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兄妹)》 回家 我特意提早交卷,结果还是晚了,到火葬场的时候我只看到了已被火化的灰烬,安静地躺在一个小小的骨灰盒里。 纪丙年就站在大门口,身体笔直,仿佛一根柱子。我不清楚他是对死亡有所畏惧,还是因为不知道把盒子放哪才选择拿在手里。 他的头顶正上方是麦川殡仪馆几个大字,我一下电驴,就立马看到了他。而他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眼神在我身上停留。 他左手紧紧握着我的行李箱,肩膀上挎着我的包,骨灰盒则被他稳稳地换到了右手。 我们准备动身回家的时候,另一家人的老人刚刚烧完,大厅中坐满的人群立刻活跃起来,红、绿、白色的孝衣在人群中混杂,做着些夸张的动作,一边磕头,一边撒米,一边放声大哭。 我看着那一片热闹的混乱,忍不住向纪丙年询问:“我们不会也搞这一套吧,我可受不了。” 纪丙年回答道:“从…从简。” 我“嘶”了一声。 后来我们并肩向家的方向走去,他几次做了个预备动作,我以为他要把爸的骨灰放我包里,连忙喊道:“别放我包里啊,哥!”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感到有些尴尬,赶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怕,这不是死人的东西吗。” 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感觉自己的话似乎有些失礼,又找不到别的话来解释,只能默默看着他。 他拖着行李箱向前走去,行李箱的轮子在坎坷的路面上磕磕绊绊。但他走得却很稳,“不…不怕。” 那是五月的梅雨季节,我只穿了一件短袖回来,他见我哆嗦,误以为我冷。其实他并不知道,在内心深处,是另一种感情让我身体不自主地颤抖。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预感,我爸爸总有一天会犯下大错。 我爸爸犯下大错的那一天,他在家里磨了一上午的刀,然后去找我妈。但我妈那天并不在单位,她因为胸闷去了医院,我爸又背着刀回去了。 楼上的邻居在丢垃圾的时候看到了他,叫我爸,哑巴,回来了啊。 他可能觉得我爸爸看上去脸色不太好,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做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又打老婆了?能小点声吗,扰民了都。” 后来的事情,纪丙年并没有再详细跟我说过,我脑补了很多个版本,但都没有参考价值,因为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只记得纪丙年曾跟我提过,我爸以前在厂里唱歌。 下岗以后,国家给了他一大笔钱,他将其中大部分都花在了看病上。他切除了嗓子里的肿瘤,癌细胞是去除了,但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不论过去他曾经怎样,现在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客人 一开门就把我吓了一跳,客厅有两个男的。 电视开着,声音叽里呱啦的,我一眼就看见了电视里的女演员,但没等我想起她是谁,那两个男的就站了起来,把电视机给挡住了。 防盗门底下有个槛,纪丙年拎着箱子,搬起来挺费劲,其中有一个男的上前接过纪丙年手里的东西,把骨灰盒端走了。 “丙哥,这个放哪?” 另一个男的出声提醒:“发财…这是骨灰盒……”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们的视力似乎看起来都不太正常。 一个眼睛外翻,看人的时候几乎只有眼白,另一个稍微好点,但依然看起来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是眯着眼睛的。 我看了纪丙年一眼,也不知道纪丙年心领神会了什么东西,只见他拿过骨灰盒摆在牌位旁边,向我介绍这两个人。 “店…里的…师傅。” 我爷爷以前开了一个正骨店。 后来他年纪大了,准备把店交给我爸,我爸不要。我爸搞文艺的,觉得正骨店不上档次,我爷爷生气也没办法。 我爸出事以后,爷爷的正骨店也遭了殃,死者的亲属找上了门,想要点赔偿,有点勒索那个意思。但我爷爷悍得,搬起店里的板凳就给对方来了一下,结果自己伤到了筋骨,年纪太大,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 我爸进监狱这几年,我妈立刻搬去跟姘头住了,我和纪丙年花完爷爷藏在枕头里的钱,纪丙年就没再上学了。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他跟我讲过他准备把爷爷的店重开起来,看样子是改成了盲人按摩。 “发财。”纪丙年指着先前端骨灰盒的高个跟我说。 “金条。”然后又指了指另一个稍微矮一点的。 我说:“这名字好啊,恭喜发财。” “看,我就说你这名字好吧。” 后来纪丙年带我们出去吃饭。 金条和发财出门都得带拐,我和纪丙年一人夹一个,主要听发财和金条聊天。 原来发财之前不叫这个名字,是进店以后取的,他不是麦川人,过来寻亲的,不过亲人已经没了。 发财和金条都不是全盲,能看到一点东西,店里另外的两个师傅情况更好一些,只是弱视。 店里一共有四个师傅,而纪丙年身兼收银、保洁数职。 “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丙哥这里很不错了。” “丙哥人好啊,还包住呢。” 纪丙年矢口否认这一点:“在…工资里……扣了……” 葬礼从简,就真的连席都没摆,今晚算是吃了一顿,夜里我们四个人又并成一排往回走,我看着地上被路灯拉长的影子觉得很好笑。 这都是什么组合啊? 汽水 回去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俩还看电视呢?” 纪丙年拿了两瓶汽水递给发财和金条,回厨房的时候顺手把桌上的瓜子壳带到垃圾桶,给我开了瓶橙汁。 下午停电了,餐厅的汽水没冻好,纪丙年说家里有冻好的,我们吃完了回来喝的。 我记得小时候这汽水八毛钱一瓶,玻璃瓶能卖,瓶盖也能打着玩,很久没喝过了。 纪丙年说:“电视大,能看见。” 我靠着冰箱喝汽水,纪丙年就站在我旁边清东西,把架子上的酱油、醋拿下来,擦得发光。 我问他:“我看沙发上还有被子,你平时睡那?” 纪丙年说:“嗯。” 我们家就两间房,以前爸妈一间,我和纪丙年一间。我爸进去以后,我妈住到姘头家去了,我和纪丙年就把家里两间房分了。今天回来一看,我的房间还和原来一样,发财和金条住爸妈那间。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睡我房呗。” 纪丙年说:“那是你房。” 我注意到他正有意把两个字之间停顿的时间拉长,这样结巴的时候就和正常说话的时候听不出区别,只是比寻常人要慢点。 我说:“我回来再清不就行了。” 他摇头。 我笑着拿胳膊肘捅了捅他,“这怎么了,咱俩小时候还睡一起呢。” 他突然一下子脸色通红,求助一样看了我一眼。 我完全没有见过纪丙年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玩,大笑出声:“怎么还脸红了啊,哥?” 他愣了一下。 随后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短暂僵直身体,随后极为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一时有点冷场。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说。 纪丙年侧转过身,放下手,摇了摇头。 我发现那个画面一直在我脑海里转,很难把它抹去,先是他脸红的样子,然后是他用力抹去什么的样子,我心想纪丙年长得偏糙那一挂,皮肤还挺白,真有点不合时宜。 发财和金条关掉电视,陆续洗澡。 然后客厅的灯关了。 我坐了一天的车实在是累了,就这样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电视 我从市里回来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主要是不知道该告诉谁,只跟小宛提了一句。 我爸进去以后,因为犯的是杀人罪,导致我在原来的高中总被人议论,外加我妈把家里的钱都卷走了,于是我和纪丙年合计了一下,最终转去了二中,能减免学杂费。 我中途转学,在二中更加没什么朋友,只偶尔和小宛发点消息。小宛是我原来学校的同桌。 我一回来小宛就约我见面,本来说好今天一起看电影的,结果也没去成,她四月底就毕业了,现在正在麦川印象那边的写字楼上班,临时要培训,改成明天。 我早上起来,金条正在外面看电视,跟我说纪丙年去店里了。 “丙哥给你留了点吃的,他让你醒了去店里找他,中午一起吃饭。” 我说:“你中午不去?” 他说:“过去一趟麻烦,我在家点外卖。” 我点头,吃了纪丙年留给我的包子,往爷爷的正骨店走。 正骨店离家只有一站路的距离,可以走路也可以坐车,我是走过去的。 沿路的店铺好多都变了样子,我们家店也变了,招牌换成了“盲人按摩”,看起来怪不适应的。 走到店里,纪丙年正在柜台嗑瓜子,我把包包搁在台子上,“老板,按摩。” 纪丙年朝我笑了一下。 我往店里看,两个师傅坐在一楼看电视,二楼是包间,爷爷那会儿是没有的,应该是纪丙年自己隔开的。 我问他:“忙吗?” 纪丙年说:“还好。” 他让我坐在一号床,喊了一个师傅过来,“东子帮忙,按下我妹,大学生。” 随后他活动自己的肩膀对东子比划:“经常坐着,肩膀硬,多按按。” 我躺下来才发现那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电视。 女演员从水池里飞起来,站上空中的缎子,丢出一把暗器,突然一群人涌了出来,噼里啪啦地开始打,我终于想起来这女明星是谁了。 纪丙年端着瓜子坐在我旁边,也跟着看剧。 我有点新奇,此前我一直以为看古偶的都是女大学生,转过来问他:“你也看这个啊?” 东子说:“这剧最近好火的,你不看吗?” 我想了想,今年年初有一个爆剧,带火了两个男演员,五月这部剧出来,我多少听过一点,但比起年初那个,这部剧身边看的人不多,社交媒体的讨论也少,我从没把它和爆火联系在一起过。 纪丙年说:“跟着,看看。” 我只说:“我知道这个剧。” 东子的劲有点大,导致我后面这句有点变声。纪丙年让他调整一下力度。 按摩确实挺舒服,大学寝室一起出去玩,有时也会去做足疗,我点开美团和大众点评,还是难以相信他们的价位,将近三百。 纪丙年的店就便宜很多,全身按摩一小时六十,如果是局部还能更少,三十就能按好久了。 中午几个人一起吃饭,纪丙年从另一条街拎来盒饭,挨个发给三位师傅以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鼓鼓的打包盒,说是给我的。 “每月,定了饭。四个人。你的,我另买的。” 纪丙年低头扒饭,吃的拌黄瓜和土豆牛腩,给我多点了一份红烧肉。 我把我碗里的肉夹给他两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刷刷把饭吃完,起身去扔垃圾。 下午人也不多,纪丙年说到了晚上才比较忙,现在一般就是看电视。 我对这个电视剧不太感兴趣,无聊,刷了一会儿手机,突然想到纪丙年说起他们为什么看电视,因为电视比较大,然后想了想,又把手机收了回去。 但我实在看不懂剧情,只好让东子讲给我听,按理说发财和我比较熟,但是发财不太会描述剧情,他说他也不知道这个电视剧讲了什么。 结果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情。 大活 店里有个专门卖烟酒副食的柜子,纪丙年想出来的,思路是开一门新生意就能多赚一点,结果没赚多少,反倒是往家里拿汽水、零食拿得勤快,开支可能还多了。 店里有个老主顾,在另一条街区开了一家棋牌室,棋牌室的客人要买烟酒副食,老主顾就会打电话给纪丙年从他这里下单,纪丙年送过去,没有外送费,就赚毛利。 他当时没跟我讲这么仔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那个时候睡着了。 下午没多少人,都是熟客,一来就进了包厢,一楼就我和纪丙年两个。 我一开始只是靠在床头看电视,后来太困了,抬眼,纪丙年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嗑瓜子,我直接给睡着了。 估计是纪丙年叫人别打扰我,所以后来他去送货我也不知道,我被吵醒的时候,前台的动静已经很大了。 来了两个外地人。 最近麦川在搞城市开发,修了个景点,叫麦川印象,宣传花了不少钱,确实有些其他城市的游客过来玩,听口音就能听出来。 两人先是去了麦川印象,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古城是捏造的,但肯定是觉得景点无聊,没什么玩头,想过来按摩。 天已经暗了下去,两个男人说是去按摩,走着走着思维越加清晰和活络,决定去找小姐。 纪丙年这店就叫盲人按摩,四个大字清清楚楚,但他们还是想来碰碰运气,看了眼价目表,翻过来背到柜台上,“有‘大活’没?” 大活是黑话,尻屄的意思,麦川人不说这个。黑话没对上,东子没听懂,外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以为是按全身的意思。 他领两个人进来,安排了技师以后才发现不对劲,男人骂骂咧咧。 东子又把人领出去,他弱视,走路慢,来的时候对方还忍着,回去的时候忍不了了。 东子也有点生气,大声说:“我们这里没有女技师。” 发财则喊:“这是正经按摩店,要找去别的地方找。” “你们是瞎吗?这他妈不是女的?说没有女的?” 我一睁眼,没看到纪丙年,面对这个阵仗,有点慌,先站起来,往后靠在墙上。 两男的吵来吵去就一个意思,一来问我是不是女的,二来问我是不是店里的。 咄咄逼人,但问题很难回答,既不能说我不是女的,也不能说我不是店里的,非常被动。 我们这有四个人,对面只有两个,理应人数上占优势,但我们这三个弱势群体,外加我上大学也没怎么锻炼,跑一千米都得喘上一个小时,只能靠智斗。 我想的办法是给纪丙年打电话,我当时不知道他去哪了,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 他停好车,钥匙放在前台柜子上,发现不对,挤进了人群里。 我被他挡在身后,遮住两个男人的视线,但同时也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看到他举手,胸前合十,慢吞吞说道:“两位老板,没,没招待好,对不住。” “你他妈谁啊?” 纪丙年说:“我,我是店长。” “一群瞎子,跟着个结巴,不是,我就问一句,这女的是不是店里的?” 纪丙年说:“是。” “我就说她是吧?今天来你们店里,不搞别的,我就想这小妹妹陪我讲会儿话,我按钟付费。” 纪丙年耸肩,拦了一下那人朝我伸过来的手,侧着脸,轻轻咬了咬舌尖。 那时他们的站位已经有了些变化,我可以看清纪丙年的表情了。 当男人被他莫名的表情激怒,开始推搡时,他跟着也晃了晃,侧过头竟然笑了一下,抬起眼直视对方。 无所谓的,甚至是有些轻佻的样子,这个态度刺激了对面,两个男人动手—— 纪丙年的手指卷在玻璃杯的柄上,手臂紧绷,动作快速、有力,那杯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终砸向了男人的头顶。 这里是按摩店,每个床边上都有饮料,默认泡的菊花茶,流下的液体是黄色的。 纪丙年用拳头砸了第一个人三下,每次挥拳都很满,预备动作拉得长,给另一个人了反应时间。 那人也注意到了杯子,然后拿来砸纪丙年,纪丙年从前面一个男人身上站起来,我看到他额头有血。 他用手背擦了擦掉到脸上的玻璃渣子,抹了抹,继续。 柜子的第二层,有一个按摩用的金属棍,他抽出来握在手里,每次挥棍,都能听到金属砸在人身上的钝响,然后是闷叫,几乎立刻就垮了下去,发不出声,被动受着。 他擦了擦鼻血,又一次挥拳。 直到我喊停。 烂牙 动作是停下来了,但纪丙年没站起来,顺势坐到地上,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的两人。 那两人疼得直叫,已经站不起来了,捂着脑袋乱爬。 纪丙年沉默地坐在地上,把两条腿弓起来,手肘放在膝盖,气压极低。他看着那两人在地上挣扎,眼神犹如利剑,锋利而坚硬。 他仿佛在这一切中找到了某种平静,和刚才生狠而狂躁的暴力显得极不相称,很难形容。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头低下来,移开视线,似乎是疲倦,又似乎是满足,轻轻抿了抿唇。 我莫名想起我俩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有天我爸喝醉酒,从餐馆带了吃的回来让我们吃,我爸回家晚,我和纪丙年已经吃过了,中途出房上厕所的时候,我爸见我们没吃他带回来的剩饭,把我们拎到餐桌前。 先被打的是我,每次我都是先顶嘴的那个人,每次纪丙年都会挡在我身前。 我爸打累了回房睡觉,纪丙年和我趴在地上,他也这样曲腿坐着,抬起头看向没有关门的房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可能当时那个样子跟现在这个场景有点像,都是纪丙年坐在地上的画面。 我跟旁边的发财说,“拿一打啤酒过来。”发财没反应过来,我自己折身去柜台拿。 我用开瓶器一连开了几瓶啤酒,灌到其中一个人口里,这次我让发财帮忙,他反应过来了,学我给另一个灌酒。 一个人灌了两瓶半,再灌有点困难,我觉得可以了,拜托视力稍微好一点的两个师傅把他们从后门拖出去。 其实那两人再往前走一个街区就是红灯区了,从我们店的后门走,再过一个街区就能到,后街的监控永远是坏的。 喝醉的人躺在路边,被其他人拖走,这在麦川叫做“捡死鱼”。 如果他们报案,一路查到后街,就会变得极其麻烦,外加这两个人是外地人,注定没有结果。 我提醒店里的人对好口供,“他们两人一路过来找小姐,前面的店估计也问过,问到我们这里,直接从后面去了后街,店里无事发生。” 我拍了拍发财的肩膀,让他去打一桶水过来,把店里拖一下。 以前这事都是纪丙年在做,现在他安静地坐在地上,深深看着我。我蹲在他身前,用手把他脑袋上的玻璃碎片取下来,拿了块干净的布擦掉他头上的血。 他抬起头,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被暗淡的灯光照出柔和轮廓的脸,他直直看着我,那个表情似乎在笑。 “鼓了好大一个包,还笑,满脑袋菊花茶,回去我用吹风机给你吹一下,这几天别洗头。” 纪丙年轻轻点头,“嗯。” 他朝店里的师傅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走。 我们不能提早关店,得待到一样下班的时点,他明白我的意思,站起身来。 我在店里忙前忙后的时候,他想帮忙,我说:“你敢动一下,我就打120把你送进去。” 所以他就坐在柜台的椅子上看我。 看着我把倒在地上的副食柜扶来,清扫四散的玻璃渣,擦拭着洒在地上的血。 突然说:“对不起。” “……怎么这么说?” 他有一会儿没说话。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罪疚,反而是一种冷硬的坚毅,这个问题很快就被揭过了,因为他突然说起另一件事。 “有一次,爸把,我牙打掉了,你…到处帮我找。” 店里的灯偏黄,照得玻璃柜的金属边发亮,像金子似的。 我觉得很神奇,纪丙年也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们好像真的有心灵感应,我笑了:“‘满地找牙’,形容一个人被打的狼狈,以前我还以为真的是在地上找牙。” “那…牙,被我吃了。” “这我知道”,我激动地抬起头来,“说起来,我有一颗牙一直找不到,你还记得吗?” 以前牙掉了,我总是会收好,下边的牙掉了就往高处抛,上边的牙掉了就丢到床底下。 有一次纪丙年听到一个说法,牙齿往高处抛,越高,男的以后就越升官发财,女的就能嫁得越远。我准备把我下面的尖牙丢到学校顶楼的屋顶上,结果被纪丙年抢走了。 “这么多年了,总该告诉我放哪了吧?” 纪丙年揉了揉鼻尖,眼睛移开了一瞬间,又很快投注在我身上。 他没说话,还是不肯回答我这个问题,后来到了十点,纪丙年拉下卷帘门,我们两个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前一后,他走在我后面,我回头看他的时候,总是能对上他的目光。 我突然又回想起纪丙年坐在地上的那个瞬间。 从小我就在想,那些欺负我和纪丙年的人,只是因为我们还太小,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反抗。我在努力长大,纪丙年也在一天天长高,一点点变强。我们吃饭,睡觉,做所有能让我们成为大人的事情。 当狂风再次席卷,我们就不会走散。 掌心 我横竖睡不着,一直一直失眠。 半夜摸出手机,被强光刺激得流泪,渐渐适应,看到了时间,凌晨三点。 一页又一页的网页从眼前划过,我越想越觉得不安,翻身下床。 纪丙年睡在沙发,夜里得把两侧的扶手都放下来,才能勉强不睡出去,黑暗里一团白色的影子。 我摸到他身边,把他摇醒,他的脸上起初什么表情也没有,直勾勾看着我。 我在黑暗中看着他模糊的轮廓,轻声问:“头还疼吗?” 他说:“有点。” “你可以把舌头伸出来吗?” 他停顿了一会儿,仅仅只是反应了一会儿,随即照做,随后我让他举起双手,他也照做,从善如流。 直到我让他开口说话,问他,“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叫什么,你家住哪里?”他才慢慢把手放下,搭在我肩膀上,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小春?”像是刚刚才反应过来一样。 我向他解释:“脑出血有窗口期,如果你伸舌头是歪的、举手费劲就坏了,现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没事。” 我说:“我害怕。” 我努力看他,主要是想看他有没有什么自己发现不了的症状,我在这瞬间看清了他的表情,他正垂眸望着我的眼睛,一瞬不瞬。 我伸出手拥抱他,他愣了一下,原本搭在肩上的手因为惯性顺势覆上我的后背,很温暖。 我小声说:“你来我房间睡吧,我晚上睡不着。” 他没说话。 我侧过脸,看到他抿住了下唇。 然后我起身往回走。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在我身后窸窣着起身,抱着被子走动的声音。 我来的时候没有开灯,回去的时候也没有,月光透过窗帘倾泻进来,显出一个朦胧的人形。 他的被子还是奶奶在世的时候缝的,角落绣了他的名字,我的那条被我妈带走了,现在用的是超市买的新货。 他侧身朝向我的方向,我们面对面,这视角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能看见我的,但我当时并没有察觉。 我只是不停地向他表达我的不安,说我在网上看到的新闻,说我横竖睡不着,中途似乎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有人死了。 最后我说:“哥,你不能有事。” 他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掌心温热,有些茧子,很硬,柔和的气息轻轻洒在我的额头、脸颊,我在完全的黑暗里发现我竟然能看到他的眼睛。 明亮而湿润,一直将视线落在我的身上,长久地等待着什么。 煎蛋 我想着第二天应该早点起来,定了一个闹钟,被闹钟叫醒的感觉特别难受,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在大学寝室,一阵头痛。 我走出房间,看到阳台有个高瘦的人影,纪丙年正在晾衣服。 他端着盆子朝我走过来,我们两对视,我说,“感觉怎么样?” 他说,“我叫纪丙年,家,家住在…麦川十里新路。” 我昨晚在网上乱搜,听人说脑出血回答不了这两个问题,他当时没答,现在回答了。 纪丙年看到我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咧开嘴角,轻轻侧转过脸,然后问我,“给,给你煎个鸡蛋?” 我说:“好。” 他把盆子放进卫生间,进到厨房,开火。 今天天气还蛮好的,七点钟一片敞亮,阳台上挂着的衣服飘啊飘,纪丙年把昨天打人那件洗掉了,现在穿的是一件新的,我记得那是他上高中时买的衣服。 胸前有个骷髅手印,穿了好几年,洗得发白,印花都快掉了。 纪丙年煎的煎蛋很好吃,保留一点溏心,又鲜又嫩,煎的时候不放盐,只在起锅的时候洒一点酱油。 他煎了两个,本来是一人一个的,但我很快把我的吃完了,他把自己那个分给我一半。 我说:“一人一个。” 他说:“再,煎一个。” 我说:“不吃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看着鸡蛋,想了想,最后又掰开一半分给他,他夹起来一口吃掉,然后起身了。 今天金条和发财都上班,没过多久也都起床,没有发现我和纪丙年偷偷加餐的事情,揉着眼睛去洗漱。 纪丙年带我们一起去楼下的早餐店吃面。 店里只包中饭和晚饭,早上是自己安排,如果金条和发财都上班,纪丙年就会带着他们两人一起去早餐店,然后一起走去店里。 同行的变成了四个人,我在早餐店又吃了一碗圆汤粉,剩了一半。 一般早上是没什么生意的,纪丙年收拾东西,拖地,清副食柜的东西,在账本上记下要补多少货,而发财和金条就自己收拾自己的器械包。 然后电视又开了。 白天还没到各个电视台播古偶的时间,换了几个台,他们看的是另一个电视剧的重播。 纪丙年坐在柜子前的椅子上,朝我伸出手,手心里有两块糖。 应该是他刚刚清副食柜的时候顺便给我抓的,那种散装的糖,一般超市里按斤称的,全都是叫不出名字的牌子,一颗是话梅糖,一颗是巧克力。 他说,“等,等下送你去万达。” 我和小宛约着见面,之前跟纪丙年提过,他知道我们改到了今天。 我坐上纪丙年的电动车。 直接就上路了,我跟他说,“这个话梅糖还蛮好吃的,以后多抓点。” 说话的时候,他往左边稍微侧了一点,好让我贴近他的耳朵。 他说:“好。” “我又抓了两颗,你尝尝?”我剥开糖纸,凑到纪丙年嘴边,“张口。” 他说:“我,吃过,不用。” 但等我真的把手伸到他的唇边,他还是咬住了。 摩托车嗡嗡地响,上午的麦川像是还没睡醒一样,一切都是温吞、慢热的。 道路平坦,行车不多,有拉货的卡车和面包车,还有像我们这样的电动车,轰隆隆地擦肩而过。 我坐在纪丙年的后座,一只手搂住他的腰,穿过他的肩膀看向前方,感觉到他的耳根发烫,像是一颗丢进水里的炭火。 奶茶 以前小宛经常找我借作业抄,那时候她的成绩还不错,之后我就转去二中了,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找下家,只得自己做作业。 那时她经常做作业做到转钟,分外努力,成绩反而不行了。 小宛特别好玩,她把这件事归因于作业,每次聊到这个,都要痛心疾首地批判应试教育一番:作业可把人害惨了。 她高考后在市里读了一个专科,五月份就毕业了。 万达是我们高中毕业才开始建的,我们都来得不多,一路走一路感慨。 一楼开了一家肯德基,隔着马路,对面开了一家书亦烧仙草,旁边刚好是个男装店,我们等奶茶的时候,我跑店里看了一下,想给纪丙年挑一件合适的衣服。 小宛问我:“给谁买啊?谈恋爱了啊?” 我说:“我哥。” 以前我们补课晚,纪丙年会接我放学,小宛见过我哥几次。 她“哦”了一声,想起来了,后来拿了奶茶去电影院,她突然跟我说,“我以前还喜欢过你哥呢,你知道吗?” 我那口奶茶直接就喷出来了。 她给我拿纸,“干嘛啊,有必要这么夸张吗?” 我拿纸左右擦擦,“主要是第一次听,比较震惊。” “哎,那不是高中吗,我们学校你是知道的,五百个男的找不出半个帅哥,你哥骑着个车过来接你,我一看那个背影,绝杀,你不觉得你哥骑车的时候很帅吗?” 我说:“一般吧。” 我想了一下纪丙年蹲在电线杆旁边等我放学的样子,黑乎乎一团,看到我来了马上起身,上电动车上一跨,车子向我这边斜过来。 后来车启动了,他的两条腿才离地,身子稍微弯一下,加速。 我还记得冬天的时候他穿的那件大衣是爸以前穿的,他把它洗得发白,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小宛说他对我哥是那种青春期喜欢邻家哥哥的喜欢,只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 她问我:“他现在在干嘛?” 我说:“我们家之前不是有家正骨店吗?他接过来了。” 小宛说:“那挺好,给我按按。” 说完了抬头看了我一眼,“你哥按?” 我这口奶茶又差点喷出来,“你不是说现在不喜欢了吗?” “是啊,我有对象了,大我一届的学长,也是麦川人,下次让他请你吃饭。” 我说:“…好。” 那电影我本来是想在市里看的,网上特别有名,评价很好,我回来以后小宛约我,刚好就一起看了。 她看完以后哭得稀里哗啦,我也拿纸巾擦眼泪,聊了一会儿电影的剧情。 后来吃饭,小宛想请我,我说,“你刚毕业,又没拿到工资,请我干嘛啊,等你拿了工资再请。” 小宛说:“那也比你还没毕业强啊,再说了,你这不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嘛?” 我们争了三个回合,最后我说,“我爸留了点钱给我和我哥,我上大学,我哥每个月都给我挺多生活费的。” 她问我:“挺多是多少?” 我说:“一千五。” “那还真的挺多哎。” “没骗你。” 最后小宛同意了aa。 我们又在万达逛了一圈,我在二楼的服装店给纪丙年买了件衬衫。 刷卡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我突然感觉到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忽略了,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和小宛告别,我又去超市买了点水果,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我拿着东西回家,一路上没看手机,到家的时候听到有人在里面吵架,浑身一震。 这个点纪丙年还没下班,我连忙拿出手机。 纪丙年给我发的消息是这样的: “请小宛吃烧烤吧,我请,晚点回来,吃完给我发消息,我去接你。” 妈妈 和纪丙年吵架的是个女人。 我站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大概知道是谁了,又低头看了眼他发给我的消息。 特意让我晚点回来,应该是不想让我见到这个画面。 但我没有立刻走人。 麦川近两年新建的小区大都很高,我们家是旧小区,只有六层,楼梯中间的夹层开了一个窗户,能从那里跳到阳台。 我把头盔和衣服先扔到阳台上,然后从窗户翻出去。 有点危险,不过我们家住三楼并不高,有大概两次,我和我哥忘记带钥匙,就是这么翻的。 我落到阳台上,撞进纪丙年挂在外面的衣服里,稳住身形。 天已经黑了,再晾下去衣服会潮,我挨个把衣服收下来,挂在手臂上,听到我妈的声音:“我不是把正骨店留给你们了吗?” 纪丙年说:“本,本来就是我们的!!” 我妈哭了:“年啊,妈也是真的没办法,阳阳要升学,你外公又得了膀胱癌,妈实在不知道哪里要钱去了,那是你亲外公啊,难道这钱你不应该出吗?” 纪丙年只是说:“滚!” 我妈干哭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说:“妈今天来,是来跟你讲道理的,你爸没了,我拿着死亡证明过去,你俩都小,我是你们的监护人,这房产证是要改你妈的名字的。” 我听到纪丙年出离愤怒的声音:“走,走的时候,就把所有钱拿走了,你还有脸回来,要钱?” 我妈急促地回答:“两万块,只要两万块。这房产证我还给你,以后你爸的钱都是你们的。” 没听到纪丙年的声音,反而是我妈的尖叫声,位置突然变低了,似乎是躺在了地上:“你打,有本事你就打,你还能比你爸打得更厉害吗?你跟他一模一样!” 然后一声巨响,桌子上的东西震动,椅子接二连三倒地,纪丙年说:“滚!” 拎着我妈,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哭喊从地上又起来了,渐渐往门边上去。 房门关上了。 我妈又在外面哭了一会儿,这会儿我绕到侧面去听,听到她说,“妈也不想害你们啊,你看,妈要直接把这房子拿去卖了,那可不止是两万块了……” 纪丙年抄起手边的东西掷向房门—— 铁和铁撞击的巨响似乎把我妈吓了一跳,她往后一退。 我那个位置不太好,听不太清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可能是因为已经被赶了出来,出于不想让外人看笑话的心态,等她摸索着下楼时,声音已经很小了。 我看着她脚步虚浮的背影渐渐远去,在做一个很简单的加减法,我爸因为喉癌被辞退的时候,收到了二十万的赔偿金。 治病花去了一部分,他后来夜以继日的喝酒花了一部分,被抓进去以后我妈卷款跑路拿走了一部分,纪丙年告诉我还有五万。 所以他才每个月给我打了这么多生活费。 我听到他在扫地的声音,收拾东西,抖着垃圾袋窸窣作响,然后打开门,把垃圾扔进垃圾桶里。 我现在可以看到他了,他站在路灯下面,可能是想换口气,没有再回家了,蹲在地上玩手机。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看不见的信号从他的手机飞到空中的信号站,几乎是原路返回,飞到了他头顶上方的我的口袋里。 “玩得开心吗?”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我想到他当时给我打生活费的情景。 军训结束以后,十一我回了趟家,他问我在学校住得还习惯吗。学习紧不紧张,同学都是哪里人,好不好相处。 然后他问我,她们每个月都有多少的生活费啊,你知道吗。 我那时候十八岁,近距离和消费水平不一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我觉得纪丙年是哥哥,我应该对他坦诚、毫无隐瞒,向他分享我脆弱的自尊心以及隐秘的自卑,所以告诉了他真的答案。 那时候纪丙年二十岁,退学开店,摸爬滚打,他觉得他不仅仅是我的哥哥,所以对我撒谎了。 当我没有爸爸的时候,他就是我的爸爸,当我没有妈妈的时候,他就是我的妈妈。 办法 手机又震了一下,纪丙年发,“我忙完了,要不要接,发个定位给我。” 他慢慢站起身来。 我点出定位给他,看到他走向停在路边的电动车,跨坐上去他才点开我的定位,表情有点震惊,不太确定地看了好几遍。 左右张望,当我喊了一声“哥”以后,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很大。 我朝他摆了摆手,他走下电动车,一直抬头看着我,一边朝家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的这段时间,我的思绪很乱,我想起他把房间租给金条、发财,宁愿自己睡沙发。这些年都没有得体的衣服,一条脏了,换洗的另一条还是高中的时候穿的。 我的心中充斥着懊恼和羞愧,还有一点点奇异的愤怒,说不上来。 他拉开阳台的窗帘,看我坐在地上,缓缓蹲了下来,“你,你怎么在家?” 我抬起头看他,他的表情有些局促,估计是想问我有没有听到什么,但憋着没问。 我指着地上的袋子:“我给你买了点东西。” 他接过衣服和水果的袋子,顺势就把衬衫拎了出来,站起身试了试,“还,还挺合身的。” 我说:“你都没看,就说合身。” 他低头扯了扯衬衫的衣摆,“看,看了啊。” 我说:“哥,我跟你说一件事。” 他抿住嘴唇,用鼻子“嗯”了一声,表示让我说。 我的视线落在楼下的树上。 “你知道吗?”我是这样开场的。 我说:“我们寝室不会在过生的时候挨个送礼物,说是过生日的人请客吃饭,大一的时候,我是第三个过生日的,在我之前,有个女生请我们吃海底捞,花了六百,有个女生请我们吃烤肉,花了五百,我当时请她们吃了一顿川菜,花了两百块。六月是考试周,那天吃完饭,她们打算去欢乐谷玩,我以为她们要我请客,在厕所里急得哭了。后来我从厕所里出来,才发现她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美团上团好了券,很便宜的,夜场只要四十块。” 一开始纪丙年蹲在地上,听着听着突然坐了下去,他已经把衬衫收起来了,怕搞脏,抱着怀里的袋子,皱着眉头,“我,我们有钱。” 我摇头。 我伸出手捏了捏纪丙年的胳膊,他的肩膀很有力,手肘关节到上臂有条伤口,肉芽摸起来触感坚韧,和普通的皮肤不同。 我说:“哥,其实没有人会在意我们到底怎么样,到底有没有钱,过得好不好,大家都只在乎自己。我的几个室友人都很好,第二年以后她们再也没有在生日的时候请客超过两百块了,有几次团了券请我吃好吃的,硬说是别人送给她的,或者多了一份,总之就是让我不要有心里负担。” 他动了动胳膊,用另一只手捏住我的手,可能是有点痒,把我的手换到他膝盖上。 “那,那还挺好的。” 我说:“是的,所以这三年多的大学的生活费我还存了挺多钱的。” 他笑了笑,这个柔软的笑容没有持续很久,因为我下一句说的是,“所以,如果妈要两万块的话,我可以出。” 这本来就是你给我的。 这是我的潜台词,他意识到我听到且完全听清了他和妈的对话,很快表情就变了,怒气冲冲的,“一,一分钱也不给,你,你别管这件事,她,就是仗着房产证在她那,爸一死,就,就找我们要钱。” 我捏了捏他紧紧握拳的手,问他,“房产证在她那里,如果她真的把房子卖了怎么办?” 他说:“我,会拿回来的。” 我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心里紧了紧,试图把我的手塞进他紧握的拳头当中。 他握住我,表情迷茫了一会儿。 我看着他笑了笑,他愣了下,问我为什么笑。 一开始我说,“想到一个笑话”,仅仅是说出这句话而已,但后来我发现我真的想到了一个笑话。 “我妈要勒索我,我如果把她告了,我会不会因为直系亲属犯法考不了公啊?” 我确信纪丙年只是单纯因为我笑而被感染而已,嘴角上扬,因为他的笑脸渐渐凝重起来,半晌后,沉沉地看着前方。 全家 后来我们把话说开了,纪丙年说他打算跟着妈回家,进了房间把她绑起来,然后把屋子翻个遍,找到房产证走人。 我的评价是:“这不是入室抢劫吗?” 我跟纪丙年说,我打算去阳阳上幼儿园的地方蹲点,偷偷把他拐走,然后威胁我妈把房产证交出来,以人换证。 纪丙年的评价是:“绑,绑架啊?” 我看他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乐了半天,手撑在他肩膀上大笑。 我感觉我好像被打通了什么穴脉,一个没品段子跟着一个没品段子冒了出来,止不住似的:“我妈敲诈,我哥抢劫,我绑架,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纪丙年咧开嘴,跟着我一起笑,他笑着笑着低下头,再抬头时说了一句,“我来。” 我看着他那个表情“嘶”了半天,想了想说:“这事要筹谋一下,哪有那么容易啊,至少要去踩个点吧?” 结果话是放在这里了,最后发现,这事还真的比想的要容易。 第二天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我和纪丙年四点半就去阳阳的幼儿园蹲点了,当时学校门口有很多家长,我没看到我妈和她的姘头,蹲在对面的路牙子上和纪丙年聊闲天。 最后小朋友都走光了,就剩下一个小朋友没人领走,纪丙年提醒我看,我一看那就是阳阳。 这小孩是我爸杀人之前我妈怀上的,我爸进监狱以后不久就生了下来,今年四岁。 我和纪丙年走过去,还没说什么,他直接牵起我的手,用一双大眼睛盯着我看。我那句“小朋友,跟姐姐去吃肯德基”简直毫无用武之地。 我看了看纪丙年,纪丙年看了看我,我们两个四目相对。 我的身体自己就动了起来,往前面走去,阳阳说,“我家在那边。” 我说出那句标准台词:“姐姐带你去吃肯德基哦。” 阳阳特别高兴:“今天肯德基,有玩具!” 我们两个被逼上梁山的绑架犯把小朋友夹在中间,坐上了电动车。 纪丙年准备直接往家里开,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会意,跟着我转向,去到万达。 县里唯一的肯德基就在这里,我到了店里才发现今天在提前做六一儿童节的活动,套餐里有游戏机。 专门复古的设计,配了个肯德基的标准色,似乎只能玩俄罗斯方块和贪吃蛇,阳阳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玩得专心致志。 打完一盘的间隙他突然抬起头说了句“班上好多人都没有!”很快又低下头去。 想到他拿着游戏机回到班上,被其他小朋友围起来崇拜的画面,我笑了一下。 幼儿园放学的时间点,一楼的室内很亮很亮,纪丙年看着我,表情特别特别温柔。 我和他都很少吃肯德基,点了阳阳要的儿童餐以后只加了一份小吃桶,他捧着可乐在喝。 再后来他移开目光,有个女生走到他旁边,递了一张卡纸过去。 纪丙年看着那女生比划了半天,皱眉,后来那个女生把纸递给我,我才发现那是一张捐款签名。 卡纸的最上方写着女生的自我介绍,她是聋哑人,为聋哑学校的孩子筹款,无论捐赠多少钱都可以,之后还会送我们一个发卡。 我跟纪丙年解释了一下这个事,说我之前在市里也遇到过,纪丙年点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女生收下,做了一个谢谢的手语,随后打开书包让我们挑选发卡。 我选了一个好配衣服的棕色,直接就盘在头上了,看到女生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撕下来递给纪丙年。 一开始我其实并不知道她写的是什么,但是纪丙年的脸红了。 我拿过纸条看了一眼,纪丙年有点想藏,但身体有些僵硬,还是被我抽了出来。 “谢谢,祝全家幸福。” 我的即刻反应是哈哈大笑:“她估计以为我们是一家三口。” 不能怪纪丙年长得老成,县里结婚都很早,更何况我们和阳阳确实有相似的地方。 但我笑着笑着,渐渐控制住了表情,因为纪丙年开始显得窘迫。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就在不久之前,纪丙年也有过类似的表情,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局促地移开目光,却在我的提醒下恍然而惊,脸色骤白。 这样的表情,我曾在高中教室,大学图书馆,学校旁边的咖啡店见过无数次,只是,那些年轻的脸庞都不是纪丙年。 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不是没有可能出现,我一直未能从纪丙年的脸上识别出来,因为我从未设想过那会是他看我时的表情。 沸腾 我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这么仔细地观察他的表情,看到他仓促间对上我的视线,故作镇定地睁大眼睛,企图掩盖他之前一直在看我的事实,假装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我。 那是一种等待下文的表情,全神贯注,甚至有些虔诚,很少见到他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的样子,整个表情相当夸张,但纪丙年并不知道。 我说:“哥。” 他说:“怎…怎么?”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肯德基的大门敞开,很多人从这里穿行进商场内部,吵吵嚷嚷,而阳阳还在旁边玩游戏机。 我没说话,纪丙年反而有话要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对应着我盘起的头发,跟我说:“盘起来,好…看。” 我几乎要怪他了。 怪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表情藏好,露出这样纯粹的笑脸,在我心底投下一道惊雷,却又什么都没有明说。 我站了起来。 逃跑一样,去柜台要了一沓纸巾,转身的时候我想清楚了,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我努力不去看纪丙年的眼睛,和他讲了我们之后的计划,我们要把阳阳送回去。 他比我更先进入到情绪当中,表情严肃,毕竟他始终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还和以前一样对我。 这是一个很依赖运气的计划。 如果李叔并没有出发找阳阳,抑或是他出发去找了,刚好回来遇到了和我妈对峙的我们,我和纪丙年就落到了下风。 我需要拿东西证明我有伤害阳阳的能力,而纪丙年则要控制住两个中年,任何的伤害引起的响动都会在社区的环境被放大,街坊邻里会看到,甚至会报警,但我和纪丙年都不应该滑向这样的结局。 这是最坏的打算。 纪丙年抱着最坏的打算,握着电动车的车把,驾车前行,我则在心底拉响警报,随时制止纪丙年滑向最坏的打算,紧紧握着他的衣角。 阳阳在我们两个中间抱着游戏机,在出发前就已经接受了我的说辞,妈妈不会让他接受我们的礼物的,除非他表现得非常非常伤心。 我在我妈家对面的路灯下站着,手把手教阳阳怎么酝酿情绪,纪丙年给我妈打电话,很快电话就接通了。 因为阳阳在场,纪丙年没有公放,我凑到纪丙年身前,耳朵贴着他的手指,听到手机传来的声音。 我妈一个人在家。 “阳阳,在,在我们这里,拿着房产证,下,下来。” 然后我妈就下来了,没拿房产证,说是要先看到阳阳,随即被纪丙年限制在单元门口,不能往前。 我拍了拍阳阳的肩膀,阳阳开始哭,我妈非常紧张、恐惧,甚至有瞬间想要冲出纪丙年的控制,直接来到我身边把她儿子带走。 纪丙年说:“拿,拿房产证,拿了放人。” 我妈上楼去拿房产证。 我提前预设过这种场景,如果她一个人在家,接到纪丙年电话的那一瞬间就会打给李叔,她会尽量拖延时间,包括不带房产证下来,以及把房产证放在难以找到的地方、靠找房产证拖延时间,等李叔回来,所以纪丙年一定要观察她的表情,自己率先找到房产证。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阳阳问我:“妈妈怎么回去了?” 我说:“她说很感谢我们,准备回去给我们找点礼物。” 阳阳说:“你可以来我家玩呀。” 我说:“你会欢迎我们吗?” 阳阳说:“当然啦!” 我说:“你妈妈会欢迎我们吗?” 他有点犹豫:“会。”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爸爸。 我妈绝对告诉了他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见到我和阳阳,立刻大喊阳阳的名字:“李阳!过来!” 小孩一下子愣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叔朝我的方向大步跑来,一个中年男人,似乎只在这一件事上能有如此的气场,其实是有点吓人的,我又一次看向单元门口。 纪丙年下来了,他也是用跑的,快步向电动车冲刺,跨坐上车,漂移,和撒腿就跑的我在最短的距离内汇合。 我几次几乎就要被李叔抓到衣角,这男人跟着我们向前跑,然后大喊,“来人啊!有人偷东西!有人偷东西!” 挨个震响了单元楼的感应灯。 纪丙年开着电动车,转了个弯,绕到小区另一头,入目是低矮的平房,以及成片的庄稼地。新建的世纪家园就是征收了之前的庄稼扩建而来的。 高耸的大楼,低矮的庄稼,在县城里诡异又和谐地共生着。 我们从小区出来,径直拐入平房,小巷盘根错节,人们坐在家门口吃饭、聊天,亮灯的房间里现出模糊的人影。 没有人看我们,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关注我们,这样的电动车藏进居民楼当中,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毫不显眼。 我们一路往更深的地方开去,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响起了混合蝉鸣和蛙声的属于夏天的声音。 渐渐看不到人了。 我依然很紧张,很激动,感觉血液像被烧开了一样,滋滋作响,分不清那是不是属于夏天的第三种声音。 我想要尖叫,想要大声喊出一些什么,想要痛骂我妈,如果她像爱阳阳一样爱我和纪丙年的话,我们也不会窘迫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想要杀人放火,想要胡作非为,我甚至想过,这样的夜晚,如果我们不做些什么全世界都不允许的事情,那将是一种多大的浪费啊。 谈谈 吃吃/14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没能平复下来,那是一种激动、兴奋和紧张的混合状态,带着股生理想吐的恶心,手一直在抖。 纪丙年在房间走来走去,我猜想他可能也有点紧张,结果发现他只是在洗水果。 就连洗水果的声音我都觉得很响,他把我昨天买的樱桃挨个掰开,吧嗒,过水,噼里啪啦,水龙头关掉以后稍微好一些,端到我面前,落在桌上又是一声“啪”。 我木然地吃了很多颗,其实有点酸,但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之前处理被纪丙年暴打的男人时,我可以表现得那么冷静和超脱,我想起他们,感觉一时之间发现了原因,因为我觉得他们该死。 但阳阳不一样,我妈也不一样,我和纪丙年只差一点点就真的要对他们犯罪了。 我妈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 最开始她也会保护我和纪丙年,把我们两个抱在怀里,不让我爸打我们,她带着我们逃回娘家以后才突然变了。 如果她想要解脱,只能先抛弃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个声音在强化这个概念,只有扔掉我们,她才能彻底摆脱我爸。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顾全自己,我妈把我和纪丙年送回我爸身边时是这样说的,不要怪妈,不要怪妈。 我觉得这句话其实是没问题的。 我爸接我们回去,有段时间没再打我们,他在努力把我妈找回来。 跟踪啊,蹲点啊,我妈找了个中间人递去离婚协议,我爸立刻就同意了,问什么时候一起去民政局办离婚证,是我妈吓得不敢出面,一直没有再提离婚的事。 我只是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愿意为了阳阳的学费拿房产证威胁我和纪丙年要钱,她可能以为纪丙年的店赚得很多吧,店里有三个师傅,很多熟客一次就充五百、上千,我觉得是李叔教她这么做的。 我继续吃樱桃,纪丙年想说话,但我在走神,他也就撑着脑袋,望着门边想事情。 晚上十点半,也就是金条和发财回家的时间,如果这个时候李叔还没追过来,就代表李叔放弃在今天讨回房产证了。 这也是我和纪丙年之前讨论过的,作为计划的最后一环,我会立刻收拾东西,隔天带着房产证离开麦川,就算我妈再次上门、甚至是找人上门,都不再可能抢走我们的房子。 发财看我在收拾东西,想要帮忙,但看不太清,默默在后面站着,帮我把箱子提到门边。 纪丙年看了他一眼,又把箱子推回我的房间。 发财问纪丙年:“丙哥,你妹这么快就走了啊?” 金条嗑着瓜子:“人家还在上学,要回去上课的。” 纪丙年随意“嗯”了一声,推着箱子进了我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问我:“明,明天就走?” 我说:“嗯,我在网上买好票了,明天早上八点的,我们六点半起来,七点出发就行。” 他站在原地没动,把行李箱的推拉杆抽出来,然后又合上,如此反复,我收拾着床头的衣物,听到响动几次忍住,最终猛地转头看他,发现他甚至没有在看我。 发呆,走神,想心事,纯粹是无意识地在这么做,欲言又止都算不上,大有有些话这辈子都不可能说的感觉。 好像是心灵感应一样,我意识到纪丙年不想我离开。 我也意识到是时候和他好好谈一谈了。 问题 在一切开始之前,我觉得我需要明确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爱纪丙年。我很少公开讲出这个事实,因为当我试图用语言来表达它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有些肉麻。 但是,我爱他,我无条件爱着他,如果有一天他杀了人,我会为他分尸,在我心中,我们永远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世界分成了我们二人以及其他人的两个部分,我和他的关系比任何东西都要牢固。 只是,在这个瞬间,我突然发现我们内部似乎发生了一些我以前没有预料到的变化。 这些变化就好像是在镜子前看到了青春期的自己,它们就这样发生了,而我还无法完全理解它们的含义。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他像青春期的男同学那样注视着我,如果有机会,他会想要和我一起去看浪漫电影,牵起我的手,拥抱我吗? 他会想和我接吻吗?就像同龄的男生用语言和行动所明示暗示的那样,他也想要和我上床吗? 我看向纪丙年的嘴唇。 首先看到的是他高挺的鼻梁,鼻梁之下,嘴唇微微张开,然后下意识抿住,似乎在尽力忍住心声。 我们之间没有秘密,他不应该不告诉我的,我想。 我希望纪丙年能主动向我开口,我又想,毕竟如果他不主动说的话,我是很难开口的,我不知道怎么挑起这个话头。 房间是纪丙年专门留给我的,没有其他住过,包括他自己,我虽然睡得安心,但隔壁是两个陌生的男人,还是住得没有以前那么随意,我把贴身的衣服都收在了床头柜里。 现在我把它们拿了出来,挨个把内裤收进盒子里面,递给纪丙年:“箱子装不下了,帮我装进包包里吧。” 一开始的动作还很自然,纪丙年接了过去。 后来他发现我的包包也满了,把包里的衣服拿出来,拿完以后他似乎忘记自己要做什么了,把衣服摊开,重新迭过一遍,内裤还在他的手边上。 我说:“我柜子里的卫生巾是你帮我买的吗?” 纪丙年说:“是…” 我说:“现在男的买卫生巾还是挺常见的对吧?很多男的帮忙给女朋友买,你怎么跟老板说的?” 纪丙年说:“没…没人问,我…我直接买的。” 我说:“现在初中都给上卫生课的,你还记得吧?讲月经是每个月子宫都会掉一层皮下来,男生是不是也有对应的生理现象,遗精?” 纪丙年睁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好像不理解我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暂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又问他:“你第一次遗精是什么时候?” 他不说话了,完完全全不理我,也没继续迭衣服,就是坐在那里,我能看出来他很紧张。 我无意于把这场谈话变成一场生理卫生课,我只是希望他能主动向我坦白,我想我应该换一个问法。 “哥,”我跟纪丙年说,“你有喜欢的女生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仍旧用侧面对着我,耳根泛红,摇了摇头,那动作看起来和完全的否定差了一点距离,更像是喝醉的人甩了甩脑袋,希望能够醒醒酒。 此时赶到我嘴边的话是,“那你喜欢我吗?”但我又觉得这句话不应该这么问。 就像我爱他一样,我毫不怀疑纪丙年也是爱我的,我想把这句话替换掉,但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最后我问他,“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那时他重新想起了我交给他的任务,再次试图把盒子塞进包包里面,这个包包还是我上学的时候背的,有点小了,他得再拿出来一个东西,这次拿的是我的通勤包。 那是我和小宛出门的时候背的包包,比双肩包小很多,比较便携,适合装手机和钥匙。 我常常在掏出手机以后忘记把这个包包关上,现在所有东西都从里面掉了出来。 钥匙,纸巾,唇膏,屈臣氏的会员卡,还有一盒冈本的001。 当时我和小宛一起逛街,遇到店铺在做活动,她买了一盒以后把这个塞给我,就像向我分享一片好吃的面包一样,“这个是我用过最好用的避孕套,杜蕾斯的001也行,但是贵一些,你一定要试试!” 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纪丙年的表情肉眼可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说话。 我觉得我应该跟他解释的,告诉他这是小宛送我的,而我没有买避孕套的习惯,因为我没有男朋友。 我想起大学这几年,他给我打钱,接送我上学,在送我回学校的路上帮我拎行李,塞给我一大包买好的零食让我在车上吃。 出于责任,出于对我的爱,他做了所有爸妈在做的事情,出于逃避,出于羞怯和恐惧,他却唯独没有问过我一句。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被子 我能感知到纪丙年的情绪,他很难过,低压让人喘不过气来,此刻哪怕不是我,单纯只是一个会看脸色的人,都能发现他的变化。 眉宇垂了下来,目光冷冽,跟我说:“我,想起来有…有件事,你先忙。” 我想拉住他的,但是他没有等我回应就走出了房门,然后去到了隔壁房间。 发财和金条在房间里讲话,纪丙年走了过去,我在门外听到他在谈新买的显示器。 这几天纪丙年经常外出,店里靠他们四个半盲打点,买了一个更大的屏幕,找人帮助调了界面,方便弱视使用。 我站在门外晃荡,纪丙年背对着我,只有发财那个视角能看到我的影子,看到我在外面,发财喊了一声:“丙哥,你妹是不是找你,叫她进来讲啊。” 纪丙年没有回头。 他冲金条摆手,压下了发财想说的话,手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低头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现在不想和我说话,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挫败。 我坐在客厅跟纪丙年较起劲来,打开电视,把声音调得很大,这个电视剧已经进展到我看不懂的剧情了,所有的演员都换了一套衣服,似乎是开了一个新的地图,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那瞬间我想了很多东西,我想起小宛说她新找的男朋友,他们到底有没有住在一起;我想起我妈和李叔住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领结婚证,不知道这次拿不到房产证,她打算什么时候和李叔结婚。 思绪一旦发散,一下就飞得老远,这么多广袤、宽泛的人和事当中,我唯独没有去想纪丙年,有两种对抗的心情互相冲撞,阻止我去想他。 我想要道歉,冲上去安慰他,让他觉得好过一些,但我同时觉得我并没有做错。 没有什么做的不对的,一切都很合理,是纪丙年不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他故意不理我。 后来我去洗了个澡,他还在他们房间,就连这个古偶都过了播放的时间点,没有东西可看了。 我把他的枕头折了又折,最终想了一个办法,把他的枕头和被子都抱到我的房间,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出来,只要他想睡觉,就得来我房间。 我抱着纪丙年的被子睡着了,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和纪丙年其实不是兄妹。 我妈和李叔结婚了,吃席的时候她坐在我旁边,突然跟我说,其实纪丙年是李叔的孩子。 我心想我妈出轨得可真早。 然后愣了一会儿,又想,就算纪丙年是李叔的孩子,我和纪丙年还是一个妈生的,那样我们还是兄妹,这件事好不合理。 好像是一根针刺上了一个气球,一下子就把梦给戳破了,我醒过来,天竟然已经蒙蒙亮了。 纪丙年的被子还在我身上,他没有来找我。 我揉着眼睛下床,室内是暗的,阳台上有淡蓝色的天光,纪丙年端了个小板凳坐在阳台上,弓着腰磨着什么东西,一眼看过去把我吓了一跳。 我还以为他在磨刀。 后觉 凌晨五点,又或者是凌晨四点,整个世界看起来是蓝色的,纪丙年坐在浅蓝色的天光之中,万籁俱寂。 布谷鸟的叫声打破了沉默,推门的声音拉长,他慢慢转过头,看到我后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我走过去,发现他在洗鞋子:把球鞋从盆子里拎出来,沥水,用卷纸来回包裹好几层,最终架在阳台的台面上晾晒。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先是他说:“还…还早,不再睡…会儿?” 然后我说:“你在干嘛?”他没回答。 我转身看了一眼没有放下扶手的沙发,又问了一句:“你没睡吗?”这时他起身,弯下腰端着盆子回屋。 那盆子是小时候爸妈买给我们洗澡用的,现在主要用来洗衣服,比寻常的脸盆要大很多,抱在身前又笨又重。 他低声说:“没睡。” 我没有提抱走被子的事,但我想纪丙年明白我在说什么,我问他:“你真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说“知道”。 他比我高一个头,贴近时有种由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又因为抱着洗澡盆站在原地,又有点笨拙、木讷的感觉,很奇异:“我…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我等着他的下文,跟着他一路来到厕所,看着他泼水、拖地,然后洗手,进入厨房:“酸辣面,吃…吃吗?” “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讲?” 他点头,从柜子里拿出挂面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吃…完讲。” 我说:“好。” 他调完调料,煮面的时候又问我有没有把东西收好,我说我收得差不多了,随后他指了指椅子上的一个袋子。 “装…装得下么?带…去车上吃。” 晚上决定要走,夜里已经十二点了,楼下的超市早关门了,像是变出来似的。 “上哪买的?” 他说他是回店里拿的。 我还记得他一直不肯从发财他们的房间里出来,那时已经很晚了,“大半夜的,你还回店里了?” 他说:“嗯。” 我想象着纪丙年深夜里骑着电动车出门的样子,夜色笼罩,一片混沌,“还干嘛了?” 他说他骑着电动车绕到麦川印象那里看了看,景点依水而建,他停好电动车,沿着湖边走了一整晚。 “想了…很多事情。” 面煮好了,他先给我盛了一碗,然后是自己那份,端到餐桌前,烫得拿手捏了捏耳朵。 我看着他:“想了什么事情?” 他非要等我开始吃才肯说。 两个场景交错重迭,凌晨的房间和夜晚的麦川,一明一暗,纪丙年将它们串联在一起,连同那种四下无人的寂静。 “你…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你是打…算留在市里的。” 这是我没有意料到的开场,但又很合理,从纪丙年口里说出来是那么的自然:“找…找个家里条件…好点的对象,不光…看学习,人品也要好,不要像…爸一样,下…下次,有机会…带回来,给…给哥看,好吗?” 我低下头吃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越积越多,抱怨一样说了一句:“我让你讲你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这么奇怪啊,都说的是我以后,那你呢?” 他一开始没说话。 等了好久,我吸着鼻涕抬起头,发现他的眼眶也湿了。 “妈的事…你别…别操心,家里生意…还行,我没拿这两万出…出来,不是因为别的,是…是准备给你存的嫁妆,以后…你嫁人了,咱们家拿…拿得出来,不…会比别人少……”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觉得难过,后来听他结结巴巴地讲了一长串,这种难过渐渐变成了一种痛苦。在面对他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痛苦,仅凭本能喊了一声:“我不是让你说你的事吗,你为什么要一直说我啊!” 然后他再没有开口。 我们都没有讲话,沉默地吃饭,后来我回了趟房间擦干眼泪、平复情绪,他洗完碗,接近六点了。 他骑车送我去客运中心,拖着箱子找到要坐的车,把我的箱子放上车顶箱。已经陆续有乘客坐进去了,我的旁边有人,他把手撑在两边的椅背上,这才又说了一句,“到…到了,打电话。” 他站在窗户旁边朝我露出一个笑脸。 客车启动了。 我看着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有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我终于觉得我做错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我们是一个整体。 时隔二十一年,我像是第一天落地为人一样,从他的身体里长了出来,发出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嚎哭。 感受到一种近乎血肉分离的痛苦,一种他在我十二岁抛出那颗牙时就早熟地感知到的,关于分离的痛苦。 想你 “到了打个电话”,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嘱咐,这些年纪丙年送过我很多次,每次都这么说,不用他提醒我也会这么做,几乎是一种习惯。 然而这次我握着电话,突然有点不敢拨出,即便已经洗过了脸,敷了个面膜,看不出眼睛发肿,依然还是有点紧张。 我觉得我回来得太急、太快了,我在车上想了很多,无数次觉得后悔、难过,有很多话想和纪丙年说。 但到了临近电话拨出,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发现我只是纯粹的很想见他。 纪丙年正在吃饭。 以前我都是直接给他打电话的,这次换成了视频,他有点呆呆的,没反应过来,同时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这让我稍微放心了一点。 他说:“到…寝室了。” 我说:“是。” 他那边是一张放大的正脸,鼻梁高挺,头发剪得挺短,但刘海还是蓬蓬的,笑的时候轮廓显现出来,棱角分明。 我也看到他身后的店铺,发财或者金条坐在他旁边,神经大条地插了句话进来:“丙哥,你妹这就回去了?我还以为她会多玩几天呢。” 纪丙年似乎是想到了我回学校的原因,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看起来有点阴沉。 我没挂电话,就这样等着他说话,突然间我发现了一件很小的事情——以前都是我主动挂电话的——这次我没提,他就一直没挂,好像只要我不挂,他就会跟我一直聊下去似的。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很开心。 他问我:“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 “吃…的什么?” “随便在食堂打了个盒饭,一个豆腐,一个宫保鸡丁,还有一个莴苣。” 他说:“我…今天也吃了宫保鸡丁。” 我们两个都笑了。 然后我问他,“妈还有去找你吗?” 他说:“没。” 我说:“好,她应该知道我们说的是真的,我把房产证带走了,她找你也没辙。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损招了吧。你说外公真的得了膀胱癌啊?” 他说:“早期,已…已经切了,问…问题不大。” 我说:“那她说得那么惨,我还以为下次回去可以吃席呢。” 他说:“吃…不上。住…住院贵,白…白蛋白不报销。” 我说“哦”,继续盯着纪丙年,没挂。 我想起来他还在吃饭,“你饭还没吃完呢。” 他说:“嗯。” 我说:“你吃啊。” 说完他犹豫了一会儿,我这才想起来他一只手拿着手机,吃饭会很不方便。 但是他听到我说的话后,直接把手机放在椅子上,扶着盒饭继续吃,从善如流。 吃相也很呆,扒拉一大口进去,腮帮子鼓鼓的,然后抬起头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心底特别软,脱口而出,“我很想你。”说完以后自己都愣了,心脏狂跳,我觉得我应该脸红了,因为脸在发烫,但纪丙年似乎没有看出来。 他很自然地说:“我…也想。”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有一瞬间又想哭了,点了点头。 后来我们又聊了几句,我挂了电话,埋进枕头里哭了一顿。 那段时间我回到学校,还在上这学期的最后一门课,紧接着是三场期末考试。 我很难不去想纪丙年,总是总是在想他现在在干嘛,今天生意好不好,出去送货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安全,电动车是不是停在了安全的地方。 这次回来以后,我给他打电话的频率直线上升,我觉得这是很合理的,因为家里刚刚出事,我多关心他是正常的。 我常常在晚上躺在床上给他打过去。 他结巴,我因为怕打扰室友睡觉(不过她们一般都在玩王者,也睡得比较晚),说话会比平常小点声,聊天的时候经常一句话重复说。 他问我:“还…还不睡觉?” 我说:“我室友在玩游戏,我睡不着。” 他说:“给…你寄个耳塞,床…床帘是不是…太薄了?” 我有耳塞,遮光帘也很好用,我不是真的睡不着,我只是…… “想听你的声音。” 纪丙年说:“我…我不会唱歌。” “我也没有让你唱歌啊!” 纪丙年又说:“我讲话不…不好听。” 我说:“好听。” 他没说话。 电流的声音轻飘飘的,我知道他就在旁边,像在我不远处的黑暗中看着我一样。 我以为他迟钝,听不出来我说的意思,但我有点太没有控制住了,说了太多次“我想你”。 在最后一门考试的前一天,我告诉他我准备订票的时候,纪丙年沉默了半分钟,突然跟我说:“我…想来看你。” 地铁 纪丙年讲这话的时候已经在车上了,他不想打扰我考试,所以事先并没有告诉我,原本打算第二天再来找我。 但这次我订票订得急,他没料到,只好和盘托出。我想他也没料到我会去接他。 以为我半天没回,是听了他的话回去复习去了,过了好久以后给我发了一张照片:“服务区超市的怪味豆,味道不错,回去进点。” 那时他离市里其实还有一段距离,而我已经到了。 市里的大巴下客点不像是麦川,位置很偏,离地铁要走半站路。 那大概是下午四点的样子,最早的一班车,八点过来,到的时候刚好可以回家吃晚饭,六月的天突然阴沉沉的,莫名降了温。 我在想纪丙年拿着怪味豆的照片里,他穿上了长袖,他还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我也想到每一回我回麦川,总是能看到纪丙年靠在客运站等我的样子,他似乎也是像这样,提前过来等我。 大部分的时候,他总是一眼能看到我,但小部分时候,也有时是我先看到他的。 看到他把电动车停在旁边,自己靠在椅子或者电线杆某处,抿着嘴唇,自然状态时总弯着腰,露出一丝丝过于老成的苦相,在看到我的瞬间展颜。 我真的很想很想纪丙年,我以为我早早过来等他,见到他会非常激动,拉着他讲说不完的话。但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说。 心底那个焦灼的空洞突然就消失了,觉得那些东西可以现在说,也可以以后说,明天,后天,大后天,很长很长的以后,慢慢告诉他。 我只要看到他就安心。 我朝他走了过去,或者应该说是他单肩挎包,朝我走了过来。 神情专注,显得眼睛又圆又亮,他没有故意去笑,但是嘴角自然上扬,问我:“不…不是要考…考试,怎么…专门过来一趟。” 我说:“我们先回去。” 他说:“好。” 他跟着我往地铁站走,我牵他的衣袖,像以前会做的那样,挽着他的手臂。 我们在地铁上找了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我看得出来他也有话想对我说,或许碍于在地铁上,他也只是笑笑。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后来他手机响了,发财在群里发了个语音,“丙哥的盒饭谁要?” 纪丙年切出群聊。 他把其他的未读一并看了,有人问他要不要上号打游戏,他说改天,程老板发来一百四的红包,应该是送货的钱。 然后他把手覆在手机上,径直往前方看了一眼,地铁玻璃倒映着我们的剪影。 他低下头继续玩手机,在看新闻。 我一瞬不瞬盯着他,清清楚楚地看着手机里的内容,法国欧洲杯开赛,京东618销售额再创新高,长征七号首飞。 我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说:“啊?” “在看什么啊?” 他转过头看着我。 愣了愣,脸有点红,我想他其实并没有真的在看新闻。 这个发现让我觉得有些开心,甚至有一些,我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接近得意的感觉。 我知道如果我问他,“你在想什么”,他甚至会更加脸红,但我没有这么问。 我让他拿在服务区买的怪味花生,他吃了一半,把包装折迭起来封好口,递给我。 我吃了花生,味道还不错。 他说:“少…吃点,马…马上吃晚饭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侧过头看到他开合的嘴唇,我那时只在想一件事。 今晚我们住在哪里。 酒店 我以为这是一个问题,其实不是的,纪丙年早就安排好了。 他在我学校旁边订了一件标间,酒店靠近学区,价格还算便宜,我们过去的时候,之前订的房型已经住满了,又给升级到了一间更大的。 纪丙年进去收拾了一下东西,站在我头顶跟我说,“你是不是该…该回去,复…习了?” 我当时正躺在床上,手搭在胸口想事情。 其实通过考试不算太难,但如果我能考入年级前1%,就能全额返还学费,以前的排名都还挺稳定的。 我确实应该复习了,但我跟纪丙年说,“我在这里学。” 他问我:“明…天几点考试?” “八点,提前半小时到考场,走过去二十分钟。” 纪丙年点了点头。 不必多说,他一直对我的学习很放心,我笑了笑,拿着书包起身,把书摊开在桌子上。 桌前还有一个台灯,从设计上来说,确实是专门留给人办公的。 我咬着笔杆,抬头问纪丙年想吃什么,他刚好正在看外卖,把手机转过来给我看,“这…这个怎么样?” “学校旁边有一家烤肉超级好吃,明天考完试一起吃。” 我跟他说:“其实这个点吃夜市更合适,后街有好多吃的,我们可以一样买一点,一路吃过去。” 我又跟他说:“明天考完一起去看电影吧?” 他只回答了:“好…好复习。” 他终于注意到有他在我很分心,渐渐的,我再说什么,他不会像一开始回答得那么频繁,而是用点头和沉默代替,笑着看着我,让我好好读书。 我说:“好吧。”晚上随便吃了一点。 这桌子很大,他从另一侧拖了一个椅子过来,拿着我书包里的课本在看。 他就坐在我旁边。 一开始我觉得他肯定看不进去,书都拿倒了。出声提醒之前,他突然拿着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一边对照手机,一边认真写着点什么,看起来应该是在算账。 我没想到纪丙年都比我沉得下心来,很惊讶,惊讶之余也慢慢不再说话,把注意力集中在书上。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都已经到夜里了,纪丙年去厕所冲了个澡。 我大概又学习了一会儿,期间我们就要不要留灯有过一阵讨论,最后在我的强烈反对下只留了台灯,他在黑暗中睡下了。 我把所有东西看完大概是十二点半的样子,已经很晚了,第二天还要早起,不能再熬夜。 早在知道纪丙年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换洗的衣服了,书包里还塞了一件睡衣,但我早上一直在寝室自习,不知道今天变天了,带的是短袖。 我洗了澡,擦干净身上的水,站在纪丙年的床边上。 我以为他睡着了的,真的,他很早就躺在了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然后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 但我掀开被子钻进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没有睡。 他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在我靠近他的时候,纪丙年伸手抱住了我。 他的手落在我的后背,没有说话,没有问为什么,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径直落在我的身上。 初吻 我伸手捏了捏纪丙年的脸颊。 用拇指的指腹去蹭,五指摊开,又改成捧,轻轻揉了揉。 他的脸上看起来没什么肉,但摸着却很软,触感温热,渐渐越来越烫,终于在我摸他耳朵的时候抓住了我的手,像是忍无可忍一样。 “书…看完了?” 我没有说话。 城市的灯光透过窗纱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亮亮的,我猜想应该是夜晚的缘故,心底那种酸涩的感觉再次蔓了上来,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漏口似的,潺潺地向外淌出了些什么,我得抱着纪丙年才能把那个开口堵住。 我也确实这么做了,上前抱住他,两只手落在他的腰间,他的手一直覆在我的背上,这会儿更是搂得愈加紧了一点,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 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问我为什么突然这样,只是久久抱着我。深夜里所有涌动的情绪平息下来,我突然涌起一种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但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他当时不让我摸他耳朵,这才握着我的手,这会儿主动把我的手放在他脸颊上,可能是出于安慰,让我转移注意力,想让我好过一些。 我顺势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 我说:“哥,你的耳朵好软。” 他说:“招…招风耳。” 我笑了笑,他侧过头。我再次看到他的嘴唇,因为笑容微微开启的嘴唇,他应该是又说了什么的,一张一合,但我突然听不到了。 我问他:“哥,你接过吻吗?” 纪丙年的嘴巴停住了。 我回过神来,看到他发愣的表情,慢慢补充了一句话:“你上学的时候有喜欢过哪个同学吗?” 他径直望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没…” 我以为这句话说完,他会接着沉默下去,就像他之前做的那样,但没有,他反问了我一句:“你呢?” 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在他的怀里慢慢变得很沉,呼吸放平,直到他说,“那是什…什么样的人?” 我这才意识到我先前一直没有解释的问题,已经被他当作默认了,他脑补出了一个我喜欢的人来。 我捧着纪丙年的脸,让他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又因为紧张,嘴唇紧绷着。 我靠近了一点点,蜻蜓点水地落在了他的唇上,他眨了眨眼睛,有一会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再次吻他,贴上他柔软的嘴唇,纪丙年的气息扑面而来,鼻梁碰到了我的脸颊,特别特别痒,我退后以后才发现他正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准备向他解释,但在这瞬间他突然就搂着我的腰发力,把我按在他的怀里,他捧我的脸,让我再次贴着他的嘴唇,张开以后反复地舔舐。 此前还只是感觉到了他的气息,这一刻分明是被他完全笼罩,他紧紧按住我,不让我往后退或者离开他的怀里,也把我的嘴唇打开。 我慢慢感觉到有些缺氧,脑袋混沌,我们的舌尖相抵,他用力捧着我的脸,拭去我眼角的生理性泪水,呼吸原始而迫切。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长舌从我口里退去,改用牙齿轻轻啃噬我的嘴唇,痒得我几乎打了个摆子。 就看到他喑哑沉郁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开,终于把我从他的怀抱桎梏里放开,自己转身去了洗手间。 我在床上剧烈地呼吸,仿佛溺水的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气,身体好久都没有办法平复颤抖。 我保持着这个姿势,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到他正扶着水池的台面盯着黑暗的镜子,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在想什么。 浅眠 此前我不知道接吻的感觉是这样的。 浑身都软了,完全没有力气,人像是融化一样,和床具融为一体。我伸出手捏了捏潮湿的衣领,摸到了一些汗水,以及自己炽热滚烫的脸颊。 脑子是乱的,眼前的景象像是在乱飞,黑暗的酒店里放大了响动,有些微小的水声传来,这声音好不清晰,我不知道纪丙年在干什么。 我完全不记得之前我们在讲什么了,我甚至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知道水的声音慢慢变小,消失,有人在走动,推开门,再次站在了房间里,背靠着墙壁在黑暗里看我。 我应该向他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但是我当时完全被震住了,只觉得那股温热而潮湿的气息还萦绕在耳边,坠得很深。 迷迷糊糊的,纪丙年在床尾那一头站着。 我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很久很久才想到了一些东西,我问他,“你在干什么?” 他一开始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表情很莫名。 而视线却是那么强烈,在全然的黑暗当中穿透过来,不顾任何的阻隔:“明…明天考完试,再…说。” 再说什么?我跟着他的话懵懂地想着。我只是在问他为什么要站得那么远而已。 我也在这个时候发现他似乎没有准备向前的意思,靠在墙边不再向前,我觉得他离我太远了,“你站那么远干什么?不睡觉了?” 他闻言动了动,但还是很远,站在床尾。 我摇摇手,说“过来”,他这才又往前一点,站在我手边的地方。 我起先觉得非常奇怪,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是等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他的肢体其实是紧绷的,他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痛苦。 眼眸漆黑,紧抿着嘴唇,为某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感到难堪。 那样的场合,他突然间给我一种感觉,只要我招手,他就会往前,要是我摆手,他也会忍痛离开,他会把距离控制在我想要的位置。 我把被子掀开一个角,挪了挪,把狭窄的单人床让给他一半。 他太高了,先前睡得就很挤,这次看着他睡到床上,故意不想挨到我,整个人折得很厉害。 我小声说,“纪丙年。” 他骤然间脸色苍白,怔怔看着我,嘴唇张开了,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我捏了捏他的手,顺势往上,捏他僵硬的手臂,肩膀,想让他不要那么紧张。 “你不抱我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笨拙地张开手臂,把我抱在怀里,我笑了笑,气息再次交缠,然后我注意到他的下身还是有些紧绷,似乎是刻意保持了距离,以免让我感知到任何可能引起不适的东西。 我想如果我现在跟他讲话,我将会一直和他这样讲下去,没完没了,一个夜晚都说不完,而第二天我还要考试。 所以我选择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当中,靠着他的胸口。 他热乎乎的,抱着我的腰,怀抱温暖而舒适。 后来他以为我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光线熹微,深蓝色的黑暗里,他非常、非常小心地起身,在墙壁和床之间的空地做了好多组俯卧撑。 我不知道他到底坐了多少组,我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些微的心酸,而我那个时候半梦半醒,只知道纪丙年最终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带着我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感觉。 我觉得他一定是以为我睡着了。 蹑手蹑脚地帮我拢了拢被角,低头亲吻我露在外面的手掌,手心,手指头。 然后是额头,鼻尖。 最后轻之又轻的,触碰我的嘴唇。 昨晚 那个晚上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纪丙年,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李阳,小宛,李叔。 梦里没有什么逻辑,只有一件事情接着另一件事情发生,是一幅幅流动的画面:纪丙年跟我从家里走出来,奶奶在窗台上喊了我们一声,纪丙年说他要出去买冰棍。我们在去学校的路上。李叔开了一家拉面店,让我们进去吃,阳阳在门口玩蛐蛐。 妈妈说吃完了再走吧,纪丙年看向我,我说你得给爸带一份,不然他回家要骂你。我们接着往前走。 我坐在他的电动车后面,一路穿过万达、麦川印象,还有麦川印象后面的农田。有很多人看到了我们,叫我们的名字,笑着,我也向他们点头。 再然后的画面全部都忘记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好的梦,有种说不上来的幸福,我被一个很重要的人爱着。 我看到纪丙年躺在另一张床上,闹钟的响动接近吵醒他的边缘,沉睡时有些凌厉的凶相。我关上闹钟,他的表情这才渐渐放缓了一些,慢慢舒展开来。 我想他几乎一个晚上没有睡觉,可不能就这样被我吵醒,于是很轻很轻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醒,我洗漱完了,他还是没有醒,临走前我趴在床边上看着他,贴在他脸颊旁边,被轻微的呼吸触到,很痒很痒。 我觉得他真的好好看。 剑眉星目,刘海乱蓬蓬地分开,睡觉时还原到最真实的表情,有点严肃,不像是看我时那样温柔。 我短暂地低下头,轻轻亲了亲他的嘴唇,他睡着了,我感觉到了,我想如果我回来得足够快,他甚至会一直睡到我考完试,这样他一醒来就能看到我。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有种熬了一个大夜的亢奋,写卷子的时候一点都不困,甚至在交卷的时候把卷子检查了两遍。 我也见到了我的室友。 九月份出保研评选结果,我绩点很高,排名靠前,其中有个室友家里有点关系,知道自己只差一名。后来我递交暑期实习申请的时候,她突然问我,既然准备找工作为什么还要申请保研,之后我爸过世,请假回家,这是我们讲的第一句话。 她问我:“昨天没回寝室?” 我说:“家里人过来看我。” 她说:“噢,下次提前说声,还以为你失踪了,快报警了。” 我说:“好。” 我跟着她回去收拾东西,她知道我家里人过来,也没再问我出门干什么。 我回到酒店的时候,纪丙年果然没有醒。 房间一片昏沉,他在床上躺着,没有睡齐,手伸出了床铺。 我想我终于有时间可以好好地看他了,握着他的手,再次趴在他的枕头旁边。但可能因为现在已经接近中午,日光变亮,他也渐渐恢复了精神,这次他醒过来了。 我朝他笑笑。 他看着我。 我说:“哥。” 他握拳,不自觉用了一点力道,用另一只手撑着床铺起身。 我说:“昨天晚上…” 他慢慢地靠向床板,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跟着我缓慢地重复,“昨,昨晚……” 我以为他终于打算告诉我了,屏住呼吸看着他。 他却不是如我预想的表情。 我不记得我到底梦到什么了,但我依然确信这不是梦里的他的表情。 略微垂眸,吐出一口污浊的气,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来。 “你是不是把…把我认…成了别人?” 坦白 我根本没想过他会说这样的话,狼狈地僵在了原地。 正值十二点,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室内,他在昏暗中咧开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脸,让这句话变轻。 可是他的眼眶红了,嘴角上扬,看上去不是笑的表情,反而是苦涩的。 我看着他那样的表情,突然之间就反应过来:他其实不是完全察觉不到我的感情的。 他也感受到了,只是他不确定,他有所怀疑,因为我没有明说。他害怕如果他猜错了,我们连兄妹都做不成。 他不愿意赌,哪怕是事情真的变得和他所说的那样,也比再也没有余地要好,他能接受那样的结局:我承认我认错了人,我们还是继续做兄妹,他会在某一天见到我的“男朋友”,看着我们相爱、结婚,而余生,他只剩下在这个被我错认的瞬间,真正拥有过我。 我听到他说,“别…别哭。” 我才发现我哭了。 他甚至都没有立刻抱我,手捏皱床单,克制着自己的举止,起先试探,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在发现我没有推开他以后这才又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好难过,涌起几乎是一种混合着愤怒的痛苦,我想我应该立刻向他解释的,告诉他不是那样的,我没有认错人,我就是想要亲他,但我却在大喊大叫。 “只许你喜欢我,不许我喜欢你吗?!” 我太难过了,我后悔我昨天碍于考试没有直接告诉他实情,让他受这样的煎熬,我完全不敢想象昨晚睡前他都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这么卑微的境地,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不知道我也会为他而难过吗? 我一股脑的把情绪宣泄在他的身上,心绪难平,以至于他都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或者他听清了,只是他完全不敢相信。 当我说“纪丙年,你为什么要这样”的时候,他抱着我,当我捶打他的胸口,大喊“你有什么就直接说啊,你告诉我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的时候,他轻轻按住我的肩膀,当我再次把那句话喊出来的时候,“只许你喜欢我,不许我喜欢你吗?” 他慢慢捧起我的脸,问我,“你…说什么?” 我感觉他的指腹划过我的脸颊,很轻,很缓慢,这个瞬间太过漫长,而他等待的时间又那么久,不在意现在再多等一会儿,柔声细语地又问了一次,“你说什么?” 我倾身吻他的嘴唇。 他用指腹拭去我的泪水,捧我的脸,向后仰倒,被我按倒在床上。 我吻得很急迫,但他这一次出奇的耐心,温柔地含住我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吻着。 但还是几次窒息,因为持续的时间变得更长,在缓慢重复的轻舔、吮吸当中,我的嘴唇渐渐变得肿胀,我抬起头,像换气那样大口呼吸,而他的手平稳地覆在我的后背,睁开眼睛看着我。 “再、再…再说一次。” 我低头,啄了啄他的嘴唇,我以为这些话很好说出口的,但在他深沉的注视之下,我发现我竟然有些赧然。 我非常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我喜欢纪丙年”,我以为他没有听到,他在把玩着我的头发。 食指绕圈,把碎发缠了一层又一层,专心致志盯着他自己的手看。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柔,光线流淌,我趴在他的身上,怀抱舒适而让人安心,这应该是一幅温馨和美的画面。 如果不是下腹有什么东西过于明显的话。 含住 在考完试回宾馆的路上,我就从柜台上取了一盒避孕套,现在那盒避孕套被我放在书包里,摆在电视柜上,翻个身就能拿到。 但此刻纪丙年的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面,捧着我脸,让我一时间无法起身。 他问我“你…喜、喜欢我”的时候,我想告诉他我买了避孕套;他跟我说“再…说一次”的时候,我想告诉他避孕套就在手边。 但当我真的准备开口,看到他的表情——张开嘴笑了笑,露出不参任何杂质的开心——我发现有些话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说,万幸是他自己提到了:“那…在、在家的时候,我看到的……” 我得以恰当而即时地开口:“避孕套。” “……不是我的,哥,那个避孕套不是我的,是小宛送我的。那天我本来想跟你解释,但你一直在金条他们的房间,你都不肯听我说话。” 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看,眼睛亮得吓人,以至于讲到后来,我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没有男朋友,你就净瞎想,你可以问我的啊,以后你有什么心事直接跟我说……” 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生平第一次毫无保留地看着我,一览无余,什么秘密也没有,那样过于纯粹的表情,一望即知的爱意,浓烈而炽热,只是对视就令我想要颤抖。 我把头埋在他胸口,脸颊滚烫、发热,硬着头皮说出这句话:“这次的套真是我买的了,就在电视柜上面。” 他听到了。 我以为先前小腹的动静已经足够让人在意了,然而当我说完这句话以后,才发现它竟然还能变得更明显。 我几乎是被撞了一下,下意识地起身,他的手悬停在我脸颊两侧,在我起身的瞬间把我拉了回来。 位置骤然对掉。他压在我身上。 因为背对着窗光,看不太清表情,只能看到眼眸处漆黑一片,汹涌着像墨一样的东西。 这是我们的第三次接吻,他慢慢能够及时放开我,好让我大口呼吸,调整身体的起伏。 我紧紧贴着枕头,而他的手重重落在我的腰间,把我按在床上,拇指挑起衣摆伸了进去,在腰窝的皮肤上轻轻拂过。 好痒好痒,尤其是他后来轻轻舔了舔我发肿的嘴唇,一路往下吻去的时候,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随之轻颤。 我以为他起身,会脱掉我的衣服,但他只是脱掉自己的,露出他赤裸而热腾腾的上身。 肩膀宽阔,孔武有力,我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裸体,但没有一次觉得他像现在这样性感。 他的手一寸一寸往上,掀起我的衣摆,一开始下身悬空,后来某一刻突然重重地压了下来,有种过于坚硬的东西生生挤进了两腿的缝隙当中,我感觉到热、滚烫,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他贴着我,慢慢把头埋在我胸前,我在黑暗中感觉到一阵下行的气息,团簇状的气息,以及鼻尖湿润的触感,带出一道成片的鸡皮疙瘩。 被他用唇一一抚平。 除了痒,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其他的感觉去形容,接近难以忍受的极限,但又没有到达让人失声喊停的程度,得用手攥着床单才能使出力道,分散这股盘踞不散的感觉。 我的大脑放空,完全跟着他的节奏慢慢地感受着,停止了思考,一开始我不知道他要下行到哪里去,肚脐,小腹,腰窝,后来我知道了,他的鼻尖点在了我的腿心。 我猛然睁开眼睛,直接就撞进了他的视线当中,他一直在盯着我看,露出一种近乎让人颤栗的痴迷。嘴唇张开,因为先前的吻自己也肿了起来,水润的,鲜红的嘴唇含住了我。 ……好奇怪的感觉。 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持续不停地颤抖,双腿下意识并拢,被他顺势带到肩膀上面。 我一直觉得他的鼻子很挺,接吻时总是会碰到脸颊,向下含住时,又会点触到腿心,有时候稍稍用力,就会激起一阵说不上是痛还是痒的触感。 实在是难以形容,只觉得想要叫喊出来,我的手松开床单往上,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把我的手带到他脸颊两侧,让我攥着他的脖子。 我觉得他好烫,像个冒着热气的蒸笼,持续发出清晰可闻的急促呼吸声。 随后是舔吻的声音,像是在含着一个果子,水声淋漓,溅得脸上到处都是。 我的声音无法控制地穿插其间,第一次喊出来的时候,我发现他僵了一下。 抬起头注视着我,是笑的表情,嘴角上扬,但眼神又不全然是愉悦的,带着一种露骨的占有欲。 我的眼睛里都是水汽,看不清晰,只知道阻隔被他完全卸下,得以完完整整被他含住,而液体顺着我们相连的地方流淌下来,湿润,粘腻,大腿根一片泥泞。 终于像是触到顶了一样。 咕噜咕噜的,他几次张口吞咽,鼻尖抵得我又开始发颤。 一团巨大的阴云笼罩在我身上。 慢慢往上,一点点盘踞上来,完全覆住我的身体。 他把我抱在怀里。 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腥气,贴近我时才发现那股湿气是滚烫的。 在耳根处烧了起来。 “套…在哪?” 想什么 他说着转过头来,移动间,鼻尖在我脸颊上留下一道温热的水痕。 我呆呆看着他,想了半天想起避孕套被我放在书包里,偏头向电视柜的方向看过去。 纪丙年慢慢跟着我转头。 鼻尖贴着我的鼻尖,嘴唇覆在我的唇边,视线平移—— 然后他起身。 我看着他下床,不多会儿就找到了避孕套,又再次转身朝我走了过来。 几步路的距离,他单膝跪在床沿,倾身笼住我,抱我的同时俯身下来,再次贴着我的脸颊。 好像就在瞬间完成了转化。 沉默、温柔的哥哥,摇身一变,瞬间成了一个性感、冷峻的男人。他捏着塑料包装,两手撑在我身侧时,眼神甚至有种让人心惊的陌生感。 他把手臂横在我的胸口时,我终于知道怪异感来自于何方了:那不是一个哥哥该看妹妹的眼神。 “等…等下疼,就…咬我。” 那也不是一个哥哥该对妹妹说的话。 我的脸烧了起来,伸手挠了他一下,轻声嘟囔:“难道不是‘我会很轻的’、‘我会很温柔的’吗……就一定要把我弄疼吗?” 他吸气。 “对…对不起。” 我又觉得他是我熟悉的纪丙年了。 我的手捏着被子,一开始环住他的腰,后来慢慢摸索着往他身前,到了那个又热又胀的位置。 他的身体随着我的触碰突然间抖了一下,我听到塑料包装被突然捏紧的声音,这反应是瞬间发生的。 后来我牵他的手,顺势摸走了避孕套,低头拆包装袋的时候,他也同时把那物露了出来,冒着热气,黑暗里看不太清,只知道得用两只手才能握满。 我们两都低着头。 那个场景,就好像小时候一起做劳动课的课后作业一样,分外认真,结果不尽如人意。 “…你是不是戴反了?” 他的动作僵硬了一瞬,特别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移开了视线。 很快又一次起身去拿套子。 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坐在床上,位置刚好能平视,这一次看清了些,翘起来的肉棍顶端赤红,下方深到发紫,青筋暴露。 他突然把我按到了床上。 力气意外的大,同一时间整个人压下来,令我在床铺上下陷,动弹不得。 捧起我的脸。 故意不让我再看,吻我的眼睛,我没办法,只好闭着眼睛。 感觉到腿被抬了起来。 一开始是用手在试,手指在穴里搅了搅,对准,然后才是宽大、硬挺得东西抵在我腿心,往里面送了一点点。 “唔…” 那瞬间好像挤开了什么似的,我发出一声惊呼,他上身压在我身上,准备往下—— 结果滑走了。 我实在是觉得很好笑,忍不住发出了声音,但这笑声并没有持续下去就被惊呼打断。 “哈!” 突入的感觉过于明显,身体像是被暴力破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坚挺、炽热的东西撞进来了。 我完全无法适应这样的感觉,他则迅速地退后,再次往前,开始抽送了起来。 痛觉在他每一次进来的时候尤其的明显,几乎令人头晕目眩,我想伸出手抓住点什么,却发现他的手臂一直横在我的身前,被我挠出了一条条白色的印记。 我晕晕乎乎地对他说:“疼。”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但是没有出来,张开口喘气,脸颊发着热气,嘴唇是向下的,看起来特别的凶。 把手伸到我唇边:“咬…咬。” 我用力仰起身,把他的脖子勾住往我的怀里按,咬住他的嘴唇。 他被我咬得一痛,失去了控制,突然之间完完全全进去了。 “唔……啊!” 我的眼泪马上就下来了。 疼得吸气,然后是满满涨涨的酸涩感,从相连的地方开始向外扩散,到腿根,大腿,小腹,久久不散。 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填满。 在渐渐的适应里被酸和涩之外的感觉追上,一种浸在温泉里的感觉。 毛孔打开,四肢百骸都被洗过一遍,我抱着纪丙年的肩膀,宽阔的、有力的肩膀,在心里一遍遍地喊他的名字。 我觉得特别神奇的是,他好像听到了。 在某个瞬间把腾腾的热气带到我耳边,应了一声“嗯”,埋在我脖颈处不再说话。 就这样一直抱着我。 我摸到他身后很多汗,腰窝往下,屁股也有一点,摸起来湿漉漉的。 他以前抱我,总是高高的站在那里,像是要把所有的担子都扛在身上,保护我不受伤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 一览无余,毫无阻隔,和我紧紧相贴。 我在等身下那股浓郁的酸涩散开,有一搭没一搭地玩他的耳朵。 他抬起头。 罕见的少年模样,青涩、羞赧的,我在他身上同时看到了哥哥和男人的两种形态,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这件事的,似乎他很早就已经熟悉了这样的转变,对于他来说再自然不过。 他是怎么看我们从兄妹变成这样的呢?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没说话。 我说:“哥,问你话呢。” 他说:“想再…再做一次。” 瞬间 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说完这句话,我觉得特别特别想笑。 也不是说可笑、滑稽什么的,就是单纯想笑,嘴角控制不住上扬。 可能是我笑得过于明显了,我发现纪丙年正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笑着笑着,莫名想到了一个问题,坏心眼地问他:“哥,你说,我要是真认错人了该怎么办?” 他愣了一下。 嘴唇张合,神情变得有些僵硬,犹豫再三吐出两个字:“不…行。” 说完以后,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捏着我的手腕重复了一次,语气很急:“不行,不能认…认错。” 我的心底涌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但同时我也觉得幸福。 我发现我好像渐渐能够适应那种奇怪的感觉了,男人也好,哥哥也好,他都只是纪丙年。我们生来就应该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变,这个想法让我觉得安心和幸福。 他看我在笑,表情也跟着柔软下来,问我:“在想…什么?” 我觉得这问题好熟悉,先前才我问过他,他又把问题还给我了。 我说:“在想我哥好帅。” 他没说话。 我说:“真的,哥,我觉得你好好看。” 他开口:“不好…看。” 我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觉得我很丑吗?” 他说:“谁…说的?” “那,我这么好看,我哥不是应该也好看吗?” 他又没说话了。 后来我说“我哥最好看了,世界级大帅哥”的时候,他突然倾身含住我的嘴唇。 我们躺在床上接吻。 我躺在他怀里,很想一直这样永远躺下去,但事实上,我有点饿了。 我考完试就直奔宾馆,现在已经下午三点了。 我想起他昨晚一直没睡,睡到中午才起来,一天应该是没有吃什么东西的,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掌心,“饿不?” 他握住我的手。 我们两对视了一眼,竟然在同一瞬间默契起身。 我们轮流去冲洗了一下,我洗澡的时候,他清好东西,已经洗漱完了,在外面给我递换洗的衣服。 卫生间干湿分离,浴室有个帘子,我拉开窗帘,他站在门口,在看到没穿衣服的我从帘子后面露头以后,第一反应是转过头去。 “你这是在干嘛!刚刚亲都亲了,现在还怕看吗!” 他的耳根通红,半天没有吭声,只是看我。 我快速洗完,推开推拉门走了出去,他先前坐在椅子上玩手机,随即立刻站了起来。 我一点点跳到他面前,他站在原地,有些局促地看着我靠近,伸手抱了我一下。 我说:“想吃什么?” 他说:“都行。” 我说:“你不饿吗?” 他说:“有点。” 他的表情局促,耳根略微泛红,肢体有些紧张,但却一直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似乎两种分离的气质在了他的身上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我拉起他的手。 他跟着我出门。 我把我的手放在他手心里,他就紧紧握住我,十指紧扣到密不可分。 我发现我今天真的笑了好多次。 人会在看到可笑的东西时大笑,但更多的时候,人是因为感到幸福而笑的。 我以前在网上看到过一句话,说人身处在幸福中往往是不自知的,我想这句话说的很有道理。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瞬间。 我和纪丙年一起上学,路过麦川还没有建起高楼的山地,在山上找桑树的叶子。学校门口有人卖蚕,我们班很多人养,我和纪丙年背了一书包的桑叶去卖。 我们拿了钱,去超市抓了一大袋那种散装的零食,把糖纸放在书里压平,有一种糖,味道很一般,但是糖纸特别特别好看,每次我在校门口看到等我放学回家的纪丙年,他都会给我手里塞一颗,说他又从散装的零食柜里翻出来了新的。 那个时候,我就没有意识到我是幸福的。 但可能因为我长大了,而这样的时刻又太过特别,我发现人也是会幸福而自知的。 我和纪丙年走出宾馆,因为错过了饭点,想去的烧烤店已经关门了,最后去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垫垫肚子,等待晚上的夜市出摊。 等奶茶的时候,我蹲在路牙子上拆了一包pocky,他站在我旁边,像插在地上的一根柱子,巡视着四周。 我把吃了一半的pocky塞到他嘴里,给叼着巧克力棒的他拍照。 他起先想抢走我的手机,后来又把手收回,挠了挠脑袋。 我们围着学校转了一圈。 奶茶上的芝士一点点融化,我们路过篮球场,有男生在打球,走过操场,很多人坐在草坪上聊天、看书,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到太阳下沉。 五点半夜市出摊,我拉着纪丙年去买我特别喜欢吃的卤肉卷,“这家每次都排超级长的队,但是今天我们到的比较早,都没有什么人诶。” 手上拎着寿司、蟹肉煲,明天早上吃的小面包,以及水果拼盘。 就像这里随处可见的任何一对情侣一样,我们拥抱、接吻,做任何一对情侣都会做的事情,我们和其他人没有不同。 从前的幸福记忆都和纪丙年有关,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 吃点 我说:“要不还是买两盒吧?便宜五块钱呢。” 纪丙年说:“吃得完…吗?” “啊”,我把房卡插进插座,也不知道跟谁点头,“确实,没有冰箱诶。” 排风扇开始运作,卧室的灯亮了,我和纪丙年一前一后走进房间,把买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桌子上有两份卤肉卷,一大盒寿司,一杯烤奶,一杯米酒,一袋面包,一盒水果拼盘。 总共花了七、八十块吧,我不知道具体的金额,钱都是纪丙年出的。 他会在我准备扫码之前扬起手臂,将我挡在后面,两度阻止我举起手机,后来我就干脆只管拿东西了。 回房的第一件事就是瓜分战利品,我们坐在我原来复习的桌子上,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 我问纪丙年有没有想看的,他说没有。 “你不看那个电视剧吗?” “主要是他…们在看。” “那你吃饭看什么?” 他说:“啊?” 他说他吃饭不看东西。 我的那杯奶茶喝了大半,瓶子没什么重量,老是被手机顶开,最后我用酒店送的矿泉水挡在后面,这才把手机架了起来。 “那就看这个喽?” 我最近在看一个选秀。 其实也是室友在看,我跟着看了一点,觉得很有意思,所以想补一下前面的初舞台。 每次导师评级之前,我都先问纪丙年的意见:“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纪丙年沉吟之后给出评价,“还行”或者“不怎样”,听着都挺勉强的。 我跟他讲谁谁之前参加过另一个选秀,得了冠军,人气很高;谁谁谁公司力捧,和另外两个人都是一个公司的,明显他的资源最好。 纪丙年问我:“得了冠军,还…还来参加比…赛啊?” 我说:“对啊,现在的选秀好多都是这样,之前的比赛没火出圈,回锅肉嘛。” 他说:“这不是不…公平?” 我想了想,说:“就算之前没有得过冠军,他们的资源也都不一样啊,粉丝基础不一样,业内人脉不一样,一直都不公平。” “不过,这个人还挺厉害的,之前完全是素人,这个比赛他人气特别高。” “很…厉害?” 我切出这个人的初舞台,评价道,“也还行吧,说精彩绝伦倒不至于,主要靠同行衬托,外加长得帅。” “还是看…脸。” 我说:“是,还是看脸。” 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问他:“看我干嘛?” 他说:“你平常吃饭都…看?” 我立刻回答:“不是啊,一般看电视剧的,二十分钟一集,刚好吃饭,咳,我上学很认真的,没有追星,也没有沉迷男色。” 但他问的不是这个。 “室友都…用的什么?” 我盯着他的表情,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抿了抿唇。 过了有一会儿才开口:“……之前不是买了个电脑吗?我在寝室都用电脑看的,很方便。” 他说:“嗯。” 我说:“你不许给我乱买东西,知道吗?” 他说:“好。” 我拿手肘碰了碰他:“怎么样,现在还要给我攒嫁妆吗?” 他挠头,低下脑袋,小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然后起身去收拾东西了。 按照原计划,我和他明天一起回麦川,坐十点的车,这会儿还没买票呢。 我等他收拾完,拿手机看票,跟他说,“我把你的一起买了?” 他说:“先不…着急。” 我说:“明天就回去了,还不着急啊?” 他说:“你不是七…月要实习?” 我说:“我到时候再回来,这两天跟你一起回去啊,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嘛。” 如果我们在市里有住的地方就好了,我想,这样就不用来回跑了,长途汽车坐得人很累。 又或者,如果我们有钱的话,找个便宜一点的青旅短住十天,也是一个选择。 他突然跟我说:“我找…了个人,帮…忙看店。” “什么时候的事啊?不是,你什么时候联系的啊,我怎么都不知道?” “昨…晚。” 我想起他昨晚一晚没睡,我要考试,迷迷糊糊睡着了,确实看到他在玩手机。 不是,这人大半夜都在想些什么啊? 促膝 我以为是我打算和他好好谈谈,但事实上,是他拍了拍床沿,示意我坐过去。 我走了两步,坐在他对面,贴着着他的膝盖,下意识倾身。上大学以后我回去得特别少,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这样聊天。 每次都是这样,他的手放在我旁边,侧转过身体,看着我讲话。 “我打算在市里找…个工作。” 我很意外。 他跟我解释着:“爸死了,妈也改…嫁了,你一直不…不喜欢麦川,就是因为我才…回来,那我去找你,你就不用…来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我不喜欢麦川的事,真的。 我想他是自己看出来的。 爸出事后我们在学校被人排挤,我转到别的学校,拼命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考出去,我不想留在麦川。 他老夸我聪明,比他强,我就真的信了他的话,觉得他是笨的那一个。但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是比我早熟的。 认识到自己的心意这件事,我落在了他的后面。 想到以后的规划这件事,我也落在了他的后面。 他早早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我明天去看…房,已经联系好…了,你这几天不用来…回跑,安心准备实习。妈的事,也不…方便,别回了。” “那店里怎么办?” “晖仔最近在找…工作,刚好干一阵。” 晖仔是他上学的时候的朋友,两个人一起打过架,关系还挺好。 我点头,又问他:“在哪的房子啊?” 他也已经想好了。 他说打算先送一段时间的外卖看看,赚得多,没什么成本,还不看学历,先在市里安顿下来:“得培训一段时间,你们学校旁边有…个点,这里学生多,单多,离你也…近。” 我还想开口,他看我那样子就知道我要说什么。 他说:“放…放心。” 我一下子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想到爸爸出事以后,纪丙年很快就退学了,正骨店一开始被爷爷的徒弟操持,从那人手里完全接过来,自己当老板,这些年他经历了很多。 我当时在上学、考试,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很少会跟我讲这些,最多提到一句他最近可能会很忙,让我不要到店里去找他,有时候晖仔和在他在客厅坐着,两个人聊点什么,见到我突然就不说话了。 等我再次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的时候,纪丙年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我说“好”,慢慢低下了头。我是有些惭愧的。 为我的迟钝,也为他因为我的愿望要去新的地方打拼。 纪丙年摸了摸我的脑袋。 手上的力道很轻,有一股温柔而安定的气氛蔓延,我顺势抬头,看到他朝我笑了一下。 其实他这个长相,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凶,尤其是对着外人的时候,但我印象里的纪丙年,总是笑起来好看的样子。 他拿手指勾了勾我的眼尾。 我倾身抱住他,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 就像我们从前经常促膝长谈一样,我们也经常这样拥抱。 很多事情发生了,有了些变化。 然而更多的时候,哪怕有什么发生了,有些事也永远不会变。 后来我们洗完一起挤在小小的单人床上,我以为我们会因为过于兴奋而彻夜难眠,但可能因为我起得太早,而他又彻夜未眠,竟然很快的,就这样睡着了。 前行 昨晚夜里觉得冷,我把空调关了,早上是被热醒的。 结果伸了半天手,一直拿不出来,才发现纪丙年整个人都睡在被子外面,把我给压在被子里了。 我努力往墙角缩,腾出了点空间,转过头看他。 以前,我们家只有两间卧室,我都是和纪丙年一起睡的。后来没有一起睡了,不是因为有一天爸妈发现我们年纪大了应该分开,而是因为爷爷病了。 爸把爷爷接到家里照顾,同时纪丙年上了职高,住校,这是继初中之后,我第一个醒来就看到他的早上。 一切再自然不过,感觉还像是小时候似的,他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我一眼。 然后伸出手把我搂到怀里。 非要说和小时候有什么区别的话,我想,应该在于,他长大了。手掌、四肢都比我长上一号,像个套在我身上的外套。 以及身体的反应。 有什么东西抵在我的腰间,他抱着我的时候,顺势把它送到我和床铺的缝隙里面,这让我想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 浑身的酸痛感滞后,在我试图揉动大腿的瞬间,很突然的,纪丙年莫名动了一下。 像是做梦醒了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额头有汗落了下来。 脸色惨白。 我说:“做噩梦了吗?” 他看着我没说话。 我摸了摸他的脸,他在我的触摸下竟然震了一下,慢慢伸手握住我的手,我先是很紧张,忙问:“怎么了?” 然后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点一点变得更加清醒,让我意识到刚刚他可能还在梦里,现在才醒了过来。或许以前他梦到过我很多次,这一次也习惯性认为是在梦里,然后梦醒,发现一切都是真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 那个秘密藏了太久,潜意识还带着惯性,为自己所做的感到难堪。 我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什么,低下头,抱了抱他。 他缓缓朝我张开手臂,搂住我的力道逐渐加重,最终确认了,那口气才落下来,吐到空气中散开了。 “哥。” 他说:“嗯?” 我说:“哥。” 他说:“怎…怎么?” 我说:“我就想叫你,没怎么。” 他说:“嗯。” 然后我捧起他的脸,又吻了一次。 我想我应该说点什么,告诉他,让他安心,但他只是搂着我,表情就一点点软了下来。 我发现他又自己变得开心了。 我们接了好多次吻,迟迟不愿意从床上起来,后来又做了很多无聊的事情。 和他呆在一起,干什么都特别好玩,我让他把窗帘拉开,让我看他的身体。 昨天下午没拉窗帘,室内太暗了,什么都没有看清,现在看清了。 后背从腰窝到屁股的伤口还是那么长,可能稍微浅了一点点,总的来说变化不大。 小时候就长这样,现在整个人大了一圈,伤口还是和原来一样。 他背对着我。 脖子到手臂突出一块很明显的骨头,肌肉很硬。 我顺着他后背的缝隙往下摸,他觉得特别特别痒,几次想抓我的手,都被我躲过了。 最后他把我抱在怀里。 酒店的房间,不续房要在十二点前离开,我们几乎是对视了一眼,就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想说的话,提前收拾好东西。 以前我有两个学姐,因为实习,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后来发现被坑了,房子有问题,她们被赶了出来,房东和中介相互推诿,交的钱一直都没有退。 但纪丙年是会看房的。 同时比对了好几家,设备有什么问题一下就能检查出来,大部分房子都不太行,最重要的是,他想把租金控制在一千以内,这就特别难找。 我因为看了一天没有收获特别焦虑,他在吃饭的时候安慰我,“找房子是比较花…时间,慢慢来。” 我问他:“今晚再住一晚酒店吗?” “刚那个小区旁…边有家青旅,五人间一天五…十。” 他让我明天以后不要陪他跑了,“我这几天就住青旅,到处…跑,也熟悉环境。你刚考完,好好休息,顺…顺便准备实习。” 我本来想拒绝的,但那会儿,我刚好收到了实习通知,在正式实习开始之前,需要交些表,得跑几趟教务处。 学校这群人中午不上班,下午五点准时找不到人,很麻烦,我抽空去弄资料,就和纪丙年错开了。 他正式入职的时候,我也刚好正式实习。 工作 几乎是上班第一天,我就感觉到了疲惫,拿到实习的资格的快乐荡然无存。 入职培训包括产品介绍,服务器配置,故障排查,客户沟通技巧,带我的姐姐用硬盘给我拷了二十兆的资料,让我自己去看,一上午根本看不过来。 然后很快,她就给了我第一个任务,我完全没有头绪,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去开例会去了,我不知道问谁。 我试图去解决用户报告的问题,一直推进困难。后来她回来了,俨然比我还忙,才在工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楼上另一个部门,我不知道她去哪了,她说有空会带我参观公司,但我想她应该很难会有空。 临近下班的时候,我终于等到她了,她让我登陆hr给我的账号,可以看到内部数据库和论坛,上面有教程。 “啊,还有个东西忘了……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月初,实在是太忙了,你晚上着急回家吗,留下来吃晚饭吧,有餐补。” 我说:“…好。” 她给我做了一份入职的培训题。 我一点都不讨厌她,她人很好,和人讲话的感觉特别亲切。找工作前,我看到网上有人问你最在乎工作的哪些条件,我选的是工资、工作强度和同事关系。 叁个都没有的工作也有大把人在做,能找到两个,就都算还不错了。 吃饭的时候,她跟我聊天,先是抱怨:“已经两周没休息了,互联网大厂都太卷了,你来第一天就让你加班,被吓到了吧?” 然后问我,“一毕业就工作,我们公司是出了名的肝啊,你怎么想着来这里投简历?” 我说:“工资很高。” 她笑,“工资要横向比较啊,双休6000和单休8000是一样的,你知道吧?” 我跟着点头。 晚上回到寝室,大概已经十点了,才收到纪丙年的消息。 他跟我一起入职,简单培训以后当天就出发了,因为不太熟悉市里的环境,第一天没跑几单。 未读消息很多,基本上都是:“还要送到小区里面,一共五十多楼,等电梯用了八分钟。” “找错地方了。” “进到另一个小区去了。” 十点了,他还在外面,最新一条消息,“靠,超时,这单白跑了。” 我躺在床上一板一眼地打字,“哥,你开车慢点,路上小心,不要玩手机。” 他回我:“我小孩子啊?” 然后拨了一个电话过来。 “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 我那时洗了澡,本来想休息一下就爬下来整理资料的,没想到累得完全不想动弹,直接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 听到他没讲话的时候传来的背景音,他喝了口粥,吞咽,听起来像是在店里吃东西。 他问我:“几点回…去的?” 我问他:“你现在才吃饭?” 同时回复对方:“嗯。” 我可能向他抱怨了今天的加班,又可能没有,那时候眼睛完全闭着,感觉下一秒就能睡着。 迷迷糊糊的,只知道在很长时间以后,他突然放大了声音,把我唤醒,让我别忘了充电。 我起身把充电器连上手机,他又说,“闹钟定…好没?” 我看了眼闹钟,含糊地回了一句,听到他说:“睡吧。” 我说,“嗯,哥。” 霓虹 一周后我这边的情况好了一点,纪丙年反而比以前更忙了。 周末我休息,去找了他一趟,这是这周我们唯一一次见面。 当时他还没找到住的地方,我说那去看看你住的青旅吧,他把我带回了房间。 五人间只睡了叁个人,有一个室友正玩着电脑游戏,推开门进去,就听到在喊:“下路崩成这样你瞎吗?” 我和纪丙年说了两句悄悄话。 房间挺小的,中途周姐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跑出去接,回房的时候发现纪丙年睡着了。 和之前开店还不太一样,那时候他做体力活,都是给店里打扫卫生,最多就搬搬重物,现在他是一直在外面跑。 我觉得纪丙年可能没时间看房了,就没打扰他休息,打算自己抽空去看看。 结果第二周,也就是七月中旬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要不要搬过去跟他住。 我很意外:“你哪有时间看房啊?” 他跟我解释,说他不是全天都忙,不是饭点的时候没什么单子,刚好能看。 我们寝室除了我还有另一个室友,她因为准备考研而留校,我收拾好东西,跟她说了一声。 直接就来到了纪丙年租的房子。 推开门,只有向左向右两条通道,右边走进去是卫生间,左边是房间,纪丙年住在靠近走廊的第一间,整个感觉就是特别特别小。 我不知道其他房间怎么样,但我感觉纪丙年的房间是储物间改的,一间房只塞得下一张床,两角放个柜子,推开门往里走叁步就到了头。 我们两个人往房间里一站,竟然没有多的可以落脚的地方,只能坐在床上。 大学城位于市中心,寸土寸金,这样一间房一个月八百。 优点是楼下就是商圈,非常繁华,但缺点也是这个。 夜里一直有声音,马路对面就开了一家夜店。 晚上十点开场,十点左右聚集一大堆年轻的男男女女,高声聊天,一波接着一波。店铺的灯光都还很亮,很多商铺二十四小时营业,半夜也都是亮着的,灯火彻夜通明。 人们大半夜从夜店里出来,聊天,大笑,在夜灯下投下一道又一道霓虹色的影子,偶尔飞速驶过的摩托车倾轧过去,长长的一阵轰鸣呼啸而过,好半天还像是能听到那声音似的。 第一天睡在这里的夜里,我一直一直睡不着,不全是因为外面很吵,还是因为我和纪丙年终于有了在市里落脚的地方。 我考出麦川,在市里上学,报到的第一天,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时我在朋友圈里写我第一天夜里的激动和兴奋,我至今仍记得我写的那句话,我觉得这样的夜晚永远不属于我,但它庞杂浩瀚,不属于任何人的同时,又同时接纳了所有人。 我发完以后觉得这句话还挺矫情的,转成自己可见,没想到纪丙年看到了,还给我点了个赞。 但实际上,我现在依然这样想。 楼下那么多人,化着浓妆的男人女人,打扮精致的男人女人,拿着昂贵的我一个月的工资都买不起的包包的男人女人,开着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变速摩托车的男人女人,谁能说这座城市就只属于他们呢? 它也属于我们。 住着廉价出租屋的男人女人,挤在狭窄的只能容纳下一张床相拥而卧的男人女人,以及凌晨时就开始穿越在巷口的男人和加班到十点吞咽公司盒饭敲击键盘的女人。 机会 纪丙年每天都起得很早。 最开始两天,我也会跟着醒来,他洗漱穿戴好了,出门前看我一眼,我朝他勾手,他就会走到床边,曲腿蹲下,把脸凑过来,好让我捧着。 混合洗面奶和牙膏的薄荷香气,闻起来有一股春天的味道。 我迷糊地在他脸上乱摸,眼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恰逢一年白天最长的季节,天也亮得早,太阳从窗户直射进来,一切都被包裹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有时候我会摸到他的喉结,带着我的手随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这时候他会舔舔嘴唇,然后我就起来亲他一下。 后来太困了,早上他出门的时候,我没有醒,直接睡到了八点的闹钟响起。 太阳光投在被子上,随着窗户的遮挡变成两块菱形的光斑,把被子晒得滚烫,人也热得不行,起来直接用冷水洗漱。 然后我去上班。 渐渐的,工作上手以后,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忙了,加班的时候还是有,但是不再那么频繁。 有一段时间,我想给纪丙年送晚饭。 饭点一般是他最忙的时候。 两点到五点下午茶,五点到七点正值晚饭,单子是越派越多的,他跑得越勤,系统派发的单子就越多,经常从四点开始忙起,一直到所有人都吃上了饭,他才觉得有点饿了,那会儿已经十点多了。 我想着,我下了班,提前给他打好饭,这样就省去了等饭的时间,还能和他见上一面。 但反而是他特意为了见我,本来不经过大学城,绕了过来。 单子迟了,保底也没了,还得自己赔钱。 还有时候,他刚跑一单,又派来一个急单,他实在不好回来,让我在大学城等他,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小时,饭菜完全冷了。还不如他自己路上随便买点,草草把饭吃了。 后来我没给他送了,不再打扰他,只是会买一些零食放在家里,出门的时候给他塞一点放在口袋。 同时,我也在看新的工作机会。 他没上大学,有些卡学历的工作干不了,其他对学历没有要求的,要么得有技能,要么就是薪水极低,我跟纪丙年提过几次,他只是摇头,第二天继续送外卖。 他送外卖,一个月能有七八千块,比我实习工资还高,其他的工作横向一比,他都觉得薪水太低了,不愿意干。 九月份,学校开学了,我在群里看到老师发的乱七八糟的工作机会,突然看到一家公司,觉得还蛮适合纪丙年的,是个国企。 位置稍微有点偏,但包吃包住,有五险一金,是在车间工作。 很稳定,也有上升通道,是家很大的集团的附属分公司,做满一段时间,从生产线进入到内部,可以平行调岗,去做别的管理层。 纪丙年不太愿意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觉得送外卖挺好的,我说哪里好了,他没说话,闷闷地转过头去。 房间里没电视,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玩手机,偶尔会一起玩个游戏,他转过头去,也没看手机,应该是心情不好。 我坐在他身上,压着他的胯:“咋还生气了?” 他没说话。 我俯下身压在他身上,捏捏他的耳朵,“生闷气还不说。” 他说:“你是不是嫌,嫌我没本事?” 我愣了:“你给我扣好大一个帽子!” “不是啊,哥,我觉得做这个真的太辛苦了,你老不按时吃饭,会得胃病的,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我发誓好不好,我要是觉得你没本事我出门被车——” 纪丙年紧紧扣住我的下巴,不让我继续讲话,眼神很有些吓人。 我不说话了,伸手摸了摸他发红的眼尾,他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这样,眼睛发红。 晚上睡前,我靠在他怀里,跟他讲:“哥,我一直觉得你很厉害啊,你看,你同期也有很多其他人做专送对吧,都没有你送的单多诶。我哥干什么都能干好,送外卖比别人多送一件,搬砖比别人也多搬几块,卖盒饭也比别人多卖几盒,这还不牛?” 他从背后搂着我,玩我的头发,说,“嗯。” 我以为我说服他了,但其实他还是在意这件事。 后来我们大吵了一架。 生气 大概十月底的样子,那会儿我开学了,课不多,还是继续在公司上班,跟纪丙年晚上见面。 中旬的时候出了个新闻,铺天盖地的,说是一个外卖小哥送餐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媒体从这个死去的外卖员身上挖出平台内部管理机制的问题,说他们拼命压榨员工,福利制度很不健全,鼓励用户直接把情绪发泄在外卖员身上。 一单只有七块钱,大头还是平台的保底,保底直接和赔付率挂钩。 单都是散着的,系统随机发给外卖员,有时候明明同一个人下了两单,到同一个同地方,抢不到,就派给别人。 距离又远,尤其是下雨的时候,单多,路滑,用户一定要送到小区里面,导航不是一定精准,来回上下一趟高层电梯,同时接的单子基本上就超时了。 所以路上拼命地赶,缩短时间,碰上别的司机打个盹,或者刹车刹不住,出事的概率很高。 我等纪丙年回来的时候,一直在刷这个新闻,越刷越焦虑,他回来的时候我立刻站了起来,问他今天路上还好吗。 他说:“嗯。” 我能看出来他有点累,让他先休息一会儿,他坐了下来。 我给他按了按肩膀,让他躺在我腿上,他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的,我讲了这件事,他跟我说,“这事上…新闻了啊?” “你知道?” “嗯,是我们…站点的人。” 我呆住了。 “……你认识的人?” “之前天天看…到。” 我说:“辞职。” 他说:“小…概率事件,一天那,那么多车祸,没办法的。” 我说:“不是的,哥!这不是小概率事件,真的!” 我越说越后怕,感觉到一股极深的恐惧,感觉自己和这件事的距离突然一下就被拉近了。 我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死掉的那个人是纪丙年我会怎么样。 在网上看到铺天盖地的他的尸体的照片,看着网友谴责资本家的做派,叁天后又有新的新闻,哪个明星结婚了,哪个高管出轨了,然后没有然后了。 我说:“纪丙年,你不能再继续做这个了。” 他说:“没,没别的事能干了。” 我说:“有的,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行,你现在就辞职,这个太危险了。” 他说:“明,明天再说。” 我说:“不行。” 他慢吞吞地盯着我,没说话。 是了,他看上去什么都听我的,但心里自己特别有主意,从小就是这样。 说什么让我好好读书,我比他聪明得多,结果还是他什么都安排好了。 我改变不了他的想法。 我往出去走,他拉我,“去…去哪?” 我说:“哥,你让我静静好吗?” 他拉着我不放。 我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说:“我出去散一下步,你要是不改主意,就别跟上来,我不想和你吵架。” 他没追上来。 我下楼,在楼底下晃荡,夜里,小摊一个个出来,街道上一股炒粉的香气。 我在小区外转了一圈,有人牵着一条巨大的拉布拉多跑过来闻我,把我吓得乱跑,最后跑到另一个小区里面。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迷路了,准备开导航,才发现手机快没电了。 然后我往附近的商圈走,那里有很多移动充电宝,终于在二楼拉面店里找到,准备扫码,发现我手机已经关机了。 手机没电,就扫不了二维码,借不了充电器。没有充电器,手机就没有办法充电,开机扫二维码。 这东西到底谁发明的? 我的口袋里有点现金,我想了想,打算去买条充电器,刚好家里的也有点不大好用了。 沿街的商铺卖化妆品,衣服,奶茶,蛋糕,没有卖充电器的,我最后是在一条老巷子里找到了一家杂货铺。 我问老板:“我能站在你这充电不?” 老板说:“行。” 店里有个小孩子正在做作业。 他们家灯特别黄,偏暗,小朋友拿椅子放在前面,坐在小板凳上写题。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竟然是个初中生,看起来好矮。 后来我跟小孩子讲题,慢慢和老板聊起来了,跟她说你家店太黑了,这样看书影响视力,你家小孩太矮了,是不是营养不良啊。 老板嗑着瓜子笑,说:“这话可不能当着孩子面说啊。” 给我递了一捧瓜子。 他们家还养了一只猫,也不是专门养的,“贼精贼精的,知道我们喂它,每天跑过来。” 是一只纯白色的猫,很亲人,我抱它也不躲,感觉还挺沉的。 “养得好啊。” 我跟小朋友讲题,聊天,吃瓜子。 突然想起手机可能充好电了。 一开机就接到了纪丙年的电话。 “喂?”是确认我没事。 随后劈头盖脸两个字,“在哪?” 我给他发了定位,“等我,别动。” 我这才发现他给我打了十来个电话,二十多条未读消息,一排排刷下来,都是问我,“在哪”,“没事吧”,“为什么不接电话”。 大概十分钟以后,我看到纪丙年从街道转角朝我走过来,满脸阴沉,紧紧抿着嘴唇,什么话都不说。 叫出来 侧头看了我一眼,纪丙年转身,再次踏入巷子当中,什么话也没说。 我们只打了一个照面,很快我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被路灯染上一层黄光,像是有重量一样,压上他的发梢和肩膀,让周围的气压变得很低。 我追上前去,看到他侧脸有一块橙黄色的光斑,而表情是藏在暗处的。 我一直知道面对我时的纪丙年和面对别人时并不一样,在我面前,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一瞬间就拉开了距离,让我觉得有点陌生。 我突然想起一件以前的事情来。 那时候他还在职高上学,有一次我们学校下午放了半天的假,不记得为什么了,可能是家长会,又或者是什么消防、地震的演习,我提前从学校出来,跑到纪丙年的学校找他。 职高的门卫管得不算太严,我径直溜到了教学楼,他们班在叁楼。 进了教室,没看到纪丙年,同学们坐得叁叁两两,他们身上的气质跟我们班上努力读书的感觉很不一样,一个挑染了刘海的女孩子走到我面前:“你是他什么人?丙哥在楼下打架呢。” 他们陆续往外走,都是去看热闹的,我挤在人群里,站在叁楼的栏杆处,看到纪丙年在操场上,对面有很多人。 他蹲在地上。 旁边那个站着的是晖仔,只有他们两个站在一侧,另一边有五六个男生,都拿了东西。 我紧紧握着铁栏杆,满手的锈味,在我思考要不要下楼去找他的时候,局面就已经明朗起来,纪丙年把人踩在地上,擦着脸上的血,晃身往前走,那群人四散跑开。 他不知道我在楼上,只听到我们这边有巨大的叫喊声,抬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时候的他就是这样的,带着未散的怒气,明明看不清表情的,却觉得视线穿透了空气,像是劈开了什么东西似的。 我跟在他后面,被这个样子吓到,有点局促,伸手牵他的衣角,他没有转过头看我。 后来我们回到房间,那屋子太小了,我跟着他进去,他想要走动,必须得回身,终于转过头来。 我说:“哥,我不是故意不接电话的,手机没电了。” 他说:“嗯。” 我说:“别生气啦。” 他说:“嗯。” 看表情,稍微软化了一点,他错过身,从我这边走到房间另一侧,把手机充上电,低头回消息。 期间点开了一条语音,“哥,你们那治安好着呢,不会有事的,二十四小时才能报案,先别急”。 我全程尴尬地盯着脚尖。 洗完澡以后,他看起来好多了,还给我递了毛巾,说:“水压大…大点了。” 我们住八楼,水压到高楼层变得很小,几个租户联名反应过很多次,房东终于找人来修了。 我洗完澡回房,他开了一盘游戏,打到尾声,然后我自然而然坐在他旁边,跟着他开了第二盘。 我只会打中下辅,他跟我一起玩,一般都选的打野,我说:“哥,对面貂蝉好难打啊。”他就会在每次团战的时候先杀法师,帮我推中路的塔。 玩了叁盘,最后一盘大逆风,队友叁排,说我玩辅助不会游走支援:“不会玩就别选。” 我气得换了一套出装,最后输出比法c还高。我在赛后聊天疯狂骂人,结果这叁个人秒退,把我气个半死。 纪丙年把我手机收走了。 我躺在床上越想越气,还想起来再打一盘,他直接把灯关了,转过头看我。 我被他看得不太好意思,渐渐没那么生气了,抱着他的胳膊。 他的手垂在身下,伸了进去,慢慢地捣着。 我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又软又没有力气,小声哼哼。 后来我到了一次,他把手抽出来,起身去床头柜拿东西,窸窸窣窣的。 单腿盘起来,在黑暗里自己给自己套上,然后侧着抬起我的腿。 以前我们做的时候,经常是我看着他,要么坐在他身上,要么被他压在下面,他从侧面进来以后,送了几次,把我转到趴在床上的姿势,从后面进来了。 然后用力往里面撞去,我立刻发出声音,随后咬住嘴唇。 我们这里隔音效果特别差,隔壁是一对夫妻,经常吵架,我和纪丙年被迫听着他们的吵架内容,男的买了一件六百的t恤,觉得女的不应该当睡衣穿,女的说她送的羽绒服是反季在直播间抢的,男的看不上六百一件的羽绒服。 晚上我们做的时候,我都特别克制自己努力不发出声音,很怕我和纪丙年干个什么被他们也听到,特别尴尬。 但这个姿势真的极难忍,进得尤其深,撞得我浑身上下打颤,就算咬住嘴唇也难以避免,还是漏出了几声。 我以为纪丙年不生气了,他出来以后丢掉套子,坐在床上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发现他还硬着。 跪在床上,从他那一侧的床头再拿了一包出来,低下头帮他套上。 他低头看着我。 套子戴好了,我扶着他慢慢坐在他的身上,还没动两下,他突然又把我翻到之前的姿势,深深地进了进来。 我难以控制地发出声,尝试咬牙,他贴着我的耳朵说,“叫…” “叫出来。” 众包 本来就难忍,他说完以后还故意撞我一下,一下子就把我的声音顶了出来。 我心想完蛋了,肯定要被听到了,把头埋在被子里。 随后是急促而剧烈的喘息,好一阵子,他可能也觉得把我弄得太狠了,慢慢放缓了速度。 结果反而比之前更难忍,一点点磨,把嫩红的穴肉带出来,又一点一点再次挤开,完完整整地没了进去。 我整个人都在打颤,脚趾蜷缩,断断续续吐出一口气,同时向他讨饶:“哥,唔…我错了……哥……” 他闷闷地继续送着。 我以为他不打算理我了,但到了后来,他伏在我肩头,问我:“疼,疼吗?” 我说:“还好。” 他突然张嘴咬了我一口。 我那时极其敏感,感官都被放大了,被他咬得直接叫出了声:“你狗啊你!还咬人!” 然后才意识到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就想让我疼是吧?” 我想反坐在他身上,好使力挠他一下,但他不肯让我起来。 “还,还接不接电话?” 我只好背过手在空气里乱抓一通:“你一点道理都不讲的!你要是出了事,就不止是我接不到电话了,你让我怎么办?” 他没有再说话了。 从后面抱着我,侧躺在床上,整个人愈发沉郁起来。 后来他起身,丢掉避孕套,一个人去厕所冲了个澡。 我把窗户打开,让风吹一下室内的味道,他回来以后直接蜷在我旁边坐着,带着一股干净的凉意,像是一块铁。 我靠在他肩膀上,把我刚刚翻出来的pocky拿给他吃,他叼着巧克力棒,咬得格嘣格嘣。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莫名想起来我们刚住一起的第二天,他起床看到我胸口的红色印子,眼睛半天没挪开,不太好意思地问我是不是昨天他咬太用力了,这印子为什么还没消。 我跟他解释脖子毛细血管比较密,容易留痕迹,他低下头,耳朵红得厉害,说知道了。 我们两像是两只老鼠,大半夜,吃了半盒pocky。 他说:“我明,明天转成众包,看看…别的活。” 众包就是不再算平台专送,没有硬性的配送指标,赚得少点,但会轻松很多。 他一下子就闲了下来。 十一月左右,我回家的时候,基本上都能看到纪丙年。 那段时间我们吃遍了市里有名的好吃的,他闲的时候,会刷那种探店视频,有看到一些真正靠谱的账号,跟着吃了好多便宜又好吃的馆子。 有一家,在旁边另一个县城,他们家还卖那种即时的方便食品,当然没店里现做的好吃,但也能还原个七八成,我和纪丙年买了一箱子,直接拿开水就能冲开,香得楼道间都是这股味道。 十一月底我室友生日,就是那个问我为什么保送的室友,我退保送申请以后,她马上就当选了,九月回来就开始跑面试,这几天结果也出来了,好事成双。 那天我回了一趟学校,提前没有和纪丙年说,因为我还打算拜托我这个室友一点事情。 她家有关系,我一直知道,我这段时间有空就往学校跑,向辅导员问那个国企的事情,辅导员某天突然给我透了点底,说我室友的亲戚就在这家公司。 我其实有想花两千块买一盒sk2的套装送给她,顺便跟她讲这件事的,但我怕我送了她反而生气,直到生日的前一天才拿了主意,去书店买了一本进口的印象派那种很厚很厚的画集。 她拿到礼物,很开心,寝室四个人,临近毕业,这样吃饭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我们吃了一家好吃的川菜,吃完以后她点了奶茶,提前点单,做好了准备去拿,我站起来说我要跟她一起去。 在路上,我把酝酿了很久的台词整个跟她讲了,她半天没有说话。 我以为她不愿意帮这个忙,特别特别忐忑,那瞬间挺难过的。 但她抬头看着我,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知道,就算你保研名额没让给我,我也会帮你这个忙的吧?” 我说:“没有‘让’你名额这一说啊,我是肯定会工作的。” 说完以后觉得这话说得很不好,跟她的意思差太多,憋着一口气不知道怎么救场,但她没有在意。 她说:“我舅舅招人挺看学历的,公司这个卡得蛮严,进是当然没问题,但是如果是职高的话,可能只能签合同工,没有编制。” 然后她跟我想办法,“你哥当时为什么不读书了啊?现在能不能再拼一把,自考拿到证,只要拿到证就没问题。” 我挺开心的,跟她商量具体怎么考证。 慢慢的,我们把话说开了,我跟她了我爸的事,我妈的事,说我哥高中就出来工作,供我读书。 之前她有提过读研的事情,跟我说她面试的时候问了好多问题,她在想,如果是我会怎么回答,就这么通过了考试。 我跟她讲完我家里的事,才发现她竟然哭了。 我说:“你哭啥啊?” 她说:“没有,眼睛进沙子了。” 然后我也哭了。 我们两在街上拥抱了一下,回到店里,另外两个室友看到我们很惊奇,问我们是不是哭过。 她说:“想到马上就要毕业了,特难过。” 然后捏了捏我的手,冲我对了一个眼神。 那瞬间我觉得我们特有默契。 礼物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纪丙年,但仔细想来也不算意外,学生是点外卖频率最高的群体。 我们住在学校旁边,他一天中有很多单都是送往学校,只是没想到会刚好碰到从外面回来的我。 我没有跟他讲我今天会回学校,所以他不知道我在这里,也不知道我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应该是同时接了两个单子,为了赶时间多接几单,他把外卖都放在了宿舍楼底下。 手机尾号是7801的放在八栋,手机尾号是1408的放在六栋,纪丙年放反了。 7801点了八十块的卤味,一份虾,一份椒麻鸡,放在六栋,被六栋的人拿走了。 纪丙年接到7801的电话赶回来,其实只要换回来就好了,但他联系不上六栋的人。 打电话没有人接,电话是个虚拟号码,不知道到底是谁。 7801说:“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放楼底下,我马上下来拿,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 纪丙年说:“我…赔你。” 7801说:“你觉得我是差这几个钱吗?赔钱就能解决问题,那投诉是放那摆设的啊?” 纪丙年说:“那你投…投诉吧。” 他说话时面无表情,我知道他是想要快点解决问题,因为这单已经搞砸了,赶快去送下一单还能用赚到的钱弥补一下这里的赔付,但对方不知道。 那人被完全激怒了。 大喊着“你什么意思?”一连喊了叁声,很多人都听到了,纷纷侧目,就看着他们在那里吵,不敢上前。 “我靠平台有病吧,招你们那么多残疾人,一个个送餐贼慢,到处出问题,还要我们健全人买单吗?” 纪丙年低下头。 “残疾人有工作就这么了不起吗?拽得跟什么似的,你他妈是不是脑袋也有问题?” 纪丙年扬了扬嘴角。 近乎勾唇,身体是松弛的,仿佛晃动着肩膀。 我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的,上学的时候,开店的时候,早些时候的夏天,他曾同时把两个壮年男人掀翻在地,一拳一拳打在那些轻慢他的人的血肉之上,让他们再也不敢出声,就是这样的表情。 瘦削的,年轻的,身上带着一股真正不顾一切的狠劲,因为什么都没有的人敢以命相搏。 我知道纪丙年是这样的人。 很难说清楚我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一半的我想要冲上去,阻止纪丙年动手,告诉他不可以惹事,警察局就在学校五十米外的地方;另一半的我想要冲上去和他一起打倒那个男生,撕开那副侮辱、轻贱纪丙年的嘴脸。 但我没有动。 因为纪丙年低头说,“对不起。” 字正腔圆,甚至没有结巴,我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说过多少次,才能够如此顺畅地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们的争执渐渐小了下去,纪丙年翻身骑上了电动车,一点一点变小,直至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 他不知道我在现场,所以不会提起这件事,我要做的就是假装我没有看到过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等他回家,总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这个画面,我很想哭,但是我怕他突然之间推开门回来,看到我哭了,会着急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努力回想一些高兴的事情,想跟他讲以后自考的事情,只要拿到证就能有编,而周姐说只要等学校的叁方出来就能拿来给她,转正完全没有问题。 然后纪丙年回来了。 室友生日,所以我请了半天的假,他没料到我会现在回家,愣了半天。 我看到他把手往后藏,提了一个袋子,很别扭地放在身后。 “买了什么?” 他一开始就是不说。 后来他想把东西藏在柜子下面的地上,但房间太小了,那里堆了东西,只能摆在台面上。 我看到那是一台平板电脑。 一瞬间,我想起夏天的时候和他一起用手机看视频,他只问过我一次,你的室友都用的什么,我让他别给我乱买东西。 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我们无数次用小小的手机一起看免费的院线电影,一起大笑,一起评价喜剧片的奇葩剧情,我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我的生日和室友离得很近,今年一下班就忙着跑纪丙年的工作,全忘记了。 他说这是准备送我的生日礼物。 我不想哭的,真的。 只是那些画面,在我脑海之中长久挥之不去,他低着头,看着某处,晃着肩膀,抬起手像是劈开一座山一样震碎了两个男人,又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让尊严、体面都没有了重量,羽毛一样飞到天上去了。 像跳野狗一样地狂吠,或者像一株被麦穗压弯了身体的植物,扎根在地底。 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以命相搏,我反复地想着这句话。 他此前不是,我想,此后也绝不会是。 看清楚 可我还没开始哭呢,正酝酿着情绪,纪丙年突然拉了我一下。 他从墙壁和床的狭窄过道之间倾身,跟我一起跌到了床上,令床铺下陷。 我猜他其实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的,只是由于某种奇异的心灵感应,察觉到我的状态,直觉一样。 没有说“别哭”,仅仅是把结实而宽阔的胸口抵上我的心脏那块,立刻就有什么被填满了。 热乎乎的,出租屋的空调夏天还算管用,到了冬天,制暖总是不太行,只有纪丙年是烫的。 温暖而柔软,温度像是会流动一样,逐渐从他的身上蔓延到了我的身上。 他以为我是因为买的这个礼物太过昂贵而沮丧,努力向我解释着。 “前段时间攒…攒了点钱,手机太小,我们就用这个看…电视,方便。” “以后会…会有钱的,咱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宽敞的,都会有的。” 我说:“我很喜欢。” 想了想补上一句:“谢谢。” 他的耳朵泛红,“谢…什么。” 有点不太好意思地抬起手臂,抓了一下后脑的头发。 我那会儿已经不再想哭了,只觉得他好暖和,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处。 可能是热吧,说不上来,很自然而然地,我往后退了一点点。 脱下外套,随后挂在椅子上,然后又脱了一件。 只剩下打底衫的时候,纪丙年怕我冷,掀开被子,把我裹在里面。 然后我起身脱去他的衣服,外套,套头衫,里面是一件薄薄的单衣,让他也进到被子里面。 我们像植物一样攀附在对方的身上,接吻,从被子里伸出手,把衣服一件件丢了出来。 不需要突然对上眼神,或者别的什么,和日常生活里其他别的事情一样,就这样发生了。 纪丙年满头大汗地撑在床上,在床头柜前翻找,我则大口大口地喘气,倒在床上时浑身无力。 我想把被子踢开,可才掀开一点点就又觉得冷,纪丙年适时覆在我的身上。 正面对着我,一开始手在下面,扶了一下。进来以后,他把手横在我的身体两侧,一边摸我的脸,一边弄我的头发。 我很少有被他看得害羞的时候,但这会儿,我发现他的表情特别认真,本能的想要移开视线。 只见他无意识抿着嘴唇,额间汗涔涔,像是小时候家里的灯坏了,我在底下扶着椅子,他抹着汗专注修灯的样子,只是这会儿他的视线尽数投注在我的身上。 以前他跑专送,回家很晚,怕打扰到别人,没有开灯,声音也很低。 而此刻,吊灯把他的脸照得发亮,我盯着他看,竟然有种直视太阳的炫目感,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圈光晕。 似乎真的有一团肉眼可见的气渐渐散开,像是活的太阳。 我突然就哭了。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很莫名其妙,但来不及去想。 以前做到这种程度,都会有酸涩的生理性泪水,纪丙年习惯性低下头,轻吻,然后发现我真的哭了。 他放缓了速度,有点着急,想问,张开口,最后没说什么。 我眼睛通红地看着他,看到他微微张开嘴唇,喉结滚动,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僵了一下,骤然起身,在走道往返走了两遍,最终把用过的套子剥了下来。 我慢慢缓了过来,他已经坐回床上,跪着朝我的方向过来,再次把我抱到怀里。 “是不是弄…弄疼了?” 我问他:“你刚怎么了?” 他的目光闪了一下。 揉我的掌心,肚子,又问我:“哪里…不舒服?” 我摇头,说“没有”。 我想告诉他没有把我弄疼,让他不要太担心之类的,结果他突然回答了我上一个问题:“刚刚…特别好看。” 我一下子没转过来。 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哭起来好看?” 他摇头。 “以前没…没看清楚。” 我又笑了起来。 还挂着泪,短时间的大哭和大笑显得人特别的情绪化,但是没有办法。 其实这句话不怎么好笑的,毫无笑点,也毫无缘由,但我就觉得开心。 感觉他这个人呆呆的,笨笨的,什么话也不会说。 我躺在他怀里,手无意识平放,搭在他的胸口。 明天也不用早起,他也一样,很难得都有休息的时候。 我发现——很早就发现了——人生中有意识的幸福时刻都和纪丙年有关。 我说:“哥。” 他说:“嗯。” 我又说:“哥。” 他坚持不懈地把我的头发缠在他的手指上,散了再缠,回我:“嗯。” 我说:“周姐说我毕业就能转正。” 纪丙年说:“月…薪多少?” 我说:“一万二。” 他说:“好。” 我说:“之前说的国企那个工作,你要想好了跟我说。” 他说:“好。” 我说:“不想写论文。” 他说:“很…难吗?” 我说:“也没有很难,就是特别麻烦。” 他没说话。 我们对视了一眼,那瞬间我突然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一句潜台词,他想说“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但想到自己没办法在学业上帮我太多,一时之间语塞。 我说:“哥你帮我一个忙吧?” 他闻言抬起头来。 小事 要说这事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但就是打心底里想要看到这样的画面。我想让纪丙年在我的毕业典礼上穿学士服拍照。 这想法似乎一直扎根在心底,脱口而出,说完以后我才意识到纪丙年可能会因此有些不太舒服,果然他没有立刻回答。 我觉得纪丙年可能会从我的请求里读出一些别的东西,进而有些自尊心受挫,一开始问我:“会…不会,很怪?”得到回答以后也只是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话题转开,他又和寻常一样,笑着捏了捏我的脸。 他答应了我,就会做到,而等到毕业还有时间,大概半年,从十二月到六月,我每天熬夜论文,直到参加答辩才松了一口气。 临近毕业,有很多资料要整理,找教务处盖章得卡着他们上班的时间点,我一次次请假,周姐说之前签的是实习合同,转正本来就要办离职的,要不放个长假,让我刚好去毕业旅游一趟。 那段时间,纪丙年换了个工作,就是之前说的国企。 合同工,叁班倒,夜班得熬一个大夜,特别辛苦,但工资比送外卖要多,他觉得很值。 直到他在单位上了正轨,我心疼他觉得他辛苦,他才跟我说这比外卖风吹日晒要好得多。 他跟我讲了当时送外卖的一个插曲。 那天下了特别大的雨,他去一个小区送外卖,看导航是他之前去过的地方,直接闷头就进了小区。他在小区里转,半天找不到入口,后来才从路人那里得知,前面有e的楼栋才是小区里面,abc都是小区外面的商业区。 他急急忙忙走出小区,第一次踏进商业区,赶得着急,下雨路滑,他摔了一觉,外卖撒到身上了。 还好天气湿冷,撒在身上的汤不烫,他爬起来,抓着手机给对方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年纪不大,说没有关系。 纪丙年说我把钱转给你,他刚想恳求对方不要打差评,就发现这一单因为超时自动结束,对方已经评价了。 那是饭点,对方早早点了中饭,可能就等着吃了这一餐睡个午觉,被他给耽误了。 点开评价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给了好评。仪表整洁,快速准时,风雨无阻,餐品完好,所有的标签里可能就风雨无阻靠得上边,他想把钱转给人家,结果人家看到对方在红包下的留言,下雨天辛苦了。 他的衣服都脏掉了,穿着雨衣,一些汤汤水水漏到了里面,坐在办公楼的保安看到他,也没说他把地给弄脏了,走过来,递给他一包卷纸,告诉他卫生间在左手边往前走,用手指向走廊的方向。 我问纪丙年:“跑了这么久外卖,印象最深的是这个时候?” 他说:“是。” 我说:“不是每次都是这样吧,也会有不讲道理的人,心情不好发泄在别人身上的人。” 他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说:“还是好人多,真…真的。” 那时候他刚刚洗澡,把头发吹得很蓬,被头顶昏黄的灯光打亮,看起来特别干净。 我想起来很多事情。 他在国企上班的,他跑外卖的,他在麦川的按摩店里看店的,画面重迭,突然一下子,我好像想明白我为什么想要让他穿学士服了。 不是因为我觉得他没有上过大学,学历很低,我一直抱有遗憾,不是这样的,一直以来,我都把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事情和我在学校的经历挂钩。 它把我从爸爸是个杀人犯的阴影里解救了出来。 上大学以前,我一直觉得只有好好学习,考上好的大学,才有可能拯救我的命运。 我会考出麦川,我会学业有成,好好工作,进大公司大企业,成为高层,年薪百万,在市里买房子,把纪丙年接过来一起生活。 拿到录取通知那瞬间,事情真的是按这个逻辑发展的,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有了光明的未来。 纪丙年穿着学士服,站在学院我整个大学最为熟悉的教学楼前,我按下快门,画面定格的一瞬间。 我想:他应该拥有我觉得最好的东西。 结尾 毕业典礼时,纪丙年坐在一众中年之间,竟然异常的和谐。 他们一起高举着手机,全程拍摄到尾,会后聊起育儿经验,台词无缝衔接,纪丙年很少说话,一旦开口,毫无违和,是真的有在认真交流的。 我抱着毕业证下台,纪丙年给我看他抓拍的我被院长拨穗的样子,并向我展示他加的微信。 现场人多,声音嘈杂,他贴着我耳边讲话,把家长和室友对上号,让我告诉他刚刚加的岁月静好是哪个室友的爸爸。 我问他:“你还真把你当我爸妈了?” 纪丙年回答:“我是你哥。” 他看起来特别认真,带着一股不合年纪的老成,我忍不住逗他:“是,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坏的敌人,人生的导师,心理医生和性玩具。” 他上的2g网,没有听懂,反问了一句:“性…什么?” 我没有回答。 我发现我室友在看我们,她帮纪丙年找工作,多少了解一点,走过来问:“这就是你哥啊?” 纪丙年突然有点紧张。 他的身体绷得很厉害,可能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有点抖,我挽着他的时候更加明显了。 我说:“是啊,我哥,我俩像不?” 室友说:“仔细看是有点像。” 我说:“哈哈。” 她说:“一起吃饭?” 我抬起头看向纪丙年,和他对了一个眼神,点头。 那是我们在学校附近吃的最后一顿,几个家长没来,就我和叁个室友还有纪丙年。由于纪丙年是头一次跟大家一起吃饭,一开始话题都是围着他的。 “你哥多大了?” 我说:“比我们大两岁。” “他在哪上学啊?” 我说:“他工作了。” 纪丙年补充说:“没有上学,读…读的职高。” 室友说:“早点工作好啊,现在招人都看工作经验的。” 室友说:“早入社会就是不一样,你哥看起来特成熟。” 我再次对上纪丙年的眼神,他可能缓过那阵子紧张的感觉了,坐在我旁边一板一眼地跟人社交,又有点刚刚和室友爸妈聊天的样子。 他说:“长得…显老。” 我笑了一下。 后来我们聊起了别的,这一别各奔东西,一个保研,另外两个考公,都要回到自己家乡那边,天南地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一个说:“你们要不去我家那边玩吧?” 另一个说:“我和男朋友也快结婚了,到时候你们一定来啊。” 我说好的,一定,真好。 错过眼悄悄在看纪丙年。 她们说到情绪激动时,举起了手里的杯子在空中晃动:“祝大家前程似锦。” 而纪丙年不知道在想什么,慢了一拍,等我戳他手臂,他才举起杯子,让茶水和橙汁、可乐相撞,杯盏晃动。 我想起她们叁个中,有一个人发的朋友圈,特文艺,是一首诗,这样写的: “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 我很喜欢最后一句。 前程万里,真的是个很好的祝愿,就像我以为的那样,我会通过读书实现晋升,留在市里,带纪丙年过上好的生活。 我以为我们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但事实是,很多年以后,周姐到了叁十五岁,突然被辞退了,她没能真正留在高层。 我莫名顶了她的岗,带着新人,做着适量的管理工作,虽然月薪升了,但总是很惶恐,担心我什么时候就会像她一样。 她给我发她在佛罗伦萨拍的照片,反过来安慰我,幸好没有房贷,n+3够花一阵子了,终于有个得闲的时候,她现在又轻松又不安,感情很复杂。 我点开那张照片,教堂里,光线从穹顶射入进来,有种神爱世人的感觉。 我以为读书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后来发现,人生和故事到底有所不同。又或许我的故事本就不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励志故事,这才没有那种努力过后拨云见日、一生顺遂的结局。 几年后的裁员大潮时,我妈在餐桌上喝酒诱发了急性胰腺炎,没有挺过来。 领导怕事情闹大,立刻派发赔偿金,但她和叔叔一直没有结婚,阳阳上的是亲戚的户口,也不是直系亲属,最后电话打给纪丙年。 我直到出发的时候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凭空多出了一笔巨款,我有点惶恐和不知所措,莫名其妙想到了一个笑话。 “有人问富豪怎么有钱的,富豪说他以前在非洲卖矿泉水,进价2块,卖了5块,第一天卖了20瓶,第二天卖了50瓶,第叁天他姑妈死了,他继承了200万的遗产。” 我问纪丙年:“好不好笑?” 纪丙年点头又摇头。 只是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才有了一些笑意,很柔软。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还跟小时候似的。 不应该 下车以后,我蹲在路边,大概又过了将近半个小时,还是没有接到电话。 灵车的师傅也从车上下来,摸了一根烟,点之前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摆手,意思是不用了,我不抽,他擦了擦烟屁股。 师傅跟我一起蹲在路牙子上,抽了两口烟,突然问我,怎么这么晚叫车。 我们这里有个说法,火化得越早,胎投得越好,所以大孝子争相着起早,都赶着第一炉烧,像我这种下午叫车的人一般都有别的说法,我想他可能是想听个故事。 我问他是不是外地人,他说是的。 见我半天没有下文,他居然也能继续讲下去:“你这样说话,是天生的?” 我问他:“哪样?” 他说:“就这样啊,不太利索的样子。” 这时电话响了,监狱那边终于有了说法,说家属可以直接过去,把尸体拖走。我挂掉电话,直接走回车里,拉上安全带。 师傅上车,问我人是不是来了。 我说我们直接去监狱。 他可能觉得自己听错了,反问了一遍。 我说没错,我们就是去监狱拉的我爸,十年前他本来想杀我妈,我妈不在单位,他回家的时候杀了我家楼上的邻居,另外你刚不是问我怎么这样讲话吗,我天生说话不利索,遗传的,我爸也这样。 一路上师傅再也没有讲话,跟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怪不适应的。 他把我爸从监狱拉到殡仪馆,理应再给两百的小费,我低下头在兜里摸钱,他突然一脚油门跑走了,把我搞得莫名其妙。 下午殡仪馆没几个人,都说了,大孝子都赶早,麦川这小破地方,哪能平均一天死个十来号人,一开始整个大厅就我一个人。 我晃到后面,炼人炉进客的那一边跟太平间一样,开了五个洞,抽拉尸体,进人的那一边的门没关严。 我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在擦汗,突然转过头跟我对视了一眼,说快好了,让我等一会儿,末了还问我,骨灰盒选好了没啊。 我看他挺无聊的,就跟他讲了一会儿话,他说你爸真经烧啊。 我说可不是。 就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我爸是真的没了。 我好久没见到我爸了,这些年他一直都在监狱里,死活不接受探监,我也不大乐意去,都快忘记他长啥样了。 小时候还挺恨他的,后来我妈跟人跑了,我和我妹两个人住,有些时候还是觉得有个爸好点,至少有个家的样子。 我不知道我妹会不会认同我这句话,我一直都不太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她小时候,大概上叁年级那会儿,说了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 她说,哥,我们把爸杀了吧。 我不知道她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她当时正在帮我涂药,我被我爸推到炉子上,后背烧了,自己看不到。 她在我背后涂药,我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刚想转过头,她让我别动,我就没转。 等她涂好了,我转过来,她笑眯眯看着我,好像忘了自己说了啥了,跟我说,哥,饿不,给你下面吃。 我说你好好写作业,我来,她说你受伤了还折腾,让我趴在床上等药干,尽量别动。 我趴在床上,一直在想她说的那句话,药还没干,面已经下好了,她在床上铺了张纸,把碗放在上面。 我趴在床上吃面,她就趴在床边上看我吃面,头一点一点的,问我好不好吃。 我说好吃。 她说真的假的。 说完把我吃了一半的碗抢过去,自己扒了两口,皱眉头说,没有你下的好吃。 我说差不多啊。 她说差多了,你吃不出来啊? 我说是吃不大出来。 她说你猪啊你,然后转过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两边头发扎得高高的,没钱去理发店,是她自己拿剪刀剪的,剪完了发尾还是黄的。 又想到她说的那句话。 我觉得不应该。 缠纱布 我妹给人上药是专业的。 先用那个不太好闻的水把伤口涮上一遍,刚开始倒在身上那一下子特别疼,不过后面就好了。 我妹说那叫h2o2,化学课学过的,我没印象。我的课本她是知道的,我用完给她,拿到手时,全新,只有她会在上面写字,认真记笔记。 我妹的字特别好看。毕竟手巧。 涮完第二道,她从盒子里拿出装纱布的袋子,撕开包装袋后,她得绕一圈才能缠上,我伸手帮她,她让我“别动”,说我手脏,我低头看了一下,也没很脏啊。 她说纱布刚从包装袋里拿出来,都是无菌的,我手上有很多看不见的细菌,如果不小心把细菌弄上去,伤口就会发炎,好不了了。 我觉得我妹特厉害。 会读书的人就特厉害,我妹属于会读书里的人还特聪明的那种,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跟我妹讲,要不你以后当医生吧,赚得挺多的,我妹跟我说她要学计算机。 我妹那时候才上初中啊,她就已经想好这件事了,我问她为啥,她说赚钱。 我说当医生也赚钱,她摇头。 她说当医生要读很多年,而读书很花钱,学计算机大学出来就能找到工作,所以她要学计算机。 我听了特别难受,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想要早点出来的想法,所以我退学这件事还真不赖我爸。 最后阶段,我妹绕着我走了一圈,两圈,站在我面前,伸出手。 我以为她要抱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只是在我背后把纱布系上结。 大概这样就上完药了。 她又转过身走回客厅了。 她小时候一直营养不良,头发黄,人也瘦,头发扎得老高,两个双马尾。那时候我们睡一张床,她睡一头,我睡另一头,她营养不良嘛,长得也矮,冬天把脚放我怀里,还没到我胸口。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啥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说不上来。 我只知道,那段时间我爸打我,其实也没觉得特难受,只要她没事就行。 我特别喜欢她给我上药。 手巧,棉签在伤口上蹭,又痒又麻,纱布裹着伤口,一圈又一圈,莫名就不疼了。 我爸出事以后,我有一段时间总觉得不得劲,不知道哪里不对头,后来翻东西看到家里纱布,才想起来。 我觉得坏了,我不会被我爸打坏了吧,还欠打了。 有一次在学校和人打架,晖仔作证,真是别人故意惹我的,回来挂了彩,我妹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顿,把装纱布的那个饼干盒子重重扔在床上,气呼呼地给我上药。 我觉得我欠的不应该是那顿打。 我想我妹不学医真是可惜,爷爷店里的师傅按摩都没这么舒服,特熨帖。 突然一下子伸手,直接就抱住我,在我身后打结。 让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水果味的,和家里的洗发水还不太一样,我用了就没那味。 我不知道后来老打架是不是这个原因,虽然每次挂彩都会被我妹骂,但是她给我上药,我就觉得开心,尤其是她抱我那一下。 那一年她上高中,高一,学校组织了一个活动,元旦和圣诞一起过,所以叫双旦晚会,他们班要表演一个节目。 邀请了很多家长,她问我有没有空去,我说那我肯定要去。 她们班好像表演了一个舞台剧,或者戏剧,我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名字,讲的是一个女的很穷,姐姐都去参加舞会了,她没有去成,在那里哭。然后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的,对,就是我妹,突然出现,挥了两下魔棒,然后出现了几个小精灵,让那女的去参加舞会了。 家里没什么漂亮的衣服,我第一次见到她穿这么正式,更小的时候她参加合唱队比赛虽然也化了妆,但那腮红打在头顶和现在还不一样。 就是好看。 我看着她下场,他们几个人从后面走了,我想跟她说两句话,就跟在后面。 看到那个演王子的男生,可能中间有一段撞到了道具上,脸上受伤了,面积不大,但可能比较深,流血厉害,好多人都在叫。 我经常受伤,所以我妹口袋里一直有纱布、创口贴,她拿出来,给那男的贴了。 站得很近,特别近,就跟给我上药的时候一样。 我看到那个画面,心里特别难受,觉得像被堵住了一样,又不知道怎么说,那个时候我还没会过来,就那一下子,有些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一样 我问我妹,那小子谁啊?我妹一出来我就想问了。 但她一出来,立马拉我上街,说她想吃大排档,我刚张嘴她就说同学家长都带他们下馆子去了,我说没说不带你去。 到了路边摊,她站在烧烤架面前挑了半天。才坐下,又想起来要加两串小馒头,又跑到烧烤架前面去了。 等她坐稳的时候,之前点的肉串已经上来了,听到我的话只是“啊”了一声。 腮帮子鼓鼓的,满脑子吃的,可能没听清我讲话。 我说你就这饿啊。 她说你不知道,那裙子贼重,演出服归个人管,累死我了。 我说哦,那小子谁啊。 她说,哪个啊。 我说后来你给他脸上贴绷带那个。 她说,哦,启明星啊,我们班数学委员,就是这次演王子的。 我说还演王子,美得他。 她说咋了,你对他有意见。 我说他没手啊,还让你给贴绷带,老师不管啊,他爸妈人呢,旁边不还站着一堆人吗,就针对你啊。 她说嗐那不一样,他的脸就是被我的仙女棒刮到的,我得负责。 我说你对谁负责,你自己对自己都不能负责,得我对你负责。 她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啊。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心里窝火,拿起她的可乐就猛灌了一大口。 她说你不是喝橙汁的吗。 我说爱喝啥喝啥。 她在桌底下伸腿踢了我一下。 问我,谁惹你了啊,冲我发火。 我说我没冲你发火,说完以后反应过来了,彻底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了。 我说没事,你多吃点,我再要瓶喝的,你想喝啥,还是可乐成不。 她说椰奶吧,我说行。去冰箱给她拿了一瓶。 吃到一半,她突然问我,真没啥事啊,感觉你怪怪的。 我没说话。 那一年她高一,我职高第三年,混到文凭就准备把我爷的店重新开起来的,门路都想好了。 班上都是人精,好多男的在社会上混,一身的毛病,说得上话的就晖仔一个。 我跟晖仔讲,我妹给一男的贴绷带,挨得特近。 晖仔说,你别看好学生看起来特别爱学习,实际上一个比一个早熟,最早早恋的都是他们,哪像我们只知道玩。 我特别不爱听人讲好学生不好,这句话尤其不爱听。 晖仔说你要管管你妹啊。 我说我咋管。 他说,首先,你得问清楚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了,然后,你得看你妹是咋想的。 第一句话我不愿意想,第二句话,我说我妹不是这样的人。 他说谁说得准啊,女的谈起恋爱跟没谈恋爱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都不像一个人了。 说完以后看了我一眼,又说,你瞪我干啥呢,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你不信我算了。走了走了。 我不是不信他。 班上这么多人,好几个早早谈了恋爱,我不是没见过女的谈恋爱是什么样子,只是我觉得我妹还小。 其实也不小了,晖仔说。 我说,滚蛋。 晖仔说,哎你和你妹感情是真的深啊,你爸妈也不怎么管你们,她的事都是你跑前跑后,你现在是不是有种嫁女儿的心情。 我说不一样。 他说你去打听看看那男的家境怎么样呗,家里靠谱的话,等你妹毕业再谈也不是不行,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她爸了吧,咱们得和爹不一样啊。 我又说了一句,不一样。 但到底哪里不一样,我半天没想明白。 真是操了。 抱抱我 很久的后来,我再想起来这事,心里多少会有点后悔,当时应该多拍几张照片的。也应该在吃饭的时候聊聊她在台上的表现,总之就是有很多没做好的地方。 那可能是我妹高中为数不多的好的记忆了。 双旦晚会一过,他们班开始准备期末考试,学习紧张,我接她回家,一直到我睡觉她还在写作业,我爸天天夜不归宿,跟人喝酒,喝完酒去我妈那边闹事,只在白天回来睡觉,我们回家的时候见不着人。 我爸出事的时候,我们都在上学,警察分头从我两学校把我们叫到警局,那会儿我爸已经认罪了。 我们签完字,我妈才过来,旁边跟着李叔,我妈不敢进,非要拉着李叔进来,警察说心里没鬼的人行的端坐的正,有什么好怕的,我妈说我怕他变成鬼报复我。 警察说死者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变成鬼报复你。 我妈说死的不是纪维斌吗。 警察说搞清楚状况,纪维斌是凶手,拍了拍桌子。 我妈一下就坐在椅子上了。 警察说根据调查,他那天拿着凶器,轨迹是先去到你的公司的,这什么意思你自己想想看。 李叔说他怎么敢的。 我妈说不可能,不可能。 我觉得很不耐烦,问警察签了字能不能走,警察说我去问问,好半天磨磨唧唧回来,说行了可以走了,案子结了。 我拉着我妹往外走,她跟在我后面,一路上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以为她害怕得不敢说话,结果看到她突然转过头看了警察局一眼,回头的时候是笑着的。 我说你在想什么。她说想到一个笑话。 我说这事也能笑啊。她说我在想我爸变成鬼了,和楼上的张叔遇到,他俩打架谁能赢,可能还是我爸欸。 我有时候真不懂我妹怎么想的,反正我不知道哪里好笑,越想越觉得怪瘆人的。 尤其是案发地点就在我家那个楼梯口,之前为了保护现场给封起来了,我们回来的时候还在打扫,血顺着转角往下滴,一楼还有一大滩,混着带泡泡的清洁剂,看起来像被烫掉一块皮似的。 走上楼,我妹问我,你不觉得好笑吗,活着的时候被人欺负,警察把我爸送下去,又被鬼欺负,这事没完没了还。 我说张叔会上天堂,我爸下地狱,遇不到的。 我妹说你那是外国的说法,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地府,每个人都去。 我说张叔早就投胎了。 我妹说,哦,你说的也对哦。 然后就没说话了。 发生了这么大事,她跟没事人一样,回到家里洗了个李子吃,还问我要不要吃,吃完以后回房写作业去了。 我一点心情也没,我在想我爸的判决书什么时候下来,他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要不要买点东西去张叔一家安慰一下,硬是坐着想了一宿。 大概十二点半,往常我妹都做完作业了,可这会儿还没出来。 我有点担心,从房间的缝隙看过去,发现她躺在床上。 我叫了她两声,她没应,我走过去,一开始以为她哭了。 靠过去那瞬间,她一把捏着我的肩膀,瘦得五根指头像是铁一样勒人,满头大汗,看不出来是不是在哭,但是特别痛苦,把我吓得一惊。 我紧张时话更说得不顺,半天吐出几个字,听到她说,哥,我好像来月经了,第一次来,家里没有卫生巾,你给我买点。 我愣了半天。 我比我妹大两岁,上初中那会儿大概就知道这事了,印象里我妹应该是来过的,她今年十五岁了。 我说,好。 我妹又说,你先别去,我痛得很,你让我抱一下。 我不知道来月经会这么痛,她那个样子,好像有人要把她的内脏挖走一样,然后为了分担,就死命抓住我,把我也勒得生疼。 我说不应该,你不是早来了吗。 她说你以前见过我来啊。 我说我没见过,但我有印象。 她说你啥时候看过家里厕所垃圾篓有卫生巾。 我说不都是你用完冲下去了吗。 她说冲你个头,那会堵住的,妈在的时候垃圾桶还有卫生巾的,垃圾篓都是你扔的你不知道,里面有血水啊大哥。 我说换下来的纱布也丢那里,有血水不是很正常吗。 她说我不想跟你讲话。 我说你别讲了,你要怎么好过一点。 她说我咬你一口。 我说好你咬。 但我妹没有立刻咬我,一开始只是用手缠上我的脖子,爬山虎似的,把我整个人罩住,然后一下子抬起头咬上我的脖子,感觉肉都要被她咬下来了,疼得我直冒汗,可能还流了好多血。 后来我一摸,全是她的口水,哪有啥血,可能因为咬的是脖子,没出血都疼得要死。 疼痛没有转移,她还是难受,攀在我的脖子上的手使劲挠了一下,这次是真出血了,疼得我龇牙咧嘴的。 我没叫唤,她自己倒哼了两声。 特别轻特别轻,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什么,声音像小孩似的,又有点像小猫。 我觉得身上很热,但她抱着我没撒手。 就这样过了好半天,呼吸也放平了,也没再抓我、挠我。我以为她好了。 结果一抬头,看到她在哭。 好几次回想这个夜晚,都跟梦一样,不知道那样的情景下她怎么能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说话也跟女鬼似的,很轻很轻地叫了我一声,哥。 我这是不是报应啊。 睡不着 像这样抱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但像这样在耳边讲话,幽幽的,叹气一样,生平第一次。 脸颊一侧都是残留的气息,一直没散,越来越热了。 可能是因为我妹太冷了吧,像那种海里长出来的草,缠在人身上,越来越紧,越险越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后来我觉得实在是太紧了,再这样下去我根本呼不上气,抬起手准备隔开一点,才发现我妹早就把我松开了。 她好像睡着了,眉头皱得紧紧的,嘴唇抿着,但身上已经没再使力,完全是软的。 没有人攥着我,是我自己呼不上气来,起身,在床头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突然意识到,那是心脏在跳的感觉。 响得吓人,手掌摊开,血管都是一张一缩的。 我以为冲个凉水就能好了,后来我半夜担心我妹睡不好,给她加了床被子,把她弄醒了。 她说哥,帮个忙呗。 我说你说。 她说床单脏了,你帮我洗一下,今天就得泡在水里,不然明天不好洗。 我说好。 她裹着被子一卷,从床上一头转到另一头,让我把床单抽走。 我抽走床单,她说等一下,还有一个事。 我说什么。 她说裤子也湿了,不过不用帮我洗,帮我泡一下就好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她从被子里掏出两条裤子,一条秋裤,一条内裤,一股血味。 我把被子和衣服抱到卫生间,泡了水,回来的时候发现她起来了,只穿着内裤在室内走,给床铺上了一层毛巾,再次躺进被窝。 看到我进来,很自然地问了一句,洗好了没。 我说嗯。 她说她想起一个事。 我说你说。 她说,我不是一直没来月经嘛,担心要来,所以买了一包备着,在网上买的,图便宜,没太注意,后来发现临期了。我们班一个女同学,之前跟你讲过的,英语学习委员,还记得不,那天她来月经忘记带了,我说我有,你拿去用吧,一整包都给她了。后来她过了很久才从卫生间出来,把整包卫生巾还给我,跟说过期了,我给你扔了吧,就给我扔了。我一直挺不舒服的。 我说,嗯,不应该。 她说,哥,我睡了,你也早点睡啊。 我说好。 但其实我睡不着。 血在盆子里散开,跟染色剂一样,一层一层的,换了三道水才洗干净。 脑子里一直有一些画面,怎么都抹不去,我妹在房间里走的样子,我妹躺在床上,脸色发白攥着我的样子,我妹在我耳边说话的样子。 我在想她抱我抱得那么紧,我怎么可能不心跳加速。毕竟她已经长大了。我们都不是小孩了。 不是我的原因。 真的不是我的原因。 那段时间,我妈回来拿东西,把我爸的钱拿走了。我发现我们可能交不起学费。我爷出事了,后来接到家里照顾,他住爸妈那间房,我妹还是睡原来的房间。 然后爷爷很快就没了,又是发丧,又是正骨店的事情,太忙了,我让我妹好好学习,我来处理这些,她说好。 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因为我爸这个事情,她在学校里总被人欺负。 我问她是谁欺负你,她说没有人。 我说不可能没有人,你报个名字。 我妹没有生气,她看起来不是生气的样子,只是下定了决心,她说她打算转学,二中的人联系上她了,说免学费,考上985还有奖学金,让我不要那么着急把店开起来,也可以继续读书。 我说我早就不想读书了,没意思。 她说你想好了。我说我早想好了。 她说那也行。 那时我和她一人一间房,晚上说完话,我会回自己房间,我想走的时候听到她说,她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呆了。 她说我要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我再也不会回来。 我说嗯。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慢慢睡着了。 我去阳台吹了一会儿风,因为不知道她来一直没来月经,心里一直有疙瘩,觉得我没照顾好她。 然后我到处寻人问,在网上查,知道这事是一个女生长成大人的标志,从此以后,我妹就要变成女人,考上大学,谈个恋爱,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跟她小时候抛那颗牙一样,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我当时怎么就那欠呢,听到她说她要远嫁,把她的牙一口气吞了,这玩意该不是长在我肚子里了吧,跟个种子似的生根发芽。 我和我妹,就这样兄妹一场。 她出生时,我和她是连的最近的。后来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做好和我分开的准备,一天天离我更远。 明天,后天,大后天,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我,再也不回来,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他妈什么都做不了。 考完了 我妹高考的考点离我们家有点远,考上午场的时候,我请了个师傅来家里做饭,自己去接我妹,这样回来那会儿刚好赶上吃饭。 吃完饭,睡上半小时,然后再把我妹送到考场。 她每次出来得都挺早,应该是提前交卷了,最后一场英语出来得最早,旁边有记者要采访她,她跟记者说了什么,结果一群人乌泱泱散开,特别壮观。 我问她你说啥了,他们怎么都闪了。 她说我爸杀了人在监狱里服刑,我要赶着给他送断头饭,让让。 我说你真这么说了。 她说骗你的,我说我赶着还愿呢,菩萨让你们别挡道,小心折寿。 我好像有点理解我妹的幽默感了,之前有个特有名的电影,我跟别人一道看的,他们跟我讲了个词,叫黑色幽默。 不是真的会让人大笑的那种,会让人觉得这事没办法了,只能埋汰两句,自己把自己逗笑。 我问我妹,怎么样,轻松了吧。 她说稳的一比。 我说牛逼。 她说我们去吃啥呢,中午是不是还有剩菜,那师傅是不是走了。 我说师傅走了,我们出去吃,考完还吃剩菜,庆祝一下。 她说等出分再庆祝,保守一点。我说行。 第二天学校让到校估分,我妹没去学校,自己买了张报纸,拿了张对着笔划,眉头皱得厉害。 我心想不会吧,我妹要是考不上大学咋办,转念又想我妹考不上大学也没事,反正店子开起来了,家里有点闲钱,我能养我妹一辈子。 结果我妹说,这也考得太好了,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走过去看我妹又对了一遍答案,语文选择题错了一个,阅读减了五分,作文估的是50,还挺保守的。 估完了,我妹说,跟我跟你讲件事。 我后来发现我妹老爱这么开头,每次都弄得我特别紧张,生怕做了什么事被她发现了。硬着头皮说,你说。 我妹说我想和小宛一起出去旅游。 她说的那地方挺近的,邻省的省会,是个旅游城市。 我说就你们两,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 她说你跟我一起去怎么睡呀,怪尴尬的。 我挠头,她又说了一句,别担心啊,哥,我十八岁了,是成年人了。 我看着我妹,这几年我特别怕她长不胖,荤素搭配,每天寻思着怎么做营养餐,隔两天就给炖一盅汤,专门挑的乌鸡,补气血,不过我妹不太爱喝鸡汤。 她比较喜欢喝排骨汤,加点海带,其他的山药、香菇、红枣什么都不放,怎么清淡怎么弄,每天都能喝一大碗。 她确实比之前胖了很多,原来没有发育的地方也都发育起来了,不知道怎么评价,有时候她站在那里,我会觉得不太好意思看她。 大姑娘了。 她出去玩那几天,我一下子就闲了下来,也不用做饭,也不用接送她上学,还挺不适应的。 之前家里一直都很忙,我爸,我妈,我爷,各种事情,然后我妹上学也紧张,我从店里回来,躺在床上没事做,突然有点想我妹。 她不在家,家里垃圾都少了,我平常每天丢两道垃圾,这次隔了一天一看,垃圾桶还是空的。 我妹给我发她出去旅游的照片,跟我说这里的奶茶超级好喝,解锁了人生最爱的奶茶,有点酸口,不知道怎么形容,下次要带我去喝。 还说其实这里也没有很繁华,也有像麦川一样成片的土楼,景区的景点费了好大劲一看,原来就一个坑,弄两个文物模型摆在那里,脑子有坑才会来这。 我打开语音乐了半天,跟她讲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不要和别人发生争执,这话也不能乱说,当心别人揍你。 我妹给我发了个打人的表情包,然后就不理我了。 我挺无聊的,好久没有这样的时候了,感觉身边就我一个人。 那段时间晖仔犯了点事进去了,我连说话的人都没,自己在家里看碟子。 一个古装片,演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一段床戏,我看完以后觉得不得劲,在手机里找了一个片。 不知道为什么,导的好好的,总是想起我妹,莫名其妙的。 我努力不去想她,专心看片,结果半天弄不出来,每次就差那么一点,手都酸了,躺在床上很有点不舒服。 重新坐起来的时候,我想随便了,赶快导出来完事,想什么都行。 我想起那个片里的声音,小小的,轻轻的,那种浑身没有力气时从胸口发出来的声音,很像那天晚上我妹抱着我说话的样子。 她说哥我好疼,你抱着我,然后哼了一下。 我脑子一下子就空了。 过了好久,手机上的剧情不知道进展到了哪里,我看着手掌和床单上的东西,突然意识到,我这辈子完了。 我这辈子完了。 殡仪馆 爸判的死缓,几年后死在监狱,我把他从监狱里带出来,想着一切从简,没怎么铺张,直接拉到殡仪馆去了。 人烧完了,准备回家,收到我妹的短信,跟我说她快到了。 我说不是让你不用着急的吗,好好考试。 她当时在上大三,有一门课提前结束,在考试周前安排了一场考试,时间点挺尴尬的。 我知道她一直不喜欢爸,想着把后事处理完,带她在坟上走一趟完事,没想到她已经回来了。 我妹说你在哪。 我说我在殡仪馆。 她说那你等我。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她去上大学以后,一开始总想着回来看我,我不是不想看到她,我特别想她,但是我总是找理由让她不要回来。 我觉得我妹真的太惨了,摊上这么个爹妈,爸的事让她被同学欺负,过得不好,好不容易考出去了,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而我还对她有这种想法,真的,太惨了,都是些什么东西,操他妈的。 我坐在殡仪馆的大厅,想了很多事情,知道她要过来,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隔了这么久又要见到她了,难过的是我觉得我不配做她哥,我比我爸还恶心,还该死。 后来,山前停了两辆车,下来了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少,披麻戴孝,穿得红红绿绿,好像是来作法一样。 我看着他们在大厅里穿梭,忙前忙后,骨灰盒是自己已经买好的,像个宝贝一样拿出来,说是开过光的。 我莫名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我把我妹送到大学那天,市里下了特别大的雨。 特别大,地上都是积水,挺稀奇的,这事还上了当天的报纸。 我们排着很长的队领那种学杂物品,学生证,银行卡,新生指南什么的,因为下雨,搞得特别慢,后面的一家人问我们读哪个专业,我妹跟他们一说,没想到刚好是一个寝室的。 然后我们跟着这家子一起往前走,学校很大,信息学部要坐班车过去,旁边有学生会的志愿者,帮我们扛东西,一个男的看到我犹豫了一下,然后我妹说,这是我哥。 那一下子,我突然想起当时看到她在给人包扎伤口的样子,像是有人拿着一根针往心上刺了一下。 她可能只是因为我口吃,怕我被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我忍不住不多想。 因为我是她哥,所以我和室友的爸妈没有任何区别,往后她和男同学相处,加个微信,聊个天什么的,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看着她给别人贴创口贴,我心里不痛快,还能说上两句,但这会儿我什么都说不来,因为我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在意她和别人站在一起,为什么不想让她和别的男的近距离接触,为什么听到她要远嫁心里这么难受。 原来我们一大家子,谁的毛病都没好上一点,我和我爸半斤八两。 我妹要是知道了,肯定恶心坏了。 然后我看到有车远远开了过来,我妹背着书包坐在后面,头发长长的,在空气里飘开。 我朝她走过去。 我摆好在镜子里练了几百次的表情,告诉自己不要露出任何不该露出的表情。 我是她哥。 我是她哥,我是她哥,我是她哥。 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的哥哥怎么爱他的妹妹,我就该怎么爱她。 我给她背上书包,拖着行李箱往前走,另一只手抱着爸的骨灰盒,我听到她叫了我一声哥,我说嗯。 她真是大姑娘了。 知道了 以前不知道那会儿,还会故意打架,就等着我妹把盒子往床上一丢,气呼呼给我上药,只有那个时候她能靠我比一般情况近点,不知不觉就抱了一下,我心里高兴啊,说不上来为什么,当然现在知道了。 现在知道了,自然没有再故意打架了,我也不是小孩了,只是那两流氓真是欠啊,真不知道爹妈生他们出来做什么,就他妈两个杂碎。 麦川这地方,林子小,池浅王八多,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想还好我妹出去了,大城市应该没这么多没素质的人,挺好。 她是真的长大了,遇到事情一点也不慌,马上想好了怎么处理,还让我不要提前关店,遣店里的师傅走人,留我们两个坐在店里打扫卫生。 她先看了看我的伤口,还是跟以前一样,取掉玻璃渣子,拿东西包起来,放在一边。 以前,家门口有个捡垃圾的爷爷,我和我妹都认识,说是小孩在外地上班,也不知道跑哪去了,逢年过节也不见人,政府发的那点钱不怎么够花,他就捡垃圾卖钱,还挺横,有人抢他垃圾就跟人打架,周围三个小区都是他的地盘。 碰到我和我妹,有时还会掏两颗糖出来,也不知道哪弄来的,一直没想明白。 我爸喝酒,经常用酒瓶子砸人,我后来寻出经验了,没怎么被打到,但垃圾总要收吧。 我收垃圾没那么细心,有一次大爷收垃圾刮了一下,流了好多血,从此以后我妹遇到玻璃渣子总是会缠上两道,里面一道,再用废的纱布外面缠上一道。 就像这会儿,我妹用毛巾擦干我头顶上的菊花茶,顺手就把玻璃渣裹到毛巾里去了,严严实实。 她问我店里有碘酒没,我说有,然后她横了我一眼。 骂我:你就净想着打架是吧?店里还专门放着药备着。 小时候她也这样,跟我讲话时老爱凶我,可能有段时间没见了,凶得中气不足,而且这几年越发长开了,眼睛长长的,眼尾翘起来,翻白眼还怪好看的。 我说这倒不是,店里师傅眼睛不好,有时候哪里磕了碰了,总要用到的。 她没说什么,拿了医疗箱,嗯,现在有钱了,这东西还专门买了个箱子,以前都是放在饼干盒子里的,我是说总觉得这玩意儿哪里不对劲,跟以前用的看起来不太一样,现在算是想明白了。 长大了,啥事都开始想明白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妹用棉签擦着我头顶,越来越近,近得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东西,还有她脸上的汗毛。 心里痒痒的。 头顶也痒,她呼在我身上的气也痒,总想笑。 她说你还好意思笑。我更乐了。 但我不能说啊,现在我都想明白了,我乐,是因为我终于又能靠她靠得这么近了,这距离抬头就能亲到,放其他谁身上不揣着乐啊。 后来拉下卷帘门,我把车锁在店里,特意和我妹一起走回去。就觉得特别高兴。 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我走在她旁边偷偷看她,心里还有她小时候的影子。 然后挨个对比,嗯,长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瘦了,嘴巴变厚了,嘟嘟嘴,眼睛还是圆圆的,是涂了眼线还是什么,变长了。 长大了啊。 晖仔老跟我说,说我待我妹跟养孩子似的,我知道是不一样的,我妹是我妹,我不可能真的变成她爸妈,没有那回事的。 我们两同岁啊,她那么漂亮,把我认识的其他女的都比下去了,我看着她,多少有点男人看女人的意思。 好了打住了。多的就不说了。 没什么意思。 梦一样 我妹上大学以后,家里的房间一下子就空了,最开始特别特别不习惯,在客厅里坐着,还像是她在房间里学习似的,总觉得过会儿她就会推开门出来,说上一句“饿了”。 刚开始那段时间,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梦到她,隔三差五的。 梦到她跟我说要买个什么,第二天去进货,所有东西都拿齐了,还觉得差点什么,后来一拍脑袋,才想起来原来是梦里她说想吃桃子。 我买了桃子,拍了个照,照片发过去又打了行字,盯着输入框的那个“梦到你了”看了半天,越看越刺眼,觉得自己怪下作的。 后来手机震了一下,是我妹看到照片回了句:给我留两个。 我说不行,只能给你留一个。 然后她会跟发表情包刷屏,假装生气两秒钟,很快又讲起别的话题。 挺好玩的。 我妹会跟我讲她每天都在干啥,我和她聊天,有点像她的备忘录,听她讲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作业是什么,老师上课的时候突然点名了,坐她后面的男生帮他一个寝室的人答了到,老师都笑了。 后来一天天过去,我慢慢也习惯了,再推开门,就知道我妹不在家了。 她现在住在市里最好的学校,以后也会搬去市里最大的房子,挺好的。我也没那么经常做梦了。 再想起来,就是她头像那个样子,我们天天聊天,想起她,脑袋里就聊天窗口那个画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觉得挺好,这说明虽然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分开过,但我俩要是真的分开了,我还是能习惯的。 挺好。 她给我上完药的晚上,又做了个梦,梦到之前张老板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情。 我们这地方,结婚都比较早,我高中毕业就出来了,按理说也该处对象了。 我这么个情况,总不可能耽误别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一直没见过面,但梦里我去见了那姑娘一回。 看不清楚长相,说话文质彬彬的,怪有文化的。我跟她说我妹在市里上大学,从小就学习好,也是个文化人。 她说你和你妹关系很好啊。我说是啊。 她说那结婚以后我俩住哪啊。我说家里条件一般,有个房子。 她说那房子很好啊,我想住大的那间。我说不行,那是我妹的。 她说你妹在哪呢。 我说我妹在市里上学。 她说你妹还会回来吗,她以后去市里了,那房子不就空出来了,给我住呗。 我不行。 她说为什么不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说你妹还会回来吗,我说会,她说不会了吧。 我说会的,她说为什么。 我半天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着急,觉得自己嘴特笨,想抽自己的心都有了。 然后我就醒了。我妹就在我眼前,离得特别近。 我吓了好大一跳,心脏狂跳,半天没有动,但她应该没有看出来。 她担心我被砸出问题,特意把我晃起来,问了我一堆问题,说,哥你不能有事啊。 也不知道几点了,两点或者三点,一点灯也没有,讲话时声音也轻,像做梦一样。 我趁着刚睡醒那个劲,一直盯着我妹在看,她没发现。 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的,穿着睡衣,露出脖子,雪白。 我心想我妹怎么不戴个首饰呢,挂在胸口,肯定特别好看,没人能挪开眼睛。 然后她让我去她房间,跟她一起睡。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但其实没有,那瞬间全身的血都不流了。 我以为她发现了,真的,吓得梦都醒了,但仔细一想我妹要是发现了,应该更不会让我跟她一起睡了,她是没有发现。 我一直留着房间,隔一天打扫一次,怕落灰,从来没有睡过我妹的床,主要是想留个念想。 真的,就只是这样,没有别的。 我也没有其他啥想法,也没有不甘心,真的,我没有不甘心。 我只是,嗐,说不上来,这张嘴真的,操了。 我还是跟过去了。 不是我对我妹有什么想法,只是我不跟过去,反而显得我像是有什么想法,所以我才去我妹房间的。 睡在她边上。 太晚了,凌晨两三点,人跟做梦一样,一点都不真实。 我妹一直在我耳边上讲话,躺着讲,声音就跟夜里她给我打电话一样,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幽幽的,反正不在眼前。 所以我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眼睛。 热热的,湿湿的,刚睡醒,眼角还有眼泪在挂着,终于不那么像梦了。 这是我妹最后几次在这里睡了,以后她去市里,我会适应,也能习惯,我没有不甘心,我没有不甘心,我真的没有。 心脏狂跳成这样,要多泼点冷水,才不会被人听见。 都挺好 这么念了半天,开始那股冲动的劲终于缓下去了,耳根也没在烧了,不过胸口还是热,缩在那一小块地方,跟点了把火似的。 我慢慢把手放下来,那会儿我妹闭着眼睛,已经不再说话很久了。 手放在脸下面,把脸挤成一团,看起来肉乎乎的。好半天轻轻动了一下,才发现是睡着了。 单这样看着我妹,我就觉得高兴。 我转头,望着天花板,眼前漆黑一团,想的还是我妹的样子。 小时候一起睡觉的样子,她给我上药的样子,接她放学的样子,怎么都想不通,她怎么一下突然长这么大了,明明没过去多久啊,就跟昨天一样。 她上学以后,我们总隔着屏幕说晚安,我放下手机就在想我妹是不是真的睡了,还是跟我一样说完之后躺在床上想事情。 这回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但有些事,即便现在不想,它还是会赶到人面前。 我妈拿房产证要挟我要钱,我妹想了个办法,让妈把房产证还回来。 她拿回房产证就要走,马上又要回学校去了。 我觉得好快啊,她才回来几天,马上又要走了,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再回来。 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看到她包里掉出来一盒避孕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脑袋一下子就空了,什么都没想,就想赶紧离开这里。 然后我起来了,刚好碰到金条从卫生间出来,抱着个西瓜,我说我帮你切,就这样跟着他回房间了。 他们两一直在讲话,我嗯嗯半天,想的是我妹。 脑子像有个电视,按下按键回放刚刚看到的画面,我妹拿东西,避孕套掉出来,我妹把避孕套收回包里。 我突然意识到她第一反应是把东西收起来,还挺好的。 虽然在那会,她可能并不是怕我看到伤心才这么做的,但我在想,如果她知道我对她是什么想法,她跟别人谈恋爱了,其实也是会为了不让我难过而不告诉我的,我了解我妹的。 她还是会在意我的,毕竟我是她哥,哪怕她会觉得我恶心,她也不会马上就不认我了。 只是会很困扰吧,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怎么突然就烂了,变成这样一个对她有想法的变态,有点生气,有点失望,然后不知道怎么跟我相处了。 我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挺没劲的,我妹已经过得够不容易了,我没能让她生活变好,还给她添堵,我不如死了算了。 我硬是在他俩的房间呆到半夜,出来一看我妹把被子枕头拿走了,可能是想跟我谈谈。 但我还没准备好。 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 后来,想着她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我去店里拿了点吃的,开着电动车骑了好远的路,才稍微好过一点了。 吹着冷风,沿着湖走了很多圈,想了很多事情。 我也想明白了,我妹呢,变成大姑娘了,这事谁都赖不着,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跟树生根发芽一样,都是自然规律。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后天,大后天,总会有这么一天。 其实这是好事啊。 很快呢,她就会有自己的小家,不用再活在爸妈的阴影下,也终于摆脱我这么个恶心的哥了。 我妹的人生啊,出了麦川以后一往无前,前途无量,我应该为她高兴。 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我真的为她高兴。 我想你 一夜没睡,想着怎么跟我妹讲这件事,越想越激动,把家里的卫生做了一遍,还把鞋子给洗了。 我妹从房间出来,门打开那一下我就听到了。 她刚睡醒,因为我昨晚没找她,还有点生气,每次这样子都让人看了想笑,还挺好玩的。 她说你不知道我拿你被子什么意思吗,我说知道,她说那你不来找我。 我一开始没说话,只是让她先把饭吃了。 看着她吃饭的样子,也不知道怎么,心里莫名挺高兴的,慢慢就把那些话都说出来了。 我妹听完反而难过了,她难过的时候有一个很经典的表现,会突然刺人一下,像个刺猬一样把刺给立起来。 她吼了我一下,然后自己眼眶也红了。 一直到上车,她都还很难过,坐在大巴上,窗户旁边映出来的脸看起来是真的哭了,我跟着跑了一路,累得够呛。 我在想我跟她说了什么会让她突然这样,我跟她说我知道她想留在市里,我无条件支持她的想法,还跟她讲以后嫁人了,嫁妆不用担心,我会给她准备好,只希望她能擦亮眼睛,找个好一点的对象。 一开始我觉得她的对象是不是对她不好,握着拳头,把手给抓疼了。 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像。最后看我那一眼,给我一种感觉,那眼泪像是为我流的。 我就说我妹心里有我吧。 这么多年了,哪怕她心里有别人了,我也永远是她哥。 这样就行了,我挺满意的。 我真的挺开心的。 没想到后来那段时间,她变得特别爱给我打电话,总跟我说她想我,搞得我都有点不适应了。 她知道我讲话结巴,不爱讲话,以前虽然也打电话,但打得少,还是以发消息为主。这段时间,她突然连学习都要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别挂断,就这样连着。 我说店里师傅嗓门大得很,怕吵到你学习,我妹说她就想听。 那有什么办法呢。 有时候,我坐在店里跟她连着麦,眼睛看着电视,脑袋里就在想,她跟她对象相处是不是也这样,腻腻歪歪。 我还想她半夜跟我打电话,那男的会不会有什么想法,想着想着自己都笑了。 还跟人家比啊,美得我。 因为她一直在学习,也不讲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人在那乱想。 有时候想啊,如果我不是她哥就好了,如果我不是她哥,我就能像爱一个普通的女人一样去爱我妹了。 一般这念头一起,马上就会被打断,因为转念一想,如果我不是她哥,那谁是她哥呢,让她对象做她哥?我可不放心。 她那个脾气,心肠软是软,讲话有时候挺刺人的,其实就是没安全感,要顺毛摸一下,得先低头才行。家里条件不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爸妈那个样子,没念想,只能靠自己照顾她,要照顾好她可不容易,她心思比其他同龄人还要细一点,别人有的,她也要有。 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我做她哥,其他任何人我都不放心。 所以我认了。 我妹又跟我说她想我的时候,我一个脑抽,定了去看她的票。系统的短信都发过来了,才想起来她跟我说她有个考试,又把票取消了。 后来一想,我可以一个人去她学校旁边住一个晚上,然后再去看她,这样也不打扰她考试。我只是去看看她,哥哥看妹妹,太正常了,看一眼又不犯法。 我想我妹了。 她想我,我也想她,所以我来见她了,谁都不能说这事不对。 深夜里 本来打算睡上一晚,第二天再去看她,想到第二天见到她就开心,没想到还有更开心的。 我妹跟我说她要来接我。 她要来接我,意味着不用等到第二天,我一下车就能看到她,挺好。 以前都是我在车站等她,换她接我,怪不习惯的,只怪这车开得太慢了,让我妹等这么久,耽误她复习。 磨磨唧唧,终于停车,一下车就看到她了,穿了一件白裙子,站在一群人当中特别显眼,朝我招手。 有时候真的,突然一下子觉得高兴了,忍不住冒出好多念头,能做她哥,这样相处,靠得这么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是别人羡慕我的份。 她甚至给我拿包,我背了个书包过来,没装什么东西,挠了挠脑袋。上车以后又把包拿回来自己抱着了。 坐地铁的时候,她靠在我身上,我就用余光看她。 早知道就多来看她几次了。瞎想的毛病也治好了,没什么不满意的,特幸福。 心里暖洋洋的,乐了半天,又开始有点担心我妹明天的考试。 我来了,果然还是有点影响,她有点心不在焉,一直没怎么复习。 我开好了房,我以为她会回寝室,结果她说她要在这里复习。 我说好,让她复习,自己坐在一旁,突然想到,这跟在家里睡还不太一样。 在家里,我睡沙发,她睡房间,隔壁还有两客人,这会只剩下我和我妹。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虽然我们是兄妹,但到底还是大人了。 她一点都不避嫌,是不担心对象知道,还是太把我当哥了。我觉得应该是第二个原因。 想了想又有点烦躁,我妹在复习,我假装玩手机,其实一点都没看进去。店里有很多事情,我不在了,张老板要点东西,没人给他送,我联系了晖仔,他出来了,在家里的店子里帮忙,我俩又联系上了,偶尔一起打个游戏。 他问我要不要上号,我说算了,他说你见到你妹没,我说见到了。 他问我你妹明天考试,你又不能接她回来,这么早去干嘛。 我真的靠了。 实话有时候就是听着不大舒服。 我来干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妹见到我开心。够了。 她一直在复习,学进去了,我就没打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 她见我睡了,还把灯给关了,挺关心我的。 我不想打扰她复习,闭着眼睛,几次努力睡觉,没睡着。 可能睡着了一会儿,她去洗澡的时候我又给清醒了,卫生间就在旁边,玻璃门,隔得特别近。 想到我妹就在我旁边洗澡,我脸就烧得慌,睡不着,怕被发现了,后来她把水一关,突然一下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一下子又缓过来了。 占着哥哥这个名头,已经把好处占尽了,人要学会知足。 我已经很满意了,特高兴,特开心,没有什么不甘心,也没有什么不如意,老天待我不薄。挺好的。 我妹像个幽灵一样飘过来,穿了件睡衣,掀开被子,爬到我的床上来了。 我都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搭在她身上了,后面的事稍微能控制一点,我没继续做什么事情。 虽然我很想。 想把她抱到怀里,想亲她,想按着她不让她动,不让她再讲话了。 光想想,就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简直像故意考验我忍耐力一样的,离得这么近,一低头就能亲到,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的。 不能再想了。 就这样把手放在她腰上,也已经是占着哥哥的名头占尽了便宜,人不能什么都想要,没有这样的好事的。凭什么呢。 她说,哥,你接过吻吗。 我脑子一下子就不转了。 我没办法不看她,看着她的嘴巴,说这话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这么单纯,还问我上学的时候喜欢哪个女同学。 我想不出来任何人,但我知道我妹有一个对象,我一直没有跟她聊过,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操了,我会嫉妒。 太嫉妒了,心里铆着一股劲,这么多年一直没能问出来,这会儿,她就在我面前,被我搂着,虽然是以哥哥的名义,但突然就有了问出口的力气了。 至少我也是能和他比一比的。 虽然注定惨败,占着哥哥的身份好事占尽,也因为这个身份注定没有结局。 我问她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捧着我脸,仔仔细细看着我。 每一秒钟,我的心跳就加快一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有个很软的东西碰了我一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做梦一样。 不痛了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挺奇怪的,我怎么会亲我妹呢。 所以这一定是梦,是我睡得太熟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一个梦。 梦到我妹的嘴唇绷着,含着她就像含了颗樱桃,又香又甜,到处流汁,下巴都是。 不想擦,还能再舔舔看,把舌头伸进去舔,舔她的舌头,嘴唇,把溢出来的汁水吞下去。 她的头发乱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闭着,像在流眼泪。 咸咸的,一直流到我口里,我的脸也湿了,我发现这不是梦。 梦不可能有这么真实,我妹刚刚还在跟我讲话,这都是真的。 我真的亲了我妹。 一开始脑袋很钝,起身,去厕所里洗了一把脸,洗完了才想起来我应该是暴露了的。 是的,我妹这么聪明,她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肯定知道了。 怪我,藏不住也藏不好,这辈子就没一件事做得好过,她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为什么没有谈恋爱,怎么就没意识到她是想试我呢。 挺奇怪的,我以为被发现的时候会特别害怕,会不停地说对不起,祈求我妹的原谅。 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其实我反而有点生气。 我妹试探我,故意亲我,她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做更过分的事,不会让她受伤。她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她这辈子就毁了。 我不是真的就这样认了的。 我不是真的甘心情愿,说算了就算了的。 我不甘心,我也想干脆疯到底算了,我想用我妹对我的依赖哄她骗她留在我身边。我想和她一起去市里,就在她旁边住下,我想缠着她,她去哪我就去哪,让她一辈子甩不掉我。 我想把我妹和我用绳子绑起来,从我琵琶骨串跟链子,连在她手上。 我不甘心就这样和她分开,不甘心她就这样离开我,不甘心她爱上别人。 我不相信有人比我能更照顾得好她,不相信那个人会对她比我更好。 我就是他妈的又当又立,又想做她的哥哥,又想做她的男人,什么都想要,我就是想让这世界上的事情称心如意,不然我不接受。 但是。 但是。 我一遍一遍地洗脸,打开冷水,淋在身上降火。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不如意的人那么多,真要有例外,那个人又凭什么是我呢。 很多东西,很多想法,都不是第一次冒出来了,都是老朋友了。白天冒出来,晚上冒出来,夜里还要进梦里,控制不了。 我就一遍一遍和自己打商量,我和自己说好了的。 说好了,不提了,算了,不行也算了。 我终于想和我妹说对不起了。 但是她可能睡着了。 我出来的时候,她缩成一团躺在那里,看起来特别乖。 我觉得她应该是累了,应该就让她好好睡一觉的。 但我就想,再亲她一下。 后来就真的是梦了,她一直没醒,我在另一张床上睡下,一直看着她,梦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我们都还小,爸也还活着,奶奶在楼上做饭,让我们去楼下玩。 我妹捡了一根棍子,把土里的蚯蚓挖出来,挑在草上看它们爬。 我在旁边玩水,水很浅,没过我小腿,抓了只青蛙让我妹看。 然后我喊她,小春。 结果是她把我叫醒了。 我看到我妹的脸,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真的不是梦了,我妹知道了,再也回不去了。我问她是不是认错人了。 如果她说是,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相处,我这辈子就只有这点愿望了。 我只想还和以前一样。 但她没有说是。 她有点生气,大喊了一句话,我突然有点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只准你喜欢我,就不准我喜欢你。 这话怎么就这么绕呢,听不明白。 我不太明白,但我想她既然离我那么近,应该不是讨厌我的意思。 伸手摸了摸她的腰。 她看起来又急又气,还有点难过的样子,我不明白,既然她知道我喜欢她,为什么没有立刻离开我,也没有露出恶心的表情。 想不通,真的。 想不明白。 我听到她又说了一次,不许我喜欢你吗。 我伸出手,捧着我妹的脸,她还是没有躲,也没有突然变成气泡消失,或者是有个人喊我醒来,不像假的。 她抬起头亲了我一下。 我跟着也亲她,又亲到了,还是好甜,想一直含着。 想不明白,但没事,我抱着我妹了。 我的胸口终于不疼了。 带上我 很久以前,我爸出事的夜里,我妹第一次来月经,比正常人迟了好几年,疼得厉害,紧紧抓着床单,让我抱她一下。 我抱着我妹,满头大汗,心跳加速,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知道了。 她叫得太轻了,疼得不能忍受,眉头皱成那样,最后却只是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好像用指甲在我心上挠了一下。 特别、特别想再听一次,想了好多年,一直想一直想,都快心理变态了。 她说她喜欢我。 贴着我耳边讲的,她说她喜欢纪丙年。 操,纪丙年不就是我吗。 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我妹这么好看,肯定有特别多男生喜欢她,人家都是大学生,哪个不比我强。 但我妹都这么说了,总有她的道理,她一直都比我聪明。 所以我没说什么。 想做很多事情,每次看到她,脑子总冒出很多幻想,以前总在提醒自己不要太变态了,不敢看,不敢去想,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会觉得我恶心。 她不会推开我、离开我,光是知道这件事,我就觉得幸福。 这样看着她,我觉得特幸福,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但她看我这样看着她,悄悄把头侧过头一点,有点那种害羞的样子,嘴巴嘟起来,刚刚被亲肿了,看起来又水又亮,让人实在忍不住想再亲一下。 所以我又亲了一次。 含到口里,舔出好多糖水,嘴巴好像更红了,好好看。 松不开手了,我埋在我妹的颈窝,深吸气。觉得她腰上的肉好软,没有骨头一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啊。 就这样她都没推开我,操,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 亲她的时候,她的身体会抖,她一抖,我的心就颤一下,不敢抬起头看她。 越来越下,她抖得越来越厉害,我抬起头,看到她带着眼泪,像是看不清东西的样子,抓着我的肩膀。 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了。 每含一下,她就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声,很多年前就想含着她流血的地方,让她不要疼了,我以为这样会让她不再疼,但她还是在皱眉头,发出那个有点像是痛的声音。 小小的,像小猫一样,细细的声音。 嘴唇张开,眼神完全散了,不知道在看哪,捏着我也没有力了,化掉了一样。 脑袋像是突然炸开了什么。 我戴好套子,把她摆正,让她看着我。 她应该还是没看清的,但小声喊了一声,我听到了。 她说,哥。 我俯下身抱着她,贴得很紧,听到她打着颤发出那个声音,心好像被一双手捧着了。 我觉得好舒服,从没有过的感觉,下面热热的,很紧,太紧了,我有点慌神,怕弄疼她,让她咬我。 几年前的晚上,她疼得流汗,让我伸出手给她咬,然后重重咬了我一口。 现在她也疼,但只是张着嘴巴贴在我手上,咬得挺轻,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 整个过程,人都是懵的,后来她问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听到我的回答笑了半天,抱着我,在怀里软软的,又跟我讲了一会儿话,没什么力气的样子,懒懒地伸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我的腰,问我饿不饿。 我不饿,我想吃别的,但我妹肯定饿了,搞了这么久,她流了那么多汗,我得出去给她买水喝。 我们买了好多东西回来,路上她挽着我,我抬头,太阳挺大,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其实挺担心被她同学看到了,但她就这样挽着我,转过头的时候嘴巴都快贴在我脸上了,我一直很紧张。 回去了,好一点了。 就还和以前一样。 以前我和我妹怎么相处,现在我还是和我妹怎么相处,以前她会怎么跟我讲话,她现在还这么跟我讲话,好像我们刚刚做的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 我又觉得像梦了。 不真实,不敢相信,然后她说她困了想再睡一会儿,躺在我怀里。 抱着的时候那个触感,和梦里确实不一样,我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亲了亲,触感还在,咬了一下,还是真的。 我把她搂在怀里,闻着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把头埋在她身上。 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麦川,一直没来得及告诉我妹,我想跟她一起走。 等她醒来,我会告诉她,带上我。如果醒来的时候这一切不是梦的话。 看手相 醒来的时候,看到面前是我妹,愣了半天。 以前梦里做过几次,醒来的时候直犯恶心,我妹不在家还好,如果我妹在家,总会担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让我妹发现了我的想法。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妹已经知道了。 她是知道的,她知道我喜欢她,但没有觉得恶心,还跟我说她也喜欢我。 我把她也弄醒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凑过来,凑得很近。 我搂着她,深深吸气,感觉她身上有一股气,能影响到我,让我没有那么痛苦了。 有时候还是会想一些问题,我妹为什么会喜欢我啊,明明学校有那么多大学生,我又没读过书,没什么见识,是不是因为她不想离开我,这么多年,太依赖我,所以一时不想和我分开,以为自己喜欢我。 还是会想,忍不住的,所以就让自己忙起来。 找中介,看房子,租下来了,培训,入职,开始送外卖。 我跟我妹讲,房子已经弄好了,问她要不要跟我一起住。 她拎了个包包,从学校过来,那么小的地方,我觉得挺憋屈的,以后一定要让她住更大的房子。 但她没觉得小,我看出来了。 特别高兴的样子,过于高兴,夜里洗完澡,躺到被窝,跟我讲她一直想在市里有个住的地方,现在愿望成真了。 我说这是租的房子。 她说这是我们的房子。 我说好。 我们的房子。 后来她在上面,趴在我身上,低下头贴着我的鼻子,忍着没发出声音,特别小声地讲,她从来没想过和我分开。 不存在她离开麦川,把我留下来的那个未来,从来都没想过。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我抬着她的屁股,往下按的时候总觉得想射,头皮发麻。 没想到会这么爽,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忘了那是我妹了,忘了想应不应该,以后怎么办,就眼前这一下子。 活得也太值得了。 然后出来了,她躺在我身上,没什么力气地捏我耳朵。 说一些学校的事,以后的事,工作和毕业的事。 毕业旅行的时候,我和我妹去了一趟凤凰,一个很有名的景点,古城入口有个特大的瀑布。 在网上定的民宿,房间还挺大,视野宽阔,能看到外面的河。 去楼下的馆子吃了腊肉面,突然接到电话,县里的领导让回去一趟。 后来打了好几个电话,才知道妈没了,在项目工地陪领导喝酒,急性胰腺炎,一下子就没了。 我妈一直没和李叔结婚,阳阳的户口上的李叔家,和我妈没关系,赔偿金只给了我和我妹。 我和我妹回去了一趟。 我在路上跟她讲了这是什么情况,问她能接受不,她说,啊。 我说,妈没了。 她说,哦。 没什么表情。 我以为她多少还是有点喜欢妈的,也是,早几年妈做的事情让她伤心了,她应该一直记得,心眼就那点,不怎么大。 她靠在我肩膀上,说睡会,一会儿就到麦川了。 挺多事的,先去拿了赔偿金,然后下葬,上面说不要太铺张,但我想爸死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一切从简,妈死了,至少应该摆几桌席。 挨个通知了一些亲戚。 我奶的妹妹家有些亲戚还在联系,我爷这边还有叁个爷爷,有些亲戚小时候都熟,也不都感情好的,离婚了,二婚了,趁这个机会又见到了长大的弟弟妹妹。 我和小春算是这一辈里偏大的了,还有一个姐姐,远嫁了,联系不上,一个哥哥,之前在深圳打工,一直在考警察的证,没考下来,这么多年还是个协警,一直没回来。 其他的年纪就小了,我妹考上大学,是家里的学霸,吃饭的时候总有人问她,让她传授传授经验。 我以为我妹会说她学到半夜,要多刻苦,还有把题目打印出来,做成卡片背的事情,但我妹说,让我看看你手相。 表叔的儿子伸出手,我妹半天没说话,他们急得不行,说到底咋样啊,能不能行啊。 我妹说不是学习的料啊。 席摆了两天,我晚上和我妹回家,晖仔住我家了,他住沙发,我就光明正大在我妹房间打地铺。 说是打地铺,夜里还是摸上我妹的床,问她,你还学会看手相了。 我妹说那可不,他右手没茧,一看就没怎么写字,一伸手虎口那个样子,一看就是玩手机玩多了。 我说牛啊,你要不要给我看看。 我妹摸了半天我的手,把我给摸硬了。 我说,干嘛,这么多人。 我妹说,你定力不够,还怪我啊。 我说,谁敢怪你。 搂着她亲了一下。 懂了吗 乡下发丧,第一步是火化,去殡仪馆的路上敲锣打鼓,亲朋好友越多,叫的车子越多,排场就越大。我爸那件事出了以后,亲戚之间很少有联系,规模一般,只能说还算过得去。 殡仪馆的流程还跟爸那时一样,把人推进去烧,烧完了,出来迎骨灰,跪在那里拜。 司仪拿出准备好的米,发到我和我妹手里。 我妹捧着骨灰盒,我抱着遗像,坐回车里,一人手里一把米,我发现里头还有点茶叶,不知道是什么说法。 司仪在窗户前喊话,说是要一边撒一边喊我妈的名字,才能让她老人家听到,好跟着我们回祖坟。 叮嘱了两声,我妹说好,知道了,结果车没开出多远,就看到她把米全扔了,抹了抹手,还有点灰,往我孝服上蹭。 我说累了吧,起得太早了,我妹说困,眼睛睁不开,啥时候结束。 我说下午还要吃席。 我妹说怎么又要吃,昨天不是才和叔啊婶啊吃过。 我说今天流水席才开,昨天不算。 她说你坐过来一点,让我靠靠。 开车的是红白喜事的班组成员,管后勤的,县里就那一家,一家子都姓刘,不知道叫什么,我一路喊的都是小刘。 我往我妹那里坐,让她靠我肩膀上,小刘一路开车,到了坟场的山脚底下才转过头,看到我妹已经睡着了,说了声,已经到了。 我拍了拍我妹手背,她醒来了,手往我手心上捏了捏。 她有时候就是有这小毛病,人前还有点小动作没收敛好,万一被有心人看到了就不好了。 我说别忘了骨灰,我妹这才想起来,抱着走出车门。 她躬身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面。 抬棺的人也是红白喜事的班组,一起收费的,话事的还是姓刘的司仪,让我走在最前面,指挥他们抬着跟在后面走。 再往后,乌泱泱一大家子人,直系亲属和平辈穿的白色孝服,第二代是红的,外姓和第三代是绿的,家里亲戚没几个来,大部分都是穿白色的平辈,我妈的哥哥姐姐。 我妈算是家里比较小的,跟着我爸,过得比较苦,娘家总是劝,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就这样一路往前走。 我知道我妹就在我后面,摇摇晃晃,想起小时候一些事。小时候我和她去田里抓虾子,田埂特别窄,只能走一个人,我怕她摔到田里,总走在后面,踩她的影子。 太阳出来了,我的影子在后面,现在换我妹踩我了。 转到山顶,碑已经填了我妈的名字,我和我妹还是并列在最后一排,子纪丙年,女纪春。 挺好玩的。 晚上吃席,我妹坐在我旁边,还和昨天一样,继续回答我叔和我婶怎么考上大学的问题。 但这次我妹没有糊弄他们,我感觉我妹有点不太舒服,然后她离席了一段时间,还挺久,我觉得有点奇怪,过去看了一眼。 我妹在厕所漱口。 看我过来,想说点什么,结果转过头吐了。 我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她抬起头看着我,泪眼汪汪的,看得我特别心疼。 我说怎么了。 我妹说没怎么。 我知道有事,但我妹没说,心里有点不舒服,但还是嗯了一声。 她悄悄跟我说,晚点讲。 吃完席,散场了,我和我妹坐车子回麦川。 坟场在农场,离麦川有点距离,坐车的时候她又吐了,我走出去,看离家不太远,让司机先走。 我妹握着我手,跟我说她怀孕了。 我这辈子最震惊的时候,是我妹跟我说她喜欢我的时候,第二就是这个时候。 我每次都用套了,我没有一次没戴的,我真是操了。 我妹说,有段时间了,又不是一怀孕就会吐,你别瞎琢磨。 我说什么叫有段时间了。 她说三个月了。 我说之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她说我在想啊。 想什么。 我想好了,我想生下来。 我说是我不好,我之前没做好措施。 我妹刚毕业没多久,我想着等稳定一点再去结扎的。 她说这东西又不是百分百避孕,本来就是这样的。听到我想结扎,她突然睁大眼睛,问我为什么,你不想要孩子吗。 我说,我想,但我们不行,你比我读书多,知道为什么不行。 我妹沿着路边走,踩在路牙子上面晃来晃去,跟我说,你记得以前你给我送一个平板吗。 我当时在送外卖,一个月有八千多,干了半年,省下的钱买个平板还有多的,我说记得。 她说,也会有人觉得,平板根本不是必要的东西,有手机不就行了,我们这种条件,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我们不配。听懂了吗,我在说同一件事情。因为我们这种条件,所以别人可以生,我们不行,因为我们不配。 我说不一样。 她说,是,不一样,但现在科学技术发达了,很多遗传病都能避免的,两个近亲只是让可能性提高,你有病,就算不是近亲照样会生下有病的小孩,做筛查就行了。 我说万一精神上的问题查不出来怎么办。 她说你到底相不相信科学。 我也想相信科学,可是科学让我们这样的不能结婚,不能生小孩,我说你想好了。 她说你觉得呢。 民政局 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想了想,家里的事,只要我妹决定了的,就没一件能不按她想的发展过。 爸和妈相继走了,我妹更加无法无天,有时候挺可恶的。 我只要一提这件事,她就说不舒服,再说两句就不肯好好吃饭,把门一摔,害得我冷汗都下来了。 眼看着一天天过去,肚子大了起来,我根本帮不上忙,更加说不得了。 只能找别的地方使力。 公司有个平行调岗的机会,我研究了好几遍,用电脑写好申请,打出来再誊一遍,交给上面,等待结果。 职位其实是变高了的,但因为不在市里,挺多人不愿意,对我们来说就刚好。这是个比麦川稍微好一点的地方,离市里特别近,一小时的车程,相当于在市区外围买了个房子。 我们搬了新家,我跑前跑后,找了个大的房子,一楼带花园,方便我妹出来散步。 然后就是领证的事情了。 调了岗,职位上去了,也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办结婚证的时候托了人,证明我们不是直系亲属,顺利拿到了本子。 我俩去民政局照相,我妹已经显怀了,旁边很多人看着,她脾气时好时坏,领证那天突然特别开心,拍完了让我猜她的口红色号。 我没猜到,她亲了我一下,我又没猜到,她又亲了一下,后来满脸都是口红印子,她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想啥我能不知道吗,我和你有心灵感应。 我看着手里的结婚证,突然特别感慨,我俩名字摆在一起,还挺好看。 我妹说这有什么,我们名字一直摆在一起啊,我说哪,她说祖坟的碑上。我心想还真的是。 持证人,纪丙年,子,纪丙年。 持证人,纪春,女,纪春。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我想起来以前问过我妹,怎么看我们是兄妹还在一起这件事,她说她从来没想过跟我分开。 没有想过和我分开,只是早些时候没有意识到长大了就是要分开的,所以长大了,就要用另一种方式在一起。 我妹说这不是很正常吗。 我心想哪里正常了,但我捏她的手,说是啊,再正常不过。 然后她就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从公司请了产假,闲不住,还是开了家火锅店,自助的那种。 一半是火锅,一半是烤肉,定价不高,县城的年轻人都特喜欢这种模式,生意越来越好,她挺着肚子指挥店里的人搬东西,搞了个冰淇淋机。 她说她小时候特别爱玩那种美女汉堡游戏,就一直想开一家自己的店。 我说那游戏不是做汉堡的吗。 她说你玩过。 我说是啊,还是你让我帮你玩的,你不记得了。 我妹那时候年纪小,可能有点忘了,刚开始李叔和妈好的时候,讨好我们,带我们去他店里玩,他开了个副食店,收银的电脑可以联网,我们打开网站玩游戏,说好一人玩十分钟,每次都是我妹先玩,她点了一个游戏,自己打不过,然后让我帮忙。 我妹说难怪我一直想开副食店,原来症结在这。 我说那不一定吧,谁不想开副食店呢。 然后我妹突然啊了一声。 我说咋了,她特别平静地跟我说,去一趟医院吧。 整个路上都反应特别正常,所以我以为她只是想去做个检查,等医生让护士赶紧拿担架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妹快生了。 我还是会后悔,有时候想起来挺难受的,还不能说,说出来就觉得自己矫情,已经给你这么多了,怎么着,再抱怨看看,老天给拿回去怎么办。 但说真的,我想和我妹在一起,今天,明天,后天,大后天,至于日子怎么过,我觉得只要她在我身边,都是一样的。 我不想让我妹遭这一趟罪。 那段时间看了特别多的视频,也问了很多人啊,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有的人很顺利,有的人特别痛苦,差点死了,晖仔结婚比较早,他说他老婆生的时候,查出来附件有个囊肿,顺便也一起摘出来了,是个好事。 但谁都说不准放在个人身上是什么样的。 之前做了很多检查,羊水穿刺也做过,医生一直说胎儿健康,孕妇健康,可我还是觉得很慌,夜里总睡不着。 我觉得我以前做了挺多坏事错事的,我打过架,伤过人,我爸杀了人,我还绑架过我妈的小孩,勒索她把房产证给我。 如果我妹平安,我愿意一辈子积德行善,下辈子只做好事。 医生推开门出来,没在笑,眼睛直视前方,像刀一样,我觉得我站都站不起来,突然不知道该干嘛了。 护士赶上前,跟我说没事啊,他就是做手术太累了,你们这台排的班比较尴尬,他本来不用加班的,心情不好。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知道她说,母女平安,进去看看吧。 我看着我妹。 她整张脸惨白,脸上有很多汗,但眼睛却特别亮,看着我说,她好小哦。 我说,什么。 她说,月,纪月,这个名字怎么样,我刚刚想到的。 我抓着她的手,一遍遍摸着,手上的细茧,汗,手纹,还有小时候留下的疤。 往后余生积德行善,但我想,此生是偿还不尽了。 纪月的叙述1 和丈夫聊天,说起我没有五岁以前的记忆,丈夫是心理医生,跟我说,记忆是用语言固定的。他问我,儿时是否有玩伴,父母是不是经常出差,所以五岁之前的我从未向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也就不能固定那时的记忆。 结婚前,丈夫见过我的父母,了解我的一部分家庭背景,此刻他向我求证,问出了这些问题,我知道他并不是想窥探什么隐私。回想他来我家拜访父母的记忆,那时母亲已经年过五十,依然跟年轻时一样,充满了力量。 不是亲切的、伟大的、慈爱的,而是充满力量的,我愿意这样形容我的母亲,即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曾被这种力量所困扰。有些时候,这种力量可以找到诸如此类相似的形容,强势的女人,控制欲强的家长,但事实上,后者无法完全替换这个概念,我觉得这就是最恰当的表达。 和丈夫关于记忆的探讨促使我开始回想小时候的事情,我的记忆从五岁开始,并不清晰,只记得一些片段。母亲带我从林州回到她的老家麦川,宴席的主人是母亲的高中好友周宛阿姨。周宛阿姨抱着一个刚刚满月的小孩在席间走动,见到母亲后,很快把我们叫到隔壁包厢,给我送了一份小小的见面礼,一根玉镯。 周宛阿姨嫁给了麦川一名富有的商人,生意涉及地产和交通,在麦川这个地方很有威望。隔壁狭窄的包间里,母亲和周宛阿姨一直在聊天,那年我五岁,对此并不理解,只能根据我这些年陆陆续续从母亲和父亲的对话里听到的细节,勉强还原当时的情景。 周宛阿姨年轻时谈过一个男朋友,被父母拆散,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她为丈夫生下了一个小孩,同时也知道了丈夫正在出轨。她的父母和兄弟都受丈夫的生意的照顾,很难完全割舍,只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她很爱自己的孩子。那时我五岁,周宛阿姨的小孩刚刚满月,哭诉之后,她开始向我母亲请教母乳喂养的事宜,母亲知无不言,说到最后,周宛阿姨问起我父亲的近况,母亲说他也一并回到麦川,正在和以前店里的朋友聚餐。实际上,父亲是专门陪母亲回到麦川的,只不过很多场合,碍于身份,他并不适合出面。 当时,周宛阿姨是以兄妹的身份向我母亲询问父亲的近况的,她不知道我父母的关系,至死都并不知情,因为她从未出过麦川。她也曾多次向我母亲询问父亲的信息,母亲给出的理由是他不喜欢拍照,所以没有拿出照片,就这样搪塞了多年。然而,其他的事情之上,母亲从未撒谎,所以周宛阿姨未曾察觉也情有可原。当母亲说起父亲在周边的县城谈下了项目,即将带着工程队去往那里,周宛阿姨注意到母亲的哥哥也在做类似的事情,她向母亲提出这一疑问,母亲很快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丈夫正在跟着哥哥一起做事。妻子的哥哥带着妻子的丈夫参与工程队,周宛阿姨就这样信了一生,而实际上,丈夫和哥哥就是同一个人。 母亲和父亲瞒过了麦川的所有人,又因为移居林州,以新的身份生活多年,几乎和其他所有人没有区别。梁玲阿姨是除我以外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 梁玲阿姨一生未婚,因为从事自由职业,旅居各地。林川是旅游城市,风景宜人,是梁玲阿姨总共居住时间最长的城市之一。她刚来林川时就拜访了母亲,母亲热情地招待了她,准备带她去附近的景点游玩,恰逢父亲接我放学,打开家门,和她迎头赶上。梁玲阿姨之前在母亲的毕业典礼上见过父亲,知道父亲的身份,却没有当面点破。我叫父亲,爸爸,母亲面不改色地询问父亲今天路上的见闻,这是我人生中印象非常深刻的画面之一,那时我已经十二岁,能够隐约察觉到大人的脸色,我知道父亲有些异样,但当时并不明白为何。 到了夜里,父亲和母亲在房间里谈心,我注意到母亲正把他们的结婚照从柜子里翻出来,再次摆放在原先的位置,先前它们一直在茶几的中央,因为梁玲阿姨的拜访而暂时被藏了起来,我意识到母亲不想让梁玲阿姨看到它们。那天晚上的对话,因为房门是掩着的,我听得非常不清晰,只记得母亲说,我只在乎你是怎么想的。 父亲是一位内敛的男人,他有口吃,可能是不想暴露缺陷,所以很少说话,一旦说出口,则是能省则省,父亲回答母亲,我也是,然后他们沉默下来,没有再出声,我在书房里玩着游戏机,玩得比平时更晚一些,才被母亲唤回房间。 因为父亲这个毛病,所以家长会通常都是母亲出面,尤其是轮到家长需要上台汇报进度的时候。母亲在学生时代就是学习顶尖的学生,她有一套自己的学习方法,并希望我也能运用到学习当中。她对我的功课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她觉得以她的方式我一定能够做到,但我没有做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不如母亲聪明,父亲开导我,说母亲的方法并不一定完全适合我,是以导致了学习进度的滞后。母亲和父亲偶有争吵,通常都会以母亲的指责开始,她指出父亲很少参加家长聚会,所以并不完全知道我的所有情况,而她才是最有发言权的人,父亲则是沉默不语,等母亲说完,最后捏捏母亲的手腕,让母亲坐下来讲话。母亲坐在父亲的对面以后,情绪会稍微好上很多,换做她开始沉默。在我面前,父亲很少这样长段、长段地讲话,我印象中他总是沉默的,这样的反常也让这一画面成为我人生中记忆非常深刻的画面之一。父亲一生被口吃所困扰,只有在母亲面前毫不避讳,他向母亲缓慢地陈述他的观点,停顿片刻,再次询问母亲的意见,随后继续对此表态,如此反复。 父亲年轻时做过很多基层的工作,积累了人脉,后来自己出来承包项目,赶上了风口,项目越做越大,在我十一岁前极忙。十一岁,我从小学转上初中,父亲把项目分给其他几位叔叔,很多年后,其中有一位叔叔成为了我的公公,我和丈夫也因此相识。 纪月的叙述2 丈夫从小就是别人口里的孩子,比我大上一岁,课间的时候,同学们讨论考试、作业的间隙,偶尔会讨论起别的东西,电视剧,热点新闻,明星八卦,丈夫曾经作为学生代表在新生面前发言,竟然也被纳入明星八卦的范畴,加以透视,几乎没有什么隐私。 他每天换了一双怎样的鞋子,朋友圈分享了什么歌曲,周末的时候在哪里出没,我都因此有所了解,父亲的沉默,母亲的严厉教导,对我产生的影响之一,让我养成了一个内向羞赧的性格,所以即便我对丈夫有所好感,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公开的表示,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但巧合的是,父亲刚好是丈夫父亲的直属上司。一次饭局,我见到了丈夫,非常惊讶,得知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告诉他我们同处一间学校,我认为他不会看到我,没想到他在学校把我拦了下来,跟我打了一个招呼。 他在学校几乎没有隐私,因为他主动向我打了个招呼,一向透明的我也开始有人关注,给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扰。那时我才知道同学之间流传的种种消息原来真假参半,有非常多以讹传讹的虚构事实,但想要破解这些谣言绝非易事,我对此很是头疼。母亲参加我的家长会,班主任把她留了下来,说了很多,母亲对照谣言询问我是否和丈夫私下约会,我否认,她却没有完全揭过,而是直接警告了丈夫的父亲。 是等到丈夫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的很久以后,我才了解到前后的发生的事情,一开始我只是以为他对谣言有所忌惮,所以总是在见到我的瞬间掉转过头。直到有一次,母亲在询问我的成绩以后发起火来,顺带说出了她做的事情,让我得知丈夫因此被父亲严厉责罚,当时我正值青春期,是一生中最为叛逆的时候,被愤懑填满,和母亲大吵一架,从此以后再少有和母亲好好讲话的时刻。 父亲在我和母亲多年的争吵当中,一直试图努力充当着和事佬的身份,但总是偏心,每次都在我被母亲骂了以后,假装公允地让我向母亲道歉,让我很是伤心。当时我在学校和丈夫再次重逢,他因为母亲的警告而对我怀有厌恶之情,认为我看不起他,我向他解释,他很惊讶,我们反而因此能够得到正式的交谈的机会。 我和丈夫真的恋爱了,因为发生在高中的第二年,太过不合时宜,母亲非常生气。高二升初三的暑假,母亲不再将柜子里的春秋装换成夏装,我亲自动手,在家里翻找旧物,找到了一张奇怪的照片,一家四口,而爸爸的头像被挖空,我确信那是我的母亲和父亲的父辈。我从小就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外公外婆,小时候我问起来,母亲只是说他们都不在了,长大以后才发现,这样的概率实在罕见,除非另有隐情。 然后我找到了爷爷的名字,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爷爷,后来我在网上搜索,查到了当年的杀人事件,顺带找到了父亲和母亲的名字,这才了解到他们二人的关系,明白爷爷和外公其实是同一人。第一次得知此事,我极其震惊,外加我对母亲的长期不满,我做了一件在如今看来非常任性的事情,离家出走。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想起来经常拜访母亲的梁玲阿姨,暂住在了梁玲阿姨家。小时候她来我家,母亲收起了她和父亲的结婚照,就是为了不让梁玲阿姨知道,我以为梁玲阿姨和我是一伙的,我向她发泄心中的愤懑,大喊他们两人结合的恶心,告诉她我害怕被同学和丈夫知道我的身份,以及我觉得自己也很恶心。 梁玲阿姨照顾了我很长时间,她没有告诉我母亲我在她家,就因为这一点,我将永远感谢她。那半个月和梁玲阿姨的相处,给了我足够的休息时间,让我消化和处理我的身世,我问梁玲阿姨,你觉不觉得他们非常恶心,梁玲阿姨看了我好久。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愿意梁玲阿姨成为我的母亲,甚至于认为她是我人生中比我母亲更加重要的亲人。梁玲阿姨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她只是说起她和母亲在大学相处的细节。她说大学四年,她一直很喜欢母亲,但她们从来没有成为过朋友,后来母亲为了父亲的工作找到梁玲阿姨,她们这才熟稔起来,母亲向她说起最开始她没有和梁玲阿姨成为朋友的原因。 刚刚开学的时候,寝室只有母亲和梁玲阿姨两人,她们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梁玲阿姨家境阔绰,在进口商品区流连,买了很多昂贵的饮料和饼干,还介绍了一个她觉得非常好吃、但是售价是普通商品十倍的饼干给母亲。 我难以置信,不相信母亲还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刻,梁玲阿姨笑了笑,说她觉得这不是孩子气,而是母亲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会对不公平非常敏感,可能过于敏感了。我说贫富不均的问题一直存在,每个穷人都会嫉妒富人,这我能理解。梁玲阿姨说,当母亲和父亲相爱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社会上比较少数的那部分人,而社会对这部分人是带着偏见的。 此前我和梁玲阿姨指责我的母亲,我认为她不应该生下我,众所周知,近亲结婚时有遗传缺陷的隐性基因突变的概率会更高,我很有可能是个畸形儿,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无法接受,我不应该承担这样的风险,是母亲把我置于这样的境地的。 我说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能够控制自己,他们可以相爱,但他们不应该生下我,否则就连动物都不如。梁玲阿姨又是看了我很久,最后问我要不要吃水果,我说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梁玲阿姨问我,什么问题。我说,你不是也觉得她不应该生下我。 我觉得梁玲阿姨是站在我这边的,她应该站在我这边的,我一直哭一直哭,她抱着我,让我在她怀里痛哭,我说你能不能做我的妈妈,梁玲阿姨没有说话,我问她你为什么不结婚生小孩,她说她不想,我说为什么我的母亲不能像你一样,这样才是正确的和先进的。 她说,普通人可以选择生育或者不生育,但爱上了父亲,成为少数群体以后,按照社会的要求,母亲只能选择不生,她想反抗的就是这个东西。我说所以她为了反抗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就需要牺牲我的幸福,让我遭受有可能成为畸形儿的恐惧,以及被所有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吗,她太自私了。 梁玲阿姨给我削好了桃子,这一次我再如何恳求她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是后来,是我自己想明白了梁玲阿姨说的话,她从来没有觉得近亲结合是错误的。我知道她从事自由职业,经常撰稿写作直到深夜,书房的书堆到地上,我知道她看了很多书,而书上说,我们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概念,其实只是一个阶段的产物,并不是恒久的。 我问梁玲阿姨,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正确和错误吗,我们赖以生存的标准,难道通通都是假的吗。梁玲阿姨说我不知道。她不是在敷衍我,而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告诉我,她也在想这个问题,而暂时没有想出答案。我让她想出答案的时候务必告诉我。 暑假结束了,我必须要回家,母亲似乎提前接到了梁玲阿姨的通知,在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对我多加打骂,半个月不见,我突然意识到母亲老了,她不再是那个刚刚上大学因为室友买的饼干比自己贵出十倍而心怀怨恨的女孩了。把母亲和这个形象联系在一起,让我觉得母亲没有那么恐怖了。 高三上学期,我收到了梁玲阿姨的来信,这封信我一直放在床头柜,偶尔拿出来翻看,每次读都有不同的想法。 我可以倒背这封信最后的两段话。 “这些天我与你聊了许多,文化、社会结构、少数群体的权利,说回你母亲纪春,我想在决定生下你的那瞬间,她其实没有想过像我们那么多的东西,她只是作为一个人在决定自己的人生。 你说其他人知道你的身世,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你,你的父亲和母亲长期以来承受着这些东西,几乎习以为常。在旁人眼里,他们是猎奇、病态的少数群体,和正常人并不一样。而你作为他们的女儿,是世界上最了解这件事的人了:你的父亲和母亲,和其他普通人并无任何不同。” 纪月的叙述3 在成为母亲以前,我从未真正理解过母亲的选择,我发现我很难把她从我的母亲——那个压迫者——的身份中剥离开,把人还原成人是困难的。从未有人真正做到过这一点,人是复杂的社会生物,每一项决定看似由自己发出,其实都有背后的文化成因,且对其所投身的社会产生反馈和影响。但我还是愿意去做这个尝试。 起先我读的是理科,在我的母亲的要求之下,入学时我的专业是医学,毕业以后我并没有按照她的愿望保研到北京协和医院,而是考入一个文科排名靠前的综合类大学,研读社会科学。我的研究方向主要聚焦在性少数群体,这是梁玲阿姨带给我的影响,我常常在文献中看到类似的观点:日渐增多的酷儿文学显示出“社会经济的不稳定,会在边缘性少数者的生存压力上体现”,这类文本的着眼点“并非lgbt群体的公民权,而是若不借助其经济劳动者的形象,就无法想象他们其实也是一般人的现象。”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母亲和父亲再次回归了父母的身份当中,我意识到人对一件事情的认知是有强大惯性的,十六年间他们都是如此,哪怕有朝一日我知晓了他们的身份,他们依然还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和从前没有太大变化。 生下我以后,母亲再次投身于工作当中,同时店铺也给她带来了稳定的收入,以至于在后来的裁员大潮当中,她和其他很多人一样下了岗,却因为拥有副业,依然和以往一样繁忙。那一年我十八岁,和母亲的战争因为我去外地读书而告一段落。父亲承接各种工程,总是有很多需要应酬的时刻,很奇怪的是母亲从未有一次因为这件事和父亲吵过架。我想他们之间的羁绊确实让他们有种我无法理解的默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我无法和父亲母亲亲近,当室友以每天两次的频率和父母视频聊天的时候,我总是觉得非常落寞。因为我的性格原因,我也常常反省自己是否未能尽到为人子女的责任,没能像室友一样和父母那般亲密,但是想到他们二人从出生开始便是亲人,在缺少我的出席时已经建立如此牢固和深刻的连接,这让我有勇气去追求我自己的人生。 读书以后,我很少回家,母亲养了一只奶白色的小狗,我是从我们的三人群里知道这件事的。遛狗的事由父亲全权负责,但奇怪的是狗狗非常喜欢母亲,据说是因为刚开始回家那几天一直由母亲照顾,所以早就认了主人。 我和丈夫结婚时,狗狗被允许进入餐厅,参加了我们的结婚典礼,那一年我二十八岁,母亲年过五十,还和年轻时一样精力旺盛。到我三十五岁那年,狗狗寿终正寝,全家人都很伤心,我向母亲提出再养一只作为补偿,母亲拒绝了我,她说她已经安排好和父亲一起旅游,让我不必挂心,那一年母亲五十七岁,而我也已经是一个两岁的孩子的母亲。 理解母亲和成为母亲对我来说是一个终生的课题,我努力在亲子关系之上不再重蹈母亲的覆辙,希望能够更多倾听,和世界上其他所有事情一样,没有什么能够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答案,我的孩子非常早熟,但他的性格有些软弱,过于依赖大人给出的解决方案,由于我不想成为母亲一样强势的人,努力引导他作出选择,反而给了他过多的自由,导致成年后的他的指责,他说他希望能够有一个教给他正确答案的母亲,而不是像我这样。 好像无论怎么选择,母亲终归都要承担子女的指责,这是一个很难避免的问题。我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母亲也渐渐老去,不再锋芒毕露,竟然也能和我坐在一个房间里,畅谈一整个下午关于旅行途中的见闻。 是父亲先行离开我们的。 早些年他得到机会,为了抓住那个项目,很长一段时间拼命应酬,喝了很多的酒。我们家族有过喝酒猝死的先例,到了父亲这一代,过度的饮酒导致他的肝肾功能受损,诱发了癌症。因为发现得早,术后恢复很好,又和以前一样过了二十年。一切发生得很突然,父亲到了八十岁,因为感冒入院,再也没有出来。 那一年我五十六岁,儿子结婚得早,守在病床的一共有五人。父亲常常非常疲惫,说的最多的是让我们离开,不要守在病房,母亲却没有起身赶人,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我印象中母亲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一直到父亲病逝,母亲一个人完成了所有的身后事处理,我以为她会就这样一直沉寂下去,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母亲告诉我她打算再婚。 我表示无法理解,从那之后,母亲常常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参加旅行社,带朋友回家聊天,先后换了好几个男朋友,几次说过想要再婚,却最终都没有进行到那一步。 就这样过了十年,某一天我再次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告诉我她住进了医院。 我不是不想陪着母亲,只是父亲死后,母亲的脾气变得异常古怪,她不愿意我留在她的身边,几次让我离开。这次赶到医院,她的样子非常平静,招手让我坐在旁边,跟我讲起她和父亲小时候的事情。 我看着她的样子,年迈而苍老,头发早已花白,眼神有种过于祥和的平静,以至于能够直接和苍老相连,带着死亡的气息。 将一个人还原成人是困难的,以前她是母亲,直到这一刻,她开始接近纪春了。 她跟我说起父亲,情绪难得有些波动,某一瞬间我似乎看到她年轻时的影子。 她说:“他死前跟我说他这辈子没有遗憾了,什么意思,他自己倒是过完一生了,那我呢,就不管我了,怎么这么自私的。” 她说:“月,你不明白,你爸没了,我不仅失去了一个男人,我还没有哥了。” 她说:“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在一起,从来没有分开过,你不明白的,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我握着她的手,我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我不得不松开。 定格 知道我妈死讯的时候,我和纪丙年正在凤凰旅游,想不明白,全中国的古城怎么都卖一样的美食,简直像是秦始皇统一六国的时候顺带一并统一了。 我们住的酒店离入口的瀑布挺近,从窗户可以看到沱江,江边有很多吊脚楼,从窗户外面看过去,底下的高台遭到江水腐蚀,呈现出来一片锈红的深色,打上岸的水都有点像血。 我跟纪丙年说,“哥,底下那个石头好红。” 纪丙年说:“腊…肉粉还,挺好吃的。” 我说:“你怎么想到腊肉粉了?” 纪丙年愣了一下,然后说:“可能都是红…的。” 他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就等着我拿好手机,从房间里出来。 我走到他旁边问他,“要不再吃一碗再走。” 纪丙年说:“可…可以吗?” 我说:“为什么不行?” 他说:“妈没了。” 我拉着他往店里走,点了两碗粉,坐下来,就是吃,没说话。 他之前跟我讲了一点,吃饭的时候又讲了一点,我知道我妈因为喝酒人没了,上面想赶紧了结这件事,给我们发了很多钱。 我觉得有钱这个概念离我好远哦。 想不出来,也许我们可以买很多袋进口饼干,我说我想起个笑话,纪丙年抬了抬眉毛,感觉他想说“怎么又来”,但是他没说。 那个笑话是这样的,两个农民想象皇帝的奢华生活,一个说皇帝能吃馍馍吃到饱,另一个说皇帝下地肯定用的是金锄头。 他说:“不…不好笑。” 我觉得奇怪了,“刚刚跟你讲姑妈遗产的故事你笑了诶,不是一样的吗?” 纪丙年说:“刚刚…你笑了,现在,没笑。”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纪丙年看着我。 我拿出手机,对着照了照,发现自己确实看起来有点丧。 我妈到底还是和我爸不一样的。 我真希望她能爱我,如果她还活着,那就还有她某一天会开始爱我的希望,现在她死了,她就是一辈子不爱我了。 我说:“我希望我活得久一点。” 纪丙年说:“会…会的。” 我说:“奇了怪了,你怎么知道?” 纪丙年说:“就是…知道。” 我说:“我还要你一直陪着我。” 纪丙年说:“好。” 他看着我的表情非常认真,有一瞬间我真的信了,转念一想,这事谁知道啊。 我对着他“哼”了两声,跟他说:“你要比我早死,我就去找别的老伴。” 纪丙年挠了挠头,表情有点无奈,最后说,“不…不要。” 我又开心了。 我们吃完腊肉粉,结账出门,他拎着箱子,我背着包包,穿过凤凰古城的狭窄巷口。 迎面有很多人,各色行人或快或慢,看到我们这样的游客也没有什么异样的眼神,哪怕轮子拖在石子地上响个不停。 走到古城入口,很多人在桥边拍照,我让纪丙年站在桥上,给他照了一张。 纪丙年把我的包包取下来,放在箱子上,让我站在他旁边。 然后我逮住了一个路人,说,“帮我们拍个照吧。” 路人接过手机,指导我们拍照的姿势,“可以再靠近些。” “三。” “二。” “一。” 话音落下那瞬间,我心想糟了,刚刚眨眼睛了。 我在想一件事情。 相机真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啊,按下快门的那瞬间,就有什么被永远定格下来了。 你觉得呢? 2023年7月9日12:26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