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沦陷纪年》 引子 引子 沪城繁华,却从来都是一体两面的。 宋平舒远远瞧见了那落魄的少年,她抱紧了手中的书,心里突然生出些许同情。 街上往来的人很多,却没有人注意到,她将短发别到耳后,缓缓向少年走去。 “你,没事吧?”宋平舒低下头,递了一块白帕子。 魏岩记不得这是第几次被殴打了,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日子,自己还不够强,只能忍气吞声。 看着少女递过来的帕子,魏岩有些不可思议,面前这人,是在关心自己吗? 他迟疑半刻,接过帕子,却见一只碧玉镯顺着少女洁白的手臂滑到手腕,她不好意思地赶忙收回手。 “没...没事。”抬头看到少女脱俗的面容,魏岩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们为什么打你?”宋平舒没有嫌弃这少年一身血污,看着那些新旧交织的伤口,她只觉得不忍。 魏岩突然觉得阳光有一些刺眼,这光芒似乎穿透了他,照进了他阴暗不堪的心底。 “啊...那个,可能我太弱了吧,他们...喜欢欺负弱小。”魏岩擦了擦鼻血,闻着帕子上暗暗的馨香,有些口不择言,“啊,对不起,我...把这弄脏了,小姐...” 宋平舒听他断断续续说了这些,微微摇了摇头,“没事的,你拿着吧,送你了。” 打开钱包,宋平舒掏出几枚银元,打算施舍给少年。 “这钱,我不能要,小姐。”魏岩从没遇到这样的人,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伤太重了,拿着这些钱去看医生吧。”宋平舒不是没见过乞丐,她只是不愿见死不救,这少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看医生或许会撑不下去。 魏岩还在犹豫,他哪敢收这么多钱。 宋平舒叹了一口气,蹲下来把钱放到少年掌心,郑重地交待道:“好好活下去。” “谢谢...”魏岩话还没说完,宋平舒就转身走了,魏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她的背影喊道:“小姐,您叫什么名字?” 宋平舒停下脚步,回过头朝他微笑,很快又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望着那蓝衫白裙的背影,魏岩久久无法回神,嘴里念叨着:“是,女学生吗?” ——《崇明》第五章 已经记不清,这是我第几次重读宋平舒与魏岩初见的片段了,这本《崇明》后面写得太过沉重,后劲太足了,我缓不过来,只好反复去看前面初见的片段。宋平舒太过美好,即便生命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也成为魏岩心里永远的白月光。 话说回来,这本书的主角其实不是宋平舒和魏岩。 书中所写的民国初期,留洋海外的热潮正盛,不少学子为反抗封建包办婚姻,毅然出走追求自由恋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此成为一纸空谈。本书的男主顾鸣章,作为留洋回来的新一代,他讨厌所有的封建陋习,为了解除包办婚姻,他甚至放弃家中一切逃去沪城。而宋平舒正是顾家父母看准的儿媳妇,二老本准备等顾鸣章留洋回来就给他们办喜事,谁知道顾鸣章逃婚了,这桩亲事也只好暂缓。 宋家父母不忍心委屈女儿,打算解除婚约,送她出去避避风头,可宋平舒却说要出去念书,既然顾鸣章嫌她没见识,她还偏要出去看看这外面的世界。宋父拗不过女儿,便托人送她去上海的伯父那里,让她去念新式学堂,等毕业再回来。 如此,宋平舒第一次接触到了大城市,尽管很难,她还是慢慢接受了西式教育,成为了进步的女学生,她想用自己的方式,证明给顾鸣章看,自己不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了。可平舒似乎总是慢半拍,顾鸣章此时已投身救国运动,哪里还有空管她这个“道不同志道不合”的“未婚妻”,她去了好几次顾鸣章当时就职的报社,都吃了闭门羹。 也是在此时,宋平舒在街头偶然遇见了伤痕累累的魏岩,所有的委屈不甘都变成了对少年的同情,她想救他,她能救他,她要救他。 作为男配的魏岩因为宋平舒捡回一条命,他从心里感激她,也对生活开始有了期冀。这是最坏的时代,皇帝没了,底层人却还活在底层;这也是最好的时代,只要有本事出人头地,流氓地痞也能上得了台面。魏岩念着平舒的好,奋力在底层挣扎,也混出了点名堂,但是仅凭这点名堂,要够着白月光还是远远不够。 没过多久,民国政府的不作为通过报纸传遍了大街小巷,“笔杆子”顾鸣章成了侦缉处的重点关照对象,后因煽动民众被捕入狱,宋平舒为救顾鸣章东奔西走,却白白葬送了性命。魏岩没能见到平舒的最后一面,既气自己不够强大,又恨顾鸣章害惨了身边人,他于是出卖了自己灵魂,迅速强大并黑化,成为全书最大的病娇反派,不停地与顾鸣章作对,变成男主成长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最后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 我并非讨厌男主顾鸣章,站在他的视角,会觉得魏岩太讨人嫌,为了一己私欲望居然弃家国不顾,简直不可理喻。可若站在宋平舒立场上,又觉得顾鸣章未免太过无情,顶着主角光环舍生取义,身边人却一个个离他而去,真的值得吗? 唉,要是宋平舒没死就好了,她一定可以改变魏岩,救赎他的灵魂。 我再次叹了一口气,把这本《崇明》放到枕边,阖眼入梦乡,满脑子都是些上海滩的恩恩怨怨。 一 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我直叹自己的共情能力太强了,居然沉浸入《崇明》的世界里去了,说到底只是一本小说,看过就该忘了。 我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却发现眼前的陈设不是自己卧室的样子,仔细一闻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这是医院?我怎么睡一觉还进医院了? 不对,这里的装潢明显带有年代感,完全不符合现代医院的诊疗规范,这里到底是哪? “平舒,你终于醒了,可好些了?”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穿着墨绿色的倒大袖旗袍,戴一串晶莹剔透的珍珠项链,面上满是关切。 她唤我“平舒”?昨晚我还在心疼宋平舒和魏岩,一醒来就变成了宋平舒本人?我愣住了,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 妇人见我愣住了,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道:“明明不发烧了,怎么还傻愣着不说话。平舒,你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有什么一定要和伯母说,你父母都在无锡乡下顾不上你,在上海,我和你伯父就是你的亲人,有什么话一定不要憋在心里啊。” 面前这人应该是宋平舒的伯母张毓敏,她面慈心善,一向把宋平舒当亲生女儿。不过,眼下我身上乏力,还有些头晕,实在无力应付她。 “伯母,我没事,只是还有些累,你让我一个人睡会吧。” “好,你自己待一会,伯母先帮你办出院手续。下午咱们就回家,我已经吩咐厨房炖了一只老母鸡,等你回去就好好补补。”张毓敏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退出了病房。 阖上双眼,我开始回忆现在是书中的什么时期,思考到底宋平舒还有没有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现在应该是宋平舒与魏岩初遇之后,她因为着凉生了一场病,盼着顾鸣章来看看她,可那人正忙着对封建主义文化口诛笔伐,压根不晓得她生病的事。 或许早些远离顾鸣章,一切都会变好。 办完手续的张毓敏见我一脸恍惚,并没有生疑,只当我是病弱乏力。 坐汽车回到宋公馆,我被眼前豪华宽阔的西式建筑惊呆了,整幢楼红墙灰瓦,圆拱形的窗户排列有序,玻璃透出屋内装饰华丽的内景。 缓步踏入屋内,造型夸张的水晶灯点亮了整个客厅,下人们四散着等待传唤,精致的欧式沙发上坐着一位年逾不惑的男子,我想,他应该就是宋平舒的大伯父宋伯韬。 “平舒回来啦。”宋伯韬严肃的脸上露出了笑意。 “哟,我们宋家的大忙人,平舒从医院回来了,才想起来关心呀!”张毓敏抱着手臂道。 “我问你了吗?整天阴阳怪气的,我外出应酬,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宋伯韬脸上的笑意很快消失,他和张毓敏似乎有些矛盾。 见二人不睦,我忙打断道:“伯父伯母,那个,我想先回房间了。” “平舒还不舒服吗?”宋伯韬大概看到我脸色依旧不好。 “刚退了烧,还有些晕。”我如实回答。 “你就让她去吧,这可怜孩子,爹娘不在身边,只有我疼她。”张毓敏故意不提宋伯韬,她还在生气。 “去吧,好孩子。学校那边,你别担心,我帮你请了一周的假,等身子完全好了,再去销假。”宋伯韬颔首,不理会张毓敏。 “好。”我点点头,走上楼去。 多亏有下人帮我拿行李引路,不然还真找不到自己的房间。 宋平舒的房间很大,白色的家具一应俱全,简直和总统套房有的一拼。 我注意到书桌上放着一只铁皮盒,外面是“cookies”的英文和图样,打开却是许多旧信件,仔细翻看,全是寄出又被退回的信件,而收件人无一例外都是顾鸣章。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划过心头,我叹了一口气,整个人陷进席梦思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晚些时候,下人来叫我用餐。 看着镜中宋平舒苍白的脸,我换了一件暖色的洋装,到底人靠衣装,换了衣服整个人一下变得有生气了。宋平舒原来有一头漆黑的长发,只因那句“头发长见识短”,她想也没想就绞了,变成了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可到底都是无用功,顾鸣章对她没有丝毫的改观,倒是可惜了那一头齐腰长发。 餐桌上,我自顾自地吃着饭,总觉得伯父与伯母之间火药味还是很重,不敢出声当出头鸟。 “平舒,我看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心事?”宋伯韬给我夹了一只鸡腿。 “还不是因为顾家那小子,平舒,我看你就和他解除婚约吧。”张毓敏也给我夹了个鸡腿。 “顾家?你说顾鸣章?”宋伯韬后知后觉。 张毓敏白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顾鸣章不知好歹,有什么好?等过些日子,平舒毕业了,我再去物色个好人家,凭我们宋家的条件,什么留洋的公子少爷找不到?” “是是,我也早听闻顾鸣章浑得很,咱不和他结亲。”宋伯韬附和道。 我怎么觉得大伯是故意找个这个话题,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呢?伯母似乎还很受用。 “我和顾鸣章的事,就不劳伯父伯母操心了,我已经有打算了,不强求了。”我看着那碗里的两只鸡腿,一时无从下口。 “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伯父伯母都是为你好。”张毓敏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宋伯韬都觉得顺眼了。 我想,就算为了宋平舒,也该和顾鸣章有个了断了。 ********** 为了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我没有继续待在家里休养,而是很快回了学校。 新式学堂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吸引力,我只想尽力扮演好宋平舒这个角色,改变自己和魏岩的命运。 由于外教请假,今天放学比平日更早些,我知道司机没那么快过来,于是一个人在校外闲逛。 逛着逛着,居然偶遇了魏岩。 他穿着深色的短打,脸上的伤已经结了痂,头发似乎被好好修剪过,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我。 我有一瞬的惊讶,很快又假装不认识,问他:“你是谁?” “我叫魏岩,小姐,我终于等到你了。”他从衣裳内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方手帕。 我装作恍然大悟,指着帕子道:“是你?你的伤好了?” “是,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多亏了那些大洋,我才能站到您的面前。这帕子,我想我应该还给你,我...我找了你好久,好在,终于找到了。”魏岩说着说着居然脸红了,样子还有几分可爱。 我没有收回手帕,推回去道:“送给你,就是你的了,不必特意来还。” “小姐,是不是担心它脏了...我,我有好好洗很多遍的...”魏岩似乎在担心我嫌弃他,垂下头嘟囔着。 “现在都平等社会了,人哪里高低贵贱之分,我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再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反正不是什么值钱玩意,你就收下吧。”我嗔他顽固。 “那好,我收下了。小姐,你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魏岩将帕子缩回去,终于说出了来意。 “宋平舒,我的名字。你也别再叫我小姐了,叫平舒吧。” 魏岩愣了愣,缓缓吐出二字:“平舒。” “嗯。”我闻声应下。 魏岩一听,又红了脸颊。 “好了,我该走了,有机会再见吧,魏岩。”远远地听见了司机的喇叭声,我决定不再逗他,不过最后将“魏岩”二字特意加重了语调,告诉他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再,见,还会再见吗?”魏岩似乎和这两个字较上了劲。 我开门上了车,没有再搭理他,心里却乐得不行,没想到魏岩这么可爱,随便逗一下都会脸红。 我们当然还会再见的。 二 大约是见我最近总闷在屋里,伯父伯母问我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去参加宴会。 “平舒啊,过几日伯父和伯母要去参加亿丰银行行长女儿的订婚宴,到时候上海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来,你一起去吗?”宋伯韬放下手中的茶杯,饶有兴致地问我。 张毓敏正在把玩新买的胸针,一听这话,也看向我说:“对的呀,我差点把这事忘了。平舒,我跟你说呀,来了上海,就别和乡下似的老待家里了,多出去走动走动,交际交际...” “好了好了,你当平舒是什么人了,‘交际交际’这种话也是能随便说的?”宋伯韬打断了张毓敏。 “哎,平舒,你别会错意,我不是那个意思。还是说回订婚宴的事吧,平舒和我们一起去吗?”张毓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又将话题扯回订婚宴,他们都希望我去。 “好啊。”我答应得很干脆,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最近的日子似乎并不太平,租界的警戒又加强了。 张毓敏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挑了一个镶着红宝石的胸针给我,“这就对了嘛,到时候穿一身好看的洋装,再戴着这个胸针去,灵个!” ********** 一周后,伯父伯母带着我盛装出席订婚宴,张毓敏对我笑得很刻意,我知道她存了为我寻另一半的心思,可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在车上,我透过车窗,瞥见租界外的一角,工人和学生们在街头游行,抗议着国民政府的不作为,两旁的店铺纷纷闭店,少有应援他们的。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侧过头去看伯父伯母,他们却像是没看到一样的冷漠,伯父甚至还吩咐司机快些驶离,避免节外生枝。 我将忿忿不平的情绪小心存放起来,继续扮演好不知时事的小姐角色,并努力劝说自己那是顾鸣章的事业。 车子最终停在了鼎鼎大名的礼查饭店门口,只见穿着时髦的各色名流穿梭其间,与租界外游行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订婚宴开始后,我一路跟在伯母身后,同其他长辈问好,恭恭敬敬,做足了礼数。可那到底只是表面功夫,若走完这一圈,再要我回过去指名道姓地认人,那决计是一点也说不上来的。 行长女儿与她的未婚夫率先开舞,循了西式舞会的礼仪,跳起了时髦的交谊舞。 一旁的乐队演奏着时新的舞曲,将整个宴会的氛围推向高潮,越来越多的年轻男女也加入跳舞的行列,洋装与旗袍相得益彰,在水晶灯的映衬下显得绚丽夺目。 “平舒,你也去跳舞吧,我和你伯父再同赵行长叙叙旧。”张毓敏朝我点了点头,眼睛瞥向舞池里的男男女女。 我低下头咬了咬唇,心里犯了难,这交谊舞,我根本不会跳。 “小姐,不知我有没有幸与你跳一支舞。”说话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整个人收拾得很干净,一脸绅士地邀我共舞,我想他大约是某家的富家公子。 “我......”我有些犹豫,这要是跳舞出洋相了,谁的面上都不好看,可一旁的伯母分明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平舒,原来你在这,教我好找。走吧,我们去跳舞。”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男声,那分明是...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身形修长的男子走到跟前,他眉眼分明,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褐色西装,像是一位故人。 没等我反应过来,嘴巴却不由自主地吐出两个字:“鸣章...” 这人是顾鸣章,宋平舒的心系之人。 此时此刻,我没有办法,只能挽上他的手臂。 那富家公子见我有伴,识趣地离开,不再纠缠。 “多谢你帮我解围。可是,顾鸣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出于礼貌,我还是感谢他向我伸出手,不过书里似乎没写他来礼查饭店这一段,这是怎么回事。 顾鸣章并不回答,他似乎真的想和我跳舞。 “顾鸣章,我,我不会跳的。”我压低声音道。 “跟着我。”顾鸣章轻轻地搭上我的腰。 “……” 无奈之下,我只好攀上他的肩背,跟着他的节奏跳起来。 起初,我还会踩到他的皮鞋,可见顾鸣章连眉毛都没皱一下,遂大胆迈出脚,也渐渐跟上了他的舞步。 “你学会了。”顾鸣章突然发话。 “为什么教我?”我不解道。 “想教就教了。” “你真是莫名其妙。”我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平舒,来了上海,你变了许多。”顾鸣章打量着我。 宋平舒哪里是变了?她连芯子都换了,我真想给顾鸣章一个白眼,可想想还是忍住了,既然见到他,也是时候该做一个了结了。 “见我变了,你还想改变主意?”我故意把话题引到婚约上去,又继续道:“这上海确实好,我见识了许多,我也不再是那个只会跟着你背影跑的宋平舒了。我们的婚约,确实应该解除,我想通了,放你走吧。” 听了这话,顾鸣章突然掐着我的腰,迫我靠近,害得我差点摔到他怀里。 “专心点,要撞到后面的人了。”他凑到我耳边讲话。 我气呼呼地不好发作,不再说话,只希望这支舞快些结束。 好不容易撑到结束,我能喘口气,向顾鸣章发难了,他却先开口道:“平舒,你想通就好,确实没必要在我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我会尽快写信回去退还庚帖的。” “好。”听他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 顾鸣章又意味深长道:“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还是别打听了,最近上海租界外面很乱,平舒,你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游行,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解决的。” “你还是这样,什么事都瞒着我,以为我不理解你,没有共同语言是不是?”我突然想为宋平舒骂顾鸣章,“好,等亲事退了,我们也别再见面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平舒,其实我恨的是包办婚姻,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应该有自己选择婚姻的权利。”顾鸣章摇了摇头,“我现在在做的事,其实很危险,不和你说是怕连累你,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选对路。” 这个顾鸣章和书里写得很不一样,他居然会为了安慰宋平舒说这种话,难道他的芯子也换了不成? “我不想关心你的未来,既然要退婚了,以后还是避嫌吧,你别叫我平舒了,要叫就叫宋小姐。”我抿了一口香槟,决定不管顾鸣章变成什么样,都要和他划清界限。 “是,宋小姐。”顾鸣章笑了,他举起酒杯作势要同我碰杯。 我没有拒绝,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道:“这杯下去,我们就两清了。” “好。”顾鸣章仰头喝下了那杯香槟。 顾鸣章的眸子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愫,我想他一定还在为了理想而奋斗,今天来这里怕也是另有打算。 “如此,我先失陪了。”见到张毓敏甩过来的眼刀,我放下高脚杯,匆忙告辞。 “平舒,你一定要好好的...”顾鸣章没有出言挽留,反而在我背过身时,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我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径直走到张毓敏身边去了。 三 “平舒,不是说好不再同那顾家小子往来的吗?怎么你还和他跳舞?”张毓敏小声责问,若不是顾及场合,她早跑去骂顾鸣章了。 我忙解释道:“伯母,我...我是去同他了断的,等两家退了庚帖,我就不再见他。” “最好是这样。你不知道,顾家这小子,最近得罪人了,你还是离他远远的为好。”张毓敏没有透露太多,只略微提了一嘴。 “知道了。”我没有追问,顾鸣章的事,都与我无关。 “行了,你擦亮眼睛好生瞧瞧,这里还有不少青年才俊,没必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张毓敏为我正了正胸针,又将目光投向众人。 我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不止有商界人士,甚至还有身着军装的军人,我不由感叹,这赵行长的面子真大,难道上面有人? 本还想再看看,谁知突然头就晕了起来,大概是刚刚喝了酒有些上头,我这宋平舒的身体还真脆弱,看来撑不到宴会结束了。 “伯母,我刚喝了酒,好像有些吃醉了...”我一边扶额,一边指了指香槟。 “这酒确实有些后劲,平舒你不舒服,那就早些回去吧,我让司机送送你。”张毓敏面上有些可惜,但并未勉强我。 “这不太好吧,司机载我回去,伯父伯母怎么回去?” “平舒别担心,你伯父还有要事同赵行长商议,一时三刻不会走的,让司机再回来就是了。” “好,那平舒先走一步。”我点了点头。 出了礼查饭店大门,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现在与顾鸣章的事总算解决了,接下来如何“拯救”魏岩,倒是得从长计议了,我都不知道他在哪,真是有些难办。 拍了拍昏昏沉沉的头,我踩着高跟鞋有些不稳当,竟没注意到迎面直直冲过来的人。 “哎,你怎么走路不看人呢!”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我差点摔倒。 我在心里骂他没素质,却不想这人压低帽檐,消失在了人群中。 “小姐,坐车吗?” 忽然听到黄包车夫的声音,我抬眼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的眼睛里映着霓虹灯的光芒,微笑着向我招揽生意。 “魏岩,怎么是你?”没想到还能在这遇到魏岩,我立马忘记刚刚的不愉快,同他问好。 魏岩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低下头,似乎有几分抵触。 “平...宋小姐啊,真巧。”他仍是低着头,似乎不愿我看到他这般。 尽管霓虹灯闪烁,我还是不能在夜间看到魏岩的神色,他难道是怕我嫌弃他拉黄包车吗? “怎么又叫我宋小姐,魏岩,我没有看不起你,拉黄包车也好,替人跑腿也好,都是靠自己双手挣钱的,哪里就不入流了?”我歪头去看他,见他缓缓抬起头,又说道:“我的生意做不做呀?去思南路宋公馆。” “好,宋小姐等一下。”魏岩回过头仔细擦了擦座位,好生收拾了一番。 “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没那么讲究。”话一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虽然是为了放低身份,可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大家小姐说出来的话,好在魏岩不是外人,不算说错话。 收拾妥当,魏岩又擦了擦汗,方才请我上车,“宋小姐,小心脚下。” 待我上车,魏岩又问:“小姐,可坐稳了?” “走吧。”我应他。 魏岩拉起黄包车,徐徐而行,一点不像以前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风风火火的黄包车夫。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我没有再多提要求,毕竟一是自己有些醉意,坐不稳当的快车反而会催吐,二是自己有私心,想同魏岩多说说话。 “魏岩,你多大啦?怎么就拉黄包车赚钱了?”我见他年纪不大,却早早出来自谋生计。 “刚过十六,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十三岁就出来做杂工了。现在拉黄包车,只是暂时帮人家顶着的,我这样的,别说买黄包车了,就连租车的钱也付不清......魏岩是当玩笑话说的,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戳进我心里。活在社会底层的魏岩,远比我想象的更凄惨。 “那...那你可曾读过书?”我不抱希望地问。 他脚上加快了速度,又说:“没有,我们这样的人,知道自己名字长什么样的就够了。读书,是你们这样的金贵人家才读得起的。” 我没有再问什么,心里溢出些酸涩。在魏岩心里,宋平舒于他,依然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这时代的秩序早就根深蒂固,哪里是我三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借着昏暗的路灯,我见思南路快到了,忙揉了揉太阳穴,却突然发现洋装上别着的红宝石胸针不见了。 我怕自己记错了地方,又将拎包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怎么就不见了,难道落在礼查饭店了?不对啊,明明别得那样紧,而且我出饭店门还看见在身上的。 我又反复回忆出饭店后做了什么,终于想起来曾被路人撞了一下,那人行色匆匆,分明是找准了时机冲撞我,是那人偷的? “宋小姐,宋公馆到了。”魏岩缓缓停在宋家公馆门口。 见我没有要下车的意思,魏岩回过头看我,“小姐,怎么了?” “啊,那个,我一个胸针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了。”抬眼看到了宋公馆的大门,我忙下车付钱,“多少钱啊?” 魏岩仔细翻找着车座,似乎在为我寻胸针。 “你别找了,我都翻过了,许是之前被人偷了。来,先结账,多少钱?”我不愿再麻烦魏岩。 “不行不行,这不行,若你因为坐我的车而丢失财物,我怎么还能收你钱呢?”魏岩没找到胸针,不肯收我钱。 我掏出钱包,数着钱给他:“一码归一码,我的胸针大概是在饭店门口被偷的,这与你无关。” 魏岩还是不肯要,他板着脸又问:“怎么被偷的?你还记得那贼长什么样吗?” “好像在门口有人撞了我一下,然后我的胸针就不见了,我没瞧见那人样貌,只看到他穿着深色长衫,戴一只宽边帽。”我拗不过他。 “行,我帮你找,那胸针长什么样?”魏岩倒像个警探一样。 “左右都与你无关,不用费心了,这钱你先拿着。”我又摇了摇头,将钱硬塞到他手上。 “你不说我就不收这钱。”魏岩再一次推拒。 “真是拗不过你...那是个红宝石胸针,下面缀了些珍珠。” 说完这些,魏岩总算收了钱,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小子真倔啊。 “平舒,我一定帮你找到,你先回家去吧!”魏岩突然唤我“平舒”,还信誓旦旦的样子。 “不用勉强的...”我望着他拉车离去,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回到房间,我仔细捋了捋今日发生的事,对比原书,发现故事走向越发奇怪,顾鸣章与魏岩似乎也偏离了他们原来的人生。 四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下楼吃早饭,听见屋外突然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伯母,外面这是怎么了?”我捂住嘴打了个哈气。 张毓敏放下骨瓷茶杯,“平舒起来啦!下人说大清早来了个怪人,我瞧瞧去。” 怪人?我突然想起昨夜的魏岩,非要帮我找胸针,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咬了一口面包,我也循声而去。 只见院外的下人们围着一个虚弱的少年,他眼角乌青,脸上挂了彩,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衣衫破破烂烂,像是刚和人打了一架。 “真是造孽!哪来的小子?跑到我们宋家门口做什么?这带着一身伤,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打的!”张毓敏嫌弃道。 “太太,我们可没有打他,这小子一大早就蹲在咱公馆门口,哪个晓得怎么来的?”王管家面露难色。 “是呀,是呀,太太,我们不认识他的。”又有人附和。 “魏岩?”我捂着嘴不敢相信,明明昨晚还好好的。 张毓敏奇怪道:“怎么平舒,你竟认得他?” 大约是听到了我的声音,魏岩的神色终于有了起伏,他吃力地说:“宋小姐,我...我帮你把胸针找...找回来了。” 我见他从胸口掏出了那枚熟悉的红宝石胸针,白色的珍珠上还沾着血迹。 “不,不好意思,弄脏了。”魏岩低下头去擦那胸针,可那血迹仿佛像红宝石渗出的一样,怎么也擦不干净。 心里一抽,我难过得想哭,“你...你...为了一枚胸针,用得着去拼命吗?把自己弄成这样,万一留下后遗症了怎么办?” “我说过,一定...帮你找回来的。”魏岩用他那黝黑的眸子直直看着我。 见我快要哭了,张毓敏忙插话道:“好了好了,人命要紧,王管家,赶紧送他去医院。” “别,我没钱看医生。”魏岩挣扎着站起来。 我接过胸针,生气道:“你这样不看医生会死的!钱,我给你出,就当感谢你为我找回胸针,快去医院吧,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 “王管家,找个力气大的背他去医院,别死在我们家门口了,晦气的。”张毓敏挥着帕子指挥。 “好,太太,我叫上李力送他去医院。”王管家点头答应。 直到被人背走,魏岩都一直用眼睛盯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讨要什么奖励。 我心里难受,热泪划过脸颊,也没再多想。 “平舒,别哭了,哎呀,你快别难过了,他不会死的,你放心我让王管家找最好的医生。”张毓敏拿帕子给我擦脸,又拍了拍我的背。 不知怎么了,我的泪水竟止不住地流下来,像个没拧上的水龙头一样。 我不明白,宋平舒不过是好心施舍,何以魏岩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魏岩这一晚上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弄成那样,明明自己都活得那样艰难,还要花力气去帮别人。 ********** 尽管伯母安慰了我良久,我还是心生不安,偷偷向学堂请了假,溜去医院看魏岩。 一路询问护士,我终于找到了他。 病床上的魏岩睡着了,腿上打了石膏,手上缠了纱布,脸上也被缝了好几针。 我将呼吸声放轻,端详起魏岩的脸,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周正,脸上还略显稚嫩,额头上新旧交织的伤疤却表明了他“丰富的阅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对待魏岩应该顺其自然,可经此一遭,我却惶惑不安起来。 民国初立,按理说旧社会那套主子仆人的秩序都不作数了,可新秩序的建立需要时间,哪能那么快就矫正过来的?唯一受惠的,大概是商人,他们一举摆脱了“士农工商”的束缚,有的甚至登上政治舞台。宋家本是书香世第,如今又出了个经商的宋伯韬,在外人眼里,可不就是贵人了。魏岩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新秩序”,他心里依然当我是贵人,如此才念着一点恩,便一副不要命的样子为我讨回胸针。 思绪繁杂,我不得其解,却见窗外阳光一缕一缕地洒在洁白的病床上,星星点点地印上魏岩的脸颊,好似在抚慰他的伤口。 魏岩眉头微蹙,已有转醒的趋势。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他,想着落荒而逃,可手中那几枝康乃馨又碍事极了,只好交待护士寻个花瓶插了放魏岩床边。 “护士姐姐,你能帮我个忙吗?”我腆着脸问道。 “学生,你有什么事?”护士姐姐年纪不大,很是热心。 我将花交给她,嘱咐道:“请你将这几枝花插在9床病人的床边,还有,好好照顾他...那个,别告诉他我来过。” 护士见我这样,笑着说:“好。”末了又问我,“9床那人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我点了点头,又再三强调:“拜托你,一定好好照顾他...他,不能有事。” “知道了。”护士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有了她的保证,我这才放心离开,一边走一边盘算着未来,却不想在拐角处遇到了熟人。 “平舒,你怎么在这?”顾鸣章的声音冷不防地传到耳畔。 “啊?顾鸣章...”居然是顾鸣章,我抬眼撞上了他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一时不好意思起来。 顾鸣章今日只穿着便服,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双目略显疲态,倒比昨日更平易些。 “我来看一个朋友,你呢?”我又把问题抛给他。 大约没见过我穿着蓝衫白裙的学生装,顾鸣章微微一愣,扬起嘴角道:“你学堂里的朋友?” 我摇了摇头,不想告诉他实情。 “这身衣服倒是很衬你。”顾鸣章没有勉强我,却把话题转到我的穿着上去了。 “就是学生的衣服罢了,你到医院来做什么?”我偏过头去。 “这些日子,学生工人游行,不少都被上面镇压了,我来看看他们,也当个‘传声筒’。”顾鸣章将如此危险的事说得云淡风轻。 的确,顾鸣章是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他说出这番话,我一点不感到意外,再说他有主角光环加身,我也犯不着去担心他以身犯险。 “原来如此。”我顿了顿又道:“只是顾鸣章,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别忘了身在乡下的父母。” 顾鸣章神色不变,反而告诫我:“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别卷进这些事了。” “哼,不用你管。”我不想再多说什么。 迎面走来一个护士,笑着向顾鸣章打招呼:“顾先生又来啦?” “是,来看看朋友。”顾鸣章朝她礼仪性地一笑。 那护士羞涩地红了脸,“他们都在那边的病房,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谢谢你。” “不,不客气。”那护士一脸满足地离开了。 我气冲冲地走了,心里想,顾鸣章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 五 又过了几日,宋伯韬在张毓敏那听闻了魏岩的事,对他大加赞赏,还说要去看看这个年轻人。 陪着伯父伯母,我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看他。 料想着那几枝康乃馨该枯萎了,我捧了一束白色满天星,又换了一身淡黄色的洋装,乖巧地跟在宋伯韬和张毓敏身后,准备给魏岩一个惊喜。 一行人来到医院,却未见到魏岩的身影,病床上空空荡荡,只余了床边几枝早已蔫了的康乃馨。 我垂下捧着花的手,有些沮丧,魏岩伤得那么重,还能去哪? “平舒,我看今天就算了,改明儿我派人去找找这个魏岩,若他肯为宋家做事,我就赏他一口饭吃。”宋伯韬脸上有些失望,不过很快又平复下来。 张毓敏却说:“这小子古古怪怪的,我看咱们还是小心点,谁知道他什么底细,现在他人不见了,我们付清医药费也算是仁至义尽,伯韬,别再寻他了。” “你也别把人心想得那么险恶,他才多大个人,肚子里哪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宋伯韬反驳道。 “我瞧着他也有十五了,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进了生意场了,我还不是担心他讹上我们平舒,这说出去,影响可不好的呀!”张毓敏看着我道。 “伯父伯母,这里是医院,别说了,我知道魏岩不是那样的人,你们别说了...”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张毓敏见我难过,不再多说什么,拉着宋伯韬出去了。 我把花瓶中枯萎的康乃馨扔进了垃圾桶,又将手上的满天星插了进去,执拗地不肯走。侧目瞥了一眼窗外,我企图搜索魏岩的身影,却见顾鸣章在和一个病人交谈,他随手记录着什么,好似在做什么重要的事。 真是想见的人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却老是能碰到。 突然间,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顾不上整理自己,又惊又喜地转过身。 “平...宋小姐,你怎么会来?”魏岩坐在轮椅上,一个护士推他回病房。 手套上沾了一些花粉,我装作无事发生似的背过手去,别扭地回答他:“魏岩,我...我来看看你啊。” 大约是在医院待久了,魏岩脸上苍白无力,没精打采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向我扯出一个微笑,眉眼弯弯,“嗯,谢谢你的花,康乃馨和满天星,都很好看。” 原来他早知道我之前来过,被他当面言明,真是怪不意思的。 我装作整理花枝,眼神飘向别处,“你喜欢就好。” 魏岩在护士的帮助下,躺回了床上,他用亮亮的眸子盯着我,又看向满天星道:“这花,是真的好看。” 我不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想谈回正事,“咳咳,魏岩,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和你说。” “还是为了那胸针吗?” 我摇头,“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们宋家为我治病,胸针的事,就当两清了吧。”魏岩依然咬着胸针的事。 “你,想不想读书?”我一脸认真地问他。 “读书?没钱去想。”魏岩脱口而出。 “那...我伯父说,你是个忠直的,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来宋家?”我假托宋伯韬的话问他。 听了这话,魏岩沉默了,他低着头思索着什么,良久才回答说:“多谢宋老爷,可我这样的出身,是不配的,除了一身力气,啥也不会,如何为宋家效力?” “你不要贬低自己,魏岩,不会可以学。” 我话音未落,伯父突然折返回来。 宋伯韬上下打量着魏岩,开口道:“你就是魏岩?我听闻前几日,你在租界搅了陈二爷的场子,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书中,陈二爷是租界的地头蛇,他名下的赌场舞厅都是沪上最大的,魏岩那晚怎么会搅了他的场子,难道那晚胸针被转手到赌场去了? 我一脸震惊地看着伯父,又看了看魏岩,到底那晚他经历了什么? “看来宋老爷都知道了。”魏岩的眸子沉了沉。 “什么陈二爷的场子,你们在说什么?”我打断了他们。 宋伯韬摸了摸手上的扳指,笑了笑说:“这小子,胆子肥得很,那夜在赌场用一块大洋赢走了所有人的钱,真是完全不给陈二爷面子啊。” “什么?”我不敢相信,魏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可能在那么多赌场老千眼皮子底下赢钱? “咳咳,都是运气...我后来还是被二爷的人教训了一顿,好在赢下的那枚胸针没被抢走。”魏岩眨了几下眼睛,轻描淡写地回忆了被打的事。 我捂住嘴不敢说话,这种戏剧性情节居然发生在魏岩身上。 “看你年纪轻轻的,有没有往上爬的打算?我想你不会愿意一辈子当个长工的。我宋伯韬欣赏你的胆识,来我手下做事吧,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宋伯韬面带笑意地向魏岩伸出橄榄枝。 伯父不愧是生意场上的,说出来的话和现代专注“画饼”的老板如出一辙,我几乎都要信了。 魏岩哪里受得了这种诱惑,他一下愣住,看着宋伯韬都快不敢呼吸了,良久,他的眸子又有了神采,说出一个“好”字。 我也朝他点了点头。 六 魏岩出院后,伯父调查了他的身世,知道他只是个居无定所的孤儿,在租界外靠做各种杂活谋生。 这样出身的人,原是在宋公馆看门都不配的,可伯父坚信自己不会看错人,便安排魏岩住在宋公馆,让他先和管家学写字算账。 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和魏岩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是我每每同他打招呼,他都唯恐避之不及,装作不认识一样地避嫌。 这日,我不用上课,同伯母去花房散步,下人们将茶点也安排在了这里。 眼尖的我,很快在花房发现了魏岩,他似乎在修理着什么,十分认真。许是听见了我和伯母的声音,魏岩警觉地抬起头,像兔子似的很快溜走,整个花房又好像没人来过一样安静。 “这花房的栅栏居然修好了,早半个月坏了,拖了好久也没人来修,也不知是哪个有心的修好了。”话没说完,张毓敏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扫了一眼那恢复如新的白色栅栏,难道是魏岩吗?他又不是宋家的下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管家派人修的吧,又不是什么大工程。”我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 “他?”张毓敏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听我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罢了,管他是谁,总归家里有人在好好打理花房,是件好事。” 鸢尾兰叶子上还残留有水珠,确实有人在照顾这些温室的花朵。我知道张毓敏一惯喜欢奇花异草,可家里却没有会打理的,是以之前花房总是频繁换花。这换花之事,一是为了迎合张毓敏喜新厌旧的性子,二则是因为这些娇贵的花朵无人照料,极易枯萎,只能更换新的。 印象里,自魏岩来了之后,花房的氛围真的好了不少,只是他平日都跟着王管家学习,哪来功夫侍弄花草?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平舒,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坐,今天的下午茶,我叫他们准备了你最喜欢吃的栗子蛋糕。”张毓敏见我走神,忙唤我过去。 在我的那个时代,人们可以随时随地吃到各式甜品,热量高得吓人的蛋糕更是屡见不鲜。这个时代的西点,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是吗?那我可要好好尝尝!”我点头。 前面的桌上,早备下了下午茶与甜品,只待主人入座。我端详着这“宋平舒”最喜欢的栗子蛋糕,一时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栗子蛋糕看起来很普通,上面一层铺满了厚厚的奶油,中间褐色的一层散发出栗子独有的香味,最下面一层则是薄薄的蛋糕。这道西点看起来,与现代花样繁多、颜色百变的蛋糕完全不能比,不知吃起来是不是也没有可比性。 我迫不及待地开动了,动物奶油的清香裹挟着栗子粉独有的甘甜,再佐以松软的蛋糕胚,这种美妙的味道冲击着我的味蕾,又激荡着我的心灵,一扫所有烦恼。 “好吃。”除了这两个字,我无法再说出别的溢美之词。 张毓敏也用叉子尝了一小口,她似乎不太喜欢,喝了一大口红茶道:“这栗子蛋糕,我终归吃不惯,太过甜腻了。” “明明很好吃,不甜啊…”我又吃了一大口,反驳伯母道。 “这是你们小女孩喜欢的味道,我可是宁愿吃青团也不吃这个。”张毓敏又在咖啡里加了些奶。 正所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反正我很喜欢这栗子蛋糕,比起现代那些花里胡哨的甜品,这块栗子蛋糕显得更加朴实而又用心。 “厨房哪个师傅手艺这么好?竟做得出这样的蛋糕?”我好奇地问。 张毓敏拿叉子指着蛋糕说:“我们家可没有西点师,这是衡山饭店卖的,听说每天都要排队好久才买得到,我前几日提了一嘴你爱吃,下面人倒是巴巴地买来了。” “原来是衡山饭店。”伯母话中有话,我只当没听懂。 “说到下面人...”张毓敏搅了搅咖啡。 “嗯...下面人怎么了?”张毓敏从不主动关心下面人,今天却一连提了好几次,我有些奇怪。 “咱们家的下人,我心里都是有数的。如今来了一个底细不明的毛头小子,我自然多长了几个心眼,原以为是个挟恩求报的,不想是个知道冷热的,还知道同你避嫌,啧啧。”张毓敏终于说到重点。 “伯母,魏岩不是我们家的下人,你何必这样说他。”我不希望伯母以下人的眼光看待魏岩,只要有机会,他不会一辈子屈居人下。 “平舒,魏岩不过一个穷小子,你怎么对他如此上心?难不成还因为胸针的事被他感动了不成?”张毓敏皱着眉质问我。 “我没有,我只是可怜他。”我不能在伯母面前表现出对他的好感。 “租界外那么多穷人,可怜的多了,你倒只可怜他一人...”张毓敏摇了摇头,又继续说:“平舒,他是不是我们家的下人,根本不重要。你要知道,魏岩和我们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里面的分寸可不能乱了。” 伯母的话确实没错,我表现出可怜魏岩,其实是在伤害他的自尊,旁人见了只会以为是上等人对下等人的怜悯,门第成见依然存在。在这么一个新秩序尚未建立的乱世,人们活着已经不容易了,哪里会去思考新的活法,大概只有我在幻想“人生而平等”的未来。 “平舒知道了。”我点头。 张毓敏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说:“平舒,你明白就好。你年纪小,见的人少,根本不知道这世道的险恶,那些穷人可远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说到这个,你别嫌我唠叨,老人家讲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就算没有感情,地位钱财你也是能抓在手里的,跟个门不当户不对的走了,他不要你了,你还能剩下什么?” 我低下头去看盘里剩下的奶油,对伯母的话不置可否,时代变了,穷人也可以翻身,都说莫欺少年穷,这样的乱世,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吗?再说了,门当户对也不是一点错都挑不出的,顾鸣章就是个例外。 “顾鸣章与我门当户对,还有少年情谊,可他出去留学一趟,把什么都丢了,我们的一纸婚约也成了废纸...”说到顾鸣章,我真是越想越气。 听到顾鸣章,张毓敏也来气了,“顾家那小子,不提也罢,我们平舒,值得更好的男子。等你念完中学,我再写信去无锡乡下,在上海多留几年,伯母帮你好好相看夫婿。” “如果可以,我也想留在上海,毕业以后,我还想念大学。”我不想拂了伯母的好意,可念大学应该也是宋平舒的愿望,如果她还活着,不会希望就这样嫁人的。 “念大学也是好事,我瞧着那些高官的太太,都是女大出来的,你去开开眼界也不错。”张毓敏眉毛一挑,又扯到高官身上去了。 “...”我无言以对,原来念大学,在张毓敏眼里也是为了嫁人。 和伯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我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代沟,这代沟不是五年十年的,而是跨越了两个时代。 七 夜里,我又一次失眠了,回想起白日与张毓敏的对话,不禁开始怀疑,我现在这样干预魏岩的人生轨迹,改变他的命运线,真的好吗? 近来时局也不稳,军阀混战,上海也成为他们虎视眈眈的对象,租界内的这份安宁,也不知能持续到几时。 我起身做剪报,尽可能多地收集有关时局的信息,在这个信息传递速度不那么快的时代,报纸成了我了解外面世界的唯一媒介。 每每翻过那些针砭时弊的文章,我总能看到顾鸣章的署名,别的不提,他的文笔是真的好,陈述明晰有条理,字字句句说出了社会乃至民族的弊病。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想必暗中下了不少功夫。不过,太锋芒毕露,不是好事,顾鸣章年轻气盛,发表议论不用化名,恐怕已经得罪了不少人。 我小心地剪下几篇他的文章,做了一些批注。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进来,温柔地抚过我的桌面,也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绪。 撩开窗帘,只见一轮缺了角的明月高挂夜空,似乎有几分落寞,大概它是孤独的,我也是孤独的。 我叹了一口气,余光瞥见了楼下园子里的人,是魏岩。 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借着路灯,魏岩突然抬头望向我的方向。 我们谁也没有退缩,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好像只要互相看着,就能道出千言万语。 见他没有再回避,我朝他浅浅一笑,投以全部的好意。 魏岩仍然定定地站在那,许久,才向我点头示意。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想要打开窗离他更近一点,可他却投入黑暗,头也不回地走了。 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我失望地拉上窗帘。 **********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深秋。 已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平舒乡下的父母也不知是否安好,我写了一封家书,又担心寄丢了,最后还是决定再拍一封加急电报。 “平舒小姐,我帮你去寄信吧。”王姐见我要出门,有些不放心。 我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要去拍封电报,王姐你去忙吧。” “小姐,现在世道乱了,你一个人去,我们肯定不放心的呀。”老爷太太都不在,王姐不敢冒这个险。 “平舒...小姐,我陪你去吧。”魏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对对,小姐,让魏岩陪你去吧,他做事稳当,又认识路,信得过。”王姐居然夸奖起魏岩来了,真是稀罕事,她可从不轻易夸人。 我偏过头去看魏岩,他又长高了些,穿着灰蓝的长衫,面上不再风尘仆仆,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只是他这样,反教我更加看不透了。 “那好吧。”我无奈答应。 南京路上依然很热闹,商肆林立,行人匆匆,有轨电车与小汽车穿行其间,更兼有往来频繁的各色黄包车。抬眼望去,交错的电线好似将天空分割,目之所及,皆是挂着广告旗帜的西式建筑。光看租界,上海已经俨然是一座国际大都市。 “先生,买花吗?”一个扎着两麻花辫的小姑娘捧着许多百合,扑闪着大眼睛看魏岩。 魏岩低下头看她,问:“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卖花?” “爹娘说,只要我多卖些花,就有钱给弟弟治病了,我...我不想弟弟死掉。”小女孩说得很认真。 看着这小女孩,魏岩大概想到了自己,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问:“这花多少钱?” “你这些花,我全要了,钱不用找了,早点回去吧。”见小女孩可怜,我没等魏岩问完,就掏出一块大洋给她。 “谢谢,谢谢,谢谢小姐!”小女孩鞠躬致谢,把花小心地交给我。 看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手上这些花很值,大概钱真的可以买到快乐。 魏岩没再说什么,看着我手里那些花出了神。 “怎么不走?这些百合不好吗?”我奇怪魏岩为何驻足不前。 “平舒,你之前,是不是也这样看我的?”魏岩似乎有些沮丧,羽睫扫过下眼睑,又定定地看着我。 “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些了?”我把百合花放到魏岩手里,朝他微笑道。 魏岩没有再看我,他别过头去,捧着百合花大步向前,“算了,平舒小姐一贯乐善好施,我不该想那些有的没的。走吧,前面就是邮局了。” “不是这样的,魏岩,你是不一样的。”我追上魏岩的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重要的朋友。” 我不知道,宋平舒以前是怎样看待魏岩的,是可怜施舍,还是另有想法,无论如何,那些都与我无关,现在的我,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我重视的人,我想要救赎他的灵魂。 “平舒,也是我的朋友。”魏岩一脸释然,眸子里映着我的模样。 “所以啊,以后别不理我,总是躲着我了。”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好。”魏岩点头应下,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这些日子过去,魏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少年,他有了自己的追求,性子也沉稳了不少,可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敏感的,不但介意着自己的出身,还抗拒着旁人的靠近。 “既然是朋友,这百合花我就送给你了,不许不收。”我突然觉得,这百合花很衬他,一样的坚强而又脆弱。 “倒是教小姐破费了。”魏岩没有拒绝。 “还叫我小姐?”我斜着身子凑过去质问魏岩,不希望还拿身份压着他。 “平舒...”大概是我凑的太近了,魏岩的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了,还垂眸不敢看我。 “嗯。”我抬眼看向他,抿嘴一笑。 魏岩瞟了我一眼,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后缩了缩,又拿百合花挡在前面,他不敢说话,生怕被我看到自己的表情。 见他紧紧抓着花束,我只好站直了走到前面去,转移话题道:“咳咳,邮局到了。” 邮局不大,里面却挤了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涌到一处,邮差们则背着装满信的挎包脸色凝重地走出来,看起来他们最近的工作量似乎很大。 我的信封上还差一张邮票,只是邮局这么多人,倒叫我为难了。 “平舒,人太多了,我去吧。”魏岩愿意代劳。 我点了点头,将信递到他手上,交待道:“嗯,你贴张邮票就好。” 魏岩已恢复了神色,他接过信,转头推门进了邮局。 我就在绿色漆的邮筒边等他,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他们有的在商铺间闲逛,有的在马路边攀谈,还有的行色匆匆,大约只是路过。 一个小童穿行在人群间,拿着一迭报纸喊着:“号外,号外!” 这报童喊得煞有其事,难道真有大新闻不成? “哎,你等等...”心生好奇的我上前叫住小报童。 “好的,小姐,买报吗?”报童向我展示他手上的报纸。 我扫了一眼这些报纸,发现没有《沪上日报》,那是常登顾鸣章议论的报纸,难道今天没有刊印吗? “怎么没有《沪上日报》?”我又翻看了一遍,依然没找到。 “小姐,你不知道,《沪上日报》暂时停刊了,不如看这份《上海要闻》吧,反正内容都一样的,无非是报道这个大帅打那个大帅,我都快能背出来了。”报童指着那些头版头条,好像战争在他眼里,只是这几行大字。 “怎么停刊了,是出了什么事吗?”我继续追问。 小报童摇了摇头,见我不买报纸,也不愿再多说什么。 “哎,你等等,我买一份《上海要闻》,跟我说说《沪上日报》为什么停刊了…”我又叫住他,掏钱买报纸。 报童果然知道些什么,他收了钱,指着报纸道:“他们停刊,就是因为这报纸。听说上面有位大人物对《沪上日报》的内容不满意,下令封了报社,还抓了好些人呢!” “抓了哪些?全部吗?”我疑心顾鸣章也被抓走。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好像几个写文章的都进去了。小姐,你打听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些用笔指点江山的无用书生,哪里能救国民于水火。”报童仍然将顾鸣章之流看作旧社会的书生,可见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被国民理解。 “没什么,好奇问一下罢了,没事了。”我打发他离开,陡然发现自己握着报纸的手变透明了。 我一惊,好生揉了揉眼睛,再看自己的手,十个手指明明还好好的,刚刚是幻觉吗? 摇了摇头,我再次翻看手里的报纸,越发心烦意乱起来,因为原书中顾鸣章也曾有过牢狱之灾,为了救他,宋平舒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刚刚的“幻觉”难道是警示吗? 我会死吗?我会因顾鸣章而死吗? 我有些魂不守舍,脑子里全是原书的剧情。 明明我都决定不喜欢顾鸣章了,难道还是逃不开死亡的命运吗?那些我自以为改变的剧情,其实根本没有脱离原始轨道吗? “平舒,信我帮你寄好了。”魏岩护着百合花从拥挤的邮局里出来。 我越想越怕,当魏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甚至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手里的报纸散落了一地。 “怎么了,平舒?”魏岩捡起报纸,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世道...世道乱了,租界不知还能维持到几时,到底是怎么了......”我知道自己失态,只好胡乱说着些什么。 魏岩看着我眼睛道:“不会的,平舒,报纸上写的都是骗人的,你不要信。” “那么,什么又是真的?”我别过眼,躲过他的视线,迈步走进了前面的人群中。 “等等我,平舒。”魏岩追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腕。 “放开,你弄疼我了。”我回头瞥了他一眼,把目光停在了他抓住我手腕的那只手上。 “对不起,前面人多,我怕你被他们撞到。”魏岩说完这句话,才手足无措地松开我的手腕。 “电报局我认识,你回去吧,我自己拍电报。”我知道自己不该无理取闹,可气上头又怎么顾得了其他,甩开他的手臂,自顾自地走了。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因为一张报纸就…平舒,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开心了?”魏岩没有走,他跟在我后面,不断地认错。 “不关你的事,魏岩,你不要再问了,回去吧。”我不厌其烦地催他回去,想着自己去打探顾鸣章的下落。 “如何不关我的事,平舒,你刚刚说的,我们是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才一会功夫,就不算数了?”魏岩依然咬住不放,打定主意跟着我走下去。 “就算是朋友,也会有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何必刨根问底?”我带着责备的语气反问他。 这次,魏岩没有再说什么,他定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我,眼里有迷惑,也有沮丧,像一只刚得了肉骨头又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拥挤的人群将我们冲散,我没有再回头看他,循着电报局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对不起,魏岩,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好,我只是不想宋平舒消失。 八 在电报局拍完了电报,我有些怅然若失。 老话常说“人定胜天”,只要自己意志够坚定,就一定可以逆转宿命。现在,事实却无情地给了我一巴掌,不管顾鸣章到底遭遇了什么,宋平舒都躲不过那一劫,若强行矫枉过正,甚至会被作者定下的世界法则抹杀,这是她作为配角的宿命,也是我将要面对的现实。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处在上帝视角,通过文字连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通过剧情起伏感知角色多舛的命运,一旦看完,就当过了,不会存在情感的羁绊,也不用担负角色的责任,可以随时抽身而去。现在不同了,我是作为宋平舒而存在的,融入时代扮演她是容易的,承载她所有的情感,接受那注定悲剧的命运,却不是容易的,人与人的悲喜尚且不相通,更何况与书本角色呢?我没有宋平舒那么伟大,愿意像个工具人一样,为救顾鸣章付出生命。 我想得出神,不知怎地拐进了一个不知名的巷子,一抬眼,天色也沉了下来,有水珠淌到我的掌心,居然下雨了。 一个人要是不顺起来,还真是事事不顺心。这雨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肉眼可见地变大了,我不得不躲到人家屋檐下。 头发湿漉漉地垂下来,我抖了抖衣服上的雨水,不自觉打了个喷嚏,真冷。 这是哪里?环顾四周,除了身后有一家书店,似乎都是民居。 奇怪,这种藏在深处的小巷,怎么会开书店呢? 许是好奇心作祟,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推开了这家“季风书局”的大门。 “欢迎光临,季风书局,书可以随便看,别弄乱就行。”说话的是个穿着褐色长衫的年轻人,他正坐在书堆里埋首看书,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书局不大,书却满满当当塞满了整个屋子,与其说是书店,还不如说是仓库。我细细地扫了一圈,发现这里的书都很有进步色彩,除却一些翻译过来的外国名着,其余多是宣扬各种新思想的白话杂志和小说。 “新面孔?你怎么会找到这来的?”年轻人终于抬头看我,他理了一下自己杂乱的头发,扶着眼镜问道。 面对他鄙夷的目光,我惊觉这里或许不是个能见光的地方,于是强装镇定地回答:“外面下大雨了,我进来,想要避一下雨。” 年轻人侧目瞧了一眼窗外,点了点头,似乎相信了我的说辞。 “雨停就走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合上书本,不希望我在此久留,说出送客的话。 “哦。”我小声回答,心里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不过说实话,等雨停了,我也不知何去何从,胡乱走进这个小巷是意外,走出去就又是另一回事了,认路可不是我的专长。 雨声沙沙,我暗叹今天真倒霉,明知道宋平舒的时间不多了,却还要浪费在这不相关的人身上,也不知魏岩回去了没有。 思绪繁杂,我胡乱抄起一份报纸翻看,一眼就看到了顾鸣章的署名,这难道是《沪上日报》停刊前的最后一期? “小哥,你这《沪上日报》没有最新的吗?”我大胆猜想这书局年轻人或许与顾鸣章相熟,小心试探道。 “没有了,这报纸停刊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平,正视我回答道。 “怎么就停刊了?他们报社的顾鸣章还是我朋友呢!真可惜啊……”我合上眼惋惜道。 “什么?鸣章,是你的朋友?”那年轻人惊讶地站了起来。 见他这副样子,我知道自己没猜错,这回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年轻人走了过来,他个子很高,面容瘦削,厚厚的镜片遮不住眼下的乌青,一脸将信将疑地打量着我,“我也没听鸣章说过,他有什么小姐朋友,你不会是在诓我吧?” 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饰,果然还是骗不过他。 “我没骗你,我…我倾慕他,对,我喜欢他。你大概不知道,鸣章在无锡乡下是定过亲的,我就是他的未婚妻,若非他执意出国留学,我们的亲事也不会作废。我一路追他到上海,只是想求一个结果,他不喜欢我没事的,我可以改,可以去新式学堂学…”我灵机一动,将宋平舒的故事讲了出来,许是感同身受,眼眶一热还淌下两行清泪。 那年轻人见我哭了,很快转了态度,但他大概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安慰人的话不会说,笨手笨脚地连个帕子都找不到。 “你莫哭了,莫哭了。哦,我想起来了,鸣章是提到过自己乡下有个未婚妻,你就是那个宋小姐?”年轻人不知拿我怎么办,尴尬地不敢直视我的脸。 我点了点头,扯回正题:“是,我叫宋平舒,平安的平,舍予舒。我最近都找不到鸣章的人,你会知道他在哪吗?” “我和你讲实话吧,我叫许绍钧,是鸣章报社的同事,最近报社出了点事,社长和他都…”许绍钧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因为在报纸上说了真话,他们都被抓了,我也不知被关在哪,只好暂时将报社的事务迁到此处,对外说停刊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顾鸣章被逮捕了。一旦宋平舒没有去救他,我的身体就会产生异样,这是一个因果循环,逃不掉也避不开的。 “你不知道他在哪,那谁知道?我不能看着他这样,我要去救他,鸣章可千万不能有事!”我学着宋平舒的样子,焦急地质问许绍钧。 许绍钧回答不上来,丧气地说:“我不知道,大约是在狱中吧,我们的好些朋友都在想办法搭救他们。”他顿了顿,又看着我说:“你一介女流,还是不要掺和进来了,等雨停了,早些回去吧。” 我不知道许绍钧是真不知道,还是仍不信任我,总之他嘴里套不出更多信息了。顾鸣章到底在哪,有没有危险,恐怕我只有寻别的门路去探听了。 做戏要做全套,我装作不死心地在书局中翻找着有关顾鸣章的信息,末了没有收获,又委屈巴巴地盯着许绍钧,希望他能多说几句。可这人像个书呆子似的,非但没有阻止我,还埋头到书堆里,默不作声起来。 我没了指望,只好坐等雨停,随手拿了一本画报翻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明朗起来,雨水淅淅沥沥的,没了初时的阵仗。走近看,稀疏的雨珠打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雨停了,你该走了。”许绍钧再次开口却是为了赶人。 “我还能再来这里吗?如果有鸣章的消息,请一定及时告诉我,好吗?”我咬着下唇,眼巴巴地祈求他。 “这里很危险,如无必要,你还是...还是不要再来了。”许绍钧看起来不想再生事端,可言语间又没有那么坚决。 “那...我要从你这订份画报,就这个《民友》,请准时送到思南路宋公馆来,定金我给你放这了。”不容他拒绝,我将钱放下就推门走了。 他不许我再来,那我只能想办法让他自己来找我了,不会有人连送上门的生意都不做的。 许绍钧追出来在后面喊着什么,我只当没听见,快步拐进别的街口,混入人群中去了。 九 当我心生窃喜之时,另一个难题摆到了我的面前。 这个时代没有手机导航,而我作为一个路痴,不认识回家的路了。 看来来来往往的人群,我犯了难,自己乱走,遇上许绍钧这样的书呆子还好,若不小心走出租界,还遇上坏人可怎么办? 真不该临时起意一个人走的,顾鸣章的事其实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许也不一定要宋平舒付出生命的代价,是我自己当时魔怔了,以为宋平舒快死了,还把魏岩凶走了,要是他生我气自己回去了怎么办? 不顾行人异样的眼光,我蹲在路边思考人生,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太感情用事了,早就知道剧情走向,还活得稀里糊涂。 雨虽然停了,可风一吹,树上的水珠又被抖落下来,接二连三地打在我的头顶,凉意透进四肢百骸,真冷啊。 “平舒…小姐,你还好吧?怎么蹲在这?”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一仰头,果然见到魏岩,他这时候出现,简直是我的救星。 “太好了,是你。”我猛地一起身,眼前突然一黑,双腿又酸又麻,刚刚蹲得太久了。 重心一个不稳,我差点栽到魏岩怀里。好在他及时伸手扶了我一把,帮我站住了身子,可我的双手靠在他的胸膛上,实在有些不雅。 待眼睛恢复清明,我才发现自己的额头就要碰到他的鼻尖了,急忙不好意思地推开他,垂首又见百合花散落了一地。 “这花...对不起,小姐,都是我的错,辜负了你的好意。”魏岩退了两步,失落地望着地上被泥水沾湿的百合,一脸的自责。 魏岩又改口叫我小姐了,我心里有些有些过意不去,向他扯出一个微笑,安慰道:“没事的,魏岩,这花我已经送给你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不管是插花瓶还是丢了,都没必要和我说的。” “总归是我不好...”魏岩的外衣被雨水浸湿了,他眉眼低垂,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这个傻子不会淋了雨在找我吧?我见他这样,终于意识到不对,忙掏出块半干的帕子帮他擦拭。 “什么你不好,分明是我不好,耍小性子叫你难做。”手上的帕子很快就湿透了,魏岩的头发却还在滴水,我叹了一口气,内疚地问他:“你不会一直在找我吧?那么大的雨,怎么就不知道躲躲呢?生病了怎么办?” “我本想远远地看着,可小姐进了电报局之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风大雨大的,万一小姐再遇上坏人,后果不堪设想,我心里着急,也没顾得上躲雨。不过还好,小姐你没事...”魏岩打了个喷嚏,将冒雨寻我的事一笔带过。 “你快别说了,有什么事不急在这一时,赶紧和我回家,再吹了冷风着了凉就不好了。”他这样说,我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只一个劲地拉着他回家。 魏岩任由我拉着胳膊,跟上了我的脚步,他看我往南走,又提了一嘴:“平舒小姐,其实那个,思南路不是走这边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路痴,为了缓解尴尬,指了指前面的馄饨摊说:“啊哪个...我突然想吃馄饨了,我们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我们?”魏岩疑惑。 “对啊,我们。都是朋友了,我们一起吃碗馄饨吧。快点,我都闻到香味了,搞不好是骨汤的呢!”我没有去领会魏岩话里的意思,只瞅着那刚下锅的馄饨。今天折腾了这么久,我的肚子确实饿了。 魏岩愣了半晌,又握住了我的手,勾起唇角问道:“平舒,你饿了?” “是啊,我饿了。”我朝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那好,这馄饨,我请你吃。”魏岩牵着我走到馄饨摊前,熟练地跟老板娘问好,“王大娘,我和朋友来吃馄饨,来两碗,一碗不要葱花。” “好嘞,魏岩你先坐,馄饨马上就来!”老板娘笑脸相迎。 我还奇怪魏岩为何会知道我讨厌葱花,他倒和老板娘攀谈起来了。 “魏岩,哎哟,你怎么浑身都湿透了,别是刚刚那场大雨淋的吧?我去给你拿块毛巾,赶紧擦擦,着了凉可是要伤风的,又得好几日上不了工呢!你别以为自己年轻呀,就随便作贱身子,等年岁大了可有你受的!”王大娘见魏岩浑身湿透,唠叨了几句,语气就跟教训自家孩子一样。 “是是,我来没带伞,又着急办事,淋了一身。”魏岩乖巧地接过干毛巾,反复擦拭头发。 王大娘很快将煮好的馄饨捞起来,小心地端到我们桌上,向我介绍道:“这位小姐倒是第一回来,真是贵客。我们王记的馄饨,这馅料可都是用新鲜的猪肉做的,这汤可都是用猪骨熬了好久个小时的,快趁热尝尝!” 这馄饨刚一端上来,我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鲜香,碗里的汤汁浓白,上面泛着一层油花,大小适中的馄饨浸润期间,透出淡红的内馅,光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馄饨,一看就知道很好吃。”我发自内心地赞美它。 魏岩为我拿来醋,又生怕不干净似的,反复清洗了调羹,我都不知道他有这么讲究。 “魏岩,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几时这么爱干净了?”王大娘又下了一盘馄饨,寻了间隙又过来讲话。 “我自己个当然没事,平舒…不一样,不能这么随便的。”魏岩见我朝他眨眼,支支吾吾地没交代我的身份。 王大娘是个有眼力见的,她自然而然地接道:“果然是位贵小姐,讲究些也是自然的。魏岩呐,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啊?” 我又向魏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出来。 “平舒啊,她是我的朋友。”魏岩心领神会,说出一个挑不出错的答案。 “朋友啊,好好好,你也总算有朋友了,我以前瞧你独来独往的,以为你只喜欢一个人呢,如今交了朋友,也是好事哇。”王大娘一脸“看破不说破”的表情。 我飞快地扫了他们两一眼,笑道:“对啊,魏岩是我的好朋友,现在是,以后也是。” 王大娘听了,笑着摇了摇头,又转身去捞馄饨。 魏岩则一脸震惊,他反复眨眼,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又小声问我:“平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理会魏岩的疑问,大口吞了一只馄饨,闭着眼品味了好久,只觉满口都是咸鲜,真是好吃。 见魏岩不吃,我便回答他:“就字面意思,我和魏岩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不好?” 魏岩看着碗里的馄饨,嘴里喃喃道:“一辈子吗?” “你怎么光看不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快吃。”知道魏岩身上还没干,我催促他赶紧吃一口暖暖身子。 “好。”魏岩对上我的眼睛,说得很认真,仿佛许下什么海誓山盟一样。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连吃碗馄饨也要这么认真,但还是朝他点头微笑。两个人就这样傻乎乎地吃着馄饨,好像也不错。 十 在外面耽搁这么久,回去的时候,日头西斜,已是傍晚。 “魏岩,你快下去换衣服,洗个热水澡,最好再喝点热茶。”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暖身法子都教给魏岩。 “知道了,平舒小姐。”魏岩点头应下,他大约顾忌着宋家上下,一回来又以小姐相称。 我推门进入内宅,见宋伯韬正坐在大厅看报,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想着好好收拾下自己再下来。 “平舒,你这一天都跑哪去了?”张毓敏突然从里面走出来。 “我...我去街上寄信了,顺便,顺便拍了封电报给乡下的爹娘。”我就知道自己说不了谎,只好低下头,不去看伯母的眼睛。 “寄信可以找下人帮忙,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拍电报,拍电报也不用这么久吧?虽说租界的治安还算好,可平舒你也不该在外面逗留这么久,万一出了意外,我们怎么和你乡下的父母交代?”宋伯韬放下报纸,言语间有几分责备,更多的却还是关切。 我知道伯父伯母的两个孩子早夭,他们一直在怀念那两个孩子,现在这么紧张我,其实是把我当亲生女儿了,大概谁也不想重蹈覆辙。只是可惜,原书的宋平舒依然死在了上海,没有活过18岁。 “好了好了,伯韬,孩子回来就好了,你别说她了。平舒啊,刚刚外面大雨,你没淋到吧?上去收拾收拾,一会吃晚饭了。”张毓敏注意到了我衣服上的水渍。 “敏,你也别太惯着她了,该管的还是要管。女孩子多读书我不反对,在外面沾染了什么就不好了,总归是要嫁人的,这名声要是坏了,我们怎么和弟弟弟妹交待?”宋伯韬注意到我躲躲闪闪的眼神,好像知道了什么。 张毓敏突然走过来挡在我身前,皱着眉对宋伯韬道:“伯韬,你明知道平舒她...” “平舒,唉...平舒,你先上楼吧。”宋伯韬叹了一口气,放任我上楼去了。 “嗯,伯父伯母。”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兀自狼狈地上了楼。 换了衣服好好收拾了一番,我浑身舒爽,也不知道魏岩有没有好好洗个澡。 余光瞥见了桌上的剪报,我的心沉了沉,顾鸣章啊顾鸣章,难道你的男主光环,注定要用宋平舒的牺牲来成全吗? 我反复用手指摩挲剪报上“顾鸣章”三个字,心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晚饭时,我做贼心虚,低头扒拉着饭,好像我不看伯父伯母,他们就不会看我一样。 张毓敏起了头,问:“平舒,你今天到底跑哪去了,怎么回来还奇奇怪怪的?” “对啊,我问了管家,他说你和魏岩一起去的,他我是信得过的,难道你们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宋伯韬为我夹菜,嘴上却没饶过我。 “我没去哪,就躲了会雨。”我嘴硬不肯说,塞了一大口菜饭进嘴里。 张毓敏听到魏岩是跟我一起去的,放下碗笑道:“你不说,那我待会去问魏岩,他总不会骗我。” “咳咳咳...额咳咳...”听到魏岩,我一个激动竟呛住了,猛地咳嗽起来。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饭吃得那么急,还呛住了,快缓缓...”张毓敏放下碗筷,赶忙过来拍我的背,又叫下人倒水给我。 “咳咳,我...我...我没事。”强忍着不适,我喝了半杯水。 “去,把魏岩叫过来。”宋伯韬吩咐管家。 “伯父,他不知道的,其实...”把玻璃杯里剩下的水喝完,我决定坦白真相,其实站在宋平舒的角度上,打听顾鸣章的消息,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平舒你缓一缓,别急着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毓敏看我难受,心疼地说,“伯韬,你也别逼她了,左不过孩子贪玩,能有什么事?” “毓敏,我不是那个意思...”宋伯韬软了语气,不再咄咄逼人。 整个厅堂一阵静默,谁也没有再说话。 “伯父伯母,我还是和你们说实话吧。”最终我打破了僵局。 “嗯,平舒。”张毓敏吩咐王姐撤下餐具,朝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是在给我壮胆。 “其实是为了顾鸣章。我今天去邮局寄信,听说他被抓了,就想四处走走打听消息,可我又怕魏岩会把我的事告诉你们,所以甩开他自己走了,结果还是迷路...被带回来了。”我隐去了季风书局的事,其他的都如实相告。 “平舒,你这样也太危险!迷路,差点回不来了,你知道吗!”张毓敏听到我迷路,不由惊呼。 宋伯韬也黑了脸,表情有些不大好看,他伸手安抚了张毓敏,严肃地看着我说:“平舒,我先问一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看顾鸣章的?”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看他受苦,看他死...伯父,鸣章他不能死的。”难以置信的是,这些话居然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到底是宋平舒不想他死,还是我不想他死? “顾鸣章的事,我前几天已经听说了,他被关在城北的监狱,听说嘴巴硬着不肯封笔,上面还不准备放人。”宋伯韬叹了一口气,说出了我最想知道的信息。 “还管他做什么?平舒,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顾鸣章这样的人,害人害己,迟早把家败光的呀。”张毓敏恨铁不成钢,差点骂人了。 “我不管鸣章以前是怎么对我的,反正现在,他不能出事。伯父,我求求你,救救他好不好,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腿一软,跪在了宋伯韬的面前,拉着他的手不放。 宋伯韬气得说不出话来,瞪着我想要甩开手。 张毓敏打发厅内所有的下人离开,她面上不喜,大约也不会再帮我。 我紧咬着下唇,想让眼泪多流一会,以证自己想救顾鸣章的决心,不过,我更担心的是,清场之后,伯父伯母会来个混合双打。 “伯父,求求你,求求你...”没有得到答复,我就坚决不起来。 张毓敏见我这样,又气又恨道:“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成了这样?早知这样,就不该接你到上海来,都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 “敏,别说这些话,不是你的错。”宋伯韬松开我的手,站起来背过头去。 “怎么不是?若是平舒还在无锡乡下,她还会再碰到顾鸣章吗?”张毓敏越说越激动,眼睛都红了。 宋伯韬背对着我叹了一口气,良久才说道:“平舒,其实昨天,顾家也发电报求我救人。宋顾两家虽然做不成儿女亲家,可到底也是世交,我本意想帮他们一把,不过上面的态度很明确,顾鸣章不封笔,这事就不算完,我就是有这心也没这力啊...” “是不是,只要鸣章答应封笔,伯父就会救他?”我不死心地问。 “是,不过平舒,我救他是有条件。”宋伯韬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没有想更多,胡乱答应道:“只要你能救他,我都答应你。” “到此为止,我要你到此为止,平舒。此后,你与顾鸣章桥归桥,路归路,再无半点关系。”宋伯韬说出了他的要求。 张毓敏也附和他说:“对对对,平舒你不能再和顾鸣章来往了,不然我们就送你回无锡乡下去。” “别添乱,现在租界外都乱得很,平舒哪也不去,就待在这。”宋伯韬皱着眉拍了拍张毓敏的肩膀,示意她少说两句。 我抹了两把眼泪,站起来郑重地说“好,我答应这个条件。伯父,求您让我去监狱见他一面,我会让他答应封笔的。” 宋伯韬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大抵是没想到我会答应的这么干脆,随即拍了板:“可以,你不要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我宋平舒对着灯火发誓,若以后反悔,就叫我不得好死...”我发下毒誓,想着反正应劫的是宋平舒。 张毓敏听不得我说这话,跑过来捂着我的嘴,不让继续说下去。 “别说傻话,顾鸣章他不值得...平舒,别说了。”张毓敏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这下倒是我有些弄不明白了,宋平舒不过是宋伯韬和张毓敏的一个侄女,她的事他们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是他们真的关心过度,还是我太敏感了? 我被张毓敏紧紧抱住,不得已伸手回应她,心里突然有几分感同身受。其实跳出剧情,我也对宋平舒不顾一切救顾鸣章之事很不赞同。 是,人已经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了,为什么不好好行使自己选择结局的权利呢?可若只顾自己,对自己的父母亲朋,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宋伯韬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大步离开了厅堂,我也缓了一口气。 只是,在他推门的一刹那,我看见了门外的魏岩,他的眼里似乎有某种复杂的情愫,那种情愫,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 思绪迷蒙间,我摇了摇头,也许是我看错了。 十一 我知道伯父财大气粗,常与政界人士来往,可没想到,不出三天,他就打通关节,送我去监狱见顾鸣章。 “伯父,之前是我任性了...”站在监狱门口,我仰头看向宋伯韬,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宋伯韬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你这孩子,现在是要反悔了吗?” 我连连摇头,“不是的,伯父,来都来了,我要去见他。” “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吧,一小时内出来,不要逗留,知道吗?”宋伯韬知道我心意已决,但还是按着我的肩交待道:“不管他最后作何决定,你都尽力了,平舒。” “鸣章一定会改主意的。”我相信宋平舒有拯救顾鸣章的能力。 “让魏岩陪你一起去吧,别被吓到了。”宋伯韬还是有些不放心。 “好。”我没有再拒绝他,朝魏岩点了点头。 顾鸣章我是不怕的,但监狱是个什么牛鬼蛇神都有的地方,还是多带一个人比较保险。再说了,剧情走到这里,顾鸣章和魏岩是迟早要见面的,由我来做中间人,其实也很合情合理。原书里魏岩是怨恨宋平舒为救顾鸣章而死,所以视他为敌人,只要我没事,魏岩和顾鸣章之间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 “走吧,魏岩。”深吸一口气,我迈出一小步,走进了监狱的大门。 魏岩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地走在我身侧,倒像是在为我开路。 自从那天晚上在门外看到我为人求情,魏岩就变得很古怪,可我毕竟没有时时刻刻看着他,哪里古怪也说不上来。 “魏岩,顾鸣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必须想办法救他,还有上次我在街上迷路,其实也是因为想打听他的消息...”我放慢了脚步,向魏岩坦白了一切。 越往里走,灯火越暗,我看不清魏岩的神情,只听他淡淡道:“平舒,我知道顾鸣章的,他们都说你们定过亲...就连你到上海来,也是为了他吧。” “是,又不全是,怎么说呢?我们的婚约其实已经作废了,我也不是为了他来上海的...”话没说完,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警服的狱卒。 “您就是宋小姐吧!”这狱卒突然大声讲话,还真是吓了我一跳。 “你是?”我虽然很讨厌这人打断我和魏岩的对话,但还是压下不满朝他微笑,毕竟眼下还得指着他引路。 狱卒很是自来熟,点头哈腰地和我说起他自己:“宋小姐你好,我啊,是这城北监狱管事的,江一复。” “那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我言简意赅,不想同这人多做纠缠。 江一复点了点头,“知道,知道,我这就带小姐去。” “为什么不把所有的灯打开?”魏岩终于说话了,却是在问江一复。 “瞧您这话说的,这里毕竟是监狱,电线通过来都不容易,谁还白天开那么多灯呀!”江一复话虽如此,还是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所有灯。 眼睛才刚习惯黑暗,突然又被这些灯闪了一下,真是刺眼。 我向魏岩身边靠了靠,不安地遮住眼睛,我很清楚,城北监狱的全貌此时才真正显露在我面前。 “别怕,我在。”魏岩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嗯。”我皱了皱眉,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与之前设想的场景完全不一样,本以为这里面关的都是凶神恶煞的囚犯,然而事实却恰恰截然相反,牢房里的囚犯甚至有很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 “宋小姐,走这边,顾鸣章被关在里面的牢房。”江一复哂笑一声,白了这些囚犯一眼,继续向前走。 一路走过去,我看到了灰头土脸的学生,也看到了黯然失魂的工人,还看到了伤痕累累的农民,原来,这就是租界外的世界。 我的心抽了一下,拉住魏岩的手,不敢去想更多。 “平舒,别看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魏岩握紧我的手,突然说了这样的话。 我侧目看他,只觉魏岩眼里少了几分真实,多了几分冷漠,难道他就一点不同情这里的人吗?明明他才是最懂他们的人。 “他们怎么就可恨了?难道他们不是为了国家吗?”我反驳他。 江一复听了我们的对话,笑着摇头道:“嘿哟,这些人被关在这,哪有小姐说得那么高尚?真要出去早出去了。什么为了国家,他们呐,都不被社会所容,还提什么国家,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痴人,这国家大事哪轮得到他们说了算啊。” “你…”我被江一复气得说不出话来。 “哎,快到了,宋小姐,我跟您说,您要见的这顾鸣章啊,他也是个怪人,我就没见过这么一心求死的人,明明一句话就能出去的事,非硬着不肯退一步。”江一复终于说起顾鸣章。 “我一定会说服他的。”我压下心中火气,白了江一复一眼。 “是是,都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江一复又一番恭维。 我刚想骂他,魏岩却先开了口:“好好带路,瞎说什么?” 江一复总算闭了嘴,带我们到了最后一间牢房。此处只关了一人,便是顾鸣章。 顾鸣章靠墙而坐,垂着头不发一言,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脏兮兮的,胡子都长了出来。 “喂,顾鸣章,你瞧瞧谁来看你了?”江一复熟练地敲了敲牢门。 “谁来都一样。”顾鸣章有些不耐烦,不过说话中气还是很足。 “哼,不知好歹!”江一复踢了脚牢门。 “咳咳,可不可以让我单独和他说说话?”有些话,我只能当着顾鸣章的面说。 “行行行,我去那边转一圈,你们慢聊。”江一复连连点头,余光又瞥了一眼魏岩,“只是,不知这位...” “平舒,不要逞强。”魏岩叹了一口气,还是松开了我的手。 “你放心,不会出事的,稍微等我一下。”说完,我又掏出几块大洋递给江一复。 “宋小姐,真是个爽快人,行,到时间我来叫您。”江一复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其他人了,才终于把钱收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终于没有其他人了,接下来就看我能不能说服顾鸣章了。 “鸣章,我来看你了。”我走近一步,握住了木质的牢门。 顾鸣章摇摇头,依然靠墙坐着,“平舒,你又何必到这种地方来看我?” “我想救你。”我开门见山,没有多做寒暄。 “你知道为什么我在报纸上都用的真名吗?”顾鸣章曲起腿,侧过身子继续说:“因为我早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你若是想好好活着,就不要来救我。” 什么意思?顾鸣章的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合着他用真名就是为了求死?可是他死了,这个故事不就结束了吗?不对啊,顾鸣章明明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他怎么会放弃一切自寻死路? “你...什么意思?”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顾鸣章终于站了起来,狱中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没什么意思,就是累了,想结束这一切。反正就算没我顾鸣章,也会有李鸣章、赵鸣章,他们要做的事,与我也没什么不同。”顾鸣章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裂了一条缝,可他却是笑着说出这些话的。 “你说什么傻话呢?是不是他们对你严刑拷打了?你不能在这里停下的,鸣章,外面还有好多人在为救你而努力,你怎么能自己先放弃呢?”这本书的世界是围绕顾鸣章转的,他怎么可以这样不作为? 顾鸣章又摇了摇头,然后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平舒,我只是希望这一次,你可以为自己而活,你的世界没有我会快乐得多,知道吗?” 见我疑惑,顾鸣章似乎不想解释更多,他扶着眼镜喃喃自语:“我真傻,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无论重来多少次,你总是会在这跌倒。我真恨透了这种感觉,是不是没有了我,你们所有人才能幸福?” 顾鸣章为什么会知道宋平舒的结局呢?难道他和我一样,可以预知未来? “我宋平舒,自然要为自己而活,不过前提是你也好好的。鸣章,听我的,答应封笔吧,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我开始试探他。 顾鸣章的表情果然变了,他脱下眼镜,往后退了一步,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难道...”他顿了顿又说:“谁教你说这些的?” 很明显,他也在试探我。 “没有谁。”我决定和他打太极,扯些有的没的,“鸣章,我知道,你可能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愚昧无知的女子,满脑子只有相夫教子安分守己...” “我没有这么想,你不要妄自菲薄。”顾鸣章缓和了情绪,认真听我讲话,小声打断我。 “我已经变了,顾鸣章。为了上新式学堂,我从零开始学习洋文;为了和以前的我划清界限,我绞了‘受之父母’的长发;为了懂你心里的想法,我每天都做《沪上日报》的剪报,无论多难,我都没有放弃,可你现在却说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你其他人做也一样...我不信,我不信什么李鸣章、赵鸣章可以,我从头到尾只相信你,顾鸣章,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我说这些不光是为了让顾鸣章回心转意,还是为了宋平舒,因为一直以来顾鸣章都是她的精神支柱。 “其他人也是一样的,你以为没有你,我们就会幸福吗?不会的,有因才有果,你若现在否定这个‘因’,那么‘果’也不可能存在,我言尽于此,希望你能明白。”我在引导他明白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也不知他能不能听懂。 顾鸣章有些痴了,他嘴里一直念叨着:“有因才有果吗?” “宋小姐,时间可差不多了。”江一复转了一圈回来,再一次打断了我。 “明明才说了没几句话,怎么时间就到了?”我有些不甘心,想着再掏点钱给江一复,可一旁的魏岩却按住了我的手。 “不对,你不是平舒,你不是...”顾鸣章摇摇头,又靠着墙边坐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平舒,我们出去吧,在这待得够久了。”魏岩没有关注顾鸣章,拉着我的手想带我出去。 我甩开魏岩的手,敲着牢房的门对顾鸣章喊道:“顾鸣章,不管我是不是以前那个平舒,你都要活着,好好看着宋平舒长命百岁,这是你欠她的!” 顾鸣章显然动摇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双手握拳,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他不会听劝的。”魏岩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他扳过我的身子,要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躲闪了魏岩的视线,只看到地上两人的影子交迭起来,被灯光拉得很长很长。 和魏岩对峙了有半刻功夫,江一复突然把大灯关了,赶人道:“我不管你们有什么说得清,说不清的,总之时间到了,就给我出去。钱我收了,人你们也见了,这里是监狱,不是你们吵架闹变扭的地方,快走快走,不然我可要赶人了!” “我知道了,魏岩,我们走吧。”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子,不再与魏岩纠缠。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所有的事都被我搅得一团糟了。 顾鸣章到底和我是不是一类人,为何他会知道未来的走向?又为何他从一开始就一心求死?到底我的那些话有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魏岩又变得奇怪了,是不是因为刚刚听到了我和顾鸣章的对话?原书里他是因为宋平舒而变坏的,难道这一次还是逃不过吗?到底我要怎么做,才可以救赎他的灵魂? 十二 从城北监狱回来后,我一直都闷闷不乐,就连去学堂上课都心不在焉。 “宋平舒,你最近怎么了,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下课了也不走吗?” 我摊开一本书,默不作声。 “哎呀,你说说你,这本书都看了多少遍了!有那么好看吗?” “文卉,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按着书角,侧目去看孔文卉,虽然原书中着墨不多,但这个女孩子算是平舒的好友。 文卉摆弄着自己刚烫的头发,朝着我笑道:“瞧瞧,怎么样?” 我忍俊不禁,“文卉,你真时髦!” “还是平舒你识货,她们都说难看,我可是在理发店花了好久才做好的!”孔文卉又沾沾自喜起来,不自觉还转了一圈。 “啊对了,平舒,你想好毕业之后的事了吗?”孔文卉停了下来,说回正事。 毕业?宋平舒从没中学毕业过,我能活到毕业那时候吗? “毕业,毕业的事还早吧,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了?”我选择避重就轻。 孔文卉大约是觉得我烂泥扶不上墙,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这租界外这么乱,你就没好好想过自己的未来吗?等等,你不会和李文月似的,准备回家嫁人吧?” “没有没有,我家里的亲事都退了。”我连连否认。 孔文卉一激动又拍了我一把,“这就对了,我们应该看得更远...” “什么更远?”我不明白孔文卉的意思。 “我听说班长要去北平念大学,这远吧?”孔文卉手一指,眼睛好像飞到了遥远的北方。 北平?那离上海还真是够远的,不过也确实是学术中心,毕竟这个时代的北大清华,人才济济,大师遍地走,如果不是顾忌剧情,我也想去北平看看传说中的“群星闪耀”,和大佬们说说话也好。 “班长的志向还真是远大。”我一脸憧憬。 “可算了吧,外面打着仗呢!上海离北京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大学要念就念近一点的。”孔文卉大概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你准备去哪里念大学?” “上海这有几个教会学校还不错的,不过我想去南京念金陵女大。”孔文卉似乎很向往南京,嘴角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希望你能考得上。”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我还是很佩服孔文卉的勇气。 孔文卉一听到考试,立马变了表情,苦笑道:“算了,我洋文成绩不好。平舒,你成绩那么好,不考虑一下吗?” “到时候再说吧,我可能离不开上海。”我又摇头,前路一片迷茫,一切尚未有定数。 如果宋平舒真的没有死去,那接下来的人生就是我自己的了,或许真的可以出去念大学。 想到这,我又苦恼起来,因为目前顾鸣章生死未卜,魏岩又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还谈什么以后。 “不说了,文卉,我该回去了。”我收拾好书本,决定振作起来去收拾烂摊子。 孔文卉一脸不舍,松开了放在我桌上的手,“好吧,本来还想约你去看电影的,看来今天又不成了。” “下回再约吧,等我忙完这阵子。”是啊,只要熬过这阵子,一切都会豁然开朗。 “一言为定。” ********** 回到宋公馆,我又留意了一下信箱,依然没有《沪上日报》和《民友》。 “王管家,今天没有新的报纸杂志送来吗?”我不死心地问。 王管家思索了片刻,回答道:“除了老爷的《上海要闻》,好像还有份杂志,是个眼生的年轻人送来的。” 眼生的年轻人,难道是许绍钧? 我即刻追问:“那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留下什么字条?” “他没留什么话,至于字条,小姐,您还是去问太太吧。我让魏岩把杂志给太太送过去了,要是有字条夹着,估计也在里面。”王管家一贯爱做甩手掌柜,把自己择得很干净。 “魏岩回来了吗?他不是和伯父一起去南京了?”我知道最近魏岩很忙,伯父赏识他的才干,还常常带他一起出差。 “中午回的,说是提前了一班车。”王管家一边走一边说,末了眼睛又瞟向花房的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我看到了一个正在打理花草的身影,是魏岩。 “我知道了。”王管家的意思不言自明,我已了然。 我本无意去见魏岩,脚却不由自主地走近了花房。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我的确很久没和他好好说说话了,也不知他是否还在介怀我和顾鸣章的事,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在害怕旧事重提会越描越黑。 伸手触及花房的玻璃外墙,我用手指描摹着魏岩的背影,最终还是垂下手来没有打开那扇门。 回了内宅,只见张毓敏正在沙发上翻看杂志,一脸的兴致勃勃。 “伯母,我回来了。”我走到她跟前。 张毓敏仍旧埋头看着杂志,听到我回来了,敷衍地应了一声:“哦,平舒回来了。” “伯母在看什么?”我明知故问。 “一份画报,好像叫什么…什么友?挺有意思的,我还是第一次知道电影明星这样配衣服呢!赶明儿咱也找裁缝做身这样的旗袍。”张毓敏指着其中的彩页评头论足。 “原来是《民友》,好像我前些日子订的。”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把将画报杂志翻到封面。 张毓敏被扫了兴致,又听到是我买的画报,自然不好再继续翻看,“原来是你买的,算了你先拿去吧。” 我收起画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伯母,我马上看完给您好不好?” “不用了,一份画报而已,我想看可以再买。”张毓敏这下是彻底没了兴致,端起茶几上的咖啡道:“对了,平舒,魏岩给你买了栗子蛋糕,要不要我让王姐给你拿出来?” 我仔细翻了好久的画报,一张字条也没有,许绍钧这人不会以为我只是单纯地想看画报吧?到底顾鸣章有没有出狱,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啊?您说让王姐拿什么出来?”我没有在听张毓敏的话,愣了神只听到半句。 “栗子蛋糕啊,魏岩下午排了好久的队给你买的呢!”张毓敏又说了一遍,还特别强调了魏岩排了好久的队。 一听到栗子蛋糕,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原来我隔三岔五能吃到的栗子蛋糕,都是魏岩买的吗? “是嘛,以前的也是他买的?”我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张毓敏笑着摇了摇头,“除了他还有谁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啊。” “既然讲到这个魏岩,我要多说几句了,以前总以为他是个喜欢溜须拍马的家伙,可时日久了,他却好像融入了我们宋家,别说下面人挑不出差错,就连我都快习惯他的存在了。你伯父也挺喜欢他的,还带他出去见世面,魏岩不在家这几日吧,我倒觉得事事不顺心了,真是前些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张毓敏说得眉飞色舞,言语间都是对魏岩的肯定。 “哦哦,那就好。”我放下画报,总觉得张毓敏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要知道她可从来瞧不上底下人的,如今居然正眼看魏岩了。 且不说宋家的人,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魏岩的存在的?明明没有时时刻刻在一起,却到处都能看到他的影子,我喜欢的花,总有人细心呵护;我想吃的蛋糕,总有人在我想吃之前送到,我想做的事,总有人为我费心安排......这一切的一切,无一不是细致入微、体贴周到,便是父母怕也做不到这种程度,魏岩为什么要这么做? “平舒,你怎么了?从回来就无精打采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毓敏见我走神,不免问上两句。 我拍了拍头,迫使自己不往坏处去想。 “没什么。对了,伯父回来了吗?”不想让张毓敏看出什么,我强行转移话题。 一听到我提起宋伯韬,张毓敏就放下了杯子,面上还有些生气,“你伯父啊,中午才到家没多久,又说要出去谈事情,到现在都没回来,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哼。” “吃晚饭还等伯父吗?”我压低声音,不敢再惹伯母生气。 “谁要等他!”张毓敏气得支起手。 “怎么,都不等我吃饭了?”说曹操曹操就到,宋伯韬突然站在门口。 张毓敏是又好气又好笑,索性甩了脸皮走了。 “伯父,辛苦了。”我只当无事发生。 宋伯韬点了点头,摘了帽子脱了外套过来,硬是坐在了刚刚张毓敏坐过的地方。 “平舒,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宋伯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啊?”我一脸不知所措。 宋伯韬终于不再卖关子,他说起正事:“顾鸣章松口了,下午我托关系把他捞出来了。平舒,这下你可满意了吧,不过丑话也说在前头,我不许你再去见他,再和他有什么联系。” 我点头应下,如释负重,看来顾鸣章还是动摇了。 “魏岩,你在啊,过来一起吃饭吧。这次去南京多亏你机敏,不然我可要被宰了,一路舟车劳顿,我还没谢过你呢...”宋伯韬打眼瞧见了魏岩,一个劲喊人过来。 “宋先生,这不妥吧,我...”魏岩面露难色,眼睛又朝我看过来。 宋伯韬爽朗地笑了,他松了松领带,又说:“不妥?我看你成天在公馆里忙上忙下才是不妥,又不是下人,干那些他们都不愿做的事作甚?以后跟我去生意场上闯一闯吧,你小子是那块材料,我看得出来。” 快答应他,魏岩,我在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呵,你把魏岩要走了,我的花儿草儿谁来打理啊?”张毓敏刚是躲着宋伯韬,一听他要带走魏岩,立马风风火火地赶来。 “毓敏,我是说认真的。魏岩做园丁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他应该有更广阔的的天地,趁年轻不出去闯一闯,老了是要后悔的。”宋伯韬一贯不愿和张毓敏较真,这次却很坚持。 “好话都教你说了,我倒成了恶人。”张毓敏踩着高跟鞋走过来。 宋伯韬无法,居然把问题抛给我了,“平舒,你来说说,魏岩到底该不该跟伯父出去学做生意?” 我尴尬地笑了笑,谁也不敢得罪道:“魏岩是个好的,我也喜欢他做事滴水不漏的性子,出去见见世面自然不错,可眼下时局纷乱,谁也拿不准明天是个什么样的...依我看,这选择权还是交给魏岩自己吧。” 魏岩大概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看着我愣了半晌。 “魏岩,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张毓敏甩过去一个眼刀。 “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多谢先生、太太...还有平舒小姐的赏识。”魏岩答得不卑不亢,似乎说了答案,又似乎什么也没选。 我真是越发看不透魏岩了,若说他是真傻,怎么会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若说他是以退为进,怎么就能保证猜准伯父的心思? “就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过来。”张毓敏满意地点了点头,摆手喊他过来。 宋伯韬已经了然魏岩的态度,他见张毓敏一脸欣慰,只好翘着二郎腿吩咐下去:“赵妈,添副碗筷。” 话说到这份田地,魏岩怕是再难拒绝。 十三 晚间餐桌上,伯父和伯母还在暗中较劲,魏岩倒是应对自如。 了了顾鸣章的事后,我本就疲累不已,此刻见搭不上话,更加食之无味。 所以,尽管魏岩频频向我投来目光,我都视而不见,躲避着眼神交流。 “我吃好了。”估摸着差不多了,我终于落荒而逃,离开了那尴尬的餐桌。 “平舒,今日没有胃口吗?怎么只吃了这些?”张毓敏注意到我的碗里还有剩饭。 宋伯韬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扫了一眼魏岩,然后放下筷子说:“平舒,你是不是有些不习惯?魏岩,不是外人。” “没有没有,我不是对魏岩有意见,他很好,我知道。”我连忙否认,又扯出一个理由:“今天了了很多事,我也累了,没什么胃口。” “伯韬,我看平舒确实累了...”张毓敏也看出了我的尴尬。 “去吧,待会饿了,让厨房煮宵夜吧。”宋伯韬看着我的碗,点了点头。 后面魏岩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只顾逃跑,没有去细听了。 独自走在庭院,我抬头仰望天空,只见夜色深沉,月亮忽明忽暗,星星倒是反客为主,点亮了夜的幕布。 我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些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顾鸣章出狱了,宋平舒保住了性命,就连魏岩也得到了宋家的认同,可不知为何,我的心里总不是滋味,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大概真是乐极生悲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平复了心绪,又喃喃自语起来。 已经是深秋,夜里凉意重,我就是静静地坐着,不免也打起了寒颤。 “平舒,夜里凉,回去吧。”魏岩突然拿了一件外套搭在我的肩上。 “你还没走啊...”披着外套,我抱着肩搓了搓,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魏岩走到我跟前,身体正好挡住了那轮残月,“我担心你,所以没走,还有...” “还有什么?”我追问。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今天的事...平舒,我向你保证,魏岩从没生出僭越的心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可以离你更近一点。”说完这些,魏岩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不是在介意这个,你上进被人肯定是好事,我怎么会生气呢?你说离我近一点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一直都在这里。”我摇摇头。 魏岩抿了抿唇,无比认真地说道:“平舒,我一直都知道,你和我这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无论你表现得如何不介意,外面的人都会以为是我不安好心。” “其实...”我本想否认,却一点没了以前的自信。 “你知道吗,当你说愿意和我做朋友的时候,我很开心,比赚到大钱还开心。”魏岩粲然一笑,很快又话锋一转,“可是当我看到你为顾鸣章而奔走的时候,我又认清了自己的位置,说到底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圈子,像我这样的人,就算一步登天,也很难融进来。” 听到他说起顾鸣章,我不禁想起城北监狱的事,莫非魏岩还在耿耿于怀? “在城北监狱,是我意气用事了,魏岩,顾鸣章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提起他,更不会再见他,我向伯父发过誓的。”为了让魏岩安心,我连老底都说出来了。 魏岩没有任何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 “平舒,你不必解释的,顾鸣章其人,我早已打听过了,他是个人物。”魏岩又自顾自地说话,“不过在狱中见到,我才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瞎说什么?他就是个负约薄情的,你哪里比不上他?”顾鸣章于宋平舒而言,只有薄情寡义四个字,我竟不知魏岩如此看轻自己。 魏岩大约没想到我会骂顾鸣章,怔了怔又放松下来,继续说到:“不管他是什么样的,现在我都不在乎了,平舒,我知道自己永远成不了那样的人,但是啊,我还想再努力一点,再拼命一点,因为那里是你在的地方…” 听魏岩说着那些朴素而动人的情话,我的眼睛像是突然着了魔似的,一刻也离不开他,刚刚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暖流缓缓浸入心田。 “平舒,我想告诉你,自从遇到你,我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是你将光带到了我的眼前…”魏岩顿了顿,又说:“我不敢奢求你的回应,只盼望这光不要那么快离开我的世界,你可不可以稍微等我一下呢?” 语毕,魏岩把手覆上来,循着间隙插进我的指缝,将他的暖意一点一点传到我冰凉的掌心,又慢慢收紧。 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柔情,直勾勾地看着我,分明在期待着我的回答。 我面上一热,躲闪了他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我好像有些饿了。” 肚子“咕咕”作响,我更加尴尬地无地自容。 “回去吧,让厨房做宵夜。”魏岩虽然嘴上说着不奢求我的回应,可说这话时却明显泄了气。 “魏岩,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的。”我正视魏岩的双眼,然后摇了摇他的手臂道:“回去吧,我想吃芝麻汤圆。” 饶是我这话里存了些敷衍的意思,魏岩仍是一扫丧气,抿嘴浅笑道:“平舒,你能这么说,我很开心。” 少年人的笑容,纯净的宛若一汪春水,让我心动不已,又羞赧地别过头去。 “好了,外间夜凉,回屋里去吧,知道你会饿,赵妈早做好了汤圆,回去就能吃了。”魏岩松开与我十指相扣的手,又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的掌心。 他居然连我夜宵想吃汤圆都猜到了,难道是我心里的蛔虫不成?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总觉得魏岩已经完全熟悉我的生活习惯,摸准了我的小心思。 “嗯,不过你怎么会知道,我饿了想吃汤圆?”我和魏岩并肩走着,感觉他比刚来那会高了不少,身子也不再单薄如纸。 魏岩未有迟疑,下意识回答道:“平舒晚饭只吃了那些,自然会饿,至于这汤圆嘛,你一贯嗜甜,我便请赵妈备下了。” 几乎全部猜中,我有一丝恍神,只任由他拉着回去。 肚子正饿,才刚到餐桌边,就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我不免咽了咽口水。 “刚下的汤圆吗?还冒着热乎气呢!”我不由食指大动。 魏岩又笑着看我,“好了,快吃吧,不是饿了?” 碗中的汤圆大小均匀,上面还飘着灿黄的桂花,看起来十分软糯可口。我拿调羹尝了一个,细腻的外皮混着甜甜的芝麻馅在口中慢慢化开,好似不用咀嚼就能吞咽下去,而那桂花的清香却滞留在唇齿间,久久不散。 “我竟不知,赵妈的手艺这么好了!”印象里,赵妈做的汤圆虽然也好吃,可毕竟没有这碗那么细腻入微。 魏岩看着碗点了点头,“平舒喜欢就好。” 许是的确饿了,我一连吃了好几个,胃里心里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就是快吃完的时候,突然生出些罪恶感,我这么一碗下肚,赶明儿又要胖了,那些个旗袍虽不是立体剪裁的,可若腰上的肉一多,穿起来也是不好看的。 “不吃了不吃了,我饱了。”我心想,晚上七分饱足矣。 那碗里还剩了三个汤圆,魏岩见了倒有些奇怪,“平舒,你的胃口变小了?怎么不吃了?” 不会吧,魏岩连我能吃几个都知道?我心里没有生出欣慰,反而觉得毛毛的,总觉得自己像是被监了一样。 “晚上吃太饱不好,我这样就可以了。”我放下调羹,打定主意不吃了。 魏岩没再多说什么,看着那碗若有所思,不知心里又在盘算些什么。 “明天还有课,我先上楼休息了,魏岩,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但实在也待不下去了。 “嗯,平舒,下面我来收拾就好,你早点休息,可不要再把气憋在心里了。”魏岩倒也不强留人,只是眼睛一直没从我身上离开。 待回了房,我将自己闷在被子里,回想着这段时间魏岩的所作所为,发现自己对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的性情虽不似原书那般暴虐,却也有些古怪之处,难道这才是书后真正的他? 不过转念一想,魏岩好又如何,坏又如何,他一直都是那个他,我已经看过书中他残忍无情的模样,便是再崩坏,也不至于沦落到此,我既然能接受原书不完美的他,为什么不能包容他的所有? 说一千也好,道一万也罢,终归我心里,是有他的。 十四 有句话讲“日子过了就好了”,我本不以为然,可这日子倒真好起来了。 报纸上都说,外面的军阀混战结束了,国民政府建立起来了,万象更新只待今日。依我看,租界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有些地方换了面青天白日旗罢了。 这些话原该出自顾鸣章之口,可自《沪上日报》复刊后,我就再也没见到顾鸣章署名的文章了,他终于学会了“隐于市”,还一隐就是个“人间蒸发”,若非这个世界还在运转,我真担心他遭遇了不测。 算了,管他做什么,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 “宋平舒,你发什么呆呢?”孔文卉一身淡绿色的旗袍,外罩橘色开衫,款款向我走来。 我抬眼定睛一看,文卉背后的大光明影院,正挂着一副夸张的电影海报,也不知是不是我们要看的那一部。 “文卉,我没迟到吧?”我有些心虚,毕竟这次是孔文卉请我看电影。 “还没到放映时间。平舒,我们不是约好在影院里面碰面的吗?你怎么傻呆呆地在门口等着?”文卉将电影票递给我,“喏,拿着,快随我进去吧,这回看的可是美国的片子。” “嗯。”我知道文卉喜欢赶时髦,可这名叫《视死如归》的电影,一点也不像她喜欢的爱情片。 我们才进影院,就看到不少人中途离场,他们或拂袖而去,或怒不可遏,还有的想找影院讨说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舒啊,先说好,这回我请你,下回有好电影,你可得请回来。”文卉没顾得上旁人,只看着我说道:“等毕业了,我们可就各奔东西了,唉...” 见文卉有些伤感,我想起了她要离开上海的事,遂问:“文卉,你真要去念金陵女大了?” “嗯,八九不离十了。”文卉叹了一口气,“平舒还是留在上海吗?” 我心里没有答案,朝她笑道:“应该是,好了快别说这些扫兴的了,今天我们是来看电影的。” “对,走看电影去。”文卉拉着我进了放映厅。 电影讲的是一个美国人在唐人街调查贩毒案,随着调查的深入,片中出现了很多中国人形象,可他们却无一不是鄙陋猥琐的。 我和文卉越看越不是滋味,这片子完全就是在侮辱国人,居然还被如此大张旗鼓地引进,真是世风日下。 “平舒,走,我们不看了,谁爱看谁看去吧,这摆明花钱找罪受!”文卉站了起来,几乎就要对着放映室破口大骂。 “不看了不看了!”我心中有气,不免又联想起到现代的事,欧美国家对中国的偏见,还真是一脉相承呢。 文卉一边走,一边还跺着脚,“什么玩意?我还不稀得看呢!以后洋人的片子,请我看我都不看了!” “文卉,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为那种东西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我压下怒气,劝解着怒火中烧的文卉,猜想道:“这片子如此稀烂,该是会被禁的。” “平舒,你说的对,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不能被这些毁了心情,去百货商店逛逛好了。”文卉将那电影票撕碎了丢垃圾桶,总算好受了些。 一到百货商店,文卉的眼睛就像放了光一样,盯紧了时新的衣服首饰,还拉着我一起试衣比较。 “平舒,你这身段,穿这青绿色的旗袍真是好气质,换我穿就成乡下丫头了。”孔文卉非拉着我穿旗袍。 “哦,是嘛...”我有些不耐烦,但还是任由她摆弄。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我眼前闪过,似乎是魏岩。 “平舒,平舒,你怎么不说话?”孔文卉摇了摇我。 我回过神来,只笑着摇头:“哦,没什么,好像刚刚看到一个熟人。” “吓死我了,还当你被我使唤生气了呢!”孔文卉摆摆手,又到柜台挑选鞋子去了。 “小姐,您是我见过穿这身旗袍最合适的了,确定不要吗?”店员突然过来打乱了我的思绪。 眼瞅着那人消失在了视线,我打消了疑虑,朝着店员挥挥手,“不要。” “平舒,你怎么不买这件呢?明明很好看啊...”孔文卉又叫包一双鞋子,见我什么也不打算买,又过来劝我。 “衣服够穿就行了,不用买那么多。”店员的恭维多半是违心的,哪里能作数?再说宋平舒有一柜子的衣服,张毓敏还时常添置,我又何必浪费这钱。 孔文卉却笑了,“这可是你说的,等毕业拍照那会要是被我比下去,可别哭鼻子。” “不会,文卉你是最时髦的,我哪里比得上。”瞧着孔文卉新换的发型,我发出由衷的感叹。 “到时候,我们一起拍张照吧,也当给我留个念想。”孔文卉的嘴角缓缓垂下,若有所思起来。 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摇了摇她的手臂道:“好,到时候我一定穿最好看的衣服去,文卉你别这样,又不是再也不见了...” “嗯,那我们说好,平舒,你不要回乡下去。” “好。”我当然不会回去。 孔文卉打定主意要去金陵女大,那么我呢?是留在上海,还是去更远的地方?即便我对升学的事知之甚少,报考大学一事也确实该提上日程了。 告别了孔文卉,我喊了辆黄包车匆匆回家,满脑子都是有关大学的事。 不过思来想去,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我还没摸清伯父伯母的心思,若是他们不同意,我想再多也是白搭。 下了黄包车,王管家过来帮我拿包,殷勤道:“平舒小姐,回来了啊,您的画报刚巧送来了。” “好,给我吧。”我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冷哼一声,笑这王管家终于不再假手于人了。 手上这本《民友》依旧以旗袍女郎为封面,发型更是与孔文卉的如出一辙,只是我随便翻了两下便没了兴趣,原本还指望许绍钧利用它给我传递信息,现下看来,这画报已经沦为了消遣之物。 谁承想,不经意间,一张收据居然从画报里掉了出来。我小心地拾起来,却见季风书局的落款边签着“顾鸣章”的大名,原来他和许绍钧真是同事。 他们把收据夹在给我的画报里是什么意思,莫非其中暗藏玄机?于是,我再三通读这张收据,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却仍是不解其意。 或许是自己多想了,我失望地叹了一口气,这大概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收据。 直至折迭收起,我才终于发现,这收据反面有一行小字,赫然写着:“季风故人,盼见小予。” “季风故人”是谁?季风书局的故人,难道是顾鸣章?“盼见小予”又是什么意思?是顾鸣章想见“小予”? 联想到平舒的名字,我一拍脑袋,终于想明白了。平舒,舍予舒,“小予”是我,这句话的意思就是顾鸣章想见我。 真是风水轮流转,以前是平舒追着想见顾鸣章,现在倒反过来了,要不要为平舒好好晾一晾他呢?还是算了,和顾鸣章扯上关系总没好事,我没必要上赶着去趟浑水。 迭好收据放到包里,我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和张毓敏搭话:“伯母,怎么就你在家?” “你伯父差人打电话说要晚些回来。”张毓敏居然心平气和地告诉我这些,这要放以前,她早心生怨怼了。 我继续试探道:“伯父临时有事吗?” “魏岩在电话里说,回来路上被堵住了,好像因为一个什么外国电影侮辱了我们国家,一群人都上赶着讨说法呢!”张毓敏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电影。 我猛然想起了今天和文卉一起看的电影,“是不是那个叫《视死如归》的美国电影?” “好像是吧。说起来,你伯父啊,平日里都很抵触这些游行示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因为他们说的有理,要去看那个电影…他这个老古董要看电影,也真是稀奇事了,我就听之任之了。”张毓敏不关心电影内容,反倒对宋伯韬的异常之举感到稀奇。 “伯母,真不是伯父夸张,那个电影我今天也看了一半,实在是不堪入目,是个中国人都看不下去!”我才压下去的气又上来了,一股脑儿地将画报拍在了桌上。 “怎么个不堪入目了,平舒,好好说话,别拿画报撒气。”张毓敏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子,好声好气地安抚我。 “里面的中国人不是在抽鸦片,就是干着小偷小摸的勾当…洋人高兴赏了钱,他们甚至还会蹲下身子去捡,去抢。”我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张毓敏怔了怔,也拍着桌子骂:“岂有此理?怎的这种垃圾也配上荧幕?这洋鬼子作威作福欺到身上来了。改明儿我非要找张太太说说,让她家先生好好查查这拍电影的,最好全抓起来!” “伯母,消消气,此事还是等伯父回来再说吧。”我还有升学的事要同他们商量,此刻只好先稳住张毓敏。 “也罢,左不过一部电影,眼不见心不烦。”张毓敏的注意力很快被画报吸引。 张毓敏看地津津有味,我一时无言,只颔首回应,想着伯母就是这性子,雷声大雨点小。 “对了,平舒,今天无锡来了封信。”张毓敏想起了正事,抬眼看我。 无锡来的信,平舒父母写的吗? “我爹娘他们还好吗?”我关切道。 张毓敏把信递给我,又说:“不打仗了,自然好了,信上还说了他们很想你。” 信上是平舒父亲宋仲文的笔迹,除了交待家中近况,字里行间都是对平舒的想念。 “平舒,你爹娘还是希望你毕业就回去,大约希望你早日嫁人,你怎么看?”张毓敏问。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信纸,咬着唇继续看信。 张毓敏见我面上不悦,轻哂:“女孩子是该早点嫁人,不过时代到底变了,平舒想不想去读大学?” “我...自然想去。”我松了一口气。 话音未落,宋伯韬和魏岩回来了,二人皆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别杵在那了,电影不好看就算了,平舒的事才更紧要,她要回去嫁人了。”张毓敏故意把事情说得很严重。 宋伯韬一脸惊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我们跟前,“平舒怎么了?怎么就要回去嫁人了?男方人品怎么样你知道吗?” “瞧你,比人家当爹的还急。”张毓敏笑笑。 我被伯父的反应吓到了,忙否认:“不是这样的,伯父,是我爹寄了一封信来,要我毕业后就回去,没有要嫁人。” 听了我的解释,一旁魏岩黑着的脸总算缓和了下来,只是他那黝黑的眸子始终盯着我,明亮而又锐利。 “那平舒想要回去吗?”宋伯韬恢复了神色,追问道。 我摇摇头,眼睛看着魏岩,认真地说:“我毕业后,想继续读大学。” 魏岩知道我这话是对他说的,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紧抿的双唇也有了柔和的弧度。 “读大学也挺好,不过我听说,那些有名的大学都很难考,离上海也很远。”宋伯韬没有否定我的想法,反倒为我打算起来了。 这个时代没有高考,想上大学只有去参加大学自主招生考试,虽然我只在学堂吊儿郎当地学了一个学期,但凭借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基础,或许想要通过也并不难。 “平舒会勉力一试,只不过爹娘那边...”我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宋伯韬,用意不言自明。 宋伯韬笑着回答:“咱宋家一向标榜是书香门第,可你父亲读了一辈子书也没见中个状元,平舒若真有能耐考上大学,家里哪里有不赞成的道理,放心,我会写信劝说你爹娘的。” “平舒,别听你伯父的,就算考不上大学,你也别回去了。伯父伯母没有个一男半女,你来了我们不知道多开心,对吧,伯韬。”张毓敏轻拍我的手背,又瞪了一眼宋伯韬。 “是是,平舒来了,我们这个家可算完整了。”宋伯韬的话奇奇怪怪,不全像是在附和。 我没有多想,微笑着说:“无论如何,平舒想试一试。” “平舒小姐一定考得上。”魏岩十分笃定。 “借你吉言了。”伯父伯母都在,我只礼貌性地朝他点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备战“高考”,但复习好像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十五 与现代文理分科不同,民国时期的大学多注重均衡发展,许多大学自主命题,考试科目多达8科,更有甚者把“军事训练”都算进了总分,这还真让我这个偏科生犯了难。我毕竟不是天才,做不到如钱钟书先生那般,数学考15分,只凭借优秀的国文和英语就被清华大学破格录取。 文科那几门还好说,物理化学可真是为难人,虽说许多大学的命题都短小精悍,可对我这高中物理只考40分的人来说,也不见得是好事。 抛去那些,复习材料的问题同样让我头疼,这里可没有老师列好提纲,协助我一轮二轮三轮的复习,各个大学都是自主命题,我要短时间内记住所有知识点无异于大海捞针,真是太难了。 当然,说好要努力,我就不会放弃,所以即便是不上学的休息日,我也闷在房里学习,死记硬背国文英语,反复演算数学物理,就差睡在书里了。 “平舒,平舒?你在吗?”张毓敏突然敲响我的房门。 “怎么了,伯母?”正念着一首英文诗,伯母却突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怕她有要紧事,忙上前开门。 张毓敏说:“你这孩子,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嫌闷的慌,要考大学也不是你这样个学法的。” “伯母,我才来上海半年,好不容易能听懂学堂里老师教的,一下就说要去考大学,不多读些书怎么能行?”我站在平舒的角度分析了一下自己的问题。 “平舒,你还真是死脑筋啊,伯母都说了,你考不上也不用回去的,何必如此拼命?走走走,陪我去花房喝下午茶,成天闷在房里不是个事啊!”张毓敏抢拉着我下楼。 我实在拗不过她,只得带着书一起去了花房。 花房里,除了下人准备好的茶点,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侍弄花草。 “平舒,你说说你,连出来喝下午茶也要带本书,难道这书比新买的栗子蛋糕还好不成?”张毓敏端起咖啡,眼睛扫了一下桌上的各式蛋糕点心。 我面不改色道:“栗子蛋糕多吃了也就一个味,书每一遍读都有不一样的味道,正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真有那么厉害?那你念来听听?”张毓敏并不相信我的话。 “letmenottothemarriageoftrueminds admitimpediments.loveisnotlove whichalterswhenitalterationfinds, orbendswiththeremovertoremove:... 才读了几句,张毓敏就忍不住打断我,“行了行了,这洋文叽里呱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我没有就此打住,继续读:“ono!itisanever-fixedmark thatlooksontempestsandisnevershaken; itisthestartoeverywanderingbark, whoseworth’sunknown,althoughhisheightbetaken.” “算了算了,我走我走,平舒你自个念吧!”张毓敏大约实在受不了我,抿了口咖啡就匆匆离去。 我转头看了一眼魏岩,发现他虽然在浇花,可脸上却一脸不解,于是问:“魏岩,你可知道我刚刚念的诗是什么意思?” 魏岩放下手中的活,挠着头道:“我只粗粗识得几个字,平舒说的英文,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猜一猜?”见他吃瘪,我反倒来了兴趣。 “有关感情的?平舒,我猜不出来,你可别为难我了。”魏岩不敢猜,直向我摇头。 “好好好,不为难你了,我来翻译给你听。”我笑了笑,又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中文版:“我绝不承认两颗真心的结合会有任何障碍;爱算不得真爱,若是一看见人家改变便转舵,或者一看见人家转弯便离开。哦,决不!爱是亘古长明的塔灯,它定睛望着风暴却兀不为动;爱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颗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却无穷。” 读完才发现不对,我居然对着魏岩念情诗,他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这些都是诗里写的,不是我的意思,你不要多想,那个...”面上一热,我不想越描越黑。 我心叫不好,立马抬眼看魏岩,却见他一脸震惊,眼里还带着些欣喜。 “我知道的。”魏岩敛了敛情绪,又继续手上的工作。 “你知道什么呀知道…这是莎翁的诗,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我指着书的封面说。 魏岩垂眸看向别处,嘴角勾起细小的弧度,又很快收好花洒壶,一脸正经地看着我说:“嗯。” “哼,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毕竟要考大学的人是我,不是你。”说完,我气呼呼地吃下半个栗子蛋糕,不再看他。 魏岩迟疑了半刻,劝说道:“平舒你慢些,小心噎到。” 我没有听他的话,才吞咽下去,又往嘴里塞了半块蛋糕,大概是没多嚼几下,一个不注意噎住了。 “呃呃…呕”都堵在喉咙口,别提有多难受了。 “平舒,你…快喝些水,别,别着急,实在不行就吐出来!”魏岩没想到自己会一语成谶,又是递水,又是轻锤我背。 一番折腾下来,我总算缓过劲了,指着蛋糕托盘道:“魏岩,你以后别买栗子蛋糕了,我真吃腻了,再也,再也不吃了!” “是,我的平舒小姐,下次买别的,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好不好?”魏岩为了迁就我,语气都温柔了几分。 我点点头,十分受用,昂着头又看起了书,嘴里时不时又念上几句。 魏岩见我一脸认真,轻声收拾好手边的工具,缓缓走到门边,待我念完一整段才插话道:“平舒,我不打扰你了。” 我朝他摆摆手,示意知道了。 “你一定考得上。”这是魏岩离开花房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说的没错,我一定能考上的,要给自己信心。 十六 经过了好几个月的“苦读”,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报考了一所教会大学,也不知是不是走了狗屎运,居然真考上了。 “喂,文卉,你知道吗?我考上了,真的考上大学了!”才和伯父伯母分享完喜讯,我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孔文卉。 电话那头的孔文卉似乎有些惊讶,“什么,平舒你考上了?那个全英文教学的上海教会大学?” “对啊,我考上了教会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真是难以置信。”拿着录取通知书的手还在颤抖,我依然激动不已。 孔文卉顿了顿又说:“还真有你的啊,平舒,换我就是再读三年也考不上。” “怎么会?你不是也被金陵女大录取了?那可是南京的大学,你都要去首都了,以后别忘了给我寄明信片...”我的思绪又飘到了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南京。 “这不一样,我...算了不说了。”孔文卉似乎有些些难以启齿。 我听出来文卉不想再说下去,于是把话题转到毕业上去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文卉,过几天我们可就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为了庆祝平舒考上大学,我一定准备一份大礼,到时候给你个惊喜好不好?”文卉似乎早有打算。 “好好好,文卉的礼物肯定是最好的,我一定翘首以盼!”我继续恭维。 约莫又闲话了半刻钟,我挂了电话,才起身哼个小曲,却见有个人直直地杵在门前。 “魏岩,我考上了!你快别傻站在那了。”我逢人就报喜,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魏岩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看起来像个精明的大人,可他那板着的一张脸略带稚气,少了些锐利,笑起来更是一秒破功。 “平舒,恭喜你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考上的。”魏岩起初只是微微一笑,见我走近了,又舒展笑颜,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极爱他这少年人的笑容,凑近了仰头看他,“谢谢你啊,对了,我听说你帮着伯父又做了笔大生意,最近忙得脚不离地,怎么会有空过来?” 魏岩摸了摸我的头发,言语间还带着笑意,“知道你考得不错,想第一时间祝贺你,还有...” “还有什么?”我歪头问他,“咦,你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怎么我要踮起脚才能看到你的眼睛?” 魏岩低下头来,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道:“还有,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是什么?”这似乎是魏岩第一次送我礼物,说不好奇那都是假的。 魏岩从门后取出一个纸盒子,小心地放到我手上,“我就不卖关子了,你自己打开看看。” 这样一个盒子里会装着什么呢?是鞋服饰品,还是奇巧珍玩? 我三下五除二拆地开了盒子,见到了一件青色的旗袍,倒有些似曾相识。 细细看了看盘扣,这与几个月前我在百货商店试穿的那件有些不同,面料从羊绒变成了莨纱,颜色也更鲜亮些,大概是我多想了,两件其实一点都不像。 “喜欢吗?”魏岩的表情像是个等着表扬的孩子。 并不直接回答他,自顾自地摆弄着旗袍,又问他:“好看吗,魏岩?” “你穿什么都好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岩说这种话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你又来了,我还没穿呢,你怎么知道好看?” 魏岩若有所思,说道:“我猜的,虽然平舒一贯爱穿洋装,可我却觉得旗袍更适合你,所以托裁缝选了这个颜色做了衣服,虽然不是顶好的料子…” “你等等,我穿上给你看。”不等他说完,我便跑去试衣服了。 待我扣上最后一个扣子,才发现这身旗袍居然如此合身,多一寸则松少一分则紧。 在镜子前转了几圈,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这衣服料子薄而不透,手工的盘扣也极有新意,看得出来,魏岩是用了心的。 “好看吗,魏岩?”我换了双高跟鞋,款款走到魏岩跟前,总算能够到他的鼻子了。 魏岩只一眼不眨地看着,呆呆地讲不出一句话。 我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然后朝他粲然一笑,“魏岩魏岩,你好好看看呀!” “平舒真美,我好怕你被别人看到抢了去。”魏岩抿嘴而笑,平时明亮的眸子此刻却有些沉郁。 “快别说了,我都要不好意思了。魏岩,这旗袍我很喜欢,毕业典礼我就穿这个去拍照,到时候我们也一起拍一张吧。”我没有在意那些细节,只当魏岩还是说的恭维话。 “你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你瞧不上这料子。”魏岩点点头。 “不会,这料子很舒服。”我用手抚摸裙摆,只觉顺滑柔软。 午后的阳光穿过轻透的窗帘照进来,刺在脸上有些灼人,我别过眼去,突然看到了角落里的留声机,于是突发奇想道:“魏岩,我们来跳舞吧。” “正好没有其他人在。”环顾四周,大厅里只有我和魏岩。 魏岩没有打量周围,只是面露难色道:“跳舞,交谊舞?平舒,我不会。” “我教你啊,别怕,很简单的。”我还记得顾鸣章教我的舞步,不过现下我想和魏岩一起跳。 不等魏岩拒绝,我搭上了唱片机,手也搭上了他的肩膀,“来,把手搭我腰上。” “这...”唱片机里的女声娓娓道来,魏岩却迟迟没有伸手。 “你怎么扭扭捏捏的,不过是跳舞,有必要思前想后吗?”我瞪了魏岩一眼,他终于将手搭在了我的腰上。 “听着音乐的节奏,然后跟着我的脚步,来。”我循循善诱。 魏岩皱着眉不语,他大概怕踩到我,总是慢上一拍。 “跟着节奏来,不要怕错。”我抬眼看他的眼睛,希望他不再束手束脚。 “好。”魏岩放松了一点,慢慢跟上节奏,期间他偶有同手同脚,不过很快又纠正了过来。 唱片机的旋律舒缓,我们的舞步也慢慢悠悠,谁也没有再说话,仿佛靠着相互配合便能心意相通。我闭上眼享受这一切,有时候,真希望永远不要从这场纸醉金迷的大梦中醒来。 魏岩不再需要刻意关注手脚的配合,搭在我腰上的手也渐渐收紧。 “你这是…”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靠上了他的胸膛。 魏岩的鼻子在我鬓边蹭了蹭,他轻声细语道:“平舒,其实我刚刚想说的,不只是给你准备了礼物…” “还有什么?”我靠在他的怀里问。 “还有,我很想你。”魏岩顿了顿又说,“只是刚刚看着你的眼睛,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嗤嗤一笑,“不是才几日没见吗?” “这几日对你来说,或许只是几日,可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魏岩的语气居然还有些委屈。 “跟个孩子似的,那我去上大学了,你怎么办啊?”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魏岩又孩子气地答道:“你上大学,我和你一起去。” “说什么傻话呢?”我当真一样地推开他。 魏岩知道我生气了,立马笑哈哈地看着我的眼睛道:“平舒,我开玩笑的,你有你的自由。” 我没好气地回他:“以后可不许这样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没必要为了谁放弃自我,你该有自己的生活。” “可是平舒,我希望我的生活里有你的存在。现在也好,未来也罢,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无比安心。”魏岩眉头一展,眸子里映着的都是我。 “我一直都在啊。”我浅浅一笑。 “我知道你在,但或许我是个不知足的,总想着得到更多…所以平舒,你可不可以试着喜欢我,哪怕一点点?”魏岩再一次流露出了期待的目光,渴求着我的回答。 我有些措手不及,但还是毫无保留地脱口而出:“我已经喜欢了一点点。” “真的?”魏岩欣喜万分,又收紧了手,让我埋进他的怀里。 我靠着他的胸膛点了点头。 “不许反悔。”魏岩的嘴唇擦过我的脸颊,在我耳边呢喃。 十七 初夏时节,我迎来了毕业典礼,嗯,高中毕业。 领完毕业证书,又在草坪上拍了大合照,看着同学们伤感的样子,我回想起了自己现代高中毕业时的场景。那时候说好的毕业不会散,大都因为忙碌而少了联系,到最后,群发的新年祝贺竟成了唯一的交流,或许没有谁会永远陪伴谁吧。 班长薛美媛要去北平,孔文卉和吴幼瑜双双考上了金陵女大,当然,和我一样留在上海念书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剩下的李文月之流,则遵从父母之命准备嫁人。各人有各人的命运,我不好多做评判,但可以断定的是,这一分离,要再相见怕是难了,终归相识一场,临别之际,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与她们一一拥抱告别,我难过的快要哭出来。 “平舒,好好的怎么要哭了?”孔文卉见不得我这副模样,拿帕子给我。 我接过帕子,却还是用手指拭泪,勉强微笑着说:“文卉,我是舍不得大家,有些难过。” “呐,给你的礼物,别哭了。”孔文卉递过来一个小盒子。 “嗯,我也有礼物要给你。”我知道孔文卉不缺衣服首饰,于是选了一支钢笔,存了一点小心思,希望她能时常寄信回来。 孔文卉并不急着打开礼物,反而上下打量起我的穿着来了。 “终于听我的穿旗袍了?我就说嘛,平舒你穿这青绿色好看...”孔文卉对自己的审美一向很自信,见我穿了青色的旗袍,语气都得意了几分。 我忍住没将魏岩供出来,又夸起她来:“是是是,文卉你说好看就是好看。” 其实比之孔文卉,我穿的算是朴素,她穿着一件倒大袖短衫,外罩丝绸长马甲,脖子上和头发上都以珍珠点缀,像极了名媛贵妇。 “就你嘴甜,行了行了,平舒,我们来合个影吧,趁照相师还没走。”孔文卉拉上我,跑到照相机前。 我想起现代毕业时那些搞怪又创意的照片,于是提议道:“文卉,光这样合影多无趣,我们来摆个造型吧!” “造型,什么意思?”孔文卉不解。 “就是...怎么说呢?你把手这样,然后我这样,摆成这样拍照。”我首先想到的是“爱心”造型。于是摆弄着文卉的手,自己也搭了上去。 “还,还挺有意思的哈...”文卉感到奇怪,但还是配合我拍了照片。 照相师则摇摇头道:“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这么拍照的,行吧,来多拍几张。” 又鼓弄了好久,我终于心满意足地拍完了合影,恰好孔文卉的父母来了,我只得意犹未尽地让位。 “平舒,平舒!”回头一看,却见伯母远远地在唤我,魏岩也来了。 “伯母,你怎么来了?”我嘴上问的是张毓敏,眼睛却一直瞟向魏岩。 “平舒毕业是大事,我们怎么能不来?你伯父原也要来,谁知又被信托公司的事情绊住了,所以我就叫魏岩一起来了,给你充充场面。”张毓敏头戴遮阳纱帽,身穿蜜合色短袖旗袍,配以祖母绿宝石胸针,通身都是贵妇的气派。 魏岩跟在张毓敏身后,他脱去了西装外套,只穿着浅蓝色衬衫,外罩一件格子马甲。饶是如此,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不适,天气这么热,还穿这么厚,他不热谁热? “你们来我自然高兴,不过典礼已经结束了,不如我们来合影吧。”我莞尔一笑。 “竟是来迟了?也罢,魏岩你就拿出来吧,反正也是要给平舒的,别藏着掖着了。”张毓敏交待魏岩道。 魏岩一直负手而立,他一定把东西藏在了背后,我欲走到他身后,他倒直接拿出来了。 那是一束花,白色满天星。 “毕业快乐,平舒。”不知是紧张了还是热的受不了,魏岩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我噗嗤一笑,接过花道:“谢谢你。” “伯母,走吧,我们去那边合影,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自然不能晾着伯母,给魏岩使了个眼色,就陪着她去照相师那了。 照相师见我又来了,打趣道:“小姑娘,你说吧,这次又要怎么拍啊?” “咳咳。”我当然不可能拉着伯母摆造型,于是回他道:“哪来那许多花样?正常拍就行了。” “行行行,你说怎么拍就怎么拍。”照相师没有再嘴碎,举着闪光灯准备拍照去了。 三两下拍完后,伯母笑得很开心,我却有话梗在喉咙,想和魏岩合影这种事真的难以启齿。 “伯母,伯母,你说这都好不容易来了,我可不可以…” 张毓敏扶着纱帽说:“可以什么?你还想怎么样?说吧,今天你毕业,你最大。” “那个,我可不可以和魏岩一起拍张照?”我总算一鼓作气说了出来。 “我还当什么呢?魏岩,来,快过来,平舒要和你合影。”张毓敏没有多说什么,反而帮我把魏岩叫了过来。 “好。”魏岩答得很干脆。 不过,他的身体就没有他的嘴那样听话了。 “小伙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离小姑娘近些啊,你这中间都能插进一个人了。”照相师再三催促魏岩。 魏岩又向我这靠了靠,但我们之间依然隔着半个人。 我恨铁不成钢,只好自己往左迈了一步,贴上他的胳膊。 “平舒…”魏岩不好意思地想与我保持距离。 我当然知道,他是不希望我在大家面前丢人,可我到底不是在乎面子的人,所以一手揽上他的胳膊,不让他再有退路。 手上的满天星花束挡住了我的小动作,我料定伯母也不会说什么。 “哎,这样好,来,三,二,一。”照相师按下了快门。 随着闪光灯的结束,我小声和魏岩嘀咕道:“喜欢,非常喜欢。” “嗯?喜欢?”魏岩惊讶道。 “我说,喜欢,白色满天星。”我勾起唇角说。 魏岩明了,微笑道:“我也喜欢。” 我的高中毕业典礼就在这伤感又欢乐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十八 在我进入大学后不久,北方开战了,由于南京方面的消极应战,消息传到租界的时候,东北已经到了相当艰难的境地。我很清楚,这是历史书上所有中国人都不该忘记的那场战争,为了那最后的胜利,千千万万的国人付出了十分惨重的代价。 几乎所有能买到报纸,头版新闻都是关于“日寇进犯,东北危矣”的报道,这短短的几个字蕴含了东北同胞们无数的屈辱与血泪,亦唤起了全国的反日浪潮,可尽管如此,有些人依然选择看不见。 时局日紧,即便是圣约翰这样的教会大学,里里外外也挂上了反日的标语与大字报。此刻,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们为了同一个目的团结在了一起,他们有的关注战争的最新动向,有的发表爱国言论,还有的为前线募集物资,少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 预知未来的能力,现在于我而言,更像是一种折磨。我很清楚,东北三省再过不久将会全境沦陷,上海也免不了会受到波及,可是除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我能做的微乎其微。 “宋同学,多谢你的慷慨解囊。”穿着长衫的男生见我捐款,感激地向我鞠了一躬。 “都是同胞,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不足称道。”尽管已经知道战争的真相,我还是捐出了所有的零花钱,或许这样能使心里好受些。 “这安生日子,不知还能过到几时?”我叹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要来。 “宋同学,何必说这些丧气话,日寇虽然贼心不死,可他们哪里敢打到上海来?他们要打,南京方面第一个就不答应,国军出马,哪里会虚?”这男生不但一腔报国热血,还对国民政府充满信心。 “但愿如此吧。”我无奈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的确,若现在告诉他们国军会节节败退,又有谁会相信?只怕都当我是胡言乱语的疯子了。 刚要离开,却见正前方的礼堂外聚集了不少人,这是在做什么? 学生们围了一圈又一圈,时而众口一声地回答,时而又一起鼓掌赞同,这场景让我不由想起了传销现场,里面讲话的是谁?竟然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未等我挤到最里层,人群却缓缓散开,突然就结束了。 我立在原地,只见一个熟面孔站在最里面,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耳后,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瘦削的身子勉强能撑起灰蓝色的长衫。 顾鸣章见到我,干净的脸上现出一丝笑容,这个笑容并不带有多么浓厚的感情色彩,可他身上那种温和、包容、坚毅的气质却由此散发出来,全然没有了在监狱时的狼狈。 “平舒,好久不见。”顾鸣章慢慢向我走来,大约是刚刚做了演讲,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顾...鸣章?”我楞在原地,木然地看着他。 因为和伯父的约定,我发誓不再见他,所以那张收据的事也被我按下,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居然还是见到了他。 顾鸣章轻咳一声,暂缓喉咙的不适,又打量我道:“你头发长长了,比以前好看。” 我低下头扫了一眼垂在胸前的麻花辫,咬着唇说:“你不是说‘头发长见识短’?” “你见识短吗?不见得吧,来上海一年功夫,连圣约翰大学都考上了,我该夸你聪敏过人才是。”顾鸣章摇摇头,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 我轻哼一声,不想和他多做纠缠,“招呼打过了,要没什么事,我可就走了。” 顾鸣章走到我跟前,拦住了我的去路,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讲。 “平舒,我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呢,别急着走。”他环顾四周,接着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容易见到了,我必须弄清楚一些事。” “是我伯父动用关系救的你,与我无关,你要谢也该谢谢他。”我不想让顾鸣章欠我人情。 “再说了,有什么话在这不能说的,非要偷偷摸摸不清不楚的?”我虽然知道顾鸣章没有坏心,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问道。 顾鸣章见我不情不愿,也不强求,他直言道:“我要谢你自有我的道理。说起来,想见你一面还真不容易,我曾托绍钧将纸条塞到你订的画报里,他回回都说你收到了,可为何你总是装作看不见?” “哪有什么回回?我统共只收到一张收据,不过爽你一次约,有必要这么小心眼吗?”我插着腰反驳他。 “一张?怎么可能?我每回都塞了纸条,绍钧也说他亲自送到的宋公馆,这其中分明不可能有差才对。”顾鸣章不敢置信道。 见他说的煞有其事,我不免回忆起了经手过画报的那些人。 是王管家拿走的?不可能,我唯一收到过收据的那期画报,便是由他转交的,再说他也不像是会窥探主家隐私的人。是伯母?不可能,若她拿了,宋公馆不会如此安静,就算不告知伯父,她也定会找个由头数落我一番的。我最后想到的人,是魏岩。如果是他拿走的,他有什么目的呢?阻止我见顾鸣章,还是不想我与顾鸣章再有往来? “反正我就是不想见你,不想同你再有瓜葛。”尽管心里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我还是没给顾鸣章好脸色看,况且就算我全部收到了,也不会真的去见他。 顾鸣章有些疑惑,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决绝,“你不愿就算了吧,终归是我对不起你...” “你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我想起原书中宋平舒至死都没收到顾鸣章的道歉,又气上心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我还是要说,你不怕死可以,不要连累别人,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人不顾一切地去救你的!” 顾鸣章垂下头,静静地听我说话,任我发泄情绪。 “你让开,我要走了。”见顾鸣章并无辩解,我偏过头去,只当他默认了。 “平舒...”顾鸣章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我不愿再搭理他,转身离去,只想着下次不要再碰到他才好。 一阵风吹来,灿黄的银杏叶缓缓飘落,一片又一片,带来了浓浓的秋意,也象征了生命的凋零。是啊,秋天一过,寒冷刺骨的冬天就不会远了,这日子只会越来越不好过。 “平舒,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顾鸣章拾起一片黄叶,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追上来问道:“你身边是不是有个叫魏岩的?”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回答得模棱两可,不想他与魏岩对立。 顾鸣章没有追根究底,他将黄叶递到我手上,告诫道:“不要和他走得太近,他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这世上本就没有非黑即白的人,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我只顾着为魏岩辩白,却不想暴露了与他相熟的事实。 将黄叶夹在我的书里,顾鸣章皱着眉,恨铁不成钢道:“平舒,有时候眼见耳听都不一定为实,我告诉你这些,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我只相信自己的心。”我十分坚信,这一次魏岩没有变坏。 “也罢,眼下我有诸多不便,不好在此久留,你若真想弄清楚这一切,可去季风书局找我。”顾鸣章又不安地环顾四周,生怕有人监视他似的。 话毕,不等我给予答复,顾鸣章就匆匆而去,消失在了嘈杂的人群间。 我一脸无措,只得由他去了。 回了宿舍,收音机里又在播报东北的近况,播送员并不直接汇报战争的胜败,只一味强调军民热情高涨,团结一心,击退日寇指日可待。 我实在是听不下去,啪一下关了收音机。 “哎,平舒,你怎么关了?正听到紧要的地方呢!”我的室友沉意映从床上跳坐起来。 我摇头道:“有什么好听的,每天都说要胜了要胜了,我看前线根本没有这么乐观。” 沉意映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又打开了收音机。 播送员已经切入下一条消息,这一条说的是上海正在抓捕共党分子,还要将这些“乱国分子”押回南京,一网打尽。 “又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沉意映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想起顾鸣章的“诸多不便”,猜到他已经加入了共产党,眼下东躲西藏,估计是在和警察斗智斗勇。 “意映你说,这‘共党’就一定是坏人吗?”我突然想知道沉意映这个普通学生的看法。 沉意映瘪了瘪嘴,“好人坏人都是政府说的,我哪里知道哦?我只求能安稳读书,毕业后回乡教更多女孩子念书。” “是了,眼下这日子想要‘独善其身’都不容易,还是不要招惹那些是非了。”我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 沉意映知道我要回家,又羡慕起来,“平舒又回家啊?真好,不像我,连住宿费都要勤工俭学自己挣,不是个小姐命,还非要读这教会学校。” “你别这样说,读书哪里是小姐少爷的专利,你的成绩还比我好呢,将来一定能得偿所愿,做个‘女先生’,教孩子们读书。”我扫了一眼沉意映堆满书本的桌面,自叹不如道。 “借你吉言。”沉意映举起手中的书向我示意。 收拾妥当,我准备离开,临行又交待道:“意映,别又忘记吃饭了,还有出门一定上锁,切记切记。” 沉意映笑道:“行了行了,别跟个老妈子似的,我会照顾自己的,你也注意安全吧。” “嗯。”我颔首,关上了门。 十九 今日回宋公馆,其实是我临时起意,不知怎么的,顾鸣章今日说的那些话,总让我隐隐感觉不安,有些事情还是要亲自去确认一下。 “平舒小姐?你怎么会突然回来?”王管家一脸震惊。 我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嘘,别告诉大家我回来了,我想给伯父伯母一个惊喜。” “好,只是...没等王管家说完,我就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内宅。 大厅内不见伯母的身影,我匆匆上楼,去找顾鸣章所谓的纸条。 突然间,书房里传来了伯父的声音,看着那扇虚掩的门,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循着门缝想瞧个究竟。 里间只有两个人,伯父一脸严肃地坐在书案后面,魏岩则背对我的方向站着。 “你怎么敢这样做?你怎么敢?”宋伯韬气急火燎地质问面前的魏岩。 魏岩做了什么,居然让伯父生了这么大的火气?我将耳朵附到门边上,企图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纱厂的工潮,我会想办法平复的。”魏岩回答地异常冷静。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先告诉我,纱厂这个月的工资为何迟迟不下发,那笔流转资金去哪了?”宋伯韬拍着桌面,瞪大眼睛看魏岩。 魏岩似乎并未被震慑到,他老实回答道:“我暂时挪用,买了些粮食。” 我用手掩住嘴巴,不敢相信魏岩会做这种监守自盗的事。 “买粮食,你想囤积居奇?”宋伯韬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又扩大了几个分贝,“且不说东北还在打仗,北地八省去年闹饥荒,现在流民都有吃不上饭的,你居然囤粮食?还想高价卖出去不成?做人尚且要有良心,你是想眼睁睁看看那么多人饿死吗?” “开仓赈灾,那是政府做的事,作为商人,只要不违反法律,一切都应该为赚钱牟利服务。”魏岩回答。 “魏岩,你也是在底层生活过,就这么不明是非吗?”宋伯韬气得涨红了脸,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魏岩拍着书案说到:“是,我也在那暗不见日的角落里挣扎过,那里从来没有人教我什么是非对错,我只知道,活下去才是对,弱小的就是活该被打,活该死掉!” “你这说的是人话?居然冷血至此!魏岩,趁人之危,大发国难财,是会有报应的!”宋伯韬面上一阵抽搐。 魏岩没有丝毫惧怕,他说:“如此乱世,好人尚且不长命,我又何惧报应?” “你...你给我滚!滚!”宋伯韬大口喘着气,不想再见到眼前这人。 我仍然沉浸在震惊与害怕中,久久不敢发声,见魏岩要走出来,赶忙放轻脚步跑去楼下,脑海里全是顾鸣章的那句话“他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 一路跑到后房小门外,我才寻到了喘息之机,呆呆地站了很久,后悔自己生了好奇心,看到了那样面目的魏岩。 只听后面的门吱呀一声,我的心又一跳,是谁过来了? 一双大手探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我,耳畔传来魏岩的声音:“平舒,你回来了。” 我默不作声,心里却惊悸不安,感受着魏岩将下巴搁在我肩上,腰上的手也越箍越紧,好似要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魏岩,你压到我了。”我偏过头去,抗拒道。 魏岩没有立马放开,而是又在我脖颈处蹭了蹭,压低声音说:“平舒,我好想你...” 我扭着身子挣扎了两下,魏岩总算松开了手,但仍占据主动权,强行让我转过来面对他。 “呃...嗯...”我开合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平舒,怎么会突然回来?”魏岩惊喜地问。 我故作镇定,垂下眼帘,看着地上说:“我,回来取个东西啊。” “对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我将手背到身后,转移话题道。 魏岩没想到自己的手会被我甩开,眸子沉了沉,“我刚和老爷有些争执,心情激动,又正好见你跑到后门,就...” 他将争吵一笔带过,又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平舒,我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是有点,你和伯父怎么会吵架啊?因为生意上的事吗?”尽管我已知道内情,还是装作一无所知地问他。 魏岩转了转眼珠子,思忖半刻道:“嗯,意见不合,不过我会解决的,你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于是压下心中的异样,朝他微笑:“哦,你要不先去忙吧,我想自己待一会。” “那个不急,平舒,你什么时候回学校?”魏岩显然还想和我待在一起。 我彻底忘了这次回家的目的,胡乱答道:“回学校啊,我取了东西就走,就不吃晚饭了,你不用担心,我会自己叫辆黄包车回去的。” “我送你。”魏岩显然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于是,我还不知道魏岩何时学会了开车,就已经稀里糊涂地坐在了他的副驾驶上。 怀里揣着这次“要取的东西”,我侧着身子看向窗外,只盼着快些到学校。 “平舒,记得上一次送你,还是用的黄包车,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的力气。”魏岩旧事重提,自嘲地笑了笑。 那不过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竟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魏岩确实变了太多太多。那时候的他,形容落魄,眉眼未脱稚气,说话做事像个小大人,见了我却还会脸红不好意思;而现在的他,衣着得体,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心思深沉,教人看不透。 “你真是变了很多啊。”我不由感叹道。 魏岩坦诚:“我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你,平舒。” “不只是我,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宋家给的,不过,这也是你应得的。”我毫不避讳地讲出了事实,一点没顾忌魏岩的自尊。 我是故意这么说的,因为我不确定,现在的魏岩是否已经生出了别的心思。 魏岩果然沉默了,他紧紧握着方向盘,面上却是不悲不喜。 见他这样,我不免担心自己把话说重了,可现在解释无异会越描越黑,在人伤口上撒盐这种事,我断断做不出来。 后来一路,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连几次扫过我怀里印着“cookies”字样的铁皮盒。 “圣约翰到了。”我指了指大学的标志性建筑道。 魏岩缓缓踩下刹车,自己先开门道:“平舒,你等等,我过来帮你开门。” “好。”我缩回了搭在车门上的手。 天将暮色,昏黄的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路上、车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平添了几分萧瑟与寂寥。魏岩逆着光向我走来,轮廓在暮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分明。 “平舒,你说的对,我不过是背倚着宋家这棵大树,才能爬得这么高。”魏岩帮我打开车门。 我转过身,面对他说:“你不用把我刚刚说的话放心上,你是宋家的一份子,也是你自己。” “如果我不再是宋家的一份子了,平舒,你还会喜欢我吗?”魏岩还是问出了口。 “我喜欢的人,不姓宋,姓魏,他叫魏岩。”即使知道了眼前的这个魏岩没有那么简单,即使知道了他可能会变成原书里的样子,我也依然没有改变对他的想法,大概情不知所起,亦无有所终。 魏岩黯淡的眸子渐渐有了神采,他一把按住我手里的盒子,身子凑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了我的,然后非常快地在我唇上轻啄了两下,又带着些颤抖地放开了我。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话。 “等平舒毕业,我们就结婚吧,我一定会成为配得上你的魏岩。”魏岩笃定道。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登时又一惊,捂着嘴不敢看他,只好寻了个间隙落荒而逃。没承想,慌乱间,手里的盒子不慎滑落,信件剪报四散一地。 顾不得蹲下身的狼狈,我将信件剪报一一捡起,这些都与顾鸣章有关,可千万不能教魏岩看见,千万不能。 “平舒,我来帮你。”魏岩也蹲了下来。 眼瞅着就要拾起最后一封信,指尖却还是触到了魏岩的手,我没有多想,果断从他手里抽出信件,又飞快盖上了盒子。 魏岩的手僵在那,大约感受到了我的抗拒,他说:“平舒,我知道,刚刚那些话说得太早,肯定会吓到你…” “我,我知道你的心意,可结婚这种事,不是你我随便说说就能算的,还需,还需从长计议,我要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忙吧。”即使背对着魏岩,我也心乱如麻,一张口全是敷衍之语。 “好罢...”魏岩没有多做挽留,应声看着我远去。 二十 自那天以后,我每每看到这个铁盒子,就对顾鸣章的话耿耿于怀,他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恐怕不只是魏岩的事那么简单吧。 “平舒,你最近怎么老对着这盒子发呆?还魂不守舍的。”就连一向钻在书堆里的沉意映,也发现了我的异常。 我趴在桌上轻叩盒盖,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 沉意映趁我不注意,走到身侧,作势要打开盒子道:“哎,你这个盒子到底装着什么宝贝,这么神秘?” 我虽然知道沉意映不会来真的,却还是伸出手护住了盒子,半点风声也不想透露。 “嘁,真小气,有那么见不得人吗?”沉意映咒骂了一句,不再自讨没趣。 “不过是些旧书信,没什么大不了的,沉意映,我想问你一件事。”我自己拿不定主意,便想知道局外人的看法。 沉意映哂笑道:“居然还有你问我的时候?好,问吧。” “我曾发誓再也不见一个人,可他却知道我最想知道的事,你说,我该不该去见他?”我略去名姓,隐晦地发问。 “见,肯定要见啊,不弄清楚自己记挂的事,干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沉意映倒是答得爽快,还帮我出主意道:“不过你若顾忌誓言,可以找个借口去偶遇,这样就不刻意了。” 借口?我突然想到了许绍钧,或许我可以假意去季风书局拜访他,然后偶遇顾鸣章。 “对啊,意映你说的在理,我有主意了。”一个计划在我心里慢慢有了雏形。 沉意映又多嘴问了一句:“你想见的人,不会是这盒子里与你通信的人吧?你在意他,喜欢他?” 眼见沉意映会错了意,我拼命摇头否认,却反倒有了越描越黑之嫌。 “嗯嗯嗯,我懂我懂。”沉意映嬉笑着点头。 我可算明白什么叫越解释越误会了,干脆闭嘴不谈,径直出门去了。 择日不如撞日,恰逢周末,我有充足的时间去寻季风书局,于是一边回忆着自己走过的路,一边沿着南京路摸索起来。 南京路上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只是这“热闹”变了味,人们走上街头不是为了逛街消费,而是罢工游行、抵制日货。 看到这浩浩荡荡的工潮,我不免想起伯父纱厂的事,一时脸上无光,低着头躲避人群而过。 不知走了多久,我经过邮局和电报局,拐进了一条小巷,大概走进了居民区,这里没有商肆,反倒充满了生活气息,邻里走动,道出的都是家长里短。 “阿婆,你晓得季风书局在哪里伐?”在这样的小巷,我实在辨不清东南西北,见这阿婆面善,上前问询道。 阿婆放下手中修建盆栽的工具,变了神色道:”阿哟,小姑娘,那个地方去不得的,刚有一队警察过去,说那里藏有共党分子,统统要抓起来的。” 我心一惊,警察怎么会这么快找到顾鸣章他们? “阿婆,是这样的,我有个亲戚,讲自己住在季风书局附近,所以我想知道怎么走。”我用微笑掩饰自己内心的异样。 那阿婆眯起了眼睛,生怕隔墙有耳道:“那你这样,从这边抄小道,右拐再左拐,正好能走到季风书局的后巷,记住,无论见到了什么,只当没看见。”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心里只求不要见到最糟糕的境地。 可是,没等我走到季风书局,前面就传来了几声枪响,巷口电线上的乌鸦被惊得飞起,“呀…呀…”直叫。 我心叫不好,用手捂住嘴,不敢大声喘气,腿又一软,只好扶住墙根站着。 耳边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人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谁?”我压低声音问道。 那人忽地将我拖进阴影里,然后叹了一口气道:“是我。” “顾…顾鸣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别说话。”顾鸣章顾不得整理自己,伸手捂住我还在颤抖的嘴。 窨井盖传来“哐当哐当”的声响,透过墙与墙的缝隙,我看到了六七个穿着制服、胖瘦不一的警察穿行其间,他们似乎并不急着离开,还在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警察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打起退堂鼓道:“队长,你说这人能跑哪去?我们可是里里外外到处搜遍了,要是逃出巷子跑了,我们还是回去发通缉令吧。” 一个声音粗粝的警察说:“抓不到人,我们都不好交差,尤其是你,要不是你擦枪走火毙了那书呆子,另一个共党分子会从后门逃跑?你还真好意思说的!” 书呆子?难道许绍钧已经,已经... “唔...唔唔...”顾鸣章的手掌死死捂住我的嘴巴,我用手指抠都抠不下来。 知道自己的朋友遭遇不测,顾鸣章却没有半分动摇,好似牺牲的只是个不相关的陌生人。我最讨厌他这幅大义凛然、理所应当的模样,难道只因他是主角,所以其他人就活该牺牲自己来成全他,成全他的大义吗? 我见指望不上他,又偷偷观察那边的几个警察。 “别吵了,你们声音这么大,煮熟的鸭子都要飞走了!再仔细搜一圈,找不到就收队回去!”大约是头头的警察发号施令道。 “是,队长。”其余几人异口同声道。 他们分散开来,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大约这回吸取了教训,他们把脚步声放得很轻很轻,只偶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和顾鸣章的位置并不十分隐蔽,若是他们搜遍所有巷子,我们的处境也十分危险。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地上映出了一胖一瘦两个影子,看得出来,二人都是来者不善。 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指甲嵌了掌心,额头更是冒出细细密密的汗。顾鸣章松开捂着我的手,警觉地盯住地上的影子,不敢眨一下眼睛。 “到底了,连个鬼影都没有,还要继续走下去吗?”胖警察四处张望。 瘦警察也停下了脚步,他说:“不走了,那小子估计早跑南京路上去了,我们回去报告队长吧。” “是了是了,这回虽说跑了一个,我们也不是无功而返,再说了,这巷子离南京路这么近,要是没人举报,谁会知道这里藏有共党分子啊?”胖警察点头。 “说起来,我也有一事不明,陈二爷那虽说消息灵通,可他的清帮向来不买政府的账,怎么这回放任手下人给咱透了风声?”瘦警察收回枪,与胖警察闲聊起来。 胖警察压低声音道:“上面的事,你我怎么说得准?你别瞎想了,指不定那线人同这两共党分子有私仇呢!走吧走吧,再多逗留,这里的住户要去警局讨说法,闹翻天了。” “走走走。”二人调转方向,匆匆而去。 我半跪在地上,总算松了一口气,不过那些警察的话,倒令我想起了原书的情节,因为原书里向警局举报顾鸣章暂居处的,不是别人,正是加入清帮的魏岩。 是他告密?我当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因为在我变成宋平舒之后,魏岩曾被陈二爷手下人打得很惨,他在宋家活得更好,根本没有理由加入清帮。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怎么会知道顾鸣章在季风书局呢? 顾鸣章拍拍衣服,扶我起身,他神色凝重道:“平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找我,可眼下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你先回去,不要任性。许绍钧为了掩护我,已经...已经死了,我不希望你步他的后尘,我真的很难承受你们一个接一个,一次又一次地倒在我的身前。” “一次又一次?”我奇怪,为什么顾鸣章说的好像早就知道一样。 “明天下午1点,去市图书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顾鸣章扯下眼镜,无力地按了按眉头,又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去哪?”见他要出巷子,我不放心地问。 顾鸣章转过半个头,红着眼睛道:“去给绍钧收尸。” 阻拦是没有用的,我垂首应下,放任顾鸣章离去,让他为许绍钧做完这最后一件事。 “我马上回去。”空气中弥漫着悲伤的氛围,我不想在顾鸣章面前哭泣,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是,我每走一步,脑子里都是许绍钧鲜活的样子,他明明那么年轻,那么无畏... “鸣章,替我好好送送他,也不枉相识一场。” “好。”顾鸣章停了一下,又很快消失在了巷口。 二十一 沉意映瞧见我失魂落魄的回去,当我受了委屈,软语温言,一个劲地开解。 我闭口不言,一一领受,侧躺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 眼泪从眼眶滑落,我不敢大声抽噎,生怕沉意映发现异样,只好任由泪水湿湿嗒嗒地粘在枕套上。 一闭眼,总是能看到躺在血泊中的许绍钧,一旁立着的警察们无情地翻找着他的私物,击倒他的肉体,摧毁他的灵魂,不给他留一丝体面。 “少了一个人。”一个声音从阴影里传来,警察们纷纷回头去看。 是那个清帮的告密者,他究竟是谁? “啪嗒、啪嗒”的皮鞋声回荡在巷子里,一个打着伞的男人走进了警察们的视线,他缓缓抬起黑色伞沿,露出了半张冷峻的脸。 是谁?他是谁? 伞影盖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真切,不敢说出那个答案。 “顾鸣章逃了。”他上前扫了一眼,又以一种几乎无情的口吻道出了事实。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墨色的瞳仁掺杂了旁的情绪,不再澄澈清明,眼皮开合间,带着股狠劲,好似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猛地睁开眼,我才惊觉自己陷入昏睡,做了一场无疾而终的噩梦,梦里是原书的情节,而告密者正是魏岩。 不是那样的,不该是那样的,魏岩已经变了,他不可能对顾鸣章生出无来由的恨意,我有些颤抖地否认着梦境里的一切。 尽管嘴上否认了一切,可是人一旦心里有了怀疑的答案,便会不由自主地去揣测,我亦是如此。 恍惚间,我想起了那张被我藏在钱包底层的收据,要是那些字条真的都在魏岩那里,他未必猜不到其中的深意。 倘若真是如此,魏岩就又成了原书那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我不想就此认输,可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却漫上心头,令我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我突然有些害怕去见顾鸣章,怕他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我面前,更怕他告诉我那个残酷的答案。 明天,要是永远不会到就好了。 ********** 第二天,日上叁竿,我被沉意映吵醒。 “平舒,你到底怎么了?昨天回来就魂不守舍,现在面色又这么差,别是生了病?”沉意映担心地看着我。 “咳咳,咳咳咳...我没事。”强忍着喉咙的不适,我撑起上半身。 沉意映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还好没起热,估计是昨天着了凉,平舒,去医院看看吧。” “我没事,咳咳,没事的,睡会,睡会就好了。”我不想去医院。 沉意映还是放心不下,嚷嚷着出门找校医去了。 灌下一大杯热水,我看了一眼时间,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顾鸣章的约我一定要赴。 拖着沉重的身体赶到图书馆,我从书架上随意拿了一本书,找了个空位坐下,静静等待顾鸣章的到来。 今天是周末,我的周围坐的多是学生,他们有的穿着长衫旗袍,有的穿着中山装洋装裙,叁叁两两分散开,好似让人看到了这个国家的希望。 “顾先生!”不知是谁起了头,学生们纷纷向同一个方向望去。 我抬眼看过去,只见顾鸣章一身黑色长衫,手里揣着两本书,正向我走来。他脸色惨白,眼角的青色连眼镜都遮盖不住,灰白的嘴唇紧抿着,不带一丝血色。如果说他整个人还算有精神的话,那多半是瞧见了他坚定的眼神和挺直的腰杆,给了旁人一种不为风雨所欺的错觉。 “今日不谈大事,我是来找人的。”顾鸣章摇摇头,向学生们致歉。 学生们听了这话,只好收回目光,装作无事发生一样。 “平舒,跟我走,这里不安全。”顾鸣章把手里的书迭在我的桌上。 我警觉地环顾四周,又等了一会才跟上顾鸣章的脚步,来到一间极为隐蔽的阅览室。 待开了灯,我才看到这里的全貌,黑板上写着乱七八糟的人名,地上桌上堆满了各种档案材料,说是阅览室,更像是信息集散地。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顾鸣章示意我坐下,他打开了祖母绿灯罩的台灯,双手交叉道:“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和我,应该是同一类人。” “什么同一类人,你不要说话说一半。”我不懂顾鸣章的意思。 “我们都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绍钧会牺牲这件事,你一定也早就知道了。”顾鸣章不再卖关子,一语中的。 我咬唇不语,掌心紧张地出了汗。 “所谓的告密者,其实你也很清楚,是魏岩,魏岩害死了许绍钧。”说到魏岩害死许绍钧,顾鸣章明显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火气。 我别过头去,心虚地试探:“你在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若是你早知道许绍钧会有此一难,为何不早些提醒,出手救他?” 顾鸣章被我戳到了痛处,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不想吗?看到你好好地活着,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什么意思?顾鸣章知道宋平舒原来的结局吗?我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实话和你说吧,我,顾鸣章,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了。”顾鸣章说地很认真,“像是一个轮回一样,我无数次地在这里游荡,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山河破碎、百姓流离,也承受着你的死亡,绍钧的死亡,身边许许多多人的死亡...你知道那种滋味吗?明明感官已经麻木了,心却还是会痛,为什么你们都会因我而死,为什么我必须肩负这样的使命,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起在监狱到时候,顾鸣章心如死灰,但求速死,原来他竟是重生者,而且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着所有。 “你...”得知他的痛楚,我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顾鸣章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又继续说:“你以为我没有试着改变吗?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可每一次都会绕回原来的路线,每一次都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知道吗?有一次,我曾试着不来上海同你在乡下完婚,可你的伯父伯母却非要认你当女儿,强要我们来上海,然后又是重蹈覆辙;还有一次,我试着让绍钧离开季风书局,可他却在别处因我而死...” “这一次,你放心,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顾鸣章的字字句句全是绝望,我很难说出安慰他的话。 “是啊,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你成了和我一样的人,而且活到了现在。”顾鸣章听到我的附和,眼里又有了神采,“一个人办不到的事,两个人说不定可以实现,你也想脱离这里,对吗?” “你什么意思?我虽然可以预知未来,但和你却不是一样的,你要做的那些事,我并不能帮上忙。”与顾鸣章陷于《崇明》这个故事不同,我是穿越而来的局外人,一颗心只扑在魏岩身上,也并不想过多干预甚至扭转剧情。 顾鸣章摇了摇头道:“我不会强人所难的,平舒,你只要留心好魏岩这个人,他手上沾了不少人命。” “你胡说,魏岩已经变了,他不是坏人,也不可能害人。”我依然信任魏岩,不容许他人泼他脏水。 顾鸣章叹了一口气,摊开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新闻道:“你自己看看。” 我定睛一看,那是一则关于工潮的新闻,纱厂女工控诉老板不发工资,还说经理勾结清帮恐吓威胁她的家人,害得她儿子没钱买药死掉。这则新闻的配图是伯父的纱厂,而里面的魏岩一脸冷漠地看着所有女工。 “这只是一件事,我关注魏岩很久了,他早就加入清帮,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营生。绍钧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我虽不清楚他如何得知我们的藏身之处,但我很肯定,他就是警察的线人。”顾鸣章翻看自己的收集的信息。 我想起画报里的纸条,只觉一阵心凉,可此刻我的情感战胜了理智,“不可能,他在我们家好好的,为什么要加入清帮?”我像个拨浪鼓一样摇头,不想再听顾鸣章多说一个字。 顾鸣章合上手记,“不管你信不信,魏岩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待在你家,大概还有别的谋算,你若是全然信他,怕是...”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我不想听。”我打断他的话,作势想要离开。 “平舒,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全然信我,但有时候事实就是那样令人难以接受...现在的你,只是被魏岩伪装的样子给骗了,谎言终归只是谎言,他不可能骗你一辈子的。”顾鸣章拦住我。 “你让开,我要回去,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沉着脸不去看他。 顾鸣章却掏出一个怀表递给我,道:“拿着这个,要真到了那种时候,千万不要犹豫,杀了他,结束这一切。” 那怀表里藏着锋利的刀片,让人看了胆寒。 “我不相信会有那时候,魏岩不会害我,不会害宋家的。”即便顾鸣章说的不像假话,即便我的心里也存着几分怀疑,只要没有亲眼看到,我就不愿意相信,魏岩是那样的人。 顾鸣章见我冥顽不灵,硬是把怀表塞到我手里,“你会有用到的时候,拿着吧。” “我知道了。”拿着怀表的手在颤抖,我合上掌心,只祈求永远不要用上它。 “你送你出去。”顾鸣章见我收下怀表,也不强留。 我今日本就拖着病体而来,又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才走出去几步,就眼前一黑,耳畔传来顾鸣章的声音——“平舒,平舒你怎么了?”,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二十二 再度睁开眼,身边的人却换成了魏岩。 “平舒,平舒你醒了?”魏岩坐在病床边,正抓着我的手。 见是魏岩,我心有余悸,左手也下意识地挣了挣。 “咳咳...咳,你,怎么会在这?”心知挣不开他的手,我无力地问道。 魏岩用手摩挲着我的手背,舒展开紧锁的眉头,冷笑一声,“见到我,是不是很失望?”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有些心虚地说。 “生着病也要去见他,顾鸣章就那么重要吗?”魏岩生气了,他从未用这种语气质问我。 我不想说出实情,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下头咬唇不语。 “平舒,你心里还有他,一直背着我们同他联系,是不是?”魏岩只当我默认,问出来的话不给我留任何余地。 魏岩究竟知道多少,我心里没底,也不敢问,支起身子,没骨气地说:“不全然是你想的那样,是不是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魏岩轻嗤一声,手指插进我的指缝,接着说:“那好,我且问你,你知不知道,顾鸣章是政府通缉的共党分子?” 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点头应声:“我知道,但他们不也是中国人吗?又没有叛国,现在国难当头,为何要党同伐异?” “你还是在意他。”魏岩顿了顿又说:“既然如此,我就实话实说了,季风书局的事,是我告诉警察的,顾鸣章没死,算他命大。这一次,看在他送你来医院的份上,我没有告发他,但是下一次,我就不会手下留情了。” 魏岩的话掷地有声,更像是对我的警告。 “我只是不希望他死,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魏岩,你为何对顾鸣章有那么大的敌意?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听到他亲口承认自己做下的事,我心里的那根弦还是松了。 魏岩忽地抬眸,羽睫一颤,露出锐利的眼神,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我,“我对他有敌意?照你这么说,政府也是与他为敌。” “平舒,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变了?”魏岩先是装作疑惑,复又朝我一笑,像是平常一样地露出一侧的虎牙,“我魏岩,从来没有变过。” 明明是一样的神情,却令我感到莫名的压迫感。 “你...你,一直都在骗我?”我终于明白了顾鸣章的话。 魏岩松开了我的手,“骗?是,我花了点心思,虚情假意地讨好你身边的所有人,让他们都对我卸下心防。” 我死死地掐着被单,退无可退道:“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告诉我,你还要对宋家做什么?” “在你眼里,我已经变成这么一个不堪的人了吗?”魏岩“呵呵”两声,“我魏岩,从记事开始,就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所以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只信自己。也的确,从你向我伸出手那刻开始,我便长了个心眼,想着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姐,不会平白无故救助我,她到底想从一个穷鬼这得到什么呢?” “不是所有人都以利益计较得失,我当初救你只是救你,从未想得到什么回报,你太狭隘了...”虽然当初向他伸出手的是原来的平舒,可我很清楚,她也只是一时怜悯,哪有挟恩求报的心思? 魏岩见我急于解释,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是啊,你从不求回报,还给了我现在的一切,平舒,你是第一个这样对我的人,我都记着你的好呢。我可以掏心窝子地告诉你,从喜欢你那天开始,我对你的讨好,都是心甘情愿,绝不夹带任何欺骗。” 我别开脸去,不想听他花言巧语,“我喜欢的,原来只是你伪装的样子...我真是天真啊,天真的以为可以改变你,救赎你的灵魂。” “平舒,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现在可以,一辈子也可以,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魏岩一脸真诚,仿佛一句话就是一辈子。 “不要再骗我了,你走吧,走啊!”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地赶他走。 魏岩没有向平时一样安慰我,反而讥讽道:“平舒,你说我骗你,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我吗?顾鸣章的事还没完呢,当初是谁告诉我,与他没有关系的?你这出尔反尔的做派,真让我怀疑你现在说的话,你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是不是,下次又可以喜欢了?” 我知道自己实在辩不过他,只好强忍着眼泪,躺着不去看他。 “我不像你,可以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做事要有始有终,喜欢也是一样,是你先向我伸出的手,我不松开,你也别想放手。”魏岩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言尽于此,你好好养病,别再乱跑了。”魏岩知道我不愿再同他言语,也不自讨没趣了。 听到他走了,我终于蒙在被子里哭出了声,身心俱疲大抵如此。 原来是我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想要彻底改变一个人,压根是不可能的。身处局外,我尚能看得清楚,不带主观意愿去评判;可如今躬身入局,我竟被他迷惑,沉溺于他为我搭建的象牙塔中... 望着床头柜上的怀表,我不禁想结束这一切,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时候,我不能再放任魏岩残害同胞,加害伯父一家了,既然努力都已白费,我也该及时止损了 二十三 老话常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一场病后,我的身体却大不如前,大约忧思过甚,平日老体虚无力,咳嗽也不见好。 “平舒,你这幅样子不行的,小病不治成大病,你这咳嗽声听得我都难受。”沉意映看不下去书,忍无可忍道。 我喝了一口雪梨汤,润了润喉咙,“你放心我没事,痰咳出来就好了,不是大病,咳咳,咳。” 沉意映并不相信我的话,她忆起上回的事,“依我看,你就该回家去休息,千万不能跟上次似的,生病还出去乱跑了。你可知道,上回我有多着急?喊校医过来,病人却不见了,这算怎么回事嘛!” “对不起,我那次,是有迫不得已的事...”我不知道如何同沉意映解释。 “我可是急得直跳脚,还托老师打电话给你家里,听说后来你家里人也满上海的找你...所幸,你没事。”原来是沉意映通知了宋公馆,怪不得魏岩会赶来。 “咳咳,让你费心了。”我说。 沉意映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拍着桌子道:“对了,那个姓魏的先生,是你家什么人啊?我看他好像很担心你。” 魏岩是什么人?要放以前,我可能会说他是我的朋友,伯父的得力助手,我喜欢的人。 “你说魏岩?他是我伯父那边的人,我与他并不相熟...他那样子,只是因为伯父的关系吧。”现在的我,只想同他撇清关系。 “是吗?我倒觉得他是真的紧张你,向我打听消息的时候,都把我吓到了,简直是警察审犯人...”沉意映摇摇头,不想回忆。 “他怎么你了?”我忙问沉意映详情,生怕魏岩对我身边的人不利。 沉意映当我误会了,解释道:“没什么,他是个好人,就是涉及到你的事,说话态度有些过。” “我看啊,他肯定很喜欢你。”沉意映又打趣我。 听了这话,我不由一震,倒不是因为沉意映在打趣我,而是她说,魏岩是个好人。哪怕在路人眼里,他也没有一点破绽,那么家里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呢? 我已有日子不着家了,自那日与魏岩摊牌开始,我便不想见他,连带着宋家也不想回,虽然心里有了一些谋算,可碍于身体,一直无力付诸行动。 上次回家,我看见伯父与魏岩大吵一架,以魏岩那样平复工潮的本事,应该能搪塞过去,伯母又是个夫唱妇随的,又怎会对魏岩心生疑虑? 魏岩到底想对宋家做什么?我又回到了这个问题。 没等我得出答案,一阵巨响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防空警报随即响了起来。 “平舒,好像出大事了,你待着,我出去看看。”沉意映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千万小心。”我撑着身子望向窗外,有种不祥的预感。 连防空警报都响了,这绝对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的阵仗。 沉意映一个箭步跑回来报信,上气不接下气道:“平舒,我听他们说,好像...好像是打起来了,情况...不太好...” “什么打起来?日本人吗?”听了只言片语,我又焦急地问道。 “你让我缓缓,有些...有些喘不上气。”沉意映捂着自己的胸口,干了半杯水,“我不太清楚怎么了,反正就是打起来了,学校老师都在疏散学生,平舒,我们也赶紧走吧。” 我心里猜的八九不离十,对沉意映点头,“好,走,我们快走。” “等等,这夜半叁更的,我们去哪?”沉意映没了主意。 外面的警笛声响了起来,学生们吵吵嚷嚷地奔走,一切都乱了套。 “去...去租界,咳咳,咳。”放眼整个上海,现在怕是只有租界相对安全。 沉意映披上袄子,又担心起我的身体,“平舒,去租界,你能撑得住吗?” “我可以的,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便抓起一件开衫披上,我拉着沉意映的手,跑去人群聚集的地方。 “你还拿着书做什么?”我注意到沉意映怀里还揣着一本册子,十分宝贝的样子。 “真打起来了,其他书我可以再买,但这本《圣经》,是我哥哥的遗物,我必须带着它。”沉意映从不主动谈起自己的家人,眼下却触景伤情,透露了伤心事。 我没有再说什么,拉着沉意映穿梭在黑黢黢的街巷,朝着公共租界跑去。 一时间,枪声、爆炸声不绝于耳,市街到处起火,火光漫天,商铺、居民住宅都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到处都充斥着哀嚎声痛苦声。 “平舒,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不要再跑了!前面好像还在打,不要...不要再跑了!”沉意映低下头抱着《圣经》,不敢去看街边的惨状。 从来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看到这惨烈的战况,当然也是惊惧万分,指甲嵌进掌心,强装镇定道:“不行,不行,这里离交战区太近了,我们不能...咳咳,不能在这坐以...坐以待毙!” 话没说完,左前方的铺子就炸了,炸弹的冲击力顷刻间摧毁屋檐院墙,而散落的碎砖块掩住了某户血肉模糊的尸体,亦阻碍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沉意映头发蓬乱,眼里泛着泪花,透过火光看向我,“平舒...他们死了,全,全死了,就在我们眼前...” 眼前的一切刺激着我所有的感官,猛地一停下来,我难受地直想吐,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喉咙里还泛着股血腥味。 “你缓缓,平舒...”沉意映不得不腾出手来照应我。 “活下去”的执念盖过了害怕与恐惧,明明眼泪已经止不住了,我却用颤抖的手握住沉意映,问道:“意映,你害怕吗?咳咳,你怕死吗?” “我怕,但是我不想死。”沉意映吻了一下那本《圣经》,眼泪也溅落在上面。 是啊,我们都不想死,可我知道,自己已经体力不支,再这样下去只会拖她后腿。 “我也不想死,可我们两待在这太危险了,快走,别管我了,我现在只会拖你后腿...咳咳,咳咳咳,从那条路转去租界,日本人不敢直攻那里的,快...快走!”我推着沉意映离开。 沉意映连连摇头,哽咽道:“不行,这样你会死的...平舒,你会死的!” “你不走,我们两都会死。”我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还算隐蔽的角落,指了指说:“意映,你不用担心,我会去那里躲一会,他们打不着的。你快走吧,就当为我去搬救兵!” 我这样说,无疑是给沉意映设下了一道极难的选择题,可事发突然,由不得她优柔寡断。 “好,好好,我答应你,一定带人会来救你!”沉意映哭得极伤心,却把怀里的《圣经》转交给了我。 “这,这是你哥哥的遗物,咳咳咳,不要,不要轻易给我...”我知道这本《圣经》对沉意映的意义,推拒着不敢接受。 沉意映扶我走到角落,固执道:“不,平舒你拿着,我在天上的哥哥一定会保佑你平安的!若我没有回来救你,便叫我再也看不到哥哥的遗物!”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收下了这本《圣经》。 望着沉意映向前奔跑的背影,我抱着《圣经》闭眼祈祷,祈求她能一路平安。 有一阵没一阵的炮击声不断折磨着我疲乏不堪的身心,每每以为停战了,炮击声又再度袭来,不给众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龟缩在这隐蔽的角落,我冷得瑟瑟发抖,不争气的眼皮子还老打架,可我到底是强撑着不敢睡的,生怕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硝烟弥漫的夜晚还在持续,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意识模糊之时,我的耳边却突然传来呼唤的声音——“宋平舒,宋平舒,你在哪?” “平舒,宋平舒,听到回应一声!”那人似乎在向我的方向靠近,声音也越发明晰起来。 一束光线穿过硝烟,照到正前方,给了我一线希望,是有人来救我了吗? “我...咳咳,我在这,我在这!”我呼喊着回应,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透过手电筒的光芒,我看到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他喊道:“平舒,平舒,你别害怕,我马上来救你,很快!” 那人穿过炮击不断的街道,越过杂乱的碎石瓦砾,于硝烟中向我走来,仿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向我靠近。 终于,他走到我跟前,半蹲着向我伸出一只手,“平舒,是我,我来救你了。” 魏岩红着眼睛叫我的名字,手上脸上都沾了不明的血污,狼狈得像是平舒第一次见他时那样。 我有些许退缩,可迟疑半刻,还是伸手搭了过去,任由他扶我起来。 没想到,到头来,我的救命稻草居然是他。 “平舒,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来晚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魏岩上下打量着我,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我舒了一口气,告诉他:“我没事。” 听了这话,魏岩给了我一个熊抱,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双手紧紧揽住我的腰肢。 “真好,你还在,我没有失去你...”魏岩说地很真挚,好似寻回了珍藏的秘宝。 我隐隐感觉有滚烫的液体滴落在颈窝,是他的血水,还是泪水? “这里不安全,走,我带你回家。”魏岩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又做出一副要背我的架势。 听到“回家”这两个字,我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伏在魏岩背上大哭起来。 “嗯,回家,我们回家。”我勾住魏岩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 “好。”魏岩背起我慢慢地向前。 二十四 一路上,被炸毁的房屋店铺不计其数,无辜受伤的平民彷徨失措,相互奔走寻觅着庇护所;临时应战的士兵们灰头土脸,愤然举枪冲向那交战中心。 走了好久,枪炮声渐渐远去,似乎昭示着这一夜将要落下帷幕。 眼泪渐渐干涸,我却还在抽泣,弄脏了魏岩的衣服不说,还全然没了大家小姐的格调,“魏岩,你不会怪我…弄脏了你的衣服吧?” 魏岩没有回答我,颠了我一下,又接着赶路。 现在回想起来,自那日医院吵架之后,我便没再和魏岩好好说过话了,不仅如此,我还将他视作仇敌,起了杀心。可不知怎的,现在伏在他背上,我却无比安心,甚至想要倚靠他、依赖他,难道我依然沉溺在他的假象中,不愿清醒吗? 东方天际露出了鱼肚白,交战声停止了,一切似乎重归平静,但是有些东西,终归是不一样了。 魏岩长舒了一口气,他侧过头来说话:“平舒,你不用管那些,一夜没睡了,休息一下吧。” “魏岩,我不困,眼下时势不明,我们,同进退罢。”今夜过去,我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身下的魏岩,可到底是欠了他一条命了。 “好,共进退,我不会让你有事。”魏岩笃定道。 说出“共进退”这话的时候,我又一次将魏岩当作了自己人,还选择性地忘记了他残害许绍钧、压榨纱厂工人的事,毕竟到现在为止,魏岩他从来没有害过宋家,害过我不是吗? 思及此,我不免犯了魔怔,倒不是心里不明是非,而是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情感战胜了理智,居然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他人生死,而且还对加害者生出了感恩之情,站在了他的一边。 突然间,几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子朝我们跑了过来,仔细一看,看他们手里还拿着枪。 为此,我警惕地倚在魏岩背后,不敢探头出来。 “魏哥,人找到了?”其中一男子发了话,看样子还与魏岩相熟。 魏岩答道:“找到了,今夜麻烦大伙了,那边怎么样了?” “暂时不打了,国军大部队在赶过去,姚团长还盯着呢!”那人据实以告。 另一个握着手枪的则说:“二爷说了,国家危亡,日本鬼子都欺负到头上来了,咱不能再坐视不管了!这口气弟兄们也忍不了了,都赶着提枪上阵呢,打一个算一个!” “百姓商户们交了保护费,咱就该站起来护住场子,敢在陈二爷的地盘上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剩下的人呼应道。 “好,大伙都是有血性的,不过现在局势尚不明朗,且看看国军的动向,一切还要等二爷发话,不要擅作主张。”魏岩像个领导人一样发话。 没想到从来鱼肉百姓的清帮,居然能在危难时刻以大局为重,冲在第一线,着实令人刮目相看,只是我不清楚,魏岩到底在清帮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魏哥,既然人找着了,那弟兄们先去查看情况了,您先忙着!”为首的男子似乎很有眼力见。 “对对对,魏哥,您小心着点!”一旁的几人附和道。 魏岩点了点头,交待了一句:“好,你们也不要硬撑。” 告别了那几人,魏岩背着我进了公共租界,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魏岩慢了下来,似乎有话要对我说。 “平舒,你知道的吧,我早就投靠了清帮,为陈二爷卖命...手上也早就不干净了,你会怕我吗?”魏岩向我坦白道。 我沉默不语,靠在他背上装睡。 “平舒,平舒?睡着了吗?”魏岩没听到我的回应,料定我已经睡着了,于是自说自话起来:“罢了,我不求答案了,你定是恨我骗你瞒你...可做了那许多事,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回不了头了吗?魏岩,那边可是深不见底的深渊,你真的要一条路走到黑吗?这绝对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眼看要到医院,魏岩靠着我又说道:“你终归是不会喜欢我这种人的,一直都是我在强求...可是我不甘心,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得不到任何祝福,我也一定要我们有结果。” 他这样的决心,是不打算与我善了了,与其说是逼我做选择,更像是直接向我宣告结果。 我不打算表态,打了个哈气,小声说:“魏岩,我刚刚眯了一小会儿,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医院到了,我们进去吧。”魏岩僵了一秒,又很快装作无事发生。 医院的走廊里到挤满了受伤的平民,他们的表情都是一脸无措,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魏岩,你放我下来吧,我只是一些擦伤,咳咳咳,还是不要兴师动众了。”比起那些挂了彩的病人,我的擦伤不值一提。 “不行,还是要找大夫看看,伤了内里就不好了。”魏岩相当执着。 透过黄色的灯光,我发现魏岩身上也有多处受伤,血液干涸,有些伤口甚至黏住了衣服。他居然忍着疼,一路背我到这。 “魏岩,快放我下来,你的伤口才必须要处理一下,不疼吗?还背了我那么久。”我挣扎着要下来,不忍心魏岩的伤口二次撕裂。 魏岩知道我待不住了,缓缓蹲下松开手,笑着摇头道:“背着平舒不疼的,我没事,你放心。” “咳咳,你一定要让我内疚吗?”我又开始咳嗽,眼泪盈满了眼眶。 魏岩拿我没办法,牵着我的手去找护士,一边走还一边絮叨:“平舒,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还在咳嗽,别是上次落下的病根,也怪我上次话说重了,没有好好关心你,别再和我置气了,好不好?” 他越说,我越是咳嗽不止,“咳咳咳,咳咳...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了,魏岩,我很感激你今天冒死过来救我,咳咳,可我是有记忆的,你做过的事,我没法当从来没发生过,咳咳咳,你不要再用这副样子来骗我了好不好?” 看到魏岩不断擦着自己脏兮兮的脸,我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可此时若不讲清楚,我怕自己又会被情感控制,心软原谅他。 “平舒,我待你从来都是真心,若是假意,又何必冒险搭救你?为什么你就这般不信我?”魏岩的脸上黑一块红一块,眼底却全是不服气。 “别拿身子撒气,咳咳咳,魏岩,你这又裂开了。”看到他狰狞的伤口,我还是软了语气。 “你还是不信我,给个巴掌又赏个甜枣,平舒,你真是好本事!”魏岩气呼呼地背过身去。 他应该是为自己感到不值了吧,试想若是我冒死救人反被骂,怎么着也是要后悔的。 “你跟我一起去。”魏岩不想同我吵架,握紧我的手穿过人群,一路走到外科。 待我们二人包扎完了伤口,魏岩一言不发地送我回了公馆,然后接了电话又外出办事了。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二十五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上海的炮火声没有断过。 学校的课时断时续,我暂时搬回了宋公馆,可是总也睡不踏实,半夜惊醒,常常能听到轰炸机飞来飞去的声音,一切似乎都糟得不能再糟了。 伯父伯母感念魏岩冒死救我,居然要收他当干儿子,攀亲带故的,我也没有告诉他们魏岩的秘密,毕竟以伯父的态度,只要魏岩不犯原则性错误,有些东西他可以选择性忽视。至于我,只要心里的正义感还在作祟,和魏岩的冷战就不会停止,除了日常的应答,彼此的交流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闭锁在家,我只能靠着报纸获取信息。日本连日的增兵,给了上海甚至南京很大的压力,国军在前线奋勇抗敌的时候,南京方面却宣布迁都,全然没有战胜的信心。与此同时,爱国商户募集大批钱粮声援杭日,各路援军从各处赶来,双方战况激烈,谁胜谁负也成了未知之数。 战争的影响,不只是浮于表面的,正当我看着一篇篇振奋人心的报道时,伯父的信托公司却出了大事。 “伯韬,你怎么了?伯韬!”楼下传来张毓敏惊慌失措的声音。 难道伯父出了什么事?我急忙冲下楼,却见伯父虚弱地倚在伯母大腿上。 “魏岩...你,你再说一遍...”宋伯韬捂着心口,似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看着站在一边的魏岩,我心中的疑虑又生,莫非他真的对宋家,对伯父出手了? “魏岩,你做什么!伯父怎么了?” 张毓敏帮宋伯韬顺气,朝我摇头道:“平舒,魏岩没做什么,是你伯父的信托公司出了事。” “这仗一天不结束,地价就不会止跌,再这样下去,公司怕是撑不下去了。”魏岩丧气地说出了实情。 原来,日寇进攻上海后,本地的公债和地价暴跌,地产业遭到重挫,而伯父公司投资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地产,形势不容乐观。 “天,天要亡我,半生...心血,难道都要付诸东流了吗?”宋伯韬脸色发紫,瞪着眼睛大口喘气。 张毓敏见状,忙叫我拿药:“快,平舒,快去拿药,那边第二层抽屉里的棕色瓶子!” 我不敢有半分耽搁,拿了药就想喂给伯父,不料手一抖还撒了半瓶。 “平舒,我来帮你。”魏岩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伸手过来稳住我,按着我那颤抖的双手给宋伯韬喂药。 盯着宋伯韬的脸色,我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心里暗暗祈祷药丸快起“速效救心”的作用。 “魏岩,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张毓敏怕是从未遇到这种事,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去医院吧,送伯父去医院!”我不知道伯母有什么好犹豫的,下意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魏岩皱了皱眉,摇头否定我:“不行,义父的身体不能再经受路途颠簸了,我去外面请大夫,你们先稳住他。” 窗外又有轰炸机呼啸而过,震得玻璃巨响,也给上海的天空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太太,你们不要紧吧?我出去瞧了一眼,那日本鬼子又来了,好几架飞机飞来飞去,怪吓人的!”为了躲避战乱,宋公馆的下人大多自动请辞,赵妈是为数不多愿意留下的。 “赵妈,伯父眼下不大好。”听着那些刺耳的响声,我缓缓垂下手,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爷怎么了?这...哎呀...我去找王管家。”赵妈拍了拍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张毓敏抚着宋伯韬的脸,无力地对魏岩说道:“魏岩,就按照你说的办,在外千万小心,老爷的命可指着你呢!” “我一定回来。”魏岩立下军令状,披了件衣服就要出门。 饶是心存芥蒂,我也知道自己误会魏岩良多,追着他到门口,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平舒,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魏岩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义父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不会看着他去死...”魏岩以为我又要横生枝节。 “一定,活着回来。”我打断了他的解释,嘱咐道。 魏岩颔首,拍着我的手要我安心,“等我回来。” 伯父倒下了,魏岩出门了,眼下是宋公馆最孤立无援的时刻。 赵妈和王管家将昏睡的伯父抬进了卧室,伯母屏退他人,和我一起守着,不停地掩面拭泪。 经此一事,我隐约嗅到了大厦将倾的危机,但又无法预测走向,因为原书后半段压根没提到宋家,难道宋家真的会和书里一样,被历史淹没吗? “平舒,唉,你也看到了,眼下咱们宋家内忧外患,你伯父又倒下了,实在是雪上加霜...有件事呢,伯父伯母一直没告诉你真相,现在也该是时候了。”张毓敏擦干眼泪,将我的手放到伯父的手上。 我不解其意,只耐心听着。 “其实...其实伯父伯母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是我们的小女儿,平舒。”张毓敏的话有如平地惊雷,“当年,我们也是没办法,算命先生说了,伯韬和我命里无子,生下来也养不大,你的两个哥哥便是如此,我们担心你也这样,就把你寄养在弟弟弟妹那里,一养便是这许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团聚了,你伯父,不,你爹又成了这幅样子,我实在不忍心继续瞒下去了,万一伯韬有个好歹......” 若真是如此,很多事情便都解释得通了。伯父伯母对我很好不假,可很多时候,他们确实管得很宽。宋伯韬对侄女的学业如此支持,张毓敏对侄女的婚事如此热衷,宋家上下都把寄住的小姐当成自家小姐,原来只因为宋平舒是宋伯韬和张毓敏的亲生女儿。 我呆愣了半刻,不敢置信地开口:“是,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你的名字也是我们取的,你的两个哥哥叫平宁、平毅,你就叫平舒,我们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安舒心...到底还是只有你长大了。”张毓敏说到伤心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 我仍是不敢相信,可眼泪却不争气地从眼眶滑落,不知是我的,还是平舒的。 张毓敏用自己的手握住我和宋伯韬的,仿佛这样便是一家团聚,“平舒,我知道你一时间很难接受,但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不认我不要紧,你爹病成这样躺在这,你好歹也认认他吧。” 认亲一事,我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平舒,我求你喊他一声爹吧,至少给我们一个圆满。”张毓敏不依不饶。 我在心里和宋平舒打招呼,希望她来生可以自己去认亲生父母,眼下迫于情势,我只好暂时代她认下,“父亲,母亲...” “伯韬,我们的女儿回来了,你听见了吗?”张毓敏激动地搂住我,泣不成声。 不知过了多久,张毓敏终于放开了我,嘘寒问暖了一番后,向我抛出了另一个难题,“平舒,你觉得魏岩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瞟向别处,漫不经心道:“呃,不曾深交,我不清楚。” “不见得吧,他为了救你,冒死冲进战区,难道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张毓敏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那个,我是很感激他,就这样,没有别的什么啊。”说到魏岩,我竟组织不好语言。 张毓敏叹了口气,“好了,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现在他是你爹的干儿子,我们也指着他主持大局,一切都以大事为重,知道吗?” “我知道了。”张毓敏大约知道我和魏岩冷战的事,她是想让我退一步,同他和好。 和好?魏岩想我同他和好,现在伯母也是这样,原来我在意的那些,在他们眼里,就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真的要翻篇吗? 二十六 宋伯韬最终还是转危为安了,魏岩请来的医生给他开了些药,又再叁嘱托一定要静心休养,如此,宋家的烂摊子全扔给我和魏岩了。我哪里懂什么生意场的事,只好暂时放下成见,反正一切都不会更糟了。 又过了半个月,战事休止,中日进行和谈。仗不可能无休止地打下去,日子总是要过的,各方都在盼着停战书的签订,上海这乌烟瘴气的天空也是时候变个颜色了。 “这仗终于打完了!”赵妈提着菜篮子回来报喜。 我正翻着账本,看着赵妈喜上眉梢,忙问:“真的吗?真的不打了?” “哎呀,平舒小姐,街上都在说这事呢,还能有假?”赵妈说得煞有其事。 我将信将疑道:“我不信,我要去看看今天的报纸。” 说罢,我放下账本起身,才轻咳了两声,身后人就拿了衣服给我披上。 “平舒,你这时不时咳两声的病,真该去好好看看了,衣服还总也不穿穿好,又该着凉了。”张毓敏忙于照顾宋伯韬,魏岩就代她照顾我,他啰嗦起来也是个没完的。 “好了好了,我没什么大事,咳咳。”手拢了拢肩上的衣服,我出门去看信箱。 报纸果然如赵妈所说,报道的都是中日止战和谈,可这停战的代价也是不小的,国军将要撤到苏州、昆山等地,而日军一些部队则直接进驻上海。我深知未来的发展,日军只是暂时蛰伏,再过几年,他们必将卷土重来,到时候上海甚至是南京,将会面临更大的考验。 听到消息,宋伯韬被张毓敏搀扶着下楼,他清减了不少,精神却还不错。 “这还是今年以来,第一次听到好消息,总算是拨云见日了。”宋伯韬扫了一眼我拿回去的报纸,欣慰地笑了。 “是啊,是啊,可算不打了,伯韬,你身子也好了不少,都会好起来的。”张毓敏拍了拍宋伯韬的手,期待着未来。 我不想扫大家的兴,于是也附和道:“是啊,我也能复学了呢。” “说到这个,平舒,你们学校怎么样了?我听说好些大学都给日军炸得不成样子了。”宋伯韬还在看报,大约是浏览到了上海损毁的建筑。 “圣约翰没什么大事,我之前出去看了,都好好的,江湾那边的校舍就比较惨,几幢楼都不成样子了。”魏岩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担心平舒没法读完大学了。”宋伯韬点点头,合上了报纸。 其实就算校舍损毁,课也还是能上的,在这样的年代,培养人才靠的从来不是舒适的环境。 “要照我说,平舒合该不念大学的,眼下家里这么多事,总得找时间学起来了。”张毓敏大约是担心我无力撑起宋家。 宋伯韬却摇摇头,“怕什么?我还没死呢!平舒还年轻,就该去做她想做的事,再不济,还有魏岩帮衬着,仗都打完了,哪用得着担心?” “还是爸爸最好了。”一听这话,我立马靠到宋伯韬肩上,有亲爹撑腰就是好。 宋伯韬慈祥地揉了揉我的脸,心满意足地笑了。 “对了,魏岩,我叫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宋伯韬没有忘记正事,信托公司仍然是个烫手山芋。 信托公司的事太过棘手,魏岩不敢马虎大意,一五一十地交待道:“还是不大好,我估计战事终了,地价也回不到原来的水平,若还要保信托公司,只能将纱厂、面粉厂转手了。” “信托公司我一定要保的,上海纺织业早不景气了,纱厂卖了就卖了吧。不过,面粉厂是我起家的地方,魏岩,你再想想办法,能不能不卖转租,或者将纱厂的价格卖高一点,总要给我留一点念想的。”宋伯韬全然不顾忌其他人在场,决定说下就下。 魏岩点点头,“好吧,我再去找找愿意接手的买家。” “小事就不用向我汇报了,谈到报价再与我商量。”大病之后的宋伯韬,似乎看淡了许多,也更加依赖魏岩。 “好。”魏岩应承下来。 ********** 一切都会好起来吗?或许不是的。 谁也不会料到,战争结束之后,上海市面上遭遇了金融风潮,存户大量提取现金,金融机构存款陡然缩减,信托公司也无法置身事外。 此时,宋伯韬的信托公司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扔再多的钱下去,也看不到盈利的希望。转卖纱厂的钱填进来,很快就打了水漂,魏岩无法,只好和宋伯韬商量四处借贷一事。 张毓敏面上虽叫我只管自己念书,不用操心家里,可我无意中却撞见了她在当首饰,那些平日里她珍爱的项链胸针,说当就当了,难道宋家真的要撑不下去了吗? “平舒,你不要误会,这些首饰都过时了,我想着自己不戴,放那也是堆灰。”张毓敏收起要当的首饰,转移话题道:“你不是要回学校吗?让魏岩送送你。” 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想起了自己那个红宝石胸针,“妈,我的那些首饰也堆灰,你送我的红宝石胸针都好久没戴了,我看一起卖了吧。” “说什么傻话呢!那个胸针对你来说明明很重要。再说了,你还没嫁人,首饰不嫌多的。”张毓敏一口回绝。 她说的没错,那个胸针确实很有意义,将我和魏岩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可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家人总归要齐心才能渡过难关的,我不想置身事外。 “好了好了,平舒快走吧,魏岩该等着急了,别愣着了。”张毓敏一把打乱我的思绪,生怕自己漏出了马脚。 我是被张毓敏推上汽车的,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一种苦涩的情绪也不自觉漫上心头。 昔年,宋太太张毓敏总是容光焕发,一身的珠光宝气;而今,她却无精打采,一派的清减素净。 真是世事无常。 魏岩看出了我心里有事,“怎么了,平舒,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魏岩,我们家真的撑不下去了吗?”我缓缓垂下扒着车窗的手。 魏岩大概没想到我知道了家中的困窘,不自然地说:“没有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宋家目前是有些困难,但还没有到撑不下去的地步,你不要这么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你跟我讲老实话。”我一脸严肃道。 魏岩握紧方向盘,侧头看了我一眼,避重就轻道:“是,以信托公司目前的状况,可能要抵押面粉厂去借贷,这个事还没定,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我实在不理解宋伯韬为何非要保住信托公司,于是又问:“那就是个填不上的窟窿,怎么还要为了它去借钱?银行根本不会借的吧!” “义父坚持要保,总有他的道理,银行不借钱,我还可以找别的门路。”魏岩也有几分无奈。 “可不能去借什么高利贷...”不管什么时代,高利贷都不是什么好词。 魏岩一脸“受教”,连连点头道:“嗯嗯嗯,平舒说的都对,我一定擦亮眼睛去分辨。” “圣约翰到了,平舒。”我还想再多说几句,车子却已经开进了校舍,魏岩放开方向盘,指着窗外道。 “你是嫌弃我啰嗦了吗?我知道自己在你面前说这些话,确实是班门弄斧了,但是有时候当局者迷,确实需要旁人来点醒的。”我还是放心不下,没有要起身下车的意思。 魏岩撑着脸看我,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我没有那个意思,你愿意说我就听着,听多久都行。” “你又来了,没个正形!”我轻哼一声,只道这人又来这一套。 “平舒,你放心,我都记下了。”魏岩没有一点生气,反而笃定地答应我,还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 同魏岩关系的缓和,是在宋伯韬病倒之后,或许欠他的人情债已经多到让我选择忘记前事,大概顾鸣章也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成为纵容魏岩的“帮凶”。 当然,我并不是完全相信魏岩的,毕竟有前车之鉴,很多事情都回不了原点了。 “魏岩,事关宋家,你一定要慎之又慎…还有,不许再瞒我,骗我,否则,我不会再原谅你。”丑话说在了前头,我也就放心了。 魏岩若有所思,不发一言,迟迟也没有答应我。 “不说话当你答应了。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想他大概还有别的考量,便只当他默认了。 告别了魏岩,我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学校,圣约翰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郁郁葱葱的树木,来来往往的学生,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好久没见沉意映了,上次匆匆别过,还是在医院还她《圣经》,如今战事终了,我们又可以再续同窗之谊。 说到同窗,好久没收到孔文卉的信件了,这些日子,我曾写信寄去金陵女大,可自上海陷入战乱后,就再没收到回信,也不知她在南京是否安好。 近来,我好像变得多愁善感了,或许亲身经历了一场战事,才终于懂得了和平的珍贵。在这样的年代,矛盾可以解开,误会可以澄清,分离可以重聚,唯独死生,是无解的。当灾难袭来,人命变得那样脆弱不堪,希望是那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的人甚至会怀疑,美好的明天真的存在吗?我想,大概只有“多难兴邦”这四个字,在支撑着人们进行那阴阳两隔的远望。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书案上,沉意映没有如往常一样地看书,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不想吵醒她,蹑手蹑脚地踩着地上的光点进来。 “欸?平舒,你回来了!”沉意映突然睁开了眼睛。 “不好意思,意映,我打扰你休息了吧?”明明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唐突”了美人。 沉意映睡眼惺忪,摇头道:“没有没有,我这是偷懒,太阳照得太舒服了,忍不住打了个盹。” “那就好。”我朝她微笑,心里暖暖的。 “快过来,让我抱一下,真是想死你了。”沉意映挂起披在肩上的开衫,一个箭步向我走来。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抱住了我的腰,一点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意映?”我轻拍她的背,唤着她的名字。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再将你丢下了,平舒。”沉意映说地很认真。 我怎么感觉怪怪的,“突然这么肉麻?” “讨厌,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沉意映放开我,又挠了挠我的咯吱窝。 “你做什么?哈哈哈,不要...”我最是敏感,忍不住大笑,忙捉住她作乱的手。 打闹了一会,沉意映束手就擒,想起了正事,“对了,平舒,你有复习功课吗?外教说过阵子要随堂考呢!” “什么?你不早说,我都好久没打开课本了,有说重点是哪边吗?”这个时代的大学,远比高中来得更辛苦,我着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来来来,我帮你温书。”沉意映一副小先生的样子,拉着我走到书桌边。 “好。”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重新拾起课业,我也开始考虑大学毕业后的事了,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养着的。 在我下决心要好好学习的时候,身处上海的共产党人又遭到了大规模围捕,场面一度相当惨烈。各大学社纷纷在报纸上发文哀悼,字字哀婉,句句情真,只是后续迫于政府压力,又敢怒不敢言。 看到这些,我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还是料想顾鸣章不会有事,毕竟他顶着主角光环,身陷绝境也能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这一天,我收到了一张没有落款的明信片,图片是上海火车站,而背面则是简洁的四个小字——“我要走了”。 这是顾鸣章的字迹,他为什么给我寄来一张没头没尾的明信片,他要走去哪,离开上海吗? 不对,这张明信片肯定没有那么简单,顾鸣章一定还想告诉我什么,既然背面的文字没有线索,那图片里一定藏着些什么。 我认真端详起火车站的图片,发现右下角有一个奇怪的时间,是手写的“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日”。今天是五月七日,顾鸣章为什么要写一个未来的时间,怕我不能及时收到吗?再看图片的主体,一列火车在时刻表指向9点的时候,准时进站了。结合右下角的日期,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顾鸣章要在五月十日的9点搭火车离开上海。 这人走就走了,还低调暗示我离开的时间地点,摆明了想要我去送他。 见还是不见?这是一个问题。 见吧,顾鸣章于我,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他送的怀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身边的魏岩不是好人;不见吧,我又想知道这个世界未来的走向,因为原书里顾鸣章一走,上海的剧情就结束了,他和魏岩的斗争也戛然而止,作为故事的轴心,他还想要改变什么吗? 要是没收到这张明信片就好了,真是令人头疼。 二十七 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十日,上海北站人流如潮,即使之前受到了日军的狂轰滥炸,它也依然是南来北往的一个重要枢纽。 我穿着一件素色的风衣,只身前来赴约。 老实说,来见顾鸣章这个决定,还是我今天临时下的,权当放下过去,送别老友吧。 时间已经到了8点30,我四下观望着来往的人群,并没有发现顾鸣章的身影,难道是我会错了意,他寄的明信片根本没有别的含义? 不过说来也奇怪,今天上海北站的警察似乎格外的多,他们分散开来,到处巡逻,与其说是来维护秩序的,更像是在抓捕什么逃犯。 我正想得出神,居然没留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平舒。”顾鸣章压低帽檐,在我耳边细语。 “顾...”我身子一僵,还没说完,就被他拉着走了。 顾鸣章穿着一身破旧的长衫,头戴着黑色宽边帽,右手还提着一个大箱子。他的面色很不好,圆框眼镜勉强遮住了疲惫的双眼,双颊微凹,只有嘴唇还带着些血色。 “自然一点,跟我来。”他一脸凝重道。 “顾鸣章,那些警察是来抓你的吗?”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除了警察,没有看到其他可疑人物。 顾鸣章装作帮我整理头发,警惕地说道:“是。我以为你不会来的,不好意思,又让你跟着我一切犯险了。” 我明了他的处境,眉毛一挑,用眼神示意他去人流交汇处,最容易暴露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顾鸣章,这里实在不安全,我长话短说。”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凑着顾鸣章的耳朵讲话,“你离开上海,还是同‘之前’一样,去西北吗?” “之前”便是指的原书剧情。 顾鸣章阖目点头,“我没得选,只能继续原来的路。” “什么都没变吗?”我继续问。 “除了你,什么都没变。”顾鸣章许是看到了警察,突然伸手抱住我,然后用一种无奈又悲凉的语气说道:“我已经认命了,前面还有很多抉择在等着我...至于平舒你,没有对魏岩动手,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吗?顾鸣章为何如此肯定我会后悔。 “什么意思?”我抬手掐住了他的肩膀。 顾鸣章轻哂,“清帮陈二爷,觊觎宋家的一切很久了。”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我一定要他说个明白。 “来不及了,我该走了。”顾鸣章看了一眼时刻表,作势就要离开。 来不及,是对我说的吗?莫非宋家已经生出了变故...... “你把话说清楚,顾鸣章!”我一激动,难免声音大了些。 顾鸣章感到危险正在迫近,咳了两声,“今天想抓我的,可不止是警察,你快回去吧,不要被我连累...” 我一脸错愕,眼睁睁看着顾鸣章挤上了火车,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有谁想抓他?我的视线转移到人群中,并未发现可疑之人。 火车的汽笛声已经响起,警察们却硬要上车检查,几番争吵下来,仍是没有一个结果。 事已至此,我只能祝顾鸣章一路顺风了。 ********** 顾鸣章走了,接下来的路,无论是黑是白,我都要自己走到底。 真的会后悔吗?我不知道。 为了确认一些事,我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回了宋公馆。 才一到门口,我就感到不对劲,家里的大门怎么敞开着,难道进了贼? “王管家?赵妈?”我叫不来人。 只见花房的玻璃裂了不少,里面的盆栽花植一片狼藉,通往内宅的路上,满是废纸传单,我拾起一张来看,写的是“欠债还钱”,另带一些恶毒的诅咒。 上回离家还好好的,怎么半个月功夫下来,就变成了这样? 我急匆匆地冲进家门,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爸,妈,你们在哪?还好吗?”我焦急地呼喊着,却见内宅似乎没有受到过分的洗劫,除了一些破碎的花瓶古董,其他东西都好好的。 赵妈听见了我的声音,哭哭啼啼地向我走来,“小姐,小姐...你不该回来的。”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快告诉我!”我握紧双拳,就差揪住赵妈的衣服问话了。 “是魏岩,魏岩他是白眼狼...”赵妈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他是清帮的走狗...宋家这下不仅没了纱厂面粉厂,怕是连这宅子都保不住了...” 赵妈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只能依稀知道,这一切与魏岩脱不了关系。 “我爸妈在哪?你告诉我!”气上心头,我感到一阵眩晕,撑着身子继续问道。 “在医院,老爷...老爷把魏岩扫地出门,一动气又犯了病,王管家背着他去找大夫,夫人也跟着一起。”赵妈摇了摇头。 “我也去,赵妈你守着家...”我顾不了其他,交待赵妈把门关好,连走带跑地冲去医院。 一下发生这么多事,我没法冷静,也做不到冷静。没有方向,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就连询问病号楼都给忘了。 “小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前面可没有路了。”护士好心提醒了一句。 “咳咳咳,不好意思,我爸犯了心脏病,我...我不知道他在哪。”突然停下来,我喘地不行。 “那你去七楼吧,应该在那里。”护士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又上上下下找了一圈,我终于看到了静躺在普通病房里的宋伯韬。 这是一间称得上大通铺的病房,八张病床满满当当地挤在很小的空间里,病人们或躺或坐,显得那样苍白而又无助,而由于没有隔帘,他们的家属们站在仅有的空隙里,七嘴八舌地吵嚷些什么。 张毓敏是靠窗站着,她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褐色的旗袍上也沾了不少污渍,但与那些穿着粗布短衣的家属们挤在一起,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妈,爸爸他怎么样了?对不起,我来晚了...”我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宋伯韬的床边。 “不太好,还没度过危险期。”张毓敏强忍着眼泪,转过身去,“平舒,你怎么会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回家晚了,不知道发生这么多事...”我想要伸手触碰宋伯韬,手指却一直在打颤。 张毓敏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道:“平舒,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宋家,撑不了多久了。” “是不是魏岩做的?是不是?”我急于知道真相。 张毓敏没有像赵妈那样气急败坏,她淡淡道:“我不懂他们生意上的事,我只知道,你爸的纱厂、面粉厂都给陈二爷收去了,信托公司的窟窿填不上,我们还要继续还债...” “果然和他脱不了干系,妈,你可知道,魏岩他是清帮陈二爷的人。”我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原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咱家面粉厂才抵押出去,清帮的人就找上门要债,还恐吓你伯父要把宅子砸了...”张毓敏一脸恍然大悟,抱着我哭了起来。 魏岩又一次辜负了我的信任,他骗得我好惨,骗得宋家好惨。我终于明白了顾鸣章的话,可是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魏岩在哪?我要找他问个明白!”事到如今,我再自怨自艾只是浪费时间。 张毓敏摇头阻止我,“平舒,你不要去,他怕是对你也心怀鬼胎,伯韬已经这样了,你不能再出事,听话,别去。” “这一切由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顾鸣章给的怀表还在我包里,也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平舒,你不要冲动,一切等你爸爸醒了再说,别去找魏岩。”张毓敏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合过手掌,伸出另一只手给张毓敏擦眼泪,“妈,我心里有数的,你只管照顾好爸爸。” “平舒,你不要想不开,咱们上海混不下去,还可以回无锡老家的,左右祖宅还在。”张毓敏怕我一意孤行,忙说出退路。 “妈,你放心,我有办法全身而退。”回无锡又能怎样,等日本再打过来,华东都占不了好,等我结束这一切,一定要带他们逃到没有战乱的地方去。 张毓敏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只静静地看着宋伯韬的脸。 “等爸醒了,我再走。”摸了摸宋伯韬的额头,我不再急于一时。 “也好,伯韬醒来见到你会安心的,平舒,你有事就和爸爸商量吧,也...也别太刺激他。”张毓敏不止一次见到宋伯韬发病,大概还心有余悸。 “嗯。”我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当太阳的余晖洒到床单上,虚弱的宋伯韬终于有了转醒的趋势。 “平舒,伯韬的眼皮动了!”张毓敏是第一个发现的。 宋伯韬猛地咳嗽一声,睁开了眼睛,干涩的嘴唇颤抖道:“水,渴...” 我拿着棉签给他湿润嘴唇,张毓敏取来温水,拿勺子喂着喝。 “平舒,你来了...”宋伯韬面色苍白,眼皮似有千斤重,说话也中气不足。 心里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可见宋伯韬这样,我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现在还是他的身体最要紧,家里已经是那副样子了,主事人再有好歹,一切都是空谈。 我心存愧疚道:“爸爸,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你,你们都没错,是我,是我信错了人...魏岩,他,他从整治纱厂开始,就没安过好心,是我没有早早认清他的真面目,落到...这样的下场,是我害了你们啊,咳咳咳...”宋伯韬呛了一口水,情绪有些激动。 “爸,你别说了,身子要紧,那些事先别管了。”我拿着毛巾帮他擦嘴角。 张毓敏拍着他的背,无奈道:“伯韬,平舒说的对,我知道你要强,可再要强也得紧着身子,你要有个好歹,我和平舒可怎么办?” “罢罢罢,什么都没了,我还有你们,平舒...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你在哪,爸妈从没停止过对你的想念,你不要怪我们丢你在乡下,那...那都是迫不得已...对不起,现在要你们和我一起吃苦...”宋伯韬并不像会说这种话的人,之所以变得感性,大概是真的到了绝望的境地,想要抓住些什么。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们,日子过了就好了,好日子坏日子,只要和爸妈在一起,我就什么也不怕。”宋平舒在的话,也会这样说的吧。 张毓敏欣慰地笑道:“伯韬,你看平舒都这么懂事,你就别瞎想八想了。” “唉。”宋伯韬想要抚摸我的脸颊,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我鼻子一酸,握着宋伯韬的手腕,让他触碰我的脸,眼泪缓缓滴落下来,宣泄着所有的愤懑与不甘。虽然还没有搞清楚魏岩到底做了什么,但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依旧是原来的他,没有一丝丝的改变,而我所谓的救赎,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骗自己。 冒死舍身相救?骗人的;感念知遇之恩?骗人的;全部都是骗人的。或许,魏岩挂在嘴边的喜欢与感动也是骗我的,他惯会玩弄人心,哪里会动真情?想来,他与我,只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吧,如今我已失去价值,他自然可以丢弃,脱身离开。 我真傻,不听顾鸣章的告诫,一而再再而叁地心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咎由自取啊。不,不能让魏岩就这样离开,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爸妈,我突然想起,学校还有些事要处理,时间也不早了,我得赶回去补个假条。”我当然不是回学校,用这个借口只是不想宋伯韬与张毓敏担心。 张毓敏将信将疑地问:“非要现在去吗?这一来一回都老晚了,你一个人怎么能行?” “妈,学校里管得紧,我不能搞特殊,真没事的。”我以微笑掩饰内心的不安。 宋伯韬却十分体谅地说:“遵守校规是好的,你一定要早去早回。” “一定。”我颔首答应。 二十八 离开医院之后,我有些茫然失措,因为自己压根不知道去哪里找魏岩。 原来,我真的一点也不了解魏岩,我所标榜的救赎也不过是无谓的自我感动。 一直以来,我都错了,错在以自我为中心,从未真正走进过他的内心,倾听他最迫切的诉求。 或许一开始,双方就是不对等的。我们之间,从来都是他奔向我,而我一直留有余地,嘴上说着“人人平等,让他不要自卑”,可心里还是把他当成“纸片人”,编好了救赎他的剧本,想要操纵他的人生。 我啊,真是活该,这样的结局,或许便是这个世界对我的惩罚。 该去哪里找魏岩?我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大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点方向感。 找到又能怎样呢?我该以何种态度面对他,愤怒与难过?自责与后悔?无助与茫然? 逃避心理开始作祟,我停止了寻找,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宋家公馆。 可该来的还是要来,宋公馆门口立着的,正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魏岩仰头看着宋公馆,也不敲门也不离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然后他发现了我。 “平舒,平舒...”魏岩面上略显疲态,只叫唤着我的名字。 我怔在原地,之前想好的说辞,全都说不出口。 没想到,都这种时候了,还是魏岩跨步奔向的我,他还要做什么? “魏岩,你不要过来,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了。”我有些害怕面对魏岩。 “你都知道了啊。”魏岩垂下眸子,停住了脚步,“平舒,对不起,我最终还是没有听你的话,去向陈二爷借了高利贷。” “你不要再假惺惺了,你和陈二爷都是一伙的,早就谋算好了侵吞我宋家的财产,是不是?”临了,愤怒还是战胜了自责,让我质问起了魏岩。 魏岩的表情很复杂,嘴唇张了张,又一言不发。 我继续诘问:“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也是啊,你们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宋家不仅没了纱厂、面粉厂,还倒欠陈二爷一屁股债,你满意了吗?如今找过来,是要债呢,还是耀武扬威呢?你说啊!” 尽管嘴上咄咄逼人,眼角却淌下了泪水,我抽噎着仍不愿输了气场。 “平舒,我知道你不愿听我的解释,不要哭了,好不好?为我这样的人哭不值得。”魏岩还是走到了我的跟前,掏出帕子给我拭泪。 “我,我才没有为你哭,我...我是觉得日子过不下去,才,才哭的,你不要...自作多情。”说话还一抽一抽的,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丑,还把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了魏岩面前。 魏岩想把肩膀借给我,缓缓靠过来。 “不许过来,我要和你一刀两断。”我只当他又有什么坏心思,掏出刀片阻止他再前进。 “平舒,你果真要如此吗?”魏岩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我挥舞着刀片,只求他离我远远的,“是,我同你已经没话好讲了,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你。” 魏岩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将刀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抬起下颌道:“既然没话好讲,你动手吧,来啊!” “放手,你放手。”我被他这慷慨赴死的模样吓到了,手一抖真在他脖子上划了一道血痕,又挣扎着让他松开我的手腕。 魏岩并不放手,捏着我的手腕道:“我不放又如何?” “你想自杀,不要扯上我,我不想再和你有关系!”我不想和魏岩硬刚到底,挣脱开桎梏,刀片掉在了地上。 “把帕子还给我,从今以后,你我一刀两断。”我认出那帕子是我最早送他的。 魏岩本以为捏准了我的心思,可没料到我居然会选择放下,他眉头紧缩,疲累的双眼死死盯着我,“我不答应,平舒,你说过的,帕子送我的,就是我的了...我不要一刀两断,不要和你无关,平舒,一切未成定局,还有,还有转圜的余地...” “帕子还不还随你,反正我不想再见到你,趁早滚出我宋家,不要再惹是非!”我不会再相信魏岩的鬼话,每信一次就伤一次,宋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去赌了。 “等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好不好,平舒你再信我一次,我还要给信托公司一个交待。”魏岩见我一脸决绝,开始拖延时间。 我退了两步,没好气地说:“魏岩,停手吧!宋家除了这宅子,还有什么值得你觊觎的?信托公司就要破产了,你还想翻出什么水花?” “滚开!”不等魏岩辩解,我趁着间隙推开他,又关上了公馆的大门。 赶走魏岩之后,我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很久,好累,真的好累。 原以为自己可以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切,到头来,刀都架在他脖子上了,我还是下不了手。难道因为心里的一丝愧疚,我又心软了吗?真是太没用了。 看魏岩今天那架势,似乎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我,他一定要搞得宋家家破人亡才满意吗?我该怎么办,拿什么和他斗? 二十九 思来想去没个办法,我只好先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迫于无奈,我以家中陡生变故为由告别了沉意映,并向圣约翰大学提出了休学申请。 很快,我拿到了申请的批复,告别了努力考上的圣约翰。离开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圣约翰的西式教学楼,突然有些伤感,因为以宋家的现状,或许我永远也毕不了业了。 伤感并不能解决问题,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征得爸妈的同意后,我开始着手变卖宋公馆的值钱玩意,想给自家留一条退路,毕竟等真的宣告破产了,公馆的一切都要被抵出去。 没用的古董、装饰品、衣物首饰都被我带到当铺,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当也就当了。 “小姐,这些真全死当?”当铺的伙计一脸震惊。 我点点头:“是的,最近手头有点紧,小哥你不用担心,都是自家的东西,绝对不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伙计小心地拿起那枚红宝石胸针,用放大镜仔细核验,生怕遇到假货。 “小姐,这胸针的成色是真的好,至于价钱嘛,这么多东西我做不了主,等和掌柜的商量一下,再给您答复。” “好。”我瞄了一眼这胸针,心想这东西是见过血的,成色能不好吗? 没过多久,当铺掌柜的和伙计一同从帘后走出来,他对我笑脸相迎道:“小姐贵姓啊?” “免贵姓宋,掌柜的就不要跟我兜圈子了,我急用钱,开个价吧。”时间拖得越长,我越不定心。 那掌柜的笑道:“好,既然宋小姐如此爽快,我们也就实话实说了,您的这批货死当的话,我们能给您这个数。” 我早知道当铺惯会宰人,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不客气,出价比我预估的底线还低。 “掌柜的,这些都是真货,毕竟是死当,能不能多给一些。”我拉下脸来和他讨价还价。 “哎呀,宋小姐,你这样说,我们也很难做的,世道艰难,谁又能活得轻松呢?我们这也不是做慈善的,总归要有些赚头才好过活的。”这掌柜的大概见得多了,一般的卖惨完全不放眼里。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妥协:“好吧,不过等你卖这批货的时候,不要说出我的名字。” “成交。宋小姐放心,我们对客人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来,签了这纸。”这掌柜摸准了我急需钱的心思,直接拿了契书过来。 我随意扫了一眼内容,很快签下“宋平舒”叁个字。 拿到的这些钱,对于信托公司的债务来说,或许只是杯水车薪,但作为乡下生活开销,已是绰绰有余。 为了宋家的后路,我不敢有半刻的耽搁,直接跑到银行,用赵妈的名义开了一个保险柜,存下了所有的这些银元,以备他日之用。钱名义上是赵妈存的,与宋家没有关系,这样一来,就算宋家破产,这笔钱也不会充公。 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向钱低头,这与那些转移财产的“负豪”又有什么不同?人啊,一旦心怀执念,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饶是在脑海里将自己批判了一番,我仍是那样做了,并且还因为钻了空子,沾沾自喜起来。 走出银行,我努力掩饰自己的小情绪,装作一个普通的存户。 不过,我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街上人来人往的,没有谁会特意关注谁。 这条街算得上是上海的金融街,除了大大小小的银行,还有数不清的证券公司、信托公司,宋伯韬的顺平信托公司也在这里。 我想着来都来了,不如去看看顺平信托,也能心里有个底,做好最坏的打算。 谁料,顺平信托公司外门可罗雀,门口还立着“暂停营业”的牌子。稀稀拉拉的行人路过此处,都指着牌子摇头叹气。 我鼓起勇气凑上前问道:“大叔,你知道这顺平信托怎么了吗?为什么暂停营业啊?” “我看你是第一次来吧,这牌子立了好几天了,大家议论纷纷,却少有知道内情的。”大叔见我面生,好心告诉我内情,“不过今天算你运气好,我在社会局有熟人,对这事略知一二。” “真的?大叔,我有亲戚是和这家信托公司合作的,最近都联系不上负责人了,你既然知道内情,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说,我好回去交待。”为了探听消息,小小的卖个惨也无伤大雅。 “唉,好吧。”大叔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这顺平信托公司,之前因为地产业的萧条,投资失利,再加上存户大量提取现金,损失惨重,几个大股东纷纷撤资,眼看就要开不下去...” “嗯,然后呢?”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然后,这剩下的大股东宋伯韬卖了自家纱厂填上了资金缺口,勉强维持了收支平衡,不过,奇怪的是,才半个月公司又撑不下去了。”说到奇怪之处,大叔转了转眼珠子,又继续道:“不过再借钱也难,因为之前平复纱厂工潮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宋伯韬的名声早臭了,所以即便他抵押面粉厂,上海商会也没一个人肯借钱给他。” 怪不得银行也不肯借钱,原来魏岩平复工潮一事,竟同商会都结下了梁子。 “这宋伯韬为了保信托公司,也是煞费苦心,居然抵押了面粉厂去找清帮陈二爷借钱,他那的高利贷可是七分利,真当自己能力挽狂澜不成?”这大叔说了半天,依然没有讲到重点。 我无奈苦笑道:“大叔,所以这就暂停营业了吗?” 大叔摇头,“不讲清楚来龙去脉,怎么能说到正事嘛?小姑娘,你继续听我说。” “好,主要是我不太懂生意场上的事,所以只想知道一个结果。”我耐下性子继续听。 “好吧,我简单讲讲。宋伯韬借的钱又投下去了,可是仍然不见盈利,甚至连高利贷利息都还不上了。这事闹得挺大的,我听说陈二爷还派人去他家里恐吓,把人都气病了。”大叔又开始扯东扯西,“我社会局的熟人说了,宋伯韬投下去的钱之所以全亏了,是因为他授权的魏经理有暗箱操作,瞒过公司监事会,挪用资金到个人账户从事投机,搞什么标金和外汇,结果亏空四、五十万,所以现在公司停业了,正等清算呢。” 亏空四五十万,这就是魏岩要做的最后一件事,给信托公司的交待?这是要宋家倾家荡产啊。 “原来这样,那我亲戚存在这的钱,是不是拿不到了...”我一脸恍然大悟,无力地垂下手。 这个问题,大叔也答不上来,他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律师们正在清算呢,看宋家破产之后,还有什么好抵押的吧。” 我没有再问什么,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低下头看着路上的小石子,心里满是后悔与绝望。 亏空四五十万,这卖了宋公馆也不够还债的,魏岩这是要搞得我宋家家破人亡啊,我那天怎么没杀了魏岩呢?怎么就下不了手呢? 宋伯韬还在医院休养,我不能说出这件事,不能再刺激他和张毓敏了。 该怎么办? 逃吧?不如带着他们逃走吧,趁律师还在清算,一时半会没个结果,我带着爸妈逃得远远的,无锡乡下也好,西部农村也罢,反正过几年又要打仗了,还有谁会找来要债? 对啊,这些钱都是魏岩欠下的,都是他的错,理应由他负责,与我宋家何干?反正他是陈二爷的人,跟着清帮横行霸道惯了,就让债主去找他啊。 我不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原来我也是个利己主义者,一旦关乎自己的根本利益,就会第一个想到推卸责任、逃避一切,完全不顾他人死活。 三十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宋伯韬的身体总算有了起色,只是老毛病没法根治,依然受不了刺激。 张毓敏嫌弃医院条件不好,不听医嘱再观察几日,早早帮宋伯韬办了出院手续。 “平舒,公司和家里怎么样了?”碍于张毓敏,宋伯韬一直装作无欲无求,但只要人一走开,他就会找机会向我了解情况,如今似乎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 我叹了一口气,说了些半真半假的事实,“家里所有的下人,我都遣散了,值钱的东西我也卖了,公司那边我不太清楚,说是停止营业,律师在清算,大概很快就要宣告破产了吧。” “爸爸,破产之后房子、公司抵押给他们,我们回无锡乡下吧,书我不念了,我只想好好照顾你和妈妈。”我隐瞒了公司亏空的事。 “平舒,真是苦了你了,好日子才没过上几天,就被我们连累至此...”宋伯韬对我的话没有起疑,也没有答应回乡下的事。 余光扫到张毓敏办好手续回来了,我忙摇头对宋伯韬说:“爸,你又说这种话,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种时候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段时间,魏岩没再找什么麻烦吧?”宋伯韬终于问到了点上。 “他骗得我们这么惨,还有什么脸待在公司,早逃了。”我并不知道魏岩的近况,随口胡诌道。 张毓敏过来搭话,“还提他作甚,本来就是下九流出身,讨好了贵人就以为能翻了天了?依我看,他会死得很惨,陈二爷可不是什么善茬,一旦没了利用价值,他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伯韬,我们真的一无所有了,就听平舒的,回老家吧。这上海我看也不安全,上次打进来的日本兵,如今驻守在各区,我看着都害怕,还是早点脱离这个是非之地吧。”张毓敏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你们两个,就欺负我一个病人吧!”宋伯韬又好气又好笑,“我哪里是那种拿得起放不下的人?回老家我没意见,只是啊,公司的债务一天不处理完,我总感觉不踏实。” 张毓敏给了我一个眼神,我忙顺着宋伯韬的话说下去:“是是,这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有结果的,爸,咱先回家静观其变吧,有什么的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对啊,伯韬,时候不早了,我都收拾完了,回家吧。”张毓敏抬了抬手,示意该走了。 好,我们回家。”宋伯韬握住张毓敏和我的手答应道。 “拖字诀”总有一天是会露馅的,亏空一事能瞒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候,宋伯韬会像我一样选择逃避吗?他是个有责任担当的,保不齐还要凑钱还债,可这一切明明不是他的错,魏岩就不要负一点责任吗? 看着不知内情的二人,我又心生内疚起来,若不是我执意将魏岩卷进宋家,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 回到家,宋公馆内能卖的东西,已经都被搬走了,就差给整间房子估价了。 几个拍卖行拿出的底价相差不小,宋伯韬选了个折中的,只求早日转手。 公司清算结束,律师发来信函,宣告顺平信托公司正式破产,列出未结算存户之明细、投资亏空等一系列数据。上海社会局随即介入调查,指明公司监事会监督不力,致使经理魏岩假借宋伯韬的名义,挪用资金到个人账户进行投机活动,赔偿事项需在各方协商后,以书面形式出具结果。 原来,魏岩已经揽下了大半责任,宋伯韬只需要偿还其中的一部分。 看到这里,我倒是很吃惊,魏岩居然没有把责任全推宋伯韬身上,这是他最后的善心,还是另有所谋?我是吃不透魏岩的,思前想后,还是先还清债款,然后离开上海吧。 在张毓敏的旁敲侧击下,我很快说服了宋伯韬,然后偷偷跑去提出银行保险柜的银元,买了叁张近日去无锡的火车票。 临走之时,我们叁还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纪念这曾经的上海时光。其实大家都很清楚,我们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这照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的。 “关上这门,我们就走吧。”宋伯韬阖上宋公馆的大门,恋恋不舍地望着自己原本的家。 “在这也住了有十年了,今天要走,我倒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了...”张毓敏又何尝想离开这里。 “爸妈,我们走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乡下房子其实住着也很舒服的。”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这座房子不是凭空得来的,是宋伯韬奋斗半生的证明,如今一切要回归原点,确实让人很难接受。 “嗯,走吧。”宋伯韬牵住了张毓敏的手,一脸麻木地背过头去。 按照我的计划,只要坐上火车,我与魏岩,与上海的一切就都会结束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上一次来上海北站,我还是送别友人,没想到这一次,自己也要离开了,这其中的曲折,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随着人流的方向,我们顺利地检票入站。看着火车缓缓入站,我紧绷的心松了下来,只要坐上火车,我们就能走得远远的。 “爸妈,上火车吧,是这节车厢。”我仔细核对车票与车厢。 “嗯,上车,这站台上警察窜来窜去的,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张毓敏瞥了一眼站台,提着行李上了车。 “好。”宋伯韬紧随其后。 我环顾四周,未觉异常,最后上了车。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托着腮看向外面,只期盼火车早些启动。 奇怪的是,越来越多的警察聚集到了站台上,像是要大肆搜捕犯人,难道这列火车上,也有共产党吗? 回想起上次顾鸣章侥幸逃脱的事,我料定这次列车长也不会轻易让警察上火车,于是暗自祈祷:火车快开,火车快开。 命运却总是喜欢与我开玩笑,火车快要发动的时候,魏岩和他清帮的兄弟匆匆赶来。他来做什么,不让我们离开上海吗?我立马压低帽檐,不希望他发现我们的位置。 “在那,第九节车厢!”窗外警察的声音令我心惊胆战。 “快快快!”脚步声凌乱,他们都冲去第九节车厢了吗?可千万别来七车厢啊。 当人们的视线都被外面吸引之时,魏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上了火车,然后找到了缩在窗角的我。 他的人都有枪,整节车厢的人都不敢大声喘气,生怕一个响动惊得对方擦枪走火。 “平舒,找到你了。”魏岩歪嘴一笑,瞳孔微微扩大,一脸兴奋不已。 我退到无路可退,强行镇定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岩,你做什么!我们都要走了,还整这一出,光天化日还要杀人吗?”张毓敏不敢去看那些拿枪的家伙,盯着魏岩质问道。 宋伯韬用身子护着我,瞪着眼睛和魏岩对峙,不敢有丝毫大意。 魏岩整个人都处于亢奋状态,衣服上还沾着不明的血迹,他示意手下人放下枪,似乎做好了谈判的准备。 “义父,你和夫人要走可以,平舒得留下,留在上海。”魏岩的眼睛紧盯着我不放。 张毓敏一听不让我走,急了,“凭什么?平舒是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的,房子都卖了,她怎么能一个人留在上海?” “魏岩,我留下,让平舒走。”宋伯韬打算用自己换我。 我自然知道爸妈拼了命也要保护我,可看魏岩这架势,是一定要跟我死磕到底了。 “我只要平舒。”魏岩果然坚持己见。 见我们僵持不下,魏岩的人又掏出了枪,把枪头对准了宋伯韬与张毓敏。 “魏哥,那边警察都完事了,咱们得抓点紧啊。”一个手下瞟了一眼窗外,提醒魏岩道。 魏岩轻嗤一声,“你们给我放尊重点,这可是我义父,他有一点受伤,我可不会给你们好果子吃的。” “魏岩,放平舒走吧,算我求你,那些亏空我留下和你一起还,好不好?”宋伯韬又退一步,说起亏空的事。 “爸,那些亏空都是魏岩搞出来的,与你何干,不要留下来,我跟他走,你们回无锡去!”我知道这样对峙下去不会有结果,为了爸妈的安全,只能站起身来答应了魏岩。 魏岩一把将我拉出了座位,扣着我的手道:“平舒,你以为没他宋伯韬的授意,我能做那么多事吗?呵,我背锅可以,你得留在我身边吧,走,我们下车。” 没等我思考魏岩话里的深意,整个人就被他拽下了车,他到底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张毓敏哭闹着唤我,被宋伯韬拉着才没探出车窗,一脸舍不得。 “爸妈,你们先走,我一定回去找你们!”看着火车慢慢开动,我用尽所用的力气向那节车厢喊道。 “平舒,活着最重要,一定保重!”宋伯韬大声回应我。 我本还想说些什么回复,却被魏岩一把拉进怀里,他的手紧紧缠在我的腰上,一时半刻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平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去哪?上次,你也是这样抱着告别顾鸣章的吧,我不会让你去找他的,跟我回去。”魏岩蹭着我的颈窝道。 莫非上次顾鸣章说的另一档人是清帮?原来,魏岩一直在派人跟踪我。 “放开我,放开我!”越想越糟糕,我挣扎着想要脱身。 魏岩死死将我按在他怀里,又在我耳边说话,“平舒,你知道,我刚刚做了什么吗?” 我无力地垂下手,只能暂时示弱,顺着他的话问道:“你…做了什么?” “我啊,刚刚杀了陈二爷,你知道我怎么杀的吗?”魏岩笑着露出虎牙,自问自答道:“他自以为得到了宋家的一切,就准备派人处理掉我,可是我不想死啊,就拿着把刀插进了他的胸口,亲手杀了他,那血溅到我脸上还是热的呢!他这样贪得无厌的人,早该知道自己的结果,我动手的时候,可没有一个人来救他,真是活该…平舒,都是他的错,他害了宋家,害了我,也害了你,如今我杀了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我终于知道了魏岩亢奋的原因,他居然杀了人还这么开心,黑色的瞳仁泛着不可置信的光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你真是疯子!”我咒骂道。 “平舒,你别忘了,宋家还要指着疯子替你们还债呢!走,跟我回去。”魏岩松开扣住我腰的手,捏住我的手腕拽着走。 “痛...痛...你松开啊!”被他手下人看着,我根本找不到脱身之法,只好尽量拖延。这里有不少警察,我发出响声,他们不可能熟视无睹。 魏岩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连拉带拽,硬生生将我带离了月台。 那边的警察似乎抓到了人,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压根没把我的叫嚷放在眼里。 “陈警长,我和我的人就先告辞了。”魏岩向某警长告别。 陈警长一脸喜出望外,点头道:“今天我们能抓到共党分子,真是多亏了魏先生的提供的消息啊。” “这都是小事,以后我们清帮还要多仰仗陈警长的关照呢!”魏岩熟练地打起了官腔。 “那是自然,自然。”陈警长命人给魏岩让出来一条道。 我的算盘又落空了,原来魏岩早打点好了一切,只等抓我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不到黄河心不死”,魏岩从来就没有变过,他向来以自己利益为先,除非等价交换,不然不要指望他牺牲奉献什么。 三十一 被架着上了汽车,我无暇欣赏窗外的景色,压下火气问魏岩道:“你要带我去哪?” “当然是我的住处,去了就知道。”魏岩突然揽住我的肩膀,“不过,要委屈你住小公寓了。” “魏哥,去哪边的公寓?”开车的人问了一嘴。 魏岩朝我笑了笑,然后对司机说:“去贝当路。” 贝当路离宋公馆很近,魏岩居然在那购置了房产,他的用意我岂会不知道?摆明了想借此羞辱我。 “平舒,先委屈一阵子,我会让你回宋公馆的。”魏岩体贴地请我参观公寓,然后将这里变成了一座囚笼,把我锁在了卧室。 用力捶打卧室门,我绝望地呼喊着:“放我出去,魏岩,你这是非法监禁,快放我出去!” 听外面没有回应,我又将卧室的装饰品砸了个稀巴烂,花瓶台灯无一幸免。 “平舒,你不要白费力气了,给我好好呆着。”魏岩在外面猛地锤了一下门,又说:“哦,忘了告诉你了,这房间的东西,可全是你宋家流出来的,你不开心就多砸点吧!” 我这才发现,地上的碎瓷片原是张毓敏最喜欢的花瓶,而梳妆台上的珠宝盒里,红宝石胸针正闪着妖艳的光芒。 “你混蛋!”我无力地垂下手,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那边魏岩又说:“我出门处理一些事,平舒,乖乖等我回来。” 我用力踢着门道:“你快滚,滚啊!” 那边传来关门的声音,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抹了两把眼泪,对着碎瓷片发起了呆。 真的要走那一步了吗? 结束自己也结束所有的一切,这就是我的结局了吗? 不,不行,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宋伯韬和张毓敏还在等我回去,我一定要把宋平舒完完整整还给他们的,平舒可是他唯一的孩子了。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魏岩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我,我肯定能找到机会逃跑的。 魏岩一直都没有回来,我抱着腿坐在床沿,看着太阳下山、红霞满天,又看到月上枝头、群星黯淡。 这景象倒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那还是魏岩刚来宋家的时候,我因为烦恼顾鸣章的事打开窗户望月,恰好看见了路灯下的魏岩,面对我的善意,他那时选择转身离去,想来也昭示了今日的结局。 这么想着,我避开碎瓷片起身,走到窗边去看那轮明月,楼下却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我定睛一看,两个人正扶着魏岩下车,他终于回来了,这是怎么了? 我倚着墙缩在了角落,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声响。 “哐当”一声,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琐碎的交谈声,似乎是魏岩的手下人。 “你说魏哥也是的,今天高兴也不用喝这么多酒吧,事没交代完,人倒先趴下了。” “你急什么,陈二爷都死了,跟着魏哥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今天让他好好歇着吧,该是你的不会少的。” “你说的也是实话,魏哥从没亏待过兄弟们,咱哥俩真没跟错人。” “行了行了,让魏哥好好睡吧,我们走吧。” “走走走,咱回百乐门继续喝!”那人说着关上了公寓的门。 原来魏岩是喝醉了,怪不要人扶上楼,我试探性地敲了敲卧室的门,“魏岩,魏岩,你睡着了吗?我饿了...” 我这样说,只是希望魏岩能给我开门,这样趁他喝醉,我可以跑得远远的。 在问询了叁次之后,门外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我听到拖长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有人拿了钥匙在开门。 我深吸一口气,做好了随时冲出去的准备。 只是门一开,面前那人却没有给我任何机会,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我,或许应该说是挂在了我身上,将自己的重量全压了过来。 我一个重心不稳,小退两步,然后倒在了床上。 “你放开我,魏岩,你放开!”我推了推压在身上那人,他纹丝不动。 魏岩的衣服上,不止有刺鼻的酒精味,还有女人脂粉香水的味道,我不由别过头去,嫌弃道:“你身上太臭了,不要靠过来,快起来。” “让我抱一会,平舒。”魏岩眯着眼睛看我,没什么精神。 “你要抱,去找别的女人,她们愿意...”我用手掌推拒着他的胸膛。 魏岩哂笑,制住我不安的手,“平舒,我不认识什么别的女人,只想抱你。” “别,别这样...”魏岩的脸越凑越近,我动弹不得,只好嘴上反抗,眼睛躲闪着不去看他。 “我讨厌那些女人,所以装醉先回来了。”魏岩掰过我的脸,强迫我与他面对面,他的眼睛恢复了清明,鼻尖碰上了我的脸,而后嘴唇含起了我的耳垂,“平舒,你闭上眼睛,是要我亲你吗?” 我立马睁开眼睛,惊恐地不敢说话。 魏岩知道我不经逗,自己个缓缓起了身,脱下了外套,敞开了衣襟,“我也讨厌那些香水的味道,把这身衣服脱了就好。” “咳咳,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我立马退到床角缩成一团,生怕魏岩卷土重来。 “和我登报结婚,我就放你出去。”我是真敢问,魏岩也是真敢说。 “不要,你做梦,我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我拼命摇头,浑身都写着抗拒,和他结婚,我就永远离不开上海了。 这话明显惹得魏岩不快,他收起了笑意,眉头微蹙,抬眼露出了凌厉的眼神,“那你想嫁给谁?顾鸣章吗?” 我注意到魏岩正握紧双拳向我靠近,咽了口唾沫给自己壮胆,不怕死地继续激怒他,“与他何干?我只是单纯地不想和你待在一起,在这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感到窒息,魏岩,我真的不想同你再有关系!” “是啊,我还在幻想什么呢?平舒,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在一起,你所谓的喜欢,不过是一点施舍,在你眼里,我和阿猫阿狗又有什么区别呢?”魏岩曲着腿上了床,“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吗?就因为四个字‘配不上你’,从你说喜欢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往‘配得上你’的方向而努力...可是,我渐渐发现,你和我终归不是一类人,娇生惯养的小姐可以喜欢我,但绝对不会爱我,不会愿意降低身份,即便我能赚到很多钱,你也不可能爱我,同我结婚。” “我曾经想过的,是你毁了这一切!”我下了床,伸手去摸碎瓷片自卫。 魏岩却只当听了个笑话,咧嘴笑道:“这真是我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平舒,你问问自己,倘若我什么都没有,你还会正眼瞧我,同我结婚吗?只怕你嘴上愿意,身心却不会答应,那种日子你不会想要过的...” 我一边伸手摸索着碎瓷片,一边继续与魏岩对峙,“咳咳,你不是什么都没有的,宋家给了你一切,可你呢?勾结清帮害宋家破产。到现在了,魏岩,你还觉得自己一点没错吗?” “我对不起宋家?宋家给的,全是我费力讨好换来的!时局如此,你以为宋家没我,还能有更好的结局吗?”魏岩来到我跟前,掐着我的下巴问道。 碎瓷片的边缘很是锋利,我顾不得疼,拿起就搁在脖子的动脉上。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自杀。”我表露出一心赴死的念头。 魏岩眼中闪过一丝错愕,蹲下来拾起另外的碎瓷片,放在手里瞧了瞧,“用这个,会很疼吧?你力气小,碎片又锋利不足,只划一下怕是割不开喉咙。” “不,不用你操心,大不了我多试几下,都要死了,疼...疼算什么?!”我不想听魏岩说的话,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好像感受到了魏岩所说的疼一样。 “不如让我来帮你吧,只要疼一下,很快就能解脱了。”魏岩瞟了一眼我手上的瓷片,然后一眼不眨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 我当然不是真的想死,预想中魏岩应该会妥协的,可现在,反倒是我骑虎难下了。 对峙还在继续,我紧捏着瓷片的手指早已被割伤,鲜血沿着手腕滴落下来,都说“十指连心”,虽说我紧抿着唇压制疼痛,可心却一抽一抽的,呈现不正常的律动。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魏岩没有丝毫怜悯,伸手过来飞快地夺下瓷片,然后抬起我的下巴,作势就要割下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再忸怩,闭上了眼睛,心里默念“我要回家,回到自己的世界”。 “平舒,你怎么能轻易丢下我就走?”魏岩丢开碎瓷片,心有不甘地反问我。 我猛地睁开眼,却见魏岩向我逼近,然后按住我受伤的手,吻了下来。 这个吻不同于上次的蜻蜓点水,魏岩强势攻城略地,啃咬着我的下唇,想要长驱直入,即使唇齿磕碰,也不容我有半分反抗。 牙关被他攻破,我失了防守的先机,舌头只能被动接受,酒精在口腔中缓缓蔓延开来,麻痹了我的神经,生出些许醉意。 魏岩是个不知足的,他用舌尖扫遍我的口腔,然后探向舌头底部,令我感到一阵酥麻,不适地咬了他一口。 “唔...唔唔...”血液的铁锈味充斥着口腔,我恢复了清醒,用另一只手捶打他的胸膛,激烈地反抗起来。 魏岩又在我的唇上蹂躏了一番,才终于放开了我。 “平舒,明明,你也是愿意的。”魏岩伸手触摸我的唇角,一脸回味无穷的模样。 我又羞又恼,脸上热得快要烧起来,垂下头不语,躲闪着不去看他。 魏岩笑着抚上我的脸,“平舒,不要想死不死的了,现在,你无路可选,只能依靠我。” “我不要依靠你!我明明有自己的生活,本来回无锡一切都能重启了,是你掠夺了所有,还不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我终于委屈地哭了出来。 追随顾鸣章也好,来上海读书也罢,这些都是宋平舒和我为着独立而付出努力,我们不想依靠谁,也不想被谁决定未来,只愿变作一直自由的小鸟,挣脱所有的桎梏与枷锁,可现在魏岩毁了所有。 “平舒,你想要的自由,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杀了陈二爷吗?‘先下手为强’固然不错,可我起先并不想冒那么大的风险,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你。”魏岩收紧按住我的手,继续道:“手下人突然就跑来跟我说,你要走了,离开上海走得远远的?我已经输了赌局,一想到连你也要离开我,这心就冷了,什么权势钱财,什么兄弟道义,如果连你都留不住,还顾念那些做什么? “我又没求你做那些!你与陈二爷本就是一丘之貉,如今也就是狗咬狗,凭什么拿我当借口?”我不以为然,人活一世本就是孤独的,这世上谁还离不了谁了? 魏岩敛了神色,全当没听见,他看到我的手还在流血,便从衣服上扯了布条下来,给我包扎伤口。 “因为,我可以一无所有,但是不能失去你。”魏岩再一次抱住了我,不过这一次似乎隐忍了许多。 “可你,只是在不断伤害我…”我用另一只手拍打魏岩的背,他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反抗什么。 过了许久,魏岩才放开了我,他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我的脸,盛满了深情厚意,更兼有少年人独具的热情。 我搞不懂他的心思,反而愣住没有推开他。 “以后不会了,我们重新开始。”魏岩弯了眼睛,亲吻了我的唇角。 “放我走吧,我们没有未来了。”我吸了吸鼻子,抗拒着魏岩的亲近。 魏岩并不与我生气,伸手抱我上床,抚摸着我额前的碎发道:“我说有就有,平舒,你总得让我占些好处。” “亲一下还不够吗?”我下意识护住了要害,曲起身子避他。 魏岩拆了我的辫子,把玩着头发道:“远远不够。” “你要如何?”许是受了他的引导,我竟用妥协的语气试探道。 魏岩没有明示,手却不规矩地移到了我的腰上,一下一下地逗弄我的敏感处,时轻时重,倒像是风月场上的熟客。 “痒,别,别碰那里...”我是最怕人挠痒痒的,魏岩手上不停,我只好将自己蜷缩起来。 “平舒,乖,放轻松,我不拿你怎样。”魏岩贴着我躺了下来,他的胸膛靠着我的背,手又移到我的腿上。 魏岩的手卡在我旗袍的开叉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反复摩挲着我的小腿肚。 “呀...”腿上的丝袜被魏岩扯破了,我不由惊呼,还感觉身后有个烫东西在顶我。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即便心跳加速,还是下意识夹紧双腿道:“魏岩,你,你混蛋...” 为了守住自己的底线,我不敢转过身去,只能借着灯光去看他的影子,却见那墙上的影子缓缓起身,叁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又沉下身子与我的影子重迭在了一起,或许对他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身后传来魏岩粗重的喘息声,我难以预料接下来的发展,闭着眼不敢出声,身上的温度却好像在慢慢升高,腿根处尤为不适。 “不,哈啊,不要...”旗袍开叉处的盘口被解开了,魏岩的腿挤进了我的腿缝,我紧绷的神经好似被扯了一下,居然发出了欲拒还迎的呻吟声。 魏岩听了更加得寸进尺,解开我上身的盘扣,大力一扯,旗袍半褪至腰间,胸口更是没了遮挡。 我羞地缩了缩身子,抓住被单护在胸前,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声。 “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魏岩没有将我的身子扳正,他拨开我的头发,睫毛轻轻地扫过脖颈,鼻尖蹭了蹭颈窝,惹得我心痒痒,直红了耳根,接着他又亲了亲我裸露的后背,用濡湿的舌头挑了挑肩带,手指沿着脊柱一路往下。 为了不发出那奇怪的声音,我咬上了手指上缠的布条,生怕自己就算侧躺着,也会节节败退。 那灼人的东西在我腿间摩擦起来,魏岩一口咬住了我的肩膀,我吃痛张嘴叫唤,“嘶...魏岩,别咬我。” 随着摩擦速度的加快,我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奇怪了,半褪的衣服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粘在腰腹间,腿心似乎有一股暖流正在涌出。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大口喘息着,只求身后那人给个痛快。 魏岩一手捉住了我无处安放的手,扣住手腕,然后与我十指交缠;另一手搭在我的腰上,没轻没重地按着,挺着胯想要离我再近一分。 明明眼泪已经流干,我的眼底却还蒙着一层水汽,氤氲着过往时光。 腰上的手在收紧,魏岩还在加快速度,仿佛不把我大腿磨破皮就不肯罢休,他是要磨死我吗? “慢...你慢点...”我喘着气求饶。 魏岩权当没听见,指甲几乎要嵌进了我的掌心。 不知又过了多久,魏岩的喘息声乱了,“你才是要了我的命...” 他张口重重地咬在了我的肩膀上,下面则喷涌而出,在我腿心释放,粘稠的体液淋在了腿肚上,一股淫糜的味道充斥了整间卧房。 我无力地瘫软在床上,胃里翻江倒海,恶心得想吐。 魏岩松开了与我十指相扣的手,伸出手臂从背后圈住我,他在我耳边低语,似乎还想温存一二。 “平舒,对不起,我没忍住…”魏岩讲话含糊不清,掀了被子把我盖住。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呜咽着握紧了拳头。 “和外面那些女人也做过吧,魏岩,你真让我恶心。” 魏岩身子一僵,拉下被子看我的脸,“平舒,你还在误会我?我都说了,那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相信你?到现在了,你以为我们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你有什么女人,都和我没关系,我只求你离我远远的,别再碰我。”我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妄图激怒魏岩,大概是真的不想活了吧。 果不其然,魏岩掐住了我的脖子,强硬地要我与他对视,他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凉薄,大概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魏岩是在逼我做选择。 “从未开始,又何谈结束?”我不是宋平舒,这一切不过是虚妄。 魏岩的手在收紧,表情变得扭曲,似乎真的起了杀心。 我的气管被压迫着,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干脆合上了眼皮。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你要好好活着,待在我身边做魏夫人。”魏岩松了劲,手指描摹着我的下颌线,迫使我仰头露出全部的脖子。 他不杀我,还准备羞辱我吗? “平舒,知道我最喜欢你哪吗?”魏岩俯身亲在我的脖子上,“是这藏在领子下的白颈子,越是藏着掖着,越勾得我想要一亲芳泽。” “你无耻…”我忍着痒骂他,试图低下头赶他离开。 魏岩退到我的颈窝,又厮磨了会,终于起身穿衣服,“时间不早了,我抱你去洗澡。” “我自己洗,不用你管!”明明没做什么,一直起腰,我的身子却像要散架一样。 魏岩见我处处提防着他,不再强人所难,脸不红心不跳地从衣柜里取了一整套内衣和睡裙给我,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的像是吃饭睡觉一样。 我轻哼一声,拿了衣服“啪”的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 大腿内侧被摩得发红,黏糊糊的体液顺着小腿肚滑了下来,饶是受伤的手没法沾水,我还是用另一只手使劲地搓洗,不想身上沾有他的任何味道。 破损的旗袍已经没法再穿了,迫于无奈,我换上了魏岩给的衣物,没想到内衣和睡裙都很合身,完全是我的尺寸。 “平舒,你饿了吧,来,我买了碗馄饨,先凑合吃一点。”魏岩不知从哪变出一碗香气四溢的馄饨。 许是饿得太久,我已经没有了胃口,摇头道:“我不饿,拿走。” “是你喜欢的骨汤馄饨,没有葱花,稍微吃一点吧,就当是我求你吃的。”魏岩捧着碗端到我面前。 “我不吃。”看着魏岩一脸贴心地递勺子过来,仿佛刚刚掐我脖子的不是他一样,我心有余悸,退到墙角。 “快趁热吃吧。”魏岩还在坚持,就差动手喂我吃了。 “我说不吃就不吃,你连这个也要强迫我吗?”我没好气地打翻了馄饨,听着那碗勺碎裂的声音,心里总算出了一口气。 魏岩沉默地看着碎碗和馄饨,许久才发话道:“平舒,不要拿自己身子撒气,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不用你管,我要睡觉了。”我钻进被子,赶人的态度不言自明。 听到魏岩在收拾东西,我闭上了眼睛,缓缓沉入梦乡,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缠了上来。 三十二 整整一个礼拜,我都没有能走出卧室,一哭二闹叁上吊全试过了,魏岩是铁了心地要关我。 因为绝食,我的身体虚弱不堪,加之咳疾又反复发作,连反抗都显得那样无力。 “平舒,你的脸色很不好,不要和我闹了,吃点米粥吧。”魏岩拨开我额角的碎发,一脸揪心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依然不愿吃他的东西,“咳咳,我不要吃,咳咳咳,不要...” 魏岩早就料到我会这样说,自顾自地舀了一小勺,吹凉了递到我的唇边,一点一点地喂着。 我这些日子吃下的东西,几乎都是魏岩以这种形式喂的,起先还反抗地激烈些,后来无可奈何便也随他去了。 “咳咳咳,咳咳,呃...”米粥熬得很稠,我不小心呛到了。 “呛到了?快,快擦擦缓一缓,这粥...我下回再熬久一点。”魏岩放下碗,拿帕子给我擦嘴。 外间突然传来门铃的声音,应该是有人来了。 我拿着帕子赶他道:“去开门吧,咳咳,有人...” “不妨事,就让他等着,你吃完粥再说。”魏岩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我的脸,“你这样子,叫我怎么不心疼...” “放了我吧,咳咳...”我咳嗽不断,喉咙都哑了。 魏岩心一横,又端起碗喂我,“平舒,吃完粥,我就让你出去。” 听到可以出去,我随即张开嘴喝粥,一边咳一边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你慢点。”魏岩放缓了喂粥的速度,看见我全吞咽下去,才喂下一口。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我顾不得唇角的水渍,拽住魏岩的袖子道:“魏岩,你,咳咳,要说话算话。” 魏岩知道我的意图,冷笑道:“我以为你不会再信我了呢?” 松开魏岩的袖子,我无力地垂下手,感慨自己真是犯贱,他明明是在哄骗我。 “等门外的事一了,我带你去医院,别想着逃跑。”魏岩叹了口气,收拾完便关门走了。 我翻了个身,胸口又隐隐作痛,这身体确实一天不如一天了。 门外传来了争吵的声音,魏岩这一向好脾气的人,竟然扯着嗓子在骂人,我挪了挪位置,仔细听着他们的话。 “魏哥,消消气,消消气,这李瞎子肯定算错了,您和大嫂的八字怎会不合呢?”这是魏岩手下人的声音。 “两位爷,我李瞎子怎会瞎说呢?这给我的两个八字相冲相害,就算成了亲日子也必不会好过,有一方甚至还会有血光之灾。”听声音很像是招摇撞骗的神棍。 魏岩真的打算和我结婚,居然还找人去合八字。 “不管合不合,我一定要和她结婚,你们走吧,滚得远远的!”魏岩气上心头,声音又高了几分。 “好了,好了,李瞎子你快别说了,走走走,跟我出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那神棍还在絮叨着。 “哐当”一声,门又被重重关上,我想魏岩一定把那两人赶走了,却又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就算是我强求,血光之灾也该应在我身上,平舒,平舒一定会好好的。” 魏岩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了,我绝望地咳出了一口痰,见帕子上沾了血丝,忙揉起来丢掉,装作无事发生。 “外面怎么了,我好像听见你发火了。”我先开口问魏岩。 “没事,平舒,没什么事,就起了一点口角。”魏岩摇头,生怕被我知道了什么似的,连忙转移话题,“对了,平舒,你起得来吗?我带你去医院看病,老是闷在屋子里对你也不好。” 亏他说得出这种话,若不是被关着,谁愿意天天闷在屋子里? “你背过去,我要换身衣服。”瞟了一眼身上的睡裙,实在不成体统。 魏岩置若罔闻,从衣柜里挑了件浅杏色的连衣裙出来,还贴心交待道:“外面有风,再系一条丝巾吧。” 我讨厌这种被安排的生活,可为了能出门又不得不低头,强颜欢笑道:“好。” 是啊,天天被魏岩搂着睡,身上哪里没都被他看过摸过?我不是贞节烈女,事已至此,即便不愿意,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平舒,你瘦了不少。”魏岩扫了一眼我的腰,拿了裙子给我套上,“不要和我犟了,好不好,身体是你自己的...” “呵呵,现在,咳咳,只有这颗心,是我自己的...”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凭魏岩摆弄。 魏岩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低下头给我系丝巾,又把我按到他怀里。 “等你身子好起来,我就不拘着你了。”他蹭了蹭我的额角,用怜爱的语气在我耳边呢喃。 我没有回抱着他,双手垂在两侧,头也别了过去。 “走吧,去医院,我这病是拖得有些久了,咳咳...”见他久久不放开,我没耐心地推了一下。 魏岩这才开门扶我出去,送我去了医院。 ********** 在医院做了一些检查,我住院了。 我虽然不清楚诊断结果,但也知道魏岩和医生瞒了我一些事,他们不说,大约是怕我接受不了吧。其实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胸口的疼痛没有缓解,又咳出了血痰,这些都不是什么好现象。 “医生,咳咳,你和我说实话吧,我还有多久时间,咳咳咳...”趁着魏岩不在,我捂着嘴问来查房的医生。 那中年医生笑道:“宋平舒,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的病只要按时吃药,还是可以治好的。” “是吗,咳咳,我怎么觉得自己一天不如一天了。”明明一直躺着,疲累的感觉却完全没有缓解。 “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胡思乱想反而会加重病情,我已经给你定了治疗方案,会好起来的,相信我。”那医生信誓旦旦道。 “平舒,你在和医生聊什么呢?”魏岩又回来了,自我住院以来,他就天天这么守着,还遇人就说是我未婚夫。 “魏先生回来啦,你未婚妻心情不太好,她想了解一下自己的病情。”医生老实交待道。 魏岩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看我,又转头打发了医生,“有劳唐医生开解了,我家平舒自打生了病,就一直心神不宁,我一走开,她就不安心。” “原来如此,那你们慢聊,我先去别的病房了。”姓唐的医生识趣地带上门走了。 原来,在旁人眼里,竟是我离不开魏岩。 “咳咳咳,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病情,近来,咳咳,近来身上越发不爽利了。”我又咳出一口带血丝的痰,用纸包想要着扔掉。 魏岩截下了那个纸团,还打开看了一眼。 “别,咳咳,别看那东西,恶心...”我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魏岩皱着眉道:“平舒,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这里不行就去国外。” “不要折腾那许多功夫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咳咳,我可能,早就不该存于这个世上...”宋平舒早就该死了,是我在强行帮她续命。 “不许你说这些丧气话,你怎么会死呢?平舒,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着我重振宋家,好好...”魏岩话说一半,突然把头枕在了我的大腿上,两手紧紧环住我的腰,“反正你不能死,平舒...” 我从未见过魏岩如此无力的样子,好似眼里对生活的热情都熄灭了。 “从前没我,你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如今日子变好了,开始患得患失了?”我停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到魏岩头上。 “平舒,我不管其他,我只要你好好的。”魏岩抬起头,注视着我的眼睛道:“我已经让手下人去准备婚礼了,不整那些‘叁书六礼’,我们去教堂办新式婚礼...等你身体一好,我们就登报结婚。” 我又猛地咳嗽起来,“你,你,咳咳咳,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平舒,你咳成这样,不要再说话了。”魏岩递了水给我,眉间几乎要形成一个“川”字。 含下一口温水,我平复了情绪,无力道:“把药,给我。” 魏岩反复查看说明书,仔细核准了用量,才把药交到我手上,“这药丸大,平舒,你多喝些水别噎着了。” 我一口吞了下去,梗在喉咙口好久才下肚。 这药真能治我的病吗?怎么看都觉得噎死比病死来的可能性更大...... “你走吧,我要自己休息会。”我不想再动肝火,直赶人走。 魏岩瞧了眼点滴瓶,“等你挂完这瓶,我再走,没人看着我不放心。” “随便你。”我翻身过去,不再理他。 三十三 与我料想的相反,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我的病竟然有了转好的迹象,痰里的血丝已经没了,咳嗽的次数也不及之前频繁。 魏岩正在给我剥橘子,见医生过来查房,上前询问我的病情,“医生,平舒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我感觉她比以前好多了。” “宋平舒,她的肺病确实好了不少,不过暂时还无法根治,要吃药养着。”唐医生看了一眼病历,如实回答。 “那,她什么时候能出院?”魏岩追问道。 唐医生合上本子,“最近已经不挂水了,想出院随时都行,不过回家也要好好养着,我会开一些药,还有记得定时来复查。” 魏岩谨遵医嘱,点头道:“谢谢唐医生,我们一定听你的话。” “不过,我要提醒你一点,宋平舒不是完全好了,这是慢性病,她不能受累,不能受刺激...如果不好好吃药,复发起来,病情是会更严重的。”唐医生说得并不轻松,眼睛还似有似无地瞟了我两眼。 “肯定肯定,我会注意的。”魏岩笑着满口答应,这还是我生病以来第一次见他笑。 待送走了唐医生,魏岩一脸欣慰地将剥好地橘子喂到我嘴边,眼角更止不住地上扬。 想到出院后又要回到那小公寓,我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嘴唇开合竟触到了魏岩的手指。 “这个橘子一点也不好吃,我不吃了。”我讨厌魏岩的触碰,尽管唇齿间都是橘子的香甜,也免不了自发地抗拒。 “我倒觉得挺甜的。”魏岩往嘴里送了一块,末了还舔了舔手指。 “咳咳,魏岩,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出院?”与其困死在那间公寓,我宁可天天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魏岩敛了笑意,有些着急地问:“怎么了,平舒?是哪里还不舒服吗?医生还没走远,我马上去喊他过来。” “我没事。”我向他坦言,“我知道你的心思,这么急着让我出院,是又打算把我锁在那座公寓,对吧?” “我不想回去,也不会回去的,我啊,宁可被当成疯子转进精神病院,也不要回去那里。”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许是身在医院,魏岩没有向我发难,他很平静地听完了我说的话,眨着眼睛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里确实不适合你养病。” “我要去乡下养病,魏岩,咳咳,让我走吧。”我又一次试探道。 魏岩笑着摇头,“不可以,平舒,现在没有哪里会比租界安全,旅途颠簸,你受不住的。“ “你…你又想把我关哪去?”见他眯起眼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是‘关’,等你出院,我带你回宋公馆,已经都重新安置好了。”魏岩拍了拍我的手掌,似乎是要我安心。 陈二爷死后,魏岩并没有吞下他的盘口,而是分而治之,放权给有能力的弟兄,也正是凭借这点道义,他在上海声名鹊起,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我只是偶尔听一两句他和手下人的交谈,至于他具体在做什么,一概不知,左右不会是什么好事。可是我没想到,只用这么短的时间,魏岩就还清了宋家的债务,甚至买回了宋公馆,到底是他有能耐,还是清帮有能耐? “你哪来的这许多钱?”我收回手,不信任地问道。 魏岩轻哂,“平舒,你不用担心,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在股票上小赚了一笔。话说回来,股票这东西,玩得起的,有输有赢;玩不起的,倾家荡产,但不管什么结局,总归都是自愿的。” 看来,魏岩在信托公司投机失败之后,依然混迹在金融交易市场,他就这么有把握始终立于不败之地吗? “咳咳咳,你也说了,有输有赢,指不定哪天你也会一无所有呢...”我并不赞成他的做法,不屑道。 “不会的,平舒,之前在信托公司的失利,完全是陈二爷阴我。”魏岩眉飞色舞,越说越激动,“你放心,我运气好得很,只有赢,不会输。” 所谓当局者迷,魏岩这样的人,越是赢,越是不想抽身离开,我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哼,天还有不测风云呢,你不怕日本人又打过来吗?到时候什么也保不住...”现在过的日子,每天都像在倒计时,日军已经在东北弄了个伪满洲国,这上海的平静日子也不会长久了。 魏岩一点没有危机意识,反而打趣道:“真到那时候,我就带着你逃得远远的,什么钱啊房子的,都捐了给国军打仗去,好不好,平舒?” “算你还有点家国情怀。”奇怪,我明明想说点什么警示魏岩,怎么又夸起他了。 外面的阳光很好,魏岩开了点窗,微风徐徐,却掀起了窗帘,直打到床头柜的花瓶上。那瓶里插着白色的百合花,花瓣卷舒着,上面还缀着露珠,新鲜得带着股泥土的芬芳。 谁插的花,不言自明。 我想要凑近闻闻,却又怕自己承了魏岩的好意。他是惯会以温柔作网抓住人心的,从前便是这样,用他那细致而又不刻意的讨好,一步步侵入我的生活,让我习惯着他的存在,习惯着他的习惯。 仔细想来,他说带我回宋公馆,表面上是带我回家,实际上却是另一种意义的囚禁;结婚也是如此,他想用那具有法律效力的证书绑住我,一辈子困死在他的身边。 是啊,我一个人在上海孤苦无依,有公馆住不好吗?家道中落的落魄小姐,遇上了心怀感恩的上进后生,人不但没有落井下石,还不离不弃帮着还债维持生计,小姐不应该感恩戴德然后以身相许吗? 这样一来,他便拥有了宋家的一切,打着为我好的名号,做着陈二爷想做的事,传出去的名声还是个好的,真是讽刺啊。 他啊,贪心得什么都想占着好。 “平舒,今天就出院回去吧,手续我已经让他们去办了,这医院的环境实在不好,你多待一天我都不放心。”魏岩插话打断了我的思绪。 果不其然,他又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自己帮我做决定了。 “算了,咳咳咳,随你吧,我实在累了。”到现在了,我的反抗还有什么用。 “好,我带你回家。”魏岩见我松口,终于舒了一口气。 我已经彻底死心了,面前这个人想怎么样都好,我不会再喜欢他,也不会再恨他,更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 回到宋公馆,哦不,是回到魏公馆后,魏岩对我不带感情的顺从,没有产生任何的怀疑,甚至还变着法地讨我的欢心,可我到底没再对他笑过了。 饶是魏岩答应我,会把宋伯韬和张毓敏接回上海,允许我婚后重新复学圣约翰,我也没有被他的求婚感动,因为这些事不该成为他要挟我结婚的筹码。 他就是这样,明明已经决定好的事,却还要装作为对方妥协的样子,看似利益交换,实际上永不吃亏。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可魏岩却非要得寸进尺,把我在意的一切血淋淋地分割开,又明码标价以图死死套住我。如果说经历了这些,我还有一点抗争意识的话,那大概只有对自己下手了,于是我私下减少了服用的药量,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身体向好的方向发展。 趁着魏岩不在家,我又一次把药丸冲进了下水道,尽管身体已经不如在医院时,我还是那样做了。 “平舒,你看,我们的结婚证下来了。”门外传来了魏岩的脚步声。 我立马收拾好现场,盖好毯子睡在摇椅上,装作无事发生。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魏岩见我正在小憩,放轻了脚步走过来,但他走路的频率是骗不了人的,走得这么快,大约是真的很开心吧。 “嗯,你回来了?怎么了?”我动了动眼皮,没有完全睁开眼。 “平舒,你看看,结婚证终于批下来了,改明儿我们就登报结婚。”魏岩走到我的摇椅边,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那张结婚证,宣告着他的胜利。 我压根不想看到这张纸,抗拒着扶额道:“你看就好了,我没什么在意的。” 魏岩只当我在发起床气,笑着读给我听:“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我被他搅得没了睡意,随意扫了一眼,却见上面介绍人和主婚人都是陌生的名字,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你是不是很开心?”我没好气地把纸按回他手里。 魏岩眉眼都噙着笑意,像个傻子一样露出了上排的牙齿,“开心啊,我很喜欢。” 话毕,他俯身下来啄了一下我的眉心,又蹲下来仰视我的脸,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瞟了一眼他那不带邪念的黑色瞳仁,嘴唇开合,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侧过身子没有搭理他。 魏岩有一瞬恍神,大约是在为没得到回应而失落,但他还是捧起我的手,吻着手背道:“平舒,我们,会越来越好的。” “或许吧。”我敷衍道。 “对了,平舒,你想在哪里办婚礼,教堂还是酒店?婚纱照也是一定要拍的,哪个照相馆生意最好,我们就去哪家,好不好?”得到了我的回应,魏岩又开始操心这操心那,“宾客名单,我已经拟好了,待会你再看看要不要加,这次的确是仓促了些,不过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我不想委屈了你。” “你想怎样都好。”我把自己的手抽走,留给他一个背影。 “平舒,你是不是不愿意?为什么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魏岩终于忍不下去要向我发难了吗? 我抬眼仰视他,“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魏岩一脸木然地垂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有气却不敢撒,“你对我,连恨意都没有了吗?” “喜欢你,让我一夕之间倾家荡产;怨恨你,让我被迫成为笼中之鸟,你还想我怎样?咳咳咳...咳咳,装作对你的讨好很满意,然后开开心心地接受一切吗?魏岩,我已经向你妥协了一切,再要我,咳咳,要我重拾旧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情绪一上来,总是忍不住要咳嗽,可我又必须说出这些话,好让魏岩死心,不要再对我抱有期待。 “不是这样的,我从没想伤害你,平舒,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恨我,打我,骂我,能不能不要不理我...”魏岩一脸失魂落魄地半蹲下来。 我突然生出一丝报复的快感,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勾起唇角道:“不要再用这副样子骗我了,已经够了。” 魏岩抓着我的手,不让我松开他的脸,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眉宇间多了些戾气,“平舒,既然这样,你也不要想我会放开手,我们就这样耗着吧,运气不好,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我不紧不慢地收回手,白了他一眼,“随你。” 就这样撕破脸吧,谁也不要再装了。 三十四 时局不稳且按下不表,高温酷暑才是上海要面对的大灾难,诸如“黄包车夫中暑昏死在街头”“农民因旱灾颗粒无收导致全家自杀”的新闻已是各大报纸上的常客,老话说的“天要杀人不用刀”,上海市民算是深有体会了。 沉意映冒着暑热走上街头打听消息,只见福州路上的饮冰室挤满了排队购买冷饮的大人小孩,各大拥有空调的电影院也是人气爆棚。 自打平舒休学,沉意映看到了报纸上宋家破产的消息,十分担心她的生活状况,于是常常托组织上的同志留意她的消息,希望能找到她。 “载明,平舒有消息了吗?”沉意映甚至没有打招呼,就迫切地问了出来。 叫载明的同志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宋公馆已换了新主人,正是最近风头正盛的魏岩。” “你打听他做什么?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得了势便作威作福起来,干的还都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沉意映想到自己还曾当着平舒的面夸过这人,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不是,你听我说下去,宋平舒应该是在他手里,我们的同志混进清帮后,就打听到这魏岩最近要办喜事,娶的还是旧主的女儿。”叶载明环顾四周,把汽水递给沉意映,方才压低声音说道。 沉意映握紧了汽水瓶盖,愤然道:“平舒怎么会愿意嫁给他?一定是被迫的,我要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意映同志,你冷静一点。”叶载明不想闹出大动静,于是拉着沉意映进了小巷,“此事还得从长计议,目前转移同志的事才最紧要,切莫暴露身份。” “载明,魏岩手握那么多同志的名单,组织为什么不下命令杀了他?”沉意映固执地反问。 叶载明垂眸,想起了绍均的事,“清帮的势力无孔不入,我们现在出手无异于以卵击石,不过你放心,顾先生已经回上海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顾先生回来了?”沉意映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回来?魏岩早就暴露了他的身份,回来不是自投罗网吗?” “不要多问了,上面自有安排。”叶载明并不想透露更多,言尽于此。 两人不欢而散。 回去路上,沉意映的心情比来之前的更差了,既担心平舒的境况,又恨组织无力锄奸。 她可以为平舒做什么?她能为平舒做什么?自己还欠她一条命,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落入魔爪? ********** 重返上海,是顾鸣章一意孤行的结果。在原来的故事里,他离开上海后没有再回来。如今回来,是为了转移更多的同志,也是为了除掉早该被杀的魏岩。 暴发户向来惹人嫌,这上海滩想要魏岩死的,并不只有一个。清帮重组之后,得势的都是魏岩之前的兄弟,陈二爷的亲信则无一不被打压,地头蛇变成了只能钻入角落的老鼠,谁又能服气? 魏岩自恃上头有政府的保护,并不惧怕这群老鼠的反扑,无非是见些血大清洗罢了。时日一久,该平息的也都平息了,陈二爷的亲信死的死,投靠别家的投靠别家,四散开来皆不成气候。 一切都会如魏岩想得那么顺利吗?不,他还没有做到斩草除根,苦于交纳高额保护费的上海商会庇护了这些还有利用价值的“老鼠”,暗地里筹谋背刺他的计划。 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魏岩正在股市横行霸道之际,却不知危险正在向他慢慢靠近。商会成员早就知晓魏岩大量持有的股票有问题,发行股票的公司一直在做空,未来保不齐就要崩盘。到那时候,魏岩不会再有本钱同他们玩,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亦容不下他。 所有人都在等魏岩露出破绽,顾鸣章自然也是,希望能赶在魏岩倒台前拿到他手上那份名单。 三十五 魏岩此刻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自同平舒打定下了婚期,他就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了。 之前还在闹不愉快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要一起拍结婚照,我不知道魏岩是怎么翻篇的,反正我是膈应得不行。 在照相馆摆放的一系列照片里,我眼尖地发现了孔文卉与我的中学毕业照,现在想想,上面的姿势还是我想出来的。 “这张照片...”看着相片中笑得那样开心的两个人,我不禁出了神。 照相师对着照片看了我两眼,惊讶道:“咦,这位小姐莫不是相片中的那个?” “是我,这张照片,是我和文卉的高中毕业照,一晃都过去好几年了,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回忆涌上心头,我除了感慨物是人非,却也无法忘记那天对魏岩说的话,可惜我的“非常喜欢”终是错付了。 “哎呀,这真是可惜了,不过你们的笑容在这张相片里,永远是连在一起的。”照相师不明就里,好心安慰我道。 见我定在原地,魏岩拉了拉我的手道:“平舒,这张照片家里也有,你真喜欢我去买个相框装起来。” 我自然知道公馆的相簿本里有这张照片,可是那一页也有我和魏岩的合影,这也是我不愿反复翻看的原因。那天的满天星是真的很漂亮,我也是真的很喜欢魏岩,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毕竟伤口就算愈合了,也会留下一道疤。 “罢了,走吧,该拍照了。”思及此,我摇摇头,甩开魏岩的手走进了摄影棚。 照相师许是感受到了我和魏岩之间的低气压,连忙打圆场道:“对对,正事要紧,我今天一定拍得更好,你们只管摆姿势就成。” 魏岩似乎在怀念什么,他摸了摸那张相片,良久,才终于进了摄影棚。 “来,先生站在小姐的身侧,小姐整理一下婚纱坐着。”摄影师对这镜头指挥我们。 身着大拖尾的蕾丝婚纱,我本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毕竟有哪个女孩子会讨厌美丽的裙子呢?可在我看来,美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我和魏岩是不会有未来的,繁华的上海也是一样。 照相师一连拍了好几张,都不太满意,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甚至要走过来帮我们凹姿势,“先生,你能再过来些,离小姐近一点吗?” 魏岩听话地往我这挪了挪。 “小姐,这是结婚照,请你不要笑得比哭还难看,等照片洗出来是要后悔的呀。”照相师识破了我的假笑,又好气又好笑。 我像个皮球一样,一下泄了气,再也绷不住了,“对不起,咳咳咳,我实在,笑不出来。” 魏岩急着帮我拍背,没脾气道:“平舒,你该怎样就怎样吧,不用强颜欢笑,不要...勉强自己。” “好,咳咳...”我看着镜头,面无表情地握紧了捧花。 照相师不停地打着闪光灯,晃得我眼睛疼,我不想知道最后拍出来的是个什么效果,反正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拍摄间隙,魏岩不自然地耸了耸肩,他那一身灰黑色的西装大约是赶工出来的,并不十分贴身,配上梳在脑后的背头,整个人都显得老气横秋,倒是辜负了那张满是少年气的脸。 坦白来讲,魏岩的五官是完全比不上顾鸣章的,他的皮肤不算很白,浓黑的自然眉下生了一双丹凤眼,鼻梁直挺,嘴唇薄且淡,属于丢在人群里一眼认不出的那种人。可是,他的身上偏偏有一股倔强不服输的气质,若是用心观察他那一眼看不到底的黑色瞳仁,便会发现,他明明年岁不大的一个人,却有给人一种很强的故事感,好像多活了别人几十年似的。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看他,匆匆一瞥又赶忙别开眼去,装模作样地用手指揩了揩蕾丝边上的线头。 “平舒。”魏岩突然唤我。 “嗯?”我下意识地抬头,撞上一双满是怜惜的眸子。 魏岩就那样笑了,然后手足无措地夸我:“平舒,那个我一直没找机会说,你穿这身,真的很好看,漂亮,对,很漂亮...” 若是换了以前的我,定会害羞地不敢看他,不过现在的我嘛,只会冷哼一声,然后不理他。 “你们还有什么想拍的吗?”照相师似乎决意收工。 魏岩点点头,跟照相师比了个手势,然后忽然将我打横抱起。 我一边惊呼,一边搂住了他的脖子,怕他一个没抱稳把我摔了。 “你要干嘛?!”身子悬在半空,我十分缺乏安全。 “拍照。”魏岩并不感觉吃力,还抬头向我指了指相机,“看相机。” 听到照相师在倒数“叁、二、一”,我不得不提起精神看向镜头,希望那边早些结束。 “好了好了,这张一定不错!”照相师放下闪光灯,向我们点点头。 魏岩还是没有把我放下来,我气急道:“魏岩,都拍完了!快放我下来。” “平舒,你好轻啊,抱起来都不要用什么力气。”魏岩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我的双腿受困于婚纱,并不能做出很大幅度的挣扎,只好用手锤他的胸,“你不要转移话题,快放我下来!快点!” 魏岩磨磨唧唧了好一会,终于放我下来,还一边笑一边扶着我的头纱,说怕我绊倒。 “平舒,等印出来了,我们把这张照挂在客厅里好不好?”魏岩笑得露出了虎牙,一脸讨好地征求我的意见。 魏岩这样做,不过是想要我的回应,想要我参与他未来的规划,他一个人鼓掌难鸣,所以必须从我身上看到一些参与感,用互动来证明我们之间的羁绊还在。 我对此并不感冒,压下火气没再搭理他,扭头去试衣间换衣服了。 “平舒,你是不是生气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魏岩解开西装外套,追上来向我赔罪。 “够了,咳咳咳,我累了,回去吧。”我按了按太阳穴,不想再看到他的脸,放弃反抗,不代表我没有底线。 照相师大约看出来我和魏岩的不对劲,但是他没有立场说什么,见我们要走便写了收据,还交待了取照片的时间。 临出门的时候,又遇到了熟人,是那时卖百合花的小姑娘。她应当是长大了一些,身量却未怎么长,额头冒着大汗,还在吆喝卖花。 “先生,买花吗?”这回她手里捧着的是茉莉。 我心生怜悯,想要买花,魏岩却先我一步道:“我都要了。” “小姑娘,咳咳咳,你还记得我吗?”难得见到生人,我不免打起精神多说了几句,“对了,你弟弟的病好了吗?” 听到这话,小姑娘微笑的脸突然凝固了,她把花好好的交到我手上,看着我的眼睛道:“姐姐要好好看看这花,我弟弟已经死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不由想起了报纸上登的那则新闻,女工因纱厂拖欠工资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死,难道真是一个巧合? “好了好了,平舒,我们回去吧。”听了这话,魏岩没有任何波动,反而催促我上汽车。 我被塞进了汽车,无奈地抚弄起了怀里的茉莉花,却突然发现了异常,一张字条被小心地卷在里面的花枝上,要我好好看看花,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有立即翻出来看,只在魏岩面前强装镇定,捧着茉莉不让他看出异样。 一直到魏岩放我回房间,我的手都没有离开那束花,他奇怪问了一嘴:“怎么还抱着?” “一会就插花瓶里,我想,咳咳咳,我想再看看。”低下头闻花香,我不再看他。 “算了,随你。”魏岩并没有起疑,临出门又说,“撑不住了就躺下吧,坐着也很累。” 等魏岩走了,我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了下来,急忙抽出纸条打开看,那分明是和以前书店收据一样的字迹——“我会救你,等我”。 顾鸣章,他又回来了吗? 三十六 这个时期,人们结婚离婚都喜欢登报,这其中固然有跟风追赶时髦的意思,但更多的则是迫于无奈而为之。要知道,此时的婚姻登记尚且不完善,完备的制度体系就更不用提了,人们登报一方面是为了向大家通报喜讯,另一方面则是碍于通讯不畅以此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起先做剪报的时候,我还曾见过分手也登报发声明的,当时笑也就笑过了,但现在看到报纸上我和魏岩的结婚启事,却再也笑不出来了。魏岩已经将囚笼“合法化”了,他要拿婚姻绑住我的下半生,那些两厢情愿的婚姻都不一定能走到最后,我们又能有什么好结局呢? 自从上次收到顾鸣章的字条后,我没有再能收到外面信息的机会,魏岩看我看得很紧,再加上这身体每况愈下,只好在心里为顾鸣章担忧,我固然相信他的承诺,可重返上海是书里没有的情节,他一定要好好的。 这么想着就到了婚典当日。 西式教堂内,观礼的宾客纷纷入座,却不见有多少熟面孔。 我扫了一眼前排的空座,眼前浮现了宋伯韬、张毓敏的身影,他们最终还是没有来吗?或许是对我这个不孝女感到失望了吧,居然嫁给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这事换谁都会觉得脸上无光吧。 罢了,他们不来也好,要是在婚典上出了什么事,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愿意吗?”我走神了半晌,没仔细听牧师的话,只听到他问我愿不愿意。 “新娘,新娘??”牧师见我没有反应,小声提醒道。 我转过头,看到了牧师背后的十字架,这是庄严而又神圣的地方,若我说出那些违心的话,上帝会明白我的苦衷,原谅我吗? 大约是见我迟迟没有回答,下面的宾客窃窃私语起来。 魏岩一脸尴尬,对牧师说道:“请您再来一次,平舒昨晚没睡好,可能,可能精神没法集中。” 牧师点头,对宾客们说道:“请各位肃静!婚姻是人生大事,自然要深思熟虑。” 听到牧师的话,宾客们又归于平静。 “两位新人请面对面站好,四目相对,接受我的提问。”牧师用浑厚的声音再度为我们证婚。 魏岩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看向他。 “以天父上帝的名义,魏岩先生接受宋平舒女士做你的妻子,与她共度神圣的婚姻生活,并且无论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还是任何其他理由,都关心她,呵护她,疼爱她,珍惜她,永远的陪伴她,直至生命的尽头,你愿意吗?”牧师问魏岩。 “我愿意。”魏岩瞟了一眼我,然后笑着告诉牧师。 “以天父上帝的名义,宋平舒女士接受魏岩先生做你的丈夫,与他共度神圣的婚姻生活,并且无论健康或疾病贫穷或富有,还是任何其他理由,都理解他,支持他,体谅他,照顾他,永远的跟随他,直至生命的尽头,你愿意吗?”牧师又将这个问题抛给我。 我本想着脱口而出的,但是临了又猛地咳嗽起来,“我,咳咳咳,我愿意,咳咳...” 牧师察觉到我的异样,加快语速道:“希望你们牢记并恪守今天在天父上帝面前的郑重承诺,主与你们同在,阿门。” 魏岩与我交换了戒指,匆忙扶我去了休息室。 “平舒,你不是好些了,怎么又这样了?快擦擦。”他把帕子递过来,无名指上套着的戒指格外刺眼。 我拿帕子捂着嘴咳,只觉胸口的疼痛,比之往日来得更甚。 果不其然,帕子上现出了殷殷血迹,我再也瞒不住了。 魏岩的俊脸由喜转忧,捧着帕子看我道:“平舒,怎么会这样?你的脸色明明不差的...” 脸色不差?那是魏岩不知道我今天面上搽了多少脂粉,为了掩盖我苍白的脸色,化妆的喜娘可谓是煞费苦心。 “无,无事的...大约是今日累着了,休息,咳咳,休息一下就好...”我半合着眼,倚在桌旁。 “不行的,我背你去医院。”魏岩蹲下来观察我的神色,握住了我无处安放的手。 我摇头拒绝,“总,咳咳咳,总不好,结婚第一天就进医院的,你,咳咳咳,你还有那些宾客要陪,不用,不用管我...” 魏岩面上过意不去,拢了我的头纱靠过来,“平舒,你是不是在怪我,没有把岳父岳母请来?” “平舒,我也不想这样的,电报也发了,信也寄了,可无锡那里似乎出了什么事,迟迟没有回音,我手下人去了,回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魏岩说得似乎真有隐情。 “他们不来,便不来吧,咳咳咳,我也不想他们看到我这幅样子...”不管是真的有隐情,还是魏岩没打算让他们到场,我都不在乎了,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苦难被亲人见证。 魏岩细碎的吻落在了我的面颊,他随后举起我的右手,比着自己的戒指道:“平舒,不管怎么样,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之间,都不要再有隐瞒了好不好?” 几乎没有给我考虑的时间,魏岩又继续道:“岳父岳母,我会再派人去接的,现在,你乖乖地和我去医院吧,不用管那些宾客,以后的日子是我们过,又碍不着他们什么事...” 隐瞒?若真要论起“隐瞒”二字,我和魏岩两个人确实是半斤八两,我有藏在心底的秘密,魏岩也有不能告诉我的事,可都到现在了,他居然要坦诚布公?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我实在没心力和他辩驳,胡乱应下了,反正魏岩要做的事,我是怎么也拦不住的。 魏岩不知用什么打发了宾客,反正他再过来替我换衣服的时候,身上已经不是那套婚典的礼服了。 听到魏岩在拉我裙子后边的拉链,我略带歉意地说起了“风凉话”,“我知道,你今日尽不得兴,咳咳,是我毁了你期待的婚礼...” “说什么傻话呢?这是我们的婚礼,要说委屈,也是我委屈了你才对。”魏岩亲了亲我的背脊,“平舒,老实讲,其实我很害怕这是一场梦,我怎么会,怎么会能娶到你呢?你那样高高在上,站在我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你又是那样好,像指引我前进的光一样...” 我没能听清魏岩后来说了什么,垂下头看着他,“就算是星星,也会有陨落的那一天,魏岩,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不是吗?” “平舒,我知道,我都知道的,我想要的,永远都得不到了...”魏岩替我扣上便装的扣子,手停在了我的胸口。 是的,他永远不会再得到我的心了。 我一言不发地掰开了他的手,只觉心累不已。 “得不到就得不到吧,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魏岩大约是认命了,没有再强迫我什么。 这场不被祝福的婚典最终落下了帷幕,但生活还要继续,我又开始了与医院消毒水相伴的日子。 三十七 婚后不久,我进出医院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病情总是反反复复,不见任何好转。 身体越来越差了,有时候半夜醒来,甚至会感到心慌胸闷,精神常常不济,我想自己可能已经病入膏肓了。 这样拖下去,于我于魏岩,都不是什么好事。我被病痛折磨得食不下咽,魏岩又能好到哪里去?他事事亲力亲为,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一边还要顾着清帮的事,哪边都讨不了好。 不过,近来局势确实并不安稳,上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国军在正面战场的失利,让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起来,就连租界内的日本人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魏岩虽然从不在我面前谈及公事,但他最近忙于调度人手,常常深夜还要出门,有时候甚至回来都醉醺醺的,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股票,片刻也消停不下来。 我很清楚,魏岩就算再有能耐,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上海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他能做的,不过是留好后路,好让自己的弟兄不受波及。 其实,在战争的压力面前,家国尚且破碎,好人和坏人,又哪里用分得那样清,不过都是些受害者罢了。 想到这里,我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身上的睡裙早已被汗水浸透,粘在身上难受极了。 魏岩不在,身侧的被窝空荡荡的,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知道今夜还很漫长。 没过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步匆匆冲进了卫生间。 “呕…呕啊…咳咳……”听到魏岩难受的呕吐声,我伸手开了床头灯。 魏岩酒量是不差的,他吐成这样,该是喝了多少酒? ”平,平舒…”魏岩双眼迷离、脸颊泛红,扶着柜墙,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 我压抑着想要咳嗽的欲望,翻身过去背对他。 “平舒......”魏岩知道我醒着,钻进被子把我圈住,“平舒,北边又打起来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要...要逃走吗?” “走?你不是说租界最安全?咳咳,再说,你舍得下上海这这一切吗?”我往床边挪了挪,不想闻他的酒味。 “一旦上海被打,租界,租界再安全,也要看日本人的脸色了...股票也都是虚的,涨跌全都可以被操纵,什么舍得下,舍不下的,我都看,看透了,只要人好好的就行了...”魏岩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大约真醉了。 “不对,平舒,你身上,怎么这么烫?”魏岩又贴过来蹭了蹭,反复确认我的体温。 “咳咳咳咳,咳咳...”我终归是忍不住了,捂着嘴伏在床上咳个不停,鲜血缓缓从指缝里溢出,滴落在床单上。 魏岩猛地掀开被子,见我身下床单的血迹,惊慌失措道:“平舒,你怎么样?我,我,我马上去叫医生...” 我无力回答他,抓着被单大口喘气,眼皮子似有千斤重,仿佛随时都要合下来。 “平舒,你不要吓我,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我...”魏岩伸手抚上我的脊背,又颤抖着离开。 “痛...痛...”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了。 魏岩似乎全然清醒了,拿了条披肩将我裹好,抱着冲下楼去。 “平舒,平舒,你忍着些,别,别怕,我们马上去医院...没事的,一定没事的...”魏岩说话的声音都有些虚,他是真的害怕了吧。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慢慢变成了黑色,魏岩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了。 ********** 再次有意识,是在第二天的清晨,躺在病床上,我依稀听到了魏岩与医生的谈话。 “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太太吧,我真的不能失去她!”魏岩言辞恳切。 那边医生叹了一口气,不忍告诉他实情,“你太太的病情恶化得很快,我实话和你说吧,得了这肺痨,只能数着手指过日子,她已经有严重的咳血症状了,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花再多钱也无所谓的,求你,救救她吧,求你...”魏岩还在苦苦相求。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医生顿了顿,又继续道,“若她就这样一直昏迷下去,怕是,怕是醒不过来了...” “若她能醒过来呢?医生,是不是还有办法治?”魏岩不肯放过任何机会。 “治,肯定是治不好的了,若她能醒来,我会给她用刚进口特效药,不过也就是延长一点寿命,结果还是一样的...你,不如让她少受点苦吧。”医生又劝说魏岩道。 听到这里,魏岩终于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感受清晨的阳光。 “医生,医生!平舒她醒了,她真的醒了。”魏岩眼角乌青,见我醒了赶忙去找医生。 我是真的时日无多了吧,身子死沉死沉,感觉体内的脏器都要罢工了。 唐医生被魏岩硬拽到我的病床前,“医生,我就说平舒一定会醒的,你看她真的醒了!” “好吧,你既然坚持,我就给她用特效药了,但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好好听听她最后的愿望吧。”唐医生被魏岩缠得没法,最终应下了。 都到这时候了,魏岩还不让我好死...我能有什么遗愿呢?不过是想要离开他罢了。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终于说出了一个字:“不...” 让我死吧,不要再吃什么特效药了,这痛苦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还不能解脱吗? “她好像在说什么?”唐医生听到了我那微弱的拒绝声。 魏岩附耳过来听,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平舒,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魏岩一副知道我心意的样子,又对医生说:“医生,你就用那个药吧。” “既然你们都这么坚持,我就给她开这个药,不过,我还是建议,最后时刻,你顺着她的心意,让她好好走...”医生拿笔在病例上写了些什么,然后关上门走了。 “平舒,奇迹是存在的,对吗?”魏岩握紧我的手,啄吻道。 奇迹是不存在的,宋平舒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强求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平舒,我知道你难受,等用了药就好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一起离开上海,去你想去的地方,好不好?”魏岩一夜未睡,红着眼睛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想去的地方?呵呵,我只想离开这个世界,摆脱宋平舒的身份,而这些,魏岩是永远不会懂的。 动了一下手指,我抗拒着魏岩的触碰,嫌弃他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 才一晚上,魏岩就长出了胡茬,头发乱糟糟的没有打理,衣服扣子都扣错了,他明明是一脸憔悴,却还是强打精神对我说:“嗯,平舒,我去给你倒点水,饿了吗?” 服了一些温水,我勉强能发出一些声音,“魏,魏岩...” “平舒你说,我听着,我都听着的。”魏岩凑过来附耳倾听。 “放过我...咳咳咳,也,也放过你,自己...”一说话,我的胸口就一阵剧痛。 魏岩绝对听清了我的话,他身子一僵,闭上眼睛伏在我的身侧,“就让我再任性最后一次吧,平舒,我还有很多话没和你说,你也一定还有未完成的心愿,不要就这样走,不要…” “你,咳咳,这,又是…何必呢?”我叹了一口气,头不自然地偏了过去。 “我舍不得你,平舒,不要离开我。”我从未见过魏岩这么脆弱的样子,他伏在我的身侧,一刻也不敢离开,简直像一条害怕被抛弃的小狗。 “生死,自有天命,咳咳,呃…”我又咳血了,口腔里满是铁锈味,痛苦得拉扯起被单来了。 “平舒,你撑着点,我马上让医生过来,马上!”魏岩意识到我不对,一个箭步冲出去找医生。 唐医生还是给我用了特效药,我不知道他和护士是怎么操作的,反正在那药起效之后,我没有再咳血了,精神也渐渐好了起来,但这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现在这副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回光返照。 三十八 从医院回家后不久,魏岩允诺要带我去见父母,可他在上海的这摊子事,总得费心解决完才能走,一来二去也就忙得自顾不暇、分身乏术。我知道他的股票出了问题,可这是他自己种下的因,就得自己来偿。 趁着这空档,我开始频繁收到顾鸣章的消息,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在魏岩的眼皮子底下安插了自己的人手。 “夫人,顾先生...”姓姚的女佣一边推我出去晒太阳,一边又说起了顾鸣章。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不要,咳咳,不要叫我夫人,他,怎么样了?” “顾先生已经有法子救您了。”这女佣从不说废话,她说顾鸣章会救我,就一定会来救我。 我点点头,“我会等他,咳咳,还有告诉他,咳咳咳,不要冒险...魏岩,很,很危险。” “是,平舒小姐,只是...呃...”女佣应下,又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怎么...咳咳,怎么了?”我扶着她的手,想要弄个明白。 女佣有些哽咽道:“小姐,求求你救救我们吧!上海的同志一个接一个的被抓了,魏岩手里的那份名单,已经危及到了组织的安全。” 听到这些,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连累了这么多无辜之人。 “我,我该...咳咳,怎么做?”我要做什么才能弥补这一切? 女佣直直地跪了下来,握紧我的手,泪眼婆娑道:“小姐,我,顾先生,我们,都在找那份名单,那份要了命的名单。” 名单的事,我从没听魏岩说过,安放这样机密的东西,想必他不会假手于人。 “我...我帮你找。”尽管不知那东西在哪,我还是应承下来,想着能帮就帮一点。 奇怪的是,我和女佣翻遍了公馆的所有角落,依然不见任何名单的踪影,莫非这要命的东西被魏岩贴身带着了? ********** 又是魏岩晚归的一天,我被那汽车长鸣的声音吵醒,忧思过甚,又开始咳血。 忽然,尖锐的枪击声划破了夜空,窗外传来奇怪的打斗声。 我硬撑着身子爬起来,开灯望向窗外,楼下的人影并不清晰,恍恍惚惚只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 怎么了?难道魏岩的仇家寻上门了? 听到那不止一人的上楼声,我更是不安到了极点。 “平舒!”魏岩破门而入,大呼我的名字。 “快...快!跟我走!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他的衣服已被血浸透,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我惊得失语,捂着嘴不断摇头。 正当魏岩伸手过来捞我,另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追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倚在门框上的竟是沉意映。她的小腿中了枪,鲜血在旗袍上开出来一朵花,嘴唇发白,颤抖道:“平舒,你,你果然在这里,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意映?”我还没和她好好打招呼,身旁的魏岩又向她开了一枪,直打在她的肩膀上。 沉意映没能受得了冲击力,一个不稳就倒了下来,状态相当不好。 “你做什么?快...咳咳...救她啊!快救她!”我挥舞着双手,企图推开死沉的魏岩,可他就像座山一样,压在了我身上。 魏岩将我护着,用那双狠厉的眼睛盯着我,“救她我就要死了!混进百乐门,杀了我兄弟,现在又打伤了我,一定是共党!她,他们,顾鸣章那些人,还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不允许...不允许!” “平,平舒...”沉意映趴在了地上,嘴里还在念叨着我的名字,身下已经慢慢形成了血泊,这样下去,她绝对会死的。 “滚!”我咬紧牙关,狠狠抽了魏岩一耳光,等他下意识松开手,我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爬向满身是血的沉意映。 魏岩又不死心地抓着我的脚踝,“不,平舒,你不能丢下我!” 姚姓女佣姗姗来迟,见到这混乱的场景,她顾不得惊吓,忙捡起沉意映手边的枪,对着魏岩的手臂就是一枪。 “你?你也是顾鸣章的人?”魏岩后知后觉地叫道,换了只手想去捡手枪。 我奋力踢开了他的手枪,不给他再次伤人的机会。 “救,救...平舒...”沉意映还在发声,只是意识已经不太清晰。 “平舒小姐!”女佣不敢大意,用枪指着魏岩,慢慢向我靠近。 “快,快帮她止血!”我催促着女佣去拿纱布,同时捡起了魏岩的手枪。 这一次我把枪按在了他的脑门上。 “呵呵,平舒,这世上,也只有你能杀我了...”大约知道败局已定,魏岩泄了气似的握住了枪管。 为防枪被他抢走,我双手握枪,慢慢扣动了扳机,“说,咳咳咳,说...”悲愤交织间,我又呕出一口血,“说,名单在哪?” “名单?平舒,你还是被他们利用了...”魏岩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他们不过是想杀我,哪里有什么名单?名单都在这...” “来,杀了我,杀了我,名单就没了...”魏岩在引导我对他开枪。 我强行打起精神,知道自己又到了需要抉择的时刻,耳边传来意映和女佣的呼喊,思绪却飘飞到了最初见到魏岩的时刻,面前的人也变成了少年的脸庞。 大概从一开始,我所谓的“救赎”就只是单方面的自我感动,我从来没有真正去认识、了解魏岩,也没有纠正他错误的价值观,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也都是咎由自取。 就像顾鸣章说的一样,书里的人物都有注定的命运,魏岩天性本恶,从来都是只考虑个人利益的反派,所谓情爱,只不过是他想要抓住一切的借口。我还居然天真到以为可以感化他,真是个傻子啊。 “一切都是我的错...”深吸了一口气,我闭上了眼睛,最终扣动扳机结束了这个恶果。 什么都结束了,我感受到一阵轻松,意识也渐渐模糊。 终章 再次醒来,我依然还是那个宋平舒,望着满天星河,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舒,你醒了?”眼前的人,是好久不见的顾鸣章。 “咳咳咳...你救了我?”我们似乎是在一艘船上,一艘不知驶向何方的船上。 顾鸣章提着煤油灯,为我照了照四周,“是,我去晚了,对不起,平舒,意映她...” “她,咳咳...她...?”我知道沉意映的状态并不好,难道她已经... “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组织会记住她的,这次的事多亏她一腔孤勇,不然我们真没办法离间魏岩的清帮。”顾鸣章的一句话,包含了很大的信息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沉意映为了救我竟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罢了,平舒,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顾鸣章的灯点亮了乌篷船,他说要带我回家。 “回家?回...咳咳,回哪?”平舒的父母都在无锡老家,莫非这是回无锡的船? 我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当着顾鸣章的面,又一次呕了血。 他用帕子为我擦脸,哽咽道:“回无锡,回我们的老家,平舒,你撑着点。” “不行了,咳咳咳...顾,顾鸣章,我,我...”我梗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他:“只能陪你,走到,走到这里了...” 顾鸣章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悲伤的表情,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平舒,不要睡,不要睡...”,重又提起了旧事,“还记得我上学堂下课那时候,总送你什么吗?” 可惜我不是真正陪他长大的宋平舒,听到这些只是瘫软了身子,最终垂下了手。 “是,是莲子啊...”这大约是我最后听到的答案。 ********** 我还是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世界。 “舒舒,喊你吃晚饭呢!怎么还不下来啊?”老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一切真的只是一场梦吗?明明是那样真实。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腿上那本《崇明》,想要翻看结局。 书上的内容与原来的一模一样,我做的一切都被抹杀了,平舒依然是早早去世,魏岩也走上了之前的老路,顾鸣章则一个人走到了最后。 不知怎么了,我突然很想哭,见老妈开门进来,直接扑进她的怀里大哭。 “舒舒,你,你这是怎么了?怪肉麻的。”老妈一脸受宠若惊,拍着背安慰我。 “我只是,很想你…”我一边哭一边说。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这样呢?妈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老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嗯,妈,我们去吃饭吧。”我破涕为笑。 老妈没有多想,拉着我下楼,“好,我烧了你爱吃的红烧肉呢,闻闻多香…” (正文完) 番外·信 平舒亲鉴: 见字如晤。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晃我们分别已有六载,算来也有不少日子没联系了,不知你在上海是否安好,是否受到一二八巨变波及,有没有继续圣约翰的学业……不管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我都希望你平安,切切保重。 平舒,我好想同你分享我的事,可每每提起笔,总落不下一个字,是以常寄明信片聊以慰藉,然而现在,我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请你一定耐下性子,看完这封信。 事情,还要从我来南京说起,那时我随家人搬来首都,在金陵女大念书。南京虽是首都,却不比上海摩登,反而是座历史味很重的老城,大约人生地不熟,我很不喜欢这里的味道,也不喜欢金陵女大的风气。家人们见我闷闷不乐,便让我多出去交际,可我没有朋友,又不熟交际的场合,上不了什么台面,负了他们的一番好意不说,还自讨没趣了。那时候,我是真想逃回上海,来见你的,把这许多苦水吐给你,也好过自己憋死罢。 时日久了,金陵女大的同学见我不合群,便好心邀我去空军新生社同玩,说是参加舞会。我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地方,就被稀里糊涂拉去凑数了,现在想来,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既然说到这里了,平舒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容我多说两句,那时中央航校是建在杭州笕桥的,南京这里的新生空军都是从那里调过来驻扎的,我在新生社遇到的,便是中央航校第二期的学生。与我印象中的军人形象不同,他们看起来并不粗俗鲁莽,反而多是气质儒雅、风度翩翩的公子模样,谈吐举止甚至可以说是大方得体,三言两语将女学生们逗得连连发笑,就连我这个在上海见过世面的,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优秀。 前话似乎说得太多了,平舒,原谅我太久没这么畅所欲言了,我想要告诉你的故事,到这里才刚刚开始。我在新生社见了不少空军,这其中只有一人与众不同,你应该知道我为何要提他,没错,他便是我后来的恋人,程云翼。他生得极好,却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气质,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你知道我一向不是那种主动的女孩子,所以即使有意于他,也只限于不上台面的暗示,可他倒好,装傻充愣,就是不想与我有羁绊。程云翼越是这样,就越勾得我心痒痒,于是我孔文卉成了没脸没皮的那个,寻了间隙便总缠着他,说出来真是要被你笑的。所幸云翼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在大家的撺掇下,同意了与我交往,还互换了信物,那天,真是我最快乐的一天啊。 云翼是军人,到底没有那许多时间陪我的。他不来陪我,我便去看他,从金陵女大去训练基地的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也无数次看着有他编号的飞机起飞、降落。云翼起飞在天上,我的一颗心就定不下来,一面觉得他穿云破雾威风凛凛,一面又担心他发生意外朝不保夕…好在,云翼是小队技术最好的空军,他常常在可以看到我的地方低飞,然后平稳落地,也降落在我心上。我知道自己是爱他的,用尽此生所有的勇气在爱他,为了守住这份爱情,我不顾学校同学的劝告,也不管家中长辈的反对,只盼自己的一腔爱意能融化云翼,与他订立长厢厮守的盟誓。当然,我也知道云翼的顾虑,战事又起,小情小爱在家国天下面前,到底还是太渺小了,我们这一辈人,是注定要肩负时代使命的。为了让我明白这些道理,云翼带我去空军陵祭拜师长,告诉我他们每次作战都要写下遗书,无论飞行技巧多好,一坠机便是九死一生。是啊,他们在天上掉下里没了就是没了,地上的女人却要帮他们收尸,把这份痛苦记一辈子,他讲这些,是想让我知难而退,离他远远的。不过,云翼不知,我早已无畏生死,他越讲这些,我越想同他结婚。 有人说,云翼他们这些飞行员是风筝,飞得再远,只要下面有女人牵着绳子,就会找到回家的路。为了握住这根线,我克服了家里的阻碍,执意与他成家,可事实总归不那么尽如人意,云翼还没到空军结婚的年龄,上面不批结婚申请,此事只好作罢。可我分明记得,空军陵里阵亡的师长们,大多没有活过25岁,想要达到空军结婚的年龄,意味着云翼必须在接下来的每次战役中都得全身而退,这对他来说,实在太难太难。家里人知道了我们不能在一起的事,以不能见云翼为要挟,逼我去相亲,见那些权贵公子。平舒,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忍住不见云翼是不难的,可战事又起,云翼所在的大队虽是会走,我生怕见一面少一面,于是妥协了,天知道我是怎么熬下来的... 后面的事,平舒,你或许已经猜到了。在我还没握住风筝线的时候,风筝线自己断了,他像一颗流星般陨落了,孤零零地落在海里,什么也没给我留下...他们大队长将他的遗书和遗物交给了他的父母,处理了他的后事。我呢,我算什么?或许只是一个局外人,连他的遗书都没有资格看,我觉得我真像一个笑话,自以为轰轰烈烈地爱过,到头来连他的女人都算不上。那个时候,我真的好难过,整个人崩溃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两眼一抹黑就去跳河寻死,要程云翼在黄泉给我一个交代。不过,平舒你不用担心,我能心平气和地写这封信,自然代表我没有事,因为那秦淮河边多的是好心人,他们见我跳河,一个两个都来救我。大家知道了我和云翼的事,纷纷表示同情与可怜,这下我和程云翼算是扯上关系了,可我要那些同情与可怜有什么用?我是宁愿去地下陪他的。 程云翼的父母知道了我们的事,终于把他的遗书给我看,还交代我不要寻死觅活,好好活着。那遗书是极短的,掐头去尾,留给我的,大概只有一句话,平舒,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他居然要我忘了他,另觅佳婿?所以到最后,他和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么坚强,却硬要我强颜欢笑,好去迎接新生活?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忘了他?只当这份感情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吗?开什么玩笑?他爱国,以死明志,我爱他,为何不能也以死明志?这不公平,平舒,我知道这样想很疯狂,但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理解我的,对吧。 说来也可笑,我消沉过,迷失过,最后居然选择顺从他的遗愿,另觅佳婿。父母为了政治联姻将我许给一高官子弟,明明才见了一面,便定下了婚约,而明日,明日便是我大喜的日子。当然很遗憾,我没有邀请你来,大概也是为了和过去告别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违心的微笑,要知道,对现在的我来说,笑远比哭来得难...所有人,都觉得我已经从悲伤中走出来了,他们都觉得我嫁给高官子弟会幸福的,平舒,日子会好的,对吗? 孔文卉 民国二十五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