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桐花远》 误入,桐花深处(一) 乐团指挥气度从容的走到指挥定位,在眾多管弦乐团员注视下缓缓扬起双手,优雅轻舞起指挥棒,当他落下第一次轻点,指挥棒就像是神仙教母手中的仙女棒带出成篇美妙乐章。 醇厚的法国号率先登场,以切合今夜热闹氛围的欢欣乐曲拉开序幕,顷刻间哥德式挑高大厅里便已繚绕轻快愉悦的乐音,驱走偌大购物中心的空荡。 然而,任凭管弦乐团演奏得再精采都只能成为点缀,因为今晚宴会的主角註定由受邀前来的名流淑女、满脸喜气赴会的经营团队、负责筹划高登集团十週年经典之夜的整合行销公司担纲演出。 主角们人手一杯香醇美酒,称职的在乐音陪衬下轻声交谈,恣意享受这场由金钱堆砌出来的奢华盛宴。 「玛格丽特,办得不错。」高登购物中心最高层经营者许董事长挽着太太,环视放眼所及的热络场面后满意的称许。 无论是营造出的盛大奢华场面或是邀请来名动一时的贵宾们,都让他与高登集团面上增光许多,着实做足高登集团欢庆十週年经营有成的应有派头。 许董事长龙心大悦,招来特别助理吩咐为今晚加码,让后场尽情供应高级酒水美食,好让自个儿面子更为锦上添花。 「能得到许董夸奖,我自然开心。不过负责经典之夜的筹划人是我们家的杰克,我可不敢抢功吶。」元贞红抿嘴一笑,不失幽默的提醒许董事长参与这次高登集团案子的同仁可不只有她一位。 「呵,我是指你负责的广告拍得好。」许董事长听了轻笑一声,不恼不怒的倒亏元贞红一把。「还以为我夸你晚宴办得好?真不害臊,小丫头。」 「要是我会害臊,就怕得到许董赏识的人就不会是我。」见气氛融洽,元贞红也敢稍稍逾越身份的打趣起来。 没料到她敢在自己跟前说出如此直白的话,许董事长先是一愣,欸了声,扭头似笑非笑的向妻子寻求认同:「淑惠,你听听这丫头说的是什么话?」 「实话!」一路嫻静跟随丈夫脚步应酬交际的许夫人难得开口,恰到好处的捧了捧两人。「你不是总在我面前说,最是欣赏元小姐的才华和干劲,颇有你当年打拼的架式?」 「说的没错。」妻子送了顶高帽子给自己戴,许董顿觉通体舒畅,眉开眼笑的指了指元贞红,不无骄傲的说:「我就是看重你才放心把十週年经典之夜交给你们am承办。能提拔重用你的公司肯定不差,就算在公关活动这块没经验又如何?这不如我所料,将晚会办得宾主尽欢?」 听着许董大放厥词,元贞红静静陪着笑脸没有接话,更没有纠正许董认知上的错误。 虽然她效力的am整合行销近年才从广告跨足到公关活动、网路行销范畴,正式转型成为整合行销公司,在两项新业务上相对弱势,但也不是男人话里所说的那般青涩没经验。 不过……就算许董将杰克他们当作毫无经验的菜鸟又如何? 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她没必要为此驳了许董的面子触犯大忌。 am与高登合作多次,向来负责高登业务的元贞红早已摸透许董好大喜功、极要面子的性格,自然不会笨到自找没趣。 「这场晚宴办得好归好,却没有你策划的广告来得让人惊艳。」许董讚美完晚宴,跟着记起日前与高层主管一同验收的高登购物中心形象广告。 因应他们提出的革新概念,元贞红率领旗下团队结合电脑动画与实景拍摄,打造出一支充满未来感却又贴近人心的电视广告,将高登购物中心对进化完美所有人生活的自我期许简洁有力的呈现出来。 想起那天这支广告带给他们的惊喜,许董满是期待今晚公开这支全新形象广告后的广大回响。 肯定能再次激起高登购物中心这块老牌子的年轻活力。 「真期待他们的反应吶!」一边叹道,许董的目光一边不自觉移往大厅四周架起的电视墙。 在两人融洽交谈中,筹划今晚活动的杰克头戴着耳麦,越过重重宾客走近两人,先为自己的打扰向许董夫妇致上歉意,旋即转身提醒元贞红表定公开形象广告的时间已接近,按规划她该到幕后配合做最终确认才是。 元贞红点点头,示意自己稍候就会过去,礼数周到的向许董夫妇致歉。 「抱歉,我还有公务在身得先离开一步,无法继续陪许董和夫人聊天。」 「去吧!去吧!只要你搞定今晚广告就好,哪有这么多讲究。」许董摆摆手后便挽着妻子迎向另一群宾客,眨眼间已开啟另一场谈笑风生。 目送许董走远,元贞红提起曳地长礼服,徐徐走向集合点,那里已聚集不少严正以待做着最终确认的同事,除了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员工例外。 她虽然同样紧张,却不像其它员工像隻蜜蜂似的东奔西跑,她只是孤伶伶的站在集合点东张西望,最先发现元贞红到来的人毫无疑问的只能是她。 「红姐,你总算来了。杰克他们刚刚还在嘀咕你要和许董聊到什么时候。」叶晓玫唯唯诺诺靠向元贞红,二话不说便打起别组人马的小报告。 「随他们去说,我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好。」元贞红敛去笑容,淡淡瞥向叶晓玫。「你也是,管不住自己嘴巴可不太好。」 「我这是为红姐抱不平。」叶晓玫诚惶诚恐的绞起衣襬,姿态应对浑然看不出她已工作十多年的事实。 元贞红应了声,算是心领她的护主行为。 「广告带ready了?」 「都ready好了,备份带在这里,史提他们都在办公室待命。」叶晓玫将装有备份带的提袋递给元贞红。 看了眼提袋里包得严实的备份带,元贞红点点头。 形象广告完成后她的团队这次工作已全数完成,若非许董指定形象广告首次公开播出必须要在十週年经典之夜上,她根本不用带着叶晓玫亲自前来坐镇。 她不是不相信杰克他们,她只是不允许团队辛辛苦苦完成应负责任,却因为旁人疏失成为被检讨的箭靶。 为了确保一切顺利,她不得不步步为营,小心至上。 「红姐。」虽然跟着元贞红做事已经好几年,面对上司严肃时散发出的气势叶晓玫还是有些无措。 「什么?」 「这件案子结案后,该改口叫您元总监了吧。」 这是她的恭维也是如今am里多数人的想法。 这回许董因为过去与元贞红合作愉快的经验,大手笔将cv、平面广告、公关活动全数发包给am整合行销,不知给am带来多少利润与名声。 如此大功理应被论功行赏,纵使元贞红资歷不够资深,但在重视实力的广告界里,破格提拔元贞红成为设计总监已是必然结果。 闻言,元贞红心情甚好的翘起嘴角,志得意满的旁观着活动部人马忙进忙出,就为她的作品面世做最后准备。 「准备的如何?灯光音响都没问题吧。」瞄见杰克快步走来与底下人手交代着,元贞红一个轻盈脚步来到他们附近,不客气的打断交谈。 「这是我的工作,你旁边等着就好。」杰克倏地拉下脸,很是不满元贞红踩过界的干预行为。 早预料到对方的反应,元贞红耸耸肩,懒懒的踱了开来,不忘记对叶晓玫招手:「晓玫来这里!杰克叫我们一旁等着就好,甭担心这场子,出了事他们负责。」 高傲挑衅的态度令周遭活动部员工背脊一僵,等候他们老大发话。 「……大家发什么呆,离广告播出只剩下三分鐘。」杰克冷着脸瞧了眼元贞红,立马发话敲打起下头的人,提醒他们千万别让元贞红激怒。 看着这群莫名敌视自己的同事再次开始动作,元贞红只觉得可笑。 多数男人看见女人工作表现得比自己出色,第一反应往往不是检讨自己,而是检讨起那女人漂不漂亮、交际手腕高不高。倘若那女人长得平凡无奇又古板严肃,就会被奚落是只有工作没有爱情的老处女,要是那女人不幸长得端正一点、外向一点,则会被冠上以色侍人的标籤。 这群男人要到何时才愿意承认他们的工作能力就是不如她?连这点都无法理性面对,只知道故步自封,也难怪他们无法超越她。元贞红自傲的想着。 紧张时刻就连一小时也能眨眼即逝,更何况是短短三分鐘,一百八十秒,快得好似刚要提起下次呼吸就已过完。 大厅的水晶灯在人声交谈里缓缓由明转暗,窸窸窣窣的人声在这刻彷彿与灯光同步,在灯光彻底熄灭之际也退散得一乾二净,只剩摒息以待的呼吸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回盪。 几秒后如同灯光转暗一般,几盏温和明亮的舞台灯自四周架设的电视墙上亮起。 在眾人意识到后续活动与此有关却还来不及猜测时,一连串西元年代与各时期高登购物中心的照片蒙太奇式的佔据所有电视墙,数秒间便让宾客们从草创初期回味到如今的门庭若市盛况,紧接着艺术字体由小自大浮现…… next,whatyouwanttobe? 简单詰问点明宾客心里的问号,一名古装丽人施施朝镜头前进,身上服饰与背景环境在电脑动画製作下以每零点零几秒的速度蜕变,由古代演变到现代、由保守进化为前卫,进化到后期就连女性面容也產生变化,低首垂眉的乖顺模样,在三十秒之内已转变为充满自信的昂首挺胸,成长为能与男人竞争的新时代女性。 evolution. betteryourlife. 当电视墙显现出高登购物中心的logo,所有人赫然从元贞红带领他们进入的梦幻里惊醒,零散掌声匯聚成滔天掌声,响彻会场,昭然宣告元贞红获得再一次成功。 形象广告播毕,许董事长偕着夫人走上舞台,高谈阔论起对高登购物中心未来的擘划,元贞红没怎么仔细聆听台上的演说,反倒是勾起嘴角显露出她的得意。晚宴至此,对她而言等同于结束,她已利用这支不到三十秒的形象广告将设计总监之位轻松纳入手里,接下来无论许董说了什么或是台上有哪些摸彩活动,都已与她无关。 召来侍应,一身酒红露背晚礼服的元贞红执着酒杯,放松了紧绷数月的神经,悠游在眾人的恭维与敬酒里,直到宴会落幕驱车返家。 带着醉意她踏着摇摇欲坠的步伐返家,一番梳洗后,披着睡袍慵懒窝进羽绒床舖里,顺手拿起床边桌上的相框,出神凝视起照片里亲暱无间的男孩女孩…… 曾经他们是这样的相熟,只可惜现在她却连他身在何方都不知道。 「快了,只要我的名字响遍广告界,承锋哥肯定就能看见我了。」按捺住不停泛起心酸,元贞红对着照片自我勉励一番后,不捨的将相框搁回原位,调整到她起身就能看见的角度才收手就寝。 她猜想明日她将会接到晋升为设计总监的人事命令,儘管她对这职位并无太多想望,但……设计总监,承锋哥也曾是设计总监,如今她爬到同样的地位,哪怕她仍是不知道承锋哥去向,她也感觉自己离他又近了一步。而她只要继续创造佳绩,就能像这样一点一点接近他,总有一天能完全追赶到他的身旁。 元贞红扬起微笑,像个孩子蜷着身体闭上眼睛。 案子期间没能睡上一天好觉的她非常疲倦,几乎閤上眼皮的同时就失去意识,直到清晨那通电话将她自睡梦惊醒。 「玛格丽特,你怎敢做这种事?!」 恍惚之际,电话那端爆出男人的愤怒咆哮,替元贞红的一天也替她今后的沉浮拉开序章。 误入,桐花深处(二) 「给我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仓促赶到办公室,元贞红连最基本的仪容都没能打点好,随手抓一件套上的衣裙不再平整,脂粉未施的她已失去经典之夜上的容光焕发,反而顶着一张憔悴的容顏。 「解释什么?」 元贞红不明白理应完美落幕的案子竟会在尘埃落定后突生遽变,而出包的居然是她负责的形象广告! 「解释这个。」拿起摇控器,陈少腾开始播放不知何时找出的影片。 这不过是国外艺术学校的毕业成果展,究竟与她、与这件事有何关係? 起先元贞红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然而,她也明白陈少腾不会无的放矢,于是她压抑下濒临爆发的情绪,强迫自己看起影片。 一开始影片内容都没有异状,直到压轴走秀结束,凌空投射出的成果展概念影片为止,元贞红的不耐在看完影片的同时完全化为茫然与瞭然并存的矛盾情绪。 瞭然的是她明白了陈少腾为何质问她;茫然的则是……为何会发生这种事?! 她发誓自己不晓得这支影片的存在,但为何她居然会做出一支雷同度高达百分之七十的广告? change. betteryourlife. 成果展概念与呈现方式与她端出的形象广告如此雷同,哪怕最终成品因不同人操刀有了不同风貌,她仍然会被人质疑是否有抄袭概念的行为。 「虽然两支影片看来有些相似,但我敢保证这是巧合,我没有抄袭!」纵使她极力想表现得沉着淡定,最后还是失去了冷静,拉高了声量,彷彿这样做就能证明她的清白。 「玛格丽特。」陈少腾惋惜地摇头。「我不可能相信你的片面说词。」 「你是团队负责人,负责率领整个团队,就算你不知晓这支广告,却不能代表团队成员都不晓得。该为成品把关的你,没发现如此严重的缺陷……你敢说自己不用负责?」 面对陈少腾句句在理的质问,元贞红垂首不语。 同样吃广告这行饭,她怎会不瞭解抄袭是多么严重的道德瑕疵,而她没有看穿经过她手的作品是件抄袭作品,更等同在她的专业能力上打了个大大问号,轻易地将她的声名摧毁。 怎么会这样?为了爬到高位,好让承锋哥看见她,她一直都是兢兢业业的过着生活。熬夜赶工、日夜颠倒已不在话下,担心灵感在高强度工作下被榨乾,她就看遍大师经典与话题之作来充实内涵,谁晓得……她居然会栽在一部学生成果展的概念影片上! 这样让她怎么接受?怎能接受? 「闹出这事我很抱歉,品质把关上我确有疏失,我能怎么弥补?」抿紧的唇微微颤抖,她试图力挽狂澜。 「幸好昨晚有宾客发现广告雷同并及时向许董反应,我们才能在上档前抽掉广告,否则等你一觉醒来,广告早就漫天舖地的播送出去,彻底砸了am招牌。」不认为事情还有转圜馀地,陈少腾数落起元贞红的过失,并为自己果断抽回广告的决策额手称幸。 「祸是我闯下的,我自会负起责任登门向许董致歉。」隐忍地接下陈少腾的敌意,元贞红毫不推卸责任。 「只怕如今许董不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陈少腾又是一阵摇头叹息,假情假义的话听来只是另一种奚落。 「这就不劳你操心。」明白他不会给她任何奥援,元贞红撇头就走。 对于上司的袖手旁观,元贞红并不难过,毕竟她与陈少腾之间既是上司与属下,也是竞争对手。哪怕她的职等在他之下,她也只差这笔功绩就能与他平起平坐,她后来居上的态势如何能让陈少腾不眼红? 眼睁睁看着有才华的后辈一个个越到前头,只要是人,难免都会牴触,儘管身为受害者,元贞红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理。 放下矛盾,她快步走回办公室,办公室门外这时间已站满一列人,全是闻风而来的团队成员。 「红姐,发生什么事了?听说陈少腾一早急叩你进来。」 「是啊!我听说广告出问题,什么问题这么严重?」 「他都说了些什么?」 团队成员一个比一个心急的发言,直到发现元贞红脸色益发铁青才纷纷闭上嘴巴。 扫了眼附近大办公区一个个忽然忙碌起来的同事,元贞红率先走进办公室,淡淡的说:「都进来再说。」 办公室最是人多嘴杂,就连她七早八早被陈少腾召去都能传得这么快,元贞红毫不怀疑如果她在这里质问组员,下一秒他们的交谈就会透过网路传遍整栋大楼。 「他说高登形象广告和另一部影片很类似,我刚才在他办公室里也看过了。两支片子确实很像,像到说是概念抄袭也不为过……」待最后一人进来关上办公室大门,元贞红直接切入主题,炯炯有神的眸子自左而右滑过面前的五名男女。 「你们……谁看过那部影片?」她的音调平静如水却自有威严,震慑得眾人心里发怵。 眼神扫过一圈,没得到任何回应,她嘴角牵动,露出凉薄笑容。 果然如她所料,有胆使出这种技俩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这一刻良心发现,出面认错。 或许她不该问他们,而是该问问自己怎会问出这个愚蠢问题。 「既然大家都说没看过,我也当这次是纯属巧合,是我不该涉猎狭隘,没能看出我们脑力激盪出的创意与前人作品竟是如此雷同。」她轻轻頷首,状似体谅的讽刺。 「你们这样努力,愿意多多涉猎,自然很好,但可别以为每次致敬都能像这回一样成功。」 这次阴沟里翻船,她认栽就是,谁让她确实没瞧出问题。只是这口黑锅,她就算替别人背了也得让人知晓她不是逆来顺受的人,下次再搞这种小人招数,她未必逮不到那人,倘若被她逮着,届时新仇旧恨都将一併奉还。 「现在都给我出去。」摆出主管架子斥退属下,元贞红将门关上,确定不会教旁人看见时才流露出掩藏在她灵魂深处的脆弱。 疲累的倚上皮椅,然而平时坐来舒适的主管椅,此刻却令她如坐针毡。 只懂得不顾一切向前衝刺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从云端跌落,自然更不可能设想过一旦面临这种困境时该如何应变。 闭上双眼,元贞红在漆黑意识里回顾起昨夜的意气风发与今日的颓唐挫败,眼眶鼻头不禁酸楚。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元贞红抚额轻喃,只是这仅仅几个字已彷彿触动她心里的无形伤口,令她飞快噤了声。 最是颓废之际,几声敲门将她的神智拉回,她连忙整了整仪容,确定没有一点不该有的憔悴留在脸上后才清清嗓子。 「进来。」 随着门推开,唯唯诺诺探头而入的是叶晓玫,元贞红直问。「找我有事?」 「也不算是……」叶晓玫手指捲了捲洗久显得有些松弛的衣襬,走近老闆小声关心。「我只是担心红姐。」 元贞红美眸一溜,睨向这名总是不留馀力讨好她的部属,儘管她对这种工作能力不出色,只懂得应和主管求得生存的人没有太多好感,但不能否认的是叶晓玫次次开口都能说入她的心坎,特别是在这种极需雪中送炭的时分。 「红姐有办法解套吧?」眼见元贞红没出声,只是一个劲儿的瞧向自己,叶晓玫急着表态。「不会让那人把团队拖下水吧?」 「你放心,我不会放任这种事发生。」叶晓玫急如热锅上蚂蚁的举止令元贞红嘴角一勾,暗想这种时刻也只剩下担心被牵连的叶晓玫会来关心她的去向,虽说是现实了点,但至少她的关心不是虚偽。「你就安心工作,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别受影响。这事我会处理好,包你们不受影响。」 只可惜身为主管,有些事註定不能向下属坦白,哪怕她对未来没个底儿,也不能向叶晓玫洩露半分。元贞红言不由衷的安慰了下便送走叶晓玫,一个人对着窗思索下一步该如何走。 错误已经造成,谈挽回无异是天方夜谈,唯有赶紧向许董道歉,展现最大歉意才是。 至于能否获得对方谅解,不是她能强求的。 倘若未来有幸再次合作,那么她也会加倍努力,回报对方的大人大量。 衡量完情势,元贞红深吸了口气,无比沉重的拨出那组她熟悉的电话号码。 「沉秘书您好,我是am广告的玛格丽特,因为合作案的疏失,我想亲自向许董致歉,不知能否有机会与许董一叙?」 误入,桐花深处(三) 「非常抱歉,元小姐,董事长度假中,不处理公司事务,等董事长回公司我会再行转告您的意思。」 「好的,万事拜託您了。」 三天二十通电话,沉秘书给她的回覆从董事长正与重要厂商开会改口为董事长度假期间不处理公事,儘管元贞红明知这不过是沉秘书的客套婉拒,她也不能因此动怒,毕竟被她骚扰几天,沉秘书还愿意给她个官方答覆已是仁至义尽。 只是这个官方答覆离她的目标还远远不够。 琢磨着沉秘书会搬出度假做为托辞,应是被她逼到极限,若是她想继续走正常管道约见许董,恐怕不仅踏不出下一步,还会落得被沉秘书拒接的下场…… 元贞红沉吟了会儿,起身抓起车钥匙衝了出去。 她不能坐以待毙。 沉秘书奉命挡下她没关係,她就杀到高登集团总公司,许董不可能永远避着她。抱着势在必行的想法,元贞红脚下催紧油门,银色奥迪朝城市另一端飞驰而去。 「沉小姐,有位元小姐想见您,要让她上楼吗?」半小时后,大厅警卫尽职的拦下风风火火衝入公司里的女郎。 「谁?我没和人有约。」沉秘书一楞,刚缓下的头疼再次隐隐发作。 「但是这位元小姐很肯定你会见她。」遭到沉秘书反问,警卫把话筒拿开,与柜台前的元贞红嘀咕几句后又为难的向沉秘书解释。 「……你说她姓什么?袁世凯的袁?」沉秘书本想硬起态度,训斥几句这名不知轻重的警卫,居然连点判断能力也没有,然而,她随后想到元这个不常见的姓氏,刻意问起。 「不是,是一元两元的元,挺特别的。」 「你让她在大厅等着,我一会儿下去。」一听此元非彼袁,沉秘书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交代。 她可不在乎元这个姓氏特别还是不特别,她只晓得就是元贞红这女人把她这週的工作搅和得一团糟,不只捅出个大篓子,惹火了老闆,到今天都还没气消,更用夺命连环叩考验起她的耐性。 原以为给了她许多软钉子,元贞红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这女人打死不退,如今还厚着脸皮前来公司堵人。 「果然能让许董刮目相看的人都不简单!」沉秘书边走边摇头苦笑。 她一到大厅便瞧见来回踱步的元贞红,她扬起职业笑容招呼道:「玛格丽特,原来真是你。警卫通知我有位元小姐来访,我就想到你了。」 「沉姐……」元贞红讨好的喊了句。 「叫我姐也没用,董事长真的出国了。」沉秘书怎会不明白元贞红的意图,连忙打断她的话,诚恳的说着违心论。 「沉姐……这话旁人或许会信,我却是不信的。」元贞红压低音量。 「喔?元小姐是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小道消息?」沉秘书谈笑自若,完全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状。 「就是有些小鸟儿好心飞来告诉我的。」元贞红不介意透露自己在高登集团有些门道。 「不管你说什么,我还是一句老话,董事长出国度假,不插手公事。」沉秘书面不改色的重申。 「我知道。但我也知道许董归期不定,所以我打算此恭候许董大驾,您应该不会介意吧……毕竟您已经善尽职守,将许董行程告诉我,全是我个人自作主张赖着不走。」元贞红笑言,一席弯弯绕绕的话将沉秘书的责任摘了个一乾二净。 沉秘书听了深深睇了她一眼,心想人家倒也识相,她索性睁隻眼闭隻眼,卖个顺水人情给她。 「既然这样,随你高兴,但愿许董早日回来。」 「谢谢。」元贞红感激的谢了又谢。 「我没帮你什么忙。」沉秘书淡淡的撇清关係,踩着高跟鞋摇曳生姿的返回工作岗位,刚坐回位置就接到许董来电。 「元贞红是不是打电话来?我告诉你不管她打多少通来,我都不见她。让我丢尽面子居然还敢要求见我,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男人风度尽失的咒骂不断传来,可见这几天功夫并不能令他的怒气沉淀。 「是,我知道自己的职责,不会让她见您,不过……」沉秘书话锋一转,委婉透露:「报告老闆,我刚才离开就是去处理她的事。」 「她的事?」 「是,她人就在一楼,任我怎么说都不愿离开。她在大厅里安安份份的,不算惹事,要是我请警卫动手撵人,反而有些难看。」深知顶头上司的个性,沉秘书以退为进,将元贞红在一楼的消息传了出来。 「哼,她不想走就别赶她走,我就看看她能坚持多久!」语毕,许董用力摔开电话。 听见里边办公室传来摔东西的声响,沉秘书撇了撇嘴,不去多想,继续处理刚刚被元贞红打断的工作。 眨眼间日升月落,时间在案牘忙碌里一点点走过,等到许董事长离开公司后沉秘书才将处理完的文件搁到一旁,再将明日要处理的文件摆到另一旁,收拾好桌面,穿上大衣,提起手提包离开公司。 「拜拜。」沉秘书习惯性的向保全人员道别后就要离去,突然间,只剩几盏灯光的大厅忽有人影晃动,吓得沉秘书惊慌出声:「谁在那里?」 元贞红徐徐从灯光昏暗处现身,面露尷尬。 「我只是想和沉姐说声晚安。」 「你还没走?」颇为意外会在这个时分见到元贞红,沉秘书拢起秀眉。 「等人的人没有先走的权利。」元贞红没有半点埋怨。 听了她的话,沉秘书目光飘过她那双微微打颤,却还是执着踩着高跟鞋的修长双腿,不由得萌生一股敬意。 「那么你现在可以走了。」沉秘书疏离的拋下一句:「秘书也没有比老闆先走的权利。」 不敢置信沉秘书会向自己释出善意,元贞红足足愣了几秒才理解她是暗示许董人已不在办公室。 谢谢。看着沉秘书渐行渐远的身影,元贞红露出近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浅笑。 翌日,比一般上班族抵达公司的时间还要早,尚未褪去疲倦的沉秘书一如往常的穿着亮丽,全副武装的走进高登集团。 「早……」习以为常的早安梗在喉里,沉秘书愕然看着比自己还早抵达高登集团的元贞红。「你已经来啦。」 「要吃早餐吗?」元贞红提起手里的早餐示好。 「谢了,我有准备。」沉秘书摇了摇手里的星巴克。「你该不会打算整天都耗在这里?」 「我说过会等到许董回公司的。」 「嗯。」看着元贞红乐观的笑脸,即使沉秘书心知上司不会轻易原谅她,也不忍浇熄她的满腔斗志,轻应一声后婀娜多姿地走入电梯,前往她理应待着的位置。 沉秘书本以为元贞红的斗志支撑不过一礼拜,却没想到转眼已过两週,元贞红放弃am广告工作似的坚守在高登集团,只为求见许董事长一面。这股坚韧毅力令人肃然起敬,只是……她可曾设想停损点在哪儿?想着半月来许董事长动作频频,沉秘书不免为元贞红的未来担忧。 「沉秘书,她还在楼下?」 人生果然担心什么来什么,她刚为元贞红担心起后路,许董事长就提起了她。 虽然不知道许董事长为何问起元贞红,但沉秘书丝毫不认为在am广告代表与董事长开完会后被点名会是好事。可惜她身为部属,除了怜悯,再多的却是做不到了。 「是,元小姐还在一楼。」她不露心思的报告。 「你们的人有毅力是有毅力,但做事实在太不可靠。」许董事长转头对着代表am广告前来致歉的两人数落起来。「既然她也在这里,不如我们一起下去把最新消息和她说了吧!」 「理该如此。」无视身旁上司的为难脸色,陈少腾点头应允。「am广告向来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虽然还未正式公告,但立即将消息告诉她无不可。」 「很高兴陈先生和我的想法一致,相信我们未来的合作会很顺利。」许董事长满意笑开,领着一行人下楼。「那就请了。」 与此同时,枯等在大厅的元贞红全然不知在她努力求见许董一面的期间,她为之拼命的公司与许董达成什么样的协议。 因此,瞧见自己认识的三人鱼贯从电梯里步出时,元贞红顿时懵了。 为何陈少腾会和许董走在一道? 为何部长也会在这里? 她怔然盯着三人笔直朝自己走来,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你们为何会来高登?」 她听见自己冷冽的质问起陈少腾,而她就像是飘浮在躯壳之外的游魂看着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发生。 「玛格丽特……」对方惋惜的唤着她的名字。 「你们为何会来?!」 她要的是原因,只是原因,而不是一句空洞虚假的惋惜。 「你冷静点儿,因为这次你闯下的祸,我们已与许董达成协议。」陈少腾缓缓开口,万分享受着宣告属下死刑的这一刻。「以后我会接替你的工作,负责高登集团的业务……」 「当然,我接手后的第一件任务就是重新设计新形象广告,也幸好大家半个月来倾力支持,总算不负使命,高登集团新的形象广告将于今日上档,你晚上开电视就能看见……」 半个月来?听闻陈少腾言语间透露的时点,元贞红心如死灰。 原来am广告早已在背后运作半个月之久,却没有一人通知自己,纵然这段期间她甚少待在办公室,但是……没有一人曾经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分明是有意避着她…… 如此行径,实在令人心寒。 毫不在乎元贞红陷入萎靡颓败,陈少腾继续宣佈。 「而你也将从设计经理降职为设计人员,这就是公司对你的惩处。」 误入,桐花深处(四) 「从这刻起,我将接替你的工作成为高登集团的新负责人,而你则被惩处降职。」陈少腾的声音朦胧的像隔着海水传来似的。 然而,就是这般模糊的话语无视她半个月来的挣扎,正式推她入地狱。 「这是部长您的决定吗?」她转而向部长求证。 纵使陈少腾是她的上司,但他没有权力任命自己担任高登集团的新负责人,在场唯一有权力解除她职务并指使陈少腾的人,只有一旁静默不语的部长。 「玛格丽特,你得承认这回你犯了严重错误。」部长叹了口气,语带怜悯的解释。他确实欣赏元贞红,才会想藉由这个案子提拔她,让她能与陈少腾平起平坐。他甚至为了给她一个有利施展身手的空间,刻意将陈少腾调离这次的专案团队,给她绝对的指挥权。 只可惜她没有把握这次机会,不只搞砸了案子,还让公司背上污名。 「我希望你能从中学到教训。」这样的失职,他若是不处罚她,如何服眾?哪怕他对元贞红抄袭一事存有怀疑,碍于职责,终究必须作出判断,不能任意轻纵。 「我明白了。」沉默半晌,元贞红接受了降职的命令,不再向上级或是许董事长争取什么。「容我先行离去,今日我身体不适,下午就不进办公室了。」 听出她平直语气里暗藏的汹涌情绪,部长没有驳回她的告假,允许她用剩下的半天找个地方,理清紊乱思绪,也为重回公司接手新工作做好准备。「你好好休息,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 恍若未闻部长的期许,元贞红只知此局大势抵定,她在这轮交锋中不幸落败。失魂落魄的离开战场,她已记不清自己怎么回到家里对着儿时合照抱头痛哭,也记不清楚自己隔日怎么提起脚步走进那个满是讥誚的办公室,在眾人注视下捧着装满私人物品的纸箱从个人办公室里搬出,回到集体而居的大办公室…… 「小姐,醒醒!我们到站了。」 迷茫浑沌的脑袋旁边传来呼唤声,元贞红惺忪的眨了眨双眼,穿着客运制服的巴士司机渐渐在她视线里清晰。 「这是哪儿?」醒来的瞬间,她面露迷惘,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台车龄不小的中古巴士上。 「呵呵,小姐,你都睡昏头啦!这里当然是终点站吶,你瞧,除了你之外,其它乘客都下车了。」巴士司机呵呵的笑了笑,他当司机这么多年,不是头一回遇到睡过站的情况,不待元贞红询问,便热情指点起她后续出路。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等会儿可以打这隻电话叫计程车载你到目的地去。这家车行和我们公司合作很久了,他们会算你便宜一点喔。」说完,司机将计程车车行的名片递出。 目的地?车行?元贞红愣愣咀嚼了巴士司机的话,这才缓缓翻出让熟睡掩去的记忆。 「谢谢。」元贞红提着行李匆匆步下巴士。 是了,她记起来了,自己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迟迟无法从抄袭风波里振作,被部长强迫留职停薪休长假调解心情来着。 一时失败不代表什么,我希望你早日摆脱阴影。 部长语重心长的话在脑里响起,勾起元贞红一脸自嘲。 她的懦弱远超过部长想像,哪怕部长已经命令她休长假,远离一切能勾起她伤痛的潜在因子,她却还是无法从沮丧里走出。足足困坐家中一个多礼拜,直到在新闻台瞧见就要到来的桐花花季报导,元贞红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颓废下去。 为了转换心情,她决定为自己安排一次旅行,远离充满廝杀搏斗的都市战场,让满山遍野的四月雪疗癒她伤痕累累的灵魂。 「去这间民宿。」等了十几分鐘,明黄色小客车亮着夜灯自山路另一端驶来,上了车,元贞红将从网路上抄下的民宿地址交给计程车司机。 「喔,你要去桐花深处喔!ok啦,我知道怎么走。」计程车司机一瞄民宿地址,熟门熟路的说。 「这间民宿很有名吗?」訕訕收回写着地址的纸条,元贞红好奇谈起这间她随意在网路推荐里选中的民宿。 当时她急着要出发,没有多做调查,如今听了司机的话,倒有些兴趣听听关于这间民宿的事情。 「有不有名我不知道啦!不过载的客人满多都是要去那里投宿的,载久了也就记下地址了,应该算满热门的吧。」司机热情好客的直言,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但那民宿地点不好,离街区远了些儿,搞不懂你们这些游客放着大街上方便又热闹的旅馆不住,跑到荒山野岭里的民宿过夜在想什么?」 「图个清静唄。」面对司机的疑问,元贞红微笑着随口应道。 「求什么清静,我看求帅小伙子青睞才是。」想起老婆和女儿打从见过桐花深处的老闆后,就一个劲儿的夸人家斯文,司机不服气的小声嘀咕。 「嗯?」元贞红疑问的看向司机。 「没什么。」司机本想掩饰一下自己对于民宿老闆的嫉妒,可惜耿直惯了的人根本掩饰不来,立马前后矛盾的埋怨起来。「我是说你们这些年轻女人都是给民宿老闆编的故事骗去的。」 「什么故事魔力这么大?」忍住笑意,元贞红觉得这个司机挺有意思的,索性路程不近,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间聊起来,当计程车抵达桐花深处时,司机简直把元贞红引以为知己。 「你真的不打算换个热闹点儿的民宿?」司机探头出窗,再三劝说元贞红改变心意。「我载你去,不收钱的。」 「多谢司机大哥的好意,但听你说了一路,我倒想一瞧民宿老闆的风采。」听司机数落了一路,元贞红也听明白了这家民宿的老闆根本就是躺着也中枪,无端捲入旁人的家庭战争里。 「呿,我就知道你们女人家呀……」司机听了立即嫌弃的摆摆手,撂下一句:「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瞧着计程车驶远,元贞红忍了一路的笑意,终于再也克制不了的笑了出声。 睽违许久的清脆笑声自她唇间传出,在入了夜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楚,也惊动屋内的人。 阿秋嫂正等着今晚最后一位投宿客人,忽然听见屋外传来女子笑声,带着疑惑走出去一探究竟,打量了下女郎提在手里的旅行袋,忍不住出声。「请问……您是要住店的元小姐吗?」 止住笑声,元贞红应声回首:「对,就是我。」 「既然到了,怎么不进来?」得知这位小姐就是最后一位客人,阿秋嫂快手快脚领着元贞红进来。「在外头笑什么呢?笑得我老人家心慌慌的,想说七月还没到……」 阿秋嫂这番话让刚止住笑意的元贞红忍不住又笑了出来,接收到阿秋嫂投来的疑惑目光,她连忙捂住嘴,正经表示:「我就是觉得这里的人都好友善好客,让我有种好像回到家的感觉。」 元贞红本意只想敷衍搪塞,却没预想到说出的这番话,反而令她感慨起环境的影响力。 在城市里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心防,没想到在抵达小镇的当天就被这群可爱热情的人们化解开来,甚至这群可爱的人们还让她发出久违的笑声。 「那这几天你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吧。」察觉到她原本无波的情绪突然低落了些,阿秋嫂没再深究,弯腰取出房间钥匙,交给元贞红。「这是你的房间钥匙,房号就是钥匙上的号码。对了,你吃饱没?我们餐厅开到晚上九点,肚子饿的话可以叫东西吃。」 低头就着柜台上摊平的菜单瞧了瞧,她说:「那就来个红烧牛腩。」 「那你随便坐一下啊。」 「欸。」元贞红应了声,行李袋随手一搁,趁着空间逛起这间未来几日的住所。 老实说她订房订得匆忙,根本连民宿长得是圆是扁都搞不清楚,如今亲自探索起来也颇有趣味。她饶有兴致的游走在被区隔为接待区、用餐区与旅游资讯区的一楼,不时佇足欣赏墙上掛着的画作,或是把玩展示在四处的小摆设。 待阿秋嫂将简餐端到用餐区,元贞红也跟在后头入座,发觉整间桐花深处只有阿秋嫂里里外外的忙碌着,难免好奇问起:「这店晚上只有你一人顾着?」 「我一人怎么可能顾得过来哟。」阿秋嫂听了挥挥手否认。 「那其他人?」 「我儿子带着大伙儿去后山看萤火虫啦!你来得晚,没跟上行程,不过也没关係,明天再去看也可以。」一听元贞红问起,阿秋嫂兴高采烈介绍起民宿提供的行程,顺道招揽起明日的客人,巧的是她话里的领队同时走了进来,听见老妈给自己加工的话,立刻愁眉苦脸的嚷嚷。「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见?连着两天带团赏萤,要累死我吗?」 「不过要你爬半小时山就嫌累,别说你是我家孩子。」阿秋嫂怎么听不出来儿子的玩笑话,将计就计捏上了他的脸皮,当着后头一群旅客的面训起儿子。 「哎呀!疼!老妈,很痛啊!你快放手呀。」儘管青年肤色偏暗,但阿秋嫂种田练出来的手劲岂可小覷,捏没几秒就连褐黑皮肤也被捏得略微发红。 「很痛啊,那你明天去是不去?」不顾儿子激烈的反弹,阿秋嫂凉凉胁迫。 「我去行了吧!」青年哀怨的都快落泪了。 这么大的人还被老妈当场训斥,还要不要他活了。 「不止要你去,还要人家小姐同意去我才放手。」难得捉弄儿子一回,阿秋嫂得寸进尺。 「去去去!大美女,你会去的吧?」闻言,青年两眼发光的转向元贞红,盯得元贞红僵硬点头。「妈,你还不快放手?」 「去去,这回就放过你,一个皮粗肉厚的男人还怕被捏两下。」阿秋嫂松开手时嘴里不忘调侃。 旅客们看完热闹一哄而散,想休息的便回房休息,肚子饿的则是又围向桐花深处权力最大的阿秋嫂。 「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顶着一张留有手痕的黑脸,青年嘀咕了句,脚步自动的给那群围绕着阿秋嫂的食客让步,一个不注意就踱到桌边与方才小小交了下手的元贞红再次四目相视。 「哟,美女,怎么称呼?」他挥手问好。「我叫胡金川,叫我阿川就好。」 「……」饭吃到一半,元贞红嘴里还含着米粒,突如其来让胡金川这名自来熟人士吓了跳,顿时有些难以下嚥。 这人……难不成都是这样招呼客人的吗?实在是太不可靠了吧!元贞红不免怀疑起这间民宿怎么还没倒闭。 「不告诉我名字也没关係,反正男的就是帅哥,女的就是美女。」见元贞红不搭话,阿川痞痞的说。「美女,这样叫你好吗?」 不好,非常不好。元贞红默默在心里摇头,面上则是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你可以叫我元小姐。」 「元小姐?!」阿川听了大惊小怪的高呼,似乎对于这种称呼方式无法接受。「这个称呼真见外。」 这称呼当然见外,难不成他以为他们很熟吗?元贞红秀眉一挑,冷着脸就要发作,这一秒她甚至考虑起该不该留宿的问题,或许她可以打电话让载她来的计程车司机回来,接她到另一间他推荐的民宿过一晚。 然而,所有离去的念头都在她听见那道寻寻觅觅多年却不能得的声音时打消。 「阿川,你又和客人装什么熟?我真的很害怕有天再也没人愿意来桐花深处了。」削瘦的男人,穿着朴实无华的棉t与休间裤,缓缓自屋外走入,平凡无奇的举止,落入元贞红眼底却成为电影镜头下最美的一幕。 「童哥,你开什么玩笑?我这哪是在装熟,我在social耶!电视里城市人都爱来这套的。」阿川不赞成童承锋的论点。 「好吧,姑且当成你所谓的social……」童承锋一哂,故意与阿川抬槓。「只是你的socialskill还需要加强,让女士感到不舒服,可不是绅士该有的风范。」 「我哪里让人不舒服了,美女,不,元小姐,你……喝,你怎么流泪了?」阿川转头正想寻求支援,没想到他求援的对象居然不声不响的哭了,吓得他乱了手脚。 「承锋哥……我找你找了好久,你怎么会躲在这里?」元贞红双手急急抹去淌下的泪水,激动奔到童承锋面前,想牢牢抱住这名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只是她还来不及付诸行动,下一秒她所盼望的人便亲手将她的梦打碎。 温润如玉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不好意思,这位小姐,请问我们认识吗?」 谁给记忆落了锁(一)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请问我们认识吗? 陌生人般的问候迫使元贞红止住仅差一公分就拥住他的双臂,怔然瞪视面前一样面容、一样嗓音却再也不认得自己的男人。 「我是元贞红啊!你都叫我红红的,胆小鬼红红,你不记得啦?」元贞红热切说着,试着藉此唤起男人对自己的一点记忆,可当她发现男人听说后却不兴波澜,整个人彷彿被掷入北极海里,从头至脚,由外到内都彻底冷了。 儘管她还是努力想要维持脸上的美好笑容,但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甚至就连她原本晴朗的双眼也在吐息之间蒙上浓浓水雾,脆弱的几乎不再是那个在am里不可一世的玛格丽特。 「元小姐……」童承锋摇首,包容的想要开口说明。 元小姐这样生份的称呼从他嘴里吐出着实刺痛了元贞红,她不想听见男人嘴里说出其它可能伤害她的话语,急着抢白:「你是童承锋吧?」 「……我是。」停滞了半秒,童承锋诚恳的说。「可我真不记得见过元小姐。」 没想过出于自我保护的抢白反倒像个引子,引出他宛如利刃的回覆,手无寸铁的她只能任由他挥舞着文字大刀凌迟她用几千日夜思念呵护出的柔软心房。 一字一刀,一字一刀,一刀刀斩去她面上所有血色。 元贞红顶着泪汪汪大眼痴望童承锋,不解为何他明明就是承锋哥,却记不得她这位在乡间相依为命的胆小鬼红红……思及伤心处,元贞红倔强的咬住下唇,无助的眼神染上幽怨,不发一言的转身奔回房间。 如此戏剧性的变化,吓得一旁阿川都忘了呼吸,直到主演的女主角失去踪影后才大口大口喘起气,瞥了眼四周,幸好多数人反应都像自个儿一般,他才觉得没那么丢脸。 「童哥真不认识人家?人家小姐都哭了。」阿川不由得皱眉,边问边打量起童承锋,想从他面上找些蛛丝马跡,可惜的是童承锋面不改色,教人探不出深浅。 「不认识。」童承锋双手扠入口袋,无所谓的调侃:「你若是担心人家小姐,大可上楼慰问。」 是这样吗?阿川听了一脸古怪的看着踱向露天花园的童承锋。虽然童哥表现得很自然,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一切自然的很不自然,说不定童哥和那位元小姐真有些什么渊源也不一定。 手扠在裤腰口袋,童承锋随性独自踱到露天花园,走到最深处的桐花树下才停下脚步,一手搭上木栏干,他抬眼凝视夜晚里用灯光打亮的丛丛桐花,美色纤柔的小花在鹅黄灯光下显得如此娇小可爱,就像他认识的红红一样甜美温柔,暖人心窝。 『你说鬼会不会来抓我们啊?』她皱着小脸,柔软得好像最高档棉花糖的小手紧紧逮着他的手,那柔软的触感与温度几乎是成为他心里的永久居民,再也无法驱逐出境。 他们说好有一天要手牵手去看满山遍谷的桐花,可惜到今日都不能如愿,守着无法成真的愿望,他在桐花深处盖了这间民宿,守着回忆与诺言过着平淡生活,原想这辈子也就是这样子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与她不期而遇…… 童承锋望着桐花出神,面色沉着如昔,唯有紧紧握住木栏干的手洩露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激动。 能再见到红红,他很开心…… 她伤心离去的画面在他贪婪想猎取她一切的眼底犹如慢动作画面,一格格映入他的瞳里与心底,她泫然欲泣的表情、转身离去时沿着侧脸滑下的晶莹泪珠、旋开的乌发以及发丝间隐隐飘来的雏菊香,每一项都像潘朵拉盒子诱惑着他伸手开啟亲自落上的锁。 只可惜,不能相认…… 惑人的迷幻曲在理智回笼后輒然中止。 关于她的记忆他已全留在那片从没一起踏上的桐花林里。 # 鏗鏘鏗鏘、鏗鏘鏗鏘。 橘白相间的列车如射出弓矢,在富有节奏的机械声伴奏下划破广袤田野,载着眾多人群逃离城市,回归无需造作的乡间。也许是想到就要来临的暑期长假,车厢各个角落都瀰漫着放松愉悦的气氛,就算赶着逃离城市的人多了些儿,让车厢拥挤了点儿,也无法驱散这股愉悦。 儘管多数人都是开心的,也有少部份人始终无法感受到这份欣喜,譬如被母亲抱坐在身前的小小元贞红,就无法明白父母的轻松从何而来,明明他们就要分开了。一想到这趟返乡之后,她就要与父母各分东西,小小柔嫩的手不自觉的揪紧母亲的裙襬。 「红红,怎么了?是想去嗯嗯吗?」环抱住她的女人弯身关怀,微鬈的发丝飘了下来,掠过元贞红的颊边,痒痒的。 「没。」她摇头,想转身再看一眼母亲,却碍于坐在母亲膝上而不能彻底转身,任她多么努力,最多就是瞧见母亲隔壁正聚精会神翻着报纸的父亲。 「我能和你们一同过去吗?我会乖乖的。」看着从报纸垂下半角露出的父亲脸庞,她用软糯的童腔恳求。 「别闹脾气,红红。」藏身于报纸之后的男人总算露出他完整的脸,脸上写满困扰。「和你说过很多遍,我们是去工作的,带着你不方便。」 一听到还是同样令人沮丧的答案,元贞红垂头扁嘴不语,只是用身体语言将心里委屈传达出来,看得女人心疼不已。 「红红还小不懂事,你别这么严厉。」瞋了瞋丈夫一眼,女人一把将元贞红转过身来面对自己,软言哄着:「红红不哭喔!爸爸妈妈让你留在台湾是怕带过你过去吃苦。你看,爸爸妈妈才刚到那边,住在哪里都没把握,连自己都不能照顾好,怎么接红红一起过去住呢?红红是爸妈的宝贝,当然是要留在台湾阿婆那里,等爸妈在美国那里安定下来,再接过去好好生活的啊。」 「可我不想和你们分开……」她扑在母亲怀里,索取最后的温暖。 纵使元贞红年纪还小无法完全理解妈妈话里的完整意思,但听了这么多遍,倒也大约抓到了七八成意思,明白爸妈是为了她好,才会让她一个人留在台湾。 「我们没有分开啊!只要我们一安定下来,就会把红红接过去的。」女人刻意略过他们在团聚之前还有一段分离的事实。「等红红到美国后,一年可是见不到阿婆几次喔,所以这段时间你就住在阿婆家,陪陪阿婆,红红这么乖,一定会答应的吧?」 「……好吧。」虽然心里仍是想要随父母一同前往美国,但在母亲劝说下,她勉强同意留下来,不再吵着要和爸妈同去。「那你们要早点来接我喔。」 「这是当然啦,你可是我们的宝贝呢!」女人点点元贞红的鼻头,很高兴女儿总算放弃要和自己同去的想法,否则再这样纠缠下去,她真怕到时她与丈夫离去得太过难堪。 「嗯。」元贞红满足的露出笑脸,撒娇抱住母亲。「阿婆家是怎样的呢?」 「红红忘了吗?阿婆家前面有大大的广场,以后红红就可以在那里玩耍,要跑要跳都可以,附近人家家里也有小哥哥小姐姐,红红就不用烦恼找不到玩伴。离了远一点的地方,有田也有小溪,不过那里对红红就有些危险,红红要去之前一定要问过阿婆,阿婆说可以才能去……」 漫长的车程在女人轻柔的诉说下变得短暂,不一会儿,父母便牵着她混在人群里走下车,离开月台,出了车站,坐上计程车,来到阿婆家。 阿婆家是间座落在田野里,用瓦片土墙建起的三合院,左右两道护龙将正房围在齐中,由里而外围了两进,分别住着同宗亲的亲戚们,而在四合院的中央则是公用的晒穀广场,平时让人晒晒穀晾晾棉被什么的,再往外就是环绕着水井展开的空地,过去是给人放养鸡隻的,如今已闢成方便停车出入的水泥地。 「妈,我们回来啦。」甫走进晒穀场,男人已拉开嗓门,不待住在里头的人反应,三人逕自朝护龙边角上的灶房走去,果然,三人刚来到到灶房外就遇上闻声而出的老妇。 「欸,都回来啦!」 老妇一见久未见面的儿子一家人,被岁月刻划出一条条纹路的老脸笑了开怀,露出一排泛黄齿列,令元贞红心生畏惧的直想往母亲身后躲,可惜躲了不到一秒,她又让母亲拉到前方。 「红红,怎么不叫阿婆?」 「阿婆。」忍着视线里突然靠近的老脸与黄齿,她微弱的喊了声,引得老妇又是一笑,伸出带着水滴的手摸上元贞红的头。 「红红又长大了啊,离我上次看见她长高不少。」老妇欣慰的说。 「小孩子长得快嘛。」女人附和。 「就不知道下次你们从美国回来,红红会长得多好,还会不会记得我这位阿婆。」抚着元贞红的头发,老妇不免感慨。方才第一眼与孙女对视,她就看出孙女对自己的畏惧,虽然有些难受,但想一想后觉得也是难免,红红一直都是儿子媳妇带在身边照顾的,很少与自己见面,见面几次加起来也只有几天相处时间,难怪红红会对自己的亲近而害怕。 「妈,其实今天我们来是要和你说件事……」男人听了母亲的话为难的开口。 「什么事?」 「我们去美国的前几年,想把红红交给你照顾。」男人和妻子对视一眼,将来意道出。「一来是我们刚去美国还没安顿好,接红红过去也难以照料,二来则是想到我们若是都走了,你一人留在台湾岂不是很寂寞,想让红红留下来陪您几年。」 「……可是,红红她愿意吗?」忽然听说儿子的请求,老妇一双让松弛眼皮遮住一半的眼睛里透出愕然。「她可从没在乡下长住过,和我……住得惯吗?」 虽然她心知儿子会把孙女託给自己考量的多半是前者,但她并不难过。她连随儿子媳妇搬到城市定居都不可能,遑论是飘洋过海到美国生活了,因此儿子媳妇是否要移居美国,对她来说都没有差别。如今儿子说要让孙女留下来陪自己,对她来说,反而是一种恩赐……只是这决定对红红来说,可能就算不上恩赐。 「我们已经和她说定,没问题的。」不提女儿曾几度提出同去美国的要求,男人一意孤行。 「那好吧。你们什么时候要让红红过来?」 「呃,其实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动身了,想今天就让红红在你这里住下。」男人早打定主意要让红红留在台湾,这趟也就让妻子整理好红红的衣物带了过来,先斩后奏的作为令他答起话来为之语结。 「……也好,这样就不用多跑一趟。」老妇望着儿子手里的行囊叹道,指着自己住的房间道:「把行李提进去吧,我先去弄饭,都中午了,你们该饿了。」 「妈,别准备我们的,台北还有事处理,我们得赶回去弄。」男人提起行李走没几步,听说了母亲要留他们吃饭,连忙回头婉拒。 「吃完饭再走,人都回来了,连顿饭也不吃吗?」老妇这下脾气可真的上来了。 她能接受儿子嚮往城市生活,选择远居在城市,也能接受儿子将孙女交给她一个老人家照顾,但连顿饭也不愿吃就要回台北这事,她半点也不能接受,难不成这个生他养他的土地真有这么让他难忍? 「老公,就留下吧……」女人拉着女儿也是恳求的看向男人。「以后一同用餐的机会也不多了……」 「好吧,那就吃完再走。」见母亲一脸固执,生怕关係一闹僵,母亲不愿意照顾红红了,男人这才让步。 元贞红听不懂爸爸妈妈和阿婆之间用客家话进行的交谈,可她却听得懂爸妈的对话,得知吃完饭后,自己就要与父母分别,被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无力抗拒的她只能耍赖着不肯乖乖吃饭,只希望这一餐能无限延长这下,这样她就不用与父母道别。 可惜已註定的事情不会因为她这点小性子就中断喊停,她耍性子不肯吃饭,一两小时过后,男人也不再有耐心哄她,依旧拉着女人无视她跟在后头的哭喊,坐上计程车扬长而去。 「不要走,爸爸妈妈……呜呜,别走呀!别把红红一个人放在这里。」元贞红追得太急,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看着计程车越开越远,她昂首嚎啕大哭。 老妇心疼的从后头赶来,抱起元贞红哄道:「红红不哭不哭喔。」 「呜呜,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要爸爸妈妈……」 孩童的哭声在空旷田间飘盪,成为元贞红童年记忆的忧鬱基调。 谁给记忆落了锁(二) 从炒锅里铲起最后一根菜叶,满鬓风霜的老妇迟缓地关掉排气扇,厨房里轰隆轰隆的风扇声才逐渐停止。 「红红,吃饭了。」她朝厨房外头喊叫,半晌过去仍不见孙女人影,靠近窗外一瞧,只见孙女仍旧维持着早上的姿势,一人孤零零坐在祠堂外的阶梯上,出神的望着天空。见状,老妇重重叹了声气,将还热着的菜啊、肉啊、蛋的都挟了些到饭碗,一步步慢慢走到孙女旁边。「红红。」 「啊?阿婆。」元贞红驀然回神,茫然的昂首望向阿婆。 「吃饭啦。」阿婆将盛满饭菜的碗往孙女推去。 元贞红起初是半个字都听不懂的,但经过这段期间朝夕相处倒也渐渐能理解一些阿婆常说的话,譬如这句一天总要听见三次的话,让她一遍遍练习,总算明白这三个发音组合成的意思是告诉自己该吃饭了。 「噢。」接过碗筷,元贞红小手握住长筷,神情呆滞的耙起饭,彷彿进食这项行为之于她已是索然无味,仅为了维持生理必须进行的事。 她宛如一张静寂白纸的面容,看得阿婆心里发疼,想张口开导几句,但想起孙女不识客家话,她也不懂国语,老妇只得放弃。回房端了自己的那碗饭,同样在阶梯上坐了下来,吃起中饭。 在这个偶尔放晴的日子里,祖孙俩一同坐在祠堂廊外,对着柏油路后头那片朝远处山头舖去的水田,静静咀嚼起碗里的香甜,儼然一幅岁月静好。 饭后,阿婆洗净碗盘,接着屋内传来午间新闻播报声,相处几日,已经了解阿婆单纯作息的元贞红知道接下来阿婆会待在屋里看新闻和午后的节目,等过了日头最为炙热的正午,阿婆就会提起镰刀与菜篓到田里採割作物,作为晚上的配菜。 对比阿婆简单却不空虚的日常,还没融入乡间生活的元贞红只懂得日復一日坐在祠堂廊上,对着柏油马路,等候偶尔路经的三两辆车子丰富她视觉。 刚来到阿婆家的那一段日子,她抱着父母回心转意的希望镇日坐在廊上,等着马路上出现父母的身影,然而,随着时光飞逝,父母飞出国的日子早已过去,她却还是维持这习惯,像个尽职的码头管理员,每日准时出现在阶梯上张望。几日下来,她也从这样例行的观察里收穫到除了『吃饭了』如何发音之外的第二件事––一件让她孤单的乡间生活添加一点热闹的小事––週一到週五下午都有小贩固定开着货车在各个村落行走兜售生鲜杂货。 看着一路放送歌曲的货车开入三合院前广场,不出几分鐘,平日安静的像无人居住的古老三合院里便会接二连三冒出人影,一个个聚集到货车旁,接着便是让元贞红嘖嘖称奇的地方,小贩的货车像是卡通里哆啦a梦的百宝袋,不管邻人想买什么东西,绝多数都备着,猪肉有、啤酒有、卫生纸有、文具有,总而言之是一个要啥有啥的神奇货车。 每当小贩出现的时刻就是元贞红一天里最期待的时候,她甚至会离开祠堂凑近货车,只为更清楚看见今天小贩又从货车上拿出什么以前从没想过的东西。 「老闆,给我两条。」 「好。」老闆吆喝一声,抽了个塑胶袋,大手从装满水的塑胶盒里抓出两条海参。 原来货车上连海鲜都有的卖啊!元贞红看着滴着水q弹海参忍不住咋舌。 「香油放哪儿里?」 「欸,你到我对面的第二层架子上找。」 「在哪儿啊?找不着啊。」 「我找给你!」老闆嚷着奔去,不一会儿便像变魔术一般从眾多货物里搬出一箱麻油。「这不找到了吗?你要几瓶?」 「一瓶就好。」 原来麻油藏在纸箱里头啊!看着老闆忙进忙出,一一应付着所有客人的要求,元贞红乐得忘记烦恼,抑鬱的脸上露出怯怯的笑容。 忙得差不多,小贩拿起毛巾抹去汗水,抬眼张望还有没有客人时也发现了站得远远的元贞红。 咦……怎么这位小妹妹又出现了?最近总是看见她,以前她不住这里的吧?看着元贞红一身乾净衣装,不像当地人家作派,小贩好奇的从糖果罐里掏了两颗糖。 「妹妹,这糖果给你,你住哪里?怎么以前没看过你?」 「……」从没想过会引来小贩注意,元贞红一听立刻没了笑容,惊慌的后退了步。 「我不是坏人,糖果是看你可爱才给你的。」小贩摊着掌将糖果往元贞红方向推了推。 「妈妈说不能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元贞红摇头。 「你不要啊……」小贩訕訕放回糖果,却又觉得这孩子养得真好,没有一般小孩子的野气。「没关係,以后熟起来我再送你。」 「老闆还有苹果吗?」满是稚气的男孩声音打断了小贩的攀谈。 小贩回身这才发现就在他分心之际,又有位客人上门,而这位客人不是别人,是住在三合院后头,离广场有一段距离的人家的孩子,小贩笑道:「有咧,给你留着呢!这回要多少。」 「十个。」 「马上来。」小贩边装起苹果,边问起:「你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 乡村里人口少得可怜,谁搬来、谁搬走、谁家发生了什么事总是很快就能传遍邻里,因此他也从别人口里得知了这户两年前从台北搬来养病的童家状况,听说童家只有孤儿寡母,母亲就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全靠才十岁出头的儿子童承锋照料起居。 像没听见小贩的关心,童承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往塑胶袋里装苹果,一副不想有更多接触的冷酷态度。 「我只要十个苹果。」一见小贩挑了十个苹果还没停下,反而继续往袋里放入更多苹果,他才打破沉默,只是说出的话是一样冷淡。 「多的我送你。」小贩解释。见了童家男孩几次,怜悯他小小年纪就要挑起照料母亲的重担,小贩这才想给他一点帮助。 「我不需要,十个就是十个。」殊料,他的怜悯却是半点也不受待见,眨眼功夫便让童承锋回绝,他自尊极高的将千元纸钞递去。「如果你硬要塞给我,我也可以付全部的钱。」 「别别别,我说你们城里来的孩子怎么一个个防人心这么重。」小贩自然不敢收下千元纸钞,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拿出他原想塞给童承锋的苹果,想起元贞红先前那副防备,忍不住叨念。 城里来的孩子? 童承锋目光随之瞟向元贞红,原本他只是想瞧瞧这村里还有哪个城里来的孩子,却没料到元贞红打从他出现后便眼巴巴的盯着他瞧,而他这一瞥恰巧便与她的视线在空中交会。 她作啥这么看他? 「喏。」忍着因元贞红凝视而起的触动,童承锋匆匆与小贩结完钱,提着一袋苹果朝外离去。 别走啊…… 眼看这个有着她熟悉气息的男孩举步就要远离,元贞红想也没想便与他一同动作,在他离去的同时,她的脚步也像牵线木偶般朝外走去,竟是要随童承锋离去的模样,只可惜走没几步,便让祠堂传来的呼喊唤回了心神。 「红红!红红!你在哪里?」阿婆提着菜篓想往菜田去,经过祠堂却没见到孙女的身影,顿时着急的找了起来。 她……还想和他说说话,告诉他她是因为父母到国外工作才会来到这里的,然后她也想问他又是为了什么才出现在这里? 元贞红面露可惜的又望了一眼吃力提着袋子的男孩身影,然后才在阿婆一声接一声的呼喊里,小步往祠堂跑回。「阿婆,我在这里。」 「别乱跑呀,红红。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要阿婆怎么办?」阿婆紧紧抱住元贞红。 听不懂阿婆的话,元贞红只能不出声的任由阿婆搂在怀里,直到阿婆放了心才松开环抱的双手。 「红红,阿婆去田里,你可千万别乱跑了。」指着祠堂阶梯,阿婆只能用动作试着告诉孙女,在她到田里的这段时间待在这里不要再离开。「听懂了吗?」 元贞红点点头,顺从的坐下。「阿婆,我不会乱跑的。」 儘管有了元贞红似模似样的保证,阿婆走向菜田时还是三步一回首,频频张望,直到绕过篱笆,再也看不见孙女时,才加紧脚步走向菜田,心想早一步忙完田活,赶回来照顾孙女。 不知道阿婆心中牵掛,元贞红坐回阶梯,继续她一度被小贩车中断的张望,此时晒穀场已归于平静,带来热闹的小贩车已在她分神之际离去,不过这回元贞红已没有过去看着小贩离去时的不捨。 因为她发现了这里还有,另一个与她一样来自城市的人…… 元贞红一个人对着晒穀场傻傻笑了起来,旋即想起在她震惊之际,小贩好像和他说了什么,想来知道那男孩的事。 「小贩叔叔知道他的吧,明天和叔叔问问。」元贞红一对眼弯成两道月牙,在灿烂笑容下总算透出一点阴霾散去的跡象。 谁给记忆落了锁(三) 隔日元贞红吃完早饭,一溜烟将碗放到厨房水槽后便在祠堂外头坐定位,虽然她的行为如同过去的十几日一般无异,但她雀跃心情却怎么也藏不住,明显得掛在脸上,让阿婆频频侧目,纳闷着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孙女一扫阴霾。怀着疑问,阿婆今日也搁下田活,坐在厨房,透着纱窗悄悄打量着孙女的一举一动,等了大半天,直到下午小贩那辆是播着台语歌曲的货车弯进广场停下,元贞红毫不犹豫的跑了出去时,阿婆才恍然原来孙女等了一整天,竟是为了等小贩。 可是,为什么呢?阿婆不解的踱了出来,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比不过小孩子的速度,等到阿婆走近小贩摊车时,元贞红早和小贩说上话。 「妹妹想知道那男生的事啊?」小贩弯着腰一脸稀奇的问起,毕竟昨天这位小妹妹还不愿意接受他的糖果呢!今天却为了知道童承锋的事主动找上自己。小贩本来只是好奇她怎会对童承锋感兴趣,只是一瞧见元贞红那副急不可待的模样,便忍不住逗弄起来。「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昨天连我的糖果都不肯拿,说明我们不是朋友,不是朋友,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这个……」没看出小贩只是开玩笑,元贞红着急的连话都说不清楚。 「你和我家红红说什么吶。」随后走来的阿婆不明究理,还以为小贩欺负了自家孙女,当下大声嚷嚷。 「哎哟,阿婆,原来这是你孙女喔,长得真可爱,我逗逗她而已。」小贩一见有大人出面,深怕被误会的解释,只是解释后老人家还是一脸怀疑的瞪着自己。「我真的只是逗逗她而已,没别的意思,我这就告诉她那小男孩是谁。」 「什么小男孩?」阿婆一听小贩的话,更是不解。 「阿婆,你这样不行喔!你连自个儿孙女找到玩伴都不知道喔。」小贩频频摇头,心想趁着大人在说清楚也好,省得之后如果出了什么事,阿婆怪罪到自己头上,以后生意还怎么做。「就是后面那栋红瓦洋房人家的男孩,叫童承锋,一样也是从城里搬来的,大概你家妹妹昨天见了童承锋,觉得两人比较亲近,想找他玩吧,今天就来向我打听囉。」 一样也是从城里搬来的……阿婆听了有些失落。果然让红红陪一个老人家住在乡下还是太勉强她,别说乡下和城里环境差了多少,光两人无法沟通这点就让阿婆心生后悔,后悔自己当初答应儿子太快,竟没深一层想到这点。只是她后悔、她着急又能怎样?儿子媳妇都到美国过他们嚮往的生活去了,她和红红已成为彼此遥远却又唯一的依靠。 「你就告诉红红吧,小孩子多个玩伴也好。」感慨完,阿婆对小贩交代。 「咦?」小贩觉得奇怪的噫了声。 「那男孩品性好吗?」刚交代完,阿婆又担心起要是童承锋为人品性不好,欺负了孙女怎么办,再次追问。 「我看还不错,一个人照顾着生病的母亲,能坏到哪里去。」 「那就好。」阿婆点点头,弓着身往巨大却透不了日光的三合院里走去。 「阿嬤……」小贩唤了声,惊讶的看着老人家离去,却也无法问出心里的疑问。 「叔叔还没告诉我那人是谁?」只及小贩半腰的元贞红昂首急切的望向他。 「欸,是后面那栋红瓦洋房家的孩子,姓童,叫童承锋,刚刚你都没在听我和你阿嬤说话喔。」小贩无奈的重复一次。 「那他今天会来吗?」着急的张望渐渐出现人影的小路,元贞红只想知道今日她能不能再见到那人。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他。」小贩嘀咕,这对祖孙俩怎么都不太听人说话的。「不过我看难啦!他向来都是三五天才来买水果一次,昨天既然来过,今天多半不会再来了。」 「噢。」元贞红有些失望。 「反正你每天都会在旁边等着,多等几天有差吗?」眼见生意上门,小贩对元贞红摆摆手后便正经的招呼起客人。 「说的也是喔。」元贞红喃喃自语的退到一旁,如同之前关注小贩摊车生意一样,看着小摊麻利的从摊车各处变出各种商品拿给客人,只是这样原本能让元贞红感到有趣的活动,在巴望着童承锋出现的日子变得有些索然无味了。 等了几日,童承锋始终没有再来光顾小贩的生意,倒是元贞红渐渐和小贩熟稔起来,有时候小贩忙不过来时,她甚至会下来帮把手,没过多久,村里间也晓得小贩在这里多了一位小帮手。只是元贞红的打扮着实不像村里出身的孩子,不只发育得好,一张小脸总是红扑扑的,像是果树上刚採下的苹果一般健康,就连平日穿着也是有别于左邻右舍家里孩子的乾净讲究。 一打听才晓得元贞红居然是元家阿婆的孙女,同样和那户红瓦人家一样,都是城里来的。得知元贞红的来歷,大人生活间聊之际偶尔无意间总会用城里来的来称呼元贞红或是童承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儘管大人们并无恶意,听在小孩子耳里就不一定了,加上两个孩子都表现得如此懂事,更常被大人在孩子调皮捣蛋时拿来做为榜样,什么你怎么就不学学童承锋成熟,你怎么不像元贞红乖巧……诸如此类的话几次听下来,反倒让童承锋与元贞红两人在背地底被不少小孩讨厌上了。 他们以前怎么野都没大人说间话,怎么这俩傢伙一前一后搬来后,他们就总被大人扯着耳朵教训?这仇非报不可! 一日,住在三合院左后方田舍的蔡美津偷摘阿水伯的番石榴树,给人逮个正着,一状告到蔡妈妈那里,蔡妈妈抓起鸡皮撢子就当着眾人的面,教训起屡劝不听的女儿,教训声响之大,左邻右舍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是冷汗直流,闻者惊心,足足打到阿水伯也开口求情,加上女儿保证不再犯后,蔡妈妈才愿意放下鸡皮撢子。 蔡妈妈一停手,蔡美津就哇的一声嚎啕的奔了出来,听见她一路远颺的哭声,与她相熟的玩伴们也一个个从家里偷溜出来,最后在小水沟旁找到哭得稀哩哗啦的蔡美津。 「美津,你痛吗?你妈打你打得好兇呀。」甲女担忧的问。 「不过就摘颗番石榴,阿水伯也这么计较。」不思考偷摘水果的对错,乙女反而把错推到阿水伯身上。 「不能这么说,上回我们偷摘阿水伯就警告我们了……」幸好几人之中,也不是没有晓得是非的人,丙男不赞成的说,只是他唯唯诺诺的态度,立刻被乙女讥为孬种,然后两人吵了起来。 「你们不要吵了。摘水果挨这顿打,我认了,不过那个连她爸妈都不要的孩子,凭什么做我的榜样!」蔡美津吸了吸鼻子,伸手从清澈可见底的小水沟里抓了把污泥。 「美津你这是要做什么?」 「走,和我教训那没爸妈的孩子去。」 在蔡美津豪气干云的吆喝下,一群孩子簇拥着女王兇神恶煞的来到三合院,在外头嚷嚷着要元贞红出来,正在屋里等着阿婆从菜田回来的元贞红听了声音,不疑有他,咚咚咚的跑出去,却没想到人才刚跑出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在叫她,一团溼软的泥巴就砸上她的胸口,在米白棉衣上留下丑陋的痕跡。 元贞红先是一傻,待意识到自己这件衣服全毁时便委屈的哭了出来。 「给我好好教训她。」蔡美津开了头,几名原就胆子比较大的调皮孩子也跟着头头把抓了一路的泥巴朝元贞红丢去,没胆丢泥巴的孩子则是在一旁起?:「烂泥巴,烂泥巴,你就是个烂泥巴,没爸妈要的烂泥巴。」 骑着脚踏车经过的童承锋便是让这群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力,皱着眉头绕了过来,一走近瞧见的就是这幕,一群孩子联手欺负一个女孩,被欺负的女孩却是毫不反抗,只懂得哭! 「你们在做什么?」童承锋看不过去,扳起脸来喝道。 「哇,是另一个城里来的,快跑呀!」见童承锋停下脚踏车,蔡美津一干作怪的孩子立时鸟兽散,只留下止不住哭泣的元贞红。 无意拦下那群孩子,童承锋很有自知之明,那些孩子见他人高马大这才怕了他,却忽略了他只有一人,他才没兴趣追上去被人围殴,走到元贞红身旁站定,淡定看着哭得泪眼婆娑的女童,没有安慰的意思。 「你哭什么?哭能解决定事情吗?」 一逕抹脸痛哭的元贞红闻声渐渐止住哭泣,胆怯的想瞧一眼为她赶跑作恶孩子的人是谁。 「是你?」见替她解围的人正是她盼了几天的童承锋,元贞红不禁面露惊喜,但高兴没几秒,她便想起现在自己是怎样的狼狈,顿时又大哭起来。 她这次大哭真令童承锋手足无措,不明所以了,方才他能理解她哭是因为被欺负,但如今这小妹妹哭是为了什么?自己可没欺负他啊。儘管童承锋早熟沉着,乍见元贞红一惊一乍的嚎啕大哭也忍不住纠结了番。 「喂,你哭什么?」再这么哭下去,路过的人都会以为他才罪魁祸首。不久前的相同话语透露出童承锋的冷静理智,那么则洩露了他的动摇惶恐。 「衣服……脏了……」她哽咽。 「脏了,那就换身乾净的就好啊。」童承锋不懂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哭的。「你衣服放在哪儿,赶紧去换掉,再把脏衣服泡在水里。」 「阿婆去田里……怕小偷,把房间锁上了。」她指着独立于客厅之外,离了好段距离的房间。 听见这答案,童承锋差点没晕倒。 去田里下田!那要多久才能回来啊?难不成要他放这小妹妹等家里长辈回来,再处理这一身污秽吗? 叹了口气,童承锋自认他还不能铁石心肠到这种程度,只得妥协。「你到我家先弄乾净再说吧。」 元贞红听了喜出望外,愣愣的看着童承椅牵好脚踏车走向那条从三合院旁绕向后方水田的小路。 「还愣着做什么?快跟过来啊。」见她呆站着没有动作,他催促。 「噢。」她点了点头,小跑步跑到童承锋身旁,亦步亦趋的跟在高她半截的男孩后头,走入那栋独自建在三合院后方大片水田间的红瓦洋房。 谁给记忆落了锁(四) 「我回来了。」一边将脚踏车在庭院里停好,童承锋朝屋里大喊一声,转身对元贞红交代:「鞋脱下摆好,跟我进来。」 「好。」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她有模有样的学着他的动作,将脱下的鞋子并列摆整齐后,紧张的随着他带领走入屋里,直接来到浴室。 「你先待在浴室,不然我怕你身上泥水会弄脏家里,我给你找乾净衣服去。」自觉这样的要求有些失礼,童承锋不好意思的解释,离去前不放心的回头叮嚀:「你不要自己乱动热水龙头,等我回来教你。」 「我不乱动。」听着熟悉的语言说着关心的言语,元贞红又怎会在意他那一点失礼,当下站远了水龙头一步。 看着她可爱的动作,童承锋放心笑道:「我马上回来。」 他的保证宛如一针镇定剂,让原本还为第一次到别人家作客而感到不安的元贞红心里踏实了些,等没多久,童承锋就捧着旧衣与乾净毛巾回到浴室,不仅如此,他身后还跟了位精神看来不太好的女人。 「唉,哪家的孩子这么霸道,把人整成这样。」童母一见浑身污泥的元贞红,立时心疼问起。「小妹妹,你知道对方是谁吗?回去得让你家大人知道,替你评评理才行。」 童母本是出于好意才提醒元贞红该有的反应,不料自己的话会接二连三刺中元贞红的软肋,令元贞红不由得落寞摇头:「我才来这里住不久,不认识他们。」 闻言,童母眼底掠过讶色,悄悄睇了儿子一眼,却见童承锋同样看着自己,显然一向不同其它邻里来往的他也是不知道这些个整人的小恶霸是谁家的孩子。 「不认识也没关係,回去总要和爸妈说的,他们自有法子。」浑然不知自己的话再次戳到面前小人儿的伤口,童母满心以为如此一来已为失言缓了缓气氛,接过旧衣与乾净毛巾,挽起衣袖走入浴室:「来,阿姨帮你把身上洗乾净,很快你又是个小公主了。」 「……嗯。」刻意忽略爸妈不在身边引发的心痛,元贞红勉强笑了笑。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孩子?」童母以为元贞红还在为受了小孩子们的欺负伤心,怜惜的摸摸她的头。「阿姨不常出去,平常都是小锋出去买东西的,可是小锋这孩子有些孤僻,不爱搭理附近的事,都不知道你们何时搬来的。」 「我就住在前方那个三合院。」报了名字,元贞红没有隐瞒的报出家门,听见童母数落童承锋不好,连忙说:「……他、他心地很好,救了我……还有,我见过他的,就是上週他到摊车买水果的时候。」 「哦,原来红红认识我家小锋呀!那他还不算太孤僻嘛。」童母笑道,一见元贞红又想反驳的模样,连忙改口:「阿姨不是说他真的很孤僻,只是希望他能像一般小孩子一样,多一点朋友,活泼一点,别老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死板。」 「无聊。」听见母亲又开始说起不切实际的愿望,童承锋吐槽。 「……小锋怎么还站在这里,没看见我都要给人家红红洗澡了吗?快带上门走开。」发现儿子自始至终都站在浴室门边,童母尷尬的停下就要解开元贞红衣服的动作,挥手将不长眼的儿子赶走。 「明明就是你忘了。」童承锋撇撇嘴,将门拉上,若有所思的转身离去。想着因元贞红不久前说的话而想起的怪事,他上回去买水果时,小贩那里有一名他不认识的小女孩莫名热烈的盯着自己,急着与他说点什么似的……原来那位奇怪女孩就是元贞红吶! 不过,这不是一般人对陌生人该有的行为吧?童承锋不免疑惑,就像刚刚母亲提到她父母时,元贞红表情也是古怪的很,欲言又止的教人心疼。 想起她方才的神情,童承锋心下一动,快步走向他最常坐的角落,取过搁在一旁茶几上的素描本与铅笔,翻开空白的一页,亲手用笔尖将她那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留在纸面。 刚画出个大概,浴室的门便给拉了开,腾腾水雾自里往外倾洩,穿着不合身旧衣的女孩儿光着脚丫子跑了出来,童承锋回眸之际竟让她红扑扑的小脸弄得恍神,怔了一秒才被随后走出的母亲唤回神。 「我给她把这衣服洗洗去。」童母顶着满头大汗,拎着衣服往后阳台走,见状,童承锋赶紧放下素描本,快步走到母亲面前,不赞成的说:「妈,这个交给我就好,你去陪她,顺便也休息一下。」 「那就麻烦我家小锋啦。」片刻迟疑后,也觉得自己的确有些疲倦的童母便欣慰地将手里脏衣交给儿子,拿起吹风机坐在藤椅上帮小女孩吹起头发来。 妈妈好像体力又更不如从前了。 童承锋将脏衣拎到后院,找了个空盆接满清水,将脏衣完全浸泡进去。在他熟稔处理脏衣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担忧起母亲的身子状况,想着便踮起脚尖,透过窗户偷偷观察起屋内那一大一小和谐融洽的交流互动,看着母亲对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笑得那样温柔,能抚慰人心的大手在吹风机的热风下频频拨弄小女孩一头长发,童承锋没有半点嫉妒,因为他晓得,自己永远都做不到像个寻常孩子承欢在母亲膝前,让母亲体会一把照顾孩子的感觉。 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母亲都为元贞红扎好两根可爱的羊角辫,他才收回视线,将脏衣从浑浊水盆里抓起,打了层肥皂用力揉搓起来,让泡泡在他半大不小的双手之中,将脏污一併带走。 没什么好羡慕的,他能将母亲的生活起居照顾成样样,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幸福。扳着一张早熟的脸,童承锋将脱水后的衣服搭上晾衣竹竿,熟练的一如多数母亲一般,只不过在童家照顾与被照顾的对象反过来而已。 打理好脏衣服,童承锋重新回到客厅,只见不久前还和母亲说说笑笑的元贞红此时已在椅上睡着,不足一百二十公分的身长,恰好能把三人座的藤椅当成凉床,乘着徐徐南风入睡。 「这么快就睡着了?」有些讶异的看着母亲躡手躡脚的给元贞红搭上,童承锋喃喃低语。 「小孩子嘛……兴奋过后总是很容易累的。」童母一哂,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你以前也是一样的。」 不自在的撇开脸,童承锋半点不相信母亲的话,他可是从小就被教育要成为能为母亲遮风蔽雨的男子汉,怎么可能有如此娇气的时候! 「你回房休息一下吧。我会看着她的,等她醒来就送她回三合院。」听见母亲一声轻轻的呵欠,童承锋皱眉,没想到自己心软带回来的小女孩,还是让母亲累到了。 「好。」童母心疼的瞧着儿子无比体贴的一言一行,忍不住深拥住儿子。「妈妈这辈子能有小锋这样的儿子,真是太好了。」 「没事说什么感伤的话,快点回去休息。」忍着鼻酸,童承锋将母亲赶回房休息,自己则是再次拿起素描本,拣了张小凳子,继续方才未完成的画作。 日照便在暖风吹过屋里,偶尔带起日历的翻页声与他手下铅笔划过图画纸面发出的窸窣声里渐渐落向西侧,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童承锋不仅完成了第一幅画作,还顺手又画了张元贞红睡着的素描,待他转转痠麻的颈子时才发现日已西沉。 「都这么晚了。」他心里一惊,心想过了这么久还没把人家孩子送回去,肯定会引起对方家里大人担心的,情急之下,摇醒元贞红的手劲便稍微大了点儿。 「谁、谁推我?」记忆还停留在被一群小孩子欺负里,元贞红一察觉给人推了下,醒来的同时也害怕的喊出声。 「再不回去,你爸妈要报警找人的。」 没时间与元贞红解释,童承锋匆匆朝二楼喊了声自己送元贞红回家后,便急急忙忙帮她套上鞋子,牵着她顺着田间小路,往前方三合院走去,而元贞红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不知所以,只为了自己想找的童承锋莫名出现感到惊喜,待走了一段路后才渐渐想起自己是怎么让童承锋领回家,怎么在童妈妈的清唱下睡着,原本无意识让童承锋牵着的手也随之反握,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浮木似的紧抓住这道她来到乡间后难得的温暖。 急于赶路,童承锋压根没发觉元贞红的改变,一心只想用最快的速度将她送回三合院,好让她家人不再担心,只是他再怎么着急,小孩子的步伐便是那般小,在不好走的田间小路上走起来速度便是那样缓慢,他们才走了一半,就听见三合院方向传来苍老的呼唤。 「红红!你到哪儿去啦!快出来,和阿婆回家去。」微驼的身影在竹林间显现。 果然引起人家家长紧张了……童承锋见那道身影意外精准的朝他们这里踱来,深吸了口气,做好挨骂的准备后便拉着元贞红迎上。「阿婆,不好意思啦!红红在这里啦。」 「你把我们家红红拐到哪里,干什么去了?」好不容易两方人马在小路上相遇,阿婆连忙将消失一下午的孙女拉到身旁,察看孙女有没有哪里少块肉,警觉的表情让对面的童承锋不好意思到了极点。 「阿婆,不好意思啦!我带红红回家玩,一时忘记时间,让你白担心受怕,真的非常抱歉。」他訕訕解释。 「红红,告诉阿婆,这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完全不相信童承锋的解释,阿婆固执的抓着元贞红问。「要是没有欺负你,怎么连衣服也换了。」 「……阿婆,欺负红红的人不是我啊!我就是看不知哪家的孩子拿泥巴砸她,才会带她回家换衣服的。」见老人家完全不听自己说话,而唯一能为自己说话的元贞红又突然成了哑巴似的不吭一声,童承锋只觉得百口莫辩,气急败坏的朝元贞红抗议:「喂,你怎么不帮我说话,亏我救了你还带你回家洗澡。」 「我、我也不想这样……」见阿婆在自己面前对童承锋骂骂咧咧的,元贞红早已慌乱到不行,如今又让童承锋念了句,更是急得泪水直流。「可是人家不会说客家话,阿婆又不懂国话,叫我怎么和她解释!」 童承锋闻言不由得一愣,乍见她欲言又止时的心疼再次涌现。 「那你爸妈呢?他们总能和阿婆说上话吧?」总不可能丢你语言不通的一人在这里吧!童承锋第一个念头不经思索地顺着他的喉道流出。 「呜呜……他们到美国去了,不管我说什么,他们都不愿带我过去,把我一人留在这里,阿婆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附近的孩子也只会欺负我……」 凝视着哭得涕泪纵横的元贞红,还有见孙女被自个儿兇哭,骂得更大声的老人家,童承锋却彷彿听不见面前的嘈嚷,心里异常安静,静到能听见自心间一寸寸氾滥而起,吞噬理智的心疼。 他想他就是从此刻开始放任元贞红进驻他心底的。 因为他们是同类。 最初的愿望,最美好的时光(一) 古老鐘声在种满凤凰木的校园里悠扬响起,象徵一天教学的结束,在老师交代了回家功课后,学生一窝蜂地自教室里跑出,三两成群,相约好课后的冒险活动集合处后便各自跑回家放书包。 「童承锋。」 总是独来独往的童承锋,不像其它孩子们急着要离开,收拾书包的从容动作在教室里也就显得份外突出,本想直接离开的班导师不由得走到他身旁。 「老师?」发觉老师停在自己身旁,童承锋疑惑的看了眼。 「转来这间学校,过得还习惯吗?老师看你在学校里都是一个人,也没和其它同学玩耍,有些担心你的状况。」已届退休之龄的班导师看待班上孩子都像自己的孩子一般,除了传授知识外,更关心每个人的成长,而如今带的班级里就属童承锋最让她担忧,其它孩子虽然有时也皮得让她头疼,但远远没有童承锋刻意摆出的疏离态度来得棘手。 她从童承锋转入学校的第一天就从教务主任口里听说童家的状况,晓得自己班上将会多出一位需要自己更加费心的孩子,但当她在教室真正见到童承锋时,她才明白自己还是过于乐观。 童承锋或许不像其它学生顽皮,总闯出大大小小的麻烦让她跟在后头收拾,但是他的早熟、疏离、防备、从没打算融入学校,生活里只容许他与母亲存在的态度,才是更难化解的心理问题。 「老师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无视班导师的担忧,童承锋一如既往的淡漠回应,背起书包便打算离去。「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班导师叹了声,看着童承锋矮小却要扛起照顾母亲责任的肩膀,还是忍不住劝道:「老师知道你身上压力很大,但不希望你忘记自己也还是孩子,偶尔还是找些谈得来的朋友吧。可能他们帮不上你的忙,但起码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分担情绪,让你不用一个人独自面对。」 「谢谢老师关心。」闻言,童承锋脚下动作一顿,他回首对老师露出感激的轻笑,没有犹豫的离开教室,在脚踏车车棚里牵了脚踏车,左摇右摆的骑着车回家。 其实他不是一个人的,他已经找到同伴,一个与他同样被人遗弃在这人生地不熟之处的同类。感受着盛夏里骑车带起的凉意,他曾经一度想告诉老师这个微不足道的好消息,只是与人保持距离的习惯一经养成,反而找不出理由说服自己敞开心扉,向人揭露内心世界。 毕竟,他们终究不是同路人,不像她……有着相似来歷与相同的伤痕。 想起那天在自己面前哭花了脸的元贞红,童承锋踏板踩得更勤了,一骑车影花不上多久已从学校前的大路,穿过农田,穿入较狭窄的马路。眼看三合院与三合院之后更远处的洋房逐渐进入视线,童承锋心里计较起今日要教给元贞红的功课。 是的,功课。 多半由于同病相怜的关係,自从那日他发现元贞红不仅被父母丢给年迈的阿婆抚养,更糟糕的是她不像他还有母亲可以说说话,不懂客家话的她连想跟阿婆说上话都没办法时,童承锋便自愿教起她简单的客家话,虽然他也不太会讲,但年纪较长又有在学校里上课的他,还是能从师长那边学到一点皮毛,转手教给元贞红,帮助她改善与阿婆之间的相处情况。 心里默默复诵今天从老师那边问来的几个单字,童承锋与提着两篓青菜正从菜田走回三合院的元家阿婆不期然在田间小路上相遇。 「阿锋你下课啦。」今时此地相遇,化解误会后的元家阿婆已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的不信任,爽朗的拉开嗓子。 「是啊。」童承锋身手俐落的从脚踏车跳下,改骑为牵的走向元家阿婆。「阿婆今天也到菜田里忙啊?要注意身子,可不要在田里拐了脚。」 「哎,我哪有那么娇弱,多少年田活都做过来了,如今一天不动就觉得浑身不对劲。」元家阿婆笑道。 「是这样说没错,不过活动筋骨也得小心才是。」童承锋再劝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他虽然出于爱屋及乌的心理,给元家阿婆的关怀比旁人多了一点,但目前也只能是这样了,他还是无法给个没有更多交集的人更多关心。「我放个书包就去阿婆家找红红。」 「不用过来啦!红红到你家去了,我还没去接她。」元家阿婆见童承锋要走,着急嚷嚷。 「好,知道了。吃饭前我会把红红送回去的。」童承锋点点头,重新翻上脚踏车,一溜烟已离元家阿婆好远的距离。 一进家门,童承锋便听见元贞红软甜的声音附和着教唱录音带唱着,走近一瞧,果然在餐厅找到手捧童书,认真跟着书上教学学唱歌的小女孩。 「小哥哥。」发现童承锋回来,元贞红开心的放下书本,蹦蹦跳跳的跑向他。「你下课了。」 「嗯,我妈呢?」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童承锋问起。 「阿姨说她有些累,回房休息,让我自己找事做,你看我下午学了这么多歌喔。」拉着童承锋到桌边,她吃力的爬上椅子,翻了翻她下午自学完的页数。「我棒不棒?」 看着她一脸渴望夸奖的表情,童承锋心情大笑的掐了掐她的脸:「超棒的。」 「呵呵,就连你教我的单字我也复习完了喔。」闻言,元贞红开心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更是迫不及待要开始今天的课程。「今天我们要学什么?」 「呵呵,你猜?」童承锋双眼一溜,卖了个关子。 「……我猜不出来。」 瞧她鼓起双腮,露出一副苦恼的模样,童承锋心生一丝得逞的愉悦,摸摸她的发顶。「快,我给你三分鐘的时间想想,我先上楼看一下妈妈。」 「喔。」没发现他要她猜谜不过是逗弄她而已,元贞红点点头,居然信以为真的猜想起来。 「给你个提示,和你平常饭桌上的东西有关。」嘴角浅浅上扬,童承锋边拋下个提示,边走上二楼,来到母亲的房间,敲了敲门,没等里头应道便推门直入,果然如他所料,母亲正闭眼沉睡着。 他轻轻来到床边,慎重的伸出手覆上母亲的额头。 还好,体温没有偏高的现象。童承锋松了口气,刚想收手离房,让母亲好好休息,便对上母亲幽幽睁开的双瞳。 「小锋放学了。」较常人苍白的容顏漾起微笑。 「嗯。」收起担忧的表情,童承锋彆扭的应道。 「红红还在楼下吧,等会你看着时间,记得送红红回家,我就不下楼说再见了。」 「好。」童承锋应允,沉默了半晌才又出声:「如果你觉得红红来家里会影响你休养,我可以……」 「你不用这样,有没有红红我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听出儿子有意阻止元贞红再来家里玩耍,童母赶紧拒绝。「更何况,有红红陪你,我才比较放心。」 由于自己的健康问题,她已经拖累儿子离开熟悉的城市、快速脱离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如今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元贞红能让儿子恢復一点正常的孩子性子,她可不希望又因为自己的关係,再次剥夺他难得的快乐来源。 「……你好好休息。」犹豫片刻,童承锋选择接受母亲的好意,替母亲拉上一点窗户,让室内不致太凉,这才在母亲的含笑注视下离开二楼,重新回到客厅。 「猜到了没有啊?」与楼上压抑的气氛迥然,童承锋面对元贞红后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带给她欢乐。 「和饭桌上有关,难道你想教我碗筷怎么说?」 「碗筷你不都会说了吗?我还教你做什么?」得了她的答案,童承锋忍不住笑出声,转身到厨房拿出一篮元家阿婆几日前送来的青菜,放到桌上。「我教你这些菜怎么说,免得你和阿婆总是鸡同鸭讲。」 「对喔!」忽然想起不久前还和他提过自己在厨房总帮不上阿婆忙的事,元贞红吐吐舌头。 真没想到几天功夫他就帮她搞清楚这些长得都差不多的青菜怎么说了。 由衷感到自己是被童承锋放在心尖上关心的,元贞红心里一暖:「承锋哥你对我真好。」 「……别撒娇。要是今天没学会,不送你回家吃饭。」童承锋耳根一红,毫无魄力的威胁着。 「哈,小心阿婆又把你当成坏人。」元贞红嘻皮笑脸的说。 「咳,认真点儿,像这把菜是茼蒿,煮汤圆时会加进去的,叫『捏菜』,以后阿婆说捏菜就是指这种菜。」咳了咳,童承锋可不想重新提起那日的窘态,连忙将话题转往正题,有板有眼的教导起元贞红。 「捏菜。我念的对不对。」元贞红模仿着童承锋的发音。 「应该对吧……」虽然童承锋是指导人的那方,但他也是刚学来的半调子,除了转述那已经有些跑掉的发音外,也没办法做其它的纠正,不过还好的是元贞红也不在乎发音是否标准,反正只要能和阿婆沟通就好。 目标一致的两人便这般将这个属于两人的客家话课有声有色的上了起来,日復一日,秋去春来,似乎每日阿婆到菜田作田活,元贞红就到童家拜访,直到童承锋放学回来教导元贞红各种知识后,再骑着脚踏车载她回三合院已成为不可更改的惯例。 春日里的某日,童承锋在傍晚时分再次按惯例载元贞红回三合院,横坐在骑踏车前方的元贞红突发奇想,转头期待的看向用两隻臂膀护住她,不让她有跌下可能的童承锋。 「承锋哥,教我骑脚踏车吧!」 或许是她的侧脸伴着夕阳实在太过美好,童承锋听了不假思索的便同意了这件事。 最初的愿望,最美好的时光(二) 夜里突然一阵凉意袭来,令不慎哭累而睡着的元贞红一个激灵醒转,痠涩的两眼朦胧望着大开的窗户,只见充满夏日气息的天蓝窗帘在夜风吹拂下翩翩起舞。她揉了揉双眼,起身想将窗户拉上,却在走近窗边后不经意让那仅存几盏昏暗灯光打亮下的桐花树给吸引了目光。 想当初承锋哥是如此的宠她,为何今日却是对她视若无睹,竟是连相认也不肯。 想到童承锋梦中与现实的迥然态度,不知道是因夜里风寒,抑或是为故人态度感到心寒,元贞红身子猛然一颤,秀美的长指仓促将窗扉拉上。看着黑丝绒般的夜幕,她深刻感觉到自己急需一场热水澡,好暖和她的空虚身躯与躲藏其中的孤寂灵魂。 褪去衣物,她裸身站在莲蓬头之前,从倾注而下的热水里汲取暖意。可惜的是,外在温度暖和得了她的躯壳,却无法驱赶她心中一丝一毫的寒冷。 这就像是她明明知道每多想一遍童承锋不认识自己就会再受伤一次,但仍然无法克制思绪的反覆想着、反覆凌迟着自己一般……无能为力。 元贞红想不透为何两人好难得才相见,童承锋会是如此反应!他可知道自从他不告而别后,她一直走着他曾走过的路,离乡背井,隻身北上求学,只为了找到他,找回记忆里的承锋哥。 她以为童承锋始终会记得那名一同度过儿时的胆小鬼红红,所以儘管在高中或是大学时代与他擦肩而过,她也不曾主动相认,为的只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福至心灵的在某刻发现她这名八竿子打不着的同系学妹,就是曾经与他并肩坐在田埂,笑说长大后要一起去看桐花的胆小鬼红红。 怎料,他不仅忘记了胆小鬼红红??就连曾经身为社团学妹、同系学妹的自己也认不出来…… 那她还留在桐花深处做什么?不如离开这个他为了那个谁而开的民宿吧……想到自己无论是孩子还是成人,都无法在童承锋心里留下一点印象,元贞红不免挫败的低头,任由水流冲刷着线条优美的颈项,自嘲的想着计程车司机载她过来路上的间话。 水珠如鼓,滴滴敲击着她光洁白皙的肌肤,犹如脉搏将血液反方向回送至混沌的脑袋,令一贞红就要陷入绝望的思绪陡然翻盘。 计程车司机说这间民宿桐花深处有一个故事,便是民宿主人是为了等待一个很重要的人,圆一个承诺,才在这满山遍野的桐花林里盖了这间民宿,虽然计程车司机一脸嫌悪的说这绝对是骗女房客的技俩,但若是……真的呢? 元贞红再没有一刻像这时的手忙脚乱,她飞快停掉热水,就连将溼发拧乾的时间都没有,随便抓了毛巾将头发一包,围了一条浴巾便衝出浴室,找到手机,双手颤抖着输入桐花深处,点击连结进入民宿官网,选择民宿简介的页面。 不能与你一起赏桐,我就在这里守候你。 读到民宿简介最后一句话,手机终于禁不住双手益发剧烈的颤抖,啪的掉落在地。 「童承锋……你还敢説不认识我……」 # 自从那日童承锋答应要教自己骑脚踏车,元贞红回家后就开始张罗脚踏车,由于阿婆家不曾和小孩子同住,自然是没有适合的脚踏车。四周邻居家里虽然有,也是给自家孩子骑的才买的,谁也没有多馀的脚踏车能腾出来。 最后还是经营小摊车的小杨看元贞红整日愁眉苦脸,一问之下知道了这件事,古道热肠的从大老远之外的另一个镇上找到一台废弃的脚踏车,虽然车子已经被摔得有些变形,但只要整整龙头,换掉报废的车轮,就算是一台堪用的脚踏车。 本来已经死心的元贞红,一见会变魔术的小摊车杨叔叔给自己找来这么台脚踏车,儘管不是崭新的车子,但对她来说已是非常好的惊喜。 「谢……谢谢!」摸过那有些锈蚀的龙头,元贞红惊喜的连声简单的谢谢也快要说不出口。 「哎哟,谢什么吶!」被这么个小孩子道谢,小杨难为情的摆摆手,完全没想过顺手做的一件小事能让这娃儿激动成这样,只是如果要谢他的话嘛…… 「要谢的话就亲叔叔一下。」小杨蹲下,调戏意味十足的拍拍自己脸颊。 「啊?」 元贞红听了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让童承锋拉到身后护着,就听他用着稚气未脱的童声,冷淡严肃的说:「杨叔叔逗你的,不用当真。」 「唉,有你在这里一点都不好玩。」小杨见没戏,叹了口气,訕訕起身打发两人。「你们到一旁玩去吧,我可要开始忙囉……」 也许是见到小杨的表情过于可怜,元贞红嘟嘴想了想,出乎两人意料的跑向小杨,就着矮矮的身高抱住小杨的裤管。 「谢谢你,杨叔叔。」 出口的还是相同的话,只是此刻配上她可爱到极点的动作,意义顿时就变重了许多。 「红红……」童承锋莫名觉得她向旁人撒娇的举止是这般刺眼。 「嘿嘿!」纵使小杨为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怔了怔,还是没错过童承锋那副吃鳖的模样,当场得意的对童承锋挤眼弄眼一番。 「红红,走!我教你骑脚踏车去!」牵着车子,童承锋示意元贞红和他走。 「别走太远,就在这里教吧。」小杨担心的叮嚀。「这里水泥地挺平的,也没什么石子,比较不会受伤。」 「这点我知道。」即使童承锋有想把元贞红带离这里的念头,经小杨一劝,理性的他倒也不会为了赌气就将元贞红的安全置之事外。 见两人融洽的走到不远处,小杨没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招呼起逐渐聚到车边的客人。 「怎么这里有两个轮子啊?我看承锋哥的车子没有的。」还没开始学车,元贞红眼睛很尖的发现她的车子和记忆里承锋哥的车子不太相同。 「这是帮你在练习时不会跌倒的辅助轮。」 「是喔,可是它好丑。」元贞红祈求似的转头看向童承锋。「我能不能不用它。」 「不可以。」想也没想,深怕她一开始跌得七荤八素的童承锋一口回绝,见了她一脸委屈,才又放缓了劝道:「至少刚开始学不行,得等你学了一段日子后才能拆下来。」 「是嘛?」发觉自己装可怜挺有用的,元贞红又是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像隻被拋弃的小狗一样凝视着童承锋。 「没错,你再这样瞧我也没用,我不会同意这件事的。要嘛你就从有辅助轮的车子开始练习,要嘛你就不要和我学脚踏车了。」被元贞红这般瞧着,童承锋其实也为难无比,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初时练脚踏车的惨样,他便有力量狠下心拒绝元贞红的请求。 他都是为了她好! 「……」闻言,元贞红鼓腮不语,任谁也看得出来她的不满。 「唉!你干嘛不说话,不想听我的了?」伸指戳了戳她鼓起的腮帮子,童承锋有些无奈,撇开初识时的距离后,他才发现这动不动就泪眼汪汪的元贞红性子挺倔强的。 「……」她依旧不语。 「好啦,别不开心,我真是为你好。」不得已,童承锋只得放软姿态。「以前我学车的时候也觉得后面加两个轮很丑,硬是要把它们拆下来,结果你知道吗?差点没摔死我!不到半天时间,手啊、脚啊、膝盖上全都是伤疤,你该不会也想摔成这样吧?」 他边说边作势点过所说的每个地方,吓得元贞红面色凝重。 「女孩子摔成这样可怎么办哟。」 「我又没说不听你的……」成功被呼拢过去,她于是改口。 「是!是!」没拆她的台子,达成目的的童承锋连声称是。「承锋哥向你保证,等到你骑熟了车子,可以拆掉辅助轮时肯定马上和你说。」 「一定要喔。」 得到童承锋的额外保证,元贞红轻易的便满足了,不再计较整件事是不是任何奇怪之处,她在童承锋指点下骑上脚踏车,试着踩动踏板,然后在缓速前进的车子上笑个开怀,洋溢着欢乐气息的笑声回盪在开阔的田野之间,引得前来採买日常杂货的邻里频频侧目。 没理会一旁大人们的注视,才体会到从今而后能自己驾驭前进方向,元贞红无须旁人催促,已自行加快踩动踏板的速度,让脚踏车更快速的前进,她恣意的摆弄着龙头,左转或右转,彷彿只要掌握了龙头,没有地方是自己去不了的。 「骑慢一点啊!注意地面。」即使明知有辅助轮在侧,摔倒机率微乎其微,童承锋见到元贞红越骑越快、越骑越疯,仍是不免担心提醒。 「承锋哥,你看我骑车,我会骑车了。」她兴奋的高喊。 「看到了,我一直都看着你呢!」童承锋亦步亦趋的跟在元贞红身旁。 他们两人的笑语不只吸引了广场上的大人,更让三合院后头的同龄孩子就着勾引他们好奇心的笑声寻了过来。 这附近一带孩子们就那么多,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他们,还有谁能笑得这样开心。本着这样的心里,当他们寻来,见到笑声的主人竟是元家阿婆的孙女时不由得齐齐一楞。 「美津,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的?」一向跟在蔡美津身旁的女孩用手肘碰了碰好友。「我可从来没见过红瓦洋房的对咱们这里谁笑得这么温柔。」 「……你问我,我问谁,我怎么会知道?!」蔡美津眼神复杂的瞥了眼童承锋与元贞红,冷不防发起脾气。 人心有时就是这样复杂。 同为女孩的元贞红被自家爸母镇日称讚,换来的是蔡美津百分之百的厌恶,但童承锋却因为是个男孩,让蔡美津在百分之八十的厌恶之外,萌生了百分之二十隐隐约约的仰慕。 蔡美津曾想过拉近自己与童承锋的距离,让他融入自己这个玩伴圈子,只是他那副生人勿近的态度实在令人生气,一次拉拢不成,她自然不会继续将他放在心上,毕竟她玩伴多的是,少了童承锋也没什么。 只是这回见到对谁都不假辞色的童承锋居然对她最讨厌的元贞红那样好,还是令蔡美津不由自主的气红了眼。 她果然还是最讨厌元贞红了! 「谁在乎这小事谁管去!」娇蛮撂下一句,蔡美津扭头便走。 「美津!等等我们……」后头一群小鬼头随大姐头扬长而去。 没注意到这段插曲,童元两人自顾自的练着脚踏车,而时光芿然,转眼元贞红已从辅助轮协助下毕了业,终于能很好的骑着车跟在童承锋身旁,于是三合院后的田间小路每日便会出现一大一小,两台脚踏车并肩而行的和谐画面。 一日,童承锋载着元贞红从菜市场买了过年大大小小的应景之物回来,走进客厅便瞧见元家阿婆脸色不对的讲着电话。 「我们先出去吧。」童承锋拉着元贞红就要回避,却没想到元家阿婆已瞧见两人走近,喊住了元贞红。 「红红,美国来的电话。」阿婆作势将电话交给元贞红。「听吗?」 美国来的电话? 是爸爸妈妈打来的电话? 他们是要告诉她,要接自己去美国了吗? 元贞红听闻这句话,想起父母离台前对自己的承诺,只觉脑袋里一片轰鸣,无法思考,木然望向童承锋。 好不容易熟稔起来……就要走了吗?两人心底,不约而同响起这声叹息。 最初的愿望,最美好的时光(三) 「快接伯父伯母电话啊。」捨不得让她为难,童承锋催促,然后他便在她接过电话的剎那转身走出客厅,来到祠堂外学着她过去常做的事,出神望着那条能将人领向繁华城市的柏油路。 「阿锋。」童承锋兀自发着呆,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元家阿婆已踱到他身旁。 「阿婆,我该回去了。」连忙起身,拍拍裤子,童承锋忽然有种自己不该继续留在三合院的感觉,连忙开口告辞。 见状,年事已高的阿婆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竟矫健地一把攫住童承锋手臂,将他生生拉住。 「你能不能留下陪红红?我怕红红听说了她爸妈的决定后会难过……」黄浊的双眼恳切投向童承锋。 「啊?」元家阿婆的说词着实超出童承锋的所有想像。 他本以为该惹得红红伤心的人是他才对,却没想过听元家阿婆所说,难不成要让红红难过的人会是她的父母?不知道当初元贞红是如何让父母丢下的童承锋,脑子顿时有些混乱。 「她爸妈呀……要晚个几年才能接她过去……」元家阿婆唉声叹气的说。她实在不想讲自家儿子与媳妇的不是,只是他们下的这种决定但凡知道的人,哪个不会说上几句?「晚接就算了,各有各的难处,不是不能体谅,但就连大过年也不打算回来相见,怎么说也太过份了。」 静静的听着元家阿婆数落着儿子与媳妇的不是,童承锋没有插话,直到他眼角馀光瞧见元贞红抽着鼻子走出来,他才重重咳了声,制止元家阿婆的埋怨。 元家阿婆转身正想安慰孙女的心灵,元贞红却已捂着脸逃了开来,吓得阿婆放声大喊:「红红!」 「阿婆你别担心,交给我吧。」童承锋匆忙丢下一句,也跟着元贞红跑了出去。 两人相差了快六岁,当元贞红还是短手短脚的幼儿样时,童承锋却已经略微显现青少年的模样,长手长脚的他没跑几步就已经追上元贞红。 「别闷着头跑,你想摔倒不成?」童承锋话还没说完,元贞红已应验了他的话,不慎绊了下脚,重重摔在地上。 失去重心跌倒在地的一瞬间,让她忆起那个被拋下的夏日午后,一样的三合院、一样的晒穀场、一样的柏油路、一样被拋弃的她……元贞红怔然环视周遭一切彷彿无声嘲笑着她的一景一物,竟是连泪水都暂时告歇。 「有受伤吗?」童承锋着急的蹲下查看,却发现她的异样,不禁出声:「红红?」 闻声元贞红缓缓回首望向一脸担忧凝视自己的人。 那是……童承锋,她的承锋哥……如今屈指可数把她放在心上的人…… 「……承锋哥。」悲从中来,元贞红喃喃。 原来,伤心的表癥不是只有哭而已;原来,伤到深处竟也会有哭不出来的时候。还未长大却已被迫在失望中成熟的元贞红用心碎当作束脩,默默奉献给名为人生的残忍导师。 她的低唤像蛊毒一般植入童承锋心间,替他带来的心疼,居然远远胜过她徬徨哭诉语言不通那次带给他的影响。 原来,女人的泪水不是最厉害的武器;原来,武器的锋利只取决于你的在意,若是那人是你所在乎的,哪怕只有一丁点蹙眉,都能教你肝肠寸断。 还没年长到足以理解男女感情的童承锋,却因为元贞红的意外介入他的人生,提前领会一把为人牵掛的心情。 「我会陪在你身旁的。」没有多馀的安慰话语,童承锋伸手将元贞红揽进怀里,轻轻拍抚,而元贞红则是双手紧揪住他身上厚重的冬衣作为回应。 农历年前令人遗憾的消息就这般轻巧巧地,在眾人刻意遗忘之下被带过,紧接着就是农历年到来,按传统习俗,从农历年前几日就有接二连三的祭祠习俗,送灶君、大扫除、拜天公、做年菜办围炉……多不胜数的活动一样样办下来也很折腾人,特别是像元家这样只有老妇幼女的家庭。 所幸乡间邻里人情味浓,不像都市冷漠的关上门来各自过活,在左邻右舍协助下,忙碌了几天,元家倒也有模有样的置办了农历年所需的一切。 「我到元家过年真的没关係?」临出门前,童承锋犹豫的询问。 「当然,你就去吧!整年我们都住一块儿的,还缺这顿年夜饭?」童母说。 「可是这样家里就只剩你一个人……」 「谁说只剩我一人,你爸虽然要加班,但不是说凌晨就会到家了吗?」童母指正儿子的话语,对儿子的婆婆妈妈有些看不下去。「你不要担心我受委屈,我只是想反正我们家要到明天才团圆,团圆饭晚一天吃也没什么,你不如就去陪元家祖孙俩吧。可怜的红红,连大过年的都看不见自个儿父母,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唉。」提起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童承锋沉重的叹了口气。「我去就是,你可要自己小心点儿。」 「是!」童母俏皮的喊声。 再三确认母亲脸色尚算红润,童承锋才放心的前往元家,走在入了夜的田里,望向不远处的灯火,童承锋一瞬间有些恍惚。他一直把这里当作短暂停泊之处,从未想过要在这块土地留下太多的情感交集,只是人生从来都是不可预想的,诚如她的出现与两人之间发生的紧密连结,都是两年前的他所不曾想像的。 他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如此令他牵掛的人,更想不到两人会熟稔无间到一同过年…… 「承锋哥!你来啦。」 才靠近三合院,童承锋的身影已让频频在后门张望的元贞红所捕捉,她赶上前拉着兀自沉浸在感慨之中的童承锋入了屋。 「你看你看,我们准备了这么多菜喔!」左手一扬,她兴奋的要童承锋看看桌上佈满的年夜菜。 「这真是太丰盛了,我们三人哪吃得了这么多。」乍见木桌上比平日丰盛几倍有馀的年夜菜,童承锋忍不住咋舌。 「我也这样觉得,可是阿婆说你帮我们这么多忙,可不能随便弄弄。」虽然元贞红附和着童承锋的话,但表情却不露一点后悔,反而有些得意洋洋的笑着。 得意成这副德性,还敢说她也这样觉得。童承锋心想这丫头肯定没挡着老人家操劳,无奈问起:「阿婆人呢?」 「还有道鱼在厨房蒸呢!阿婆说年夜菜一定要有鱼。」 「哪有什么一定要有鱼,我们就三个人,吃不完不就浪费了。」一听元家阿婆还在厨房里忙着,童承锋摇摇头,不断元贞红在后面阻挠,逕自往厨房找去。 「吃不完浪费?这样说就不对啦,鱼本来就不能吃完的,年年有馀不就是取这个意思吗?」她在后头嘀咕。 还跟他解释什么年年有馀……童承锋有些无言了,习俗是一回事,他实在觉得三个人吃饭没必要这么舖张。 一到厨房,恰巧见到阿婆把清蒸鱈鱼从蒸锅里起出,心知木已成舟的童承锋也没开口。 「阿锋来啦?正好最后一道菜也好了,马上就能吃啦。」一边将蒸鱼小心的端到客厅,阿婆一边说。「怎样,这年夜菜不差吧?」 「岂止不差,还太丰盛了。」他苦笑。「麻烦阿婆弄这顿大餐,真不好意思。」 「哪有的事。」阿婆实心眼的说着,绝不是客套话。「这桌菜和你帮我们祖孙的忙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连阿婆也这么说,加上菜都做好端上了桌,纵使他再有意见也不过是让三人觉得尷尬,还不如就顺其自然的接受下来。如此一想,童承锋才不再多说什么,接过元贞红盛好的饭,等到三人都上了餐桌一同开动。 倘若是其它人家,年夜饭餐桌上若只有三人肯定会觉得格外冷清寂寞,不过在元贞红与童承锋心里也没察觉有何不对劲,毕竟他们两个人,一个是让父母交给祖母抚养的,第一年只有两人的年夜饭都吃了,今年多了位玩伴一同过年已属特别热闹,哪里还会有半点不适应。而另一个则是长年与母亲在乡间定居,过着与在都市赚钱养家的父亲聚少离多的日子,早习惯了空荡餐桌的童承锋,更不会特别在这一天来伤春悲秋。 既不会觉得只有三人显得冷清,这顿饭也就在电视机传出的特别节目声响下和和乐乐的用完,一同将剩菜收进厨房,清洗完碗筷阿婆就先回房休息了,哪怕除夕有什么守岁的习俗,哪怕现在时间也不过六点出头,习惯早睡的老人家还是雷打不动的维持平日作息,早睡早起。 见元家长辈都已经要上床休息了,童承锋很有自觉的打算告退,谁晓得刚显露出要离开的意图,人就给元贞红给逮住。 「你不跟着阿婆去休息?」瞧着她抓住自己的手,童承锋感到为难。 元贞红听了用力摇头。「不睡,我还想看电视,你陪我看嘛!」 「这……」些个年年都差不多的特别节目有这么好看吗?他才想调侃一下任性起来硬要人陪着看特别节目的元贞红,话却被她显然是给哽在喉里遗漏在后头的后话给截住。 「以前回来过年,我和妈妈不想这么早睡觉,都会守在客厅里吃零食、看特别节目……」落寞的语气,让人一听就明白其实她心里还是藏着疙瘩。「特别节目好无聊的啊……可是这是我和妈妈共有的过年回忆,就算他们不回来,我也还是想……」 「想看就看吧!我都说了会陪着你的。」 最初的愿望,最美好的时光(四) 童承锋想也没想便妥协了,回头前去向阿婆交代一声后,人就回到客厅,坐在藤椅上与元贞红一同收看千篇一律的过年特别节目,眼看大堆头艺人在萤幕前说学逗唱,玩一些愚蠢得令人发笑的游戏,间扯一些吉祥话,时针也缓缓指向象徵更深夜的数字。 直到两人都看到打起瞌睡,不慎让两颗脑袋瓜儿擦撞了下,两人才赫然清醒。 「……这都几点了?」发觉自己竟然看到睡着,童承锋懊恼的问了声,再一定睛看了眼萤幕角落的报时,才发觉这一觉醒来竟然已经要十点了。 「都这么晚了,去睡了吧。」眼见元贞红惊醒后还在打着呵欠,明显是困了,童承锋没有徵询她的意思,直接将电视关闭。「红红,你先回房睡吧,我再巡一下客厅厨房后就走。」 三合院格局不同于现代公寓,居室厨房的位置可能受到辈份关係影响而相隔两处,以元家来说,厨房与客厅位于左侧,而元家祖孙居住的卧房却位于右侧,两者中间隔着祠堂与两侧穿堂。在过去子孙俱在的情况下,当然不会因为相隔两地带来问题,只是如今元家人丁稀少,一座三合院只剩下阿婆与红红两人定居,若是门户安全不注意一点,说不定连客厅晚上遭贼都不晓得。 「好,承锋哥晚安。」元贞红乖顺的道过晚安,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睡眼惺忪的踏出客厅。 然而几分鐘不到,人又绕了回来,说巧不巧的刚检查完一轮门窗,正准备离去的童承锋撞在一起。 「红红,你不是回房去睡了吗?」童承锋拉住差点就要被他撞飞的元贞红,语调不禁微微上扬。 「……我怕。」元贞红彆扭的低语。 「你怕?怕什么?」饶得与元贞红朝夕相处的童承锋也不明白这丫头现在是在闹什么。 「……殭尸。」 「蛤?」他有没有听错什么?童承锋忍不住掏掏耳朵。 见状,元贞红索性也不多解释,伸手指向祠堂的方向,示意要童承锋自己瞧瞧。 殭尸……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供奉元家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在红烛照映下确实令人忍不住心底发毛,加上祠堂两旁是给宗族议事的厅堂,三间门廊一打通,顿时形成一条既长且深的通道,大白天看了还没有感觉,但夜里一瞧却是莫名的令人心生畏惧,彷彿下一秒就会有鬼怪从黑暗里跳出来夺人性命的感觉。 看着气氛诡譎的长廊,童承锋顿时明白元贞红为何怕得不敢自己走回房间,不免笑了出来:「电影里的殭尸都是人扮的,你怕什么呀!算了,如果你真是害怕,那就别走祠堂,从外面广场斜穿过去不就得了?」 殊料,一听他这么说,元贞红当下拉着童承锋来到广场,指向门前柏油马路以及一望无际的田野。 「怎么?这又有什么好怕?」 童承锋刚表达他的困惑,一声中气十足的狗吠彷彿回应他的疑问划破空旷的田间,由远而近的传来,兼之黑夜里因风摇摆的林木与闪烁的路灯灯光,竟也竟萌生出另一种恐惧。 不过只是因为这种程度就害怕的话,也太胆小了点儿吧!童承锋暗忖之际,外头又有异变发生,原先中气十足,不引人遐想的狗吠,忽然急转直下化为凌厉的嚎叫,尖锐的狗哭一声声从远方传来,霎时间恐怖等级上升了一倍不止。 倘若说祠堂长廊给人的是一种殭尸就要从黑夜里跃出的恐惧,那么外头的开阔景像无异给人一种百鬼夜行的错觉,在狗哭的催化下,只怕是外头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被杯弓蛇影的解读为鬼怪入村。 好吧……他承认如此一来,外头也确实挺恐怖的。童承锋一边扶额,一边为两人无限的想像力甘拜下风。 「很可怕吧。」偏偏元贞红这时候还凑上来讨认同,更令童承锋哭笑不得了。 「是很可怕,但再可怕我们也不能坐在客厅里过一夜啊!」他说。 岁末时节的气温怎允许两人没有任何御寒准备就枯坐一夜,要知道三合院的墙壁全是土法製成,混了稻草泥土的土墙早就因年久失修有了坑坑洞洞,室内时不时会灌进冷风。他们要真在这里过夜,童承锋赶打包票,等到週五诊所开业那天,第一个上门的病患就是他们两个小鬼。 「那该怎么办?」她仰首望向他。 「要不……我们拼一拼?衝过广场,一下就你们的房间了,肯定能赶在鬼怪到来前衝进去的。」童承锋好言好语的哄诱着。 元贞红思考了会儿,觉得童承锋的提议大有可为,然而转念一想,忽然觉得这计画之中怎么会少了他自个儿,于是问起:「我回房了,那你呢?」 「我当然是回家啦。」童承锋想也没想便说。 虽然在黑夜里行走让人毛毛的,但他又不像元贞红那么小,早过了害怕鬼怪的年纪,哪里还能让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吓着。 他完全没想过自己的话居然会换来元贞红激烈的反对,她不依不挠的拉住他的手,小大人似的教训:「不可以。你不可以回家,外头有鬼呢!鬼把你抓走了怎么办?」 「……」她的话着实考倒了童承锋,他不回家,难不成还要他留在这里过夜吗?还别说,正当童承锋心生犹豫时,元贞红已替他拍板定案。「你就住下吧,我的床舖很大的喔。」 这是……当真的? 童承锋满脸纠结的看向元贞红,只见对方还真是一脸认真的邀请他一同分享她的床。 「这个……我出来时和妈妈说过会回去的。」童承锋仍不放弃的挣扎。 他都要升国中了,心里早意识到男女之别,平时和元贞红一起玩耍亲近些还没什么,但真要躺到一张床上,怎么听起来有些不太好呢? 「可是外面很危险的,我怕你被抓走。」认定除了阿婆和她同住的房间以外危险空间,元贞红更没理由放任童承锋去,蛮劲一起,抱住童承锋的人说不放就不放。「阿姨一定也会赞成你和我们一起过夜是最安全的。」 童承锋被缠得没有法子脱身,又因她的话想起房里明明还有元家阿婆同住,哪是他一开始以为的孤男寡女,终于经不起她的攻势答应留下来过夜。拨了通电话向母亲说明,然后在母亲的调侃下匆促结束通话。 「准备好了吗?要衝囉。」抓住元贞红的小手,童承锋第一次感谢入了夜后的乡间不像城市一样灯火通明,否则自己红得像隻螃蟹的脸色肯定会被她发现。 都怪妈妈乱说,说什么要他对红红负责,搞得他心里都不平静了。 「好。」浑然不知童承锋活跃的心思,元贞红点点头。 「一、二、三,跑。」 倒数一结束,在客厅外头逗留许久的两人携手奔出,知道元贞红脚步不大,童承锋刻意放慢了速度等她,不过三合院之间的广场也不算太大,没跑几秒功夫就已经前脚后脚鑽进了阿婆的住房。 「嘿嘿。」当房门关上,两人抵达阵地,元贞红边喘息边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虽然这只是一件单纯到了极点的小事情,但在她心里就和拯救世界一样惊心动魄,毕竟他们可是刚刚在鬼怪环伺下成功逃进安全的卧房呢! 「嘘。」看穿她还想说点什么,考虑到房里阿婆早已经睡着,童承锋伸指作势噤声。 元贞红读了他的手势点了点头,按捺住满腔雀跃,极其自然的爬上内侧已经躺有阿婆的大床,她朝旁边靠去,轻手轻脚的挪了块位置给童承锋。 虽然对留下来过夜一事总觉得彆扭,但人都留下来,再婆婆妈妈也不过是装模作样,于是童承锋没有犹豫的上了床,在元贞红身旁躺了下来,才刚躺下一隻手指已经戳上了他的脸,他侧着身子瞪向作怪的始作俑者,却只瞧见始作俑者满脸新奇的朝他直笑。 「做什么?」他问。 「有趣吶,没看过这个角度的承锋哥。」她伸手又戳了戳。 没看过这个角度的他?这什么理由?抓不到她的点,童承锋也不去深究,索性拉下她作怪的手,沉声低语:「快睡觉,刚才不都累了吗?」 被他一提元贞红倒真忆起刚才的疲累,打了个呵欠,不再闹腾,瞌眼睡去。见她安份,童承锋随之闭上眼打算休息,只是闭眼之后,没了视觉,其它感官变得更为灵敏,刚才一时片刻间没嗅出房间里的陈年霉味这时可就无法忽视了,加上身上躺着的是童承锋从未睡过的硬床,在嗅觉触觉两方刺激下,纵使童承锋早累得想闷头大睡,仍旧是睡意全无,只能瞪大双眼,愣愣望着屋顶发呆。 数完悬掛在屋顶下方的杂物后,童承锋失眠情况没有半点好转,反而因高掛的杂物感到更大的压迫感,不住纳闷起阿婆与红红两人怎能完全不受这些杂物的威胁安然入睡?她们都不怕杂物掉下来的吗? 目光悄悄的移往旁边的元贞红,见她呼吸平缓已然熟睡,童承锋的目光不自觉的停留在她稚嫰的脸蛋上,想她今晚表现出的依赖,忍不住报復性的戳了戳她的脸颊。 「真是个胆小鬼。」他嘀咕了句:「以后我要是不在你身旁,你要怎么办才好?」 似乎感受到脸颊上有人捣乱,熟睡中的元贞红不乐的努了努嘴,可爱的模样差点让童承锋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忍不住再戳一次。 小锋和红红感情好到连一刻也不能分开似的,是不是乾脆连红红下半辈子小锋也一起负责了呢? 妈妈电话里的调侃忽然在脑海里响起,引得童承锋又一次害臊起来。有别于乍听这调侃时的慌乱,这一回他有足足一夜的时间深思这件事。 妈妈的话虽然纯属玩笑话,没有一点认真的意思,但结婚这命题却是每个人都躲不了的。若不论现在思考这问题是否合时宜,让童承锋试着想像一下未来携手一辈子的人,那人也只能是元贞红了。 怔然凝视着她的侧脸,童承锋想起几日前她倚靠着自己,寻求安慰的画面,然后魔怔了似的,明知自己的行为着实不好,却还是情不自禁的吻上她的脸颊。 「我会陪在你身旁的,直到你不需要为止。」 夏与冬的距离,是不见(一)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 翌日,当第一声蝉鸣唱响,元贞红也随之醒转,甫睁开的双眼清明里浮着些许血丝,让人一眼便知前一夜双眼的主人仅仅是闔眼休息而已。惦记着从网站上发现的蛛丝马跡,元贞红撑着痠疼的双眼,快速洗漱了下便趿着夹脚拖啪答啪答的衝下楼,只为了向童承锋讨个说法。 「早安。」听闻连接二楼客房的楼梯传来足音,镇守厨房的阿秋嫂爽快的招呼起来。「要吃早餐吗?今天的早餐是用早晨田里刚摘下的丝瓜煮的丝瓜稀饭,加上阿秋嫂特製醃酱瓜,保证好吃又爽口。」 「阿秋嫂,童承锋人呢?」一门心思全扑在要找童承锋辩个水落石出,元贞红扫了眼民宿大厅,没瞧见她想找的目标,立刻转头逼问她唯一能找到的民宿员工。 「我早上还没看见老闆,八成他还没起床。」阿秋嫂回答得极溜,等到话出口才隐约发觉不妥。 想想这位元小姐昨晚才在眾人面前,与老闆上演了齣狗血至极的久别重逢戏码,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意,纵使元小姐将老闆记在心里,老闆却压根想不起元小姐是哪一位,硬是把个娇滴滴的美女气得哭哭啼啼的跑回房里。 经过这般戏剧性的波折,阿秋嫂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轻易的就把老闆的行踪告诉元小姐。要知道昨晚老闆可是伤人伤得颇重,要是这位元小姐一时间失心疯,找到老闆,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可怎么好? 想着想着,阿秋嫂不免为自己心直口快可能造成的后果担忧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刻,阿秋嫂操心的对象却正好一面讲着手机,一面安逸的走下楼来,没有迂回的直接从她与元贞红面前穿越过去,看得阿秋嫂都傻了眼。 「老闆……有人找你……」阿秋嫂尷尬的指向元贞红。 留意到阿秋嫂的手势,童承锋在通话里漫不经心地分神瞥了眼元贞红,然后好像什么人也没有瞧见似的,慢悠悠转身走向户外,完全不在意元贞红那对因为他的出现而绽放光采、因他回避而迸发怒意的瞳孔。 她敢发誓这男人是故意的!直视着男人后背的美目愤怒的几乎要冒出火焰。 「欸,元小姐,要吃早餐……吗?」时隔不到二十四小时,再次亲眼目睹老闆的不解风情,阿秋嫂卖着老脸,企图帮自家老闆打圆场。可惜她的好意无人理会,话都还没说完,就见元贞红一溜烟的跟在老闆身后离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媲美连续剧情节的戏码接连上演,阿秋嫂不觉得热闹有趣,反倒觉得一头雾水。 「嗯,这次打算多留几天。没事,你紧张什么?什么事都没有,我好得很,只是忽然不想这么早回去而已。再见。」 追着童承锋过来,元贞红到来时听见的便是他切断电话前的几句对谈,不清楚他通话的人是什么身份,但她光听见他用着那副温文儒雅的嗓音,不厌其烦的向那人解释,她就感到莫名不快。 该不会……那人是他的女友?这个念头像幽灵一般在元贞红脑海里凭空而生,一股酸涩蔓延开来。 「是女友打来的电话吧?」佯装若无其事,殊不知她针锋相对的话已洩露她突如其来的嫉妒。 早听闻她奔跑而来的脚步声,童承锋没有因她贸然出声而吓到,只是露出了半秒的古怪,而后冷淡的应道:「我想这和元小姐关係不大。」 关係不大吗?这话说得还真委婉呀。她自嘲的暗想。 「怎么?元小姐找我是需要什么帮忙吗?如果房务上有任何问题或需求,其实你都可以找阿秋嫂和阿川协助,我不常待在这里的,这里他们才是当家作主的人。」双手扠入裤腰口袋,童承锋态度依然温文,只是话里明确的将两人划清界线。 语毕,不再出声,明显一副送客姿态。 「小时候我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小哥哥,我们感情非常好,每天几乎都形影不离,可惜我有年寒假到美国去和爸妈度假,再回国的时候那位小哥哥却已经不辞而别,从此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元贞红也有她固执的一面,如今她既然认定眼前这人十成十就是失散多年的童承锋,就不会什么也不做的任由他逃开,于是她无视了他面上摆出的冷漠,逕自说起。 「元小姐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童承锋听了沉吟。 「我昨天上了你们桐花深处的官网,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她不畏不惧的直视童承锋,语气上扬。「上头写着,你开这家民宿是因为无法实现与某人的约定,才开了这间民宿默默一个人实践着诺言。」 听到这里,童承锋原本平静无波的面容也起了点波涛,扠在口袋里的手也随之环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戒备的身姿。 「那可真巧呀!昨天你说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一个人和你有同样的名字,和你许了同样要与人去看桐花的约定……」元贞红话锋一顿,彷彿鼓起所有勇气才能说出之后的话。「童承锋,你还敢说不认识我?你为什么不认我?」 「元小姐这是认为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位童先生吗?」沉默半晌,被指控的男人陡然大笑,彷彿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他,等着他的说法。 「虽然都姓童名承锋,但同名同姓不也是常见的事吗?元小姐怎么就一厢情愿的认定是我不认你,而不是你认错人了?」童承锋半是揶揄半是质问。「说到去看桐花的约定就更好笑,看桐花很稀奇吗?台湾全台多少人,哪个朋友桐花季没相约过一起赏桐的?光凭一个稀松平常的约定就让你如此坚信我就是你认识的童承锋,这让我很为难呀!」 让童承锋连珠炮般数落了顿,元贞红已无法描述此刻自己的心情,只能把握住童承锋离去前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 「那和你约定的人是谁?你等的人又是谁?」 停步,回首,童承锋几声轻笑,说不出的冷意。 「虽然我想这事与元小姐无关,没必要告诉你,不过真要这么讲,元小姐恐怕又会得理不饶人的继续纠缠下去吧。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答案,告诉你也无妨,那就是个帮民宿吸引客人的广告文案罢了,没有谁和我有约定,我也没有等谁,製造点浪漫,发点小财而已。」 闻言,她身形一个不稳,斜倚上身后栏干无力再去阻止童承锋拂袖而去。 原来她视若珍宝的单纯约定,换个角度看来,只是个与广告商杜撰出来赚钱的虚构故事同等级的约定,而她就像被故事吸引光顾民宿的顾客一般,沉迷在故事里不可自拔。 即使……明知那人早已在多年前就捨弃了她…… # 农历年一过,时序在插秧、播种、除草、施肥之间一路飞快奔驰,转眼间元贞红已是该入小学就读的年纪。 九月的某日,在童承锋手把着手之下,元贞红被送进了就读的一年甲班,才刚进教室就收获教室里十来位小鬼头的目光,而蔡美津赫然在列。 「童承锋,这是你妹妹吗?」乡下国小人数不多,儘管不是负责班级的学生,也总会由其它老师口里听说一点学生的事,而由城市转学过来的童承锋无疑是受到关注的学生,自然而然的被其它老师也一併记下,负责一年甲班的班导师一见元贞红是童承锋送过来的不由得好奇问起,她可不知道童承锋还有这么一位妹妹。 听闻这话,蔡美津立时回神,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发出怪声:「她怎么可能是童承锋妹妹!她就是个爸妈不要的小孩,呸!」 「这位同学,注意你的言行。」班导师从没见过一个学生能在开学第一天就藐视师长成这样。 「老师,她叫元贞红,不是我妹妹,是邻居家阿婆的孙女。」冷冷的瞪了眼蔡美津,童承锋不禁担心起元贞红未来在这个班级上的处境。「因为我们家住得近,平常时常玩在一起,所以就由我送她来上学。」 「原来如此,那么你可以回自己班上去了,这里交给我处理就好。」班导师点点头,指了个空位示意元贞红坐去。 「好的。」他应道,忽然脑里灵光一现,话里有话的说起:「老师,如果红红在学校里有什么事也一定要让我知道,我能帮忙的一定帮忙。」 班导师听了一哂:「老师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可以放心回去上课了。」 她怎会听不出来童承锋这话其实是说给那个桀傲不驯的女学生听的,只是童承锋这孩子也很有趣,从没见过他对任何人如此在乎,大伙儿还以为他就是个独行侠,不屑与其它同学往来,却没想到是人家在乎的对象还没出现罢了。 等会儿回办公室可得说给带童承锋那班的许老师听听,包管他吓得下巴都閤不拢。班导师暗忖着。 等到甲班二十位学生都到齐后,班导师这才开始开学第一天的行程,开学第一天并没有安排什么课程,主要是处理一些庶务,像是除了要让这群第一次脱家庭环境,习惯没有爸妈在身旁的校园环境外,就是要让班上二十位同学彼此间认识一下,好让以后课程展开时能更顺利一点。 「嗯,既然大家都到了,老师等下点个名,然后请被点到名的同学上台简单的介绍一下自己。」 班导师拿起点名表,一个个按编班顺序点下来,初来乍到的小一生每个都像是羔羊般乖顺的听从指示上台自我介绍,让班导师很是满意,心想方才那女学生脱序的呛声行为果然只是偶发事件而已。 谁料,天不从人愿,平和的气氛自从元贞红上台自我介绍后就变了个样,每当元贞红介绍一句,台下的蔡美津就顶一句,搞得一向以有耐心闻名,而被派来带一年级新生的班导师都快要抓狂,在屡劝不听之下,班导师只得在元贞红自我介绍下台后直接点名蔡美津上台。 「蔡美津,你刚刚一直打断元贞红的自我介绍,肯定是有很多话想和同学说,现在你就上台自我介绍,没讲到十分鐘不准下台。」班导师决定给蔡美津一个小惩,否则台下这群乖小孩全学了她的榜样,以后她还怎么带班。 「老师,能不能讲短一点呀?」蔡美津原先被点名上台自我介绍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等到听说自己得在台上站十分鐘时顿时垮了脸。 「不可以,少一分鐘,多一分鐘都不可以,现在开始计时。」 「我、我叫蔡美津,家里有爸爸、妈妈、阿公、阿妈、还有个弟弟……」饶是平时在孩子群里称王的蔡美津到了台上也不能滔滔不绝的讲十分鐘关于自己的事,努力的称到八分鐘就已经口乾舌燥,无话可讲,看得台下的小萝卜头乐得呵呵大笑。 经此一役,蔡美津充份认识到学校老师的威严不可冒犯,在学校里虽然还是会和元贞红过不去,但也不敢太超过。 而元贞红认识了童承锋之后,不仅渐渐收起初来时的小可怜模样,更被阿婆还有童家母子宠得上了天,如今再与蔡美津交手,可不再是当初那个傻傻任由人欺负而不敢反抗的可怜虫,要是蔡美津敢来犯,她一定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班导师见这两个冤家每天总是闹些互丢橡皮擦、卫生纸之类不会出大事的小把戏,索性也就两个小女生自个儿斗得热火朝天去。 某天,结束了国小一年级半天课程,元贞红在与童承锋一起吃完便当,才慢人一步的沿着马路走回三合院,在三合院里找了一遭,没看见阿婆人影,心想这个时刻阿婆可能到田里去忙活了,元贞红快手快脚换下制服,套上工作鞋后也一摆一摆赶到田里帮阿婆的忙。 然而,就在她经过三合院后头那片约莫两到三人高的芭乐园时,听见了不可思议的呼救声。 「有没有人在?快来救救我?」 夏与冬的距离,是不见(二) 熟悉也不熟悉的声音自茂密的芭乐丛里传来,令元贞红不由得面露古怪。 这声音和蔡美津的声音好像吶!不过蔡美津什么时候会向人求救了?纳闷的昂首仰望,元贞红的视线里只有层层绿意盎然的芭乐树叶,哪来蔡美津的人影。 心想自己还是不要多管蔡美津的间事,元贞红躡手躡脚的想要抽身离开,只是田间杂草石子甚多,平常走路都得谨慎而行,更别提想要悄然离开会有多难了。果不其然,元贞红没走出几步,沉重的工作鞋便不小心踢到碎石发出声响。 「谁?谁在外边?有人在外边对吧!」陡然听见附近传来声响,被困在树上的蔡美津宛如抓到最后一根浮木,当下失了大姐头的威风,仓皇嚷了起来。 深怕被蔡美津发现,元贞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气,蹲低了身子,唯恐让拨开树叶的蔡美津给瞧见,那才是真正的无法脱身。 说也奇怪,儘管蔡美津在芭乐树上拉开喉咙鬼吼鬼叫着,她也不曾试图动手拨开遮蔽住她视线的树叶。这一奇怪的现象,不到几分鐘也让全神贯注躲藏着的元贞红给发现了。 奇怪吶……蔡美津何时变得如此畏缩了?知晓蔡美津不敢妄动,原先伏着身子的元贞红也放心的挺起身子。 正值元贞红困惑之际,喊了许久却得不到回应的蔡美津声音倏变,竟是从高昂的呼救一路下降变成哽咽。 「不管是谁都好,来救救我……」 这……真是蔡美津吗?听着树上传来的阵阵哭声,元贞红不敢置信的瞪着树上,震惊了半晌才找回声音。 「你哭什么哭呀?平时胆子不是很大的吗?」出于好奇,元贞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起。 「你……元贞红?!」没想过盼来的居然是死对头元贞红,蔡美津一想到窘状全让人给看见,差点没直接从树上栽下。「你快点滚开。」 「滚开?刚刚是谁在树上哭着求人救你?」元贞红翻了个白眼,反唇相讥。「你是爬上树之后下不来,还是怎么啦?」 早听说蔡美津每年不偷摘几颗阿水伯家的芭乐吃不过癮,元贞红还以为她怎么也该是身手了得,不该被这几棵芭乐树困住才是,却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碰见被困在树上下不来的蔡美津。 「呸,谁下不来啦?」 「那你干嘛不下来?我看你是连动都不敢动,对吧!亏你老是在学校里装威风。」 隔着层层树叶,元贞红理直气壮的与蔡美津斗起嘴来,逮着了机会直指蔡美津不过是隻纸糊的老虎。 如此说法,着实让蔡美津气炸了,咬牙切齿的反问:「元贞红,有种你倒是爬上来看看,看看你敢不敢下去?」 「我为什么要去爬树?下不了树的人是你又不是我。」脑子很灵光的元贞红当下敬谢不敏。「谁让你不听话,老是要偷摘阿水伯的芭乐,活该被困在树上,啦啦啦!」 说罢,明知道蔡美津看不见,但元贞红还是扮了个鬼脸嘲笑她的偷鸡不着蚀把米。 「你闭嘴!」 「你下来我就闭嘴。」 「……浑蛋,你以为我不想下来?你要是能弄走那条蛇,我马上下去掐死你!」怒火被元贞红三句话不离嘲弄的口吻升到最高点,蔡美津奋力咆哮。 树上有蛇?!一听说这事,元贞红倒是立刻收起嘻笑,慎重其事的走近那棵传来咆哮声的芭乐树,仰头仔细在树叶间寻找蔡美津所说的蛇,找了片刻,果然看见一条体型不小的青蛇盘据在枝干之间,而再往上头一瞧,可不就是被芭乐树叶隐去的蔡美津吗? 「你只要弄走那条蛇,我就立刻证明我才不是会被困在树上的胆小鬼呢。」元贞红找着了蔡美津,树上的蔡美津自然也没有错失元贞红的身影,一见她探头向上瞧,又是一阵催促。 「刚刚不是说要掐死我吗?」元贞红总算明白最开始她的求救是为了什么,没应下她的请求,不吭一声的调头走人。 「喂,不准走!你别走……算我求你了好吗?别把我扔下,你不敢赶蛇,起码也回去告诉我爸妈呀。」随着元贞红走远,原先蔡美津盛势凌人的命令语逐渐变成请求。 呜呜……她以后再也不敢偷摘阿水伯的芭乐了。见元贞红丝毫不理会她的要求,蔡美津忍不住后悔起自己的行为。 「我真的很好奇你平时欺负我的胆量都到哪里去了?」过了不久,元贞红抱着一堆石子回来,听见树上呜呜的哭声,忍不住质疑。「你闪远点儿,看我把蛇砸开。」 说完,她便拿起捡回来的石子,一颗颗瞄准树上青蛇,希望这些石子丢过去能惊动牠,让牠快速离开这棵芭乐树。只是元贞红人小力薄,丢完了一堆石头,不是根本搆不着青蛇所在的高度,就是完全丢歪了,连打到树干一次都没有。 「你会不会丢呀。」看着一颗颗石子在身下飞过,蔡美津着急到不行。 「再囉嗦我就不管你了。」虽然元贞红语透威胁,但也还是把蔡美津的话听进耳里,认真思考还有没有其它方法可以把蛇赶走,最后,当她瞥见一根随意间置在田地里的扁担时,一个想法在脑子里成形。 「你等着,我用扁担给你把蛇拨开。」元贞红边说边捡回了扁担,拿起扁担就往树上拨去,有了扁担兄的加持,果然离青蛇更近了一步,眼见只差最后一段距离,元贞红索性踮起脚,操持着扁担末部吃力的挥动。 「左边一点、再回来、右边……加把劲呀。」蔡美津一见有机会逃出生天,立马忘记了自己不久前还和元贞红针锋相对,忘情大声吆喝。 两人如此大动作的声伐,自然也惊动了懒洋洋盘在树间休息的青蛇,牠一改先前一动也不动的姿态,闪雷般昂起镶着两枚乌丸的蛇首警戒着,而眥裂的嘴间更吐着蛇信,嘶嘶作响。 元贞红拿着扁担本就吃力,再被青蛇的发难一吓,顿时腿一软,手一抖,扁担就不偏不倚朝原本怎么也搆不着的青蛇砸去,砸得青蛇头晕眼花,下一秒便呈自由落体般掉了下来,理所当然的掉在元贞红身上。 儘管元贞红拿怕蛇这事嘲笑了会儿蔡美津,但这不表示她自个儿不怕蛇,当一条软软凉凉的物体贴上她的手臂,元贞红才意识到方才盘在树间的翠绿色生物如今已转移阵地,不窝树上改窝到她身上了。 「……蛇啊!」她慢了半拍才有勇气放声尖叫,像个疯婆子一般又叫又跳,只想把蛇从自己身上赶下去。 先是被扁担砸得七荤八素,被迫玩一趟自由落体,好不容易缠上个温软身躯,马上又面临八级大地震,把牠甩到地上,经歷几番折腾,就算是性情温驯的青蛇也不由得动怒,看准元贞红胡踩乱踏的脚,暴起狠狠咬了一口洩忿后才仓皇游走。 直到小腿传来疼痛,元贞红低头一瞧才赫然发觉小腿肚上多了个咬痕,几许血丝从伤口流出。 她被蛇咬了?第一时间脑海里闪过的是电视剧里数不尽被蛇咬了口就长睡不起的人们,元贞红顿时没了声音。 「切,你刚才不是还在笑我吗?这下换成是你遇上蛇还不是一样吓得皮皮剉!」趁着混乱,蔡美津已经像隻猴子般俐落的窜下芭乐树,凑到元贞红身旁大声嚷嚷,似乎觉得这样做就能为自己争回个面子。 嚷嚷完见元贞红全无反应,蔡美津忽觉不对劲。「干嘛不说话?虽然以前我们之间不太对盘,不过看在你这次够义气的份上,以后我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 她一掌拍去,元贞红才有了点动作,她神情枯槁,两眼涣散的望向蔡美津,气若游丝的说:「我被蛇咬了……」 话没说完,整个世界都黑了。 「妈呀!」蔡美津一愣,伸手想扶住元贞红,却也一併牵连的倒在地上。意识到自己惹出了多大的祸,蔡美津不知从哪儿生来的力气,竟是一把背起元贞红,三步併作两步向自家奔去。「爸、妈、你们快来啊!有人被蛇咬了,救命啊!」 这件事最后毫无意外的闹了个邻里皆知,儘管紧急送医后证明元贞红幸运的只是被无毒青蛇咬了一口,除了皮肉之伤,并无性命之虞,放学后到元家才听说这件事的童承锋还是把蔡美津列为罪魁祸首。 要不是这野丫头没事偷摘什么芭乐,又怎么会连累红红被蛇咬?从此以后,得严格禁止红红接近蔡家的野丫头才行。 每当瞧见元贞红小腿上的伤口,童承锋心里都会这般叨念,只可惜蔡美津孩子王、大姐头不是当假的,说过把元贞红当自己人,那就是一言既出,駟马难追,哪怕童承锋怎么从中作梗,蔡美津也没在怕的。 更何况打死不退过了一年,童承锋升上国中,不再和元贞红就读同一国小,天高皇帝远,童承锋更是无力阻挠两个小女生的交情日趋深厚,眼见蔡美津变成元贞红重要的好姐妹,童承锋才不得不宣告投降。 「元贞红,你听说了吗?听说国二的人要去校外教学了。」蔡美津一脸嚮往的说着她从别的同学那里听说来的事。 「听承锋哥说是下个月的事,行程还满不错的,有趁桐花季到附近山里赏花,还要去民俗艺术馆看木雕、陶瓷什么的。」元贞红毫不吝嗇的分享着她从童承锋听到的消息。 「真好啊!」听了她的话,蔡美津更觉得不公平了。「为什么国中三年就可以两次校外旅行的机会,而我们就只能有一次毕业旅行呢?明明国小就要读六年,而国中只有三年。」 「你嫉妒他们什么?以后我们也会升上国中的。」元贞红忍不住喷笑。 「我当然明白这道理,还用得着你说。」觉得好友扫兴至极,蔡美津一眼扫去。「不过看到别人能出去玩,自己却不能去,怎么都会羡慕的吧!你想想,桐花冰、麻糬、肚脐饼,想到就流口水。」 说完,还作势擦了一把想像中的口水。 「那些东西是平常你也在吃。」元贞红就不知道这些食物对蔡美津怎么有如此大的影响力,如果说童承锋他们是到别的城市去校外教学,嫉妒他们能吃到一些平常不常见到的零嘴倒也无可厚非,但童承锋他们明明就没走远,不过是到远一点的地方郊游而已,蔡美津怎么能羡慕嫉妒恨成这个样子? 想不透呀! 「……好啦,算我贪吃就是。」蔡美津被堵得无言以对,事实上蔡家才收到亲戚送来的肚脐饼。「不过校外教学不算吃的东西,还有其它很让人期待的事。」 「喔?」元贞红不解地望向蔡美津,只觉她此刻的表情又比之前那副馋样更加神祕兮兮。 「童承锋一定没和你说过吧……」蔡美津抚摸下巴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来:「很多学生都会趁校外教学的时候,找个没人的角落,和自己心仪的对象告白喔。」 「这个承锋哥确实没和我说过,但这又如何呢?」迟钝的元贞红猜不透蔡美津话里所藏机锋。「就算是你想看热闹,也不用饥渴到跑去看国中生的热闹吧?」 听了元贞红单纯得犹如不知世事的话,蔡美津顿时满脸黑线,她这位好友怎么就没有半点危机意识呢?难不成她和童承锋不是那个什么青梅竹马的纯纯恋情吗?怎么听了她的话还能如此淡定? 「谁饥渴啦!我还不是在关心你?」蔡美津佯装发怒的挥了挥手,下一秒凑近元贞红耳边。「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承锋哥进入国中后有多受欢迎、被多少国中女生暗恋,说不定这次校外教学就有哪个女生鼓起勇气向他告白。」 语毕,元贞红手里的饭匙掉落在磨石子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哐噹一声。 蔡美津猜想这代表元贞红总算意识到她即将面对的挑战,于是再加把劲的游说。 「如果那女生长得不错、童承锋也接受了她的告白,那你怎么办?或许你现在还没感觉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就我看来,不就是喜欢那件事嘛!你可不能不谨慎一点,再这样迟钝下去,哪天童承锋变心你哭都来不及。」 变心,会吗? 明明变心是个离她很遥远的字眼,为什么听见蔡美津这样说之后,她心底竟然也隐隐浮现了不安。 夏与冬的距离,是不见(三) 蔡美津的话就像是不经意的颶风,掀起她心里波涛,波涛起伏间,元贞红才赫然惊觉往日平静的心湖里不知何时早已佈满嶙峋乱石,就待哪天水落石出,逼得她非得正视不可。 而如今就是那水落石出,图穷匕现之日。 她……究竟是怎么看待童承锋的? 她之所以会为了童承锋的倍受欢迎感到不安,究竟是因为她对他有着不同于兄长的情感,还是这几年不间断的依赖早已让她习惯有童承锋陪伴的生活,再也无法自立? 这般复杂的难题,哪怕成年人也无法立刻釐清,更何况是少不经事的元贞红,她唯有揣着心事,心不在焉结束了一天学习,恍惚地跟着蔡美津一同回家。 「元贞红,别烦恼了啦!婆婆妈妈的做什么?不想童承锋被别的女生抢走,你就和他撒娇,要他别去校外教学不就得了!」浑然不知自己的言语早已搅得好友脑袋一团浆糊,蔡美津大喇喇的拍了拍好友,似乎这点事在她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童承锋这么宠你,一定会听你的话的。」 「这……」元贞红不免迟疑。 要她向童承锋撒娇并不困难,要她开口强求童承锋不准去校外教学也不困难,为难的是她究竟要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向童承锋提出这个请求…… 她不过就是个总是麻烦着童承锋的小尾巴而已。 「没有这个那个的。」一听她还在犹豫不决,蔡美津可不乐意了,当下抓住元贞红的肩膀直截了当的连声催促:「你去说、快去说、等童承锋放学回来就说,知道吗?」 蔡美津力气不小,摇得元贞红头晕眼花,压根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儿的重复说说说,为了避免自已就这样枉死在蔡美津手里,元贞红只得投降。 「知道了、知道了。」她敷衍的嘟嚷。 「那,你一天不说,我就一天不放过你。」听出好友话里的轻忽,蔡美津咬了咬牙才忍下再次摇晃她的衝动,改以言语威吓,霸气的颁下圣旨,不改嚣张的扬长而去。 看着蔡美津一如既往的大姐头风范,元贞红不住苦笑。 其实像蔡美津一样的无畏坦率也挺好的,至少就不会像自己一样鑽牛角尖。真不知是自己的神经过于纤细,才会将感情看得太过严肃,还是好友过于率真,才能把最是无常的感情看成好比一加一等于二的基础算数题一般简单与理所当然。 感叹了好一会儿,她的思绪才再次转回蔡美津下达的死命令上,而被元贞红念兹在兹的的后果,便是当童承锋现身时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不仅三不五时流露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严重时甚至连说话都辞不达意起来,惹得顺道绕来三合院探望元贞红的童承锋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红红,你今天不太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吗?」几次抓包元贞红的鬼崇表现之后,童承锋终于忍不住问起。 自从他升上国中,课业越来越重,他与红红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一样天天腻在一起,纵使他能在回家途中绕到三合院探望她,也不会再像过去一样无微不至的跟在她身旁呵护着她。 童承锋想起红红刚搬来时被蔡美津率眾欺负的往事,就不免担心红红是不是在哪个他看不见的角落又让人给欺负了。 「有人欺负你吗?」童承锋脸色倏地一沉,冷冽质疑起来。「蔡美津不是跟你同一班吗?」 若不是看在蔡美津这条恶龙能在他不在的时刻,肩负起保护公主的责任,童承锋怎会容许像蔡美津这般的毒草出现在元贞红身旁。 「没有人欺负我,和美津也没有关係。」元贞红连忙摇头,深怕一个不小心童承锋又误会了蔡美津。 「那是什么事情让你整个人怪怪的?」他愿闻其详的凝视着元贞红。 「就是……听说下月你要去校外教学……」她不自觉的绞起手指。 「嗯?」童承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他实在不能理解自己的校外教学怎会造成元贞红的困扰。 元贞红反咬着唇寻思她是否要按蔡美津建议的开口要求童承锋别去,任性的话几度来到嘴边又给她反嚥回腹里,最后她被他专注的目光瞧得愈发心慌,慌不择言:「你……你能不能帮我带个纪念品回来?你知道的,我还没去过你们要去的地方,听说那边不管是吃的、玩的、还是小杂货都很可爱,我从听说你要去之后就想要了!」 闻言,童承锋大感意外,见元贞红那副表情,他还以为是多大的难关,却没想过她所想的只是件触手可及的小愿望。 「当然没问题,你想要什么?」在心里点了下存在扑满里的零用钱,童承锋一口答允。 「我不要吃的,吃的吃下肚里就没有了……要不,你帮我找找便宜又有特色的手工艺品吧。」元贞红一边状似认真的谈起她想要的礼物,一边在心里哀嚎:她的老天爷,她都在胡说什么呀!她果然还是无法说出该说的话。 「你这个小麻烦鬼,要求还挺多嘛。」童承锋捏了捏她的鼻子。「行,看承锋哥给你挑什么礼物回来,你就别再为这点小事烦恼了。」 和元家阿婆间聊几句后,童承锋见时间差不多了才又跨上脚踏车,顺着田间小路回家。而元贞红若有所思的望着脚踏车上随着年纪增长而日益挺拔的身形,掛在脸上的笑容也悄悄降下。 她烦恼的怎会是礼物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但……她始终无法将真正的烦恼说出口,所以也只能拿礼物这点事来搪塞……明日如果让蔡美津知道,她一定会被嘲笑的!想到蔡美津的威胁,元贞红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心里忽然有种未来一个月会不得安寧的预感了。 而事实也如元贞红所料,蔡美津得知她那天顾左右而言它的表现后,更是每天都要对着她耳提面命一番,搞得元贞红神经紧绷,面对童承锋再无平日的泰然大方,少不了引来童承锋二度关切,于是她在心慌意乱之下又找了更多无关紧要的话推托…… 诸如此来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间犹如无穷回圈,不断的反覆发生,每每当童承锋觉得自己抓到元贞红行为怪异的癥结点时,偏偏又冒出了另一个问题。 十几天后,童承锋再一次从元贞红嘴里得到不可靠的答覆后,终于明白要解元贞红心里的结不能由元贞红下手,于是他找上了蔡美津,从她口里得知了元贞红这些天阴阳怪气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红红闷闷不乐全是因为担心我会接受其它女生告白?! 童承锋从未感受过这种感觉,他一颗心轻飘飘的,彷彿置身天堂,一股愉悦从骨里渗出,让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角,不住上扬直到极限。 他现在就想见到元贞红,好数落一番她的彆扭与不坦率,再亲口告诉她他的答案11他的心早就被她这个胆小鬼抓在手心,又怎能再让旁人抢走? 「真是个小傻瓜……」儘管是句埋怨,从童承锋嘴里说出却是带着显而易见的甜味。「元贞红!」 还没接近三合院,他已瞧见元贞红坐在廊下的人影,当下情不自禁的拉开嗓门。 「承、承锋哥?」被童承锋大声的直呼其名,心虚多日的元贞红一个惊吓竟是打翻了手里刚摘去豆蒂的豌豆,散落一地青翠。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童承锋快步来到她身前,用着正在变声期的粗哑嗓音逼问。 「说什么……」她垂首不敢直视他熠熠发亮的双眼。 「譬如说你很紧张有女生在校外教学时向我告白这件事?又或者说你很担心我会就此接受对方的事?」他丝毫不觉得害臊的将元贞红都羞于啟齿的话全盘托出,听得元贞红一楞一楞的,乍见童承锋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顿时像被顏料炸到似的染成一片嫣红。 「……蔡美津!」她胀红着脸,羞恼得就想直接找抓耙子算帐。 「别走。」一手抓住她,止住她落荒而逃的动作,童承锋难得心情甚佳的替蔡美津揽下所有责任。「是我逼她说的,谁教你这阵子阴阳怪气的,害我担心死了。要是我不去问蔡美津,你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这些事?」 「不想我去校外教学、不想我接受其它女生的心意,你若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还真以为你惦记的全是礼物那点事。」童承锋语带埋怨的数落。 你让我怎么说?元贞红不语,只是一脸委屈、泪眼汪汪的睇向童承锋。 被她睇得心都软成一滩水,童承锋怎有办法继续数落,长长叹了口气,弓身与她持平对望,劝诱道:「红红,你究竟想我怎样做呢?」 「……别去。」得到童承锋隐晦的鼓励,元贞红总算有勇气开口说出心里的渴望。「承锋哥别离开我、别接受其它女生示好、别去校外教学,你若是想看桐花的话,哪天我陪你一起去看,别和别人去好不好?」 微笑着听完,童承锋满意的摸了摸她的头,感受着掌下柔顺的发丝,令他开口的语调都温柔了许多。 「好。」他答案给得果断坚决,不带一点怀疑。「那么我就不去这次校外教学。等着哪天红红有空,我们再一起去看桐花,就我们两人。」 「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你要答应我,这些要求不是无理取闹吗?」纵然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元贞红却始终不解童承锋的想法,就算两人关係极好,他有必要为她做到这个程度吗? 「是呀,你说为什么呢?」童承锋轻笑,随之趁着元贞红出神之际,从她颊上掠走一吻。「大约是喜欢你吧,才不觉得你的要求无理取闹,反而觉得彆扭的很可爱。」 元贞红瞠大了眼,震惊的看着童承锋,她有没有听错看错,承锋哥居然说喜欢她,还亲了自己一下,虽然是在颊上,但对元贞红而言却是货真价实的第一个来自异性的吻。当然,元贞红还不知道她信赖的童承锋早在几年前除夕夜里就已从她这里偷走过一吻。 「怎么没反应了?」童承锋弹了弹她的额头,试着将神游物外的元贞红召唤回来。「也是,你才几岁,还不明白我说的话吧!但你只需要记着,承锋哥喜欢你,所以你的愿望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是无理取闹的,只要能让你开心,我都愿意为你做到。」 她懂得!她当然懂得承锋哥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元贞红听了急着想要澄清,但想到要说喜欢,还不如似懂非懂的红着脸什么都别说呢。 反正,她都明白承锋哥所谓的喜欢是什么了。 「我也喜欢承锋哥。」她伸手抱住童承锋。「很喜欢很喜欢。」 「我知道呀,蔡美津都告诉我了。」童承锋忍不住打趣。 ……蔡美津!要你大嘴巴的多管间事。元贞红不由得腹诽起好友的多嘴,只是腹诽的同时她不免感谢起好友的帮忙,若不是蔡美津开口,光凭她一个人还不知道要和童承锋僵峙到何时才能说开来。 因元贞红的绿故,童承锋最后几天在师长与同学们的讶异之下退出了校外教学,至于他的退出会打坏多少女同学们告白大计,童承锋并未放在心上,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关于元贞红的一切。 既然答应改天要与红红两人独自去看桐花,童承锋便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等他大一点,能让元家阿婆放心让他带元贞红出游后,再带她一同到乡间最美的桐花祕境去。 只是童承锋从未想过,母亲病情的加剧恶化不只让他难以立刻兑现答应红红的承诺,更让他奔波于家庭、学校、医院之间,忙得一个月都见不到元贞红几面。 夏与冬的距离,是不见(四) 童承锋母亲的病情恶化得突然,快得连照顾母亲多年的童承锋都反应不及。 元贞红从童承锋那边片面得知,童阿姨的病情在一夜之间忽然爆发,前一晚童阿姨虽然较为虚弱疲倦而提早进房休息,但与其它日子并无特别不同之处,谁晓得隔了一晚,上学前童承锋进房探视母亲状况,才赫然发觉童阿姨不知从夜里何时开始,昏睡着发起高烧。 当日童承锋请假没去学校,急急将母亲送到市里的综合医院,从此自元贞红眼前失去了踪影,若非元贞红在他消失之后故态萌发,有空便坐在祠堂外头眺望,几次趁着童承锋回来收拾衣物的时候找去童家,否则还见不着几次童承锋的面。 此后,曾经坐在祠堂外头,枯等父母回来的元贞红又出现了,只不过这回她盼望的对象已从父母转变到另一人身上。 「承锋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阿姨的病情真的那么不好吗?」因週末不用上学,在祠堂外头空等一天的元贞红回想起上次听说童阿姨已转院到都市里的大型医院里进行治疗,心情愈发沉重。 童阿姨刚发病时她还没有感觉,但随着童阿姨待在医院的时间愈久,元贞红心底渐渐萌生一种恐惧,她愈发害怕这样平静、充满幸福的生活会因此被打破。毕竟打从童家搬来,所有邻里都知道童家搬来的原因就是为了让童阿姨在乡间养病,倘若童阿姨的病真的起了变化,非得到都市才能接受治疗,承锋哥会不会就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这几年间,因为有童承锋的陪伴而安定下的灵魂受到扰乱,再次不安浮躁了起来,元贞红心里不由得蒙上一层无法与旁人说明的阴霾。 像是回应她的问题,柏油路上一辆房车飞快驶来,两道明亮的车头灯掠过逐渐昏暗的田野,顺畅的在通往三合院后房的小路路口转了进来,奔向那栋久无人居的红瓦洋房。 「是承锋哥回来了吗?」元贞红倏地起身,拔腿穿过三合院,以她最快的速度追了过去,果不期然在红瓦洋房亮起久违的灯光里,看见她心心念念的面容。 「承锋哥!」她激动的望着那个正弯腰摆放行李的背影,吶吶喊出声音。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脸色比上回见面时又憔悴了几分,但幸好那张脸没有透出任何负面情绪。 「就知道是你,你也来得太快了吧。」童承锋为元贞红这般牵掛自己感到欣慰,但他晓得她能来得这般快,多半是因为她又像个小可怜一般守在祠堂外头了吧!如此一想,浅浅喜悦里也多了点心疼。 「呵呵。」元贞红傻笑几声,焦急的关心:「童阿姨病情如何?有好转吗?」 「嗯……病情已经稳住了。」童承锋沉吟一会儿才开口。 「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童阿姨会好起来的。」元贞红喜出望外,这个消息总算稍微镇住了她心里的恐惧。「童阿姨现在回来市里了吗?我能去探望她吗?」 「你急什么,我妈过阵子就会回来的。」看着元贞红激动的模样,童承锋温柔拍了拍她的头。 「阿姨要回来了?」元贞红语气一颤,对于这突如期来的好消息是既惊又喜。 童承锋含笑点点头,据实以告:「等观察期过去后,她就能出院回家自行疗养。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预先回来整理环境的,你看,这段时间没人在这里,房里都积了层灰,怎么适合病人居住?」 他顺手滑过家具,指尖顿时蒙上一层脏污。 「这么说之后你不会再去医院了?」元贞红从他的话里抓到一丝端倪,急切追问。 「怎么可能。」回身撞见她写在脸上的焦急,童承锋忽然想捉弄她一番,于是理所当然的开口否认,然后在她露出失望的同时慢条斯理的抖出他暗藏起的后话。「起码我还得和我爸一起去接妈妈出院的。」 「承锋哥!」被这番峰回路转的变化刺激到,元贞红气得咬牙切齿。 「干嘛。」懒洋洋的贪看着她染上嫣红而更形娇俏的脸蛋,这一刻童承锋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已经离开那栋竖立在生与死交界的冰冷建筑物。 真庆幸经歷母亲这回病发,回来还是一切如故!童承锋暗忖,估量着等到母亲出院返家后,他们应该又能重回之前的平静生活。 「哼,你还装,你明明就知道我紧张的是什么。」元贞红鼓起双腮,两眼直勾勾的瞪向童承锋,恨不得将他瞪出两个孔,只是当她瞧见他憔悴的神色与显露暗色的眼圈时,因逗弄而起的气愤却是不翼而飞。「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吶。」 她软软糯糯的声音成功勾起了童承锋的愧疚,他轻叹一声将她拉入怀里哄着:「……你在怕什么,我都明白,抱歉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没让你马上知道我们的去向,承锋哥下次不会这样了。」 儘管童承锋年纪也不大,但因为他自身的成长背景,让他格外早熟而敏感,加上他对元贞红的了解,当然明白他与母亲双双失去消息的事会让元贞红有多害怕。可惜他儘管是知道这样做不妥当,当时急着送母亲去医院也无法考虑到这么多事情。 「这是你说的,以后不能无声无息就失踪,一定要告诉我原因。」元贞红将不慎流出的泪珠猛往童承锋身上擦。 「一定会的。」童承锋怎么看不出她的小动作,看在这回确实是他做得不厚道,没做抵抗任由元贞红糟蹋身上衣服,直到她止住动作,他才开口提议,试着冲淡这份哀伤。「既然承锋哥都答应你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宽宏大量的原谅承锋哥,并且帮个小忙呢?」 「什么忙?」她不解的抬头。 「喏,刚刚不是说过,承锋哥是回来打扫房子的,不过你看光一楼就这么大,更何况还有上面的二、三楼要打扫,承锋哥一个人不知道要忙多久……」童承锋双掌合十,难得俏皮的朝元贞红眨眨眼。「不知道红红能不能好心帮帮忙。」 「哼,谁要帮你这个关键时刻就会忘了我的人。」元贞红猛然推开方才她还眷恋的怀抱,昂起下巴,斜眼瞧着童承锋嘀咕。 「喔?你不是说不帮我吗?你往后阳台走去干嘛?」童承锋被她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逗乐了,跟在她身后往后阳台走去。 「谁说要帮你打扫了?我不过是可怜你刚回来,连个乾净床舖都没得睡,找块抹布给你抹抹而已。」元贞红口是心非的解释着,手脚倒是很勤快的拿起抹布,打了桶水逕自往童承锋房间走去。 「是,那真是多谢红红了,红红心地真善良。」童承锋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完全没有收敛脸上窃笑的意思。「真希望明天红红还能来帮忙。」 「想都没想。」她叱道。 即使元贞红还是一口咬死不帮忙,但最后她究竟帮了童承锋这个忙没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如何,至少三週后童承锋母亲回来时,迎接她的是一间乾净整齐的红瓦洋房,再没有当初人去楼空时的落魄样。 「你就是红红吧!我一直听小锋提到你。」为了迎接童阿姨出院,元贞红在向阿婆死皮赖脸哀求下,总算得到一天假期,不用上课,可以专程在童家等候就要回来的童阿姨,也因此有机会与分居两地的童叔叔见到面。 「童叔叔好。」第一次见到童承锋的爸爸,元贞红略显靦覥,不过她的怯意在瞧见被童承锋搀扶下下车的童阿姨后,很快就消失了。「童阿姨你……」 本来她是想用笑容迎接许久没见的童阿姨,然而声音却在她看清童阿姨的改变后哽在喉咙,虽然她一直都知道童阿姨这次病发得很严重,也从童承锋日渐憔悴的神色里隐约得到证实,但她从未想过童阿姨的病,竟会让她整个人都变了。 从前的童阿姨体弱多病,外表看来也较一般人来的弱不禁风,但完全不是眼前这般的……瘦骨嶙峋,彷彿整个人都只剩下骨架支撑着似的。 「是吓着红红了吗?」童阿姨温柔的望向元贞红,有气无力的说着。 元贞红猛摇头,心虚的低着头解释:「我……只是没想到阿姨的病这么严重……」 「呵,没事,都过去了。」不介意她的反应,童母在儿子协助下慢慢来到元贞红面前,包容的伸手摸了摸她低垂的头。 「阿姨……」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暖,元贞红孺慕地抬起头来。「究竟是什么病这么严重?」 「红红,阿姨才刚出院,还得多多休息,我先带阿姨回房休息,你和小锋在楼下说说话好吗?」童叔叔出声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不容拒绝的取代了儿子的位置,小心翼翼呵护着妻子回房休息。 「承锋哥?童叔叔他是不是不喜欢我的问题?」从童叔叔的强制介入,元贞红察觉一点刻意,于是转头问起留下来陪她说话的童承锋。 「你想多了。」童承锋摇头。「我妈她这次就是感冒没调理好,变成肺炎,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吗?」元贞红面露怀疑。 「当然。」童承锋一边说着,一边将医院收拾回来的盥洗用具与衣物一袋袋搬入家里,一包包打开来做整理。 她有听说过肺炎这种病,似乎是门挺严重的疾病,但光一个肺炎就能让原本好好的人变成像骷髏头一样吗? 望着埋首忙碌的童承锋,元贞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见他没有多做解释的意思,只好打住好奇,不敢继续追问。 过了半晌,童叔叔下了楼,见两个小的勤快的整理物品,暗暗点了点头。 「小锋。」他咳了咳嗽,两个小的立刻停下手里动作。「爸爸这就回去工作了,妈妈就交给你了。」 「好。」童承锋一口答应,没有为父亲这么快又要离开他们母子有任何不满。 见儿子如此懂事,童父不住感慨。「再过一阵子就要过年了,那个时候妈妈身体也该更好了,我们一家人那时候再好好聚聚。」 「好。路上开车小心。」 送走童叔叔,元贞红终于忍不住疑惑,问道:「童叔叔就这么离开了,你难道不会不开心吗?明明童阿姨才刚回来的。」 听见她的质问,童承锋这才发觉元贞红正摆出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像是在指责他没有为母亲多留父亲下来一阵子,想到这点,他不住暗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即使童家不像元家的经难念,但也有属于童家的苦衷。 「爸爸已经请了很多假在医院照顾妈妈,他要是再不回去工作,我们家就没钱过日子了,所以我不怪他拋下我和妈妈,他一个人在城市打拼,一定比我们在这里过生活辛苦得很多。」他淡淡的说。 这些话他本不想告诉红红,因为他认为红红就该无忧无虑的,不该这么小就体会人生有这么多无奈。 「原来承锋哥也这么可怜。」果不期然,元贞红一听完两眼马上开始泛红,用她那对闪着泪光的双眼怜悯的盯着童承锋。 「喂。谁说我可怜的,能这么早就独立,我好得很。」即使童承锋也常为了家里的困难而落寞,但在元贞红面前,他可不允许自己露出半点不属于男子汉的气概。 是吗?元贞红狐疑的看向童承锋,看着他那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隐隐约约,她似乎也有些理解他不示弱的原因。 「这次过年就由我和阿婆来帮你们吧!我们两家一起过。」她话锋一转,欢快提议。 「喂,你也跳太快了吧……」童承锋臊红着脸吶道。 「嘿嘿?怎么样?」元贞红撒娇的笑问。 「什么怎么样?」他彆扭的退开一步。 「帮你和阿姨准备过年啊,我还记得几年前你也曾经到我家过年,两家人一起过不是更热闹吗?」她说。 一心想着今年过年要怎么准备,元贞红完全忘记童承锋到元家过年后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她忘记了,童承锋却是记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个在她熟睡时偷走的颊面吻、一整夜的相偎而眠,以及隔天早上被元家阿婆揪着耳朵叫醒的糗事。 「是挺好的。」童承锋语带怀念的接受元贞红的提议。 取得两家家长首肯后,两个小的便趁着週末与放学后的时间一起讨论过年前该怎么打扫、怎么佈置、又该准备什么吃的喝的,才能让大家都尽兴的度过这个新年。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寒假开始才两天,一通电话、两张来回机票便让两人期待已久一起过年的愿望成为空谈。 经不起多年没见的爸妈声声呼唤,元贞红与阿婆满怀歉意与童家人道别,一路舟车劳顿的飞往美国,与明明有着血缘关係,却比童家人还要令他们陌生的亲人共度整个寒假与新年。 团圆,也不再是纯然的喜悦。 夏与冬的距离,是不见(五) 承锋哥: 因为爸爸说国际电话费很贵,不能讲太久,所以上次不能和你聊很久,不然我真想把这里有趣的事全告诉你。不过没关係,我想出好方法了喔!妈妈告诉我,美国寄信到台湾大约十天时间,但比较便宜也能让我写很多很多东西,我就想每天写一封信给你,把每天的事全部写下来,虽然最初十天,你可能会有点寂寞,但之后你天天都能看见红红的近况喔!你一定会原谅我前十天没打电话给你的吧! 刚到美国,我好不舒服,可能是因为飞机上有几次摇晃,到现在我都觉得整个人还在飘浮。妈妈说我应该是晕机了,今天就不多说了哦。 最后,希望大家都好,红红回去会给你们带礼物的! 红红 # 承锋哥: 一下子到美国已经两天了,我总算摆脱头晕和日夜颠倒了,耶! 照片里就是我们在美国的家,虽然我们的房子在美国不算大,但也比台湾的大了好几倍,门前还有庭院草坪,这也是阿婆唯一觉得有点像老家的地方。这里不只房子大、车子也大、还有那马路、商店,就连食物份量也大人一等,他们一人怎么能吃下这么大一盘菜! 原本以为来美国后就再也不能说中文了,没想到社区里华人家庭还满多的,出门到了唐人街更是说中文嘛也通,大家听说我们是从台湾来探亲的,都很热情的招呼我们,还告诉我们一定要去迪士尼乐园玩。 嘿,我才不告诉他们,爸妈早就答应要带我去迪士尼乐园玩了。不过这几天忙着採买年货,要过一阵子才能去,到时候我给承锋哥带隻玩偶回来做纪念。 红红 # 承锋哥: 加州迪士尼真是太好玩了!好像真的进入一个充满王子公主的童话世界一样,随处可见耸立的城堡还有穿着卡通布偶装的工作人员,所有迪士尼角色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唐老鸭,所以我也给承锋哥挑了唐老鸭玩偶当礼物,快期待我回来的那一天吧!哈哈哈。 我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迪士尼,可惜园里游客太多,即使我们很努力,也没办法把想玩的游乐设施都玩遍,只能选择重点项目玩完。当然我们到迪士尼乐园来,自然不可能错过游行与夜间烟火,直到夜间烟火施放完,我们才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家。 在美国生活过得很开心,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没有疼我的承锋哥了吧!期待寒假结束,回台与承锋哥再见面的那一天,那天我可要考考承锋哥有没有认真读我的信,例如说我最喜欢的迪士尼角色是哪一个? 红红 # 一封封承载思念之情的信件如雪花般不停歇的日日寄送至远在大洋另一端的红瓦洋房,不知不觉,为期近三十天的寒假眨眼间也已到尾声,告别父母,元贞红与阿婆两人再次飞过大洋,回到弹丸般的小岛,生养她们的土地。 「承锋哥。」刚放下行李,元贞红已迫不及待的抓着唐老鸭玩偶奔向童家。 殊不知,等着她的竟然是一栋大门深锁、人去楼空的洋房。 如此场景,如此眼熟,半年前童阿姨忽然发病时,童承锋留给她的不也是这般吗? 难道说阿姨的病又……元贞红明亮无云的双眼,顷刻已氤氳一片。 「不会的、不会的……」 她扁着嘴喃喃,焦急的在屋外探看,如今她只想找到承诺不会再随意丢下她的童承锋,已无法理会夺眶而出的奔流泪水。可惜任由她在窗外又叫又跳,屋里始终无人回应,就连一丁点可疑的声响都不曾发出。 渐渐地,元贞红发觉这回有些不对劲,上回童承锋离去的匆忙,屋里摆设未曾刻收拾过,而这回却早有准备似的,离去之前竟将屋里收拾得一乾二净,平日随手搁置在茶几上的电视摇控器不见了,烧煮热水的电热水瓶不见了,就连总是预备着的室内拖鞋也消失的无影无踪,整间房子乾净整齐的彷彿久无人居,只留下盖着白布的大型家具,孤独的等待着下一位屋主亲手将掩去它们外貌的白布揭开似的。 「不可能!承锋哥不可能这样对我的。」元贞红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来回踱了下步,驀地灵光一现,衝下围墙外掛着的信箱翻找起来。 然而,一封封漂洋过海而来的未读航空信再次将元贞红打入地狱,对照日期与信件内容,童家竟然在她去迪士尼的前一天就已经人去楼空,除了她刚到美国寄的前两封信有送达童承锋手里,其馀的信件无一不是埋藏在这个已无人居住的地址里。 「承锋哥……为什么……」为什么你又这样丢下红红不管? 任由手里的唐老鸭布偶落地,元贞红蹲在童家外头嚎啕大哭起来,直到在田里玩耍的蔡美津听见这阵凄惨的哭声循声找来,才发觉哭声的主人是她那位理应在国外享天伦之乐的好姐妹。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大过年的,大家都是各自与家人过着,就连蔡美津也不知道童家搬走的事。 「美津……承锋哥他、他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留,就这样搬走了……」元贞红一见好友,顿时扑了过去,抱着好姐妹痛哭失声。 「你说什么?!童承锋他搬走了,怎么都没听说?」蔡美津错愕嚷嚷,嚷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简直就是在伤口上洒盐。 「哇哇!」元贞红听了更是悲从中来,哀伤欲绝的放声大哭。 事后待元贞红自童家举家搬走中的伤心里平復,她回想起这一年与童承锋在一起的回忆,才察觉到一件事。 或许……老天爷已用他们的聚与散不只一次暗示她,童承锋将自她生命里离开的未来,可惜她未曾深思过箇中真味。 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朝来寒雨晚来风(一) ……反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答案,告诉你也无妨,那就是个帮民宿吸引客人的广告文案罢了,没有谁和我有约定,我也没有等谁,製造点浪漫,发点小财而已…… 原来,为了推开一个人,他也能做得如此决绝。 童承锋踩着坚定且从容的步伐离开,内心的挣扎半分不露,只是他得以控制身体,却无法克制脑里反覆回响起他方才亲口说出的残酷话语,逼得他无波的眼瞳也有些酸楚。 事到如今,他何必再为了她不忍?刚刚他所说的又算得上什么?更过份的事,他不是早就做过了吗? 硬是将涌现的泪水眨回眶里,一抹自厌在元贞红看不见的时刻悄然爬上他的眉间,伴随而来的则是他最不愿想起却又总是想起的斑驳回忆…… 「你真的不打算等红红回来?虽然爸爸决定接你回台北生活,但新学期还没开始,你大可以等红红回国后,和她说一声再与爸爸一起回台北,不差这点时间的。」参天大树下,男人一身素服,劝说的语气疲倦至极。 「不,我这趟就和你一起回去。」同样也是一身素服的男孩自墓前起身,倘若仔细瞧,便能发觉男孩的右臂上配着块裁得整齐的孝志。 「小锋!」听闻儿子说得斩钉截铁,明白两个小有着非同一般情谊的男人立刻表达了他的不赞同。「你不要杞人忧天,你妈的病是你妈的病,和你没有关係。」 「我知道爸想说什么,只不过……我不想赌这万分之一的机率。」男孩低垂的眼里只剩死水一滩,而凝结的起点便是母亲闔上双眼、医生宣告死亡的那刻。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的未来,只是母亲顽强的对抗病魔这么多年,长到几乎让他误会病魔是能被击倒的,直到一点小伤风在过年后轻而易举的带走了母亲,才令他霍然意识到打败病魔不过是他的妄想而已。 如果最后他会变得与妈妈一般,他寧愿从现在这刻开始就与红红断了连系,而不是任由两人生命交集得更深后,再撒手远去。 即使,他明知做了这个决定,他就连请求红红原谅的资格都将丧失…… 「童哥,你怎么这样对人家小姐说话!」一大清早就开始帮忙洒扫庭院的胡金川好死不死的将方才童承锋与元贞红的对话都给听了进去,眼见童承锋走到他的藏身处附近,连忙绕出来压低了音量指责。「你看都把人给气哭了……」 本想质问童承锋究竟与这位小姐有什么恩怨,否则怎么会从见到这位元小姐开始,童哥便回回失去风度的针锋相对。 然而,阿川为元贞红抱屈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让童承锋同样闪着泪光的画面给吓得倒退三丈。 这也太不寻常了吧!他吞了口唾液压压受到惊吓的弱小心灵。 「那你还不快去安慰?」根本没打算回应阿川的话,童承锋理所当然的扔下一句,绕过挡路的阿川,快步走进主屋,爬到阁楼,一头栽进他在规划民宿之初便保留给自己的房间。 「童哥啊……」叫他去安慰人家小姐?!童哥有没有搞错啊,他不总告诫自己别老想当个情圣吗,乱搭訕女孩子吗?怎么这回却反过来啦?搞不懂咧。阿川手足无措的望着童承锋离开,又朝远方露台上寂寥纤形投去一眼。 思考许久,终究是不忍心的凑上前去。 「元小姐,你还好吗?」阿川嚅嚅地释出关心。 「你都听到了?」带着鼻音的问话从掩去容顏的秀发后传来。 「嗯。」阿川尷尬的应了声就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得沉默了会儿才说着违心之论。「也许童哥真的不是与你相约的童承锋……」 童哥肯定就是元小姐找的童承锋,儘管阿川没求证过,光凭童哥这两天反常至极的行为,他胡金川就敢拍胸脯下这个结论。只是呀……他不是童哥,也不是元小姐,更不晓得他们两人过去的事,实在没有立场说话。 「但愿如此。」相逢至今,元贞红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期待这人就是她找到的承锋哥,还是期待这人不是。 从开始寻觅童承锋起,元贞红头一次感到如此疲累,累到她真想从此放手,让那个深深烙印在她心间的童年身影让时光的沙漏逐步掩埋。 「后来呢?」看着她愈发消沉,阿川只想出了这个分散她注意力的法子。「那个童承锋离开后,后来你怎么办?」 「后来……」元贞红喃喃自语了遍,昂首瞇眼瞧向满枝雪白花团。 元贞红,你就这么废物?童承锋走了就失魂落魄成这副德性!振作点吧!什么?! 你要报考台北的高中?疯了,你一定是疯了! 啊……我当然是和你一起去呀!你这么单蠢,一个人北上一定让人啃得连根骨头都不剩。 遥想过去十馀年间的重大转折,元贞红脑里快速掠过好几次蔡美津恨铁不成钢的暴躁咆哮,只是她的意志坚若钢铁,饶是好友展现的熊熊怒意也无法劝退她半分,只得好人做到底的一路陪着她北上求学。 当然,蔡美津一同北上读书也不全是她的关係,最主要的部份还是蔡家父母望女成凤的心理使然,才会一得知元贞红不打算念本地学校后,打了鸡血似的鞭策自家女儿输人不输阵的也去跨区报考。 想起两人考前挑灯夜战的往事,惆悵总算没有溢出。 「后来,为了找承锋哥,我就考了台北的高中,想说如果两人都在台北,说不定相遇的机率便会高一点。」元贞红淡然陈述。 听元贞红话停在这里,阿川忽然觉得自己这主意真是糟透了,毕竟她到现在都还在找童承锋,想必中间十几年都是毫无所获才对。 殊料,她马上亲口推翻了他的假设。 「也算是有缘,高一下学期,我还真的在学校里遇见了他。」想着那时在礼堂隔着千名学生,遥遥望着童承锋的事,元贞红拉起浅浅的笑容。「那时他是分享就读广告系心得的毕业校友。」 「咦?你见到了那个童承锋?相认了吧?」阿川声音拔高,紧张的问。 听童学长分享广告系的课程,也让我对读广告系起了兴趣,请问学长觉得成为一个优秀的广告人需要什么特质? 那时自己压抑着万千激动,总算等到分享结束的提问时间,她战战竞竞的举手发问,只希望他能因此看见她;、认出自己。 这问题让我来回答不是很妥当,毕竟我也只是个广告系学生而已。不过就我个人看法,广告人一定要多看多听,乐于接受新的事物,好让身边周遭的人事物都能成为自己作品的养份。 可惜,没有。 台上的童承锋虽然看见归看见了,却没有认出她,就连一点因眼熟而起的困惑都没有。 「……没有,他没有认出我。」胸口窒了一窒,原来那时心里受的暗伤至今仍未癒合,元贞红敛去笑容。「我也没有上前相认。」 「为什么?」阿川的疑问拉的又长又尖锐。 他实在不能理解元贞红的行为,明明找了童承锋这么久不是吗?见了面为什么不相认? 遗憾的是元贞红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打算,就此沉默。 「……好吧,没相认那么后来呢?」阿川见状在心里腹诽了顿,又捺不住好奇心继续追问。 本来他对元贞红的感情世界没有太大兴趣,问起不过是顺势而为,但听她娓娓道来至此,就连阿川一个局外人也不得不好奇起后续发展,他实在不解元贞红与童承锋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明明是对彼此都有心有意的人呀! 我要念一类组,力拼考上x大广告系。 x大广告系?元贞红,我该怎么说你才好,你就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蠢货,也不看看童承锋演讲时认出你没,就这么巴巴地追上去。算了,反正我怎样说你也不会听进去,起码x大广告是个好去处,你就考吧。 「我跟着他的脚步进入广告系,即使求学期间参加了am广告举办的全国广告竞赛,得了评审大奖,他也还是没认出我。」想着苦苦追赶他一步又一步的自己,元贞红不禁哽咽。「……就连我是他几次回母校拜访,接待他的学妹都不记得。」 其实她的心愿没那么大,就算承锋哥不记得一起在乡间生活的红红,只记得身为广告系学妹的她,她也会因此满足的。 只是,他谁都不认得,谁都不记得…… 「……」阿川听了她的遭遇已无话可说。 他愈发难以想像怎么会有个女孩子歷经这样的挫败后,还能不放弃的追着一个男人,而她所说的一切都清楚的让他认知到那个男人是个渣……重点更是,那男人貌似就是他一向敬佩的童哥! 天啊,谁来告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都会男女的爱情都是这般复杂恐怖的吗? 「呵,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想死心,毕了业还继续追着他的脚步成为am广告的一员。」如今想来自己的坚持真有点可笑了,假使让当时的她知道今日的结局,当时的她是否又会改变心意,就此撒手? ……她想,还是不会,她还是会在am广告菁英招募的面试会上说出一样的话。 我想进入贵公司,因为我从大二那年就一直希望能成为像贵公司童承锋先生一样敏锐感性有才华的广告人才,我相信进入贵公司后,若有机会与童先生合作,一定能迸出前所未见的火花。 「但这样听来怪怪的,童哥经营桐花深处民宿好多年了,怎么看我都不觉得童哥有时间、有精力再去那个什么广告兼差。」好不容易找到个可以推翻童哥是渣的线索,阿川小声嘀咕。「你怎么会觉得童哥是你找的童承锋,就算你公司里的童承锋不认识你,也不能说童哥就是吧。」 「那是因为在我就职的那天,他离开了公司。」元贞红喃喃。 三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童承锋的始末依稀在目。 接下来,我带你们认识一下公司的环境,八楼左手边是业务部门,右手边则是cf部门。对了,元贞红是吗?听说你是为了童总监才想进我们公司的。 是。 还真的是啊!我还以为只是八卦。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因为刚刚你们报到时,童总监正在隔壁办理离职手续。 为什么? 因为……童承锋剽窃了陈资深设计师的广告提案,真是可耻。 待她回神,元贞红已衝出人资部,疯狂按着电梯,眼见电梯离八楼还好远,她转身奔向楼梯间,双腿像发了马达似的半点不停的下楼,绕了几圈,她总算来到一楼大厅,瞧见童承锋抱着纸箱在对街坐上计程车绝尘而去。 童承锋!为什么他们总是一前一后的擦肩而过呢?也许是失望太多次,也许是长大了人也成熟了,元贞红不再像小时候得知他离去时哭得声嘶力竭,只是喘着息,茫然望着计程车离去的方向。 他这一走,她是否还有机会得知他的去向,再一次追上去呢? 朝来寒雨晚来风(二) 在露台上轻声交谈的男女,浑然未觉正上方几尺的窗台旁在他们对谈期间多了位沉默的听眾,不发一语的听着他们说话,儘管两人声音不大声,但在清早山里仍能清晰的传入童承锋耳里。 默然听着元贞红细述过往他离开后的种种,两行溼润顺着童承锋削瘦的脸颊滚下,数不尽的歉语在他心里响起。 对不起、对不起,虽然明知道自己这样做会令她伤心,甚至是在她幼年遭父母拋下的伤口再划上一刀,但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儘管最初只是他未经深思熟虑的退缩,最后事实也证明了他的决定绝非杞人忧天,而是其来有自。他唯一漏算的一点便是没算到她会对自己执着至此,执着到离乡背井求学,执着到追随他走上同一个方向的人生,执着到义无反顾进入am广告。 当他像隻丧家之犬被am广告辞退时,不是没看到她从大楼奔出的身影,只是他以为那不过是他在低潮中幻想出来自我安慰的幻影罢了,毕竟当时丑闻爆发得太突然,让他无法再兼顾其它…… 「总监醒醒,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提案会议了,是时候喊大伙儿起来准备了。」柔和女声与轻轻摇晃将童承锋从沉睡里叫醒。 眨了眨铅一般沉重的眼皮,童承锋辨认出眼前女人是他团队里的一员后,睡着前最后的意识瞬间回笼。 「对,叫大家起来,把待会要提报的作品都整理一下。」运筹帷幄的童承锋在清醒的那刻也跟着回来了,不用组员的提醒,他已快速交代下去。「乔治,等下你和我一起去报告。」 「是。」 「其它人就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吧。」拿起组员们整理好的脚本,童承锋朝昨晚一同留下来在办公室挑灯夜战的团队成组笑着说了声。 与乔治讲定会合时间,两人便各自分头准备去,童承锋回到办公室,再翻了翻今早定案的提案,确认一切皆如他所想得那般完美后,才拎了盥洗用具到淋浴间去。 广告业工作时间向来不固定,为了赶案子,夜宿公司早已不是新鲜事,能一路爬到总监之位的童承锋又怎么会没有准备,老早将公司当成他的第二个家,准备了几套换洗衣物以备不时之需。 顺意挑了间没人使用的隔间,童承锋快手快脚的洗了个战斗澡,其间发觉脸上鬍髭长了出来,于是洗完澡后扯了浴巾在腰间一围,走到洗手台前对着整面泛着雾气的镜子端详。 「果然,该是刮一刮的时候了。」他嘖嘖的说,这几天忙着赶工,他倒没发现自己竟然顶着这副邋塌样晃了这么久。幸好,他洗澡一向都会带齐所有用品,低头从袋里找出刮鬍刀与刮鬍泡沫,他边哼着小调儿从容的刮起鬍子。 「总监,你就一点也不紧张?」显然乔治也是看重待会儿的会议,才会有志一同前来梳洗,好让自己展现出最好的一面,不给团队准备的精采提案扯后腿。 「习惯就好。」朝乔治轻轻点了点头,童承锋淡然道。「你入这行也挺久的,怎么?还没习惯?」 「我可不是总监吶。」想着童承锋进入公司几年时间的功夫,就从最低层爬到总监的位子,真是英雄出少年,让乔治这位先行进入公司的前辈也不得不佩服,感叹之馀,目光不经意瞥见童承锋背后的淤青,不免讶异问起。「总监,你背后撞到东西吗?怎么有块大淤青?」 闻言,童承锋侧过背,藉由镜子的反射瞄了眼身后,确实如乔治所说在他背后果真有一片淤青,顏色不深,但面积颇大。 「可能是撞到了吧……」童承锋喃喃,却不由自主的皱起眉头。「你快点准备,这点小伤不用担心。」 打发了乔治,童承锋再看了一眼身后淤青,面色凝重的用清水洗去泡沫,擦乾身体,穿上替换衣服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可不记得近日发生过任何擦撞的事情,那么这块淤青的来歷可就值得严肃以对。童承锋边对着镜子系上领带,边沉思着。 或许等到这案子确定拿下,他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仅存的准备时间十分短暂,眨眼间距离会议就只剩下十分鐘,此时童承锋与乔治也已一身抖擞的抵达会议室。两人坐定没多久,其馀两组参加这次比稿的团队也陆续到来,由于彼此之间的竞争关係,三方之间没有多馀交谈,仅是礼貌性的打了声招呼后便各自佔据会议桌一旁。 时针刚跳过十点,接待小姐便领着广告主、赞助商、代言明星方的代表浩浩荡荡的走进会议室。 「关于这次委託的内容,相信之前需求会议上已经说明得非常清楚,为了提出能让委託方满意的提案内容,我们公司动用了三组专业团队进行策划,相信一定能让各位满意。」负责接洽的窗口明快的切入主是。「接下来就让各组发表他们的提案,发表顺序将按照先前需求会议上抽籤决定的顺序。首先发表的是由张副总监率领的团队提出的企划。」 说完,一名打扮中性的女人走到台前开始发表,随着投影萤幕上一张张切换过去的简报,会议室里一遍寂静,虽然偶尔广告主那派的人马会拫出几个问题询问,但大体而言第一组的报告十分平静的结束了。 这不是个好讯号吶,看来第一组的提案广告主并不买单,就连追问下去的兴趣都不高昂。童承锋摩娑着下巴思考起来。 说实话第一组的提案并不差,可惜就是太过中规中矩,无法跳出窠臼。从广告主不青睞这点看来,这次广告主倒是想要些新鲜的玩意儿。暗自在心底盘算一番,童承锋认为自己的赢面将比预期中来得大。 倒不是说他不把陈少腾看在眼底,只是他理解陈少腾的作品品质极不固定,有时出色的令人难忘,有时也平凡的教人过目即忘。尤其是近年来,好作品的比例越来越少,童承锋倒不认为自己会倒楣的碰上陈少腾灵感爆发的时候。 因此,当轮到陈少腾上台报告时,童承锋心里可是无比轻松的,只可惜,他的泰然在陈少腾播出第一张投影片时就荡然无存。 为什么……陈少腾的提案和他的竟然相差无几? 「总监,他的提案!」同样清楚他们就要提出内容的乔治震惊看向童承锋。 「闭嘴。」童承锋使了个眼色,凌厉的要乔治噤声。 在比稿现场发现别人的提案与自己的一样是多么啟人疑竇又危险的一件事!哪怕他晓得自己是清白的,别人也不知道。就算没有证据能证明他与陈少腾作品的先后真偽,恶言谣言也会不脛而走,重创他的声名。 他得想个法子圆过去,哪怕是拱手相让这场比稿也要圆过去。童承锋毫不怀疑若让其馀人知道这件事,受创最深的肯定是他,因为他晓得这份提案有个对他其极致命的元素,那就是风格。 为了赢得提案,他毅然选择了自己并不常用的风格,而那种风格好死不死却是陈少腾惯用的,如此一来,他可不敢乐观以为会有人认为他是无辜的。童承锋平静的面容下,心已绞成一团,前一秒他自以为的定心丸,此刻已经无异于砒霜毒药。 思忖间,陈少腾已回到位子上,所有人正目不转睛瞧向他,童承锋清了清喉咙,说着:「刚刚听了陈总监的提案,我自叹弗如,自愿放弃这次比稿。」 此言一出,在场人无一不是窃窃私语起来。 「你确定要这样做?」业务窗口不可置信的看向童承锋,他这样在广告主前说放弃,岂不是不给他面子吗?他会议刚开始时还说过他是am里的优秀人才吶。 「确定。身为一个广告人,我真的认为陈总监的企划无懈可击。」他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只为了能渡过难关。 然而,广告主可不是他所想像的那般好交代,一听原本能得到三件稿件的,如今却只能看到两个,怎么也不划算,当下表达不满。 「我不管你的作品是好是坏,都给我拿出来。」大掌拍在桌子上,令所有人心里一紧。「你们am广告就是这样做事的?」 「您别生气,是我们的错。」业务窗口立即着急的安抚,旋即转头怒目以对。「童总监。」 儘管他没说,但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明白,那就是要童承锋快快发表他的作品,省得再怒恼客户。 见状,童承锋在心里长叹一声,心知该来的躲不掉,只得吩咐乔治将简报播出,他则是像走上受刑台一般走到台前。 「这是……」 果不期然,第一页投出台下的人便同时倒抽了口气,童承锋要发表的内容他们再清楚不过,因为上一位陈少腾才刚发表完毕。 这是抄袭吧……就不知道到底是谁抄谁的……广告主的人马无一不是做此感想。 这肯定就是童承锋偷了陈少腾的创意!am公司里熟知陈少腾作品风格的则是另一种想法。 而他们的想法,童承锋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能像具被操探的木偶一字一句将整份提案的概念、分场说明完毕,再迎着眾人不谅解的目光僵硬的回到位子上。 「后面两个提案都挺好的,我不在乎你们最后决定用哪一版。」广告主只在乎他的广告,至于公司内部的斗争他可不敢兴趣。「至于你们公司的事,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处理吧。」 在广告主颁下圣旨后,这场气氛诡譎的提案会议总算落幕,然而am公司里的暴风雨才正式来袭。诚如童承锋所料,他与陈少腾提案意外雷同的事在他们一行人走出会议室时已传遍公司上下,所有同事看向他的目光里都带了点异样,不愿去揣测旁人心里的想法,童承锋与乔治不发一语的回到昨夜赶工的会议室,里头的人一个个危襟正坐在位置上,显示他们也已听到风声。 「对不起,这一次我们输了。」见所有人心情都受到流言的打击,童承锋没有多作解释,坦承这次的失败。 「怎么会这样?明明这提案是我们一起想出来的,怎么偏偏就和陈少腾那组撞上了?」脾气耿直一点的,已经坐不住的站起来高谈阔论,难以接受拼死拼活整出的东西,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贴上剽窃的标籤。 童承锋无法回答他的话,因为就连他都不清楚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即便撞梗这种意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但也没有像这次这么离谱,雷同到他们的作品与陈少腾的只是左边搬到右边、前面调到后面的些微差异而已。 「小叶,你是这概念的发想者,你……可曾经见过类似的作品?」童承锋不愿意怀疑伙伴,但为了釐清事情真相,他还是得问一声。 「没有。」叶晓玫摇头并一口咬定。「总监,我发誓这作品是我原创的,绝对没有参考陈少腾的东西。」 童承锋仔细的审视了叶晓玫片刻,见她说话时神态没有半点造假,便接受了她的说法,只是这么一来,他又陷入了五里雾中摸不着头绪。 「那只能说我们的作品不知怎么的流出去了。」半晌,童承锋长叹一声,这种说法他自己都很难接受,毕竟他们的作回可是修到今早才定稿,陈少腾不可能得到消息后才开始准备他们的企划。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带领的团队也不可能察觉不到其中鬼祟。 他觉得自己被张无形的网给困住了不算,就连所有退路也全被切断,哪怕他想要揪出原兇还自己一个清白,除了既得利益者陈少腾外,他就连其它线索都找不着。 看来,他这次栽了…… 朝来寒雨晚来风(三) 之后的事态发展皆如童承锋所料,没过很久公司使正式宣佈採用陈少腾组所提出的企划案。在得知此事之后,童承锋也向公司递出了辞呈,离开了am广告,从此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属于他的消息传回公司,徬彿自此退出了广告界。 当所有人都不清楚童承锋的去向之际,属于他的平凡公寓里正迎来一位访客。 「这就是你离开am之后的打算?」卫奇扬皱着眉头看着半年前他前来拜访时还是窗明几净的公寓,此时已被几张併排的中古办公桌佔满了绝多数的空间,而原本装点着主人翁雅痞生活的设计傢俱,无一不是被打包装箱堆在墙边,好腾出足够走动的空间。 「怎么样?能称得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吧。」童承锋装作没看见卫奇扬眼里的嫌弃,神情骄傲的反问。「只要再找几个人来,承锋创意工作室就能开始营运了。」 卫奇扬望着大学同学燃烧着斗志的双眼,实在不想在他兴头上泼他冷水,只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他必须提出忠告。 「阿锋……你确定你想清楚了?」他拉了张电脑椅坐下,从中古店里淘来的椅子坐下去时还会发出咿咿歪歪的声音。「要自己出来单干?」 「我在am好歹也待了五年,不再是个菜鸟,若想要自己的事业,也差不多是时机了。」童承锋想了想,迂回的说。 「但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你还会出来吗?」卫奇扬直指问题核心。「你不用在我面前偽装,咱们认识多久了,我认识的童承锋虽然追求完美,事业心强,却是希望以一位专业人士的身份站上业界顶端的。自行创业这件事,其实从没考虑过的吧?」 被好友一语道破,童承锋仍旧不愿承认的辩解:「你怎么就知道我从来没考虑过创业?虽然我出来办工作室,确实与这次事件有关,但它不过是更坚定我的决心罢了。」 听见童承锋心虚的反驳,卫奇扬叹了口气。 「即使明知你不会想听这种话,但我必须说你这是意气之争。」无视童承锋倏变的脸色,他不停歇的教训。「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就算你这次被那个姓陈的背后捅了一把,但你的才能早在这几年被很多人认可,继续待在am,时间一长自然会证明你的清白。为了这件事衝动脱离am,实在太不值得了。」 他说的童承锋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以他追求完美的个性,要他继续待在am与陈少腾共事,实在令他太不甘心了,所以才会在公司倾向陈少腾之后提出了辞呈,即便公司从未认定这件事错的一方就是他,他也铁了心离开am,避开与陈少腾这种骯脏的人接触。 「说不定我出来经营工作室,也会像你一样成功。」收起因卫奇扬教训而兴起的敌意,童承锋语带轻松的打趣,是调侃也是真心希望未来的事业可以像卫奇扬一般一飞冲天。 「但愿你能像我一样好运。」心知自己在艺术界闯出名号,一半是仰赖学院学长姐的提携,两分是靠运气,只有最后仅存的三分是凭他的天赋,一路走到今天其实并不如童承锋所知的无风无波,但卫奇扬这次没有拂了好友的面子,而是打从心底盼望他所在意的这个人能如自己一般好运。 「谢啦!」童承锋拍了拍卫奇扬的后背。「你刚刚才回国吧,等会儿我请你吃饭,给你接风啊。」 「下午我还和人有约,不如等晚上再吃吧!这样我们也能痛快的喝一杯。」卫奇扬建议完,不待童承锋反应又说:「现在你工作室都还没开张,可别和我说什么晚上不方便。」 「呿,晚上就晚上,我们不醉不归。」童承锋翻了个白眼,大有晚上拼酒讨回来的气势。 「好!那就一言为定。」卫奇扬低头看了眼时间,起身往外走。「我先走啦,你慢慢捣鼓你的工作室吧。」 「快滚吧你。」童承锋抬腿作势欲踢,却不期然头晕一把,一时间腿软的差点摔倒。 「怎么回事?」见状,卫奇扬紧张的扶住他。 「可能是最近忙着开业休息不够。」童承锋挣开卫奇扬的搀扶,站好身子,方才那股晕眩已经消逝。 「呵,为了争口气,就连健康都不管了是吧。」听说他这么胡闹,卫奇扬气笑了。「我看今晚别拼酒了,你还是好好在家休息,我还比较开心。」 「是你太大惊小怪了。」童承锋不以为意的说。「这点事我还撑得住,以前赶稿的时候还不是三不五时通宵不睡,我就不信你这个艺术家忙起来会有时间睡觉。」 卫奇扬被童承锋的话堵得无话可说,若论起日夜颠倒,糟塌身体,他还真的没资格教训童承锋,只是他不希望童承锋也像自己一样…… 沉默了半晌,他才幽幽开口:「童承锋,我晓得你心底只在乎元贞红学妹,也只有和她在一起你才能快活。可我还是希望独自一人的你能好好过活,这样我也才能安心……」 闻言,童承锋也为之沉默。 卫奇扬对他之心,童承锋早已明白,但他们只可能是朋友,不可能有别的关係。因为不想失去一位好友,每回触及这类话题,他能给的永远都只有沉默。 「接风的事,还是过阵子再说吧……」见气氛因自己触及禁忌话题而顿时冷掉,卫奇扬嘴角扯了下,感慨笑开,临去前留下一句。「如果你需要我这朋友帮忙的话,儘管开口,在所不辞。」 卫奇扬离去良久,彷彿被魔法定住的童承锋才缓缓呼出口气。 爱情啊,究竟是怎样的巫术,才能让他对元贞红这般,而卫奇扬又对他这般呢?童承锋心想自己永远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不过无妨,总之他是不会利用这点,要求卫奇扬为自己做什么的。 怀抱这样的决心,童承锋当晚听从好友建议彻底放松休息了一夜后,隔日又热火朝天的张罗起工作室的事,举凡员工招募、训练、业务洽谈……在草创时期无一不是亲力亲为,忙得曾经连续两天都不曾閤上眼睛。 如此不正常的生活使童承锋的健康每况愈下,头晕的次数愈发频繁与加剧,脸色也因为饮食作息不正常而变得苍白、毫无状年人的精神奕奕,而感冒似乎也与他结下不解之缘,往往上一回感冒才刚好,没隔几天,感冒再度復发,期间一久就连低烧也常找上门。 儘管童承锋知道自己这样子的状况不正常,但工作室正处于要迈上轨道的阶段,只有三人的配置,让校长兼撞鐘的他实在抽不开身到医院彻底作一次检查。 终于在一日谈完合约回工作室的路上,童承锋坐在副驾驶座上忽然间昏迷不醒才被送到医院。 昏睡了几天,童承锋缓缓睁开双眼,乍见周遭已非自己所记得的环境,困惑的想要起身,手一动便扯到还扎在血管里的针头而隐隐作痛。 「嘶。」童承锋看向病床旁的点滴架,不安爬上他苍白的面容。 「……醒了?」缩在一旁折叠椅上睡得很不舒坦的卫奇扬立刻让这点微小声音惊醒。「你别动,我让医护人员过来。」 抚了抚额,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卫奇扬按下病床前的呼叫铃。 「我怎么会在这里?」疑惑着看着卫奇扬,童承锋记得他不是几週前就已经离开台湾,飞去上海了吗?「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敢说!」提到这点,卫奇扬压抑了几日的脾气有了宣洩的出口。「我不是要你注意健康吗?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我都听说了,你为了工作几天几夜不睡觉,还什么事都要自己来,你以为你是超人吗?要不是当初你手下坚持要开车,你想整车的人一起送死吗?」 自知理亏,童承锋没有反驳,等到卫奇扬骂够了才嘀咕:「好嘛,我知道了,以后不会了,等下可以办出院手续了吧!我睡了多久,希望不要太久,不然都不晓得工作室那群小兔崽子乱成什么样。」 听闻他想要出院,原本气焰衝天的卫奇扬顿时没了声音,面色凝重的不发一语。 「干嘛不说话?还在生气吶,不过就是晕倒了嘛,你何必大惊小怪的跑回来,我一个人也能应付的。」童承锋说,反正自从父亲几年前过世后,他就是一个人生活着。 「……如果真的只是晕倒,你以为我会回来吗?」卫奇扬非得把目光从眼前这位没心没肺的人身上移开,才能忍住衝上前暴打他一顿的衝动。 「嗯?」童承锋不解。 病房里一阵沉默,幸好此时值班医生走了进来,后头跟着推着医护车的护士。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值班医生拿起病歷看了下问起。 童承锋摇头:「我可以马上出院吧?」 「恐怕不行,还得为您准备一下检查。」医生平静的说明,只是他的这番说明还是引起童承锋的情绪。 「为什么不行?我感觉很好,到底还需要做什么检查?」 「阿锋,你别激动。」卫奇扬对于童承锋出人意表的激动大感不解,连忙靠近病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点儿。 「我没有激动,我只想知道到底还有什么检查要做?你是怀疑我有什么问题吗?」童承锋音量拔高。 他真的很不喜欢医院这个场所,每次到医院都会让他想起不好的回忆。 「因为先前血液检查发现您的血小板与白血球过少,为了进一步诊断您的病情,我会为您安排个骨髓切片检查,好确定是否需要长期住院治疗。」见惯了病人与家属的情绪,即使童承锋吼得再大声也无法撼动医生的情绪。「另外,再与童先生确定一下,您家族间可曾有过再生不良性贫血的病史?」 「……有。」原先还剑拔弩张的童承锋听了医生的问题,立时像洩了气的皮球,颓然倚上床头。「所以我是?」 「目前还不确信,但童先生可能需要有心理准备。」医生如实告知。「不过童先生也不用那么紧张,这病也没有听起来这么恐怖,只要不严重,多数可以透过治疗缓解症状,存活下去的。」 「你不用和我解释,我这些都懂。」童承锋痛苦的闭上眼睛,试问他从小就与这个罕见疾病打交道,又怎会不晓得这些事。 然而,他更知道的是倘若是严重型再生不良性贫血,得到控制的机率仍然偏低。 「那么等骨髓检查的时间安排好,我们会再通知童先生,就请童先生这段时间先放宽心情休养。」交代完,医生便领着护士离开病房。 「阿锋,这就是你从没考虑过与学妹在一起的原因?」医生走后,病房恢復一室静默,卫奇扬为自己刚刚才得知的消息深吸了口气。「那什么再生不良性贫血是百分之百遗传的吗?」 他虽然一直对童承锋明明喜欢却又不愿接受元贞红的态度有很大的疑问,却从没想过实情会是这样。 「当然不是,只是有些机率罢了。」童承锋木然回答。 「你、你真傻!」卫奇扬啐了口。 「是啊……我真傻……」他喃喃音调无悲无喜,却莫名地令人感受到里头无尽哀伤。 才会傻到在年轻时为了一点可能性便放弃了这段感情,又在几年远远旁观下起了后悔的心思,最后在下定决定创出一番事业后回去找元贞红之际,才赫然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躲不过的宿命。 他与她註定无缘。 朝来寒雨晚来风(四) 既然无绿,就该彻底放手,莫再频频回顾。 过去是,现在亦然,即便她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也不能放任欲望去毁了她的人生。 轻閤双眼,黑暗里童承锋一次次巩固每回与元贞红接触便会倾圮少许的心墙。 他相信睁开眼后,自己又会是那个与元贞红素未谋面的童承锋,对她的悲喜无动于衷。 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吧! 否则他怎么会在巡视时打破惯例在桐花深处住了下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除了因为她在这里之外,童承锋想不出任何理由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 没关係的,就算他真为红红乱了方寸,只要不让她察觉,就没有问题。而他多数时候都窝在阁楼里翻看病中保存下来的旧杂志,与她仅有偶尔用餐时的交会,不会被识破的。这几日童承锋反覆告诉自己。 哪怕他与她隔着冰冷的水泥墙,但只要晓得她与自己身处同一个屋簷下,就已足够让他感到安慰。毕竟,那时在生死之间挣扎的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她一面,遑论是这几日宛如美梦的相处。手指缓缓抚过泛黄杂志页面上还有刚出社会年轻人青涩的元贞红,童承锋打从内心露出笑容。 等等、这几日?他在桐花深处住了多少天?红红怎么就还没离开呢?儘管童承锋对这种情况十分乐见,但无论如何一个出社会的人能像没有工作般在民宿住了好些日子,怎么说都不正常的吧! 总算发觉元贞红久住的不正常,童承锋搁下杂志,焦躁的来到一楼,刚从镇上採买回来的阿川扛着大袋猪肉,一身是汗的往厨房鑽。 「阿川!」童承锋将他喊住。 「怎啦?童哥。」阿川头也不回的问。 「元小姐还没退房?」童承锋装作若无其事的随口问起。 不过他这点偽装可瞒不过阿川,听了老闆的问题,他放下手里东西走出厨房,一边用探究的眼神盯着童承锋,一边好奇反问:「童哥,你怎么突然问起她?」 他胡金川虽然脑袋不怎么灵光,但是从元贞红住进桐花深处之后就一直有跟上她与童哥的爱恨情仇大戏,在这种氛围之下,他若是不觉得原是把人晾在一旁的童哥问起元贞红有鬼,他还能算有脑子吗? 「忽然想起来罢了。你有疑问吗?」童承锋面不改色的推托。 「没有,我怎么敢有呢。」阿川嘻皮笑脸的示弱,旋即送上童承锋要的答案,曖昧的眨了眨眼。「她还没退房,她可是打算咱们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呢。」 「这么久。」童承锋大感诧异,一时间脱口而出。「难道她不用上班的吗?」 「咦?童哥一直躲在房间里避不见面,我还以为你不关心元小姐的。怎么听说她要住上一段日子会这么惊讶?我想应该不是因为怕元小姐住下来打扰你吧,毕竟童哥以前来民宿看看也没留这么久的啊。」阿川看笑话似的反问。 要不是老妈提起,他还真没发觉童承锋这回留得确实『有点久了』。 「我和她的事你别管,你只要知道我不相认是为她好,还有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被阿川挤兑到无话可说,童承锋索性也不再遮掩他的心意,开门见山的追问起来。 「我就知道!」阿川闻言彷彿像中了大乐透头奖般,眼里燃起胜利的火炬,激动到连拳头握得死死的。「童哥你……」 刚想将藏在腹里几天几夜的问题全部拋出,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童哥叫他不要插手,言下之意肯定是不会告诉自己什么的。 「我怎么就这么倒楣,有童哥这种只准自己打探消息,不准我八卦的老闆。」阿川拍了下额头。 「嗯哼。」童承锋挑了挑眉,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可以说了吗?」 「当然。」虽然只能他单方面的透露八卦,不过能这样说一说,阿川也是很容易满足的。「童哥我跟你说啊……虽然我不明白你们之间的事,但如果你对元小姐有意思的话,现在正是英雄救美大好时机。」 「元小姐她呀!听说被公司下属阴了一把,在事关几千万的大案子上闹了个抄袭之类的丑闻,被降职不说,还被老闆命令休长假呢!也就因为被老闆强迫休假,她才有这个间功夫在咱们民宿住这么久。」阿川激动的转述,说完不忘摇头:「看她讲这件事情时候的模样,非常看重这份工作,我就想要是那个被阴的人是我,我肯定会痛苦得不得了,一想到元小姐一个娇弱的女人要承受这种骂名,我真的非常捨不得呀。」 抄袭?! 无视阿川唱作俱佳的表演,童承锋的注意力已让熟悉的两个字全数拉走。 原来……她也被同事陷害了吗?以过来人的身份思索她可能会有的感受,童承锋不由得深深的皱起眉头。 就连与她相交不深的阿川都能从谈话里体会元贞红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还记得返回大学系上宣传时她热切、燃烧着斗志的眼神,还有病中好友替他带来的杂志上记载着她进am广告后一年间交出了怎样的成绩单,在在都说明了她对这份工作有多看重、有多投入。 而期待越深、受伤越重,童承锋已经不敢去想像元贞红面对这些磨难时的心境,想必是无以復加的沮丧与晦暗的吧! 「她的上司准她休长假出来调整状态,反而是特别关照她了。」对于强迫元贞红休长假的命令,童承锋颇为赞同。「离开那个环境一段日子,想必她也就能获得平静,从打击中復原。」 「说的也是,童哥想得真远。」阿川恍然大误,旋即脸上浮现犹豫,小心翼翼的自家老闆。「但这样说的话,元小姐来桐花深处并没有获得平静,对吧?」 经阿川神来一笔的提醒,童承锋脸色骤变,本就为了元贞红遭遇不平而跌宕起伏,如今更是跌到谷底。 他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在她受伤的时候又伤害了她,即便是无意,童承锋也无法原谅自己。 「喂、头家!我们这里是不是有位小姐住房?穿粉色洋装的。」 童承锋心乱如麻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十分乡土的台湾国语从旁传来,是昨天入住的房客,看他和老伴两人面色红润、呼吸略急的模样,八成是从山里健行回来了。 「对啊,怎么啦!」阿川朝他喊道,然后对童承锋解释。「元小姐今天就是穿粉色洋装。」 「哦,和你们说一声,要注意一下她喔!我们刚刚在山里和她打招呼,结果她都不理人,脸色沉得跟什么一样。」老人不无抱怨的意思。「我是不想管间事,不过看她往湖那边走去,让人心里毛毛的……」 不待他说完,童承锋已越过两人跑出门,朝山里拔腿奔去。 「童哥你干嘛?」阿川连忙扶住被他这暴起动作惊了一跳的老妇人,大声抱怨。「都吓着客人了!」 他才不管有没有吓着客人,他只想马上赶到湖边确认元贞红人还好好的,还会哭会笑能走能跳,而不是像那老翁所说的做了什么傻事。 如果没有了她,这间民宿的意义何在?这些客人再满意也比不上她鲜活的生命。 「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自从大病一场后,童承锋体力就不太好,没跑多久就已上气不接下气,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持他一步接着一步,不断向前迈出。 只是意志力再强大也不是能够克服所有难关,儘管童承锋已经豁出去的死撑,仍然在离湖边最后几百公尺的地方不支倒地。 瘫软坐在地上,童承锋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很想马上就爬起来继续朝元贞红的方向走去,可偏偏发软的双腿不允许,方才一路急奔过来早已透支了他的体力,如今他便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红红……」童承锋只能无奈的望着湖的所在方向,彷彿这样做就能看见元贞红一般。「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好好的,不想成为你的负担而已……」 想到元贞红若是真出了意外,他冷心绝情的话语就是推她入冰冷地狱的兇手,童承锋再也控制不了的痛哭出声。 「求你别想不开,除了你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过往的记忆随着泪水像潮水般涌向童承锋,他想起母亲被医生宣告死亡的那刻与父亲闭上眼的时刻,身旁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世上被他视作亲人的人,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倘若这回她再离去,他还撑着这副病体活在世上做什么? 「别走、别留我一个人……」休息片刻,缓了下疲累,他随地找了根称手树枝杵着地,一步步艰辛的朝湖边走去。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踏出的每一步终于换来她的身影,看着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由远而近的渐渐清晰,童承锋下意识的加快脚步,多希望下一秒就能走到她身旁,将她从码头边那种危险地方拉回来。 稟持着这样的信念,童承锋驱使着频频打颤、不断对他发出抗议的双腿朝码头上的元贞红走去,从二十步的距离、十步的距离、八步的距离、五步的距离……最后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 然而,就在他伸手就能抓住她的瞬间,本是坐在码头边的元贞红忽然跳入湖里。 「红红!」想也没想,童承锋下一秒便跟着跃入湖里。 山里湖水乾净清澈,清澈到两人都能在水里清楚的看到彼此之间的面容。 「红红,回去。」童承锋着急开口,嘴里的空气便全数洩了出来,化作水里一颗颗透明水花。 对于眼前的画面,元贞红有些糊涂了。 怎么……这男人会出现在这里叫她红红?他不是早就说了不认识自己吗?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小名,还喊得毫不生涩? 难道……她从未认错过人?元贞红两眼发酸,只可惜此刻她流出的泪水在出现的那刻便融入湖里,再难寻觅。 「回去!」见元贞红没有反应,童承锋只能用手使劲将她往岸边的方向推去。 只想着把元贞红赶回岸上去的他完全没有想到已经疲惫不堪的自己是否可以负荷这种行为,推没两下,童承锋脑里便一片空白,双手也渐渐没了力气,所幸元贞红困惑归困惑,一双眼睛却是从未离开童承锋身上,一察觉不对劲,连忙靠上前渡了口气给童承锋,再拉着意识恍惚的童承锋一路游回岸上。 「咳咳!」刚上岸,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童承锋一边咳起水,一边却是紧抓着元贞红不肯放手。「红红,你千万别做傻事,你要是死了,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为了谁呢?」 原先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咳水的元贞红听了他的话,总算从一团乱的思绪里找到她第一个该问的问题。 「你就是承锋哥,之前说不认识我都是假的?」 那么近,那么远(一) 你就是承锋哥…… 童承锋对着泥地剧烈地咳嗽,一口口将灌入腹里的湖水缓慢的咳出,在他颤抖的视线、恍惚的精神下,一道清冷的质问自一旁传来。 ……之前说不认识我都是假的? 无须抬眼,他都晓得说这话的主人是谁,不正是他一心保护却又亲手伤害的红红吗?他终究露出了马脚,教她识破了谎言。心虚的童承锋无意识地止住咳嗽、屏住呼吸。 这一剎那,这对男女之间的时空犹如被冻结般暂停运行,直到浸入发间的湖水抗拒不了地心引力,一点点匯聚于发梢末间,决断似的跃向土地,方打破这个教两人隔绝出来的无形壁垒。 「我……」驀然回神的童承锋猛然回首望向元贞红,想解释点什么,却只能发出沙哑的单音。 他还想解释什么? 不论是少年的他还是成年的他,不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了她吗? 他还能怎么解释呢? 完全没有办法吶…… 「嗯,是假的。都是假的。」奇妙的是当他决定坦白自己的欺瞒后,一直加诸在心间的无形束缚竟然也在此刻解脱,这令明明是犯错方的童承锋竟然还能用一种坦然自在的态度轻笑的认错。 见状,元贞红倒抽了几下鼻子,抿着唇,眨着眼斜瞧向天际。「为什么要骗我?」 她都快要说不清楚究竟是他的欺骗,还是他无谓的态度,哪个伤她比较深?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童承锋轻笑着起了身,缓步向山下走去。 「你笑什么?!」他的轻慢触动了元贞红积蓄已久的愤怒,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不断寻觅,她奔上前扯住他的手,奋力咆哮:「难不成我做的一切在你眼底就只是件可笑的事情吗?」 「不。」童承锋长叹一声,心知今日若是不与她说明白,她恐怕是不会放开他的。「就我看来,你漫无目的地追着记忆里的童承锋岂止是可笑而已,还很一厢情愿。」 「你怎么就没想过我毅然决然与你断了连系是为了什么?反而一次次追到我身旁,让我的苦心尽数白费。」语毕,童承锋又是一声叹息。 元贞红起初听见他说自己一厢情愿时,本是气到打颤的,但一听他说完后半段,浓厚的疑问取代了这股怒意。 听来承锋哥并不是自愿要拋弃她的,可是她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迫使他做出这种伤人伤己的决定。 「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元贞红隐隐约约感觉到所有导致两人走到今天的关键就发生在那年她到美国过年的冬天。「你这样对待我,我有知道的权利!」 原就没有继续隐瞒她的意思,童承锋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透过她一如即往纯净的黑瞳里回忆起那年深冬的剧变。 「你去美国之后,最初什么也没发生,直到除夕夜那天,我们比平常稍微晚睡了一点……虽然是晚了一点,但根本不到平常认为的晚睡啊……谁知道就因为这样母亲染上点小感冒,过年期间普通医院没有看的,而母亲也不愿让我们在过年时为她担心,便自行隐瞒了病情,等到我和爸爸发现时亲发起高烧。虽然我们在得知后立刻将她送到地方医院急诊中心……不过,才刚大病初癒的母亲还是没有熬过这次一连串的感染。」 「怎么会……」即使已经从童家搬走的蛛丝马跡里猜出当年发生的事,元贞红仍旧无法接受他的说词。「不过是一点小感冒,怎么能轻易就让童阿姨……童阿姨生的到底是什么病?」 「再生不良性贫血,一种会使人免疫下降的罕见血液疾病。」童承锋字字鏗鏘的说出这个不知从何时起便阴魂不散纠缠着他们家族的疾病名称。「而且我母亲罹患的还是家族性、有可能遗传的。」 听说的当下,元贞红倒抽了口气,赶紧松开紧抓住童承锋的手,上下打量起来。 「那么你呢?还好吗?」想起这回见到童承锋,他确实较大学时期削瘦许多,元贞红不免焦急的问。 「我还站在这里,你说我好不好?」他反问。 童承锋笑着摊开双手,大方的任由她观察,好似这几年间他不曾受到病魔侵袭,身体并未差到连光爬这座小山就能耗尽一样。 最好的谎言其实是半真半假的,不是吗? 一如童承锋的预期,元贞红接受了他的说法,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你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才一声不响的搬走,然后见了面也不认我?」她睁大了双眼瞪视着他,对于当他下决定的理由依旧有些难以置信。「慢着,这病是百分之百遗传的吗?是百分之百致命的吗?如果都不是,这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好意!你为何就不从我的角度替我想想,无声无息的就被初恋对象拋弃,这感觉实在太差劲了!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拋下的感觉……」 看她说着说着,忽然像小时候一般掩面哭了起来,童承锋心下一个触动,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抚上她的发顶,柔软的触感还是与从前一样美好。 「我寧可让你恨我或是忘了我这个只在你童年出现的过客,也不想让你亲眼看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或是为了照料我,从此过着劳碌无望的人生。」童承锋首次将自己做出离开决定的想法如实告知她。 感受到他话里的情真意切,元贞红忘了哭泣,泪眼汪汪的凝视一脸温柔抚着她发顶的童承锋。 她就晓得……她的承锋哥从未离去。 拥抱的心情涌现心头,她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双手就想拥抱分隔多年的思慕对象。 怎料到童承锋居然笑着退开,无视着她想拥抱的渴望,开口提议:「回去吧,再不走,全身都溼的人很容易生病的。」 即便对他的煞风景有诸多不满,但听他提到生病,不久前才听说他也有机率罹患与童阿姨一般的重症,元贞红此刻的神经格外敏感,怎会反对他的建议。 于是两人无语并行的朝山下走去,一路上元贞红满脑子想的都是童承锋方才告知她的种种,总觉得有个地方被她忽略了…… 直到两人来到民宿外面,见了桐花深处的主屋,元贞红才赫然想起她抵达这里第一天所发生的事,陡然出声质问:「就算你是为我着想才离开的,为什么你明明没生病,第一天见面时还是不肯相认?」 「关于这个……」没料到她会抓住这点进逼,童承锋电光石火间竟想不出任何说法能够解套。 所幸此时一人插入话来,解救了童承锋,抑或是将战火延伸到另一个方面。 「你搞什么鬼?怎么把自己弄得溼淋淋的,要是感冒发烧怎么办?」阳台上一名有着娃娃脸、虚胖身材的男人见童承锋走了回来,怪叫一声便衝回屋里,没多久抱着大浴巾奔向童承锋,将他团团包住。「我就知道!说什么忽然不想这么早回来,肯定有鬼。」 「这位是?」与卫奇扬带着敌意的眼神相接,元贞红震惊不已,就连想质问童承锋眼前这人是哪位都只能用弱弱的三个字表达。 广告圈里同志不算少,元贞红早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能准确辨别出哪些人是同志,哪些人不是,而眼前的虚胖男人很明显的就是位同志。 如此正面直击一位同志对她的承锋大献殷勤,她能不震惊、不错愕吗? 「卫奇扬。」卫奇扬则是全无困惑,即便他对元贞红的印象早已淡薄得像张褪了色的感热纸,但能让童承锋如此失常的人,只可能是元贞红。「你好,元贞红学妹,虽然我在x大广告只读了两年就休学,但还算得上是你学长。」 这是……在向她示威吗?元贞红背后莫名流下冷汗。 「囉嗦什么?走了。」见状,童承锋眉头一皱,当着元贞红的面扯着卫奇扬上了楼。 望着两人相偕回房,元贞红忽然想起自己最后问的问题,难不成这就是为何承锋哥不相认的原因? 放任元贞红一人胡思乱想,童承锋不客气的扯着卫奇扬进了房就放开他。 「你来干什么?」拉开浴巾,童承锋从衣柜里找出一套乾净衣物后,便脱去上衣打算马上换掉身上既泡了水又沾了泥巴的脏衣服,只是才要脱掉裤子,赫然想起房间里可不只他一位,抓了裤子,溜进浴室。 「干嘛躲进厕所换,在这里换多好,是不是男人啊……」打从童承锋脱掉上衣就冒起精光的贼眼,在他闪进厕所的一剎那像断了电的灯光应声而灭,卫奇扬大失所望的嘀咕。 「你说什么?太小声了。」 切!他真要大声说出来,他敢打赌童承锋再也不会让他进房间一步了。卫奇扬撇撇嘴,给了另一个安全的答案。「你在民宿待这么久,太不寻常,我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一下。」 「我早和你说过会留下来一阵子。」转眼童承锋已经换上乾衣走了出来。「况且,我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还敢说!」提起这个,卫奇扬便一肚子火。「你所谓的会照顾自己就是把自己搞得一身溼吗?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虽然你现在情况稳定多了,也不能这样胡来。」 翻出吹风机,童承锋沉默的吹起头发,等同默认了卫奇扬的教训。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无论是拼了老命似的衝上山还是不顾安危的跳到湖里去,对他来说都太勉强了。 只是红红就在眼前,他又岂能不去搭救…… 「都多少年了,你还是只要一遇到元贞红你就什么都不管了。」卫奇扬语带落寞。 他不过是希望待在童承锋旁边看他生活过得好而已,但为何看到的都是童承锋为了元贞红任意妄为,自我伤害呢? 每看一次童承锋的奋不顾身,他的心便痛一次,痛到好几次都觉得待在这人身旁对他来说已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束缚。 「阿扬。」听出好友的失落,童承锋停下吹风机,愧疚地喊了好友的名字。 「童承锋,我喜欢你,这心情从我大学时代认识你之后就没变过。」卫奇扬坦率说出他的心情,反正他告白后就从没遮掩过这件事。「就算是这样好了,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也喜欢我,还是你喜欢的人是元贞红、王贞红还是谢贞红,我唯一在乎的就是你能活得快乐……」 未等卫奇扬说完,童承锋故作轻佻的反问:「我现在活得怎么不快乐了?经营桐花深处,有空就爬山种花,怎么不快乐了。」 「喔。」卫奇扬理解似的頷首:「所以你管这种守着一座木屋等死的生活叫快乐?」 哪怕是朋友,童承锋也没料到卫奇扬会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顿时被呛得面红耳赤,辩解之语哽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来。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童承锋。」卫奇扬倏地话锋一转,掷地有声的逼问。「如果你觉得在山里经营一间民宿兼等死的生活很好,又何必把你们的童年约定公诸于世?你明明知道那会是她寻来的重要线索,不是吗?」 「不是,我没想过……」童承锋低声否认,下一秒便让卫奇扬略过。 「如果你对她还有期待的话,就该把握住这次机会,不让你们的绿份再次错过,而不是拉着我进房,刻意让她误解我们之间有什么。」卫奇扬心思非同一般的细緻,不消片刻,已经看穿了童承锋的趁势利用。 「这样做,不只对她残忍,对我也是……」 那么近,那么远(二) 说完想说的,卫奇扬没给童承锋狡辩的机会逕自离了房,下到一楼,正巧与鬼鬼祟祟朝楼梯张望的元贞红迎面对上。 看她溼漉漉的发都还没完全擦乾,就已经披着毛巾,手足无措的在大厅候着,卫奇扬心知她肯定误会了自己与童承锋的关係,暗骂了声造孽。 「请问……你就是那个卫奇扬吗?」不待他出声,元贞红一见卫奇扬下楼便亦步亦趋的靠近。「现代艺术家、摄影家、微电影导演?」 趁方才回房更衣的时候,她回想了刚才发生的事,紧接着意识到卫奇扬这名字对她个人而言并不陌生,在她所知领域里就有一位十分杰出的艺术家叫做卫奇扬,于是才有了这么一问。 「嗯。」对于自己会被所学相关的元贞红认出来,卫奇扬毫不意外。不过,这个问题只怕是她开啟话题的开场白而已。「想和我说什么?我们找个位子坐下来细谈吧。」 「呃?」他的反应令元贞红感到意外,瞪大眼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位她以为会拒绝对话的男人。 「怎么?我不能和你聊聊?」抓住她疑惑之下的失态,卫奇扬反问。「还是说你不想从我这里打听任何关于阿锋的事?」 「没、不是的。」她立马否认,跟着卫奇扬的脚步来到交谊厅一隅,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入座,随手将散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她委婉的解释。「我只是很意外你会愿意花时间和我聊点什么,毕竟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况且刚才你对我的态度算不上友好吶……她暗忖。 「是认为我刚才表现出对你有敌意吗?」闻言,卫奇扬挑了挑眉,毫不避讳的将她的说词用更直白的文字重述一遍。 如此攻击性的问题,元贞红只能沉默以对。 所幸卫奇扬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才说完便自顾自的接续说:「有敌意是很正常的呀!谁让我和你都爱着同一个人。」 呃?!元贞红再一次为卫奇扬的说法瞠目结舌。 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纵使她想旁敲侧击问的就是这个问题,但她怎么也想不到理论上该吱唔其词的对象居然不等她开口,就这么大喇喇的招认了。 「你不就是想问我,爱不爱阿锋吗?」卫奇扬晓得她是怎么想着,确实有些同志对外人不会坦白自己的感情,但那是他们个人的选择,不是他的。他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不是做坏事,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这事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确实爱他,从大学时代认识他就开始了,到现在也是。」 纵然早已心里有数,但听见一个男人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的亲口说出喜欢另一个男人,元贞红仍然感到一定的震撼,便何况他说从大学时代就喜欢上承锋哥了……她默默在心里数了数。 若从大学时代算起,卫奇扬对承锋哥的感情大约有十年了吧,纵使时间不及她那么久,但她相信他付出的感情肯定也是不遑多让……思及这点,元贞红一度想恳求他离开承锋哥的念头变淡了许多。 倘若承锋哥真的选择了卫奇扬,她又有什么立场要求他们俩分开呢? 况且假使承锋哥真因为这理由避不见面,或许她坦然接受了他的转变,还能保有一位对自己照顾有加的童年玩伴呢。 「你和承锋哥从那时候就在一起?」忍着心碎的可能,元贞红硬是鼓起勇气要自己面对现实。 殊料,卫奇扬一个夸张的大笑,将她这股视死如归的气魄全数打散。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着实认为她的假设荒诞的可笑,卫奇扬仰天大笑一分鐘有馀才停了下来,认真凝视起元贞红,严肃说:「难道你不清楚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永远只有你吗?」 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接收到卫奇扬所说的一字一句,元贞红黑玉般的瞳孔霎时间因她的不可置信放大了些许,然而这股火花就像流星划过天空般短暂,眨眼便随着她不知转向何方的思绪消沉下来。 「你不相信?」读懂了她的反应,卫奇扬低语,略显烦躁的抓乱了一头头发。「为什么?你都来到桐花深处了,为什么还是不相信?他一直守着你们的儿时约定,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元贞红梦囈一般的喃喃。「我早就知道桐花深处的故事,可是知道了又如何?当我满心期待的问他时,他告诉我这不过是一种行销手法……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你可知道,他不是否认爱我,他是连认我都不认,若不是今天他误会我落水,我和他还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面对元贞红的质疑,卫奇扬无法反驳半句。 「我能明白你为何怀疑我说的话,这确实不像寻常人喜欢一人的表现,但或许这些都只是表象,而所有虚假表象都只为了掩饰一个从未改变过的事实。」卫奇扬没有点明事实为何,但已足够元贞红了解。「言语会骗人,身体语言却不会,特别是不加思索的行动。你也说了他奋不顾身要救落水的你,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元贞红茫然的摇起头。「如果说当年他知道自己可能有家族疾病而选择离开了我,这我能接受,但他分明没事,为何见了面还不相认?我原本以为是因为你的关係,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 听她娓娓道来心中困惑,卫奇扬面上掠过一丝诧异。 难不成……阿锋没有告诉她他已经发病了吗?否则她怎么还有这种疑问? 「怎么了吗?」察觉到卫奇扬不寻常的沉默,元贞红无助的望向他。 「阿锋他……没告诉你这些年他怎么过的?」他一边斟酌说着,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但见她不知世事似的目光,只得透露。「他过得很不好……」 卫奇扬才想将童承锋的发病始末全般托出,却没料到童承锋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到来,插入两人的谈话。 「你们聊些什么?」信步走来,童承锋手自然搭上卫奇扬的椅背,欺近的身形令坐着的元贞红与卫奇扬都感到压迫。 「没有,随便聊聊而已。」卫奇扬随意的挥挥手。 「嗯。」元贞红也不是没有眼力的人,当下附和的应道。 这两人怎么就在他吹乾头发的时间内结成了同一阵线?来回观察着前一刻还是陌生人的男女,童承锋不能理解情势是怎么转变的,只是隐约觉得这种转变对他个人极为不妥。 但见两人一副坚决不透口风的模样,童承锋不着痕跡的拢拢眉头后,针对起元贞红。 「我听阿川说了你工作不顺,就因为这样要寻死觅活?」童承锋的话里带有显而易见的怒意。 然而,对于这样的指控,元贞红不仅不觉得害怕心虚,相反地,她只觉得错愕。 「阿川怎么和你说的?」想起那个自来熟的男人,元贞红忽然有些头疼,她不过是对他说了些工作上的遭遇,怎么就能扭曲成她受不了打击的要寻短。「我什么时候要寻短了?」 「别想否认,不是寻短你为什么要跳入湖里?」童承锋只相信亲眼所见的事实。 「我手鍊掉进水里,下去捡,可不可以?」经他蛮横的逼问,元贞红也有些恼了,推开椅子霍然起身,与之平视。「喔,不好意思,我忘记了我根本不需要过问你的意见,反正我们俩从不认识,就算我真想寻短,你也管不着。」 被她挑衅的眼神笔直盯着,童承锋有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很呕,却无法反击,只能任由那股鬱闷在心底蔓延。 「嘿嘿,你们两位别斗气了成吗?」卫奇扬见苗头不对,连忙起身夹在两人之间打圆场。「几十年的交情,好不容易见面了,之前那些不愉快就忘记吧。」 他扯了扯元贞红的衣袖,以眼神示意她让步。 这是多好的机会,利用童承锋关心她落水这件事逼童承锋直接面对两人认识的事实,倘若她再斗气下去,难保童承锋一怒之下会不会就真的顺她的话,又改口否认认识她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重要的是现在、是未来。」拉着两人坐下,也不知道卫奇扬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庆幸的是,因他的话,童承锋与元贞红儘管没有开口,之间的气氛总算开始缓解。 半晌过后,毫无意外的由急于问清楚元贞红遭人陷害一事的童承锋开口打破沉默。 「工作上有些挫折在所难免,别太在意,看开点就好。」他说。 他这是对她的安慰吗?元贞红有些意动,但一想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遭受的是怎样的不白之冤,才能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种安慰,萌生的感动为之湮灭。 「但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看开的。」元贞红淡漠的说:「你不明白遭人背叛陷构的痛有多沉重,才能说出这种话。」 「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关于这点,童承锋相信自己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元贞红一楞,随即忆起她刚入公司听见的关于他因剽窃他人作品而去职的传闻。 「你也是am广告的人,应该早就听说了我当年离职的各种八卦,但我相信你听到的传言绝对没有真相的十分之一残酷。」经过这些年的沉淀与生死关头的磨练,童承锋愈发能平静看待过去经歷的一切不平。「你被冤枉的,仅仅是指为抄袭,而我面临的却是生生看着与团队努力精修后的成品被盗走,还被反咬一口为窃贼的指控。论起沉痛,我相信并不输给现在的你。」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淡淡的看着感同身受露出不忍神情的元贞红,笑了。 「我也曾因此困在忿恨的负面情绪里无法走出,但时间教会了我一件事,倘若你放不下,折磨的只会是你自己,而你怨恨诅咒的人事物依旧在地球的一角一如既往的运行,不会受到你悲伤的半点影响。」他说。「看开点吧!看开,一切都会过去。」 审视着童承锋的一言一行,虽然不明白他怎能办到这一点,但元贞红看得出来他并未撒谎,他是真的对被陷害一事释怀,不再怨恨。 「如果我还是看不开呢?」她问。 看开,在执着的当下谈何容易,能轻易劝人说要看开的人,多半是早已随着时过境迁,不再执着了吧。 「看不开,那就跨过去。」童承锋没有细想便给出第二个答案,因为他当年选的就是这条路,可惜老天没给他机会去付诸实现。 「跨过去?」元贞红有些不懂。 「躲起来自舔伤口,自怨自艾,不过是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作法。」童承锋十分不赞同她如今躲到深山老林里自我放逐的作法。「你要是不能放下,那就只有迎战这一途可以恢復你心灵的平静。」 「回去面对你的敌人,因为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他坚定的说。 闻言,元贞红沉默不语地暗自想像起她回公司重新面对公司同事的景象。 事件爆发后她已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上司与同事,只因为她看谁,谁都像是随时伸手推他一把的兇手,这种想法令她终日惶惶不安,再难没有负担的在工作上大展手脚。但说也奇怪,听完童承锋这番话,即使仍不明白兇手是谁,她却有了勇气回去面对一切,再次站上am广告这个战场。 「你们……都不觉得很奇怪吗?你五年前被盗走作品还被指为剽窃。」卫奇扬一脸狐疑的介入对谈,一手先是指向童承锋,而后移往元贞红。「而你,五年后在提案里被人偷渡进来已公开作品的概念设计。」 「这手法也太相似了吧!」卫奇扬双手一摊,露出一副肯定有鬼的表情。「虽然抄袭剽窃这种事不少见,但你们同属am广告,却接连发生这种扯同事后腿的诡计,实在是不可思议到让人质疑am广告的公司文化。」 「你想太多了,怎么可能人人都像陈少腾一样无耻!」童承锋翻了个白眼,虽然他离开am广告不假,但他并不因此认为这公司就一无可取,最多就是里头有颗又大又臭的老鼠屎罢了。 「你认识陈少腾?!」元贞红大吃一惊。 「岂止认识,当年盗走我们团队设计的人就是他。」即使已经释然,但想到陈少腾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童承锋还是没好气。 他当然晓得要能把设计神不知鬼不觉的盗走,绝对不是陈少腾一人能做的事,可惜他并不知道帮兇是谁,所以也只能把这笔帐记在陈少腾一人身上。毕竟作品最后是他提出的,肯定有他的一份。 「你也认识他?」说完,他才想起,又多问了句。 「嗯。他是我的上司。」元贞红若有所思的说:「但若是这件案子成功的话,大家都看好我能再上一阶,与他平起平坐的。」 此言一出,三人一片沉默,片刻后,由不是当事者的卫奇扬最先回神,弹了个指。 「bingo!原来不是am广告乱,原来是你们好死不死栽在同一个人手里,难怪手法这么相似。」 那么近,那么远(三) 翌日,一串快速却不失从容的高跟跫音响起,一路从am广告大厅踩进了设计部的区块,并未因走到办公区域就有所收敛,引得周遭人员纷纷抬首张望,想瞧瞧是何方人物竟然如此声势浩大的驾到。 然而,当他们定睛一瞧,看清那人的身份时,所有人不约而同为之一愣。 玛格丽特?!怎么会是她? 在抬眼之前,这个名字不曾出现在他们的脑海名单里,但偏偏来的人就是消失一段时间的玛格丽特。 这女人不是早就被击溃,消沉得像堆废弃物只等收垃圾的阿婆把她拎走吗? 怎么会又出现在公司里?还这么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模样! 难不成上回的篓子还不能赶走她吗?他们又要和这个高傲女王共事了吗? 每个人心思各异,唯一相同的只有脸上高掛的一张假面具,都是一副惊喜玛格丽特回归公司的模样。 「早安。」彷彿登上伸展台一般,元贞红从容踱到办公区里最主要的通道,抬起头来朗声向一眾视线胶结在她身上的同事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各位。」 「早。」相比元贞红的中气十足,十馀位关注她到来的同事合起来的声音竟还没有她来的响亮。 他们这是惊讶还是心虚呢?元贞红心里暗自猜疑着,却是轻轻一笑带过这不算热烈的回应,没有半点失态的走向她的位置。 「不好意思,我马上就走。」突然发现自己佔用座位的主人竟然回来了,正负责包装记者会赠礼小物的工读生手忙脚乱的将散乱在桌上的纸盒、胶带等文具扫进纸箱,见了鬼似的仓促离去。 「我还以为不过请了个长假,就没有我的位子了呢。」瞧着工读生离去,元贞红状似打趣的对她坐在她隔壁的同事说着。 「怎么会呢,你想多了。」怎么会听不出来她在酸人,隔壁同事略显尷尬的摆手。「工读生不懂事罢了。」 「确实不懂事,我相信你一定和他说过。」元贞红附和了句,随手将皮包放入柜里,便开始清理刚才工读生没清理乾净的纸屑。 嘖……还是这么讨人厌,怎么不乾脆离职算了。隔壁同事听了深吸一口气,隐而不发,眼角馀光扫过自顾自的整理桌面的元贞红,翻了个白眼,继续手边未完成的工作。 不在乎自己夹棍带棒的言词会不会造成同事心里的疙瘩,元贞红绝对不会让人以为她是个好掐的软柿子,因此适时的张牙舞爪、捍卫领地绝对是必要的。她宜然收拾起桌面,这才发觉当初的自己失控得有多夸张,居然连当初搬离个人办公室时打包好的纸箱都没拆开。 真不知道当时那段日子,部长是怎么容忍她的。轻叹一声,她算是理解部长强制她休长假的用心良苦了。 说曹操,曹操到,她心里刚萌生感激,部长的声音便随之响起。 「玛格丽特,你回来了!」微乱的呼吸洩露了他听说后赶来的惊讶。 「是,我回来了。」元贞红转过身子,有朝气的笑道。 「回来就好。」看她一扫阴霾的清爽神情,部长放心的点了点头。「回来了就好好干,am广告这么大,多的是翻身的机会。」 「yes,sir!」她俏皮的行了一个军礼,令部长为之一愣。 这趟回来玛格丽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不只是摆脱阴影而已,还有一种比从前更为篤定的感觉……凝视了元贞红几秒,部长点头小声的称了几声好后便去忙自己的。 待部长离开,元贞红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毫不介意他探究的目光,毕竟她改变了多少,她自己最是清楚。 明明前后唯一的差异仅仅是她找了童承锋这点而已,但得知道承锋哥的下落后,她心底硬是踏实了几倍不止,哪怕他还是不愿正面接受她的感情,但至少她知道他的去向,并是在得了他的支持与保证后才回来的。 你得回去,绝不能让陈少腾那种人一再得逞。他坚定的叮嘱。 如果我回去了,你是不是又会像从前一样弃我而去?她犹豫的问。 我不会。他信誓旦旦。 这话你在我去美国之前也说过。她不曾告诉他,这是她心里最深的伤,伤得她连再相见时连相认都不敢,就怕她的主动相认换来的只是坐实她的被遗弃。 这次我保证绝对不会。他举手发誓。 她冷静的审视着他黝黑双眼,希冀能从中得到一点支持,可惜看到的只是漆黑。 我就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别让我失望。考虑了半晌,她才下了这个决定。 反正她也不是被骗第一次,再相信他一次又何妨。 「玛格丽特,我听说你回来了!你能从低潮里振作,真是太好了。」陈少腾阴阳怪气的声音,不识相的响起,打断了元贞红的出神。 「就不知道陈总监这话是不是出自真心。」她边笑着边将打包好的纸箱拆开。 「你怎么这样说呢?真令我伤心。」陈少腾露出受伤的神情。 「难道我猜错了?我还以为陈总监光为我收拾高登集团的烂摊子,就该恨我恨得牙痒痒的呢。」想玩虚情假意,元贞红也不是不能演戏的。 「怎么会呢,大家都是同事,本来就该互相帮助。」说着,陈少腾拍起元贞红的肩,压低了音量。「捅出这么大篓子,你还有脸回来,我打从心底佩服你。」 「哪里哪里,我也是很佩服你这么友爱互助。」不着痕跡挣脱他貌似示好的拍肩动作,元贞红从纸箱里取出一个相框,当着陈少腾的面摆在座位明显的位置。 见她将自己视为无物的态度,陈少腾为之气结,眼带轻蔑正想找个由头酸上一酸,却不料被照片里气质孑然的少年抓住目光,随之联想起几年前被他逼退的其中一人。 这不是童承锋吗?! 陈少腾当下心里一惊,定精细瞧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确实是童承锋,而坐在童承锋身侧的小女孩,想来只会是照片的主人元贞红。 难不成他们俩认识? 陈少腾善于算计,心思自然也是属于多疑猜忌的,一见童承锋与元贞红的合照,顿时脑海里浮想联翩,偏偏这个时刻,元贞红火上加油的补充:「总是不馀遗力的『帮助』同事,有人告诉我,绝对不能浪费你的苦心,一定要回来报答呢。」 这么说……当年他陷害童承锋的事,她也晓得了。面对元贞红挑衅的目光,陈少腾作贼心虚了起来,狼狈的扯了个藉口,面色不佳的落荒而逃。 对着他逃离的背影冷笑了声,元贞红不再将他放在心上,她也不是刚出社会的愣头青,自然明白教训陈少腾不能急于一时,得要耐心等待机会才行,现下她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好,陈少腾这人暂时在交手之前暂时无须理会。 只是出乎元贞红意料的,在她復职后当周的部门会议上,她便得知天上居然掉下个大礼,一家美国重型机车公司打算从明年起拓展台湾市场,为了好好打响进军的第一炮,首波广告竟然决定广发英雄帖,只要有好的企划设计与执行团队都有参与比稿的资格。 这么说来,她完全可以绕过公司这端与陈少腾交手。读完发下的文件,元贞红冷眼旁观远处正与公司高层谈笑风生的陈少腾。 这种事情,陈少腾不会推辞也不能推辞,倘若所有基层设计师投了,他这个总监却不参与,他以后还怎么在公司混。元贞红微微勾起嘴角,捧着整理好的文件,随着鱼贯离开会议室的员工离开。 「红姐,你会参加的吧!」行进间,叶晓玫不知何时凑到她的身旁,难掩兴奋的问。 「那是自然。」元贞红没打算隐瞒这点事,即使她明知说出来肯定会为自己招来一些敌视,也还是坦荡荡的表明意愿。 果不其然,话才出口她便收到几道不善的目光。看来她的对手还不少嘛!元贞红想。 「啊,红姐你带上我吧!我和你组队。」叶晓玫欢呼一声,当下缠上了元贞红。「我也不想错过这次盛典吶!可是我才能又不突出,真想凑热闹参加这次比稿,就只能靠红姐捎上一程了。」 「我一定加倍努力的,什么事都可以叫我做。红姐,你愿意收留我吗?」毫不害臊的,叶晓玫极力自我推销,浑然无视部份人露出的奚落声。 「玛格丽特,你就收了她吧!帮不上什么忙,多个端茶跑腿的人也好。」反正叶晓玫就是那么一回事,举凡在am广告里待上几年的人都明白。 天资平庸的资深打杂小妹! 「……好啊,我们再找几个人,大家集思广益,一定要把这案子拿下。」不理会旁人的訕笑,元贞红高深莫测的看了眼叶晓玫,旋即答应了她的请求。「你别妄自菲薄,你之前也贡献过极其精采的点子。」 本来被元贞红看得心里有点发怵,叶晓玫正不是该做何反应时,又听到元贞红的鼓励,当下笑了笑,点头称是。 刚才肯定是她的错觉,怎么可能元贞红长假回来就变得这么精明了。叶晓玫在心底安慰起自己。 「那我去问史提他们的意愿。」叶晓玫口里点过几个名字,全是元贞红长假前最后一案子的团队伙伴。 「好啊!你去问问他们,决定加入的话,我们也能尽快开始构思。」元贞红没有反对。 得到元贞红的同意,叶晓玫立刻挤开人群,寻找起四散各地的伙伴。 高登经典之夜的原班人马吗?这样也好,就让她来瞧瞧谁是隐藏在暗处的内鬼……元贞红忆起在民宿时,童承锋告诉她他当年被冤枉的蹊蹺之处,明明是他们团队里保密到了极点的设计,怎么就能让陈少腾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盗走? 怕只怕,你要面对的不只是陈少腾,还有他藏在am广告的鬼。童承锋那时忧心忡忡的提出他的猜测。 「没关係,我不怕。」她低声对自己说。 怎料此刻的元贞红处在人群里,说完抬头她才赫然发现周遭一圈的同事全都投以古怪的眼神,一副担心她随时可能精神失控的戒备模样。 oops!她像干了一件蠢事。元贞红尷尬的笑了笑,幸好此时响起的手机铃声将她从困窘里解救出来。 「元贞红,你前些时候死到哪里去了!」蔡美津十年来如一日的霸气咆哮在她按下接听键的下一刻豪放的喷出。「不进公司就算了,到你家也找不到人,你想让人急死是不是?」 「蔡美津,你在医院能不能不要这么不冷静,会影响你蔡医师的专业形象的。」眼看刚飘走的视线又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趋势,元贞红捂着手机连忙走到没人的角落。 「靠,我乐意怎么了。这诊所是我的,谁不相信我,别来我这里进厂维修呀!」自从自立门户开了间医美诊所当老闆后,蔡美津愈发有老闆的架势了。 「好啦好啦,你找我到底想干嘛?」元贞红懒得和她抬槓,直接了当的问。 「哎,没事啦!就是前阵子一直找不到你,担心而已……」被这么一问,蔡美津也觉得自己似乎过于激动了。 但是不能怪她啊!谁让元贞红这傻妞让人这么不放心,居然为了个相识不过五年的童承锋,不计代价付出这么多,害她从国小就担心,担心了十几年,不由自主就变成个老妈子一样的存在,一段时间没和元贞红联络,就会担心她又要为了童承锋干什么傻事。 「不过既然都打电话给你了,我们吃个饭聚聚吧!」蔡美津为自己的失控找着台阶。「今天晚上有空吗?」 「可以,那我们老地方见。」元贞红爽快的答应,能与蔡美津结为莫逆是她始料未及的,虽然她今晚本该好好发想要和陈少腾一决高下的企划案,但光凭蔡美津这些年来的照顾,就足以让她放下手边工作,将时间优先给这位不离不弃的老朋友。「今晚有件好消息要告诉你喔!」 好消息?听着元贞红卖关子的语调,蔡美津忍不起猜测起来,只是想了又想,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好消息。 毕竟好友被降职又被强迫休长假,刚回到工作岗位,她不认为会是关于工作的好消息。 那么会不会是放长假是有了艷遇? 啊……说什么傻话!以元贞红那水泥一般顽固的脑袋,怎么可能忘记童承锋嘛。 那么会不会是遇上了童承……哎,别再想了,再想下去她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还是晚上直接听元贞红公佈答案好了。 蔡美津揉了揉手臂上爬满的鸡皮疙瘩,稍事休息后继续叫了下一位病人进来。 那么近,那么远(四) 元贞红与蔡美津小聚的老地方是间隐身在闹区巷弄里的居酒屋,低调朴实的装潢与昏黄的空间,堆砌出一个能让人下班后放松,又能同时保有隐私的小天地。 「你来啦!时间抓得刚好。」认识这么久,两人之间早就没有所谓的客套,先一步抵达居酒屋的元贞红一坐下便自动自发点了几个菜色,当刚出炉的佳餚刚送上桌时,蔡美津也风尘僕僕的现身。 「有没有点我的灌鸡翅?」将手提包一搁,蔡美津随意的坐下,不囉嗦的问了有没有她最爱的一道菜。 「当然,怎么敢忘记你大小姐要的灌鸡翅。」元贞红边说边替蔡美津倒了一杯清酒。 「谢啦。就知道你最懂我。」蔡美津接过酒,啜了口酒饮下,露出一脸舒爽的表情。 「不好意思吼,你要是真知道就不会再多问这句话了。」白了蔡美津一眼,元贞红拿起铲子将大阪烧分成几小份,再将一份摆到两人身前各自的餐盘里。 对于好友的吐槽,蔡美津呵呵笑了几声,旋即想到白天相约时未竟的话题,眼带兴味的打量起对面的元贞红。 「电话里要和我说的好消息是什么呀?神祕兮兮的,还不肯在电话里说,非要等到这里才说。」她问。 「你猜。」见蔡美津好奇的表情,元贞红忽然不想这么快公佈,于是反问。 「肯定是有艳遇了吧!」蔡美津指着元贞红断言。「没想到你这傢伙居然也有放弃童承锋的一天。很好、非常好,总算是想开了呢!」 感慨完好友总算对执着多年却无果的感情放开手,蔡美津轻叹一口后提筷开动。总之,好友能走出来就最好不过,至于恋上的是怎样的对象,边吃边听当个佐餐的调味料就好。 然而,她没有想到元贞红接下来的话竟会出乎她的意料。 「谁说我放弃承锋哥了?」元贞红听了蔡美津所言,察觉她话里的古怪,不解她怎会在自己尚未透露隻字片语前就断言自己放弃了承锋哥。「我是告诉你,我找到他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这次长假去住的民宿老闆会是承锋哥。」 儘管好友所有言谈举止都流露出一股难以笔墨形容的兴奋之情,蔡美津却无法被这股情绪感染,她褪去原有的间适,一反前态,面色凝重的望向元贞红。 「你遇见了童承锋?」她不稳的语气,令元贞红为之一怔,还没问出心里疑惑,又听闻蔡美津续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闻言,元贞红的疑惑更深了。 蔡美津话里挟带的讯息彷彿冰山一角,在一次次发言中透出深藏不露的稜角,逐步拉高元贞红心中警愓。 直至第三句话,点破多年来蔡美津隐瞒下来关于童承锋的消息。 「几年前在医院实习时,我明明听说他已经病危了。」蔡美津喃喃。 「什么病危?!你说清楚点儿,蔡美津。」即便蔡美津声音细若蚊蚋,元贞红还是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无须再想就晓得她话里的『他』所指的就是童承锋,当下便激动了起来。 蔡美津隐瞒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这是肯定的!元贞红心想。 「你是不是早就有承锋哥的消息?为什么当初你不告诉我?」 元贞红震惊又不敢相信,她一直以为蔡美津是世上除了阿婆以外,最明白她为何对童承锋如此执着的人,但她明明知道承锋哥的下落却没有告诉她! 「你要我怎么说?我遇到他时,他都半隻脚进棺材了,难不成你要我告诉你当成心里支柱的童承锋就要死了吗?」一经逼问,蔡美津也激动的将当初在医院遇见童承锋的事全盘托出。「那还不如让你觉得他还在人世,你还有找到他的希望。虽然你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但时间一久,总有一天你会淡忘他,再也不需要他的。」 听完蔡美津的解释,元贞红一阵沉默,冷静后细想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蔡美津的善意谎言,只是想到就因为这样,她又平白与童承锋错过这几千几万个日夜,仍是不免遗憾。 「你……能把当时的事同我说说吗?」想着隐居山林里的承锋哥背后居然还背负了这样不为人知的过去,元贞红不自自主的心疼了起来。 「详细始末我其实也不太清楚,就只说我知道的。」蔡美津长叹一声。「那时候我在医院实习,巧遇住院治疗中的童承锋,向其他学长姐打听之下才知道,他是因为家族遗传的血液疾病发病才会入院接受治疗,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骨髓可以移植,只能用输血与类固醇进行治疗缓解。」 「他那时状况已经挺糟的,就连医生都没有把握他能活下来,虽然后来听说他病情好转,出院回家自行照料,但五年存活率也不高,始终有再发病的可能,所以我也就自行判定他应该……」说不出口撑不过去四个字,蔡美津顿了顿,换了另一种说法。「没想到你还能再见到他,这也算是你们的缘份了。」 「没错。」元贞红无意继续追究蔡美津隐瞒的事,感慨万分的附和。「至少他现在过得不错,就是整个人削瘦了点儿,弱不禁风的样子……」 才说着元贞红偏偏记起童承锋在湖畔怎么回覆她的关心的。 我还在站在这里,你说我好不好? 当时他云淡风轻的反问,她也就逕自解读为他一切安好,只是因为受够了广告界里的明争暗夺才转换跑道经营起民宿,过起间云野鹤的生活。然而,听蔡美津娓娓说出她漏失的消息后,她才明白事实压根不是她以为的那般。 承锋哥根本是离开公司后,大病一场,没法再继续原先消耗健康的工作型态,这才被迫开了桐花深处这间民宿。 他根本从头到尾都在骗她! 就连她拆穿了他不认识自己的谎言后,还是转个身继续撒起瀰天大谎! 「不折不扣的大骗子!」她洩愤似的咒骂。 「我不过是瞒了你这点事,用得着这样骂我吗?」蔡美津不明所以的为自己喊冤。「大不了这顿我请你,算是向你赔罪好吗?」 「我不是在骂你,我是骂某个骗了我十几年的混帐东西。」元贞红没好气的说,但是她可不会和蔡美津客气。「但这顿还是要算你的。谁让你帮着那混帐一起骗我。」 「……」心领神会了混帐是谁的蔡美津一阵无言,她才没有帮着童承锋骗好姐妹呢!不过她不是不长眼的人,眼见元贞红正在气头上,她才不会自讨没趣的把真心话说出来。 好在元贞红的怒火是针对童承锋而去的,就交给童承锋去处理吧!她只要在元贞红旁边,当个贴心的小棉袄就好,至于童承锋会如何就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吃菜吃菜!再不吃,菜都要凉了。」打定主意,蔡美津笑着招呼起来。 「哼。」愤恨的吃起大阪烧,在把大阪烧当作童承锋替身的同时,元贞红也有了打算。 童承锋,你千方百计想把我甩开,我才不会如你所愿呢!你就等着瞧吧! 秉持着这种信念,週末一到,元贞红打包好行李,提着笔记本电脑,两小时后便现身在桐花深处。 她从来没有这么感谢过台湾的大小,哪怕在外县市,也只需要不到两小时车程就能抵达桐花深处,她随时可以在週末到桐花深处盯哨。 「哈囉!元小姐,你又来啦。」阿川热情的朝她挥着手,然而阿川身旁的童承锋就没有这般好脸色了。 「你怎么来了?」他淡淡的问。 几天前就从民宿订房资料里知道她週末要来,童承锋并不是对她的到来感到意外,而是对她如此快又前来觉得诧异。 「这里有我想见的人,我便来了。」她笑道,一手将行李交给阿川。「我的房间是哪个?」 「还是上回那间,我帮你把东西拿上去,你和童哥放心慢、慢、聊。」阿川笑嘻嘻的接过行李,朝童承锋曖昧的眨眨睛便拔腿逃离现场,很有自觉的不去当打扰人谈情说爱的电灯泡。 这个阿川……童承锋忽然想教训一下这个儼然倒戈变节的阿川。 「我要是不来,就怕我想见的人哪天又一声不响的消失了,你说是不是?承锋哥。」她笑咪咪的睇向童承锋。 「呵。」轻笑一声,童承锋没回答,逕自转移话题。「吃过了吗?要不要阿秋嫂给你做点吃的。」 元贞红下班后直接出发,抵达民宿的时间都已近十点,这个时间对都市人或许不算早,但对习惯早睡早起的阿秋嫂基本上可算是深夜了,她可不想为了自己的一顿饭就硬是叫休息了的阿秋嫂再次开伙。 「都过了供餐时间,再叫阿秋嫂特别开伙太不好意思了。」更何况,她还有更好的选择。「不如你做给我吃,我很久都没尝到你的手艺了。」 旁人可能不晓得童承锋有一手好厨艺,和他青梅竹马的元贞红却是知道的。 「……我很久没下厨了,不好吃可不准剩。」被她央求的目光盯了半晌,童承锋没有办法的应了下来,翻看冰箱里的食材,拿了些蛋与蔬菜,快炒出一盘蛋炒饭,配上块热好的蜜色焢肉,绝对的色香味俱全。 「好香,承锋哥宝刀未老。」接过热腾腾的蛋炒饭,元贞红闻了口食物香气,满足的吃了起来。 她洋溢幸福表情,让童承锋一瞬间以为两人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可惜一瞬之后他就从其中清醒过来,明白两人都已长大,而时光永远不会倒转。 「你才刚復职,週末不努力工作,到我这里来好吗?」 不可否认,她的造访确实让他绑手绑脚,阻碍了他打算过段时间再次离开的计划,莫非有谁向她通风报信?童承锋心虚的想着。 「放心,我来这里也没把工作落下。」拍拍笔电包,元贞红如是说。「说不定人在山里心旷神怡,就连企划也想得特别好。」 见状,童承锋难得埋怨起网路带来的便捷,这下子连远距离都不能阻止元贞红的进逼了,教他该如何应对她的到来?他怎么有种未来週末都不会太轻松的预感呢?这夜直至入睡前,被这个念头所扰的童承锋心里头始终有着包袱。 他还没放弃离开的打算,却也不想给元贞红太过冷淡的感觉,因此与她相处时究竟该拿捏怎样的距离实在是则棘手问题。只是童承锋困扰了一夜,绝对想不到隔日这问题会在元贞红透露将要到来的比稿后不攻自破。 也许是出于广告人的天性,一听说这案子,童承锋当下便投入其中,自然而然的与元贞红讨论琢磨起适合的企划内容。 「你说的没错,这个重型机车品牌在美国本身就不是领导品牌,想打进台湾,只靠品牌名称,无法在消费者心里留下印象,更无法说服消费者捨弃其它知名品牌选择它。」童承锋听完元贞红头头是道的分析,频频点头。「起用代言人确实是好选择,可以利用代言人的知名度快速抓住目光,提升代言產品的知名度,只是我相信其他人也会找代言人,所以我们的代言人一定要慎选。」 「这点我也有想到,只是我还没有任何代言人选的建议。」元贞红手支着脸,有点苦恼的说。「说到代言人,大家肯定会想到的都是那几位天王天后,但我个人觉得找他们来有点无趣,没什么特别的。」 「也不是越大牌的代言人就越好,代言人得与商品合拍才行。」闻言,童承锋笑着提点。「虽然说是靠代言人提升关注,但最后还是会回归商品自身,要是重代言人轻產品特色绝对不会是个好企划。」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列出了这家重型机车的风格、主打客层还有其它的特点,可惜始终想不到好的人选。」元贞红摊开笔记本,翻开记载关于这件案子发想的页数,只见上头尽是密密麻麻的点子。 童承锋一直知道元贞红很努力,否则她不可能拿下最佳新进人员奖项,只是他从未亲眼见证过她的勤奋,如今第一次瞧见他心底竟是不可自抑的为她感到骄傲。 「喔?那让我来瞧瞧。」正当童承锋沉浸在感动里,元贞红为代言人选项苦恼之际,卫奇扬的声音毫无预警的响起,一隻手穿过两人之间,居中取走了元贞红的笔记本。 「你怎么来了?」元贞红错愕的瞪向卫奇扬,竟忘了在第一时间将重要的笔记本拿回来。 卫奇扬嘿嘿笑了几声没有回答,他总不可能如实说出是童承锋叫他来救场的事吧!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让童承锋予取予求至此?就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前来民宿的路上卫奇扬也曾反覆自问,只可惜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说有一种单纯希望他能幸福的信念驱使着他不断做出这般委屈自己的善举。 「独特另类、个性化、忠于自我、勇敢无畏、充满冒险精神、具有衝突性……」顺着笔记本上的内容念下来,卫奇扬边踱步边搜寻着他脑海里符合这些特质的人选,良久,露出得意的表情。「我倒是有想到不错的人选可以推荐给你。」 「谁?」对于卫奇扬能在眨眼间想出人选,元贞红很是吃惊。 「而且还有两个。」看出元贞红眼里闪过的挫败感,卫奇扬不介意再加码伸出两指,就算他在情场上无法战胜这个敌手,在事业上杀杀她的锐气还是轻而易举的。 「到底是谁啊?你可别随口扯两个人给我。」元贞红不甘示弱的说。 「一是阿温,二是暴风,这两位知名音乐人从来不接非关音乐的代言,若是你能请得动他们,广告面世时肯定上娱乐版头条。」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胡诌两个人名出来,卫奇扬不只说出了人选,还把人选的卖点点出。 若能上娱乐版头条,就代表一次零成本的宣传,先不提能带来多少收益,光是商品知名度的拉抬效应便是只赚不赔的。 「而且我建议你起用双代言人,让话题来得更猛烈,毕竟他们可是少数敢公开出柜的同性恋人啊!」 「……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她晓得卫奇扬是同性恋,也不介意有同性恋的朋友,但社会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 如果她因为这点搞砸了广告,岂不是得不偿失。 「是很冒险,但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忠于自我的呢?」卫奇扬并不否认这是个险招。「而且你在烦恼失败之前,怎么不先烦恼你能不能说动他们呢?」 简单来说,人家在音乐取得许多成就,也不是非要当你的代言人不可。 「你让我想想……」元贞红需要时间好好想清楚这样的人选究竟合不合适。 「如果你决定要找他们,可以联络我,毕竟我们都同个圈子的人,还算有点交情。」 将名片递给元贞红,卫奇扬非常有自信她不可能再找出其它人选胜过这两位的。 在我们前进方向等着的是……(一) 即便卫奇扬推荐的人选无论从哪方面看来都符合產品形象,元贞红也因两人性向影响而对这个大胆的选择怀有犹豫,带着这般心思结束週末休假返回公司,她便雷厉风行地要求团队成员也提出各自心目中的代言人,经过一番比较,元贞红不得不认同卫奇扬当初推荐阿温与暴风时所说的。 无论是名气、成就、经歷、处世态度……各种面向一併考量之下,现阶段再也不会有其它人选能比他们更贴近这个品牌的诉求。 元贞红清楚她若是想打个一鸣惊人的胜仗,就非得说服这两人接下这档代言不可,就因为带了必胜的决心,儘管面对团队里排山倒海而来的质疑与反对,她还是独排眾议坚决要选择阿温与暴风两人做为產品代言人,并以他们为原型量身打造一系列双代言人的广告。 「你说得对,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两人更适告这次的商品。」刚结束充满火药味的讨论会议,元贞红立即着手打电话给卫奇扬,言谈之间流露打从心底升起的敬意。「什么时候能为我引见他们?」 「早就和你说过了吧!」丝毫不意外她会传来这样的消息,卫奇扬老早就做了应对。「算你好运,我把这几天他们的去向都打听清楚了,我今晚就带你去见他们。」 「这么快?」反倒是元贞红大吃了一惊。 「哎,要是等你确定后再打听,都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了。」卫奇扬埋怨似的感叹了句。「况且,我可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蓝斯.卫果然名不虚传……真的非常谢谢你这么帮忙……」元贞红不曾想过致胜的助力竟会来自于卫奇扬。 「先不用谢我,我不过是帮你引见而已,能不能说动他们,还得靠你自己才行。」拐弯抹角地打断她的致谢,卫奇扬一边点出她必须克服的难关,一边寻思。 帮助元贞红何尝不是帮他自己呢?他等童承锋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久到需要一个能决绝斩断他所有留恋的改变,才能逼迫他放开过去,向前迈进…… 「晚上七点接你,方便吗?」打住一不小心就倾洩而出的愁思,卫奇扬将话题转回正确的主调。 「没问题,晚上麻烦你了。」慎重其事的结束通话,元贞红看了眼时间,她还有时间趁这几小时空档,将游说时可能会面临的问题重新梳理几次,务必将其中所有脉络理得一清二楚,才能见招拆招,不出差错。 时间在忙碌之间流逝,当阳光一点点西偏直至落下地平线,元贞红拎起装满资料的皮包,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坚毅地朝公司大门离去,当她走出公司的剎那却让身后传来的呼喊叫住了。 「红姐!」叶晓玫慌张的奔向元贞红,上气不接下气的说:「红姐,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元贞红眉头随之皱起,瞄了眼前公司前方给洽商人士停车用的位置,卫奇扬已在那里等着她。「我晚上还有要事,有什么事快说吧。」 「史提他们……他们说你若是执意要以阿温与暴风两人为代言人原型,他们就要退出我们这一组。」叶晓玫如实将同事退出的威胁道出。「说是风险太大……还不如加入别组参加比稿。」 闻言,元贞红静默了几秒才问:「那还剩多少人?」 「……就剩我和你两个人而已。」叶晓玫怯怯的望向元贞红。 「是吗?」绘好唇彩的唇瓣抿了抿,静默数秒后作出的是与娇艳色彩迥然的强硬。「那就这样吧!反正只是先比稿而已,只要拿下case,我还不信他们就不回来分杯羹了。」 「这个……」 「放心。」元贞红见叶晓玫仍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模样,拍拍她的肩鼓励。「交给我吧,选择阿温与暴风既是我的决定,责任我也会担起的。」 交代完,她转身朝卫奇扬停车处走去,在叶晓玫注视下鑽进卫奇扬的车子。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带着歉意的说。 「不要紧,我也才刚到而已。」熟练的将车驶入下班车潮里,卫奇扬对她的迟到不以为意,倒是对刚才半途拦住元贞红的女人比较有兴趣。「刚才和你讲话的人是叶特吧!没想到她毕业后居然是到这里来了,在am广告她应该也挺受赏识的吧!」 可惜他的话,元贞红是听得一脸茫然。 「谁是叶特?」她问。 「刚刚叫住你的人啊!难道她不是叶特吗?」这下就连卫奇扬也觉得奇怪,虽然她们离他有段距离,但他藉着路灯还是看得一清二楚,十分确定那个跑出来的女人就是当初求学期间与他齐名的鬼才叶特。 「我不晓得她英文名字是不是叶特,我们都叫她叶晓玫。」元贞红也不清楚叶晓玫是不是卫奇扬口里的叶特。 「我们在国外都喊英文名字,倒是不清楚中文名字。」听了元贞红的话,卫奇扬尷尬的笑了笑,没想到平常没注意到的中英文名字差别还会闹出无法辨认的乌龙。笑了会儿,随即想到一点可以帮他们确认。「不过不知道也没关係,她的作品风格强烈,充满魔幻氛围,不是一般人能模仿,想当初她可是被赋予了鬼才称号的。」 「听你这么说,我更能肯定她们不是同一人了。」元贞红十拿九稳的说。「我不想在背后说人坏话,不过叶晓玫在我们公司这么多年,一件相样的作品都没有,所以才会至于还是个小助理。」 「怎么可能?!」幸好元贞红说这话时正在等红灯,否则卫奇扬这一吃惊会惹出什么意外还不确定。「我确定她就是叶特,虽然毕业好多年了,但她长相没什么改变。」 「那我就不清楚了,叶晓玫在am确实就是这么一个存在。」元贞红无奈的摊手,她从没见过叶特,无从判断两人是否真如卫奇扬所说的相像。「要让我说的话,你说的那种风格还比较接近陈少腾……」 下意识的将叶特的风格在脑里搜寻,元贞红没想过她脱口而出的话竟会让两人都为之震惊。 她与卫奇扬似乎无意间发现了件不得了的事情…… 如果叶特就是叶晓玫,她与童承锋被陷害的事情就说得过去了。 叶晓玫将别人的作品概念对她提出来,而她一时不察中了设计。 童承锋那时则是叶晓玫将她想到的点子贡献出来,赢得了支持,而这点子既然是出自她之手,她将点子告知陈少腾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后更因为这是她独特的风格,导致童承锋无法驾驭引发了抄袭陈少腾之说。 但问题是……叶晓玫何以要帮助陈少腾至此,倘若连结卫奇扬与她的说法,可以想像的是叶晓玫进入am广告后,就一直为陈少腾捉刀,送给陈少腾的掌声其实全都应该属于叶晓玫才是…… 「先不管叶特与叶晓玫是不是同一人,今晚你该关心的是如何打动阿温与暴风。」眼见他们离约好的地点越来越近,卫奇扬制止了元贞红的分心。「我回去会收集叶特学生时期的作品,相信只要将叶特的作品与陈少腾的作品摆在一起,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嗯。」稳了稳平白生起波涛的心神,元贞红冷静下来的同时,卫奇扬也将车子在巷内,招呼她下车。 「走吧!那间酒吧就在附近。」卫奇扬就着后照镜理了理发丝,这才领着元贞红前往酒吧。 也许是因为卫奇扬本身是酒吧的熟客,当他偕着一名女人出现在酒吧时居然引起了酒吧人员的注目。 「兰斯,你该不是转性了吧!」酒保曖昧的目光在卫奇扬与元贞红之间徘徊。「我以为你知道这里是同志酒吧,带个女人来算什么?」 「谁说女人不能来同志酒吧?你总有女性朋友吧!」不待卫奇扬说话,元贞红也不是头一次光顾同志酒吧,笑着睨向酒保。 被她一番犀利的话刺得一愣一愣,酒保回过神才道:「够呛辣的,兰斯,你连转性了口味都这么重。」 「少囉嗦,我带她来见朋友的。」对于酒保老将元贞红当作他的女友,卫奇扬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与彆扭。「暴风人呢?」」 「在楼上七号包厢候着呢。不过你小心点,他家那口子似乎心情不好。」酒保给他们指了方向,顺道透露了点消息,卖个人情。 「阿温也来了?」本想直奔七号包厢的卫奇扬在听见还有其它人在包厢内时,猛然煞住脚步,错愕的再次确认。 「嗯哼。」酒保一脸同情的点点头。 「shit!」咒骂了声,卫奇扬还是硬着头皮领着元贞红向楼上走去。 「怎么了?阿温来不对吗?」元贞红完全不懂卫奇扬在发什么脾气。 「你不懂,阿温这人外柔内刚和暴风恰恰好就是个相反的个性,原本今天我只约了暴风,想说说不定你苦肉计一施,就能感动暴风,只要你让暴风点头,阿温就算再反对也会妥协的。谁晓得阿温居然跟来了。」卫奇扬长叹一声。「你啊,没戏唱了。」 「这么严重?」元贞红听得是心惊胆颤,对于即将要到来的会面也莫名紧张起来。 「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卫奇扬说完,推开七号包厢紧闭的门,门刚推出一道缝隙,一道沙哑低沉,带有沧桑感的歌声便从包厢内传来。 「卫奇扬,你约阿风出来干什么?有什么事他能知道,我不能知道的吗?」发现有访客到来,暴风立时停下演唱,按下静音,随之而来的则是阿温好整以暇的审问。 「呵,既然你都来了,一併说也没有关係。」卫奇扬尷尬的笑了笑,向旁边退开一步,露出藏在他身后的元贞红。「主要就是一位朋友想认识你们。」 「喂!你搞什么鬼,明知道我们是……」一见卫奇扬带来的居然是位长得不差的女人,阿温脸色倏变,一脸阴沉的瞪向卫奇扬。 「我是am广告的元贞红,我希望能请两位担任我手边案子的代言人!」打断阿温的抗议,元贞红认真的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原来不是要给暴风介绍女人……阿温心里的火在听见元贞红介绍之后已经熄了大半,只是见她不卑不亢的鞠着躬,又想到这次卫奇扬单独约暴风出来终究是含了算计,忽然就不想这么快放过他们,于是他便不发一语的翻起歌本,逕自无视了站在门口的元贞红与卫奇扬。 这傢伙果然如果卫奇扬所说的难搞……见阿温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着点歌本,元贞红忍不着在心里叫苦连天起来,连开局都已经打得如此艰难,不用到九局下半,她就会被这难搞的傢伙提前结束谈判的。 「你们先进来坐下吧!一直站在门口挺挡路的。」总算是暴风看不过去,率先放软了口风,而元贞红与卫奇扬两个人精又怎会不懂得打蛇随棍上,压根不给阿温反对的机会,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门带上,坐到阿温与暴风的对面。 「什么案子?」看在暴风的面子上,阿温不感兴趣的问起。 「是美国一家重型机车业者的案子,为了打入台湾市场,我想找你们……」刚为话题进入主轴开心不到一秒的元贞红,还没说明完来意,便又给阿温打断。 「不接。」他冷淡的拒绝。 「为什么?不多考虑一下吗?做为他们第一个进入台湾市场的代言人,我相信报酬应该很丰厚的。」元贞红连珠炮似的劝说。「还是说有什么其它的考量?」 「没兴趣,不缺钱。」阿温想也不想就拋出两个原因,个个都是能将元贞红打死的强悍理由。 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了,元贞红也无法维持她常的笑容,略显沮丧的说:「难道连思考一下都不愿意吗?我真是诚心诚意的希望邀请你们担任代言人的,如果你们愿意点头的话,我们一定会为你们量身打造出最出色的广告,让你们与品牌都相得益彰。」 「但你说的这些对我们来说都不怎么重要。」从她的沮丧里意识到元贞红对工作的看重,阿温顿时放软了态度,不再简单明瞭的拒绝,相对的,愿意多说一点关于拒绝的原因。 「我们是音乐人,精神理当投入在音乐相关的工作上,过去我们曾经被逼得接了许多我们不想要的工作并深深为此感到后悔,如今我们好不容易有了选择的权利,自然不打算再去碰那些对我们音乐没有帮助的工作。」 「除了兴趣之外,你唯一能与我们谈的钱,却是最不可能打动我们的条件,因为我们现在真的没落魄到非接这案子才能活下去。」阿温开诚佈公的说。「所以我还是老话一句,我们不接与音乐无关的工作。」 在我们前进方向等着的是……(二) 「好烦啊!」 淑女气质尽失地吼出鬱结胸间的挫败,元贞红经歷逾一个小时游说后仍然未能成功扭转阿温理智到近乎冷酷的回绝决定,索性就近藉酒浇愁了起来,窝在楼下吧台旁向酒保点了一杯又一杯的调酒。 她总算明白阿温与暴风从未接过无关音乐的代言的原因了,在阿温钢铁般的意志面前,厂商开出的价码再诱人也不过是浮云,更何况是她这样没提案、没筹码,光凭一张嘴就想要空手套白狼的游说者! 光用脑袋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成功,就不知道她先前脑袋怎能烧成这么晕,天真的以为自己能打动他们? 「喂,你这样喝很容易醉!」可怜的卫奇扬代为引见还不算,引见完还得送佛送上西的在一旁安慰。 毕竟怎么说都是他带元贞红来这间酒吧,要是她真因为喝醉在这里发生了意外,他对童承锋难辞其咎。 「我就是想醉一下不行吗?」从卫奇扬手里抢回教他夺走的酒杯,元贞红一口囫圇饮下。「我将希望全放在他们两人身上,如今全都落空了,还不准我醉一场?」 看她自暴自弃的喝起闷酒,卫奇扬不由得气笑了,奚落道:「想藉酒浇愁没人会挡你,但你也不过就是这副德性了。」 「你说什么?」几杯黄汤下肚,元贞红五感知觉都变得迟钝。 「只不过是一次失败就沮丧成这样,我真怀疑你过去写下的成绩是怎么来的?多半是好运到从没失败过吧!」原先卫奇扬对于从报章杂志上听说的元贞红还有着期待,但如今亲眼所见她的脆弱,心里不免失望。 「你……胡说什么?!我从没失败过都是因为我很努力、很拼命……」听清楚他的话,不知是因喝了酒还是给他气得,元贞红面红耳赤的大声嚷嚷,然而她反驳的越是激烈,越是证明卫奇扬不过是戳中了她的痛处。 除了在感情上,她还真如卫奇扬所说的没遇过什么挫折,过去她不曾细想,只将一帆风顺当成她努力拼命换来的果实,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从未想过世上努力后却还是得不到成果的人多如恒河沙数,而她与他们之间的差别仅是多了点好运罢了。 想通这点,她话到尾端竟是无预警的啜泣起来,引得週遭酒客纷纷投入奇异目光,令卫奇扬顿觉无地自容。 「老兄,你该不会是骗了人家吧?」酒保给吧台另一端的酒客递上调酒后,回过身来一脸不赞同的望向卫奇扬。 「我骗了她什么?」读懂酒保的猜疑,卫奇扬激动的像被针尖刺着般尖叫一声。 这是眾所皆知的同志酒吧,会成为这里熟客的性向无须多说。但这样的身份还能弄哭女人,想必也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隐瞒性向欺骗女人的同志最差劲了。」不待酒保说明,吧台上的酒客已经带着轻蔑的语调说出所有人的想法。 「……我和她是情敌,不是情人好吗?」儘管不认为感情事有必要向外人交代,但卫奇扬更不愿自己在圈里的名声被这桩鸟事摧毁。 「噢。」眾人一见卫奇扬沉下脸色郑重澄清,心知自己误会了对方,于是纷纷低调的收回目光。 「你哭什么?哭泣无济于事,不如赶快想其它后路!」卫奇扬恨铁不成钢的吼了元贞红一句,要不是性向不合,他肯定完胜这外强中干的女人,真是气死人了。 「后路,没有其它后路了,我真心认为他们是最合适的代言人……但你说得对,我不能放弃……才一次失败而已,我准备得再多一点、更多一点,肯定能让他们点头的……」 元贞红边摇着沉重的脑袋边说,拜酒精麻痺的功效,不仅让她说话时舌头不太灵光,就连思绪也渐渐颠三倒四起来,前几分鐘才颓废的认为自己已到穷途末路,沉默几分鐘后又觉得自己该打起精神,再次振作。 这是醉了吗?卫奇扬眉毛挑了一挑。 不过往好的地方想,至少最后她已经从负面里走出,想必她清醒后也不会继续陷在低潮里。不发一语看着醉酒伏在桌上的元贞红,卫奇扬不再担忧她会一蹶不振,相反的他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从几週前就令他耿耿于怀的心事。 「元贞红你真笨,怎么就这么相信阿锋,难道你没怀疑过他劝你回公司的用意?」他感慨的喃喃自语,即使他不曾向童承锋求证,却已从事态发展间嗅出他不曾言说的阳谋。「明明是你的爱情,为何偏偏是我这个情敌为你感到焦急?你就没察觉到他是想藉着工作分散你的注意力吗?」 「……你刚刚说什么?」元贞红本已沉浸在酒精带给她的温暖迷醉里打算闔眼睡去,却未料卫奇扬会在这时候像隻蚊子般在她身旁喃喃不已,吵得她逐渐远离身躯的意识再次回笼,极其意外、毫无遗漏的听见卫奇扬最后的坦白。「童承锋他想分散我的精神?」 她抓住卫奇扬的手,用迷濛的眼定定的直视向他,寻求最真实答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你看看你自己不也是回来工作后就将主要时间与精力都灌注到工作上头了吗?」卫奇扬没有被一丝被抓包的惊慌,仅是迟疑一秒便坦然道来。 「可是……是他要我回来的!」充斥酒精的脑袋在这一刻引爆,炸得元贞红认知的世界为之天翻地覆。「他亲口要我回来,正面迎战的不是吗?」 「是。」卫奇扬长叹一声。这女人竟一点都不了解童承锋的想法,令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输得莫名其妙。「你说得都对,是他要你回来的,但也只有你回来台北工作,他才有机会再次脱身,远离你的生活圈,还你一个幸福快乐的人生不是吗?」 怔然听他说完,元贞红竟是久久无法言语,只能用佈满错愕的面容说明此刻她的感想。 「而你就这样傻呼呼的上当了,还满腔热血的想在职场上挣回你应得的胜利。」卫奇扬话说至此,浅浅的勾起单边嘴角,无声的嘲笑起她的一无所知。 「他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元贞红哑着嗓质问。 「不清楚,我只是推测他动了离开的念头而已。」卫奇扬摇头。「你也可以不相信我,反正以阿锋的个性,他若是真心想走,就能瞒到滴水不漏,任你想挽留也留不了。」 「哈!」元贞红深呼吸一口,佯装不介意的轻笑了声,转身向酒保点了杯特基拉蹦。「我不留他,他若再走,那就走吧!我才不留他!」 说完,拿过酒保放到台前的酒杯用力拍向桌面,举杯,一饮而尽。 # 电子合成门铃响起,童承锋见对讲机里的人是卫奇扬便没多问,直接给他开了门,却没想到打开门等着他的会是一个烂醉如泥的女人。 「能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瞧见醉得不醒人事的元贞红全无抵抗的掛在卫奇扬身上,童承锋心里没来由的动了怒,沉着脸质问卫奇扬。 「我、我是冤枉的。」哪能听不出来童承锋隐隐浮动的愤怒,卫奇扬着急的解释。「我只是带她去见阿温暴风,谁晓得她被人拒绝后竟然会开始酗酒,然后就是你看见的这样子啦。」 至于他曾经透露童承锋离去的事则是绝对不能提的。 「你不送她回去,带她来我这里干嘛?」听了卫奇扬的解释,童承锋的脸色稍缓,但一想到眼前就要接手的烫手山芋,俊脸不由得再次紧绷起来。 「那我也得知道她住址啊!」卫奇扬真心想跪了,他不过是想当个撮合人的好人,怎么一个晚上到哪里都得被人针锋相对。「我想来想去能收留她的人也只有你了,你不会不打算收留她吧?」 卫奇扬的这句话恰恰好戳中童承锋的心中芥蒂,他确实对于收留元贞红过夜怀有抗拒心理,并不想因此曝露自己最后一个落脚处。 但是,要是让卫奇扬收留红红过夜……童承锋怎么想就怎么不快,特别是当醉酒的元贞红因为畏冷主动朝卫奇扬靠去时,那画面简直碍眼到了极点。 「当然不会。」身体永远比言语快一步,童承锋还没将话说出口,一手已伸向元贞红将她揽了回来。「我会照顾她,你可以走了。」 「过河拆桥也不是这么快的吧!」对着轰然关上的铁门,卫奇扬深深觉得自己就像个被人用完既拋的免洗餐具一样可怜。 门内,对自己过河拆桥行为毫无愧疚的童承锋小心翼翼带着元贞红回到卧室,再轻柔地将她抱上床,为她拉了床薄被盖好。待这些琐事完成后,他才悠悠吐了口长气,站在床畔居高临下凝视着宛如睡美人般躺在自己床上的元贞红。 她的双颊让酒精染上了层诱人的红潮,映衬得她白皙的肌肤益发无瑕,若非她低垂的浓密睫毛时不时因睡得不安稳而颤动,眼前的元贞红简直就像一尊上好的搪瓷娃娃般,诱惑着所有人……尤其是童承锋的亲近。 自从他那年离去,已经多少年没有机会这样看着她,每回见面都因害怕被她识破而不敢多看她一眼,好不容易有这样机会,他真想好好把握,瞧清她这些年来有哪些改变……可惜,他不能! 长叹一声,童承锋弯身拿了个枕头与凉被便离开卧室,逕自到客厅沙发过夜。 每多看一眼,他都可能就此心软,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晚安,红红。」他熄灯离去前悄声说道。 熄了灯的房间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闃黑掩去万物之际也同时卸除了障蔽真心的外在偽装,独留这声晚安里饱含的真挚情意。 浅眠里元贞红彷彿再次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她与承锋哥还能同床共枕,并肩欢笑同行的时光。感受着梦里的美好,梦外她的嘴角不自禁的浅浅弯起,只是随着秒针滴答滴答的前进,梦里重温的儿时回忆也走到转折处,从美国回国的她再次一人面对人去楼空的童家洋房…… 「不要、别丢下我……」已经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会是何种未来,即便沉睡着元贞红仍是拼命的挣扎起来,她深陷恶梦而发出的梦囈甚至惊动了睡在客厅的童承锋。 「红红醒醒,你做恶梦了。」趿着拖鞋匆忙赶来,童承锋再顺手不过的坐到床侧将红红搂住,一如儿时他安慰红红时所做的一般。 「……」被童承锋摇醒的元贞红瞠着眼,恍惚的盯着童承锋看了老久,这才确认眼前人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的。「承锋哥!」 「欸?」来不及关心慰问,童承锋下一秒便让一口酿有他渴求多年女孩气息的酒所迷醉,再回神天地已然翻转,而他的眼里除了热切亲吻着自己的元贞红之外,再无其它。 她以柔软身躯构筑起世上最牢不可破的囚笼,将童承锋的理智与肉体一併禁錮,令他明知只需要稍稍施力便可挣脱她的佔有,却没有动作反而任凭她恣意妄为地在两人身上点燃阵阵愉悦,直到元贞红作乱的手更进一步的向下攻城掠地时,童承锋才从迷幻中幡然清醒。 「别这样,红红。」他火速逮住她的手,制止她继续玩火自焚。 他刚刚到底在搞什么?若是决定要走,就该死不该在这节骨眼贪恋红红的温柔!童承锋心里响起个声音咒骂起自己,居然差点就色令智昏的铸下更大的过错。 「承锋哥……」 她楚楚可怜的望向他,满腹委屈的神态竟与童承锋回忆里的几次泫然落泪的红红并无一二,一时间被这般情景触动心弦,所有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如潮水般涌出,将他仅存的理智淹没。 他从来都拿这样的红红没輒…… 「你别后悔。」这是他给她的最后一次转圜。 「我不后悔。」边说着,她的手指已自作主张扯开他的上衣,将两人之间的隔阂一一剥除。 听见她倔强的回答,童承锋轻叹一声,旋即投入这场他也不明白是对或错的情慾里。 假使他什么都不能给她,至少给她一场想要的欢愉吧!童承锋边想边从元贞红手里取回主导权,引导着她与他以最原始的律动合奏出最美妙的乐章,直上云霄。 一晌贪欢,元贞红睡去前留下幽幽一句:「我已倾尽所有,将一切交付给你,若你还是执意要走,那就走吧……我不会再留你等你寻你的……」 「……」闻言,童承锋愕然瞧向怀里睡顏娇憨的女人,不能接受方才亲耳听见的话语。 难不成……他上当了吗? 在我们前进方向等着的是……(三) 翌日上午,电子合成的门铃声如同昨日深夜的响起,只是这回惊动的不再只是一人,而是床上未着寸缕的男女。 昨夜听了元贞红睡前所言,童承锋才惊觉那场酣畅淋漓的性爱竟然是她最后佈下的沉重枷锁,以自己的身体做为代价,赌他是否还能一意孤行的残忍离去…… 童承锋从未料到儿时的单纯女孩,在他缺席的年岁里也能成长为一个用尽心机的女人,他复杂凝视着熟睡的她,说不清心头纷乱的情绪,究竟是感慨时间的锐利到足以改变任何人,还是痛恨自己的意志不坚才会中了她以美色为饵设下的圈套。 想了许久仍旧理不出个头绪,直至黎明将至,他才抗拒不了沉甸眼皮而昏沉沉睡去,因此当卫奇扬隔日前来探看时,最先醒转的便是没怎么睡的童承锋。 他睁眼瞧了下尚处于半睡半醒间的元贞红,抓了眼衬衫随意披上便前去开门。 「昨夜还好吧?那女人没发酒疯?」卫奇扬见内门打开,瞧也没瞧来人,劈头便问,待他瞧见铁门后的童承锋时,真想把自己声先夺人的舌头咬掉。 「呵呵,看来没发酒疯,只是酒后乱性而已……」目光扫过衬衫口藏不住的吻痕,卫奇扬尷尬的扯了扯嘴角。 「还得谢谢你的合谋。」童承锋沉着脸打开门让卫奇扬入内,明白道出他的怀疑。 若不是卫奇扬带元贞红过来,什么阴谋诡计也对他无用的。 「你说什么?」卫奇扬一头雾水,不解童承锋针对他的情绪为何而来。「这种事做了不该神清气爽吗?怎么你反而像吃了炸药一样?」 童承锋冷哼一声,不愿再多谈昨夜发生的事,逕自到厨房准备早餐。 他的反应反倒令卫奇扬更是不解,视线不住好奇往卧室打量,片刻后在他的盼望下穿着昨夜衣物的元贞红也顶着一头凌乱的长发走了出来。 「一大早来的人原来是你!」元贞红打了个呵欠,坐在卫奇扬对面。 「噯,也不想想昨夜是谁把你送过来的,还不快点感激我?」忍着知晓童承锋终于属于别人的异样,卫奇扬强顏欢笑的说。 忽然间,他明瞭了童承锋为何对自己不满,八成是怨起他昨晚将元贞红送来这里吧!但管他的,要是童承锋真对元贞红没有点意思,他送元贞红来几百次也不会出事。卫奇扬并不认为自己该对昨夜的情事负责。 「……确实该感谢你。」敏锐察觉卫奇扬低落的心情,元贞红犹豫了片刻,轻轻的致上谢意。「还有和你说声抱歉。」 听见她旋即补上的抱歉,卫奇扬为之一愣,原来自己在别人眼里竟是需要被同情的…… 「感情不能强求也就无所谓抱歉。」卫奇扬双唇掀动,说完立即不甘示弱的说:「况且我需要你同情吗?没有童承锋也不代表我没人要。」 卫奇扬顺着话语,拉低了衣领,露出隐藏其中的激情痕跡,看得元贞红目瞪口呆。 「这是……」元贞红觉得自己丧失了言语能力,无法就眼前所见的事实做出评论。 「炮友。」卫奇扬云淡风清的拉好衣领,像守着一个祕密似的将之掩藏。「在一起好多年了。」 「……他爱你吗?」她问。 「看你说的是什么爱囉!情人的话,不爱;家人的话,我想还是有一点吧!毕竟两人也扶持过了这么久。」卫奇扬不以为意的笑道,听见童承锋从厨房靠近的脚步,压低了音量对元贞红交代。「嘘,我不想让阿锋知道这事,就当作我们的祕密如何?」 还没能消化这则有如震撼弹般的消息,元贞红马上又因卫奇扬一副无事的言谈模样莫名感伤,多少希望卫奇扬能拥有自己幸福的祝福都化作哽咽,无法说出。 「你们又在咬什么耳朵?」童承锋端来三人份早餐,戒备的来回观察着窸窸窣窣不知道说些什么的两人。 「别草木皆兵好吗?」卫奇扬神色转换自若的挥了挥手。「我纯粹是来看看的,总不能我把人往这里一丢就都不管了吧。」 闻言童承锋浓眉挑了下,大有难道你不正是这样做的意思。 「咳,其实还有其它重要事要问你。」卫奇扬装作没看见童承锋不满的反应,转头朝元贞红说。 「我?!」元贞红讶异地嚷了声。 「你看一下叶特的照片,是不是和你同事长得一模一样?」拿出手机,卫奇扬点开翻拍下来的照片,放到元贞红面前。 「这不是叶晓玫?打扮也差太多了吧。」童承锋看清照片里民族风装扮,十分具有个人风格的女人后,也忍不住嘖嘖称奇,难以想像平凡至极的叶晓玫居然还有这么非主流的一面。 有了童承锋的支持,卫奇扬更肯定自己并没有认错人。「你们认为她是叶晓玫,但这明明是我同学叶特,可见她们两人长得真的很像,或许说根本就是同一人。」 「这个我不敢肯定……」元贞红犹豫的看着照片,她对叶晓玫的关注甚少,根本无法像卫奇扬一样篤定。 「怎么回事?」见状,察觉不对劲的童承锋主动问起。 「昨天我去接她时见到叶晓玫,把她当成我留学时的同校学生叶特,发现了一点蹊蹺。」卫奇扬简单明快交代两人发现叶晓玫身上的谜团。「我知道的叶特才华洋溢,毕业后却不知所踪,没了下文,而这时没有半点才能的叶晓玫出现在am广告默默无闻,同时间陈少腾却以相似的风格快速晋升,我们怀疑他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关係。」 「而这就是过去叶特学生时期的作品。」点开另外一系列照片,一幅幅华丽奇诡的作品即使是透过手机狭小的萤幕也能捕捉住观赏者的灵魂。 「你们看看是不是和……」陈少腾的作品相似。卫奇扬后话还没说完,便让童承锋一口打断。 「这绝对是陈少腾!」与陈少腾交手最多的童承锋只消一眼就已看出作品里尽是陈少腾独树一帜的个人特色,曾经败在这种风格之下,他要是再看不出来也不用混了。「这么说当年我不是败给了陈少腾,而是败在叶特,或者说是叶晓玫的手上了。」 童承锋试图回忆起当年种种,似乎提案创意的发想便是叶晓玫无意间提出,再由团队集体讨论润饰完成的。倘若叶晓玫在他这边留了力,却全力支持陈少腾那边的设计,也难怪他会输给了陈少腾。 只能说输得不冤了。童承锋握紧拳头,没再续道。 「陈少腾近年作品品质起伏颇大,即使他的风格与叶特相同,我也不敢断言他的作品就是叶晓玫捉刀的。」元贞红保守的说出心里顾虑。「我只有一个疑问,倘若叶晓玫真是捉刀者,为什么这些年陈少腾的作品反而没有过去来得精彩?」 「或许叶特与陈少腾闹翻了。」卫奇扬直觉猜测。 「我不认为他们已经决裂,虽然次数变少,但陈少腾还是能继续拿到叶特的作品。」元贞红摇头否定了卫奇扬的猜测。「不过我相信他们的关係肯定没有过去稳固。」 「为什么?」童承锋说。 「创作人能将最宝贵的作品送给旁人,必定是因为那人在创作人心里的重要性已远远超过作品的重要性,我相信叶晓玫也是因为这样,才会愿意埋藏自己,成就陈少腾。」元贞红以她同为女性创作人的身份,推敲起叶晓玫的动机。「自你离开am广告,这些年来陈少腾只获得一次升迁,叶晓玫不可能不明白作品水准不稳正是造成陈少腾无法继续升迁的主因。」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她却没有为陈少腾提供更多作品,可见他们的关係已有间隙。」元贞红评断,接着提起这回令她蒙羞的抄袭事件。「就算这回也是他们让我裁了个跟头好了,但手段却完全与你遇到的完全不同。」 接收到她的目光,童承锋沉吟了会儿,接续道出差异之处。「她做的也只是摆下个最容易躲过的圈套,成功与否,全凭对方的警觉心而定。」 「嗯,确实如此。」不在意童承锋的直言,元贞红承认自己也有疏忽,才会让人轻易设计了。「或许我们可以解读为叶晓玫与陈少腾的关係已脆弱到她不愿意再为他做更多事了。」 「但她还是出手了。」卫奇扬可不会低估任何怀有敌意对手的威胁性。「光这点就证明他们关係再摇摇欲坠,她却还是支持陈少腾的。」 「我们在这里讨论再多也没有用,况且叶晓玫怎么想的根本不是该重视的问题。」童承锋叹了一声,跳出来制止元贞红与卫奇扬继续无意识的推测。「回去备战、记得她是潜伏的敌人并加以提防,才是你该做的。」 元贞红先是因童承锋突如其来显现的魄力所震慑,但随即回过神来,记起童承锋一贯疏远她的手法不正是鼓励她返回职场,积极迎战吗? 「这点不用你说我也会做。」她昂首直视童承锋,坦然而对的态度自然而然亦生出一种气势,足以与童承锋分庭抗礼。 「只要你记着一件事,如果你再趁机离开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找你等你。」 在我们前进方向等着的是……(四) 「只要你记着一件事,如果你再趁机离开我,我绝对绝对不会再找你等你。」 元贞红的恫懗犹如落入海里的沙砾,激起不起半分涟漪。 那日过后,彷彿回到重逢的原点,没有昨夜的分享体温、没有盘根错节的情感,什么都没有……两人依旧各自过着的生活,除了週末元贞红会到童承锋家中或是桐花深处相聚两天外,再没有其它进展。 关係陷入胶着。 哗啦啦!又是另一个週五,元贞红提着笔电刚走出公司,骤然落下的倾盆大雨将她纷乱思绪打断。 「晓玫,外面下起雨了,帮我把桌边的雨伞拿下来。」望了眼夏日常见的偶阵雨,懒得再走上去拿伞,只好拨给叶晓玫让她把常备在办公室里的雨伞送下来。 虽然她被降级后已经不是带领叶晓玻的人,但她相信叶晓玫不会拒绝这个请求,果然几分鐘后,叶晓玫已搭乘电梯下来,将雨伞交到她手里。 「红姐,最近一到週末你都好准时走,大家都在传你肯定有男友了,否则不会每週都准点走。」打量了眼元贞红一身远行的行头,叶晓玫没有立刻离去,反而探听似的问起。 闻言,元贞红轻轻一笑。 「恐怕要让大家失望了,我和他现在还称不上男女朋友,最多……也就是情人。」她不介意透露自己感情的消息给叶晓玫,相对地,她还想藉此看看叶晓玫的反应。 自从得知叶晓玫与陈少腾之间可能有着不可告人的关係后,她便不由自主的推测起叶晓玫的心理,就她看来,能让女人无怨无悔付出的原因不多,最可能的唯有爱情。 多了这层猜测,她忽然对过去给人印象如白纸一般贫乏的叶晓玫好奇了起来,每有互动便不住对她的反应多了点留心,更甚者,偶尔元贞红也会出言试探,譬如眼前她想藉由透露自己感情,探索叶晓玫隐藏在平静面容下的心理。 「啊?!」没料到随口一问会收获这样的答案,叶晓玫霎时间显得无措极了。 「所以不努力不行吶!不加把劲,说不定一辈子我和他就只能是情人了……不,说不定再一不小心,连情人都没得做的。」见状元贞红噗哧一笑,笑着勉励完自己后撑开伞,挥挥手后走入雨里。 被她的豁达所震撼,叶晓玫若有所思地目送元贞红离去。 原来……看似人生胜利的元贞红在爱情里也与普通女人一样需要面临各种考验……看着走远的元贞红在十字路口因红灯而停下,叶晓玫陡然心念一动,追入雨里。 「红姐!」她不顾外头下得正大的雨,任由雨浇透全身,拔腿追到元贞红身旁。 「你怎么跑来了?这么大的雨。」回首一瞧,元贞红吃惊的看向追来的叶晓玫,旋即将她纳入伞下。 「我……」被元贞红反问,叶晓玫踌躇了起来,说实在的,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追来,只是朦胧感觉心中一角被元贞红的话触动了,令她非追来不可。面对面的犹豫了近半分鐘,直到眼见读秒就要结束,叶晓玫才豁出去的开口。「听红姐这样说,在这段感情里,红姐是弱势的一方吧?这样不顾对方是否给予承诺,不计代价的献出最宝贵的感情,难道不觉得委屈吗?」 见叶晓玫感同身受的为自己抱屈,元贞红晓得自己对叶晓玫心理的猜测多半没错了,她与陈少腾也就是段不平等、单方面付出的男女关係了。 如此想来,元贞红也想为眼前的叶晓玫叹口气,感慨她遇人不淑,平白掩埋了一身好才华。但一想到自己的感情状况,似乎并未比对方好到哪儿去,即便她在广告界闯出了一片天,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但这一切好像都是因寻找童承锋而存在的。 她自己想要的真的是这些吗?她真的对广告有如此执着吗? 不知道。 因为她把大好青春都用来追逐一个已然逝去却鲜活活在她记忆里的童承锋。 如此人生,不觉委屈吗?她自问,才发现从未审视过的内心里早已堆积了几千日夜的委屈,令她避无可避…… 「纵然委屈,我也还是爱他。」望着伞沿不断滑下的雨珠,元贞红悠悠一叹,老实说出心底话。「只不过我能承受的委屈也不是没有限度的,等哪天这份委屈重得压垮了爱,我也会选择不爱的。」 「选择不爱吗?」偏着头咀嚼着这段话,叶晓玫过了片刻再次轻声道出困惑,彷彿想从元贞红这里得到一点指引。「那要到什么程度,你会选择不爱呢?」 「大概……是到我自认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对方心意的那一天吧!」即使那天尚未到达眼前,但光想像就足以令元贞红心隐隐的发疼。 话甫说完,行人通行号志彷彿呼应她的断句,由禁止的红转变成通行的绿。 「我得走了,拜拜。」朝叶晓玫点了点头,元贞红浅笑带着落寞转身穿越十字路口。 当自认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改变对方心意的那天……就不爱吗? 只顾着把听到的话在心里转了几转,叶晓玫压根没留意到元贞红已然离去,等到大雨再次打在她身上,将她唤回神时,元贞红早已没入斑马线上熙来攘往的人群里,再难分辨。 放下几年纠葛的感情,她能做到这份洒脱吗? 凝视着行人号志再次由绿变红,叶晓玫仰天轻笑几声,然后在眾人不安的目光里顺着雨水松去束起马尾的发圈,顶着一头一遇水就益发捲翘的自然捲发走回公司。 「喝,你怎么搞得这么狼狈?」搭电梯回办公楼层时,叶晓玫与陈少腾不期而遇,换来的只是一句带有嫌弃的质问。 「没什么,心情不好去淋淋雨,清醒清醒。」叶晓玫垂着头低声解释。 「这么不经挫折,难怪几年下来你还是个助理。」陈少腾习以为常她的畏缩,压根没注意到叶晓玫的不对劲。 「……你明知道我还是个助理是为什么。」她低垂的视线扫向他擦得光亮的皮鞋鞋面。 「你想暗示什么?那都是你自愿的,没人逼你这么做。」彷彿被刺了一刀,陈少腾褪去了绅士态度,尖酸的拉高音量。 「我知道。」叶晓玫闻言胸口一窒,这就是她当年寧可不要前途也要帮助的男人说出口的话吗? 她该清醒了。 她缓缓抬起头,露出几年间有始以来第一次的强硬。 「週日,我们谈谈?」她说。 # 阵雨过后,原就接近花季尾端的桐花,再也经不起这阵雨的摧残,纷纷自枝头掉落,混着泥水在山间舖成一片凄美的花毯,令不少迟来一步,错过花期的游客大感惋惜。 有别于山间瀰漫的遗感情怀,被山野环抱的民宿内则是充满了活力朝气。 「阿温,你看到我发给你的设计提案了吗?」元贞红一边拿着电话、操控着滑鼠点开寄件备份,一边滔滔不绝的说着,彷彿不曾被电话那端的阿温拒绝过似的。「这可是我们呕心沥血才设计出来的脚本,怎样?有没有让你很心动,心动到愿意打破原则,接下我们的案子啊?」 由于元贞红是在民宿交谊厅里联络阿温的,如此没羞没臊的言论一出,自然引来旁观人士的探究目光,童承锋、卫奇扬、阿秋嫂还有阿川,一个不少的朝她看来,其中又以阿川的表情最是夸张,彷彿闔不上下巴似的,目瞪口呆的看着在他心目中一直属于高岭之花一类风格的元贞红。 「我有没有听错,这话是元小姐说出口的吗?」阿川戳戳一旁的童承锋,寻求一个正解。 「你没听错。」童承锋眉头一皱,睨了眼正放低身段,厚着脸皮和阿温间扯的元贞红就再次把目光移回手里的报纸。「就是她说的。」 「oh!no!怎么会这样?」阿川不敢置信的哀叹。 「这有什么?兔子急了都还会咬人,淑女急了变三八也是情有可原。」卫奇扬错愕归错愕,但也不至于接受不了,毕竟他与童承锋最清楚元贞红现下的处境,十分明白为何已经被拒绝过不只一次的元贞红,会厚着脸皮死缠着阿温。 实在是没有退路啊! 如果元贞红不曾起过起用阿温与暴风两人当代言人的念头,她或许还会屈就其它人选,但她偏偏已经找到两个契合到难以超越的人选,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她放弃,任何要求完美的人都不会容许的呀! 于是元贞红自从与阿温暴风认识后,便开始一连串屡战屡败的游说,无论她端出什么说词、或是直接将已成型的提案拿给阿温看,都无法说动阿温点头。然而,元贞红苦等童承锋多年这事已说明她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女人,打死不退才是她的座右铭。 说我说词无法接受?!好,那我就重想一套说词来。 说我提案不吸引人?!好,那我就给你一份新的提案。 为了在这次比稿中战胜陈少腾,元贞红简直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投入其中。 只是现实生活里太多太多的事,不是你努力就能成功的…… 「元小姐,就你寄来的提案,恕我还是无法同意。」电话那端传来阿温清冷如玉的好嗓音,即使已经与对方通过数次电话,元贞红还是偶尔会为之恍神。 「没关係……是我的准备不够好……」前半段还精神十足的元贞红一听整个人像洩了气的皮球一般垮下。「下次、下次我的提案一定让你满意。」 之后又不知道阿温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元贞红才意兴阑珊的切断电话。 「啊!」她倒在椅子上仰天狂啸,幸好此时民宿里的客人都已出游,这才没影响到其它人。 「早就和你说过他们两人不好搞定了吧。」卫奇扬瞧了瞧欲言又止的童承锋,代替他出声关切。「这次又用什么理由把你打回来啦?」 「不知道。」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元贞红苦恼的说。「说得也不是很清楚,大概就是新提案无法打动他们吧。」 「你们瞧瞧,这提案还有什么能改进的?」抱怨说,元贞红将印出的纸本提案推到卫奇扬面前。 虽然她这样是对着一屋子的人说的,但谁也晓得她徵询意见的对象只有童承锋与卫奇扬这两个懂行的人。 「我觉得看起来挺酷的啊!」阿川一看见第一见呈现的完稿示意图就大肆夸讚。 对于元贞红忙了几周的东西也感到好奇,阿秋嫂也拿着抹布凑过来瞧上一瞧,可惜重型机车既不属于她理解的商品,她也不属于商人急欲讨好的年轻世代,看了几眼看不出所以然来,倒是很有自觉的没多说话。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广告既然採用双代言人,元贞红也打算大手笔的推出三个版本的广告,分别是主打阿温的雅痞风、主打暴风的狂野风,以及两人合作的衝突版。卫奇扬翻了几页后,却对元贞红提出的三个版本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将提案丢给了童承锋。「阿锋,你怎么看?」 反正童承锋也很关心这件事嘛!虽然他碍于两人冷战中不好意思开口,但卫奇扬不介意在两人中间当个穿针引线的中介人。 提案都丢到了自己手里,童承锋也就不推辞的翻了起来,第一次翻他的反应就如卫奇扬一般,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来,但等到他翻了第二回、第三回,再思考了许久,总算明白这股怪异从何而来。 「反了。」童承锋淡淡的指出。 「什么?」不知何时,元贞红已走到童承锋座位后方,越过肩膀与他一同看着提案。 「我说你把两人风格搞反了。」童承锋指着为阿温量身打造的雅痞风版本说道。「或许一般民眾感受不出来这股怪异,但我们三人直接或间接与阿温暴风接触过,更明白他们两人的性格,才会察觉这股怪异。」 「阿温外貌看来虽然温温和和的像个绅士,但你仔细想想,他真是这样的人吗?你游说他这么多次,他什么时候和你客气过?」童承锋眼角一挑,斜睇向元贞红。 「说、说得也是……」没预料到童承锋会有此举,元贞红被他瞧得心动乱颤。 「你再仔细想想,暴风虽是个大老粗,为什么卫奇扬第一次只打算带你去见他。」他又问。 「这当然是因为他耳根子软嘛!」卫奇扬哈哈一笑,他自然最晓得自己当初打得是什么主意。「要是他点头了,阿温说什么都会顺暴风的意思。」 「所以说囉。」童承锋起身,将提案交还给元贞红。「你的设计完全将两人的风格错置,也难怪我们几个会觉得怪异。」 听了童承锋的评价,元贞红没有多作说明,因为就连她听了也觉得十分有道理,是她的疏失没有留意到这点,只是这么一来,这提案就要作废了。想到这点,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不赞同我的看法吗?」童承锋听见了她的叹息反问。 「不是,我只是为这提案可惜,又要重作了啊。」元贞红捨不得的看着提案。 「其实也不用重做,你把他们两人互换就是。」童承锋偏脑想了想。「我觉得会有十分有趣的作品出现喔。」 闻言,元贞红半信半疑的想像起来,想像着拥有一身精实肌肉的暴风挤入西装里,扮起斯文模样的衝突感……嘖,简直太有戏了。 「天啊,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承锋哥,你是天才!」被迸发的灵感冲击得头晕目眩,元贞红想也没想惊呼一声,在童承锋颊上飞快吻了下,便兴高采烈的回到她佔据的角落涂涂抹抹修改起来。 「喂,阿锋。」趁着元贞红专心在构思之际,卫奇扬不着痕跡的走到童承锋身旁,小声的问。「你现在和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连我这个最了解状况的局外人都快要看不懂了。」 他直言说出心里的困惑。 自从那天元贞红藉着酒醉爬上了童承锋的床后,他们就一直处于不上不下的尷尬关係,而如今几週过去,童承锋居然开始向元贞红释出善意,这是不是代表他们的关係将会有所好转? 「看不懂是当然的。」童承锋只是一个劲儿的轻笑,他与她之间的事并不需要其它人来多加揣测。「我下週打算去医院检查。」 还来不及意会童承锋的前一句话,卫奇扬已让他的后半句话引开注意力。 「检查?不是时间还不到吗?」因为当年发病时照顾过童承锋,卫奇扬也晓得童承锋每年定期检查的时间,而下週并不是他固定该到医院追踪检查的时间。 「确实还没到追踪的时间,我只是……偶尔也想为自己争取一下。」童承锋笑眼看着元贞红淡淡的说。「儘管这并非在我预定计划里……」 这段期间童承锋是故意冷落元贞红的,不为别原因,就为了她不懂得珍惜自己身体,贸贸然将自己的身体当成赌注,交给了他。 在两人发生关係后,童承锋除了气她不懂事外,更气自己的不争气,只是他再生气也改变不了两人上过床的事实,只得用冷战拉开两人的距离,好让他站在距离以外,冷静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下去。 当初他坚持离去,是为了不让元贞红将一生託付给宛如不定时炸弹的自己,然而因为那夜计划之外的交欢,使他註定在元贞红的一生中留下难以磨灭的一笔,今时今日他若再抱持着相同念头,无疑是不合时宜的想法。 或许,他俩未必就没有未来……在元贞红强行打破界线后,为了不辜负她,童承锋被迫有了这个念头,这才会在冷静一段时日后,决定前去医院。 「……太好了,你终于想开了。」不清楚童承锋心里的弯弯绕绕,卫奇扬只顾着为好友脑袋开窍而开心。 殊料,他欢喜至极的笑声竟是引来元贞红的目光。 「你们在聊什么?」她困惑的看着搭着童承锋的肩狂笑不止的卫奇扬。 「好事,是好事吶!你承锋哥说週日和我们一同回台北。」 一同回台北?! 儘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听在元贞红耳里不啻是一道象徵童承锋软化的福音。 「是真的吗?」她双眼盪漾着激动,直视童承锋。 「真的。」童承锋点点头,与她相视而笑。 由于这一变化,元贞红连日来心情都十分愉快,即使週末结束就要返回工作岗位,也难以浇熄她的开心,只是她没有想到,会返回台北的北上国道上目睹一件宛如戏剧的争执,而争执的主角居然还是她认识的人––叶晓玫。 在我们前进方向等着的是……(五) 整起事件大约是男女之间起了激烈的争执,开车的男人一怒之下竟然将车停到路边,无情的将女人轰了出来,再开着车子扬长而去,丝毫不顾这段高速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处在两个交流道中间,任女人自生自灭的沿着路肩走去。 「这也太失风度了!」儘管不晓得车子里曾有过何等激烈的争吵,但高速公路上视野开阔,并不妨碍行经附近的用路人看见男人气恼的走到副驾驶座旁,打开车门,蛮横不讲理的将女人从副驾驶座上拉出来的一幕。看得让卫奇扬也忍不銋开骂,不敢相信男性同胞里居然有这么粒老鼠屎。「不管吵成什么样,他就这样将女伴丢下车,要她怎么办?简直太不负责任了。」 听见卫奇扬的咒骂,元贞红来不及应合,全副心神已让车窗外掠过的女性脸孔捕获。 「等等,那是叶晓玫吧?」高速公路上即使处于慢车道,车速也不可能慢到哪里去,因此当童承开着车子越过隻身走在路肩的女人时,元贞红仅能捕捉到一点模糊的脸孔,不敢肯定的问。 「我看看。嘿,还真有点像叶特。」闻声,卫奇扬灵活的扭动微胖的身躯,透过后车窗瞇起眼远眺快速缩小的女人身影。 「你们两个不要说风就是雨好吗?」对于这两个意外友好的情敌,童承锋还真有点无奈。「全台湾那么大,叶晓玫怎么可能这么巧撞到我们眼前来?」 元贞红听了童承锋的话心里转了几转,也认同了童承锋的说法,心想大概是自己整日想着叶晓玫是陈少腾的眼线这件事,才会杯弓蛇影的将每个女人都看成叶晓玫。 「就算不是,帮帮那女人也没差吧?承锋哥。」不计较那人是不是叶晓玫,元贞红站在女性的立场就觉得不能见死不救。 一听到她娇滴滴的喊着自己,童承锋就觉得头大,不得不拿着交通规则当藉口。「高速公路不给回转的……」 「不能停到路肩,我走回去找她吗?」元贞红可没被唬住,当下有了应对法子。「承锋哥?」 「唉。」她柔软上扬的声音,简直就是糖衣炮弹,生生瓦解了童承锋的抗拒,他叹了口气方向灯一打,车子便缓缓停靠到路肩。「你去找她吧!自己小心点。」 「我就知道承锋哥对我最好了。」临下车前,元贞红笑嘻嘻的朝童承锋说,说完才快步向回走,找寻那个被男伴丢包在高速公路上的女人。 「我就知道承锋哥对我最好了……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跑出来了。」卫奇扬拉细了声音,模仿着元贞红的口吻说完,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手臂。 「没事你干嘛自己噁心自己?」童承锋调侃的说。 「切,你以为我喜欢,还不是看你适应得这么好,忍不住想酸一下,谁晓得会噁心到自己?」卫奇扬前一秒才嫌弃的撇撇嘴,下一秒却又正经八百的问起。「我说你什么时候打算和她说明白,既然接受了人家,就大方承认吧!遮遮掩掩的实在不像你的风格。」 自从昨日听见童承锋松口,不再死脑筋的坚持自己不适合与元贞红在一起,卫奇扬就一直等着,等着哪个时刻他会开口向元贞红说清楚,届时他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不再为这对蹉跎了十几年的男女继续操心。 只是他等着等着,竟是等了一天都不见童承锋动静,儘管人的态度软化不少,但承诺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见,令他不由得主动提起。 「还不到时候。」童承锋淡淡的说。 「难不成你表白还得选个黄道吉日?」卫奇扬纳闷极了。 「我打算检查后,确定一切安好后再和她说,我不想让她空欢喜一场。」无视卫奇扬不正经的发言,童承锋依旧一脸认真的解释自己的打算。 「不会是空欢喜的啦!你都多少年没发过病了,这些年也都保养得很好,一定没事的。你这样子畏首畏尾简直就是杞人忧天。」卫奇扬摆摆手,这些年来童承锋的病情进步有目共睹,他才不信童承锋担心的事会发生。 「小心一点总是比较好。」童承锋谨慎为上,他也希望是自己杞人忧天,但歷史教训总在潜意识里不断提醒着他,令他不敢乐观看待。 两人说着的同时,走回去找寻那个被丢包女人的元贞红已领着事主一前一后走了回来,待两人走近,车内两位男人定睛一瞧,还真如元贞红说的正是叶晓玫没错。 一时间,除了惊鸿一瞥认出叶晓玫的元贞红外,其馀三人都有些尷尬,毕竟三人都不算陌生人,分别有着前上司与大学同学的关係,偏偏三人多年未见,再遇见时三人之间又穿插了多少盘根错结的往事,教人不尷尬都不行。 「童哥,好久不见。」三人一阵无语,最后居然是叶晓玫最先找回言语能力,她清了清喉咙,没有闪躲的直面童承锋。 由于曾在元贞红那里看过童承锋的照片,叶晓玫对于这么一天与童承锋相见早已心里有数,除了一开始的窘迫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 「……确实好久不见,先上车再说吧!」童承锋也不好意思一直让人站在车外,连忙示意车外的两人上车。 「谢谢。」 待元贞红与叶晓玫各自上了车,一度停下的汽车再次发动,滑入车道,继续顺着车行方向朝北开去。 「该叫你叶特还是叶晓玫?」刚过片刻,卫奇扬已主动挑起话题,不客气的追问起坐在身旁的叶晓玫。「这些年陈少腾的作品其实都是出自你手吧?你别想矇混过关,我可是很清楚你的风格。」 虽然卫奇扬问得有些唐突,但这问题确实也是车内三人都想求证的问题,是以一听见卫奇扬率先发难,正副驾驶座上的童承锋与元贞红不约而同的竖起耳朵,不时透过后照镜偷覷着叶晓玫的反应。 怎料到叶晓玫的反应竟然出乎他们意外之外,一向公司唯唯诺诺的叶晓玫也不知是不是豁出去了,此刻居然没有一点闪避的便认了下来。 「没错。那些作品都是我给他的。」她淡淡的回应,眉头也不皱一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猜测是一回事,但亲耳听见公认为鬼才的叶晓玫承认这件丑事,卫奇扬仍是不可自己的激动了起来。「那些……可都是你的孩子啊!不管是好或坏,你怎么捨得将它们拱手送人?更何况是送给陈少腾那样的人!」 听到这儿,叶晓玫的脸色总算有了起伏。 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理由说来简单,不就因为陈少腾在她人生中最寂寞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手吗?叶晓玫目光放空,不由得回忆起求学时代的种种,她虽然颇有才能,艺术天赋为全校师生认可,但由于她一门心思都放在提升自我的艺术世界里,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样的她在学生时期还可以关上门来什么也不理会,但毕业出了校门,在这现实社会里却是怎样也行不通的。 经过无数次失败,她怎么也不明白明明有实力的自己会输给一些只懂得耍嘴皮的人,毕业后超过一年时间都没能找到个稳定的工作,只能藉着网路接案求一点温饱。 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向她伸出温暖援手的陈少腾成为她生命中的支柱是理所当然,哪怕他一开始与她相识时就是一个花花心思,想透过外包枪手应付公司工作的投机份子,叶晓玫还是不得不被他的关怀攻势所攄获,成为他的女友,然后再在他的牵线下进入am广告。 儘管成为陈少腾的专属枪手与暗棋完全违反了叶晓玫的本性,但她向来死心眼,认准了一条路就非要走到头破血流才会放弃,于是她为他改变了自己,卸下特立独行的装扮,收敛稜角分明的个性,成为泯灭眾人之间的平凡女子,玩着全然陌生的手段,成为一个连她自己都不认得的女人。 为的只是成全他们的爱情! 只可惜陈少腾既然是个心思活络的男人,就不可能将全副心思都摆在无趣的她身上,在彻底稳住叶晓玫之间,也就开始背着她与其它女人有着曖昧不清的关係。 接下来的事情再简单不过,劈腿、抓包、心碎、挽回、復合的无尽轮回不断消磨她对他的爱情,直到她下定决心的这天…… 「……就算是陈少腾那样的人,我并不后悔将作品交给他。」她飘忽的诉说。 卫奇扬听了为之语塞,毕竟作品是叶晓玫的,她乐意给谁,除了她自个儿,谁也不能置喙。 「你爱陈少腾吧?否则礼拜五也不会问我那么多了。」元贞红回过头来,朝叶晓玫露出理解的浅笑。 叶晓玫沉默不语。 「你不后悔为陈少腾做了什么,但还是对自己识人不清觉得遗憾吧。」大概同样生为女人,元贞红特别能理解叶晓玫的心情,以己度人的说着。「不过没关係,我想你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是离开陈少腾,对吧?! 元贞红没将话说完,但延续週五的话题,叶晓玫也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 是!我决定离开他,斩断这段纠缠几年的孽缘。 叶晓玫也没有出声,只是脸上细微的表情流露出她已决定离去的坚定意念。 「你们打什么哑谜?」卫奇扬十分不能适应眼前这诡异的气氛。「说得不清不楚的,教别人怎么理解?」 「你不理解也没关係啊!」属于女人的交流被旁边这位……咳、咳,也算是女人的先生给打断,元贞红有些不满的说。「只要我理解这下我是真的多一个可靠的帮手就好,对吧!」 叶晓玫眨了眨眼,无法立刻理解元贞红的话。 「这回的提案竞赛可棘手的呢!多了你这个大助力,难道我不应该高兴吗?」元贞红想起前一日被童承锋点出广告提案的不足之处,儘管她大可将阿温与暴风的主题对调过来,但元贞红总觉得还大有改进之处,原本她还担心就她一人构思能否在截止日之前完成修改,但如今叶晓玫迷途知返,无疑是多了一大助力,让她更有信心交出一张好看的成绩单。 「你……你没打算把我赶出去?」叶晓玫听了也觉得讶异,不敢相信元贞红明知她是陈少腾的人马,还会留着自己。 就算如今小组里只有她与元贞红两人,也不该留着她这么一个极有可能背叛的组友啊! 「我相信你不会再帮助陈少腾。」元贞红自信的说着。「再说,那人把你看得这么卑微,难道你不想给他一个教训,教他明白你叶晓玫可不是非得靠他才能过活的吗?」 闻言,叶晓玫目光亮了起来,脸上多了分跃跃欲试的神采。 「我可以吗?」她不确定问了声,然后再接收到元贞红肯定的頷首后,有些无措的坐直了身子,慎重其事对元贞红与童承锋说。「那个……以前的事真的非常对不起,我绝对不会再帮那人的,请你们相信我。」 「都过去的事,再提就没意思了。」从后照镜里看见叶晓玫来回探看两人的眼神,而元贞红又一副等他开口的模样,童承锋轻轻的应道,算是同意往事一笔勾销。「现在你跟的人是红红,只要她相信你,我就相信你。」 叶晓玫听了遂将注意力又转回元贞红身上。 「我相信你啊!」元贞红微微一笑。「所以说……你对狂野路线的阿温和深情路线的暴风有什么看法?」 车子里一片沉默,其中卫奇扬也让元贞红这打铁趁热的提问呛到忍不住咳了起来。 「我说姑奶奶,你还真不耽误时间的!这是压榨员工。」他嚷嚷。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截止提案了,总得抓紧时间嘛。」元贞红笑说。「再说我压榨的人又不是你,轮得到你来抱不平?」 「叶特,拿出你的脾气,告诉前座那女人,想要你假日加班就付加班费。」卫奇扬开玩笑的拱着叶晓玫。 谁晓得身为同窗的叶晓玫完全没接收到他的幽默感,认真思考了下两人的外型气质与元贞红的要求后,双眼亮了起来,兴奋的说:「挺有意思的设定!是谁的点子?」 「还能有谁?当然是承锋哥囉。」元贞红听见叶晓玫对童承锋讚美,简直比听见她称讚自己还要高兴。 「原来是童哥的点子,童哥果然宝刀未老……」叶晓玫凝视着专注开车的童承锋背影,欢快的语气随着出口的一字一句逐渐消沉。 她过去究竟帮着陈少腾赶走了多少像童哥一样有才能的竞争者?当叶晓玫自爱情迷瘴里走出,也逐渐意识到昔日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多么的残忍,心头不由得升起愧疚。 「都说了过去的事再提就没有意思。」听出她的耿耿于怀,童承锋再次开口,用他温润的嗓音,无比坚定的陈述。「我们都要往前看,别被往事所束缚才对。」 彷彿感受到他话里深意,元贞红不禁瞧向正专心开着车的童承锋,也许是因为她的注视过于热烈,瞧得原本双眼紧盯着正前方的童承锋倍感压力,趁着塞车之际,悄悄将视线投向元贞红。 但见她粉色唇瓣微微勾起,别有深意的附和。「承锋哥说得没错,我们都得往前看,是吧?」 闻言,童承锋没正面回应她,再度将视线摆回前方景色枯燥的国道,唯一不同之处便是嘴角掛着的浅浅笑意。 没错,他们都得摆脱昔日包袱,才能轻快迎向新的未来。 叶晓玫是,元贞红是,而他更是…… 如果这次检查的结果依旧良好,他就放下这些年来他给自己加上的枷锁,大方接受红红,用剩下的一生补偿这些年的亏欠吧! 胜利还是……爱?(一) 本着了结一切的念头再度来到这间位于市区的综合医院,童承锋的心情份外不同,少了先前几次前来时的鬱闷沉重,童承锋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对前来复诊有了些许期待。 脚步在踏入爬满绿藤的文艺復兴式建筑前停了下来,童承锋昂首扫过这道他走了无数次的大门,深吸了口气,才挪移脚步走了进去,熟门熟路的走过长廊,爬上楼梯,来到位于二楼的血液科诊疗室。 这间综合医院以治疗癌症闻名,血液科诊疗室外头候诊的人潮只多不少,儘管已经算着时间前来,童承锋仍是等了许久才听到护理师喊了他的名字。 「童先生,今年你来检查的时间似乎比较早?」医生边翻着病歷边说,抬起头来见到童承锋隻身一人前来检查,又多问了句:「怎么这回不用你朋友押着你来了?」 儘管他看过的病患多如过江之鯽,但他还是记住了童承锋这位病患,先不提他不配合治疗的厌世态度,光是每次检查治疗必定伴随前来的男性友人,就让医生记住了这位病患。 「因为这回是我自己主动要来检查的。」童承锋自然明白医生说的朋友是谁,无意解释卫奇扬的去向,他淡淡的说。 「喔?!」闻言,医生大感惊讶。「发生什么好事让你想开了吗?」 怎么说呢?虽然童承锋不是他遇过最棘手的病人,但他始终在治疗上对童承锋感到无能为力,儘管童承锋按照他的医嘱生活、吃药、保养身体,渐渐恢復了健康,但他却无法医好他的心病,改变他消极等死的生活观。 为此他才会对童承锋首次主动前来检查感到不可思议,天知道他过去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也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该走出来了。」沉默半晌,童承锋双目低垂着轻轻说着。 「早该这样子了。」医生欣慰的表示。 虽然对化解童承锋鑽牛角尖的原因感到好奇,但医生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一番家常之后便开始着手例行性问诊,好了解近来童承锋的身体状况,而为了能获得最正确的诊断,童承锋也是鉅细靡遗的道来,配合度比过去不知好上多少倍。 「初步看来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不过最后还是得看验血的结果才能确定。」经过一番诊视后,医生取下听诊器,慢条斯理的在病歷上写下诊视结果。「你等下到检验科抽血,一个月后再回来看报告就好。加油,要好好保持下去才行。」 接下医生的鼓励,童承锋将衣服整好,点点头便在护士引导下离开诊间。 「你在外头等一下。」由于检验单据还没这么快印出,护士将童承锋带离诊疗间后交代了一句后,已忙碌的让下一号病患进去。 童承锋时常进出医院,早对大医院的忙碌习以为常,并不会因此感到怠慢,他不急不徐的找了个最接近诊疗间的空位坐下,等候护士将列印好的单据交给自己。 儘管还没验血,还不能断定病情的变化,但从方才医生的问诊里,童承锋多少也能察觉医生抱持的乐观态度,为此,童承锋的心情也是轻松看待这品检验的。 只需要等到验血报告结果出来,自己便能拋开顾虑,勇敢的向红红坦诚他的心意,再也不用勉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她了。等候期间,童承锋心里如是想。 「童承锋先生。」过了几分鐘,护士拉开诊疗间的门,将检验所需的单据交到童承锋手里。「你拿着这张单据到一楼检验科抽血就行。」 「好的。」童承锋接过单据,正欲迈步走向检验科之际,却让诊疗间突然传出的巨响止住了脚步。 「你骗人!」诊疗间半敞的门内传来男人充满痛苦的咆哮声。 童承锋闻声为之侧目,他依稀记得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下一位病患,正是一位让家人推着轮椅进去的男性病患。 看样子,这位病患的病况不像自己一般乐观……童承锋心怀怜悯的默默叹了口气。 「是你说我会好的,我生活作息哪样没按照你们建议的做,为什么都十年过去了,又和我说控制不了癌细胞?!」男人放声嘶吼着,音量足以让诊疗室方圆十尺之内的病人都听见,更遑论是还没离开诊疗室门口的童承锋。 童承锋听了他的话下意识捏紧检验单据,而站在他面前的护士也同时察觉了他的变化,立时走回诊疗间将门拉上,避免更多的咆哮洩出,影响外头一群候诊病患。 儘管护士已用最快的速度亡羊补牢,但光凭这洩出的一句话就足以在童承锋内心掀起滔天巨浪,生生摧毁他的乐观,再次封闭他迫于情势开啟的心墙。 彷彿置身于凛冽寒冬,童承锋僵硬的执着单据缓步来到检验科,取了号码牌,坐在眾多病人中看着等候灯号一个跳过一个,越跳越接近自己手里的号码。 仅是由于他与红红发生了关係,他就决定放弃长久以来的坚持,是不是错误的决定? 倒数三号,童承锋还在反省自己的决定究竟算对还是错。 就算他如今检验结果一切安好,也不能保证在日后的人生就不会旧病復发。 倒数两号,童承锋开始怀疑检验所代表的意思。 倘若他也和那个病患一样十年后旧病復发,红红面临的会是什么?一个无法负担家计、还需要人照顾的重病丈夫。假使他病重而亡,红红不是要一个人面对之后没有他的生活,就是得隻身辛苦的扶养孩子长大成人。要是再更不幸一点,孩子遗传了他这该死的毛病…… 倒数一号,童承锋将自己代入那名病患的处境,试想红红可能面对的未来,想到最后,他才发现自己连想都不敢想下去。 不行! 他那夜把持不住犯下大错,如今岂能一错再错! 等候灯号变幻成他手里号码牌的号码,然而童承锋却没有任何动作,任凭号码响了三次后,跳到下一个号码。 检验血液什么的,他想也不需要了。将单据揉成纸团,童承锋在离去的途中,随手将它拋入垃圾筒,这一拋宛如将他曾经的动摇也一併拋去。 # 「截至现在,从第一次由卫奇扬引见后,我和阿温也联络了不下五次,即使每回他都拒绝了我的邀请,曖昧的是他并不排斥我继续与他对话,甚至愿意花时间听我说明广告企划的设计概念……」回到台北这个对元贞红仅有工作意义的城市,元贞红在隔日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彻底投诚他们的叶晓玫说明进度。 元贞红承认即使意志力如她坚定,在阿温犹如钢板一块的守势之下,也日益显得黔驴技穷。她急欲找到另一个人协助她从一个全新的观点来分析整件事,才能挖掘突破点来打破现在的僵局。 基于没有旁人,也基于叶晓玫的才能,元贞红不做他想,当下就决定要在最短间内使叶晓玫了解她所面对的困境。 「由于这点,我认为他其实不像言语里传达的完全对当代言人一事没有意思,我相信只是现在的企划还没有写出打动他的点而已。」元贞红凭着与阿温联络的感觉断言。「刚好週六承锋哥看了企划,给我个很好的建议,他认为我只看见阿温与暴风表面上的特质,却忽略他们截然不同的内在本质,所以他建议我将原先给阿温的设计与暴风的相互对调。」 「这个我知道,昨日你已经提过,我也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想法。」叶晓玫一隻手玩着披散在背后的长发,若有所思的看着会议桌上摊开的企划案。「……但我认为,仅仅是相互对调还是不够的。」 也许是与陈少腾摊牌后少了束缚,叶晓玫今日出现在公司里简直是吓掉了所有公司的下巴,谁晓得之前一副不起眼打扮的便利贴小助理,居然会摇身一变成为个装扮十分有个人风格的民族风女郎。要不是早听卫奇扬说过叶特在学院里的事蹟,元贞红肯定也是吓掉下巴的其中一人。 当然叶晓玫的丕变在办公室内部也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与耳语,但现在的叶晓玫既然下定决心要从陈少腾的控制中走出,就不可能因为这点耳语又回復过去那个自卑没自信的小女人,于是在她刻意无视眾人探究的眼神下,强迫自己昂首挺胸撑过最初骚动后,一切好像也就没那么难以忍受。 一点一点进步着,当元贞红找她开会时,叶晓玫在独立的会议室已经渐渐寻回校园里对自己独到眼光充满自信的艺术家。 「我也是这么觉得,一想到他们两人表里不一的衝突性,我就觉得这个企划可以修改得更好。」元贞红点头表达认同之意。 「修改得更好?我觉得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叶晓玫停顿了下。「我想要做的不仅仅是修改,而是推翻现有企划,重新来过。」 听见她豪迈的建言,元贞红不由得瞠目结舌。 重新找回自信是很好没错,但这个建议简直是自信爆棚啊! 「……离截止日期只有两週时间了。」元贞红委婉的表明。如果有时间能重新来过,她当然举双手双脚赞成,但如今时间有限,她就怕偷鸡不着蚀把米。 「虽然说只有两週时间,换算下来也有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两万零一百六十分鐘,就当赶毕製撑一下,来得及的。」叶晓玫按着手机程式,算完抬头朝元贞红咧嘴一笑,意思不言而喻。 显然在天才心里,为了成品好,哪怕只剩三天也是来得及的。 「我想教训陈少腾,你想让童哥刮目相看,我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吧?」叶晓玫歪着头笑问。 「那是自然。」元贞红想也不想就回话。「你有什么提议?」 「我打算将两人的衝突感拉到最大,一个极度保守,一个极度前卫。」叶晓玫胸有成竹的说。「如果这么有趣的企划都被阿温打枪,我们大可以找另一组相同风格的代言人取代他们,反正……是他们自己放弃的。」 眼见叶晓玫对新企划如此自负,元贞红一哂,如果她们将能做的都做了,还是无法说服阿温他们,似乎也只选换人一途,不过话说回来,听叶晓玫的说法,她很篤定这广告,无论哪个艺人上阵都能捧红对方。 「这口气……不愧是叶特。」元贞红调侃,彷彿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叶晓玫这人。 叶晓玫听了面露微微赧色,浅浅与元贞红相视而笑。 两人既然有了共识,之后赶起工来可真是没日没夜,定居办公室已是家常便饭,连续几十小时没瞌眼也属正常,两人这股拼劲看在公司里同样有意参加比稿的同事眼里简直没有更多压力,不由自主的也纷纷将发条上紧,比备战状态还要备战状态。 一时之间,am公司内部风声鹤唳,压力高涨到让人大喊吃不消,不少心脏弱的同事都已藉故出去跑业务或是直接申请在家办公,好远离这个快要爆开的压力锅。 不知不觉,一週过去,又是元贞红按惯例到桐花深处坐镇的时候。 「你可以离开,没关係。我这里可以的。」叶晓玫除了前两天还有心思搞她的装扮外,其它天都呈现着流浪者风格的穿着,如今她正埋首在一块报废的图稿里,拿着麦克笔死命划着第n版的草稿。 经过最初的脑力激盪后,她与元贞红达成分工设计的共识,配合两人设计的风格,由元贞红负责暴风的保守版广告,而她则负责阿温的前卫版广告,好进一步拉大两则广告的衝突感。 这样做虽然有发挥两人各自专长的好处,但难也难在两版广告衝突归衝突,却不能完全脱勾,否则就会变成完全无关的广告,为此两人需要不时沟通协调,为呼应对方的企划不时做出调整。 儘管元贞红离开两天,在网路帮助下并没有太大影响,但见叶晓玫拼命三郎的模样,再想到自己若是要去桐花深处,来回势必花费一天的时间在车程上,在眼前如火如荼赶稿的时期实在没有道理。 于是元贞红心理已有定见。 「没事,这两週不过去,不会有事的。」她向叶晓玫说完,便拿着手机转到外头阳台。 她忽然想起这一週她居然忙到不曾打电话给承锋哥,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想着还要两週才能见到承锋哥,元贞红带着低若的心情按下熟悉的电话号码。 胜利还是……爱?(二) 元贞红带着想念按下童承锋的电话号码,不一会儿,显示拨号中的铃声已响了起来,只是这道铃声响了许久,都得不到电话号码主人的回应,直到铃声中断,切换成提示拨号者是否留言的机械女音,闻声元贞红不得不放弃这次的拨打。 也许承锋哥正在忙也说不定。看了眼时间正是忙着清理房务的时候,元贞红心里暗想,边暗自打算过段时间再打给童承锋,她拿着手机转身就要走回会议室,未料没走几步却与迎面而来的陈少腾正面遇见。 真倒楣,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遇见陈少腾这个讨人厌的傢伙。元贞红心里暗骂了句运气不好就打算装作没看见陈少腾走过去,谁晓得陈少腾却唤住了她,令元贞红不得不装模作样的停下脚步。 「抱歉,刚刚在想事情,没发现你走过来。」元贞红敷衍的摆出一副意外的表情。 「不要紧,我能理解的。」陈少腾状似理解的点头,旋即挟棍带棒的谈起。「毕竟提案截稿底限也要到,想参与比稿的人哪个不是废寝忘食的在做最后衝刺?我完全能理解玛格丽特你因为太专心思考导致忽略週遭的事。」 「呵,总监你大人大度,就别再和我计较了。」元贞红皮笑肉不笑的说着,心里却已将陈少腾腾咒骂上几百遍,他要是真不介意,还会说这番话吗?虽然他们两人彼此都清楚不过是逢场作戏,虚应功夫,但能不能别说出来噁心人。「既然总监也晓得如今是紧要关头,那我就不多聊了。」 抓着陈少腾的话,元贞红想就此脱身,谁晓得才走出几步,又给陈少腾拦下。 「也别这么紧张嘛!玛格丽特你们那组的拼劲可是全公司都晓得的,休息一下不过份。」陈少腾双手扠在西装裤口袋里,悠哉的说着风凉话。 「你够了,陈少腾,有什么话就直说,我没有多馀时间听你废话。」再一次被拦下,令元贞红仅存的耐性耗尽,再也不想花费力气与陈少腾周旋,索性单刀直入质问起陈少腾。 陈少腾见元贞红勃然动怒也撤下了客套的嘴脸,阴阴冷笑起来。「你脾气倒是大了不少,该不会你觉得有叶晓玫支持,就能赢得了这次比稿?叶晓玫也不过是我用烂的一颗棋子,亏你还大费周章的来挖我不要的墙脚。」 听了他这番话,元贞红总算明白陈少腾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所为何来了,原来是为了叶晓玫带枪投靠一事而来。 没有半点心虚与畏惧,元贞红不屑的睨向陈少腾,语带奚落。「您老反应还真慢,都多少天的事,现在才反应过来。」 元贞红从未想要隐瞒这件事,事实上这件事也无法隐瞒,只要叶晓玫彻底断开与陈少腾的连系,再加上她们在公司的动作,陈少腾或早或晚都会晓得一向支持自己的叶晓玫已弃自己而去,但她没想过陈少腾会为这件事找她兴师问罪,而且还是在事发这么多天之后! 「况且您在说晓玫不济事之前,能不能想想您如今的位子是怎么来的?」察觉陈少腾前来找自己的事情另有隐情,元贞红不介意用言语更强烈的激怒他,好从他的言语中获得额外的讯息。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一听元贞红已知晓叶晓玫给自己做枪手多年的内幕,陈少腾气得脸都发白,只是纵使如此,他还是死撑着装作不知。 「听不懂是最好,反正我也只是想告诫你一声别小看叶晓玫罢了,别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你不过就仗着她爱你罢了。」元贞红冷哼一声,将自己当时听说叶晓玫遭遇的一口恶气直接还给始作俑者。 「你……」一向能说善道、舌灿莲花的陈少腾被元贞红犀利的言论气得竟然词穷了,儘管他是靠不磊落的手段坐上总监之位,但这不代表他就是个会让情绪操控理智的傻子,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下后甫语带玄机的说:「你都说了她爱我,你就确信她是真心诚意帮你的忙?听说你们的设计还在改呀,会不会改着改着又变成抄袭啦?」 这是在警告她吗?元贞红半瞇着眼审视了下陈少腾,笑着点头:「谢谢总监的忠告。」 语毕,她踩着婀娜的高跟鞋回到会议室,会议室里叶晓玫拿着麦克笔涂抹着,完成一笔划后她抬头关心。 「去的有点久吶,是童哥那儿不同意吗?」她问,很是关心童承锋与元贞红的进展,毕竟在叶晓玫心里这两个人都算是被她辜负的人之一,倘若能看见两人有个好结果,她也会觉得心里的愧疚感少一点。 「还没连络上呢。」元贞红摇头,凝视着叶晓玫认真关切的表情,轻轻笑了出来。「我刚刚在走廊遇见陈少腾呢。」 「喔。」听说了陈少腾这三个字,叶晓玫立刻不怎么感兴趣的低下头,嘴里不忘嘀咕。「遇见他能有什么好事让你笑成这样。」 「他应该是黔驴技穷了,刚才居然想要挑拨我们。」元贞红想到方才陈少腾的最后一句话就觉得可笑。 「你……真这么相信我?」叶晓玫听完元贞红所说的,顿时觉得坐立难安,想到陈少腾在背后不断翻着旧帐,叶晓玫便有种永远都不能从过往错误中走出的感觉。 「你就别再问了行吗?我要是不相信你,你也不会在这里。」对于叶晓玫的没有自信,元贞红无奈的摇摇头,拿起自己未完成的稿子继续修改。「我放弃週末留下来赶工,可不是要来讨论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的。」 「说的也是。」笑了下自己的庸人自扰,叶晓玫手里的麦克笔再次动了起来。 两人各自埋首在自己负责的设计里,不时聚在一起讨论,而时间就在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下飞快的流逝,其中元贞红也没忘记要联络童承锋的事,抓了几次休息时间拨过去,电话不是无人回应,便是通话中,直到将近六点,元贞红才抽空拨了过去。 手机响的时候童承峰正坐在交谊厅里看电视,或者説开着电视,心不在焉的坐在电视前谁也不理,很是奇怪。 只是童承锋从台北回来后就时常处于这种出神状态,几天过去,反倒让阿川见怪不怪了。 「童哥,你的手机响了。」发现童承锋没有听见电话声,阿川出言提醒,同时瞄了眼来电者姓名,看是元贞红打来的,又嚷嚷起来。「又是元小姐打来的,怎么童哥没有回电给她吗?」 他记得早上元贞红也拨了几次电话,他也转告童承锋了,不解怎么元贞红还一直打来。 「嗯,我忙到忘记这件事了。」童承锋不慌不忙的走了过来,在阿川狐疑的注视下接起电话。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看着童承锋一如往常与元小姐讲电话,阿川心中的疑惑更上一层楼。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童承锋讲完电话回头,瞧见阿川一脸古怪的盯着自己,忍不住问道。 「童哥,你和元小姐吵架了吗?」压不下心中好奇,阿川小心翼翼的问。 「什么?」闻言童承锋一愣,有点意外阿川会这么问,难不成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这不是很明显的吗?童哥你从台北回来就怪怪的,加上上週是童哥载元小姐回去的吧!肯定是你们吵架你才会不想接元小姐电话。」阿川说的理所当然。 儘管阿川没全说中,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童承锋不愿承认,只能訕訕的说:「你少胡思乱想,做你的事去。」 「被说中就这样。」阿川翻了个白眼,不满童承锋哄小孩子似的唬弄,反问起自家老闆。「不然童哥倒是说说为什么对元小姐的态度突然又冷下来?」 「你不是我……」童承锋完全无法招架这个问题,于是反射地就想一句话带过,但见阿川那张憨厚的脸,极度认真的看着自己,终于改变心意,不打算隐瞒这位守本份跟在自己身边打拼了这么多年的员工。「你和阿秋嫂都晓得我身体不好的事吧!」 「知道啊,童哥你就是因为这点才会到乡间来开民宿的。」阿川点头如捣蒜,童承锋最初筹备起民宿时那副大病未癒的模样,阿川一辈子都记得,毕竟那时他有多不看好这家民宿的未来,却没想到一转眼也过了这么多年。 「当时发病时很严重,我差点就撑不过去,如今虽然康復了,但随时都有可能会再次发病,这也是我为什么每年都要到医院检查。」童承锋没有细谈他的病情,只拣了重点告诉阿川。「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敢接受她的原因了吧。」 「童哥是怕自己……」阿川没想到隐藏在童哥忽冷忽热之后的竟会是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激动的说了半句,硬是将后半段不吉利的话吞回肚里。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也许是将自己闷了几日的心事说了出口,童承锋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长长的吁了口气。 「曾经我以为只要到医院检查,确认情况稳定后,就能拋开束缚,真正敞开心胸,变回过去全无顾虑,一心一意只要对红红好的承锋哥。」 「但这次去过医院,我就晓得自己错了,人生无常,儘管医学怎么进步,都无法抵挡阎王爷临时改变心意要收你的决心,而我不想为了自己一时的快乐,就将红红留在我这颗不定时炸弹身边。」 「她是那样好的女人,值得拥有更好的对象。」 听完童承锋一席话,即便阿川不认为童承锋选择这样对待元小姐是对的,但也不忍心再出言责怪什么。 「那元小姐一直打给童哥是因为知道你的决定了吗?」沉默了半晌,阿川想到今天元贞红好几次的来电。 「那倒不是,她只是告诉我这两週忙着赶稿没办法过来。」童承锋摇摇头。 听了童承锋所言,好不容易才接受童哥不会与元小姐有结果的阿川,顿时心里有五味杂陈了起来。 元小姐连不来桐花深处这点小事,都还要亲自打电话告诉童哥,那她肯定是将童哥惦记在心上的啊!可偏偏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阿川忽然觉得知道太多秘密也不是一件好事了,像他现在不就为了这件事烦恼个没完吗? 「她这两週不来也好,我也好趁这段期间想想该怎么离开这里。」偏偏童承锋像是不知道阿川的烦恼似的,不到一分鐘的时间,又拋出了个震撼弹。 「童哥你要走?!难不成你不要桐花深处了?!」阿川被这番话吓得乱了分寸的嚷了起来。 他们这些年来相处得也算愉快,童哥怎么能说走就走?! 「阿川,你别急,桐花深处我没说不要,只是我一个人要离开而已。」童承锋伸手按住阿川的肩膀,要他镇定一点。「我要是继续留在这里,我和红红之间的联系是永远也斩不断的。」 「但是童哥……桐花深处怎么能少了你,少了你的桐花深处就再也不是桐花深处了!」想到以后桐花深处就要少了老闆,念旧的阿川仍是捨不得。 「阿川,我知道你念旧,但你也清楚现在的桐花深处没有我也没有关係,光靠阿秋嫂和你就能将这里照顾得很好。」童承锋拍了拍阿川。「这些年我早就是一个甩手掌柜,你们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渐渐发酸的鼻头三番两次的皱了皱,阿川才止住涌上来的难过。「离开桐花深处之后,童哥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先到各国瞧瞧,走一步算一步吧。」童承锋百感交集的说着,不知是受到阿川的情绪影响,抑或是明白自己这一步已狠绝到了极致,鼻腔竟也有些发酸。 「……」阿川怔怔望着童承锋,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答案。 到各国瞧瞧,走一步算一步,这分明是要一次斩断元小姐再寻他的念头啊……真不知道元小姐得知此事会作何感想…… 阿川一时间竟也说不明白到底是元贞红的死心眼将童承锋逼离家乡,还是童承锋的死心眼逼得元贞红不得不放弃纠缠十几年的感情线。 为什么两名有情人的结局会是无疾而终?他半点都不能明白。 他能不能偷偷将这件事告诉元小姐?阿川心里开始起了动摇,偏偏他不是个能掩藏心事的人,动摇的瞬间就已被童承锋识破。 「阿川,不准告诉红红,否则我就连桐花深处都不要了。」 胜利还是……爱?(三) 「阿川,不准告诉红红,否则我就连桐花深处都不要了。」 被童承锋这般威胁,阿川不得不为自己感到悲哀,他现在的处境就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早知如此,他就该选择装聋作哑才对,这本就是童哥的私事,怎么会使他夹在童承锋与元贞红之间变得里外不是人了呢?。 阿川很是苦恼,而且这股苦恼还随着童承锋潜逃出境的计划日渐完整而变得更深更重,他多想找个树洞把这有如国王驴耳朵的秘密好好宣洩出来。 也许是老天听见阿川的祈求,没几天过去,一个上等绝佳的树洞还就自动送到他面前,当卫奇扬出现在桐花深处时阿川都要感动的痛哭流涕了,他从来没这么欢迎过卫奇扬。 「你来得正好,我正发愁呢!」阿川二话不说抓住刚进门的卫奇扬,将他拖到厨房咬耳朵。「你知不知道童哥要离开的事?」 「他要走?!谁和你説的?」卫奇扬脸色大变。 「还能有谁?他自个儿说的。难道你也没听说?」阿川愁眉苦脸的将那日童承锋的话原原本本的讲出。 这一听就连卫奇扬的神情也凝重起来。 「我虽然不清楚他这个决定,但这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卫奇扬説,他早隐约觉得童承锋会有动作,却不晓得他竟然这么絶。 「你要劝劝童哥呀!」阿川只能把力挽狂澜的希望寄託到卫奇扬身上。 「哼,他那人要是能听劝,早八百年前就没这事了。」深知童承锋的倔脾气,卫奇扬没好气的说。 「那可怎么办才好?」阿川愁死了。 「我来通知元贞红。如果说有谁能阻止童承锋的话,我想也只有她了。」卫奇扬思考许久,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了。「他有透露什么时候走?」 「似乎就是下週五。」阿川努力回想这几天童承锋的所说的每一句话,终于记起他曾听见童哥确认机位的时间。 「他这是铁了心要走吶。」卫奇扬得知了童承锋的计划后不由得怒极反笑。「居然敢挑在元贞红的提案日要走,他可真狠得下心。」 「可是……童哥要我不能告诉元小姐……」想到童承锋冷酷到近乎无情的计划,阿川本就囁嚅的声音越说越低。 「你别管他说什么,真要听他的话,就什么也不用做了。」卫奇扬挥挥手,不甚在意这件事,但见阿川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又道:「你放心吧,怎么都是我说告诉元贞红的,没你的事。」 一句话担起责任,卫奇扬瞬间让阿川吃下定心丸,趁童承锋还没发现自己出现在桐花深处,马上抓紧时间联络元贞红去了。 现在正是午餐时间,元贞红与叶晓玫吃完午餐才要走回公司,便发现卫奇扬的来电,猜不出卫奇扬来电的目的,元贞红接起电话一头雾水的问起。 「卫奇扬?你找我什么事?」 她与卫奇扬的关係也就是比点头之交更好一些,除了那次引见与偶尔在桐花深处与他碰面外,她与他再没有更多的连系,想不到他打来所为何事,元贞红先问了声便随口一句打趣。「是要告诉我阿温回心转意,决定和我合作了吗?」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儘管知道元贞红不清楚事态严重性,卫奇扬听见她轻松的问话后依旧控制不住地骂了声,随即将刚从阿川那边到手的消息转手告诉元贞红,想听听元贞红的看法。 他本以为元贞红听闻此事后也会同他一般激动,孰料,电话那端竟是久久没有回应。 受不了这富有压抑的沉默,卫奇扬主动发话:「元贞红?你有听到吗?他要走了!」 「……那又如何?」感受着心头一阵发疼,元贞红冷冷的反问,将她此刻冷冽的心境忠实呈现。 她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吗?她在卫奇扬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一抹自嘲笑容。 她可真傻啊!居然听信童承锋的话,将一门心思扑在设计稿上,要不是卫奇扬通风报信,怕是比稿之后等着她的就只有一栋没有童承锋的桐花深处了。 想着童承锋哥一边告诉自己专心在工作上,另一边却暗渡陈仓计划着离她远去,元贞红突然觉得这一刻她承载了十几年热情的心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继续追逐童承锋下去。 「我早告诉过他我的决定,要是他再离开我,我绝不会等他的。」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无比,如同她的决断般乾脆明快,无须再作定夺。 「……」卫奇扬闻言为之沉默。 元贞红这句誓言他也知道,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对于元贞红执意遵守当初的话,卫奇扬并不想干涉她的选择,毕竟他十分明白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该负起责任的应是懦弱到不战而逃的童承锋,而非元贞红这名一而再、再而三被伤害的女人。 「我明白了,我尊重你的选择。」他切断电话。 「怎样?元小姐她说了些什么?能阻止童哥吗?」阿川见卫奇扬沉着脸结束了通话,连忙凑近打听。 然而阿川忽略自己背对着厨房出入口,自然看不见童承锋走近了厨房,当场被逮了个正着。 「阿川!」说不清为何自己听见阿川的话会紧张起来,童承锋只顾着用动怒掩盖自己的异样。「你忘了我说过不准告诉红红吗?」 「是我告诉元贞红的,和阿川无关,你要骂就衝着我来!」见童承锋又是这种作态,卫奇扬一把无名火窜起,愤怒的拉开阿川,走到童承锋面前,揽下他所有怒气,或许说也将自己积蓄已久的怒意朝童承锋发洩。 「你多管什么间事?」童承锋口气也衝了起来。 「呵呵,你说我多管间事?很好,我现在告诉你,我再也不管你这个故步自封、没胆子接受爱情、没勇气面对无常、只会不断伤害深爱自己女人的男人间事。」卫奇扬笑着頷首,旋即激动地怒吼,将所有能冠到童承锋身上的骂名全骂了出来。「你这个懦夫!」 倘若是平时有人这样咒骂自己,童承锋肯定会翻脸动怒,但是如今咒骂他的人是卫奇扬,骂的内容还真没有一项冤枉自己,童承锋被骂得是哑口无言,毫无反驳之力。 没听见他出声,卫奇扬也不客气的继续发飆:「不要再说什么为了她好的那套,那不过是你自以为是的替她着想,你可曾想过元贞红真的希罕你这样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成就她幸福美满的一生吗?」 「没有!你完全没从她的角度来想过,永远都只会站在自己的角度、想着自己的病、想着自己曾经因此度过的灰暗童年、想着自己多么可怜、想着自己寧愿放弃爱人也要成全她的幸福多么伟大……我敢打赌,你没问过你父亲的想法!」卫奇扬挑衅的直视童承锋,一指戳上他的鼻尖。「他觉得照顾你和你的母亲可怜吗?啊?」 「……」童承锋依旧无言以对,只因卫奇扬说的都对,他确实没问过也曾为母亲病情奔波辛劳的父亲的想法。 哪怕父亲再疲累,脸上都会掛着温暖的笑容,他还是逕自认定父亲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那你呢?你觉得照顾你生病的母亲很不幸吗?你会因此就不想要这个母亲吗?」卫奇扬咄咄逼人的质问。 不,虽然照顾母亲很辛苦,但他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幸,更不会因此就不想要认这个母亲。童承锋脸色难看的摇了摇头。 「那么你何以认为元贞红就不能承担这样的生活?她知道你的病情,真要介意何必还要用自己的身子绑住你?不是赶紧找别的男人更实际吗?」滔滔不绝的骂完,卫奇扬怒气总算渐渐降下,再见到童承锋被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忍心继续苛责。 他叹了口气,转为感慨:「我从不讳言我喜欢你,希望你能幸福。当然我自己是很希望能成为给你幸福的那个人,可惜我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差距何止一光年,比起我从来就不在你的选择之中,我真的认为你和元贞红之间没什么不能克服的。」 「况且……说句难听的,你怎么就确定你会比元贞红早走一步?这世上多的是莫名其妙就天人永隔的憾事,你何不好好把握能掌控住的幸福?」 儘管卫奇扬的话已令他有些动摇,但童承锋心里仍有一个结解不开,踌躇了许久,他才不确定的说:「你说的是个道理,但是……我没把握……我得想想……」 千想万想就是想不到自己费了多少唇舌,说了多少道理,最后换来的还是这样的答案,卫奇扬已不愿再多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奚笑。 「你就想吧!你还真以为元贞红会永远在身后等着你?」 在他们争执的同时,元贞红已恍惚地先行回到她与叶晓玫暂时定居的会议室,看着一室凌乱,她忽然为自己这般努力付出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战。 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再费工夫去想个清楚,她沉默的拿起麦克笔,继续着手完成还差最后一点的第三方案设计。过了一会儿,绕到超商买提神咖啡的叶晓玫拿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乍见元贞红没有稍作休息,而是已经投入下午的工作,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奇怪。 「红姐,你怎么不休息一下,刚刚不是说回来要休息的吗?」叶晓玫装小妹喊红姐喊成习惯,即使她与元贞红已经没有明确的上司下属关係,她还是习惯的以旧称呼喊着元贞红。 「忽然间睡不着。」元贞红没有抬头,闷闷地说。 她的回应证实了叶晓玫的猜测,思忖片刻后,叶晓玫皱眉关切:「是陈少腾又不甘寂寞的来找麻烦?」 「没有。」 听见元贞红痛快的否认,叶晓玫一愣,显然没想到还会有其它因素能影响到元贞红。 除了陈少腾,还有什么事能困扰元贞红呢?叶晓玫咬着唇寻思许久,然后不太敢肯定的问:「那是……童哥?」 她在心里盘点了一遍两人共同认识的人,心想也只有童承锋能令元贞红如此消沉了。 「……」这次元贞红没有搭腔,而手底倏然用力划过纸面的麦克笔声更是对叶晓玫的猜测形同默认。 果然是童哥吶……纵使叶晓玫有心关怀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元贞红一副不愿多提的模样,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长叹一声后回到座位,以专心工作掩盖此时会议室内瀰漫的尷尬氛围。 可惜的是,元贞红与她就在同一间会议室,同一张会议桌上工作,纵使叶晓玻再怎么要求自己不要再多想刚才的事,但越是这样想,她的精神就越是不能专注在作品上,反而越发注意起斜对面元贞红的情况。 就在叶晓玫心里乱成一团时,斜对面传来一阵啜泣声,当下令叶晓玫手里不知道正胡乱画些什么的笔打住。 「红姐?」她……真的没事吗?叶晓玫看向元贞红,眼里明明白白写着担忧二字。 「我后天会再去找阿温和暴风,在那之前我们一定要设计出三种方案,让他们心悦诚服的同意我们的提议。」即使元贞红没有抬头,叶晓玫也能从她带着浓重鼻音的腔调中知晓她正在哭泣。「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但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啊!叶晓玫话还没说完,却让元贞红抢白。 「不要管我。」元贞红以手背抹去就要从下巴落下的泪水。「请你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定定凝视了默默啜泣的元贞红半晌,叶晓玫点了点头,同意她这个任性的要求,逕自将精神放到自己负责的作品上。 一日过去,第三种方案就在元贞红时有时无的哽咽与苦涩泪水的陪伴下诞生了。 那是囊括以叶晓玫风格为根本,揉合了工业风的奇幻狂野版,以及来自元贞红笔下,巧妙结合东方水墨风与摩登造型的经典品味版。 而这就是元贞红最后仅有的筹码。 胜利还是……爱?(四) 广告企划提案截止日,从意义层面来说,是职场上面临挑战的尘埃落定日,也是感情上论定成败的转捩点。 儘管心中因卫奇扬的教训有了新想法,但那点概念仍过于混沌不明,及至离境的今日,童承锋仍未能从中做出突破的决定,于是他维持原订计划打算离开台湾,到各处走走,一人沉淀思考将来的路该如何走,他所期盼的人生又是如何的样貌。 第一站童承锋计划前往北京这个新旧文化有着强烈交集的国际都市,由于是早班机,一大早他就在卫奇扬与阿川两人相送下来到机场。 推着叠了大小行李的行李推车,阿川亦步亦趋的走在童承锋身旁,而对于童承锋的不开窍十分不满的卫奇扬则是不带一丝笑容的落在大后方,慢吞吞的走着。 卫奇扬碍于朋友情谊,不好不来送童承锋一程,但又不能无视内心里的愤慨,这才出现这么幅矛盾的行为。 「童哥真的要走?不再多考虑一下?」抵达报到柜檯前,在童承锋将护照交给航空公司地勤之前,阿川面露不捨的又问了一次,哪怕一路行来这句话已经被他反反覆覆问了无数次,他也不怕咬到舌头的多问一次,就希望童承锋能在这紧要关头改变心意。 「你问了好多次啦!这么年轻就健忘可不好。」童承锋没有正面回答阿川的问题,浅笑地顾左右而言他,说完,没有迟疑的将护照交给地勤人员。 报到手续用不到几分鐘时间,待阿川帮忙将行李交给地勤人员託运后,距离最后还容许转寰的馀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 眼见大局抵定,意识到那对曾经在桐花深处偶遇重逢的青梅竹马,即将在自己面前分道扬鑣,就连一向呱噪的阿川也不得不为之沉默。 「我看我还是出境吧。」童承锋怎会察觉不出三人之间的压抑情绪,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一步出境,省得在三个大男人在机场人来人往间上演相对无言的情感纠结大戏。 「童哥……」阿川闻言,急忙忙抬头的喊道。「说不定……元小姐等下就出现了。」 他也知晓自己是异想天开,才会将希望寄託在元贞红最后一秒赶到机场挽留童承锋,这样如同电影般的情节。但他不想看见童哥与元小姐就这样分开,所以哪怕这个冀望有些愚蠢,阿川仍然怀有这般想像。 「……她不会来的。」从未忘却元贞红的那句威胁,童承锋苦涩的笑开,而后缓缓开口。「她不来,对我们彼此都好。」 她既可以不用亲眼目送他离去,他也不用再一次在她心上留下伤痕。 「嗤。」听见童承锋这番话,自个儿生着闷气的卫奇扬不免嗤笑了一声,眼神瞧也不瞧一下的就说。「你多虑了,她又不是差到没人要,需要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你。」 十分清楚卫奇扬气些什么才会说出这般讥讽的话,童承锋听了不以为忤,在感情上他确实不是一个值得嘉许的好人。 「喂,我都要走了,再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真想连一个好脸色也不给我?」童承锋主动拉近与卫奇扬的距离,无奈的叹了口气。 见状卫奇扬脸色一僵,难以继续扳起扑克脸。 「是走或留,我不会劝你,但你自己要想清楚,决定后就没有挽回的空间。」这是卫奇扬自上次衝突后首次对童承锋说了这么长的话。「每个人都知道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道理,但我更要告诉你另一个道理,所有事情都有它的风险,包括追求自己的幸福,世界上不可能没有零风险的幸福美满。」 「我明白。」童承锋頷首,谢过他的告诫。「就算风险再小,我也不能承受当风险发生时带来的后果,这就是我的决定。」 言尽于此,卫奇扬已没有其它话可说,唯有送上饯别的祝福。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眼巴巴看卫奇扬也不再阻挠,阿川只得随着送上祝福。 「你们也要好好的过,希望下回见到你们,你们都有各自陪在身旁的人了。」童承锋笑着接下祝福,出境前一个旋身,朝不远处的两人说着。「特别是卫奇扬,记着你刚说的,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别再守着梦幻泡影,那不过是饮鴆止渴罢了。」 语毕,不待卫奇扬更多的反应,童承锋已背着随身行李走入出境处,消失在两人眼底。 童承锋顺着眾多旅客行走的方向前挤,少了朋友的陪伴,再想到两小时后自己就要离开台湾,竟已开始预支寂寞。 没有多数旅客出行前的兴奋感,童承锋面无表情的通过安全检查,再到通关处将护照交给移民官检查,最后拿着盖了章的护照与登机证前往他该前往的登机门。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除了他在找寻登机门时,行经另一候机室外惊鸿一瞥里头有一道与元贞红极其相似的身影之外,再也没有什么能令童承锋大失惊色的。 应该只是另一个相似的人罢了。当童承锋确认另一候机室的班机是比他飞往北京班机还要早飞往东京的班机后,也收起震惊的心理做如是想。 然而,偏偏他没想到的是此时此刻在另一候机室等待飞往东京班机的人不是别人,却是他念兹在兹的元贞红。 「红姐!你搞什么?!」叶晓玫要疯魔了。「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三天前元贞红见过阿温与暴风后,带回了他们点头同意的好消息,她以为她们的运势走到了谷底即将翻转,并在今日一飞冲天,夺取眾人的仰望。 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从今早凌晨两点离开办公室到八点半之间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为什么她进办公室没看到一身正装的元贞红,只看到元贞红的辞呈孤零零的放在她桌上,上面还贴了张便利贴,交代自己要替她将辞呈转交给主管。 叶晓玫直觉自己要再得不到一个答案,肯定会崩溃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立马拨给元贞红要个说法。 「童承锋今天要离开台湾,为了斩断所有与我的连系。」隔着大片落地窗,元贞红看着飞往东京的班机缓缓靠近,平静的说着。 「你这是要追随他而去?」叶晓玫恨铁不成钢的大声嚷嚷,也不管自己的音量是否惹来其馀同事的关注。「当初在雨里你是怎么和我说的?你的果断到哪儿去了?」 不怪叶晓玫如此气愤,儘管她不清楚前后始末,但一听见童承锋今日要离开台湾的消息后,当下就已明白这事绝非巧合,而是童承锋处心积虑要离开而设下的难关,刻意来为难元贞红的。 童哥都已经做到那么绝,偏偏元贞红还不知消停的追上去……叶晓玫光想的就觉得窝囊到了极点。 「我人在机场,但我不是要跟他走。」元贞红浓密的睫毛垂下,掩住眼底随之起伏的情绪。 「那是怎样?」得知元贞红没有自己想像的不成材,叶晓玫松了口气。「你不是告诉我,你只是去机场蹓躂吧!去蹓躂也好,散完心赶紧回来啊,辞呈什么的我就当没看见。」 元贞红闻言轻笑一声,就在叶晓玫要发作之前识相打住,旋即导入主题。「晓玫,之后的事情只能交给你了,完稿的成品我收在个人置物柜里,钥匙我藏在键盘底下,你把它拿出来呈交上去吧。」 「你真打算要走?」听闻元贞红半句不提要回来,反而一股脑儿的交接工作,叶晓玫心情一沉。「为什么?千万不要告诉我是因为童哥!」 「呃……那倒不是,只是说来话长。」元贞红迟疑了,离开am广告的事就连三天前的她都没预料到,她要在电话里说明白着实是一件难事。「离开am广告,是阿温和暴风同意的交换条件。」 「啊?!」叶晓玫发出质疑的怪叫。「再也没听过这么荒唐的条件了!你怎么就答应他们了,荒谬!」 「你现在回来,就算他们不答应也没关係,我就不信我们稿件品质这么好,就算代言人未定案也不会影响半分的。哪由得他们拿乔?」 听见叶晓玫维护自己的话语,元贞红心中一暖。 「你别激动,我慎重考虑过才会答应这条件的……」元贞红顿了顿,回想起第二次见阿温与暴风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你可真有毅力,让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了。」阿温偕同暴风前来元贞红约定的咖啡厅,刚坐下即感慨了句。 元贞红但笑不语,毫不拖泥带水的将她与叶晓玫最终定案的三个版本一一在两人面前摊开。 「这是我们最新的设计稿,每一个版本都是为你们量身打造的形象。」连续十几天的加班加点,加上得知童承锋的打算,令元贞红整个人憔悴了一圈,就连介绍时的语气都显得虚弱。「经过讨论,我们决定顺应你们的本质,将两人形象颠倒过来,由阿温表现重型机车的阳刚味,而暴风则是要突显铁汉柔情的一面。」 听着元贞红的解说,阿温与暴风两人频频点头,倒是没有什么意见,毕竟呈现在他们面前的企划质感远超出他们所期待的,倘若这不是个重型机车的广告,而是个电吉他的广告,他们肯定毫不犹豫的接下。 只可惜这偏偏就是个超出他们自已设下的范围的商业广告…… 「你们怎么会想到将我俩的形象颠倒过来的。」抚着属于暴风版本的稿子,阿温语气软了许多。 他与暴风的形象自从出道以来,就一直被各自定型为温文儒雅与桀傲不驯,甚少有人注意到他们深埋内心的本质。光凭元贞红能察觉这点,并且利用它,阿温就想给她鼓掌喝采。 「……是一位认识朋友建议的。」没有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元贞红老实的说。 只是她也因这番话想起童承锋,令她憔悴的面容顿时有几分扭曲。 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元贞红无奈的道:「这三个方案已经是我们目前最拿得出手的作品,倘落你们还是觉得不满意而不愿意答应我们成为代言人的话,我也没輒了。」 「没有这回事,这三个方案都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几个广告之一,但是我们还是不打算接受与音乐无关的工作。」看着元贞红束手无策的模样,阿温心底不免升起一点愧疚,是说经过一来一往的游说,他越来越欣赏元贞红这人。 「我能理解你们的考量,谢谢你们愿意花时间与我碰面。」冷静的接受再一次被拒绝,元贞红頷首道谢后,没有再多说一句开始收起文件。 既然阿温与暴风这里已经确定无望,她还得快点回去找叶晓玫商量下一步对策。元贞红暗忖,不料就在此刻,从头到尾都未加入谈判的暴风开了口。 「我听卫奇扬说,这次比稿对你来说意义重大,是帮你还有你的心上人讨回公道的手段,你就这样乾脆的走?」撇去阿温确实多次拒绝了她这点,暴风不能理解元贞红态度丕变的原因。 明明之前几次连络,带给他都是屡败屡战永不放弃的态度,然而这次阿温不过说了句,她就轻易死心了。 若说没有其它原因影响了元贞红的态度,暴风绝不相信。 「嗯,原本我是这样想得,但现在……都不重要了。」元贞红说着说着,泛着血丝的双眼已闪着泪光。「他都要走了,就我一个人在乎这件事也没有意义了。」 或许比稿这件事,如今只剩下为叶晓玫证明自己这层意义了。 「他又要走?不是好不容易才重逢的吗?」暴风在卫奇扬第一次将元贞红介绍给自己后,就好奇向卫奇扬问了元贞红的事,进而得知童承锋与元贞红之间纠葛多年的往事。 「……有空下次见面我请你们吃饭。」元贞红找不出隻字片语来回应暴风的话,狼狈的就想逃跑。 「你别走。」暴风情急之下站了起来拉住元贞红。「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们一个要求。」 元贞红不可思议的回头,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了,她怎么就听见从不发声的暴风答应了她的提案呢? 「嘿,你又在想什么?」就连阿温也有些迷糊,不解自己情人在演哪儿齣。「你该不会还怀念当演员的滋味吧?」 没错,阿温与暴风虽然是音乐人,但却曾经被逼着去当演员,也就因为过去不好的经验,这才让他们获得说话权后对非音乐类的工作设下限制。 「当然不是。就算不接与音乐无关的工作是我们的原则,但原则也有破例的时候。」暴风捏了捏阿温的手示意他稍安误躁。「既然你中意这广告,我们也就不用死守原则,墨守成规。」 砸砸嘴,阿温想想那确实是上等佳作的广告,倒也认同了暴风的说法,但他还有疑问。 「那你提出的要求是什么?千万别告诉我说是酬劳要上千万?」阿温戏称。 「谁像你那么俗气!」暴风听了没好气的啐道。「我是要她离开。」 「离开?」元贞红错愕的复述。 「是的,离开。」暴风没有动摇的解释:「不管离开公司、离开台湾都好。」 「……宝贝,我看不出来你这么狠,接个广告就要人家退隐江湖,这样她搞不好还觉得我们不接比较好。」即使是同床共枕的情人,阿温听到这无理的要求也满头大汗。 「为何是这个条件?」元贞红困惑追问。 失去童承锋,元贞红再也不用透过在广告界崭露头角来让童承锋看见自己,因此这个条件对她而言并非绝对不能接受的条件。但她疑惑的是暴风为何会提出这种条件。 经她一问,暴风原本严肃刚硬的脸竟然露出一丝困窘,古铜色的耳根子也爬上臊红。 「有些人总要得到失去后才会懂得珍惜。」 「哟!我就想你何时这么懂得欲擒故纵的战术,敢情是亲身经验热情分享。」暴风那副彆扭的模样逗乐了阿温,令他忍不住调戏个几句。 「滚开。」拍开阿温得寸进尺的手,暴风认真的看向元贞红。「你的决定呢?」 「我同意。」沉默许久,元贞红轻轻的说出最沉重的三个字。 「你该不会真要听他的话吧!」听见她同意暴风的条件,阿温也有些紧张,毕竟这一招成不成还得看人,倘若她的意中人对她半点意思都没有,也不可能成功的。 他就怕元贞红到最后没得到想要的爱情,跑来找他家暴风的碴。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不用担心,我不是十七八岁不懂事的少女。」看穿阿温的担心,元贞红如释重负的说。「会答应你们的条件,主要是想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我现在拥有追逐的东西,都是因他而生的,在没有他的未来,我该好好清楚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 「如今你明白了吧。」元贞红眺望着与空桥衔接上的庞然大物。「我该感谢他们给我个理由离开这里。」 「红姐……」因为元贞红一席话,叶晓玫不住哽咽,因为她知道自己若是为了元贞红着想,就不该挽留她继续陷在过去之中。 「那稿件你就拿去用,不要浪费了,好歹是我们一同努力设计出来。」元贞红说完,与叶晓玫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才断上电话。 结束通话,叶晓玫依着指示从元贞红的置物柜里取出收得整整理理的第三版完稿,然后在看见设计者的那一栏时楞住了。 叶晓玫。 这是她的名字以设计者的身份第一次正式出现在作品上,但是这份明明出自两人之手的作品,却不知为何隐去了元贞红的姓名。 「难不成红姐害怕署了她的名会影响比稿结果?」叶晓玫疑惑的喃喃自语。 纵使高登集团形象广告抄袭一事没有正式闹开,但业界中多少有些流言蜚语,不能说没有影响评判者的可能。 但叶晓玫一想到这份作品有属于元贞红的份,当下再没有迟疑,拿了原子笔在自己名字之前硬是加上元贞红的大名后,才将稿件包好,快递到收件窗口。 当am广告随着时间推移又开始忙碌的一天,远在机场的元贞红却是拎着行李,在空服员引导下登上飞往东京的班机,以前后一小时的差距,与飞向北京的童承锋正式分道扬鑣。 END 再相见 离开台湾后,童承锋先是到北京生活了一段时间,感受这个融合现代与传统文化的古都,之后半年他则是辗转的将中国的大江南北的风土人情看了个遍,直到接近清明扫墓的时候,他才又回到台湾,准备到自己父母亲的坟前安几柱香。 由于没考虑在台湾待太久,童承锋索性也没回台北的住处,反而从机场直奔到桐花深处。 毕竟那里有阿秋嫂与阿川两人,纵使没有血缘关係,在童承锋心里也与家人没有差别。 「童哥,你是童哥吗?」阿川按惯例,又带着民宿客人到山里健行,回到民宿时乍见一名与童承锋长相相似,但却黑了许多的男人,激动问起。 「阿川你的眼力还是这么差。」童承锋似笑非笑的说。「不过人倒是长壮不少。」 「童哥!妈,你快出来,你看谁回来了。」阿川激动的抱了下童承锋,便朝民宿里大喊了声,伴随着他的呼喊,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砸了一地的声音,然后阿秋妇围裙都没脱掉的衝了出来,给了童承锋一个大拥抱。 「阿秋嫂,半年不见,身体还好吗?」童承锋主动关心。 「都好、都好。」阿秋嫂刚抱了下童承锋,才意识到自己围裙上沾了厨房的油腻,连忙又松开拥抱。「你要是担心我把骨头,就别动不动就远走他乡。」 「呵,我不是动不动就远走,我只是刚好有些事想不通才会离开的。」童承锋叹了口气,果然一回来就被逼问。「我们先进去再说,我这一路上可是看见许多新鲜的人事物……」 童承锋一左一右揽着阿秋嫂与阿川进屋内,为了避免阿秋嫂对自己的远走耿耿于怀,再次嘮叨的念起自己,童承锋连忙祭出半年来在中国看到的奇人异事,好堵住两人的嘴。果不其然,在他活灵活现的口述下,阿秋嫂和阿川纷纷忘记了眼前这人是当了半年间云野鹤的甩手掌柜,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直到用餐时间才告一段落。 「童哥你先坐着休息,饭菜一下就好。」阿川给童承锋倒了杯菜,招呼了声,便与阿秋嫂各自准备去,而童承锋则是将行李提到他的阁楼才又下楼,坐在交谊厅里看电视等候。 切换频道间,他忽然在一台看见了阿温与暴风,背景则是打着重型机车的广告影像,令童承锋不由自主的停止切换,专心收看起节目。 这个重型机车的广告,一是因为拍摄精良,二是因为请动了多年不接无关音乐工作的阿温与暴风担任代言人,所以在刚推出时就成为当红话题,轰动到就连他在中国也有听说一二。 没想到都过去几个月了,还能在电视上看到访谈阿温与暴风的节目。 「我非常想知道当初厂商如何打动你们的?」主持人问起。「毕竟两位的原则可说是眾所皆知,应该不是单纯的三顾茅芦就能请得动你们吧?」 「当然不是,元小姐起码连络了我不下十次,我都没答应她。」阿温推了推身旁的暴风。「还不就他起了侧隐之心才会点头答应。」 「喔?!」主持人听了,饶有兴致的望向暴风。「怎么说呢?」 「这个不方便讲,里头有许多故事都是关于个人的,我不能随意透露元小姐的事。」暴风摇头,态度坚定的表明。 「你这样说只会让大家更好奇。」主持人好气又好笑的说。「那我直接问问元小姐,她答应的话,你们可得给我招来。」 主持人的话一出,不只萤幕里的两名男人脸色倏变,就连坐在电视机前的童承锋也隐隐紧张起来。 没想到刚回台湾就要瞧见她了。就连童承锋自己也没发觉,此刻的他是如何的目不转睛盯着电视。 「这个恐怕没办法的。」一道女音从旁岔出,童承锋此时才发现原来这个谈话节目除了阿温与暴风外,居然还邀请了叶晓玫参加录影。 然而吃惊过后,童承锋更在意的是叶晓玫的话。 「为什么?」幸好,主持人与童承锋有志一同,帮他把藏在肚里的问题提出。 「因为有些私事,她在广告开拍前就辞职远行去了,就连你们现在看到的广告稿子,都是她在临行前一刻交给我的……」叶晓玫侃侃而谈,半年前那个让她惊慌失措的上午。 只是不管她之后说了什么,都再也听不进童承锋的耳里。童承锋所有的心思都让叶晓玫的前半段话夺走。 她说什么?红红辞职离开am广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 童承锋脑里一片混乱,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消息,毕竟在他意识里元贞红总是静静的站在远方,即使是在两人重逢之前,他也多少能从同学口中或是广告杂志上确认她的消息,从来没有一次是现在这般彻底失去连系。 你还真以为元贞红会永远在身后等着你?卫奇扬过去的警语上心头,使得一股再也见不到元贞红的恐惧在童承锋心头油然而生。 「阿川!阿川!」他焦急的喊着,急着确认一件事。 「怎么啦?」 「这半年你可有听说元贞红的消息?」他定定的盯着阿川问起,那股入魔的模样教阿川不敢有任何隐瞒。 「元小姐之后都没有再来过桐花深处。」阿川赶紧撇清,唯恐童承锋将脾气发在自己身上,但才说完,立即又想起自己曾经接到的一通怪电话。「但是曾经有人打电话到桐花深处大骂,似乎是和元小姐有关的事。」 「谁打来的?什么事?」 「好像是一个姓蔡的女人,当时元小姐离开前设计的广告刚上档,她就打来开骂,说什么童哥狼心狗肺,元小姐千不该万不该看上你,就不会弄到有家归不得,在外漂泊的下场。」 「蔡?」童承锋当下想起元贞红的好闺蜜,随后便在在阿川的目瞪口呆之中衝出桐花深处,直奔回那间承载他与红红童年记忆的三合院,再从蔡家人口里问出蔡美津的联络方式。 「童承锋,你还有脸打电话来?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发现打来的人是童承锋,蔡美津气得差点要咬碎了牙,恨不得立刻切断电话。 「我想问问你可知道红红到哪里去了?」唯恐下一秒蔡美津真把电话切断,童承锋飞也似的问完想知道的问题。 「哼,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当初红红追在你身后的时候,你不屑一顾,难不成现在红红离开了,你才懂得要来挽回?」蔡美津语带讥誚地数落起童承锋。 「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告诉我吗?」童承锋没有底气的问。 「呵呵。」话筒里传来蔡美津成串的冷笑。「我确实与红红还有连络,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凭我这次是认真的!」童承锋大声的朝着手机大吼。 「呵呵,认真人人会说,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蔡美津说起风凉话。「既然你这么认真,怎么不自己去找,她又不是藏在你找不到的地方。」 语毕,蔡美津懒得再与童承锋多说什么,她不会告诉童承锋,元贞红的去向,但接不接受童承锋是元贞红自己该做的抉择,她所能为好友把关的仅是考验童承锋所谓的认真到底有多认真,是否认真到足以令他找到元贞红。 倘若童承锋真的了解元贞红,就该晓得元贞红不管出社会多少年,变成怎样光鲜亮丽的上班女郎,她始终是个恋家的人,依恋的一直都是家人般贴心关怀与家庭的温暖。 因此,在失去童承锋这个第一支柱后,哪怕是再不亲熟,能留住元贞红脚步的地方只剩下一个。 而童承锋得了蔡美津的提示,当下心头一喜,立刻思索起元贞红可能去的地方。然而这股喜悦维持不了多久,就让残酷的现实狠狠的泼了桶冷水。 童承锋能想到元贞红的去处,除了三合院就只剩下当年他与妈妈住的红瓦洋房,但是前者他才刚经过,不仅毫无人烟,更是落败的像座废墟,完全不能让人居住的环境令童承锋直接跳过这个选项。 那么他只剩下一个选项。带着沉甸甸的心情,童承锋顺着两人往来无数次的田间小路,一步步走向那栋独立于邻近人家的红瓦洋房。 当年他搬往台北与父亲同住后,这栋红瓦洋房就已经转手卖给其它人,童承锋对于在这里找到元贞红并不乐观。 几分鐘后,果然如他所想的,元贞红不在这里。 他真的失去她了!望着在红瓦洋房外围玩耍的孩子们,童承锋失落的掩住双眼,在忍受心头空荡荡的痛楚时也同时嘲笑着自己的咎由自取。 「先生,请问你是要找我父母吗?」孩子们里最是年长的男孩见童承锋在外头佇足已久,主动走近相问。 童承锋闻声,原先掩住双眼的大掌顺势抹去暗涌的泪水。 「小时候我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才过来瞧瞧的。」他摇摇头,缅怀的望向红瓦洋房。 听了童承锋的话,男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只搞明白了这人没有要找大家后,又跑回孩子堆里玩成一团,没有经过时间洗涤的他哪里懂得怀念这种情感。 又看了一会儿,童承锋才一无所获的回到桐花深处,守门的阿川远远的望见童承锋的身影,悬掛了一下午的心缓缓落了地,只是当童承锋走到灯下,让灯光将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照得一览无遗时,阿川又随之紧张起来。 「童哥你去哪里了?刚回来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阿川没胆子问童承锋发生了什么事,只得拐着弯关心。 「休息?」恍惚间童承锋听见这两字,赞同地道:「你说得对,我该好好休息一下,我回房休息了。」 「不吃点东西再回房吗?」阿川跟在童承锋背后嚷了几句,童承锋却是充耳未闻的继续走上楼梯,将他拋在后头理也不理。 关上房间,童承锋将行李里的东西一件件拿了出来,在阁楼里摆个整齐才去洗澡。 洗完澡后,童承锋边吹头发边看着自己摆出的物品,原本还想继续下一段流浪的心情,在听说元贞红不知去向后早已被他拋诸脑后,如今佔据他所有思绪的,满满的都是找到元贞红情绪。 她对他吶!就是水与鱼的关係,鱼总是在水的包容下恣意而行,却察觉不到水的重要,直到离了水,这才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能活得痛快。童承锋暗想。 洗乾头发,他谨慎的从床底拖出一个大铁盒,从边角有些生銹的状态就知道这铁盒已有不少岁数。打开铁盒里头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有五顏六色的弹珠、不知名的乾燥花、几本相本、素描本还有几张印着美国邮戳的越洋信件。 童承锋一样一样翻过这些他珍藏多年的宝物,也一样一样回想着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收到红红的礼物,收到礼物的记忆泰半是美好愉悦的,除了这几封信之外。 看到最后,童承锋拿起两封折得整齐的信件,信纸上的字跡却是不怎么整齐的小孩子笔跡。 这便是红红最后给他的东西,也是唯一一样伴随着哀伤回忆的事物……倒在床上出神的盯着手中那封他看过无数次的信件,童承锋想着那时的困难,眼神心虚的转移。 然而就在他转移的瞬间,他留意到过去不曾留意的三行字。 那是……红红在美国的地址!童承锋精神大振,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一刻他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因为他就怕一个气呵得用力点,那宝贵的三行字就会像泡沫般破裂。 去看看吧!不管她在不在那里都好! 顺着心里的吶喊,童承锋不顾夜已深,匆忙换上衣服,赶到机场候补了最近一班飞往美国加州的班机,按照着信件上留下的隻字片语找了过去,总算在十几小时后站在一家中国餐馆的外面。 看着餐馆里头人声鼎沸,童承锋站在外头足足有十分鐘之久才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请问这里有一位元贞红小姐吗?」他隔着柜檯询问里头负责收银有一点元贞红影子的年轻女孩。 点收着钞票,年轻女孩不太在意的抬眼扫向童承锋,然后像被施了魔法般的成为木偶,傻傻的看着童承锋。 「请问这里有一位元贞红小姐吗?」童承锋再问。 「姐!姐!你老是在画的那个人来了!」年轻女孩回过神,立刻拋开钞票,三步併成两步的跑上楼大声嚷嚷。「快下来啊。」 嚷嚷完,年轻女孩又踫碰碰的跑下楼,没几分鐘,那道系着童承锋所有心神的楼梯传来声响,一双粉红毛绒绒的室内拖鞋踩了下来。 「承锋哥。」 熟悉的软绵声音响起,令童承锋空洞的眼神瞬间活了回来。 他终于又找到了她。 后记 十里桐花远半死不活、拖拖拉拉了一年多,终于写完了。 话说小青从来没有龟一个故事,龟得如此痛苦,明明在脑袋里两人都已经happyending了,为什么故事迟迟就是走不到结局呢? 也因为写作时间越久,十里桐花远的结局,小青都不知道编了多少个。 从交出大纲给编编时,可是承锋哥和红红携手斗垮了陈少腾,这样一个超级传统正义战胜邪恶的大结局啊……但人生无常,写着写着故事的结局也在与时俱进,不断进化,最后终于变成了这么一个开放式结局。 虽然不算好,但起码还没走到赐死红红,独留承锋哥一人活着的狗血结局_(:3」∠)_ 关于这些无缘和大家见面的结局,其中一个是小青心里最中意的,就是元贞红放下工作与童承锋远走高飞,卫奇扬离开床伴先生,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叶晓玫代表元贞红出席广告厂商大会,令陈少腾刮目相看。 可惜的是,此路不通啊! 第一,元贞红都这么委屈求全了,你还要她追过去?!no、no、no,坚决反对! 第二,卫奇扬的感情线从头到尾没怎么点明,可怜的床伴先生连名字都没有,写个鬼结局。 所以这第n版结局还是默默放在小青心底就好了 最后谢谢大家捧场,咱们下一本再见^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