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箜篌尽》 一夜箜篌尽_1 书名:一夜箜篌尽 作者:寒鸦台 文案 且听一夜曲声如水,奏一段年华调。 一朝春尽,杨柳随风。 箜篌圣手、乐士无双的闻青,一曲箜篌,道尽悲欢离合。 青峰在手、纵横天下的谢紫,一笑扬眸,明月清风细柳。 在一个烟雨迷蒙的日子里, 闻青拭剑,初遇谢紫。 自此,一步踏入乱世,爱恨几多,难以割舍。 爱过亦恨过,怨过也苦过。 到最后,原来只求一叶轻舟,寄情山水,他奏箜篌他舞剑。 多年后,一曲《谢紫衣》在江湖上流传, 多少人流连清音阁外只为听闻青一夜箜篌。 恩恩怨怨,最终说书人一拍堂木,一语成书。 是为,一夜箜篌尽,年华谢紫衣。 江湖有一箜篌曲。 闻者哭,泣断肠,一朝青丝成白雪。 正是闻青出名之曲《谢紫衣》。 遥记那年青山绿水,黄鹂枝头,桃花春水。 景未变,人何在? 且听一夜曲声如水,奏一段年华调。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青(受),谢紫(攻) ┃ 配角:君归闲,梅若风,缘尘,司马默,蓉娘, ┃ 其它:古装,武侠 ☆、楔子 嘉庆八年,初春。 杨柳随风,细雨朦胧。 闺阁女儿在深闺中贴花钿敷粉黛,挑金丝描绣样,满心欢喜,细细做一身嫁衣。江湖侠客在酒肆中煮一杯薄酒,浅泯观细雨。然而闻青,只是坐在清冷的酒楼里,淡淡擦拭他手中一柄细剑。 青衣剑客青丝剑,正是闻青。 一道竹帘,酒肆里,酒肆外。 青石长街上,偶有人纵马而过,雨是天青,山是石墨。 一人,紫衣白袍,撑着一柄油纸伞,在众生风雨中,缓缓踏浪而来。 油纸伞上素白一抹,绘着一尾锦鲤一片翠荷,却好似道尽风月与清愁。 那人停在酒肆之前,收伞,挑帘,入酒肆,在阴雨天昏暗的酒馆内,顿时明亮起来。这个人不像是江湖人,哪怕他的确身在江湖。来人一双长眸,清澈如水,偏又深不可测,紫衣锦绣,白袍谦和,一张玉面胜三分明月,两道长眉夺山黛色,唇边一抹淡笑,亲切入骨,温润入骨,偏又,森寒入骨。 来人是谁? 来自何方?又要去往哪里? 无人知晓,他们只是淡淡地饮酒,然后,将目光流连在来人身上。只有一个人例外,闻青。他仍然穿着那袭青衫,仍然擦拭着他那一柄比常人所持更细的青丝剑。目光淡漠,面色淡漠,整个人,都淡得好似一抹清影,可以忽视,可以忘记。 那人走到闻青桌边,要了一壶酒,一盘西施投珠。“这位兄台,您可知,辟邪山庄怎么走?”那人主动向闻青攀谈了起来。闻青放下剑,淡笑着回答:“原来公子也是去辟邪山庄。”那人微挑细眉:“原来我二人同路?”闻青暗想,面上却半分不显山不露水:“是。”那人便勾唇微微笑了,十分亲切温和的模样:“那不知可否与兄台同去?在下谢紫。” 闻青眼神如水,素净的面上仍是淡笑:“谢兄客气了,在下闻青。” 帘外烟雨一片,帘内薄酒微香。 这一日,闻青初遇谢紫。 这一日,这两个名字,牵扯到了一起,再也分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军训,高中党周更见谅 ☆、烟雨华裳 一杯薄酒过后,二人已有些熟络。 垂帘被风吹起,窗外雨丝入内,清凉而舒适。 春雨时候,乍暖还寒,虽说冬日过了,但是这种时节,还是要拥着薄裘过活的。但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多是身强体壮,穿一身单衣也就行了。谢紫笑着看向闻青,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秀气的脸,是那种男人的秀气,并不像女孩,只是五官分明,面色白皙,像个书生乐师。 也算不得多俊秀,只是觉着,这个叫闻青的人很令人舒服,像是白玉一样,温温润润的,有点凉,带些冷,也不觉着多令人瞩目,但是待你回过神来时,这个人浅淡的青影便映入了眼中,移不开,去不掉。 但是这般文秀的闻青,手上却有一柄剑。剑极精巧,不像剑,更像是个贵重的饰品,但是这柄青丝剑,却是削铁如泥、杀人断发的宝剑,饮血多年。 谢紫看着,默默觉着十分惊诧,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踏足江湖?又觉得理所当然,闻青也许就应该如此。 闻青倒也是一样的想法,这谢紫看着十分雍容贵气,应该出生不凡,这样的贵门公子,应当饮酒作乐,拥揽风月,又为何要在江湖闯荡? “雨小了些。”角落里,一个人挑开帘子,如是说道。 那些没钱,却因为躲雨而喝了半天茶的江湖人们,纷纷起身,带着刀剑走了出去。 谢紫也用完了小膳,姿态优雅地放下筷子,泯了口清茶,方才站了起来,回身对着闻青道:“闻兄,一起走吧。”闻青将剑收入袖中,青丝剑极细,所以以青丝来比,本就容易藏匿。 谢紫走到门口,撑开那一柄锦鲤荷叶油纸伞,白色的伞上锦鲤游曳,伞下紫衣人笑容浅淡:“这辟邪山庄的事情,闻兄可清楚?” 闻青也撑开一柄伞,上头只淡淡绘出一枝青竹,清寂寥落,刚正气节:“谢兄是说,紫杀帖一事?” 紫杀帖是江湖中有名的名帖,凡收到紫杀贴的人,七日后必定猝死。 谢紫与他,二人在细雨中慢行,两柄伞,不一样的风景,承载着不一样的风月。 一夜箜篌尽_2 此是江南杭州城,杭州之地,辟邪山庄依湖而建,临水靠山,美若仙境。 走到辟邪山庄门口,只见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一路红毯铺出十里,谢紫掩口笑得眉眼温柔:“好个气派的辟邪山庄。”闻青淡淡地看着那朱红大门与面容严肃的门丁,知道谢紫言语间潜藏的意味:“的确是,好气派。” 谢紫摇头叹气:“听说辟邪山庄这一代庄主梅若云已是病重,现在主持山庄的是他的弟弟梅若风。”闻青笑着息了伞:“看来梅若风,倒不是个明白人。”谢紫也息了伞,与他二人递上名帖,家丁忙引二人进去。 一入辟邪山庄,果然是雕梁画栋,还能听到前厅传来丝竹之声。 这梅若风在自己兄长重病、紫杀帖高悬的日子,还能奏乐赏景,将门庭整得威风鲜亮,是说他脑中一干稻草,还是别有心机呢? 二人很快就被家丁引到正厅,只见大厅主位高台上,一个人端坐着,十分平庸的皮相,还带着长年纵情声色的疲惫与倦累,拥着厚厚的狐裘,显然武功底子不好,没怎么勤练武学,正是草包一个。“二位少年英雄请入座。”主位上那梅若风说话有几分怠慢,显然是因为闻青和谢紫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所以这梅若风也不大看得起他们。 谢紫和闻青也不恼,兀自坐下喝茶。 大厅里气派无比,各江湖人士分席而坐,谢紫喝着茶,轻声说道:“你说这紫杀贴到底是送给梅若云的,还是送给梅若风的?” 闻青还未答,却有一个年轻少年的声音传来:“当然是给梅若云的了,难不成还给梅若风这个绣花枕头啊?”谢紫和闻青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少年扑闪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笑得唇边两个酒窝,清浅可爱,活泼明媚,可说话却恁地刁钻。 “这位弟兄是?”闻青有些疑惑。 少年眼波一转,十分清澈可爱:“我叫唐小七。” 作者有话要说: ☆、烟影迷蒙 唐小七的名头在江湖上十分响亮。 谁都知道,唐小七使得一手好暗器,江湖上人都传闻,唐小七来自唐门,排行第七。 而眼前这个笑容可爱的孩子,怎么也让人无法和那种人物牵扯在一起。 “在下谢紫,这一位是闻青。”谢紫低声笑了起来。 他总是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完美得近乎不真实。 唐小七眼睛一转,十分伶俐的眼神落在了闻青身上:“你们说这梅若云哪里惹到紫杀了?给他下什么紫杀帖?”闻青淡笑:“这些事情,妄议多有不当。”但谢紫显然没这么想,他眉眼微扬,低声和唐小七言语:“说不定是那梅若云做了什么亏心事,欠了风流债呢?” 唐小七看了一眼梅若风:“你说那个绣花枕头我还信,梅若云这人最冷肃不过了,桃花债什么的,怕是不能。” 谢紫看上去一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端方内敛,但此时,眉眼间却掠过一丝戏谑:“说不准还真被你言中,这紫杀就是来讨梅若风的风流债的呢。” 唐小七笑着道:“也许吧。不过紫杀那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看上梅若风?你说他看上梅若云还有几分可信。” 唐小七生得十分不错,可爱讨喜的小脸,笑起来两个酒窝,像包子一样让人想捏一下。 闻青就端坐一旁,静静听谢紫和唐小七唠嗑。 谢紫回头,恰好看见闻青低首,轻抚木桌的一幕。闻青的皮肤很白,白皙的如玉石一般,他的黑发垂落在颈边,黑白分明得刺眼,一段雪色的脖颈露在淡青衣襟外,日光镀在上面,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闻青很安静地端坐着,眉间微蹙,文秀地不应该与血腥沾惹分豪,比雍容炫目的谢紫更不适合江湖。但是方才见面时,这样秀丽细致的人,却在擦拭一柄可以夺人性命的剑。 “各位对紫杀帖一事如何看啊?”梅若风终于说了句有用的话。 众人纷纷开口:“守在这,杀了他!” 此言一出,谢紫就笑得忙掩面,怕别人瞧见他眼中戏谑嘲讽:“若当真这般轻巧,那之前那武当的清虚道长、少林的无嗔大师,金狼帮的鹰起岂不都是枉死?”闻青面上也是三分笑意,暗暗想方才那将话说出口的粗汉子,现在心下怕是不好受。 谢紫一身紫衣白袍,十分炫目的样子,流光溢彩,雍容尊贵:“众人来这辟邪山庄,与其说是为了梅若云,还不如说是为了自己。”闻青淡笑颔首,他明白谢紫的意思,若紫杀一日不除,到时候祸患临到自己头上,便是要命的事。 他们都是来帮他们自己的。 想到这,谢紫微展手掌,他十指纤长,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是极风雅的样子。然而即使如此,也不如闻青一身风骨,浸入骨头的秀丽。 梅若风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地靠在上头敷衍道:“紫杀说过七日后会来,这几日应当不着急才是,各位兄台还是先歇着吧,在下给各位备了客房。”言罢,这个梅若风竟然真的走了,留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两相无言。 正厅里还点了熏香,染了烟罗,玉勾小巧,雕梁若画。 一干人渐渐回了自己的房。谢紫和闻青自然是一道走的。“两位公子便暂居在梧桐院吧。”领头的家丁有些冷淡地指引,映入眼前的这梧桐小院比起正厅差了岂止一成,分明是看他们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踩高捧低罢了。 闻青不是个身份贵重的人,自然不大介意。意外的是,谢紫也没多做抱怨,只是笑笑,携着一身贵气骄矜悠悠然走了进去。 这梧桐院中虽说不见奢丽,但是也是个清净地方。一丛翠竹倚着清泉,梧桐沉静,翠鸟咿呀,小院清幽,倒也能过活。谢紫如是想到。 “闻青,你真的是江湖人?”仆从退下后,谢紫有意无意地问道。 闻青指尖一顿:“你为何有此一问?” 谢紫笑容慵懒地凑近,眉眼艳丽,但是笑容却带着一丝丝的冷:“因为你看上去更像个书生。”闻青淡笑挑眉,反问道:“我觉得谢兄,更不像江湖人。”谢紫悠悠地靠在椅背上,端起茶盏:“你说的也是。” 窗外不知何时又落了雨,细雨泠泠,如琴奏。 品茶听雨,的确是好一番风雅,如若,能忘记这个辟邪山庄涌动着的血腥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暗夜长寂 夜半更漏时分。 明月清霜,花开锦绣。 闻青挑灯出门。 辟邪山庄门厅陈设十分秀致考究,十曲长廊,小桥流水。 闻青一盏美人宫灯摇曳着朦胧的灯火,在黑夜中扭曲出一段光影。 夜色如墨,明月如水,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座竹楼,宛若仙境。 闻青有些难眠,沿着湖岸去走,却看见远处有个人影。 当即心下一凛,闻青忙走过去,灯火映照出一张微微含笑的脸,如美玉流光,似多情公子,又似无情仙客:“闻青,原来你也睡不着。”——正是谢紫。 闻青心下有几分疑惑:“谢兄夜半出游,莫非有事?”谢紫笑得眉眼温柔,一派贵气:“那闻青又是为何事呢?”闻青淡笑着回答:“半夜无眠,无非如此。”谢紫挑开他那盏宫灯:“既然如此,闻青怎么又知,我不是亦无眠呢?”在灯火摇曳下,谢紫笑意流转,惊诧一片月光,揽过几分风月,无端令人心旌摇曳。 “看来是我错怪谢兄了。”闻青笑意浅淡,眉眼沉静,初看并不惊艳,但是一旦入了眼,却成了心头一抹朱砂,再难舍弃。 谢紫与他还要客套,衣料窸窣的声音却传入耳中。 闻青与谢紫对视一眼,悄声向前走去,一个黑影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一个中年男人瘦削苍白的面孔如鬼魅一样出现在二人面前。 “二位公子,深夜不安寝,来此为何?”那个中年男人眼神阴森地让人骨头发憷,谢紫笑着打圆场:“冒犯先生了,在下只是难眠,来看看贵庄风景。不知先生何人?”中年男人阴测测地扫了二人一眼,眼神冰冷好似死人一般,面孔极其的苍白,在灯火的掩映下,像是在这山庄中飘荡的鬼魅。 哪怕是谢紫这般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看着这个男人,也觉得喉头一股寒气,难以开口。 “梅若云。”中年男人说着自己的名字,十分令人惊诧。 闻青淡笑着施了一礼:“原来是梅庄主,我二人冒犯了,还请见谅。”闻青单论皮相,的确不及谢紫给人感觉惊艳,但他气质却更加秀致,往常人绝难在此一礼前还巍然不动。但是这冷寂得与死尸相近的辟邪山庄庄主,梅若云,却连一个眼神的起伏都没有。 这辟邪山庄,果然处处诡异。 二人与梅若云分别后,一起回了梧桐院。再次走过那片湖泊,只觉得水寒如冰,令人心悸。谢紫入了房后暗想,白日里原本对梅若风那等草包十分不屑,与梅若云一比,还是觉得梅若风更和蔼可亲些。 一夜箜篌尽_3 又恍恍惚惚想起唐小七的话,谢紫不由一个人“噗嗤”一声笑出来,梅若云这模样,的确不像是能招惹桃花债的,别说桃花,就算梅花,看见这庄主,一身芳姿也要给冻死。 而那厢,传说中重病缠身的梅若云,幽冷地往回走时,却在水边看见了他向来醉生梦死,纵情声色的弟弟——梅若风。 “你没事出来做什么?”梅若风半张脸隐在黑暗处,露出平淡的眉眼,阴沉沉的,几分森寒。 梅若云冷笑,一张惨白面孔露出几分怨毒:“若不是因为……罢了,不谈也罢。与你,本也没什么好说的。” 夜风寒凉,携着水汽而过,森然诡异。 风声隐隐,宛若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 ☆、扑朔迷离 第二日一早,谢紫倚着窗看雨景时,竟隐隐听到奏乐之声。 少年听雨,红烛罗帐,悠闲诗意,却不想竟也能于这雨声中寻觅到一丝乐音。 这奏乐十分悠长,如泉水叮咚,涤荡人心,又好似春风,拨弄人心弦。 都说一曲清歌叫人忘魂,谢紫也算是听过不少名家圣手的演奏,却不想,在这清冷的梧桐小院,在这样一座江南的古城,又是在这样一个雨日,能听见如此叫人魂牵梦萦的曲子。 谢紫悠悠然噙了一抹笑,极精丽的样子,穿着紫色的锦衣,披着雪白的长衣,缓缓撑开把鲤鱼戏荷伞,踏出石阶。他循着曲声而去,却在一片竹林中,看见了一抹青衫。雨中新竹十分青翠,杭州是钟灵毓秀之地,青山远黛,苍郁朦胧。然而这样一袭青衫,却比之二者更为清淡,更为秀丽,更为精致,叫人觉着,世间再找不出第二抹这样的青。 乐声忽然停了。 谢紫有些遗憾的看着竹林里的青衫客,暗想,许是因为自己冒昧打扰,才让这样好听的箫声断了。那人回身,正是闻青。 “没想到闻兄如此精通乐艺。”谢紫笑得眉眼间清艳温润,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好似藏着一场胭脂雪。“闻青收起竹箫,亦是淡淡一个长礼:“谢兄谬赞,我这箫声难等大雅之堂,叫谢兄这等贵人笑话了。”这句话,若是旁人说来,多少带一点谄媚,然而闻青说来,只会叫你觉得,风雅的如江南一场天青烟雨。 “闻兄这般推辞便叫在下惭愧了,”谢紫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从前我爹逼着我学这些器乐,我只觉得难如登天,闻兄这般造诣,实在叫我这等人佩服。”对于谢紫的赞赏,闻青并没有露出几分骄傲,只是清淡地笑,他的发上沾了一些雨,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竹,清寂,却刚强。 “不知闻兄除了箫,还会什么乐器?”谢紫瞧着闻青这淡和的模样,只觉得心中那么一点小心思被勾了起来。闻青道:“箫只是闲来无事消遣的,其实我所专习的乐器,是箜篌。”他这么一说,谢紫倒是有几分惊诧。 箜篌之音,清脆悦耳,如诉如泣,又似雨珠跳窗,玉环相击,但是一件箜篌,颇为庞大,的确是不方便携带的乐器。纵然其形态优美,贵重奢丽,也渐渐被人遗弃。现在的人,大多偏好琵琶、古琴、竹笛之类,箜篌却鲜有人奏了。 谢紫笑着走近了些,用伞遮住闻青头上三尺雨空,二人个子都颇为高挑,挤在一个伞下,难免有些暧昧:“原来闻兄竟身负这般绝技,若有缘,我是一定要见识一下的。”他一双眼,含情带意,波光潋滟,微微一抬眼,便是一片水色烟光。 闻青是不大喜欢与别人靠得太近的,但方才谢紫对他微微一笑,那双眼里变换的烟光竟让他忘了推拒。“谢兄客气了,若是谢兄想听,日后有机会,在下一定为谢兄奏一曲。”闻青笑了笑,不动声色退开一步,任自己本就湿透的青衫被雨再度淋湿。 谢紫没有再逼近,他将伞丢在一旁,自己一身精致的紫衣也染上烟雨色:“闻兄既然说了,日后可不要抵赖,我一定会找闻兄,听那一曲箜篌。”闻青只是笑,他没有答话。也许是因为落了雨的缘故,在一片朦胧中,谢紫恍惚竟觉得闻青从来不存留于世,就要随这样一场雨,回归仙境一般。 “闻兄不如与我一同去正厅?”谢紫笑着问道。 闻青摇首:“谢兄这是糊涂了,这样一身雨,回去换身衣服再去吧。” 谢紫也不恼,反正也是顺路,忙欢喜应了。 二人换了衣衫,一道入前厅时,梅若风已病恹恹地倚在主位上了,他眼中透出一种不耐烦来,好似紫杀帖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东西,又好似世间没什么比让他寻欢作乐更重要。 不过谢紫和闻青二人想起昨晚那个冷冰冰的梅若云,顿时觉得梅若风这样子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不过底下的江湖侠客们显然不这么想。 江湖人总是愿意以武功论高下的,谁也不想让这么一个草包压自己一头。 若不是看在梅若云的面子上,也是没人愿意摆好脸色给梅若风看的。 谢紫和闻青寻了个末席坐了下来,环顾了一下,谢紫却没看到唐小七。想起昨日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谢紫忍不住笑了笑,眼中又浮起一片水色烟光。 闻青偏首,不经意看见谢紫眼底霞色流连。 不得不承认,谢紫的眼睛很漂亮。 但是在那一层美丽的烟色下藏着什么,却是没有人知道的。 “梅二爷,今日总该好好谈谈紫杀帖一事了吧。”不知哪个门派的人如此说道。梅若风有些厌倦地看着一干人等,一副百无聊赖的浪荡子模样,平庸的眉目,又是如此的品行,武功还十分不济,这梅若风当真不像梅若云的亲弟:“那你们有何高见?” 他还是那一副懒散的样子,酒囊饭袋,沉溺于温柔乡,睡眼惺忪,叫人十分瞧不上眼。 闻青本也是如此看他的,但是近日瞧着梅若风,闻青心下却隐隐多出几分疑惑来,恰好这时谢紫依在他耳边,忽然说了句:“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梅若风就像是个死人?” 闻青听他这么一说,才觉得心中疑惑所为何事! 昨夜他们就见过梅若云,今日看见梅若风,才发觉梅若风比森冷的梅若云更像是个死人。虽然看着好似拥着温香软玉醉生梦死,但总觉得坐在上头的,只是一张人皮,支撑着这一切那个人,早就已经死了。 “这梅二爷……”闻青皱着眉头,长眉微锁,锁尽一场风月。 谢紫在他身边,眼中笑意浮沉,一片惑人的烟色中却渐渐多出几分森然。 正厅中的人还在争论不休。 有人提议说是要这七日就守着梅家二位,看这紫杀有没有本事能冲破重围千丈。 还有人胡扯说要找个假人替代,设下陷阱,等这紫杀自投罗网。 梅若风歪着身子倚着座椅,看着底下人争得面红耳赤,说出来的却全都是些废话,不禁也笑了一声,又病怏怏地半阖了眼。 就在梅若风看着快要瞌睡时,一个家奴却慌慌张张跑上前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面色惨白。梅若风有些懒散地问道:“你这么慌张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那家奴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惊惶:“禀告二爷,那柒煌院的唐公子,死了!”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里都凝滞了。闻青的指尖也顿了一下,谢紫差点拿不住手中的茶盏。唐小七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唇边两点梨涡,笑容明媚,眼神清亮,言语多有刁钻但是带着少年人的天真,怎么今早一来,却说他死了呢? 梅若风的脸也是惨白一层,他带着点气急败坏地将家奴一脚踹翻在地:“你这下奴愈发没规矩了,大清早便在这胡说!” 家奴不敢撒谎:“二爷,我真的没胡说!唐公子的尸身我们不敢碰,还在院子里,对了,院子里还有一张帖子。”言罢,家奴连忙将印着朱砂印的帖子呈了上来。 看到那帖子上鲜丽的朱砂印,众人皆是面色一变——紫杀帖! 莫不是这紫杀害了唐小七性命,给众人一个下马威? 这般想,众人心中便有些没底。 “去柒煌院看看吧。”一个剑客如此提议。于是懒散如梅若风,也不得不领着一帮子人去了柒煌院,闻青也慢慢跟在后头,只有谢紫,在这当口却在队伍的最后,一双惑人的眼里,渐渐浮现出几抹疑惑。 这辟邪山庄,果然没白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已开学,各位请体谅没法多更,毕竟是高中党 ☆、棠梨素雪 到了柒煌院,只见柒煌院中梨花正盛。 一枝梨花素色如雪,俏丽出墙头,无声凝了一分秀丽。 下人们不敢动唐小七的尸身,将其尸体陈在床榻上,秉着呼吸立在一旁。梅若风看了那尸身一眼,便避开眼去,皱着眉头,好似叫他看这尸身,多么为难似的。随行的大夫仔细查验了一下,发现这唐小七确实是死了,只是死因却不甚明了。 谢紫倚着门,他方才瞧了屋内一眼,唐小七可爱生动的面庞上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叫人觉得遍体生寒。因为他的微笑太温柔,好像杀死他的,是他挚爱的人,那样的温柔残留在冰冷的尸体上,才当真是诡异又森冷。 门外梨花雪,飘零着如哀婉的歌。 一夜箜篌尽_4 闻青有些叹息,唐小七暂且不说他一手好暗器,如何叫人佩服,昨日唐小七三言两语间的朝气与活泼却叫人着实惋惜,这样好的孩子,就这么无辜地去了。 “听说出事了。”忽然自门口传来这样一道声音,冷淡如霜雪,没有丝毫震惊与彷徨。 众人皆转目看着门口,一个中年男人,五官清朗,面色冰冷,一身冷肃白衣,通身清贵高寒之气,叫人叹服。正是那谢紫和闻青所见过的梅若云。 众人一见梅若云来了,连忙走上前去:“梅大庄主,听闻您重病在身,怎么出来了?”梅若云微微抬眼,面上一片冰寒:“山庄出了事,我又怎么能安歇?”众人见他面色惨白,的确是重病缠身,体质虚弱的模样,不由纷纷嗟叹。 紫杀帖临庄,唐小七被杀,在这样危急的当口,辟邪山庄的主心骨,这位曾连挑三大帮,号称“云中白鹤”的梅大庄主却闭关修养了,只让个草包梅若风主事,众人面上虽说不曾多说什么,心中却替梅若云觉得十分不值。 “梅大庄主辛苦了。”众人纷纷劝慰道。 梅若云走上前去,仔细查探了一下唐小七的尸体,最终叹惋:“是我梅若云连累了唐少侠啊。”他此刻只见一片清风明月,哪有夜间半分森然诡秘? 闻青和谢紫看着,只觉着十分诡异。 想到这,闻青不由去看看梅若风的反应,却见那位梅二爷仍旧是病恹恹地倚着墙,风骨颓废模样,眼中几分漠然,又是几分迷惘,看得竟叫人无端心痛。“燕子归来了。”谢紫和闻青走出门外,看着屋檐下几只春燕,流连在房檐处。只可惜,这柒煌院的客人却枉死了。 梨花时节,燕子归时,眼看海棠初放,谁叫无端凄凉? “这屋中为何没有争斗痕迹?!”梅若云忽然说道。 众人环顾四周,果然,这屋子里竟没什么争斗的痕迹。众人心中不由自主多出几分恐惧来。这唐小七年岁虽幼,武功却十分高强,更是使得一手好暗器。这紫杀武功有多高,才能不留痕迹地杀了他? “还有可能是这凶手与唐小七相熟,趁他没有防备偷袭。”一位剑客如是说道。 众人这才觉着放心了些,可这般一想,众人的目光顿时有些奇怪了起来。“这么说,这紫杀莫不是混在我们当中,偷袭了唐公子?”“千面玲珑”素琳琅美丽的面上也渐渐多出一分惊恐,是再美的胭脂也遮不住的。 她这么一说,顿时人心惶惶。 众人立即警惕起来,满眼防备,更有甚者,逐渐站到没什么人的地方。 谢紫轻声笑了起来,他扯了扯闻青的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这素琳琅三言两语便让那些人中有了间隙,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啊。”闻青不知谢紫为何要与他说这些,他们不过才认识两天,然而谢紫待他却这般亲近。 “素姑娘此言差矣,也许是从山庄外来的人杀了唐公子也不一定。”梅若云蹙了蹙眉,显然他也意识到了素琳琅的用心。众人纷纷应和,毕竟在这里的人中,梅若云是身份最尊贵的,武功也是最高的,他说的话,别人自然信服。 只有梅若风,站在没什么人看见的地方,抬袖掩面,笑得散漫。 出了这样的事情,梅若云自然要出来主持大局,梅若风一时半会儿,成了辟邪山庄中最清闲的人。他原本是想着去红袖楼找花魁娘子的,但可惜梅若云义正言辞训斥了他一番,让他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别再去三教九流的地方,于是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梅二爷便在自己院子里招了歌姬,听曲看舞,好不悠闲。 其余人提起这事,梅若云也只能沉了脸训斥几句,他本就有伤病在身,这么一气,自然对身体不利。仆人将梅若云气得咳嗽的事禀报给了梅若风,却只得梅二爷一句话:“身子不好就歇着,出来想早死么?”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谢紫去了正厅,却发觉少了不少人,坐在主位上的梅若云也是面色冰寒,想来是有些人害怕招来杀身之祸,连忙请辞离去了。谢紫悠悠然叹了口气,眉眼却笑得弯弯,这世上,人总是最要紧自己性命的。 闻青已端坐在一旁,谢紫自然坐在他身边,闻青的手搁在膝上,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淡青衣袖缓缓垂落,摇曳出一段清寂。谢紫笑了起来,一种雍容的美丽在他眉眼间掠过:“闻兄,每回见着你,我都觉得舒心。”闻青抬眼,面上静静笑着,他对每个人似乎都是这样的表情,温和内敛,自持淡雅,一抹微笑浅淡,礼貌却又疏离。 谢紫无意抬眼,却见屋檐上一串风铃,在日光梨花下,悠悠摇动着。 “闻兄,你觉得紫杀到底是为什么找上辟邪山庄的?”谢紫仍旧缠着他。 闻青被他缠的有些没办法,他一向不太喜欢与人如此亲切,但谢紫总是笑得温温得,叫人不忍心拒绝:“辟邪山庄这些年已逐渐隐退于江湖,想来可能是早年得罪了紫杀吧。又或者,紫杀只是单纯想要用这些出了名的江湖人试一试身手。” 谢紫但笑不语。 他眼中烟色霞光,潋滟开妩媚去,叫人想起多情的春庭月,又叫人怀念美丽的胭脂雪。 梅若风带着满面的漫不经心坐在自己位子上时,梅若云的脸霎时便沉了下来。 这对亲兄弟的关系,当真是不怎么样。 谢紫和闻青都隐隐觉着这梅二爷有些不对劲,所以对他也就格外有些注意。只见这梅二爷倚在一边,身子微侧,看上去比重病缠身的梅若云还要颓废。他神色倦怠,眼神漠漠,平庸的眉眼间堆着令人厌烦的轻浮和散漫。 谢紫幽幽抬袖,掩口遮住自己唇边一道诡异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晋江抽风,没法回复对不起啊 ☆、风起云涌 闻青和谢紫用午膳时,发觉少了不少人。 想来是有些人怕惹祸上身,已告辞离去了。 偌大一个辟邪山庄,此刻尽弥漫着萧索与危险,暗流涌动。 “闻青,你来辟邪山庄怕是不仅仅是为了紫杀帖吧?”谢紫忽然如是说道。 闻青抬眼,外头一枝花如锦绣,青天白日下,正当好年华。 他一向是清淡如流水一样的人物,然而此刻却隐隐多出几分危险的气息,就像是未出鞘的青丝剑,哪怕看上去再怎么精丽,也掩盖不了它削铁如泥的本性:“不为紫杀帖,谢兄认为我又为何而来?” 谢紫缓缓贴近他,眼中浮光明灭:“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闻青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来凑这份热闹的。”闻青不可置否地笑了:“谢兄与我相识不过几日,又从何得知我是怎样的人?”谢紫唇角半翘,眉眼清艳雍容:“因为我与闻青你,一见如故。” 闻青只是浅笑,笑得温和,也疏离,像是一潭水,平静,却冰冷。 谢紫看见那抹笑,心中无端微凉。 而上座上,梅若云正寒着脸端坐着,他气息虚浮,虽然强打精神,却掩不去一面病色。最奇怪的是,自始至终梅若风与他都没有眼神的交集。 纵然是关系并不友善,亲生兄弟冷漠到如此地步的也是十分少见。 燕语呢喃,春风卷落一枝锦绣。 谢紫原本也低垂着眉眼安静用膳,却听到了筷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循声望去,原来是梅若风。 连筷子都拿不住,岂不是个废物? 在正厅里用午膳的人中,不少都露出微微含着不屑的眼神。 谢紫却眼尖的发现,梅若风的手腕在很轻微地颤抖,垂落在身侧,十分无力的样子。缓缓想到什么,谢紫眼中愈发深沉。 婢女走上前去,呈上一双玉筷,梅若风笑了笑,双眸却是死水一般,就像是在一片惊人的繁华之间,独自腐朽,独自死去一样。 …… 回到院子,谢紫与闻青坐在竹林边。 谢紫的指尖微微泛着粉,若染了胭脂一样,在这绵绵细雨杏花温软的江南,他好似不经意掠去这烟光里一片明丽在眉头,就噙着这样一抹笑,谢紫眸中浮光影动,他勾着笑问道:“你觉着紫杀的下一个目标是谁?” 闻青玉白手指微展,对着谢紫面庞:“应当不会是你。” 谢紫一愣,颇有些戏谑地问:“闻兄为何这般说?” “因为你对他笑一笑,他便会不忍心了。”闻青抬眼,眉眼清雅,此刻却也多出几分暖意。 谢紫愣了半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经意抖落一枝春。 “闻青,你竟也会开如此玩笑。”他眸中微微泛着点点细碎的温柔,“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他的声音低哑,微微带着暧昧的音色。 闻青长眉舒展,眉眼间笼着一场天青烟雨,他抬袖浅笑:“不过我觉得,唐小七的死颇有蹊跷。”谢紫回道:“你看出什么了?”闻青勾唇:“唐小七没被人下毒,又是如何被人无知无觉地杀了的,以至于他这暗器高手没半点挣扎便死了?” 谢紫会意:“你是想说,这唐小七的死也许……” 闻青眼中一片清明:“也许是凶手武功极高,但是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辟邪山庄。” 谢紫颔首,略带了几分赞同。 一夜箜篌尽_5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只是推测而已。我觉得这一回,来辟邪山庄的人都有些蹊跷,倒不是每一个人都为了紫杀帖而来。就算是梅家二位,也是十分奇怪。”闻青浅思时,眉眼微低,眼中琉璃光波,敛住一片云色,浅淡青衫淡雅清寂,似空山雨后一枝翠竹,又似山水上一笔丹青。 “那你呢?”谢紫贴近他,与他对视,眼中流光韶华逐渐暗去,多出几分森冷来。 他又重复了一句:“那、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雁字回时 春风上枝头,梨花先放。 绵绵春雨,杏花温软,幽静的山水,明艳的佳人,此处是何方? 此处是江南。 谢紫的多情眼波顷刻覆灭,悄然浮现满眼冰雪,闻青面上笑意丝毫不减。 依然自然,依然清淡,依然温和。 他抬腕,一腕承载清风明月:“谢兄此言何意?” 谢紫幽幽地笑:“你本可不凑这份热闹,为何要来?” 闻青沉默,忽而缓缓笑了:“我是江湖人,江湖事又为何与我无关?”他满面温柔恭顺,可是谢紫知道,褪去这满面如烟水的温润,露出的是幽暗坚硬的礁石,除非粉身碎骨,否则绝不退去。 至于他为何知道。 谢紫勾唇道:“你不是个江湖客,你是个,亡命天涯的乐师。”他眼波流转,好似眼神无意能凝出一抹韶华,看得人心中一颤,不能自持。 闻青眼波稍起波澜:“我青丝剑在手,为何不是江湖人?”谢紫拉过他的手:“你这双手,是用来弹奏风月的,不适合染血。”闻青眉头微蹙:“谢兄别与我开玩笑。”谢紫闻言,轻声笑了,抬眼间轻狂恰年少:“我只是说自己心中想说的而已,并非玩笑。” “你到底是谁!”闻青唇边的笑终究是僵硬了,他如锦玉一般的笑缓缓裂开,露出幽暗的神情。谢紫缓缓笑了:“我是谢紫,只是谢紫。”闻青微怔,眉眼微敛一抹秋色,眼波如水,清泉般,他徐徐说道:“你是他的人。” 谢紫笑容愈盛:“是又如何?” 闻青冷笑,一片君子端方似乎都已远去:“那你来这里又为了什么?” 谢紫挑眉:“为了一样东西。” 春风徐徐,攀上花枝。 桃花春水碧,黄鹂树梢啼。 重檐金铃摇动,铃声清脆,天际一抹艳色,无声倾倒晴空万里。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如若你要挡着我,我不会放过你!”闻青眼中血色汹涌,好似入了魔怔,但是他的青衫却仍旧那么淡,那么雅,将满身杀气染成寥落凄清。 谢紫看着闻青离去,一个人立在原地,笑得张扬。 真是一出好戏。 谢紫抚掌而笑,眼中却是刀光剑影,一场干戈。 忽而一柄飞刀破空而来,谢紫冷笑,一个回身接下飞刀,飞刀上钉着一张纸,谢紫将其摊开,上头只有四个字:“三月初七。” 冷笑一声,谢紫将纸条攥成一团,然后悠悠然坐在石凳上:“上头说得倒轻巧,三月初七怎么可能复命。” 忽而又想到闻青,谢紫不由勾唇:“不过,这回倒是有个意外收获呢。” 燕子呢喃细语,轻柳细腰舞叶,花容正盛未消损。 青天艳阳,韶华如梦。 而闻青此刻却沉着脸。 他没想到这里,竟然也会有他的人。 更没想到,那撑着锦鲤荷叶伞的谢紫,那一片春华中言笑晏晏的谢紫,那一笑风月无边的谢紫,竟然也是,他的人。 闻青温润清雅的面具片片零落,他的手指一片苍白,毫无血色,死死掐着桌角,似乎能泛出青白色来:“不过那又如何?他以为这样便能让我停手吗?!” 闻青渐渐笑了起来,如鬼魅一般。 犹记那年,雁字回时,人倚危楼,栏杆十二曲,佳人笑容明如玉。 那是他记忆里的故乡。 不是眼前繁华市肆,古宫吴地,烟雨中杏花温软,而是青山上俯瞰红尘的地方。 怎么能原谅?! 怎么能原谅那些人?! 闻青幽幽地眼神如黑暗中两勾鬼火,叫人看了,无端心惊。 谁也不能阻止他,就算那个人,是他。 傍晚时分,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霞如胭脂。 胭脂如血。 谢紫沿着湖边小道慢行,仔细算来,离三月初七,所剩不过十几天了。 长叹一口气,谢紫也有些发愁了,这上头的人从来也不想想他们的难处,只顾着催促着完成任务,真是让人伤神。 就在他对着湖中锦鲤暗想,要不干脆直接偷一偷得了的时候,一个仆人一路跑来,在他面前行了个礼,十分匆忙的样子:“公子怎么还在这?庄主让还剩下的客人都去正厅,说是秋霜院的客人也死了。” 谢紫微怔,如若他没记错,这秋霜院的客人应当是松梧道长。 怎么唐小七一事未平,这厢便一波又起了呢? 谢紫不禁有几分头痛,赶忙敢去正厅。 闻青也在。 不过事出匆忙,二人也只是目光交错了一瞬,并未耳语什么。 梅若云坐在上首,面色低沉,掩着口一直在咳,这从前如白鹤凌九霄的武者,竟也到了英雄迟暮的年岁。偌大一个辟邪山庄,分明还威仪赫赫,却已让人感觉到了凋零的气息。 “你怎么来这么迟?”正厅内有一个人十分不满地瞪了谢紫一眼,“不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敢来,心虚了吧?” 谢紫暗想自己是怎么得罪这个人了,忙挤出一抹笑来:“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游湖而已,姗姗来迟,多有不周,还请庄主和各位多包涵。” “这种节骨眼你还有心思游湖?!”看来那人是不打算放过谢紫了。 谢紫有些无奈:“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你和紫杀的名字里都带着紫字,谁知道你是不是那个家伙!”那人不依不挠地说道。 不过在这个多事之秋,紫杀二字足以引起所有人的警惕。 的确,谢紫是凭空出现的,之前江湖上并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他千里迢迢来这辟邪山庄,却一直行踪诡秘,又与紫杀重名一字,的确是十分可疑。 这般想着,众人的目光渐渐诡异起来。 一夜箜篌尽_6 这时,梅若风歪坐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整个人一副颓废散漫的模样:“这位小哥生得这般皮白水嫩,恐怕不是紫杀吧。我觉着倒是个好人。” 下座传来嗤笑声。 梅若云的面色愈发阴沉,众人想来也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可谓家门不幸。 梅若风却好似没看见众人鄙夷的目光,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你们在这里疑神疑鬼,听着十分无趣,还不如让二爷我去补个觉。” 梅若云赶忙接过话头,不想让梅若风再去丢人:“若风说得也是,各位还是先看看松梧道长的伤口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求收藏求留评 ☆、霜来寒杀 松梧道长的面上也是那样一丝诡异的笑,看得人遍体生寒。 他身上的死因倒是很简单。 一剑穿心。 看得出来,凶手武功很高,这松梧道长身上只有一道伤口,便是这心口致命伤。 松梧道长不比武当掌门,一夜顿悟,成就三十七路秋霜剑法,但也是武当老一辈的高手,江湖上奈何得了他的人也没有多少。 紫杀武功之高,看来并非虚想。 而且,这一回留下的紫杀贴上,还有一行字,极苍冷瘦削的字体,好似十里墨香里藏着刀光剑影,金戈铁马。 勾连锋锐如刀剑,这样的字,的确少见。字如其人素来不假,想来这紫杀也是个刚烈决绝之人,所以才能写出这样字。 好似一把利剑,出鞘就要见血,绝不回头。 “十三年事,皆以血祭。” 这八个字携着江湖的腥风血雨而来,森寒令人心悸。 松梧道长已十五年未下武当,此番是十五年来第一次入江湖,十年前唐小七尚还是稚龄孩童,自然不会与紫杀口中十年之事有关。想来是被梅家兄弟牵连了而已。 众人这般想着,已萌生了退意。 来这里本是为了凑热闹,可不想为了这热闹丢了自己的性命。 残阳如血,残红万丈。 是为不详。 谢紫和闻青心中也颇为沉重,这一回辟邪山庄之行已不是那般轻巧了,两条人命折损在这里,谁知道自己不会是第三个? 果然,在用晚膳的时候,又离去了很多人。 现在算来,还留在山庄里的,也就是闻青、顾明守、叶轻舟等三四个人而已。 梅若云看着昔日门庭若市的辟邪山庄成了而今这凋零冷清、死气沉沉的样子,心中惨淡不言而喻。梅若风却还是之前那副样子,拥着狐裘,满面皆是轻浮浪子神色,风骨颓废,眼神漠然,腐朽颓唐。 而且,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辟邪山庄门下的仆从、供养的侠客,纷纷辞去,人走茶凉了。 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辟邪山庄已是难逃一劫。 至于谢紫,他现在已离开了辟邪山庄,坐在红袖楼里,享受着温香软玉。 红袖楼里新来的鸳鸯是如花年纪,似画面庞,娇小可人,一身酥骨暗地销魂,她搂着谢紫的脖颈,明媚狡黠的笑意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聪慧的狐狸,妩媚勾人:“谢公子许久不曾来我们红袖楼了呢。” 谢紫有些无奈地刮了刮鸳鸯娇俏的鼻子:“我也是难得离开京城,这回到了杭州,顺便来红袖楼看看你。”鸳鸯笑得一双杏眸如水温柔,艳丽妖冶:“公子又骗人,谢公子哪里是来这风花雪月地看我的,分明是来找主子的。”谢紫无奈地笑笑,明丽的眉眼若画上人物,鸳鸯有些贪恋地多看了几眼,又恋恋不舍地瞥开眼。 谁都知道呢,京城有名的谢紫公子,善诗能画,风雅温柔,流连粉黛红袖之间,是那些风尘女子站在楼上,日日望,夜夜盼的情郎。 多情公子薄幸人,见得还少吗?鸳鸯巧笑倩兮:“也不和公子打趣了,我这便引公子见主子。”谢紫轻笑着颔首,无意一句:“鸳鸯这般娇俏,又识情知趣,难怪这杭州城的公子们,为你神魂颠倒。”鸳鸯自然知道谢紫此言不过玩笑,不过得他如此一句,仍是让她面飞红云,含情带嗔地看了谢紫一眼。 谢紫只是笑,满眼闻青,霞光烟色,流连出一段旖旎风月。 鸳鸯整理好衣裳,领着谢紫上了红袖楼的顶阁。 鸳鸯一身水红色心字罗衣,衣袂翩飞如一只美丽的蝴蝶,鬓边一朵红山茶,笑起来是颇有风情的:“主子如旧在阁中等公子,鸳鸯这便退下了。” 谢紫含笑颔首,推门而入。 楼下歌舞丝竹不断,凝舞缓歌尽浮华,然而楼上,一间小阁,却是清幽隐秘。 两个世界、两种天地。 一个素衫男人,就坐在小阁里,一脸端正严肃。谁能想到,这红袖楼的主人,却是如此正人君子的模样?“衡莲,许久不见。”谢紫一礼,面上含笑,正是京城多情公子模样。 衡莲蹙眉:“三月初七便是最后时限,你完不成任务,首领不会饶你。”谢紫笑笑:“最多罚我半月奉银,关三天禁闭。” 衡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首领是你师兄,对你自然与旁人不同。” 谢紫眼中闪过一抹戏谑:“你莫非是嫉妒了?” 衡莲冷笑:“我没心情和你开玩笑。说吧,你找我什么事?” 小阁昏暗,重重罗帐昏暝。 谢紫的面庞在灯火间瞧不清楚,只能依稀看到他唇边诡异的笑:“我看见他了。”衡莲指尖一顿,面色微沉:“谢紫!首领说过让你不要招惹他,你难道忘了!” 谢紫有些散漫地笑笑:“我不会引火上身的。我需要你带句话给首领,就说,我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了。那个人,很有趣。” 谢紫笑得眉眼弯弯,十分明丽,却看得衡莲心头冰凉。 烛影摇曳,灯火迷离。 作者有话要说: ☆、踏歌天晓 春水明如镜,桃花雨带香。 江南哟,是如画的山水,是三十里繁华。 渔家女在西湖上踏舟行水,初春,湖面无荷,流水桃花,青山妩媚不识人,人却识青山。 这样好的春日,这样艳的桃花,但是辟邪山庄中却是一片惨淡。 门庭凋落,一向精神的仆从们也隐隐露出几分萧瑟来。 松梧道长与唐小七的死如一片阴云,笼罩在辟邪山庄上空,叫人喘不过气来,只觉得阴郁。 闻青立在门下,看着这凋落桃花,寂寥门庭。 谢紫的离开在他意料之中,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谢紫是惜命的人,自然不会在这个多事之秋,留在这样危险重重的地方。 闻青转身,欲回房,却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有些虚浮,不是会武功的样子。闻青回身,但看梅二爷喝得醉醺醺地从正门进来,笑得浪子模样,头发也没梳好,披头散发的,露出半张苍白的平庸眉眼。 “梅二爷。”出于礼数,闻青打了声招呼。他行礼间长袖如水,神情温和却疏离,叫人求之不得,只觉得遥不可及。梅若风随意地回礼,许是因为喝多了,一向苍白的面上也多了几分血色,脸上还是堆着那轻浮神色,眼中却是水光迷离。 一夜箜篌尽_7 醉的不轻。 “原来是闻少侠。”梅若风笑笑,长发垂落在面前,整个人倚着墙,摸索着向前走,走得不稳,还踉跄了几步。 闻青有些意外他还记得自己姓名,但面上仍然是淡淡的,带着几分清和:“二爷可是回房?”梅若风摇首,笑得肆意又散漫,无论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裳,都是颓唐的模样,此刻喝了酒,却显出几分精神来。 “随意走走,反正离死不远了,及时行乐,有何不好?”梅若风半张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幽幽的,带着阴冷与森寒,不一会儿他又红着张脸笑了,“闻公子还是早些走吧,呆在这的人,可都没几日活头了。”然后他笑着,摇摇晃晃地踩着虚软的步子走了。 忽有清凉,闻青抬手抹去面上水珠,抬首看去,果然天突降落雨。 江南的雨,是美的,可入画成就一笔天青。 也同样是冷的,叫人自心底泛起寒意来。 闻青忽然想起,几日前,也是这样的烟雨,那个人撑着一柄素色鲤鱼戏荷伞,带着一身风月,进了酒馆。整个酒馆顿时明亮起来,随着那个人溶溶的笑,一寸一寸暖了。 谢紫。 闻青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再想起这个人。 凡是他的人,大多表里不一,危险得很,尤其是谢紫这种浪荡公子。 闻青走回梧桐院时,身上青衫已湿透。 他藏着的青丝剑冰冷的靠着他,泛出冰凉的光,看着心寒。 闻青坐在屋里,看着窗外梧桐细雨。他曾经听过一句话,叫做“一笑泯恩仇”,闻青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如若当真连血海深仇都能放下,那么这世间又何来那般多痴男怨女?又为何会有那般多的人枉死?可见这本就不可能。 至少他放不下。 摊开宣纸,蘸上墨水,闻青提笔,画了一幅画。 画中有青山,有红莲,有高楼,有栏杆,也有美人轻笑,细雨天青。 紫杀帖上说十三年事,当真是巧,闻青细细想来,距离那件事,也差不多有十三年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沐着十年风雨,提剑不为问道,而为浴血。 闻青青衫磊落,朱颜青鬓分明正年少,给人的感觉,却好似回首百年。 他肤色玉白,此刻趁着微光看去,好似透明了一般,随时能随风化去,不可留恋。 他看上去随时都是温润清和的,那一日魔怔好似不过幻影。 闻青就噙着那样一抹淡笑,看着眼前,辟邪山庄最后一场烟雨。 而梅若风踩着深浅步子回访时,却碰到了梅若云。 梅家兄弟的脸是一样的苍白。 只是梅若风因酒醉而多了几分浅红,看着十分轻佻,梅若云冷笑:“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喝酒。”梅若风眯着眼,一脸惬意:“死到临头享乐一回有什么不好?”梅若云怒极,扬手便是一耳光。梅若风本就站不稳,被他扇了一掌,整个人都跌坐在地上,苍白的面孔浮现出鲜红的指印,瞧着十分骇人。 “大哥何必如此生气,本就是个病痨子了,气死了怎么好?”梅若风扬起红肿的脸,言语刻薄得近乎恶毒。梅若云咳得撕心裂肺,他一身武功,却也救不回他的命:“梅若风!”他的怒吼声十分可怖,好似要将梅若风五马分尸一般。梅二爷笑了笑:“大哥,我困了,没空听您教诲。但您放心,您病死之后,我一定替你收尸。” 梅若云低沉着脸,咬牙转身离开。 梅若风低沉地笑了,垂着头,笑声如鬼魅。 而这一切,谢紫躲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要说: ☆、红莲业火 谢紫没想离开辟邪山庄。 暂时的离去,只不过为了让自己能暗中潜藏在这里。 而现在,他就是辟邪山庄阴影处蛰伏的一只夜枭。 谢紫微微垂眸,眼中烟霞被暗云吞噬。 他是暗门之人。 其实闻青说的是对的,他谢紫,的确并非江湖人。 堂堂定国元帅之子,当朝摄政王君归闲的师弟,怎么会是一个浪荡江湖、亡命天涯的江湖人? 他就算是一把剑,也不是一把属于江湖和自由的剑,他为家国挥刀,为君王染血。 而他来这辟邪山庄,只为辟邪山庄中放着的血灵芝。 事情缘由,说来好笑。 那高坐朝堂的小皇帝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自己吞了剧毒寻死。 君归闲自然赶忙派人打听能解百毒的血灵芝的下落,于是谢紫便在这里了。 暗中冷笑了一声,谢紫有些不屑,他知道,就算没有血灵芝,小皇帝也不会死的,他比自己还惜命。而他折腾这么一通,头焦烂额焦急不已的只有君归闲。 君归闲身为暗门统领,又是自己师兄,于公于私,谢紫都要听他的。 但是他是希望那个小皇帝死的。 折腾这么多年,彼此折磨,情爱磨尽,谢紫看着都觉得累。 但是他必须让小皇帝活着,因为如果他死了,君归闲也就死了。 嗤笑一声,谢紫凝眸,看梅若风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踉跄了一步,却是十分诡异的模样。 这梅若风果然不简单。 瞧见了方才一切的谢紫暗中想到。 “十年心思俱成灰……哈哈……”梅若风低低说道,他眼神空茫,面色死寂,近乎是绝望了的样子。谢紫看着心中“咯噔”一下,那种绝望,是他所不了解的。就像是,眼前这个人,绝望了很多年,那种死寂与哀绝已经浸入骨髓,再也剔除不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管他明日是死是活?”梅若风笑笑,扶着墙,蹒跚前进。 谢紫摇首默叹,就算这梅若风能逃过紫杀帖一劫,他这样的人,也活不久了。 心中没了心火,如何能活? 梅若风走了许久之后,谢紫瞥眼,却见一抹青影立在树下,抬首看他:“你回来了。”谢紫一惊,树影婆娑,枝叶浓绿,闻青如何能瞧见他? “谢紫。”闻青立在树下,幽幽叹气,温润的笑不见,清俊的五官缓缓蔓延出一种秀丽。 的确是在喊自己的名字,谢紫无奈地从树上跃下:“你怎么发现我的?” 闻青没有回答。 他面上并没有那种客套疏离的微笑,反而是有些清冷的模样,几分疏离,几分清寂。 这个人像是空山雨后一枝淡竹,又像清风明月夜一曲箜篌引,总是那样淡,那样清,又那样不可捉摸,心思深沉。 谢紫猜不透他。 一夜箜篌尽_8 从前是,而今也是。 几日前,他第一次见闻青的时候,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看着那个人在小桌边细细擦一柄细剑,眉眼间泷进一场江南烟雨,谢紫就觉得,没错,闻青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与君归闲口中的那个闻青是一样的。 可后来他又发觉,闻青不仅仅是自己所认为的那个模样。 他不是只用几个词就能概括的人,至少在谢紫的眼中,闻青就像是江南的一场雾,飘飘渺渺,隔着烟水,永远也看不清。 “你回来为了什么?”闻青问道。 谢紫勾唇一笑:“血灵芝。” 闻青微愣:“只是为了这样东西?” 听他此言,谢紫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没错,就是为了这样东西。为了救一个根本不应该救的人。” 闻青微怔,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有人慌张地喊:“不好啦!正厅走水了!” 闻青和谢紫向着正厅方向望去,但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呼救声、叫喊声、争抢着打水的声音相继传入耳中。 本来寂静的辟邪山庄中人仰马翻,烈火熊熊,宛如在跳一场灭世之舞。 今日,便是紫杀帖所言之期。 作者有话要说: ☆、血透鲛纱 烈火灼人。 眼看灰势难控,已蔓延出正厅,整个辟邪山庄都沐浴在火海之中。 重檐高楼转眼成灰,黑烟滚滚,青翠尽毁。 原本辟邪山庄中有一片竹林,此刻也逃不过火的毁灭。 闻青和谢紫对视一眼,却都没打算救人。 “看来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一样。”谢紫笑笑。 闻青亦笑,也许是因为火光太烈,那一袭青衫终也不复风雅,眉眼间渐渐浮现出一种艳来,看的人叫人恁地心惊。 “我不会阻拦谢兄得到自己想要的,望谢兄也不要阻拦我。”闻青秀丽的笑如一场烟雨,却顷刻湮灭在这火光之中。 谢紫淡笑,眼中一片烟霞在烈火中仿佛能烧金断玉,艳得太过反而叫人心寒:“我自然不会阻拦闻兄,只有一件事,请闻兄千万莫忘,你许我的一曲箜篌。” 闻青微怔,惊讶片刻后含笑颔首,然后转身,步入那一方火海。 谢紫注视着他的背影,幽幽叹气。 而另一厢,听到外头下人们的呼救声,梅若云自然也顾不得所谓病重缠身,连忙步出门去,看见院中仆人奔逃,狠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一个仆人吓得浑身发抖:“庄主您快走吧!方才不知为何主厅着了火,现在整个山庄都烧起来了!” 梅若云面色一变,一把甩开下人:“没用的东西!府中的人呢!” 下人吓得瘫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庄主,大家都跑了!” 梅若云一怔:“着了火你们不去扑火,反而逃跑,平日里给你们工钱是为了养你们这样一群废物吗?!” 下人一愣:“二爷说让我们都走,不用救了。”他话刚一说完,就看见梅若云脸色骤然阴沉,不禁有几分战战兢兢:“庄主,莫非您不知道?我以为二爷与您商量过了。”他话音刚落,就被梅若云拎起衣襟甩开了去,此刻梅若云表现得根本不像一个久病的人,他怒气冲冲地走向梅若风的院子。 而那下人从地上爬起来,赶快加紧步子,逃了出去。 辟邪山庄气数已尽,这是谁都清楚的事情。 当梅若云像疯了一样踹开院门的时候,梅若风正端坐在烈火中,笑得放肆又张狂,眼中隐隐透出几分欢愉,眼中惊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仿佛能燃尽一切,看得人觉得,切骨得痛。 梅若云恶狠狠地扯过他的衣襟,一边咳着,一边咬牙切齿地吼道:“梅若风,你现在这个时候发什么疯?!”梅若风也在呛咳,许是因为周围的浓烟,但是他仍然维持着刻骨的嘲讽。 “大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梅若风讥诮地勾唇,“真像个丧、家、之、犬。” 梅若云怒极,原本就清癯的脸上笼罩着阴影,怒火翻腾,看上去像是恶鬼一般,一向清冷如霜雪的眼中也流露出了怨毒,他恶狠狠地给了梅若风一耳光:“梅若风!” 梅若风挑眉看着他,眼神冰冷,红肿的半张脸看上去十分滑稽,但是此情此景,熊熊烈火中,谁也不可能笑出声来。 “我受够你了!如果不是你,谁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梅若云死死掐着梅若风的脖颈,眼中渐渐浮出红色的血丝,因窒息而紧紧蹙着眉头的梅若风,面上仍旧维持着嘲笑。这笑容刺眼得让梅若云恼火,他的手渐渐加紧,就在梅若风快要窒息而亡时,三道银光穿透火海而来。 梅若云赶忙甩开梅若风,躲开那突如其来的暗器。、 只见三根银针已钉在石桌上。 梅若风瘫坐在地上,不停地咳着,惨白的面上浮现出一层潮红,他抚着自己的脖子,有些失神地看着远方。 原来,在烈火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惊世风华。 虽然面上覆着金色的面具,但是在焰色和火光中,这个人翩翩而来。 白色的衣袖在火色中翻飞,像是振翅的白鹤。 他一步步走来,不缓不急,就好似脚下并非火海,而是佛祖莲花路。 近乎于神明。 随着那人一步步靠近,梅若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梅若风的面上,却残留着一种诡异的笑。像是期盼,又像是震惊,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近乎绝望的悲伤。 他带着一点踌躇,坐在地上,安静地注视那一道身影。 还和从前一样。 白衣,金色面具,披散开的长发。 梅若风笑了出来,哪怕身在火海,哪怕眼前这个人分明满怀杀意,可是他那惨白的面上一瞬间褪去所有轻浮与散漫,微微笑着,好似有什么逐渐活了过来,他的眼中闪烁着光,像是一个在草长莺飞二月天,遇见自己心仪的人的少年。 还记得,那年西湖上,那人掀开面具对他浅笑的一幕。 原来,相隔十三年,也仍然会记得。 那场景、那笑容从来没有消失,一直伴随着十三年雨雪霏霏,不断地在他心底浮现。 梅若风抬袖掩面,却渐渐有潮湿浸在他指间。 作者有话要说: ☆、犹忆昔年 “桐书……” 梅若风有些失神地念道,他那平庸的眉目渐渐浮现出一种耀人的光彩。 而那白衣人只是兀自独行,不曾看他一眼。 一夜箜篌尽_9 梅若风笑得缠绵,目光凄厉却又温柔,死死地盯着桐书。 在烈火中坍塌的楼阁似乎也转不了他的目光,在火光中,梅若风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死去多年的人,一瞬间活了过来一样。 然而梅若云却惨白了一张脸:“你害我梅家至此,还想如何!” 闻此言,桐书停步,金色面具下露出的薄唇轻轻一勾,一个讥诮的弧度。 看得梅若云遍体生寒。 梅若风却仍是看着他,眉眼间尽是缱绻温柔,笑得流光溢彩。 “不过是将当年仇怨一一清算罢了,梅庄主何必惊慌?”桐书,也正是江湖上传说的紫杀,淡然道。梅若云闻言,咬牙暗恨。 梅若风却没有看自家兄长种种怨毒愤懑,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桐书,眉眼倏忽沉静下来:“我等你,太久了。” 桐书的面庞被金色面具遮去,只看见唇边笑意霎时转凉,犹如寒雪。 他走到梅若风面前,冷笑道:“我也等你,很久了,梅若风。” 梅若风抬袖浅笑,灰败苍白的面孔,长年放纵而亏败的身体,让他看上去就像是随意可碾死的蝼蚁。 此刻烈火将焚身,要杀自己的人就在眼前,可二人却都不由自主想起当年,烟光水暖的江南。 十三年前。 西子湖上,风凉日暖,晴光初好。 那时的梅若风,不过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说起梅家大爷,谁都知其眉目清俊,冰冷如雪,孤高似云中白鹤,叱咤江湖,正是年少扬名,纵横江湖。 而梅家二爷,却是一张让人过目即忘的脸,鲜衣怒马,轻狂多情,那时梅若云在江湖上正是江湖新贵,受人瞩目,对这初入江湖的梅二爷,自然没多少人关注。 况且,梅若风喜爱浓词艳句,常有轻浮之语,自然也没大哥那般孤高之气。 酒囊饭袋,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 没什么惊世的相貌,也没有绝高的武功,只有一些艳丽的句子,写得还算贴切人意。 他也没想扬名立万,做人上之人,本就是过一日看一日,得过且过的性子,哪里来的怨愤不满,又哪里会心比天高? 那一日也不过是兴味高,一时兴起,游湖踏青。 但见晴空下三十里碧水,潋滟春华。 梅若风笑得得意,这样的好日子,哪里找去?这般想着,春风拂面,景色宜人,只缺一位佳人,便可入画。 “二爷,你看那边!”身边的仆人忽然指着对面一艘画舫。 梅若风抬眼看去,原来是一个白衣人立在画肪上,面上覆着金色面具,一身惊世风华,叫人心折。于是有些移不开眼,恰好那人也望见了他,颔首以示,方转身而去。 青天迢迢一碧水。 梅若风也不知怎地,也不怕唐突佳人,就朗声问道:“公子这般风姿,实在令在下敬慕,不知能否结交一二?” 那人有些讶异,许久之后,面具后才传来一声:“桐书。” 于是梅若风更得意地笑了。 后来也是不要了脸面,梅若风想尽一切办法接近桐书,每一日在街头所谓的“偶遇”,桐书想要的东西便忙不迭地替他买好,提笔为他书就一纸华彩,更是死缠烂打,百般纠缠。 当时人人皆说他疯。父母在堂,痛心疾首,身边仆人私下议论,更有好事者,在酒楼茶肆间鄙夷不已。 似乎只有兄长,没有强烈地反对。 但他梅二就是疯了。 他这人的确没什么优点,但“痴”之一字,梅二爷却默认是世上第一。 说起来又是一桩轶事了。 这梅二爷虽说多情,却并非风流。 当年他和梅若云七八岁时一同在学堂,念书后归家,被问及最喜欢哪一句诗。梅若云沉吟半晌,方才一副少年老成模样脆生生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此番高洁修身之语,少年吟来,颇有几分隐士风度。 而梅若风却笑得脸上红扑扑的,七八岁的孩童,说出了个句子:“但凡妖娆能举动,娶回长乐侍君王。”这般轻浮的艳丽句子,叫家中婢女听了好不脸红。 后来梅二爷长到十八岁,喜欢上了城南一个卖糕饼家的女儿。 也就日日都要往城南走一趟,不管家中糕饼成堆,都要含笑温情脉脉去光顾她家生意。 有时候还捎上一两首不正经的诗,没少被那些秀才说伤了风雅。 但是他喜欢,喜欢用笔墨写下那些香词丽句,也喜欢那个女孩羞红一张俏面的模样。 后来城西那算命的老先生叹了口气,只说这梅二爷,是个痴人。 痴便痴吧,梅若风也只是笑笑。 直到那姑娘对王家公子那玉面郎生了情,风风光光嫁给了他。 那时城里十里红妆,别提有多热闹,只有这梅二爷,借酒浇愁了不知多少天。 为了这么一段根本没有开始过的感情,梅二爷足足四年都心痛不已,闹得辟邪山庄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常有人说他痴傻,梅若风直说痴傻是好事,省得机关算尽,不得善了。 后来他才知道,人傻些也许能得福,痴却会折寿。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年雪 火光明灭,摇曳出长长一段影。 桐书走到梅若风跟前,一张金色面具,闪烁着冰冷的光。 梅若风泛着青白的手指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仰面看向桐书时,仍是似笑非笑模样。脸上的指印还在,看上去有些可怜又有些好笑。 十三年了啊。 桐书隐姓埋名化名紫杀十三年,梅若风相思成疾放浪形骸了十三年,梅若云痛苦不堪恨意交加了十三年。 十三年雪,十三年花,十三年泠泠雨落下。 “桐书!你到底还想做什么?!”梅若云不堪忍受地质问,他低声咳着,好似能咳碎一身骨骼。然而梅若风没有看他,自打桐书出现之后,便呆呆地睁着眼,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桐书身上。被质问的人轻轻笑了,唇下弧线微微,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想要你二人眼见辟邪山庄凋零破败而死。”桐书冷笑,“当年你们如斯待我,我只要你二人性命,也算仁慈。” 冷冷地看着梅若云咬牙暗恨的模样,桐书笑得开怀:“只可惜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辟邪山庄了。” 梅若云浑身一颤,狠狠瞪他,但是他而今缠绵病榻,根本就杀不了这昔年文弱的桐书。而梅若风,根本就指望不了那个废物。 梅若风安静地看着桐书,目光描摹过他的金色缠枝面具,描摹过他纤长的手,描摹过他高挑修长的身形,心中似乎渐渐浮现出一种痛,让他觉得连呼吸都抽痛得让人想哭。 一夜箜篌尽_10 他知道桐书恨他,先前那些被紫杀所害的人死相凄惨,足可见他心中怨愤不平。 可是他并不恐惧,他甚至觉得快意。 如若桐书愿意将他每一寸血肉都割下,那么至少他心中还有他,不管是爱,还是恨。 而自己,也就终于可以解脱了。 “你们兄弟二人害死我满门,你以为我会让你们痛快地去死?”桐书看了一眼梅若风,转身却将梅若云拎了起来,看着梅若云惨白的面色和倦怠的神情,桐书慨叹道。“没想到庄主而今如斯病重,看来我不杀你,你也活不了多久了。”言罢,他将梅若云狠狠地甩了出去。 梅若云感觉全身骨头都在痛,口中更是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他一直没有告诉庄外的人。 他的病是肺痨,根本就不可能痊愈。 任你武功高强,是什么云中白鹤,面对这种事,也不过沧海一粟,无力回天。 梅若云面色惨白地看着桐书,瘦削的面上隐藏着怨毒,看上去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因为太刚强,反而即将被生生折断。 这表情,与当年的桐书何其相似。 清楚地记得,是桐书与梅若风交好后的第五个月,梅若风带桐书来辟邪山庄。 当时父母自然对气度不凡,清雅无比的桐书以礼相待,却不知自己的小儿子已被这美人勾去三魂七魄。乘着无人看见,梅若风将桐书抵在墙上,一个深情缠绵的吻。 当时盛夏,浓碧苍翠,火红的石榴花开得正盛,迷蒙地望过去,好似能灼伤眼一般。 梅若风看着桐书的金色面具,清澈温柔的目光是面具遮不住的,面具下的薄唇微微泛着水光,诱人模样。 枝头风惊落,树下人缱绻。 当晚,灯火下。 梅若风知道桐书是真的爱他,所以才甘愿成他身下人,被进入的时候,桐书死死抿着唇,面色苍白,眼中却是水光迷离,咬得泛红的嘴唇像是桃花的颜色,艳得让梅若风心惊。桐书生得俊秀温润,却又十分倔强,怎么也不愿发出呻yin声。 那神情十分刚强,却又让人觉得脆弱。 只是不似梅若云哪一分怨毒。 当时的桐书,虽然痛得发颤,眼中波光潋滟,却是满含情意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梅若风和桐书这一段情意却被他的父母利用得淋漓尽致。 原来一开始梅家夫妇无意得知梅若风与桐书关系后,担心桐书心术不正,便派人寻他底细。 谁知竟然意外得知这桐书是碧城派的人。 碧城派虽不如钧天魔教一般令江湖人畏惧不已,却也是钧天魔教下的一支,他们辟邪山庄向来自诩为名门正派,江湖白道,怎能让梅若风与这样的妖孽厮混在一起? 但是比起闹得世人皆知,梅家夫妇显然更为隐忍智慧。 当时恰逢江湖各派讨伐钧天魔教之日期近,若能从这碧城派妖孽口中套出一些情报,岂不是更为划算?到时候辟邪山庄只会声名大盛。 于是这一场谋算,成就了他辟邪山庄满门风光,却毁了桐书。 火海连绵。 梅若云不甘心地看着桐书,恶狠狠道:“爹娘七年前无端而亡,定是你这妖人所为!只恨我得了这样的病,杀不了你。”他身形枯瘦,因多病而只剩一把骨头,看上去十分凄厉,如恶鬼一般。桐书听他此言,淡淡笑了:“你恨我做什么?要恨,也应当恨你身边,你这个好二弟才是。” 梅若云一怔,忽而怨毒地笑了:“我当然恨他,若不是他招惹了你,也不会引来这一切!” 桐书慨叹着说道:“原来你不知道,你的肺痨是梅若风让你染上的。” 梅若云闻声,浑身一颤,眼中烈火如鬼火一般,好似要将梅若风灼烧成灰烬。 梅若风闻言,低低地笑了。 当年之事后,梅若风一蹶不振,后来在出门时被人敲晕,挑断了手筋,之后虽然接好了,却再不如往日里一双巧手,于是梅二爷再也没为任何人写过一句诗。 他知道有可能是重伤躲起来的桐书做的,心里也认为自己当真是活该。 谁知却无意得知当年之事,是兄长在背后出谋划策。 难怪,当年只有他,未曾反对。 梅若风当时自然是恨的,于是有一日遇见个得肺痨的人后,鬼使神差有了个念头。 然后他将那人用过的杯子和梅若云房中的调换了。 于是云中白鹤折翼堕泥。 梅若云得知全部真相,狠狠地看着梅若风,他真的没想到,竟然会有个如此阴毒的胞弟。 又是一巴掌,梅若风的头偏了过去,眼神却很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桐书。 “大哥,这些年小弟处处与你作对,今日便送你一程。你且睡吧,别再醒了自取其辱了。”梅若风低声呢喃着,然后猛地抱住梅若云,将匕首捅进他腹部。鲜血喷溅出来,梅若云睁着一双清冷的眼,眼中血丝浮现,他死去的时候,面上还残留着不可置信与怨恨,更有一种悲伤。 梅若风好似精疲力尽一般放开梅若云,踉跄着站了起来,鲜血染红了他的手,也溅上他平庸的眉目,匕首落地时“哐当”一声。 然后他勾着一抹笑,回身看着桐书:“我等了十三年,而今,你终于来杀我了。” 当梅若风接到紫杀帖时,他就知道紫杀一定是桐书。 因为紫杀帖最后印上的紫砂痕迹,是当日梅若风为讨桐书欢心专门而画的。 犹记当年,二人手把手,蘸了紫砂勾出一抹艳痕。 桃花入酒,桃香在侧。 一片莫辜负的好chun光。 只剩他们二人了。 桐书沉默着抚上面具,在火光烈焰间,缓缓掀开自己的面具。 梅若风有些恍惚,似乎当年在那个元宵灯会上也是如此。 那时是灯火迷离,而今是烈火熊熊。 那时桐书唇角含笑,而今只有讥嘲。 那时梅若风走上前去,与他十指相扣,而今他坐在地上,等他杀了他。 那时,面具后有一张惊动明月,俊秀出尘的脸,而今面具掀开,却看见面上丑陋的火烧的痕迹。 梅若风低低苦笑。 桐书走上前去,将金色缠枝面具扔在地上,他的眼神冰冷而血腥,看着梅若风,桐书笑得如从深渊中走出来的厉鬼一般:“梅若风,你说你想怎么死?” 梅若风看着这个曾婉转温柔的青年,不由一笑,多年轻浮散漫的面上浮现出一片痴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桐书面色猛地一沉,他掐着梅若风的脖颈:“你以为我还是当年的我,会处处让着你吗?!” 梅若风只是笑,眼中流光明灭,好似还在碧海青天之间沉浮,眼中也只看得见那满城灯火依旧,喧嚣繁华,火树银花。 还是,下不去手。 桐书猛地将他甩开,蹙着眉头。 原本一张堪入诗画的脸被火烧成这样,狰狞无比。 一夜箜篌尽_11 不复当初,连这张脸都在提醒着,他们二人,早已是天涯与海角。 就如那年自己回到碧城,却只看见血肉横飞,尸山血海,原本靠窗绣花的娘亲被人捅了三刀而死,父亲死无全尸,才出生七个月的阿妹连手脚都没了。 鲜血染红了窗外桃花。 他焉能不恨?! 想到这,桐书笑得有些凄厉,他扯过梅若风,狠狠一口咬在梅若风的脖颈上,鲜血溢了出来。梅若风倒抽一口凉气,有些倦怠的面上弥漫着清浅的笑,眼中琉璃色流转,如梦一样。 桐书拿起长剑,抵在梅若风心口,然后松口,轻轻地,落下一个吻。 鲜血迸溅出来时,梅若风笑了。 桐书咬着牙,眸中恨意难言,却隐隐有些痛的神色。 他忽然想起了, 很多年前, 高楼华苑间,清风明月。 梅若风说:“我愿伴你看十三年雪,二十年月,不求长生荣华,只愿生死相依。” 火海中,不知是谁,轻轻浅浅一个笑。 十三年雪落,归心归恨亦归仇,唯独一个爱字,不敢说,不能说。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又是一日烟雨。 绵绵春雨杏花温软,天青山碧水似琉璃。 今日雨重,烟雨色朦胧。 谢紫穿着紫衣,白色的锦袍绣着紫色的纹样,衬着一张玉面,更是千般风情万种相思,堆在眉梢。 他骑着一匹纯白鬃毛的马,笑得微微含情,眼中烟霞染上烟雨色,无端惑人。 城中河畔杨柳如烟,翠浪滚滚。 烟雨中回望,杭州绿水青山,正是如画景致。 这一场雨,浇在辟邪山庄的废墟上,不知又是如何? 谢紫如斯暗想,轻轻一笑,正欲纵马而去,却见前头,一匹黑马,一段青衫。 “闻青。”谢紫坐在马背上,看着闻青。 闻青抬眼,秀丽的眉眼,温润的笑,却隐隐藏着几分疏冷:“原来是你。” 谢紫笑笑:“血灵芝我拿到了,那你呢?” 闻青唇边蔓延出阴冷的笑意,一身烟雨风雅尽数成了深夜寒风阴雨:“我要的东西,自然也得到了。” 谢紫笑着,似乎随口一说道:“听说辟邪山庄逃出去的那些仆人都死了。” 闻青笑意微僵,但见一抹笑从眉梢蔓延,带着一城风雅:“是吗?” 谢紫唇边笑意意味深长:“似乎是中了毒,无一幸免。死相凄惨,七窍流血。” 微微撇开眼,映目是一架蔷薇,闻青淡笑:“死者已矣,何必多说呢?” 谢紫眸中烟波渐起,若烟霞,似水色,也是抿着唇微笑,未再多说什么。 二人一路信马由缰,打马而过。繁华市肆,清幽古宫,山林桃花,绿水青山。江南有美景,美景在江南。 走到城门,但见苍劲“杭州”二字,这钱塘的苏堤烟柳,不知留住多少游人。 已是分道扬镳之时。 闻青欲走,却听谢紫忽然道:“你可别忘了你我的约定。” 闻青回首,见烟雨中谢紫言笑晏晏,不由也唇角半翘:“那四月初七,姑苏流风亭见。” 谢紫亦是笑弯一双勾人眼:“那么,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闻青颔首。 二人一扯缰绳,各自向不同方向而去。 徒留身后,一场烟雨粉红,一处江南风月,一段无人说的故事。 只不过,奇怪的是,在辟邪山庄的废墟中, 却未找到梅二爷的尸身。 有人说是因为被火烧成灰烬了,还有人说也许梅二爷逃出生天了。 但这些是是非非,又哪里说得清呢? 只是也许多年后,仍有人记得,那十三年空候雪落,举世茫茫皆不见。 【第一卷·十三年雪·完】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将辟邪山庄的事勉强叙述完了 ☆、楔子 皇宫中一片手忙脚乱。 太医们将血灵芝赶紧入了药,送到未央宫中,让小皇帝喝下。 而不眠不休一路赶到长安的谢紫,此刻正拥着薄裘立在未央宫外。 许是因为更深露重的缘故,谢紫显得有些倦怠,苍白的面孔映着一双冰冷的眼,如暗夜中的幽魂。 未央宫中时而传来君归闲和太医的声音,谢紫微微低垂眉眼,觉得这样的日子,当真无趣。 为了个傀儡一样的小皇帝装模作样出生入死,看那皇位上的人整日自怨自艾,而今竟然连寻死都会了,当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颇有些散漫地倚着墙,谢紫觉得实在是有些困了。 夜风如水。 就在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谢紫睁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冷峻的玉面,剑眉星目,冷若冰霜。 不由地扯开一个微笑,带着些傻气,谢紫笑道:“师兄。” 一夜箜篌尽_12 摄政王君归闲竟也笑了出来,如冰解冻,万物回春一般令人倾心:“小紫,这几日辛苦你了。” 谢紫随意摆摆手,也未行什么大礼:“辛苦的人是你吧。我听说你这段时日一直守着他。” 君归闲只是笑,眼中却是一片苍冷:“我没想到他宁愿死也不想呆在我身边。” 谢紫安慰道:“师兄,他也许只是没想通而已。” “也许吧。小紫,你连夜赶回,怕也累得不轻了,回将军府吧。” 谢紫笑笑,转身而去。 君归闲看着谢紫格外潇洒的背影,不禁有几分羡慕。 他也希望自己能像谢紫这小师弟一般快活逍遥,但是无论他如何狠下决心,都离不开那个人。 夜色如墨,晚风似水。 君归闲猛然抬眼,眼中威严如江山之主,君临九天:“告诉暗门的人,一定要查清楚这毒药是谁给陛下的。” 暗处角落忽然出现一道淡淡的黑影。 “诺。”虚无飘渺的一声散去,好似从未有人说过这句话一般。 谢紫回到将军府的时候,早已过了宵禁的时候。 但是他的父亲自然明白儿子在宫中当得什么差,并没有责骂,只是淡淡看他一眼。 谢紫摸摸鼻子,露出个明丽的笑,他这父亲不善言语,却是个护犊情深的人:“我回来了。”端坐上首,儒雅端肃的谢书面色柔和些许:“还没用晚膳吧?你娘给你留了夜宵。” “是桃花红豆羹吗?”谢紫问道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香,不由有些狡黠地问道。 谢书轻弹他额头,言笑间也带了几分温情:“就你鼻子灵。” 桃花红豆羹是谢紫最喜爱的吃食,他曾笑说桃花为多情,红豆是相思,从此桃花红豆羹在京城扬了名气。 不少酒楼更是专门设了一道桃花红豆羹做招牌菜,还将谢紫随口一说的那句“桃花为多情,红豆是相思”命书法大家写在墙上。 其实谢紫自己也算不得是多有权势。 只是这出了名的京城紫衣郎,却是闺阁女儿的梦中郎君。 又有师兄为摄政王,深得其倚重,就算现在还未取得功名,更没有立下战功,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后这位紫衣郎的运势定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只要,摄政王在。 “小皇帝怎么样了?”谢书忽然问道。 谢紫挠挠头,眉眼间颇有几分不屑与阴厉:“没死得成。” 谢书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谢紫却有些不痛快,但有些话,毕竟不能放在台面上说。谢书自然是了解谢紫的,不由劝道:“我知道你看他多有些不顺眼,但是毕竟王爷是真将他放在心上,你总不忍让你师兄伤心。” 谢紫冷哼:“正是为了师兄,所以才更讨厌他。” 谢书淡笑,看着谢紫有些愤愤地用完夜宵。 许是因为桃花红豆羹太甜的缘故,谢紫的面色也渐渐和缓了,眼角眉梢都带了温软笑意:“我在江南时,遇到一个人,很有趣。” 谢书不由有些意外:“是怎样的人?” 谢紫唇角微勾,眼中流光明灭:“之前从未相见的故人。” 夜色中,谢紫眼中烟水霞色,若流连的云,淡淡飘逝,唇边笑意,微微带些诡异,又添了些许慨叹与叵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开始了 ☆、佛法缘尘 佛曰: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 大雄宝殿上,香火不断。 金身佛像垂下疏离与冷漠的目光,并非不仁慈,只是尘世之人爱恨倾扎,已看得太多。 穿着白色僧衣的僧人眉眼沉静,不咸不淡,敲着木鱼。 他已是将近四十,只是眉眼温文,气质淡和,看上去像是世外之人。 不过,入了佛门,也许已是世外人了。 门外桃花繁盛,本该妖娆的花开在佛寺,却变得静美。 一个小沙弥经过门前,对着白衣僧人静静一礼,方才道:“缘尘大师,寺外有人求见。” 白衣僧人手中木鱼一顿,他缓缓站起,一身白色袈裟,在日光下微微流转着宁静的华光,清淡的模样如殿中神佛,面色温和,却也疏离:“引我去见吧。” 小沙弥轻轻颔首,眼神幽深而平静,缘尘缓步走过庭院,对着立在院中的人静静一礼。 “这位施主,不知找贫僧有何要事?” 缘尘清淡的模样,一双眼中,无波无浪。 从梨花树下缓缓走出一个男人,褐色长衫,形容瘦削,面色十分疲惫,但是一双如剑的眉却带着桀骜的气息,深色的眼瞳沉凝着,整个人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能吹毛断发。 即使现在有些落拓和狼狈,但男人仍然显得十分危险。 “这,玉佩,你总该认得。”男人咬牙将一枚死死攥着的玉佩拎到缘尘面前,不知为何,被晒成麦色的皮肤却有些发白,指尖也是惨白一片。 在日光下,玉佩流转着温润的光,十分精细的雕工,又是上好的翡翠料子,通透润泽。 缘尘原本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到这玉佩猛地起了波澜,虽然顷刻覆灭,但已是不寻常。 “你……”缘尘的口气有些犹疑不定。 男人笑了笑,似乎是舒了口气的样子,转眼便摔倒在地。待小沙弥将他扶起时,缘尘才发觉男人已经昏了过去。 佛门自然以慈悲为怀,就算此人是一路人,也仍会施以援手,更何况。 是一故人。 心中暗自称一声妄孽,缘尘缓缓敛目道:“将这位施主扶进禅房吧。” 小沙弥镇定地颔首,又看了看这个男人,才发觉他一直死死按着腹部,而手掌上,已渐渐有了血痕。看来是受了重伤。 血气飘散在本该清幽的佛寺之中,随即又被梨花香掩盖。 缘尘看着玉佩,不由有些恍惚。 就好似那些已断绝之事,又重新回溯而来。 杜鹃鸟啼了声声,只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呵。 男人睁开眼的时候,缘尘淡然地说道:“施主,你受了重伤,我已领了大夫前来问过,略作了包扎,施主这几日还是在寺中静养吧。” 男人怀着一种似乎是嘲讽,又似乎是慨叹的目光看着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面目沉静的僧人,然后,男人冷哼一声:“原来你长这个模样。” 一夜箜篌尽_13 缘尘只是沉默。 “她死前还在想着你。”男人又道。 缘尘眼波一颤:“她,是如何……” “相思病疾。”男人有些无奈地泛苦地笑了笑,“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挂念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此剑彼剑 “谢紫。” 暗殿之中,君归闲有些疲惫地说道。 谢紫站在他面前,眼眸中烟色退去,闪烁着寒光:“师兄有何吩咐?” “这回又要麻烦你,兵部员外郎庞天,就给你处置了。” 君归闲一只手撑着头,难得有几分疲倦的样子。谢紫知道他定是因为小皇帝的事情,近来没有休息好,便也不再多言,提剑而出。 暗门之人,多是武功高强的死士。 但也有一部□□份特殊之人,乃是朝廷明面上的达官贵人的子弟。 这些人呆在暗门,一方面为国君效力,解决哪些不能上台面的事情,另一方面,却是同时作为人质。 本来暗门首领应当由皇帝心腹来担任,但是而今摄政王君归闲当政,自然暗门以君归闲为尊。 月色凄清。 谢紫躲在暗处,手中长剑已杀气凛冽。 桃花艳,李花香,谁会相信这样的日子里,会有人死去? 金丝串着九十一颗光泽饱满的珍珠,而庞天正坐在珠帘后。 庞天膝上,坐着个美人。 黑发光可鉴人,妩媚的眉眼,多情的眼波,红色衣裙已褪到肩上,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美人搂着庞天的脖颈,妩媚的红唇贴在庞天的耳边,眼波却瞥向一个角落。 谢紫藏匿的角落。 “小美人,来,陪本大人再喝一杯。”庞天已有几分薄醉了。 那美人笑着端起酒樽,却不知为何,酥手一颤,那金樽竟倒在地上,酒液沾湿了华贵的西域地毯。庞天本有些薄怒,但看见那美人笑盈盈得天生一段风流,风情万种一张笑靥,当下手脚酥软,什么怒气也没了。 就在他还沉浸美人容色间时,一柄剑已破空而来。 剑光冷冽,映照出谢紫冰冷的眼神,也映照出美人唇边的笑,更映出庞天死前恐惧的眼神。 割下那尚还残留着恐惧的头,鲜血溅上谢紫的白袍和紫衣,也在那张玉面上,留下血迹。 “紫衣郎还是这般下手狠绝啊。”那美人娇笑着从床榻上走下,一身妖娆,若承雨芙蓉,娇娆风流。谢紫随手扯下一块绸布,擦干自己剑上的血,一双烟色霞光流连的眼中闪过几抹血腥:“蓉娘,你来做什么?” 这见血却仍旧笑盈盈的蓉娘扶好自己的衣裳,满面娇柔:“首领怕你失手。” 谢紫冷笑:“师兄未免太大题小做。” 蓉娘踩过庞天的尸身:“过些日子就到四月初四了呢。” 四月初四是君归闲的生辰。 但皇帝出了这样的事,怕是生辰是办不了了。 那么也就是说,快要到四月初七了。 谢紫不禁勾出一抹笑,蓉娘在一旁看着暗想:那些京城的傻姑娘,恐怕就是因为这人缱绻一笑对他倾心,再看看那双冰冷的眼,蓉娘抚上自己的脸,庆幸见的男人多了去了,也不至于耗在这样的人身上。 第二日,兵部员外郎庞天的死讯传遍京城。 听说皇帝大为悲痛,刚从昏迷中醒来,却又昏了过去。 而当日深夜,谢紫向君归闲复命的时候,君归闲忽然苦笑着道:“连累你了。” 谢紫摇头:“师兄哪里的话,父亲能坐上元帅之位也多亏了师兄帮忙。我谢家一路腾达,若不是因为师兄,怎么可能有今日?” 君归闲冷峻的眉眼间多有几分慨叹:“是你父亲谢书自己谋略过人,武艺高强。” 虽然谢紫没有明说,但是君归闲对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小师弟总归是有几分歉疚的。 多年前,明月山上,君归闲在院中观花下谢紫舞剑。 一朵剑花素艳,刺破春日韶华。 事毕,君归闲笑道:“你剑法已十分高妙,战场江湖,皆可纵横,以一敌百,怕也不在话下了。”春风里,桃花醉酒红。 谢紫挑眉,张扬不羁,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师兄错了,我这剑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用来救人的。” 君归闲抚掌大笑,连声说好,犹记当时年少,清风细柳,烟雨杏红。 而今,这救人的剑已沾满杀人的血。 山上逍遥客已在红尘名利间。 原来,时光如水,岁月易逝,纵然梦回旧日,世事却不可回转。 徒留无奈。 作者有话要说: ☆、箜篌桃花 四月初七,流风亭。 正是盛春,桃花艳极,将近凋落之时。 浅色胭脂也及不上桃花半分天然颜色之美,然而这满林的娇嫩颜色,却也被流风亭中一抹淡青,减去了几分夺目。 那青衫是那样的淡,又是那样的雅,青衫白腕无端却又勾出一段秀丽来。 而这青衫客的身旁,架着一具朱红色的凤首箜篌。 闻青并未忘记与谢紫四月初七,流风亭之约。 故而一早在此等候。 流风亭上桃花压枝、落英缤纷。 端坐了许久,也不见谢紫的影子,闻青倒是半点不急,悠悠然坐在箜篌旁,索性事先拨弄起来。朱红色的凤首箜篌,通身有木色雕花,看上去十分精致绮丽,闻青十指一弹,便在箜篌弦上如行笔弄墨一般弹奏起来。 一夜箜篌尽_14 桃花艳美,飘落时不禁让人觉得那一抹桃花香仍缭绕于衣襟上。 闻青的手那样纤长而干净,像是精心用玉石雕磨出来,连落花拂过掌心,也要被这手摄取七分艳色,一株桃树开得极盛,花枝垂落,恰一场花雨。在落花飞红间,闻青闲坐小亭内,青衫幽寂,素手拨箜篌。 朱红的箜篌精巧工丽,在闻青掌中化作天上音曲,只觉箜篌声缠绵复又轻灵,妩丽化为清越,时如金石干戈,时如浅吟低唱,闭目听曲,仿佛能看到山川江海、明月艳阳、星垂平野、十里莲香、三秋桂子、塞北胡天狂雪、江南清嘉柔亮。 世间种种,尽数浮现。 令人惊叹,失魂丢心。 好似一世之悲欢,人生之无常,星移物转、天地变换都凝结在这箜篌声之中。 箜篌圣手、乐士无双。 不知何时,谢紫竟然已立在流风亭外。 他听着方才那一曲,脑中便出现了这八个字,不由抚掌大笑,笑声中难言的称赞与惊艳。 一曲箜篌尽,谢紫缓缓步入小亭。 闻青见他来,不由笑道:“原来你已经来了。”谢紫见闻青面上笑意敛住一片水色烟光,不由心旌摇曳,面上亦是一片明丽的笑:“你这一曲,足以叫人销魂断肠了。” 他说得暧昧,艳词丽句,煞是轻浮,但闻青并未恼怒,只是淡笑。 忽而眼前乍现一枝春红,温情诧异抬眼,却见谢紫已折下一枝桃花,指间捏着这枝花,将其cha入箜篌两条弦之间,春风中,桃花簌簌,落满箜篌,果真是风月无边。 “闻青,你这一曲箜篌,足以瘦损满林桃花。你说我今日听你这一曲,只觉得此曲过后,纵满眼春guang也成了黯然荒芜,可叫我以后,怎么听得进别人的曲呢?”谢紫笑得明艳,江南春华在笑容间暗淡,却被几分无赖,坏了他一身风雅。 “不如,你就跟着我一辈子,我只听你一个人,弹曲子给我听?”谢紫勾唇反问,眼中霞色比桃花胭脂更艳丽,流连了一段风月去。纵清雅淡然如闻青,听了此言,看了此举,也得不经意起一丝波澜。 “谢兄玩笑了,在下这般雕虫小技,哪里入得了你的眼?”闻青浅笑,眉眼间一笼烟雨一段风雅,一双眼里眼波如水,清澈而平和。 谢紫悠悠浅笑:“我没开玩笑。” 闻青闻言笑意微冷,如月光下的清霜,他微微抬眼,眸中的深潭也起了涟漪,映出一片山石青翠:“谢兄,这一曲箜篌之约而今我已践行,就此便可别过了吧。” 谢紫轻笑:“听说闻兄此去是要去佛觉寺?” 闻青眼中寒光闪烁,面上却还是温润的样子,笑起来一片秀丽雅致,还带着一点微微的、不易察觉的隐忍:“你已找他探过我的底细了?” 谢紫有些无辜地抬首,笑得灿烂又无端有几分无赖:“我只是关心你啊。” 闻青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看来他是甩不掉这个包袱了,便问道:“谢紫,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谢紫看着亭外繁花开而不绝,不由温柔了眉眼,道:“我并不是跟着你,只是他难得放我几天假,出来郊游踏青,想找一个人结伴同行。” 闻青冷笑,郊游踏青?这谢紫分明清楚,闻青所要做的事情,是让这一片旖旎春华染上鲜血,是要让那些人在青天艳阳下目睹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样的借口,谢紫拿来骗人未免太可笑了。 “谢紫,虽然你是他的人,但并不是说我就会对你再三忍让。”撕裂开一层如烟雨般淡雅的面具,露出的内里坚韧而隐忍,甚至有几分狠辣和绝情。 这就是他……挂念了七八年的人。 谢紫顿时觉得有些泄气。 “闻青,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一双手,实在不适合染血。我可以帮你啊。”谢紫眼中流光转艳,一片明丽倏忽暗沉:反正,我已经满手鲜血了,再多一点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明悟与否 又是一日晴光潋滟的好时候。 小沙弥扫着庭前花,却听到了叩门声。 佛觉寺地处偏远,藏匿于深山之中,时常有鸟来做伴,却不见人烟。 将扫帚放下,小沙弥开了木门,但见两位公子,一青衫,一紫衣,立在门外,一个面色温柔沉静,另一个却是笑意盈盈。 “两位施主有何贵干?”小沙弥行了一礼,淡淡问道。 闻青勾唇,眉眼间烟雨似乎愈发朦胧,带着一丝丝的凉,又带着一身的风骨:“只是路入深山,来此踏青,想留在佛寺暂居几日。”小沙弥笑着引二人入内,有时候,偶尔也会有来山中踏青之人居于佛寺,流连青山,四处游玩,夜里则伴着佛香入眠。 “二位施主,贫僧且引二位见缘尘大师,寺中之事,多由缘尘大师安排。”小沙弥眉眼温和沉静,眼神幽深而平静,如此年少,本该是纵马轻狂的时候,却已侍奉佛前,无悲无喜了。 闻青见他如此,不知为何,心下却隐隐有几分触动。 想来自己不过长这小沙弥几岁而已,心下却仍是如此阴郁难平,是以顾盼间是江南一片烟雨,虽说风雅,仍有凄寒,而这小沙弥待人接物时,只如陌上花开般,闲静平和。 谢紫却是素来无心无肺,一张笑面的,当即便笑道:“那便多谢小师傅了。” 小沙弥只是淡笑谢过。 二人随着小沙弥走过佛寺,只觉香火之气缭绕,菩提树枝叶葱茏,桃花虽美,却因开在佛寺的缘故,反而多了几分温雅。 “这佛寺之中为何桃花连绵?”谢紫笑问。 小沙弥淡然回答:“原本建佛寺之前桃花便有,当时的主持只说桃花原本扎根于此,砍了也是有伤天和,便也留到现在了。况且桃花于世人看来如何,是因世人心中有所想,而于我们看来,罗汉与桃花,又有何分别?” 如此一语,倒是叫谢紫也吃了惊,称赞几句,也闭口不言了。 闻青和谢紫走过一片竹林,便看到了禅房。 “缘尘大师,有两位施主求见。” 禅房的门被人打开,从里头走出个眉眼俊秀,风神如画的白衣僧人,想来正是那缘尘大师:“不知二位施主有何事要见贫僧?” “缘尘大师,我二人来此山中踏青,想借居佛觉寺几日,不知可好?”闻青也是温和面色,眉眼间烟雨之色朦胧,眼波如水,眉眼秀丽温雅,看着却让缘尘觉得,不知为何,有几分熟悉。 “这自是可以,明悟,你为两位施主安排禅房歇息吧。”缘尘对那小沙弥说道。 明悟颔首,正要领谢紫和闻青去安顿,却听到房内传来咳嗽声。 “原来缘尘大师有伤患要照料,这倒是我们叨扰了。”谢紫眼中霞色流连而去,一片浮动的烟光。缘尘摇首:“施主无须多礼。” “我还会一些歧黄之术,不如由我给里头那一位看看?”谢紫笑道。 闻青有些诧异,看了看谢紫这一身华贵精致的紫衣白袍,不想居然也肯屈尊降贵去学那歧黄之术。缘尘不禁也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愈发显得如玉一般,这样的人若不是皈依了佛门,怕是江湖上不少姑娘愿意倾心:“里面那位施主伤重,施主愿意施以援手,贫僧代他谢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我三观太正还是死脑筋→_→怎么也没法弃戚包子而去喜欢顾惜朝→_→顾粉莫气 毕竟人各有所爱。很多人喜欢顾惜朝,他也必然有他的好。 ☆、疏狂司马 缘尘引着二人入了禅房,明悟自然也跟着。 入了内,才看见床榻上坐卧着一人,眉眼冷峻,麦色的皮肤,十分桀骜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颇有几分疲态,看来重伤应当不假。 “司马施主,这二位施主颇通岐黄之术,所以贫僧善做主张,请二位进来为你看看伤势。”缘尘如是言道。 一夜箜篌尽_15 那人抬眼看了谢紫和闻青一眼,抬眼挑眉间如刀锋一闪,锋利危险。 “在下司马默,在这里谢过二位。”司马默忽而抬首一笑,他本是很冷峻的五官,可谁知笑起来却十分张扬疏狂,还带着一点天真烂漫的孩子气,不禁令人一怔。 谢紫笑道:“司马兄还不要客气,在下谢紫。”闻青长长一礼:“在下闻青。” 司马默只是大方地抱拳回礼,笑得暖洋洋的,一点也看不出来片刻之前,那冰冷的模样。 谢紫望闻问切一番之后,长舒一口气,笑道:“司马兄的伤势虽然严重,但只要卧床静养月余便不会留下病根。” 司马默笑了笑:“劳烦谢兄弟了。” 闻青见他二人不过片刻便已熟络,心中微有讶异,却转眸看向窗外,之间寺中桃花飘落,别有一番娴静之美。 因是借以游山踏青为名,装也要做出副样子才行。 谢紫便拉着闻青出门踏青,闻青本不愿,奈何自己若逗留寺中,反而可能引起寺中人怀疑。 二人便好好看了看这妩媚春山,迢迢春水。 “这便是这山上最高的峰,叫翠峰。”谢紫看了看眼前这壮阔不足,秀丽偏多的山,不由挑眉道,“我们明月山上的山峰可比这里的好看。” 听闻此言,闻青一怔,一双如水的眸里掠过一分惊诧,恰如白鸟掠水一般:“你是明月山上的人?” 谢紫回头笑了笑:“是啊,是那个人的师弟哦。” 闻青那天口中的他,正是君归闲。 闻青本以为谢紫是君归闲的属下,却不想居然是他的师弟。 “那我的事情,也是他告诉你的?”闻青脑中渐渐理出一条思绪来。 谢紫颔首:“一部分是。” 闻青听出几分玄机来:“一部分?”谢紫当然知道闻青的疑惑,但他只是浅浅笑着,不做解释。 有些事情,还不到说的时候。 见他有意隐瞒,闻青心中一冷,面上却是完美无缺的温和雅致:“在辟邪山庄时,对谢兄多有失礼,还望谢兄多包涵。”谢紫眼中烟色却渐渐冷了,他知道闻青心中并非如此想的:“闻青你这是哪里的话。也不必称呼我为谢兄,叫我谢紫未尝不可。” 闻青笑笑,唇边笑意清淡如雨,似乎他眉眼间那江南的烟雨,永远也挥之不去,无论是笑还是不笑,那烟雨色也不过是或浅或浓而已,而不会永远地雨过天晴。 这样婉转却凄清的风致,是否是天生?若不是,那么经历过怎样的日子,才会如此? 谢紫不知。 以是疑惑。 “谢紫,望这一回,你也如辟邪山庄中一般,不要阻我。”闻青腰间青丝剑绑着一个白梅剑穗,十分精致漂亮。谢紫笑得愈发浓丽:“我不但不会阻你,我还可以帮你。”闻青唇边秀致的弧度转而变得锋利而冷酷:“我的事情,自己解决,不劳烦谢兄。” 见称呼变了回来,谢紫望着闻青的背影,摸了摸鼻子,不禁有几分懊恼:“就应该管住这张嘴才是!”言罢便追上去,又是一番纠缠。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各位看一部电影《剑雨》 ☆、前缘纠缠 佛觉寺中,落花闲,天蓝草碧。 缘尘照常颂完经,方才去看看他那个故人。 司马默坐在床边,看他来了,眉眼顿时锋利起来。 缘尘俊秀的眉目仍旧波澜不惊,他淡淡道:“司马施主为何对贫僧如此不善?” 司马默冷笑,纵然他十分狷忿,此刻的冷笑却还是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暖意:“因为我恨你,如果你如我一般恨了一个人十几年,你也会如此。” 缘尘往后退了一步,只此一步,却好似将以往尽数抛却一般,只听他开口,眼中无贪无嗔,无爱无恨,唯有一片风平浪静、海阔天空:“贫僧已皈依佛门,过往之事,皆与贫僧无关了。” 僧字,一个人,一个曾,若曾为曾经之意,则人已在曾经的左边,曾经已在人的右边,只会越来越远。所谓僧,便是抛却了曾经,离开了红尘,忘却了过去,在回忆左边,与之再不相交的人。 可是缘尘想要忘记,司马默却不让。 他从病榻上跳起来,死死地攥住缘尘的衣襟,眼中恨意如火灼人,好似要将眼前这人剥皮去骨一般,狠声道:“崔宫商,你以为你逃得掉吗!” 缘尘又往后一步:“司马施主,你的身体现在不可动气。而且,贫僧法号缘尘。” 司马默狠狠地瞪着他,那么恨,眼神却也那么悲凉:“崔宫商,你断去三千烦恼丝,便以为当真能逃开一切?你若放下,又何须躲在佛寺间?!你可知我有多恨你?” 缘尘抬眼,眼神幽深而平静,好似大雄宝殿上的佛,慈悲而疏离:“司马施主,贫僧缘尘。”他又重复了一遍。 司马默冷峻的眉眼骤然碎裂,好似有什么就要汹涌而出,他死死掐着缘尘的脖子,凄厉道:“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娶了一个爱着你的女人!” 司马默眼中除了恨,还有绝望。 缘尘呆立很久,方才苦笑道:“司马施主,贫僧已是佛门子弟,情爱之事,与贫僧无关了。”司马默颓然地松开手,瘫坐在床榻上,他冷峻的眉眼那样英俊,看得出来武功也十分高强,他分明正值盛年,此时却好似一潭死水。 他已经老了。 在心中,默然独坐,一寸一寸,腐朽地老去。 纵然他看上去,似乎仍在鲜衣怒马,为一笑掷千金的年岁。 “施主节哀,人生之爱恨,不过如流水上落花,何必为此,遮参悟之心?”缘尘的声音还是那样稳,那样平。 司马默惨笑,却静静垂眸,不再回话。 缘尘道了一声告辞,便转身而去,只留屋中人,已可见的速度,老朽而去。 山水有清音,年华似水流。 桃花艳,桃花香,桃花美,桃花静。 谢紫跟着闻青,亦步亦趋的样子十分好笑,想他京城堂堂“紫衣郎”,美名在外,竟然也有想要打理一个人,那人却连好脸色都不给的时候。想到这,谢紫不禁有几分郁闷,摸了摸鼻子,又缠了上去。 “闻青,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名字很像吗?”谢紫问道。 闻青听他真么一说,也觉得二人的名字委实是有几分相像的:“那又怎样?” “这便叫有缘。”谢紫笑得暖暖的。 闻青浅笑,十分秀丽风雅,却是十二分的无情疏离:“天下以颜色为名人奇多,难道谢兄与那些人都有缘吗?”谢紫却是厚脸的:“我与他们未曾遇见,所以纵使名字相似,也不会是有缘。但我二人却遇见了,这便是缘分。” 青天艳阳下,谢紫笑容明艳,眉眼浓丽,看的竟让人晃神。 闻青怔愣半晌,眼中冷意虽然消退,却多出几分惨烈和凄清:“谢紫,我,不信缘分的。” 他眼眸微微低垂,苍白的面孔,柔顺的黑发,一身天下间风雅无双的青衫,却是如此的寂寞入骨,如斯的哀凉。 谢紫无端觉得心中一痛。 在杭州城的酒肆里,他撑着锦鲤伞,停在那酒肆前,是因为,他知道闻青在里面。 他挑开帘子入内,是因为,他想看一看,这个闻青究竟是何模样。 他想要接近他,想要帮他,想要看他真正快意地笑那么一次。 一夜箜篌尽_16 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呢? 后来谢紫才明白,自己竟然爱上了一个从未看过他脸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可能会变成周更 ☆、美人如花 一日,缘尘对佛诵经,却想起了一些,本该随落花而去的事情。 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个少年剑客,叫做崔宫商。 这崔宫商非但天赋极高,武艺高强,而且一身白衣,识音律,通诗文,面若冠玉,目如点漆,一时间,江湖上风头无两。 若是英雄,愿与他纵马狂歌,若是美人,愿为他折腰牵肠。 如此一人,该当意兴风发夺高阳,让江湖儿郎失色五十年。 而这崔宫商,却拜倒在美人花弱衣的石榴裙下。 花弱衣,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比弱风扶柳更加弱风扶柳。 这样的美人,蹙眉三分似秋水晚照,一眼便倾倒半壁江山。 她爱穿青色罗裳,素色丝帛勾勒出纤腰一抹,娉娉袅袅,婉转风致。 崔宫商是意气风发的人,在花弱衣面前,却说不出半句话,红着脸,支支吾吾。 花弱衣是娇养的闺阁女儿,坐在帘后,看帘外人,正是那江湖上人人赞叹的少年郎,自然动了心思。 本就是英雄美人两相欢,君有情,妾有意,两相欢喜。 每一回,崔宫商闯荡江湖与她告别,花弱衣都会伫立在高楼上,远远眺望着、目送着。 可有有谁还记得,那年她痴痴凝望的目光下,藏着一个男人黯然的心。 那个人就是司马默。 司马默何尝不也是万千深闺梦里人? 只是偏偏,偏偏多出个崔宫商。 于是在花弱衣眼里,便样样不及他。 但是他也不是什么卑鄙小人,硬要拆散一对鸳鸯,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后来花弱衣和崔宫商定了亲,成了婚,本是蜜里调油,举案齐眉,谁知短短几个月,一切都变了。 崔宫商十三年前随白道中人讨伐钧天魔教,回来时,却疯疯癫癫,口中念着什么是非因果,又昏迷了三四个月。 待他醒来后,便离开了花弱衣,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而花弱衣身为美人,却一朝被弃,心中苦楚难以言说,遭人耻笑,沦为笑柄。 于是司马默娶了她,他只是想告诉天下人,花弱衣仍然是当年那个一笑倾国的美人,也仍然会有人,不惜一切也要娶她。 他本不求她答应,谁知花弱衣满心愤恨不甘,一腔幽怨,像赌气一样,答应了他。 谁知此后,便是两相怨恨两相负,万劫不复。 花弱衣冲动之下嫁给司马默,可她根本对他毫无情谊,日后便是终日以泪洗面,痛苦不堪。 而司马默见她整日念念不忘崔宫商,也知道她根本没忘了那个人,心中悲凉自然绝望。 就这样,几乎是互相折磨着生活了九年,花弱衣在泪水与悲痛中,带着对崔宫商最后一丝念想,香消玉殒了。而司马默,从此黯然离开故乡,在江湖上终日拼杀,漂泊流离,直至重伤,念及自己怕是逃不过一死,怎么也要找到那崔宫商,问他究竟何意! 于是他来了佛觉寺,见到了剃发为僧,无喜无怒的缘尘。 却再不是当年的崔宫商了。 忽然,司马默难以说清心中,那恨意之中,多出的一分愕然,多出的一分惋惜,多出的一分不解。 只是看那桃花,看那山水,眼中浮现的,却是从前云烟。 原来终究是放不下啊。 缘尘如是叹。 司马默如是叹。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抽风的厉害,根本没法回复评论啊,抱歉。 ☆、知否知否 谢紫和闻青踏青归来时,已近傍晚。 用了素斋后,二人便窝在了禅房。 闻青坐在屋子里,默默沉思。 这佛寺之中,似乎弟子不多,除了明悟、缘尘,还有明空、明语。 佛觉寺不过深山中一个偏僻寺庙,几个僧人守在这,如果要杀缘尘,实在再简单不过。 唯一要顾忌的,不过是这缘尘身边那个司马默,是否会出来横加阻挠,而谢紫,又是否是真心真意地要帮他,还是准备在他背后捅一刀。 闻青自十三年开始,便流落江湖之中,年纪尚幼却要百般隐忍、处处提防,也不是没被人下过毒、劫过钱银,自然知道,这江湖哪有那么多侠客善人?若让他仅凭一句是君归闲的师弟,他就相信谢紫,岂不是自己愚蠢? 抽出青丝剑,看着那纤细却锋利的剑身,闻青眼中也闪过一丝如剑一样的寒光,却无损他眉眼间烟雨朦胧,一片风雅。 他今日陪谢紫看山,谢紫想起了明月山,可是他却想起了琅琊山。 想起琅琊山上清风明月,怀念山水如画中一片悠闲舒适,追思昔日爹娘安在时,家和安乐。 只恨那时年少,未曾看穿日后却是三千里逃亡,一片惨淡。 所以才恨。 恨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却做下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恨苍天无情举目无亲,恨一朝金玉落尘泥,恨自己本不愿沾惹江湖事,却终究满手鲜血。 世事堪嗟。 谢紫那厢却想起了自己离京场面。 四月初四,送完寿礼给君归闲后,他便说自己要去姑苏流风亭。 君归闲似笑非笑地挑眉,虽神色疲倦,却还是带了几分调侃意味:“你是为了他?” 谢紫脸不红心不跳:“师兄你不都知道了么?” 君归闲唇边曳过一段笑,却是带着点劝告的口气:“小紫,别把自己卷进去。” 一夜箜篌尽_17 谢紫撇撇嘴:“我有分寸的。” 君归闲眼中掠过一丝感伤,却浅淡的几乎看不到痕迹:“分寸?我也曾以为自己有分寸。可是而今却是弄到这般地步。小紫,闻青这样的人,冷情冷性,他难道会如你所愿喜欢你?” 谢紫眼中烟色霞光愈发浓丽:“师兄,我知道了。但是,他不喜欢我,我可以喜欢他啊。” 君归闲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抽痛的额角:“算了,随你去吧。不过,你可得记得,你不仅仅是明月山上的小师弟,还是定国元帅的儿子,未来的将军,孰轻孰重,你自己把握。” 谢紫耍赖卖痴了一会儿,终于让君归闲松了口,不由笑得更开心了。 “多谢师兄,那小紫先行告退了。” 然后便是三日快马加鞭,得以听闻那一曲堪称世上无双的箜篌曲。 箜篌圣手、乐士无双。在他心中,这八个字,原来当真只有闻青当得。 第二日一早,闻青起身梳洗后出了禅房,正好看见谢紫:“谢兄好。” 谢紫眼中却是带着几分戏谑:“不是让你叫我谢紫吗,或者像我师兄一样,叫我小紫也可以。”闻青听到“小紫”二字,不禁轻笑起来,这听上去,像个女孩名。 谢紫哪里没看出来他的意思,不由挑眉:“若我唤你‘小青’,岂不是更像个女孩?” 闻青微怔,忽然有些微恼,暗想当初君归闲给自己改名换姓,怎么偏偏叫了闻青这样的名字。 不过待他回过神来,却又发觉,自己和谢紫呆在一块时,总会忘记其实他身上还背负着血债,好似能自由一般。 “两位施主,素斋已准备妥当。”明悟走上前来,淡然一礼,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向二人,如梵天一般叫人暗自心惊。 闻青和谢紫谢过之后一道去用素斋,却不想路上,竟然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本文周更,作者是高中党,还希望能体谅。 ☆、一剑霜寒 二人路上,却看见还未痊愈的司马默。 不过司马默并未看见他们,因为他在和缘尘争执。 争执声并不激烈,是压抑着的,因而更显得凄厉。 司马默手中的长剑闪着寒光,抵在缘尘的脖子上,眼神冰冷一如剑光。 缘尘仍旧是那模样,无悲无喜,无贪无嗔,纵然此刻被人用剑指着,也依然平静如斯。 司马默看他这模样,不禁疑惑。 眼前这个缘尘,当真是昔年快意恩仇的崔宫商? 还是完完全全另一个人? “崔宫商,弱衣到死都在念着你,难道就换来你一句放下?”司马默的目光那样冷,又那样哀,看得叫人心中似乎也要一并疼痛起来。 此刻司马默究竟是在为弱衣而恨,还是为自己,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那便是,他的确恨崔宫商。 但缘尘,已不是崔宫商了。 “司马施主,你若当真怨恨贫僧,就此杀了贫僧,贫僧也不会多有怨言。只是佛门清净地……”缘尘言语间神色如常,却气得司马默浑身发颤。 他本就重伤未愈,此刻更是面色惨白,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剑落在了地上,惊起落花风尘。 然后他弯下腰拾起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缘尘转身,却瞧见谢紫和闻青,虽略有几分惊诧,但是还是平淡地颔首而去。 闻青和谢紫对视了一眼,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闻青已看过,这佛寺之中只有司马默和缘尘会武功,而司马默却是重伤,他已准备动手了。 殿上香火缭绕,缘尘跪坐佛前诵经。 闻青走到他身边,带着江南,一身的烟雨。 “闻施主。”缘尘停下,淡然问候。 闻青看他这已脱离凡尘的模样,忽然道:“我听说,你曾是江湖上有名的一个侠客,叫崔宫商。”缘尘指尖微顿:“那都不过是前尘往事,贫僧已遁入空门了。” 闻青的青丝剑那样冷,他的笑却仍旧是温润淡和的。 “那您是为了什么而落发为僧,不知能否说与在下听?”闻青道。 缘尘垂眸,看着面前香火袅袅缭绕,终于开口:“不知施主可听说过钧天魔教?” 闻青勾唇,眼中幽深浮沉:“自然听过。” 缘尘长叹:“十三年前,我同江湖朋友去围剿魔教余孽。” 十三年前,江湖白道联盟起来,前去钧天魔教,一决生死。 崔宫商当时风头正盛,自然也想为白道做一些事,所以一并去了。 后来也是杀红了眼,只知道,手起刀落,又一条人命。 白衣成了血衣,连发梢上滴落的,也不是汗,而是血。 待回过神来时,只看见满手满衣的血,与那些所谓妖孽,死前绝望与不甘的眼神。狰狞,凄厉,哀伤。 然而这样的地方,片刻之前还如人间仙境。 崔宫商不禁有几分伤感,但也只是伤感而已。 直到,他听见了那个声音。 女子呼救与惨叫的声音,还夹杂着男人沉重的chuanxi声。 这让崔宫商浑身一颤。 他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却看见那些所谓的江湖同道,将魔宫女子压在地上。 女子哀叫着,鬓发散乱,面上还有着掌印,一身细腻的皮肤青青紫紫,整个人眼神空洞得好似死了一般。 一个男人看见了崔宫商,便在女人身上掐了一把,笑道:“这不是崔少侠吗?要不要来尝尝这妖女?”女人闻言,惨叫得愈发凄厉了,却成了其他人取乐的声音。 崔宫商一步步往后退着,眼前这肮脏的一切,让他觉得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篇文尽是配角的感情纠葛了→_→ ☆、缘断情长 崔宫商转身便走,那女子凄厉的叫声刺破了他的耳鼓。 他以为这样便可以远离那些丑恶,直到他发现他错了。 一夜箜篌尽_18 无论走到哪里,触目都是血海、掠夺与杀戮。 就连平日里相熟的那些江湖前辈,此刻也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或是在折磨魔宫中人,或是在抢夺秘籍财宝…… 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好似变了个人一样,狰狞、可怖、丑陋。 为什么会这样?! 崔宫商眼前忽然浮现那魔教妖女的眸子,那样漂亮,却那样空洞。如献祭一般的姿态,悲哀而无奈,痛苦而绝望。 可他没有救她! “这个姑娘长得真不错,魔宫妖女虽然狠毒了一点,但是皮相是真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崔宫商回首,看见他素来崇敬的“潇湘一剑”秋晚回正拽着一个女子的头发,往外头拖。“秋老哥这就不懂了吧,女人再好,也比不过少年啊。”另一个人攥着一个漂亮少年的衣领,满面都是收获颇多的样子。 崔宫商的那一刻,如坠冰窖。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无论我如何走或者逃,看见的都是地狱。”缘尘如是说道。 闻青只是沉默,面色却十分幽冷。 缘尘低垂眼眸:“不知何时,这钧天魔教被灭时的场景竟然频频浮现在我眼前,终究成了我心魔。你应当明白,习武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心魔。后来,终于有一日,我抛下了亲人朋友,到这偏僻的佛觉寺落发为僧。” 闻青看大殿上佛祖罗汉,香火缭绕过一段前生,不由问道:“你后悔了?” 缘尘摇首:“我也不知。这些年,我跪在佛前,却终究不明白。” 他不再称呼自己为“贫僧”,是否是因为此刻,缘尘已背上了属于崔宫商的罪孽? “施主,动手吧。”缘尘静静道。 闻青眸光猛地一凝:“你知道了?” 缘尘闭眸浅笑,平和地好似不是在等死:“你的脸,和你的父亲,实在太相似了。” 闻青冷笑,青丝剑闪过一道寒光。 他的剑,很细,很工丽,甚至可以说,不能称之为剑。 因为这柄剑太美。 像是个艺术品,而不像一柄剑。 然而此刻,这柄剑却那样锋利,那样危险,轻易便可夺人性命。 他的剑对准了缘尘,可缘尘却仍旧是平静的。波澜不惊,好似生死,已被他置之度外。 可他真正置之度外了吗? 闻青不知道,只是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张完全平静,甚至微微笑着的脸。 微微停顿,闻青眼前闪过方才缘尘痛悔的眼神,手中剑势一停。 原来他也曾后悔过。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闻青冷笑,终是一剑劈落,看眼前人头落地。 鲜血迸溅,染出一树梅花。 大殿之上香火依旧,金身佛祖仍是那,又慈悲,又疏离的目光。 如斯,又是一段尘缘消亡。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总是在下雨,很小的雨,淋淋沥沥。求收藏 ☆、尾声 晚间的时候,缘尘的尸体被人发现了。 明悟等几个弟子赶忙安葬了缘尘,又用水将大殿冲洗了一遍。 只说那歹徒实在太过分,竟然在佛祖面前行凶,冒犯了佛祖。 可佛寺中的僧人大多是不愿与这样的事情沾惹关系的,只是遣人报了官。 闻青和谢紫装作无意将缘尘的死讯告诉司马默的时候,男人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下一刻,却被笑意覆盖了。 只是那笑,看得人遍体生寒。 花弱衣死后,司马默满心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看看那崔宫商,到底哪里胜过自己,又想问他,为什么要抛下花弱衣。 他恨他,是真的恨。 然而当缘尘死去的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他这十几年,尽数用来恨崔宫商了。 心心念念全都是他。 有时候,刻骨的恨,和铭心的爱,总是能让人分不清。 因为这两者,都会掏空一个人的心。 最后官府没怎么勘察,便随意结了案子。 这佛觉寺处于深山,素来清贫,没什么油水可捞,哪有官差肯用心办案? 与来时一样,谢紫和闻青告辞的时候,又是一场花雨。 胭脂色的桃花纷纷,落英如雨,艳丽得让人心惊。 满地残红堆积,踩着落花而去,谢紫和闻青不知不觉来到山脚下。 “你接下来想去哪?” 谢紫回首,唇角半翘,看着闻青。 闻青淡然抿唇,眉眼微挑:“京城。” 谢紫正要笑,听了他这句话,笑意却是一僵:“京城?!” 闻青颔首,青衣如雨,眉眼若画:“是京城。” 谢紫觉得意外。 在他眼里,闻青这样的人,一身清泉,一身风骨,是江南烟雨里养出来的,实在不合适,去那繁华万丈,红尘蔽天,醉生梦死歌舞升平,却又暗流涌动,步步杀机的京城。 “难道这回,你要杀的人在京城?”谢紫想到了缘由。 闻青浅笑着颔首,眼神却是冰冷的。 幽幽叹了口气,谢紫低首,忽又张扬地笑了起来,挑眉时意气风发,不同于以往明丽模样,而是透着英气:“闻青,那这一回,我们便是同路了。” 一夜箜篌尽_19 闻青笑意微僵,微有些无奈的样子,只是眸中,却渐渐多了几分暖意。 二人在山下买了两匹马,纵马长街,只听街头有孩童唱着歌谣: 人生有十诫。 一戒贪, 二戒嗔, 三戒痴, 四戒怨, 五戒恨, 六戒哀, 八戒伤, 九戒怒, 十戒,相思。 【第二卷·人生十诫·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承认,这一卷没写好→_→各位嫌弃主角之间各种淡的妹纸,下一卷,就回归主角了! 还有我是个剧情废,所以文章会出现各种bug ☆、紫衣郎 京城。 谁都知道京城。 十里繁华,红尘蔽天。 高楼百尺,轻歌曼舞,丝竹凝乐,在这里,你能得到你要的一切。 也有可能,失去你所拥有的全部。 游马轻车,纵马飞扬的少年子弟,倚楼卖笑,红袖添香的美貌女子,与困苦不堪,终日劳作的贫民,都一起充斥在这里。 这里已繁华到极致,甚至已繁华得令人觉得罪恶。 京城的夜也是热闹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只见街道上人流涌动,花灯满城如火,火树银花不夜天。 宝马雕车香满路,富贾豪商又不知在哪个销金窟一掷千金,夜市里,小贩们的叫卖声也十分卖力。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便是京城。 无数人怀揣一步登天的梦想来到这,有人平步青云,从此飞黄腾达,锦衣玉食,而有的人,则被这里的繁华腐蚀,成了别人的踏脚石,彻底腐烂了。 一日晴好,春风浓,春华盛,百花争妍。 苏丞相家的公子今日游湖,邀请了一帮子狐朋狗友。 众公子哥们饮酒作乐,喝醉了,索性开始调侃彼此当年趣事。 丝竹奏着旖旎的小曲,舞娘仍然是妩媚地在华美的地毯上跳着活色生香的舞。 这样的地方啊,哪怕喝下的酒,似乎都带着胭脂香,香艳。 “话说紫衣很久很久没回京城了。”苏小公子端起酒盏,一张温文尔雅的面上满是慨叹。 这苏小公子素来是个笑面虎,如菩萨一张笑面,令人如沐春风,却吃人不吐骨头。 而他口中的紫衣,正是谢紫。 端王爷桃花眼勾人:“他不回来到也好,本就是个祸害。” 他此言刚罢,就听得礼部尚书的儿子挑眉:“祸害?你家那位,才是个祸害吧。” 他这话说的十分暧昧,带了点调笑。 端王爷面色一沉,哼了一声便闷声只顾着喝酒了。 这说起来又是一笔风流债,这端王爷从前看中了一个戏子,费尽心机终于把人弄到手,谁知道第二天腰疼的要断了的是自己,而风神俊秀貌似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一位,却是一只大尾巴狼。 “说起紫衣,倒是想起当年那件趣事了。”苏小公子微笑款款,一片温良。 端王爷也不禁笑出声来。 那大约是七八年前,谢紫从明月山上回来,在京城还没什么名气。 苏小公子和端王爷还有谢紫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混得熟。 自然也就知道,这谢紫的字,正是紫衣。 二人没少拿这件事打过趣,说是名本来就像姑娘了,怎么字更像呢? 结果被谢紫闪着寒光的剑架在脖子上,对着他浓丽的眉眼,讪讪说不出话来。 端王爷素来睚眦必报,苏小公子又是个出了名的小心眼,于是一日,也是这样的晴好天,春华日。 户部侍郎的小儿子苦恼近日无佳人作伴。 苏小公子折扇一展,眉眼一挑:“我倒是知道一个美人,叫紫衣。” 户部侍郎那小儿子刘玉顿时来了精神:“长什么样?” 苏小公子摇着扇子,细细回忆:“长眉远黛,眼如秋水,嬉笑怒骂间风月无边。” 刘玉眼中放光:“那才情又如何?” 端王爷幽幽笑了,带着点狡黠:“善舞剑,工诗画。” 刘玉点头称赞:“这样的美人可不多得,不知能否让我二人见上一面?” “可以啊。”苏小公子轻摇折扇,笑得高深莫测。 于是一日,谢紫被端王爷请进画舫,正疑惑他们找自己为了什么事,苏小公子悠悠然道:“我们是来请紫衣你看一出好戏的。” 谢紫挑眉,微微觉得脊背发凉。 “紫衣,你坐帘后看着吧,这一出戏,绝对是一出妙戏。”端王爷笑得满面春风,纯良无比。 待那刘玉进画舫时,只看见一个美人端坐在帘子后,看不清形貌,只能看到那一双眼中烟色霞光流连开去,果真动人。 “在下刘玉,仰慕紫衣姑娘已久,承蒙苏小公子和端王爷引荐,愿引姑娘为红颜知己。”刘玉支支吾吾说完这番话,还有些期盼和羞赧的看着帘子后那端坐的“紫衣姑娘”。 一夜箜篌尽_20 殊不知,谢紫已咬碎了一口银牙。 自己的名字听上去那么像女人吗?! 掀开帘子,刘玉僵硬地看着走出来的翩翩公子,顿时一阵后悔。 “苏小公子,你不是说是美人吗?”刘玉已有些欲哭无泪,他可没有龙阳之好。 苏小公子仍旧笑得如观世音菩萨:“我说了是美人,可没说是美女啊。” 刘玉肠子都已悔青了:“这位公子,在下……” “在下姓谢名紫,字紫衣,刘公子方才不是说要与我结成知己吗?”谢紫勾出个冷笑,眼中烟色都淡去,露出剑一般的桀骜寒光。 苏小公子和端王爷看出这谢紫已动了怒,笑得也有几分僵硬了。 后来,听下人们说,户部侍郎家的小公子是爬着回去的。 而苏小公子和端王爷,不知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削去这二人半边袍角。 不过即使如此,苏小公子和端王爷,还是将这件事挂在嘴边取笑了许多次。 一展折扇,苏小公子靠着木椅,有些慨叹:“可是现在紫衣不知道在忙什么,整日整日往京外跑。” 端王爷也叹气:“是啊。” 忽听得一人笑声郎朗:“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熟悉的语气,三分调笑,三分肆意,三分温和,一分桀骜。 苏小公子唇边勾起一个弧度:“紫衣,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你是曹操吗?” 谢紫踏入画舫,眼中烟色流连:“我虽不是曹操,但是方才的话,我可都听到了。” 端王爷正要打趣,却眼尖的看见谢紫身后还有一人:“紫衣,怎么不把你身后那位向我们引荐?” 谢紫挑眉一笑,拉过闻青:“这位是闻青,听闻的闻,丹青的青,不是我偏心,他那一手箜篌,京中乐师可是无人能比。” 众人看着这个不卑不亢,笑容风雅,眉眼间凝着一场江南烟雨的人,眼中惊诧一闪而过,听到谢紫的评价,更是吃惊。 “紫衣,闻公子的箜篌在你看来,已是如何境界?” 谢紫闻言,勾出一笑,带着点得意和赞赏:“箜篌圣手,乐士无双!” 此时,距闻青为皇帝献奏,还有两年。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 当今圣上,尊名君雁雪,年二十。 年号为嘉定。 六年前,嘉定皇帝登位,是为嘉定元年。 嘉定元年秋,嘉定帝封其皇叔,先帝十二弟长乐王君归闲,为摄政王。 不过,明眼人心中都清楚,这个摄政王位,嘉定帝哪怕不想给,也没有说不的权力。 权倾朝野,名动天下。 君归闲从不是等闲人。 十岁入明月山, 十四岁学成明月山上八十一路云灭剑, 十七岁虽身在明月山,却掌握朝堂,执掌棋子指点江山。 三个月后回京城,迎面君雁雪。 而今,方是二十三岁。 正值意气风发时。 至少别人是这么认为的。 而现在,这英明神武的摄政王,正冰寒着一张脸,沉默地端坐在未央宫中。 小皇帝君雁雪就倚着龙床,一张玲珑俏面苍白如雪。 灯火昏黄。 君雁雪寒声颤笑,眉眼凄厉,眼中如鬼火灼烧,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如诅咒般怨毒地说道:“君归闲,这一回你救活我,可别后悔!” 君归闲麻木地看着他,唇边笑意冷冽如刀划开一室烛光盈火:“那本王便等着陛下。”他缓缓起身,走到君雁雪身前,俯下身来贴着他,在他耳边冷冷地笑,如嘲讽,似讥诮:“看最后,鹿死谁手?” 夜风冰寒,吹走流年几许。 君雁雪浑身发颤地看着君归闲,形削骨立:“君归闲,我要你剥皮尽血,不得好死!”他恨恨地咬牙嘶喊,寒风中如呜咽一般。 几度风吹尽,当年碧夜心。 最后,灯火一息,在东西被撞倒砸碎的声音中,不知是谁凄喊声如夜鸦。 一夜,只叹多少,旧欢如梦。 多年前。 春意溶溶。 十岁的君归闲骤失父王,一身缟素,面容平静。 春寒陡峭,却也春花烂漫。 父王的死,却合了皇帝的心。 十岁的孩子无声冷笑,回身望长乐王府上空阴云连绵,寒鸦凄寒。 狂风卷起他白色长袖,远远看去如一只孤鹤,却分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归闲哥哥。” 只有, 只有那个孩子, 笑意灿烂, 天真, 美好, 叫人舒怀。 “归闲哥哥,不要伤心,小雪,小雪会陪着你的。” 一夜箜篌尽_21 只有他, 不会背叛, 不会离开, 不会,不要他。 君归闲回身,却终于发现,那个笑容灿烂,两个酒窝醉人的孩子,却不知何时已不再自己身后了。回身仰望,才发觉自己唯一那一方光明,那一片温柔,已高高在上,凌驾众生。在金殿之中,天子容颜模糊不清。 君归闲伸出手去,既然如此,不如折断羽翼,覆灭高阳,毁了那晴空万里,换他一个留下? 纵然那温暖不再,只留下一个满心恨意的君雁雪。 夜凉如水。 君归闲起身,借着清寒的月光看着身侧连入睡都蹙着眉头的君雁雪,忽然觉得自骨髓深处都蔓延出一股寒凉。 这分明,不是他的小雪。 不是那个红肿着眼送自己离开京城的小雪,不是那个严寒跑到明月山给自己送吃穿用度的小雪,不是那个常常托人送来书信的小雪,不是那个笑着笑着滚到自己怀里撒娇的小雪。 都不是。 那小雪呢? 小雪在哪? 从榻上起身,赤着脚,踩着冰冷的琉璃砖,回身看着空荡荡的未央宫,君归闲才终于混混沌沌想起来,他的小雪,被他自己杀了。 月光如雪,竟然也显得这堂堂的摄政王,如满头华发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求评评,这里冷清的楼主都要被冻死了【嘤嘤嘤 ☆、赋高华 轻狂不知年少,韶华容颜正妙。 蓉娘悠悠然折下一方月季,看眼前画壁雕梁。 鲜红的蔻丹是艳丽的朱砂色,美人如花。 “蓉娘,和我回去了。”眼前穿着锦袍的男人如是言道,眼中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看见美人的兴奋。 云鬓如雾,美人媚眸一转便是一段烟波,红唇微勾,娉娉一勾腰身。 “许爷何必如此着急。”蓉娘掩口轻笑,眉眼妩媚,若桃花瘴,不经意蛊惑了人心。 男人拥住这个尤物,恨不能一场云雨,以会神女。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男人暧昧地说道。 蓉娘娇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美人面吐息如兰:“是值千金啊。” 许爷正得意要笑,忽觉胸口如撕裂开一般剧痛无比!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胸口雕花匕首,染上血光,格外妖艳。 美人轻笑,风流缱绻:“你的命,可值千金呐,许爷。” 擦干手上的血,蓉娘一个回身,勾出一抹艳色来。 “今夜,月正圆。” 菱花窗外,月圆如玉盘。 蓉娘悠悠下小楼,听得楼下歌姬反弹琵琶,唱那:“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又不知是在唱,哪个风流薄幸郎? 眼儿媚,眼儿媚。 蓉娘巧笑着没入黑夜之中,就好似一抹夜魅。 次日正午。 长乐王府。 君归闲看着手中密信,嘴角笑意冷淡,似乎也不是多心喜。 “这许正清素来与柔然有所勾结,蓉娘这回做得倒是干净。”君归闲叹了口气。 谢紫却私下觉得疑惑。 最近君归闲大动干戈查办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世家大族。 以他师兄的性子,断不至于如此冒进,但是而今却有几分急躁。这样下去,可是会威胁摄政王一党的安危。 他谢紫可以陪着师兄上刀山下火海, 谢家可赔不起。 “师兄,你不觉得,你最近……急进了些?”谢紫低声问道。 君归闲一怔,忽而如春风化雨般笑了起来:“也许吧。” “小紫,”君归闲忽然想要开口说什么,半晌却又转了话题,“听说市肆乐坊来了个新乐师?”他话音刚落,谢紫就尴尬地笑了笑:“师兄,对不住,没听你劝告。” 君归闲叹了口气:“算了,闻青的事我也不想计较,只是他一心只想着报仇,你不把自己搭进去,我便也随你去了。” 谢紫高兴地扬眉浅笑,忙给君归闲倒茶:“就知道师兄最是英明。” “对了师兄,你不觉得闻青名字很好笑吗。小青小青,多像女孩子啊。”谢紫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是从未见过鲜血与权力倾轧一般,带着朝气与活力。 君归闲凉声道:“小紫,你确定你真的有资格笑话他吗?” 谢紫猛然一顿,顿时泄了气,用脸滚着桌子道:“师兄,连你也伤我的心!” 君归闲只兀自沉下心,看着手中密信,向来武艺高强能真善战的摄政王,手却寒凉如冰雪。 急进……了吗? …… 京城中的达官贵人最近都知道乐坊中来了个新乐师。 此乐师好穿青衫,连名字都带个青字。 一手箜篌, 天上音曲,世间无双。 京城中富贵者多,爱好曲乐者亦多。 这闻青既然箜篌弹得好,自然有人乐意捧他。 久而久之,也渐渐有了些名气。 一夜箜篌尽_22 更何况,此人生得也不错,眉目如画,温文淡和。 日然如此,也就有些勾栏美人,爱他曲中烟霞,自拔金簪付酒家,为他慷慨解囊。 无论如何,这位闻先生只是温文地笑,眼中潭水幽深,人如玉,玉似魂。 因为, 时候未到。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 ☆、巧令色 当谢紫步入乐坊时,闻青正在练习新的箜篌曲。 因为要给达官贵人献奏,闻青自入乐坊之后,再也没穿过那种简素的衣服。 青衫依旧,只是层层叠叠,文雅不少,长袖衣摆一动,一阵流动的银光。 就连箜篌,也是镶金错玉。 乐坊中鹅黄软烟罗翻飞,红楼朱阁,是京城一贯的奢丽。 谢紫对这种奢丽,谈不上喜好,也不厌恶。 他既不是那两袖清风的清流君子, 亦不是穷奢极欲的硕鼠官宦。 他只是个轻薄的公子哥,只不过叫寻常多几分武艺傍身,又见惯了血罢了。 多数时候,他还是喜欢在青烟淡雨中喝一壶热酒,看那繁华如何,生死又如何。 至于家国天下或者荣华富贵,似乎都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只是恰好有个做了摄政王的师兄。 恰好,谢家被归为摄政王一派罢了。 “闻青。”驻足轻唤。 闻青闻言回身,依旧是未被红尘吞没的清贵与淡和,婉转凄清的风致。 长眉中凝一场江南烟雨。 微微抬眼,便看见谢紫一身波斯轻容,对他浅笑,好似与世无争。 因为富贵, 所以与世无争。 闻青冷笑。 却又柔软下神情,无端想起那过去几个月里谢紫明丽的笑,温柔的言语,体贴的行径。 “你怎么来了?” 闻青缓缓起身,仅一拂袖,流光万千。 谢紫抬袖,露出修长十指,泛着淡淡的粉,似染了一抹桃花。 而他掌中,托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糕点,飘散着淡淡的面香。 “在‘朝华坊’给你带的,也不知合不合口味。”谢紫笑着将点心给他。 闻青接过,打开油纸,是“轻点菱花”。 三吊钱一包。 已抵农户一月开支。 也不推脱客气,二人此时早已相熟,再客气也没什么意思了。 “那边多谢谢紫你一片心意。”闻青捻起一块“轻点菱花”,送入口中。果然不愧是朝华坊的东西,非寻常俗物可比。 只觉一个春日的韶华与芬芳,都流连在唇齿之间了。 不知不觉,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竟好似岁月流芳,万物静好,流年安稳。 谢紫不禁一怔。 “闻青,你今晚要在户部侍郎王洛书府上替他寿宴演奏,我是来给你贺喜的。”谢紫笑着道。 闻青亦笑,只是眼中却无多少喜色。 谢紫在他耳边轻声道:“恭喜你,离你的计划,更近一步。” 闻青嘴角笑意顿时一凝,如同被片片铁甲包裹般显出冷漠来。 谢紫眼神幽深地看着他,忽然笑道:“闻青,我如果说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你信不信?” 闻青一怔,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别说他们两个人都是男人,相识不过几个月,说起来几年岂不荒唐! 谢紫苦笑:“我就知道你不信。”摸摸鼻子,谢紫笑容复又明丽开来,“骗你玩的,难得看你这模样,我也算赚了。” 闻青低低笑了开来:“下回,别拿这个开玩笑了。” 谢紫只是颔首,面上一贯的轻巧无忧,只是一双明媚的眼,平静如水时竟也好似看穿了山川岁月。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报社 ☆、按弦歌 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夜风温柔和暖,水波粼粼,映出灯火迷离。 水上楼阁,曲曲折折。 在暖纱中,闻青端坐,微微抬手,一阵流光闪烁。 凤首箜篌在他手中奏出泠泠之音,轻拨小调,悠然如落花逐流水。 户部侍郎王洛书高坐上位,与周围官场同僚谈笑风生。 这王洛书虽然已经年近中年,却是个儒雅的美髯公。 他穿着低调的蓝绸长衫,笑着与同僚频频敬酒,时不时看向正在奏乐的闻青。 一夜箜篌尽_23 “今日这个乐师,不同寻常啊。”看惯沉浮的王侍郎低声慨叹。 “大人为何有此一言?” 王洛书看着闻青那双自始至终都冰冷染霜的眼,笑了笑:“年轻人总藏不住,那样一双眼,如何是想要追逐红尘的人的眼?” “大人是否要去探探这乐师的底细?” 王洛书低笑,眉眼间一篇沉稳宽和:“罢了,这天下朝堂,恩怨情仇,早是年轻人们的事情了。我们,只需坐着看戏,求一个平稳度日便行了。” 王洛书有此一言并不奇怪。 他本是个老狐狸,素来中立,小皇帝和摄政王,那边都不偏帮。 这么多年做官做得安安稳稳的,眼看着也就是一辈子荣华富贵。 闻青奏曲毕,王洛书命人赏了一杯酒,和旁坐人言道:“本部院这一生,从未听过这样的箜篌曲。”闻青将酒一饮而尽,淡淡起身就是一礼:“王大人过奖。”王洛书赏识有才华的年轻人,哪怕只是个身份卑微的乐师:“闻先生真担得上‘箜篌圣手’这样的名头了。” 闻青猛地一怔。 箜篌圣手,乐士无双。 曾几何时,谢紫也曾带着江南绵绵春雨杏花的温软,这样说过。 “王大人……谬赞,草民愧不敢当。”回过神来,闻青忙谢礼。 王洛书只是笑笑,照例赏下一些银两。 闻青也不清高。 人总是要填饱肚子的。 当闻青回到乐坊时,却看见了谢紫。 望见闻青回来了,谢紫对他笑了笑,夜色中十分柔和的模样。 “你的脸怎么了?!”闻青的屋子因为主人的离去原本已熄了灯,当他点燃灯火时,却看见谢紫右半边脸上一片红肿。 谢紫扯开一抹轻笑,眼神却微凉,细密的睫毛微微垂着,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走路摔了一跤。”闻青哪里信他这样的鬼话:“谢紫!” 谢紫无奈地撇撇嘴,有些孩子气的模样。 “师兄说,最近都让我不要去找他了。”谢紫有些疑惑,“我感觉,他好像急着和我撇清关系一样。”闻青心底一颤,他是了解君归闲的。 这个人对自己师弟向来当做亲生弟弟,而今做得这般突兀,定是有什么缘由。 “摄政王做事总有原因,你还是别想了,我给你上药吧。定国将军的独生子,总不能这样出去。”闻青从柜子里拿出药膏。 打开圆盒,蘸取了一点膏药,闻青抹在谢紫脸上。 因为上药的缘故,二人靠得极近,近得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闻青微微垂着眸,眼中温凉似水,像水银一样剔透的眸子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光滑流转。 谢紫渐渐屏住呼吸。 夜风如水,如轻雾。 月色温柔而朦胧。 灯火微微昏黄的屋子里,安静的呼吸声。 如果这是一场流年梦。那么但愿此生,永不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喜相应 又至宫宴。 灯火纷繁。 画桥绿柳,牡丹芍药。 小皇帝君雁雪身穿玄色龙袍,整个人映着灯火,面上显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艳丽。 他端坐着,纵然十二道冕旒垂落,亦没有帝王的威严。 而君归闲正坐在小皇帝身侧的席位上,黑衣如墨,肤白如雪,一眼望过去,眸中是一段已冷却的华年。他端起酒盏,不动声色饮了一口,却听见小皇帝低声说道:“听说摄政王与谢将军独子出了些嫌隙?”君归闲冷笑:“这种事情,不牢陛下挂心。” 小皇帝冷冷地看着他:“朕可等着摄政王痛失一臂的时候呢。” 淡然放下酒盏,君归闲偏首,好似玉雕琢的面上一片温雅:“劳烦陛下挂心。”小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姿态优雅淡和的君归闲,恨恨将酒盏掷在桌上。 “陛下火气这么大,可没有天子的风度。”君归闲冷笑。 小皇帝紧抿薄唇,冷冷地看了君归闲一眼,便不再多言。 曲声悠扬,丝竹管乐。 歌姬一舒水袖,容颜如花。 谢书坐在席位上,面色平静,心中却忐忑不安。 也不知谢紫是哪里惹到了君归闲,竟让一向要好的师兄弟二人大动干戈。 叹了口气,近日因为这件事,谢家门庭冷落不少。 确实……让人心忧啊。 而同时,尚无官位的谢紫正和闻青在西市。 游人如织。 满城灯火辉煌。京城是个太热闹的地方,连时光都仿佛被绞碎了一般零落。 穿着紫衣,挑着灯笼,谢紫笑容明艳,映在灯火间,无端令人心惊。 闻青缓步跟在后面,看着谢紫飞扬的衣袂。 “闻青闻青,你看这个,你想要我送给你。”谢紫忽然喊道,闻青不禁抬头,恰好看见谢紫飞扬着笑拿起一把折扇的样子,谢紫看着他,眼中烟色霞光浮浮沉沉,潋滟如水色晴光。 “不用了。”轻轻笑了一下,闻青拉起谢紫的手:“去那边看看吧。” 这几个月相处,二人早已熟稔。 虽不是知己,却也成好友。 但此刻掌心相贴,还是让谢紫不禁笑弯了唇角,眼中一片流连开去的风月。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眼前的这个人了的呢? 三年前? 五年前? 还是七年前的时候就已经? 一夜箜篌尽_24 就算这个人不认识自己,谢紫轻轻笑了一下:“闻青。” 闻青闻言回头:“怎么了?” 谢紫抬眼,眸中霞光愈盛:“那天那句话,不是骗人的。” 谢紫眉眼间如画的风情,万般的相思,配上几分桀骜几分浓丽,竟好似是世上最艳的烟色,叫人入了桃花瘴一般。 闻青呼吸骤止。 “谢紫,我说过,这样的玩笑,我开不起。”闻青暗淡下的眸子如凉却的花火。谢紫却拽住他的手,一字一顿道:“闻青,我知道。”他猛地将闻青拽到自己面前,与他对视道,“所以闻青,我没开玩笑。” 闻青愣了很久:“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谢紫偏首看向那满城的灯火。 他缓缓垂眸,细密的长睫微颤,遮住那一双眼中烟色如霞光:“你想知道吗,前因后果。” 夜色温柔而暧昧, 似情人的低语。 闻青缓缓勾起唇角,一片冷淡的烟雨转眼化为温和的晴光:“告诉我,谢紫。” 告诉我,原来这世上,还有人需要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玄色龙袍的忠实拥护者,话说,谢紫是攻啊是攻!!!!我家攻君颜值必须高!!! ☆、梦犹萦 闻青,是假名。 他真正的名字,早已不能言说。 宣滢岫。 谁都知道,十三年前钧天魔教的教主,叫做宣行之。 宣滢岫正是他的儿子。 十三年前的余孽。 当年那些满口堂皇的正道人士诛灭钧天魔教,他的父亲不敌而亡,母亲拼得最后一口气拖心腹送他离开。 出逃的时候,他不过是幼小孩童。 在家仆怀中回望身后一片尸山血海,那样深重的仇恨竟也刻入了眼中。 从此成了无法忘却的深痛。 在江湖流浪了几年,艰难地躲藏着。家仆也因他而死。 宣滢岫每每午夜梦回,都能回忆起当初。 风清月朗,花好月圆。 宣行之是江湖出名的俊逸郎君,在月下与他的母亲,一个奏曲,一个吟唱,一双璧人。 有时候夏夜,宣滢岫睡不着,也会赤着脚走到后院。 夜色中花香轻盈。 他的母亲就会抱起他,低低说道:“滢岫,怎么还不睡?” 他还能记得母亲身上浅浅的杜鹃花香。 现实与回忆的对比实在太残酷。 宣滢岫终于在一次重伤中,放弃了活下来的念头。 就在他窝在雪地里等待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刻,却有一个白衣的少年走到他面前。 极温和的模样,如画的眉眼,眼神温柔笑容亲切。 “你怎么躺在这?”白衣的人将他背到背上。 宣滢岫没有回答。 他只是太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已在明月山。 白衣的人端坐着,看见他醒了,笑着说:“我叫君归闲,刚刚师父给你治了伤。你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你把药喝了吧。” 宣滢岫将药挥开了,浓苦的药汁洒在地上。 君归闲倒是好脾气没计较:“这是我小师弟熬的,他医术比我好,我让他再去熬一碗,你可别再洒了。”宣滢岫瞪着他,一时无法判断他们到底是什么目的。 没过多会儿听见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什么,药给洒了?!师兄我为什么要给他熬药啊!!” “小紫,你……” “我什么我?要不是师兄你说要我帮我,我才不会帮一个来路不明的呢。哼。” “小紫,你心肠最好了是不是?” “师兄你!” “小师弟你要是帮忙师兄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我,好吧,我帮忙可以,不过师兄你要教我云灭剑。” 好吵。 宣滢岫低首,微微蹙了眉头。 后来君归闲端来第二碗药时,宣滢岫没有推开,因为他忽然想起了那个少年的言语。 总不好再麻烦人。 后来他倒是没看过那个少年。 只是君归闲清楚了宣滢岫的身世后,说要给他换个名字。 君归闲这人素来文韬武略,可在起名一事上,实在不擅长。 就在他冥思苦想很多天后,看着在自己面前滔滔不绝的师弟谢紫,他终于知道给他起什么名字了。 闻青。 刚好和谢紫这个名字是一对。 那时候的君归闲,还什么都没有意识到。 至于谢紫。 谢紫很讨厌宣滢岫。 一夜箜篌尽_25 凭什么那个家伙能让师兄无微不至的照顾。 哼。 谢紫泄气地叹了口气,他明明都喜欢师兄那么多年了,结果师兄对自己都没有对那个宣滢岫好。 还给他改名字。 叫什么闻青。 谢紫被逼每天给他熬药,心中更是郁卒。所以从来不进那个屋子,省的到时候没控制好情绪,将药泼到那个叫闻青的人的脸上。 有时候他会想干脆在药里下点东西算了,但是出于良心,他还是放弃了。 所以二人从未见过一面。 一个在门内养病,一个在门外煎药。 有时候谢紫也会想,闻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样的想法一开始只仅仅出于嫉妒,后来,竟然成了一种执念。 但他又不想跨进那扇门。 只是自己暗自揣度着。 直到有一日,师兄说他已送闻青下山。 谢紫那一刻是有开心的,也有遗憾。因为他始终没有看过,这个闻青到底是怎样的人。 所以后来,不知不觉,他就开始利用暗门的情报,将宣滢岫,也就是闻青的一切都调查了出来。 父母、亲人、出生、还有,现在他在哪,又在做什么。 不知不觉。 不知不觉。 其实不论闻青到哪里,这些年谢紫都知道。 那每个月送到他手里的情报写得详细无比。 谢紫还是在猜测。 通过这些东西,他想,闻青应该是个温和但是疏远的人。 不怎么爱与人亲近。 眉眼间,有清冷与柔和的风致。 大抵若此。 他应该是溶在江南的烟水里的。 飘渺朦胧,却也寒凉。 这种执念,又不知何时,竟成了喜欢。 他谢紫竟然喜欢上一个从未见过一面的人。 怎么可能? 于是当他知道那一回的任务,闻青也在杭州时,谢紫终究按捺不住了。 于是那一日,那一场雨中,他撑开一柄素绸伞,伞上游曳着一双红色的锦鲤,蔓延开浅碧的翠荷,他带着期待与疑惑,掀开了酒肆的帘子。 终于看到一个,与他的猜测几乎完全一样的青衫客。 此生足矣。 作者有话要说: ☆、两相思 一段相思一段痴妄。 闻青怔怔地看着谢紫,眉眼间烟雨尽散,眼底浮现出一片清亮温软来。 谢紫低眸,自嘲地笑道:“你若觉得我冒犯你,大可以……” 他没能说得完。 因为他被人抱住了。 死死抱住他的那个人显得又悲哀又脆弱。 就好像多年的悲伤终于能够宣泄。 游人如织。 满城红尘喧嚣。 可是,再这样纷繁的灯火间,闻青死死抱住了谢紫。谢紫反手也拥住了他。 他感受到自己左肩温热一片。 没有去看闻青是否落泪,这样只会让人难堪。 他只需要沉默着,让这个背负了太多的人,依靠一下就好了。 谢紫温柔了神色,慢慢将脸贴着闻青柔软的发。 他等了七年。 终于等到这个人在怀。 缓缓垂眸,氤氲开满目霞光:“闻青。” 除此,再无其他。 “谢紫。” “嗯。” “谢紫。” “嗯。” “谢紫!” “闻青,”拍着他的背,谢紫笑容微暖又柔和,“我在。” “闻青,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在。” 谢紫低低笑着,感受着怀中人颤抖时微微散出的温热。 当夜风转凉时。 一夜箜篌尽_26 闻青和谢紫坐在河堤边,看着江面映出灯花万千,柔和了一池春江水。 “谢紫。”闻青低垂眉眼,握住谢紫的手,“我从未想过,爹娘死后,还会有人如此待我。” 谢紫笑了笑,并未多言,他知道,闻青此刻需要的,是一个倾听的人。 “我亦从未想过,还会有个人那么在乎我。” “很多时候,我都忙着报仇。宣滢岫这个名字已经碎在一场春花秋月的梦里。”闻青看着举世喧嚣,眼中缓缓显出几分追忆来,“有时候我分不清,究竟我是否还活着?是作为宣滢岫活着,还是作为闻青活着?如果我是闻青,又为何替宣滢岫报仇?” “可我总是会想起,想起爹娘的笑脸,想起爹教我写字的场景,想起娘给我缝的衣服,也想起,那一日火光冲天,血染青山。” “爹娘和钧天教是否做了恶事我不知,我只知道,那群口口声声说着主持正义的白道,在琅琊山上烧杀抢掠。” “我一直一直,都在报仇。” “可是谢紫,我一点也不想碰刀剑。” “我也不想背负杀人的罪孽。” “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那血债无人偿还。很多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我常常觉得,我仅仅是个为了报仇而存在的工具。” 谢紫紧握他的手,掌心温暖。 “谢紫,你告诉我,你是否真的,真的,喜欢我?”闻青与他对视。 谢紫笑了笑,弯了唇角:“真的。” “我谢紫衣,真的,喜欢你。” 沉默半晌。 闻青与之对视,两双眼,一双温柔流连着风月,一双幽然如烟雨寒江。 “那我闻青,此生,定不负你。” 绝不辜负。 只要,你不辜负我。 身后是一座红尘蔽天的城。 这里每天都有人死去。 有人为了功名利禄而来,有人香消玉殒断肠魂散于此。 有人飞黄腾达,有人死于非命。 但是无论如何,此刻,河前却有一对有情人。 夜风吹起温柔,落在相爱的人们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修成正果 ☆、番外一 同一轮明月,同一片春江。 夜色也许温柔, 但也能凄寒。 也许有人相爱,但也有人相恶。 就好比君归闲与君雁雪。 看着神色冰冷的君雁雪,君归闲勾出一抹如刻刀一样寒凉的笑,带着几许嘲弄与薄凉。 “陛下,难道还要本王提醒你,你该做什么?” 君归闲眉目森寒,眼中只有冰冷的星屑,冷却的华年。 君雁雪惨白着一张脸,攥着衣襟咬牙瞪着君归闲,却只得到对方冷漠的笑。 小皇帝忽然疑惑。 这个是君归闲吗?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不说多年前那个温柔浅笑的他,就连几个月前,君归闲对他也应该没这么漠然。 为什么会这样! 似看出他心中疑惑,君归闲抬手,扼住他的脖子,用只是冰冷地映出君雁雪的眸子看着他,勾出一个很温柔的弧度,却看得人遍体生寒。 “君雁雪,我曾经想过。” “要与你相安一世。” 君归闲叹息着看着君雁雪因为窒息而面色发红,他猛然松开手,君雁雪忙抚着脖子倚着墙喘气,眼中是狠戾的光,映在他本秀丽的面上,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现在,我只想,如若我痛,我便要你比我更痛,就让我们一起下地狱。” “我们不死不休吧,陛下。” 君归闲笑着松开手,似乎又对他失去了那么一点微末的兴趣,转身而去。 君雁雪独自瘫坐在寒凉夜中,看着那个冷肃端严的背影,满心冰寒。 曾几何时, 竟走到如此地步。 本不该如此。 很多年前。 明月山上,寒冬腊月,雪压青松。 君归闲裹着白裘在溪边看谢紫和师父在水边折腾木筏。 其实也是师父他老人家一时间脑子抽风要玩,谢紫也跟着起哄。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疯子,君归闲有些无奈。 于是不准备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君归闲坐在河边,很耐心地看着另外两个疯子在疯。直到他的袖子被人拽了一下。 “归闲哥哥。” 一定是幻听。 君归闲没搭理。 “归闲哥哥!” 小糯米团子忍不住了,大声喊了一句。 一夜箜篌尽_27 君归闲抿住笑回身,果然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衣裳,气鼓鼓瞪着自己的小家伙:“归闲哥哥,我喊你你都不理我!” “没听见啊。”君归闲笑弯了眼,神色柔和,雪白狐裘衬着一张玉面,格外清和温雅。 君雁雪粉扑扑的面上好似补了一层蜜一般,看得人心旌摇曳。 “我特地给哥哥带了好多好多好玩东西,明月山上没有的。”君雁雪带着点天真的得意。君归闲温柔地笑了笑,眼中浮起一段韶华:“你寒冬腊月跑出宫,陛下不怪罪吗?” “父皇才不怪我呢。”君雁雪笑着回答,露出了脖子上的长命玉锁。 却看得君归闲心中一跳。 长命玉锁。 这样的玉锁本有两个。 一个给了皇帝,一个给了长乐王,君归闲的父亲。 而皇帝将这玉锁给了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长乐王的玉锁,则碎在了那一次血洗之中。 碎玉。 玉碎。 冥冥中好似就在昭示什么。 心一下沉了下去,好似浸在寒溪里一般。 呐,雁雪。 如若此生注定相负,那我宁愿疼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上课了亲们 ☆、风月浓 花开正好。 富贵悠闲。 有时候,谢紫还是要庆幸的。 也许正是因为出身,让他这一生到目前为止,仍然算得上顺遂,即使满手鲜血。 更要庆幸, 这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织一场繁花锦绣的梦。 谁都知道,谢府的紫衣郎最近心情好,笑起来如春风拂面,万分动人。 闻青听见乐坊里几个歌姬说起谢紫,往常也没注意,今日倒留了心细听,只面上不动声色。 “谢家那位?” 黄鹂般婉转的女子音色。 “是啊,”眼风微转,露出几分暧昧,“就是素云一直思慕的那个。” “我初来京城,还不知什么。姐姐快给我说说。” 那年岁稍长,颇有几分娴雅的鹅黄衫的歌姬眼波一叠,便是山云一抹出岫:“说起来,这谢家小公子前些年倒一直不显名声,只偶尔传出是在明月山学艺的消息。” 果然,再美貌的女人永远改不了家长里短的消息。 闻青浅笑。 最近乐坊的老板说他和之前不同了,只觉得一开始是个带着江南烟雨寒江湿冷之气的人,而现在,微笑的时候烟雨尽散,自眼底眉梢蔓延开一种明朗温和,柔软又清嘉。 之前那婉转凄清的风致虽说也的确牵引人心, 但人们总更乐于看见温暖的事物。 “不过后来回来的倒是很高调。也没过多长时间,变成了京城有名的公子哥。不过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谢府那位的面相……” 闻青转眸,轻轻调手中箜篌的音色,却忍不住勾起唇角。 谢紫的长相,自是不用多说。 明明是北方京城人氏,却好似因为在明月山学艺的缘故,面上明艳浓丽得太过,硬生生多出几分叫人难以直视的亮色来。 不过说起来,明月山虽说处江南,却素来高寒,养出来的也应当是君归闲这般的气度。 却不知谢紫是怎么摄了江南绵绵春雨杏花的艳来。 后来也没再听了。 闻青低首专心奏起箜篌,是绵软的调子,他虽然不喜欢,但是京城人氏素来浮华,多是偏爱这样的曲子。 好风好水,良辰美景。 无端想起了这样的词,之前,几乎想也不愿意想的词。 可他还要报仇。 想到这,那双明朗开来的眼逐渐染上霜雪,好似阴霾永远不会散开。 箜篌声却没停,仍然是原来的曲子,却不知为何如一把剑一般,破开所有温软,反而染上几分狠绝几分锋锐。 好似一往无前。 又好似一无所有。 一曲终。 闻青面上的笑意却转眼成了残酷。 “刚才那首曲子,弹得不错。” 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闻青怔然,抬首看见了谢紫,面上是明朗的笑,虽艳,却是艳得英气,没半分阴柔。 “你怎么来了?”闻青放下箜篌,走到谢紫面前,那份残酷不经意散开,又化入江南的烟水中。 谢紫好似方才听见的不是多么戾气的曲,也不曾看见多么冷酷的笑,他似乎也不曾注意那两个看见他来了,顿了言语的歌姬。 他只是抬眸,一双眼里的岁月韶华如锦。 烈火烹油的日子。 十里看不尽的繁华。 “我只是来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做场梦?” 谢紫压低声音,一个风流低沉的尾音,眉眼却上挑,一贯的明朗。 看花赏月,纵情一世。 一夜箜篌尽_28 这才是他谢紫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断念想 “如若要做一场梦,那么便长梦不醒吧。” 那一日,闻青是这么回答的。 带着一往无前,眼中却是风清月朗。 谢紫撑着头低声笑了起来,眼中风月似也化入一场温柔里。 “你笑什么呢?”谢书看着自家儿子坐在那傻笑,心中却轻松不起来。“没什么。”绷起嘴角,却掩不住满眼的明艳,谢紫眼波递向窗外浓郁的碧色,长睫微颤,眼中一片流华。 谢书叹了口气,儒雅素净的面上却氤氲开一片浅淡的忧愁:“你和摄政王最近怎么了?”谢家近日不顺,这件事已闹得满城皆知。 这几日谢书上朝,明里暗里没少被几个同僚挤兑。 果真世态炎凉。 谢紫微微蹙起眉头,眼中风月转凉,却仍旧气定神闲:“我也不知师兄是怎么了,那一日不过因着那个人顶撞了他几句,这几日便与我生这样的气。” 谢书端起茶盏,心中微有几分发寒,他总觉得,君归闲此举来的莫名,分明是有什么内情。 而且, 最近小皇帝动作恁地大了些,连他都看出了不妥,却从不见那高深莫测的摄政王殿下有什么动静。究竟是一切尽在掌中,执子落定胸有成竹,还是,刻意放纵? “你近日还是上点心,想想你怎么得罪殿下了。长此以往,这可对谢家不利。对你也没好处。”谢书叹了口气,其实照他原本的打算,估摸着这几年谢家有君归闲帮衬,也不求个多飞黄腾达,风光无比,安稳之中取荣华便罢了。 原本一切安好。只等着自己推了兵部职务,交了兵权,让谢紫在兵部挂个不低不高的职,由君归闲照应着,自己也好歇下来安心过吟风颂月的日子。 谁知就在这样打算着的时候,君归闲对谢家的态度却转然变了风向,还偏生是在小皇帝折腾的当口。 这一回,还不知是否能安安稳稳渡过这条船。 想到这,谢书也叹了口气。 也许当初,本不该选入仕之道。 忽然想起二十年前扬州瘦西湖边,一片长堤春柳,那样的日子,似乎也一去不复返了。 其实闻青是猜错了的。 谢紫的娘亲虽说是京城官府的千金,但他的父亲却是江南人,扬州府下辖。 故那一片眉间的浓丽,是取了扬州三分明月得来。 长乐王摄政府内, 一片寂静。 书房中,君归闲提笔蘸墨,一条条,一笔笔,写着什么。 眉宇间,一片清寒。 他下笔很稳。 笔在他手中如游龙,写出的字端正温和,勾连间却藏了锋。 只依稀见得纸上写着: “嘉定元年,谋划策乱,勾结乱党……” 君归闲的眼神很奇怪,他看着笔下那一行行的字,就像在看一次彻底的诀别。那样冷,又那样绝。 “王爷,闻先生求见。” 家奴忽然在门外禀报。 君归闲顿笔,因着闻青是他救的,这些年闻青有空倒也会来坐坐,君归闲自然是不介意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闻青求见,为着什么,他自然清楚。 无非是谢紫。 想起这个师弟,君归闲又看了一眼那写满了的墨宣,淡然道:“请他进来吧。”然后不动声色的,拿了卷书,将墨宣盖上。 故闻青进来时,并未瞧见那桌上的墨宣。 书房门被家奴推开,闻青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光影沉浮间的君归闲。 那个男人,似乎再也不穿白衣了。 看着君归闲身上端肃而冷厉的黑袍,闻青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他第一次被君归闲所救时,还是深记得他一身白衣,眉目如画,温柔低笑的样子。 总不似现在,做什么都没什么生气。 “闻青,许久不见。”君归闲的五官生得冷厉,但笑起来却是十分温柔的,而他现在不笑时,便显得冷峻而锋锐,一如他寒星一样的眸。 “君公子,多年不见前来叨扰,还望见谅。”闻青依着江湖规矩行了一礼,他从不称呼君归闲为“摄政王”,提起时,也大多以君公子三个字代称。 君归闲示意他坐在一旁,抬眼问道;“你找我,是为了小紫?” 闻青见自己用意已被识破,却没半分羞恼,只淡然问道:“是又如何?” 君归闲此刻却有了几分笑意:“你们倒是情深,总不似……”后头的话他没说下去。 总不似,什么呢? 君归闲未说,闻青自然不明。谢紫若在场,便听得出来君归闲后半句话的意思。 总不似,我和君雁雪。 作者有话要说:  新坑黑色河流望支持 ☆、寒星落 最后自然是没什么结果。 闻青被送出长乐王府时,看着王府门匾上金字书写的张扬“长乐”二字。 竟像个笑话。 他站在重重朱门处回身看身后玄衣的男人。 却只看见那张苍白面上虚无缥缈的笑,好似最后一个春日里迸发的春华。 看得人恁地心惊。 闻青觉着是自己看错了,再定神,君归闲唇边只余一片幽凉。 一夜箜篌尽_29 抬袖遮住太过刺眼的日光,青色的衣袖垂落下幽柔,闻青缓缓步入喧嚣的集市中。 人们的吆喝声带着鲜活的人间气,将长乐王府中的死寂驱逐开来。闻青立在集市中,再度回身看长乐王府那庄严的府门,威风凛凛的两座石狮子,金碧辉煌的门庭,飞扬的重檐,百尺高楼倾危。 竟是一世浮华如水散的凄凉。 闻青走过石桥,走过繁华,走过人间。 耳边却是君归闲的言语。 “你是否还执着于报仇?” “你可想过谢紫?” “他不言。但我总归要说一句。” “终有一日因你报仇,亦会毁了他。” “闻青,收手吧。我并非是端着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的空道理,我只是不想……” “不想你们因为报仇,终悔一世。” 当时君归闲是笑着的,如繁花尽落的笑,好似一瞬,举世流华万千尽数归葬。 “放弃么?”闻青缓缓抬目,眸中尽是疑惑。 他为何要放弃呢? 父母血仇,多年坎坷,怎能轻易抛却? 但是闻青是清楚的。 自己的仇恨,终有一日会让谢紫与自己一同陪葬。 这世上那么多悲凉,谢紫是他唯一的温暖与归处。 他不想失去他。 只是这么想想,便觉得呼吸都痛,痛得血肉丝丝好似被剥离。缓缓又想起那个春日,烟雨天青,江南梦暖。 谢紫挑开竹帘,收伞一笑,一片无边旖旎开去的风月。 这样的人,怎可与他一起被红尘染尽? “谢紫,谢紫。” 幽幽一声叹息,闻青忽然轻声呢喃,“我该怎么办?” 是夜,犹凉。 君归闲看着君雁雪的面庞,忽然觉得无奈。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厌倦,刻在他眉间,眼中寒星已尽陨。 “陛下又在闹什么?” 半夜深更还不就寝,并非他长乐王的喜好,如若没有听说君雁雪的动静。 君雁雪笑了起来,他的笑带着几分肃杀的妖气,看得人心中一动。 “摄政王,朕只是想你了,想看看你而已。”君雁雪说得暧昧又轻缓,与平日大相径庭。 “陛下又想玩什么花样?” “花样?”君雁雪冷嗤一声,美目一转,一份薄凉。 “朕只想看你像一条狗一样因为朕一句话就入宫的模样而已。”君雁雪果然撕开了表象,露出恶毒又尖刻的面目。 何必呢? 君归闲端详着君雁雪堪称秀丽的面庞。 何必让一副刻薄模样毁了一张好皮囊? “是么?”君归闲走近君雁雪,俯视着他,露出个笑。 非冷笑,亦非嘲讽。 而是少年时君归闲才会露出的笑,温柔如水,眉目如画,端雅和静,好似一片安稳流年尽数停驻,又似天外流云一抹淡和。 君雁雪不禁一怔。 仅此一怔,便被君归闲一掌扇在面上,跌坐在地。 “现在可是陛下你像狗一样,趴在本王面前了。” 君归闲低首看着他,句句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雨阑珊 清晨。 京城中尚还寂静。 一切犹未苏醒。万物陷入轻缓的睡梦里。 但愿好梦。 但谢紫却一早被人扰了清梦。 家中下人禀报的消息让他一愣,忙穿戴好衣物,来到府门,却看见了蓉娘。 这位美人的风情素来藏毒,谢紫平日里对着她都是万分小心。 而近日,蓉娘却是一身素衣,未施脂粉的憔悴模样。天边薄暮,趁着这美人素净面庞,竟如落花般娴雅。 “蓉娘?”谢紫看着清晨一早的雨,天青色朦胧染了天地,忙撑开伞替蓉娘遮住,“下了雨怎么也不带伞?” 蓉娘抬眼看他,眼中烟波浩渺清冷,竟藏了几分哀绝:“谢紫,你,当真不知道么?” “什么?”谢紫有些疑惑,心下却隐隐有不详之感。 “主子他……”蓉娘微微垂眸,扯出个自嘲的笑,“昨夜忽然下令,说要散了暗门。” 谢紫当下怔在那:“你,再说一遍?” 蓉娘目光近乎悲绝:“他要散了暗门,就相当于痛失一臂,若日后那小皇帝找到什么机会,主子该如何!” “蓉娘,师兄应当不会这么没有章法地做事,我去问问他。你,安心等我消息。” 谢紫快马加鞭赶到长乐王府前,却被人拦住了。 “王爷吩咐,今日不见任何人。”守门的侍卫也十分为难,若是旁人,在这纠缠打出去便是。偏生谢紫却是动不得。 谢紫素来对人宽和,今日却露出几分锐气来,眼锋一转冷如刀光:“如若我偏要闯,你们又能奈我何?” 一夜箜篌尽_30 侍卫微有些瑟缩。 这王爷的小师弟的武功他们也是知道的。 “谢公子,这……” 侍卫当下左右为难,却被一柄剑抵在了喉间。 这柄剑不同于闻青的秀丽工巧,而是简约素净的,雪色剑身,无雕刻无剑坠,却削铁如泥。 珍珑。 这柄剑的名字。 谢紫的面称着剑光,笑起来带了点冷,更多的是一种要人性命的艳,眼波透过剑光递过来,却是冷酷与漠然的:“想清楚再说话。” 总有很多人,以为他谢紫好说话。 “小紫,你何苦和侍卫们闹脾气。”君归闲自门内步出,看着谢紫此刻冷厉杀伐的模样,也知这师弟是动了怒。 利落收剑,谢紫抬眼看他,眉宇间压也压不住的凛冽:“师兄,你为什么要散了暗门?!” 君归闲微微扯出个苦笑:“你随我入主屋再说。” 待谢紫落座,君归闲才缓缓端起茶盅:“暗门之事,我也是思虑了一番的。近几日我动了不少中饱私囊的贪官污吏,若有人心存不满,将暗门之事捅出来,你们也没法好好收场。毕竟……” “毕竟死在我们手上的人不少,是不是?” 谢紫勾出个冷笑。 君归闲有些无奈:“小紫。” “我知道你素来自在惯了,也许当年我不该让你下明月山助我。” “但人既然生而为人,便会有不得不违背心意的一日。” 君归闲平静地看着他:“而小紫,终有一日,你也不得不明白这件事。” 屋内昏暗,从谢紫这厢看过去,君归闲苍白的面色,如鬼魅一般。 就像是已黯淡了华光的流年。 另一厢。 蓉娘立在谢府外,撑着那柄谢紫给她的伞,静静看这个尘世落了天青淡墨。 她还记得,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摄政王。 她惊讶于这个权倾朝野的人竟然是个少年。 那时,他尚还一身白衣,言笑令人如沐春风。 六年前,长安道上。 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在街上爬行。 如虫一般。 卑微,又丑陋。 “姑娘,你没事吧?”一个家仆模样的人来到她面前,面上虽有好奇,却无嘲讽。 她抬眼,黑发散乱,眼中一片混沌。 “姑娘若有冤,大可告予主子,我们主子可是当朝王爷呢。”家仆好心地说道。 有冤? 她真想笑。 不,那不是冤。 是孽。 风吹起家仆身后辇轿的帘子,露出里面一片白色衣袂,而里头端坐的人,恰如清风与明月。 后来,她被他救了回去。 待她伤好后,她没有拿着君归闲给她的银子离开。 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大雨。 落了一地的残红。 杏花付流水,春多消瘦损,枉教,人断肠。 她跪在门外,说道:“请王爷让我跟随左右!” 门内,无人回声。 于是她就在雨中跪着。 直到深夜。 夜雨阑珊,她跪了一夜。待到神志不清脑内混沌时,方才得门内一句:“好。” 从此,京中再不见循规蹈矩温雅端秀的大家闺秀, 只有舍了清薇之名的蓉娘。 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那一日,君归闲看着她容色秀丽的面庞,说了这一句诗。 她对他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感激。 愿以命相报,只因他一眼的青睐有加。 “从来这世间,就留不得赤子之心的人。”蓉娘回身,一回袖间容华尽散,忽然似有所感,如是低语。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落花逐流水。 愁断重楼。 蓉娘出嫁。 距暗门之事后三个月。 柔然世子求娶大周宗室女。 朝曦公主嫁予柔然,同日,蓉娘结姻缘。 那时满城风马动。 一夜箜篌尽_31 张灯结彩,举国相庆。 蓉娘的花轿经过街道,能听到旁人的相庆声。 这般说来,她竟也沾了这朝曦公主的福气。 然而她自然不会有那样的十里红妆,也不会有那一身百鸟朝凤的奢丽嫁衣。 她只是穿着普通的大红嫁衣,敷了粉黛,描了眉,盘了新妇发髻。 鬓边的金钗上嵌着的红色宝石闪烁着妖异的光,却掩不了美人如花的面庞与容秀。 她嫁给了衡莲。 原本二人同在暗门共事,而今暗门既散,自然是要找个归处的。 她没想过衡莲这等不苟言笑也会喜欢自己。 虽然她不爱他,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子,既然是个女子,便总要有个依靠。 嫁,便嫁吧。 自此收了绫罗,断了剑与琴。 安心柴米油盐做新妇,相夫教子一世安稳。 未尝不好。 待花轿行过街角,蓉娘挑帘,覆面的金流苏遮不住她妙目眼波,亦让她一眼看见街角马车。 马车里一人一身玄衣,面色苍白,却是淡淡笑着。 清风明月。 花轿与马车相错而过,那马车也渐渐行远。 风那样温柔,却吹散了那一句:“蓉娘,望你与衡莲一生顺遂。”蓉娘忙放下帘子,回身端坐。 眼中隐隐有几分水色。 冠盖满京华。 这一生一世才有的热闹,谁也不曾想过会是最后的狂欢。 风吹帘动。 姻缘线牵。 公子,您多保重。 清薇,在此不送。 【第三卷】【冠盖京华】【完】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 雨连绵。 谢房,面前摊开一笔丹青画卷。 画卷上只有山水。 一片烟雨。笼不断的忧愁。 谢书微微垂眸,眼中清波叠月,一片晴朗俊秀,即使年过四十,仍掩不住的好相貌。 说起来谢紫到与他相像。 只是这父子俩,一个清正,一个风月萦罢了。 微微叹了口气,谢书端着茶盏,看着眼前画卷,面色难言。 “爹。” 门被人推开。 谢书抬眼,恰见谢紫闯了进来。 “什么事冒冒失失的?”谢书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的样子。 谢紫吸了一口寒气,好似心上也凝了霜雪:“师兄散了暗门。” 谢书手一顿,面上缓缓透出一种苍白来,本就偏于秀致的眉眼此刻更好似映在画上:“摄政王他……可有对你说了什么?” 谢紫见父亲神色不对,心中更是沉重:“师兄他说,我终有一日会明白,世间不是所有事情,是我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谢书闻言,面色更是白了半寸。 他手中茶盏蓦然坠在地上,青花瓷碎了一地,折出冰冷的光。 “爹?” 谢紫上前想要扶住他。 谢书却死死攥住他的手,那样用力。 他缓缓抬袖遮住自己的眼,只听得他声音那样冷,又那样悲切。 他说:“谢紫,爹,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权谋动 富贵人家的忧愁,如伞上的落花。 大多是饭后闲暇的情愁浅谈罢了。 真正落在愁苦的人眼中, 反而是个笑话。 然而谢紫是真愁。 自从那一日之后,谢书便告病了几日,整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是做什么。 至于君归闲,也是没什么好说了。 所以他只能唉声叹气去寻闻青,谁知连闻青也不怎么搭理他,心事重重的样子。 谢紫虽说见过世面,可那种真正的风浪却还是没经过的。 一夜箜篌尽_32 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幸运。 但毕竟是高门子弟教养出来的,总有几分敏锐。 就如此刻,他立在街边,看着长安城中忽然增多的卫兵,竟也从这太平盛世的气象里,寻到几分肃杀。 风雨欲来似的。 目光沉了沉,极冷的模样,风月尽散后,谢紫眼中便是冷月残星一样的寒凉。 “师兄到底,在想什么呢?” 蹙了眉头,谢紫缓步走向谢府,途经长乐王府时,他并没有坐过去,而是站在闹市之中,看着那恢弘的王府。 那样气势辉煌。 那样气派。 象征着高高的门第。 可又是,那么凄凉。 那一刻,他尚还不知。终有一日,他走过长安道无数回,也再看不见,这恢弘的王府。 就如他提着灯笼,在夜色中无论走多少回,也走不回曾经的家。 当夜。 君雁雪状似无意般摊开一本书,好似闲暇时找本书消遣。 周身婢女皆被遣退了。 君雁雪眸光沉了沉,打开页教厚,但不留神也瞧不出来。 缓缓从那书页里抽出一张极薄的丝锦,君雁雪就着烛火在灯下看了,只见那丝帛上赫然写满了书信。 “长乐乱党勾结,把持朝政” …… “乱国朝野,威君仪度。” …… …… “微臣愿效忠陛下,万死不辞。” 君雁雪缓缓勾起唇角。 很好。他心下压抑着的是疯狂也是憎恨,更有一丝迫切。 他真期待啊,看见那个视自己为草芥的人, 跪地求饶的一日。 缓缓攥紧丝帛,君雁雪眼中俱是怨毒。 他不会忘记的,不会忘记君归闲是如何踩碎自己身为帝王的尊严,让他如一个男宠一样卑贱。 而他,要他付出代价。 同一轮月,同一寒天。 闻青披衣未眠,他立在楼上,看长安城中,夜市尽歇,流灯十里,水光悠悠。 君归闲的言语如丝线缠在他脑中,让他觉得纷乱。 他是否应该放弃? 谢紫和报仇,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闻青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报仇,他会很痛。 而如果没有谢紫,他没法活。 倒不是说有多深的情谊。 不过认识多久,难道就能唱一句生死不渝? 若当真说得出口,那才是轻浮可笑。 他只是迫切地在寻找需要自己活下来的人,而谢紫恰好是。 他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这几日,他也渐渐感觉到了,其实他是,真的喜欢的吧。 所以才会许下重诺,永不辜负。 但如果与父母血仇相比呢? 闻青只觉得心口渐渐凝了冰,叫他无论裹多少层衣裳,仍旧觉得寒凉入骨。 难以解脱。 作者有话要说: ☆、风云换 端王君华是长乐王的堂弟。 也正是当今天子的兄长。 与风采卓然谦和内敛,却又运筹帷幄手段高超的君归闲不同,君华只是个真的混吃等死的草包。 没什么野心,也没什么才情。 只有一副好相貌。 只是这样的相貌在清风明月一样的长乐与艳若韶华的嘉庆帝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夺目的了。 令他真正扬名京华的是,他是个断袖。 非但是个断袖,还是个曾对谢紫一见钟情,放话轻薄说要收了谢小公子最后被谢紫一剑送到医馆里,明明只擦破了点皮,却整日抽抽噎噎哭天喊地的断袖。 后来却不知为什么,反而同谢紫成了酒肉朋友。 几个高门子弟混在一处,倒也自成风景。 再后来他自降身份去倒贴一个叫檀卿的戏子,最后赔了心又赔了身,每每说起这事,必得被谢紫嘲讽几句,顺带着知交几个还要冷嘲热讽落井下石一番。 本来除了这些,日子也算逍遥。 谁知这几日却忽然不痛快起来。 一夜箜篌尽_33 君华虽说百无一处,却也是个心思活络的,难能看不出来这大周已要变了天? 心下不由有几分担忧。 需知若是变天,到时候不知要多少血流成河。 又不知会牵连多少人,最终成史书上一笔大案。 “你说若是长乐王同陛下争权,会怎么着?”君华坐在位上,压低了声音偷偷问起苏小公子。 苏胥云微微低眉,蹙起眉间:“你这话可别给紫衣听到膈应他。” 君华忙笑得满眼韶华:“放心放心,本王这点心眼还是有的。” 看着眼前雕梁画栋,又不知何日会成白骨青灰。 “若是要争,小皇帝哪有半分赢的机会?只是,长乐王似乎没有那个争的心思。”苏胥云低语。君华听了心里却发寒。 这小皇帝分明是个不死不休的势头, 若君归闲当真无与他相争之心,该当是如何结局? “这等晦气之事何须再说,我们还是得过且过吧。”君华忙打岔,暗恼自个儿竟嘴快说了这样的话,忙与苏胥云谈起那京华风花雪月来。 而另一厢,谢紫正在去乐坊的路上。 繁华市肆,来往如梭。 风呢喃轻语般掠过耳际,谢紫踏着缓缓的步子,却在街角处听到了几声议论。 “听说长乐王要倒台了啊。” “怎么可能?他不是摄政王么?” “怎么不可能?我偷偷告诉你,我有个消息灵通的兄弟,说是有勤王的大军已在来京的路上了呢。” “少拿鬼话诓人。” …… 鬼话连篇。 谢紫咬着牙走过。 就凭君雁雪那个废物,除非师兄自己放权,否则哪能成事? 他早说过君雁雪不过是个草包,扶不起的阿斗。 这些年除了给人添乱,折腾的满朝文武随他鸡飞狗跳还会做什么? 可是。 谢紫不蠢,也不傻。 虽说过惯了福华富贵日子,却也是明白人。 谁都看得出来,君归闲的确想放手。 难怪,难怪遣散暗门。 谢紫苦笑,登上乐坊高楼时,闻青正好立在凭栏处,由风拂过他青色衣袂。 好似能乘风而去般。 “今日你倒是不躲我了。”谢紫笑笑,一副轻巧样子,一双眼中风月如华。 “我躲你做什么?”闻青觉着好笑。 谢紫眼波一转:“我又哪知你前几日因何同我置气?” 回应他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谢紫觉着不对劲,抬眼去看闻青,却见他面色隐在光影处,看不真切。 只有那声音,听得分明无比。 他说: “谢紫,我今后只是闻青,对么?” 作者有话要说: ☆、繁花尽 “你是闻青,我谢紫的闻青。” 谢紫笑得有几分俏皮。 闻青笑着拿眼瞅他:“这样的酸话你怎么也说得出口?” 谢紫眉眼间一片浓丽,好似百媚千红的艳色被他摄了来:“这哪是酸话,分明是我真心。你却拿来笑话我。” 闻青笑着转身:“少嘴贫。” 谢紫忙凑上去,笑得弯弯的眸里风月旖旎:“闻青。” “什么?”闻青被他一唤,不由一怔。 待回过神来时,已被谢紫搂住了脖子堵住了嘴。 极纠缠的一个吻。 就好似要耗尽所有柔情,用却一切相思。 “闻青。”谢紫呼出的热气擦过他的耳边。 原本闻青是想推开他的,但是他的手却放下了。 因为谢紫的不对劲。 谢紫死死搂住闻青,他说:“你看,要变天了啊。” 闻青微怔:“谢紫,怎么了?” 谢紫眼中压下一片冰冷,仍是笑起来风月无边的模样,却眼见那外面繁花落尽。 “如若有一天我一无所有,狼狈不堪,你会如何?” 谢紫低声问道。 闻青心下一片清明,他握住谢紫的手,却发现那一向温热的手此刻一片冰凉,不由攥得更紧:“那我便叫那个让你失去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一字一句, 如金如玉, 却也带着肃杀与血腥。 一夜箜篌尽_34 谢紫微笑,他反手握住闻青的手:“但我只要你一生平安康健。” 闻青心下不禁有几分酸涩。 谢紫总是这样,将所有的温柔所有的美好全都捧出去,似乎从不害怕有一日韶华冷却、被人辜负的痛苦。 这样的人,也许本就不适合呆在这个京城。 比自己,更不适合。 几月之后的深秋。 黄叶纷飞。 落了一地。 踏着枯叶而去,一地的悲凉寂静。 谢紫和闻青在高台上看景。 闻青拨着箜篌,今日他好不容易才闲下来。 他近日在京城渐渐已扬了名声,不少达官贵人请他去奏乐助兴,身价也自然水涨船高。 谢紫立在凭栏处,看着远处京城昏暝天幕之下,楼房市肆也暗了颜色。 忽而有几分感慨。 这几个月,的确算不了太平。 但一切汹涌的波浪都只是在一层平和的皮之下,不知何时又会冲破出来,搅得尘世天翻地覆。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闻青垂眸道。 谢紫只是笑,笑得风月尽散,流年永寂。 后来闻青再想起谢紫这个笑,才隐隐察觉到,谢紫可能在那时,就已料到一切的结局。 五日后的深夜,禁军包围了长乐王府。 夜里一片宁静,只重重兵甲死锁,叫一个人也出不去。 当禁军统领王晗命人打开长乐王府时,却恰在重重朱门,灯火摇曳间,见到了端坐在厅中的长乐王殿下。 微勾唇角,一片淡和,抬眼时,一片清风明月,一段温雅似画。 君归闲笑得温和。 他说: “恭候多时。” 作者有话要说: ☆、流华散 王晗沉默。 他虽素来忠于皇室,但对这位曾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长乐王,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敬畏的。 “长乐王殿下,陛下有请。” 王晗端肃的面上显出几分惋惜,就像在看一个末路的英雄。 君归闲淡笑,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王统领何必着急?这长乐王府已是陛下手中笼,本王自然不会自讨苦吃。只劳烦王统领,宽限些时候。” 也不知是否想借此放过君归闲,还是当真胸有成竹,王晗面无表情地颔首。 君归闲转身。 他没有派人找回暗门的人。 也没有调遣自己的暗卫。 他入了长乐永安。 长乐永安是长乐王府中历代继承王位之人的祠堂。 独于皇室宗庙而立。 是先祖皇帝赐予初代长乐王的荣耀。 而今立在祠堂内,君归闲一眼眼看去,灵位上写满了的尊号,究竟是荣耀, 还是血泪? 十岁那一年,他的父亲被先帝赐死,换来他继任王位,被远送明月山。 长乐永安。 似乎永远都是个讽刺。 既无长乐,也无永安。 况且,哪有灵堂上写这四个字的? 别人看来只知是圣上亲封的光耀,可是这四个字却如一柄刀,时时悬在长乐王府上下人等的头顶,不知何时就会闸刀落下。 所以当他不顾与君雁雪的情谊毒杀先帝时,心中甚至是有几分快感的。 那么多年的委曲求全小心谨慎,那么多年午夜梦回却举目无亲。 他不是神佛,他自然也会恨。 只是他忘了,既然如此,君雁雪也会因此对他恨之入骨。 “父王,当年你劝我不要报仇,我却不懂。”君归闲于祠堂内看白幡舞若幽魂。 月色清寒。 “我只是忘了,恨之一字,会毁了太多人。” 所以他才让闻青放弃。 因为他自己已陷入泥淖,不得解脱。 才深知有多少人会因为恨这一个字,落得如他一般的地步。 当年他在明月山见到谢紫,也许是存了几分对君雁雪的心思,便也移在了谢紫身上。 有时候看着谢紫天真无忧的样子,竟也会想起曾经无忧的自己。 “父王,我真的想放弃了,长乐满门,两百年藏了血的荣耀,我再也不想背负了。” 君归闲目光疲倦又平和。 “九泉之下,一杯薄酒,请诸位先灵安息。”端起酒盏,君归闲玄色衣袖行云曳水一般,长长一礼,一袖的清风,满目的寒月。 一夜箜篌尽_35 月照青丝, 宛如华发。 嘉庆六年十月,长乐王被判谋逆。 株连者,满朝上下,一万七千人,时称“长乐之案”。 自此,嘉庆帝君雁雪亲政。 而此刻,天牢内。 一片昏暗。 谢紫看着前几日患了伤寒,一直倚着墙咳嗽的谢书,忽然觉得有些自嘲。 浮华一世,终如流水。 应当是这样的感受吧。 其实当年谢书支持长乐一党时,便是压上谢家赌一场天下的局。 无论是输是赢这些年自然早有准备。 谢紫也知道输了,绝不恨天命。 只是,谁都看得出来,是君归闲不想争。 否则, 否则当年何须留着君雁雪的性命? 不过是, 情深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折桂枝 君归闲没同谢紫他们关在一处。 静坐牢房深处,君归闲指上流淌过是清冷的月光。 他静静等着。 等着那个他曾深爱过的孩子给他的是鸩毒还是白绫? 又或者, 是凌迟? 月光如寂。 第二日却下了雨。 听雨声淅淅沥沥,又是一帘寒雨碧。 君雁雪端坐在金銮殿上,大殿昏暝,映在他艳丽面上的光影,竟透出一种刻骨的恶毒。 当谢紫被人拖上来时,已在玉砖上蜿蜒出一道血痕。 远远看去,如同白雪上的寒梅。 透出一种无边的绮丽来。 缓缓勾出个残忍的笑,君雁雪居高临下地看着黑发凌乱的谢紫,以及那一身烟紫色长衫上斑驳的血色时,忽然道:“谢紫,朕也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有今日。” 谢紫挑眉,划开一道冷厉:“就算如此,你也不过是个废物。” 君雁雪面色骤然一变。 阴沉与刻毒的气息流连在他的眉间,使他眉宇间迫出一道寒光,如极细的兵刃。 他低沉的笑在空中晕染开来,带出几分阴寒。 只见皮囊秀美的小皇帝微微抬首,便是一笑:“既然谢卿如此嘴硬。朕便赐谢卿一物吧。”言罢,他命身边的侍卫端来一物事。 却是一用带着勾刺的夹棍。 君雁雪面色柔和地看着谢紫:“刑部素有刑官精通用刑之道,朕听闻其中有一法子,十分巧妙。” “乃是用此夹棍夹断人手腕,再将掌骨与腕骨用此夹棍上勾刺拽离而断。” “其实若是如此,也不过一时之痛。” “但绝妙于之后自用此夹棍对每一指节处如法炮制。” “人有十指,一指三节。” “受此刑者,无所不招,但求一死。” 君雁雪笑道:“此刑,名为折桂枝,不知谢卿可愿一试?” 大殿犹寒。 谢紫咬牙抬眼看他,面上血污一片,眼中风月尽散,只有寒江清月。 当左手腕被人拽着被迫展开五指时,谢紫低沉又冰冷地笑了。 他说:“君雁雪,你也就剩这么点本事了。”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朕,废了他的左手。”君雁雪惨白的面上浮现出因恼怒而显的红,眼底杀意森然。 侍卫忙将夹棍套上谢紫的手腕。 勾刺刺入皮肉中,痛的好似用刀割着筋一般。 谢紫只是笑,冷而嘲讽。 即使被人按着,他的目光看着君雁雪时仍然是蔑视的。 人骨毕竟是硬的。 侍卫用了好大的力气,才听到“咔嚓”一声,腕骨断裂。 谢紫已咬得下唇血迹斑斑,一身冷汗。 君雁雪忽然觉得心下有几分畅快了。 终有一日,他要所有看不起他的人如谢紫一个下场。等所有人匍匐于他脚下,他才甘心! 骨断后便是拉骨了。 带到骨节被拉断时,谢紫终于痛昏了过去。 “用水给朕泼醒了。” 一夜箜篌尽_36 君雁雪冷眼旁观。 三桶冰水下去,谢紫总算恢复了知觉。冰冷潮湿的衣服贴着皮肤,让人在这个烟雨迷蒙的寒秋也不禁有几分哆嗦。 指节逐渐被夹断,那令人惊惧的声音阴森地在昏暝的殿中回响。 分明无血,却仿佛时时刻刻涌动翻滚着血腥。 待到一掌骨俱断时,侍卫们终于放开了谢紫,任他栽倒冰冷的玉砖上,潮湿的黑色乌丝在玉砖上散开,苍白的面上微微凝蹙的一抹绮丽。 君雁雪冷笑着走下龙椅。 他是那样痛恨谢紫和君归闲。 恨谢紫的不屑,恨君归闲的羞辱。 恨谢紫哪怕到这种境地都仍然萦绕的浓丽绮艳,对自己仍满眼轻蔑。 恨他那么清楚即使他逼死君归闲,那人依旧一身的清风与明月。 为什么自己做不到? 为什么? 他不甘心,也嫉恨。 一脚踩在谢紫已经断掉的掌骨上,君雁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说:“谢紫,你自己这般固然成全了你自己的义气,可你,”君雁雪缓缓勾出个残忍至极的笑,“还有你的爹娘呢。” 谢紫眼瞳猛地一缩,近乎僵硬地抬首看那穿着龙袍的人。 君雁雪不动声色碾着谢紫的手指,满面得意至极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闻青虽然是受,但是,自家攻怎能让别人欺负。 放心,闻青会替谢紫报复的。 ☆、番外。谢书 二十七年前。扬州广陵。 广陵有双绝。 公子如玉,美人如花。 谢家公子谢书,年十七,端得是温雅风华。 天香楼的灵砂,色艺双绝,名动南国。 谢家是书香门第。 谢,素有才名。再加之其品貌无一不好。故得广陵公子之名。 在白兰开满扬州小道,碧水绕过青砖乌瓦雪墙时,谢书自城中走过,引得满城风月留。 他谢家与广陵大户,广陵府府尹柳家倒也算是世交。 而且谢书对柳芮倾慕多年,这些年来纵然满城闺阁红袖倾心,仍一心思慕柳家小姐。 况且。 两家本就有结为姻亲的意思。 本朝风气开放。 大家女子父辈在时,也是可以见见熟悉的外客的。 所以当谢书看见柳芮一身鹅黄轻软,灵蛇一挽,玉簪斜插,悠悠望着抬眼一看,眉心花钿细碎时,顿时心中一跳,长长一揖,端得风华无双。 “贤侄来得正好,本府得了新烹的银针白毫,你来尝尝。”柳正清命仆人端上青花瓷器,谢书端起茶盏一泯,淡然一笑衬得古旧红木花梁也蔓延开一阵温雅:“不愧是大人府上的茶。” 柳正清瞧得十分满意:“等一个月后你谢家聘礼一下,贤侄你就是我的女婿了。” 谢书笑得不动声色,心中却微微的温暖。 他偏首去看柳芮,却只见她面上悠悠的笑,不咸不淡,带着恰到好处的绮艳。 这是他要娶的女人。 也是他自小爱的人。 一个月后,当谢书再想起今日这一幕,只觉得讽刺。可心还是在流恋,留恋那一日风穿庭,柳舞云,明朗晴光,十里的茉莉与白兰开放。 说起来,也许天意注定。 就在一个月后订亲之际,长乐王君逸云驾临广陵,暂居柳府。 于是订亲延期。 谢书自参见过君逸云的第一日,心底便隐隐有了不详之感。 果然,那一日暴雨骤至。 满城山水楼阁在雨中氤氲开。 柳正清的心腹来到谢府,只送来一句话:“之前那庄婚事,便当从不曾有过吧。” 谢书当下愣在了那。 不顾父亲劝阻来到柳府,淋得满身雨,却寒不过心。 他被拦在柳府外,他问了多少回。 多少句, 多少个字。 他一遍又一遍问:“为什么?!” 只得一句话:“长乐王已聘了柳家千金,你谢书虽说有些才名,难道争得过王爷么?” 那一日雨倾城。 谢书满眼看去,却是人间仓皇。 犹记那年明月湖边,你我放素筏。 犹记七夕乞巧花灯下,你我看灯火满城,重檐飞。 原来月老庙里的红线不作数。 青梅竹马也抵不过权势倾天。 所谓姻缘天定也不过满纸荒唐笑话,留给旁人看的热闹。 留给自己的满腹遗恨。 再三个月,柳芮远驾京城。红妆羞颜,又是为谁开? 一夜箜篌尽_37 那一日满城多喧嚣。 柳芮嫁予长乐王,满眼的喜悦,点染了眉心的花钿。 自此谁还记得那一袭白衣,明月湖边轻笑,春风十里的广陵公子? 只有一个笑话。 广陵公子,如玉谢郎。 又过一年,谢书中举入京点得探花郎,官拜翰林学士。 后来听说,他弃文从武。 后来又有人传,说他娶了京中贵官千金。 而无论如何,广陵城中,再不见有人,行过青砖古巷,一笑如玉古雅,眉眼如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就是扬州人呢。→_→ ☆、相思灰 谢紫愣了很久。 耳边一直是那一句话。 “还有你的爹娘呢。” 纵然君雁雪踩着他的手指,纵然钻心地痛叫人几乎昏厥。 他还是愣了许久。 然后,他方才不可置信地抬眼,长睫微颤。 “君雁雪,你……”谢紫眉峰如刀刻,咬牙看他,眼中恨意被迫成一片寒光。 君雁雪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谢卿,你这么好看一双眼,朕不介意剜了的。”君雁雪说的语气轻柔,心中难言的畅快。 谢紫死死攥住掌心,咬出唇下一片殷红。 他垂眸,忽然跪在君雁雪脚边,他说:“求陛下,放过我爹娘。” 君雁雪冷笑着走上金銮殿上龙椅,端坐着,俯视着谢紫狼狈地跪在那。 “求陛下,放过罪臣爹娘!”谢紫又重复了一遍,猛地磕在地上,一片不甘不愿地恭顺。 君雁雪懒散抬眼:“谢卿怎么这么识相了?” 谢紫狠狠闭目,他知道,自己只能忍。 他仍旧跪着:“罪臣之过,罪臣一人承担。只求陛下隆恩,宽恕罪臣爹娘!” 又是一叩。 折尽风华。 君雁雪挑起细眉,意与刻毒几乎要流出眼眶:“谢卿何必如此呢?谢将军,朕自然会放过,毕竟,也不剩几口气了。” 谢紫猛地一颤,谢书的伤寒之症在牢狱之中愈发严重。 可是,断不至于严重若此。 “谢卿难道不知?谢将军可是一滴不剩喝完了朕御赐的‘络梅花’啊。”君雁雪悠悠然道。 谢紫忽觉口中一片腥甜。 络梅花。 满城梅花落。 听着甚是风雅的名字,却是剧毒。 不会叫人立即毙命,却能让人被折磨上三个月后毙命。 忽觉满目寒凉血色。 “对了,朕听说谢卿之母生得十分秀美啊。”君雁雪忽而出语道,笑得意味深长。 谢紫整个人僵在了那,若初时,他还觉得痛,那么此时,便连一个字也再没力气说出来。 禽兽。 衣冠禽兽。 谢紫牙咬得死死,攥得指节青白。 谢紫跪行过去,突然扯住君雁雪衣角,面色苍白如雪,只余一双闪烁着凄厉寒光的眸:“陛下,罪臣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要陛下宽恕罪臣爹娘。” 君雁雪不动声色抽开衣角,看着谢紫轻巧道:“朕也不是心狠的人。只要谢卿做一件事,朕不但可以让谢夫人安然无恙,还可以赐给你爹解药。” 谢紫的眸子闪烁着亮色,尚还存着几分希冀。 “只要谢卿,亲手处决了那犯上作乱的长乐王。” 君雁雪一字一句,说得分明。 心满意足,看见谢紫眸中氤氲开的深重颜色。名为绝望。 第三日夜。 君归闲的牢房被人打开。 走进来的是一身崭新紫衣,面容幽冷的谢紫。 君归闲淡然一笑:“小紫,原来是你来送我上路。” 谢紫忍了很久,才没有将手中毒酒掀翻。 他眸中一滩死水,平静地几乎像个已死之人,然后,他才缓缓垂眸。 “师兄,对不起。” “我知道是他逼你。”君归闲端起酒盏,笑意清淡,眉宇间多年疲倦好似被一扫而空,透着快要解脱的畅快。 他说。 小紫,我从不后悔明月山上那些年。 他说。 小紫,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 我只后悔,喜欢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连累了你。 一夜箜篌尽_38 谢紫却几乎哽咽,他看出来了。 即使别人没看出来,但是当时君归闲之所以笑。 却是笑得自己心字成灰,韶华尽老,与那,再也挽不回的碧海青天。 作者有话要说: ☆、终归闲 君归闲是当真不怨谢紫的。 他看着这个自幼一起长大的小师弟,笑道:“小紫,无论今后如何,你只要记得,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言罢,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广袖流转,一眸平和,流华尽葬。 谢紫心下如撕裂开一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被自己端来的毒酒害死。 那种痛,深入骨髓,好似血管中堆满冰雪,刀尖划过心脏。 叫那七窍玲珑的心肝流尽了血。 只留下满心霜寒。 痛的连言语都不能。 “小紫,这一切与你无关,是我自己,从一开始便看错了人,也,看错了我自己。” 君归闲淡笑着松开手,酒盏落地,精美的白瓷碎裂成七瓣。 破碎如容华与流年。 从一开始,他便错了罢。 不仅仅是不该执迷于复仇,不该羞辱折磨他, 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喜欢他。 否则,此刻, 他就会还是,那个明月山上,烹茶煮雪看青梅的君归闲。 有一个慈爱的师傅,有一个贴心的师弟。 有一段,不再权倾朝野,却恬淡温和的岁月。 可惜,一子错, 满盘皆错。 “这毒酒的味道,是流华醉啊。”君归闲笑着望向谢紫,似有些怀念。当年赐给君逸云的,恰也是藏在流华醉里的断肠。 谢紫忽然道:“你分明知道……” 分明知道断肠之毒能让人活活痛死。 中了断肠的人,会活着领教断肠之痛后,再被这痛给折磨致死。 是让死不瞑目的毒。 为何,不选个轻易的死法? 君归闲自然是听懂了的,他笑得温和:“君雁雪想要的就是我死得痛苦。如若达不成目的,绝也不会放过你。” 谢紫却觉得寒透了骨骼。 “够了!” 谢紫状似疯狂地忽然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痛快,笑得那样张狂,却抵不住满眼泪。 他那双从来风月萦牵的眸里只一片幽深寒凉。 那样冷酷的目光,却是滚落下热泪。 他说:“师兄,我断不会让你死得那样痛苦,如若你注定要死,不如我……” 说到后头,谢紫一顿。 稍顿半晌,方才惨然一笑,抬眼道:“亲手……送你上路。” 言罢,谢紫缓缓伸出右手,死死扼住了君归闲的脖颈。 谢紫的指节青白,可见其当真是用尽了全力。 他的眼睁得很大,眼中一片疯狂,却是泪染衣襟。 君归闲眼中仍旧一片淡和,他看着谢紫。说了他此生最后一句话。 “小紫,记住……长乐王君归闲结党营私……犯上…作乱,死有余辜。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他身体渐渐凉却。 君归闲,也终究应了他的名字。归于闲暇,归于闲野,归于,天地。 自此再不问高坐金銮殿上的人是谁,再不看红尘贪嗔痴恨。 他已解脱于人世。 谢紫眼中泪水滚落,他就那样,哽咽着,亲手扼死了他的师兄。 为了他的爹娘。 缓缓瘫坐在地。 谢紫怔愣了很久,忽然低笑起来。 笑声阴森地在牢狱之中回响,听的人遍体生寒。 待谢紫抬首时,惨白的面上笑意扭曲,竟如厉鬼一般。 师兄。 一路走好。 而我,注定从此,面目全非地活着。 谢紫自地上站起,微微抬首,背挺得笔直,转身而去。 再不看身后陷入长眠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师兄死在第五十章,我于此,祝他从此无牵无挂,贺他终究解脱。 ☆、动杀念 一夜箜篌尽_39 长乐王薨。 嘉庆帝特地恩准其尸身归葬。 却不知为何,在运尸身向坟地时,却忽然发生坍塌。 以至棺木落入断崖。 帝大怒,屠戮百人。 搜寻尸身三月,终不得,而罢。 但自嘉庆一朝起,长乐王一脉绝。 此后第三日,帝判谢家无罪,封谢紫为中郎将。 自此,满城哄然。 谁人不知,谢紫正是那长乐王的师弟? 听说他反而得以加官进爵,大有不屑者众多。 于是“争得王侯又如何,不如效仿紫衣郎”之语传遍满城。 出卖师兄,便能获得的满堂富贵。 只是无人知晓,谢氏夫人此时仍留在深宫密室。 做捆绑谢家的棋子。 而君雁雪也没有食言,的确将解药给了谢紫。 但是,即使络梅花的解药在手,谢书自己也清楚,他定然无法熬过这个冬日。 络梅花之毒已伤了他的根本,就算有解药,也救不会已损伤的脏器。 但是看着谢紫强撑着的模样,谢书便也只是笑笑,并未将这一切说出来。 这世上已有太多的伤心事,何必再多说一件,惹人唏嘘呢? 当闻青只能呆在乐坊,听着这些日子里风云涌动却无能为力后的第五日,谢紫来访。 即使一路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嘲讽低语,他却是昂着头来的。 眼中一片幽凉。 紫衣如旧,却是更繁复奢华的样式。 “谢紫。”闻青怔然看了他很久,“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怪你。” 谢紫勾出个嘲讽的笑:“闻青,是我亲手扼死了师兄,也是我为了爹娘供出了他的罪行。到如此地步,说什么无辜,你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眉眼冷厉,面色苍寒,眼神却冰冷如刀,陌生得好似另外一个人。 “谢紫,别这样。”闻青心中是痛的,谢紫此时的模样,犹胜昔日的自己。 至少他还可以去恨别人,谢紫却只能恨自己。 谢紫仍旧是笑着的,刻薄如刀的冷漠微笑。 昔日那个江南绵绵春雨杏花浸软了骨骼,一眼风月无边的谢紫,似乎已成为过去。 就如那段富贵轻软无忧放肆的年华。 如水而去。 而自此以后,再不会有人记得,曾经那个万千深闺梦里人的紫衣郎。 “闻青,终有一日我会疯的。”谢紫忽而笑着道,那样的笑,倏忽变为极致的明丽,却好似能将一切燃烧殆尽。闻青眸中霜寒一片:“谢紫。” “不是终有一日,你已经疯了。” 闻青那样近乎冷酷地判断。 谢紫却猛然抬眼:“我是疯了又如何?如若没有那个废物,一切都还是好好的!”他眼中的火阴森地冲破了寒冰,带着将一切焚烧的偏执。闻青眉眼间江南烟雨尽散,亦是同样的神色,他说:“谢紫,没想到终有一日,我们竟会成为一样的人。” 成为一样偏执又疯狂, 锦绣皮囊,心却腐烂的人。 但是闻青知道这样会有多痛,所以他不能让谢紫也如此。 决不能。 轻轻包裹住谢紫已经废了的左手,闻青眉眼间浮现出温柔淡和的笑,却又含着浅淡的愁:“疼么?”谢紫的眉眼柔和下来,眼波一转,竟有了昔日几分潋滟风月:“哪还会疼。习惯就好。”是啊,习惯就好。 纵然手腕指节处布满青紫色的痕迹,纵然这断骨不见血的折桂枝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总归习惯就好。 闻青低垂眼眸,掩住眼中一片杀机:“谢紫,我不会放过他的。” 君雁雪。 是你逼我杀你。 我闻青,舍宣滢岫之名,舍钧天魔教之命,只为一个谢紫。 既然你要毁了他。 我便毁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曲惊鸿 本来所有人都等着看谢家好戏。 谁知,谢紫不但得了中郎将之位,还很快将之前君归闲的种种罪行陈列开来,宣告天下。 满城风传,皆是紫衣郎的好手段。 任旁人嘲讽奚落,谢紫见人时皆是一片好颜色,言笑生风,眼波如递。 紫衣华锦,玉络金珂。 华梁玉宇里,紫衣如烟,回身一笑,满城绮艳风华。 却再不见,那笑意入眼中半寸。 后世史官记来,只一句“见风转舵,一朝奸邪”。又不知是否有人看这八个字批语,会唏嘘不已,慨叹万分? 然而现世却管不了那么多。 谢紫端坐主位,端起茶盏,浅浅一笑,一眸低回的浓丽:“何大人可是难得来我谢府坐坐。只家父病重,不便接见了。”何洺亦是聪明人,端得温雅低调,笑着亦是十分清雅:“谢将军哪里的话,令尊身体不适,在下本该探候,而今冒昧前来,连礼也未带,在下已十分惭愧了。” 一夜箜篌尽_40 “紫衣这便谢过何大人好意。只是,不知何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啊?”谢紫淡笑着问道。何洺面色微敛:“其实,在下前来是受苏小公子之托。” 谢紫只笑:“苏胥云?紫衣却不知,原来大人与他也有交情。” 何洺笑着将一封书信递给谢紫:“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情谢公子不知。在下要事缠身,先行告退了。” 谢紫笑了笑,命人送客后,才将目光递向那封书信。 待谢家心腹展开书信且无恙后,谢紫方才接过书信在灯下看来,只见灯火煌煌间,书信上所写的字字分明,让谢紫不由,露出个刻骨温柔的微笑,却阴森的,带着寒意。 “少爷。”心腹低语。 却只见谢紫就着灯烛,让手中纸张在火焰中焚灭,跳跃的火光,映出他精致的眉眼,却是一片寒凉。 同一轮明月下,京城众乐坊中人为乐坛泰斗舒寒凌,奏乐请其品鉴。 这是乐坊中三年一度的大事。 凡得舒寒凌青眼有加者,此后皆名扬天下,成为王侯座上客。 闻青低眸,眉眼间烟雨一片,婉转凄清。 他一定要赢。 只有这样,他才有走上大殿为君雁雪奏乐的一日。 “下一位,秋水玲珑园的闻青。” 主事不咸不淡地宣告。 闻青微微昂首,似玉雕琢的面上一片清雅素华,青衣如烟雨,举手抬腕,是江南的风致,却又是松柏的魂骨。舒寒凌年过半百,却仍看得出年轻时是如何丰神秀骨,素白长衣上散开青浓松花印,无声流出一段端雅肃穆:“你的乐器,是箜篌?” 闻青扶着朱红凤首箜篌,行云流水一般一个长礼:“回舒先生,确是箜篌。” 舒寒凌轻笑,原本的严肃似乎也如烟散,眼中流露出一抹温和:“这年头奏箜篌的已不多了。你且弹来听听。” 闻青微微垂眸,长睫如羽,映得人如月,又如玉。 “此曲,名为《溯华》,请先生品鉴。”言罢,闻青端坐一旁,抬首,袖低落,流却一片翠碧,露出一截手臂。闻青的手是男人的手,骨骼较宽,却素净,线条流畅,骨骼清晰。他微微低眸,看上去极为平静,只是当他的手指碰到箜篌的那一刹那。 原本已经闭眸等待的舒寒凌却缓缓睁开眸。 从他的指尖,从箜篌琴弦处,流淌出的,是否是不应当存在于世的乐音? 没有人能够回答。 所有候试的人皆呆在了那,怔然看着高台上那个风姿卓然的身影。青衣暗雅,水玉风神。 闻青只是低眸,专注于箜篌。 他想起了很多。 他的父亲宣行之清雅的笑,他的母亲身上的杜鹃花香。 琅琊山上荷风淡淡,十里莲花。 那三天三夜未熄的大火,那些人猖狂的笑声。 十三年风雪中奔波,提剑杀人,或者,见人被杀。 还有,谢紫。 那一柄油纸伞上的翠荷与锦鲤,那一支笔绘得江南的风月。 他笑起来时,潋滟开的浓丽,流散去的旖旎。 偏教此生,遇见他。 一曲毕。 满座寂然。 月圆如玉盘,清寒月光笼在闻青身上,一片仙客风姿。 人们只听,忽然响起两手相击声。 舒寒凌的目光那样淡,瞳色却如深墨。 方才便是他,平静地鼓了掌。 然后,他淡淡言道:“很好。” “闻青,你当以八字称许。” “箜篌圣手,乐士无双。”舒寒凌道。 自此,闻青之曲,名动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通款曲 “舒先生过奖。”闻青敛袖为礼,唇角半勾,眸中却是一片幽寒。 舒寒凌却已不再看他,只月色映出他风霜雕琢的面,白衣上散开的墨绿松花。 “只不知,闻青是否愿意随老夫修习箜篌之曲?” 舒寒凌眼风一转,一段霜雪。 闻青微怔,他原本只想借舒寒凌之名让自己扬名以达目的,却从未奢望过能成舒寒凌之徒。 但是,在他还不曾领略过血腥与杀戮的年级里, 他也曾如天下间每一个乐师一般,希冀有一日,能拜入舒寒凌门下。 只因三十年,舒寒凌一曲《华蔻玲珑》,倾绝冠世,引得昔年珑华公主为之相思误终身,一缕香魂散,一段芳魄搁。 于是不知何时,渐渐有人传了个舒寒凌的名号“九霄卿”。一时风传。 况且,成了舒寒凌的徒弟,便有机会出入宫闱。 于是闻青赶忙拱手一礼,一揖恭身:“弟子愿跟随先生左右。” 舒寒凌目光仍淡:“明日一早,洗梧台。” 闻青再礼后应声而退。 洗梧台是舒寒凌所居之府。 天下乐师梦寐以求的神仙之地。 闻青着实未想到,自己还有这般境遇。 故第二日一早,闻青便恭敬候在洗梧台外,待那深木府门开出一隙,霎时,满府清泉流水云淡柳青,映入眼中。只见舒寒凌仍旧是那一袭白衣,虽两鬓斑白,却风骨天成。他衣上松花映着上方青松,松针尽落,一地静谧与清雅。 九霄卿。 一夜箜篌尽_41 其实,说是九霄清客,更为合适吧。 闻青暗想。 “你来了。”舒寒凌缓缓回身,纵然他年轻时丰神秀骨,仍逃不过岁月摩挲,但他一身高雅清华,内敛沉厚,却如他身旁云中古松一般,叫人看了,甘拜下风。 “先生。”闻青一揖。 “这么客气做什么?以后唤我‘老师’便可。”舒寒凌低眸,静静踩过一地松花,走到长廊坐台边随意坐下,却仍一片端雅。 闻青也不拘礼:“老师。” “你昨日那一曲《溯华》确实高妙。”舒寒凌看着院中一地落下的松花,忽而又道,“只是,弹到其中一节时,却太惨淡。反失了几分灵气。” 闻青低首:“请先生赐教。” 舒寒凌低笑:“弹曲之时,你已专注本心。那么你便要学会的只有一件,以彼之心,通彼之命,悟彼之天地一方。” 言罢,他又笑道:“其实这也是当年你师尊传授与我,我却是听不懂。” 闻青当下一怔,他原本以为舒寒凌是个十分端肃的人,而今看来却很和善。 “其实说白了就是,”舒寒凌抬袖,松针掩映下眼角流出一段优雅,“澄澈汝心吧。” 闻青低笑:“那弟子必当谨遵教诲。” 而谢紫那一厢,此时正是上朝时候。 众官尚还候在金銮殿外。 众官自然都避着谢紫一些。 现在他的风评可不算好,和之前简直天差地别。 但谢紫却是一概笑脸相迎,好似浑不知旁人是如何传他的。 只苏相走过他身边时,意义不明地勾唇笑了一声,眼中意味深沉。 谢紫同样勾唇一笑,压低声线:“谢过。” 苏相只一眼:“各有同道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公子决 不知觉到了落雪天气。 长安繁华富庶,也被雪掩埋烟火,一片寂静清凉无限风月里去了。 谢紫拥着狐裘走到谢府前,却见一人白衣如雪,一柄伞上桃花嫣然盛放。 那伞上三月桃花是熟悉的笔触。 只见那伞缓缓移开,露出那张温文端方如玉的面孔,比往日里精神得多:“回来了。” 谢紫一惊:“爹,你不是尚还病着,这样的时候怎么还能在雪中等我。” 谢书漫不经心一眼扫过,眼中是明月寒霜亦或者是桃花春水? “不妨事。”谢书缓缓勾出个笑,氤氲开一室三月春华。 谢紫淡淡低眉笑道:“爹,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没事。”他忽而扬眉粲然一笑,皎皎若华光:“你把病养好,然后等着我把娘救出来。我们一家就会好好的。” “嗯。”谢书低首走入门内,伞上桃花那样艳,是他昔日与夫人廊檐听雨时,兴致好时所绘。却是,太艳了些,这样的大雪天气,茫茫雪霭里,却好似一抹昔日余艳。 谢紫看着谢书的背影,如翠竹青松,好似是江南烟水里画出。 “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说?”谢紫看出了谢书今日的不同寻常。 谢书只让他随自己入书房。 待谢紫落座,却见谢书摊开一卷泼墨山水,上头天青烟雨,杏花微红。市肆长街,绿柳如烟。有人身批蓑衣纵马而过,有人撑一柄油纸伞,缓缓独行。 这风景他未见过,却也知道是哪里广陵扬州。 谢书的故乡。 “爹?”谢紫微怔,“你想回广陵?” 谢书低首,素白的衣袖趁着苍白的手指,摩挲过画卷上泼墨的山水:“不。谢紫,我是让你回广陵。”谢紫却笑不出来:“爹,可娘还……” “你娘已经死了。”谢书未抬首,黑发如墨散,衣冠胜雪。 谢紫猛然僵住:“不可能,娘如若死了,君雁雪拿什么来威胁我?!” 谢书轻轻的笑声飘渺散开,却是一地哀凉:“君雁雪的人质是假的。我虽不爱你娘,却与她夫妻多年,也不是不了解她。” “那一日,禁军包围谢府之时,你娘在被禁军带走前,将自己贴身多年的玉镯掷碎。” “那镯子是新婚之夜我替她戴上。” “她曾与我说,此身不散,此镯不离。” “谢紫,当日她便已有为我们而死的决心。” 谢书忽然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中,山水画上桃花嫣然开放。 谢紫猛地一惊,扶着谢书,震惊地看着鲜血顺着谢书的嘴角滴落,在画卷上绽开桃花。 那样艳丽的颜色,好似胭脂浓,桃李艳。 “爹!爹!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去叫大夫啊!”谢紫看着走入屋内奉茶的家仆,厉声喝道。又回身死死攥住谢书愈发冰凉的手,才恍然明白,他竟日不同寻常的精神,竟是回光返照。 可是,络梅花的解药不是已经喝下了么? 怎么还会如此! “谢紫,”谢书眉眼间温柔缱绻,好似看见了往昔风清月朗时,“我一直瞒着你,是怕你难以承受。但是,我宁愿你痛,也不要你受制于人,你可明白?” 谢紫声线哽咽:“爹,别说了,大夫来了你就不会有事。” 忽而勾唇浅笑,一刹那如玉华流转,谢书的眼神落在那画卷上:“谢紫,我想回广陵。” “那我们就回广陵!只要爹你活着,无论哪,我都同你去!”谢紫死死攥住谢书的手,却只能无力地感受那手一寸寸凉却。 “你们快去驾马车,我们回江南!”谢紫双眼赤红近乎声嘶力竭地对着家仆吼道。 家仆赶忙去后院驾马车,踉跄间差点被门槛绊倒。 雪落长安道。 一辆马车疾驰而去,绝尘千里。 谢紫看着靠着软垫,面色近乎惨白的谢书,近乎是哀求的语气:“爹,只要你再撑一刻,我们便能回江南。” 谢书却好似没有听到般。 一夜箜篌尽_42 他目光悠远,浅淡的笑如扬州古道里枝头白兰。 “谢紫,你去过广陵么?” 谢紫微怔:“没有。” 谢书低笑,眉眼间一片缱绻追思:“那你一定要去看看。那里,有青砖小道,春日的时候,临水人家开满的茉莉与白兰,阡陌间石桥旁,桃花那样艳。” “落雨时分,山水楼阁氤氲开来,真的很美。” 谢书说到这,言语微顿。 忽而苦笑道:“我一生执着柳芮,是到而今,最想要的,竟是从不曾来过长安。” “谢紫,我真想最后再看一眼广陵。” 谢紫咬牙忍住悲痛,握住谢书的手:“爹,等我们回了广陵,我就辞官,我们在广陵,一直一直住下去,再也不走好不好?只要,你活着。” 谢书轻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好啊。爹陪你去。你娘还没去过广陵呢,我总不肯回去,怕看见便是往日旧痛,所以她也没去过。” “而今,却是再也去不成了。”想到这,谢书猛地咳了起来,若风中摇曳灯烛。 他的面上渐渐显出一种别样的温雅华光来:“我死之后,将我葬在广陵吧。”谢书知道自己定然是看不见扬州哪怕最后一眼了,故临去时,笑里也有一分遗憾。 木然看着那双阖上的眸,谢紫手中谢书的手尚还有一抹余温。 但是再过一刻, 便也是如这漫天寒雪一般冰冷彻骨了吧。 梦里江南,烟水天青。 春风十里莺歌燕舞的江南广陵, 十里风物无限风月的扬州, 自此再未得见,广陵公子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送魂钟 当闻青知晓谢书去世的消息时,窗外正大雪纷飞。 那一场雪,折尽一院竹,压断满树梅花香雪。 满眼望去,银装素裹。 好似苍茫天地,仓皇人间,尽是白幡飞舞。 连伞也未带,闻青披着冬衣匆匆赶到时,看见谢府满院素白,心中不由地一沉。 昔日辉煌的府门似也萧条了。 有时候,繁华似乎只是一瞬的事。 转眼便能付与流水与清歌。 雪霭茫茫。 梅花依旧。 闻青淡若浅墨的眉眼上不经意晕染开烟雨寒月的风华,深墨的眸映出了恰好倚着门立在院内的谢紫的背影。 一身缟素。 若说紫衣是他谢紫才当得起的满城风华绮艳。 那么烟紫散尽,白衣如雪的谢紫,却有些像那个死去的人。 长乐王。 君归闲。 只不过君归闲是清风明月温雅端华,不经意一个抬眸一个回首便是天外流云。 而谢紫。 却是雪落千里,霜冷长河下暗流涌动。 冰原十丈下是烈火。 已是不死不休的模样。 不过曾几何时,却再挽不回苍绿流年。 “你来了。”谢紫抬眼,看见闻青时,竟然勾唇笑了一声。 闻青与他衣上俱是一身白雪。 那寒气,仿佛也能刺入心肺一般。 “谢紫。”闻青压下满心惨淡,强颜笑道,“如果难过,就哭出来吧。” 谢紫却笑出声来,挑眉抬眼中一片桀骜霜寒:“哭?不,闻青,我并不伤心。”他眉眼间一片阴沉森冷,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是恨!” “我恨一个废物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就毁了师兄。” “我更恨我自己没用,竟让爹娘死在这种人手里!” 他忽然阴森地勾唇,面白如玉,眸深如墨,衣白如雪,无声一段清寒流华:“但是,闻青,再不会了。我再也不会那么没用了。” 他笑着,说出的话,却字字血腥。 那一刻,闻青真正明白。 那个轻巧无忧的谢紫,那个赤子之心笑容浓丽的谢紫,终究任由世事逐渐雕琢,变换了容颜。 从此,这世上只会活着一个与他闻青一般的人。 满心仇恨,满手鲜血。 满眼,人间苍凉。 他猛然抱住了谢紫:“别这样,谢紫。我不想你和我一样。” 谢紫却是低首笑了:“闻青,我不甘心呐。” “况且,我总得把那个废物送去见师兄啊。”谢紫笑得满眼雪落苍茫,“师兄一个人在九泉之下,一定会很孤单的。他那么喜欢那个废物,如果看见他去了,会很开心的吧。” “一定会很开心的。”谢紫幽幽言道。 闻青心下惨淡,知晓自己定是劝不了谢紫了。 就像自己昔日走上报仇一路,那样决绝,也是这般不想回头。 既然如此。 一夜箜篌尽_43 既然如此,那么,还不如由他闻青来动手。 也省的,脏了谢紫的手。 “今日这场雪,看来不会停了。”谢紫低眉抚过闻青的发,终于露出几分柔和,“那你便在谢府歇下吧。这样的天气,来回奔波,的确不宜。” 闻青抬眼看他,眸中是寒江笼烟,是月照千山:“但愿这一场雪。” “葬尽山河。” 作者有话要说: ☆、尾声 当夜。 雪寂。 月照千山,京华一梦。 谢紫跪在灵堂。缟素曳地,白幡飞舞。 若说之前的谢紫尚还是个年少不知愁的公子哥。 有权倾朝野温柔和善的师兄, 有温雅如玉一笑如桃花春水的父亲, 还有那个深夜里为归来的孩子做一碗桃花红豆羹的娘。 那么现在,他只有一个闻青了。 再美好的事也经不住时光。 再美好的人也敌不过岁月。 就像一个高川暖被锦衣玉食的人,终有一日要学会憎恨。 他不再是那个少年人。 他是谢家之主。 从此周旋于百官之中的人再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他谢紫。 对着棺材叩头三次,谢紫抬眸时,眼中寒光如剑。 他这几日清减了些,原本有些圆润还带着点温柔和雅的眉眼也冷厉起来。 挑眉抬眼时,薄唇勾出的弧度也渐渐锋利开来。 风月散尽,海枯石出。 看着吧。先祖英灵。 终有一日,我要那高坐龙堂的人死无葬生之地。 月色清寒。 待谢紫回身出了灵堂,顺着素色灯笼走向内院时,却不知觉走到闻青房前。 “你怎么还没睡?”谢紫有些讶然地看着正好推门而出的闻青。 闻青微怔,他原本是想着看谢紫是否还在灵堂的,还想着夜寒给他带了件狐裘。 谁知谢紫却在他房外,眼波流转处一片海清月华。 “原本是想去看看你的。”闻青回身,让谢紫进屋。 谢紫笑着道;“我这算不算夜探佳人?” 闻青勾唇反笑:“紫衣姑娘说笑了吧。” 谢紫面色微变,有些哑然失笑:“怎么你也知道了那些浑事。” 闻青浅笑:“无意中听说的。不过,谢紫衣这个名字,可真像女孩。” 谢紫哪容得他这般玩笑,便也笑道:“小青这名字,也彼此彼此嘛。” 闻青挑眉,被他呛了一句,却也反击不得。 不过心下却暗暗高兴,谢紫总算有了点精神。 这样便好。 至少还像个活人。 “闻青。”昏暗之中,谢紫忽然低语。 他的声音那样柔和,仿佛都能触摸到言语中那如水的温柔。 闻青低首,忽而握住了谢紫的手,却发现彼此的手掌都是那样冰凉。 “谢紫,哪怕你什么都没了,你也还有我。”闻青缓缓在黑暗中贴近,仰首贴上谢紫的嘴唇。 他说。 “我爱你。” 谢紫低笑,他眼中温柔流连,却只余下一片苍凉。 浮花浪蕊终需尽。 闻青,我忽然觉得,如果我从未遇见过你,是否救不会拖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梦影煌 夜深。 明月霜寒。 偌大的宫殿里,却空荡荡只有君雁雪一个人。 一片寒凉。 但是他心中却是得意的。 他终于摆脱了那个男人,成为了这大周真正的君主。从此再不必有人提一句,所谓的摄政王殿下。 但是他心中又是空落落的。 一夜箜篌尽_44 那个男人竟然真的死了。 死在他送过去的一杯鸩毒里。 就在君雁雪兀自沉入思绪时,却感觉到一阵寒凉蔓延开来,惶然抬眼。 却见黑色的水流蔓延开在冰冷的玉砖上。 那样的黑色一点点侵蚀剥落了寝殿的金碧辉煌。 君雁雪感觉自己就像坠入一场黑色的梦里。 他走下龙床,四周是一片黑暗。 而幽幽的滢火下,蓦然出现一个白色的背影。 垂落如丝缎的黑发用白色帛稠坠了玉佩绑束着发尾。 白衣上卷云纹繁复。 华贵的白衣上却透着清雅。 不用回首,君雁雪也知道,这个笑起来定是温雅如画清风明月。 举手抬腕间,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俱是闲宁。 君、归、闲! 君雁雪却遍体生寒。 这样诡异的情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忍着死咬住牙关,君雁雪冷哼一声:“你一个死人是不甘心来找朕索命吗?” 但是他这一句质问犹如石沉大海。 那个背影连一点颤动也没有。 君雁雪有些不甘心,咬牙切齿冷哼道:“你连回头的勇气也没吗?” 然而,那个白色的声影却开口了:“小雪,过来,到我这边来。” 君雁雪一颤,心中有一种冷然的嘲讽,更多的却是一种喜悦。 看吧,君归闲,哪怕被我害死了,你也只会如狗一般呆在朕身边罢了。 但是那个白色的背影身边出现的,却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那个孩子在笑。 那样灿烂而单纯:“归闲哥哥,我们回去吧。” 君雁雪倏然全身僵硬,那个人……那个人顶着同他一样的脸! 不过是个卑劣的替身! 不过是个卑劣的替身罢了! “好啊,我们回去吧。”那个白色的背影温柔的笑语荡漾开,如清泉流丛。 君雁雪眼睁睁看着两个身影离去。 “君归闲,你有本事滚就别再想回来!” 君雁雪近乎怒吼。 然而那个两个背影却好似全然没有听到一般。 逐渐的,远去了。 君归闲! 君归闲! 君归闲! 你回头啊! 为什么不回头! 君雁雪是那么不甘心。 你为什么不回头,归闲,哥哥。 一瞬间惊醒。 君雁雪浑身皆是冷汗。 原来,只是一场让他心力交瘁的梦罢了。 近日来,自从舒寒凌上次给他演奏过后,似乎他就一直反复做这样的梦。 到底是,为什么呢? “寒霜。”君雁雪垂眸低声唤道。 一个暗色的身影出现在角落里:“陛下有何要事?” “替我去查一查,舒寒凌的底细。” 作者有话要说: ☆、望东风 大周之东,有国曰扶琉。 而今国主,名曰曲檀华。 世人常言,而今大周、扶琉、容嘉三国争雄。 大周有长乐,清风明月,一笑温雅,却城府颇深。 可惜不够狠。 终落得一杯鸩毒,浮华随流水。 容嘉有乐容,八面玲珑,文采风流,用兵奇崛, 只叹心不定,性素毒。 断头台上方知悔,腰斩于世。 而扶琉国主曲檀华,风华如月,人如玉,水似魂,却是手段狠辣,事事看得清明。 更何况有其胞弟,南衡王曲蘅君一战场杀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南衡王生得风流无双,却是青锋三尺血,十步杀一人的玉面修罗。 一夜箜篌尽_45 而扶琉之内,又有少年丞相柳衣卿,可安邦定国平定天下,亦可攀折桃花笑作多情郎。 天下大势,于此初定。 “谢将军留步。”苏相在下朝之时忽然唤住谢紫。 谢紫回身浅笑:“大人找下官何事?” 苏相压低了声音缓缓道:“那日之事,将军且望东风。” 东风。 东有扶琉。 谢紫会过意来,垂眼低笑,一刹烟华如梦:“那便谢过苏丞相。” “何必如此客气,各取所需罢了。”苏相亦只是一副端方面孔,端得温雅。 谢紫和苏相的会面并不长,看似只是无意中相遇说了几句家常。 君雁雪自然也没有多留神。 这几日他一直在思虑舒寒凌的事情。 自从舒寒凌奏过一曲《鸾凤鸣》,他就心神不宁噩梦连连。 这其中定有蹊跷。 但是还不急,他总有法子映证。 而说起事情的原委,需追溯到半个月前。 君雁雪大办宫宴。 眼看内外虎狼环视,这宫宴却是奢华无比,金如流水。 歌女舞姬踏着沉香屑,唱却舞尽最后一场盛世韶华。 冬日寒雪,却暖如三春。 雕梁画栋,红楼朱颜。 舒寒凌虽说一向被人敬重,却也知道本分,在皇帝面前摆架子推辞不去,是最愚蠢的行为。 他没那么蠢。 虽然说,弹奏的曲子过为甜腻柔软,宣旨的使者,也太骄横跋扈。 但也没什么。 虽说盛名于世,但到底只是乐师。 命如流水,恨如落花。 不过如此。 但是在练曲那几日,舒寒凌将另一份曲给了闻青:“你也练着吧。虽说不是格调多高的曲子,指法却不错。”闻青接过谱子,抬首看舒寒凌一身白衣映出松花如墨端雅。 “多谢老师。” 闻青长长一礼,曳云带水,优雅清淡。 后来几日,闻青没在练曲。 他在改谱。 这些年,为了报仇,他想了很多法子。 其中一种便要借箜篌。 以箜篌弹奏一种曲子,再辅以修罗真气,足以杀人于无形。 旨在乱人心神。 这个法子他想了很久,这几日便寻思着改一改自己这份谱。 宫宴那一日。 舒寒凌已抱了古琴上了轿,谁知半路琴童却折了回来。 “闻先生,那一日《鸾凤鸣》的谱子先生忘拿了。”琴童看着桌上摊开的谱子,正书着“鸾凤鸣”三个字,便拿起谱子,匆匆忙忙踩上木屐而去。 徒留身后,一场落花千重。 很多年后,闻青想起那一刻。 都会恨。 恨苍天作弄。 作者有话要说:  曲蘅君会是以后一篇文的攻。 ☆、恨难圆 又是一日,落花重,朱砂色。 只是落下的不再是桃花纷纷,却是红梅颤颤。 舒寒凌端坐竹台之上,白衣印松花,眉眼衬红梅。 分明年过半百,却有不输人的风华。 如若时光倒流三十年,他又该是怎样的惊世容华? 闻青不知。 但他心中却是真心敬重舒寒凌。能得师如此,三生有幸。 “天寒地冻的,你也不必跟着我坐在这。我已让琴童烹了青梅酒,你用一碗吧。”舒寒凌的素色长袖曳过寒雪,笑容却浅淡而温暖。 闻青接过琴童手中玉碗,看着碧玉碗中酒色清澈,青梅果,红梅花,一片风雅。 竟想起了谢紫。 他在京城已将近一年了。 也不是不知道,谢紫最喜欢的是桃花红豆羹。 可现在已是桃花落尽的时节。 早不是当初的好年华了。 但是,闻青可以等。 等到一日他杀了君雁雪,他就可以带着谢紫,一起回春花烟雨的江南。 回广陵,或者钱塘。 一夜箜篌尽_46 哪都可以。 从此快活无忧,放下所有。 “闻青,那一日我去宫中奏《鸾凤鸣》时,忘了给你说件事。”舒寒凌低了眸,眸中一点琥珀色,凝着寒烟雪,“你箜篌声之中,杀伐之气愈重。” “这不是好兆头。” 舒寒凌的尾指勾起一抹琴弦:“你现在就如这根弦,再施一毫之力,便会断掉。”他抬眼看着闻青:“你可明白?你的资质很好,本性也良善。我不知你过去到底经历过什么,但是你要知道,有时候,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即使生不如死?”闻青困惑地反问。 “是,即使生不如死。”舒寒凌回身,一刹那,落梅衣上,一点朱砂落松花,“因为只有活着,你才能见到云散月出的一日。” 闻青低笑,自唇角浮现出一抹烟雨,却是含一点狠厉。 他也想改。 可是那些狠毒那些冷漠,那些疯狂与凄厉,已刻入他骨髓融入他骨血。 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放过。 他只知道,他要替谢紫,毁了君雁雪。 舒寒凌看着他的笑,忽而低眸,终究没有说出,其实那一日,宫宴之上,他沿着谱子奏完之后便发觉,那谱子有问题。 罢了。 老夫难得收个徒儿,又是个资质好的,总不能毁了。 徒儿做错了事,自然是师傅管教无方。 所以。 将临新春之时,君雁雪再请舒寒凌奏《鸾凤鸣》。 舒寒凌抱着扶风环佩琴,在重重竹帘前回首看那一眼洗梧台。 闻青恭敬地立于院中,长长一揖恭送。 “闻青,这洗梧台的藏书阁的琴谱,劳你费心。”舒寒凌道。闻青觉着纳闷,却也只称是。 舒寒凌笑笑,转身而去。 一夜,灯火迷离。 宫人盛装。 曲过回廊,是那明月一勾,灯火满城。 舒寒凌垂眸,起了第一个琴音。 他明明知道上回的谱子不对,可是这一次,他还是按着上回奏了。 夜色沉沉。 端坐的小皇帝面色艳丽,近乎刻毒。 十二道,冕旒垂落,玄色龙袍上金龙狰狞。 舒寒凌闭眸,手指划过琴弦,琴声颤颤。 而另一厢,闻青正在找谱子。 他这几日事忙,一直没空改谱,那谱子上回才改了一半。 从书架上摊开鸾凤鸣的曲谱,他看了一眼,不是自己那份。 这是舒寒凌的。 那舒寒凌带走的又是谁的?! 闻青心下一寒,厉声唤来琴童:“琴童,你快过来!” 琴童一听声音,连忙走了进来:“闻先生,怎么了?” “老师的谱子在这,那他拿的是什么谱子!”闻青眸中迫出寒光,近乎阴寒。 琴童看他这模样,瑟缩着说:“不会错啊,先生拿的是上回的谱子。” 闻青只觉,一种名为绝望的东西,淹没了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九霄清 “那谱子不能弹。”闻青喃喃。 琴童只觉得莫名:“闻先生,怎么了?” 闻青忽而回身,面色凄厉:“那谱子会要了他的命!” 一轮月寒瘦东房。 花枝颤,云流转。 舒寒凌的素色衣袖上落了梅花,冷香幽幽,颤着香。 琴声悠扬,似低语呢喃,犹倦倦不舍。 君雁雪端坐高位,面色难以看清,只依稀一种风雨欲来之势。 一曲毕。 舒寒凌抱着古琴,却没有起身行礼。 他只是静静坐在那,抬眼看君雁雪缓缓鼓起掌来,眸中那一点凉却的琥珀色,却是温柔的。 又有几分决绝。 “舒寒凌,九霄卿,果然弹得一手好曲子。” 君雁雪冷嘲着勾唇,容姿艳丽却也狠毒阴骘,总有一种罂粟的美感。 “也,好一副心计,杀人不见血啊。”君雁雪一语,如石破天惊。 舒寒凌低笑,他这模样有一种微微的嘲意,看得君雁雪恼火。从暗处走出的侍卫将舒寒凌扯着头发拖到君雁雪脚边,那人的笑声却未停。 “朕早已问了行家,你这曲子若是辅以真气足以要人命!”君雁雪一脚踩在舒寒凌的手指上,“你这种出身乐藉的下作东西也敢谋害朕!” 这便是乐师。 舒寒凌轻笑,一如繁花尽落。 我徒,看着,这便是乐师。 命如流水,恨如落花。 一夜箜篌尽_47 君雁雪一脚踹在舒寒凌头上,看着那人额头斑驳血迹,才觉得心中痛快些。 “这样的东西也不必留着了,拖下去,明日腰斩于市吧。”君雁雪长袖一甩,负手而去。 看吧,君归闲。 没了你,我就能君临九天,手掌乾坤。 那个在你面前卑微如草芥的我,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舒寒凌直至被拖下去,都没再说一句话。 没说那个谱子,也没说闻青。 教导不好徒弟,是因为师傅。 就是如此。 很多年前,舒寒凌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那时因为贫穷,他和他的师傅只能一边流浪,一边赚点生计。 那回他实在饿得不行,偷了旁人一个包子。 最后被围堵在小巷里,那些人说要打断他的手。 于是他的师傅跪了下来,他说:“徒弟没有教好,是师傅的错。” 那一日之后,对着再也无法奏乐的师傅,舒寒凌哭了很久。 五年后,他成了名动天下的九霄卿。 他得了扶风环佩琴。 他,实现了师傅的梦。 来年清明,他在师傅坟前,看指间纸钱银屑纷飞,散如飞花。 一地月光凄寒,如梦,如雪,如霜。 第二日,冬雪犹甚。 人们本该在酒肆里喝一杯热酒,闲谈高歌,或者闭门不出,围炉家话。 但今日,那些人却裹着冬衣,围着斩刑台。 “今日又有个人要被斩了,都快过年了,多晦气。” 张家嫂子叹了口气。 “听说被杀了的人还挺有名气的,造孽哦,刺杀皇帝。”李家阿娘叹了口气。 却也看起热闹来。 舒寒凌拖着一身镣铐被狱卒扯着走上刑台,原本松花如墨的长衫上一片血色浸染。 寒雪飘零,一场盛世转末的颓废阴暗。 他站在闸刀下,一眼就看见闻青惨白着脸扶着墙,眸中一片阴厉。 不、要、来。 那一刻,舒寒凌笑着无声说道。 闻青颤抖着看着闸刀在雪色中的寒光,让他喉头一片咸腥。 可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那,看着闸刀一身落下,被血色浸染。 氤氲开在雪地里的朱砂色,艳丽得近乎妖毒。 闻青只觉得自心底,一点一点的痛感几乎要吞噬了他。 很久以后,他的脑中才缓缓有了那么一点清醒。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老师,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入疯魔 热闹过后,人作鸟兽散。 一地残雪衬朱砂。 闻青手脚冰冷地立在那,良久之后,方才跌跌撞撞地走上斩刑台。 他缓缓俯身,颤抖着手指触摸舒寒凌紧闭的眸,只碰到冰冷的眼睫,好似霜雪。 他低低唤了一声:“老师。” 却没人再回他。 腰斩弃市。 一世风华,竟就这么归了残雪。 闻青想笑,却有血色蜿蜒过他的唇角。血腥气在口腔中弥漫看来,闻青却浑不在意,他的手指拂过舒寒凌夹了血染了寒雪的长发,一寸一寸,绕在指间,又散开来。 就好似那些无可挽回的东西。 无论你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追逐,也挽不回一个人对你轻笑。 老师。 闻青真想笑啊。 到最后,竟然是我害死了你。 可为什么不说是我,你知道的,你明明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拿错的是我的谱子。 为什么不说出来? 该死的人是我。 从一开始就是我。 十三年前,我就该与钧天教里所有人,死在那一场三天三夜不灭的大火里。 为什么要救我。 就为了可笑的师徒情分? 他很想问,却没有人再会来回答。 那一刻,闻青才明白,君归闲死的时候,谢紫又有多痛。 他们二人果真命途相似。 一个害死了师父,一个害死了师兄。 一夜箜篌尽_48 “你现在就像这琴弦,只要再用一分力,就会断了。”舒寒凌当日的言语还在耳边。 “老师,”闻青惨白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江南烟雨的风致已尽毁,“也许,你说的是对的。” 当谢紫听说了舒寒凌的事情后,与他随行的官员只看到这个一向谈笑生风的谢将军脸色忽然沉了一下。盛雪天气,谢紫手中那柄伞,绘着两尾朱红锦鲤,一片翠荷。 他踩着枯枝残雪,走到刑台边。 看雪落闻青一身青衫,看刑台上血色斑驳。 闻青怔然看着那苍茫世界,忽而,雪停了。 他有些迷惘地抬首,却发现,雪依旧,是一柄伞遮去了所有。 那柄伞他认得,那样美,承载着风月情仇。 “谢紫。”闻青此时说出的话有些僵硬平直,好似只剩了一个空壳。 谢紫跪坐在他面前,伞仍旧遮着二人。 忽然,闻青像疯了一样回身死死抱住谢紫,在拉扯中伞落在地上。 呜咽声断断续续。 谢紫没说话,只抱着闻青,任由闻青的眼泪濡湿了肩头。 他只是低眸,眼中一片平静,平静下却是哀凉。 别怕啊,闻青。 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 天地苍茫,雪满长安道。 那一方天地中,只有你我。 当闻青醒过来时,已在谢府。 谢紫低眸看他,却没说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此刻的闻青,在对他笑。 灿烂的笑容,有一点乖巧,一点温柔。 没了那他熟悉的婉转凄清的风致,江南烟雨的秀丽。 而是富贵温柔里的安稳无忧。 “我认得你,你是谢紫。”闻青笑着,带着点软软糯糯的腼腆。 谢紫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浅浅地笑了,眉眼处一点风流一点绮艳,流连开去的风月无边:“是的,我是谢紫。” 待闻青睡下了,谢紫出了屋,大夫忙迎了上来,压低声音道:“大人,闻公子怕是已经疯了。” 他言语中隐隐有几分悲悯。 可谢紫却是笑着的,温柔刻骨:“疯了也好,至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其实最希望的,就是有朝一日,他能如此无忧快活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红随步 新春很快到了。 谢紫让下人在除夕做了饺子,端进了屋子。 闻青正在用筷子敲着碗,笑得温软。 “娘亲也说过的,过年要吃饺子!”闻青看着饺子,吹了口气,“可是太烫了。” 谢紫温柔地笑了笑,用筷子夹了个饺子,看着上头冒出的热气:“是吗?一出锅就捞了上来,果然会烫,但是冬日里寒,总得吃点热的才舒服。” 闻青闻言,用筷子也叉起个饺子:“谢紫谢紫,除夕为什么看不见爹爹和娘亲啊。” 谢紫无奈地道:“我都说过了啊,你爹和你娘有事出远门了。” 闻青低眸,有些困惑地点点头:“哦。” 顿了半晌,他忽然又抬首问道:“那怎么也看不见你爹和你娘呢?” 谢紫手一僵,半晌方才勉强笑出声来:“我爹娘和你爹你娘一起出门办事了。” “这样啊。”闻青皱了皱眉头,咬了一口饺子,“可是我怎么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呢?” 谢紫夹起一个饺子放进闻青碗里:“你吃饭怎么还多话。”语气却是轻柔的。 闻青乖乖把饺子吃了,又偷偷抬眼看灯火摇曳下,谢紫温柔浅笑一点风月一点绮艳的面庞。 总觉得,很安心呢。 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放了爆竹。 谢紫因是爹娘新丧,倒是只能看着别家门前满地残红。 “为什么我们不妨爆竹呢?你听哪个噼里啪啦的声音多好玩。”闻青裹着厚厚的冬衣,蹦蹦跳跳地在猜地上的积雪。 谢紫笑笑:“爆竹声也未必好听。” 闻青只管一阵疯玩,却没看见身后谢紫的眼神。 那样温柔,又那样悲伤。 他现在失了神智,整个人便如七八岁的孩童。 无忧,简单,安稳。 再也不必想那些仇恨,再也不必沦入地狱。 但是,谢紫有些迷惘地看着闻青的背影,就这样一辈子吗? 闻青也玩累了,他看着院中的青松,落了雪,却不变一身端雅。 忽而回首对谢紫一笑,一刹那,婉转凄清烟雨迷蒙,江南刻骨的风雅。 “闻青,你弹箜篌给我听好不好?”谢紫忽然道。 那一刻,他忘了闻青根本已经疯了。 “不要,箜篌是个坏东西!谱子也是!”闻青忽然嘶喊起来,那声音如裂帛,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只一遍遍地嘶哑喊叫着:“我不要碰箜篌!” 谢紫忙抱住他,任由闻青拽着自己的头发,即使头皮一阵抽痛,谢紫还是温柔低语,轻轻浅浅地道:“闻青,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不想弹,那就不弹了。我们回屋子,好不好?” 最后当闻青终于安静下来时,谢紫默然在院外立了很久。 大雪苍茫,天昏黄。 一夜箜篌尽_49 日将落, 国将亡。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吗? 谢紫不知道,他忽然觉得疲倦。 那种疲倦让他想要长眠,可他不能,因为还有闻青。 你看,闻青只有我了,而我,也只有他了。 “陛下为何要放过舒寒凌那个徒弟呢?”内侍端上龙井茶,低声问道。 君雁雪笑笑:“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内侍也只笑而不答。 “对了,谢紫那边最近还安稳吗?”君雁雪端起描金攒枝的茶盏,抿了一口,忽而抬眼问道。内侍忙低首回禀:“一切安稳。” “那倒也是,他怕也料不到,他那做人质的娘已经是个死人了。”君雁雪冷笑一声。 一年新春,去旧迎新。 却是狂风卷了暴雪,又不知会是怎样的金戈铁马卷去旧物。 作者有话要说: ☆、南衡王 就在大雪摧折一杆翠竹时,扶琉境内,却是一片和风暖语。 梅花开的时节,红梅如血。 南衡王,天子胞弟,曲蘅君在梅园中,看一场红梅落尽。 “王爷,大周那边有消息了。”暗卫跪在他身后,低低禀报。 曲蘅君凤眸微挑,一笑一念相思等闲:“是么?只不知那大周的苏丞相,又是传的什么好消息呢?” 暗卫压低声音:“周国原本长乐部下,暗门众人,愿意归顺我扶琉,为扶琉所用。” 曲蘅君微挑香灰,笑得冰冷:“长乐王君归闲,听说他与皇兄齐名,可惜死得太早。”在落雪纷霭中,曲蘅君俊逸的侧面却透着一丝丝的寒,原本风流无双相思等闲的面上,却隐隐透着寒凉。 “不过,那些人有个条件。” 曲蘅君斜眸:“条件?也对,若他们无所求便要归顺,那才是怪事。” “暗门众人所求只一句,但求叫那周国皇帝死无葬身之地!”暗卫的言语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曲蘅君微怔,忽而笑道:“看来这君归闲还真有几分本事,死了也能叫人为他出生入死。倒是与……柳衣卿一般了。” 暗卫自是知道曲蘅君同洛疏影还有柳衣卿之间的纠葛,只暗自低眉不语。 曲蘅君拥着狐裘,靠着梅花看那一场落雪红梅,竟好似繁盛的最后一抹余艳。 “既然如此,便答允了吧。如此简单的条件,本王为何不允?想必,皇兄也是那么觉得的。”曲蘅君一回身,风流无双的面貌却带出疏狂万千,好似战场上大漠黄沙,风浪千里。 暗卫只低首,兀自告退。 这万里雪霭,竟是,要变天的模样。 而另一厢,谢紫却也是头疼。 闻青疯魔了之后,倒是一改往日沉静风雅,活泼过头了。 谢紫看着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 若是没有十三年前那一次屠戮,想必闻青也会是如此的心性。 所以他要护着他。 就如闻青,一直竭力护着他一样。 这几日,他早已得了消息。 扶琉已起兵,由扶琉国主曲檀华的胞弟曲蘅君亲自领兵,进攻周国边境。 真是好时机。 谢紫的面上微微勾出一抹笑,浅淡的,微微的透着冷酷与薄凉。 他谢紫可没那些正人君子那么宽的心,讲究什么家国天下,江山社稷。 他只知道,欠了别人的债,就要加倍的偿还。 想起前几日苏丞相所递信函,谢紫唇角微微勾起,冷若刀锋。 若不出他所料,人才凋零的周室,定会派他出征。但君雁雪心性多疑,定会有所动作。谢紫看着正端端正正坐在屋内,对付着桌上花猫的闻青,心下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他若领兵,那闻青怎么办? 故次日,薄曦微明,残雪落梅。 蓉娘已随了从前的名字,唤作容清薇。 她正穿着素白衣裳,在厨房里洗手作羹汤。衡莲已在院中开始打扫门户。 却听得一声叩门。 容清薇笑笑,低眸处如水的温柔,是嫁做人妇的平安欢喜:“我去开门。” 衡莲颔首,向来不动声色的面上也微微显出几分温柔。 容清薇开了柴门,却见着一张绮艳雍容的玉面,微微含笑,无边风月流连开去的浓丽。 谢紫。 “紫衣,你怎么来了?”容清薇有些怔愣。 谢紫却只笑着,攥紧身边闻青的手:“我能,进去同你们说吗?” 容清薇笑笑,忙让开门让谢紫同闻青进去。 闻青好奇地瞅了瞅容清薇和衡莲,竟露出个温软和善的笑容来,虽有些痴傻,却还存半寸风骨。 却也只半寸风雅,半寸霜华。 衡莲也放下扫帚走上前来,面上微微一点笑意:“你怎么来了?” 谢紫看着二人,一咬牙跪了下来,竟将容清薇和衡莲楞在了那。 “紫衣,你这是做什么!”容清薇赶忙去扶,谢紫却固执地跪在二人面前,便是一叩,“今日前来,是我有事相求。” 衡莲只能生生受了他这一叩。 “一是为了师兄,二是为了闻青。” 一夜箜篌尽_50 谢紫抬眸,眼神坚定。 “师兄去后,暗门虽散,暗门中很多人却未散,前几日我已得到消息,他们要归顺扶琉但求君雁雪一死。” 容清薇忆起昔日君归闲音容笑貌,心下也是一片惨痛:“这件事我夫妻二人也有所知,正准备过几日便与他们同行。” 衡莲也是笑笑:“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样的人,哪可能真正安生下来?” 谢紫心下有愧,自己此举,无异将他们又拽入腥风血雨中,却不见他们半分责怪。 “而闻青,”谢紫眸中风月色微转,便是一抹低回温柔,“是我一生所爱之人。” 容清薇和衡莲当下怔在了那。 虽说也有人有龙阳之好,甚至连君归闲也是此类,但从未想过谢紫竟然也有此好。 但容清薇同衡莲同是见过世面之人,只片刻便不再失态。 谢紫抬眸字字决绝:“我只求二位护他性命,他而今失了心智,我,恐又要出征。君雁雪其人阴毒,惟有二位可托付。” 容清薇和衡莲见谢紫如此,只能长叹,一拂满身雪落。 “紫衣你自是放心。”容清薇郑重地看着他,“只是你,也一定要平安归来,那南衡王不是好对付的。” 谢紫只笑,眸中却是一片风月凉。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忍不住把小南衡拿出来晒晒 ☆、金戈起 西风烈,吹不尽,是金戈铁马。 一如谢紫所料,君雁雪自持“人质”在手,又因举目再无人可出征,果然命谢紫挂帅出征。 出征那一日,残阳如血。 谢紫端坐马上,身后的银甲金戈,一片荒寒苍茫。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谁都知道,与名动天下的玉面修罗南衡王开战,无异于送死。 但是,谢紫的目光扫过君雁雪艳丽的面庞与苏相含蓄的笑容,于唇边缓缓勾出个冷漠的笑,又有多少个人知道,这一回,他不是去送死的呢? 他是去送终的。 替这个帝星陨落的大周王朝。 新春后,雪已尽。 桃花开。 然而边塞狼烟上的桃花,开却如血。 纷繁沉堕,如层层叠叠烂漫的烟霞。 谢紫站在城门处,看着城门下,三军压境。 一批毛色纯黑的马上坐着的人,意兴飞扬,一双剑眉如刀裁,睥睨天下的气势。 南衡王,曲蘅君。 不管这位风流王爷在京城是如何言笑晏晏八面玲珑招蜂引蝶,在战场上,他只象征着死亡。 谢紫很清楚。 更何况,这一回与曲蘅君同行的,还有扶琉的丞相,那一棋可定天下,一笑疏柳淡月的柳衣卿。 岂止是送死。 谢紫倚着城门轻笑,一刹那绮艳。 尸骨无回才对。 曲蘅君看都没看柳衣卿一眼,只冷然地看着日落残阳下紧闭的城门。 柳衣卿却始终微笑款款,一点清艳一点低回的风雅。 他二人领着千军万马,却犹如谈笑宴席间,一片轻巧,风流万千。 谢紫叹了口气。 大周人才凋敝,扶琉却是这般日月齐辉,岂不是命中注定紫薇星临? 就算师兄还在,撑得十年二十年。 三十年之后,也救不了一个如囊虫驻空行将朽木的腐朽朝堂。 “谢将军,可要开门迎敌?” 监军孟寒絮蹙眉问道。 只见谢紫漫不经心地浅笑:“扶琉贼子都已兵临城下,再不开门迎敌,可是要叫旁人笑话我大周全是些胆小如鼠的缩头乌龟?” 孟寒絮皱眉,现在家国危亡。 嘉庆帝却自毁长城,赐死长乐,而这背负罪名的谢将军,也是对战事毫不关心,敷衍了事。 京中大官贵族高门士子仍旧沉醉在一场春软娇花绵绵细雨的梦里。 但奈何谢紫乃是三军主帅,只得听他所命,开门迎敌。 谢紫立在城门,看铁甲金戈厮杀疆场。 那南衡王手持长枪闯入阵中,所过之处,如入无人之境。 柳衣卿周身兵甲护卫,只淡看一片厮杀。 谢紫瞧着大周士兵们个个皆是低落的模样,便知他们也同自己一般心知肚明,此战无望。 叹了口气,谢紫飞临下城门,跨马疾驰,手中珍珑长剑飞转,一朵剑花绽开千万素华,破开一条路来,直逼曲蘅君。 曲蘅君挑眉,凛然霸气间一片杀伐。 他长枪一转,刺向谢紫眉心,却被谢紫一个仰身避过,反而借此剑锋游下,转而攻马。 曲蘅君长枪一挑,纵马一偏,随即转攻谢紫心口。 孟寒絮在城墙上见着主帅冒然出站本就想破口大骂。 此刻见谢紫情况凶险不说,还直接和那南衡王杠上,恨不得一头撞死以慰英灵。 这长乐王的师弟,怎么如此莽撞?! 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 孟寒絮提泪横流,面上一片惨淡。 一夜箜篌尽_51 谁知谢紫这厢却是剑锋微转,转眼便解了曲蘅君的杀招。 曲蘅君微挑剑眉,一片飒飒英烈。 “长乐的师弟,的确不错。只不过,和本王比起来,你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曲蘅君一笑,却是意外的烟雨天青般风雅。转而,他一枪穿云般一枪横扫,谢紫眉峰一蹙,只得翻身落马,方才堪堪闭过。 曲蘅君端坐马上,俯视着谢紫。 “本王似乎说过了,你还是嫩了点,明月山谢紫衣。” 谢紫挑眉,一笑绮艳,转眼便是流连开去的风月无边:“多谢南衡王点拨,只是,”他后头半句却压低了声音,“做戏总得做足全套,这般可不好吧?” 曲蘅君冷笑,凌然昂首:“所言甚是。” 做戏总得做全套。 一场借刀杀人的戏,一场征伐天下的戏。 一场春花秋月了, 大梦初醒的戏。 作者有话要说: ☆、东魂兮 任你西风烈,犹自花暮迟。 京城一片奢靡之风,歌舞升平。 红粉洗不去是金玉华堂,玉辉掩不掉美人容颜。 琵琶破阵曲,丝竹悠悠。 吹拉弹唱。 容清薇和衡莲正在晒药材,却听到那半晌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闻青忽然问道:“谢紫是不是,不回来了?” 容清薇转首看着闻青。 那青衫的人秀丽的眉眼间本是一片安稳无忧,此刻却微微蹙着一抹江南烟雨。 婉转凄清的风致。 凄冷又寒凉的模样,微微的惶惑,却是死死坚持着一点微末的希望。 那一双烟雨眸里流动着的是岁月的哀凉,却偏偏还要挤出一点笑意来。 好似挣扎于乱世废墟,还要勉励开放的花。 那么美丽,那么坚强。 那么孤独又仓皇。 “没有,他只是出征了。”容清薇撇开眼去,“你不要多想,明天姐姐给你买桂花糕。” 衡莲叹了口气。 出征。 虽说计划几乎万无一失,但谁能说得准,当真会没个意外? “哦。”闻青乖巧地低首,眸中烟雨散尽,却只是一点空洞的茫然。 舒寒凌死后,原本天下好雅乐之人,皆盼闻青能继承其师衣钵。 谁知。 谁知这本该如九霄卿一般名扬天下的人,却成了个痴傻的疯子? 岁月从来无常。 天命难定。 容清薇低首,继续拨弄着药材。 而闻青,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着夕阳,缓缓落下。 谢紫。 谢紫。 谢紫。 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闻青只觉得脑中世事纷杂一片,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不明白。 他只是觉得,他想要见谢紫。 那个人的离开,带走了他所有的温度,让他连呼吸都不能。 窒息的痛苦,犹如相思入骨,犹不自知。 一个傻子,自然不解相思意。 他只知道,他想见他。 那人风月无边低眸一笑,转眼叫江南烟雨也成了暗淡流年。 闻青惨白的面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清浅的笑。 再等等。 等他,回来。 “闻青,你在看什么?”容清薇看着闻青仰望的模样,不由柔声问道。 闻青有些呆滞和静默的看着晚霞。 那霞色万千,流连旖旎。 “那个,像他的眼睛。”闻青指着晚霞,忽然笑了起来,一寸寸凋落的,却是缠绵的哀伤。 天色清冷。 雪色容颜,闻青那本该拨弄箜篌的手指一片苍冷的素白,青色衣袖如烟雨色。他微微在黄昏暮色中回首,唇角半翘。 难以形容的清雅秀丽。 容清薇叹了口气。 难怪谢紫会喜欢这样的人。 她柔声笑了笑:“是啊,像他的眼睛。” 闻青便笑了起来,一刹那如烟雨尽散,薄暮黎明。 一夜箜篌尽_52 可是那眉眼间,却是三分愁,七分忧。 闻青毕竟是疯了,不过片刻又看向别处,痴痴傻傻的样子,眼中却是一片空洞。 而他如若此刻清醒着,那所有欢欣悲伤,恐怕也都得, 化作相思一寸灰。 作者有话要说: ☆、步步杀 且说边塞,声声催裂。 此次与南衡王交锋,虽未胜,却也未曾折损。 这让孟寒絮心中微微欣慰。 但是在灯下抬眼瞧自己主帅,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其实,也不一定吧。 谢紫撑着头,对着掌中的虎符发愣。 只那笑起来霞色流连的眸里,却是一片冰冷,霜华流清。 孟寒絮缩了缩头,决定不闻不问做个缩头乌鬼。 谢紫缓缓勾唇,虎符,可调动三军之物。 君雁雪之所以愿意把这个给自己,恐怕一是自持“人质”,二是,已有什么阴谋。 可是,谢紫微微低眉浅笑。 君雁雪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当真是来帮他平定家国的吧? 恐怕也不会那么蠢。 谢紫笑了笑,忽然瞥眼瞧见了打瞌睡的孟寒絮。 这孟监军倒是好笑,明明头都快碰到桌子了,还死撑着非要坐在旁边监督自己。 迂腐。 起身出了营账,谢紫的身影一闪,转眼便没入夜色中。 军营中一片沉寂,无人瞧见他那身形,分明向着扶琉军营走去。 是夜,月寒清霜,流华千里,无边苍凉。 扶琉主账中,曲蘅君正在看着自都城送来的情报,这时,军营的门帘忽然被人掀起。 曲蘅君似笑非笑地抬眼:“谢将军白日才交锋过,怎么深夜还闯地方军营呢?” 谢紫冷笑一声:“南衡王心里明镜似的,明知故问难道也好玩么?” 曲蘅君抬眼:“本王记得,似乎是谢将军有求于本王吧,这般的言行态度,当真是一点礼数没有?”谢紫轻笑,眼风一转:“那还请王爷体谅,卖国投敌这样的事,虽说是我自愿的,也不见得要喜气洋洋。” “说的也是。” 曲蘅君冷笑,眸光瞥过谢紫的脸,风雅如初的贵门公子的模样:“你们这样的人,大多都是看上去温软,实际上却是比谁都心狠。不过本王倒是挺喜欢,”他抬眼看向谢紫,“只是为了你的师兄,亡了一个国,不觉得对不起天下苍生黎明百姓?” 谢紫勾出抹刻薄如刀的笑意:“如若我任那个废物坐在皇位上,那才是真正的愧对苍生。” 曲蘅君只是笑笑,并未多说什么。 “那便按照之前定下的计划,三个月后,两军对阵,我自将大周万里山河奉上!”谢紫看着曲蘅君,忽而眼神渐冷,“只希望南衡王遵守约定,待攻破京城,扶琉一统天下之时,切勿忘记将君雁雪五马分尸,以慰天灵。” 夜色深沉却又温柔,诡异如择人欲噬的梦魇。 曲蘅君端坐灯下,霸气凛然地挑眉:“那谢将军为何不明日就依照计划?” 谢紫低笑:“南衡王又何必心急?” “只不过军中许有那君雁雪派来的刺客奸细,本将留待着一一清除干净罢了。” 谢紫勾唇浅笑,竟是无尽风华吹去后,亘古荒凉。 曲蘅君低眉浅笑:“你这模样,倒是同你师兄君归闲相像。” 作者有话要说:  再过几章就完结了。感谢这么长时间,大家的陪伴。 ☆、天地卜 “不知谢将军可知,本王同你师兄长乐王殿下曾有过一面之缘?” 曲蘅君偏首看向谢紫,微微笑着的模样消弭了凛冽,反而多了几分缱绻:“本王虚长你师兄三岁,他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回朝堂前两年,隐藏身份在我扶琉游历,也在招纳贤才。” 谢紫微微有些惊讶,多年前,君归闲的确曾离开过明月山一年,只只字未提去做了什么。 想来,也是为那皇帝搜罗人才。 这般想着,心中却也冰冷地痛了起来。 还是为了那个,君雁雪。 都说一见终生误,不知师兄临死之前,可曾悔过? 又或者,至死无悔? 曲蘅君却并未看向谢紫,只兀自低眉言道:“那是一个三春时候……” 那一年,春花乍乱风吹去,一片韶华天。 草软沙平,莺歌燕舞。 风流京华,数不尽的快意人生。 曲蘅君那年不过十八。 正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好年华。 可只有他知道,那所谓的好年华,已在嫉恨中一日日化为寸寸灰飞。 相思尽,情难长。 那一日,他经过集市,却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生得风雅如画,摆了个算命摊子,自称算无遗策。曲蘅君熟读兵法,韬略计谋无一不强,却第一次有人,敢在他面前写那四个字。 于是他走了过去,冷冷嗤笑:“你既然敢称算无遗策,那么你到说一说,我又是谁?” 那少年于是抬首轻笑,眉眼间一寸寸入骨的温雅风华,清烟淡月,清风明月。 “草民拜见南衡王。” 一夜箜篌尽_53 他一口说出,毫无差错。 也许是失意,也许是寥落,也许,是哪一日,他曲蘅君撞了邪。 他竟开口问:“既然你知道本王,那么便替本王算一算,本王姻缘。” 那少年笑得愈发温雅。 后来,后来再记不清是怎样的三月春华,呢喃燕子低飞梁上绕。 记不清是怎样桃花灼灼,春风十里佳人笑。 只记得那个少年一字一句,微微蹙了眉头的忧愁模样。 “王爷这番姻缘,是个错字。” “其中错综复杂实在难解,只是,一场还了上一世怨报的……” “桃花劫。” 说到这,曲蘅君微微顿了一下,苍白的面上露出一分笑意:“而今八年之后再看,你师兄的确是算无遗策,料得清醒。” 谢紫低眉,忽而笑了:“王爷这般人,生来便是尊贵至极,叱咤风云的人物,又会有何不如意?”曲蘅君冷笑:“生来尊贵至极又有何用?就是如皇兄一般登临九五之尊之位,也得不到他想要的。” 夜已深,月寒千里,陡峭寒意。 陡然从那三月阳春的梦里回神,已是物是人非模样。 无论是南衡, 还是谢紫。 “今日似乎与谢将军相谈甚欢,如此便不多叨扰了。”曲蘅君面上浮现出近乎冷漠的笑。 谢紫轻笑,眉眼间浓丽绮艳如江南烟雨杏花绵绵春雨:“那南衡王贵安,在下告辞。” 谢紫在回军营的路上,却想起了曲蘅君说的那桩陈年旧事。 闻青,你可知那一刻我是多么庆幸,庆幸你我是两自相思两相悦。 不是一场要人心血相思耗尽的桃花劫。 作者有话要说: ☆、寒絮飞 且说自那日之后,孟寒絮倒是忙了起来。 不谈那主帅谢紫敷衍了事,他这个监军倒是忙得很。 整顿军马,预备粮草,提防敌袭。 转眼京中已过了盛春,初夏正是女子穿戴轻罗的好时候,绾青丝,贴花钿,簪步摇,配琳琅。 京中一眼,望不见,三十里繁华。 湖水层层快腻出的烟火红尘,歌舞升平里丝竹管乐奏一场醉生梦死。 可边塞,已声声催裂,风刀霜剑里,看不见丝毫夏的影子。 谢紫叹了口气,这是第几回孟寒絮在自己面前晃了? “孟监军,你坐下歇歇吧,本将军看着头痛。” 谢紫撑着头,斜眼看着他,笑得却是满眼绮艳风华浓丽风月。孟寒絮呼出一口气,重重将手中军务扔在桌上:“将军,如果我也坐下歇歇的话,这三军便乱成一处,到时候扶琉大军攻入城内,还有谁能得那歇一歇的时候?” 谢紫浅笑:“孟监军此言可是怪罪本将做了个甩手掌柜?” 孟寒絮狠狠瞪了他一眼:“原来将军心里清楚。”孟寒絮其实是赶鸭子上架来了战场,他一个文弱书生什么也不懂,却因朝中无人而奉命来此,而且皇帝还说什么重任在身不可回转。 一肚子的气都没得出。 “其实本将军也不想做个甩手掌柜啊,奈何有些人总是四处拉拢将领,好要本将失却军心,所以本将不得不做个甩手掌柜。”谢紫眼锋一转,转步走到孟寒絮身后,看着那个单薄的书生背影,“孟监军,可知本将军说得何人?” 孟寒絮一怔:“将军此言何意?” 谢紫明丽的笑转而透出几抹冷毒:“你以为呢。” 孟寒絮的背影微打着颤,谢紫却不等他抖着嗓说出那“将军怕是误会了”,便一阵寒光闪过,珍珑剑已穿过那人后心。 鲜血迸溅出来,寒风呜咽中,素帐上点点梅花。 “哐当”一声,自孟寒絮手里掉出一柄开了鞘的短剑。 “孟监军是想杀了本将军?可惜,动手不够快啊。”谢紫笑着将剑又一转,血落在地上,刀光映出谢紫的眉眼,那般浓丽,那般阴冷。 风吹去,一场寒絮。 谢紫早看出孟寒絮不对,心下本疑。 这几日苏相送来书信,自已查探了孟寒絮的底细。 如他所料,正是君雁雪的鹰犬耳目。 那便怪不得他心狠。 如若不杀了这样的人,到时候出了差错便是自己送命。 到底怨不得,这缘来缘去,谁误了谁,谁又害了谁。 只能恨,苍天无情,最后谁也不记得,世事无常斑驳了谁的眉眼。 就像苏相略提了一句,那孟寒絮原本的确是个文弱书生。 暂且搁笔一段边塞事,又说那京城。 闻青这几个月来倒也渐渐习惯了谢紫不在身边,偶尔心情好时,也露出几个笑影来。 就好似清水里,开出一支莲花。 那富贵温软养出来的清贵,让他看上去并不像个疯子。 京中初夏,已见熏软的繁华。 好似将桂花糕熏煮得甜软了,细细撒在京城中一般。 歌女的歌声顺着浮灯夜歌弥散,金粉风月如雕梁画宇一般,看着精致美丽,却也到底,久存不住。 容清薇在水边洗着头发,却看见闻青坐在水边,涉水去捞那水里的落花。 匆匆擦干长发,容清薇走了过来,生怕闻青坠入水里不好向谢紫交代:“闻青,你小心些!”闻青看着一树烟霞逐碧水,只觉得有趣:“我知道啦。” 他回头灿然一笑,不知比平日里多出多少灵动来。 其实闻青看见这么艳的花,隐隐约约总觉得,也曾看过的,这么美的花。 似乎是桃花吧,灼灼妖华。 一夜箜篌尽_54 似乎有谁在奏箜篌。 似乎有谁一身紫衣,折一枝桃花而来。 似乎有谁,说什么箜篌圣手,乐士无双。 作者有话要说: ☆、恨日迟 金戈铁马,恨残阳,声声迟。 有残霞万丈,山河照晚。 三个月。 边关风沙催人老。 有道是,三军开阵,兵临城下,萧瑟肃杀天地苍凉。 谢紫俯视城门下,扶琉军队整肃。 回身望,万里锦绣山河。 苍白的手指抚过寸寸城墙,谢紫的心中与其说快意,不如说怨恨。 这江山万里如画,何尝不是他故国乡关? 为父母之仇,师兄之恨,卖国投敌,当真便值了? 值。 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叫那君雁雪死无葬身之地。 谢紫唇边绽开冷厉狰狞的笑,如修罗降世。 苍生业障,你可看得透,是你的,还是我的,闻青? “将军,南衡王已兵临城下,我们怎么办啊!前几日孟监军不明不白死了,军心本就……”一旁的副将吵吵嚷嚷。 谢紫却只是兀自看着城下。 “开城门。” 谢紫低吟浅笑,一扬眉的绮艳风华,三千桃花浓丽,江南春雨。 副将一愣:“将军?” 谢紫叹了口气,用一种悲悯的目光看着副将:“开城门迎敌。” 那副将这才回过神来,忙传令而下。 两军对阵于城门之前。 身后是铜城铁关,身前是残阳万丈,大漠黄沙。 柳衣卿唇边笑意微凉,一点低回的温柔,一点情人呢喃的残忍。 曲蘅君眸中,一片暗红血气寒光。 而谢紫,他只是在城门上笑,笑得畅快,笑得诡异。 “将军,我们真要这么正面迎敌……”副将还没说完,却像被什么魇住了。 其实又岂止是他?城门上所有军士,皆是怔然。 只因不知何时,城门上忽然多出了百位黑衣人。 他们无论男女,手中长弓皆已是满月。 谢紫便任狂风吹起他紫衣千重,长发飞舞,遮住了他面上的笑,阴晴不定。 转眼间,万箭齐发,变乱陡生。 那羽箭皆是正中周国军士心口,所有人还茫然不知所以时,柳衣卿调转三军,一命之下,扶琉军士攻城。 城门本在军队出城后已吊起,却不知何时已被人放下。 副将凝神一看,却见城门边也立着几个黑衣之人。 长乐门下,有暗门者。 本为各方能人异士。 自九州各国而来,只因拜服长乐为人,方为其所用。 他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 随天地而来,随天地而去。 而今在这里,只为了拱手,将大周锦绣江山,做那长乐王君归闲的殉葬。 那一战,后世记来。 多言其胜之轻易。 实因为那卖国求荣之徒谢紫。 然,正是那一战,中郎将谢紫战死沙场,再未生还。 史书如此记来。 至于究竟如何,还得看那城门之上。 谢紫俯视着城门下尸山血海疆场厮杀。扶琉三军的呐喊声震耳欲聋。 败局已定,更何况还有他这个奸细勾结? 谢紫笑着笑着,却咳了起来。 他靠着墙,唇角鲜血蜿蜒,如梅花一般,到底恨饮朱砂。 这时那副将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见了谢紫胸口那穿身而过的一柄长剑。 而剑的另一端,原本,握在他身旁那个再不起眼的传令兵手里。可是那人既然能不动声色而致谢紫如此,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传令兵了。 “到底棋输一招。”谢紫有些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他是除了孟寒絮,可谁知道真正的杀招根本不是他呢? 居然是那个回回立在自己身边的传令兵。 可笑,当真可笑。 谢紫身形微晃,便这么,从城门上坠下。 狂风烈烈,那紫衣的人,面上笑意轻软又冷酷。 一夜箜篌尽_55 杀了我又如何?你的皇位,你的江山,到底要陪我一起死。 狂风割得人面痛得如刀割。 谢紫只觉胸口一片刺痛难当,鲜血在空中划过的弧度,如同绽放的梅花。 闻青,这到底是你的业障,还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灵犀开 京城依旧繁华。 繁华刻骨,即成荒凉。 那金粉华章可有散尽的一日? 那水袖笙歌可有血泪斑驳的一刻? 那盛世年华,可有悄然结束的一年? 谁可知? 谁能知? 那琵琶玉箫吟叹了一滴是泪,那箜篌弹得十指断,不过断肠。 嘉庆八年,扶琉军入关。 直逼京城。 所过之处,摧枯拉朽。 流民万里,哀鸿遍野。 金戈铁马可描摹得了盛世金粉玉堂? 孤寡的女子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逃命,踩过的土地身后是饿殍的白骨。 有食尸的秃鹫与乌鸦,在高空盘旋。 可是京城的高官们仍醉生梦死,可金銮殿上的皇帝,仍快意于心头大患的死。 那个曾一笑动京华的紫衣郎, 那个卖国求荣的谢紫衣, 在城门之上坠下。 三军之上,青天之下,有残阳如血。 谢府被暴怒的百姓烧成废墟,却鲜有人知道,那一场大火里,曾逃出一个女子。 步步妖娆,明媚如花。 容清薇在谢府走水的那一夜里,冲进火海里,再出来时,怀中已多了个青色的骨灰瓷坛。 她自诩冷血无情,可是那一刻,眼眶中流出的温热的眼泪,却落在了骨灰坛上。 归闲殿下,谢紫。 这乱世之中,也许每个人,无论怎么做,大抵都是错的吧。 死了的人会与这软红十丈再无瓜葛,可是活着的人呢? 容清薇长叹,她所能替谢紫做的,怕也只有保住谢书的骨灰。 可就在她转身欲离开谢府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一个人。 闻青。 闻青似乎是一路尾随她而来的,他只是怔然地看着烈火之中的谢府。 脑中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开始撕扯,疼痛得让人想去死。 大火,是啊,三天三夜不灭的火,焚烧了一切。 钧天教众的哀嚎惨叫,爹爹临死前在烈火中白衣翻飞绝世无双的一笑。 娘将自己托付给家奴时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落下。 十三年颠沛流离,十三年流落江湖。 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什么爹爹,什么娘亲,什么出门办事! 他们早死了,早就死了。 只可笑他还活在一个疯子的梦里,等着他们回来。 谢紫,谢紫。 我就知道,我等不回你的。 你也和爹娘一样是骗我的。 他们说他们会回来,可他们再也没回来。 你也没有。 不知何时,连眼泪也干了。 容清薇犹豫着走到闻青面前:“你知道了?” 闻青疲惫地垂眸,长睫在苍白瘦削的面上落下一抹低回的阴影:“是啊,他死了。” 其实是无意中听到邻居人说得。 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想心越痛,连不知何时咳出血都不知道。 似乎那瘀血咳出后,他就渐渐神思清明了。 也不知何时,便走到这里。 前因后果,一瞬间,全部想起。 如若他没疯,他一定和谢紫一起去边关。 如果他没疯,他一定和谢紫一起去死。 无论如何,生死一双。 一夜箜篌尽_56 可是,可是,谢紫,你尸骨无存,我此生,又如何才能见你? 我不信神佛,可如若我求遍漫天神佛,跪遍苍生洪荒,就能见到你。 那我一定到佛前哀求,求一个相见。 求一个相见与相守。 他忽然笑了起来,近乎歇斯底里的笑。 容清薇怔然地看着他。 闻青笑得近乎疯狂,眼中那执迷与狰狞的寒光如伤心人的剑,断肠人的刀。 什么江南烟雨,什么富贵温软,什么婉转凄清。 那哪里是我闻青! 我说过,我此生,决不负你。 我说过,谁要毁了你,我就杀了他。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这样偏激执迷的性子是活不长久的。 可为何你却走在了我的前头? 作者有话要说: ☆、年华尽 整整三日。 闻青端坐房内,不吃不喝。 容清薇和衡莲在洗梧台外,相视无言。 没错,闻青已回了洗梧台。 自此,天下皆知,九霄卿唯一的徒弟已经回来。 洗梧台的松树仍旧古雅高耸,好似舒寒凌从未去世一般。 但那青梅煮酒的雅兴, 看梅赏雪的风雅, 早已成了过往云烟,可忆而不可及,零落斑驳在破碎的光阴里。 时光已逝,岁月悠长。 千年一瞬,弹指一生。 这三日里,闻青想了很多,越到最后才明白, 人之一世,悲欢喜乐,不过一场大梦耳。 你看谢紫,今年的雪又要落了,可是你在哪? 明年的桃花也许会再开,你会看到吗? 闻青这时方才明白。 所谓心死,并非戏文里那一般感天动地凄恻哀婉。 而是感觉你还活着,可是这皮囊之下,确已一寸寸腐烂了。 他身后,是明镜如霜,是,箜篌流华。 而那长安上,素帛三尺,以血而书的,却是一曲箜篌。 门外容清薇同衡莲只静默地坐着,扶琉的军队已快攻到京城。 京城之内,已是末世光景。 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要结束了。 一场盛世的落幕,一场乱世的开始。 这是谢紫拼死一搏换回的浮屠千里,血流成河。 这是君归闲苦守多年的锦绣江山。 朱门被人推开,旧户朱门,高楼深苑,空锁楼中燕。 容清薇看着闻青,忽然不知要说什么。 这么多日,劝慰的言语皆在口中盘桓,今日,却说不出了。 闻青看上去很平静,只是那承了夜雨烟岚的青衫,已成一身白雪长衣。 他本生得秀丽,而今白衣于身,却显出其父宣行之一身冷绝孤高来。 眉如剑,深如黛。 眸如寒星,面如霜雪。 只那袖口处,却是红梅朱砂的颜色,血迹斑斑。 再细看其十指,方才瞧见那道道血口。 “闻青,你……” “我谱了首新曲子,打算在这末世之时,送给君雁雪。” 闻青只兀自低眉说着不相干的话。 他在唇边轻勾出一抹笑,光风霁月:“这首箜篌曲,名为,《谢紫衣》。” 衡莲与蓉娘皆是无言。 谢紫衣,紫衣郎。 闻青缓缓仰首,一种倦,已刻入他骨骼之中。 让他无心再看浮花浪蕊,无心再看乱世狼烟。 人世弹指一瞬,不过一场梦。 而今那梦醒了,万事早已转头皆空。 往后,那千千万万个昼夜里,他也只能就这么坐着,仰首望着日月星辰。 太阳东升西落, 月上柳梢头, 星陷夜空。 一夜箜篌尽_57 也许还会有落雪,也许还会有花开。 可那又与他何干? 那年华已尽了。 春寒料峭或白雪漫天, 骄阳似火或秋霜满地, 与他,终究是再无干系了。 你看,即使我求遍满天神佛,你也没回来见我。 都说一入相思门,便知相思苦。 可若我连一个可相思之人都无,又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完结。 ☆、终章.梦归江南 有人说,长相思,长相恨。 有人说,情之一字,叫人断肠。 有人说,妾身愿为梁上燕,朝朝暮暮长相见。 那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听过那一曲《谢紫衣》。 箜篌圣手闻青,因这一曲而名扬天下。 后人冠之以,“箜篌圣手,乐士无双”。 至于这谢紫衣,指得是那谢氏紫衣郎, 还是指酬谢紫衣知己, 都已在史书斑驳里,岁月渺渺,云烟过尽,往事如烟,孤鸿一抹斜照天。 只是每一个听这箜篌曲的人,都会断肠。 情丝如刀,惘教人断肠。 后来人最津津乐道的,是那灭国之时,嘉庆帝仍然在大摆筵席。 歌舞升平,醉得梦还未醒。 纸醉金迷,绫罗舞步破阵曲。 秋月长歌,美人带笑。 君雁雪身穿玄色龙袍,九条金龙是不知多少绣娘一针一线绣出,纹络清晰如真龙欲飞。 十二道白玉冕旒垂落,遮住他眉眼间艳丽风华,张扬倨傲。 这几日他莫名觉得精神不振,故国事都让苏相帮着料理。 这苏丞相,昔日父皇在世便倚重他,君雁雪见他态度谦和,自然也是十分信任。 自除了谢紫,君雁雪便觉得这世间再无什么好忧心的了。 偶尔问起国事,苏相只答以国泰民安,陛下真龙天子云云。 而今日这宫宴,正是为他生辰而办。 是为,天长节。 貌美的舞姬腰肢轻软,言笑间妩媚妖娆。 水袖在空中划过旖旎的弧度,群臣虽笑,却暗自不安。 小皇帝端坐龙椅上,看一场笙歌迷醉。 可再无人,再无人端坐自己身旁,一笑风雅如画,清风皓月。 但也再不会有人,阻碍自己享尽容华,坐拥江山万里。 沉香屑不惜,洒在描金丝的长毯上。 舞娘如飞燕,轻盈起舞,足踏沉香,舞作娇娆狐魅。 君雁雪端起金樽一饮而尽,连酒似乎都香艳了,让人靡靡欲醉。 分明已是秋了,却觉得,秋月化作了美人眼波。 又觉得回到初夏时候,残柳荷风的絮絮烟雨,梁间的呢喃燕子。就连壮丽的北国也如江南一般旖旎妩媚。 可宫中的暖房里花是开不败的。 这时节了,也有盛开的盆栽牡丹,国色艳,天香染。 君雁雪欲醉时,有人白衣如雪,抱着朱红凤首箜篌觐见。 那衣白,却是白得刺眼了。 这样的大好年华,烈火烹油,富贵无忧,为何要穿这样的衣,带着那样清冷的容? 君雁雪已有些醉了。 所以他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人乃是那被斩首的舒寒凌的徒弟。 闻青。 似乎是这个名字吧。 “启禀陛下,草民这首箜篌曲,名为《谢紫衣》。” 闻青长长一揖,白袖行云曳水一般,翩然如仙,婉转凄清的风致,江南烟雨的朦胧。 清寒瘦月,如烟如岚。 谢、紫、衣。 君雁雪怒极,正要派人将这胆大如天的乐师给拖下去,却发现自己浑身软糯,不知何时,已是动不了一分一寸了。 他忽然想起那极其香艳的酒。 苏相含笑踱步到他面前便是一礼:“陛下可要耐心一点啊。” 君雁雪片刻便明白了,只狠狠看他,那眼波如水一般,倒是看得人心头微微缱绻了。 那些一直惶惶不安的大臣们,连着一众歌姬舞女也纷纷退下了。 君雁雪只想大骂那些乱臣贼子,却被迫只能一动不动坐在龙椅上。 只是他身形微晃,艳丽的面上显出一种颓败来。又哪有半分的威严如天? 一夜箜篌尽_58 闻青向苏相一礼:“草民在此谢过丞相之恩。”苏相只笑笑,并未多言。 只见闻青端坐于前,未拨箜篌,只先叹道:“陛下可知,现在京城之外,是如何模样,而那百官,又为何弃陛下于不顾?” 君雁雪只死死盯着他,眼神狠厉如刀。 闻青淡淡勾唇,浅浅低眸一笑:“苏丞相与扶琉的交易进行很久了吧,所以一直没有告诉陛下,那扶琉南衡王曲蘅君的大军,已在京城外了。” 君雁雪猛然一震,居然,已到如此地步了? 闻青长叹:“那么也就不多言了,且听这曲箜篌吧。” 月下,金迷纸醉已成了过往烟云,繁华如锦只是那云烟旧梦。 前一刻还是天上人间,下一刻便是乱世阿鼻。 那一曲箜篌,那一曲箜篌! 你可曾听过这样一首曲子? 叫你听了,初时想起的是那烟柳繁华,软红十丈。 是相思相爱相守。 是天上明月一轮,人间一双情人。 是你心心念念所求相伴相知,白头偕老的平安喜乐? 这样的曲子,让年迈的老者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让华发如雪的妇人想起自己二八年华。 让落魄的公子追忆一呼百应钟鸣鼎食的过往,让世间一切有所求而求不得之人,皆做了一场美梦? 可是曲过一半,边从绝世的繁华一转而变,是那刻骨的荒寒。 你可懂梦醒的那一刻,发现一切皆空? 老者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回到少年时, 妇人看着自己青丝成雪痛哭过往青春, 落魄的公子蜷缩在角落里,梦里的烈火烹油如刀插在他心头, 世间一切有所求而求不得之人,皆以为自己已得到,却又复失去。 往事如刀,越美丽的回忆,越是伤人。 就像情人的低语那样温柔,却叫你心思缠绵,难以排解,难以言说。 这样的曲子,让人听了,闻者皆哭,哭者断肠。 一朝青丝,皆成白雪。 天下间总有那么多断肠人,可见过那么多伤心月? 任你千回百转追思难忘,任你苦苦哀求执迷不放,那些美好的,那些缱绻温柔的,那些你至死也不愿忘却的,终究是如飞花散,如云烟了,如孤鸿逝。 一曲毕,世间悲欢,皆是弹指。 云端,佛祖拈花一笑,便是一世界。 原来,原来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悲欢皆成了神佛脚下尘。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千古不过弹指一瞬。 君雁雪感到自己眼中有眼泪汹涌而出。 是因为这曲? 还是因为一个人? 或是因为一片万里河山,大好家国? 他不知,只觉闻这曲,只能断肠。 闻青望着他,幽幽一叹,他放下箜篌,一步步走到不能动弹的君雁雪面前:“陛下,你尚能哭出来,你可知草民却是连泪也再也不会有了?” “我既然流不出泪,便只能让陛下流血了。” 闻青静静地笑了,眉眼里一片寒凉荒茫,静月晚风吹起他重重白衣,如缟素一般。 那个穿紫衣的谢紫已然不在,闻青又何须穿着青衫? 君雁雪颤了一颤,却不肯示弱,只恶狠狠地看着闻青。 “听说陛下曾给谢紫用过“折桂枝”之刑,草民一向觉着礼尚往来方是最好,故献给陛下我昔年钧天教中所用之“拨银丝”。”闻青轻轻一笑转向苏相:“丞相还是回避吧,接下来的场面,可不太好看。” 君雁雪颤抖着看着闻青,只摇头往龙椅后缩。 闻青拽住他的手,轻笑道:“陛下是一定不知道的,拨银丝这刑,并不伤人性命,只是……”闻青眉眼温柔地道,“让人求死不得罢了。” 言罢,苏丞相轻笑着离去,他身后却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 正是容清薇。 “闻青,你要的银针,我可都拿来了。”容清薇巧笑倩兮来到君雁雪面前,风流妩媚的面庞上悄然绽开一抹娇娆的笑。 闻青叹了口气,捻起一根银针来,那针闪着寒光,如美人妩媚的秋波。 闻青将那针缓缓戳进君雁雪的指甲缝里:“陛下你可别想着咬舌自尽,不过你那么贪生怕死怕也不会这么做吧。” 所谓拨银丝,就是用银针戳进指甲缝后向上撬开整个指甲,再用银针在指肉间挑出筋肉的刑罚。 如此十指连心,那痛苦,又有谁能忍受? 容清薇按住已经痛得要昏厥的君雁雪,叹了口气:“陛下,你可要撑着点天子风度的。” 君雁雪却早已疼的提泪横流,只愿就这么死了才好。 那血溅在毯子上,如绽开的梅花。 终于当闻青收手时,君雁雪只吊着一口气了。 闻青回身,身后晚风吹起鹅黄软账,重重魅影,翻飞如舞。 而这大殿之外,已是一片喧嚣。 又不知是哪里燃起的火,烈焰窜入空中,仿佛能焚烧一切。 宗庙倒,焚宫城。 君氏一族的江山,终于今日覆灭。 “后面的,便都交给你们暗门了。”闻青转身,一步步,走出大殿。 俯视着这个祸乱的人间,金戈铁马战火燎原。 可是,他已不想去问。 这个江山上坐的又是谁。 长安的繁华在一个秋夜里陨灭了。 一夜箜篌尽_59 如流星,绚烂而短暂。 只是后来侥幸活下来的人,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那一场火。 如乱世的开始, 又似盛世声嘶力竭最后一次悲鸣。 后来扶琉入主大周,烧毁宗祠,只长乐王府却是一点未动。 后来曲檀华改年号为昭和,破周之年,是为昭和元年。 后来闻青之名名扬天下,求艺者不计其数。 后来,一曲《谢紫衣》,流传江湖。 只叫人断肠, 惘叫人断肠。 听曲者莫有不哭。 哭者莫有不追忆。 追忆者莫有不寥落。 寥落者自伤。 只是,恐怕是无人知道的。 周亡第二个月,有一个人,在白雪漫天里,在芸芸众生里,兀自踏浪而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在那一场穿庭过户作杨花的大雪里,三十里长空雪霭茫茫。 那人白袍紫衣,手中一柄油纸伞。 那伞上绘着两尾朱砂锦鲤,一片翠荷,好似承载了一片江南的风月情愁。 伞下那人容颜,一张玉面胜三分明月,两道长眉夺山黛色。 眼波微转,浓丽如江南绵绵春雨杏花,无边风月里流连开去了。 他停在一家酒肆外,挑起竹帘,对着里头借酒浇愁人的笑道:“我回来了。” 酒肆里,那人一怔。 二人目光相错。 好似一眼,便是一生。 后来,听说那闻青和那紫衣人一起去了广陵,在广陵的明月湖边建了清音阁。 后来,听说第二年中秋闻青同那人赏花看月之时,京城之内,曲檀华下令将原本曝尸多月的周朝后主君雁雪尸体剁碎,喂了恶狗。 后来,听说那无数人流连清音阁外,只为听那道破人世生死的一曲箜篌。 后来,再也没有后来了。 世事纷乱,往生不休。 千百年后,只听说书人一拍惊堂木,纷纷乱乱纠缠不休,只化作那一句。 一夜箜篌尽,年华谢紫衣。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我爱你们陪我走过这一段岁月。 我爱你们看完这个故事。 我爱你们。 ☆、后记与新文宣传 这个故事我总算写完了。 大概也不过半年吧。 我自己觉得这个是个平静的故事。 却也是有那么一点荡气回肠的。 我喜欢谢紫。 爱他明丽容颜风月无边, 爱他赤子之心皎如明月。 爱他风流京华,一笑绮艳。 他是我笔下最温柔的攻。 我喜欢闻青。 爱他箜篌圣手乐师无双, 爱他偏执疯狂生死不问。 爱他素手拨箜篌,一念长生。 他是我笔下最执着的受。 可他们不应该被攻受二字定义。 他们是两个人。 一个叫谢紫,一个叫闻青。 他们之间是在江南的雨里见面。 那雨,冷而凄清,却也缠绵。 最适合有情人的开始,最适合无情人的埋葬。 我爱江南的雨,我爱江湖浪子一杯薄酒,我爱少年将军厮杀疆场。 一开始,这个故事只是个be的短篇,作公子欢喜贴吧里的电台文素。 可是后来,我还是把它拓展开成了个he的长篇。 不知这一曲箜篌,多年之后,还有谁记得? 不说了,请各位看向我的新文。 一夜箜篌尽_60 一夜箜篌尽的姐妹篇。 扶琉国宁安世子、南衡王与少年丞相的故事人生几世寄风尘。 另外,完结求评。 谢谢,你们陪我走过这段岁月年华。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韶华好 闻青从梦中醒来时,还觉得有些迷惘。 神思如飞絮一般,纷纷乱乱。 他就那么躺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茫然地看着被推向一侧的朱门外。 有桃花垂枝蔓延,开出韶华艳色,教人流连。 光阴正好,且多惜取。 闻青扶着门缓缓步出,只觉得腰痛得厉害,想起昨夜那种种,心下暗暗有些不悦。 只是他这性子对谢紫素来温柔隐忍。 便也没说什么。 已是周亡的第三个年头了。 曲檀华的确是个盛世明君,恩威并济手段狠辣,但玉面上笑意翩然如谪仙降世。 但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闻青,谢紫只是谢紫。 他们便守在这清音阁内,看年年岁岁花开好,笑饮日日月月姻缘长。 是从前,他在佛前求遍苍生, 才换来的无忧生活。 “谢紫,你一早做什么呢?”闻青的发未束,如鸦羽一般的长发散在他肩上,长袖是素冷的白,如秋月烟波,霜雪寒天。 而那一株桃花树上,三千桃夭灼灼开放,一生一世春华流转。 广陵的春天是妩媚的。 如风月女子柔柔的眼波,教你沉醉。 那纷繁沉堕的艳色的花,在陌上桥边无声便造了一个桃源。 若是在烟雨天气,烟雨杏花,小桥流水,柔橹轻蒿,那青石板的小道边的长巷里盘踞了一段时光流年的茉莉,隐隐传来的歌声便如天人语声。 而谢紫立在桃花树上,闻声回首一笑,那眉眼间浓丽绮艳,一双眼中流转着烟色霞光,无边风月流连开去,竟叫那广陵的春天,在他面上极致的艳中凋亡。 三年了,过往已如云烟逝,无论是谢紫,还是闻青,皆是最初那个他们了。 “原来你醒了,我是看这桃花开得好,想摘一枝给你。”谢紫轻笑。 闻青便也笑了起来。 那眉眼间还是有烟雨的风致的,虽也秀丽婉转,却是再无半分凄清偏执。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桃花要摘,也不必到树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腿……” 谢紫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费点事,用不了轻功而已。” 三年前,他从城门上一跃而下,原本心存死志,料想自己定是无法生还了。 只是他到底是有武艺傍身的人,那一跃虽说未曾要了他的命,胸口的肋骨却断了,断骨刺进胸口,让他昏迷了整整一个月。 而那条腿,因着曲蘅君延请大夫,虽不至于成个跛子,却是到底不如从前踏雪无痕,飞花逐月的自在逍遥。 言罢,谢紫忽然笑道:“闻青,若我从这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闻青一听这话,心顷刻提到嗓子眼,直盯着谢紫:“你别胡闹了!” 可谢紫只是无辜地偏首对他一笑,手中那一枝桃花也敌不过他浓丽绮艳的眉眼。 只见他从树上跃下,紫衣翩飞,映出他眉眼如画。 闻青连忙冲到树下,可他哪接得住谢紫? 两个人滚作一团。 闻青睁开眼,看谢紫伏在他身上,对着他笑,而那桃花纷纷落落,也不知落在谁身上。 他听到谢紫缱绻的声音:“闻青,你知道吗?其实我知道的,无论如何你一定会过来。因为你爱我。” 闻青苦笑:“所以就这么教你吃定了终生。” 谢紫却只是笑,笑得人满心满眼都是他眼中无边风月。 “可是你不也吃定我了吗,闻青。” 桃花开得正好,春日韶华也妙。 世间有情人大抵相思而或相守。 作者有话要说:  如此,我与这篇文的缘分,也就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