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主荼离》 楔子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那是人间好光景。 于上界天宫,今日乃千年来最热闹的日子,神族太子殊羽将迎娶三界六族第一仙姬——巫族公主清越为妻,青梅竹马结两族秦晋之好。 正殿中神族天帝正襟危坐,其余各族长老纷至沓来,一派祥和。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仙乐缥缈,云中绰约多仙子。未几,钟鼎声三响,一双璧人华服入殿,众神皆叹,天作之合。 “报——”殿外忽攒动,天兵满脸惊恐之色,天帝微嗔,仍允了奏报。 “禀天帝,荼离阿殿欲闯天宫!” 天帝微怒:“放肆!溯风族与神族交好,荼离阿殿便是未来的族长,自是贵客,亦在受邀之列,何来闯殿一说!” “荼离阿殿说……”天兵跪叩,“说要抢亲!” “胡说八道!”天帝难掩怒色,诸神面面相觑,满座哗然,有意无意将目光投诸清越公主,一派不可言说之意。 太子殊羽神情自若,问道:“殿外溯风族来了几人?” “只荼离阿殿一人。” “就他一人?”殊羽略一沉思,“先将荼离引去偏殿,礼成之后我带着清越与他赔酒……” “你还想着礼成?”话音未落,殿外闯入一人,手执一柄风刀,已然动了杀意。 殊羽蹙眉,将清越揽在身后:“荼离,回头是岸。” “我入这泥沼佛不渡我,回头无岸,我今日来便只问一句。”荼离抬眸,“你,跟不跟我走?” 清越莲步轻移,盈盈浅笑:“阿殿,我们三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可我自出生起便是要嫁给殊羽的,我自始至终亦只爱他一人,今日之事便当是喝了酒的玩笑话不作真,你快些回去罢,莫要再惹是非。” 荼离嗤笑:“都是骗子!不过是流连这神族的天位罢了,只有我当了真,十足可笑。” 天帝从旁听得真切,三百年前荼离与各族贵胄一道听学,少年人多心事,竟惹出这么一遭麻烦,若是换了旁人茶余饭后闲聊几句也便罢了,奈何偏偏是溯风族,偏偏是荼离。 “荼离阿殿。”天帝按下怒意,“今日是三界六族等了八百年的良辰吉日,我念你年少轻狂不予追究,可若误了时辰,只怕是要连累了溯风一族,阿殿可要三思。” 殊羽回身一拜:“父君,六族如今祥和不易,莫要因儿臣之事闹得三界不宁!” “殊羽,你无须再这般惺惺作态。”荼离冷笑一声,“溯风族于我为何,六族为何,三界为何?” “放肆!口出狂言!”众神皆怒。 荼离大笑:“你们这些神仙个个道貌岸然!今日我偏要毁了这桩大婚,你们能奈我何!” 天兵列位,剑拔弩张。 “你一人之躯如何能敌?”殊羽道,“这些年的情分,你都不顾了吗?” “你也配与我谈情分?”荼离自嘲着四下望了望,“你们叫我失了最心爱的人,那我便也叫你尝尝,失去挚爱之痛。” 风刀离手,遁入光中,轻卷起漫天云雾,刹那间,殷红一片,血腥味霎时间四散弥漫。 有人应声倒下。 于寂静中爆发出彻天哀嚎。 “灵均!”华服曳地,扶摇跌落,清越踉跄着跪倒在少年面前,颤着声,“弟弟?你醒醒啊!” “醒不了了。”荼离手卷风刀,释怀大笑,“你可难过?” 殊羽持剑相向,双眼通红:“莫要再错下去。” “你也难过?”荼离道,“我要他陪我,我要你们诸神陪我。” “什么?”殊羽逼近,“你做了什么?” 万丈光芒化为箭雨,自天外之天而来,往云外之云而去,荼离未语,只回身往大荒汤谷方向远望,垂一滴泪。 此身殉你。 三界变色,遮天蔽日。 “报——荼……荼离阿殿,自散神力,形神俱灭!” 一千年来最大的喜事转眼间成了最大的哀事。 殊羽跪地:“请父君赐罪,儿臣不能再迎娶清越。” “婚事容后再议。”天帝扶额,“你先率一万天兵前往大荒,务必镇守住扶桑神树。” 殊羽身形未动,叩首道:“儿臣请旨取消婚约。” “取消?”天帝震怒,“何故?” “为何?”清越质问,“我与荼离从无逾矩,我心意你不知吗?” “是我的错。”殊羽道,“是我负了清越公主,我心有所属,为天地不容。” “何人?” 殊羽怆然,心如死灰:“心之所向,巫族二殿下,灵均。” “荒谬绝伦!” 酌降旨—— 解除神族巫族婚约,废殊羽太子之位,镇守大荒汤谷,面壁思过,无昭不得离界。 半日,溯风族长老至,三叩拜,仰天痛嚎:“送归,我主荼离!” ※※※※※※※※※※※※※※※※※※※※ 应该会更新得比较慢,因为一点存货都没有 但是怕自己会偷懒,所以早早把楔子传上来,督促自己写文! 正文文字不会太晦涩,毕竟我的文笔也不允许qaqqq 再次谢谢大家支持mua~ 莱芜山(一) 一千年后,妖族,莱芜山。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曰羲和,帝俊之妻,生十日,方浴日于甘渊……” 老树妖双眼修长,干枯的手捧着泛黄的书籍,指甲足有三寸长,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书面,发出沙沙声响。他摇头晃脑着念了好一阵,不自觉打出个浑圆的哈欠,差点把下巴都打脱臼了。 “何为甘渊?可有谁知?”拖一个老长的尾音,老树妖咔嚓咔嚓抬起头,露出纵横风霜的一张老脸,浑浊的眼珠一转,刚要点一个回答,却见座下小妖溜走了一半,还有个倒霉蛋刚收拾好书袋要跑,正拿着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对着他,老树妖小眼一瞪,折下根指甲丢过去,喝道,“白果子!又叫我抓着现行了!” 断了的指甲化成一道树枝直直鞭在那细嫩的屁股蛋子上,白果子啊呀一声跌倒在地,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费力巴拉站起来,垂着头不说话。 老树妖骂骂咧咧道:“本月你已逃了二十七天课,这还是个二月呢,你连今儿最后一日也不放过,可是要凑个全勤!” “这月是闰二月,二十九天呢。”白果子努着嘴嘀咕,眼见得老树妖又要发怒,赶忙闭了嘴,老树妖颤颤巍巍站起来,又颤颤巍巍地围着学堂绕了一圈,最后停在白果子的案几边。 老树妖并非生来就是妖,实打实是一步步修成正果,当他还是一棵树的时候,便长在莱芜山山脚下的一座土庙边上,庙里的一尊土佛常年受香火供奉,老树妖在一旁吸了几百年二手烟……愣是一点儿屁用没有。直到…… “直到五百年前,天界的两位神君路过此地,吃剩个桃核特意往我树杈下一扔,当夜我便飞升成妖了。”老树妖每每说及此都要痛哭流涕一番,“我与二位神君有仙缘,等我再修行个百年千年位列仙班,定要好好感谢他们。” “神君认识您吗?”小妖一号问。 “定然认识,不然他们为何会将桃核扔在我脚底下助我修行?” “真的不是顺手的吗?”小妖二号问。 老树妖飞了一记白眼算是回应。 “那神君长什么样?我还从未见过神族呢。”小妖三号问。 “神君啊……”老树妖捋捋下巴上的木须,抬头望天煞有介事,“神族的神君个个八丈有余,眼大如牛一目千里,耳似芭蕉听顾四方,声如洪钟口吞四海,英明神武威风凛凛。” 小妖们拼命仰着头朝上看,娘嗳,这得多高,一脚踏下来怕是半个莱芜山都没了。 “那先生您什么时候能飞升成神?”小妖四号问。 “修行之事岂是朝夕,若是机缘到了,兴许明日,若是未到,怕是老死不成。”老树妖长吁一声,转而有些义愤填膺,“是以你们这些妖二代妖三代,不知祖宗辛苦,如今生而为妖不知珍惜,日日想着逃课玩乐不思进取,呜呼哀哉!” 唉,又开始了。 白果子挠挠头,忍不住辩驳道:“可我们是妖族,日日学这些神族的玩意儿,又有何用?” “浅薄小儿!”老树妖一树杈打在白果子手背上,“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连凡人都明白的道理你竟不知!你只知这学问枯燥,却不想着好好修行,若有一日飞升了,也不至于一问三不知叫神族看不起。” “妖族有何不好,何苦受累非要跻身神族?” 白果子搓搓红肿的手背,实在想不明白,天界神族一堆规文缛节,说是众生平等偏又爱分个三六九等,即便是妖族飞升成神,那也是末等的神,无论如何活不痛快,即便长生不死也无甚滋味。 然而老树妖自不是这般想法,他瞧着白果子颇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无奈,只一番连连摇头,叹道:“三界五族分神族、巫族、百鬼族、妖族、凡族。我们妖族只在凡族之上,法力低微堪能自保,更甚者连个凡族道士都打不过;况妖族无首领,各小族间或占山为王,或霸海为主,如今上三族相安无事,若哪日起了纷争三界不宁,我们妖族连立身之地都没有。” “先生您说的不对。” 老树妖权威受到挑战,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凶巴巴问他:“哪里不对?” 白果子胸有成竹道:“三界并非五族,而是六族。” 老树妖怔了一怔,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似是想到了什么:“两千年前,三界确有六族,那时排第二的是魔族,只是后来魔族湮灭,便剩五族了。” “我说的不是魔族。”白果子道,“我说的是溯风族。” “胡说什么!”老树妖浑身一颤,赶忙挥手将柴门关上,生怕叫外头的人听了去,“你从何处听来的?” “并非是听说。”白果子不以为意,“在一本《上古神祇志》中看到的,两千年前魔族覆灭,溯风族取代魔族成了第二大族,只是后来溯风族怎的从六族中除名就不得而知了,那本神祇志我只看了上卷,并未找到下卷……” “住口!” 啪叽一声,眼前的书桌案几分崩离析成好几块,一旁的小妖被吓得差点现了原形,老树妖气得胡须颤抖,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着白果子,愤然道:“平日里教你的学问你记不住,歪门邪道的书看得不少,你将那狗屁神祇志交给我,看我不撕烂它!” 老树妖难得地辱了斯文。 白果子亦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从前再怎么胡闹也没见老树妖动这么大肝火。 “书不在我这,我……我在别处瞧见的。” “我猜是你爷爷那儿吧?”老树妖缓了口气,“今日之怪谈休要再讲,你们权当从未听过,若是叫我知道谁往外招呼,我便罚他抄写百遍经书,可记住了?” “记住了。”小妖们生怕自己眼前的桌子也碎了,连连点头称是,老树妖缓缓往回踱步,树杈一挥:“今日听学到此,散了吧。” 白果子刚踏出学堂便被门外等他的小妖们拉到了一旁。 “你说的什么《上古神祇志》在哪儿呢?我也想瞧瞧。”说话的是一只雀妖,名向弥,方才他化了原形蹲在窗沿上,白果子一眼便望见了他,万紫千红打扮得花枝招展,只可惜向弥是只麻雀并非孔雀,不过白果子也并未见过孔雀。 “那书被我爷爷锁在箱子里放在房梁上,前阵子趁我爷爷喝醉偷了钥匙看了一宿。”白果子撇着嘴,“不过怕是没机会再看了,先生该是要去找爷爷告我的状了。” 老狐狸家有本禁/书,这事儿千年前莱芜山的妖族们就知道,不过那时《上古神祇志》非但不是禁/书,还是大伙爱争相传阅的神族读物,但没过多久,上界天宫发生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具体多大,莱芜山的小妖们就不得而知了。自那后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了五百年,莱芜山亦同样经历着浩劫,活下来的妖族寥寥无几,再后来三界复旧如初,天地间却只余五族,而关于溯风族的一切,却都成了禁忌,包括那一本《上古神祇志》。 现下这莱芜山还能知道这本书的,便只有老树妖和老狐狸这俩千年老不死妖了。 “那你都看到些什么?快说来听听。”阿晋好奇地睁大眼睛,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声的,别叫先生听见了。” 阿晋是只鼠妖,不过不同于向弥这种妖族世家,阿晋与老树妖颇有些相似,不过他没那么好的运气被神君扔个桃核,纯粹是偷吃了山下土庙的香油成精的,吃的还不少,升妖了都圆咕隆咚飞不起来。 一行三人结伴着往后山走,去年冬日里埋了一坛子青梅酒,现下正是开封的好时节。 白果子四下望了望,生怕冷不丁钻出个老树妖来:“那书破破旧旧,我勉强看下来,大多是些上古神祇的丰功伟绩,我当时只觉着无趣,不过再往下看就发现个有意思的事儿了。” “何事有趣?” 白果子不禁失笑:“我当时正昏昏欲睡,忽然瞥见一行小字批注,批注二字‘吹牛’,顿时便笑清醒了。于是我接着往后翻,果真看见不少行书小字的批注,或是称其夸大事实,或是批其狗屁不通,更甚的,直接写了胡扯二字。” 三人笑得捧腹,向弥抹了抹笑出的眼泪,问道:“谁作的这些批注?可是你爷爷?” “定然不是!”白果子道,“且不说这字迹不像,单论爷爷对这书的珍重爱护,绝不会在上头作此荒唐批注……这书既是神族的读物,而且从批注的语气来看,该是哪位上界神君传阅时提笔留下的。” “神君写下的?”阿晋惊讶道,“上界的神君不都是板正规矩不苟言笑的吗?” “大概也有不那么正经的。”白果子笑了笑,说话间三人已到了梅树下,可原先埋着酒的地方却是一片狼藉,哪还有什么酒坛的影子。 “他奶奶的!哪个杀千刀的偷了我们的酒!”向弥气得跺脚,一身五彩衣裳随着身体上下翻腾,远看着愈发像一只假孔雀,阿晋皱着鼻子四下闻了闻,在隐隐约约的酒香中嗅出了一股子臭味,他一拍大腿:“定是那黄鼬精!” 这黄鼬精生性顽劣好偷鸡摸狗,若是平日里,寻个机会逮了他揍他一顿也便是了,可偏偏这青梅酒是三人为采薇特意酿下的。采薇较他们年长些,平日里十分照顾这些个小妖,再过三日她便要嫁到距莱芜山三百里外的另一座山头了,采薇好青梅酒,于是便想着亲自酿一坛子酒,算是送她的出嫁手信。 如今时日不多,而且梅子过了季,再不可能重新酿造。 白果子踌躇着想法子,边听得阿晋喃喃道:“采薇家中不宽裕,本就没什么嫁妆,此番嫁过去怕是要受委屈。” “我也这般以为。”向弥垂头丧气道,“采薇心地善良,奈何是个半妖,莱芜山中亦有许多妖族不待见她,更别提旁的山头了。” 采薇的阿爹是只狐狸,还是个情种,年轻时下凡间遇见了她阿娘,一人一妖一见钟情,可人妖相恋自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生下采薇后不久她娘亲就过世了,她阿爹独自拉扯她长大,颇为辛酸。 “要说起来,你与采薇还算是远方亲戚呢。”向弥拍着白果子的肩膀说道,白果子自嘲笑笑,这些年他受的讥讽嘲笑不见得比采薇少。 “我与她算什么亲戚。”白果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她虽是半妖好歹真身也是只狐狸,可我连自己究竟是人是妖都不知。” 白果子并非老狐狸亲孙子,而是十六年前在一株榕树下捡来的。 “我若是妖,可却与凡人无异,若说是人,却又能修炼出一些道行,你们说我究竟是什么?” 白果子不知,他爷爷老狐狸也不知。 不愧是偷喝了香油受了香火供奉的鼠精,阿晋略略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道:“依我看,你原本是个凡人,后被老狐狸收养,老狐狸修为多高呀,在他日复一日的熏陶教养下,不自觉你便从凡族飞升成了妖族……所以,你该是个人妖!” “人妖?”白果子抽抽嘴角,“听着不像是个正经妖……” “狐妖鼠妖雀妖,又有谁规定了,人不能成人妖?”阿晋振振有词,一时竟找到话反驳他。 不论是妖还是凡人,终归是被双亲遗弃,可若有机会,还是想问问他们,当初为何生下他又不要他。 “若有机会……是啊,若有机会!”白果子忽福至心灵,展颜道,“你们说,采薇最想要的是什么?” “青梅酒?”向弥想了想又摇摇头,“肉,狐狸爱吃肉!” 阿晋无语白了他一眼,道:“若我是采薇,此生有一遗憾,便是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不错!”白果子道,“若我们能帮她见上她母亲一眼呢?” “如何见?她母亲死了都几十年了,尸身早埋泉下泥销骨了。” “我曾在一本书中见过一种香料,称犀角香。”白果子回忆道,“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燃起灵犀一炉,枯骨生出曼陀罗。” 阿晋问:“那只要我们找到了生犀角,便能招出她母亲的亡魂了?” 白果子道:“何妨一试,若她母亲并未轮回,兴许真能行得通?” 阿晋又问:“那我们去何处找这生犀角?” 是个好问题! “这有何难?”向弥将拇指食指成圈放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霎时间乌压压飞来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向弥与鸟群言语了一阵,不多时鸟阵四下散开,向弥顶着一头鸟屎转过头来,“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打听到!” 阿晋颇嫌弃地捂住鼻子:“那我们这会儿做什么去?” 白果子学老树妖摸着下巴笑了笑:“黄鼬精家里养了一院子雉鸡,不如咱们……嘿嘿嘿……” ※※※※※※※※※※※※※※※※※※※※ 雉鸡:??? 莱芜山(二) 犀乃上古珍稀猛兽,生长于祷过山下,与莱芜山相隔甚远。一千年前天地浩劫,生灵涂炭,活下来的犀便更是寥寥无几了。 雀群过了快三个时辰才带着消息又飞回来,莱芜山往南的景州城里出现过生犀角,后被一香料店掌柜重金购下,之后再无人见过。 春寒料峭,约定好天亮便出发景州城后,三人各自回了家,白果子拎着半只吃剩的烤雉鸡,想着若是老狐狸还未就寝,还能再一道喝上半盅清酒。 窗户里透出昏黄烛光,万籁俱寂中吱呀一声,柴门向两边打开,老树妖跌跌撞撞地从门里头迈出步子,白果子一见赶忙往树丛中躲去,直到老树妖走远了才踏进家门。酒香深重,地上歪七扭八躺着几个酒坛子,老狐狸斜靠在藤椅上,微微起了鼾声。 已然醉了。白果子将凉透了的雉鸡放在桌上,又回房中取了条毛毯给老狐狸盖上,老狐狸皱了皱鼻子,警醒地睁开眼,嘟嘟囔囔:“再来再来……” “爷爷,是我。”白果子把老狐狸手中的酒杯抽走,又弯腰将地上的酒坛子一个个拾起摆正,“既然醒了就回屋睡吧。” 老狐狸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捶打着被压麻的手臂道:“我没睡着。” “……你都打鼾了。” 白果子坐到桌边,扒下一只鸡腿塞到老狐狸手里,明知故问道:“今日先生怎的来了?” 老狐狸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只细细咬了口皮肉,又斜他一眼道:“先生来我这夸你呢。” “真的?”白果子凑上前去,“夸我什么?” “假的!”一鸡腿打在头上,老狐狸吹着白花花的胡须,“亏你还没半点自知之明!” 白果子吃痛,自知理亏也不好辩驳什么,只将课上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爱听先生讲的神族的那些事儿,先生想飞升神族,我又不想。” “那你偷看《上古神祇志》倒是起劲,它就不是神族的东西了?” “不一样,虽《上古神祇志》也多是些歌功颂德,但比先生讲的可宏伟壮阔多了,而且里头的批注也甚为有趣。”白果子想了想,“爷爷,你知道这批注是谁写的吗?” 老狐狸够过酒杯饮下最后一口,咂着味道摇摇头不说话,白果子不死心,复问道:“溯风族又是什么族?为何三界六族会成了三界五族?”老狐狸这回有了反应,高深莫测道:“不可说……不可说呀。” 甚是扫兴,明儿还得早起赶往景州城,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日,这事儿还不知该不该跟老狐狸说起,老狐狸要是知道了怕是不能同意。 老狐狸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只当他还在想着方才的问题,便笑笑道:“你若真好奇,就勤奋些修炼,等哪日飞升成神族,问问其他神君不就知道了。” 对于是人是妖还是神这事儿,白果子倒没那么多想法,各族自有各族的活法。 “爷爷,你都是千年的狐狸了,你也想成神吗?” 老狐狸苦笑:“以前想过,但都千年了,若能飞升早就成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撑过久。” “爷爷你胡说什么呢。”白果子道,“先生成妖也已千年,我瞧他仍兴致盎然,颇有些崇神媚神。” “你不知这千年来三界发生了什么,我们妖族又经历了什么。”满脸沧桑下是一双深邃悲凉的狐狸眼,“千年前发生一场大难,乾坤颠倒,江海倒流,天上飞鸟落,地下井泉枯,三界于水深火热之中,整整五百年。五百年间凡族尚能获神族庇佑,而我妖族却无依无靠,或苟且或殒灭……如今莱芜山中经历过这一场天劫还活着的,便只有我和老树妖了,是以他盼着你们飞升成神,实则是怕极了当初的磨难。” “一千年前究竟发生何事?溯风族被三界除名,也是因这场天劫吗?” 一声深沉的叹息,老狐狸闭了闭眼,苍白的脸上写满倦意:“只知那日是神族太子与巫族公主大婚的日子,本是三界同喜,结果不知发生了什么,婚约取消,太子被贬,巫族二殿下身殒,五百年浩劫降临,再后来,溯风族便成了禁忌。” “先是魔族,再是溯风族,却见那神族永远高高在上,也无外乎先生那般渴求。”白果子笑了笑,“爷爷,先生说他飞升成妖是因为得了神君点拨,将桃核扔在了他的脚下,可是真的?” “半真半假。”老狐狸开口大笑,一派醉意,“当初莱芜山是路过了两位玉树临风的神君,其中一位神君吃剩个桃核随手一丢,结果被一只狐狸捡着了,狐狸当时饿极了便将它囫囵吞了下去,接着又在一棵老树下撒了泡尿。谁成想,狐狸和老树沾了神族之光,都飞升了。” “那只狐狸是你,老树是先生!”白果子一拍大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原来先生是靠了一泡尿成妖的,哈哈哈,着实好笑!” “你这呆子!这事儿可不能叫旁人知晓,不然你先生的面子可就挂不住了。天色不早了,快些休息吧。” 老狐狸扶着桌沿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颇有些尿意,但又觉得现下时刻微妙,于是乎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过睡了没几个时辰又被憋醒了。老狐狸披了件衣裳下地,才踏进院子里就看到了一道鬼鬼祟祟的白影。 得,眼不见为净。 老狐狸决定继续目不斜视地往茅房走去,奈何身后那道白影没领会出意思,硬是愣头青地喊了一声:“爷爷!”“听不见听不见!”老狐狸头也不回,“我梦游呢,先生问起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嘿,”白果子笑笑,“真是只老狐狸。” 景州城离莱芜山五百里远,奈何白果子上不是飞禽,下不是走兽,若是这么腿着去,怕是三日都到不了。向弥家中养了一只鹏鸟,于半年前在山中捡到,那时候它不过是只幼鸟,翅膀还跌断了,如今鹏鸟半岁,足有一人高。白果子撩起衣摆稳稳坐到鸟背上,左边口袋里钻着阿晋,右边肩上站着向弥,鹏鸟挥挥笨拙的翅膀,不稳不当地拍地而起,卷起一阵大风,连累着一旁的几株小树被连根拔起。 再过些时日,莱芜山该留不住这大鹏鸟了。 待他们一行人一路飞飞停停到达景州城,时已近暮,向弥和阿晋变回了人身,簇拥着白果子浩浩荡荡往城里走去。他们平日里偶尔也下山玩乐,但莱芜山下不过是些个村落镇子,所以当他们站在富丽堂皇的景州城城内,颇有些瞠目结舌。 “你说……”向弥舔了舔嘴唇,“人间那么好,咱们还修炼个什么劲,直接下凡不好吗?” “人间自有生老病死的疾苦。”阿晋四下张望,逮了只老鼠耳语了几句,抬头道,“这景州城忒大了些,也不知我们要找的香料铺子在何处,咱们兵分三路,亥时在原地汇合。” 说话间二人已找了个无人角落,摇身一变换回了原形往一西一东蹿去,独留疑似人妖的白果子在三岔街口举目无亲茕茕孑立。 白果子也是有一些道行的,主要体现在能预知天气变幻及时带伞,能夜间视物不掉坑里,知风从何处来,云往何处去,简单来说,就是一点鸟用没有。 不能飞天遁地的妖怪,算什么厉害妖怪。 人间是个好地方,白果子一路流连忘返逛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终于在一片灯火阑珊处找到了一家香料铺子。 “媚香楼……媚香……香……”白果子喃喃着靠近,用力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香粉味儿,“就是这儿了!” 这媚香楼瞧着四通八达十分宽阔,正思索着如何打听生犀角的下落,迎面出来了两个打扮得比向弥还花枝招展的姑娘,一左一右挽过他,拥着他就往里走。 “小郎君,可是第一次来?快随我们进去吧!” 嘿嘿,凡族的女子都这般亲切好客吗?白果子窃喜地扬扬嘴角,想着若直接问她们生犀角的下落,她们应该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吧。 这么想着,白果子便抽出了手臂,学着凡人书生样浅浅作了一揖,字正腔圆道:“小生白果子,敢问姑娘,可知生犀角所在何处?” “生犀角?”两位姑娘摇着团扇面面相觑,“小郎君说的是哪位姐妹?我们竟从未听过……不过也不打紧,我们两姐妹伺候你也是一样的,定比那什么生犀角好千倍万倍。” “不是什么姐妹,是一种香。”白果子解释道。 “香?”女子掩嘴娇笑,往他身上一靠,“小郎君,你闻闻奴家身上香不香。” 白果子听话地认真闻了闻:“真香。” “是小郎君要找的香吗?”靠得更近了。 生犀角是什么味道,白果子没闻过,他只能茫然摇摇头,道:“我也不知。” “不知那便是了!”不容分说的,白果子被一路拽着进了楼里头,又一路被拉着上了二楼,再半推半就的被塞进了灯火通明的房内,再往后,又稀里糊涂地被推到了床上。 不对劲呀。 咦,这两姑娘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更不对劲了! “姑姑姑姑娘!”舌头都打结了,“你们这这这这是做什么?” 二人将罗绮长裙往他身上一扔,不偏不倚地靠到他身上,手摸着他的胸口,嬉笑道:“小郎君不是来偷香窃玉的吗?你说我们这是做什么?” “你们怎么知道我是来偷香的?”白果子挣扎着往后挪,奈何那两人跟沾了浆糊似的,如何也甩不开。 怎么还开始扒起他的衣裳来了! 白果子霎时慌了,都快急成了老树妖:“有有有有辱斯文!这这这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自然是小郎君的温柔乡了。” 白果子抓着衣裳不肯撒手:“我我我我就是想寻一味香料!” “寻香料?”二人脸色变幻莫测,“你来青楼寻什么香料,寻花问柳倒还差不多。” “青楼?”白果子呆了,“我走错了?” 二人脸色顿时冷下来:“小郎君与我们说笑呢?” “真是走错了,我原本想去香料铺子来着。”白果子直直盯着头顶的蚊帐,丝毫不敢往边上看一眼,那二人交头接耳了几句,道:“虽是走错了,但小郎君既上了我们姐妹的床,该给的银子还是一分都不能少的。” 莱芜山上用不着银子,白果子又不懂变化之术,自然是一个子儿都掏不出来。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好歹是在妖族堆里长大的,万万不能给妖族丢脸了。 白果子猛一使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也顾不得衣衫不整闷头就朝门口跑去。后面二人哪肯作罢,像是遇多了白嫖的得出了经验,连一点犹豫愣神的时间都没有,就紧紧追了上来,呐喊着抓人。白果子心慌脚下踉跄,才打开房门没留神直接被门槛绊倒,一个猛子摔了出去。 劲儿使大发了,白果子干脆利落地摔在栏杆上,那木头栏杆似是年久失修本就摇摇欲坠,被他这么一冲撞哪吃得消,二话不说就断了。白果子还没来得及摔回到地上就顺着那股子惯力直直往楼下掉去,就在要摔下楼的一瞬,腰上一紧,被人拽着裤腰带提了起来。 得救了。 白果子长吁口气转过头,却见被一男子提在手上,那男子眉目如画,清冷深邃的双眸隐没在斗篷底下,白果子刚想道谢,却见那人怔了一怔,继而脚下一空,直直摔了下去。 完了。白果子心道。 好在这二楼并不算高,底下又是片松软的泥地,除了摔疼屁股又压死几株月季之外,倒也没什么要紧事。白果子揉着屁股一时站不起来,只得抬头望向方才的男子,那男子微微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后一甩斗篷就跟着跳了下来。 那斗篷通体棕色,唯帽檐领口处绣了红黑白相间的花纹,被风一吹下摆高高扬起,男子神情高傲冷峻,四平八稳落地后徐徐向他迈了几步,接着缓缓伸出手。 远远看着,挺像昨晚上从黄鼬精家里偷的,雉鸡。 ※※※※※※※※※※※※※※※※※※※※ 不遵循什么固有的世界观哈,我瞎写的 争取一周更新3章! 莱芜山(三) “抱歉,手滑了。”男子将手又往前递了递,白果子自顾自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还未来得及看清斗篷底下的一张脸,就瞧见那两姑娘带着一群小厮从楼上冲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白果子用力将男子一推,大喊道:“他有银子,你们管他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窜,直到跑过三个街口,见再无人跟着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一个妖,居然被凡人撵着打,实在是太丢妖了! 折腾一晚上,三人就近找了个破庙安顿下,没一会儿屋外涌进几只肥硕的老鼠,围着阿晋吱吱吱地绕了几圈,阿晋与它们对话几句,最后掏出一个从莱芜山上带来的果子打发了它们。 “可有消息?” “有。”阿晋得意笑笑。 明日景州城有件大喜事,吴员外家长子与李掌柜家独女喜结连理,景州城中有大大小小十余家香料铺子,李记香料铺便是其中一家,祖上机缘巧合下得一犀角,视为传家之物,如今李掌柜膝下无子单一女,便打算将这生犀角作为嫁妆连同金银首饰一道送至吴府。 向弥提议道:“李掌柜家住城东雨水巷,咱们现在去把生犀角偷出来如何?”阿晋望了眼香案后头的佛像,为难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在佛祖跟前说偷鸡摸狗之事,德行有亏。” “你方才偷吃香案上的贡品,那时怎不说德行有亏?”向弥喋喋不休,“你偷喝供奉的香油成妖,怎不说德行有亏了?” 阿晋哑口无言,白果子笑了笑,道:“毁人姻缘有损阴德,咱们若是现下把生犀角偷了,怕是要影响明日大婚,咱们总不能只顾着采薇嫁人而耽误了别的女子。” “那你说如何是好?难道这生犀角就不要了?” “咳咳,偷嘛还是得偷。”白果子瞟了眼佛像,压低声音道,“最晚明儿一定得回莱芜山,我想着,明日直接去吴府等着,等到新人礼成万无一失,咱们便溜进新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生犀角偷走,如何?” “我看成!” “可!” 待商榷好各自躺下睡觉,白果子辗转着睡不着,屁股隐隐作痛,眼前不觉浮现出那个冷冽桀骜的斗篷男子,也不知他后来从媚香楼里脱身了没有。 妖族中若是两只妖看对眼,多半月黑风高小手一拉直接入了洞房,即便生了小妖也不见成亲,讲究一些的,对着大荒三拜算是礼成。采薇的父亲曾于凡间呆了几年,是以沾染了些凡族的气息,于采薇出嫁之事也颇效仿凡族的三书六礼,讲一个明媒正娶。听说神族的婚事大多是由天帝或是父母做主,于成婚之日行大礼结骨契,结了骨契那便认定了生生世世不再分离,而骨契只为一人而结,饶是天帝后宫佳丽三千但结了骨契的,却只天后一人。 白果子这几个山间小妖自然没见过这般热闹繁华的迎亲喜事,眼见着新娘子披着红盖头被领进吴府,向弥与阿晋化了原形溜进去,白果子跑到后门,阿晋偷偷推开门闩才把他放进去,再一路跟着几只老鼠到了新房。 此时房中无人,三人一阵倒腾愣是半点生犀角的影子都没见到。 “难道东西不在这儿?” 三人正发愁纳闷,忽听得屋外有人道:“娘子,夫君来了。” “坏了!”阿晋一跺脚,“新郎官来了!” “跑啊!” “我怎么跑?”白果子只恨自己不是个能化原身的妖。阿晋指尖一点,变化出一身红嫁衣来,匆匆就往白果子身上套,道:“跑是跑不掉了,你先冒充新娘子,见机行事!”说完将盖头往他头上一罩,变回老鼠滋溜钻进了床底下,向弥跟着扑闪着翅膀躲到了房梁上,藏得滴水不漏。 惊魂未定,门就开了。 白果子紧张得直出汗,坐在床边瑟瑟发抖,虽说平日捣蛋也没少被先生教训,但做梁上君子叫人抓了现行还是头一遭。他双眼直勾勾盯着地面,听闻脚步声渐近,最后一双黑色长靴映入眼帘,定定地立在他跟前。 咽一口唾沫。 “娘子久等了。” 白果子慌乱摇摇头。 “娘子为何不说话?”啊啊啊这人怎的坐下还牵上手了,“可是生我的气了?” 白果子哆哆嗦嗦抽回手,细着嗓子道:“没……没生气。” “那便好,我将这盖头取了,娘子该是闷坏了。”怎的还动手了! “不不不不用了……”白果子拽着盖头不撒手,别过脸,“我……我……我害羞……” 那人轻笑一声:“都是我娘子了还害羞什么?” 有了!心生一计。 白果子柔声道:“你将这烛台都息了吧。”他夜能视物,待到漆黑一片,趁着新郎官两眼一抹黑,直接逃之夭夭便是了。 新郎官道一声好,广袖一挥屋子里霎时便暗了下来,白果子心里头咯噔,总觉着有些不对劲,还未回过味来,额前一凉盖头被挑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垂下头,那新郎官摸摸索索好一阵,握过他的手道:“好娘子,让我亲亲你。” 登徒子! 白果子自是不从,捂着脸就要跑,奈何那新郎官力气极大,一把压着他倒在床上,双手愈发不规矩:“娘子……你这胸前怎的这般平坦?” 自开天辟地以来,白果子怕是第一个被凡人非礼的妖怪了。 他几乎要哭出来,只能捏着嗓子委屈道:“我……我还小呢……你……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也行。”男子挑开他的衣裳,“你亲我一口好不好?” 白果子依旧不从,那男子便更得寸进尺,眼见得手就要往下摸过去,白果子一着急,哪还顾得上礼义廉耻人妖有别,胳膊一撑,抬起头在新郎官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这……这下可以了吧?”白果子颤颤巍巍地穿上衣裳,话音未落呢,屋外头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吵闹声,再细细一听:“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啧,”那男子不悦道,“来的真是时候。” 白果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觉身下一轻,那男子竟一把打横抱起了他,天旋地转间,被直愣愣塞进了衣柜里,命途多舛的屁股还狠狠撞在柜门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白果子正想破口大骂,却被捂住了嘴巴,那男子嘘一声,严肃地看着外头。 屋子里又重新亮堂起来,柜门微微开着一道缝,那摇曳的烛光从缝隙中漏进来,映照着眼前男子一双细长幽静的眼,纤长的睫毛忽闪着,影子在眼底跳动,白果子从未见过长得如此好看的人。 柜子外头仿佛是另一个天地,喧嚣过后余留下身着喜服的两个人,挑盖头,交杯,合衾,床幔下传来低声细语,白果子透过门缝望着一切,又转过头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茫然。 那男子松开手,白果子问他:“你不是新郎官?” 他笑笑:“我没说我是呀。” “那你还诓我……诓我亲你!”白果子怒极了,压着声儿也掩不住喷薄而出的愤懑。 “你也诓我呢,明明是你先假扮的新娘子。”还有理了,“再说,哪有新郎自己一个人进新房的,你也不用脑子想想。” 能怪谁,还不就怪自己是个妖,没长见识。 今儿算是倒了血霉,生犀角没找见,还被个凡人占了一通便宜,白果子瞪着眼前的男子恨不得将他抽筋扒皮,可瞪着瞪着,愈发觉得眼前的男子眼熟起来。 “我想起来了!”差点喊出声来,白果子恍然道,“你是那只走地鸡!” “走地鸡?”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昨日在媚香楼便是你把我丢下楼的。”真是冤家路窄,“你在这儿做什么?” “抢亲啊。”男子笑笑,“新娘没抢到,抢走你也不错,瞧你小脸白白净净,比女娃娃还漂亮。” “呸!”一口还不够,白果子连连呸了三口,“无耻!登徒子!采花贼!” 床上突然传来啊呀一声,白果子赶忙闭了嘴,屏住呼吸生怕弄出动静,他将头贴在门上细细听着,却越听越不对味。床上女子吚吚呜呜,时而抽泣时而低喘,连累着金丝木床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等闹明白是怎么回事,脸瞬间便红了,不但脸红了,某处难以言说的地方也发生着异样。 白果子想抬手堵住耳朵,奈何自己摔进柜子里的姿势实在别扭,一双手被压在身后动弹不得,若非要将手抽出来免不得得弄出一番动静,这番动静要再大些,即便不惊动了床上的一双新人,也足够叫咫尺间的男子发现他的异样。 再没有比这更窘迫的事情了。 两人的鼻息在狭小的空间里被交错放大,白果子浑身燥热呼吸也乱了,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耳边突然就清静了。 那登徒子的双手正捂在他耳朵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脸却更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渐渐没了声息,白果子整个灵台都混混沌沌,直到那男子放开双手,慢慢推开半扇门,他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生犀角!”男子低声喝道:“放下!” 白果子循声望过去,却见几步外的案桌上,一只圆滚滚的老鼠正艰难地打开一个檀木盒子,另一只麻雀费力地将里头的一块东西叼出来,正是阿晋和向弥,显然是已经找到了生犀角。 男子一条腿跨了出去,白果子二话不说往前扑过去,得到释放的双手一把抱住他,死死缠着:“你也是为了生犀角?” 白果子继而转头冲他俩做着口型:“快走!” 向弥、阿晋未犹豫,叼着生犀角一溜烟从窗户逃走,见再无踪影白果子才放开他,道:“你若是现在追出去我就喊人,就说你来抢亲。” “我本来就是来抢亲的。”男子道。 “……” 真是不知廉耻!白果子不欲与他辩驳,一屁股又坐回柜子里头,反正生犀角得手,他紧张了半宿这会子才算放下心来,免不了腿软手酸,那男子竟也不走,面朝着他也跟着坐了下来,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白果子被盯得发毛,不耐烦问他:“你怎的还不走?” “你不也没走。” 白果子翻了个白眼,又问他:“你偷生犀角做什么用?” “你做什么用我便做什么用。”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床上两人呼吸渐稳,新郎官开始此消彼长地打起呼噜来,盘算着向弥该已召唤到鹏鸟,也是时候脱身了,白果子刚要站起来,却一把被那男子按了回去。 “你干什么走地鸡!” 再忍下去便要立地成佛了,正想与这走地鸡拼个你死我活,那走地鸡却一脸凝重地再次捂住他的口鼻,这会子连呼吸都不畅了。 “别出声。”他道。 话音刚落,屋子外头忽然嘈杂喧闹起来,不一会儿听见有人惊声尖叫,床上的两人也被闹醒,新郎官宽慰了新娘子几句,披了件衣裳便出了门去,白果子望向门外,却见门口横七竖八躺着几人,地上,血流成河。 白果子顿时吓得小脸煞白,血色全无。 “闭眼。”走地鸡道,“呆在里头,无论发生何事都别出来。” 说完,那人就不见了。 莱芜山(四) 外头火光四起,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屋里头新娘凄厉地痛哭起来,跌落下床站都站不稳。 从前莱芜山下的小村子进过盗匪,那些盗匪掳走了几个妙龄姑娘,又打劫了一些金银粮食,但也万万没有现下这般肆无忌惮杀人放火的。 白果子害怕极了,今日非但被凡人非礼了,怕是还要被凡人取了小命,只能怪自己妖术不精,这会儿连个脱身的法子都没有。 盗匪开始拼命砸门,眼看就要闯了进来,那新娘子嗷呜一声晕倒在地,白果子没再犹豫,踹开柜门连拉带拽地把她拖进衣柜中藏好,就在他想再搬桌子堵一堵房门时,那门便被劈成了两半。 屋子外头赫然站着三个身穿黑色盔甲的人,手上拿着饮血的板斧,正弓着腰张望着里头,即便如此,这些人也比自己高了足足两个头。 他们一眼遍看到了身着红衣的白果子,其中一人道:“抓住她。” 三人说着便往里冲,白果子转身要跑,可屋子就这么大,他根本无处可逃。 那便只能拼了。 白果子抄起一条长凳横在身前,却见那三人踏出没几步就不知撞在了何物体上,重重弹飞了出去,他们狐疑地瞅了瞅对方,继而立马起身又冲了进来,又一次被击飞了。 “你是何人?”其中一人喊道,“竟能设此结界!” 白果子咽了口唾沫,没明白结界是什么意思,一颗心悬起落下快从胸口跳脱出来。 那三人不再继续硬闯,但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们的头颅就被齐齐砍下来,掉在地上滚了几滚,白果子失声尖叫,余光中看到那走地鸡手握一柄长剑,面无表情地出现在眼前。 “糟糕。”他道,“被你看到了。” “看……看到……什……什么?”白果子结结巴巴问他。 走地鸡嘴角一挑:“飒爽英姿。” “……” 不远处围上来更多黑色盔甲的人,走地鸡皱了皱眉:“既然想看,便让你好好看看。”他飞身向后,一柄剑舞得天花乱坠,白果子稍稍定下心神,恍然间发现方才门前的三具尸体全不见了,就在一瞬间都化作了黑色烟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竟不是人! 空中传来一阵嘶鸣,鹏鸟载着向弥和阿晋赶到,如久旱逢甘霖,白果子都快感动得飚出眼泪,也顾不上什么妖魔鬼怪,他撒开凳子就往外跑,正要跨出房门时突然想到结界一事,但脚下压根收不住力,完了完了,怕是又要摔个屁股蹲。出乎意料的,他竟顺利跑了出来。 鹏鸟扇着翅膀俯冲下来,一爪子抓起白果子拍着翅膀又翻过屋檐飞走了。 “走地鸡还在下头呢,我得救他!”白果子喊道。 “走地鸡是谁?”向弥问。 “就是刚刚拿着长剑打架的。”白果子答。 “放心吧。”阿晋道,“我瞧那人深不可测,半点不用帮忙。” 一刻不停地飞回了莱芜山。 甚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历险,难怪老狐狸常说山下危险,竟是一点儿都没有骗人。 行至家中,老狐狸不知去向,桌上留了些饭菜,白果子草草吃了几口,又洗了个热水澡,算是祛除一身晦气。待到天黑时,揣着生犀角到了后山,阿晋已经等在那儿,向弥拉着采薇也到了。 “你们几个小家伙偷偷摸摸地拽我出来做什么?”采薇发愁地皱起眉头,“莫不是又闯了祸?这可如何是好,将来你们再惹祸谁替你们跟先生求情呢?” “非也非也,”阿晋摇头道,“明日你便出嫁了,我们是想送个礼给你。” “什么礼?”采薇愣了愣,笑逐颜开道,“你们少惹先生生气便是最好的礼了!” 三人颇有些难为情,白果子从怀中掏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犀角,打开道:“传说犀照通灵,沾上了犀角香便可见亡灵,采薇,你想见见你阿娘吗?” 闻言,采薇双眼泛红,颤着声道:“自……自然是想的,你们从何处得来的这东西?” “说来话长。”白果子挠挠头,“可敢一试?” 采薇想了想,点头道:“敢!” 众人皆笑,向弥递过一个火折子,采薇一手拿着犀角,一手拿着火折,没一会儿犀角便被点燃了。 一阵清香徐徐弥漫开来,淡淡青烟随着山间溪风游荡,缭绕在四周徘徊着飘散,香远益清,烟波袅袅。犀角烧了小半,可别说是亡灵了,连只山鸡野兔都没瞧见。 “我见凡人烧香拜佛十分虔诚,不如咱们也闭眼祈祷一番?”阿晋在这方面最有见识,寺庙中最不缺的便是善男信女。 众人道言之有理,纷纷下跪合十,采薇口中低声念着什么,该是说与她阿娘的话。 又过了许久,听见向弥问道:“采薇,你阿娘是男的吗?” 阿晋:“你说呢?” “哦……”向弥若有所思,又问,“你有几个阿娘?” 阿晋:“你说呢?” 白果子煞是无语:“你被烟熏傻了?” “不是……”向弥呆呆道,“你们瞧。” 众人纷纷睁开眼,却见一片烟雾缭绕中,一行魁梧男子正从不远处的阴影里缓缓向他们走来。 真是见鬼了。 “你家亲戚真多啊!”向弥由衷感叹道。 白果子皱了皱眉,待那些人走近些,只见皆是黑色盔甲,手持宣花大斧或是强弓劲弩,前头还跟着几只黑色的猎犬,于夜色中露出尖锐的獠牙与幽绿的双瞳。 正是景州城的那伙盗匪。 “跑啊!” 白果子拉过采薇拼了命地往回跑,采薇没反应过来差点踉跄着摔在地上,她将灭了的犀角紧紧捂在怀里,急匆匆问道:“为何要跑?” “他们都是坏人,十分凶残!” 阿晋抖动着浑身肥肉,跑了没几步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捏着法力变回原形,飞窜着往山上奔去,只想着能尽快搬到救兵,没成想后头的猎犬顿时来了精神,一路穷追猛打丝毫不肯懈怠。 “向弥,快去找你阿爹和先生!”白果子呐喊道,向弥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召唤来阵阵雀群,他摇身一变在雀群的掩护下仓皇逃了出去。 又跑出数百步,采薇忽然惨叫着跌倒在地,她腿上中了箭,正汩汩留着血,猎犬瞬间追了上来,穷凶极恶如猛虎扑食。白果子一把扑向采薇将她护在身下,猎犬的疯狂地撕咬住他的手脚,白果子吃痛也只能一阵拳打脚踢,眼见得这些猎犬见血愈发亢奋,身边突然跑出一群精壮的田鼠,黑压压地爬到猎犬身上,天上的雀群亦是瞬间发力,生扑下来拿尖嘴疯狂地叼啄它们。 猎犬一阵抓耳挠腮着在地上打滚,甫得自由的二人未及喘气,黑盔甲们接踵而至。 “小心!”采薇大喊一声,翻身挡在了遍体鳞伤的白果子身前。 嗖一声。离弦之箭重重刺穿采薇的心口,她猛的一震,瘫倒在他怀里。箭穿过身体,带出的鲜血喷在白果子脸上,顺着脖子一路蜿蜒流下,最后分不清身上片片殷红是自己的血还是采薇的。 他怔在原地,脑中轰鸣阵阵。 “傻弟弟。”采薇吃力地将生犀角塞到他手中,留泪道,“以后乖乖听先生的话……快跑。” 黑盔甲走到他一丈开外,上下打量着他,发出沉闷的腹语:“景州城就是你这小子坏了我们的好事。” 白果子无半点回应,另一人又往前挪了一步,将斧头架在他脖子上,问道:“鹏鸟在何处?”白果子抬头看他们一眼,绝望道:“你们杀了我吧,我跑不动了。” “废物。” 为首的举起板斧,手起刀落,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树丛中飞逐而出,将那人撞开了几丈远,那道黑影化为人形,正是那千年狐狸妖。 “爷爷!”白果子哭出声来,老狐狸瞪他一眼,骂道:“不许哭,有爷爷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老狐狸道行深,大有以一敌百的气势,黑盔甲们相视一笑,鱼贯而上,周身散发着迫人的戾气,老狐狸使出浑身解数,但他似乎低估了那些人的本事,没几个回合下来便力不从心了。 黑盔甲狂妄大笑:“原本只想抓了鹏鸟,想不到这山中还藏着这么一只千年老妖,可真是走了大运。” “你们究竟是谁?”老狐狸强撑着身子气喘吁吁质问道。 天劫后的五百年以来,莱芜山向来相安无事,山中小妖皆自得其乐,眼前这些黑盔甲法力极高,今日怕是要遭灭顶之灾。 “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并非三界五族,你说我们是谁?” 白果子一阵趔趄:“溯……溯风族?” “溯风族?”老狐狸心下一惊,拿起拐杖又冲了上去,“我与你们拼了!” 老狐狸挡住他们,回头喝道:“果子你快跑!” “我不!”白果子放下采薇的尸身,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跟着冲过去,黑盔甲扬手一挥,白果子还未近身就被打飞了出去,一屁股撞在树上又埋头跌进泥土里,吃了一嘴泥。 “爷爷你快跑别管我了。”白果子匍匐着爬到老狐狸脚下,老狐狸再支撑不住,倒在了他身旁。 黑盔甲得意道:“我将你这颗千年狐狸心挖了,再连同鹏鸟一同进献给主上,主上一定高兴。”他俯下身拍拍白果子细皮嫩肉的脸,得逞般,“我原本只想在景州城掳几个女子,想不到你竟送我这么一份大礼,小孩,看在这份上,你好好求我一番我便放了你。” “呸!”白果子啐了他一口,“要杀便杀,哪那么多废话。” 黑盔甲笑笑:“有骨气,昨夜叫你逃了出去,你看今日可还有人救你?” “来了来了!”远处一道空灵声音响起,“这不是来了嘛。” 白果子抬头望过去,眼泪愈发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走地鸡披着那件棕色的斗篷从天而降,有救了。 “是……是你……”脸隐没在盔甲之下,看不出神情,但黑盔甲们齐齐后退的动作仍出卖了内心的慌乱与忌惮。 走地鸡眼风扫了白果子一眼,接着转过身道:“昨日叫你们跑了,今日可就一个都逃不掉了。” 他祭出一柄白色长剑,那长剑飞向空中化为一道剑雨,还未来得及看清动作,那些黑盔甲们便齐齐倒地,不多时便化成了一道黑烟,那些猎犬也跟失了筋骨一般瘫软在地,融成一滩血水。 足音空谷,万籁俱寂。 白果子擦擦眼泪,小心翼翼地扶起老狐狸:“爷爷,你怎么样?” 老狐狸半睁着眼,瞳孔涣散无力,他沉沉舒出一口气,模糊中望见居高临下绝世出尘的男子,忽然浑身一颤,挣扎着起身径直跪了下去,毕恭毕敬道:“拜见神君!” ※※※※※※※※※※※※※※※※※※※※ 老攻已就位,白果子请做好准备! 莱芜山(五) 白果子没见过这阵仗,呆若木鸡般问道:“爷爷,你拜他做什么?”老狐狸并未回答,依旧虔诚地望着那神君,神君岿然不动也没有要扶起他的意思,只是清冷地问道:“你见过我?” 老狐狸重重磕了一头,回道:“一千年前见过,便在此山之中,神君容颜依旧,老身却已垂垂老矣。”神君默默思索一阵,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是那只狐妖?一晃千年。” 一千年前路过莱芜山时,身边还有个明媚的少年。 “起来吧,”神君道,“你伤的不轻。” 老狐狸吐出一大口鲜血来,白果子吓得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拽着神君的衣摆,哀求道:“你既是神君,快救救我爷爷吧!” “不可无礼!”老狐狸喝道,继而不住咳嗽起来,神君面若冰霜,泼下一盆冷水:“五脏六腑皆伤,元神受损,救不了了。” “救不了?”白果子哑然,“你们神族不是神通广大吗?如何救不了?我求求你……” “果子你住口!”老狐狸拉住他,又伏下身冲神君作了一揖,万分恳切,“还请神君莫要怪罪我孙儿无礼……只是有一事老身还想祈求神君。” 神君心下了然瞟了白果子一眼,堪堪道:“我来这儿只为寻生犀角,救下你们不过举手之劳,我知你所求为何,但我生来性子冷淡,不爱锄强扶弱也不愿自找麻烦。” “果子是个苦命孩子,若神君不收留他,他在这世上便再无立足之地,求神君悲悯。”老狐狸老泪纵横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正是那破旧的《上古神祇志》,“千年前神君不慎将此书遗在莱芜山,老身一直留着,还望神君念在老身一心感念,救救孩子吧。” 神君神色微微动容,接过册子一派晦涩,良久道:“收留他也可以,但我要你一样东西。” “神君开口便是,只要老身有的,定然二话不说双手奉上!” “我要你的千年狐狸心。”神君道。 “如此甚好!甚好!”老狐狸握过白果子的手,竟笑得开怀,“果子,你也算因祸得福,从今往后跟着神君,务必要言听计从不可偷懒耍横……” “爷爷!”白果子哭喊道,“你疯魔了?他要了你的心,你如何活?” “我已然活不了了。”老狐狸垂下一行老泪,摩挲着他满是泥巴的小脸,“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被扔在一株榕树下,浑身赤条条远远看着跟一颗白色的果子似的,那时候谁抱你都哭,可是你一见我就笑了,我将你抱回家中,都不知道如何能养活你……转眼,你都十六岁了。” 白果子泣不成声:“爷爷,你不要离开果子好不好?” “傻孩子,都是会死的。”声音愈发低沉下去,老狐狸强打起精神,“我活了千年,活得够够的了。” 无边落木萧萧下,风卷残云,萧萧瑟瑟直钻进骨子里。白果子忽然止住哭泣,噤若寒蝉般:“这风的味道不大对劲。” 神君古怪望他一眼,继而凝神屏息道:“他们又来了,多了数倍。” “那你打得过吗?”白果子问。 “打得过。”说着却又收了剑,“但我说了,我不找麻烦。” 白果子怒极,劈手剑指:“神族贵为三界第一族,你身为神君却袖手旁观,莱芜山众妖族,山下凡族百姓,你竟无半点悲天悯人之心?你们可受得起各族供奉敬仰?” 被一番指摘,那神君倒也不怒,只漫不经心回他:“你若能留得小命,自可去天帝面前告我一状。但本君现下有更重要的事,不欲与你纠缠。”他手指轻轻一招,那生犀角腾地从白果子怀里跳脱出来,稳稳落在了他手上,他微微一笑,“我虽答应狐妖收留你,但我也不是什么言出必行的正人君子,也不介意出尔反尔。” 老狐狸本已奄奄一息,听得这话垂死病中惊坐起,他一把按着白果子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响头:“小儿无知,口无遮拦,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他转头揉揉白果子磕疼的脑门,老泪纵横道,“你是要我连走都走不安心吗?” 白果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声声说着对不起,老狐狸释然笑笑,运转周身法力,一颗赤色的如同舍利子般的狐狸心从喉间吐了出来。 老狐狸一拜:“感念神君千年前点拨之恩!” 老狐狸二拜:“感念神君千年后托孤之德!” 神君收起狐狸心放入锁灵囊中,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老狐狸一双浑浊的老眼瞪得老大,竟发出熠熠光采,他仰天三拜:“功德圆满!” 老狐狸再也没有起来。 “走吧。”神君抖抖衣摆,“他们来了。” 白果子哭着道:“我要带我爷爷一起走。” “啧,”神君抹额,“你不妨看看自己的样子,自顾不暇。” 方才一直沉浸在恐惧与悲伤中,现在冷静下来,白果子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浑身上下钻心蚀骨的疼痛,猎犬的啃噬,黑盔甲的重伤,他一介小妖没丢了性命已是万幸。从麻木中回过神来,只愈发觉得痛苦难当,白果子身形微动,那伤口便再次撕裂开重新流下鲜红的血液。 神君皱了皱眉头:“早知不贪这一颗狐狸心了,真是个小麻烦。”说完便一把捞起白果子,凌空召唤出四翅玄鸟,裹着白果子一同坐了上去。 “爷爷……采薇……”白果子迷迷糊糊叫唤着,最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时,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山脚清泉溪涧中,赤色玄鸟在一旁打理羽毛,偶尔发出婉转空灵的鸣叫。 东方既白,又冷又疼。 那神君正优哉游哉地烤着山鸡,白果子刚要爬起来又被他一脚踹回水里,他怒从中来:“你做什么!” “洗干净再上岸。”神君抬抬下巴:“看你那一身血迹把玄鸟恶心的,死活不肯飞便罢了,再下去它都快把自己拔秃毛了。” 白果子转头看向玄鸟,玄鸟见他靠近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顺带着翅膀一扇泼了他一身溪水,想来还不解气,又往他身上吐了一滩子唾沫。 神君忍俊不禁:“比燕窝还补,别浪费了。” 白果子无心玩笑,往不远处深山寄去一道目光,他一屁股跌坐在水里嚎啕大哭起来:“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我下什么山,找什么生犀角!若不是因为我,那帮黑盔甲也不会找到莱芜山,爷爷和采薇也不会死……采薇明天就要嫁人了,她……她……” “不许再哭。”神君道,“哪有你这般算账的?杀你爷爷的是那帮恶人,若要按照你这么算下来,那你还得怪李家掌柜吴家员外,更得怪那祷过山下的犀长了一只角!”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歪理?”白果子抽抽搭搭抹着眼泪,犹自哭了一阵,哭累了才脱下褴褛衣衫,那衣服被猎犬撕咬得支离破碎,身上裂开一道道深长的口子,黑色的血液凝结,伤口旁的肉又红又肿,浑身竟瞧不见一块像样的地方。 他将衣服揉成一团擦洗着身前的血迹,又想够着去擦后背,但那手往后一扭便引得周身疼痛,他累得气喘吁吁,也痛得龇牙咧嘴。神君吃完半只烤鸡,啧一声,也不知冲谁喊了一句:“去帮他。” 玄鸟不甘地鸣叫一声,不情不愿地踏着碎步走到白果子身后,将翅膀伸进水里沾了沾,又轻重适宜地在他后背刮了刮,白果子被它这么一擦洗,只觉得后背发痒,没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又哭了起来。 神君崩溃:“怎么又哭了。” 白果子委屈道:“我……我忍不住……我一想到爷爷他们我就……” “好了好了。”神君冲他招招手,“那你便哭吧,把眼泪哭完了就好了。” 白果子踏着溪水走到他跟前,哆哆嗦嗦冷得牙齿打颤,神君将他拽上岸,又捡起一根漂浮在水面的玄鸟羽毛,微微吹了口气,那羽毛竟瞬间变成一身赤红色的衣裳。 “穿上吧。” 白果子本就生的白皙透亮,被这红色一衬,愈发显得娇嫩可爱。 “你这鸡还吃吗?”白果子指了指烤得发黑已然散出糊味的山鸡,大惊道,“这不是你的神剑吗?你居然用它烤山鸡?” “有何不妥吗?”神君将山鸡从剑上取下递给他,“谁说神兵利器只能用来打架,正是它随时都能派上用场才称得上神兵利器。” “歪理。”白果子味同嚼蜡般咬了几口发柴的鸡肉,目光却一直游走在剑上,那剑通体白色,又有些微微泛黄,瞧着更像是象牙色,剑身不像是玄铁之类的铸成,一时判断不出是什么材质。 听说神君的兵器都是有名号的,白果子擦擦油漉漉的嘴角,问他:“这剑叫什么?” “从前叫刺骨。”他挽了个剑花干脆利落地收了长剑,“只因此剑为龙骨所煅。” 是了,那剑身瞧着确然是骨头的颜色。 “从前?”白果子又问,“那现在叫什么?” 神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现在叫要命。” 白果子噗嗤一笑:“要命?” “没错。”神君笑道,“因为要了一条神龙的命。” “你改的?” “不,”神君道,“一个故人。” 白果子哦一声,埋头啃着鸡爪子,不多时山上传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他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极目望去,模糊间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他正仔细辨别,忽听有人喊道:“果子,是你吗?” “是我!”白果子鸡爪一扔迎了上去,人群中冲出两人,正是向弥和阿晋。 “果子,你还活着?” 他俩亦是伤痕累累形容憔悴,三人劫后余生抱头痛哭,白果子正想问些什么,却见后头跟上来十几只妖,他们二话不说捡起石头狠狠砸向了自己。白果子躲闪不及,外加身上重伤未愈,脚下不稳生生踉跄了几步。 砸得最起劲的便是黄鼬精:“白果子非我同类,今日莱芜山灭顶之灾便是他招来的,大伙一块儿砸死他!” “你们住手!”向弥挡在前头,“果子的爷爷也死了,他与我们一样孤独无依,你们怎能将这事怪在他头上!” “向弥,你昏了头了?”黄鼬精骂道,“你全家七口无一幸免,你竟还在包庇他?” 阿晋扶着白果子,悲戚道:“这事算我一个,引来那些怪物的,有我一份,你们连我一起砸死吧。” 向弥亦道:“还有我。” 白果子浑浑噩噩:“山上怎么了?先生呢?其他……其他人呢?” “都死了。”阿晋哭出声来,“先生为了救我们被活活烧死了,那些怪物占了整座山,只有我们十几个逃出来了。” 妖群中颤颤巍巍走出来一银发狐妖,正是采薇的父亲,他一巴掌打在白果子脸上,干着嗓子道:“今日本是我女儿嫁人的好日子,都让你毁了!毁了!” “对不起……”一巴掌如何,一堆乱石又如何,若死他一个能换回莱芜山全妖族的性命,他甘愿赴死。 “都闹够了吗?”在一旁默不作声看了许久,神君终是忍无可忍,他将白果子一把拉至身后,清清冷冷扫了妖群一眼,“你们若有本事,便折回去杀了那些怪物报仇,如今在这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东西?” 黄鼬精骂骂咧咧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吗!” 听到主子被骂,玄鸟第一个不乐意了。它踏着小碎步一路从溪水中冲出来,一拍翅膀把黄鼬精扇出几丈远,还不解恨,又追上去愤愤啄了几口。 真是一只洁癖护住又小心眼的鸟。 经这么一闹腾,其他妖便不敢说话了。 白果子心中愧疚,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神君一个眼神喝退了下去,神君四下望了望,冲白果子说道:“去河里捡一根玄鸟的羽毛来。” 这是又要变衣裳了?白果子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办了,神君接过红色的羽毛在上头比划了一阵,接着抬头问众妖:“你们今后作何打算?” 众妖面面相觑,许久,一只螳螂妖才小声说道:“莱芜山被占,我们只能再寻个避所,看看可有妖族愿意收留我们。” 但即便被收留,也无外乎寄妖篱下,日子哪会好过。 神君自然知晓,他拈着羽毛往东一指:“大荒汤谷,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去那里。” “大荒汤谷?”众妖皆惊,瞠目结舌,“那……那可是神族的领地,我们……我们如何能去?” “拿好这片玄鸟羽毛就可以。”那羽毛轻飘飘飞到众妖眼前,玄鸟适时地叫唤了一声,似是有些不快。 他们不敢接过羽毛,主要还是不太敢信。白果子叹了口气,道:“他是神族的神君,你们无需质疑。” “不信拉倒。”神君翻了个白眼,说着便要收回羽毛,众妖赶忙拽住,瞧着眼前这人仙风道骨,再瞧着这玄鸟确有几分上古神鸟的气势,何况如今无处可去,自也无处不可去。 那羽毛打着转落到银发狐妖怀里,神君挥挥手:“走吧,别等我反悔。” 一溜烟,他们便消失了。 神君皱着眉看向向弥与阿晋:“你俩怎么不走?” 二人异口同声道:“果子在哪,我们便在哪!” “啧,”神君又翻了个白眼,“我只答应了老狐狸照顾他孙子,可没说要一道照顾别人。” 二人又道:“我们要报仇!” 神君笑:“报仇?你们知道山上的是谁吗?” “我知道!”白果子胸有成竹,“是溯风族!” “放屁!” “……” 说好的神族规矩板正呢? “咳咳。”神君掩嘴清了清嗓子,“是魔族。” ※※※※※※※※※※※※※※※※※※※※ -你堂堂神族居然说脏话! -谁规定了神族不能说脏话? 别看我,肯定不是我! 千机之谷(一) 两千年前三界战乱,魔族穷兵黩武,欲一统整个六族,所到之处无不血流成河,哀鸿遍野。彼时神族虽已为三界第一族,但根基未稳,颇有些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其余几族也无不心怀鬼胎,这一场仗打的十足艰辛,但最终魔族覆灭,功败垂成,被生生世世镇压在东海外大荒汤谷的扶桑神树下。 扶桑神树柱三百里,上至九天,下通冥泉,采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然千年前扶桑神树异动,树凋叶落,引天地浩劫,神族勉力镇压了五百年,才堪堪九转功成。 “原来这便是爷爷提到的千年前的浩劫。”白果子低眉沉目,神思伤怀,“那些魔族便是一千年前趁着神树异象松动时跑出来的吗?” 难怪那些怪物长相奇特,凶残暴戾,死而无尸,灭而无形,初期以为是凡间悍匪,转念又默默猜测是否百鬼族,当听其道并非三界五族时又第一反应三界禁忌溯风族,万万没有想到还有魔族存在于世。 那神君未置可否,云淡风轻道:“世上的魔族从未断绝……而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什么?”三只小妖皆惊,“魔族有复苏的势头了?” 白果子急道:“那你身为神君不斩草除根,还冷眼旁观放过他们?”他们自然指的是莱芜山上的那些黑盔甲们。 “那些东西能算个什么根,不过几只爪牙罢了。”神君不屑道,“正是要留着他们,才好慢慢钓出后面的大鱼。” 三人听得一知半解,神君的耐心也到了头,他瞟了几眼这俩飞禽走兽,正想着开口赶他们走,白果子却在他开口前先发制人了:“神君,你帮衬收留我是因为收了我爷爷的狐狸心,那你拿了我的生犀角,是不是也该帮我一把?” 那神君先是愣了愣,本想着这小妖求求自己兴许还能得个通融,没料到一开口竟是理直气壮,他挑起一边眉失声笑了起来:“那生犀角本就不是你的,我更是凭自己本事抢到,这生意可不成。” 白果子料到他会这般推诿,只破罐子破摔道:“神君自是什么都有理。在景州城扔我下楼有理,潜进吴府假扮新郎有理,调戏轻薄我更是有理,天界的神君可真是……” “好了好了,怕了你了。”被翻了一通旧账的神君面色有些挂不住,主要是自家玄鸟也听进去了,正有些不置信又好奇又毁三观地盯着他,他默念了几句通灵咒,只见一道白影极速晃过,再转眼,一白衣银冠束发少年恭恭敬敬地出现在眼前。 来人正是他的随从属下,书神官伴月。不过这属下穿着高贵精致,倒显得这神君一身布衣略显潦草。 神君指了指向弥阿晋,吩咐道:“将这两只小妖带去枫林青,找个先生好生教化。” “是。”伴月欠身回道。 “不!我们不要和果子分……”开字还没说出口,两人就连同伴月一同凭空消失了。 白果子道:“你……” “若要道谢就留在往后好好谢我。”神君负手行至溪边,随意鞠了一捧溪泉净手,“方才见他们颇有肝胆义气,我便不自觉动了点恻隐之心,你也知道,神君嘛,总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 “不是。”白果子打断道,“我是想说,你家傻鸟好像惊得下巴脱臼了,口水都流一地了。” 神君:“……” 白果子:“你不去管管它?” “无事,一会儿便好了,它脑子里头正打架呢。”神君抹了把脸,“你以后别在它面前提这些少儿不宜的话,它虽已百岁,可还未成年呢。” 白果子呵呵一笑:“鄙妖年方十六,您倒是调戏得一派自在。” 神君几步跨到他跟前,神情严肃道:“罢了,任你调戏回来吧。”说完还把右脸往前凑了凑,白果子气急,大骂一句不要脸,又学着玄鸟的样子啐了他一口。 算是摸出了这神君的脾性,四下若有第三人他必是冷峻傲物不苟言笑的,可若只剩他二人,便原形毕露,油腔滑调极不正经。白果子不欲与他多言,又捡起方才的山鸡草草咬了几口,少顷,玄鸟回过神来,又踏着小碎步走到神君跟前,低下头乖巧地蹭了蹭他。 “那便出发吧。”神君道,白果子塞着一嘴肉,撑起圆鼓鼓的两颊抬头问他:“去哪?” 神君不答,只拉着他坐到玄鸟背上,白果子也不追问,只换了个问题:“你们神族不是能飞天遁地来去自如吗?为何还要骑个鸟?” “那你呢?”神君回他,“不让玄鸟驮着你,难不成叫我背你?” “可方才向弥阿晋他们,不是一眨眼便不见了吗?那是什么术法?” “通灵咒。”神君道,“我用了通灵咒召唤的伴月,但那不过是他的□□影子,短时间内可在本体与施咒人之间自如来去。” 白果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问他:“那平日里若你一人,是不是就自个儿上天入地飞来飞去?” “不,我一般还是骑玄鸟?” “那多不自在,这鸟背还硌得慌。”白果子调整了下坐姿,前几日摔的屁股墩这会儿还疼着呢。 神君低头看他挪来挪去的小屁股,只简单回了他两个字:“气派。” 玄鸟略过莱芜山山头,白果子探头往下望了望,隐隐可见烽烟四起,一片狼藉。许是怕他又啼哭起来,那神君在后头正待说些什么,白果子忽然转过头来,坚定地说:“总有一日,我要将莱芜山抢回来!” “哦?”神君又挑挑眉,“你如何抢?” 白果子道:“我要修炼飞升,做个跟你一样厉害的神君!” 那神君笑了笑,一派明眸皓齿,在他耳边说道:“我等着那一天。”出乎意料的,听着竟无半点嘲讽。 困意袭来,白果子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但又怕一闭眼睡过去从天上摔下来,是以不得不强打着精神,神君看他这副歪来倒去又战战兢兢的样子十分好笑,好笑之余还是伸手扶住了他的腰,但不知怎的,原本喉间那句“安心睡我扶着你”开口却成了:“你腰真细呀!” 白果子狠狠打了个哆嗦,浑身蔓延起一阵鸡皮疙瘩,这下好了,一点睡意都没了。他讪讪回头,凶狠狠瞪着一双纯净黝黑的大眼:“你再非礼我,我便从鸟背上跳下去,宁死不会从的。” 神君原本觉得尴尬,这会儿却啧了一声,笑道:“好一个贞洁烈妖,敬佩敬佩!” 只可惜这贞洁烈妖的警醒仅维持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彻底倒头会周公去了,将睡未睡之际还迷迷糊糊地问了句:“咱们到底去哪儿?” 那神君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再次把手覆上,将果子带到怀里,轻声道:“去千机之谷……你睡吧。” 千机之谷位于南山陲下,本属魔族,但在两千年神魔打乱时便脱离了,游离在三界六族之外,倒不似溯风族般被除名,更多的,像是个明哲保身的混族,里头什么三教九流都有。简单说来,千机之谷是个铸造神兵利器的山谷,但与其说是神器,倒不如叫邪器来的贴切。三界各族中都有自己的兵器铸造师,但除了那些远古的神器,近几千年来喊的出名号的,大半出自千机之谷。 玄鸟日行万里,两人不紧不慢飞至南山陲时,却已过了三日。 初初落地时白果子脚下一阵绵软无力差点跪倒在地,他伸了伸懒腰,只觉得浑身酸软疲乏,玄鸟用一种“我还没喊累呢你累个屁”的眼神鄙夷地看了他几眼,接着伸展开四只翅膀,呼扇着凌空飞走了,那团红色越飞越远,直至最后消失不见。 二人步行下山谷,那山谷十分狭长幽静,参天古木拔地起,灌木丛生乌烟瘴气,是以千机之谷造就的事物多少沾了邪气。 日暮西沉才终于到达谷口,他们一入谷所有的动作便被收归眼底,谷口处依旧阴冷森森,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谷口处的两扇石门便一左一右腾挪开,生生让出一条两人宽的羊肠小道来。 白果子大着胆子上前望了望,在苍茫夜色中看到小道上站了一个身穿铁甲手持细剑的青年男子,他又回头看向神君,那神君岿然不动,神色恢复到往常的从容淡定。就这么相互瞪了快一盏茶的时间,谷口四周忽的燃起一堆火盆,那青年男子从小道中徐徐走出来,甚是敷衍地作了一揖,又更为敷衍地开口道:“谷主道有失远迎便不迎了,天色已晚贵客随意择个屋子休息吧,万事天亮再说。” 白果子学着那神君平日的不耐烦啧了一声,在他耳边戏谑道:“看来你这神君品阶不高官不大,人家都不乐意搭理你呢。” “算不错了,我上回来的时候,门都没给开。”神君也不恼,拢拢衣袖往前走去,忽然又在门口驻足,他左右端详一番道,“我记得先前是两株大樟树,现在都成石门了?” “神君忘了?”那男子让到一侧,似有不悦,语气中又带了些忌惮之意,“上回您来的时候,一把火烧了。” “哦,想起来了。”说是想起来了,但听这语气分明是故意,连做做恍然大悟的样子都懒得。 白果子心道,你分明是来这儿求人东西,还这么一副找茬的模样,真是狂妄。他经过男子身边是,男子冲他皱了皱眉,问他:“这位公子瞧着不像是神官,不知如何称呼?” 白果子没被人这么狗眼看人低地打量过,但好歹在人家的底盘,也只得乖乖回答道:“我叫白果子,是莱芜山上的一只小妖,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这位……这位神君。”白果子这才想起来,他好像还不知道那位冷面神君的名字呢。 “妖族?”那男子惊讶地将目光徘徊他二人身上,但最终没再说什么,将两人又往里引进去。 白果子往前小跑了几步凑到神君跟前,低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神君侧过头看他一眼,脚下步子未停,嘴角一挑:“走地鸡。” “……” 可算知道玄鸟记仇像谁了,活脱脱像极了它这小肚鸡肠的走地鸡主人。 这千机谷中岔路极多,九曲十八弯的最后在一排竹屋前停下,他们挑了两间干净屋子住下,不多时,热水饭菜送上,白果子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身上被猎犬啃咬的伤口已然结痂。算起来已有五六日未沾床,可他上床后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一闭眼就浮现出爷爷和采薇的死状,这几日他过得浑浑噩噩也无暇去想这些,现下静下来了,只觉得心里头一阵难受疼痛。 他侧过身瞪着窗户发呆,山谷深邃,月光照不到里头,周围黑漆漆一片,但对白果子而言却没什么障碍,他夜间视物与白天并无太大差异。听那神君道,来千机之谷为寻一法器,也不知道能不能顺便给自己也求个长剑短刀什么的,也不知现在向弥和阿晋怎么样了,他们又被带去了哪里,越想越清醒,若是现下有本话本子打发时间倒是极好的。 猛然间省起爷爷临终前将《上古神祇志》交给了神君,那书有趣,还得找个时间问那神君讨要一番,正琢磨得津津有味,忽见窗外闪过一道人影。 若是从前,白果子也便懒得去管,山间小妖小怪众多,何况是在这鱼目混杂的千机之谷中,但最近惹了太多事端,万一是被魔族跟踪纠缠可就不好。那道人影像是往神君房间去了,白果子二话不说起身,轻轻推开房门跟了上去。 他方一跟上,那警觉的人影便发现了他,转身便往林子里跑去,留下一阵清香。神君房门紧闭,想是熄灯歇息了,他心一横,又一路追了上去,林中岔道实在多,而且那影子身手极快,不多时便不见了踪影。白果子屏息凝神,听了听被搅动的风声,又闻了闻风中带起的那阵清香,不错,这便是他为数不多的另一项法术了。 他跟着走了二里路,香味愈发浓郁,他抬眼望去,眼前是另一排竹屋,但显然更华丽宽敞些,屋子里头都亮着灯,他思量着是否再往前探探,还是原路折返等明日再与神君说道。 正犹豫不决着,他忽然脖子一紧,双脚离地被人拎了起来,那人拎着他往前飞了几步,最后将他一把扔在竹屋前的空地上。 不出意外,又一个屁股墩。 白果子嗷叫了几声,却见面前站着几名青衣女子,个个挽着朝云近香髻,不着粉饰显得干脆利索,她们容颜娇俏,眉飞入鬓,眼中却满是戒备之色。 “你为何跟踪我?”其中一人问他,白果子嗅了嗅那些女子身上的香味,正是方才白影留下的气味,他回答道:“是你先鬼鬼祟祟招惹我的。” “你是千机谷的人?”另一人问他,白果子摇了摇头,众人四下望了望,又道,“既然并非是千机之谷的,那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杀了吧。” 白果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怎么了,为何所到之处所遇之人,都无不想取他性命。 “用白绫吧,莫见了血。” 话音刚落,那白绫就如同灵蛇一般飞过来,白果子在地上滚了一遭,白绫便立马调转方向缠上了他的脚踝,将他拖在地上滑行了数十步。白果子被耗了好些力气,那白绫又逮着空档往上纠缠,眼见得直接往脖子奔去。 白绫力气极大,越捆越紧,胸前仿佛压了千斤大石,直叫人喘不上气。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死,白果子心中慌乱,无意识地大喊出来:“神君救我!” 不知是被捆出了幻觉还是心理作用,胸前仿佛突然就轻了,他挣扎着往下看去,却见那白绫突然四分五裂碎了个彻彻底底。 不用说也知道,神君来了。 白果子大口喘着气,抱怨道:“神君啊,你每回早来那么一下下不行吗?万一哪次没掐好点,我可就死翘翘了。” 周围不见神君身影,那几个女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团团围住了白果子,一派肃杀之气。 竹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昏黄的烛光霎时间铺成到院中,落了一地金黄,在粼粼逆光中,一婀娜女郎徐徐踏出,她穿着华贵堂皇,态浓意远,步步生莲,美艳不可方物。 众人噤声俯拜,那女子立于廊下,眸中星光闪烁,她温温柔柔开口:“千年未见,你不打算与我叙叙旧吗?” 不远处的竹林发出沙沙声响,一道颀长清癯的身影从竹林中悠然飘来。他银冠束发,如墨长发洋洋洒洒垂在腰后,一身白衣上穿梭着金丝银线,袖口处绣着祥云花纹。他执剑落地,睥睨四野,衣摆翻飞坠下,堪堪遮盖住修长笔直的双腿和一双黑色精致的长靴。 白果子第一次发觉,这人确然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天族神君。 “别来无恙呀,太子殿下。”那女子嘴角噙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眼底却微微染了红,“说错了,该唤你殊羽神君。” ※※※※※※※※※※※※※※※※※※※※ 好想有一只坐骑哦,这样过年回家就不用抢票了=-= 千机之谷(二) 殊羽微微一笑,端着神族过气太子的架势,颔首行礼,亲切不足礼貌有余道:“别来无恙,清越公主。” 清越眼中一派晦涩,千年前那场盛况空前的婚礼犹在眼前,她所爱所嫁之人,是神族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玉树临风,年轻有为,可亦是那一天,她从众神倾羡的对象沦落成了三界的笑话。那人说爱上了她的弟弟灵均,宁可放弃金尊玉贵的太子之位,苦苦镇守大荒汤谷的扶桑神树,也不愿再娶她。 这一千年间发生了许多事,焦头烂额间总觉着时光飞快如白驹过隙,可每每回过神来又是日夜煎熬,漫长无度。清越将目光越过殊羽,瞧见地上躺着一个明眸皓齿肌白胜雪的好看男娃娃,她冷哼了一声:“他与你一道的?” 殊羽侧过头余光瞟了一眼白果子,如实道:“是,我在莱芜山捡的小妖。” “莱芜山?”清越又是一声嗤笑,“我记得神君上回去莱芜山,还是一千年前与灵均一起。”殊羽皱了皱眉神情黯淡,清越信步走到他身侧,上下打量了一番白果子,继续道:“千年之期刚过,你就如此迫不及待地去往莱芜山,神君啊神君,你可真是长情又念旧,若是灵均有知,他心中该是欢喜的。”虽然与殊羽说着话,目光却未曾从白果子身上移走一星半点。 白果子愣愣地听着他们谈话,竟忘了从地上爬起来。殊羽于清越有愧,不论她如何冷嘲热讽都是他该尝下的苦果,他低低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公主出现在千机之谷,也是为了引魂盏吧?” “不错。”清越直白应下,“景州城内魔族入侵又瞬间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后生犀角便不见了,紧接着四翅玄鸟出现在离景州城不远的地方,那想来,生犀角只能是落入神君手中了。神君拿这生犀角作何用处自然也不言而喻。” 殊羽笑笑:“公主依旧这般冰雪聪明。” 清越忽然转过身抓住他的手臂,头上步摇叮当作响,顾不得仪态有失,直直望进他眼里:“值得吗?” 殊羽不答,清越红着眼又问:“值得吗?为一个死人,失了神族颜面,失了太子之位,如今更要为了他,逆天而行?你不知这引魂盏为何物吗?那可是三界禁物!若叫神族知晓,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殊羽道:“值得。” 清越袖子一甩:“我不会叫你得到它的。” 殊羽失笑:“在你这儿就不是禁物了?” “我一得到便将它毁了。”清越小脸通红,又气又急,“灵均是我弟弟,难道我不希望他回来吗?可我更知道,他魂飞魄散,即便有引魂盏也无济于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错上加错,我的心意……我的心意……” “清越。”殊羽唤她,一如从前,“你的心意我知晓,不管希望如何渺茫,我都愿意一试,结果再坏,也左不过是天诛地灭形神俱毁罢了。” “你为他连命都不要了?”清越颤着声问他,殊羽轻轻又叹了口气,道:“我是去寻人,并不是去找死的。” 此情此景颇有些尴尬微妙,那些青衣女子个个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白果子瞧着眼前两人这番针锋博弈更是大气不敢喘,他听得一知半解,正细细琢磨着,却见清越忽然转身扑到廊下的柱子上,低声抽泣起来。 这怕是痴心女遇上薄情俏郎君了! 少顷,听得清越恨恨道:“你们瞒的我好苦!”说完,她又一甩袖子,回房重重关上了门。 回去路上殊羽一脸凝重,白果子几次三番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二人默不作声各自回了屋,白果子刚熄灯躺下,门便被一脚踹开了。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却见门口站的正是那神出鬼没的殊羽神君,殊羽换下方才的衣裳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白纱跑,衣襟微敞,头发放下来如墨般倾洒,洋洋洒洒披在身前,愈发显得那副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秀色可餐。 白果子咽了咽口水,不自觉往床后挪去,讪讪道:“你……你不能敲门吗?可吓死我了。” “赶时间,怕你死翘翘。”那副德行又回来了,“脱衣服。” 白果子:“什么?” 殊羽已经走到床边,掂了掂手上的白瓷瓶,一屁股坐下:“被那么一阵拖行,伤口怕是裂开了吧。”他不由分说地把白果子按在床上,又不由分说地将他衣服扒下,“嗯?伤口好得挺快。” 白果子有些不自在,但念在他一片好心,也未多挣扎,只是简单回道:“方才主要伤的是屁股……”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但殊羽没给他机会,一把扒下了他的裤子。 “成成成成何体统!”白果子大叫,可惜这竹屋方圆一里,半点人烟都没有,自然叫破了喉咙也没人听见,他死命将裤子往上拽,骂骂咧咧着,“你什么毛病?” 殊羽啧一声,一把打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想什么呢你这贞洁烈妖!”白果子拗不过他,忽然屁股上传来一阵清凉酥麻,他极力扭过头,却见殊羽正用玄鸟羽毛刮着药膏给他上药。 “要是让玄鸟知道它这羽毛做了这般用处,怕是要与你拼命。”殊羽笑道。 “那也是该找你拼命。”那羽毛一下下拂过,不由得从腰下蔓延起一阵酥酥痒痒的滋味,白果子不耐地扭了扭,结果竟生生挨了一巴掌。 “别动!”殊羽干脆利落地拍在他屁股蛋子上,不重,却够叫白果子羞死了,他自浑然不觉,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白果子一阵脸红,突然听殊羽说道,“你屁股上有块红色胎记,挺好看。” “是吗?”白果子又使劲别过去看,可什么也没瞧见,“在哪儿?” “这位置你看不见。”殊羽说着还戳了戳,“没人跟你说过吗?” “……”这话问得稀奇,白果子翻了个白眼,“也没人扒过我裤子。” “哦。”殊羽愣了愣,没忍住又笑出声来,他将白果子裤子穿上,“今晚趴着睡,明日屁股上的伤就好了。” 白果子闷闷应了一句,四周又归于沉寂,他略略有些犯困但见殊羽并无离开之意,正要发问,却见殊羽起身站了起来,唉,可算是走了,白果子还没放松下来,就见他阖上门又折了回来。 这是个什么意思? 殊羽脱了鞋子踹踹他,一点儿不客气道:“往里躺躺。”说完就跨到了床上,挨着白果子躺下了。 白果子愕然:“你不回自己屋吗?这床不大挤着不难受呀?” “方才那女子是我老相好。”殊羽突然道,有些答非所问,“我怕她半夜爬我床非礼我。” “……” 白果子:“神君啊,但凡有粒花生米……” 殊羽:“闭嘴,睡觉!” 许是累着了,这一场觉睡得分外酣畅,若不是被一脚踹下床,白果子还能再睡个几天几夜。 “怎么又踹我!”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白果子闭着眼又想摸回床上,手刚碰到床檐就被拎起扔了出去,这会子算是彻底清醒了,清醒之余还想找他拼命。白果子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猛的看到身侧的黑色短靴和黛色衣摆,他抬头望去,眼前这少年剑眉星目,银灰色短发束了个高高炸开的马尾,双手抱臂,身后背着五杆□□,正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 初看着,像极了……一匹豪猪。 也不知来者善或不善,正想着,殊羽淡定从容地从屋子里走出来,依旧是昨夜那身华贵装扮,沐浴在金黄淡薄的晨曦日光中,仿若天神下凡一般,诚然,他确实是个天神。 豪猪身形微动,猝不及防绽开一张稚气笑脸,意气飞扬道:“见过神君!” 殊羽简单应了一声:“你……” 少年:“我刚到,没等多久,知我是你的属下,这谷中便无人拦我,没打架!” 殊羽:“我……” 少年:“神君放心!我出门时知会伴月了,他陪着两只小妖忙不甚忙,没什么话需要交代我的!” 殊羽:“他……” 少年:“他?我没打他!他从屋里飞出来就摔了个狗吃屎,不是我打趴下的!喂!你快跟神君说,不是我打的你!” 白果子发愁,这嘴突突突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唉,”殊羽扶额,忍无可忍,“我叫你将他扶起,好生护着。“ “嗯?”少年扭过头,颇嫌弃地来回打量,“神君你叫我来原是为了保护他?不是来打架的吗?” 殊羽问他:“你不愿意?” 少年答:“不愿意!” “那你回枫林青去吧。” “不愿意……那是不可能的!”少年转了好大一个弯,一把拽起白果子道,“小神将影,是神君身边的武神官,你呢你呢?你是什么人?”白果子干干笑了几声,寻思着这人到底有病没病。 一炷香后,他得出结论,这人没病,单纯是个话痨。 一团黑烟引着他们一路叽叽喳喳走了许久,沿途遇见不少奇形怪状的神神鬼鬼,皆警惕不善地盯着他们,但却无一人上前,渐渐的,四周愈发静谧阴冷,他们终于在一处山洞前停下,那带路的黑烟一转眼消散不见了。 “小心有诈。”说着,将影从身后抽出两柄□□握在手上,护在白果子身前道,“小果子,牢牢跟紧我,万一等会儿打起来我护着你,别怕!你要是害怕就抓着我衣服!” “……我没怕。” “你别难为情,没什么的!” “……我真的没怕。” 这山甚是诡异,远远看去外观似一座铸剑熔炉,山上的树木全部枯萎破败,腐朽衰败之气直冲口鼻。眼前的山洞好似熔炉的一道门,里面黑漆漆一片,直教人不寒而栗。 殊羽未驻足,抬腿跨了进去。白果子在前头开路,三人沿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走了数十步,走着走着身上微微开始发汗,越往前走越是燥热难当,仿佛真真进入了火炉中一般。 “小果子你是猫头鹰吗?夜能视物?”将影原本还想从指间点一簇照明的火焰出来,没成想白果子竟走得顺畅无比,丝毫不受视野限制。白果子略略用手扇了扇风,道:“我也不知真身为何,但能听风闻雨,夜里头也行动自如,想来是我爷爷教养的好,不自觉我便有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术法。” 他们压着声音交谈,仍能听到山洞中隐隐穿梭着空洞回音,复行数百步,白果子忽然停住脚步,啊呀一声道:“坏了。” 千机之谷(三) 两千多年前,魔族有一天纵奇才,名转烛,善制各种神兵利器,在三界颇负盛名。传闻中转烛相貌英俊,生性高冷,后获魔族仙姬珠回青睐,最终抱得美人归,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织就了一段郎才女貌的魔族佳话。然而好景不长,在一次魔族宴会中,珠回被醉酒的魔王看中,强上了,转烛被打瞎了一只眼,断了好几根肋骨,差点丢了性命。 珠回被魔王关了三天三夜后送回,几个月后终是不堪受辱,活生生在转烛面前亲手毁了容颜,挖去五脏六腑元神耗尽而亡。自那之后转烛性情大变,时而乖戾孤僻,时而暴戾恣睢。伤好后,他便凭借着一柄邪魅猖狂的霜寒剑血洗了魔族十四州,接着带着一众匠人脱离了魔族,一路迁徙至千机之谷,再未现世。 适逢那时三界正要大乱,魔王无心理会,等再回过神来算账之时,魔族却一夕湮灭了。 转烛将自己关在山洞中整整两百年,出关那日,他托着一枚青铜油盏仰天长啸,那,便是引魂盏。 引魂盏灯芯须由生犀角所造,生犀燃起之烟可通灵,能一路引领向三魂七魄游荡之处。除百鬼族、妖族与凡族,不论是神是魔,死后定是三魂七魄散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成鬼、登仙、轮回的可能,而引魂盏的厉害所在,便是可织魂结魄,重塑灵魂。 转烛又花了几百年寻珠回的魂魄,可最终,三魂七魄差了一魄,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更是遭了反噬,变得愈发疯魔癫狂,险些一念之差毁了整个千机之谷。可引魂盏的威力却实实在在瞧在所有人眼里,未免有人心怀不轨,滥用祸害,自那之后,它便成了三界禁物。 然而千年间,明里暗里为求引魂盏之众仍络绎不绝,可每每都吃了个闭门羹,再后来,觊觎的人便少了,一些年轻点的,都以为这不过是个夸张的谣传罢了。 这次能够如此顺利地入谷,倒有些出乎意料。只是这山洞里头实在诡异,原本只是一片漆黑越走越热,走着走着小道愈发宽阔起来,再转过一个弯,眼前竟赫然出现一排一人宽的门洞,每个门洞后头便是一条羊肠小路,如此看来至少有十几条岔路。 “不止。”殊羽突然道,“你们回头看。” “啊!”白果子发出一声惊呼,“我们来时的路呢?” 一瞬间,门洞里头都亮起了昏黄幽暗的灯光。 只见身后哪还有什么来时的小路,他们此刻置身在圆心之中,四面八方是三十六扇一模一样的门洞,三十六道选择,也许更多,选对或是选错,不知结果为何。 沉默了一阵,听将影认真道:“早知道该叫伴月来,这种动脑子的事儿他最在行了!神君,要不我把这些洞都拆了吧!” “好主意!”白果子拍拍手,“刚好把我们都埋在里头了,一了百了。”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气氛不由松快了些,殊羽一直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将手往前探了探,嘘一声,道:“有风,果子,你听听风声,有何不同。” 白果子依言照办,只是他这听风的本事也不过三脚猫,是以不得不一个洞口一个洞口听过去,然而风声微弱,并听不出什么差别,正失望中,一股隐约的腐蚀的气息钻入鼻中。 “是锈蚀的气味。”白果子道。 将影嘴角扬起,问他:“可能辨别是哪个洞口飘来的?”白果子点点头,又挨个洞口重新闻了一次,最后指着一个寻常洞口道:“这里。” 殊羽却不急着动作,他又问道:“除了锈蚀的气味,可有血腥味?” 白果子摇摇头:“并没有。”殊羽不觉皱了皱眉,将影见他这副神色,不禁问道:“有何不妥吗?” “这山洞中,应该不止我们。”殊羽道。 此话一出,他二人顿觉一阵鸡皮疙瘩,殊羽未再多解释什么,直接往那个门洞中走去,果不其然,走了几十步,又出现了几条岔路,里头竟跟迷宫一般。白果子依旧走在前头,锈蚀的气息愈发浓重,浓烈到殊羽和将影都能闻得一清二楚。 庆幸的是山洞中未再升温,反而渐渐湿冷了下来,不知走了多久,地面忽然变得坑坑洼洼起来,他们低头看了看,脚底下竟埋着数不清的废铜烂铁,有的已经长了铜绿红锈,数不清流年辗转了多少年岁。他们越往前走,沿壁的铜器铁器便越完整,有长剑,有短刀,但无一例外,都是残次品。 最后,他们穿过一道铜墙铁壁,眼前的场景叫他们震惊不已。 他们置身于一片黑暗空洞之中,目光所及无边无际,只有眼前一座上圆下方被烧得通红的熔炉,炉鼎生出四只触角,那触角如藤蔓一般插入地底,似乎在源源不断地汲取能量,地底升起幽幽红星,如萤火虫般攀沿着触角逆流淌入炉身内。 炉底火焰渐熄,靠近了仍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四面亮了几盏油灯,在微弱的油灯下,突然传来一道怪异又嚣张的笑声,直叫人毛骨悚然。 “他……他在那里!”白果子指着熔炉身后的方向道,“是谁?” 那人隐没在黑暗里,矮小佝偻,瞧不清样貌。他突然转过身来,笑得愈发狰狞可怖:“太子殿下愈发本事,这么快就寻到了。” 这一声太子殿下,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奉承,殊羽懒得计较,只淡淡道:“你却不比从前,都躲着不敢见人了,是吗,转烛?” 这便是转烛?怎么与方才将影讲的不太一样,左右看着都像个风烛残年的怪老头。白果子暗暗道。 浑浊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一口浓痰卡在喉咙里,转烛咧着嘴道:“上回来是两个人,这回来了三个,唔……太子殿下,你这回要抢什么走呢?” 殊羽抬眸:“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啊呀呀。”转烛笑嘻嘻道,“那太子殿下打算拿什么与我交换呢?”殊羽未言语,转烛又说道:“太子殿下要寻谁?若是小神小魔,那给我些珍珠美玉仙姬神女便可;若是高位的神君仙官,那再加些上古神器元灵修为也无不可;可若是良人爱侣,那……那太子殿下觉得能予我些什么?怕是四翅玄鸟,要命龙骨剑都是远远不够的。” 殊羽笑笑:“既是无价,何来一换?” “你是又要抢?” “谷主糊涂了。”殊羽冷冷道,“分明是你拱手相送。” “哦?”转烛挑眉,众人才看清,他这一张嘴,竟生生裂到了耳后! 许是闷了些,殊羽从怀中掏出一把红色羽毛扇子来,白果子定睛一看,这不又是玄鸟的羽毛嘛,看来这飞禽脱毛情况十分严重,不由得想到了向弥,向弥倒是不掉毛,反而老喜欢往自己身上插五颜六色的假毛,装一只花枝招展的假孔雀。 殊羽道:“千年间,为求引魂盏之人皆被挡在谷外,为何独独放了我进来?” 转烛答:“非也非也,巫族清越公主我也没拦着。” “是吗?”殊羽笑,“山洞外脚步零碎,想来清越已先于我们进了山洞,而那几条岔路中并无血腥想来也未发生打斗,我们一路过来更是连个拦路的机关暗器都没有,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拖延些时间罢了。”转烛面不改色看不出是喜是怒,殊羽亦未理睬,接着道:“你知道我们中有能闻风之人,自然明白设这座迷宫于我们而言并无任何意义,我想清越此刻应该还在迷宫中打转,并无半点危险。” “哈哈哈哈……”一串尖利的笑声响起,转烛笑容阴沉道,“清越公主可是三界第一仙姬,我怎么忍心拒人千里呢,我可不像太子殿下这般不近女色,哈哈哈哈……” 听不得主子被这般冷嘲热讽,将影握着短/枪就要上前干架,殊羽抬手拦住他,摇着扇子不动声色道:“不必再浪费双方时间,引魂盏在哪儿?” “千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吗?”转烛突然拔高音量,语带悲愤道,“他们都说这引魂盏是浪得虚名!那可是我花了两百年锻造的神器,怎么可能会失败!可是我的珠回,我的爱妻……我都没能救回她来!”他跪倒在地,手上捧着几粒从地底钻出的火红色荧光,神情既可笑又滑稽。 殊羽冷哼了一声,问道:“你究竟是救不回她,还是不想救?”转烛瞬间僵住动作,他抬头望过来,眼中一派惊愕,殊羽挑起一边嘴角继续问他,“你那柄大名鼎鼎的霜寒剑呢?” 转烛浑身一震,表情愈发古怪扭曲:“你知道些什么?” “你不想让我知道什么?”殊羽反问。 转烛往前爬了几步,追问道:“你知道多少?” “不多不少,诚如你所说,那可是你花了两百年时间造就的引魂盏,怎么到了最后关头先夫人的三魂七魄会无端端少了一魄?”殊羽眉眼一凛,“因为那一魄,祭了你的霜寒剑。” “胡说八道!”转烛恼羞成怒,“你他娘的胡说八道!我怎么舍得拿我的珠回祭剑,你放屁!你们神族就爱大放厥词,放屁!放屁!” “你自是舍不得先夫人,可如果她怀孕了呢?怀了魔王的骨肉呢?”殊羽神色异常冰冷,“是你杀了她。” “我没有!”转烛暴怒嘶吼,引得山洞颠簸晃动了好一阵,他忽然双手掩面呜咽哭泣起来,像个可怜的怪物,“那胎儿身上流着魔王的骨血,是再好不过的祭品了……我只是叫她拿掉孩子而已,我明明那么爱她,可是我没有想到……没想到那个胎儿竟吸食了她一魄神元!” 转烛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自言自语道:“不不不,我应该想到的,那可是魔王的血肉……哈哈哈哈……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血祭品,我的霜寒剑,我的霜寒剑……哈哈哈哈……” 将影干呕了一阵,道:“所以珠回不是自毁容颜自挖心肝而死,是被你活活拽出魔胎气竭而亡?” “怎么会是我!”转烛怒喝道,“是那个魔胎,他太邪恶了,他不肯乖乖出来,他吃了珠回的一魄还不够,临死还要拽着她的五脏六腑,太邪恶了……哈哈哈哈……太邪恶了!不愧是魔王的种!啊哈哈哈……珠回,我的爱妻,她死的时候两眼看着我……她就看着我,留着一行血泪……我便,我便将她的眼珠子抠了下来……我的爱妻啊……” “真是个疯子。”白果子恨恨道,捂了捂嘴只觉得一阵恶心,将影已经扶着墙吐了起来…… “有时候。”殊羽道,“天才和疯子不过一念之差。” ※※※※※※※※※※※※※※※※※※※※ 大家新年快乐啊~ 感冒了,嘤嘤嘤qaqq 这几天一路从农药王者十八星掉到了星耀,森气气,一怒之下把游戏卸了,可以安心写小说了=-= 啾咪~ 千机之谷(四) 无垠黑暗中,转烛疯疯癫癫嬉笑怒骂了好一阵,殊羽不耐烦地啧一声,冲他喊道:”差不多得了,还没完没了?”叫骂声戛然而止,转烛突然转过身来,露出泛黄恐怖的尖牙,质问道:“这事你如何得知?” “我镇守扶桑神树千年,神树下封印着什么你忘了?”殊羽道,“你们魔族这些破事,要想知道总能撬开嘴巴。” “知道又如何?”转烛道,“你以为这能算是什么要挟我交出引魂盏的把柄吗?可笑!可笑至极!” 殊羽笑:“与其说是把柄,不如说是谷主你的丰功伟绩。”他突然阴沉下眉目,冰冰冷冷看过去,“其实你自己也不清楚。” “不清楚什么?”转烛问。 “不清楚引魂盏究竟成功与否,所以你在等,等一个时机。” “这时机便是你?”转烛讥笑道,“太子殿下为何如此笃定?” 殊羽眼睫轻颤,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抿开一个好看的弧度,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语气中也带了些许温和:“因为那是我心之所向,是高高在上的金贵殿下,更是我殊羽失了整个天下也要换回的良人爱侣……你说,我若寻回他,三界该是怎样一番动荡。” “有趣!”转烛如恶作剧得逞的孩童般上蹿下跳拍着手,声音都因激动而显得颤抖,“有趣有趣!三界乱了才好呢!乱成一锅粥就更好了!神族自诩三界标杆,制定着三界的教条戒律,那般至高无上不可一世,竟、竟教养出你这么一个离经叛道唯恐天下不乱的败类来,哈哈哈哈……实在有趣极了!” “而搅动这一团浑水的,正是你这引魂盏,这不就是你要的效果?”殊羽平淡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白果子一脑袋的雾水渐渐散开,慢慢屡出一点思绪来,却仍有些不可置信,殊羽转过头看看他,笑道:“你没听错,我是个断袖。” 白果子:“……” “不对不对!”转烛又发起疯来,“你既这般爱他,当初为何要娶巫族公主?换如今绕这么一大圈,可疑可疑!” 殊羽微微叹了口气:“娶她是神族太子应尽之责,可我如今已不是太子……若无那场变故我也不会明了,世间从无两全法。” “不好不好!”转烛又道,“神族天帝可不会放任你这般胡来,连清越公主都能找到这儿来,神族之人怕是也在杀来的路上了……唔,我最烦跟你们这些上界神族打交道,麻烦!麻烦死了!” “天帝不会找你麻烦。”殊羽从袖中祭出一方银白锦帛来,身侧的将影二话不说跪了下去,连带着将白果子也拽到地上,白果子不解问他,将影小声道:“天帝手书,众神跪拜。” 白果子仔细望了几眼:“上头并无字啊。” 将影继续小声回他:“无字天书,你这□□凡胎自然瞧不见。” “……我是妖。” 那锦帛飘飘然落到转烛眼前,打了个转又回了殊羽袖中,那转烛微微一怔,难得认真的语调:“你是如何说服天帝的?” 殊羽道:“天帝膝下多子,但能当得起太子之位的,除了我,还能找出第二个吗?” 十足狂妄自大,却又在情在理。一千年来太子之位空悬,天帝天后嫡出的皇子也并非只有殊羽一人,但纵观整个神族,却再无人能与之比肩。 “这是一场交易?”转烛问。 “算不上,天帝需要一个不得罪巫族又名正言顺的理由复我太子之位,我亦自有我的目的。”殊羽答,“如今巫族与百鬼族走得愈发近,于神族而言不是好事,魔族亦渐有复苏之势,扶桑神树也不知还能压制几时,内忧外患中,自然要取个适中的法子。相比较神族在三界中的地位与未来,太子风评如何,荒唐如何,不就都退而求其次了吗?” “好盘算!”转烛转念道,“如今巫族二殿下生母云姬正得宠,风光无限,相比较清越公主母妃一脉,灵均殿下倒的确是个更好的选择,神族巫族生出的嫌隙,自然解铃还须系铃人。” 殊羽笑了笑,眼底却无丝毫笑意,二人间莫测的对话叫白果子生出一身寒毛,就在他回味其中缘由时,不远处的身形却忽然动了起来,电光火石间,竟一瞬间跃到了他们身前。那张狰狞可怖的脸猝然映入眼帘,白果子吓得连连后退,活像是见了鬼一般。 转烛幽灵般飘在空中,通红的眼怒目圆睁,仔细看才发现左眼空洞竟无眼珠,脸上遍布青黑血丝,如闪电一般炸开,他愈发混沌的的声音穿进耳朵,他问殊羽:“你就不怕变成我这个样子?” 殊羽面不改色道:“我与你不同,你贪念太多,而我,我只要他。” 熔炉发出怪异声响,在一片幽暗中愈发诡异,鼎上四条触角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挣扎扭曲着钻进炉内,不多时,一盏一掌大小,附着红色荧光的灯盏慢慢升了起来。 “这便是引魂盏。”转烛单手接过,目光中出现一抹鲜艳明亮的色彩,他吹了吹残灰,道,“世上之事从无一蹴而就,引魂盏今日给了你,便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转烛来回擦拭了一番,红色萤火依旧熠熠生辉,半点不肯退去。 “这些便是彼岸花的花灵?”殊羽接过引魂盏,细细打量着,转烛回答道:“不错,那四只触角直通冥界,靠汲取彼岸花的花灵将养着引魂盏,如今再次启用,须得洗灵,将珠回残留的魂魄气息洗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我明白。”殊羽从袖袋中祭出锁灵囊,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白果子,“千年妖心可洗灵。” 那锁灵囊中,正是莱芜山千年老狐狸的一颗赤色狐狸心。白果子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在讲什么。“不!”他大叫着冲过去,却被将影拦腰抱住,殊羽回头望着他道:“时至今日,你爷爷方算得上功德圆满。” 那赤色狐狸心迸发出金灿灿的光,围绕着引魂盏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些红色的萤火渐渐熄灭陨落,直至最后彻底归于一片黯淡,狐狸心在一刹那碎成齑粉,纷纷落下,如雪般覆盖在引魂盏身上。 “爷爷……”白果子嚎啕,却再无半滴眼泪。 重见天日的引魂盏瞧着与一般油盏并无二致,但周身散发的邪气却足叫人不寒而栗。 “洗灵不过第一步,”转烛道,“你可知下一步为何?” 殊羽道:“识灵。” “不错。”转烛悠然坐到熔炉上,仿若打开尘封多年的匣子,“当初我留了珠回的肉身,焚尽了她的尸骨才教引魂盏识得她的元神……可当初灵均殿下魂飞魄散,肉身早已羽化,如今已然过了千年,你……” “我自有办法。”殊羽道。 “好好好。”转烛依旧咧着嘴,“识灵之后便是引魂了,那太子殿下可知,最难的是哪一步?” 殊羽答:“织魂结魄。” 引魂盏能指引找到魂魄所在,但魂魄虚无缥缈,找到后需由一个容器承载,而容器,便是活生生的另一具身体。 “除了我,这世上再无人能承载他高洁无上的灵魂。”殊羽决然道。 然而一具身体如何能承载两个元神,稍有差池便会遭受反噬,修为散尽事小,魂飞魄散事大。当初转烛以一人之躯容下珠回三魂六魄,然而珠回的魂魄怨念太重,虽然费力压制未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但那反噬之力却将他害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抓紧时间吧。”转烛道,“她们快找过来了。”她们自然指的清越一行人。 殊羽双臂舒展略施神力,引魂盏稳稳当当漂浮在空中,他闭眼凝神,眉眼紧蹙,额角跳动着斑驳青筋,神情瞧着万分痛苦。忽然,一缕金色的如薄雾似的东西自他身后钻出,缓缓飞入引魂盏内,引魂盏发出尖锐的碰撞声,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打架,紧接着,那缕金色薄雾发出耀眼的光芒,竟一瞬间被点燃了。 “疯了!疯了疯了!”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转烛的声音竟尖刻起来,他绕着引魂盏上蹿下跳,因过分激动嘴角还流出了他未曾察觉的恶臭唾液。 转烛还在叫嚷:“神族太子疯了!竟然烧自己的元神!” “什么!”白果子与将影异口同声道。 “殊羽!你住手!”身后响起一道焦灼刺耳的叫喊声,清越终于赶到,殊羽倏忽睁开眼,左手迅速结印,于几丈外设了一道结结实实的结界屏障,他有些艰难地吩咐道:“将影,拦住他们!” 将影虽担心殊羽现下的状况,但他一贯听话,也知殊羽向来有有分寸,他领命放开白果子,身上背着的短/枪腾地飞起,连着他手上的两柄,五柄短/枪在身前一字排开,茹毛饮血般指着前面的人。清越一时破不了结界,只能眼睁睁看着殊羽一错再错。 元神燃烧越多,殊羽自身的修为法力便越薄弱,眼见得结界快被打开,引魂盏突然安静了下来,那道金色的元神仿佛在拔河中被突然放开了似的,一瞬间抽回殊羽体内,殊羽体力不济被撞倒在地,生生吐了好几口血。引魂盏悠悠然落回他怀里,转烛看呆了,后知后觉道:“成了!识灵成了!” “你们……”当头棒喝一般,清越怔在原地,神色十分复杂难看,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你们……你们竟已结了骨契?呵,你好狠的心!” 将影喊道:“白果子,带神君快跑!”结界破裂,巫族众女子鱼贯而入,短/枪迎战,战况胶着。白果子费力扶起殊羽,眼下四顾茫然唯一的出路被她们堵着,殊羽的情况十分糟糕,心急如焚之际,熔炉又癫狂起来,四只触角合为一只如毒蛇般爬过来,一把缠住了他们。 熔炉底下裂开一条缝隙,转烛道:“去吧!” “去哪?”白果子问他。 天旋地转间,他二人被触角席卷着拖进裂缝中,不断下沉,愈发深沉窒息的黑暗来临,冰冷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转烛犹自浑浊的声音自触角上方传来。 “去吧,去百鬼之林寻他吧。” ※※※※※※※※※※※※※※※※※※※※ 感冒请假在家,药不能停qa□□ 百鬼之林(一) 于一路头重脚轻间极速下坠,身体的感观仿佛都失灵了一般,眼前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似被米浆糊住般轰鸣不休,然而比头晕目眩更叫白果子不适的是那无处遁逃的未知恐惧,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殊羽紧紧挨着自己,正无力地靠在肩膀上,竟有些许的安慰。不知过了多久,触角下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朦胧间看到周围闪烁着红色荧光,微弱荧光照耀下,他们正在一片空洞虚无的黑暗中缓缓沉溺。 那些红色荧光正是彼岸花释放的花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快要将人淹没一般。四周静得可怕,耳后突然响起一道清亮微弱的声音:“别怕。” “你醒了?”白果子喜出望外,殊羽嗯了一声,抬手轻轻回抱住他,触角终于停了下来,他们被放在一块泥泞潮湿的青石板上,花灵散去,所有感观瞬间都回来了。 白果子四下望了望,问道:“这是在哪儿?”殊羽不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白果子被他瞧的不自在,狠狠瞪了他一眼:“我问你话呢,你聋了吗?” 殊羽又笑:“你打算抱着我多久。” 白果子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两人被触角束缚在一块儿,殊羽昏迷不醒他便只能一直揽着他,现在殊羽醒了,他竟还未放手。“你醒了不知道挣开我吗?”白果子只能红着脸回击他。 “舍不得。”殊羽侧头,“你脸红了?” “胡说!”白果子气急,小脸发烫,好在一片黑暗中殊羽并看不到,可他有些郁闷,先前被殊羽调戏也不是一次两次,但都没有现下来的心悸慌张,似乎有什么不一样,又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殊羽笑着,“我摸摸。”说着就把手伸了过来,白果子推开他兵荒马乱地后退几步:“离我远点,你这个死断袖!” 哦,是了,是有些不一样了。殊羽被他推得一阵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他又咳嗽了几声,好在这回并没有咳出血来,白果子一颗心陡然提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害羞又赶忙往前扶住他:“你……你没事吧?” “无碍。”殊羽喘着粗气,“你担心我?” 白果子犹豫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他扶着殊羽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闷闷道:“转烛说你烧了自己的元神,你可会死?” “什么?”殊羽愣了愣,继而又有些忍俊不禁,他拍拍白果子的脑袋,算是宽慰,“损了些修为元灵罢了,过个千八百年也就将养回来了,死不了。” “哦……”白果子讷讷道,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词不达意地又问了一句,“那你打架还能那么厉害吗?”殊羽都不知道白果子是在逗他还是在气他,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没之前厉害了,但三界中能打得过我的人本来也没几个。” 白果子想脱口而出一句吹牛,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眼前的神君不是旁人了,而是神族天帝的儿子,曾经羽扇纶巾的太子殿下,可自己不过是一介莱芜山小妖,这差距也忒大了些。见他没有响动,殊羽拿胳膊肘顶了顶他,问道:“你还在生我气吗?” “嗯?”白果子茫然,“生什么气?” 殊羽清了清嗓子:“你爷爷的妖心。” “哦。”白果子叹了口气,“刚刚忘了……不过你一说我还是有些生气。” “那……”殊羽突然抓起他的手一把按在胸前,定定望着他道,“那把我这颗心赔给你吧,你听,你说还在生气,我整颗心都跳乱了。” “你、你、你……”轰一声,脸彻底红透了,若是在光天化日下看着,红得都能滴出血来,白果子气急败坏地抽回手,语无伦次骂他,“男……男男授受不亲!你既是……既是断袖,就少说些叫人觉着歧义的话……若是,若是叫那位殿下知道了,怕是要不悦。” 殊羽怔了怔,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都知道了?” “我又不傻,你们说的那些话我都听明白了。”白果子没好气地回他,“你既愿意为他放弃太子之位,更愿意毁了自己的元神救他,想来,必定是爱极了他,那再与旁人说笑便不合适了,即便说者无心,但万一听者有意呢?” “那你可有意?”殊羽问他。 “我……”白果子垂下头,“自然无意,我又不是断袖……即便是,我也……我也不找你这样的!” “我怎样?” 白果子语塞,除了油嘴滑舌些,殊羽好像的确样样都好,他苦思冥想了阵,道:“你逛青楼!”殊羽皱眉,似乎没听懂,白果子补充道:“咱俩第一次见,就在媚香楼,那是个青楼。” 殊羽失笑,道:“我是去那找人的……再说了,你不也逛了吗?” “我没有!”白果子哑然,下意识拢了拢衣服,“我是去那找生犀角的……啊!咱们怎么闲聊开了,这究竟是哪里?” “这里是凡界和冥界交界,你看,”殊羽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红色花海道,“那是彼岸花,引魂盏便是靠那些触角吸食彼岸花花灵养就的,再往前便是黄泉了,也就到了百鬼族的地界。” 彼岸花盛开于地狱阴阳两界,徘徊于黄泉路上,给离开凡界的鬼魂们一些指引和安慰。白果子望着彼岸花发了会愣,突然想到什么:“咱们俩跑了,将影怎么办?” 殊羽道:“不必担心,他年纪虽小,但法力修为颇高,他好歹是神族的神官,清越和转烛也不会为难他。” 白果子点点头:“我看那清越公主表面上恨得你牙痒痒,实则十分关心你。” “嗯。”殊羽难得露出为难的神色,“我与她曾有婚约,只是后来……”殊羽说不下去了,白果子了然地点点头,恍惚间省起之前老狐狸提起过,神族太子与巫族公主成婚那日,上界天宫发生了一件天大的事,而后婚约取消,太子被黜,巫族的二殿下身殒。 好奇心上来便有些挡不住,白果子往前凑了凑,问他:“那你那位心上人呢?” “他?”殊羽嘴角微微挑起,眼中含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我与他识于微时,一道在大荒汤谷拜师听学,后来我倾心于他,可我也负了他。” 白果子又小心翼翼地问他:“他是怎么死的?” 殊羽道:“因我而死。” “与千年前的浩劫有关?” “有关。” “方才清越说你们结了骨契?”白果子低声问他,“是神族定终身的骨契吗?” “是。”殊羽垂下眼眸,望向左手的掌心,怅然道,“结了骨契,便是交换了一魄元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以我烧了自己的元神,引魂盏却能识得他的灵魂。” “先生曾说,骨契一生只为一人而结,只有死别而无生离,若要生离断骨契,那便是抽筋扒皮涅槃重生般痛苦,你们……” 白果子心口一阵酸,没由来的不是滋味,大概是伤口没好透,病了。殊羽没再说话,闭着眼靠在身后的石头上,最后只说了句:“再休息会儿吧,后头的事更不容易了。” 说是休息,殊羽没一会儿便真的睡着了,呼吸渐稳,眉头舒缓,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在彼岸花花灵的映照下多了些血色,骨相深刻皮相柔和,别样的精致妖冶。白果子也生得十分漂亮,但相较于殊羽更多了些清秀俊美,有种雌雄莫辨的好看。 他挨着殊羽坐下,将睡未睡之际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白果子瞬间睁开眼,于十丈外看到一行白衣人走过,不,不能说是走过,更像是双脚离地飘过。那些人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血肉模糊,有一个膝盖下齐齐断了腿,还有一个脖子断了,一颗头就半悬不悬的连着皮荡在胸前。 活……活见鬼了。 白果子打了个哆嗦,往殊羽身上靠了靠,他们身后的石头巨大,刚好能挡住身体不被发现,目送着那群鬼魂走远,白果子刚想舒口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哥哥,你见到我娘亲了吗?” “啊!!!”白果子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双眼血红,脸色苍白的孩童,顿时寒毛都炸了,二话不说往殊羽身上扑过去,殊羽被他闹醒,顺势将他搂进怀里,笑道:“怎么了?不抱着你睡不着?” “有有有有鬼啊!”白果子闭着眼直往他怀里拱,殊羽的笑声从上头传来:“想抱就抱,不用找理由。”白果子掐了他一把:“抱你个头啊!有小孩啊!” “哪有小孩?”殊羽揉揉他的头,白果子抬着手往身后一指,殊羽往四周看了看,“没有,没有小孩……欸,你别咬我……真没小孩,你自己瞅瞅……” 白果子这才将信将疑地抬起头,转过身哪还有小孩的身影,他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才反应过来整个人还趴在殊羽身上,他有些难为情地起身,却反而被殊羽按了回去。 “你……你做什么?”白果子问他。殊羽闭上眼,笑道:“毁人清梦,还想拍拍屁股走人,便宜你了。”白果子眨了眨眼,又道:“我方才真的见到好多鬼,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殊羽将手往下移了移,在白果子腰上揉了一把,“黑灯瞎火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又开始了,白果子翻了个白眼,费力挣脱开,“神君你可真是比鬼还难缠。” 殊羽笑笑:“现下凡界时近子时,正是鬼魂来往最频繁的时刻,咱们不用凑这个热闹,再睡两个时辰,待寅时我们再出发。” “去哪儿?” “过黄泉,渡奈何,往百鬼之林。” “百鬼之林?”白果子没听过。 殊羽点点头,道:“世上的魂魄,哪怕残缺不全都会往冥界走一趟,走过黄泉尽头到达忘川河,忘川上架着三层奈何桥。凡人的三魂七魄都是完整的,若是走过奈何桥,喝了奈何桥上的孟婆汤,便会轮回转世,而有的游魂留恋人间,不愿喝下孟婆汤,便会选择跳入河中,经过洗涤之后前往百鬼之林,或留下,或穿过林子游离到三界各地。” “但你的心上人不是凡人,三魂七魄怕是碎得渣都不剩了。”白果子道。 “不错。”殊羽道,“他位高于百鬼族众鬼官之上,鬼官察觉不到也拦不住他,但只要他来过,引魂盏便能捕获他的气息,吸取他残破的魂魄,一点一滴摄入我的元神之内。” 白果子算是听明白了:“既然百鬼之林是所有游魂必经之地,那灵均殿下的魂魄必定也去过那。” 殊羽笑道:“是。” 百鬼之林(二) 两个时辰后。 “小祖宗你行行好,你看后头都堵成啥样了,闭着眼喝下去就完事儿啦!” 刚走过黄泉路到达忘川边上,就听见孟婆苦口婆心哄劝着什么,身旁的黑白鬼使也一脸愁苦,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奈何桥上排起了老长的队伍,队伍的尽头是一个黄髫小儿,正坐在地上蹬着小脚哇哇大哭。 “听话听话,你喝下去,我再给你加十年寿命!” 小娃娃依旧哭闹不止,怎么劝都没有用。孟婆彻底没了法子,一摊手:“我这上哪给你找香菜去?” 白果子跨上桥,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来,这糖糕还是从千机之谷带出来的,一直没舍得吃都快压碎了,他低下头把糖糕递给小娃娃,柔声道:“乖,把汤喝了,哥哥就把这个糖糕给你,好不好?” 那小娃娃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糖糕破涕为笑,终于是勉为其难把孟婆汤喝下,安安心心投胎去了。 那孟婆穿着一身紫色襦袄,头发随意盘起,簪了个青铜制地的发簪,她眼尾高高吊着,小鼻子小眼,看着十分狡黠。她眯着眼将白果子打量了一番,又踱步到他身侧上上下下闻了个遍,笑眯眯道:“阴间许久没来活人了。”明明一张脸看着年轻貌美,手却皱皱巴巴干枯皲裂,像是随时会破开个口子似的。 再抬眼看到白果子身后跟着的殊羽,孟婆一脸谄笑僵在脸上,她悻悻地缩回正要揽上白果子的手,微微欠身:“是啥风把神族的神君刮来了?” “你们这儿除了阴风还能有别的风吗?”殊羽抖抖衣摆,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态,孟婆低下头搅动开一锅黑不见底冒着滚滚热气的孟婆汤,她抬起细细的眼皮,露出一副渗人的微笑:“神族神君的皮囊就是好看,不知道小神君如何称呼呢?……咋的还不理人呢?”说完,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那舌头又黑又长,如蛇信子一般。 殊羽那副看谁都不待见的臭脾气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后天被纵坏了,白果子无奈叹口气,上前道:“姐姐,我们想往百鬼之林去,还望姐姐通融。” 一声姐姐教孟婆十分受用,她眉开眼笑道:“粉面小郎君,你去那阴森森的地方做啥,你一个凡人,哪受得住那些孽障。” “……我是妖。”白果子擦擦汗,“我们去那寻个魂魄。” “怕是不成呢。”孟婆一碗碗舀着汤,那些新来的鬼魂挨个饮下,又被黑白鬼使指引着往更黑暗处走去,“百鬼之林是我们百鬼族的圣地,你们一个神族一个凡……妖族,又没有鬼王的通行令,我咋能放你们过去?”白果子无法,侧头望向殊羽,殊羽微一挑眉:“那便只能动粗了,孟婆,你先上?” 孟婆啐了一口:“长得斯斯文文,咋的这般蛮横!” 白果子忍笑:“我家这位神君脾气暴躁,嗜好打架,尤其不爱怜香惜玉,好姐姐,你偷偷放我们过去吧?” “说的对。”殊羽道。 “……”白果子小声问他,“哪句说对了?” “我家这位神君。” “……” 孟婆将手中汤勺一扔,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白果子身前,掩嘴道:“要过去也成,小郎君,你陪姐姐一夜……” 哐当!话音未落,面前的那口锅瞬间被劈成了两半,孟婆汤流了一地,顺着桥身一路淌进了忘川河里,河里的游魂突然挣扎着游动起来,翻起了几朵不大不小的水花。过于突然,白果子和孟婆都被吓了一跳,孟婆正要发作,一眼瞥见殊羽手上的龙骨剑,脸色顿时阴冷了下来。 她后退着欠身作揖:“不知神族殊羽神君大驾,方才僭越得罪了。” 嘿,这要命倒比殊羽还要闻名。白果子腹诽着。 “离他远点。”殊羽冷冷道,“孟婆头上的发簪不错,想不到转烛还有这个手艺呢。” 孟婆神色微微一僵,道:“老身不明白神君说啥呢。” 殊羽道:“孟婆如今老祖宗的年岁,双手枯槁不堪,一张脸却比方才过去的几个年轻妇人还要娇嫩,不正是头上那根青铜长岁簪的功效。那簪子原本是珠回夫人死后,转烛为了留住她容颜而制,可惜后来珠回的尸身被烧了,那簪子也便没了用处,原来是落在了孟婆手上。” “神君好眼力。”孟婆不疾不徐道,“女子天□□美,有何不妥吗?” “自然无甚不妥。”殊羽冷笑道,“只是不知孟婆与转烛的交情何时这般深了?” 孟婆皱着眉头不说话,斜眼觊了他几回,殊羽不以为意继续道:“千机之谷山洞中的熔炉,有四只触角直达冥界,经年累月吸收着彼岸花花灵,而那花灵正是靠过往鬼魂的阴气滋长,如此逾越之事,孟婆作为黄泉鬼官竟不知吗?” “老身听明白了,神君是在威胁我呢。”孟婆道。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也不是打不过在座的各位,但终究打起来坏了神族与百鬼族的交情。”这话说的殊羽自个儿都想笑,三界五族里,就属神族与百鬼族最不对付,互相看不顺眼,奈何元神受损,又在百鬼族的地界,若真打起来免不了要吃亏。 孟婆脸色不佳,还在犹豫踯躅,殊羽依旧镇定自若道:“鬼王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若是叫他知道属下与千机之谷谷主背着他做了场交易,做了有损百鬼族之事,怕是砍了那几根触角不说,连带孟婆头上的长岁簪也要碎得彻彻底底。” 听闻这话,孟婆猛地抬起手捂了捂脸,她心有不甘地看着殊羽,问他:“那神君究竟是要去百鬼之林找谁?” 殊羽道:“我们既是强行闯进去的,你又如何知晓?” “这……”孟婆踱步了几个来回,终是打定了主意,“一炷香时间。” 忘川河上来回着几艘无主的小船,殊羽夹着白果子跳下,孟婆扬了扬手,那小船便自己动了起来。忘川河里头漂浮着莹莹绿光,偶尔能看到几缕白色的孤魂随波逐流着,白果子望进水里头,竟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他又望向殊羽,水中殊羽的倒影泛着金色的光芒。 白果子问他:“为何没有我的影子?” 殊羽往水里看了看,道:“忘川河水可照原身,你无原身,便无影子。” “唉,难道我真的只是个凡人吗?”白果子有些气馁,殊羽笑笑:“凡人不好吗?”白果子认真想了想,回他:“凡人会生老病死,可我还要为爷爷报仇……神君,你说百鬼之林里面会有我爷爷的魂魄吗?” 殊羽沉了沉眉目,道:“老狐狸功德圆满,自是不会再有牵挂留恋,应该已然入了轮回,转世投胎去了。” 若有轮回,只望下一世,还能再遇见,以报养育之恩。 小船顺着水流行进的速度极快,眼见得不远处出现一座矮矮的山丘,那山丘上林木满布,黑压压一片。白果子默默叹了几口气,又问道:“神君啊,孟婆与转烛谷主的交易,你是如何知道的?是谷主告诉你的吗?” 殊羽笑了笑:“猜的,方才不过诈了孟婆一下,不过百鬼族人生性多疑,咱们得抓紧时间,我伤未恢复,若真打起来,只能拼死护你了。” 拼死护你——四个字生生砸进白果子耳朵里,又沿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他听得自己的心扑通跳了一声,有种难言的奇妙骚动。 小船泊岸,殊羽牵着他下船:“到了,这便是百鬼之林。” 他们停在方才看见的山丘上,如今靠近了,才发现这山丘十分深远宽阔,除此之外便是静,落针可闻的寂静,微微清风自林间穿堂而过,席卷起一身凉意,冷嗖嗖的直穿入脚底。白果子打了个寒噤,突然衣摆被轻轻拽了拽,他下意识低头,在一瞬间炸开了毛。 “啊!!!”他飞扑到殊羽身上,双手环着他脖子,双腿圈在他腰上,死活不肯放开,“有鬼啊!!!”殊羽毫不停顿地托住他的屁股抱紧了他,同时看到了脚边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那小鬼头浑身惨白,像是也被吓着了,躲在树后面瑟瑟发抖。 殊羽拍了怕他的屁股,轻笑道:“不过是个小鬼,不用怕。” “小……小鬼?”白果子艰难回头,这才看清那孩子的模样,他松了口气,“就是他,方才在石头后面吓我的就是他。” “哦……还要我抱着你吗?”耳边传来殊羽的嬉笑声,白果子脑袋轰的一声,手脚一软跌了下来,他转身走向那小鬼,小鬼见他靠近急急退了几步,眼里包着泪,又鼓足勇气怯怯地问道:“哥哥,你……你见过我娘亲吗?” “你娘亲?”白果子回头看向殊羽,殊羽摇摇头,白果子又问小鬼,“你跟你娘亲走散了吗?” 小鬼躲在树后抠着树皮,又往里躲了躲小声道:“娘亲背着弟弟去河边洗衣裳,我醒了找不见她……我去河边找她,她也不在……河水好冷呢,还有鱼儿咬我……” 竟是个溺水而亡的小孩,死后不愿投胎,一直游荡在冥界之中。白果子心口泛酸,他从怀里掏出两块糖糕递给他:“呐,最后两块,都给你了。” 小鬼小心地接过,小口地吃起来,白果子见他没那么害怕了,又往前走了一步,道:“哥哥现在还有顶顶要紧的事要做,就不陪你了,乖乖的哦。”他扬起一口大白牙,眼睛笑眯眯的弯成月牙一般,小鬼乖乖点头,倒是身边的殊羽愣了愣,心口被蘸了糖糕的羽毛剐蹭了似的,又甜又痒。 二人又往里走了数十步,百鬼之林中的树木大多长得奇形怪状,歪歪扭扭,孤魂野鬼穿梭其中,静谧无声又毛骨悚然,那些鬼魂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又怯懦地围着他们打转。鞋子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响,连绵的萤火虫从泥泞的落叶堆中被惊醒,悠悠然飞起,将整片林子笼罩在满天星光般的绿色天幕中。 殊羽祭出引魂盏,点燃生犀角,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一抹异样的神采,带着不可言说的亢奋,还有隐隐的害怕。生犀角燃起的白烟从引魂盏中翻滚着涌出,时而聚拢时而散开,那阵清香忽远忽近忽浓忽淡,白烟缠绕着引魂盏翻腾,继而又钻进殊羽的领口、发隙,再从袖管中飘出,白烟凝聚一团又忽而打散,不一会儿,描摹出一具高挑挺拔的身体。 那身体与殊羽一般高,只约莫看出个身形轮廓,白果子微仰起头,却见殊羽眼中一派晦涩哀恸,仿佛一眨眼便能掉下眼泪来。 白烟未多做停留,堪堪并成了一缕,殊羽轻声道了句“去吧”,白烟缓缓往前飘去,仿佛指路一般,他们跟着白烟一路走着,身旁的游魂像是受到了惊吓,纷纷避让开来,将一片萤火虫都搅乱了。 长生道,日用在虚无。 一气初分明动静,三才应化见沉浮。 一炷香的时间,白烟渐渐消散,殊羽的神色十分不好,嘴唇惨白,额头鼻尖冒出细微的汗珠,走路都有些踉踉跄跄,白果子上前扶住他,担忧问他:“你怎么了?” “无事。”殊羽摆摆手,粗粗喘了几口气,牵出一抹笑来,“他留了一缕魄在这儿,我织进了自己的元神里,所以才会不适。” “啊……恭喜你。”白果子一怔,讷讷道,“那……那你歇会儿吧。” “不。”殊羽道,“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收回引魂盏与生犀角,白果子扶着他往前走了没几步,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心道不好,一道黑色身影忽的从天而降,死死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身前那男子一袭黑衣,八尺有余,左半边脸隐没在一副金色的面具之下,神情桀骜眉目不善,腰间别着两把用铁链连接的飞镰,正透着渗人的寒光。他拨开眼前的头发,嗜血的红唇微微一动:“好大的胆子啊,殊羽神君。” 殊羽拧了拧眉,神情愈发难看。 “得罪了,沉桑鬼王。” 百鬼之林(三) 话音刚落,满地落叶忽的如蛇般从地上卷起,白果子未及反应,就被裹进落叶堆里腾空飞了起来,殊羽手持要命,飞身冲向沉桑。沉桑侧身躲过,掏出轮回之镰反身迎战,那飞镰旋转着掷出,带起一道闪电般的狂烈杀戮,大有摧枯拉朽之势。 今日元神受损严重,且在百鬼族境地,法力被压制了几重,但即便如此,殊羽应付得倒也滴水不漏,但终究还是有些吃力。 沉桑是历任鬼王中最年轻的一位,生而为人时便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于十八岁那年,重伤逃到一座小村庄被一医女所救,二人朝夕相对情愫暗生,待到伤愈时沉桑问她:“你有何愿望?”医女答:“只愿村中无乱,众人无疾,我便心安。” 第二日医女出门时,却见整个村子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沉桑竟将其一夜屠尽,却只道:“自此村中再无乱,众人再无疾。”医女崩溃,撞在飞镰上自绝了性命,诅咒沉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自此后,沉桑愈发残戾猖狂,终在半年后被众仙门道家围剿杀死,没成想,死后他的魂魄不得轮回,厉鬼盘桓于地狱人间,他的武器轮回之镰更是浸染了无数死魂穷凶极恶的戾气,人镰合一,最终灭了上任鬼王,自己登上百鬼族鬼王一座。 轮回之镰至阴至邪,可钩凡人魂魄,可斩妖鬼首级,哪怕是神族遇上它,也不得不胆寒几分,若要治它,须得至阳武器才可,而要命龙骨剑,恰恰便是其中之一。 殊羽仗剑凝神,倾注全部神力,一条白龙自要命剑身跃然而出,呼啸着朝沉桑扑去,沉桑被剑气震出数丈远。百鬼之林中聚集万千鬼魂之气,最是将养百鬼族武器,轮回之镰与白龙一番缠斗,愈发亢奋嗜血,几近暴走。 那啸天的龙吟声惊得白果子一阵鸡皮疙瘩,他仍被落叶堆席卷倒退着逃命,堪堪露出鼻子眼睛,殊羽的身影在视野中越来越远,却又忽然看到他被沉桑打退撞在树上,以剑支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殊羽!”白果子大声喊他,奈何嘴巴被树叶堵着,只能发出沉闷的呜咽声,鬼兵们正举刀追他,却都被殊羽设下的结界挡在后头。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我做什么!”白果子一双眼瞬间红了,殊羽的身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在眼前。一路退到百鬼之林的尽头,白果子被落叶堆扔回地上,他脸朝地滚了几圈,将将停在忘川河边,胸前有点疼仿佛被石头硌着了,他拍拍屁股爬起来,望着漆黑的百鬼之林与无垠的忘川河,茫然无措。 “殊羽神君,只要你将引魂盏交出来,冒犯百鬼族之事我不予追究,也定毫发无伤地将你送回神族。”沉桑瘦削的手指摩擦着黄金面具,发出咯咯声响。 殊羽擦擦嘴角血渍,半躺在一旁老树垂下的藤条上,他抬起左手垫在脑后,毫无半点手下败将的觉悟,这么看着,颇有点儿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不耐烦斜了一眼,道:“我得这引魂盏何其不易,哪能这般轻易交出来?” “哦?”沉桑挑眉,露出与一张俊脸不符的阴森表情来,“那如何不轻易呢?我自也不介意轮回之镰沾一沾神族的血,神君若是死了,那别说引魂盏,可就连要命都是我的了。” 殊羽暗自笑笑,自然知道这不过是沉桑的恫疑虚喝罢了,两族虽时有冲突但也未到剑拔弩张之际,沉桑虽张狂却也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今日若是自己殒命在此,神族定会倾尽全力哪怕两败俱伤也要将百鬼族杀个片甲不留,这不仅关乎自己的性命,更是关乎神族颜面。如千年前灵钧身死,溯风族付出代价一般道理。 当然,若沉桑恼羞成怒不顾后果,殊羽也自有应对之法,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走那一步。他如今只想拖延时间,只要白果子安全,他便再无后顾之忧。 他闭目养神神色恹恹道:“沉桑鬼王要那引魂盏有何用,莫不是要寻那短命村姑的魂,再续前缘不成?可凡人终究是凡人,若是未曾轮回化成厉鬼,还能瞒过你鬼王的眼睛,只怕她早已轮回转世得连亲娘都认不得了。鬼王啊,你可真是情深不怠啊!”说了还不够,末了还连连呵笑了几声。 被戳到痛处,沉桑怒得额角青筋直跳,愈发冷冽道:“情深不怠的怕是殊羽神君吧,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可知道的一清二楚。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殊羽神君可真是活脱脱三界五族第一情种呢!” “过奖过奖。”殊羽嬉皮笑脸着,沉桑话锋一转,道:“方才跟着你的小妖是什么来头?你仿佛很护着他。” 终究是逃不过,殊羽眉角一跳,镇定自若道:“那小妖皮相极好,又陪了我几夜,若是落入鬼王手中怕是要被吃个干净。本神君,情种嘛,自然不能叫他受这般委屈,万一再传出去,不叫人笑话我连自己的人都护不好?” “呵……”沉桑讥讽一笑,“千年前你可护好了?” 沉桑自然不信殊羽鬼话,方才鬼兵被结界屏障挡着抓不住那小妖,现下殊羽神力不支,结界脆弱得宛如蝉翼,等将那小妖抓到,自然能摸清楚是个什么名堂。殊羽心中不禁焦急起来,手心直冒冷汗,却隐约听得林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几个鬼兵急匆匆从百鬼之林的尽头跑回来,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打定了主意,只要白果子受一点伤害,他便要破釜沉舟大开杀戒了。幸而鬼兵中未见白果子身影,那些鬼兵个个垂头丧气一瘸一拐,殊羽微微舒了一口气,救兵总算是到了。 “一个小妖都抓不住?要你们这群废物有何用!”沉桑大声骂道,话音刚落,林子另一头清越领着巫族众人赶到,人群中不见将影的身影,殊羽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这些神族巫族的神君公主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嚣张随意,沉桑不悦地皱了皱眉,这百鬼之林今日过分热闹了,门口那些鬼官该好好敲打敲打,或是择个倒霉鬼出来杀鸡儆猴一番,不然往后冥界都成什么模样了。心中再恼怒面上倒还挂着笑,沉桑理了理凌乱的衣摆,彬彬有礼道:“许久不见清越公主,真是愈发倾国倾城明媚动人了。” 清越未理睬他,径直走到殊羽身前,眉头紧皱似是出了什么大事,确然是大事,她甚至连殊羽身上的伤都来不及关切,只急急说了句:“出事了,转烛死了。” “死了?”殊羽腾地从树藤上坐起,一派神色转了几转,“发生何事?”凭借将影和清越的神力,要杀转烛并非易事,何况是在千机之谷转烛的地盘上,他们更不会轻举妄动。 清越掩嘴在他耳侧低声说道:“是魔族,不知道怎么跟了进来,趁乱杀了转烛,抢走了霜寒剑。”殊羽恨恨地一拳锤在老树上,怪他一心扑在引魂盏上,竟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事情。 魔族既以复苏,自然会受命杀死转烛,以报两千年前十四州屠城之仇,而霜寒剑更是他们最觊觎的武器,那剑由魔胎为祭,十四州魔种为奠,若落在魔族手中,怕是有毁天灭地的本事。如今魔王仍被镇压在扶桑神树下,可是千年前浩劫动荡,神树衰败凋零,封印松动,魔族大有蠢蠢欲动之势,他虽勉力镇压五百年使其终于恢复宁静,但终归还是跑出来了一些魔物。 殊羽深吸了口气,见清越衣衫头发略显凌乱,良心发现似的问道:“你们如何?可有受伤?” 被冷不丁关怀一句,清越莫名有些反应不过来,良久,才红着脸柔声回道:“不碍事,我们原本想沿着触角去寻你,但通往冥界的口子被转烛关上了,是以废了些功夫……魔族之事不容小视,我跟将影未与他们正面冲突,他跟我一同渡的忘川,但却自己又跑了,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知道。”殊羽心中宽慰,将影年纪虽小,但做事还算机灵稳重,他在结界中下了咒,将影若到了附近自然能看到,也能反应过来要不顾一切代价保护好白果子。 清越这才发现殊羽受了重伤,他眉头皱得愈发深,又担心又埋怨:“你……你可真是将自己好好作死算了!跟我回巫族,我找巫医给你疗伤。” “不必了不必了!我找地儿静养几日便成!”殊羽连忙摆摆手,去巫族,那不是疯了?听说自他悔婚后,巫族族人必是人手一副他的画像,晨昏定省朝那画像啐骂几口,这真人要是去了那,还指不定被大卸几块呢。 清越又急又气:“你不愿去巫族,那我送你回神族,去上界天宫或是大荒汤谷枫林青中,可好?” “咳咳,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沉桑终是忍无可忍,“二位,现下你们还在百鬼之林,我还没有允许你们离开。” “啊!”清越像是才看见他,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她在一众神女中也算得上知书达礼稳重大方,然而一遇见殊羽就跟糊住了脑子似的,眼里心里再容不下其他,她后知后觉地行了个礼,端出三界五族第一仙姬的傲人姿态,从容不迫道,“沉桑鬼王打伤殊羽神君,如今还要扣下我们,是打算与神族、巫族示威宣战吗?若我没记错,前阵子我父王寿宴,鬼王可是亲自道贺,如今就要翻脸不认人了吗?” 自清越被退婚,巫族与神族便生了嫌隙,百鬼族趁机拉拢巫族,这千八百年来也算是和平相处互利互惠,今日打伤殊羽一事已然得罪了神族,若再招惹巫族更是得不偿失,虽然清越母后一脉日渐式微,但好歹是巫族巫后嫡公主,因此而坏了百年经营的交情实属不值当。而且方才听他们说起魔族之事,再联想殊羽引魂盏所求之人,忽然觉得这事有意思起来。 三界是该热闹热闹了。 百鬼之林(四) 白果子在忘川河边心急如焚,一边担心着殊羽的状况,一边提防着鬼兵来袭,他脱下鞋子试了试水深,才走了没几步,鬼兵就破开结界闯了出来。白果子脚下一软,顺着河底石头上的青苔跐溜滑进水里,一介山中小妖自是不会游水,生人进了忘川,哪还有活着出来的可能,水中的孤魂野鬼顿时围上来,他刚要爬出水面就被拉着衣裤又拽了下去,如此反复,活生生呛了好几口水。 忘川河水被搅动得发出一股腐烂恶臭,河水不深,但如此被鬼魂缠住消耗精力,迟早得溺死,白果子慌乱中存了一丝理智,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头露在外头大口喘着气,忽然手臂一疼仿佛被恶鬼咬住,可却也在那一瞬间,所有恶鬼瞬间退散开来,再不敢靠近半步。白果子正疑惑着,脚下突然就轻了,似乎有什么力量正把自己抬起来,将他往岸边推过去。 可岸边守株待兔着一群鬼兵,上了岸也是个死。白果子绝望地抬眼望去,却见岸上的鬼兵一个个仓皇逃命,争先恐后地朝百鬼之林跑回去了,岸上只剩下一个飞扬的身影,他还没看仔细,那身影便朝他飞来,拽着他的头发把他从水里揪出来扔到了不远处的小船上。 “我来的真及时!” 千钧一发之际,将影赶到打跑了一众鬼兵,他拨着船桨头也不回:“幸亏我看到神君设的结界,顺着结界咒语找到你,我若是晚来个一时半会儿,你现在不是被水里的饿鬼吃了,就被岸上的鬼兵分尸了,那些鬼兵真不禁打,我都没活动开筋骨呢!” 白果子惊魂未定,迅速回身看往渐行渐远的百鬼之林,焦急道:“神君还在林子里呢?我看他受伤了,咱们得回去救他!” 将影身形一顿,敛了情绪道:“清越公主已经往那儿去了,咱们没必要再去添麻烦,我相信神君自有脱身之策,我听神君的命令护你周全,所以当务之急是快点离开冥界……我看你手臂像是流血,要紧吗?” “啊?”白果子这才反应过来,左手手臂一阵刺痛,因那衣服本就是红色,故而血液流出来并不显眼,他挽起袖子,只见两排凌乱狰狞的牙印,牙印很深,那死鬼是下了狠劲了。血流了一手臂,他胡乱擦了擦血迹,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口,突然在胸前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他疑惑地将东西掏出来,竟然是引魂盏。 两人皆是一愣,将影叹了口气:“看来这次麻烦不小……嘘!”他突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用口型说道:“有人。”白果子寒毛倒竖,眼前的将影却一瞬间行动力起来,从船身后拽出一个白色鬼影,正要扼断脖子之际,白果子一眼认了出来:“住手,别杀他!” 将影停住动作,将那小鬼扔在船上,白果子匍匐着过去把小鬼护下,跟将影说道:“我认识他,他没有恶意。”他又低头问小鬼:“方才在水里,是你把我托上来的?” 小鬼害怕地点点头,又往后缩了缩,将影放下警惕,笑道:“还是个好鬼呢……不过,他好像很怕你,准确说,怕你身上的血。” “是吗?难道这些野鬼怕血?怪不得方才在水里见了血,他们就都散开了。”白果子纳闷,他擦干净血迹将挽着的衣袖放下,那小鬼的神色才略略好些,将影却有些神色异常,拧着眉琢磨着什么。 “有什么不对吗?”白果子问他。 “照理说,野鬼非但不怕血,应该还很嗜血。”将影道,“但是你的血似乎不一样,你究竟是什么?” 自己究竟是什么,他也想知道。 小鬼在后头戳了戳白果子,小声问他:“哥哥,你们是去人间吗?” 白果子看了一眼将影,柔声细语回他:“我也不知会去何处,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鬼依旧小声回他:“我……我叫小冬……” “小冬?”白果子笑笑,“你想去人间?” “嗯!”小冬坚定地点头,忍着没哭,“我想我娘了。” 唉,白果子叹了口气,他活十六年没爹没娘,但如果还有办法能让他再见老狐狸一面,他无论如何也会想试试。 “人间离冥界最近,也不是不行。”将影突然道。 白果子眼前一亮:“那去人间吧!了了他最后一个心愿,让他能安安心心投胎转世。” 将影粲然一笑,绽放出少年特有的神采:“好!” 小船漂了许久,久到白果子打了个盹再醒来,他们仍在一片漆黑中,小冬坐在将影身侧,像模像样地划着另一只船桨,时不时言语几句,与将影聊得眉飞色舞。白果子伸了个懒腰,四下张望一番,娘嗳,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河水两岸是聚集了无数幽灵鬼魂,他们似是被锁住了一般,脑袋晃来晃去,但手脚却是一动不动,他又往身后望去,亦是漫无尽头的鬼山魂海。 太惊悚了,白果子爬出一身鸡皮疙瘩,哆哆嗦嗦问道:“这……这是什么地方?” “你醒了?”将影回头看他一眼,继续心无旁骛地划着船,“冥界尽头,等出了这片鬼山就到人间了。” 白果子又问:“为何会有这么多鬼魂?” “你看这些鬼魂,是不是大多都是婴儿或是老人?”白果子定睛看看,果真如此,将影加快了划船的速度,继续道,“一般情况下,人死,魂离,冥界的鬼差会将这些游魂引到阴曹地府,可若短时间内急剧死亡了许多人,那鬼差便忙不过来了,许多无法行动自如的鬼魂就会落下,被永远困在这凡冥两界交界的地方。” “比如瘟疫?”白果子问。 “不错,但瘟疫死不了这么多人。”将影道,“若没猜错,这些鬼魂该有千年了。” “千年前的那场浩劫?”将影点了点头,白果子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既然百鬼族修炼术法淬炼武器都要吸食鬼魂之气,那为何会对这些数以万计的鬼魂置之不理?” 将影回道:“这些鬼魂多是些老弱病残,称之为病鬼,病鬼于修炼并无价值。” “原来如此,”白果子怜悯道,“真是可怜,生不得活,死了,连魂魄也入不了轮回,只能不甘囚禁于此。” “他们算不得最惨,若哪日百鬼族鬼官心血来潮清理一番,这些死鬼还有投胎的可能。”将影笑笑,“最惨的是那些连魂魄都逃不到冥界的。” 白果子来了兴趣,往前挪了几步,接过小冬手中的船桨一边划着,一边认真听将影说话:“那场浩劫引天雷勾地火,江河逆流海水倒灌,人间如炼狱一般。无数城阙村落被夷为平地,马革裹尸死伤无数,那些凡族人类、飞禽走兽的尸体被卷入湍急咆哮的水流中,一路随波逐流进海里,最后被永生永世困在海底。” “连魂魄都逃不出来吗?”白果子问。 “逃不出来,那地方连鬼王都不敢去。”将影摇摇头,“那可是归墟之海啊。” 之前先生也好老狐狸也罢,都盼着莱芜山的小妖们有朝一日能飞升成神,从前只觉得荒谬无趣,直至今日亲眼见到这些凡族人类如蝼蚁般弱小无助,才算真正明白何为弱肉强食,为何生杀主宰。 只是白果子不明白,上苍有怜悯之心,可明明凡族并无过错,为何要承受这样的结果,弱小,便是被欺凌的理由吗? “那一场浩劫究竟是缘何而起?” “我也不过三百多岁,并未经历当时的事,只知与溯风族有关。”将影见小冬睡得酣甜,压低了声音,“大荒汤谷囚禁着溯风族族人,我曾偷偷问过他们,他们只道是赎罪,我再往深了问,他们来来回回都只回答我四个字。” 白果子睁大了眼睛:“哪四个字?” 将影道:“我主荼离。”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将影将船桨支在一旁的石头上重重一推,小船瞬间往前冲出几丈远,堪堪搁浅在岸边,他晃着小冬的手臂将他摇醒,笑着说道,“小鬼,我们到了。” 前方出口处守着几名正在打盹的鬼差,将影握着一杆短/枪走在前头,那几名鬼差睁眼看了看,继而又心照不宣地闭上眼,重新睡了过去。白果子牵着小冬紧跟在后头,窃窃私语着:“这些鬼差也太不敬业了,就这么把我们放出去,也不怕鬼王处置他们。” 将影收回短/枪,笑道:“他们也知打不过我,自不会以卵击石。沉桑鬼王不得人心,冥界鬼官大多是上任鬼王的旧部,否则孟婆也不会这般轻易就放了你们进百鬼之林。” 一神一妖一鬼,穿过一条狭窄阴森的小道,转过几个九曲十八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在黑暗中呆久了,突如其来的光明叫人一瞬间头晕目眩,白果子抬手挡了挡刺眼的日光,在阵阵莺啼声中恍惚间闻到了缕缕甘甜花香。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最是人间好光景。 小冬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人间的景色了,他有些兴奋又有些胆怯,小手紧紧拽着白果子,白果子蹲下来问他:“小冬,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小冬茫然摇摇头,忽然抬手往南边一指,道:“一直往那儿走就到了。” 将影随手摘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悠然自得道:“鬼魂能感应尸骨所在,只需跟着他走便是了。” 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白果子挠挠头,颇有些难为情:“要不咱们先打点儿野味果腹吧?” 将影耸耸肩:“凡人就是麻烦。” 白果子:“我是妖。” “……”将影翻了白眼,“你在这等着。” 出去没一会儿他便拎了两只野兔回来,许是离开百鬼族放松下来,将影的废话又多了起来,结果叽叽喳喳一不留神把野兔烤焦了。白果子心疼得直跳脚,莫名想起莱芜山下殊羽烤的野鸡来:“上回神君烤的山鸡也糊了。” “神君?殊羽神君吗?”将影含着兔肉忘了嚼,“你说笑呢,神君非异果珍馐不食,非玉液琼浆不饮,怎会食那人间烟火,你莫要诓我。” “神君就不能饿肚子吗?”白果子反驳他,“你现下不也吃得津津有味。” 将影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似是不满:“神君待你总有些特别。” 白果子莫名想起了景州城洞房调笑,千机之谷同床共眠,百鬼之林搂抱间肌肤相亲,一瞬间从脚底蔓延起燎原火星,直烧的脸颊发烫,小心肝都跳乱了几步。好在将影并未揪着这个话题继续,转而说起了殊羽早年间的一些轶事,什么两百岁拜师福德真仙云中子,五百岁斩烛龙之子鼓于瑶崖,抽其龙骨为剑,八百岁封太子,再往后的事,将影却不爱说道了。 饭后小憩了一阵,将影召唤出一匹金色飞马,载着三人一路南下,好在这飞马并没有什么洁癖。行半日,小冬道:“我识得这里。” 他们停在一座落魄小镇上,将影放下他们道:“我须得回大荒汤谷一趟,这一路过来未发现什么魔族百鬼族气息,你们应该不会遇见危险。” 虽人生地不熟,但相较于自己,白果子更担心殊羽的状况,他想着是否将引魂盏交给将影,但私心又不愿意。只要引魂盏还在,那殊羽便一定还会来寻自己,白果子才发觉,竟然对殊羽越发依赖起来。 “神君在大荒汤谷吗?”白果子问他。 将影想了想,道:“也许吧,神君元神受损需要休养,但我更担心扶桑神树下的魔族,不亲眼去看看终归不放心,我哥哥一介书神官,打架可是半点不好使。” “书神官伴月是你哥哥?”白果子欢喜道,“那此去你帮我跟向弥阿晋带个话,就说我一切都好,万物挂念。” “好。”将影挥挥手,“照顾好自己,有危险就躲起来,我不会耽误太久。” 等小冬反应过来要道别时,将影已经彻底没了影子。 小妖小鬼面面相觑,两个留守儿童一时无话。白果子望着西沉的日头,只觉着脑袋昏昏沉沉,才想起来方才该叫将影变幻些银两予他,失策失策,看来又只能找个破庙将就一夜了。可惜兜兜转转只找见个半人高的土地小庙,最后只得在一处半塌的墙角下捡了床破席子,算是落脚下来。 原本伤便没好透,再经历了落水、逃难、被恶鬼啃咬这一杆子破事后,不负众望地病倒了,白果子拉着小冬冰凉的小手,有气无力道:“哥哥累坏了,明日再陪你去寻你娘亲吧……” 话未说完,便头一歪睡晕了过去。 ※※※※※※※※※※※※※※※※※※※※ 老攻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百鬼之林(五) 这一场觉睡得分外不安,白果子净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梦中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小人儿,只约莫看清个轮廓,那两个小人分外亲昵,一直说说笑笑着。 “哥哥,我饿了。” “我又尿床了。” “师父又罚你抄书呢?那我陪你好不好,我不闹。” “哥哥你是不是噎到了?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呜……” “你会想我吗?我大约是会想你的。” 时移世易,场景变幻,那两个小人转眼间蹿成了一般高的少年,原本明亮的场景生出一丝暧昧缱绻来。 “我要是你,就管这剑叫要命,既嚣张又霸道!” “这桃子虽比不得蟠桃园里的蟠桃,但也十足爽口清甜,你咬一口嘛,就一口!” “你抱得再高些,就快够着鸟巢了。” “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我们就逆一回天理伦常好不好?” “恭喜你呀,太子殿下。” “你会娶她吗?” “我与你结了骨契,生生世世不能再分开了,我就是死,也拉着你陪我!” “清越……清越她很好,会待你很好……” 一瞬间黯淡消沉,整个梦境被吞没进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看得见一个半跪在地上抽泣战栗的背影,那少年哭得十分压抑痛苦,他似乎在与什么人对话,须臾,他仰起头,发出尖锐可怕又近乎绝望的哭笑,那笑仿佛要刺破重峦叠嶂,直教人心脏发疼四肢发麻。 突然,那少年像是发现了什么,唰地转过头来,一张脸在突如其来的逆光中看不真切,只看到一双妖冶通红的眼睛和左眼眼睑下火焰般的面纹。那双眼死死盯着他,忽然流出两行血泪来。 “啊!”白果子大叫着从梦中惊醒,浑身湿透,衣服沾在身上又冷又黏,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大喘着气许久才恢复到平稳正常的心跳。 天依旧黑透,寥寥几颗星挂在天上,远处有微弱的虫鸣犬吠,白果子难受得直想脱衣,但又怕出了一身冷汗再受风吹伤风得愈发严重,他不得已裹了裹衣裳,一不留神,引魂盏掉了出来。 “是因为你吗?”白果子认真端详起引魂盏,仿佛还能闻到残留的生犀清香,“因为你才做的这些梦吗?” 白果子叹了口气,这几日的遭遇实在糟糕透了,明明原本都好好的,可忽然间莱芜山没了,爷爷没了,先生没了,自己也死里逃生了好几遭,这一切回想起来仍有几分不真切。可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殊羽是真,可他是否也带着面具,他究竟做错过什么,才会让如今所作所为都看起来像是在赎罪。 想不透彻,脑袋昏昏沉沉的,但方才梦境里锥心刺骨的疼痛却是那样真实,真实到感同身受,真实到同仇敌忾。可是这所有的一切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被卷入这一场是非中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蓄谋已久?短短几日里长了太多见识,什么魔族余孽,什么巫族公主,什么百鬼族鬼王,都不该是自己这样的小妖可以轻易接触的,当然,还有殊羽。 没有谁会平白无故地对自己豁出性命的好,爷爷的一颗狐狸心值不了这样的价值,他面对的殊羽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白果子辗转反侧着再睡不着,猛然间发现个更要命的事情——小冬不见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破席子一甩,扶着残垣断壁站起来,腿脚因高烧而有些酸软无力。小冬会去哪里,凡人虽看不见他,但万一闯祸了还是不好,若是被路过的鬼差逮住抓回冥界,那可就前功尽弃。白果子听了听风声,没什么异样,他又努力想闻一闻风的味道,奈何鼻子堵塞,除了吸出个鼻涕泡来,什么都没嗅到。 这深更半夜的也不敢大喊大叫,白果子只得沿着狭窄泥泞的小路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地找过去,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于一处矮房外找到他,他直勾勾地看着屋子里头,身边站了个白发佝偻的老人,不,确切的说,是鬼。 白果子低声唤他,小冬转过头扬起一张笑脸,因脸色惨白,这么一笑乍看着还挺吓人,他蹦蹦跳跳地跑到白果子跟前,指了指身后的矮房,道:“果子哥哥,我们送这个老爷爷回家吧。” 那鬼魂定定地立在窗前,白果子牵过小冬的手,一并往前走了几步,却见屋子里头乌漆嘛黑,粗糙简陋的木床上挂着破烂的蚊帐,蚊帐随意扎起搭在床檐坠下的弯钩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双眼紧闭嘴巴微张,半点声息也没有了。 看来是刚死没多久。 白果子叹了口气,道:“这爷爷与你一样,回不去家里了……你方才一直在与他说话吗?” 小冬点点头,问他:“爷爷是死了吗?”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一阵阴风吹过,两名鬼差蓦然出现在眼前,鬼差看见他们也十分意外,白果子一把将小冬护在身后,指了指老人道:“你们是来带他走的吗?” 鬼差足足吃了一惊,问道:“你看得见我们?也看的见那个鬼魂?” 仿佛被点醒一般,白果子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为何能看见鬼魂?不管是小冬也好老人也罢,都是未成形的孤魂野鬼,而妖族和凡族皆在百鬼族之下,普通的凡人小妖肉眼根本无法看见他们。如果在冥界中是因为殊羽在身侧沾了神族的光,那现下是为什么?难道是生犀角?又或者,自己并非妖族也非凡族? 见白果子久久未言语,鬼差直接勾住了老人的魂魄,又望了小冬一眼:“这小鬼我们也得带回去,看来是偷偷溜出来的。” “不不不!我不跟你们走!”小冬死死拽着白果子的手,“我要找我阿娘!我要找我阿娘!” 白果子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小冬,坚定道:“小冬只是想再见他娘亲一眼,鬼君可否行个方便。” 俩鬼差交头接耳了一阵,原本此趟任务不过是按流程接个新死鬼回冥界,完成本月的例行绩效,实在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多惹是非,小鬼虽然没什么法力但也终归难缠,万一没哄好哭个没完没了也够头疼。他俩最终拍了个板,道:“明日夜里,我们再来带他走,到时勿生事端。” 一日功夫,足够了。白果子感激道:“多谢鬼君。” 鬼差与老人随着一阵阴风消失了,白果子望着东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思索了一阵,随手捡起一片破瓦,往矮房的屋顶上砸了上去,弄出一阵吵闹刺耳的动静。没一会儿,屋子里传来嘀嘀咕咕的声响,油灯亮起,一中年男子啊呀大叫了一声:“爹啊!爹啊!阿翠,快醒醒,爹没了……唉。” 踢里踏拉的脚步声多了一道,一妇女的声音传来:“死了也好,咱家也算是解脱了……苦命的老爹哦,莫怪儿子儿媳不孝顺,实在是没银子再给你寻郎中了!” 白果子苦笑一声,久病床前无孝子,阿晋当初说的人间疾苦,想来就是这般吧。 天彻底亮透,西街早市在破败的小镇上显得别样热闹,白果子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不自觉又叹了口气。小冬凭着记忆在街上游荡,突然呆呆立在了一处小摊前,原来是被拨浪鼓吸引住了。摊位后的小贩自然看不见小冬,任凭小冬怎么跳着叫着也无人搭理。 囊中羞涩的白果子正要上前拉走小冬,却见小鬼忽然拔腿跑开了,白果子逆着人群追上去,一转眼小冬就不见了。饥饿带来的腹部绞痛以及高烧不退的头晕脑胀,白果子一个没忍住,扶着路边的土墙干呕起来,呕到眼冒金星也没实质吐出什么,倒是把一腔委屈给勾了上来。 不过现下也不是矫情的时候,白果子抹了抹眼角溢出的眼泪,又往小冬消失的方向走去,直到快走出镇子才终于在一处河边又寻见了他。他哭着跟在一个妇人身后,那妇人端着木盆刚洗完衣服,身后背着个两三岁的娃娃,那娃娃正睡得香甜,眉眼竟有几分熟悉。 啊,难不成…… 小冬一眼瞥见白果子,揉着肿成核桃的大眼睛哭哭唧唧跑过来,一把扑进他怀里:“哥哥,阿娘……阿娘她不理我,她不理我……呜呜呜……她……她就顾着哄弟弟不理我……” “别哭别哭,”白果子摸着他的头,“你阿娘看不见你,不是不理你,乖……” 小冬这会儿哪听得进去劝,愈发哭闹不休:“一定是阿娘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了……以前,以前她就只带着弟弟出门,都把我扔在家里……我……我不喜欢阿娘了!我讨厌弟弟!”小冬惨白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黑烟,伴着一股难闻的邪恶气息,白果子吓了一跳,一旦游魂产生恶念,怕就离成为恶鬼也不远了。他赶紧抱起小冬,安抚道:“你阿娘一定还是很爱你的,先不哭了,哥哥带你去买拨浪鼓好不好?” “拨……拨浪鼓?”小冬抬起头,抽抽噎噎了一阵,小声道,“好。” “不过你得等等哥哥,哥哥要临时去赚点银子。” 方才找过来的路上有户人家在盖房子,白果子软磨硬泡了好一阵,主人家才同意他打个短工,报酬不过五文,刚好够买一个拨浪鼓和白面馒头。小冬坐在一旁看着白果子一趟一趟地搬运木头沙石,不哭不闹十分乖巧,待到收工时白果子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又一通拉着小冬火急火燎跑到西街上,赶着小贩还没走人,买下了最后一个拨浪鼓和一个凉透了大馒头。 唉,一介小妖混成了这个德行,太他娘的操蛋了,要是被老狐狸知道了,怕是要高喊几声家门不幸。 馒头啃了没几口白果子就累晕了过去,最后还是某个路过的乞丐抢他的馒头时闹醒了他,日头下山,街上归于一片宁静。他抬起昏昏沉沉的眼皮,四下里果然又没了小冬的踪迹,有那么一瞬间白果子想撂挑子不干了,但猛的想起晌午时小冬散发处的恶鬼气息。不好!他该不会是回去找他阿娘和弟弟的麻烦了吧,一旦遁入恶鬼,那可就什么父母手足都不顾了。 白果子连滚带爬地摸着墙根站起来,那乞丐以为要与他干架,连忙把馒头还给他,白果子一把抓过馒头塞进衣服里,跌跌撞撞往镇外头跑去。这要是写成个话本故事,书名不该叫小鬼找娘亲,应该叫小鬼与白果子躲猫猫二三事。 好在白日里走了一趟,白果子沿着河边一路寻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他。夜幕降临,那户人家院子外头荆扉大开,女主人在厨房里头忙活饭菜,男主人似是刚从田里头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正打着热水洗脸烫脚。白果子悄摸溜进去,一路摸到卧房里头,却见小冬手上拿着拨浪鼓,正笑呵呵地逗弄着竹筐里的男童。 白果子呆了呆,突然觉得自己方才想错了,有些过于不近人情。 “哥哥?”白果子看到他,满脸骄傲,“弟弟方才醒过来大哭,我把他哄好了呢!” “啊,”白果子语塞,“小冬……小冬真棒。” “弟弟能看到我!他能看见我!”小冬开心得蹦蹦跳跳,仿佛都散发出了活人的生机。 听说小孩能见到鬼魂,也许是真的,白果子没再打扰他,又偷摸着溜出去蹲到屋子外头,没一会儿,女主人便进屋抱走了孩童。 孩童口齿不清地唤着:“哥……哥哥……” 女主人叹了口气,又笑笑:“想哥哥了?阿娘也想哥哥了呢。” 不多时,小冬跟着走了出来,满脸泪痕:“果子哥哥,我……我该走了……” 鬼差到,领着他往冥界去,小冬转过头冲他笑:“哥哥,谢谢你。” 万籁俱寂,整个小镇笼罩在一片祥和昏黄之中,晚归的孩童挨了父母的骂,串门的小猫小狗精疲力尽闻着饭香回了家,白果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鼻子一酸。 孤独如潮水般席卷过他,之前跟着殊羽也算有所依靠,也从未想过当孑然一身时自己该如何是好,后来忙着小冬的事焦头烂额也无力遐想旁的,如今一切尘埃落定,才猛然发觉,自己是个连小冬都不如的孤儿。倦鸟尚能归林,可自己呢? 白果子跌坐在一株枯藤老树下,浑身臭得如同刚从泔水里捞出来,衣服破破烂烂,头发乱了脸也脏了,难怪方才那个乞丐要抢他馒头,想来是把他当成另一个抢地盘的小要饭的了。哦,还有半个馒头呢,可是没力气了,睁眼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认命般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又是一夜多梦。 他梦见殊羽骑着四翅玄鸟从天而降,玄鸟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殊羽却毫不在意,蹲下身一只手穿过膝弯,一只手扶在肩上轻轻松松抱起了他。他们来到镇上一间小破客栈里头,殊羽将他脱得干干净净扔进木桶里从头到尾扒洗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回到床上,盖上了松软暖和的棉被。 太舒适了,白果子缩在被子里头往前蹭了蹭,一张脸抵在殊羽结实的胸膛上,仿佛还能感受到自胸膛传来的体温。反正是在做梦,白果子这么想着,索性将整张脸贴了过去,这还不够,一双手窸窸窣窣地爬上去,不安稳地抓来抓去。 不知是自己发烧烫的,还是殊羽的体温过于灼人,被窝里的温度渐渐升高,愈发叫人头晕目眩,神魂颠倒,慢慢的,一种异样的滋味升腾而起,酥酥痒痒,百爪挠心。白果子没忍住哼了一声,脚一抬,勾着殊羽就趴了过去,下边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 接下来的梦境就有些不堪入目了,殊羽一只手摸着他滚烫的脸,一只手游离向下,毫无犹豫的,探了进去一把握住。 磨人的异样滋味得到缓解,白果子心满意足地笑笑,鬼使神差般仰头凑了凑,将嘴唇贴了过去,殊羽愣了愣,继而反客为主,占据了他稚嫩生涩的唇舌。 终于睡了个踏实的好觉。 归墟之海(一) 公鸡打了六回鸣,直到第七回的时候才把白果子从梦里拽出来,他不耐烦地皱着眉,边伸懒腰边嘀咕着:“我非宰了你把你红烧不可。”他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入眼,是干净白皙的脖子和喉结。 白果子懵了,以为自己病出幻觉,他重新闭上眼睛再睁开,依旧是那副场景,那喉结还上下动了动,他也跟着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上去。下巴往上是红润的薄唇,接着是刀削骨刻的鼻梁,再是清冷如画的眉眼,那人正垂着眸,直勾勾看着着自己。 彻底醒了,也彻底傻了。白果子往后挪了挪,堪堪将腿伸出了被子外头,可腰却被紧紧箍着,他呆若木鸡般不敢动弹了,殊羽却放开他笑了起来:“额头不烫,看来是退烧了。” 白果子愣了半响,才支支吾吾回道:“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这是在哪儿?” “在客栈里。”殊羽撩开被子起床,顺带着掖了掖被角,“昨夜你都烧晕过去了,可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啊!”白果子在被窝里抖了几抖,梦境里的耳鬓厮磨唇舌相接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他缩回被子里头,整张脸都红透了。 他闷着喘不了气,最终还是忐忑地问道:“昨晚我……我做了什么出格之事吗?” “出格之事?什么出格之事?”殊羽反问他,“你昨晚跟死了似的,我把你从河边捡回来费了好大劲。” “是……是吗?”白果子尴尬笑笑,一颗心落了地,“那就好,那就好。”他正琢磨着,被子忽的被掀开,殊羽笑盈盈弯下腰看着他:“你脸怎的红成这样?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 “才没有呢!”白果子一把抢回被子又埋了进去,幸好只是一场梦,可不知为何,竟有种隐隐的失落。但……为何会做那样有辱斯文的梦,还……还是跟殊羽,疯了,定然是疯了。 夜里发了一身汗,掌柜的送上来几桶热水,白果子泡完澡见桌子上放着一身干净的红色衣裳,殊羽端着饭菜进屋,见到赤着上身的白果子,眉头不觉蹙了蹙:“你这一身淤青怎么回事?” 白果子赶忙将衣服穿上,边系衣带边回他:“昨日做苦力赚了五文钱……欸?我馒头呢,我半个大馒头呢?” “鸡肉它不香吗?”殊羽将饭菜放到桌上,其实那一身淤青昨晚帮他洗澡时就瞧见了,当时这小东西就缩在河边大树下,又臭又脏可怜兮兮的,怀里还紧紧捂着半个硬了的冷馒头,他一颗心,瞬间就疼皱了。 衣裳大小正合身,白果子左右瞧了瞧,问道:“这衣裳也是玄鸟羽毛变的吗?” “再拔下去它就真的秃了。”殊羽将他拉到凳子上,“托掌柜的买的,喜欢吗?” “喜欢。”白果子笑笑,“不过怎的又是红色的?怪扎眼的。” 殊羽道:“你穿红色好看些。” 好看些这三个字冷不防砸进耳朵里,白果子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掩饰般手忙脚乱地夹起眼前的鸡肉就往嘴里送,结果被狠狠烫了一口。殊羽无奈:“不用急,都是你的。” 白果子含糊应了一声,没话找话似的:“这老母鸡的肉还挺有嚼劲。” “是公鸡,”殊羽道,“那只打鸣的公鸡。” 白果子顿了顿,又往嘴里塞了一根鸡脖子,吃着吃着突然泛起一股子酸意,结果倏忽眨巴下两滴豆大的泪珠来,明明昨日最煎熬的时刻都没哭,这会子反倒委屈得要命,他埋头扒着饭,就听着殊羽轻轻叹了口气,他再忍不住,嗷呜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白果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以后能不能别丢下我?” “你可愁死我了。”殊羽放下筷子把他拉到怀里,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那日在百鬼之林我无暇护你,只能拖着鬼王让你先跑,一脱身便来找你了……我答应你,以后再危险都不放开你,好不好?” 白果子想了想,道:“若实在危险,我还是先跑吧。”殊羽都要被气笑了,他离开百鬼族时伤势不轻,但也只寥寥休息了一日一夜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不过在白果子眼里,他这般紧张大概只是为了引魂盏吧。 屋子外头响起突兀的一声勒马嘶鸣声,殊羽放开他道了声进,突然一人穿墙而入,高高的马尾不羁的神情,正是将影。他先是纳闷地看了看双眼通红的白果子,方想调侃两句,但转念想到还是正事要紧,于是摆出一副认真神情,正儿八经道:“禀神君,扶桑神树封印松动,裂了一条缝,那些魔种便是从那条缝中逃出去的,天帝又派了几名武神下来,正一道镇守大荒汤谷。” 事关重大,殊羽不敢懈怠:“可知是什么原因?” “封印裂缝自外由内破开,像是……”将影答,“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查出是谁?”殊羽又问。 “尚未,”将影摸了摸下巴,“伴月正在查,但大荒汤谷守卫森严,扶桑神树更是设了结界,外族不易进入,我等猜测十有八九是溯风族所为。” “溯风族?”殊羽皱了皱眉,“溯风族戴罪之身近不了扶桑神树,既然外族进不去,会不会是神族?” 将影大惊:“神族?为何呢?若魔族重现于世定会带来腥风血雨,于神族又有什么益处?” “终归是要这三界不宁。”殊羽默了一阵,又问,“天帝可有别的交代?” 将影道:“天帝说时日无多,神君的事该尽快有个了结,只再宽限十五日,十五日后,神君务必毁了引魂盏,围剿魔族余孽。” 殊羽踱步到窗前,淡淡回道:“我明白了,你回大荒汤谷吧,旁的事不用再管。” 屋子里归于寂静,殊羽端着引魂盏面无表情地发了好一会儿呆,白果子酒足饭饱又不敢上前打扰,半响,殊羽强颜道:“果子,怕是顾不得你身体不适了,咱们得尽快启程出发。” 烧退之后身子已然畅快许多,若真要有所顾忌,显然殊羽的伤势更叫人担心些,但他向来有盘算,也不必过于担忧。白果子简单抓了几块糕点藏进袖中,问道:“我们此行去哪儿?”又补充了一句,“危险吗?” 殊羽望了望窗外:“归墟之海,凶险异常。” 昨夜白果子睡下后殊羽便取出引魂盏烧了生犀,犀烟飘出无穷远,最终指向一个地方——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汇无底之洞,曰归墟之海。 归墟之海本属巫族领地,相传所有死在海里的人,鬼魂都会去往归墟,原本那不过是一片神迹罕至的寂静海域,千万年来也算风平浪静。然而五百年浩劫过后,乾坤颠倒间归墟之海却再无宁日,海中亡魂海兽愈多,凶险愈盛,转眼间成了三界中最凶险的一片水域。万丈海底下变幻莫测,即便是觊觎鬼魂之力良久的百鬼族鬼王,也不敢轻易涉足。 面对这样一个地方,巫族采取了三不政策——不搭理,不找事,不负责。 自此,归墟之海成了个无人问津的禁忌之地,只要胆大的,不管是哪一族,皆可随意出入,当然,死生不顾。 玄鸟驮着他二人日夜兼程往北飞了两日,最后栖息在一处海岛渔村中,渔民难得见到外人,皆盛情邀至其家,设酒杀鸡作食,见二人皮相举止不凡,难免惹的情窦初开的的姑娘们一阵春心荡漾。 海边的夜里头风大,白果子裹了殊羽那件棕色的斗篷出门消食,没走多远便听到了一阵哀婉绵长的乐声,分辨不出是什么乐器,他循着声音走去,在岸边礁石上看到一年轻女子,正双手举在喉间,低头吹奏着什么。 直到白果子走近她才发现身旁多了个人,不觉被吓了一跳,讶然间脸还红了红。白果子跨上礁石,看着她手中圆鼓鼓的乐器,问道:“方才的曲子真好听,是用它吹的吗?这叫什么?” 姑娘拿手背按了按发烫的脸颊,道:“这是埙,我……我吹不好。” 山间小妖没见识,就看着圆咕隆咚的跟罐子似的东西,上面打了几个孔,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旋律,不过老狐狸爱吹笛子,想来,也就没什么好怪异的了。但笛声清脆悠扬,埙声却如泣如诉般,白果子好奇地又问道:“方才的曲子叫什么?听着叫人好生悲伤。” “思归。”姑娘道,“我们岛民以捕鱼为生,家中男子出海短则一月长则半年,海上风浪暗礁危险丛生,家中女眷日日忧心,更怕海上的亲人迷途忘返,便每每夜里都吹奏一曲思归,只盼他们平安归来。” “那你也在等人吗?” “嗯。”姑娘点点头,“我在等我父亲与哥哥……他们出海快半年了,我很担心。” “原是如此,”白果子望着海面无声叹了口气,“明日我们便也出海了,我若碰见你父亲定喊他快些回家。” “真的吗?”姑娘喜出望外,声音都飞扬起来,但又一瞬间矜持下去,她低下头把玩着陶埙,小声道,“海上无定数,你们明日出海前记得拜一拜海神娘娘,愿她保佑你们出入平安。” “海神娘娘?” “嗯,你瞧那。”姑娘往远处一指,模糊间看见一座数人高的石像,体态婀娜,发髻高挽,再仔细就瞧不清了,姑娘目光纯净,虔诚向往。 白果子问她:“这海神娘娘是什么来头?”姑娘拧着秀气的眉毛思索了一阵,絮絮地讲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岛民们便生活在这儿,自食其力丰衣足食,一千年前,原本平静的生活突然起了波澜,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海仿佛一瞬间愤怒了一般,海啸一重接着一重,海浪一波高过一波,出海的人们再没有回来,再后来,海岛几乎被淹没,渔民们无以为继,许多人都饿死了。 他们不知道做错了什么,犯了海中神明的忌讳所以才招致了灭顶之灾,直到有一日,一位女子站了出来,她将自己打扮得如同新娘,一手拎着渔网,一手举着鱼叉,将自己作为祭品奉献给了大海。 没多久,海水退去,渔民重获新生,于是便立了一座海神娘娘的塑像纪念她,渔民们出海前都会上前祭拜,求得眷顾荫蔽。 真是一位伟大的奇女子,不过死的冤了些,这灾祸应该就是千年前的天地浩劫,只是渔民们与世隔绝才会觉得是自己犯了错惹怒了海中神明,白果子如此想着。他抱胸坐在一旁静静听姑娘又吹奏了一遍思归,末了,姑娘将陶埙递给他道:“你若是喜欢,这个陶埙便送你吧。” 白果子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可我不懂如何吹奏。” “我教你呀!”经过这么一会儿交谈,二人渐渐熟络起来,那姑娘害羞地将陶埙递给他,埙身并不光滑,仿佛雕刻着什么花纹,他低头看去,果然看到一道狭长的如蛇一般的图案。 见白果子盯着花纹发愣,姑娘笑了笑:“这是我们的图腾,是海里的鲛蛇,能吃死尸与鬼魂。”白果子素来最怕蛇这种东西,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姑娘尤未察觉,小心翼翼抓过他的手按在陶埙上,指尖跳动一闭一合,不亦乐乎。 待白果子回到房中,殊羽已经熄灯歇下了,他脱去衣裳带着一身寒意钻入暖和的被窝中,刚闭上眼睛,一道不冷不淡的声音从脑后传来:“舍得回来了?” “啊,”白果子吃了一惊,“神君你还没睡呢?” 殊羽道:“一想到你跟姑娘卿卿我我,就气的睡不着,都打算去逮你了。”说着还往前挪了挪,温热的鼻息喷洒在白果子后颈上,白果子哪受得了这般,不动声色地跟着往前挪了挪,殊羽失笑,一把将他捞回锁在了怀里。 “别动,”殊羽按住他胡乱挣扎的手脚,“我替你暖暖,睡吧。” 白果子一颗心突突直跳,自那夜梦境后,他对殊羽不自觉便有了别样的情愫,只是他不愿去想也不敢去面对,且不论二人皆为男子,即便自己龙了阳断了袖,殊羽也不是自己能肖像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君,心尖上放着千年不渝的爱人,也许自己有几分姿色,可也仅仅是一副空空荡荡的皮囊罢了。 罢了罢了,饮鸩止渴好歹解了近渴,老狐狸常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去担忧那些有的没的,不如痛痛快快过好当下,如此宽慰着,白果子也便安心睡了过去。 ※※※※※※※※※※※※※※※※※※※※ 当然不是梦啦 这几章写的有点涩,第一卷也过半了大概 归墟之海(二) 第二日天方蒙蒙亮他们便启程出发了,昨夜的姑娘赶早送行,将一包风干的腊鱼塞进白果子怀里,接着便红着脸跑开了,殊羽啧一声揉揉眼睛,像是被辣着了。小船晃晃悠悠出海,经过海神娘娘石像,近看那石像愈发高大神圣,诚如昨夜故事所说,左手渔网右手鱼叉,衣袂飘飘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他一眼瞥见海神娘娘抬起的右手臂上蛇样纹身,与怀里陶埙上的图腾一模一样。 “巫族重图腾巫蛊,海岛渔民虽为凡族,但在巫族领地内,所以崇敬图腾也在情理之中。”殊羽善解人意解释道,白果子哦了一声,问他:“神君,这艘破船真的不会散架吗?”殊羽笑而不语,等离海岛远去,他将船竿往水里一扔,翘着二郎腿仰躺到船头,那小船反而行进得更快,大有乘风破浪之势。 昨夜姑娘问他此行去哪,白果子并未言明,那姑娘却千叮万嘱,万不可往东面海域而行,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怪物猛兽,所有不小心去往那边的渔民,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白果子心下明了,那里,便是归墟之海。 凡人对海有天生的恐惧,白果子也想学着殊羽这般眼不见为净,但浪里颠簸十分难受,不得已,他掏出陶埙旁若无人般吹了起来,算是打发一下忐忑又无趣的时光。原本闭着眼的殊羽突然坐起,亦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来,劈头盖脸砸在白果子身上,白果子捡起一看,嘿,正是那《上古神祇志》。 “原先你都不肯借我,怎的这回主动给我了?” 殊羽掏掏耳朵:“浪没给我颠吐,快听吐了。”白果子翻了个白眼,转身趴在甲板上津津有味翻阅起来,只是没多久,眼皮就抬不住了。 等他再醒过来,竟已是傍晚时分,日暮西沉落霞绮丽,海面起伏着金色的粼粼波光,白果子坐起身,猝然撞上殊羽安静黝黑的双眸,殊羽愣了愣,一瞬间移开了目光。但白果子仍在这电光火石间抓到一丝遮掩不住的深沉悲切,然而那副神情并未在殊羽脸上多逗留,他轻咳一声,恢复了素日的漫不经心。 夜幕降临,苍茫无垠的海面静谧死寂,只有小船划过泛起的涟漪波荡,冷月无声。白果子往船中央挪了挪,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滋味跟之前在千机之谷被触角缠着一路下坠没什么分别,都因未知而可怕。 殊羽拢了拢衣袖,闭目养神道:“再往前十几里便到归墟之海了,天黑不宜行路,原地休整一番。”那小船当真慢了下来,最后静静停下,弦月倒映在水面,将夜色披上一层清冷薄纱,不知怎的,白果子忽然想起天狗捞月的故事来。 “小的时候,爷爷总是讲故事哄我睡。”白果子笑笑,“不过他最不喜欢狐假虎威的故事。” “睡不着吗?”殊羽问他,白果子点点头:“白日里睡多了。” 殊羽睁开眼换了只手支着额头,招手道:“那我哄哄你,想听什么故事?”白果子趴着往前爬了几步,船身失衡略微倾斜摇晃起来,他急急忙忙又退回去,想了想:“能说说溯风族和千年前那场浩劫吗?” “嗯?”殊羽一怔,神色凛然,“为什么想听这个?” 白果子扬扬手上的《上古神祇志》,道:“好奇。” 殊羽嗤笑一声,手肘撑在船板上长长舒了口气,他仰望着星空,良久开了口:“溯风族原是神族的旁系分支,常年居住在东海边的大荒汤谷上,日出于汤谷落于虞渊,汤谷之上有一株通达三界的扶桑神树,神树乃万物生长之源,溯风族的使命便是世世代代驻守扶桑神树。 “两千年前魔族大乱,远古神祇早已凋零泯灭,三界命悬一线,溯风族族长阿荼神女以血肉为祭,灵魂为咒,将魔族封印于扶桑神树下。自此,三界太平,溯风族居功至伟,便脱离神族单成一脉,取代魔族成为三界第二大族。” “既是如此,为何又被除名了?”白果子问。 殊羽捏了捏眉心,神色恹恹道:“溯风族的命运与神树绑在一处,一千年前我大婚当日,溯风族……溯风族……”殊羽脸色不大好,顿了顿才继续艰涩地说下去,“溯风族荼离阿殿杀了灵均,而后自散神力灰飞烟灭,扶桑神树因此受到牵连,一日之间神树凋零天地失色,江海泛滥山火频发,当时封印松动,勉力镇压下才不至于让魔族逃了出来,这一场浩劫,持续了整整五百年,直到五百年后,神树重新长出了第一片叶子,这场浩劫才算结束。” “凡此种种,皆是溯风族的过错?”白果子道,“也无外乎被三界除名。” 殊羽道:“算是吧。” 白果子再问:“你该是恨透了溯风族吧?” 殊羽不解看他,白果子合上书小心坐起来,道:“你方才说的溯风族荼离阿殿,他既杀了灵均殿下,你自然十分恨他吧……我若是你,大概恨不得将溯风族灭个底朝天,可是我听将影说,溯风族如今被囚禁在大荒汤谷,日日在你眼皮子底下,你对他们倒也算宽容。” “错的不是他们。”殊羽苦笑,“故事讲完了,你困了吗?” 白果子晃晃脑袋:“好像更清醒了。” 殊羽笑道:“或者我直接把你打晕?” 白果子翻了个白眼,手托腮看着他:“要不,讲讲那位荼离阿殿,他为什么要杀灵均?”原本想直接问关于灵均的事,但又觉得过于直白叫人尴尬,便想着拐弯抹角打听打听,结果殊羽听到荼离的名字笑便僵住了,他神色一冷,耸耸肩:“没什么好说的,你若真想知道,等我们从归墟之海回来我再告诉你。” “那完了,”白果子往后一躺,“一般这么说的最后都回不来。” “……”殊羽没崩住脸色,噗嗤笑出声来:“生同衾死同穴,倒也是桩美事。” “呸!”白果子翻身侧躺着,“美死你。” 第二日,他们又往前行了百里,海水从最初的蓝色逐渐变深,直至最后一片黑色。前边不远处零星散落着发霉腐朽的木板,近了才发现是船只解体后破败的残骸,断口处十分不规整,其中有一块还能看到清晰的巨大牙印。白果子瞬间竖起一身寒毛,这该不会是那位姑娘父亲与哥哥的海船吧? 黑色的海水下不知隐藏着什么,平静之下又是怎样的暗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空谷灵绝的海兽哀叫声,显得本就死气沉沉的归墟之海愈发孤独危险。白果子望着海面只觉着胸口发闷,还隐隐有些晕头转向,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为何会晕头转向了。 原本稳稳直行的小船打起了转,平静的海面突然漾起鱼鳞波纹,波纹越来越密,水流越来越快,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将他们吸进去,小船终是失了控,在他们彻底被甩下船之前,殊羽一把抱住白果子,将一颗白色闪着荧光的珠子塞进他口内:“避水珠,吞下去。” 白果子干咽了好几口才将这玩意吞进肚子,接着两眼一黑,被卷入了漩涡之中。颠来倒去了不知多久,他们被漩涡甩在一簇珊瑚丛中,脚未落地又一路沉了下去,万丈深海下一片漆黑,白果子勉强适应了水里的状态,他睁眼,看到四周浮游着不计其数的怪异海兽。 殊羽不知何时祭出了龙骨剑,那些海兽龇牙咧嘴却不敢轻易靠近,他又将一枚硕大的夜明珠交给白果子,白果子道:“我看的清。” 殊羽无奈:“我看不清。” 诶嘿,还有你神君比不上的,白果子心里头一阵得意,昂首挺胸接过夜明珠,比打赢了架的公鸡还嘚瑟。他们一路沉潜,夜明珠发出的光芒吸引了更多海兽,那些海兽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白果子眼睛盯着脚下,想着看不见就不害怕了。 突然手臂紧了紧,白果子紧张道:“神君,你拉我做什么?你也怕了吗?”说着他抬手去握殊羽的手,结果摸到冰冷黏腻的东西,他转头一看,却见一条长毛黑蛇正吐着信子缠着他。说时迟那时快,殊羽一手抓住蛇七寸,略施法力便将这黑蛇碎尸万段了。 白果子吓得在水里头瞎扑腾,这动静惹得周围的海兽蠢蠢欲动,殊羽道了声“抱紧我”,几条白龙随要命出鞘,咆哮着扑向它们,龙吟兽嚎将海水搅得一团混乱,不多时,水中散出阵阵恶臭,海兽死的死跑的跑,水里漂浮着各种残肢断臂,还有纠缠在一起的内脏肚肠,白果子只回头看了一眼就差点吐出来。 脚跟随着脚尖落地,他们终于沉到归墟之海最深处,珊瑚海草丛生,五彩斑斓的海鱼穿梭其中,方才那些凶猛的海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海底世界。白果子放松了警惕,他一路捡着砂砾堆里的贝壳珍珠,想着等出了归墟之海可以打一串珍珠络子送给臭美的向弥。 然而殊羽的神情一直紧绷着,他紧紧握着要命直至指节发白,突然,他沉声道:“果子,藏好。”白果子未多犹豫,闪身躲进珊瑚丛中,透过缝隙看到远远走过来几只四脚庞然大物,那些怪物似象非象,似马非马,它们每踏一步都将地面震起一片土尘海草,正担心着殊羽能否应付,却见他手起刀落间干脆利落地砍下了一只怪物的前脚。 那怪物哀叫着倒下,震起几丈高的沙尘,剩下的怪物一哄而上,顿时将殊羽淹没在一片浑浊汪洋之中。千万不要有事,白果子心中祈祷,他摸到胸前挂着的夜明珠,才反应过来现下殊羽该处在一片蒙尘灰暗中,他立马摘下夜明珠用力扔了过去。战况胶着激烈,浓重的血腥味飘散过来,良久,四下归于寂静,白果子小心翼翼探出身子,却见殊羽白衣银冠,自混沌中仗剑走来,浑身散发着迫人的凛冽杀意。 他身后倒着浑身是血的丑陋怪物,不多不少,正好五只,一颗心落地,白果子起身跑向殊羽,结果不知被什么绊住了脚,扑通摔在地上吃了个狗吃屎。 “别动!”殊羽喝道,身形未动要命先行,龙骨剑擦着耳边呼啸而过,将白果子脚下的东西斩成两断,正是方才见到的黑蛇。珊瑚丛中忽然涌出密密麻麻的蛇群,白果子惊起的鸡皮疙瘩够烧一桌子菜了,他屁滚尿流地爬向殊羽,殊羽召回要命,一道道剑气中,蛇群被杀得干干净净。 然而还没等他们喘口气,更大的危险降临了。 归墟之海(三) 不远处暗流涌动,仿佛自海底刮起一阵风,珊瑚丛后头突然升起两只硕大的绿色灯笼,悬在几丈高处一动不动,紧接着,四只,六只,那些灯笼突然移动起来,等看清之时它们已经急速扑了过来。 竟是巨大的黑蛇。 那些黑蛇身长数十丈,头上长满了长毛,并着两排怪异的犄角,眼珠子泛着绿色荧光,正死死盯着他们。如水桶般的腰身灵活扭动,它们吐着蛇信子飞快冲过来,殊羽一掌推开白果子,手持要命飞到空中,居高临下挥下数道剑气,剑气落在地面上生生割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将战场分割成了两半。 地动海摇,白果子被突如其来的颠簸震得踉踉跄跄,等他站稳脚跟殊羽已经与那三条黑蛇殊死搏斗起来。黑蛇分外矫健灵动,于珊瑚丛中盘旋起落,尾巴扫过之处无不狼藉杂乱。殊羽左手捏决,祭出一条一掌宽的白绫,他闪身进入珊瑚丛,趁乱将白绫一端系在一条巨蛇七寸处,他手握另一端,跃然跳到高高昂起的蛇头上,接着朝后飞去。 那巨蛇被白绫牵制后仰着倒去,又迅速调整姿势回头,扭过身张着血盆大口去追殊羽,殊羽冒险从巨蛇口中穿过,趁机将白绫绕在巨蛇尖牙上紧紧裹了一圈,后头的巨蛇追上来,他利落飞下,自两条巨蛇缝隙中穿过,然后将手上一端白绫绑在了另一条巨蛇身上,接着往第二条巨蛇蛇尾跑去。 被缠住脖子的巨蛇转头就追,白绫在一瞬间收紧,伴着一声哀鸣嘶叫,巨蛇的毒牙被硬生生掰了下来,殊羽未多犹豫,回头两步踏着蛇身一路向上,踩过蛇头飞向空中,双手举剑,狠狠刺进了那条巨蛇口中,巨蛇一阵扭动癫狂后,瞬间跟失了骨头一样轰然倒下。 第三条巨蛇追上来,殊羽捡起绑着毒牙的白绫扔过去,巨蛇闪身避开,等它再回头时却不见了殊羽的身影。巨蛇扬起尾巴狠狠砸在地上,却见那白绫又阴魂不散地飞了过来,巨蛇再次避开,然而白绫又故技重施,它再没了耐心,一口咬住白绫,就在一瞬间,白绫上的毒牙突然幻化成人形,一道白色光芒闪过,要命直直刺穿了巨蛇的颅顶,殊羽从蛇口翻滚着跑出,落在地上喘着粗气,还小声骂了句脏话。 剩下的一条巨蛇止步不前,它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周遭的情景,接着调转方向朝着白果子游了过去。 “给老子回来!”殊羽破口大骂,拔起插在地上的要命一跃而起,没成想那巨蛇突然扬起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过来,殊羽躲避不及,立马拿起要命挡在身前。巨蛇身上的鳞片坚硬无比,殊羽被巨大的力量劈中,狠狠甩出去几丈远,胸口隐隐犯疼,喉咙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 关心则乱。 白果子刚想喊出来,又立马捂住嘴,接着他看到巨蛇尾巴再次扬起,然而这次的目标却不是殊羽,而是不远处的夜明珠。白果子心道不好,他来不及多想,纵身扑向被蛇尾扫起的夜明珠,那夜明珠眼看就要落入狭长深渊之中,若此刻殊羽失了视野,必定是要吃了大亏。 那夜明珠在水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深渊边缘弹了一下,不偏不倚就要掉下去,白果子急急跑了几步,眼见得来不及,他再顾不得其他,双脚使劲一蹬整个人飞扑上去,接着伸手一挡,夜明珠堪堪碰到指尖,他用力一挥,将夜明珠反推了回去。 深渊水流将他直直吸了进去,白果子不死心手脚并用地扑腾了几下,奈何没了着力点,最终还是掉了下去,不过好在,夜明珠没有掉下来,殊羽就不会有事。白果子在这刹那想的还是殊羽,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甚至觉得哪怕自己死了但只要殊羽安然那便值了,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揣测原因腰就被箍住了。殊羽跟着他跳了下来,一把抱住了他。 那位神君自始至终都没抛下他。 “我没有来晚吧。”殊羽笑笑,他的脸色很不好,即便尽力压制着也能听出气息不稳,白果子难受极了,脑子仿佛也被糊住,他盯着殊羽惨白的嘴唇鬼迷心窍了一般,头一仰便吻了上去,他贴在殊羽冰冷的唇上一动不动,殊羽也愣住了,直到又下沉了几丈才反应过来。 殊羽轻轻咬了白果子一口,笑道:“还不是时候,扫兴的臭东西还在呢。”他架着白果子往上游去,等再落地那条巨蛇却没了踪迹,白果子也顾不得脸红尴尬,摸着他胸口问:“伤得厉害吗?” “那一尾巴扫的挺疼。”殊羽闷哼了一声,“但你一关心我,便好了。” “哦……”后知后觉的难为情涌上来,白果子抿了抿唇,捡起夜明珠绑在殊羽腰带上,又问,“方才那些是蛇吗?怎么这么大?” “是鲛蛇。”殊羽答。 “这便是鲛蛇?”白果子摸了摸怀里的陶埙,“听那姑娘说,鲛蛇可吃死尸与鬼魂。” “不错,不单死尸鬼魂,活人神仙也不在话下。”殊羽啧一声,“方才跑进它嘴巴里,可臭死我了。” 见他还有心思说笑,想来伤并未太严重,白果子缓缓舒了口气,却是半分都不敢放松了。殊羽祭出引魂盏,白果子正纳闷水里头如何点燃生犀角,却见那犀烟已然升起,朝着更深远处飘去。他们沿着犀烟游了一会儿,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小山丘,山丘上长了少许的青苔水草,等走进了才发现,竟是一座白骨堆成的蔚为壮观的尸山骨丘。 复行数十步,又出现一座尸丘,极目望去,更是连绵不绝一座接着一座。白果子被眼前叹为观止的景象震慑住,他哑着嗓子自言自语:“这……这究竟是死了多少人?” 殊羽道:“生灵涂炭,不计其数。” 陈旧的白骨堆在最底下,已经磨砺腐烂成了齑粉烂泥,往上是破败不全的头颅腿骨,最上面一层,隐隐还几具新鲜白骨,想来是没能逃出归墟之海的冒险者。 白果子望着最底下的尸骨叹了口气:“凡人究竟做错了什么?” 殊羽不答,也不知如何作答,白果子愤恨万分:“神族、巫族、溯风族,上界三族的恩怨竟要最无能的凡族付出代价!五百年浩劫,那时他们该有多绝望。” 付出代价的自然不只是凡族,但不可否认,最无辜最惨烈的确实也只是凡族。 犀烟停住,缕缕抽回引魂盏中,殊羽执剑抬眸,冷冷道:“她来了。”白果子循声望去,却见尸山后头缓缓出来一女子,那女子青面獠牙,人身蛇尾,全身遍布着暗紫色的鳞片,她一双眼不见瞳孔徒余眼白,模样丑陋极了。 “终于将海妖引出来了。”殊羽兴奋异常,海妖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海水中漾起一圈圈的波纹,她摇摆着蛇尾俯身冲上来,殊羽提剑格挡,剑锋打在海妖身上竟无半点作用,海妖的鳞片坚硬如铁,哪怕是龙骨剑也奈何不了。 殊羽却毫不在意,依旧一剑剑挥在她身上,海中刮起旋风,将海妖吹出几丈远,直到这时白果子才反应过来,殊羽是借此激怒海妖引开她。海妖像是久未活动筋骨,这么一来反而愈加兴奋,她反守为攻,突然往前抓住要命,坚硬的长指甲扣住剑身,一用力将殊羽拉了过去。殊羽闪身躲避,手臂仍被指甲划出一道道血线,见血亢奋,海妖蛇尾一摆将殊羽拍在一旁的小丘上,尸骨凌乱散了一地,殊羽按按胸口,又咽下去一口血腥。 接二连三的神力受损,殊羽高估了自己,现下的情形十分被动。 那海妖是归墟之海的霸主,吃下去了不知多少生魂死尸,殊羽对此并非一无所知,但他没想到,海妖竟把那位殿下剩下的魂魄吞的干干净净,是好事也是坏事。 也难怪巫族也好,三界各族也罢,均奈何不了她,归墟之海本就危险莫测,更别说这海妖侵吞了无数元神鬼力,术法修为早凌驾于一般神君之上。 白果子也看出来殊羽打得十分艰难,他只恨自己一无是处,却也只能保持个忽远忽近的距离,他看着远处夜明珠发出凌乱飘忽的光芒,猜测着此时该是怎样的状况。 这一场鏖战不知持续了多久,殊羽身上受了多处外伤,元神不稳灵力跌宕,不过他终于摸清楚海妖的软肋命脉,除非一剑命中她的喉咙,不然便是被她活活耗死。然而对策还未想出,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海妖一把抓住了他腰间的夜明珠,稍一使力便捏碎了。 海底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殊羽忙屏息凝神,全力倾听周围的动静,那海妖十分狡黠,并不急着扑上去,她挥着尾巴将尸丘一片片打乱,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嘈杂的碰撞声响。殊羽皱了皱眉,突然听到一道声音响起。 “她在你西南方十步外!” 夜明珠熄灭的一瞬间白果子便冲了出去,他看到海妖四处破坏,看到殊羽神情紧张心绪渐乱,那海妖想趁着黑暗偷袭,结果一举一动都被白果子收归眼中。 殊羽应声而动,拔剑朝后斩去,海妖偷袭不成反被打,一时不查摔出去老远,白果子往前挪了几步,继续道:“身前十五步!”殊羽趁胜追击一剑剑不留余地,龙骨中咆哮出的几条白龙将海妖死死缠住,殊羽孤注一掷,提剑刺过去。 海妖发出一声尖叫,殊羽灵力不支,竟被她挣脱开束缚,反噬的神力将殊羽狠狠砸到地上,与此同时,他看到尸山后头爬出来密密麻麻的小蛟蛇,已经围住了白果子。白果子也发现了蛇群,也许是物极必反,此刻他却没那么害怕了,他视死如归般:“神君快跑,她在你身后五步!” 殊羽侧身躲开,却并没有拿剑抵挡,因为他干脆利落地把剑扔给了白果子:“防身!”白果子接过要命,胡乱挥砍,神剑果然是神剑,就那么几下,已经砍死了一片蛟蛇。他一边跟蛇群周旋,一边盯着海妖的位置,然而没了龙骨剑的殊羽显然不是海妖的对手。 白果子被蛇群围困难以冲出重围,就在他以为一切都要玩完了的时候,他看到殊羽忽的飞到空中,手上竟出现了一把金色的长弓,他一手执弓一手拉弦,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凭空出现了三支透明的箭,三箭齐发,白果子这回看清楚了,那箭,是由水做的。 水箭以破甲之势打在海妖身上,海妖于一片箭雨中连连败退,殊羽趁机飞向白果子,拉起他逃出了蛇群。白果子于一片混乱中想再看一眼那把长弓,却已经瞧不见了,殊羽身上手上,空空如也。 归墟之海(四) 逆着蛇群跑出数百步,殊羽却带着白果子在尸丘堆里打转,海妖在后头紧追不舍,眼看着就要追上来。殊羽拐到一处尸山后头,紧接着抱起白果子飞到高处,白果子往下看去,海妖近在咫尺间忽然立住不动了。地上亮起一道奇门阵法,海妖所在位置正是图阵中央。 “上钩了。”殊羽道。 他将剑换至左手反握横在当胸,右手拇指食指成圈,其余三指并拢,手腕抵在左手手背上,低头念了个决,地上那图阵发出金色的光芒,朝着海妖阵阵收紧,海妖发出苦痛的惨叫,她抬起手捂住耳朵,面目愈发狰狞难看,白果子却忽然在海妖的手臂上看到个熟悉的东西——海岛上的鲛蛇图腾。 图阵越收越紧,最后发出刺眼的光芒,爆炸在一瞬间发生,海妖惨绝人寰的叫声随爆炸陨落,牵连着周围的尸山骨丘也在刹那间分崩离析,激起浑浊呛人的沙尘。殊羽长长出了口气,他从怀中取出引魂盏走进混沌中,白果子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他突然闻到了异常的味道。 “不好!”白果子大喊,“海妖没死!” 然而已来不及,殊羽被海妖一尾巴扫出来,狠狠砸在地面上,胸口仿佛震碎了骨头一般疼,引魂盏也掉了出去。阵中死的并不是海妖,而是之前逃走的那条鲛蛇,好一招移花接木,若不是殊羽过于心急,方才这样的破绽他该是能够识破的。 海妖伸出坚硬丑陋的手扑向引魂盏,殊羽忍痛爬起来,拼命扑过去将引魂盏护在身后,海妖长长的指甲穿过他的胸膛,瞬间喷出半人高的血柱,将海水染红。殊羽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海妖发出狂佞的尖笑,她毫不犹豫地将手抽回,用舌尖舔了舔带血的指甲,一双眼兴奋得充了血。 她再次举起手,对准了殊羽的心脏。 忽然,一道埙声响起,海妖落在半空中的手蓦然停住,她青色扭曲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哀恸悲切,她转过头望向白果子,那是一曲思归。就在海妖迟疑分神的一瞬间,殊羽拿起要命一剑刺中了她的喉咙。 “啊!” 海妖再次发出惨烈的尖叫,她捂着脖子步步后退,浑身都在扭动癫狂,那样子,像极了被放在架子上活活炙烤的水蛇。白果子跑上前扶起殊羽,他看着殊羽胸前成片的红色,仿佛觉得那伤就在自己身上,剜心蚀骨的疼。 殊羽踉跄着站起来,他捡起引魂盏跌跌撞撞地走到海妖身前,海妖半躺在地上,一双眼涣散无力,脸上却恢复了常人的平静祥和。 她断断续续开口:“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他二人面面相觑,海妖却匍匐着爬向白果子,白果子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海妖跟着顿住,她竟掉下眼泪来:“多久了,我终于又听见那一曲思归了。” 白果子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问她:“你究竟是人还是鲛蛇?你跟海岛上的渔民又有什么关系?” “我是个怪物啊。”海妖发出阵阵凄惨的苦笑,她仰头望着他,“为求得岛中安宁,他们将我扔下海祭给海中神明,我都记不清几百上千年了,就跟个怪物一样活着。” “他们……他们说你是自愿祭海,”白果子讶然,“还为你立了海神娘娘的石像。” 如果不是海妖右手臂上的鲛蛇图腾,他也万万想不到这一层,也不会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掏出陶埙吹奏一曲思归。 海妖冷笑道:“自愿祭海?笑话……他们说我命中犯煞,将我五花大绑扔在船上扔出了海,翻滚的海水将我带到归墟之海,一条鲛蛇吃了我,可我非但没死,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掩面痛哭,声音愈发虚弱无力:“自私虚伪的渔民,我恨不得……恨不得吃干净他们!是他们?是他们叫你来杀我的吗?” “非也。”殊羽干咳了几声,他将引魂盏放在身前,喑哑道,“你作恶为祸近千年,也该是时候解脱了。”他再次提剑刺去,海妖浑身一震,接着再没了动静。 引魂盏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银色的魂魄自海妖喉咙间飘出,又一道流进引魂盏中,在引魂盏里头徘徊盘旋,许久,几缕洗涤干净的魂魄自殊羽指尖钻入。殊羽神色愈发不好,他打坐着栖在地上,突然侵入的魂魄与自己的元神打起架来,若非殊羽心性坚定,元神修为纯粹,只怕顿时便要走火入魔。 足足过去快一个时辰,殊羽终于睁开眼睛,他擦擦嘴角的血渍,笑道:“我们走吧。”白果子忙上前扶起他,结果殊羽刚站起来收拾好引魂盏,就头一歪晕死过去。与此同时,海妖的尸体瞬间干瘪萎缩,无数的鬼魂自喉间破口而出,白果子抱起殊羽转身就跑,身后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大动静。 这海底他娘的不会是要塌了吧??? 没时间再回头,白果子拽着殊羽跑出没几步,突然一旁的礁石耸动,随着水流砸了过来,避无可避,他慌忙转身将殊羽护在身前,礁石重重砸在他后背上,白果子吃痛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有种堵塞的异样,他又咳了一声,竟然把避水珠给咳了出来。 避水珠直直往身后头飘去,没给白果子一点反应的时间。这回真完蛋了。 咸涩恶臭的海水瞬间灌入鼻子口腔,白果子费力看了殊羽一眼,他心里暗暗道:神君,我好像心悦你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殊羽往上推了一把,殊羽随着水流飘了上去,白果子闭上眼等待着死亡降临,窒息的滋味却比死亡本身更加让人煎熬绝望。 可预知的死忙却并未如期降临,不知过了多久,白果子于懵懂中睁开双眼,他竟不觉间与海水融为一体般,即便没有避水珠,也并无半点不适。越来越多的疑点与困惑,他无暇顾及,赶忙去追殊羽,原本连游泳都不会的他,就在一眨眼间掌握了全部技巧。 等他追上殊羽时,殊羽的状况十分糟糕,白果子甚至怀疑他已经死了。他不知道神君在水里是个什么情况,是否会溺水,还是依旧呼吸自如,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于是,他环抱过殊羽,嘴对嘴唇贴唇,一点点将气渡了过去。 海妖骤亡,海底大乱,归墟之海自万丈深渊刮起巨大海浪,二人被大大小小的漩涡席卷着颠沛流离,等终于从海中露出头,又随波逐流着飘到岸边时,已经不知过了几日。白果子清醒过来时正死死抱着殊羽,殊羽面无血色躺在滩涂上,气若游丝。 “神君?”白果子摸着他的脸唤他,殊羽并无反应,白果子脱下自己的衣裳裹住他,又给他渡了几口气。 “神君,你不要吓我。”眼泪断了线似的,啪嗒啪嗒打在殊羽脸上,白果子握着他的手反复揉搓,试图恢复一点体温,良久,殊羽忽然咳了一声,接着嘴唇动了动。 白果子赶忙低下头听他说话,殊羽的声音太轻了,犹如蚊子一般,轻轻□□一声:“啊……殿……殿……”接着,又没了动静。 现在还想着你的灵均殿下吗?白果子苦笑了一声,他将殊羽抱紧,不知身在何处,也许置身在某处荒僻孤岛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殊羽胸口处血液已然凝结,身子冰冷额头却发烫,他气息脉搏紊乱,似乎有什么在剥夺他的元神,又似乎,在支撑着他活下去。 “我该如何救你呢?”白果子抱着殊羽呢喃,“神君啊,那位高高在上的巫族殿下就那么重要吗?比你的命都重要吗?你说我怎么办呀,我也喜欢上你了。” 殊羽微微蹙了蹙眉,想来是难受极了,白果子将脸颊抵在他额头上,微微叹了口气:“我想看看那位殿下是如何临风玉树英明神武,等你找回他,我就看一眼,一眼就好……然后我……我回不去莱芜山了,可我也不想呆在你身边,我怕我会难过,还会忍不住想偷亲你。”他吧唧亲在殊羽额头上,“就像这样……神君啊,原谅我趁人之危,我实在没忍住。” 怪不得凡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果有一个人,为了自己枯等千年,连命都愿意舍弃,那自己哪怕立时死去也心甘情愿了。 眼皮沉重极了,仿佛随时会睡过去,但白果子不敢睡,他怕一旦闭上眼殊羽便不见了,意识模糊间他看到从天上飞下来几个青衣神女,为首之人颇为熟悉,待他反应过来是清越公主时,眼皮子再也抬不住了。 等他再醒过来时,眼前赫然出现两张熟悉的脸,一张是向弥,一张是阿晋。“唉,梦还没醒呢。”白果子费力摇摇头,重新闭上眼睛,他转念想到殊羽,又立马瞪大眼睛从床上坐起,向弥阿晋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后退几步,端着的一碗药洒了大半。 “果子?”向弥喊他,“你醒彻底了吗?” 原不是梦。 “真是你们?”白果子爬下床,抓住他俩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脱口道,“殊羽神君呢?” 俩小妖相互看一眼,向弥不满道:“你见到我们不激动,反而只关心那位神君,果子,这才几日你就忘了我跟阿晋了?”一句玩笑话叫白果子心虚红了脸,他欲盖弥彰道:“你们怎么在这……殊羽神君呢?他还好吗?” “你这过场真是走心。”阿晋翻个白眼将驱寒药递给他,“这里是巫族,你们将归墟之海搅得一团乱,巫族清越公主与夜吟三殿下前往查勘,在海中孤岛上捡到了你们,清越公主便将你二人带回来她的住处烟水月。” 既是清越公主出马,那想来殊羽是安全了,白果子坐回床边,又问:“那你们呢?你们不是在大荒汤谷枫林青中吗?” 阿晋道:“将影小神官回枫林青后讲了你的遭遇,我们总是担心,刚好他也放心不下殊羽神君,所以我们就瞒着伴月书神官偷跑了出来,结果在半路上遇见了你们。” “将影也来了,那便好。”白果子灌了一口药,苦味从舌头一路冲到天灵盖,他强行咽下去,再忍不住,“神君在哪?我去看看他。” 向弥随手一指:“就在隔壁呢,比你先醒过来,不过夜吟殿下正在里头。”后半句话白果子压根没听见,光着脚就跑了出去,跟出笼的山鸡似的。 说是在隔壁,却也隔了一片竹园小径,殊羽的房门虚掩着,里头传出絮絮的说话声,不知是不是在谈论什么要紧事,白果子忙顿住脚步,正犹豫着是否折返回去晚点再过来,却无意中听到了灵均的名字。 那道清亮的声音说道:“他们都说我与哥哥长得颇为相似,神君你看,我长得像灵均吗?” 殊羽清冷回他:“夜吟殿下与灵均一母同胞,自然有几分相似。” 夜吟笑道:“一千年前神君在大婚当日为了我哥哥悔婚,丢了太子之位,如今更是为了寻回他不惜犯三界禁令,擅自动用引魂盏。我好生羡慕灵均哥哥,若能得神君这般青睐,我也是愿为神君而死的。” 他奶奶的,这不是摆明了勾搭殊羽吗!白果子在屋子外头气得肺疼,连自己亲哥哥的男人都要抢,这夜吟殿下也忒不是东西了。 殊羽盈盈一笑:“真是可惜,夜吟殿下若是早生个一千年,还来得及替灵均挡上一刀,那如今我也不至于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夜吟吃瘪,一时间无言以对,白果子噗嗤笑了一声,接着听殊羽喊道:“果子,既然醒了就进来吧。”白果子被抓个现行只得推门而入,却见床前立着的人明眸善睐端庄风雅,只是神情颇为自负骄傲,只用眼角余光瞥了瞥他。 “既如此,便不打扰神君了,愿神君得偿所愿。”夜吟挥袖离去,失了些许巫族殿下该有的气度风华,白果子又细细瞧了他几眼,果然一副好皮囊。 “怎么没穿鞋?”殊羽皱着眉将他拉上床,用被子捂住他冻得麻木的双足,埋怨道,“当心寒气入侵。” 白果子点了点头,想抬手摸一摸他的伤口,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得干巴巴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且得养,但也死不了。” 白果子哦了一声,明明有许多话想讲,现下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他低头盯着被子,双脚不自在地动了动,才发觉已经被压麻,这么一晃瞬间带起一阵电流,下意识脱口啊呀了一声。 “怎么了?”殊羽问他。 白果子如实道:“脚麻了。” 殊羽失笑,手伸进被窝里握住他的小腿轻轻揉了揉,他抬起细细的眼皮,问道:“你没什么想问我吗?” 想问你为何我能在水中行动自如,想问你为何野鬼会怕我的血,想问你是否知道我究竟是谁?更想问你心里藏了我几分,待我几分真几分假,是不是因为我并不只是莱芜山上的小妖,你才会对我这般好? 可最后,白果子也只是天真笑笑:“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殊羽眼角一涩,温柔道:“再陪我去一个地方,我什么都告诉你。” ※※※※※※※※※※※※※※※※※※※※ 要放假了,新年快乐呀~ 殊离之境(一) 原本只是在殊羽床上暖脚,没成想放松下来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直到清越敲门走进,白果子才迷迷糊糊转醒过来。 清越看到床上的人不觉怔了一怔,旋即恢复淡定从容的神情,语气却不怎么好:“你与这小妖未免太亲密了些。”白果子本想回自己屋子,但听清越这么一番微词忽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半是赌气一半是尴尬,他只得继续闭上眼装睡,再偷摸听他们谈话。 殊羽合上看了一半的兵书,抖抖衣摆从书桌旁走出来,他偏头看一眼白果子,道:“多谢你没将他一个人丢在岛上。” “你不谢我几次三番救了你,反倒谢我救了他?”清越径自坐下倒了杯清茶,“归墟之海一战想瞒也瞒不住,如今三界各族都知道你殊羽神君手上拿着引魂盏,织魂结魄都要寻回灵均。唉,将引魂盏列位禁物的是神族,如今犯禁的亦是神族,还是位皇子殿下,先不论其他各族何种心思,单是神族那一众泥古不化的老学究,也要冲锋陷阵第一个阻止你。” 殊羽却出乎意料道:“最该阻止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清越随之一愣,接着了然笑笑:“不错,灵均回来于我并无半点益处,当初你退婚叫我成了三界笑柄,巫族蒙羞,我母后一脉自是受了牵连,我那哥哥又不成器,父王自此便冷落了我们。反倒是灵均生母云姬娘娘,父王体恤她失了独子,又借着这个名头叫神族大大亏欠了巫族一番,恩宠日盛,云姬娘娘凭着这道东风扶摇直上,如今倒成了真正的巫族女主人。” 冷茶入喉,清越一声嗤笑:“再后来,夜吟降生,他自小机灵聪慧,比我那木讷的嫡出哥哥更受父王重用,若是灵均活过来,再借着与你的情愫,反而缓和了神族巫族僵硬的关系,就如同当年你我联姻一般,究竟是公主还是殿下,其实并无半点不同,唯一不同的,不过是我母后一脉再无翻身之日罢了。” “你既想得如此透彻,又何苦救我?”殊羽反问她。 “是啊,何苦救你这个杀千刀的?”清越苦笑连连,她望了一眼床上的白果子,蓦然觉得自己连只小妖都不如,小妖尚能得殊羽庇佑,她无奈抹了抹额,继续道,“情之一字说不清楚,就像你于灵均,我于你……不过说来可笑,荼离的心思我竟是大婚当日才知晓,他明明自小对我戏弄多过痴缠,性子乖张与谁都不亲近。” 殊羽未言语,清越长叹口气,将手中杯盏放下:“若是有酒就好了,殊羽。”她抬起头,“若那日荼离未至,灵均未死,你没有那一份愧疚,是否会心甘情愿与我完婚?” 像是在回忆久远往事,沉默良久,殊羽解脱般笑道:“若那日一切如常,我应该不会活在世上。” 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清越怔在原地,她抬头看向殊羽,不觉掉下两行清泪来,殊羽神情既认真又无畏,也愈发叫人猜不透,不过是一场婚事,何足道生死。清越冷笑几声,忽然长袖一挥,将桌上杯盏茶壶尽数掀翻在地:“你到底做的什么打算?” “清越,”殊羽闭了闭眼,“若我曾对不起什么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他,有些事我现在无法言明,但我答应你,巫族也好,云姬也罢,我不会教他们动你分毫,待到时机成熟时,你自会知晓一切。” 方才突如其来的杯盏碎裂声叫白果子吓了一跳,哪怕真的睡死过去也该被吵醒了,不过显然清越忽略了床上躺着个人,白果子将这些日子听到的事来来回回合了合,算是大概理出个思绪来。紧接着,他又听到清越问:“既如此,现下三魂七魄找得如何?” “只差一魄了。”殊羽捂了捂伤口,却瞧不出什么喜悦的神情,如今体内元神混乱,交错着灵力忽高忽低,若不尽快找到最后一魄织进元神里,怕是自己也难再撑不下去,而且天帝给的期限将至,没多少时间可做休养调息。 “那最后一魄在哪?”清越追问。 殊羽答:“殊离之境。” 殊离之境属神族,位于钟山东面瑶崖之下,埋葬着钟山神烛龙之子——鼓。最初那本是一片苍翠葱郁遮天蔽日的广袤森林,鼓继承烛龙血脉,死后被抽了龙骨,剩下的尸身落下瑶崖化成一道火龙,燃尽草木,将那里焚成了一座枯山。而千年前那场浩劫更是引来骤变,自地底喷薄出千丈烈焰岩浆,火焰千年未熄,扬起的灰尘千年不散,殊离之境自此成了一座暗无天日的炎山火海。 如非必要,神魔也好鬼妖也罢,都不愿意靠近那里,不论是谁,失足掉进熔浆里,必定是挫骨扬灰烧得渣都不剩一点。归墟之海的海妖能吞元神魂魄,殊离之境的烈焰却能去骨肉剥灵魂,在烈焰中涤荡过的灵魂烧尽腌臜俗尘,落一地干净纯粹。有的神仙做了错事使灵魂有染,便会跳进殊离之境中燃尽肉身,剥离出完整的三魂七魄,接着一路游荡到叹息之路,寻一块干净的九天息壤,再塑肉身。当然,此法颇为凶险,过程也及其痛苦,千年来也没有几人尝试过。 “殊离之境乃前往叹息之路的必经之地,看来,灵钧快回来了。”清越垂眉,平复情绪后又端出巫族公主的高傲来,“但你想过没有,万一失败了呢?” 殊羽道:“千年都过来了,又能如何。”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千年是如何抱着这渺茫的希望与信念苦熬过来,若最后功败垂成,又岂是一句又能如何就可以搪塞过去的。 天气渐晚,清越起身,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他:“你是第一次见到夜吟吧?他与灵均长得一般无二,尤其那双黝黑的大眼睛。” 殊羽看着她,清越继续说道:“既关乎灵均,父王已经下令由夜吟跟着你,若灵均真能回来,自然得尽快接回巫族,你们神族的事,我们也不便掺和。” 可算走了,白果子就着早已压麻压酸的手臂脖子伸了个懒腰,装作刚刚醒过来的样子,甫睁眼,就看到殊羽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哈欠打了一半,没劲,白果子下床穿鞋,道:“我回自个儿房间了,总算不用跟你挤一处了。” “我见你前些日子与我共枕睡得十分踏实,方才那么大动静都也没吵醒你。”殊羽笑。 白果子斜他一眼:“我那时候醒过来徒增尴尬不是,咱们明天一早便出发了吧?” 殊羽点头:“嗯。” 外头天已黑透,华灯初上,烟水月的确没辜负这个名字,一片烟雨迷蒙水月相间,想来清越偏爱竹子,不单侍女的衣裳一应都是青色,连边上的凉亭檐廊都是空竹搭成的,方才来时匆忙,现下四处看看倒颇有几分宁静致远。 穿过竹林小径回到屋中,推开门,酒香扑面而来,向弥阿晋身形怪异,见来人是白果子立马舒了口气:“嗐,你可算回来了。” 旁边趴着一人,手上还握着青色酒壶,高高炸起的马尾下一张小红脸埋在矮桌上,白果子关上门,急急道:“你们把将影灌醉了?他还是个孩子呢。” 孩子将影动弹了下胳膊,表示抗议。 “嗯,三百多岁的孩子。”向弥推给白果子一盏酒盅,“你一个十六岁的娃娃担心一个三百多岁的神仙,真新鲜。” 神仙天生的修为灵力便不同,神格亦是各有差异,于将影这般的,三百多岁不过是凡人十三四岁的年纪,法力虽高,心性却仍稚嫩。不过好在这酒不烈,只是喝得猛了容易上头。 “果子。”阿晋唤他,“你十七岁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白果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何日生,老狐狸捡到他那一天便是他的生辰,只是老狐狸走了,也没人再记挂着,这些日子晨昏颠倒更加不知今夕是何年,他好好算了算日子,后天三月十八,正是他十七岁生辰。 原来遇见殊羽不过半个多月,原来离开莱芜山也才那么些日子,却好像比过往的十六年过得还要漫长。往年生辰也不过吃一碗长寿面,老狐狸亲自下厨,再问后山上的人参精讨要几根头发下入面汤里,求得延年益寿百岁无疆。 一想起老狐狸就难过,白果子默默叹了口气,但好在身边还有这两只小妖,还有殊羽。他找了一条绒毯给将影盖上,数了数桌上的酒壶,除开他们手里的,还有七个。 白果子问他们:“你们从哪儿找来的酒?”阿晋得意地吸了吸鼻子,道:“我溜达了一圈,什么好吃好喝的能瞒得过我?” “还有吗?”白果子挨个晃了晃,酒壶里头都空了,一滴都没剩。 “大概没了。”阿晋道,“我再去偷点儿!” “不用了不用!”白果子拉住他,有些无奈地撇了撇嘴。 “怎么了?”向弥瞧出他不大对劲,心情像是不好,“有什么心事了?还想借酒浇愁呢?” 算心事吗?想来是算的。 白果子挣扎再三,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口:“我有一个朋友,他喜欢上一人,但那人心有所属,该如何是好?” 阿晋呛一口酒:“你喜欢上谁了?” “……” 向弥补充:“不会是清越公主吧?” 这他娘的都哪跟哪啊,白果子无语翻了个白眼,就不该说。 “你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迷迷糊糊的声音传来。 “谁在说话?”三人异口同声惊道。 将影咿咿呀呀地嘟囔着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脸颊烧的跟猴屁股似的,他道:“清越公主心里只有我家神君,你就不要做梦了。” 白果子心说,巧了不是,我心里也只有你家神君。 “不过神君心里没她……嗝……”眼看着要吐出来,将影又咽了回去,“没她……神君心里有人……嗝……有人……” “嗯,我知道。”白果子瘪着嘴,长睫毛呼扇呼扇的。 “他心里只有灵均殿下……我见过灵均殿下……” 说醉话了不是。 “你生下来的时候灵均殿下早死了。”白果子哄着去扶他,“好了好了,你喝醉了,快去休息吧。” 将影生气地打开他的手:“我只是一点点醉,没说胡话。嗝……我在枫林青……神君的书房里见过,他与灵均殿下的画像。” “哦?”向弥阿晋倒来了兴趣,“什么画像?” 将影托腮好好回忆了一阵,断断续续道:“好像是一副烈焰火山图,在一片火山之上,画中二人十指紧扣,眉目含情,却又有些狼狈凌乱,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锦衣金冠龙骨傍身的是神君殿下,身侧那人红衣黑发,嘴角微挑十分不羁,他身后背着一把金色长弓,泛着幽幽荧光。” 金色长弓! 白果子一个激灵,他猛然想到那日归墟之海中,殊羽手上蓦然出现的长弓,难道就是那一把?他忙问:“灵均殿下善用弓箭?” 将影摇摇头。 “不是?” “不知。”将影道,“神君从不提他,巫族的事儿我也知之甚少,不过……”放空不说话了。 “不过什么?”白果子急了。 “不过我记得画上写了一句话,不是神君的笔迹……” “写了什么?” “写……写了……”将影嘿嘿傻笑,“而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头一歪,睡着了。 殊离之境(二) 四人挨着不大不小的床将就了一晚,第二日个个腰酸背痛,临行时清越前来送行,言辞叮嘱间颇有壮士断腕的沉重。玄鸟今日飞得格外卖力勤恳,天黑时他们便越过钟山到达瑶崖,期间向弥阿晋试图提醒将影昨夜醉酒一事,结果那小孩压根屁点儿都没想起来。 除了他们一行人之外,后头还跟着夜吟为首的巫族,约有十人众。原本离开烟水月时还穿了身虎皮小袄子,现下脱得只剩件单衣仍热得冒汗,玄鸟嗷了几嗓子将他们放在一处几近干涸的水源边上,小妖们热坏了,狂饮几口水后将整张脸泡进了水坑里。 夜吟亦在不远处歇下,不知从哪变化出个交椅来,正优哉游哉靠坐在上头,手上还拿着一柄折扇,扇面绘着一副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的景象,看到白果子转头望他,他还抬了抬另一只手上的茶盅,扇面一掩仰头饮尽。 不觉想起昨夜清越说的,夜吟与灵均长得十分相像,尤其是一双眼睛。 “瞧什么呢,这么认真?”将影跟着蹲在他身边用手肘撞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见夜吟也正看过来,目光越过他们落在殊羽身上。 将影自懂事起就跟着殊羽,对于殊羽是个断袖这事儿,大荒汤谷中从无人提起,但总有些什么神族巫族甚至妖族的貌美男子皆为殊羽不请自来,但每每都吃个闭门羹,等经历的次数多了,将影也就明白了什么缘由。后来,他不小心在书房见到那副烈焰火山图,知道了向来冷情冷性的神君心中原是藏了一人,再等他长大些可自由出入三界,更从一些风言风语中捕捉到了灵均这个名字。 “你说,”白果子附在他耳边,小声道,“烈焰火山图中的男子,是不是长得与夜吟殿下一般,还是更好看些?” 将影皱眉想了想:“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那人左眼下有一道赤色面纹,十分夺目。” “赤色面纹?”白果子努力回想了一阵,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果子。”殊羽喊他,白果子忙从水边站起一溜烟跑过去,跑到一半想着自个儿是不是太殷勤了些,是而放慢脚步开始走,走出没几步又小跑起来,没多远的距离活活叫自己演了一出荡气回肠的大戏。 殊羽抹去他脸上未擦净的水珠,接着将两颗红色的果子塞进他手里,轻声道:“瑶崖特有的红果,味道不错,不过我只找到两个,都给你了,尝尝。” 白果子看着手心里的红果子,突然就鬼迷心窍了,他抬起头怔怔望着殊羽,道:“神君,明日是我生辰。”殊羽愣了愣,旋即笑道:“可惜我没有备生辰贺礼。” “不不,”白果子急道,“这两个红果子就足够了……我……明日我想与你说件事……” 我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抱着一丝也许你也喜欢我的希望默默喜欢着,可我明白你与灵均两情相悦,所以那些话我不会说。明日,我要告诉你,我准备了一份东西给你,带着我无边的念想。白果子咽下所有话,只紧紧攥了攥手中的果子,不忍下口,悄摸藏进怀里,在贴近心口最炙热的地方。 越往前热浪越强,两边的山脉一片焦黑,寸草不生,像是烤糊了的山鸡,他们穿过几个烧穿的山洞,跨过几片断续的岩浆,眼前出现一座石碑,石碑半人高,经千年火焰炙烤,已然出现了明显的裂缝,石碑上的雕刻却是历久弥新,洋洋洒洒四个大字:殊离之境。 像是用剑随意刻上去的。 殊羽呆呆望着石碑,须臾,居然跟犯了魔障般伸手去触碰,不出意外被烫得嘶了一声,向弥憋着笑,想着这传闻中秉节持重的神族殿下也不过如此,跟个二愣子似的。石碑旁的黑土松动,守山神拄着拐杖冒出来,身旁跟着黄发垂髫的孩童,正一口一口舔着糖葫芦。 殊羽吹着烫红的指头道:“山神老当益壮,小儿都这么大了。” 守山神牵着孩童作揖,回禀道:“神君说笑了,这是老身的孙子。” “是吗。”殊羽尴尬地摸摸鼻子,“山神真是回回都叫人猜不透。” 向弥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路过来殊羽都太过平静,好像只是出趟门打个野味而已,明明眼见得快要成功,那个死去千年的爱人就要活过来,在至关重要的时刻,他竟没有半点紧张激动,直到方才一次次强装镇定的失态,白果子才猛然意识到,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后面,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忐忑难安。 守山神在前头带路,夜吟一行被拦了下来:“殊离之境乃神族领地,夜吟殿下还请留步。” 夜吟将收拢的扇子往左手心一打,彬彬有礼道:“山神言之有理,但此事事关我巫族,还请行个方便。” “老身是神族神官,只听得天帝调遣。”守山神不卑不亢回他,“若非殊羽神君手握天帝手书帛锦,老身自然也是不能放他进去的。” 二人来回辩驳了好一番,最后夜吟只得悻悻败北,极敷衍地作揖送别他们,留在入口处静观其变。阿晋走在白果子身侧,小声嘟囔着:“神族的神君个个都按规矩办事,半点不通融,伴月如是,这山神亦如是,果真是个顶个的死板。” 白果子不以为然,眼前这殊羽神君的行事作风,倒不怎么爱墨守成规,从千机之谷一路到这殊离之境,什么不该闯的地,不该惹的人,他都惹得干干净净,得罪得彻彻底底。短暂回忆了一阵这些日子遇见的人与事,杀妻祭剑血洗十四州的转烛,痛失所爱堕入地狱的沉桑鬼王,被渔民扔进海里最终万劫不复的海妖,一个个可悲可叹,白果子脑子里不觉闪过一句话,下意识脱口说了出来。 “神族死板,魔族狂妄,巫族贪婪,百鬼族狡诈,妖族怯懦,凡族自私。” 走在前头的殊羽忽然顿住脚步,猛然转过头来古怪地看着他:“你……”字不成字,句不成句,一个你字贯穿始末。白果子挑挑眉,大概猜到了殊羽想问他什么,他拍拍胸前的书道:“我在《上古神祇志》中看到的……神君,是你做的批注吗?” 殊羽默了一阵,简单回道:“不是。”接着又往前走去。 四周愈发荒芜颓败,岩浆流过熔化出一条狭长的小路,两边是熔岩凝固后堆成的小山,死气沉沉毫无生机,如今虽不见明火,却依然如同置身火炉之中。头顶上是千年未曾散去的厚重山灰,昼夜难分,星月无光,估摸着现下酉时已过戌时已至,白果子摸了摸怀里的红果子,想着十七岁生辰快要到了。 他们爬了几段连绵的陡坡,于最高处往下看,黑暗中零星火光暗涌,颇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阔辽远。再往前是一处空旷深远的洞穴,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火蜘蛛卵,蜘蛛卵不安蠕动着,时不时破开个口子从里头逃出来几只黑红的小蜘蛛,匍匐在他们脚下。 守山神突然停下脚步,抱起他孙子道:“有人闯境,老身回去看看,前面的路就靠神君自己了。”说完又钻进了地底里头。 “谁闯进来了?”白果子走到殊羽身侧,“会是夜吟殿下吗?” “不是他。”殊羽道,“他再心急也不至于乱了分寸。” 未多停顿,他们继续朝更深处走去,百尺高的洞穴内别有洞天,黑色焦土沙沙作响,偶尔落下几粒干裂的碎石,顶上的沿壁透着暗红微光,像是被烤熟了的生铁一般,方圆百里唯一的活物怕就只有这几堆浴火而生的火蜘蛛,在角落里结着错综孤独的网。穿堂风盘桓于洞穴经久方散,发出呜咽回响,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山间小妖未见过世面,纷纷发出土鳖般的喟叹,算是稍稍见过世面的白果子斜了他俩一眼,道:“这般大惊小怪,难道大荒汤谷的景色还不如这里吗?” “不一样。”向弥抖抖五颜六色的尾巴变作的裙摆:“我想想如何形容……这么说吧,大荒汤谷如白昼,灿若金光,黎明伊始;而此地如永夜,业火丛生,光明永暌。” “哟呵?”白果子啧一声,“士别三日,这么文绉绉的话都能信口拈来了!” “过奖过奖。”向弥抱拳笑笑,“多亏将影他哥哥——伴月书神官教导得好!” 见向弥阿晋二人面色润泽,心绪颇佳,想来在大荒汤谷中日子过得不错,伴月神君待他俩不错,虽不曾打过交道,下次见他还是得好好谢谢人家,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跟将影一样,是个滔滔不绝的话痨子。不过,说到这个,到达殊离之境后将影的话似乎少了许多。 白果子在原地等了等落后的将影,见他皱着眉努力思索着什么,小脸红彤彤的煞是认真可爱,待他走上来,白果子问他:“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嘶……”将影用食指刮了刮下巴,若有所思,“我昨夜喝醉提起了烈焰火山图?” “不错。” “那我说没说,”将影偏过头看他,“那幅图所画之景,像极了这里。” 白果子想了想,低声道:“你曾说,神君五百岁斩鼓于瑶崖,鼓化为火龙焚尽草木,那他来过这里也很正常。” “不对。”将影道,“那时神君手上已经有了龙骨剑,可龙骨剑明明是鼓死后煅造数十年才成,而且斩杀鼓时,明明就神君一人,怎么……怎么身侧会多了一人。” “许是那画师心中臆测?” 可惜自己没有这个本事,若是自己也能绘的一手好丹青,白果子也想作一幅与殊羽共战海妖的画,不不,作两幅。一幅殊羽大败海妖,自己在一旁吹埙,二人合力默契与共;另一幅,则是他为救夜明珠坠入海沟,殊羽揽过他二人唇舌相间……不成不成,有辱斯文。 “你脸红得真厉害。”将影带着薄茧的手指按在他脸上,“快烤熟了。嘿嘿,你看你小脸原本白白嫩嫩,这么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跟个水蜜桃似的,还得是天后后花园里头的仙桃,捏一捏就能掐出水来,怪不得你叫果子呢!” 殊羽听见后头的动静转过身来,却见将影两指掐着白果子,笑眼弯弯,他不悦地啧了一声,往回走了几步一把拽过白果子:“少跟傻子玩。” “神君!”将影不高兴地撇撇嘴,开始没有底气地骂骂咧咧起来。 一路还算轻松,当他们最终穿过洞穴,眼前的景象却叫他们震惊万分。 洞口一丈开外便是悬崖断壁,他们并排站在狭窄的洞穴口,眼前是一座环形深坑,似漏斗一般,深坑之上悬着一道铁索,从洞穴口一直通到对面,足有千丈长,而铁索之下,深坑之中,是一片沸腾流动的岩浆,岩浆正汩汩冒着泡,升腾起灼人的热浪。 他们此刻,正处在殊离之境火山口当中。 “抓抓抓抓紧了。”向弥哆哆嗦嗦的,“掉下去可就没了。” 那铁索极粗,但要自如行走还是不便,将影双脚方跨上去,那铁索就摇晃开来。 “直接飞过去罢。”将影提了提裤子,却被阿晋一把拽住,阿晋眼睛都不敢朝下头看,咽咽口水问他:“你带着我们一起飞吧,我变回原形趴你口袋里。” “我也要!我也要!”向弥急忙附和。 “你一只鸟,”将影白他一眼,“自己飞过去。” 向弥不肯:“飞一半我毛都没了,直接成烤麻雀了!” “烤麻雀?”将影拍拍大腿,“哎呀,我没带盐!” “……” 那边三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一不能飞二不能跳三不能变幻的白果子很忧愁,他无助地望向殊羽,殊羽却难得的没有看向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开口叫殊羽带着他飞过去,后面突然多了一个人。 白衣端正,彬彬有礼,竟是伴月。 “禀神君,扶桑神树封印大动,外族闯境,溯风族动乱,魔族逃出来了!” ※※※※※※※※※※※※※※※※※※※※ 希望疫情赶快过去,大家都要好好的。 殊离之境(三) 殊羽的神色瞬间变得异常复杂难看,一种从未有过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他不甘地望着铁索的另一端,似是做了什么决定,接着转身走回洞穴中。 “封印如何?”他问。 “之前封印只是破开个口子,但好歹也算稳定下来,可前两日神树忽然异动,封印裂缝瞬间大开,现下仍在持续恶化,若是再这般下去,后果怕是不堪设想。”伴月思忖片刻,谨慎回道,“封印怕是先前被动了手脚,能够如此不动声色又不叫我等察觉,怕是……怕是的确由神族所为,可还未查出是何人。” 殊羽又问:“何人闯大荒汤谷?” “未知,那人术法极高,像是百鬼族。” “百鬼族?”殊羽肃然,“做了什么?” “趁乱破开了大荒汤谷结界,放走了一批溯风族罪人,待我们发现时已经跑远了。” “意欲何为……”殊羽沉眉,“溯风族如何?” “祝余长老不见了,粗略估摸着跑出来了十几人,剩下的被及时关押囚禁着。”伴月道,“溯风族动乱,亦会导致神树动荡,得尽快找回长老。” “祝余长老该有分寸。”殊羽懊恼地握着拳,指甲掐进肉里指节泛白,“魔族逃出来多少?魔王如何?” “魔王还被镇压着。”伴月忧心忡忡,“但霜寒剑已然落入魔族手里,难保他们不会反攻大荒汤谷,而且封印若无法加固,魔王出世也是早晚的事。” 接下来,二人都不说话了,殊羽眉头愈发紧皱,再摆不出那一副运筹帷幄漫不经心的轻松神情。 “那还等什么!”向弥急得直跺脚,“当务之急快回大荒汤谷,重新再上一道封印不就好了!先保证最最要命的魔族跑不出来,神树不要再跟千年前一样凋零引来浩劫!” “谈何容易?”将影无奈道,“能封印扶桑神树的人,只有万物主宰——溯风族族长。两千年前阿荼神女凭一人之力封印神树镇压魔族,再后来,溯风族便一直没有新的族长,直到……唉。” 将影叹了口气,可把小妖急坏了:“直到什么?你倒是说呀!” “说了也没用!”将影道,“反正现在三界中再无人能封印神树,以溯风族合族之力也只是勉强稳住,他们戴罪千年,现下祝余长老一走,溯风族大乱,也不愿意再出力了,实在是雪上加霜。” 白果子细细听着,抓了空档问:“那鬼族闯入放走溯风族,就是为了助魔族逃出来吗?魔族现世于三界有何益处?神族里究竟是谁对封印做了手脚,是否与百鬼族狼狈为奸,目的又是什么?” 真是叫人头痛欲裂,桩桩件件如连环结一般环环相扣,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伴月走到殊羽身前行礼道:“天帝传话,只二字,说是神君听了自然明白。” “下策。”殊羽抬眸,“是吗?” 伴月一怔:“正是。” 殊羽抬头望一回洞顶,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是时候做出决断了。可是他还没得及有所动作,一群人便闯了进来。 为首那人一袭黑衣,金色面具掩不住邪魅猖狂,腰间别着的轮回之镰正发出熠熠银光。身后是巫族众人,夜吟以扇掩面,堪堪露出一双浑圆杏眼,乌黑的眼珠四下张望,蓦然撞进白果子视线里,引得白果子一瞬失神。 “今日殊离之境来了好些不速之客,也怪不得我硬闯进来。”夜吟扇面一打,先发制人笑意盈盈。 零散众人不觉相互靠拢,将影拔下两杆短/枪一前一后护在胸前,摆出防御姿态,殊羽拨开他往前走了几步,冷冷道:“沉桑鬼王这几日怕是忙坏了,先是大荒汤谷,再是殊离之境,我神族之事何牢你如此费心?” 面具下红唇微挑,沉桑斜眼冷笑:“魔族出逃此等大事怎能算是神族私事,我去一趟才晓得如今大荒汤谷乱成这副鬼样子,若是你们神族无能,还不如将扶桑神树交给我百鬼族看守,也别自诩什么三界第一族了。” “果然是鬼王。”伴月悄声道,“原是想借题发挥,借着魔族之事将神族拉下来。” 沉桑往前跨了两步,几乎与殊羽并排,他抬起细长的手指贴在嘴角,煞有介事地小声道:“神君殿下,你放心,我不是来坏你大事的。”殊羽咬咬后槽牙,杀意蔓延开来。 “神君可真是将三界各族耍的团团转呢。”沉桑轻笑,带着幸灾乐祸,“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也想跟着你赌一把。” 殊羽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既敢作这般打算,自然有万全之策,鬼王不怕着了我的道?” “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神族殿下亲自将把柄送过来,我不接着岂不辜负?”沉桑发出一阵轻笑,“等过了今日,三界会是个什么情状?神君这么做,至神族于何地?先不论魔族之事,届时神族天帝颜面何在?众神官如何自处?巫族、妖族会站在谁的一侧?若真的魔族复苏魔王出世,于我们百鬼族又有什么坏处?更何况我去一趟大荒汤谷,放走一批溯风族族人,加速封印松动,于魔族、溯风族而言都是功德一件。” “鬼王如此煞费苦心,还以为能就此一跃登上三界首族呢,还不是得屈就在魔族、巫族之下?”殊羽笑道。 “此言差矣。”沉桑摸着腰间的飞镰,“万事万物讲个循序渐进,但三界一乱,免不得生灵涂炭,世间一旦怨气鬼气丛生,于百鬼族而言可是最最上乘的修炼助益,诚如千年前浩劫,于其他各族而言是灾殃,于百鬼族而言却是利大于弊……再待到魔王彻底出世,神族也好,巫族也罢,哪一个能逃得过,两千年前魔族被封印,你们二族可是居功至伟。” “呵,”殊羽一声讥笑,“鬼王未免太涨魔族志气灭他族威风了,既然两千年前能封印他魔族一次,两千年后自然能封印第二次,即便你百鬼族愿为虎作伥,神族也没什么可怕的。” “是吗?届时你们神族一脉,魔族一脉,被欺骗蒙羞的巫族又是一脉,三族相欺,我百鬼族隔岸观火,时不时推波助澜一下,最后收个渔翁之利也无不可。自然,我这次赌的,是魔族赢,神族巫族,万劫不复。” 沉桑抬眸看一眼洞穴外的火海岩浆,继续道:“两千年前魔族是如何被封印的,神君自然知晓,如今三界中还有谁能做到?哦,是了。”他眉眼一挑,“神君正在找这人呢,可神君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再看那心上人一眼吗?” 殊羽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他眼中杀意愈盛:“一千年前大婚之日,想来是坏了鬼王的好事,如今蛰伏千年真是委屈鬼王了。” “与殊羽神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神君才是痛失所爱苦苦等了千年,不过终究皇天不负有心人……你擅自启用三界禁器引魂盏,天帝非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暗地里助你?神君呐,”沉桑嗤笑,声音低沉到湖底,“大荒汤谷的封印为谁破坏,魔族又是何人放出来的?” 明明置身烈焰火山,此刻却泛起阵阵寒噤,难言的冰凉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殊羽不觉微微战栗,他竭力按捺下将要冲出天际的杀意,无言后退几步,冷冷望着眼前的一干人。其余人见他二人耳语许久,皆面面相觑按兵不动,白果子见殊羽脸色十分不好,正六神无主间,忽然,沉桑眼风一转,直直看向他。 “你一介小妖,除了添乱别无二用,你可知殊羽神君为何去哪儿都带着你?” 白果子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沉桑逼近一步继续道:“冷情冷性的殊羽神君待谁都是一副死人脸,怎的对你格外亲厚体贴,你就没想过原因?” “他……”白果子愣愣的,“他答应了爷爷要照顾我。” “哈哈哈!”沉桑大笑,“这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相信吧。如今三魂七魄可是还差一魄?” 殊羽终是沉沉开口:“够了,这些事不用你告诉他。” “真是好担当。”沉桑转向别处,视线随着瞟了一圈,“那这些为你卖命的神官小妖呢?他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们,还是打算等他们被三界钉上耻辱柱也不发一言。” 一时间无人答话,也不知各自在盘算些什么,夜吟有些受不住了,扇着扇子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小殿下稍安勿躁,”沉桑道,“一会儿便知,我差人通知了巫王,他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 事不宜迟。 殊羽忽然揽过白果子,携着他往洞穴外飞去,脚尖轻点铁索,沿着铁索纵身往前,最后落在铁索中央的一处石台上。原来不止一条铁索,那石台边缘绑着数条极粗的铁链,自四面八方而来,往四面八方而去,石台高高悬在空中,下面,是滚滚浓烈岩浆。 他于洞口处设了结界,伴月一行过不来,鬼王也没有要硬闯过去的意思。白果子茫然地望天望地,自脚底传来的惊人热浪将他闷出一身汗,就在他斗胆往下张望时,突然于不远处升腾起一面如海市蜃楼般的镜子,惊鸿一瞥间一双紧闭着的眼睛兀然出现,眼睫纤长,眼角上挑,左眼下是一道比火焰还要炽烈的赤色面纹。 那双眼,突然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了。 殊离之境(四) 他曾梦见过那双眼睛,妖冶澄澈,神光内敛,眼尾细长上挑间不怒自威,心口猛地揪紧,仿佛一根针扎进心脏,刺入骨髓。 似乎有什么不对。 ——夜吟殿下有一双与灵均殿下一模一样的眼睛。 不对,这不对。 “果子。”殊羽唤住他,白果子回过神来定定望着,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殊羽牵出一抹苦涩笑意,抬手拭去他鼻尖上的汗珠,捧着他的脸与他鼻尖相抵,轻声道,“怕是等不到你明日生辰了。” 白果子茫然地点点头,他不明白殊羽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因为是他说的,所以怎样都好。 “你说生辰日有话与我讲,我现在听着。” “我……”白果子往后退一步,挣扎了会儿,“不急,还是先找那最后一魄吧。” 殊羽望着他良久,半响才祭出引魂盏,他一边点燃生犀,一边问道:“方才鬼王说的那些,你不在意吗?” 怎么会不在意,白果子讷讷地盯着犀角,却不知该如何言语,事情仿佛并没有那么简单。殊羽深吸口气,仿佛要将心剖白出来:“景州城初遇并非巧合,我找了你整整十六年,莱芜山上即便没有老狐狸的千年妖心,我也会救你。” 白果子彻底懵圈,兵荒马乱。 “三魂七魄少了一魄,一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犀烟缓缓升起,仿佛一条无头小蛇东蹿西撞,少顷,那小蛇仿佛闻到了什么气息,忽然掉头转向白果子,犀烟自他袖口穿入又从发间溢出,寥寥青烟缠绕住他,殊羽眼底微红,哑声道:“那一魄,是你……我要你祭他。” “什……什么?”白果子浑身颤抖,牙齿都在打架,极力克制想要平复却无半点用处,他脑子里轰鸣阵阵,若不是想着脚下是一片火海他都想一屁股坐下去,他没明白殊羽为什么这么说,是不是又在耍花样逗他玩,直到他看清殊羽目光中的决绝断然。 嗓子都快要发不出声音,白果子红着眼喃喃:“我……我不是他……我……我是白果子啊……我是莱芜山上的小妖白果子啊!” 殊羽逼近他,眼底愈红:“你无父无母被老狐狸收养,忘川河水照不见你的真身,因为你本就只是一缕魄,飘到莱芜山的一株榕树上,结出了一颗果子,幻化成了人形。” “不是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来,白果子狠狠推他一把,结果自己往后跌去,殊羽伸手拉住他,拽的他手疼,“我……我……我大概只是个凡人,神君你一定弄错了……” “凡人如何听风闻雨?如何在万丈深海里活着出来?”殊羽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叫他退无可退,“我跟你说过,你屁股上有一道红色胎痕,但我没告诉你,那是他的印记,他的赤色面纹。” “不是的!我就是我!什么一缕魄,什么红色胎痕,通通都是放屁!”白果子崩溃大哭,泪眼迷蒙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一手遮面堪堪立住,“为什么?为什么待我这般好,为什么死也要护住我?我以为……我以为神君你也会同我心悦你一般心悦我,我真是可笑啊……原来不是我不能死,而是我不能死在别处!” 我心悦你——原本这一场不可与人言的暧昧心事在喉间心间来回博弈了无数遭,竟会以这样敷衍惨烈的方式说出口,甚至根本不用在乎对面人听到会是什么反应。 白果子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下去,他随意抹去眼泪,掏出怀里藏着的红色果子,一把捏碎:“我曾想,何德何能获殊羽神君青睐,靠这一副皮囊吗?原是我皮囊下那一缕吊着你心上人的魂魄,神君啊神君,你真是一番好盘算,过往那逢场作戏十足是委屈你了。” 殊羽喉结滚动,半响,道一句:“对不起。” “我受不起。”白果子心如死灰望着他,“你说你一生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清越公主,一个是你的心上人,呵,巫族的公主殿下个个倾慕你,个个被你辜负,我又能算的了什么?” 不对,这不对。 白果子猛然回神,他一把拽住殊羽领口,厉声问他:“我究竟是谁?你的心上人究竟是谁?”殊羽眼睫轻颤,闪过一丝讶异,白果子颤栗着喘着粗气,他瞥见洞口处又多了一行人,正焦急地望着他们。 白果子反倒平静下来,他抬手一指,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殊羽答:“是溯风族,拄着拐杖的是祝余长老。” 白果子又问:“他们身上背的是什么?” “弓箭。”殊羽道,“溯风族擅弓箭。” 白果子转头盯着他:“你在归墟之海祭出的金色长弓,是谁的?” 殊羽未言语,白果子却一切都明了了。 “呵……”连声嗤笑,白果子脱力般倚在他身上,“怪不得鬼王说伴月他们要被三界钉上耻辱柱,怪不得明明夜吟殿下已经来了却还要再通知巫王。因为事情从来没那么简单,你要寻回的从来就不是灵均殿下,你要寻回的,是一个会引起三界动荡,任谁都不敢小觑的人!” “是。”殊羽波澜不惊承认,“所以你明白了吗?为何你能听风闻雨,为何你不惧于水。因为你本就吸日月精华,集天地灵气,你是扶桑神树结下的果子,是万物主宰,是溯风族未来的族长。” 呼之欲出的一个名字。 白果子觉得十分可笑,自己做了十几年一无是处的小妖怪,护不住亲人护不住家园,还幻想过如何努力飞升成神,结果突然有人告诉你,你是什么狗屁了不起的掌握着生杀主宰的大人物,一边这般吹捧你,一边又踩着你说,其实你什么都不是,你就只是一缕魄而已,你连个人都算不上。 “那我过往十六年的人生究竟算什么?”白果子死死盯着殊羽,“你想过没有,我也有心,有血有肉,有我自己想过的人生,他是他,我是我,我就是白果子。” “恨我吧。”殊羽几不可闻道,“如若可以,我愿用我的性命赔罪,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在这里,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也无法回头。” “果子与神君在聊什么呢?怎么看着像在吵架?”洞口处站了一排,向弥扒着结界费力张望,离得稍远瞧不真切,就见到两人相互推搡了一阵,这会儿又都跟中了定身符似的一动不动,良久,叫他们看出不对劲来,红色的身影微微抖动,似乎是在哭泣。 洞穴内此刻剑拔弩张,千年无人问津的殊离之境忽然聚集了神族、巫族、百鬼族、妖族,甚至还有溯风族,他们一眨不眨地盯着悬空石台上一白一红两个人影,或紧张,或期待,或忧虑,或戏谑,各怀鬼胎,一触即发。 “你瞧果子身上,”阿晋戳了戳向弥,有些担忧,“他身上是烟吗?怎么越来越浓烈了?” “他不会是要着了吧?”向弥蹭到伴月身侧,“小神官,你能看出什么名堂不?”伴月拧着眉,一边忌惮着鬼王,一边又要看牢溯风族,他亦不明白殊羽做何打算,但显然,石台上的两人并不怎么愉快。 趁着这个间隙,伴月走到溯风族族人身侧,将影会意,举枪围住了他们,祝余长老视线一直锁着前方,未曾察觉来人。伴月轻咳一声,道:“长老,我能知道你为何要私逃出境吗?” 虽说溯风族戴罪之身,但千年来殊羽也并未刁难过他们,大荒汤谷中倒也算融洽,祝余长老更是德高望重,心怀苍生,鞠躬尽瘁守护着扶桑神树,实在想不出是怎样的理由,能让他不惜犯险也要逃出来,逃出来便算了,现下还眼巴巴地送上门来。 只是未等到祝余答复,却等来了另一拨人,竟是诸多神族神官仙君,还有行色匆匆的巫族巫王。 伴月眼角一抖,出大事了,他正要上前行礼,耳边却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向弥阿晋浑身发抖,正捂着嘴哭喊,零零散散的一众人瞬间往前涌去,将洞口结界处围得水泄不通。伴月朝他们看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个红色的身影,双臂大开跌下了石台。 无人知晓那短暂的时光里白果子想的是什么,他犹自哭泣了好一阵,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串珍珠络子,珍珠还沾上了红色的果浆,像浸了血似的。 “那日在百鬼之林我带出来一个小鬼叫小冬,他被鬼差带走的时候我问过他一句话,我问他为什么又不讨厌弟弟了?”白果子没头没尾道,声音轻轻柔柔,一点活人的生气都没有,“他说,因为他爱他阿娘,也愿意一样去爱弟弟,看到阿娘开心自己也便开心了。” 白果子将珍珠络子郑重放在殊羽左手掌心,他双手托起手背,将自己额头贴上去,湿漉漉的眼睫划过殊羽指尖,留下两滴晶莹透亮的泪珠。 “这些珍珠是从归墟之海带出来的,我昨夜熬了一宿打的同心结络子。”白果子抬起头,缓缓合上殊羽骨节分明的左手,他弯起月牙般笑眼,“送给你与你那位心上人。” “果子……”殊羽眼底通红,齿关颤栗,他紧握着同心结闭了闭眼,想着如果自己跳下去能一了百了就好了。 搭在他手背上的手指突然抽开,殊羽猛地睁开眼,白果子笑着跟他道:“神君,七情六欲我还给你,爱恨嗔痴我也还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他决然向后倒去,红衣翻飞,如飞蛾扑火。 那团火红色的身影直直下坠着,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被火海吞噬,被岩浆掩埋。一千多年未曾见过雨水的殊离之境下起了瓢泼大雨,混着肮脏的山灰滚滚打在身上,溅在石台边,落入火海里。 脚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殊羽木讷地低下头,哦,是那本《上古神祇志》。他俯身捡起,书册沾了雨水又脏又湿,他想用袖子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反正将原本干净的几页纸都弄脏弄乱看不清了,就像白果子,再也回不来了。 烈焰熔浆里升腾起一股□□的魂魄,那魂魄发出凄厉哀叫,仿佛被什么吸引着,一瞬间钻入殊羽体内,殊羽半跪在石台上,身上好像压了千斤大石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感受到体内元神正在冲突打架,如同数不尽的蚂蚁正啃噬着周身血肉,快要疼死过去。 雨水落在岩浆里蒸腾起漫漫水汽,氤氲间一块巨大的天幕出现在身后,那天幕明亮如镜,倒映着殊羽惨不忍睹的身形。那身形缓缓消失,独留下两道完整的元神,一道是金色,另一道是银色。须臾变化间,金色的元神徐徐淡去,银色愈发刺眼夺目,那元神渐渐清晰明朗,具象出一具挺拔的轮廓。 风吹散水雾,明镜透亮。 镜中那人红衣胜火,长发微卷,眉目如画,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他睁开眼,凤眼微挑,棕色的瞳仁睥睨四野,左眼下赤色面纹映衬着一张俊脸,愈发妖冶无双。 他微微一笑,天地失色。 溯风族族人双膝跪地,虔诚叩拜。 “恭迎,我主荼离!” ※※※※※※※※※※※※※※※※※※※※ 白果子下线了 荼离终于要上线了 你们应该能猜出来吧=-=应该不意外吧。。 叹息之路 上古时期,大母神女娲抟土造人,后母神补天而亡,留黄泥于叹息之路,后人谓之九天息壤。九天息壤何用?可重塑肉身。 叹息之路于西北海之外,不周山顶,毗邻殊离之境,然而两地却是一火一冰,全然两处神境。叹息之路终年寒冷,长年飘雪,只可入元神魂魄,不可入肉/体凡胎,然万年来,进入叹息之路的神灵却屈指可数。 荼离觉着自己做了一个轻飘飘的梦,他仿佛置身水泽,看不真切听不清晰,只模糊间见到一盏油灯似的东西从眼前掉下,他下意识伸手去接,才发现自己被困在镜中,掉落的油灯被烈焰吞没,紧接着燃起一股带着香味的青烟,青烟似乎在跟他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最后一路将他引领至叹息之路。 他漫无目的地飘荡在积雪覆盖的山路上,明明身着单衣却并不觉得寒冷,走着走着,似乎听到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在呼唤他:“孩子,到这儿来。” 荼离循着声音找过去,在路边见到了白发苍苍的引路人。 引路人与他道:“我等了你一千年。” “一千年?”荼离微微瞪大眼睛,“我睡了一千年?” “是啊。”引路人眯起皱巴巴的眼睛,像一只狡黠的狐狸,其实并不像狐狸,荼离自己也没明白为何会突然联想到狐狸,他晃晃脑袋将思绪拉拢回来。 引路人捧过一碗九天轻灵之水,取一节竹叶,蘸少许抖落在他身上,轻灵之水洋洋洒洒落下,幻化成盈盈白雪,却不似雪般飘落,反而飘忽升到空中。 引路人往雪深处走去,一边问他:“你从何处来?” 荼离答:“大荒汤谷,扶桑神树。” 再问:“你是何身份?” 再答:“溯风族阿殿,未来族长。” 又问:“因何身殒?缘何来此?” 荼离不语,沉默半响。 引路人扶须浅笑:“不问来处,但问归去。心中可有牵挂之人,未尽之事?” 荼离眉眼微挑,抬手抹抹微烫脸颊,冰冷手指恰划过赤色面纹,惊得一颤,半真半假道:“牵挂族人部下,未尽……”他面色一冷,“未尽杀伐之事。” 引路人回头望他:“杀戮之气重了些,到底年轻气盛。” 本以为要招来一场说教训诫,劝他从善如流,引路人却不再言语,良久,顿足在一片荒土边上:“到了,去吧孩子。” 荼离不明白要去做什么,引路人已拉过他的手臂,将他扔进九天息壤之中…… 而另一边的殊离之境则彻底乱套了。 哭的哭,笑的笑,没回过神的,仍在震惊中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神族的神官们一开始收到风声,说是前任太子殿下为寻回巫族灵均殿下的魂魄不惜动用引魂盏,大闹归墟之海斩了海妖释放了万千亡灵,现下正在殊离之境当中。那些老神仙们一听这还了得,且不论这位殊羽殿下难以启齿的隐秘癖好,引魂盏作为三界禁物,神族染指岂非是州官放火,势必是要叫神族蒙羞留人口舌。 于是乎,一帮平日里最爱讲究个方圆规矩天理伦常的神官们一碰头,合计合计,不行,务必得阻止殊羽。而另一拨早就看不顺眼殊羽又奈何不了他的神官们更是揭竿而起,好不容易逮到个他的错处可不得紧紧揪着不放。毕竟天帝膝下多子,觊觎太子之位的可不是少数。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一趟来竟是惹了这么一个大麻烦,原本盘算着不过是神族私事,最多再牵连个巫族,这回好了,整个三界都他娘的逃不掉了。心思浅的神官们早打起了退堂鼓,奈何已是骑虎难下,资历深一些的神官面上倒还淡定,但是真处变不惊还是故作镇定则有待商榷了。 真正有能耐的神仙是不稀得凑这些热闹的,毕竟谁都没料到殊羽织魂结魄找回的,会是那个大祸害。 倒是巫王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重重跺了跺手中的权杖,一边将溯风族众人围困住,一边大破结界势要阻止殊羽所为,沉桑鬼王负手于洞边看热闹,神族神官们一时进退维谷只得袖手旁观着。将影紧紧护着殊羽,以一人之力抵挡夜吟及一众巫族,伴月趁乱捏了个通灵咒,往大荒汤谷报信去了。 生生剥离出荼离的魂魄后,自己的元神便不稳了,连带着之前受的重伤,终于还是倒下,殊羽以剑支地,颤颤巍巍立于石台之上,灵台一片懵懂混沌。迷迷糊糊间听得不远处各族在争论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耳朵似乎是被血糊住了,嗡嗡作响。 太累了,自千机之谷一路到这里,撑着几万分的意志与精神,就在荼离魂魄离体的刹那,惊觉再难支撑,但他深知现下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然而神不老不死却也会魂飞魄散,怀里的《上古神祇志》又掉了出来,这回不单沾了肮脏的雨水,还沾满了血迹,殊羽想到了白果子,不知怎的,浅浅荡起一个笑来。 巫王见他死心不改,手握权杖狠狠砸在他膝弯处,殊羽不支单膝跪下去,眼见得龙骨剑也无法再撑住他,就在那一瞬间,一抹赤色的色彩自天而来,稳稳落在他身侧,那人拦手扶住他,将他狠狠带进怀里。 殊羽费力睁开眼,却只见一道赤色的火焰面纹。 “荼……离……”一千年了,足有一千年,殊羽没笑得这般坦然愉悦过。 不过他没来得及再说第三个字,赤色面纹突然靠近放大,接着,唇便被吻住了。 ※※※※※※※※※※※※※※※※※※※※ 第一卷完结,第二卷是写一千多年前的事情的 千机之谷——金 百鬼之林——木 归墟之海——水 殊离之境——火 叹息之路——土 所以魂归五行。 感冒的有点厉害,所以这章就写这么多吧,嘤嘤嘤,凑合看 少年游(一) 神魔大战后,魔族被封印的第二百个年头,三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扶桑神树结出了开天辟地后的第一颗果子,祸福难辨吉凶难测,不免人心惶惶。天帝急召溯风族祝余长老以及神族的几位真君司命,闭门推演多日,测出一“劫”字。天帝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将那果子摘了,鄙时元始天尊坐下弟子云中子坐镇大荒汤谷,他道:“不可妄动。”然而天帝偏不信邪,甚至做好了亲自动手的准备,谁知手刚碰到果子,扶桑神树便剧烈尖啸晃动起来,引得三界一阵动荡,由此只得打消这个念头。全无化解之法,但更不敢再轻举妄动。 正一筹莫展之际,第二件大事发生了。 神族降生了一位皇子,天后嫡出,尊贵无比。他出生那日天宫祥云四溢,紫气东来,大荒汤谷飘起一阵清风,连带着扶桑神树洒了一片甘霖于三界中。天帝又急召了多位真君司命,只道是这小殿下神格非比寻常,再一推演,测出一“解”字。 “看来大荒汤谷那处的劫难,需靠你来化解了。”天帝抱着怀里干干净净的娃娃如是道,不多日赐名——殊羽。 只是这劫难如何化解无人知晓,小殿下平安无事长至一百五十岁,正是该开始识字念学的年纪,天帝搜罗了一圈,上界天宫中竟找不出个合适的先生来。一来,上古神祇大多凋零陨落,剩下的寥寥几位皆归隐不问世事,可若是一般的神仙,自然是担不起这个大任的;二来,天帝初登大位不过三百多年,经那一场动荡三界仍是百废待兴,他亦无暇多顾及此事。 此时,大荒汤谷再次引起了天帝的注意。 欸,福德真仙云中子不正闲赋于大荒汤谷中,半是归隐半是出世!云中子虽独立于十二仙之外,但身份尊贵修为深厚,是拜师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云中子于此事倒不矫情,但只有一个条件,他不入天宫,殊羽听学修炼需随他一道在大荒汤谷,身边不得带侍从,天帝天后亦不得探望,直至他五百岁。 此几百年间殊羽怕是要过得辛苦,天后心中不忍,但天帝却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拜师一事,由此便定了下来。 殊羽初到大荒汤谷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粉白娃娃,金贵却不娇气,说是不带侍从便真是一个都没带,日日鸡鸣而起,随着云中子于山顶扶桑神树下拜读修炼,空闲时便抬头望望隐匿在叶子间若隐若现的银色果子,眼见得那果子年复一年长大,时光便如溪水于指尖流淌。 他三百岁那年,福德真仙闭关修炼去了,徒留他一人,殊羽勤勉自制,依旧每日早早来到神树下,独自用功念书,无半点偷懒懈怠。 那日鸡鸣三声,殊羽已经洗漱完从枫林青出了门,等他一边回忆着昨日学的知识一边走到神树底下,却惊呆了。 扶桑神树底下躺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正嘬着手指哼哧哼哧地啼哭,殊羽忙跑过去抱起他,奈何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抱着颇有些费力。 殊羽还没来得及懂事时便被扔到了大荒汤谷,这一百五十年间除了他那鹤发白须的师父和偶尔见到的溯风族祝余长老,便再没见过第三个活人了,更别说是个奶娃娃。那娃娃在他怀里依旧哭个不停,殊羽脱下自己的衣裳包住他,问他:“你为什么哭呀?” 当然,小娃娃除了哭得更大声些并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他头一回觉得师父诓了他。明明说习得这些文韬武略,将来便能治理整个神族天下,可现下,分明连个襁褓里的娃娃都治不好。那娃娃长得十分好看,圆圆的小脸蛋黑不溜秋的大眼睛,左眼下有一道浅浅的红色胎记,声音奶奶的哪怕是哭着也十分招人疼。殊羽见他嘴角留着丝口水,便抬手轻轻擦拭,结果手指刚送到嘴角边就被他咬住了,小舌头一舔一舔十分有力道。 殊羽灵光乍现,这娃娃怕是饿了。 他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方出生的小娃娃是得吃奶水的。这可上哪儿去找吃食?师父闭关不在,祝余长老也不知在何处,大荒汤谷虽是溯风族的领地,但闲杂人等并不能靠近扶桑神树,外加师父喜静不爱被打扰,所以他也并未见过其他的溯风族人。 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好法子。殊羽打定主意,他将小娃娃绑在身上,头一回离开神树离开枫林青,下了山。走出数十里,居然真遇见个尚在哺乳的兔妖。兔妖见着神族吓得连连磕头,殊羽怯生生地将娃娃抱紧,小声问道:“能给一口奶吗?他饿坏了。” 兔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妖,见殊羽怀里的娃娃都要哭断气了,赶忙抱过来解开衣裳喂他,小家伙尝到吃的终于止了哭泣,不多时,小脸恢复红润,安安心心睡了过去,殊羽这才放下心来。 等他们这么一趟折腾完回到扶桑神树下,天色已暗了下来,今日的课时尚未完成,殊羽将熟睡的娃娃放在一旁,掌灯摊开书册,未读几行他便不自觉又望向那娃娃,反反复复,如此彻底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他索性将书合上认真端详起他,小娃娃睡着不吵闹的样子尤未可爱,粉嫩的小嘴嘟嘟,时不时砸吧个味道。 等空下来,殊羽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这娃娃是谁,又是从哪儿来的?他托着腮望天苦思冥想,望着望着,突然发现神树上的果子不见了。他揉揉眼睛又仔仔细细察看了两遍,是真的不知所踪。 乖乖,难道这娃娃是果子变的吗? 不过那时小小的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这娃娃是不是果子变就的,既然被他捡到了,他必定要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决不能放任他不管。那娃娃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决心,竟然在梦中浅浅笑了起来。 一并回到枫林青中,殊羽洗漱完将娃娃置在床头,他方一躺下,那娃娃便哭了起来。难道是又饿了?殊羽掌灯查看,却发觉身边的被褥已经湿了,那娃娃,尿尿了,非但尿尿了,还屙了粑粑。 ……彻底把殊羽难为坏了。 他皱着眉把屎娃娃捞起来,一边忍着恶心,一边拿温水给他擦身子擦屁股,完事后又找来一件大氅将他裹在里头,等收拾完他接着收拾床褥被子,等再躺下去,也已三更。 黄粱梦做了半宿,哭声又响起来了,这回是饿着了。殊羽抱着他二话不说又下了山去,那时他术法修为浅,也尚未配坐骑,全靠自己一步一步小跑着,等天快亮时,终于又跑到了兔妖家中。 得亏是兔妖奶水足,不然还真养不了这小娃娃。兔妖见这神族的小神仙柔柔糯糯斯斯文文,又十分有礼貌,是而胆子也稍大了些,一边喂奶一边问道:“小神君,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就你照顾弟弟吗?” “弟弟?”殊羽挠挠头,据说他来大荒汤谷的一百五十年里,天帝是给他添了个把弟弟妹妹,不过他从未见过,他越发见着小娃娃可爱,于是上前握着他的小脚,坚定地点点头,“我照顾他。” 兔妖笑了笑:“那你知道如何照顾吗?” 殊羽垂下长长的睫毛,摇摇头。 兔妖生了好几窝,经验颇为丰富,她耐心十足地讲解了几回,如何判断小娃娃饿了还是困了,尿床了怎么办,怎么给他洗澡换衣,病了又如何是好,事无巨细,殊羽默默听着牢牢记着,生怕一个闪失就疏忽了。 怪不得师父也常说,书上得来终觉浅。带孩子这事儿,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实在是忒难了些。他从最开始的枫林青、扶桑神树、兔子窝三头跑,变成了后来的枫林青、兔子窝两头跑,到最后,就差住在兔子窝里了。 好在小娃娃身子好,这么折腾也没生过病,身子一天天胖起来,肉嘟嘟的可爱极了。这个状态一直持续了近一年,直到有天,想是省起了枫林青中还有个孤孤单单的神族殿下,天帝终于派了个神官去看望他。等那神官与祝余长老一道出现时,殊羽正乖乖坐在屋子门口,左手端着一匹布,右手拿着一根针,正使九牛二虎之力缝衣裳呢,更叫人意想不到的,他怀里还安安静静睡着一个奶娃娃。 那神官嗷呜一声,当即昏了过去。 少年游(二) 扶桑神树结了三百年的果子幻化成了人形,兹事体大。 天帝急匆匆赶到大荒汤谷时,那小娃娃正被殊羽紧紧裹在怀里,殊羽捏着个小小的木勺,正舀着米汤熟练地喂他,小娃娃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听着十分满足。 “给我看看这孩子。”天帝弯腰张开手,殊羽抬头瞧了他一眼,抱着娃娃简单行了礼,但却没把他递过去,只是认认真真地回道:“他怕生,只有我抱着他才不哭。” 他将小娃娃稍稍抱起,露出雪白圆润的小脸蛋,天帝神情一怔,半响说不出话。祝余长老慈眉善目地捋着胡须走近,向天帝发出一声感叹:“溯风族终于迎来族长了。”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天帝来回踱了几步,蹙着眉头,“这娃娃我先带回天宫。” 溯风族虽单属一族,但曾也是神族分支,如今溯风族无首,万事万物多由天帝做主,但事关溯风族血脉一事,祝余却是半点不会让步,何况当初天帝动了心思是要杀掉那颗果子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将娃娃带走。 他拄着拐杖横在娃娃身前,坚决道:“既是将来的族长,自然是要留在大荒汤谷,哪有去神族的道理。” “长老!”天帝眉目一凛,端正威严的脸上现出一抹不悦之色,“莫要忘了三百年前算出的是什么。” 那果子,是“劫”。 祝余皱了皱眉,这孩子来的蹊跷,但他又万分肯定,天帝知他心中所想,叹一口气道:“这娃娃脸上的胎记与阿荼神女额上的面纹一般无二,你将这孩子视为神女之子,但毕竟事关溯风族与三界,定不可如此武断。” “阿荼祭树时已然身怀六甲,她定是拼死保了一气元神,才将这孩子孕育出来。”祝余老泪纵横,“老身当初眼睁睁看着阿荼死半点帮不上忙,这孩子,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将他抚养长大!” “不至于……”就怕不怕死的,天帝抹额,“若真是阿荼的血脉,我定会护他周全。” 争相讨论的小主角这会子吃饱喝足懒洋洋睡了过去,殊羽抱得手酸也没忍心放下他来,这娃娃平时最是娇气,未睡熟时放到床上定会立马醒过来哭闹不止,天帝见小娃娃嘟着嘴,小手紧紧攥着殊羽的一缕头发,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正胶着间,福德真仙云中子飘飘然出现,道:“本君闭关修炼一载多,终参悟几道迷津。” 阿荼神女祭树后,云中子一直坐镇大荒汤谷,虽为外族,但阿荼曾拜他为师,因此溯风族族人颇敬重他,也愿受他差遣听他教诲。 于是乎,云中子掷地有声地下了结论。 阿荼身殒后意志未散,拼尽全力留下了腹中骨血,借天地灵气日月光华,诞下此子,该娃娃确乃阿荼神女血脉,更是万物主宰,溯风族命定的族长,只待五百岁成年便可正式承袭族长之位。此些年间,娃娃就留在大荒汤谷,与殊羽一道听学,反正一个是教两个是带,无甚差别。 最后,娃娃赐名——荼离。 流年辗转,一晃经年。 荼离无忧无虑长至一百五十岁,正是殊羽初到大荒汤谷时的年纪,现下他已出落成一俊秀少年郎,修为更是日益精进,按吹毛求疵的云中子的话来讲,那便是年少有为。 不过年少有为的殊羽神君也有头疼搞不定的事情。 “疼……疼疼疼……”小肉球荼离对着泛黄的铜镜已经龇牙咧嘴半个时辰了,身后一手抓着发揪一手往上缠红头绳的殊羽动作顿了顿,叼着红绳另一端含含糊糊哄道:“好了好了!乖,再忍忍。” “唔,”荼离咽下委屈,湿漉漉的大眼睛旁挂着两滴晶莹泪珠,此番场景几乎每日都要上演一回,这百年多来,殊羽又当爹又当娘地独自拉扯他长大,喂饭穿衣哄睡样样不落,他自小照顾自个儿还算游刃有余,可唯独这梳发髻真是狠狠要了他的命。 磕磕绊绊梳了一高一低的两个发髻,殊羽从洗净的衣服堆里拿过一件衣裳,荼离嘟着小嘴摇摇头:“我不要这件,我要红色那件。” “红色那件洗了还没干呢。”殊羽利索地将衣服给他套上,“你老爱穿那件。” “好看。”小手从衣袖中伸出来,荼离自个儿乖乖地系上衣带,又奶气地重复一遍,“红色的好看。” “好好,”殊羽笑笑,小娃娃还知道好看不好看了呢,“往后我都寻红色的布给你做衣裳,日日都穿红色的。” 荼离满意地点点头,牵过殊羽的手,背着小书袋屁颠屁颠跟着一道前往扶桑神树下,云中子今日来得尤未早,等了许久这两人才姗姗来迟,他眯着眼斜靠在树荫下,懒洋洋道:“小阿荼,怎么没梳头就来听学了,不像样子。” “梳了!”荼离急急道,小手捏得紧紧的,“哥哥梳的!” “……”云中子坐起身来,“叫师叔,不是哥哥。” 云中子总说阿荼神女是他关门弟子,荼离自然是他徒孙,而殊羽拜在他门下,便算是阿荼的师弟,按照辈分荼离是得管殊羽叫一声师叔。可是小荼离偏偏记不住,哥哥哥哥叫得起劲,不过也怪不得他,他牙牙学语时便是殊羽陪着他,一声声“哥哥”地教,果不其然,荼离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哥哥。 说是一道听学,但荼离这个年纪压根听不进,今日听了没一炷□□夫便睡着了,等他再醒过来时,云中子不见身影,殊羽端坐在案前,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荼离小脚一蹦跳下凳子,小跑着到殊羽身边,垫脚张望道:“师父又罚你抄书呢?那我陪你好不好,我不闹。” 殊羽转过头笑笑,将他抱起置于腿上,握过他的手教他写字:“你得唤他师公。” “师公?”荼离握着笔随着殊羽的手势勾勾画画,“师公是什么?” “就是你娘亲的师父。”纸上一笔一划出现荼离的名字,接着殊羽放开手,叫他自己再写一遍,荼离歪歪扭扭地画着鬼符,认真又吃力,等描完一个字,扭过半个身子软乎乎道:“可是我没有娘亲,只有哥哥啊。” 殊羽心口一涩,将他搂得紧了些,又握过他的手描下第二个字,接着问他:“师父过段时日又要闭关修炼,恰逢元通真君开坛讲经,你想与我一道去天宫听学吗?” “天宫?”荼离眨眨眼,“在天上吗?” “是。”殊羽道,“我已经三百年未出大荒汤谷,未回到天宫了,师父这回特意恩准。” 荼离不知道天宫在哪,也不知道与大荒汤谷相比不同在哪,他已经在纸上开始乱涂乱画,笑着道:“哥哥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殊羽揉揉他的头,却见纸上鬼画符中赫然出现一个名字,他仔细辨认一番,惊道:“你何时学会写我的名字了?” 荼离在干净的角落又写了一遍“殊羽”二字,得意道:“上回哥哥教了一遍我就学会了。” “真厉害。”殊羽哭笑不得,“教了你自己的名字多少回,你反倒现在还记不住。” 半个月后,在祝余老泪纵横、云中子漠不关心、神族神官引路以及山下一群小妖的夹道欢送中,殊羽带着荼离离开了大荒汤谷,荼离那兔妖奶娘还攒了些萝卜干递给他们,生怕他们在天上吃不好睡不暖的,小妖们没见过世面,不知道上界天宫是如何的富丽堂皇,玉盘珍馐。 说是入了天宫,但因着元通真君生平不爱热闹,故而仙府离天帝天后的寝殿离了老远,殊羽虽心中挂念父君母后,但足有三百年未享天伦,不自觉变得冷情冷性起来,如今未能见到他们心中倒也颇为平静。相比较他的平静,荼离就有些过分亢奋激动了。 毕竟是个孩子,忽然从鸟不拉屎鸡不生蛋荒无人烟的大荒汤谷,一跃来到了钟鸣鼎沸雕梁画栋的天宫中,身边还围着一群衣袂飘飘的好看姐姐,自然什么师公长老,奶娘哥哥都抛诸脑后了。小嘴里满满当当塞着仙桃云糕,怀里的萝卜干失了宠,差点被他扔在花园的石凳上,殊羽也由着他撒泼,自个儿坐在石凳上发呆,没一会儿,身旁就多了两个人。 眼前两人一男一女,女子与他年纪相仿,虽是少女姿态,却初见倾国容颜,男子稍年轻些,眉目清秀温文尔雅。女子欠身行礼,脸颊微红,柔声道:“见过殊羽殿下。” 殊羽起身回礼,也不问来者何人,那女子见他迟迟不动作,只得自报家门:“小女巫族公主,清越,这是我弟弟,”她看了看身边少年,“灵均。” 听说这次开坛讲经来了几十个年轻神仙,想不到连巫族都来了,看来神族与巫族愈发交好并非空穴来风。清越这个名字他倒是听过,福德真仙虽隐居大荒汤谷,但并非对三界之事充耳不闻,外加常有神族神官往来,也听得一些风言风语。关于清越的传闻,说是巫族巫后嫡女,金枝玉叶,巫王爱极了这枚掌上明珠,私下里还与天帝偷偷结了娃娃亲,说是将来要结个亲家,缔两族之好。 只是那时的殊羽并不知道,后来清越要嫁的那个人,会是他。 ※※※※※※※※※※※※※※※※※※※※ 开始在家办公咯,空的时间变少,如果更新不及时也是情有可原的qaqq 最近两章修改了一下时间段,写着写着我自己都晕了。反正就是殊羽比荼离大三百岁,就这么推算就行。 少年游(三) 殊羽清静惯了,冷不防被一女子围着嘘寒问暖颇有些不适,他虽对答如流但目光却丝毫未从荼离身边移开,小家伙跑出一身汗,待会儿再受点风吹怕是要着凉,他正想着差人送件斗篷过来,天后的侍从却到了。 “殿下,天后娘娘在寝殿中等您良久,奴婢带您过去。” 听闻此话殊羽倒也无甚起伏,只波澜不惊地点了下头,又放心不下荼离,那侍女顺着殊羽的目光看去,了然笑笑,立马拨了两位仙婢过去,垂礼道:“荼离阿殿是贵客,自然会好生照顾,殿下不必忧心。” 虽然十分想把荼离带在身侧,但毕竟母子叙话多有不便,他跨步走到荼离跟前,弯下腰嘱咐道:“我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你乖乖听他们的话,不可胡闹,要是舍不得……” “好,我听话!哥哥你去吧!”没等殊羽把话说完,荼离已经抹了一把汗重新投入了玩伴怀中,乐不思蜀大概就是这副德行。殊羽无奈笑笑,便随着侍女前往天后玄清宫。 二人三百年未谋面,天后一见他眼泪便止不住往下淌,直道自己可怜的孩儿在大荒汤谷受了苦,形容都消瘦了不少,殊羽心道当初他不过是个与荼离一般大的垂髫小儿,现下已经是个四百五十岁快比师父云中子还要高的少年郎了,这形容消瘦委实夸张了些。 因着久未亲近,不免有些疏离淡漠,天后心中不忍,暗暗发誓定要趁着这次机会将殊羽留在身边,好好培养一番母子亲情,况天帝对殊羽千分满意万分期待,大有将殊羽立为太子之意,此番更不能叫他再留在大荒汤谷中,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万一叫别的皇子捷足先登可就麻烦了。 天黑时殊羽起身要走,硬是被天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留了下来,侍女紧接着回话道荼离阿殿玩得疲累,已经沐浴更衣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小神君们一道睡下了。既无后顾之忧,殊羽也便不再推脱,又陪着天后与两个初次见面的弟弟妹妹一起用了晚膳,最后在天后寝宫中歇下。 弟弟元曦与妹妹西蟾龙凤双生,自幼长在天后身侧,如今二百多岁,与生母天后亲密无间,殊羽瞧着心中隐隐苦涩,面上只挂着淡淡浅笑,像极了外人。 玄清宫中锦被云缎一应都是新的,睡惯了大荒汤谷那硬邦邦的大木床,现下反而过于舒适了些,不过他向来不择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等他耽搁一晚上天一亮再赶回去时,却出了事。 “羞羞羞,不知羞,呼噜噜,嘘嘘嘘!” 殊羽拨开前面围着的十几个神君仙姬,却见荼离衣衫单薄地垂着头站在里头,小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眼角,眼睛红红的,想哭,又忍着没掉眼泪。心头瞬间升起一股无名邪火,殊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抱起荼离,拍着他的后背哄道:“没事了,哥哥来了。” 荼离一见是殊羽,破涕为笑,却还十分难为情,低着头小声嗫嚅道:“我又尿床了。”托着荼离屁股的手上果然传来一阵凉意,殊羽出离愤怒,这么多仙婢侍女,竟就由着他这么湿着裤子,万一再着凉如何是好,四周那些小神仙们还在拍手欢笑,殊羽转身瞪他们一眼,抱着荼离回了房。 天帝口中知书达理温润无双的殊羽殿下回天宫的第二天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罚着怠慢了溯风族荼离阿殿的仙婢们在日头下跪了足足四个时辰,不过这事儿传到天帝耳中,天帝却是好一阵欣慰,道是龙生龙凤生凤,他天帝的儿子生来就该是个凌云盛气纵横捭阖的主。 殊羽将荼离剥干净抱进浴桶里,摸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发烫。侍女们托着干净的衣裳伏低挪进来,扑通跪在地上:“殿下,让奴婢伺候阿殿吧,怎能劳您亲自动手。” 在大荒汤谷时,荼离吃喝拉撒一应都是殊羽负责,如今经历这么一档子事儿,更是不敢假手于人。他将荼离清理干净捞出来,不咸不淡道:“去把阿殿的细软都拿到我房中来,今后他都与我睡。” “这……”侍女为难,“怕是不妥,您万金之躯,如何……” “听不懂吗?”殊羽冷眼一斜,“听不懂就去外面跪着,什么时候听懂了再起来。”侍女们二话不说取过荼离包裹,然后跪在了屋外的石子小径上。 “阿嚏!”被子里头的荼离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清涕滋溜淌下,殊羽从怀里掏出帕子覆在他小鼻子上,捏紧道:“用力。”擤完鼻涕再穿好衣裳,差不多时辰开坛讲经了,殊羽正犹豫着是否要带着荼离一起去,突然脸上传来一道软软的力量,荼离伸出两只小肉手,捧过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 殊羽有一瞬的愣神,从没人亲过他,他也从未亲过旁人,哪怕是天帝天后也不曾有过。 “你……你亲我做什么?” “昨日有一个漂亮的仙女姐姐,”荼离眨巴着眼睛,“她说喜欢谁就亲亲谁。” “嗯。”殊羽眯着眼笑笑,他转身关上门,然后抱着荼离小心翼翼亲了一口,软软糯糯,好吃极了,比糖糕还可口。 因担忧着荼离略微有些发烧,最终殊羽将他哄睡后又差了天后特意拨给他的两个侍女留下服侍,才自个儿急匆匆赶去玉虚观听学。观中坐满人,下至牙牙学语,上至弱冠及笄,清一色全是年轻辈的神仙,元通真君此番授课虽粗浅,但若是荼离来了,怕是听不到几句就要打盹。清越特意给他留了座,殊羽走过去时还引得一阵暗暗非议,隐约间似乎还有谁在说“郎才女貌”。 元通真君老当益壮,一刻不停地足足讲了四个时辰才下学,殊羽连晚膳都没用就赶回寝殿,心想着荼离该是醒了,不知吃了没有,闹了没有。可等他踏进院子里,却只听得一阵欢声笑语,原本跪在地上的侍女非但站了起来,还有滋有味地玩着游戏,粗略有七八个侍女围在一处,似乎是在捉迷藏,当然,游戏的另一主角,就是那早晨还哭哭啼啼病病恹恹的荼离阿殿。 荼离手上握着一堆香包,小脸红扑扑,紧接着,他看到那群侍女蹲下身子,小纨绔荼离凑过去,嘟着嘴,挨个亲了一遍! “荼离!”殊羽从没这么大声喝过他。侍女们个个吓破胆,纷纷跪下行礼,荼离小嘴一咧,蹦蹦跳跳跑过来,嘚瑟地将手上的香包扬了扬,兴奋道:“漂亮姐姐们送我的,哥哥你看好看吗?” 如此可爱的一张脸与期待的神情,哪还能有什么脾气,殊羽无奈叹了口气:“好看。”现下荼离玩得浑身火热,也摸不出烧退了没有,不过还有精力玩乐想来是没什么大事了,他将荼离抱起带回房中,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跟这个小家伙好好聊聊。 “咳咳。”殊羽学着云中子的姿态,但他那师父向来没什么为人师表的模样,于是他转头模仿起今日元通真君的一丝不苟,压低了声音道:“今后不可再随便亲旁人。” “为何?”荼离蹙着小眉头,十分不解。 “喜欢谁才可以亲谁。”殊羽道,“你喜欢她们吗?” “喜欢!”没有一丁点儿犹豫。 “……”殊羽咬咬牙,诓他,“你才认识她们一天,不能算喜欢。” “啊?”荼离挠挠头,但哥哥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那多久可以算喜欢?” 殊羽暗暗抽了口冷气,继续打诳语:“最少一百五十年!” “一百五十年……”荼离掰着指头,恍然大悟,“那我回去就亲亲奶娘和阿溪姐姐。” 奶娘便是那只喂养荼离的兔妖,阿溪是兔妖的女儿,当时荼离就是抢了她的奶水,两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殊羽抿嘴磨牙,半响才道:“也不行。”小荼离彻底懵圈了,殊羽摆出一副严兄慈父的神情,继续哄他:“凡族圣人有句话说的十分有道理,男女授受不亲。如今你已经一百五十岁,再过个……咳咳……再过个三百五十年就成年袭族长之位了,所以现下事事都该稳重周全,自然不可随意亲近女子,明白了吗?” 荼离看着他:“不明白。” “不明白也无妨。”殊羽决定霸道一回,“反正你听我的,不能亲女子。” 荼离茫然又听话地点点头,殊羽刚舒口气,立马又补充道:“亲师父也不行,祝余长老也不行……你不用问为什么,反正不行。” “哦。”荼离已不想问为什么,脑仁疼,不过他还是认真记下了,接着又仰头问道,“那可以亲哥哥吗?” 殊羽笑笑:“当然可以。” 吧唧,一口,吧唧,两口……荼离连连亲了十口才作罢,最后才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道:“哥哥,我饿了。” “好。”殊羽抱着他到水盆边,“小手洗干净。”接着他出门吩咐侍女上菜,趁着荼离没注意,一把捞起桌上那堆香包,扔了出去。 他觉着自己颇有些莫名其妙。 平时在大荒汤谷都是殊羽做饭,不过是填饱肚子罢了并不讲究什么色香味俱全,眼见着荼离吃得满嘴流油,殊羽暗暗有些惆怅,等再回大荒汤谷,小家伙还能否吃得下粗茶淡饭,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罢了罢了,趁着空闲时跑几趟御厨学几道荼离爱吃的菜,回去后总不能再叫他吃糠咽菜,明明是金尊玉贵的溯风族阿殿,日子过得还不如山脚下的小妖们。 他一边琢磨着一边咽了咽嘴里都快含化了的米饭,只是那米饭还没吞下去,喉咙突然被锁住了。他诧异低下头,荼离竟然仰着头,一口咬在他喉咙上。 “哥哥!”荼离边咬边哭,“哥哥你是不是噎到了?是不是要死了?呜呜呜呜……” 殊羽顿时回过神来,一边小心拽开他一边把饭咽下去:“没没没,怎么了?怎么吓到你了?” “这个,”手指戳了戳他的喉结,“哥哥你噎住了?” 殊羽如今愈发长大,不知何时喉结已经悄悄凸显出来,他笑着抱过荼离,拍着他后背哄他:“不怕,此乃喉结,小荼离也有。”荼离将信将疑地摸摸自己喉咙,然后用一种你骗人的眼神回馈给他,殊羽笑得发颤:“等你到哥哥这个年纪就有了。” 紧接着,荼离又开始掰起指头来,不过直到用完晚膳,他都没有算出来,等到哥哥这个年纪,还需要多久呢。 少年游(四) 相较于福德真仙的懒散自在,元通真君着实当得起勤勉敦厚,果然吃神族俸禄就是不一样。荼离借着几分新鲜劲听真君孜孜不倦讲了半日,最终还是没躲过周公的美色,东倒西歪躺在了殊羽怀里。殊羽一早猜到此情此景,特意带了一件大氅,正好裹住荼离,坐在他身旁的元曦与西蟾撇撇嘴,想着自家哥哥怎的对自家弟弟妹妹反而如此生分。 外头钟鸣三声,算是下了课,殊羽摇醒怀里的小肉球,二人刚出玉虚观,就听见几个小神仙冲着荼离编排道:“羞羞羞,不知羞,呼噜噜,嘘嘘嘘!” 嘿,还来劲了。 抓着打一顿吧。殊羽这般想着,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另有人先出马了。 清越一巴掌拍在为首的小屁孩后脑勺上,厉声道:“快与荼离阿殿赔礼道歉!” 那小孩噘着嘴双手一叉,重重切了一声。“快道歉。”清越又重复一遍,小孩下巴仰得愈发高,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 清越无法,只得面含歉意赔罪道:“这是我们巫族世家公子思齐小巫君,此番随我们一道听学,实在是个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祖宗,还望殊羽殿下、荼离阿殿海涵。”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显然,眼前的思齐小巫君全然辜负了这个名字。殊羽一张俊脸面无表情却足叫人不寒而栗,荼离努着粉嫩小嘴,小手紧紧攥着拳头,愤怒地盯着眼前看笑话人。清越走到他跟前,笑着揉揉他细皮嫩肉的脸蛋,继而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来:“阿殿,我代思齐小巫君与你赔个不是,你原谅他好不好?” 荼离盯着糖糕咽了咽口水,然后仰头望向清越,一瞬间看呆了,他喃喃着:“姐姐你真好看。” “……”殊羽不动声色地将他往回拽了拽,生怕一不留神这家伙就扑上去亲人家一口,虽然是个初见色胚端倪的小屁孩,荼离倒也算立场坚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糖糕摇摇头,斩钉截铁道:“我不想原谅他,因为我现在十分生气,但是姐姐你长得好看心地善良,我打算先不与他计较了。” 说完,荼离牵着殊羽就往前头走去,方才那些笑话他的小神仙们都已经散开,思齐却仍喋喋不休,不停朝他做鬼脸,清越半点管不住他,最后还是灵均一个脑瓜崩弹在他脑门上,他才识相地闭了嘴。 其实殊羽想再揍他一顿,奈何人家巫族自行动了家法,他再咬着不放反而失了礼数,若是再闹得大些,那整个天宫都知道溯风族荼离阿殿的尿床轶事,荼离脸上更挂不住。 虽然回去一路上荼离都闷闷不乐,但毕竟是个孩子,等回到房中用完晚膳又一切如常,二人早早歇下,没一会儿便睡着了。殊羽因着这百年间日夜照顾荼离,是以晚上睡眠清浅,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醒过来,不过等荼离大些就好多了,基本一夜到天明,所以当半夜里荼离窸窸窣窣从被窝里爬起来时,他还有些愣神。 想尿尿了吗?不过荼离动作十分轻柔,像是怕吵醒他,殊羽便顺水推舟地继续躺在床上,眯缝着眼偷偷瞧着荼离,孩子大了,是该学会照顾自己。 不过瞧着瞧着,他愈发觉得荼离有些……鬼鬼祟祟。 终究不放心,待荼离出了门去,他便也披上外衣悄悄跟了出去。荼离捻了一簇风放在耳边听了听,接着小心翼翼避开值夜的侍女往西边走去,可茅房明明在东边,西边是巫族众人下榻厢房,殊羽愈发好奇,却见荼离在某处窗户下停下脚步,然后偷偷爬了进去。 …… 这个小色胚,不是想夜袭清越吧! 殊羽脑子里轰的一声,心里头五味杂陈,孩子大了心思多了,可这开窍得未免太早了些,果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这般逾矩无礼之事都能做的出来,昨日同他说的话全成了耳旁风,不行,万不能叫他得逞,必须得把他抓回去! 等他急急忙忙又一样鬼鬼祟祟跟到窗前时,却发现事情有点超乎想象…… ——小色胚荼离已经脱了裤子站在床上,两只小脚分开站着,手扶着那小玩意儿……滋溜,撒了泡尿。床上睡着的人一点儿知觉没有,还意犹未尽地磨了几声牙,殊羽这回看清楚了,那人是巫族小世子思齐。 痛心疾首! 殊羽扶额,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方才居然那般揣测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真是……真是下流无耻! 荼·报仇雪恨·离干脆利落地提上裤子原路返回,殊羽钻回被窝当无事发生,只在裹了一身寒气的小家伙贴上他时,半梦半醒地将他按进怀里,还将被角掖了掖。 第二日两人心照不宣地起了个大早,果然西边厢房那儿传来阵阵哄笑声,来往的仙婢侍女神君仙姬们纷纷交头接耳着:啊哈,巫族的思齐小神仙也尿床了! 原本殊羽还在琢磨,荼离会不会马不停蹄跑过去落井下石一番,却见他除了胃口倍增吃了昨日的两倍多,其他的并无特别。殊羽见他这般沉得住气,自己反而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低声问他:“思齐那般笑话你,还编了童谣羞辱你,这会儿他也出丑,你不去看看热闹?” “不去。”荼离煞是老成地摆摆手,又塞了半口馒头,“我若也去笑话他,岂不是成了跟他一样的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好不好。” 哟呵,还摆上谱了。殊羽暗自笑笑,你这还不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不过笑完之后殊羽略有些心酸,若不是自己昨夜偷摸着发现,此事他也不会知晓,从前不管什么大事小事荼离都会与他说道,如今却有了不肯说的秘密,是不是要与自己生分了。更叫他心酸的,荼离不过是个一百五十岁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肯多讲,只自己闷在心里,再偷摸想办法报复回来,倒显得他这个正经师叔假哥哥无用武之地,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许是受不了思齐的哭叫吵闹,清越与灵均早早便来找他们,特意带上了巫族的软糖糕送与荼离,相约结伴一道去玉虚观听学。美色当前,荼离又咽下去两块软糖糕,小肚子圆鼓鼓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们三人年纪相仿,日日一道听学做课业,荼离便也寻与自己一般大的小神仙们玩耍,日子倒也逍遥快活,基本成了神界阿斗,早把大荒汤谷抛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殊羽陪自己的时间大大减少,没多久荼离便有了危机意识,尤其当有个小玩伴同他说:“等殊羽殿下和清越公主成亲,就更没人管你了!” 天宫中不知何时起了传言,道是神族巫族原本就有婚约,清越公主此番上天,明里是听学实则是亲自挑选夫婿,如今看来,这夫婿的人选非殊羽不可。一众神女仙姬心碎,方登上神族“想嫁榜”榜首的殊羽神君还没坐热乎呢,就被人安了个未婚妻子,唉,果然天帝最寄予厚望的殿下不是任谁都能觊觎的。 众神女仙姬只得望殊羽兴叹,恨自己下手不够快,不过仍有未死心的时不时晃悠到殊羽跟前,意想博他青睐,不过个个铩羽而归,真真是一腔柔情错付,千载神君难求。 不同意这桩婚事的除了那些爱而不得的,还有一个荼离,哥哥是自己的,怎么能被旁人抢走! “他们不成亲不就好了。”通风报信的小玩伴信誓旦旦道,“清越公主不嫁给殊羽殿下不就没事儿啦!” “有道理。”荼离拍拍大腿,“可是如何能让清越姐姐不嫁给哥哥?” 疑似复姓诸葛的小玩伴搓搓太阳穴,突然抬手向天一指灵光乍现道:“有了!换个人娶清越!” 换个人?换谁呢?谁比较靠谱呢? 荼离茶不思饭不想地思考了整整三日,终于在殊羽关切的目光中有了答案。他寻个理由把旁人都支开,单独找到清越,语重心长道:“我考虑清楚了。” “啊?”清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考虑清楚什么了?” 荼离叹了口气,坚定不移道:“我决定娶你。” “???”清越摸摸他脑门,“来人呐,找个神医来,荼离阿殿烧坏脑子了!” 出师未捷的荼离并未就此放弃,因为小玩伴说了,追寻真爱的路上总是诸多坎坷阻挠,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持之以恒就能心想事成。 第一日,荼离将清越杯中冷掉的茶水换成了滚烫开水,清越嘴上被烫了个泡,但胃里肯定暖和了。 第二日,听说俘获一个女人的心先得俘获她的胃,荼离在御膳房中忙活半日,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做成一道酒酿圆子,清越吃完拉了一宿肚子,好歹算是清了肠胃。 第三日,荼离在书房偷偷描了一幅清越的丹青,于大庭广众之下小手一挥送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在场的人看到画像后都掩着嘴发笑,清越嘴角抽了抽,但总算,没有撕掉。 …… 第不知多少日,在荼离抱着从清越房中偷拿出来的衣裳跑进浴房要伺候她更衣时,清越终于忍无可忍将他打一顿赶了出去。 娶清越行动计划就此宣告失败。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荼离不明白,小玩伴也不明白。 既然清越这边行不通,那便只能再换个法子。 有了! 不过这回荼离打算先不打草惊蛇,免得又落得同样的下场。 他心怀不轨地张嘴吃着殊羽喂给他的八宝饭,心里暗暗想着:娶不了清越就娶不了吧,我自己嫁给殊羽不就好了! ※※※※※※※※※※※※※※※※※※※※ 撬不走你的女人,那我就做你的女人,嗯! 少年游(五) 天有不测风云,在荼离向殊羽传达出我想嫁给你或者你嫁给我也行这个信号之前,离别不期而至。为期三月的开坛讲经结束,原定打道回大荒汤谷的前一天,天帝终于召见了殊羽。 荼离一直托腮坐在屋外的石阶上等他,直到天黑殊羽才回来,面色消沉。 “小阿离,”殊羽将他抱在怀里,“我不能陪你回去了,我得留在天上。” 鄙时的他还不懂离别的含义,只是懵懂地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也不知道。”殊羽望着从墙外探进来的银杏枝,无意识摩挲着荼离的小胖手,“要听师父和祝余长老的话,少吃甜食,认真修炼,等再见面时我会好好考你功课。” “是不是我听话了哥哥就能早早回来?”犹如平日里自己乖一些,就能多下山几趟找小妖们玩耍,荼离往他怀里钻了钻,奶声奶气道,“你会想我吗?我大约是会想你的。” 眼角酸涩,如果荼离只是一个寻常的小神仙,不是什么溯风族阿殿,没有背负着举族兴衰荣辱,他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留下。明明离五百岁之期还有五十年,可那又如何,神族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希望你过得快活些。”殊羽轻声道,“不要急着长大,不要……不要忘了我。” 翌日,东方既白,睡梦中的荼离被云中子连同被子抱在怀中,连告别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被匆匆带回了大荒汤谷。 回过神来的荼离既没哭也没闹,原本都准备好用糖葫芦哄他的祝余长老颇意外欣慰,可时间久了却转化成了心疼无奈。云中子待他远比殊羽宽容,祝余长老被允许住进枫林青,一应照顾他的起居饮食,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隔辈亲吧。 没了殊羽后的荼离依旧日日早起,七手八脚穿好衣裳,再吃上几口热粥,接着小腿一蹬一蹬跑去神树下,迷迷糊糊中开始一日的修行。修行结束后又身披晚霞马不停蹄赶往山下,摊着书本端坐在山脚凉亭里,那是上山的必经之路,若是殊羽回来,他第一眼便能看到。 可是春去秋来,花落花开,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殊羽再也没有出现。 荼离渐渐长大,也渐渐失望,直至最终放弃了等待。 当再一次听闻殊羽的消息,是在五十年后。 钟山神烛龙之子鼓,与钦神同谋,在昆仑山南坡杀死了天神葆江,天帝震怒,当即派出使者,在钟山东面的瑶崖,将鼓跟钦一并诛杀。那使者,便是殊羽。 五百岁方及弱冠的神族殿下自此一战成名,三界众神皆道年纪轻轻大有所为,前途不可限量。 乍暖还寒时,从天上下来一位小神君,那神君自称是殊羽身边的书神官,名伴月,伴月将一节龙骨交给荼离,带着殊羽原话道:“这一块龙骨你留着,带着我的念想,刻个骨哨环佩都好。” “哥哥他……”荼离叹了口气,改口,“师叔他可好?” 伴月回道:“斩杀火龙吃了些苦头,在床上躺了月余,如今已然无恙。” 面上波澜不惊的荼离阿殿默默回了枫林青中,连一句多的都没问。 祝余长老摸着长胡须感叹:“孩子大了,大概许多事都模糊,与殊羽殿下的情分浅了。” 云中子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怕是不敢再期待罢了。” 只是那一夜,荼离在被窝里握着手掌大的龙骨,一夜未眠。 他生来神格奇异,殊羽离开后更只专注修行,百十年时间里灵力突飞猛进,三百岁那年,云中子与祝余长老砍下了扶桑神树最坚硬柔韧的枝丫,为他煅造了一把神弓,名金乌。 孩童慢慢成长,短短长长的岁月在风沙中起落跌宕,日出仍会西下,暗夜后日头照常从大荒汤谷升起,只是再没了什么牵挂,也没了什么羁绊。 汤谷中的两位老人不再如儿时那般看着他守着他,他如同风般自在云般快意,游走于山间林海,与飞禽为伴走兽为伍,他沐浴万丈光芒,听闻鸟语花香。他亦捣蛋嚣张,混迹于妖族凡界,魑魅魍魉,像极了浪荡子,却不招惹半丝风月。 他终是长成鲜衣怒马少年郎,临风玉树天下无双。 他不负溯风族期待,不负三界瞩目,只待几年后五百岁成人之际,名正言顺承袭族长之位。 那日荼离窝在兔妖洞穴中正啃着萝卜干,祝余长老派人寻他,将他召回了枫林青中。 “我屁股都没坐热呢。”长腿一伸,荼离叼着半截萝卜慢悠悠站起来,他那兔妖奶娘正老眼昏花地穿针引线,末了将一个荷包别在他腰间,如今他身量挺拔,兔妖费力仰起头,抬手将萝卜干摁进他嘴里:“吃没吃相!” 荼离低头摸摸荷包,笑道:“这回肯定丢不了了。” “再丢我可不给你缝。”兔妖越看这便宜儿子越欢喜,“也该说个媳妇儿了,瞅瞅我儿子多俊啊。” 便宜儿子得寸进尺:“你非把阿溪姐姐嫁出去,不然嫁给我多好。” 兔妖啐一口,撵着他往外头赶:“口没遮拦,都快当族长的人了,三界上族那么多神女仙姬,你也得早早物色起来,不然都被别人挑走了!” “行行行,知道了,我这就去抢一个回来!”荼离回手掏一把萝卜干揣进兜里,“再生个大胖小子,你帮着我带。” “别贫了。”兔妖笑得满脸皱纹,“快回去罢,长老找你定有急事。” 此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了几百年,只是荼离听完后心中免不了怅然。 自那回开坛讲经圆满后,元通真君便将府邸搬去了方丈山上,道是天宫多热闹,不若在那仙山中种种神草练练仙丹来的惬意,后来清静是清静了,可清静了三百五十年就有些熬不住了,忒寂寞了些。于是乎,元通真君决定继续开坛授学,这回讲的却是高深佛法。 “得,又是同一拨人。”荼离将案几上的茶点挨个咬了一口,清淡没什么味道。 “神族与巫族的殿下公主都会去,我听说你当初可爱缠着巫族清越公主,如今那公主俨然三界六族第一仙姬,你眼光倒是不错。“祝余长老低头掐指,喜上眉梢,“清越公主虽长了你三百岁,不过也不打紧,女大三百抱金砖嘛……唉你你你!” 祝余长老跺跺地,忍住没将拐杖抡过去:“你吃就吃,每个咬一口就扔算怎么回事,浪费粮食!” “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做这玩意儿出来才叫浪费粮食。”荼离四仰八叉躺在藤椅上,“长老,你中意清越?那我这回去把她骗过来好不好?” “怎么能叫骗?”祝余憨厚笑笑,“人家也得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啊……那怕是有点难,”荼离坐起身,随时准备逃跑,“毕竟你一把年纪,不花点手段人家也不肯嫁给你,你肯管巫王喊岳丈,人家不见得愿意认你做女婿……” “我打死你个龟孙!”去他娘的万物主宰含辛茹苦,祝余今儿个就想把这臭小子腿打断,再把他的舌头剪下来做下酒菜。 荼离一溜烟跑了,不过前往方丈山的事算是定了下来,也许,他会在吧。 天帝对荼离的忌惮一直存在,八百年前卜出的“劫”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殊羽在大荒汤谷的四百五十年是否已然化解,云中子蛰居大荒汤谷千年,究竟是护着神族还是守着溯风族,终究是没有答案。 冰雪消融,沉睡一冬的草木苏醒,迎春花向阳而生,流连戏蝶,娇莺恰恰。万丈山迎来了几百年未曾有过的热闹,金玉琉璃宫中鸿儒谈笑,调素琴,阅金经,为堂皇富丽的宫殿添了一抹书卷气。 “祖宗,走慢点儿!” 红衣少年手握酒囊往嘴里送了一口,转过头冲着书童不咸不淡道:“你是主子我是主子,连步子都跟不上,长老叫你来伺候我,你怎么伺候?” “长老叫我来给你做书童!”半大小伙颠颠肩上硕大的行李,气喘吁吁,“早知道是做苦力,打死我也不来。” “嘿?是为我自个儿吗?我这趟来可是替你干爷爷找媳妇儿,你背着的可都是下聘用的好东西。” “难怪上回爷爷追着满汤谷的打你,看来还是没揍踏实。不过包裹里是什么?黄金吗?珠宝吗?” “别乱动,弄坏了你赔不起。歇会儿吧,”书童心说这主子还算知道心疼人,那小祖宗又开口了,“没什么下酒菜,你去打只山鸡来。” 书童满怀怨气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包裹,瘫在地上道:“这仙山上哪有什么山鸡。” 少年顿顿身形,迎风一指:“没有山鸡,麻雀也行,就那儿,枝头上立着的那只。” 书童为难道:“不好吧,我们才到方丈山就杀生……” “麻雀或你,”少年看着他,“选一个。” “阿殿,一只够吗?别说,这只……哎哟……这只还挺肥。”弓满,咻,箭离弦,百步穿杨之势。 锃的一声,麻雀咫尺外的木箭被直直打到了地上,二人齐齐转头,却见几丈开外出现几人,个个穿着非富即贵,不知是哪家神仙。 “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人群最前方是一翩翩少年郎,他收起飞刀回望,却只见眼前之人红衣翩跹,肌白胜雪,一张脸好看得雌雄莫辨,眼角微微挑起正不悦地打量着他们,他左眼下是一道迫人的火焰面纹,愈发显得桀骜不训,不近人情。 “是你吗?”身后的女子乍然出声,她往前稍稍,露出一副美艳绝伦的容颜,声音轻轻柔柔,带着三分疑惑七分笃定,“是荼离阿殿吗?” “认识你呢,”书童讶然,自家主子已这般闻名三界吗,“那漂亮仙女是谁呀?” “是老熟人。”荼离戏谑,“你干奶奶。” “……” 荼离也认出了他们,同时也回想起当初对清越干的荒唐事,倒也无甚难堪不自在,只是正琢磨着是打个招呼结伴而行,还是就这么拍拍屁股自己走人,想来巫族这回也同他一样,前来聆听佛法。他对巫族没什么好感,确切来说,对巫族里面那个跋扈的小世子思齐厌恶透顶。 “我当时谁,原来是那尿床鬼。”得,冤家也来了。 “彼此彼此。”荼离喝完最后一口酒,随手将酒囊扔给书童左旌,只一刹那转身,忽然自他身后飞出一支金色利箭,利箭以迅雷之势射向思齐,思齐躲闪不及甚至尚未反应过来,箭头穿过裆下,巨大的力量将他向后推去直到撞上一旁的杨树,就那么电光火石的瞬间,他竟被牢牢钉在了树干上,那箭若是在往上一个指尖的距离,他下半辈子就废了。 鸟群四散而逃,荼离轻笑:“不好意思,瞄歪失手了。” “你他娘的!”思齐气急败坏,尽失世家子弟的风度,“狗日的你就是故意的!”他刚要拔箭,耳边呼啸而过一阵风,接着,另一支箭穿过他的头发钉在了树上。 再也不敢动了。 荼离手持金乌长弓,接着往空中掬一束光,手上赫然出现三支金箭,那是巫族众人第一次领教,什么叫做万物主宰,扶桑神树蕴藏着如何骇人的力量。 “阿殿!”灵均最先缓过神,他快步走到荼离身前,算是恭敬地作了一揖,仍是不疾不徐的口吻,“大人不记小人过,思齐巫君不过是嘴上没个把门,阿殿切莫与他计较。” “嘴上没个把门缝起来就好了,遇见我这样箭术不精的,不是白白受了惊吓,”荼离眼风瞟了一眼,“思齐巫君,你这是吓得尿裤子了吗?” 虽然还没真的尿裤子,但也所差无几了,思齐敢怒不敢言,碰见荼离这般蛮横无理,显然是秀才遇见兵,万一将他惹急了指不定干出什么事来,自个儿才娶了正妻还未纳妾,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荼离将箭贴上弓弦,突然抬手。 “日!”思齐崩溃,“差不多得了!” 清越灵均也急了:“万万不可荼离阿殿,若是思齐有所损伤,两族怕是都不安稳了。” “你们说什么呢?我不过是打个鸟儿罢了。”荼离嘴角一挑,“不过灵均殿下说的也是,若我将那鸟儿打了,巢中的幼鸟怕是也得饿死,实在罪过。” “正是。”灵均忙不迭道,“阿殿心怀苍生……” “我有法子,”箭离手,“我将那些幼鸟一并打死就好了。” “不要!” 三箭齐发,可荼离得意扬起的嘴角却瞬间僵住了,一道白色剑气劈来,虽未斩断金箭,却将金箭调转方向,最后只射在另一株杨树上,惊落一地绿叶。 荼离眉眼一凛,又是从哪杀出来的程咬金。 不过等他转头望过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足风流(一) 阴影下的白衣神君信步走来,斑驳树影打在他身上,每往前一步,光影便往下跳动一分,仿佛洋洋洒洒的水墨,勾勒出高挑英挺的身姿。 他已然褪去了少年青涩,添一层从容淡定,淡漠的神情下一双眼澄澈透亮,于清冷中透出隐隐的含蓄温和,俊俏笔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须臾,启口轻声道:“莫胡闹。” 荼离怔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神,最后自嘲着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高傲姿态,装作满不在乎回他:“殊羽神君,你也来了。” 尘封在脑海中的过往忽然明朗,沾染着一股子霉味钻进眼中鼻中,蔓延至四肢百骸,明明不是记事的年纪,却什么都没忘却。可也仍记得离别时的匆忙与对重逢的期待,更记得无数个夕阳下拉长的小小身影,以及月色下失望而归的空谷足音。 就这么席卷着模糊又深刻的记忆晃过了三百五十年,再见面时竟是狼狈多于喜悦,说来可笑,明明是抱着微不足道的重逢的希望才决定来到方丈山,可真的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却一瞬间只想逃,身体逃不掉,心却快逃走了。 如果不是听闻荼离也在受邀之列,天帝命他前往方丈山时他并不打算答应,可方才“殊羽神君”这四个字却如定身咒一般叫他动弹不得。殊羽眸中的光芒刹那间黯淡下去,如果不是那道赤色面纹,他全然不敢相信面前恣意妄为的少年会是荼离,时光真是多情又残忍,小白兔也会长成大豺狼,曾经的形影不离也会形同陌路。 场面无端生出一丝尴尬,清越见状上前欲与殊羽交谈几句,没成想殊羽只是简单抬了抬手,不喜不怒道:“我与荼离阿殿一道,公主请先行吧。” 打发了伴月同巫族一道先去,殊羽转身看着荼离,接着又越过他瞄了眼碍事的家伙。 “神君看着我什么意思?”左旌快被包裹压垮,只能拿手肘轻轻撞荼离,“他认识我吗?” 荼离头也不回:“意思叫你麻溜滚呢。” “啊?” 荼离后退一步,抬脚飞踹在他屁股上,在左旌飞出去之际顺手从包裹里一掏,掏出一把干瘪的萝卜干来。他一边啃着萝卜干一边强行气定神闲注视着殊羽走向他,如果左旌回头看一眼,大概能惊掉下巴,他那平时吆五喝六趾高气扬的小祖宗,此刻垂着眉头抬着眸,颇有几分局促,再往深了看,还有点欲盖弥彰的矫情。 待他走近,荼离从捧着的左手手掌中挑出一根品貌不那么难看的萝卜干递给他:“呐,给你吃。” “何物?”殊羽微皱了皱眉,仍伸手接过,“黑不溜秋的。” “聘礼。” “……” “便宜你了。”荼离将剩下的几根全塞进嘴巴里,齁得嗓子眼疼。 殊羽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突然纳闷自己将荼离单独留下,除了给自己找不自在还有什么意义,明明平日里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主,此刻他脑子里飞速转着,思考着讲些什么将话匣子打开——别来无恙?师父和祝余长老可安好?你这身衣裳挺好看,是自个儿做的吗?箭术不错,要不要切磋一把? 一筹莫展,却听荼离开了口:“你若是吃不惯,不必勉强。” “嗯?”殊羽闻言低头,却见啃了半天的萝卜干只少了短短一截,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没回过神,竟没头没脑将萝卜干一口吞了进去。 “……”荼离怔了会儿,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一道名叫疏离的屏障仿佛豁然裂开个口子,荼离抬起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的龙骨剑,问道:“这便是传闻中的刺骨?” “是,”殊羽道,“鼓之龙骨所煅。” “借我玩玩?”殊羽将剑递给他,荼离单手接过,仔细打量起来,他虽不懂剑,但也听闻这是一把睥睨上古神器的好剑,他手挽剑花耍几把花枪,剑刃凛冽锋利,舞一地落英缤纷,他心满意足收剑,笑道,“我要是你,就管这剑叫要命,既嚣张又霸道!” 殊羽接过剑不置可否,犹豫着问他:“我当初送了一块龙骨至大荒汤谷,你还留着吗?” “不知丢哪儿去了。”荼离低头把玩着腰间荷包,见殊羽不吭声又抬头望过去,努了努嘴,自己倒先委屈上了,“你三百五十年不来看我,就扔那么一个破玩意过来,才不稀罕。” 殊羽轻轻叹了口气:“天宫戒律森严,初回天宫时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后来能在三界自由来去,可是……” 欲言又止,荼离追问他:“可是什么?” “没什么,总之都是借口。” 可是后来殊羽再去大荒汤谷时,却被拦在了外头,云中子道师徒缘分到此已算圆满,月满则亏过犹不及,大荒汤谷乃溯风族领地,荼离将来更是要担起族长重责,心无旁骛修炼才是他的正道。于情于理,殊羽都该与他保持距离。 山上下来两位仙童,说说笑笑着往入山口走去,殊羽抬头望天,道:“时辰不早了,咱们也上山去吧。”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荼离并未跟上,反而抱着胳膊靠在树上,满面春风地看着他。 “怎么了?”殊羽问。 食指绕着一截微卷的长发,荼离笑眯眯道:“饿了,走不动道。” 殊羽心说你不是刚吃下去一把萝卜干,荼离作势蹲到地上,扒拉着不知从哪吹过来的花瓣,小声嘟囔:“要不是因为你,我这会儿都吃上热乎的烤麻雀了。” “……”殊羽叹口气,看了眼不远处的杨树,鬼迷心窍了似的,“罢了,我去掏一回鸟窝。” “哎哎哎!”始作俑者从地上弹跳起来,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他拍拍屁股走到殊羽跟前,认怂道,“还是不杀生了,不过我饿得走不动道。” 殊羽:“……” 荼离:“……” “唉,”殊羽又叹了口气,微微蹲了个马步,“上来吧。” 这回荼离不客气了,腿一蹬蹿上去,殊羽按住他两条晃动的长腿。“你一背我,我就觉着像是要去神树下听课了似的,好像一抬头就能看到师公。”幼时便是这般,恍惚间竟已是那么久远的事情。 二人拖拖拉拉爬上山,夜幕已至,金玉琉璃宫灯火通明,后殿之中,左旌已经备好晚膳扫净厢房,正趴在桌上打盹,想来是累极了。过了最饥饿的时刻,再加上桌上无半点荤腥,荼离只草草吃几口红豆粥便停箸,佛法讲究斋戒焚香,清心寡欲,可今日这一颗心无论如何都静不下来。 “有酒就好了。”荼离嘀咕一句,左旌挠挠脑袋偏过头,睡出一脸印子,流着口水含含糊糊说梦话:“阿殿……这麻雀没熟……” “哪壶不开提哪壶。”荼离摇摇头,季春夜里风凉,他晃晃左旌想叫醒他回屋睡,那半大小子愣是屁点不动弹。 荼离啧一声,只能双手架在他咯吱窝里,将他从椅子上抱起,连拉带拽地扔到床上:“到底你伺候我我伺候你?” “噗——” 左旌放了个屁算是回应他。 躁得慌,荼离披件单衣出了门去,天阶夜色凉如水,他一路听着风往后厨逛去,想着趁着夜黑风高偷壶酒出来,谁知连半点酒沫子都没瞧见。 “嘿,连料酒都没有,忒穷了些。”荼离边埋怨着边往回走,结果没走出几步,恍惚从风中听到一阵异样的动静,尚未弄明白,四面八方忽的鱼贯而出一群人,想来是方丈山弟子,他们个个手握长剑短刀,牢牢围住了他。 不至于吧,荼离扶额,偷个酒而已,这阵仗还以为是自个儿偷人被逮到了呢。 紧接着,另一拨人接踵而至,荼离粗粗望了一眼,神族巫族那些他喊得上名字喊不上名字的都在了,神情一个比一个严肃,思齐首当其冲,举剑指向他:“果然是你!” “啊,”荼离道,“就是你爷爷我,怎么了?” 思齐瞪眼叫骂:“算你还敢承认!” 荼离不屑道:“不是,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好孙子。” “呸!”思齐啐一口,“冥顽不灵!” 为首的方丈山弟子无阡往前行礼道:“既然荼离阿殿承认夜闯禁地,又打伤我门人弟子,那便只能请阿殿屈就前往正殿,将事情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什么?”荼离难得拔高语调,“我就偷个酒还没得逞,怎么在你们口中竟犯下这些恶行?” “呵,这又敢做不敢当了?”思齐抱剑斜眼瞥他,洋洋得意道。 “我又不是冤大头,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荼离倒也不恼,转头问无阡,“发生何事?是有什么人闯进来吗?” 此事若不是荼离做的,那现下那贼人还逍遥法外,不知身在这人群之中还是有何异族趁着今日人多口杂混了进来,着实麻烦;可若是荼离做的,且不论他们无权处置,万一此事处理不好,直接让神族溯风族结了梁子,那更是麻烦。无阡皱着眉思索良久,愁眉不展之际,清越站了出来。 “方才有一黑衣人擅闯玉石泉,玉石泉边养着诸多神草,非方丈山弟子不得靠近。”清越环顾一周,衣袖轻摆,娓娓动听,“不过他方踏进园子便被发现了,打伤众仙侍一路逃了过来,我们也跟着过来,却遇见了你。” 荼离哦了一声,软着嗓子问道:“好姐姐,你不会也以为是我吧?” 听到好姐姐几个字清越惊出一身鸡皮疙瘩,猛然省起当年荼离纠缠戏弄她的日子,她咽咽口水,努力不去看他:“无阡神君称那人一身黑衣,法力诡异,而阿殿你惯穿红衣,我也实在想不出你为何会闯禁地,是以心中存疑。” “障眼法。”思齐好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荼离性情残暴,嚣张乖戾,谁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此言不假,”荼离讥笑道,“反正你们认定是我伤了人,那我不如坐实这个罪名算了,也不能白白叫人冤枉。” 他祭出金乌长弓,揽一把月光化为银箭,二话不说朝着思齐射了过去。 足风流(二) 利箭擦肩众人落在远处檐廊下的柱子上,银箭消失后徒留下一个入木三分的坑洞。 思齐火冒三丈:“我跟你拼了!”拔剑就上,荼离侧身闪开,并不打算多理睬他。底下众人窃窃私语,忽从转角处传来一道声音,殊羽大步流星而来,斩钉截铁道:“并非荼离所为。” “哟,我当是谁。”思齐哂笑道,“谁不知道荼离与你殊羽殿下自小一起长大,自然心有偏颇。” “不得无礼!”清越制止他,殊羽径直走到柱子边上,指着荼离一箭射中的地方道:“我方才查看了几位仙侍伤情,伤口狭长平整并非箭伤,那人若是用的弓箭,方丈山仙君们自然一眼便能认出来。” “那又如何?”思齐不以为然,“谁不知他溯风族荼离阿殿能掬风捻香,化无形之物为有形利刃,他同方才一般随意卷一柄风刀月刀打伤旁人又不是难事。” 真是比蚂蟥还能叮人,荼离不怒反笑,按捺住一百二十分想一刀砍了他的冲动,殊羽走到他身侧,微微捏了捏他的手指,那原本只是宽慰人的动作,在荼离眼中却变了味。他指尖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连同心里的一根琴弦微颤,振得他四肢发麻,原本烦躁的情绪瞬间安稳下来,甚至觉得那个二百五的叫嚷声也悦耳起来。 殊羽毫不避嫌地冲他微微一笑,又道:“那些人伤口溃败留着黑血,散着鬼气,如果不信你们大可以前去查探。” “殿下的意思是百鬼族?”无阡右手握拳往手心一打,立马吩咐道,“加派人手守住各个出口,加强结界,其余人跟我再去搜查一番。” 正要动身,灵均急急赶到:“来不及了,已经跑了。” “你怎么受伤了!”灵均左臂划了条口子,正汩汩流着血,一身浅色衣裳脏乱不堪,清越急忙上前扶住他,“发生何事?” “小伤,姐姐不必担心。”灵均按着伤口,血液仍透过指缝冒出来,“过来的路上遇见那黑衣人,本想擒下他,但技不如人被他打伤,他此刻应该已经下山跑远了。” 无阡一边召神医一边问他:“殿下可看清是何人?”灵均摇摇头,若有所思道:“那人面具遮脸,身法灵力诡异,像是百鬼族。” “面具遮脸……”荼离顿了顿,追问道,“黑衣人的武器可是一把飞镰?” 灵均讶然:“正是,阿殿认识他?” 荼离脸色不觉阴沉下来,他偏过头看向殊羽,殊羽也正看向他,拧着眉:“是沉桑?”殊羽自成年后,便常常周游于三界,沉桑一事略有耳闻。 “嗯。”荼离点头,他挑着一边眉拍拍灵均肩膀,笑道,“能从他手底下活着出来,运气不错嘛。” “此言何意?”灵均面色一僵,温润公子脸上显出一丝愠气。 “不要误会,并无冒犯之意。”荼离抽回手,耸耸肩道,“数年前,百鬼族横空杀出一厉鬼沉桑,传闻他以黄金铠甲遮面,轮回之镰傍身,年纪轻轻鬼力修为颇高,短时间内便收服了数片鬼域,十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不但将百鬼族搅得一团乱,连鬼王宋槐都十分忌惮他。” 三界六族中,神族虽为首族,但也并不随意插手他族之事,况神族居九野百鬼族宕幽冥,更是进水不犯河水,是而关于沉桑一事在座的神仙们几乎都未听过。 无知便是无畏,尤其是那横竖看荼离不顺眼的巫族世子思齐:“且听你在这胡扯,什么沉桑什么飞镰,不过是你串通殊羽说的假话,别以为这样你就能洗脱嫌疑。” 荼离终于是被气笑了,他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随手摘了朵茶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心情颇好地冲无阡说道:“你最好派个人去百鬼族问问,沉桑不会无缘无故来这儿,此人不简单,谨慎为好。” 说完,他不正经地将茶花别到人群中一位女弟子发髻上,那女弟子双颊绯红,眼都不敢抬一下,荼离浅笑着头也不回就走,走出去没几步,又回眸冲殊羽笑笑,掩嘴轻声道:“明日见。” 既调皮又妩媚。 因着前夜睡得晚,又被左旌占了半个床铺,荼离一夜没睡安稳,当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前往琉璃宫正殿时,元通真君已经喋喋不休地讲了一个多时辰。他随意拣了个角落坐下,于人群中一眼便瞧见了殊羽,殊羽今日一身素服黑发半束,少了几分神族殿下的贵气,倒更显得清隽俊逸。 中途休息时,荼离本想凑到殊羽跟前说说话,却见他与灵均二人相谈甚欢,时不时耳语几句,顿时就蔫了。左旌依着他的吩咐送了些萝卜干进来,方才在殿外候着已然觉着十分无趣,也不知在殿中高深佛法的熏陶下,自家主子睡没睡过去。 “祖宗!”哟,还算清醒,左旌顺带着四下望了望,轻声感叹,“怎么来了这么多女神仙?”大荒汤谷中鲜有这般出水芙蓉娇俏温和的女子,今日算是饱了眼福。 荼离瞟了一眼殊羽,忿忿道:“我哪知道。” “我看都是冲着殊羽殿下来的吧?”左旌悄摸着往左前方一指,“你看,都围着殊羽殿下呢,不过除了灵均殿下和清越公主,他谁都没理……” “啧,”荼离往他嘴里塞了根萝卜干,“哪那么多废话?该干嘛干嘛去!” 不爽,别扭! 男女通吃的绣花枕头! 直到啃完所有的萝卜干,把元通真君等回来都没等到殊羽侧头看他一眼,荼离心里头空落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妙法莲华经》有云:若言处处受生,故名众生者。此据业力五道流转也。古有王子慈悲以身饲虎,尸毗王割肉饲鹰救鸽,凡此种种,皆因何也?”元通真君捋捋胡须,眯眼环顾一周,抬手指点,“灵均殿下可有见解?” 灵均扶案而起,双手交叠浅作一揖,有条不紊回答:“尔时无有男女、尊卑、上下,亦无异名,众共生世故名众生。佛曰,众生平等。” “甚好甚好!”元通真君甚是满意,连连赞扬了他好几句,荼离半梦半醒间瞥见殊羽侧脸噙一抹笑,瞧灵均的目光都多了几分赞许。 荼离心中不快,下意识“切”了一声,怎料当时元通真君刚讲完话,殿中一片静谧,他这一声不屑,仿佛于夜空中炸了个爆竹,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 元通真君从案几中慢慢抬起头来,顺着视线望过去,不负众望问道:“荼离阿殿可有旁的高见?”以思齐为首的巫族众人顿时掩嘴偷笑,一副幸灾乐祸。 荼离慢吞吞站起来,抖抖坐褶皱了的衣裳,懒洋洋道:“高见没有,低见倒是有的。” “哦?”元通真君和蔼笑笑,来了兴趣,“愿闻其详。” 破罐子破摔吧,荼离想着,他眼风一扫,殊羽终于看向他,他清清嗓子堪堪回道:“佛说众生平等,可又偏爱分个三六九等,譬如今日这金玉琉璃宫,为何我能安安心心在殿内听佛,我家书童左旌却只能在殿外候着?您方才讲唐玄奘取经之艰难,可为何好人成佛就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而恶人却只需放下屠刀?凡此种种,不胜枚举,难道这就是佛说的众生平等?” 殿中突然陷入一片死寂,良久,元通真君才大笑起来,拍手道:“荼离阿殿此番见解不落窠臼,有如醍醐灌顶,不愧是福德真仙的得意门生!” 门生是门生,得不得意就不好说了。 荼离落座,托腮往福德真仙真得意门生望去,殊羽仍侧头看着他,二人对视几眼,殊羽终是忍不住笑起来,因憋着一口气,俊脸涨得粉红,不知怎的,荼离一张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真是造孽。 昨夜风波过后,神族即刻派人前往百鬼族打探,方丈山又恢复平静祥和,可这一平静下来,就显得了无生趣。连着吃了七八日素斋后,荼离终于是忍到了极限。 不过话说回来,方丈山上的仙鹤还真挺肥。 前几日荼离搜罗了整个金玉琉璃宫,终于翻出来七八壶酒,被他一股脑都埋到了此处人迹罕至的后山上,他今日刚掏出来一壶,正打算等会儿大酒大肉潇洒一回,就被殊羽逮了正着。 “你跟踪我?”荼离把酒藏到身后,质问道。 “也就这儿没什么人来。”殊羽无奈摇摇头,“你这几日一到天黑就不见人影,昨日思齐撞见你从后山回来一身酒气,我猜你便是躲起来喝酒了。” “又是思不齐那二百五,”荼离翻了个白眼,举起酒壶喝了一口,清冽舒爽,“稀奇,他都撞见了居然不去告发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打你们大荒汤谷出来。”这酒味道呛人,想来是烈酒,殊羽也不拦他,“告发路上刚好碰见我们,被清越和灵均威逼利诱地劝了回去。” 又是清越,又是灵均,荼离不悦地又猛灌了几口,悻悻道:“思不齐可不是听话的善茬,不过无所谓,就算告到师公和长老那也没什么。” 殊羽微微皱了皱眉,斟酌问他:“师父和祝余长老不怎么管你吗?”这语气配上他一副愁云惨淡的脸,莫不是在心疼自己? 当然,愁云惨淡只是荼离看着殊羽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臆想出来的,不过他倒挺能顺杆爬:“是啊是啊,我没爹媚娘,好不容易有个哥哥疼我护我,结果我刚要记事呢他就不要我了。” “我没有不要你!”殊羽这回是真急了,眉毛拧到一块儿,真正有些愁云惨淡,他疾步走到荼离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将酒壶抢了下来,荼离身形一僵,愣了愣问他:“你……你要喝?” 殊羽觉着自己有些失态,于是索性拿起酒壶喝了一口,这酒比他想象得还要烈,初入喉冷不丁被呛了一口,他压着嗓子咳嗽了几声,闷闷道:“烈酒伤身,你别……” “不——嘛——”荼离拽过他袖子使劲摇,跟个使坏的孩子似的,把殊羽骇到的同时,自己也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 “好好好,”殊羽艰难挣开他,真怕再不把酒还给他,他就要坐地上哭起来,“那喝完这些便作数,不准再偷酒。” 荼离得逞笑笑,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左旌洋洋得意的叫嚷声从溪边传来:“祖宗,仙鹤拔完毛清干净内脏,可以上火烤了!” 方才还微微笑着的殊羽,脸色陡然就变了。 ※※※※※※※※※※※※※※※※※※※※ 众生平等小故事,度娘来的,嗐 足风流(三) 荼离觉着自己能平安无事活到如今快五百岁,全靠祖上庇佑。懵懂不知事时便被奉上高位,凭着溯风族阿殿命定族长这个身份于三界中横行霸道,与其说云中子与祝余长老不管他,不如说不忍管他。他那素未谋面的阿娘拼死保下一气元神生下他,如此悲情的身世注定了他的成长并不温馨,以至于每每他做了坏事惹了祸端,长辈要责罚时看到他脸上与他阿娘如出一辙的赤色面纹便就都没了脾气,谁叫他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可怜娃娃。 如今他长成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等过些年头袭了族长之位,只怕也是个尸位素餐的主,不过即便如此,福德真仙也好,祝余长老也罢,都只会觉得是自己没教好,白白辜负了阿荼神女的心血。可若真要狠下心来,还是不忍。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荼离虽爱四处胡闹,但好歹没真惹出什么祸事来,虽插科打诨但品性端正,骄纵任性其表不阿恻隐其内,肚子里也能逼出些墨水来,倒也不全是个绣花枕头。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无欲无求没心没肺的家伙,偏偏有一处软肋。 “阿殿呐。”平日里殊羽一贯直呼其名,冷不丁这么一喊,荼离颇有些不自在,殊羽扶额一脸复杂,他透过指缝不忍地瞄了几眼面前被开膛破肚的长腿仙鹤,猛一看还挺像只肥鹅,反正退了毛都一个样子。 荼离干干笑了几声,乖乖应道:“见者有份,哥哥,你也来点儿?” “你……”殊羽顿时说不出话了,这是重逢后荼离第一次喊他哥哥,带着十足的讨好意味,不过也就顿了一眨眼的功夫,殊羽就从甜言蜜语中回过神来,他面色一冷,“你可知仙鹤是神鸟,若是被方丈山仙君知晓,定会好好责罚你。” “不知!”荼离面不改色道,“我一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荒汤谷山民,如何知晓,不知者无罪嘛。” 殊羽看着他道:“你连百鬼族之事都知晓,还真是足不出户呢。” “嘿嘿,嘿嘿嘿,”荼离拿肩膀蹭蹭他,拽着他袖子撒娇,“那怎么办呢,这仙鹤杀都杀了,如果不吃了它那它岂不是更无用武之地,你看它,它眼睛里是不是写着‘快吃我’这三个字!” “它那是死不瞑目!”殊羽叹口气,总是拿他没办法,“罢了罢了,下不为例。” 于殊羽而言,大概荼离也算软肋吧。 不蹬鼻子上脸就不叫荼离了,他坐在圆滚滚的石头上生好柴火,头一仰笑眯眯道:“殊羽神君,借刺骨一用。”殊羽警惕着往后一侧身,问他:“何用?” “烤仙鹤!” 这回连左旌都看不下去了:“阿殿,用刺骨这般神兵利器烤肉,是不是太过分了些,咱们折几根树枝也是一样的……” “你懂什么,”荼离啧一声,“神兵利器之所以为神兵利器,不是因为打架厉害,而是它随时都能派上用场,这才称得上神兵利器。” 左旌小声嘀咕一句:“歪理。”另一侧的殊羽岿然不动,荼离失了趣味,随意架根树枝便烤了起来,待到仙鹤外表焦黄,他从怀中掏出小罐蜂蜜,洋洋洒洒全淋了上去,一系列娴熟动作下来实实在在是个蓄谋已久的惯犯。 仙鹤外表瞧着鲜嫩多汁,实际吃起来却有些柴苦,不过对于久未开荤的荼离来说,还是狠狠干掉了大半只,当然,如果殊羽没在边上用一种怒其不争的眼神盯着,他应该还能多吃一些。这边的荼离已是酒足饭饱,另一边的殊羽却仍饥肠辘辘,期间荼离数次怂恿,他皆不为所动,只是在边上静静坐着,一直等他们一主一仆心满意足擦擦嘴角,才从石头上站起来。 荼离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赖在殊羽身上一路下了山去,经过荼离厢房时,却见无阡带着几人立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他。 “不是吧,”荼离咽了咽口水,“守株待兔抓我呢?完了完了,今天该不会要给那仙鹤偿命吧?” 殊羽瞥他一眼:“好歹是个饱死鬼。”刷完拽着他走了过去,无阡见到他二人,原本刻板的方脸立马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看着不像是兴师问罪。 “见过殊羽殿下,见过荼离阿殿。”无阡俯首作揖,接着转向荼离,将一个狭长的锦盒交给他,荼离纳闷地接过:“这是什么?” 他打开盒子,却见里头躺着一株神草,那神草约摸四存长,浑身绿油油瞧着跟田里的菜花似的,但它的茎却是红色,仿佛人的血脉一般,缓慢流动着暗红的汁液,叶尾处是两颗暗红色的小果子,跟珊瑚珠子似的,十分好看。 “此乃血髓草。”无阡道。 血髓草生于方丈山玉石泉边,百年开花百年结果,其果入药可增修为灵力,其茎叶捣碎可解阴毒疗体肤,是不可多得的神草。 “这便是血髓草?我之前倒是听闻过。”荼离端着盒子仔细打量,伸手摸了摸那两颗触手生温的小果子,似乎是有了什么打算,紧接着他抬起头又问,“送我?为何?” 无阡道:“赔罪,之前黑衣人一事误会阿殿,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此事委屈了阿殿,还望阿殿大人不记小人过!” “我当是什么事。”荼离嘴角一挑,看了殊羽一眼,“看来从百鬼族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正是。”无阡拢袖道,“派出去的使者今日回来,说百鬼族发生件大事。半月前沉桑与鬼王宋槐一战,大战三天三夜后战败,身负重伤逃出了冥界,至今仍下落不明,宋槐鬼王已发了通缉令,定斩不赦。” “沉桑不臣之心,不过未免操之过急了些。”荼离想了想,“我记得宋槐鬼王善用毒?” 殊羽道:“没错,除了巫族,宋槐算是三界中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 “那就难怪了。”荼离低头看着静静躺在锦盒中的血髓草,“沉桑应该中了毒,虽然勉力压制没要了他的命,但他体内余毒未清,早晚毒发。沉桑鬼力修为虽高,但终究年纪轻未多历练,能想到救自己的法子大概就是偷闯进方丈山,再偷这可解余毒的血髓草。” 无阡赞同道:“阿殿所言甚是。” 荼离嗤笑一声,合上盖子毫不推脱地将血髓草收下:“这份厚礼我收下了,有劳无阡仙君了,请回吧。”无阡走后他二人进了荼离房中,殊羽面色难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神君呐,你想说什么就说,我都替你憋得慌。”荼离笑着倒两杯清茶,将血髓草随意扔在了桌上。殊羽皱了皱眉,道:“你若是觉得麻烦,就将这草给我。” “原是想占我便宜。”荼离笑笑,抿着茶一口饮尽,殊羽无奈望着他,又不说话了。 真是不禁逗。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荼离认怂,“所以你今日去后山找我,原是想说这个事。” 殊羽瞟他一眼,有些没好气的:“原本是,但看你那副样子又不想管了。” “可最后你也没不管我呀。”荼离挪着凳子靠近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无阡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沉桑不会善罢甘休。”殊羽严肃道,“血髓草终究是个祸患。” “方丈山清静惯了,那些神仙也不愿沾染是非,这一招祸水东引引得倒也恰到好处。”荼离捏着茶盏贴在唇上,一双眼透出冷冽锐气,“大概是看我这些时日呆着无趣,给我找点儿乐子吧。” 荼离突然双眼一眯:“你说,这是天帝的主意吗?” “什么?”殊羽吃了一惊,有些不置信地望向他。 “别紧张,我随口一说。”荼离了然,“沉桑不好惹,可我荼离阿殿更不是省油的灯,方丈山的神仙们若是怕麻烦,大可直接毁了血髓草,他们却迂回八拐地将祸水引到我这儿,并不是明智之举。就算神仙们老糊涂了,你又不傻,你肯定已经帮我回绝过,可是并未成功,我想了想,既能差遣一众神君,又能叫你殊羽殿下唯命是从的,除了你老子想不出第二个。” 殊羽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我也不知他做的什么打算,但不论如何,我不能叫你涉险。” “你涉险还不如我涉险呢。”荼离脱口道,猛然又觉着有些不对劲,他干干咳了几声,装作满不在乎道,“还是先不要杞人忧天了,方丈山戒备森严,沉桑又受了伤,就算他还不死心要抢血髓草,也近不了我身。” “从他轻松打伤方丈山弟子和灵均又全身而退来看,伤势并非那么严重。若是他一直埋伏在方丈山附近,在你回大荒汤谷的路上设了埋伏……” “哎呀,”荼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好哥哥,你就不能盼我点儿好吗?” “我,”殊羽气结,“我这是……” “担心我,我知道。”荼离咧嘴笑笑,连带着赤色面纹也飞扬起来,“那你送我回汤谷,你保护我,好不好?” 殊羽顿了顿,不多时,道:“好。” 其实对于沉桑一事,荼离并未真的放在心上,即便哪天碰上宋槐鬼王打起来都不带怕的,更别说只是个厉鬼,但有些事,关心则乱。荼离感同身受地想了想,此事若换在殊羽身上,他大概并不会比他轻松到哪里。不过他没想通天帝的意图是什么,历练?考验?刁难?或是借刀杀人? 不不不,这把刀还杀不了他。 他们神族做事总是刻刻板板奇奇怪怪,心思沉心机深,不过荼离不想因为这个费心,但即便如此,躺上床时却还是失了眠。一直辗转到三更,他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掏出枕下的血髓草,两颗红色的豆大的果子发出莹亮的光彩,摄人心魄,荼离发了良久的呆,突然手往空中一揽,捻出一把银色的月光幻化成的小刀来。 足风流(四) 一夜未眠,待到忙活完天边已泛起鱼肚白,荼离索性起了个大早,洗漱一通便出了门去,他原本想直接前往金玉琉璃宫,但又省起之前灵均被沉桑打伤一事。溯风族与巫族并无甚交情,不过灵均其人待谁都彬彬有礼,也爱仗义执言,那日若不是他,估计还得被方丈山弟子好一番纠缠。 也不知灵均的伤好透了没有,现下自己得了血髓草,不如借花献佛一番,摘一片叶子给他也足够疗伤了。许是今日出门早了些,一路上并未碰到什么人,不过他方转过回廊走到灵均屋外,就见到前头走过来一男一女,只粗粗看一眼便能认出来是殊羽和清越。荼离连忙闪身躲避,堪堪藏匿在转角另一方窗沿边,直到他二人走远,荼离才可笑地回过神来,自己为何要躲? 不过瞧着他二人说说笑笑的背影,心里头十分不是滋味。 “今日清越公主又是与殊羽殿下一道走的。”屋里头传出声音来,是灵均的侍从在说话。 听人墙根非正人君子所为,不过荼离此人偏就不是君子,别说这些正儿八经的神仙,之前游历人间时最爱扒凡人家中房梁,听家长里短,闻八卦轶事,有一回还看了一出捉奸在床的好戏,跟活话本似的。 “他二人志趣相投,结伴而行有何不可。”灵均方起,侍从从屏风上取下干净衣裳,那衣裳被沉香熏了一夜,味道浓淡正适宜。 侍从伺候着灵均更衣,嘴巴片刻不停:“王上有意与神族结亲,公主又心悦殊羽殿下,二人的婚事大概不久就会定下来。” 灵均轻轻嗯了一声,只低头系上腰带,荼离将耳朵靠近贴了贴,又听侍从说道:“神族天帝陛下有意立殊羽殿下为太子……” “不可妄言!”灵均出声打断他,“神族立储一事,岂容我等议论。” “三界都这么说。”侍从嘀咕道,灵均却不说话了。 神族天帝继位千年,至今未立太子,都说殊羽神格非凡,又年少持重战功赫赫,别说是神族,即便放眼三界也是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立太子是迟早的事。荼离有些不得劲,毕竟相较于自己这个继位全靠独生子,打架全靠天赋高的后台型草包,殊羽才是真真正正的天命所归。 静了没一会儿,里面又开始说话:“清越公主就是冲着神族太子妃的位置去的,等她真的嫁给殊羽殿下,巫后娘娘怕是要更加为难咱们。” “这是好事。”灵均道,“现今巫族式微,虽排在第三族,但这些年来百鬼族日益兴盛,妖族之力亦不容小觑,居安思危,若神族巫族联姻,于我族而言也算是寻个庇荫。” “可是于云姬娘娘和殿下可就不是好事了。” “左不过是受些冷嘲热讽罢了,”灵均笑笑,“我虽与公主非一母同胞,但她自小待我如亲弟,她既心悦殊羽殿下,我自然愿她心想事成。” “大殿下与公主自然是待咱们极好。”侍从端上来一碗清粥一碟小菜,伺候着灵均落座,“不过大殿下一直未得王上青睐,不论天资才学都远不如殿下您,我看咱们巫族太子之位……” “住嘴!”灵均喝道,“大殿下也是你能非议的吗?看来是我太娇惯着你,越发口无遮拦,去外头罚站两个时辰。” 侍从立马禁言,低头退了出来。 也管不上什么血髓草,荼离拔腿就跑,面不改色听墙根是一回事,被抓着现行就是另一回事了。去往琉璃宫的路上荼离不住琢磨,按理说三界六族中,论子民论兵力论财富,无论如何都轮不到溯风族排到第二,祝余长老曾说,当初神魔大战之际,是他娘亲阿荼神女以身祭树才止了这场战争,也正是因为此,溯风族才单独脱离于神族一跃跻身第二。 都说他荼离阿殿是万物主宰,可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所谓的主宰是如何主宰这世间万物的。 不过方才那一番话倒叫他对灵均刮目相看起来,原先不过觉着是个亲切没架子的巫族殿下,可如今看来,虽是庶出,但这一番胸怀却鲜有人及。但巫族一颗贪婪之心却是昭然若揭,他虽不屑这些勾心斗角之事,但也耳濡目染不少,这几百年来,巫族不少世家子弟小姐迎娶或是下嫁三界各族,几年前做媒做到大荒汤谷也不是没有,但都被祝余长老赶了回去。 “真是什么货色都敢往这来,也不看看我们荼离阿殿是什么身份。”在祝余眼中,自家主子再顽劣也是世间最最优秀的,非得最最好的神女仙姬方能配得上。 巫王胃口实在是大,吊着神族不说,其他各族也没落下,若这都算得上式微的话,溯风族直接便是日薄西山了。只怕他醉温之意不在酒,他要的不是神族庇荫,要的,是那天下第一的位置。可惜啊可惜,终归手段狭隘了些,若是靠着美色联姻就能得了天下,那世上最厉害的只怕就是青楼了。 荼离出现在琉璃宫时,殿内一片哗然。 “稀奇稀奇,荼离阿殿竟没迟到!” ——非但没迟到,老子还比一半人来得要早呢! “佛法无边普度众生,连荼离阿殿这样的顽石都能教化,元通真君真是了不得!” ——元通真君还没来呢,你这马屁拍给谁听呢。 “怕是半夜尿床偷偷起来洗床单,没地儿睡觉才起得早呢!” ——思不齐这二百五怎么还没被打死? 算了,今天就把他灭口吧,荼离正想好好教训一番思齐,殊羽却走到了他跟前,只斜眼一瞥,四周顿时便寂静了。 “我瞧你脸色不好,”殊羽道,“昨夜没睡好?” 大概殊羽以为他担心沉桑的事才没睡好,荼离也不想解释,只揉了揉眼睛道:“等会儿早课上睡会就成。” 殊羽无语看着他,荼离被他看得发麻,悻悻道:“不睡就不睡嘛,不过元通真君一讲佛法就跟下催眠咒似的,就怕我眼皮不听我的。” 他想了想,问道:“你有什么有趣的话本子没有?我等会儿解解乏。” “话本子?”殊羽摇摇头,嗐,这不是明知故问,殊羽怎会有这些闲书,他往殿外走去,不多时拿着本册子又折回来,递给荼离道,“话本子没有,这本《上古神祇志》你将就看看。” 荼离接过册子随意翻了几页,奇道:“这是你的笔迹,是你修撰的?” 殊羽低头咳了一声:“算不得修撰,不过之前的册子时日久了破烂不堪,我闲来无事便誊抄了一份,后来这册子一直由伴月保管着,我方才问他要了来。” 差距,这便是差距! 神族殿下闲来无事时誊抄书册博古通今,溯风族阿殿闲来无事时斗鸡打鸟不务正业,将来他二人各自承袭高位,那两族岂不更是霄壤之别!若是溯风族毁在他手里,他只能一头撞死在扶桑神树上谢罪。 荼离又问他:“那我能在上头写批注吗?” “随意,”殊羽道,“你若是喜欢便留着,怎么处置都行。” “垫桌脚也行?” “……不行。” 这两日荼离可算消停,没在课堂中打盹也没逮着人聊天,只闷头在册子上写写画画。这《上古神祇志》多记载远古之事,自开天辟地至神魔大战,写到魔族覆灭便戛然而止,可是关于千年前那场战役却又只寥寥几句。 ——战起虞渊止扶桑,神女落,魔族灭,熔血煅骨,不入轮回。 魔族盘踞日薄虞渊处,背阴而长,溯风族居汤谷向阳而生,神女指的便是自己的母亲阿荼,也正是她以身祭扶桑神树才镇压住了魔族,可是,熔血煅骨不入轮回又是何意? 猛的一阵心慌头晕,胸前仿佛压了块巨石叫人呼吸不畅,荼离趁着休息时刻走出殿外好好透了透气,才慢慢将心悸压了回去,可等他再回殿内时,案几上的《上古神祇志》却不见了。 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 清越身边围了一圈人,她正低着头拿手绢抹眼泪,荼离一出现便惹来一阵哄堂大笑,清越两颊绯红地剜了他一眼,紧接着抽泣得愈发厉害,实在是我见犹怜。荼离再往前看一眼,思齐手上拿着《上古神祇志》与旁人大声调笑着,他眉眼一冷,却见元通真君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殊羽,二人像是刚交流完什么高深佛法,真君面上一派欣慰,可在见到殿内乱状时便冷了脸色。 “成何体统!”元通真君嗔道,他一眼瞥见哭哭啼啼的清越,又问,“又是谁惹了清越小公主?” 荼离脸色十分阴沉,殊羽见状走到他身侧,低声问他:“发生何事?” “你们若是晚踏进来一步,就真要发生什么血洗琉璃宫的大事了。”荼离松开手,卷了一半的风刀消散在空中,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思齐,伸手命令他,“还给我。” “这会子知道没脸了?”思齐将书往身后一藏,冲他吐了吐舌头。 “我说,”荼离看着他,“还给我。” “不给!” 荼离抬眸:“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放肆!”元通真君怒道,“荼离阿殿,佛堂之上岂可随意喊打喊杀!” 许是被荼离这番冷冽杀意骇到,思齐连忙跑到元通神君面前,毕恭毕敬地将书上交给他,道:“荼离课上不认真便罢了,光看些闲书也招惹不着旁人,可您看他,他这写的都是什么东西,实在是狂妄不知廉耻。” 《上古神祇志》中多是一些乏味的歌功颂德,好些事迹他自小便听云中子说过,不过书上却夸张了几倍不止,他又闲着无趣,便动笔做了几道批注。批注倒也没什么,不过是什么“吹牛”、“胡扯”、“狗屁不通”,可偏偏思齐翻开的那一页是神女篇。 元通真君接过书册仔细辨认了一番,小字批注的确是荼离的笔迹,神女篇的末尾,荼离写道:“不若清越美。”空白处还随意描了一幅清越的侧颜。 天地良心,那会儿荼离不过是觉着无聊才随意画了一笔,不过在旁人眼中自然不是这么回事。 “呜呜呜……”清越抽抽噎噎道,“真君,您还念出来!” “抱……抱歉。”元通真君抹一把汗,现在的小年轻可真是奔放,他无奈饮一口茶,斟酌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强扭的瓜吧她、她不甜……” “真君,您还说!”清越索性趴在案几上不肯抬头了,元通真君尴尬笑笑,手中书册沙沙作响,少顷,他盯着其中一页念叨:“神族死板,魔族狂妄,巫族贪婪,百鬼族狡诈,妖族怯懦,凡族自私。” 元通真君从书册中抬起头,越过窃窃私语的人群看向荼离,道:“三界各族都叫你批判个遍,竟没一个好的,阿殿呐,那你呢?你对自个儿作何评价?” 这句批注写在了三界六族篇篇首,当时的三界六族中还没有溯风族,魔族排在了第二。 “我啊,”荼离拖着尾调瞄了一眼清越,漫不经心道,“我好色。” 清越猛地抬头瞪他,一跺脚,掩面跑了出去。 ……反正也解释不清了。 元通真君不怒反笑,捋着胡须笑吟吟:“你这副欠揍的样子,真是……真是像极了……” 像极了谁?可元通真君却不接着往下说了,荼离又没好气道:“您老人家看完了吗?看完了就还给我。” “不可无礼。”殊羽低声喝他,接着几步走到前头俯首作揖道,“真君,《上古神祇志》是我送给荼离,本是私相授受之物,既是私物,那不管荼离将他作何用处即便是乱涂乱改那也是私事。但如果因此而亵渎了神祇,那我愿与荼离一道受罚。” “殊羽神君都说是私事了,哪还有受罚的道理。”元通真君和蔼笑笑,合上册子还给了他,殊羽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将册子递给荼离,眼风一扫,又道:“荼离一事作罢,那就算算另一件事,有道是不问自取便是盗,思齐巫君不单盗了荼离的书册,更是在大庭广众下朗朗宣读,揭人隐私犯人忌讳错上加错,那这事又该如何解决?” 荼离没料到殊羽会如此帮他,明明是个闲事不管的宽厚神君,锱铢必较起来倒也十分得心应手。 思齐咬牙切齿道:“你想如何?” 荼离接过话茬:“我这人呢,最是爱睚眦必报,不过被狗咬一口总不能再咬回去不是。” “你!”思齐气结,荼离笑笑,明眸皓齿一派春光:“不如你回房中面壁思过,我现在见着你就头疼,眼骨头都痛。” “凭什么!”思齐自是不肯,眼见着这么下去早晚得打起来,灵均无奈叹了口气,拉住思齐道:“忍一忍吧,我与你一道走,就当去陪陪清越,她这会子不知道跑哪去了。” 巫族众人一道出了殿去,荼离收回《上古神祇志》,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他偷摸着瞄了殊羽几眼,心口莫名一阵酥酥痒痒。 足风流(五) 后山上的酒剩最后一坛,可这方丈山还得呆一个月,一时之间有些不忍卒饮,荼离趁着夜色偷摸着将酒带下山,不过刚到房门口,就撞上了殊羽。 “哎哟喂,你吓死我了!”差点手一滑,荼离二话不说推着殊羽进了屋里头,严严实实关上门,连只苍蝇都逃不进去。 荼离将酒放在桌上,问他:“你找我何事?” “无事。”殊羽闷闷道,“天黑未见你。” “担心我?”荼离笑,“你未免太谨慎了些,血髓草我随身带着,我倒巴不得沉桑来找我打一架,许久未活动筋骨可把我憋坏了。” 殊羽看着他道:“今日若是不拦着,你早就跟思齐打起来了。” “那个二百五可经不住我两下。” “你老与他作什么对?”殊羽叹了口气,“你是溯风族阿殿,他不过一介小小巫君,何必自降身份与他计较,再坏了两族情谊……” “明明是他跟我作对,怎的你还怪起我来了?”荼离心中不快,声音也跟着响了起来,“情谊情谊情谊,又不耽误你跟清越的情谊,你若是不高兴我得罪巫族,下回见着他们我绕道走总行了吧?” 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邪火,荼离巴巴地吐了一堆,连带着都不想用正眼看殊羽,明明殊羽是为他好,可这一番话却叫他品出什么责怪意味,荼离的反应自是叫殊羽始料未及,他呆呆愣了半响,才有些不自在地说道:“我……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不要生气,清越是清越,你是你,两者并没有什么关系。” 又!是!清!越! 你!还!提!她! “是是是,自然是没关系!”荼离嚷道,“我算什么呀,我什么都不是!人家清越可是你未过门的太子妃,能一样吗!” 什么未过门?什么太子妃?殊羽觉着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但瞧着荼离现下这副神情也不好反驳他,只能由着他撒火,可这一沉默在荼离眼中便成了默认。他气急败坏地扯下酒坛封口,拿起就往嘴里灌,结果灌得太急咽到一半狠狠呛咳起来,口中的酒水全喷在了地上,直到咳出眼泪来。 殊羽抢过酒坛,抚着他后背道:“少喝些。” “什么烂酒!”荼离气鼓鼓道,“一股子酸味!” 怎么会是酸的?难不成是酿造时未密封好,阴差阳错酿成醋了?殊羽凑近闻了闻,低声道:“闻着不是醋啊。” “我说是醋就是醋!”荼离蛮不讲理道,“不信你喝!” 殊羽无法,只得拿起酒坛连连喝了几口,再口是心非道一句:“不错,是醋。” 明明是酒,怎么心口这么酸呢。 荼离深知自己今日蛮横无理了些,可蛮横之中又夹杂着一丝委屈,委屈殊羽责备自己,可偏偏殊羽连一句重话都没说。为什么在殊羽承认将会迎娶清越时那么堵心,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不用担心他成婚后无人照顾自己,想当初为了不让他被旁人抢走,自己还千方百计想着先下手为强抢走清越,奈何弄巧成拙。 想着幼时干的蠢事,荼离愈发恼羞成怒。 殊羽见他一脸纠结,终于还是问出口:“你是不是喜欢清越?” “啊?”荼离懵了。 “你若是喜欢她,我会尽早禀明父君母后。”殊羽认真道,“他们有意将清越许配给我,此事我知晓,但终究尘埃未定。” 荼离讷讷问他:“那你呢?” “我娶旁人便是。” “你还想娶谁?”荼离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你喜欢清越吗?” 殊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我与她呆在一处时不觉着乏味,志趣相投聊得来,这算得上喜欢吗?” “那若有一日你见不着她,会想她念她,整晚都睡不着吗?” 殊羽想了想:“不会。” “那若见她与旁人交往过密,会怨她怪她,只想将她锁在自己身边吗?” “不会。” “那每每见到她,会想抱她亲她,一辈子都不撒手吗?” “更不会。” 荼离苦笑一声:“什么都不会,凭什么算喜欢。” “难道……”殊羽忐忑问他,“难道你会?” “是,我会。”荼离突然拽过殊羽的手,一把按在了自己的喉结处,殊羽猛然愣住,却见荼离一双眼深沉静谧,带着攻城略地的危险气息。 荼离的力气极大叫人挣脱不开,殊羽能感觉到指尖下的喉结滚动,就好像突然点燃了一簇焰火,火苗从指尖钻入,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殊羽感觉整个人都在燃烧,百爪挠心,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再出声时声音都是哑的:“怎……怎么了?” 面前的人没有回答,就这么僵持了不知多久,荼离突然抬起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到殊羽耳后,按住他的后颈将他狠狠带了过去。 一瞬间,唇便被吻住了。 轰的一声,灵魂出窍。殊羽瞪着眼睛,仿佛感观全部失灵,只剩下嘴唇上又凶又重的触碰,除此之外,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荼离闭着的双眼,和眼下浴火似的赤色面纹。 不过失神只在刹那,殊羽回过神后拼命推拒,然而他右手被荼离禁锢着,另一只手压在二人胸膛之间,一来一回竟使不上力气,更要命的是,身体忽然发生了异样。 嘴唇上的痛觉传来,殊羽发狠咬了他一口,血腥味于口中弥漫开来,荼离在他唇上舔了舔,才慢慢放开他。荼离垂眸看着他,气息未平,他仍拽着殊羽的右手,因着用力,指尖都有些发紫。 他闭了闭眼,沉沉道:“你感受到了吗?我长大了。” 殊羽大口喘着粗气,额头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荼离嗤笑着放开手:“是喉结,也是我的命。你只要用力就能捏断我的喉咙,算是我为自己的失礼赔罪,可即便如此,我还想得寸进尺些。” “你……你究竟……”殊羽吃力道,“究竟想说什么?” 荼离往前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只有一方痴心妄想,你要不要听?” 怀里的殊羽不住颤抖,再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整个瘫软下去,荼离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抓着他的胳膊焦急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殊羽难耐地咽咽口水,吃力地将酒坛扫到地上:“酒里……酒里有毒。”酒坛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于寂静中分外刺耳。 “有毒?”荼离仿佛被人打了一棍似的,一瞬间手脚冰凉,“你等着,我去喊神医。” “不要!”殊羽死命拽住他,有气无力道,“先别叫神医,你……你将我扶到床上。”荼离依言扶起他,搭着殊羽的手腕轻轻一切,脉搏紊乱。殊羽靠在他身上,欲言又止道:“将烛台熄了。” 荼离心虚不敢不从,即便是隔着衣衫,都能感受到殊羽灼人的体温,他刚将殊羽安顿在床上,门却忽然打开,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门又被再次关上。 环环相扣。 日你十八辈祖宗! 荼离这会子整个人都跟个爆竹似的,一点就炸,如果殊羽有什么三长两短,他必定血洗了这座金玉琉璃宫。 “有了有了!”他顾不得屋子里多了什么东西,只连忙拿出血髓草,掰下几片叶子塞进殊羽嘴巴里,“也不知道如何服用,你嚼嚼咽下去!”殊羽靠在床头费力点头,整张脸红透,眼神迷离,跟喝醉了一样。 趁着殊羽服药的功夫,荼离往门口走去,漆黑中并不影响他视物,不过等他看清楚地上躺着什么后,突然就明白了。他一把捞起昏迷的裸/体女子,二话不说将她塞进屏风后的浴桶里头,顺带着撩了件衣裳盖到她身上。 殊羽透过床幔看过来,问:“谁?” “清越。”荼离答,接着走回他身边,坐在床沿上啧了一声,“非礼勿视,你别往那看!” 殊羽仰起头,燥热难当,他艰难地扯开外衣,窘迫道:“你……你别看我。” “偏看!”荼离索性鞋子一脱爬到床上,双手抱着小腿下巴抵在膝盖处认真打量他,眼前的殊羽衣襟半敞,露出结实白皙的胸膛,再往上是修长的脖子,脖子到耳垂一片粉红,喉结上下滚动勾魂摄魄般,连累着荼离也咽了咽口水。 屋子里氤氲着暧昧的旖旎气息,荼离突然双手撑着床,挺身扑过去一口咬在了殊羽的喉结上。 “啊……”殊羽发出一声难堪的闷哼,他紧紧咬着嘴唇,抬手拽住荼离的头发,死命往后一拉。 “嘶。”荼离吃痛,却得逞般笑起来,“感觉如何?” “血……血髓草……”殊羽断断续续道,“似乎并没有作用。” “自然无用。”荼离低头往殊羽身下看了看,忍不住发笑,“你中的不是毒,是春/药。” 身上的反应殊羽一清二楚,他自然能料到,可当他顺着荼离的目光看过去时,顿时羞窘得无地自容,他慌忙往下滑了滑,试图掩盖不合时宜隆起的地方,奈何只是徒劳。 殊羽索性撇开头,问道:“清越她?” “被人打晕了。”荼离道,“酒里头下了春/药,清越又赤身出现在我屋子里,接下来该发生些什么不言而喻。” 如果殊羽没有出现,如果那酒是自己喝了下去。 “会是谁?”殊羽暗暗想了想,“思齐?” 荼离点点头:“知道我在后山藏了酒,又跟我结仇的,也就他了。” 想想又觉得可笑。 “不过他究竟是跟我有仇还是要报恩呐?”荼离笑道,“可怜我孤苦伶仃五百年要给我破个处呢?居然还把自家公主送了过来,这手笔也忒大了些。” “你……你还笑得出来!”殊羽深深吸了口气,脑中一片混沌,再这么下去神志怕是要失常,然而更可怕的是自身体里泛起的一波又一波浪潮,让他忍不住战栗,手也不觉往下移了过去。 殊羽斜眼看看荼离,命令他:“你走,别看我。” 明明是一声冷言抗拒,荼离却跟受了蛊惑似的,他心乱如麻地往前爬了几寸,紧接着,在殊羽震惊万分的神情下一把扯开了他的裤腰,伸手探了进去。 ※※※※※※※※※※※※※※※※※※※※ 后面的朋友,让我看到你手上的荧光棒! 奥利给! 两心知(一) 月朗星稀,更深露重。 屋子里交错的喘息渐渐失控,凌乱床幔遮掩住羞人春色,欲语还休,欲罢不能。 “我帮你。” “别怕,她被我封了灵识,听不见看不见。” “我的心跳得好快,你摸摸。” “你就当我趁火打劫,不要推开我。” “算我用强,算我混账,算是成全我。” 似蛊惑,似剖白,饮鸩止渴贪一晌欢愉,情给你,心给你,赤条条的命也给你,你拿着凌迟拿着践踏都随意,只要是你,便好。 大地影影绰绰,昙花开了又败,夜莺在银色的枝头上孤独吟唱。 安静极了,仿佛还能听到尚未平息的心跳,登徒子赤着上身背对着跨坐在床边,噙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身后之人蜷缩在床角,衣衫不整双目无神。 那些叫人脸红心跳的难堪细语仿若仍在耳边,荒唐过后是无尽的懊恼,唇被他咬破,肩膀被啃出个深深的牙印,腿上被掐得青紫相间,疯了,到底是谁中毒是谁清醒?直到手臂压麻到难以忍受,殊羽才微微翻了个身,他不敢去看荼离,亦不敢去深究他说的话做的事,桩桩件件,一旦起了头,就再无退路可言。 当你没有准备好面对时,逃避是最好的方法,哪怕它只是扬汤止沸,也好过于两败俱伤的釜底抽薪。 荼离一阵心猿意马,他知道殊羽已经清醒过来,他等着被兴师问罪,被谩骂殴打,也等着窗户纸捅破后的陈情表白,可殊羽却什么动静都没有。一颗心陡然从期待变成忐忑,方才明明无畏到一心只想做牡丹花下鬼,现下却连转过身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他听到殊羽轻轻翻了个身,接着又没了声响,殊羽不可能睡着,也许同他一样,尴尬无措都有。良久,他终于等到殊羽的一句话,可开口却是:“谢谢。” “你说什么?”荼离猛地转身问他,“谢我什么?” 殊羽穿好衣裳,低着头淡淡回他:“谢你为我解围。” “不!我本意……” “荼离!”殊羽打断他,步伐不稳地迈下床,“夜深,我回去了,我们……先别见面了。” “呵,”荼离嗤笑,伸手拦住他的去路,一番堵在喉咙口的酸话在看到殊羽慌神躲闪的表情后,终是滚了几遭又咽了回去,他抓起床边的衣裳随意披上,叹口气道,“你现在出去,不是叫人抓个正着?” 理智回笼,殊羽终于记起自己是为何会中毒,此刻房中还有个昏迷不醒的清越,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隐身出去。” 荼离随手捻了一只月光蝴蝶,那银蝶拍拍翅膀往屋外飞去,却在撞上窗户的瞬间化为火焰灰烬,荼离冷冷道:“设了结界,即便你隐身出去也会现形。” “看来是要瓮中捉鳖。”殊羽皱眉道。 荼离看着他:“我不是鳖。” “……”殊羽不合时宜地笑了笑,顺带着缓和了一下气氛,接着他提议,“索性打出去?”荼离往身侧的屏风瞥了一眼,道:“咱们打出去容易,清越怎么办?闹大了女儿家的名声还要不要。” 软的硬的都行不通,荼离来回踱步着,突然抬头说了一句:“不对啊。” “什么不对?”殊羽问他。 “你说他千方百计设这个局是为了什么?”荼离反问他。 殊羽踢了踢脚边的酒坛碎片,推演一番:“荼离阿殿酒后乱性,兽性大发玷污了清越公主,而后被人逮了现行百口莫辩,此事若要妥善解决,按照巫王的行事作风,十有八/九会将清越许配给你。” “经过昨日一事,谁都以为我对清越心怀不轨,所以用这样下流的手段得到她,即便最后我与她成亲,始终是不光彩,清越只会更恨我。”荼离挑了挑眉,“可是,若我不肯娶她呢?” “自是两族结仇。” 荼离冷哼一声:“不管是什么结果,终归达到了一个目的。” 殊羽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了然道:“我与清越的婚事必然作罢。” “不错。”荼离咬咬后槽牙,突然觉得此事有趣起来,“表面上是算计了我跟清越,实则是挑拨了三族,如此缜密一事,你觉得思不齐那二百五干的出来?所以我说不对。” “他若单纯为了报复你,绝不会拿清越下手。”殊羽认真思索着,“会是谁,谁会担心神族巫族结盟……” “嘘。”荼离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紧接屋外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与交谈声。 幕后黑手终于按捺不住了。 “挨个房间搜过去,定要找到掳走清越公主的贼人!” 他二人面面相觑,这声音,竟是思齐。“狗日的?”荼离忍不住骂了句脏话,“老子低估他了?”殊羽耸耸肩,然后蹲下身捧起破碎酒坛中所剩无几的烈酒,一股脑浇在了他身上。 思齐雷厉风行地率领着一众巫族与方丈山弟子杀过来,灵均急急赶到,只随意着一件单衣,想来刚从被窝里钻出来,他拉过思齐急切问道:“你可见着是谁?” “没看清,我那会儿迷迷糊糊如厕完回房,就看到那贼人扛着清越往这个方向跑了。”思齐朝前一指,“不过我好像见那人穿着一身红衣。” “红衣?”灵均惊道,“你没看错?” 无阡欲言又止:“红衣……方丈山上穿红衣的只有……只有……” 思齐叫嚷起来:“还愣着做什么,前面就是荼离的屋子,搜一搜就知道了!” 这都叫什么事!无阡觉着是犯了太岁,原本比死水还平静的方丈山最近真是接二连三的不太平,原本就为避世隐居在这仙山,结果却比出世还折腾人,以后元通真君要是再想开什么学堂授什么课业,他抵死也要拦着,实在拦不住就把元通真君赶出去。 “不好了!” 无阡崩溃:“又哪不好了?” “着火了!” 几丈开外,密不透风的房中霎时间火光冲天,滚滚浓烟喷薄而出,荼离一脚踹开房门,狼狈不堪地骂了一通天地祖宗,等再瞥见众人时,怒气值达到了顶峰。 “瞎了吗!”他骂道,“看不到着火了?不救火在这看戏呢!” “哦对对对!”无阡回过神来,当即率着其他人救火去了,灵均眉眼一凛,抓着荼离的衣襟质问他,却闻见一股子酒味:“清越呢?清越在哪?” 荼离迷迷瞪瞪道:“什么清越?你家公主你问我?”说完索性装醉瘫倒在了地上,灵均二话不说冲进火海,叫喊着清越的名字,思齐也跟着闯进去,二人艰难地翻遍屋子,却连第二个人的影子都没瞧见。 方丈山中不乏擅水的神仙,大火没一会儿便被扑灭,荼离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了不远处的凉亭里头,不多时,听见有人来报,说是清越公主正安然躺在房中,不过虚惊一场。荼离于浅梦中微微一笑,折腾一夜困意袭来,一倒头便真的睡死了过去。 殊羽趁乱裹着清越从后窗逃走,等他安顿好清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自己房中时,已是精疲力尽,心累远大于身累。他斜坐在浴桶中,一手搭在桶沿,湿润的手指上勾着个藕色荷包,是刚才荼离塞在他手中的。 那荷包荼离一直随身戴着,说是他兔妖奶娘亲手缝制,这般贴身之物给了他,颇有几分定情信物的味道。殊羽惆怅地捏了捏眉心,一番天人交战后,胆战心惊地打开了荷包,里头,却是方方正正的两枚骰子。 一双骰子中间镂空,嵌入一粒红色的豆子,骰点凿空,一掷出去六面皆红,他摩挲着骰子表面,惊觉竟是龙骨所刻,三百年前他送去大荒汤谷的那块龙骨,荼离一直留着。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殊羽焦灼地往脖子上泼了些水,肩头传来隐隐痛楚,那处咬痕上竟渗出血丝,荼离咬他时该是发了多大的狠,可他记不清了,满脑子只有荼离那双妖媚澄澈的眼,还有落在肩头上细密贪婪的吻,以及挤开他齿关时不容置喙的霸道。 他极力想要忘记的场景愈发清晰起来,挥之不去,究竟怎么办才好?殊羽突然愣住,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整个人僵住了。 日,一定是这□□捣的鬼!清心寡欲了八百年的殊羽殿下一夜放纵了两回,本以为今夜难眠,结果沾着枕头便睡着了,直到日上三竿,伴月慌慌张张跑进来唤他,他才悠悠转醒过来。 “何事惊慌?”殊羽揉揉发涨的脑袋,问道。 彼时的伴月还未经多少历练,碰见点事儿就没主意,连声儿都打着颤:“思齐巫君死了。” “什么?”殊羽顿时清醒,心中不祥,连忙问道,“荼离呢?” 伴月吃惊地微微瞪大眼睛,道:“荼离阿殿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是什么意思?猛的心慌,殊羽顾不得什么仪容风雅,草草穿上衣裳便跑了出去,等他卷着一阵风来到思齐房中时,门外水泄不通地围了一群人,见他到来纷纷后退避让出一条小道,殊羽缓缓呼吸走进去,却见思齐双眼瞪如铜铃,满脸煞白地倒在血泊中,手上握着一个紫檀木的锦盒,锦盒里头空空如也。 原本应该装在里头的血髓草不翼而飞。 两心知(二) 巫族的世家子弟死在了神族的领地,凶手疑似溯风族阿殿,此事非同小可。 “你们别污蔑人!绝对不是我家阿殿所为!”左旌被五花大绑着跪在思齐尸体跟前,见着殊羽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殊羽殿下,你要相信我家阿殿,不能叫人白白冤枉了他!” “还在这抵死狡辩!昨日在琉璃宫殿中,荼离便欲杀思齐而后快,二人分明结怨已久!” “方丈山弟子亲眼见到荼离进了思齐房中,紧接着思齐便被杀害,不是他还能是谁?” “正是!如今荼离逃之夭夭,若非他所为,他跑什么?”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殊羽不悦地皱了皱眉,低头问左旌:“你可知荼离在哪?他何故找思齐?” 左旌摇摇头:“阿殿醒后发现血髓草不见了,才想起来是落在火场里,可是房中并未找到锦盒,方丈山弟子亦未见到过。当时起火时灵均殿下与思齐巫君最先冲进去,阿殿不过是想找他们问问是否见过血髓草,并非是要杀人啊!” “不错,当时担心清越在火场中,我们才不管不顾冲了进去,可是一心顾着救人并未瞧见什么血髓草,荼离最先来找了我,我也是这般同他讲的。”灵均叹了口气,“明知他二人一见面就掐架,我就应该跟他一起去找思齐,也不至于酿成这般大祸。” 此话说得巧妙,殊羽不动声色地望向众人,朗声道:“也就是说,没有人亲眼目睹荼离杀人,是不是?” “你这是要包庇他吗?”清越匆匆赶到,面色憔悴,昨夜一事她只依稀记得无端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听侍女说她半夜被人掳走,后来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又回了房中,却是衣不蔽体。听到衣不蔽体四字时她险些又晕过去,但好在侍女将她里里外外检查一番,并未发生何事,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思齐的死讯传了进来。 幸亏昨夜之事除了贴身的侍女之外并无人知晓,不然清越这会子别说出门了,只怕已经一根白绫悬了房梁。她差人抬走思齐的尸体留一个体面,接着转身与殊羽道:“殿下,我们都知你与荼离识于微时有同门之情,但如今他犯下这般错事,你还要袒护他到几时?” “此事若是荼离所为,我自然给巫族一个交代。”殊羽定定看向清越,一派墨色沉寂,“可若不是他呢?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溯风族与巫族结怨,这难道是你们想看到的?” “此话何解?”灵均问,“殿下的意思,有人挑拨离间?” 从昨夜酒中春/药清越被掳,到思齐搜房未遂,若非放了那一场大火,当时的场景足叫人百口莫辩,就在他以为一切不过是思齐失智过分的把戏时,这个始作俑者却一命呜呼,所有的矛盾与线索都指向了荼离。动机又回到起点,不过是换了另一种方式,他跟荼离的猜测没有错,昨夜之事原本就是为了挑拨三族关系。 见殊羽迟迟不语,左旌慌忙喊道:“殿下,你一定要找到我家阿殿,我实在担心他!”清越斜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不如好好担心担心自己,荼离扔下你不管,就不怕我们迁怒于你吗?” “我这一条命有什么可担心的!”左旌道,“我家阿殿虽张狂不羁些,但绝非滥杀无辜之人,如果真是他杀了思齐巫君,他只会得意绝不会跑,更不会丢下我!定是发生了什么急事,他根本来不及交代我!” 此话倒也不假,按照荼离一贯张狂的个性,若真的杀了思齐,只怕会拎着他的脑袋四处招摇,万万不会当起缩头乌龟来。 “再说了,我家阿殿是谁?溯风族最最尊贵的万物之灵,待他承袭族长,你们巫王见他都得礼让三分!之前思齐巫君得罪于他,就算阿殿真要与他计较又如何?哪怕要杀他,阿殿也只会光明正大取他性命,才不会行此等苟且偷摸之事!” “少说几句吧。”灵均沉声道,“我知你护主心切,但此事未查明之前,荼离嫌疑最大。” “查明什么?”清越反问他,“你也不信是荼离所为?” 灵均颇无奈:“姐姐稍安勿躁,此事牵扯多族小心为上,我等会儿便启程回巫族,思齐的尸身不能沦落在外头。” “我与你一道走。”清越想了想,指着左旌道,“将他也带回去,不能由着溯风族胡作非为。” “不行!”左旌还没反对,殊羽先开口道,“他不过是个书童,与此事无关,何必为难他。” 清越没料到殊羽连一介书童都要维护,不觉被下了面子,但因着不欲与他闹不愉快,仍和颜悦色道:“殿下,思齐虽殒命方丈山,但我巫族也不是胡搅蛮缠之辈,亦不愿过分牵扯神族,你宅心仁厚是好事,但荼离生性桀骜难驯,你何必……” “公主多虑,不管此事牵扯何人,既然发生在神族,本君身为神族殿下自然要给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殊羽极少以本君自称,现下这样搬出身份,一番话愈发掷地有声起来,他施法解开左旌身上束缚,又道,“水落石出之前,左旌就呆在我身边,若公主觉着这是袒护那便是吧。”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争执下去双方难堪,清越只得悻悻妥协,携众人打道回巫族。思齐是被自己的佩剑所杀,其他破绽全无,若要知道当时发生何事,唯有先找到荼离,殊羽未敢耽搁,领着伴月与左旌马不停蹄出了方丈山。 一路都没有荼离留下的踪迹,搜遍方丈山亦无半点蛛丝马迹,兴许是好事,至少并未发生打斗。可是荼离究竟去了哪里,他急匆匆消失不见是因为什么?只有一种解释,他看到了真正的凶手,于是追了出去。会是谁,会去哪里,还有消失不见的血髓草,殊羽脑海中闪过一人,但又觉得荒谬,沉桑明明已经逃了出去,而后方丈山便加固了一层专门抵御百鬼族的结界,不管他进来还是出去都一定会触发阵法,不可能不被方丈山弟子发现。 荼离啊荼离,你千万不要有事。 “殿下放宽心,我家阿殿虽瞧着不大靠谱,但行事最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殊羽闷咳一声,“我没担心他。” “是吗?”左旌嚼着萝卜干道,“我瞧您两条眉毛都要连一起了。” 伴月转头看看左旌,问道:“荼离阿殿平日里都爱去哪儿?”左旌想了想,回他:“阿殿若不在枫林青或是兔妖洞中,八成便是跑三界各处撒欢去了,他尤其爱往凡间花楼里跑。” “花楼?”殊羽不悦道,“他才多大,怎可混迹那样的地方。” “嗯?”左旌愣了愣,旋即明了,“殿下误会了,阿殿并不是去吃花酒,不过是品品小曲儿再听听评书,凡间的说书故事最是有趣。” “那他……”殊羽清清嗓子,义正言辞问道,“他有什么心仪的姑娘吗?” 左旌噗嗤一声,强忍着笑意:“您是担心阿殿相思难耐偷跑出去会情姑娘吗?他要能开窍倒好了,您是不知道,为着我家祖宗这不近女色的臭毛病,祝余长老都不知愁掉多少头发,生怕咱们溯风族绝了后。” 嗯,是不近女色,他奶奶的近男色去了!呵呵,不开窍?昨夜又亲又摸讲尽情话的人又是谁?还有那一对玲珑骰子,这哄人的把戏不知道使过多少回,竟做得这般熟能生巧,浪荡子!臭不要脸! “殿下,你脸怎么红了?” “咳咳……日、日头晒的。” 昨夜一事,虽说是自个儿意乱情迷,但荼离却是清醒,可这清醒中又有几分认真,他独自长大的年岁经历了什么,竟会叫他对一个男子产生这样的感情,还是因为疏于照顾才会错误地将自己当成依赖。此刻藏在怀里的荷包已经不是荷包,而是一条灵巧缠人的毒蛇,叫殊羽一阵头皮发麻。 荼离这么消失了也好,至少现下不用相顾无言平添尴尬,也许他自己也没想明白,才会趁着这个机会一走了之。不过有些事既然起了头,就再也没法当做无事发生过,殊羽无奈地叹了口气,问左旌道:“荼离身上有个藕色的荷包,我瞧他十分宝贝,可是有什么内情?” “荷包?”左旌想了想,“荷包没什么稀奇,兔妖心细手巧,这样的荷包做了不知多少个,阿殿宝贝的不是荷包,是荷包里头的东西。” 噗通,心尖儿一颤。 “荷包里头是什么?”伴月凑上前问,“该不是哪位姑娘送的定情信物吧?” “我也不知,阿殿从小就带着,但我从未见过。”左旌道,“有一回妖山修炼,阿殿不慎遗失荷包,被一只千年白虎妖捡了去,那时阿殿年纪尚小修为浅,结果竟一人闯境与虎妖殊死搏斗硬抢了回来,结果自己也遍体鳞伤,称得上是九死一生。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着阿殿跟疯了一样,当时我就想,里头该是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 里面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一块炼剑剩下的边角龙骨罢了。殊羽眼角一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时荼离多大?” 左旌回道:“差不多三百岁,自那后,福德真仙与祝余长老便为他配了金乌长弓,打架就更没输过了。” 荼离啊荼离,你可真是,杀人诛心呐。 “我听说金乌长弓是扶桑神树的枝桠所化,只有弓却无箭。” “不错,万物为箭!” “我还没见过扶桑神树呢,它既通达三界,必定十分雄伟壮阔!” “那是自然,等咱们到了大荒汤谷,我领你去瞧瞧!” “一言为定!” 后头的两个小毛孩正聊得不亦乐乎,殊羽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但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些儿女情长……儿儿情长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前往大荒汤谷将此事言明,想来溯风族必定也会派人前往,但关于荼离的事他不想听别人随意诋毁。 自少年离开,今已过了三百五十年,明明小半的人生都在大荒汤谷中度过,可再回忆起时,却仿若隔了无数个沧海桑田,与荼离相伴的一百五十年,于殊羽而言不过像是黄粱一梦,可对荼离来说意味着什么?在他缺席的数百年里,荼离是否一直怀抱着不可与人言的重逢期望,抑或是无望地晃过了一年又一年。 啊,不要再想他! 大荒汤谷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叠,山脚下的小妖们竟都大胆起来,说说笑笑地打量着他们,其中竟还有几个老熟人。路边的凉亭不见了,兔妖说是荼离亲手所毁,因为他曾在那等一个人,却再也没有等到。 左旌轻车熟路地领着他们往前,可是左旌不知道的是,那条路,殊羽抱着荼离走过无数遭——枫林青,兔妖洞,扶桑神树下,以为都忘了,却发现深刻得要命。 ※※※※※※※※※※※※※※※※※※※※ 荼离跑路的第一天,想他 两心知(三) 这一次,殊羽没有被拦在外面,不出意外,荼离的确没有回来。 云中子与祝余长老端坐在扶桑神树下,听殊羽言简意赅地说了此事,当然,只是简单说了思齐被害一事,旁的半个字都未提及。祝余听完一阵老泪纵横:“我苦命的阿殿呐,你在外可是要吃苦头哟,你就不能把左旌也带走吗,好歹能给你打个山鸡野兔什么的!” 左旌:“……怎么说我也是您干孙子呢。” 云中子摇摇头,怒其不争道:“平时在家吆五喝六横行霸道,原是个窝里横,早就该一刀宰了那什么思不齐,现下还被人白白冤枉了去,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伴月:“……果、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啊。” “师父,”殊羽许久未见云中子,此次见面怕也是来去匆匆,“我定会护荼离周全,将他平平安安送回汤谷。”云中子抬头望了一眼扶桑神树,悠哉道:“无妨,神树安然,那他现下应该没什么事,这么鬼灵精一人,没人算计的了他。” 这三百五十年来荼离是如何长大的,殊羽算是知道了。他转头吩咐伴月道:“你与左旌留在大荒汤谷中,时刻注意各族动向,守住汤谷安宁。” “是!”伴月领命,“那殿下你呢?可知去哪儿寻荼离阿殿?” “碰碰运气吧,总不能在这干等着。” 夜色已深,殊羽草草歇息了一晚,第二日天刚亮正要启程出发,结果刚到山下就被神族神官拦了下来,说是奉天帝口谕,召他回天宫。 方丈山一事天帝已然知晓,但这次召见他,却不单为了此事。 “你年岁不小,也该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与清越的事尽快定下来吧。” 殊羽脱口道:“儿臣还不想娶亲。” “胡闹。”天帝微嗔,“你行事向来稳重,但此番作为有失偏颇,过分袒护荼离便会寒了巫族的心,昨夜巫王亲自登门,说是因思齐一事,清越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已应允巫王,选一个良辰吉日,定风风光光迎娶清越。” “儿臣不愿!”殊羽跪地,言语中却是万分笃定。 “你说什么?”从不忤逆的殊羽在大事上犯了糊涂,天帝十分诧异。 殊羽面不改色道:“儿臣不愿迎娶清越,请父君收回成命!巫王那边儿臣自会去交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放肆!”天帝大怒,将案上的茶盏悉数砸到地上,指着殊羽恨恨道,“你知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以为迎娶清越是你一人之事?你以为自己就只是个逍遥快活的神仙罢了?你可知你身上背负的是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差那句话,你是神族未来的太子,将来的万神之上,你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神族,关乎三界。 “天帝息怒!”天后心急如焚赶到,一道跪下,“想必是来回奔波累着了,殊羽才会说出这些糊涂话,我这就将他带回去,叫他好好反省。” 天帝亦不愿多言语,只抬抬手:“面壁思过去吧,想不明白就别出门了。” 回寝殿途中,天后问他:“你与清越虽未有婚约,但你父君一心想与巫族结亲你也不是不知,出发方丈山之前我还同你讲过,务必好好与清越公主相处,她身为巫族嫡公主,位列三界六族第一仙姬,并不折辱你,你从前也并未排斥,怎的方丈山一行回来就改了主意?可是发生什么事情?” 殊羽垂头不语,天后又问:“是在那儿遇见哪家神女仙姬,动了心?” 动心?殊羽猛的抬起头,天后见状了然笑笑:“若真是看上别家姑娘也没什么,纳了侧妃也无不可,你瞧你父君三宫六院一大堆,这也没什么。” “母后,”殊羽终是开口,“父君后宫无数,您就从未介怀?” 因着殊羽幼时离家三百年,之后再接回天宫难免有了疏离生分,殊羽秉着儿子该有的孝顺恭敬,可终归少些母子间的亲昵家常,因而殊羽问出这么一番稍有逾矩的话时,天后微微愣了愣,半是欣慰半是感慨道:“你瞧三界各族,巫王也好鬼王也罢,身居高位者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身在天家,最难不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天后拉过殊羽的手,以母亲的口吻语重心长道:“年轻时谁不想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与你父君也曾非卿不娶非君不嫁,可孩子,高处不胜寒,当你享受着万神拥护时,自然也得担起千斤重担。你若心有所属,我与你父君自然也会应允,但必须得在你娶了清越之后。” 就这么一会子功夫,凭空多了个心有所属的女子来,殊羽捏捏眉心实在哭笑不得。说话间二人已至北辰宫,天后抬头望着镶金门匾道:“你父君为你宫殿赐名北辰,你可知何意?” “儿臣明白。”殊羽恭敬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明白就好。”天后止步,端出庄严气势,“你父君对你的期望无庸赘述,天宫之中更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只要一点纰漏便会被人抓着不放,今日之事你实是过分了些,回殿中好好反省,我会派人看着你,你也趁此机会好好琢磨悔过,等想明白了再与你父君请罪。” 从前,殊羽并不在意将来会娶谁该娶谁,左不过是父母之命,从来就由不得自己做主,若是婚后二人能情投意合举案齐眉,那也算是上天眷顾。可事情并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开了荤的猛兽如何再茹素,破了戒的圣僧也难再入佛门,殊羽头一回不想听天由命,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并不会爱上清越,他不想耽误她,亦不想耽误自己。 四周静极了,不免又想到荼离。殊羽腾空一盏茶杯,掏出骰子把玩起来,骰子碰到杯壁发出叮当声响,于寂静夜色中分明清亮,振得人心口发聩。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不想昧着良心假意认错,更不能在这坐井观天,须得想个法子偷溜出去,只要确认荼离无恙,他便乖乖回来领罚。 “哥哥?哥哥!” “哎哟!”殊羽吓一跳,“西蟾,你怎么进来的?” 西蟾公主努努嘴,挨着他坐下:“只拦着不让你出去,又没拦着不让我进来,哥哥你想什么呢?那么入迷,我喊你好几声你才听见。” “没想什么。”殊羽刚要把骰子收回去,却被西蟾眼明手快一把抓住:“这骰子手艺真好,哥哥你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殊羽不答,西蟾愈发感兴趣:“是不是你那么意中人送你的?” “意中人?”殊羽咽咽口水。 “肯定是!”西蟾得意道,“方才母后与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再看看这个荷包,不是女子还能是谁缝的?” 他这妹妹最是天真单纯,殊羽不动声色望着她,心生一计:“蟾儿真是冰雪聪明,将来不知哪位小神君能有幸娶你,但不管是谁,哥哥都盼望你能嫁得此生挚爱,而不用同哥哥这般受尽相思苦楚。” 西蟾顿时皱下眉头:“父君母后是要棒打鸳鸯?” “棒不棒打不知道,”殊羽叹了口气,“但我本与她相约明日大荒汤谷中看日出,可现下这副情形怕是只能失约,她为着我偷偷从家里逃出去,我却要辜负她一片真心。” “竟有这事!那可不成!”西蟾认真想了想,忙不迭道,“这事儿简单,你等会儿化成我的模样出去,我替你关这破什子禁闭!” “这怎么成?”殊羽假意推脱道,“哪有哥哥去逍遥了留下妹妹受苦的,不成不成!” 西蟾急了:“哎呀!不过是在这装模作样一两天,说什么受苦!哥哥你别废话,替我找个嫂子才是正事!” “那……那我去去就回!” 唉,我的傻妹妹哟,只愿你永远这般灿烂无邪,心如暖阳。 殊羽一路潜过南天门,直往百鬼族奔去,沉桑出现和消失得都过于蹊跷,换做自己是荼离,也必然会想着去探个究竟。他曾过去几趟冥界,每每都是公事,但毕竟两族并不和睦,此行务必低调为上。不知是自己记忆出了偏差,还是百鬼族发生了什么大事,冥界的守卫远比之前森严了许多。 一边打听沉桑的消息,一边辗转于各座鬼城,第三日时,冥界忽然大乱,殊羽还没弄明白发生何情,行迹便败露了,百鬼族族众蜂拥而上,抵死追杀。 冥界中暗无天日,硝烟四起,厉鬼魑魅穿梭,鬼气四溢。身处百鬼族中,神族灵力难免会被压制几重,但对付若干鬼差倒也不在话下,可就在双方胶着之际,一道黑色身影乍然闪现。 金色面具,轮回之镰,不是沉桑还能是谁。 怎么回事,明明宋槐鬼王已经下了诛杀令,这些鬼差为何反而会听从沉桑调遣? “我当是谁,原是殊羽殿下。”面具下嗜血红唇微抿,沉桑冷冷一笑,透出一股子寒意,“不知殿下屈就百鬼族想打听什么?我就站在你跟前,你不妨亲自问我。” 因着怕暴露身份,殊羽一直未召出龙骨剑,加之他二人并未照过面,沉桑如何得知他是谁?见面前之人不做声,沉桑并不恼,只擦着轮回之镰往前走了几步,沉声道:“我猜,你来找荼离,是也不是?” 殊羽不觉眉眼一颤,嗓子发紧:“他在哪里?” “你不如亲自问他!” 话音刚落,沉桑瞬间拔出轮回之镰,钩镰闪着幽暗的银光朝他飞过来,殊羽闪身躲避,祭出刺骨后反身回打,沉桑一招一式接得利落痛快,殊羽惊觉他身上的伤竟已好透,血髓草果然为他所夺。一众鬼差应声而上,各显神通十分难缠,白龙呼啸而出,啃噬撕裂恶鬼,然而越来越多的鬼兵涌出来,密密麻麻杀之不尽。 沉桑笑着退出去:“我倒看看,是你神君厉害,还是小鬼难缠。” 鬼多势众,沉桑摆明了消耗他的神力,然既入这无间地狱,又岂是随意便能逃脱开,擒贼先擒王,只有先杀了沉桑才能从这困境中解脱出去。可就在殊羽快要杀出重围时,一阵箭雨从天而降,紧接着他腰上一紧,一根手腕粗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那藤蔓猛地向后使力,殊羽竟被生生拉了出去。 沉桑正要带鬼兵们追上前去,另一道声音响起:“勿追,正事要紧。”沉桑回头笑了笑,难得和煦:“那便听公子的。” 那藤蔓拽着殊羽飞出千丈远,直到在一片荒无的忘川水边才停下,腰上一松藤蔓凭空消失,周围只有一个样貌丑陋的小鬼。殊羽看着他微微喘口气,低声道:“你就不能变个好看些的?”那小鬼嬉皮笑脸,摇身一变,正是荼离。 荼离却往后退了几步,只笑盈盈地看着他,殊羽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撇过头道:“你果真在百鬼族。” “所以你是来寻我的?”荼离眯着眼道,“我见你日日打听沉桑的消息,以为是来寻他呢。” 殊羽讶然:“你怎么知道我在打探他的事?” “傻哥哥。”荼离蹲下身,掬一捧清水净手,仰头看着他,“你不加变化招摇过市,任谁都知道有个神族的神君混了进来,沉桑没第一日就将你打出去都算是发了善心。” “我明明敛了仙气。” “那你说,我方才的样子与现在的样子,哪个在人堆中更扎眼?” “言、言之有理。”殊羽跟着蹲下身洗了把脸,又突然看向荼离,“你既然知道我在这儿,为何不现身?” “你忘了?”荼离有些委屈,“是你说咱俩先不要见面,我才躲着你。” 为什么先不要见面,这事儿两人心知肚明,方才一门心思放在沉桑身上,现在回过神来,顿觉尴尬万分。殊羽红着一张脸腾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慌神无措间,荼离跟着站起来小心移到他身侧,贴着他耳朵道:“我先与你说声抱歉,那日是我僭越。” 殊羽偏过头不看他,耳朵烧得滚烫,荼离追着往前挪了一步:“但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所作所为皆是我心中所想所念,如有机会,我还想更得寸进尺些。” “别说了。”殊羽推开他,艰难开口,“那日你我都魔障了,才不过几日如今你还未清醒过来,无碍,等时日长了便就忘了。” “三百五十年还不够吗?”荼离红着眼问他,“是你跟我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你诓我只能亲你不许亲旁人,是你骗我在大荒汤谷里等你,现在你跟我说时日长了便忘了,可你叫我怎么忘?” 儿时逗趣话,你却都当了真。 真真是自食其果,殊羽在逼问中连连溃败,直到身后忘川退无可退,荼离欺身揽住他,捏着他的下颏一字一句道:“你听清楚也不许忘,我心悦你,就算世间不容我也还是要你!” 一瞬间殊羽竟忘了挣扎,他咽咽口水讷讷道:“你……你怕是弄错了,许是将我当成依赖,才有了这样荒唐的想法。” “是吗?”荼离眉目深沉,放开了他的下巴,殊羽甫得自由,另一只手却被抓住,荼离不由分说地带过他的手,一路游离向下停在了某处难堪之地。 荼离问他:“我这里也弄错了吗?” 两心知(四) 人间四月芳菲尽。 不同于天宫之上四季皆春,凡间的春色往往因短暂而显得生动烂漫,山脚下凋落的花瓣浮游于溪水上,打一个卷儿颤颤巍巍飘远了。 荼离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石头上酣睡的俊朗神君,实在是想不通,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居然能把殊羽活活吓晕过去。不就是逼着他摸了自己一把,同为男子,又有什么稀奇的,更过火的也不是没做过。 清明欲雨,一阵凉风过后殊羽总算醒了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已经离开百鬼族落入凡间时,荼离正打猎回来。 他举了举处理干净的山鸡,道:“我方才先看见的野兔,但一想到我那兔妖奶娘就没忍心下手。”荼离随意变幻出个避雨的棚子,闭口不提先前的事,殊羽看着他架好火堆,问他:“明明施法一眨眼便成,你这又是拔毛又是生火的,不觉着麻烦吗?” “神仙饿不死,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吃岂不更方便?可既然活着,总得找些乐子,烤山鸡远比吃山鸡更有乐趣,有时候啊,神仙倒不如凡人会享受。”火石被雨水打湿,连连好几回才打着,万事具备才发现还少了东西,荼离拍拍屁股站起来,转头道,“我去寻根木棍。” 他刚要跨出棚子,一把剑横在了他身前,殊羽目不斜视道:“外头下雨了。”荼离一愣,继而笑着接过刺骨,利落地用剑串起山鸡驾到火堆上,他一边翻转着龙骨剑,一边笑吟吟道:“殊羽神君,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荼离不似幼时唤他哥哥,也不愿照着辈分喊他师叔,亦不同旁人般尊称他殿下,一句“殊羽神君”,倒是将两人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既生疏又自然。 未等殊羽做出什么为难表情,荼离话锋一转说道:“这几日百鬼族要发生大事。” “沉桑?”殊羽才想起来此行缘由,“方丈山那日发生了什么?杀死思齐的可是沉桑?血髓草也被抢走了?”荼离往火堆里又添了两把柴:“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 殊羽不耐地皱了皱眉,荼离悄摸着坐到他身侧,娓娓道:“我当时的确去找了思齐,可我到他房中时他已经死了,想是趁着大火时偷了血髓草,而沉桑为了抢血髓草又杀死了他。” “你看到沉桑了?”殊羽问。 “嗯,”荼离点点头,“所以我才追了出去,可直到我追出方丈山才发觉不对劲。” “如果沉桑真的逃了出去,方丈山上的结界阵法必会发生异样,可事实上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殊羽无意识地低头摩挲着下巴,神情十分认真,荼离托腮侧头看着他,觉着这样的殊羽实在迷人。 “你真的亲眼见到他跑出结界?”殊羽突然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了荼离赤/裸裸的目光,顿时一阵语塞,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荼离笑着移开眼睛,回道:“沉桑修为不浅,我一路断断续续追着,理所当然地以为他得了血髓草后会即刻离开方丈山,可后来我想了想,他也许根本就没走,一切不过是引开我的障眼法。” “没走?”殊羽不觉胆寒,“那他此后如何离开?” 荼离突然问:“你何时离开的方丈山?” “正午,发现你不见了一刻都未耽搁。” “除了你一行,还有人在那天离开吗?” 殊羽想了想,脸色忽然阴沉:“巫族,清越一行。你是怀疑……”却是欲言又止,荼离嗯了一声,道:“如果沉桑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方丈山,必然不能硬闯结界。据我说知,方丈山上的结界只不挡神族,而我溯风族也曾算神族分支,所以我亦能来去自如。可是,巫族呢?” “也就是说,沉桑只可能混在巫族里头,巫族下山之际结界必然大开,他便也顺利跟了出去。”殊羽仍有些不置信,“清越他们难道没有发现吗?” 荼离眉眼一挑:“可若他们存心包庇呢?” 殊羽大惊:“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荼离踢着脚下的碎石,酸溜溜道,“在你心里清越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又开始了。 接着荼离又追问他:“他们是不是一口咬定思齐是我杀的,你是不是也相信,所以来抓我归案?” “自然不信。”殊羽急急否认,“我若也这般认为,还能不将你抓走吗?” “哦?你想把我抓哪儿去?”荼离伸出两只手凑到他跟前,拿膝盖撞他,不正经道,“我就在这儿,你将我抓走吧,我绝不反抗,我看后边那处小树林就不错,安静又隐蔽。” 不正经的话听多了,也便破罐破摔,殊羽摊手变出一条绳子,一捏诀,那绳子瞬间将荼离五花大绑着甩到地上,荼离瞪着眼不可思议道:“哥哥,你这路子太野了吧,不过我挺喜欢。” 殊羽翻了个白眼,接过龙骨剑开始未尽的烤山鸡事业,不甘心又趁机踹了荼离一脚,笑笑道:“再胡言乱语把你也烤了。” “你若想吃我,也不用那么麻烦。”荼离属实不要脸,“你一句话,我立马脱光光洗干净,你想怎么吃怎么吃。” 殊羽气结,也顾不得烫,掰下一只鸡腿塞进荼离嘴巴里。“烫!”荼离咬着鸡腿含含糊糊喊着,殊羽白他一眼:“烫哑了才好!”话虽这么说,心里头却还是担忧,一转眼就又俯身把鸡腿拿出来,重新穿到了龙骨剑上,明明一股肉香荼离嘴里却跟吃了蜜似的,心头一软也不忍再说什么糟心话膈应他。 火焰将熄,殊羽翻翻炭火,跟着添了几根短柴,言归正传道:“若是沉桑真与巫族勾结,他没有理由杀害思齐,这不是背道而驰吗?” “你先听我说完。”荼离双手被绑,坐起身颇费力气,“你今日与沉桑交过手,觉得他伤势恢复得如何?” 殊羽想了想:“像是已然痊愈,鬼力修为深不可测。” “太快了。”殊羽道,“从他拿到血髓草到今天,不过短短五日,他之前明明余毒深重,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在方丈山时我虽未与他交手,但从他的行动身法来看,伤肯定好了大半,这于理不通。再者,沉桑初次现身打伤众人后便逃之夭夭,他又是何时返回?一样的问题,结界并未有任何异样。” “他根本就没离开过?” “我也是这么猜测,那这近一个月时间里,他身在何处?是否有人为他疗伤解毒?”荼离冷笑一声,“除了宋槐鬼王,谁擅长毒?” 殊羽沉沉道:“巫族。” “没错。”荼离又问他,“当初我们为何会笃定沉桑夜闯玉石泉未遂,逃出方丈山去了?” 因为有人说遇见了沉桑,与他交手后受伤,又亲眼目睹沉桑跑下山。殊羽仍在震惊之中,半响才道:“灵均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不是灵均,但与巫族肯定脱不了干系。” 灵均其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哪怕那次被听墙根,都是一派正人君子坦坦荡荡,荼离不太相信此事会是灵均所为,但一切又似乎都顺理成章。 “那你说,下春/药欲陷害你跟清越的人,也是他吗?” 后山藏了酒,此事思齐知道,灵均也知道;着火时,灵均比思齐更先冲进火海,说是为了救清越,但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坏了清越名声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等等,他的目的也许并非是挑拨三族? 见他久不言语,殊羽以为他睡着了,刚想着要不要给他松绑,荼离出声问道:“巫族太子未定?” “是。”殊羽古怪地看他一眼,转瞬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这么问,“巫族嫡出的殿下只一位,乃清越兄长鹫青,鹫青虽庸碌无为但也算中规中矩,加之我若与清越结亲,巫后一脉势必愈发稳固,那鹫青登上巫族太子之位也便指日可待。” “灵均可得巫王赏识?” “比鹫青只多不少。”殊羽道,“灵均天资聪颖,行事稳妥,他生母云姬娘娘又最得宠,可他并不恃宠而骄,反而谦逊自持十分敬重巫后,更以兄长鹫青马首是瞻,是而巫后一脉倒也不曾为难于他。”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荼离笑道,“你们神族巫族就是麻烦,你可得小心你那些兄弟姐妹算计你……嗯?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刚算计了自己亲妹罢了,殊羽清了清嗓子,“不过这些皆是猜测,既无真凭实据,你的嫌疑也无法洗脱,如今沉桑逃回百鬼族,更是无从下手。” “不过就是杀人嫌疑罢了,洗不脱便洗不脱吧,就算思不齐真是我杀的,巫族又能奈我何?” “你就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你,那些诋毁污蔑通通无所谓吗?”殊羽有些着急,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你总是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我都不知我这样帮你还有什么意义。” “自是有天大的意义。”荼离软着声音哄他,“若不是为着你,什么沉桑,什么巫族,我通通不爱搭理,巴不得作壁上观。可我一想到,万一此事牵涉了神族又牵涉了你,所以才明知被沉桑骗了也要巴巴地赶往百鬼族,看看他们究竟玩的什么把戏。” 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虽不是什么露骨之言,却足叫殊羽无语凝噎,荼离跟个毛毛虫似的挣扎着往他脚下挪过去,万分期盼地问他:“若有一日,我真与三界为敌,你会如何?” 殊羽低下头睨他一眼,道:“若真有那一日,我必定首当其冲与你划清界限,再亲手要了你的小命!” “真的?”荼离将头枕在他腿上,咧嘴开心笑着,“就怕你舍不得。” 殊羽推开他:“别发颠,坐好。” “你把我绑了呢!”荼离死皮赖脸贴上去,闭上眼道,“我困了,眯一会儿,等山鸡熟了你再喊我。” 话音刚落便沉沉睡了过去,在冥界的这些日子想来是累坏了,殊羽瞧着荼离安静的睡颜,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竟有种难言的宁静与满足,甚至产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就想着如此天荒地老也不算遭。 山鸡早已熟透焦黑,殊羽依旧没忍心叫醒他,踌躇良久,索性头一歪,跟着一道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直到被人吵醒。 “哥,这就是你抛妹弃弟要一道看日出的意中人?”西蟾公主双手叉腰居高临下,身后的俊秀神君掩嘴轻笑,正是元曦殿下。身侧之人动了动,揉揉酸乏的手臂,差异又惊喜:“意中人?” “咳咳……”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了,殊羽推开他站起来,慌张掩饰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呵?”欺骗了自家妹妹还能这么理直气壮呢,西蟾忿忿地跺跺脚,“你说一两日就回,结果我足足等了三日,还被母后罚着抄了十遍经书,我来找你报仇!” 元曦乐不可支地走上前,冲荼离微笑点头算是见礼,接着认真与殊羽道:“兄长,昨夜百鬼族大乱,鬼王宋槐被杀,百鬼族易主了。” 殊羽荼离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道:“是沉桑。” “据偷跑出来的百鬼族族人交代,沉桑领着一干鬼兵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起兵造反,偷袭了宋槐。” “不久前沉桑刚被宋槐好一顿收拾,宋槐怎么会丝毫没有戒备?”荼离纳闷道,“而且沉桑并不是他的对手。” 元曦附和道:“此事确实蹊跷,如今百鬼族内乱不休,新王登位诸多鬼官不服,沉桑为人暴戾,若是不服的当即便砍下头颅,至此已经屠了好几座鬼城。此事传到天上,父君便命我下冥界查探,关乎三界不敢懈怠。” 殊羽皱了皱眉:“那西蟾呢,跑下来做什么?” “凑热闹!” “胡闹!”殊羽扶额,“你俩都回去,这事儿交给我。” “不妥吧。”元曦为难,“父君难得给我个差事,我还偷懒,这可不成。” “要是找得到我还能轮到你?”殊羽看了眼荼离,“你呢?你怎么想?” 荼离正苦思冥想,闻言转过头来,一板一眼问他:“你妹说的意中人是谁?” “……” 两心知(五) 两个碍事黏人的小祖宗怎么也打发不了,无法,正当四人打算联手闯百鬼族时,凡冥交界处突然涌出一群鬼兵,他们行色匆匆似乎在搜寻什么。荼离偷摸跟上去趁机劫下了一个落伍的鬼兵,一番威逼利诱下,鬼兵那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宋槐鬼王临死前放走了他的坐骑三头地狱犬,并将一个锦囊塞进了狗肚子里,沉桑下了死令,上天入地也要杀了地狱犬,取出锦囊毁之。 能叫沉桑如此忌惮,那锦囊中想是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锦囊里头写了什么我真的不知,求你们放了我……呃啊……”鬼兵话未说完便已人头落地,荼离吹了吹风刀上的血迹,又干净利落地劈下鬼兵身上的衣裳项饰,扔给他们道:“穿上,遮遮仙气,到了百鬼族也好行事。” 西蟾瞪着圆鼓鼓的大眼睛:“那你呢?” 荼离散了风刀,语气轻松道:“我去追地狱犬。”西蟾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荼离哥哥,我也去!” “你不是嚷着要去百鬼族?”殊羽不动声色地将西蟾往边上挤了挤,转头看向荼离,“我跟你一道。” 荼离嘴角微挑:“那他们呢?你不管你弟弟妹妹了?”他二人年纪与荼离相仿,但金枝玉叶少不经事,比起荼离整日混迹三界的野山鸡,他们更像是被圈养在锦衣玉食中的芙蓉鸟。 蠢蠢欲动的元曦殿下立马自告奋勇:“兄长放心,百鬼族之事包在我身上。” 虽然担心,但殊羽还是点了点头,又吩咐他二人道:“就当去见见世面,不必非要打探出什么消息,百鬼族不可久留,一旦有危险,记得逃命为上。”小崽子们连连称是,一溜烟,跑远了。 荼离见殊羽这般左右为难的样子,故作慷慨道:“你若是放心不下他们,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殊羽一脸平静看着他,那样子仿佛在说你可闭嘴吧,荼离噗嗤笑出声,小心翼翼拽过他的衣袖,在他耳边温声说话:“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什么?” “像新婚的小媳妇。”荼离舔舔嘴唇,“又想投怀送抱,又难为情。” 殊羽瞥他一眼,笑话他:“你知道小媳妇什么样?你成过亲吗?” “没有。”荼离摇摇头,叹了口气,“也不会成亲。” 殊羽刚要脱口而出“为何不会成亲”,好在反应过来立马转个弯生生打住,他佯装着抱怨了几句阴雨绵绵的天气,才接着说起正事:“出发吧,兴许宋槐留在锦囊里头的东西能证实我们之前的猜想,得赶在百鬼族之前找到它。” “是时候让你见识下我通天的本事了。”只见荼离挽起衣袖,洁白纤细的手腕伸出油纸伞外,抓一捧风和雨,闭眼闻了闻,接着指着东边道,“那处鬼气最盛,鬼兵往那儿去了。” 荼离拇指食指成圈,搭在唇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竟凭空召唤出一只一人高的白虎,那白虎额头至后背布满银色鳞甲,坚不可摧,牙如碗口般粗,四肢雄壮爪尖锐利,它仰天长啸,引一阵地动山摇。 “走。”荼离飞身落到虎背上,向殊羽伸出手,殊羽微愣了愣,也便一同坐了上去,白虎得了指令,忽的长出一双翅膀,凌空飞了起来。 他二人一前一后坐着,荼离转过头,得意道:“威风吧。” “我以为你自由惯了只爱自个儿腾云驾雾,原来也爱豢养坐骑。” “好歹我也是溯风族老大,这点排场还是得有的。”荼离回身拉过殊羽的双手,死死扣在自己腰上,“抓紧,我还没驯服透呢,它一发脾气咱俩就得被甩下去。” 殊羽笑了笑:“还有你荼离阿殿拿不下的,稀奇。” “你我也没拿下呀,没什么稀奇。”荼离趁机摸着他的手揩了把油,如今吃豆腐这事儿是越发炉火纯青,殊羽似乎也习以为常,并不打算多做抗争,“这白虎两百年前抢了我的东西,还把我打个半死,我不服气可又不忍心打死他,就扛了七天七夜把它扛回了大荒汤谷,差点没把我兔妖奶娘吓得寿终正寝。”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殊羽的气息呼在耳后,挠得人心痒痒,荼离难得窘涩,手上松了劲语气却依旧平缓:“那白虎是只未成人形的千年兽精,我足足驯化了百十年它才肯勉为其难载着我,不过大概是大荒汤谷里头伙食不大好,我总觉着它瘦了,坐着都硌得慌。”说罢,荼离适时地扭了扭胯,他的腰还握在殊羽手里,这么一扭立马显出几分情/色来。 原本以为殊羽会立马放开他,结果腰间的力量却丝毫不减,其实殊羽那会儿已经云游天外,他想起之前左旌说起的荼离三百岁大战白虎妖的事,之所以会有那么一场恶战,是因为白虎妖抢了他的荷包。左旌虽然不知,殊羽却是一清二楚,荷包里头藏着的,是他送给荼离的一块龙骨。 原先只听了那么回事,现下亲眼目睹这体壮如牛的白虎,一爪子下去怕是能将人拍成肉泥。三百岁时的荼离修为才几许,他怎么敢干出这般虎口夺食的事来,不过是一块龙骨罢了,连命都不要了吗?殊羽回过神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喉咙也有些发哑,他哽咽道:“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东西被抢了再问我要就好。” 荼离吃惊地回过头来,殊羽也看着他:“是龙骨,对不对?”不想计较殊羽为何会知道,荼离突然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一口,接着立马回头道:“不怪我非礼你,你这话在我听来就是勾引。” 荼离搓着白虎的兽毛,埋怨他道:“你就给我留了这么一个破东西,我若还弄丢了,怕你将来认不得我。” 殊羽亦不满:“我之前问你龙骨是否还在,你诓我说不知丢哪儿去了。” “不然呢?”荼离哼了一声,“不然我跟你说,我日日带在身上,哪怕睡觉都不离身,每每想你时便拿出来看看,我说这些话你不脸红吗?” “我脸红什么?”殊羽笑道,“明明是你该脸红。” “在你面前我什么话说不出口,什么事干不出来?”荼离轻描淡写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是什么缘故,可再遇见你我便什么都明白了。我原本就想掖着藏着过一辈子,反正能见到你就好,可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不是想遮掩便能遮掩的。” 殊羽松开手没说话,荼离却也不在意,继续说着:“可我既已挑明,事情开了头,就万没有装作若无其事的道理。那夜你说我们先不要再见面,当时我心都疼了,是真的疼,一点儿都不矫情,后来我自个儿跑百鬼族,也想着冷静冷静,可你倒好,你也巴巴地跟着来了,还说是来寻我为我洗脱嫌疑。还有方才,我明明给了你机会,你明明可以甩了我同你弟弟妹妹一道走,你却又跟了上来。神君呐,你说,我该对你存个什么心思才好?” 说得轻松却句句肺腑,殊羽无言以对,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也算的上是作茧自缚,拒绝的是他,可迎上去的也是他,荼离坦坦荡荡,自己却优柔寡断。可是,究竟为何犹豫,分明在荼离初次表明心意时就该制止断舍,未及止损难道不都是自己纵容默许的缘故吗? 良久,殊羽才终于沉沉开了口:“抱歉。” “若是要拒绝我或是说些大道理开解我,那便不用讲了,反正我也不会听。”荼离道。 “我尚未想好。”殊羽说得十分艰难,“你我都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也许总有两全的法子。” 这是何意?荼离怔住了,什么两全的法子。 “所以你并不是要拒绝我?”荼离直白问他,殊羽撇开头,耳垂泛红,低声道:“我怕我现下做出的决定将来会后悔,所以容我自私一回,给我些时间想清楚。” “好。”荼离靠在他身上,“多久都行。” 雨初歇,阴沉沉,虫鸣鸟叫一时喧嚣,清风袭来,席卷起暮春凉意,刚还说说笑笑的荼离突然板起一张脸,神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了?”殊羽瞧出他的不对劲来,荼离拍了拍白虎示意它停下,接着挽了一缕风,似乎仍不置信,跳下白虎将手掌覆在身侧的一株参天大树上,直到最后得出结论:“鬼兵不见了。” “不见了?”殊羽跟着跳下来,“会去哪儿?” “不知。”荼离道,“突然间消失了,风中一点鬼气都没有。” 殊羽狠狠道:“难道他们已经找到地狱犬,回百鬼族了?” 荼离皱着眉,并不这么认为:“白虎一直伏地飞行,前方气息尽在我掌握之中,如果他们真的找到地狱犬,毕定会有一场打斗,那时气息便会被搅乱,而不是同现在这样凭空消散,一点征兆都没有。” 他二人面面相觑,忽然异口同声道:“调虎离山!” 嗷呜!白虎发出一声响彻山谷的嚎叫,紧接着,远处飞过来一行人。 竟然是灵均。荼离一双眉,蹙得愈发深。 灵均见到他们亦颇为意外,忙追上来恭恭敬敬道:“我正要去大荒汤谷,竟在这儿遇见荼离阿殿,太好了。”此地为莱芜山一带,再继续往东千里,便是大荒汤谷。 殊羽不动身色地将荼离挡在身后,肃然道:“思齐之死我仍在调查,灵均殿下未免心急了些。” “殿下误会了。”灵均尴尬道,“思齐一事已水落石出,我此趟前往大荒汤谷便是去跟阿殿赔礼道歉。”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灵均拿出巫王亲笔信,双手递给荼离,道:“思齐与沉桑勾结,里应外合盗了血髓草,谁知思齐临阵变卦,只想独吞血髓草助长修为,沉桑恼羞成怒将他杀了,又顺水推舟陷害给了阿殿。” “哦?”荼离冷笑一声,“此事你如何得知?” 灵均叹了口气:“近日百鬼族内乱,巫族探子来报说是在沉桑的鬼兵中发现了巫兵的行迹,他们助力沉桑夺了鬼王一位,我们顺藤摸瓜发现那些巫兵竟是思齐一门麾下。父王大为恼火,当即派人彻查清楚,这才发现了思齐一门与沉桑勾结之事,思齐身边的近侍见事情败露,想着求一条命,便坦白了方丈山上发生的种种。” 怪不得沉桑此番能如此顺利杀了宋槐取而代之,原是有巫兵效力。 “巫族最是善毒,与宋槐倒也相生相克。”荼离抱着胳膊道,“思齐一门如何处置?” “已尽数诛杀。”灵均回道,“父王当即写了书信叫我带到大荒汤谷,务必要好好跟阿殿说声抱歉,之前思齐一事是我们错怪了你。” 今儿是个什么日子,都上赶着道歉呢。 灵均又道:“此事差点儿牵涉神族,清越原打算亲自去天宫说明缘由,不过现下遇见殊羽殿下,我回去跟清越说一声,免得她白跑一趟。” 殊羽淡淡回他:“有劳。” “客气。”灵均笑道,“不过二位在这莱芜山做什么,看样子是有什么要紧事?” “遛虎。”荼离信口说着,“这莱芜山是座妖山,我养的白虎饿了,正好抓几只小妖吃吃。” 灵均哈哈一笑,道:“沉桑初登鬼王,三界怕是要乱上一阵,我也得赶回巫族,下次再好好与二位叙旧。”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告辞。”灵均转头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道,“对了,西边就不要去了,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一片血污,恐污了二位的眼睛。” 荼离瞬间抬眸,追问他:“发生何事?” “没仔细瞧。”灵均道,“就看到一条三头犬,开膛破腹倒在汪洋血海中,肠子流了一地,真是造孽。” 呵,果真是一出好戏。 ※※※※※※※※※※※※※※※※※※※※ 这几天忙着打农药,更新晚了,害羞 两心知(六) 空山新雨后,莱芜山归于寂寥。 “你相信他说的吗?”殊羽问道,荼离翻看着手中的信笺,冷哼了一声,道:“看似顺理成章,实则漏洞百出。” “我不怀疑是沉桑杀了思齐,但思齐一门他的父亲族人为何非但没有跟沉桑反目,反而仍旧帮他,思齐的命可没那么不值钱。”殊羽皱着眉,“再者,动机为何?他们能得到什么?难道是想得百鬼族助力,学沉桑来一出李代桃僵吗?” 方才灵均说得亦是模棱两可,此事处理得如此果断迅速,只怕不乏有人推波助澜。 殊羽又问道:“你还在怀疑灵均吗?” “嗯。”荼离看他一眼,负手徐徐道,“我甚至怀疑,鬼兵也是他安排来乱我视线的。” 殊羽问:“他身上有鬼气?” “没有。”荼离道,“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太干净了反而不对劲。” “那我们偷摸跟上去,看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晚了。”荼离寻了块石头坐下,也没顾得上擦干雨水,“他既然敢坦坦荡荡出现在我们面前,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们跟踪他也不会有任何收获。地狱犬已死,宋槐想告知世人的秘密也便真的成了秘密,此事算是告一段落。” “想不到洗脱你的嫌疑竟是用这样的法子。”殊羽语气不善道,“真是讽刺。” “你仿佛很失望?”荼离抬头看着他,笑道,“不过看到你方才维护我的样子,我十分高兴。” “别高兴太早,你瞧你裤子都湿了,”殊羽看着他屁股上阴湿的一团,哪壶不开提哪壶,“跟尿床了似的。”荼离非但不恼,索性长腿一伸得意道:“可不是,那就烦请哥哥帮我换条裤子,反正你也熟能生巧。” “你!”殊羽脸颊微红,甩头就往山下走去,荼离连忙追上前,拉着他不肯撒手,乖乖认了怂:“不劳烦殊羽神君便是,等会儿就该出日头,晒晒就干了。” 殊羽头也不回道:“清明时节,哪来什么日头。” “我说有就有。”荼离笑笑,“你忘了我能听香闻雨,能知风云变幻,只要是这自然万物,便没有什么能逃过我的眼睛。” 万物有灵,溯风主宰。 殊羽想起早上荼离说的通天本事,不禁觉得好笑,忍不住揶揄他:“你这本事真是厉害,要是在凡间,怎么都能混个国师当当。” “诶?”荼离拍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殊羽回头看他。 “我以前真在凡间混过一段日子,你也知凡族,吃喝拉撒都得花银子,我就想着凭自己本事赚点钱,所以……”荼离顿了顿,还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当时支了个算命摊子。” “算命摊子?”殊羽愣了愣,继而笑得前仰后伏,“算什么?姻缘?仕途?” “那还欠点火候。”荼离撇撇嘴,“不过算算四时变化,何时起风落雨,何时干旱涝灾倒都不在话下。还有,谁家孩童走失被拐,谁家樵夫被困深山,我也一算一个准。” “真是……哈哈……真是好本事。” “笑够没?”荼离拍在他胳膊上,“还听不听了?” “听听听!”殊羽清清嗓子,勉力忍住,“你接着讲。” 荼离斜他一眼继续说道:“那会儿我在十里八乡也算小有名气,可我这边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坐我斜对面的算命老头生意自然冷淡不少,大概是被嫉妒蒙蔽了双眼,竟开始散播起谣言来,说那些走失的孩童困住的乡野村夫都是被我绑架走的,说我是贼喊捉贼。” “岂有此理!”殊羽骂道。 “你别骂太早。”荼离笑笑,“我当时只是没想到这个法子,要早想到了,兴许真干得出来。” “……” “哎呀,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荼离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谣言愈演愈烈,我也不愿意咽下这口气,正当我打算好好整治那算命老头一番的时候,他闺女不见了,留了一封信跟个穷秀才私奔了。这不得把老头急坏,可老头找来找去就是没半点音讯,于是乎,他想到了我。” 殊羽低头笑了笑,问他:“那你帮他了吗?” “我那么宅心仁厚自然是要帮的。”荼离志得意满道,“我帮他寻回了闺女,老头给我打了一个月下手,人前人后师父长师父短的喊我,他也算得上是我荼离阿殿唯一的关门弟子了,哪怕在三界那也是有头有脸了呀!” 荼离像是回忆了一阵,声音却低了下去:“酸秀才虽然穷,但也有些舞文弄墨的本事,我跟着他学了一阵书画,没多久,老头的闺女跟穷秀才成了婚,我将那些日子赚的碎银子随礼送给了他们,只可惜啊,人心总是自私难测。” “发生何事?” “我的生意又好了起来,不过多是些官家小姐或是商贾妇人,一个个都觊觎我的美貌。”荼离脸不红气不喘,一副唯我独尊的自大模样,“门可罗雀的算命老头心里头又犯了嘀咕,这回倒不传我是个骗子,改说我是个色胚,日日赚的银子全花在了花楼里头,身子上都染了不干净的病。” 殊羽不悦地捏了捏拳头,荼离却不以为意道:“也怪不得旁人相信,我那阵子的确爱往花楼里头跑,喝喝花酒听听评书,不过什么姑娘小姐,连根指头都没碰过,真是冤死我也,但自此后,的确没什么人再往我算命摊上拱,大概都怕被传了病。” “老头坏你姻缘好事,你岂会善罢甘休?” “这算什么姻缘好事?”荼离转头认真看着他,“自始至终,我觊觎的人就只有一个,旁的什么神女仙姬,别说心里头,连眼都入不了。” “咳咳。”殊羽岔开话题,“后来呢?” “后来啊,说书故事听够了,我也便回了大荒汤谷。”荼离想了想笑出声来,“不过临走前夜,我将那老头脱光扔在了乡里最爱勾三搭四的寡妇床上,还在门口放了串炮,接着我便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也算是为师送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听着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缺德事,若是旁人做了这事,殊羽自是觉得德行有失忒睚眦必报了些,可一想着是荼离所为,竟不觉品出几分率真可爱来,真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呐。 二人说说笑笑漫无目地走了许久,正口干舌燥,忽然在山脚下瞥见一株桃树,明明只是四月,那桃树上竟结满了桃子。 “看来这莱芜山妖气颇重,连四时节气都颠倒了。”话虽如此,荼离却毫不犹豫地跑过去摘下一颗饱满圆润的桃子,随意擦擦就咬进了嘴里,顿时一阵清冽甘甜。 殊羽站在原地不动,端着神族殿下的尊贵架势,万不肯沾染凡尘半许,荼离咬着果子走到他跟前,软着声道:“这桃子虽比不得蟠桃园里的蟠桃,但也十足爽口清甜,你咬一口嘛,就一口!”说罢就往殊羽嘴里塞,殊羽害羞不肯张嘴,只敷衍着推开他自己摘了一个。荼离飞身横躺在桃树上,日头果真从云层里探出脑袋,打在身上说不出的舒适。 一颗桃子没几口便见了底,荼离将桃核随手一扔,桃核在斜坡上滚了几遭,最后堪堪停在一处凹坑上,荼离正要开始啃第二个桃子,却见不远处的树丛里忽然钻出一只白狐,那白狐胆子极大,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接着一溜烟窜出来将桃核叼走咕咚吞进了肚子里,白狐心满意足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慢悠悠地走向边上的一座土庙,寻了一株老树,抬腿撒了泡尿。 这一番活灵活现的场景尽被二人收归眼底,荼离不禁有感而发:“若能做一只山间小妖,无忧无虑倒也幸甚至哉。” 卑微之人渴求至高无上的权利,而权利顶峰之人却又开始羡慕起白茶清欢。 荼离一手枕着脑袋,一手握着桃子,偏过头问殊羽:“若有选择,你想过怎样的生活?”殊羽茫然望着他,似乎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或许,于他而言,这样的假设并没有任何意义。 殊羽自出生起便注定了不可能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他只是个碌碌无为的神君,也绝无退路可言,其实荼离又何尝不是,但庆幸,在被命运绊倒的那一天来临前,他能过得无拘无束。 荼离没等到殊羽的答案,自嘲着抿了抿嘴,笑看云卷云舒,淡然道:“我惟愿,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如此明媚的场景无端生出一丝忧郁来,只是这忧郁方起了个头,就被荼离破坏了意境,他悠悠然坐起身,鼓着腮帮子道:“所以后来祝余长老送给我两个侍女,我给她们改名一个叫明月,一个叫清风。” “……”半个桃子碎在了殊羽手中,他舔舔后槽牙,“你这花楼真是没白逛。” “你吃醋了?”荼离跳下桃树屁颠颠跑到他跟前,赶忙示好,“她们也就洗洗衣裳打理打理枫林青,这次我回去立马遣散了她俩,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殊羽斜他一眼,“我再给你送俩,一个叫醒来,一个叫醉后。” “那也行。”荼离蹬鼻子上脸,“刚好凑一桌马吊。” 树荫下打盹的小狐狸不安地翻着身,发出尖锐焦躁的嘶叫,荼离看向它,疑惑道:“该不是被桃核卡住喉咙了?” 小狐狸跌跌撞撞爬起来,又一头栽回地面,紧接着它周身升腾起一股白烟,待白烟散尽,哪还有什么白狐,竟是一个俊秀的少年郎。 见惯了升仙的,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动物飞升成妖。白狐一瞬间有些不适应人形,踉踉跄跄才走到他们跟前,学着土庙里善男信女的模样,虔诚跪下,万般感念道:“多谢二位神君赐予仙桃,小狐感激不尽。” 荼离举着半个桃子呆在空中,他心道,我这口水这么管用吗? “客气客气。”荼离干干笑着,“该是我们有缘。” 狐妖连连叩了三个响头,却不敢抬头直视他们,只死死盯着眼前被雨水沾湿的草地,恭敬道:“小狐感念二位神君,待小狐竭诚修炼位列仙班时,定好好报答神君恩德。” 妖族飞升成神族,谈何容易。荼离也不愿伤这新晋小妖的心,只安慰他道:“那你可记住今日这话,以后务必好好报答于我。”他微微思考一阵,往怀里掏了掏,把《上古神祇志》给掏了出来。 他示意殊羽一眼,殊羽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荼离刚要把书册递过去,想了想又拿回来,将最后一页私下又踹回了兜里,他俯身将《上古神祇志》交给狐妖,笑道:“好好研读,将来位列仙班时可别闹了笑话。” 狐妖惊喜万分,双手接过书册,他蓦然抬头,迎面撞上一张笑靥如花的脸,和一道明媚可亲的赤色面纹。 惊鸿一瞥,直到一千年后,狐妖从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成长为历经沧海桑田的老狐狸,又一次,他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婴儿身上,重新见到了那道印记。 他想起了当时那位红衣神君的一句话:好好报答于我。 ※※※※※※※※※※※※※※※※※※※※ 这章主要就是打情骂俏,然后交代下老狐狸的前尘往事。 老狐狸死前说的:功德圆满。其实是殊羽在他耳边跟他说,你养大的这个娃娃就是当年那位神君,所以老狐狸这才算是真的报了恩,死而无憾。 一生休(一) 百鬼族。 “真是废物,连一只狗都拦不住。” 锦榻之上,黑衣青年支着额头,苍白纤细的手指不耐烦地摩挲着金色面具,不怒自威。几丈开外跪成数排的鬼差个个胆战心惊,对于新王的残暴乖戾,只敢怒不敢言。 良久,屋外鬼兵来报:“公子回来了。” 青衣男子穿着斗篷遮着面容缓缓走进来,他微微一笑,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冰冷嗜血的新任鬼王终于绽出一抹笑意,他摆手遣散众人,亲自迎上前,百鬼族众人如蒙大赦,纷纷低头退了出去。 “公子受累。”沉桑揽过他的腰肢,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如何?” 那人低低一笑,抬手解开斗篷的系带,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锦囊,得意地晃了晃。沉桑眼眸倏忽亮起来,笑道:“还好有你。” 沉桑在他嘴角留下一吻,问他:“他们可曾怀疑你?” “怀疑又如何?我那父王最是猜忌多疑,我都不用多做什么,他便认定思齐一门密谋图反,如今他们齐齐做了替死鬼死无对证,殊羽和荼离又能奈我何。况且荼离洗清嫌疑,他们也没有再抓着不放的道理。”灵均脱下斗篷坐到榻上,捶了捶酸疼的四肢。今日险些露了行迹,幸亏他急中生智差遣鬼兵往相反方向引开了他们,可与地狱犬一战也颇凶险,好在那畜生愚笨只有蛮力,拿下它也还算顺利。 沉桑在他身边坐下,又一把将他捞到怀里,双手环着他打开了锦囊,灵均也低头看过去,锦囊里头只一条手串与一道符纸,沉桑托起鬼焰点燃符纸,青烟之下寥寥几行字。沉桑冷笑一声:“你说他是想将这些带给谁?” 那手串不过是一条长绳绕了几圈打了个结,样式十分简单,却是宋槐最贴身之物,佩于左手从不离身,在百鬼族,见此手串如见鬼王,宋槐将此物与报信符纸一道送出去,是为了叫人相信,的确是他的信物。 灵均把玩着触手生温的手串想了想:“宋槐在三界中称得上独善其身,从未见他与谁交往过甚,大概是病急乱投医,只想着将你我之事抖搂出去,不过若真叫地狱犬逃到神族或是溯风族的地界,怕是会惹出麻烦。” “幸亏及时发现。”沉桑将脸贴在他后背,反握过灵均的手,餍足道,“何其有幸在方丈山遇见你,不然这会子我只怕已经魂飞魄散。” 灵均拨开他的手,转过身面对着他,双手环过沉桑的脖子,浅笑道:“好听的话留在后头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怎敢忘记。”舔一抹红唇娇艳,尝一口舌尖余味,冰冷面具下一双眼微微泛红,沉桑深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我登上鬼王之位,巫族太子,不,巫族巫王的位置,自然得是你的。不不不,不止,我要这三界都是我们的。” “我等着那一天,”灵均松开他,“我得回巫族,不然该叫人起疑了。”刚站起来就被沉桑按了回去,沉桑托着他翻身压到榻上,毫不怜香惜玉地扯开灵均的衣衫,一路向下,低声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你……唔……”再往后,灵均便说不出话只剩喘息了。 自莱芜山一别,荼离回大荒汤谷已有月余,日日将自己关在枫林青中,时不时传出几句唉声叹气来。这可把祝余长老急坏了,以为自家阿殿心系清越公主,奈何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一番单相思下来人都清瘦不少。荼离此番的确受着那要命的相思之苦,先前答应殊羽给他时间考虑清楚,便一直忍着不去找他。 一想到殊羽,夜里每每辗转难眠,白日里也没了精神,不思量,自难忘,千种心事无处话凄凉。一边思之如狂一边又畏之成殇,难得入眠梦里却也并不安生,总是梦见殊羽将他推远,死活不肯接受他。 祝余长老见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想不到没心没肺的荼离阿殿竟是个痴情种,于是开始后悔先前撺掇他追求清越公主。好在又过了半月,山脚下兔妖的女儿阿溪生了个小娃娃,正在兔子窝里头坐月子,对于神丁、妖丁稀薄的大荒汤谷来说,是难得的喜事。荼离终于有了消遣,扛了几袋子扶桑神树枯旧枝桠雕刻的木刀木剑木玩偶便头也不回下了山去,一头扎进兔子窝。 然而九天之上的殊羽殿下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因着上回私自下界,如今仍被关在北辰宫中面壁思过,好在他生来喜静,也没觉出日子苦长,只是难免会想到荼离,一颗心如何也平静不了。做事向来果决的殊羽头一回这么拖泥带水犹豫不决,最初以为荼离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可后来得知他情根早已深种,那再装什么兄友弟恭就太自欺欺人了些。可他也不能就这么拖着荼离不放,明明拒绝便是最好的方法,可这一个“不”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殊羽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对荼离的感情,他待荼离从来都不一般,原因无他,只因那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好弟弟,更是同门师侄,不论何时何地,一心只想着守他护他,不让他受半点委屈糟践。方丈山时,思齐惹他巫族欺他神族疑他时,他皆怒不可遏万般维护,可如今想来,里头当真没有掺着别样的情愫?荼离黏他亲他调戏他,桩桩件件历历在目,明明该避如蛇蝎偏偏又甘之如饴,更叫他不敢面对的,是在不小心对荼离想入非非后的情动与身体诚实的反应。 “哥哥,你说行不行嘛?” “嗯?什么行不行?”数不清是第几次,在跟弟弟妹妹说话间走神。西蟾不悦地撅起小嘴,双手扒在桌沿上,可怜巴巴的:“你帮我去跟荼离哥哥说说媒,我想嫁给他。” “不行!!!”殊羽再稍使使力,手中的杯子就会粉身碎骨。 “为何不行?”西蟾并不气馁,“你俩本就感情深厚,亲上加亲不好吗?” 好个屁! 殊羽没好气地问她:“你看上他什么了?” 西蟾拧着小手,有点害羞:“长得好,性子活泼讨人喜欢,神力高地位尊贵,还喜欢我,与我最是般配!” 其他倒都好说,就是……“你哪看出他喜欢你了……” 西蟾激动得一拍大腿:“那日我要跟着他去找地狱犬,他不肯带着我反而带着你,难道不是因为情况太凶险而担心我吗!” 他那是担心你吗?他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哥,这葡萄很酸吗?”西蟾尝了尝,“不酸啊,你怎么这副表情?” “出去!” “别呀,你答不答应嘛!你不答应我就去告诉母后,反正我非他不嫁。” “……”自家妹妹,一母同胞,忍住,“不行,荼离他心有所属。” “什么?”晴天霹雳,“谁啊?哪家仙姬?有我好看有我聪明有我高贵吗!我知道了!是不是父君身边武神官家的大小姐,大字不识几个就会舞刀弄枪!还是书神官家的幺女,长得是好看才情也高,但就是病秧子,见了哮天犬都能被吓得病上三年五载!难道……难道是清越?她……” “闭……嘴……” “哥哥,你别赶我呀……啊呀,你考虑考虑嘛!哥哥……” 家门不幸呐,是时候寻个靠谱的神族小子,把西蟾打包嫁出去了。 不论是样貌身份,还是神格灵力,荼离在三界中都算翘楚,追求他的神女仙姬不在少数,明明前途一派坦荡光明,又何苦……何苦走这一条不归路。 殊羽接着郁郁寡欢了一阵子,结果没等来自己看清内心,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瑶崖下,神龙鼓葬身之地,风平浪静了三百年,近日突然刮起一阵邪风,一条火龙盘桓不散,为祸肆虐,所到之处一片火海,那里俨然成了一座烈焰火山。 三百年前,殊羽亲手诛杀鼓,此次,自然也是责无旁贷。 等他赶到瑶崖时,全然物是人非。原本苍翠辽远的郁郁森林不复存在,山火焚寂升腾起呛人的黑烟,一阵阵山风呼啸枯木爆裂声过后,徒留连绵焦土灰烬,掩盖住一去不复返的勃勃生机。 霜鬓白发的守山神早已等在山口,见到殊羽急忙下跪行礼,殊羽一眼瞥见他身侧胆怯的孩童,打趣道:“守山神人丁兴旺,孙子都这般大了。” 守山神拽过小儿一同跪下,略显窘迫道:“殿下说笑了,这是老身的儿子。” “是吗?”殊羽干干笑了几声,不再多言语。 鼓身死魂灭,剥其龙骨毁其肉身,然而龙乃上古神兽,万死不僵,即便是碎尸万段也能留下残存意志,阴魂不散为祸天地间。原先不过是山火偶发,旱涝难衡,但毕竟被抽了龙骨作不了大恶,所以神族也并未放在心上。可是就在几日前,寥寥火种突然聚集成一条凶恶的火龙,竟与鼓生前一般模样,神力之高不可估量。 殊羽思忖片刻,扶起二人问道:“这些时日可有旁人来过此地?” “这……”守山神认真想了想,如实道,“瑶崖虽是神境,但因偏僻幽远,多是鸟兽走禽,是而除了秋日围猎也鲜有人至,因此并不设界,这些时日即便真有人来过,老身也不得而知。” “我知道了。”殊羽祭出龙骨剑,“带着孩子回家去吧,等会儿打起来我可顾不得你们。” “老身还是随殿下一道去,如此凶险……” “不必了。”殊羽打断他,“我既孤身至此,自不愿此事声张,鼓虽犯错但好歹是远古神祇之子,也该留个体面。” 他往林子深处走了小半日,烈焰之中,一条火龙乍然出现,火龙通体红色触之即燃,它似是认出了殊羽,立马甩着尾巴盘旋过来,仿佛还在一声声呐喊着:“还我命来!” 殊羽挥剑斩之,然而明明是无形之物,这火龙却如何也砍不断,好像有什么东西生生黏连着。 几番回合下,他终于看清,那火龙虽无骨,体内却蓦然出现一条坚不可摧的龙筋。 可他仍记得,三百年前,他剥鼓之龙骨,也一并抽了他的龙筋。 龙筋秉承神龙意志,难怪死而复生的火龙会有如此强大的破坏力,可这突然复原的龙筋,又从何处而来? 一生休(二) 守山神牢牢盯着林子上空,远处,身长数十丈长的火龙上下翻飞,喷出的火焰如暴雨落下,与此同时还有一抹灵动的白影,那白影正与火龙殊死缠斗,时隐时现。 鼓残存的意志化为火龙后反而变得愈发狡猾难缠,因不惧肉身之痛也便无视了一道道劈过去的剑气,除非是能将龙筋抽出来,否则再这么打下去除了白白耗费神力,没有任何意义。 殊羽执剑悬于半空,左手捏诀,霎时四条白龙自刺骨穿剑而出,它们张牙舞爪地齐齐游向火龙,四方列阵,画地为牢一般死死困住了火龙。火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随之与四条白龙扭打起来,远远看着仿佛在几条扭曲的虫子打了结,叫人惊出一身鸡皮疙瘩。 “收!” 刺骨飞向前方,幻化出数道剑影,龙群越缠越紧,紧接着下方出现一门金色图阵,图阵发出灼目光芒,剑影应声而动,势如流星。 就在以为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龙骨剑像是突然失了指引,杂乱无章地围着火龙直打转,龙群间的缠斗跟着渐渐消停下去。殊羽心道不好,然而为时已晚,龙骨剑与其迸发的白龙幻影顿时倒戈相向,原本应该刺向火龙的剑雨掉转方向,裹挟着火龙气势如虹地飞了过来。 早该料到,刺骨本就由鼓之龙骨所煅,而火龙继承鼓之意志,又有龙筋傍身,两者之间非但不可能自相残杀,而且还会戮力同心一致对外。殊羽本想着速战速决,因而使出了近十成的神力,现下神力反噬,自然也是一分不差,再加上火龙气势如虹的诛戮杀意,天地乍然失色。 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纵使殊羽有滔天的本事,也没法从这摧枯拉朽的剑阵中全身而退。他不及多想,只得闪身躲避,并趁着插针的间隙将远处的图阵召唤过来,图阵挡下一波伤害,但终究还是力有不逮,殊羽被打伤跌落在地,白龙幻影缠住他的手脚,叫他一时无法动弹。 龙骨剑被图阵所困,然而火龙却见血癫狂,挣开图阵生扑过来。 “如果我死在这里,荼离该多有伤心?” 殊羽自己都没料到,在这生死存亡的一刻,心里想的竟然是荼离,而之前一直摇摆不定的内心忽然就有了答案,只是一切都已来不及。心口一片炽热,那里藏着荼离送给他的一双骰子,他才发觉自己竟如此贪恋世间美好,贪恋那人的一颦一笑。 火龙愈发逼近,殊羽屏息凝神汇聚所有神力,神力正要冲破躯体背水一战时,天上忽然坠下密密麻麻的箭雨,成千上万的光箭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死死护在了后头。 红色身影踏箭而来,那是救赎他的神明。 不想见面是假的,心如止水是假的,不为所动更是假的。只有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才真正在眼角眉梢荡开了笑意。 “荼离……”殊羽喃喃着,身体从麻木中苏醒过来,伴随着后知后觉的疼痛,耳朵里仿佛充了血,轰鸣阵阵,连带着视线也模糊起来,白龙仍不肯放开他,不知挣扎了多久,他终于认输般倒了下去,天地颠来倒去,亦是头晕目眩了不知多久,等他再回过神灵台清明时,月亮已挂上树梢,银河璀璨迢迢。 龙骨剑乖乖呆在身侧,他转过头,对上了一道赤色的面纹。 荼离与他并肩躺着,气息紊乱,不过他极力压制着,面色却不太好看。就这么相顾无言地望了许久,殊羽突然凑上前,在他唇上浅浅啄了一口。 意乱情迷也不为过。 一贯潇洒浪荡的荼离出乎意料地愣在了原地,明明是浅尝辄止的一个吻,却好像是世上最魅惑的毒/药,见血封喉夺人心跳。殊羽仍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清醒又冰冷,荼离再忍不住,翻身压过去狠狠□□起他的双唇,舌尖似乎还沾着血腥味,也不知是自己咬的还是因为受了伤。 天边偶尔坠下几颗流星,划出短短长长的痕迹。直到喘不上气二人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殊羽抱着荼离坐起,气息难平地问他:“火龙呢?” “死了。”荼离抵着他的额头,“我抽了它的龙筋。” 殊羽接过荼离手中细长的龙筋,方才惊险的场景在眼前闪回,他突然紧张起来,稍稍推开荼离上下左右仔细瞧了瞧:“受伤了吗?” “有一点儿,不碍事。”他咽下闷咳,起身后拉起殊羽,环顾一圈道,“走吧,山火快烧过来了。” 殊羽这才发现竟置身在一处断崖边,断崖下是熊熊烈火。荼离与他十指交扣,转过头淡淡一笑,红衣金弓,绝然出尘,然而金冠华服的殊羽却略显狼狈,脸上还有丝丝血痕。 断崖石缝生长着一株两人高的枯木,枯木无叶却缀满了红色的果子,荼离揉揉肚子,随手摘下两个递给殊羽:“解解渴。” 殊羽的臭毛病又犯了,可也只皱皱眉便接了过来,果子没什么汁水但胜在清甜,也许是心境不同了,所以才觉得甜吧。荼离忽然“呀”了一声,指着枯木树梢道:“有个鸟巢!”殊羽抬眼望去,果然瞧见一个破碗大小的鸟窝,里头却没有半点动静。 荼离笑道:“你说,我们是等山火蔓延过来吃个现成的鸟蛋,还是趁着现在救下它们,胜造七级浮屠?” “你怎么确定里头是鸟蛋?”殊羽反问他。 “猜的。”荼离来了恶趣味,拽着殊羽袖子道,“好哥哥,你抱我上去,我把鸟巢摘下来。”殊羽睨他一眼任由他撒泼,只似笑非笑道:“上天入地大战火龙毫发无伤的荼离阿殿,现在连个鸟巢都够不着了?” 荼离顺着杆爬:“这不是神力耗竭了嘛……小时候你也常常抱我,就当陪着我忆苦思甜一回。” 总是拿他没有办法,殊羽无奈摇摇头,躬下身托住荼离的屁股将他一把抱了起来,他猛然想起自己受了伤,生怕会不小心牵连伤口,正要往回收收力的时候,却发现一点儿不适都没有了。 “哥哥,”荼离喊他,“你抱得再高些,就快够着鸟巢了。” 殊羽满肚子疑惑但仍照办,不多时,上头传来荼离的轻笑:“看来是造了十四级浮屠。” “什么?”殊羽愣了愣,接着反应过来,“是有两个鸟蛋吗?” “正是。”荼离小心翼翼端着鸟巢落回地面,拨了拨两颗鸭蛋大小的红色鸟蛋,拧着秀气的眉毛奶声奶气道,“你们是什么鸟儿啊?以后长大了能给我和哥哥传情书吗?” 情书二字入耳,不知所谓了一晚上的殊羽殿下终于红了脸,他清清嗓子,想起了方才的疑问,随之问道:“你是不是给我输送了神力?我的伤似乎好多了。” 荼离脸上微微僵了一瞬,诚然掩饰如他这般,也能瞧出其中几分倦怠。 “你神力可有受损?”殊羽急道,“火龙那般难缠,我竟然真会以为你毫发无伤!你自顾不暇便算了,又何必为了救我……” “如果受伤的是我,你会袖手旁观吗?”荼离反问他,答案显而易见,他侧头亲了殊羽一口,“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原本我还想往自己身上捅几刀叫你心疼心疼我,可一想到你真的心疼,我又于心不忍,我怕你皱眉怕你难过,更怕你觉得亏欠了我。” 殊羽叹了口气,柔声问他:“哪里难受?”登徒子得逞地握过他的手,又轻车熟路恬不知耻地往那老地方带了带,轻浮道:“这儿难受。” “……”殊羽咬牙闭了闭眼,“如果不是看你受伤在身,我真想一把捏碎它。” 荼离做出一个夸张表情,好像知羞了似的,附在他耳边小声道:“真的没什么大伤,要不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方才我都已经办了你,叫你好好看看我的厉害。”殊羽恼羞成怒地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荼离痴痴笑了几声忙跟上去,好言哄了良久。 这么老端着鸟巢怪别扭,荼离将两颗鸟蛋取出来,又扯下腰间荷包,小心地将鸟蛋塞进荷包里,然后想了想,将荷包递给了殊羽。殊羽一怔,瞬间想起之前荼离硬塞给他的装着玲珑骰子的藕色荷包,荼离却闭口不提,只说道:“我怕我哪天饿的时候就把鸟蛋烤了,所以还是你帮我保管着,最好能孵出两只小鸟来,当成信鸽养着。” 守山神等得心焦,正思量着是否从天上搬些救兵,就见到林子深处走出来两位丰神俊朗的神君,连说带笑一派自在。守山神并不认识那红衣神君,只是觉着殊羽殿下瞧他的眼神非同一般,于漠然寡淡中透出隐隐温情,如照彻山河的一抹斑斓色彩。 山口处有一截半人高的石碑,空空如也,荼离朝着殊羽一摊手,道:“借刺骨一用。” 待守山神走远,荼离挥着刺骨剑,在那石碑上洋洋洒洒地刻下四个大字:殊离之境。 他低头轻笑,难得娇羞:“你我定情之地。” 殊羽笑得有些勉强,荼离知他心中纠结,也便不再多说什么,诚如殊羽所言,他们两个都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人,今日冲动一遭,但彼此也算剖白了心意,情再无悔,亦是万古长青。 因记挂着荼离身上的伤,他们在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停下,殊羽照着浅浅的溪水洗干净脸上的血痕,瞥眼间又看到了一株同断崖上一样的红果树,不过终究是没这溪水解渴。 荼离将脸埋在水中噗通噗通吹了几串泡泡,直到快将自己憋晕过去才长长呼出口气,倒头靠在了一块大石旁,水珠沿着头发低落,顺着两颊滑过脖子,钻进胸膛,荼离仰头喘气,喉结上下滚动,殊羽跟着咽了咽口水,方降下去的燥热又瞬间升腾起来。 “你想什么呢?”荼离见他好半天没动静,终于转过头问他。 “哦,我……”殊羽又低头洗了把脸,“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不提倒还好,一提起来不禁有些后怕,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赶到,殊羽与火龙一战,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荼离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亏得伴月来大荒汤谷找左旌玩耍,我才知道你孤身前往瑶崖,心中放心不下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还好,还好……”还好来得及时,不然会发生什么,荼离完全不敢想象。 “是我低估了火龙。”原本以为不过是恶灵作祟,但万万没想到火龙竟生生长出了龙筋,怎么想都不对劲,殊羽转头说道,“你把龙筋给我看看。” 荼离把龙筋从袖口掏出,挽了几圈递给他,殊羽认真打量一番,似是自言自语:“这不可能……” “不可能什么?”荼离也跟着瞧了瞧,没瞧出什么不对劲来,“是挺蹊跷,明明鼓的肉身已腐,怎么会长出一条龙筋来。” “这龙筋并不是长出来的。”殊羽蹙着眉,神情凝重,“是他原本的那一条。” 荼离讶然:“原本的那一条?那条不是被你连同龙骨一起抽走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 “这正是我纳闷的地方。”龙筋不可能自己飞过来,只有可能是人为,也就是说,火龙突然暴走,并非偶然而是蓄意安排。 殊羽回想了一阵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渐渐缕出思绪来:“三百年前,为防鼓肉身不死,我便抽其龙骨煅剑,龙筋呈给了天帝,此后没多久,天帝便将龙筋送给了鬼王宋槐。” “宋槐?”荼离疑惑道,“龙筋乃至阳之物,百鬼族却是至阴,二者岂不冲突?” 殊羽点点头道:“历任鬼王都会吸取鬼魂之力增长修为,但物极必反,当吸食的鬼气过多自身无法压制时,便会遭到反噬,当时宋槐便是如此。所以当他听闻神族得到神龙龙筋,便写了亲笔书信送到天宫,希望天帝能将此物转送给他,甚至愿意用一座鬼城来做交换。” “他是想借龙筋来镇压体内至阴的鬼气?” “不错,宋槐在任期间,神族与百鬼族一直相安无事,天帝也便顺水推舟送给了他。”殊羽将龙筋递还给荼离,“宋槐将龙筋编成手串一直随身佩戴,如今宋槐死了,龙筋出现在这里,不得不怀疑此事与沉桑有关。” 荼离扯着龙筋弹了弹,心道这玩意韧性忒强,倒是个做弓弦的好物件。 如果真是沉桑故意将龙筋带到瑶崖,那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借刀杀人?”荼离眉眼一凛,“他居然敢算计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殊羽突然放低了音量:“若猜的没错,我们四周应该还埋伏着百鬼族的鬼兵。”荼离倏忽抬眸,他将龙筋塞进怀里,凭空捻了一把风。 “怎样?”殊羽问道,“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荼离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一把按住胸口跌倒在地,一开口,霎时喷出淋漓鲜血。殊羽瞬间慌神,爬向荼离的时候还有些踉踉跄跄,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荼离原本鲜红的衣裳暗了一大块,他颤抖着抚上去,沾一手黏腻湿滑。 日!狗日的! 荼离蜷缩在地上彻底说不出话,额上青筋满布冷汗涟涟,殊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扶起荼离,干脆利落地剥下他的衣裳—— 惨白的胸腔下,龙筋如灵蛇一般钻入了正中心口的位置,已没进去了大半。 一生休(三) 龙筋在骨肉内肆意游走,畅通无阻地爬上脖子,于肌肤下扭捏蠕动。 荼离掐着喉咙痛苦万分,他双眼充血无力地望着殊羽,殊羽道一句忍着点,上手狠狠拽住龙筋。龙筋在他手上使力挣扎,殊羽左手箍着龙筋,右手二指绕了一圈,叫龙筋再没法钻进去一寸。然而体力龙筋的另一头却发作得更加厉害,肉眼可见它在皮肉下扭动癫狂,荼离发出尖锐的嚎叫,却仍然按照喉咙不放。 见他这般痛苦殊羽于心不忍,只那么分神的一瞬龙筋又没进去一段,荼离咬牙切齿断断续续道:“拔……拔出去……” 殊羽咽了咽口水,心一横将龙筋往外一拽,荼离瞬间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发出任何一丝会叫殊羽分心的声响。 “别……别停……我受……受得住……” 钻心蚀骨之痛也不过如此,可是受不住又能怎么办,再犹豫下去怕是连他的小命都要保不住,殊羽右手手指又绕了几圈,最后当机立断将龙筋生生拽了出来。荼离大喊出来,彻底晕死过去。 荼离呼吸不稳脉搏紊乱,殊羽将龙筋收入锁灵囊,接着扶起他往他身上渡了些灵力,然而就在这时,附近的林子中忽然冲出一群手拿大刀的鬼面人。难道是鬼兵?来不及多想,殊羽连忙将荼离护在身后,此刻他神力有损,荼离伤势又重,得想办法尽快脱困。不过好在仍在神族领地,这边动静一大守山神自然能知晓,只是荼离能不能撑到救兵到来的那一刻。 从未有过的杀意涌上来,殊羽祭出龙骨剑,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打死打伤了近半,然而鬼面人越聚越多,殊羽只得边打边退,荼离扔在淌血,地上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路。 “荼离,别睡死过去。”殊羽背着他杀出重围,鬼面人又阴魂不散地追上来,千钧一发,山林中忽然传来一声咆哮,地动山摇间荼离的白虎坐骑跃了出来。 许是感受到主人的危机,之前彼此不待见的白虎却化身成了守护神,龇牙咧嘴地将他二人护在身侧,殊羽缓了口气惊觉搭在肩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荼离不知何时转醒过来,那白虎原是他自己召唤出来的。 他有气无力地捏了个诀,白虎应声而动,带起一阵旋风,鬼面人被白虎搅得一团乱,荼离趁机道:“跑。”殊羽亦同时设了个阵法,能短暂困鬼面人一阵,他托住荼离的两条腿,头也不回地飞了出去,直到飞出几百里,才在就近的一座仙山上落下。 仙山上归隐的老神仙听到动静迎出来,颤颤巍巍地将他们接了进去,并送上几粒灵丹妙药,然而荼离伤势严重,也只是暂时护住心脉而已。殊羽又连夜给他输了几成灵力,待第二日荼离稍稍恢复意识,又一刻不停赶往大荒汤谷。荼离不能有任何差池,若这世间还有人能全力救治他,便只有福德真仙。 荼离神格强大,原本还奄奄一息的模样,路上时五脏六腑之伤竟开始慢慢自行愈合,殊羽仍背着他,倒也不觉着吃力。荼离勾着他的头发神色恹恹地揶揄道:“这回知道有坐骑的好处了吧?”他抬手捏诀,等了半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殊羽转头问他:“怎么了?”荼离没有回答,良久,才消沉说道:“白虎好像是死了。” 万物有灵。 殊羽偏过头亲了亲搭在肩上的指尖,聊表安慰。 “痒。”荼离将手指往前伸过去点在殊羽的唇上,软着声音道,“再亲一口。”得寸进尺,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殊羽索性张嘴咬上去,紧接着舌尖轻轻一舔。 “哥哥你……”抓心挠肝的,荼离两条腿不由夹得更紧,“唉……” “叹什么气?” “我怎么这个时候受伤,什么都干不了。” “你想干什么?” 荼离笑了笑,贴在他耳边说道:“你呀。”玩笑话说了没几句荼离又昏睡过去,不过总算叫殊羽稍稍安了心。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殊羽择了处小岛短憩,刚把荼离放平在礁石边上,就瞥见伤口处透出缕缕金光。难道是荼离的元神正在消散?殊羽心下一惊,连忙扒开他的衣裳,却见那金光并不是从伤口往外流出,反而像是在源源不断地吸收太阳光华。伤口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但无疑,正在愈合。 那是殊羽第二次见识到,何为扶桑神果,万物主宰。 等再次醒来时荼离精神又好了不少,不再需要殊羽背着他,自己也能勉强站住,大荒汤谷越来越近,荼离却开始担心起来。 “祝余长老怕是要把我在枫林青中关个三年五载,不让我再跑出去闯祸。”荼离捂着伤口,还有那上山必经的兔妖洞,“可别把我兔妖奶娘吓着,她胆子小着呢。” 殊羽想起年幼时带着荼离往返枫林青和兔妖洞的事,不禁莞尔:“你现在也常去那儿?” “那是自然,兔妖待我如亲儿,我亦愿奉她终老。”荼离笑道,“兔妖洞中刚添了个小娃娃,等他再大些,我便教他喊我舅舅,然后带着他四处游山玩水,打山鸡掏鸟窝。” “再教出个小纨绔来。” “那也没办法。”荼离瞥他一眼,“反正我是没法有自己的孩子了,只能可劲霍霍亲戚家的,祝余长老的担忧真真应验,溯风族阿殿断子绝孙后继无人呐。” “什么断子绝孙,”殊羽皱了皱眉,“忒不吉利了些。” 荼离憋着笑:“好哥哥,那你替我生一个?”殊羽无语看向他,终于忍无可忍反驳道,“你怎么就认定了我是下面那一个?” 好问题!荼离呆若木鸡地思考了好一阵,他虽然嘴上一直耍着流氓,但真没认真想过那档子事,殊羽愿意接受他已叫他喜出望外回不过神来,哪还有心思想旁的。不过这话既已说出口,也是时候好好计划计划提上日程了。 “回回神,”殊羽扶在他腰上的手稍微使了使劲,“快到大荒汤谷了。” 荼离极目远眺,长长舒了一口气,可不知怎的,心中莫名一阵心悸,殊羽狐疑地四下望了望:“有什么不对劲。”荼离自然也感觉出来了,他不安地按了按心口,催促道:“快走。” 原本虫鸣鸟叫兔走狐奔的热闹山野变得出奇宁静,从不设防的大荒汤谷设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结界,殊羽认出来,那是神族阵法。果不其然,远处围了一群白衣神仙,个个手拿长剑严阵以待,而他们站的方向,正是兔妖洞穴。 为首的是一位殊羽并不熟悉的紫衣武神官,其他都是些修为了得的神兵,他们将兔妖洞团团围住,似乎正在做什么决定。 此番情形不可能是小事,荼离走得急,不小心牵扯到伤口,他踉跄一步随之而来自地底升起的震颤,众人察觉到他们靠近,纷纷投过来目光。 “阿殿!”左旌最先看到他,哭喊着跌跌撞撞奔过来,“阿殿!你可算回来了!” 荼离脚下不稳,要不是殊羽扶着,他大概能直接砸到地上,他见左旌脸上挂着泪痕,心肝一颤:“发生何事?” “扶桑神树……”左旌一眼瞥见他的伤口,“阿殿,你怎么受伤了?严不严重?” “我问你,”荼离深吸口气,“发生何事?神族来这儿做什么?” 原本以为当家做主的祖宗终于回来了,结果却是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左旌刚止住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下来,抽抽噎噎地将一句话打得稀碎,荼离心里愈发焦急,直接推开他冲了上去。 殊羽拦他不住,好在伴月跟着跑了过来,毕竟年长了左旌几十岁,倒还算冷静,他草草行礼,强自镇定道:“禀二位殿下,昨夜扶桑神树异样,封印松动,跑出来几只魔物。” 魔族现世非同小可,殊羽神情跟着紧张起来,但是事情怎么都发生得这般凑巧。他来不及询问缘由,边走边问:“现下状况如何?”他环顾一周未见溯风族人,“师父和祝余长老呢?” 伴月答:“祝余长老受了伤,福德真仙正领着一众溯风族族人守着扶桑神树,修复封印。” “长老受伤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荼离追问道,“伤势如何?” “阿殿莫急。”伴月忙道,“并无性命之忧,幸亏祝余长老早早发现封印松动,只是一时不察被魔族偷袭,右手……右手受伤,筋骨尽断。” 溯风一族以弓箭为长,若再无法拉弓引箭,与废人又有何异。 荼离咬咬牙又问:“除了长老,其他伤亡如何?”伴月有些为难,拱手垂头道:“溯风族弟子死伤十数人。” 凛冽杀意喷薄而出,荼离冷冷道:“魔物在何处?” 左旌哇一声哭了出来,指了指几丈开外的兔妖洞穴。紫衣武神官见他二人走至跟前,才不拘小节地行了个礼,字正腔圆道:“殿下来得正好,魔物潜逃进这兔妖洞,我正下令围剿诛杀,可是溯风族左旌小仙君拦着死活不让,毕竟不是在咱们神族的领地,我也不好强行悖逆,还请殿下拿个主意。” “兔妖洞中的妖怪们呢?”荼离齿关打颤声音都发着抖,不敢想象里头会是什么场景。紫衣神官见来人一身红衣赤色面纹,一眼便认出是荼离阿殿,但态度却依旧傲慢,他抹一把络腮胡,不以为意道:“逃出来的几株魔种由天地邪念恶意所化,生而无形,如今跑进兔妖洞中,自然是附着在了那些妖怪身上。” “我去救他们出来。”荼离祭出金乌长弓,可现下明明连拉开弓弦的力气都没有。殊羽抬手拦住他,沉声道:“这些妖怪修为浅薄,被魔种附着后再没有半点反抗余地,魔种既认了他们的肉身,也绝没有再脱离出来的可能。” “什么意思?”荼离红着眼反问他,他抬手指着那些神兵,厉声道,“所以为了除掉魔物,就要枉顾那些无辜的性命吗?” 见荼离比他身边那侍从还要扭捏,紫衣神君不禁开始怀疑,传闻中恣意桀骜丧心病狂的荼离阿殿何时变得这般悲天悯人起来,他最是见不得这般妇人之仁,不由得有些耐不住性子:“阿殿,小妖性命事小,三界安危事大,若不趁此机会将出逃的魔族一并歼灭,等他们从大荒汤谷逃出去可就为时晚矣。这些魔种生命力顽强,等他们再吸收些贪嗔痴怨的恶灵,到那时可就不好对付了。” 兔妖洞穴中,有他年迈的兔妖奶娘,有初为人母的阿溪姐姐,还有仍在襁褓懵懂无知的婴儿,更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荼离斜握长弓横在身前,一字一句道:“要杀他们,先杀我。” “荼离!”殊羽喝道,“不可!” 这一次荼离并没有听他的,可是他才往前跨了几步,就被紫衣武神官一掌打出数丈远。气血翻涌,头晕目眩,胸前的伤口崩裂渗出汩汩血水,口腔里头阵阵腥咸,大口大口的血水灌上来。 紫衣神官没料到荼离先前受了这么重的伤,自己虽然不过用了半成神力,但把溯风族阿殿打得吐血不止也是事实,这回真是闯了祸。他赶忙收剑正要前去探一番荼离的伤情,左脚刚迈出去,肩上忽然一沉,他低头,龙骨剑干脆利落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殊羽再没了往日从容和煦的神态,一张脸刻薄得如同数九寒天:“你敢打他?” “殿下,你也糊涂了吗?”紫衣往后退了两步,满脸横肉涨得通红,“现在魔族仍在我们掌控之中,若我们再耽搁下去,等他们逃出大荒汤谷,届时死的可就不单单是这些小妖,三界各族谁能幸免?小妖无辜,那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族世人就不无辜?” “不要……”荼离匍匐在地上,哪怕左旌搀扶也无法站起来,“殊羽……不要……” “殿下!”紫衣突然跪倒在地,“请您即刻下令,诛杀魔物。” “不可以!殊羽,你听我说……他们都是我的至亲,不能!你不能……” “殿下!事不宜迟,现在下令仅仅是死一屋,若不下令,也许将来便是数以万计,尸骸遍野。” “不!哥哥……哥哥!我求求你……不要……我一定有办法救他们的……你不要……” 那是自重逢后殊羽第一次见到荼离哭,那么绝望,那么无助,比年幼时还要崩溃。他看着荼离被搀着一步步走过来,可是没走几步就又倒了下去,那身红衣仿佛是鲜血染就,触目惊心,万念俱灰。 有那么一瞬三魂七魄好像飞到了天上,殊羽无力地放下龙骨剑,黯然无光地望着荼离,麻木道:“动手吧。” 一生休(四) 荼离已有一月未出枫林青,头几日浑浑噩噩神志不清,被左旌扛回来时浑身是血,连鼻息都若有若无。祝余托着一条残肢断臂在他床前哭了三天三夜,才要死不活地将他哭醒过来。转醒后的荼离依旧跟丢了魂似的,高烧不退,终日不发一言。 他这一生恣意潇洒惯了,因着了无牵挂来,不曾有父母羁绊,除了年幼懵懂时与殊羽分开,从未尝过生离死别。 兔妖一家于他而言,便是家一般的存在。他们不似云中子为他授业解惑,也不像祝余尊他敬他捧着他,可无论自己累了倦了,总都有个归处。就好像在兔子窝的土炕上睡着,醒过来时,兔妖正佝着背坐在他脚边,拿一件厚厚的袄子裹着他,将他的脚塞进暖和的肚子里,手上是从不停歇的针线活。屋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阿溪抱着娃娃哼着童谣,风中是淡淡的萝卜干的味道。 可他也知道,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再有了。 那日血流成河,兔妖们被困在方寸天地间发出的凄厉绝望的惨叫,有娃娃在哭,可就哭了那么几声,便再没了声响。 永远无法忘记,也永远无法原谅。 “阿殿,太子殿下在山下已守了一月,您真的不见他吗?” 太子殿下?呵。 据说回到大荒汤谷的第二日,九天之上便传来了天帝的旨意——神族嫡长殊羽殿下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战龙鼓,降魔物,护汤谷,总之是年少有为屡建奇功,又冗冗长长地念了一堆溢美之词,总而言之是被天帝正式册封成了神族太子。 “小阿荼,此事怨不得殊羽,换了我,我也会那么做。” “我知你心中悲痛,但你要明白,你是溯风族未来的族长,担负的是整族乃至三界的重担。若有一日要在大义与我等之间做出抉择,你也万万不能犹豫。” “人在高位,总身不由己。” 荒谬至极,荼离嗤笑连连,连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都护不住,谈什么万物主宰,护什么三界众生。 夜风渐暖,大荒汤谷归于沉寂,荼离披了件单衣出门,扑面而来的燥热叫他有些不适。他悄无声息地往扶桑神树走去,沿途的族人见到他纷纷退让侧目,心怀激动,闭门不出的荼离阿殿终于现身,除了神色憔悴阴沉些,身子看着倒已无恙。 自魔族逃出来后,大荒汤谷顿时陷入一种草木皆兵的紧张氛围中,连平日鲜有人至的扶桑神树也守了七八个人。荼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神树下仍留着年少时读书的桌案,并排两张,他轻轻拂过木桌被打磨光滑的年轮,蓦然又想起曾经与殊羽无忧无虑的时光。 他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一片落叶,背靠着神树席地而坐。神树的封印已被溯风族弟子重新加固,看不出一丝被破坏过的痕迹。之前无暇思索旁的,但此刻静下心来,一切都变得值得推敲起来。 如此坚固的封印为何会忽然毫无预兆地松动,它松动之前发生了什么?那时刚好自己受了伤,为何会受伤?因为龙筋偷袭了他,可是一条脱离于□□意识的龙筋为何会做出这般诡异之事?难道是因为不想沦为阶下囚?可若不想沦为阶下囚,早几百年间为何会与宋槐相安无事,怎么宋槐一死它就开始作乱?宋槐死后,龙筋历过何人之手,又为何会出现在瑶崖之下。 仿佛一环扣一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事情再往前追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人,百鬼族新任鬼王,沉桑。 “阿殿,睡着了吗?” 苍凉的声音激得他从冥想中回过神来,荼离捏了捏眉心睁开眼,只见祝余长老吊着只胳膊,正衣衫单薄又有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明明神仙长生不老,可他却感觉祝余苍老了许多,那副又担心又怕打扰他的模样叫人实在不忍,他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从没想过,祝余失去的不比他少。一只遒劲的右手,一身弯弓的本事,十数个他看着长大的溯风族弟子的性命,伤痛之余还要牵挂他这不争气的狗屁阿殿。 荼离深吸了口气,有些哽咽:“长老,尚未入夏,你穿得少了些。”没想到得这么一句关切,祝余顿时愣了愣,许久才回过神来,语气中带着点无措:“正、正好纳个凉。” 方才应该交代那些属下,他们不该去打扰这么一个老人。 荼离扶着树站起来,道:“你不用担心我,这些日子睡多了,今夜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不担心,不担心!”祝余口是心非道,“我们家阿殿从小就让人省心。”由于太过激动,挥舞左手时还把拐杖给扔了出去,荼离调转脚尖大跨步过去,弯腰拾起拐杖,紧紧攥了攥。从小到大,何时叫人省心过,仿若一瞬间的崩溃,荼离趴在桌案上颤着声抽泣起来:“长老,我再也没有阿娘了。” 若不是伤心极了,向来逞强的阿殿怎会轻易掉下眼泪,祝余轻轻拍着荼离结实的后背,才真切感受到孩子真的长大了。 “兔妖伴你五百年,这已是天大的缘分,也是兔妖的福分,可缘分尽了便不能再强求。你或许觉着尚未尽孝,老兔妖未能颐养天年,可你方才一句再也没有阿娘,却真真是剜了老身的心。”祝余老泪纵横,哆哆嗦嗦地抬手指了指扶桑神树,悲恸哀泣,“你可知阿荼神女为了孕育你,受了多大的痛苦,你的阿娘从未抛弃你,哪怕熔血煅骨也要拼着护住一丝心脉将你生下来,试问这世间还有谁能做到这般?” 荼离猛地抬起头,错愕震惊。 他省起《上古神祇志》中最后一句话:战起虞渊止扶桑,神女落,魔族灭,熔血煅骨,不入轮回。 他一直以为指代的是魔族。 “阿娘她……”荼离哑着嗓子,心揪着地疼,“熔血煅骨……不入轮回……究竟是什么意思?” 祝余知自己失言,生生打住,只语重心长道:“阿殿,有些事等时机成熟你自然便会知晓。旁人都说你顽劣,但我深知你心地善良温厚通达,因着怕我们忧心你从未过问神女之事,外人看来是不近人情,可我与福德真仙都瞧得真切,你心中对神女的爱不曾减过一分。” 世上谁人会不亲自己的父母,哪怕从未有过一刻的亲情欢愉。 祝余抹一把老泪,拖过凳子坐下:“这话我只讲一遍,你的父亲神族惊风神君,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的母亲是三界神女之首,溯风族族长阿荼,他们为了大义而生,亦为了大义而死。但不论何时何地,你都要记住,由生至死,向死而生,你的阿爹阿娘从未抛弃你。” 落针可闻的深夜静极了,荼离甚至不敢大声呼吸。他呆呆地望着扶桑神树,第一次有了血脉相连的感觉。 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抬手又不敢触碰,他仿佛看到一张笑靥如花的脸,那女子额间有一道熟悉的火焰面纹,她粲然一笑,如阳春白雪。 荼离突然回过神,他转头问道:“此次神树异动,是否是因为我身受重伤,母亲她……”血脉相连,十指连心。 “我与福德真仙也这么猜测过。”祝余平复下心绪,又像是不认同,“三百年前你大战白虎,当时受的伤也不浅,可那时神树没有任何异动,所以仍存疑。” “此事只有两种可能,天意或是人为。”荼离低头想了想,他随手卷一把风刀,撸起袖子往手臂上划了一刀。 “阿殿!”祝余惊呼,转瞬又明白了他意欲何为。 他二人齐刷刷盯着扶桑神树,除了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响,旁的一点动静也没有。伤口仍在流血,温热的血液顺着指尖滴落,落在树根处一滴滴渗入泥土里。 有动静了! 扶桑神树忽然摇晃起枝桠,牵连起一阵细微的震颤,荼离赶忙捂住伤口,不让鲜血再溢出来。 荼离一边抚慰着神树一边冷冷道:“我大概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兔妖七口,十余死伤溯风族弟子,这笔账,是时候好好算算了。 翌日,东方既白,荼离踩着白露下了山,山脚下兔妖洞穴荆扉紧闭,他从山上带下来一束刚盛开的黄花,放在了不远处的新坟上。他推门走进房中,才不过一月时间,桌上竟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真奇怪,若是有人住在里头,那房子千八百年都坚固不催,可一旦没了人气,突然就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桌边散落着一堆木头刻的刀剑,还有个破了鼓面的拨浪鼓,荼离鼻子发酸,屋外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奶娘!”荼离转身跑出去,却在撞上来人时刹下了脚步,一张脸瞬间阴沉到谷底。他咬咬后槽牙,想说些狠话又开不了口,只能一眼不发地回身关好门,再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 殊羽拉住他的手,心疼道:“怎么瘦了那么多?” 荼离冷笑一声,头也不回:“恭喜你呀,太子殿下!” 这事从来怪不得殊羽,换了任何人都会做这个决定。殊羽知他心中有火,也不愿说什么将自己摘干净,那日的场景,别说是荼离,哪怕是自己见了都触目惊心。 殊羽被拦在山下不愿离去,册封太子的旨意下来他也不肯回天宫谢恩,天后赶来劝他,他却道:“儿臣不配太子之位,您还是回去劝劝父君收回成命。”天后当即被火冒三丈,绑又绑不走,只能罚他跪足了二十四个时辰,最后留一句“逆子”,失望地回了天上。 这一等,便是一个月,音讯全无的一个月。 一个月过得有多心焦忐忑,担心着荼离的伤,更担心着荼离再也不愿意见他,可这一个月又算的了什么,荼离当初曾等了他多久,几百年来,竟没有生出过一丝怨怼。 “荼离,”殊羽喑哑着喊他,“伤好了吗?” 荼离仍旧背对着他,语气生疏不耐:“鄙人小命一条,不牢太子殿下费心。” 意料之中的态度,也做好了被他拒之千里的准备,可真的听到这冷冷淡淡的语气,心中却蓦然升腾起连自己都觉得意外的委屈。 殊羽控制下情绪,又问他:“你是打算去哪儿?” “去百鬼族,杀了沉桑。”荼离往前走去,“你若是要拦我,就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我没有想要拦你。”殊羽亦步亦趋地跟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何苦污了太子殿下的一双手。” 忍耐再三的情愫终于喷薄而出,神思百转千回,殊羽停下脚步,再按捺不住,甚至有些低身下气地问他:“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双眼猝然睁大,荼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再难往前跨出一步。 身后之人却动了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耳边带起一阵清风,腰间却被锁住,殊羽从身后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像只受了惊吓的小兽,讨好般地蹭着他。 荼离仰天叹了口气,真他奶奶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 最近工作比较忙,更新得比较慢,但我还没有放弃治疗,嗯! 一生休(五) 荼离艰难地掰开交握在身前的双手,身后之人身形明显一震,殊羽好不容易放下身段腆下脸,却得个自取其辱的下场,但一切似乎又都在情理之中。不管荼离对他是打是骂他都能欣然接受,可现下他却开始心慌害怕,害怕真的触了逆鳞,荼离再也不会原谅他。 殊羽怅然若失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看到荼离神色消沉地转过身来,荼离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叫我怎么办才好?”他稍稍往前跨出一步,抬起右手捧过殊羽的脸,闭眼吻了上去。 这个吻来得气势汹汹,如疾风骤雨,舌尖所到之处皆是攻城略地,不似于之前荼离偷吻他时的蜻蜓点水,亦不似于殊离之境他吻上去时的浅尝辄止,更不似于初初在方丈山意乱情迷时的不得章法。或吮吸或撕咬,像要将人活活溺死一般,可沉溺其中的显然不是荼离一人。殊羽一手箍着他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如丝的头发缠绕在指上、心上,情丝万缕,他狠一用劲,带着荼离转了个身,将他死死按在树干上,顿时反客为主。 溺死之人濒临绝境才终于不舍地放开彼此,忍不住又轻啄几口,如藕断丝连。二人气喘连连,牵连着脸颊耳垂都红透了,脸皮不知是更厚还是不见了,殊羽直勾勾盯着他,小声问:“你想要吗?” 荼离低头笑了几声:“抵着你了?” 这么一番纠缠下来二人都颇有些情动,谁都知道时机不合适,但如果不问这么一句,殊羽没法真的让自己安心。荼离跟个惯犯似的将手往下伸了伸,轻轻抚慰了殊羽一阵,他无力地靠在殊羽身上,喃喃道:“你何必这么来试探我?就算有一天你要了我的命,我都不会真的怪你恨你,更不会不要你。” “对不起……” “别跟我说对不起,说多了,难保哪天真干点儿对不起我的事。”荼离加快手上的律动,声音却愈发低沉,“可我还过不去我心里的那道坎,奶娘眼睛都花了,每每为我缝个荷包都得在手上扎好几个血窟窿,我就想着她能安度晚年,侍奉她终老,可却是这个结局……还有,还有那小娃娃,他见到我从来都是笑着,他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 “你别说话。”荼离重重捏了他一下,殊羽吃痛发出一道若有似无的低哼,荼离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接着道,“师公为了修复神树的封印废了不少神力,祝余长老受着伤自顾不暇还总挂念着我,我知道此刻我应该乖乖呆在枫林青里头不该再去惹事,可我若不做点什么,我真的对不起兔妖,对不起死了的溯风族弟子,更对不起我自己。” “你要……你要做什么?”殊羽喘着粗气,“去百鬼族找沉桑?” “嗯,”荼离点点头,“扶桑神树无端异动,十有八/九是沉桑搞的鬼。那日龙筋伤我,又被神秘人围困,沉桑趁机拾了我的血,偷偷潜进大荒汤谷洒在封印上,我与神树一脉相承,神树以为我出了变故才发生异动,魔族这才有机会逃出来。” 殊羽听得仔细,认真回他:“你提醒我了,后来我找人看过龙筋,龙筋上被施了咒术,所以才会趁你不备偷袭你。” “咒术?”荼离抬头,“难怪,能看出是哪种咒术?” 殊羽摇摇头:“对方十分谨慎高明,但隐约有些巫族咒术的痕迹。”竟牵连出巫族,他二人已见怪不怪,荼离冷笑一声道:“那就一个个来,谁都别想逃。” 身下的滋味越来越磨人,殊羽不耐地撇过头,说话分散着注意力:“此去百鬼族,沉桑怕是没那么容易会承认。” “没指望他能承认。”感受到殊羽的羞窘,荼离故意使坏放缓了速度,果不其然,殊羽一张脸涨得愈发通红,神色也难堪起来,一副欲言又止自己与自己过不去的模样,荼离憋笑,偏当做不知道,“我也懒得与他对峙,谁挑起的祸端我也无所谓旁人白话,我就找他打一架,往死里打他。” “我跟你一道去,你打不死他,我再补上几剑……嗯……”殊羽难耐,“你……你……” “我?”荼离继续使坏,“我什么?” 殊羽咬着嘴唇不肯说,可没硬撑多久,还是妥协了:“你快些……” “快些什么?”荼离抵着他耳边问,要多下作有多下作。 “你!”殊羽气结,豁出去喝他,“你的手!” “我的手啊?”荼离索性顿住动作,“酸了,没力气了,太子殿下还是自个儿来吧。”说着就要抽出手,殊羽这回真被惹了火,他一把按住荼离正要往外拿的右手,一刻不停地吻了上去,细碎的喘息淹没在湿哒哒的亲吻中,荼离暗自笑了笑不再逗他,又温柔怜惜地伺候起他。 二人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之势一路杀至百鬼族,百鬼族无弋城外,鬼王沉桑严阵以待,三人间算是第一次正面交锋。 沉桑挑了挑眉,阴沉沉道:“是什么风把二位殿下吹来了?” “你们这儿除了阴风还能有别的风吗?”荼离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金乌长弓直直竖在地上,他将两手交叠着覆在弦槽,抬抬下巴道,“打一架吧。” “为何?总得有个打架的理由吧。”沉桑摸着轮回之镰,身后的鬼兵亦是蠢蠢欲动,“二位跑到我百鬼族的地盘上撒泼,未免欺人太甚。” “打架还要理由吗?就算我给了理由,你鬼王敢承认吗?”荼离翻了个白眼,“我实在看不起背地里耍阴招的,你就当我天生看你不惯,今日偏要寻你晦气。” 知道他荼离是个不讲理的,不知道还那么蛮横。原本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算被他们察觉出来也想好了应对之策,奈何这荼离压根没打算按着规矩来,索性摆出这么一副豪横模样,倒打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沉桑立马也便回过神来,他蔑笑着看了看殊羽,讥讽道:“荼离阿殿不懂事,怎么殊羽殿下也跟着胡来?也不知道你们神族怎么选的太子。” “神族之事不牢鬼王挂心,不过是我与荼离之间,”殊羽面无表情又十分自然道,“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荼离噗嗤笑出声来,如果不是一群人看着,恨不得上前狠狠亲殊羽几口。 “呵呵……呵呵呵……”沉桑抽出轮回之镰,杀戮之心毕现,他扶了扶金色面具,冷冷道,“今日既是二位寻衅滋事,那可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这一场鏖战持续了两天两夜,一路从无弋城城东打到城西,鬼兵死伤惨重,鬼王被卸了一条胳膊,若不是消息传了出去,神族与溯风族纷纷派下人来,只怕还要再打上个几日。直到多年后,人们每每谈论起这场乱战,无不是闻风丧胆,道一句惊天地泣鬼神。 此番也凭着出其不意一鼓作气,外加沉桑初上位不得人心,他们才能如此顺利地将百鬼族搅成一滩浑水。但这一番打斗下来二人难免都受了些轻伤,当然,更多的还是前所未有的酣畅痛快。不过终归还是惹了事闯了祸,殊羽被神族神官带回了天上,荼离也被架着回了大荒汤谷。临别时二人皆相顾不语,末了,殊羽轻轻说了声:“等我。” 神族、溯风族英姿勃发的两位年轻仙君,仅以二人之力血洗了半座鬼城,这事儿传遍了三界,年轻的仙君神女们心思荡漾,崇拜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老一点的古板神仙们却认为是离经叛道,无端挑起各族纷争,十足张狂不知轻重。殊羽本想着凭此举落个口实犯个罪行,好叫天帝收回太子之位,谁成想,天帝却只当着众神责备了他几句,又将他关了禁闭。 天帝原本还担心殊羽其人过于和煦清冷,少些决断杀伐,若是普通的殿下神君那自然是万里挑一,可要是作为神族的未来天帝,就又缺了戾气。所以当他看到殊羽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百鬼族大开杀戒,莫名生出一丝欣慰来,但欣慰之后又是担忧,他对荼离的忌惮一直存在,可是殊羽跟荼离似乎过分亲密了些,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另一边的荼离就自在多了,福德真仙与祝余长老见他平安归来也便心满意足,尤其听到此行还有殊羽相伴,更是不以为意,反正天塌下来还有那神族先顶着。有时候啊,真怪不得荼离长这么大,还是那么乐天安命不知好歹。 这些时日荼离都安心留在大荒汤谷中,虽然心中记挂殊羽,但也知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若是离开,百鬼族会趁机找上门来。此事原本就是百鬼族先动的手脚,沉桑口头不承认但终究理亏,他们二人这么不知死活地闹了一场也算是做个提点,但沉桑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若要解决此事…… “要是我把沉桑杀了,我是不是能当鬼王?”荼离叼着根鸡腿问道,祝余被清酒呛得直咳嗽,好半天才气呼呼反问他:“怎么?溯风族族长满足不了你,非要去排行第四的百鬼族里头充大王?” “你这人,”荼离翻个白眼,“怎么还搞歧视,方丈山上的元通真君都说了,众生平等。” 祝余端着酒壶出门不听他瞎掰扯,把他说起劲了还真干得出这事儿来,荼离一人无趣,晃晃悠悠地又逛到了扶桑神树下。前几日左旌用木棍和渔网扎了个小吊床,颤颤巍巍地悬在树荫下,往上头一躺最是自在。 初夏已至,酒足饭饱的午后最是犯困,荼离在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中晃荡没一会儿便迷糊了过去,将睡未睡之际隐隐约约听到有个声音在呼唤他,那声音期期艾艾仿若自远古雪山而来,激得他一阵颤栗。 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去经年(一) 日落虞渊,永夜将至。 天地间,狼烟四起战火纷飞,一座座城池陷落颓败,尸横遍野马革裹尸。自万丈深渊孕育萌芽的魔族蔓延滋长,三界陷入暗无天日的战乱。 硝烟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正挥斥方遒,他褐色的盔甲上沾满了血污,手中长剑散发着凛冽光华。须臾,神兵散尽,少年将军在山坡坐下,随手拈了朵嫩黄的小花,他闭眼闻了闻,似乎想到了什么愉悦的事情,疲惫中荡开一抹浅浅的笑。 不远处走过来另一位少年神君,从容淡定,风雅俊秀,他紧挨着坐下,揶揄道:“这么开心,想阿荼呢?” “嗯,”将军粲然一笑,若绵延烽火下的一束春光,“阿荼快临盆了,我得快些把魔族打败,她在等着我呢。” “会的,等你回去,也许就是一家三口了。” 将军笑得益发深,转着指尖的小花,难得轻松道:“希望是个女娃娃,跟阿荼一样乖巧可爱。” “那你可千万别带着她摸鱼打鸟,神族有你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纨绔神仙就够了。” 将军啧了一声:“我那些不着调的事儿你可不许跟我女儿提,不利于树立父亲的威信。” 少年神君忍俊不禁,问他:“女儿女儿的,要是个男娃娃呢?” “男娃娃呀?”将军抬头望了望天,若有所思,“那希望他勇敢些。” “将来好保护阿荼?” “阿荼由我护着呢,”将军笑笑,“他别老钻我俩被窝就行,一岁……不不……最多半岁,就得学会自己一个人睡。” “半岁?”神君夸张道,“凡族的娃娃半岁都没断奶呢,更何况是咱们神族,眼睛都不见得能睁开!阿荼真是……怎么看上你这么个玩意儿?” “是啊,怎么就看上我了……”将军喃喃自语,两人兀自沉默了一阵,夜风再起时,神君又沉沉开了口:“惊风,我们会打赢这场战役,对不对?” “会的,一定会的,为了阿荼我也会赢。所有神兵将领都不会白死!” “明天我就回神族了,等事情处理完我便立马赶去大荒汤谷,一定守着阿荼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好,一定要保护好她。”惊风握过他的手,“我相信你。” 画面忽然变换,乍然迸现的光明刺得人眼睛生疼,空白的画布中只有一道背影在奋力奔跑,空白渐渐淡去,四周出现明亮的色彩,竟是大荒汤谷。惊风跌跌撞撞跑到扶桑神树下,一声声一句句撕心裂肺地唤着:“阿荼……阿荼……” 他起身一拳砸在身旁之人脸上,少年神君踉跄地跌了几步,惊风拽过他的衣领,一双眼血红,无声嘶吼:“你说过会保护她!为什么?为什么!” “我说过我会赢!我会灭了魔族!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让阿荼祭树,她做错了什么!她在等我回来你知不知道,她要做母亲了你知不知道!” “我们三人自小一块儿长大!你怎么下得了这个狠心!” “你们这些神仙个个道貌岸然,说什么慈悲为怀,说什么普度众生,一个个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结果却为了自己苟活生生逼死一个良善无辜的女子。” “都是狗娘养的。” “跟你们一样同为神族,真是叫人恶心。” “今日,我自渎神职,永除神籍!” 惊风横握长剑,释怀一笑:“阿荼,我最爱的妻,我来殉你。” “阿殿……阿殿!” “不要!” 荼离瞬间从梦中惊醒,冷汗浸湿衣衫。左旌见状吓了一跳,小心翼翼问道:“阿殿,梦魇了?方才梦中你一直在哭。” 喉咙发紧,荼离抬手抹了把脸,才发觉簌然泪下,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他起身捂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晚膳时辰,日头都下山了,爷爷差我出来寻你。” 竟睡了这么久,荼离长长呼了口气:“饭菜送我房间去,我等会儿回。” 又回忆了会儿梦中的场景,荼离跳下吊床,从怀里掏出一页纸,那纸是从《上古神祇志》中撕下来的,他无声地看着上头几行字。 余晖下,扶桑神树晃动着树叶,身影被无限拉长,树下红衣男子静止如画,美得像一副远古卷轴。一阵微风吹过,那一页纸飘飘然飞到空中,打了几个小卷,忽然窜成一簇火苗,火苗燃尽,印出一行金色的大字。 战起虞渊止扶桑,神女落,魔族灭,熔血煅骨,不入轮回。 猛的袭来心痛,仿佛有一只手,刺穿他的胸腔,握住他的心脏反复揉搓,荼离按着心口半跪在地上,梦境中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闪回,有什么东西似乎伴随着疼痛一并到来,但是荼离并没有察觉。 这几日左旌一直提心吊胆,那日在神树下做了噩梦之后,阿殿就一直没再睡过安生觉,夜里惊醒的次数愈发多,直到有天深夜他隐约听到不寻常的动静,等他推门进去时,荼离正目光呆滞地抱膝坐在地上,手臂上鲜血淋漓,伤口狭长,竟是荼离自己无意识挖出来的。 这件事左旌一直不敢告诉云中子和祝余,荼离不许他说出去,他也怕两位老者担心,不过好在没过多久神族伴月就携着食梦貘来了大荒汤谷。殊羽被禁足无法外出,伴月却是自由身,是而时常往返于神族和溯风族两界,左旌实在无人可说,便与伴月诉了回衷肠,但也只是说为噩梦所困,旁的倒是半点没有提及。 殊羽听闻之后便记挂在了心上,神族有一神兽名食梦貘,可食人噩梦,他从驭兽神君那儿借了来,又急急催着伴月送至大荒汤谷,只求得心上人一夕美梦。 荼离接过这不像马不像牛的丑陋东西,颇嫌弃地捂了捂鼻子:“真沉,能宰了吃吗?” “怕是不能,”伴月抹一把冷汗,“太子殿下还有东西交给阿殿。” 伴月恭恭敬敬地献上锁灵囊,荼离打开一看,果然是龙筋。 “殿下说,龙筋已经业火与九天轻灵水灼洗过,驱了杂晦邪气,可留着给阿殿把玩。” “哥哥深知我意,我本就想着将这龙筋煅成弓弦呢。”荼离拽着龙筋抻了抻,韧性弹力极好,他想了想又问,“殊羽还要多久才能出门?” 伴月答:“还有十日。” “十日……”荼离咬着嘴唇思索片刻,叫他传话道,“你与殊羽说,就说十日后,我在南山陲下等着他。” 南山陲下,是千机之谷。 十日闭门之期甫过,殊羽便一刻不停地奔往了南山陲,天帝天后只当是他心上有了意中人,不禁揣测是哪家仙姬。喜忧参半,喜的是向来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终于开了窍,也是该为神族开枝散叶;忧的是不知他心上之人是什么身份,毕竟前头还有个巫族清越公主侯着呢。 “父君母后,不如让儿臣偷偷跟着哥哥去探个究竟,看看他到底约会哪家小姐。”西蟾毛遂自荐道,只是这小心思还没发芽就被扼杀在土壤里,只见天后怒其不争地剜了她一眼,直截了当戳穿她:“当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想溜到大荒汤谷找荼离阿殿,这天上数你年纪小,也属你开窍得早。” “荼离?”天帝不置信,“西蟾看上荼离了?” “是是是!”小公主半点不知羞,索性得寸进尺道,“父君,你将我许配给荼离哥哥吧,他要是不肯入赘我搬去大荒汤谷也行,不过我得带几个厨子过去……” 天后啐她一口,哭笑不得:“胡闹!”然而天帝却听了进去,他细细琢磨了一会子,笑着道:“荼离身份尊贵,倒是门好亲事,待殊羽的婚事定下来,差个稳重些的神官去福德真仙那儿提一提,算算时日,荼离也快承袭族长之位了。” “使不得,”天后急急道,“虽说荼离身份贵重,可在三界中名声并不好,游手好闲桀骜不驯,先前在方丈山时几次三番调戏清越,此等顽劣之人,西蟾嫁过去岂不是毁了一生。” “母后,你又没有见过荼离,道听途说之言怎可尽信!”西蟾反驳她,“可我亲眼见过他,玉树临风一表人才,虽活泼些但谨慎妥帖谋无遗策,难道仅仅因为他不似我们神族般囿于规矩方圆,就偏说他桀骜顽劣不成?难道不同于我们就是错?” 天后被这么一通慷慨陈词堵得说不上话,正想着把西蟾也关上个几日禁闭,天帝却朗声笑开了:“西蟾说的在理!” “哪里在理?这世上还有哪个神仙能似荼离这般,劣迹斑斑?” “怎么没有?”天帝微嗔,“曾经的那位少年将军,难道不也这般不拘小节,当年他受的非议不比荼离少。可神魔大战时,一夫当关浴血奋战的却是他,当初若不是他,神族怕是……” “天帝!”天后打断他,“那位将军后来做的事难道不够荒唐?如今天上地下谁还敢提他半个名字?” 天帝沉沉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听说,荼离相貌七分像他母亲,依我看,性子却随了他父亲十分。” 西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们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自己跟荼离的婚事还有戏没有? 殊羽到达南山陲时,荼离已经等了他三日,正百无聊赖地捉了一篓子知了打算油炸了吃。 “怎的来那么早,不是约好了十日之后吗?”殊羽心疼地握了握他的手,“伴月回来说你这些日子总睡不好,我瞧你身量又小了些。” “我本就不胖,”荼离笑道,“我能忍着不去天宫找你就不错了,一想着快能见到你,哪还能忍得住呆在大荒汤谷里头。” “那食梦貘可有作用?近日夜里还多梦吗?” “没什么用。”荼离撒娇地蹭了蹭他,“我这是相思病,得要心药才能治。” 殊羽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不多时,一个健步冲上去,按着荼离狠狠亲吻起来,跟饿久了的豺狼似的,又凶又贪婪。 ※※※※※※※※※※※※※※※※※※※※ 故事的小黄花~ 去经年(二) 千机之谷一片寂静,谷口处立着两株参天樟树,一左一右将入口堵得严丝合缝。都说那转烛谷主性情古怪,非神非魔不妖不鬼,偏又是个旷世奇才,锻铸的神器无不让三界众族趋之若鹜,然而若非有缘人实难得到。 他二人在谷外客气喊了半日,结果只有个小卒懒洋洋的声音从樟树后传来:“管你们是什么太子什么阿殿,只管在外头候着,等爷爷我睡醒了再去通报。” “哟呵?”向来前呼后拥的二人冷不丁在一介看门小卒那儿碰了壁,荼离觉着颇为新鲜,不怒反笑,他抬起胳膊肘撞了撞殊羽,揶揄道,“看来你这太子的官职也不怎么样,人都不正眼瞧你。”说的正眼瞧他了似的,殊羽睨他一眼:“彼此,彼此。” 荼离其人,遇强则强,遇到蛮横的能比对方蛮横不知多少倍,他叉腰在樟树前来回踱步了几遭,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只见他左手执弓,右手捻了两支箭,箭头处正燃着熊熊火焰,二箭齐发,一左一右射向两株樟树,樟树瞬间便被点燃。 明明是有求于人,却这般无礼嚣张,殊羽无奈扶了扶额,叹口气道:“你这可真是托人办事的态度。”荼离却不以为意:“转烛为人最是爱剑走偏锋,礼贤下士三顾茅庐也不见得愿意见你,还不如咱们直接闯进去,打到他帮忙为止。” 如果不是仗着溯风族阿殿这个身份,按着荼离的性子在三界中不知要结下多少仇家,不过他再如何胡闹,对自己倒是向来耐心温柔,殊羽想着想着不禁扯出一个笑来,附耳低声问道:“若我不曾答应你,你是不是也要打到我从了你为止?”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荼离怔了怔,紧接着抿了抿嘴:“打你是舍不得,最多……” “最多什么?” 荼离上下打量他一番,小声道:“霸王硬上弓!” 原先听起来下流不正经的荤话,现在听着竟有种说不出的美妙!嗐,果然,色令智昏。 大火烧了快一盏茶的功夫,里头终于乌泱泱地涌出一群人,虽咬牙切齿但也毕恭毕敬地迎进了他们,荼离冲殊羽挑眉道:“你看,有时候不讲理比讲理管用。”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但我对你绝不胡搅蛮缠,你说什么我都听。” 谷中弟子一路将他们引至一处形似铸剑熔炉的山洞,洞中漆黑一片,荼离衣摆一甩大摇大摆跨进去,殊羽心道你还真是不怕有诈。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走到山洞尽头,他们停在一座上圆下方的熔炉跟前,隐没在幽幽火光深处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为何说是老人,因为那人佝偻蜷曲,矮小干瘦,如风烛残年。 跟传闻中的样子不大一样,荼离砸吧了下嘴,一时有点不敢认,殊羽见他这副纠结的模样十分可爱,不禁掩嘴笑了笑。他二人旁若无人又暗度陈仓地调了会儿情,终于把转烛惹怒了,转烛踩着霜寒剑悬到空中,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二位神君莅临千机之谷,有何贵干呐?” 明知故问了不是,这千机之谷除了神器还能有什么?荼离抱着胳膊混不吝道:“来给你长长见识。” “哦?”转烛乐得配合他,“不知荼离阿殿要与我长什么见识?”荼离倒也不矫情,直接祭出金乌长弓扔给他,道:“瞧瞧,与你那些神器相比如何?” 接过长弓的转烛双眼放光,他铸过的绝世物件不少,见过的上古神器亦如数家珍,但眼前这柄金色神弓却全然第一次见。传闻中溯风族荼离阿殿有一把扶桑神树所铸的金乌长弓,以天地灵气日月光华为箭,是如今三界中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器。 也许是因为太过激动,转烛一双手隐隐有些颤抖,他颤颤巍巍地拉动弓弦,勉强拉个半满,半响,他脱力撤开手,弓弦咻的一声在寂静空旷的山洞中反复炸开。 转烛微喘着气,意犹未尽道:“可惜我没那掬风捻光的本事,也无法一尝金乌长弓的神力。”果然是为荼离量身定制的武器,这把弓,若换了旁人,与那些普通的木弓并无二致,可即便如此,转烛仍然爱不释手。 荼离从怀里拿出龙筋递过去,直截了当道:“此趟拜访谷主,是想请谷主帮个忙,将这龙筋煅成金乌长弓的弓弦。” “龙筋?”转烛讶然,他转头望了望殊羽,问道,“可是那火龙鼓之龙筋?” 殊羽道:“不错。” “啧啧啧,”转烛半是感叹半是调侃,“鼓在世时是何等风光,死了死了,龙骨被煅成了刺骨剑,龙筋亦是命途多舛,如今又要被煅成弓弦……二位神君呐,这是多大仇多大怨?” 荼离笑笑:“物尽其用罢了,谷主可是答应帮这个忙?”转烛扯了扯龙筋,又拉了拉弓弦,疑惑道:“金乌长弓的弓弦已是极品,再煅龙筋不过是画蛇添足,又何必多此一举?” 其实此事荼离存了私心,他偷偷瞄了殊羽一眼,不耐道:“这你不用管,只说帮还是不帮?” “千机之谷的规矩阿殿怕是不知,若要我亲手煅这龙筋也不是不行,但阿殿又拿什么好处来换呢?” 从进山洞开始荼离就一直打量着眼前的熔炉,熔炉四只触角伸入地面,正在源源不断汲取着什么东西。荼离靠近几步,问他:“熔炉里头是什么?”转烛瞬间警惕起来,目露凶光十分不善,荼离呵呵笑了几声,又道,“都说转烛谷主最最中意宝贝的是一方引魂盏,该不会就在这熔炉里头吧?” 转烛不悦反问:“荼离阿殿对引魂盏也有兴趣?那可是三界禁物……” “还三界禁物呢?谷主不是都没找回夫人的三魂七魄吗?”荼离嘲讽道,“不过如此。” 如此低阶的激将法对转烛还真是奏效,他骂骂咧咧了好一通,最后听荼离说道:“谷主的本事若真不是旁人夸大其词弄虚作假,那就煅个弓弦瞧瞧,也不是什么难事。”转烛终于反应过来,然而荼离没给他机会,又下了一剂猛药,“当然,谷主若是不肯帮忙也不碍事,但我既然来这一趟,必然不能空手而回,怎么也得抢个神器回去,唔……我觉着这引魂盏倒是不错。” “你敢!”转烛气急道,“这可是在千机之谷,阿殿在别人地盘上放肆就不怕有来无回吗!” “我也不是第一回在别人地盘放肆了,”熟能生巧了不是,“上个月刚在百鬼族无弋城撒了回野,上上个月把方丈山一处寝殿给烧了,再往前我想想……” 转烛以为自己在三界中已经是个臭名昭著的混世魔头,今日算是开了眼,面前这人五人六的家伙更不是个东西,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不过三界中为人称道的殊羽殿下,怎么会跟他混在一处。 近墨者黑的殊羽太子不声不响地祭出了刺骨剑,十足大干一场的架势。转烛御剑飞到熔炉前方,他刚要开口说话,霜寒剑忽然剧烈抖动起来,似乎有什么让它害怕的东西蓦然出现,转烛跌跌撞撞地从剑上摔下来,过了好一阵才安抚下霜寒剑。 安稳下来的霜寒剑老老实实躺在转烛的手心里,转烛眉头紧蹙低头打量着剑身,终于明白它为何会害怕,不,并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霜寒剑曾血洗魔族十四州,它对魔族的气息异常敏锐。”转烛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荼离,荼离被他瞧得不自在,更没明白话中的意思。 “魔族?”殊羽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荼离身上,“你说荼离身上有魔族的气息?” 荼离扯着衣领低头嗅了嗅,什么都没有闻到,他想了想:“难道是上次魔族跑出来,大荒汤谷里头魔族的气息尚未散尽?” 皆不置可否,或者不明就里,转烛握着霜寒剑沉思了许久,才终于攥紧了金乌长弓答应道:“一个月后来取。” 只是当时的殊羽和荼离都不知道,一个月后发生了什么事,那是荼离最后一次见到他的金乌长弓。 等他们走出山洞时,夜幕已至,二人用过晚膳各自歇下,打算第二天再离谷。殊羽刚躺下没一会儿,屋子外头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他还没来得及拔出刺骨,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哥哥,你往里躺躺。”荼离穿着单衣挤上床,一身白衣倒显出几分少年气来,殊羽朝里让了让,腰间一热,荼离已经贴着他抱了过来。 殊羽有一瞬的僵硬,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头顶的床幔,任由荼离对他动手动脚。 “哥,”荼离贴着他耳朵喊着,“你是不是……有感觉了?” “废话!”喉结上下滚动,殊羽撇开头,“你这么撩拨我,我要没感觉都对不起你。” 荼离埋头在他肩窝痴痴笑了几声,笑完又细细密密地吻上去,殊羽难耐地推了推他,神志尚存间,他问道:“你说转烛安的什么心?为何就打算帮你了?” “我也不知,”荼离压在他身上,“不过他向来嗜神器如命,金乌长弓于他而言,自然诱惑极大。” “你不怕他动手脚,或者将长弓据为己有?” “无妨,这长弓就算送给他,他也做不了什么。”荼离伸手探了下去,“别说是他,就算是给你,给祝余,给福德真仙都没用,长弓除了我,谁都用不了。” 荼离啄吻了几下他的嘴唇,蛊惑道:“我想要。” 殊羽推开他:“我不想。” “不,你想的。”荼离又贴了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你帮帮我好不好?” 真是要了老命了,殊羽被按着脑袋与他接了个深吻,荼离黏腻的喘息就在耳边,跟勾魂曲似的,他没忍住发出一声闷哼,如催情的春/药绽放在二人的身体里。 去他娘的! 殊羽眼一闭心一横,翻身把荼离压到身下。 只是这一场□□终究没有做到最后,时间地点还是不大对。荼离心满意足地靠在他胸膛上,带着未消的余韵,额头上还爬着几滴细密的汗珠,藏了许久的话终于问了出来:“那时在殊离之境,你为何会突然接受了我?” 哪有什么突如其来,不过是情不自知。 殊羽低头吻在他头顶,手指把玩着他微微卷曲的发梢,沉沉开口:“你曾问我,是否会想念一人难以入眠,是否会想把一人锁在身边据为己有,是否会想亲他抱他一辈子不撒手。” “那你会吗?”荼离抬起头看着他,殊羽笑道:“我会。” 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情话了,荼离呆呆笑着,可又猛然想到了糟心的事,他一拳锤在殊羽身上,轻得跟挠痒痒似的:“其实你一直都有顾虑。” 殊羽愣了愣:“你没有吗?” “有也是有的,”荼离顿了顿,下巴磕在心口处,“我顾虑的都是你顾虑的事,其实于我自己而言,我不用跟谁交代,溯风族也好,师公也罢,反正我赤条条来,只要我能护住溯风族一族安宁,他们并不会多介怀什么。可是你上有父母,下有弟妹,又刚封了太子,我……” “不,”殊羽起身抱住他,双手紧紧扣着他的腰,“我不想做什么劳什子太子,只想做一个闲云野鹤的归隐神仙,总会有办法的。” “闲云野鹤?”荼离幻想着那样的日子该是梦寐以求,“以前我想着,你若愿意将我放在心上我便知足,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我多见你一回就想多霸着你一分,想黏着你跟着你,想就这么天荒地老。” 殊羽突然笑了起来,荼离瞪着他:“你笑什么呀?”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殊羽亲在他赤色面纹上,“我活了八百岁,居然才发现自己是个爱美人不爱天下的混账神君,好在神族还没交到我手上,否则怕是过不了几个春秋。” “再不济还有溯风族顶着呢。”荼离也觉着好笑,二人就这么面对面相拥着细细低语,直到困意袭来才将将搂着入睡。 这一觉依旧不安稳,难缠的噩梦再次来临,只是这一回,荼离彻底失了神志。 等荼离再清醒过来时,已经置身在神族天宫,殊羽瞒着众人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北辰宫。 去经年(三) 那夜在千机之谷发生的事情殊羽至今不敢去细想,他被外头动静吵醒的时候荼离已经彻底疯魔,完全丧失了理智,如果不是他及时阻拦,也许当夜就血洗了千机之谷。 殊羽想到了在山洞中时霜寒剑的异样,他抱着被打晕的荼离再次找到转烛,转烛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荼离阿殿的元神已被魔族浸染。千机之谷中有不少原先魔族之辈,所以今夜受到牵引,元神才会大乱。” 为何荼离的元神会无端被魔族浸染,是否跟上次扶桑神树异动有关?如果放任不管,后果会是如何,荼离是否会日渐沉沦,最终万劫不复?可若要救他,又该如何? 殊羽匆匆忙忙将荼离带回了北辰宫,溯风族阿殿元神有污,此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旁人知晓,他甚至不敢确定大荒汤谷是否一定安全,扶桑神树下镇压的魔族,是否会催化荼离的崩溃? 荼离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一位女子,那女子身怀六甲,模样好看极了,她额间有一道赤色的面纹,如烈焰一般。她被一群人簇拥着,不,更像是被胁迫,在人群中,荼离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之前梦境里的那位少年神君。 少年神君叹了口气,低声说了什么,荼离想靠近听得真切些,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女子在哭,她艰难地跪在地上,哀求着:“为了三界安宁我愿以身祭树,可孩子无辜,能不能等我生下孩子?” “阿荼,多等一日,便会多死数以万计的子民,惊风更会多一日危险。” “明日,就明日!我不求能再见惊风一眼,可我的孩子,他还没来这世上看过一眼。” 可是少年神君不为所动,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俊俏的面容生出几分刻薄来。 原来她就是阿荼。 荼离忽然掉下眼泪,如何也止不住,他一声声唤着阿娘不顾一切地跑过去,可他眼前是山风呼啸,身后是无间地狱,他仿佛置身在四面荆棘的牢笼里,每走一步便被刺出一身伤。荼离浑不在意,他只想披荆斩棘见他阿娘一眼,可最终留给他的,是阿荼痛彻心扉的诀别。 天地归于沉静,枯败的神树枝桠重新长出了嫩芽,阿荼的血肉与灵魂,被永生永世禁锢在了扶桑神树里。 荼离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云端,他极力回忆着梦中的场景,可是却怎么也记不起阿荼的样貌。 “荼离,你醒了?有哪儿不舒服吗?你看看我,我是殊羽。” 他听到了殊羽的声音,身边还围了一些人,他们在窃窃私语,可是荼离一点儿也不想醒来,他闭了闭眼,转念想到如果再不理人殊羽就该生气了。于是他强迫自己转了转眼珠,然后跟提线木偶般坐起来,他一眼望见了焦虑的殊羽,也望见了,刚才在梦境中的那张脸。 褪去少年青涩,五官更加凌厉威严,那位衣冠华贵的神君正皱眉打量着自己,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 “荼离,这是天帝,”殊羽恭敬道,“我的父君。” 这是开的什么天大的玩笑。荼离苦笑了几声,照着脑门抬手,一掌将自己又拍晕了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只有殊羽了。 “你绑着我做什么?”荼离想坐起来才发现被四仰八叉绑着,用的是宽布丝绸,倒不勒人。 “清醒了?”确认再三,殊羽才小心解开结扣,中间生怕荼离又失了智,不是拍死他就是拍死自己。解绑后的荼离仍旧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地发着呆,殊羽将他抱在怀里,声音发颤:“你真是吓死我了。” “这是在哪里?” “神族,我的寝殿里。”殊羽揉搓着他的手腕,并不打算实话实说,“在千机之谷你忽然昏倒了,我把你带到天上,方才天帝来瞧过你,天上的事总瞒不过他,不过你好像并不乐意见他。” “也许吧,”荼离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惊风吗?” “谁?”殊羽愣了愣,“惊风是谁?” 荼离嗤笑了一声:“大概是我记岔了,我想回大荒汤谷。” “过几日吧,”殊羽哄他,“就当在这儿陪陪我。” 荼离未置可否,蒙着被子又睡下,恍惚间听到伴月来报,说是巫族的清越公主来了,正在天后那里等着他。都心知肚明清越此行为何。“你会娶她吗?”荼离问他,殊羽隔着被子抱了抱他,揉着他的脑袋道:“当然不会,你等我,我去去就回。” 然而这一次荼离没有再等,他孤身回了大荒汤谷,一刻也没法呆下去。他需要弄清楚一千年前神魔大战发生的事情,他的母亲是否自愿赴死,而他的父亲,又因何而亡,溯风族这一世的荣耀,究竟从何而来,他踩着的森森白骨,又有多少未曾瞑目的亡魂。 如果那位天帝陛下真的背信弃义逼死阿荼,那他无论如何不会善罢甘休。可如果真相真是如此,他又该如何面对与殊羽的这份情谊? 是夜,荼离踹开祝余房门的时候,差点没把老头吓中风,他直截了当地质问祝余:“我阿娘,是不是被天帝逼死的?” “我的祖宗诶!”祝余这回真是吓疯了,他跺着拐杖冲过来捂他的嘴,“小祖宗,不是什么话都能乱讲的!” “我的父亲呢?”荼离红着眼又问,“堂堂神族的少年将军,怎么会连个名字都不曾留下?他为何会从神族除名?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又瞒着我什么?” 祝余万分震惊:“这些事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所以都是真的?”荼离冷笑连连,他自小被宠溺着长大,哪怕是神族也屡屡纵容他,都说什么溯风族阿殿身份尊贵,原来今日的一切不过是践踏着父母的生命尊严换来的,他从未如此厌恶过自己,厌恶过溯风一族。 “阿殿,你听我说。”祝余心神慌乱,他不清楚荼离究竟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他摸不准自己能说什么又能说多少,可他越是这般闪烁其词,荼离就越是笃定,心中恨意越是深沉。 偌大的动静引来了不少溯风族弟子,祝余火急火燎地关上门,又偷偷差了左旌去通报福德真仙,可是荼离并打打算再多听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他只面若冰霜望着,冷漠道:“长老,三界中任何人都可以对我娘的死三缄其口或是无动于衷,阿荼神女以身祭树换天下安宁,是何等高尚无畏,人们不会去关心她死时心中真正所想,更不愿去关心,因为无知便能心安理得享受这唾手得来的盛世。” 荼离咬了咬牙:“可是我不行。” “阿、阿殿……”祝余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拐杖,“你到底听了什么闲言碎语,我怎么不明白?” 近日时不时泛起的杀意又开始隐隐涌现,荼离瞥见祝余远未痊愈的右手,鼻尖皱酸,他深吸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就在他打算先回屋冷静一阵时,外头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地动山摇起来。 地震了! 荼离抬眸,瞬间冲出屋外,一定是扶桑神树。可当荼离越是靠近神树,心中的杀意越是强烈,他逼迫自己全神贯注,仿佛只要稍一分心,他的神志便会被占领。 “孩子,你过来。” “孩子……我的孩子……” “到我身前来……” 荼离猛然转身,问祝余:“你听到了吗?” “什么?”祝余被搀扶着跟在后头,神色紧张,“听到什么?” 他意识到自己出了问题。 荼离揽无穷风月,织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他回头命令道:“呆在原地,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许靠近我!” 扶桑神树抖落下漫天金黄的树叶,荼离如困牢笼,自血液里迸发出的渴求一步步推着他,他半跪在神树前,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力量正要破壳而出。 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孩子,我好痛苦。” “娘……”从喉咙艰难挤出的一个字嚼碎在唇齿,荼离咬牙抽泣着,他一手撑地一手抚上粗糙强壮的树干,刹那间,他看到了一幅荡魂摄魄的画面。 无边黑暗中,红衣女子赤足悬于半空,双手交叠覆在胸前,她阖眼低头,眉头紧拧,似忍受着难耐的痛楚。她的脚下是万丈无底深渊,源源不断的魔物正在试图爬上来,可最终都被神树交错纵横的树根牢牢困住,永不见天日。 扶桑神树的脉络渐渐清晰,荼离看到了无数流动着红色血液的经脉,经脉贯穿神树周身,最后织就了一张错综复杂的血网,而血网的中心,便是阿荼。 他忽然就明白了熔血煅骨的意思。 ——骨肉为经,血液为脉。 荼离再难自抑,崩溃痛哭。 阿荼徐徐睁开眼,蓦然流下两行血泪。“孩子。”她张开手想要拥抱荼离,可是数不尽的铁链荆棘缠绕着她,她如困兽,发出绝望尖锐的哀嚎,牵连着荼离的四肢百骸都生出一种钻心刺骨的疼痛。 荼离爬过去抱住神树,就像初生的婴孩寻一处熟悉的慰藉,他哭得委屈又稚嫩,满脸泪水横飞,沾湿了几缕发丝倔强地贴在两颊。 神树枝桠轻轻摇晃,仿佛母亲的手轻柔拍打着他,阿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只静默地流泪。 “阿娘,我是荼离,你认得我吗?” 神女无声,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福德真仙将将赶到,打碎了荼离设下的屏障,众人蜂拥而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降服了几近暴走丧失理智的荼离阿殿。 “不好!”云中子神情肃穆,他祭出捆仙绳,将荼离五花大绑抬回了枫林青,又派了数十名弟子日夜守着扶桑神树。 “阿殿如何?”祝余急切问道,又将方才在房中发生的事同云中子说了一遍,云中子往荼离体内渡了几重真气,却都被原封不动挡了回来,他难得露出焦虑之色,只吩咐道:“今夜之事半个字都不许泄漏出去,即日起大荒汤谷概不见客,旁人问起就只说阿殿抱恙。” 待遣散众人,云中子才与祝余说道:“八百年前扶桑神树结下果子,你可还记得神族卜出的卦象?”祝余神情震惊,半响点头道:“是一‘劫’字。” 见云中子垂头不语,祝余又追问道:“莫不是要应劫?” “只怕凶多吉少。”云中子扶额靠在桌前,“千年来我守在大荒汤谷,一为隐居,二为神树,三为荼离。后来我又允了殊羽前来拜师,自也存了私心,当年他的卦象是‘解’,如此平安无事地过了千百年,以为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左旌胆战心惊地敲门求见,将前阵子荼离梦魇着魔一事一五一十交代出来,云中子兀自沉思,忽然问他:“阿殿此趟去过哪里?” “好像是千机之谷。” “与谁?” “神族,殊羽太子。” “殊羽?”云中子眼角一跳,“明日天亮,我前往天宫一趟。” 云中子转头想了想,又道:“不妥,我从未离过汤谷,冒然去往天上定要引人猜想,荼离之事不容小觑亦不可伸张……可有法子将殊羽请下来?” 左旌想了想道:“殊羽殿下身边的书神官伴月与我关系甚笃,我可借着找伴月的名头去天宫一趟。” “好,就这么办。” 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更早一些,翌日天蒙蒙亮,左旌刚吃下几口热粥打算下山去,弟子来报,说是神族的伴月神官求见,此刻正在山下等着。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左旌二话不说将伴月接上来,伴月心思细腻,今日大荒汤谷尤为沉闷死寂,怕是出了什么事。 去经年(四) 枫林青外戒备十分森严,伴月被引至偏房,见到了正在等他的福德真仙。福德真仙乍一见他微微愣了愣,他将左旌支出屋外,半是惊讶半是欣慰道:“原来是你。” “瞒不过师父。”只见伴月摇身一变,竟是殊羽模样,殊羽恭恭敬敬行了见师礼,忙不迭道,“荼离可在?” “在房中。”云中子问他,“你从天上偷溜下来的?”殊羽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老实道:“我被关了禁闭,不变作旁人样子不大容易脱身。”殊羽这回算是明白了,只要他回神族,基本就落个面壁思过的下场。 “禁闭?”一向循规蹈矩神族典范的新晋太子这是犯了什么晦气,“犯了什么错?” 殊羽有些尴尬,闪闪烁烁道:“巫王带着清越公主上了天宫,与我父君母后谈及我二人婚事,我当众驳了他。” “清越公主与你倒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你这是……”云中子摆摆手,“罢了罢了,现下不是关心儿女情长的时候,前几日你与荼离去往千机之谷,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事情?” 云中子为何会这么问,难道……殊羽一阵心慌:“荼离他现在还好吗?” “不大好,我需要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 殊羽将那夜之事以及与转烛的对话一字一句复述了一遍,不过自然略去了前半夜他与荼离在床上摸来摸去亲来亲去的过程。云中子在听到魔族二字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他一言不发地将殊羽带至荼离房中,此时荼离正被阵法所围,身上仍绑着捆仙绳。 云中子说他不大好时,殊羽想着再差也左不过千机之谷那夜,可当他看到荼离神情痛苦地锁在阵法牢笼里,心忍不住一阵抽搐。 荼离一身衣裳破破烂烂,撕裂的布料下隐约可见几道狭长的伤口,血液已经干涸结痂,殊羽双眼微润,听云中子说道:“他疯魔时想来还存了一丝理智,宁可伤了自己也不愿伤了我们。” “那他现在呢?清醒了吗?” “我封了他的神识,但也只是权宜之计。”云中子叹了口气,“心魔不除,荼离总有一日会彻底入魔,到时就算他不为祸三界,三界各族也容不下他。” 殊羽握拳狠狠砸在木桌上,出离愤怒下是无尽忧心:“他的元神好端端的,怎么会被魔族浸染!” 云中子倒了杯茶水却没有喝,只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被魔族侵蚀浸染的不是他,是神树。” “什么?!” 云中子抬头看着殊羽,问道:“你听过一句话吗?战起虞渊止扶桑,神女落,魔族灭,熔血煅骨,不入轮回。”殊羽微怔,点头答:“《上古神祇志》最后一篇,讲的是千年前神魔大战以及阿荼神女。” “是,”云中子平静道,“世人只知阿荼以肉身元神祭扶桑神树镇压魔族,却不知,阿荼其实并未真正死去。” 殊羽越发听不明白,如果阿荼没有死,那她现在会在哪里? “熔血煅骨,是活生生被凌迟献祭,粉身碎骨之痛不敢想象;不入轮回,是元神魂魄被永生永世困在神树里,不得超脱。”云中子浑浊的双眼透出沧桑哀凉,好像回忆起远古的旧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千年来,阿荼日复一日在经历这些痛苦,而且永远没有尽头。” 殊羽彻底说不出话,不要说感同身受,这样的无望与痛楚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这就是溯风族族长的命运,阿荼与神树早已融为一体,千年来魔族不曾停歇片刻,而阿荼的神识亦被潜移默化地浸染。” “长此以往,将会如何?”殊羽问。 “只要扶桑神树的封印完好,魔族便逃不出来,即便彻底被污染也不打紧。而溯风族人的使命,便是生生世世守护着扶桑神树,守护着封印。”云中子看了看荼离,“可是我们都忽略了,荼离是阿荼拼尽最后一气元神留下的血脉,他与神树从来就是一气连枝。神树被完全浸染的那一日,就是荼离成魔之时。” “如果真有那一日,三界无论如何不可能容下荼离。”殊羽突然紧张起来,连着声音都在发抖,“此事除了你我,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云中子道:“祝余他们只当是荼离受了什么蛊毒,旁的一概不知,殊羽,若这三界中还有人能让我相信,又有能力保护荼离的,只有你了。” 不管是谁,只要知道荼离有成魔的可能,定会不计一切代价诛杀他以绝后患,殊羽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不小心被旁人知晓,他就先下手为强,死人就开不了口了。 云中子望着他扯出一抹牵强笑意,他从书桌下的画篓里抽出一幅画递给殊羽,殊羽纳闷着接过,打开之后彻底傻了眼—— 那是一副烈焰火山图,图中一红一白二人,十指相扣神情缱绻。 正是二人于殊离之境定情的情景。 “我……”有些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殊羽细细端详,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荼离这画工比幼时画的清越的糟糕画像不知精湛高明了多少倍,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画卷,坚定地看着云中子,郑重道,“师父,我与荼离两情相悦,我知有违天理伦常,可我只想一错到底,万死无悔。” “那便好好记住今日的话。”云中子道,“你反对与清越的婚事,也是因为荼离吗?” “是。” 一“劫”一“解”,竟是这般。他昨夜无意中发现荼离房中的这副画,整整怔了半宿,荼离向来亲近殊羽,曾经以为不过是识于微时两小无猜,却不想藏了这样的心事。可是殊羽其人何其正统端庄,他的心思又是如何,直到方才,一向沉稳练达的殊羽殿下说出了“一错到底,万死无悔”的话,原来情根深种从来不是一个人。 云中子从最初的茫然震惊到无奈妥协,如果是平时,他只怕也会做一个棒打鸳鸯的顽固老神仙,毕竟他们二人身份尊贵立于三界之巅,一举一动牵连的从不只是自己或是自家小族。可如今有比那天理伦常传宗接代更重要的事,他千年前没有保护好徒儿,千年后,他不能再让徒儿的孩子再重蹈覆辙。 “殊羽,我现在还想不到办法将荼离的心魔驱除,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云中子道,殊羽接过话道:“不论将来如何,哪怕与三界为敌,我也会站在荼离这边,护着他。” “不,”云中子闭了闭眼,“如果最终还是没有办法,在荼离成魔的那一刻,杀了他。” “杀……杀了他?”殊羽瞳孔皱缩,“我做不到!” “你必须做到!”云中子决然道,“若荼离成魔,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神树封印,镇压千年的魔物便会逃出来,三界又将笼罩在无尽战火硝烟之中……千年前所有人的性命就白白枉费了。” 云中子逼近他:“这是阿荼的命运,亦是荼离的命运。” 荼离再清醒过来已经是三日后,入魔的时间越来越久,意味着他被腐蚀得越来越厉害,这三日来他们无计可施,只能看着他体内元神冲荡痛不欲生。 溯风族众人不被允许靠近,只有殊羽日夜不休地照顾他,可荼离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不想见到你。” 殊羽才稍稍放下的心立马又高高悬起,他忐忑地坐在床边,问道:“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荼离看着自己一身伤痕,隐约记得这三日过得如何煎熬,他联想起先前的种种,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他捏捏眉心,哑着嗓子问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殊羽默不作声望着他,明明准备了三日的谎言去瞒他诳他,在对上他的眼睛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荼离了然地苦笑一声,道:“如果是宽慰我的假话就不必开口了,我最讨厌你骗我。” 福德真仙将这个难题抛给了他,最终还是一五一十抖搂干净。 殊羽一直在小心观察荼离的神情,可是从头至尾他都十分木然,好像就只是在听一个故事。末了,荼离冲他一笑:“你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这事儿简单得很。” “你有法子?”殊羽双眸一亮。 荼离攀着瘫在他怀里,不以为意道:“不用等到我入魔,现在杀了我就好。” “你在胡说什么!” “怎么是胡说?”荼离亲在他胸膛上,“你有办法救我吗?福德真仙有办法救我吗?你们除了眼睁睁看着我入魔还能做什么?拖着时间,最终也不过是求个心头安慰,道一句你们尽力了。” 荼离干干笑了几声,声音愈发沙哑:“反正你们神族不就是这样,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吗?兔妖一家如是,我阿娘亦如是,都不过是不值一文的祭祀品罢了。哦,还有我,我也一样。” 话音刚落,殊羽猛然推开荼离,他按着荼离的肩膀逼迫他抬起头,语气中少有的愤怒:“我这些日子殚精竭虑为的是什么?是为了听你这么自暴自弃吗?兔妖一事你大可以怪我恨我,往我身上捅上几刀消火撒气都好!可你何苦说这些话糟践自己,又糟践了阿荼神女!” “我糟践我阿娘?”荼离可笑地看向他,“是是是,你们神族大义凛然威风堂堂,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我等山野小民不知礼数不知教诲,不该在太子殿下面前妄自菲薄,倒显得我狭隘局气!” “你……”殊羽怒从中来,一把将他推到床上,荼离奋力反抗却被殊羽一个胳膊肘遏住脖颈,荼离索性两眼一闭放弃挣扎:“太子殿下真是好情趣,不如再将我双手双脚绑了,反正那捆仙绳就在边上!” 变故丛生,句句话都在火上浇油,此刻的荼离像是故意在激怒他,殊羽慢慢冷静下来放开他,捏着他耳垂低低道:“我知你心里头烦躁,也怪我方才说的那些话没轻没重,我只是见不得你自轻自贱,这才着了急。” 荼离偏过头,强忍着不肯睁开眼,他听到殊羽在他耳边低声叹了叹,接着耳垂一热,细细密密的吻随之落下,那吻一路辗转流连,从耳边到脸颊,再游离到面纹处,最后径直落在唇上。柔软的舌尖试探着挤进来,小心翼翼地一点再点,荼离咬咬牙推开殊羽,不耐烦道:“太子殿下把自己当做什么?惹人生气了就来这么一出,我在戏文里见过,倒像是哪家小妾妓子求欢争宠用的把戏。” 荼离斜他一眼,又道:“巫族公主眼巴巴跑你跟前你不理,我当初死缠烂打你不睬,怎的如今我拒你千里你反倒贴上来?太子殿下,究竟是谁在自轻自贱?” 殊羽彻底愣住,一张俊脸憋得通红,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哪受过这等羞辱,饶是他脾气再好也被惹得怒火中烧,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指腹在唇边一抹,大袖一挥,忍着怒气道:“你若是想要激怒我好叫我对你放任不理,那你就死了这条心!” “什么?”荼离看着他,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捧着腹垂着床,指着殊羽上气不接下气道,“太子殿下,你可真是自作多情得紧!”殊羽眉头深蹙,薄唇紧抿,似是极力克制,一张脸冷酷得像从冰窖里头刚出来,荼离从未见过他这副表情。 荼离懒洋洋坐起,一脚踩在床沿,一手支着下巴,原本衣衫不整的模样生生增添了几分香艳,只不过神色恹恹显得突兀,他无精打采地抬起头,一双眼死水无波,他道:“殊羽,我对你的情分从来不假,哪怕现在也是,但比起性命来,这微不足道的情谊又算的了什么?” “微不足道?”殊羽反问他,“你说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微不足道,你明明……” “傻哥哥,”荼离笑他,“少年人不过途径岛屿,便敢说是征服了四海,一分的喜欢夸张成十分的深爱,声情并茂久了,自己也便当了真。后来我想,我爱慕的大概只是年幼时被我奉为神明的你,神明就该高高在上,因为当我真的靠近你时,才发现,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殊羽失笑:“说尽情话是你,拉我下神坛是你,可如今反悔辱我亦是你,你曾经说过的话原来半点不作数。” “也不能算不作数,我恣意惯了,要我的心我的情我都能给你,可是要我的命,不行。”荼离嘴角一挑,“多少神仙囿于情爱,困于红尘,情之一字太过伤人伤己。如今我元神浸染,你我必有恶战,与其等到不可挽回相互付了筹码,不如此刻彻底了断,等神魔再战时,无牵无挂打一场,是死是活都怨不得对方。” 殊羽眼角湿润,一字一句问道:“你终究是不信我?” “我信你对我情意绵长,可我更信你在三界与我之间,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荼离道,“我的阿娘被你们神族放弃了,可是我不会坐以待毙。谁说魔族就必须覆灭?只不过最后神族胜了,正义向来都是由胜者撰写,就算哪日我真的入魔,我是生还是死还由不得你们做主。” 剑拔弩张间,房门被扣响,左旌在外头急切叫喊:“太子殿下,你们神族的天帝来了,正在福德真仙那儿叙旧,请您过去一趟呢!” 去经年(五) 扶桑神树。 天帝负手立于树下,仰首瞻望思绪万千:“我有五百年未来此地。”云中子客气笑笑,附和道:“上回来时荼离刚降生,这一眨眼就到了承袭族长的年纪。” “是啊……”天帝皱了皱眉,神情有些难以琢磨,他转身问道,“荼离阿殿近来如何?前几日在天宫匆匆见了一面,似乎身体不大好。” “不碍事,少年人仗着年轻气盛瞎折腾,躺上个三五日什么毛病都好了。”云中子老谋深算,又故意说道,“不过真是难为了殊羽,大概是怕怪我责备他怠慢了阿殿,这么急匆匆跑下来请罪,被我罚着闭门思过了几日。” 天帝哦一声,笑道:“殊羽既是兄长又是师叔,是该好好照顾荼离,荼离到底年轻些,跟着殊羽历练历练也未尝不是好事。”天帝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当年他的卦象我一直留着,这些年从未放下过心,也幸好有真仙守在大荒汤谷,这千年来辛苦你了。” “天帝谬赞,我答应过阿荼,只要我还活着一口气,就会誓死守卫溯风族,我做这些事从来只求个问心无愧,将来羽化魂消也对得起我可怜的徒弟。”云中子不卑不亢道,“离荼离五百岁也剩不了几个月,我会护着他顺顺利利登上族长之位,才算对阿荼、对溯风族都有个交代。” “如此甚好……甚好……”这么一番慷慨陈词下来,天帝再想说什么就难了,他也不再提荼离之事,索性推个顺水人情,“三界许久没有好消息,我倒想来个双喜临门。” 云中子猜出天帝的意思,可这喜事怕是也难落成,果不其然听天帝说道:“殊羽也到了婚娶年纪,我瞧着巫族的清越公主甚好,只是殊羽这孩子不开窍,放着这么一门好亲事不肯点头。” “如今三界方稳,殊羽心性未定,我瞧着倒是不急……”云中子话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怎么不急?都八百岁的年纪了!麻利点的神仙都能当爷爷了!” 这小祖宗醒过来了?不是,这小祖宗又是唱得哪一出?云中子差点闪着舌头,紧接着就看到殊羽面无表情悻悻跟在后头。 小两口吵架了? “天帝陛下!”荼离甚是敷衍地行了个礼,咋咋呼呼道,“太子殿下与清越公主天作之合,我能先跟你讨个喜帖吗?” 天帝闻言笑得满面春风,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明媚不拘的少年将军。 “阿殿自然是顶顶重要的座上宾。”天帝似乎忘了殊羽才是主角,“我与巫王商量定了日子,下月初十是百年来最好的吉日。” “下月?”云中子瞄了眼殊羽,“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天帝却道:“不仓促,殊羽的婚事我与天后早早就在准备,不过是最后择个吉日,再通知三界罢了。” “父君,”殊羽终于忍不住开口,神情冷冽,“儿臣再三说过,那日也当着巫王的面说清楚了,我心有所属,不愿意娶清越。” 天帝一句放肆还没说出口,荼离就立马接过了话茬:“甚好,你若不肯娶清越,我去巫族提亲,我可是想娶清越想得紧!” 殊羽嗔怒:“你!” 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天帝摆下脸色,不悦道:“殊羽,你真是越发不知规矩,看来先前是太纵着你,清越有哪里配不上你?你身为神族太子,婚姻又岂是自己的事情!你说你心有所属,那你说说,你属意的人又是谁!” “我属意之人……”殊羽就要脱口而出,荼离又匆忙上前打断,他自摆出一副严肃神态,眼风一扫道:“太子殿下,你我皆不是可随心所欲之人,我知你心中所想,可神族也好,溯风族也罢,都扛在你我肩上。你如今为你那心上人悖逆父母之命,无视君臣之礼,可你那心上人呢?他可愿同你担这骂名,可愿为你与三界抗衡,依我看,他并不愿意。” 殊羽一瞬不瞬望着他,良久,沉沉开口:“今日我一旦点头,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 荼离嘴角一挑,道:“那我就先恭喜太子殿下,祝师叔与清越公主,新婚燕尔,早生贵子。” 好一声师叔,情到浓时恨不得口口声声唤心肝好哥哥,兜兜转转结果落得这么一个身份,他不明白荼离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露出怎样的情绪,疑惑不安难受失望或许都有。殊羽自嘲一笑,留下一句“他不愿意我愿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荒汤谷。 神树下剩下老中少三人,荼离恢复了冷漠的神情,隐隐又泛起一阵杀意。 如果眼前这人不是殊羽的父亲,管他是神是佛,荼离早已手挽风刀杀了上去,他如今却还有脸来大荒汤谷,当初就是在这里,这片土地上,这株神树下,他逼死了阿荼。 对于殊羽的所作所为天帝已是勃然大怒,但碍于在溯风族之境,堪堪压着怒火。一阵静默尴尬间,云中子出来打了个圆场:“殊羽向来识大局,偏又倔强深谙原则,若非触及底线,万不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你。” “不过是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怎的就还触了他的底线?”天帝不悦道,“看不出来我这冷情冷性了八百年的好儿子,竟是个痴情种,也不知像的谁。” 云中子笑笑:“自然是像的你。” “我……”天帝语塞,叹口气,“可我终究还是放弃了。” 说着说着竟扯到自己个儿的陈年旧事上头,天帝赶忙止住,踱步到荼离跟前好好打量了他一番:“怪不得都说阿殿七分像你母亲,我今日再见你,就像见到了阿荼。”他抬头望着神树,接一片落叶,“很久之前,我们便是在这神树下玩耍,听学,也一道被福德真仙罚着抄经抽手心。” “抽手心?”荼离噗嗤笑出声来,明明恨得要命,但一听到母亲的事还是免不得心软,他剜一眼气定神闲的云中子,揶揄道,“看来我比我阿娘听话许多,竟从未挨过师公的板子。” 福德真仙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天帝却来了话头:“你阿娘总是被我们连累,不过每每那时,我与你父亲就争着替你阿娘受罚,阿荼胆子小,总忍不住哭,可下一回,仍被我们怂恿着一起闯祸。” 荼离蓦然冷下神色:“阿娘胆子小又爱哭,那她祭树的时候,害怕吗?哭了吗?” 方才起头的愉悦氛围瞬间戛然而止,天帝笑容僵在脸上,荼离不依不饶又问他:“天帝陛下,你与我父亲母亲一同长大,自是情如手足,是也不是?” “是。” “那我阿娘祭树的时候,您在做什么?”荼离咄咄逼人,“您想过救她吗?您那时是神族太子殿下,可怎么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落在我那胆小又爱哭的阿娘肩上?” 云中子喝止他:“荼离!” “无妨。”天帝摆摆手,“惊风阿荼之死本就是我毕生所憾,当初是我亲自将阿荼送上祭坛,且不论当时我只是个太子,即便放在今日,我也依旧救不了她,也无法救她。” 荼离眼中盛满仇意,他甚至想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杀过去,管他最后谁死谁活,又管他溯风族落个什么下场。 “也许我还是做错了。” “什么?” 天帝望着手中的树叶出神,低沉道:“阿荼叫我答应她一件事。” “什么事?”荼离追问。 天帝道:“她要我答应她,拼死留下她的一魄元神,我当时不明白,留下一魄元神意味着她的魂魄将永困于扶桑,不得轮回。” 不得轮回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阿荼永无止境地遭受着熔血煅骨之痛,日复年年,去经年,已千载。 “直到后来,扶桑神树结出了一颗果子。”天帝抬眸看向他,“再直到你降生,我才明白,阿荼拼死保下一气元神,宁可受无间地狱般苦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此话何解?”荼离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云中子见形势不妙,连忙又制止:“天帝,此事都已过去千年,何必再提。” “不!”荼离拨开福德真仙,追问,“阿娘不入轮回,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 云中子急急道:“能有什么关系!你别多想。”老头子竟也有慌神的时刻。 欲盖弥彰。 “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天帝不明白其中利害,只当是荼离心中歉疚好奇,甚至开始尝试宽慰他,“你如今好好长大,平平安安承袭族长,阿荼若是有知,定万分欣慰。” 天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本着长辈的身份教导劝慰了几句,接着便回了天上。 可是荼离,却什么都明白了。 “阿娘不入轮回是因为我,只要我还活在世上,她便永不安息。也正是如此,才给了魔族乘虚而入的机会,阿娘元神被染,与她血脉相连的我自然也逃不掉,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便彻底入了魔。” 可笑,实在可笑。 “魔族现世,三界必会大乱,若要阻止这一切,便是要切断我与阿娘所有的联系,简单来说,我死了,我的元神散了,阿娘也便安息了。” “荼离!你在胡说些什么!”福德真仙失态怒吼,再没有一点德高望重的老神仙该有的模样。然而荼离却只满不在乎笑笑,神情闪过一丝冷冽阴沉,他指腹磨着下巴,森然开口道:“您以为我在想什么?以为我会像阿娘一样,死我一个拯救天下?” 荼离怒道:“不,神族欠了我阿娘的,三界欠了我阿娘的,我会好好活着!我就要这三界大乱,我就要这神族覆灭!”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大逆不道?”荼离怒极反笑,“等着我跟阿娘一样被他们逼死,就不是大逆不道了?是不是等我一死,三界就又开始歌功颂德我?师公啊,你是不是也打的这个主意?” “我要是这么想的,方才在天帝面前我百般维护你做什么?”福德真仙动了火气,“我与殊羽做这些为了什么?不就是怕三界知道你元神有污便成众矢之的,为了救你护你!你呢?你要三界要神族为阿荼殉葬,为你殉葬?那是不是我跟殊羽也得跟着去死?” 是啊,还有殊羽呢。 荼离眼眶一红,咬咬牙道:“师公,如今你我不过一条绳上的蚂蚱,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感念你与长老含辛茹苦拉扯我,自然愿奉你们长生;二,现在就杀了我,以绝后患。” 如果福德真仙能下的去手,五百年前就不会保下他。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荼离在逼着他做决定。可福德真仙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自小拉扯长大的天真娃娃怎么就成了现在这副心思。 于荼离而言,仇恨之下什么生生死死,什么芸芸众生,都不过是用来粉饰太平的借口罢了。如果他依旧是从前不问世事只管自己快活自在的逍遥神仙,他也许愿意牺牲一人换天下太平,因为他是溯风族的阿殿,是阿荼神女的孩子。 可从没人告诉他,他那伟大的母亲是如何死去的,也没人告诉他,他的母亲为了生下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无法原谅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屁神仙,就像他父亲至死都在憎恨一样,真是恶心。 若不是心虚,千年前冲锋陷阵的少年将军,死后,怎会连只言片语都不敢提及。 入夜时,左旌胆战心惊地端着饭菜进屋,他莫名生出一丝恐惧,那样的荼离叫他陌生又害怕。荼离定定望着面前的案几发呆,案几上是一副红艳艳的画卷。那画卷左旌见过,前几日阿殿暴走时将屋子弄得一团糟,画卷从桌上掉了下来,一路铺陈,他认出来,上头画的是阿殿与殊羽太子。 “阿殿,用晚膳了。” 荼离从案几中回过神来,冷眼瞟了瞟,道:“过来。”左旌咽了咽口水,放下饭菜走过去,荼离见他这副诚惶诚恐的神情,顿时便有些生气,他问:“你怕我?” “没……没有。”声音都打着颤儿,说出来谁信呢。 荼离也不打算计较,随手将画卷扔给他,冷声道:“烧了去。” 烧了?左旌不敢多问,垂着头抖着手接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等他跑出百丈远,才敢小心翼翼打开那副画,画面还是那个画面,只是落款处多了一行小字—— 而我好色,好殊羽神君之色。 先前在方丈山时,左旌就总觉得阿殿待殊羽太子与旁人不同,而后又总见他二人腻在一处,原本还感慨情谊深厚,直到不小心见到那副画卷才明白,原来他二人从来不是一门同气如兄如弟,而是两小无猜一往情深。 殊羽太子衣不解带地照顾了阿殿三日,怎的突然就反目了?之前听伴月提及过殊羽太子与清越公主的事,难道阿殿在气这个?那这烈焰火山图到底烧还是不烧,阿殿现在气头上,自然眼不见心不烦,可等他气消了呢?怕是又要懊恼。左旌知道,他家阿殿向来是个嘴硬心软的。 一夜多梦,临到天微亮时荼离才沉沉睡去,平日里左旌早就来房中叫他,可直到日上三竿都没半点动静。无人伺候的阿殿顶着一头乱发发了一大通脾气,一问却只听说,左旌一早就不见了人影,似乎半夜里也没回屋。 不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烧幅画,他这是跑天上借三味真火了不成! “会不会是去找伴月书神官了?他们平时总玩在一处。”角落里某个缩成一团的溯风族弟子怯怯说道。 又是狗屁神族,赶走一个殊羽还不够吗! 终不似(一) 初夏的清晨席卷着丝丝凉意,眼底乌青出卖了一宿未眠的疲态。殊羽掬了一捧清水净脸,才堪堪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再往前几公里便是清越的住所烟水月,殊羽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想了一宿,不管荼离存的什么心思,他都不可能迎娶清越,他不爱她,更不能耽误她。当面对一个女子,尤其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说出“我不能娶你”这话还是挺伤人的,若不是实在没法子,殊羽也不想将清越牵扯进来。他无法让天帝巫王改变主意,那便只能从清越下手。 一望无垠的竹林郁郁葱葱,春笋已长成新竹,殊羽复行数百步,于阴影深处看见一人。那人身量高挑,容颜清秀,他微微一笑露出两颗娇气的梨涡,身后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殊羽皱了皱眉:“灵均殿下。” 怕是来者不善,哦不对,自己才是那个来者。 灵均信步走过来,依旧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太子殿下,我这没等一会儿你就到了,真是心急。” “等我?”此事怕是要生变故,“你等我做什么?” “自然是为我姐姐的亲事。”灵均并不打算迂回,“上回在天宫清越可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心心念念想着嫁给你,殿下却是不肯,怎么,殿下还要再伤清越一回?” “我此行一是陈情二是请罪,至于公主如何责怪处置,我不会有二话。” “陈情?”灵均笑道,“陈谁的情?与荼离阿殿的情吗?” 他果然知道了。 “前几日我闲来无事去了千机之谷一趟,本想着讨一把称手的武器,结果我瞧见了什么?”灵均连连啧了几声,摆出一副不可言说的模样,“真是好一场干柴烈火,听得我直脸红心跳。” 真闲来无事也好,假闲来无事也罢,殊羽联想起之前的事情,直接问他:“方丈山上救沉桑的人是你?” 灵均并不觉得意外,只点点头道:“不单如此,助沉桑登上鬼王之位的是我,嫁祸思齐一门是我,追杀地狱犬毁尸灭迹更是我,就连将龙筋丢下瑶崖引得鼓复生,最后将荼离鲜血滴在神树上引得封印松动的还是我。” 堂堂巫族殿下,年少持重,颇得巫王赏识,享三界盛誉,为何要做这般有损巫族有损三界之事。 殊羽冷哼一声道:“你与沉桑结盟,想来是为了巫族太子之位。你既知我此行为何,又何必现身拦我,我不娶清越则神族、巫族无法联姻,于清越母妃一脉而言自然失了助力,于你却是大有助益。” “那多没意思。”灵均道,“我偏要你娶清越,而且要风风光光迎娶。” “不必拐弯抹角,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昭告三界,邀四海观礼。”灵均眉眼一凛,“我还要你在大婚之日,诸神之前,再毁婚约。”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先给清越无上瞩目,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泥潭。巫族颜面尽失,自此与神族结下梁子,两族离心,百鬼族趁虚而入,灵均扶摇直上。 殊羽心下了然,冷冰冰道:“你是打算用荼离之事来要挟我?” “这如何能算是要挟?殿下本就不欲迎娶清越,可天命难违,我不过是帮你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灵均从身后抽出一卷画轴,画卷倾泻而下,明明应该在大荒汤谷的烈焰火山图凭空出现在他手里,难道是荼离出了什么事? 神思回转间,殊羽猛然瞥见多出来的那一行小字,分明就是荼离的笔迹,他脑中顿时轰鸣一声。 见殊羽这副神色,灵均颇为得意,他收起画卷又道:“想不到荼离阿殿于丹青绘画一事也颇有建树,如此佳作实在该叫三界各族开开眼,将来可莫再诋毁阿殿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 殊羽脸色差到了极点,灵均仍觉不够,又下了剂猛药:“你二人情深意笃想来也不在乎三界如何评判。可偏偏不凑巧,那夜我听了你们墙根没多久,就见着荼离状似癫狂,紧接着就被你匆匆带离了千机之谷。” “荼离如今的情况,你敢让三界知道吗?”灵均下了最后通牒,“太子殿下,这烟水月,你还去不去?” 殊羽自嘲一笑,灵均不过赌一把他对荼离的情谊,可明明他连一点风险都敢去冒。 堂堂太子殿下头一回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他自小就有主见,凡事也无需与人商量,但这回却感异常孤独,因为他连荼离都失去了——原本不管开心难过都一道分担、出生入死的心上人。 也不知是心之所向还是鬼使神差,等殊羽再回过神来时,已经立在了兔妖洞穴外。溯风族弟子来来往往,见到他倒也不觉得新奇,只交头接耳几句,有个胆大的搓着手上前询问,问他是否见到了左旌小仙君。 “今早起来就不见左旌,阿殿为此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我们猜他是去找伴月书神官玩耍了,可先前都没有不告而别过。” 殊羽昨日离开大荒汤谷后就没回天宫,伴月也不在身侧,自然也没见到,他猛然省起那副画卷来。殊羽问:“左旌何时不见的人影?” “大概是昨日夜里。”溯风族弟子回道,“听阿殿说是叫他烧什么东西,好像是烧一幅画,便再没见过他了。” 烈焰火山图。 殊羽眉骨一跳,他捏了一道通灵咒,不多时,伴月神色匆匆地出现。 “见到左旌了吗?”殊羽问,伴月愣了愣,道:“不曾见到。” 出事了。 “带几个信得过的,去巫族灵均殿下处偷偷打探一番,”殊羽皱了皱眉,“左旌可能被他们绑了,小心些,切勿打草惊蛇。” “什么?!”伴月瞪大眼睛,在问了一连串问题后终于被殊羽打发走了。 左旌应该暂无性命之忧,他活着,比死了对灵均有用处。 “太子殿下!”殊羽正焦头烂额进退维谷,山上又下来一弟子,“福德真仙正要寻您呢!” 夏日的夜晚来得晚些,福德真仙正沐浴着晚霞在神树下闭目养神,殊羽屏退众人,与他师父行了一礼。正犹豫着是否要将灵均之事一并托出,云中子睁开了眼,将一杯放凉的茶水递给了他。 殊羽从扶桑神树离开的时候,已是银汉迢迢。 前往枫林青的路他少时走过无数遭,从没有一次像今日这般沉重又无畏。荼离的福德真仙说的话又一字字灌进了他的耳朵里,福德真仙同他讲,一切为了三界为了大义,荼离,留不得。 做出这个决定,没有任何人会轻松。 心情不畅的荼离用完晚膳便洗洗歇下了,所以当殊羽推开他房门的时候,他愣了好一会儿,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来做什么?”荼离从床上坐起,“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对你……” 荼离一句话没说完,唇便被封住了。殊羽力气极大,也许是在生气,箍着他的后颈死死按着他,荼离硬撑着不肯就范,一转眼,唇瓣就被咬出了血,跟惩罚似的。 “怎么还咬上了!”荼离破口大骂,就这么个间隙,殊羽彻底占领了他的唇舌。 一室旖旎暧昧,初夏的夜风尤其撩人,吹动着床幔也吹动着人心。 良久,气喘吁吁的两人才在朦胧月色中勉强分开,他们额头相抵,沉醉餍足。 “何苦还来招惹我?”荼离闭了闭眼,认命似的,“我们就逆一回天理伦常好不好?” 就一回,你只是殊羽,我只是荼离。不是什么神族太子,不是什么溯风族阿殿,没有什么狗屁天帝,也没有什么神女阿荼,没有那些纠葛恩怨,只是你我。 殊羽小心点在他鼻尖,又吻在他唇角,最后落在耳畔,他轻轻嗯了一声,砸在心上却重如惊雷。 他们就着荼离方才的睡姿倒下,亲吻爱抚,情到深处什么都是本能,原本轻飘飘的灵魂终于在殊羽进入时回了神,荼离倒抽了口冷气,却又抱得更紧。 明明与所爱之人做着最亲密无间的事,却仿佛隔了一条浩瀚星河,各怀鬼胎,同床异梦。 “哥哥。”荼离伏在他身上,恢复了往日的乖巧黏腻,手指在白皙起伏的胸膛上懒洋洋画着圈,他一遍一遍地唤着,“哥哥……”好像一眨眼就都成了镜花水月。 殊羽牵过他捣乱的右手,十指紧扣,郑重地放在心口。荼离贴着他滚烫的肌肤,也不知是谁烫的谁,从脚趾到耳尖,都火烧火燎。他眯缝着眼,怔怔地看着眼前交握的双手,一条极细的红线从相抵的手心溢出,一路蜿蜒流转,绕着二人瓷白的手腕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打了一个同心结,须臾,红线便消失不见了。 荼离发出一声轻笑,他说:“我与你结了骨契,生生世世不能再分开了,我就是死,也拉着你陪我!” “你会长生不灭。”殊羽翻身压住他,在荼离喉结处咬了一口,他觉着自己快溺死了,却又只想在欲海浮沉,他抬起荼离的腿卡在腰间,笑道,“再给我。” 一夜荒唐。 殊羽离开大荒汤谷的时候荼离正睡得酣甜,不知是在做噩梦还是身子不适,眉头一直蹙着。他先去了一趟扶桑神树,紧接着就回了天宫。 天帝天后在北辰宫外等他,殊羽没有丝毫躲闪,他紧紧攥着一双玲珑骰子,龙骨咯得手心疼,也咯得他心如刀绞。 殊羽道:“我愿迎娶清越。” ※※※※※※※※※※※※※※※※※※※※ 渣男! 终不似(二) 神族太子与巫族公主的婚讯传到大荒汤谷时,荼离正在书房中作画,再差几笔堪堪落成,最后被他一泼墨,尽数毁得干净。 荼离看着自右手掌心延伸至手腕的一道红线,忽然觉得荒谬至极。骨契一生只为一人而结,殊羽啊殊羽,你又把我当做什么。 太子殿下亲自送了请柬至大荒汤谷,福德真仙问他:“你当真考虑清楚?” “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自然考虑清楚。”殊羽道,“我虽心悦荼离,但我二人终归不是正道,便当是从前鬼迷心窍,如今拨乱反正。” 福德真仙沉沉叹了口气:“你向来稳重自持,事事皆有自己打算,我只望你与荼离,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殊羽甫从福德真仙房中退出,就被荼离拦下拽回了枫林青。 “鬼迷心窍?拨乱反正?”荼离质问他,“前几日与我情深意笃是谁?囚着我做尽荒唐事又是谁?” 荼离红着眼推他,颤着声儿:“明明我都放开你了,你又回过头招惹我!我差点……差点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差点,就连深仇大恨都想放下。荼离举起右手嗤笑道:“你与我结了骨契,互换了一魄元神,你打算怎么跟你的好娘子以及一众神仙交代?” “不劳阿殿挂心。”殊羽直直望进他的眼睛,“我不想骗自己,我爱的从来都是你,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我只能将这情谊留给你,名分留给清越。” 殊羽挑起一抹笑,偏头吻在荼离唇上,他低低蛊惑着:“你也一如既往爱着我,不是吗?我想把你藏起来,你哭,你笑,你在床上喘气的模样都只属于我。” “你……”荼离浑身都在颤栗,他感受到殊羽灼人的体温,不规矩的手正在一步步探下来,荼离发狠推开他,一字一句道,“你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殊羽笑笑,“我不过是学着你曾经的样子,你怎么反倒恶心起来了?” 荼离闭了闭眼,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睁开眼说道:“太子之位与我,你选一个。” 殊羽看着他没有说话,一双眼微不可察地红了红。 “巫族要嫁的不过是神族太子,换了其他殿下又有何不可?”荼离剜着一颗心,句句剖白,“我也不要什么溯风族了,我们就做一对闲云野鹤好不好?” “谈何容易?三界可会放过你我?” “与三界抗衡又如何?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平静的语调下是诛心的利刃,殊羽拨开抓着他双臂的手,面无表情看着荼离,“我上有父母,下有弟妹,明明前途一片光明坦荡,我何苦去受那个罪。你情到深处粘我爱我,可情之一字,哪来的亘古不变?更别忘了,荼离,你随时都会入魔。” 一旦入魔,意味着二人是敌非友,你死我活。 殊羽走开几步,负手道:“我是神族太子,背负着神族乃至三界的命运,儿女私情也好爱恨情仇也罢,通通都得放在一侧。你曾经打趣问过我,若有一日你与三界为敌我当如何,我的答案从来没有变过。” ——若真有那一日,我必定首当其冲与你划清界限,再亲手要了你的小命! “好……好!真是好极了!”荼离节节败退,自心底泛起层层冷冽寒意,“我与你殊羽殿下,自此,恩断义绝。” 殊羽离开大荒汤谷后打道去了巫族,巫王巫后对这位贤婿万分满意,清越红着一张脸,一心等着十里红妆风光大嫁。事情交代仔细,殊羽去找了灵均。 灵均备好了新茶,正意兴阑珊地等着他。 “殿下对荼离阿殿的这份情谊,真是叫人好生羡慕。” 殊羽并不打算坐下用茶,只站着冷声道:“我已按照你说的做,你也记住答应过我的,不许再招惹荼离分毫。” “那是自然。”灵均自顾自斟了一杯清茶,低头品茗片刻,“我志不过是巫族太子之位,至于荼离是神是魔,与我又有何干,我自然也不愿趟这趟浑水。” 殊羽冷哼一声:“既然如此,荼离身边的侍从左旌,你是不是该放了他。”灵均从杯中抬眸,春风和煦道:“不怪我信不过殿下,我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等大婚之日一过,我定安然无恙放了他。” 灵均顿了顿,又道:“连同那副画,完璧归赵。” 言下之意清晰明朗,如果中间出什么岔子,大婚当日,左旌连同烈焰火山图便会悉数出现在天宫之上,众神之前,他与荼离的事情便会被公之于众,连带着荼离元神浸染一事,届时等待荼离的就是万劫不复。 回天宫途中,伴月附耳低声回禀,说是偷偷翻遍了巫族,并没有发现左旌的踪迹。殊羽心下了然,灵均行事谨慎,想来也不会藏了左旌在身边,那不在他这边,就只能在百鬼族了。 沉桑不是个善茬,殊羽并不敢真的放下心来,但是他现在除了差伴月紧盯着百鬼族,并没有旁的更好的主意。关心则乱,事关荼离,他一分多的理智都不敢散出去。 然而还是出了变故,殊羽走后没多久,荼离便再次魔障了,福德真仙差点捆不住他,等他再清醒过来时,大婚已在眼前。 “师公,你为什么不趁着我失去理智的时候杀了我?”荼离木然地望着云中子,“下一回,你还能制得住我吗?” 杀了荼离,云中子不是没想过,但—— “师父,守着荼离,不让他有半点差池,大婚过后,一切就都解决了。” “我娶清越是真,我要救荼离也是真,我有法子。” “什么法子我不能告诉你,请你信我一回,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荼离平安。” “若我救不了他,等他彻底入魔时我再杀他也不迟。” “还有一件事,大婚当日,将他捆在枫林青中,哪儿都不许去,谁都不能见。” 福德真仙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半点猜不透这两个娃娃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但他最终只能选择相信殊羽。这些日子来,老神仙茶不思饭不想夜不寐,不知道的以为他福德真仙万年老树开花,患了劳什子相思病。荼离之事只有他跟殊羽二人知晓,哪怕是祝余,也被他打发去了扶桑神树那儿,根本没法靠近枫林青,自然也不知道荼离暴走又昏迷,浑浑噩噩折腾的不成人样。 福德真仙翻遍了典籍,甚至在荼离昏迷时渡自己的修为给他,但都无济于事。扶桑神树蕴藏着无穷的力量,除非荼离与神树的关系被斩断,否则他做什么都是蚍蜉撼树,可真有那一日,也是荼离毁了元神散了三魂七魄的一日。 殊羽说他有法子,他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还能好端端地剥离出荼离的元神魂魄?也许是宽慰他的话,可现在的关头说这些宽慰话又有什么用,按照殊羽的性子,只怕宁可杀了自己也不愿杀了荼离。 等等…… 云中子心跳停摆了一下,他猛然醒悟到什么。他拽过荼离的右手,厉声问道:“你与殊羽,是不是结了骨契?” 荼离不明就里愣在当场,回过神来还是黯淡地点了点头,自嘲一哂:“可笑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福德真仙脑中一片混沌,他恍然明白了殊羽说的法子是什么。他恨恨一跺脚,再顾不得其他,飞身前往了神族。 对于云中子的到来,殊羽三分惊诧七分不安,开口便问:“荼离出事了?” “跪下!”云中子怒喝,殊羽微怔,仍就照办,屏退众人后朝着他那师父当即跪了下午,云中子缓了缓心神,问他,“身体发肤受之于谁?” 殊羽恭敬答:“父母。” “父母可安在?” 殊羽抬起头不言语,云中子一屁股坐下,连连叹息:“你竟如此作践自己的命!” “师父……”殊羽喃喃,“您……什么意思?” “还想瞒我?”福德真仙将杯子摔在地上,又不得不压着怒气道,“你说救荼离的法子,原是用你的命换他的命!” 殊羽倏忽瞪大眼睛。 “你与荼离结了骨契,互换了一魄元神,你一死,你的元神一散,也便意味着荼离的一魄元神也散了。荼离还活着,可对阿荼来说,对神树来说,荼离就此殒灭,阿荼得以安息,他们母子间的关联彻底了断,荼离不用再受魔族困扰,自此后,平安长生。” 殊羽无话可说,良久,沉沉磕头:“还望师父成全。” “为什么?”云中子问他,“值得吗?” “因为我爱他。”殊羽抬头,“从前总觉得情爱缥缈,可事到如今才知,那东西竟比命还折磨人。” 殊羽鼻子一酸,牵出一抹苦笑:“我在扶桑神树的封印上做了手脚,大婚当日封印便会松动,但不打紧,只要拿我的元神祭了神树便可。我的元神已与荼离那一魄元神交织在一起,神树也会认我这个主人,到那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你既用情至深,又为何要娶清越?就为了让荼离对你死心不成?可你这么做,他终归还是会知道!”那时候还不知会闹个怎样的天翻地覆。 殊羽释然笑了笑:“我是荼离的爱人,可我也是神族的太子。为大义而死死得其所,神族巫族不会因此结下梁子,他们只当我是战死了,所有跟荼离有关的一切都死无对证,只要荼离好好活着,就好了。” “不行,我不能让你这么做。”福德真仙斩钉截铁道,“你的命,荼离的命,没有贵贱高低。” 云中子正待起身,竟发现动弹不得。殊羽久跪才起,低低道:“师父,这些话我既说给你听,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事成之前,只能屈就您老人家。” 云中子怒喝:“放开我!你居然偷我的捆仙绳,你这是要欺师灭祖!” “屋中有一暗室,一日三餐我会吩咐伴月好生伺候。”殊羽又封了福德真仙的神识,“师父,徒儿怕是没机会跟您请罪了。” 终不似(三) 福德真仙留下含糊其辞的几句话,又莫名其妙消失不见,荼离觉着这老神仙怕是受了刺激,关出失心疯来了。他揉揉昏沉的脑袋,冲着安安静静的屋外喊了几声:“左旌……左旌!” 无人应答。 “这小崽子,还赖在伴月那儿呢!”荼离又暗暗骂了他几句,如今他心绪不稳,左旌要是在身边,只怕哪天不小心还伤了他。浑身酸疼,汗臭得反胃,荼离往外走了许久,才在枫林青外见到了几个弟子,他差人送了几桶水上来,等沐浴完,又是空无一人。 看来云中子下了死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荼离心道。 他捧着把泛潮的瓜子晃晃悠悠闲逛了半天,才在扶桑神树下见着祝余,荼离望着边上简陋的小木屋,挑了挑眉:“你最近住这儿?” 祝余停下活计,擦擦手走过来好好打量了他一番:“脸色还是不大好。真仙说你身上中了毒蛊,这些日子得静心调养,现下能往外出来,可是调养过来了?” “嗯……兴许吧。”荼离含糊应了几声,望着茅屋前杂七杂八的东西抬了抬下巴,“这么多东西,做什么用?” “阿殿糊涂了。”祝余领着他过去清点了一番,“明日就是殊羽殿下大婚,我总觉得备的礼不够,阿殿你再瞧瞧,再挑些好的出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荼离翻了个白眼,勉力忍住踹烂这堆东西的冲动,接着才反应过来:“明日?”也就是说,这次入魔持续了十多天。 索性再多昏睡几日不好吗? “可不是!”祝余又把他拽回来,絮絮叨叨着,“左旌这孩子也是,还不回来,我再找个乖巧些的弟子跟着你去,总不能叫你自己扛着这堆大包小包。” 我去他奶奶! 祝余想了想,蹙眉道:“先前真仙提过一嘴,说是你身子不适不能出远门,神族婚礼本打算由他代你出席,现下你既无事,那还是自个儿去为好,毕竟与殊羽殿下师出同门,又一道长大。” 何止呢,还行了夫妻之实结了骨契!荼离撇了撇嘴,不耐更甚。 “你们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荼离捞起一株千年老山参,“神族缺这些玩意吗?还不如送些萝卜干去,也算得上我们大荒汤谷的特产。” 祝余啧一声,怒其不争:“看把你小气的,当初你阿爹阿娘成婚,神族送来的礼堆了半个枫林青,你……”祝余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又闷头理起清单。 不提还好,一提,那些糟心事就又涌现了上来。荼离磕完最后一颗瓜子,砸吧着嘴转身走了,祝余在后头大喊:“你倒是看看,还缺什么!” 荼离头也不回,红袖一挥:“缺点儿新鲜瓜子!” 胸闷,气短,想找人打一架。 他与殊羽的过往,终归是一场梦罢了,梦会醒,人也会散。可如果只是一场梦,他为何要跟自己结骨契,结了骨契,便只有死别而无生离。虽说出了恩断义绝的话,但感情这回事,又岂是说断就能断。 “清越……清越她很好,会待你很好……”荼离自言自语着,不觉又晃到了兔妖洞穴外,自兔妖死后,他一直不敢多往这儿来,哪怕上山下山都是疾步匆匆,每每想起那些血腥场景,总叫他喘不上气。 山下有一丛常开不败的黄花,荼离潦草摘下一把,放在兔妖坟前,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夜幕降临,福德真仙还是没有回来,不知是跑去了哪里。荼离暗自纠结一阵,想起他那金乌长弓还在转烛手上等着,一月之期将至,与其去面对殊羽的大婚不如去那人迹罕至的千机之谷躲上几日,也乐得清静。他刚走了几步,突然见前头跑过来几人,皆神色慌张,荼离认出来是守在山下入口的几名溯风族弟子,于是拦下他们问:“何事如此惊慌?” “阿殿!”众人这才缓了口气,“外头好像出现了一个魔物,我们正要回去禀报您!” “魔物?”荼离皱了皱眉,不觉往扶桑神树的方向望去,“哪来的魔物?” “不知!今日忽然出现在山外,徘徊一阵一转眼就不见了!”弟子们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现下神族的神兵正在追赶他,阿殿,是否需要封山?” 殊羽大婚在即,为防意外,三界遍布了神族神兵,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一只魔物,且不论这魔物从何而来,时机也是分明不对劲。荼离未及多想,只道了句:“封吧,我出去一趟,别告诉祝余。” 既然神族出马,那也无甚可以担心,转而又觉得可笑,这些溯风族弟子闻魔族色变,殊不知,他们眼前的荼离阿殿,或许才是最最可怕的魔物。 飞出不过百里,已陆陆续续遇到好几拨神兵,各个威严肃穆严阵以待,好像谁要是敢在他们神族太子的婚事上捣乱,就立马将他五马分尸了。荼离默默腹诽,结果没多久,还真就见到个被五马分尸的倒霉蛋…… 倒霉蛋血淋淋的脑袋被一虬髯大汉悬空拎在手上,那神兵正眉飞色舞大肆宣扬,荼离顺道听了一耳,原来这就是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魔物。怪不得他们如此兴奋,神族的这些家伙一见到魔族,就跟凡间话本子里头武松见到西门庆似的,总有那磨不去的深仇大恨。 荼离冷不防往那脑袋望过去,虽漆黑一片但看的分明,月光流淌,凌乱的黑发下,一枚银色的耳坠子正闪着熠熠光芒,混着粘稠恶臭的血腥味,避无可避地钻入他的瞳孔、鼻腔、脑海。 荼离脑中轰鸣阵阵,再挪不开半步。 ——那枚银制耳坠子,是他送给左旌的。 傍晚的时候,南边出现一蓬头垢面状似癫狂的怪物,怪物不会说话只发出嗷嗷叫喊,连续打伤了好几个值守的神兵。太子大婚在即,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不被允许,身份不明的怪物被合力诛杀,神兵们自诩灭了魔物立了大功。 不知是不是盯了一天的清单用眼过度,右眼皮一直突突跳着,祝余整理完明日送往天上的贺礼,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溯风族的几个守山弟子就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长老!不好了!!”带头之人连滚带爬,看着魂都吓没了。 祝余皱了皱眉:“大喜的日子,口没遮拦!” “阿殿……阿殿杀了几十个神族的神兵,现下神族已经把大荒汤谷团团围住,誓要抓走阿殿!” 这回轮到祝余吓得魂飞魄散了。 兔妖坟边多了一座新冢。浑身是血的荼离瘫坐在地,麻木地翻动着潮湿的泥土,残肢断臂被掩埋在黄土之下,黑夜静得异常诡异。 其实他们溯风族的神仙用不着修墓下葬,用不了多久,尸身就会化作风雨,消失得干干净净。 山外的神族神兵们剑拔弩张,为首的紫衣武神官正传着命令:“此事只悄声上报天帝,切勿张扬,以免冲撞明日太子的大婚。” 祝余吊着胳膊颤颤巍巍下山时,荼离仍坐在地上,红衣沾了数十神兵的鲜血,混着泥泞腐烂的黄土,整个人看上去死气沉沉。 “阿殿?”祝余停在几步开外,红着眼小声唤他,紧接着瞥见坟前草草立下的墓碑,以及墓碑上“左旌”二字。 周身气血都凉了。 “他们说是误杀。”荼离冰冰凉凉开口,听不出波澜起伏,“一句误杀,左旌的命就能白白没了吗?” “所以我也杀了他们,我不是误杀,我就是想杀他们,还不够。” “你听,山外面那些杂碎还在叫唤,吵得我头疼,我去把他们也一并杀了。” “左旌不是在伴月那儿吗?怎么突然成这样了?他自小在我身边,他是我弟弟呀。” “长老,你说我这个阿殿有什么用?兔妖奶娘死在我面前,左旌我也护不住,就连父母的血海深仇我都犹犹豫豫,你说我怎么守得住溯风族?” 祝余在一旁抹眼泪,左旌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是他的干孙子,也是他不知第几次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些日子来,溯风族发生了太多事,大荒汤谷久未平静,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否快要结束,还是仅仅是个开头。 “荼离阿殿!你杀害我族五十三位神兵,还请你跟我等去天宫面见天帝,请领罪罚!”紫衣武神官吼着嗓子,声音穿过层层人墙跨过葱郁树林,字字句句落在耳边,“我再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若不肯乖乖就范就别怪我等无礼!” 溯风族无兵无将,却从不畏战,他们手持长弓将荼离紧紧护住,全民皆兵。 荼离嗤笑一声,踉踉跄跄站起来,他掬一把月光凝成的长剑,一边走一边说道:“你们都把眼睛闭上,不许看不许听,更不许管。” “阿殿!” “把长老带回枫林青。”荼离掉下一滴眼泪来,“等我回来。” 是夜,大荒汤谷外围剿的一百八十位神兵神将,包括那位不可一世的紫衣武神官,悉数丧命。 屠戮方歇,东方既白,大如车盖的日头从大荒汤谷缓缓升起,沧沧凉凉。 ※※※※※※※※※※※※※※※※※※※※ 第二卷快完结了 终不似(四) 一念成魔,再无回头路。 荼离知道自己与神族终有一战,但没想过是在殊羽大婚的日子。他总想着,等殊羽娶了清越,他们之间的情情爱爱便真的断了,他等着挨过今日,等着给自己一个交代——看,是你先对不起我,而非我负了你,加上千年前你们狗屁神族欠了我父亲母亲的,一并算个干净。 可神族的这些杂碎不肯成全他。 大荒汤谷乱了套,最该拿主意的福德真仙偏偏在这个时候没了踪影。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神族之人来到这里,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噩耗只传到天帝耳中便被牢牢封锁,迎亲的队伍已经到达烟水月,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会比太子大婚更重要。天帝加派了千余神兵前往大荒汤谷,然而还是棋差一招。 荼离半路被神兵所困之时,沉桑带着乌乌泱泱的鬼兵赶到。 “为何帮我?”荼离问他。 沉桑冷冽一笑:“想与阿殿结个盟。” “结盟?” “阿殿欲诛神族而后快,我也受够了被神族压在头上,既如此,你我何不将过往恩怨一笔勾销,同仇敌忾岂不更好?” 荼离轻嗤:“就凭你我二族?” “若再加上半个巫族呢?”沉桑嘴角微挑,“或许,是整个巫族。” 清越成了太子妃,巫族便与神族绑在了一处,怎么可能会反过来对付神族,除非…… 荼离舔了舔后槽牙,殊羽怕是要被算计了。 “看来鬼王是有备而来,今日的喜酒怕是喝不成了。”荼离瞥他一眼,“不过我独来独往惯了,不乐意结什么狗屁盟友,你做的什么打算我不想知道,更不想干涉,但我要做的事、我与神族的恩恩怨怨,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被拒绝的沉桑半点不恼,只笑嘻嘻让开一条路,满面春风做一个请的姿势:“那就祝阿殿,心想事成。” 仇恨与冲动可以蒙蔽一个人的神志,但荼离一直很清醒,沉桑出现得恰到好处,不得不让人怀疑左旌的事与他有关,但比起追究这个,荼离现在只想跟神族、跟殊羽做个了断。沉桑在利用他,他也明白,可那又如何,不管有没有沉桑,他要做的事依旧会做下去,就算最后被沉桑收了渔翁之利,他也不在意了。 北辰宫的暗室里头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永远见不得光的秘密。 吉时已至,巫族的迎亲轿辇踩着时辰到达了南天门。镜中少年一身红装,临风倜傥,只是一张俊脸上显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机,殊羽恍惚地想,如果是荼离穿上这身衣裳,一定好看极了,他总是爱穿红色。 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扶桑神树的封印就该有所异动了,那时正是他跟清越拜堂的时候,殊羽转头望向窗外,仿佛觉得是种解脱。他不是一个好太子,在他心里,什么天下什么大业都比不过荼离的一颦一笑,他死了,还有其他神族殿下,会比他做的更好;他也不是一个好儿子,八百年的抚育与栽培,他统统都辜负了,父君母后需要多久才能从失去孩子的痛苦中回过神来,也许再也不会;他更不是一个好良人,至死,都不能堂堂正正地与世人说一句,吾爱荼离。 “哥哥,大婚的日子你怎么不高兴?”西蟾偷吃着殿中包了红纸的喜糕,嘟囔着小嘴无不稀奇,她终于要有个嫂嫂了。 殊羽扯出一抹笑,抬手擦干净她吃花了的嘴角:“以后多陪陪母后。” “有了媳妇忘了娘。”西蟾小声哼哼,“你这心这么快就跑到嫂子那儿了,还拿我做文章呢!” “是啊,心都在他身上呢。”殊羽笑笑,又问元曦,“前几日我布置给你的功课,可都完成了?” “不敢怠慢,就快完成了,哥哥,今日就放过我吧。”元曦十分纳闷,平日里对他一向宽容的兄长,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关心起他的功课来,前阵子日日将他带在身边,教这教那,就差把书房搬到他的寝殿里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神族的太子要入赘巫族,这会子给自己找接班神仙呢。 西蟾黝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她垫脚趴在殊羽耳边轻声问:“荼离哥哥今日也会来吗?会来吧!会来吧!” 若是福德真仙坐镇大荒汤谷,荼离一定是出不来的,现下却不好说。他先前派了人手盯着百鬼族,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怕是暗流涌动,这几日他被困在北辰宫中准备婚事,外头发生了什么无从知晓,只一早伴月来报,说是见着天帝又派了千余神兵下界,不知去往了何处,殊羽心中忐忑,当即差遣伴月前往大荒汤谷,看看那里是否安然无恙。 伴月是在半道上碰见荼离的,那时荼离刚与沉桑分道扬镳不久。 荼离身上脸上沾满血迹,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气息,伴月吓得腿一软,接着听荼离问道:“左旌呢?他没跟你在一块儿吗?” “啊……”伴月吞了吞口水,手足无措起来,“他……他……”之前为了缓住荼离,一直谎称左旌在神族玩耍小住,在伴月的印象中,荼离一向明媚飞扬,虽然对属下吆三喝四些,但从来没有摆过脸色动过刑罚,是而见到现在这副样子的荼离,伴月只觉得自己灵魂都快吓得出窍,更别说还敢再打诳语。 “都说左旌在你那儿,是真的吗?”荼离不忿不恼,平静的语气却比暴跳如雷更叫人害怕,伴月点头不是摇头不是,只能呆呆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荼离了然,又问他:“左旌被沉桑抓走了,是不是?”伴月倏忽抬起头,终于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还知道什么?”荼离追问。 “我……我……”伴月支支吾吾回道,“左旌好像是被灵均殿下掳走了,后来我们偷偷搜遍了巫族都没见到左旌的踪迹,殿下猜测是被囚禁在了百鬼族,便派人一直盯着无弋城,殿下说,过了今日,左旌就能平安。” 灵均和沉桑为什么要抓左旌,与左旌一道消失不见的还有那副烈焰火山图,他们想做什么?为什么是今日?为什么过了今日左旌就会平安? “殊羽跟灵均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不知。”伴月想了想,“殿下之事我也不甚明了,不过他的确单独见过灵均殿下。” 所以,殊羽迎娶清越的事,从中定有猫腻。 伴月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问道:“阿殿,是有左旌的消息了吗?” 被甩下的神兵又追了上来,荼离冷笑一声:“看在左旌与你交好的份上,我放你一条生路,他现下如何,你还是问问你们神族自己吧!” 如果一开始没有瞒他,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左旌被抓走了,那是不是就能救回他的一条命呢?可是啊,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上界天宫,钟鼎声三响,一双璧人华服入殿,众神皆叹,天作之合。 殊羽悄然环顾四周,没有荼离的身影,他兀自笑了笑,一张冷冰冰的脸显出几分活络来,旁人只会以为他窃喜的不过是抱得美人归。。 “报——” 尖锐慌张的声音划破一室祥和,殊羽眼角一跳,听天兵回道:“禀天帝,荼离阿殿欲闯天宫!” 殊羽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他瞥向灵均,灵均嘴角微挑,正似笑非笑。 荼离怎么会出现,难道那千名神兵都拦不住他,天帝不觉皱起眉头,荼离屠神之事他瞒得仔细,在座众神除了他与天后并无第三人知晓,思及此,他虽心中惶恐局促,仍摆出一副镇定神态,悠悠然道:“放肆!溯风族与神族交好,荼离阿殿便是未来的族长,自是贵客,亦在受邀之列,何来闯殿一说!” “荼离阿殿说……”天兵跪叩,“说要抢亲!” “胡说八道!”天帝难掩怒色,诸神面面相觑,满座哗然,有意无意将目光投诸清越公主,一派不可言说之意。之前隐约听闻在方丈山时,荼离对清越百般调戏,那日在扶桑神树下,荼离也半真半假说想迎娶清越,原来竟不是传闻更不是玩笑。 殊羽只感觉自个儿的心快要跳脱出来,荼离绝不可能只是来抢亲这么简单,他佯装镇定,问道:“殿外溯风族来了几人?” “只荼离阿殿一人。” “就他一人?”殊羽略一沉思,“先将荼离引去偏殿,礼成之后我带着清越与他赔酒……”殊羽算着时辰,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扶桑神树的封印就该松动了,他无论如何不能叫荼离惹了是非。 尤未及也,荼离从殿外闯入,手执一柄风刀,已然动了杀意:“你还想着礼成?”殊羽眼角酸涩,一双眼蓦然红了,他做好了一切准备,亦一心赴死,可再见到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时,原来,还是会有不舍。 他蹙了蹙眉,将眼泪生生逼回,他道:“荼离,回头是岸。” 回头吧,当做你我从无那段过往,从今以后,你还是无忧无虑的溯风族阿殿,尘归尘,土归土。 可是啊,情根深种,意乱情迷,既已走火入魔又如何回头是岸。再也回不去了,这段情回不去了,无忧无虑也回不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与神族不共戴天的阿荼神女之子。荼离觉着自己十分可笑,明明来做个了断,临入殿时,却担心自己一身血污沾染了殊羽,竟将那身肮脏的红衣草草脱下,只穿了一身白净的单衣,竟有些一叶障目的滑稽。 “我入这泥沼佛不渡我,回头无岸,我今日来便只问一句。” 荼离给了自己最后一回的放纵,他抬眸望向殊羽:“你,跟不跟我走?” 所有人都以为这句话是说给清越听的,清越也自然也这么想,她从荼离进殿开始就在为难纠结,终于还是决定亲自说个清楚。她莲步轻移,盈盈浅笑:“阿殿,我们三人自小一块儿长大,可我自出生起便是要嫁给殊羽的,我自始至终亦只爱他一人,今日之事便当是喝了酒的玩笑话不作真,你快些回去罢,莫要再惹是非。” 荼离嗤笑,仍一瞬不瞬望着殊羽:“都是骗子!不过是流连这神族的天位罢了,只有我当了真,十足可笑。” 天帝从旁听得真切,三百年前荼离与各族贵胄一道听学,少年人多心事,竟惹出这么一遭麻烦,若是换了旁人茶余饭后闲聊几句也便罢了,奈何偏偏是溯风族,偏偏是荼离。 难道真的是要应劫?如果荼离屠神一事还能悄悄按下暗中解决,他今日这大张旗鼓的荒唐行为可就再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帝按下怒意,和气道:“荼离阿殿,今日是三界六族等了八百年的良辰吉日,我念你年少轻狂不予追究,可若误了时辰,只怕是要连累了溯风一族,阿殿可要三思。” 荼离一声嗤笑,这是打算拿溯风族来威胁吗? 殊羽赶忙回身一拜:“父君,六族如今祥和不易,莫要因儿臣之事闹得三界不宁!” “殊羽,你无须再这般惺惺作态。”荼离冷笑一声,“溯风族于我为何,六族为何,三界为何?” “放肆!口出狂言!”众神皆怒。 荼离大笑:“你们这些神仙个个道貌岸然!今日我偏要毁了这桩大婚,你们能奈我何!” 你们逼死我娘亲的时候,也是这般鸾姿凤态义正言辞吗? 神兵列位,剑拔弩张。 “你一人之躯如何能敌?”殊羽道,“这些年的情分,你都不顾了吗?”荼离啊荼离,就当是成全你我过往的情爱,快些走吧。 “你也配与我谈情分?”荼离自嘲着四下望了望,他看到了灵均,始作俑者巫族灵均,他意有所指轻蔑道,“你们叫我失了最心爱的人,那我便也叫你尝尝,失去挚爱之痛。” 风刀离手,遁入光中,轻卷起漫天云雾,刹那间,殷红一片,血腥味霎时间四散弥漫。 所有人都愣住了,清越一声撕心裂肺的“灵均”响彻寰宇。 灵均至死都想不到,甚至连反应的时间都不曾有,荼离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要了他的命,末了,还给他冠上了“殊羽挚爱”这么一个名头。 可就在那一瞬间,殊羽却都明白了——荼离在为他清干净路上的障碍。 沉桑和灵均抓着他们的把柄,神族太子殿下是个断袖,这样的风言风语早晚会传出去,与其等着被他们拿捏摆布,不如先下手为强,此为其一。 其二,灵均一死,沉桑与巫族云姬娘娘一脉自此断了关联,甚至还会彼此猜忌,殊羽只要一口咬定他与灵均两情相悦,即便沉桑不信,云姬娘娘却不会再轻易信任沉桑,转而会怀疑沉桑从中作梗,挑拨巫族与神族,同时,巫族大乱,巫王本就多疑,沉桑要想再结盟只怕就难了。 其三,荼离一人扛下所有罪责,将殊羽摘得干干净净。可扛下所有的后果又会是什么? 时辰到,扶桑神树该有所异动了。 殊羽已经来不及去思考这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想带着荼离逃出去,上天入地也好,就地埋骨也罢,终归是在一处了。 可是荼离没有给他机会,决绝到连一句好话都肯不说。 他只回身往大荒汤谷方向远望,垂一滴泪,他说:“我要你们诸神陪我。” “什么?”殊羽逼近,“你做了什么?”从未有过的害怕。 万丈光芒化为箭雨,自天外之天而来,往云外之云而去。 三界变色,遮天蔽日。 天地仿佛陷入混沌,殊羽耳边回荡着荼离最后留给他的一句话:“好哥哥,我还是狠不下心。” 五脏六腑都在痛,扭曲了似的,殊羽迟钝地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说:“荼离阿殿,自散神力,形神俱灭!” 他愣了愣,这是何意? 荼离,我的小荼离,死了? ※※※※※※※※※※※※※※※※※※※※ 呼应开头~写到这里才发现时间对不上,之前楔子写的是九月,但这边是初夏,所以把楔子的时间改了改 终不似(五) 九天之上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喧哗又杂乱,素日里云淡风轻的神仙们个个都坐立难安,或交头接耳或捶胸顿足,更有甚者瘫在坐榻上站都站不起来。 殊羽讷讷地望着大殿中央,天旋地转,他仿佛掉进了深海里,周遭的声音慢慢模糊飘远,只有倒灌的海水充斥着各个感观,胸口沉闷至无法呼吸,所有意识变得迟钝又混乱,他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沦进无底深渊。 明明方才还站在他面前的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了呢。 开什么玩笑,什么形神俱灭?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荼离啊! 原本应该发作的封印机关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迅速坍塌,荼离一死,神树必有大动,轻则地动山摇,重则魔族现世,天翻地覆,三界浩劫。 ——我要你们诸神陪我。 荼离,我来陪你。 “殿下!”“殊羽!”“徒儿!” 直到福德真仙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才将他从混沌中拽了回来。 “师父,”殊羽低沉唤他,“荼离死了。”嗓子压抑得发不出声音,他闷咳一声,喉间猛地溢上一丝血腥味。 原来悲伤到了深处是这样的滋味。 得知荼离戮神,深感事情不妙的伴月几番斟酌,终于瞒着殊羽放走了福德真仙。云中子将将赶到的时候,荼离已经灰飞烟灭了,他忍住心下悲痛,怆然道:“请天帝恩准,容老神带太子殿下前往大荒汤谷,镇守扶桑神树!” 殊羽缓缓回过心神,他木然跪地,决然道:“请父君赐罪,儿臣不能再迎娶清越。” “婚事容后再议。”天帝焦头烂额,原来这就是荼离的“劫”,他捏了捏眉心,叹口气道,“你先率一万天兵前往大荒,务必镇守住扶桑神树。” 殊羽身形未动,叩首道:“儿臣请旨取消婚约。” 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 “取消?”天帝震怒,他抬头望向殊羽,蹙眉道“何故?” 抱着灵均尸首的清越终于止住泪水,她恨恨质问道:“为何?”难道是因为荼离来抢亲,可这明明是他的一厢情愿,与自己又有什么干系。 “我与荼离从无逾矩,我心意你不知吗?”清越扑进巫后怀里,忍不住又低低啜泣起来。 从头至尾清越从无过错,不过是倾心一人,心心念念嫁给他,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来只是昙花一现。可情爱一事,又哪分得清谁对谁错,不过是一片痴心错付。 “是我的错。”殊羽道,“是我负了清越公主,我心有所属,为天地不容。” 什么都不在意了,因为在意的已经彻底失去了。 “何人?” 脱口而出的“荼离”二字生生咽下,他从浑浑噩噩中抽出最后一丝理智,顺着荼离的话艰难开了口。 “心之所向,巫族二殿下,灵均。” 我曾害怕被众神指摘品行不端,故对你的情谊遮掩不敢直面,哪怕到了最后一刻愿为你换命而死,仍只想守着这个秘密永不见天日,可如今我不再害怕,我亦不再有你。荼离,你是我放在心尖不能亵渎的神明,亦是我穷极一生也要追随的爱人,希望我们再见面时,你不要忘了我。 后来,大殿上那些神仙们嘀咕了什么,巫王巫后又啐骂了多久,殊羽都不记得了,那些污言秽语听了没几句,三界劫难如约而至。 神树凋零,天火纷飞,江河倒灌,沧海桑田,人间炼狱。 半日,溯风族祝余长老至,三叩首,仰天痛嚎:“送归,我主荼离!” 殊羽被罢黜了太子之位,镇守大荒汤谷,面壁思过,无昭不得离界,与清越的婚约就此作废。 溯风族阿殿戮神自戕,引三界浩劫,罪无可赦。荼离已死,罪责株连,溯风族自三界除名,永生永世镇守大荒汤谷,誓死护卫扶桑神树。 “如果我此刻祭树,是不是就能平息这一场祸乱。”殊羽问。 “你不过有一魄荼离的元神罢了,若只是单单封印松动,那照着你原先的计划自然可行,可如今荼离一死,真正的主人消亡,你的元神又能有多大的作用。” “别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你死容易,可这三界众生何其无辜?神树一日不安稳,你的生死就一日不得自由。” “你活着,仍能庇佑溯风一族,你若死了,大荒汤谷谁还能守得住?被三界除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神神鬼鬼都能骑到他们头上。” “就当一切为了荼离。” 福德真仙如是说。 殊羽不置可否,只在听到心爱之人的名字时才微微有了情绪。 天帝流放殊羽是为了给巫族一个交代,也望他能闭门自省,即便在天灾人祸面前,三界中也不乏八卦流言。堂堂神族太子是个断袖,还在巫族清越公主眼皮子底下与灵均殿下勾搭成双,如果不是荼离搅了这场婚事,将来还不知惹出什么花边轶事。看不出这放荡不羁的荼离竟是个情种,不知于清越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只是这法子太过决绝了些。 荼离戮神,虽罪犯滔天,但毕竟是溯风族阿殿,掌万物主宰,无论如何也不至死,最多于神族赔礼道歉再关个百十年牢狱也便罢了,谁曾想,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偏要三界为他殉葬。 大荒汤谷就此成了禁地,在它关上山门的最后一刻,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携一金色长弓自千机之谷而来,来人道:“金乌长弓已换上龙筋弓弦,旧物归故人。” 末了,又意味深长道一句:“久别或可重逢。” 殊羽眸中闪过一抹光亮,他恍然想起了一样东西——引魂盏。 他走进枫林青,缓缓拉开弓弦,弓弦上赫然出现一支金色的长箭,那明明是只有荼离才能驾驭的武器。他转身同祝余说道:“我与荼离结了骨契,金乌长弓认了我这个主人。” 祝余茫然震惊许久,又忽然觉得于情于理,他只是不明白:“那殿下当日在殿中,为何说心系之人是灵均殿下?” 殊羽垂眸摩挲着弓身,消沉道:“因为是荼离的意思。” 荼离的房间被重新归置过,与原先他在时别无二致,只是屋子的主人换成了殊羽。夜里,殊羽殿下闯出了大荒汤谷,直到第三日天不亮才回来,他受了几处轻伤,手中多了一幅画卷,福德真仙眼尖瞧得仔细,是那幅烈焰火山图。 自那之后,殊羽再也不曾离谷。 爱子心切的天后瞒着天帝偷偷来了几趟,每每哭着来再哭着走,殊羽总是一副天崩地裂于我无关的样子,伴月私下说,看着像行尸走肉,不过确然是这个形容。再后来,天后就来得少了,反倒是天帝趁着夜色悄悄来过,最终却是不欢而散,只留一句死性不改。 这一场浩劫持续了整整五百年,直到枯败凋落的扶桑神树长出了一片金黄的新叶。那天,殊羽在树下坐了整整一夜,清晨时分,天上传来旨意,殊羽太子戴罪立功,是时候回到神族了。殊羽却摇摇头,说是罪孽深重,再自罚五百年。 三界百废待兴,神族太子之位高悬,可谁都知道,天帝最最属意的,仍是那个离经叛道的殊羽殿下。 动荡久了,太平的日子过起来就显得乏味又煎熬,昼夜相接,无望且无尽头。 不过大荒汤谷渐渐热闹了起来,元曦殿下常来小住,听学于福德真仙,他年岁渐长愈发沉稳持重,行事间隐约有了他兄长的影子,祝余常看着他发呆,若荼离还在,也是这般年纪了。又过了二三百年,伴月的弟弟将影出生,说是个天生的武神,没多大就被送到了殊羽身边。 日子波澜不惊地流淌着,三界各族慢慢恢复本来的面貌,人们越来越不提起千年前的浩劫,就像是有形的禁令亦或是无声的约定,荼离连同溯风族都成了不可言说的禁忌。就好像连殊羽也忘了,他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冷眼旁观着琉璃世界,也许只有福德真仙和祝余知道,他尘封着对荼离的感情,尘封着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尘封在角落里的那副画一样,不会见光,但也永远不会褪色。 将影年复年年地长大,调皮又明媚,给大荒汤谷带来了一抹别样的色彩,他拔花草掏鸟窝,骑野猪翻河蟹,不懂事的年纪将山谷搅得鸡飞狗跳,可谁都没忍心呵责他,也许是因为他这个臭脾气,像极了某个人。等将影懂事些,他捕风捉影地听到了一些传闻,外面的人说他的主子是个用情至深的痴情种,将影觉得纯属无稽之谈,就殊羽殿下这冷冰冰的性子,别说是惊天动地的情情爱爱,哪怕是一汪春意都懒赋予吧。 如果不是那天殊羽醉倒在枫林青,身前铺着一幅烈焰火山图,将影大概会一直这样认为。 可是将影不知道的是,一向内敛克制的殊羽殿下为何会喝了个酩酊大醉。 ——因为一千年以来,他的元神第一次起了波动。 他的荼离,回来了。 ※※※※※※※※※※※※※※※※※※※※ 第二卷完结!!! 写的我好纠结,再也不要一点提纲都没有就开坑了qaqq 如果不是有唯二的不知是谁的读者在看,我都快写不下去了嘤嘤嘤 我死党前几天真情实感看了一天,留了几条评论,叮嘱我务必he,如果她看到这里了的话,那就,,,么么哒吧=-= 嘘,我在倾听风声(一) 大荒汤谷往西千里的莱芜山上,一株其貌不扬的榕树结了密密麻麻铜钱大小的榕树果,无妖问津的果子们自顾自成长,其中有一颗果子不同寻常,它通体银白莹润饱满,显得尤为好看。某天夜里,一只饥饿的雀鸟经过,短喙噼里啪啦啄在熟透的果子上,那颗好看的果子左右摇摆了几下,噗通掉到地上。 榕树果儿将将落地,转眼幻化成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小娃娃手舞足蹈放声啼哭,撕裂了夜晚的寂静,也把雀鸟吓了一大跳。 莱芜山上的妖怪们被小儿夜啼声吵醒,披着衣裳三三两两循声而至。 “天呐,怎么会有个凡族的小娃娃,是哪个狠心的爹娘扔在了榕树下!” 小妖们稀奇极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婴儿,可任谁抱他哄他,他依旧啼哭不止。直到千年老狐狸小心翼翼地接过他,他睁开圆滚滚的大眼睛,噗嗤,笑了起来。 老狐狸欣慰极了:“你长得这么水灵,跟个白色的果子似的,要不,就叫你白果子吧。”小娃娃眨眨眼,似乎对这个名字十分满意。 千里外的扶桑神树下,福德真仙问殊羽:“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时机尚未成熟。”目之所及,皆是过往,殊羽一贯淡漠神情,眼中却是璀璨星光。 “你还是做的那样打算?”福德真仙叹了口气,自嘲道,“我何苦问,又阻止不了你。” 白云千载,心力交瘁的福德真仙乘着黄鹤去了方丈山,自此闭关隐世,再不入三界,如今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自那后殊羽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囿于大荒汤谷方寸天地,只不经意间,流露出千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生机,似乎有什么好的事情正在发生。 时机尚未成熟,一边等待一边找寻,一晃,十六年。 他安顿好溯风一族,接着回了神族面见天帝,二人秉烛夜谈半宿,再无第三人知道他们交谈了什么,只知道殊羽殿下离开时,天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多难看呢,大概只比千年前荼离祸乱大婚时稍微好一丢丢。不过与其说是好一丢丢,不如说是在极力克制下的强颜欢笑。 浩劫过后的人间掩盖下满身疮痍,五百年的复原并没有使所有的一切归于静好,但相比较神仙亘古漫长的生涯历经酸甜苦辣世事沧桑,凡族众生对苦痛的延续往往是断层的,一代代交叠轮回,他们对那场浩劫无知又模糊,只是凭着祖辈口耳相传,或是半真半假的志怪语录。所以他们的恨也更浅薄,也许再过不了多久,甚至不会再有人记得。 如果神仙也能这样忘记就好了。 可那些刀子真真切切扎进了心口,并不是凭着千年的风沙就能彻底磨灭。殊羽要荼离回来,更要他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元神指引他来到了景州城,古井无波的一颗心如枯木逢春,像是要弥补多年来缺失的脉动,欢快得仿佛一瞬间要从胸腔跳脱出来。殊羽魂不守舍地站在青楼香阁外,满屋春色被挡个干净,他魂牵梦萦了千年的心上人,正在被凡间的两个女子轻薄调戏。 他不悦地皱了皱眉,紧接着听到里头传来惊呼,单薄的木门应声而开,他那心上人衣衫不整地落荒逃出来,莽撞地被门槛绊倒,再极其狼狈地摔在栏杆上,摇摇欲坠的栏杆不负众望地断裂,殊羽啧了一声,眼疾手快地拽住心上人的裤腰,把他捞了回来。 心上人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等他转过头来,殊羽下意识地往他左眼看去。 左眼眼睑下,是一片空空荡荡。 他变了模样,连同那道赤色面纹,一同消失了。 殊羽有一瞬的愣神,手上也松了劲,于是乎,他那刚要道谢的心上人从二楼直直掉了下去,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是什么的脏话。 他裂开嘴,认真笑了笑。 一千年后,他的心上人成了一个妖族的自称人妖的小妖怪,还有个怪可爱的名字,叫白果子。而且,似乎也在寻找他想要的东西,生犀角。 他们的再次相遇也并不美好,他的小果子做了别人的新娘子,殊羽心里头不痛快,故意扮成新郎官调戏了他一番,结果小果子半点没有察觉,还被他吃了一通豆腐。殊羽暗自发笑,怎么换了个身体,连脾性都变了,竟变得如此软软糯糯,总叫人忍不住想欺负。 丢失了千年的心肝儿,终于被他找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有些糟糕,逃出来的魔族血洗了莱芜山,殊羽挖走了老狐狸的一颗千年狐狸心。长大后的荼离极少哭,即便是亲眼目睹兔妖七口被杀,绝望崩溃痛哭后旋即恢复了漠然冰冷,与隐忍逞强的荼离相比,白果子实打实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哭包。 这是要把过往的眼泪一次流个干净吗,殊羽心道。 小哭包一边啃着焦黑的鸡腿,一边问他:“这剑叫什么?”他想起了方丈山初遇阳光明媚的一幕,他笑着说,叫“要命”。果然既嚣张又霸道。 殊羽再次见到火焰印记,是在千机之谷,小果子白白嫩嫩的屁股上。 再后来,他拿到了引魂盏,烧掉了荼离与他交换的一缕元神,他也分明知道,最后的最后,他与转烛是一样的,三魂七魄少了一魄。珠回夫人缺失的一魄祭了霜寒剑再无法寻回,但荼离的一魄,却真真实实在眼前。 那是一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 凡人小妖对天神的崇拜与生俱来,甚至不用做什么,只是站在弱小种族的身边,也足以让他喜欢上他。可殊羽总是忍不住,想逗他,想亲他,想做些出格的事情,甚至在心上人生病神志不清时动手动脚,末了再安一个春/梦的由头,真是趁人之危无耻极了。 可最终跨出那一步的还是他,千年前是荼离,千年后是白果子。 万丈深海下,小妖冒死将夜明珠扔到他眼前,然后,吻了他,情难自禁。 他们之间有种微妙的平衡,中间横亘着一个远古的旧情人,谁都不往前一步,一个无望,一个决绝。 最终,他们来到了殊离之境。故事仿佛回到了起点,曾有两位少年并肩立于火海,他们十指交扣,再没有分开。 朦胧面纱缓缓揭开,真相如期而至。 石台上,白果子将沾了红色果浆的珍珠络子放在他手里,殊羽恍惚忆起方丈山火光中的一幕,也是这般,热浪灼人,荼离把装着玲珑骰子的藕色红包塞给他。 果子说:“我什么都不要了。” 所有的事情都在掌控中平铺直叙地进行,那是第二次,殊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灰飞烟灭。 最后一魄归位,引魂盏跌落岩浆,燃尽残存气息,也燃尽了殊羽最后的意志。 他于氤氲水汽凝成的天幕水镜中,再次见到了刻骨铭心的爱人,朽骨暗夜候多时,又如浮光掠影,生怕南柯一梦。 被耍的团团转的各族神仙们终于醒悟过来,他们或师出有名或骑虎难下,剥离元神本就灵力不支的殊羽殿下终于轰然倒下,鲜血迷糊了他的各个感官,开天辟地般混沌中,一阵清风刮过,在骇人火海中开出一条窄窄的小路。 殊羽艰难睁开眼,他看到红色身影踏风而来。 几丈外,是水泄不通的人山人海。 逼仄间,是至死不渝的入骨相思。 赤色面纹的主人似乎并不高兴,他拧着眉靠过来,接着,咬住了唇舌。 那个吻一点也不温柔,更像是一种戏谑,荼离毫无留恋地离开,一眼瞥见殊羽腰间陈旧又熟悉的藕色荷包。 荼离并没有打算去理会乌泱泱的人群,虽然那些人聒噪极了。他修长的手指撩过肮脏血污的衣摆,直截了当地卸下荷包,两指夹出里头的定情信物。荼离挑眉笑了笑:“你还留着。” 殊羽察觉到要发生什么,他哑着嗓子开口,却没有半点声音:“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毁了它? 荼离神情清冷地捻着两枚骰子,他终于施舍了一个眼神给那些破神仙,然后指尖微微用力。 龙骨雕刻琢磨的玲珑骰子,一刹那,化成了粉末。 ※※※※※※※※※※※※※※※※※※※※ 朽骨暗夜候多时——《纪念碑谷》 第三卷,时间线回到现在进行时 嘘,我在倾听风声(二)) 疼痛入骨,意识渐渐模糊,清醒与昏聩在濒死挣扎。 殊羽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掉下眼泪来。哪怕千年前荼离身殒,他也并没有怎么哭过,好像难过到了极致反而麻木了,可是这会儿他有些强撑不住。 那是荼离送给他的定情信物,他珍藏了一千年。 仿佛小心翼翼呵护了千年的心,被无谓践踏了。 荼离抬手朝指尖吹了口气,龙骨灰尘散尽,只剩下两粒暗色的红豆。他将红豆递进口中,蹲下身,再次贴了过来。 这个吻细腻了许多,温热的舌头灵巧地探进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一同送了过来,殊羽错愕地瞪着他,却见荼离眯缝着眼,惩罚似的咬了一下他的舌头,殊羽冷不丁吃痛,闷咳一声,顺势把渡过来的红豆咽了下去。 荼离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小声在他耳边说道:“是血髓草的果实,能救你一命。” 犹记得那个不眠的夜里,方丈山上万籁俱寂,如水月色织就了一张静谧无垠的银网,荼离捻了一把小刀,虔诚专注地篆刻了一夜,凿空的龙骨镶嵌进用以代替红豆的血髓草果实,绵绵相思却只多不少。 血髓草果实可增修为灵力,亦可疗伤续骨肉,当初无意的举动,今日却能救一回殊羽。前尘往事纷至沓来,百感交集间都有些沉默无语。 石台外的看客们亲眼目睹了两人旁若无人的接吻厮磨,一时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殊羽是个断袖,他们都知道,可真真切切看两个大男人搂抱亲吻在一处,也足够叫他们惊掉下巴,更何况外界盛传殊羽心系巫族灵均殿下,怎么又跟荼离搅和在了一起。 老学究们抬起宽大的袖摆撇过脸,结结巴巴地叫唤着“有辱斯文”,小辈神仙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这趟热闹真是没有白凑。 “阿殿!”祝余老泪纵横,被小辈们紧紧搀扶着,“你总算回来了!我的阿殿呐!” 在场大半人都未曾见过荼离,对他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虽然三界中每每提到他总是诸多禁忌,可所有人都知道,没落的溯风族曾有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阿殿,行事乖张又出尘绝艳。 “他就是荼离阿殿,我怎么好像在哪儿见过……”将影握着短/枪挠着头,突然想到,“烈焰火山图上的人是他!”一身红衣,一道面纹,还有那骨子里透出来的桀骜不驯。 在将影眼中,世上最最厉害的人当属自家殊羽殿下,不管是先前入千机之谷、闯百鬼之林,还是带着白果子袭万丈归墟之海,哪怕现下在殊离之境剥元神损修为,又被巫王打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他都觉得并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殊羽总能运筹帷幄全身而退。他曾想,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应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该睥睨四野的,放眼三界,又有谁能有资格与他并肩而立呢。 可就在当下,那个人出现了。 甚至不用多说一句话,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将影暗暗生出一种错觉,原来殊羽殿下也会示弱,也会被保护。而保护他的那个人,一看就不好惹!不过殊羽看他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怎么有点儿像小媳妇…… 巫王向来谨小慎微,之前趁着殊羽重伤在身才轻松打败他,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叫荼离逃了出来,偏偏荼离是个不要脸不要命的家伙,他二人联手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不过好在,荼离结的冤家太多,在座的不少欲杀之而后快。 这么想着,巫王不自觉又来了底气。他微微侧头,朝鬼王沉桑递了个眼神,沉桑正抱着胳膊摸着面具,大有按兵不动的架势。察言观色一把好手的夜吟殿下悄悄往边上挪了几步,悄声问道:“鬼王有何打算?” 沉桑嘴角一挑,附耳过去说了几句,接着又靠回岩墙作壁上观。 夜吟清了清嗓子,扇面一打厉声道:“溯风族罪人荼离,千年前戮神自戕引三界浩劫,罪恶滔天为三界不容!神族殊羽殿下擅自启用禁物引魂盏,明知故犯;而后又假借我巫族之名暗度陈仓寻回荼离三魂七魄,使这罪魁祸首再次现世,此为罪加一等!”夜吟瞥一眼神族众人,冷声继续道,“难道你们神族要包庇他二人不成?” 此次讨伐的目的终于被夜吟一番话扯了回来,此番前来的神族中人,不乏有亲朋挚友在千年前因荼离而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他们多忌惮于荼离的万物主宰之力,皆不敢轻举妄动,更别提还有个殊羽挡在前头。 面面相觑了半响,终于有个老神仙站了出来。 “殊羽殿下,你擅用禁器又欺上瞒下,与其等天帝降罪不若迷途知返,随我等回天庭领罪,也好争取个宽大处理。”想想又补充道,“若是要负隅顽抗,那可是公然与神族、三界为敌了!” “呵,”荼离嗤笑一声,在殊羽耳边抱怨道,“你们神族怎么还这么磨磨唧唧?” 火焰之上烫得人跳脚,荼离不悦地扯了扯领口,冲他们说道:“你们这些牛鼻子老神仙小神仙听好了,尔等擅闯殊离之境毁我二人清静,与其等我找你们算账不若悬崖勒马,打哪来回哪去,也好争取个留得狗命!” 荼离不顾他们吹鼻子瞪眼接着煽风点火:“若是做困兽之斗,那可是公然与我这个混世大祸害为敌了!” “噗嗤!”将影没忍住笑出声来,手肘撞撞伴月道,“这个荼离阿殿可真有趣……”还想再噼里啪啦说些什么,被他哥哥一个眼神吓退了回去。 血髓草开始发挥药效,殊羽运转调息体内混乱的灵力,片刻后支着龙骨剑站起来,荼离朝他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殊羽接住了。 再无退路可言。 殊羽咽下闷咳,抬手捏诀,一道四四方方的锦帛赫然出现,锦帛飘飘洒洒朝前方飞去,最后穿过结界,落在老神仙手上。 “谁说我欺上瞒下。”殊羽走到石台边缘,“你们好好看看这道天书,本君乃是奉了天帝的旨意寻回荼离,事关机密,难道还要大张旗鼓不成,你们若是存疑,大可回禀天帝!” 说着眼风扫到巫王,殊羽冷笑一声:“至于假借巫族之名,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的以为罢了,我不过懒得解释,算什么暗度陈仓。” “你!”夜吟气结,“你既说心之所向是我兄长灵均,现在跟荼离这般不清不楚又算什么!” “算我移情别恋行不行?”殊羽毫无顾忌地回了一句,荼离闻言不觉挑了挑眉,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千年不见,正派端庄的殊羽殿下竟也变得插科打诨起来,不过倒更叫人欢喜着迷。 神族众神官聚拢一团讨论了许久,这天书确然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天帝为什么会允许他救回荼离?进退两难间,守山神突然匆匆来报:“天帝陛下驾到!” 众人皆是一怔。 殊羽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稍稍往前贴着荼离,荼离反握过他的手,拇指摩挲着手背,算是安抚。 也许是一路过来做好了准备,天帝倒是十分淡定轻松,他越过荼离看过去,看到他们交叠的双手不禁沉下了脸色,他捏了捏眉心,冲殊羽不悦道:“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殊羽走到荼离身前,就像从前般一如既往护住他:“父君,儿臣所作所为都是依着父君的旨意来,怎么能算是胡闹?” 天帝反应过来着了自己儿子的道,只有苦说不出。 “陛下,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啊陛下,如今荼离现世,祸害无穷啊!” “荼离留不得啊!” 神官们议论纷纷,巫王不知何时飞回了洞穴中,亦跟着见缝插针道:“天帝,我巫族虽比不上神族兵力强盛,但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千年前我女儿被辱,儿子身殒,桩桩件件与荼离、与殊羽脱不了干系。殊羽殿下口口声声是心系我儿灵均,我念他痴心一片才没有追究他悔婚一事!可如今倒好,他非但救回了杀人凶手,还与荼离勾搭成奸,这如果都是天帝你的旨意,也实在不把我巫族放在眼里了!” 因着千年前一事,神族与巫族的关系急转直下,两族间虽不至水火不容,但隔阂却越来越大,此事若得不到妥善解决,只怕过不了多久就真的势同水火了。 “巫王息怒。”天帝揉了揉额角,斟字酌句道,“千年前荼离身殒,扶桑神树凋零,封印自然弱了许多,不少魔族从神树下逃出来,如今快要失控了。” 前阵子凡族景州城里头出现了一伙魔族,血洗了半座小城,又据说在大荒汤谷千里外的妖山上,也看到了魔族的影子。众人顿时没了声响,听着天帝继续说下去。 “魔族背阴而长,吸收天地间的邪念恶意繁衍,两千年前神魔大战的惨状犹在眼前,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吗?”天帝看了看荼离,恍惚间像是看到了阿荼和惊风,他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摇摇头继续道,“魔族有多难缠不言而喻,神树一日不定封印一日不稳,总有一日魔王会逃出来,届时……” 两千年前的场景重演,当初还有阿荼,可如今呢? “能够主宰神树的人,只有一个。” 溯风族命定的族长,阿荼神女唯一的血脉。 荼离嗤笑着喃喃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付我一个总比对付绵延无尽的魔族要好。”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殊羽,“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殊羽凌厉地回望着他,却只字不语。 寂静中响起一声蔑笑,沉默多时的鬼王拍了拍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慵懒开了口:“真真是大义凛然,不过有件事我倒十分好奇。” “何事?” “神树五百年前就重焕了生机,这五百年来也算相安无事,怎么最近却开始起了波动。”沉桑细细的眼皮眨动,最后聚焦在几丈外的石台上,“该不会,是人为吧?” 荼离愣了愣,低声道:“你手心怎么出了那么多汗?” 殊羽捏了捏他:“你打得过这些人吗?” “天帝、巫王、鬼王……”荼离隔空数了数,三界就那么几族,几个头头还都在这了,自己刚沉睡千年醒过来,身边的人半死不活的,这打个屁。 他如实说道:“打不过。” “好。”殊羽笑了笑,“跑!” 嘘,我在倾听风声(三) 火山的另一头传来隐隐约约的鸟鸣声,两只火红的四翅玄鸟刺破天际而来。 它们振翅盘桓于火山深坑,围绕着石台转了一圈又一圈,翅膀挥动带起的风席卷着滚滚热浪,原本还算平静的烈焰岩浆也跟着躁动起来。殊羽拇指食指成圈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玄鸟忽然双双俯冲向下,在即将触及岩浆时又猛地引颈冲天,看着竟有几分浴火凤凰的架势。 一对玄鸟如此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火山深坑盘旋起几个大大小小的漩涡,不多时,漩涡或碰撞或交融,竟汇集成几道龙卷风,风眼所到之处,岩浆无不迸射飞溅。 火热通红的岩浆剧烈沸腾,眼见着沉睡了许久的火山就要再次爆发。 玄鸟钻着龙卷风阵的缝隙,挥翅停在石台边上,荼离搂着殊羽一纵身,稳稳落在玄鸟背上,玄鸟发出得意的嘶吼声,头也不回地逃之夭夭了。 “别让他们跑了!” 洞穴之内,众神被扑面而来的热浪逼出几丈远,荼离更顺手筑了一道火墙,官们正要追上去,元曦殿下终于风尘仆仆赶到—— “大荒汤谷无人镇守,魔族众数潜逃,还请父君以三界安危为重,诛杀魔族要紧!” 天帝愁眉不展地叹了口气,无奈地望着火墙之外,也顾不得什么巫族百鬼族,下令道:“殊羽、荼离一事我自会追究,现下,神官们先随行回天宫,商议对付魔族要紧。” 众神官虽心有不甘,奈何又不敢悖逆天帝,只得望火山兴叹。打头阵的打了退堂鼓,沉桑见巫王也翻不出花来,更不想自己空惹一身骚,于是收起轮回之镰打算原路返回,夜吟出手拉住他,问道:“鬼王说魔族逃出来是人为?是谁?” 沉桑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夜吟殿下像了灵均九成,可惜啊,也只是像了皮囊而已。” 没有那一对浅浅梨涡,更没有他的七窍玲珑。 火墙之外,玄鸟越飞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脚下传来震动,伴随着头顶掉落下细碎岩石,四周晃晃悠悠得叫人头晕。 “不好!火山喷发,快跑!” 原本还想追出去的人立马停住脚步,本来还算宽敞的洞穴因为聚集了太多人而显得拥挤狭窄,这么一嗓子喊出去,大家下意识地往回跑,一时更混乱不堪。修为深厚的各显神通溜之大吉,最后还是伴月和将影护着溯风族众弟子以及向弥、阿晋两只小妖一路到达安全之地。 直到出了殊离之境,那股子燥热才渐渐消退下去。 一路无话,荼离从身后搂着殊羽,明明有两只玄鸟,却还非得挤在一处。 虽看不见殊羽的神情,但不难猜到他现在的样子该是十分狼狈憔悴,血髓草药效虽好,但终归殊羽受的重了些,伤及元神根骨,没有个百十年根本痊愈不了,能捡回一条命都已是万幸。 殊羽一直在发抖,意识混沌不清,一闭眼就能立马睡死过去,可是他又从未如此亢奋过,他等了千年的人,此刻就在身后。良久,耳畔传来低低的叹息,荼离握过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我瞧前方有座妖山,不如我们先歇歇脚,妖山妖气重,也不易被发现。” 殊羽点了点头,力气耗尽,也不愿再逞强,索性往后一仰彻底靠进荼离怀里。 他们落在一处瀑布下,那瀑布足有百丈高,瀑布潭水却不深,从半山腰蜿蜒流向山脚,又汇入江河。 天阴沉沉,明明是晌午时分,却跟近暮一般。 荼离突然道:“今日是三月十八,是白果子的生辰。” 殊羽身形一僵,脱了一半的衣服半挂在手臂上。流了太多血,又混杂着殊离之境中的泥浆雨水,衣裳脏得不成样子,身上也不爽利,殊羽正打算下水清洗一番,猛然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他低头望着瀑布水打在水面溅起的水花,低声道:“你都记得。” “白果子的记忆我都有。”殊羽一贯穿浅色衣服,是而沾了血迹尤其刺目,荼离叹口气走到他眼前,帮着他把衣服脱去,紧接着又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扒的干干净净。 潭水刚好没过胸口,冷得刺骨。 又是沉默。 不远处下游溪水边,两只玄鸟正相互啄洗着羽毛。荼离想起之前在莱芜山下的场景,明明才过去个把月,却好像恍如隔世。 “它再这么拔下去,早晚得秃。”荼离习惯性笑了笑,又道,“方才在火山口,我真怕它们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烤熟了。” “不会的。”殊羽往脖子上泼着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却生生忍住了。 先前只见过一只,今天却来了两只,瞧着还挺亲昵,荼离问道:“它们是一对吗?” “不是,一母同胞,”殊羽顿了顿道,“而且两只都是雄的。” “雄的怎么了?”荼离转过头看着他,“咱们两个不都是男的,不也在一起了吗?” 还算在一起吗? 殊羽不自在地垂下头,鼻子一酸,委屈得莫名其妙。 荼离看出他的异样,踩着石头上的青苔走过去,假装脚底打滑欲盖弥彰地抱住他,一双手没规矩地蹭了蹭,在他耳边说道:“你说玄鸟不会把自己烤熟,为什么?”殊羽没有回答,荼离追问他,“是你计划好的?” 半响,殊羽才道:“只是留了一手。” 又故意略过玄鸟的问题,有猫腻。荼离岂会善罢甘休:“说说玄鸟,为什么不怕火?” 殊羽撇开头,耳垂微微泛红:“它们生于火海,自然不会怕火。” 生于火海,殊离之境。 荼离猛然抬起头:“是……是当初那两枚鸟蛋?” 原来不是有猫腻,纯粹是殊羽有些难为情。一千年前,他俩在殊离之境定情,荼离将无意救下的鸟蛋交给他保管,从来只是念想,可就在一百年前,两只四翅小玄鸟破壳而出。 就像再深处无望的爱恋,总有一天,也会冲破束缚牢笼,在光天化日下生根发芽。 “我……我想着或许有一天你会回来,又或许有一天我会去找你,万一把你留给我的东西弄丢了,你会怪我。其实也没花什么心思,也就……唔……”殊羽说不出话了,酥酥麻麻的滋味自舌尖蔓延,他只怔愣了一瞬,甚至连下意识的思考都没有,就闭上眼回吻了过去。 太久了,久到开始怀疑当初的感情是否真的那么深刻过。可有些事啊,从来不是忘却遗忘,只是不敢去想去沾染,思念这种东西,只有开端,从无结尾。 二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荼离稍稍放开他,呼吸粗重,又有些迫不及待:“身上难受吗?” “外伤没什么大碍,血髓草也能撑好一会儿……”耳朵更红了。 荼离得逞笑笑,鼻息喷在他耳边,呢喃道:“我有好多话想问你,也有好多话想跟你剖白。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想要你,你呢?” 又说大话了,到底是谁要谁。 清心寡欲了一千年的殊羽神君这会子有些把持不住,他右手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探了下去,又往后挪了几寸,他问:“你介不介意在水里?” “求之不得。”荼离笑道。 尚未成年的玄鸟们侧着头呆呆看着他们,似乎没看明白,这两个人在水里扭来扭曲,还时不时发出几声惨叫,这是在打架吗?不过好像并不怎么需要担心,他们的主子殊羽殿下,似乎是打赢了的那一个。 玩累的玄鸟择了个干净的草地埋头打盹,两只小家伙再醒过来时四周已经暗了下去,夜色降临,只有水潭边架着一堆篝火,篝火上烤着巴掌大的几条小鱼,远远就能闻见香味。 荼离光着膀子,满身暧昧红痕,在明灭的火光中忽隐忽现。 “好哥哥,你这真是憋大发了。” 脸红的殊羽殿下盖着荼离的红色外衣,闻言将脸往里埋了埋,闷闷道:“别说了。” “现在知道害羞了?”荼离扯一块鱼肉尝了尝,打趣道,“一整个下午按着我折腾的时候可没见你又受伤又难为情,现在虚弱了,还得我喂你吃呢?” 殊羽脸红得滴血,偏过头不肯言语,荼离拽下鱼肚吹凉了递过去:“张嘴。” 有点糊,但味道不错。 如果有酒就更好了。 干裂的柴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星跳动,勾勒出无边静谧的夜晚。 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住,却连眨眼都舍不得。时间如果再久一些,也许连他的样子都模糊了,可是殊羽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因为在他遗忘之前,如果他还没有等来元神的异动,没有集齐荼离的三魂七魄,他会跟着荼离一起走。 就像一千年前一心赴死一样。 不过他终归是幸运的。 “你还没看够吗?”荼离对上他炽热的目光,揶揄道。殊羽弯了弯唇角,近乎贪婪地望着,良久才回神:“不够。”若非情难自抑,殊羽也说不出这么直白的话。 不过……这家伙调戏白果子的时候,倒是轻车熟路。 是时候算账了。 ※※※※※※※※※※※※※※※※※※※※ 最近加班有点多,五一争取多更新几章,嗯! 嘘,我在倾听风声(四) 傍晚还阴郁的天空到了夜里却是乌云散尽,天边挂着寥寥星辰,闪闪烁烁。 荼离捏着根细长木棍扒拉着火堆下的灰烬,火光映照下凌厉的五官显得生动柔和,睫毛倒影呼扇呼扇,像一只吃饱了懒洋洋的猫。 他长长呼出口气,抬头瞥见殊羽半阖着眼,半张脸埋在衣服里头,昏昏欲睡又强打着精神。 “困了就睡。” 木棍扔进火堆,荼离挪过去把他抱进怀里,殊羽呆呆愣了半响,半梦半醒似的喃喃说道:“不要……你还给我……” “什么还给你?”荼离贴在他耳边问。 “骰子,”殊羽又摇了摇头,像是高烧说胡话,“你怎么把它捏碎了。” “为了把血髓草果子取出来给你疗伤。”荼离哄着他,“不是故意要弄坏的。”殊羽却是不听,仍皱着眉道:“那也不行,宁可我伤着……这可是定情信物呢。” 他没见过殊羽这副模样,趁着伤了病了变得胡搅蛮缠可怜兮兮,荼离牵过他的手亲吻着指尖,殊羽往他怀里藏了藏,闭上眼睛道:“我珍藏了一千年,你一回来就给毁了。” 一颗心酸得发胀。 由生至死,向死而生。于荼离而言,千年的时光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将灵魂散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留了一魄化成了白果子,这世间的情苦更是半分都不沾染。可是殊羽不同,那一千年时光,他是真真正正沉沦在黑暗里,度日如年。 荼离伸手往下摸索一阵,在殊羽腰间摸到个触手生温的物件,他小心取下塞进殊羽手心,轻声道:“这珍珠络子不也是我送给你的,就当是你我的定亲信物,好不好?” “定亲?”殊羽猛地坐起,转过身看着他,俊脸通红,不知是又害羞了还是发烧烧的。 “是啊,定亲。”荼离左手搂过他,右手食指挑起他的下巴,戏谑道,“殊羽殿下今日把我欺负了那么多回,你看看我身上,下边儿还疼着呢,难道想提了裤子不认账吗?” “你……你别说了。”殊羽紧紧攥着同心结络子,垂下头,“我们结了骨契,早就是夫妻了。” “既是夫妻,那你为何还要娶清越?”荼离问他。 殊羽颓然地闭了闭眼,反问他:“那你为何要杀灵均,为何还要说他是我心爱之人?” “你先回答我。”荼离难得对他强势,“如果那日我不来,灵均未死,三界没有大乱,你是不是心甘情愿迎娶她?” 这个问题,清越也问过他。 “为什么不说话?”荼离红着眼逼问,“当时我的元神被魔族浸染,随时都可能发疯入魔,你也真的放弃我了?” “是我放弃你的吗?”殊羽带着哭腔,“是你推开我,你说我们的感情不过微不足道,你放弃了我。” 荼离心口生疼,他轻嗤一声,道:“如果我真的能放弃你就好了。如果我真的放弃你,我何苦杀了灵均,还冠上这么一个借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再粉饰遮掩并没有意思。 “殊羽,你知道吗,”荼离抱住他,“你比我的命都重要。” 怀里的人身形一僵,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着荼离一字一句诉说:“左旌死得蹊跷,你跟伴月一直瞒着我左旌被掳走的事,你既然知道又不告诉我,自然有你的打算,我想着,那么,那一场婚事是不是也在计划之中。 “沉桑想与我结盟,他要对付神族,那与他一丘之貉的灵均呢?左旌失踪的时候连同那副烈焰火山图也不见了,灵均掳走他能有什么用,而最后,他们又让左旌惨死在我跟前,所有的一切,都在激怒我,也在离间我与神族。” “左旌的事,我很抱歉。”殊羽吸了吸鼻子,“我以为我能救他,我竟然会相信他们……” “所以我杀了灵均,我要为左旌报仇,也要为兔妖奶娘他们报仇。”荼离眼尾发红,“可我杀他,更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在大殿之上拿出那副画,我害怕他让你在三界众神面前身败名裂。杀了他一了百了,还不够,不能让你娶清越,你是我的!就算我死了,你也是我的!” “我是你的。”殊羽道,“你既不想叫三界知晓我是个断袖,又为何要说灵均是我倾慕之人?” “灵均虽死,鬼王仍在,与其等着他们去说道,不如此事我来做个了断。”荼离冷笑道,“我不想你娶清越,又顾着你肯定不想神族巫族结怨太深,思来想去,灵均便是个好幌子,左右你思慕的人也是巫族的殿下,巫王也不好多做文章。再者,灵均既已与沉桑勾结,难道只任由他挑拨我们,我就不能离间了沉桑和云姬娘娘一脉?” 殊羽愣了愣,恍然道:“如果我说我与灵均两情相悦,即便云姬娘娘心中存疑,但对沉桑的信任自然瓦解,更不可能会再联合百鬼族谋篡太子之位,更不可能再一心针对我,反而,会试探着拉拢我。” “不错,左右灵均一死,死无对证。” “那你呢?”殊羽从他怀里挣出来,直直望进他眼里,“你何至于自戕?你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引魂盏,如果你的魂魄再散得稀碎些,你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我从来没想过要回来。”荼离没有半分闪躲,“我当时的确,一心求死。” “为什么?因为担心入魔?” 荼离不想回答,他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反问道:“你问了我这么多,现在换我问你了。”殊羽眼神躲闪了一下,道:“问我什么?” “你当初突然改变主意娶清越,跟左旌失踪有关吗?”荼离问得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你答应了他们什么?” “你不都猜到了。”殊羽自嘲一笑,“风风光光迎娶清越,而后,在大婚之日弃她而去,叫巫后一脉自此失了脸面,也叫两族结了怨恨。” 只其一,却非其二。荼离眯着眼看他,又问:“此后你如何收场呢?” “左不过失了太子之位,再叫清越恨上个千八百年,并没有什么。”殊羽顾左右而言他,“灵均志在巫族太子一位,拿着烈焰火山图与我做了交易。” “是吗?”荼离冷声道,“那你跟我上床,是真的情难自禁,还是为了跟我结骨契换元神?” 殊羽微张着嘴呆呆愣住,隐约能看见舌头不自在地缩了缩,荼离凑过去吻了他一口,语气却不见半点和缓:“你做事向来周全稳妥,所以你的计划绝不仅仅是悔婚而已。更何况,你真的在意三界如何看待你吗?” 荼离按着他的后颈,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那时候,你最担心的应该是我的安危,怕我入魔,更怕被旁人知晓我元神有污,他们群起攻之。我一直在琢磨你究竟做的什么打算,直到前天晚上在烟水月,清越问了你同样的问题,你说,若一切如常,你应该不会活在世上。” 殊羽猛地拨开他的手,脸色十分难看。荼离扯过他,逼着与他对视:“在殊离之境,沉桑的话提醒了我,他说,此次神树异动是人为。神树只认我这个主人,封印也只有我能够左右,可我已经死了,那究竟是谁动的手脚?殊羽,你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你别再说了。”殊羽摊开左手垂眸望着,自掌心生出的红线一路向下延伸,那是只有他们两个能看到的骨契契约,“荼离,你说我重要过你的命,于我而言,又何尝不是。” “所以大婚那日,你原本打算用你的命祭扶桑神树,以此换我一命吗?”荼离深吸了口气,“如此一来,你也不必娶清越,各族间依旧和睦,灵均和沉桑无的放矢,我也断了入魔的可能。所以你跟我结骨契是为了换我一魄元神,是为了扶桑神树能认你这个主人。” 殊羽抬头看他,盈盈泪光下扬起一个浅笑,他道:“我计划得十分周详,甚至说服了师父将你关在枫林青里,可你还是来了。” “怪不得福德真仙知道你我结了骨契之后反应那么大,他也猜出来了!”荼离觉得自己快要疯掉,“殊羽!你计划好了一切,可是你呢?唯独你自己呢?我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殊羽哑着嗓子道,“你知道这一千年有多难熬吗?我每天睁眼醒来闭眼睡去,每时每刻,我都发了疯地在想你。” “所以呢!”荼离吼道,“所以这次呢?你是把我救回来了,可是三界众族呢?你凭什么说服他们放过我?你这次故技重施的目的是什么,按照既定的计划把一千年前未做的事重新做一遍吗?!” “你会是他们爱戴的英雄。”殊羽仿佛瞬间魔怔了,讷讷道,“我在封印上动了手脚,放出来了些魔族,你会除干净那些魔物的,到那时候,所有人都会视你为神明,过往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人追究。” “除干净魔物,怎么除干净?”荼离浑身都在发抖,“再去祭一回神树,用我的命,还是你的命?” “不!你不会死!” “所以是你,对不对?” 殊羽笑了笑:“为了你,我心甘情愿。” 荼离忍到了极限,终于崩溃痛哭:“你说你这一千年过得煎熬,你怎么就觉得,这样的日子我能熬过去?” “我要赎我的罪。”殊羽突然抱住他,“我是神族殿下,本该心系苍生,可我为了一己私欲放出了魔族,景州城也好,莱芜山也罢,已经有太多无辜的性命枉死。荼离,你是我唯一的私欲,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有时候一见到你脑子就糊涂了,可我总觉得,花花世界仍可留恋,春去秋来烂漫璀璨,这世间该有你的光彩。” 因为不懂如何去爱你,总自以为是地想着,你活着,便是最好的事情。 初春的夜风席卷着泥土的芬芳,火焰渐熄,独留一簇颤颤巍巍的火苗,远处,玄鸟交颈而卧,虫鸣鸟叫,夜,愈发深沉。 “我们都要活着。”瀑布喧嚣下夹杂着一道轻缓的声音,“哥哥,除掉魔族并不是只有祭树这一个法子,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杀死他们,一个不留。” “如果杀不死呢?” “那我们一起死。” 嘘,我在倾听风声(五) 一夜都没睡踏实。殊羽高烧不退,又因心里藏着事,中间来来回回惊醒多次,只有看到荼离安然在身边才又皱着眉睡去,再没有比失而复得更叫人患得患失的了。 虽说是座妖山,但半个妖族的影子都没瞧见,也不知是不是他二人身上的仙气太吓人些。 殊羽醒过来时荼离正坐在大石头上,托腮望着他出神。 “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殊羽喉咙发苦,手掌撑地稍稍坐起,牵连着周身疼痛,虽然顶了张三界六族数一数二的脸,但他对自己的样貌向来不大在意,不过面对心上人时就不同了。 “是有些憔悴。”荼离站起来走向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你这伤可怎么办才好。” “死不了就没事。”殊羽被搀扶着到潭边洗了把脸,水面倒映着他惨白的脸,何止是憔悴,简直是临死前的枯槁。 荼离没忍住叹了口气:“元神受损是大伤,且得用一堆药材补养着,不如……”他顿了顿,提议道,“不如你先回天宫,神族的神医……” “你!”话未说完,殊羽突然推开他,自顾自踉踉跄跄站起来,生气道,“你若觉得我是个麻烦,自己走了便是了,何必要赶我。” “我的好哥哥。”荼离忙扶住他,“你还在怀疑些什么?我是真的担心你,可是如今大荒汤谷自然是去不成,这妖山倒是不错,可荒僻了些,我方才趁你未醒已经转悠了一圈,别说什么野山参灵芝了,就是一般的药草都见到。” 殊羽苍白的两颊染上一丝浅浅红晕,他垂头道:“我回不去天上了。” 从昨天握住你的手,与你并肩立于火海睥睨众神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先前是如何说服天帝的?”荼离问他,“天帝的旨意是怎么回事?” 殊羽瞥他一眼,坐到了方才荼离的位置上,小声回答道:“我放了几只魔物出去,又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番神树的境况,我说,再过些时日封印怕是要彻底失效,到时候魔族就都逃出来了。” “哦?”荼离嘴角一挑,“哥哥你扯谎的本事倒是渐长。” “父君不知道我与你的关系,更不知道我也能左右神树与封印。”殊羽有些懊恼,“所以能够镇压住魔族的人,只有你。所以当我说我要用引魂盏寻回你的三魂七魄时,他同意了……擅用引魂盏的事瞒不了他,而且我不能叫他阻止我,所以也算是暗度陈仓,这一路来才没那么多波折。” “命都差点搭进去,还算没什么波折?” “如果没有父君的默许,我可能连千机之谷都进不去。”殊羽笑了笑,“昨日在殊离之境父君放走我们,也是被我算计了,进退维谷。” “旨意是他下的,他自然不能失信。”荼离想了想,又问,“但显然我的出现又在他意料之外,那你骗他的又是什么?” 殊羽抬眸望了他一眼,苦笑道:“不该有最后一步,按照计划,我收集齐你的三魂七魄就该立马回到大荒汤谷,然后将你的灵魂连同引魂盏一起祭了神树,你根本不该有现世的机会。” “可我的灵魂却一路去了叹息之路,这就是天帝计划外的事。”荼离闭了闭眼,心下了然,如此谨慎的天帝又怎么会允许他活着回来。 日头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百无聊赖的玄鸟嗷嗷飞了几圈,落在一株松树上打理羽毛。 荼离蹲下身趴在他腿上,鼻子发酸。殊羽说他回不去天上了,其实岂止是回不去天上,他甚至是舍弃了一切,包括他至亲的父母弟妹,从高高在上的神族殿下沦落成为三界公敌。 “溯风族从三界除名,如今你办了这么件人神共愤的事,怕是也要被神族革了神籍。”荼离勉力笑笑,“跟着我颠沛流离可没有吃皇粮来的惬意,以后就只能吃吃烤山鸡烤河鱼什么的,不过我把鸡腿和鱼肚子都留给你。” 殊羽忍俊不禁,问他:“这算不算醒来明月,醉后清风?” “算,有你就算。” 哪怕前路荆棘坎坷又如何,左不过生同衾死同穴罢了。 荼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一样为了所爱之人永除神籍,希望他们的结局不会同惊风与阿荼一般。 晨间寒气重,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殊羽这会子有些撑不住,断断续续咳嗽了好一阵,这么放任下去怕是不行,天宫不能去,大荒汤谷被神族控着不能回,荼离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个好地方。 休息透彻的玄鸟飞起来特别带劲,天黑时他们刚好到达莱芜山,再往东千里就是大荒汤谷,荼离默默注目几眼,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羊肠小道。 火吻后的莱芜山满目疮痍,原本生机勃勃的山林徒余一片死寂。荼离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骑着白虎坐骑,那时候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不吝,当然,现在也不知天高地厚。 也许是因为这儿离大荒汤谷近,也许是因为当初无意中邂逅了老狐狸,为千年后的缘分埋了伏笔,荼离最终选择在这里结了一颗果子。兔妖和老狐狸于他而言都是至亲般的存在,只可惜,只有善始没有善终。 “在想什么?”殊羽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想来是有些触景伤情。 “嘘,”荼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在倾听风声。” 殊羽见状忙闭上嘴,呆呆等了半响,荼离却没再说什么,他有些按捺不住,冲听风者递了个眼色,荼离点点头,道:“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殊羽小声问。 荼离冲他勾勾手指,殊羽顺势将耳朵附过去,紧接着听荼离悄声道:“听到你心跳得好快。” “……” 久未被调戏,殊羽神君有些不习惯,待反应过来后直起身用力一推,将荼离重重按到树上,荼离后背吃痛,刚想叫唤几句,嘴巴就被堵住了,像是惩罚似的,舌头还被咬了好几口。 “放……放开……”荼离想推开他又顾着他的伤不忍心下重手,只能极力撇开头,含含糊糊道,“有……有人……” 上过一次当的殊羽神君哪会上第二次,他拽着荼离的手按到头顶,嘴上的动作又凶又重。 这就怪不得我了,到时候你可别钻地缝里,荼离一边腹诽着一边愈发配合起他,张着嘴喘着气,暧昧夜色下发出啧啧亲吻声。 然而几丈开外—— “哥,你捂我眼睛干什么!你还捂我嘴巴……唔……唔……” 伴月:“……” 向弥:“……” 阿晋:“……” 被抓了现行的殊羽神君:“!!!” “我都说了有人,你不信啊。”荼离耸耸肩,指腹一抹擦干净嘴角的口水,莫名有些意犹未尽。 “见……见过神君……见……见过阿殿……”伴月磕磕绊绊地成了个结巴。 荼离清了清嗓子:“你先把将影放开,都翻白眼了。” “唔……唔!”将影表示委屈,自己的亲哥好像要谋杀亲弟。 “你们怎么来了?”殊羽倔强地维持着神君的威严,幸好伸手不见五指瞧不见他耳尖血红神色旖旎。 啪!向弥点了个火折子,阿晋递了个火把。 殊羽:“……” 伴月正色回道:“殊离之境火山喷发,各族一哄而散,我想着二位应该不会回神族也不会去大荒汤谷,就想着该去什么地方等你们,碰碰运气。” “果子一定会回来。”向弥接过话茬,一瞬不瞬地盯着荼离,“果子一定会回莱芜山,所以我们就来了这里。” 阿晋走到荼离面前,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番:“你真的是果子吗?”可是长得不一样,比果子高比果子好看,一看就不好惹。 物是人非这个词不精确,物是人也是;时过境迁这个词也不对,时间未过去多久,境况倒的确千差万别。 荼离为人向来不羁脸皮厚,千年前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唯独面对这两只小妖时有些无措,因为他们认识的从来不是荼离,而是白果子。 “果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向弥提溜着五颜六色的裙摆,眼泪鼻涕一大把飞扑过来抱住了他,阿晋不甘落后,三人顿时哭成一团,哦不对,应该是荼离阿殿木棍似的杵在树下,被一只雀妖一只鼠妖牢牢缠住了。 他不禁感慨万千,正要伸手回抱住他们,谁知两只小妖被醋了的殊羽神君一左一右分开,日别重逢的戏码就此打住。 “果子……”向弥吸了吸鼻子,结果被阿晋怼了一肘子,于是他改口不自在叫道,“荼离阿殿。” “你还是叫我果子吧。”荼离温和笑笑,“我不过是换回了很久以前的皮囊,咱们还是跟以前一样。” 能一样吗?以前都是小妖怪,果子还是只一无是处的半妖,好嘛,现在摇身一变成溯风族阿殿,成了传闻里头的大人物,这还怎么跟从前一样。 荼离知道他们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便不强求,只笑道:“如今莱芜山被魔族占领,你们胆子可真大,也不怕被他们发现。” “怕什么,有我在呢!”喘过气来的将影拍拍胸脯,“我还巴不得碰见那些魔族,把他们杀得干干净净!” 殊羽皱了皱眉,问伴月:“殊离之境时你说魔族逃出来了,逃出来多少,情况如何?” “不计其数,”伴月沉下眉目,“情况不容乐观,唯一值得庆幸的,魔王还被镇压着。” 那也只是暂时,如果任由事态发展,魔王出世也是迟早的事。 “溯风族人呢?”殊羽与荼离异口同声问道,荼离掩嘴笑了笑,“祝余呢?” “回阿殿,祝余长老与溯风族人已被送回大荒汤谷,神树需要他们□□。”伴月道,“元曦殿下亲自镇守扶桑神树,也会保护好族人,阿殿放宽心。” “嗯,”荼离点了点头,“知道是什么人闯大荒汤谷把他们放出来的吗?可是沉桑?” “正是,我问了祝余长老,正是鬼王。” 荼离冷哼了一声:“一千年前的旧账还没算呢,左旌的命他也还没赔。”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以为所有人都忘了。伴月微微拧眉,眼眶不自觉红了。 “是打鬼王吗?”将影兴奋起来,挥着短/枪蓄势待发,“咱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不急,”荼离看了看殊羽,“莱芜山上有不少灵芝丹药,先给殊羽疗伤要紧,再者,莱芜山也该要回来了。” 话音刚落,忽然刮起一阵阴风,荼离啧了一声,认真道:“现在我不是从前受人敬仰的溯风族阿殿,殊羽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族殿下,我与他站在了三界的对立,如果你们跟着我,势必会收到牵连。” 他抬眸:“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们不走!”四人齐齐回答。 半响,荼离叹了口气,转头冲殊羽说道:“怎么办,看来为了这几个傻子也得好好活下去了。” 殊羽不置可否,四下看了看:“魔族发现我们了?” “是啊,”荼离活动了下手腕,“许久没打架,可惜没称手的武器,只能随便揽几簇月光了。” 荼离猛然想到了什么,他倏忽回神,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把金色的神弓。 那是他的,金乌长弓。 黑暗将至(一) 对于一千年前执意要把龙筋煅成弓弦之事,荼离说他藏了私心,可直到身殒也没说出私心是什么。 但他的私心,十有八/九跟殊羽脱不了干系。 山里深处飘过来一团黑烟,荼离拨了拨金乌长弓的弓弦,满意道:“转烛的手艺真是不错。” 他随意捻了几支月光箭,数箭齐发带起几道银亮的箭道,银箭穿过黑烟来回交错,没一会儿,黑烟便被打散得干干净净。荼离转身冲将影吩咐道:“保护好他们。” 跃跃欲试的将影武神官只得乖乖留在原地,殊羽皱了皱眉,道:“我与你一起去。” “几只魔物而已,别脏了你的手。”荼离把他推到人堆里,“等我回来。” 荼离从眼前消失的一瞬心脏落了空,一千年了,殊羽似乎已经习惯了等待,等一个渺茫的希望,等一个无望的爱人。 莱芜山上的魔族是最先被殊羽放出来的那一拨,皆已修成人形,修为说高不高说浅不浅,对付普通妖族不在话下,可一对上荼离,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换了弓弦的金乌长弓如虎添翼,不出半个时辰,莱芜山上的魔物就被消灭得彻彻底底,黑色盔甲们接二连三倒下,尸体化成浓烟或是血水,如同当初他们血洗了莱芜山一样。 荼离在后山站了一会儿,也是在那里,老狐狸为救他丢了性命,半妖采薇没来得及穿上嫁衣。 “爷爷,我回来看你了。” 那时走得匆忙,连一座坟都没能立。 月上枝头,影影绰绰,荼离打算往回走去,一转身就看到了殊羽。他愣了愣:“怎么来了?担心我?” “不担心,这些东西伤不了你。”月光洒下一层轻薄的银纱,将原本就好看的人儿映衬得愈发空灵绝世,殊羽微微蹙着眉,虽然病恹恹的但实在好看到了极点。 他抬眸看过来,声音清清凉凉:“我不想再等了,以后都不想了。”荼离瞬间明白过来,一颗心酸得发胀,他几步跨过去,按住殊羽的后颈与他额头相抵,鼻尖摩挲着鼻尖,嘴唇亲吻着嘴唇,荼离闭眼轻声道:“再也不会了。” 从今往后,一马平川、刀山火海,永远不会再放开。 殊羽传了个通灵咒给伴月,道是莱芜山魔族已除干净,各自寻个住处先休息一晚。 荼离带着殊羽去了原先的住所,幸好老狐狸的木屋偏僻又简陋,是而未被魔族践踏躲过一劫。门梁上结了蜘蛛网,明明才离开没多久,殊羽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了口气,他虚掩着鼻子左右打量了一番:“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啊。”荼离把他引到稍大些的卧房里头,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洗净的棉被,又将床上凌乱的被子换下来扔在长凳上,“你躺上去养养神,我去寻些药草来。” 殊羽拉着他的手没放,皱着眉不大高兴的模样,荼离笑了笑,道:“不出去,就在老狐狸屋中,你一喊我就能听到。” 床褥久未沾染人气带上了一股子陈旧的潮湿,殊羽脱衣躺进去,一沾枕头就困了,许是怕他多想,荼离一直自言自语着什么,发出的动静也大,听声音像是在地上拖着什么,殊羽侧头望着门口,没一会儿荼离就抱着个木箱子进来了。 “睡着了吗?” “没有,哪那么快。”殊羽坐起身探头看了看,抬抬下巴问,“这是什么?” “老狐狸的宝贝,真沉。”哐当,布满灰尘的木箱子被扔在桌上,荼离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简单粗暴地拽下铜锁打开了木箱,细长的手指往里头掏啊掏的,“老狐狸平时颇注重养生,闲来无事也会去附近的山上找找灵芝山参什么的,不过他自己吃的少……” 荼离兀自沉默下来,殊羽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他以前总觉得我爱闯祸,哪天打架弄不好把自己小命也弄丢了,所以准备了好多稀奇古怪的药,说是以后能救我的命。”荼离撇了撇嘴,眼睛有点湿,他摸出几样有用的掂了掂,缓了好一阵才问,“干嚼人参,你咽的下去吗?” 殊羽面无表情看着他:“咽不下去。” “真娇气。”荼离笑笑,“我去厨房煮。”他想了想,放下东西一溜烟又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团毛线,他把毛线一头系在自己手腕上,另一头系在殊羽手腕上。“厨房在屋子外头,你先睡会儿,要是睡不着就拉拉毛线,我一准回应你。” “其实没必要,”殊羽有些哭笑不得,“这么等一等也没什么,我没那么矫情。” “就当我矫情。”荼离亲了亲他,“殊羽,我失去太多了,对你,我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嗯,”难为情的殊羽神君点了点头,蚊子似的哼哼,“我暖好被窝等你。” 木箱大开着,好奇心驱使殊羽下床查看,里头除了些药材之外,还有几样小孩的玩意,虎头鞋拨浪鼓,暗沉的长命锁上面刻着“白果子”三个字。殊羽暗暗叹了口气,从荼离回来到现在,他担心的事至今没有发生。 荼离身殒前他们的关系一度剑拔弩张,当时荼离元神被魔族浸染,现在自然是没了这个顾虑,因而当初的隔阂二人只字未提。可就白果子一事,挖了老狐狸的千年妖心也好,对莱芜山见死不救也罢,荼离更是半句埋怨都没有,他明明难过得要命。 辗转反侧许久,殊羽终是没忍住,摸着毛线传过去一句话,他问:“当初我放任魔族占领莱芜山不闻不问,你怪我吗?” 没等多久,毛线那头来了回音:“不过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让天帝知道魔族的存在,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顺利救回我。” 殊羽心里头更不是滋味,百感交集间,手腕又震了震,第二句话传过来:“我从前就说过,哪怕你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怪你恨你。” 荼离如是,白果子亦如是。 珍珠络子被卸下来放在床头,他脑海中浮现出白果子不谙世事的脸,也是在这样的深夜里,他怀揣着无限的爱意与畅想,虔诚地打下了这串送给心上人的同心结络子。 荼离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殊羽闭着眼睡着了,他不忍心喊醒他,端了条矮凳坐在边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殊羽比一千年前更加沉稳,五官也愈发凌厉清冷,他这么轰轰烈烈地断了袖,不知有多少神女仙姬心碎。 “药还没凉?”床上的人突然开口,荼离吓了一跳,手上的药碗差点摔在地上,他拿汤匙搅了搅,舀一口递到殊羽唇边:“醒了还装睡,张嘴。” “睡得浅,你一进来就醒了,不想动弹。”人参味苦,殊羽费力喝下去大半碗,接着侧身往里让了让,正竭力把人参的苦味压下去,身后之人就贴了上来。 “苦吗?”荼离摸着后背问他。 “你自己试试。”殊羽闭着眼回他。 “好。”语气里带着笑意,殊羽心道你可真是不怕折腾,天都快亮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忽然被按着肩膀掰直了身子,他迷迷糊糊睁眼刚看到顶上灰色的蚊帐,眼前忽然就暗了下来。 荼离坐在他身上,舌头正在他口腔里头肆意流转。 “是有点儿苦。”登徒子戏谑笑笑,“要吗?” 殊羽不自在地偏过头:“不要。” “那可不成。”荼离一本正经道,“人参灵芝都是大补,你刚喝了不少,不发泄出来怕是要急火攻心。” 又睁眼说瞎话了不是,殊羽这回是真的困了,懒得搭理:“没力气,不想动。” “没事儿。”登徒子说话间已经脱了个干净,现在正在扒他的裤子,“我自己动。” 折腾到天明,窗户微微透进白光,将睡未睡之际荼离还在喃喃着:“老狐狸这药真是实打实的好……”殊羽气息未平地大喘了几口气,抱着心爱之人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日上三竿二人才将将从床上爬起,伴月已经搜罗了一堆药材侯在屋外,这么些补下去……殊羽伤能好多少不知道,荼离的屁股怕是要遭不少殃。 两只小妖负担起了一日三餐,晚膳时间将影才风尘仆仆地从外头回来。 伴月摆好六副碗筷,问:“打探到什么?” “魔族肆虐得比意料中还要凶猛。”将影咕咚咕咚喝下一勺冷水,擦擦嘴角道,“黑暗将至。” 殊羽的脸色更难看了,荼离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吃饭吧,再不济还有神族顶着呢。” “神族……”将影欲言又止,言语间颇有些为难,殊羽一阵紧张,追问他:“神族怎么了?” 将影抿了抿唇,回道:“殊离之境一别后,天帝立马派了几万神兵诛杀围剿魔族,魔族四散猖狂,又行迹隐蔽,据说就昨日,已经死伤了数百名神族兵将。” 殊羽握了握拳:“接着说。” “这还不是最遭的。”将影红着眼道,“巫族与百鬼族趁人之危,借着……借着荼离阿殿一事像天帝发难,如今联合起来正要对付神族。” “岂有此理!”殊羽恨恨道,“攘外必先安内,大敌当前,不想着一致对外竟先动起了歪心思,真是卑鄙!” “现下的状况离不开沉桑的推波助澜。”荼离神色一凛,“当初在方丈山的时候就该杀了他。” 将影终归是个孩子,免不了带上了哭腔:“父亲也上了战场,哥哥,他会不会有事?”伴月摸着他脑袋安慰了几句,心中亦是忐忑不已。 两只小妖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我……我们现在怎么办?” 荼离喝了口汤,道:“吃饭。” 黑暗将至(二) 接下来的日子里,将影每天早出晚归,带回的消息也越来越糟。 也许是因为靠近大荒汤谷,也许是因为刚灭了一窝魔族,莱芜山反倒难得平静,只是这样的平静没有维系多久,七天后的夜里,将影匆匆来报:“巫王巫后死了,巫族乱套了!” “什么?”殊羽差点一口药呛死,“说清楚些,怎么死的。” “我也是听元曦殿下身边的书神官说的,今天刚好遇见他从大荒汤谷出来,说是巫族内斗。”将影顿了顿,有些不自在道,“巫后撞见了夜吟殿下与鬼王厮混,将这事儿捅到了巫王那里,又借着灵均殿下一事好好消遣了一番云姬娘娘,笑话她生出的个个都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丢尽了巫族的脸面。巫后与云姬娘娘本就不睦,相较于巫后一脉日渐式微,云姬娘娘一脉倒是愈发兴盛,所以也不惧巫后挑衅,所以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荼离抱着胳膊摸了摸下巴:“啧,女人一多是非就多,可即便巫后跟云姬打起来,巫王又是怎么回事?” 将影对荼离有种天然的崇拜,大概是自小听着他那些大逆不道的事迹长大,幻想着该是个如何十恶不赦的人,结果有一天,这个故事中的坏蛋豁然出现,长得好看也就算了,更是嚣张霸道得不成样子,可偏就这么一个人,让自家冷情冷性的殊羽神君朝思暮想神魂颠倒了这么多年。他每每想起前些日子在殊离之境,他二人携手立于火海,眼中尽是彼此,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韪,同生死共进退,总忍不住感慨,这世间总有些情谊超脱于万物又永垂不朽。 “云姬娘娘借着鬼王之势只手遮天,硬逼着巫王废黜巫后,册封夜吟殿下为巫族太子。巫王念及与巫后情谊,又最是痛斥身旁之人算计,更忌惮云姬与鬼王合谋,自然不肯答应。万万没想到,云姬娘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联合百鬼族造反,杀了巫王与巫后,扶夜吟殿下登上了巫王之位。” 乱中取胜罢了。 如今魔族猖狂,各族本就内忧外患,在如此情境下被趁人之危,也只能怪巫王过于轻敌。 虽然巫族之事与神族无关,但殊羽却很担心:“大殿下鹫青与清越呢?” 将影回答道:“鹫青殿下掩护清越公主逃了出去,他自己却被抓走,大概凶多吉少。” “清越逃出去了?”殊羽微微松了口气,“逃去了哪里?” “不知,”将影道,“清越公主逃出烟水月后就与婢女兵分两路引开了追兵,婢女这才得了机会跑到大荒汤谷报信,恰逢元曦殿下镇守大荒汤谷,听闻此事后派了他的书神官去汇报天帝,又偷偷遣了十余名神兵暗中找寻清越公主的踪迹,刚好叫我碰见了……我没跟他们说我们在莱芜山,没人来抓我们!” “你真以为没人知道我们在莱芜山?不是招惹的时候罢了。”荼离靠着树笑了笑,玩味似的瞄了几眼殊羽,酸溜溜道,“幸亏清越逃出去了,不然我瞧你这架势,缺胳膊断腿都要上赶着为她报仇。” “你能不能正经吃回醋,千八百年了都没点新鲜花样。”英明神武的殊羽神君不吃这一套,但他对清越的确所有亏欠。 不管是大婚当日的算计也好,还是千年后清越不计前嫌多次帮他救他也罢,他殊羽神君要说对不起,首当其冲便是清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荼离坐到他边上,舀了一碗野山参鸡汤推给他,“你去哪我就去哪,我是白果子的时候,清越没把我丢在归墟之海,救命之恩还是要报的。不过这件事你不许出头太多,我怕她对你贼心不死。” “你就不能说个好听点的词?”殊羽失笑。 “不能,”荼离挑着他下巴道,“你也是个贼,偷心贼,采花贼!” 两位神官两只小妖面面相觑,这几天下来还是没能习惯这两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 饭后没多久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众人早早歇下,二人在床上厮磨了一阵,最后合衣睡下的时候,都有些思绪万千。 荼离从背后搂着他,左手搭在腰侧轻轻捏了捏,轻声说道:“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就出发去找清越。” “我有点害怕。”殊羽握住他的手,“不是害怕清越出事,是不知道现在外头被魔族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在莱芜山的日子,说是养伤,更像是避世。 “魔族是我放出来的,我却窝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荼离安慰他道:“你放出来的魔族已经被我们杀了,现在在世上逍遥的那些魔物,是被沉桑引出来的。”殊羽转身面向他,微微叹了口气:“如果不是我在封印上做了手脚,即便沉桑放走了祝余他们,也不至于失控成这个样子。” “这些时日就当养精蓄锐,等我们解决完清越的事,就好好跟魔族还有百鬼族算账。”荼离亲了亲他的额头,转念又道,“如今你弟弟镇守大荒汤谷,只要魔王不逃出来,一切就都不算遭。” “嗯,”殊羽点了点头,“元曦做事稳妥,我也放心。” 上一次见到元曦,是在破凉亭里头,那时候他笑盈盈地看着西蟾打闹,往事纷至沓来,荼离垂眸暗暗思忖了一阵,不多时轻轻哼笑起来,殊羽睁开眼问他:“笑什么?” “想到一些好笑的事。”荼离把他搂进怀里,“上回见元曦还是个金枝玉叶的懵懂殿下,现下也能担起重任了。” “这些年来,他日子过得也不舒坦,能有今日的作为也不算辜负。”殊羽扬了扬嘴角,“够资格做一个神族的太子。” “神族太子?”荼离猛地一怔,“你……” 从始至终,都盘算好了一切,一点退路都没有留下。殊羽将脸埋了埋,声音染上一丝困意:“我本就不想做什么太子,从前不想,现在更不想,只能委屈我那天真善良的弟弟担此大任了。” 见他昏昏欲睡的乖巧模样,荼离心底发软也不欲再打扰他,刚打算闭上眼休息,胸口突然挨了一拳,殊羽仰着头推开他,抿着唇似乎有点生气。 “怎么了?”荼离愣了愣,又忍不住调笑,“刚刚没伺候舒服你?那再来一回?” “去你的!”胸口又挨了一下,殊羽重新抱住他,半是抱怨半是嬉笑,“你当初给西蟾喂了什么迷魂药?” “西蟾?你妹妹?”真摸不着头脑了,“我要有迷魂药早喂你了,至于那么巴巴地追你嘛?不过西蟾怎么了?” 殊羽闷闷笑道:“估摸着对你一见钟情,那会儿哭着闹着要嫁到大荒汤谷去,后来你魂飞魄散,她哭了好几天,做好了誓死不嫁为你守活寡的准备。” “还有这等好事?”荼离啧了一声,“这可怎么办,我这亲夫婿一不留神成了亲嫂子,她不得伤心死,不会跟你断绝兄妹关系吧?” “不劳你费心,已经嫁人了。” “这就嫁人了?不是给我守活寡吗?”荼离阿殿不高兴了,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不守了,”殊羽笑笑,“你死后没两年,又一见钟情了新晋上来的一位书神官,第二年就成婚了。” 荼离不死心:“有娃娃了吗?” “都能打山鸡了。” “可惜,啧啧,真可惜。” “可惜?” “可惜!”荼离大喘气,“可惜没赶上她大婚,不然还能送她个大礼。” “礼还怕送不出去吗,等下回见到补上不就行了。”殊羽沉沉打了个哈欠,“睡吧,困死我了,明日……”他忽然顿住,接着猛地睁开眼睛,毫不犹豫翻身把荼离护在身下,转头盯着窗外大声喝道:“谁?!” 在殊羽动作前荼离已经察觉到了外头的异样,不过这么被心上人护着的滋味着实舒坦,在如此风声鹤唳的境地中竟还有种开怀大笑的冲动。等他二人衣衫不整地追到屋外,却只见到了面色铁青的天帝陛下。要命龙骨剑打了个转又消失不见,殊羽上前一步把荼离护在身后,十指紧紧交扣着。 天帝负手立于蒙蒙细雨中,斥道:“荒唐!”殊羽回头看了荼离一眼,又回头看向天帝:“父君若只是想说这个,那大可不必开口。若要抓我回去问罪,儿臣现下事情还未做完,怕是不能领命。可若要为难荼离,儿臣便只能以下犯上,誓死护卫他了。” “逆子!”天帝嗔怒不已,但也未多发作,只抬手指了指荼离道,“我来找他,殊羽你先回避。” 殊羽纹丝不动。 天帝勃然大怒:“反了天了!” 殊羽坚定道:“荼离在哪,我便在哪。” “咳咳,”红颜祸水掩嘴偷笑几声,走上前与殊羽并肩挨着,“我与殊羽坦诚相待,彼此间没什么秘密,即便他回避了,我事后还是会同他说,所以天帝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好一个坦诚相待。 从前圭端臬正的神族典范,一遇上荼离就是个□□熏心的主,欺君、闯禁、释魔、叛神,荒谬事做尽了,临到现在仍死性不改,在大荒汤谷关了一千年,竟关出个失心疯的情种来。 时辰不早,荼离不打算迂回,直截了当问道:“天帝陛下孤身前来,是为了跟我商量魔族的事吗?” 正事要紧,天帝按下火气,冷冷道:“是。”荼离了然冷笑,放开紧扣的手走到他跟前,带着迫人的气势直视进天帝的眼中:“商量什么?是打算说服我心甘情愿祭树,还是打算将我绑着扔进祭坛?” 他一字一句道:“就像当初你逼死我阿娘一样!” “什么?”殊羽震惊道,“你说什么?我父君逼死阿荼神女?” 天帝亦是惊诧万分,一张脸上换了几种神情,最后神色复杂得连声音都在发颤:“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阿荼神女是自愿祭树,怎么会是我逼死的她!” “不敢承认吗?”荼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尾发红,“我的父亲托你照顾好我的母亲,是不是?” “是。” “我的父亲征战在外,我的母亲身怀六甲,你当初是神族殿下,可你为了个人功勋生生将我母亲逼上祭坛,她哀求你等她生下孩子,可是你呢?你连一日都不肯等!” “不是!是谁跟你说的这些颠倒黑白的话!”天帝出离愤怒近乎怒吼,殊羽也从没见过他父君这副样子,竟然会愤怒到连天帝的端庄自持都丢在了一边。 “颠倒黑白?”荼离冷嗤,“究竟何为黑,何为白?” “我从来没有逼迫过阿荼,甚至根本就不同意她祭树!”天帝压着怒火颤声道,“我从来相信你父亲,我相信他可以将魔族除得干干净净,可是代价太大了!魔族除干净的那一天,三界各族又能留下多少残垣断壁,你知道每天死多少人吗?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不……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因为现在的三界,也要开始经历这样的浩劫!” “所以你们的命是命,我母亲的命就不是命?” “你还不明白吗?”天帝骂道,“你的母亲心怀天下,她不忍心再这样下去!她为什么没有等到你降生?前线就要失守,再多等一日死伤又是多少?她更在乎的还有你父亲,冲锋陷阵有多危险,她是在用她的命换你父亲的命!你以为我没有劝过她吗?我甚至妥协到如果真的万不得已,求她好歹把你生下来再祭树!可是她不敢冒这个险,也许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你的父亲就战死沙场了。” “你胡说!”荼离跟着情绪失控,身子不住发抖,脸色惨白得如同死人,他咄咄质问,“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我的父亲呢?又还有多少人听过惊风这个名字?他为何会从神族除名,明明是个大将军大功臣,为什么连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天帝猛然怔住,他不自觉后退几步,险些被凸起的岩石绊了个踉跄,他深深吸了几口气,艰难平复下热烈的心跳:“因为他对我失望,我食言了,没有保护好阿荼。他自殒殉了阿荼,我拦不住他,他恨透了我,也恨透了神族。是我将他的名字从神族抹去,也是我下令任何人不得提及他,惊风的功过对错,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评头论足。”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父君。”殊羽终于开口,“我能相信你吗?”他上前抱住荼离发颤的身子,小声又坚决地在他耳边说道:“我在,我在你身边。” 天帝下令道:“殊羽,这是我和荼离的事,你回避。” 殊羽依旧没有理睬。 荼离渐渐缓下心神,他拍拍殊羽的后背算是安慰,接着小声劝他:“哥哥,你去山下破庙里将就一夜,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明明自己心里头乱得要命,在这个时刻,却还一心想着怎么哄他的好哥哥。 殊羽是个局外人,有些话碍着他的面子,谁都说不开。可他与荼离之间的感情,又岂是这些恩恩怨怨能够左右的。 黑暗将至(三) 后来,那天夜里他们讨论了什么,争吵了什么,殊羽都无从得知,他只记得天蒙蒙亮的时候荼离裹着一身雨水下了山,一言不发地撞进他怀里。 土庙屋顶的瓦片又旧又破,雨水沿着缝隙渗进来,落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不久积起浅浅的水洼,滴答滴答的声响将夜衬的格外宁静。 什么都没问,什么也都不用说。殊羽抱着湿漉漉的心上人窝在干燥的墙角,烛光颤颤摇曳,烛心噼啪一响,光影便跳动一分,仿若一声叹息,哀婉绵长。 困惑了千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那个时候,荼离为什么放开了他的手,为什么对神族的恨意那么大,为什么最后决然要到用惨烈的死亡换三界五百年的动荡。 “用上一辈的恩怨去禁锢我们的感情其实挺可悲的。”荼离半阖着眼说道,“可我如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如何心安理得地说服自己,你父亲与你无关,然后再继续没心没肺地跟你在一起?” “所以与其两个人痛苦,不如你一个人扛下所有。”殊羽拢着他的肩膀,下巴抵在头顶,回忆起当初那段时光仍怅然酸涩,“你当真舍得我吗?” “舍不得。”湿哒哒的睫毛轻颤,混着的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哥哥啊,恨比爱容易释怀。” 荼离直起身望着他:“我恨神族,恨道貌岸然的神仙,恨天帝,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会对天帝做什么,因为我不可能让你痛苦。如果不是左旌惨死,不是沉桑灵均逼我,我也许还不至于那么决绝,可当初事情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一心只想复仇。凡人总说忠义两难全,我用五百年浩劫报我母亲的仇,也用我性命成全你我的情谊,堪堪算是两全了。” “那你又想过没有?”殊羽道,“从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放开你。” 荼离笑了笑:“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放了手。” 荼离重新靠了回去,沉默良久。 殊羽问他:“我父君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吗?” 荼离没有回答,天帝极力否认逼死阿荼,那副真切神情叫人不得不信,可冠冕堂皇的伪君子最是擅长做戏,不然当初自己的父亲母亲怎么会被他蒙蔽。 可他多想那是假的。 殊羽抱紧他,切切道:“我不求你放下仇恨,我也没有资格。但我要你时刻铭记,我从不是你负担,你也别想故技重施再推开我一次,我救你回来不容易,你且好好惜命。” “嗯,生死都是殊羽神君的人,天长地久也分不开。”荼离颔首道,“我不后悔千年前引来那一场浩劫,更无惧现下被三界众族追杀,你蹚了我这一趟浑水,我们是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殊羽满意笑了笑,恍然想到什么:“就像龙骨铸的要命剑,龙筋煅的金乌弓弦,天生一对。” 小心思被戳穿,向来不内敛不自持的荼离阿殿有些害羞,抿着唇只笑笑不说话。 陌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 莱芜山下的凡族村落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诡异的平静替代了原先的热闹,连打闹追逐的小孩都没有,只有几双从窗户缝隙中透出来的害怕惊悚的眼睛。 “二……二位公子!”白眉老者大着胆子喊住他们,悄摸透出半个脑袋,“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被魔族发现就惨了!” “魔族已经来了吗?” “还没呢。”老者胆战心惊地四下张望,“听说魔族逃出来一路向西,已经散落在各处,随时都会出现的!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回去躲好了,你俩也找个山洞藏起来吧!” 往东是大荒汤谷,往西是人间炼狱。 清越的侍女往东报信,那清越自然不会在东边。他们又一路西行了半日,风中魔族的气息愈发浓烈,然而清越的气息却是半点闻不见听不见。 他们连着经过了几座城镇,魔族过境后如风卷残云死伤无数。 “还要让这些魔物猖獗多久。”殊羽忿忿攥着拳,指节发白,他想了想,“夜里父君找你为了魔族的事,说了什么?” 荼离眉峰一挑,摸了摸鼻子道:“光顾着吵架了,没说魔族的事儿。” 殊羽顾着救治那些伤残的凡人,没注意到荼离闪躲的异样,最后也没再追问下去。 魔族可怕之处不单单在于他们没有半点人性的杀戮,更是肆意蔓延浸染,就像当初兔妖一家一样,一旦被魔族附身,便会彻底失了理智,最后成魔,除非身死,永无超脱。 哀鸿遍野,荼离拧着眉拽了拽殊羽的衣摆,低声说道:“救得了一个也救不了所有,咱们还是走吧。”殊羽将奄奄一息的老者扶到石阶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二人一路无话又走了数百步,青石板上黑色血迹干涸,却还能闻见浓烈的血腥味,原本热闹嘈杂的集市变得死气沉沉,如同盛夏午后的屠宰场,弥漫着扑鼻的恶臭,苍蝇蚊虫三五成群,发出嗡嗡的恼人声响。 可明明是三月,万物复苏的春天。 死寂的屠宰场忽然躁动起来,待宰的牛羊闷着脑袋横冲直撞,原来是屠夫拿着刀走了进来。 四散的人群朝着他们身后逃窜而去,有的人腿脚受了伤连滚带爬,有的人抛下了蹒跚的老母亲独自逃命,更有人认了命,瘫坐在地嚎啕哭泣。 荼离死死望着不远处的街角,他捻了一把风,道:“魔族。” 龙骨出鞘,金乌待发。 不多时,转角处出现了一个人。 说是个人,更像是一个怪物。 他浑身是血披头散发,脚腕上扣着沉沉的铁链,铁链摩擦石板路拖行发出刺耳尖锐的噪声,那人双手齐齐砍去,伤口处汩汩冒着鲜血。因为失了双臂,他难以保持平衡,踉踉跄跄跟个瞎子一样。 荼离眯着眼,有些诧异:“居然还是个人。” 一个被魔族附体的烦人,居然还能保有自我的意识。 那人一步一步走得艰难,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直到前方被人堵住。他呆滞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两位临风玉树的俊俏公子哥。 “你被魔物附体。”荼离看着他的伤口,“受的伤太重,撑不了多久了。” 他似乎没听明白,双目无神地看着荼离,虽然脸上满布血渍尘垢,依稀能看出,是个样貌清秀的少年郎。殊羽有些不忍,微微偏开了头。 “魔族。”少年突然开口,“不过如此。” 殊羽下意识瞄了荼离一眼,如此狂妄的口气,倒跟他如出一辙。荼离也跟着愣了愣,他饶有趣味地打量了少年一番,问他:“你的手是谁砍的?”伤口很新,想来不是魔族。 “我自己。”少年满不在乎道,“这样我就伤不了人了,魔族还妄想控制我,可笑。” 该有着如何顽强的意志力,才能不被魔族左右,宁愿自戕也不愿害人。 “杀了他!” “杀了魔物!” 人群去而复返,他们或举着大刀或挥着棍棒,他们叫嚷着要少年的命。 殊羽设了结界把他们拦在外面,忽然觉得可悲。荼离回头望了人群一眼,他问少年:“你没有害人,他们却要杀你,你心中可有恨?可后悔断了双臂?” 少年冷眼看着人群,轻嗤道:“哼,我又不是为了让他们感激我。” 鲜血流了一地,仿佛与荼离的红衣连成了一片。 殊羽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了他一眼,眸中光芒散尽,最后留下两个字:“南就。” 少年停止了心跳。 四翅玄鸟御风起落,半响,边陲小镇重回死寂。 他们飞过巍巍山峦,飞过荒废原野,飞过被藤蔓覆盖的无人村落,荼离一直没说话,直到玄鸟飞翔于江海之上,他才转头同殊羽说道:“哥哥,你说南就所为,值不值得?” “他若觉得值得,便是值得。” “嗯,”荼离苦笑一声,“你还记得归墟之海被渔民推入深渊的海妖吗?她又值不值得?” 殊羽明白他在想什么。 荼离低头拨着玄鸟的羽毛,没什么神采:“凡人总是这么自私吗?其实何止凡人,神仙也是一样的。”殊羽从身后搂着握过他的手,下巴抵在肩头低声说道:“如果我是南就,我也会那么做。” 荼离笑了笑:“哥哥总是宅心仁厚,心怀苍生。” “不。”殊羽否认,“只是我心里头有一个人,我至死都不会伤害他。” “南就也会有吗?” “会的。”殊羽亲亲他的耳朵尖,“一定会有的。” 那自己的母亲呢?阿荼神女心里一定有那么一个人,可她的命运却是与海妖如出一辙。如果阿荼仍有意识,她是会庆幸天下的子民受她庇荫免于魔族祸乱,还是会恨不得杀尽伪善的神仙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玄鸟一路往百鬼族飞去,既然连他们也找不见清越,那想来巫族与百鬼族也没那么容易找到她。与其大海捞针,不如索性先去找沉桑,新仇旧恨一并算计。 沉桑料到了麻烦找上门,无弋城外金戈铁马层层布防。 这个场景像极了一千年前,那次他二人在无弋城嚣张了两天两夜,血洗了半座鬼城,卸了沉桑的一条胳膊,最后殊羽因无端惹祸被罚关了半个月禁闭。 时移世易,却仍狂妄自大得不成样子。 一千年前百鬼族新王上任,上下异心,色厉内荏。然而一千年过去了,鬼阵可就没那么容易闯了。 黑暗将至(四) 无弋城于幽冥最深处,是连扶桑神树的树根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太阳的光芒不曾照耀过一毫,人间的雨露也不曾沾染过一厘,化不开的只有昼夜相接的无边黑暗与冷冽彻骨的森森鬼气。 赤白身影交错,如万丈深渊下撕裂空间的利刃。仗剑者身披一层浅金铠甲,龙骨长剑掌生杀予夺,起落龙吟,风卷残沙;执弓者红衣翩跹,英姿飒爽,箭如雨下刺破磐石鬼阵。 沉桑一早做好了准备,鬼兵列阵举盾,刀山盾海密不透风,可即便如此,仍被破竹之势打得节节退败。五条白龙自剑身咆哮飞出,四条钻入地底,自东西南北四处迅速游向鬼阵中央,箭雨入阵避无可避,鬼兵们将盾牌举过头顶,千斤重压下不少鬼兵腿抖如筛,勉力抵抗。就在一瞬间,四条白龙破土而出,鬼兵们虽有心防备奈何顾此失彼,白龙扫荡卷起呼啸狂风,千人鬼阵被打得支离破碎。 殊羽神君骑着第五条白龙直捣鬼阵最中央,然而还没见到沉桑的身影,第二波鬼阵拔地而起,人数是方才的两倍不止。荼离不耐地啧了一声:“这是要把我们活活累死呀。” “怕是倾了百鬼族之力。”殊羽回头看他,“你怎么样?” “才活动开筋骨呢,继续打呗。”荼离揉了揉挽弓的手臂,紧接着抬手咬破了手指,拇指食指捻着龙筋弓弦随意一抹,长弓猛然震颤,三支火焰箭矢利落离弦,于百丈外猝然炸裂,就连殊羽也被那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差点从龙身上掉下来。 爆炸愈演愈烈,殊羽终于忍无可忍,皱着眉道:“够了,当心失血晕过去。”荼离心道这拢共不到半杯茶盏,还不如前几天两人鬼混时没忍住流的鼻血多,不过他在殊羽面前一贯认怂,也便收了手卖乖道:“回头哥哥煮个红枣汤给我补补就成。” 城墙上的沉桑鬼王脸色阴沉得可怕,指腹摩挲着轮回之镰眼中尽是杀意。 须臾,无弋城城门被破。 然而二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身后就响起了整齐铿锵的马蹄声。 ——巫族新王夜吟带着千万巫军赶到了。 大伤未愈的殊羽神君已经力有不逮,荼离跨上白龙牵过他的手亲吻,微微气喘:“没事,有我呢。”殊羽报之以笑,前方是叵测未知的无弋鬼城,身后是虎视眈眈的精锐追兵,可那又如何,与自己并肩而立的是死生不悔的挚爱良人,管它什么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放马过来便是了。 夜吟身骑白马,摇着折扇盈盈浅笑,眉眼像极了灵均,却又没有他的半点深沉。 他扇面一打,手腕压着折扇随意一点:“你二人,一个千年前杀我兄长,一个暗度陈仓欺我满族,我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俩倒是乖乖送上门了!” “送上门?”荼离嘴角一挑,“这可是无弋城,怎么?你这新任的巫王是入赘到百鬼族了?” 夜吟没跟荼离打过交道,不知道他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混账家伙,冷不丁被这么呛了一口竟一时找不出话头反驳,半晌才憋出一句:“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荼离皱着眉道:“你要杀我是因为我杀了你哥哥,那等你杀了我溯风族众人又一定会为我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说着还叹了口气,夜吟以为他是害怕了,不禁有些洋洋得意。 “我难道还怕你们溯风族不成?不过你要是乖乖就范,我兴许可以考虑放过你们一族的那些老弱病残……” “不不不,”荼离摇摇头打断他,“我的意思是,既然冤冤相报无法了,那我今日就把你们巫族屠得干干净净,不留后患。” “呸!”夜吟被彻底激怒,“口出狂言!” 荼离悄摸凑到殊羽耳边,小声嫌弃道:“你们都说这夜吟自小聪慧机敏,在年轻神仙中也算出类拔萃,不过我怎么瞧着跟个傻子似的,一点儿都不禁逗。” “……”殊羽瞟了他一眼,“真稀奇,三界里头有谁禁得住你逗的?” 玩笑归玩笑,巫族带来的麻烦却是不容小觑。 巫族实力排在神族之后百鬼族之前,虽然老巫王醉心各族联姻事宜,但这些年来,巫族兵力倒也丝毫不曾衰退。云姬娘娘多年来苦心经营,早已在巫族权贵中上下其手,故而此次夜吟虽是篡位,但也没引起太大的波澜喧哗,更何况如今魔族当前,人人都想着自保。 鬼兵与巫兵应声而动,此一场只你死我活。 二人只想着速战速决,殊羽身上带伤不宜再持续打斗,他趁乱布了几道阵法,白龙来回穿梭将兵将们逼入阵中,甫一入阵箭雨便从四面八方射进来,每一箭都直中要害。 “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得逼着沉桑现身。”殊羽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心口,元神似乎不大稳。 “下策。”荼离与他贴着背,突然转头笑道,“之前在殊离之境,天帝叫伴月带话给你,说的也是‘下策’,怎么总是那么倒霉?” 当时的下策,是殊羽为救荼离承诺天帝的一句谎言,他当时信誓旦旦地骗天帝:“若魔族无衰退之势,待我收集齐荼离三魂七魄,就端着引魂盏回大荒汤谷,将他的元神魂魄祭了神树。” 殊羽左手执剑反握横在胸前,右手捏诀,他闭眼喝道:“开!” 话音刚落,忽一阵震颤,似乎远处发生了一场地动山摇,又好像是洪水冲破了屏障,激起千层浪。 “发生何事?”事出反常,沉桑一丝不敢懈怠,差了几名鬼差前去查探缘由,然而鬼差还没跑出去多远,就被四分五裂地扔了回来。 动静是从忘川传来的。 如风嘶鸣,如猛兽狂嗥,如魅煞索命。 众人都被分了神,举着兵器面面相觑。 荼离似笑非笑:“他们来了。”他拉过殊羽,倏然消失。 黑色盔甲们蹚着忘川河水乌泱泱地逼近,为首的是近百条龇牙咧嘴的黑色猎犬,它们闻见血腥味,瞬间亢奋起来。 “魔……魔族!”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兵阵顿时混乱不堪,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消失了的殊羽和荼离。 处变不惊的沉桑鬼王难得露出震惊惶恐的神情,目光森然面具一双眼充斥着血丝,轮回之镰吓得抖了几抖,沉桑怒喝:“魔族怎么会逃进来?一群废物!” 黄泉地府,幽冥绝处,神族、溯风族、巫族、百鬼族、还有两千年来不见天日的魔族。 战场被分割,无弋城城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守城的鬼兵们就被猎犬咬得连渣都不剩了。夜吟趁机飞到沉桑身边,腿脚都是软的:“咱们……咱们要不先走吧,魔族不好对付。” “走?”沉桑冷冷道,“我还怕这群魔物不成,今天不管是魔族还是殊羽荼离二人,都别想活着出去。” 出去打探的鬼差终于活着回来一个,哆哆嗦嗦道:“禀鬼王,魔族是从黄泉那边闯进来的,过奈何桥渡忘川,沿路已经把其他鬼兵们都屠净了!” “奈何桥?”鬼王一双眼都要喷出火来,“那是凡人魂魄才能进的地方,魔族怎么闯的进来?” “并不是从寻常入口进来的。”鬼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是……是从千机之谷而来……那里有四条触脚直通冥界……” 沉桑抬手捏碎了鬼差头颅,却是半点怒火都减轻不了。 失策了。 孟婆与转烛有一场交易,他也曾有耳闻,孟婆是宋槐鬼王旧部,在百鬼族中声望颇高,心机多胆子却小,再怎么折腾也闹不出水花,所以他一直没当回事,再后来转烛死了,千机之谷也彻底消停了,他也就把这事儿抛诸脑后。 可就是这么一次轻敌,带来了这一场困局。 “孟婆呢?”沉桑喊道,“孟婆在哪?” 无人应答,连同与孟婆形影不离的黑白鬼差,一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几个鬼力修为高深,不可能轻易被魔族杀死,那如果活着又不见了,只能说明此事有猫腻。 巧合也好蓄谋也罢,现在都不是追责的时候。 魔族来势汹汹,个个穷凶极恶,魔族的法力又与其他各族各不相同,鬼兵巫兵们没有经验,被打得溃不成军。 夜吟急得跳脚:“咱们先躲起来吧!趁现在兵将们还能抵挡一会儿!”沉桑不耐烦地推开他,拔出腰侧的轮回之镰飞身跳下城墙。 只是他将将落地,正要与魔族大开杀戒之时,一道白色剑影劈了过来,沉桑闪身退避又一瞬间反击,轮回之镰擦过龙骨剑发出尖锐声响,强大的灵力相撞,将百步外的小兵们震出数丈远,竟凭空腾挪出一块空地来。 殊羽收剑作罢,道:“我们两个打你一个算是欺负你,你借着千万鬼兵人多势众,我们可不像你不要脸。” “我跟你打。”荼离抱着胳膊走上前,“一千年前你偷我的血放出若干魔物逼死我奶娘一家,后来掳走灵均害他死无全尸,这些账拿你一条命还真是便宜你了。” 沉桑冷笑一声道:“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蝼蚁罢了,荼离阿殿怎的这般没见地,供着那些废物当宝贝,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那这些人呢?”荼离往混乱厮杀的战场一指,“你的鬼兵与子民呢?鬼王你在害怕什么,这些魔族不都拜你所赐吗?你偷闯进大荒汤谷助他们逃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今天?” 沉桑扶了扶面具,愈发森冷道:“魔族是你们放进来的?”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荼离冷眼看他,“这份大礼,鬼王喜欢吗?” 远远近近横七竖八躺着数不尽的躯体,或奄奄一息或死亡咽气,就那么半个时辰的功夫,死伤皆已过半。 沉桑握着轮回之镰摆出进攻姿态:“别废话了,动手吧。” 荼离却收回了金乌长弓,他捏了道诀,手上再出现的,是两把木头雕刻的短刀,短刀的刀身上还刻着兔子的花纹。 沉桑:“……” 这他娘的是看不起谁呢?! ※※※※※※※※※※※※※※※※※※※※ 死党说最近两章太水了,我心说还好啊qaqq不都是为了后面的发展吗qaqqq 今天本来还想多写一点,可是我实在太困了嘤嘤嘤嘤嘤嘤嘤 黑暗将至(五) 荼离对除了弓箭外的武器没什么讲究,自小到大七七八八学了不少,算不得精通但打打架倒也没什么问题。 荼离阿殿为人嚣张,但此番特意用木剑却非狂妄或是膈应沉桑。那木剑一看就是小儿玩意,是一千年前荼离摘了扶桑神树的枝桠,一刀刀雕刻而成,是他送给兔妖洞中咿咿呀呀的小外甥的。 虽然只是两把木剑,但对于随意揉一把风都能幻化成锋利武器的荼离来讲,神树木枝已是上好的兵器了。木剑周身浴光,在黑暗中划出起伏的曲线,沉桑挥镰迎战,一触即发。 二人皆是三界之巅的强者,现下更是使出了全部的本事,一招一式一收一放都只为取对方性命。百鬼族灵力招式阴险毒辣,沉桑鬼王杀伐决断,轮回之镰嗜血癫狂;溯风族掌万物生杀,荼离阿殿乖戾猖狂,最不爱依常理行事。 战场中心被转移,强大的灵力震荡瞬间吸引了魔族的注意,殊羽捏诀画地为牢,勉力将魔族挡在数丈开外。夜吟见势不妙,思忖着还是走为上计,然而战争挑起容易平息却难,混乱的修罗场里各族人马厮杀在一起,即便巫族想退,也再难脱身半步,魔族之难缠,非吃干抹净绝不停息。 魔族的出现打了各族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在殊羽荼离二人连番进攻下百鬼族已是死伤不少,还没等喘口气无弋城就失守了。巫族本只是来锦上添花分一杯羹镇镇场子,哪成想千里跋涉过来,突然就被卷入了更大的战乱中,被迫挑起了对付魔族的大梁,而新王无主,军心更是溃散。 再这么下去,花不了多长功夫,魔族就能彻底灭了他们。 殊羽一边筑着结界,一边又得分神忧心着荼离,不过好在荼离并未落半成下风,但毕竟身在冥界,周遭又是四面楚歌,时间越拖下去,危险便多一分。 千钧一发之际,神族神兵终于赶到。 将影领着军队一路提枪杀过来,再不见少年稚嫩,惊雷短/枪映照下是武神官坚定毅勇一身肝胆。殊羽匆匆瞥了一眼,在千万神兵中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未及多想,又专心朝荼离望过去。 百鬼族吸鬼气修炼,轮回之镰更是至阴至邪,然溯风一族居大荒汤谷向阳而生,最是相克。 二人毫无半点循序渐进或是点到为止的架势,最终,沉桑败了。 杀一人为囚,杀万人为王。沉桑步步为营,踩着森森白骨有了今天的地位。 可荼离是天生的神,有些事情,有些身份,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在公平的位置上。 殊羽松一口气,走到荼离身后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荼离回头看他,笑眯眯道:“没受伤,不用担心。” “鬼王,你怎么样?”夜吟手忙脚乱地扶起他,扇子跌在地上,玉石雕琢的扇坠摔得粉碎。沉桑胸前挨了一剑,伤口不深但却十分煎熬,鬼力的至阳神力镇压下翻腾颠簸,就好像要将伤口生生撕裂开。 荼离举着短剑靠近,眼中是冷冽杀意。 “去死吧。”荼离下了一道死亡通牒。 木剑瞬间离手,电光火石间竟被拦腰折断。 “小心!”殊羽眼疾手快拽回他,凛冽剑刃划过,削下他一缕长发。 魔族攻破结界冲了上来,那把长剑绕了一圈又飞回去,为首的黑色盔甲稳稳接住,荼离认了出来,那是一柄霜寒剑。 ——两千多年前,转烛曾用这把剑血洗了魔族十四州,也是这把剑,献祭了魔王的魔胎骨血,吞噬了珠回的致命一魄。 变故来得飞快,荼离还没来得及再动作,人群中已经窜出了一道青色的身影,伴着幽幽竹香。清越混在神族的军队中跟着进来,她作壁上观寻可乘之机,她要为父母兄长报仇,她孤注一掷,只想亲手杀了沉桑。 “啊!” 鲜血溅起一丈高,夜吟于茫然震惊中倒在了血泊里,他艰难回头,只看到沉桑鬼王厌恶地瞟了他一眼,最后将他推了出去,弃如敝履。 沉桑把夜吟拉到身前,挡下了那一剑。 “夜吟……”清越心口疼了一下,“你虽不仁不义不孝,可毕竟是我弟弟,我本不想杀你……但今日的结局,都是你咎由自取。” “我……”夜吟含着满嘴鲜血苦笑,“好……好一个……咎由自取……” 初登巫王宝座,未尝甜头,横死异族,死不瞑目。 结界已破,魔族逼近,尚存的鬼兵们一瞬间涌了过来,沉桑趁机脱困逃跑,荼离岂肯善罢甘休,二话不说祭出金乌长弓追了出去。 然而毕竟是在百鬼族的地界,如今冥界众族齐聚,战斗搅得气息纷乱,沉桑踪迹实在难寻,荼离兜兜转转最终绕到了百鬼之林。 身后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百鬼之林的游魂们如潮般退去,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骇人的气势迫近,荼离转身连射几箭,却被黑色盔甲连连打落。 手持霜寒剑的魔族首领一道追了过来。 荼离舒了一口气,既然首领在这里,那至少殊羽那边会安全不少。 黑色盔甲定定望着荼离,只守不攻,他似乎被什么控制着,也许是荼离的错觉,他竟觉着这魔物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荼离小心往前挪了几步,偏着头问他:“你认识我?” 黑色盔甲只字不语,良久,木讷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 荼离又问他:“你要杀我吗?” 又过了许久,黑色盔甲摇了摇头。 “哦……”荼离挑了挑唇,又靠近几步,“你是魔族,我是溯风族,你为什么不杀我?” 这个问题不是点头摇头就能回答的,黑色盔甲直接没有了反应。 荼离得寸进尺,走到他跟前,招摇着问:“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这回黑色盔甲有反应了,他突然仰天长啸,表情痛苦而狰狞。倒也不是别的原因,纯粹是荼离趁着问话的功夫,捻了一把风刀插进了魔物的心口。 荼离:“能阴人何必花力气打架呢?” 黑色盔甲终于恢复了意识,在跟荼离打一架还是逃之夭夭之间徘徊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沉桑找不到,那杀个魔族的小首领也是不错的,荼离不打算就此放过他,只是还没追出百鬼之林,就被清越的叫声打断了。 清越怎么会过来,难道是殊羽出事了?关心则乱,荼离瞬间调转方向朝清越奔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魔物跑远。 “殊羽呢?”荼离紧张起来,清越身后却是空空荡荡,“他没跟你一起吗?” “他没事。”清越平复着紊乱的气息,眼神并不友善,“千年未见了,荼离阿殿。” 这一声“荼离阿殿”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不过的确也算的上是上辈子。 荼离听到殊羽没事,一颗心才算落了地,稍有闲情逸致地配合着叙起旧来:“前些日子在烟水月还见过呢,不过那时我是白果子,还得多谢清越公主从归墟之海将我救了出来。” “如果早知道白果子是你,我根本不会救你。”清越冷冷道,“甚至在千机之谷的时候,就该一刀宰了你。”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不单殊羽对清越有愧,荼离又何尝不是。 千年前他与神族的恩恩怨怨,与殊羽的情缠纠葛,都不该叫清越去背负那些嘲笑。 “那该怎么办呢?我现在是荼离了,你打不过我,更别说杀了我。”有愧归有愧,嘴贱归嘴贱,“而且,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殊羽神君怕是也活不下去。” 清越眉头蹙得很深,认真又愤恨地质问道:“荼离,你究竟有没有心?” “今日的局面,你就没有半点愧疚悔恨吗?”清越双眼通红,声音也跟着发颤,“魔族逃出来跟你没有干系吗?生灵涂炭你也不在意吗?就算你真的全然不在意这些,那殊羽呢?你连他也不在意了?” “你想说什么?”荼离道。 清越嗤笑一声,抬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倾城绝世的容颜显出从未有过的疲惫:“如果不是你的恣意妄为,殊羽会落到现在这个两难的境地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他如今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族太子,即便不是我,也会娶了旁的神女仙姬,生两三个乖巧懂事的娃娃,他一生顺遂风光无限,而不是现在这样被神族除名,被三界唾弃。” “是啊,”荼离低低苦笑,“如果不是鬼迷心窍……我与他都有更好的路可以走。” 荼离抬眸看她:“可是清越,他已经不是神族的太子了,你还爱他吗?” “你什么意思?!”清越恼羞成怒,“你以为我爱的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吗?你以为我当初一心嫁给他是为了什么神族太子妃吗?荼离,不要以为只有你的爱才算爱,我对殊羽情谊从不比你少!” “那现在你还愿意嫁给他吗?”荼离追问她。 清越看着他不说话,愿不愿意的,又有什么意义呢?荼离捏了捏眉心,又道:“夜吟死了,你只要跟我们划清界限,巫王的位置顺理成章便是你的。可你若跟着殊羽,就一样成了三界的罪人,东躲西藏,连个身份都没有,云泥两端日子你如何选?” 清越道:“若为所爱之人,名利又算的了什么。” “同样的道理,劝得了别人,却从来劝不了自己。”荼离仰天叹了口气,“你明明也有更轻松更光明的路可以走,你不也一样非要选那荆棘小路。在你看来殊羽为我抛弃了所有,背负苦难,可你就没想过,也许他的所有是我,他唯一抛不下的也是我。” 荼离笑了笑:“有些路不是好走不好走,而是由始至终,从来只有唯一的一条路。如殊羽,亦如我。” ※※※※※※※※※※※※※※※※※※※※ 咦惹,又让沉桑活过一章 你是来忏悔的吗(一) 荼离已经离开了一炷香的时辰,殊羽一直很担心,尤其当他发现魔族中拿着霜寒剑的首领也一并消失的时候。直到第二支神族军队来到,殊羽交代了将影几句终于追了出去。 百鬼之林深处,有两人正窃窃私语。 “荼离!”殊羽眯着眼唤他,心上人原本严肃紧绷的一张脸忽然柔和下来,他疾步靠近,笑道:“等得不耐烦了?” 殊羽随意应了一声,偏头看了看清越,问他:“在聊什么?清越脸色不大好。” “情敌间能聊什么。”荼离顺手揽过殊羽的腰身,隔着布料随意掐了掐,“就看出她脸色不好,没看出我也要你哄吗?” 清越:“……” 殊羽随他动手动脚,只言归正传问道:“沉桑呢?追到了吗?” 荼离撇了撇嘴:“没见到踪影,又让他跑了。不过倒是碰见魔族的小首领……” “打起来了吗?”殊羽忙小心推开他上下打量了几遭,“可受伤?” “没有没有!”荼离圈住他,“说来奇怪,他好像并不想伤害我。” “那他找你做什么?” “不知,”荼离拱着他的肩窝,“不知道是不是看我长得好,看上我了。” 殊羽忍俊:“真是不要脸。” “咳咳!”见他二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了好一会儿,清越终于忍无可忍,“劳驾二位稍稍分点慈悲心肠给芸芸众生,这不远处正打得如火如荼,等把魔族解决了再互诉衷肠行不行?” 色令智昏的殊羽神君后知后觉地红了脸,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又忍不住斜眼看看荼离,最后只强压着笑意说道:“伴月又带了上万神兵下界,镇守了百鬼族各个出口,只待瓮中捉鳖,无弋城里的魔物一个也逃不掉。” “倒是你,清越。”殊羽看向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夜吟勾结沉桑,逼死巫王巫后,云姬娘娘一脉杀到烟水月时,鹫青护着清越逃了出去,他却被当场斩下头颅,巫后一脉自此便只剩下清越一人。清越目睹父母兄长惨死,心如死灰,若非复仇意志支撑只怕早寻了短见。 在她孤立无援时,她能想到的只有殊羽和荼离,能去的也只有大荒汤谷。殊羽不会对她见死不救,荼离与百鬼族、巫族结怨已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会坐视不理。 好在大荒汤谷是元曦坐镇,元曦与殊羽一脉相承,自然会把消息带出去。 “我们一路往西找你,你其实一直跟着我们?”荼离问道。 “非也,我哪能知道你们的踪迹呢。”清越无力道,“魔族横行,混乱间倒也为我提供了方便。云姬娘娘派人追杀我,我无处可去,只想着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最是安全,于是便徘徊藏匿在百鬼族附近,没成想却无意撞见了你们。” 其实想不撞见也难,当时他二人正与成群的魔物周旋,声势浩大。清越悄摸跟着,却见他们最终消失在千机之谷,千机之谷转烛的铸剑山洞直通冥界,清越是知道的。她隐隐猜测出他们此行该与百鬼族有关,也便跟了进去,山洞外头被封了结界,魔族被困在山洞里头,发出焦躁又可怕的嚎叫。 不知过了多久,洞穴深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爆炸,喧嚣的魔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被瞬间吸进了漩涡里,结界也随之退散,清越斗胆闯进去,果然,原本铸剑熔炉所在的位置迸裂坍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清越踩着触脚摸索下去,荧光闪烁,彼岸花开,一路走来,竟是黄泉。 “如今巫族贵胄就剩你一人,云姬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离开百鬼之林往回走去,清越走在最前头,背影清瘦了不少。 “我势单力薄,虽名正言顺也难坐上巫王之位。”冥界深处黑漆漆一片,连平日里晃晃悠悠的鬼火也躲了起来,清越没留神脚底踉跄了一下,莫名显出几份狼狈来。殊羽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扶她一把,就见清越倚着身旁的枯树,低低抽泣起来。 “我恨透你们了。”她垂头抽噎,“我自问从未做错过什么,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风光大嫁之日新郎悔婚,什么三界六族第一仙姬,还不是受人嘲讽嬉笑。我被蒙在鼓里一千年,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你们的一枚棋子,如今我家破人亡,连一块破石头都能绊我的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清越。”殊羽走上前,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硬生生挤出一句苍白无力的抱歉,且不论初衷为何,总归是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清越抹了一把眼泪,低着头绞着手绢:“我知道父王母后的死与你们无关,云姬野心极大,篡位是迟早的事。或许我还得谢谢你们,若不是荼离杀了灵均,也许我一千年前就该经历这些,我没有想到灵均会是那样的人……如果不是这一场谋逆,我大概还把他当成我最亲最舍不得的弟弟。可我还是会怪你们,我说服不了我自己。” “那就不用说服自己。”荼离负手行至跟前,摆出一副认真神情,“我与殊羽的确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们无从狡辩也不求谅解,若说实话,我并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这三界各族欲杀我而后快的人不计其数,就算你想一刀捅死我解气,我也没觉着有什么稀奇。” “荼离……”殊羽皱着眉看他,荼离扣了扣他的掌心算是安慰。 “清越公主,逝者如斯,可你既活着就该有活着的样子。”荼离道,“或孤家寡人登至高王位,或放浪形骸隐三界避世,这两条路你总得选一条。” 清越微微怔了一瞬,仰头看向荼离,眼泪堪堪停在嘴角,半晌,她动了动嘴唇,道:“我是堂堂巫族公主,是父王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更是巫王的不二人选。” “好!”荼离拍了拍手,“那我与殊羽,必定助公主心想事成。” 殊羽笑了笑,低声道一句好。 虽然他二人皆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但毕竟算的上是三界的罪人,清越现在需要的不单单是能帮她夺回王座的人,更需要的是一座靠山,一种身份。 将影带下来的第一支神族军队,明面上是元曦统率,实则是殊羽麾下。他们自一千年前就跟着殊羽镇守在大荒汤谷,也是殊羽为了将来筹谋之事备的不时之需。只待百鬼族里的魔物除干净,就可以率领他们马不停蹄前往巫族,届时再冠上元曦的名头,也算是师出有名。 清越登上巫王之位,对神族来说算是好事,天帝自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又絮絮交谈了几句,算算时辰那些魔族也该被降服得差不多,正说着呢,就看到不远处有个人,正以枪支地,半蹲着身子摸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他脚下是一具硕大的黑色盔甲。 荼离眯了眯眼,一眼看到了黑色盔甲胸口上的伤疤。 “将影?”殊羽出声喊他,“发生何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噌地抬头,高高马尾一甩指着脚下那东西喊道:“神君,这好像是那个魔族首领!他的盔甲与旁人不同,我先前就注意到了!不过他已经死了,是你们杀死他的吗?” 黑色盔甲被一击毙命,尸体还没来得及化成血水,该是刚刚死去,荼离已经闪身走了过去,他攥了攥拳头,暗暗叫了声不好。殊羽也发现了异样,看着尸体冷冷说道:“霜寒剑不见了。” 霜寒剑乃魔族圣器,当年仅凭这一把剑,连不善武力的转烛都能血洗十四州。他们只能庆幸眼前这具尸体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可万一落在厉害些的魔物手上,怕是后患无穷。 将影还拽着荼离的袖子咋咋呼呼喊着:“阿殿,你真厉害,这么轻松就把这大家伙放倒了!” “我就阴了他一刀,你看,”荼离冲尸身胸口抬了抬下巴,“最多拿他半条命,他不是我杀死的。” “那是谁?”将影认认真真检查起伤口来,果然在脖颈处看到锋利整齐的创口,只是方才被盔甲挡着,一时竟没发现。 那伤口平滑利落,将影闷头想了想,一拍大腿道:“是沉桑的轮回之镰!” “嗯。”殊羽神情肃然,“也只能是他。” 清越:“沉桑拿走霜寒剑做什么?霜寒剑是魔物的武器,于他并无益处。” 如果不是自己用,那就只能送给别人了。 荼离神思转了几转,看着殊羽说道:“我得回大荒汤谷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殊羽脱口道。 “你护着清越回巫族,咱们兵分两路。”荼离将他拉到一旁,小声说道,“沉桑心思深处诡计多端,魔王就在神树下,我总归担心。” 殊羽却道:“我不会与你分开。” “我知道。”荼离牵过他的手,“我在大荒汤谷等你,你处理完清越的事情就来找我,一个时辰都不准耽误。” 殊羽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荼离推回了人群,在他开口前荼离已经换回了一贯轻松的神情。“你们回去收拾残局。”他拍了拍将影的肩膀,笑道,“帮我看好殊羽神君,别叫他沾花惹草!” 将影不解:“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我有旁的事。”荼离舔了舔唇,“你们快去吧,我看着你们走。” 落寞的殊羽神君终是没说什么,只淡淡道了句“等我”。 枯藤古木,影影绰绰。 三人渐行渐远,荼离茫茫然望着心爱之人的身影,心口隐隐牵连起一阵难言的酸涩。 “哥哥!”他开口的瞬间殊羽就转过了身,荼离一瞬不瞬地奔向他,按着他的后颈吻上他的唇瓣,殊羽立刻回抱住他,都有些情不自禁。 “哥哥。”荼离抵着他的额头,“别让我等太久。” ※※※※※※※※※※※※※※※※※※※※ 感觉差不多70章就能完结了,噢耶 你是来忏悔的吗(二) 竹筏沿忘川一路漂流,经鬼山魂海,达凡冥交界。 荼离不久前来过这儿,当时他是一只一无所知的小妖怪,望着无法转世入轮回的连绵病鬼愤慨又悲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罢了。现在想来真是讽刺,如果白果子知道自己才是那场灾难的始作俑者,该会摆出怎样的神情。 从前他在凡族摆算命摊的时候,跟着酸秀才学了一阵子书画,酸秀才家徒四壁,圣贤书却是不少,荼离闲来无事翻阅了不少,记得其中有一阙诗写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会子荼离只觉着凡人矫情,不就是久未归家,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也常常三年五载的在外厮混,每每回大荒汤谷最多被祝余念叨几句,安生一段时日再接着往外跑。 也只到了如今,荼离算是真正明白什么叫近乡情怯。 他留给溯风族人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回来”,这一等,便是一千年。荼离魂飞魄散时不过五百岁年纪,一千年的时光太过长久,若在凡族,已不知改朝换代了多少回。 魔族的气息越来越浓烈,一路上尽是魔物过境后的毁灭破败,若大荒汤谷失守,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于荼离而言,一千年不过是沉睡之后的再次苏醒,但其实许多人许多事都渐渐模糊了,甚至有时候会怀疑经历过的一些事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境。直到他再次踏上回家的路,青山依旧绿水长流,浩劫过后的沧海桑田,仍旧是脑海中的模样,记忆有时候深刻得可怕。 大荒汤谷终于迎回了自己的主人。 山脚下的狐狸洞穴坍塌得只剩下几堵矮墙,墙外,常开不败的黄花迎风摇曳,旧坟添新冢,墓碑上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斑斑驳驳。那里葬着兔妖,葬着左旌,也葬着千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 “来者何人!” 荼离被戒备森严的神兵拦下,人群中还有十几个执弓的溯风族少年,他们熟练地拉弓引弦,眼中满是戒备。荼离阿殿自嘲着笑了笑,无端生出一丝廉颇老矣的错觉。 “阿……阿殿?” 自殊离之境回到汤谷,祝余便在山脚下搭了一座小木屋,日日夜夜守在山口。他盼望着,等待着,一千年心如死灰,沉桑潜入大荒汤谷告诉他殊羽正在用引魂盏寻荼离的三魂七魄时,祝余并不敢有半分奢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逃了出去。 荼离现世的传闻传遍了三界各族,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又一次见到了那抹红色的身影。颀长清瘦的轮廓,微微卷曲的黑发,凤眼下是嚣张明艳的赤色面纹。 祝余一双眼,霎时便红了。他颤颤巍巍扶着拐杖,再难挪开一步。 “你终于回来了。”祝余老泪纵横,双膝跪地引族人虔诚叩拜,“我主荼离!” 人群顿时如惊雷炸开,年轻的小神仙们第一次见到了叫人闻风丧胆的荼离阿殿,他们连连退后几步,忍不住交头接耳,或兴奋或忌惮,或夹杂着克制的崇拜。溯风族弟子们抛下弓箭跪下身,偷偷瞄着一族之长,嘴角上扬眼中泛光,就像寄人篱下的小孩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长老。”荼离跨着步子走到祝余跟前扶起他,祝余干瘦了许多,脸皮松松垮垮堆出几道纵横的皱纹,愈发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祝余激动得说不出话,荼离无心叙旧,只沉沉叹了口气,正想转身挑个人问问,木屋里又钻出两只小妖来。 “果子!”向弥和阿晋被伴月安排在了大荒汤谷,这几日都跟祝余呆在一处,明明分别没几日,却都有些热泪盈眶。 乱世之下皆如浮萍,擦肩而过是否能再重逢,没有人能知晓。 “果子,你终于来了!可吓死我们了!” “怎么了?”荼离环视着跪成一片的人群,最后将目光锁在两只小妖身上,“魔族来了?” 向弥焦急回道:“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手持长剑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乌泱泱的魔族,根本拦不住他们!” “持剑之人是否带着黄金面具?”荼离问。 “正是!”阿晋道,“那人灵力修为极强,打死打伤了好些神兵神将。” 左手一张一合,金乌长弓赫然出现,荼离杀意凛然道:“他现在在哪?”祝余拄着拐杖转身朝山上一指,道:“沉桑和魔族都往扶桑神树去了,元曦殿下设了兵阵,大概能拖个一时半会儿,只望天帝快些调兵过来。” 沉桑是做好了釜底抽薪的准备。 荼离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面上倒还镇定自若:“长老,你安心守在此处,我不会让大荒汤谷毁在我的手里。” 魔物在霜寒剑的指引下灵力倍增,为恐伤及扶桑神树,元曦孤身迎战沉桑,战场被分割成了结界内外两处。荼离赶到扶桑神树时,元曦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单凭他一人之力,对付百鬼族鬼王终归勉强了些。 轮回之镰吸饱了血兴奋不已,它叫嚣着朝元曦飞过去,铁链连接的两把飞镰旋转逼近,弯曲锋利的刀刃勾画出荧荧冷光,割破长风,孤注一掷。 “小心!”来不及挽弓,荼离穿过结界纵身扑了上去,他以弓为盾将元曦护在身后。飞镰撞在弓身上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叫,然而它并不作罢,打了个转再次杀了过来。荼离一掌将元曦推出几丈远,手臂却被飞镰割破,深长的口子染红了飞镰的刀刃,将将赶到的两只小妖忙把元曦扶起,结界已经薄弱了许多。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浴血奋战的沉桑鬼王突然在扶桑神树前定定立住,他换回飞镰,抬手捏诀,诉诸周身鬼力,心口处赫然出现一道黑色咒符。沉桑嘴角微挑,右手两指擦过飞镰,他将指尖鲜血涂抹在咒符之上,那是荼离的血。 荼离暗道糟糕,然为时晚矣,霜寒剑刺破苍穹,直奔沉桑心口而去。——沉桑用尽毕生修为,将自己做成了一道引子。 荼离连发数矢,然而在强大的鬼力牵引之下,一切皆如螳臂当车。霜寒剑穿过沉桑的身体,带走他全部修为鬼力,也沾染了荼离阿殿的鲜血,神挡杀生,佛挡杀佛。 最后,霜寒剑重重刺进沉桑身后的封印,一瞬间被神树吞没。 沉桑满身是血,他挑衅抬眸,徐徐倒下,黄金面具落地,露出一张惨白俊俏的脸。 “我既无法称霸三界,就让这三界陪我!” 他沉沉闭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对浅浅的梨涡。 ——我要你们诸神陪我。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世间倏然静止,风歇云停,扶桑神树抖落满地树叶,铺成一幅金色的画卷。 耳边喧嚣淹没,混沌如天地初开。 天帝驾云而至,望见扶桑神树抖了一抖。 他道:“魔王要出世了。” 元曦身受重伤,神兵神将们殊死搏斗,天帝卸下锦衣穿上战甲,冲着下界的神君们说道:“今日起我死守扶桑,若我身死,神族殿下继位接钵,直至战死。” 荼离问他:“你若身死,三界岂不大乱?” “两千年前我与魔王交过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天帝持剑决然,“神族天帝也好,殿下也罢,必定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死生何惧,只要神族还在,三界就乱不了。” 在苍生面前,原来个人性命根本算不得什么。 荼离轻嗤一声:“既如此,何不杀了我祭树?一人换三界,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天帝身形一僵,眼尾泛红,掷地有声道:“两千年前我护不住你父母,两千年后却也想着能护住你。你虽然顽劣乖张,千年前亦惹下大祸,若我知道殊羽心系于你,必然不可能允许他救回你。可事已至此,你既活着,那便好好活下去,千年前的罪责,千年后的功过,自有世人评说。” “你有几成把握?”天帝未置可否,荼离又问他,“阿荼神女祭树,究竟是被胁迫,还是自愿?我要听真话。” “在莱芜山上我说的就是真话。”天帝红着眼道,“我从来都相信惊风,我相信他能杀死魔王。两千年前他来不及做的事,现在我替他完成,我会杀死魔王,还一个干干净净的三界!” 该相信他吗?荼离不知道,也不用再知道。 “魔王不会现世的。”荼离执弓走向神树,衣摆翻飞坠下。 “你要做什么?”天帝错愕拦住他,“你难道……” “不。”荼离看着他,“我不会祭树的,用我一命换三界千百年的安宁没什么意思。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我父亲没完成的事,轮不到你来替他完成。” “那可是魔王!”天帝咆哮道。 “那又如何?”荼离指着封印道,“除了我,谁还能进到神树里?你就等着魔王拿着霜寒剑劈开神树守株待兔吗?” 算算时辰,殊羽他们应该已经快到巫族了吧。 荼离笑了笑,露出只有面对殊羽时才有的温和:“你在莱芜山上与我说,若事情到最后无法转圜,叫我带着殊羽销声匿迹,算是全了当初与我父母的情谊。可我知道,殊羽他永远不会同意,我不管苍生如何,也不管尔等死活,可我心里有一人,只要我在,便舍不得他受一点伤害。” 天帝道:“殊羽会独活吗?” 一旦进入神树里面,便只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就算他为我殉葬,我也要把那些荆棘都斩干净,让他再无后顾之忧。”荼离深深舒了口气,强颜着冲两只小妖招手,向弥阿晋踉跄着奔过来,满脸都是泪水。 “果子,”小妖们哭得眼冒金星,“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别哭,不过是去打个架,没什么大不了的。”荼离搂过他俩,“你们好好留在大荒汤谷,祝余会照顾好你们,我今日来的匆忙,有两件事要拜托你们。” 小妖抽抽搭搭回应:“你说,两百件都成。” “第一件事,等战乱结束,到山脚下的坟前替我上几炷香,他们都是我的挚爱亲朋。”荼离随手抹去眼角渗出的泪,“第二件事……” 荼离低头看着手心的骨契红线,视线模糊:“告诉殊羽神君,就说我食言了;也告诉他,我真的很爱他。” 眼中场景明灭交叠,红色身影在熊熊火光中跌下神坛。 “荼离!” “阿殿!” “果子!” 漫天璀璨金光,落叶缤纷。山外,是连绵烽火,山上,是方寸挣扎。 不可一世的荼离阿殿纵身跃进扶桑神树,封印大开大合,最后归于死寂。 斗转星移,天地失色,黑暗终至。 ※※※※※※※※※※※※※※※※※※※※ 嘤嘤嘤 你是来忏悔的吗(三) 下坠,下坠…… 耳边是山风呼啸,脚底是无尽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才踩到绵实的地面,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荼离跌坐在堆满落叶的泥泞潮湿的湖岸边,湖水漆黑一片,散发出阵阵恶臭。 荼离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却怎么也清醒不过来。 “孩子,你来了。” 四周瞬间黯淡,一张巨大的红色血网出现在眼前。阿荼神女赤脚悬于血网中央,垂眉阖眼,宁静祥和。那张网似乎没有尽头,鲜血不停地流淌着,滴落在落叶里,再渗进泥土,最后汇入湖水,湖水的水位不断上涨,淹没沿边的碎石,浸染半死不活的花草。 湖水愈发逼近,恶臭直冲进五脏六腑,荼离恶心极了,他挣扎着往后退,却发现手脚都被绑住,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慢慢抽离出去。 他再抬头,阿荼不见了。 血网仍在延伸,可是它的中心消失了。“娘!”荼离呼喊着环顾四周,他忽然发现,神树千千万万的脉络贯穿过自己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他成为了血网的中央。 奇怪,为什么没有感受到疼痛。荼离试着动了动手脚,血网却将他绑得更紧。 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阿娘,是你吗?你在哪里?”荼离又喊了几声,寂静的湖面漾起几圈涟漪,似是空谷回音,再无半丝生气。感观仿佛全部失灵,荼离狠狠咬了咬嘴唇,依旧没有一点儿疼痛感知,想来是梦境,或是幻影。 “烦人。”荼离小声嘟囔了几句,“做梦也梦点好事儿啊,梦见殊羽多好……春/梦就更好了……”想着反正是在做梦,梦总会醒,顺其自然就好,荼离索性闭上眼放弃挣扎,也许下一个梦就能见到自己的好哥哥了。 只是这一觉一点儿也不踏实,梦里面好像一直在逃命或是打架,他逆着湖水往上走,路过一片下游废墟,落叶堆叠了足有半尺高,废墟再往前,是一汪被遗弃了的枯竭的泉眼,泉眼四周盘踞着不少腐烂的动物的遗骸。昏暗的天空下起密密细雨,渐渐舒展开僵硬躯体的枯败荆棘张开血盆大口,粘稠的唾液顺着青绿的藤蔓淌了一地。 荼离挽一把长剑拼荆斩棘,沾了雨水的睫毛又湿又重,他艰难睁着眼,正想找个地方避雨,不远处出现了一座恢宏神殿,明明才几步远的距离,荼离却走了好一会儿。 神殿隐没在深林阴影之中,入口石碑处撰写了五个字:献祭者神殿。 雨仍在下,荼离却一步也不想跨进去,他蹙着眉立在石碑跟前,身上湿透了。 半晌,一道沉重喑哑的声音响起:“你是来忏悔的吗?” 荼离惊出一身冷汗,瞬间从梦中惊醒。 沾了水的衣裳笨重又拖沓,荼离揉揉太阳穴强撑着坐起来,四周一片晦暗,仿佛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林子尽头的天空被染成了铁锈色。血腥味是从几丈外的湖水里散发出来的,荼离正半坐在落叶堆上,眼前的场景与梦境再次重合。 这就是扶桑神树里面的世界吗? 雨水打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浅浅的黑色印记,肮脏得如同溅起的泥水,身边的一切都糟糕透了,好像是关在密不透风的牛皮箱子里头,每喘一口气都叫人筋疲力尽。荼离难耐地从地上爬起来,刚跨出去一步又闷头栽倒下去,狼狈,及其狼狈,幸亏殊羽不在,丢死人了。 是啊,殊羽不在。 荼离没什么心思伤怀,身边危机四伏。他脚上被缠了藤蔓,冷冰冰的藤蔓正沿着他的脚踝爬上来,粘稠的液体跟雨水混在一起,渗进鞋袜里。荼离挽剑砍断藤蔓,受伤的藤蔓扭曲挣扎着迅速往后退缩,荼离刚缓口气,更多的藤蔓爬了过来。 藤蔓并非从四面八方而来,趋之若鹜斩之不尽,逼的他只能往一处方向退避。 难道是要把梦里的场景再走一遍? 果不其然,荼离到达被淹没的江下游废墟时,藤蔓瞬间止步退散。枯竭泉眼边森森白骨忽然战立起来,骷髅手指握着骨头磨成的匕首蹦蹦跳跳走向他,样子十分别扭。白骨走到他跟前停下,咯吱咯吱挥着胳膊,接着转过身往前跑去,跑几步再回头,似乎在为他带路。 白骨开道,夹道两边幽灵荆棘摇摆着身躯张着嘴巴,时不时吐出一口绿色的浓痰,仿佛是在列队欢迎他,这场面无端生出几许滑稽来。 此处的世界没有太阳,阴沉的天空像是蒙了一层血色红纱,亘古不变,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森森白骨轰然倒下散得稀碎,梦境中的神殿乍然出现。 跟梦境中一样,又有什么不一样。 荼离走到神殿跟前,看到石碑上“献祭者神殿”五个字时,心口猛地抽了一下。他握着金乌长弓,屏息凝神,终于,那道深沉的男声响起:“你是来忏悔的吗?”荼离迅速抬弓朝声音来处连射数箭,那声音似乎被射中,顿时四分五裂成多块碎片,将整座阴影森林笼罩其中。 你是来忏悔的吗? “不,我是来杀你的。”荼离后退几步飞到空中,绷紧的金乌弓弦上架着一支泛着幽光的长箭,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拨动弓弦,弦音震颤,箭羽离弦,若流星划过苍茫夜空,刺破万里长风。 嘭! 石碑被长箭贯穿,分崩离析。余音不绝的声响瞬间戛然而止。 “出来吧!”荼离大喊道,“咱们打一架!” 死寂沉闷的林子忽然刮起一阵风,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荼离劈开一处树丛,落叶下竟是密密麻麻的荆棘藤蔓,藤蔓绕开他往来时的方向飞速游了过去。与此同时,无处不在的骷髅白骨一具具站了起来,像是受到了驱使,眼冒绿光朝江下游处奔去。 荼离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却被硬生生无视,他在进神殿还是往回走中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回去看看。来时,一路虽乌烟瘴气诡异万分,但也还算相安无事,但这会子,整座林子都沸腾了。方才夹道欢迎他的幽灵荆棘化身食人花草,血盆大口下是尖锐的沾满绿色毒液的獠牙。林子里除了植物没有活物,但却有数不尽的残骸遗骨,白骨有了意志,成了不灭不死的士兵。 一路追到泉眼,荼离被一团硕大的黑烟拦住去路。黑烟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无视他往更前方飘去。 荼离打算收回刚才想的那句话,这里不是没有活物,而是这些活物直到此刻才冒了出来。无限繁衍的藤蔓、食人剧毒的荆棘、手拿砍刀的骷髅,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 人身蛇尾的怪物、化身暗器的落叶、凝成人形的湖水,甚至还有那脱离于本体存在的张牙舞爪的影子。 所有的一切都活了。 在混乱嘈杂的喧嚣打斗中,荼离捕捉到了一声熟悉的龙吟咆哮。吞云吐雾的四条白龙穿梭于天上地下,带起阵阵电闪雷鸣,就好像劈在了荼离心脏,叫他瞬间停了心跳。 明明无畏到粉身碎骨,可再见到那人时,还是会想贪恋世间美好。所有被强压下去的情绪刹那间点燃,如烟花炸裂,振聋发聩,直教人心口生疼。 在一片汪洋箭雨中,荼离奔向了他的心之所向。 “哥哥。”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却发现,殊羽一双眼早就红透了。 殊羽狠狠砸了他一拳,哑着嗓音问他:“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 “什么?”荼离愣了愣,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又做梦了。 密不透风的箭雨绕着他二人转圈,像是作茧自缚,隔出一方私密天地。殊羽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咬牙一字一句道:“为什么不等我?” 荼离很少哭,这回却再也抑制不住:“对不起。” “你最讨厌我跟你说对不起,所以这三个字我也不想听见。”殊羽将他带进怀里,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你叫小妖带话给我,那些话,是能借他人之口说出来的吗?” 殊羽惩罚似的咬在荼离耳朵上,接着在他耳边说道:“我要你亲口说给我听。”荼离回抱住他,闭着眼流着泪,巴不得把心剖出来。 他说:“我爱你,哥哥,我爱你。” 你是来忏悔的吗(四) 黑烟散去,白骨掩地,花草鸟兽再次陷入沉睡。喧嚣渐止,周遭恢复了平静。 殊羽受了伤,身上划了十几道深深浅浅的口子,一身白衣瞧着触目惊心。 “疼不疼?” 殊羽摇摇头,一边提剑打量四周,一边小声说道:“别把它们吵醒了。” 雨下的更大了,雨水打在伤口上针扎般疼,得找个地方避雨。荼离牵着他小心翼翼往回走,那些沉睡的魔物不知何时会再醒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一直到了神殿门口。 “献祭者神殿,”荼离看着被自己打碎的石碑残骸说道,“应该不是个好地方,我还没来得及进去看看,但那些魔物似乎都很怕这里。” 殊羽甩了甩滴水的袖子:“那就进去一探究竟。” 外面看着灰暗破败的神殿,里头……也是一样灰暗破败。砖石砌就的高大墙壁带着沉闷的压迫感,石柱上雕刻着神树花纹,一旁的壁龛里镶嵌着蛇形油灯,正发出昏黄的烛光。回廊窄且深长,地砖缝隙里钻出成片青苔野草,一直爬到了墙角,墙角下长着一株两人高的枯树,枝桠影影绰绰,像一幅潦草的水墨画。 穿过回廊转过几扇石门,他们在一处偏殿歇下,偏殿堆了四尊破烂的石像,已经挂满了蛛网。荼离拆了香案生了火,接着脱下他与殊羽的衣裳,挂在火堆前烤起火来。 殊羽的伤口不深,都已止了血,荼离不大放心,坐不住开始在屋子里东翻西找,妄想能找出什么灵丹妙药来。 “过来。”殊羽拍了拍右手边的位置,荼离回头看了他一眼,不觉咽了咽口水。 光着膀子的两个人在火光中接吻厮磨,直到尝到对方嘴里的血腥味,才意犹未尽地放开彼此。 荼离抹了抹唇角,嗔道:“你这咬人的毛病还改不改了?”殊羽看着他不说话,自知理亏的荼离阿殿心虚地揉揉鼻子,磨磨蹭蹭跨坐到殊羽腿上,又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细细撕咬着心上人泛红的耳尖。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荼离问他,“巫族的事解决了?” “我没有去巫族。”殊羽抱住他,温热的手掌沿着他结实细腻的后背游走,最后停在腰侧,“我差伴月找了西蟾,她会陪着清越去巫族,神族公主的分量足够了。” 荼离偏过头问他:“放心不下我?” 何止是放心不下,殊羽叹了口气:“当我赶到大荒汤谷,听见他们说你跳进神树里面……”声音哽咽了一下,心有余悸的害怕,“我快疯了,荼离,我真的要疯了。” “疯子。”怎么回事,怎么又想哭了,荼离咬了咬嘴唇,“我早该想到的。” 眼泪落在肩头,殊羽将他抱得愈发紧,声音发哑:“第三次了,我不可能再眼睁睁失去你。” 荼离笑了笑:“不会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即便就地埋骨,终归算是在一处了。 也许是抱得太过用力,手臂上的伤口撕裂开来,鲜血淌到了地上,荼离皱了皱眉,稍稍推开他一些,问道:“这些伤都是跟刚才那些魔物打的?” “嗯,”殊羽点了点头,“我跳进神树就昏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在一处腐烂湖边,湖水爬上岸缠住我,差点将我拖进湖底,我一路杀过来,遇见越来越多的魔物,直到在泉眼边遇见你。” “你如何能进到神树里?”荼离正纳闷,忽福至心灵,“骨契对不对?我与你结了骨契,神树也能认得你!” 荼离想了想,又问:“那些魔物是主动招惹的你?” “是啊,”殊羽古怪看他一眼,“难道他们没有伤害你?” 何止没有伤害他,仿佛还很欢迎他的到来。 “你在想什么?”见荼离迟迟不语,殊羽愈发好奇。 “你还记得我们在冥界遇见的那个魔族小首领吗?当时我在百鬼之林遇见他,他却没有跟我动手,我之前觉着只是凑巧。”荼离神情不大自在,“可是我到了这里,依旧平安无恙,哪怕方才那些魔物失智疯狂,也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 若非巧合,那其中必有缘由。 “吱呀”一声,何处的木门开了,二人瞬间警觉,荼离小心出门查探,回廊清清冷冷,油灯忽明忽灭,似乎有风灌了进来,尽头处的木柜门半吊着颤颤悠悠,年久腐烂的木头像是随时都会断裂一样。柜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几朵干枯的黄花。 荼离往回走去,绕了两圈后发现,方才那座偏殿,消失了。 “殊羽!”荼离顿时紧张起来,长长的回廊里充斥着自己的呐喊声,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神树里面的世界诡异得要命,但一定会有破绽。他正想着,回廊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声响。荼离循声摸过去,回廊像是受到了蛊惑,荼离每走一步它便向外延伸一步,就像生长的藤蔓,永远走不到尽头。 声音渐渐清晰,是那道低沉的男声。 ——“你是来忏悔的吗?” “忏悔你祖宗!”荼离破口大骂,往前大跨一步,“把老子男人还回来!”他脚下一空险些跌倒,才踩上的石板凭空碎裂,化成碎石掉进了无底深渊,神殿之下竟是深渊。 荼离猛地往后退了两步,身前的回廊停止蔓延,却又由远及近风化,回廊消失处取而代之的是落叶湖边的场景,两条粗壮的藤蔓在树丛间蠕动,藤蔓交缠,拖行着一道白色的人影。 殊羽被藤蔓扼住了喉咙,四肢被紧紧纠缠,藤蔓正在吞噬他。 “放开他!”荼离手挽风刀飞向他,深渊不断延伸,将他二人隔出了一道永恒的距离。 “你是来忏悔的吗?”声音再次响起,如宣判一般。 荼离回身落在四四方方的青石板上,他咬咬后槽牙,跪倒在地:“我是来忏悔的。” 深渊下升腾起粗粝的碎石,拼凑成一块块长满苔藓的青石板,风化的回廊逐渐复原,尽头,赫然出现神殿的正殿,正殿之上是一张巨大的血网,殊羽被钉在了血网中央。 血网之下,是一道挺拔修长的背影,那人一身白袍戎装,银冠束发,如墨长发自冠顶垂至腰际,他微微偏过头,露出镌刻侧颜,丰神俊朗。 荼离弓着身体抬眸望过去,竟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他一眼望见那人手上的霜寒剑,不觉心跳停了一瞬,他抬头看了看昏迷的殊羽,又将视线移回剑刃,荼离问他:“你是魔王?” 那人似是没听见,回过头举剑指向殊羽,问道:“他是你什么人?”声音竟清亮透彻。荼离默默站起来,悄无声息地往前移了一步,回道:“他是我的爱人。” “爱人?”那人顿了顿,对于两个男人相爱这件事无动于衷,“你把他杀了,三界就是我们的了。” 荼离皱了皱眉:“我们?” “没错。”那人似乎在笑,背影微微颤抖,“他们都是罪人。” “我不是罪人吗?”荼离咬破手指偷偷拉开了长弓,“因为我刚刚忏悔了吗?”话音刚落,红色血箭猝然离弦,却在即将射中那人时瞬间化为粉末。 什么?! 那人身形未动,身上却铺了一层浅金光芒,溯流而上,血网中央神女的轮廓与殊羽明灭重合。 神女竟然在保护魔王! 荼离尚在震惊之中,那人忽然转过身来,逆光之下看不清模样,但仍能感受到他的愤怒与憎恶。荼离再次引弓射箭,数箭连发,然而结果却与方才一模一样。 “万物主宰之力,”霜寒剑直直刺入落叶湿地,那人双手交叠覆于剑柄,抬抬下巴桀骜不驯,“不过是相形见绌罢了。” 荼离的万物主宰之力源于扶桑神树,然而,面对真正的神树主人——溯风族阿荼神女,他所有的本事也仅仅是小巫见大巫。 可是为什么?阿荼神女会保护这个坏人?难道神女的意志已经被魔族彻底浸染? 荼离需要验证这个想法—— 他再次捻了一把烛火映照的光刀。 “还不死心吗?”那人嗤笑一声,轻蔑地摇了摇头,“那再试试吧。” 然而荼离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膛,生生刺了进去。 “啊!”血网中央的阿荼神女发出痛苦呻/吟,沉睡不自知的殊羽神君也跟着挣扎晃动,脸色愈发难看。 魔王周身浅金光芒徐徐褪去。 就是现在! 荼离忍痛拔刀,沾了血的风刀幻化成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长箭划破回廊错乱空间,带起正殿诡异风波,霜寒剑拔地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挡住长箭去路,魔王被逼的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荼离正要趁势追过去,正殿忽的消失了。 回廊恢复了期初的模样,尽头处是被风吹得吱嘎乱响的木柜。木柜脚下掉落着零碎的小黄花,青石板上,有一条深深的剑痕,是刚才霜寒剑刺破的地方。 荼离回过神来,转身往偏殿跑去。 柴火几乎燃尽,殊羽面色惨白地靠在一尊神佛上,项间是两道暗色淤痕。 “哥哥。”荼离手脚冰凉,一把将殊羽抱进怀里,殊羽咳嗽几声,终于悠悠转醒。 一醒来,就是扑鼻的血腥味。“你的伤!”殊羽按住荼离胸口,怕鲜血不肯停,又怕用力弄疼了他,荼离长长舒了口气,抱着殊羽不肯撒手:“你回来就好。” “原来不是做梦。”殊羽难耐地捏了捏眉心,“我被藤蔓缠住,使不上一点力气,我梦见自己被一张血网吞噬,梦见你为了救我伤了自己。当时我半梦半醒,原来一切都是真的。” “我们还遇见魔王。”荼离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油然而起莫名的害怕,有种不确定在他脑海里蔓延滋长,他稍稍松开殊羽,齿关都在打颤,“你看到魔王的样子了吗?” 心有余悸的并不是荼离一人,殊羽僵硬地坐起,试图往火堆里又添了几块木头,他直视着再次窜起的火苗,开口道:“样子没有看真切,但他的穿着举止却是一目了然。” “还有呢?”荼离平静追问。 “我昏迷前后都听到了一句话。” “你是来忏悔的吗?”荼离看向他,“是这句话吗?” “嗯,”殊羽低下头,半晌,沉沉道,“昏迷前,那句话前面还有两个字。” 荼离眼尾一跳:“哪两个字。” “是一个人名,景林。”殊羽抬起头来,“他问——景林,你是来忏悔的吗?” “景林?”荼离摸了摸下巴,“是什么人,你认识吗?” “认识。”殊羽看向他,“是我的父亲,神族天帝陛下。” ※※※※※※※※※※※※※※※※※※※※ 看来70章大结局不了qaqq 让我们猜猜大魔王是谁!(应该挺好猜……) 你是来忏悔的吗(五) 也许是因为火焰渐熄,也许是因为受了伤失血过多,荼离觉得冷极了。他闭眼靠在墙上,右手捂着伤口,左手捏着捡来的几朵黄花。 “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喉结滚动,荼离只觉着脑子快炸开了,前前后后的事情抽丝剥茧想了许多,似乎桩桩件件都在往不可思议的方向靠拢,甚至于荒诞谬妄。胸前一热,殊羽覆着他的右手贴近,把他从湿冷的墙壁揽了过去。 殊羽清清楚楚看得真切,那魔王身上的白袍戎装,分明是神族衣制。他轻轻拍打着荼离的后背,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在如今这个境地,说什么宽慰的话都没有用。 “哄我睡觉呢?”荼离笑了笑,“哥哥,我们所剩光景不多,我一眼都不想错过。” 殊羽动作一滞,强颜道:“害怕吗?” “怕。”荼离往他怀里钻了钻,“谁会不怕死呢。” “我以为你死过两回,熟能生巧,还想与你讨讨经验呢。”殊羽笑着说道,明明是生死诀别的话语,却又说得蜻蜓点水。 荼离抬头啄吻了一下心上人的喉结,看着那两道淤痕心有戚戚道:“我想着,魔王不死三界无宁,你总有一日会披甲上阵,那我若杀死魔王你也就平安了。可是我也知道,我若死了,你怕是不能独活,别说引魂盏已经毁了,即便仍在,你也无法再寻回我,扶桑神树下的元神魂魄哪还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就像阿荼一样。 “所以我来了。”殊羽道,“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再分开你我,生死都不行。” 荼离想着自己怕是吃错了药,才进这神树里几个时辰,竟哭了不知第几回,他埋着头嫌丢人,声音闷闷道:“等这些柴火燃尽,就去找魔王吧,事情该有了结了。” “好。”殊羽把玩着他末端微卷的长发,眼中尽是不舍缱绻,“魔王有神女护身,你的万物主宰之力伤不了他,届时你去对付其他魔物,魔王交给我。” 说来轻巧。 荼离在殊羽胸前蹭了蹭,认真道:“我向来不大关心陈年旧事,只知道魔族源于虞渊,是至阴至寒之处,而扶桑神树居大荒汤谷,至阳至烈,故而最是克制他们。” “没错,魔族与各族皆不同,我们都是先有了元神魂魄才有了意志□□,身死魂散,元神意志也便跟着消散了。而魔族除了男女繁衍这条路径之外,还有天地邪念滋生。”殊羽顿了顿,“第一任魔王,就是虞渊深处的罪恶意志所化,不停吞噬比他弱小的意志,最后修炼出三魂七魄幻化为人形,只要意志仍在,魔王就不会覆灭。” 殊羽沉沉呼了口气,继续道:“若是一般魔族,杀死他的肉身或是寄主便可;可若是强大些的,□□一死他的意志便会跳脱出来。” “那意志如何毁灭?”荼离问道。 “被另一道更强大的意志吞噬,或是自行毁灭。”殊羽道。 “你的意思是,魔王的继承是吞噬上一任魔王的意志,取而代之?”荼离惊觉背后一凉,“也就意味着,越往后魔王就会越强大。” “是。”殊羽望向门外的回廊,“我们面对的魔王,已经不是两千年前被镇压的那个魔王了。” 换言之,比两千年前更加强悍可怕。 自破旧门窗漏进的风穿过回廊灌入偏殿,吹灭了最后一簇火苗。 神殿安静极了,只有回廊上短促的脚步声,行至回廊尽头,在半开的木柜前停住,二人相视一笑,殊羽举起要命龙骨剑,一剑劈开了木柜,也劈开了木柜后厚重的石壁,石壁破开后露出另一道回廊,那回廊歪歪扭扭,一路支出数不清的岔路,就像树枝一样。 荼离徒手捻了一把风,牵着殊羽往前带路。殊羽轻笑了一声,低声道:“像不像在千机之谷的铸剑山洞里,也是这么多岔路。” 这么说着,荼离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果不其然,来时的回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复原的石壁,石壁上爬满了藤蔓,藤蔓正在沉睡中。 没有退路可言。 岔路之后仍有岔路,熟悉的味道却越来越浓烈。不知过了多久,荼离忽然开口:“到了。” 眼前的石门裂开一条缝隙,紧接着徐徐朝两边挪开,巨石摩擦地面发出的声响在廊中回荡,空灵回音中,正殿再次出现。 “血网……”虽然在半梦半醒中见识过,殊羽还是被冷不丁震慑到,说话都打着结巴,“血网中央……是……” “阿荼神女。”荼离一眨不眨盯着前方,喃喃,“战起虞渊止扶桑,神女落,魔族灭,熔血煅骨,不入轮回。” 血网之下的白袍将军背对着他们,仰头望着神女,手上拈着一朵鲜嫩的黄花,他抬手嗅花香,漫不经心道:“我等你很久了。” 荼离一双眼微不可察地红了红,他迅速收拾好情绪,正要开口,身后忽然袭来两条粗壮的藤蔓,藤蔓直奔殊羽而去,电光火石刹那间,荼离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地被魔王拽了过去。殊羽被藤蔓缠住一路拖行,隐没进厚重的石砖堆砌的墙壁,连同所有喧嚣混乱,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籁俱寂,荼离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 后知后觉的疼痛从后背传来,荼离摔在坚硬凹凸的石板上,他声嘶力竭吼道:“你把殊羽弄哪里去了!” 终于看清了那人的模样,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荼离在梦中见过他,那时,他穿的是一身褐色的盔甲,在硝烟中挥斥方遒。 那人盯着荼离眼下赤色面纹,恨恨道:“这里不欢迎神族之人。” “他还算什么神族。”荼离苦笑一声,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血网周围悬空立着无数把石剑,他随意捞了一把支撑着站起来,牵连起胸前的伤口,隐隐发疼。 荼离转身望向神女,这是他第一次真真正正靠近神女,真真正正看清神女的模样。怪不得说阿荼是三界神女之首,她的面容气度,千万年来再难找出第二。也有人说过他长得像他母亲,可如今看来,还不足母亲的一成好看。 血网脉络清晰可见,甚至能看清流动着的血液,荼离周身凉透,就好像身上的血也跟着流光了。 “你为什么会进来?”身后之人靠近,“臭不要脸的神族也逼着你祭树了?” 荼离吸了吸鼻子,偏头瞄了他一眼:“我还活着呢,不是元神魂魄,我要是祭了树能这么安然站在你跟前?再说了……”荼离撇了撇嘴,“你刚刚不是说等我很久了吗?” “是啊,很久了。”他道,“不过我更想在神树外面见到你。” 荼离掂了掂石剑的重量,想着待会儿要是打起来,这玩意顶不顶用。 那人了然道:“你进来是为了杀我?” “没错,为了杀魔王。”荼离转身看向他,“可是我没有想到魔王会是你。” “现在知道也不晚。”那人略微高了荼离半个额头,带着点儿居高临下的意味,只是神情柔和了许多,如果不是霜寒剑一直跟在身后,荼离几乎就要产生一种天伦之乐的错觉。 他伸手去摸荼离的脸,最终想到了什么停在半空又放下,冰冰凉道:“那位神君是如何进来的?” “你如何进来,他便如何进来。”荼离从容回答,魔王皱了皱眉,问他:“你有孩子了吗?” “没有。”荼离压着嗓子掩嘴悄声道,“他不肯生。” 魔王眉头蹙得更深了,越过荼离望向神女,痛心疾首道:“作孽,真是绝了后了。” “你究竟把他弄哪去了?”荼离开始不耐烦,沿着石剑阵走着,“事情虽然有些意外,但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举起石剑对准魔王,目光森然道:“魔族早就该消失殆尽,既已苟延残喘了两千年,那所有罪恶,就在我手中终结吧。” 魔王脸上仅剩的柔和褪去,霜寒剑像是闻到了叫它兴奋的气息,忍不住抖了几抖。 “就拿这一把破石剑,你能伤的了谁?” “没办法呀,”荼离耸了耸肩,“阿娘保护着你,我那毁天灭地的万物主宰之力在你这儿还不如这把破石剑呢。” 荼离阖眼凝神诉诸周身灵力,他拍拍剑柄,石剑嗡的一声,朝魔王飞了过去。 轰! 巨响过后荼离睁开眼睛,右前方的石墙轰然倒塌,荼离心道这石剑还不赖,可再转眼,不对呀,石剑明明被魔王控住,难不成是灵力跑偏了? 魔王亦被这动静吸引过去,他左手往边上一拉,被控制的石剑调转方向瞬间往石墙飞去,荼离这才看清,石墙之外是一片沼泽雨林,遮天蔽日的参天古木伸着树枝正爬进来,底下,是奔跑的白骨和扭动的藤蔓。 “殊羽小心!”荼离祭出金乌神弓,沿着石剑剑道飞快射了几箭,意图把石剑拦下。 石剑携裹着荼离的灵力,又被魔王顺手加持,这会子威力大得惊人,然而早有准备的殊羽神君已经提前避开剑道,侧身躲了过去。石剑刺中刚追进神殿的古木躯干,古木瞬间四分五裂,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叫,碎裂的木块树杈如同爆竹炸开后的碎屑,纷纷扬扬加速坠落,沿途打烂了不少藤蔓白骨。 殊羽气喘吁吁翻滚到正殿另一侧,他身上又添了几道伤,伤口又深又长。“哥哥!”荼离拔腿奔向他,身旁的石剑剑阵忽然涌动,石剑纷纷指向他,从前到后、从左到右,死死围住了他。 “别动。”殊羽喊道,“荼离你别动,我没事。” 没事二字足够心虚,衣裳一半都已染了血。 魔王先是不满地剜了荼离一眼,继而拖着霜寒剑走到殊羽跟前,殊羽腿上伤势严重,突然倒地后更是难以站立。魔王用剑挑起殊羽下巴打量了一番,道:“非但从沼泽里活着出来,还能打破石墙毁了大半魔物,真是了不起,神族居然舍得放你这么一位出类拔萃的神君进来送死,失智了吗?” “你放了他!”神族失没失智不知道,荼离是快失智了,几乎就要逆着剑阵万剑穿心冲向殊羽,“这是我与你的事,你放了殊羽!” 霜寒剑离开殊羽瘦削的下巴,往后稍稍挪了几寸,剑锋凌厉冰冷,魔王曲起手肘抬高胳膊,接着,猛地落下。 荼离崩溃呼号:“不要!不要伤害他!” “父亲!”白袍将军身躯一震,霜寒剑在喉间咫尺距离堪堪停下,荼离忍了忍眼泪,再次唤他。 “放过他吧,惊风将军。” 神女庇佑,与尔同在(一) 惊风—— 很久没有人喊他的名字了。 他放下霜寒剑回头望向那个被剑阵围困着泫然欲泣的少年,少年像极了他挚爱之人,眉眼间的桀骜却与自己如出一辙。 “你叫我什么?” “父亲。”荼离重复道,“我是荼离,是你跟阿荼神女的孩子。” 惊风轻声笑了笑,那是他的血脉,他怎会不知,可突然被这么一大小伙子称父亲,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抬头注视着血网中央,柔声道:“阿荼,睁眼看看咱们的儿子。” 神女紧紧闭着眼,没有半点回应。 百鬼之林中,魔族小首领待他恭敬顺从;落叶湖岸,下游废墟,枯竭泉眼,魔物所在之处皆对他夹道欢迎,一丁点儿伤害他的意思都没有。荼离原本以为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本就如此,后来殊羽闯了进来,唤醒了所有敌意,原来并非世界如此,只是自己特别。 可是缘何特别呢?直到他们遇见了魔王。神女庇佑,神族服制,将军戎装,荼离脑海中不确定的问题一瞬间有了答案。不解震惊到坦然接受,偶尔伴着些许窃喜,再提及自己的父母时,终于有了清晰的画像。 荼离跟着侧过头,摇摇头道:“阿娘不会想见到现在的你。” “胡说什么!”惊风勃然大怒,冲便宜儿子大声吼道,“阿荼至死都在等我!” “是!”荼离哽咽道,“可是阿娘至死等的人是这样的你吗?她等的是神族悲天悯人的少年将军,不是现在滥杀无辜一念成魔的你!” “你住口!”惊风猛的冲向荼离,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扔出数丈远,最后重重砸在正殿石柱上,正殿房梁震下缕缕灰尘,荼离五脏翻涌没忍住吐出一口鲜血来。 “荼离!”殊羽踉跄着想要奔向他,却被惊风拦住,一掌打断了几根肋骨。 荼离半跪着起身,仰天大笑道:“你杀了我吧,就在阿娘面前亲手杀了我!” “你是我的孩子,是阿荼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我怎么可能会杀了你?”惊风揉揉太阳穴强自镇定下来,他拖着步子走到荼离跟前,蹲下身擦去他嘴角的血渍,他的动作很笨拙,大概是面对这个儿子有些不知所措,他摸着荼离的脸,小心摩挲着赤焰面纹,半晌才道,“你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骗了,他们逼死了你的阿娘,现在又要逼死你,我在我们这个家报仇,你明白吗?” 荼离偏过头躲开他,道:“他们没有逼死我,一切是我自愿,就像阿娘,她也是自愿的。” “不,不是!是景林逼着她祭树!”惊风双眼红透,支剑站起,背影瞧着萧瑟又可怜,“为了个人功绩,为了所谓的盛世太平,他们大义凛然地将阿荼推上祭坛,我回去晚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他们说你在扶桑神树前自刎殉了阿娘,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荼离贴着石柱慢慢站起来,目光一直落在殊羽身上。 惊风抬头望天深吸了口气,道:“我的确一刀抹了脖子,将死未死之际我的残存意志游离了出来,在扶桑神树封印闭合的最后一刻,跳了进去……你知道的,我与你阿娘结了骨契,封印挡不住我。” 就像封印挡不住殊羽,说到这里,惊风又转身瞟了殊羽一眼,这年轻人有勇有谋,骨肉匀停模样俊秀,自家儿子眼光倒是不赖,只可惜是个男的不能生个一儿半女,不过荼离喜欢就是了。 荼离小声嘀咕着:“真不知该夸您老人家入乡随俗还是反客为主。” 该是有怎样的恨意,才能顽强到把上一任魔王生生吞噬,取而代之。可荼离又觉得这样的结果也算理所应当,就像一千年前,如果不是因为殊羽,也许他也已经堕入了魔族。没有被救赎的恨意,足够摧毁任何一个心智坚定的人。 “儿子,”这称呼挺别扭,听着总像是在占人便宜,惊风说完还不适地砸吧了下嘴,“你跟我一起出去,我们杀尽神族,以慰你阿娘在天之灵。” 藤蔓蔓延过来,伤痕累累的殊羽神君挣扎着握住龙骨剑,他一边阻止藤蔓一边往荼离身侧靠过去,他每走一步都顺着剑身淌下一滩鲜血,在潮湿单调的青石板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荼离眼尾发红心口发疼,拧着眉不忍卒视,只压低着声音满含怒意:“父亲,两千年前你为何浴血而战抵抗魔族?为了个人功绩还是盛世太平?” 也许是因为过去太久了,也许是因为总在刻意逃避,久远往事就像被锁在尘封的木匣子里,不去提及亦不去回想,等再要重新拾起时,免不了一番伤筋动骨。惊风沉默了一阵,最后消沉道:“个人功绩算什么?我一心为三界为众生,哪怕战死亦是心甘情愿,可是结果呢?” “父亲!”荼离打断他,“你心系苍生,死生不怨,那与你心意相通的母亲呢?你未曾亲眼见到她被神族逼迫,为何就不肯相信她是为了三界众生舍弃了自己。” 惊风浑身一僵,急喘道:“她肚子里有你,怎么会舍得!” “你看看,我就站在你面前!如果阿娘不是做好万全准备,我如何降生在世上?”荼离走向他,“阿娘是舍不得我,但我相信,比起我,她更舍不得你。” 情爱一事虚无缥缈,情真意切起来却又比性命沉重千百倍。 惊风呆呆看着荼离逼近,他从前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孩子该是什么样,他一直想要有个女儿,女孩乖巧,现在想来儿子也不错,如果阿荼能看到,大概会比他还欢喜。 身后的动静很大,石墙又塌了一面,正殿摇摇欲坠,掉落下几根厚实的房梁。惊风有些佩服这位神族的年轻神君,瞧着白白嫩嫩,竟全然不输当年的自己。免不了又想起一人,惊风神情瞬间沉郁下来:“我最相信的人便是景林,我们三人自小一块儿长大,我以为他豁了命也会保护阿荼,可终归,所托非人。” 殊羽听闻自己老爹的名讳略一分神,幽灵荆棘张着血盆大口咬在他手臂上,殊羽抽出龙骨剑刺进幽灵荆棘恶臭的喉咙,剑柄向下一压,剑刃顿时将幽灵荆棘身躯劈开,掉下来的脑袋哇哇叫着在地上滚了几遭,最终散成了一道黑烟。殊羽挥剑横扫,将黑压压的魔物们逼退至墙角,一时再难进犯。 他看了一眼荼离,目光转开,道:“惊风将军,神女之死我们都非亲历者,可你若恨透了景林,那大可以杀我泄愤,景林是我的父亲,只要我活着一日,便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你是景林的儿子?”惊风震惊万分,视线逡巡像是要把人烧穿了似的,他舔舔后槽牙道,“我们当时曾玩笑说,将来若生了一男一女便结娃娃亲……他……他知道你俩的事吗?” “知道。”殊羽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三界都知道了。” “那你不顾生死跳进神树里面,他也知道?” 殊羽敛眉,苍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瞧着乖顺又凌厉:“知道。” “呵……”惊风冷笑道,“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能牺牲,真真是大义凛然。” 破碎石墙外的天空蒙上了一层深沉血色,电闪雷鸣,血雨腥风。石剑剑阵忽然发出怪异声响,石剑像是受到了神秘力量的牵引,震颤不已。正殿屋顶石梁相互碰撞,碎石纷纷坠落,神殿似是岌岌可危。 不一会儿,正殿屋顶消失,血网无限延伸,仿佛要将这苍穹吞下。 天边出现了一个漩涡状的洞口,洞□□进银白光芒,将里头昏暗压抑的世界照出了一抹光亮。 “不好,”荼离心口一沉,“封印裂开了。” 就是现在。 惊风最后问荼离:“你跟不跟我走?” “不可以,”荼离摇摇头,“不可以!哥哥,拦住他!” 荼离瞬间挽弓虚晃一枪,在惊风抬手推挡刹那闪身与殊羽互换了位置,神女庇佑,惊风身上再次镀上了浅金铠甲。 墙里墙外的魔物再次沸腾,荼离射下万千箭雨,与魔物周旋盘桓。血雨幻化雨阵,与箭雨纠缠相抗,石剑剑阵袭来,前后夹击,荼离屈膝飞到空中,割破手指连射数道血箭,血箭射在地上发生猛烈爆炸,他孤注一掷,拉满龙筋弓弦,付诸他几乎全部神力的羽箭铺天盖般落了下去。 残肢断臂、连绵爆炸中,荼离倒了下去。 “哥哥……”泥泞潮湿的落叶糊了一身,他攥着金乌长弓费力抬起头,剩下的两面石墙被炸得稀碎,正殿之中徒余几根通天石柱。 石柱下,是蜷缩一团的殊羽神君。他身上脸上全是血,龙骨剑掉在脚边。 “在扶桑神树的世界里,你们根本打不过我。”惊风看了一眼荼离,无奈地叹了口气,“哪有儿子追着老子打的,你是非不分,是该吃些教训。” “你不是我父亲。”荼离不住咳嗽,“你不过……不过是我父亲的一道意志罢了,本就不该存在于世,你是魔王,我……我便不能放过你。” 殊羽举剑再次刺杀过去,惊风身形未动,铠甲反击将殊羽打出三丈远。 漩涡洞口仍在扩张,等到所有角落都被彻底照亮,扶桑神树里外的世界便彻底交融,魔族再无所阻拦。惊风收起霜寒剑,抬头说道:“那你们就留在这里等死吧。” 白龙咆哮,龙骨剑又一次飞了过来。 还不死心吗?惊风笑了笑。 他并不打算理睬困兽之斗,苍茫血色下,他沐浴世外银光,踏影而上,漩涡洞口不停放大,仿佛还能听见扶桑神树外的喧闹,就像两千年前众神哭嚎一样。 两千年了,暗无天日的两千年,他受够了。 光明近在咫尺,惊风抬手轻触,在他即将脱离黑暗的刹那,一只血箭贯穿了他的心脏。 怎么可能? 神女庇佑的铠甲,消失了? 他失力跌落尘埃,光明渐远,漩涡洞口在视线中愈发模糊。 落叶湖岸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不同以往的,这一回是被彻底毁灭,毫无生机。 惊风错愕转头,不远处,荼离正倒在血泊里得意酣笑,他的胸前,正钉着殊羽的那把要命龙骨剑。 神女庇佑,与尔同在(二)) 惊风飞向漩涡洞口的时候,龙骨剑应声而动,他不知道的是,龙骨剑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 遥遥相隔的二人只是互相递了一个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荼离拼尽最后一丝神力拉开长弓,弓箭离弦的瞬间,龙骨剑穿过了他的胸口。突如其来的冲击将他推出几丈远,直到滚落在松软腐烂的落叶堆中,雨已经停了。 无限延伸的血网猛然皱缩,神女捧着心口掉下眼泪,金色光芒褪去,似乎预示着荼离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血箭穷追不舍,惊风一门心思都在漩涡洞口上,他没注意到身上的铠甲正在消失,直到最后被一箭射中。 母子连心,荼离用自己的命击碎了神女的庇佑。就像一千年前,以死亡换扶桑神树凋落,将三界置于五百年浩劫动荡。 只是这一次他在神树里面,换取的是三界安宁。 血箭消失,留下一个狰狞的血窟窿,惊风捂着伤口问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荼离单手握住龙骨剑剑柄,用力拔了出来,鲜血喷出三尺高,将落叶染得猩红,他仰躺在地,有气无力道:“父亲,我在救赎你。” 荼离翻了个身,挪到最近的树荫下费力支起胳膊,他斜靠在树干,望着同样奄奄一息的惊风说道:“你说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阿娘,可你从来不懂她。她爱你年少轻狂,也爱你意气风发,可是你如今的样子,她还会爱你吗?” 惊风道:“她不会怪我。” “她是不会怪你,不然她也不会一直庇护着你。”荼离大口喘着气,淋漓鲜血淌湿了衣裳,“可是你害她,永生永世都不得超脱。” “胡……胡说……”惊风半爬起来望向正殿中若隐若现的血网,眸色黯淡,“明明是神族……” “天帝……哦,也就是景林,”荼离闭上眼睛,“他说,阿娘祭树时保下一气元神孕育了我,她那么爱我,为何没有等到我降生,为何没有等到你回来?并非神族逼她,而是因为她怕再等下去你回不来,她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取你的平安,也换三界祥和。” 惊风双眼通红,身体止不住颤抖:“一派、一派胡言……不过是神族颠倒黑白的谎言……” 荼离笑了笑:“之前我也这么认为,可我现在愿意相信他说的话。” 昏迷的殊羽神君在废墟中醒来,身体痛得失去知觉,新伤叠旧伤,受损的元神已是油尽灯枯,他头重脚轻地爬起来,踉踉跄跄穿过神殿废墟,跨过残垣断壁。荼离听到他的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灵台霎时清明,他心满意足地弯了弯唇角,低声说道:“因为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做同阿娘一样的决定。” 惊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在看到殊羽身影时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当年跌跌撞撞奔向阿荼的自己。 可是怎么就变了呢?年少时三人登高望远,立志做三界最优秀的神君仙女。约定待长大时,景林继天帝之位,万事万物以芸芸众生为首,他就做景林身边最骁勇的将军,替他摆平路上所有的荆棘坎坷。阿荼无忧无虑地陪在他身边,相夫教子,当一个最最幸福快乐的神女。可是他忘了,阿荼是他的妻子,也是溯风族的族长,更是万物之灵的主宰,她的担子,从来不比任何人轻松。 “熔血煅骨,不入轮回。”荼离看向惊风,“魔族在世一日,阿娘的灵魂便永不得超脱,父亲,这就是你要的吗?” 血网之上的阿荼神女犹在无声哭泣,惊风起身走向她,脚步蹒跚得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伤口处扩散出缕缕黑烟,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消散。 与殊羽擦肩而过时惊风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个立场,也不需要关照什么,只是庆幸在这最后的时刻,荼离并不像自己那么孤单。 血网收缩得只剩下半个正殿大小,神女轮廓渐渐黯淡,惊风抬手接住她的眼泪,他笑了笑,如初见时一般灿若星辰,他道:“阿荼,我们回家了。” 血网消失殆尽,惊风残存的意志随着躯体风化消散,禁锢了两千年的神女终得解脱。 荼离靠在被炸得只剩躯干的古木上,沉沉闭上了眼睛。“看看我,睁开眼看看我。”殊羽挨着他坐下,断裂的肋骨似乎有了疼痛,作祟的元神仿佛正在撕裂他。 “哥哥。”荼离困极了,勉强半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直到嘴角尝到咸苦味儿才发觉自己又在哭。 “好了,都好了。”殊羽抱着他,眼泪无意识地滑落,最终交融,他吻去荼离眼角的泪水,一下一下亲吻着他,像是捧着最珍贵的宝贝,是啊,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荼离微微侧过脸,嘴角贴了上去,偷得心上人一口甜吻,美不胜收。 “再也没有魔族了。”荼离脱力靠在他肩上,一身红衣已被鲜血染透。 天上的漩涡洞口正在逐渐缩小,光明渐暌。 远处,血红雾色褪去,所有一切都在消散,惊风意志构造的扶桑世界正一步步瓦解。 “哥哥你看,”荼离没有力气,只能费力抬了抬下巴,“我好像看到父亲母亲了,他们……解脱了。” 洞口闭合的瞬间,他依稀看到两道纯净的灵魂携手飞出去,也许仅仅自己意识模糊出现了幻觉。 殊羽的状况也很糟糕,但是他不想比荼离先停止心跳,失去挚爱的滋味,他一个人尝就足够了。 “他们一定解脱了。”殊羽安慰他,想起方才荼离的一番话,又好奇问道,“你愿意相信我父君?” 荼离半阖着眼摇摇头,声音愈发轻细:“我不是相信他,我只是相信爱……相信我们之间的爱,相信我父母之间的爱。”他蓦然想起在百鬼之林与清越的一番对话,这会子居然回忆得清清楚楚。 “荼离。”殊羽握过他的手紧紧攥着,温度跟着一点点流失,两人的指尖皆冰冰冷冷,荼离动了动手指回应他,半晌,才攒够了说话的力气。 “哥哥,我从不后悔当初招惹你,我知道你也不曾后悔。”荼离小声抽泣着,“可如果没有遇见我,你的一生都会顺遂无恙……不该……不该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该就殒命于此。” 最后这句话时荼离已是泣不成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畏惧过死亡。 殊羽抱着他亲了又亲,字字真心道:“傻瓜,小傻瓜。我活了一千百八岁,可我们好好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月,但就是这短短不足一月的时光,才让我觉得没有白来这人世一趟。” “哥哥……”荼离坦然一笑,“我爱你,生生世世爱你。” 神殿石柱轰然倒塌,方圆之外的场景没入尘埃。 在无边无际的虚无中,他们闭上了眼睛。 尘埃归于混沌,漆黑如天地未开。 ※※※※※※※※※※※※※※※※※※※※ 还剩最后一章~嗐呀~有点舍不得 神女庇佑,与尔同在(三) 两百年后,大荒汤谷。 “长老!伴月神君,你们回来了!”昨夜风大,山下新盖的凉亭被吹掀了茅草顶,傍晚雨歇,日头从云层中探出脑袋,向弥被一群小家伙催促着赶下山,修葺到一半远远瞧见祝余和伴月说说笑笑从山外走了进来。 阿晋拖着两坨干枯的茅草从狐狸洞穴里钻出来,那狐狸洞拿黄土重新翻盖,平日里堆放着一些柴火农具,其中还有些沙包风筝之类的玩意,是山上听学的小神仙们背着福德真仙偷偷藏在这里的。 向弥跳下横梁,接过阿晋手中的茅草,待祝余和伴月走近,抹一把汗道:“二位辛苦,我以为且得再过个两日呢,怎么今儿个就回了?” 祝余拄着拐杖在尚未干透的长凳上坐下,摆摆手道:“嗐,别提了。” “怎么了?”阿晋端着两碗清水折返,一一递给他们,好奇道,“百鬼族鬼王就任仪式不好玩吗?” 自两百年前沉桑自殒于扶桑神树,百鬼族鬼王之位空悬,后来不知从哪杀出一个名叫暮连的厉鬼,一路拼荆斩棘,没多久就坐到了鬼王的位置。这暮连是个性子张扬的,给凡族外的三界各族统统下了请柬,说是要办一场盛大的就任典礼。 溯风族复位三界第二族,虽不愿掺和他族事宜,但冤家宜解不宜结,去道贺一声倒也无妨。然溯风一族神丁稀少,思来想去还是得祝余亲自出马,好在伴月常年居大荒汤谷,自然陪同前往。 伴月接过茶碗细细喝了一口,道:“中途出了点岔子,仪式提前结束,我们便打道回来了。” “出了什么岔子?”向弥忙不迭追问,“快说来听听!” 大荒汤谷里头没什么新鲜事,山外的风吹草动都显得尤为稀奇。 伴月抿唇笑了笑,说道:“大典当日,巫族清越巫王进献了五个国色天香的仙姬给鬼王,结果,那暮连鬼王一眼都没看,当场拂了她的好意。” “哟呵,”阿晋叼着根茅草笑道,“还是个不近女色的主。” “女色的确不近,就是……”伴月瞟了他们一眼,掩嘴道,“近男色。” “男色?”向弥阿晋异口同声对看一眼,似乎也没什么惊奇的。 “嗯,”伴月耸了耸肩,“当时我们正替巫王尴尬呢,就见鬼差匆匆来报,不知在鬼王耳边说了什么,结果鬼王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宴席自是不欢而散,我们也便回来了。” 阿晋:“鬼王去做什么了?还能有比就任大典更重要的事儿?” 伴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听说是跑凡间去了,好像是他先前失踪的宠儿在凡族现身了。” “宠儿?”向弥搓了搓下巴,一拍脑门,兴奋道,“是男宠?” “好了好了。”休息一阵恢复精神的祝余长老跺跺拐杖,煞有介事地警告他们道,“鬼王的私事不是我等可背后议论的,就算是断袖又如何,咱们……” 后面的话祝余没再说下去,所有人犹自沉默下来。 祝余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掐着手指算了算,冲二人道:“你俩有三年多没回神族,日日混迹在大荒汤谷,真不会被神族除名吗?” 自两百年前一战,雀妖向弥和鼠妖阿晋屠魔有功,飞升神族。虽说已是神族,但基本没在天上呆过,终日守着大荒汤谷钓鱼打鸟,最多不过逢年过节去天上露个脸。如今天帝心思不在庙堂,几乎半退,琐事一概不管,既无人约束,新晋上去的这俩小神仙倒也乐得自在,只是苦了那正值青春的元曦太子,日日与奏折为伴,听说头发都熬白了几根。 “日日混迹大荒汤谷的又不止我与阿晋。”向弥斜眼看看伴月,衡量一番惹不起,最终想了半天,把不在现场的将影搬了出来,“将影神君不也总浪迹三界,不过说起来,下月他就该回来了。” 伴月笑容一僵,喃喃道:“下月……都两百年了。” 那是他们都不会错过的日子。祝余反倒波澜不惊,只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他抬头往西边望去,说道:“日头快落山,孩子们也该下学了。凉亭修得结实些,别一不小心砸坏了娃娃……我找福德真仙唠会儿磕,晚饭就不用等我了。” 夕阳西下,古稀老人拾级蹒跚而上。伴月捡起地上散乱的茅草递给向弥,道:“我去边上呆会儿,等会儿一块儿上山。” 伴月负手往狐狸洞边墓地走去,沿途摘一捆黄花,挨个放了一束。 “唉,”阿晋长长呼了口气,与向弥低声叹道,“伴月神君又去找左旌说话了。” 空旷的墓地中央多了两座空坟,连墓碑上都不曾刻字。伴月靠着左旌的墓碑随意坐下,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把蜜饯来。 “从百鬼族带回来的。”伴月洒了三颗在坟前,“味道不错,你大约会喜欢。” 风过树梢,倦鸟归林,袅袅炊烟自山上飘下,连绵成一幅轻薄画卷。 “我很想你。”他咽下甘甜蜜饯却又味同嚼蜡,一股子酸味直冲眼鼻,他闭了闭眼,“我也很想神君,很想阿殿。” 两百年前殊死一战,扶桑神树封印大开,就在魔王即将现世的刹那,所有人心如死灰。可就在下一瞬间,时光仿佛凝固静止,等他们再回过神来时,魔族已经不复存在。 与魔族一同湮灭再也回不来的,还有扶桑神树里面的殊羽神君与荼离阿殿。 神明终以死庇佑苍生。 林间喧闹渐近,小神仙们下学如脱兔。 凉亭下围了七八个黄髫稚童,仰着头奶声奶气道:“向弥哥哥,阿晋哥哥,你们快下来陪我们玩。” 最后一垛茅草铺就,二人掸掸衣裳跳下来,瞬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揉揉小神仙软乎乎的脸蛋,问道:“今日福德真仙讲了什么呀?”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小神仙们一字一句垂头丧气,“哥哥,今天也给我们讲荼离阿殿的故事吧!” 向弥挠挠脑袋:“上回讲到哪里了?” “讲到荼离阿殿和殊羽神君在殊离之境跟一群神仙鬼怪打架!”小神仙们争先恐后,各自找好了位置坐下,乖巧懂事一扫方才的闷闷不乐。 阿晋数了数人头,似乎还少一个:“小胖子呢?” 年纪大些的小神仙答道:“听学睡着,被福德真仙留了晚学。” 祝余慢慢悠悠晃到扶桑神树的时候,福德真仙正冲一小胖神君吹胡子瞪眼,小家伙上课不认真便罢了,这会子挨骂还心不在焉,一心想着快点儿下山撒野。 福德真仙很郁闷,本想着在方丈山上隐居度日,结果心里头总放不下徒子徒孙,等他最终下定决心重返红尘时,得来的却是他二人双陨的噩耗。他再次在大荒汤谷住下,天帝怕他年岁大心思重,愣是送来了一批牙牙学语的小神仙,表面上是央他授业解惑,实则是为他解个闷分个心。 不过时间一久,就光剩下头疼了,叽叽喳喳的小东西们最是能惹祸,不过也确然可爱。 祝余在旁等了一会儿,正想着转身回枫林青晚点儿再来,忽然听到那小神君惊讶地喊了一声。 “真仙你看!” 福德真仙顺着小胖手指的方向望去,死水无波的眸中闪过了两百年来的第一抹光。 祝余觉着自己快要灵魂出窍了。 因为那小神君接着说道:“神树结了两颗果子呢!” 一颗金黄,一颗银白。 (正文完) ※※※※※※※※※※※※※※※※※※※※ 斩钉截铁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喊道这就是he!!! 写了半年,写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居然有点想哭,感觉坚持一件事情还是挺有成就感的。 感谢陪伴的小伙伴~方便的话还请打个分留个评论啥的,我也想知道有什么地方写的还行,有什么地方需要大力改进!!qaqqqq 之后会再补俩番外吧,嘻嘻 让我们下本再见,啾咪! 番外一 “殿下,你慢着点!”伴月扛着一大袋包裹屁颠屁颠跟在半人高的小神君身后,不过在天上住了五六日,思荼离心切的殊羽神君就再按捺不住,自个儿整了行李跑回了大荒汤谷,怀里还抱着个四四方方的食盒,两只手抱不过来硌得肚子疼,偏不肯叫伴月帮忙。 等他心心念念迈过山口,路过凉亭,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枫林青的时候,傻眼了。 ——白嘟嘟圆滚滚的荼离阿殿穿着个红色小肚兜,光着半个屁股正追着一美艳女子四处跑,嘴里头“姐姐、姐姐”叫得欢,手腕上戴着殊羽为他打的一串碎玉络子,发出清脆声响。 伴月眼见着自家殊羽神君顿时阴沉下一张稚气的俊脸,小手紧攥生气地把食盒往桌上一掷,由于身高不够不得已还垫了垫脚,士气霎时减了一半。 …… 荼离阿殿还是没有发现门口出现的人。 伴月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又字正腔圆问候道:“见过巫王!” 追逐打闹的清越巫王回过神来,一转头就看见了黑着脸的殊羽小神君,自两百年前他二人呱呱坠地,清越还是头一回来大荒汤谷。旧时心上人如今是这副小儿模样,清越只一阵连连心动,恨不得把他抱进怀里揉捏磋磨,转念一想,自个儿都是当母亲的人了,得勉力忍住。 “殊羽,你回来了。”清越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摸了摸殊羽的脑袋,笑眯眯道,“你还记得我吗?” 冷冰冰的殊羽神君瞟了她一眼,又目不转睛地盯向荼离,最后忍无可忍地下了命令:“把衣服穿好!” “哥哥!”一时没停下脚步的荼离阿殿差点一头撞在柱子上,听到殊羽的声音立马转头奔过来,白花花的肉肉乱晃荡,最后啪叽扑进他怀里,一蹦一跳着,“我好想你呀!” 伴月捏了一把汗,主子的脸色怎么还不见好:“巫王见谅,大荒汤谷万事从简,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不碍事儿。”清越笑着坐下,托着腮道,“我这几日得空未打招呼就跑了过来,不巧殊羽不在,还以为见不到了呢。” “天后娘娘思儿心切,故接殿下回天上小住了几日。”伴月将行李归置好,一瞧殊羽的神色又把伸向食盒的手缩了回来,继续同清越回道,“二位殿下不记得从前的事,福德真仙说等再长大些元神修炼圆满,大概能记起来。” 从前的事也不见得愉悦,忘了也便忘了吧。他们只需知道,曾经,他们是三界的英雄,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 荼离抱着殊羽不肯撒手,奶声奶气道:“哥哥,你去了好久,这个姐姐说我要是追到她,她就带我去找你,可是我刚刚还没有追到她呢。” “你跟她打闹是为了见我?”殊羽问他。 “嗯!”荼离认真点点头,小手一指,“不过这个姐姐长得好看,我喜欢她!” 刚缓和下神色的殊羽神君又绷紧了脸。 “哈……哈哈……”觉察到不妙的清越巫王干干笑了笑,真不记得了吗,这冲出天际的酸味是怎么回事?她冲伴月使了个眼色,“还没去见过福德真仙,烦请伴月神官带个路?” “好好好!” 二人溜之大吉。 荼离小肉手戳着食盒,问他:“这里面是什么?好吃的吗?”殊羽冷冷嗯了一声,心道说我在天上见到点好吃的就藏起来,眼巴巴带回来给你吃,你倒好,转眼就喜欢上别人了! 狼心狗肺的小崽子! “哥哥,”小崽子发话了,“我够不着,你打开喂我!” 喂什么喂!叫你那个漂亮姐姐喂你呀! 殊羽看着他:“坐好,张嘴。” “真好吃!” 自始至终没有捕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荼离阿殿。 小小年纪的殊羽叹了口气:“好吃就多吃点,都是你的。” 荼离心满意足地晃着小脚丫,嘴巴里塞得满满当当,还停不下话来,含含糊糊说道:“漂亮姐姐刚刚说,她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儿,说等长大了就把她女儿嫁给我呢!” 殊羽:“……” 荼离:“哥哥你去哪里?” 去把那个女人赶出去!!! 番外二 凡间小镇,东市最近来了一个了不得的算命先生,年纪轻轻算卦却很准,那先生穿一身红色衣裳,眼下有一道火焰似的面纹,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俊秀极了。 “先生……小女子年、年方十六……想问问……” “哎呀,先生都说了不算姻缘的,你往后站站!” “先生先生,上回多亏你帮忙我才找回走丢的弟弟……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先来后到!先来后到!我不是来算姻缘的,我是来问问先生婚否?可愿……可愿与小女子……哎呀,难为情死了!” 红衣先生搁下鬼画符的笔,掩嘴咳嗽道:“诸位稍安勿躁,若是寻人问雨则留下排队,若是为了旁事,便恕不接待了。” “先生,那你究竟成亲了没有?”众人哪肯作罢,只将他围得更紧。 “成亲了,打小定的娃娃亲,娘子醋劲大脾气更大,半点花草都不敢沾染。”先生忍不住笑笑,余光往边上同样水泄不通的画摊瞥了一眼,紧跟着大声嚷嚷开来,“隔壁公子哥儿,你呢?你成亲了吗?” 众人纷纷侧目,人群中白衣男子临风玉树眉目如画,他身前铺陈着一副烈焰火山图,画已作半,他头也不抬冷声回道:“青梅竹马早已娶进门,三年抱俩五年抱仨,今年还要再给我添个小娃娃呢。” 嘿,荼离舔舔后槽牙,心说真是比我这算命的还能胡说八道。 “唉唉唉,神仙似的两位公子都成了亲,咱们还有什么盼头呀!” “我不介意做小!” “要点儿脸吧!” “散了散了……” 人群做鸟兽散,荼离托腮转头望过去,笑眯眯问道:“哥哥,今日卖出去几幅画?” 殊羽又添了几笔,回道:“两幅。” “不错不错,够买一壶酒两斤牛肉了。”荼离伸了个懒腰,眼见着就要收摊了,“我今日还没开张呢。” 画笔一顿,殊羽抬眸往前看了一眼,接着又低下头继续作画,淡淡道:“生意来了。” 青衣男子抖抖衣摆在算命摊前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拍了几两碎花银在桌上,荼离饶有趣味地打量他一番,遂收下银子问他:“寻人?” 青衣男子点了点头。 荼离一挑眉,摊手道:“可有他的什么贴身之物?”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 荼离收回手,若有所思问他:“你要找的人,是人是鬼?是神是妖?” 青衣男子黯然不语。 荼离把银子揣进兜里,想了想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青衣男子猝然抬眸。 荼离笑道:“既是有缘,我便送你一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过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将所寻之人姓名写下,兴许哪日我就遇见了。” 青衣男子扶案起身,寥寥几笔,接着于荼离和殊羽浅作一揖:“多谢。” 说完,转身走了。 天阴沉下来,二人收了摊,在镇口常去的客栈买了黄酒与酱牛肉,然后一左一右相伴出了城去。 郊外山林刚落了雨,堪堪沾湿泥地,荼离低头瞅了瞅新鞋子,两手一伸耍赖道:“哥哥背我。”殊羽闻言转过头,无奈蹲下身,荼离得逞一跃而上,在他耳边轻轻啄吻了一口,“谢谢哥哥。” 殊羽制住他乱晃的双腿,嘴角微挑:“回家生娃娃去。” “哥哥!”荼离咬他,“你最近愈发轻薄!” “你不喜欢?” “喜欢。”荼离靠着他,笑笑,“十分喜欢。” 殊羽想到什么,顿了顿脚步:“今日那人,我总觉得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也是这般感觉。”荼离皱了皱眉,“不过这人在三界中如此响当当,咱们见过也属正常。” “嗯。”殊羽笑了笑,“都说这暮连鬼王是个情种,找那心上人找了千八百年,都找到这凡族小镇上来了。” 说到这里荼离忍不住啊呀了一声,殊羽偏过头问他:“怎么了?” “咱们来这儿也快两月,差不多又得挪窝了,不然叫祝余找着把我们抓回去,又得在大荒汤谷呆好几年。”荼离撇了撇嘴,“这也就算了,元曦刚坐上天帝的位置,就指着把你哄回去帮他,我才不依呢,我不要跟你分开。” “好,咱们接着亡命天涯。”殊羽问他,“你接下来想去哪儿玩玩?” 荼离仰头想了想,打定主意:“找座海岛吧!哥哥你说,暮连要找的人会不会叫我们遇见了。” “要是真遇见了咱们能认出来吗?”殊羽道,“对了,暮连鬼王在纸上写的是什么名字?” 荼离将纸条变幻出来,一手捏着认真念道:“南就。” “南就……”殊羽附和了一声,“似乎听说过。” 过去的事太过久远,久远到全然忘却,但记住最重要的那个人不就够了吗? “哥哥我困了。” “睡吧,到家我喊你。” “嗯,哥哥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