎的被窝,怎么说也是一件享受的事。 临清“嗯”了一声,也懒得计较这人之前的行径了。 “睡吧。”沈絮翻了个身,径直闭了眼。 临清躺了好久,听到身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后,僵直的身体终于松下来。 挪一点,又挪一点,他红着脸,蹭到沈絮身边,伸手抓了抓,终于鼓起勇气抓住对方的衣角,而后带着满心悸动,也闭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民以食为天。 所以一大早起来后,两人就窝在厨房研究如何做饭。 “这米怎么掺了这么多石子?莫不是要一颗颗挑出来?”沈絮抓起一把米,皱眉道。 临清拿了个碗,舀了一勺,正对着日光仔细捡着石子。 “洗米如何?这样?”沈絮蹲在一个大盆前,哗啦啦搅着清水,以及里头稀稀拉拉的一小把白米。 临清端着方才的碗,一手摁着米,慢慢倒尽淘米水。 “要加多少水?一勺?两勺?”沈絮晃着勺子,模仿细水长流,往锅里注水。 临清将手覆在淘好的米上,另一手往锅里倒水,心中默念,没过手背即可。 “火要如何生?啊呀,水撒了!” “……” 临清盖上锅盖,拎起这个祸害往厨房外一扔,“滚去劈柴!” 祸害从地上爬起来,摸摸鼻子,委屈地去了。 一大早的,简直要被沈絮气死。临清厚着脸皮向邻居大婶请教了一番炊米的技巧,回家打算一试,结果沈絮也要掺一脚。 这掺一脚的后果就是临清面前这一地狼藉。 还嫌他不够忙,光是做饭就够折腾人了,还要连带帮他收拾残局,临清真是恨不得把这少爷一脚踢出家门。 沈絮在院里劈了一会儿柴,肚子早饿得打鼓了。他有气无力地挥着斧头,好端端一段木头硬是被他砍成了木皮,歪七劣八的,看着都寒酸。 好冷啊,握着斧头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都快没知觉了,沈絮把手缩回衣袖,隔着衣料抓着斧头,消极怠工。 吊着嗓子唱开来:“不给饭吃还要干活,好一个狠心的地主——婆。” “地主婆”黑着脸端着一碗米饭站在他身后,冷冷道:“你就砍一天的柴吧。” 沈絮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下来,忙不迭爬起来,追着临清而去,“饭好了?我好饿,好饿好饿——” 临清第一次炊米,加之又有个沈絮从旁捣乱,自不指望能做得多好。 沈絮扒了一口夹生的米饭,小声道:“为什么下面是糊的上面是生的?” 临清脸微红,“吃不了别吃!” 沈絮瘪瘪嘴,真凶。 夹生饭配腐乳,这便是今日的早饭了。沈絮扒一口饭,戳一点腐乳,心里无比怀念昨日的面条。 好歹那是熟的。 公子_8 好歹还有点油。 临清心里也懊恼不已,辛苦了一早上,就得了这一锅半生不熟的白米饭,他既心疼糟蹋的白米,又羞恼自己竟连炊米都学不来。 埋头死命往嘴里扒着饭,眼眶都气红了一圈。 不算愉快的早饭过后,临清在厨房洗碗,沈絮在堂中烤火。待到临清擦干双手从厨房出来,见到的便是一副眯着眼频点头昏昏欲睡的景象。 临清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片刻之后,一阵惨叫伴着一声怒吼自堂中传来。 “你怎还不去找活!” 沈絮摸摸被踹的屁股,颇是委屈地看着他,“不是找不到么……” 临清一滞,昨日去镇中,采购物什的同时,也询问了好几处招人的地方,不是酒楼招小二就是码头招扛包,一看沈絮这文弱书生模样,连问都懒得问,直接摆手拒绝。 可是也不能整日呆坐家中悠闲度日啊。 临清陷入沉思。 眼下隆冬,就是想学左邻右舍种个地,也不是时节,两人均是被人伺候惯了的闲散人,此刻离了优渥,方知生活之艰难。 不,只他一个人知,沈絮那榆木脑壳根本不知如今境况艰难。 临清捧着脸,看着炭火发愁。 一旁的沈絮靠在椅背上,又眯起眼会周公去了。 临清瞥他一眼,自己怎就看上个这么不中用的人呢。 沈絮补了一觉,只觉通体舒泰,伸了个懒腰,四下望望,竟不见临清。 穿堂过室找了个遍,最后发现临清竟蹲在后院井边蹲着身子洗衣服。 冬日井水冷冽,临清双手冻得通红,盆里的衣服好似千斤重,揉几下便得捂捂手,才不至于叫手冻僵了去。 沈絮看了一阵,眼眶有点发酸。 他想到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正是少年好时光,牵灯走马,招摇过市,怀里揣着几两银子,看见什么买什么,遇上几个公子哥,还能凑一起喝个花酒,好不快活。 眼前的少年也就自己当初那般年纪,纤瘦的身子,单薄的衣裳,一头乌发束成团冠,如女人一般浣洗衣物,还是以冰冷的井水。 他忽然就有些看不下去。 临清揉了几下衣物,再次将手从水里抽出来,举至唇边正欲呵气,一双暖和的大手忽然从身后覆住他冰冷的双手,那人轻轻抱着他,一动不动,沉默无言。 临清一怔。 红晕自两颊慢慢烧起,他绷直了身体,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每一下都是如此震荡心扉。 他想起那日张家管事对他说:“沈家少爷看上你,快些收拾衣物,莫叫人等久了。” 琴弦铮断,他自榭阁望去,六月时分,芙蕖艳艳,暑气蒸腾之下,岸边楼阁里那人展袖而书,一身锦绣华服,眉峰间全然纨绔的舒朗。 仓惶收回视线,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敢再望,抱了琴落荒而逃。 是了,胸中的情意恰应了那日的张皇,两相重合,方知自一开始,自己便跌进了此人布下的深渊。 临清闭了眼,那本已盈盈欲滴的水光沿着脸颊滑落。 抱了一会儿,沈絮道:“有点冷。” “……” 临清甩开他,“堂中有火,你到这里做什么?” 沈絮望一眼他的手,“会生冻疮的。” “那换你洗?” 沈絮连忙摇头,“不,不,客气了……”又道:“烧些热水罢,不至于冻手。” 临清睨他一眼,“你当柴火不用钱吗?” “那……”沈絮露出为难的神情,纠结了一番,鼓起勇气蹲到他旁边,挽起袖子,“我帮你一起——啊啊啊啊啊好冰!” 沈絮举着双手往临清脖子里塞,“好冰啊!” 临清避之不及,“你冰不要往我身上贴啊!” “真的好冰啊!” “都说了不要冰我啊!” 沈絮挨了一脚,这下不止手冻,腿也疼了。 两人面对面蹲在堂中烤火,临清一脸铁青,沈絮一脸委屈。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沈絮控诉。 临清暴跳,“活该!” “好心帮你一起洗衣服,你不感激,还要打我,哼,连我爹都没打过我——嗯?我爹长什么样来着……”最后一句自是用极小的声音说的。 “没人要你帮忙!再说那衣物里没有你的吗?” “自是有,可浣衣这等事,都是妇人分内之活,岂有男子动手的道理?” 临清深吸一口气,“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个男的!” 沈絮无辜地看着他,“你不是我娘子么?” “……”临清一口气梗在喉头,瞪大了眼睛。 “你看,是我讨了你,虽然我们都为男子,但按常理,应是我为夫你为妻,所以这类家务琐事应由你来做,是也不是?” 临清秀气的脸上憋得通红,硬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临清咬着嘴唇,揪着眉头,不知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沈絮见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以为他在酝酿怒气,缩了缩脖子,闭了嘴。 好一会儿,临清才恢复如常,他看了一眼沈絮,小声道:“你……” “嗯?” “你不是要跟我和离么……” 沈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所指何事,惊喜道:“你想通了?呼,我说嘛,但凡男儿,哪个愿意屈就自己伺候别个男子呢,我这就还你自由身,天色尚早,不若今日就去县衙,你的契书怕是抄家时弄丢了,就让县老爷下个判书,证明你恢复——” 临清拂袖而去。 沈絮又呆掉了。 这——是什么意思? 公子_9 他摸摸鼻子,真真不知道这小公子怎么一会儿一个模样。 临清对着一盆衣物生闷气。 井水刺骨也全然不顾了,就把那内衫当做榆木脑壳,掐、拧、搓、摔,好不愤然。 就是铁做的心,也被他戳得要裂了。 前一刻说什么“我为夫你为妻”,后一刻又迫不及待与他撇清关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没心的人,真不知那些小妾说的“银鞍白马入酒肆,总叫胡姬最相思”的少年郎究竟是否对错了人。 这哪里是最惹红袖相顾的翩翩公子,分明就是个气煞人也的榆木呆子! 呆子! 洗完衣物,临清撒气也撒得累了,晾好两人的衣服,临清擦干净手,一转身,那呆子缩在门脚,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临清,我饿了。” 吃吃吃!除了吃你还会什么! 别说你还会睡! 临清愤愤瞪他一眼,扭过身子去了厨房。 沈絮不放心地跟过来,心里还对早上的夹生饭心有余悸,叮嘱道:“煮面吃罢。” 临清淘米淘到一半,把锅一摔,“饿死你算了!” 沈絮忙道:“小心小心,别把米洒了。” 临清气得眼眶通红,甩手进了卧房。 他不懂,自己怎么就喜欢上这么个缺心眼的家伙,一腔心意无从说起便也罢了,倒还真把自己当个下人使唤。 临清抿着嘴,眼泪落一滴,立马擦掉,再落,再擦,跟谁赌气般仰着头,脸上倒是藏不住的委屈。 沈絮踟蹰地走进来,嗫嚅道:“你生气了?” 临清不看他,心道这不废话。 沈絮又往前挪了几步,“还气么?” 你当你走几步的功夫我就消火了? “我,我做了点东西,来吃罢。” 临清不动。 沈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没哄过男人,又捉摸不透临清的心思,只能跟个木墩子似的杵在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面要凉了……”沈絮小声提醒。 那人还是不说话。 “你洗衣服冻了手,我给你涂点猪油罢……” 猝不及防,小公子捂着脸就哭了起来。 这双手本该抚琴谱曲,丝竹绕梁,仿佛都是前尘往事,胸中酸楚不言自明,不明白自己缘何要这般作践此身。 沈絮慌了,疾步上前,“你,你怎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志在四方,男儿——” 已然语无伦次。 临清将他狠狠一推,愤怨地瞪着他。 沈絮自知理亏,低声道:“对不起……我道歉了,你别哭了可好?” 临清脸上依然淌着泪水。 那一刻,沈絮觉得自己魔怔了,小公子濡湿的双睫如带露新叶,一下一下自他心头拂过。沈絮心中一动,上前将人揽入怀中。 他拍着临清的背,轻声道:“不哭,不哭。你看,我家都没了,也没哭,你若委屈,丢下我便是。只是别哭,你一哭,我真一点法子也无。” 仿若哄着幼儿,语气轻柔,温声入耳,犹如春风拂人。 临清怔了。 是委屈。 可又怎丢得下你这个呆子。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故意这样说,故意抱着我,好叫我狠不下心。 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收拢,轻轻地抓住那人的衣角。临清闭上双眼,撞了一下那人的肩膀,而后静静靠着,再无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也还心疼临清呗…… ☆、第五章 沈絮尝了一口自己煮的面,脸顿时拧成麻花,这才知道早上的夹生饭有多美味。 临清料到他做的东西不会可口,却没料到竟会难吃到这种地步,他简直是怀着赴死的心情吃完那碗已经糊成一团的“面”,吃完脸色都变了。 沈絮尴尬道:“嘿嘿,是不是很难吃?” 何止是很难吃,简直就是极其特别非常以及令人发指的难吃! 吃过饭,两人并肩坐在堂中,烤着一炉炭火,均是一脸痴呆相。 沈絮想的是,好困啊,吃完饭就该睡个午觉。 临清想的是,这都第三日了,还没找到谋生的活计,真真愁死个人。 连日阴云,北风呼啸,那木门被吹得嘎吱作响,屋内二人沉默无言,好不冷清。 有小孩蹦跳着从门前小路经过,一路喊着:“哦,吃元宵咯!” 沈絮喃喃道:“啊,上元节了么?” 要说他堂兄沈丹墀也真是会选日子,除夕夜甩下新婚妻子,策马追心上人而去。于是沈府开年头一遭事便是被圣上抄了家,沈絮连压岁钱还没发出去,就一股脑被赶了出来。 这份新年大礼还着实让人哭笑不得。 如不是小孩提及,他还真不记得明日便是上元花灯时。 依稀记得去年此时,他尚锦帽貂裘与一帮公子哥结伴同游,跨过拱桥,便至集市。摩肩擦踵的路人,行于火树银花之间,蛾儿雪柳,香鬓盈盈,花灯挂了几里路,连成一脉,好似银河雪路。小摊小铺,吆喝喧天,间或有杂耍,里外围了一个周天,鼓掌声喝彩声,全应了这日的喜庆氛围。 沈絮不由唏嘘一声,只觉恍如隔世。 临清睨他一眼,转头望了自己的指尖。 犹记得去年上元,这人游荡回来,带了许多小玩意,家眷各分了一个,欢喜地叫着相公,好不热闹。 却独独忘了一个他。 他在院里弹了一夜的琴,听得小妾雪凝向碧箩炫耀自己得的花灯,又听得碧箩向雪凝得瑟自己得的胭脂,眼眸低垂,罢琴而去。 公子_10 那时的自己,又怎么会料到,如今能独占此人全部的时日。 只是,虽只剩了二人,那人的目光依旧不曾落在自己身上。 两人各怀心事,对着一炉火,发了半响呆。 午后阴云更盛,不一会儿便飘起雪花来,临清想起上午刚洗的衣服,立马站起来去后院收衣。那衣服冻得硬邦邦的,抱在手里好似一块冰。临清寻了一根竹竿,在堂中搭了个晾衣撑子,将衣服摊开来,欲借着炉火烤干。 薄冰渐融,地上积了一滩水。 沈絮缩着身子,小声道:“冷。” 临清没好气道:“衣物不干,下回沐浴你就穿旧衣罢。” 沈絮往他靠了靠,“你冷么?” 临清脸微红,“冷又如何?” 沈絮大喜,“不若我们回床上躺着罢!” “……” “这大冬日,左右也寻不到活计,不若养精蓄水,等开春了再做筹划。”沈絮信誓旦旦道。 “……” 临清已无力气再与他计较,这三天他已经被沈絮气得翻来覆去又覆去翻来,终于认识到一个事实,就是同这呆子较真你就输了! 但细细一想,沈絮说的话却也在理,与其每日烦恼谋生之事,不若放宽心,且将寒冬度过,到天气转暖,农家渐忙,便是寻不到活计,也能学着村人辟一两亩地,种些粮食,就算卖不了钱,也能果腹。 沈絮见他面色有所松动,趁机继续央道:“别想了,睡午觉去罢。” 临清拗不过他,两人滚上了床。 沈絮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还是被窝里舒服。” 临清揪着自己这一侧,僵直的身子泄露了心中的紧张。 晚间睡一处,好歹还顶着歇息的名号,白日睡作一团,又算什么? “你对着墙壁做什么?转过来罢。”沈絮道。 “睡你的便是。” “你侧着身子,我俩之间拱出一块,漏风。” 临清咬咬嘴唇,僵硬地转过身子躺平。 两人并排躺着,望着破破烂烂的屋顶,只听屋外寒风呜咽,相对无言。 沈絮打了个冷噤。 临清吓得一跳。 “?” “……” 望着临清绯红的脸颊,沈絮不知怎地就忽然问了一句:“你喜欢男子不曾?” 临清几乎是立即往后一缩,脑袋嘭地一下撞到墙壁上,登时头晕目眩,抱着后脑勺蜷成一团。 这会儿换沈絮被他吓了一跳,忙过去查看情况,“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沈絮的手刚碰到临清,就被临清用力推开,差点滚下床。 “你做什么?”沈絮拉回吊在床边的半截身子,惊魂未定道。 临清扯过被子将自己一罩,再不理他。 沈絮哭笑不得,这小公子怎么如此野蛮,不过问句话,反应这样大做什么? 重新躺好,沈絮望着天花板神游。 临清是他从张家讨回来的——那他之前就是张家的人咯—— 猛地惊醒! 难道! 难道! 沈絮大惊失色,天呐,他莫不是做了夺人所好这等下作之事?难怪张家公子突然之间就与他断了交往,原来如此! 这么一想,沈絮望向临清的眼神就多了几份愧疚。难怪这小公子处处看自己不顺眼,原来是心里存着一份怨怼。 定定望了一阵,沈絮突然道:“对不起。” 临清冒出半个脑袋,“?” 沈絮长叹一口气,“你若早说,我也不会……唉……” 临清:“??” “你放心,明日我就去张府登门道歉,定还你一个公道。” 临清:“???” “唉……”沈絮怀着满腹愁肠,闭了眼睛,真是罪过,罪过。 临清:“……” 不晓得这呆子突然间发什么疯! 一个时辰后,有人唤着临清的名字由远而近走来。 临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直到清晰地听到叩门声,才猛地坐起来,有人来了! 邻居大婶端着一碗元宵在门口道:“小公子在家吗?我给你送了些元宵过来!” 临清慌忙穿衣服,“在!稍等!” 沈絮嘟哝道:“好吵……” 临清白他一眼,随意套好衣物,就赶去应门,那门并没上锁,只是虚掩着,他生怕邻居大婶等不及自己进来了。 然而越急就越乱,前脚刚跨过沈絮,沈絮一翻身抱住了他的后脚,临清嘭地一声栽到了地上。 “小公子?”听到屋内巨响,邻居大婶担忧地推门而入。 然后。 端着元宵站在房门口的大婶张大了嘴。 床上懒洋洋睡着一个,床下龇牙咧嘴躺着一个,倶是衣衫不整,好不引人遐想。 所谓白日宣淫。 大婶退了一步。 临清:“那个……” 公子_11 大婶又退了一步。 临清:“事情不是你想的——” 大婶噔噔噔退到堂中,将元宵搁在桌上,然后一溜烟跑了。 “我懂的我懂的,二位继续,我什么都没看到——” 临清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而一旁睡得天昏地暗的沈絮,浑然不觉睡梦之中,“□□”就此败露。 黄昏时分,沈絮迷迷糊糊醒来,闻到一阵甜腻的香味。肚子咕咕叫了几声,本着饿了就要吃的秉性,沈絮嗅着香气一路来到厨房。 临清正在煮大婶送来的元宵,听到脚步声,回头道:“起了?” 沈絮点头,“饿了。” 临清觉得自己在养猪。 “坐一会儿,就好了。”临清说,“哦,去堂中摸摸衣物干了没?” 沈絮去了,不一会儿传来呼声:“没有——” “给炉子加点柴——” “柴在哪里——” “柴房——” “柴房在哪——” “……” 临清怒吼:“烧了你这个废物算了!” 邻居送来的元宵皮糯馅香,一口咬下去,芝麻的香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沈絮露出满足的神情,感慨道:“真乃美味……” 又对临清道:“扬州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当属盈福楼,平日便是宾客满席,上元时分场面愈加壮观,老厨子做的桂花汤圆当属扬州一绝,那便是排队买也买不到。还是我花了百两贿赂了老板,才匀了一碗,那滋味,至今难忘。” 临清鄙夷地望着他,吐出三个字,“败家子。” 沈絮:“……” 吃过晚饭,临清摸黑去还碗。想到下午被邻居撞见那般场面,他还真有些鼓不起勇气。 沈絮裹得严严实实从屋里出来,“不走么?” 临清望他一眼,“你留下看家吧。” 沈絮大惊,“这怎可以!万一半路遇到歹人,你赤手空拳该如何是好?” 临清面无表情,惧黑就直说。 两人出了门。 雪势渐小,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头上还零星飘着细碎雪花,沈絮撑着一把破伞,殷勤地举过二人头顶。 然后,一片雪花从伞的破洞里落到了临清的鼻子上。 临清:“……” 沈絮:“……” “把破的地方转到前面!”临清怒吼。 沈絮缩缩脖子,乖乖照做。 然后,好多片雪花从更大的破洞里落到了临清的脑袋上、睫毛上、鼻子上、脖子里…… 临清:“……” 沈絮:“……” “你是故意的吧!你就是故意的吧!” “嘿嘿,我也不知道这伞破成这样……” 临清气得要命,“你自己举着去罢!” “哎!”沈絮撑着破伞跟在后面跑,“等等我!天黑了!天真的黑了!” 到了邻居家门口时,两人皆是上气不接下气,互相瞪着,好不怨怼。 临清平复呼吸,上前叩门,“王婶,我来还碗了。” “来了。”大婶吆喝着过来开门。 临清递过瓷碗,“谢谢你的元宵,碗我洗过了,还你。” 大婶笑笑,“不客气,乡里乡亲的。” 然后面面相觑,皆是尴尬地假笑。 临清:“……” 大婶:“……” 沈絮:“?” 大婶:“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没关系的眼下民风开放我不会乱想什么的你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两个人情投意合就好不必计较旁人如何看你们皆是俊秀儿郎站在一起甚是般配挺好挺好到底谁上谁下我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咳咳咳……” 临清忙给她拍背,一头黑线道:“王婶你别激动,慢点说……” 王婶喘顺了气,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事没事,大婶虽是乡野妇人,前太子与称心之事还是听过的,你放宽心,不必担心会遭人话柄” 唐朝年间,民风开放,男风盛行。上有废太子李承乾宠幸男宠称心,下有勾栏院小倌儿倚窗待客,即算是乡野之间,也不乏男子相好之事。 临清哭笑不得,“王婶误会了,我同他并非——” “不必解释了,我都懂我都懂。”王婶递过一个了然的眼神。 临清在心里泪流满面,你到底懂什么啊! 王婶又看一眼他身后的沈絮,小声道:“这公子看着呆了些,倒也一表人才。” 沈絮:“?” 王婶忍不住好奇道:“他夫你妻?” 沈絮:“??” 临清内心咆哮,你一个乡野妇人为什么如斯奔放! “王婶,天色已晚,我们先告辞了。”临清无力道,再待下去,他绝对会疯掉。 王婶顿时露出失落的神情,“路上注意安全。” “娘。”王婶十岁的大儿子举着一张纸跑过来,委屈道:“我写不好。” 王婶皱眉道:“家里就你一个识字,你不写谁写?” 公子_12 小男孩撅着嘴,郁闷地看着地。 临清问:“这是?” 王婶解释道:“做花灯呢,村里的老先生病了,没人给花灯题词,只得让这小子写。都写了一天了,还跟鬼画符似的,念的书都念到肚子里去了,气死我了。” 小男孩委屈得眼睛都红了。 一旁默不作声的沈絮忽然道:“不若我来代笔吧。” 王婶惊喜地看向他,“这位公子会写字?” 沈絮摸摸鼻子,谦虚道:“略知一二。” 王婶将二人迎进屋,一声吆喝,几个儿女摊纸的摊纸,磨墨的磨墨,泡茶的泡茶,摆凳的摆凳,上至八十岁的老母亲,下至怀中牙牙学语的婴孩,全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沈絮尴尬地笑笑,心道这也略夸张了些罢…… 王婶的丈夫是个屠夫,顶着一张凶悍的脸皱紧眉头望着沈絮,“先生随意写罢。” 王屠夫本是想表达一番礼貌,但他实在生得太过面目狰狞,沈絮吓得一哆嗦,这摆明了就是“你随便写吧放轻松别有负担顶多写差了我卸你一只胳膊”的架势。 探了探笔,沈絮定下心神,在宣纸上落笔而书。 小楷行云流水,气定神闲之际,一首绝句浑然天成。 王家大儿子趴在案桌上,指着字一个个念:“长什么西不认识夜雨倒山……” “长灯覆夜雪,金吾次第开。火树银花合,明月逐人来。” 沈絮望去,临清立于案边,缓声而诵。 两相对望,恍惚之间,临清望见了那日风流薄幸却满腹经纶的少年郎。 众多纨绔之间,那人洒脱不羁,推杯换盏,纸醉金迷,不经意间投来的一抹视线,便叫他就此沉沦,无可自拔。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王婶:“……” 王屠夫:“……” 王家老母:“……” 王家大儿子:“……” 王家一干儿女:“……” 王家最小的婴儿:“哇哇哇!” “哦哦哦,”王婶连忙哄,“不哭不哭。”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王家老母哆嗦着嘴,眯着眼睛往那纸上看,却是一个字也看不清。王屠夫拧着眉头称赞:“甚好,甚好。”王家大儿子拆台道:“你又不识字,我都看不懂,你懂个甚。” 王屠夫一巴掌扇在儿子头上,“死开!” 王婶打圆场,“公子果真博学,我看原先老先生整日也是写些个花啊草啊月啊日啊,看公子这诗里又是花又是月的,定是好诗!” 沈絮哭笑不得。 “还不把灯糊上。”王屠夫又是一巴掌。 王家大儿子捧着诗屁颠屁颠去了。 王婶对沈絮道:“真谢过公子了,没公子帮忙,光靠我家那小子,真不知要写到何年何月才能糊一盏花灯。” 沈絮道:“小事,小事。” 两人告别王家,举着破伞慢慢往家走。 一路风清月淡,零星的灯火,错落的人家,皆归一派静默。 临清犹自失神,似尚未从那浮华梦里醒来,沈絮面上的神情亦捉摸不定,许是忆起往昔繁华,许是喟叹今日落魄。 回到家中,临清烧了水,两人稍稍洗漱一番,便吹了灯躺上床。 乡野不比扬州城,入夜后,天地间便全交还与万物,山脉连绵,遮断了城中喧哗,团余了万籁无声。 黑暗中,两人皆睁着眼,各自失眠。 良久,沈絮道:“不知我堂兄如今如何了。” 临清沉默。 沈絮又道:“还有我那小堂妹,原本年后要嫁人的,现下也不知流落何处。” 临清心中一动,低声道:“定不会有事的。” 沈絮轻叹一声。 临清不知该说什么,担忧地望了他,奈何沈絮并未感应到他的目光。 正当临清鼓起勇气预备拍拍他以示安慰时,沈絮忽道:“明日我便送你回去罢。” 临清一怔。 沈絮接着道:“你原与张兄情投意合,是我棒打鸳鸯,硬生生拆散你俩。明日我便送你回张家,亲自同张兄道歉,张兄素来大度,定会待你如旧,你——” 一个枕头横空砸过来,临清跳下床负气而去。 三天两头要将自己送走,他真真受够了这等折辱。 沈絮撑起身子唤他:“你去哪?” 临清哪也没去,抱膝坐在堂中,对着一炉熄了的火两眼发红,好不委屈。 沈絮披了件衣服跑过去,只见小公子鼓着一张脸,恨恨瞪着焦炭,似要活生生点起火来。 沈絮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将身上的袄子脱下来披到临清身上,温声道:“怎么了?回床上吧,夜里冷,当心冻病了。” 临清扯下袄子往地下一摔,恨声道:“你竟厌恶我至斯?” 沈絮茫然道:“啊,不曾啊。” “那为何总要赶我走?” 沈絮摸摸鼻子,“你原是张家的,想是与张兄两情相愿,我如今顾己不及,你跟着我吃苦,实在……” “谁与他两情相愿了!你当我什么?” “自是张兄的……”沈絮没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 临清气结,“谁与那少爷是龙阳之谊?我原是张家的琴师,终日从师父学艺,连张少爷的面都未见过!” “啊?”沈絮着实吃惊了一把,“那又为何?” 公子_13 临清一张脸涨得通红,狠狠推了沈絮一下,“我怎知道你发的什么疯!” 沈絮被推到地上,也不生气,犹自挠着头迷惑不解,难道自己是酒后吐真言,不好女色爱男风?不然怎么会独独向张兄讨了个琴师过来?自己又不好丝竹,他想不出除了看上临清之外的解释。 他爬起来,问临清:“你将那日事情告诉与我知罢,我如何就讨了你回来。” 临清别过头去,羞得脸上能滴出血来,咬牙不肯言语。 沈絮:“?” 临清:“……” “说罢,不然我睡不着。” “……记不得就算了!” 沈絮拉他袖子,“说罢说罢。” 临清又是猛地一推,这回眼泪都逼出来了,“你莫欺人太甚!” 沈絮一头雾水,“我怎欺你了?” “你!”临清指了他,当真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得。 沈絮:“??” 临清绷不住呜咽一声,抱着自己大哭起来。 他真是受够了,这一日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受着这呆子的气,上午气过,下午又气,到了晚间还要来上一出,他就是铁打的心,此刻也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这呆子没心,说什么心疼他手凉,说什么你一哭我便什么法子也没了,他那时还真感动了几分,岂料这呆子就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前一刻安抚了,后一刻照样气得人跳脚。 临清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 委屈和着泪水,哗啦啦往外淌。 他哪里不想有个体己的心上人疼着爱着,可偏偏摊上这样一个不识风趣的少爷。 从前在张家,师父教导着,师兄宠着,师姐护着,底下师弟师妹各个都围着他,即算训练辛苦了些,也不失开心快活。 而今呢,他为了这呆子学洗衣学做饭,天天愁着如何将日子过下去,免得二人沦落至乞食的地步,心都快操碎了,而这呆子却还一点情都不领,张口闭口要送他走。 天底下再没比这更无情的人了。 临清抱着自己,哭得声嘶力竭。 沈絮简直目瞪口呆。 这小公子怎么跟婴孩一样,说哭就哭? 临清抽噎道:“你若赶我走,我便同你拼命。” 沈絮愕然,“我无权无势的,你何必跟我受苦。” “你叫我去哪!”临清愤道,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蛋,“人人都知你点了我做外宠,此时送我回去,你叫我如何面对师门如何面对张家?我身为男儿,平白却做了弃妇,你道我还有何颜面苟活?” 沈絮呆在原地,半晌做不得声。 他光想着让临清与张兄破镜重圆,即算二人并无私情,好歹教临清回去过安生日子,却没料到临清离了他,便如妇人被休而归,纵使他与临清两厢清白,却也架不住攸攸众口拿那对弃妇的眼神去望临清。 寻常女子遭此屈辱,都已抬不起头来,何况临清还是一介男子,更莫论众人如何鄙夷了。 这才想通为何临清宁愿咬牙受苦,也不愿离开了。 沈絮发怔的时候,临清又埋头痛哭起来。 沈絮拉他,“莫哭了,是我愚笨,没考虑到这层。” 临清扭着身子,不让他碰。 沈絮又道:“往后我不提此事便是,你愿意留便留下吧,何时想走,我也不会阻拦。”顿了一顿,沈絮小声道:“我只怕委屈了你……” 临清身子一僵,有什么在心中轰然绽放。 十六岁的少年,尚未知相思,却害相思。无论是那人不经意间的一瞥,亦或是此时清淡的一句话,便轻易许了此身。 辨不清何为真情,看不透爱不与爱,因着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好的坏的全般接收,哪怕只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也因蒙着那层爱恋,也多出别样意味。 委屈,欣喜,羞怯。 他是在意自己的。 这便值了。 屋外白雪扑簌,吸纳了天地间所有声响。 临清扑进沈絮怀里,哭得像个受了冷落的孩子。 沈絮被撞得往后一仰,僵僵举起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不赶你走,不赶你走。” 重躺回床上,临清仍在抽着气,仗着受了委屈,大着胆子拉了沈絮的衣袖,少年稚气的一面此刻尽显,边抽噎边不放心地重复:“我、我不走,你赶我,我、我就同你拼命。” 沈絮半好笑半无奈地拍拍他的头,“没赶你,莫哭了。” 临清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抽气,一抖一抖的,一双眼睛仍然愤愤瞪着他。 沈絮忍不住笑了,“我怎敢赶你,屋子都是你买的,我还怕你赶我呢。” 临清这才想起这茬,梗着脖子道:“对!屋子是我、我买的!你赶我,我就赶你!” 沈絮大笑,这是何逻辑? 被临清训得多了,此时才想起他也不过束发年纪,到底是个孩子,心里还是脆弱而敏感的。 沈絮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是了是了,你不高兴了,赶我出去便是。” 这般宠溺的口吻,临清只听他对那些小妾说过,彼时他躲在自己房内,听得沈絮与雪凝调笑声声,面红耳赤之际,心中不免泛酸。 而今那人对了自己露出一家之主的模样,临清只觉自己与那小妾一样,几乎要将头埋进地底,莫叫那人看去半分红绡。 见他把自己缩进被子里,沈絮不由问:“怎么了?莫不是又哭了?” 临清踹了他一脚,力道很轻,仿佛撒娇。 沈絮道:“莫哭了,我同你讲笑话罢。” 便从张家长讲到李家短,讲他堂兄沈丹墀被年轻管家拿着账册追得满城跑,讲他堂妹沈阕兰放着家里定的亲事不要偏要跟了穷酸秀才辛苦度日,讲他年幼便失了父母由他大伯养大,讲他亲戚逼他娶了正房以嗣后代他却始终寻不到合适的姑娘。 临清瘪着嘴问:“你不是讨了那么多小妾,难道没一个喜欢的。” 沈絮喟叹一声,道:“你不曾历人事,不懂此间种种。” 临清翻了个白眼,心道果真纨绔。 “光说我了,你也说说你罢。”沈絮道。 临清道:“说什么?” “家自何方,父母何在,缘何做了琴师。” 公子_14 临清眼中透出几分黯然,“自小为师父收养,不知高堂何在,待到大了些,便跟着师父学琴。” 沈絮无意提起他的伤心事,生了几分愧疚,转了话题,“平日都做什么?” “练琴。”临清老实答。 “还有呢?” “……还是练琴。” 沈絮同情道:“真是可怜。” 临清瞪他一眼,心道你这纨绔怎会懂丝竹之妙。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说得累了,沈絮打了个哈欠,喃喃念着什么,不一会儿就会周公去了。 临清侧过身子,痴痴望着他的睡脸。 这人留下自己了。 嘴角勾了勾,闭了眼睛,抓着沈絮衣袖的手一宿都未曾松开。 一夜好梦。 第二日一早,两人尚在睡梦之中,屋外便已响起敲门声,伴随着叽叽喳喳的嘈杂人声。 临清揉着睡眼,踉踉跄跄走去看门。 门外立了一院子的人,各个手里捧着一张砚纸,巴巴望了临清。 “沈公子也给我家写首诗罢!” 作者有话要说:  别扭闹完了,开始过日子咯~~ ☆、第七章 临时搭起的案桌摆在堂前,村人排的队绕了堂屋两圈还拐出去延伸到院中,临清借来墨与笔,立于案边挽袖磨墨,沈絮打着哈欠给村人写诗。 不得不说,王婶的宣传力真是不容小觑,才一夜时间,全村人都知道村里来了个会写诗的公子,一大早便齐齐捧了花灯纸过来讨诗。 只是,若只是说了这层倒也无妨,临清眼角微抽,只听村民甲凑到村民乙耳边细语,村民乙又拉了村民丙嚼舌根子,那目光无一刻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临清深吸一口气,在内心咆哮,什么“这个小公子身形秀气一看就是做下面的”这种话我全都听到了好么! 王婶你不去《扬州杂闻》做笔手真的可惜了! 沈絮睁着困顿不堪的双眼,强打精神给村民写诗,可怜他大早上的还没睡醒,就被临清硬拽下床,早饭都没得吃,就要搜肠刮肚给人作诗。 沈絮写一首,就在心里叹一声,好一个狠心的地主婆啊! “喏,写好了,给。”又打发了一个,沈絮望着后面依然密匝的队伍,只觉眼前发黑。 村民捧着白纸,道:“谢谢沈公子,真是谢谢了。” “不客气。”沈絮本着读书人的礼仪,略略欠身,然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咕——” 临清:“……” 村民:“……” 沈絮:“失态失态。” 刚得了诗的村民顿然醒悟,“沈公子还未吃早饭吧,我去家里取些吃食来。” “好啊——” “不用了——” 异口异声的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开始了激烈的视线交战。 临清:怎么可能拿别人的东西,你肚子饿不会说吗,家里有米有菜的,你若说饿我就会给你做。 沈絮:饿…… 临清:你一个年轻人,有手有脚,怎么可能向别人讨东西吃,村人耕田不易,你拿他们的东西难道不会心中有愧吗? 沈絮:饿…… 临清:你才写了三首诗,换作平时,你还在床上嗜睡如猪,今天不过早起半个时辰,难道连这点时间也忍不了? 沈絮:饿…… 临清:…… 临清终于放弃与他进行目光交流,因为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瞪他,对方都是一副饿极了委屈得要命的表情。 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的村民颤颤道:“我回去取些馒头来罢,今早蒸多了几个。” “好啊——” “不用了——” “那个……”在新一轮的视线交战开始之前,村民识趣地溜之大吉,“我先回家取,一会儿送过来——” “哎——”临清叫不住他,只得转头怒瞪沈絮。 沈絮缩缩脖子,小声道:“本来就很饿嘛,你难道不饿么……” “我——”然后临清的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咕……” 对视片刻,临清摔了墨块,羞愤地奔回房中。 沈絮耸耸肩膀,表示很无辜。 排队的村民愣了片刻,纷纷往家奔去。 “沈公子,我给你拿几个鸡蛋!” “沈公子,我家新做的糯米给你拿点来。” “沈公子,新摘的大白菜来一颗?” 热情得沈絮一愣一愣的,呆呆道:“也好罢……” 等到临清好不容易平缓了情绪从屋里出来,看到的便是堆了一屋的蔬菜瓜果,沈絮一手抓着个白面小馒头啃,一手奋笔疾书,嘴中口齿不清道:“呐,你家有一儿一女,我就给你写个‘福源今双至’,你看如何?” 那村民一不识字二听不懂,只哈着腰道:“好,好,先生写得好。” 瞟到临清的身影,沈絮连忙招呼他,“你出来啦,快来吃馒头,李大哥内人蒸的馒头,热乎乎的,可好吃了!” 临清额上青筋直跳,恨不得拿抹布堵了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的嘴。 另一村民端来一碗元宵,招呼临清道:“小公子也来吃点罢,辛苦你们一早上了,” 临清推辞道:“不,不用了,我家尚有余粮,大婶客气了。” “小公子才是客气了,辛苦你们写诗了,理应有所表示。你们搬来我们村,大伙就都是乡里乡亲的,小公子不必如此拘谨。” 公子_15 临清只好接过,“谢过大婶。” 大婶欣慰地看着临清咬下一个元宵,然后慢条斯理道:“你同你家相公倒是恩爱得很。” “噗!”临清一口元宵尽数喷出,匆忙放下碗,咳得快断气。 大婶忙给他拍背顺气,“这是怎了,吃东西也能呛住,小公子他相公,赶紧弄碗水来。” 沈絮举着馒头,“?” 大婶无奈道:“你们俩怎一个呆性,难怪凑成一对。”自己往厨房去了 临清费了老劲儿才喘顺气,一张脸咳得通红,解释道:“大婶误会了,我同他不是……” 大婶弄了碗水回来,递给临清,“小夫妻害什么羞,如今南风正盛,我们虽是小村落,也有好几对你们这样的,大伙看得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了,你们就莫再遮掩了。” 沈絮拿笔的手一歪,那字就生生划出一道钩来。 眼巴巴看着纸的村民立刻苦了脸,“沈公子,这……” 沈絮脸微红,几口吞下那个馒头,“莫急,我给你勾朵花便是了。” 说着,就着那写差了的一笔,延到旁边,细细描了一朵梅花,诗画搭配,竟是别样精致。 村民立时大喜,捧着诗作高兴地去了。余下的村民一见,纷纷嚷着“我也要那画”、“公子给我画个美人”、“公子给我画个月亮”…… 沈絮好不头大,暗叹自己为何要给自己找麻烦。 但看在村民热心拿来的食物上,他还是勉强耐下心来,“好好好,一个个来,莫急莫急。” 那大婶啧啧叹道:“你家相公心善,先前找老先生求字,便是写差了也不给换的。你相公看着呆了些,却是个实在人,必定待你很好罢。” 临清刚准备开口,大婶又道:“怕是在床上也温柔得很吧。” 临清一口水差点又喷出来,心想你们虽是乡野之人,但奔放的程度简直完胜扬州城啊! “大婶……” “不好意思了?”大婶笑着摸摸他的头,“看你年纪小,倒不曾被他欺负,反是你那相公,刚一会儿不见你,就念着你莫不是累了又回去躺着了。” 临清略略诧异,沈絮也有关心自己的时候? 不过如果他知道他奔进房那会儿,沈絮念完那句“莫不是累了又回去躺着了”后,又小声嘟哝了一句“不公平,我也想睡回笼觉”,这点感动只怕瞬间就会烟消云散。 “临清,我渴了。”那头沈絮唤道。 临清眉角一抽,差点就脱口而出“渴了自己不会去喝水啊”,念在人多,堪堪忍住。 大婶拍拍他,笑眯眯道:“去给你相公倒些水吧,着实累了一个多时辰了。”又对着临清的背影感慨道,“唉,分明就是想你了,年轻人哟,就是不坦诚。” 临清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 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婶你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如此过了一上午,总算把村民都打发走了,沈絮瘫在椅子上,累得手指都不想动。 就算会写诗也不可能一口气做几十首啊!先前几个还好打发,后来的学精了,还提什么“把我名字写进去吧”、“我家三代人,先生写个切题的诗吧”诸如此类的要求。更有甚者,还要他围着诗画一圈梅花,要求朵朵姿态不一,要有层次感画面感…… 你一个大字不识的村民哪来这么多要求啊! 想当年他沈絮连花魁娘子讨诗都懒得写,如今居然沦落到给一帮白丁当苦力,真是欲哭无泪。 写到后来,他连“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这种打油诗都拿来凑数了。 送走最后一个村民,沈絮大有油尽灯枯之感。 做的什么孽啊! 王婶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临清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茶叶是刚才一个村民送的。沈絮没力气接,就着临清的手喝了一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要死了……” 临清脸微红,“乱说什么,不过写几首诗罢了,又没要你劈柴担米。” 沈絮怒道:“你写写试试!” “我一琴师怎会写诗。” “那你连续弹两个时辰的琴也会累吧!”沈絮愤愤不平,凭什么,凭什么只折腾他一个人,这不公平! 临清想了想,要自己连着弹这么久的琴,确实会累,但嘴上还是不肯让步,“好了好了,人家也送了这么多东西来,你写点诗当回报也是应该的。” 沈絮委屈地说:“可是我好累!好累!我只想要一半东西,写一半诗,行不行!你们压榨我!” 临清也知道沈絮这种大少爷没吃过苦,一口气让他作了一上午的诗,就算是誊写,手也酸了,何况还要动脑子。 “知道你辛苦了,初来乍到的,我们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总归没有错不是?”临清温声相劝。 沈絮依然委屈,“话是这样说,可是——” 临清决定转换策略,转身往厨房走,“快来看,刘婶送了鸡蛋过来,我们一会儿可以煎蛋吃了。” “真的?”沈絮瞬间忘了自己的委屈,奔过去道:“我要吃三个!” 临清的厨艺虽然很烂,一个鸡蛋煎得支离破碎的,但许久没沾荤腥的二人依旧吃得津津有味,连夹生饭都没那么难吃了。 沈絮拼命往嘴里扒着鸡蛋,兴奋地说:“我好久没吃蛋了!好久没吃蛋了!” 临清白他一眼,心道四天前你不还在沈府吃过? 但看着沈絮高兴的样子,临清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嘴角。欢喜的人儿大口吃着自己做的饭,还吃得那样香,临清心里荡起一阵甜蜜。 “多吃点。”临清把菜往他那边推了推。 沈絮也没跟他客气,倒真是饿蠢了,此刻就跟饿狼一样刹不住车般往嘴里倒东西。 “沈公子——”有人叫着他的名字远远而来。 临清放下碗筷去应门,“来了,王婶,你怎么来了。” 王婶手里拿着一只兔子,笑着说:“我家那口子今早捕了一窝兔子,给你送一只过来,多谢你给我家写诗。” “那怎么好意思,小事而已,王婶留着自己吃吧。”临清客气道。 “客气什么,”王婶把兔子往他怀里一塞,“邻居家家的,又不差这一口。” 临清只得道:“那谢谢了。” 低头看那小兔子,雪白雪白的毛,绒绒的跟一个毛团似的,才巴掌大小,瑟缩在他怀里,一双红眼睛不安地眨巴着,睫毛微颤,像是怕极了。 王婶问:“吃过饭不曾?” “正吃着呢,王婶要不一起?” “不了,我吃过了。”王婶道,“你们两个大老爷们的,想不到也会做饭。” 临清赧然道:“做得不太好……” 王婶起了好奇心,“我看看。” 公子_16 临清阻道:“真做得不好……” 能阻止王婶的人根本不存在! 王婶拨开他,大步往里走,“没事,我就瞅瞅,不笑话你们——我的个观音菩萨玉皇大帝啊,这是人吃的东西吗!” 沈絮捧着碗,一脸茫然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王婶,“?” 临清双颊通红,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王婶摇头啧啧感慨,“唉,你们男人就是不善庖厨,白糟蹋这米,来来来,我教教你们罢。” 说着卷起袖子开始舀米。 临清顶着一脸通红,跟在后面学。 “看好,水加这么多,盖上盖子,等到冒香味了,还要再焖上一盏茶的时间。”王婶弄完米,又磕了两个鸡蛋,用筷子搅匀,倒到锅里后迅速用锅铲摊开,“看着,边上起了一层皮后,就翻边,翻边的时候千万要快,别把面弄碎了。” 然后,王婶就在临清和沈絮崇拜的目光里,利落地将鸡蛋翻了个身。 “哇!”两人不约而同喝彩,神情之专注犹如过年看人杂耍,心潮澎湃溢于言表。 一盘金黄灿灿香味扑鼻的煎鸡蛋出锅,王婶拍拍手,大有睥睨群雄之态。 沈絮眼睛都看直了,捧着饭碗就奔过来,只差垂涎三尺,“可以吃吗?” 临清回过神来,一掌拍在那没出息的人背上。 “尝尝王婶的手艺。”王婶道。 沈絮当即一筷子下下去,当咽下鸡蛋后,脸上顿时浮现一种如临仙境的表情,“太好吃了!” 临清也吃了一块,虽然不至于像沈絮那么夸张,也真觉得比起自己做的那份,简直堪称珍馐美味。 “王婶你太厉害了。”沈絮道。 王婶得意道:“那是,这村里做饭,我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又对临清道:“学会了吗?以后就照我刚教你的做,保准好吃。” 临清点头,“谢谢王婶。” 送走王婶,两人终于得以吃上一顿正常的饭,沈絮激动得热泪盈眶,指着碗里香喷喷热乎乎的白米饭,“这才是饭!饭!” 临清扒了一口米饭,煮得软糯易入口,确实比那夹生饭好上百倍,“知道了,吃你的罢。” 沈絮急急塞了一大口,边嚼边叹道:“想不到做饭这么难,什么君子远庖厨,一定是孔夫子不会做饭,恼羞成怒才这样说的。” 临清:“……” “是啊,我也没想到做饭还有这么多学问。”临清感慨道,“以后定要向王婶多讨教。” 沈絮咽下一口白米饭,“辛苦你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临清愣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沈絮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鸡蛋,“你都没怎么吃。” 临清猛地鼻子一酸,这呆子居然也有关心人的时候。 “嗯,谢谢。”瓮瓮应了声,临清低着头扒了一口饭,心里也同着米饭一样热乎乎的。 王婶送的小兔子缩在临清脚边,啃着临清扔给它的一瓣蔬菜,好不乖巧。临清拿脚碰碰它,小兔子挪下屁股,继续啃青菜。 临清不由微笑,一边吃饭一边逗弄小兔子。 那头沈絮三口两口吃完饭,欢呼着往里屋奔去,“累死我了,睡个午觉——” 临清愣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醒悟过来,怒吼:“又要我洗碗!!” 桌子底下的小兔子吓得一震,撒腿跑得飞快,结果一头撞在立在门边的木盆上,登时四脚朝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临清拯救了一下午,才把小兔子救过来。那兔子受的惊吓太大,此刻缩在他怀里动都不敢动,临清想把他放到地上,那兔子拼了命地往他怀里钻,小身子抖个不停,好不可怜。 临清只好一刻不停地抱着它。 又给小兔子做了个窝,用破布堆在底下,拿木头围起来,临清抱着小兔子,指着窝跟它说:“以后你睡这。” 小兔子根本不看,小脑袋埋在临清怀里,耳朵耷拉着,一派弱小可怜。 少年的童趣之心被勾起,抱着小兔子一玩就是一下午。 沈絮睡饱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慢腾腾挪到堂中,“临清,我饿了……” 临清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已经日落西山了,“哦,我马上做饭!” “你在做什么?”沈絮好奇地看着他怀里的小东西,“一个兔子有什么好玩的。” 临清脸微红,将小兔子放进新建好的窝里,转身去厨房。 沈絮蹲在临清刚蹲着的地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毛茸茸的玩意儿,那兔子被他戳得一个趔趄,摇摇晃晃站稳了,就往角落里索。 沈絮又戳了戳,兔子委屈地挪着小身子,躲着他的手,小毛团瑟瑟发抖。 临清洗了手,一扭头看到沈絮正在欺负兔子,不由道:“你别弄它,它会害怕。” 沈絮目光灼灼盯着兔子,“我们什么时候吃它?” 临清一愣,旋即吼道:“不准打它的主意!” 沈絮转过一张无辜的脸,理所当然道:“王婶送兔子给我们不就是为我们吃的么?” 临清不想跟他争辩,“反正不许吃,我要养着。” “啊……”沈絮失望地低下头,不甘心地继续戳那小兔子,“好久没吃肉了都……” 临清咬咬牙,“你想吃肉我给你买,但不准动那只兔子,不然,不然我跟你拼命!” 沈絮大骇,这小公子怎么动不动就要跟人拼命,好生莽撞。 不过既然有肉吃,沈絮也就满足了,又戳了一下兔子,“好吧,明天就要吃肉。” “好。”临清恨恨瞪他一眼,“你别戳它了!” 那小兔子蜷成一团,连眼睛都眯上了,怕得要命,沈絮撇撇嘴,讪讪收回手。 临清在厨房做着饭,沈絮在堂中烤着火,间或瞄一眼那打盹的小兔子,小东西毛绒绒的,真想拿过来玩玩,可惜临清死活不准他再碰一下,他只得靠视线来表达对小兔子的喜爱之情——呃,肉的成分偏多。 有了王婶的真经,晚上的饭虽比不上中午,但也比前两天好过太多。临清炒了一个白菜,炒了一个鸡蛋,又丢了几片生菜喂兔子,两人就围着桌子开始吃晚饭。 门外不时经过村民,说说笑笑的,不知要去哪。沈絮好奇,从厨房的窗户里伸出个脑袋,引颈张望。 村民瞄到这头,于是大声道:“沈公子,一起去镇上么?” 沈絮学着他,也大声道:“去镇上做什么?” 公子_17 “赶庙会!今天上元节,镇上可热闹了!” 沈絮于是缩回脖子,“哦!” 村民见他没了人影,不知他到底去还不去,立了一会儿,跟同伴走了。 沈絮继续吃饭,什么庙会,他才不感兴趣呢。原先在扬州城,什么热闹没见过,小小镇上的庙会,他真没那个兴致,天寒地冻,宁愿窝在家中取暖。 临清咽下口中的米饭,迟疑道:“人家邀你去,你怎不答应?” 沈絮无所谓道:“外头冷死了。” 临清看了他一眼,低头扒着碗里的饭。 上元花灯节,虽只是小镇,想必也是热闹得很吧。临清眼里透着向往,无奈那呆子一点也为察觉,还在拿脚逗着小兔子。 吃过饭,临清蹲在厨房收拾村民送的食物,易坏的放一起,不易坏的放一起,鸡蛋另收了一处,怕不小心撞坏。 沈絮依旧堂中烤火,与那兔子面面相觑。 沈絮:“啊呜,我是大老虎。” 兔子心里:嘤嘤嘤,妈妈,这里有坏人,我好害怕。 沈絮晃着衣带:“看,过来咬,来。” 兔子心里:妈妈,这个坏人还是个神经病。 沈絮逗了一会儿,小兔子都没有反应,也就懒得再同它玩,望了一炉火发呆。 思绪神游,不知怎的,就想到上午时分,不知哪个村民说过的话。 好像大家都已经误会他和临清是断袖之癖了…… 沈絮脸上爬上一抹红晕,竟觉得心跳如鼓。 小夫妻吗…… 沈絮本就微红的脸,不知为何,又红了几分。 临清收拾着食材,只听门外一会儿路过一个人一会儿又路过一个人,皆是欢欢喜喜要往镇里去,心里不由失落。 忍不住从窗户缝里看一眼外头,只见三三两两的花灯游于村落间,那是村人举着花灯说笑着并肩而行。 临清看得失神,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小公子,你怎还在屋里,不同你家相公一起去看庙会么?” 临清苦笑道:“不了,王婶你们去吧。” 王婶一听,把孩子往王屠夫怀里一塞,三步两步就往院里走来,边走边喊:“这是什么花,上元佳节,正是阖家团圆之际,你们俩窝在家里有什么意思,走走,跟我们一起去镇里耍耍。” 说着就推门进来了。 沈絮被开门带进来的寒风吹得一哆嗦,苦着脸道:“王婶,你怎么来了?” 王婶道:“过来叫你们一起去赶庙会,你娘子呢,还在厨房?小公子,出来罢,走了走了。” 临清边擦手边走过来,对王婶这雷厉风行的性子真真哭笑不得,“王婶,我们就不去了,他怕冷,我们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怕冷就多穿点,瞧瞧你,年轻小伙儿一个,怎就不懂得疼媳妇呢?”王婶教育沈絮道,“你娘子为你洗衣做饭的,难得一个上元节,你不带他出去逛逛,对得起他平素待你一番情谊么?” 说得沈絮面红耳赤,半是因为确实觉得难为了临清每日做些女人家的活,半是因为王婶一口一个媳妇,实在没法不烧得满面通红。 临清也是羞得抬不起头来,张了几下嘴都没能说出话来。 “走走走,”王婶过去拉沈絮,“再不走一会儿赶不上了。” 拗不过王婶的热情,两人揣了点银子,便跟着王家几口人一道往镇上去了。 王屠夫不爱说话,一路都沉默地抱着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走在前头领路。 王婶就在后头给小两口上课。 “你说说你,好歹也是大地方搬来的,怎么比我家那口子还不懂风趣呢?要不是我拉你,你是不是真打算跟你娘子窝在家过节了?我跟你说,既然把人娶回来了,就好好待着,不能丢一边就不管了,你看你王大哥,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心里还是疼我的,卖了肉回来,碰上田边开了花,还知道摘一朵回来给我。你说你,呆头呆脑的,怎么就不知道对媳妇好点呢……” 沈絮低着头挨训,姿态无比恭敬,内心却无比憋屈。 他一个曾经“策马扬州过,满楼红袖招”的翩翩儿郎居然沦落到被个乡野村妇教训的地步,这是何等的屈辱! 临清走在旁边,咬着嘴唇始终不敢抬起头来,脸上透着绯红,心里却涌着甜蜜。 好不容易挨到镇里,沈絮的耳朵都要炸了,趁王婶分神挑头绳,拉着临清一溜烟跑了。 一口气掏出老远,沈絮才停下,拍着胸口道:“呼,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什么近则不敬远则怨,我看孔夫子一定是在骗人,明明是女人的嘴一刻不停,如那庙里的和尚念经,真真要将人的脑子都念疯。” 临清不知作何表情,“现在怎么办?” 沈絮道:“既然来了,便逛逛好了。”语气半分无奈半分淡然。 上元佳节,小镇张灯结彩,街上行人摩肩擦踵,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流。街边尽是小摊,有买吃食的,也有买新奇玩意儿的,耳坠、簪子、配饰,琳琅满目挂成一线,寒风一吹,叮当作响。 沈絮目不斜视,跟着人群缓缓而行。临清走在他左侧稍后的地方,目光被摊位上的东西吸引住,一路走一路看,间或跟沈絮拉出一段距离,又匆匆跟上去,像极了跟着相公出来赏节的小媳妇。 有人吆喝着:“同心结,锁同心,这位公子给你家小娘子带一个吧。” 沈絮笑笑,不置可否,径直走过。 临清看了一眼那径直的绳结,抿了抿嘴唇,又匆忙跟上沈絮的步伐。 人群渐渐汇聚灯楼之下,一丈余高的灯楼由一根支柱与八条灯绳达成,灯绳上挂满了花灯,姿态各异,金光璀璨,最顶上的那一顶更是精雕细刻花样繁复,熠熠生辉。 灯楼底下,舞狮的,耍龙的,踩高跷的,歌舞升平,喝彩阵阵。绕着灯楼的是三圈花灯,每圈之间相距八尺,供游人行走其间,赏灯猜谜。 沈絮抬步,欣然步入人群之中,回首看一眼临清,示意他跟上来。 两人并肩行于花灯之中,举目可见各色花灯,灯下皆垂有一张小纸条,上书灯谜,游人若能猜中谜底,便可取下花灯往灯楼下设的案台处向里长报出答案,猜对了不但可以得到花灯,还能根据谜面难度获得相应的彩头。 沈絮望去,那些谜语并不难猜,一如左侧的“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又如右侧的“一片两片三四片,飞入林间全不见”,谜底显而易见。奈何这偏远小镇少有读书人,个个都对着灯谜挠头搔耳,好不苦恼。 临清盯着那张谜面只有三个字的灯谜看了一会儿,追上沈絮,小声问:“方才那张,猜的是什么?” 沈絮笑笑,“你猜不出?” 临清赧然,愈发小声,“猜出来还问你作甚。” “《三国志》读过不曾?” “只听说书先生说过一些。” 沈絮停下脚步,认真与他分析:“你看,‘走麦城’三字,谕指关公败走麦城,为孙权所擒,最终斩于临沮。关羽被卒,那‘羽’字与那‘卒’字合起来,谜底就不出来了?” 临清细细一想,恍然大悟道:“可是‘翠’字?” 沈絮笑而不语。 临清眼里闪着兴奋的神采,道:“既猜出来了,便摘了花灯换彩头吧。” 沈絮兴趣缺缺,料想这穷乡僻壤,再好的彩头也不过如此。笑了笑,抬步又往前去了。 临清跟了几步,咬咬嘴唇,还是循着原路跑回去,叫那管事的取下方才看中的花灯,仔细抱在怀里,腾腾又追着沈絮去了。 沈絮走了一圈儿,谜语都猜得差不多了,几乎是略一扫便能知晓谜底,摇头晃脑的,只道及不上扬州城十一。 公子_18 便想挪步去看舞狮,一回头,只见临清怀里抱着一盏花灯,期期艾艾的望了自己,那花灯下垂着的白纸上正写着“走麦城,打一字”。 沈絮莞尔,“就这么想要那彩头?” 临清只觉羞赧,不点头也不摇头,僵僵站在那,跟要不到糖的固执小孩儿一个模样。 沈絮笑了,“罢了,想要就去换吧,再不济,得个花灯回去挂着也不赖。” 临清顿时笑逐颜开,抱着那花灯道:“嗯。” 沈絮望着他那无暇的笑脸,不由分神。 花灯映衬之下,小公子玉雕般的面容仿若打上了一层柔和的粉末,竟比女子还要明丽动人。乌玉般的长发懒懒挽在身后,软软松松,似要暖进人心底。 沈絮别过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方才那娓娓而谈的风姿一下散得干净,全余了胸口乱动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灯谜源于宋朝,本文设定是唐朝贞观年间……所以这个bug大家就忽略吧…… ☆、第九章 两人走到灯楼下的案台,临清递过纸箋,小声道:“谜底是‘翠’。” 里长摸着胡子笑道:“对了,小公子看着年纪小,学识倒颇深,这道谜是花灯里最难的一道,原想着无人能博得头彩,想不到竟被小公子猜出来了。” 临清不由望向沈絮,那人长身而立,面上澹然,没有一丝骄奢之态。 临清忍不住搂紧了怀里的花灯。 里长起身,从那摆放彩头的架子上拿下最上面的一个礼盒,“这是头彩,小公子收好了。” “谢过里长。”临清接过,忍不住打开来看。 那长盒之中静静躺着一枚簪子,通体由墨玉雕成,晶莹剔透,纯净无暇,尾端往里稍稍卷曲,好似一根翠竹,恰应了谜底,一派至简之美。 里长道:“这是我的私藏,名唤‘幽秩’,小公子不妨拿去送给心上人。” 一直没说话的沈絮忽然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好名字。” 里长的目光落到沈絮身上,赞道:“想不到这位公子也是有识之士,平素未曾见过,可是新来本镇的。” 沈絮摆手,道:“非也,乡野村夫一个,多识了几个字罢了。” 里长略带深意地打量他一番,点点头,未再深究。 临清望着那玉簪,眼里是止不住的喜爱,但又想到这谜是沈絮猜对的,犹豫一番,还是道:“给你罢。” 沈絮笑了,“你拿着便是,几时见男儿使玉簪?”忽又一笑,取了那簪子随手往临清头上一别,“配你到极合适。” 临清堪堪低下头去,脸火烧般发烫。 华灯倾繁之下,周围嘈杂人声渐渐淡去,只余了两道人影相对立着,一个嘴角噙笑,一个轻咬薄唇,好似天地间的光彩全做了一对人儿,君方年少,莫负年华。 不知站了多久,那一度远去的人声才缓缓传入耳际,临清眼中尚泛着水光,却听沈絮道:“去看舞狮罢。” 告别里长,临清提着花灯,与沈絮并肩往那戏台去。 戏台上正唱着一曲变文,讲的是时下流行的《古镜记》,说书人绘声绘色说着主人公王度用那从汾阴侯处得来的古镜,让狐妖、大蛇所化之精怪一一显出原形,消除疫病,广受百姓爱戴的选段,说到精彩处,表情几经变化,音调抑扬顿挫,围着听戏的人个个聚精会神,为那剧情吸引,犹如身临其境,好不惊心动魄。 临清抱着花灯看得入神。 说书人扬声道:“然后却视,涛波洪涌,高数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大台,周览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彻,纤微皆见,林间宿鸟,惊而乱飞。” 底下的听众皆露出惊骇的神情,临清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说书人又道:“从此病愈。其后寻真至庐山,婆娑数月,或栖息长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连迹。举镜视之,莫不窜伏。” 众人又都舒了一口气,临清也跟着吁声不已。 一转头,只见沈絮含笑望着自己,仿似戏谑。 这才惊觉方才那一惊一乍全被他看了去,临清急急别过头,手绞着衣摆,一声不吭。 沈絮笑着摇摇头,心中感慨少儿郎便是少儿郎,一段传奇也听得如此入迷。 “走罢,舞狮快演完了。”沈絮道。 临清甩了衣摆,急忙跟上去。 狮子郎以红布扎头,朱砂抹额,着画衣,执红拂,好不精神!那狮子身长八尺,五彩斑斓,一派喜庆,狮头更是栩栩如生,一双精目似有灵气。几名狮子郎默契地舞着狮子,随着鼓点,起势、奋起、疑进、抓痒,将那狮子的喜、怒、醉、醒、戏,演绎得淋漓极致,一个上杆、后翻、落地之后,围观的人群登时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 沈絮也忍不住鼓掌喝道:“好!” 临清矮了他一个头,为人群所挡,看不到精彩之处,急得原地直跳。 沈絮好笑地看他一眼,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一指前头二人中间的缝隙,“这样看得到了么?” 临清点头,小声道:“看得到。” 手持绣球的戏狮人出场后,表演越发精彩,只见那狮子随着绣球上下翻腾,那戏狮人连续几个后空翻,狮子也随他越过搭好的长木凳,动作之轻盈利落,又引得观众喝彩阵阵。 二人看了一会儿舞狮,又转去看踩高跷。直到月之中天,庙会渐渐进入尾声,二人才挪步往家去。 王婶一家早不知道到哪去了,寻了一遭没找到,也就作罢。好在走过几次,回去的路还记得,不至于迷了方向。 清冷的月光下,走一段便可遇到归家的村人,皆是说着方才的热闹,好不兴奋。 临清心中亦悸动不已,还在回味着那踩高跷的渔翁与蚌相斗的精彩一幕。 自小拜师学艺,每日除却练琴,便是谱曲,师傅管教严格,少有机会出来嬉戏,入了沈府后,更是足不出户,堪堪做了深院里的一只囚鸟。 此时方知,外面的世界几多新奇,几多自由。 临清意犹未尽,小声哼着琴曲,心中惬意不已。 沈絮听到,扬眉道:“《阳春白雪》?” 临清登时收音,赧然道:“嗯。” 被他听到了…… 沈絮叹道:“也快初九了,年过完了啊……” 临清被带出一丝感慨,都说时光易逝,新桃旧符之时最为昭彰。 不由想,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还能和这人一道共度佳节么……那时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沈絮转身对他笑笑,“今日竟忘了吃元宵。” 临清一愣,随即也笑了。 上元使节,村民送的元宵堆了三个碗,然而两人竟谁也没想起。 “回去煮些吃吧,也当过节了。”临清说。 “好,逛了许久,正好有些饿了。”沈絮摸摸肚子,一抬头,望见临清发间翠绿欲滴的簪子,那玉簪在月色之下更显盈润剔透,仿似幽冷萤火,别样晶莹。 沈絮道:“你戴这簪子很好看。” 公子_19 临清怔愣在原地。 片刻后再次蒸腾起来的红晕叫他恨不得就此遁地而去,莫叫那人看见自己难堪而又甜蜜的神情。 呆子。 莫不知此时此景,此人此语,如那会摄人心魄的狐精,将将吸了精气,便叫人再挪不开心意。 田间小路崎岖,月色清朗,寂静无声。 临清拎着花灯,照着脚边方寸之地,那花灯上描着一朵牡丹与一轮满月,花,雍容富贵,月,浮光如盘,旁书一行汉隶,“花好月圆”。 恰应了此花,此灯,此时,此景,此人,此语。 一路慢行,每一步仿佛踏在云端,飘飘浮浮,只觉得一切都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临清间或偷偷望了眼身旁的沈絮,那人悠然自得,面上神色澹然,每一步都落得坚定而随意。 临清望了几次,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那人的手垂在身侧,行走之间,几乎要触碰到自己的手。 临清盯着两手之间的缝隙,近一点,又远一点,将碰不碰,一颗心也跟着那远远近近而起伏不定。 前后都走着归家的村民,皆是举家而行,好不温馨,临清与沈絮夹在他们中间,好似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般想着,临清忍不住弯了嘴角,小心翼翼藏着心中的暖意。 快到家时,临清忽想到什么,对沈絮道:“你不是惧黑么?” 沈絮一愣。 突然想到两人竟然走了半个时辰的夜路! 那从容不迫的气质瞬间消得一干二净,沈絮犹如炸毛的猫,一下就跳到临清身后,藏得只剩半个脑袋,颤声道:“快,快回家吧。” 临清:“……” 百无一用是书生! 连自己怕什么都会忘记,临清真怀疑他到底是真怕黑还是假装可怜! 最后一段路,临清几乎是拿嫌弃的眼光一路看着他走回家的。 一进屋,沈絮就急忙点上灯,烛火照亮简陋的木屋,沈絮这才舒了一口气。 临清先去看了看小兔子,那兔子也乖,不跑不闹,就待在自己的窝里眯着眼打盹。临清丢了片菜叶给它,小兔子动都没动,睡得正香。 “临清,我饿了——” “嘘,”临清对他做了个手势,指指窝里的兔子,小声道:“它睡着了,别吵醒了。” 沈絮哭笑不得,真真一只兔子做孩子养。 临清轻手轻脚煮了两碗元宵,端到堂中,只见沈絮抱着手正在打哆嗦。 临清看一眼火盆,“冷不知道生火吗?” “不会。”沈絮老实道。 不会就不知道学?每样事都等着自己做,哪天他不得空,这呆子是要冻死自己还是要饿死自己? 临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去厨房拿了火石,三两下生好火。 沈絮端着元宵吃得正香,赞道:“临清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没用。”临清面不改色道。 沈絮不满地嘟哝了一声,又往嘴里塞了个元宵。 嘟哝的那声虽然小,但还是飘进了临清耳里。 “我哪没用了,你头上的簪子还不是我赢来的。” 临清转过头去拨炭火,火光映在他脸上,映出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 他捧着暖和的元宵,忍不住望了窗外一轮玉盘。 花灯遥遥,愿得君怜。 临清看得痴了,轻启薄唇,无声念着那人笔下的佳话。 火树银花和,明月逐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上元节后,天气回暖。 冬雪渐融,春回大地,过了几日清闲日子后,只见村人陆续扛着锄头下田耕作,沈絮的好日子也跟着到头了。 “起床!” 小木屋里,清早便传来一声怒吼。 临清举着锅铲气势汹汹地立在床边,大有母夜叉的姿态。 被窝里的沈絮往回缩了缩,皱眉道:“再睡一会儿……” 临清深吸一口气,上前把被子一掀,“你要睡到几时!” 突来的冷气让沈絮打了个哆嗦,缩成一团道:“你怎如此残忍?” “堂堂六尺男儿,整日就知道游手好闲,你看左近的村人,哪个如你这般好吃懒做,还不快起来干活!” 沈絮委屈地看着他,觉得临清这副模样比原先沈府里奶妈还恐怖,看着秀气的一个人,怎么训起人来这样凌厉,沈絮耳朵都要被他念得起茧子了。 磨磨蹭蹭爬起来,春寒料峭,风从大开的房门吹进来,沈絮禁不住打了个冷噤,嘟哝道:“春困秋乏夏打盹,乃人之常情,你怎如此不近人情。” 也没见你冬日多勤快啊! 临清道:“我问王婶讨了些菜籽,吃过早饭就跟我一起锄地播种。” 沈絮顿时苦了脸,越发不想起床了。 穿衣,洗漱,用早膳,沈絮几乎把步子放到最慢那一拍,一口粥含得没了味道才肯咽下,只愿能耗到临清忘了方才说的事。 沈絮的心思临清一清二楚,喝完自己的粥,临清冷冷道:“既然吃不下,就放了碗去锄地。” 沈絮吃瘪,只得速速喝完粥,认命地跟临清去后院干活。 冻土初融,春雨未下,土地将化未化,沈絮一锄头下去,只磕了浅浅一条缝,手却被震得发麻。 “呼。”沈絮吹着手,对临清道:“你看,根本锄不动,不若过几日再弄吧。” 临清白他一眼,那意思是想都别想。 “你使的劲儿不对,”临清道,“我请教过王婶,你先看我做一次。” 公子_20 说罢深吸一口气,握紧锄头,运足力气一锄下去。 沈絮睁大眼睛看,然后看到那锄头浅浅陷在土里,还不及自己那一下来得深。 临清:“……” 沈絮:“……” 沈絮说:“你看你不也——” “不管!总之今日要把菜种全洒了!”临清恼羞成怒吼道。 沈絮无语地望他一眼,“好吧。” 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卖命地锄着地,然而一不得法二没力气,始终只能挖开很浅的一道坑。还没能锄开十一,两人都累得撑着锄头喘气不已。 “照这进度,锄到明年也锄不完。”沈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临清亦是十分苦恼,明明王婶手把手教过了,怎么一到自己上阵,就怎么也做不好呢? “那你说怎么办?”临清道,“不种些菜,难道天天都靠买菜过活?” 沈絮望了那硕大的锄头,心中一动,跑进厨房东找西找,最后看中一样物什,抱着跑到后院里,蹲下身一扬那物就是一挖。 柄短易使劲儿,一下就挖动一块冻土,沈絮得意地晃晃手里的小铲子,道:“这样好多了。” 临清的脸黑成炭,深吸一口气,怒吼:“那是做菜的锅铲!” 他真要被气死了,还以为这呆子能想出什么好办法,结果跑去厨房拿来锅铲挖地,这还叫他以后怎么炒菜。 沈絮被他吼得一哆嗦,讪讪道:“我看着也像锄头……” 临清气结,“还不放回去!” 沈絮委屈地去了,回来后道:“怎么办?” 临清气归气,倒也因此生出一个想法,道:“我去镇上买两把花锄回来,你先将这锄头还给王婶吧。” 沈絮乐得不干活,连忙应了,然后一手拖着一个锄头,欢欢喜喜往王婶家去了。 临清看着他的背影直叹气,这少爷的性格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沈絮还完锄头回来,只见一人立在自己院门前,似乎在等主人应门。那人着一身青衫,脖子上围了一圈兔绒,眉目舒朗,一派潇洒俊逸,与普通村人相去甚远。 沈絮轻咳一声,上前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男子闻声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恭敬道:“可是沈先生?” “在下沈絮,公子是?” 男子微颔首,“听闻陆山村新来了一户人家,特来拜访。”男子略一拱手,道:“在下柳玉郎,幸会幸会。” 沈絮觉得柳玉郎三字似乎在哪听过,略略思索,惊喜道:“苏州三才之一的柳玉郎?” 柳玉郎颇不好意思地笑笑,“确实不才。听说新来的人家姓沈,又看了沈公子给村人写的花灯题词,便猜想会否是真人,今日一见,竟真是沈兄。” 沈絮摸摸鼻子,“家中遭逢剧变,让柳兄看笑话了。里头说话罢。” 两人从前并无来往,不过同为大户出身,又会那么一点笔墨,一个混迹扬州,一个名扬苏州,皆互相仰慕,神交已久,此时见了,只觉分外相见恨晚,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一前一后进了屋子,临清不在,沈絮亦不会烧水,寻了半天铁壶无果,尴尬地望了柳玉郎。柳玉郎不是拘于礼节之人,摆手道:“无需客气,沈兄坐下吧。” 沈絮于是坐了,好奇道:“听柳兄的口吻,似乎住在附近。” 柳玉郎知他想问何事,笑道:“不瞒你说,如今我同沈兄一样,也是去了凭依,在这乡野之地耕田为生。” 沈絮大惊,“莫非柳兄家中也遭了不测。” “那倒不曾,”柳玉郎苦笑了笑,坦然道:“不过奈何家父不肯同意家妻进门,我才不得已携了内人来这陆山村落脚。” 早听说柳玉郎风流多情,未料此人也有如此痴情的一面,沈絮感慨道:“柳兄果然情深意重,为了佳人不惜抛却名利,沈某佩服,敢问是哪位女子让柳兄如此倾心?” “拙荆琴晚。” “哦,不知是哪家闺秀?” 柳玉郎谦虚地笑笑,“原是勾栏院头牌清倌儿。” 沈絮:“……” 柳玉郎:“呵呵。” 沈絮满头黑线,这种娶了个男人还是个头牌的得意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柳兄果然,果然豪迈……”沈絮硬着头皮夸赞道。 柳玉郎神态自若,道:“听村人说,沈公子的内人生得伶俐可爱,不知可否一见?” 沈絮尴尬道:“那个,我们不是……” 柳玉郎:“?” 沈絮:“……” 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起,全村的人都已经误会了,也不差柳玉郎一个,索性道:“他去镇上买东西了,现下不在。” “可惜了,”柳玉郎遗憾道,“实不相瞒,我一听到沈兄也是携了外宠过来,就坐不住,想要过来跟沈兄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 柳玉郎叹气道:“拙荆性冷,平日里不言不语,连个笑脸也少给,我实在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担心他过惯了奢靡日子,突然跟我来这乡野清贫度日,心中是否暗自后悔。这村里一无亲朋二无好友,又未见同你我一般偏爱龙阳之人,真真不知该找何人商量。这不,听得沈兄来了,特意上门讨教一二。” 沈絮:“……” 敢情这是找他取经来了。 沈絮欲哭无泪,且不说自己并不好南风,他自己都搞不定临清,还谈什么指教啊! “柳兄抬举了,”沈絮苦笑道,“实话说,我对家里这位也是苦恼得很?” “哦?怎么说?” 沈絮一肚子的苦水总算是找到倾吐的对象了,“唉,真真怪得很,明明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训起人来比奶妈还啰嗦,早上需鸡鸣而起,腹中饥饿还反训我好吃懒做,动辄就要同我拼命,生起气来毫无预兆,不声不响就闷着不理人,我实在弄不清哪里惹他不快,道歉又无用,真真苦恼的很。” 柳玉郎好似寻着知音,握住沈絮的手激动道:“正是正是!拙荆亦如此,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好生难以捉摸。” 两人愈发相见恨晚,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各自痛诉家中那位的恶行,彼此深有同感又欣慰不已,大有伯牙与子期之感。 “你说,他们做下面的是不是都同女人一样忸怩?”柳玉郎道。 沈絮脸微红,“大,大概吧。” 柳玉郎凑近道:“沈兄你们云雨之时,尊夫人可曾热情?” 沈絮:“……” 柳玉郎自顾自道:“拙荆性子太过冷淡,连在床上也无半点反应,我哄得口舌都干了,他还是那副清淡模样,真叫人心中受挫。” 沈絮尴尬道:“呵呵。” 心道柳兄你也太奔放了,虽说我俩神游已久,但好歹不要一见面就谈内帷之事啊! 公子_21 柳玉郎笑笑:“看来沈兄在这事上倒无甚烦忧。” 沈絮心想,那必须无甚烦忧啊。 客套地笑了笑,沈絮又把话带到对家中那位的义愤填膺上。 临清从镇里回来,刚一踏进院里,听到的就是沈絮侃侃而谈:“今早锄地,我看那锄头太重,好心换了一把小的来,他不领情也罢,还吼得我颜面全无,你说,这叫不叫凶悍刁蛮?” 另一人道:“倒也着实凶了些。” 临清气冲脑门,冲进去道:“你凭空编排人作甚?” 里头两人齐齐吓得一跳,沈絮更是直接从椅子上掉到地上,怔怔望着他,“你怎回来了?” 那头柳玉郎见了,心中大叹,沈家这位怕是比自家那位还难应付,光是一句话就直接把沈兄吓到地上去了。 忙去扶了,笑着道:“沈兄先起来罢。” 临清这才注意到外人,脸不由红了几分,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沈絮拍拍衣裳,故作镇定,道:“柳兄,这是临清,临清,这是柳公子,柳玉郎。” 柳才子的名字临清也是听过的,此时瞪大了眼睛,万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位名人面前如此失态,羞赧得脸红脖子根,嗫嚅道:“柳公子好。” 柳玉郎素来洒脱不羁,拱手道:“沈夫人有礼。” 这话一出,不光临清,连沈絮也闹了个大红脸,两人对视一眼,倏地又同时转开目光,心下各怀心思,好不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比老婆什么的~蠢死了~ ☆、第十一章 “柳公子,你坐,我去给你泡茶。”临清寻了个理由,急急逃了。 柳玉郎倒一派淡定,“有劳沈夫人。” 临清差点一脚绊在厨房门槛上。 手忙脚乱泡了茶送到柳玉郎手中,那头笑得如沐春风,又是一句:“谢沈夫人。” 临清无从解释,一旁的沈絮也是赧然之色,更是指望不上,只得硬着头皮道:“柳公子客气。” 如此,也算默认两人关系了。 柳玉郎道:“能在这偏远之地遇着沈兄与夫人,算得上缘分,沈兄若有空,不若移步寒舍,我也好向拙荆引见一番。” 临清为难道:“苏州怕是远了些……” 沈絮解释道:“柳兄如今同我们一样住在陆山村。” 临清好奇地望了柳玉郎,柳玉郎笑道:“现下我也是一介村夫,就住在底下不远。” 临清愈发不解,沈絮便将柳玉郎携妻私奔一事简要说了,临清听得睁大了眼,惊奇地看了柳玉郎,似不敢相信他抛下万贯家财只为同美人相守偕老。 不由越发对那位让柳才子倾心至此的女子好奇。 当下便起身同柳玉郎一道回去,意欲一睹美人芳容,将走之时,临清想起那小兔子还在窝里,几日相处下来,兔子胆子大了些,开始到处乱跑,一不留神就溜得不见影子,临清犹豫道:“能将兔子一道带去么,没人看着,我怕它跑了。” 柳玉郎笑道:“带着无妨,拙荆亦爱小巧之物,想必与沈夫人有契合之处。” 临清抱起兔子,对他道:“莫叫我沈……叫我临清就好。” 柳玉郎笑笑,“这边走。” 两人跟着柳玉郎到了一所土屋前,相较沈絮住的那间,面前这所土屋更显生气,屋外有围了一圈篱笆,院里种了一棵桑树,还置了一方木桌木椅,好不悠闲。 想是来此已有一段时日。 柳玉郎将二人迎进屋,扬声道:“琴晚,家里来客人了,泡两杯茶来罢。” 清清冷冷的声音自屋后传来,“知道了。” 那声音隔得远,辨不仔细,倒也好听,临清的目光不由多瞟了灶屋几眼,好奇究竟会走出个怎样的玲珑佳人。 待到那人进来了,沈絮同临清皆是一怔,那人何止秀丽非常,简直秀丽非常,加之那冷清的神色,浑然一朵高雅白莲,光是那周身散发出的冷淡气场,就足以将人震出三尺之外。 直到琴晚将茶水送到自己面前,两人才如梦初醒般,连连接过道谢。 柳玉郎早已习惯旁人对琴晚的容颜露出惊讶之色,淡淡道:“这位便是拙荆琴晚。”又对琴晚道:“这是沈公子同他内人临清。” 琴晚是听过沈絮大名的,却没有露出仰慕之色,略略点头,道:“沈公子,沈夫人。” 临清被这一句“沈夫人”硬生生呛得出了戏。 琴晚一点表情也无,径直递了一方帕子过来。 临清擦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琴晚却望了他怀里的兔子,冷声道:“你这兔子不错。” 临清瞬间亮了眼睛,“是么,它很乖的。” 柳玉郎有意与沈絮一家搭交情,便道:“琴晚,你不若带临清去后院给兔子喂些菜叶。” 琴晚也没看他,眼睛始终落在临清手里的白兔身上,临清大方道:“你要抱抱么?”琴晚便伸手抱了兔子,那兔子倒也乖巧,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绒绒的一团,琴晚面上的冷淡也禁不住褪了一层,面色缓和开来。 “厨房有青菜。”琴晚道。 临清便同他一道去了。 柳玉郎看着二人背影,笑着同沈絮道:“他们倒也合得来。” 沈絮亦笑道:“柳兄人内人看着冷了些,心里倒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柳玉郎道:“琴晚不过十七。” 沈絮道:“临清也就十六,他们倒是可以做个伴。” 二人相视一笑,大有欣慰之态。 沈絮最先反应过来,面上微红,暗道失态,临清与自己并非夫妻关系,此时与柳玉郎一番对话,倒好似落实了二人关系。 柳玉郎未看出他心中曲折,琴晚待人一向冷淡,也少有好友,能主动招呼临清相戏,柳玉郎半是惊讶半是欣慰。 这头柳玉郎同沈絮从闺中琐事聊到从前富贵,那头琴晚抱着兔子同临清坐在厨房里喂菜叶。 两人第一次见,虽年纪相仿,却一个性冷,一个胆怯,于是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默默望着那兔子小口啃着菜叶。 小兔子吃完一片菜叶,往琴晚脚边蹭了蹭,琴晚于是又给它拿了一片,小兔子叼了菜叶,又跑回临清脚边,认认真真嘬起来。 “它倒是很认主。”琴晚道。 临清摸了摸兔子的毛,“它有些胆小,第一天不小心吓了它,就落下胆小的毛病。” “取名字了么?” 临清摇头,“还没有。”抬了眼睛望琴晚,“你要给他取个么?” 琴晚想了想,“叫絮儿罢,柳絮的絮。” 公子_22 临清的表情不由尴尬,“絮儿?” 琴晚点头,“它长得白,像柳絮。” “为什么不是像雪花?” 琴晚认真道:“它长得小。” 临清眼角微抽,琴晚看他略有犹豫,道:“名字不好?” “也不是。”临清道,“只是……他的名字也含了一个絮字……” “又如何?” 临清望了琴晚,一脸不解。 琴晚道:“名字不过一个符记,沈公子莫非在在乎这些小事?” 临清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竟觉得他说得对,呆呆道:“那便叫絮儿罢。” 琴晚伸手摸了摸兔子,小声道:“絮儿。” 临清还是禁不住心里发麻,总觉得琴晚叫的不是兔子,而是沈絮那呆子。 琴晚忽然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说话,“你心里有烦恼么?” 临清愣了愣,“你不开心么?” 琴晚摸着兔子软软的毛,又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临清也伸手抚了抚兔子的耳朵,小声道:“我也不开心。” 琴晚道:“沈公子对你不好么?” 临清垂了眼眸,半天才低声道:“不是不好,只是……”他望了下琴晚,莫名生出一股信任感,道:“他不愿同我在一起。” 琴晚道:“那你们怎么住在一处。” “说来话长。”临清将两人的过去细细交代了,末了叹气道:“他如今这样,我又如何丢得下,可是他总要与我划清界限,我心里恼,他却从来不懂。” 琴晚点头,“你倒也辛苦。” 临清看着那专心吃菜叶的兔子,“做只兔子就好了,七情六欲,好生烦人。” “是啊,做只兔子多好。” 临清问:“你同柳公子也不好?” 琴晚摇摇头,“不好。” “我看他对你不差。” “是不差,只是我心里总有芥蒂。”琴晚道,“我从前在勾栏院,哪样的男人没见过,说要替我赎身娶我入门的都能排出三条街,可哪个有愿意真正讨个万人骑过的小倌儿进家门呢?” “柳公子不是替你赎了身么?” “是啊,所以我才心里难受。” 临清不解道:“为什么?” 琴晚叹气,“他是个才子,家里又是望族,三代单传就剩他一个,巴巴指着他入仕途光耀门楣。他却带了我躲到这乡下,耕田种菜,全然一介农夫模样。” 临清便懂了,道:“你怪自己毁了他前程?” 琴晚点头,“他是个少爷,如今和家里闹得势同水火,他家里大抵恨死我这祸人精了。” “你愿意同他在一块,何必在乎他家里?” 琴晚沉默了半响,低声道:“我怕他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选了我。” 临清想了想,道:“我懂了,你怕他现在喜欢你,将来又不喜欢了。” “嗯。”琴晚点头,抱了自己的双膝,抵着下巴闷闷道:“情爱这东西,本就如镜花水月,说没就没了。” 临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惆怅,学了琴晚的模样,同他一道发起呆来。 那兔子啃完菜叶,就窝在临清脚边眯眼歇息,临清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小声道:“絮儿。” 琴晚也小声道:“絮儿。” 两人对视,忍不住笑了笑。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有时便来得这样快,觉得相宜了,什么过场话都剩了,哪怕第一面,就知道对方是可以交心的人。 临清遇了琴晚,便知对方是可以懂自己苦闷的人,所以才没说上几句话,就把自己的家底都交出去了。 对琴晚来说,亦如此。 琴晚站起身,道:“不早了,我要做饭了,你会淘米么?” 临清放了兔子,“会的,我帮你。” 两人便分工干起活来,一个洗菜,一个淘米,过一会儿,一个炒菜,一个烧火,默契得像是搭档了许久一般。 沈絮同柳玉郎正侃侃而谈当年废太子因称心之死而怒发冲冠的英勇事迹,那头琴晚唤道:“吃饭了。” 只见琴晚与临清一人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几下便摆好饭桌,碗筷摆得整齐,菜香四溢,沈絮眼睛都直了,禁不住道:“柳夫人好手艺。” “叫我琴晚就好。”琴晚冷道。 柳玉郎尴尬地笑笑,“琴晚他,不喜冠夫姓。” 琴晚没好气道:“谁与你是夫妻。” 柳玉郎尴尬更盛,打着哈哈,招呼沈絮入席。 四人围着桌子坐了,连那小兔子也分得一席之地,窝在临清怀里打瞌睡。四人虽是初始,却两两分外投缘,一顿饭吃得倒也热闹。 琴晚给临清夹了一块腊肉,“这个好吃。” 临清受了,尝了一口,道:“嗯,确实好吃。” 柳玉郎乐于见到两人相处甚欢的场面,于是道:“琴晚,你与临清倒合得来。” 琴晚睨他一眼,又往临清碗里夹了一撮笋丝,“吃这个。” 柳玉郎碰了一鼻子灰,转头对沈絮笑笑,讪讪道:“见谅,见谅。” 沈絮一门心思全在吃饭上了,琴晚是勾栏院出来的人,手艺自是没得说,况且桌上还有他许久未曾沾过的荤腥,沈絮哪里有功夫同柳玉郎说话,一双眼睛就差定在菜碗里了。 正专心扒着饭,突然听到临清唤了一声:“絮儿。” 沈絮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讶异地望了去,才发觉临清是在叫那只兔子。 “你叫它什么?”沈絮不相信地问。 临清逗着睡醒了的兔子,小声道:“絮儿。”又补充一句,“琴晚取的名字。” 公子_23 沈絮大有哑口吃黄连之感,怔怔望了二人,半天憋出一句话,“好名字。” 一顿饭便在“絮儿乖”、“絮儿别乱跑”、“絮儿还饿么”、“絮儿这边来”中过去,沈絮只觉得又回到幼时,各大叔伯围着他教育“絮儿快来念书”、“絮儿莫要胡闹”、“絮儿来吃饭”、“絮儿该就寝了”的日子,待到退席,整个人都恍惚了。 告别柳玉郎与琴晚,二人回了家。 沈絮同临清打商量,“这兔子换个名字罢。” “为什么?” “……”沈絮实在不好意思说你这样整天絮儿絮儿的我浑身膈应得慌,“叫雪儿如何?” “不好,絮儿好听。”临清道,然后用琴晚的话堵了沈絮的嘴,“琴晚说你不会介意的。” 沈絮:“……” “好吧,”沈絮无奈道,想着以后临清要用叔伯唤自己的小名来叫那只兔子,就顿时有一种想把小兔子炖了吃了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沈絮道:“想不到柳兄竟会为了个倌儿,抛却家财,隐居乡野。” 临清道:“琴晚如何不委屈,几时柳公子厌了,琴晚要如何自处。” 沈絮摇头,“柳兄不是那样的人。” 临清看一眼沈絮,心道,你从前不也是妻妾成群风流薄幸的纨绔一枚,又怎知柳玉郎不会变心。 又想到自己,一时怔忡心酸。 琴晚再不快活,至少还能名正言顺同柳玉郎在一起,自己与沈絮又算什么了? 神女有意,襄王无心。 临清这夜睡得不甚安稳,早上起来时,眼眶下余了一圈黑,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去做早饭。 有了昨日买回来的花锄,两人锄地时着实轻松许多,只见院里并排蹲着两道人影,犹如雀鸟啄食一般,缓缓边退边挖地,倒也默契。 好不容易挖了一道垅下来,沈絮腰酸背痛,扶着腰直报怨累,瘫在一边不肯再动。 临清也累得够呛,大半天都弯着腰劳作,腿都麻了,但一见沈絮和衣坐在地上,就忍不住道:“地上都是土,你当衣服好洗啊!” 沈絮不情不愿站起来,又挪到干净地方坐了,心下腹诽真真管家婆。 那小兔子从窝里跑出来,好奇地在碎土里跳来跳去,临清见它一身白毛蹭得脏了,着急道:“絮儿,快回来,土里脏。” 沈絮对这个名字依旧无法适应,对临清道:“还是换个名字罢。” 临清铁了心要叫这个名字,抱着兔子冷冷道:“不换。” 转过头去,脸有点红。 絮儿,絮儿,虽是叫的兔子,却总叫人心中绮念纷飞,好似叫着那人一般。 这样亲昵的称谓,他也只敢通过此等方式从嘴中唤出。 把兔子送回窝,认真叮嘱它不可再乱跑,临清回到后院,却看到沈絮拿着枯枝在地上瞎划拉。 他走过去一看,只见沈絮画了一个他抱兔子的背影,虽只寥寥数笔,却将神韵体现得淋漓尽致。 “怎么样,像不像你?”沈絮抬头问。 临清看得呆了,怔怔答:“像。”看一眼沈絮,小声问:“好好的,画我干嘛?” 沈絮拿着枯枝一摇一摇的,“你整日都围着那兔子转,好似养了个孩子似的,看着可爱,明明自己才十几岁,偏要做出一副大人模样。” 临清的脸愈发红了,“要你管。” 沈絮叹气,“多好的一只兔子,拿来烧了多好。” “你敢!”临清瞪大了眼睛。 “我说说而已,你这么认真作甚。”沈絮苦笑,“你爱养着就养着呗,只是那名字——” 临清恼道:“你一个大丈夫怎么如此斤斤计较!” 沈絮小声道:“那我改日养只狗,整日唤它清儿,看你又如何反应。” 临清脸憋得通红,半天只憋出两个字:“你敢!” 沈絮叹道:“幸好你非女子,不然谁娶了你,都要称你一句悍妇。” 临清羞恼不已,就要举手打他,刚一迈步,忽地“啊”了一声,瘪了嘴看了地下。 沈絮那副画被他不小心踩坏了一块,临清苦恼不已,皱眉望着那毁了一角的画,眼睛都要红了。 沈絮倒不在意,“随手画的而已,左右都要抹掉的。” 临清不说话,默不作声地盯着,好半天才别过头,走开去锄地。 他一下一下挖着土,心里又委屈又懊恼。那是沈絮给他画的第一幅画,虽然只是无心之作,什么寓意都没有,但对他来说,却是最好的宝贝。 明知这个宝贝没法保存,踩坏了,还是觉得难过。 那个呆子不懂人心,也许等一辈子,这份心意都传不到他心里。 沈絮不知他心中曲折,望了一会儿,也拿了花锄蹲到他旁边锄地。 如此过了一会儿,王婶唤着二人的名字来了。 一进门,王婶就高兴地说:“沈公子,有件事要跟你说。” 沈絮道:“何事?” 王婶喝了一口临清端来的茶,说:“我们村有个私塾,一直都是个老先生教书,可惜老先生年纪大了,年前又生了一场病,如今好了,却也教不动了,他看了你给我们写的花灯,有意请你接他的班,去做教书先生,不知沈公子意下如何?” 沈絮愣了愣,临清却惊喜道:“这是个好活计!” 王婶道:“确是个好活计,村里上学堂的孩子虽不多,但左右都是一份束修,沈公子是读书人,田间活计怕是不擅长,教书却是落到公子你饭碗里了。” 沈絮尚在犹豫,临清已经问起王婶来:“那私塾在何处,统共几个人,老先生哪里怕是要去一趟……” 以此云云。 送走王婶,临清脸上一派喜色,沈絮一介文人,尽管这两人也同他做些耕种之事,到底看不过,那双本该拿笔的手,如今握了锄头,临清心里惋惜多过喟叹。 如今能让这呆子人尽其用,去做个私塾先生,怕是目前最好的着落了。 沈絮呆呆道:“我这便去教书了?” 临清道:“不然如何?叫你去种地,你倒愿意?” 沈絮摇头,不情愿写了一脸,小声道:“可我从未教过学生。” 公子_24 临清对他这副窝囊怕事的模样最是看不过,道:“如今这境地,莫非还有你挑拣的余地?罔读那么多圣贤书,叫你去交个《三字经》、《弟子规》之类都出不得台面,真真愧对才子名号。” “才子也是吟诗作对的才子。” 临清道:“上元节写个诗你也没见多拿手!” “一口气写百首,哪个才子都撑不住!”沈絮一想起上元节的噩梦,至今都头皮发麻,小声道:“再说了,哪个才子又会来教顽童。” “前朝名臣李太师岂不才高八斗,官拜詹事,后至太师,何尝不是行师道之事,废太子对其尊重有加,知其患有脚疾,亲自恭迎上殿,虚心请教,为后世表率。既有如斯先范,你有哪来理由自尊身价吝于赐教?” 沈絮目瞪口呆,未料这小小琴师竟能引经据典将自己驳得哑口无言。 愣愣看了半响,沈絮道:“不若你去做那教书先生?” 临清气道:“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话!” 沈絮感慨道:“我以为你只会调琴弄弦,没料到你竟有如斯才华,失敬失敬,墨怀私以为,你去教书比我适宜得多。” 他一番话说得诚恳无比,临清真是又气又好笑,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去教书,你来耕地!” 沈絮:“……” 两相比较,沈絮妥协了,“那我还是去教书罢。” 临清气得连力气都没了,哄这个少爷去挣点家供简直如哄三岁小孩吃饭一般折腾人。 中午随便对付了,临清捡了几样东西,便赶着沈絮去拜访那位老先生。 沈絮提着一篮鸡蛋与一篓青菜,慢悠悠出了门。期间迷了四次路,硬着头皮问了村人,还是一位收工回家的村人好心把他带到了目的地。 沈絮谢过那人,转身叩门。 里面传来苍老的声音:“进来罢。” 沈絮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家具几无,虽是开春时节,却仍透着一股阴冷,沈絮穿过堂屋,进到卧房,只见破絮之中睡着一位老人,面容枯槁,已近油尽灯枯之态。 沈絮微愕,道:“崔老先生,晚生沈墨怀,特来拜会。” 崔恪咳嗽数声,沙哑道:“高抬了,崔某今年四十余二,还担不得一个老字。” 沈絮愕然又盛几分,先前只听王婶以“老先生”相称,方才进来时又见他满头白发,神色哀凉,说古稀也不为过。未料那“老”字只是村人的一个尊称,先定了印象,又被一头白发蒙蔽,才失言把人叫老了。 沈絮从前日子阅人无数,心道未老先衰必有缘由,便也收了那惊讶的目光,恭敬道:“晚生冒昧了。” 崔恪道:“沈公子不必自谦,论名声论学识,我一乡野私塾先生,不敢班门弄斧,沈公子以平辈相称即可。” 沈絮颔首应了,将那鸡蛋和青菜放到桌上,“家中清贫,微薄物什聊表心意。” 崔恪道:“沈公子客气了。” 沈絮见他似知自己身份,又不端架子,倒好相处,便省了那些寒暄客套之话,捡了个地方坐了。 崔恪道:“我的意思王婶同你说过了?” 沈絮道:“说过了。” “沈公子意下如何?” “先生相托,墨怀焉有不受之理。况墨怀初来此地,确也需要一份谋生之计。先生馈赠,墨怀感激在心。” 崔恪笑笑,“我看村人挂的花灯,猜是先生墨迹。我这身子强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先生肯来,也算了了我一个挂念。” 说罢又是一阵咳嗽,沈絮不禁道:“崔先生咳得厉害,不知让郎中看过否?” 崔恪道:“心病成疾。” 沈絮便不再问。 崔恪道:“敢问沈公子,令兄沈丹墀如今何在?” 沈絮心中微微一凛,多了几份戒备,只道:“崔先生与我堂兄是旧识?” 崔恪知他心中考虑,笑道:“公子不必紧张,太极宫中那位尚不至于将网撒得如斯严密。” “先生是?” “未亡人罢了。” 沈絮微忖。 沈家与李氏的干系,从来都是本家在打理,旁系一脉承了荫庇,便与大家子弟一样,终日醉梦浮华,声色犬马,空手换得富贵日子,不知招来多少艳羡。 只是一朝罪责加身,荣华尽褪,好不唏嘘。 沈絮从前也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一枚纨绔,不过因与沈丹墀格外亲近,才比其他兄弟对沈家的背景多些了解。 那些亲戚族人各个不得其解,思来想去,便把罪名按在沈丹墀身上,以为他贪了朝廷的税银,才招此横祸,而当事人又消失无踪,更加落实了一众族人的猜测。 一干亲戚里,只有沈絮约莫猜得一些线索,但终归绕不开是沈丹墀私逃一事,加之他本不欲窥伺其后的波谲云诡,便也就闭了嘴安静做他的闲散人。 此时崔恪主动提及太极宫,又自称未亡人,沈絮不得不对他多了几份思量。 崔恪见他神色微敛,道:“令兄与太极宫那位的事,公子知道多少?” 沈絮不答,静静望着他。 崔恪道:“我无意过问公子家事,只想打听沈府里一个人的消息。” 沈絮看了他,“何人?” 崔恪眼中划过一丝悲凉,轻声道:“沈府管事,沈淮册。” 沈絮一怔,这才明白,崔恪所说的挂念,原是此指。 稍稍沉吟,沈絮道:“先生与太极宫是何渊源。” 崔恪苦笑,“公子聪颖,名不虚传。”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从崔恪屋里出来,沈絮面色凝重。 淮册的身份他只暗暗猜测过,此时拨云见雾,从前那点单纯的好奇心得以偿愿,沈絮非但没有释然,心情反而越加沉重。 沈家能独坐扬州盐商第一交椅,背后与朝廷的支持脱不了关系,沈丹墀同宫中的来往,他也知晓一二,但却从未料到会有如此纠葛。 立在田间小路,沈絮望着远处旷野,长久才深深叹出一口气。 被贬乡野,还是逃不开那些错综复杂,无意得知背后轑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崔恪想见一面淮册,沈絮有心,却也爱莫能助。 临清做好了晚饭在家里等,等到天黑了,才看到沈絮的身影。 忙迎上去问:“如何?” 公子_25 沈絮没精打采道:“嘱托了一二,过几日便去私塾教书。” 临清开心不已,一则家中开支有了着落,二则能把这呆子打发去教书也不必再抓他一道务农活,当然,还有一点私心,有了活计,此刻才像真正定下来了,那点捉不着摸不透的不安心思似乎也终于散了。 他做了一桌好菜,又是鸡蛋又是猪肉,手艺自然另当别论。 “洗手吃饭罢。”临清招呼道,又絮絮念着:“文房笔墨怕是要多备些,衣服也要新做一身,不能在学生面前失了威严,不晓得学堂冷不冷,要不要搬些柴火过去……” 沈絮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饭,还在想着崔恪的话。 临清终于意识到沈絮不对劲,“你怎么了?” 沈絮看他一眼,“没事,有点累罢了。”随意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碗筷,“我先歇下了。” 临清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不过叫他去做个先生,难道就这样不高兴? 临清垂下目光,原本雀跃的心情被沈絮的冷淡一搅合,也没了胃口。收拾了碗筷,他打了热水端到房里,预备和这呆子好好谈谈。 总不能拉着一张脸去学堂上课罢,他们在这村子还不知道要待多久,好不容易得了条谋生的路,不能因着一时意气就给弄砸了。 然而进了房里,意外地看到这呆子没在床上卧着,却坐在桌前拿着毛笔对纸发呆。 烛火摇摇,映得沈絮脸上一片恍惚。 临清也愣了,“你不是睡了么?” 沈絮见他进来,顺势放下笔,“有些睡不着。” 临清不由纳闷,这个被抄了家还能稳睡如猪的人居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要不是现在是晚上,临清真怀疑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走过去,将木盆放到架上,“洗个脸罢。” 沈絮乖乖起身过来,接过临清拧好的手巾,擦了擦脸。 临清看他的眼睛都直了。 这还是那个每天窝在被子里不到自己发飙都不肯钻出来洗脸的沈三岁么!天知道临清每日哄他起床、擦脸有多难,这次居然一叫就应,临清真想冲出门看看是不是月亮从东边出来了。 沈絮犹自走神,洗完脸又坐回桌边,重拾起毛笔,要落笔,又是一阵怔忡。 临清这会儿是真觉得他不对劲了。沈絮要是真不愿意去教书,绝对会耍赖打滚胡闹,而不是这样静静坐着发呆。 就着沈絮洗过的水洗了脸,临清收拾完毕,关了大门,又扣上房门,走过来将烛火拨得亮了些,坐到沈絮旁边探手磨墨,问:“你怎么了?从崔先生那回来后,就不言不语的,可是先生为难你了?” 沈絮叹气,摇头道:“先生一身风骨,我敬佩有余。” “那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沈絮侧过头看了他,又重望回纸上,再次叹气。 沈家的事,背后牵扯太多,临清一介外人,无从说起,也不想连累无辜。 临清见他不答,心里不免失落,两人虽共处一个屋檐下十几日,却终归同床异梦,在沈絮那,自己怕还算不得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 当下也不说话了,低头望着地上,既担忧又难过。 沈絮满腹烦扰,拿笔的手提了又放,放了又提,却始终没能落下一笔。叹了口气,他轻道:“澜兄啊澜兄,你真是害人不浅。” 临清抬眸,蹙眉瘪嘴地看着他,“张公子如何害你了?” 语气已带上一丝愤怨。 沈絮知他误会了,笑了笑,道:“我是在说我堂兄沈丹墀,惊澜是他的字,不是在说你原先待的那家的公子张澜。” 临清尴尬地移开目光,脸上飞上两朵红晕。 即算两人先前已经说开了张家那点事,但提到张家,临清还是难免多想。他心里总存着一份不安,怕沈絮哪天又钻死角要把自己送回去。 就像方才,一听到澜兄二字,临清那点防备心理瞬间就被勾起来了,还以为这呆子又后悔不该惹了自己。 这下好了,白叫这呆子看笑话了。 临清羞红着脸,绞着衣袖不敢抬头。 沈絮确也想和人说说话,缓解一下胸口郁闷难舒的情绪,便道:“我堂兄你当认识吧,他与张澜亦是好友,你从前在张家应当见过。” 临清点头,“见过的。” 那是个比沈絮更加自在随意的纨绔,即算没见过,沈丹墀的名字放在扬州又有几人不识?坐拥淮南江淮最大盐业的沈当家,连盐商会长见了他都要礼让几分。 只不过如今下落不明,还遭了朝廷张榜通缉。 想到这,他不由望了沈絮,心下忽然了然几分。 沈絮喟叹一声,望着烛火失神道:“也不知道他如今何在。” 追到那位管事没有,追到了,那位管事又肯放下芥蒂同他相守与否。 从前他只觉得那二人有种旁人比不来的默契,沈丹墀要娶乔家小姐时,沈絮曾见那管事远远望着那对璧人,眼里是比拟不出的清冷落寞。当时只以为管事一厢情愿,还曾因窥破他那点心思而对此人收了好颜色。后来沈丹墀新婚夜抛下娇妻追管事而去,沈絮愕然不已,才知二人原是你情我愿,只是因着世俗才生生各自压抑。 还没从愕然中回过神来,一道圣旨下,沈家一日之间倾倒坍塌。沈絮隐约猜到这件事与管事有关,却从没想到那小小管事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惊天秘密。 心中一时翻雨覆雨,不得平复。 既为他堂兄不动声色隐忍多年而感慨,又为那管事忍辱负重最后愿为他堂兄罢手复仇远走天涯的情谊而感动。 原先游戏人间,风流薄幸,只道人间百花潋滟,万花丛中过,徒留自在身。 此时方知,这世间尚存真爱。 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不足为奇,男子与男子之间,也有这样感天动地的情谊。 临清只见他眸中光彩闪动,以为他想到沈丹墀如此境遇凄惨而感伤,安慰道:“沈公子那样有能耐的人物,想是不会让自己走到绝路。” 沈絮放下笔,轻声道:“我从前只看他玩世不恭,天天流连街巷,有什么新奇事必少不得他一份,那乔家小姐生得貌美,两人虽指了婚约,我堂兄却从不上心,总是那乔小姐来找他,才理会人家一阵儿。我总以为,他能过得快活,皆因生在本家,底下那样多的人帮着衬着,他只管潇洒快活就好。”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才知道,他当人面的快活,从来不是他的真心。” 说完,又是一阵怔忡。 临清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想起旧事,离抄家已过半旬有余,沈絮又整日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以为这人并不在意,原不料还藏着一份感伤。 临清不善安慰人,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陪他坐了,一道叹气。 “你可知我堂兄为何突然撇下万贯家财与如花美眷不要,一夕消失得无影无踪?”沈絮问。 临清摇头。 沈絮道:“他去追淮册了。” 临清睁大了眼睛。 沈絮在他讶异的目光里点了点头,“我堂兄爱的不是乔莞眉,而是那管事。” 临清震惊不已,扬州城百姓对沈丹墀一夜失踪的事众说纷纭,一说他是携款私逃,一说他是遭人绑架,更有人说他是突然悟得天机,大彻大悟出家去了。 却没人料到他是为了一个男人私逃。 临清好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沈丹墀这样的人物简直算是扬州的传奇,在江淮一带也是人们交口相谈的焦点,任谁也想不到他竟会为了一个男人做出令整个家族遭殃的疯癫事来。 沈絮轻叹,“情与爱,真叫人能失了理智,迷了心窍么?” 公子_26 连对方是个男子也不在意。 连对方是他最爱不得的人,也不在意。 临清心中触动,望一眼沈絮,又垂下目光,轻声道:“会的。” 沈絮摇头,“我不曾领教过其中滋味,诗词歌赋所写的感人故事读得虽多,却总是觉得那是前人杜撰出来的虚幻美好,即便不是杜撰,也参杂了人为的情愫。想不到自己身边,竟真会有如此深情。” 临清在心里叹息,深情的又何止一个沈丹墀。 沈絮不再言语,提笔在宣纸上挥舞。 待他写完,临清望去,纸上只有四个字,“不得于飞”。 回首,沈絮已经钻进被窝躺下了。 临清默坐片刻,将那宣纸小心收好,吹了蜡烛,也爬上了床。 一夜无话,次日二人起来,皆有些不大自在。 习惯了沈絮懒散窝囊的模样,突见他愁虑万千的样子,临清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好在那厮恢复得快,临清做好早饭回来,那厮又回到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正拿着一条菜叶逗兔子。 沈絮将菜叶伸到兔子嘴边,兔子咬住,沈絮一提,兔子跟着抬起前脚。咬了两口,兔子实在站不住了,趔趄着摔倒。沈絮于是又把菜叶伸到它嘴边,如此反复几次,那兔子摔得七荤八素的,晕晕乎乎打着摆子。 临清一见就心疼了,放下面条就过来护仔,“你别欺负它!” “我哪里欺负它了,我在给它喂东西。”沈絮说。 “你把菜叶放在那,它自己就会吃。” 沈絮横竖看这个兔子不顺眼,不说有团嫩肉摆在眼前不能吃,光是这兔子的名字就叫他心里憋屈,无奈他劝不动临清,就只能把怨气撒在小兔子身上。 不甘心地拿手戳戳那正天南地北找方向的兔子,兔子被他戳得一倒,瞪了半天爪子才站起来,一双晶莹剔透的红眼睛无限幽怨地瞪着沈絮。 临清怒道:“你还欺负它!” 沈絮耸耸肩,收了手。 吃过饭,两人收拾了一番出了门,打算先去学堂看看情况,要是少了东西,趁着这两天赶紧置办了,别等开学了再手忙脚乱添置物什。 学堂路不远,就在王婶家再往北走一里路,等两人到了目的地,登时大眼瞪小眼。 沈絮:…… 临清:…… 沈絮:!!! 临清:!!! 内心齐齐咆哮:这栋房子比他们住的那个小破屋好了不止一点点啊!后面有没有厢房啊!有的话干脆搬过来住算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不是应该先写《少爷》再写《公子》啊…… 沈丹墀那段大家是不是有点云里雾里搞不清在说什么啊…… 其实我只是想表达沈呆子因此对情啊爱的开始开一点点点点点点窍了……什么,你说他这智商开不了窍?好吧,那就是想他开始好奇了…… ☆、第十四章 两人奔进学堂,分工协作,片刻功夫就将布局摸得一清二楚。 可惜的是,除了教室的地方,就只有一件狭小的侧室,屋后也没有水井、灶房、柴屋之类,真要住人,恐怕不便得很。 沈絮捧脸叹息,多好的房子啊,可惜不能住人。 临清抚门叹息,多好的院子啊,可惜不能种菜。 叹息完了,两人开始收拾学堂。 案桌落了灰,临清打了水来擦,沈絮则检查文房四宝一类的用品,查漏补缺,将需要添置的东西列成清单。 临清躬身擦桌子的间隙抬头看一眼沈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絮从崔老先生处回来后,像是突然懂事了些。 内心正感慨着,那头沈絮往桌上一倒,呼道:“好累啊——我不想教了——” 临清:“……” “桌子还没擦上面都是灰啊!” 沈絮的衣衫脏了,临清坚决不同意帮他洗。沈絮瞅着袖子上的灰渍,心想要不明天穿临清的衣服来教书好了。 收拾完学堂,两人又去侧室整理。 临清把被子报到院里打灰,沈絮背手研究书架上的古籍。 《三字经》、《弟子规》、《千字文》、《山海经》、《大学》、《孟子》、《论语》、《诗经》、《礼记》…… 全是自己幼时学过的。 沈絮一本本摸过去,想起小时背不出书被先生打手板的事,不禁莞尔。 一眨眼就二十又六了,所谓白驹过隙,不过如此。 被先生打手板委屈得哭时,堂兄还拿糖哄他,而现在天各一方,两不相知,不由一时唏嘘。 临清抱了被子回来,正看到沈絮捧着一本《诗经》在念。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抬头见临清进来了,便冲他扬扬手中的书,笑问:“可曾读过?” 临清点头,“读过一些。” “我喜欢这首《月出》,”沈絮道,“幼时不懂何谓佼人僚兮,后来见人走了一回,茅塞顿开。”他欣然道,“你可还记得原先府里的凝碧?” 临清僵僵点头。凝碧是府里资历最老的小妾,比沈絮还要大上两岁,是个过了气候的花娘,被沈絮接回府里做了后院的管事。后进来的小妾哪个都比凝碧年轻漂亮,却没有哪个敢在她面前放肆。 沈絮叹道:“我第一次在依翠园看到她,便是一个月圆的晚上,她从假山那头走出来,仿佛天上下来的仙女,不扭捏不作态,只是那样自然地走过来,月色打在她脸上,那一刹,我便明白了什么叫做佼人僚兮。” 临清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如今陪在这人身边的是自己,而那个女人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却始终存在这人心里。 “嗯……”临清低低道。 沈絮还在回想那日惊艳,“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见过凝碧的绝色,后又收了清然、西陵、潸云…… 姹紫嫣红看遍,一句“劳心悄兮”却始终不得其解。 叹了一口气,沈絮招呼临清,“你选首你最爱的念与我听听。” 临清过去接了书,翻了几页,指了那页上的字,缓声念起来。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公子_27 念完望向沈絮,瞥见他嘴角噙起的一抹笑意,脸上一红,把书摔回给他,嗔道:“不念了,就知道你要笑我。” 他学的诗并不多,都是些最显浅易懂的,在沈絮面前犹如班门弄斧,好不羞恼。 沈絮道:“我没笑你。” “你分明笑了。”临清恼道。 “不是笑你,是我也很喜欢这首。” 临清不信,狐疑地看着他。 “风雨夜怀人,最是动情,待到拨云见日,盼得来人,欣喜之情,以此首为最。”沈絮解释道。 临清将信将疑,道:“你也有思念之人?” 沈絮笑笑,没有回答,反是问他:“你又所思何人?少年怀情总是春。” 临清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伸手要打他,被沈絮躲过,便恼怒地转过身去假装整理被衾。 “生气了?”沈絮在身后笑。 临清怒道:“不同你说话!” 沈絮笑得更欢了,愈发笃定临清定是有心上人了。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害羞的,大方同人说便是了。”沈絮道,“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男子喜欢女子从古以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大胆追求方能抱得美人归。” 临清为他所激,脱口而出道:“哪个喜欢女子了!” 话一出口,自己先睁大了眼睛,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被窝里。 沈絮讪讪望着他,半天都是一脸惊慌。 临清心中酸涩,又因说错话而后悔不已,强转话题道:“你自己都不曾喜欢过人,整日风花雪月,却不知其中含义,哪来资格说我……” 布置好学堂,两人往家走。 一路各怀鬼胎。 先前临清否认同张澜交好,沈絮便以为他不好南风,而今听他说不喜女子,一时之间错愕非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好似旁边走着的不是个少年而是个美娇娘,而沈絮那些哄女子的手段对着一个生作少年的“女子”,却是一样都使不出来。 临清又羞又恼,既怕沈絮看破自己的心思,又希望对方看破,两相矛盾,憋得一脸通红。 他一个人愤愤走在前面,沈絮在后头想叫又不敢叫,跟上去几步,又定住,如此往复,等回到家时,皆是面红耳赤,好不尴尬。 临清兀自回厨房烧水,沈絮在堂中坐立不安,想到晚上还要同临清睡一个被窝,刚消下去的红晕又蹭地一下爬上来。 沈絮在心中思量,天气转暖些许,分被而睡应当无妨了罢,只是要如何同临清开口,才既不突兀又不伤人自尊呢? 他并非介意临清喜欢男子,只是心中难免不自在。 沈絮在堂中苦苦思索,临清则在厨房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何就一口嘴快了呢?那呆子迂腐蠢笨,怕是从此另眼相待,再也回不去之前的自在日子了。 临清一面加柴,一面眼圈慢慢红了。 待到水开了,临清擦了擦眼睛,泡了茶,努力做出无事的样子走去堂里。 沈絮一见他,立刻站起来,局促道:“你,你泡茶了?” 临清被他这副样子气得眼泪又要出来,明明同柳玉郎交谈时那样自在,怎么轮到自己,这人就百般嫌弃了。 临清将杯子往他手中一塞,又负气躲进厨房。 沈絮也知自己过分了,伤了人心,心里明明想着要自然些,奈何到了面上,却还是忍不住露了怯。 临清在厨房哭了一通,天渐渐黑了,沈絮见他还没出来,不放心过来看看,便看到一道身影靠着墙壁坐着。 沈絮走近了,方看清临清面容。 他手里抱着那兔子,眼睛周围一圈还红着,人已经哭累了,靠着墙睡着了。 沈絮看了一会儿,慢慢蹲下来。 临清忽闪的睫毛上还挂着眼珠,颤巍巍的,承不重量,终滴下来,在白净的脸颊上拖出一道水痕。 沈絮心中一动,伸手拭了。 临清悠悠睁开眼,望见了那张他朝思暮念的脸。 沈絮:“……” 临清:“……” 在沈絮张口要解释之前,临清猛地把他推开,夺路而逃。 那小兔子只觉周遭一震,待稳住身子之后,发现自己已从临清的怀里摔到了沈絮胸口,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 这日的晚饭临清是躲在厨房吃的,不论沈絮怎么劝他,他都不肯出来。 沈絮比他大上十岁,又常年流连花丛,虽尚不懂爱为何物,但欢场之事游刃有余,尴尬了一下午之后,业已恢复如常。 临清少不更事,脸皮堪比纸薄,上回沈絮替他戴簪子,他都羞得整夜不得入眠,更何况今日发生这样的事。 “出来吃点菜罢,你碗里该吃完了。”沈絮唤道。 临清抱着碗,脸上犹是一片绯红。 “舀点汤喝,光吃米饭嘴该渴了吧。”沈絮又道。 里头还是没有动静。 沈絮叹气,这般别扭要到何时。难怪死活要养那兔子,原是性格相像极了,胆子小得一碰就颤。 吃过饭洗过脸,磨磨蹭蹭到了睡觉的时候,沈絮脱了外衫,临清还在堂中站着不肯进来。 沈絮摇头,穿了鞋走出卧房。 临清一见他就要往厨房跑,沈絮上去抓了,道:“你要躲到及时?” “你放开……”临清的声音都变了,死死埋着头不敢看他。 他不确定沈絮到底看没看透自己的心,光是猜测就羞赧得他耳尖发红,一颗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不过喜欢男子,他又不笑话他。”沈絮道。 临清眼睛睁到最大,咬了嘴唇几乎要哭出来。 “你,你不介意……” 沈絮笑道:“我介意什么?柳公子同琴晚,你看我介意了哪个?” “可是,我……” 沈絮定定望了他,“你又如何?在我心里,你同柳公子他们一样,和外头的村民也一样,我非但没有看低你,反倒真心感激你,若不是你,我怕现在还无一处避寒无一米果腹。与人相交,看得是意气相投,与你喜男喜女无关。我若因为此事看不起你、疏远你,我沈絮愧受你连日恩惠。” 言辞灼灼,掷地有声。 临清眼眶发热,怔了一怔,终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公子_28 沈絮扶了他的肩,将人带进卧房,让他躺下。 临清受了一日的煎熬与委屈,此刻伏在沈絮怀里呜咽不止。 他还以为自己被讨厌了…… 以为这呆子再不会理自己了…… 沈絮拍着他的背,温言劝着,心下一片叹息。 这小公子真真太过敏感,十六岁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心里却藏了数不清的愁肠,叫人心疼又无奈。 到底怎么就长成了这样的性格,像个女孩子似的。 唉,整日装出凶悍模样,骨子里却这样柔弱,一双眼睛跟水井一样,哪里是个少年,分明是多娇花。 临清倚着他睡着了,沈絮望着他一脸狼狈的样子,不由笑了笑,也闭了眼睛。 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相拥而眠的姿势,来得如此悄无声息,而又如此自然、亲密。 作者有话要说:  临清你就这么出柜了…… 每次开始填坑,喜欢的cv就上线唱歌了,然后听着听着就忘了自己要填坑…… 对不起,这种填坑态度真是要不得……完结隔壁【韶华】我就过来日更…… ☆、第十五章 次日起来,临清一双眼睛肿成核桃,沈絮装作没看到,不敢又叫人尴尬。 昨天的事权当忘了,沈絮带着银子一个人往镇上去采办物什。等到采购齐全了,已是日头高照,腹中空空,想吃一碗面,却是犹豫再三,到底匆匆往家赶。 然而一踏进院子,就撞到临清捧着那小兔子慌慌张张跑出来。 沈絮叫住他,“怎么了?” 临清脸上泪痕未干,焦急道:“兔子要死了!” 话一落,眼泪又落下来。 沈絮虽日盼夜盼那兔子早日归西,自己好饱口腹之欲,但见临清一脸忧色,却也不好袖手旁观,放了手里的东西,接过那兔子仔细打量。 那小兔子瑟缩成一团,抖如筛糠,睫毛扑闪扑闪的,好不可怜。 沈絮看不出头绪来,“如何弄成这样?” 临清慌乱地摇头,“我在后院洗衣服,洗完回来,就见它四脚朝天了。” “附近哪有兽医?” 临清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在这乡野之地,除了沈絮,他最亲的就是这只兔子了,养了十来日,早就有了感情,此时兔子性命垂危,临清慌了心神,眼泪是止不住地流,哽咽道:“我不知道……它会不会死……” 沈絮见他小脸惨白,哭得肩膀都在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责任感,一手牵过临清,道:“走,先去找王婶。” 临清脑子一片空白,呆呆跟着他出门,心中暗暗祈祷小兔子不要出事。 王婶正在家纺纱呢,听得外头有人呼唤,应着“来了来了”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可不是那对俏公子,只是一个脸色严肃,一个梨花带雨,王婶愣了一下,忙问:“这是怎么了?” “王婶,村里可有兽医?”沈絮从外衫里掏出小兔子,“兔子病了,不知如何是好。” 王婶眼睛有点想翻白眼。 她还以为死人了呢。 “有倒是有一个,但平素只医家禽,不知能不能医兔子。”王婶伸头瞄了眼小兔子,随口道:“这不是我拿过去的那只么?怎么还没吃掉,要我家男人替你宰了么?” 沈絮扭头一看,临清本就惨白的脸上越发苍白如纸,胡乱摇着脑袋颤声道:“不用,不用,我要养的。” “这种小兔子养不活的,娇嫩得很,没母兔喂奶,最容易夭折了。”王婶拨弄了下小兔子,那兔子早就一动不动了,“喏,趁还有点热气,我叫我男人给你们把皮毛剥了吧。” 临清吓得眼泪汪汪流,哭道:“母兔在哪,快抱来给小兔子喂奶。” 王婶道:“早杀了。”一指厨房,“肉还挂在那熏着呢。” 临清哇地一下哭出来了,拉着沈絮的袖子道:“怎么办,别让它死,我要养的,要养的……” 沈絮知他对兔子感情深厚,连忙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先别哭,好歹十六岁的半大人了,你叫王婶笑话呢?” 王婶尴尬笑笑,“不妨事不妨事。” 临清堪堪收了泪,看着兔子哽咽道:“你救他……” 沈絮头大,这兔子明显出气多进气少,就算找到能医的人,估计也救不回来了。但看着临清泫然欲泣的样子,实话又说不出口了。 便对王婶道:“那兽医住在何处,麻烦王婶给指个路。” 王婶给他说了一番,沈絮记了,携了临清告辞,匆匆往兽医家去。 临清咬着嘴唇努力憋住眼泪,握在沈絮手里的手指冰凉,不住颤抖。沈絮无法理解他因一只兔子哭成这样,但临清这副样子确实可怜,忍不住轻声安抚道:“你别着急,有什么事还有我陪着。” 临清瘪嘴,刚要说什么,却见沈絮脚步一顿,脸色慢慢变了。 沈絮缓缓从怀里掏出那只兔子,僵僵望了临清站定。 方才还有点热气的兔子已经停止了心跳。 临清颤手探过去,怔了怔,抱了那兔子嚎啕大哭起来。 两人最后还是抱着死透了的兔子到了兽医那,兽医略略检查后,说是误食生水所致。 回到家中,临清抱着那已经冰凉了的兔子坐在兔子窝边,眼睛通红,不发一言。 沈絮看了一会儿,于心不忍,过去道:“已经死了,给我我去埋了罢。” 临清流泪摇了摇头。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兔子,难受得又哭出来。 沈絮叹了口气,过去坐下,把他揽到自己怀里。 临清伏在他胸前呜呜哭道:“都是我……我不该把湿衣服拿到屋里……不是这样,它也不会喝到生水……” 沈絮拍着他的肩膀,温声劝抚,“别这样想,你没听王婶说吗,这样小的兔子本就难养活,即算没喝到生水,也会因别的夭折。” 临清摇头,哭得伤心,“它死了……” 沈絮被他哭得也跟着难受,怎么着也是一条生命,虽不会说话,但在屋里蹦来蹦去却也是一份乐趣,如今说没就没了,好是不测。 “生死有命,你哭得再伤心,它也回不来了,早些埋了叫它入土为安罢。” 临清偎着他哭了大半个时辰,才依依不舍地让沈絮拿去埋了。 盖土的时候,临清撒一把,就落一滴泪,待到埋完,嗓子都哭哑了。 回到屋里,看到那个空空的小窝,临清鼻子又是一酸,快步奔进卧室,把自己埋到被子里。 沈絮煮了两碗面过来叫他吃,临清的声音从被子里瓮瓮传来,“我吃不下……” 公子_29 沈絮放下碗,过去坐到床边,将被子拉下来,看到里面泪眼朦胧的人儿,叹气道:“怎么还在哭?一只兔子都哭成这样,来日若是人去了,你不得哭个没完?” 临清瘪嘴,一张嘴便是哭腔,“我的兔子没了……” 沈絮哭笑不得,把人抱到怀里哄,“不哭,不哭,再哭眼睛都要坏了。” 临清抓着他的衣服,那股难受劲儿又爆发了一轮,直到哭得没力气了,才将将收了眼泪。 沈絮把面端过来,看着临清一口一口慢慢吃下去,临清实在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把碗还给他。 沈絮拿筷子挑了一撮面,送到临清面前,“再吃点。” 临清摇头,“我吃不下了……” “多少再吃一口。”沈絮把面塞到临清嘴里。 临清只得吃了。 沈絮摇头道:“便是我家侄儿,也没你这么难哄的。” 临清脸一红,扭过头道:“又没叫你哄……” 沈絮刮了下他的鼻子,笑道:“都哭成小花猫了,还说不难哄。” 临清脸涨通红,往被子里一躲,再不理他。 沈絮无奈笑笑,只当对方小孩心性,未作他想,起身收了碗筷去厨房洗。 临清窝在被子里,心头万般情绪涌动,一会儿难过兔子没了,一会儿又害羞方才竟和沈絮那般亲密,两相交杂,几乎又要哭了。 沈絮端了水过来要他洗脸,临清不肯出来,沈絮只得拧了毛巾送去床边。 “你要把自己闷死么?”沈絮拉拉被子,“出来擦个脸罢。” 临清磨蹭了一会儿才露出半个脑袋,接了热毛巾慢慢擦着,不敢抬头。 沈絮此刻看他犹如看一个心智未开的幼儿,因为失了心爱的宝贝而郁郁寡欢,眼睛哭得通红,小脸一抽一抽的,好不惹人心疼。 他替临清挽了挽微散的发丝,柔声道:“好些了罢。” 临清脸红更甚,把毛巾还给他,又钻进被子里。 沈絮只觉便是自家侄儿也没有临清这般讨爱,摸了摸临清露在被子外面的头顶,笑了笑起身去倒水。 不一会儿,沈絮也吹了灯躺上床。 临清贴着墙壁同他闹别扭,沈絮伸手戳戳他,道:“可是还在哭?” “谁哭了!” “分明就是在哭。” 临清怒而转身,“我没有哭!” 黑暗中,沈絮只看到一双水亮的眸子无比认真地瞪着自己,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逗你几句就着急,真真小孩心性。” 临清气得又要掉金豆,手扑腾扑腾打过来,委屈道:“你欺负人!”打了几下,又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兔子没有了……” 沈絮本只想逗逗他,哪知这么不禁逗,眼见临清越哭越伤心,也慌了手脚,“哎哎,都哭了一下午了,怎么又哭了,好好好,是我不对,我赔罪我认错,行了么?” 临清想起那兔子躺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悲从中来,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的兔子……我的兔子……” 沈絮只得把人拉过来抱在怀里哄,哄得口干舌燥才勉强劝住临清的眼泪,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大感家中的小妾都没这么能哭的。 沈絮给他擦眼泪,“一只兔子罢了,哪里这么多眼泪。” 临清恹恹的,半天才轻声说:“我小时候,没有人一起玩,师父看我可怜,就抱了只兔子回来给我玩。我那时好高兴,抱着兔子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小心翼翼养着,生怕它死了。师兄师姐吓唬我,说要捉了兔子烤了吃,我吓得晚上都不敢睡觉,抱着兔子躲在被子里,生怕一瞌睡,兔子就被人抓走了。”他抽抽鼻子,瓮声瓮气说:“我养了三年,一些不敢和别人说的话都跟那兔子说,想娘的时候,不敢教人知道,就抱着兔子哭。那兔子兴许知道我难过,会舔我的手指,像是安慰我不要哭了。” 沈絮本来玩笑的心此刻渐渐静了下来,在临清的话里起了一丝感慨。 他和临清经历相仿,亦是很小的时候就失了父母,那种想要有人疼却只能抱着东西哭的感觉,沈絮懂得深刻。 他摸摸临清的头,“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我学琴回来,发现兔子不见了。我好着急,围着院子来来回回找了好多遍都没找到,最后是师兄打水时从井里捞出来一只死兔子。”临清说到这,声音又有些哽咽,“我离屋时总是把它关笼子里的,那天却忘了,不是我一时疏忽,兔子便不会窜到井里淹死。” 沈絮感到胸口又有湿意,想是临清哭了,便拍拍他的背,安慰道:“都过去这么久了,别伤心了。” 临清摇头,“看到王婶抱来的兔子,我就想到以前养的那只。两只都是白色的,我觉得也许这只就是那只的转世,我从前没养好,老天又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重养。我心想,这回一定不再叫兔子受苦,我要好好养大,再给它找一只母兔子,生一窝小兔子。可是,才十几天,它又……” 临清的眼泪哗哗下来了,想到兔子永远没了,心口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沈絮半是无奈他这说哭就哭的特性,半是深有感触。 临清只是个孩子,从小没有父母疼爱,有的只有一只不会说话的兔子,想是平素受了委屈也只能跟那兔子吐苦水。 养到半道,兔子忽然没了,心中遗憾,堆积到今日,必是全给予到新得的兔子身上,想尽力弥补幼时憾事。 如此想通了,便也能理解临清哭到现在还受不住的原因了。 心中孤苦,无人可亲,才把真心全系在一只兔子身上。 沈絮长叹一口气,拍着他的背,柔声道:“莫哭了,往后我伴着你呢。” 临清心中酸楚大盛,抓着沈絮的衣襟重又放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絮儿没了…… 话说我这种更新速度,你们居然没有怒而催更,真是太仁慈了…… ☆、第十六章 连哭了两日,临清眼肿喉哑,话也说不得了。 不过很快,沈絮也说不出话来了。 因为临清在那埋兔子的地方立了一块木头,上书四个大字,“絮儿之墓”。 沈絮:“……” 沈絮眼角微抽,试着开口:“立墓碑没必要吧……” 临清回头,怒瞪沈絮,眼里是委屈和愤怒。 他死了最亲爱的兔子,沈絮竟然还不让他立碑凭吊! 沈絮缩缩脖子,只得把话吞回肚子,眼睁睁看着临清在墓碑前摆上青菜,伤心地念着:“乖絮儿,多吃些,来世投个好人家。” 沈絮哭笑不得。 日头不早了,沈絮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道:“我要去学堂授课了。” 临清擦了眼泪,也站起来,“我同你一起去罢。” “你去做什么?” 临清低头,半天才小声道:“我从前没上过学。” 公子_30 沈絮便明白他是好奇,想见识下学堂的样子,点头道:“那就一道去罢。” 临清换了衣服,跟着沈絮出门。一路走着,离学堂越近,心跳得越厉害,竟是有些紧张,转头望沈絮,却是一派泰然,好似要去给人上课的不是他反是自己。 “你要给他们讲什么?”临清小心问。 “崔先生病倒之前,讲到《礼记》,我打算从他停下的那一处接着讲起。” “哦。”临清点头,又道:“笔墨都带了吗?麻纸够么?竹杖备了么?学生不乖要怎么办?统共有几个人?你都认识么?” 他这两天都沉浸于失去兔子的悲痛中,忘了询问沈絮备教之事,眼见学堂慢慢近了,内心开始惶恐起来,生怕沈絮一时迷糊,在学生面前失了威严,往后管教起来可就难办了。 临清絮叨着,沈絮忽然止住脚步,望了他。 临清:“?” 沈絮忽然笑了,“你做什么这样紧张,我好歹也是扬州才子,难道还能在垂髫小儿面前失了颜面?” 临清一愣,也觉得自己担心过头了。 沈絮平素种种不靠谱,几乎都要让他忘了此人从前风采翩翩的模样。临清有点迷糊,自己喜欢的到底是沈絮意气风发的才子样子,还是好吃懒做的废物样子,要是没有从前临水而书的款款风姿,自己也不会鬼迷心窍应了他接自己过府做外宠的无理要求,可如今见识了此人蠢笨懒惰的模样,却又怎么也狠不下心讨厌。 临清想得脑中一片浆糊,已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对方什么了。若说原先迷恋的是一道幻影,如今幻影破灭,余了一个诸事无能的白痴,自己怎么就没失望离去呢? 到了学堂,那里已经坐了几个到得早的学生,七八岁模样,正在自觉念书,见到人来,有些害羞地站起来,目光在沈絮和临清之间转来转去,犹豫不定道:“夫子早。” 沈絮笑道:“早。” 几个小孩腼腆地笑笑,又望向临清,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沈絮道:“这是我的书童,你们叫哥哥就行。” 临清虽也性格内敛,但在小孩子面前毕竟想表现出大人模样,努力和蔼地笑,“你们好,我叫临清,是你们夫子的书童,你们同我不必拘束。” 几个小孩互相望望,颇是疑惑,其中一个挠挠脑袋,道:“我娘说,你们是夫妻,你是夫子的夫人。” 临清:“!!!” 沈絮:“!!!” 临清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这帮乡野村妇平时都是这样教孩子的吗?就不怕自家孩子长大了也找个男媳妇回家? 沈絮勉强咳嗽几声,做威严状:“坐下念书罢。” 小孩子一脸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回去重新拿起书来念。 临清满脸通红,直后悔不该跟过来,原想若是小孩,相处起来肯定容易许多,哪料到就连小儿也知道他和沈絮的关系,临清心里难堪不已的同时,又有隐隐的欢喜,像是小儿家的心思,盼着人知道,又盼着人不知道。 沈絮在讲台后坐了,拿了书慢慢翻。学生陆续到齐了,个个都好奇而兴奋地望着这位新夫子,原来的崔先生又凶又严厉,这位夫子看着就和蔼可亲,小孩们难免生出亲近之意。 沈絮拿竹竿在桌上敲了敲,朗声道:“我是你们的新夫子,姓沈,你们唤我沈夫子即可。之前的崔夫子病了,以后由我给你们授课,望诸位勤学好问,将来做个有才华有教养的人。” 一众学生齐声应是。 沈絮道:“我们今天接着讲《礼运》。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养也,非养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故君明人则有过,养人则不足,事人则失位……” 临清坐到最后一排,认真听起来。 沈絮不负才子盛名,一段《礼运》讲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既通俗易懂,又不失韵味,临清没读过正统书,也听得十分明白,大有眼前豁然开朗之感。 沈絮讲完一段,便让学生自己读书,自己坐回椅子上,端了水喝了一口。 临清坐在位子上痴痴望着,望着望着,又觉得那潇洒肆意的少年形象与眼前这人重合起来,飘飘然仿佛回到从前仰慕此人过活的日子。 沈絮放下杯子,看到临清着迷般看着自己,一脸不解。 沈絮:“?” 临清连忙收回视线,暗道自己疏忽了,竟让人望见自己发痴的样子。他拿书挡住自己,装作念书,嘴里念得磕磕巴巴,脸上潮红一片。 念了一会儿,沈絮又站起来讲课,如此重复了几次,日头高照,到了午休时分。 沈絮宣布放学,小孩儿欢呼着奔出学堂回家吃饭,临走前没忘恭敬地同夫子鞠躬。 临清见人跑得精光,突然想起自己忘了提前回去准备午饭,都怪自己听课听得太入迷了…… “我这就回去做,很快就送过来。”临清站起身道。 “一起走罢,一个人呆着也无趣。” 两人回了家,随意吃了饭,便又回了学堂。 尚未到上课时候,沈絮躺在侧屋床上小憩,临清蹲在院里拔草。 这个小院很大,地整得很平,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小孩玩的玩意儿,院中立着一颗大树,虬干挺立,已见发芽之势。 临清拔完一处,站起身拍拍手,舒解一下腰酸,视线环视一圈,往下落时却见两个小孩仰着头直直望着自己。 临清:“?” 小孩:“?” 临清道:“有什么事吗?” 两个小孩互相看看,其中一个说:“哥哥,我们玩抓鬼少一个人,你来么?” 临清极不想去,推脱道:“你们自己玩罢,我要拔草。” 小孩拉拉他的衣袖,“来罢。” 另一个也学样,抱着他的腿,“来罢。” 临清:“……” 临清无奈了,“好罢,就玩一盘,闹太累了,下午上课要打瞌睡的。” 小孩高兴地说:“嗯!”便拉着临清过去他们那一堆,嚷嚷道:“我找到人做鬼了!” 临清:“……” 原来是没人愿意当鬼所以才抓我过来啊! 抓鬼游戏规则简单,就是当鬼的人满院子抓人,抓到谁,谁就是替他当鬼。临清撸起袖子,作气势汹汹状:“鬼来啦!” 一众小孩尖叫着四下跑开。 临清心想,小孩罢了,难道还跑得过我?随便抓一个了事,他可不想跑得一身是汗。 一盏茶后。 临清气喘吁吁怒吼:“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给我等着!” 又一盏茶后。 临清上气不接下气:“站,站住……” 再一盏茶后。 几个小孩围着倒在地上的临清,一个戳戳他的脸,一个踢踢他的腿,末了得出结论:“他死了。” 临清:“……” 公子_31 临清怒吼:“我没死!等我休息好了,看我不抓住你们打屁股!” 小孩子们又尖叫着跑开,很快发现这个“鬼”不具有威胁,嬉笑着跑回来,围着临清拍手欢呼:“鬼死咯!鬼死咯!” 临清哭笑不得。 沈絮从屋里出来,看见一群学生在院里围成一个圈打转,好似在进行某种祭祀活动,好奇道:“你们在做什么?” 小孩们顿时鸟作兽散,一下子跑得干净。 沈絮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地上躺着的临清,歪头道:“你又在做什么?” 临清内心泪流满面,我也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跟一群孩童玩这等幼稚游戏。 临清侧躺着,一手撑着地,努力坐起来,擦擦额上的汗水,很是心疼身上的衣服。 沾了土,又要洗。 有一个小孩没走,蹲在临清身边,戳戳他的腰。 临清:“!” 转头怒吼:“别碰我!” 沈絮同小孩皆赫然一凛,沈絮无奈道:“不过碰你一下,你同个孩子吼什么?” 临清委屈得要哭,心道你这帮学生简直要把我整死了。 小孩倒也不生气,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临清,道:“哥哥你好了么?下午放学再一起玩?” 临清道:“不玩!你们跑得快,我一个都捉不住。” 小孩拉着他的手晃啊晃,“玩嘛玩嘛。” 小孩子的手柔柔软软,晃得临清心里也软了几分,但还是强硬道:“不玩!”瘪瘪嘴,又道:“除非你们找别人当鬼。” 沈絮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少年临清竟同七八岁的孩子玩在一起,还受了委屈,沈絮被他这副孩童心性逗得乐不可支。 小孩很爽快地点头,“好啊好啊,换我作鬼。”又问沈絮:“夫子你也来么?” 沈絮摆手笑道:“我不来了,跑不动,让临清跟你们玩就好,你们年纪相仿,加我一个反倒玩不痛快了。” 临清知沈絮在笑话自己,转头怒瞪。 沈絮实在忍不住要笑,也算五尺男儿一个了,还同小孩计较游戏规则,跑得头发也乱了,衣裳也脏了,脸也红了,说不出的可爱。 沈絮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这下高兴些了罢?” 临清一愣,明白过来这是沈絮在关心自己,不由心里一暖,低头道:“谁要你管。” 沈絮笑笑。 小孩歪着脑袋好奇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要夫子管?” 临清脸涨通红,同这小孩说不清,道:“还不回去念书,要上课了。” 小孩站起来,“哦。”又道:“哥哥我叫王子骞,放学后一起玩,别忘了。” 临清冲小孩的背影不耐烦地说:“知道了。”还在为被小孩集体戏弄生闷气。 沈絮站起身拍拍衣服,道:“我也该去上课了,你要来听吗?” 临清赌气道:“不听。” 沈絮笑道:“怎么还跟孩子生上气了?他们喜欢你才戏弄你,你是哥哥,气量要大些才是。” 临清扁嘴,还坐在地上耍赖,“衣服都脏了。” “回去洗洗就是了。”沈絮道,又补充道:“你不愿意洗,我来洗好了。” 临清诧异地望了他,沈絮微笑,伸手道:“起来罢。” 临清望望他,又望望他的手,脸红着握了他的手站起来,嗫嚅道:“你说的啊。” 沈絮失笑:“我说的。” 这两日临清愁眉不展,此刻才有了一点活气,沈絮心道,全当哄这孩子高兴罢,不过却也好哄,只答应洗个衣服就高兴了。 临清去洗了手,坐到上午的位置,跟一群小孩听沈絮听课。 许是中午玩得累了,下午便有些疲倦,听着听着就开始打瞌睡。 沈絮:“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小孩:“何谓人情……呼呼……” 临清:“何谓人……呼呼……” 沈絮望着满堂东倒西歪的学生,哭笑不得,挥竹竿敲在桌上,震天一声响:“啪!” 小孩:“!!” 临清:“!!” 沈絮道:“以后中午不许嬉闹,谁再打瞌睡就站前面来罚站。” 小孩和临清齐齐扁嘴,真凶,跟崔夫子一样凶。 沈絮接着讲课:“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 小孩:“何谓人情、喜、怒、哀……呼呼……” 临清:“何谓人情、喜……呼呼……” 沈絮:“……” 沈絮怒了,又是一竹竿敲在桌上,“都站起来!” 一屋子齐刷刷站了十几个人,各个内心惶恐又萎靡不振,沈絮望了一圈,叹了口气,“罢了,休息一盏茶罢。明日再这样,就罚抄书十遍。” 小孩子高兴了,欢呼着涌出屋子玩去了。 沈絮哭笑不得,不是困了吗,怎么一下又精神了? 叹气摇头,回首一望,倒还有一个人趴在位置上睡觉。 沈絮过去拍拍临清,“去屋里睡,当心着凉。” 临清确也是累了,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站起来,晃悠着往侧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王子骞和白萧萧站在床边。 王子骞道:“他睡了好久。” 公子_32 白萧萧点头:“像家里的猪一样能睡。” 王子骞用手指点点床上那人的脸,“他长得真好看。” 白萧萧赞同地唔了一声,“像女孩子一样好看。” 王子骞道:“他是女孩子啊,他不是夫子的夫人么?” 白萧萧敲他的头:“笨蛋,他是男孩子,你没听夫子让我们叫他哥哥么?” 王子骞皱眉,“可是夫人都是女的。” 白萧萧一脸严肃,“也可以是男的。” “可我娘就是女的。” 白萧萧沉默了,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王子骞又问:“他和夫子以后有宝宝了,宝宝要叫他作娘么?” 白萧萧蹙眉,陷入了沉思。 临清:“……” 终于忍不住坐起来怒吼:“你们为什么要站在我床边说话!” 王子骞吓了一跳,“哥哥你醒了,我等你好久了,快起来玩抓鬼。” 临清还没醒彻底,睡得正香被两个小鬼吵醒,又困又烦躁,“不玩,我要睡觉。” “哥哥你睡了一下午了,夫子都放学了,你还不起来。” 临清立马醒了,“就放学了?你们夫子呢?” 王子骞指指外面,“夫子在教室看书。” 临清一溜烟爬起来冲到教室,两个小孩也跟着跑过去,教室里沈絮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本《史记》在看,抬头望了临清,“起了?” 临清走过来,“怎么不叫我?” 沈絮道:“看你睡得熟,这几日又没休息好,就让你睡了。” 临清赧然道:“放学多久了?回家罢,该做饭了。” 王子骞立马拉了他的袖子,“哥哥,你答应同我们玩的。” 沈絮笑道:“还早,你与他们玩一会儿吧。” 临清只得去了。 这回换王子骞做鬼,软软的小孩跑得累死了还捉不到一个人,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小脸上都渗出细汗来,断断续续道:“我,我捉不到。” 有小孩道:“快来快来,捉不到就一直是你当鬼。” 王子骞咬咬牙,又跑过来抓人。 临清跟着一群小孩跑得欢快,起先还沾沾自喜没被抓到,但看着王子骞跑得小脸通红满头大汗,又有点同情了,正犹豫着要不要牺牲下自己换他下来休息,却见白萧萧放慢了速度,几乎是凑过去往王子骞抓住了。 王子骞高兴地大喊:“捉住了!捉住了!” 白萧萧脸上没什么表情,酷酷地说:“哦。” 临清望着,禁不住微笑,小孩儿之间的情谊简单而又真挚,叫人羡慕。 重换了人当鬼,一直玩到日头西落才散了,一帮学生同临清混熟了,个个都叫他哥哥,围着他说话,亲昵得像原本就是兄弟一般。临清一时间多了十几个弟弟,又欣喜又感慨,记名字都记不过来,求助地望向屋门口含笑望着他们嬉闹的沈絮,眼神略微无措,更多却是高兴。 “夫子再见,哥哥再见。”小孩子三两结伴回家去了,“哥哥明天再一起玩。” 临清应着,目送他们走远,回头正对上沈絮的目光。 斜阳晚照,初春时节,万物复苏,树丫上零星的芽儿嫩黄可爱,偶来的南风也染上一丝暖意。临清心中某处犹如被春风拂过,软和到让人想哭。 微微一笑,他挽起鬓边一缕细发,轻声道:“回家罢。” 临清听了几日课,还是回去耕地了。 学堂的小孩儿撅嘴道:“哥哥放学后要来的。” 临清摸摸小孩儿的脑袋,温声道:“来的,得空就来一起玩。” 教室里沈絮敲教鞭,无奈道:“你们到底是来玩还是来读书的!” 临清本想向地主租一亩三分地用以种稻米,奈何租金实在太高,他攥着家里仅有的十几两银子,很是舍不得。 路过水渠边时,无意发现一处地方,水源充沛,光照极好,因不是规整的地方,又与村人的田地相隔太远,故无人利用。 临清心动,不知这块地有无主人,便跑去乡长那询问。乡长跟着他来看,摸着胡子道:“这里倒是尚无人租下,不过你要来能做什么,种稻米也收不得几两。” 地确实小得可怜,不过几步之大,临清道:“我家只有两个人,况且我也没做过农活,想着先试试吧,即算欠收了损失也不大,再不济也可以拿来种点别的。” 乡长道:“你要租要是可以,不过这里人来人往的,别种了东西被人偷了才好。” 临清笑道:“没关系,先种着再说罢。” 当下随着乡长回去办好租赁事项,又去买了些种子,硬着头皮请王婶教了。 王婶家虽不耕地,靠丈夫开肉铺为生,但农间活计还是会的,王婶便教便道:“唉,你这样的小公子不坐在家里享福,跑出来受苦作甚?你相公不是做了教书先生么,怎么还要你出来做事?” 临清挽着裤脚踩在湿泥里,冻得直打哆嗦,“总要吃饭的,不靠他一个人。” 王婶想了一会儿,感慨道:“你们这样的,和我们到底不一样。女子嫁了人,便依靠男子过活,男主外女主内,好似自古以来的道理。” 临清赧然道:“我不知道普通人是怎样的……我也,不是女子……” 王婶笑了,“柳先生家那位也同你一样,柳先生给乡长做执笔,他便纺纱卖钱,虽是男子,可织出来的布比女子还精致,绣的手帕上面的蝴蝶像是要飞出来似的。” 临清想起在柳玉郎家看到了织布机,又想到琴晚那双白净修长的手,不知他是如何保养的,再看看自己的,才一个月不到,就粗糙得不敢拿出来给人看了。 又想,琴晚那样高傲的人,也肯放下身段随柳玉郎来乡野吃苦度日,自己不过一双手,又何必戚戚哀哀呢。 沈絮还不是被迫做了教书先生。 能一起潦倒,便已是自己的福分了。 忙完田里的活,看着整好的地,只差播种了。临清擦擦额上的汗,一抬头,快近午时,忙匆匆告别王婶,回去给沈絮做饭。 数日后,那方小小的田地已见雏形,临清不必再每日去田里劳作,转而给自己后院的菜地除草松土。 给沈絮送完饭,又赖着听了一会儿课。 自从沈絮当上教书先生后,临清同他发脾气的次数少了许多,一是两人不再从早到晚面面相对,二是沈絮适应了夫子身份后,许是想到要为人师表,先前那股惰性便压回去了许多,渐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子来。 只是偶尔,还是会犯懒叫苦。 譬如现在,休息时间,学生都跑出去玩,沈絮趴在木桌上呜呼哀哉,“你来替我几日吧,每日早起真是累煞人也。” 临清给他倒了杯热茶,“既为人师,怎么还说这样的任性话。” “教书真是太累人了……”沈絮咬着杯沿吐水泡。 临清打他的手,“像什么样子。” 公子_33 沈絮委屈道:“每十日才休息一日……” 临清真真哭笑不得,要是外面的学生看到自己的先生原来是此模样,不知该如何作想。 再上课时,临清没再听了,回家去给菜浇水。 刚走到家门口,便遇上柳玉郎,后者一脸急色,拱手道:“琴晚可曾来过?” 临清一怔,“未曾。如何了?” 柳玉郎心急如焚,“不该说了几句重话,他一贯骄傲,受不住气便走了,我追得不及时,等出门找人时,人已经不见了。” 临清大惊,“怎么这样?他会去哪里?什么时候不见的?” “就是刚刚,”柳玉郎急着去寻人,无暇细说,道:“若是他来了,请千万替我留住人,玉郎先谢过了。” 临清点头,“你要去哪里找,我也来帮忙罢。” “不必了,琴晚在这无依无靠,若是来投奔你,你在家也好有个照应。” 临清只得看着柳玉郎离开。 想不到数日不见,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天就要黑了,琴晚会去哪里,他带银两了吗,肚子饿了怎么办,若是晚上还不回来,找到地方落脚吗,遇到坏人怎么办…… 临清站在院门外,一颗心砰砰直跳,盼着柳玉郎早些找到人。 “临清。”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 临清转过头,“!!!” 站在他身后的居然是琴晚! “你怎在这?”临清就要叫柳玉郎,“柳——” 琴晚捂了他的嘴,“别叫他,让他找,”脸上忿忿的,“找不到拉倒。” 临清瞪大眼睛,“你刚才就在这?” “我躲在你家院子里,你们说话我都听到了。” 临清:“!!” “你有水喝吗,我渴死了。”琴晚说。 临清只得放下满肚子疑问,先把人领进屋,给他倒了杯水。 琴晚喝完,抱着杯子望着地上发呆。 临清坐到他旁边,问他:“你们怎么了?” 琴晚道:“我不同他过了。” 临清眼睛瞪到最大,“为什么?” 琴晚的眼睛慢慢红了,沉默了一会儿,把事情说了。 柳玉郎给乡长做执笔回来,琴晚给他宽衣时,发现袖子里藏着一条帕子,绣着一双鸳鸯,还沾着女儿家用的胭脂香味。乡长有个女儿,今年十五,对柳玉郎一见倾心。琴晚本就介意柳玉郎日日去乡长家里招蜂引蝶,现下见了帕子,更加觉得柳玉郎风流,明知对方喜欢自己,还要收人帕子,明摆着欲拒还迎。 琴晚同他吵了一架,负气离家。柳玉郎过了气头再出来寻人,却是怎么也寻不到了,无奈之下来问临清,却不料两人将将错过。 临清同琴晚是朋友,自是觉得此事是柳玉郎不对,“你要怎么办?” 琴晚擦擦眼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大不了回勾栏院。” 临清忙道:“不要!你可以搬过来和我住。” 琴晚勉强笑了笑,“你同沈公子两个人住正好,多我一个又算什么?没遇上柳玉郎之前,我也是一个人活着,不过重新回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临清拉了他的手,急切道:“过自在日子多好,你难道真愿意回去被人继续欺负?” 琴晚望着他一怔,继而捂着脸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琴晚年纪虽小,却因从小在勾栏院里长大,性格比同龄少年更要坚强,哭了一会儿便也收了眼泪。 临清摸摸他哭红的眼睛,心疼不已。 琴晚左右看看,问:“兔子呢?” 临清手一顿,轻声道:“没了。” “如何没了?” 临清告诉他兔子喝了生水,说得自己又想起那日兔子在他怀中慢慢冰凉的场景,心里又难受起来。 琴晚拉了他手轻轻捏了捏,眼睛带着水光,明亮地看着。虽没有说话,但临清感到他是在安慰自己,于是对他笑了笑。 琴晚也回笑了笑。 两人拉着手聊天。 临清跟他说小时候学琴的故事,琴晚与他回忆从前在勾栏院见过的人间百态,两人越说越觉互相十分投缘,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过一般,说不出的亲近。 “你在勾栏院那样不开心,便不要再回去了,那些人肯定会笑话你。”临清道。 琴晚点头,“我知道的,先前说的是气话,即算不同玉郎过了,我也不会回去的,宁可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孤独终老。” 临清皱眉道:“那多孤单,你要是走,我也跟你走罢,我们是朋友啊。” 琴晚笑,“你舍得你家沈絮么?” 临清脸红,不做声。半响,小声道:“我不舍得又如何,他心里总归没有我。” 琴晚握着他的手,柔声道:“你那样喜欢他,为什么不同他说,我听你说他都不记得把你从张家讨回来这件事,怕是还不知你心意。他那样呆,你不同他说,他如何懂?” 临清把脑袋埋起来,摇了摇,细如蚊吟:“不说的。” 琴晚看他害羞,道:“不如我替你去说罢?他若也喜欢你,岂不两厢情愿,成全一桩美事。” 临清连忙拉住他,着急道:“不说的不说的。”脸上一片羞恼,“他不喜男子……说了,就再也……” 还记得两人在这小村庄落脚的第二日,沈絮同自己说过的话。 不好男风,解姻缘,做兄弟。 哪一句都让自己心口发疼。 哪里还敢奢求对方接受自己的心意,只盼他永远不知晓,自己便可以永远留在他身边。 琴晚同情地摸摸他的脑袋,叹息一声,继而愤愤不平道:“男人都是混蛋!” 临清擦擦眼睛,“我们也是男子。” 琴晚看他一眼,改口道:“在上面的那个都是混蛋!” 公子_34 临清:“……” 上面下面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话说他和沈絮还根本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啊!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琴晚道,“我帮你一起做饭罢,沈公子应该快回来了。” “好,”临清也笑笑,“你留下住罢,让柳公子找去。” 琴晚点头,不再客套。 沈絮放完学回来,看到临清同琴晚在灶间忙活,不由一愣,“琴晚你怎在这?柳兄找你都快找疯了。” 柳玉郎告别临清后,又去了学堂寻人,沈絮散了学同他一起找了一阵,无功而返,却不料琴晚却藏在自己家里。 琴晚添柴火:“哦。” 临清切着菜:“哦。” 沈絮:“?” 临清道:“柳公子来过的,琴晚不肯理,让他找去罢,谁让他欺负琴晚。” 琴晚点头:“让他找去。” 沈絮:“……” 沈絮把临清拉过来,皱眉道:“你怎也跟着胡闹,琴晚同他生气,你当劝和二人才是,怎么还火上添油?” 临清撇嘴,“本来就是柳公子不对,做什么要收人家姑娘的手帕。” “你懂什么,王姑娘一片心意,柳兄又在乡长手下做事,就算能辜负女儿家一番辛苦,也不能驳乡长的颜面。一条手帕而已,琴晚吃醋,你也糊涂了么?” 临清心道,琴晚说的果真没错,做上面的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风流薄幸,还不许人生气,霸道自私至极。 “哼,不同你说。”临清抽身,回去继续切菜,再不理沈絮如何跺脚。 沈絮说不动临清,又去劝琴晚。 “柳兄知道自己错了,不该同你发脾气,他来找我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担心你被坏人拐去,真真急得眼睛都红了。你便莫生他气了可好,现下天黑了,他还在外头寻你,若是摔了伤了,难道你不心疼?” 琴晚低下头,沉默了。 他是气柳玉郎,但同临清倒完苦水后,一时的激愤慢慢平静,心里还有些别扭,却也不像刚跑出家时那样生气了。 他望一眼外头,日头已经全黑了,田间小路崎岖不平,柳玉郎一介书生,若是真摸黑找他而摔了…… 琴晚心里隐隐作疼。 沈絮见他有所动摇,点到为止,不再多说,退去外边,悄悄朝临清招手。 临清看看琴晚为难的样子,放下菜刀走去外间。 沈絮道:“你守着琴晚,我去叫柳玉郎来。” 临清犹豫道:“可琴晚说不想见他,我跟他说好的,今晚他住这里。” 沈絮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真是笨,他俩情意相投,不过拌个嘴,你真要二人分开啊?” “可是……”临清摸着被敲的地方,还是犹豫不决。 琴晚来时哭得那样伤心,临清心里替他气柳玉郎,殊不知在沈絮这头,柳玉郎着急寻人的模样不下琴晚满腹心伤。 临清年幼,生气了就是生气了,那是可以严重到一辈子都不原谅的,尚不明白夫妻间床头打架床位和,要的不是争个谁对谁错,而是重在互相包容。 沈絮一时同他说不清,担心柳玉郎在村里寻不到人会跑去山上,急着把人带回来。他拍拍临清的脑袋,嘱咐道:“回来再同你说,千万看好人,等我回来。” “哎——” 临清留不及,只能看沈絮跑远。 走回厨房,琴晚还抱着一根柴火发呆,脸上又迷茫又忧伤。 临清走过去,蹲到他旁边,问:“你原谅他了么?” 琴晚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我心里还气他,可又担心他。” 临清叹气,“哎。” 又问:“他要是来找你,你还同他回去么?” 琴晚看着地上,眼睛酸酸的,没有说话。 临清也有点难过,觉得琴晚很可怜,明明是生气的,却又还为柳玉郎着想。 沈絮寻到柳玉郎,急忙忙把人带回来,柳玉郎一见琴晚,激动得上前把人抱住,“你跑哪里去了,我担心死了。” 琴晚挣了几下,眼泪就下来了。 “你去找你的王小姐好了,作甚要来寻我?”琴晚呜咽,“我不同你过了,我要回去。” 柳玉郎抱着他不让他动,“是我不好,往后再也不收她东西了,乡长那里我也不去了。” 琴晚还在哭。 沈絮扯了扯看得呆了的临清,两人悄悄离开,留下一方地方让柳玉郎琴晚二人解开心结。 临清有些低落,问沈絮:“他们这就和好了么?” 沈絮笑,“你还盼着他们不和好?” “当然不是!”临清道,“可是,这样就和好了,我觉得琴晚很委屈。” “如何委屈了,柳玉郎后悔同他吵架,寻人寻到现在,一身污泥好不狼狈,就不委屈了?” “可是是柳公子先不对的。” “临清。”沈絮拉他坐下,缓声道:“这世间很多事都不是简单的对与错可以区别的。你说柳兄不该收人手帕,但你想,若是柳公子不收,那姑娘岂不伤心,乡长岂不觉得柳兄恃才傲物,万一因此失了活计,柳兄如何让琴晚衣食无忧。再说,柳兄心中坦荡,才会将帕子带回家,若是柳兄真对王姑娘有意,换做你,会把帕子拿回来让琴晚看到么?” 临清听得呆呆的,摇了摇头。 “如此便是了。”沈絮道,“琴晚在意柳玉郎,才会因为一张帕子而吃味,柳玉郎在意琴晚,才会满村子寻人。两人互相属意,何不各让一步,你难道希望二人就此分开,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么?” 临清低下头去,“当然不愿。” 沈絮摸摸他的脑袋,微笑道:“我知你心疼琴晚,你与他是朋友,自是见不得他受委屈。但琴晚离了柳玉郎,那才是真正的委屈。所以,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你莫再替琴晚而对柳兄存成见了可好?” 沈絮说得条条在理,临清没法不信服,乖乖点头。 沈絮笑道:“这便乖了。” 临清见他目光温柔,好似在哄小孩儿,不由心下荡漾,脸微红,嗫嚅道:“你只会说别人,我生气时却不见你改过。” 沈絮一怔。 临清道:“嫌我做饭不好吃,去教书也百般推脱,你说琴晚该体谅柳公子,你又何曾体谅过我。” “这……”沈絮哭笑不得,“好罢,往后我哪里不对,你说出来,我能改则改。” 临清望他一眼,满意了。 公子_35 沈絮忍不住捏了捏他的鼻子,“小心眼。” 临清脸涨通红,别过头去,“大……大懒猪。” 听得厨房没了声响,想是二人已和好如初,沈絮与临清一起过去,柳玉郎拱手道:“今日之事,多谢沈兄与临清,叨扰之处,玉郎日后必当再谢。” “小事罢了,无足挂齿。”沈絮摆手道,“柳兄能与琴晚重归于好,便是墨怀最愿看到的。” 琴晚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临清过去牵了他的手,在他耳朵边小声问:“和好了?” “和好了。”琴晚点头,“下次再来你家住,你不怪我食言罢。” 临清摇头,“不怪,沈絮说,要紧的是两个人不分开。我也不对,光想着替你出气,忘了劝你们和好。” 琴晚抱抱他,“谢谢你。” 临清笑了笑,忽然觉得很高兴,看到两个人团圆,原来是这样令人欢喜的事。 “留下来吃饭罢。”临清邀请道,“饭做到一半就——” 琴晚也笑了,“好,我还来帮你。” 柳玉郎看着二人亲热地说话,心下一片感慨。琴晚自来到这村落,心中一直郁郁不快,二人似乎比先前还生疏了些。如今看到他同临清玩在一块,往日的活气仿佛又回来了,不由感到快慰。 四人围了桌子吃饭,柳玉郎以茶代酒,感谢沈絮与临清帮助之恩。琴晚也同临清举杯,也感谢他替自己骂柳玉郎花心。 临清慌忙道:“柳大哥,不是的,我听琴晚那样说,心里着急,所以才替他生气。现在你道歉了,我绝对没有再记恨你的。” 柳玉郎摸着鼻子尴尬道:“无妨无妨,哪日再让琴晚替你骂一回沈兄便是。” 临清大窘:“我,我……” 沈絮笑着摇头,“柳兄逗你罢了,再说你若骂我,哪次不是自己指着我的鼻子骂了?” 临清拿脚踩沈絮,气他不为自己说话,还帮着柳玉郎戏弄自己。 沈絮痛得吸气,“真真悍妇。” 四人毫无芥蒂地说话,虽才相熟十数日,已然交心交底,仿似冥冥之中自有缘分,一见如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琴晚同柳玉郎回去后,第二日便绣了一条手帕送给临清。临清爱不释手,捧着那帕子不知怎样喜欢才好。 “上面的兰花清新秀丽,好像真的一样。”临清举着帕子给沈絮看,像个献宝的小孩。 沈絮仔细端量,道:“琴晚好绣功,从来绣帕子以牡丹、鸳鸯居多,他倒别出心裁,配以兰花送你,便是男子用着也不失风雅。” 临清不像沈絮计较恁多,只单纯高兴收到礼物,抱着帕子乐呵呵的,“我的帕子。” 沈絮笑着摇头,道是相处时日愈久,临清倒愈像个小孩了。再一想,临清本就才十六,天真浪漫的一面从前掩山遮水,如今慢慢显露出来,沈絮倒觉欣慰,那个整日板着脸训人的少年他是看怕了。 春日和煦,沈絮终于盼到十日一轮的小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打着哈欠到厨房寻吃的,却不见临清踪影。 “临清?”沈絮唤了几声,没人回答。 也不知道去哪了,灶台上倒扣着几个馒头,不过冷了,沈絮看着便没食欲,打算等临清回来再吃。 走去后院才发现,几日没顾及,这里已经整成了一方菜园,土垅整齐,方方正正,还支了一个架子,像是用以让藤蔓攀沿。 沈絮慢慢巡视临清的劳作成果,心中感叹不已,那样瘦小的一个人儿,锄地时还同自己一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去学堂做了几日先生,临清便默不吭声地弄好了一方园地,饶是沈絮脸皮厚,也禁不住脸红了,自己可是每日一落家就呜呼哀哉教学之累啊…… 他蹲下身捏了一撮黄土,松软湿润,想是临清每日都来松土浇水。那样认真,好像已经笃定主意在此安生了一般。 沈絮眼眸微怔。 落难至今,他很少思考以后。从前自在随意惯了,一时间从天上掉到地下,仿佛还未摸清头绪,虽也在这村子住下了,却总是如梦似幻,过不真切。 若是从此就这样过下去了,当如何呢。 富贵转成空,前路了无踪。 沈絮良久没有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临清从田间回来,脸上还沾着泥巴,去后院打水洗脸,看到沈絮蹲在菜地里发呆。 “你在做什么?” 沈絮闻声转过头,看到临清脸上的泥点,先是一怔,继而忍俊不禁,“哈哈。” “怎么了?”临清不解,往自己身上看看,没哪里破了啊。 沈絮走过来,伸手在他脸上拭去污泥,把手指举到临清面前,笑道:“跟谁家孩子打架了,真是个泥猴儿。” 临清脸上一红,“谁是泥猴了!” “一脸泥不是泥猴是什么?” “那是拔草时弄上去的。”临清气恼道。 “拔草?”沈絮这才注意到临清裤腿卷起,一双玉足竟踩在草鞋上,冻得发红,“你怎还下水了?春寒料峭,冻病了怎么办?” 临清因他随口的关心而心头一暖,小声道:“我租了一块地,学着种稻子,自己种的米总比外头买要便宜……” 他见沈絮教书辛苦,这些琐事都未曾同他提过,一个人默默弄好田地又弄好菜地,一句功也不曾邀,若不是沈絮今日休息在家偶然发现,临清怕是不会自己开口。 沈絮好一会儿才从怔愣里回神,心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儿,伸手拉过临清,将人牵到屋里坐下。 临清疑惑地看着他烧水,又亲自端过来给他泡脚。温暖的水让临清由衷叹了口气,沈絮问:“烫吗?凉吗?” 临清傻傻望着他,眼睛有些酸。 这呆子总是这样,大多数时候不懂人心,将人气到极致还一脸无辜,可是偶尔,却也能像现在这般心疼人。 就是这零星难得的温柔,叫他无限贪恋。 他趴在自己腿上,望着水里倒映出的一双盈盈泪目,忽然觉得这样就够了,吃再多苦,能换这呆子偶尔的关心,就值了。 他不祈求沈絮会接纳自己,能够陪在他身边,临清已经满足。 吃过午饭,沈絮打算去看望崔恪。临清捡了几样东西,同他一起出了门。 田间嬉戏的儿童远远看见沈絮,便大声喊:“夫子好!” 沈絮微笑,挥手致意。 又有村人躬身劳作于田间,抬起头对二人打招呼:“沈夫子,小公子。” 绿意渐染,浅浅短短的嫩芽将这群山环绕的村落勾勒得生意盎然,南归的燕子啁啾,划过天际的剪影彷如碧洗幕布上的一抹丹青,举目四望,每一处都仿似浑然天成的山水画,移步换景,目不暇接。 沈絮诗兴大发,禁不住做了一首七言,又非要教临清念书。一路二人一句一合,好一副陌上少年游。 行至崔恪家,崔恪正在院中伤春,见二人来,颔首相迎。 公子_36 沈絮见过礼,向临清介绍道:“临清,这位是崔先生。” 临清恭敬道:“见过崔先生。” 崔恪今日精神尚可,人也和气了许多,微笑道:“小公子生得秀气,在这乡野吃苦了。” 临清受宠若惊,忙道:“不吃苦不吃苦,这里山清水秀,邻里和睦,临清很喜欢。”见沈絮微扬下巴示意,便将手里的东西送过去,“一些薄礼,不成敬意。” 崔恪笑了笑,“不必如此客气,人来看我就已到了心意。” 这小院虽久未打理,却不失雅致,又处高地,俯瞰而去,整个村子的景色尽收眼底,大有坐拥山水之感。 三人便在院中坐了,崔恪要泡茶,临清接过手,崔恪笑笑,也不同他计较些虚礼。 临清烧好水,泡了三杯清茶,端到院中石桌上。听崔恪与沈絮聊了一会儿诗词,自觉插不进话,便起身四下巡赏,见院里长了杂草,便默不啃声蹲在一边拔草去了。 崔恪远远望一眼临清,对沈絮笑道:“你真得了个宝。” 临清不自矜不自恃,帮崔恪拔草亦不是为了讨好对方,权当顺手之举,这样平易可亲的性格在崔恪看来确实难能可贵。 沈絮品一口茶,叹道:“可惜性子太敏感,自己总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 崔恪笑道:“妻妾散尽,他还愿随你,对你真道情真意切。只不过,我从不曾知沈公子也喜南风。” 沈絮赧然道:“此时说来话长,我同他并非断袖之谊,只是阴差阳错,便被村人误会了。攸攸众口,索性随他们传去了。” 崔恪但笑不语。 沈絮道:“先生之前所托之事,墨怀尚无眉目,还请见谅。” 崔恪轻叹一声,“是我强求了,阿册既要走,便会叫所有人都寻不着。沈丹墀如今重罪加身,即算寻到淮册,也不会留下痕迹叫人发现二人踪迹。我病糊涂了,才会苛求你替我寻找一二。” 沈絮道:“既然朝廷还未找到人,想必他们此刻是平安的。只要活着,总有希望再见到,先生莫要伤怀”。 崔恪叹笑,“你说的是。”顿了一顿,又道:“你如今家财散尽,倒也不失为幸事。君心难测,沈家与太极宫的关系千丝万缕,坐拥富贵,却如履薄冰,倒不如离了纷杂来得安心。” 沈絮的目光探向远处,良久才轻声道:“晚生心中尚未平静。” 他以“晚生”自称,即是想请崔恪指点一二。 崔恪看他面露忧伤,温声道:“你年少得志,自有宏图待展,屈居乡野,心中难免不甘。” 沈絮喟叹,眼里爬上一丝迷茫,“从前富贵盈门,仿佛过眼云烟,来这陆山村已有一月有余,可我每一日都似浮于云上,不得落地。我未想过这一世应当如何,可却也……为老死山中自哀甚矣。” 眼波流转,过往的一幕幕如走马灯般从脑海划过,粉饰太平的日子,他不知自己抓住了什么,迷雾重重的将来,他不知自己能抓住什么。 看着临清每日炊米劳作,仿佛已然适应这里的生活,反观自身,却如离群之雁,久久不得低下脖颈。 沈絮心下一片茫然,不知此后将会如何,应当如何。 崔恪拿起茶壶,缓缓往沈絮杯中注水。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虽是感怀生死无常之句,却也不违景时。人生无常,顺应而为方是正理,” 沈絮怔然相望。 崔恪不再多言,将茶杯推至沈絮面前。 沈絮望着清茶悠悠,心里涌起万般感悟,白云苍狗,汲汲营营,人之一生短短数十载,转瞬即逝,去者日以疏,生者日已亲,世事无常,是否该放下过往云烟,珍惜眼前所有,沈絮心中无限茫然。 临清将院里整得差不多,拍拍手站起来,只觉腰酸背痛。取了水洗了手,回到院里,沈絮正与崔恪说着学堂之事。 见临清站在那,崔恪冲他招招手,“好孩子,辛苦你了,过来喝口水。” 临清确也口渴了,过来坐了,沈絮给他倒了杯水,临清喝了,望了望崔恪,不知该说什么。 崔恪见他乖巧可爱,便问他几岁了。 临清答:“十六。” 崔恪又问:“念过什么书?” 临清赧然道:“只学过《千字文》,会念几首诗。” 沈絮插嘴道:“他从前学琴出身,如今也去学堂同学生一起听课。” 崔恪道:“会弹哪些曲子。” 临清一一答了。 崔恪喜道:“我平素亦抚琴一二,正好,你我切磋一番。”说着,便进屋去了琴来。 临清自随沈絮流落乡野,已许久未见到琴,此时见了,仿佛得逢故友,激动不能自已,轻轻摸着那丝弦,颤声道:“我真可以弾?” 崔恪点头,“弹罢,许久未有同好,今日便听你抚琴一曲,聊慰寂寞。” 临清眼中闪着盈盈泪光,既为可以重抚丝弦,又为过往种种感慨不已,将那七弦小心移到自己这侧,郑重道:“临清献丑了。” 抬手轻抚,华音乍生。 如细雨沙沙,如泉流淙淙,时而缠绵悲切,时而灵动飘逸,将要冲上高峰,却又乘云远去,将要俯至低谷,却又峰回路转,如歌如诉如泣如吟。临清修长的十指如轻纱曼妙,拨弦弄调之际,余音袅袅,绕空不散。 沈絮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清秀如玉的少年,记忆里某个熟悉的片段笼在这乐声之下,将要突破,还又消散。仿佛许久之前,他曾听过这样美妙的音乐。 那时暑气蒸腾,荷花灿烂,灼日绵绵之下,有谁手拨轻弦,与那偶至的凉风一道,吹散燥热,吹入他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一曲毕,崔恪鼓掌喝彩,沈絮犹自身处梦中。 临清颔首,无限爱怜地摸了摸琴身,才轻声道:“献丑了。” 崔恪道:“小公子年纪小,琴艺却十分了得,可惜了。” 临清摇头,将琴还给崔恪,“先生来一曲罢。” 崔恪一笑,弹了一首《上邪》,临清赞道:“先生才是真绝技,临清班门弄斧了。” 崔恪放下琴,解下腰间一枚玉佩,拉过临清的手,放到上面,“我见你分外投缘,这枚玉佩你收着,算作知音之礼。” 临清不敢要,忙推却道:“不可不可,怎敢要先生割爱。” “并非什么贵重物什,你我投缘,且收下罢。” 沈絮亦道:“先生给你,你便收着罢。” 临清只得受了,小心端详那玉佩,只见上面刻了一条小蛇,却又隐隐藏着两双爪子,似龙而无角,姿态傲然,却困于河底。 沈絮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临清尚未看出其中奥妙,只觉玉佩轻巧可爱,色泽剔透,好不稀罕。 崔恪望着临清仔细琢磨的样子,淡然一笑,道:“沈公子,前尘已逝,不如惜取眼前。” 沈絮微怔,惭愧道:“晚生受教了。” 告别崔恪,回家的路上,临清小心捧着崔恪赠的玉佩,一会儿举到阳光底下看,一会儿又拿到唇边呵气擦拭,沈絮见他那宝贝模样,不由失笑,“收好罢,莫一会儿失手跌碎了。” 公子_37 临清恼怒地瞪他一眼,悻悻把玉佩收进怀里。 先是琴晚送的帕子,如今又得了崔先生的玉佩,少年心性的临清因得了礼物而心情大好,一路小声哼着方才弹过的曲调,脚步也随之轻盈,一蹦一跳的,沈絮在后头看着,只觉前头走着是一只雪白的兔精,茕茕可爱。 这一天过得倒也和睦,然而临睡前还是斗了一次嘴。 原因是沈絮又惦记起他将临清从张家讨回来这件事。 沈絮:“奇怪,奇怪……” 临清:“哪里奇怪?” 沈絮:“张兄养的琴师我都认得,怎会没见过你?” 临清:“……你认得哪个?” 沈絮掰手指给他数,“临蘭,临梦,临嬛,临芸……” 临清黑着脸,“临蘭、临梦是我师姐,临嬛、临芸是我师妹,你根本只是耽于美色!” 沈絮摸摸鼻子,企图为自己挣回些颜面,“我听你弹琴还是很耳熟的,和你师姐师妹差不离。”见临清要发飙,又补道:“你比她们弹得好!” 过了一会儿,沈絮又不甘心地问:“可我从前未见你登台演奏过啊?” 潜台词是,我未见过你,如何就指了你做外宠。 临清强压怒气,翻身朝里,留个背影给他,“记不得就算了。” 沈絮犹自纳闷,临清却是被勾起往事。 哪里没见过,未学成时,坐在师姐身后,帘绡情动,一群纨绔里便数此人最耀眼。学成登台初献艺,便是炎夏时节,水榭阁台,一个枕水而歌,一个临窗而饮,不经意的眼眸对视,便叫他手尖微颤,险些弹错音符。待到一曲毕,那管事拉住自己,指着十几尺之外,湖面另一侧掷了酒杯诗兴大发挥笔而书的白衣公子,附耳轻言,自此便许终生。 只是这些,如今只余了他一人空叹唏嘘,始作俑者却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恼怒沈絮不断问及当年事。 他也想问,为何讨了我,又不要我。 背后的沈絮喃喃着,坠入梦乡,临清心口苦涩,恨这呆子无故撩人伤心,又作出一副无辜模样。 临清的怨气体现在第二日的早饭上。 沈絮望着桌上简单的一碗白粥,不相信地问:“这是早饭?” “嗯。”临清吃着面条,眼皮都懒得抬。哦,忘了说,临清给自己做的早饭是香喷喷的面条,还卧了一个鸡蛋。 沈絮的目光转为直直盯着临清的碗里,吞了口口水,“你……” 临清干净利落地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煎蛋塞进嘴里,端着碗去厨房洗了。 沈絮目瞪口呆。 为什么?为什么?他又哪里做错了? 相处了一段时间,沈絮对临清的脾气摸了个大概,这小公子如若生气,从来不会摆上台面明讲,只会通过一些小细节来表示不满,比如不给他做好吃的。 沈絮摇头苦笑,认命地喝了那碗白粥,拿了行头去学堂上课。 临清从厨房的窗口偷偷瞥见他远去的身影,有点懊悔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但又想起昨夜自己辗转反侧而那呆子却熟睡得只差打呼了,又跺脚咬牙道活该。 一碗粥比不得面条饱腹,才一个时辰不到,沈絮就肚中空空,饿得打鼓了。 让学生自己背书,沈絮摸着肚子坐在讲台后,对临清那类似恶作剧的的报复行为哭笑不得。 正想着,却看到临清来了,提着个篮子站在院里冲他招手,不过脸色很臭。 沈絮起身过去,临清把手中的篮子没好气地往他一推,也不说话,愤愤瞪着他。 沈絮揭开上面的布,里面装的是馒头和小菜,还有一盘煎蛋。 沈絮笑了,嘴硬心软,总是小儿家的心态,让人头疼,却又显得可爱。 “谢谢。”沈絮道。 临清别过头,“哼,我是要去镇里,才提前给你把午饭送来。” 沈絮好笑,真真口不对心 “你去镇里做什么?” “买衣服,”临清道,“天气暖了,你我都没有春衫可穿。整日穿冬袄,叫人笑话。” 沈絮道:“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要你管。”临清气哼哼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还同自己置气呢,沈絮无奈,不知这气从何起,又如何才算消了。 临清先回家拿了银两,而后便往镇里去了。 南风虽还微凉,却也不适合再裹着一身袄子,沈絮又是先生,总得穿得体面些,不然叫学生看笑话了。 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陆山镇,临清熟门熟路地去衣铺替沈絮买了两件成衣,又到布铺扯了几尺粗布,预备回去后请琴晚教自己裁衣。他不必教书,穿得差些也无妨。 要往回走时,看到巷口有人在卖兔子,临清只望了一眼,就挪不开步子。 那绒绒的小兔子抱成一团,窝在草垫上瑟瑟发抖,每一个都像极了刚去不久的絮儿。 临清蹲到竹笼前,盯着那一窝兔仔,眼睛里透着喜爱与疼惜。 卖兔子的男子见他这样看着,便问:“小公子带一只回去?” 临清抿了抿嘴,小声问:“多少一只。” 男子伸出手比了个八字,“八文钱。这是我自己打的,别处可没这么便宜。” 临清有些动心,自从絮儿死后,他举凡看到白白绒绒的东西都触目感伤,眼下看到一窝兔子,不免想要抱一只回去弥补先前的遗憾。况且八文钱着实不贵,只是他这回出来带的钱刚够买衣服和布料,身上只剩了两个铜板。 “你明日还在这么,我现下身上钱不够。”临清问。 男子摇头,“那可说不好了,若是今日卖完了,明日就不在了。” 临清着急了,“你留一只给我可好,我现在回去取钱,很快就回来。” 男子道:“小公子说笑了,向来钱货两讫,哪有预留之理。”看到临清头上的簪子,又道:“小公子不若拿头上簪子这去当铺当些银两,先买了兔子,回家再取钱赎回如何?” 临清摸摸发髻上沈絮为他赢回来的簪子,心下不舍,虽说回家拿了银两便可来赎,但要离开一段时间,心里总归不愿意。 男子又道:“小公子快些做决定罢,天晚了当铺也该关门了。” 临清咬咬牙,对兔子的喜爱终于压过心里的纠结,“你等等,我这就去换钱。” 他飞快跑到当铺,取下簪子递给伙计,画押签字,捧着换来的一两碎银往巷口赶。 刚一出当铺,倏地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临清撞倒在地,等他爬起来,兀的发现怀里的银子没有了。 临清急得大叫:“站住!把钱还给我!” 那贼人跑得飞快,临清拼了命地跑,只能看着他越跑越远。他急得都要哭了,那是那簪子换来的钱,连押条还在里面,寻不回来,簪子也就拿不到了。 “捉贼啊!捉贼啊!谁来帮帮我!”临清顾不得颜面,大喊求救。 公子_38 正在巡逻的衙役听到呼声,赶过来询问:“发生何事?” 临清指着远成一个黑点的贼人,哭道:“我的钱,我的钱。” 衙役道:“莫慌,我去替你寻回。” 说罢,脚下生风,一溜烟就朝贼人追去。 临清站在原地,眼泪哗哗往外流,后悔死了不该一时贪心,听了挑唆拿簪子兑银两,那是沈絮送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要是弄丢了—— 临清急得跺脚。 周勉三下两下追上贼人,几招便制服这宵小之辈,将人丢给同行的衙役,自己回去将钱送回临清手里。 临清没料到还能失而复得,激动得直落泪,不住谢谢出手帮助自己的这个年轻人。 周勉今年二十有八,看着一个小公子哭得梨花带雨的,不禁莞尔,掏出手帕替他擦了眼泪,笑道:“怎哭成这样,莫非是个姑娘?” 临清连忙擦了眼泪,道:“谢谢差役大哥,敢问大哥名号,临清日后好答谢。” 周勉摆手,“职责之内罢了,无须记挂,我叫周勉,小公子哪里来的,以前未曾见过。” 临清道:“新近才搬来的,住在陆山村,今日到镇里采办物什。” “这镇里平素安宁,少有盗贼,想是看小公子眼生,才动了歪念,好在没有损失,小公子回去的路上小心些罢。” 临清又谢了一番,待到告别周勉,赶去巷口买兔子,却不见了卖兔人的影子。 临清焦急地问旁边卖糖水的大婶,“大婶,请问刚才在这里卖兔子的人去哪里了?” “你说赵六啊,刚有人过来买了他的兔子,他卖完就回去了。” 临清气得跳脚,对那抢自己银两的小偷恨得牙痒痒,若不是那一出,自己早买到兔子了。 兔子买不成,临清只得懊恼地回去当铺,想赎回簪子。 岂料那伙计却道:“一两不够,再付保管费十文。” 临清傻眼了,不知道赎东西还要多交钱,正想理论,伙计却指着一旁挂着的牌子,上面写着一行字,“保管费一日十文,恕不议价”。 方才走得急,没注意到这块牌子,临清吃了个闷亏,只得老实回家去取钱,希望能在天黑之前把簪子赎回来,不然明日再来又要多付十文。 刚走几步,又碰到了方才救了自己的周勉。 周勉见他一脸苦闷,笑道:“小公子又怎么了,这样不高兴。” 临清抱着买的衣服和布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将要摆手不说了,肚子却叫了一声。 临清赧然不已,周勉道:“我正要去觅食,小公子可要一起?” 临清正想报答他替自己寻回银两,便点头:“我请你吃饭吧周大哥,谢谢你方才出手相救。” 周勉也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作者有话要说:  古语有云,路人嘛,不是情敌,就是助攻~ ☆、第二十一章 周勉和临清在一个酒铺坐下,临清让周勉点菜,周勉叫了两碗面条和两个凉菜,临清看他年纪稍长,想叫壶酒,周勉阻了,他今日当值,不宜饮酒。 临清不善与人交际,点完吃食就坐在那发愣,幸而周勉主动与他交谈,才不至于冷场。 聊了几句,临清方知周勉不光是县衙里的一名衙役,还是县老爷的侄子,为人正直不阿,县老爷有心举荐他去参加武举,周勉却推辞了。 “我胸无大志,对仕途没有进取之心,”周勉自嘲道,“陆山镇安宁和睦,留在这当一名小衙役便已满足了。” 临清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安稳度日就好,不敢想光宗耀祖那类的事。” 不由想到沈絮,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昨日与崔恪的对话,他多少听到了一些,哪里不知沈絮不甘屈居于此,只装作不见罢了。 心里有种感觉,这人迟早是要离开自己的。想到这一点,临清心里不禁一痛,连忙往嘴里扒了口面条掩饰脸上的情绪。 周勉问:“小公子方才不高兴,是为哪般?” 大概是因为周勉帮了自己一次,临清心里对他生了亲近之感,于是将事情说了。 周勉当即道:“这好办,我借你十文,你去赎了簪子,哪日你得空再到镇里还我便是。” 临清怔道:“不敢麻烦周大哥,我回去取就是了。走得快些,应该可以赶在当铺打烊前赶回来。” 周勉道:“一来一往,空耽误时候。你那样急着想把簪子赎回去,想必平日便很宝贝,放在当铺虽有人看管,但万一保管不慎,岂不可惜。莫说了,就这样罢,一会儿吃过饭我随你去当铺将东西赎回来。” 临清为他的热情所惊讶,推脱不能,只得应下。 待到结账时,临清要掏钱,周勉却已经抛过去几个铜板,拉了临清起身,笑道:“下次你再请我便是了。” 两人去当铺赎了簪子,临清小心将簪子插回头上,总算舒了一口气。 转过头对周勉道:“谢谢你,周大哥。明日我就来还你钱。” 周勉摆手,“不急,我总在这镇里的,你哪日顺路再还即可,不必特意跑一趟。” 临清迟疑道:“周大哥你待人这样好,就不怕,不怕……我是坏人吗……” 周勉似听到好笑的笑话,大笑道:“你若是坏人,那便是天底下最不济的坏人,还被别的坏人抢了银子。” 临清赧然道:“我……” “待人以诚,我不愿怀疑别人。若你是坏人,我只损失十文罢了;若你是好人,我能顺手帮个忙,何乐而不为呢?”周勉坦然道。 临清脸微红,只觉此人胸中坦荡,堪当正人君子四字。自己这样说,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临清点头,“嗯,周大哥说得对。哪日我再来镇里,周大哥若不当值,便请周大哥喝酒喝个痛快。” “行,”周勉爽快应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告别周勉,临清心中舒畅不少。若说琴晚是知他懂他的好友,那认识周勉,则让他心中生出一股向往之情。 周勉豪气洒脱的性格,让他欣赏不已。 和沈絮那帮家眷生活了一年有余,整日听的都是争宠欢爱,他本对沈絮存有爱慕,又活在一群争风吃醋的女人中间,原来就内向含蓄的性子愈发养得像个女儿家。和沈絮同住了一月多,又总是因为各种小事置气,自己都嫌自己娇气,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同他闹别扭。 今日认识了周勉,周勉身上的男儿气概感染到了临清,对他的个性又欣赏又羡慕。那样稳重的男子,像兄长一般值得依赖。 自己也该学着他做人坦诚,再不要为那呆子生气了,哼。 临清怀了好心情回了家,胸中的闷气一扫而空,连做饭时也哼着小曲。 沈絮回来时,临清快乐地道:“你回来啦,洗手吃饭罢。” 沈絮有点受宠若惊,照以往的情形,临清上午还臭着脸,下午应当还要冷上一时半刻才会消气,怎么现在笑靥如花地招呼自己吃饭呢? 难道是鸿门宴? 沈絮胆战心惊地洗了手,坐到桌边捧着碗,小心翼翼打量临清的神色。 小公子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反倒神清气爽,生机勃勃,好似遇到了什么好事。 公子_39 临清自是察觉到沈絮在看自己,脸红归脸红,但还是勇敢地说:“你老看我做什么?” “你怎这样高兴?”沈絮问。 临清得意道:“不告诉你。” 沈絮耸耸肩,兀自埋头吃饭,高兴就好,就怕一不高兴又断他的粮。 吃过饭,临清把买的衣服给沈絮看,让他试试尺寸。 尺寸自是合的,临清不知记得多熟,怎会买错。沈絮穿了新衣出来,虽不及往日的锦衣华服,却也是翩翩君子潇洒俊逸。 沈絮转了个身,点头道:“你眼光甚好。” 临清强压下心中乱动,平静道:“你做人夫子,当穿得体面些。” 沈絮问:“你的呢?也换上新衣让我看看。” 临清将沈絮脱下来的衣服收拾好,随口道:“我又不必教书。” 沈絮一怔,忽道:“你不需如此节省,存银虽有限,衣服总还是要穿的,再过二旬,学生的束修也该交了,你别光想着我,倒忘了自己。” 临清心头一暖,明知这只是寻常相处中再平常不过的言语,即算只是朋友,这样的关系也是应该的,但还是忍不住心跳乱撞,咬了嘴唇道:“我是要自己做衣,店铺里的成衣我不喜欢,扯了布回来自己做。” 沈絮望着他僵直的背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轻轻叹了口气。 崔恪说,前尘已逝,不如惜取眼前。 或许他该顺天命,不再想那虚妄。如临清这般安于现下,或许才能得到心中安宁。 临清隔日就拿了布去找琴晚。 柳玉郎果然辞了执笔的活,乡长惋惜不已,无奈强留不住,只得放柳玉郎离开。 临清同琴晚坐在一起学裁衣,柳玉郎就端着一杯茶在旁边悠悠地看,叹道少年成双,着实大好风景。 临清好奇问琴晚:“柳大哥不做执笔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琴晚道:“他说再开个学堂,同沈絮抢学生。” 临清睁大眼睛,大惊失色:“真的?” 琴晚斜眼看柳玉郎,柳玉郎绷不住笑了,“自是玩笑,你怎还被琴晚戏耍。” 临清才知自己被戏弄了,恼怒道:“怎连你也欺负我。” 琴晚道:“我话尚未说完,你自己听一半就当真了,倒怪我欺负你。”又道,“你怎么紧张沈絮作甚,那呆子不懂你心意,让他吃些苦不好?” 临清便去捶他,“你再说!” 两人皆生得清秀,明眸皓齿,青丝如云。闹在一起,像是两个仙童娃娃互相打闹,叫人舍不得移眼。 闹了一阵,临清想了想,对柳玉郎道:“柳大哥,你若是想找活计,不如,不如来学堂罢,他左右不上心,整日喊累,你若愿意,来替半日也好。” 柳玉郎笑道:“还想着那玩笑话呢?我知你一片好意,不过眼下赋闲在家,有美人相陪,我倒是舍不得出去呢。” 琴晚扔了个镇尺过来,“再胡说八道!” 柳玉郎做害怕状,“不说了不说了。”正经道,“过几日我便去镇里寻寻活计,你同沈兄不必担心我,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总不至于饿死。” 他只不过想多赖几天,哄哄家里的美娇娘。 临清这才放心了,笑了笑,又重新拿起剪子和布料,和琴晚学做裁衣。 过了几日,临清的衣服做好了,因为有琴晚帮忙的缘故,倒不比成衣差。沈絮见了,大叹临清偏心,做的比买的别致。 “给你做你会穿?”临清嗤道。 “为什么不穿?这样好看。”沈絮自然道。 临清别过脸,小声道:“等我得空再说。” 实际上,临清第二日就跑去镇上重买布料了。 他没想到沈絮会觉得自己做的衣服好看,还说要穿,他心里为此欢喜,想象沈絮有日能穿上自己给他做的衣服,临清禁不住脸红心跳。 就好似——好似这个人是自己的了一般—— 临清在铺子里翻来覆去地挑拣布料,因为是给沈絮做的,他自然就想用最好的料子。老板看他那样认真,于是问:“小公子是要送谁?” 临清小声道:“我家……公子。他是个读书人,我想选个好些的料子。” “这匹如何。”老板抽出一卷湖绿色的布匹,“春日穿青色,最是应景。且这款布料手感极好,便是洗了也不皱。” 临清摸了摸,确实柔软光滑,心动道:“这匹,多少钱……” 老板说了价钱,竟是比成衣还贵。临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买了。 从店里出来,他又去县衙找周勉,还他那十文。 周勉今日轮休,却在县衙里替舅舅,也就是县老爷誊写卷宗。听到有人找自己,宛如得了赦令,扔了笔一溜烟跑了。 见到临清,周勉有些惊喜,“你怎来了。” “我来买做衣服的布,顺路过来还钱。”临清道,将十文钱还给周勉,问他:“周大哥有空么,赏脸让临清做东吃个饭罢。” 周勉正愁不愿回去抄写文字,立刻道:“有空有空,走罢。” 临清看他一副巴不得赶紧离开的着急模样,有些奇怪,但也没问。 周勉灌了口酒,才解释道:“衙门里的师爷甩手不干了,我那县老爷舅舅便抓了我做顶替,我替他抄了几日卷宗,又听了几堂审,是手也酸头也痛,真真苦煞人也。” 临清好奇道:“师爷为何不干了?” 周勉道:“我那舅老爷虽五十好几了,脾气倔得跟小孩儿似的,平素就总跟师爷斗嘴,公堂之上都能意见不合吵起来。前几日审那个抢你钱的贼人,师爷说该收押,舅舅说该刺配,师爷嫌舅舅处事狠戾,舅舅嫌师爷优柔寡断,一吵便不可收拾。师爷一气之下辞了官,回老家去了。衙门一时找不到新师爷,又衙役里又只有我识字,便被抓去临时顶替师爷的职位,真真倒霉透顶。” 临清道:“做师爷不比做衙役好?” 周勉摇头,“我生性不好文墨,那些律例条文更是看得头疼,还是巡街站堂来得痛快。” “这都几日了,难道镇里就寻不到一位可以做师爷的人?” “自是有读书人,可我舅舅那脾气,没哪个受得住,所以到现在还没找到。” 临清忽然想到了柳玉郎,“周大哥,我有个朋友,他是个读书人,很有才华,现在给乡长做执笔,如今赋闲在家,想来镇里谋生计。不知……” 说到这,临清赧然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有些攀亲带故的意味。 周勉却亮了眼睛,“如此甚好,你快叫他来县衙应聘,我巴不得早一日回去做我的衙役。” 临清没料到他这样爽快就答应了,感激道:“嗯,我回去就告诉他,叫他过来拜访你。” “不必拜访我,直接去县衙找县老爷即可。”周勉道,“他若能留下当师爷,我才要感谢你。” 临清越发觉得此人不拘一格,是位可以深交的朋友。 便不再同他说客套话,举杯道:“周大哥,临清同你碰杯。” 两人又随意聊了些各自的事,互报了年岁,临清好奇道:“周大哥成亲与否?” 周勉笑着摇头,“尚未娶亲。” 公子_40 “周大哥这样的好人,一定有很多女子喜欢,周大哥没有看上一个么?” 周勉饮了一口酒,淡淡道:“强求不来。” 临清知道这是托辞,以为触及人家伤处,便不再问,连忙转了话题。 周勉又问了临清,临清不敢说自己是沈絮的私宠,只说家道中落,随公子移居乡野,公子教书,自己耕地。 沈絮不喜张扬,临清也不喜。周勉为人豪爽,临清却怕被他知道自己喜好南风,引对方生厌,而失了一位朋友。 “你对你家公子倒情深意重,难得难得。”周勉道。 临清笑笑了,不自觉地伸手抚摸放在身侧的那匹布,脸上浮上一层柔和的光彩。 作者有话要说:  毕业季忙成狗…… 不定期更新,见谅见谅…… 再次道歉加感谢追文的妹子(or汉子?)~~ ☆、第二十二章 临清回去后,便同柳玉郎说了此事。柳玉郎次日动身去镇里应聘,当日就被县老爷留下。柳玉郎要感谢临清,临清笑着说不必,柳玉郎若没有真才实学,也得不到师爷的工作,自己不过顺手搭桥罢了。 柳玉郎还是把临清同沈絮请到家里吃饭,琴晚做了红烧鱼,沈絮大赞他手艺好。 琴晚笑道:“你这样夸我,不怕临清生气?” 沈絮转头去看临清,果然已经嘴巴已经撅嘴高高的。 柳玉郎失笑,“沈兄,莫说我不教你,内人在场,千万莫夸旁人,否则呐……”说着,拿眼睛去瞧琴晚。 琴晚于是赏了他一脚。 言谈宴宴,回到家里后,沈絮倒在床上,念及明日又要上课,不由叹道:“唉,人活着真不易,为争一口吃食,早出晚归,同牛马何异?” 自己与柳玉郎,从前哪个不是锦衣玉食、游灯戏马的风流纨绔,如今却沦落到为五斗米奔波劳累,难免心酸感慨。 临清在替他收拾明日的教具,道:“多少人想如你这般得了轻松活计,你倒得了还不知好。” 收拾好了,便坐到烛火下开始裁衣。 沈絮看着他仔细划线、剪布的侧影,莫名有种慈母缝衣的感觉,这个家要是没有临清,大概真无一点家的味道。 沈絮悠悠叹气,“你不怀念从前的日子么?” 临清沿着画好的线慢慢剪开布料,“你说在沈府的日子么?不怀念,你那些小妾整日叽叽喳喳,吵得人头疼。” 还每日过来嘲讽炫耀,气得他没有一日睡过好觉。 “你就不曾觉得从前衣食无忧让人留念?” 临清放下剪子,望了沈絮,“衣食无忧是好,可若是心里不快活,吃得再好住得再好又如何?现在虽然辛苦些,可是心里安稳,若让我选,我宁愿留在这种田为生。” 沈絮语滞。 这样简单的道理,自己怎就一时糊涂忘了? 从前读古书,向往竹林七贤的洒脱快意,怎换到自己身上,却又耐不住隐居的寂寞?原是心中尚有所念,离了富贵才明白,自己愧称一声才子,只是一个耽于名利的俗人。 可笑可笑。 沈絮摇头苦笑,笑自己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得开。 临清本对他执念从前颇感不屑,可见了他沮丧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安慰道:“我知你安逸惯了,突然吃这样的苦,心里自是不甘愿。可如今已经这般了,不如往好的上想,人还在,便总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沈絮被他安慰,倒不好意思起来,干笑了两声,道:“我总是反应慢半拍,抄家过了这么久,现在才察觉出各种凄恻,叫你看笑话。” 临清嗤道:“你什么笑话我没看过,还差这一个。”翻了个白眼,道:“还以为你不在意才整日呆呆愣愣不知疾苦,原来是才醒过神来。” 沈絮无奈笑道:“又拿教训人的样子出来了。” 临清哼了一声,埋头裁衣去了。沈絮一手撑着脑袋,侧躺在床上看他做事,看着看着,瞌睡就上来了。等临清吹灯上床时,沈絮已经睡熟了。 因着临睡前的那番感慨,沈絮做梦梦到以前。 偌大的沈府,别院就十几个,每个里面住了一个偏房小妾,沈絮一如后院,就被涌上来的小妾拉住,个个都要把他往自己房里扯。 凝碧道:“相公今晚该去我那了。” 栖霞道:“相公该去我那,我煮了莲子汤,相公随我过去品尝。” 流云道:“相公你多少日没来过我房里了,不成,今晚定要去我那歇息。” 沈絮被她们拉得东摇西晃,喃喃道:“别吵别吵,一个个来……” 凝碧便上来亲他的嘴,栖霞解了罗裳,流云脸红嗔道:“相公你坏。” 美人环绕,好不快活,沈絮飘飘欲仙,如登仙境,仿佛印了醉人的佳醇,呵呵笑道:“过来,让相公疼你。” 沈絮在梦里与众小妾颠鸾倒凤,风流无边。临清早上醒来,迷迷糊糊感到有什么顶在自己腿上,还有双手伸到自己的衣服里,大胆地贴在胸口,热得像块烙铁。 临清悠悠转头,对上沈絮一脸痴笑。 临清:“……” 气血瞬间冲顶,临清脸炸通红,自是明白那顶在自己大腿上的硬物是什么。 两人睡在一起这样久,除却第一晚沈絮因为冷而抱了自己,两人都是各占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哪里料到,沈絮竟会搂着自己做春梦。 临清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羞得眼泪都出来了。 沈絮的手忽然动了动,意犹未尽般在临清胸口抓了一把,临清登时叫出声来,“啊!” 沈絮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睛,有些迷糊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脸通红的人影,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他渐渐看清临清的脸,再顺着往下看到自己的手,以及感到某个部位正精神勃发地顶在一个软和的地方—— 沈絮:“!!!” 他猛地收回手,往后一缩,面红耳赤地解释:“我我我——” 临清压根不敢看他,飞快躲进被子里,像刺猬一样把自己蜷起来,脸烫得可以烧开水了。 沈絮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会做春梦,而且还把临清当做小妾又搂又抱,还拿小沈絮戳对方。沈絮老脸通红,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忙不迭地爬下床,不敢再留在那充满暧昧气息的地方,匆匆穿好衣服,尴尬道:“我,我……唉!” 沈絮张口结舌,立了立,羞恼地奔出屋去了。 他冲到后院拿井水不停往脸上泼,泼了几下,怔怔望着铜盆里的人影。 真是魔怔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他不是沉于声色之人,可这段时间与临清同吃同住,连自渎都不曾有,憋得久了,自是化作春梦一解相思。 只是,只是—— 他看着自己的手,少年那光滑的触感,细腻的肌肤,以及纤腰一握的轻盈体态,不自觉地又浮现在脑海里,仿佛还能感受到摸上去时那凝脂般的触感,家中小妾摸上去都没这样舒服喜人,他禁不住想,这样柔软的身子,如果吻上去—— 不行不行不行! 公子_41 沈絮猛地睁开眼,被自己方才想的骇住了。 自己怎么能对一个男子产生如此龌龊的念头!就算久不近女色,欲望得不到纾解,也不能对着临清发情啊! 沈絮的心砰砰直跳,不知是为自己肮脏的念头所骇,还是因为晨间那旖旎香艳的一幕。 沈絮这日是灰溜溜去学堂的,脚步都是踮着的,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临清闷在被子里闷到中午才出来,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分不清的气的还是羞的。 他一想到沈絮的手曾横在自己胸膛,沈絮的那处曾贴着自己的大腿,就脸红脖子根,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一般。 在沈府后院待了一年多,临清自是知道房中事是怎么回事,还曾为了那呆子,偷偷摸摸买了书回来学,怕那呆子突然要来,自己什么都不懂平惹对方不快。 可学了许多,那呆子却一次都没来过,临清又失望又松了口气。那书上画的模样,实在让人捂目不敢看,临清到底年纪小,对这种事又怕又羞。 来这陆山村后,开始同沈絮睡作一块,临清心里难免胡思乱想,但睡得久了,两人都规矩,便就慢慢放松下来。 然而如今忽然闹出这样的事,临清心里关于闺中秘事的羞怯重新冒出来,他是喜欢沈絮,可还停留在小儿女的喜欢,并没有做好和他亲近的准备,平素沈絮对他说几句体己的话,他都羞得不敢看他了,更何况早上沈絮还…… 临清脸上好不容易消了些的烫意又烧起来,眼看日头高升,该去给沈絮送饭了,他却怎么也鼓不起勇气出门。 那呆子…… 临清咬着嘴唇,心中恼道,真真混蛋。 沈絮早饭没吃,上了一上午的课,腹中早就罢工打鼓了。他望望窗外,不知临清还会不会来送饭。不来怎么办,他也不敢回家,来又怎么办,两人见了只怕还是尴尬。 沈絮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会干出这种混账事来呢,这便是要解释也无从解释,临清又是脸皮薄的人,自己摸了他不说,还—— 临清若是女子,自己便是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浪子,那是流氓、无赖,是要刺配发边的! 可临清明明不是女子,自己为何又愁得坐立不安呢? 以前兄弟间也是互相做过些猥亵事的,还凑在一起比大小,怎么就不觉得羞耻?对了临清,为何就仿佛调戏了女子一般不自在。 对啊,临清也是男子,晨起火这类事总是懂的罢。自己便自然些,把临清当做那些兄弟不就行了,何必要尴尬局促? 沈絮安慰了自己一番,勉强静下心来。 然而想是这样想,当看到临清提着饭篮子出现在院门时,沈絮还是登时从椅子上弹起来,手足无措、紧张不安,眼睁睁看着临清走近,竟是张口结舌,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憋得久了,是要出事的~ ☆、第二十三章 沈絮竟然忘了,这小公子是喜南风的!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昨晚自己抱着小公子发情简直就是调戏良家妇女啊!临清即便不是女子,架不住人家好的是男子啊!沈絮头皮发麻,眼看临清看了自己一眼,进了侧屋,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竟是不知该过去还是不过去。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调戏一个男子,他平素虽风流,但与女人说软糯情话都是基于双方互有情愫的前提下,那些规矩的大家闺秀他是不敢随便逾矩的,女人都没调戏过,调戏一个男子对沈絮的冲击力可想而知。 他做了好久的心理斗争,才鼓起勇气往侧屋去。 桌上已经摆好了菜,临清坐在桌边,正望着地上发呆,听到沈絮进来,抬头望去,两人一对视,双双飞快移开视线,皆是双颊通红,尴尬得要命。 “吃饭了。”临清的声音细如蚊吟,脸都要埋到地上去了。 来的路上他还给自己鼓劲儿,好不容易劝得自己不脸红了,结果一见面,又是一个大红脸。 沈絮哪里不是?先前一番心理斗争算是白费了,他干咳一声,硬着头皮走过来坐到桌边,“唔,吃饭罢。” 两人沉默地吃着饭,你也不敢看我,我也不敢看你,偶尔筷子戳到一处了,皆如惊弓之鸟,仓惶收回筷子,又装作没有事的样子,只是抱着碗的手抖得都快把饭洒出来了。 一顿饭吃得你惊我慌的,沈絮从头到晚只敢看眼前的桌子,心里骂了自己不下几十次,怎么了这是,还是风流才子呢,倒是拿出点风流才子的做派来呀,不就是轻薄了一下么,涎着脸皮说些无赖话不就混过去了么。 想是这么想,可对了临清,沈絮不知怎么,就是一句混话也说不出来。 不说临清是个男子,自己实在没办法跟一个男的调情,就冲临清平素训人的样子,沈絮就无赖不起来。 而且临清年纪又小自己那么多,他看着临清就想到自家侄子,要他对临清做出对那些姬妾的样子,他总有种乱伦背德的罪恶感。 沈絮快被自己这点念头搅疯了,欲言又止地望一眼临清,又别开视线,临清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这小公子素来脸皮薄,能来送饭已经是偌大的勇气了,自己要是再提同他解释昨晚的事,只怕小公子一听就要落跑。 可是不说清楚,他又怕临清胡思乱想,误会自己对他有意思。 不看轻喜南风的,不代表他就愿意身先士卒做个喜南风的,于情于理,他都该同临清道个歉,将昨晚那混账事解释明白。 沈絮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临清,昨晚我——” 果不其然,小公子一听他提起这件事,眼睛立马瞪大了,红晕以可见的速度攀上他的脸颊,仿若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 头都开了,沈絮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昨晚是个意外,我做了些……不好的梦,冒犯了你,我同你道歉,希望你……莫放在心上……” 说完,沈絮不敢再看临清,脸也烧起来。 谁人信,堂堂风流才子竟低声下气同一个男子道歉,理由还是那般的笑掉人大牙,若是从前好友知晓了,必要嘲上一句“沈兄你果真精气盛得好”。 临清在他的话里已是脸红脖子根,连耳尖也烧得绯红,咬着嘴唇半天都挤不出一句话来。 拼命不让自己回想,那绮艳的一幕就越发往脑子里钻,他看到沈絮,听着他说话,就不油想起他那双手伸进自己衣裳里肆意抚摸的情景,还有腿间那根孽障紧紧抵在他身上,叫嚣着主人的愿望。 又恼又喜又羞又气。 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好南风么,怎么又对着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都已打算按下不提了,这呆子偏有要说起,好不惹人羞恼。 临清咬得嘴唇都要出血了,才憋出一句:“你,你做的什么梦?” 梦到什么,才要在我身上胡来。 是梦到,梦到…… 涉及自己那点春梦无痕,沈絮实在不想说出口,但对方是临清,他又想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免得对方以为自己是装睡故意占他便宜,咬咬牙,沈絮道:“梦到以前明雪院里的那些人了。” 临清怔住了。 明雪院,便是从前沈府里姬妾住的地方,临清过来后,也是住在那里。 只是,沈絮说的是“那些人”…… 方才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倏尔落进渊里,原本烫得吓人的脸,血液仿佛一下子凝结住了,待到人从怔愣里回过神来,从心凉到手指尖。 是了,又不是不知道他喜欢女人,自己何苦做些无用的期待呢。 他梦到了谁,凝碧,流云,栖霞? 不管是谁,总归不会是自己。 说不清是那种情愫最先漫上心头,临清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为自己明知此路不通却偏要雀跃期待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哦。”临清淡淡应了一声。 沈絮浑然不觉他的变化,继续解释:“我从前风流惯了,到这村里一月有余,清心寡欲,难免,咳,难免想些风花雪月,一时失态,你当我糊涂了罢,若是生气,我同你道歉。” 临清的手越发凉了。 这样着急解释是做什么,怕是连道歉,都只是为了不要自己误会了罢。 公子_42 我是因姬妾情动,你万莫误会我改投男风了。 明知这样想太过小家子气,但就是忍不住用最坏的意图去揣测沈絮,那人说过太多让自己伤心的话,故哪怕是无心之言,也由不得自己去多想,去在意。 沈絮见临清久不做声,小心翼翼道:“你怎了?还在生气么……” 临清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笑脸,轻声道:“没有。”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了。” 沈絮先是一愣,后又舒了口气,料想自己的解释临清听进去了也接受了。心下坦然不少,动作也不那么僵硬了,拍着胸脯道:“呼,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他原以为小公子会生气生得久一点,或者因为他梦着别人却在他身上找安慰而同他置气,没想到这回这样好劝,才说了几句,小公子脸上神色就缓了下来。 到底相处了一段时日,彼此都熟络了,也就没有开始那样斤斤计较了。 沈絮由衷地感到宽慰,故而没有注意临清藏在笑容后的,眼眸里深深的哀伤。 临清挎着篮子又走了,经过院子时,王子骞正吃完午饭回来,一看到临清,就扑腾腾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哥哥你同我们玩。” 临清拍拍他的脸,“我今日有事,你们自己玩罢。” “哥哥,你好多天没同我们玩了。” 王子骞颇是委屈。 临清心里难过得厉害,从一出屋子里,就再也装不来笑脸,郁郁道:“下次罢,下次同你们玩。” 王子骞看他慢慢走远,歪着脑袋,不解地自言自语道:“哥哥怎么了?” 一转头,看到白萧萧也吃完饭回来了,便立马朝他奔过去,把临清抛诸脑后,“萧萧我们来比赛丢石子!” 临清回到家,把碗碟洗了,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便提着小花锄往地里去。 那方小田地还是没什么动静,播下去的种子好像重新冬眠了一般,光秃秃的水田里只有几株新长的杂草。 临清挽了裤脚,下到田地拔草松土,凉意仍盛的泥水冻得他微微哆嗦,临清每弯一下腰就同自己说一句,莫再奢求了,奢求只会平添伤心。 弄了好一会儿,临清有些累了,就着田里的水略略洗了手,便坐到田边休息。他掏出随身带的旧帕子,沾着水把脚上的污泥洗掉,洗到一半时,忽然听到马蹄声近,那马上的人远远“咦”了一声,便堪堪停下,奇道:“小公子?” 临清望去,惊讶道:“周大哥?” 周勉一笑,从马上翻身下来,牵着马走过来,道:“你在做什么?” 临清想起自己还光着脚,不由面上一红,胡乱将脚往鞋子里一套,站起身不好意思道:“我在种地。” 周勉随他手指的方向看,笑道:“怎在路边种地?不知道的还当是小水塘,小心别人踩坏了。” “我从前没种过地,怕种坏了,所以先拿这里试一试。”临清道,“周大哥你怎会来这里?” “我替大人送公文给乡长。”周勉简略道,又看临清一身泥污,道:“怎穿白衣来耕地?” 临清赧然道:“我……没有其他衣服……” “上回不是买了布回去做?” 第一次见周勉,临清手里确实抱的给自己的布,因为白布便宜,所以买的白色。第二次则是给沈絮买的,湖绿的料子,周勉说的自是第二次看到的那匹绿布。 一想到那呆子,临清的脸色不禁黯淡下来,轻声道:“给我家……公子做的。” 周勉闻言,深深望了他一眼。 “我赶着去送公文,送完了再同你说话罢。”周勉道。 临清点点头,“周大哥送完公文,来我家喝杯茶再回去罢,柳大哥谋到师爷的活计,全赖周大哥出力。” 周勉不愿得他这样感谢,只问了他家地址,便重上马往乡长那去了。 临清看他走了,也赶忙收拾了往家去。打水洗干净手和腿,换了身干净衣服,刚把水烧好,周勉就来了。 临清把他迎进屋,替他泡了茶。 周勉四下打量,似对简陋的木屋不甚满意,倒也没说出口,只觉得临清为全主仆之宜,着实过得委屈。 “你家公子呢?” “去学堂教书了。”临清从厨房端了些糕点出来,还是柳玉郎从县老爷那里得来的,送了一半给他和沈絮。 周勉一见便知道糕点从哪里来的,越发觉得临清的境况着实让人唏嘘。周勉虽非大富大贵,但吃穿不愁,因着对临清的几分好感,不由对他拮据度日生了几丝同情。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让周大哥笑话了。”临清不好意思地笑笑。 周勉捏了块糕点丢进嘴里,一派随意坦荡。 “柳大哥在县衙里,可还合县老爷欢喜?”临清问。 “岂止欢喜,简直欢喜得不得了。”周勉道,“柳公子学富五车,审案时每每旁征博引,为人又谦卑有礼,颇得县老爷欢欣。县老爷的女儿,也就是我那表妹,对他也喜欢得不得了,求着我舅舅出面做媒,成全一段良缘呢。” 临清一听便慌了,“怎会这样?” 周勉不解,不知他听了这等好事为何不喜反忧,“如何了?” 不敢说柳玉郎和琴晚之事,只能含糊道:“柳大哥他,他有心上人了。” “哦,那可惜了,我回去便同表妹说清楚,莫叫柳公子为难。” “谢谢你,周大哥。”临清道,想到先前因为乡长家的王小姐,琴晚同柳玉郎闹得要分家,若知道柳玉郎又惹了县老爷千金的青睐,怕更要生气,便又补上一句,“拜托你了。” 周勉又问他最近好不好,临清的低落都写在脸上,但还是点头说好。周勉以为他为生活所困,没有点破,只点了点头。 “你同你家公子若有任何难处,都可找我商量。”周勉道。 临清挽了下头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谢你,周大哥,让你,让你见笑了。” 周勉摆手,“人都有落魄的时候,左右不要失了信心,总有再好起来的一天。” 临清点点头,很感激他这样照顾自己。 “你对你家公子这样情深义重,想必跟了他很久了。” 临清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与沈絮的关系,一直没有同周勉说实话,本就心中有愧,更怕他问起其中细节,自己编不出谎话也不愿编谎话。 “嗯……”他含糊地答道。 周勉见他为难,以为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便不再问了,闲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临清挽留道:“吃过晚饭再走罢。” 周勉道:“下次罢,我还得回县衙复命。” 临清将周勉送出院门,看他驾马离去,心里那口郁气稍稍散了些。难过时,有人陪着说说话总是好的,况且周勉又这样关心自己,临清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很感激这个朋友的关怀。 他站在院子发了好一阵的呆,看到沈絮远远回来了,心里微微一震,自己劝慰了一番,才换上微笑走几步迎上去,“放学了。” 沈絮“嗯”了一声,与他并肩往屋里走。 “方才看到个差大人骑马经过,村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不过来送公文的,就是介绍柳大哥去县衙做事的那位,还来家里喝了杯茶。” “哦,与你很熟?我还奇怪怎平白无故就介绍柳兄去做师爷了。” “上回买布时认识的,我被人偷了钱,周大人替我追回来的。” 沈絮紧张道:“你被偷了钱?何时的事?怎没听你提起过?” 公子_43 临清看他一眼,没有回答,丢下沈絮独自往厨房做饭去了。 左右你也不关心,我又何必……何必事事都说与你听呢。 作者有话要说:  坑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了……收藏还掉了一个,心痛…… 我考完了,回来更新了~~ ☆、第二十四章 沈絮吃饭时还在追问临清遭遇偷儿的事,他倒不是为了丢不丢钱,纯粹是担心临清的安危,虽然人现在好好地坐在这,但迟来的后怕叫人挠心得慌。 临清不理他,兀自吃自己的饭。沈絮见他不理会自己,又是一阵好猜,小公子怎的又生气了? 缠到后来,临清被他问烦了,忍不住将事情说了。沈絮听了直拍胸脯,道:“还好那贼人只抢钱不伤人,你没事就好。” 临清本有意冷淡他,听他这样关心自己,心肠又软了下来,面上也跟着不那样冷冰了。 沈絮道:“你那样喜欢兔子?” 临清撇嘴,心道你总不与我坦诚相见,我不养只兔仔解闷又能如何,嘴上却淡淡道:“看着可爱罢了。” 沈絮了然地点头,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倒没再说话了。 因为被偷儿的事分去了注意力,今日早上的尴尬事倒也没再被想起,加之两人都刻意避过此事,于是便同没发生过一般,只照常熄灯就寝。 但沈絮到底心中发虚,僵直地躺在床上,心里默念佛经清心净欲,怕自己再做春梦轻薄了临清。 临清也尽量贴着墙壁睡着,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囫囵吞下。 然而两人谁都睡不着,各怀心思睁眼到天明。早上互相一看,皆知昨晚对方失眠,嘴上不说,心里却知为哪般。 于是再到睡觉时候,临清将两床被子分开来,扔了一床给沈絮,自己睡了另一床。沈絮抱着被子,犹疑地看向他。 临清道:“天气暖了,无需再盖两床。” 拿天气做借口,自是给沈絮面子,沈絮面上微红,尴尬地点点头,“说的也是。” 分被而睡,临清自然不舍,无奈各怀心思,实属不得已为之。 过了几日,琴晚过来串门,刚一坐下,就捧着茶叹气,“唉,我又不想同他过了。” 临清正蹲在院里锄地,闻言手中一顿,“怎么了?” “他又收到帕子了,”琴晚喟叹,满脸无奈,“这回收的帕子比上次还好看,他总是能勾得小姐芳心动,唉,我现在看到都当做没看到了,横竖吃味不过来,散了算了。” 临清本以为两人又吵架了,但听琴晚语气平平,知他只是随口说说,也就放下心来,重新锄地,“柳大哥才貌兼备,是个姑娘看到他都要多看一眼,你要不同他过,小心他立时就另找一个,到时你可别哭。” 琴晚有气无力的,“找吧找吧,成天提心吊胆的,索性送给别人算了。” 临清笑道:“你就只敢说说,真要散了,看你还这样说不说。” 琴晚叹气,发了一会儿呆,又问临清:“你呢,不是说要给那呆子做衣服么,也不见你过来找我裁衣。” 提到沈絮,临清脸上就黯淡了几分,小花锄定在土里,人沉默了。 琴晚一见他露出这副表情,便知又从沈絮那里受了委屈,放下茶杯起身走过去,蹲在临清身边温声道:“你怎偏喜欢上这样一个冤家。” 临清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琴晚安慰道:“算了,你又不知他不识风趣,何必同他计较,徒惹自己伤心。” 临清撇嘴,只默默挖着脚下的地。 两人并肩做了一会儿农活,却听到外头传来沈絮欢快的声音:“临清,你看我带了什么回来?” “什么?”临清站起身来。 沈絮走进院里,看到琴晚也在,于是冲他笑了笑,“琴晚过来玩了。” “沈大哥好。”琴晚道,当着沈絮的面,他还是很给面子称一声“沈大哥”,私下同临清咬耳朵时,两人都是一口一个“呆子”,可怜沈絮毫不知情,还以为琴晚乖巧知礼,浑然不似勾栏院里出来的。 沈絮双手背在身后,一脸笑意,临清不由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你猜。” 临清想了想,道:“猜不着,拿出来罢。” 沈絮道:“再猜猜,你最喜欢的。” 临清面露疑惑,仍是想不到沈絮手里到底是什么。 沈絮忽然“呀”了一身,那小兔子猛然发力挣脱他的控制,落到地上,撒开脚丫子逃跑了。 沈絮连忙去捉,临清同琴晚反应过来后也赶紧帮忙,三人围着院子赶了半天才把兔子捉住。临清把兔子抱在怀里,又惊喜又意外,“送给我的?” 捉兔子跑得沈絮累惨了,喘着气道:“喜欢么?” 自是喜欢,不然面上的欢喜怎会掩也掩不住? 临清心中感动,联想到这呆子往日的作风,不禁问:“你怎突然送我兔子,你不是不喜欢养么?” 沈絮喘顺了气,笑道:“我看你那样喜欢,为了只兔子差点叫贼人伤了,正巧有学生家里做猎户为生,便叫他若是猎到了便留一只卖于我。” 临清怔怔望着他,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 说他有心罢,却又无心,说他无心罢,却又于无意处还有心。 叫人好生放不下。 琴晚见临清脸上飞起两朵红晕,心里摇头叹气,总算明白临清患得患失的缘由了。 “兔子捉着了,我也该回去做饭了,玉郎该回了。”琴晚道。 临清把人送出院外,抱着兔子宝贝得半天不愿撒手。沈絮见他总算露了笑脸,才松了一口气。 送临清兔子,一则是听说他在镇上的遭遇,不免为自己疏忽对方心思而歉疚,二则是着实想弥补前几日自己轻薄了对方的错。临清在他眼里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孩,他平素不惯与晚辈相处,只能想到靠送东西来赔罪。 不过好在送对了,光看临清脸上的笑意就知道他有多喜欢这只兔子。 沈絮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同临清一道把兔子的窝收拾出来,又找了根绳子暂时拴住兔子的腿,免得它到处乱跑,等养熟认窝了再解开。 吃饭时,临清的眼睛都定在兔子身上舍不得挪开,重得了一只,还是沈絮送的,他心里不晓得多高兴。 于是这晚,临清又翻出那匹本要给沈絮做衣服的布,喜滋滋地坐在灯下开始裁衣。 沈絮躺在床上,看着他认认真真地缝啊剪的,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奇异感受。悠悠烛火轻轻摇曳,映得临清脸上一派柔和,沈絮看着,觉得心头也暖化了。他忽然觉得,即算回不去沈府,眼下这一灯一人一针一线,似乎也不错。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了一下,短暂的失神后,他垂下眼眸,轻笑了笑。 人是贪于安逸的,若求而不得,便会转而着眼现下。 所谓将就,不过是因自己累了,不愿再为飘渺的将来跋涉。 他不知道自己有一日会不会也将就了,这一日会是何日,那一日的自己会否悲痛。 只是眼前这一幕太过温馨,温馨到他不愿再去思考那些复杂的事情,只想伴着这一室幽光坠入梦乡。 公子_44 临清再去学堂送饭时,不敢再把兔子扔家里,便带着一起去了。 垂髫少儿都凑过来看他的兔子,各个伸手摸着兔子绒绒的毛,家里养了的还是围过来看,因着临清养的所以觉得格外新鲜。 王子骞问:“它叫什么名字?” 临清看一眼正在屋里休息的沈絮,小声道:“叫絮儿。” 沈絮好心帮他想了许多名字,但临清心里还是最属意原先那个,于是背着沈絮给兔子定了名字,天天训着兔子认名。 “絮儿。”王子骞念了一遍,道:“是夫子的那个絮吗?” 临清连忙道:“嘘,千万别告诉夫子,他要生气的。” 这话只是吓唬小孩子,沈絮即算知道,也只会可怜巴巴地求他换个名字。临清担心的,是怕沈絮因为和只兔子同名而在学生面前失了威严。 “哦。”王子骞乖乖点头,“放心吧哥哥,我不告诉夫子。” 临清摸摸他的头,白白软软的小孩像个糯米团子一样招人喜爱,他忍不住捏捏他的小鼻子,笑道:“嗯,你真乖。” 白萧萧过来叫王子骞回家吃午饭,临清也站起身来,道:“你们快回去吃饭罢,我也该进去送饭给你们夫子了。” “哥哥再见,我很快就回来,要等我们一起玩啊!”王子骞不放心地嘱咐。 “嗯,一会儿见。” 临清过去招呼沈絮吃饭,两人进了侧屋,临清先把兔子拿出来放到地上,丢了片菜叶给它啃,才将饭菜一一摆上桌,自己则和沈絮对坐了开始吃饭。 小兔子啃完菜叶,便跳到临清脚边上,缩成一个毛团眯起眼睛打盹。 沈絮看得奇特,道:“你怎同兔子这样投缘,才几日就认得你了。” 临清得意道:“我每日同它说话,它自然认得我。” 沈絮笑道:“我看你同兔子说话都比同我说得多。” “同你有什么好说的,鸡同鸭讲,好生无趣。”临清白他一眼。 沈絮无奈摇头,心情一好便又开始牙尖嘴利,真真悍妇难养。 沈絮教的学生虽都是乡野人家的孩子,但有几个却也聪慧伶俐,稍加点拨,也算可教之才,而这里面,又以王子骞最为卓越。 临清不免惊讶,王子骞看上去天真可爱,一起玩耍时并未看出奇特之处,竟不知小孩下笔成章,浑然不似一个八岁孩子的才学。 沈絮拿了王子骞做的文章给临清看,临清赧然道:“我只识一些字。” 沈絮便念给他听,念一句又解释给他意思,临清听完,越发惊异小小孩儿竟有如斯才华,一篇《春日赋》大气又不失绮丽,读来婉转之余,又意境深邃,饶是临清读惯了沈絮的诗作,也觉得王子骞不输他之下。 沈絮道:“我预备举荐他参加乡贡,以他之天资,他日入殿不在话下。” 临清感慨道:“想不到这小山村里也会有这样的奇才,偏生年纪还这样小。” 沈絮笑道:“身怀奇才而不外显,才是他最胜于人之初。不过子骞天性纯良,我恐他日后仕途坎坷。” 临清道:“天生我材必有用,既是良驹,必有伯乐来识。” 沈絮道:“你说得也不错,想太远亦无用,还是先过了乡贡再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更新了,为断更这么久道歉…… 谢谢大家还守在这里,我会努力保持日更的。 王子骞的原型是王勃,历史上的王勃还要再晚生几年,所以现在只算是个参照吧。 临清的情敌大概要出场了…… ☆、第二十五章 既要保荐王子骞,沈絮隔日便趁着十日一轮的休息日,到了乡长王蠡家里商量保荐之事。王蠡对此事也极为赞成,江南素来多出才子,贞观元年以来,十六年中,陆山村也出过几位金榜题名的才子,不过排名靠后,多为小官,且远赴边地任职,倒也不常被人记起。王子骞年纪虽小,但才华横溢,这一届的孩童里若有人担得起举荐之名,则当属其人。 要知保荐并未一劳永逸,若所保荐之人未通过解试,保荐人将因保荐不力而受到惩罚。王蠡与沈絮愿意压上身家为王子骞举荐,可见王子骞才学之高。 商量完保荐之事,王蠡看临清坐在一侧听得一知半解了,笑了笑,道:“你种的田如何了?” 临清羞赧地笑笑,“种子播了两旬了,可是还没有发芽。” 王蠡摸摸胡子,道:“那便应当死了。” 临清“啊”了一声,失落不已,“怎么会死呢,我每日都有去松土换水啊。” 王蠡道:“种子本有不能成活的,你种的少,多撒些下去,总有能发芽的。” 临清闷闷道:“那我回去再找王婶讨一些吧。”二十几日的劳作全泡了汤,难免不感到失望。 “第一次总不会那样顺利,多摸索几次就知道其中门道了。”王蠡笑道,“种田也有种田的学问,虽然及不上你们读书人满腹经纶,但总是一门谋生之道,学会了其间奥妙,自然能免于饥苦。” 沈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山村处于群山环绕之间,消息通得慢,即算最近的扬州城,村人也不甚了解。对于沈絮才子的名号与从前的家世,众人都毫不知情,只有柳玉郎、崔恪几人清楚,乡长这边也是登记户籍时才知道这位原是沈府少爷。 好在王蠡当了多年乡长,一眼便看出沈絮不愿徒惹是非的心思,便也没大肆宣扬,只当他是搬来此地生活的普通读书人。 从王蠡家出来,临清惦记着去王婶家讨种子,沈絮则要去王子骞家与他家人商量解试之事,两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就此别过。 沈絮走到王子骞家时,院里一个少女正在晾衣裳,豆蔻年华,生得素净婉丽。 沈絮道:“敢问姑娘,这可是王子骞家里?” 王潸然未见过沈絮,但看他身着月白长衫,一派温润,像个读书人的样子,而村里的读书人便只有学堂里教书的沈夫子了,她试探道:“可是沈夫子?” 沈絮奇道:“你认得我?”虽然在陆山村住了一段时间,倒也未每个人都见过,眼前这女子眼生得很,沈絮自觉奇怪对方怎会认出自己。 王潸然嫣然一笑,摇摇头道:“村里能穿长衫除了崔老夫子,便只有沈夫子了。” 沈絮觉得眼前的女子聪颖非常,说话也带着几分书卷气,不觉生了好感,陆山村村人大多种田为生,男女多目不识丁,难得遇上一个知书达理的,沈絮难免不生出几分好感。 “姑娘是子骞的?” “子骞是我弟弟,”王潸然道,“夫子来找他,快请进罢,他在屋里写字,我叫他出来。” 王潸然将沈絮引进屋,泡了一杯茶双手奉上,沈絮注意到她十指白净如葱,像极他从前狎戏时见过的女人的手指。 王潸然叫了王子骞出来,王子骞惊奇道:“夫子你怎来了?”又左右望了望,“临清哥哥没有一起来吗?” 沈絮笑着拍拍他的头,“就想着同临清玩,课业做完了吗?” “做完了!王子骞骄傲地说,“夫子布置的文章我昨日回来就写好了。” “拿来给我看看。” 王子骞便跑回卧室将文章拿来给沈絮看,沈絮细细看过,赞道:“写得不错,只是结尾有些仓促,定时当时急着去玩罢。” 王子骞不好意思地道:“不是急着玩,是姐姐叫我吃饭我才快快写完的。” 沈絮无奈地摇摇头,道:“做文章切忌急躁,与其匆匆交稿,不若一气呵成。” “知道了,夫子。”王子骞点头,“姐姐也这样说过,只不过我总记不住。下一次定不会了。” 公子_45 沈絮略惊讶地看向始终立在一旁静听二人说话的王潸然,“姑娘似乎也懂笔墨之道。” 王潸然道:“从前随爹娘学过一些。” 沈絮赞许道:“王姑娘能这样教训子骞,想必于诗书自有心得,难能可贵。” 王潸然笑笑,道:“班门弄斧罢了,夫子才是真才情。” 沈絮想起这回来的目的,对王子骞道:“我来是想同你说一件事,我看过你写的文章,预备举荐你参加解试,来这之前,我同乡长商量过此事,乡长亦愿意保荐你,但看你意下如何。” 王家姐弟二人皆吃惊,王子骞道:“夫子要举荐我做乡贡?” 沈絮点头,“你聪慧伶俐,远比同届学生敏睿,若是参加解试,中举绰绰有余。”他顿了顿,道:“不过愿不愿意入仕,还看你的心意。” 王子骞性格单纯,才华横溢,却非刻意为之,皆荫了天赋与兴趣,平素也如普通九岁孩童一样好玩,一时突然提出参加科举,倒真在他意料之外。 他望了姐姐,茫然道:“姐姐,你说呢?” 沈絮失笑,“你自己的意愿还要问旁人么?” 王潸然也道:“这是你自己的事,应当自己拿主意,家里并不要求你光耀门楣,我只盼你快活自在,至于入仕与否,全在你自己如何考虑。” 王子骞虽天资聪慧,但毕竟只有九岁,莫说仕途,连未来也鲜少考虑,此时陷入迷茫之中,呆呆望了沈絮,半天都不知如何决定。 沈絮道:“你可以慢慢想,左右解试是在冬季,离现在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想清楚才回复我也不迟。” 王子骞点点头,一贯天真浪漫的脸上居然也起了一丝凝重,九岁孩子专心苦恼的模样让沈絮觉得有趣,又觉得这个孩子能为此苦恼,而不是盲目答应,倒是十分难得。 沈絮喝完茶,起身要走,王潸然把他送到院外。 沈絮道:“方才忘了说,若子骞不愿意,叫他不要有负担,我没有逼迫他参加的意思,入不入仕在我看来各有利弊,个人选择罢了,没有孰优孰劣之分。” 王潸然道:“夫子的话我会同他说。” 沈絮左右望望,问:“怎不见你爹娘,也叫他们不必计较乡长与我,莫让子骞做违心之举。” 王潸然黯然道:“我爹娘去世多年了,不过若他们还在世,必然同夫子想得一样。” 沈絮讶然道:“抱歉,我不知道你父母……” 王潸然笑笑,“无妨。” 沈絮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越发觉得她坚强可爱,父母去世多年,料想王子骞是她抚养大的,不过豆蔻年华,却要承担抚养弟弟的重责,饶是如此,还能这样侃侃而谈,不矜不伐,不难猜测从前必是家教极好。 沈絮道:“我先告辞了,姑娘留步罢。” 王潸然道:“麻烦夫子跑一趟了,辛苦夫子。” 沈絮走远了,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少女仍在院中晾衣,窈窕之姿在早春的暖阳之下,显得清丽动人。 临清同沈絮分开后,去了王婶家。 许久没来做客,王婶好不热情,一定要拉他进来坐一坐,还端出自家做的糕点让他尝。 王家最小的女儿才几个月,躺在王婶怀里,眼睛直溜溜望着临清。临清好奇,拿手指逗她,小婴儿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握住,坚决不肯松手。 王婶笑道:“小孩子都喜欢长得漂亮的。”又对怀里的小婴儿道:“囡囡,你长大了,给临清小公子做媳妇好不好啊?” 临清的脸立刻红了,“王婶你说什么呢,她还这么小……” “玩笑话也害羞,真是城里来的公子。”王婶道,“你抱抱?” 临清小心翼翼接过小婴儿,小婴儿一落进他怀里,就眉开眼笑冲着他乐,呀呀喊着,高兴得手舞足蹈。 临清几乎手忙脚乱,生怕一没抱好,小婴儿就从自己怀里蹦出去了。 要是自己也能养一个就好了,软乎乎香喷喷的,成日抱着也不会腻。 只可惜自己是个男的,不然……不然那呆子……唉…… 王婶看他微微叹气,道:“你同你家相公日后如何打算?两个男人在一起总生不出孩子,大约只能抱一个回去养罢。” 王婶永远都是这样语出惊人,临清实在受不了,脸一直红到脖子,小声道:“我,我还没想过这些……” “总归要考虑的,都说养儿防老,你们现在互相帮衬,等老了,没个儿子侍奉膝下,哪日病了都没人照顾,好生凄凉。” 临清:“……”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我才十六离老大概还有三十几年,这种事现在考虑会不会太早了…… 况且现在最重要的问题不是孩子从哪里来,而是他们根本都还不算夫妻啊…… 临清扶额,忽然觉得小孩子也没那么可爱了。 “王婶,我种下去的种子都死了,你还有多余的吗,我同你买一些。”临清将话题掰回正题。 “种子倒还有,”王婶道,“啊,不若给你一些苗更好,省得你再守十几日,万一再没活,岂不白白浪费时间?” “这样更好,”临清高兴道,“苗容易活。” 王婶拿了一把稻苗过来,临清要给钱,王婶死活不肯要,道:“你家相公教书辛苦,亏得他我家大奎才多识了许多字,一把稻苗就当聊表心意罢。” 临清推却不过,只得收了,道:“谢谢王婶,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临清一定义不容辞。” 得了稻苗,临清去田地插了,看着绿油油的小苗精神奕奕地立在水田里,心里不禁想,但愿这回能活,若这一块地能种好,明年就租下一亩来种,两人吃饭便解决了。 那呆子教书,自己种田,临清这样想着,心里不由溢满甜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个Bug,乡贡是指参加解试的人,不是指考试。 就不返回去改了,大家知道就好。 ☆、第二十六章 琴晚再次从柳玉郎那搜出帕子,终于不淡定了,先前绣的好歹只是花花草草,这回却换成交颈鸳鸯,意图为何,一目了然。 柳玉郎无辜道:“县老爷的千金,我又怎敢推却。” 琴晚冷冷道:“你不敢推却,便拿回家来气我。” 柳玉郎道:“如何又是气你了?上回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你对我就只如此信任?” 琴晚撇嘴道:“你在指我之前,还同琤秀好过呢。”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柳玉郎无奈了,“先前你做清倌儿,我倒是想同你欢好,可你不愿破了规矩,再说那时你我初见,尚未情定,我若不是想找人厮混,又何必去勾栏院?” 柳玉郎说的倒是大实话,不是因为风流,几人又会去勾栏院找快活,他如今能浪子回头,只守了琴晚一个,已是天大的不容易,奈何琴晚总患得患失,不愿交付全部真心,整日忧心柳玉郎会半路而退。 琴晚虽知他说的是事实,可听到心里到底不太舒服,道:“谁知你会不会哪日又丢了我找别人。” 柳玉郎深感无力。 相守一生的诺言最终能否兑现,不等到生命最后一刻,谁也拿不出证据让人信服。况且琴晚年纪虽小,却已被情伤过多次,多少恩客夜里满嘴誓言,天亮却消失无踪,要打消琴晚的疑虑,柳玉郎深知此事绝非易事。 他叹了口气,努力平心静气道:“我知口说无凭,对你的许诺你也不愿全信,不怪你,怪我没在你尚未对情爱失望之前遇见你。” 公子_46 琴晚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垂下了眼眸。 柳玉郎将人揽进怀里,柔声道:“我不求你一朝一夕之间就对我敞开心扉,但求你记得一点,是我硬拉着你陪我到这乡间受苦,你许了我,我自不会负你。我不想我们之间总是猜忌,你若不喜我去镇里,我明天就去辞官便是。” 琴晚惊了一下,道:“你不做师爷能做什么?” “学村人种地,或者养些鸡鸭,”柳玉郎道,做认真思考状,“我看王屠夫那活计也不错,改日去问问他缺不缺使唤的,学着宰猪宰牛,自己日后也可当个屠夫。” 琴晚最爱干净,先前忍着柳玉郎和乡长家的千金朝夕相对,也是因为不愿柳玉郎沾手泥土、血腥,此时听了,立刻反对:“不行!你要敢每日带了泥或血回来,我就同你分手。” 柳玉郎怔了一下,捏了捏琴晚的鼻子,苦笑道:“真真娇气。临清也锄地种菜,你怎又同他做朋友?” 琴晚道:“临清虽然劳作,可身上从来都是干净的。” “那你又怎知我定会弄得满身污秽?” “你从前与现在,衣服都是我替你洗,平素写完字,衣袖都要沾上墨渍,若是去耕地宰牛,我岂不是要洗断手?” “真真小气,就记得你替我洗衣,不记得夜里谁伺候得你呜咽求饶。”柳玉郎调笑道。 纵使在勾栏院待了多年,到底是对着心上人,柳玉郎的荤话一下就让琴晚的脸腾地一下烧起来,奋力挣脱柳玉郎的怀抱,嗔道:“同你说正经话,你偏要不正经。” 柳玉郎忙哄道:“好好,说正经事。”他亲了亲琴晚,拿脸蹭得对方勉强消了气,才道:“我是认真的,你若不放心我,我便回来整日陪着你,叫你安心。” 琴晚低低道:“我又没这样说……再说你不做师爷了,哪来银子养家里,我纺纱纺十几天才能换几钱。” “又不放心又不肯我辞官,天底下都没你这样难哄的。”柳玉郎笑道,见琴晚又要生气,忙道:“玩笑话你也同我急?好了,不闹了,琴晚,你替我拿个主意,我都听你的。” 说完,他真诚地望了琴晚。 琴晚被他这样看着,心里一阵发虚,自己这种矛盾的心情有时闹得自己也生厌,可每每搜到柳玉郎怀里的帕子,他又忍不住想要同他闹一闹。柳玉郎要自己拿主意,算是把琴晚难为到了,于情于理,柳玉郎都应该继续做师爷,不然家里收入从哪里来?可是他去做师爷,就意味着县令千金有机会接近他,琴晚一想到这点,心里就止不住反酸。但叫他不去做师爷吧,断了收入不说,也显得琴晚气量小,柳玉郎赢得女子青睐自是自身魅力使然,总不至于叫人自毁面目以绝后患罢。 琴晚烦恼地看着自己的手,撅着嘴好生纠结。 柳玉郎看他认真思考的模样不由好笑,凑过去亲了亲他撅起的嘴,轻笑道:“这样难想?” 琴晚推他,“你自己的事,作甚要我拿主意。” 柳玉郎见他确实恼了,忙安抚了人,柔声道:“左右是我不对,你莫同我生气可好?” 琴晚望了望他,小声道:“我没有生气……” “还说没生气,眉头都皱成这样,好似有天大的委屈。” 琴晚躲开他的手,有些不自在,“我就是有些不高兴……” 柳玉郎看他脸上起了两朵红晕,心中不禁欢喜不已,不依不饶道:“哪里是不高兴,我家琴晚是在吃醋呢。” 琴晚拿手捶他,“你再说你再说!” 柳玉郎笑着躲闪,“哈哈,不说了。” 琴晚本是在同他闹脾气,被柳玉郎三番五次岔开话题,气也气不起来了,忿忿道:“你总是这样,同你认真说话,就偏要打岔。” 柳玉郎搂了琴晚,在他耳边轻声道:“琴晚,我没有不认真对待你的意思,只是这些都是小事,你我都认真了,闹得两人都生气了,又有什么必要呢?我知道你委屈,我也答应都听你了,何不笑笑就算过去了,让外人扰了我们欢好,好不值当。” 琴晚在他的温声细语里也慢慢静了下来,柳玉郎大他许多,讲道理总能讲过他,自己就算再不服气,也不得不承认柳玉郎说得在理。 瘪瘪嘴,琴晚道:“你以为我愿意成日同你吃醋,你自己同那小姐说清楚,我就不同你计较了。” 柳玉郎道:“好歹也是县令千金,县令又自负甚矣,如此直白拂人颜面,还不如叫我直接辞了师爷回来种地。” 绕来绕去又绕回原地,琴晚怒道:“那你说怎么办?” 柳玉郎把人扳过来正对了自己,认真望了琴晚眼睛,道:“叫我说,我还是做我的师爷,我柳玉郎做事光明磊落,不怕被人怀疑。琴晚你若担心,不妨抽空来镇里,叫周勉大哥带你进府衙,看我是不是在外面风流了。你哪日来都可以,但凡有一次叫你抓住,我柳玉郎就学那宫里的太监,当你割了那玩意儿,叫我以后只能让你压。” 琴晚本被他严肃的情绪感染,但听到后来忍不住捶他一拳,笑道:“就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 柳玉郎也笑了笑,道:“君子无戏言,我不是玩笑话,若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不等你自己动手,我先自己了断。” 琴晚道:“你叫我学那善妒妇人偷偷摸摸监视相公,我才不学。” “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柳玉郎道,“左右你整日在家也无聊,不若隔三差五来镇里走走,顺便查查你相公的岗,也好叫你心安。你若一个人不敢来,不妨邀临清一道,两人在镇里玩玩,不好过你们空坐在家里等人回来?” 琴晚被他说得有些心动,犹豫不决地看着地上,一时没有说话。 柳玉郎道:“现在决定不了,那明日再想罢,这样晚了,我们睡觉罢。”说着,就打横抱起琴晚往床走去。 琴晚羞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 柳玉郎轻笑道:“我是怕你一会儿太累,先给你省些力气。” 琴晚满脸通红,“你混蛋。” 柳玉郎大笑,将人平躺放到床上,拉下了床帘。 柳玉郎的提议让琴晚很是动心,一则自己整日坐在家中,除了纺纱和偶尔去找临清聊聊天,其他时候是无聊到看天发呆,去镇里逛逛好歹能让自己不那样闷;二则若能趁机亲眼确认柳玉郎的真心,也好了了自己一桩心事。 琴晚一个人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动身去镇里转转。 提前自不会告诉柳玉郎,既然那人敢夸海口,琴晚倒要看看他有没有本事兑现诺言。 这日柳玉郎早上出门往镇上去了,琴晚等到临近中午,便跑去找临清,打算邀他一道去镇上。 临清正在做衣服。 那件预备做给沈絮的衣服快要成型了,这几日他耽于田间农活,只余了晚上有时间缝上几针,又因为惜灯油,不敢做到太晚。于是做到现在,衣服还没有做完。 琴晚拿起半成品看,点头道:“做得不错,你才学过一件,就能做成这样,已是非常难得。” 临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会做最简单的样式,等得空了还想要你教我其他的。” “没问题。你只管来,我会的都可以教你。”琴晚道,“不过眼下,你得陪我去趟镇里。” 临清奇道:“你要去镇里?” 认识琴晚这样久,临清知他性格冷淡,与人私奔更是让琴晚觉得于人前抬不起头,绝少愿意往人多的地方走。即算比自己先来陆山村许久,琴晚认识的人都寥寥无几,以是听到他主动提及要去镇里,临清颇觉诧异。 琴晚多少也知道柳玉郎更多是想让自己摆脱自卑心理才作此提议,换做先前的自己,就算被醋坛子淹死也决计不肯去镇里与人接触,但同临清认识以来,琴晚的心境也渐渐有所改变,他看临清那样坚强,又比自己小,慢慢也生出一股勇气,觉得临清能这样坦然,自己未必做不到。琴晚虽患得患失,但也不是愿意止步不前的人,所以他也想借着“捉奸”的机会,让自己从过去的笼子里逐渐走过来。 “嗯。”琴晚点头,将柳玉郎的话同临清说了。 临清听完不由莞尔,道:“柳大哥倒也有趣,求着你去捉奸似的。” 琴晚也笑,“他总是这样没皮没脸,我嫌死他了。” 临清道:“你既然想去,那我们便去罢,正好快中午了,我们到了镇里还可以叫上周大哥一起吃顿饭。” 琴晚点头,“正是,玉郎能做师爷多亏他愿意引见,我早想同他当面道谢,无奈……” 琴晚苦笑了笑,他同柳玉郎的关系尚未告知周勉,怕对方因此嫌恶,柳玉郎倒无意隐瞒,只是琴晚心里想得多些,于是瞒了下来。柳玉郎在县衙工作时,倒也请周勉喝过酒表示过感谢,但琴晚总想能自己说声谢谢,无奈自己的存在都无从说起,因而一直拖了下来。 临清知他心中考虑,安慰道:“无妨,你且说是柳大哥远方表哥便是,周大哥不拘小节,不会纠结这些的。” 琴晚微宽了心,冲他感激地笑笑。 临清道:“那我先去学堂提前给沈絮送饭,然后我们再去镇里。” “好,我同你一起去罢,还没看过沈大哥教学生的样子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勉:等我出场等得心好累…… 公子_47 ☆、第二十七章 两人结伴往学堂去了。 沈絮正在教课,余光撇到二人,微微诧异,叫学生自己读走出屋子,问二人:“怎么现在来了?” 琴晚好奇地往屋里看,道:“沈大哥你在教什么啊?” “在教《大学》,你怎突然过来了?” “来看你教书威不威风,”琴晚道,“顺带拐你家临清同我去镇里一趟。” 临清将食篮递给沈絮,道:“你回去教书罢,我要跟临清去镇里,下午再回来。” 沈絮望望两人,笑道:“去罢,路上注意安全。” 两人并肩往镇里去了,一路聊天,倒也不觉得路远。 到了镇里,两人打算先去衙门找周勉,然而刚走了几步,就遇上正在巡街的周勉。 “周大哥。”临清叫了一声。 周勉转头看到他,欣喜道:“又来镇里了。” 临清点头,同他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叫琴晚,我同他一起来镇里玩。” 周勉同琴晚打过招呼,又问临清:“吃过午饭不曾?” “正是过来找周大哥一同吃饭的。”临清笑道。 “那正好,走走,我请你们去酒楼。” 三人到了酒楼,要了一张二楼临窗的桌子,周勉点了几个菜,不时询问临清爱吃什么。 琴晚拉过临清咬耳朵,“这位周大哥对你这样殷勤,该不是喜欢你罢?” 临清立刻脸红,小声道:“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同我们一样不喜女子么。” 琴晚笑道:“我看他比那呆子有意思多了。” 临清急道:“你再说我不理你。” 周勉见二人拉扯打闹,笑问:“你们说什么悄悄话,也叫我听听。” 琴晚张嘴就要说,临清立刻捂了,支吾道:“没什么,没什么,周大哥你要不要喝酒?” “不喝了,下午还有巡逻,茶水就好。” 临清叫小二过来上了茶。 琴晚本为感谢周勉而来,便主动替他倒茶,周勉直呼不敢当。 琴晚笑道:“实不相瞒,这顿琴晚想做东,一则替我家表哥感谢周大哥,二则想找周大哥帮个忙。” 周勉奇道:“你表哥是哪位?找我帮忙又为哪般?” 琴晚看一眼临清,将先前二人商量好的说辞说了,“我表哥就是现在县衙做师爷的柳玉郎,我同他兄弟二人落难流落至自此,多亏周大哥引见他做师爷,不然真是无以为生。” 周勉恍然大悟,道:“顺手之劳而已,你们无需如此客气,柳兄请我喝过酒了,你就不必再感谢了,叫我都不好意思了。” “表哥归表哥,琴晚归琴晚,谢两回也不嫌多。”琴晚替他满上杯里的茶,笑道:“再说了,琴晚这顿可不止聊表谢意这样简单,还想有个不情之请。” 周勉难免紧张道:“什么不情之请。” 琴晚笑了笑,玩笑道:“周大哥后悔赴这鸿门宴了?”见周勉表情僵硬,笑道:“玩笑而已,周大哥不必紧张,我不过想让周大哥带我进府衙看看我表哥而已。” 周勉奇道:“你同他住一块,为何特意要到府衙看他?” 琴晚道:“表哥每日回来,衣服里隔三差五藏着手帕,我猜他定是在外头惹了女子青睐,很是好奇,所以想偷偷看看是哪家女子,若是好人家,也好放心。” 周勉大笑道:“这个我知道,送他帕子的是县老爷的千金,我表妹刘婉婉。今年十五,温婉孝顺,如何,你表哥对她有意?” 琴晚心里冷笑一声,好啊你个柳玉郎,还说跟那小姐没什么,连旁人都知道!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笑道:“我就是不知表哥的心意才想偷偷看看二人平素如何相处的,若是互相有意,琴晚还希望成全一桩美事。” 临清听他这样说,不免吃惊地看着他,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捏琴晚的手,这才发现琴晚气得手都在抖。 周勉不知其中缘由,自是乐意帮忙,道:“没问题,吃过饭我便领你们二人去县衙转一转。” 临清担心道:“会不会不合规矩,县老爷生气怎么办?” 周勉道:“我带你们从后门进去便是,再说我舅舅每日吃过午饭要小憩一个时辰,不会被发现的。” 临清更担心地其实是琴晚会同柳玉郎闹起来,到时关系捅破,哪个都尴尬。 他拉拉琴晚的袖子,示意他算了,然而琴晚打定主意要去捉奸,坚定道:“那就麻烦周大哥了。” 一顿饭吃得临清魂不守舍,又寻不到机会同琴晚单独说话,只能眼睁睁跟着周勉往衙门里去。去的路上,他还不时拽拽琴晚,希望他回心转意,但琴晚丝毫不为所动,连看都不看他。 两人跟着周勉从府衙后门进了院子,柳玉郎用来午休的卧室就在后厢中的一间。临清在心里不停祈祷柳玉郎争气一些,莫叫琴晚撞见他同刘婉婉在一起,额上都急出来一层细汗,万分后悔答应同琴晚一道过来。 将要穿过拱门时,周勉忽然停住了,回头冲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招手让二人上前来。 临清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刚要拉住琴晚,琴晚已经往周勉走去了。 拱门后面是一方院落,院里立着两女一男,一个女子容貌秀丽,脸带羞怯,正同男子说话,另一个则衣着朴素,像是先前那个的婢女。 而那个男子,在场三人都熟悉得不能更熟悉,正是柳玉郎。 刘婉婉将手帕递过去,小声道:“上回给你的帕子你还喜欢吗?这回绣的花草,你收着罢。” 柳玉郎脸上满是无奈,那帕子上头绣了两朵并蒂莲,是什么意思,一目了然。 “刘小姐客气了,玉郎一介男子,实在用不到这样多的帕子,怕是浪费了刘小姐一番苦心。” 刘婉婉满面羞红,“不辛苦不辛苦,我成日无事,绣了帕子也不知该给谁,你便拿着罢。” 柳玉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苦着脸道:“刘小姐成日无事,不若学学写字,读读诗书,不比绣帕子有意思?” 刘婉婉显然会错意,猛然抬起头,双眼放光地看着柳玉郎,“你要教我写字?” 柳玉郎:“……” 这小镇里的千金与他从前在苏州城认识的大户千金可谓相差甚远,乡野之间,女子无才便是德,即算是县令的千金,也只比普通村女多识几个字罢了。这里的女子不像苏州城里的女子那样知情知趣,心思单纯,听不懂话背后的暗示,还以为柳玉郎看她绣帕子无聊,要教她念书识字。 柳玉郎有苦说不出,满腹才情,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一个柔弱女子。 “刘小姐误会了——” 柳玉郎话还没来及说完,一侧的拱门处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柳玉郎温声望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正负气而去。 柳玉郎心中大叫不好,万没想到琴晚会恰好这个时候过来,想必是看到他同刘婉婉在院里说话,心生误会生气离去。 他来不及多想就往琴晚的方向追去,顾不得刘婉婉在身后叫他:“哎,你去哪?” 公子_48 临清追了几步,忽然听到柳玉郎叫自己,便回头道:“柳大哥,琴晚他——” 柳玉郎在他耳边轻道:“我知道,你替我拉住周勉,我去追琴晚。” 临清只他意思,点头道:“好。” 柳玉郎拔腿追琴晚去了,一旁的周勉看得莫名其妙,问临清:“这是怎么回事?你那朋友可是生气了?他不是希望柳兄同我表妹有意么?” 临清绞尽脑汁道:“琴晚他,他,他是这样希望的,可他看到了,心里又难过了,才生气走了。” 周勉奇道:“这又为何?” “他同表哥生活在一起很久了,见表哥有个归宿,难免心里难过自己。柳大哥如果要娶妻,不就剩了琴晚一个孤零零的了?”临清结巴着说完,有些心虚地看着地上,觉得这样骗周勉,心里很过意不去。 周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确是如此,父母嫁女儿时也是难过多过欢喜的。” 临清见他信了,不由松了口气,转而担心琴晚同柳玉郎。 院里还站着个刘婉婉,颇是委屈地喊了一声:“表哥。” 周勉转头应道:“怎了?” 刘婉婉想同他诉苦,又想起表哥居然偷看自己同柳玉郎说话,不免恼怒,瞪了他一眼,带着婢女愤愤走了。 周勉耸耸肩,无辜道:“我那表妹被我舅舅宠得厉害,这回怕要几天不理我了。” 临清歉疚道:“对不起周大哥,都怪我们不好,让你为难了。” 周勉笑笑,道:“没事的,她就算无事也要同我闹一闹的,我左右习惯了。” 临清着急琴晚那头情况,对周勉道:“周大哥,我还是回去了,琴晚这样伤心,我很担心他。” 周勉道:“那我送你出去罢,正好我也要去巡逻。” 两人出了衙门,分了手。 临清满大街地找琴晚,心里着急得不得了,也不知柳玉郎追到人没有,琴晚要是走丢了怎么办?他心里后悔得要命,早知道这样,就不同琴晚胡闹了。 临清一条条街找着,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找到琴晚。 那头周勉虽要巡逻,但想起临清着急的样子,便决定也替他找一找,于是便巡逻便暗自寻找琴晚与柳玉郎。 临清与周勉隔着一条街,都在找着跑丢了的琴晚,然而走到街尾的暗巷处,两个人面对面遇到了,还来不及打声招呼,目光就定到了一处。 暗巷尽头的一面墙那,柳玉郎将琴晚圈在怀里,背对着他们,正用情地吻着怀里的人。 临清的脑袋一下就炸开了。 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琴晚睁开眼,看到巷口站着的临清,还来不及脸红,转眼又看到了满脸诧异的周勉,大惊失色,猛地推开柳玉郎。 柳玉郎不解,随着他慌乱的目光看去,脸色一僵。 临清一个头抵两个大,深吸一口气道:“周大哥——” 周勉的脸色说不出的怪异,似惊奇,又似失望,“那是柳玉郎的男夫人?” 临清犹豫了一下,知道再瞒不下去了,僵硬地点了点头。 周勉没有说话,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临清“哎”了一声,又回头看了眼柳玉郎和琴晚,六目相接之际,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彼此都明白了现下的情况。 临清咬咬牙,拔腿去追周勉。 琴晚着急道:“这下可怎么办,周大哥要是因此对你另眼相待该如何是好,他会替我们保密吗,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求他带我进府衙……” 琴晚的眼睛都红了。 柳玉郎心里也有些忐忑,但他并非计较人言之人,摸摸琴晚的脸,他温声道:“知道便知道了,我从来也没想过要隐瞒,你无需自责,凡事都有定数,我们心中坦荡,就不必在乎别人如何说如何看。” 琴晚靠在他胸口,心里七上八下。 临清追上周勉,急声道:“周大哥,周大哥,你等一等。” 周勉停下脚步,脸上已经平复许多,淡淡道:“还有何事?” “周大哥,”临清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周勉看了他一眼,本想生气,可看着临清愧疚难当的模样,就无论如何发不出怒来。他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有你的顾虑,我没道理同你生气。” 临清听他这样说,愈发觉得歉疚,“周大哥,我……” 周勉笑笑,“别说了,这件事我就当做不知道罢,你让柳玉郎放心,我不会同旁人讲的。与人交往,看的是相性,喜欢男的喜欢女的,都是个人选择,我非因循守旧之人,不会因此就看不起他的。” 临清十分感激,颤声道:“谢谢你周大哥,琴晚怕耽误柳大哥,我才同他出主意,要他扮作柳大哥的表弟,我们并不想欺骗你……” “都说我没生气了,你怎么还要哭呢?”周勉用拇指擦擦他的眼角,笑道:“我是那样不讲理的人?我只是有些失望,你没同我说实话,你我认识这么久,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周勉的为人?我怎会因为柳玉郎有个男夫人就同他划界限?不过算了,你这么做有你的原因,我没资格责怪你。” 临清听他这样说,前一会儿欣喜,后一会儿又觉得愧疚了,周勉对自己诚心相待,自己却还对他心存戒备,实在不算厚道。 “周大哥,对不起……”临清的眼眶又红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想不出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只能低着头向他道歉。 周勉揉揉他的头发,道:“怎么又哭?” “我,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临清嗫嚅道。 “行了,不说了,我知道的。”周勉道,“周大哥也有事情没同你说实话,不该怪你。” 临清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什么事情?” 周勉对上他明亮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其实我同柳玉郎一样,也是断袖。” 临清立刻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他说的话。 周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为自己这样轻易说出藏了许久的秘密感到惊讶。他虽诚心与临清交朋友,但这个秘密毕竟是连最亲的亲人也不曾吐露过,怎对了一个相识才一个多月的小公子说了出来? 不过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周勉不是纠结不放之人,自嘲地笑了笑,道:“一时嘴快,吓着你了吧?” 临清连忙摇摇头,“没有,我只是,只是有些惊讶。” “惊讶什么?” “周大哥你看着不像……” 周勉失笑,“断袖还要看面貌?莫非得在自己脸上刺上标记,叫人一眼就看出来才算数?” 临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周大哥,我不该乱问的。” 周勉不在意地摆手,“无妨,我若不愿说,你便是问了我也不会答的。” 公子_49 “那你为何……” 周勉洒然一笑,没有回答,转道:“刚才我确实有些失望,但现在反而觉得高兴了。现下民风虽然开放,可我毕竟官职加身,县老爷又是我舅舅,心里这点念头不敢外显,怕遭人话柄,叫我舅舅生气。如今知道有人与我是同道中人,心里倒觉得宽慰了些,往后有什么不敢对人言的苦恼,倒可以与你们商量一二。” 临清道:“周大哥有什么烦恼,临清愿意替你周大哥分忧。” 周勉望着他真诚的眼睛,心中一动,张嘴道:“那你愿不——”话刚到嘴边,又戛然止住。 临清不解道:“什么?” 周勉笑了笑,“没什么,以后再说也不迟。” 临清一知半解的,也不好意思多问,方才就是自己多了句嘴,周勉一时冲动吐露了自己的性向,临清生怕再套出什么秘密,让周勉以为自己这样不体贴。 周勉要去巡街,临清暂时同他告别,望着周勉走远的身影,心里松了一口气。 周大哥真是个好人,自己瞒了他这样重要的事,他都没有怪自己,还同自己说真心话,临清越发觉得这人是个很好的朋友。 既然周勉也同他们一样,临清想着,什么时候也将自己同沈絮的关系告诉他罢,并没有其他目的,只是单纯不想把周勉蒙在鼓里。 毕竟是要做朋友,就不该有所隐瞒,临清这样想着,决定下回再见到周勉时,就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他往回走着,遇到了柳玉郎和琴晚。 琴晚着急地问他情况,临清细细说了,安慰他道:“你不要着急,周大哥没有生气。”又把周勉断袖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柳玉郎同琴晚不无吃惊,同时亦觉得欣慰,周勉不仅不反对,反而也是这样的,这叫琴晚的担忧全化了烟云。 柳玉郎午憩时间快结束了,要回衙门做事,临清便同琴晚结伴回家去。 路上临清问琴晚同柳玉郎如何了,琴晚很是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误会了柳玉郎,还叫柳玉郎和自己的事被别人撞破,心里不无难受。柳玉郎却没有责备他半句,反是安慰他“知道便知道了,大不了辞了师爷的职回村里种地”,琴晚愈发感动,决定再不为这些小事同他闹脾气了。 虽然闹出了一场不大的风波,但能让琴晚放下心结,真心相信柳玉郎,临清心里还是高兴不已。看着琴晚嘴角含笑的模样,临清不由羡慕,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像他那样,有一个人这样喜欢着就好了。 可惜那呆子…… 想到沈絮,临清就要叹气。 他知道自己该知足了,在沈府受了一年多的冷落,此时能够同沈絮朝夕相对,已经是自己的福分。可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得到了一些,就还想要得到更多,临清越是努力克制自己对沈絮的感情,就越是忍不住希望沈絮能够给予回应。 那晚沈絮抱着他做春梦,临清羞恼归羞恼,心里却是高兴的。 沈絮无意识间能与自己亲近,临清还以为他是梦到了自己,终于开窍了。哪知这呆子却是梦到从前的小妾,还忙不迭地同自己解释,生怕他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你对我有意? 临清一想到那时沈絮急得满头是汗的样子,心里就止不住地泛酸。沈絮这样急于解释,让临清觉得,沈絮是嫌弃、甚至害怕自己的。被沈絮窥破自己喜南风后,他能够感觉到沈絮刻意的收敛,这种收敛并不是不同自己说话或者不同自己睡一张床,而是体现在一些细微处。 临清知道,沈絮怕自己误会,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被自己喜欢的人这样防备,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难过。 临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琴晚听他叹气,转头道:“你怎么了?” 临清看着琴晚,琴晚脸上因为柳玉郎的温柔相待而焕发出来的光彩,让他心中感慨万千,禁不住道:“我真羡慕你。” 琴晚便知他必定又是因为沈呆子而叹气,撇了撇嘴,道:“谁要你喜欢那呆子,他喜欢女人,你再喜欢他,他又不可能忽然转性喜欢男人,你偏要给自己找苦恼。”琴晚的眼珠子转啊转,“要我说,你不若考虑考虑周大哥,我虽才见他一回,但他为人真诚豪气,知情知趣,又是喜欢男人的,比那呆子好哪里去了,你干脆踹了那呆子,喜欢周大哥算了。” 临清脸红道:“你就爱说胡话,一个人怎能说喜欢就喜欢,再说我和周大哥只是朋友,他那样好,我配不上,他也不会看上我。” “你怎知他看不上你?我看他对你热情得很,你要是害羞,我替你问问。” “你莫乱说,他对谁都是这样热情的,你不许去问,叫人看笑话。” 琴晚哼哼,“我反正劝过你,你爱听不听。” 认识琴晚这样久,临清知道他是嘴上狠心里软,会这样说都是因为关心自己。他拉拉琴晚的手,讨好道:“我知道你担心我,谢谢。” 琴晚剜他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 临清笑眯眯地挽着他的手,两人亲密无间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临清为沈絮做的衣服终于完工了,湖绿细布裁成了春衫,飘逸雅致,衣袖边用打点绣绣了一圈深绿,迎风而立时,仿若萦绕着一圈兰草。 临清的绣功并不好,手都扎破好多次,最后无奈还是请琴晚替自己绣的。其他接合处倒都他自己绣的,只不过不能细看,细看便会看到针脚歪歪扭扭,像一圈难看的蜈蚣。 他将衣服拿给沈絮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怕沈絮会嫌他做得不好,但沈絮很欢喜这件衣服,样式不同于衣铺的成衣不说,临清还给他做了一个内袋,好让他平素可以放些碎银子。内衬里细细绣了个“沈”字,足以看出临清有多用心。 沈絮当即就穿上让临清看,临清看着自己做的衣服穿在沈絮身上,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感受。 临清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衣袖,“很合身。” “谢谢。”沈絮微笑道,“辛苦你了。” 临清脸红道:“这下总不说我偏心了。” 沈絮看着他微垂的眼眸,心生感慨。这身衣服的质地远好过临清给自己做的那套,之前说要添置衣裳,也是为了让他不失体面,家里的脏活累活临清一人包揽,很少诉苦。沈絮从前做少爷时,享受惯了下人的伺候,但如今他也明白,他不再是沈府的少爷,而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普通百姓,和临清在地位上不再有上下之分。 但临清却始终将当做少爷一样伺候着,沈絮心里并不好受。 那些琐屑家务,沈絮本身是不愿沾手的,起先临清做了,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相处了一段时日下来,他慢慢接受了自己沦为平民的现实,再看临清任劳任怨,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光是买衣服,临清都把好的留给他,自己却能省则省。两人这样的相处方式,总让他于心不忍。 临清没亏他没欠他,实在没有必要对他这样好。 沈絮不由道:“我已经不是沈少爷了,穿粗布就好。” 临清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沈絮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要去王子骞家里一趟,上回同他提过举荐的事,他昨日放学后约我今日过去相谈。” 临清点头,觉得沈絮教了快两个月的书,总算有点夫子的样子了。 “你去罢,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王潸然做了午饭请沈絮过来吃,王子骞拉着沈絮的手,热情地拖着他坐下,“夫子你尝尝我姐姐做的梅干肉,可好吃了!” 王潸然笑道:“粗茶淡饭罢了,夫子不嫌弃就好。” 沈絮道:“叨扰了。” 王子骞道:“夫子你怎么没带哥哥过来?” 沈絮拍拍王子骞的头,佯怒道:“就想着玩。你不老实,叫我过来商量举荐的事,我便没带他一起。” 王子骞吐吐舌头,“我哪里不老实了,我叫夫子来本就是想说乡试之事,顺便吃个饭罢了。” 王潸然笑道:“好了好了,想请夫子来吃饭,就该和夫子说清楚,还敢同夫子顶嘴。” 公子_50 “姐姐你怎也向着夫子?” “我只向着有理之人。” 沈絮在学堂对一众学生很是亲近,再加上临清时不时过来和学生玩耍,一帮小孩对两人皆不畏惧,反而亲近得很,以是王子骞才敢同沈絮玩笑。 王潸然道:“夫子举筷吧,别光顾着说话,忘了吃菜了。” 沈絮点头,三人围着木桌开始吃午饭。 王子骞与沈絮不时讨论《礼记》中的句子,一顿饭倒也吃得愉快,不过让沈絮意外的是,身为女子的王潸然偶尔也能插上几句话,且见解独到,不由愈发让沈絮刮目相看。 吃过饭,王子骞本来笑容开朗的脸上突然浮上几丝严肃,他沉声道:“夫子,我决定了,我想参加乡试。” 沈絮点头,“你决定了,我便找乡长替你写举荐信,过几日就送去镇里,让县老爷过目。” 正在泡茶的王潸然不免惊异道:“子骞,你真想好了?” 关于乡试的事,自那日沈絮离开后,王子骞没有再同姐姐商量过,一个人想了二十来日,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参加科举。 王子骞点头道:“姐姐为我辛苦多年,我想回报姐姐。况且夫子说我有能力及第,我也想看看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顿了顿,复道:“人人都说长安繁华,才子云集,我……我想去那里看一看。” 王潸然望了他半晌,轻叹道:“男儿志在四方,你想出去游历,姐姐不拦你,只希望你莫万事以功名为重,失了自己的本心。” 王子骞道:“姐姐的话,子骞记住了。” 沈絮听着姐弟二人的对话,觉得王家来历必不简单,普通百姓,哪个不求荣华富贵,能有科举的机会,必然欢天喜地,期盼一朝出人头地,来日衣锦还乡,而王潸然却告诫王子骞不要为名利所惑,实在不像普通村人会悟得的道理。 或许也是个没落大家之后,然沈絮不愿多问,笑道:“还是莫存负担,权当一次经历,眼下之事,是专心备考。” 王子骞点头,“夫子说的是,子骞从今日开始便更加努力念书。” 沈絮摸摸他的头,“有问题便来问我,不要逼自己太紧。” 王子骞握了握拳头,举荐背后要承担的风险,他是知道的,夫子与乡长愿意给自己机会,他自然想要尽力回报这份知遇之恩。 “子骞知道了。” 沈絮笑笑,“想和临清玩,可以到我家来,临清的手艺虽然比不上你姐姐,但还是可以吃的。”他看了眼王潸然,邀请的话滑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毕竟对方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邀请对方做客,不免徒增流言。 告别王家姐弟,沈絮回了家。 临清下午无事,趴在临窗的桌子上练字,小兔子被他放在桌上,正窝成一团眯眼打盹。 看到沈絮进屋来,临清急忙把写的字藏到身后,“你,你回来了。” 沈絮往他身后看,“在做什么?” “没什么。”临清急急收了笔墨纸砚,“你去了好久,中午吃过饭没?” “吃过了,”沈絮有些乏,躺到床上,随口道:“子骞决定参加乡试了。” “真的?太好了,以他的才学,肯定可以考上。” 沈絮侧卧在床上,闲闲看着临清,不知怎的,他觉得这段时间两人似乎不像刚来时那样斗嘴或闹矛盾了,或者应该说两人似乎已经习惯了现下的生活,他教书为生,临清则种菜耕地包揽家务,话说的主题也是围绕家长里短、琐屑日常,很少再去想起从前。 沈絮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教书很多年了,他现在每日思考的,大多都是学生如何、课时如何,或者衣服花了多少钱、束修还剩多少。 他为自己的改变感到惊讶,从前鲜衣怒马的日子仿佛远到天际,是另一个人的记忆了一般。 和临清一起生活,似乎也还不错? 如果临清是个女子,自己说不定都喜欢上他了吧。在这小小山村里,虽说民风淳朴百姓善良,可到底只是不识大字的白丁,沈絮与他们实在找不到共同话题。在这样的环境里,身边有一个和自己有相同经历、能和自己说得上话的人,沈絮想,换做谁,都会不知不觉对这个人产生好感吧。 只可惜临清不是女子,再亲近,也没办法填补枕边人的位置。沈絮不由想起那日的春梦,想到自己居然对临清做出那样逾礼的举动,沈絮老脸汗颜。 饱暖思淫欲,如今温饱问题算是勉强解决了,脑海里就不自觉地起了绮念。如果有个知情知趣、又有修养的女子在身边就好了—— 沈絮这样想着,不知怎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踮脚晾衣服的窈窕身影。他怔了一下,随即甩甩头,暗道自己真是荒唐。 憩日过去,沈絮复去学堂授课。临清再来送饭时,王子谦拽了他的衣角道:“哥哥我放学后可以去你家玩吗?夫子说我想找你玩,可以去你家里。” 临清拍拍他的头,温声道:“可以啊。你请夫子吃饭,这回换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王子骞高兴道:“好!”想了想,又道:“我可以让姐姐一起来吗?” 临清愣了一下,沈絮没有和他说过王子骞还有个姐姐,“可以啊。”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按理应是邀请王家父母过来作为回礼,怎么王子骞却只说了姐姐呢? 他将要说出心里的疑惑,王子骞已经挥手跑远了,“谢谢哥哥!我回家吃午饭了,晚上见!” 临清“哎”了一声,带着疑问提着食篮往侧屋去。 吃饭的时候,临清把宴请王子骞的事告诉了沈絮,忍不住道:“他有个姐姐?似乎也会来,但不知父母……” 沈絮顿了一下,将王子骞家里的情况同他说了。 临清惊讶不已,自己与沈絮皆是男子,初来陆山村时还为生计发愁,王潸然一介弱女子,却要抚养弟弟,想是何等艰难。 临清感慨道:“幸好子骞聪颖上进,来日若能中举,他们姐弟便不必再受苦了。” 沈絮喟叹一声,“但愿如此。”忽而自嘲道:“你跟着我却是没什么指望了。” 临清一愣,皱眉道:“我本也没有图你什么,我就算一个人也不至于饿死。” 沈絮笑道:“也是,不是你肯搭济我,我也不能活到现在。” “我不是这个意思——”临清急声道,咬咬嘴唇,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算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他跟着沈絮、帮沈絮,从来不是图名图利,只是单纯想要留在这个人身边。他怕沈絮自怨自艾,觉得矮人一等,但心里话又实在说不出口,只得作罢。 沈絮看着临清的脑袋尖儿,忍不住想,如果真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总不能叫人一直守着自己辛苦度日吧。 不过眼下想这些似乎还太早,还是先将日子稳定下来再去思考其他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想推翻重写……本来想写个妖孽腹黑受的,被关了一年所以心理变态了的那种……可是怎么写成了傲娇纯情受咧…… 古文果然很苦手啊……想写现代文嘤嘤嘤…… ☆、第三十章 王子骞与王潸然提着一些蔬果过来时,临清正在厨房炒菜,烟熏火燎的,只听到堂屋里传来王子骞清朗的声音和女子温柔的问好声,似乎说的是“沈夫子好,叨扰了”之类。 王子骞奔进灶间,高兴地唤临清:“小哥哥!” 临清被柴火撩起的烟呛得直咳嗽,昨日晚间下过一场雨,柴房屋顶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洞,把柴都淋湿了,今日做饭才这样狼狈。 “你莫过来,这里烟大。”临清摆手道。 王子骞显然也被烟气呛到了,捂着鼻唇,皱眉道:“小哥哥,你怎么弄了一屋子的烟。” 临清无暇解释,急着赶紧炒完菜好把火熄了。 这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道:“湿柴生烟,子骞你去家里抱些干柴过来。” 王子骞应声去了,临清往那声音看去,是一个妙龄女子,与自己差不多半年纪,面容清秀,身姿窈窕,想必是王子骞口中的姐姐了。 公子_51 临清赧然道:“柴房漏雨,打湿了柴,让你们看笑话了。” 王潸然笑笑,走过去拾起临清用来引火的干草,往灶里扔了些,又捡起蒲扇往火里扇风。 临清大惊道:“怎敢劳客人动手,快放下去外头坐着罢,沈絮,沈絮,你怎不招呼客人?” 王潸然笑道:“没有关系,子骞得夫子栽培,我不过顺手生个火,小公子不必同我客气。” 沈絮闻言探进一个脑袋,看到王潸然钻进厨房帮临清准备晚膳,也是惊讶不已,将要劝阻,王潸然已拦了他的话,道:“里头烟大,夫子去外头坐着吧,别熏着眼睛耽误读书。” 沈絮一怔,竟也乖乖去了。 临清看向王潸然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讶然,他与王潸然素未谋面,可一见面,对方却亲近得这样自然,连对着沈絮说话也仿似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随性,临清觉得欣喜的同时,又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但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却又说不清楚。 王潸然替他扇了一会儿火,火苗慢慢旺了,烟小了下来,临清这才有机会开口同她说几句话。 “谢谢。”临清小声道,正准备往锅里放油,王潸然忽然“哎”了一声。 临清不解地看向她,王潸然笑着解释道:“煎过鱼最好涮一下锅,不然鱼腥味沾到下一道菜上就不好了。” 临清当了几个月的家,却还是不甚娴熟,现在又是春耕时节,家家户户都早出晚归犁田耕地,他也不好老去请教王婶,耽误别人干活,以是在这些小事上总有疏忽。得王潸然提醒,临清不禁羞愧道:“还有这样的说话,我从来都不知道……” 王潸然也不是刻意显摆,只是单纯好心提醒,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每次煎过鱼就直接炒青菜,子骞总嫌青菜不好吃,我琢磨了很久都不知原因,还是隔壁大婶告诉我但凡有鱼,都要洗一遍锅才能做别的菜。”她看着临清,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临清忽然理解王子骞那样单纯可爱是从哪里来的了。 王潸然待人恭敬有礼,却又不过分自谦,言谈举止有度,却又亲近自然。陆山村虽不大,但也有好几百户人,亏了王婶的八卦,如今怕是无人不知他是沈絮的男夫人,那些村民虽热情好客,但毕竟没有见过世面,总忍不住拿好奇的眼光去看临清,猜想男子与男子究竟是怎么个过日子法。王潸然却不一样,她从进来到现在,目光都是真诚而不探究的,只拿临清当个普通人对待,临清才同她相处一会儿,就已经忍不住拿她当朋友了。 这样想着,他对王潸然露出了个憨憨的笑脸。 王子骞抱着一摞干木柴回来了,跑得小脸上起了一层细汗。王潸然从怀里掏出手绢替他擦去,让他放下柴,去堂屋同沈絮请教学问。 王子骞眼巴巴看着临清,还指望和小哥哥玩,王潸然沉下脸道:“放学后一个时辰的温书你可是忘了?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不过出来叨扰一顿饭,你的心就野了?莫说乡试,你这样的性子叫乡长看到了,举荐信都不会给你写。” 王子骞扁扁嘴,低着头道:“子骞知道了。” 看着小孩儿委屈地出去了,临清忍不住道:“下午刚学过,现在玩会儿不妨事吧……” 王潸然道:“学而时习之,正是因为刚学过,所以要及时温习才不会学过就忘。”笑了笑,又道:“弟弟从小好玩,我现在不多管着些他,只怕耽误他将来。功名是其次,养成懒惰好玩的性子,就是毁一生的害处。” 临清心中震动,只觉得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说起弟弟的事来,神情、话语都宛如人母,说不出的威严。 王潸然叹道:“难得夫子看重他,不敢叫子骞辜负夫子教导。” 临清心道,你口中的夫子比他学生还要懒惰好玩咧…… 又想,我要是有你一半威严就好了,不至于总被那呆子气得哑口无言。 两人闲聊着,晚饭做好了。 四人围了桌子坐下,小兔子被临清拿绳子圈在桌边,王子骞黏着临清,要与他坐一块儿,于是王潸然坐在了王子骞与沈絮的中间。 饭桌之上,王子骞不停同临清说话,两人又凑到一起逗兔子,王潸然不免想要喝斥他食不言寝不语,莫要在主人家失礼。奈何临清也跟着王子骞闹在一块儿,王潸然若要喝斥弟弟,则会将临清一道训进去,张了张嘴,到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沈絮道:“夫子见谅。” 沈絮笑道:“无妨,家宴而已,随意就好。莫说子骞,临清也是个半大小孩,两人愿意玩到一起,就随他们去罢。” 临清听他这样说自己,不由脸红,瞪了沈絮一眼,小声嘟哝:“你才半大小孩呢。” 沈絮但笑不语,对王潸然露出一个“看罢,我说得没错罢”的表情。 王潸然也绷不住掩袖轻笑,大抵觉得临清这样单纯的少年很可爱。 临清觉得受了沈絮戏弄,低下头同王子骞说话,懒得理他,那两人也不再管这头,开始聊起各自读过的书。 这一聊,沈絮不免大叹王潸然才思敏捷,不仅饱读诗书,更能据此提出自己的观点,不附和主流,也不标新立异,而是能够就自己的主张举出许多例证,叫沈絮惊叹。 两人聊得投机,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临清偶尔抬头,瞟见两人交谈甚欢,沈絮更是神采飞扬,好不兴奋,心里不由一紧,眼眸也暗了些。 这呆子到底还是喜欢与王潸然这样的人说话罢,自己才学空空,只能同王子骞这样年龄的玩到一块,难怪沈絮说自己是个半大的孩子。 恐怕在那人眼里,从来不曾把自己当做一个可能喜欢的对象。就好比大人对着孩子,绝不可能产生爱慕之情一样。 临清难免失落。 他怔怔想,王潸然这样聪慧有才善识人意,又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沈絮会喜欢上她吗…… 没道理不喜欢罢,从前沈府明雪院里的那些女子,各个都是做得诗唱得曲又生就一副好面貌,沈絮有了一个还不知足,巴巴养了一院子。那样风流的本性,来这陆山村才短短四个月,不可能改得了罢。 那呆子现在又能教书了,用钱不靠自己了,那些琐碎家务,王潸然显然比自己更能干,沈絮没任何理由选自己而不要那样好的女子。 他要是真喜欢王潸然了怎么办?自己该去哪里?走吗? 临清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食欲全无,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还只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但只是看到沈絮同她聊得甚欢,临清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 说到底,只是因为沈絮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他。 他抓不住沈絮的心,也不敢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所以才一见沈絮同谁走得近了些,就生出惶恐不安,生怕沈絮撇下他不要了。 他呆呆望着兔子,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才知道自己竟这样喜欢沈絮,连看他对别人露出高兴样子都觉得难过。 王子骞摸着兔子的毛,忽然感到一滴冰凉的水滴到他手上,惊讶地抬头,“小哥哥,你怎么哭了?” 临清忙抬手擦眼睛,“辣子弄到眼睛里了,我去打水洗洗。” 说罢,便逃跑似的起身去了厨房。 那头沈絮还在与王潸然讨论《孟子》里的一句话,余光瞟见临清离席,于是问:“临清去哪里了?” 王子骞道:“他被辣子辣了眼睛,到后面洗去了。” 沈絮看看桌上的菜肴,江南人吃得清淡,只有一条红烧鱼放了一点辣子,几乎可以忽略,临清从哪里辣到眼睛? 王潸然望一眼厨房的方向,福至心灵般动了动眼眸。 吃过饭,沈絮与临清带二人参观了一番后院,王潸然对临清能种出菜来感到很惊讶,又教他在旁边立几根杆子,方便葫芦藤以后缠绕攀爬。 看着天色晚了,王潸然带着王子骞告辞,沈絮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好久,才收回目光,对着落日晚霞喟叹一声。 好久没有同人聊得这样畅快了,在这乡间的几月时间里,终于遇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沈絮心中的感慨不言而喻。 柳玉郎自然也是聊得来的好友,无奈对方比他更似纨绔,往往聊不得几句正经的,话题便往床弟之事去了。王潸然则是可以真正探讨学问之人,沈絮与她聊过后,越发好奇这一家的身世了。 转过身,却看到临清立在院里,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不知为何充满了委屈与落寞。 沈絮怔愣之时,还没摸清头绪,临清已经扭身进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又过几日,沈絮与乡长王蠡带着王子骞一道上镇里找县老爷商谈举荐之事。 贞元年间,科举制度尚未完善,朝廷选拔人才多以推荐为主,兼以科举考试,但也并非人人都可参加科举,大多都以地方举荐的形式,上报人才以待科考。而举荐制度面向的范围极小,连最底层的乡试也需层层上报,逐级批准后才可参加。 公子_52 若能为王子骞争取一个参考的名额,实属为他将来指了一条明路。 因这日不是憩日,沈絮便让临清过来监督学生温书,临清还只抱着兔子在讲台上坐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下面就已经闹开了。 沈絮三人到了县衙门口,让守门的衙役递了张拜帖进去,不消片刻,柳玉郎出来迎他们进去,边走边笑道:“乡长怎不提前和我说要来,我便同县老爷打声招呼了,免得你老还在外头候着。” 柳玉郎原先在王蠡处做过执笔,王蠡的女儿对他有意,王蠡是知道的,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柳玉郎又是个有家室的人,王蠡只得打消收人作婿的念头。后来柳玉郎辞去执笔一职,对王蠡充满愧疚,以是一听到乡长请见,立刻起身替了管家出来相迎。 王蠡笑道:“来见县老爷,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你如今在县衙做师爷做得如何?县老爷对你可还满意?” 柳玉郎谦道:“全凭县老爷赏口饭。” 王蠡道:“蛟龙岂困于浅滩。我早知你不会一辈子只做个执笔。” 沈絮在一旁听得心中一动,只觉蛟龙一词格外熟悉。 柳玉郎赧然道:“玉郎并非嫌贫爱富——” 王蠡打住他,道:“哎,此事原委,你同我解释过,无需再多言。既然有才华,便好生施展,人往高处走,莫再叫琐事绊住就好。” 柳玉郎知道他意有所指,王蠡欣赏他,自己却因儿女情长而仓促放弃前尘,柳玉郎倒不后悔,只是觉得愧对王蠡一番赏识。 “玉郎知道了。”柳玉郎恭声道,这才得以分神同沈絮说话:“沈兄也过来了,学堂怎么办?” “让临清照看半日,他平素同学生走得近,应当无事。”沈絮道。 柳玉郎又看到王子骞,笑道:“知你平素伶俐,见了县老爷要好好说话。” 王子骞同柳玉郎是认得的,不过不甚熟悉,又因为进了县衙,难免紧张些,此时只怔怔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句。 柳玉郎领着三人到了会客室,县老爷刘道茂坐在书案后看诉状,三人恭声道了声“见过县令大人”,县老爷“唔”了一声,将那诉状看完了,才抬头望向三人。 王蠡先开口,问过安好,又答了今年耕种情况,这才掏出自己写的举荐信,呈上去,道:“下官欲举荐王子骞参加乡试,特来请教县老爷意见。” 柳玉郎接过王蠡的信笺,送到刘道茂手边,刘道茂展信略略扫了一遍,抬眼道:“你便是王子骞?” 王子骞突然被叫起,不免惊慌,但他还记得来之前姐姐教过的礼数,强压了心头的惧意,镇定道:“正是草民。” “你小小年纪,如何得乡长举荐?”这便是考王子骞如何展露才学而又不恃才傲物。 王子骞道:“大人可考我作文,子骞资历尚浅,还待大人指教。” 刘道茂觉得这小孩倒也可爱,生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声音还带童稚气息,说话却又像模像样。 “那我便考你‘上善若水’的意思,”刘道茂道,“柳师爷,你给他预备笔纸。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无需写多,言贵在精。” 王子骞望一眼沈絮,沈絮微微点头,示意他放开了写,不必紧张拘束,王子骞于是朗声道:“子骞遵大人吩咐。” 柳玉郎替王子骞摊了白纸,又替他研好磨,让他站在临窗的书桌前写文章。 柳玉郎在他耳边小声笑道:“我还没替你这样小的娃娃磨过墨呢,你算第一个。” 王子骞脸红道:“有劳柳……师爷。” 柳玉郎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新奇之余又觉得怪异,笑道:“叫先生罢,师爷师爷的,把人都叫老了。” 王子骞探了探笔,定下心神,开始作文。 刘道茂闲坐无聊,问:“可带了作品来?” 沈絮连忙从怀里掏出王子骞之前写的文章,道:“带了,大人请过目。”说着,躬身呈过去。 刘道茂看了一篇,虽没有说什么,但颜色之间看得出对王子骞很满意。 他指了上面一处问沈絮:“这处批注是你写的?” 沈絮答:“回大人,是愚生所注。” 刘道茂闻言,侧头看了眼沈絮。两人眼下讨论学问,沈絮以“愚生”自称,便是将他放在老师的位置上尊待,刘道茂不免对他多了几份思量,觉得此人倒像个知事的人,不似其他人那般一上来就“草民”到底。 “你写得倒也不错,只是你举之例不若他的贴切。” 刘道茂如此直接点出沈絮的缺点,沈絮也不恼怒,仍旧恭敬道:“大人所言有理,愚生落笔后也思量过是否合适,可惜落子无悔,让大人指教了。” 刘道茂见他谦虚有加,不免对此人生了好感,问道:“你便是新来的夫子,叫何名字?” 沈絮答了。 刘道茂沉思片刻,道:“苏州沈家与你有何干系。” 沈絮微变色,却也知道抄家这样的大事在官吏之间必定以文书通报过,不然“三不入”的谕旨无从实施。 他稳定心神,道:“草民是沈氏旁系,辗转来此地落脚。” 刘道茂看向他的眼神不免多了几丝深意。 沈絮来这之前,便想过会被问及家事,有一个锒铛入狱的本家,他们这些旁系虽然逃过牢狱之灾,却也是活在朝廷的严密监控之下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朝廷的怀疑,只有生活在陆山村那样偏僻的山村,才可能活得相对自在。 他拿不准刘道茂的态度,此时只有实话回答,才不至于落人把柄。 刘道茂道:“谕旨的内容你可还记得?” “草民不敢忘记。草民流落陆山村,靠教书为生,只愿安生度日,绝无他想。王子骞天资聪颖,草民惜才,并无私心。” 刘道茂看了他半晌,收回视线,并不言语。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又过了片刻,王子骞放下笔,恭声道:“回大人,子骞写完了。” 他将文章呈上来,刘道茂浏览一番,点头道:“写得不错,不过太中规中矩,不似你先生拿来的文章那样炳琅。”笑了笑,道:“是在试探我的偏好?” 王子骞连忙跪下,“子骞不敢,子骞第一次见大人,心中紧张,故不敢标新立异,惹大人生厌。” 刘道茂摆摆手,“起来罢,我又没说要责罚你。当场作文,紧张是自然的,你写的畏手畏脚倒也情有可原,好在也算得一篇好文章。” 王子骞心里才落了一口气。 沈絮在一旁也不免擦擦冷汗,刘道茂那样一问,沈絮还以为王子骞有这样的心思,万一弄巧成拙,县令只会以为是他这个夫子出的主意,教学生逢场作戏。 王蠡道:“既然县老爷也觉得子骞可塑,举荐一事不知县老爷?” 刘道茂道:“我来这镇里十几年,也难得出一个人才,王子骞,我若举荐你参加乡试,你可能保证不负我望?” 王子骞咬咬牙,道:“子骞定当全力而为。” 举荐一事就此定下,三人谢过县令,告辞离去。 柳玉郎将三人送出县衙,走出大门,沈絮深深呼了一口气,只觉后背都被汗浸湿了。 回到学堂,里面已是闹哄哄的一团,临清被一群小孩围在中间戏弄,气得脸都红了。沈絮走进来轻咳一声,一帮小孩顿时鸟作兽散,一溜烟跑回座位上坐好,余了临清站在原地,好不狼狈。 沈絮训道:“我不在半日,你们就这样调皮,回家每个人抄书三遍,谁没抄好明日打手板。” 学生们纷纷瘪嘴,没精打采地应是。 临清苦着脸道:“你总算回来了。” 沈絮看他衣服也被扯歪了,头发也乱了,忍不住伸手替他整整衣服,道:“怎还被小孩子欺负,快去隔壁整理下衣着。” 临清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走了,那小兔子在先前的哄闹中自己藏到了角落里,此时见周围安全了,便蹦出来一跳一跳跟着临清出去了。 公子_53 沈絮教了一会儿书,也到了散学的时候。两人难得有机会一起回家,慢悠悠沿着田埂晃荡。 “县老爷答应了么?”临清问。 沈絮点头,“答应了,说是开科举时就写信替王子骞录名。” “那太好了,”临清开心道,“县老爷同意了,证明子骞确实有应试的能力。” 沈絮“嗯”了一声,心思却飘向另一件事,“我今日方说了名字,县令大人就问我是否苏州沈家出来的……”他忍不住长叹一声,自嘲道:“看来往后,只有在这小村落里度此余生了。” 临清一怔,半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戴罪之身,即算什么也没干,怕是在镇上,也会招来不必要的盘问与监视。 临清心中升起一股苦涩,为沈絮这般怅然而感到不平,说到底,沈絮什么错也没犯,只因姓沈,就连坐至此,本有锦绣前途,却只能在这小小山村做一个教书先生,难免没有屈才之感。 临清轻声道:“你不要这样想,至少人没事,就已是万幸了。”他咬咬牙,声音愈发细如蚊吟,“再说,你还有我,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他越说越小声,从脸红到脖子根。 沈絮扭头看他,只看到他一颗脑袋埋得低低的,只剩头顶的发旋给人看。看了一会儿,终是笑了。 “嗯,谢谢。” 临清的头埋得更低了。 暖和的晚风吹散了心头的抑郁,沈絮是知道的,郁郁不得志之时,如果没有临清陪在自己身边,自己可能早在抄家之时就丧失了生活的勇气。 临清小步小步走在他旁边,稚气的少年面庞仿佛还未曾经历世间的险恶,沈絮不由想,或许正是因为这一份天真善良,才能不被从天下落到地下的落差打败,或者说,从来没有将它放在心上。临清心里想的,只有如何将日子过下去,这份简单的愿望,在沈絮沉郁从前不得自拔时,好似一盏微弱却不会熄灭的烛火,引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四月芳菲,草长莺飞,沈絮的心忽然在此刻重重跳动了一下,崔恪跟他说过的话此时就这样悟通了,晚风拂过,沈絮眼眶莫名发热。 走下去,哪怕清苦度日,不复昨日繁华,也总会是有希望的。 作者有话要说:  官职什么的都是瞎编的…… 感慨完了,可以开始搅基了~ ☆、第三十二章 道旁的一块水田边,临清和沈絮并排蹲在田旁边,盯着水田里歪七倒八蔫黄巴拉的稻苗,齐齐叹了口气。 临清终于承认自己不是种田的料了,王婶培得好好的苗,放在他这就死翘翘了,临清回头看一眼远处郁郁葱葱的大片田地,愈发觉得沮丧了。 “算了,”临清没精打采的拨弄离自己最近的一株苗,“看来种田也不是说学就能学会的,还是老实回去种菜好了。” 沈絮安慰他道:“多种几次就会了。” 临清点点头,还是忍不住软软叹了口气。 他转头望沈絮,眼里带着一点奇怪,沈絮不解问:“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眼前这张脸看着又是那个呆子,可最近这呆子的行为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临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絮的改变,还是情知未开的样子,但却比之前要——正经许多。 譬如也不抱怨教书累了,也不每日回来就趴在床上不肯动只能吃饭了,今日难得憩日,沈絮非但没有像从前那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反而主动提出陪临清过来看苗。 临清皱眉努力思索,总觉得这呆子怕是撞了脑袋,像是一夕之间懂事了一般,不可思议道:“你……变了许多。” 临清实在找不到词来形容这种变化,但沈絮却听明白了,笑了笑,道:“那我还是回去歇着?” 临清连忙拉住他,“你敢?谁说要帮我拔草的?” 沈絮指指田里,戏谑道:“拔草还是拔苗啊?我看这田里,草倒像主人。” 临清恼道:“你管那么多,拔你的就是了。” 沈絮笑笑,挽了裤脚衣袖,同临清一道下到田地,把死掉的稻苗和茂盛的野草一株株拔起来扔到田埂上。 临清还是忍不住拿怪异的目光去瞄沈絮,这做惯了少爷的人,连到了乡里也是自己做饭洗衣地伺候着,此刻怎么会弯腰俯背跟自己一起下田干活? 临清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沈絮知道他在看自己,埋首扯秧苗,闲闲道:“不过做点事,值得你这样吃惊?倒显得我从前多懒似的。” “你本来就懒!懒得要命!”临清对他翻白眼。 沈絮:“……” “好吧,我知道我确实有点懒——”收到临清质疑的眼神,沈絮只得再改口:“好吧,是很懒……但我开始改了啊,你看我现在不就在跟你一起干活。” 临清撇撇嘴,“话是没错,可是你怎么突然又……”他望望沈絮,不知道该怎么说。 沈絮笑道:“又什么?迷途知返,知错能改?” 沈絮一逗他,临清就开始脸红,他没念过什么书,从来说不过沈絮,恼怒道:“你总不好好说话,我不同你说了!” 临清扭过身子,背对他,兀自埋头扯草。 沈絮对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温声道:“我只是想明白了,天命如此,我左右不了,不如随遇而安,老把自己还当做沈少爷,只会沉沦过去郁郁寡欢。你都这样努力操持家务了,我若是还看不开,倒真是罔读圣贤书了。” 临清拔草的手微微一顿,心里说不清的什么感受。 一夕之间从裘马轻肥的纨绔变成一无所有的平民,临清何尝不知道沈絮心里的郁结,这人心里始终存着一个往昔繁华的念想,不愿接受现在,觉得这次劫难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又是扬鞭策马过、满楼红袖招的沈府少爷。 临清有时又同情他的遭遇,觉得默默陪着就是自己的心愿了,有时又觉得这呆子总这样耽于过去,还不肯脚踏实地过日子,好生叫人气恼,为自己辛苦伺候感到委屈。 如今沈絮终于解开心结,不再混混噩噩,而是打起精神来筹谋家计,临清高兴是高兴,却又有些怅然若失。 沈絮能够看开,自己好像没有帮上什么忙,他是想做绕指柔的,无奈年轻稚气,缺乏沉稳与包容的气度,动辄就跟沈絮发脾气闹别扭,都是沈絮在安慰他,自己对了沈絮的苦恼,却是半个安慰的字都挤不出。 不过这呆子能够放下芥蒂,临清还是感到欢欣的,他望着田间悠悠泥水,轻声道:“你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 “唉,我左右就这样了,你还小,我总不能不为你打算。”沈絮道,“我这几日想了想,你从前也是十指不沾泥的,总不能因为受我连累就在这乡间做一辈子农夫罢。你喜欢弹琴,等我攒够了银两,就镇里置套房产,让你开馆收徒,当个琴师可好?” 临清听呆了,转过身呆呆望着沈絮,万没想到这呆子竟会这样替自己着想。 那感觉就好像苦了很长时间后,有人忽然塞了一块糖给他,临清感动得鼻子发酸。 “好……到时你,你替我填词罢,我们还住一起……”临清涨红着脸道。 沈絮愣了下,忽然笑了,“你忘了我的身份?我住不了镇里的。” 临清也愣了一下,差点忘了沈絮是“三不入”之身,人是连城门都进不了的,镇上倒是可以去,只是不得定居,唯一能住下的只有乡野村落。 他是不想和沈絮分开的。 临清垂下眼眸,小声道:“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沈絮笑道:“傻瓜,你又不能同我做一辈子的假夫妻,等你将来遇见心上人,又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临清气恼不已,这呆子开是开窍了,怎么独独情窍还不开?真是气死人了。 偏偏沈絮还在说:“得存点钱给你娶媳妇,二十及冠,也快了。” 临清气道:“谁要娶媳妇!” 公子_54 沈絮奇怪地看他一眼,恍然大悟道:“忘了忘了,那就是嫁妆——”他也不清楚男子之间是改叫聘礼还是嫁妆,“终身大事,总归是要用钱的,早点开始存,免得要的时候没有。” 临清前一刻还在为他替自己着想而感动,后一刻气得肺都要炸了,将手中的杂草奋力朝他掷过去,咬牙道:“你自己拔罢!我不拔了!” 说罢,气汹汹地冲到田边,一屁股坐到田埂上,兀自生闷气。 沈絮看他撅嘴横目,小脸通红,还以为他是害羞,笑了笑也没怪他,一个人继续清理田地。 临清气了一会儿也就没那么气了,斜眼偷看沈絮。 那呆子居然也听话,认认真真在那扯草拔苗。临清望了半晌,忽然又觉得好笑,自己怎么老跟他生气呢?明知道这呆子是块榆木疙瘩,还要同他较真,临清为自己这样动辄就发怒的性子感到苦恼害臊。 都是从前和那帮小妾住在一起久了,弄得他都像个女人了。他也想改,可是怎么也改不过来。 这样想着,忽然听到沈絮“咦”了一声。 “怎么了?”临清问。 沈絮指着水里,惊奇道:“这里头有鱼。” 临清站起来,“不会吧,哪里?” “刚在我脚边,现在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 临清下得水里来,同沈絮在这一亩大小的地里找来找去,但不管他们怎么找,却再也找不到了。 “你看花了罢,兴许是蛙虫之类,这样浅的水,怎么会有鱼呢?”临清道。 沈絮喃喃道:“也许罢。” 一亩地又变回原来光秃秃的样子了,临清看了一会儿,叹气道:“白浪费一年的佃金了,空着一块地,该做些什么好呢?” 沈絮一时也想不出好主意,“回去再想罢,先回去把脚洗了,当心着凉。” 两人踩着草鞋,提着衣摆往家去。一路遇到劳作的村人,各个都惊奇地望着沈絮,没见过夫子还下田的。 临清道:“夫子一身泥,看你回头怎么管学生。” 沈絮道:“这又怎了,这叫事必躬亲,士农不分家。” 临清见他一脸正经,忍不住笑了。 沈絮绷不住也笑了,伸手在临清脸上画了一道泥印,“这叫亲劳胼胝污手垢面。”坏笑着跑了。 临清哇哇喊着追去,归家路上两人的笑声传得很远。 一路闹到家里,沈絮让临清在自己脸上画了两道泥印,临清才作罢。烧了水洗了泥,一个去看后院的菜,一个去厨房做午饭。 菜比稻苗好一些,长了一些,但稀稀拉拉的,也不知道临清种了几波才换得这十几株苗。家里倒是还有十两整银和一些碎银子、零铜板,束修倒有,可大部分村人都是都是拿蔬果、肉干做抵,只有一两个交现钱,也就十来文。这点收入,吃饭倒不用发愁食材,可若是要攒钱,恐怕攒到老死都攒不够买琴馆的钱。 何况他这教书的活还是承了崔恪的,沈絮心里总是感激的,隔一阵就要带上些东西上门拜访,担心崔恪缺衣少食,这等于又去了一部分家用。 日子过得不至于紧巴巴,但也算不得宽裕,沈絮想归想通了,但也不是安于现状之人,不说要过成原来那样富贵,至少也不想一辈子都只算计着钱的事。 他站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可能的发家之道,十分后悔从前没有听叔伯们的话,用心学习经商之道,钻研五谷之术,空读了一肚子诗词歌赋,会做几个文章就得意得飘上天,现在才知道百无一用是书生。 临清做好饭叫他吃,沈絮捧着碗还思考出路,吃过饭还在想,想得头发晕了还是没有想出结果。 “不成了,我得去躺一会儿。”沈絮扶额道。 临清也有些春乏,两人于是宽衣躺到床上。 临清快要睡着的时候,看到沈絮还睁着眼睛在想什么,呢喃道:“你不是困么,怎么还不睡。” “你睡罢,我一躺下倒又睡不着了。” 临清瞌睡来了,翻了个身,嘟哝了几句,便睡着了。 沈絮脑子里还装着挣钱的事,左思右想睡不着,一低头,看到窝在自己身旁的临清,怔愣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临清在自己身边睡着,这小公子操心重,每日睡得比自己晚,起得比自己早,可谓劳心劳力,叫人心疼。 还这样小呢,沈絮望着他素净的脸庞不禁想,生得这样秀气,白瓷样的肌肤琳珑剔透,睫毛像小扇子一样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正值青葱年少,那种未经雕琢的天然美好让沈絮看痴了。 这样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沈絮不是清心寡欲之人,软香温玉在身侧,他也好几个月没有畅快过,此时忍不住胡思乱想,男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他堂哥沈丹墀和管家淮册要怎么,怎么快活—— 沈絮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手忍不住往临清的脸探去。 临清砸吧了下嘴,蹭了蹭枕头。 沈絮悚然一惊,如梦初醒,慌忙收回了手。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是憋久了,对着个半大孩子都起了龌龊念头? 沈絮躺都不敢躺了,爬起来落荒而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沈絮老实教课去了,临清没了田地要打理,送了一遭午饭回来,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一看日头正好,索性烧了水,把头发洗了,然后散着头发坐在院子里晾。 乡间午后一派静谧,农人们这时候都在家中休息,只偶尔有几声狗吠鸡鸣,鸟儿啁啾几声,也没了声响。临清就无聊地坐在院子里发呆,捧着脸数篱笆,这块儿破了要修,那块儿要散了,要找谁来整一下呢,不整也没关系吧,反正又没贼,可是要住很久啊,破成这样别人来了会笑吧…… 临清漫无边际地想着,日头晒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他脑袋一栽一栽的,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 临清睁开眼睛,往院外头张望,看到周勉带着一个不认得的女子,一路唤着他的名字一路走近了。 “临清。”周勉走进院里来,见他披头散发的,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怎么白天洗头发?” 他身后的女子也咯咯笑起来,道:“看打扮是个小公子,散了头发倒像个姑娘家了。” 临清脸一红,慌乱乱将头发往肩后拢,“我看天气好就……周大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又看到那个冲自己笑的女子,“这位小姐是……” 周勉还没开口,女子抢道:“哎,我可不是小姐,该叫我夫人。” 临清没同这样善辩的女子说过话,被她一抢白,愈发张口结舌了,“啊,啊?” 周勉一路上已经习惯了女子活泼的性格,笑笑道:“秦夫人,他还小,你莫逗他了。”又对临清道,“这位是从明州过来寻人的秦家夫人,我正巧要过来送文书,便顺道领她过来了,经过你家,就来找你问个路。” 周勉这日在衙门当差,接了县老爷的令去陆山村送文书给乡长王蠡,出了镇子走到一半,被一辆马车的车夫叫住,问陆山村怎么走。车里坐着的女子就是这位秦氏,秦氏二十有余,带着一名家仆从明州到此地寻人,将要到了,却迷路了,看到身穿衙役服的周勉,便请他指路。周勉正要去陆山村,于是一车一马便一起过来了。 秦氏要找的人周勉也不认得,见她又是个妇人,周勉怕她被骗,于是领她找人打听。至于到临清这里来问路,周勉则是存了一份私心,上次匆匆一别,他向临清道破自己的秘密后,不知为何,总想再见这小公子一面。奈何又没有理由过来,于是只能放在心里念着。这会儿领着秦氏过来,一来是为问路,二来是想看看临清。 眼前的小公子随意将头发扎在身后,将湿未干,脸上红扑扑的,看得周勉心头一动,竟有些挪不开眼。 临清冲秦氏颔首,秦氏穿着体面,面色红润,看得出家境甚佳。临清小声道:“秦夫人好,秦夫人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刚来这村子数月,人还认不大全……” 秦氏掩嘴笑道:“你这小公子怎么这样害羞,连正眼都不敢看人。” 临清的头更低了。 秦氏笑了笑,道:“好了,不逗你了。我找的人姓沈,是我本家哥哥,我听说他落难的,特意从明州过来寻他,辗转打听了许久,得知他在陆山村落脚,便过来碰碰运气。这村里可有姓沈的,新来的外人?” 公子_55 临清意外地看着她,秦氏说的分明就是沈絮啊。 “夫人找的人,可是姓沈名絮,字墨怀?” 秦氏睁大了眼睛,“你认得他?他真在这!”兴奋地抓了临清的手,“他住哪里,你快带我去找他!” 临清被她晃得站不稳,“他就住在这里啊。” 话一出,秦氏和周勉双双惊讶地望了他。 沈絮此人周勉略有耳闻,前一阵沈絮去过县衙后,县老爷就时不时念叨几句沈府抄家的事,大抵是感慨偌大一个家族一夜间就棚塌屋陷,从前做少爷的沦落到村里教书。周勉同柳玉郎又没深到互探家事,故而不知道临清口中的少爷就是这位落魄沈少爷。 他惊讶地望着临清,没料到临清竟是从沈府里出来的。 比他更吃惊的是秦氏,秦氏本命沈阕兰,出嫁前与沈絮极亲近,得知沈府被抄,就四处打听这位堂哥的消息,辗转数月,都快灰心了,猛地得知寻着了,此时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之感。 “他住这里?”秦氏激动道,“他人呢,快叫他出来,我寻他寻得都快疯了。” 临清道:“他去学堂教书了,要申时三刻左右才回来。” 沈阕兰等不及了,“你带我去学堂找他罢,我实在急着见他一面,好叫自己安心。” 临清看她激动得眼睛都红了,为她这样担心沈絮而感动,点头道:“好,我这就带你去。” 沈阕兰擦擦眼泪,笑了笑,道:“我失礼了,实在是听到堂哥的消息太让人激动,天知道我多怕他吃苦受累,他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少爷,没了钱要怎么活哟。” 临清宽慰她道:“他现在谋了差事,虽没有从前富贵,好歹也能过活的。” 沈阕兰点点头,“光顾着激动了,忘了问小公子名字?” “我叫临清。” 沈阕兰好奇道:“你如今同我堂哥住在一起,可是从前也跟着他?” 临清脸微红,点头小声道:“嗯,我从前是沈府的……书童……” 沈阕兰纳闷道:“原先的书童洺湘脱籍了?几年不见,堂哥身边的人都换得不认得了。” 临清不知如何回答,怕越说越错,忙道:“我,我带你去学堂罢!” 沈阕兰被拉回到正事,点头道:“好,劳烦小公子。” 得知临清是沈府的书童,沈阕兰也没把他当下人使唤,还是礼貌地叫他小公子。毕竟沈府倒了,还愿意留下来伺候她堂哥,想必是个重情义的。沈阕兰原先也是个对下人极好的主子,现在愈发觉得临清是个不错的人,感激有余。 周勉则暗暗奇怪,听得两人的对话后,总觉得临清同那沈少爷不似主仆关系,临清一口一个“他”的,若从前是书童,怎么也该唤声“少爷”才是。不过毕竟沦落了,兴许那沈絮不让他再叫自己少爷也说不定。 周勉按下纳闷,随他们一道出了院子,他公务在身,这头既然寻着了,他便动身去做正事了。 周勉抱拳道:“我还有事在身,就先失陪了。” 秦氏福了一福,道:“谢过官大哥,改日妾身再登门拜访道谢。” 周勉摆手,“寻找人就好,小事而已,无需挂记。” 说罢,跃身上马,扬鞭策马而去。 临清领着沈阕兰往学堂去,马车走不了田间小路,一早就停在村口没进来。赶车的车夫一直候在院外,此时跟着二人身后,默不作声。 一路上,沈阕兰忍不住问他两人的经历,如何流落到这里,吃没吃苦受没受罪,怎么就抄了家,家里其他人下落如何,沈氏亲族又如何了。 前几个问题临清还答得上来,后面的就支支吾吾,一问三不知了。 沈阕兰奇道:“三叔最疼我堂哥,平素走得最近,你难道连他的下落也不知道?” 临清心里叫苦不迭,他在沈府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一方小别院,连沈絮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哪里还认得什么三叔啊? 沈阕兰见他张口结舌的,怀疑道:“你不是在骗我罢,你跟着沈絮做书童,怎么连沈氏的人都不认得?” 临清结结巴巴道:“我,我确实在沈府住过的——” 他又实在不敢说自己是沈絮的外宠,一时语塞,惹得沈阕兰越发怀疑了。 沈阕兰停下脚步,方才一激动,倒也轻信了这小公子的话,此时细想,总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这小公子像个骗子。 那车夫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瞪着临清。 临清被他吓得退了一步,急道:“我确认认得沈絮,他真的就在那个学堂里,”他指着不远处的学堂,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咬牙道:“你若不信,就在这里等着,我叫他下来。” 说罢,拔腿就往学堂跑去。 沈阕兰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心里不由忐忑,也不知是自己冤枉了他,还是这小公子趁机跑了。 车夫李三上前道:“夫人,这……” 沈阕兰也拿不定主意,这小公子知道沈絮的名、字,又不那样容易害羞,倒不像个坏人,况且是官大哥带她找的人,料想应该不会害她罢。 沈阕兰略一沉吟,道:“在这等会儿罢,如果真是沈絮堂哥的书童,我们走了,倒白找一趟了。” 临清急急奔进学堂,沈絮正在给学生讲解文章,就看见一道人影冲进屋里来,临清撑着门上气不接下气道:“快,有人找你!” 沈絮不知何事叫临清这样着急,“谁找我?” “你,你堂妹,”临清跑过来抓住沈絮的手,拉着他就往外头跑,“她在下头等你呢!” “唉,等等!”沈絮站住脚步,一时摸不清头绪,“你先缓缓气,我总得交代一下课业再走。” 沈絮转回去,吩咐学生自行念书,又叫平素在孩子间颇有威信的白萧萧代为监督,才跟着临清往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周末就事情多……昨晚没赶上更新…… 今天还一堆事,嗯,争取晚上补一章…… ☆、第三十四章 走了几步,沈絮才意识到临清没有束冠,一大把乌丝松松散散挽在身后,因跑得急了,还余了几丝在鬓边,这副懒起梳妆的模样叫沈絮十分意外。 “你怎么头发乱成这样?”他差点以为临清同人打架了。 临清胡乱抓了抓头发,一心想着来叫沈絮,几乎忘了自己这副邋遢模样,还冲到教室里面去了,真真丢大人了。 “回头再同你解释。”临清说也说不清,拉着沈絮小跑开来。 沈絮心里还在想哪里冒出来个堂妹能寻到这里来,沈氏家族庞大,有众星拱月如本家沈丹墀那样的,也有双亲早逝故而甚少在族内走动的沈絮这样的,亲戚虽多,沈絮经常往来的却只有寥寥几个,他三叔家算一个,沈丹墀那算一个,就再也没有了。这少得可怜的相熟亲戚里,哪个堂妹都跟他不算亲近,更何况大难临头各自飞,实在没理由特意寻过来。 沈絮忍不住问:“哪个堂妹,叫做什么?” 临清倒真也一愣,他光顾着为有亲人寻来而激动,倒忘了问对方姓名。 “她要我叫她秦夫人……” 秦夫人?那便是嫁了人的了,沈絮把他还算记得名字的几个堂妹的夫家全部回忆了一遍,实在找不出一个姓秦的。临清这样呆头呆脑,不会是被人骗了吧?可是自己都落魄成这样了,还有什么值得人特意来骗的呢? 沈絮愈想愈糊涂,忍不住道:“你也不多问问对方底细,这样容易相信人,真不知说你天真好还是傻得好。” 临清心里也懊悔自己大意了,可沈絮这样说,他又觉得委屈,撇了撇嘴,道:“那你到底见不见?” 沈絮叹气,“来都来了,总不能不见吧,万一是认得的怎么办。” 公子_56 临清恼道:“周大哥领她来找你的,难道还能是坏人不成?” 沈絮知道在临清心里,对周勉的崇拜与信任绝对是排第一的,笑道:“我又没说是坏人,好了,带我去见见你那周大哥领过来的我的堂妹。” 临清听他这样玩笑,不由瞪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大步走到前面去了。 沈阕兰同李三等了片刻,便看到那小公子领着个人远远过来了。走近了,沈阕兰细看,正是沈絮无疑。当即就红了眼眶,奔过去失声道:“絮堂哥!” 沈絮听得呼唤,定住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絮堂哥!”沈阕兰扑进沈絮的怀里,眼泪像珠子一样掉下来,“真的是你!” 沈絮怔愣许久才颤声道:“小九儿?” “絮堂哥……”听得沈絮唤自己乳名,沈阕兰心口一滞,失声痛哭,“絮堂哥,我还以为我寻不到你了……” “你怎么寻到这里来?”沈絮仍如似梦中,他与沈阕兰分别数年,几乎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堂妹,忽然故人重遇,一时震惊不已,尚不能回过神来。 沈阕兰道:“我听到沈家出事的消息,便赶回来寻你,可等我回了苏州,叔伯全都搬走了,你家也贴了封条。我一家家问,找了许久才得知你搬来这里。絮堂哥,沈家到底犯了什么事,竟遭官家这样惩怼。” “说来话长,我们回家再慢慢说。”沈絮拍拍沈阕兰的背以示安慰,又对临清道:“临清,我带九妹先回去,你替我去学堂打声招呼,叫学生们今天先回去罢。” 沈阕兰擦擦眼泪,笑了笑,“多亏你这位小书童领路。” 沈絮诧异地望一眼临清,又从对方略带局促的面色中了然了什么,“快去罢。” 临清点点头,拔腿跑了。 沈絮将沈阕兰领回了家,沈阕兰先前没有细看这件木屋,现在知道是沈絮住的地方了,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 “絮堂哥,你受苦了。”沈阕兰望着院子里东倒西歪的篱笆、破旧陈老的屋子以及屋里简陋粗糙的家具,心里止不住地泛酸。 沈絮勉强牵了牵嘴角,道:“你坐,我给你烧水泡茶。” 沈阕兰连忙道:“李三,你去,絮堂哥你快坐下。” 李三应是,大步往厨房去。沈絮苦笑道:“小九儿,我如今已经不是事事赖人伺候的少爷了,你这样倒叫我心里难受。” 不说还好,一说,沈阕兰又放声哭起来,沈絮忙过来扶了她,不停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叫她平静下来。 沈阕兰许久不见沈絮,此时寻着了,一是因为思念兄长,二是为沈家的遭遇难过,哭了好一会儿才算将胸中的郁气发泄完。 “絮堂哥,几年不见,沈家为何沦落成这样?”沈阕兰问。 沈絮叹息道:“与虎为谋,为虎谋矣。” 沈阕兰何其聪慧,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沈絮的意思,震惊道:“沈家与朝廷果然——” 沈絮点头,“不然你以为江南盐商众多,为何沈家一家独大?沈家的富贵全是官家的赏赐,如今不过官家想收回去罢了。” “从前我便觉得奇怪,为何盐商会长事事都要亲问惊澜堂哥意见,没想到沈家真为朝廷所用……”沈阕兰感慨不已,又奇道:“可我听说是惊澜堂哥犯了事才惹来祸患?” 提到沈丹墀,沈絮面上有些尴尬,沈阕兰离家的时间早,大抵想不到沈丹墀会在新婚之夜抛下新嫁娘去追管家淮册。官家削减沈家的打算许早就有了,沈丹墀扔下家族不知所踪,给了官家动手清理沈氏的理由。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沈丹墀却是罪过甚矣。但这背后牵扯到淮册是身世,却是沈絮见过崔恪之后才知晓的。 无论是沈丹墀与淮册的感情,抑或淮册的身世秘密,沈絮都不愿意沈阕兰搅进这趟浑水中来。 沈絮模棱两可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官家要抄家,总会有个名头。” 沈阕兰从前便有才女之称,沈絮越是说得含糊,她就越是想要细究,“沈家怀了什么璧,叫朝廷都不能坐视不管?惊澜堂哥不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盐还是握在朝廷手里的,沈家的富贵是朝廷赏的,又不是贪来的,这些岂能算作璧?惊澜堂哥虽随性不羁了些,总不至于存谋逆之心,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此之祸。” 沈絮心道,沈家怀的璧哪里是万贯家财,分明是那身藏祸端的人儿。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也说富贵是朝廷赏的,如今他要收回去,也无可厚非。”沈絮道。 沈阕兰还是气不过,“抄家便抄了,还要把人逼迫至此。朝廷现下四处张榜通缉惊澜堂哥,连阿册也不放过,也不知他二人现在如何了,絮堂哥你如今都这样……”她望着沈絮,沈絮身穿细布春衫,人也消瘦不少,沈阕兰眼眶发热,哽咽道:“惊澜堂哥怕是不知道怎么苦……” 沈絮见她哀伤难以自抑,也鼻头发酸,偌大一个家族败落至此,不可能不感怀叹息。 两人对坐着好一阵唏嘘,李三烧了水,泡了两杯茶过来。沈絮招呼他道:“你也坐下喝茶罢,辛苦你一路送九妹过来。” 李三恭敬道:“护送夫人是小的的本分。” 沈阕兰对下人也是和气的,道:“你也辛苦大半日了,端杯茶去外头歇会儿吧。” 李三于是出去了。 沈絮不由道:“看你如今过得不错。” 沈阕兰笑笑,道:“秦枢明倒也争气,没辜负我当年为他离乡背井。他科举未中,我同他辗转到了明州落脚,起先也吃了不少苦,好在他不是个书呆子,考不中便弃仕从商,我拿傍身财做了本金做海产生意,从摆摊开始,如今开了家水产店,雇了人进货卖货,总算不必事事都得亲力亲为,惹一身鱼腥气,叫人老远叫皱眉。”其间辛酸,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带过,但路是自己选的,沈阕兰不欲诉苦,笑了笑,道:“絮堂哥,我前年做娘了,是个儿子,这次没带过来,甥随舅样,还真像你小时模样。” 沈絮惊喜道:“你都做娘了!真是,真是——”他激动得话也说不全了。 沈阕兰父亲与沈絮的父亲是亲兄弟,两兄妹年纪相仿,自小便很亲近,沈阕兰当初与秦枢明私奔时,沈絮还偷偷塞给她几百两银子。如今得知最亲的妹妹做了娘,沈絮的激动溢于言表。 沈阕兰感慨道:“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我走的时候才十六呢,如今都是做娘的人了。” “是啊,你小时那样调皮,比男孩还顽劣,二叔总担心你嫁不出去,没想到你不但嫁了个好人家,还生了儿子,二叔若知道,定当欣慰非常。” 提到父亲,沈阕兰的脸上不由浮上几丝黯然,“他才不当枢明是好人家,当初我要嫁枢明,不是他一意反对,我也不至于气得同人私奔。”到底不是明媒正娶出的沈家门,沈阕兰心里总有些遗憾,眼眸低垂,轻声道:“他如今同我大哥在杭州附近落脚,我找到他,想同他和好,可他还记恨我离家出走之事,不肯认我,也不肯认瑜儿,我看他过得艰难,留下点银子聊表心意,他却都扔出来,还叫我滚。” 沈阕兰红了眼眶,她因私奔,被逐出沈氏族谱,因而躲过一难,但不为亲人接纳,却仍叫她心口发酸。 抹了抹眼泪,沈阕兰道:“不说我了,絮堂哥你呢,你那小书童说你在这里教书。” 沈阕兰说起临清,沈絮这才发觉临清还没有回来,他与沈阕兰说了有一会儿话了,临清不过替他去学堂传个话,不至于这时候还没回来。 “嗯,我同他在这里落脚,他种些菜,我则教书,倒也不至于挨饿受冻。”沈絮点头,慢慢将这几个月的经历说与沈阕兰听。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发现一个bug,明州是宁波的古称,但贞观十六年的时候还叫做鄮县,到开元二十六年才改为明州。 我是觉得明州比较好听,就选了这个,今天才发现时间上有出入。 大家知道就好,就不改了~ ☆、第三十五章 其实临清早就回来了,只是站在院子外头不敢进来。 他不知道沈絮叫他去学堂传话是不是想支开自己,同沈阕兰叙旧。两人的关系问题本已默契地互不再提,沈家堂妹的到来倒叫临清尴尬了。 车夫李三端着碗茶水走出门,看到这小公子立在院外头,一副想进又不敢进的模样,即算是怕打扰沈絮同沈阕兰叙旧,候在门外就好,也不该站在院外头。李三走过去道:“小公子怎不进来?” 临清的头发已经束好了,只是脸上还红扑扑的,他犹豫地看看里头,小声道:“我,我去买些肉,你同秦夫人远道而来,应该好生招待。” 说着就预备去王婶家找王屠夫买些后腿肉,刚要走,忽然想起身上没有带钱,脚步于是定住,僵僵不知所措。 周勉远远走来,看到临清立在院外头,招呼道:“小公子!” 临清回头,欣喜道:“周大哥。” 李三恭敬道:“官爷。” 周勉颔首,走近道:“寻着人了?” 李三道:“寻着了,我家夫人正在里头同堂少爷说话,多亏官爷了。” 公子_57 周勉摆手,笑道:“小事。”又望了临清,“偏这样巧,寻的竟是你家少爷。我到今日才知你主子是沈少爷,真是惭愧。” 临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倒觉得是自己有意瞒了周勉一般,愧疚道:“怪我没同周大哥提起过。” 周勉倒不在意,道:“正好我有事找你家公子,学堂没人,料想是回来了。” 临清为难地看着周勉,他现下自己连院子都不敢进,实在不敢带人进去。这处明明是自己的家,不知为何却像是有堵无形的墙,怎么也进不去似的。 李三不知临清心中的计较,见临清年纪这样小,不像个会来事的,而秦家做生意的,常与官役打交道,多年历练叫李三摸索出了一套应付官差的办法,此时不自觉拿了那套礼仪招呼周勉,反客为主道:“官爷请进,小的就去通报里头一声。” 李三说着就欠身往屋里走去,临清骑虎难下,只得领着周勉进屋。 周勉为人洒脱,但心思却十分细腻,一下就看出了临清眼中的局促。越是离屋近了,临清越迈不动脚,一想到里头还坐着个沈堂妹,他就说不出的尴尬。 屋里的人听得周勉来了,都起身出来相迎,沈絮看到临清与周勉站在一起,略微惊讶,以为临清旧去不回,原是同他那周大哥说话去了。 沈阕兰笑道:“刚同堂哥说要多谢官爷,官爷就来了,快进来喝口粗茶。” 沈絮也道:“官爷上回帮了临清,墨怀还没认真谢过,实在失礼。寒舍鄙陋,还望官爷不要嫌弃,进来坐一坐。” 周勉摆手道:“喝茶就不必,我就是过来替乡长传个话,今年乡试提到六月,刚下的谕旨,县老爷叫我通知周边各乡县,王乡长得了消息,本要亲自过来告诉你,我左右要去临乡继续送文书,就顺带过来送个信了。” “劳烦官爷了。”沈絮拱手道,乡试通常都在年末,如今已是四月,这样仓促提前,只怕对大多应考的考生都是件措手不及的事。只是为何提前,原因还有待考证。 周勉头一遭见到沈絮,只道虽是没落文人一个,却也有能耐教出个能得县老爷举荐参加乡试的学生,道:“科考提前,沈夫子怕是要多费苦心了。” 沈絮知他是县老爷的外甥,为县老爷着想不免多叮嘱两句,于是恭敬道:“墨怀职责之内,定当尽力而为。” 周勉道:“你们兄妹久别重逢,当有许多话要讲,我还有官差在身,就先告辞了。” 沈絮不好多留,道:“官爷相助之恩,墨怀改日再登门道谢。” 周勉平素在陆山镇上待人和气,鲜少被人左一句官爷右一句官爷的奉承,笑道:“夫子你就莫叫我官爷了,我不过衙门一个跑腿的,你看得起,就同临清一样,叫声周大哥就行。” 沈絮道:“那改日请周大哥喝酒。” 临清的脸早在听沈阕兰与沈絮唤周勉官爷之时就涨得通红,懊恼自己不懂人情世故,初认识周勉时就叫他周大哥,好不唐突失礼,幸好周勉不是拘泥礼节之人,不然自己真是犯大错了。 他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周勉看一眼就明白临清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临清抬起头来,看到周勉对自己笑得温和,便又心安了一些。 几人将周勉送到院外,周勉仍旧骑着那匹棕马,绝尘而去,背影颇是潇洒落拓。 被发现了,就不能再躲了,沈絮同沈阕兰走在前面,临清同李三走在后面,前面的进了屋,临清还有些犹豫要不跟李三一样候在外面装足下人的样子,沈絮已在里头唤他,“临清,茶凉了,你给换一盏可好?” 语气这样温柔,倒不像把他当下人,临清心里好受了一些,应了声好,便过去收了杯子拿去重泡。 沈絮看他肯进来了,心里也舒了口气。他原以为临清是遇上了周勉才迟迟没有回来,然刚送完周勉,几人转身回屋时,他分明看见临清眼里的犹豫,望向沈阕兰的目光而是惴惴的。沈絮熟知他的性子,稍一转念,便明白其中曲折。 定是这小公子顾忌两人关系,怕自己装不像书童露了怯,担心沈阕兰知道了实情会嫌弃他,才躲在外头不肯进来。 沈絮却无意隐瞒什么,他自认心中坦荡,未将临清当外宠,也就不怕沈阕兰晓得了先头的荒唐事要笑话自己。再说他与这堂妹从小亲近,什么丢脸事没有互相见过,倒也不差这一茬。 只不过临清既然在意,那就顺他意,沈阕兰不问,他也就不主动提。 临清泡了新茶过来,小心翼翼送到沈阕兰手上,看得不敢看她,小声道:“秦夫人喝茶。” 沈阕兰不免笑道:“絮堂哥你这小书童怎这样害羞,先头与我说话就不敢看人,现在知道我是你堂妹,怎么反而更怕我了似的。” 沈絮心道,他当然怕你了,平素就胆子小怕被人说,现在心虚,你又这样牙尖嘴利,可不更怕人? “他年纪小脸皮薄,与洺湘那些个习惯了你的油滑不同,你别欺负他。”沈絮道,看着临清颤颤巍巍把茶放到自己手边,拉住临清道:“这是我先前和你说过的堂妹沈阕兰,她在沈家排第九,这里没外人,你叫他九小姐就好,老叫秦夫人秦夫人的,总觉得在叫我婶婶那一辈。” 沈阕兰啐他:“嫁了人还叫小姐,你不羞我还羞呢。” 沈絮笑道:“管你在外头是什么夫人,在我这还是小时调皮捣蛋的小九儿。” 沈阕兰心里感动,笑道:“就你会哄人,从小就是风流坯子,偏还哄得人高兴。” 沈絮笑了笑,继续同临清介绍:“我同你说过她的,还记得么?十六岁跟个书生跑了的那个。” 临清点点头,这位沈小姐的事迹他一直都很钦佩,小声道:“记得的——” 沈阕兰忍不住笑骂道:“好你个絮堂哥,原来背着我就是这样编排人的,我好端端一段姻缘被你说得似见不得人,看我不打你。”说罢,还真挥袖捶了沈絮一下。 临清没见过这样泼辣伶俐的女子,怔怔望了两人嬉闹,一时呆了。 沈阕兰望他一眼,笑了,“絮堂哥,你从哪里弄了个这样可爱的书童,不是害羞就是发呆。” 临清的脑袋一下就低下去了。 沈絮怕沈阕兰再逗下去,临清真连家都不敢回了,笑道:“遇到你这样刁蛮的女子,谁都不好意思,你家相公怕就是被你硬‘娶’的罢。” 沈阕兰又是粉拳一击。 沈絮将临清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道:“小九儿性格就是这样,不是存心戏弄你,你别当真,她是欢喜你才逗你的。” 临清点点头,小心看沈阕兰一眼,“九小姐好。” 沈阕兰见他这样拘谨可爱,笑道:“我还得谢你带路,路上那样怀疑你,是我不对,我同你道歉,你莫生我气可好?” 临清连忙摇头,“我没有生气。” 见沈絮面露疑惑,沈阕兰解释道:“那位周勉官爷不大认得你,便带我来小公子这打听。这样巧,竟是你的书童,说你在学堂教书,便领我去找你。路上我问他沈家那些叔伯如何了,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连名姓都说不上来,我还以为他是骗子,不肯同他走了,他一急,便自己先跑去找你了。” 沈絮这才恍然大悟,为何临清把人领到一半,又过来拉自己。 沈阕兰道:“我误会小公子,想是当时模样太凶,吓到小公子了,小公子才这样怕我。” 临清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张口结舌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沈絮道:“我还怪他不假思索就信了陌生人的话,把人往家里领,如今也是错怪了。”他伸手揉揉临清的头发,道:“你做了一桩好事,我要谢谢你。” 临清的脸红成煮熟的螃蟹,手指尖都在发颤。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贞观十六年科考没有提前,情节需要就改了一下。 【故事本来就是虚构的,我在较个真什么= =】 ps.隔壁《青青子衿》欢迎围观,霸道侄子爱上我什么的,痞子攻X文弱受,都市狗血文无误,想写点肉渣【因为被人说没有肉渣还算什么耽美,郁闷……】,就是不晓得最近还抓不抓,唉,惆怅…… ☆、第三十六章 “小九儿当初同人跑了,如今想来也算幸事,偌大一个沈氏,竟只有你一个没被连累,真算是天意弄人。”沈絮感慨道。 沈阕兰道:“絮堂哥,如今我寻着了你,万不能你再看你受苦,你同我一道回明州,无论如何先安顿下来。” 临清心头一惊,立刻望向沈絮。 沈絮道:“我如今奉旨三不入,莫说明州,便是周边小镇我也住不得。” 沈阕兰急道:“你定要同我回去,从前你待我那样好,我与秦枢明私逃之时,若没有你赠金相助,只怕早就劳燕分飞流落凄苦,我如今日子过得好了,怎能扔下你不管。絮堂哥你入不了城,可在明州周边的小渔村落脚,我家做海产,与那些渔民素有往来,你住在那里,好歹还可与我有个照应——” 沈絮淡淡截住她的话,“小九儿,这件事先不说了,你这段时间寻我寻累了,今天先歇下吧。临清。” 临清自沈阕兰邀沈絮随她回明州起,心就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此刻沈絮忽然唤他,他惊得直起身子,慌张地望着沈絮,“啊?” 公子_58 “去买些好菜回来招呼九小姐。” 临清站起身来,眼中的不安清晰可见,他看了一眼沈絮,咬咬嘴唇,还是应声去了。 看着临清走远,沈阕兰忍不住问:“絮堂哥,你为何不愿意同我去明州?你在这里过得这样苦,我看着实在难受,众多兄弟姊妹,我只同你最亲,从前你照应我,如今为何不愿让我照应你,你是嫌我是女子,不肯受我帮衬吗……”话至尾音,都染上一丝颤意。 沈絮摇头,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小九儿误会了,我何时又是自命清高的人了。闲适日子,我做梦都渴望,只是戴罪之身,到哪里不是如似囚中,明州与陆山村,又有何区别?你同秦相公恩爱融洽,衣食无忧,我知道了,心里高兴,就足够了。你我虽然最为亲近,可各人都有各人的日子,你替不了我的,我也替不了你的。你惦记我,来寻我,已是尽了情谊,往后的事,就莫要挂怀了。” 沈阕兰的眼泪倏地下来了,哭道:“絮堂哥这是要同我撇清关系么?” 沈絮揽住她,心中叹息,“小九儿你这样说,叫我心里好生难过。” “既然不是,为何不肯同我回去?我只想让你过得不那样辛苦,你为何不肯让我心安?” 沈絮长叹一声,缓缓道:“跟你去明州,便是我不得心安。”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受人恩惠。”沈阕兰哽咽道,“絮堂哥你赠我银两就赠得,为何我想尽心意你却不愿接受?你那些妻妾没一个有良心,见你落难就全都跑了,如今身边只有个书童伺候,叫我怎么放得下心自己回去?” “小九儿,小九儿。”沈絮轻抚她的背,绵长的叹息一声接一声,唤得自己都要哭了。 沈阕兰哭得声音都虚了,“絮堂哥,你不同我回去,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沈絮只是揽着她,一遍遍唤着她的乳名,轻声安抚。 沈阕兰的心意他是感激的,可若随她去明州…… 许多事情不是简单应声就可以了的,他如今这副落魄模样,自怨自艾起来连自己都要生厌,小九儿虽与他亲,可若随她去了,便是长年累月要受人照应,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便是自己也不忍心拖累对方。 况且官家对沈家的态度尚未明朗,明里只抄家不牢狱,可这“三不入”的旨意,着实将人逼得紧,那里还有个在逃的沈丹墀被朝廷天南海北的通缉,哪日官家改了主意,又要追加罪责,自己待在小九儿左近,不是害了她么? 沈絮心里关于重逢的激动一点点平静,化为满心酸楚与无奈。飘零之身,能得逢故人,哪里不想尽叙旧日之谊,只是心下明白,从前的沈少爷,是再也不会有了。 临清出了屋子要去买菜,李三记得自家夫人的吩咐,不敢叫人破费,忙跟着他一道去了。 这村里人人自给自足,只有王屠夫家做些肉脯生意,王婶听他说家里来了客人,让王屠夫把预备留着自家吃的猪蹄拿出来,又热情地捉了一只鸡给临清,还担心他不会杀鸡,拎着菜刀就要给他先宰鸡拔毛。 李三忙道:“不敢劳烦大婶,小的来做就好。” 王婶笑道:“嚯,这位小哥看着像城里来的,临清啊,你家是来贵客了吧。” 临清支支吾吾道:“嗯,沈——少爷的堂妹来了。” 忘了李三还在,差点直接脱口而出一个“沈絮”。 王婶笑呵呵道:“原来是小姑子来了,是该好好招待一下。” 李三眉头跳了一下,小姑子是个什么称谓? 临清脸都快烧起来了,生怕再待下去,王婶又信口开河,到时满也瞒不住。就要走,王婶又叫大儿子去抱了一坛酒过来,道:“自己酿的米酒,拿去喝吧。” 临清忙不迭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好生招待小姑子,才不叫人为难你。”王婶笑眯眯地传教持家之道,小姑子可是仅次于婆婆的难缠主儿啊。 李三的眉头又抽了一下,看向临清的眼神越发奇怪,他家夫人作甚要为难临清? 临清急急掏钱,只想快些拉着李三走人,王婶的可怕他是领教过的。 王婶不肯收,佯怒道:“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家相公平素尽心尽力教这村里的孩子念书,这点东西权当谢礼,小公子要给钱,王婶往后可不疼你了。” 李三的眉头狠狠再跳了一下,相公? 临清恨不得捂了王婶这张嘴,拿钱的手被王婶拦着,要他这样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实在是拉不下脸面,一时也走不了。 李三到底见过世面,此时暂压下心头的诧异,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王婶手中,道:“大婶收着吧,我家夫人念各位平素照拂堂少爷,一点心意,还请大婶收下。不然我家夫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感激,大婶若不收,我家夫人怕要亲自过来道谢了。” 王婶愣了一下,李三说话沉稳有力,不容人置疑,对方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一点银子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若真连累人家夫人上门来,王婶定要晕过去。 愣神的功夫,银子已经被放到手里,李三略抱手,拎着一堆东西,带着临清告辞走了。 王婶怔怔看了半天,心下咋舌不已,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啊,连个下人都这样有威严,想那主子怕是更厉害,小公子这样年轻,会不会受欺负哟…… 王婶的担心全印证在临清与李三往回走的路上。 李三一个人拎了所有东西,不让临清出力,临清只好跟在他后面走,倒像个跟班的。 李三步子大,走得快,临清走两步便要跑两步才跟得上他。 临清还惦记着王婶说的话,只怕李三误会,支吾开口道:“他们这里管男子都叫相公的……” 李三斜瞥他一眼,“唔”了一声。 临清说完又后悔了,说不定李三没有误会,自己这样贸贸然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一路上,临清忐忑不安,不知李三到底有没有看破什么,暗暗懊悔不该偷懒不去镇里偏要去王婶家卖肉。 好不容易回了家,临清急急躲进厨房要做饭,沈阕兰在堂屋唤道:“小公子放下罢,让李三来。你平素伺候我堂哥辛苦了,今天就歇下享个清闲。” 李三走进厨房,淡道:“我来吧,小公子去屋里坐,夫人怕是想与你说话。” 天知道李三这话说得多诚心诚意,可临清心中有鬼,吓得头发都炸起来了,该不是这李三同九小姐嚼舌根子了吧,这这,是要秋后算账么? 临清哆嗦着放下东西,颤颤巍巍往堂屋去,只听得后院传来惨烈的一声鸡叫,李三手起刀落,正在杀鸡放血,临清只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要被砍脑袋的人。 “九,九小姐。”临清站得远远的,看她一眼又去看地。 沈阕兰冲他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实在又不凶,你怎么这样怕我。” 临清只好走过去。 沈阕兰挽了他的手,笑眯眯道:“难为你还愿意留下照顾我堂哥。” 临清偷偷打量沈絮,后者嘴角含笑,临清心里涌上一股说不起道不明的暖意,小声道:“没什么。” 沈阕兰看到他就好想看到自家的弟弟,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问:“多大了。” “十六。” 真和她本家弟弟一般大小,沈阕兰摩挲着他指尖的茧子,心疼道:“真是受苦了,手都糟蹋成这样,絮堂哥从前的书童都没这样辛苦的。” 临清手上的茧子有从前练琴磨得,也有新近锄地种菜、裁布做衣弄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沈阕兰这样关切的语气让他备受感动,还是从前在跟着师傅时,才有师姐师兄对他这样关心。 “你是絮堂哥买回来的?我离家时还没见过你呢。” 临清小声“嗯”了一声。 “我看到厨房还有只兔子,是你养的?” 临清点头。 沈阕兰夸他:“养的真好,絮堂哥说他的衣服也是你做的。沈府有你这样的忠仆,真是好福气。” 临清羞赧不已,闷头不吭声了。 沈絮出言道:“我已不是沈少爷,他也不是仆人了,我拿他当弟弟待的。” 沈阕兰笑道:“是了是了,我失言了,小公子莫要计较。” 临清摇摇头,就是挤不出一个字来,他看到沈阕兰就不自觉心虚,只是低着头立在那。 沈阕兰哪里见过这样害羞的人儿,一时笑得止不住,她有意同临清亲近,半是感激他衷心义气,半是想让这小公子也帮着劝劝沈絮同她去明州。 公子_59 “好了好了,光顾着说话了,带我看看你们住的地方罢。”沈阕兰说着,就挽着临清在屋里转悠开来。 这屋子总共就一室一厅加一个厨房,柴房是单独的一个茅屋,临清还还不及阻拦,沈阕兰已经挽着他跨进了卧房。 然后,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屋里就一张床,床上两张被子。 李三从厨房往厅里走,扬声道:“小公子,米缸是哪一个——” 沈阕兰的笑声从卧房传来:“你们感情倒好,睡一张床上。” 李三一怔,立在厅中,眉头抽得都快扭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自己蠢哭了,今天翻设定,才想起时间设定是贞观十八年…… 前面拼命解释贞观十六年的背景是要闹哪样…… ☆、第三十七章 临清回头看一眼李三的表情,简直不忍卒睹,只一下就把头撇到一边,细如蚊吟:“米在橱架上……” “哦。”李三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临清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总觉得李三知道了些什么。 沈阕兰道:“絮堂哥还是小时候才肯跟人睡一张床呢,后来被我大哥说他睡觉不老实,总喜欢把人当枕头抱,一气之下再不与人同寝,哪怕过年,众兄弟闹在一起,别人晚上还要窝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他偏要一个人一张床,记仇得很呢。” 临清忍不住去看沈絮,想起两人来到陆山村的第一晚,还是沈絮主动让他睡上来,心里又漾过一丝甜蜜。 沈阕兰又道:“后来还不是左一个美娇娘右一个美娇娘,这又不嫌人家占你床了。” 临清:“……” 把他的感动还回来。 沈絮哭笑不得,“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还拿来取笑我。” “你编排我就编排得,我取笑你就取笑不得?” “取笑得取笑徳,”沈絮冲她作揖,真是怕了这位姑奶奶了。 参观完卧房,沈阕兰又拉着临清要看他种的菜,临清劝不住她,只得把她领到那块菜苗稀稀拉拉的土地旁,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这是他的劳动成果。 沈阕兰蹲下来拨弄蔫巴的菜苗,道:“你水浇太多,根都要泡烂了,土里还缺肥,你得挑些沃土过来,不然活不了。” 临清十分意外这样一个富贵的少奶奶居然懂田间活计。 沈阕兰笑笑道:“你看我现在好,从前也是吃了许多苦的,刚从家里跑出来时,两个人连煮米都不会,光想着等他考上了就能光耀门楣,好回去杀杀我爹的威风,叫他不同意我俩的婚事。可天下读书的人那么多,那书呆子十二分的用功,也比不过人家一份天赋。落了榜,两人才慌了,老老实实从种菜开始,重新学着怎么过日子,后来才有了现在的安逸。” 临清听得认真,沈阕兰微微喟叹一声,他似乎也深有同感,轻轻点了点头。 沈阕兰看他这副严肃模样,不觉有趣,招手道:“过来,我教你种菜。” 沈絮倚在门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一处,一个认认真真讲,一个仔仔细细听,嘴角忍不住上扬。 李三做好了晚饭,过来请他们入席。 红烧肉,黄焖鸡,还有一叠青翠的小菜,以及蔬菜蛋花汤,食材有限,但李三做得色香味俱全。 沈絮好久都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菜肴了,平素临清用钱节俭,而且做菜的手艺实在……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沈絮只有去柳玉郎家做客时才能尝尝琴晚那双巧手做出来的佳肴。 临清也被这位长得粗犷却有如此厨艺的车夫惊艳到了,琢磨着要不要向他学学做菜的手艺,可是又觉得李三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临清见李三还站在一旁,招呼道:“李大哥,你也坐吧。” 李三摆手,“夫人用膳,小的在一旁候着就好。” 临清愣了愣,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书童,便也要站起来。沈絮把他拉住,笑道:“平素又没这样讲规矩,就坐着吧。”又招呼李三道:“这位兄弟也过来一起吃吧,这里不是秦府,无需多礼。” 李三还是不动,看得出教养极严。 沈阕兰笑道:“好了,你也坐下吃饭吧,倒显得我平素刻薄了你似的。” 李三道:“夫人待下人十分客气。” “真是个呆子。”沈阕兰掩嘴笑,同沈絮道,“这是秦家老仆的孙子,老管家做不动了,就让自己的孙子过来顶职,我那相公小时候还同他玩过的,真是呆子少爷带出个呆子仆人,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的,好不无趣。” 李三恭敬道:“夫人教训的是。” “说你呆还应着,行了行了,过来吃饭吧。” 李三只好坐下,他的位置挨着临清,忍不住又多看了这小公子一眼。 临清:“……” 李三大哥你心里肯定在乱想了吧。 王婶家酿的米酒甘醇清香,沈絮举杯道:“小九儿,你远道而来,堂哥感激你的情意,这一杯敬你。” “絮堂哥,小九儿也敬你,六年不见,想念的话全在这酒里了。” 临清眼睁睁看着沈阕兰将一碗米酒一干二净,不由越发佩服她的豪放爽快。 沈阕兰放下碗,李三替她满上,沈阕兰对临清笑了笑,“小公子,我同你喝一杯,感谢你照顾絮堂哥。” 临清只好举起碗与她碰杯,看着沈阕兰又干了,只得也咕噜几口喝掉,被酒味儿呛得直咳嗽。 沈絮替他拍背,忍不住笑道:“原来你这样不能喝。” 临清又哪里喝过酒,学琴的人个个都自律严厉,为了领会曲调的意蕴,恨不得只喝露水饮花蜜,不沾人间荤腥,追求仙人境界。他第一回喝酒,便被一口气灌了一碗,乡间米酒口感醇厚,又不曾掺水,一碗下来,临清竟摇摇欲倒。 沈阕兰捂着嘴笑开了,“倒像我硬灌你酒了,李三,快去泡杯清茶来,菜还没动呢,人可不能先晕了。” 临清晕晕乎乎的,坐也坐不稳,半倚在沈絮的臂间,只觉得睁不开了。 沈絮哭笑不得,“喝不得就说出来,又不是外人,非要你喝这一杯才算尽礼数。” “我,我又不知道这酒醉人……” “长这样大,能不能喝都不知道,真是——” 李三端了热茶过来,看到的就是临清赖在沈絮怀里近乎撒娇的模样,眉头又是一跳。 一定是我想多了,李三心中默念道。 “堂少爷,茶好了。” 沈絮接过茶杯,扶了临清喂他喝下,又给他顺了好一阵的背,临清才稍微神志清醒了些。 沈阕兰笑得都不行了,从没见过这样好玩的人儿,那样认真地同自己碰杯,接过一碗酒下去,人却倒下了。 “好些了么?”沈絮问。 临清还有些晕,不过比刚才那几乎像是中了迷魂药的感觉好很多了,点点头道:“好些了。” 公子_60 沈阕兰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笑道:“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别一会儿又醉倒了。” 临清连忙摇头,“我不喝了我不喝了。” 沈阕兰笑得趴到桌子上去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饭毕,李三收了碗筷去厨房洗,临清连忙过去帮忙生火烧热水。烧水的空当,临清捡了几片菜叶扔给兔子吃,然而小兔子瑟缩在角落里,怎么逗也不过来叼菜叶,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临清把兔子抱起来,疑惑道:“絮儿怎么了?不饿么?” 一旁洗碗的李三淡淡看了这头一眼,目光与小兔子对上,兔子浑身一僵,缩进临清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临清:“?” 李三淡淡道:“杀完鸡才看到还有只兔子。” 临清:“……” 临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李三蹲在厨房门槛,提着刚断气的鸡和带血的菜刀,一回头,目露寒光,絮儿吓得一哆嗦,晕了。 临清吞了口口水,摸摸絮儿的脑袋,心道好孩子受惊了。 收拾完厨房出来,日头渐晚,临清心里开始犯难,晚上如何睡觉又成了个问题。九小姐好不容易寻到这里,总不好叫人家睡出去,可家里就一张床,这里有四个人,这要如何是好。 琴晚家倒是有间空卧房,可让谁去睡呢?沈阕兰肯定要占一间屋的,剩下三个男人难不成挤一块? 正为难着,听到沈阕兰对沈絮道:“堂哥你别麻烦了,我去镇上找个客栈住下就好,明日正好登门拜谢那位官爷。” 沈絮也知自己现下没有那样多的余力顾及沈阕兰,况且有李三跟着,镇里又安宁,倒不必担心堂妹的安全。只是连一张床也拿不出来,他羞愧道:“堂哥惭愧,不能留你住下,你且在镇上住着,好生歇息一晚,明日我与临清过来会你,一齐请官爷吃个便饭。” 怕天黑了不好赶车,趁着日头未落,沈阕兰同李三驾着车去镇上投宿了。 直到人看不见了,沈絮才收回目光,转身慢慢往屋里走。 临清跟在他旁边,小心打量他脸色,沈絮嘴角还弯着,眼里却有一抹落寞挥之不去。 临清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又想起从前的事所以伤心了,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的,千万不要又颓丧了呀。 回了屋子,临清打了热水过来给沈絮洗脸。 沈絮这一日经历了狂喜、叹惋、无奈、心酸,耗费了极大精神,又与小九儿说了许久的话,此刻着实累了。 他略略洗过脸,便半躺到床上闭眼休息。 感到有人在替他脱足衣,沈絮睁开眼望去,临清蹲在床边,正轻手轻脚地把他的双足往盛了热水的木盆里放。 沈絮一怔,一下就坐起来了,“你这是……” 临清吓了一跳,红着脸道:“我看你很累,所以……” 沈絮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从临清自称是书童只为全沈絮颜面,到站在院门外不敢进来,再到现在想给自己洗脚,沈絮忽然感到莫名的心酸,觉得这样小心翼翼的临清太让人心疼。 这样玲珑剔透的小公子,本该一辈子抚琴而歌,却因为自己都抛诸脑后的一次荒唐,沦落成现在这副可怜模样。 沈絮心里对他充满了愧疚。 他将临清拉起来,柔声道:“你不需要这样伺候我,我不是你的少爷,你不用委屈自己。” 临清只摇摇头,没有说话。 沈絮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儿,忍不住长叹一声。 临清小声道:“水要凉了。” 沈絮摸摸他的脑袋,把脚伸进木盆里,水温正好,一天的疲惫仿佛也随着温热的水雾一道袅袅散去。 小九儿没有说错,他是该感激临清,平素宠得上天了小妾没一个愿意留下,留下的却是这个自己无意“讨”来的小公子。 他望着临清,胸中涌起无数的话,却没有一句能够说出口。 到底是为什么,素无交集的临清愿意待自己这样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差一点又犯懒不想更了…… 唉,对自己无语了…… 关于临清一杯倒,灵感是这样的~有次和朋友吃饭,也是一开始就被连灌了三杯清酒,很小杯的那种,结果我喝完就倒下了,只能看着别人吃…… ☆、第三十八章 泡了脚,沈絮刚要弯腰,临清已经端起木盆腾腾跑去外头倒了。沈絮望着他的背影,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无奈。 熄了灯躺到床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沈絮本是困极,沾了枕头就昏昏欲睡,没一会儿就会周公去了。临清却睁着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看着沈絮疲倦的睡颜。 他会跟沈阕兰去明州吗? 沈九小姐很想让他去呢…… 会答应的吧,养尊处优惯了,有好日子不过,难道还愿意守着一件破屋过活? 临清眼里划过一丝黯然,去了明州,就不是两个人了…… 不是不想让这人过好些,可这头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他实在还没有过够只有他和沈絮两个人的生活……到了明州,九小姐定不会让他吃苦了,这呆子喜欢安逸,大概就会慢慢忘记自己同他受过的凄苦了吧…… 说不定日子好了,他就会讨个美娇娘回来暖床,到时自己不又回到从前在沈府的日子,当个旁观者,看他快活,自己心酸。 临清眼中慢慢氤氲起雾气,觉得自己就要失去沈絮了,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沈絮是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的,他勉强睁开眼,身旁躺着的小公子一抖一抖的,咬着嘴唇哭得好不伤心。 临清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他太难过了,心里的委屈压也压不住,把嘴唇都要咬破了,还是压不住抽噎。 沈絮奇怪道:“你哭什么?” 临清慌慌张张拿手挡住眼睛,哽咽道:“我,我做了个噩梦。” 沈絮撑起身子,拿帕子给他擦眼泪,“梦到什么了?” 临清只摇头,不应答。 沈絮拍着他的背,无奈道:“好好的怎么做噩梦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 临清听着他温声细语的安抚,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沈絮道:“怎么越哭越伤心了?只是个梦,不去想了啊,睡吧。” 临清鼓起勇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沈絮的衣袖,抽噎着问:“你,你要跟九小姐去明州么?” 沈絮一愣,随即露出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原来你做了个我去明州的噩梦。” 公子_61 临清羞赧不已,恨不得钻进被子里去,但话已经说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沈絮摸着他软软的发顶,温声道:“你不想去明州?” 临清埋头不说话。 “到明州就不用再辛苦种地耕田了,渔村临海,每日还可以去海边散步,这样好的日子你不想过么?”沈絮声音越发温柔,像是在哄他同意一般。 临清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沈絮果然还是想去的罢,这人心里从来都不愿意留在这小山村里度日的。 他松开拉着沈絮袖子的手,缩进自己的被窝里,呜咽的声音更大了。 沈絮吓坏了,连忙去拉他,“怎么哭得这样厉害,快些出来,会闷坏的。” “你,你去明州好了,我,我不去,我就留在这里,呜呜……”临清哭得好生伤心,想不到安生日子还没过多久,就要跟沈絮分开了,想到以后要一个人孤独终老,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一滴滴落下来。 “我什么时候说要去明州了,即算要去,也会带着你一起去,你这是哭什么?” 不管沈絮怎么劝,临清就是不肯从被子里出来,开始还努力忍着不哭得太大声,后来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沈絮只是想告诉他去明州后日子会好过很多,问问他的意见,没想到临清傻乎乎以为自己不要他了,哭得这样凶,沈絮直后悔不该逗他。 沈絮坐起来,看着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球的人儿,叹气道:“你不想去明州,我便不去就是了,心里有愿望要说出来,总这样闷不吭声一个人哭,别人看见该笑话你长不大了。” 临清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你,你不是想去明州么?” 沈絮失笑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明州了?” 临清瘪瘪嘴,确实没有听他亲口说过要去的话,可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心里肯定是想去的吧。 “你没说,可一定是这么想的……” 沈絮真真哭笑不得,隔着被子摸了摸临清的脑袋,无奈道:“我没有这样想,明州是好,可我不愿去。” 缩在被子里的团子顿了一下,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脑袋,眼睛还是水汽氤氲的,“真的?” “真的。”沈絮对着他这副委屈可怜模样,真是有气也发不出,揉了揉临清的头发,道:“本是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倒好,冤枉我不说,还先发制人,招呼也不打就哭,好像我故意欺负了你似的。” 临清被他说得脸红,又想往被子里躲。 沈絮拉住被子,拿帕子擦了他脸上未干的泪水,正色道:“你总爱自己瞎想,想了不好的事情又要钻牛角尖,这又是何必?想问什么就问出来好了,也是半大的人了,尽做些娃娃才做的事。” 临清的脑袋都快埋进枕头里去了,羞赧至极。 沈絮训完他,又放缓语气,摸摸他濡湿的头发,叹息道:“你是怕我去了明州就不记得你待我的好了么?” 临清浑身一僵,连耳尖都红了。 这话说得这样暧昧,沈絮无心,临清却没法不动容。 呆子知道了么…… 沈絮看他不说话,续道:“在你心里,我这样不值得信赖,这样忘恩负义?”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我同患难,你待我有情有义,我岂会半路抛下你不顾?且不说我不愿去明州叨扰九妹,即算要去,也会带着你一道的。你一个人杞人忧天些什么,不辛苦么?” 临清听他吐露真心,心里又感动又隐隐失落,沈絮心里在意他,临清十分欣喜,可这种在意又不是他想要的那种在意,临清又有些失望,半晌才嗫嚅道:“我没那样想你……” “那又说什么我去明州你不去的话?”沈絮伸手勾了他眼角的一滴泪,笑道:“大晚上哭成这样,真比小姑娘还难娇气。” 临清气恼,忍不住拿手打他,“你才是小姑娘……” 沈絮握了他的手腕,“说错了,小姑娘才不这样野蛮,母老虎才打人呢。” 临清越发羞恼,抽回手躲进被子里,背过身不肯理人了。 沈絮望着他气鼓囊囊的背影,忍不住好笑,大半夜的闹上这一出,全是小公子自己乱猜测,真叫人又好笑又好气。 临清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忍不住又开口:“你……真不去明州?” “真不去。”沈絮几乎都要笑了,“你就那样怕小九儿,怕去了明州被她欺负?” 临清瓮瓮道:“谁怕她了。” “不怕她,躲她躲得那样勤?” 临清狠狠撅嘴,他哪里是怕沈阕兰,明明是为了沈絮才不敢叫自己露怯,这呆子其他事都聪明,怎么一到情字上,就蠢得不可教化。 真不知道他从前搂着那些小妾一口一句情话是哪里学来的。 沈絮大概也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口是心非,不愿说真心话的,有事更愿意藏在心里,别扭得很,逗多了反而会惹人生气。 “好了,这下总该放心睡了吧。”沈絮道。 临清很想为自己辩解两句,自己因为去不去明州的事情闹出这样大的笑话,倒显得自己小气兮兮的,生怕沈絮知恩不图报似的。可他张张嘴,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怎么解释都好像欲盖弥彰似的。只好不甘心地闭了嘴,揪着枕头愤愤闭了眼睛。 沈絮重躺下,瞌睡很快袭来,这次倒一觉到了天亮。 第二日不敢贪睡,沈絮早早起来去学堂写了张告示,告知学生停课三日,他没忘昨天周勉过来通知的消息,贴完告示便去了王子骞家。 王子骞正要出门去学堂,就看到沈絮来了,惊讶道:“夫子你怎么来了?” 沈絮道:“夫子家中有事,学堂停课三天,但我过来是为了告诉你另一件事。” “什么事?” “昨日县衙派人过来送文书,朝廷有令,今年恩科提前至六月十五,你需早做准备,但也莫惊慌,拿平常心对待即好。” 王子骞道:“学生知道了。” 王潸然听到院里有说话声,走出来看到沈絮,笑道:“沈夫子来了,子骞,怎让夫子站在外头,快请进来坐。” 沈絮摆手道:“坐便不坐了,我家中有远客,还需赶着回去招待,我只是过来说一声恩科提前的事,说完便要走了。” 王子骞道:“恩科提到六月了。” 王潸然点头道:“那你更要抓紧温书了。”又转向沈絮道:“劳烦夫子特意跑一趟。” “分内之事罢了。” “夫子家中远客临门,想必事务繁忙,若需要帮忙的地方,夫子但请开口。” 沈絮道:“王小姐客气了。” 王子骞好奇道:“小姑子凶么?临清挨骂了么?” 沈絮惊讶地望了他,不知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王潸然连忙过来捂了王子骞的嘴,训斥道:“不得胡言。”又对沈絮歉意地笑笑,“王婶说了些玩笑话,子骞年幼不懂事,冒犯夫子了……” 沈絮:“……” 虽然不知道王婶说了什么“玩笑话”,但总感觉不会是什么好话。王婶这号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他们在陆山村没脸待下去的…… 沈絮与王潸然颇有惺惺相惜之感,想到面前的女子也听过关于自己与临清的流言,沈絮难免不尴尬。 “咳咳,”沈絮干咳两声,勉强维持夫子的威严,“无妨,无妨。” 从王家回来,临清已经将家中拾掇好了。拿了点银子,锁了大门,两人并肩往镇上去了。 沈阕兰近来着实累了,寻到沈絮叫她安心不少,一夜甜睡。早上起得晚了,刚用完早膳不久,就有小二过来通报,说一位沈公子来访。 沈阕兰下了楼,沈絮同临清正站在堂中同李三说话。沈絮倒是精神甚好,只是那小公子不知为何肿了眼睛,低着头四下乱看,似乎怕人笑话一样。 公子_62 他越是躲闪,沈阕兰就越喜欢逗他,径直走过来,捏捏他的脸,笑道:“哟,眼睛这是怎么了,都有核桃大了,被蚊子咬啦?” 临清扭着身子不让她看,躲到沈絮身后去了。 沈阕兰大笑。 沈絮笑道:“你别逗他了,不然晚上回去又要哭了。” 临清立刻瞪沈絮。 沈阕兰用手指点点临清的鼻子,“原来是晚上哭鼻子了,羞羞。” 一旁的李三:“……” 到底为什么晚上哭鼻子我真的没有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本来只预计20w结束的,可现在…… 唉…… 我觉得我碎碎念的毛病加重了…… ☆、第三十九章 今日原是要宴请周勉,沈絮在镇上最好的酒楼要了个雅间,然后和临清一齐去衙门请周勉。 周勉恰在衙门,便约了晌午到迎客楼一叙。 将要离开,柳玉郎从里头出来,远远就笑道:“沈兄今日好兴致,到镇上来了。” 沈絮道:“家中有远客,亏了周大哥相助,才顺利会面,故今日过来请周大哥吃顿便饭,聊表心意。” 周勉笑着摆手,“都说了是小事,还要这样客气。你们说话罢,我进去当值了。” 沈絮拱手相送。 柳玉郎望着沈絮与临清,笑得别有深意,“说是小姑子来了,小公子应付得还轻松?” 临清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不必说,定是王婶的杰作。 沈絮苦笑道:“柳兄也来戏弄我,今早去学生家就被笑话了一通,柳兄高抬贵手,就别跟着掺一脚了。” 三人说了几句,便又分手。柳玉郎去办事,沈絮与临清二人回客栈。 沈阕兰离家数载,虽是苏州周边的小镇子,依旧让她觉得亲近非常。沈絮与临清领着她在镇里转悠,沈阕兰许久没有和亲人携游,一时兴奋非常。 这个铺子里挑挑香料,那个铺子里看看首饰,虽比不得明州式样繁多、款式花哨,沈阕兰却兴致高扬,仿佛回到豆蔻年华,拉着沈絮从街头逛到街尾。 沈絮看她喜不自禁的模样,心下也十分欣慰,这个妹妹从小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聪明伶俐,又被宠得任性泼辣了些,从来都是被几个哥哥弟弟护在身后的,如今却也是做娘的人了。 沈阕兰逛完一整条街,最后却一样东西都没买,沈絮笑道:“小时缠着我买这买那的,如今怎么懂事了,光看不买,还是这里的东西不入小九儿的眼。” 沈阕兰道:“倒是有几样喜欢的,可买回去也是摆着看,何必浪费那个钱。” 沈絮感慨道:“到底嫁人了,会拾掇日子了。” “絮堂哥不也是,那样风流,不抱个美娇娘就睡不着,如今怎么伴着人小公子,又不娇气了呢?” 李三:“……” 临清心想九小姐你说他归说他别带上我啊,你家车夫看着老实可表情实在是太诡异了啊。 沈絮无奈地摇头,“这样泼辣的性子倒不见改。” 沈阕兰掩嘴娇笑,忽瞄见临清头上的玉簪,奇道:“你这簪子倒漂亮,比先前铺子里的都好看。” 临清今日特意戴了那支“幽秩”,头发挽了个规矩的髻,配上那碧幽幽的玉簪,格外玲珑玉骨。 沈阕兰道:“哪里买的,还是原先从府里带出来的?” 临清小声道:“沈……少爷给的。” 沈阕兰当是沈絮在沈府时赏的,笑道:“你还记得带样东西出来做纪念,看我那呆子堂哥,两袖空空就出来了。” 沈絮道:“你真是做什么都不忘挤兑我。” 临清又道:“不是府里的,是在镇里猜灯得的。” “我说这簪子看着像女子戴的,原是堂哥顺水人情。”沈阕兰笑道,“来来,弟弟,姐姐送你样趁手的,你看上什么,姐姐给你买。” 沈絮失笑,“你就尽戏弄我,猜灯谜得的小玩意,看着好看,他又喜欢,就给他了,哪里被你说成这样。” 李三:“……” 他又喜欢就给他了他又喜欢就给他了玉簪乃定情之物夫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谁来告诉我是不是我想多了…… 临清推却道:“不用了,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弟弟别同我客气,絮堂哥若对你不好,我带你去明州,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受苦。”沈阕兰笑道,意有所指地看一眼沈絮。 临清:“不,不用了……” 沈阕兰:“你老看他做什么,姐姐给你做主,不怕他。” 沈絮道:“你说得我跟个刻薄主似的,你劝不动我就借临清说话,你这点小心思以为我看不出么?” 沈阕兰被他戳破,也不恼怒,笑道:“你以为我那么好打发,我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沈絮但笑不语。 日头渐高,四人转身往酒楼去。 到底是镇上的酒楼,说是雅间,也只不过在靠窗的位置拉了个竹帘隔开。三人等了片刻,楼下候在门口的李三引着周勉来了。 周勉掀帘而入,笑道:“嚯,这样阔气。” 沈絮站起身,拱手道:“薄酒而已,周大哥快请坐。” 临清也道:“周大哥。” 周勉对他温和地笑笑,见临清要替自己斟茶,连忙接过茶壶,道:“自己来。” 酒菜上来了,沈絮与沈阕兰敬过周勉,周勉也不摆姿态,几人相聊甚欢。 临清坐在沈絮与周勉中间,不时替沈絮布菜,周勉看在眼里,不知为何觉得不太舒服。 都是落魄少爷了,还赖着人伺候。 他夹了一块去骨凤爪放到临清碗里,笑道:“光顾着给人夹菜,自己多吃些啊。” 临清道:“谢谢周大哥。” 沈阕兰笑道:“絮堂哥你看,人周大哥都对临清这样照顾,你却还要惹人哭。” 李三:“……” 公子_63 这种折子戏桥段是怎么回事?夫人你都说到这地步了难道怎么没有意识到什么吗? 周勉奇道:“发生何事?” 临清羞得都想钻桌子了,这九小姐说话怎这样随意。 “周大哥你别听九小姐乱说,我,我做了个噩梦罢了……” “什么噩梦,怎么还哭了呢?” “……周大哥你就别问了……” 沈絮无奈道:“小九儿,当着周大哥的面,就替我留三分薄面可否?” 沈阕兰早笑得捂腹,“都怪周大哥太平易近人,一不留神就把家事抖出来,让周大哥笑话了。” 周勉倒并不在意,依旧盯着临清的眼睛看,“还有些肿,一会儿跟我去衙门,我叫人煮鸡蛋替你敷上一敷。” 临清尴尬不已,“不必这样麻烦,我回去自己弄就行了。” 沈絮笑道:“周大哥先前帮临清追回银子,平素又这样关心他,临清,你喝不得酒,就以茶代酒,谢谢周大哥的照顾吧。” 临清刚要举杯,周勉摆手道:“不在乎这些虚礼,小公子叫我一声大哥,我照拂一二也是理所应当。”说着,冲临清笑笑,眉眼间尽是温柔。 临清也回笑了笑。 李三心里已经万马奔腾,呆笨是会遗传的罢堂少爷你快擦亮眼事情有点不对劲啊! 周勉望着临清发上的簪子,道:“临清是为了这根簪子才急着要追那贼人,这样宝贝,是哪家姑娘赠的?” 沈絮:“……” 沈阕兰:“……” 临清:“!!!” 李三:“!!!” 沈阕兰忍不住大笑起来,“正是我堂哥这姑娘赠的!” 沈絮哭笑不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银两被抢了么,怎么又是为了簪子?” 临清的脑袋都要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只觉得今天怎么事事不顺,来个人都要叫自己丢脸。 “簪子的契票在被抢走的包袱里……”临清细如蚊吟道。 沈絮愣了半晌,终于理清头绪。临清不单是为了追回银子,家里尚有些存银,实在追不回,还可以拿出钱去赎回簪子。但若契票丢了,就只能等契票时限过去,当物变成死物,才能花钱买回来了。 他忍不住笑道:“你怎这样傻,一个簪子罢了,丢了再买就是,何必冒险去追那贼人,万一被他伤了,岂不代价更大。幸好遇上周大哥,不然,唉。” 临清小声嘟哝:“买不到的。” 那是你替我得的,也是你替我簪上的,丢了就再也没有了。 周勉将他面上的神情全部看在眼里,没有说话。 原先不知这小公子为何那样执着于将簪子赎回来,现在得知簪子是沈絮所赠,周勉心里涌起一股意义不明的意味。 沈阕兰笑道:“还说你不薄待人家,一根簪子人家都如此宝贝,想必你平素有多苛刻。” 沈絮无奈道:“我哪里知道他这样喜欢这簪子,上元节那日中了头彩,眼睛就巴巴盯着簪子不放,一晚上都含着笑。可后来又不见他戴了,还以为是新鲜劲儿过了,哪知道会为了根簪子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临清恨不得立刻止了这话题,喜欢簪子皆因了替他簪簪子的人,不戴也是因为太宝贝怕摔了碰了只好小心收藏,这呆子什么都不懂,无辜的语气叫临清想钻地缝,觉得大家都在看自己的笑话似的。 早知道今日就不戴这簪子出来了,都是因为簪子才惹来一堆的笑话。 一顿饭吃得倒也欢快,酒足饭饱,周勉要回衙门继续当值。 几人将他送到酒楼外,周勉告辞,又别有深意地望了临清一眼,转身走了。 临清几乎都觉得周勉察觉到了什么,对方也是个喜南风的,很多寻常人看不出的痕迹,周勉定能轻易看出。临清心里慌乱不已,原打算寻了合适的时机,同周勉好好交心一番,现在误打误撞的,倒像是自己特意隐瞒了。 临清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李三:“……” 我知卿心却负卿心这不是折子戏又是什么啊! 临清叹完气,转头对上李三抽搐的目光。 临清:“……” 李三:“……” 李三默默转开了头。 临清:“!!!” 他几乎都想求李三了,李大哥你有话就说出来啊,不要擅自添油加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考试的时候,我居然都在走神想大纲,也是醉了…… 懒病又犯了,差点没赶上更新。大家觉得这篇文能在100章之内完结么……嗯,我觉得很难……好闹心…… ☆、第四十章 沈阕兰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沈絮带回明州。 镇上客栈的房间被她包下,白日就同临清在家中闲聊,同他一道去给沈絮送饭,晚上则回镇上住,一日两日,也不缠着要沈絮给个准话,就是这样磨着耗着,想等沈絮点头。 沈絮知这堂妹性格倔强,不做一番尝试是不会罢休,便随她住下,等她知难而退。 琴晚上临清家来找他时,沈阕兰正在教临清做腌菜。沈絮的束修里一大半都是蔬菜瓜果,两个人吃不完,放在那里看着坏,实在可惜,沈阕兰便买来坛子教他把多余的菜腌起来,留待过冬之用。 “临清。”琴晚站在院子外头唤他。 “哎!”临清站起身子,从厨房的窗子往外看,看到琴晚,冲他招手道:“进来罢,我手上都是水,你自己推门。” 琴晚推开院门,进到屋里,“你在做什么,我找你陪我去镇上卖纱——啊,这位是……” “她是沈——少爷的堂妹,九小姐。”临清道。 琴晚道:“九小姐好。”料想便是王婶口中的出生大户的小姑子了。 沈阕兰笑着点点头,“你是临清的朋友吧,请坐,”又招呼在后院砍柴的李三,“李三,过来泡茶。” 李三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斧子,洗了手过来烧水。 琴晚忙道:“不敢劳烦,都是平时走得近的,不用这样客气。” 沈阕兰道:“我正教他腌菜呢,屋里乱了些,手上也腾不开,见笑了。”俨然女主人的样子。 琴晚见临清站在她后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想起王婶说的话,这小姑子看着颇是厉害,临清傻乎乎的,该不会受欺负吧。 公子_64 “哪里哪里,”琴晚四下望望,“沈相公教书去了?” 临清被这个“相公”惊得差点跳起来,拼命朝琴晚使眼色,“嗯,他……少爷去学堂了。” 琴晚皱眉,先头临清说“少爷”他还没太在意,这会儿又称沈絮为少爷,该不是这小姑子太凶悍,逼得人改口吧? 不行,临清好欺负,他琴晚可不好欺负,勾栏院出来的,最不怕的就是和人吵架,他得给临清出出气。 “小姑子从明州来?”琴晚道。 李三递柴火的手抖了一下。 沈阕兰对他这个称呼也有点意外,转头望临清。 临清飞快道:“这里管女子叫小姑子男子叫相公!” 琴晚皱眉,不解地看临清,临清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阕兰点点头,也不知道信也没信,“嗯,我从明州寻过来的,好不容易在这里寻着人。” 琴晚道:“小姑子怕是住不惯这样的地方吧,沈相公家只有一张床——” 临清立刻道:“琴晚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你同柳——”差点咬舌头,改口道:“你家也只一张床,我怎好去叨扰。”又对沈阕兰道:“琴晚怕家里住不下,曾邀我同沈——少爷去他家住。” 一句话舌头都快咬断,又要顾忌这个又要顾忌那个,临清几乎出了一身虚汗。 沈阕兰了然点头,笑道:“小公子真是热心肠,我现下住在镇里,劳小公子惦记了。” 琴晚只觉奇怪,为什么临清总要打断自己的话,难道是被欺负得太厉害,所以不敢叫人为自己出头? 那沈呆子也真是个呆子,明知临清受了欺负还把人丢在家里自己去学堂,真是一点都不心疼人。 琴晚冷冷道:“小姑子打算住多久?”又看到临清一双手因为腌菜而泡肿了,愈发觉得沈阕兰刻薄他,“小姑子好兴致,专程过来教人腌菜。” 沈阕兰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讽刺,依旧笑吟吟道:“临清说菜多了吃不完,放着烂了可惜,我就教他把菜腌起来。”说着还望着临清笑了笑,可看在琴晚眼里都成了不怀好意。 临清恨不得把琴晚拉出去同他说清楚情况。 沈阕兰道:“我过来是想让絮堂哥跟我回明州生活,他在这里过得这样苦,我实在放心不下。可他不肯松口,我只好慢慢等。”又对临清道:“你也得帮我劝劝那呆子,去明州互相照应着,不比在这里无依无靠好?” 临清讪讪地,不做声。 琴晚心道,好啊,原是想拆散他们,把沈呆子带回去,丢临清一个人在这里。 “住在这里又怎么无依无靠了?临清对他那样好,哪里不是照应了?” 临清急得跳脚,知道琴晚肯定误会了,把这九小姐当做坏人。偏偏沈阕兰还毫无察觉,笑道:“正是,得亏了临清弟弟,前几日还说要送他东西谢谢他,他偏不肯要,真是脸皮薄得很。” 这是要赠金遣返么!琴晚心里咆哮了,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沈阕兰冷冷掷出银两,让临清离开沈絮,临清跪在地上摇头哭泣,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琴晚怒了:“他当然不能要,他——” “小公子喝茶。”李三端茶过来。 临清抓狂道:“九小姐你也喝口茶歇歇吧,我替你打水,琴晚你过来帮我。”抓着还端着茶杯的琴晚,一溜烟跑出厨房。 沈阕兰莫名其妙,厨房不是刚打的井水么? 李三:“……” 唉,我就不说什么了。 临清拉着琴晚跑到后院,琴晚不满道:“你拉我做什么,我在替你出头,你就那样怕她?” 临清哭笑不得,“你误会了,九小姐人很好,没有欺负我,你别听王婶乱说。” “那你老打断我做什么?” “她不知道我和沈絮是……”临清轻声道,“她离家早,不知道沈絮指了我的事,我谎称是他的书童,怕你说破了,才拉你出来。” 琴晚皱着眉头望着他,“你撒谎做什么,沈呆子做的事,你替他瞒什么?” 临清低下头,沉默了。 琴晚气道:“是沈呆子不让你说?” 临清摇头,“不是他,是我自己这样要瞒着的。” “为什么?” 临清又不说话了。 琴晚气得戳他的脑袋,“你怎这样傻,委屈都一个人受着,他又不曾感激你,你做再多他都不知道,到底图什么?” 临清拿湿润的眼睛看他,小声道:“我和你,不一样的……” 柳玉郎喜欢你,沈絮又不喜欢我。我除了瞒着自己的心意,不惹他生厌,再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琴晚气得无话可说,瞪着临清,都不想理他了。 临清拉拉他的衣摆,“你生我气,别生九小姐的气,她从那样远的地方寻过来,是真心对人好的,你,你对她客气些罢,她什么都不知道的……” 琴晚又拿手指戳他脑袋,“你啊你啊你啊,这个时候心里还想着别人,怎么不多为自己想想,气死我了。” 临清道:“你不为我想着么。” 琴晚对着他傻乎乎的笑脸,真是有气也发不出。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她真要带沈呆子回明州?你怎么办?” 临清点头,“九小姐想照应他,但他不想去,一直耗着。” “你想去明州么?” 临清摇了摇头。 琴晚道:“想你也不愿意去,在这亲戚全无的地方,你还藏着掖着怕他知道,去了沈家亲戚左近,只怕连觉也睡不踏实。” 琴晚一语中的,临清被他说得都要抬不起头了。 “你,你怎么老要笑话我……” “叫你这样好欺负。”琴晚又戳他脑袋。 临清抱着自己的脑袋,仓惶躲着,“别戳了……我们进去吧,九小姐该奇怪了。”又嘱咐道:“你,你记得客气些啊,别乱说话。” “扯谎的明明是你。”琴晚怒道,又叹气,“好吧好吧,听你的,进去吧。” 临清去打了一桶水,和琴晚一道抬进去,才算全了谎。 “叫李三打就是了。”沈阕兰道,“洗过手没,过来吃糕点吧。” 临清扯扯琴晚的袖子,琴晚瞪他一眼,才不情不愿堆起笑脸,“九小姐客气了,哇,这糕点好精致,哪里买的。” 沈阕兰只觉得称呼换来换去的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笑道:“昨天借了客栈的厨房自己做的,用足了料,今天特意带过来给你们尝尝。” 琴晚捻起一块尝了一口,立刻眉眼弯弯,称赞道:“九小姐手艺真好!外头都吃不到这样甜而不腻的玫瑰糕,琴晚今天有口福了。临清快来尝尝,不然全进我肚子了。” 临清看他放下敌意,拿出哄人的手段来招呼沈阕兰,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三人喝着热茶,吃着糕点,说说笑笑的,一会儿就亲密无隙了。 公子_65 琴晚一口一个“姐姐”,夸她肤色好,又缠着她要学做糕点的手艺,沈阕兰被他哄得哈哈大笑,巴不得多认一个乖巧伶俐的弟弟。 说闹了一阵,琴晚想起自己怀着正事而来,便起身要走。 临清送他送到院外,抱歉道:“下回一定陪你去。” 琴晚道:“你忙你的,小心伺候小姑子,多说说好话,没准她看你可爱,就把你许给那呆子暖床了,你省得每日左猜右猜做怨妇。” 琴晚说话素来泼辣直白,临清脸都红了,推他道:“你又戏弄我,我不同你说了。” 琴晚笑了,“真是好逗,脸说红就红。行了,我走了,你回去吧。” “路上小心。” 送完琴晚,临清回到屋子,小心翼翼打量沈阕兰的神情,心想应该没有看出什么吧,九小姐聪是聪明,但不拘小节,应该不会兀自联想吧。 正这样想着,只听到外头传来王婶的声音。 “小公子,你家小姑子走了没,今天我家男人打了一窝山雀,我给你捡了两只过来开开荤!” 李三露出一个不忍卒睹的表情,默默把头转了过去。 沈阕兰笑道:“这儿真有趣,都叫小姑子。” 临清脑中嗡的一声,差点晕过去。 “王婶谢谢你谢谢你上次借你家的碗没还我这就给你送回去走吧走啊吧——” “哎?什么碗?小公子你慢点跑,要摔了要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家长里短流水账…… ☆、第四十一章 如此过了大半月,沈阕兰日日过来,夜夜又回镇里宿,明里暗里露意让沈絮同她回去,沈絮劝不动,就来同临清吹耳旁风。 临清为难至极,沈絮虽明说了不会去明州,可临清总怕他是一时之言,九小姐天天把话挂在嘴边,临清生怕沈絮一个心软就点头了。 一面应着九小姐,一面又担心沈絮会改主意,时不时还得担惊受怕被九小姐识破二人的关系,临清一颗心掰成几瓣,头发都要愁白了。 这一日,明州秦府来了书信,沈阕兰离家数月,家中幼儿想娘想得紧,整日哭着找娘,秦枢明也担心她颠簸劳累,催她快些归家。 沈阕兰对着信,轻叹一声,这头堂哥不肯与她回去,那头家中又催她快归,沈阕兰无可奈何,揉揉眉尖,唤李三道:“收拾一下,明日便同絮堂哥辞行吧。” “是。”李三道,“夫人不等堂少爷了?” 沈阕兰叹息道:“拗不过他那怪脾气,我总不能把人绑回去,有临清在他身旁照顾,我多少也放心些了。” 李三颔首,想说什么,复又吞了回去。 次日一早,沈阕兰收了行囊,退了客栈的房间。李三驾车,两人不消片刻到了沈絮家。 沈絮这日将要去学堂教书,尚才洗漱完,就见沈阕兰来了,奇道:“你今日怎这样早?” 沈阕兰笑笑,“特意来同你辞行,早些走,晚上能到城里落脚。” 沈絮惊讶道:“这便走了?怎这样突然?” “再不走,絮堂哥都要生厌了。”沈阕兰笑道,“你左右不肯同我走,我可不就识趣点,自己回去了。” 沈絮道:“尽说玩笑话。” 沈阕兰笑了笑,“家里小儿幼年,我离家许久,放心不下,所以打算回去了。” 沈絮叹息道:“让你为我费心了。” 沈阕兰望了他,眼里是浓浓的挂念,“絮堂哥,你真不同我回明州么?” 沈絮勾了勾嘴角。 沈阕兰失望地叹了口气,“罢了,强绑了你跟我回去,我是安心了,你倒不痛快了。” “我在这里挺好的,你不必挂牵。” 沈阕兰勉强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这是我在明州的地址,絮堂哥有事可托人带信给我,我能尽绵薄之力的,定当相助。” 沈絮收好信笺,由衷道:“小九儿,你对我的情意,我记在心里了,絮堂哥无以为报。” 沈阕兰一下便红了眼眶,哽咽道:“你好生照顾自己,我得空再来探你。” 沈絮替她擦了眼泪,心里也是一片苦涩,唤道:“临清,九小姐要走了,快出来松松。” 临清正在洗碗,闻声慌忙擦了手奔出来,“九小姐你要走了?” 沈阕兰摸摸他的头,“嗯,不走你俩都不安心。” 临清赧然道:“我没有……” 沈阕兰收了眼泪,道:“不说了,说多了又耽搁日头了,我这便走了,絮堂哥还要去教书就不必送了,有事便同我写信,万事小心。” 沈絮点头,“路上小心,到家了就捎个口信来。临清,你替我送送小九儿吧。” 沈阕兰同沈絮拜别,依依不舍出了院子,走出一段距离,还忍不住回头望,只见沈絮单薄的身躯立在院门,一身青衫快要化进这山野绿意中,沈阕兰心头发酸,狠心别过头,举袖拭了眼角的泪水。 临清轻声道:“九小姐,别哭了,我会好生照顾少爷的。” 沈阕兰道:“我自小最与絮堂哥亲近,如今见他这样憔悴,实在心痛难耐。留他一人实属万般无奈,今日一别,不知下次见到,又是何模样。从前快乐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沦落到如此境地。” 说罢,又掩面痛哭。 离愁之悲牵动家败之哀,沈阕兰痛从中来,一时止不住落泪。 临清慌慌张张掏出帕子,递给她擦眼泪。 李三牵了马车,道:“夫人,上车吧。” 临清担忧地望着沈阕兰,沈阕兰擦了眼泪,强忍悲伤,把帕子还给他,道:“全拜托你了,千万替我顾好他,絮堂哥不愿收我钱财,日后遇到困难,你千万要写信给我,莫学他要死抠面子,叫自己受苦。” 临清点头,“九小姐放心,我记住了。” 沈阕兰不放心地摸摸他的脑袋,叹气道:“你还这样小,真是难为你了。自己也好生照顾自己,堂哥不惯照拂人,只辛苦你了。” 临清低下头去,轻轻摇了摇,“不辛苦。” 沈阕兰笑了笑,转身上了马车。 李三一扬鞭子,马蹄奔起,滚滚而去。 临清挥手道:“九小姐保重!” 沈阕兰从马车窗户里探出头,挥了挥手,人影渐远,只留下一道尘埃。 临清望着远去的黑影,心中茫然若失。 他虽日日数着九小姐何时离开,但真到离开那一日,心中还是万般不舍。 公子_66 村中生活平静如水,沈阕兰的到来如同落入水中的一枚石子,漾起层层波纹。如今波纹渐去,重归平淡,临清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何滋味,只觉隐隐伤感,叫人眼眶发酸。 他立了许久,才缓缓往家走去。 马车上,沈阕兰红着眼睛,眼泪擦去一滴,又涌上一滴。 李三道:“夫人放宽心,堂少爷既愿意留在此地,夫人不必再因此伤怀。” 沈阕兰道:“他若觉得此处心安,我也不便多劝,只是分别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了,却又要匆匆分离,叫人心头悲凉。” “聚散有期,夫人切莫悲戚甚矣。” 沈阕兰笑道:“跟着你那书呆子老爷久了,也会说些文绉绉的话了。” 李三微微脸红,“夫人见笑了。” 沈阕兰缓缓叹出一口气,望着窗外后退的景色,感慨道:“罢了,天命无常,无从怨起。至少他身边还有个人伴着,总不至于太难过。” 李三沉默了一下,道:“夫人觉得,小公子与堂少爷……” 话到一半,不敢再说下去。 沈阕兰笑了,挽了耳边的秀发,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我那样傻,真当临清是絮堂哥的书童。” 李三诧异,“那夫人为何——” 沈阕兰叹道:“男子又如何,只要能真心伴着絮堂哥便够了。想沈府那样多的偏房、仆人,临到落难,愿意留下的竟只有一个小公子。冲着这份情意,我也不忍反对。” 李三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专心赶车。 沈阕兰悠悠喟叹,只盼那小公子能从一而终,好生对待沈絮。 沈阕兰走后,沈絮精神消沉了几日。 临清知他心里不舍,不敢多言,只默默陪在他左右。 午后的天阴阴沉沉,要下雨又不下的样子,临清抱着兔子从屋里往外看,有些担心沈絮。 快到放学的时候,雨忽然就落下来了,倾盆而下,浇得人措手不及。临清想到沈絮没有带伞,连忙把兔子放回窝里,拿身子系好免得它乱跑,然后拿了伞锁了门,一头冲进雨里去接沈絮。 田地耕作的人们被这忽如其来的大雨浇得纷纷往家跑,人影匆匆,偶尔撞上了,村人还惊异地问:“小公子要去哪里?还不快回屋躲雨。” 临清撑着雨伞,却抵不住细雨斜风,衣裳早已湿了大半。 “去接夫子。” 村人在他身后喊,“等雨小些再去也不迟啊!” 临清恍若未闻,固执地冒雨往学堂去。 学堂里,一众孩子趴在窗前欢呼不已,为这变天之势感到新奇快活。 沈絮坐在堂中,望着漫天雨丝,思绪不知飘去何处。 王子骞指着雨中的一道人影大喊道:“临清哥哥来了!” 小孩们纷纷唤道:“临清哥哥!” 沈絮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到雨里一道削瘦的身影摇摇晃晃走来,举着的伞早就吹得东倒西歪,整个人都快被风吹跑了一般。 他连忙冲到檐下,把人拽回屋里。 临清一身都浇湿了,青丝贴在脸上,嘴唇都冻白了。 “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 “给你送伞。”临清的声音都在发抖。 沈絮对着他这副可怜模样,想生气也气不出,送伞把自己淋成这样,真不知这小公子脑袋里在想什么。 临清抱着湿了的衣服,被风刮得直发抖。沈絮顾不得数落,忙把他带去侧屋,让他把湿衣服换下来。临清转过身,小声道:“你别看。” 沈絮哭笑不得,都是男子,还计较这些,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公子还这般别扭。 “赶紧把湿衣服脱了,裹上被子,我去拿些干柴来生活。” 沈絮抱了一堆干柴进来,临清已经把衣服脱下来搭在一旁,裹着被子坐在床边,嘴唇还没有恢复血色。 沈絮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来生火。 擦了好几次火石,才勉强将火炉生起来,沈絮让临清坐过来,又将湿衣服拿到外头一一拧干,再拿进来铺开,靠近火炉烤着。 临清的头发散在肩上,睫毛都沾着水汽,显得十分可怜。 沈絮叹气道:“这么大雨淋病了怎么办?” 临清小声道:“你没带伞。” “我没带伞,看外头落雨,也不会硬要冒雨回去。春雨绵绵,落大了不一会儿就会变小,学生这么多,你看哪个家里像你这样顶雨过来接的?” 临清低下头去。 沈絮看他眼角微红,知自己话说重了,摸摸他的脑袋,叹息道:“我是怕你淋雨生病,不是责备你。好了,别难过了,你来给我送伞,我很高兴。” 临清嗫嚅好久,才轻声道:“你别难过。” 沈絮一怔。 临清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你想九小姐,我可以陪你去明州……” 沈絮怔怔望了他,好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窗外雨声菲菲,天幕阴沉,天地间一派朦胧,看不真切。 沈絮飘忽不定的心却在幽幽火光中渐渐平静。 他伸手抚上临清的头顶,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却又真切地传入临清的耳际。 “谢谢。”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章 门缝里凑进一排脑袋,好奇地看着屋里的两道人影。 “夫子要亲哥哥了!” “夫子在摸他!” “哥哥脸好红!” “哥哥没穿衣服!” 沈絮:“……” 公子_67 临清:“……” 你们不好好读书就会指手画脚打扰气氛! 沈絮尴尬地咳嗽,厉声道:“谁叫你们过来的,回去背书!” 一群小孩纷纷瘪嘴。 “放学了还要背书。” “你们就可以烤火,我们就不许乱跑。” 七嘴八舌,吵得沈絮头都大了。 “好了好了,都进来吧,不许闹,谁闹就把谁赶出去。” 一众小孩哗啦啦跑进来,全围着临清,仰着小脑袋看他。临清被看得羞涩,脑袋直往被子里缩。 王子骞摸摸临清的额头,“哥哥,你头好烫,是不是发烧了?” 临清支吾道:“没有……” 白萧萧拉开王子骞,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王子骞一脸不解,看看白萧萧,又看看临清,最后抬头看向沈絮。 沈絮笑道:“去帮哥哥烤衣服。” 几个小孩子于是跑去拿了衣服,一人扯一头,认认真真烤起来。 有一帮小孩子陪着,躲雨的时间也不那样无聊了。说着些零碎的话,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王子骞要参加乡试的事上。 沈絮道:“眼下已入五月,还有一个多月便是乡试,你需加紧复习。” 王子骞应是。 “提前几日动身,届时苏州必定举子遍地,晚去了怕连客栈都没有房间。”沈絮嘱咐道。 王子骞点头,“子骞记住了。” 白萧萧问:“子骞你一个人去么?还是和姐姐一起去?” 王子骞露出为难的样子,“姐姐是女子,不好跟我同去。” 女子名节最大,普通人家的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乡野间虽奔放些,也不至于胆大到尚未婚配就抛头露面。 白萧萧担忧道:“那你一个人去?你连镇子都没出过,要怎么去苏州?” 王子骞不说话,两只手指对啊对,撅着嘴显得十分纠结。 沈絮这几日光顾着伤怀,倒忘了王子骞家里父母皆不在,无人可送他进城应试。 “我身有不便,不然便伴你过去了。”沈絮叹息道。 一时都在发愁王子骞要如何去苏州,有人说让乡长去,有人说让村里经常去外头赶货的赵大叔捎他一程,白萧萧甚至说要自己陪他去。讨论一通,又想到六月十五正是农忙时候,估计哪家都没有闲工夫丢下田间活计去跑这一趟。 说来说去没有结果,只能暂且搁置。 小孩们又围着沈絮,缠着他说苏州城的事儿。沈絮望了远处,那些裘马轻肥、快活潇洒的过往浮现于脑海,轻叹一声,慢慢同他们说起苏州城的景、人、事,说那商铺开了几里,全是绚丽多彩的丝绸,说那拱桥连到城外,水光潋滟马蹄踏踏。 一群小孩听得如痴如醉,连临清都感觉仿佛又回到了那秀丽多姿的苏州城。 不知谁说了一句停雨了,所有人都往外头看,只见天地间不知何时已一派澄澈,水雾氤氲成山间淡淡的烟,空气清新,景色秀丽,暮霭烟渺,群山新洗,好不心旷神怡。 “回家咯!”一群小孩闹哄哄地跑出屋子,拿了各自的书包,晃着小手同夫子再见。 沈絮含笑看他们跑远,回过头,临清还裹着个被子,露着个小脑袋似乎在思索什么。 沈絮过去摸摸衣服,道:“还有些湿了,先换上,回家再洗个热水澡。” 两人出了学堂,天已向晚,小路浸了雨水,沾起泥点,临清送来的伞没派上用场,被沈絮夹在臂下。 临清的鞋子还是湿的,踩着那泥路,愈发沾起一堆泥巴,沈絮比他好一点,但也是走得艰难。 沈絮偶然回头,看到临清提着裤脚,走一步滑一下,像刚学步的小儿,不觉好笑,他将手里的伞递过去,“我牵你吧。” 临清怔了一下,慢慢握住伞尾。 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贪心地想,如果这是沈絮的手,便更好了。 窄小的田间小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油纸伞横在中间,像月老粗心遗落的红线。临清痴痴望着前头那人的背影,望着他高高的发髻、宽宽的肩膀、略显瘦削的身躯、握着伞柄的指节分明的手,望着望着,便觉得一颗心要跳得从胸口蹦出来。 为什么欢喜了一个人,光是看着,都觉得心跳难耐。 不想只是看着,想要更靠近,想要握他的手,吻他的唇,想把心口难言的心意全部告诉他,想让他知道自己欢喜他,想让他也这样欢喜自己。 “沈絮……”临清不觉出声。 沈絮回头,“怎么?” 临清对上他清朗的眸子,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不会欢喜自己的,说了也白说,还是就这样默默欢喜着他吧。 临清别开头,轻声道:“没什么……” 一只手却抚上他的头顶,临清迷惑地抬起头,看到沈絮温柔的面庞。 “别担心,我没有难过了。”沈絮柔声道。 临清慢慢红了脸。 这样……也好…… 日子归于平静。 春末夏初,白日长了,天气热了,田间绿意葱葱,农人劳作其间,耕牛哞哞,虫蛙鼓鼓,一派生机盎然之景。 临清抱着兔子坐在院里的树下,暖风吹得人浑身都舒服极了,他觉得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打盹。 迷迷糊糊梦到沈府的那个小院儿,一间挨着一间,住了十几个女子,各个都是沈絮的心头好。 自己那一间是最角落的,不仅那呆子把自己忘了,有时连下人都忘了这里还住着一个男夫人,膳食总有一顿没一顿,夏日落了酸梅,冬日落了炭火,若放在宫里,这一处就是活脱脱的妃子冷宫。 临清梦到那一日自己坐在院里伤春,心头郁郁之时,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 便是沈絮来了。 隔着一道墙,他听到沈絮和舒云在嬉戏,沈絮问她在做什么,舒云说在绣花,沈絮问她绣了什么,舒云说绣了一双鸳鸯。 沈絮便笑道,绣那假鸳鸯作甚,有这好辰光,不如做对真鸳鸯。 笑声往那房里去了,临清面红耳赤,心却绞成一股麻。 是第几次听到这样的声响了,起初还担心那人会往自己这头来,若来了自己要怎么躲,可渐渐的,发现那人根本不记得这里还有一个他,别说来了,问都不曾问过一声。 慢慢的,也就不存期待了,可听到他的声音,还是会不自觉尖起耳朵,怕漏了他的哪一句话。 见不到人,听听声音总是好的。 不然这漫漫长日,如何打发。 公子_68 临清醒来时,脸上有湿湿的泪痕,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怕这样平和的日子有一日会失去,怕从前那样的孤单有一日会回来。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眼泪慢慢收了。临清锁了门,打算出去走走。 夏日的气息浓了些,四下除了绿还是绿,走了一会儿便觉得热,田里的农人只穿着短短的薄衫,时不时直起身子擦擦额上的汗。 看着其他人的田地都稻苗葱郁,临清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块失败的小田来。脚步踱到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倒也是郁郁葱葱,不过都是杂草。 临清望一眼别人的田,再望一眼自己的田。 惨不忍睹。 怀里的兔子嗅到青草的香味,扑腾着要下来。 临清摸着它的毛,慢慢把它放到地上,跟它打商量:“我放你吃草,你不许乱跑,就在这里吃,乖乖的。” 小兔子像是能听懂人话,果真立在那里不动,埋头啃青草。 临清蹲在它旁边,一下一下摸着它柔顺的毛。 这是沈絮送他的兔子,临清照顾得十分用心,一些心里话也会忍不住同兔子倾诉,仿佛说给那呆子听了一样。 “絮儿,青草好吃吗?” 小兔子动动耳朵,小嘴巴一撮一撮的。 “絮儿,我最近总梦到以前,梦到我在那个院子里很难过。有时我觉得,现在住在这里也许才是一场梦。哪一日醒了,便又是在那个院子里了。”临清轻轻叹气,“我真怕呀,那个院子就像一个鸟笼,不,比鸟笼更难过,金丝雀尚有人逗弄,那小院却从来没有人来过。” 他失神地望着田里的水,片刻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要得太多了是不是?可人总是这样贪心的,得了一点,便想要更多。从前他不来我院里,我便盼着能同他日日在一块儿;在一块儿了,又盼着他能不那样游手好闲,快些打起精神;如今他看开了心定了,时不时还会对人好了,我又盼着他能对我更好,能像我对他一样对我……”临清望着水上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清秀而略带忧郁的脸,他轻轻问:“我太不知足了对不对?” 水里的人儿不说话,只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影子忽然漾开了,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临清收回思绪,循着水纹好奇地张望。 又是一声水声,一道青色的影子摇曳而过。 临清看清了,是一条两三寸长的鲫鱼苗儿! 这荒了的田里居然生了鱼苗儿,临清惊喜不已,忙站起身围着田转悠起来,仔细看里头藏了几尾。 一条、两条……临清喜出望外,这方田里居然藏了十几尾鱼儿,真是无意插柳柳成荫。 临清欢喜极了,这十几条鱼苗可真是天赐的的宝贝,养大了指不定可以卖些钱回来。他还记得沈絮给他说过的愿望,要在镇里开一间琴馆,让他做教琴的先生。临清不求去镇里,能在镇里教教孩子便足矣。 他抱起兔子,急匆匆奔去学堂,想要告诉沈絮这个好消息。 跑到半路,正巧遇见了放学的孩子,抓着临清问他去哪里,邀他一起捉迷藏。 “我找夫子,下回再同你们玩。” 小孩歪着脑袋,“夫子和王子骞回家了,哥哥你同我们玩吧。” 临清略略诧异,心道沈絮莫不是去家访了?可若晚归家,总会提前同自己说一声的呀。 许是乡试将近,特意去给王子骞辅导?那何不在学堂呢? 临清忽然想到了王潸然,那个美丽大方的女子。 沈絮同她很聊得来呢,经常夸她才学高,还为她家里的境况叹气担忧。那样好的女子,沈絮会不会喜欢了…… 心里一个咯噔,临清觉得自己想多了,却又止不住地猜测。两厢犹豫,他咬咬牙,到底还是拔腿往王子骞家的方向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三章 沈絮看了王子骞新作的一篇文章,给他点了其中几处问题,而后放下纸张,换了略忧伤的语气,道:“我从前在苏州还有几个认得的朋友,你可以拿着我的拜帖去寻他们,若能替你引见知府便是更好。只是我如今落难,没有把握他们会念旧情,你到时且去试一试,希望能有一个照应一二。” 他从怀里掏出写好的地址与署了自己名字的拜帖,郑重交到王子骞手中。 王子骞眨着明亮的眼睛,感激道:“谢谢夫子。” 沈絮摸摸他的头,叹气道:“我帮不了你太多,只盼你得逢高中,莫辜负一身才学。” “子骞定不负夫子所望!” 沈絮看着他坚定的神情,微笑道:“无愧本心即可,无需顾念旁人的期望。” 王潸然送来清茶与糕点,“夫子累了罢,家里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一点自己做的槐花糕,夫子尝尝。” 沈絮拿起一块尝了口,笑道:“王小姐心灵手巧,与我九妹的手艺相仿。” 王潸然将茶轻放到沈絮面前,“子骞说九小姐冰雪聪明聘婷可爱,潸然自愧不如。” “你无需自谦,我九妹只是些小聪明,人也泼辣得很,及不上王小姐十一。” 王潸然但笑不语。 沈絮望着王子谦捧着糕点专心吃的天真模样,不由叹气,还是为他孤身赴试担忧。 王潸然知他叹气为哪般,愧疚道:“是我拖累了他。” 王子骞放了手中的糕点,摇头认真道:“好男儿当志在四方,若连赶考都畏惧,子骞便愧对姐姐教养。” 王潸然一怔,眼中慢慢涌上温柔,“你这样体谅,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沈絮看他二人姐弟情深,也为他们感到宽慰。 “子骞说得对,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男儿当多历练。”沈絮拍拍王子骞的肩膀,眼中充满鼓励。 临清来到院子时,看到的便是沈絮和王潸然相谈甚欢的景象。 彷如心中的预感忽然应验,临清本就怀着伤春的郁郁之情,此刻更是心头一颤。 王子骞看到了他,扬声欢快地唤:“临清哥哥!” 沈絮停了和王潸然的对话,转头望见了临清,有些诧异。 “你怎来了?” 临清站在那里,感到眼睛有些酸。 王子骞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仰着脑袋委屈地道:“哥哥,你许久没同我玩了。”又摸摸临清怀里的兔子,“长大了些。” 临清摸摸他的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王潸然笑道:“快让哥哥过来坐。”又站起身,“小公子坐,我去泡杯茶来。” 王子骞牵着临清走过来,沈絮笑道:“怎会过来?找我,还是找子骞?” 公子_69 临清怔怔望着他,许久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下午时候做的梦渐渐涌上心头,临清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难受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流下眼泪来。 沈絮挥挥手,“怎么不说话?” 临清收回目光,低下头去,“我来找子骞玩。” 王子骞听了立刻高兴地拍手,他邀了临清许多次,但每次都有其他的事打断,没想到临清真的会来家里找他玩。 沈絮笑笑,“真真小孩心性。”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照常回家,反是来了王子骞家。 临清抿着嘴,觉得委屈到了极致。 王潸然泡了茶过来,招呼临清吃点心,王子骞拉着临清的衣摆问他玩什么,王潸然笑道:“夫子在这里,你还敢贪玩。” 王子骞瘪瘪嘴,不敢说话了。 沈絮道:“无妨,让他玩罢,总是念书也不好,当玩则玩。” 王子骞得了夫子首肯,连忙道:“临清哥哥难得来找我玩,姐姐你忍心让临清哥哥失望吗?” 王潸然不禁笑了,“你便这样滑头。” 沈絮道:“临清,你同子骞玩去罢。” 临清抬起哀伤的眼睛,望了望沈絮,又望了望王潸然,觉得他们两个是那样的般配。他只能和王子骞这样的孩童戏耍,沈絮却欢喜与那样知书达理的人谈天。 临清站起来,颤声道:“我,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同你玩。” 说罢,抱着兔子慌慌张张跑走了。 王子骞茫然不已,唤着临清,却只能看着他跑远了。 回望二人,也是一脸迷茫。 沈絮起身道:“失礼了,我先追去看看,怕是有什么要紧事,不敢当人面说出来。” 王潸然点头道:“夫子快去吧。” 沈絮告别二人,匆忙追随临清而去。 临清边跑边擦眼泪,一面觉得自己哭得毫无由头,一面却又止不住眼泪。下午的梦做得人心中戚戚,如梦又似真,叫人怔忡惆怅。看到沈絮与王潸然言笑晏晏,他便又想起从前独守空院的寂寞,难受到眼泪落下来。 春愁飘忽如柳丝,缠绵缱绻,捉摸不定,却又撩得人郁郁寡欢,久久不得从那凄凄愁绪里清明开来。 千湖不载,薄暮风紧,村人牵着老牛悠悠而归,临清望了,更觉此身凄凉。 他不懂自己怎么了,望见什么都觉得难过,好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临清奔回家,躲进里屋拼命擦着眼泪。 沈絮后他一刻回来,一进屋便看到小公子躲在床帘后微微颤抖的身影。 “临清,”沈絮慢慢走过去,小心坐到他旁边,“怎么了?” 临清不肯转过来,拿手捂着眼睛,只希望眼泪早点停下。 “为什么哭?”沈絮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声音温柔得像晚来南风。 临清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心里想这样温柔的声音,王潸然也听过的。 沈絮被他哭得有些心慌,“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哭得这样厉害?谁欺负你了,还是兔子生病了?” 临清摇头,什么也不回答。 沈絮不断问他,柔声安慰着他,可临清只是一直哭着,发出可怜的呜咽。 他伤心地想,自己果然是贪心的,不管如何安慰自己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可伴着了,就想要更多,食髓知味,得了一点好,就想要更多好。 可沈絮给他的好也便只有这一点了,再要便没有了。 他把自己当做弟弟的,他不喜南风的——他甚至都忘了把他讨来的事。 如今再去计较误会的源头,已没有任何意义。然而这个误会,沈絮忘得一干二净,却让临清失了自己的心。 可是失了的心该找谁讨回来呢? 向那同他开了个玩笑的沈絮吗?向那玩弄众生的翻云覆雨手吗? 向谁讨也没有用,向谁讨也讨不回来。 相思之苦,只能自己受着。 怕去问一声我若欢喜你你可愿欢喜我,怕让他看破自己的心意,怕他会不知所措、躲开自己,怕自己最后的一点骄傲碾碎于那人的无意。 这些道理,从来都懂,若肯甘心做那不言语的红袖添香,又哪会有这样多的烦恼。 便是不甘心自己的心意不得见天日,才会去奢望,才会去渴盼。 说到底,只是那佛经中所言的求不得。 求而不得,爱而不能言。 临清坐在院子里逗兔子,沈絮在身后担忧地望着他。 小公子近来精神愈发不济,那个整日训人、闹别扭、耕地做饭的朝气少年,像换了一个人般,变得心事重重,愁眉不展。 那日临清大哭了一场,哭到最后沉沉睡去,也没能吐露缘由。 沈絮思来想去,以为他莫不是累了,几个月来实在辛苦,兴许是想家了。可安慰来安慰去,临清却始终不快乐。 沈絮走过去,蹲下身子,扶着临清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临清,心里不开心吗?和我说说好不好?”沈絮柔声问。 临清哀伤地望着他,轻轻别开了视线。 沈絮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了,从前也见过小妾伤春悲秋,感怀时节变迁、红颜易逝,却不懂临清为何也会露出像她们一样悲伤的神情。 莫非是他有了喜欢的人,被那人拒绝了? 沈絮仔细回忆,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周勉。 临清说到周勉时,脸上会露出欢欣的表情,与周勉说话时,声音也是十分高兴的。 沈絮免不得猜测临清对周勉的心意,莫不是周勉不喜欢临清,临清才这样伤心? 周勉比临清大一个轮回,又是在衙门当差的,料想不会接受临清。沈絮越思索,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心里觉得很愧疚,近在身边的人,自己竟疏忽了他的感受,连他喜欢了谁、受了怎样的委屈都不曾知道。 沈絮望着临清缩成一团的样子,心疼不已。 这小公子本就敏感,面子又薄,被人拒绝了,怕是伤心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那样急匆匆地跑来找自己。 偏偏自己还没有看出他的异样,到现在才想明白。 沈絮懊悔不已,张嘴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沉吟良久,他决定去找琴晚。临清与琴晚要好,一些话不好同自己讲,同琴晚应该好说出来些,再这样郁郁下去,沈絮担心他要闷出病来。 公子_70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十二月以来,变成隔日更了…… 不能这样懒惰,举拳发誓要日更的时候,发现已经快零点了…… 不管,虽然短小,但也是日更! ☆、第四十四章 琴晚听完沈絮的来意,面无表情道:“哦。” 沈絮:“?” “你若不忙,便替我去安慰一下临清可好?” 琴晚缓缓转头,白眼翻得都要抽筋了。 临清喜欢周勉,周勉不喜欢临清,临清受了打击整天以泪洗面——这种桥段沈呆子你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沈絮:“你……走么?” 琴晚站起身,十分嫌弃地剜他一眼,无奈道:“走吧。” 虽然不开窍,看在你还会担心人的份上,就好心帮你一把吧。 到了这头,果然看到临清闷闷不乐地坐在院里,抱着个兔子忧郁地看着远方。 琴晚被他这副样子小小吓了一跳,快步走过去,“临清。” 看到琴晚,临清努力露出个微笑,“你来了。” 琴晚白了站在远处关切望着这头的沈絮一眼,小声道:“呐,那呆子说你被人辜负了,叫我来安慰你。” 临清立刻紧张地坐起来,“他,他知道了?” 琴晚又白他一眼,“嗯,知道了,知道你喜欢县衙那个周大哥,还被他拒绝了,伤心得要死要活。” 临清愣住,随即颓然叹气,哭笑不得道:“他,他怎会这样想。” “能这样想还算他没呆透。”琴晚愤愤道,又忍不住拿白眼去瞟沈絮。 沈絮:“?” 为什么这样看我,我不该站这里,耽误你们说悄悄话了? 沈絮于是又后退了几步,然后冲琴晚讨好地笑笑,意思是你们慢慢说。 琴晚:“……” 临清:“……” 琴晚:“哎哟你还是喜欢周大哥吧。” 临清瘪瘪嘴,“这种东西怎么能说改就改……” 琴晚道:“这呆子又怎么惹你了,看你这样不高兴。” 临清垂下眼眸,轻轻摇摇头,“没什么,是我自己突然难过。” 琴晚看他脸上挂满忧郁的神情,不由伸手摸摸他的脸,“你都快成怨妇了,何必这样辛苦自己。喜欢便说出来好了,他若不肯喜欢你,你换一个再喜欢便是。” 临清苦笑,“哪里这样容易。” “你就是太为他着想,”琴晚不平道,“你看你,又耐不住自己的心意,又不忍让他为难,想那么多做什么,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瞻前顾后的,怎么不难过?” 临清没有话可以反驳,只能勉强笑了笑。 “好了好了,别再想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老坐着人都要傻了。”琴晚把临清拉起来,亲亲密密挽着手往外头走,经过沈絮时,看都不看他一眼。 沈絮呆呆道:“你们——慢慢玩……” 时值初夏,道旁的野草生意盎然,明亮的日光洒在田间,泛起的粼粼水光像是金灿灿的鳞片,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琴晚挽着临清,同他说着趣事儿,许是外头视野开阔,心中的郁结也慢慢散了,临清露了笑脸,不时应和着琴晚的话头。 琴晚捏捏他的脸,“你看,这不是高兴了?” 临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了。” “现在总愿意跟我说说为什么不开心了吧,总有个由头才叫你这样绷着脸。” 临清实在不好意思说他是因为做了个不好的梦又看到沈絮和王潸然说话说得那样开心,才难过得一连几天都不愿说话。他自己也觉得小题大做了,可偏偏就是挡不住心里这股失落。 抿了抿嘴,临清鼓起勇气问:“喜欢女子的人,有可能……喜欢男子么……” 琴晚用两只手捏他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临清自觉理亏,苦着脸讨好地对他笑。 琴晚对他这副软绵绵的模样真是半点办法都没有,松了手,道:“有啊,你把他骗到床上,叫他知道和男子的滋味有多好,一次两次,他成瘾了,离不了你了,不就喜欢你了么。” “你!”临清羞得脸都红了,“你总不正经同我说话。” “我哪里不正经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啊,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不就是想同他做那件事?你同他做了,让他知道你的好,不就会喜欢你了?” 临清简直没办法跟他聊下去,“不问你了。” 琴晚看他那副恼羞成怒的模样,不觉好笑。 “你真是没长大,这样都要脸红,我十二岁就对荤话习以为常了。你看我同柳玉郎好,还不是他先上了我的床,才欢喜上我这个人。你既暗示不得那呆子懂,不如索性生米煮成熟饭,他要抵赖,我同玉郎捉着他点头认账。” “你,你真是越说越没有边了。” “你呀你,说又不肯说,做又不肯做,就会自己闷着难过,我都懒得同情你了。” 临清低下头去,嗫嚅道:“我也知道自己很没有用……他不喜欢我也怪不得他,是我太贪心……” 琴晚站住脚步,握了他的手,正色道:“要我同你说句真心话么?” 临清猜想不会是什么好话,但还是点点头。 “求不得,不若放手。你这样整日为他患得患失,倒把自己的心丢 了。要么痛快说出来,他点头还是摇头,你都受着那个结果;要么就不要再惦念,说不出口就把心思永远藏心里,别再为他一个把自己囚住。” 临清的眼睛慢慢红了。 琴晚心疼道:“你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我们做倌儿的女气些没什么,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学女子整日戚戚?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惦着,也不会是你的。你还这样小,何必为了一个不知你心意的人,难过得好像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一样。” 临清恹恹的,琴晚的话他听得明白,只是心里依旧难受。 不是我的,再惦着,也不是我的吗…… “你来我家住一阵吧,总跟那呆子待着,我怕你越发出不来。”琴晚道,“隔开些距离,你静下心好好想想,到底是不是就那样喜欢他?当局者迷,你困在里面了,反而看不清自己的心。” 临清陷入深思,面上一片迷茫。 公子_71 终日与他朝夕相对,所以才加重了这份情思? 分开一下,或许自己就没那样喜欢了? 临清情不自禁捂上胸口,光是想想要和他分开,他就难过得心痛不已。他好不容易才把沈絮从九小姐那里留住,就是因为舍不得同他分开,可琴晚又让他离开沈絮,临清的眼泪涌在眼眶里,盈盈的,快要掉下来了。 “哎,又哭!”琴晚凶凶地给他擦眼泪,“不许哭了,我可不和女孩子做朋友。” 临清急忙忙伸手抹眼泪,声音还带着一点哭腔,“我不想哭的,可是我心里难过,眼泪就自己跑出来了。” “你真是被沈呆子那帮姨太太带坏了!”琴晚瞪他,“只听过女子眼泪多愁绪长,哪见过一个男子这样爱哭的。” 临清也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柔弱,他很羡慕琴晚这样直率勇敢的性格,也很欣赏周勉那样大方豪爽的为人,可不知怎么,到了自己这,就只剩下懦弱胆怯了。 “你这样要被欺负的。”琴晚摸摸他的脸,很为他担忧。 临清努力把眼泪逼回去,吸了吸鼻子,“我以后不哭了。” “这样才对,自己不勇敢一点,别人会看不起你的。” 临清收了眼泪,在琴晚这里找到了一些温暖和安慰。还有个琴晚愿意同听自己的心里话,愿意管着他,愿意替他担忧,临清心里好受了很多。 两人慢慢走在田地间,不知不觉走到了临清的那块田。 临清忽然想起什么,拉住琴晚道:“我上次在这里头看到十几尾鱼苗!” 琴晚好奇不已,顺着临清指的地方看,不一会儿果然看到有水纹晃动。 两人激动地围着田地转了一圈,看到了那一小群灵活调皮的鲫鱼苗。 琴晚道:“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稻苗死了后,就没有管过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游来的。” “真是捡到宝,你好生养着,到年底就能捞起来吃了。” 临清点头,“我明天就找东西围起来,别让它跑出去了。” 两人站在田边,喜滋滋望着里头时而掠起一圈波纹,心里无限欢喜。 聊了许久,两人才分手,各回各家。 沈絮等在院里,颇是焦急,终于看到临清回来了,连忙迎上去。然而迎上去了,又半句话都挤不出来,只是怔怔望着他。 临清对着沈絮,亦百感交集。 勾了勾嘴角,他轻轻道:“田里生了十几条小鲫鱼。” “嗯……” “明天做个篱笆围着,养大了可以生小鱼。” “嗯……” “……我,我去做饭了。” 沈絮望着临清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生起一股无端滞郁,并不算重,却已经压得一颗心不舒服。 隐隐约约想要问些什么,却不知该问什么。 再躺到一张床上的时候,临清背过身去,只留了一个孤单的背影。 沈絮辗转不得眠,害怕小公子就一直这样忧伤下去了。 他很想问临清到底藏着怎样伤心的心事,为什么不愿说出来,可又隐隐害怕他说出来。 好像一旦说出来,有什么就要被打破了。 沈絮苦恼着,思索着,头发都要愁白了。 第二天起来,沈絮一点精神也没有,还在担心临清,临清却在堂中大声唤他:“快些起来,面要凉了。” 沈絮一个激灵奔过去,头发还乱糟糟的,使劲儿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临清微笑了一下,“快些洗漱吧。” 沈絮忽然觉得,这样一个微笑,叫他的世界都明朗了。 临清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沈絮像经历了一场疲惫的跋涉,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嘴角弯得自己都收不住。 自己都不曾察觉,心里是这样怀念临清的笑脸。 作者有话要说:  对哒,他们要分开哒! 可以准备砖头拍沈絮哒! ps. 你们喜欢包子么,想放一个来着,有人雷这个么~ ☆、第四十五章 进入六月,天气热了起来,夜里两人挤在一张床上,都睡得不甚安稳。冬日好在可以靠近些取暖,夏日将近,一个人睡着都嫌热,何况还是那样厚的被子。 临清取了银子,打算去镇子买两床薄被,又琢磨着要不请木匠再做一张床。要做床就得再有一间房,要多一间房就得再请泥瓦匠,算来算去,实在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临清摸摸仅剩的几两银子,只得作罢。 也不知做了什么,银子那样容易花,实在就做了几件新衣,买一些纸墨,米没了要买怕那呆子吃不惯粗粮,肉也不曾断过只恐他教书辛苦累了瘦了…… 如此一算,可不耗钱! 沈絮教书的束修有限,临清只想着不短吃穿,不知不觉,原本就没多少的存银如今都快见底了。 临清犹豫了,实在舍不得花钱买薄被。 琴晚在外头唤他,“好了么,再不走又要晚了。” 临清咬咬牙,还是带上银子,锁好抽屉出去了。 晚上睡不好,白日教书就会没精神,没精神就教不好,教不好就会丢了这份活。临清为自己找着借口。 琴晚要去镇里送帕子。他平日闲在家中,以纺纱为业,还绣些帕子,一并拿去镇里卖,倒也能赚着些家计。柳玉郎的俸禄不算丰厚但也足以过日子,不必靠琴晚来维持生活,以是琴晚做做停停,兴致来了才去镇里接些活。 两人走在路上,临清还在思索银子的事,琴晚见他心不在焉的,便问:“你在想什么?我同你说话呢。” 临清忧心忡忡道:“你说我能做些什么挣钱呢?” “缺钱了?沈呆子的束修呢?” 临清点头,“束修又不多,都是蔬果、肉脯之类,没几个现钱。” “这样不好?三餐不曾短你的,你要钱做什么?” 临清一样一样给他数,数到最后,琴晚忍不住掐他的脸,恨恨道:“你当那呆子还是苏州城的少爷啊,花钱这样奢侈,活该没钱了!” 临清委屈道:“都是要用的东西……” 公子_72 琴晚翻白眼,“我同柳玉郎刚逃出来时,每日吃糠咽菜,一件衣服穿到脏都不敢洗,一个多月都不曾沾荤腥。你们倒好,天天不离肉,到底是落难还是来销假的。” 临清被他一通数落,也生了惭愧,觉得自己实在太不会持家了。 琴晚一路给他传授经验,说得眉飞色舞口干舌燥,临清听得脑袋都晕了,心想还是快些挣到钱吧,这样守财奴的手段实在学不来。 到了镇里,临清先陪琴晚去卖帕子。 铺子里的老板娘看到琴晚来了,立刻笑开了花。琴晚绣的帕子都是从前在扬州勾栏院里学来的花式,在这偏远小镇子里成了新奇货,不知道多受欢迎,小姐们都争着要买,只可惜柳玉郎谋了活计之后,琴晚懒了不少,帕子十天都难得秀好一条,物以稀为贵,倒成了人人哄抢的物什了。 琴晚若是个有志向的,大概会抓住这样的商机好好开展一番生意,遗憾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大志向,能得一心人,便叫他知足了。再说两人不可能有后,赚再多银子将来留给谁呢? 老板娘解开琴晚带的包袱,一条条拿出来看,边看边啧啧称叹:“小公子真是好手艺,镇里的绣娘都绣不出这样精致的图纹来。看看这条,上面的鲤鱼这样灵气,好像要跃出来似的。”一条条夸过去,最后叹息道:“小公子若能多绣些就好了,镇上的姑娘都巴巴等着要买你的帕子,可惜每次都只有四五条,买不到的人天天来问几日还有。” 琴晚懒洋洋道:“绣帕子太费眼睛,累得很。” 临清在心里道,哪里累,分明是懒。 老板娘笑眯眯道:“小公子嫌自己绣帕子累,不若收几个徒弟,教会了绣娘,不就可以让她们去做辛苦活,小公子休息就行了。” 琴晚瞥她一眼,“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老板娘你便诓我罢。” 老板娘讪讪笑笑,转了话头又去夸帕子了。 几条帕子买了不少铜钱,临清盯着琴晚手里颇有分量的钱袋,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琴晚眯眼,“怎么,想学?” 临清点头,立刻又摇头,“不想学。” “想学我便教你,你又不是外人。”琴晚淡淡道,“再说你手那么笨,我还怕你断我财路不成?” 临清真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发飙。 又陪临清去买被子。 临清挑来挑去,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喜欢的那一床价格太贵,便宜的又看不上,临清犹豫不决,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琴晚看不下去,直接抱起临清看上的那一床,走到老板面前,“我买两床,老板算便宜些吧。” 临清目瞪口呆看着琴晚同老板讨价还价,舌战群儒的架势,居然真的把价格讲下来了。 出了铺子,临清依然晕乎着没回过神来。 琴晚没好气道:“你这样怎么不花钱快,买东西要讲价,不要傻乎乎的人家说多少就给多少。” 临清呆呆点头,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要同琴晚学习。 发怔之际,琴晚已经把他拽到县衙门口了。 临清不解道:“来这里做什么?” 琴晚道:“要柳玉郎请我俩吃饭,看他还收没收刘小姐的帕子。哼,绣得那样难看,也好意思拿出手。” 临清:“……” 嗯,这里有一个光会教训别人自己却小气兮兮的人。 琴晚让守门的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柳玉郎果然出来了,惊奇道:“不说今日要去找临清吗,怎到这里来了。” 琴晚道:“你怕我坏了你同刘小姐的约会么?” 柳玉郎苦笑道:“又说玩笑话,正巧在和周大哥开小灶,一起来吧。” 二人跟着柳玉郎从侧门进了后院,周勉正在柳玉郎处同他喝酒,见到临清来了,眼前顿时一亮,站起来道:“快过来一起吃。” 临清笑笑,“周大哥。” 柳玉郎搬了两把凳子过来,几人围着院中间临时搬来的木桌坐了,桌上摆着外头买来的卤味、凉菜和馄饨,本是两人在私聚,现在多了两人,周勉便又跑出去提了一些吃食回来。 柳玉郎见琴晚一副馋猫模样,不禁笑道:“你定是有千里眼,知道我这加菜了,便来凑热闹。” “你吃肉喝酒,扔我在家里青菜咽饭,还敢这样理直气壮。”琴晚白他。 柳玉郎冲周勉笑道:“管教不严,见笑了。” 琴晚嘟哝:“谁管谁啊。” 周勉对二人的关系已习以为常,笑道:“弟妹伶俐得很,贤弟招架得住否?” 柳玉郎苦笑道:“招架不住也只能硬着头皮接招啊。” 琴晚抢走他碗里的卤猪耳,哼道:“那你便去找个招架得住的过好了。” 周勉大笑,柳玉郎一贯潇洒的神色也染上几分尴尬。 临清看他们这样自然地说笑,眼里浮起一抹羡慕之意。 周勉忽然道:“许久不见临清,怎么瘦了?” 临清摸摸自己的脸,“没有吧……” 琴晚悠悠道:“最是相思害人苦哟。” 临清在桌下拼命踩他,小声道:“你别乱说。” 周勉夹了一块白斩鸡放到临清碗里,温声道:“多吃些。” “谢谢。”临清也不知道他听到琴晚的话没有,不敢抬头看。 琴晚眼珠一转,忽然道:“周大哥,你这样好的人,怎么还独身一人呢?” 柳玉郎道:“琴晚。” “无妨。”周勉摆手,笑道:“没有遇上属意的,便自己一个人了。” “那周大哥属意怎样的人呢?” 周勉似有若无地看了临清一眼,淡淡道:“合得来的。” “只要合得来,不论年纪家世么?” “两心相悦就可,其他都是身外物。” “周大哥若找到那个两心相悦的人,会如何待他呢?” 周勉正色道:“爱他保他,不叫他受委屈,他要的都给他,终我一生,不离不弃。” “哦——”琴晚拖着长长的尾音,忽然抱住临清,“周大哥真是好男人呢。” 临清满脸通红,尴尬不已,僵僵点头,“嗯……” “不知谁有这样的好运,得周大哥垂爱。”琴晚叹息道。 周勉但笑不语。 柳玉郎哪里看不出琴晚是在戏弄临清,夹了一筷子堵住琴晚的嘴,“自己三天两头疑心我都疑心不过来,还有空管到别人头上去了。” 琴晚愤愤不平,举拳怒道:“你抵得上周大哥一半,我才不费这心来疑心你。” 柳玉郎讨饶道:“是了是了,都是我不争气,委屈你下嫁了。” 公子_73 临清含笑看二人插科打诨,不经意转头,却看到周勉定睛望着自己。 没由来一阵心慌,赶紧低下头拼命往嘴里扒馄饨。 讨了一顿白食,琴晚一落筷子就往柳玉郎屋里钻,说要看他是不是藏了女人的帕子。 柳玉郎只得任他胡闹,无奈跟进去。 外头剩了临清与周勉,临清竟有些局促。 周勉道:“你进来过得不好么,瘦了一圈,若有困难,当向我开口。” 临清连忙摇头,“吃穿都不曾有短。” “那便是沈絮待你不好?” 临清一惊,怔怔望了周勉。 周勉淡淡笑了笑,“我猜你属意他,原来没有猜错。” 临清的脸红到发烫,羞愧地移开视线。他不知道周勉是怎样猜到的,也不敢问。 “他待你不好,为何还要跟着他?”周勉心疼地问。 临清低下头,抿着嘴唇沉默。 半晌,周勉叹了一口气,“原是你自己的事,我多问了。” 临清慌忙道:“不,没有……我……对不起,周大哥……” 周勉看着他,眼里满是疼惜,苦笑道:“你道歉做什么?” 临清只会摇头,他觉得自己瞒了周勉,心里很愧疚,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周勉伸手摸摸他的头,叹道:“罢了。” “柳大哥。”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人随着声音一道进了院里。 “咦,表哥,柳大哥呢?”刘婉婉四下张望。 周勉咳嗽一声,飞快对临清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临清一愣,被周勉调皮的一面逗笑了。 周勉道:“你怎又乱跑出来,舅舅知道看怎么罚你。” 刘婉婉撇撇嘴,“他出门了我才跑出来的,都怪表哥你乱告状,不然爹怎么会禁我的足。” 上回琴晚撞见刘婉婉赠柳玉郎帕子,周勉事后同县老爷说柳玉郎已有家室,婉婉这样示意,叫人为难又有损女子名誉,县老爷听了,便不再许刘婉婉往柳玉郎院里去。不过刘婉婉不知琴晚就是柳玉郎妻子,暗自以为柳玉郎的夫人必是某个粗鄙村妇,势要让柳玉郎入刘家门,才不算折辱了才俊。 这些曲折临清从琴晚那里多少听过,此时对着这个琴晚口中的“不知羞的悍妇”,颇是有些坐立不安。 好在刘婉婉的眼睛根本没有看到他这里来,一心想要寻柳玉郎。 周勉起身想把她劝回去,“还不回房去,我告了一次状,便能告第二次状。” 刘婉婉怒道:“表哥你怎么总向着外人,不替我着想便罢了,还要过来阻拦。” “我便是为你着想才拦你,你硬要拆人姻缘做什么?” “我就是喜欢柳公子,你们管不到我!” 临清连忙移开视线,心道琴晚说得没错,这个女子真的很凶悍啊! “胡闹!”周勉吼道,“女子家怎这样不知羞耻!” 临清拼命点头,没错没错。 刘婉婉伤心道:“凭什么男子喜欢人就可以大胆追求,女子便要藏着掖着?” 临清又心软了,觉得她说的也对。 周勉道:“你喜欢他,也要看他喜不喜欢你。他与结发好生过日子,你偏要插一脚进去,你高兴了,人家高兴么?” 临清立刻点头,嗯嗯说得对。 刘婉婉道:“那也是我与柳公子之间的事,他不喜欢我,也该他来同我说,表哥你横加阻拦难道不可恶?” 好像说得也对啊……临清彻底晕乎了,双眼冒圈圈。 周勉硬声道:“总之你必须回房,不许再来柳玉郎院里。” 刘婉婉愤声道:“我偏要来!” 两厢争执,就听到柳玉郎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临清,我这有一把琴,你试试手?” 临清心里一个咯噔。 刘婉婉挣脱周勉的钳制,欢快地奔过去:“柳大哥!” 周勉与临清面面相觑,同时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战胜拖延症了!泪奔! ☆、第四十六章 柳玉郎僵在门口,“刘小姐……” 琴晚脸色黑得像炭一样,带着敌意瞪着这位面含□□的刘小姐。 刘婉婉委屈道:“柳大哥,我被爹关了十几日的禁闭,都快无趣死了。” 柳玉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县令大人知道小姐偷跑出来,定会生气,小姐还是快回去吧。” 刘婉婉往前走一步,“久不见柳大哥,柳大哥对我就只有这一句话说么?” 柳玉郎心中叫苦不迭,又退一步,“小姐请回吧。” 刘婉婉瞪着委屈的眼睛,又往前一步,“我不要回去。” 柳玉郎再退。 琴晚闲闲道:“再退就要进卧房了。” 刘婉婉吊着眉梢看他,“你是谁?” 时隔那样久,她已经不记得临清与琴晚了,只觉得打扮这样朴素的一个下人居然敢嘲讽她,分外可恶。 琴晚斜着眼睛瞟柳玉郎,“喂,我是谁?” 柳玉郎骑虎难下,一张俊脸都要扭曲了。 临清见状,连忙过来打圆场,“柳大哥,你拿琴来是要给我弹吗?” “正是正是,”柳玉郎擦汗,从琴晚和刘婉婉中间飞速穿过,奔到院里来。 刘婉婉恨恨道:“你又是谁?” 公子_74 临清刚要回答,周勉沉声道:“临清与琴晚皆是我的朋友,婉婉,不得无礼。” 刘婉婉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哪里经得住周勉这样严厉的语气,委屈得就要哭,“连你也欺负我!” 她指着柳玉郎哭诉道:“你知道我喜欢你,为什么要这样躲我?爹爹不许我找你,连你也讨厌我么?” 柳玉郎头大不已,为难道:“刘小姐垂爱,玉郎受之有愧,自以为配不上小姐,还望小姐体谅。” 刘婉婉怎么也不肯听,捂着耳朵叫:“你说的不是真心话,我不要听!” “刘小姐……” “哇,我不听!” 周勉见表妹这样胡闹,不由喝道:“婉婉,不要胡闹!” 刘婉婉被他这一吼,哭得更厉害了。 临清尴尬得要命,怎么遇上个这样难缠的主。 无人敢劝之时,琴晚忽然走过去狠狠推了刘婉婉一把。 柳玉郎失声道:“琴晚——” “哭什么哭!”琴晚狠狠瞪着坐在地上发愣的刘婉婉,“求不得便要哭,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女子,活该没人喜欢!我问你,你说喜欢他,你要如何证明?你愿意放弃小姐身份,陪他住破屋子吗?你愿意牺牲纤纤玉指,替他劈柴烧饭缝衣纺纱吗?天不亮便要起来烧水,夜里还要浆衣洗碗,水要自己挑,饭要自己做,逢年过节买不得一件新衣服,不分昼夜纺纱只为卖钱。这些,你做得到么?” 虽是吓唬刘婉婉,说的却都是自己的遭遇,琴晚吼着吼着,眼眶忍不住发红。 柳玉郎愣了愣,心里漾起一丝苦涩,看着琴晚小小的身躯,很想上去拥他入怀。 刘婉婉怔愣在地上,居然忘了哭泣,呆呆看着这个凶巴巴的小公子。 琴晚冷冷道:“仗着自己是县令千金,便可以任性妄为,你根本不是喜欢他,你只是看着什么要什么。” 刘婉婉瘪瘪嘴,居然被他吓唬住了,半天都不敢做声。 琴晚哼了一声,走去一旁,柳玉郎想说什么,琴晚却不看他,径直走到临清旁边,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十分疲惫的样子。 柳玉郎怔了怔,叹了一口气。 周勉过去扶起刘婉婉,“旁人都看得比你明白,这回总服气了?” 刘婉婉一脸委屈,想瞪琴晚,又害怕地缩在周勉身后。 临清怕琴晚再同刘婉婉吵起来,连忙转移话题,“这琴真好看,柳大哥是你的吗?” 柳玉郎道:“不是我的,一直放在这房里,也不知是谁留下的。” 刘婉婉怯怯探出脑袋:“是原先教琴师傅的……” 周勉解释道:“舅舅要她学琴,她不愿意,气跑了好多个师傅,最后一个师傅走的时候留下这琴没带走,也没回来再取过。” 临清摸着琴身,眼里流露出渴盼的神情,“好琴。” 柳玉郎道:“不若弹一曲吧,我也好久没听过七弦了。” 刘婉婉听到柳玉郎想听曲子,立刻道:“我来弹给你听。” 琴晚立刻将脑袋从临清肩上抬起来,凶狠地瞪她。 刘婉婉虽怕他,但还是勇敢地瞪回去。 临清怕他们吵起来,只得打圆场道:“刘小姐弹吧。”又小声对琴晚道:“这也算是她的东西,你别对一个女孩子那样凶啊。” 琴晚啊呜啊呜的,不甘心地咬临清的衣领。 临清拍拍他的头,心里好笑,先头还一副大人模样教训自己,现在却跟小孩一样了。 刘婉婉坐到凳子上,骄傲地扬起下巴,“柳大哥,我弹一首给你听。” 说罢,十指拨弦,乐音慢生。 一曲毕,刘婉婉期盼地望着柳玉郎,“柳大哥,我弹得如何?” 柳玉郎还没说话,琴晚嗤了一声,不屑道:“难怪教琴师傅不肯教你,弹得难听死了。” 刘婉婉瞪起眼睛,“你又不会弹,怎么知道我弹的难听。” 琴晚走过去,“哼,我弹一个,怕你听了羞愧得要哭。” 刘婉婉起身让开,不服输地道:“哼,我不信你弹得比我好。” 琴晚坐下,理都懒得理她,径直弹起来。 勾栏院里,弹琴作诗是必会的技巧,琴晚随手拨弦,便叫众人都听呆了。 刘婉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似不相信一个男子弹琴竟会比自己好。 琴晚道:“临清比我弹得还要好。”冲临清抬抬下巴,“临清,你来一曲。” 临清实在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犹如小儿的争闹,摆手想要推辞。 柳玉郎道:“没关系,弹一首吧,沈兄说你最爱抚琴,难得有机会,便当试试手。” 临清被他说得有些心动,犹豫了一下,还是却不过心里对弹琴的渴望,点了点头,坐到琴前面。 深吸一口气,临清将手放到琴上。 拨弄第一个音,然后便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众人都醉在这一曲《流觞》里,直至尾音渐远,久久不得回过神来。 琴晚啧啧称道:“临清你弹得这样好,我都要惭愧了。” 临清腼腆地笑笑,站起身来,又不舍地摸了摸弦。 周勉道:“第一次听你弹琴,着实让我惊艳。” 柳玉郎也道:“沈兄夸你的话,没有半分假。” 临清忍不住问:“他……他怎么说的……” “移春来琴底,送雨入弦中。” 临清不由怔住,沈絮听他弄弦,还是在崔恪家那一次,那时他弹的是一曲《雨铃霖》。 从不知道那呆子竟听进了心里,写成了诗句。 只是这样辗转传到自己耳中的句子,却让他莫名心酸。 忽然有些害怕,怕那时缱绻的情谊,终会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磨掉热切,化为无边的怨意。 临清略略失神。 琴晚高傲地道:“怎么样,还敢说自己弹得好吗?” 刘婉婉咬咬嘴唇,忽然奔过来抓了临清的衣袖,“你,你来教我弹琴!我让爹爹请你做教琴师傅!” 临清大惊,连连后退。 琴晚站出来挡在临清前面,“他才不给你当师傅。” 公子_75 “为什么?我要向他学琴,又不是向你学,你走开。” “就是不会教你,哼。” “我不跟你说,你别挡着我。” 两人像几岁孩童一样你一句我一句争起来,柳玉郎和周勉十分无奈,只得上前把他们分开。 刘婉婉不甘心地道:“我要你教我弹琴,等我学好了,就能弹得比你好了。” 临清为难道:“我……” 琴晚哼道:“你再学也弹不好,难听难听。” “琴晚……”柳玉郎苦着脸。 临清拉拉琴晚的衣袖,“我们回去吧……” 琴晚看看他,又瞪了一眼刘婉婉,“好,我们回去,不同她玩。” 刘婉婉道:“你不许走,你要教我弹琴的!” 周勉拉住她道:“别胡闹了,哪有这样请人做师傅的,还不快回房,县老爷就要回来了。” 临清出了县衙还惊魂未定,柳玉郎擦着额上的汗,小心同琴晚赔罪:“我决计没有同她牵扯不清,你先回去,我晚上再同你解释。” 琴晚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气呼呼拉着临清走了。 走出一截,忽听到身后有人唤着临清的名字,回头看却是周勉。 “周大哥,还有什么事吗?”临清问。 周勉看看琴晚,又把视线落到临清身上,温声道:“遇到难事便同我说,世上不止那一条路可以走。” 临清愣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后有些尴尬,“我……” 周勉却拍拍他的肩膀,“我该回去巡街了,你们俩回去的路上小心。” 看着周勉跑远的身影,临清心里十分复杂。 琴晚戏谑道:“世上不止一个沈呆子,还有个周大哥。” “你,你不要乱说。” “我乱说什么了,周大哥对你的好,你难道察觉不到么?” 临清当然知道周勉对自己很照顾,可他决计不会往琴晚说的那方面去想,周勉给他的感觉像一个可以依靠的兄长,平素对自己也像是兄长对弟弟的照拂,何况周勉那样好的人,自己却这样没有能耐,临清怎么也不敢兀自乱加猜测。 “你别胡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哦,我想的哪样?” 临清语滞,羞得埋头自己往前走了。 琴晚追上他,慢悠悠道:“天涯竟是芳草,你该多出来看看外边的样子,长到这么大,只认得一个沈呆子,难怪揪着一处不放。” 临清心里起了一丝迷茫,他对沈絮的执念,当真只是因为情窦初开时恰遇上了他,所以便当他是全部了么? 如若那时遇见的不是他,自己也会这样喜欢么? 又或者,如若他与他分开了,遇到了别人,便会把心转到其他人身上去么? 临清想了一路,想到家门口,心已经难过得喘不过气来了。 与琴晚道别,他慢慢踱进屋,小兔子早已饿疯了,听到响动,拼命挠着爪子讨食。 临清扔了几片菜叶给它,看着它红如宝石却无一丝感情的眼眸,心里想,这样的相思,在沈絮那里,怕也是不得通人心的罢。 他被琴晚说得迷茫了,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连自己都快要不知道了。 离开这盘棋局,作壁上观一番,是否就能寻得答案? 临清望着脚边的兔子,眼中尽是痛楚与惘然。 夜里熄了灯,临清睁着眼睛望着床帐,久久不得入眠。 沈絮甫才躺下不久,忽又起身下床,摸着黑点亮油灯。 “你做什么?”临清问。 沈絮弓着身子不知在柜子里寻什么,“我找找有什么东西可当信物,让子骞带去苏州,好找我旧日好友投宿。” 临清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他如今已经小气得连沈絮提到王子骞,都会想起那位聘婷有力的王小姐。 翻箱倒柜,沈絮实在找不出一样可以当做自身凭证的东西,无奈又熄灯爬上床,黑暗中还在喃喃念着王子骞孤身赴考,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临清听着他细细耳语,眼眸低垂。 夜色掩去了他脸上的忧伤,心中的百转千回也都尽藏眼底。 许久,他抬手拭去了什么,轻声道:“我同他一道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不拖了,加快进度~我似乎看到一百章內完结的希望哒~ 对哒,昨天有妹纸问我包子什么时候开始蒸。嗯,其实已经蒸得差不多了,等临清从苏州回来,包子应该就会出场了…… 没错,包子不是临清生的啦(啊咧这算包子么)……反正会有个软软的婴儿,还会揪着临清的衣服叫娘,然后沈呆子就会说:“你便做他的娘吧~”(这算剧透么……) ☆、第四十七章 六月十二,天才蒙蒙亮,临清拿了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拍拍小兔子的脑袋,“我出门了,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王子骞与王潸然早早候在院子里,琴晚也过来送他。临清牵了王子骞的手,同众人告别。 王潸然道:“小公子,潸然感激不尽,万事小心。” 临清点了点头,“王小姐放心。” 琴晚过来把一包东西放到他手里,“做的糕点,还是同你家九小姐学的,带着路上吃。” “嗯,谢谢。” 琴晚拍拍他的脸,“别愁眉苦脸的,高兴些,就当出去散散心。” 临清点了点头。 几人将他们送到村口,沈絮一直望着他,想嘱咐的话昨晚已经嘱咐过了,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村里的赵大叔正好要去镇里采办货物,愿意载他们一程。马车停在路口,赵大叔招呼他们上车,别误了镇里的早市。 沈絮把王子骞抱上车,回过头望了临清,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为一句:“一路平安。” 临清的心本已酸楚难当,听到他这句话,愈发掩不住眼泪,匆匆点头钻进了马车里。 公子_76 赵大叔扬鞭,一声“驾”后,车轱辘缓缓驶动。 窗外传来许多人的声音,王潸然哽咽地要他们注意安全,白萧萧捏着拳头让王子骞加油,琴晚挥着手要他平安归来…… 唯独听不到那个人的声音。 车里临清已经将脑袋埋进手掌心,车外沈絮凝眸遥望渐远的马车,久久不曾收回视线。 不知为何,不过几日的分别,竟叫人心里惆怅哀伤,隐隐觉得,好似归来后,许多东西便要没有了一样。 赵大叔将他们送到镇里,便要去办自己的事。 临清谢过他,领着王子骞先去县衙拜别县令刘道茂。 衙役通报后,将二人领到书房外,王子骞一个人进去了,临清被带到偏厅等候。 下人奉上清茶,太阳刚冒出一个头,热气便已开始蒸腾,临清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要出汗了。 他望着手里的茶杯发呆,袅袅热气快要把他的眼睛都氤氲了。 “临清。”周勉进得偏厅来。 临清抬起头,连忙放了杯子站起身来,“周大哥。” 周勉手里提着一个盒子,“你去苏州伴考,我替你备了些东西,你带着路上用。” 临清推辞道:“不不,怎么能麻烦周大哥破费。” “都是些不值钱的,不要跟我客气,你不拿着我生气了。” 临清只好接下,盒子倒不重,临清虽好奇周勉替他备了些什么,但也不好当面打开看。 “谢谢。” 周勉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问他:“一个人出远门怕不怕?” 临清笑笑,摇摇头,“不怕,从前在苏州待过的。也不是一个人,还有子骞呢。” “话虽如此,还是当小心些。周边考生都聚集苏州参试,难免有心术不正的人混杂其中,钱袋一类重要的东西切记贴身收好,莫再像上次那样拿在外面,叫人轻易抢去。” “我记住了。” 周勉看他这样瘦弱的一个人,连自己顾好都难,还要带着一个小孩子,实在担心,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自己小心些。” 临清愣了愣,对他突然的亲密有些不知所措。 周勉也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初见时只觉得这小公子颇合眼缘,借着职务之便会过他几次,越发喜欢,撞见他眼中对沈絮的情谊后,还暗自神伤过几日。后来得知沈絮对他似并无那层意思,眼见小公子难过伤心,周勉心里对他的疼惜与欢喜越加浓烈,几乎都要忍不住说出口了。只是不愿平添小公子的烦恼,还是将话吞回了心里。 他收回手,淡然道:“回来后,来县衙教婉婉弹琴吧,她闹了好几日了,不是你要去苏州伴考,她估计早亲自到你家请你了。” 临清愕然道:“不是说笑么?” “那丫头的脾气和我舅舅一样倔强,认定了的事就要坚持到底。”周勉忍不住叹了口气,为柳玉郎的遭遇感到十分同情。 “我……”临清有些为难,倒不是不想应周勉的请求,只是琴晚那里对这个刘小姐是厌恶得很,那日回去之后还特意嘱咐他不许做她的教琴师傅。 “没关系,你先想着,回来再说也不迟。”周勉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那头王子骞同刘道茂说完了,由下人领着过来了。 临清牵着王子骞,同周勉告别。 周勉十分热情,定要亲自替二人叫来马车,谈好价钱,将二人一个一个扶上去,又叮嘱马车夫务必将二人平安送到苏州。 临清感激不已,周勉摆手道:“自己小心,早些回来。”又拍拍王子骞的头,笑道:“小才子,替陆山镇争口气,等你中举的好消息。” 此时已是日头高照,马车载着二人一路往苏州而去。 陆山镇离苏州并不远,驾车只有半日多的路程,二人盘缠有限,原是想自己赶路,以是起了个大早。哪料周勉会这样好心,替他们租了马车。二人起得太早,坐了一会儿有些困了,靠在一起打盹。 傍晚时分,马车进了苏州城。 临清是被守城士兵叫醒的,他茫然睁开眼,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倒了哪里。 只是例行的入城检查,临清拿了王子骞参试的举荐信给士兵看了,便放行了。 临清掀开一角车帘,熟悉的景象便如潮水般一下涌至眼前。 挑着担子的小贩,招徕客人的小二,摇着扇子穿街而过的纨绔公子,凭栏招袖面若桃花的青楼女子,灯笼次第亮起,依着天幕缓缓而落的斜阳,带着白日最后一丝暑气蒸腾,缓缓拉开了苏州繁华喧闹的夜。 临清怔怔望着,每种声音,每处景物,都宛如记忆里闪过千百遍的走马灯重新投映眼前。 这是苏州城,他竟真的回来了。 王子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外头,小声道:“真热闹。” 临清勾起一抹微笑,陆山村安宁的生活,都快叫他忘了苏州城的繁华似锦。 “是啊,真热闹。”他轻叹。 从前的生活,仿佛真像前世了一般。苏州城还是苏州城,便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处了。 “小公子,你要到哪里落脚?”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临清道:“烦请大哥带我们去个便宜些的客栈。” 此时已晚,不好打搅人家,沈絮给他写的那些好友,临清打算明日再去拜会。若能提前将王子骞引荐给主管科举的大人,便最好不过。 “哎,好嘞。”车夫应道,将车赶到了一处略显陈旧的客栈前。 临清谢过他,领着王子骞进了客栈。 这间客栈平素是车夫、小贩之类偶尔落脚的地方,价格便宜,条件简陋。好在二人都不是挑剔的人,要了一间房间,放了行囊,便去外头吃饭了。 街边有个面摊,临清带王子骞捡了一张桌子坐了,要了两碗面,想了想,又给王子骞单加了一个鸡蛋。 王子骞一面吃着面,一面不停打量周边的景色。有华服锦衣的公子老爷,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贫者,一切都是那样新奇,王子骞舍不得眨一下眼。 “临清哥哥,你与夫子从前便是住在这里的吗?”王子骞问。 临清点点头。 王子骞眼中不知是向往还是好奇,喃喃道:“真好。” 吃过面,临清又带着他四处逛了逛,所有的东西都叫王子骞十分好奇,这里有陆山村没有的繁华,光是成片成片的屋子都叫王子骞看得呆了。 没走多久,商贩纷纷收摊,人人都开始往家走,宵禁时间要到了。 临清与王子骞回了客栈,要了热水,二人洗漱过后,都疲倦不堪。王子骞抱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临清替他把被子盖好,将沈絮抄给他的名录拿出来又看了看。 上头有五六个名字,都是沈絮旧时的好友,临清没有见过,只从别人口中听过这些纨绔子弟的名号。 他不清楚沈絮与他们交情的深浅,只不过如今沈府落难,旁人唯恐与他们扯上半点关系,以免受到连累,也不知道这些个好友还愿不愿意接见他们。 临清扫了一遍纸条,目光落到了其中一个名字上,正是从前待过的张府里的少爷,张澜。 沈絮临走前还特意提过,这些人之中,张澜与他交情最深,况且临清又是从张府出来的,说不定整个琴班还在张府,兴许张澜能看在旧日情分上,搭一把手接济一二,临清也可以会会师门众人,一叙旧情。 沈絮说这话时,语气有些吞吐,脸上也含着犹豫的颜色。见临清不答话,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有所顾忌,不想去也行”。 此时临清对着纸条,想起沈絮那时的表情,不由叹了一口气。 公子_77 旁人如何看他,他一点也不在乎。可惜他在乎的,却从来不看他。 临清将纸条收好,吹了灯也爬上床,疲倦袭来,很快便睡着了。 次日起来,简单用过早膳,临清预备出去拜访沈絮的好友,问王子骞要不要一起去,正好逛逛苏州城。 王子骞脸上流露出渴望的神情,但还是摇摇头,道:“我在房间温书吧。” 临清心疼他的乖巧懂事,哪个十二岁的孩子不贪玩好动,王子骞却能压抑住渴望,留在客栈念书,实在难得。 “也好,等考完我再带你玩两天。”临清摸摸他的头,“这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你就在房里等我回来,别人敲门不要应,也不要随便同人说话。” 王子骞点头,“我知道了。” 临清于是拿上钱出了客栈。 他只带了一两碎银子来,又要住客栈又要吃饭,还要拜访别人,不得不精打细算。 虽然落魄了,可总不能空着手上门去,临清一间一间铺子逛着,挑着东西比着价格,眼花缭乱,不知道该买些什么。 从一家铺子出来,临清已经头晕眼花了,晃悠悠走了几步,忽然看到了一处熟悉的宅邸。 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沈府。 临清站在原地,一时怔忡。 紧闭的大门还贴着官府的封条,门口的石狮子不知被谁搬走了,门檐落了灰,别人家不要的烂竹筐、废木材堆在门口,像一个废弃的荒宅,一派萧索。 临清怔怔望着,心里涌起一股悲凉。 隐约记起从前在这里的岁月。 初来那一日匆匆一瞟而过的沈府门匾,一年多光阴里春去冬来的小小院落,高耸的围墙外头时而飘进一只断线风筝,院里的桂花树飘香了那人却依然没有来过…… 以及离开那一日,沈絮拉着他坐在大门外,劝他自谋生路。 那时的自己是如何做的? 将那二十两银子塞到他怀里,恼羞成怒要跟他走。 一切一切,都恍惚得像是前世。 临清许久没有回过神来,眼前生起一层水雾,朦胧间都要看不清石阶上与沈絮并肩而坐的自己的身影了。 “临清?”略带惊讶和不确定的声音传入耳际。 临清闻声回头,睁大了眼睛,“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个包子的片段~对哒,呆子的包子是个智障~蠢萌蠢萌的~~ 大家帮忙想想包子家小攻的名字吧~取名废想得脑袋都痛了都想不出来~跪求帮助~小攻是王婶的小儿子,这娃娃亲结的…… 包子の小剧场: 夫子出去倒茶,沈小宝偷偷从书房溜出来,从后院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大街上。 八月中秋节,娘(就是临清……)给他绣了一个荷包,沈小宝把荷包挂在脖子上,里头装着自己的零花钱。 桂花糕的香味吸引住他,他站在摊子前,眼巴巴看着冒着热气、香喷喷白软软的桂花糕,一只手指咬在嘴里,十分渴望的吸了吸鼻子。 卖桂花糕的大婶问他:“小宝,要不要吃?” 小宝点点头,缺了门牙的嘴口齿不清地问:“多少钱?” 大婶切了一块桂花糕递给他,“不要钱,拿去吃吧。” 小宝伸手接过,用力嗅着桂花糕的香味,“谢谢。” 看着小宝慢慢走远的声音,大婶摇了摇头,“作孽哦。” 败了又兴的沈府出了这样一个傻子少爷,真不知是幸还是孽。沈老爷偏又不再娶,守着一个男夫人,养着一个傻儿子。苏州百姓每每看到这个傻乎乎的沈少爷,都忍不住叹息一番,长大了该怎么办哦。 沈小宝全然不知大人的烦恼,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很认真地品尝它的好味道。小小一块糕点,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沈小宝一根一根手指舔过去,十分意犹未尽。 他正在换牙,娘不许他吃甜食,小宝馋得紧,抵不过院子里桂花树馥郁的香味,趁夫子不留神,便跑出家来。 大街上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赶着马车急匆匆不知道要去哪里的人,各种声音、各种颜色、各种香味,小宝走在街上,觉得耳朵、眼睛、鼻子都忙不过来了。 有人挑了一筐小鸡蹲在路边卖,小宝望到小鸡就走不动路,蹲在筐子前面一眨不眨地望着里头唧唧叫个不停的小鸡。 长着黄色绒毛的小鸡软软的一团,跳着小腿对着筐外面叫。小宝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卖鸡的人道:“你买吗?不买就不要摸。” 小宝问他:“多少钱?” 小贩看他呆头呆脑的,又穿得十分富贵,于是道:“二十个铜板一个。” 小宝把荷包里的钱倒出来,又铜板,也有碎银子,他分不清区别,全部摊在地上,仔细数:“一,二,三……” 等他数到十,就不知道怎么继续数了。 小贩眼睛发亮,“看你是小孩子,算你便宜些,这些钱一共给你三只小鸡,怎么样?” 小宝想了想,算不出来,“好吧。” 小贩心里乐开了花,伸手就要去捡地上的银子,小宝眼睛全在毛绒绒的小鸡身上,挪到一边不去管钱,让小贩自己捡。 小鸡好可爱啊,小宝的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光天化日,竟敢行欺客之事,这位小哥好生大胆。”一只手捉住了小贩想去捡钱的手。 小宝捧着一只小鸡,仰着脑袋望过去。 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他身上,小宝眯着眼睛,看到那个人的脸。 他窝着嘴,呆住了,脑袋里漫天打转着娘教过的一句诗。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第四十八章 临沅快步走过来,握住临清的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真的是你!” 临清傻傻望着师兄,许久都没从这意料之外的重逢里回过神来。 自他离开师门,已经两年时光,记忆里的故人高了瘦了,越发清俊磊落,明明还是同一张脸,临清却快要认不出了。 临沅激动道:“我听到沈府抄家的消息,就一直在寻你,可晚了一步,怎么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师傅很为你担心,天天念着你如何了。今日竟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上天给的缘分。” 小时候虽然没少欺负过这个师弟,但到底师承一脉,临清被抬去沈府时,师傅都气病了,一众同门也是义愤填膺,无奈寄人篱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临清被人折辱。后来听说沈府没落了,师门上下都为临清担忧,只是事情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打听,人已经没了踪迹。这半年里,临沅没有哪一日不念着这个小师弟,怕他被卖去做奴做婢,但他能出来打听的功夫有限,以是久久没有得知临清的下落。 如今见了,临沅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小师弟瘦了憔悴了,穿得又这样朴素,全身上下只有头上那根玉簪见得人,实在无法不叫临沅心中凄苦。 临清的眼泪也慢慢出来了,他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便是这帮师兄师姐还有师傅了,此时见了故人,这两年多受的委屈便像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一股脑全涌上来。临清鼻子一酸,扑进临沅的怀里,呜呜哭起来。 公子_78 临沅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想到小师弟受了许多苦,临沅心里难受极了。 临清哽咽道:“师兄,师兄……” 临沅紧紧抱着他,小时候糯米团子一样乖巧可爱的小人儿,尽管也被这个使唤去烧水那个使唤去洗衣,可依然是大家疼爱的宝贝,练习的空当,每个人都愿意抱在手里逗一逗。被大家保护着长大的临清,怎么就吃了这样多的苦呢? 临清渐渐收了眼泪,从临沅怀里挣出来,红着眼睛一双眼睛,像雪白的兔子一样委屈。 临沅问他:“你去了哪里?我怎么找你也找不到。” “我和沈少爷在陆山村落了脚,现在就住在那里。” 临沅不用问,光是摩挲着临清粗糙的手指,就知道他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我真后悔当时没去同张少爷求情,让他留下你。”临沅咬牙道。 临清黯然道:“你去求情,张少爷也不会听,我们这样的人,命运从来都是握在别人手里的。” 临沅听到这话,心里一片苦涩。他们虽是琴师,可养着他们的却是张家少爷,张澜愿意把他们送给谁,他们都无力反抗。比起家宠,他们并好不到哪里去。临清之后,陆续又被送走了几个,临沅再扼腕,也左右不了半分。 “你同我回张家,我求少爷留下你,我既重遇到你,必不会再叫你流落在外。”临沅坚决道。 临清摇摇头,“我……我没有面目回去,没有脸见师傅……” “当年我没留住你,遗憾至今,今日无论如何不会再放你受苦,你跟我回去,师兄定要让少爷把你留下。” “我……”临清心里既感动又心酸,离开师门近两年,他对师傅、师兄师姐的想念从未减淡,日夜盼着能再见一面,有时晚上做梦都梦到从前学琴的日子,醒来时眼泪打湿了脸庞。 可真遇到了,他却又不敢见了。 近乡情怯。 他怕以这副狼狈的样子再见师傅,怕他们问起他与沈絮,怕他们会看不起自己,怕他们露出同情的神色。 他像一颗被丢弃的棋子,在外头淋了雨沾了泥,再拿回去也凑不成一幅棋了。 临清轻轻摇头,“师兄,谢谢你的好意,临清心领了。我……不想回去……” “临清——” “但我确实要去一趟张家,既然在这里遇到师兄,便麻烦师兄带我去一趟张府,替我通报一声张少爷,沈少爷有事相求,望他顾念旧日情谊,能够见我一面。” 临沅定定望他半晌,知他从小性格倔强,一时半会定劝不动,不如先把人哄回张家,看师傅他们能不能把临清劝住。 临沅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张少爷。” 一路上,临沅不断询问他的情况,临清简略跟他说了,并告诉他自己这次来的目的,临沅又感慨又难过,为小师弟这般颠沛流离心疼不已。 到了张府,临清又有些迈不动步子,但为了沈絮的嘱托,还是咬牙同临沅进去了。 张澜正在家中纳凉,张家做的丝绸生意,如今正是收蚕丝的时节,丝栈忙得人人只恨少生了两双手,张澜这个纨绔少爷却悠哉坐于自己庭中,喝着冰镇梅汁,手捧一卷传奇演义,好不快活。 听得临沅求见,张澜立马扔了书奔过去。 临沅牵着临清立在前堂,临清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临沅却不嫌弃,依旧握着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不要担心。 “临沅!”张澜一阵风似的奔过来,脸上喜气洋洋的,这位冷美人愿意主动找自己,倒还是头一回。 跑近了,张澜止了脚步,看到临沅牵着个清秀的小公子,正在擦他头上的汗,眼里尽是温柔。张澜抿了抿嘴,有些不高兴。 他整整衣服,慢慢踱过去,预备拿出些少爷架子来。 “你找我?” 临沅听到他的声音,连忙拱手恭敬道:“少爷。” 张澜瞥了一眼临清,“这是谁?” 临清心里不免有些难过,自己在张府好歹也呆了几年,这个主子却不认得自己。 “少爷,这是临清,琴班的小师弟。”临沅道。 张澜仔细想了想,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你,你是被沈絮讨去的小琴师?” 临清怔了一下,赧然道:“少爷,正是临清。” 张澜立马抓了他的手臂,激动道:“沈絮如今在哪里?” 临清被他的热情下了一跳,又把同临沅说过的再说了一遍。张澜越听越难过,眼眶都红了,唏嘘道:“我和墨怀也算总角之交,万没想到他竟会遭逢此难,我却些微之力都未尽到,真是罔对他一番情谊。” 临清安慰道:“张少爷无需自责,天命所在,怨不得旁人。” “他如今做个教书先生,实在埋没一声才华。你这就带我去见他,无论如何我也要将他带回来,不让他再受苦。” 临清总算知道临沅的口吻是同谁学的了。 “圣旨下令三不入,沈少爷如今只能在村镇落脚,张少爷的心意,临清替沈少爷先谢过了。” “那,那我给他弄处好点的屋宅,想到他还住着漏雨的屋子,我就难过得要哭了。” 临清:“……” 临清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这位张少爷哪里这样好的想象力,他明明捡着好的话说了,张澜却还能自行将沈絮想成那副凄惨模样。 “张少爷,”临清打断他的话,怕他会越来越激动,“我这回来,便是有事相求。” 话题回到正轨,张澜从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一下就正色道:“什么事?” “沈少爷的学生里有个王姓学生,天资聪颖,今年才十二,便得了举荐参加乡试。我这回便是伴他过来赴考的,沈少爷念及我们二人在苏州城无亲无故,便让我来张府寻少爷你,望少爷念及旧日情分,能……能收留一二……” 最后几个字,临清几乎是涨红着脸说的。 换做平时,这样的话他一定说不出口,可如今,前头无人为他遮风挡雨,背后还有一个王子骞要靠他照拂,临清不得不咬牙低头,努力做个大人样子。 他们盘缠实在有限,能省则省,如果张澜愿意收留,最好不过。且张府与官府结交甚好,能借机为王子骞选个老师投入门下,对王子骞来说,无异于得了日后平步青云的凭依。 所以临清尽管觉得难堪,还是咬牙把话说出口了。 张澜立刻道:“自然是要你们来这里住的,若不是墨怀入不了城,我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也接来。莫说住一两天,便是要长住,我也愿意得很。” 临清感激道:“谢谢张少爷……” 张澜道:“说来惭愧,你叫我一声少爷,我对你却是一点主仆情分都未尽到。从前你在府里,我都没见过你,不是临沅带你过来,我定会以为这是来讹钱的骗子。” 临清:“……” 张澜的优点是直爽,缺点便是太过直爽。 心里有什么话,嘴上就怎么说出来,半点不走脑子。下人听了,只得受着,那些少爷们听了,没少跟他动手,也就一个沈絮性子随和,不跟他计较。以是沈絮不见踪迹后,张澜的日子着实寂寞许多。 “那位小举人现在何处,我派车去接他过来。”张澜道。 “不敢劳烦少爷,我这就去带他过来。”临清道,“多谢少爷肯留我二人住下。” 张澜道:“沈絮的家眷便是我的家眷,自当仔细照应。” 临清:“……” 临沅:“……” 张澜丝毫不曾察觉二人的窘迫,扬声道:“管家,管家,备马车。” 公子_79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去爬山了,看到好多cp~ 不过回来就累死了,所以更得有点少,抱歉抱歉~明天开始雄起! ☆、第四十九章 张澜让临清留下等着,先去同师傅见面,但临清坚持自己去,不愿麻烦张府跑一趟。僵持不下,临沅道:“我陪师弟去吧,路不远,不必驾马车了。” 张澜撅嘴道:“那我也一起去。” 临沅如何不知道这少爷的心思是在自己身上,只是他还指望张澜能替自己把小师弟留下,再不高兴张澜的纠缠,也只能堪堪忍下。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临沅伴着临清坐着,张澜伴着临沅坐着,嘴里和临清说这话,一双爪子却是在临沅身上拨来拨去,临沅咬牙硬忍着,才没把他掀开。 临清只以为这位少爷好玩,也没有多想。 一路到了客栈,刚下马车,张澜看着眼前这简陋的屋子,立刻就哀呼道:“真是可怜,你怎不早些来找我,还在这里住下?” 客栈的老板以及大堂里吃饭的客人,闻言全都拧起眉头,更有人摩拳擦掌,一副要揍人的模样。 张澜浑然不觉,还在那里抹眼泪,心疼临清遭罪了。临清头大不已,赶紧拽着他离开。 “哎哎,怎么又出来了?”张澜不解道。 “客栈简陋,不敢叫少爷屈尊,我上去叫子骞下来,请少爷在马车里稍等片刻。” 张澜见临沅也要跟去,立刻道:“我也去我也去。” 临沅怕他口无遮拦真惹出什么事来,只得留下陪他一起等。张澜满意了,抱着临沅的胳膊,把他往马车里拽,“进来等,外头太阳大,别晒坏了。” 临沅只得任他乱占便宜,一口气憋在胸口发都没处发。 临清上去接了王子骞,略略给他介绍了如今的情况,王子骞乖巧点头,两人快快收拾了行囊,下楼结账。 老板的态度很是不满,大概是因为张澜那一句“真是可怜”,临清也无从解释,只能快些付了房钱,灰溜溜地离开。 到了马车旁,临清道:“少爷。” 张澜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好了?” 王子骞恭敬道:“张少爷好,学生子骞,承少爷照应了。” 张澜正欺负临沅得正欢,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叫二人在外头站着,只好放开临沅,道:“上来吧。” 马夫把王子骞抱上车,又将临清扶上来。临清钻进马车时,瞟见临沅一脸绯红,脸上是愤愤不甘的神情,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临沅心里真是气得发涨,平素在张府,他躲张澜都躲不及,若不是为了临清,他决计不会主动找张澜。 唇齿间还留有梅汁的酸甜气息,临沅狠狠咬着嘴唇,手都快把自己的大腿掐青了。 有外人在场,张澜不好放肆,转去问王子骞话。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高堂何在,凡此种种,王子骞一一答了。张澜对学问不甚感兴趣,家中催他应考,他年年都推三阻四,可见只是个贪图安逸的纨绔子弟。但不好学问,不见得就不好学问人,与商人嗜好仕途一样的心理,张澜对有才学的人还是很青睐的,见王子骞谈吐不凡,又是小小年纪便能赴考,注意力一下便移到了他身上。 临沅松了一口气,暗暗又往临清这边挪了挪,离那混蛋远一点是一点。 到了张府,张澜唤来下人,收拾出两间客房让二人住下。 临沅道:“收拾一间就够了,临清和我住一间吧,许久没见,师傅和其他师兄弟定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张澜撅嘴,十分不满意临沅对临清这样热情,这个人对着自己永远都冷冰冰的,却对一个两年不见的小师弟百般殷切。 “不行,临清好歹也是沈絮的内子,怎么能让他和你挤一间,太有失待客之道了。” 果不其然,临沅眼眸一暗,没有再说话了。 小师弟被送去给人做外宠,始终让他心里悲痛难当。虽是张家豢养的琴师,可也总算一介男儿,谁愿意同那勾栏院的倌儿一样,被人当作物品送来送去,夜间雌伏于他人身下。 临沅每忆及被张澜压着欺负的画面,心里就如落刀子雨一般疼得喘不过气来。 临清瞟见临沅眼中的黯然,心里也是难堪不已。张澜本无恶意,但听者有心,无法不起了自艾之情。 “少爷愿意收留,临清已是感激不尽。”临清道,又悄悄拉了拉临沅的衣袖,小声道:“我安顿好了,便随你去见师傅。” 临沅点点头,“我带你去客房吧。” 张澜方才在马车中没有尽兴,想把临沅留下,但人家师兄弟毕竟久别重逢,他也不好这时候打断二人叙旧,只好强忍下欲望,看两人走了。 临沅带着临清与王子骞到客房放好行囊,王子骞那间还备了文房四宝,给他作念书之用。张澜虽是个草包风流公子,但如此照拂二人,临沅还是十分感激的。但又想到这点恩情,自己不抵要被他欺负几次才能还得过来,心里又一片苦涩。 临清道:“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张少爷他……” 如今民风开放,天子脚下的长安城都竞相豢养男宠,管制不甚京城的地方各城,更是男风泛滥,苏州城但凡算得上富贵的家里莫不养着几个男宠,其中尤以娈童最多。张澜眼里对临沅的□□,临清如何看不出来,只是寄人篱下,他即算心疼师哥,也只能装做看不明白。 临沅一滞,眼眸转为黯淡,沉默不语。 临清心痛不已,没有想到最亲近的师兄竟也和自己一样,成了他人玩乐的对象。 他眼眶一红,颤声道:“怎会这样……” 临沅别过头,吸了吸鼻子,道:“琴班上下都靠他养着,不管他看上谁,我们都只能受着。” “师兄……” 临沅轻轻拭去临清的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好了,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见师傅,他还不知道你来了。” 临清收拾了一番,随临沅去了琴班单独住的别院。 院子还是旧时模样,刚一踏进,临清的鼻子就忍不住发酸。他在张府只住了两年,在张澜买下琴班之前,他们一直四处颠沛流离,靠给富贵人家的宴会上演奏乐曲谋生。张澜一时兴起,整个买下了琴班,养在后院里,时不时拉出来助助兴。不止他们,隔壁院子还养着一帮伶人,再隔壁又是几个胡姬。 这方小小的院子,是临清十六岁的人生里,第一个真正的避风港。从前四处流落,从来不曾定居一处,被张澜买下后,这个院子才给了他家的感觉。 如何不动容?这个有过苦练琴艺的回忆,有过同门狎戏的回忆,有过挨罚受骂的回忆,也有过收拾了行囊被抬去沈府的回忆…… 临清用力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同临沅一道穿过庭院,进了堂屋。 “师傅,你看谁回来了?”临沅喊道。 六旬老人慢慢从屋里踱出来,才一见临清,步子便似定住了一般,僵僵道:“临清?” 临清忍不住泪水,奔过去跪到地上抱住师傅的双腿,哭道:“师傅。” 师傅不可置信地望着脚边哭成泪人儿的临清,颤颤道:“临清,你怎么回来了……”话毕,眼眶也红了。 临沅怕二人哭得不可收拾,连忙把师傅搀到一旁的椅子坐了,临清抽噎着跟过来,依偎在师傅怀里,像倦鸟归巢一般,汲取着温暖。 师傅细细问着他这两年多的境况,临清边哭边回答,老人听得伤心,不断抹着眼泪。临沅在一旁细声劝慰,三人说了许久的话,直到下人过来请午膳了,才暂时止住话头。 这一顿洗尘宴,张澜是定要出席的,念及临清从前是琴班里的,便把师傅与临沅一道叫过来同席。 老人对张澜半是感激半是怨恨,这位张少爷买了琴班,为他们一众老小提供了栖身之所,算得上他们的恩人,可接连送走好几个琴师,则让老人对他无不怨恨。 张澜头脑简单,既心怀善心与义气,同时又与一般纨绔子弟一样并不觉得把下人送来送去有何不妥,自是料不到琴班众人对他是又爱又恨。 老人不情不愿请过安,张澜招呼他入席,甚至还夹了一块糯米排骨到他碗里,道:“特意叫厨房煮烂了些,张老尝尝。” 公子_80 张文远真是哭笑不得。 转眼又看到这位张少爷夹了一撮藕尖送到临沅嘴边,笑眯眯道:“尝尝这个,藕农今日刚送过来的。” 临沅脸色铁青,张澜从来不觉得当人面前这样亲昵有失礼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临沅的手在桌上用力揪住自己的衣服,闭着眼咬过藕尖。 张文远狠狠别过头去。 临清眼中也是一片无奈与疼惜,没想到离开两年,琴班竟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一顿饭便也又只有张澜一个吃得高兴,其他众人皆是心思重重,食不下咽。 临清甚至有些后悔过来寻张澜了,相见不如怀念,至少还可以留一个美好的念想,不用亲眼撞见这样残忍的现实。 吃过饭,张澜便让临清告知沈絮的地址,他打算亲去一趟,看望这位旧时好友。 临清露出为难的神色,来之前,沈絮嘱托过,不必让张澜过来,他如今一身落魄,实在不愿见故人,徒惹伤悲。 临清嗫嚅着,把沈絮的原话说给张澜听。 张澜听后,半晌不语,末了唏嘘道:“我知道了,往后有机会……再说吧。” 心里却知道,机会不会有了。 换做自己,大抵也不愿招惹怜悯。经年累月早就的傲气,早已渗入骨髓,脱得去锦衣华服,却洗不掉骨子里那份属于纨绔的清傲。 作者有话要说:  宅了好久,今天终于去锻炼了,然后现在浑身酸软地码字…… 临清(戳戳):说好的雄起呢,不是要一百章完结吗,这都一半了我和呆子还没半点发展啊!夭寿了啦!要离家出走了啦! 后妈(望天):…… ☆、第五十章 临清与王子骞暂在张府住下了,张澜还算有心,替他探听了此次监考的官员名单,其中巡乡试的总考官竟是苏州大儒,时任上佐的孙叔邈。以当时默认的规矩,王子骞若能考中,便应向他拜师。 然孙叔邈此人清高不凡,不喜学生攀亲带故、媚而结交,张澜提议暂不拜访,一则不弄巧反拙惹人生厌,二则此次恩科皇上有意从严,贸然登门怕会留人口舌。 临清心以为然,原先还担心有人花钱买名,王子骞无权无势的,会沦为名利的牺牲品。听得是孙叔邈任主考官,临清放心不少,至少头三甲必是凭真才实学竞位的,即算杜绝不了全部作假,王子骞若能正常发挥,也能博得一席之地。 六月十五这一日,艳阳高照,离苏州城几十里远的陆山村已是一片农忙景象,灼烈的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田里头都是躬身劳作的村人。三伏天气,汗水像流不尽一般,村人割一把稻子,便要拿脖子上挂着的汗巾猜一把汗,不然汗水糊了眼睛,一不留神就该割了手。 与那田间繁忙景象相对应的,是考场外人头济济的考生。来自苏州周边各县的考生将考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待着考场门开。有钱家的在马车里纳荫,寒门书生只得顶着烈日苦苦等候。还未到进考场的时辰,就已经有好几个考生中暑倒下了。 张澜派了马车送考,临清与王子骞才不至于站在日头底下挨晒。 只是现下的处境倒不比站在外头好到哪里去—— 张澜一手掀着帘子,好奇地打量外头的盛况,嘴里啧啧称奇,另一只手却抓着临沅的手揉来揉去。临沅面色僵硬,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甩开。 本来对于这样的热闹,张澜是没多大兴趣凑的,只是临沅执意要来送考,张澜便死皮赖脸地跟过来,一路毛手毛脚,全然不顾车里还有外人。 临清坐如针毡,看着师兄委曲求全的模样,实在心疼,可又无力相助。 王子骞这两日一直忙于温书,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此时坐在车里,外头吵吵嚷嚷的,他无心看书,眼睛不由落到了张澜与临沅握在一起的手上,好奇地望着,一眨不眨。 临沅被小孩子这样盯着,难堪不已,轻轻挣了一下。 张澜回头疑惑不解地看他一眼,“做什么?” 临沅恨不得把脸埋到地洞里去。 陆续有几家应考的少爷认出张澜的马车,过来同他攀谈。 有人调笑:“张少爷今年终于过来考试了,怎么突然开窍了?” 张澜便解释是来送考的,众人见王子骞小小年纪,不免好奇,问来问去,得知是沈絮的学生,话题便又转到沈府抄家上,一番唏嘘。 又瞧见车里还坐了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便问这位是谁,张澜不假思索道:“这是沈絮的外宠。” 众人又惊讶又好笑,都说这苏州城原先唯一不养男宠的沈府怎么竟也随了大流,何时养的,竟瞒了满城的人。 临清的头便埋得跟临沅一样低了。 那头考生苦苦候考,这头言谈宴宴,好在没一会儿便有人出来宣布开考,话题便这样止了。 一众考生鱼贯而入,王子骞得了张澜提前打点过,得以从旁门进入考场,不必冒着日头同众人挤得混身是汗。 王子骞以这样小的年纪应考,又得了庇荫能走特殊通道,不免惹来许多考生的注意。羡慕的,不屑的,只是不敢做声。 临沅将手里备好的干粮、换洗物品交到临清手上。这一考便是三日,吃喝拉撒全在一间窄小的考室里,临清作为书童,在王子骞答卷期间,负责他的饮食和生活。 临沅道:“东西不够了,便托人传个话。” 临清知道必是张澜安排过了,未免二人在里头有个万一,买通巡考的考官在必要时能带个话。 临清点头,朝张澜鞠了一躬,“谢谢少爷。” 张澜拍拍王子骞的脑袋,“小孩儿好好答,让我看看沈絮都教了你些什么。” 王子骞点头,谢过张澜,便与临清一道踏入考场。 考官一间一间走过来发试题,走到王子骞这一间时,不免多看了他一眼。这一个考场基本都是及冠少年,唯独这一位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儿,难免不惹人注意。 王子骞接过考官手中的竹筒,剥开火漆,拿出里头的试题,看了片刻,便定神作答起来。 一连三日,临清守在考室外头,与王子骞同吃同睡。里头考试时,他便在外头候着,唯恐少了墨短了纸。 日头毒辣,考室內闷热不堪,考室外烈日当空,考场里半点风都没有,本就空气凝滞,闷躁不堪,加之吃喝拉撒全在这一方考场里,才第一日下午,就已经是各色气味混合,熏人欲吐。 许是知晓里头情况,张澜托人捎了些香料进来,让临清燃着去味,才勉强好一些。而大多寒门子弟皆是独自赴考,答卷、做饭、倒马桶,全是一个人的事,卷子没答完,倒先被沤臭熏倒了。 临清每日中午生火做饭时,看到那些考生各个面如菜色蹲在阴凉处啃着干粮,不由生了同情,自己若不是得了张澜相助,估计也同他们一样凄惨。 三日过后,考场大开门,一众学生晕头转脑地涌出来,个个都像饿殍浮尸一样,拖着虚浮的步伐,四散离去。 临沅早早等在外头,远远望见临清与王子骞,挥手道:“临清!这里!” 王子骞是被临清背出来的,到底年幼,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折磨,能够撑到最后一日考试结束才倒下,已是不易。 车夫下马,接过临清背上的王子骞,道:“小公子辛苦了。” 临清也是疲惫不堪,王子骞在里头受罪,他在外头受罪,终于能走出闷热不堪的考场,临清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临沅将二人扶到马车里,取出冰镇好的酸梅汁给二人解暑。 王子骞有些中暑,喝过冰汤之后,又闭上眼睛靠在临清怀里,脸色依然有些发白。 临沅用冰水沾了帕子,覆在他额上。转而接过临清手里的碗,心疼道:“都说科举磨人,连考三天,又是那样差的环境,就是有才学,也生病耽误发挥。” 临清于此深有体会,点头道:“好几个人考到一半就被抬出去了,今年提恩科,着实害苦了许多人。”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这三年一次的恩科,半途因病退出,只怕病好了又得再气病一次。 马车赶到张府,临沅叫人备了热水,二人沐浴过后,换了衣服,这才过去同张澜请好。 公子_81 张澜本想设宴为二人洗尘,但见王子骞精神不济,叫大夫看过之后,说是受了热,需清火静养两人,于是先让二人回去休息了。 王子骞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一场考试叫他去了一层皮,如今虚弱地躺在床上,临清替他扇风擦汗,好不心疼。 王子骞哼哼着,眼里流出眼泪来,喃喃唤着娘,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渴望大人的安慰。 临清将他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他睡觉。 王子骞迷迷糊糊伸出手臂,抱住临清的腰,将脸贴在他胸口,慢慢安静下来。 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撑到考试完才露出孩子的怯弱,实属不易。 临沅端了晚膳进来,将要出声,临清嘘了一声,指指怀里睡着了的王子骞,笑了笑。 临沅将饭菜放到桌上,清淡的绿豆粥配几碟凉菜,解暑良品。 “饿不饿,先过来吃饭吧。”临沅轻声道。 临清摇摇头,“我不抱着,他便要醒,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临沅便端了一碗粥,坐到床边,舀了一勺送到临清嘴边喂他。 临清与这位师兄素来亲近,并不觉得尴尬,张口喝了。 临沅又喂他吃了几点凉菜,看了眼他怀里的王子骞,小孩儿的嘴唇发白,脸色也不好,看得出在考场里遭了许多罪。 收回视线,他望了临清,“如今考完试了,你有何打算?”顿了顿,眼里含了一丝期待,“你若愿意留下,我和师傅都会很高兴……” 临清张了张嘴,半晌,垂下眼眸。 临沅见他沉默,心里不免难受,轻声道:“你我自小一起长大,好不容易能再遇到,我怎么忍心再让你离开。” 临清眼里也是一片苦涩,他如何不想留下继续伴着师傅,只是物是人非,他即算回得来那个别院,也回不到当年的自己。 他此般出来,便是为了明白自己的心意,看看几日分别,会否减淡他对沈絮的痴念。 可是离得越久,他对那呆子的思念更盛。他在张府住着精致的房间,吃着珍馐美味,那呆子却还守着一方破木屋,一日三餐也不知道要怎么打发。临清出来第一日,便已经开始担心,熬到现在,一颗心早已扑到几十里外的小山村,一刻也坐不住。 “师兄,我……”临清哽咽,“我是被送出去的……” 送出去的,所以回不来了。 回来了,心也留在那里了。 临沅手一滞,眼眶慢慢红了。 “你定要走?” 临清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临沅心口发苦,久别重逢,才见了几日,又要分别。从前快乐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临沅伤心地落下泪来。 见到临沅落泪,临清的眼泪也跟着下来了。 想到师兄在这张府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临清就恨不得能带他一起走。 可他带不走临沅,只能眼睁睁看他在这里受人欺辱。 临清难过得呜呜哭起来,恨命运弄人,怨生不逢时。 临沅先止了泪,他不愿让小师弟牵挂,伸手替临清擦了擦眼泪,努力用轻快的语气道:“不哭了,又不是见不着了,小公子考中了,还要来城里谢师呢。你若想我了,随时都可以来的。” 临清知道临沅是在安慰自己,虽知无望,但还是挽起一个笑脸,点头道:“你想我了,便给我写信罢。” 两人靠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不敢闭眼睛,怕一闭眼睛,这难得的团聚时刻就倏地一下没有了。 停了两日,临清与王子骞向张澜辞行。 张澜装了一马车的东西让临清带回去,临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马车缓缓驶出苏州城,临清从车帘里回头再望了一眼,眼眶发酸。怕自己再伤怀,狠心收回视线,放下车帘,任马车载去一身风尘。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又有个Bug,张澜管王子骞叫举人是不对的,举人是指上京赶考的学生,乡试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摊手) 顶锅盖去温习科举常识~~ 终于可以进感情线了~临清呐,情绪酝酿好没有,一大拨哭戏要来了~ 临清(怒瞪):后妈!别以为我没看大纲!为什么隔壁剧组是虐攻,这边就是从头到尾虐我!不干惹!罢工惹! 后妈(望天):…… ☆、第五十一章 傍晚时分,二人回到陆山村。 村口戏耍的小儿远远看见马车驶来,一呼啦全围上去,看到车窗里头坐着的是临清和王子骞,兴奋地拍着手,追着马车一路到了路口。 再往里,马车便走不了了,临清和王子骞从车里下来,被一众小孩好奇地盯着望。二人归家心切,顾不得车里的东西,快步先往家里赶去,一群小孩跟在他们身后叫着笑着,声音传了一路。 临清实在等不及想要见一见沈絮,他心里攒了许多话想与他说,恨不得生一双翅膀,直接飞到家中。 他牵着王子骞,沿着田间小径一路小跑,正是暮归十分,扛着锄头悠悠往家走的村人诧异地望着一阵风似的奔过去的人影,半晌才喃喃道:“小公子回来了……” 临清兴奋地跑进院子,大声唤着沈絮的名字:“沈絮,沈絮。” 沈絮茫然从屋里出来,“谁——临清?” 那人出现在视线里的瞬间,临清眼眶一热,差点又涌上泪水。他急急奔过去,颤声道:“我回来了。” 沈絮又惊又喜,上前抓住临清的手臂,“你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们出事了。” “子骞生病了,多住了两日。”临清对着沈絮脸上毫不掩饰的欢欣,心里泛起阵阵感动,他想,回来是对的,这呆子心里终究还是有自己的。 沈絮牵过二人的手里,朝屋内唤道:“王姑娘,子骞回来了。” 临清登时愣住了。 王潸然手里还捧着一把蔬菜,闻言手一松,蔬菜掉到地上,人已经飞奔了出去。 “姐姐!”王子骞看到她,立时扑进他怀里,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王潸然亦眼眶通红,“你总算回来了……担心死我了……” “姐姐……” 临清呆呆看着这姐弟重逢的感人景象,脑子里一片空白。 沈絮笑道:“先进来说话。” 临清垂下眼眸,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轻声道:“张少爷遣来相送的车夫还在外头。” “张澜?”沈絮诧异道:“你去找他了?” 临清点点头,“车里还有许多东西,都是张少爷带给你的,我去接车夫。”说罢,转身往院外去了。 走了两步,眼泪却是再忍不住,扑簌簌往下落个不停。 公子_82 临清咬牙拔腿跑起来,跑到脸上的泪水被晚风吹走,才慢慢停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擦了擦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哭了,好不容易回来的,怎么可以再哭呢。 可是,可是…… 临清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揪起来,狠狠揉搓,痛得喘不过气来。 身后有人唤着他的名字跑近,临清回头,看到沈絮的身影。 他拿袖子擦脸,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做什么?” “我怕你一个人拿不动,过来帮你。”沈絮看到他红红的眼睛,显然是哭过的痕迹,“怎么哭了?” 临清别过头去,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往前走。 沈絮不知道他怎么前一刻还欢欣鼓舞地奔回家,后一刻却意兴阑珊地走开,这其中不过眨眼功夫,沈絮脑中一团迷雾。 “临清?”沈絮试着叫了一声。 临清没有回头,依旧走着自己的路。 分别数日,脸还没有看熟,沈絮不知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他暗自猜测,莫非在苏州遇到了什么事,让临清这样忧愁不欢。 马车就停在路口,看到临清回来了,车夫松了一口气,还以为这小公子丢下自己跑了,这一车的物什该如何是好。 临清略点头,默默钻进马车,搬起几个盒子,默不吭声领着车夫往家去。 沈絮被晾在一旁,怔怔愣了片刻,随即抱起剩下的东西急忙跟上去。 临清不同车夫介绍他,车夫是新来的,自然不知道他便是沈家少爷,还以为是乡里邻人过来帮忙的。 沈絮不敢问临清,便跟在车夫身后小声问他:“临清在张府,受了什么委屈不曾?” 车夫一听这话便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少爷素来仗义,知道小公子是故交之托,不但好吃好喝待着,还为他疏通考场,打听消息,如此义气,你这一介草民休得妄言。” 沈絮被一身正气的车夫震得退了一退。 他倒是知道张澜的为人,此人素无心机,结交朋友从不攀附权贵,待人也是十分真心,除了无所顾忌了一点,倒算得上一枚挚友。 临清又是从张府出来的,张澜不可能委屈了他,至于为什么临清郁郁不乐,沈絮又委实想不到缘由。 到了家里,几人把东西放了,沈絮略略打量一番,除了一些吃的用的,便是笔墨纸砚。心道张澜果然懂他,不托钱财辱人颜面,而是送来必需物品,解他生活之苦。 车夫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向临清道:“沈公子何在,少爷托了一封书信给他。” 沈絮:“我便是。” 车夫:“……” “策马扬州过,满楼红袖招”的传说还是让它永远成为传说吧…… 沈絮从车夫手里接过信,展开细细看过,末了喟叹一声,道:“替我谢谢你家少爷,这种时候还能不避嫌施以援手,墨怀感怀于心。” 车夫道:“小的记下了,少爷还有一句话让小的传给沈公子,傲骨终归黄土,哪日放下了便给他去个信吧。” 沈絮沉吟良久,叹息道:“我收下了。” 车夫便要告辞,沈絮见天色已晚,留他住一晚再走,车夫得了张澜命令,万不得叨扰沈絮,坚持要走。 沈絮留不得,只得让他连夜回去复命了。 回到屋里,临清没精打采地清理着张澜送的东西,沈絮想问他,但又不知如何开口,末了道:“明日再弄吧,舟车劳顿,肚子该饿了。” 临清放下手里的砚纸,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一旁正心疼王子骞面色差了的王潸然也站起来,笑道:“我来做吧,小公子累了这样久,这顿饭算潸然的一些心意,小公子坐着歇息吧。” 沈絮道:“这几日够麻烦你了,怎还好意思——” “潸然应该的,夫子一家的恩情,潸然无以为报,唯有做几顿饭菜,聊表心意。” 临清望着她进了厨房,熟门熟路地生火、递柴、放油,下菜,烟火缭缭,熏得临清的眼睛酸了。 他慢慢转身,只觉疲倦难当,晃进卧房,一头扎在床上,竟已是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眼泪渗进被褥里,上面是沈絮的味道,临清闻着,觉得自己就要失去他了。 沈絮轻手轻脚走进来,才刚走到桌旁,就看到临清满脸泪水地伏在床上,身子微微抖动,一头青丝散在背上,好不凄楚。 “临清!”沈絮快步过去,将人抱起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 临清摇摇头,推开他的怀抱,重新将自己埋进染有沈絮气味的被褥里,闷声道:“我没有事,我只是太累了,心里不舒服。” 沈絮伸手探他额头,没有发烫。 他犹豫地看着临清的背影,小心翼翼问:“你这趟出去,可是遇着了不好的事情?” 临清只是摇头,青丝随着摆动,像是他心中盘根错节的情意。 他没有遇着不好的事情,他只是看到了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归属。 “没有,我只是累了……你不要管我,我只要睡一觉就好了……” 沈絮目光沉重地看着他,半晌叹了一口气,“那你先休息吧,饭菜我替你留着,你起来再吃。” 临清躲在被子里,听到外头的声音。 王潸然问他怎么了,沈絮告诉她自己不舒服要睡觉,王潸然便另拿了一个碗,捡了些菜留给他。 几人在堂屋小声说着话。 原本该由自己告诉沈絮的见闻,此刻全从王子骞口中说出,沈絮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唏嘘,又问他考题如何,发挥可还如常。 期间间或夹杂着王潸然的话语,话不多,却句句都与沈絮意见相合,但是讨论试题,二人便已是莫逆于心。 临清用手堵住耳朵,不愿听到那刺耳的声音。 那样高兴地奔回家,却看到家里站了另一个人,说着原本该他和沈絮说的话,坐着他本在家做的活。 仿佛鸠占鹊巢,这个家、这个人已经被别人抢走了。 临清把脑袋埋进枕头下面,咬着嘴唇不愿发出声音。 外头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渐渐淡去,有人端了一盆清水进来。 沈絮拧干手巾,坐到床边,将临清从被子里抱出来。 临清睡得昏沉,脸上尽是泪痕,这样热的天气,他哭的一身都是汗,小脸绯红,双眼肿着,几缕头发贴在脸上,格外可怜。 沈絮叹了一口气,轻轻替他擦脸。 临清的眼泪,在沈絮心里画下一个又一个的疑惑,禁不住去猜,这眼泪背后到底是为了哪般。 原先快乐的小公子不见了,换成了忧郁的可怜的小人儿。 到底是什么夺走了他的快乐,又是什么让他变得这样忧郁。 沈絮轻叹一声,心里涌上纷杂的情绪,如一团缠绕不清的丝线,不知缘所起,不知缘所终。 那个隐藏其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始终拖着朦胧的轻纱,叫人看不真切。 公子_83 “在哭什么,不能告诉我么?” “你不在这几日,我很寂寞,平素怕了你的凶悍,你走了却还不习惯了。” “也不来信报个平安,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捉走了。” “子骞说你见到了师傅,你想家了么?” “你去之前也哭,回来还是哭,到底怎么了,同我说说好么……” 沈絮以拇指轻柔地抚摸临清肿起来的眼皮,眼里漫出温柔。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我只知道,你不在这几日—— 我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当了一天的司机,开车开蠢了……我一点也不羡慕会开车的人了嘤嘤嘤…… 回来昏昏欲睡爬坑~ 谢谢妹纸的催更,本来想偷懒一天的……心虚溜走…… ☆、第五十二章 农忙时节,学堂放了假,田里热火朝天,小孩们也跟在大人后边帮忙,捡稻穗、剥稻谷,休息时凑在一起聊些闲话,话题总离不开王家姐弟。 有人问,苏州城好看么,听说那里丝绸遍地,都要贱价卖的。 有人问,小娃娃去赶考,考得上考不上,及时放榜,中举了不要忘记我们哟。 有人压低声音,指着王家姑娘浆衣的背影,道倒也舍得,为了幼弟的前程,连自己都搭进去作陪了。 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日日替夫子做饭洗衣,小公子不在的日子,就差住到家里去了。 有人摇头道。我看不尽然,王姑娘从来就跟我们这帮下乡人不一样,跟夫子才是一路人,才女配才子,也算门当户对了。 王婶道,那小公子怎么办,换作我,管她是什么才女,敢进我家门,我第一个拿菜刀把她哄出去。 又有人插嘴,唉,我就说过男子同男子都是一时兴致,从来都是龙配凤,雌配雄,两个男人怎么可以在一起过日子。 那柳公子偏生和琴晚过得和睦,你又怎么说? 早晚问题,你便看着吧。 凡此种种,全一字不差落进临清的耳朵里。 他垂下眼眸,不去听村人的议论,拿一根杆子拨着水,看那池鱼苗长得如何。 琴晚道:“你别听他们胡说,乡下人就是这样,闲下来最爱乱嚼舌根。” “说不说都一样,我有眼睛,自己看得到。” 琴晚挽了他的手,“临清,他要真敢负你,我便替你砍了他。” 临清摇摇头,“他对我没有负与不负,他们这样的少爷,做什么都是对的。” 琴晚着急地掰过他的脸,“你怎么能这么想,从苏州回来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什么都往坏处想,一点生气也没了。” 临清看着水里摇曳而过的游鱼,十分羡慕它们的自由。 他没有变,只是看清了一些事情。 你看,张澜对临沅,不就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纨绔少爷眼中,从来没有真心换真心一说。是他忘了自己的身份,以为少爷没落了,便不是少爷了。存了不该有的幻想,到头来只徒惹自己伤心。 才明白,这份真心,沈絮是可以不要的。 要给的是自己,又哪来权利要求他一定收下呢。 还回去吧,强留在自己身边,终是两败俱伤。 琴晚絮絮道:“说些别的吧,那县令家的千金真是可恶,整日缠着玉郎不放,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你不在这几天,她隔三差五派人催你去府上教琴,见你不在,就要我去,哼,我才不搭理她——” “县衙还要教琴先生么?” “啊?” 临清的目光望向远处,没有再说话。 教琴的事不消一日便定下来了。 次日便独自到镇里去,临走时,沈絮站在门口,想问又不敢问,巴巴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去教人弹琴,这段时间不回来住了。 临清是这样说的。 沈絮身倚扉门,长久地望着那已不见人的方向,感到有什么从心里慢慢消散,那空落落的一块儿却是怎么也填不满了。 临清去苏州的日子,从最初的不习惯到后来盼着他回来,自己亦惊奇,不知何时临清对他而言已是这样重要的存在。 没有人伴着说话,没有人共躺一室,夜里一盏幽火,冷清的陋室里,孤枕难眠。 这样大的陆山村,只有临清是与他相熟的。 王潸然同他再有诗词之通,也不是那个日日伴着他、骂他怨他却不离不弃的小公子。 沈絮诧异于自己对临清的依赖,从前搂惯了美娇娘,享惯了富贵福气,他对谁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不舍。 这份不舍究竟是什么,那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然而这样一个少年却为何叫自己如此牵挂。 他对一步一生姿的凝碧有过痴迷,对红袖添香的舒云有过欢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情愫都已模糊不可见,如今留在手边的,只有一个临清。 能有一个人伴着,是莫大的福气。 于是日盼夜盼,终于盼得那人回来了,然而还来不及告诉一声我想你了,那人却又收拾了行囊离开。 来了又走的人儿,暖了又冷的屋子,欢欣了又寥落的心。 才知道,伴在手边的,也是会失去的。 才知道,人家愿意给,也会愿意不给的。 才知道,自己终是怕寂寞的。 沈絮想,他还会回来么。 回来了,还会走么。 临清到县衙时,神情是郁郁的。 周勉问他,他只摇头。周勉便替他收拾了一间空屋,让他住下,白日教一个时辰的琴,剩下的辰光,发呆或是谱曲,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沈府的日子。 刘婉婉心不定,往往学了一会儿,就毛躁起来,左右觉得琴弦与自己对着干,要拨这根偏勾了那根。 公子_84 临清道:“心要静,先要陶醉自己,才能陶醉别人。” 刘婉婉道:“我不要陶醉自己,只要陶醉柳大哥就行。” 临清怔了一下,琴弦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刘婉婉奇怪地看着他,“先生?” 临清忽然吼道:“世间有那样多的人,为什么偏要夺人所好,你光知道你欢喜他,可曾知道有人比你更欢喜他。不过应了好时机,便要将别人辛苦养好的东西夺去,世间哪有这样便宜的事。你欢喜之时,可曾想过有人会伤心,他人的心意你从来不会在乎,你这样的人,还弹什么琴学什么曲,通通都是一念之私。我讨厌你,讨厌你……” 话至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刘婉婉茫然无措,不知这向来温和的小公子为何突然之间性情大变。 “先生,你……” 临清挥袖将琴扫到地上,弦断铮铮。 听得动静的柳玉郎慌忙赶来,见一地狼藉,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刘婉婉害怕地躲到他身后,揪着他的衣袖颤颤道:“我不知道,先生突然发疯了,把琴丢到地上,柳大哥,我好害怕……” 临清怒目而视,指着柳玉郎道:“你也如此,从前风流的人,再如何洗心革面,终是不配真心。” 柳玉郎神色一变,撇下瑟瑟发抖的刘婉婉,快步走过去握住临清的手,“你随我过来。” 临清脸上早已是两行清泪,被柳玉郎拽至房中,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柳玉郎轻拍他的背,温声道:“我知道村里有些风言风语,你心里不痛快。你若是难过,便找我或琴晚说说话,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刘小姐是县令千金,你这样对她口出粗言,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临清愤愤道:“琴晚待你那样好,你却和刘婉婉纠缠不清,我难道骂错了么?” 柳玉郎轻叹,“临清,你知琴晚都是戏言,你只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便把气发到她身上。” 临清怔了一怔,掩面痛哭。 哪里不知道刘婉婉是刘婉婉,王潸然是王潸然,自己情形太过相似,一时情难自控,便将心里藏了多时的情绪全然招架到无辜的姑娘身上。 临清伏在桌上,将连日来的郁结全然哭出来,柳玉郎知他心中凄苦,只轻轻拍着他,让他哭个痛快。 临清哽咽道:“对不起柳大哥,我不是故意说你风流的,我只是太气了……” “没有关系,我知道,不怪你。”。 “我去和刘小姐道歉,我不该那样说她。” 柳玉郎按住他的肩膀,温声道:“你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小姐那里我去说,你不用担心,刘小姐虽然刁蛮任性了一些,但不是坏人,解释清楚了,便不会怪你的。” 临清在床上睡了一日,大哭之后,疲倦难当,一气睡到傍晚才悠悠醒来。 他下了床,走到铜镜前,望着里头虚幻的人影,手摸上眼睛,肿得难受。 以为劝过自己了,就不会伤心了,到头来,还是丢不了心里那个早已根深蒂固的人儿。 临清茫然看着镜中人,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如何是好。 有人敲了敲门,临清回头,周勉端了晚饭进来了。 “起了?”周勉道,“肚子饿不饿,过来喝些粥,我去东街买了些清淡凉菜,你来尝一尝。 “周大哥……” 周勉将他拉到桌边坐下,夹了一撮凉菜放到他碗里,“你愿意在这里住多久都行,但饭不可以不吃,来,先喝粥。” 临清定定望了他片刻,心里一片感动,捧起碗大口大口喝粥。 第二日再去教琴时,刘婉婉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不敢再偷懒喊累了,乖乖练着单调的基本功,生怕又挨骂。 临清想了一宿,还是觉得应该亲口向她道歉。 他放下琴,轻声道:“刘姑娘,昨日之事,是临清的不对,姑娘包涵。” 刘婉婉连忙摆手,“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我不认真练琴,先生骂得在理。” 临清愣了一下,忍不住弯了嘴角。 柳玉郎与周勉都为他说过好话了,可怜刘婉婉一时被骂懵了,加之二人有意误导,刘婉婉还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惹得师傅发怒。她此次是下定了决心要学好琴,生怕临清一气之下不肯教了,再也不敢耍小姐脾气,恭恭敬敬过来学琴。 刘婉婉小心翼翼问:“先生不生气了吧,我再不胡闹了,往后一定认真钻研,先生还愿意教我吧?” “嗯。”临清点头,“可有一句话,我要和姑娘说清楚了,姑娘若学琴只是为了取悦他人,那临清便不愿意教了。” 刘婉婉露出疑惑的神色,“书上说,女为悦己者容,我喜欢一个人,想为他学琴,以后弹给他听,有何不对?” 临清的目光渐变悠远,叹道:“欢喜一个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从前我也觉得是对的。可若就得不到回应,欢喜生怨,即算知道那个人没有错,还是忍不住想去怪他。求而不得,若不早早放手,只会化为毫无道理的怨。” 愿意给,不一定非得受。 但真心换不得真心,却定会酿成一碗苦酒,独自斟酌,伤人肺腑。 刘婉婉打量他脸上哀凉的神色,小声道:“先生也觉得我欢喜柳大哥是错的么?” “欢喜没有错,但若非两情相愿,便就是错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声细语同她讲过道理,爹爹只会关她,表哥只会骂她,连柳玉郎对着她的喜欢,也只是一味的逃。 临清愿意耐心同她说话,刘婉婉心里仿佛吹过一阵春风,平时蛮横表面下的柔软心得了安慰,一下子便把心里话全同临清说了。 初见倾心,再见便难相忘,寻常不过的春心萌动,折子戏里随时便能捞出一大把,却怎么也不生厌,饶是看过再多相似的故事,却避不开那一刻的一眼误终生。 临清听着她的倾诉,回忆飘至那一年的芙蕖潋滟。 水榭楼台,轻歌曼舞,笔墨挥毫,纸醉金迷。 蓦然抬首,何尝又不是,一眼误终生。 他做得了别人故事里的解语花,却做不了自己故事里的慧眼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后妈:黛玉,黛玉。 临清(到处看):叫我么? 后妈:爱哭的黛玉。 临清(怒):滚! 沈絮:那我叫什么? 后妈(嫌弃):蠢货。 沈絮:…… 虐完哒虐完哒~~下章蠢货来接黛玉了~~告白来一发~包子来一发~ ☆、第五十三章 数日之后,乡试放榜。 公子_85 王子骞将自己关在房间,任王潸然如何敲门也不肯打开。 王潸然道:“把门打开,我平时如何教你的,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 王子骞沉默半晌,道:“姐姐,我不怕落榜,我是不想听到外面的人说话。” 王潸然顿住,“为什么?” 王子骞嗫嚅道:“他们说,我能得举荐,是姐姐……姐姐找夫子……” 王潸然良久不语。 王子骞续道:“王婶说,临清哥哥是被气走的,大家都说,夫子不要他了,要和姐姐……” “那你呢?”王潸然问,“你相信他们的话吗?” 王子骞垂着脑袋抵着门,很久才说:“姐姐,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你把门打开,姐姐有话跟你说。” 王子骞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了。 王潸然红着眼眶,蹲下身握住王子骞的手臂,表情十分严肃,“子骞,爹娘早逝,家里只剩我们两个。你若信我,那些话便是假的,你若不信,我说什么都没有用。” 王子骞看着她湿润却坚定的眸子,最终扑入她怀里,“姐姐……” 王潸然心里一片苦涩。 她非无辜,但也没有大过。伯牙遇子期,焉能不动心动情,只是她明白,有些事想的却碰不得,纵使心里做着一个旖旎的梦,却遏制着自己不去跨那一步雷池。 可饶是如此,还是泄了心意。去给沈絮做饭,是出自一番感激,却让他人编成一分真九分假的谣言,将事情闹至她小心避却终也避不过的地步。 她紧紧搂着王子骞,此时此刻,只有这至亲之人的体温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寒冷。 许久,王潸然轻道:“子骞,那些话是假的,从前是假的,现在是假的,以后,也不会成真。” 王子骞迷茫地望着她,伸手擦她脸上的泪水。 王潸然再也忍不住,将头埋在王子骞的颈间,无声颤抖。 时至午后,安宁的村庄突然响起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好奇的小孩子纷纷跑出来观望,只见一个婆子领着几个乐班的人热热闹闹进了村口,脸上喜气洋洋,一路往王家去了。 “恭喜小少爷,贺喜小少爷!”婆子对着院里扬声喊道。 王潸然闻声推门出来,见自己院里已围满了看热闹的村人,更有乐班子一刻不停地奏着喜气的曲调,那婆子捏着帕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堆成了花。 “什么事?” “恭喜小少爷,张少爷要我过来道喜,小少爷中举人啦!” 话一出,围观的人群立刻哗然,那锣鼓奏得愈发卖力,一时周遭嘈杂嗡嗡,王潸然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婆子说了什么。 “小少爷,小少爷,张少爷要我过来给你道喜,你中举人啦!”婆子迭声朝里头喊道。 王潸然急急回身,“子骞,子骞!” 王子骞揉着一双微肿的眼睛出来,他上午才和姐姐一起抱头痛哭过,午饭后便一直在睡觉,此刻被外头吵醒,茫然地看着一院子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婆子的脸笑开了花,“小少爷,恭喜你,你中举人啦!还是解元呐!” 围观的村里又是一阵哗然,一个村里长大的,突然间出了这样不得了的人物,各个都震惊坏了,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王潸然不可置信地喃喃:“你说什么?解元?” “是啊,正是取的头一名,真金白银的解元呐!”婆子舞着帕子,声音高得连围在最外层的人都听得到,“这可是咱陆山镇头一回啊,十二岁中解元,上佐孙大人亲自点的呐!” 王子骞觉得自己像在做梦,应试的人那样多,个个都比他多读了许多年书,解元却点了自己,着实令人不敢相信。 “小少爷,恭喜你呐!张少爷让我过来道喜,还捎了一句话,小少爷来日若是上京赶考,张少爷愿意倾囊相助呐!喏,这是张少爷给你的信,小少爷收着吧。” 王子骞接过信,仍然还在梦里出不来,怔怔望着一院子的人,像丢了魂一样。 王潸然先回过神来,去屋里取了些钱,随手包了个红包,出来塞到婆子手里,感谢她过来报信。 那婆子又说了一通好话,乐班子将院子闹了个彻底,才呜呜嚷嚷地离开了。 村人还围在院里,各个都同王子骞道喜,陆山村久不出读书人,一出就出了个少年才俊,可不成了大家讨论的中心。 好不容易打发了看热闹的人,姐弟二人回到屋里,相顾无言,喜不自禁。 王潸然眼眶微红,颤声道:“你平日刻苦读书,总算有了回报,爹娘泉下若有知,定为你高兴。” 王子骞还拿着那封信,眨着有些失神的眼睛,“我答得不好,还以为考不上的。” 王潸然将他搂进怀里,欣慰道:“我知你非池中物,总有一日要到外面的世界闯荡。” 王子骞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这才接受了自己中了解元的事,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声音都带上一丝喜悦,“姐姐,我考上了,我中了解元!” 王潸然点头,“嗯,你中了解元,乡试的第一名。” 王子骞眼里充满了得意,那是属于小孩子的、因为努力得偿而生出的喜悦和满足。 王潸然摸摸他的脸,柔声道:“少年得志,固而值得称赞,但切忌洋洋自满、踏步不前。” 王子骞用力点头,“子骞明白!” “来报信的是你借住的那家人家,你之后要亲自上门拜谢,知道么?” “嗯,知道。” “还有新老两人夫子,你都不可懈怠。乡长、县令几处也要登门道谢,感激他们举荐之恩。” 王潸然一样一样嘱托,王子骞认真听了,仔细记在心里。 王子骞道:“张少爷捎了信来,姐姐看看写了什么?” “写给你的信,你当自己看。” 王子骞于是拆开信来,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犹疑地望向王潸然。 他把信递给王潸然,让她看过。 短短几句话,恭贺他中举,而后希望他能一鼓作气,赶赴明年的春闱。而这期间的半年多时间,张澜愿意资助他上京求学。 王子骞犹豫道:“姐姐,你怎么想?” 聪颖如王潸然,岂不知张澜是有意施恩,将来王子骞有所作为,也算有过知遇之恩,那之后牵扯的权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的。 她沉吟片刻,道:“子骞,这是你自己的事,当有你来做决定。我能说的,只有一句话,滴水之恩,涌泉报之,而涌泉之后,你尚能做你自己与否,便不是我可以告诉你答案的了。你自己想清楚,应,还是不应,姐姐都听你的。” 十二岁的孩子眼里透出无限迷茫与无助,手中一纸薄薄的书信,仿佛是决定自己人生的判书,应或不应,将未来的路生生隔成两条。 他捏着张澜的信,久久无言。 临清走了快十日了。 原本尚有人气的屋子,又变回冷静模样,那只兔子也被带走了,沈絮守着一间空屋,暗自销魂。 外边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沈絮望了一眼,又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继续望着那一方菜土。 公子_86 白菜可以摘了,葫芦还是攀藤了,辛苦锄地只为看到菜苗成熟的人儿,却不在这里为此欣然欢呼了。 临清为什么要走呢…… 记得那人说过,不管如何,他都会陪自己的。 说这话时,那人脸上尚可见一闪而过的羞涩,眼里却始终充满着坚定的光彩。 还记得那日南风习习,熏人欲醉,两人伴着晚霞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公子细声的话语,如三月春风一般,吹暖了他的心。 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沈絮眼里浮上几丝黯然,不会扔下我不管的……为何又不再回来了呢……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习惯了那人的陪伴。做饭,浆衣,扫地,烧水,雨天的一纸雨伞,春日里那一身新衣……渗入骨髓的相伴,习以为常的人影,宛如衣柜里的一件旧衣,在手边时,从不曾察觉,一朝失去,却久久怅然若失。 是他说过,你若有日想走了,不必顾念我,走便是了。 也是他说过,你又不能同我做一辈子的假夫妻,何时你有了欢喜的人,便同他过吧。 似乎从来这里的第一日起,他便在赶他走。 然而此刻真的走了,沈絮却没有以为的那样洒脱。 他不习惯,什么都不习惯。 不习惯早上没有人催他起来去教书,不习惯晌午见不到那个顶着日头过来送饭的人影,不习惯下课回到家依旧空落落的谁都没有,不习惯夜里吹了灯原本嫌挤的床上如今只有他一个人…… 沈絮坐在院里默默想着,想到眼眶微酸。 此刻,他才仿佛扮回了应有的角色,一朝繁华尽,天涯沦落人,孑然一身,孤苦飘零。 无边的寂寥铺天盖地般淹没了他,灼灼烈日之下,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有人在前院唤着他的名字,“夫子,夫子。” 沈絮略略收拾情绪,穿过堂屋,看到王潸然与王子骞站在院门外。 “王姑娘,子骞。”沈絮打开柴扉门。 王子骞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子骞此番乡试得中解元,乃夫子教导之功,子骞拜谢尊师。” 一番话铿锵有力,震得沈絮半晌才回神。 “放榜了?你中了解元?”沈絮喜不自禁,一把把王子骞扶起来搂入怀中,“太好了!” 待到恢复平静,王子骞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沈絮。 “张澜愿意助你上京求学?”沈絮诧异道。 王子骞点头,“子骞预备应之。” 沈絮抬眼看王潸然,王潸然轻轻点了点头,沈絮便知这背后牵扯的利已同王子骞说过了,如今做了决定,已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沈絮颔首道:“你既决定了,便好好准备来年的春闱。夫子才学有限,只能教到这里了,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王子骞眼眶一热,膝跪于地,再拜道:“夫子之恩,子骞永记于心。” 沈絮心头也是汹涌万千,他扶起王子骞,眼眶亦红了。 “王姑娘如何打算?” 王潸然垂下眼眸,黯然道:“长安远去千里,我放心不下,打算和子骞一起上京。” 这便算是要作别了,前路未卜,或许此去再无相见。 沈絮心里不免泛起一丝别离之愁,凝眸许久,才缓缓道:“一路珍重。” 王潸然快速抹掉一点眼泪,将胸中万千波澜全然压进再也不会放出来的角落,轻声道:“夫子亦珍重。” 至此,妾心茫茫,再无见天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事儿太多,汇到一起都能写一本种田文了,真闹心……更晚了,抱歉~ 预计失败,还得下章才能重逢~ 因为我还是蛮想挽救一下王姑娘的形象的,她不是个坏人,对沈絮是有意,但没有想过要介入二人,对于自己的无心之失,她很懊悔,所以决定把心意永远藏在心里,默默离开~ 不过她无意促进了二人的进展,还真是做了一桩好事~ 而且我很喜欢她对王子骞的教育方式~ 总之我就是想挽救一下王姑娘,大家不要讨厌她哈~~ PS.对比了一下【公子】和隔壁【青青子衿】的文风,我现在严重怀疑我是个精分……好忧桑…… ☆、第五十四章 “手当弓起,用力在指,力出在腕,臂不可懈怠。” 后院,临清正指导刘婉婉弹琴。 几日相处后,临清对刘婉婉的印象大有改观,琴晚身为当事人,必然被妒忌蒙眼,看她哪一处都不顺眼,但临清与她交心之后,却发现这只是位心思单纯稍显蛮娇的少女。 刘婉婉如今对临清恭敬有加,但凡临清说的话都奉若圭臬,学琴的时候勤于修艺,闲暇时候更愿意缠着临清说话,俨然将他视为春闺情怀的最佳倾诉对象。 看着自家女儿一改顽劣骄横的性子,终于有了点女儿家的姿态,县令刘道茂对临清感激得不得了,几次三番提出让他多留一段时日,如果愿意成为入幕之宾最好不过。 临清心头尚存犹疑,一时并没有直接应下。 他需要时日去淡忘,或者劝自己淡忘。 刘婉婉接连弹错几个音,显然今日心不在此。 临清放下琴,看了她一眼。 刘婉婉立刻赧然道:“我再弹过。” 临清道:“心既不静,再弹过亦白费功夫。” 刘婉婉心虚地低下头,嗫嚅道:“婉婉错了,表哥说今日解元郎要来县衙拜谢,我实在好奇,一时静不下心来学琴。” “解元郎?”临清微怔,乡试放榜了?不知王子骞考中与否,自己送他赴考,回来后倒忘了这件事。 刘婉婉兴奋道:“正是解元郎!表哥说是个十二岁的小儿考中了,真是天大的喜事,陆山镇十几年没出过举人了,一出便是个解元,真真威风!” 临清心下一颤,子骞考中了! 他急忙站起身来,“解元郎几时过来?” “早就来了,此刻在书房与我爹说话呢,先生也想瞻仰一番解元的风姿么,走走,我带你去。” 不由分说,刘婉婉便扯着临清的衣袖跑了。 显然从前就没少做这偷窥之事,刘婉婉带着临清熟门熟路溜进刘道茂的院子,溜到书房的窗沿下,两个人并排蹲着,耳朵贴在墙上,仔细听里面的声音。 公子_87 临清:“……” 里面传来刘道茂夸赞王子骞的话语,而后是王子骞稚嫩的声音说着大抵是被谁教过的应答之词,一唱一和,倒像是在唱戏。 临清心里激动不已,心想那三日子骞没有白受苦,那样一个睡着了还喃喃叫娘的幼小孩童,竟真一跃成了人中龙凤。 一会儿等子骞出来,自己定要好生同他道贺一番。 这样想着,便听到刘道茂道:“沈夫子一番心血没有白费,不知日后有何打算。” 熟悉的声音缓缓传进耳中。 “墨怀侥幸,自知才尽于此,子骞不日将赴京求学,墨怀与他的师生之缘,便止于陆山村的学堂了。” 临清怔在原地,那声音彷如绕骨柔、千斤坠,他竟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气也没有,眼中悄然酸涩。 刘道茂沉吟良久,方重笑道:“夫子自谦了。” 窗外的刘婉婉已是等不及想看看这位小解元的身姿,小声嘀咕:“怎么说这么久啊,绕来绕去像猜谜似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临清心里却明白,刘道茂是对沈絮有所顾忌。削为平民,却未必做得成平民,惜才之心,也会被视作谋逆之举。沈絮甘愿承受误解,是自身风骨使然,然而临清却忍不住小心眼地想,这其中又有几分是为了红袖之故呢。 他不想再听了,不愿任由自己妄加揣测,既然止不了自己的心,那便眼不见为净。 起身要走,门却忽然开了。 刘婉婉“呀”的一声站起来,拉了临清就要跑。 刘道茂瞥见了自家女儿落跑的身影,不由怒道:“站住!回来!成何体统!” 刘婉婉偷偷扮了个鬼脸,意思是完蛋了,她讪讪转过身,走过来心虚地叫了一声“爹”。 “请个先生教你学琴,你不好好练琴,跑到这里做什么?” 刘婉婉索性抬起一张笑脸,“来看小解元郎啊!”她东望西望,目光落到王子骞身上,立刻“呀”了一声,“这就是今年新中的解元郎啊,长得真可爱,几岁了?” 说着,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放肆!”刘道茂喝道,“怎可对解元如此不敬!” 刘婉婉一心只觉得这小娃娃粉雕玉琢的,十分讨人喜欢,一时竟忘了应有的礼仪,连忙收回手,吐了吐舌头,道“小公子冒犯了。” 王子骞对她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惹得刘婉婉更加喜欢了。 “王小公子,沈夫子,小女不懂事,让你们见笑了——沈夫子?” 沈絮自见到临清的一刻起,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那人一身白衣,垂着脑袋,乌发散落在肩上,宛如那日庭中初遇。 “沈夫子?” 沈絮回神,“啊,哦,见过刘小姐。” “见过沈夫子。” 刘道茂见沈絮的目光总瞟向临清,便道:“夺了夫子的书童来给小女教琴,夫子不会见怪吧。” “自是不会……” 沈絮还是望着临清,临清却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寒暄几句,沈絮同王子骞便要告辞,刘道茂唤人相送,“临清,你不若也送送沈夫子,他愿放你过来教琴,你替我好生道谢。” 临清只得应是。 待到就剩了三人,王子骞抱了临清的腿,高兴道:“临清哥哥,我考中了!” 临清摸摸他的头,笑道:“嗯,恭喜你了。” “临清哥哥,我就要去京城了,你……你来送我吗?” “你经过镇里时,我一定出来送你。” 王子骞黑亮的眼睛忽然充满了忧郁,“哥哥,你不回来了吗?我和姐姐都要走了,没有人会再说那些话了,你回来吧……” 临清一怔,眼睛里兀的生起一团水雾。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王子骞为自己这份无果之恋道歉,也从来没有想过看似天真无邪的孩子竟会说出这样令人心酸的话来。 他蹲下来抱住王子骞,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你没有关系,我是到镇里来教刘小姐弹琴的。” 王子骞伸手搂住他,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全涌出来了,“哥哥,你回来吧……你不要生气……你别怪姐姐……你别不理我……” 略带哭腔的倾诉,让临清硬了许久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小孩真挚的话语让他羞愧不堪,自己一时任性的离开,不知让无辜的王子骞受了多少煎熬。 他无力撒谎,说自己不是因此离开,只能紧紧抱着小小的人儿,努力逼回眼里的泪水。 沈絮立在一旁,想张口说些什么,却不知自己还能说什么。 临清放开王子骞,擦掉他脸上的泪水,温声道:“哥哥心里,从来没有怪过你,你如今中了解元,哥哥为你高兴,你要将心思全放在春闱一事上,莫叫旁的事扰了心神。” 王子骞拉着他的衣袖哀哀求道:“哥哥回来吧……” 临清悄然瞥了一眼沈絮,轻叹道:“没有回不回来一说,我在这里教琴,总要有始有终,你安心求学,别为这些事分心。” 沈絮终道:“你教到几时,教完就回来吧……” 临清望他一眼,沈絮脸上是期待怯怯的神情,却终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种。 他没有做声,起身牵着王子骞,将二人送出县衙。 沈絮欲言又止,走了几步再回头,那人的身影已背了过去,半边身子已经踏入了门內。 沈絮咬牙,松开王子骞的手奔过去,抓住了临清飘逸的衣袖。 临清回头,眼中诧异一片。 “你,你……”沈絮心中万般话语,却是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 那日为什么要哭,那日为什么要走,走了为什么不回来,哪里出了变故让你不再愿意见我。 临清望着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失望。 那份欢喜,不愿对方为难而埋在心里的初衷,忽然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临清想,从始至终,欢喜哀愁的只有自己一个,折子戏里人无成双,他拿来劝刘婉婉的那些话,也该由自己先做到,不然亏了对方一声先生。 他从沈絮手里轻轻扯出衣袖,语气淡如一池静水。 “临清失诺,少爷见责,以后临清不能再伺候少爷了,少爷自己珍重。” 沈絮怔怔望着他,脑子一片空白。 来不及挽留,那道人影已从眼前晃过,闪进门扉,再无寻觅。 王子骞将要上京求学,一众乡亲纷纷送来鸡蛋、腊肉表示心意。这一去便可能许久都不会回来,白萧萧站在院子里,看着快要搬空的家,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白萧萧问。 王子骞低下头,“不知道。” “一定要走吗?” 公子_88 “嗯……” “……”白萧萧眼睛发红,将怀里的东西粗鲁地塞给王子骞,转身负气而去。 王子骞打开布包,是一袋桂花糕,他从来最喜欢吃的白萧萧的娘做的桂花糕。 王子骞吸了吸鼻子,捏了一点放进嘴里,甜得自己快要哭了。 王潸然从屋里出来,背上是重重的行囊,“走吧。” 王子骞回头望望自家的小院,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嗯。” 乡亲一路相送,到了村口,临清与马车夫站在那里。 架不住孩子的哀求,临清还是回来送他,他雇了一辆马车过来,正方便王子骞赶路。 人群里,也有沈絮。 然而临清没有望他,只是恭声嘱咐王子骞一路小心,到了京城后要用功念书。 王子骞用力点头。 王潸然歉然道:“小公子……” 临清笑了笑,摇了摇头。 王潸然眼眶酸涩,抱了王子骞坐上马车,同众人告别。 马车渐远,看热闹的人逐渐散去,却有一道小小的人影突然冲出去,追着马车一路跑去。 “子骞!王子骞!别忘了我!再回来一起玩!” 白萧萧哽咽的嘶吼,散入风中,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临清回过头,对上沈絮犹豫的目光。 王婶道:“小公子你这便回来了吧,去镇里教琴那么久,夫子该想你了。” 临清勾了勾嘴角。 没有说话,他越过沈絮,往家里去。 沈絮一怔,慌忙跟上他的步伐。 进了屋子,沈絮讪讪道:“你,你那日说的话,是何意思……” “便是字面的意思,我食言了,不同你过了。”临清淡淡道,转身进房,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清出来。 沈絮追到房间,“为什么?” 临清手中一顿。 为什么? 因为不愿了,不想了,累了倦了,失望了伤心了,唱够了自己的戏份,便要下台了。 你不懂情爱,又何必在乎我来或不来。 临清疲倦地摇摇头,将衣物捆成一个行囊。 沈絮上前抓过他的手,急道:“你若是在意村人的言论,我可以同你解释——” “解释什么?”临清勾起一个凄艳的笑,“你没有什么需要同我解释的,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与谁亲近便与谁亲近好了,这些不需要和我解释。” “王姑娘已经走了,没有人会再说你,你回来住吧。” 临清闭了下眼睛,忽然狠狠推开了他。 “少爷,你要我回来做什么呢?在你心里,临清究竟算什么?” 沈絮一滞,“我……” 算什么呢?究竟算什么呢? 他不是与他娇言软语的枕边香,不是风流衣袖下沾染的露水凉,他只是在他妻妾散尽后端坐于庭中的一株汀兰,只是偏远乡野里与他朝夕相对的一衫旧衣。 如今他向他讨一句明言,在他心里,他究竟算什么。 沈絮张口结舌,如鲠在喉。 时至此刻,那人微红的眼睛,怨怼的责问,连带从前种种旁枝末节,搅成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红线,缠得沈絮无法呼吸。 他若还不懂,便真是无可救药了。 沈絮颤颤迈了一步,“临清……” 临清惨然一笑,语气哀凉,“欢喜了,可以不欢喜,少爷心不在我,临清便与少爷别过。” 说罢,提起包袱踉跄要走。 沈絮猛地抓住临清的手臂,“别走!” 窗外轰然一声,大雨如注。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没有想到会把告白写得这么心酸……相信我,我不是故意的…… ☆、第五十五章 傍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尚在议论纷纷的村人抱头乱窜,天幕一下子沉下来,暴雨汹涌,天地之间只余沙沙不歇的雨声,触目所及,全是一片珠帘淅淅。 屋内光线暗沉,轰隆的雷声响过,倏然一现的闪电映亮二人脸上的神情,以及那一只握住另一只、含着期待、却捉不定心意的手。 手掌之下覆着的那一只手微微颤抖,犹疑、惊喜、失落、哀凉,在这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随风飘散却又婉转徘徊。 “别走……”那人低低道。 临清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步也迈不了,半句声音也发不出。 那人上前一步,急声道:“别走!” 临清抹了眼泪,颤声道:“我若留下,你待我何?” 沈絮茫然。 待你若何? 一衫旧衣,还是枕边软香。 胸中难名的情意,一声铿锵的诘问,沈絮想不明、允不了、舍不得、却又——要不了。 二十六年的岁月,他没有为谁倾诉过真心,游走人间,快意潇洒,露水之香在黎明将至之时便拂袖弹去,他心里从未被任何一个人占去一席之地。 情话说得,娇娘宠得,然而动情动心,却从来不是属于他的戏份。 公子_89 眼前的人,他割舍不下,穿惯了的旧衣,便是旁的新衣再如何飘逸华丽,也给不了那份浸入骨子里的安宁闲适。 然而习惯了,便是爱吗?习惯了,便该要爱吗? 他非断袖,甚至是怕的。 临清若是女子,他也许早已情许。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郎,他视为亲人、感激心疼、却从没有想过要爱上的少年郎。 握住临清的手,有了一丝迟疑。 临清心碎欲裂,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罢了,罢了。 该待我如何呢? 不爱便是不爱,你爱他,不意味着他也要爱你才算公平。 你何必这样为难他,也为难自己。 他拿了包袱,转身要走。 屋外的大雨随着门打开的那一刹,呼啸着争先涌入,临清被狂风吹得一趔趄,跌坐在地上。 沈絮慌忙过来关上门,将漫天大雨关到屋外。 临清怔怔望着,身上的雨水渗进衣裳,冰凉冰凉。 那人双手压着门,半弯着身子,静静看着自己。 屋外狂风呼啸,寻不到家的魂儿在这大雨之中失了方向,仿佛走在绝望的迷雾里,心怀戚戚,找不到归宿。 他忽然失了勇气,那人替他关上的门,仿佛一双将他拉出迷雾的手,屋外骤雨狂风,全被挡在那扇单薄的门扉之后,淋湿了翅膀的鸟儿被温柔安放在屋棚之下,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些强作的冷漠,那些逼自己狠下的决心,全在这破落的小屋之下,分崩瓦解。 临清掩面痛哭。 只有这一样,他只要这一样。 沈絮一怔,扑过去拥他入怀。 临清哭得无比狼狈,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紧紧抓着沈絮的衣衫,喉头滚动着伤心的抽噎。 雨天留君,天明便离。 那夜雨声沙沙,相拥的人影在黑夜里融为寂静,若非偶然而过的闪电,这屋子里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想,这便是离别前的温柔了,贪图够了,便放手罢。 一个想,我当待你如何,不愿允你,又不愿放你走,黎明之前的长夜,过得再慢、再慢一些罢。 此去当无期,我不敢再徘徊,你不敢再思量,从前种种,便如浮华一梦,梦醒了便忘了罢。 临清的眼泪流在沈絮肩上,入骨凉,却烫入心。 “你允我些时日,让我再想想可好……”沈絮哑声道。 临清摇头。 再想当如何,我怕的,便是你不得不还我心意。 真心付真心,我要的,不是感激与愧疚,更不是因着感激与愧疚而强生出的爱。 沈絮的声音染上一丝哽咽,“我没有爱过人,你当允我些时日思量,别这样自顾自地给,又自顾自地离开……” 临清的眼泪顺着紧闭的眼睛不断流下来,他断断续续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思量再久,也不会是喜欢……逼走了王姑娘,我已经愧疚难当……莫再,莫再让我更愧疚了……” 沈絮哑口无言。 他知当放临清走,不欢喜,就不该再抓着不放,他舍不得临清,只是因为这人是伴着他一路落魄、寒夜里为他点一盏灯、暑天里为他掬一把水的手边杖,天地之大,他只有一个临清。 他不想放他走,不想再得到之后再体味失去的痛苦。 然而,他却不得不,就要失去他了。 大雨不知何时歇了,清晨的日光带着早间清凉的气息,让临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倚在沈絮怀里,两个人狼狈地靠在堂屋的壁上,枕雨而眠。 沈絮的眼睛是肿着的。 临清呆呆看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 这人……也会哭的…… 情入愁肠,化为苦酒,再不知忧愁的人,也会落下心酸泪。 他怔怔望了一会儿,悄然从沈絮怀里挣出来,跪在地上,仔细打量眼前这样脸。 欢喜一个人,到底欢喜他的什么,明明只是一面之缘,望见了动心了,便随他去了。一年多的寂寞时光,本该冲淡那份悸动,却不知为何,在他散尽家财的那一日,自己没有离开,却坐在庭中,等他发现。 那时的他与沈絮,其实不过一对陌生的人儿,他于沈絮,只有那年夏日恍惚中的一眼钟情,沈絮于他,更是没有半分印象。 临清怔怔想,那日的自己,为什么会留下。 他欢喜的那个幻影,如今化为现实,又呆又累的人儿,与记忆中相去甚远,他又为何,欢喜不减,反而愈盛。 或许只是人人生来一道情槛,遇着了,便栽了此生。 手指缓缓滑至唇瓣,他痴痴望着,终是俯下身,轻轻吻上那渴盼了许久的部位。 少爷,我欢喜你。 短暂的相触,沈絮缓缓睁开眼睛,尚在梦中,只见面前白衣飘过,怀里的温度已经散了。 “临清!” 沈絮错愕起身,忙不迭追去。 院门外,那道人影却僵僵立在那了。 沈絮奔过去,“临清——” 临清转过身,手里抱着一个团子样的包裹,茫然望着他。 沈絮望去,亦是一怔,那团子似的布包中间,露出一个软软绵绵的小人儿来。 “这是——”沈絮上前一步,只见布包里露出一截信纸。 他抽出来,展信略略扫了一遍,面色变得尴尬起来。 临清顶着红肿的眼睛问道:“谁家的孩子,怎么丢在这里?” 沈絮僵僵道:“似乎,是我的……” 临清:“……” 沈絮将信举给他看。 妾要嫁人,托与沈郎。 沈絮:“大概是哪个小妾的……” 公子_90 临清:“……” 沈絮:“我……” 临清:“……” 临清面无表情看着他,把婴儿放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沈絮:“……” “等等!等等,临清!”沈絮急忙拉住他。 临清回头。 沈絮张了张嘴,却又无话可说了。 该从哪里说起,悬而未决的心意,突如其来的孩子,哪一样都是自己不对,哪一样都只会让对方离开。 “我……” 挽留的话,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以什么身份说出口,用什么理由挽留。 沈絮像掉进一团乱麻之中,扯不清头绪,却又时不我待。 临清垂下眼眸,尚不及叹息,目光却被沈絮怀里的婴孩定住。 潮红一片的小脸,仓促微弱的呼吸,临清探手,手里烫得吓人。 这才反应过来,小婴儿竟始终没有半点哭声。 “他发烧了!”临清急声道。 沈絮这才记起这个孩子,低头望去,果然小婴儿眉头紧锁,微张着小口,极尽虚弱之态。 两人顾不得昨日的告白,抱着孩子慌忙去找村里的大夫。 老大夫一大早被人叫醒,眼睛还没睁明白,怀里就被塞了一个软糯团子,焦急的声音催促着他快些诊治。 老大夫晕晕乎乎了半晌,才定了心神搭脉。 看面色,观舌苔,老大夫的脸色慢慢沉下来。 “这孩子高热不退,且贻误许久,老朽医术有限,夫子快些送到镇里去!” 沈絮抱了婴孩拔腿就跑,临清紧随其后。 半晌后,老大夫才回过神,喃喃道:“呀,夫子什么时候和小公子有孩子了?呀,夫人啊,夫人啊,不得了啊!男子也能生子了!” 两人急匆匆往镇里赶,半路拦了赵大叔的马车,几乎是飞奔到了镇里。 到了医馆,大夫看过之后,命徒弟拿出一套银针,解了抱着孩子的布,里头是个小小瘦瘦的婴儿,不到一臂之长,红色小肚兜软软系着,上头绣了个“宝”字。 大夫几针下去,小小的婴儿发出猫叫般的哭声,嘤嘤咛咛,好不可怜。 施针毕,徒弟拿过干净的软布过来,重新将婴儿包好,先头那块湿哒哒的布料,都将桌子浸出一大块水痕来了。 大夫道:“这孩子着凉发热了,你们怎不早些送来,烧成这样,命都差点保不住。我暂时给他扎了几针,他这样小,喝不得药,你们抱回去后,用料酒给他反复搓身,再抓些□□,剥了心脏绑在他手腕上。”叹了口气,又道:“你们真是太粗心了,孩子掉到水里,还不赶紧换衣服,让他着凉烧成这般严重。” 沈絮茫然听着大夫训,心里转了几弯,略略整出些头绪来。 丢孩子的人必是昨天就扔在那里的,而后一场大雨,孩子淋了一夜,可不发热高烧。 沈絮心里担忧不已,虽然尚未接受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做了爹,但这样一个遭人抛弃的可怜孩子,任谁看了都心疼,沈絮只盼他不要烧坏脑子就好。 抱着孩子出了医馆,两人急忙去买了料酒与□□,租了辆马车回家。 刚落屋,一个去剥□□,一个搓身子,两人围着孩子忙到中午,直到婴儿呼吸渐缓,安然睡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临清抱着小婴儿,实在可怜他这副模样。 “哪个小妾的,知道么……” 沈絮道:“看字迹,像是舒云的。” 临清斜他一眼,你到底风流到什么程度,连对方的字迹都记得。 沈絮自知失言,赶紧闭了嘴。 临清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娘,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沈絮道:“她要嫁人了,带着孩子反是拖累,寄人篱下,若遇上个心胸狭窄的,只会让孩子受苦。”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脸,舒云应是离府后才发现有孕,愿意为他生下孩子,沈絮心里充满了感激。 临清冷冷吐出两个字:“作孽。” 沈絮:“……” “你打算怎么办?” 沈絮轻叹:“还能如何,总不能再扔一次。” 临清的话哽在喉头。 如何养?养得活吗?会养吗? 这样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少爷,再加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临清心里百转千回。 沈絮望了临清,临清对上他期许的眼眸。 那人没有说话,话却全藏在了眼神里。 临清缓缓呵出一口气,那场雨,终是绊住了自己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临时被抓去代课,趁课间溜出来更文……让大家等转折等这么久,抱歉哒…… 现在的初三生好可怜啊,周末还要补课,我们那时候撒丫子玩啊~ 说好的十章內包子出场!不虐哒! 小宝:爹,我把娘留下来哒! 沈絮:乖! 临清:……为什么有一种白哭了一场的感觉? 后妈(望天):…… ☆、第五十六章 公子_91 小婴儿睡了一会儿就饿醒了,发出猫一样的嘤咛。 临清只得抱着他到王婶家求助。 王婶抱着快一岁的小女儿哄她午睡,四岁的小儿子和六岁的二儿子在院里玩耍,看到临清和沈絮来了,齐齐扑过来,“夫子,哥哥!” 王婶在屋里听到声音,把小女儿放到摇篮里,走出来道:“夫子和小公子来了——小公子你怀里抱着什么?” 临清将小猫崽一样的婴孩露出来,“王婶,这孩子饿了,我不知道该喂什么……” 王婶吃惊道:“呀,这还不到一个月吧,怎么还发热呐,夫子你们从哪里捡来的孩子?” 沈絮:“呃……” 临清:“……” “给我吧。”王婶把婴儿接过来,拿手指碰他的嘴唇,小婴儿立刻做出吮吸的动作,显然的饿坏了。 王婶于是把孩子抱进屋喂奶。 临清与沈絮站在外头面面相觑。 临清别开视线,稍稍背过身子。沈絮眼眸微动,终是无言以对。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王婶哦哦哄着小婴儿走出来,小婴儿趴在她胸口,餍足地打了一个嗝。 “好了。”王婶把他横抱过来,小婴儿生得粉粉嫩嫩,眯着眼睛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十分惹人喜爱。 “谢谢你,王婶。”沈絮道。 “乡里乡亲的,夫子别说客气话。”王婶道,“这孩子是夫子哪里捡的?” “家门外捡的……” “啊呀呀,真是个狠心的娘,这样小的孩子都忍心丢掉,也不怕孩子被狼叼了去。”王婶愤愤道,愈发觉得怀里的孩子可怜,“总有这样可恶的男子,做了孽又不负责,才让女子受这种弃子之罪。” 沈絮:“……” 我还是不要坦白好了…… 王婶道:“有点发热呢,看过大夫了么?” “看过了,好些了已经。”临清道 王婶担忧道:“你们打算如何,两个男子怎么养啊?” 这孩子是沈絮的骨肉,沈絮自然不可能扔掉不管,然而对于养育婴孩一事,他半点经验也没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打算养的,不会的……便慢慢学吧……” 王婶道:“嗯,有个孩子也,膝下无人难免晚年凄凉。” 沈絮看一眼临清,临清低垂着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王婶见二人都不说话,以为还在为孩子的事担心,便道:“夫子放宽心,不会的就来问我,我家小女儿吃得少,奶水足得很。” 临清:“……” 沈絮:“……” 有时候王婶的奔放程度真让人招架不住。 王家小儿子跑过来,好奇地问:“这是夫子的宝宝?长得好漂亮啊。” 说着,伸手要抱。 王婶把婴儿放到他手上,“小心点,别摔着,怎么抱妹妹就怎么抱弟弟,知道吗?” 小儿子点头,仔细打量怀里的小婴儿,“夫子,弟弟叫什么名字?” 沈絮愣了一下,他还没有想过孩子的名字。 临清弯下腰,望着眯着眼睛打哈欠的小婴儿,轻声道:“叫小宝。” “小宝。”王家小儿子在小宝脸上亲了一下,小宝窝着嘴,发出舒服的唔唔声。 王婶欣慰道:“先前看小公子住在镇里不回来,还以为你们吵架了,现在总算松了口气。”她拍拍临清的肩膀,语气慈祥,“乡下人家,喜欢嚼舌根子,其实没有恶意的,小公子别往心里去。” 临清垂下眼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有些事,只一次,便叫人心里生了芥蒂。 有些话,只说一遍,便叫人从悸动里醒过来。 有些心意,失望了一次,便很难再给第二次机会。 他留下,只是因为给出去的心没办法一下子收回来,他需要时日去冲刷这份错恋,或许渐渐的,一点一点的,溜走的心便会慢慢回来了。 隔日,临清去县衙请辞。 周勉听过他的话,望了他半晌,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既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无从干涉,若哪日后悔,这里随时为了留有一扇门。”周勉道。 临清心中感激,他想问周勉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好,但又觉得问了反而显得矫情,只能点点头,“谢谢你,周大哥。” 周勉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纠结,手举起来,半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婉婉不肯他走,“先生你还没有教完呢,不准走。” 临清道:“我只是不在这住了,曲子还没教完,我不会中途撒手的。不过我家中有事,只能隔三天过来一次,我没来的日子,你自己要勤加练习。” 刘婉婉好不容易得了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哪里愿意他走。周勉扯了又扯,才勉强让她松了手。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但又不像从前。 农忙过去,学堂复课。 沈絮白日去教课,临清在家里带着小宝,中午过去送饭,学生都围着小婴儿新奇不已,临清也笑,只是眉梢间少了对沈絮的柔情。 夜里小宝哭闹,临清抱着他满屋子哄,沈絮去厨房热米糊糊,一个抱着,一个喂着,哄着同一个孩子,心却相隔甚远。 沈絮有些后悔,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日子,他想与临清说话,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快活自在,可临清却冷了颜色,客气而疏离,叫他好生煎熬。 琴晚给小宝做了几件小衫,拿过来送给临清。 两个人在院里给小宝洗澡,小小的木盆里,小宝坐在里头,呆呆望着临清,嘴边开始流口水。 琴晚皱眉道:“沈呆子的孩子怎么看起来比他还呆。” 临清的表情变得有些忧愁,轻声道:“嗯,大夫说,脑子可能烧坏了……” “啊?”琴晚捏捏小宝的脸,小宝转过脑袋望他,嘴边的口水流得更欢了。 临清叹气。 起初两个人还以为这孩子只是病没好所以恹恹的,然而等烧退了,依然还是呆呆傻傻的模样,抱去给大夫看,说是高烧过度,没及时退烧,所以变成傻子了。 沈絮为此伤心了许久,临清心里也不好过,虽然是沈絮的风流债,但到底是一条小生命,这样小就傻了,以后长大了该怎么办。 两人皆是愁云惨淡,本来就少说话了,如今愈发沉默寡言。 琴晚往小宝拨水,给他擦身子,小宝慢慢低下小脑袋,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坐在水里,“啊”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水面。 公子_92 “你还没被那呆子拖够么?一个大呆子就够叫你伤心了,现在又来个小呆子,临清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临清把小宝抱起来,放到膝盖上给他擦身子。小宝“啊啊啊”叫着,眼睛还望着木盆,口水又流出来了。 临清给他擦口水,轻叹道:“我不知道,我是要走的,可要走了,又舍不得了。” 琴晚给小宝穿衣服,小宝捏着拳头,转过头又冲他流口水。 “把嘴巴闭起来,不许流口水。”琴晚道,“可你这样拖着,小呆子长成大呆子,你更加走不了了。” 临清摇头,“你别问我了,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有些事,你心里知道该怎样做,但你偏偏就是劝服不了自己那样做。我想得累了,不想再去琢磨了。” 琴晚张张嘴,欲言又止。 小宝穿上了新衣服,对身上这层布料很好奇,小手捏着自己的衣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身上的衣服。 琴晚把他抱过来,“不许流口水,弄脏衣服,我以后不给你做了。” 小宝:“啊——” 一串口水从下巴流到衣服上,拖了长长一串。 琴晚:“……” “啊啊,我不要喜欢他了,我好心做的衣服啊!”琴晚抓狂道,把小宝丢回给临清。 临清笑笑,“他又听不懂你说什么。”说着,拿过围兜给小宝系上。 小宝很不喜欢脖子上围个东西,伸手去扯。 临清握了他的小手,温声道:“小宝乖。” 小宝黑亮的眼睛盯着临清,呆呆傻傻,那充满了信任与依赖的眼神却让人心里软和一片。 他若是不要小宝了,小宝该多可怜。 临清小时候就渴盼有个家,有娘疼,有爹宠,可爹娘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像,他甚至记不得他们的声音,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被他们抱在怀里哄过亲过。 看到被亲娘丢掉的小宝,临清就不自觉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忍不住想要疼他爱他,庇护他照顾他。 从前只有兔子为伴的日子,他不愿小宝再经历。 临清忍不住把小宝抱进自己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心里一片苦涩。 琴晚坐了一会儿便回去做晚饭了。 临清把小宝放到堂屋里拿废木料围成的小窝里,里头垫了冬天盖的厚褥子,临清做事的时候,把小宝放到小窝里,方便照看。他又捉了兔子放到里头,免得小宝没东西玩要吵。 沈絮回来的时候,临清在厨房做饭。 他走到小窝前,看自己的傻儿子。 小宝揪着兔子的一条腿,兔子显然被他虐待成习惯了,懒洋洋卧在旁边,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小宝面无表情看着沈絮:“……” 沈絮面无表情看着小宝:“……” 口水顺着小宝的嘴角流出来了。 沈絮:“……” 沈絮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无奈地抱起儿子,小宝的手还揪着兔子,于是兔子呈倒吊着的姿势也被拎起来了。 “小宝乖,松手。”沈絮好言相劝。 小宝无动于衷:“……” 沈絮:“乖,别抓兔子了。” 小宝:“啊……” 口水滴到沈絮衣服上了。 沈絮:“!!!” 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解救完兔子,兔子一蹬腿跑得没影了,小宝手里一空,转手抓了沈絮的一缕头发。 沈絮:“……” “小宝乖,松手。” “……” “啊啊啊!别扯别扯!要断了!” “……” 临清从厨房端菜出来,看到的就是沈絮和小宝的拉力赛。 他淡淡瞟一眼,视若无睹地放下菜,转身又往厨房去。 “哎,临清,过来帮忙啊!” 这场拉锯的最终胜者是小宝,吃饭的时候,沈絮不得不一手抱着他,因为小宝手里还拽着他的头发。 沈絮哭笑不得,无奈地同他大眼瞪小眼。 单手吃完饭,小宝还是不肯松手,吧嗒吧嗒吃着沈絮给他喂的米糊糊,继续面无表情。 临清走过来,轻轻拍拍小宝的手,小宝慢慢松开了,沈絮怀里一空,小宝被临清抱了过去。 沈絮:“!!!” “怎么你叫他松开他就听话?” 临清淡淡道:“你拽他,他只会更用力,拍他手,他就知道你是要他放开。” 沈絮:“……” 你为什么不早点帮我咧…… 夜里,沈絮凝眸望着睡着了的小宝,脸上忧色可见。 这样一个孩子,长大后必定道路崎岖,沈絮为他担忧,亦为自己能否庇佑他一生而陷入沉思。 小宝的到来,让他从风流浪子倏然成为肩负重任的人父,若说捡到孩子的时候是兴奋与激动,现在则更多是一份责任与担当。 他以前从未想过以后会如何,而如今,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小宝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和临清之间——又该怎么办。 临清已经睡熟了,小宝睡在他和沈絮中间,沈絮侧卧着身子,目光移到临清脸上。 七月流火,夏日进入尾声,沈絮心头随着晚来的凉风,漾起阵阵涟漪。 那涟漪的中间,水痕映出一个人的名字,每一圈都因他而起,因他而灭。 临清。 公子_93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圣诞节快乐~~ ☆、第五十七章 关于舒云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住处,沈絮思量过后,以为是王子骞考中解元一事的结果。小小山村出了个解元郎,自是引人议论,议论来议论去,总免不了提起这位辅导解元郎的夫子。舒云或许就是听闻了这一点,才将小宝送过来的。 只是她一番苦衷,全毁在一场大雨。这场大雨留住了临清,却让小宝的人生才起步就沦为艰难。 沈絮抱着傻儿子叹气,转眼过了一个多月了,临清不冷不热,小宝傻傻呆呆,沈絮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秋日高阳,落叶纷飞。小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打着卷儿飘落的黄叶,神情无比惊异,嘴巴张着,口水流得沈絮一手。 沈絮:“……” 给他擦了嘴边的口水,沈絮没有办法,拿手抵着小宝的下巴,免得他再流口水。 小宝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嘴巴一瘪,口水从嘴角又流下来了。 于是沈絮的憩日全耗在给儿子擦口水上了,兔子则在沈絮脚边咬他的裤脚。 临清背着竹篓回来了,兔子松开嘴,一溜烟奔过去往临清腿上扑。 今日既是去镇里教琴,也是去采购。小宝大了些,衣服都是被口水弄脏,围兜不够用,买了布回来自己做。还有拨浪鼓、墨石、砚纸,等等。 沈絮抱着小宝站起来迎他,笑道:“回来了。” 临清淡淡道:“嗯。”便进屋放东西。 沈絮眼中闪过一抹失落,亲了亲小宝,小声道:“还不理我呢。” 临清放好东西,过来接过小宝,小宝早就急不可待想往他怀里钻,这一个多月几乎都是临清带他,小宝自然而然把他当做了最信赖的人。 “啊——”小宝跟他打招呼。 临清捏捏他的小手,笑道:“小宝,今天乖不乖。” “很乖,没有哭。”沈絮笑道。 临清淡淡瞥了他一眼,“有你的一封信,我带回来了,在书桌上。” 沈絮微诧,进屋一看,桌上果然摆着一纸信书。他拿起看,上头写着“夫子亲启”。 沈絮心里一咯噔,料想是王子骞的来信。 他不知道临清是不是生气了,拿着信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临清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过来看一眼,抱着小宝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沈絮想了又想,还是拆开了信。 王子骞在信中说,他与王潸然得了张澜相助,已经到了京城,现在在太学馆从夫子学习。张澜不但资助了相当丰厚的盘缠,还委托京城的朋友为他们置了住处。眼下姐弟二人在长安一切安好,愿夫子不必记挂。而后是一番感谢之词,无非苟富贵勿相忘一类。 沈絮看完,唏嘘不已。 走出屋子,临清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絮试着道:“子骞到京城了。” 临清“嗯”了一声。 “一切都好,他入了太学馆。” “哦。” “……他们姐弟都平安。” 临清淡淡道:“你不需同我说这些,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也不想再过问了。” 话毕,抱着小宝转身欲回屋。 “临清。”沈絮抓住他的手臂。 临清抬眼望了他,沈絮的眸中含了哀伤,轻声道:“别这样好么。” “那你想要我如何?” 想要如何?自是与从前一样,同我说话,对我笑,生气了对我发脾气,难过了对我哭,而不是现在这样,疏离淡漠,永远隔着一道墙。 临清苦涩一笑,“你不能不喜欢我还叫我依然喜欢你,少爷,这不公平。” 沈絮哑然。 翌日放学,沈絮拿了王子骞的书信去看望崔恪。 崔恪阅毕,展颜道:“倒也不辜负你一番教导。” 沈絮道:“子骞天资使然,与学生关系不大。” “莫自谦了,你愿意为举荐一事奔波,便是天大的恩惠了。” 沈絮替他倒茶,“我只不过举手之劳,成败还看他自己。” 秋日萧瑟,田里稻草堆成一摞一摞,放了学的小孩在田间打闹,抱起一把干草互相扔掷,闹不到一会儿又被家里吼住,灰溜溜各自回家。 斜阳晚照,落叶铺了一地,寒意慢慢起了,错落的屋舍炊烟袅袅,仿佛唤归的轻纱。 崔恪道:“今日打算留下陪老头子吃饭?” 沈絮赧然笑了笑,“不敢叨扰。” 崔恪望他一眼,云淡风轻道:“可是心思随人去了京城,以是这般郁郁不欢?” 沈絮知他在揶揄王潸然一事,面上一红,道:“先生怎也信村人玩笑?” “我信与不信,与你是与不是,有何关系?” 沈絮一愣,慢慢低下头去。 崔恪缓缓道:“古人常说,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讲究心境清明。然而心有所念,便会为流言干扰。自己可以不在意,却怕别人会在意。墨怀,你非会被他人言语左右之人,急于辩解,我想你不会想不透其中缘由。” 沈絮怔怔望着地面,落叶随风打卷儿,擦着他脚边而过。 半晌,他喃喃道:“心有所念。” 崔恪道:“有些事,你非想不透,而是不愿去想,因为想明白了,你会心生恐惧。”他顿了顿,转目定定望了他,“然世上还有何事,比不能顺从本心而活,更为令人恐惧吗?” 沈絮愕然相望,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崔恪家回来的路上,沈絮魂不守舍,夜幕缓降,秋虫低鸣,几只苟延残喘的萤火虫倏忽而过,沈絮抬头望去,月朗星稀。 心有所念。 念的是什么。 顺心而活。 公子_94 心里装的又是什么。 崔恪句句直指要害,他哪里是想不清,而是不愿去想。 真心当付真心,他既舍不得那份温柔,便要同样的温柔去换。 自己怕的是什么呢。 怕做了那惊世骇俗的事? 平心而论,他是那在意旁人眼光的人吗?以前自是不是的,一身富贵的少爷,谁人又敢冷眼相待。那么现在呢,他注定要在陆山村住一世,这里哪个不知他与临清是一双夫妻,又是谁会再来横加议论? 惊不了世骇不了俗,如此,自己惧怕的又是什么? 应是怕允一份承诺,怕要了真心却又终负,怕应了他的欢喜却又发现不过南柯一梦,怕自己不是欢喜而是习惯。 可这颗心里,明明装着那人的名字。 那人不对他笑了,心便空了一块;不同他说话了,心便又空了一块;不愿再欢喜他了,心便千疮百孔了。 这——便是欢喜么?便是真心么? 换了是别人,碧螺、晚珊、舒云,随便哪个,陪自己寥落的不是临清,而是别人,自己也会这样喜欢么。 沈絮站在夜幕之下,不远处,燃了一盏烛火,仿佛邀君暂住。 家这样近,他却迟迟迈不动步伐。 尽管提前打过招呼,但久不见沈絮回来,临清难免担心起来。 这呆子虽不至于迷路,但天都黑了,那又是个惧黑的主,不会是聊过时辰不敢回来了吧。 一桌子的菜也顾不上吃了,临清抱了小宝提着灯笼出去寻人。 未走多远,便在家附近的路上找到了兀自发呆的沈絮。 临清皱眉,“怎么傻站在这里不回家?” 沈絮的目光慢慢聚拢,眼前的小公子脸含忧色,手里抱着孩子,头发散在肩上,被小宝捏了一束放在嘴巴里咬。 提着的灯笼,微红的脸,以及眼中的担忧与释然。 秋虫啁啾,露重霜寒。 沈絮目光微闪,那一刹,心里的疑问忽然就想通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只是因为那是临清。 大难临头,家财散尽,留下的只有一个临清。 乡野寂静,枕雨而眠,伴他的只有一个临清。 连这样一个寻常夜里,会为他晚归焦急,提了一盏灯笼匆匆寻人的,也只有一个临清。 哪来什么如果,除了临清,还会有谁,还能有谁。 那是临清才会做的事,那是临清才会给的真心。 所以心有所念,念的是临清。 所以习惯成自然,习惯的是临清。 所以心空了想要填补,能拿来填补的也只能是临清。 沈絮眼眶一热,夺了他手中的灯笼,连着咬头发的小宝一道将人拥入怀中。 临清,只会是临清。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到此时才明白。 不是不欢喜,而是不知欢喜。 不知欢喜,才叫那人将心意藏在心里,才叫那人受了委屈不肯再给真心,才叫自己一朝失去方知后悔。 小宝吚吚呜呜,不明白背上为何多了一道温暖的墙,拱着小身子想要挣脱狭窄的缝隙,然而那人却抱得愈发紧了。 “临清……”沈絮哑声道。 临清茫然望着夜空,感到他在颤抖。 这样的夜,他在想什么。 那样寂寥的一道身影,站在那里,却不敢回来。 临清平静的心漾起一丝波澜,那人喷薄的热气呼在他颈间,颤抖的气息仿佛极力忍耐着什么。 临清挣了挣,沈絮却兀然收紧了手臂。 “临清……”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这样喃喃唤着他的名字。 低哑的声音,含了一丝哽咽。 “你怎么了?”临清茫然问。 沈絮不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临清,临清,临清。 那夜与过往哪一个夜都一样,村落寂静,狗吠遥遥,吹风树摇,婆娑有声。 那夜却与过往哪一个夜都不一样,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二十六年未曾读懂的诗句,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安宁的夜里,忽然就懂了。 劳心悄兮,劳心悄兮。 乘月而来的人儿,比不得凝碧步摇生姿,却正正拨动了那根心弦。闲荡了多年的心,终于有一日束上了牵挂的红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不是不可转,而是没有等到转动的那个人。 沈絮将头埋进临清瘦弱的颈间,汲取着那近在手边却又渴求久矣的气息。 沈府的一切在这一刻离他很远很远,寂静的村落,明朗的月光,拥在怀里的人儿,所有所有—— 他心里终于绽出了第一缕相思。 作者有话要说:  快收尾了,不想烂尾,所以越来越不敢轻易下笔…… 虐止于这章了,终于开始追妻了…… ☆、第五十八章 公子_95 沈絮接过小宝,一手抱着,一手牵着临清。 临清诧异地望着他的侧影,试了好几次,也没能把手抽出来。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临清停下脚步。 “嘘。”沈絮侧过头微笑,眼睛还有些湿润,却是临清从来没有见过的热切与深情。 仿佛是寒夜里乍然亮起的光亮,那一刹几乎要灼了临清的眼。 “回家再说。”沈絮道。 临清感到有什么快要蹦出自己的胸膛,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宝趴在沈絮肩头,又抓了一把头发往嘴巴里塞,吧嗒了下嘴,发现不是临清,呜呜了几声,开始不安分地扭动。 沈絮拍拍他,“乖,爹抱你。” 小宝听不懂,还是扭着小身子不要他抱。 临清道:“我来吧。” 沈絮笑笑,“以后要一直在一起的,不能让他只认一个。” 临清怔怔望了他,又止了脚步,“你……你把话说清楚……” 沈絮无奈,停下来松了他的手,临清的目光将望到自己被松开的手上,那人却按了他的脑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懂了?”沈絮问。 临清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沈絮道:“以后不会再有王姑娘,你从前是怎样的身份,以后永远都是。” 临清的眼里涌起一泉泪水,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他退了两步,颤颤道:“不……你是在戏弄我……” “临清。”沈絮上前想握他的手,被他挣脱开来,“我没有戏弄你。” 临清还是不愿相信,从前那样喜欢他,心掏出来他也不要,怎会这样轻易又改了心意。 “我不信!”临清转身要跑。 沈絮欲追,怀里的小宝“哇”的一声哭出来,以为临清不要他的。 临清的脚步又滞住,沈絮趁机抓了他的手,急声道:“你别躲,你听我说。” 小宝蹬着小腿要往临清怀里钻,哭得眼泪鼻涕挂一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临清伸手接过,哦哦哄着。 沈絮心想这个傻儿子实在太碍事,横在中间哭,让他一番话堵在喉间寻不着时机说,实在不是坦诚心意的时候。 只得一前一后先回了家。 小宝哭完娘又哭饿,沈絮去热米糊糊,临清抱着小宝在堂屋来回转。 小宝哭得打嗝,小手揪着临清的衣衽不肯松开,眼睛都被泪水糊了。临清带他带了这么久,还没见他哭得这样厉害过。 谁也不知道婴孩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这样的小的东西,看似懵懂无知,却又敏感纤弱,也许潜意识里还遗留着被娘抛弃的记忆,才会这样害怕临清不要自己。 临清吻了又吻他的脸颊,一遍遍柔声相哄,小宝哭到没力气了,还抓着他的衣服不放。 沈絮端来米糊糊,临清拿汤匙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吹了又吹,喂到小宝嘴里。 小宝边哭边吃,喂完一碗迷糊,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 吃饱了的小宝缩在临清怀里,瘪着嘴睡了,两只小手都抓着临清,临清稍一动,他就哼哼要哭。 一桌的饭菜都凉了,沈絮拿去热,回来望见临清一动不动坐在桌边,望着小宝的眼神满是温情。 沈府将临清养得一身女气,但临清对小宝的感情却更像在疼爱小时候的自己。 “饿不饿,把小宝放了,过来吃饭吧。” 临清摇头,轻声道:“放了要哭。” 沈絮望了片刻,坐到桌边,夹了一块肉送到临清嘴边。 临清愣了愣,别开脸,“你别这样戏弄我。” “我说了,不是戏弄你。”沈絮放了筷子,认真望了他,“我不知道要如何解释,总之以后,不会再有别人。” 临清脸上一片绯红,突如其来的眷顾,想从天砸下来的一块金子,头晕目眩,心跳飞快,他觉得自己快要死过去了。 “不,不是……”临清咬着嘴唇,手指尖都在颤抖。 沈絮握着他紧紧蜷在一起的手指,一根根慢慢掰开,柔声道:“别咬了,你要把嘴咬破了。” 临清猛地低下头去,肩膀缩起,无措地发抖。 “我不信……你骗我的……王姑娘被我赶走了,你,你没有喜欢的人了,才……才说这样的话……我不想听……你不要说了……” 临清瑟缩成一团,拒绝着他的靠近。 叶公好龙,喜欢时一刻也等不及想要得到,得到了却又害怕只是一场虚梦。 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哭着求着要他喜欢,没有自作可怜令他同情,甚至再没给过从前的关心让他感激。 这人就这样突然地说喜欢了。 犹如一纸空言,临清惶恐失措。 沈絮伸手想拥抱他,但看着他害怕的样子,还是收回了手。 正是因为真心,才会患得患失。 他知自己给过太多失望,才让心意听起来这样荒谬。恍然悔悟然后被原谅接纳,那是折子戏里才会有的桥段,换在俗世里,受了伤的心要靠漫长的时日去修复伤痕,他于刹那悟到的本心,不可能那样快就为人所接受。 叹了口气,沈絮轻声道:“好,我不说了……吃饭吧……” 沉默着吃完一顿饭,沈絮收了碗碟去厨房洗,临清抱着小宝进卧房坐,两厢皆是黯然无语。 悸动慢慢平息,化为沉重的思量。 相拥而泣,既往不咎,两心相知,白首偕老,似乎应该是这样的走向。然而冷却下来之后,明白人心不比唱戏,没有那样多感人泪下的剧情,有的是琐屑堆砌出来的日常。 戏文里一句“从此君心两知,夫妻恩爱,白首不离”,现实里要拿多少努力去换。 沈絮有些失落,但并不灰心。 想清楚了本心,他便不再逃避。 临清拿了多少心意待他,他便拿多少心意还他,甚或更多。 裘马轻肥梦已离他太远,抓不住的东西索性放手,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感慨,放弃一段岁月,拾起完全不一样的人生,个中种种,想要与人倾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全然堆积在胸中,漾起波澜壮阔。 沈絮在堂屋坐了一晚,过往种种,在他脑子里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及至天明,暖阳初升,他仿似褪去了那层将去未去的身份,缓缓站起身去洗脸,水里映出的人儿,是他又不是他了。 公子_96 他笑了笑,桂花的香味淡淡飘来,他在院里轻唤。 “临清,该起了。” 日子像流水一样,恍惚之间,又到了除夕。 小宝半岁了,却仍然像刚来时那样,呆呆傻傻,还不会说一个字。 临清背了他去镇里采办年货。 小宝趴在他背后的竹篓里,睡睡醒醒,看一会儿周围的景色,玩一会儿临清的头发,口水流了临清一背。 刘婉婉要出嫁了,临清想送她一把琴,然在镇上寻找无果。沈絮不知如何知道了,一封信写到张澜那,数日后张家管事便亲自送来了两把琴。 一把让临清送给刘婉婉做贺礼,一把则是送给临清的。 临清诧异而又感激,心里都快要相信沈絮是真的喜欢自己了。 那日之后,沈絮再没有提过,只是言语间多了一丝温柔。 临清惶然无措,躲了他许久,可不管他躲去镇里还是躲去琴晚家,没有几日,沈絮必定过来接他。 琴晚笑他:“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以前盼着呆子开窍,如今开窍了,你却又躲上他了。” 临清缩在墙角不肯出去,“你不懂……你让他回去,就说,就说我要跟你学做衣……” 琴晚才不管他,把那个软绵绵趴在床上流口水的小呆子抱起来,走去门外,扬声道:“赶紧把你家儿子抱走,口水都快把我家淹了。” 沈絮接过小宝,笑道:“临清呢?我来接他回去。” 琴晚戏谑道:“接他回去啊?先把这几天的房费付了,还有吃的饭烧的柴,结清账再领人。” 沈絮好脾气地掏出一个纸包,“小九儿寄来的点心,可否抵钱?” 琴晚眼睛一亮,夺了点心就把临清扔出来,“赶紧拎走,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真当我是开客栈的啊。”又回过头唤:“柳玉郎,过来吃点心!” 如此,临清又被抓回去了。 这样躲了一个多月,临清不躲了,又开始不敢和沈絮说话了。 但凡沈絮举止亲昵一些,他便一弹而起,如惊弓之鸟一般闪得老远。 沈絮也不急,耐心等他适应。 还是有一次临清病了,沈絮照顾了他几日后,他心里那些芥蒂才渐渐开始解开。 这人或许是真心待我的,临清想,我生病那样难看,他也没有走开,还替我熬药,熏得眼睛都红了,也没有抱怨。 村里虽然没有了王姑娘,却还有李姑娘、赵姑娘、陈姑娘…… 但沈絮哪个都没有看过了。 他学着做农活,学着生火、淘米、做饭,那块水田的鱼养大了,沈絮捉了几条拿去镇里卖,得的钱给临清置了一身新衣。 临清都快迷糊了,眷顾就这样来了吗,会不会有些太快,那呆子为何突然又开窍了,是真心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把我当做小宝的娘了,是情愿的吗,还是不情愿的吧…… 脑袋里想着这近半年的点点滴滴,眨眼就到了镇上。 衙门后院张灯结彩,定的初十出阁,此时已经还是张罗开来。 下人都认得这个总来教琴的小公子,看到都会问一声好,连他背上的小宝也会去逗一逗。 刘婉婉在屋里试嫁衣,听到临清来了,立刻高兴地奔出来,“先生!” 临清笑笑,看她一身红妆,映得整个人都明艳起来了。 他将手里的琴送给她,道:“提前送你的贺礼,我自己的一点心意。” 刘婉婉将琴从布里抽出来,端详良久,道:“先生的心意,我很喜欢。” 看到这琴,学琴的岁月连带着从前的春心萌动、旖旎青丝,从记忆里慢慢浮现出来,刘婉婉眼眶微红,用力闭了下眼睛,才没叫眼泪流出来。 临清道:“要做新娘子了,该高兴一点。” 刘婉婉点头,“我高兴的,虽然不是最喜欢的那一个,但待我很好,我愿意嫁的。”笑了笑,道:“先生进来坐,看我的霞帔上的刺绣,是琴晚替我绣的呢。” 对柳玉郎的一番痴恋,终化为心里一段美好的记忆,那人既有如花美眷,自己莫若放手。强求终无果,人之一生,不如意事十之□□,重要的是握住那如意的十指二一。 临清教会她这些,刘婉婉感激终生。 聊了一会儿,临清告辞,刘婉婉拉着他的手,要他答应一定过来看她结亲。临清应了,背起小宝,告别刘婉婉。 才出府衙,便遇到巡街回来的周勉。 临清一怔,“周大哥。” 周勉依旧独身,心意虽未说出口,临清却隐隐能猜到一二。以是对自己当初离开府衙回到沈絮身边一事,对周勉充满了愧疚。 周勉是待他好的,一点回报也没有要过,不像他,喜欢了沈絮还贪心想要更多。 周勉摸摸小宝的脑袋,笑道:“长大了些。” “嗯,”临清点头,“再大些就抱不住了。” 周勉从他背后的竹篓里把小宝抱出来,小宝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伸手揪他的胡子。 “来看婉婉?”周勉倒吸气,阻止小宝拔胡子。 “刚看完,正要去买年货。” 周勉看他背了个大篓子,又带着小孩,终是道:“我陪你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小高潮就结局了。 嗯,不太想写沈絮是怎么一步一步追临清的,这种呆子对了真正喜欢的人也耍不出什么花花肠子,傻不愣登地对他好就行了。 就像临清之前默默陪着他,他也默默陪着临清。 嗯,这样就好。 ☆、第五十九章 一路周勉替他抱着小宝,东西越买越多,周勉索性把竹篓也背过来了,只让临清抱着一匹布。 临清过意不去,却犟不过周勉,只好让他一路把自己送回家。 家还是那样寒酸,来陆山村这一年,光是填饱肚子都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修缮屋子。沈阕兰回去后倒总是会托人送点东西过来,听说沈絮得了个儿子,还送了个红包过来,数目在沈絮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便没有推辞。只是要过好日子,还差了许多努力。 周勉每次见他住在这样的地方,总要替他不值。 临清放了东西,把小宝丢到床上让他自己学爬,便去泡了一杯茶过来递到周勉手上。 周勉四下打量,叹气道:“县老爷给你安排了地方,你偏要回来受罪。” 临清只是笑笑。 公子_97 周勉也不再多说,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临清望了一阵儿,转身回屋做饭。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说不清现在是如何想的,但比起衙门舒适的客房,还是这间小破屋更让他感到安宁。 除夕,过年。 而后便是刘婉婉出嫁。 整个陆山镇都锣鼓喧天,刘婉婉哭哭啼啼上了花轿,临别时深深望了柳玉郎一眼。 琴晚这回没有吃醋,反倒为她感到心酸,跟着红了眼眶。 柳玉郎揽了他的腰,在他耳边低语:“傻瓜,你不欠她什么。” 琴晚点头,将头埋进他胸口,两人在众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深情相拥,感受着属于彼此的幸福。 临清又是羡慕又是感慨地望着花轿抬远,有人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临清转头,对上沈絮温柔的目光。 脸一红,他低下头去。 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呢…… 心意互通过了,却总觉得还差一点什么,好似圆环画了大半,还留着一缺口,总是不完整。 这呆子现在到底是如何想的,怀柔手段用得那样好,偏生就不再说一句准话了。 临清心里从前那点委屈,叫他一番献殷勤,全给堵了回去。 心里总是有些不甘的,自己怎么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了呢,可委实又不想和他再折腾了。想着算了吧就这样吧,过日子又不是看折子戏,哪来那么多折磨人的落泪桥段。可是呢,又有些渴望看到这呆子为自己寻死觅活一番,解解心里的气。 两厢矛盾,便不肯开口再问,那呆子也不提了,一场戏演到□□硬是被生生打断,化为平淡无奇的细水流长。 虎头蛇尾,又欣慰又焦躁。 嘴里说着两心相知陪伴即福,心里却还盼着来些新奇的事,好歹给这段痴恋开个头或结个尾。 满足而又不甘心。 失落之际,沈絮忽然低头吻了一下他。 于是临清的委屈又化为了脸颊两朵红云。 再这样下去,呆子不急,他都快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整疯了呀! 贺喜的人群渐渐散去,一家三口也往家走。 小宝还是只会“啊啊哦哦”地叫,揪兔子、咬头发,很少哭也很少笑,米糊糊和王婶的奶水来者不拒,没有喜好的事物,但凡送到嘴边都张口吃。 有次临清去王婶家接他,小宝正抱着王家小儿子的腿在啃,谁拉也不松手。王家小儿子哭丧着脸,被他糊了一脚的口水,又不能生气,郁闷坏了。 傻是傻,好歹也是个孩子。 临清常想,要是当时没捡到小宝,自己那晚或许就走了。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偏叫他与沈絮分不开。 回家的路上,沈絮说着自己的打算。 种田是不上手,莫若拿水田里那十几尾鱼苗做种,圈个大一点的地,学着养鱼。临清教过县令千金,名声自是传来了,不如在镇里开馆授艺。年前沈絮写的春联在镇里卖得不错,元宵将近,大可仿效去年写花灯,去镇里摆摊卖诗…… 凡此种种,听得临清怔了。 这人,在为他们将来做打算呢……想要认真同他过了呢…… 这一刻,临清心里忽然什么都不计较了,要那一句准话做什么呢,这人做的一切自己都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吗? 不说便不说了罢,虽少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刹感动,但随手可拾的温柔已足以叫他安心。 自己当初所求的,似乎都已得到了。如此,还有什么不满吗? 临清展了笑颜,点头道:“嗯。” 翌日抱着小宝去王婶家讨吃的。 小宝半岁了,但比同龄孩子要长得慢些,小身板总不见长肉,眼睛依旧无神,只有喝奶的时候会眯眼笑,平时总是面无表情的。 王婶给小宝喂完奶,抱着小宝逗,“宝宝,叫婶婶。” 王婶的小女儿四个月就能叫娘了,现在一岁多,遍地跑得欢快,嘴里呜嚷呜嚷喊着娘啊哥哥啊,咯咯直笑,活泼得令人头疼。 王家小儿子跟在后头,“小妹,慢点,别跑了,小心摔了。” 小女儿不听,还以为他跟自己闹着玩,愈发放肆了。 小宝愣愣看着他们,口水流啊流。 对比这样明显,临清心里不难过是假的,过去给小宝擦了口水,勉强笑了笑。 王婶安慰他道:“你别灰心,夫子也是,人安好便是福气了。” 临清点头,笑了笑。 小儿子终于捉住了妹妹,费力地把她抱过来,苦着脸道:“娘啊,我管不住她。” 小女儿使劲儿挣扎,不肯就范。 王婶道:“让她跑,多摔摔就长记性了。” 临清:“……” 这样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也只有王婶干得出来啊。 小儿子忧心忡忡看着妹妹撒欢儿跑了,喃喃道:“她才一岁多呢,摔了要痛的……” 王婶笑道:“就属你管得宽,胆子也最小,刚会走路时,非得扶着个东西才敢迈步子。都是你哥哥惯的,男子汉要勇敢些。” 小儿子羞愧地低下头:“娘……” “啊——”小宝望着这个小哥哥,张着嘴巴叫他,口水落到他头上。 临清吓了一跳,连忙替王家小儿子擦头发。 小宝浑然不觉自己闯了祸,仍旧执着地叫小哥哥,“啊,啊——” 小儿子哭笑不得,“娘,他要我抱。” 王婶便把小宝放到小儿子手里,小宝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哥哥,忽然笑弯了眉眼,抓住小哥哥的脸,扑上去一口啃住。 小儿子:“哎!哎!娘救我!娘!” 小宝一眨不眨盯着他的嘴巴,小嘴也跟着合了合。 临清一愣,忍不住笑了。 待了一下午,临清抱着小宝回家做饭,小宝舍不得小哥哥,伸着小胳膊要他抱,最后还哭了。 临清哄着他:“哦哦,小宝乖,不哭不哭,明天再和哥哥玩。” 公子_98 小宝搂着他的脖子哭了一路,到家才止住。 回了家,小宝有了兔子玩,一下就把小哥哥忘了,专心欺负小兔子。 临清在厨房做饭,间或出来看一眼,小宝啊啊叫着,要把兔子耳朵往嘴巴里送,兔子哪里肯从,蹬腿就在窝里跑起来。小宝急了,伸手抓啊抓,发现抓不到,一屁股一拱,趴到地上,颤颤巍巍动了动腿,竟然会爬了。 临清心里那一刻的高兴,抵得过任何时刻。 沈絮嗅着菜香踏进家门,临清高兴地迎上来道:“小宝会爬了!” 沈絮喜道:“真的?太好了,我看看。” 两人饭也顾不上吃了,围了小宝逗他爬。小宝自己也惊讶不已,嘎嘎笑着往临清怀里爬,爬到了,那头沈絮招手,他又踉踉跄跄爬过去,玩得不亦乐乎。 临清抬起头,沈絮似有感应般看过来,视线相触,眼中都是喜悦。 微怔,垂眸,临清脸上起了一丝红晕。 沈絮心中一动,突然想要说什么,怀里的小人儿一个蹬腿,注意便又被打岔了开去。 夜里一厢好梦。 次日早上,临清迷迷糊糊间感到有只软软的小手在捏自己的脸。 他睁开眼,看到小宝正趴在他身上,瞪着小眼睛,口水流了他一脖子。 “啊!!” 临清抓狂地坐起来,将这个捣蛋鬼从自己身上扒起来,举在面前,凶狠道:“你这个小坏蛋!” 小宝吧嗒了下嘴巴,忽然发出一声软糯的声音:“娘——” 临清一下子愣住了。 小宝又叫了一声:“娘——” 临清:“!!!!” 沈絮揉着眼睛坐起来,喃喃问:“怎么了?” 临清转头瞪着他,脸上全是震惊之色。 小宝:“娘——” 沈絮:“……” 沈絮:“!!!” 两个人像疯了一样叫起来,“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小宝歪着脑袋,觉得很有趣,眼睛眯起,奶声奶气地唤:“娘,娘,娘——” 临清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从来不知道养育一个生灵是这样感动人的事情,会笑了,会坐起来了,会爬了,会说话了,一点点的小事情,都叫人欣喜若狂。 他将小宝紧紧搂住,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心里从来没有这样充实过。 沈絮把临清揽进怀中,心砰砰直跳。 “他会叫娘了……”临清哽咽道。 沈絮点头,声音也有些颤抖,“我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说话了……” 临清把头埋在沈絮怀里,眼眶发热,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种为人父母才会懂的快乐,比农人收获稻谷、猎人补货山鸡更加令人快乐与欣慰。 沈絮捧了他的脸,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临清睁大了眼睛。 沈絮的眼眸染了一丝水汽,颤声道:“他既叫你娘了,你便做他的娘吧。” 临清脑中一片空白。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宝得不到回应,蹬着小腿不住唤:“娘,娘!” 临清望了望怀里的孩子,又望了望眼前的沈絮。 心里的欢喜一下子涌至极致,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眼里落下来,他觉得值得了,什么都甘心,这人是欢喜自己的,他愿意相信了。 眼里含着热泪,连沈絮的面容都看不清了,临清颤抖着,颤颤点头,“好——” “沈絮接旨!”外头忽然一声高喊。 两人皆是一怔。 “沈絮接旨!”又是一声催唤。 顾不得儿女情长,两人慌忙穿上衣服,随意绑了头发,打开了门,登时愕然立足。 外头立着一名拂尘内侍与四名侍卫,为首的内侍手里托着金黄灿灿的圣旨,视线扫过二人,再次道:“沈絮接旨!” 沈絮最近回过神,立刻双膝下跪,临清被他扯了扯,也急忙跪下,头伏到地上。 内侍展开圣旨,高声道:“奉旨召沈絮入宫晋见,即日启程!” 短短十三字,犹如晴天霹雳。 沈絮浑身一震,半晌竟不曾动弹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了~~ 很好,字数在我预计的范围內~ HE妥妥的~ ☆、第六十章(正文完结) 沈絮一走,便再无音讯了。 被带走那日,临清苦苦抓着他的衣袖,含泪道:“皇上召你做什么?还要问你的罪么?我跟你一起去,你别丢下我……” 沈絮心里百转千回,只觉世道轮回有兆,这日正是正月十二,一年前的今日,沈府一朝枷锁加身,一年后的今日,他尚才情定,一道圣旨从天而降,前路未卜,是福是祸具握在太极宫中稳坐如山的那一位手中。 心转如电,他推了临清,仓促之间写了一封信塞到他手里,沉声道:“你千万慌张不得,小宝还要你照应,你切要等我,不要做意气之事。” 临清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不行,不行……” 沈絮哽咽唤他:“等我,等我——” 临清用力拽下腰间的玉佩塞进他手里,再也追不上马蹄,抱着小宝站在路边嚎啕大哭。 人影已遥遥,临清觉得天塌地陷,仿佛有人硬生生将他的身体劈成两块,从里面掏出他的心,拆骨剥皮之痛,撕心裂肺。 灾难来得这样突然,上一刻的浓情蜜意还来不及缱绻,下一刻便已经人各一方。 临清眼前一黑,就这样晕了过去。 公子_99 再醒来时,是在琴晚家里。 临清含泪拆了那封信。 寥寥数字,刚扫了一眼,眼泪就汹涌而出。 “此去凶险,万莫等我,自当珍重。沈絮绝笔。” 便知先前全是在安慰他。 临清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冬去春来,沈絮依然没有回来。 临清日日去镇上问讯,旬旬去苏州城打听,若不是周勉拦着,他甚至打算收拾包袱上京探听消息。 然而四月来了,依然没有半点消息。 村里总有村人小声耳语,圣上要重申沈氏案,旁系的人都要抓回去入狱呢。 临清骂他们胡说,骂着骂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琴晚伴着他,周勉时刻替他打听官家消息,王婶帮他带小宝,柳玉郎甚至写信给家里请求他们向京城的友人探问圣意。 临清咬牙坚持着,他一定要等到他回来,他还有许多话没有同他说,那呆子也欠他一句允诺。 某日忽然传来消息,王家的小公子考中了举人,不日便要衣锦还乡。 而后,又来了消息,圣上降恩,复了沈氏门楣,本家旁系全都免了罪责,退回家财,还了富贵身。 周勉告知临清这条消息时,临清几近狂喜。 沈絮没有事!沈絮要回来了! 然而跳着跳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停下来,眼神逐渐涣散。 “临清?”周勉担忧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临清摇摇头,勾起一个勉强的笑,“没,没事。” 夜里哄睡了小宝,临清坐在桌前,对着一盏烛火,久久不曾眨一下眼。 沈府复了,沈絮要回来了,也要回去了。 他要回去从前的生活,不再是与他落魄乡野、枕雨而眠的教书先生了。 凝碧、绿萝、云珊统统都要回来了,他又要变成执袖揽红颜的纨绔公子了。 不会再欢喜自己了吧,欢喜自己只是因为别无选择了吧,荣宠加身,自己便要退场了吧…… 临清想着想着,落下泪来。 他伏在桌上,满室幽寂,只有他哀哀呜咽的声音。 十数天后,村里忽然锣鼓喧天,临清坐在屋里,只觉心口兀然收紧,快要窒息。 那喧哗的声音朝着家里来了,唢呐高扬,锣鼓震震,人声鼎沸,临清仿佛坐在一锅煮沸的汤里,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 “临清!”有人推门而入。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临清浑身一僵,兀然望去,眼泪唰地一下就落下来了。 他没有事! 他回来了! 沈絮热泪盈眶,奔过来想要拥抱他。 死里逃生,失而复得,天知道他有多想抱住眼前的人儿,亲他吻他,告诉他他回来了。 临清却退了一步。 沈絮不解地看着他,“临清?” 临清将小宝塞到他手里,用力将他推出了房间,关上了门,而后抵在门上,簌簌发抖。 “临清?”沈絮拍着门,“开门,临清,我回来了。” 临清咬着嘴唇,眼泪像溪水一样,一刻不停地往外翻滚。 “临清,你怎么了?临清,开门!” 沈絮急了,离开的这几个月里,他每一日都在担心着临清,怕他受了自己牵连,怕他看不懂信里的意思还傻傻等着自己。 他能够想象被丢下的临清有多害怕,所以一朝得了赦免,便马不停蹄回来见他。 只是他没有料到,两人还没说上一句话,临清便把他推出了房门。 “临清,临清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 临清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你回去吧……你回苏州吧……我,我不走了……我们就此别过……” 话毕,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沈絮一怔,眼里的迷茫渐渐散去,化为一缕清朗。 嘴角慢慢弯起,“你不见我了?” “……不见。” “从前的事也不要了?” “……不要了。” “小宝也不管了?” 临清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不……不管了……” 外头便没有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临清打开房门,空荡荡的堂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仿佛刚才的热闹全是一场幻觉。 临清蹲下身,抱着自己哭得撕心裂肺。 于是收拾了行囊,辗转难眠,次日清早,肿着一双眼睛,便要远走。 推开门的一刹,火红的花轿停在院子里,媒婆扬着手绢喜滋滋走过来,唢呐吹起来,锣鼓敲起来,不知从哪里哗啦啦涌进一群人,各个都是熟悉的面孔,各个都拱手说着恭喜的话。 临清错愕相望。 高头大马踏进小小院落,有人一身红衣翻身下马,缓步走至他面前。 媒婆将绸带塞进他手里,说着吉时已到,新娘请上轿。 那人轻笑,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样来接你,你愿意同我走了么?” 临清一怔,眼泪潸然而落。 lt完gt 公子_100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是这么豹尾的完结哒! 结局是好早之前就想好的,我一贯又很喜欢在高潮部分卡地结局,这个习惯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 会有一个番外讲初遇的故事,一个番外讲之后的故事。 谢谢大家一路追到这,真的非常感谢~~ 年尾最后一天哒,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哈~~ 之后打算写一个小宝的短萌文,智障儿童和竹马小哥哥的故事~~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啊~~ 作为新手渣,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真的很感谢每一条留言和每一个建议,鞠躬一个! 然后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梗,可以留言告诉我哈,我都来写一写~ 那么,这篇就到这里了,谢谢所有人~~下篇再见,挥挥~~ ☆、番外一 六月的苏州,蝉鸣刺耳,热气袭人。 沈絮从堂哥那里喝完冰镇梅汁出来,晃悠悠往张府去了。 张家少爷张澜今日邀了一众少爷赏戏,他新买了几个胡姬,个顶个的美艳,会穿露肚皮的衣裳跳舞,腰肢软得像水做的一样。 沈絮才进了张府,就听到明快的琵琶声。 管家笑道:“已经开始跳了,就差沈少爷你一个了。” 沈絮笑笑,“堂哥那里耽误了。”也不说是嫌暑气太盛,所以贪了好几碗冰镇才出门。 管家将他带至张府后院,果然已经聚了□□个人,个个锦衣华服,谈笑风生,皆是苏州城有名的纨绔。 张澜道:“小絮儿姗姗来迟,得自罚三杯。” 沈絮拍拍自己的肚子,“容我先歇歇,堂哥那里灌饱了出来的。” 这一群人都是平时不务正业,时不时聚在一起饮酒作乐的主,坐拥家业,游手好闲,哪家有热闹往哪家窜,没有热闹便弄点热闹出来。 一个说:“小絮儿堂兄要娶乔家小姐了,这回总定下日子了吧?” 一个说:“沈兄倒沉得住气,先前那个耗到病死了,也没能进得了沈家的门,这个小乔小姐不知道有那福气也无。” 沈絮左右摆着张笑脸,一个字也不说。 众人议论了一阵儿,撬不开沈絮的嘴,也就转了话题聊别的了。 张府后院有一个大水池子,几人坐在池边的榭阁里。荷花开得正盛,莲叶遥遥,红莲婀娜,日头烈得很,水光粼粼的,晃得人眼睛痛。那池子中间造了一个亭台,要划船才到得了,这是张澜最引以为傲的地方,放几个伶人到里头唱戏,扮成仙童仙女,美其名曰“蓬莱仙岛”。 张澜端了杯酒坐到沈絮旁边,指了那“蓬莱阁”,笑吟吟道:“龟兹国的女子,黑是黑了些,但眼睛最为漂亮,睫毛长得像扇子,你看,”他指了领舞的那一个,“中原的女子可做不来这样妖娆的身段。” 那女子□□着双足,抖动着肩膀正慢慢下腰,眼睛还望着这头,说不出的眼波如媚。纤细的腰肢露在外头,快要仰成一座拱桥了。银环叮铃相撞,配着琵琶声悠悠传来,满满异域风情。 “如何?沈兄若喜欢,我送一个到你府上,你那明雪院尽是小家碧玉,也该偶尔尝尝新鲜的。” 沈絮笑道:“张兄一番盛情,墨怀却之不恭。” 张澜大笑,“如此甚好,一会儿叫她们下来了,挨个让沈兄挑上一挑。” 沈絮但笑不语。 少年不识愁滋味,赏花遛鸟,游街逛市,哪个家里都养着几个姬妾,哪个又都不知情为何物。 有人笑道:“还是沈兄潇洒,上无高堂下无妻儿,来去不受拘束。” 便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我家那悍妇三天两头堵着我不让我出来,我都好一阵儿没去醉湘楼了。 这一众人都二十六七上下,早早娶了妻生了子,如今想出来鬼混潇洒,也是前怕狼后怕虎的,拘束得很。 沈絮也随他们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倒不是不想成亲,姬妾养了一屋,情话说了个遍,却哪个都不是那个滋味。 戏文里说的两心相知,怎么到了他这儿,就成了一团迷雾了呢? 又聊到长安城的时局,玄武门事变已过十数年,太极宫那位似乎开始顾念旧情,有意恢复被他诛杀的兄长的地位,一干文武大臣摸不清圣意,不敢轻易站队,皆是观望踟蹰。 这些事沈絮素不关心,由他们去议论,自己坐在那里,不知在思索什么。 胡姬舞完了一曲,张澜怜惜她们跳舞辛苦,让人领下去沐浴更衣,又拍手让琴班上来演奏。 临清跟着师兄师姐们上了小船,心砰砰跳个不停。十四岁的小孩第一次登台演奏,显得有些紧张。 张澜买下这个琴班快两年了,平日闲来无事便会叫出来弹个曲助助兴,临清年纪小,师傅嫌他琴艺不精,一直未让他露过面。临清苦练了一年多,终于可以登台,心里的兴奋与紧张,涨得他手指都在发颤。 临沅握了他的手,柔声道:“莫怕,你坐我后面,忘了谱子就做样子弹,隔那么远,别人看不清的。” 临清点头,还是紧张,指尖都冒出一层细汗。 临沅笑笑,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温柔地看着他。 小船划过水面,漾起层层波纹,荷花潋滟,被船身轻碰,颤颤作瑟缩状,好似含羞的少女。 张澜指着水面对众人道:“仙童登岛。” 一众纨绔笑得东倒西歪,这张澜平素不爱念书,却喜欢附庸风雅,做什么都要安一个雅致的名号,还浑然不觉俗不可耐。 沈絮望去,只见一艘轻纱缦绕的小画舫穿行于荷叶之中,六七个白衣飘飘、或男或女的琴师抱着各自的琴端坐其中,确有几分味道。 画舫近了,划船的牵了绳搭了板,琴师们次第下船,凉风徐徐,衣摆飘飘,琴师们临风而立,倒也仙姿玉骨。 落了座,摆了琴,临沅回头望了一眼临清,以眼神安抚他,临清微微笑了笑,镇定了心神。 为首的女子素手轻拨,流畅的琴音便缭绕开来。 张澜坐在椅子上,得意地打着拍子,蓬莱岛上仙音袅袅,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水光之中,一派旖旎逍遥。 沈絮素来知道张澜养的这个琴班,也听过几次曲子。这样的排场不是第一回见,大抵是因着暑气蒸腾看不真切,竟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有人唤道:“如此佳音,沈兄不作首诗助兴?” 便起了哄,要这位才子为那蓬莱仙音赋诗一首。 沈絮退却不过,只得应了。 张澜叫人拿来笔墨纸砚,铺了纸磨好墨,笔直接送到沈絮手里。 一位少爷端了酒过来,笑道:“无酒无诗,来来来,我喂沈兄喝一杯。” 推杯换盏,纸醉金迷,众生喧哗,粉饰太平。 临清拨弄琴弦,偶然抬眼,却发现那群少爷自成一派,这头的琴音只成了他们喝酒的陪衬。 满心期待不免化为失落,然而目光轻转,落在那被围在中间的人身上,登时微忡。 公子_101 那人就着谁的手喝了一口酒,又推了谁送过来的瓷碗,谈笑晏晏,风姿翩翩,扫了众人胡乱比划的手,提笔而书,一气呵成,畅快大笑。 众星拱月,灿灿生熠。 无风而心动。 那一瞬间,临清呼吸一滞,有什么落入了他的眼睛,灼烫了他的心。 手下一个错音,临沅飞快瞥过一眼,临清慌忙收回视线。 一曲毕,琴师起身,抱琴将要退场。 管家却领了方才献舞的胡姬来了,几个琴师不敢动,只好站在一旁等管家吩咐。 胡姬一侧,琴师一侧,立在台上,像任人拾捡的物什。 少爷们捧了沈絮的诗作,围在一起啧啧称叹,看懂也好,看不懂也好,总之捡尽溢美之词夸赞。 沈絮但笑不语,随他们吹捧,端了一杯酒伏在栏干上,望着水面轻笑。 张澜坐在他对面,道:“人都站好了,你挑一个罢。” 沈絮扫了一圈,笑道:“你当是在点新嫁娘么,隔这样远,我哪里看得清喜欢哪个。” “就是让你点,你若看清了,把我中意的那个要走了怎么办?” 沈絮无奈摇头,“你哪是中意一个,分明个个都中意。” 张澜大笑,“知我者莫若沈兄。” 沈絮倒无所谓,随口道,“便右边第三个吧。” “右边?”张澜眉头一跳,颇是意外。 “如何?果真点到你心头好了?”沈絮轻笑。 “那倒不是。”张澜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只是才知道,沈兄原也好这口。” 沈絮不解地望了张澜,“哪口?” 张澜笑而不语,拍手唤来下人,吩咐一二。又道沈兄讨了我的人去,是不是该再留一副墨宝做聘礼啊。 沈絮无奈一笑,只得起身再给他作首诗。 蓬莱岛上,管家得了张澜的手势,领了一众人登船而去。 临清心里还在狂跳,正要跟着师兄师姐登船,却被管家拦住。 临清疑惑地望向临沅,临沅虽也意外,但还是用眼神示意他留下。 船开远,临清抱着自己的琴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手还勾着一根琴弦,耳边却听到管家轻道:“沈家少爷看上你,快些收拾衣物,莫叫人等久了。” 琴弦铮断,他自榭阁望去,六月时分,芙蕖艳艳,暑气蒸腾之下,岸边楼阁里那人展袖而书,一身锦绣华服,眉峰间全然纨绔的舒朗。 仓惶收回视线,一颗心跳得飞快,不敢再望,抱了琴落荒而逃。 沈絮大醉而归,张府的轿子把他送了回来,沈絮被管事扶进卧房,浑然不知一顶小轿子跟在后头,抬进了明雪院。 次日沈絮醒来,头晕目眩。 喝过醒酒汤,随意吃了些东西,忽想起昨日之事,随口问:“胡姬送过来了?” 管事一愣,“胡姬?” 沈絮摆手,懒得再问,只当张澜反悔,又不肯送了。 他宿醉起来,难受得厉害,晕晕乎乎又倒回床上去睡,迷迷糊糊听到管家在说什么“琴师”、“外宠”的,含糊地应了几声,就会周公去了。 张府。 张澜搂着胡姬,悠悠哼着异域曲调,嘴中喃喃:“倒看不出沈兄也是好男风之人呢……” 两人对坐。 沈絮数着自己右手边的第三个,那是个美艳的胡姬。 张澜也数着自己右手边的第三个,那是个清秀的琴师。 乱指鸳鸯,阴差阳错。 临清在那个小院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到心灰意冷。韶华易逝,光阴难追,等到自己欢喜转怨,郁郁不欢,然后某一日—— 沈府涌进一群官兵,鸡飞蛋打,七零八落。 姬妾们哭哭啼啼呜呜嚷嚷,片刻跑了个精光。 偌大的庭院里瞬间只剩了沈絮一个,以及被风带起的枯叶,飘摇着从沈絮脚边擦过。 蓦然回首,庭院中有人一身素衣,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一头乌发只挑了一小撮以簪子挽住,那簪子是最普通的乌木簪,毫无雕饰,朴素得很,余下的头发顺着两颊柔柔垂着,愈发把这人的面容掩得暧昧。 沈絮走上前道:“你是哪个房里的,怎没跟她们一起走?” 临清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寒冰脸,冷冷道:“你把我从张家讨来,便是这样对待的?” 两相对望,那年夏日的无意对望,尚未言明的心意,终于粉墨登场。 lt番外一完gt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 新年第一天,放个番外~~两人初遇的故事~~ 还有个番外,是讲之后的故事,皇上为什么赦免沈家等等~之所以单出来做番外,是觉得放在正文里面会有些歪主题~但不解释剧情又不完整,所以就写成番外二了~~ 番外二 花轿绕着陆山村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拜过高堂,入了洞房。 窗外还是明晃晃的白日,临清茫然而羞怯,遮了脸,还以为是一场梦。 沈絮拿开他的手,柔声道:“你看,天是亮的,白日做梦也没这样亮堂。” 临清眼里泛着盈盈水光,祈求地望了他,沈絮却不肯放手,仍道:“你看清楚,都是真的。” 窗户那扒着几个人影,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低低传来,临清挣脱了,要往角落里藏。 沈絮笑笑,过来打开窗户,几个孩子不防,差点摔进来。 “夫子。” 公子_102 “夫子。” 小孩互相推搡,笑得天真稚气,又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沈絮一人手上放一颗糖,赶了他们走,回头再望,临清整个人都缩到床角去了。 折子戏里的桥段还是玩不得的,你看别人都是郎心妾意一相合,大登科后小登科,换到他这里,却是好生尴尬。 自己也是羞恼不已,花轿红烛,莫名其妙来这一出,大抵只余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感动嫌少,慌张嫌多,估计这小公子到现在还一头雾水。 沈絮无奈一笑,还是先与人把事情说清罢。 “临清,”他坐过去,“你过来些,你不好奇我这段日子怎么过的吗?” 话题被岔开,临清转过半个脑袋,不解地望着他。 “你先猜皇上如何突然下旨召我晋见。” 临清想啊想,摇了摇脑袋,没想出这件事,倒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小宝呢?” 沈絮哭笑不得,“在王婶那里。” 临清便“哦”了一声。 沈絮道:“猜得出来吗?” 临清问:“为什么?” “还得多亏了子骞。” 沈絮娓娓道来,原来去岁中秋,圣上临太学馆,一众学生纷纷作诗相贺,圣上点了其中一首,正是王子骞之作。钦点宣见,发现竟是个十二岁的小儿,圣上讶异不已,起了兴致。便问了几个问题,王子骞一一答了,圣上颇为满意。而后又宣了几次,进宫作诗,闲聊之际,得知曾师从沈絮。 圣上对沈姓本多一个心眼,又闻是苏州人士,命人查过,正是沈氏案受牵连的旁系之一。 沈氏案过去近一岁,沈丹墀在逃,淮册杳无踪迹,圣上心中常怀戚戚,思量再三,便命人宣沈絮晋见。 沈絮那日是怀了必死之心去的,一路忐忑,及至太极宫,圣上却未发落,只捡了几句寻常话问了。 沈絮便在长安耽搁下来,李世民旁敲侧击,流露出后悔之意,想从他口中探听二人下落。然沈絮确实不知,时而惹得龙颜震怒,时而又惹得天子垂泪。 沈絮不敢轻易写信回家,天恩难测,不知哪一日就祸患加身。 及至春闱,王子骞中举,名为四十八。李世民召此届举人赴宴,宴会结束,留王子骞独饮,又召沈絮进宫,三人于花园对酌。 天子心中感怀,酒不醉人人自醉,险从石凳上摔落,沈絮起身相扶,腰间的玉佩撞进了天子的眼中。 李世民一怔,继而握住那枚蛟龙纹玉佩,急声询问此玉从何而来。 沈絮不敢隐瞒,如实相答。 李世民怔忡良久,老泪纵横。 “便是崔老先生赠我的那枚玉佩?”临清问。 沈絮点头,“正是。天子为皇子时,崔老先生原是他的幕僚,而后政见不合,玄武门事变后分道扬镳。天子视他为知己,多年来一直探寻他的下落。那枚玉佩便是崔老先生走时带走的,圣上睹物思人,念及往年情谊,终于赦免沈氏。只是派去寻找崔恪的人马无功而返,大抵崔老料至今日,提前离开了。”沈絮顿了一顿,柔声道:“临清,没有你的玉佩,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无心之举,恰成转机,临清愕然良久。 至于圣上、崔恪、沈府之间究竟是何关联,那便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沈絮抚摸他的额头,擦掉他眼角的泪花,道:“如今沈府回来了,我来接你回去,你不用再受苦了。” 临清的思绪忽地又回到现实,微怔过后,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愿意?都入了洞房了,哪里还有后悔的道理。”沈絮调笑道。 临清脸微红,咬牙道:“回去的……还有别人……” 沈絮了然一笑,故意道:“还有谁?” 临清愤然推开他,“谁也不关我的事,你去接她们,我才不回去。” 沈絮知他心中介意为何,将人揽过来,好声好气道:“没有她们,只有你一个。” “骗谁,走的时候你分明说过,日后要将她们一一接回来的。” “临清,”沈絮掰过他气鼓鼓的脸,认真道:“没有别人,那日随我走的是谁,今日随我回去的就是谁。就算有人闻讯想回来,我也不会让她进沈府的门。” 临清一怔。 “我知我过往风流,让你收了心。如今我明媒正娶,便是要以证心意。你需知,花轿抬进沈府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沈絮柔声道,“浪子也有回头时,你予我一个机会可好?” 临清颤声道:“为什么?” 沈絮轻笑,“因为这个人是你。” 因缘际会,哪来如果,只因是你。 至此,心结已解,偎着说了一会儿话,洞房的旖旎氛围算是毁了,但全了一室温馨。 沈府荒废一年有余,重新捯饬,颇费功夫。及至于焕然一新,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 要告别陆山村了,不舍的东西太多。初来时的不甘,到临走了的不舍,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串成环的时光,竟是这样短暂而令人回味。 举村相送,学生们拖着泪滴儿问夫子几时回来,沈絮无言以对。 他只是俗世里的一介凡人,有自己的贪恋,有自己的不舍,但也有自己的无能为力。 琴晚拉着临清的手,一会儿笑他终于苦尽甘来,一会儿又哭自己以后要愈发寂寞了。临清被他一笑一哭弄得心里难受极了,真想让琴晚与柳玉郎同自己一道回苏州。 但个人有个人的取舍,陆山村虽不繁华,但胜在安宁,若让临清自己选,他宁愿在这里与沈絮过一辈子。 可那是个脱得了富贵身脱不了富贵气的少爷,他选择了这个人,便要好的坏的一并受了。那呆子为他犯了一回傻,花轿抬进了门,他便该让过去的心酸彻底过去,重新构筑两人的未来。 告别一众相亲,二人带着简单的行李回了苏州。大半物什还留在陆山村的小破屋里,那间屋子是临清与沈絮相知相许的见证,临清没有说,但沈絮知他心意,全然保留下来,以待日后得空回去看看。 苏州,便又是另一段人生了。 好男风是一码事,但将外宠做正妻待,便又是另一码事了。 民风开放,讨个男子做外宠大抵只平添谈资,惹人道一句风流,而真正换了两个男子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便不是那样容易为人所接纳的了。 越近苏州,临清心中越慌。 尚才情定,他害怕这段情谊熬不过流言似剑蜚语如刀。 沈絮却握了他的手,从始至终,未曾松开。 新请的管家、仆人、丫鬟,才到沈府门口,便有人来牵马搭梯。沈絮牵了临清下车,门口围了许多路人,好奇地打量着经了一道灾祸的沈家少爷。 临清畏惧这样直白的目光,低着头想往沈絮身后藏。 沈絮笑吟吟地朝拱手道:“沈某携夫人归家,往后各位就多多关照了。” 众人哗然,皆望着临清议论纷纷,临清一脸通红,转身想往大门里跑。 “哈哈哈!恭喜沈兄贺喜沈兄,东山再起,必福泽绵延。”张澜领着下人笑吟吟走过来,“你我也算亲家了,这些薄礼不成敬意。” 沈絮拱手寒暄。 公子_103 苏州的纨绔几乎全来了,你一句我一句,倒把无相关的路人挤得远了。一伙人说笑着往府里走,一口一句嫂夫人,竟谁也没有觉得这样一位男夫人有何值得奇怪的。 临清紧张的心终于缓缓平静下来,沈絮谈笑间望一眼临清,看到他露了笑脸,总算松了一口气。 特意叫了一群好友来助场,提前嘱咐过,莫叫临清受了委屈。这群少爷倒也赏脸,自己来了,还拖家带口,夫人们拉着临清聊着闲话,小孩子哇哇满地跑。冷清了一年多的沈府热闹喧天,沈絮自己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天色向晚,觥筹交错,不知哪个夫人先起的头,竟要闹起洞房来。 “小絮儿你成亲我们都没有在场,不算不算,得重来一次。” “就是就是,兄弟成亲,岂有不贺之理,来来来,我们重新为沈兄办一场。” 沈絮哭笑不得,硬是被人套上一身喜服,再看那头,夫人们竟把盖头都准备好了。 临清羞得满脸通红,好歹也有男子,哪有蒙了盖头学新嫁娘的道理。 众人起哄,敲杯碰碟,嘴里哼着喜庆的曲调,张澜笑嘻嘻道:“拜堂咯!” 临清被一个夫人扶到沈絮面前,心砰砰跳得厉害。 陆山村那一次,仓促简陋,没有喜服没有盖头,心里更多是意外与感动。 这一刻,之子于归的悸动才兀然涌上心头。 临清心头发烫,竟真觉得自己就是那待嫁的新娘,期待、紧张、喜悦、羞怯,种种情愫,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少爷们堵着门口,嚷嚷着要闹喜房,小孩子调皮地钻进去,好奇地偷看盖头之下是哪家姑娘。 夫人们气势汹汹,各自拎回各自的相公,“回去了回去了,敢闹洞房,今晚就别进卧房。” 呜呼哀哉,各自散去。 临清坐在床边,听得沈絮脚步近了,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一般。 喜杆挑了盖头,那人舒朗的眉眼映入眼中,仿若那年夏日张府不经意的对望。 沈絮捧了他的脸,动情道:“那日的不算数,今日再无人捣乱了。” 临清脸红得像烫熟的螃蟹,眼泪都要出来了。 “别怕,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总有一日,你愿意与我坦诚相见。” 动听的话传入耳际,临清在那一刻忽然很想哭。 他们将要开启的是一段新的人生,谁也无法预料将来会如何,也许会欢情转薄,也许会相看生厌,但这一刻他深知,他们是欢喜的。 往者不可追,来者不可预,唯有现在,是紧紧握在手心的。 他愿意赌上这颗心,换一次无悔。 他亦深知,此刻的沈絮,也是这样想的。 睫毛微颤,他闭了眼,轻声道:“沈絮,我欢喜你。” 沈絮眼中光芒大盛,俯身用力吻上了他的唇。 情动时分,两人都有些急躁。 沈絮扯着临清的衣服,临清扯着沈絮的衣服,扯一会儿又贴在一起亲吻,等到好不容易把碍事的衣物都除尽了,彼此皆是呼吸急促双颊泛红。 临清羞得别过头去,小声道:“去把蜡烛熄了罢。” 沈絮道:“太远,被窝外头冷。” 临清就往被子里钻,不肯叫他看自己的脸。 沈絮与女子的经验虽多,却从来没与男子行过此事,僵僵望了怀里凝脂玉做的人儿,一时竟不知从何下手。 只好又抱着临清的脸啃。 临清被他啃得情动不已,偏偏这呆子又不再进一步动作,临清难耐地喘息道:“别亲了,继续吧……” 沈絮于是撑起身子望了他。 “怎么做?” 临清也望着他。 “你不会?” 沈絮点头。 “……” 深吸一口气,临清涨红着脸爬到他身上,又见沈絮盯着自己看,只得拿枕头掩在他脸上,羞道:“不要看……” 沈絮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到临清的动作,只听到他喘了几声,然后就—— “!” “啊……” “!!” “嘶嘶……” “!!!” “别动,还没好……” “!!!!” “啊,不要动,好痛……” 自从沈府被抄后,沈絮几近一年多没有与人亲近,此时便如脱缰的野马,待明白过来与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后,便一个翻身将临清压在身下,疯狂地索取。 临清简直要疯了,他亦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哪里受得了沈絮这般冲撞,当即就叫出来,“啊啊啊啊——” 沈絮充耳不闻,只觉身下的人儿又软又热,比家里的小妾好过千倍,他抱着临清的腰肢,俯身将他的叫声全堵回喉间。 春宵帐暖,一夜鱼龙舞。 沈絮搂着临清,餍足地呼出一口气,临清早就被榨得精干,瘫在床上动弹不得。 沈絮意犹未尽,一会儿蹭蹭他的脖子,一会儿咬咬他的耳垂,宛如得了新奇物什的孩童,对怀里的人儿爱不释手。 “你怎会的?”沈絮问。 临清双颊通红,不肯做声。 他怎会说,是刚进沈府那会儿,自己偷偷从书里学的,那时边看边面红耳赤的记忆此时想来还叫人羞得发慌。 沈絮挠着他的腰,偏要他说,临清扭着身子躲,一来二去,又被沈絮压在了身下。 一夜鱼龙舞。 那夜临清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那个寂寞的庭院,春去秋来,始终无人来顾。 公子_104 起身,拂袖,头上的木簪掉落。 临清回首,有人拾起那枚簪子,递至他面前,含笑望着他。 临清怔忡,慢慢勾了嘴角。 一厢真心,终于有人来拾。 眼睛缓缓睁开,身侧良人酣睡,临清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转首望去,窗外春光正好。 lt番外二完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