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骨科)》 1 十八岁前,我对初夏的印象,是正午十二点,橙红的太阳当顶,嫩绿婆娑间疏漏下的光,一下一下跳跃在我和阿森面庞,家养的黑狗趴在藤椅边乘凉。 我清楚记得阿森抬起遮眼的半截胳膊,初成长的少年肉体,因体力活而微显的肌肉线条,几根青筋河流一般,跳动在肌肤下,连接肉体的蓬勃。 往往这时,阿森会挪开手,翻侧过身,用那只胳膊探过来,搂住我的腰,声音是小憩醒转特有的沙哑:“盯着我做什么?” 我虫似的拱进他湿热的怀,面贴面,对上他格外清澈的眼睛:“我想咬一口你。” 一阵闷笑:“咬吧。”他把胳膊伸来,继续闭眼假寐。 我微微凑近,绕过胳膊,轻轻在他柔软的唇上舔了一下,夏天的缘故,他的唇也热气腾腾,我的舌尖仿佛被灼烧。 阿森“腾”一下惊坐起来,吓得小黑以为那些坏家伙又来了,低吠着,我觉得阿森比小黑好不到哪里去,他僵硬地撑起身子,脸红红的,看也不敢看我。 我是跟阿妈学的,她会对那些给她钱,对她好的男人这样,甚至比我过分,那些男人看起来很高兴,难道阿森不喜欢吗? 我想道歉,阿森比我快一步:“眠眠…也这样咬过别的人吗?” 旁人都说我和我妈是脏婊子,不跟我玩,只有阿森对我好,我也只想讨阿森的欢喜,我老实地回答:“没有。” 阿森长长吁出一口气,伸手来摸我头顶:“乖,以后不准这样随便咬人。” “那阿森呢,可以这样咬你吗?” 他又是先前那副样子,缩回手,连耳朵都红了,“可以,阿森很喜欢。” 阿森喜欢,我就开心。 2 阿森是我在镇里最好的朋友,一样的没钱读书,一样的老实,一样的被人瞧不起,摘个词叫臭味相投,这是别人给我们的评价。 龌龊一点,说我是阿森的童养媳,每听至此,阿森都会皱眉,挥舞拳头叫他们别放屁,我倒是没什么意见,我喜欢阿森,做他媳妇有什么不好。 我们打光屁股的年纪就玩在一起,隔壁邻居的关系,图方便,有时候不是他妈妈养我们两个,就是我妈养我们两个,这是以前了,等我妈和我被他们骂婊子,阿森妈妈就不让阿森跟我一起玩。 妈会在背后啐一口:“都是下三滥的命,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讨厌她这样,不敢责怪骂她婊子的人,却要骂无辜怕被牵连的人,我讨厌,却不能怪,我甚至只能感激她,哪怕我到十八岁都以男孩面貌示人,她到底在保护我养育我。 阿森摸摸我的头,说我能这样想再好不过,阿森的父亲也很早就去世,他妈妈拉扯他长大,可阿森比我出息。 十岁捡破烂贴补家用,被那些老家伙追着打,鼻青脸肿,我一边给他涂红药水一边哭,他反过来还要安慰我,扯一个变形的笑,疼得龇牙咧嘴,变出一颗糖,塞进我手里。 那颗糖,有一层漂亮的糖衣,太阳一照五彩斑斓,彩虹一样,糖也甜,甜到心里,我咬下一半,另一半给了阿森。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阿森笑了,即使被打成猪头,也不影响他的好看,头发软趴趴,半长刘海遮住额头,我再没有见过比他眼睛还要清澈的,恍若一条小溪,淙淙流过,望进去,便得到洗涤,因此,他一笑,好像整个桃花镇的花都开了。 这种美貌在腌臜的小镇有时候是危险的。 十三岁的肉体柳枝般抽高,我还是个肉乎乎的孩子,阿森却一夜间变成大孩子,拳头硬邦邦揍在欺负我的孩子身上,面对我,又展露出柔软的手心,紧紧包裹我。 我是心安的,我整个童年的安全感都源于阿森。 可是阿森也只是个孩子,面对孩子尚犹可,面对恶心猥琐的老男人呢? 我们被堵在巷尾,墙后是一条河,墙前一个满口黄牙的成年发福胖男人对着阿森喷出浊气,阿森让我别怕,和他缠斗在一起,脸上都是血,他朝我喊,让我爬墙快走,不要管他。 我一头栽进河水,顾不得秋风吹过泅湿衣服带来的颤栗,连滚带爬跑到家中喊妈,她在房里哼哼唧唧,还有男人粗吼着让我滚。 我抽了一把剃骨尖刀满是绝望地冲回巷子,这会儿哪有什么阿森,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昭示着刚刚的争斗,什么都没了。 阿森会被那男人拖去哪里,会被怎么样,我想都不敢想,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握着刀在周边逡巡。 我的阿森,什么都分我一半的阿森,今天,我把这辈子所剩无几的好运全都给你,你一定活着好不好? 也许是老天听到我的祈祷,我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发现了他,他衣衫褴褛,嘴角滴血,我冲过去扶起他的头,只敢低声喊他名字。 眼泪啪嗒落在血污,他见我来了,又扯出笑:“别怕,眠眠,以后他不会再来欺负我们了。” 我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几天后镇里人在河里发现了已经泡得巨人观的男人尸体,据说脑袋后面有个大口子,下面那物被咬成两节。 阿森只断了三根肋骨,在医院打了石膏就住回家。 “哪有那么多钱住院呢?”他嗓音嘶哑。 我自告奋勇来照顾他,阿森妈妈虽然不喜欢我和他来往,但是大人的不对盘,没有过多影响她对于我对阿森献殷勤的厌恶,不要白不要嘛。 但妈气得直骂我赔钱货,我真想回一句“如果不是阿森,我早死了”。 我给阿森喂粥,吹冷一点,再喂进他嘴,他的手没有断,我愿意喂他,他也从不说自己来。 我只知道我们很有默契,原来是这时候就有的。 3 我们默契地从不提读书的事,默契地在他下工后一道去书店,翻阅图书,我们没读过书,起先看的都是些画册。 什么乌鸦喝水,三只小猪,最好看的是白雪公主,历经千辛万苦,公主等来了王子绝美一吻,一生一世幸福生活在一起,我还能看哭呢。 阿森那天很反常,对着全是方块字的一页发愣。 我问他在看什么。 他回神,目光温柔地笑着,长着老茧的指腹摩挲着纸上的一个字。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首诗叫做《长恨歌》,恨与爱人生死别离。存有这个字的诗句是——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眠,我的名字,尽管后来我已经不叫这个名字,可我梦中百般缱绻的少年啊,我永远记得那天下午,他用含着无限爱意的声音说:“这是我的眠眠呀。” 他从哪里知道这个字的呢,我没有追问,或许当时我该追问,阿森,告诉我,你的名字是什么样子,我的名字像一个人靠着树睡觉,你呢,森林,会有很多树木吗,会是我靠着的那棵吗? 这个年纪的阿森已经加入了镇里炼钢厂,那个地方我听过最多的消息,莫过于某某操作不当断臂,被钢水浇了一身,重度烧伤。 阿森叫我放心,他还没那样笨。 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给了一半给妈妈,另一半再分出一半交给我,说剩下的请我吃好吃的。 我一直没敢在工厂门口等他,我其实是有点自卑的吧? 如今阿森越来越有出息,人越长越好,不少姑娘暗地里都欢喜他,偷偷给他送盒饭,我都看见过的。 他初去工厂上班,我常常偷跑来看他,他那副尚显稚嫩的躯体在人群中十分打眼,我看见他因为吃力而扭曲的脸,因为灼热而泛红的肌肤,偶尔因为别人操作不当,溅到手背的铁水。我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我心口剜了一刀。 阿森还不肯给我看见,故意遮遮掩掩,我用力拉过,他疼得嘶一声,我红了眼圈,他轻叹一声:“就是怕你哭,才瞒着你。” 这个傻阿森,明明受伤的人是他,他却在我为他清理伤口,掉眼泪的时候,笑着看我。 我照镜子,发现自己真不好看,普普通通,连阿森的一半好看都没有,那些给阿森送东西的姑娘,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强。 尤其是她,上过学,家里有钱,长得漂亮,穿雪白长裙,笑得甜甜的,我知道她的名字——赵甜。 她递给阿森一盒巧克力,我和阿森肖想了好久,那一盒是阿森小半工资,阿森答应我,发了工资就给我买。 我看见阿森收下了。 那天我没有等阿森下班,一个人回去的,行人都是背景,走走停停,似烟如雾。 我傻傻地待在家,阿森来敲门,我没有开,他急得翻墙进来,拉着我左看右看,确定我没事才放手。 “眠眠,今天不舒服吗?”他小心翼翼带着关心。 月光下,阿森的五官精致得不像话,好像一个仙人,随时要离开,我牵着他的小拇指,一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阿森,会不要我吗?” 他急忙腾出手给我擦泪,老茧划过,别样酥麻,软下声音:“怎么会呢,我会一直陪在眠眠身边,就算眠眠不要我,我也不走。” “不要哭了,眠眠哭,我也会难受。” 他拿出一盒东西,是白天那盒巧克力:“你看,别人送我的,我一颗都没偷吃,全都留给眠眠。” 我俩来到日常休憩相聚的草地,顺势躺下去,巧克力在嘴里化开,又苦又甜。 天上星星月亮也相聚,“月朗星稀”,这是我新学的词,形容今晚,再合适不过。 “眠眠想做星星,还是月亮?” “月亮吧,又大又圆,饿了就啃一口。” 阿森笑着侧过脸:“那我就做星星,永远陪伴月亮,眠眠,以后不管到哪里,抬头看看天,这些星星,就是我。” 这样一想,还真是美丽的夜空啊。 拿了阿森给的工资,我没给妈知道,第二天偷偷去买了本书,听书店阿姨说这本书讲了一个双腿残疾的叔叔与生活斗争的故事,我想断腿于这个叔叔,就像世界于我们,无一不需去面对和对抗。 我请阿姨在扉页帮我写了一行字——阿森第一次工资,赠予眠。 阿姨问我哪个森,我挠挠头,误打误撞说了个最简单的:“森林的森。” 阿姨不仅替我写,还教我写了,三个木头,还真符合阿森的性格啊,我看着这本书,开心极了,我和阿森的名字头一回并排出现在一起,有种别样的感觉。 剩下的钱,我给阿森买了副手套,省得他冬天双手冻得通红,我还要心疼。 阿森嘴上说着不用,可他明明很开心地揉了揉我的头顶。 也是在这时候,我下定决心,要去工作,去挣钱,我绝不能拖阿森后腿。 4 能去哪里呢? 我找了个餐厅洗盘子的活儿,大冬天,十根手指泡在冷水里,一点知觉都没有,幸亏我不是生冻疮的体质,这是我唯一幸运的地方。 冬天天亮得晚,我裹着棉袄就往外走,地面还很滑,有时候能摔好几个屁股墩,我也不敢跟阿森说疼,他一定不舍得让我干这些。 阿森看着我冻得通红的手,让我多保暖,不要再去等他下班,一个劲儿把我的手往怀里揣,炉子里还燃着火,火星毕剥作响,两个人的脸印得一片橙红,外面飘着雪,天地阒静,我看着阿森的脸想,如果这就是余生,那该多好。 我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真的只是轻轻一下,两个人的呼吸都沉重了。 他别转脸来看我,火光在我们眼中跳跃,慢慢凑近的两个灵魂。 “阿森,天冷,快熄火睡觉吧。”他妈妈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一把刀斩断暧昧的空气,我们逃也似的分开。 当夜,我沉入梦境,我和阿森唇舌交接,他的手划过我身体每一个角落,正当我要有所回应,一个声音劈来,阿森不见了,继而,条条毒蛇缠绕着我,男人骑在我身上,性器深深嵌入我身体,骂我婊子。 我醒来,仍是夜,我睡不着,穿衣起身,经过妈的房间,听到她同人交谈:“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我愿意等。” 完全不加掩饰的兴奋。什么太好?愿意等什么?总归大人的事,我没有想太多。 我也是个拿工资的人了,八百六一块五,有零有整,我摔坏了八个盘子,赔了二十八块五。 整整一副手套的钱。 阿森给我的钱我还留着,我拿着自己的工资,和阿森一顿好吃,买了平日不舍得买的,我把那本带着我名字的书买下来,请阿姨替如法炮制写下一行字,送给阿森。 “以后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对了,你的森是这个森吧。” 他摸摸我的头,笑着点头。 那个月以后,又来了个年纪大一点的阿姨做洗碗工,前面传菜的服务生正好也空下一个位置,我就转去传菜。 人遇多了,就会碰到鬼。 一桌男人,角落一个突然出声:“我认得她,是那个老婊子的女儿,来,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们娘儿俩谁的奶更骚。” 哄笑四起,我手里端的一盆西红柿蛋汤全浇在他头上,瞬间静了,又瞬间怒骂声,抄家伙砸人声起。 其实我应该习惯了不是吗,也许这段时间被阿森宠得狠了,学不会忍耐。 他一拳砸在我脸上,我顿时倒地头晕脑胀,小时候被欺负惯了,和阿森联手打过不少架,所以也不怕,跳起身一拳砸过去,那人没我这么惨,却也后退几步。 “婊子。” 他抄起一把凳子,朝我砸来,我躲开了,可是当他同伙把我钳制住,我再也逃不走了。 我以为我大难临头要死了,脑海闪过的都是阿森的笑,阿森的好,结果再睁眼,我果然看到阿森。 他的头流了好多血,他替我受下一击,转身打翻几人,拖着我就跑,血滴落在雪上,仿佛一朵朵梅。 我们在街角停下,血泅湿了他的工服。 我又哭了,“阿森,怎么办,怎么办,你流了好多血,阿森。” 他脸色惨白,还要勉强笑着安慰我:“眠眠,别哭,别怕,我工友一会儿就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几个大汉跑过来,合伙把阿森送到医院,我枯坐在走廊,回去取了一趟钱,直到医生出来说没事,我才放下一颗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口的心。 阿森脑袋上缝了六针,我没敢通知他妈妈,骗他妈妈说他这几天加班,住在炼钢厂不回家。 阿森醒了说我做得好,摸摸我头顶,替我擦掉眼泪:“别哭,我没事。” 他说:“眠眠,以后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像今天一样打回去,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受伤。” “不要再去那里了,我会挣钱养你。” 我顶着肿成猪头的半边脸,扑进他怀里哭,一遍一遍说对不起。 阿森妈妈终于还是知道了,她冲进病房,看到她的独子为了婊子的女儿受伤,气愤不已,扇了小婊子一巴掌。 阿森欲起身拉住她,我按下他,对着阿森妈妈道歉:“阿姨,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气得直哭:“阿森,你就为了她这么不要命,你连妈也不要了?” 我给她端了杯水,停在半空,她好一会儿才在阿森的咳嗽声中接下,我退出去,在病房外,听到阿森的声音传来。 “我会娶眠眠的,我还在努力,等我再有本事些,我会娶她。” 他们再说什么,我没有听进去,我发着愣,又哭了,阿森妈妈再出来,对我的态度好了一点,叫我好好照顾阿森,我妈那里,她会跟她说清我的去处。 告别她,我忽然不敢进病房,阿森喊我,我才像个木头一样挪进去。 他拉过我的手:“吓坏了吧,没事,我说过我妈了。” “阿森,谢谢你。”我回握住他的手,头轻轻靠在他的胸膛,虔诚信徒般吻上他的绷带。 我和阿森认识十几年,虽说是无知幼童般的年纪,该懂的人情世故一点不差,他这样护我无虞,我怎么能不说谢? “说什么傻话,什么谢不谢。” 阿森,你怎么可以这样好?我一定要努力,才配得上这样好的你。 5 果然我妈没有找来医院质问我,其实她从小到大根本没有管过我吧,我去和阿森碰面,去工作,甚至半夜不回家,她都没有问过一句,她只要把我养活着,仿佛一个符号,乖乖顶着她女儿的名号就好。 我从妈喝醉后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出她的故事。 她很早前还不做这个,也算是大城市的姑娘,一朝醉酒爬上朋友老公的床,怀了孕,把朋友气病,最后去世,这个朋友的孩子那时候才五岁。后来她逃来桃花镇,生下我,虽然一直对我的性别不甚满意,但也许尚存的那点母性让她把我留下。 她说哪是什么醉酒,是这个朋友的老公觊觎她,故意下药,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她不会这样做。 谁知道呢,一场罗生门,任何一个人冒出的任何一点恶念,这件事的性质就会变化,就好像为什么她从来不救我于水火,是因为她恨那个男人毁了她,还是她本性淡薄。 斯人已逝,随风而去吧,珍惜眼前人才最重要。 住院的第三天,阿森就嚷着要出院,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于是我说:“我已经交完医药费了,乖乖躺半个月。” 这下他不得不留下,他问我没有再去餐馆吧,“我怕那些人还会找你麻烦。” 我摇头,一点一点喂他粥,他其实伤得很重,晚上会疼得睡不着,我也只能在病房外干着急,我要是在里面,他一定会强忍痛意。 他妈妈给了我一点钱,我没有花,拿着自己和阿森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袋糖,十粒,我们分着吃,一人一半,阿森从来不怪我不把钱花在刀刃上,他总是宠溺我,以后要是没有他了,我该怎么办。 住院第七天,我推开病房,他没有睁眼看我,明明嘴角还挂着笑呢,我放下餐盒,故作为难地点点唇:“啊,白雪公主被人打趴,醒不来该怎么办呢?” 床上人动了动唇,我伏身打量他,睫毛微颤,闭着眼表情都开始不自然,鼻息扑在面颊,我靠近,在他的嘴上停留了几秒,舌头撬开,他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我学着梦中和他缠吻,直到一只笨鸟撞上窗户,我们才如梦初醒。 他抓住我的手,吻过指尖:“眠眠,等我娶你。” 这不是偷听来的,是他亲口同我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午后,那天久违地出了太阳,铺在结了冰霜的雪上,反射出钻石般的光芒,两个不太成熟的孩子在这世上卑微肮脏的一角,互表心意,许下最庄重的诺言。 记得以前我问他,长大了想做什么,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他想做包工头。 “这样,我就可以给眠眠造一所大房子,我们一家四口住在一起,院子里要栽一棵眠眠最喜欢的枣树,夏天我就陪你敲枣,不用怕洋辣子,我全给你挡下。再挖一个湖,种莲花,结莲蓬,养几条鱼,我妈爱看。还要买一个收音机,给阿姨听戏。” 原来他那么早就有了这样的心,当时他眼里流转着璀璨的光,他一定偷了银河装进眼睛。 孩童戏言,我信了,成为后来一直支撑我的光。 住院第十天,我考虑很久,还是跟阿森说了,我要去工作,态度坚决。 “我不能一辈子靠着你,我们还要造大房子,这回绝对不去那种地方,是给学校打扫卫生,你妈妈替我找的。” 他终于肯松口。 出院那一天,我扶着他出门,两个人的影子暗淡地印在雪上,长长短短,这就是相互扶持的感觉吗? 阿森一只胳膊搭在我胳膊,留有疤痕的手也搭在我手上,体温交缠,蕴涵了无限力量。 我们相视一笑。 阿森坚持不再在家休息,他出工那天早晨也是我第一天上班的日子,他拉着我的手:“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做。” 我点头。阿森的背影渐行渐远,他的肩膀再不是孩子的羸弱,已经能撑起一片天,那我,得和他分担。 书声朗朗,铲雪的时候就能听到,这段时间我和书店阿姨的关系越来越好,她会教我认字,有时学生们黑板上的字我都识得几个,是快慰的感觉。 阿森的伤也好了泰半,那些人没有来找我们麻烦,他们自己也理亏不是。 我们两家的关系缓和了几分,多是阿森妈妈的功劳。我妈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她唇边夹着一只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表情:“你想嫁人了?” 我没有回答她,应该说不知道怎么回答。 学生放假,我也放假,我会在家读书,那本《我与地坛》,我终于能读了,都是书店阿姨的功劳,我甚至从她身上得到了母爱的感觉,这话很没良心吧。 她中年丧子,丈夫和她离婚,她一个人生活,据说以前还是中学老师,我说当她的学生,她很开心,一个字一个教我,耐心非常。 6 春天很快到了,乍暖还寒,我学会针线活,用耐脏的黑色粗毛线给阿森织了围巾,上下工戴。 我们各拿出一半工资存着,似乎我们梦想中的院子就在储蓄罐中,有了一砖一瓦的轮廓。 我又拿钱第一回给家里买了菜,妈瞟了一眼,说我菜挑得不好,下回带我去挑,然后施施然回了屋。 我们一起提着几盒鸡蛋和糕点拜访了书店阿姨,破落的小房子,我们敲门的时候,阿姨正在做面条,见是我们,开心得不能自已,撩开门帘,把我们朝屋里领,让我们随便坐,还留我们吃饭。 书桌上好多书。 阿森在我的教导下,也开始识文断字。每每下工,我们窝在他家大厅,在擦拭干净不显油腻的餐桌上,铺着纸张,头顶是昏黄的灯光,门扉紧闭,偶有疾风划过,呼呼啦啦。 我写一行,他写一行,手不经意靠在一起,传递一点点温度。 从一开始最简单的“你,我,他,它”,到后来的“春眠不觉晓”,我们还胡画,八只脚的鸟,四只眼睛的鱼,笑得乱作一团。 其实我画画很好,连阿姨都夸我,我甚至还会画山水画,没人教,一提笔,笔就带着我画,很神奇,阿森夸我聪明,我哪里有他聪明呢。 随意抽出阿姨书桌上的一本书,名字叫《小团圆》,很像今天,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面条热腾腾,每个人碗里卧着一个鸡蛋。 我们喊阿姨为老师,我们都是肯学的孩子,阿姨脾气很好,阿森也像我说的一样聪明,一学就会,往往是他们两个人一起教我。 我会在晚间故意跟阿森撒娇,把笔丢得远远的:“我太笨,不学了。” 阿森笑着捡起来:“再写三遍,我就变糖给你吃。” 我认认真真写三遍,果然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颗牛奶糖,我咬了一半塞给他,他把粘着我口水的糖含在嘴里,我亲上去,在他愣神的时候,推开门,一边笑一边回头:“阿森,我先走咯。” 阿森的工作一到夏天就十分难熬,铁水滚烫的温度灼烧皮肤,人和植物一样,快要蔫儿了,阿森古铜色的肉体一块块红斑,摸上去还有微微的肿凸。 我买了红花油,洗完澡,像活络精油一样给阿森揉推,效果好极。 那天我们躺在藤椅上,阿森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仿佛在忍耐什么疼痛,拗不过我,拉到灯下,何止脸上,精瘦的腰背,全是青紫痕迹。 问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 我取来红花油,一点也不疼惜他,重重地揉着,他一声也不吭,还对着我揉红的手呼气。 飞蛾噼里啪啦往灯上撞,我知道只要我哭,阿森就会服软,于是我故意抽泣。 他立刻转身,揉我的手:“别哭,眠眠,不是什么大事。” 我用哭红的眼睛看着他,他招架不住,全说了。 原来是上回收了赵甜的礼,他原本想着我贪嘴,就早点拿回来给我尝尝,等发了工资再买了补给赵甜。 “我还给她了,一模一样,只是那天还给她的时候,她哭了,”阿森非常苦恼地思考,“我不明白。” 他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的样子,差点没让我破功。 赵甜有个当老师的哥哥,听到以后,不顾为人师表,不分青红皂白,以为妹妹被混小子欺负,把阿森揍了一顿,阿森愣是没还手,更让人觉得是心虚。 直到吃饭归来的工友替阿森解释,他才讪讪收手,让阿森以后离他妹妹远点,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想得挺美。 阿森说:“眠眠,别打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自然点头,重新给他上了一遍药,阿森裸露的背,比以往更结实,我吻上去,炽热一片,再紧紧搂住,阿森整个人都僵了。 我说:“阿森,到底还有多少个她们在觊觎你?” 我听见他笑了,捉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她们?我的眼里只有你。” “真的?” “阿森从不对眠眠说谎。” 7 那个赵老师我认识的,教高中,成天什么自转公转,三十的年纪,已经开始秃顶,头顶有个旋,更像个大陀螺,欠抽得紧。 他春风得意,哼着小曲,把摩托车停在车棚,我扫着灰尘过去,趁人不注意,给车胎扎个洞,再若无其事走开。 十八的年纪,没人教过礼义廉耻,没人教过冤冤相报何时了,只用自己尚存的一点的小聪明和世界对抗,顾不得高明手段,看着车胎“嗤”一声瘪下去,我感到雀跃。 等放学看到那男人一脸纳闷,又得保持老师的儒雅和路过的同事打招呼的样子,我连扫地都快上几分,后勤大妈还夸我勤快,等明年开春就给我调岗。 我把这件事告诉阿森,阿森说:“那以后我们眠眠就是小领导了。” 我扑上去咬了他一口。 他摸摸被我咬出牙印的手腕内侧,抬臂亲上去,随后拿出一样东西。 收音机。 阿森不好意思地说:“我攒钱买了个小的,先给阿姨用着,等以后咱们再买大的。” 我吻上去,他是为了我讨好我妈,我明白。 我加深这个吻,两条柔软又火热的舌交缠,水声渍渍,他像对待绝世珍宝般轻吮我,我哼出声,浑身瘫软在他怀中,我拿起他的一只手,盖在我的胸前,他很乖,没有挣扎,也没有抚动,脸上红云一片。 我双手紧按住他的后脑勺,他的气息萦绕在我鼻间,充斥整个屋子,我头晕脑胀。 突然停电了,周边几户人家都在叫嚷,屋子里黑暗一片,偶尔路上有车经过,两盏大灯,才让我们看得清彼此神情。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呼呼大喘,一根来不及吞咽的银丝耷在他嘴角,我又吻上去,很快分开,一只手往下探,阿森拦住我,面上是难耐的神色,眼神不复清明,“眠眠,不要。” 我很执拗,隔着布料拿捏,他的呼吸真正不稳起来,我伸进去,握住。 天地只剩我们两个人,在一片深蓝星空下呼吸交缠。 他的又烫又硬,我没有经验地上下撸动,阿森过来亲我的嘴角,克制又温柔。 时间流逝,星星都一颗一颗换了位置,窗外一辆车路过,灯光由左向右,一束光照亮半张脸,阿森眼角都忍红,终于闷哼一声,射了我满手。 不知何故,他叹息一声,用湿软的毛巾替我擦拭干净,爱怜地吻我头顶:“眠眠,再等等,我一定会娶你。” 我信阿森,阿森是唯一不会骗我的人。 我把收音机带回去,第二天妈看到了,背身一边拍拍摸摸一边对我说:“你给他操了?” 我不开心,且不说为人父母,说话之道,我的阿森省吃俭用,就为了讨好她,她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心去想他?况且,这会儿她知道关心起我来了? 我重重把筷子一拍,没有说一句话,走了。 报复那男人的计划仍在进行,这小半个月让他舒服了,他的车胎打了补丁,很坚固的样子,我一刺下去,又是“嗤”一声,他顶多以为车胎旧伤复发。 果然,一放学,看到漏气的车胎,他摸不着头脑,蹲下去瞧了又瞧,一回头,眼神扫了扫人群,我好好地扫地呢,看也不看他。 我们虽然暂停学习计划,但还是常去阿姨那儿,她身体不算好,尤其到了六伏天,天地变成一个大火炉,她常感到胸闷气短,我们很担心,她却让我们放心,说是老毛病,夏天就这样。 有一回,我们刚走进院子,便听到一声闷响,是阿姨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一双青筋暴鼓的手抓住我,让我去桌上拿药就好。 喂了药,喝了水,她才渐渐好转,等她平复了,笑着告诉我们没事,还要下床倒水给我们喝,阿森拦住她。 “不是你们,我这条老命就交代了,不过也好,可以早点见到小铭。” 小铭是阿姨早逝的儿子,我见过照片,一家三口,阿姨还是年轻的模样,和一个年轻男人牵着手,中间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原本是幸福的一家,小铭十五岁那年被校园暴力,吞药去世。 阿姨做老师半辈子,自己的儿子却因为校园暴力去世,她感觉自己无能,从一线退下,老公也因为她不能再生育和她离婚,带走了几乎所有积蓄。 阿姨从不哭,只是红了一双眼,看向阿森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如果小铭还在,一定和你们一样积极善良,拥有属于他的良人。” 我和阿森的手紧紧交握,我心底有不合时宜的庆幸,阿森,我的良人,这一生幸好有你。 我还太年轻,误以为短暂的十八年就是一生,后来每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我都在脑海描摹阿森的面庞,有一个瞬间,我是忘了他的样子的。 拿起画笔,不知道从哪里画起,是他柔软的发丝,还是清澈的眼眸,我一概忘了。 索性我还有之前画的阿森,铅笔线条排列,是他最简单干净的模样,这样的画,我在桃花镇送给阿森过。 8 送画那天,我的头发已经在妈的勒令下蓄长至耳畔。 那段时间,妈很怪,每天都挂着笑,家里不再有男人,常常她还带一些平时家里用不起的东西回来,衣服簇新,她招招手,满脸红光。 一件新衣服比在我身上,她拉着我站在镜子前,打量我,我觉得一阵恶寒,她钳住我的肩,冰凉的指尖划过我的脸,语调怪异:“眠眠,你越来越像我了。” 这不是什么好话,我想,镇里人说她一脸狐媚相,像她能是什么好事。 “把头发留长,不许再剪。” 等到头发齐肩,她给我换上新衣,亲自替我描眉上妆,镜子里那张脸变得姿容昳丽,不像眠眠,像另一个人,我讨厌。 她不许我擦,仔仔细细,用她那双桃花眼穿透我,估量我的价值。 阿森第一次见我这副模样,傻愣了,久久拉住我的手:“眠眠,你真好看。” 阿森才是最好看的。 妈给我买了一盒发饰,都比不过阿森送我的那根。 上头众星捧月,一个个小星星围着一颗月亮,穿在一根简单的黑皮筋上,我用它挽起长发,抽出一张纸,“阿森送我礼物,我也送阿森。” 是我花了一天时间画的阿森,大大的纸上,唯独阿森一张干净的脸,发丝根根分明,连眼睛的波澜都描绘出来,薄唇笑着,是他最爱对我做的表情。 阿森看着我,眼里的柔情快要将我融化。 “眠眠送的,我一定好好留着。” 傻阿森,想要多少我都可以送你,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我要画你,画我,画小黑,画桃花镇,画我们的院子,甚至我们的孩子,阿森,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些话我没说给他听,阿森会懂我。 我还送了一幅给阿姨,她端详了很久,说我是个天才,我不懂天才的意思,如果这幅画可以换一盒鸡蛋,那么我承认我是个天才。 初秋天气萧瑟,我抓空就织围巾,织了四条。 一条红色给阿森,他生日当天送给他的,是我织好的第一条,我们一起吃了一个大奶油蛋糕,阿森吃得鼻尖都是,他爱吃,我也爱吃,他告诉我许的愿是每年生日都可以和我一起吃蛋糕,我笑话他太没野心,他替我擦拭嘴边奶油。 阿森比我成熟,比我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我们那时太幸福,他想要的只有陪伴这件小事。 或许他曾是看出一点命运的端倪的。 第二条是给阿森妈妈的,她没说什么话,只拍拍我的手,连声道好,我猜上一辈的那点龃龉应该很快可以消失。 第三条给阿姨,阿姨落泪了,给我们下了一碗鸡蛋面,我们拜别的时候,她还捧着围巾摩挲。 第四条给妈,她只看了一眼,放在桌上没有动过。 最后一次报复,差点被抓包。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秋雨,天黑得比以往早,我淋着雨在车棚附近找机会,刚蹲下去,就听见脚步声。 我躲在最前排两辆车的缝隙里,看见那男人阴沉的脸,手里握着一把粗长的修理钳,他的脚步愈来愈近,我的心扑通扑通,雨点落地声骤然放大。 可我有阿森啊。 一双熟悉的手从背后捂住我的嘴,拉着我就往车棚后的空地跑,夜幕低垂,路灯拉长我们的影子,银线一样的雨落在我们身上。 阿森炙热的体温传给我,我被烫得一哆嗦,明明灭灭的光中,他回头朝我笑,这一幕被定格。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怪我,替我擦干头发,送我回家。 刚到院子,妈就站在那里,用烟点点他:“离眠眠远点。”说着,还把阿森送她的收音机扔出来,砸得稀巴烂。 我冲上去推搡她,我第一次真正朝她发火,我骂她,我想骂她臭婊子,神经病,疯女人,可我骂不出口,只能捧着收音机的残骸流泪。 阿森站在雨幕中,背着光,身体僵直,我抱住他说对不起,他反过来安慰我,两只手捧着我的脸,漆黑的眼睛凝视我,拇指摩挲眼泪,而后捧着残骸走了。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碎了,就在阿森转身的一刻,应该是我的心。 我去质问妈,她不咸不淡抽完一支烟,把烟头狠狠碾在桌上:“春天我们就走。” 走?走去哪里?阿森在这儿,我要走去哪里? “你不走也得走,”她盯着我,眼睛里是我没见过的狼一般的光,“妈带你过好日子去。” 9 我的好日子里应该有阿森的,至少在这之前,我所有关于美好未来的幻想中,都包含阿森。 离别的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和阿森说,我想我随阿森留在小镇,妈一个人去过好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谁知她听到这话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一边笑一边擦拭眼角,咬牙切齿地撕破我对世界最后一点幻想。 “你真的以为靠你们两个就活得下去?我把你保护得那么好,你知道那些男人每天从你身边路过都是什么眼神吗?” “你以为上回你在餐馆惹的那群男人,为什么没找茬?” “又以为学校的工作谁替你找的?凭她那种货色?” “以后等你家好阿森出门上工,那些男人的臭屌就会往你身上的每个洞里插,他阿森就算回来了,像个男人一样杀了他们,有什么用?” “你继续呆在这里,就会跟我一样变成婊子。” “对我而言,你是钥匙,你得帮我回周家。” “所以,你不走不行,不走自然会有人绑你走。” 这一字一句砸在我耳中,烫伤我胸口,我站在前厅,直到天空变成浓黑,包裹住我,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布,让我喘不过气。 我浑身颤抖,不知道是冷,还是怕,理智回笼,我开始思考每一个细节,发现它们居然像齿轮一样,完全合得上。 环抱住自己,我疯一样站起来去找阿森,阿森也没睡,他立在窗前,窗户大开,风雨吹进来,打湿他的衣裳,他一定都听到了。 我冲过去,扑进他怀中:“阿森,我冷。” 他的手久久才搂住我,一下一下抚上我的背脊,他没有说话。 我急急去吻他,像是带着讨好和询问。 我们交缠在一起,带一点浓墨重彩的绝望,和其间迸溅出的急切,我想把阿森揉进身体,这样我们就不会再分别。 他也吻得很急,一手按着我的腰,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想把我吞吃下去,他从没这样凶狠过。 他听到了。 我们一路激吻,一路往后退,直到双双跌进充满阿森气味的床,柔软,舒适,让我着迷,宛如它的主人。 我解开他的衣服,又解开自己的衣服,抓住他的手,朝我的下体按去:“阿森,你摸摸她,她想你。” 阿森的呼吸变得沉重,一张嘴,声音低哑得不行:“眠眠,我们不可以…” 不等他说完,我就用唇堵住他的嘴,握住他急需发泄的坚挺,他已经硬了,我挺腰迎合,只进去一点,我就疼,但还是固执地朝里塞。 阿森轻轻叹息,吻去我眼角的泪,俯下身,将我的两腿分开,脑袋埋下去。 我感到自己像一朵等待采撷的花,春天的风温柔吹过,我打了个颤,流出甜蜜的花汁,调皮的蜜蜂钻进去,卷出蜜汁,吞咽下去,又进去,如此反复,蜜液喷涌而出。 我的下腹微微痉挛,身体深处一阵酸软,双腿夹住阿森的头,声音像极了春天墙角发春的猫。 阿森起身,滚烫肉体交叠,我坐在他身上,借用蜜液,裹挟着阿森的物什插进去。 疼。 进去一半的时候,我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字,我呼吸一滞,阿森发现了,立刻小心地拔出来:“不做了,眠眠,我们不做了。” “我不疼,我一定要给你。”我很固执。 他制止我所有动作,微弱灯光中,只看得见对方一点轮廓。 “眠眠,你妈妈说得没错,你得走。” 刚刚很疼我都没有哭,阿森只说了这一句,我就哭了出来,阿森是坏人。 “别哭,眠眠,你知道我最看不得你哭,”他语调沉缓,仿佛有人在后头用千斤铁链拽着他,他不得不低头,“是我太没用了。” 我抱着他,眼泪湿了他的胸膛。 回去后,我用清水擦拭下体,有一丝血迹,我是开心的,我终归给了阿森,像标记领地一样,我属于阿森,阿森一定不会忘记我。 这夜以后,别离成了一道线,一道我们不愿意看见,但是一定会碰到的擦不掉的线。 和哥哥的肉会奔放一点,不过也不会h到哪里去,还是剧情为主 10 阿姨送过我一本《爱的哲学》,雪莱那句几乎人尽皆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就收录其中。 在我浅薄的表面认知下,我无比讨厌这句诗,尽管我的生日也在春天,可我没有哪一年,像这一年一样讨厌春天的到来。 往年年纪尚小时的生日,阿森会歇一天,放下收破烂的家伙事儿带我去田间采花摘果。 乡间有一种花树,半人高,开密密麻麻,一匝一匝的白花,我闻过,不香甚至有些臭,但是蝴蝶爱闻,最常见的白蝴蝶围了满树,偶尔一两只黄蝴蝶来点缀,我想捉一只,阿森会阻拦我,这是他为数不多的不许,他说这些蝴蝶生活在田野间就很好,不要让它们失去自由。 晚上星星出来,阿森会塞几颗糖给我,让我许愿,我想正是因为阿森年复一年的糖,才让我一回忆起他,空气都是甜的。 我许的愿都很简单,比阿森还没野心,我说想一辈子待在桃花镇,每年都可以有糖吃。 可见,天上是没有神明的。 我辞去学校工作临走时,后勤阿姨还扼腕叹息,说我干得不错怎么突然要走,我一笑置之,告诉她我会回来看她。 阿森的收音机修好了,偶尔会滋滋啦啦有电流声,拍一拍就好,我靠在他肩头舔舐长棍糖果,别过头,同他唇舌交缠,阿森说很甜。 怎么会不甜,妈买的进口糖,我塞了一大把给阿森,以后哪怕阿森结交了别的女孩子,一吃糖脑海里也只会是我,我真自私,对吧? 冰雪渐融,人们开始褪去冗重的冬衣,我却愈发觉得冷起来。 阿姨去世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我们前去探望,阿姨侧卧床榻,唤了几声都没有动,我们冷静得简直不像话,我忘了我们两个刚成年不久的孩子,是怎样面对一具冰冷可怖的尸体的,我们竟然不觉得怕,或许因为这是我们敬重的老师,和蔼的阿姨。 她双眸紧闭,脖子上还缠绕着我送的围巾,双唇呈绛紫色,床头搁着一瓶药。 “阿姨是自杀。”阿森搁下药,声音在小小的屋子里回旋,很快撞击到我,我却没流泪。 阿姨没有等来春天,或许小铭死亡那天,她的世界已是寒冬,她内里的热度支撑不了自己,所以选择死亡。 我们把她的身体搬去一棵桃花树下,挖了个坑,花还没开,不过总有一天会开,那时阿姨一抬头就是湛蓝的天空,粉色的桃花,这样,她会开心一点吧。 阿姨的遗物——她没有亲人了,我们把阿姨的书搬走,想了想,连带着一家三口的合照一并送去了桃花树下。 忙完一切,已是傍晚,我们倚靠在树干,看瑰丽云霞升腾,一时无言,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也就是那天起,我再不看童话故事,不是每个好人都有好报。 阿森说要带我去拍照,那天我穿了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妈没有拦我,我说了她不在乎,只要我是个活的,她不会管我去干什么。 我跟她要了一大笔钱,我说我要请阿森吃散伙饭,她倒是慷慨,拿了我平生没见过的一叠钱:“别欠人家。” 这是她最后的仁慈。 我只抽了一张,剩下的都塞进我们一同攒下的钱里。 我和阿森一同来到照相馆,老板迎出来,见是我俩,笑着问阿森是不是拍结婚照。 我俩皆是一愣,反倒是阿森难为情了,飞速摇头否认。 我捏住他的手,对老板一笑:“对呀,拍结婚照,我可是阿森的小媳妇。” 阿森长长的睫毛轻颤,回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 我们拍了很多张,最满意的一张是我偷亲阿森脸颊,阿森脸上挂着“我早就料到”的笑,我让老板每张冲了两张,一人一叠,傻笑的,相拥的,做鬼脸的,都是我们。 那张被我抽出的钱还剩很多,我们又去吃喝,有一家我们最爱吃的糖水店,点了四碗,阿森吃了一碗就不吃了,看着我吃,我说阿森你也吃呀。 他摇摇头,只是用眼神打量我,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接着用掌心摸我的头。 “看着眠眠吃,就很好。” 像是冬天阳光下懒洋洋的猫咪跳进你怀里伸懒腰一样好。 最后的这些日子,我们玩遍了桃花镇,我只管问妈要钱,我要给阿森做十足的准备。 比如给阿森织了四条不同的围巾,手都累得痉挛,再比如去蛋糕店预定下了四年的蛋糕,每年秋天送去阿森家,再再比如画了不少自己的画像,希望阿森不要忘记我。 我想,四年,足够我回来。 我始终想为阿森做到最后一步,他总是拒绝,我明白的,阿森这样的人,冲动一次已是犯错,怎么会在前途未知的情况下要了我? 他亲抚我的身体,我俯下身,张嘴,想要含住为他缓解欲望,他却摇头,哑声道:“脏。” 怎么会脏呢。 阿森终归不舍得这样对我,搂我入怀。 还能去哪里找到阿森这样的良人,书上没有告诉我,妈没有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告诉自己,因为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阿森,他看着我的时候,整个桃花镇的花都开了。 做完一切该做的,想做的,我最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临别时,可以好好告别。 11.变态兄长上线 这唯一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没能实现。 我们离开的日子要比妈说的早,我不知道是妈故意而为,还是那个所谓的父亲真的那样急迫。 几个壮汉开着大号越野车,开始搬我们的行李,说来可怜,不过几个箱子,眨眼就要出发,可我还没来得及和阿森道别。 妈看出我的心思,一把拽住我,不让我往外跑,我哪里肯,挣脱她,先是冲去阿森家高声急呼,只有阿森妈妈出来,她说阿森今天工厂有事,去上工了。 我顾不得那么多,丢下这些日子攒的厚厚一沓钱就跑。 一边跑一边喘,妈给我上的妆花了,新鞋也踏进薄冰下的泥,可我反倒升腾起一丝快感,我本该在桃花镇和阿森做平凡人家,为什么要枉顾我的意志?你要我像个公主,我偏不。 炼钢厂铁栏一样的高门紧闭,阿森正在运钢,我大声喊他的名字,阿森,阿森,一声声拼尽全力,我不知道原来我的声音可以这样大,惊飞枝梢上一只灰扑扑的鸟。 阿森一抬头,就看到我,我的汗在冬天也浸湿全身,我握住他滚烫的手,几近绝望地说:“阿森,我要走了,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身后妈的人已经靠近,我的眼泪控制不住流下,汇聚滴在手背。 阿森指尖微微颤抖,和我紧紧相扣,他点头含笑:“你好好的。”我看到他眼中的泪,泪中有两个小小的我。 我隔着铁栏杆亲吻阿森:“我会回来找你的,我们会再见面。” 这是我被捉走,离开桃花镇前最后和阿森的说的话,得到的是阿森凄然一笑,和一句几不可闻的“我等你”。 妈显然很生气,她抡起胳膊,想抽我一巴掌,可惜她不能,但她知道怎样折磨我,她拎下我的箱子,冷哼一声。 那些照片,画,书,一切关于阿森的东西倾倒眼前,她一样一样扔出来,落在没有消融的雪堆上,像一棵漂亮的圣诞树。 “不。”我惊声尖叫,却挣脱不开壮汉的铁臂,我尝到嘴里的血腥味,那些画被撕裂,幻化成另一场雪,飘落心头。 妈一挥手,我被放开,冲向一地凌乱,只剩一本书完好无损,妈对壮汉说:“来不及了,先走吧。” 几个人提着我上车,我忍住不流泪,抚去书硬纸壳上的雪水,留下不可磨灭的水渍。 引擎声阵阵,车发动了,我睁大眼,看飞速往后的村庄人群,誓要牢牢记住来时的路,我答应过阿森会回来找他。 隐约间听见阿森喊我的名字,朝后看,真的是阿森,他大步追来,手里挥舞着什么,可是怎么追得上。 我摇开车窗,探出半个身子,带着哭腔:“阿森,别追了,快回去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那人影逐渐变成一颗黑点,再后来,消失不见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终于被迫离开了我的阿森。 瑟缩回车内,热泪干涸在面颊,妈冷眼看我:“多哭会儿,哭完你就和这儿没关系了,你到了你那个便宜爹面前,要是敢提这儿一下,我让你永远见不到你的好阿森。” 这是妈原本的面目,蛇蝎美人,我此刻明白我踏上的是怎样一条路,繁华险恶,离在桃花镇的日子相差万里,她甚至要斩断我和这儿的关联,怎么可能呢,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八年,每一寸皮肤,每一段骨头都浸着桃花镇的气息。 我抱着《我与地坛》,里面有我塞的那张偷亲阿森的照片,妈的话让我明白也许今日一别,再见已是难事,我的傻阿森却还在等我。 昏昏沉沉中我睡过去,那个曾做过的噩梦逐渐明朗,那双掐着我脖子,骂我婊子的手的主人,一张俊脸穿过迷雾,我看到他玫瑰色的唇。 此刻我被喊醒,周围景色已变换,满目陌生,妈带我进了一家宾馆,我们在里面稍作歇息,主要替我换了行头,耽搁了一个小时,再出来,我又是全副武装的公主。 下午六点的飞机,如果当时我稍见过世面,我会听懂这是一班从哪里飞往哪里的航班,可天可怜见,我不过空有一副皮囊。 一副为我妈所用,换取她荣华的皮囊。 我对头等舱没有丝毫兴趣,妈却像久违的老友般,颇有感慨:“当年逃过来,哪有头等舱坐,给几个人干烂了才换了一张三等船票,一群人又脏又臭,到处是馊腥味。” 她感叹她的,我盯着窗外一大片云层,想起今天飞奔来的阿森,现在阿森该下工了,今天没有我的陪伴,夜晚会不会特别难熬,看到月亮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特别难熬的。我安慰自己。 不仅没来得及告别阿森,连阿姨,我也没有好好拜别,思及此,我的心又蒙上一层灰。 经过不知几个小时的飞行,我们落地,来接我们的是一个身量极高,皮肤瓷白,那和阿森全然不同的男性气息,让我全身的细胞都在抗拒,不可否认,他是耀眼的,可那几乎太阳般的光芒刺痛我,让我只想逃离。 很久以后回想起来,原来和周朗的初见,便让我这般不舒适。 12 没有过多寒暄,这个名义上的兄长替我们搬运行李,上车后,打开他那一侧车窗,寒冷的风鼓吹进来,似乎要带走什么不洁之物。 妈嗫动嘴唇,最后也只是紧了紧衣服。 我双手插进口袋,偏头打量起窗外景色,暗沉沉,雾蒙蒙,车子疾驰。 前方后视镜中,男人眉头微锁,一双狭长的眼在匝道间隔的灯光下,晦暗不明,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方向盘,极力克制情绪。 他是不耐烦的,是讨厌我们的,他被家中长辈逼迫,出于面子,被迫来迎接我们,他一定发了脾气的,只是没有低级地摔门而去,皱皱眉抽支烟就是他最外向的表露方法——我闻到了,在他那件应该价值不菲的风衣上,有股不讨厌的烟味。 妈带回来的那些男人,他们会抽两块一包的双叶薄荷,牙齿黑黄,身上永远弥漫一股老烟味。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味道,如果阿森是田间花香,一闻便沉醉,那么这位兄长则是一种凌冽的冷香,应当敬而远之。 不经意,镜中人也抬眸,和我撞个正着,他的眼黑沉沉,比周遭的夜还要黑上几分,我自然地挪开视线。 此时夜已深,他没有带我们去妈描述中的大房子,而是带我们去了宾馆,妈的脸色在如昼的灯光照耀下,变得几乎惨白。 兄长给我们开了间房,今晚第一次正视我们,面色冷清:“今晚不方便接你们回去,等明天,爸自有安排。”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辆黑色的车融入夜色,消失不见,给人一场梦境之感。 总统套房自然舒适,可是妈并不觉得,她坐立难安,客房送上来的套餐她也只吃了两口。 是非常好吃的牛排,我用不惯刀叉,洗净手直接捻着吃,我以往在桃花镇也常如此,馋得不行便直接上手,妈从来也不管我,今夜不知道为什么,她大为光火,冲过来用力打我的手。 “你瞧瞧你的野丫头样,像什么样子?没教过你用餐具?”她瞪大充血的眼,发不知道哪门子火。 我习以为常,默不作声,拿起刀叉一点一点割,她又过来骂我:“用得这样难看,不要吃了。” 我这时候反应过来,她为今夜的安排感到生气,她想象中一定是八方出动,接我们这两位失散已久的贵客回家,住三层楼的别墅,使唤七八个仆人,浴缸撒满花瓣。 她一定这样幻想了。 然而没有如她所愿,那么是我的错了,因为我不是男孩,不然她怎么会不母凭子贵,而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这样想着,盘中的牛排不再可口,收拾干净,我一头倒在柔软的床榻,拿出书来读,妈还在化妆镜前弄她的一头秀发。 我脑袋中又浮现出那位兄长,我从小到大都对危险的气息十分敏感。 有一回春天,我和阿森去树林采花捕蝶,冰雪消融,我们走在乡间阡陌,杂草刷刷响动,一根弦忽然崩起,我拉住阿森,不再往前,果然,那浓密的杂草里,有一条毒蛇游过,它缓慢地蠕动,一拖一行间,留下蜿蜒的痕迹,我的头发几乎竖立。 今天,一出机场旋转门,我就强烈感知到这种危险,眼前又出现那条竖瞳眼神悚然,吞吐猩红杏子的蛇。 直到我看见他——那个男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白衣黑裤黑风衣,个高,站得笔挺,不苟言笑,他的车跟他的人一样,黑色流线型,低调而又一击致命。 他的手看起来大而有力,像是可以轻松毁灭一个人的样子。 这样一个陌生的,毫无保障的城市里,轻松地毁灭一个人或许不是凭空想象。 想到这里,我不再想下去,合上书,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许我一睁眼,还在桃花镇那个破旧的屋子,阿森会在楼下等我,分给我刚买的油条,我们早晨分离,晚上重逢,在昏黄的灯下互诉衷肠。 如果这样该多好。 13 我是被妈摇醒的。 天还未大亮,光从织锦繁复的窗帘下摆泄进屋,妈“刷”一下拉开,青色的光覆盖在我们身上,和这座尚未完全醒来的城上。 路上偶尔三两声哔哔叭叭的鸣笛,鸟鸣风吹,玻璃上起了雾。 妈的脸色很难看,像是一夜没睡,两个黑眼圈在眼下划开波纹,她涂了一层又一层的遮瑕,太心急了,有一些掉在衣领,气得放下物品的劲儿都大上几分。 她从镜中看见傻站着的我,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指摘我:“你的头发不能再梳一梳?瞧瞧你的黑眼圈,紧张得一夜没睡?没出息。” 一个人在极度不自信的情况下,对着别人颐指气使,会大大增加她自己的信心。 像在很久以前,妈在刚被人骂婊子的那一年,带我进蛋糕店,原本是开开心心的一件事,但是因为几个女人的阴阳怪气,妈紧紧攥住我的手,我疼得放声大哭,我只是个孩子,哪里懂呢,只不过又给了别人看笑话的机会,我想妈应该会抱着哄我,可她只是像局外人般,骂着我“赔钱货”,留下我就走了,蛋糕也没吃到。 她把自己承受不了的恶,化作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正如此刻,她把一切归结于我,我该顶嘴,恶狠狠骂回去,可她始终生我育我不是。 我深吸一口气,依言抓起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畅通无阻的长发。 天渐渐大亮,原本偶尔的鸣笛也变成此起彼伏,妈一直站在窗前等候,每一辆停在酒店前的黑车,她都异常关注。 她不让我吃早饭,因为我们涂了唇彩,怕待会儿人来了,一嘴糟糕,来不及重新涂。 我重新坐回床榻,看书,正看到我喜欢的一句话——“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 我们盛装打扮,滴水未进,一直等到下午,妈终于动摇,却还在自欺欺人:“一定是有事耽搁了,明天会来的。” 冬天果真像一只孤零的烟斗,燃烧希望和生命,飘出一口浓烟,风一吹,什么都不剩。 我被妈困在酒店三天,重蹈第一天的覆辙,没有人来过问,没有人来接我们,我是不在乎,甚至可以说有些高兴的,这样,被遗忘的我们是否又可以回桃花镇,过以往的日子? 但是妈已经快要枯萎,她犹豫着用酒店的电话,拨通一个号码,没了底气,唯唯诺诺地应答,我听到妈喊的是“哥”,那个曾经和妈深夜通过话的人,我的亲舅舅。 我扯过被子,蒙住脸,不想再听。 不知过了多久,有高跟鞋踏在地毯上的闷声,妈走过来,掀开我的被子,神色又恢复成桃花镇那个冷静的婊子,她说:“眠眠,你高兴吗?” 我盯着天花板上一个跳跃的光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没人来接我们吗,”她仿佛觉得接下来的话一定会刺痛我般,得意地笑了,“在给周家表亲另一个私生女庆生,电视报纸上都是。” 她的笑含着极大的恶意,她点开因为精神紧绷而不曾打开过的电视,果然,铺天盖地的本市新闻,全是这个女孩的生日圣典。 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被人围在中间,脸上是天真的笑,一刀切开蛋糕,众人——大多是年轻人都鼓掌,她开心地搂住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脸上有宠溺子女的笑。 我甚至还在人群中看见了一面之缘的兄长,他穿着正式的西装,左手举一杯禾杆黄的香槟酒,右手被一个女人挽着,他如玉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财经新闻更多关注的是这场生日宴成交了多少笔交易,舜天集团的股票一路飚红,主持人客观地分析了舜天未来的走向,肯定了它的地位。 两个世界,这是我脑海中的第一感觉,这一场盛大宴会下空洞的人情关系,是这个由冰冷钢筋铸造的世界该有的,而我所不曾接触过的庞大的虚假。 我接触过的最大的虚假人情关系,莫过于见面朝我笑,转头骂我“小婊子”的阿嬷,今天这样的,的确让我感到一丝恐慌。 于是我微微皱眉,妈看到了,以为我被震慑,神情癫狂地贴近我:“你也想过她这样的生活吧,漂亮的裙子,大蛋糕,有人爱,人人都以你为中心。”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我,还是在说她自己。 这一刻,我真正感到妈的求而不得,我想她快老了,或者已经老了。 所以我顺从地点头:“我想。”如果假话能让她开心点,我愿意做个好人。 她笑着拉起我的手:“那么眠眠,到了周家,一定要讨你爸的欢心,你明白吗,不要忤逆,惹恼他,我们要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我还是怪不起来她,尽管她枉顾我的意愿,说了做了这么多我不喜欢的事,可是她在桃花镇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我。 我依旧顺从地点点头。 她在我八岁后第一次抱住我,她一定很害怕,想过好日子不是她的错,她吃了很多苦。 我回抱住她。 感谢一直陪伴我的小可爱们。 我还是想按照自己的路子去写,塑造几个完整的人物,所以可能感官上没有那么刺激,原谅我不是肉文选手(?????????) 14 “好消息”是在又一个三天后传来的,前后整整六天。 妈被富贵拷住手脚,而我被妈拷住手脚,在大大的房间里,小小地挣扎。 一本《我与地坛》被翻来覆去,页角都卷边。紧赶慢赶吃完饭,持着精致的妆容从白天等到黑夜,最后在暗蓝星空下,卸下一层一层的腻粉,让原本的我得以出来透透气。 妈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外面下起雨夹雪,偶尔有冰雹砸在窗子上,像桃花镇那只撞上玻璃的笨鸟。 我不可避免地反复想起阿森,想起他的笑,和他递来的糖——我的生日快到了,我不要奶油蛋糕,只想许愿早点见到他。 比阿森更早见到的是派来接我们的车。 枯坐的第四天清晨,车子穿破雾气,妈有本事,一眼就认出来,这回没认错,有人从车里出来进了大楼,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敲门。 是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眼神温和,他非常有礼貌:“胡夫人,周先生派我来接您和小姐回去。” 这样礼貌的称谓,让妈发作不得,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并不是接妈回去做周家人的,何况他是真的重视我们吗,样子也不愿做。 和前几天周家表亲女儿的待遇有如天差地别,妈的手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才能体现她的学识优雅。 我轻轻叹了口气,和妈上了车。 只过了三个街区,车就停下,朝外看,常青树郁郁葱葱,枝头压着尚未消融的积雪,亭中保安下来鞠躬,为我们开门。 再驶一会儿,停在一栋三层别墅外,车门一开,立即有人上前替我们搬拿行李。 未消散的雾笼罩着这座城堡一样的房子,让它看起来像暗中蛰伏的凶兽,即刻出笼。 我们被引进院子,有一株花叶茂盛的腊梅,遮天蔽日地生在院中,途径的风都变得香气扑鼻。 没来得及仔细打量,我们已经进了屋,仆人取过我们脱下的外衣,拿去挂好,又递来合脚的新拖鞋,递来干净洁白的毛巾好让我们擦拭头顶融雪。 放眼望去,整个屋子都是红木色,中式风格,我感到压抑。西南角有一架三角钢琴,尽管在仆人每日勤劳的擦拭下,也擦不去岁月的细痕。 我立刻想到故事中,那位被妈夺去原有的幸福生活的夫人,不禁收回视线,不再玷污这位夫人的家。 坐在比桃花镇蛋糕还软的沙发上,妈一口口小饮茶水,仆人们训练有素,面对我们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外人,丝毫没有异样。 好久一会儿才从二楼传来动静,我没有扭头看,妈整个人都僵住,茶杯磕在碟上,发出很大一声。 这场面我无法描述。 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器宇不凡,兄长那双不怒自威的眼似乎传承于他,而我,和他们毫不相干,我的眼是妈的桃花眼,嘴唇是和兄长不同的肉粉色,在我看来,他和刚刚那位管家并无区别。 可我还是好演技地笑了一下,像一个真正十八岁的青春期女孩,甜甜地认他:“爸。” 周先生…暂且这样叫他吧,他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却没什么感人至深的相认场面,他干巴巴地说了句:“好,回来就好。”然后径直走向沙发,忽略了失魂落魄的妈。 无非又问了些爱吃什么,喝什么一些小孩子的话题,默契地绝口不提桃花镇。 我从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的演技,强撑了一个小时,只在喝茶时,微微松懈嘴角,原来笑亦是一件难事。 沉默中吃过午餐,唯一的互动是周先生用公筷替我夹了芹菜,我笑着吃下可以榨出汁的水芹菜,讨厌的味道淋了满嘴,我不动声色地吞咽下去,灌了一大口水。 我开始想念阿森,他总会替我消灭这些讨厌的芹菜,摸摸我的头,笑着教导我不能挑食。 饭毕,我借口出门透气,给妈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走到玄关,立刻有人递来烘干的外衣,是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我说谢谢,并没有搭话的意思,她却亦步亦趋跟上来,和我一块儿出门。 “我是老爷派给您,陪您逛逛宅子的。”她解释,她说她叫小铃。 我不反感,静静地走出屋,她替我撑起伞,我走了两步,实在不自在,转头对她说:“谢谢你小铃,可是我想自己逛逛,你不如打着伞站在这里等我,好吗?” 她顷刻红了眼睛:“是小铃太笨,惹小姐生气了吗?” 我揉揉眉心,收回对于周宅仆人的好评价,摆摆手:“跟着我,不过不要撑伞了。” 她收回伞,喜形于色,跟在我身后。 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周先生会派这样一个性格的女孩给我,我尚未细想,就已被周宅后方一座美轮美奂的古宅所折服。 15 占地面积大不足挂齿,雕梁画栋细节考究却实在难得。 我能了解这些,是因为桃花镇不仅是个破落镇子,而且也是某地古城。 尘封的宅子院落,织了蛛网,岌岌可危,被村民豢养家禽,我和阿森拿钱买鸭煲汤的时候,近距离观察过,飞翘的屋檐上雕刻着似鲤鱼的灵兽。 而周家古宅的更精致,雕刻的灵兽似鹤,展翅欲飞。一廊一厅,朱漆簇新,不曾有剥落的痕迹,我一时看呆了,有一种时空割裂的感觉。 小铃踌躇着:“小姐,咱们走吧,到别处看看。” 我听出她话里的为难,想必这是周家什么禁忌,我没有过问,转身离开,重新站在那株梅前。 深黄且圆的花瓣,淡紫色的花芯,是珍贵的磬口梅,我垫脚凑上去闻,浓香。 小铃这回倒是大方地替我介绍起来,不过也是小心翼翼:“这是…小周少爷刚出生时候…老爷和…和夫人一起栽的,想来也有二十三年整了。” 我听着她斟酌遣词造句,期期艾艾地说一些我根本不在乎的称谓,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扫了扫肩头雪。 也不知道妈有没有说完。 我抬头望了望二楼某个亮灯的屋子,决定再绕一圈,小铃却像是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 “小周少爷也很爱这棵树,杀虫浇水护寒,无一不亲力亲为,”她停顿了下,下了决心一样,“小周少爷人很好,小姐,您有了这样的哥哥,会很幸福的。” 这下我倒是来了兴趣,我问她:“你为什么喊他小周少爷?” “因为小周少爷不许我们叫他少爷。” “那叫什么?” 她咬咬唇:“小周少爷让我们直呼他的名字。” 肯定没人敢,我点点头,又问:“没有少爷架子,除此之外,还有哪里好?” 她眼睛发亮,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小周少爷他什么都好,我刚来宅子的时候,不太适应,生了病,管家要赶我走,还是小周少爷让人送我去医院,又给了我留下来的机会。” “你家里人把你卖给周家了?” “不是不是,”她急忙摆手,说出让我更难以置信的话,“我家这一支世代都为周家服务。” 饶是我在桃花镇呆了十八年,也未曾听过这么荒唐的话,世代家奴? “二几年闹军阀逃难的时候,周家先人救了我祖上一命,为了报恩,立下这规矩,况且,也不是没钱拿,”她羞红了脸,“我是自愿来的。” 这丫头把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长长地“哦”一声,故作深沉地说了句“可惜”,她立刻上钩,问可惜什么。 我摸摸下巴:“可惜我那个好兄长,已经有了女友。” 她的脑袋一点点垂下去:“是很可惜啊…”随后才发现自己暴露了,涨红了脸让小姐我不要误会。 我轻笑了下:“我兄长叫什么名字。” 小铃扭扭捏捏:“周朗。” 朗朗如明月之入怀,很好的寓意,给他起名的人一定对他托以重望,是很爱他的吧。 据说我的名字,眠眠,是在我妈梦中惊醒想睡又睡不着的情况下,随口起的。我好像也没来得及问阿森,他姓什么。 “他做什么的呢?” “听管家说,是个珠宝师。” “那他的女友…” “温小姐,”她情绪低落,“也是很好的人呐,好像是个画家。” 我一一记下,又接着问:“那么,我父亲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小铃又开始精神抖擞:“老爷自然也是很好的人了,能教导出小周少爷那样出彩的儿子,所谓虎父无犬子,倒过来也一样嘛。随便问谁,大家都会说老爷少爷都是好人。” 话里话外都在夸赞我那个兄长。 二楼的灯熄灭,我同小铃打道回府,深吸一口气,重新挂上笑。 妈明显脸色恢复不少,开始说笑,拍打掉我身上的雪:“你这丫头又乱跑,来吃茶暖暖。” 我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总归妈高兴了,我任由她牵着进屋,周先生不在,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却也不敢软趴趴瘫在沙发,只敢稍稍岔开一点腿。 妈一巴掌拍上来,低声呵斥:“规矩点。” 一回头,果不其然,周先生来了,他说:“今晚你大哥会回来一同吃饭,今天中午见你爱吃芹菜,已经叫人备下了,还有什么爱吃的?” 我窒息了一下,笑着答谢:“您怎么知道我爱吃芹菜,果然知女莫若父,多谢爸爸。” 妈显然对我的话很满意,掩嘴轻笑:“可不是知女莫若父吗,你爸也爱吃芹菜。” 我嘴角扯着僵硬的弧度,希望早一点结束这场谈话,大概周先生比我更想吧,他比我更熟练客套地笑着,一会儿推脱有公事,上了楼。 我也终于重新找回呼吸,看着乏味电视节目发呆,一部狗血电视剧,毫无演技可言,唯有几个主演美丽英俊。 我自嘲地想着,还不如我演技好。 天渐渐黑下来,菜上了桌,兄长才带着一身外面的寒气姗姗来迟,踏着沉缓优雅的步子进屋,嘴唇微抿,他仿佛永远在克制自己。 我倒没感觉到小铃说的好脾气,只觉得可怖。 16.注定被禁锢的命运 不可否认,兄长是俊美的。 五官深邃,鼻梁修挺,玫瑰色的薄唇径自抿着,永远不苟言笑的模样,一双狭长的眼,望向人的时候,一片清明,恍若神祇。 兄长的眼,黑白分明。 黑,墨一样黑,白,则云一样白,像两样不同的东西相处融洽,里面没什么情绪,笑也好,冷着脸也罢,一双眼,如枯井,毫无波澜。 眼神扫过我,井里挂起一阵妖风,要拉我进去似的,我的身体甚至脱离了我的意志,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坐定,上菜,开餐,周家人对“食不言”贯彻彻底,等仆人将餐盘收净,周先生才开了金口,安排了我这个私生女的去处。 “眠眠,我思来想去,原准备将你留在主宅,以尽父亲之道,只是我近年身体不适,”他顿了下,露出欣慰的神色,“幸好你大哥提议,肯把你接去他身边,替我照顾你。” “爸,您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会和大哥好好相处,”转头又朝那个名义上的兄长一笑,“那以后就要麻烦大哥了。” 俨然一副乖乖娇娇女模样。 兄长抬头瞥了我一眼,没什么情绪地点了下头。 眼看着即将分别,妈在桌下用腿挤兑我一下,她的笑,手里端茶的动作一点都没停顿。 我深吸一口气,赶在被扫地出门前,把妈教的说辞一股脑背出来:“爸,我既然都回来了,也算是周家人了,该给个周家的名字吧。” 气氛一时凝固了,妈的表情倒是不差,暗自得意,另两位男士一个微微皱眉,一个波澜不惊。 微微皱眉的周先生思虑了一下,说:“这件事需从长计议。” 这不是妈满意的答案,还不待她说话,兄长已经起身:“爸,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妈也起身,客气道:“那就麻烦小朗照顾眠眠了。” 小朗?我好奇地抬头看了眼兄长的脸色,他仍旧处变不惊:“我会的。” 我随他走到门边,夜里的风雪扑来,他的手扶了下门框,像醉酒一样,晃了晃脑袋,片刻接过仆人手中的黑伞,噗一下撑开,先一步走入黑夜。 他的脸被遮住大半,看不清神色,我走到他身旁,夜中积雪深厚,没有仆人来铲雪,我们一脚深一脚浅走在其中,大大的伞往我这里倾斜,挡去大半风雪。 兄长竟向我搭话:“你叫眠眠?” 我答是。 “我第一回当人家大哥,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诉我。”他的声音中诡秘地带着笑意。 我侧头朝他看,他果然在笑,森森的,我心惊了一下,不小心崴了脚,倒在他胳膊上。 他又笑了,羽毛一样轻轻的,拂在我心头。 我说:“对不起。”欲将手从他胳膊上抽回。 他一把按住,好脾气地说:“扶好,下回我不在,你要倒去谁的怀中。” 我实在摸不清他了,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奇怪得很,大约他想给我好相处的错觉,养熟了再杀?我暗自嘲笑着摇摇头。 到了车前,兄长放开我,收了伞扔进后座,为我打开副驾驶的门,我无路可逃,缩进去,拽了一把安全带,没有拽动,咔咔作响。 皮鞋踩雪声缓慢低沉地绕了车子一周,另一侧的门被拉开,兄长上来,拧动阀门,两盏车灯骤然亮起,眼前一片雪白。 听说登山运动员未做防护直视雪地时,会出现短暂性失明,叫雪盲症,看来不是假的,我伸出五指捂住眼,好受了些。 鼻间忽然伴随着衣角摩挲涌动来一股烟味,尚未反应过来,兄长的长臂弯住我,我撤开手,他俊美的脸庞就在眼前,几乎和我面贴面,他咧开嘴笑,拉长手中的安全带,替我扣上。 兄长那双枯井般的眸,此刻仿佛下了场春雨,波动起来,有了一派媚色,我怀疑我看错了,不动神色地又撇了眼后视镜。 此时车子已经开上公路,车子很少,稀稀拉拉,我们一路疾驰,雨刷器不停地把撞上来的雪往后扫去。 兄长始终挂着笑,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果然长得好看,眠眠都偷看我好几回了。” 我没有说话,急忙坐好,乖巧得不像话。 车子冲破风雪,似乎越开越快了,雪砸在车窗上的力道也变大,啪啪作响,我抓住安全带,开口:“大哥,是不是开得太快了些。” 兄长居然不看马路,侧过头盯着我,车一径朝前飞驰,我微微皱眉,回看他。 他歪头笑着问:“你怕了吗?” 明明很平常的一句话,被他问得莫名癫狂,像末日狂徒,死前最后一问。 “不怕。”我说。如果这是他的真面目,我倒开心些。 下一秒,他双手腾空,放开方向盘,捧住我的脸,额头抵住我的,与我四目相对:“眠眠,我很喜欢你,我们下回再见。” 我皱眉,用力推开他,他上身倒在车门,车子开始打滑,我夺过方向盘,兄长也如梦初醒般,大掌盖住我的手,将车子驶回正道。 他的一只手颤抖着把头发往后拨,大开车窗,我听见他说:“对不起。” 我说:“大哥,没关系。” 我那时候还有一个月才十八岁,在桃花镇见惯了伪善的坏人嘴脸,我总觉得这里于我不过南柯一梦,我总归要回到桃花镇,阿森的身边,这个奇怪的兄长不管玩的什么把戏,只要别阻碍我回去,我不会同他计较。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每当二十七岁的我梦中惊醒,总要问自己,明明当时已经窥见命运一隅,为什么不竭力逃开,我答不出来。或许因为周朗本身就是魔鬼,我与他血缘的羁绊,使我逃不开注定被禁锢的命运。 17.雪夜惊魂 我们横跨了几乎半个市,运气不好地遇上了十几个长达一分钟的红灯,雪把车子掩得一团糟,雨刷器有了情绪似的暴躁地左右摇摆。 兄长的俊脸在前车红色尾灯的照耀下,有了血色,却也不甚好看,薄唇微抿,眉头皱出沟壑,双手紧握方向盘,指尖发白。 刚刚的意外似乎也脱离了他的控制,将他吓得不轻。 最终我们停在别墅前时,兄长脸色煞白,极力忍受着什么,咬牙踩下刹车,硬生生在地上擦出几道黑印。 他连车钥匙都没顾上拔,打开车门,子弹般弹射出去,身形不稳地解开指纹锁,进了屋,灯也没开,似乎怕给旁人瞧去什么。 他甚至没换鞋,这是怎么了? 不等我细想,二楼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我急忙踏着楼梯,上了二楼,木质地板承重吱吱呀呀地叫唤,先前来时的风雪,此刻已裹挟着冰雹,呼啸着冲撞在天地间,未合上的窗,风鼓动白色窗帘,似鬼魅。 那间屋子在走廊尽头,灯照不进去,里面有幽幽的光,我走近,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敲了敲门:“大哥,你没事吧。” 没人应我,抬手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我鼓起勇气推门而入,只见兄长跌坐在地,半身藏匿暗中,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捂住左眼的手,正汩汩流血。 “大哥…”我微微走近,不小心踩中几粒散乱在地的白色药丸。 兄长像是才发觉有人靠近,警惕抬头,一只孤眼盯住我,眼眸发亮,兴奋得像是非洲草原上看见孤零零猎物的鬣狗,一行血滴落至他唇边,他绽放一个妖冶的笑,伸出舌尖舔舐干净。 几乎是一瞬,那摄人的光黯淡下来,他艰难地挪开视线,压抑无数情绪,厉声道:“出去。” 我自然不愿再面对这诡异一幕,转身就要出门,背后又响起他的声音:“你的房间在另一端尽头,今夜风大雪大,切记锁好门窗。” 握上门把的手一顿,我回头看向他,到底多嘴问了句:“大哥,你真的没事?” 他闭上眼没有再回应我。 我反身关上门,下楼将行李搬进房间,弄出不小声响,兄长呆着的屋子没有一点动静,只从门缝里看到光透出。 推开二楼另一头屋子檀木色的门,“啪嗒”,打开灯。 蓝色,入目皆是。 乳白色地砖延伸而去,与屋外木色切割开,正中央一张大床,躺上去看得见蓝色天花板,一条徜徉海洋的蓝鲸,几乎游占了整个墙壁,窗帘也带蓝,不过是白底,点缀一朵朵碎花,正对屋内第二张白书桌,推开窗,可以趴在桌上与风为伴。 我完全将那位阴晴不定的兄长抛之脑后,关上门开始收拾行李,不过一刻钟便完成。 床软趴趴的,扑上去,被褥间还有茉莉花的香气,我的旧衣在满满一衣柜的新衣的衬托下,没了用武之地,我有理由怀疑是妈为我准备的,尺码合身,款式新潮,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价值不菲。 我打开门,再次看向另一头,仍旧静悄悄,最后我拿出书,拉开床头夜灯,想着再看会儿书就去洗漱,没成想,这一耽搁,竟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轻而易举打开我的门,开门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刺耳。他的脚步缓慢而轻盈,一步一步,停在我床前,此后不再动了。他应当在看我,目光似蛇杏子,带着黏腻毒液滑过我脸庞。 我听见他说:“眠眠,你真不听话,叫你把门锁起来,你怎么不听呢,他可是在保护你啊。” 他是谁?他口中的他又是谁? 他说:“眠眠胆子真大,真的不会怕吗?” 随即一双冰冷的手攀上我的脖子,与之前的噩梦重叠,我的身体放松下来,原来是在做梦啊,接下来他该收紧十指,在我耳边咒骂我婊子了吧。 可他没有,他居然伏在我耳边轻笑,风打进耳蜗,我一颤,他阴测测道:“你其实是醒着的吧。” 我当即睁开眼,微微喘息,四下无人,只有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开,风雪簌簌飘进,床头夜灯被熄灭,果真是梦,但未免太真实了,那双手,冷得像是地狱而来,要拖拽我一同堕落。 被子下的身体如同溺水一般湿透,我掀开起身,站在窗前,此刻天地间阒静一片,像一张巨大的嘴,要把所有人吞噬,关上窗,一股脱力感袭来,我自窗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有些惨淡。 赤脚走向那扇门,推开,走廊黑黝黝,或许正有一双眼藏匿其中,戏谑打量我,眼前忽又出现兄长的孤眼,思及此,我僵硬着退后锁上门,靠在门背,缓滑至地。 这一醒,一夜无眠,洗漱完发了足足半小时呆,才脚步虚浮地下了楼。客厅的钟指向十二,屋子里没有一个仆人,只有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声,肚子里的馋虫逼得我下楼寻声而去。 没有手感,我可太南了 18.疑心 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老宅的小铃。 经过昨夜的狂风骤雨,今日天已微微放晴,一把疏影撒在地上,锅中炖着鸡汤,咕嘟咕嘟,还有一锅小米粥,小铃正搅拌着,见我进来,高兴溢于言表:“小姐,您醒啦,要尝尝鸡汤吗?” 我摸摸肚子,来了一碗,还盛了只鸡腿,囫囵喝下一口汤,整个身子仿佛上了机油的机器,运转起来,舒服不少,又盛了一碗,小丫头眨眨眼,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我送一口汤进嘴:“怎么了?” 她扭捏道:“小周少爷也还没起,您要不要上去瞧瞧?” 我动作一顿,望向二楼紧闭的房门:“大哥也在?” “是呀,我一早就来了,没见人下来。” 我有意扯开话题:“是我爸让你来的吗?” 她乖乖回答起我的话:“是的,老爷说小周少爷这儿没仆人,怕您没人伺候,住不惯。” “没仆人?”我疑惑抬头。 小铃挂着一张天真的面孔,点点头道:“对呀,小周少爷搬出老宅后,没带走一个仆人。” 我长长地“哦”一声,不甚关心个中缘由,复又低头专心喝汤。 她也转身继续熬粥,一刻钟,她又幽幽回头:“小姐,我是不是被您忽悠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叹口气:“帮你去叫就是了。” 她还替我打气呢:“小姐别怕,小周少爷虽然不爱笑,但是人是极好的。” 不见得吧,一个阴晴不定的定时炸弹罢了。 在她期待的眼神中,我拖着不情愿的步伐上了二楼,在大哥卧室门口定了定,刚抬起手准备敲门,门被人从里面抢先一步拉开。 兄长套着上白下黑的棉质家居服,几乎和整套房子融为一体,黑白灰,沉着冷静,大约是他个人性格的延伸。他立在那里,左手伤口处裹着纱布,脸色比昨夜好看些,只是如果说之前他对我不过是冷冰冰,那么今天,他看我的眼神称得上阴鸷。 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仿佛我是个罪大恶极的死刑犯,欲杀之而后快。 我自觉退后,低垂着头:“大哥,该吃午饭了。”特地挑拣了个最蠢的方式,降低存在感。 兄长没有动,我能感觉他的两只眼几乎将我的头顶射穿两个火洞,他挪步到我身侧,单手插兜,命令道:“抬头。” 我没有抗拒的资格,慢慢抬起,和他对视。 只见他眯着眼,微微弯腰,目光在我脸上逡巡,凌厉冷漠,昨夜的记忆蜂拥而来,我不自觉往后躲了躲,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道:“你昨夜胆子不是挺大,怎么一夜就怕了。” 我心神微凛,总觉得兄长话里有话,皱皱眉,我说:“大哥和蔼可亲,我怎么会怕。” 他似乎笑了,没有接话,错过我身,下了楼。 小铃开启少女迷妹模式,一口一个小周少爷叫得不亦乐乎,兄长居然也没有不耐之色,沉默着喝汤,甚至还夸奖了小铃的厨艺有进步。 她开心得没边儿了,一边洗碗,一边哼歌,这样跳脱的仆人是如何在周家存活下来的,难道又是一个周先生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兄长开口打断我的胡思乱想,他放了一串钥匙,一张卡在大理石桌面,推到我面前,茶色眼眸甚至没有看我:“卡的密码681111,没设上限。” 我点头:“谢谢大哥。” 他“嗯”了一声,上楼,不一会儿,换了套正装下来,吩咐小铃今晚他不回来,不用等他,随即出了门。 有了花不完的钱,我应当高兴,如果在桃花镇,我会带上阿森去喝糖水,吃蛋糕,买一堆书,给家里换一对灯泡,省得和阿森一同看书总影影绰绰的,伤眼睛,可如今,我捏着黑色的卡片,不知该和谁分享了。 厨房走出小小的少女身影,我挑起眉。 与其说我威逼利诱小铃出来购物,倒不如说是我被她强迫走了十条街,进了无数家店。怎么会有这样爱逛的女人?替别人买东西还这样殷勤,看着小铃娴熟地走进奢侈品店,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柜姐的脸都笑出皱纹。 我起初只是想来买几盒颜料和一部手机,顺便套点话,没成想被反将一军,累得半死。但是怎么说呢,我不讨厌这感觉,小铃很纯粹,让我想到桃花镇的日子,恶是恶,善是善,分明得很,一点不虚伪。 我买了一条手链送她,她极力拒绝:“陪小姐逛街是分内的事,无功不受禄。” 我强压着她,亲手替她带上:“可我拿你当朋友,你在我心中不是什么仆人。”这话,三分真七分假,我用了十分的真去说,不知她当了几分真。 眼下,她立刻红了眼眶,不好意思地擦擦眼角:“小姐,我受不起。” 我握住她的手:“你受得起。”再说只怕她要当街抱着我痛哭了,我抚摸她的头顶:“走吧,司机还在等。” 这是第一步,希望是成功的第一步。 我又说:“小铃,以后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我。” 她“嗯嗯”地点头,忽又红了脸:“喜欢什么人也不能瞒着吗?” 我心想还用瞒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她看兄长的眼神可谓露骨,我好笑地摇摇头。 她吁出一口气:“小姐,以后您有什么吩咐的,小铃一定会尽力的。” 我直视她,她脸上一片赤诚,丝毫没有心虚的样子,我姑且当做两分真信着,我说:“好。” 兄长的房子在别墅区,环境好,干净不喧闹,保安物业会朝你微笑示意,住户温和有素质,真正像一个文明社会,如果有机会,我希望和阿森一起住在这样一个地方。 回到别墅,我躲进二楼的屋子,锁了门,琢磨起新买的手机,塞卡开机,摆弄了半天这个我没用的玩意儿,艰难地调试,天色已经见晚。 伸个懒腰,用了餐回来,楼下小铃正在洗碗,我潜进兄长的卧室,翻找垃圾桶,却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迷雾重重压来。 夜深了上床睡觉,今天我留了心眼,把门锁了起来,等明天手机设置好,就摆在床头摄影,我总得弄清楚一些事儿。翻来覆去想着,一会儿就有些昏沉,微阖上眼,耳畔只有钟表滴答滴答细小指针的走动声。 猛地,门被人咔咔掰动,我一点也不意外。 “眠眠,是大哥。” 果然。 我下床,赤足走去,没发出一点声音,可他却像有透视眼,“我知道你没睡。”他轻声说,仿佛整个人趴伏在门板,透过薄薄一层穿来。 我不得不逼迫自己放松,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打开门。 兄长笑着,从我身侧挤进房间,深深嗅了一口,回头朝我狡黠一笑:“我可是为了眠眠你放了女友鸽子,你怎么可以故意装睡,伤我的心呢。” 他“啪”一下关上门,伸出长臂,将我困在他与门之间,背着光的脸笑着,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19 兄长比我更早地洞悉了一切,却故作无知地问:“眠眠进我房间,是想找什么?” 我心下一惊,极力维持冷静,直直地看向他:“昨晚不小心丢了东西在大哥房间。” “是什么呢?”他笑着,缓缓凑近,修长的手指捻着一颗白色药丸,“是不是这个?” 简直如遭雷亟,兄长比我想象中更心思缜密,一个心思缜密的疯子,我觉得有冷汗覆在背上,湿透了贴身衣物。 我摇头,想说些什么打消他的疑虑,他却在此时把那粒药塞进我双唇间,掐着我的脖子,让我不得不高高昂起头,口温融化了药。 甜的。 兄长一副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平日一张冷漠的俊脸,此刻张扬地笑着:“笨眠眠,这是糖,你爱吃直接和我要就是,干嘛要偷偷地不好意思呢。” 我低垂着头,喉间皮肤火辣辣,他是使了劲儿的,杀了我很简单,只需轻轻一捏,我反倒不觉得怕了,心下一片清明,我说:“大哥说的是。” 兄长满意地揉弄我的发顶,像抚摸一只宠物,柔软的发立刻毛躁,他转身,看向堆在房间一角,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购物袋,好奇地走过去:“今天都去买了些什么?” 我说:“衣服首饰,和一些书。” “一楼的书房里有不少书,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兄长看着我,手指点点唇,眉头皱着,似乎在思考,难得的正色。 看着截然不同的兄长,脑袋里那个大胆的猜测,已经成型,还没确定前,只能一点点探索。 兄长突然又走近,虎口卡着我的下巴,仔仔细细打量,甚至还凑近嗅我:“搽了什么香水?” 我回答没有,也许是沐浴露。 想起以前第一次和阿森接吻,在春天的田野间,一垄一垄的明黄的油菜花,一人高,我们顶着熹微的阳光,风轻轻拂面,我小鸡啄米般亲了阿森一口,两个人都羞红脸。 再亲一口,我捧住他的脸,舌尖尝试着探出,舔舐他的唇缝,阿森想要躲开,被我死死箍住脸,舌尖钻进他的口,吻了很久。 我闻到阿森身上的花香,已经说不清到底是阿森的味道,还是春天的味道,阿森搂住我,也是像今天兄长这样说着。 我记得我是这样回答的,我说:“我偷吃了阿森的嘴,所以这样香。” 阿森霎时间红了脸。 今日,我对上兄长的脸,他眼中有我既熟悉又不熟悉的欲望,几乎是身体反射想要挣脱,却挣不开。 他手上用力,又凑近了几分:“嗯?小骗人,你明明偷搽了我最爱的香水,不然我怎么这么喜欢你,你是故意想讨我的欢心。” 这个兄长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我没有解释的余地,唯有看着他,不说话。 他伸出手指顺着我的脸颊,绕到我的左眼,一圈一圈在眼皮上画圈,面色似沉迷:“你真的很美。” 说完,兄长松开我,站远了些,重新笑起来:“眠眠,晚安。” 我如何晚安,我当晚检查了无数遍门锁窗户,紧紧裹着被子,分辨着暗夜里每一个动静,直到曦光初现,外面开始有了车声人声,才敢睡去。 天不如人愿,我本以为今天可以像之前一样睡懒觉,没成想,没过多久就被人敲响房门,是兄长。 一夜过去,他更精神抖擞,相较于他,我像一朵蔫儿了的菜花。 只是,平日穿惯了西装的宽肩窄腰的肉体,当下套着一副印着广告词的围裙,手里还抓着一把锅铲,眉眼间全是邀功之色。 “眠眠,快下来吃早饭。” 对于兄长的阴晴不定,我已经习惯,洗漱完,乖乖坐在了桌前,眼睁睁瞧着他端上来一碗隐约可以称之为面汤的浆糊,没看错的话,还飘着一颗没熟的荷包蛋。 在他一双湿漉漉,满是期待的眼神下,我硬着头皮吸溜了一口,囫囵吞下,说:“好吃。” 这一句“好吃”似乎激发了兄长身体里的“大厨之魂”,一连几天他都亲自下厨,眼巴巴地等我一句“好吃,直接导致我对他放松了警惕,夜晚也睡得上安稳觉,手机的确什么都没拍着,门也没被人推开,我说服自己那晚权当做梦。 只是苦了小铃。 兄长的自信心暴涨,开始对小铃的厨艺指指点点,差点没被他说哭,他说她煮的意面像鞋带,麻婆豆腐可以撞死人,牛排大概是刚从九十岁高龄的老牛屁股上割下。 小铃委屈极了。 话题一转,兄长又拖着凳子,朝我旁边一坐:“眠眠会做饭吗,如果是你做的,即使很难吃,大哥也会装作好吃,一口不剩。” 我动作一顿,摇摇头,他更来劲了,想教我做菜,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我不禁想,我的这位兄长,究竟是怎样一位人呢,他时而癫狂,时而冷漠,时而孩子气,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或者说,这些都是他? 这几天,他和蔼得甚至有些过分,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几岁的青年,会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综艺,零食渣弄得到处都是。有时在电视上看到有名的企业家,他会拽着我和我说这人私下是个色鬼猪头。 好像之前所有的精神恐吓都不存在,他与我世上最要好的兄妹,我的思维开始错乱,到底,到底还有几个不为人知的他。 20 兄长真的开始教我做菜。 我生日那天,他一大早敲门,驱车带我前往菜市场,吵闹的叫卖,腥臭的案板,污秽的地面,是我所熟悉的,他所不熟悉的。 他硬着头皮用洁白的帆布鞋踏进污水遍布的菜市场,眉头紧蹙,我很自得,甚至感到舒适,深吸一口,各种味道钻进鼻子,我仿佛回到桃花镇,细胞活络起来,一扫阴霾,步子跨大。 有老鼠吱吱地从下水道钻出,再钻走,兄长忙上前紧紧攥住我的手,故作冷静:“别怕,大哥在。” 他的手又大又凉,腻汗在两掌间,我很不自在,却挣不开,我说:“大哥,你弄疼我了。” 兄长斜乜我一眼,不仅没放开,还又紧了紧:“眠眠不喜欢这里?讨厌我了?” 他的思维过于跳跃,我怕他在这里做出奇怪的事,只好顺从地说:“没有。” 他站定,盯着我:“是没有不喜欢这里,还是没有不喜欢我?” 我与他隔开距离,胳膊自然而然被他牵扯出弧度,他白净的面孔被灯光下的尘埃笼罩,灰蒙蒙,我眯着眼,只看清他玫瑰色的唇抿着。 身后有大爷大妈叫道:“小两口吵架回家吵,不要堵在这里。” 兄长一听,诡异地放松了力道,站在我身旁,对着他们带笑陪好,他牵着我停在牛肉摊位前,带着血沫肉屑的刀劈下去,他一点嫌弃的神色都没有,反倒好心情地笑着。 付钱的时候,兄长挤了挤我,我掏出零钱,小商贩打趣道:“媳妇儿管账,好男人呐。” 第二次。 我狠狠皱眉,面无表情对他说:“我们是兄妹。” 小商贩尴尬地道歉找零。 兄长一言不发,面色颇有玩味,我们买了不少,他无可奈何松开我,两手提满肉菜。 有一刻我是把他错认成阿森的。 兄长问我会不会做菜,我说谎了,我早就跟阿森学会,最拿手的是阿森爱吃的红烧排骨,我的生日他会做一碗长寿面给我,面是他自己手拉的,真正一根到底,断了就不吉利,这是阿森说的,他逼着我吃完,可我当真吃不完,撒个娇,亲他一口他又肯放松标准。 真是个坏阿森。我笑着,心情复又平静。 我们回了家,兄长支使开小铃,霸占了厨房,洗净用材碗筷,叮叮咚咚,手把手教我识别糖盐醋酒,遇到分不清的,他还沾一点放进嘴巴。 勺用得颠叁倒四,一道甜品齁得我灌下两杯水,他在一旁捧腹大笑,还坏心眼地问我好不好吃。 我明白他是捉弄我,沉默着。 “别生气,”兄长上来摸我的头,筷子夹住甜品送进嘴里,吃得面色挣扎,堪堪咽下去,“看,也没那么难吃嘛。” 说是教我做菜,从头到尾大多是他一个人在做,满满一桌,几乎没有能下嘴的,但我硬着头皮吃下去,还要夸好吃。 兄长煞有其事地拿出一本书,书壳上写着几个浮夸的大字——如何讨女孩欢心。 “书上说,明明不好吃,还要硬着头皮说好吃,那女孩就是喜欢你,”他笑着凑过来,“可见眠眠是喜欢我的。” 无稽之谈,我却没有出口反驳:“我当然感激敬爱大哥。” 兄长“啧”一声,显然对我的话不受用,没有发作,懒懒丢掉书,靠在椅背,从口袋掏出一个方形礼盒,推递过来。 “生日礼物。” 我心里咯噔一下,接过来打开,是一条手链,黑色的折射出璀璨光芒的主钻被镶嵌在一根碎钻组成的链子上,说是碎钻,却也不小,神秘奢靡至极。 只看了一眼,我合上,推还回去:“大哥,我还小,这太贵重了。” “一点也不,而且,眠眠我喜欢你,你就配得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我没有动,他的眼神忽然从散漫凝聚起来,鹰隼似的,笑着起身不容置疑地握住我的手腕,替我带上,之后我的手腕除了一圈钻石,还有一圈红痕。 “眠眠,今天是你生日,你应该开心点,”兄长把我的手抬高,黑色的钻石吞噬灯光,他低头对我说,“笑一笑。” 兄长眼睛中的艳色我是见过的,我自若地牵扯出一个镇定的笑,他伏身凑近:“不够发自真心。” 我皱眉微微往后,他一把扣住我的后脑勺把我拉近,我们几乎鼻尖靠鼻尖,鼻息交织,我呼吸一顿,重新绽放出一个笑,他方才满意地放开我。 明明还未夏天,我却出了一身汗。 一头狮子不满足于乖巧的猎物,他要的更是臣服,所以当兄长提出要带我出门春游时,我没有抗拒。 正经写文太苦了,我还是更一更吧,不能断了写作欲望。 图片是兄长送的手链主钻,有兴趣的可以去识图看看叫什么,看看狗男人安的什么心(?????????) 21 我以为兄长会带我去什么灯红酒绿的地方,结果他驱车同我去爬山。 看着一身宽松运动装,脸上满是明朗笑容的男人,我不免有些恍惚,这中间一定出了差错,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山脚一时呆住,还是兄长在前方唤醒我:“眠眠,发什么呆,快跟上。” 我的体力不算差,在桃花镇和阿森一起爬山挖笋采菌菇,家常便饭,兄长平日都有健身,看起来身强体壮,一个清俊好男儿,结果爬到半山腰,他便插着腰,张开嘴微微喘息,薄汗遍布额间。 “眠眠,你累了吧,我们休息休息。”他半句话喘一口,还笑着呢,眯眼看站在上方石板路的我。 兄长此刻心情一定很好,星眸熠熠闪光,光照射进去,他的右眼一下子闭起来,我想我一定是被山间美色迷住,以为自己回到桃花镇,面前的人不是兄长,而是阿森。 “可我不累啊,”我微微侧头,闻到鸟儿啼叫,一脚踢开石子,石子咕噜咕噜滚下山,“还是说是大哥累了?” 兄长咬着牙,拉住我戴着手链的那只手,逞强道:“我不是怕眠眠累吗,大哥怎么会累,来,接着爬,大哥不累。” 这回,我们并排走,他在我左侧,我一旦快步,他便暗暗用力,将我的速度拖拽得慢下来,一步两阶变成两步一阶。 看着兄长尤自逞强的神色,我不禁觉得好笑,大发慈悲地停下,对他说:“大哥我累了,歇歇吧。” 兄长简直如获大赦,坠拖着我的手腕,不明显地弯下腰,喘着气:“我就…就说嘛,眠眠一定…一定早就累了,走,大哥带你去前面亭子。” 十步一亭,很快到了,亭中已有了几人,是夫妻带着一对孩子,正在外面放风筝,天高风远,一只风筝慢腾腾飘落。 兄长得了凉快,长长吁出一口气,递来水,我说谢谢,又转头去看风筝。 “眠眠也想放风筝?”他问。 想不想呢?只记得那时候年纪尚小,阿森日日捡破烂,不过挣得几个零钱,商店里最便宜的风筝也得几十,它就那样高高挂在墙壁,我们两个小小孩童立在外间,昂头仰视。 最后是我拉着阿森走的,阿森摸摸我的头,对我保证:“别人有的,眠眠以后也一定会有的,我保证。” 阿森眼中有不可忽视的坚定的光,我信阿森,他是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春天转瞬,夏天到了,他背上的烫痕红肿,该由谁替他去擦? 我难过起来,好春光也黯淡,我打起精神回复兄长:“不想。” 他没有说话,起身跑去同孩童交涉,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两个孩童竟然欣然将风筝交给他。 他远远地朝我招手,一只手牵着线,我走过去,叶子哗啦啦,天光倾泻,此刻他看起来真像一位好兄长。 还有几步远,兄长大步走来,把风筝交到我手中:“眠眠,去玩吧。” 我咬着唇,他摆摆手,笑道:“明明很喜欢,干嘛不说呢,我是你大哥啊。” 一阵风吹来,风筝自己飘上天,我自然握紧线,一收一放,飘得更高,我终于笑了,跑动起来,仿佛这一片风筝,能将我的思念传去遥远的桃花镇。 还给孩子后,我们原本打算走了,没成想风筝飘上树,我自告奋勇,叁下五除二爬上高高的树杈,还发现了一个鸟窝,我咧开嘴,露出桃花镇眠眠才有的笑,对着树下的小朋友摇了摇风筝。 眼神不小心对上不远处神色晦暗不明的兄长,我脚下踩空,差点就要着地,却落入一宽容的怀抱,淡淡冷香。 是兄长,我微微抬脸,他也刚好低下头,望进他看不出情绪的眸,他说——“眠眠该减肥了。” 我立刻臊红了脸,跳下来,仍由他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接下来的旅途,兄长远远地落在我身后,半晌没说话,快到山顶的时候他才喃喃自语:“眠眠是个容易开心的人,却不爱笑,为什么呢?” 他自己给出了答案:“一定是我不够好。” 我装作没听到,叶间筛落下阳光,跳跃在我们脸上,红日高悬,兄长面色极为平静,我差点以为他要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结果他立刻换了开心的脸,牵着我走下山。 这回没有任何停顿,如履平地。 在回去的路上,我不禁问道:“大哥,你跟孩子说了什么,他们愿意将风筝交给你。” 主驾驶座上的兄长对着后视镜里的我眨眨眼:“秘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是—— 小朋友们,我的女友生气了,可以借风筝给哥哥去讨她欢心吗? 原来那时他就有了主意,他首先要周朗犯的便是七宗罪之首——色欲。 22 夜间的摄像,平日的相处,丝毫没有异常,他致力于带我前往田野山间,花香鸟鸣,使我的身心得到极大放松。 小铃每每被我们无视冷落,都泫然若泣,揪着衣摆扭捏,兄长熟视无睹,牵过安抚她的我,扬长而去。 我们去溪边放风筝,风筝挂在树上,兄长硬要学我爬树,白衬衫被划破,露出精瘦腰腹,惹得女生羞笑,他还得意洋洋朝我摆弄风筝。 尽管给了我卡,兄长仍热衷于给我花钱,他给我买了辆自行车,轮毂浮夸地贴着水晶,说要下次出游骑。 我却不会骑,苦了小铃替我扶车,在身后紧赶慢赶,差点还要摔跤,兄长在后头恶劣地笑。 算来这是我到周家的第叁个月,我知道这里叫b市,华国首都,经济中心,随处可见的高楼豪车,一掷千金的世界,难怪妈那样贪恋,这几个月我一次没有见到妈,甚至兄长小铃都比她关心我。 下雨的时候,兄长邀请我进他的卧室打游戏,那夜的情景尤在眼前,我踌躇着踏进去,外面的天幕已经灰扑扑,风灌了一屋,呼呼啦啦。 果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兄长偏爱恐怖游戏,他对于恐怖镜头的出现有着几乎天赋性的预判,每当雷劈下,照得他面色幽幽,是一种天然滤镜。 游戏终了,他嘟囔着说不好玩,眠眠一点都不怕。 我笑着:“我怕的。” “你在哄我开心,你刚刚连眉头都没皱。”他委屈极了。 “有些人擅长掩饰,比如怕得要命,还要逞强,比如明明心里厌恶得很,面上还要装作喜欢,也算是一桩本领。” 大哥对我这些似是而非的话非常不解,他问:“怕的话,为什么不来倚靠我?” 我用玩笑的口吻道:“谁知道大哥是不是想在我松懈的时候,狠狠吓我一跳呢。” “眠眠,”兄长笑着表示不赞同,“大哥怎么会害你呢。” “大哥可是有前科的。” 他歪头,想起什么似的嘟起嘴:“这么记仇,不过吃了个咸甜品。” 我故作生气:“害我足足灌了叁杯水呢。” 兄长拖住我的手,眨眨眼:“那我道歉。” 那个态度冷漠,眼神阴鸷的兄长似乎一去不复返,我病态地想,何时他才会回来,印证我的猜想。 机会很快到来。 夏初空调打得低,我感冒发烧,小铃日夜守着我,兄长更是寸步不离,迷迷糊糊中,听得他说:“眠眠病了,就不好玩了。” 是啊,原本的出游计划搁浅,兄长原本要带我去钓龙虾,那是我和阿森在乡下常玩的游戏,很奇怪,他同我做的每一桩每一件,都那样熟悉,让我想起阿森。 “被我标记了就是我的了,管你是猫还是老虎,”忽然,一个柔软温热的物什贴上我的唇,随后轻轻咬了我一下,我清晰听见有人说,“反正爪子都会被我磨掉,角色扮演结束了,我的妹妹。” 小铃说我的嘴是被蜜蜂蛰的,兄长表示赞同,还贴心地送我消肿药膏,我笑着接过,心里却是沉的。 那天兄长终于接起了被他忽略很久的电话,在书房桌上翻找出几张设计图纸,出门去了,临行前让我等他回来一起吃炸鸡。 他甫一离开,我即刻锁门打开放在床头的手机,调到我病倒那日。 视频中,床榻上我闭眸,身着亚麻家居服的兄长坐在一旁,手指在我唇上一下一下点着,脸上的笑仿佛调度好的,弯起固定角度。 他说着什么,眸色深沉直直盯着这边的手机,嘴唇翕动,我却听不见声音,随即他笑了,伏身含住我的唇。 近日来的乖巧没让他放下戒备,反倒化作一场猫鼠游戏,看谁先露出马脚,猎人却先宣布了游戏结束。我的小伎俩,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游戏规则由他制定。 我深吸一口气,奔出门,找到小铃,她放下电话,脸色有一瞬的慌乱。 我佯装揶揄:“小铃,给男朋友打电话呢?” 小铃几乎立刻承认了,脸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而红透,结结巴巴道:“小姐您找我什么事?” 陆续要有新人物,新地图出现了,哥哥部分剧情牵扯比较多,我会努力写清楚的,有时候文章情绪断层,请大家谅解呜呜呜,哥哥操妹妹的禁忌心理我觉得要多铺垫,才能操出风采。 23 小铃是周先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安插在我身边的,我本来只是怀疑,电话内容的冰山一角却让我确定了——挂掉电话前她说:“小姐身体安好,无大碍。” 我自然不会愚蠢到认为是什么亲情,或许是他怕兄长不在的日子,我会给周家丢丑,所以派人监视我。 这样就讲得通了,于是我摆出苦恼的神色,拉过小铃的手:“我有很久没见妈了,我想她。” 小铃实在不是伪装高手,只不过一句话便叫她眼神游移,不敢直视我。 “胡女士最近很忙,小姐乖乖呆在这里,很快她就能来见您。” “我现在就要见她,”我发小姐脾气,往沙发上一坐,“可是大哥不在,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联系她,小铃,不如我自己偷偷去见她吧?” “小姐这可不行,”小铃急切得像一个忠心护主的好仆人,膝盖已经落地,“请等小周先生回来吧。” 不对劲。 我冷眼看着,随手掀翻桌上的果盘,发出刺耳声响,一脚碾碎一把瓜果,蹲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等不了了,我今天就要见她,给我备车。” 她没有动作,直觉告诉我,妈现在或许并不安全,我又往她身边砸了几个纹着花纹的瓷杯,碎片飞溅,有几片飞进我的掌心,血一下子冒出来,滴在地上。 小铃又急又怕,原先急得赤红的脸变得惨白,已经有泪流下:“小姐,我求您了…再等等吧。” 胆子实在小,我挑眉,戏演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小铃,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难为你,我想见我妈,并不是太过分,对不对,”我擦擦发红的眼角,放软语气,一段话说得破绽百出,“如果今晚见不到她,我就自己跑出去。” 没给她张嘴的机会,我转身上了二楼,辗转难安,妈一定不太好了,怪我没有早点想到,以她的性格,如果得了好,怎么会不叁天两头跑到我这里来炫耀。 如果这是一个健康的家庭关系,怎么会…不,这里的人都是疯子,我摸摸自己的唇,那个名义上的兄长,根本就是个魔鬼,他说游戏结束了,那么即将要开始什么? 他又是否像我心中所想的那样,拥有两种不同的面目,一个对我漫不上心,一个对我殷勤至极,暗地里却都恨极了我。 我要立刻见到妈,告诉她,或许…我异想天开,或许妈仍愿意帮我,毕竟我和妈是一路人,我们在泥潭中共生十八年,血管中流淌着一样腥臭的血。 我心中升腾起虚无的希望火花。 日头偏西,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不停地看向钟表,小铃其间送了午饭上来,我没有动,她再次敲门的时候,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小姐,胡女士来了。” 我用妈最讨厌的野丫头姿态噔噔噔跑下楼。 妈完好地站在楼下,已经是夏天,妈还裹得严实,戴一副黑色墨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浑身珠光宝气,哪里还有一点桃花镇婊子样。 我喊她:“妈,我们楼上说。” 她没有动,小铃端了水来后,进了厨房,她一定在偷听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呆呆地喊了声妈。 “你撒泼打滚一定要见我,为的什么事?”她端坐着,身体僵直,连墨镜都不肯摘。 我低声道:“妈,我不想和这个男人住。” “什么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他是你哥哥。”她说着,不辨情绪。 “妈,”我要怎么和她说,她口中“你的哥哥”是个十足的变态,亲吻自己亲妹妹,我深吸一口气,“带我走。” “走到哪里去?”她警告我,“你最好乖乖呆在这里,不然我的是办法对付你的阿森。” 我低估了妈,甚至还在担心她,她这样的人怎么轮得到我担心?她还拿捏住我的弱点威胁我。 妈艳红的嘴唇翕动,吐出令我心惊的话语:“还有一周你就要去见老祖赐名,到时候你就真正是周家人了,眠眠这个人,就死在桃花镇了。” 希望破碎得太快,我一时动弹不得,被夏季的风困在斜落在地的夕阳中,仿佛一座牢笼,直到妈离开,天完全黑下来,魂魄才回笼。 一连几天兄长都没有回来,我如同惊弓之鸟,妈走后我才明白,我孤立无援,在偌大的b市,没有阿森,没有亲人只有我自己。 黑夜可怖,窗外绿叶摇曳如鬼魅,我彻夜点亮床头小灯读书画画,一遍遍摩挲阿森赠予我的书,一遍遍用笔尖描绘阿森的面庞,所到之处,无一不是我在深吻。 ——“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可我不仅已经身处舞台,身后还有无数的手将我拉近,我该如何自处? 我在电视直播上看到了兄长,原来他是去参加了珠宝新品发布会,他套着一身西装,笔挺英俊,在台上阐述新品概念。 我看时,他正介绍到一款手镯,两根一模一样的枝蔓缠绕,密不可分,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通过话筒共振传出:“这款手镯名为双生,一样的血脉,永生纠缠,孕育罪恶之花。” 灯光汇聚于一身,漆黑的发,漆黑的眼,漆黑的服,这是世人眼中的天才珠宝师周朗,绝艳不可方物,网上的评论已经从精美绝伦的首饰,转移到了他身上。 十七岁考入常青藤名校,二十岁创造出自己的珠宝帝国,各大时装周合作伙伴,没绯闻,人品正,唯一承认过的女友,温岚,意大利华裔画家,端庄大方,一对璧人。 上回出现在生日宴上的女人,此刻被给到镜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含情脉脉地望着台上的兄长。 我忽然想到,曾经他是要去见她的,被另一个他打断计划,那么,她知不知道这件事?她一定爱他,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暗暗有了心思。 兄长差人送了一套珠宝给我,正是当季新品,他致电来家,小铃递过听筒,我默不作声,是他首先张了口,不复亲密,宛如工作汇报:“明天会有人接你去见老祖,我在那里与你汇合。” 我试探地撒娇:“大哥,为什么不来接我?” 对面翻动纸张的声音静下来,一时默然,他在思量要不要直接挂掉我的电话,这样不太足够的耐心却让我放下一颗心,我说:“知道了,大哥。” 我的莲花梦迟终于更了啊啊啊啊啊啊啊毗湿奴冲冲冲 24 兄长到底没来接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家管家送我到了老宅。 小铃自从那天后,对我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我无所谓了,什么都无所谓了,乖乖地穿上他们准备好的衣服,带上兄长送来的一套双生花。 那是一栋比周家还要大的别墅,阴沉沉的檀木色,像一尊棺椁,两行煞白路灯仿佛白灯笼。 屋内不时有笑声,延伸出来的露台被乳白窗帘遮住,高大繁茂的树立在那里。 我走上前,管家替我推开门,一扇我认为的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瞬间静默了,他们好像知道我的到来,屏住呼吸,一张张脸,一种种神色,我无暇顾及,环顾着寻找兄长。 没有,他没有来。也是,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我不知是放下心还是感到烦闷,轻轻叹了口气,换上笑脸,有仆人下来叫我再等上片刻,老祖方才醒转。 我点头。 面前衣香鬓影,年轻漂亮的面庞,端着体面的笑,妖魔鬼怪不过如此,我倒不怕,找了个角落坐下,那些人的视线明里暗里追着我。 我不想出错,有人有办法让我出错,我不明白孩子的恶意为什么这样大。 几个女孩说说笑笑在我旁边落座,她们手中端着香槟,不喝,偶尔摇一摇,有个靓丽极了的女孩凑上来和我搭话:“你叫什么?” 我抬眼,回她一个笑:“老祖还没给我赐名。” 她被什么滞住了似的,一秒后反应过来,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另一个女孩骂了句“狐媚子”。 我的笑又大了几分,她们想干什么呢,左右不过想欺负我,言语上行动上,像动物世界里,刚融入集体的外来者,排外是一定的。 “你还笑!”那个骂我的女孩瞪大眼,一杯酒眼看着就要泼到我脸上,一个男孩站出来制止了她。 “周一,你干嘛?” 被叫做周一的男孩夺下酒杯,低声说:“这好歹是叁堂哥的妹妹,收敛点。” 提到兄长几个女孩面色难看,却有人不服:“周一你和叁堂哥关系好,就更不能护着她,她…” “别说了。”周一喝停她,拉着我走开。 我还笑着,几个女孩看我的脸色更加乌云密布,这下好了,我成众矢之的了,我看着这个男孩高高的单薄的身体,忽然与一个人重迭。 已经走到露台,我猛地抽回手。 周一也不尴尬,回头抱歉地说:“你没事吧,几个姑娘不太懂事。” 我说谢谢,转身要走,他喊住我:“哎…别回去了,你的衣服都湿了。” 低头一看,可不是吗,不知什么时候泼上去的香槟,我骗他说要去洗手间洗洗。 周一很好骗,还给我指路,我走进黑暗,没有去洗手间,而是推开一个露台的门。 那棵树就在这里,深吸一口,再叹出去。 只要躺平了乖乖给她们欺负就好了吧,孩子恶作剧般的心态,我想周一不出现的话,那杯就会泼在我的衣服我的脸上,她们看我出丑会开心大笑,我嗤笑,幼稚。 平复了心情,我不准备走了,这时有烟味飘来,我看向左边,一个猩红的点在半空明明灭灭,一会儿它移动到右下方,是主人摘下烟。 衣角摩挲声,风声,脚步声,树叶抖动声,呼吸声,越来越近的烟味。 冰凉的指尖碰到我的手背,我弹跳开,那人锲而不舍,握住我的手腕,一个柔软的东西飘落掌心。 一块手帕。 “擦擦。”因抽烟而沙哑的嗓音,是兄长,即使一片黑暗,我也能感到他锋利的目光,一把刀似的剖开我,挖出我那颗知道他秘密的心脏。 我紧攥住,修剪整齐的指甲掐在肉里,那个红点又飘回远处,他再次开口:“回去吧,老祖在找你了。” 果不其然,我刚到大厅周一就急忙过来,告诉我老祖在找我。 我整整衣襟,跟着仆人上楼,推开一扇门,一股带着腥甜的药味充斥鼻间,我忍不住皱眉,仆人已在身后催促。 踏进去,一位耄耋之年,头发花白,皮肤松垂的老人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她身旁还立着一位精瘦的八字胡男人。 只见他端详我半晌,朝老人点点头,老人这才喜笑颜开,招我去她身边,我乖乖地伏在她脚旁,她伸出皱纹遍布的手,抚上我的脸,眼中是贪婪青春的光。 她被仆人推至楼梯,所有人停下,我那今夜一直躲在暗处的兄长也露面,解开袖口扣子,冷冷注视我。 “周希,”老祖赏赐我名字,“这孩子就叫周希。” 我应该跪伏下去谢恩,像旧社会的奴仆,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可是周朗周希,月朗星稀,我终究要去做围绕别人的星星了吗? 阿森呢,我的阿森,还在傻傻等着我做他的月亮,我忽然不想跪拜,我伫立,直到底下有人交头接耳,老祖看我眼神不霁,兄长上前双手搭在我肩头,使了劲儿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深深跪伏,叩头谢恩,以后桃花镇的眠眠就此死亡,不再活着了吗? 不,我会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