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起始的回忆录》 0 陆陆 夕阳西下,夏天的日落总是特别晚,但再不久也得天黑,那却是我一天的开始,也是我在这季节除了雨季之外,唯一能自由活动的时段。 我一直认为隐藏得很好,也或许是这国家的人民接受怪异事物的能力特别好,从小到大,除非我主动说,不然没有人能发现我是吸血鬼。 花费方面,我该庆幸我是吸血鬼,仅靠血液即可维持生命,不然在这个物价飆涨的城市,我也难以存活,虽然最近人血袋的价格和石油一样一公升上涨两块钱……。 而我的租屋地点因为没有窗户日照,租金也特别低廉,偶尔还能跟房东抱怨湿气太重,让他租金少算一点。 虽然我是个吸血鬼,也得去上个学,好消耗我这比一般人类还长的人生,也许我还能够拿到这岛国所有学校的毕业证书,感觉就很厉害。 话题转回来,夜间部的体制真的非常适合吸血鬼,尤其在大学,会读夜间部的人大都已经出社会,不会像些不成熟小鬼,问东问西。 「同学,这是我的位置。」 夜间部少少的缺点之一,就是常有日间部的学生占用教室,现在我习惯坐的位置就坐着一位女生,她头发剪短到贴平头皮,正低头刷刷的用铅笔涂抹东西,我礼貌的请她离开。 她抬起头,我这才看清她的长相,瀏海长度也很短,能清楚看到她纠结的细眉,圆圆大眼带着绿色变色片,脸上掛着很大的彩色塑胶框眼镜,一付艺术份子的装扮,她只看了我一眼,又低头继续原本动作。 「同学…」 「还有很多位置,为什么偏要这位?」 她摔下笔抬头,说话声调带着中国腔调,眼睛直直瞪住我的,绿眼迟迟没有离开。 她的眼神很有力量,像是有隻无形的手掐住我的脖子般,让我完全无法开口。 「你。」 在我将要窒息一刻,她终于又说话了,愤怒的压迫感退去,转换为无法捉摸的冷淡。 「你是吸血鬼。」 这句话让我惊慌失措,吸血鬼毕竟和人类有些不同,偏偏人类很容易排斥和自己不同的所有东西,连不同种族之间都能争斗,更何况是不同物种。 如果是同类认出我那就说得通,可是她手臂上有着晒黑痕跡,吸血鬼是无法忍受阳光到晒黑的。 开始让我害怕她是吸血鬼杀手一类,慢慢的向后门退去,行进中还不小心踢到椅子。 剩两步……。 2 陆陆 我这辈子没有那么紧张过,偷偷观察她,深怕她会使出什么木桩银飞刀,融合中国气功的击退吸血鬼招式。 听说吸血鬼的生命力很强,但我从未得到证实,生活在一个不用打斗生存的世界,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运用任何力量,结果我除了怕太阳和能饮血维生以外,其他地方都和人类没两样。 「回来!」 我应该要逃跑的,却乖乖坐到她旁边,我这才看见她没有左脚,没有特别遮掩,迷你短裤清楚显示,连膝盖都没有,残酷的自大腿一半处截断。 「没错,我在几年前失去左脚,而且是被吸血鬼弄断的。」 我没有问,她却很快的回答,语气不是恨,虽然她恐怖冷酷本质还是在,但同时隐藏不住的悲悽缓缓柔化她俏丽的脸庞。 「你叫什么名字?」 她命令的说,吓得我脑子一片空白,还好我还没忘记自己名字,「陆景祥,陆地的陆…」 「不是那个!家族名?」 她很没礼貌的打断我的话,似乎越来越不耐烦,我很怕她发现我没有她要的情报,那到时我的性命可能就会不保。 「戴……戴派尔,我…我不会拼。」 吸血鬼祖先来自贵族,就算是我们这种飘洋过海,完全看不出西洋血统的残破后人也有个代表血缘的姓氏,只是现在大都只用人类姓氏。 「我叫杨玫,木部杨,玫瑰的玫。」 她说这话的时候,看向外头走廊,让也害怕鬼怪的我惊心了一大下,想着她搞不好有特殊眼睛,能看见灵体什么的。 「你…你好。」 「手伸出来!」她命令,难道对岸打招呼要得握手才有礼貌吗? 我决定随时对她保持恭敬态度,伸出我抖不停的右手,她头偏移一些,握住我的手,掌心绵软指节粗糙。 「啊!」 手背一阵剧痛,我凄厉的惨叫一声,想推开她,她顺势放手,把玩着验钞笔,那东西射出的光线就如浓缩的阳光。 手背一圈圆形烧伤,如果是人类,可能是被刚煎完蛋的铁锅铲碰到才会有这样伤口,当然,我碰到热锅铲也会產生伤口,不会比人类轻微,吸血鬼血统真没用。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又没怎样。」 她说得无情,却也观察我的伤势,拿出一罐治疗烧伤的药膏,浓厚的薄荷抹在伤口上,比刚刚还痛。 我已经控制不住眼泪,伤口现在完全麻掉,没有什么感觉了,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管今天是不是爱点名的必修,我可不想被一个女人玩死。 3 陆陆 「你几岁?」 杨玫撑头看着别处问着,左耳根部后方有个小小刺青,看起来是一隻蓝色蝴蝶,不知有何意义,但我深深相信那是黑道的纹章。 「二…二十二。」 以人类来说我都不算年纪大,对吸血鬼来说,更根本是小宝宝-标准纯吸血鬼的生命是人类的十倍。 「你是半血?」 「是,为什么知道?」 难道她是什么死神,看一眼就能知道所有资讯? 「只是和某个吸血鬼相处过一段时间罢了,吸血鬼毕竟和人类不同,先说好,我是百分之百的普通人类。」 我还是困惑的表情,很想问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大多人类才不管混不混血,通通叫做吸血鬼就对了,我也差不多这样想,因为几乎没办法分辨纯血和混血的差异。 「纯血这一照下去,皮肉都会蒸发,也不会像你这样惨叫。」 她很不屑的看我,拜託,谁被烫到皮肉裂开不会叫的,吸血鬼也是有长神经的好吗。 「纯吸血鬼不怕痛?」 请别怪我表现得好像我们不是吸血鬼一分子,谁叫我爸妈在人类成年的年纪就生下我,我那纯血爸爸又是个孤儿,毫无吸血鬼该有的常识。 「纯血只是忍耐力特别强,不管人类或任何程度混血,感受到的痛都是相同的。」 「我爸爸是纯血,钉钉子打到手还是叫个不停。」 「没受过家族洗礼的,只是假纯血而已。」 她说的这句,我不懂,我想应该是有什么成年仪式,忍受苦痛一类的。 「纯血很少吗?」 发觉她没有看起来难相处,我问题也多起来,「找对地方还是不少的,但你的年纪还轻,没有必要加入他们,要找他们,等你年纪过一半再说。」 「那他们是不是年轻人,还看起来都像是,中古世纪的人?」 「吸血鬼青壮年期和中年期比较长,会在外面乱跑的,通常都是年轻一辈,穿着和一般人一样。」 讲到这她低垂睫毛,「只少我遇到的是这样。」 「那,你和他还有联络吗?」 那一刻她看来很忧伤,我有预感她和遇到的那一位,永远无法再见面了。 「他半年前就死了。」 也许是调适好了,她再这么说的时候,远望火红的夕阳,似乎正完全的品嚐它的美。 4 陆陆 「那是我两年前,去一个偏僻小村写生开始的。」 杨玫低头看着自己残肢,珍惜的摸摸断开癒合的地方,眼睛亮点映出外头落日顏色,我脑子浮出她落下火红眼泪的画面。 「听说那个村子有全中国最美的荷花,虽然气候优良却因为交通不便,人口很少,我转搭好几次巴士,费了一星期才到。 抵达的时候刚好碰上雨季,扫兴是有一点,却也让我看到美更上一层的荷花,」我看向她刚刚涂涂抹抹的纸张,上头是太阳和云朵,浓厚的铅笔涂抹沉重,就算黑白还是看出是夕阳速写,「我站在池边,看了好一会,突然有人刺刺我的背,回头一看,一个年约二三十岁的男人站在我身后,外表并不起眼,就一般东方人样貌,身高也不过略超过一米七,粗布衣服打赤脚,拿着一把白色的雨伞,要说特别一点的地方只有绿眼睛,但就是那双眼睛,让我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 我听得入神,她停下来羞红脸瞪我:「怎样啦!」 「没有没有,他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是,林源立,双木林,水源的源,立体的立,家族名是,」她盯得我发毛,带有一些鄙视的停下来,「和你一样是戴派尔,来自台湾的戴派尔,英文原文拼法是dipire。」 我的手机在这时嗡嗡响起,看了一眼,是同班同学打来的,杨玫没有停下继续说:「我遇到他时他五十岁。」 「抱歉,我接个电话。」 我奔出教室,草草和他说完,再回到教室时,杨玫已经收拾好东西。 「再见。」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探听别人的隐私并不好,但她似乎也有那么一点希望,能有人听她的过往。 「也许。」 她背上背包、拄起拐杖,消失在走廊尽头。 5 陆陆 再见到她是隔一天的事情,她坐在校园一角,看着小鱼池里的烂荷花。 「晚安。」 她只是继续看荷花,突然又开口:「今天太阳很大,你还那么早出门?」 「除了正中午都还行。」虽然很容易晒伤,但不至于会烧成灰,我受太阳伤害最重,除了两天前被验钞笔灼伤外,只有小学乱玩放大镜,差点烧穿膝盖那次。 「立源很爱太阳,说是每次看到它就好像永远有希望,」杨玫目光没离开过荷花,池塘几隻黑嘛嘛的鲤鱼游来游去,真是毫无装饰性的造景,「认识后一个月,我搬到他那里住,也慢慢察觉到他的不同。」 她微笑了,脸颊有浅浅酒窝,「第一次看到他在採血,我真吓坏了。」 说真的,我不敢相信杨玫会被任何东西吓到。 「他咬人?」 我爸常说他会有咬人的衝动,也许纯血是这样的吧? 「他抽水牛的血放在杯子里。」 「水…牛。」 也是,那样的穷乡僻壤哪来的血袋,吸血鬼固定一段时间一定得摄取血液,不然就会营养不良,动物血虽然也行,营养却比较不足,味道也差。 「当下他完全对我坦白,还一脸害怕的,我只问他会不会乱咬人,他说还有很多吸血鬼忘记摄取而昏倒的。」 原来我爸在骗我,害我每次肚子有点饿都怕会去咬人。 「除了不能晒太阳和需要喝血外,源立和一般人没有不同,还比一般人都更温柔。」 「认识后一年多,他开始常常心神不寧,我问他也是勉强笑笑。」 在提起这里时,她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感觉有些头皮发麻。 从附近篮球场传来拍球和球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某天晚餐,门外吵杂起来,木门被踹开,他们说源立是带来病菌和不幸的恶魔,几个大男人抓住他,源立也惊慌着发现事情不对劲。」 「他们撬开他的嘴,逼他喝下一杯不名液体,没多久他开始不停吐血,血里居然有银色颗粒。」 「银粉…!」 谁那么残忍,吸血鬼惧怕的除了阳光还有银这种物质,它对我们的伤害和烈日差不多,要是在吃食里加入银粉,用人类角度来说,等同于喝硫酸。 「村里人很早就知道源立是吸血鬼,还是一直把他当普通人看,但是不知是谁,给他们灌输一些吸血鬼邪恶的想法。」 「他曾说好久没有看到故乡的落日,虽然故乡又小又挤,但是落日总是充满生命力。」 『你的画总是能抓住最美的一刻。』 佈满伤疤的手,抚摸她的脸。 「他的绿眼空洞无神,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嘶哑,身上到处出现恐怖的乌黑,我右手放在他胸口,握住他左手。」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回忆着那时的馀温。 『杨玫,放手。』 「他们说要把我一起处理掉,我不在乎。」 光亮太阳变成黯淡橘色,杨玫眼中闪动坚毅和韧性,接着她缩起肩膀,「突然我左脚一痛,痛得我使不上力,村民拉开我们,我就这样看他被拖出门,右手抓着我的左脚。」 「再醒来时,我躺在城里的医院,等我出院回到村子,那里已经变成废墟。」 她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第一次真正的笑起来,源立吸引她的是眼睛,那么杨玫吸引到他的该就是这夕阳下的笑容。 「我明天就要回去中国了。」 我直觉的知道她要去寻找源立,不管源立是不是真的还活着,都是希望渺茫。 杨玫 1 自从遇到陆景祥,我对源立的思念愈来愈强烈,也更常梦到那段如梦似幻的时光。 躺在床上,眼泪不住的流,时鐘显示是凌晨三点,这岛国似乎没有完全的黑夜,天空还红通通的,远处大量车辆经过发出呼啸声。 熬夜对我不算什么,但在这住不过三个月时间,东西却比我想像中的多,疲累度也飆升到极限,明天也还要赶早上飞机,我应该再好好睡一下,储存搬家所需的精力。 辗转半个多小时,睡意没有回来的意思,逼迫我回想起刚刚的梦,或该说是回忆。 ☆ 到达荷花村时,雨下个没完,池塘的水要满溢出来似的,娇艳荷花随雨的力量摆动,洗出更为鲜明的色彩,我蹲在泥泞中,用脖子肩膀夹住伞好空出双手、抱着画板画下这仙境景象。 真的不是别的地方比得上的,饱满光泽的花瓣、翠绿的叶枝,灵感泉涌而出,停不下手猛画着。 怎知一个使力不好,画板连同画竟掉到泥水里,才闪神一下,伞也没抓好落到池子里,随风漂到中央。 「怎……。」 才说出一字,头上雨却被挡住,我抬头,居然能看见灰暗的蓝天,灰色云浮游而过。 挡雨的是把透明塑胶伞,伞的主人是个年轻人,有张不算出色的脸孔,身长约莫一米七五,年龄大我点,不会超过三十,黄种人长相,黑色头发、稍显苍白的皮肤让他有点病容,灰扑扑的粗布衣裳,全身除了那双绿色的眼睛之外,毫无色彩。 真不是个好看的。 还想着高富帅都去哪了,但是和他眼神对上的时候,我心里却慌了下,接着便再离不开了。 「你还好吗?」 他说话不如一般中国人字正腔圆,咬字只是淡淡带过,语调轻颤,温柔的说着话。 杨玫 2 「没事。」 我站直身子,习惯性的一回,伸手把画板拎起来。 长这样大,从不在意言语粗鲁的,现在却有些讨厌这无情冷酷的语调。 「你外地来的吗?有住的地方吗?」 他又操弄着温软音色,我心里絮乱着,这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最后用力摇摇头,就是不想再开口。 「那先到我家吧,虽然会漏水。」 我不是很记得那时是什么表情,或许大多是着迷,他说什么我都应好。 村里人帮我办了个欢迎会,五十几个人,却只有一道肉料理,他们催促着我吃,客气到我觉得不好意思。 村里很多人到外地就再也没回来,留下不少空屋,我随意选了间住下,旁边是个没人管理的荷花池。 『我叫林源立,双木林,水源的源,站立的立。』 源立紧张的表情我还记得,他语气扭捏的说我漂亮,只是我那时背对着他,没看到他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唯一能看到他无措的机会。 荷花村生活很悠间,村里人都务农自给自足维生,那些荷花照料如此漂亮却不是拿来卖,只是村里的一个传统。 这天阳光烈得刺眼,我坐在屋里看着窗外水彩写生,乾裂泥土地上突出现一抹黑影,源立头上戴着一顶大斗笠,身穿洗成灰的麻布衣裤,右手撑着一把浅绿底绘莲花的纸伞,样式不像国画那样严肃,带有涂鸦风格,左手提布袋,脸色不太好的对我笑着。 「午安。」 他在发抖,粉白的唇乾裂,看得我心惊胆跳。 「午安,你还好吗?」 「我拿到一点,」他喘了几下举起右手,上头都是红肿破皮,像是烧烫伤,「新鲜水果,太多我也吃不完,分给你。」 「你手怎么了!」 「不小心烫到罢了。」 他眼神闪烁,一脸说谎的样子,受伤还得躲躲藏藏我想不到理由。 「我有烧烫伤药膏,快进来坐,我帮你擦擦。」 他推託着,放下袋子就要走,我慌张站起来,却不小心打翻洗笔水,搞得很狼狈。 「哎呀,林先生,大太阳天您怎出门了?」 住我对面的大婶经过,穿着拖鞋啪啪跑过来,接着又道:「您不是不……。」 源立一直盯住我,在大婶又不知要说什么时,他却推着大婶到我听不见的地方去了。 后来连续近一星期都没看见源立,想去探望他,又怕被说间话,人家也不一定喜欢我去叨扰,只能问着邻居打听消息,不知怎的,他们说起源立好像都有些顾虑,却又不停说他人多好。 煎熬的又过了几天,好不容易下起了雨的那天天还亮着,我和对面大婶串完门子,却在家门口遇上我朝思暮想的人。 杨玫 4 「你的画能够抓住最美的一瞬间,付出的情感也是我见过最好的,就算只完成一半还是很好看。」 「怎么?你懂艺术?」 我答得很不客气,想把主导权抢回手中。 外头雨声变小,我也渐渐习惯黑暗,能看到他左手住托脸,眼睛朝着我方向,右手让陶瓷茶杯不停转圈圈,上头的图案略过又略过。 「我是用感受的,不用懂。」 「说什么呢?」 我语气很缩,他的话则在前进,将我逼到墙角、手放上我的颊,想像还在爆走,椅子移动的声响把我吓得跳半天高。 「你做什么,别吓人!」 我不是故意那么兇的,脸红心跳停歇不了,还好有黑暗掩饰我的紧张。 「我该回去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似乎有一抹微笑浮上,却稍纵即逝,我低头遮掩表情。 一股热流自我头顶传来,已然红热的头更发胀,待我抬头之时,他手掌又放上我肩头,在我鼻子左侧的手肘,传来铁锈的味道。 曾听说过一种特殊的皮肤病,患者一接触紫外线便会溃烂,一想起他必须忍受此等痛楚,我心中就不畅快。 而那时卢太的反应,他似乎很少会冒这风险,那样害他受伤的原因不就是在我了? 抓住源立手腕,他没有抽手的意思,但转了头,现在呈现黑色、在阳光下含金属光泽的深橄欖绿眼,因为惊讶而露出比平常多的眼白,就算如此他还是保持着沉默,完全不像这年龄会有的反应。 「我帮你上上药吧。」 源立小小的嗯了声,捨不得松手的我就这样被拉着,他坐回原位,帮自己又倒上一杯水,品茗似的拿起杯子摇晃闻香。 「你站在那,是用精神治疗吗?中国疗法真有趣。」 他当然是在逗我,第一次连反击的话都说不出,我手一放,转身进了内室。 什么嘛,都在戏弄我,好像我该讨他开心一样。 翻出行李的药罐,我站在门边偷看着,源立望着透出光的窗帘,那表情好像我那个参加过战争、说着当年的爷爷。 拿着药走回大厅,我将窗帘拉开一半,太暗可擦不了药。 「这样可以吗?阳光。」 看他无异状的点头,我在对面坐下,源立将缠绕绷带的双手放上桌子,点点红还湿润着,比我想像的严重多了。 杨玫 5 「还是算了,其实还蛮噁心的。」 他收起开玩笑声音,手又缩回去,或许是怕我太粗鲁,没见过逗人的人先后悔的,台湾人都这样子? 「我不怕。」 战战兢兢解开他右手绷带,皮肤没几处是完整,严重的地方连肉都缺损,血跡妆点出恐怖,看久还真会反胃。 我不禁摀嘴,他缓缓叹了好大一口气,温暖在我脸侧散开,血腥气息更加重。 「别用了,分我点药我回去自己擦,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样。」 看着桌上留下斑斑血跡,他还能这样泰然,明明双手都烂到骨子里的。 「两手都受伤怎么擦?我说会做就会做,别看不起人。」 说自然比做简单许多,我拿着棉棒沾上药膏,迟迟无法下手,这药我自己光擦个小割伤都要掉泪,有用是有用,但要那样痛,慢点好也无妨,想了许久才在伤势轻点的破皮处薄薄上药,源立虽皱起眉也没喊疼。 「我要擦这里囉,忍忍。」 长痛不如短痛,我换上新棉棒、挖起一大堆药膏,全抹上手背那个又深又大的窟窿,源立倒抽一口气,没擦药的手紧握拳,我光看就要痛昏,他手却连半分都没有移动。 真的是胆小,我没什么意愿再弄下去,另一手随便点点就交差,绷带也缠得乱糟糟,好不容易能打结他又说绑太紧。 「好了。」 「谢谢,我先回去了。」 他隔着绷带摸摸手背,很珍惜的浅笑,站起要开门。 「你以后要出门,等太阳小些再来,我都很晚睡。」 我语气生硬的说着,虽然他是背对,我眼睛不敢看向他,两手也不停互绞,话说得好像我晚上希望有人陪般。 源立手伸直,拍一下我的头顶,什么也没说就离开。 「这样头发会有药味。」 应该是要生气的,抚抚他留下的馀温,我却又红了脸,虽然抱怨着,心里却暖暖的。 ☆ 源立……。 坐起身,我手覆心口平稳吐息,眼睛早适应黑暗,房间里除了我的随身物品,只剩我身上的毯子,连枕头都是衣服叠叠凑合用的,床垫应该在某个货柜里。 虽然有铺上地垫,直接睡在地板还是不太舒服,尤其左脚可能是血液循环不良,疼得不得了。 真不该为了省钱而不住旅馆,我按摩一下腿后拄杖站起来走走,调整一下姿势又躺回地板,却比刚刚更难睡着,全身冷得像冰似的。 杨玫 6 一滴水滴到我头上,往上头看,天花板小洞又开始聚集水滴,我小心撑着拐杖绕过,免得滑倒。在机场遇到这情况,也许很多人会担忧安全,只是除了漏水外,是没有其他大问题的。 身为国际机场这该算是国耻,台湾人大多不是真的重视,在媒体前抱怨归抱怨,实际上表现得那是无伤大雅的问题,至少我现在看到的一对夫妻是这样,被滴到头还呀呀的互相取笑,男子抹掉她锁骨上水珠,顺手抚了好几下,调情得过分刺眼。 「需要帮忙吗?」 一个年约十五的女孩走过来,眼睛戴着黑色放大片,粉红长版上衣配牛仔短裤,脚上粉红色夹脚拖配上绿色指甲油,典型台湾人装扮,语气像是喝水一样自然。 「谢谢,不用了。」 准是我这断腿样导致,一出门总有好几双眼盯着我,但台湾人不知是接受度很高还是怎样,不太会出现让人不舒服的鄙视眼神。 孤僻习惯的我,知道他们都是好意,却还是无法好好接受。 「那你要小心喔。」 她有点失望,还问了我有没有需要提行李,机票换了没等等。 照惯例的入关、託运行李、坐上飞机、等待飞机啟动,小飞机不稳的在坑坑洼洼跑道上加速,飞向还阴暗着的天空。 我坐在靠走道座位,看不到变小的岛屿,只是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和身体分开,遗落在那块土地上。 飞机已经飞高到云之上,阳光无阻碍的洒下,天空好蓝、均匀的蓝,和荷花村天气最好的时候一样。 杨玫 7 ☆ 昨晚下了整夜雨,水洗后的天空特别洁净,云朵特别少,太阳特别毒辣。 天气干嘛那么好,就算不下雨、也最少要是阴天。 边抱怨边拿出炭笔橡皮,强烈阳光透进来,拉上窗帘都还足够照明。 身为艺术人,不能忽略使用每种素材,但炭笔画不出彩色,我不想拿来绘荷花,因此疏用了好久。 刷刷让碳粉留在纸上,有一笔没一笔的画着屋里摆设。先用粗线条画下离自己最近的小矮凳,细细拉出充当床、装满乾叶的麻袋,涂抹出小木桌、上头的粗胚色茶杯,它约半个巴掌高,上头一个怪异扭曲的蓝色爱心,是我小时候画上的,现在手太稳,反倒画不出那怪异的形状,后来用左手才大概画出差不多感觉。 我轻抚着纸上的茶杯,想着源立啜饮情景。 为什么要露出那珍惜的表情,那么丑的杯子,还拿起来鑑赏把玩,喝着茶叶都没放的白开水,却一脸品嚐醇酒似的。 拿起他用过的杯子,我脸贴在桌面上,手指悬在杯口转圈。 要是有更好的能给他用就好了,普通茶杯也好,便宜茶叶也好,就是不要是失败手做杯和白开水。 耐不住性子的出门晃晃,艷阳晒得土地乾裂,池塘水位也稍显降低,在这村里平常大家都是不关门的,唯独源立的家里大门紧闭着,窗门也关着,看不见里头情况。 我举起拳头犹豫着该不该敲门,该说什么开场、他会怎么说等等,也想着是不是还是回家好。 「杨玫,林先生可能在午休,要不去我那坐,站那要晒黑的。」 还没理出一个结果,卢太远远对我叫唤,手上捧着一篮鲜採起来的荷花,「女孩子一白遮三丑,要记得防晒,我们村里太阳很烈,别看没什么太阳就疏忽。」 她放下荷花,走近还是用大嗓门说着,不怕吵醒正在午休的源立。 「你长得那么俏,要是能再白些,一定每个男人都把你当瓷娃娃,捧在手里珍惜。」 「真的吗?我晒了好几天太阳了,您看这样还有没有救?」 我平常不会特别打扮,才想起今早照镜子似乎真的有点变黑,又听她说的,我是不是黑丑了? 「问我就对,我以前可黑的像煤炭一样,自从用了这秘方,过没有一个月就见效,现下虽不是白鸡蛋,也算土鸡蛋。」 卢太小心翼翼细声说得神奇,我都讶异我居然会相信。 「那要怎么调?」 「不能白白告诉你。」 卢太卖起关子,一脸骄傲的,眼珠转阿转。 「拜託,看您要我帮什么,只要我做得到!」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好好回答便好。」 我背都靠到墙了她还是逼近,她音量降为普通说话程度,一脸八卦的说着:「你对林先生有意思吧?」 脑袋轰了一声,没来得即反驳,她又继续自顾自的讲:「林先生真的是好男人,虽然……哎呀,林先生,午安。」 门空空几声打开,卢太一脸欣喜盯着源立,他也回望着她,眼神充满在意,那不是很单纯的眼神让我觉得浑身不对劲,说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酸酸的。 说起来卢太也不丑,虽然不是少女了,但也顶多三十出头,鹅蛋脸还算均匀,个子纤长,个性活泼大方、又会打理家里,听说几年前她先生去世,她还给他守寡到现在,完全传统女人的理想形象,我却有点讨厌她。 杨玫 8 「午安。」 穿着比平常更朴素的薄衣裳,源立小心闪避阳光,藏身在阴影下,墨绿眼睛半开,一副被吵醒模样,鼻音浓重的对卢太问好,懒散语气很是随便,感觉是对很亲暱的人才会有的。 他转过来看我,没有说话,反倒皱起眉,我慌忙对他点了下头。 「你们慢慢聊哈。」 她说着忘记家里还在烧开水,快步提起荷花走开,带着掩嘴都藏不住笑容。 源立一脸不想要她离开的样子,眼睛直追逐她,到她回头看到做出驱赶样子,两人相互比了几个手势,也许是被拒绝了,他洩气面对我慢慢拉起嘴角:「怎么了?」 怎么了?你怎么能这样问我! 自尊不允许我说出如此懦弱的话,我反抗着要质问的衝动,故意想说得像不在乎:「好几天没看到你,看你是不是生病。」 他眼睛张大了些,连同漆黑瞳孔都扩大,挤压到绿色虹膜只剩下一小圈,再开口前尷尬的卡了下,最前头字音分岔。 「些……谢关心我,进来坐?」 第二次到源立的家,总感觉比第一次还紧张。 他绑起双层窗帘外层,让阳光柔和透进来,都住在这种穷乡了,摆设还是算很讲究,木质的桌椅、看来很柔软的床,手工钉的柜子放了一些书,大部分都是些药草、膳食,台湾风景摄影集的数量也不少,大约是前阵子有扫除过,满室阳光晒透味道。 「要喝吗?青草茶。」 刚进门他就这样问道,像是要逃离和我面对面般。 「呃,好。」 我张拉椅子,刚坐下,他从柜子拿出一个木盒打开,掀开纸包装,将玻璃碟轻手放上桌子。初看它晶莹透明,久看发现其实是带着淡淡绿色,阳光流转其中带出彩虹光辉,碟子反射光线,在草编天花板照出一块圆圆光团,偶有悠游云朵化身黑影流过。 「今天太阳很大呢。」 放上杯子,源立看着天花板光芒轻说,眼中不隐藏的流露出嚮往,玻璃和玻璃敲击声在小小屋子回响,声音很像冰块碰撞;杯子宽口窄底有握把,杯壁不到半公分厚,随时会碎裂般。 他单手提起银壶,另一手连碟一起端起茶杯。茶注入杯中,玻璃壁濛上白色雾气,水面几乎没有晃动的平稳上升着,半透明的黑绿液体很是浓厚,表面张力明显有着圆弧,反光滚动内部细微不稳定,他低望的眸子反射那波光粼粼,显得很落寞。 杨玫 9 「请用。」 杯中茶已被注至八分满,源立扇动睫毛,不过眨下眼就完全封印那股落寞,手臂巧妙使力缓缓拿正银壶,将握把转到我的右手边,客气劝我喝。 我点点头道谢,勾起杯把嗅嗅,药和薄荷味让我有点害怕味道,捧茶杯迟疑不决,许久才怯怯喝了一小口,初含在嘴里感觉到微温,经喉散发凉爽甘甜,入肚如洗净内脏般舒适。 「很,好喝。」 他只笑笑的在我对面坐下,端详自己还空着的杯子许久,才又提起壶帮自己倒茶,却只倒了一半,用奇怪的动作转着杯子,好像那样能掏出金子似的。 虽然他没有看我,我还是总觉不安稳,也不知该做什么,不经意的一直喝茶,在我喝最后一口时,他才勾起杯把;轻含透明杯缘倾斜杯子,闭眼仰头同时轻吸一口气,淡白水雾进入鼻子,细腻呼吸声划过空气。 边看边喝,不专心的后果是狠狠呛着,差点把整口茶喷在他脸上,勉强压住气吞下茶水才开咳,咳嗽声大大惊扰原有平静,他咖的放下杯子,茶溅出来,大多积在碟子上。 「不急,慢慢喝。」 没有拍背什么的,他轻柔说道,抽了张面纸给我,当我笑着对他说谢谢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一瞬有股电流通过的感觉,他狼狈的把眼移开,手指僵硬捲起,默默步到里头,拿了抹布抹桌子。 早就弄乾净,源立还当做有什么顽垢在上头,弄着接触处嘰嘎响。 「欸,台湾是什么样的?」 那声开头真没礼貌,也该说那个那个比较像女孩子,我却一副兄弟打招呼的口吻,真丢人。 「台湾就是……。」说起故乡,他很快换了个表情,望着窗外明亮迟迟不语,脸堆满崇拜爱慕,像是在思念远方的情人,也也许真是这样。 光源轻轻照在他侧脸,比一般人白的皮肤顏色不太平均,深沉绿眼反射出金光,我想起刚他对日光给出的渴望,思索着从来不能正大光明的站在阳光下,会是什么感受。 杨玫 10 「杨玫。」 顺着声音回头,他早已收起回忆表情,望着地板,抹布在桌上撢撢,一副灰尘中含有很多奥秘般。 「干嘛!」 也许思考到很深层级,源立没有回应,眼中绿色深沉竟好似在流动,像是绿藻在碧绿湖水中漂忽而过,瞳仁却是迷惑不解的让人心酸。 「是……是我晒黑了?」 最后他一脸叹惋的凝望我,这样眼神像是看在连续剧出现、红顏薄命的女主角,我该大吼着说出现在的心声,叫他别再打量我,却还是被这莹晶碧眼吸引,我藏不住的涨红脸,结巴得很兇,终于找到话说。 「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收起深思,源立眼神回復正常深度,冰利的视线缩回,温柔得让我脸都热起来,我缩着头,让头发垂下半遮住脸。 「是客套话吗?」 丢脸,好丢脸,我心里在抓着头发狂摇。 「不是。」 他清了下喉咙,好像渴了很久般,两字几乎是用气音挤出,还带着嘶哑,这样简单的词似乎说得有点过于急忙了,不的上提音还没完,是的重音就追上,让不听起来沉掂掂的。 「咦……。」 源立发出小小疑问声,没有拿抹布的那手突然朝我脸靠近,青草气味扬起,丝丝浸入肺,心慌得让我忘记该吸气还是吐气,只好全身紧绷的闭上眼、屏住呼吸,一方面又加重注意另外三感,却一直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声,在耳朵被鼓动充满之时,头发被触了一下。 杨玫 11 「头上有落叶。」 到他语落我才又张开眼,看了下他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的枯叶,悄悄摸了下左耳后,刚他手经过带来的风扫过的地方,在清凉过后热起来。源立指触了下桌面,留下一片铜钱型的圆叶,姆指不住拨拨,只是没碰几下,那枯黄叶子就碎成千片。他不忍看似的紧闭上眼,短密睫毛夹在眼缝。 「那个,林先生。」 很是在意他刚刚想对我说什么,我握着衣服下襬,挤出勇气和声音。 「可以不用这样叫我,虽然我的名字很容易被忘记,可是我自己很喜欢被叫名字的。」 虽然他这样讲,也没说那我该如何称呼他,是该连名带姓的叫,叫两个字、一个字,还是该趁这机会,取个外号什么? 「树林的林,水源的源,站立的立。」 他可能以为我忘了,又再说了一次,还拿出白纸,在上头写上,很多人都说字能够看出一个人的个性,但他的却看不出本质,端正得如没有感情的电脑字。 「你字真漂亮。」 「是吗?我倒没有特别练过。」 他还是礼貌笑笑的说,说完却用力咬住唇,像是在努力不让话跑出嘴,好像有什么内情,我激动的等待着、期盼他会和我分享秘密,但他终究没有多提。 「好漂亮的耳环。」 源立转移话题的说着,边端详边伸出手。 「哇啊!」 他手随着惨叫缩回。 「怎么了?」 听他叫得像被火烧到一样,我还比他更惊吓,想抓他手看看受伤没,却被闪过。 「没……没事,静电。」 ☆ 『台湾就是很热,天气热、人情热。』 源立,你知道吗?我去过台湾了,我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回过神来,我才看到隔壁的小弟弟在对我笑,我忙着拉拉嘴角。 「姐姐,你少一隻脚还是很漂亮!」 天真又清透的声音让我心里一酸,眼泪都要掉下来。 能不能不要那么温柔? 杨玫 12 时间应该要带走伤痛,我在台湾游歷时很相信这句话,还坚信会有美好未来,那些不堪的记忆却飘散在家乡空气中,想忘反倒更为清楚,原本打开的心胸,竟又封闭起来,弄得我心情差劲。 误点很糟糕,这点不管在哪遇到,都是能够肯定的,但当你几乎二十四小时没闔眼,身边的旅客又大吼大叫时,糟糕的程度能轻易上升一百点。 比台湾市中心尖峰还多上十倍的吵闹、拥挤、脏乱,我被挤来挤去,几次都要趴倒在地,没人愿意扶我一把,讥笑怒骂倒是没有少过。 好容易挤到买票口,不知被插几次队才轮到我,也许是太忙,那站务员口气不是很好,但总算是拿到票,我正拿起拐杖要离开。 「快点好不好,瘸子去讨饭吃,干什么在这挡路,老子时间值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后头人这样骂着,对象无疑问是我,他个子不比我高多少,满身酒气烟味,眼神看来不太正派,我后头一开始并不是排他的,应该是强迫别人让位,难怪他后头的人离他有一尺远。 生气归生气,我不想耽误时间,背好包就要走,他却搭上我的肩膀,摆明不让我走,还笑得很噁心。 「但这张脸皮还不错看,就跟了我,我会好好疼你。」 「是杨玫!」 还没来得及骂他不要脸,一个拿画板的学生惊叫出声,他的画板同伴也跟着呼应,原本分散的喧闹,一口气集中起来。 关注的人一多,那骚扰我的人就飞也似的逃离现场,几个大胆些的人上前要求我合照,我用很累推托掉,低调离开那里。 好容易上了火车,在还算柔软、却不舒服的椅子坐下,恍惚看着窗外,鹅黄阳光淡洒着,不远处河道波光粼粼着反射不刺眼的光。 『好适合喝茶的阳光。』 火车发动,变化不大的景象飘忽而过速度加剧起来,脑袋也快速跑着回忆画面。 ★ 荷花村总是晴朗的天气多,快中午时刻,太阳直直在头顶上,影子缩得几乎看不见,连屋簷都聚不了什么阴影,这对源立来说就像被软禁在自已家一样,要见到他得自已去拜访才行,我咚咚的敲响源立的门。 这种小村也没什么事好做,去他家拜访变成常态,说得好像我跟他混得很熟一般,但村里哪个人家不是门随时开开,高兴进就能进。 虽然源立都有关门,可是有关门又怎样,还不是谁来就帮谁开门,门其实也没有上锁,上次卢太还自己开门进去的。 他果然连是谁都不问就开门,一看是我不是道早安,倒先挤出耐心解惑的表情:「怎么了?」 每次见面,他好像总是用这三个字开场,可我自己都知道,看到我这副不太正常的表情,正常人都该会这么说。 「谁来你就都开门吗?」 边研究着源立身上的旧衣裳边嘀咕。样式像是时代剧中民国初年会有的,材质是很低劣的粗麻布,光看就觉得背发痒,整件洗到有些发灰,袖口磨损得严重,同样材质的蓝染裤子退成天蓝,只要他垂下眼帘,藏起那唯一不同的青瞳,低调得随时能隐没在大气不让人察觉。 「大家都那么熟了,难道要我不开门?」 我知道他是故意这样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被牵着鼻子走? 「最少晚上睡觉该有个锁。」 我握拳。要是哪天有个不明不白的,爬上他的床要他负责,那我……不,看他怎么办! 「我家也没什么值钱的。」 源立摆明着在装傻,转身回头进屋里。 「我是说,人身安全……。」 我关上门同时咕噥,不知他听到没。 「跟人比起来,更该担心鬼,神出鬼没的。」 在踏进屋里时,我听见源立这么说,这话说得悬,但他没给我追问的机会,招呼我坐下后就藉口煮茶逃进厨房去。煮茶似乎是他的兴趣,几天来拜访,每次都能喝到各式药膳茶,一直都是那套银壶配玻璃杯碟的茶具,倒还没有不合适的饮品。 他似乎每天都会事先准备好,只是再加热端出罢了,这次不知在东摸西摸什么,弄得特别久。 「哈啊。」 香甜花香真让人想睡,我打个大哈欠,嘴都还没闭上,突传来的杯盘清脆碰撞声让我回过神来,我赶紧举手遮嘴,有些气愤的抬头,看见源立也遮着嘴,墨绿色眼睛满佈笑意,只是一接触到我的眼神就硬闭上嘴,但眼睛里的开心却从没退过。 今天茶呈金黄色,一朵乾燥菊花在中飘浮着转圈,捧起感受到温暖却不烫手的温度,嗅嗅甜中带浓浓花香。 这次他帮自己倒满一杯,对着茶吸了一口又一口的气,脸上表情几乎像是在吸毒,最后斜起杯子,让唇沾了下试味道,便就又放下杯子,上次煮冰糖木耳时也是,闻到鼻尖都要碰到,也只喝了一匙。 「怎么了?」 当他注意力从自已杯子转到我的杯子,看到茶并没有减少便开口问着,绿色的眼慢慢上移,目光在我脸上半部快速点了下就离开。 我跟卢太就差这么多嘛?明明可以直视她眼睛说话的,为什么我的脸就连一秒也没办法看? 「只……只是有点烫,想放凉些喝。」 我浅浅嗅过,有热气的加持,蜂蜜的香几乎要甜入心里,一入口先感觉到花香,接着浓厚蜂蜜缠绕舌尖,慢慢和菊花香融合,到了舌根漫上鼻腔。 「会太甜吗?」 源立神色有些紧张询问我,眉毛拗到要断掉似的,回想起来,自从我说酸梅汤不够酸后,这反应才开始出现。 「刚刚好。」 我放下茶杯说着,他松口气,开始翻书打发时间,茶就搁在那,杯沿结着一滴水刚刚浅嚐留下的水珠,壁上则笼罩雾气,菊花停靠在边,瓣在水里有生命似的缓动,只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失去活力,冉冉上升的白烟不再舞动,冷却后的水滴封住香气结于杯壁。 「都倒了为什么不喝?」 「我不太喝甜的。」 源立推开茶刻意不看,语气中一点讨厌的意思都没有,虽然也许是我太过要求说话精准,但还是在意他说的是不太,而不是不爱。 「不喝干嘛倒,刚不也喝一口了,真浪费。」 「茶是我煮的,如果我都不喝,怕你怀疑我加了什么进去。」 「你在想什么啊,我要是怀疑就不会喝了,况且……,」没想到他就那么乾脆的让我套话,反而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击,只好质疑起他的做法,「还可以在杯子动手脚,喝同一壶茶也不能证明什么。」 我搬上之前在推理卡通看到的手法,当然不是真的怀疑他,就是有点想赌气,但他只是沉默,一脸很伤心的样子,弄得好像我在教训他一般。 「我有表现得很不相信你吗?」[ 我这样说,希望他能知道我没有在怪他,源立眼珠转了转,故意表现想得很认真的样子,最后耸耸肩放弃解释。 「茶冷了,我去热一下。」 「什么嘛。」 我扁嘴,目光落到前放那堆书,探身确定他走进厨房,偷翻起源立桌上堆着的摄影集,数量少说有十本,什么时代的都有,最多还是几十年前的,照片都是黑白,就三十岁左右的游子来说,看到那么久前还真有点奇怪。 拿起『老台湾风华』,出版年份倒是很新,繁体字我读得很不习惯,随便瞄瞄就算了,只大约看到说明再再出现『光復』,后半都在说经济成长多少多少,照片多是工厂和穿金戴银的工人照片。 印刷品的广告顏料味道也随翻页的风释出,我没再看内容,只是翻着玩,其中一页不知夹带什么,打断原很流畅的翻页动作,再看向厨房方向没动静才抽起来,看来是一个家族的合照,摄影品质不佳加上年代久远,里头人又多,根本看不清脸长什么样子,背景是一家很有规模的中药行,大匾额写着店名,相当气派。 瞇眼想看清人脸,脚步声却驱使我抬头,他看着我手上照片脸孔抽动了下,不像在生气,却也不是太高兴。 「这张是……?」 「老家的照片。」 源立急遽回应着,坐下后才将茶倒满我的杯子,高温度让杯上雾气浓重,我想勾起杯,却被烫得缩手,他放下壶,发出比之前还重点声响,让我想起重重放下啤酒杯的动作。 加热过后的茶味道更发浓烈,蜂蜜的味道几乎盖过菊花,我突然想起要做菊花茶得把菊花捣碎,感觉是个蛮伤感的步骤,把好好的一朵花弄得碎碎的,源立的窗台边有种着几盆,刚看时并没有变少,终究对他来说,要把花碎尸心里会怪怪的吧? 「你离开几年了?」 我手放在桌上,指尖碰着指尖,好奇的问着。 「在那住到20岁。」 也许跟多久没回去比起来,在哪年离开家乡印象会更深,源立不假思索说着,不悦淡了很多,口气中满是可惜,眼睛再透出坚定的渴望。 差不多十年。我估算一下,很想问他为何年纪轻轻要离开家那么久,还不像是不想回去的样子。 「现在交通那么方便,为什么不回去?」 听我疑问,他没有要别再提,只是咬着食指指侧思索,过了会放开,淡淡齿痕沾着口水,看来并不是咬得很大力。 「和家人处得不好,才离开的,现在回去我想也没有了解我的人。」 说到家人时,他停下来吞了口口水,说到离开时又停下,用双手抹抹脸,垂下眼皮挡住眼中情绪。 「关係不好吗?」 源立不太起眼,又是逆来顺受的个性,处得不好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要是好好解开,他就能好好回去家乡,不用再独自忍受煎熬了。 「我以前很叛逆,整天乱花钱、打人、赌博,逃家也不算很稀奇。」 他苦笑着细数荒唐,,丝毫野气也没发出的他,居然有这样的时代。 「真想看你那时都怎么打扮。」 他一听,噗嗤笑出来,放任小巧白皙的牙暴露在空气中。 ★ 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已经是中午时刻,强烈阳光直射大地,影子躲在万物背后,偷偷观察着在阳光下的人们。 我枕着头,露出一个微笑。 杨玫 13 基本上源立是有问必答,但却常常模糊带过,尤其是被问上一些私人问题,让我一直无法更了解他。 约莫上午九点,早上清爽的空气还未散去,虽离中午还有段时间,明亮日光杀着湿气,空气带着淡淡稻草味。 源立在白瓷碗放入葱花、虾皮、盐和醋,冲入滚烫热豆浆,放上白底红花的瓷汤匙推给我,也帮自己倒了碗,只是什么都没加。 「真厉害。」 在我简单叙述完我的求学经歷,他看来很真心的讚叹,我却连他老家住哪都没问到。 是对我还有戒心吗?我不知怎的有些失落。 「你都没回答我的问题!」 「每个人多少都有不想回答的嘛。」 接触空气一阵子让豆浆表面形成一层薄膜,源立捏着白瓷汤匙捞着薄膜,说完后将豆皮放进嘴里,回避着我的问题。 「你有什么不好说的嘛?」 「和人交情,也要分分等级,不是每个都能乱抖隐私。」源立像是搪塞的随口说说。 「那我是什么等级?」 我顺势问着,无法隐藏表现出的急切,源立撇开头嘴动了几下,听来应该是闽南语,我虽然分得出来,却不懂意思,他也没有要用普通话重覆的意愿。 「你刚说什么?」 「我没说话。」源立支支吾吾撒谎着,声音虚的听不清,头低到要逆九十度,稍长的头发如帘遮盖半脸。 「有,你刚说了什么『丢咬』的。」 从他身颤一下反应,我很确定我没有听错。 「你说啊。」 他坐直好像要开口,话到嘴边又缩回去,我赶紧再追问着。 「就是……重要的意思。」他鏗鏗鏘鏘的用汤匙把豆浆搅成漩涡。 「重要?所以你的意思是,喜欢我吗?」 「我……,」他摸摸头,很困扰的样子,「我不是很确定。」 这人真讨厌!不管了! 我拉住他领子,飞快吻下他嘴,鼓起勇气问道:「我这样对你,你有什么感觉。」 他睁大眼摸摸自己的唇,结巴的呃了几声。 「辣辣的。」他眼珠转转,比了个对嘴搧风的动作。 我冷笑一声。对我特别好什么的,原来都只是我的错觉,惊觉自己红了眼眶,我站起来转身。 「我要先走了。」 「等下啦,干嘛急着走?」 随着椅子推开的声响,他手放上我肩头,我站着没有动。 「认真问你,你却说什么辣辣的,寻我开心。」 「不要生气嘛。」 他手环住我肩膀,动作轻柔的轻捏几下,我们就这样并肩站了有十分鐘,我想把他的手拉下肩膀,才刚碰到手背,源立脚步一转和我面对面,给了我比刚刚长两倍时间的吻,动作比我预料中的熟练多了。 「那我这样对你,你又有什么感觉?」 看着他的笑脸,我发了一晌呆,脸颊热得让我很难为情,脑袋发胀得让我不知所措,恼怒的拿起碗,往他身上泼去,他立刻弹跳起来哇哇大叫,我忍不住哭起来。 「欸,被泼热豆浆的是我耶。」他弄得满地葱花虾皮和豆花。 「你过分!」我大骂大哭。 「好好,都是我的错。」 ☆ 是寒冷让我惊醒的,张眼看到的是掛在深蓝夜空的白月,空调呼呼吹着,两颊不知何时佈满的眼泪早就半乾。 「好冷……。」 再也无法入睡,我推开薄毯拄杖到了用餐车厢,点了杯热豆浆,捧着铝罐温,暖传上手心,但我还是觉得冷。 杨玫 14 我和家人的关係不算是不好,我却久久才和他们联络一次,这次到台湾也没先讲明,回来自然也是没有通知。 出车站拦了车,为了方便,我行李早先寄回家里,司机看着我左脚下的空荡荡,好像在犹豫该不该扶我一把,但我很快坐进车,向他报上地址。 「出国啊!」 望着窗外高楼,明明这里才是我的祖国,我却好像离家的游子,泛起乡愁,对满地垃圾嗤之以鼻,司机的大嗓门让睡眠不足的我脑袋晕疼。 「去哪里玩去?」 司机不知在兴奋什么,我想不是和我分享他年轻想去的国家,就是说他载过哪国人怎样怎样。 「去台湾。」 我简短应话,车程还要近半小时,都不开口太不正常。 「台湾啊,我遇到的台湾人都很活泼、讨人喜欢,十年前我就很想去,可惜没那个间钱。」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只嗯一声认同,也许是看我对着话题没有很热烈,他停了一阵,自后照镜瞄我好几眼,外头早接近黄昏他居然戴着墨镜。 「大哥,您这样开车,不危险啊?」 我说完后他脸上的戏謔消失了一下子,一阵异样浮出我思想表层。 「这样比较帅气,是不是?」 他推推眼镜、剩下单手开车,我轻皱起眉,身体前倾到前座。 「小姐,你没系安全带啊?」 没理他,我使劲吸了口气,只有浓浓烟味。 「小姐怕我没洗澡吗?」 「没事。」 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半会,车子抵达破旧的社区。 「小姐,你家人没来吗?不如你在车里等,一直站着不好。」 停在旧公寓前,这房子没有电梯,他也许是认为会有人来抱我上去才这么说的。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拒绝让他再多问,急急下车和他道别。好不容易爬到三楼,我掏出钥匙,打开锈斑斑铁门,随手把东西一拋,搬家公司明天才会到,今天整天能好好休息。 躺在沙发上拿出去年日志,翻了几页拿起一张细长小纸条,上边和左右都是平滑的裁切边,唯独下缘不太平整,还看得到毛毛纸纤维,纸上头用电脑印刷般工整的字写着:『我有话跟你说。』 杨玫 15 过了夏季,莲花不再盛开,虽然我觉得还算温暖,源立却好像吃不太消,尤其这阵子好像快要感冒,说话都弱弱的,动作速度也缓慢很多。 「你衣服是不是太薄了?冬天都还没到就抖成这样。」 我倒了杯热绿茶,摸摸他身上的旧咖啡色舖棉外套,感觉厚度还可以,身子却还是冰冷的,胸前温度也才接近普通体温。 「有吗?」 他喝着热绿茶,接近黄昏,屋里桌上只点了一盏黄灯,四周所有东西都染上一层黄,失去本色,却挡不住他的苍白脸色,原就没什么肉的脸颊骨头突出,让我有千句话想唸他。 「怎么变瘦了?不要跟我说你冷到懒得煮东西吃。」 源立吃得很少,常两餐当一餐吃饭还只吃半碗,配菜也都很随便,不是清炒就是川烫,感觉就是懒得研究料理,却还是很勤奋在调茶抓药煮甜品,每次才稍稍问起要就说起长长的药膳理论,没两小时还差不了嘴。 「吃腻了。」 源立难得闹起彆扭,扁嘴得很幼稚,眼睛一直在我脸上转。 「干嘛一直看我。」 我不客气回瞪,鼓起脸颊表示不快。 「我想吃你煮的。」他诚恳的说,眼神很认真。 「开什么玩笑!」 「拜託嘛。」 他带着苦笑,语气撒娇又无奈,我不服气的用眼神拒绝,嘴上却说不出不。 「我去准备食材!」 源立跳起来,好像我早答应般,还没来得及问该准备什么,他就踏着孩子似的轻快脚步飞奔出去,门碰的关上。 既然是要煮给源立吃,煮些他喜欢的好。我走进他的厨房转了转,想着看材料决定要煮什么,只是柜里都是些乾货,要燉汤也没有肉,我想来想去,总之先洗点米,就算不知道要煮什么菜,总要吃饭是吧。 村里虽然有电,但常常断电,还不如用原始烧火方便,也正好能取取暖。生火我还是不太会,通常没有一两小时,我火是生不起来的,今天却没有半小时就燃起来,在大锅放入竹架、搁上装米小锅。 「今天火真旺啊,」我坐在火炉旁的椅凳上,托腮听着水沸腾声。 约莫半小时,看看时间差不多可以了,用饭匙翻点底下的确认都熟透。 「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丢下我一个。」 我将灰盖上火燄,拿起一旁隔热手套,上头印着『米』字,形状有些怪异,可缝得很扎实。 「讨厌,我在说什么。」 把饭放回熄火炉上。想着村子有几户有养猪鸡,他应该不会跑太远,便披上外套出门。 外面还真有点凉,满地黄叶被秋风颳得停不下,连我都觉得有些冷,源立在屋里就受不了,却也没多穿就出门,刚刚应该顺便弄壶薑茶备着。 顺着被走秃的泥地路走,养家禽那些人大都住在村子较偏远的一角,免得到处臭味。 「来来。」 瞎晃着,源立的声音让我回头,瞇眼确定那边远远身影真是他,我很好奇他是在跟谁说话,便小心翼翼的绕到后头,只见他身旁一隻黄牛。 「嘘……,乖乖喔。」 源立温柔哄着黄牛,从衣服拿出针筒,手脚迅速的抽满一管,原想他又要做什么药材了,他却拿出一个塑胶瓶,将牛血注入杯中,深呼吸一口气后仰头乾杯。 「呵!」 我双手摀嘴阻挡惊呼,源立显然没听见,只摀着嘴不停发出反胃呕吐声,脸色由白转青,看来相当不舒服。 「呜噁!咳咳。」 源立又大咳几下,摀嘴的手改掐住衣襟,驼着背跪倒在地上喘息。 「乖乖。」 他脸恢復成偏白的粉红,只剩唇还白着发抖,站稳身体拍拍黄牛侧脸,脸上笑容惨然又陶醉。 行尸走肉步回屋里,一关上门就跪倒地上,用还在抖的双掌矇住脸,无法思考只是发怔,过了不知多久,门被蛮横大力的打开,源立铁青着脸。 「吓死我了,在你家等半天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在山上迷路,要不是敏儿……卢敏说看到你。」 他责骂着脸慢慢松懈下来,放下手里竹篓,里头是一隻处理好的鸡,我别开头用袖口抹掉泪。 「怎么了?」 他有几分不确定的单手搂抱住我,用布巾点点我眼下,我努力张开浮肿眼皮,想把他看清楚点,我想问,问他是不是隐瞒了什么,还故意把我支开。 「没有,有点想家。」不敢面对事实,我居然撒谎了,还撒得很糟糕。 源立和我一起沉默着,我想他不可能没发觉我在说谎,可他并没有拆穿,还顺着我的话接:「你平常也不太联络他们吧?最少打通电话,过年也快到了,该回家看看,……我去煮饭了。」 他说完起身拿起竹篓走到厨房。 待他把鸡汤端上桌,我拿起筷子,不发一语的吃着乾饭,源立啃食着人参,脸上表情苦上加苦,注意到我在看,尷尬的闪避眼神,我眼神不放,他乾脆捧起碗挡半边脸,吃空又拿起汤杓打算再盛,我啪嗒放下筷子,一把抢走汤杓、捞光所有人参吃个精光。 源立诧异的看着我,噗嗤喷笑了声,苦闷什么的一扫而空。 「这真是我这辈子吃过,最苦的一次晚饭了。」 杨玫 16 在过冬期间我常藉口冷跑来源立家,他也默许我留下,却顶多抱着我取暖,我问过他为何不碰我,他只说我还太年轻,接着连续沉默好几天,我便再也没提起过。 荷花村气候温暖,冬天匆匆就过了,某个还凉的春天早晨天晴气爽,空气乾得刺鼻,我漫步过几个荷花池,池里花已经冒出小小绿苞,碧绿叶子大张着吸收阳光。 我自己推了门进源立的屋子,屋子里飘荡烧过稻草和大麦焙煎的味道,他刚从厨房步出,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手上水壶冒着沸腾蒸气,直到我乔弄那扇不太好关的门而发出声响,他才放下壶,帮我拉开椅子。 「最近的茶,是不是,变简单了啊?」 我坐下喝了口麦茶,香气四溢又没有杂味,可前阵子的我可连名字都说不出,前几天的也是地瓜粥、玉米稀饭一类,我并不是要挑伙食,而是这行为对源立来说真的很反常。 「对不起,不能请你更好的。」 真的很气他从来不和我争,偏偏他这么一说我就没办法再开口,只能担心的问:「那倒不是,你最近也不太出门,发生什么吗?」 「没什么。」 源立心虚吐言,又伸手在茶水里搅动,态度用成语形容叫心神不寧。 热茶烫口,我才要再喝第二口,他却站起拿了外套穿上,一副要外出模样。 「我得去下卢敏家。」 不过抬个头蹙下眉,都还没开口,源立就先解释起来,不安度又上升至少十分。 「怎么了?」 我真的很担心,不是担心他不忠,是直觉隐隐感到有不好事情找上他,也许能够试试逼问他的,可是我不想再看到他露出那种痛苦表情。 「待在家里,我很快回来。」 我当然没有听,在他出门后,偷偷到杨玫家,他大约也知道我会跟来,还冷的天两人在靠近屋外树林的地方,小声的谈论着。 卢太气急败坏的,像在催促他做什么,源立都只是痛苦的摇头,他们的感觉都神奇的敏锐,我听不清也不敢靠太近。 「敏儿姐,拜託帮我。」 源立突然大叫,但马上意识到,转头张望四周,我赶紧的蹲到草丛里。 私底下源立叫卢太敏儿姐,但只要我在场他就改口卢敏,我嘴上说没关係,现在听到还是心里还是怪不舒服。 到底什么事,可以告诉卢太不能告诉我? 没心情再偷听下去,我觉得好累好累,头也好痛,一回家就倒在床上,想躲到梦里逃避,都闭上眼睛却迟迟无法入眠。 「杨玫?」 我听到源立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可我继续躺在床上,没打算应声,没理由只有我得瞎操心。 脚步声慢慢靠近,接着我感觉到源立坐在我身旁,他体重轻,床并没有下陷多少,他接着从后方抱住我,背对着他我感到有些紧张。 我以为他会做什么,最少会说些什么,但过没几分鐘,他便放开我、拉好被,床垫恢復原本高度,脚步声愈来愈远,门喀的轻轻关上。 我有点负气的等了会才爬起床,床头放了一张纸条,第一行写着有话对我说,希望我做好心理准备。 杨玫 17 隔天照常和他一起吃早餐,却一直处于一种没人开口的怪异情况。 桌上一大锅米浆,表面已经有点乾掉,白烟还在冉冉上升,一旁放着两个叠起的碗,保持着我进门的状况。 我坐在他对面,手抱胸看他什么时候打算开口,原想说他都能给我纸条了,理当想好要怎么说,可是没有,他只是时不时用眼睛扫扫我,一张嘴又把话吞下去。 要是昨天,我肯定会先问他怎么了,但我今天不想再拿我的热脸贴他冷屁股,所以我拿起汤勺,倒满一碗米浆,看他打算耗多久。 米浆比预料中烫口,我翻搅着释放蒸气,捞捞最上头冷却部分放进嘴,偏热的温度,留着些微颗粒增加口感,闻起来芝麻味很浓,吃起来却没什么滋味。 「杨玫,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这句话突然跑到我耳朵里。 「什么?」 我一定是听错了,他昨天还那么温柔的抱着我,不会的。 「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更清晰、嘹亮的声音传来,他还特地去咬每个字,流露出没什么好说的感觉。 「为什么?」 冰冷的语气让我头皮发麻,只能这样机械式的追问,他没有回答,只是吸吸鼻子,转转碧绿的眼睛,我抓住他的手臂再问一次:「为什么?」 我一直认为我在感情上是很瀟洒的,以前看到有人为了挽留情人,什么傻事都做,我还觉得可笑。 我也是傻子,就算要当傻子我也不想离开他。 「是我哪里不好吗?我可以改,只要你说出来,再给我一次机会。」 谁能告诉我,哪句话能让他留下?难怪他都不碰我,就是怕我抓住把柄,他对我戒心那么重我为什么没发现。 「不要这样,杨玫。」 他手轻轻拨开我的,我体温已经算是偏低的,他手触起来居然还让我感受到凉意,弱弱的声音细得像丝线,带着随时会断裂的剧烈起伏,眼中橄欖绿泛着湿意,要说他是厌倦我,我无法相信。 「还是,你遇到什么困难,讲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用力嚥下口水,舌根嚐到一点咸味,源立摇头说他不想提,又再强调一次分开对我们都好,眼中明显在动摇,他甚至得看着地板才能说出这句话,我强迫他转过来看我,他闭上眼又说一次:「真希望我们从没认识过。」 「骗子,你骗子!」 用力掐住他肩膀,只比我粗一点的骨架上头几乎没有肌肉,一抓就能捏住细细的骨头,他抽噎几声、脸部扭曲,却还是半声不吭,也没再推开我,好像什么都放弃一样。 我开始无理取闹的打他、摇晃他、尖叫,源立还是什么都没说,寒冷空气让我肺部要撕裂般疼痛。 「好了,再喊嗓子会受伤。」 他温冷掌心握上我手腕压低到腰部,语气又恢復成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手中力道半强迫的让我坐上椅子。 放开我,他倒了一碗热水放在我面前,吸着蒸气我觉得肺没那么痛了,可心里还是憋得闷。 「你没做错什么,是我们家族……家里出了点问题,我得回家一趟。」 源立还是言辞闪烁,他揉揉眼,眼皮下有点乌黑,眼白也满佈血丝。 「处理完不就可以回来了。」 我咬紧牙,倔强的不让眼泪流出来,话刚说完,手背感到一阵凉风,应该是源立在叹气,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我也能跟你一起回去啊,为什么就是不问我意见,难道我对你来说就是个……就是个外人吗?」 我急得把话说得重了些,愧疚得不敢看他,他的个性不会急着回答,眼神表情却总是很诚实,前几次看他难受我就受够了。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接触我的家族,他们比较……特殊一点,也蛮排外的。」 源立说明着尝试说服我,关键的点却还是虚晃过去。 「特殊?像是喝血、怕太阳?」 我搭着冷笑顶回去,此话一出,源立身体整个瘫软,原就不太红润的脸发白,呼吸急促的沉默半晌,接着像是累很久又像是解脱般,露出苦苦的微笑,眼角比平常更为闪亮。 「我每天都在想该怎么提。」 源立开始慢慢的说着他的故事,说他们一族有什么特徵,像是十年才会老一岁,血液是他们必备的营养等等。 他边说边注意着我的表情,重复强调虽然比较营养,但一他们不一定需要人血,缺血也只会营养不良,不会抓狂咬人。 感觉我今天才真正认识他,他说他实际年龄83岁,在19岁遇到让他变成吸血鬼的人-他称为仁和爸爸,吸血鬼管两百岁以下的年轻人特别严,三年前他终于受不了那枯燥的日子,逃跑到这里。 「那卢敏?」 「只是知道内幕的朋友,她……不是吸血鬼。」 他不像在说谎,但语气感觉有所保留,反正卢太怎样不干我事,我也没有再问。 「只要我加入你们,他们就会接受我了吧。」 轻松吐出这句话,一瞬间他眼神染火、拳头握紧,连街头混混都比不上,纵使源立压抑着没有动作,我还是害怕得脑筋一片空白。 他轻抖,咬住嘴唇、又深呼吸几下:「你这样就好,我会陪你走完这辈子。」 要是在小说或戏剧看到这台词,我该会觉得浪漫,现实中我不满意,我就是贪心,我不要! 「一辈子是我的一辈子,我会比你还早死!」 当我满头白发皱纹,他怎么可能还能爱我,我的优点顶多年轻一点、好看一些,就算他还对我其他部分有兴趣,但没几样是年纪大还能维持的,想到我到时还得靠他才能吃饭上厕所,我就不愿意。 「杨玫,这样已经很久了。」 我都知道我在无理取闹,他却还在容忍我,明明担忧很浓烈,他还是先以我为优先,我觉得羞耻、难过,要看他一声不响的吞委屈,我寧愿他真的发飆,把我打个半死。 我要真的死了,什么都不用再担心,那他呢?他怎么办? 「为什么……?」 总是你一个人在吃苦。 「没事了。」 他抱着我,纤弱的肩窝有血的味道。 杨玫 18 幸福到一个极致,让人昏头,不知道我那时是怎么了,居然强迫源立改变下定决心的事情,还当作问题不復存在。 距离源立说要离开已经过了一个月,期间卢太找上门,源立和她说他不离开,她不太惊讶的说她知道了,便再也没出现在我们面前。 春天到了,花朵含苞等着绽放,哪里的空气都是甜美的。 「我爱你。」 还在就着日光对外头写生,源立从后头抱住我的腰部,喃喃自语般说,我手上水彩笔一晃,荷花茎变成s形,正想抱怨他却抱得更紧,我呼吸都有点困难。 「怎么?」 源立是没有像第一印象那样冷感没错,可也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主动,弄得我惶惶不安,就是有什么要发生的预感。 「杨玫,我爱你。」 他下巴轻靠在我肩上,口气有点米酒味,他一向喜欢在好天气小酌几杯,还一定要有下酒菜,老人似的。凉手抚摸着我手腕、颈上动脉,话语中有浓浓飢渴。 「欸,你们不是不会乱咬人的?」 几天前听他抱怨牛血难喝,虽然没直接说人的怎样,但牛血绝对是次级品,现在可能喝醉有点控制不住。 他掌心停在我锁骨下方,呼吸慢了下来,体温中和掉他冰冷指尖,微凉的感觉慢慢消失,虽然背对着看不见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正专心的研究我的心跳,既然老家是开中药行,会脉象也不奇怪,只是据他本人所说,他当初学得很不情愿。 「看得到吃不到,摸一下总可以吧。」 歪理真多。我正要开口,一隻小黄蝶飘飘飞过,几张构图涌入脑袋,我推开他的手在画纸上撇上清透感蝶翼。 「你没同意我不会乱来。」 源立今天真的特别肉麻,还若有似无的勾触我发尾,光说好像很浪漫,可他真的做起来我却起了全身鸡皮疙瘩,血族命长难免玩得刺激点,搂搂抱抱也许不算什么,可是我是人类,好好尊重一下好吗? 「你能怎样乱来?共躺一张床也没多碰我几下。」 我用水彩笔在他手背点了下提醒,他没放手还反抢我画具,思索一下才说:「人和血族需要的不一样。」 构造都一样还会有什么不一样,摸完就拍拍屁股想走人,哪有那么划算的事,要就全套做完,怕负责任就说出来,畏畏缩缩是不是男人! 「我要是同意,你会对我做什么?」 很好,我看你怎么解释。 「就我就……。」 他话不算多反应却快得很,我还没有听他结巴过,也许对血族来说提起这个和人提起性事差不多,他涨红脸就就我我好久说不出完整句子。 「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你都还不知道要干嘛耶。」 难得我那么乾脆,他为什么不也乾脆一点。 「咬脖子?」 我试猜猜看。 「脖子太明显,也比较不舒服,手腕……可以吗?」 「不是应该用咬的吗?」 看他拿出一片不比小指粗的刀片,我困惑了,还以为他会露出尖牙,呀呀的扑上来咬我脖子,就算他一直在强调血对他只是必备营养,电影给我的观念还是很难改变。 「用刀比较能控制伤口深浅,也比较乾净,如果也是血族就算了,你一个人类,」他很自然的说出,在说我是人类是停了一下,「和血族一起什么都要小心。」 小心什么?没来得及问出,他说话转移我注意力:「深呼吸。」 手腕一阵冰凉,微微灼热感接着滚动着,想到动脉在冒血我脚都软了,他摸着我头安抚,举起我的手放到嘴边,和体温一样的唇冷冷贴上。 过程让我矇矇想睡,等他放开手,我才发觉我整个人掛在他身上,几乎要压垮体型不算高大的他,赶紧扶墙站稳,眼睛捕捉到他举起刀片要朝手刺。 「你干嘛!」 惊叫没让他停下,手才那么点厚度,他却如此兇猛的使力,在左手刻下深口,一刀还不够,没犹豫的又划上一条深深斜线,掌心显出一个深红叉叉。 一次看到那么多血,我吓得脸都凉了,反而我倒才像是失血多的那个,想看看他手掌却反倒被他阻止:「不要乱动,你动脉还开着。」 他把掌心朝下,手放低低过心脏,受重力影响血更发涌出,像关不紧的水龙头滴漏,我看得有些反胃。 「你在流血。」 「很快就停了。」 源立语气带着浓浓醉意走过来,用淌血掌心盖住我手腕,低温的血经过皮肤,凉凉温温的很舒服,他没动,我也怕乱动会出什么乱子而保持不动,渐渐我发现呼吸、心跳声听得好清楚,嗅到的东西也变得精细,像我一直觉得源立闻起来是薄荷混中药的味道,但现在就能很清楚知道,我甚至能感觉得出我瞳孔的缩放,失神又畅快的感受让全身充满力量。 源立脸上红润全数退去,原和我相扣的右手软弱无力,左手还是握得很扎实,他趴在我胸口,像沉沉睡去般窝了一会,张开的眼中碧绿几乎是玉的顏色,随着时间经过慢慢暗下来,他闭上橄欖绿眼,唇浅浅碰下我眼皮就要抽离,我不甘心的用左手压住他后脑,脸朝他靠。 他压下我的手肘,把头转到旁边,讲话不敢开口的咕噥:「会有血味,很噁心。」 「血都给你喝了,连亲我一下都不愿意?」 我装作生气样子,他才勉强转回头,对嘴附近摸上好几下确认有没有血块,闭气碰下我嘴角,放掉血淋淋手掌,看了下我左手腕。 看看我手腕,居然已经结上红色疤痕,他的血还在潺潺流,可他知是不在意还是忘记,就放任它滴滴答答。 杨玫 19 「就血族来说,我们正式在一起了。」 源立正色,眼眶还有点欣喜的泪水,不顾满地血跡斑斑。 「好啦,我知道,你快止个血。」 他压压手,也不见拿什么消毒包扎,血止住就算了,接着进了厨房倒了一碗一杯水,拿起纱布沾水在我手腕附近擦拭。 「多补充点水分,伤口不要碰水,哪里不舒服跟我说,头昏就躺下,不要剧烈运动,酸痛可以热敷,但不要直接对伤口热敷。」 拉拉杂杂囉唆个没完,我嗯嗯好好应和,突然想问起一个问题:「怎么让族人知道你已经有主了,还是你们到处花心没关係?」 「我们是一夫一妻制,而且实行得很严,传统会在脖子刺蝴蝶图案。」 他亮亮自己脖子,自然是一片乾净。 「什么嘛,那人类还不是会贴上你。」 我随口说说,他傻笑起来,扭捏的红了脸颊。 「人类,大约都是用戒指吧。」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戒指给我戴上,白金镶黄金边,中间是紫色宝石,款式看来很旧。 「是我存到第一桶金那年买的,原本是打算送心上人,可是一直没遇到。」 他不好意思的抓抓头,都八十好几还这么不大方。 「然后呢?」 废话一大堆,总不是要我自己戴戒指就算成了,在关键那句话出现前我还是装傻,不然以后说起不就是我要求他娶我的吗。 「杨玫……小姐,可以嫁给我吗?」 他拉住我双手长跪在地上,我昂起头,脸红还是保持矜持态度。 「不是该等我答应再套戒指,你这样子……我怎么拒绝。」 「我就当答应了。」 他笑得很开心,对我又搂又抱的,还跳上跳下的欢呼。 「这个还真的很旧。」 我很满意,只是还真的不是现代会有的款式,别人要问起,我要是回答是丈夫送的他们可能会觉得是什么传家宝。 「先将就点,我再去买鑽戒。」 源立还是喜孜孜的,听我这样小抱怨,连忙装作很严肃的表情,还说出计画表示诚意。 「不用了,我觉得这个比新的好。」 源立笑了,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为了未来而笑的。 「吃点什么,我煮吧?」 我站起来走进厨房,刚把水煮滚放进馒头,门就咚咚响,外头林先生林先生的喊,我才踏出厨房时他已经站起来,脸上掛着僵硬的微笑:「好饿,我去开就好,你快点。」 这村里大家都很熟了,通常门也不锁,只要屋里人说个请进就能大剌剌进来,为什么源立那时急着去开,我过很久才知道。 回到厨房打开大锅盖,蒸气已经带着麵粉香味,但表面还有点冷,看来还得再蒸一阵子,我想着边向外探,想看看是谁来了。 「还喝酒?」 来拜访的是村里最爱喝酒的老王,带了两罈酒,看来是要直接开灌起来。 「对啊,我想要下酒菜。」 源立异常开朗的说,我只得再去翻柜子,找出几条魷鱼乾放上砧板,打算切条烤一下。 「先来吃个馒头。」 端出蓬软馒头,桌上酒只有一瓮被打开,源立握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发出这样声音:「呵噁……!」 带血丝的液体涌出他嘴,带着点点银亮,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摸下嘴边,手同沾血的脸下半部发红脱皮,脖子浮出恐怖的乌黑,衬着白皙皮肤,像极在宣纸晕开的花青。 我傻在原地,不会说话也不会动,某种软软的东西掉在我脚上,怔怔看下脚边,馒头滚了一地。 「什么。」 我说着不合时宜的话。 「这是为了村子。」 一向给人傻乐天印象的老王低头,喃喃得好像在催眠自己,接着转过头对我说:「对不起,杨玫。」 源立挣扎的想要拿桌上的水,却被老王打掉,杯子破碎同时,像接到什么暗号般,门涌入荷花村村民,他架起源立,还有人拿起刚刚害他吐血的酒,想再往他嘴里灌,动弹不得的他只能再次喝下会害他咳血的东西,再一次吐出比刚刚更为鲜红的酒水。 他们怎么能这样做?源立做过什么得受这样对待? 「你们在干嘛!放开他。」 瞬间清醒的我吼着衝上前,村民还是紧紧制住源立,却没有阻止我抱住他的腰,我上望,他绿眼变得黯淡,垂下一半眼皮止不住的喘气。 「杨玫!放手!」 源立第一次对我那么兇,声音哑得难以辨认。 有些村民粗鲁的想拉开我,源立开始骂不堪入耳的脏话,我只是抱得更紧。 「杨玫!咳……听话。」 他又咳出好几口血,或许连说话力气都消失,抓住他的人力气放松点,脸孔还瞥到一边,好像很不愿意做这事,但也没放手。 整屋子都是酒和血腥味,场面乱得不像现实,是梦就让我快点醒来,源立会说我傻,再跟我说只是梦,我想亲口听他说一切只是梦。 「偏不放。」 我任性的唱反调、掐住他衣服,脸埋在他染血冰冷的怀里,源立叹了口气,猛然我觉得左脚一痛,痛到失去支撑力,控制不住的趴在地上,热热液体自左边在我下方扩散。 「不!源立,……源。」 剧痛腐蚀着意识,黑暗很快笼罩视野,源立瘫软在地上被拖走,手上的断肢在地上拖出一大条血痕。 醒来后,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混乱、没有源立,戒指不知去向,看着发黄天花板,左脚大腿阵阵疼。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0 0 快要到颱风季节,为了怕断货,最近进货量特别大,港里的船忙着搬上搬下,工人们粗布衣裳都被汗弄成暗色,连停下来喝口水、甩甩手的时间都没有,顶多偶尔停下来用掛在脖上的毛巾抹抹额。 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人是空间的,就算是老板也忙着数钞票、处理锁碎文件,在这一片忙录中就有个年轻人这样,满身穿戴都是西洋货,大摇大摆的走过码头,好手好脚也不帮忙,没人搭理他,但都避开和他接触机会,嘴上停不住的碎念,内容不外乎嫌他来只是佔位子。 「走啦,老头!」 也许是被忽视而不高兴,他对默默在一旁清点木箱物品的人吼,部分的人暂时停下手上动作,看着没有要插手的意思。 「孩子,你才几岁,说这种话?」 被说是老头的男人也不过四十岁,衣着朴素不算顶好,但正在收拾的手提箱却很讲究,上好的皮革和黄铜边条,衣装像是故意低调的,就算和年轻人说话也是压低脸,和年轻人的高调成反比。 「什么!你外地来的吧?去打听下我谁好吗?」 年轻人操着一口流利闽南语,举起手要打下,男人只是把箱子盖上,动都不动。 「源立!」 略带老成的声音传来,年轻人停了手,表情染着不悦朝着另一方向跑走。 「仁和先生,抱歉啦,孩子人不懂事。」 刚叫年轻人住手的人对着男人说,一身金边唐装,眉宇间和刚的年轻人很是相似。 「他是谁?」 仁和没有错怪也没有说场面话,就着疑问发言,虽然脸抬起来了,帽子还是压得很低,勉强能看到鼻子,看来还是典型的台湾、大陆人。 「就我最小的儿子,源立啦,你就不知,他成天往酒店跑,我们家的名誉被他减多多。」 「那还真可惜。」 面对无限抱怨,仁和说着的不知是回应还是心得。 在外头间晃了大半天,看口袋钱也不太够了,源立才朝这区域最大的药行走去,店里的雇员或多或少都对他丢来鄙视,他只顾把挡路的人推到一旁,直直走到内室,只见自已父亲正和仁和并坐着喝茶。 「源立,来啊,叫老师。」 「他是谁?」 「我的好兄弟,你从今天开始,就由他来照顾了。」 「什么!」 像是打好信号般,仁和站了起来说:「走吧。」 「走去哪,这我家,我哪也不去。」 还在惊讶,源立的娘拿了个大布包出来,眼泪早湿了整眼,她边把布包硬塞给源立,理了理他的衣领。 「源立啊,你要记得常写信回来,阿母真的很不甘,可是喔,你这孩子我们真的无法教。」 身为母亲,她打从心里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可是看他一天天的向下沉沦,也不知以后会变怎样,再下去搞不好去混个黑的,哪天被断手断脚丢在路边也不知道,与其这样不如让他少年就受点苦,将来还有出头的机会。 「我没要去,母啊,别再哭了。」 可是她只挣扎着改扑到丈夫怀里,看来源立爹是铁了心不改。 「嘻,那么大还巴着老母吗?」 仁和有意无意的把手放上他肩膀,带有笑意的说,而源立家两老还正在互相安慰着。 「去就去。」 无法忍受被看扁,源立就这样亲口答应了,也没注意到仁和满意的微笑。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仁和充满诚意的对两老行了个礼,还扫倒他脚,硬压源立要给两人磕头,一向孤傲的源立哪肯,呜呜的立直背,但仁和只轻点他的腰,便瞬间被抽走力气,额头碰的撞在地上,好在地是木质的,不会撞坏什么。 而源立娘看儿子居然定住那么久,感动得又杀猪似的大哭起来,连带源立爹也跑出两滴男人泪。 000 1 一小时的车程外对源立是完全陌生的世界,离开码头和繁华的市集,步行带着他走进山里,唯一一条人能走的山路长着一层苔蘚。 仁和拿着的行李箱看来蛮沉的,脚步却还是很轻盈,还能巧妙踩住凸出石块避免滑倒。而源立就狼狈许多,得加快脚步才能跟上仁和,当然也顾不上落脚处,加上体积庞大的布包,没走几步就得跌一下,弄得浅色衣裤全是泥巴。 「我不要走了!」 「可以啊,如果你记得怎么离开这里。」 土路的尽头开始出现台阶,仁和头也不回的继续往上爬,速度还比刚才时候更快。坐在地上的源立纵使不情愿也只能拿起行李,小跑步跟上。 又爬了有十分鐘的阶梯,源立已经喘得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眼前出现个大门,仁和执起上头的金属环,在木门上敲敲,而立则抓紧时间,坐在梯子上少休。 「找谁?」 应门的人把门开了条小缝,说话的态度很不客气,而仁和只是小声和他交代几声,那人还是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但至少是进去通报了。 「午安,伯伯。」 见了两人,庄主只耸耸肩和仁和打个招呼就放手开门,不免的多看了源立几眼。 「伯伯,他几岁啊?」 庄主光外表看来不过三十岁、体型中等有点福态,一身白长衣有点像道袍,比起仁和似乎对源立更有兴趣。 「还没20!你不是偷拐人小孩吧?」 看了仁和快速比出的数字,庄主大叫。 「他爹把他送给我养了。」 对于看热闹的晚辈,仁和翻了个白眼,胡乱说了个大概。 「谁要跟你啊。」 不甘心的说完后又继续喘气。自幼学的虽然是台语,但身在贸易频繁地区,少不了有中国商人,这点中文源立还听得懂。 「不跟我你能去哪?你爹说了不能让你这样下去,身为别人子女,也长大一点好不好。」 「听没啦!说台语! 「多学着点,你还要跟我相处很久。」 「是能多久?最多也十年。」 「久到你不知道时间怎么花。」 「什?」 这话源立每个字都懂,可内容真的太怪异,让他不是很确定。 「源立,你想要有长点的生命吗?」 「伯伯!」 「闭嘴,去把房间整理好。」 仁和一个喝声,庄主只好摸摸鼻子走进庄内。 「命长很好,可以我当然想。」 还是很困惑的源立回应,同时思考起眼前的仁和会不会是什么散仙、正打算传给他能让人长命的丹药。 「那很辛苦的,可以吗。」 「我可以!」 他书读得不好、家业学得乱七八糟,但从没少听过人类修仙的故事,修仙最重天份,有天份后大不了爬山饿肚子,能换得长生不老和神力,有什么怕辛苦的呢? 「跟我来。」 进了门后先看到个大广场,四周房子围在一旁,典型的四合院,只是这对在洋楼长大的源立来说是再新奇不过,东张西望个不停,头后仰到脖子都要扭到。 「过来。」 进了屋子源立还是东看西摸的,到仁和喊他才转开注意。 「让我们族群强壮、寿命更长的是血液,所以我等下会替换你的血。」 「血?」 「对,现在喊停还来得及,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成为我们的成员吗?」 连刚听到资讯都还没消化的源立愣愣的点点头。 「躺到桌子上。」 他下了指示,打开行李箱开始翻东翻西。 「叫你躺、不是坐。」 仁和头也不抬的说,要不是源立太容易看透就是他背后有长眼睛。 「让自已放松点,专注在呼吸上。」 仁和用打火机烤烤小刀,而源立一见火光和刀怕得紧张都来不及,看着木头交错的天花板,双手在腹前扭绞,抖得身下的桌子都空空空的响。 「需要我帮忙吗?」庄主拿了个大碗来,「帮你压住他?」 「不用,他没什么力气,准备点吃的就好。」 庄主随兴应声好,用两手关上门。 「你要知道没有回头路了。」 仁和抓起他的左手,又再问了一次。 「好啦!我知道的,快点。」 源立只感到手腕一阵凉,热热液体很快涌出,仁和接着让他手自然垂下,在他指尖下放上大碗,拉了椅子坐下。 「头痛、想睡都是正常的,记得不要乱动。」 血滴答的落在碗中,失血让源立的头由昏转痛,脑袋也管不住的乱想,以前他看过猪被放血的样子,菜刀划过脖子,流着流着牠们的活动也愈来愈小,最后被切成块料理。增长的恐惧让他想起身,但一边的仁和只用单手就把他按回去。 「好嘴乾。」 喃喃说着的同时,仁和拿了布条在他手腕随便绕一下,用沾水的布沾湿源立的唇,接着抽出自已的血,一管一管的注入早睡去的源立身体。 「伯伯,还好吗?」 预估时间差不多,庄主拿着几道简单的菜出现,先拿了碗粥递出,见仁和站都站不好就关心的问了下。 「帮我把他放上床。」 仁和把粥喝个精光,揉揉乾得难受的眼睛。 「谢谢,让我们休息吧。」 转身测量下源立的心脉速度,估计还算稳定才往另张床上一倒,连被子都没拉就睡起来。 源立醒在傍晚,虽然能听能看,全身肌肉却都没了力气,先费力头看了很在意的手腕,上头绑了条沾有暗红污渍的布条,没有什么痛感。 面对床内侧卧的他只看得到墙,背后不时传来纸的摩擦声让他确定仁和还在。 「喝点汤?」 就着小盏灯看书的仁和问着,还是头也没转的,觉得作呕的源勉强摇了摇头,就又反覆的醒醒睡睡,昏昏沉沉中他感觉到自已被抱上抱下,还有温温粗粗的湿布在皮肤上擦拭,偶尔在他难受乾呕或呜咽的时候,会有个沉稳的声音唱着古早时候的童谣。 隔了三天,精神状况终于好到他足够起身,源立打算先洗个脸,脚还会发颤,但站起来还行,扶着墙壁、脚步还有些浮的走到浴室,站在水泥水槽前,将大把大把冷水捧起朝脸泼,痛快、爽快! 「啊!」 他拿起毛巾擦乾脸,朝镜子里一看,自己的眼睛居然变成海苔酱的顏色,原本的咖啡虹膜不知去向。 距离尖叫还没过十秒鐘,仁和晃悠悠的出现,斜倚在浴室门上,等着他解释干嘛大清晨的吵。 「仁和,我的眼睛……,变成牛拉肚子顏色。」 源立对着镜子里的仁和说,才发现仁和眼睛也一样是碧绿,只是自己的多了点杂质。 「这证明你有我的血,什么拉肚子。」 意思意思的斥责了一下,仁和打了个大哈欠,转步又躺回去睡。 而源立还在不停的用清水冲眼睛,弄得眼白红通通也不见绿眼褪色。 。。。 源立还是桀驁不驯的成天惹事,仁和骂也不听。 「你又去哪里?整夜不见影!」 说好他要出门只要报备就可以,可这孩子说声『我出门了~』就跑个没影,这次是第三次这样了,有点怒气的仁和站在门前挡住逃跑路线,深绿的眼精眨也不眨的瞪着。 「没有啊。」 源立一点悔意也没的回嘴,毫不在乎仁和手上的武器。 晚餐也没回来吃也就算了,没回来睡他也能原谅,不管源立要做什么,仁和都觉得那是他的自由,可是说谎!他最受不了小孩说谎,抄起閂门的木条,看在初犯、习惯难改的再给他一次机会。 「现在承认就不罚你。」 「承认什么,没有就是没有!」 「身上都是菸酒混脂粉的味道,还撒谎乱说!」 虽然有个平静的名字,仁和下手却让人意外的狠,硬生生用木条打断他小腿,还两天不准他吃饭。 「下次还会不会这样了?」 「当然会,死老头。」 全身血污的源立一点也没客气,抓了仁和拿来的白馒头一阵乱啃。 原本就年轻,加上有血族血缘加持,没一个月源立就完全恢復跑跳能力,对仁和的说话态度还是很不客气,却从未再违背过他的规定。 「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孩子,得照晚辈对长辈的礼仪来,和我同辈的也是你的长辈。」 在这山庄住了近半年,仁和说该是离开的时候,接着用很正式的口吻说。 「哦?」 「叫我爸爸。」 「爸……仁和爸爸。」 源立皱起眉头,觉得怎么唸怎么怪。 。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1 刚恢復意识时源立不是先看到,而是先闻到。 身子飘飘的使不上力,鼻子里还有泥土味,隐约闻得到荷花清香,可身子才一动,消毒水的味道就淹没它们,和另一个淡却艳的花香一起把他拉离回忆。 偏头看看週遭,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却不是太担心。 天蓝色天花板绘着线条细緻的云朵,墙壁掛满照片及画作,内容从风景、建筑、到动物都有,寝具佈满大大小小的蜡笔圆圈,柜子上放着底色鲜艳的金边花瓶,和牡丹一起突兀的抢走房里所有风采。 有点口渴,他掀开被单想找水喝,却觉得全身迟钝,猛然一阵晕眩,手抓了空跌回床铺。 「噢……嗯?咳!咳?」 声音!我的声音! 「啊……啊?」 挪动身体让房里產生了阵沙沙声,他又试了几个字,顶多发一点啊呀呃唔,再多说倒让他怀疑是听力有问题。心脏在胸口砰砰跳,让耳膜也碰碰的响。 捂住耳朵,脉搏声变得闷闷的,喉咙传出的轻微哮喘声在脑中闹,紧握胸口衣服,手下是陌生的触感,低头一看,粗布衣早已被换成轻薄的棉质。 「呀……。」 愈来愈恐慌的他想爬下床,滚了半天却连身都翻不过,脚踢倒了点滴架,点滴架砸上牡丹,粉色花瓣落了一地。 好不容易抓到床柱,半瘫的他才勉强侧躺,气都还没大喘几下门就开了,大队僕人涌入,有的倒水有的清扫地板,源立一下不知该看哪里,只见一个人直直走来,还伸手要碰自已,连忙翻身要闪躲。 「喔喔,慢点。」 那人双手放上他双肩,把他压回正躺,顺手盖上被子,他一身简单的白衣,颈上有道很粗的疤。 那人的手很大,感觉能单手抓起人的头,被他一碰源立像被车灯照到的山羊,吓得僵直,咬住嘴脣眼泪就掉了下来。 白衣男人在床边椅子坐下,手还握着他的腕部。 「不用怕,我不会害你的,还记得我吗?我是照顾你的医生。」 源立紧皱着眉头,绿眼中的黑色瞳孔无声放大,医生连忙放手,只用温柔的声音哄着。 「哪里不舒服?」 也许是医生的身份让源立没那么害怕,脸上的恐惧被淡陌盖住,他把刚被抓住的手放到被子下,另一手指指喉咙,戒心感觉还是很强。 「没事了。」 好久没有看到那么年轻的族人,医生的父爱有点氾滥,心里总想着要安慰他,但一想到刚碰他后他的表情,就又把手放回口袋,看源立的样子也不该多做什么检查,就先口头问下。 「不能说话吗?没关係,只是副作用,一下就能恢復了。」 「啊,啊,啊。」 源立好像没在听,只是坐起身手放在喉咙上啊几声,重覆做着发音练习。 「还记得什么。」 『不!源立!』 尖叫声……杨玫……。他想起杨玫在尖叫,一直在尖叫。 「躺下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发觉问这对源立的情绪不太好,医生巧妙换了个话题,床上的源立没有动,只是下看着被单,呼吸却愈来愈粗,医生担心的看向他,手臂突然一痛。 「源立、林先生,你冷静一点。」 原本忙录的僕人全都呆在原地,像是没电的电动娃娃,而医生已经趴倒在地上,源立的膝盖顶住他背,左手拉高他的左手,眼睛散焦直看前方。 @ 大宅长长的走廊,一边是一排门,另一边则是一排窗,厚重布幔用金色流苏束成整束,风吹得玻璃窗匡啷啷,源立站在窗边,明亮日光照得他脸上一点阴影也没有,原就不太立体的五官更显扁平,他一手轻搭在窗框上,绿眼盯着被吹得乱甩的树梢,像是在等待休息小节过去的歌手,还在回味脑中没散去的旋律。 「源立,早安。」 医生抢先打了招呼,源立转过身,勉强点了下头微笑,只是一看到医生手上绑着的板子,脸上立刻换上深深的愧疚。 「对不起。」 「没事,我药用得不对也有责任,还有不舒服吗?」 源立摇了摇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在说这句前,医生张望了下四周,长长的走廊上现在看来只有他们两人,但是不是真的没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不敢确定。 「可能先和仁和爸爸联络。」 源立垂下眼。说归说,这条路却是他最不可能走的,仁和向来行踪不定,要找到他不知得花多少时间,再说仁和也许也不想照顾他,自已早该独当一面了,再回去麻烦他,源立还寧愿露宿街头。 「这的主人蛮希望你住下的,你能慢慢想。」 「我不知道……发生很多事,再说我也不认识这家主人。」 医生好像还有什么想说,目光转移到一边,嘴半开着犹豫。 「源立,真的是你!」 犹豫被硬生生打断,一位金发的女士提着裙襬跑来,双手握住源立的右手,让他当场傻住,医生则和她打了个照面,有点急的离开。 「还记得我吗?仁和带你来见过我。」 起初记忆还有点不清楚,直到她说起仁和他才想起。推算下来她至少活了有五世纪,还住这么大房子、有那么多僕人,比起来,无家可归、年纪不到百年的源立简直游民。 「夫人,您好。」 他怯怯低头,用破破的英文打着招呼。 「放轻松,仁和和我是老朋友了,把我当家人,把这当自已家。」 她的中文很流利,只有点淡淡的腔调,只听声音倒像道地的北京人。 「多住几天吧。」 她摸摸源立头顶。 「好的。」 感觉头顶传来的温热,源立的心和脸颊都暖了起来。 等着吃饭时间,源立继续东走西走,行经医生房间,房门却是打开的,里头医生正在收拾行李,手上的夹板已经拆掉,身上早穿好外套,看来是马上要走。 「喔,林先生。」 「你要走了?」 感觉背后有人,医生转头看下又摺着衣服,把箱子盖上后提起来。 「不吃完饭再走?」 就留他和夫人一起吃饭?源立心里有几分觉得不对,是不是夫人不喜欢访客? 「我旅行到一半跑来,再不走我朋友要哭了。」 医生爽朗的半开玩笑,可源立还是放心不下,低头沉默着。 「好好照顾自已。」 他拿起行李,用受伤的那隻手抱着源立,抱了有三分鐘才放开,按低帽子头也不回的离开。 没多久后开始的午饭,源立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胃口,夫人倒是眉开眼笑的要源立坐在她边,『像中国的家人一起吃饭』。 吃过开胃豆腐,接下来端上的却是汤,还是相当富有中国味的人蔘鸡汤,白底器皿印着蓝花,就算洗得发亮还装着汤,源立还是能闻到瓷里透出的土味,他不是什么歷史专家,但还是知道光这汤匙的岁数就比他大上许多。 「嚐嚐吧,这人蔘是特别去找来的,苦了点却对身体很好。」 那句『特别』让源立不太自在,总有被掌握住的感觉,碍于自己在做客不好说什么。 「喜欢吗?」 「嗯,很好喝。」 他没心思去想味道,随意敷衍一下。 喝空的汤碗很快被收走,接着下道菜端上来,看来也是汤品,盖子还没打开就闻得到浓浓麻油和酒的味道,源立轻大腿部份的裤子,心里不舒服又加重几分。 僕人打开锅,里面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麻油腰花,它们冒着湮、在黑色的小沙锅里堆成一座小山,源立拿起筷子翻了下,下头没有麵线,就是整锅的腰花。 「多吃点,还有很多。」 夫人的主餐这才端上,切成片的牛排配着海盐放在白盘上,比腰花山像食物多了。她没急着开动,而是招呼着源立,看他勉强吃了几块才把肉放进嘴里。 不知是药的效用还没过,还是厨师料理得不好,腰花腥味很重,让他得闭气才能吞下,麻油和薑重味充满肺部,每咬一下都是酷刑。 「呜,我吃饱……了。」 吃到第三片,源立真的受不了的放下筷子,胃翻起大浪,头又痛又晕,他费力的推开汤锅,整隻手放在桌上支撑自已。 「还好吗?医生应该还没走远,我叫他回来。」 夫人看来不太担心,还是优雅的切肉、叉肉、放入嘴里。 「我想好好睡一下就好。」 源立知道自已怎么了,他也敢肯定夫人也知道自己怎么了,长期食用品质不好的血,加上身体抵抗力不好,用人类的说法就是营养不良。 可是他不想求,总觉得吃人家的、睡人家的可以,唯独这个不行。 「要喝点血?」 没等源立回应夫人就指示僕人准备,他们拿来用玻璃杯装着的血,远远就能看出顏色纯净又均匀,绝对是刚產出就被拦下的佳品。 「我不习惯,被那么多人看着。」 玻璃瓶插着吸管,源立手扣住瓶子,张望下四周。 「以前都得躲人类对吧?真可怜。」 夫人又握上他的手,让源立有几分想哭,却不是感动。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2 天空微微暗,对怕阳光的血族刚好,望过去不是红就是绿的庭园中央有个小凉亭,放置着讲究的午茶器具,手工製作的小桌上放置两组杯碟,杯子底却是朝上盖着,中央大盘也是空荡荡,连点碎屑也没。 「夫人。」 眼前的她头发往上盘成髻,耳下垂着蓝色珍珠。虽然说话还是有点不顺,但不适的感觉还在忍耐范围内,他鞠了个躬,站在一旁等待回话。 「请坐,好点没有?」 她闔上比巴掌大一些的图画书,在他坐下时,一旁僕人才把热水注入茶壶,空气中香草气立即混入一种花果和茶叶的芬芳。 「是的,夫人。」 基于礼貌源立也想用英文回应,单听他没什么问题,但说起来就是不太正统,连忙零零落落的解释:「抱歉,我英文,只有说过一或两次。」 「没事。」 换下带有英伦腔调的英文,她改说起带文言的中文,「在外面没人照顾,吃苦了吧?」她执起源立瘦弱的手腕端详,浅色长睫半垂遮眼,银色眼珠满是心疼。 感觉到关心不是属于长辈对晚辈有的,源立乾笑,尽量保持礼貌抽回手,她只意味深长的拉起两边嘴角,招手要一旁僕人添茶。 「今年几岁了?」 对她来说源立就像杯子,就算不是随时握在手里,但只要她想就能回到掌握中,不用急这一下。 「八十三。」 「真快,第一次看到时还只会躲在仁和旁边,现在倒很会说话。」 「托您的福。」 「想想上次见面也是五十年前。」 她举手投足都散发种浓缩露水的纯净味道,单单这样就像个品味高雅的女士,只是那眼睛现在渴求的太多,还锐利得使人颤慄。 血族虽然命长,却很令人意外的是一夫一妻制,而又有一半以上的血族维持单身,尤其是年纪超过三百的资深族人,身边有固定伴的寥寥可数,眼前这位贵气夫人也是,可她现在表现得实在不像要再保持。 「人类女孩总是单纯,尤其是东方女生,骨架纤细、身材娇小,归顺男人的观念也重,好几个族人都迷上了。」 夫人感觉随意间聊的问起,表情语气都没什么变化,但源立心中不免起了戒心,边保持沉默,边想着几个她可能问的问题。 「以前不是结过几次婚,现在怎样?人类总是不满足只有一个伴侣,我担心你也学坏了。」 「那都是家里长辈擅自安排,现在我遵守血族一夫一妻制的规定。」 源立的回答很制式,让夫人不得不猜测他有所隐瞒,他要装傻那只好问得锐利点。 「撇开那不说,那这几年有遇过你喜欢的女孩吧?」 「有过一个。」 想起杨玫,源立还是多少露出动摇,心痛得几乎维持不住礼貌。 「抱歉。」 他拿起茶杯,嗅嗅茶香试图恢復理智,沾也不沾就又放回桌上。 「我想是个美女吧?」 而这也让夫人眼中森冷再加重,刚还想维持间聊气氛的轻松表情混入微怒,让一边服侍的僕人也不免得有些担忧焦躁。 看不出有没有察觉气氛骤变,源立只是专心看着还在晃荡的杯里水面,淡淡的说:「六十年后也该是老人了。」 「是啊,但那也没什么关係,偶尔联络一下叙旧也是好的。」 「我不想破坏她的生活。」 源立反覆吞嚥着唾液,努力不让酸意蔓延到眼睛,带有咸味的液体暖暖的经过喉咙。 「那就好。」 夫人露出满意笑容,又用着英文说道。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住。」 「怎么能,您和我的身分相差悬殊。」 「不给我面子吗?」 源立沉默了,不管怎样自己的意愿不该是第一优先,被处罚不打紧,让教育自己的人蒙羞才是严重。 「好好休息,要什么我都会准备,好吗。」 「嗯。」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3 空气轻而冷,隔着窗帘窗外的黑还是吃掉边缘的光亮,墙上短针停在二正上方,睡觉时间已经过很久了,源立还坐在床边,身上穿着外出的衣服。 黑色的轿车驶到门口, 车里的夫人呼出一口气,就算是养生有道的她,长途跋涉负荷对她还是大了些,照理说应该寄住一晚,明早再回来,可是她就是放不下源立,今天中午他支支吾吾是为了什么,她心里已经有个底。 ”heslept?”(他睡了?) 管家前来迎接,她没急着下车,而是拿出手镜就着微弱路灯照,不时看着暗暗的屋子。忙碌整天,脸上精緻的妆都已经糊成一团。 "humm......,seemslikewaitforyou."(不,看来在等您。) 帮他开门的管家缓声,让她停下卸口红的动作。 「夫人……madan.」 一进门等候很久的源立就迎上来,用生硬的英文说着。 "ithinkihavetoleave,madan." "what?why?" "ithink……imean……" 本就是用中文也很难啟齿的话,用不熟的语言就更为困难,源立嗯了好久也没半句话好说。 「没关係,我不在意你说中文的。」 夫人让管家收走大衣,努力让疲惫的脸上出现笑容。 「我还比较喜欢你说中文呢,可惜我台语学失败,不然是更想用你的母语沟通的。」 原本想说的话题被巧妙的移转,源立多少知道她不肯放人,却也不好不搭理她,所以就只是听着。 「仁和会讲的吧?正好我也许久没见到他,不如邀他作客。」 「仁和爸爸不喜欢被打扰。」 说起自已的血族父亲,源立脸上出现藏也藏不住的落寞。 「就算是你也许久不见他吧。」 「千禧年那时有通过电话。」 源立的声音有点失落,肩膀无力垂下,刚来这时还合身的衣服肩线已经超过肩膀。 「千禧年至少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仁和爸爸很照顾我,真的。」 他用右手把下滑的衣服拉回肩上。 「你这样说就这样算吧。」 夫人看他没有其它要说的,转身往另一头走去,源立在原地想了下后,快步追上夫人。 「夫人,夫人等等。」 「你该回去睡了。」 源立气喘吁吁的勉强跟着,可夫人的脚步一点也没有慢下,还很不耐烦的更加快,几乎是狂奔速度。 「我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 「我想离开!」 眼看要追不上了,源立压下气说。 「我想我已经打扰很久,也该离开。」 「离开?你要去哪?」 停下的她冷冷回应。 「我独立很久了,能养活自己。」 「怎么养活?」 之前的村子当然是不能再回去了,那些村民的供词也不知会让中央政府有什么作为,要安全点就只能到更远的异国。 「反正你住着也就多双碗筷,还是有什么理由?」 要留人得留心的道理她懂,夫人试探性的问表情为难的他。 「我无意冒犯您。」 「你要什么儘管说,我要你开开心心的。」 要让一个人接受自已不简单,她从来没有放弃或失败过,要说诀窍在哪,就是时间。就算一开始他心不向这,只要有时间,把他绑久了自然就不会想再逃了,可看他睁大的绿眼只有惊讶、害怕,夫人总有点不喜欢勉强他。 「我无福消受那些。」 「你当然值得那些,只怕你觉得不够好。」 源立又沉默了,连一边的管家都碎动起来。 「对不起,我还是不想待在这。」 「记得,什么时候和我求助,我都会帮你。」 「谢谢您这些日子的照顾。」 她伸臂想拥抱他,源立只和他握握手、退开一步,扭头就走。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4 除了身上的衣服外,源立没有任何行李,背上却好重,太阳在他背后升起,细细影子黑了前头路面。 「林源立先生。」 后头有人叫他的名字,车子引擎声也愈来愈近,速度并不很快的和他并排,照着步行速度碾过有碎石的马路。 引擎声有些干扰到,但他还是听得出来车里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大约有四个人。而和他说话的男孩语气羞涩、血腥味还很淡,以人类说法:身上奶味褪没一半。 他踩在马路上白线继续走,转头看下另一边的风景。 「林先生。」 车门打开又关上,年轻的声音跟上来,车继续跟在旁边,车里人小声讨论着。 「林先生,麻烦和我们去个地方。」 赶在后方手搭上肩膀前,源立加快脚步,让年轻人搭了个空。 源立拉开三大步距离停下转身,绿眼揪住年轻人,他一身白衣白裤白皮鞋,腰际白色抢套插着白色手枪。 年轻人看看车里的人,一脸求救样,但他们只是嬉笑说着菜鸟加油。 「我们有......逮捕证明。」 菜鸟说着的同时,上头三人走下车,满脸戒备的和源立保持约五公尺距离。 「你们是谁?」 「我们是族里的警察。」 「族里,什么族?」 「血……血族,先生不要乱开玩笑了。」 「满街人类想补血族。」 「这是我的证件。」 见源立还是有戒心似的退后,菜鸟下意识上前,颈部立即被制住,转眼自己就成了他手上人质。 「呃……。」 虽然自己不比在职百年的前辈们有力,至少也是受训过的人,居然没办法挣脱源立纤细的手臂。 「别乱动,脖子会断掉。」 车里其他人骚动一下,回话人外表大约是40岁人类,国字脸短发,发达上臂几乎要撑破衣服,表情也许有点担心但还算镇定,安慰菜鸟同时也和源立交涉。 「先生,我们虽然是混血也是同族人,不要为难我们,我们日子并不好过。」他们自动丢掉手上武器,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敌意。「麻烦放开他吧。」 「哎呦。」 源立一直到道路边缘才放开菜鸟,向树林跑去,菜鸟倒在公路上,想也不想就拔出腰侧手枪。 呯,一声枪响。子弹以近距离打进源立头部,在空中溅起血泉,中枪的身体向前倾倒滚下山坡,最后撞上一颗大石。 头上全是血的源立还想站起来,只是走没几步就又撞上灌木,倒在地上发抖。 「混蛋!你居然射他的头!」 「怎么办,他会死吗?只是想阻止他,才不小心拔枪,我不是故意的。」 「对纯血来说不过是小擦伤,但你准备写报告写到死吧。」 「喝点水。」 没关上的门掛着木牌写着『法官室』,屋里四坪见方,厚重的实木桌子佔据一半空间,面对面的放着二对一数量的椅子。源立坐在靠近门口的椅子上,驼着背,双脚被上了重銬,双手倒是自由的,他一手用绷带压住太阳穴一带,一手紧抓自己袖子,慢慢点点头,法官才发筹码似的推了杯水给源立。 法官外表只比源立大点,皮肤是深小麦色,血统大概是东南亚或是美洲,圆脸黑鬈发,一身格子休间服,香檳色眼睛有庆典的感觉。 「原本只是个简单谈话,真的不必搞成这样的。」 浓浓腔调的中文很惋惜,有人受伤不说,还得处罚那个刚来这里的孩子,改天又要被唸东说西。 「没什么好谈的。」 「别这样,就当是口述日记。」 「我找了个地方安静过日子,就这样而已。」 「有被人类知道身份的吧?你透露了什么?」 「他们自己发现的,我什么都没做。」 「那把你接触过的人名字都写下来吧。」 法官灵活的转转手上的笔,不怕尖锐的笔头扎到自己。 「没和谁接触。」 「我们赶在人类前去过荷花村,这里有份名单,如果还有没在上面的,麻烦你说出来。」 他推了份用燕尾夹夹起来的纸到源立面前,每张文件都附上照片,有些有名字有些没有,右下角写着已处理、寻找中等等,源立确认着上头的名字和照片,猛嚥下唾液。 「林源立,只要是血族就有责任保护大家。」 那些村民口径不一,还大多不认识几个字,连名字也问不出来。 「是在说后来来的杨小姐!」 「是一直住在这的卢太吧!」 「杨小姐比较漂亮,还是大城市来的。」 「卢太什么都会,林先生一定比较喜欢啦。」 「林先生把她们两个都拐跑了。」 调查时一群婆婆妈妈几十张嘴呀呀讲个不停,最后也没问出什么,但听来感觉和源立亲近的不是只有一人,要是逃了哪个都会是大麻烦。 「是杨小姐还是卢小姐?」 法官引导式的问。源立翻资料的手颤抖起来,眼眶也开始发红。 「她不会说出来的。」 他努力看完资料,翻过最后一页时,感觉松了口气。 「不然,族里也需要信得过的新血,既然林先生那么篤定她的信用,不如推荐给在找新族人的长辈们。」 「给你选你还会想再当血族吗?」 对话进行那么久,源立第一次说出有点顶撞意味的话,还是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以前有次我犯错,父亲把我毒打一顿掛在屋樑上,一星期后才被放下来,那时我想:『这样还不会死,自已一定是怪物。林先生要真讨厌,干嘛不自己一了百了?我也想过这问题,我想所有族人都想过这个问题。活着的总要为死掉的负责任……。」 讲到最后一句,法官难得别开眼,目光落到自己左手腕一圈特别白的区块。 「林先生,不想剩下的日子都不自由吧?」 香檳色的眼睛变深了,有几分接近苹果汁。 。 源立蜷曲着身子缩在床的一角,食物和水供应得很少但还是有的,唯独缺少血族必备的血液,普通要维持身体机能,一週最少要一杯,现在他已经整整两星期没摄取任何血液,缺乏养分的细胞在互相残杀。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忍不住……把杨枚的名字说出来。 每天固定一次,法官会再和他谈谈,有第一天的经验,他都闭口不言,顶多就摇摇头。 「林源立,只要交代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就好,我们不会真的去求证里头所有事情。」 「唉,你怎么都这样,要知道……」 在他要说起种种责任时,墙上对讲机响起,法官接起听着:「喂,嗯,我知道了。」 「夫人要见你。」 法官掛上电话,源立听了只是疲惫的站起身,伸直双臂好让他上銬。 「銬很重,还是别上了。」 反正也算是会客,会客规定一向宽松,法官看他现在连站都吃力,不想再给他增加负担,可源立一点都不领情,固执的不上銬就不往前走。 「午安,夫人。」 法官关上房门同时说着,会客室用压克力分割成两个房间,两边桌上各有一台电话。 夫人的注意力一直在对面房的源立身上,灰色眼睛有浓浓依恋,源立则低垂双眼,好像自己的脚上有什么风景可看。 「调查完成了?」 移开一直在源立身上的注意力,夫人淡淡吐息,面对这位年纪只有自己一半的年轻族人,态度有点鄙视,法官在血族世界身分特殊,但以他资歷,还没到夫人需要对他礼貌的程度。 「暂时没有。」 法官简单答覆。 「他还好吗?」 「坦白说有点棘手。」 「可不可以让我直接看看他。」 犹豫几分鐘,法官点点头,让人带来已经气息奄奄的源立,刚进门时正好说道:「我们查到两个人,分别……」 「好难受……,我要死了……。」 报告到一半,原先好好的源立突然抓喉揪胸的哀号起来。嗅到他态度转变,法官张开嘴想和她提出几个疑问点,还没发出声音,源立却伸手拉住夫人裙襬下方,沙哑声音重覆囈语:「我不要再待在这里,对不起,对不起,请放过我,拜託您,救救我。」 阅人无数的法官很明白他的行为是要掩饰什么,一方面要履行职责,同时又不太忍心看他下半辈子就这样完蛋,这样情形不少,但得亲手决定的状况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我要带他走。」 「夫人,那调查呢?」 「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夫人并没有注意到源立的刻意,也可能只是不在意,蹲下把源立额前前发整理整齐,锐利银灰眼睛放出无情射线,以下上看还是不减权威。 「我……。」 经过不少年歷练,夫人的眼神威胁并不影响他什么,权力再大还是受制于律法,自己的职位也有不少保障,要直接拒绝或搬出委婉官腔来堵都行,但源立期待希望的表情让他很难受。 「我会处理好的。」 源立的墨绿眼闪出一点翡翠光芒,光芒中满含感谢之意,让他有点头痛的别开脸。 「你可以跟我回家了。」 夫人粉红色的唇吻上源立额头,他眉头缩瑟一下,已经没有力气表达什么。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5 餐厅有一半墙壁都是玻璃打造,外头有一片水塘,总有几片浮萍在上头飘,偶尔会有野鸭来洗洗身体。 良好採光能让这一直到太阳西下都不用开灯,源立停在门口,心里一阵重击。 「听说你喜欢阳光。」 他没有回应,只是帮她拉开椅子,背对落地窗,薄薄衬衫產生不了什么阴影,阳光照在背部,千针刺的难受。 「饿了吗?」 夫人一开口,源立缩缩要碰窗帘的手,将它们放到膝盖上,装作有在听的点点头。 『血压偏低,多摄取蛋白质。』 夫人虽然对着他说话,心里却还在想刚刚医生说的话,翻阅医生留下的记录表,细读上面留下的指示。 「多吃点,你太瘦了。」 回过神来,见源立还盯着白饭她连忙出声催促。 心情恶劣的没胃口,但好意源立不忍拒绝,叉起鸡肉往嘴里塞,太久没运作的肠胃排斥着进去的食物,咬下的半口吞不下去,呕了出来,也许是牵动什么机制,连带半融化的药片胶囊都全离开胃,深盘子装满各种未消化的杂烩。 「还是吃点流质的?」 流质也一样吞不下去,他将浓汤吐在餐巾上,脸已经白了一半。 其实医生说过他暂时不能进食,可是她就是怕他饿,现在却反倒像是强迫他了。 吐空后,胃终于平静下来,夫人用手巾沾沾水,源立让她擦了嘴,自己又抹了几次。 源立还是看着白米饭。这里厨师不擅长米饭,整碗米粒有点糊,另半边却还有米心,不是很可口的样子。 刚炊好的饭冒着淀粉气味,以前在荷花村他老种什么枯什么,勉强活了几颗白菜就得赶快醃起来,三餐配菜不外乎梅乾、酱瓜,后来努力想让杨枚吃好点,努力施肥照顾农作,总算能吃到新鲜蔬果。杨枚不太挑食却爱吃,特别爱吃小点心和午茶,他务农技术照样不像样,烘培功力倒大大增加。 「你老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吧?」 看他摸着碗微笑,夫人也高兴,但他眼睛老没看上自己,心底总有点苦涩,几分嫉妒的打断他回忆,铁灰色眼睛想抓住绿眼。 「是。」 既然决定现在要住这里,就不该再想过去的事情了。源立笑容随着应答消失,身体面朝她,眼皮半垂下。 「喜欢家业吗?」 「不讨厌。」 「那还好你不是独子。」 绿眼加入了不安和警戒,又是一阵安静,窗外树叶被风吹得窸窸窣窣。 「我们这里的温室有种一些药草,之前没什么在用,想到你也许有兴趣就风乾些来。」 她把手腕放上桌子,管家则默契很好的推来餐车,上面用盘子装着各种药草,屋里立即弥漫甘苦味。 「我学得不好。」 好久没有看过那么齐全的药材,源立伸手摸过福寿草、附子和何首乌,药材不只烘乾过,还裁切成能方便使用的大小,他随意抓了几样。 当指尖碰到乾燥荷花,猛烈酸意刺进心脏,疼得他站不住脚。 「怎么了怎么了?」 夫人很兇的要僕人撤走东西,蹲下抱着瘫软在地、泣不成声的源立。 「别怕,我在这里,刺到了?」 「夫人,」他摇头、吸吸鼻子抹抹眼角,唇连带着声音都在抽搐,「夫人常常操劳,枸杞配菊花好。」 「别忙了,让人担心,坐着坐着。」 「没事,就是突然……想家而已。」 憋着一肚子酸苦咸,他支支吾吾的带过,把材料冲热水闷过后滤渣。 「还有很多人要靠夫人,您一定要保持健康,我会尽我所能。」 也不知是谁灌输给源立的观念,从他懂事以来,老家就是店里一部分,而不是店是家里一部分,店门口的厚重匾额是他们的骄傲,每天上工前都要仔细擦乾净。 不是长男,相对起来他没什么担子好担,整天就出门赌博上酒店,阿母阿爸每次都会骂他,但从没打过他;两个哥哥会对他说教,大哥最喜欢熬药,顾药顾两三天不睡很常有,二哥则对管帐很有一套,讲价同时还是和进货商及客人维持良好关係;小妹会拿糖安慰他不要难过,她总是绑着两条麻花瓣,成天对药商嘰嘰咕咕的问这哪里採的、那要晒几天。 他们家位在当时最繁华的地区,还是和传统农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是早早没事了,更有时吃完晚饭就睡了。 码头海风有时会灌到他的房间,他想过没有这咸苦甜的味道该怎么入睡,现在那么多年自己在外头睡好好,年轻果然什么都不懂。 「源立。」 「是?」 他努力让脑中画面消失,挤出笑容面对隔壁的夫人。 现在很安静、只有风吹树梢的声音,半露天的阳台笼罩黑夜,气温有些低,吸气深一点会想咳嗽,一对白色蜡烛在装有水的玻璃缸里漂浮、互相碰撞,光源也因而不稳定的飘忽。 「你发呆囉。」 夫人开玩笑的用手上高脚杯撞了下源立的,发出鏘的一声,白金色酒水溅出在半空亮闪闪的。 或许是酒精催化,也也许是晚上空气好,她现在心情很久没那么好了,只略施淡妆的脸庞显得年轻,金棕头发精心绑成麻花辫垂在单肩,在紫色小礼服上达到巧妙平衡。 「在想什么?」 「想家。」 她放下酒杯,仗着几分醉意把他的脸压在肩窝,手摸着西方少见的黑发,东方发丝是圆型的,入手感觉很韧,和他们民族特有的固执相呼应。 「以前有个朋友去过那里贸易,说台湾全岛跑满梅花鹿,特有种也都很有趣。」 「在我出生前好几十年就没有梅花鹿了,特有种要山上才有,我是海港长大的。」 「这样啊……台湾变迁真快。」 「我们算很年轻的国家,也没有什么特别强的地方,很难被记住吧。」 「我说,虽然是我叫你留下的,但你有意愿待在这里吗?」 「暂时会待在这。」 细手放下酒杯要碰他脸颊,他只是静静闪开,手指抓紧衣服。 「你还得多休息,回去睡吧,我想继续喝。」 「夫人晚安。」 夫人常常出门,但总是快快就回来了,今天不知怎的直到半夜才结束,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源立在意也没法多问。 该和她道个晚安吧。在夫人房间廊前徘徊,始终拿不定主意。 半掩的门透出光,隐约能听到夫人和管家说话,两人声音压得低,又不像是说中文,源立不清楚内容,好像是管家在囉唆,夫人则感觉很累了,口气凶又不耐。 窗户不太密封,薄睡衣外罩有点厚度的浴袍没什么好算保暖,冷风吹得源立身体凉透,他重新把腰带打紧,好像这样就能挡掉寒冷。 「啊,林先生,夫人刚好想找你,我还担心你要是睡了怎么办。」 走出夫人屋里的管家并没有关上门,嘴上说的是这样,源立却觉得他早知道自己在门外。 这还是源立第一次进到夫人卧房,先前顶多在书房,他小心翼翼的,不去多看什么。 「您怎么了?」 好臭,夫人横躺在单人沙发上,灰眼对着天花板,像在看着不存在的天国,面容有点恍惚,一股不寻常的恶臭从她的身上散出来,衣服上有燃烧的焦味。 「您抽了什么?」 臭味感觉是从体内呼吸出来的,烧焦味则是保持在她的右侧,源立伸手抓住她宽大衣袖藏着的右手,一枝烟管掉到地上,里头残留有鸦片混合大麻的味道。 「源立,源立真是个好名字,和你一样乾乾净净的。」 「夫人?」 「不用叫我夫人,那是给普通人用的,源立不普通……。」 「您得休息一下,喝点解毒的药,别再吸那东西,对身体有害。」 他把烟管拿走,逐一检查夫人的心跳呼吸和脉搏,还好都还算正常就是急了点。 「管家先生。」 「谁都不准进来!」 他对外头说,夫人却猛虎抓猎物的扑上他,咬上血液饱满的颈动脉。惨叫呻吟的声音,漏出门缝滚过长廊,跑了整个大宅。 「嘶呃。」 夫人毫无阻碍的咬断血管,不需什么外力,温热的血液快速流出他身体。 极端难忍的痒痛让他想躲开,用力扭动上身,但对五百岁吸血鬼来说,力气宛若螻蚁。 头被压在枕上,源立啜泣着,眼前视线只有黄色华纹的緹花床单,唾液和血腥味混合,只有泪水唤来少许带咸味的清新。 哭泣造成血管内流动更加快速,她也感受到口腔内温度升高。 脑内估算着被夺走的液体,昏厥在枕头上。 在她离开唇时,血也差不多停止。她看着源立安详的睡脸,失血让他比平常还要苍白,腿得灰扑扑的唇发抖着。 她抱起他瘦弱的身体,在客房床铺放下,拉起条纹图案的被子,鼻凑近脸颊闻着,唇悬空在他的轻动:「祝你好梦。」 再确认窗帘不会渗光后,她才退出房间。 醒来都是两天后,头痛欲裂,好像灌了好几升的酒般。 夫人坐在离他有点距离的椅子上,现在看起来很清醒,他却还是压不住害怕,一时无话可说。 「源立,你是不是很恨我?」 「我不恨您。」 他思量许久才开口,话说得有点吃力。 「就算我总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不管怎样,我很尊敬您。」 「尊敬?」 她吃味这样保守官腔的回答,但后来再怎样追问,他都缄口不言,只是低垂绿眸,看着床单上彩色条纹。 「我想洗个澡。」 「浴室就在旁边,需要帮你什么吗?」 「我自己来就好。」 好脏、好脏,我好脏。心里有个声音催促他快点把脏污去除,用毛巾猛力刷洗身体,不管上头有没有伤口。 「好痛。」 伤疤蜷曲、透湿的伤口发白,血流冲刷未冲净的泡沫,在浅色石地留下一条乳红色痕跡。 我连自己的血都保护不了……爸爸给我的、重要的……。 「林先生,没事吗?」 门外管家担心的敲门,他赶紧擦乾身体、穿上浴袍踏出浴室,没停下的四处张望。 「夫人有事出门去了,上个药吧?」 一旁管家看他穿衣过程中不停咬牙,想想刚泡水的伤口是不是上药包扎起来会好一点。 「没关係,一下就好了。」 他拉平衣服保持微笑。 「吃早餐、喝早茶!找地方喝茶,去哪里好。」 美好的早晨,屋外虽然风大云多天气还不算差,管家拿着托盘、哼着乱编的歌,里头盘子装着咬一半的派,茶壶嘴微冒着薄荷味蒸汽。 屋内窗帘后模模糊糊有团人影,他拿着托盘探头,只见源立坐在小餐厅桌前,上身穿着睡袍充当外套,裤子还是蓝白相间的睡裤,他单手托脸望着墙上掛饰发呆,穿拖鞋的脚在半空晃晃晃。 「哈啾。」 或许是早起温度差,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揉鼻子继续看着掛毯。 「早安。」 几片落叶跟着管家从落地窗进了屋子,手放下托盘、系好窗帘,窗子就这样开着,吹散沉闷空气。 「管家先生早。」源立的笑容很僵硬,像是硬挤出来的。 「管家……好彆扭的称呼,叫我……卡邓吧。」 「这么随便?」 源立很自然的帮他拉了椅子,卡邓也不客气的坐下,拍掉嘴边屑屑,帮自己和源立倒满茶。 「夫人刚出门,什么都能多随便一点。」 「卡邓先生不用陪夫人出门吗?」 「总得有人留下来顾房子,也不能留林先生一个。」 「卡邓先生不用称我先生吧。」 明明连您也不用的却叫他先生,不知是有礼还没礼。 「你总还是个纯血、夫人的客人,虽然夫人不太在乎这个,血族其他人还是会说话。」 「卡邓先生也是纯血,辈分还比我大,总觉得有点那个。」 「我不是纯血。」 「咦?可是、那个味道……。」 卡邓的『味道』非常浓厚,甚至比饮食清淡的夫人浓,多了点野生的气味。 「味道吗?夫人分族人年纪也常这样形容。我祖父是人类,所以我有4分之1是人类。」 「卡邓先生那么能干却是管家,就因为那么一点不是血族。」 相反的自己什么都不会,还在别人家里吃间饭做客。 「不会,我觉得蛮好的,有权就得担责任。」 嚼嚼嚼、嚼嚼嚼,管家边说话边啃派,肉馅不知是怎么调理的,顏色很深、腥味很重,但他吃得很开心,也没问人家要不要也来一点,一口气吃个精光。 「林先生逛过屋里所有地方了吗?」 「我不太敢乱走。」 并没有人限制他的行动,但就是去哪都不安心,感觉没有能去的地方。 「这里又没有什么不能打开的房间,开开也不会爆炸。」 「咳咳。主要是怕看到别人的隐私。」 源立剧烈咳了几下,感觉是喝茶呛到,他止往后继续说。 「不说出来没人会知道。」 「我良心上会过意不去,咳咳。」 「你好像一直咳耶?」 原本摊躺在椅子上的管家坐正把手放在源立背上拍了几下,收起所有嬉笑的他看来意外的有威严。 「这里比较乾冷,喉咙痒而已。」 好不容易用热茶压下咳嗽,肺有点痛,不过之前受过伤这也是当然的,源立停留着顺顺呼吸,再开口时声音嘶哑了不少。 「你要小心,血族生病可不是开玩笑的。」 「自从变成血族后我就没感冒过了。」 「把那话收回去!」 卡邓突然凶起来,黄色双眼很像很饿的狼,头上头发全都竖起来。 「啊?」 「那话不能乱说,就说了血族生病不能开玩笑!」 「是啊,对不起,要是夫人也生病就糟了。」 「全屋子都病倒她也不会有事的,我说的是你、你啊,会死掉的!人类研发出来的疫苗不够我们用,我们自己又研发不出来,我们族人死亡原因第二名就是生病!」 生病,生病多恐怖,前几天还活跳跳的人,突然就倒下,接着一步一步的失去活力,先不能走路、吃饭、最后连话也不能说,再过了几个小时就会变成冷冰冰的尸体。 「我会多注意,变严重就会去找医生,不用担心。」 卡邓这才收起恐怖的表情,把最后一块派吃下,拿着空盘茶壶站起,黄眼恢复成无所谓的样子。 「要参观下房子吗?给你看些有趣的。」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6 「喝混酒后遗症真久。」 小小午睡后,源立拿着马克杯喃喃走过走廊,嘴上咕噥唸不停。 卡邓喜欢没事就拿着食物在大宅走来走去的吃,整屋子的人都跟着染上这习惯,走廊上老有碎屑,一天要扫上好几趟,连夫人也偶尔会在还没到茶会地点就抓饼乾吃。 「好像连味觉也怪怪的。」 放下杯子打哈欠,源立坐在露台,想着吹吹风精神会不会好点。 「唔。」 突然一个昏头没拿稳茶杯,绿茶泼洒出来,袖口湿了一大片。懒得收拾的他想乾脆直接开溜吧,往后一看却刚好和一位女僕对上眼。 「不介意的话请用。」 扫走廊的女僕丢下扫把,掏出一条手帕递出,手帕是粉红色的只有巴掌大,边缘一圈白色蕾丝。 「好可爱的手帕,弄湿太可惜了吧。」 「不会不会,请用。」 「我洗乾净再还你。」 「不用了,男人用过我再用很奇怪,看林先生也很喜欢,送你好啦。」 「怎么可以?」 「当然可以,下次请我吃好吃的就好。」 女僕很豪爽的说着,和她手帕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可……」 「林先生,里耶少爷回来了,您要去见个面,还是帮您说不便见面?」 「那就这样囉。」 还想推托什么,卡邓却突然出现打断,女僕抓了机会和扫把一起消失。 「欸!抱歉,你刚刚说谁?」 「里耶少爷,夫人的儿子、血族的儿子。」 「夫人不在,要让他等囉?」 「他是来见林先生的,故意选夫人不在时。」 后面那句卡邓嘀咕着说。 「为……为什么?」 卡邓耸耸肩、两手一摊。 「里耶少爷人很好的,只是好奇罢了。」 「嗯……?」 * 里耶和源立想像中的欧洲人种很不一样,看起来是北亚血统的人,浅棕色头发闪着光,眼睫毛在烛光下显出明显阴影,迷人的男子该具备的一样也没少,和夫人一样的银色眼珠在他身上却显得很有温度。 他在一人沙发上翘起穿着灰底白直条纹的裤子的脚,看着飘过窗外的云朵,不像在等待般的优间自在。 女僕放下酒杯后匆匆走了,发出很大的喀声,要不是是木桌,恐怕要碎了,可是里耶只温和的说了谢谢。 「母亲呢?」 「夫人一早就出门了。」 听见的不是意料中的女声,里耶快速回了头,灰眼充满警戒的抬眼掠过源立,警戒后又很快闪过点惊讶。 「您是林先生吧?初次见面,我是里耶。我们年纪差不多,不用那么拘谨。」 他掛上欢迎家人的表情,起身亲自帮源立拉椅子,客气得让源立很不好意思。 「我母亲不好照顾吧?」 「哪有,都是夫人照顾我。」 「虽然我和母亲关係不太好,可是看她能好好关爱一个人,我还是很开心,如果林先生能好好导正母亲的性格就好了。」 源立摇摇手,客气表示自己没有那么大能耐。 「常和年轻人在一起,希望母亲也能多点青春,记得你们东方不就有这种医疗法嘛,记得叫什么……房中术?」 源立瞳孔缩起,抓紧了裤子,簌簌发抖。 「什么?你怕听到这个啊?」 他咬咬小饼乾,讲得像是无心的玩笑,源立不敢质疑他是不是真有恶意,反正自己的尊严什么早就不值钱了。 「母亲真是……。」 还没说完,源立却站了起来,里耶回头一看,夫人正脸色铁青的站在自己身后。 「你回来做什么?」 她瞪视自己的儿子,见源立脸色不是很对,心中不满又添加几分。 「想念您啊,母亲。」 「这里不欢迎你。」 「母亲,我说过感情不能勉强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要是……,」他看了下脸孔也变色的源立,觉得在他面前说这话不太妥当,硬生生停住话,「算了,原本就只是想来看看林先生,还得去法国谈生意。」 「不用送我出去,打扰了,再见,林先生。」 「里耶和你说什么?」 夫人质问着。源立露出困惑表情好好想过,微微的摇头。 「现在敢跟我顶嘴了?」 她声音高亢的甩了他一巴掌,源立哪有力气承受,倒在地上一时之间还爬不起来,惊觉出手过重,急忙抱住他揉着瘀血。 「对不起,我只是好怕失去你。」 「我累了。」 源立淡淡的说,希望夫人能快点放开自己。 * 「这次的会开真久。」 平常都是宴会形式的聚会今天进行的很严肃。带来的僕人都在外头等着,成员不知为何少了很多,以前都要要挤得走廊过不去,现在随便看下也知道顶多30人,虽然这些不受善待的僕人先前就没有展现出什么快乐气氛,但现在还比上次多了焦躁害怕,不时注视窗外踱步。 「各位,到这边的房间休息、吃点东西吧?」 看他们都累了,源立实在不忍心,只是他们却都一脸为难,难道是他的态度不够诚恳、友善? 「抱歉先生,我们不能离开主人。」 一位非裔男子回道,在场僕人都微点了头,同时面露感激,终于有点像普通人了。 「这样……。」 「是发生什么了吗?」 「就是主人最近特别不安,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我主人前几天写了一封遗嘱。」 「我们要灭族了吗?」 「我们又不是纯血,说什么我们。」 走廊被各式各样的猜测弄得嘈杂。正当源立不知怎么办时,门开了,现场一下安静无声,几个僕人一见主人居然哭起来。 「回家吧,呀!别哭。还得靠你呢。」 几家当主气色凝重的走出,半骂半安慰的搂走自家僕人。 * 一场饭吃多久才正常?要是就专心在吃饭上,普通来说一小时还有点太多,故意拖拖拉拉两小时也极限。 三小时了。 不知是第几次看时鐘的源立在心里默想,边喝了一口还很烫的乌龙茶,厨房应该已经在翻食谱想还有什么甜点能端,胃里已经好饱,但什么也不做他怕会焦躁。 「麻烦你,我还要甜点。」 「好。」 端餐的女孩很高兴有理由离开着尷尬场合,松口气开门出去,脚步到了三十公尺外才完全听不到。 从聚会后夫人就一直没讲话,紧皱眉不知在盘算什么,每道菜都只吃一两口。今晚安静得很,连点风声都没有,连喜欢废话的卡邓也闭着嘴,轮流看着盘子、蜡烛、夫人的表情。 坐太久又吃太多了,源立想藉机走走,一站起来整晚没说话的夫人惊醒般急道:「要去哪里?」 「就上个厕所顺便走走。」 「不要随便出屋子。」 难得源立有点不高兴的叛逆, 「今天到底讨论什么了?」 「可是我们都没在意,现在很多人下落不明。」 「人类的大规模攻击,很多国都闹翻了,急着开发新武器,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抓到纯血。」 「逃跑总觉得好像背叛族里的人,可……,」她挥手让卡邓把堆满眼前的甜点收走,眼睛直直看着源立又沉默一下,再开口语气不再那么不确定,「得去里耶的庄园避避,明天一早就出发。」 「知道了。」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7 精緻的佈置在里耶的家里看不到,常青植物装在普通陶器盆栽就是一个摆饰了,黑耀石地板表面保持凹凸不平的石质纹理,夏天踩起来很冰凉。 源立的房间透过大窗能看见外头草地和花园,纵使豪华程度和以前住的相差一大段,他却住得很舒服,整天就规律的吃饭、散步、看书,体重百年不变的他甚至胖了点,而一直过惯豪华生活的夫人就过得很不习惯,老是叫朋友来聚会,需要源立陪伴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卡则特爱这里的枪枝收藏和靶场,最后乾脆住进屋里边缘的猎人小屋,成天不见人。 虽然总是只有自已一个,源立却觉得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天亮就起床、吃着朴素的食物,餐后散散步。从侧门开始循着步道往东走是一片佈满绿藤的葡萄园隧道,再过去还有种蕃茄和玫瑰。 「我是飞机,咻~。」 一向冷清的这个区域今天却远远传来小孩的笑声,只见一个年约7岁的小男孩双手平举、边蛇行跑着,边用英文咯咯笑说,一个直衝撞倒了源立。 「对不起,痛痛吗?」 草地蛮厚的,小男孩并没有受伤,一下蹦的跳起身,没多在意身上沾着的草屑和碎石,担心看着源立,听他英文还有浓重童音,年纪也许比预估的小。 「没关係。」 源立弯腰对他笑得眼睛弯弯,顾忌身上饮血完后的腥味会吓到他,要碰他头顶的手又缩回去。 「小心别跌倒囉。」 「我知道~。」 男孩开心得又平举双手『飞』走,源立没能有孩子、还几乎百年没看过小孩,心里不免有点遗憾又有点欣喜。 冬天的北方国家日照少,秋天晚餐后没几个小时天就黑得看不见路,源立半摸黑的照记忆路线走回屋子, 庄园的客厅并不是很大,柜子沙发都是深色色调,是有点粗野的猎人风格,里耶窝在沙发里,怀里抱着刚刚的男孩,手上捧着一本厚重的童话,轻轻慢慢用俄文唸着,而男孩则试着发出几个单字,用英文问着对错。 「嗯,对了。」 里耶讚赏的拍拍他肩头,那男孩嘻嘻的笑,头一转对上门口的源立。 「啊,我撞到的叔叔。」 听男孩一说,里耶也注意到源立,在男孩跳到地板后站了起来。 「回来啦?」 源立嗯声点头,盯着男孩正蓝色眼睛没遭污染的光芒。 「爹地。」 被看得不舒服,男孩抱住里耶大腿,但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偷瞄。 「我的养子,米奇。」 揉揉米奇剪短的金棕捲发,里耶灰眼温柔的说:「叫源立叔叔。」 「源立叔叔。」 对母语不是中文的他来说,这个叔叔的名字很怪、很难唸。 怪怪发音逗笑了源立,米奇见他笑感觉放松了点,身子脱离了里耶的遮挡,扯着爹地衣角要他听自己说。 「爹地,你刚刚说的也是俄文吗?」 「是中文,源立叔叔是台湾人,台湾人说中文。」 「中文?那为什么源立叔叔不待在台湾?」 「因为他是爹地的朋友来找爹地啊,你帮爹地餵一下小不点和蒂芬妮好不好?」 单膝跪在地上的里耶视线和米奇齐高,由上往下看两人和一般父子没什么两样,得看着现在还那么小的米奇变老、死亡,源立不自觉的咬紧牙,爱人的影子在脑袋一闪而过。 「好!」 米奇和他击了掌,叭咚咚的跑走。 「抱歉,小孩说话就这样。」 也许是怕话被听到,里耶还是和源立说着中文。 「没什么,」沉思很久的源立开口,「为什么特别去领养孩子。」 「只是想让家里有点欢笑声。」 里耶坐回椅子翘起脚,从大衣内口袋掏出一根雪茄。 「介意我抽烟吗?」 「没关係。」 火光快速闪下点燃了雪茄,里耶浅浅吸口放下,看着薄薄的烟幕向前飘,燃烧的花果香融入空气甜甜的。 「没想到还有孩子,我们来这里不会给你添麻烦吗?」 「这里不是我的直接财產,不会那么容易被发现,反而是平常我没很多时间陪米奇,要麻烦你照顾。」 「他蛮听话的。」 「真的闹起来很固执,最近还学会讨价还价,一不小心就会说输他。」 讲起亲爱的儿子里耶嘴上抱怨,脸上却没有掩盖的发出骄傲和开心的光芒,一会又暗下脸。 「其实现在族里这种情况,我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吐了好久的气才吐空烟,「如果我不在的话,林先生一定也可以好好教育他。」 不清楚他说这是为了什么,源立最开始只想到他想放弃米奇,有点不开心的回:「领养了就要好好带他一辈子。」 「有些东西我还是没办法给他,米奇甚至没有和同年纪的小孩一起玩过,虽然知道孤儿院什么的,他还是常问我什么时候会有妈妈、可以去上学。」 「不会让米奇去上学吗?」 妈妈感觉不太可能,但上学还真的是大问题,请老师单独教不难,但和人相处却还是去学校接触同年龄最好。 「敌人太多了,我又不喜欢贵族学校的风气,还是会想办法让他上普通学校。」 话题沉重得像股气压,源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陪着里耶沉默了几秒,门外传来奇怪的咚咚声,混合答答声和喘气声。 「什么声音?」 声音愈来愈近,一隻有半人高的阿富汗猎犬衝过来,兴奋甩着大尾巴要跳到源立身上,里耶早一步挡住,伸手扣住猎犬项圈对门外大叫:「米奇!」 手里拿着狗绳的米奇低着头走进来,里耶脸上保持着生气的样子,灰眼瞥瞥米奇的手臂和脚,见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是……蒂芬妮自己跑过来的。」 「爹地说过爹地或罗伯叔叔不在的时候不能把蒂芬妮的链子放开,蒂芬妮是大狗,要是撞到人会受伤!」 脖子上束缚不见了,蒂芬妮一时还不敢乱动,只是转头向源立的方向用力嗅嗅空气。 「可是蒂芬妮一直呜呜叫,好像很想出门,我和他说如果他听话就能在屋子里走走,没想到他一点都不听话。」 米奇不安的扭动身体,理直气壮的说着蒂芬妮的不是,里耶板着脸按熄雪茄,阿富汗猎犬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开始转圈边嗯嗯叫。 「不准把错都怪在蒂芬妮头上!」 里耶凶吼着,米奇只能把话全吞回肚子,蓝眼充满委屈的扁嘴。 「别这样,他还只是孩子。」 虽然是爸爸在教小孩,源立还是忍不住劝了。 「孩子也得绷紧神经才能活下去,」对人类的5岁小孩说这有点重,可却是必要的,里耶当然也希望就让他活在梦幻泡泡里,可是现实不允许,他努力想着该怎么让米奇了解,「蒂芬妮才1岁、还是小孩子,米奇是哥哥应该要照顾好他,对不对?」 「嗯,对不起、蒂芬妮,对不起、爹地。」 米奇真的好像听懂了,摸摸蒂芬妮的大头,阿富汗猎犬也开心的舔舔小主人脸颊,长毛尾巴甩不停。 「还好没有受伤。下次再这样就要处罚你不能吃点心囉。」 「好。」 「爹地还有事情要和叔叔说,等等和你一起带蒂芬妮散步好不好。」 「我想去葡萄园!」 「葡萄园太暗了,就在房子旁边走走。」 「那明天白天爹地能跟我去吗?」 抱着里耶大腿撒娇,米奇的蓝色眼睛充满期待。 「如果你早点起床,爹地就跟你去。」 「那我要赶快洗澡睡觉!蒂芬妮,明天再带你去散步喔,爹地晚安,源立叔叔晚安。」 「晚安。」 两人用同样温柔的语气说道。 。 总有点在意里耶是不是真的有允诺,源立原本想更早点起床的,无奈昨天夫人又心情不好,抱怨耍赖的弄到天亮,小睡一下起床也已经要7点,不算早起了。 「叔叔早安!」 在走廊迎面遇上看来在间晃的米奇,他抱着一颗海滩球,穿着舒适好活动的童装和运动鞋,脚边跟着的俄罗斯蓝猫『优雅的维多利亚』跟着喵一声。 「早安。」 源立微笑着蹲下拍拍他的头,见只有米奇一个人落寞的样子小心的问:「你爹地呢?」 「去上班了。」 海滩球在米奇拋上落下的,好像无聊很久,蓝眼有浓浓的落寞,维多利亚则压着身体找机会攻击球。 「吃早餐没?」 他不忍心问米奇里耶是不是食言,想摸摸维多利亚却差点被抓。 「有啊!爹地煎了荷包蛋和培根让我夹在吐司里面吃,还加上好多番茄酱和美乃滋。」 想起最爱的爹地,米奇的小脸突然加入许多色彩,一连说了一大堆。 「蒂芬妮散过步了吗?」 「今天蒂芬妮赖床啦,再等爹地会来不及上班,所以就我和爹地两个人去!啊,维多利亚也有一起。」 「那很好,爹地有说今天几点回来吗?」 源立松了一口气,看来里耶忙归忙还是有在陪米奇。 「有时候爹地会很多天没回家,以前都几个月一次,最近却常常这样。」 米奇蹲在地上抓起维多利亚的尾巴,维多利亚没攻击米奇、也没跑开,只是面露不高兴的抽走尾巴,却又一面用脸蹭着小主人。 「爹地说源立叔叔和奶奶会照顾我,有时候卡邓叔叔会教我认识植物,还有蒂芬妮和维多利亚会陪我玩,就不会一直想爹地了。」 米奇嘴上说得逞强却偷偷抹抹眼角,几颗眼泪掉在维多利亚的身上。 「叔叔不要和爹地说米奇有哭喔,爹地说不能随便哭。」 安慰人一直是源立很不擅长的事情,连维多利亚都比他会。 「我讨厌、讨厌爹地出门前叫我要乖、要听别人的话。」 好不容易收起眼泪,米奇换上有点生气的表情。 「对啊,我们米奇最乖,不用爹地说对不对。」 米奇用力摇摇头,被抓紧的球发出唧唧声,让维多利亚竖起耳朵。 「之前会陪我玩的哥哥姐姐都不见了,他们不见之前都和我说『米奇要乖』,我只想听爹地的话,不想听其他人的话。」 果然里耶身边也不是完全安全。 感到处境危险的不安,源立不由得皱起眉头,表情变化对米奇来说无疑是肯定某种不好的消息。 「叔叔,爹地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才叫我要乖、要听别人的话?」 米奇嘟嘴扭转衣服下襬,湛蓝眼睛让人连善意的谎言也说不出来,源立愣了一下赶紧半转移注意的说:「爹地一定是希望有更多人能关心你。米奇如果乖乖的,爹地就不用担心,就可以快点把工作做完、陪米奇了。」 「哦!那源立叔叔喜欢米奇吗?」 「叔叔会和爹地说米奇最乖。」 大约是觉得自己任务达成,维多利亚前脚伸直的伸了个懒腰、打一个哈欠,径自跳上窗台睡起觉,细细鬍鬚在微风中飘。 「叔叔泡牛奶、帮你加甜甜的蜂蜜和麦片好不好?」 「可以喝汽水吗?」 爹地总是严格禁止他吃甜食一类东西,连汽水都很难得才能喝到。 「早上喝冰的不好,叔叔先帮你泡牛奶,汽水下午再喝。」 「都和爹地说一样的话,我早上就喝过牛奶了!」 比起没什么甜味的牛奶,甜甜的汽水显然更得小孩的喜爱,尤其里耶给他牛奶就真的只是牛奶而已,还餐餐要他喝,好腻好噁心! 「多喝牛奶才会长高高。」 「米奇很高了!」 又和爹地说一样的话,可是源立叔叔感觉生气会很恐怖。米奇嘟嘴咕噥着,但总算没有再回嘴。 。 「昨天我遇到奶奶了。」 牛奶加上甜味就和点心差不多,佔了有一半的巧克力麦片泡在热牛奶里冒着香甜香气,米奇握着汤匙的拳头不停挖着,口齿不清的对正咬着吐司夹草莓果酱的源立说。 「夫……夫人吗,」有时候源立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把米奇当小孩看,他在装有温热豆浆的马克杯中加进一大匙糖,满脸笑容的掩饰不安,「那你们说了什么?」 昨天正好遇上夫人心情不好,感觉起来里耶和她的关係很不妙,总不会还牵扯到小孩身上了? 「没什么,奶奶说我很乖而已。」 米奇豪迈的用手把沾到脸上的烂麦片拿下来塞回嘴里。 「这样啊。」 「好奇怪喔叔叔,为什么叔叔要叫奶奶夫人,奶奶不是也是叔叔的妈妈吗?」 米奇一副讲八卦的口吻,问着小孩该会有的疑问。 「不是,叔叔不是奶奶的小孩。」 从没想要和别人解释自已和夫人的关係,源立有点慌张,可再想一下,米奇只是提出问题而已,那就避开几个字,有回答就好。 不是爹地的兄弟,可是爹地说他们住在一起。 米奇转转眼睛,灵光一闪。 「那!奶奶是叔叔的女朋友囉?」 「不是。」 「不要不好意思嘛,奶奶很年轻、很漂亮啊。」 米奇又在牛奶里加上山一样的巧克力麦片堆,想趁机把平常爹地不准吃的份吃个够本。 「米奇有和奶奶说她很漂亮吗?」 源立转移掉话题,嘴角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 「有!我说奶奶温柔又漂亮一定很多人喜欢,奶奶就说他很喜欢叔叔,」米奇的蓝色眼珠在源立脸上转不停,见源立在看自己,又慌忙装出专心吃早餐的样子,「叔叔,难道你不喜欢奶奶吗?」 米奇不知懂不懂自己问了什么,照样大口大口吃着早餐,半张小脸全是麦片牛奶。 「我们只是朋友……,来把脸擦擦。」 源立浅浅叹气,苦笑的抽了卫生纸 「我可以自己擦啦。」。 他皱眉推开源立伸来的手,把碗里馀下食物全扫个精光,捧起碗和汤匙跳上水槽旁小椅子,开水哗啦啦的把它们和自己的脸洗乾净。 。 位在草地边的图书室半室洒光,原木地板保留着凹凸不平的表面,地上放着一些保丽龙球填充的懒骨头,阅读整天也不会感觉疲惫,书柜最上方放着些源立连书名都看不懂的旧书,最下方放着图像思考的、只有图没有文字的书。 呵呵哈哈的快乐笑声远远传来,和慢慢起的风一起飘进来,原本深锁眉心的源立抬起头,心情一下往上跳了三个层级,多一点的笑声,不只是赶走安静而已,他也好夫人、卡邓也好,都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笑声,都很需要这样的笑声。 「叔叔!」 笑声愈来愈近,光脚的米奇咚咚跑来掛在源立背上,源立放下手上厚重的源氏物语中译本,轻吻他被金色头发覆盖的额头。 「叔叔,你可以教我说中文吗?不然每次爹地和你讲话,我都听不懂。」 最近几天米奇和他慢慢熟起来,里耶不在时还蛮黏人的,叔叔的叫得他心飘飘。 「爹地不是正在教你俄文吗?」 「我就想学嘛。」 「爹地也会啊,请爹地一起教你就好了。」 「那是因为爹地是俄国人,所以我和爹地学俄文,叔叔是中国人,所以学中文。」 「叔叔是台湾人不是中国人,那你问爹地,他说可以我再教你,好不好?」 纠正的他嘴上这样说,但米奇要再多撒娇一点源立就没信心再拒绝了。 「一定喔。」 「爹地今天去工作吗?」 源立问。 「对啊,爹地昨天才说有个人一直在和他作对,今天要让他听话!」 可能是经常吸收到相关的商场资讯,米奇说这句时霸气十足,不知道里耶有没有好好唸故事给他听? 「叔叔唸故事给你听。」 「哇呜,耶耶!」 又笑又跳的跑了一圈,米奇才蹲着身体找书。 「我想听这本。」 「这个......。」 「怎么了叔叔?」 「这是日文,叔叔不会耶。」 米奇一脸失望的低头道:「之前莫香姑姑来住这里,她每天都给我唸这本,还教我画画,可是她好久没来了。」 「没关係,这故事叔叔有听过,叔叔照记得的内容唸,上次唸到哪里?」 「说到兔子想帮老爷爷老奶奶报仇。」 绘本被推回怀里,翻翻翻到兔子和貍猫走在山路上,一脸阴险的兔子看起来比开心唱歌的貍猫还像反派角色。 「兔子邀请狸猫到咔嚓咔嚓山,这座山之所以叫咔嚓咔嚓山是因为有一种鸟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他们边听着咔嚓的鸟叫声边走到了树林,砍了好多的柴。」 书上附有非常精美的手绘插画,甚至还有淡淡的顏料味,大概是身为画家的莫香画的,源立小心的用说童话的口吻说着,米奇半身窝在他怀中安静的听。 「『喔,好累喔,我不想背了。』力气小的兔子这样说。『什么,好不容易砍了那么多,丢下太浪费了。』狸猫帮兔子背起了柴。」 源立有点紧张的翻了下一页。 「走了一段路,狸猫背后的柴突然烧起来。」 「叔叔,狸猫的柴是兔子点的吧。」 怀里的米奇由下往上问着源立,对于关键情节被跳过很是不满,对他来说貍猫是坏人,坏人就应该由好人兔子处罚。 「没有啊,这次是太阳太大才烧起来的。呃……,后面太久叔叔不记得了,叔叔唸别的故事给你听,听三隻小猪的好不好?」 「叔叔都乱讲,我不要听了,要去找维多利亚玩!」 米奇吐吐舌头,抢了书一溜烟跑走,手还没握上门把门却先开了,里耶的脸像刮过暴风雨,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一身的整齐西装帅是很帅,却也多添一种黑道气势。 「啊,爹地……。」 一看到里耶版着的脸米奇就知道爹地生气了,而且还是撒娇也没用的、好恐怖的那种生气,上次爹地摆出这种脸的时候是他爬上三层楼高的树上,结果下不来想往下跳时,连陪他玩躲猫猫的哥哥姐姐也都被骂了一顿。 「不能对源立叔叔那么没有礼貌!叔叔帮你唸故事,结果你却这样?」 「可是叔叔都故意乱唸。」 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没有做错,米奇大声回嘴,不听就是不听。 「去和叔叔说对不起。」 里耶一把抓住米奇的手臂把他拖回图书室,皮鞋踩在木地板上啪咚咚的很吓人,米奇则固执的尖叫要挣脱,却只是把自己弄得很痛而已。 「不要嘛!不要!」 如果是和爹地说对不起他会说的,可是源立叔叔又不是爹地,他的爹地只有里耶一个,为什么爹地要让源立叔叔当自己的爹地,这样他好讨厌源立叔叔!才不要跟他说对不起。 「快说!」 米奇揉揉瘀血的手臂又用力摇头。 「里耶,不要这样。」 「只是惯着小孩是不行的。」 他无奈的回应源立,回头用无情的语气对米奇说:「现在开始,一星期不准吃点心!」 「没关係,叔叔……,」源立拍拍米奇的背、看了下脸气得反黑的里耶,「叔叔陪你一星期不吃点心。」 「我才不用叔叔陪我!」 「我得走了……,米奇!听源立叔叔的话。」 看看手錶,要来不及了,里耶焦躁的平復情绪,周遭族人又少了好几个,剩下几个乱成一团,他真的没有心思和更多力气去解决问题。 有些狼狈的,里耶趁源立还在帮米奇查看伤势时偷偷移动到门口,米奇却像听到骚动的鹿般,竖起耳朵眼神跟着过去。 「爹地你要去哪里?爹地不要走。」 「爹地去工作,乖乖等爹地回来。」 源立代替说不出话的里耶哄着米奇,但哪阻止得了笼罩要被丢下心态的米奇,他一脸厌恶的甩开源立,巴着爹地不放。 「陪米奇,爹地不要走。」 虽然才刚被那样骂过,但爹地还是他最爱的爹地,被爹地骂久一点也可以,米奇强忍着眼泪,爹地不喜欢他哭、不能哭。 「来,爹地和你说悄悄话。」 里耶的叹息轻得像一口烟,很重却又轻飘飘的,他抱住米奇小小的身体,小声在耳边说了几句,米奇只眨眨眼听着。 「米奇会乖乖吗?」 长跪着的他边帮儿子整理领子边问,米奇猛点着头,揉揉眼目送里耶离开。 「爹地拜拜!路上小心。」 米奇像和往常一样兴奋的叫。 「叔叔,我们和蒂芬妮和维多利亚一起去葡萄园好不好?」 「好啊。」 有点搞不清楚状况,源立还是答应了。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8 这天气候温和,源立面对窗户、就着日光看着花草图鑑,下头草地里耶正和米奇互丢着飞盘。 「呀!我接。」 猛地一阵强风颳来,把飞盘吹得越过米奇头顶,他尖叫着边后退边要接,最后却被打中额头,但被教导要坚强的他忍着泪,把飞盘捡起来走到里耶面前。 「爹地,米奇没有哭喔。」 「好棒,爹地看看,喔喔,要擦药药了。」 里耶正跪着,视角平行的揉揉米奇头上的瘀青,突然不详的感觉让他收起笑容。 「爹地?」 「过来。」 米奇孤疑的看着面色紧张的父亲,后者紧紧压住他的背,好让他保持在自己身边。 面前出现约十个身着深绿色、蒙面的军人,每个人都体型高大,壮硕得像是穿了三件防弹背心,空气中有很淡的硝烟味,大宅隐约闪过几个不寻常的影子,母亲和林先生的房间在大宅的三楼,上三楼的楼梯位置很隐蔽,应该能拖一点时间。 「你们是谁?」 「军方。抱歉了,里耶先生,我们合理怀疑你对人类社会有威胁,请跟我们走吧。」 领头的军人只戴了顶圆帽、穿着一般小兵款式的军服,白皙的脸上并没有能增加威严的鬍子,语调客气却不容反抗。 「先让小孩走好吗?」 里耶问着,却把米奇抓得更紧,比人类更有力的握力弄得米奇很痛,但他记得爹地说的没有哭,只是不安的抓住爹地的裤子。 「我们也怀疑他也是同族,所以不能走,如果调查过后证实没有关係,会让他走的。」 指挥官从裤子口袋拿出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 「同族?」 怎么会?谁松口了,先前不见的几个后辈吗? 「是的,里耶先生,你是血族对吧?还是用传统手段继承而来的纯血。」 直挺挺的说话很怪异,指挥官自动变成一种懒散的稍息站姿,在手上沾了口水翻阅着上掀笔记本。 「他是纯血……,纵横商场的里耶是纯血……。」 几个菜鸟兵很不专业的动摇说。 「请您跟我走一趟吧,里耶先生。」 收起笔记本,指挥官耸耸肩。 「你们全部人的年薪还没我缴的税金多,这是你们对一个尽责公民的态度吗?一堆国家盼望我移民,我选了你们,却是这样下场?」 指挥官又耸耸肩,里耶瞬间感觉到米奇的手一松,新鲜硝烟味远远随风飘来。 「米奇!」 米奇正倒在草地上,额头正中央一个精准的弹孔,流出的血积在眼眶,蓝眼大大张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似的。 「我们再来一次。」 没正面回答问题,指挥官语气有点无奈,两个军人带来里耶的亲信,将他压跪在地板,粗鲁抓着他花白的头发,装有消音器的枪则抵在背部。 罗伯……。 里耶揪住胸口,灰色眼睛燃着恨和悲伤。 人生也走过了四分之三,生死什么的不知想过几次,罗伯表现得很漠然,看着旁边米奇的尸体,最先想到的是里耶会多难过。 「没想到你身边有那么多人类。」 上头和他们的说法是血族会任意伤人,指挥军早早就知道那不过是碍眼法,但要在继续往上爬,完成这个任务就是必需的,可是米奇那茫然的样子却一直在脑子盘聚不去。 罗伯看着奉献一生的主子,自己从初入社会跟着他到现在,老婆孩子一直不懂为何他不退休,也无法体谅他为何无时无刻记掛着老闆。 里耶也回望这个和他建立起深厚情感的人类,当初他没有多加考虑就透露身份给罗伯了,那时他还没有发现罗伯对他有多重要,到罗伯要结婚,里耶才惊觉自己对他情感是有些特殊的,里耶不是很清楚这是不是就是爱,只是害怕罗伯会重视家庭胜于自己,但罗伯从未把家庭摆在自己之上,连小孩毕业典礼也跟着出差。 「里耶先生?」指挥官催捉着,见他没反应摇了摇头,「打断他的脚。」 左侧军人走上前,轮起手上大型衝锋枪砸向罗伯的小腿,老人唔了一声脸痛得扭曲,不停喘气压抑喊叫,原本压他的人放了手,任他在地上翻滚扭动,里耶灰眼燃着熊熊怒火,却只是握紧拳瞪人。 「实在是别国先下手开始,血族长寿的秘诀对我们这些短命人类多有吸引力不知您能不能瞭解,总之,我们不能输其他国家。」 指挥官自顾自的说,好像也很讨厌做这种杀生争斗。 「嗯,我没记错的话,脚有两隻吧。」 接到下一步指示,衝锋枪男点头,又举起重枪。 「住手!」 还没举到最高点,里耶就忍不住叫出声,一听见他的声音,罗伯把持不住的哭泣发抖。 「看在都是人类份上,放了他吧,」一想到得再失去爱人,里耶内心爬起浓浓恐惧,浅色眉毛皱得打结,「拜託,拜託你了。」 「只要里耶先生愿意跟我们走,我会和上面说说看。」 失去米奇、失去罗伯他当然很痛,可终究还是得保护母亲、保护族人,是他该负的责任,几乎要咬碎自已的牙,他还是深呼吸下说:「我做不到。」 碰! 罗伯一声不吭的倒在地上,鲜血自后背弹孔流出,风吹起他的衣襬和灰白的头发,里耶淡淡的瞄过去,脸僵得像石像。 「活捉他。」 「长官?他不对劲。」 「等等。」 里耶嘴角泛起一点笑,伸手进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四周一阵武器上手声,军人们一眼看猎物一眼紧盯比出阻止动作的指挥官。 「长官?要射击他的四肢吗?」 指挥官的耳机传来狙击手的询问。 「等我的指示。」 「收到。」 「里耶先生,别挣扎了。」 三个重装小队包围一个手持小刀的敌人感觉没什么失败机会,但经验告诉他凡事还是小心点好,指挥官劝着里耶,才刚经歷重大变故,现在的他行为模式应该很好预测才对。 灰色的眼睛突然和他接触,冰冷的笑容往上拉,里耶握紧匕首,火速割开自己双腕和颈部动脉,放手让兇器随地心引力插在地面,沾血的身子摇摇晃晃,没几秒重重倒下,血圈以他为中心迅速扩大。 「急救小组!」 指挥官脸色一白,急救小组上前却不知如何开始,血管不是被切断,而是被剖开,血根本压不住,不管什么血型的血又都是排斥反应,纵使他没有当场死亡令人意外,断气也是早晚的事情。 「快点!」 插管救不了失血、心脏也没停不该用电击板。 「报告,无法急救。」 真的不知该如何事好的急救小组组长简单的说明情况,其馀成员持续用全身重量加压伤口,血的扩大却没有因此减少。 「绑死血管再给他输食盐水,受训几年了,要我教?」 「报告,就算血族癒合力好,可能也无法……」 「我是叫你们救他,他活着就可以了,谁管他残不残废不废。」 这不是在强人所难吗? 「长官!」 组长正想着该怎么不和长官争吵又能让他了解情况,共用的频道却传来狙击手受到惊吓的声音。 「怎么了?」 对方没有回应,指挥官朝远方大树瞄瞄,挡不住的不协和在队上扩散,几双藏在帽子下的青色眼睛张望四周,杀气警戒中带点紧张。 咻! 狙击手据守的地方传来几声划破空气的细响,立即倒了两位士兵,致命伤都在位于头盔和防弹衣接缝处的脖子,大家惊讶归惊讶,但军人的训练促使他们留在原地,将性命全交给长官。 「全队,边开火边朝西北方进攻!」 正当眾人想着敌人也许已经逃跑,却响起了连续不断的枪声,灰绿身体接连不断的倒地。翠绿草地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指挥官拿着防身小枪却没有射击,看着手拿细长枪枝走来的卡邓,他脸上警戒被喜悦取代。 「长官?我就知道您没死,我一……。」 枪响给了回应,他身体一歪,倒进被里耶血濡溼的土地里,啪的发出烂泥巴声。 「下士,你做得很好了。」 放下枪,卡邓蹲下在他耳边说,拉了指挥官的帽子盖住他不会再有表情的脸。 「里耶,孩子……,我马上输血给你。」 躲在一边的夫人提着裙襬奔向里耶旁边,棕色发辫乱糟糟。里耶不停涌出的血几乎淹过潜水錶,秒针答答倒数着主人的生命,她还是不愿放弃的翻找医护兵身上器材。 「母亲,果然活愈久的得到的伤痛愈多。」 握住养子开始冰冷的小手,胸口沉甸甸的酸,让他有点哽咽。 「我不该让您也嚐到这伤痛的。」 仰望高飞远走的细云,他回想起一些以为遗忘的事情。天空的细云很低,感觉伸手就能触碰到,可是他累了,手一点也动不了了。 「对不起。」 说完这句,里耶长长睫毛扇动几下,浅灰色眼球震动着,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 怎么了……。 穿着军装的入侵者有些还在抽搐,源立发抖的手拿着枪,感觉全世界只剩自己活着,直到看见在帮人盖上眼睛的卡邓,和趴伏在地的夫人。 卡邓蹲在那些士兵身边,听到源立走近警戒的张开眼看下,接着又闔了眼,沉浸在一种不算是悲伤的情绪里,嘴里专心的不知在唸什么。 「夫人。」 肩膀被轻点的夫人惊醒般的哭叫:「他心脏……心脏还在跳,还有救,抽乾我的血也好,不要让他死。」 米奇的蓝色大眼正好对上源立,他不忍的别开眼,看着卡邓求救,后者却只顾着移动尸体。 「让他走吧。」 灰眼中的瞳孔已经放大,乍看下瞳色好像是黑的,源立跪在黏腻的土地上伸手向里耶的眼睛。 「不要!」 原本只是哭闹的夫人突然尖叫的推开他,霹靂啪啦的用结构破碎的语法夹着乱七八糟的词。 「夫人!够了!」 手臂掛上一堆伤,源立才好不容易抓住她挣扎的双手,当面喝斥要她冷静,力气用尽的夫人紧紧抱住他,抱得他肩膀和腰生疼,源立只是轻拍着,希望能分担点痛苦。 夕阳起始的血泪史9 「抱歉,夫人现在不见客。」 这几天源立不知说过几次这句话,客气回復客人谢谢关心等恭维话,自己都觉得自己要变成机器人了。 发生这种不幸的事情还以为大家都会躲得远远,来访的人却比源立想像的要多,大部分都是和夫人年纪差不多的长辈,反倒那些没事都来凑热闹的茶友只来了一个,还紧张的不停四望,好像有把枪在瞄准她一样。 大多的人都留下慰问、低调的离开。可现在眼前的客人不太可能就这样走人,这位贾先生对夫人有意思,或是说对她的财產有很大兴趣,他用了许多理由、许多手段,原本都走要结婚这步,这隻不知哪来的小鬼全拉走夫人注意力,联姻自然也告吹。 「凭什么,你算什么?」 这来路不明的小鬼! 「现在我是这的男主人。」 源立轻轻的说,夫人说过他是这的男主人,那在她有能力再掌管屋子前,他就是这里的男主人。 「胡说!我是她的末婚夫。」 「夫人说定宣佈过了吗?」 不像外国人腔调的英文让源立说话时多了股捉摸不定,贾气得紧咬牙,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请您不要再来打扰了。卡邓,帮我送下客人。」 还没等客人站起来,源立先一步让屁股离开椅子。 还好没出什么乱子。松了口气的卡邓开了小厅的门,看也不看这讨厌的客人一眼。 「先生,请吧。」 贾转头看了看四周才站起来抖抖衣服,瞬间拔起花瓶中的玫瑰花,用力握紧就朝源立衝去,卡邓立即拔出手枪,对准了贾的躯干。 「住手,卡邓。」 被抓住的源立第一反应是制止管家杀客人,贾高举玫瑰朝源立腹部刺,他闷叫一声,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林先生!」 把沾有血液的花丢在一边,贾慌慌张张看了下卡邓,衝向门边,却被眼明手快的他用脚扫倒。 「让他走。」 按住腹部的源立坐正,对卡邓下了指示,从他的角度看不出来源立伤得怎样了;卡邓踢了他一脚,冷眼看他像狗一样爬出去。 代替夫人接待好几天的客人,源立还是很不习惯穿麻烦的正式服装,他打开衣柜把烦人的衣饰放回去,在他要解开西装背心扣子时,背后一阵温暖,腰接着轻轻的被抱住。 「夫人。」 穿衣镜反射出她的身影,她穿着早春碎花小洋装,金色头发披散在自已和源立肩上,幸福的笑容和一般年轻女孩没两样。 「您昨晚还睡得好吗?」 近期她有失眠的困扰,就算吃了安眠药也很浅眠,常常从恶梦中惊醒,意识不清的喊着里耶里耶。 「很好。」 她把头放在源立肩窝,用眼角馀光和镜子扫视他全身,要是有一点小刮伤就要和贾算帐似的。 「今天贾找你麻烦没有?」 「贾先生是位讲理的绅士。」 纵使夫人抱着自己,源立还是一派交代公事的口气,他隐藏习惯了,连和他生活那么久的夫人也看不出他是不是说谎。 「那有说些什么不好的?」 「他很关心夫人的状况,我和他报告后,希望对您表达关怀,还给了我鼓励。」 嘴上说着贾的好话,但源立并没有把语气中的轻视和讨厌拿掉,说场面话他做得到,可要装作喜欢一个人,源立是不会做的。 「贾才不是会说那种温柔话的人……。」 夫人额头顶在源立后背喃喃抱怨,就是无法对源立的贴心感到开心。 「您还没有用早餐吧,刚好我也有点饿了,等我换个衣服,待会就去陪您。」 他把手盖上她的,她高兴得心花怒放,一下忘记贾怎样怎样。 「这衣服你穿很好看。」 这件西装是她很久以前买给他的,源立当时只是道谢的收起来,今天看到他穿上,真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好看,可惜源立好像对这种衣服很不自在,急着要脱下来。 「谢谢您。」 「夫人,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卡邓敲敲没关上的门,站在走廊上没进房,对两人的亲密似乎有点尷尬,视线扫扫她环在源立腰间的手。 「快一点,我等你。」 夫人喜孜孜的跑出门,金黄的头发滑过源立的脸,留下繁复的香料味道。 「帮我关一下门,谢谢。」 源立继续解开扣子,轻轻脱下黑色背心,下头衣服和肉上开了个深洞,血污在浅色衬衫上佔了有四分之一,卡邓不禁咒骂。 「那浑蛋。」 「这衣服还有办法恢復原样吗?」 源立光着上身查看破洞,捨不得就这样丢掉,这料子很贵的,还是夫人花好多时间选了花样款式,送他的时候表情说有多高兴就有多高兴。 「先别管衣服,擦下药吧。」 「可这是夫人特别买的。」 卡邓把衣服随手丢在地板上,拿出偷偷带来的医药箱,见源立在意的样子叹了口气,赶紧把衬衫捡起来端详。 「我会想办法洗乾净,再问问裁缝能不能补好,不行的话再联络师傅做一件,背心应该浸泡个一晚就行。」 「谢谢,记得不要让夫人发现了。」 「知道,能让我看看伤口了吗?」 他打开小药箱,取了毛巾压在伤口之下,另一手拿起冲洗液冲洗,还好只是深一点,伤口本身并不大,卡邓接着拿出药罐,源立却闪身躲开。 「用喷剂不会太痛的。」 「怕夫人闻到药味。」 「没什么味道。」 他喷了些在自已手背嗅嗅嗅,也给源立闻闻。 「林先生,我不懂干嘛隐瞒,夫人和他也没什么交情,有联姻计画也只是为了族里。」 「我没权力决定要和他好不好,所以保持现况。」 「他要再这样,迟早会被夫人宰了。」 「他更该注意想轰掉他头的你……唔。」 源立大笑,立刻被疼痛逼得不得不弯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