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野》 第一章 woo18.vip 孟原野在那地方见过他一次。 他是全场唯一一个穿校服的男生,白底黑条,三中人。交错的手跟前放了几杯加冰的酒,没见他喝。他太惹眼了,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射灯里的一道雪白,望向他,似乎震耳欲聋的音乐也变得安静。 他站起来,背挺直,一手拎起沙发上的黑色双肩包,一手拿起一杯加冰块的酒,朝迎面过去的男人礼貌地笑,下一秒,手里的酒就全部泼到那人脸上了,而后他周遭站起了几个人。 孟原野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他似乎无意朝这里瞟了一眼,这让孟原野的心脏开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狂跳。她感到一股与这地方极不符的气息扑过来。 “看什么呢?”肖老六的声音打断了孟原野,她回神,对上这个方脸男人,“没,爷,没。” 肖老六朝孟原野出神的地方看过去,那人已经离开了。肖老六哼笑,“是帅小伙子吧?你都出神了。”孟原野干咳两声,跟着走,又听肖老六道:“这地方什么样的没有,可别看上了最不该看的。” “谁不喜欢看好看的。”孟原野嘟囔了一句,垂了垂头,居然觉得脸发烫。 见过他之后,孟原野当晚就做了个梦。梦里,那道鬼影样儿白绕着她,她能清晰地觉出那人手指扣着腰的力度,单无法看清他的脸。 …… 这屋子里暗沉沉的,有点冷,有点潮。 何寻抱着暖气片,拉开孟原野家遮了许久的窗帘。胳膊上的黑色“孝”字,不算惹眼,却在镀金字对上太阳的瞬间,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她看到窗外,地上有冰霜,土里有新芽,似乎冬的余音还没响绝,春已经按耐不住了。 “来吃点东西,你不是说不太舒服么,我买了罐头。”从客厅里传来声音。 “怎么是罐头?”何寻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娃娃,眼神幽幽,问。 “小时候我一生病,婆婆就给买罐头,我吃了就好了。” 说话的就是孟原野,她读h市一中,正上高二,肤色不算白,丸子头,一脸妆化得不浓不淡,可乍一看,总觉得哪里违和,感觉不太和善。 “孟原野,为什么你肯收留我?”何寻并没有要吃罐头的意思。孟原野看来,何寻这姑娘,是长相甜美,很可爱的那类,不想,说话冲得厉害,第一眼攒下的好感,何寻一句话就能冲得一干二净。 孟原野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这门口的何寻,变了脸色:“没完了?难道明明我眼睁睁看见,却还让你一人住死了人的屋子?我不收留你,你现在睡大马路都是好的。” “滚吧!老子才不需要你一个陌生人来可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学校里人,都不说你好话!”何寻突然把手里的娃娃砸向孟原野,破口而出。孟原野瞬间就恼了,她没还嘴,直接冲进屋里,抓起何寻的东西就往出扔。 “你干什么!”何寻尖叫。孟原野指着门口处,“这是我家,想走是吧?可以啊,现在就滚。” 何寻咬牙,怒视孟原野。 孟原野看了一眼,一样没好气,“看什么?不服啊?看你小我让着你,别得寸进尺。学校里人骂我,用不着你来提醒!” 何寻使劲儿扯下胳膊上戴着的“孝”字,胡乱朝哪个方向扔了,又赌气似的看向孟原野,衣服上留下了个破洞。 孟原野冷着脸,“你最好把身上穿老娘的衣服也脱下来。不滚,是吧?”她走到最里面,一步蹬上床,拿起窗台上的铁盒子,何寻第一时间冲过来,失声道,“你别动我盒子!” “要滚,东西别占我家地方。”孟原野站起来,把盒子举高,伸出窗户外,只见何寻的情绪瞬间就爆发了。由于没能第一时间站上小床,她扑倒,拽着孟原野的裤子哭,“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扔,我不闹了!” 转眼,何寻泣不成声,孟原野也气得够呛。她大脑短路一样僵了一会儿,这才动作迟缓着收回拿着盒子的手,缓缓瘫下,就看何寻在她面前那狼狈的模样。她蜷着,脸埋在被子上。 孟原野想不出来,面前这个没小她多少的姑娘,怎么会这么极端,胡闹,无法言喻。她只知道,当天她在那房子里看到的尸体,是这姑娘的爸,没看姑娘掉一滴眼泪。 她还在哭,声嘶力竭,哭软了孟原野本就赌气硬了的心。许久,孟原野慢慢挪身过去,两只手拢着何寻,声音放到最低,“别哭了,我不凶了。” 何寻服了软,她两只手慢慢攀上了她的脖子,脸也贴上了孟原野的胸脯,孟原野抱着她,拍拍她的背,就听她的哭声,刚才的一切烟消云散。她又把盒子挪过来,“我以后都不动你盒子了,我知道你难受,对不起。” 何寻终于缓了神,一言不发,眼泪还掉,孟原野想让她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刚要走,何寻就又扑了上来。 “你抱抱我!我害怕,我想家,我想我妈妈……” 孟原野闭上眼,努力捋着心里的一团乱麻。 那天晚上,何寻就那么着,在她怀里睡着了,孟原野却是一夜没合眼。半夜里,何寻带着哭腔说梦话,孟原野隐约听见什么“额额哇哇”的声音,凑近了也没听清。 这是开学前半个月。 孟原野在一个月前,跟同学几个约着出去耍,那时候同学几个八卦,说什么学校里有个叫何寻的姑娘,读高一,瘦瘦小小,软柿子,班里人老欺负她。 欺负她不是因为别的,因为她爸正是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何远山,赌博欠了好多钱,在那一片儿,算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听说最近惹了厉害主儿,家里不得安宁,似乎时日不多了。要真出事了,那何寻,闺女一个,一定得给糟蹋了。 孟原野听完,不知怎么就心里发毛,浑身难受。东西打听,找到了何寻家地址,她一个人没胆,是叫上肖老六一起去的。也真是巧得厉害,何远山——还真就是那天死的。 当天何寻家门外围了一圈人,救护车加警车,没一会儿就把何远山的尸体运出去了。检查完了,报告说酒精中毒,器官衰竭死的。何寻被带走,孟原野和肖老六就跟着,最后,不清楚是肖老六那边儿说了什么话,居然就让何寻跟着走了。 孟原野听见带何寻出来的警察跟何寻说:“姑娘,你也算福大了,有人愿意留你,不用去孤儿院了。” 何寻不但没回,还一脸不屑地白了警察一眼。警察愣住,正寻思,小姑娘脾气差啊,而后肖老六就招呼着孟原野跟何寻走了。车上,孟原野坐副驾驶,给肖老六点了根烟,自己也叼了一根,朝肖老六悄声:“爷,这小呢,看我份儿,就别往苏姐那儿送人了吧。” 肖老六刚开始没说话,孟原野就接,“爷,行行好,这一看就跟我不一样。” 肖老六吐口烟,回头看满脸戒备的何寻,自言自语道,“瘦得猴似的……你先带着吧。” 孟原野这么才留下何寻,当晚肖老六的车停在孟原野家门口,孟原野跟肖老六道了别,就带着何寻进去了。 没想到,何寻状态异常差,两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孟原野都忍了。上一次何寻闹,孟原野指了指她,就说了一句话,“是我心疼你,换了人,老娘能抽得她找不着东南西北。” 何寻这才安静了几天。除了拿回来的两大包东西之外,成天抱着一个小盒子,吃饭,睡觉…… 孟原野没问过,但她发誓,活了这近二十年,还没对哪个姑娘这么好过,自己都云里雾里难辩方向呢。这种缘分奇怪,像是天注定的。仿佛上辈子欠了何寻,于是这辈子早早的,稀里糊涂碰面,胡七乱八就开始偿还。 孟原野有时候很晚才回家。何寻一个人害怕,就哭,亮着满屋子的灯。不知道哭到几点钟。听见有人开门,知道是孟原野回来了,也不怕了,赶紧禁了声,装睡。孟原野总要进来看她一眼,给她掩一掩被子的边,又关了灯,才离开。 何寻总能在她过来时闻到一股刺鼻子的香味儿,远远的就能听见高跟鞋的声音。她跟孟原野在一个学校,孟原野应该不认识她,可她对孟原野却早有耳闻。 孟原野那时候在一中,也算个大姐头,有圈子,但乱哄哄。在学校里有个死对头,是校长闺女,名叫乔岐,没人敢惹。倒不知道两人是怎么结下了仇,就知道,孟原野的势头盖不过乔岐,乔岐一伙的人,传孟原野的话,说孟原野不是好货。这些何寻心里都明白。 何远山死了,她一点都不难受,反而心里有片地方,早很多年就开始寻寻觅觅。压抑了太久久,发泄不成,又动弹不得。关于何远山,关于多年前,关于当下,她通通说不清楚。 今天她又闹,孟原野也是这一个月以来,第一次朝她发脾气。何寻觉出,孟原野发起火来和她的人一样沉重,那偏中性的嗓音,那无比冰冷的一张脸,像是块带着满满内核能量的石头。 第二天何寻睁眼,孟原野还睡着,她惊讶孟原野居然就这样抱了她一个晚上。听到她的动静,孟原野也醒了。何寻的眼睛,整个肿得跟葡萄,孟原野看着她,何寻却先开口了,头发乱蓬蓬,声音低哑,“对不起。” 孟原野看着看着,冷笑一声,“继续闹呗。” 何寻摇摇头。 孟原野就起来了,她走进厨房,又走进卫生间,做了一壶开水,拿了毛巾和脸盆,走进来,搬了小凳子在何寻面前坐下。 孟原野把开水倒在毛巾上,拧的时候,时不时就烫一下,何寻听见“嘶——”的声音。 孟原野拧好了毛巾,递给何寻,“给,捂着眼睛。” 何寻低着头,拿过毛巾,乖乖敷眼睛。孟原野就坐在面前。 孟原野的模样,让何寻恍惚了。她长这么大,记忆里,妈妈都没有这样过。只有一个人,那人包容过她所有的任性不懂事,而孟原野,是第二个。 “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何寻问。 孟原野抬头瞪了何寻几秒钟,又继续手里的动作,“上次不是问过了吗?外头做生意,几年都不保准回来。我一人住。” 何寻被那一眼瞪得打了个哆嗦,低了低头。 “你下次出去玩儿,能不能带上我?” 孟原野顿顿,“干嘛?” “我一个人害怕。” 孟原野犹豫了一下,“去可以,但你得听我的。” “嗯。”何寻点点头。 “你是不是做梦了?” 何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只嗯一声。 孟原野看看她,“梦什么了?” 何寻垂了眼,声音沙软,“我妈。” 孟原野没再问。 三月一号,开学了。谁都没想到,一中这天因为一个转学生的到来,炸成了一锅粥。孟原野和何寻一早就听闻了。孟原野的好姐们左婷和孟原野说,她总结出炸锅的原因有两个。 第一,转学生是个大帅哥; 第二,大帅哥是从对面转来的。 如果说第一条只是炸锅隐患,那么第二条就是炸锅极限。 对面,大名鼎鼎的h市第三中学。 虽然一中学生当下还没弄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但却产生了共同的想法: 疯狂的世道。 ※※※※※※※※※※※※※※※※※※※※ biu~感谢观看 爱┆阅┋读: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 第二章 三中是什么地方?简单来说,口袋满的,说话算的,都在那儿了。更是连续四年,市高考状元榜上,全揽前三十名的圣地。h市流传着这么一句话:接到三中一纸书,踏入清北半步门。 毫不夸张,在h市,三中学生走街上,只瞅准了那枚胸牌,都能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么个背景里,要说这新来的帅哥转校生没人气,鬼都不信。 这天一大早,高二(1)班门口又聚了不少人。扒后门的,守前门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事儿了。这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没几个能在这种情况下看见本尊。学生们嗡嗡议论:“唉唉唉,看见帅哥了没?”“谁知道叫什么名字啊?““靠看不到啊。”“哪个呀?”“应该是……” 孟原野和左婷几个人,也准备去凑个热闹。嬉笑着,还没站到门口,一道尖细的女声就穿破了人群。 “看什么呢?把我们高二(1)班当动物园啊?看猴呢?还是你们没见过男人?” 漂亮的五官,一双鞋是带跟的,跟校服不搭,却显得异常与众不同。栗色头发扎了低马尾,往学生堆里一蹿,惹眼……来人便是乔岐。 “唉唉走吧走吧,乔岐,乔岐来了。” 就在学生们准备散了的时候,众人倒吸了一口气,这位传神帅哥居然主动出现了?! “你们太热情了。” 黎清扬此刻就站在班门口,他带出来的晨风也像是喝了几口水果酒。女生不吵了,时间仿佛被按了暂停,刚才哄闹的一群人,安静得要死,谁都没动。 “这么热情,怪不好意思的。不上课吗?回吧。” 安静是短暂的,黎清扬说完了话,又好像有人按了播放,原本安静的人群再次炸锅。 “你真是三中来的吗?”“为什么不在三中继续读啊!”“能交个朋友吗神仙!”“缺小弟吗”…… 闹哄哄的,可主角似乎两耳不闻,只是淡笑,像晨风似的,迷人。孟原野和同学不在人群里,却远远地目睹了这一过程。确实是个好看的男生,没有多过分,只是让人莫名舒心。 三中的背景,没几个不好奇。夸张点儿说,姑娘们如狼似虎的。可孟原野想起了肖老六从前和她说过的话。当下不单只觉得徒劳,甚至还有莫名其妙的不愿走近。 黎清扬个头不低,他被一伙学生围着,还能看到脸。孟原野注意到一个细节,黎清扬在往这个方向凝视了几秒之后,转身回班了。 她条件反射回过头去,愣了,几米开外,是何寻。姑娘露着脑袋,扒着门框在那里盯着黎清扬的方向看,一双神色黯淡的黑眼睛,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孟原野往过走,何寻惊觉,迅速跑开。身后,是乔岐让人浑身难受的声音,“还看什么呀,赶紧散了吧...…” 何寻跑得快,孟原野没追上,下了二楼,何寻已经跑回班里去了。孟原野只好走过去,身后随行几人没跟来。她站在高一(3)班门口,叫住一个女生,“小妹,帮我叫下你们班何寻。” 女生很惊讶,“原野姐,你找她干嘛呀?” “有事。” 女生冲着班里就喊,“何寻,有人找你呢。” 孟原野听见有学生起哄,什么有好戏看了,什么何寻得罪人了,乱七八糟。 孟原野等了等,何寻不出来,她只好把头探进班里,“何寻,出来一下。” 离上课还有不到十分钟,何寻还是没出来,孟原野看见她了,坐在南面,第二排,低着头假装没听见……孟原野只好进去。 众人搞不清状况,屏息凝神。她走到跟前,何寻还低着头。 “怎么老躲着我?”孟原野问。 说起来,开学一礼拜了,自打来了学校,何寻就躲着她远远的,说话不应,找人没有,想一起放学,何寻都先跑。孟原野有时候借别人自行车,能在半路碰着何寻,叫她坐后头,她也不理。 回了家,话更少了。孟原野寻思,也许她是有心事,也可能只是嫌她朋友多,乱,不想让学校里那些人七嘴八舌。孟原野猜,可能是家里刚出了事,心里有坎儿吧。 只问了一句,坐在凳上的何寻不安地扭了扭,抬头瞪着孟原野,眼睛有点红,“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孟原野挑眉,耸耸肩,单从校服兜掏出了一块纸,递给何寻,又掏出一个肉夹馍,放在何寻桌子上。头低了低,道:“你离那个转校生远点,别让别人看笑话。” 孟原野拍拍何寻肩膀,就要走了,迈出半步又想到什么,指着何寻,“放学别再跑了,一起回。” 孟原野刚出门没多久,何寻就听到身后隐约,“没点数,去凑人家神仙的热闹,这会儿又会找靠山了。”另一个后在后头跟附和,“神仙就不说了,还找上高二的大姐头,她没事儿吧?” 何寻捏紧肉夹馍,居然还有点烫手,她咬了一大口,觉得没所谓。 当年一别,如今已经过去七年,曾经家的模样在何寻的记忆里早就模糊,但最重要的两个人,却是一天比一天明朗。那种感觉,这些年一直都在何寻的胸口作怪,甚至会让她觉得连呼吸都不那么顺畅,她生怕它有天会强烈起来。 晚上放学时,何寻根本没管孟原野,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出学校时,却被孟原野拦了个正着。何寻看到,和孟原野一起的,加起来一共四个,算她,就是五个,都是女的。 孟原野一把勾过何寻的肩,何寻抗拒地扭了两下,一脸不高兴。 孟原野却咧嘴,“唉唉唉,姐几个,终于逮住啦!我妹,以后罩着点啊。” “你妹长得比你可爱多了。”左婷说。 “脾气臭着呢,不爱说话。”孟原野回。 “我不想和你们一起走。”何寻撇开孟原野的手,自己往前走。 孟原野只好和同行的几人耸肩,“姑娘不喜欢我。” “这性格确实……”一个女生说。 何寻前面走,就听后面几人聊。 “原野,那个黎清扬……” “听说了,三中的大天鹅吧,不知道真假,不过真假都离远点好。” “原野,我们不行,你行呀。”左婷道。 “左婷你给我省省吧。这么久了,我什么情况别人不明白,你们这几个还不清楚?” “原野,说实话,我觉得那男的也没那么不可接近……都说人性格不错。那乔岐,不也就因为三中有点关系才厉害。” “行了吧,这才开学几天,就帮着人家吹。能比吗?知道乔岐认识什么人?三中圈子什么样?”孟原野一抬眼,问。 “不知道。”左婷低头,撇撇嘴,识趣儿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话锋一转,“哎原野,我看你那小妹妹,可不太明白。” “怎么了?”孟原野问。 “你没听说吗?知道的现在都拿她开涮,说她,打一开始,就老去骚扰人家三中来那神仙,就她……” “就她那胆子,快别扯。”孟原野似乎想都没想,话接过来又立马驳回去。 另一个女生也跟着道:“原野,婷姐说得不错我也觉得,你最近还是留意着点,你可是当了人家姐,别觉得还没我们这些明白。” 正说着,一抬头,何寻已经不见了人影。孟原野把这些话放心里了,倒也没说什么,加快了步子往家走。 到了家,何寻没拿钥匙,自己坐在楼道里等,孟原野上了楼,看着她,姑娘一双眼黑溜溜,睫毛浓,天生往上卷,像个洋娃娃似的,孟原野看她,姑娘也抬眼对视。 “你喜欢那姓黎的转校生?” 何寻盯着,不说话。 “瞧瞧你这别扭性格。” 何寻盯着,还是不说话。 孟原野开了门,何寻跟在后头。 “你这个别扭性格得改改,也就我能让着你,不能怪人家欺负你。” 何寻依然没说话。 孟原野提了一些菜,走进厨房,“何寻,别的我不管,我可告诉你,你离那三中转校生远点,要么你就从我这里搬出去,自己看吧。” “为什么?”何寻说话了,她提高了几个调子,质问道。 “他会害你,还有我。”孟原野话说得平淡不过,眼神却定定的。 “你知道什么呀?”何寻反问。 孟原野冷哼一声,“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别给我惹麻烦,就记住,跟三中沾边儿的,惹不起就是了。所以得给我离远点儿。” 何寻沉默了。 那时候的孟原野,单觉得何寻是在闹笑话,而何寻则更不能理解,为什么孟原野会有“黎清扬会害她们”这样的判断? 孟原野那天还说:“丑话在前,如果你执意要和那三中来的扯关系,咱们只能越来越远。二选一。” “你怎么这么狠心?你简直不可理喻!”何寻锁着眉,一双眼软乎,孟原野没说话。 “既然这样,孟原野,只要你别赶我走,其它无所谓。”何寻一张脸赌气样,眼神里带着几分执着劲。 “赶你走?你这个惨样,我心不好,也没到那种程度。你这学期的报名费,吃的饭,可都是我的钱。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能带你出去了。”孟原野又说。 “你本来也没带我去过!就一次,还把我晾在你朋友那!你别忘了,你名声也没多好,你圈子里的朋友,我从一开始,就不敢兴趣。我们可以互不干涉,和平共处。还有……如果你不赶我走,我会永远记着你的好。” 姑娘别扭,说完转身往房间里走。 孟原野看了看那道娇小的背影,轻微叹了口气……她有一瞬间怀疑,好像面前这个姑娘,根本就不是那天那个求着她不要扔盒子的姑娘,也不是那个抱着她说害怕的姑娘,更不是没了父亲,差点被送去肖老六那儿的姑娘。 黎清扬是谁那时孟原野还不知道,在她的潜意识里,只知道三中,知道三中惹不得,就够了。 她万万没想到,那些话没能镇住何寻,姑娘还就像中了黎清扬的邪一样,不管不顾,一步步地朝着他去。 说起来,好像一切都没什么意义,而孟原野当时的境况,是自己活着都费劲。 当所有人都在等好戏的时候,孟原野例外。那时候她还坚定,她觉得何寻一定会明白,会听话,会离那“不速之客”远远的,可事实却给了她一个巴掌。 第三章 这天,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陈红的语文课。敲门的人刚露出半张脸,陈红就朝对方笑起来,接着边走过去,边开口,“乔校,您什么事?” 乔育平一身黑西装,把陈红叫了出去,再进来时,只见陈红手里拿着一摞课本,站到了第一排的乔岐旁边,俯身说了句什么,众人就见乔岐站起来走出去了。 而接下来,(1)班学生看到,班主任陈红,径直走向了倒数第三排的神仙黎清扬,把一摞崭新的课本放到了黎清扬桌子上。这时候学生们早就不念课文了,就听陈红说,“你的。” 黎清扬笑,“谢谢老师。”陈红拍拍黎清扬的肩膀,走回讲台。 “来安静,继续上课。” 众人现在哪还有心思上课啊…… 就在前一个小时,这班人刚刚目睹了一场不可思议的世纪大战。乔岐大小姐,把黎神仙的书撕了几大块,并且踩在脚底下剁了几脚,还扬言道:“黎清扬,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牛啊?告诉你,这儿没我乔岐不敢动的。”说完,又剁了一脚被踩烂的书,“我就是到对面去,那些人也得让三分。怎么样?” 黎清扬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跟前,他并没有生气,看着乔岐,只道:“都高中了,还玩三岁孩子的游戏?书没了,学生处的库里还有备用,可关系要砸了,不太好吧。”他垂眼弯腰,伸手去捡被乔岐踩在脚底下的书,抬头,一脸和善,弯弯嘴角,“这么多同学看着,就别缠着我了。” 乔岐一个踉跄,表情顿时像吃了苍蝇。再看黎清扬,他已经把碎书处理在了卫生角的垃圾桶里,回到座位,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俩人是什么存在?倍受关注的神仙啊!本来,黎清扬没了书,有同学去通风报信,再送来一套,逻辑上来讲是可能的,可让大家不解的是,刚刚进来的,不是哪个女生,也不是库管老师,而是货真价实的校长乔育平。 难想,这么短的时间,这个黎清扬,也太狠了吧? 这节课下课前五分钟时候,乔岐回来了。这回,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大小姐哭过了,而且是真的生气了。恶狠狠朝黎清扬这里白了一眼。 下课铃一打,乔岐就冲过来,无视一整班的人,喊:“黎清扬,你有事可以明着来!别拿我爸压我,卑鄙!” 黎清扬抬了下眼,没说话,直接无视了乔岐的存在,转身问后桌,“中午去食堂,想想吃什么。”然后几个男生就站起来。 乔岐不甘心,一把拽住黎清扬的校服袖子,黎清扬似乎对这样的接触异常敏感,他瞬间转头,瞪了一眼。乔岐条件反射似的放开,绷不住了。刚才的气焰被黎清扬温水似的态度浇得一干二净,连同声音也再提不起来,“你到底什么来头?” 黎清扬淡淡扫了她一眼,有些无奈,“转校,黎清扬。” 说完就走了。 “骗人!不是!你不是!”乔岐跺脚大叫,可黎清扬头都没回。 她使劲蹭了一把突然有些模糊眼,不知道是有点儿晕还是鼻子酸。然后准备去卫生间,这时候她才发现大家都盯着她看。平时要好的女生目光更是锋利。暗自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平静道:“跟我去补个妆。” 那几个女生,也明显地有点吓着了。 午饭时间,食堂开饭,学生们成群结队蹿进去,食堂顿时热闹起来。 “原野,这段时间怎么不听你提你那个小妹了。”左婷正挽着孟原野,一行三个,往食堂去。 “'唉,快别提,老娘眼瞎,救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提了给我找事儿,以后别说我认识她。” “切~人家有黎神仙,可来劲儿呢,你算什么呀?才不认识你呢。”左婷眨眨眼,阴阳怪气学何寻。 “噗哈哈哈”,孟原野笑得突然,开玩笑捏了一把左婷肚子上的肉。 到了食堂,各个窗口处堆满了人,孟原野一行人找地方坐,左婷负责去排队打饭,这时候,孟原野一眼就看见何寻那小小的身影,稍微走神,又找不到人了。 一会儿饭都端上来,左婷飞奔过来,一脸八卦样,“特大新闻!就刚才的事!” 孟原野和另一个姑娘问,“怎么了?坐下说!” “啧,黎清扬真是个狠人!乔岐前段时间,不是想和人家处对象嘛,结果一直被吊着,到现在了。为了引起注意,大小姐在班里当着一班人面把黎清扬书撕了满地!结果你们猜怎么了?” “怎么了?” “乔育平亲自给黎清扬送书!还把乔岐骂了一顿!” “我靠!不能吧?”同行的女生吸了一口气,差点拍起桌子来。 孟原野接,“小点儿声,你婷姐的情报什么时候失误过?” 说起来,左婷确实是个情报高手,从没失误过,消息真实,可靠,这点在她们这个小团队里,有目共睹。刚听左婷说完,似乎四面八方的声音又加剧了,这个消息在人海里,越发清晰可辨,越来越多的人说,就这样传开。 孟原野吃了一口面,左右扫视,笑了下,“我说,最好今天别碰见乔岐。” 偌大的食堂,此时传来一阵骚动,左婷嘴里的饼吃了半截,“人物来了。” “吃你的饭。”孟原野说着,自己眼朝西北看了一眼,何寻一人,正低头吃饭。 “原野,你不觉得今天异常热闹?” “是啊,热闹。”刚说完,感觉面前一股风窜动,黎清扬就朝着何寻的方向过去了,三个男生坐在何寻的前一桌。 这时候,孟原野听见“咚”一大声,一碗面从天而降,面汤洒了她一手,校服上也有。她被烫了。“嘶——”,她火速站起来,却看到乔岐那一张阴沉的,妖艳的脸。 “让,位。”乔岐涂了大红色的口红,红得夸张,这两个字一字一顿。身边站着几个女生围过来。孟原野几个人也站起来。“原野,走吧。”左婷平静道。 孟原野没管,转头对上乔岐,冷脸道:“姐姐,今天吃相可真难看啊。”语气里满是嘲讽,左婷和另外一个女生都笑出声。她们转身要走,结果乔岐直接就把孟原野的饭扣了一地,还把孟原野的凳子踢翻。 孟原野刚要抡耳光过去,就被嫩气的一道声音打断,“乔岐你别太过分!” 是何寻,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孟原野看到,何寻死死盯着乔岐,手指头扣进手掌,憋着什么劲儿一样。 这时候整个食堂都安静下来,在场的都成了观众,他们是主角。 乔岐看着何寻,愣了愣神,怪笑一声,一双带跟的鞋踩出节奏,满脸轻蔑,冲着何寻就过去了,“小妹妹,你没人管吗?” 她站到何寻面前,何寻没她高,却感觉身体僵了。乔岐凑近,低头,长指甲划过何寻的胸牌,“高一(3)班,何寻。啊!你就是那个成天跟着黎清扬的跟屁虫呀?怎么,我们的红人黎清扬,看到你了吗?” 乔岐这后半句喊得特别高,因为安静,整个食堂的人都听到了,她得意挑眉。 何寻脸顿时通红,想说什么,却结巴起来,“我……你别碰我!” 何寻向后闪,感觉一只手扣住了自己的肩膀,在把自己往哪个方向扯,由于重心不稳,那手的力道又大,她踉跄一下,差点跌倒,最后撞上了背后的人。因为乔岐刚才的话,她觉得大脑此刻一片空白,可这时传来的声音,又把她扯入巨大漩涡。 “别闹了吧?” “黎……你!”乔岐不可置信地看着手扣着何寻肩膀的黎清扬,还是一双柔和的眼,脸上却没有丁点表情,死死盯着撒泼耍无赖的乔岐,手则紧紧地扣着身前瘦弱姑娘的肩,关节都泛白。 他有点生气了。 乔岐疯了。在一中的这两年来,她还没有哪次觉得自己这样狼狈,转身恶狠狠指了指孟原野的鼻子,骂了一句。 “臭|表|子,你给我等着。” 观战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平时嚣张跋扈的千金大小姐,就消失在众人眼前了。孟原野几个人,此时定定看着扣着何寻肩膀的黎清扬,也有点愣。 毕竟这一幕冲击力太强。 开学到现在,黎清扬带着三中背景的光环,几乎成了全一中女生的目标。成堆的零食,情书,早点……可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和他扯上关系,比如“黎清扬和谁谁谁”,要说有,也就是何寻,以及刚刚传开的乔岐撕书大闹,吃瘪。 何寻和乔岐不能算。这俩,前者是个笑话,众人说起她只图一乐,后者又一样是个神仙……于是在这一幕出现之前,这景象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想想也就算了。 可谁能想到,偏偏它就发生了。 就在眼前,众目睽睽,焦点人物的对象,居然是那个笑话。 何寻这时候如梦中初醒,盯着那只还没放开的手,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黎清扬也很自然地把手放下来。 “我……”何寻语塞。 “我早就知道你了。”他看着她的眼睛,笑道。 何寻抬头,对上黎清扬眼睛的一瞬间,扭头,撒腿就跑。 黎清扬呆在原地几秒钟,短信铃声打断了他,从校服兜里掏出手机,发件人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这事没完。” 第四章 随着黎清扬几人的离开,这场风波在表面平息下来,暗流却在内里蓄势待发。 何寻跑出去后,孟原野转头看黎清扬,她发现他也在看她。不知道为什么,看向黎清扬的时候,她脑中一闪而现的是那晚在酒吧里出现的那道白,这让孟原野迅速收回目光。 不过,孟原野肯定,黎清扬不是那人。 带着左婷几个人在学校后操场转了几圈,孟原野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或许当下,她什么都不该想,什么何寻,什么黎清扬,而只是乔岐那句“你给我等着。” 凭她对乔岐的了解,乔岐绝对不是靠一张嘴的人,而是实打实的行动派。校里校外,“打架”一事对孟原野而言,实属家常便饭,可是这次她却莫名抵触起来。 她并不想承认,何寻是导致抵触的根本。乔岐打翻她饭,何寻站出来,是在为她说话,可黎清扬和何寻的突然接触,让她震惊不解的同时又觉得莫名失落。 关于何寻,孟原野再清楚不过。正常人才没人愿意搭理那样一个不合群的姑娘。话少,性格古怪。学校里,很多人知道南角街的酒鬼何远山死了,就是她爸。大概潜意识里觉得她有点病,或者按常理来看,这样的,没几个会被认为心理正常。 黎清扬这出人意料的举动,一时把本来就是个笑料的何寻推到了风口浪尖。顿时所有不友好的声音放大,冲着姑娘来势汹汹。 那天黎清扬并不清楚何寻为什么突然跑,但他确实早就注意到这个看起来又瘦又小的姑娘。她总是跟着他,藏在某个不大起眼的角落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像电视剧里躲在暗处的跟踪狂。有人指着何寻提醒过黎清扬,“清扬,你注意点,多吓人,她老盯着你,南角街死了的那个酒鬼就是她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姑娘的影子总会突然在黎清扬脑里出现,停留片刻,那轮廓忽明忽暗。 她给他的感觉,既不像桌坑里的那些传达心意的情书一样泛滥,也不像桌子上的零食一样碍眼。这段时间以来,黎清扬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声音,但没什么理由去接近。 恰恰乔岐当时无比讽刺的言语,给他这样一座桥。于是,在何寻转身跑远时,黎清扬发现,她好像团迷雾,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记忆里那片遥远的空白。 何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后来的几天,自打那天的事发生,她不敢再偷偷跟着黎清扬了,孟原野也没来问她什么。两人虽然住在一间屋子里,但门和门之间隔着的似是两个世界。 她吃孟原野的饭,喝孟原野的水,一切理所当然,直到那天晚上,孟原野半夜一点才回去。她化了极浓的妆,到家时已经一副鬼样。身着黑色蕾丝的衣服,黑色皮裤,高跟鞋,外面套着的校服前有一块血,面积不大,但怎么看怎么怵得慌,她头发被扯变了型,脸、眼、嘴,都结了暗红的痂。 何寻是听见动静不对,才打开门的,正看到狼狈的孟原野踉跄着朝房间走去,随手扣上门。 她打架了?她挨打了?她? 何寻走出来,犹豫了下,敲起门。敲了三次没动静,她敲响第四次,门里突然就传来孟原野的喊声,“滚!” 何寻心砰砰跳,继续敲,门突然打开。 孟原野瞪着眼,喘得厉害,“你他妈敲什么敲?好看吗每天吃老娘的,喝老娘的,还他妈来看老娘笑话!滚!收拾你的东西给我赶紧滚,老娘以后不护你,别死这儿!” “嘭!”孟原野摔上门。 何寻感觉,要不是有门的扶手,自己就摔倒了,回到房间,眼泪掉得莫名其妙,开始收拾东西,直到掏出枕头底下的盒子才突然安静下来,抱着盒子睡着了。 早上凌晨五点半,她把盒子塞进书包,往学校去了。不出意料,那天学校的热词是:孟原野被乔岐打了,但乔岐没动手。 四周很嘈杂,新话题遍布在每一张嘴里,她庆幸自己终于不是主角了。自打那天的事发生以后,她几乎就没出过班门。她承认,自己是害怕了,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孟原野又或者黎清扬,以及虎视眈眈的大多数。 何寻听着周围人的言语,越听越难受。为什么这些人都在说孟原野?明明她是被打的人,怎么乔岐打了人,一句反驳的声音都没有。 下课后,她鬼使神差去到三楼,站在高二(7)班门口张望,里面有个短发女生看见她,眼睛一亮,迅速凑过来,“哎,你不是那天在食堂的那个吗……你,找谁呀?” “孟,孟原野在吗?……”自打遇见了黎清扬,她觉得自己的表达能力都下降了,几乎到了障碍的地步。 “她啊,今天没来。”短发女生笑笑,又压低声音,“偷偷告诉你,她昨天差点被打死。”说完显然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你笑什么?”何寻不解,试探道。 “笑什么?我笑孟原野活该啊!她那种人,不被乔岐教训教训,还真以为自己了不得呢。没办法,装社会。”短发女生目中无人得意的模样让何寻觉得一阵恶寒。 跟何寻说话的短发女生旁边,这时候又凑来了新的女生,新女生看到何寻,也有些惊讶,她像是短发女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过来直接就接了话,“这个……咳,姑娘,被乔岐盯上可没什么好下场,你呀,小心和孟原野一样。” 说完瞅了孟原野的座位一眼,“那位估计没个三五天来不了吧,听说都吐血了。”新女生抬着下巴,目光从下往上扫视何寻,一脸鄙夷。 何寻扭头就跑,直到从(7)班,往西一路跑到了(1)班门口,才猛停下。大脑和心脏此时处于癫狂状态,脑子里像有一台打碟机。 不知哪来的勇气,在(1)班门口停下脚,她居然就走进去。停住时,一眼看到倒数第三排的黎清扬,黎清扬正坐在位置上,低头写什么。每走一步,她就感觉天地在旋转,周围的一切在摇晃,等到她走到他旁边时,握紧的拳头也松不开了。 “黎……”她闭上眼,口干舌燥,然后发现自己叫不出来。不知道持续了这一状态几秒钟,确认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才敢睁眼。 黎清扬正看着她,波澜不惊,眼睛里有滩水,像镜子,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映在那滩水里。她身体又像上一次在食堂里那样,僵硬笔直,动弹不得。黎清扬见她嘴微张,只喊出了一个“黎”就没有下文了。 “你找我。”黎清扬轻笑,何寻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并没有丁点的怪异和惊讶。 没等她回话,黎清扬就站起来,顺带从桌上拎起一袋零食,推着何寻走出班门。两人拐到了观景窗前更大的一块地方,完全没在意身后围过来的众人。 “怎么了?”黎清扬问。 “我……你……”何寻说不出话。 这时候,上课铃突然打响,黎清扬等了她几秒,把带出来的那袋零食递向她,“送你,最后一节了,放学等我。” 何寻刚接过零食,黎清扬就不见了人影。 她匪夷所思,看着自己手里的零食,周围的一切转得更疯狂了,那感觉就像掉进一个死沉的梦。 那堂课简直就是煎熬。不知道为什么,何寻突然有些后悔去找黎清扬,因为她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只知道,七年前的一幕幕,正在她脑子里发出慎人的怪笑,久久萦绕。 她不过就想问黎清扬,他三中来的,那么厉害,能不能帮帮孟原野。那天乔岐走时对孟原野的话,何寻听到了,所以她想: 如果不是黎清扬帮她解了围,孟原野是不是就不会被打? 可站到了黎清扬面前,喉咙里却突然像堵了铅块,有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声带。 最后一节课的最后几分钟,她用笔使劲摁出了几个字,然后下课铃响了,学校的喇叭里放出一首萨克斯吹奏的《回家》。 匆忙揪起书包的时候,何寻扫到了班门口那道影子——黎清扬 他居然找到了她的班。 何寻才发觉,那句“放学等我”是一剂镇定剂,此时才开始发挥作用。 夕阳的余晖里,《回家》悠扬的调子,穿过杨树稍闪光的叶子,穿过小店前孩子支起的皮筋儿,冲进每一个细胞。何寻偷偷看了并肩的黎清扬一眼,觉得这个梦被拉得好长好长,比身后的影子还长。 “你属僵尸的?”黎清扬觉得好笑,因为他发现,何寻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事说吧,反正我看,就算你不找我,也没几个愿意跟你玩儿的。”黎清扬不紧不慢。 “我,你……你能帮帮孟原野吗?她被打了。”何寻结结巴巴。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三中来的。” “孟原野……你和那社会大姐是朋友啊?”黎清扬问。 何寻脱口而出“不是”,随即又立马改口“是”。 黎清扬意味颇深瞅了她一眼,嘴边不觉漾起一抹笑。谁都没有再说话,何寻一路跟着他,根本不知道他要往哪儿走。 黎清扬在一家面馆前停下,抬头望了望牌子,走上前去,何寻就在这时候停下,黎清扬后知后觉她没跟上来,要开门时才回头看到何寻,“来一起啊?” 她猛然大松一口气,毫不犹豫跟上去。 ※※※※※※※※※※※※※※※※※※※※ 总是待审。有看文的天使可以留个言,说说话啥的。存稿很多,可以放心加收藏。 第五章 “清扬,你们点了吗?”迎面过来的男生一手甩下黑色双肩包,随口道。何寻抬头,不自觉被这道带了外面冷空气进来的身影吸引了目光。 她一眼留意到,是三中人,一身白色校服合适到像是量身定制。再细看,一头发利索,指甲干净整齐,当男生看向何寻时,她像只小龟似的缩了缩头。 男生的眼睛黑亮,是大桃花,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就是莫名让人不敢直视。 “我点了三碗面。”黎清扬回。 男生会意,冲着前台喊了一声,“马叔!” “来咯!”从后厨出来一个穿黑衫戴围裙的中年男人,面相和善,男人走过来。 “哟,我就知道公子哥来了,什么指示?” “哈哈马叔,少来。我们再加点儿东西,老样就行。”男生拍了下中年男人的肩膀,跟着笑,像是老友。 “就三个是吧?”男人又问。 “对,就三个。” 男生这才坐下,和何寻面对面。 “让马叔别太多,吃不了。”黎清扬说了一句。 他看向低头的何寻,带了一丝玩味,“没事儿,这不还有个丫头呢。”何寻光听,没敢抬头,自顾自低头摆弄校服拉锁。 男生看她不抬头,手探过去,掌心向上,食指关节敲了敲何寻的桌子,何寻像是被惊了一下,猛地抬头。 “就是你看上黎清扬了?”声音磁性,好听,沉得恰到好处。何寻抬头,入眼的是一张五官分明的脸,顿时不知所措。 “啊,没……”她眼神躲闪,尽量避免直视,尽管避免了直视,却没避免何寻越发敏感的直觉以及男生带着压迫感的气场。 “老大,她胆子小。”黎清扬在一旁淡淡道。 男生收回手,低笑一声,拿过何寻手边的杯,到了一杯水,移过去的同时开口,“他说你胆子小,快喝口水压压惊。不行的话,抽支烟?”又掏出一个好看的,外面镶嵌着齿轮的金属打火机。 何寻赶紧抱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我不,不抽烟。” “不逗你了,我清扬朋友,可以叫我老大。嗯……外号。”老大收回打火机,勾她一眼,笑着挥挥打火机,“其实我也不抽烟,吓你的。” 何寻微微抬头,只回了“何寻”两个字,就不再说话。面这时候端上来了一碗,本来是放在“老大”那边的,他却推到何寻面前。 “胆小优先。” 何寻并不认识对面坐着的外号叫“老大”的男生,但仅仅是这短暂的接触,就已经让何寻印象深刻。“老大”,什么鬼外号,看着不像坏人啊。 何寻当时只觉得自己尴尬极了。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做,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只能暗搓搓听两个男生聊。 “清扬,一中可以啊,这才多久,姑娘都跟你出来了。”男生道。 黎清扬不紧不慢,“哪有,她找我,没来得及说事,放学才一起走。” “哦,什么事儿?”男生放下筷子,看向何寻,兴致勃勃,下一秒就接,“你不会是,想和他?我可听清扬说了,去了都成了风云人物了,姑娘天天追!”他看何寻,做出一副夸张惊诧相。 黎清扬的筷子伸向刚端上来的番茄鱼,一盘子里就放了三条,他夹起一条就放进了男生碗里,“番茄鱼也不能让你少说两句?她都跟你我不熟,你这样,我要是她,我也害怕。” “不熟?得了吧,可别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对我们清扬图谋不轨,你老偷偷摸摸跟着他干嘛?”男生眼睛晶亮,何寻感觉自己的脸要烫熟了。还有,怎么连陌生人也知道自己跟着黎清扬? “我找他,是因为我朋友被打了,出血了。”何寻红着脸,想辩解,没什么底气,声音越来越低。 “哦对,我也听说了,你们乔岐打了一个社会姐,好像就是她朋友。”黎清扬指指何寻。 男生脸色微变,出口却给人一种满不在乎的懒散感,“打住啊!我可跟那位没关系,别来不来就“你们你们”的恶心人。再说了,怎么你也这样?果然好兄弟不能信,我看,你也见色忘义。” 黎清扬又夹了一根鱼,放进碗里,“向您赔礼道歉,鱼都给您。”男生眯眯眼,理所当然,吃了一大口,满脸惬意,又伸手去夹黎清扬碗里的鸡蛋,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这时他又说话了,“也是,不过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忙,我们帮不上。” 何寻突然停下,略微皱眉,神色不悦地看了一眼他,难得又说一句,“我找黎清扬,又没有要你帮。” 言外之意,你哪个? 她看见男生抬头看着自己愣了愣,身旁同时传出了黎清扬的低笑。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浑身不自在。 她不吃了,从书包里翻翻找找,揪出皱巴巴的五块钱,放在桌子旁边,“剩下的,我会还的。”起身就走。 “站住。”男生好听的声音传过来,突兀的,有点像命令。 何寻条件反射似的没有迈开脚。黎清扬站起来,把桌上皱巴巴的五块钱卷起来,不动声色地塞回了她书包里。 “坐。”还是那男生,何寻这时候心跳得厉害,看着他,越看越怕,眼眶不知不觉红了。 就听男生噗嗤一声,“哎丫头,你……”哭了。他刚要问出口的话,这时候硬生生咽回去,“我可没动你啊!清扬你作证!” “嗯,作证。”黎清扬又拍拍她,低声说了一句,“没事。”转头,看了眼男生,做出一副无奈至极的表情。 男生看着何寻的样子,扶额,“算了算了,我不问了。”又哭笑不得:“那你被打的朋友是高几的,哪个班,叫什么呀?” 何寻不说话。 “你要是不说,怎么帮你……”黎清扬放低声音。 “孟原野。” 男生没什么反应,稍微停顿,说:“你要想走就走吧,别哭了。我这么大个男的,可不欺负胆小鬼。”说着,无奈扶额,何寻再次站起来,刚要走,他却又一次叫住她,“等等,你来下。” 何寻看到,男生拽起自己的书包,从里头翻找。她犹豫着走过去,只见男生从黑色皮质钱包捏出一叠红色一百块,看都没看,就塞她校服兜里了,她还没回神,就听男生隐隐笑道:“平时不带零花钱?” 何寻忙着往出掏钱,男生则在第一时间制止,“别掏了,看在清扬份儿上借你的,有缘还,没缘你也见不着我。”说完又冲她龇牙咧嘴地笑。 何寻看了他几秒,愣愣地推门走出去了。她只想赶快离开。 “星燃,你干嘛吓唬她?又干嘛给她钱?”黎清扬不理解。 老大,真名廖星燃。 没人注意黎清扬转瞬之间的改口,至少,已经走了的何寻是不可能听到的。 “你没看她掏半天只掏出五块钱吗?五块钱。都哭了,毕竟你领来的,作为好哥们儿,就当赔礼道歉了。”廖星燃牙白,这时候笑得没心没肺。 黎清扬没说话,但这理由实在太烂了。 “还有,我没吓唬她啊!我怎么觉着,是咱俩哪句话踩人尾巴了?不过丫头确实奇怪,我不就是想问问她为什么偷偷跟着你嘛。再说,咱们这么久了,你……” “我知道,有些事你比我更清楚。” 廖星燃不笑了,默许之后,又听见黎清扬说了一句:“可她又不知道你是谁。”说完,呼出一口很沉的气,黯然失神,廖星燃看他一眼,贫起嘴来,“怎么不知道了,打个赌,信不信下次见我肯定叫老大,哈哈哈!” 遭到了黎清扬白眼之后,廖同学总算正经了,“丫头刚刚说那名字是什么来着?” “孟原野吧。高二的,不太了解,没什么好印象,好像挺社会,也不知道怎么会是那姑娘朋友。” 他吃了最后一口,碗放下时打了饱嗝,“太正常了,不知道的怕是多着呢,面儿上的事儿,一般没什么靠谱的。” “我觉得其实这种事犯不着,咱们别管了吧,至少你别管了。” “你觉得这是谁的事儿,你不想弄明白她为什么跟你?我听你说都觉得奇怪,就你这张脸,走大马路上都可能被拐好吧?不过,幸好还是个没啥攻击力的小丫头。 哎,你从三中走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 “记着呢。” “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有事儿随时。乔岐发完那条没动静了?” “没了。” “不用搭理,她不敢怎么样你。” 廖星燃顿了顿,中间是两人默契的沉默,似乎都陷入沉思。不知道过去多久,他一双眼看着对面的黎清扬,似乎是有点热,拉开校服拉链,整了整亮黄色卫衣,呼出一口气,跟黎清扬说出了想法。 “乔岐那浑身上下的张扬,趁了乔育平,没受过气。乔育平又爱搞面子工程,护短,别人管得宽,自个儿姑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都明白。至于何寻那丫头嘛,今天也见了,就告诉你,绝对不止因为三中,找你帮忙这么简单。我知道你心软,性格好,所以就是防着,别让这些麻烦找你头上。” 黎清扬沉默一会儿,完全绕开了以上廖星燃的话:“何寻她问我,说我三中的,能不能帮她。” “三中?三中什么时候还有这么个功能了?”廖星燃突然失笑,他脑子飞转,当然明白黎清扬的意思。 “那是你没去一中,你要去了你就知道了,我也不理解。”黎清扬耸耸肩。 “我要去了,两个姓乔的不得疯一个。”廖星燃说完自己轻笑一声。 “你要去了,两个都跑不了。”黎清扬也轻松起来,跟了一句。 虽然已经是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哥们,可黎清扬还是明白,面对星燃,有时连他自己都很底虚。何寻这件事上,好像一切也还没他说得那么夸张,不过想到自身的种种,又觉得还是不要发表什么意见的好。 认识星燃这么久,黎清扬自然知道他是什么人,虽然不敢说自己多么明白,但至少比别人更了解。廖星燃太成熟了,他表面给人的种种,很多时候,不过就是种伪装,而伪装背后的,才是真的他。 一双藏了太多太多的眼和一颗无比清明的心。他低调,更多的却是强大,他是整个三中都传神的存在。 在三中时,黎清扬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可以预知是谁下一个越过了星燃的红线,他一定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告诉对方:他,廖星燃。别惹他。 俩人从面馆里出来,天已经很黑了,风也更冷。路灯亮起来,昏暗的灯光下,衬出冷清的几道人影,这条街不热闹。 廖星燃忽然拍拍黎清扬,看着一个地方抬了抬下巴,黎清扬跟着看过去,是何寻的背影,姑娘正坐在最下一层的台阶上,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怎么没走啊?一直?”廖星燃低声问。 黎清扬摇摇头。 两人正要一起往过走,就听东北拐角处传来的一道急切的声音。 “何寻——何寻——”只听见人声,看不着人。黎清扬想继续往过走,廖星燃却一把拦住他,“别过去了。” 廖星燃借着面馆门下的灯,低头看了看手表,“九点四十了,咱俩居然待了这么久,还好明天周六,我家教课的作业还没做。” 黎清扬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妈,我和星燃在一起,嗯快了,我们已经在路上了。” 一辆黑色奥迪从东南处拐进来,停在了面馆门口,这时候何寻也已经走到路对面去了。 廖星燃隐约看见车牌,走过去,抬手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下来,“高叔,不是说不用过来了吗?这么晚了,您怎么又来接人了?” ※※※※※※※※※※※※※※※※※※※※ 寻妹:今天也是怂怂的一只tat 第六章 “这么冷,你们先上车吧。”男人道。 廖星燃和黎清扬钻进车里,“高叔,您从那边儿过一下吧。” 男人二话没说,听了廖星燃,从东北拐去。 廖星燃把头扭向窗外,车平稳地行驶,如他所愿,路灯下的确有两道影儿。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就是何寻,另一个个子高一些,条细,脸看不清,好像正把手里的一件大衣披在何寻身上。 他拍拍黎清扬,“清扬,你看得清吗?是不是那个高个子的?” 黎清扬也盯了一会儿,扭头回:“有点远,不太清。” 转瞬即逝,车已经走出很远了。 “高叔,这么晚了,我们本来可以自己打车。您接一趟也怪麻烦。”廖星燃回了神道。 “你妈刚给我打电话,说你还没回去,她说天气冷,我刚好在这头不远处跑点事,就过来了。”说话的男人叫高志军,是廖星燃家的司机。 车在一栋老居民楼下停了,廖星燃看看,问黎清扬:“晚上要不去我家?” “不了,她这几天情绪不稳定。我今天先回了,下次吧。” “那行,你让雯丽阿姨多注意,保持联系。”廖星燃说。 黎清扬笑笑,“知道了,谢谢你。” “肉麻死,咱俩还说什么谢不谢的。那你赶紧回去吧。” 车上只剩他和高志军俩人,良久无言。交织着霓虹的夜里,廖星燃眯起眼,心绪隐显于眼底。两个女生的身影在他的眼前,趁着昏黄的路灯印在脑中,有些像泛黄的老照片。 面馆里,每个画面都给他带去冲击感,不太舒服。丫头无论是唯唯诺诺,还是书包里皱巴巴的五块钱,又或者莫名其妙红了的眼……直觉仿佛一直在敲打自己,告诉他,她一定是和黎清扬有些什么关系的。 又不禁想起蒋雯丽,那是黎清扬的母亲。四十出头的女人。那日面色泛白,嘴唇发紫,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星燃,你千万别告诉清扬,我不希望他知道这些,我心里其实一直怕得要死。 思绪拉回来,廖星燃降下了车窗,高志军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不冷啊?” “透透气,有点闷。” 窗外吹来一阵阵风,车加速,风就乱吼,这样的景象不止一次让廖星燃恍惚,他感觉自己此时就身处蒋雯丽讲过的那个场景。 1991年,暴雪。 黎清扬回了家,蒋雯丽正在沙发上躺着,脸色不太好看。 “妈,我回来了。”刚开门,黎清扬就喊了一声。 “儿子回来啦,厨房里有菜,你要饿了,自己去热热。”蒋雯丽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了,我和星燃吃过了。妈你,又做梦了?”黎清扬凝视了几秒。 “没事儿,我出来躺躺就好。” 黎清扬看了看,走到厨房里去,热了两袋牛奶,出来时,一杯放在蒋雯丽面前的茶机上,另一杯自己拿着,“你喝点牛奶吧,我回屋去了。” 蒋雯丽没说话。黎清扬刚要开卧室门,就听蒋雯丽叫他了。 “清扬,你来。” 黎清扬只好折回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蒋雯丽身边坐下。 “怎么了?” 蒋雯丽扳过黎清扬的身子,她看着自己的孩子。 “清扬,你恨我吗?”蒋雯丽头上是加深了皱纹,耳边的头发有几捋白,她嘴唇发干,面色暗黄。 黎清扬没说话,只是探过身来,抱住了蒋雯丽,在她耳边,放轻了声: “妈,我不恨你。但是我想呢,你能有事就告诉我,那些我记不起来的,你瞒着我的。” 黎清扬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听到这个问题,又是多少次作出同样的回答。 “妈对不起你。”蒋雯丽呢喃一句。 黎清扬知道她又哭了,只好拍着她的背,“没有对不起,哎呀好了妈,你别再哭了嘛,我热的牛奶要凉了。” “我只有你,只剩你了。” “好,你的宝贝儿子一直都会陪着你的。” 蒋雯丽哭,黎清扬拍着她的背,而后起身,他从茶机下找出药,在手里倒了几片,和牛奶一起拿给蒋雯丽,“我不在,没吃这个药吧?来,咱们把药吃了。” “清扬,你是不是也觉得妈病了?”蒋雯丽红着眼的模样似乎说不出有多委屈。 “没有,医生说这个药吃了可以不做梦。”蒋雯丽抬头看了一眼,接过牛奶,默默吃了药。 黎清扬看她吃了药,道:“要不陪我做会儿作业?” 蒋雯丽点点头。 黎清扬开着台灯,又把卧室的顶灯也打开,他写作业,蒋雯丽就在床边坐着。 母子两人一言不发。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黎清扬收拾,蒋雯丽才终于去睡觉。 黎清扬在她出门的瞬间,关掉顶灯,又把台灯的亮度调到最低。他想着蒋雯丽,困意全无,平平地瘫在了自己的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只觉得无力。 黎清扬听医生说,蒋雯丽那是抑郁症,平时多顺着她一些,哄她开心,就会好。但其实,只有蒋雯丽自己明白,她没病,一切不过是自己作贱的后果,自作自受。 情绪宣泄也好,儿子成为唯一的安慰也罢,对蒋雯丽来说,都改变不了多年来重复做着的同一场噩梦。 梦里,长得洋娃娃般漂亮的小姑娘哭花了一张脸,抱着和哥哥抢到的玩具站在老屋门前,一声声地质问自己:“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妈妈……” 一声声“妈妈”在梦里撕扯蒋雯丽的心肺,她总会挣扎着从梦里惊坐起来,捂着绞痛的心脏猛灌几口水。 每当想起七年前那个被自己送走的姑娘,蒋雯丽就怕得要命。因为她记得,当时清扬给她跪下了。火炉旁,碳虚落了满地,孩子黑色的棉裤蹭在那片火炉都暖不过来的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豆大的眼泪不争气地掉,小小的手扯着她的袖子,嗓子都喊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她了?她知道错了,我没有怪她!求你了妈妈,你别送她走!” 那是2000年的h市郊区。 屋外清冷的太阳刚消解院子里的几大片寒冰,姑娘手里捏着一副还没画完的画,站在那里,眼神空洞。男人站在门口,直到抱起她,姑娘都没有任何反应。蒋雯丽不忍心再看,别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一直到男人走出大门,蒋雯丽才听到那一声声的“妈妈”,撕裂肺腑。 自那一刻,蒋雯丽给自己作为母亲的心上了双重枷锁,时至今日,它带去的不过是一天比一天更钻心的负罪感。 两千年的太阳,虽不够炽烈,但也好歹融了屋外的冰雪,可在蒋雯丽心里,无疑是雪上加霜。那温度,要比九一年的暴雪更加秉烈。 如今,那些岁月已经被时间踏得一片狼藉,它早就破碎,剩下满地残渣。清扬自躺在手术台上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些日子就成了命里空白。她怕有天他想起了那段过去,对自己就只剩恨意。 天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 她听说,何远山死了。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何远山;欠了别人近二十万的酒鬼何远山;当年站在她家门外,抱走了姑娘的何远山…… 姑娘是死是活?早就没了踪迹吧?她没打听过,说是没打听,倒不如说更像是掩耳盗铃。 莫名的东猜西疑,让蒋雯丽自得知消息的那天就隐隐不安起来。梦重复得越来越频繁,姑娘的眼睛越来越红,喊她的声音愈渐疯狂,什么东西要流出血来。 这七年,蒋雯丽过得并不安稳。她自知欠了儿子太多,可好在,清扬总算度过了一度让她以为的劫难。她终于不用再日夜担惊受怕,以至于到了当初那般垂死挣扎的地步。 到了这个岁数,她早明白,但凡活着,那便一切皆可能。她想,九七年自己从福利院里带回清扬时,已经是六年以后了。那天之前,自己又是如何度过那六年的? 事实是,在那之前,她没一天不以为儿子死了;没一天不把那抱来的姑娘当自己的亲生闺女;没一天不自责,没一天不想找到他,更没一天不咒黎井衡。 或许老天可怜她,就造了奇迹,让孩子回到了她身边。对于蒋雯丽来说,真正的死而复生也不过如此。当她带着字据走进那个面积不大的福利院时,一眼映入的,便是那个小手握了一把糖分给其他孩子的清瘦男孩。 当时是在那里工作的一个小妹告诉她,说那孩子,说来话长。还是一九九一年的事了。九一年,老院长在一个大雪天的桥洞底下的草窝里发现那孩子,抱回来时,还留着半口气,嘴唇都冻成乌青色。被子里塞了字条,写了出生年月,后面跟着细小的“有疾”。当时人们都以为孩子冻成那样,活不成了,可不想,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到此时,蒋雯丽已经哽咽,她看到那孩子乖乖地被带到她跟前,冲她笑起来。 “天使阿姨,你要带我回家吗?”孩子很腼腆,眼神躲闪,小心翼翼。 蒋雯丽愣住,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里的阿姨告诉我们,我们都是流浪的小天使,但只要我们乖,就会有善良的大天使来带我们回家。” 蒋雯丽扑过去,蹲身一把搂住孩子,每个细胞都在颤抖,“清扬,叫妈妈。”两手除了越抱越紧之外,已经做不出任何动作。 “清扬,叫妈妈。”声音打着冷颤。 “妈妈,疼。” 七岁的男孩儿定定的,没哭,但也没了刚才的笑。她抱得太紧,松不开手,如抱着自己的命一般。 “妈妈再也不会丢下你了,再也不会了,走,妈妈这就带你回家,这就带你回家……” 当时的蒋雯丽只有满心激动和喜悦,它们冲头入脑,肆意横行。一瞬间她认为,两个孩子会一直在一起,幸福地长大,可也是后来才觉出,是自己天真了。 黑夜里,遮挡着月亮的乌云散去,银白色的月光发散出柔和的光亮,房间里,黎清扬已经睡沉了。此刻,烦恼不再,忧虑不再,时间空间,连同命运将他们的不经意相连,皆是空空。 那一晚,黎清扬梦到清甜柔软的身影,在飘渺中他觉得无比熟悉,终于看清,是何寻。梦里太阳打下光斑,姑娘美得像童话里的白色精灵。 第七章 周六晚上,廖星燃做完一套题已经九点多,送走了家教老师,打开电脑登上企鹅,找到班群,问了一句: 廖星燃:宝贝们,谁家住南角街? 不久便有了回复。 范哲:南角街?老大,南角街那是旧城区吧,地势又偏又远,都是要拆的老房子了,估计没人住那。 廖星燃:闭嘴,就你话多。 范哲:嗻。 廖星燃:……不能吧?没人住南角街? 在接收了一堆“没有”之后,廖星燃无奈,正准备下企鹅,这时候突然听见滴滴的消息声,一看是班主任赵永江给他发了消息。 老肥头:星燃,怎么突然问南角街,有事吗? 廖星燃:对啊老肥,有事儿。 老肥头:什么事啊能扯上南角街,那片如今乱得很呢,地痞子扎堆。 廖星燃:不是什么大事儿,想打听个人来着。 老肥头:谁啊? 廖星燃:何远山。老肥你知道? 老肥头:何远山,这不是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嘛,我知道,前不久死的,不知道是欠钱太多让弄了,还是喝酒喝死了,众说纷纭。你打听他干什么? 廖星燃:那他是不有个女儿? 老肥头:有,不过他一死,那闺女当天就没了影儿,也是众人云云。好像是让个厉害主儿给领走了。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那闺女,年龄不大,要是领她走的,跟何远山那些债主有关系,肯定落不得什么好。 廖星燃:那老肥,你还知道别的吗?比如何远山老婆什么的? 老肥头:哎星燃?你是有什么事啊?……自我知道起,何远山就一直是喝酒耍钱,一人带一闺女的样,别的也不清楚了。唉,反正这些,你问咱班那些孩子,他们哪能知道。 廖星燃:你又瞧不起孩子。知道了,谢谢啊。天气热了请你喝酒,登州路56号管够。 老肥头:客气客气!酒无所谓,包一个月班会如何?人家不爱听我扯淡,都爱听你讲,你一开班会,姑娘们没一个走神的,小伙子们都服服帖帖的。 廖星燃:你打住吧,咱知道自己有魅力,但不带你这么黑的。那一个月班会多累人,你得反过来欠我好几顿呢。先不说了,我还有别的事儿。 老肥头:行吧行吧,去你的。 下了企鹅,廖星燃发了条短信给黎清扬。 “清扬,周一去了,你问问那丫头家住哪儿。” 接到短信的黎清扬哭笑不得,他想不明白,怎么自打出了何寻的事,感觉星燃比他还上心,就好像何寻跟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一样。 “为什么要问她住哪?” 廖星燃倒也不避讳,直接回: “她爸是南角街那个酒鬼何远山,你应该也听说了。那何远山活着时,不光喝酒,还耍钱,欠了好多。听说他死的当天,有人把那丫头直接领走,不知道是什么人,要是债主,那丫头不就完蛋了。” “可是她还在上学。”黎清扬回。 “想什么呢你,在上学不能代表处境安全,要是这些都是真的,说不定哪天就见不着人了。” 这段刚回,廖星燃就觉得自己说了废话,因为这些本来就是真的。 “星燃,你说,她是不是和我有关系?” “不知道,反正你留意着点。” “好。但我总觉得你这样打听人家……不太好。” “黎同学,我害过你吗?” “廖班长,你没有。” “那就少废话。” “……” 黎清扬不回短信了,看着手机屏幕,陷入沉思。天花板灰白,房间里静得只能听见钟表和呼吸的声音。他闭上眼,看见一道道影子,好像四周围都是明白人,唯独自己傻。人们死死抿着唇,一言不发,无论是蒋雯丽,还是廖星燃。 这边,廖星燃刚准备扑上床去瘫一会儿,就听有人敲他卧室门,还以为是母亲刘秀韵,冲着门口哀嚎道:“我说妈妈呀,求您别搞您那什么刘式小饼干了,人要懂得放弃!周五回来你儿子就开始以身试饼干,到现在,整个人都饼干了。” 熟悉的男声浑厚,唱出了熟悉的一只调子,“小狐狸乖乖,把门开开……” 调还是那么个调,不过“兔子”变“狐狸”了。 廖星燃眼睛一亮,一听就知道,老!廖!回!来!啦! 从床上一个滚儿翻身下来,走到门口,憋着笑,压着门,直接喊:“不开不开我不开,老狐狸还知道回来。” 浑厚的男声恢复正常,“大哥,别闹啦,快开门。” 廖星燃开门,就看见老廖正一脸笑。 “老狐狸,你知道你这个笑像什么?” “像什么?” “慈祥的父亲。” 男人朗笑,挺着不算明显的啤酒肚,站在原地张开双臂,冲廖星燃示意。 星燃会意,上去就给了个有力的哥们儿样的拥抱,抱完还不忘补一句,“哼哼老廖,岁数越大越搞小时候这一套。”男人胳膊一勾,把廖星燃揽过去了,两人就这么勾着肩搭着背,下楼去了。 “可不是,眼看岁数大了,我的小狐狸也大了,才更要搞嘛。我这一走半月二十天,当然是想你们两个宝,没告诉,是想给你们两个惊喜。” “虽然我是个不善于煽情的人,但是吧,我也想你。” “就你还不煽情,当你爸傻,不知道屁股后头爱慕的小姑娘一大堆?” “是吧老廖,你儿子多听话,不祸害姑娘。” 男人就是廖星燃的父亲廖云城,这天刚从外地出差回来。 到了楼下,刘秀韵端出了一盘饼干,“来来来,你俩给我好好尝尝,我保证,这次肯定成功了!” 廖云城抓了一把,边塞边夸,“好吃好吃,夫人辛苦。” 廖星燃翻了个白眼,“老廖,瞧你那一脸马屁精样儿。昨天回来就开始让我尝,都烤糊了好几盘了。我都不好意思打击她。”说着拿起一块吃了,“也就这盘还能吃。妈你这叫什么?爱情的力量?” 廖云城笑呵呵,刘秀韵刚坐下,廖云城就蹭过来,“星燃妈,来亲下。” 刘秀韵一身修身家居服,身形好看,皮肤更是保养得好,好到岁月在她脸上似是无痕。廖星燃那双极具特点的桃花眼,就是遗传了刘秀韵,这个大美人。此刻那双眼笑到了心里,她开口,“你呀,二十大几年了,老夫老妻的,当着儿子面从来不知道收敛。” 说完亲了老廖一口,老廖一脸满足,简直幸福地冒泡了都。 吃好了饼干,廖星燃去拿了五子棋,出来时,老廖边下边道:“对了星燃,你乔叔下月要请客,特意吩咐要带你来。你和乔岐也很久没见了吧。” 廖星燃沉了沉眼,一面扫着眼下的棋的步路,一面平静道:“急什么他,今天才几号。他的局能有什么好事儿,那乔岐一见我吓得跟鸡崽似的。” 面前的可是自己儿子,廖云城当然听出了他的态度。于是老廖道:“唉……我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你比我还要在乎呢,其实都过去了,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廖星燃撇撇嘴,又放了一子儿,“老廖,我是你儿子。虽然吧,在这世上走一遭的时间还不及你一半,但也近二十年了。你说你,三岁你就抱着我,什么人不见?你让我出国,我为什么不走?因为心里清楚,就那些泛泛里,只要不是傻子,哪个不是紧紧盯着,盼着你不如意。万一哪天一个不留神摔了,我得给你垫着。 和乔家当初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是过去了,但我心里,永远不可能原谅。所以我说,乔育平不是好人。异想天开,逢我面都要强行试探。不过是我和乔岐从小一块儿长大,不好意思明着驳他面子。” 话音落,棋子儿落,廖星燃五连胜。 廖云城又一次输给儿子棋,倒有些乐在其中的意味,虽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连五子棋都打不过小狐狸了。 如今想来,那一件件的事儿,居然也二十几年了。 廖星燃三岁,就被廖云城抱着参了第一次饭局,被夸聪明灵气时,三岁的他阴差阳错打翻了毫无诚意喝假酒人的杯,让众人发现是水。 五岁时过了饭局,咬字还不太清,回来的路上就跟老廖循环叨叨,类似“蓝衣服的坏叔叔,白衣服的姐姐好……” 近些年,老廖逢局子,总乐意带儿子,除非不得已。在他心里,和儿子的关系早不止于父子,倒更像是能一起为谋的亲兄弟。看吧,张三李四赵五王六,一顿饭,就能给你一个个开膛破肚。大多十之有八|九。 十多年前,有一次,小小的星燃扒着廖云城的脖子,稚嫩的声音在廖云城耳边绕。 “爸爸,我偷偷听到,有人叫你狐狸。” “那爸爸是狐狸,星燃是什么呀?” 眼里闪过一丝狡黠,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小狐狸。”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儿歌里的“兔子”,被廖云城改成了“狐狸”,父子俩一玩,居然到了如今。 日渐长大的廖星燃在某一时才发觉,原来“狐狸”用来形容一个人,是带着贬义的。那时候他还想,为什么他当时不生气? 于是又过了几年,这个问题也便不再是问题了。 位子上这些年,廖云城从来行得端坐得直,下头没人会说句不好。到了儿子廖星燃,桌上见过他的都说:老廖就厉害,那小廖能是善茬儿嘛?俗话说得好,虎父无犬子。 廖星燃自上了高中,就极少跟老廖参局子了。班上总考第一,不见学习,但事实上,作业也会写到凌晨几点钟,常有各种家教老师。 这样人,总是暗里发力,面上光明,谁也难看出破绽。考高中那会儿,总成绩甩了乔岐五十几分。廖云城当时有意给他申请国外的学校,廖星燃不去,直接说:“你可别学别人,听风就是雨。三中就挺好,乔育平多少年的如意算盘打着,我可不走。” 越大,廖星燃心里越明白。他那双能勾魂的眼里,从来是和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对廖星燃来说,时间的好处,就是总能把过去堆到面上来,让他看清往事的意义。往事教给他的,那就是从中吸取父辈的教训。 低调做人,暗里行事。他从来不张扬,从来不说只做。他的身上像有一只坚硬的罩子,罩子上有黑色小孔可以伸出武器。威力或大或小,你永远不知道伤了你的是什么。 时间不早了,回了卧室,廖星燃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把柜子里的那张照片重新摆在原来的地方。他扫了一眼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并肩站,大概五六岁的模样,冲着镜头笑得天真灿漫。 耳边突然响起面馆里的一问一答。 “那你被打的朋友高几,哪个班的,叫什么呀?” “孟原野。” 廖星燃起身,开门冲着外头喊了一句:“老廖,下月到时间了记得提醒我,挺久不见我发小,还真是想了!” 照片裱了一个金边相框,静静摆在搁架上。它的背后,写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星燃岐岐西郊纪念 -壹玖玖肆年陆月(1994.06) ※※※※※※※※※※※※※※※※※※※※ 哈哈哈这两天好像审核快一点了! 第八章 周一,黎清扬和何寻两人突然就热开了锅。各式各样的传言在两千人左右的一中四处弥散。然而一切不过是因为,周五那天何寻去找了黎清扬,黎清扬给了她一包零食,放学后黎清扬主动去等何寻,两人还一起出了校门…… 说起南角街,可以说是屁大点儿个地方,但在h市的早些年,确实是出了名的乱。 回到最开始的开始,哪个能想到,何寻这种被扔进人堆里,众人都忍不住要吐口她爹何远山唾沫的姑娘,能和三中转来的风云人物黎清扬扯上关系?可这事儿就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众人眼前了。 在h市一中向来有这么一句话,是说,哪个一中人要是能在马路对面的三中里有个山,那学校里绝对是没人敢欺负,不仅不欺负,还会有人巴结着。就好比人家乔岐,她当然更是没人敢惹,因为她不仅认识三中人,还有个校长老爸。 三中的学生,不能说全部吧,但十有八九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主儿。一连好几年,升学率高考成绩,都是h市所有高中里的王牌。 而一中呢?属于全市排在中等线以下的高中。二五八进不了的,报一中,它后头还跟着个十三中。往后再烂,那就是职校和铁五。一中虽然烂,但好歹还是个普高,二三流,成绩按班排,也就是成绩差点,学习风气差点。可要是点儿不正踩上后两个,那基本是什么都学不上。多数去那儿的学生,大都中考不过一百来分儿,要么是别的学校犯了校规,记了大过,开除不要的。 里头学生成天除了喝酒烫头处对象,就是跟群结队的打个架。 也就是一中和三中这两个几乎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的学校,中间却只隔了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大马路,无形之中成了一道结界。一中人可以单方面眼熟人家三中学生,但三中学生从来都没拿正眼瞅过对面儿。 一中老师上课教育不听讲顶嘴的刺儿头学生,大多一个模板:你要有本事,你还坐这儿?你早上对面儿去了,能上对面儿去,我绝对管不着你半点儿! 黎清扬的转校之所以热及一时,多半就是这个原因。毕竟一中学生看来,塔尖儿的三中放着不读,居然转来一中,简直就是开国际玩笑。当大小姐乔岐都被这位带着神秘色彩的神仙气到脸红跺脚,当乔育平一身西装抱着一踏新书站在班门口时,这事儿就越发传神了。 黎清扬从一开始来,就对女生之间的流言蜚语八卦神论充耳不闻。打招呼是出于礼貌,温和嘛,他早就养成了这种性格。 他清楚地记着,开学前夕,廖星燃说过这么一段:清扬,你去了就管好好待着,学你的习,注意身体,别的都不用管。你的档案,我已经帮你亲手送到。 哦,要是有人问你认不认识我,你就说不认识,省得麻烦。往后呢,哥们儿就不能跟你坐同桌了。有事儿了,随时给我打电话,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乔育平他可欠着呢,不能不应。 廖星燃还说:所有风潮都不长久,人事儿都一个样,总有办法,也总能平。 黎清扬从前听过一些廖星燃和他讲过的,乔岐和乔家的一些事,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星燃卧室柜子里压箱底的那张照片,原来有那么深那么长的一段故事。第一次见照片的时候,黎清扬瞪眼,惊叹道:“星燃,我说怎么学校里明着暗着喜欢你的一大堆,不见和谁有过来往,原来是藏着个青梅竹马!” 廖星燃那时候眯眯眼笑,“什么呀,我不是比你们都大点儿嘛,那几年,老廖两口子因为乔家闹矛盾,弄得我这一连两级留下来,不过是不好意思祸害小女生。她们知道什么呀?怕是了解了往后,躲我都来不及呢吧?老廖这不是回来了吗,看不见照片又要念叨我记仇了。要不是他,这,这些,我都早冲马桶了。” “那这位现在?” “在一中呢。我是应着大人面子,不得已了才见个面。我可太知道了,她爸什么都能做出来,只有你想不到的。”廖星燃自己说着,都能听出那话里十足嘲讽的意味。 …… 黎清扬发现,这周,乔岐突然就变得很安静。那叫孟原野的也没见着人,何寻更是没了影。中午食堂开饭,黎清扬就揣着周六晚上星燃布下的“任务”去找何寻了。 站在班门口,迎面上来的女生脸一红,“黎清……你是三中来的学长?” “找何寻。”黎清扬冲女生弯弯眉毛。 女生瞬间回头,喊一声,“何寻,有人找!” 何寻一上午都在那儿趴着,一句句的话听得她头疼。今天一来,就收到了满满的恶意,叫她离黎清扬远点的恐吓信都飞到桌坑里来了。 她知道是因为周五的事儿,所以自己干脆坐着,不打算动弹了。 听到女生叫,何寻才慢吞吞走出去,后排一个叫庄柔的女生恶狠狠用口型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心里一咯噔,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走出去的时候,她突然盼望孟原野能快点好,快点来上学。 毕竟孟原野那晚找到她,并把她带回家之后的话,每个字都震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足足坐在地板上三个小时。后来还是孟原野从房间里出来,一声不吭把她拉起来的。 又想起自己在孟原野过来时,跪坐着搂住她的腰,眼泪不自觉流出来,声音诺诺,“孟原野,对不起,咱们和好吧。我以后听你的话……我……我就是看你被打想替你出气,我再也不胡闹了……” 走到班门口,一看是黎清扬,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 黎清扬直接冲她伸手,反应过来之后不好意思笑了笑,“听听铺天盖地的声音,你又沾我的光了。来找你吃饭,去食堂吗?” 何寻耷拉着脑袋,黎清扬则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你看路啊。”好不容易走到了食堂,黎清扬问她吃什么,她也没说话,黎清扬就随便要了两份。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 “你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评价?”何寻一口没吃,勺子不停地搅着碗里的蛋汤,黎清扬看出了她的慌乱与不安,只说,“小僵尸同学,我觉得你上辈子一定是个哭鬼转世。你害怕什么呢?” “你是三中来的,我爸是何远山……他们都……觉得我不正常。你不应该来找我的。”何寻别别扭扭。 黎清扬面色柔和清净,不动声色看着她,最后漾出笑,“你说不应该就不应该?我好奇啊。我还觉得你从一开始就不该跟着我呢。你有手机吗?” 何寻木讷,最后摇头。 开玩笑,她怎么会有手机? 黎清扬点点头,“这样吧,放学见。我有事找你。”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大喇叭里又放出《回家》。 何寻慢慢吞吞,刚收拾好要离开,庄柔带着两个女孩就围过来。 虽然在一中,在乔大校长形式化的管理下,学生仪容仪表合格,表面上无从查证,但这根本不妨碍庄柔称为一个典型的不良少女。她也是黎清扬的追随者之一,不过从前看何寻,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 大家都知道何寻因为何远山臭名昭著的事而不受待见被孤立,也知道何远山欠着庄柔家的钱,但庄柔根本不想搭理这软柿子,捏她都嫌脏手。直到黎清扬和何寻扯出了这档子事儿,庄柔才忍无可忍了。 庄柔说话总给人阴策策的感觉,声音是清甜的,“何寻,你知不知道你妈妈当年在岭南做什么营生?”何寻站起来要走,庄柔目光一敛,“我不让你走,你敢走吗?!” 何寻又站住,就听庄柔接着道,“你知不知道你的酒鬼爸欠了我们家多少钱?何寻,你这么傻,应该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吧?居然还在继续念书。” 何寻不知道哪来的劲儿,就猛推了庄柔一把。推完就跑,但庄柔已经追上来,拽着何寻的衣领就抽了何寻一巴掌。 何寻捂着脸,感觉右脸火辣辣的疼,这是她三天里挨的第二巴掌,第一巴掌是孟原野打的。 何寻后退了几步,就听身旁一道声音穿过来,接着一道长影子也从眼前划过去,“你叫什么名字?” “庄柔。”女生抬头,不甘示弱,对上黎清扬神色柔和的一双眼,感觉一个趔趄。 黎清扬声音不温不火,只问,“你是不是不想在一中读书?” 庄柔一双狐狸眼染了愠怒,“黎清扬,在一中,被发现早恋是会被直接开除的!” 黎清扬点点头,“嗯,我也好奇,我们谁先被开除。” 说完,转身一手轻轻搭在何寻肩上,“走了,带你去买冰棍,降火。” 走在路上,何寻把纯冰糖贴脸上,她突然怪笑了下。眼里隐了一份狡黠,自顾自轻声道:“这巴掌是为你挨的。” “什么?”黎清扬没听清。 何寻刚刚似乎是在神游,听到黎清扬的声音,瞬间又慌乱胆怯起来,“啊,没!那个……刚才,谢谢你。” “她为什么打你?”黎清扬问。 何寻不说话,又低了头。黎清扬看着看着,自觉知道个大概,也不问了。只不过,他不知道此刻面前姑娘的心里,是不是和他的感觉一样,像压着一块千斤重的大石头。 “孟原野的事,有希望吗?”她总是这么试探,每一句话都说得谨慎又小心。 “你那朋友社会姐?对了怎么好像没见她?”黎清扬问。 “她还没好,不能来。你……找我什么事?” “社会姐,说实话,这事我说了不算。” “那谁……” “这事,老大说了算。”黎清扬冲她挑眉,看见她手里纯冰糖已经化了大半在袋子里。右脸现在通红通红的。 何寻突然把手里的雪糕一扔,想起什么似的,把书包摘下来,从书里掏出了崭新的五张崭新的红色一百。 “孟原野让我把这个还给你朋友。”何寻双手举着,递给他。 黎清扬看着那几百块钱,突然想笑。廖星燃,几百块钱对他来说能干什么? “这个给我没用,不是他借你的吗?到时以你的名义还给他就行了。” “可是见不……”何寻正皱眉,就被黎清扬打断,“你和那社会姐住一起啊?”他问得突然。 何寻不说话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吞吞回:“嗯。当天是她收留了我,但我不想给她添麻烦。她,还让我离你远点呢……” 黎清扬被这个回答惹起了兴趣,不解道,“为什么呀?” 何寻又说不出话了。眼神无辜,只看浓浓的睫毛卷翘,娃娃似的可爱。 黎清扬不能理解,也许是学校里风言风语听了不少,导致他一直都觉得那个叫孟原野不是什么好学生。似乎一中除了乔岐,估计也就那个孟原野最张扬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次何寻跟他开口讲话提到能不能帮孟原野的时候,他就几乎出于本能地想提醒何寻,离那个什么孟原野远一点。他刚去都知道,那是学校里风评很差的一个人。要么乔岐能打她?打完还几乎全部的人觉得活该? 虽然没能说出口,但心里居然莫名其妙存在着这种希望。所以,怎么他还没让这姑娘离孟原野远一点,孟原野就让何寻离自己远一点?黎清扬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自己对孟原野没有好印象。 然后也就是刚才,他又知道了,这社会姐孟原野,居然是收留了何寻的人? 当时黎清扬鬼使神差的更加坚定了:孟原野不是什么好人。也就是当晚,他背着蒋雯丽,和廖星燃通了足足一小时电话。 最后说完,决定插不插手乔岐打人的事的时候,廖星燃口气一如既往懒散,电话里似乎还破天荒带了浓烈困意,“帮,这么一说更得帮了。留意着点,一姑娘她能怎么着,没问清吧?肯定有别人。不过,万一乔岐真做好事儿了,那我不得给我乔叔门口放几个二踢响啊。” 挂了电话,廖星燃其实清醒得很。回想着黎清扬的话,“风评不好”,“被打”,“都觉得她活该”,“没啥好印象”,“挺社会”…… 廖星燃觉得,这一个个字眼,居然连清扬都说出来了。能是个什么姑娘,让自己觉得心里这么扎得慌? ※※※※※※※※※※※※※※※※※※※※ 廖星燃:孟原野,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孟原野:别问。问就是不是好人。 廖星燃:我不信。 孟原野:那你敢不敢…… 山一妈:(把一对儿扒拉开) 廖星燃:(盯……) 孟原野:(看……) 山一妈:(顶锅盖遁) 下本写 《我臣服》 戳专栏可看到 娱乐圈,姐弟恋,甜甜的,嘿嘿~ 第九章 跟着黎清扬见到了廖星燃的那个晚上,最后叫何寻的确实是孟原野。黎清扬和廖星燃听到的从东北角传出来的那道有些急切的声音,就是她发出的。 何寻过去时看到,孟原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还明显得很,而孟原野看到何寻的第一件事,是舒展了紧皱着的眉头,把手里拿着一件毛妮大衣递向她。不料何寻没接,孟原野又只好给她披在身上,整理了一下,恰好这一幕又被车里的廖星燃看到,只是距离远,没看清模样。 整完衣服,孟原野再次锁起眉,嘴角的痂似乎有些开裂,“这么晚了你不回去,在外面出了事儿怎么办?你让我去哪儿找你啊?” 何寻狠狠瞪了孟原野一眼,就绕开她,边走边说:“装好人,是你让我走的!” “说气话能算数吗?你在气头上能忍住不说气话?你挨过打吗?你……” 何寻猛地回过头,打断她,“你是不是觉得你能给我口饭吃特厉害?告诉你,我不是没饿过,饿死也还轮不到你来管。 乔岐骂你什么你没听着吗?自己什么人心里没数吗?我用你护我了?我今晚就从你家搬走,我睡马路上也不稀罕住你的破家!” 孟原野一步跨过去,拽住何寻就甩了她个巴掌。何寻眼都没眨一下,她来不及反应,就被孟原野拽上了出租车。 孟原野阴着一张脸,坐副驾驶,俩人全程一句话没说。到了小区楼下,孟原野又把她拽下来,那时候何寻觉得,孟原野的手劲真大,完全不像是个女的。她拽着她上楼,又推又甩,才终于进了家。 孟原野开灯的一瞬间,看见何寻被迫处于一种本能的防范的状态。整个神经绷着,双手举过头,眼睛闭住。那姿态像极了主人举手时,小狗本能的背耳眯眼。 她没管,咬着牙,带伤的面相一样不好看,话则像连珠炮一样砸在何寻身上。 “你知道何远山欠了多少钱?知道要是债主知道你是他闺女你会怎么样?当天要不是六爷帮着挡一道,我留了你,你现在活着死了还说不清呢!何寻,你给我听好,我不管你有什么苦和难,我既然能说服六爷把你留在这儿,就得当得起你的姐,对你的死活负责!” 何寻像被镇住了的妖怪,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一顿喊,似乎能把五脏六腑都震碎,让何寻脑袋嗡嗡响。她突然觉得,孟原野……好陌生。 她压根儿就没敢告诉她,自己是去找黎清扬了,更没说,找黎清扬的原因,是因为她挨打受伤,想替她讨回公道。就那样跪坐在地板砖上。凌晨时,孟原野才从房间里出来,一声不吭要把她从地板上拉起来。 她突然抱住孟原野的腰,揪着她的睡裙就哭。声音喏喏:“孟原野,对不起,咱们和好吧……我以后听你的话……我……我就是看你被打想替你出气……我再也不胡闹了……” 说完越哭越大声,孟原野还是没说话,只是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真就把何寻从地上抱起来了。那一刻何寻恍若回到多年前,那怀抱暖得像是,像是妈妈。 孟原野把她抱进卧室里,何寻依旧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于是这个动作,自然连带着孟原野一起倒在被褥上。 孟原野没有什么表情,何寻在哭声里只能感受到她安静的呼吸声,她的体温是暖的,但周遭却散发着冷淡气。因为伤得比较严重,她没法去学校,也无法洗漱……可眼里有光,是黑夜映衬下的光,黯淡却坚定。 何寻哭得一抽一抽的,孟原野就栽在那里,任由姑娘那么抱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何寻开始叫,“孟原野……孟原野……孟原野……”像只奶猫,孟原野喘出一口气,沉沉应了一声。 就听奶猫一样的声音从脖子里传出来,“孟原野,你是她们说的那种人吗……”哭声渐弱,但还在哽咽中。 “是。”她回答,冷淡又决绝,何寻的呼吸让她脖子觉得痒。 “乔岐还会打你吗……” “会。”还是一样。 “你给我家,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怕,怕我再有了家,他们会像从前那样抛弃我。孟原野,你也会抛弃我,对不对?有人会要我命,对不对?孟原野,那你告诉我,我怎么办……” 孟原野明白那姑娘此时此刻的全部心绪,她再清楚不过,甚至就在和她感同身受。但她也意识到,她不能像何寻一样流眼泪,更不能脆弱,因为此时此刻,自己是那猫儿似的丫头的全部支柱。她扒着她的脖子,正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哭了,松手了,该睡了。”她沉着声哄道。 何寻听话放开她,眼泪婆娑看着孟原野。 “你怪我打你吗?”她问。 何寻摇摇头。 “我以后不会打你了,睡了。”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开了卧室里的大灯。 又听刚刚哭了一场的何寻说话了,“孟原野,我想跟你睡……”语气里是满满的祈求。孟原野没应,只是直接走进何寻的房间,把被褥都抱过来,堆在自己的床上,好在床是双人的。 “睡吧,我关灯了。”孟原野关了屋里的灯,何寻才脱了衣服,就那样乱糟糟把衣服堆在了哪个角落里,放好了自己的枕头,又揪过了自己的被子,可当孟原野躺好时,她又开始往孟原野身边蹭。 孟原野没睡着,感觉着面前的姑娘挤她,还是没吭声。何寻听见窗户外头总有声音,那树的影子在映在窗帘上张牙舞爪的,她害怕。由于刚哭了一场,声音沙哑,又不敢高声,最后只得小心翼翼,“孟原野,我怕,你能不能抱着我睡……” “你钻我被子里来吧。”孟原野说。 何寻迫不及待钻进孟原野的被子,然后看不着脑袋了,她蜷在孟原野的胸前,脸蛋紧贴孟原野的锁骨…… “你干嘛呢?把头露出来,被子闷头对身体不好。” 闷着头的姑娘不肯出来,孟原野听见闷着的一句,“我怕,窗户外头有声音……” “是风吹树叶子的声音。”孟原野无奈叹气。看看窗户外那颗老树,在窗帘上投下巨大的,黑色的影子,倒觉得它唤起了心底里难得的平静。 那树自她小就在,跟了自己多少年了。见何寻还是不肯探出头来,她只好一只胳膊搂住了何寻。 “我搂着你,搂着你不怕了吧。”何寻嗯了一声,依然没有露出头来。孟原野也不再强求她。 何寻总觉得,那晚的孟原野,和学校里的孟原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就在她抱着她时,何寻找到了多年没有过的一种温度,那温度给她久违的母亲的感觉。 “孟原野,我能不能信你?” 不知道凌晨几点了,两个人谁都没有睡着,各自揣着内心深处的事,那些重量远超于年纪的事。 “不能。”孟原野像块石头,那分量让何寻安心无比,她不再害怕窗户外头树叶子的声音,可也睡不着,只好选择和孟原野说话。 那些日子何寻想不明白,她真的了解孟原野吗?为什么她从来不问任何关于自己的事?为什么要以并不痛快的模式相处?那天晚上何寻才意识到,孟原野身上藏着太多无法言表的东西,那是孟原野的绝对禁区,从没有任何人能踏进去。 而自己扛不住了,她觉得孟原野能信,她觉得孟原野不是坏人。 于是那天晚上,孟原野听到了何寻好多话。 “孟原野,你的伤还疼不疼?” “孟原野,我相信你不是她们说的那种人……” “孟原野,我信你……” “孟原野,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何寻每说一句,孟原野就嗯一声,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直到入梦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黎清扬……其实是我哥哥。我知道,你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对吧?” 孟原野没再应,不过何寻知道她没有睡着,因为她的手在这时,拍起了她的背。又一次,何寻觉得,那像极了妈妈,她又离孟原野近了一点。 闭着眼,感觉着一再凑近的姑娘,孟原野终于是在心里感概,小姑娘终究是小姑娘。你看,她果真是那么不堪一击。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 何寻那一晚很久才睡着。静夜里,她一次次端详面前的孟原野。孟原野的身上有香味,但凑近了看伤口流过血的地方,腐肉味要远远盖过淡香味。她盯着孟原野,对着孟原野的脸,目光居然也稚嫩起来。何寻看着那些伤,心想,她一定很疼吧? 那时候小小的何寻还不能明白。也是后来了,当她一脸天真面对廖星燃讲起这一晚时,才从廖星燃那里,后知后觉恍然了孟原野身上壳子的坚硬程度。 那时候廖星燃拨开她长得遮住眼睛的刘海,道:“你原野姐在深洞里待了那么久,你那时却想要攻她领地,不就像个赴死小卒妄想杀帅?太嫩了你。”他笑,言语中却是干涩。 此时此刻,何寻做不到。她仅仅只因为那份妈妈似的温暖,就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 ※※※※※※※※※※※※※※※※※※※※ 原野: 小丫头不懂事儿,打一顿就…… 算了,下不去手,还是宠着吧。 第十章 “钱还了吗?”何寻一进门,坐在沙发上的孟原野就问她。何寻提着手里的药,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 “你站那儿干嘛?我问你黎清扬朋友给你的钱还了吗?”何寻这才小碎步走过来,“没,他说让我当面还给他朋友。孟原野,我给你买了药,药店里的售货员说吃了好得快。”何寻低着头,眼神飘着,话说得小心翼翼。 “花那个钱?”孟原野偏过头,瞳孔收缩。 “那,我也没有别的钱呀……”何寻委屈巴巴。 孟原野吸了口气,本想教训何寻几句,但看姑娘那样子,心又瞬间软了下来。正要说什么时候,何寻打断了她。 “你真的还要找乔岐打架?能不能别打了,你看你的样子,别惹她了嘛。”何寻一脸着急,她是真看不下去孟原野那满脸满身的伤。何寻没打过架,从前的学校里,也不过就是因为有个何远山,人们老爱吐吐她口水,指指点点,最重的也就被搞个恶作剧,揪揪头发,挨个巴掌…… 像孟原野这个程度,让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学校里的学生,也会下这么狠的手。这之前,她单纯以为,只有何远山喝了酒撒酒疯,才会那么打她,而她更是铭记着那种被打的滋味的。 孟原野则冷着脸,顿了顿,不耐烦点起根红梅烟,“这个份儿上,我当姐的只能和你说,你能告诉我黎清扬是你哥,是你愿意信我。我这家呢,只要你自己想住着,我不会轰你走。既然你家里出事儿我帮你了,就该帮到底,对吧?但有一条,姑娘,我既然帮你保密黎清扬,也不愿意掺合你的事儿。” 到这,孟原野弹了弹烟灰,何寻走过来,默默放下药,一声不吭。只听孟原野接着道:“所以我的事儿,你也少问。什么肖老六,什么我几点回来,还有什么学校里人又怎么说我了,都跟你没关系,明白吗?” “可是我不想看你被打。”何寻嘟囔道。 “挨打也跟你没关系。我也不过是能给你个住的地方。我大你,也理应护着你,所以用不着你来帮我什么忙。少管我的事儿,别给我找麻烦,尽量远离三中人,就这点儿东西,难?” 何寻不说话,盯着地板看看,默不作声回房间去了,只留给孟原野一道背影。 孟原野看着她,出了一口气,眼里罩了层水雾,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怎么。 手机叮铃一声,是左婷的短信。 左婷:原野,真要联系铁五中和乔岐打回去?我可听说,赵一天要回来了。要不我说,别打了吧原野?忍一时风平浪静。那赵一天没出事之前,谁不知道他喜欢乔岐啊?这事要是闹大了,书还念得成?吃点亏吃点吧,那话怎么说来着,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孟原野读完短信,冷笑起来。谁也不知道她笑什么。直接拨了电话过去,揪起钥匙,又随手把防盗门拉开,关上。 “喂?原野?你那小妹妹没在?她真神,今天黎清扬好像又找她了……”是左婷的声音。 “嗯,我在外头呢,她听不着。你是不是没看过我身份证?”孟原野回。 那边突然沉默了。 “都这么大了,念完高三,我也不打算念了,就跟老六混了。”孟原野又说。 “别啊原野。”电话那边,是沉默之后满满的无奈。 “你记不记得刚上高中有段时,人们传乔岐那活在传说里的三中男人?还记得叫什么名字不?”孟原野突然道。 “哦,对对对我记得!后来不听人传了,当时乔岐因为这个,都快得瑟上天了。那人,我只记着名字里好像有个星呢,但谁也没见过。乔岐后来也不拿这个说事儿了,半路杀来个赵一天,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他那小杆子的威力。这会儿还能再回来,也是真厉害。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事儿,就是想起来了。联系铁五不着急,不是说他要回来吗,看情况吧,我不是吃哑巴亏的人。” “行,原野,我知道你。反正咱俩有啥说啥了,我是不看好你。说实话,你要报仇,我也不会愿意跟,你能不念,大家不行。那可是乔岐,万一真出事儿了,赔不起。” “嗯,我就这两天回去,就这样吧。” 挂了电话,孟原野又开门进去。敲开了何寻的房间门,问:“做饭了,你想吃什么?” “都可以。”何寻正在椅子上坐着,作业本上白白的,一字没动。 孟原野会意,转身出去。何寻突然叫住了她,“孟原野。” 孟原野回过头来,“怎么了?” “我,想要个手机……” 孟原野看了一眼,“我给你钱,别动人家的。”没等何寻回,她就出去了。 何寻又一次从书包里掏出那些钱,还有买药剩下的几十块零钱,顿时不知所措了,小心翼翼收好,又都夹回到书里。 从笔袋里找出黎清扬塞给她的电话号码,看了又看。如果有了手机,就可以联系他了,本来应该开心才对,但想着孟原野刚刚的表情,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能帮她什么呢?她看上去一点都不需要她,甚至,不给她添乱就很好了吧? 这晚,廖星燃挂了黎清扬的电话之后,“孟原野,社会姐”这几个字就一直在他脑子里转。听清扬的意思是,这乔岐把人打得都上不了课了。 这时候,一个电话打过来,廖星燃接起来,“星燃,你上企鹅,关于那何远山,你让我打听的,我帮你打听到了。” 廖星燃赶紧上企鹅,就看那个灰了许久的头像亮起来。 林泽:我这刚回来不久,就被老大您派遣了。 廖星燃:哈哈!找你们帮个忙嘛,就知道你最可靠。 林泽:哎别驳煞我,我给你说这何远山。 林泽:南角街的刘婆告诉我,那酒鬼何远山大半辈子不喝酒。大概是两千年前后,带回了小姑娘,才染上了酒。刘婆说,姑娘当时只有六七岁的样子,不过确实是他的亲女儿,因为那里的人都知道,何远山有老婆,名叫张芝岚。 人们都说,张芝岚生了一副好皮囊,却不做正经营生。九十年开头,在岭南的场子里坐台,街坊邻居都瞧不起,七嘴八舌骂她是个烂女人,也是烂出了名堂。何远山,那时候三十多岁了,一直光着,也没个老婆,不知怎么就认识了这张芝岚,两人阴差阳错看对了眼,就这么结了婚。 林泽:婚后俩人都是顶着街坊邻居给施加的舆论压力苟日子。何远山对娶进门的坏名堂老婆也是一般般。有段时间,俩人老因为要孩子的事儿吵架,何远山吵着要让张芝岚给他生儿子,张芝岚不言不语,整日以泪洗面。 让街坊邻居啧啧称奇的是,张芝岚后来居然真的怀孕了,破天荒的怀孕了。 结果生下了一姑娘。不是儿子,这下完蛋了,邻里邻居的更要传,说坐台生了一闺女,以后这闺女谁敢娶啊?传出去了也是//又鸟的女儿,糟笑话。 林泽:到这儿,夫妻两人关系近一步恶化,孩子刚出来,从不动手的何远山,居然动手打上了。第二年,张芝岚得乳腺癌就死了。 张芝岚一死,那孩子也随之不见了影儿,没人知道何远山把孩子弄到那儿去了。此后近十年,谁都没再见过何远山的孩子。 突然有一天,他就领回个小姑娘,那之后才开始喝酒的。其实算算这中间,大概也就七八年吧? 林泽:哦对了,有认识何远山的,说是他把孩子送了别人,后来又要回来了,具体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吧,星燃你打听的这事儿,够复杂的。那小姑娘,何远山嗜酒成瘾之后,就老朝她撒酒疯,说是死了的那天,小姑娘都不哭,直接被一男一女开车带走了。 廖星燃:都属实?你打听个人,是不还顺带做了个笔录?不愧专业,果然找你没错。 林泽:这些全是别人口述,不敢说绝对吧,但以我小菜鸟的经验,肯定八九不离十!哈哈哈你可别夸我啊,我这人最不经夸,你知道的。 廖星燃:那有没有说,是什么人带了这姑娘七八年? 林泽:我的星燃大哥,这哪儿知道啊?我能给你提供这么多不错了!这哪是打听人,就这一筐子事儿,我自己觉得跟查大案似的,你饶了我吧。 对,那个,你不是见过那姑娘吗?你直接问她,跟何远山之前,跟着什么人,不就成了吗? 廖星燃:是啊,见都见过了,这不是有所顾忌才暗里找大家帮忙嘛。好问我早就问了,还用得着给你们找这麻烦嘛。 林泽:我是真佩服你。唉,什么时候也有兄弟对我这么好,那我死而无憾了,真的。 廖星燃:这什么话,我这么大个活人,被你说得就跟不存在似的,有事儿你说嘛。这段多亏你,周末你在的话,我找你去。 林泽:哈哈,这段都在,来提前说。回头我再帮你打听打听,有什么相关的,告诉你。哦对了,清扬他最近怎么样? 廖星燃:一中呢,一切都好。 林泽:有你在不能不好。 廖星燃:行了,我又不是圣人。下了,下月要和乔岐吃饭,这正发愁呢,啧,白头发都出来了。 林泽:噗哈哈哈哈哈哈,小乔怕死你了还轮得到你愁。 …… 夜里,廖星燃来来回回把林泽的消息看了几遍,忽然传出一声长叹。 第十一章 这天晚上放学,何寻像平日里一样,一人匆匆跑出学校,她总觉得班里的空气能让她窒息。 自那次以后,黎清扬没有再来找她。开学这么久了,她似乎能感觉到黎清扬人气的衰减,他终于不再像刚来时那么惹眼了。原因自然是有的,因为那些当时对黎清扬充满好奇一心倾慕的男生女生,最后大多是被泼了一瓢又一瓢的无声的冷水。 “我喜欢黎清扬。” “算了吧,人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好吧。我放弃了。其实我现在觉得,他也没那么神乎。” “本来就是……” 这样的情况让何寻暗自庆幸,却也难免失落。好像这一切遭遇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滑坡。 孟原野还没能来上课,何寻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干什么,至少这几天吧。她有好多次都是凌晨几点钟才回来的,最晚的一次,大概是临晨五点。何寻一句话都没敢问,她信了,信孟原野不是学校里传的那种人。 就自她抱着她,哄她入睡的那天,她就信了,孟原野不是坏的…… 出了校门,习惯性低头走路,这时候迎面过来一个男人,她差点撞上,猛停脚抬头,被这突然出现的中年男人吓了一哆嗦。 “何寻姑娘是吧?我是原野朋友,她找你。”何寻不认识这男人,站那儿定顿几秒钟,完全不记得孟原野还有这么个朋友……何寻又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确定他不是孟原野口中的老六,六爷……但孟原野有这样的朋友,好像也不奇怪,如果是别人,那就很奇怪了。 于是何寻试探着问了一句,“她在哪儿?” “这边走。”男人笑了笑,转身走,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何寻这才半信半疑的跟着他走。最后从前面的一条小街拐弯过去,是一辆黑色的车,标志是四个环环,何寻不认得。只看这时候男人停住了,姑娘瞬间警惕起来,“孟原野呢?” 刚准备好了撒腿跑,就见车窗降下来,从里面探出一颗脑袋,何寻又一次扫到那双令她印象深刻的大桃花,瞬间认出,是那个叫“老大”的男生。前不久黎清扬带她刚见过。 只见廖星燃冲她挥挥手,一脸云淡风轻,“何寻,上车。”这句话说得,就好像她和他很熟很熟…… “怎么是你?孟原野呢?”何寻疑惑道。 廖星燃笑笑,“没有,骗你的,是我找你。你先上来。” 男人这时候打开了车门,廖星燃往里移了一个位置。何寻站在那里犹豫,廖星燃歪了歪头看看她,冲她道,“丫头,你不认识高叔,总认识我吧?不能短短几天就忘了吧?清扬朋友,老大,肯定不是坏人!” 何寻这才坐进去,车里的香气和令她窒息的班里形成了鲜明对比,高志军发动引擎的瞬间,她忽然长出一口气,像是刚刚爬了六楼。 廖星燃看她一眼,眯眼笑,“有哮喘?还是吓的?” 何寻低个头,“班里闷。” 廖星燃看她觉得好玩儿,就朝高志军道:“高哥,还是你厉害,又拐一个,俩肾卖多少钱啊?” 高志军配合道,“呵呵,差不多够哥换台好备用了。” “你们……”何寻试图开车门,却发现打不开,回头看廖星燃时,眼睛水乎乎。 “别敲了,逗你玩儿的。我们不是人贩子。看把你吓的。”说着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何寻。 何寻不接,廖星燃又笑,直接塞她手里了,碰这一下让何寻耳朵根子泛起了一阵红。 廖星燃再次确定,这丫头纯得像一张白纸。 “去哪儿啊?” “带你去吃好吃的。” 到了地方,廖星燃直接说,“高叔您忙您的就行,我晚上自己回。” 是一家肯德基店。 “带你吃汉堡。”廖星燃站在门口说。何寻没动。“怎么不走?”他又问。 “我……要回家。” 廖星燃顿了顿,“可以,既然这样,看来我也没必要帮你朋友了。你朋友被打,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吧?走吧,送你回家。” 廖星燃刚转身,何寻就推门进去了。 “你从小就这么别扭?”廖星燃笑问她。 “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别扭。”何寻这时候一副气鼓鼓的样子,虽然没见几面,但越来越觉得这丫头别扭得可爱。 廖星燃走到柜台,问她想吃什么,何寻干巴巴回,“我没吃过。” 廖星燃没再问,随便点了两份,然后找了个特别安静没人坐的拐角,叫何寻去那儿等着了。 等到端上来时,何寻都坐着一动不动。廖星燃不说话,她就不说话,廖星燃说一句,她就应一声,完全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的状态。 “吃啊,就带你来吃好吃的,而且你上次找清扬,不是为了你朋友的事儿吗?” “他说孟原野的事你说了算,我是不是吃了这个,你就答应帮孟原野?” 廖星燃看了看她,已经咬了一口汉堡,喝可乐的时候心里还在想,这小不点哪来这么重的心思? “你要不吃我吃了。”说着廖星燃拿起了她的汉堡。 “哎……”何寻条件反射去抓,结果还傻不拉叽伸了两只手过去,于是尴尬的一幕发生了,她奶猫似的两只灰不溜秋的小爪子抱住了廖星燃的一只手,偏偏廖星燃还就停在那儿不动了。 果然,他看见小不点儿的脸刷一下红了,红到了脖子,要熟了。 “我,没有,不是……哎呀对不起!” “哈哈哈哈……”廖星燃看着她的样子,这时候才抽手回去,何寻却再也不敢抬头了。 “小不点儿,你居然占我便宜。藏得不浅,哈?”廖星燃满眼玩味看着她,笑得让何寻慌乱不已。 “唉……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别扭。别羞了,不就碰了下手,你追着清扬满街跑的时候怎么不害羞?”廖星燃自圆其说。 说完把何寻的汉堡打开,这何寻才吃了。 “你也不怕以后得颈椎病,低着头就能掩盖占我便宜的事实?” “没有!” “好好好,你没有你没有!” 何寻这时仿佛才安下心来吃起来。她饿了,而且是第一次吃,几口就吞了一个汉堡。 “好吃吗?” 何寻点头。 廖星燃又点了两个,拿过来时,看见瞪眼。他说,“吃吧,今天管够。” 吃到第三个的时候,她才慢下来,廖星燃这时候刚把自己的那份套餐吃完,就盯着何寻看。 何寻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就不自禁要低头,她觉得老大的目光让她特别不自在。 三个汉堡总算达到了这姑娘的底线,大概是吃饱了,这时候她说,“孟原野的事……” “我同意了,但是我得先问你几个问题。”廖星燃说。 “你为什么开学时要偷偷跟着黎清扬?” 何寻转了转眼,“嗯……喜欢他。” “小不点儿,你骗我。你别忘了,清扬可是我朋友。”廖星燃向后挪了下身子,又是一面笑。 何寻不说话了。 “你不说,那我可问了啊。”廖星燃道。 何寻把饮料吸了个底儿,就是不再说话。 “他是不是你哥哥?” 这一问,让何寻差点把可乐杯掉了。缓缓抬头,有意否认,但最后还是戒备起来。 “所以,你知道他是你哥哥,为什么不认他?” “……” “你们的妈妈叫蒋雯丽。” 廖星燃的声音放低,就在不动声色里,看丫头的防线垮掉。他果然猜中了,从一开始,就猜中了。 “何远山打过你。” 你…… “你别再说了。”她低声下气,眼泪又打起了转。 廖星燃闭了嘴,只是静静盯着她。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她又说不出话了,那种感觉就像是败露,像是被敌人捏住自己的把柄。 而她却对面前的人一无所知。他只知道他长得好看,只知道他有些让人害怕,总之,她一无所知。 “求你不要告诉他。”她哭起来。 廖星燃走过来,俯身拍拍她,“别怕,我不会告诉他。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几年了,雯丽阿姨的很多事情我也都知道。我找你,只是想确认一下。” “你不要告诉他……” 廖星燃看出来了,他们之间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而这之中的庄庄件件,绝对不是今天这短短的几十分钟能够讲清的。 廖星燃比谁都明白,那是二十几年,甚至更久的浮和沉。而其中的份量,两代人各自清明。 他缓缓蹲下来,用纸巾在何寻脸上擦,最后看着她,沉声道:“他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我的妹妹不想让他知道,刚好呢,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何寻觉得自己面对这个男生时,压着的情绪会相对平静,那种感觉是踏实,是一种被压迫过后无可媲拟的安全感。所以她本来该嚎啕大哭的,现在却不想哭了。 “汉堡好吃?”廖星燃问。 何寻点点头。 “我们打包回去好不好?” 何寻再点头。 何寻从书包里掏出夹在书里的那些钱,“孟原野让我,把这些还给你。那缺掉的三十块,我给她买药了。” 廖星燃从中拿走一百,“给你算个分期加利息,今天的汉堡你请客。剩下的,下次见面还。”说着,在何寻的书包里塞了两个打包的汉堡。 “走了,今天到这儿,送你回家。” 出租车到了孟原野家小区时,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天边漏出几点星,拉出一道橙黄到深蓝的渐变。廖星燃盯着周围看了看,看到那些楼有的部分严重掉漆,窗户上,是雨水多年打过所留下的斑驳。用肉眼,可以看到的缆线也积了不知是来自哪年哪月的尘灰,各个单元楼里昏黄的照明线路老化,年久失修,零星闪烁着。 “我能借下你的手机吗?” 廖星燃从校服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何寻。 “孟原野,你在吗?我没带手电,我在楼门口,好……” 在?廖星燃拿回手机,问。 “嗯,她一会儿下来。” “ok,那我走啦,下次见。” “哎你……” 廖星燃走出几步,回了下头,又看到呆站在那儿摇头的何寻,他笑笑,加大了步子,这次没回头。 她刚刚本想问他名字,结果“老大”二字就强行浮现了,堵住了她的嘴。 孟原野下来了,面色平静打量何寻,淡淡道:“去玩儿了?” “嗯。” 上到三楼时,孟原野从窗户里扫了一眼,隐约看见,那是一道一闪而过的白。 第十二章 廖星燃直到今天都清楚地记着,蒋雯丽这几年几乎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关于自己的从前,关于清扬的童年。 他知道,这其中无论单拿哪一件出来,份量都足以压垮大部分的女人……不,准确地说是做为母亲的女人们。 可每当看到蒋雯丽,他又要把这些多数人适用的理论全部推翻。因为他在这四十岁女人的讲述里,深刻认识到她是何等的强大,那从根本上讲,已经是多少人无法逾越的程度。 在蒋雯丽所倾吐的那些过去里,唯独有一条怎么也没能迈过去的坎,那就是有关当年那个抱走了姑娘的男人。每当廖星燃无意问起时,蒋雯丽就如扣紧了木塞的瓶子,闷着,闭口不提,任由谁说得天花乱坠都没有用。 起初他没觉得哪里奇怪,可这样的模式维持久了,当然逃不过他的眼,早早觉出了蒋雯丽的难言之隐,后来他也就闭口不提了。 蒋雯丽第一次见廖星燃,是四年前,在h市人民医院里。时为2003年6月,下午三点十分。自己的儿子四十分钟前,正躺在急救车里,状况不明,口吐白沫,生死未卜。 廖星燃穿了一身看上去稍有些大的蓝白校服,背着巨大的黑色书包,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蒋雯丽面前。 “阿姨,您是清扬妈妈?” 蒋雯丽肿着俩眼,狼狈抬头,一脸茫然看着这个比清扬高出大半头的男孩子,错愕点点头。 “阿姨好,我是清扬的班长,是我送他来的。我刚刚问过医生了,医生说他需要尽早进行手术,最好不超过三个月,现在是黄金治疗时期,如果错过了,可能会造成永久不可逆伤害。” 蒋雯丽神色木讷,又在这之后,突然捂着脸蹲身哭起来,廖星燃赶紧过去拉,拉不起来,最后一条胳膊揽上了蒋雯丽,“阿姨,阿姨,您……那个,清扬的情况我大概了解了。” 蒋雯丽哭着撇开他的胳膊,冲面前的廖星燃道:“我知道是黄金时期,我知道,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我知道……” 嘴里说着,就向前走,廖星燃当时眼神警惕起来,脚步也紧跟着。蒋雯丽头发乱蓬蓬,转过身又对跟上来的廖星燃挫着一张灰白的脸,有力无气,“他可是我的儿子,我怎么能不知道?”嘴皮子打颤,脸上的肌肉带着全身,都在打颤,蒋雯丽走着,步子就趔趄了,“怎么能不知道呢……” “阿姨您听我说,您签字就可以,我会尽快让清扬安排转院的。” 蒋雯丽愣住,转头带着眼眶里不停溢出来的眼泪,盯着面前这个精干好看的孩子,半天憋出了三个字,“我没钱。”然后又自顾自道:“不够,完全不够,还差很多……” “阿姨您冷静点,清扬他不会有事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先出这笔手术费。” 蒋雯丽那时候完全像个疯婆子,面色难看得要死,嘴皮干得像块二十年没有下过雨的庄家地,她颤巍巍问面前的廖星燃,“真的?” 廖星燃点点头。 蒋雯丽又看了一会儿,她觉出,面前的男孩子,绝对不是普通人,她说不出是哪不一样,总之是哪哪都不同。她最终还是压着崩溃的情绪,道:“你是谁?别骗人了,没人会知道的,没人能救我儿子。”她摇头,声音里荡开一层又一层的绝望。 廖星燃这时候递给她一个牛皮纸袋,“阿姨,这些您先拿着,应该可以应付这些天,安排了最好的看护。明天我还过来,清扬他现在应该暂时没什么事儿了。” 那天的后来,廖星燃只给蒋雯丽留下一个背影,那背影勾勒出一股少年盛气,蒋雯丽在那一刻亮了眼,她似乎看到希望如同雪山上破冰的芽儿,尖嫩,亮眼。 而廖星燃这些年和蒋雯丽一样忘不了的,是他十五岁那年,将纸袋里的一万块塞给蒋雯丽转身走掉时,蒋雯丽追上来那重重的一声下跪。 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她会追上来,更没想到,她会向他跪下。十五岁的少年就那样猝不及防目睹了一个活了半辈子的狼狈女人给他跪下。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拽住他,头就要碰到地上去,似乎喊都喊不出来,鼻涕混着眼泪,剩下的,就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没完没了的谢谢。 廖星燃眼里闪过慌乱和复杂,连忙拉蒋雯丽,可谁知这女人就像用哥俩好胶粘在了地板上,引得走廊里路来路过的医生护士病患家属投来诧异又好奇的目光。 等到蒋雯丽缓过神来稳定了情绪之后,廖星燃已经不在身边了,只有病床上别过头不愿看她一眼的儿子黎清扬。 那是2003年的一万块钱,那是2003年的三十万块钱,无论前后,那些钱对于那时候的蒋雯丽,都是一笔天文数字。然而那些真金白银,在十五岁的廖星燃的嘴里,最终却只变成了轻飘飘的几个字。 “阿姨,清扬是我好哥们儿。” 直到如今。 蒋雯丽在后来的日子里,有幸看到星燃朝她拨开了一层皮,才发现,在他那黑白分明年少气盛的保护层下藏着的,是一颗无比成熟而坚定的内心。 即便是今天的蒋雯丽再回想起当日,依旧不能说服自己完全相信,廖星燃,那时候只有十五岁。 那一年,廖星燃本应该去高一的班级里报道,但他却像是和所有人调皮地开了个玩笑,带着全市前几名的中考成绩,再一次走进初一的班级。 廖星燃救了黎清扬一命。这一举动带着蒋雯丽和黎清扬走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命运豪赌,关于生和死,情和义,铭记和忘记。好在黎清扬去和阎王打了个照面之后,终于赌了个完胜。至此,母子两人总算一步飞越了多年漆黑恐怖的沼泽,踏入安全的平原之上。 这件事,没有人会比蒋雯丽更有体会,准确地说,不单是体会了,廖星燃那份恩情,势必将让这个女人终生铭记。她知道,如果四年前不是廖星燃的出手相救,恐怕儿子黎清扬早就化成了一掊黄土。她如今总是拜观音菩萨,总是跪在床上一遍又一遍的祈祷。 这些年蒋雯丽陷入了越来越深的自责中,渐渐长大的清扬的懂事和对她的关照,像是一记又一记的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她心里。每一下都和四年前那个永远不可能原谅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那一年的7月份,清扬转到了g市设备最新、团队最权威的医院进行手术。在被推进手术室的最后几分钟,蒋雯丽攥着他的手,一遍遍哀求,“清扬,你看看妈妈……”然而到最后都没能如愿。 她撒手时,看到了儿子狠狠瞪她的那一眼。猛然间,平日里一句句不甘的质问如同洪水猛兽般席卷蒋雯丽的大脑。 在黎清扬进去之后,在他再次看见这个世界之前,做为母亲,她已经做好了永远让自己堕入深坑的准备。 没人知道她那时候握着命运的骰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只是等到黎清扬再一次看见太阳时,蒋雯丽居然连那锁的影子都差点没找到。 她不信老天爷戏法儿会那么戏剧,他变了一个消除魔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那孩子生命最初的十年,稚嫩天真,惨淡坎坷的十年。 于是“何远山,何寻”几个字,就在那时被从蒋雯丽的字典里除名。她试图借以老天爷的神来之笔逃避,可又同时走进了没有门窗的封闭地带,同样到了今天。 所以,在何寻出现之前,廖星燃也以为,那个姑娘将成为清扬这一生里的最大遗憾。他可能突然想起,也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想起了是加倍的痛苦,想不起也不能代表痛苦就不存在。 可就是今天,就是刚才,姑娘活生生的站在那里,失魂落魄带着多年前的秘密,小心翼翼观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姑娘依旧那么稚嫩可爱。廖星燃突然感到庆幸。 他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想蒋雯丽,想起了在过往的交谈中,蒋雯丽提起过次数最多的那个问题。 她问他,星燃,为什么就是清扬呢? 廖星燃总是回答,阿姨,我一直都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那是后来了。当孟原野终于被他击得溃不成军,哭都没有眼泪,只得苦笑说出那句,“星燃,你赢我了,完胜。”时,廖星燃就抱着她哭起来。 他第一次在一个女生面前哭得那么狼狈,自己就那样猝不及防塌陷下去。那一刻他不再如别人所说的强大耀眼,不再如别人所说的阴险狠辣,没有别人所认为的不留余地,也没有他们所坚信的毫无顾忌。 他节骨分明的一双手似能掐破孟原野软嫩的皮肉,他发抖,孟原野能感受到他那紧贴心脏的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强烈异常。廖星燃好像回到了三岁,回到了老廖面前群狼聚首的饭桌,回到了在那个饭桌上,不小心打翻了别人的酒杯又被迫藏起了慌乱显出了从容的时刻。 孟原野就像一个令他痴迷的黑洞,他把所有能给的,都给她了,还嫌不够。而那一刻,是激动的,幸福的眼泪。他头一次像个得到无价之宝的小孩,陷在她怀里,紧抱着令他着迷的一切。 孟原野,是大地。 …… 此时廖星燃回到家里,拿起手机,给黎清扬发了一条短信。 廖星燃:在干嘛? 黎清扬:躺着。 廖星燃:没找何寻那小丫头? 黎清扬:没。 廖星燃:你对人家好点,万一真喜欢你,又要面子,没法说的,我可比你有经验。 黎清扬:…… ※※※※※※※※※※※※※※※※※※※※ 关于2003 文不涉及相关背景 完全架空了哈 第十三章 包间里的人把音乐停了,有一桌打起了牌,一桌喝起了酒,孟原野跟肖老六一块儿坐在喝酒的这桌。她没数自己灌了几瓶啤酒,只知道周围男女冲着她拍巴掌,大叫,“野姐好酒量啊!” 一句没听耳朵里,自顾自趴在肖老六耳朵根上要钱的时候,男人塞她嘴里根儿雪茄,然后给她点着了。孟原野吸了两口就咳嗽起来,雪茄太猛,直直冲上脑袋,她拿下嘴里的烟,醉熏熏说了一句,“劲儿真大。” 肖老六一手搭上她的肩,低了头凑她耳朵跟前,压着声,“这回怎么要这么多?” 孟原野把手探上桌去,牙签扎了一颗葡萄,靠回来喂给肖老六,笑得没心没肺,“甜不?” 肖老六吃了葡萄,接着道,“嗯,甜。别打岔,问你要两千干什么?” “买手机。” “你不是有一个?”肖老六斜了她一眼。 “不是我买,给那丫头买。”孟原野坐起来。 她屁大点儿要手机干啥啊?看好了?肖老六又问。 “嗯,6300。不小了,我她那么大的时候都认识苏姐几年了,唉呀不说了,那丫头跟我能一样吗?跟着何远山,这些年没出事儿也是命大。唉算了算了,爷你要不给,那我也不要了。” 孟原野撇撇嘴,一脸失望,起身又去喝酒了。肖老六扒下她的手,“少喝点吧,你看看你脸成什么样儿了,说叫个车去吓唬那帮小崽子一下吧,你还不让。” 孟原野笑笑,“我还想念书呢,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千金,你吓吓,不得出事儿?等我不念了跟你混,那时候爱咋咋。” 肖老六没说话,也拿起酒喝起来,这时候孟原野又吸了两口雪茄,突然就站起来,捂着嘴弓着腰,“不行爷,我得去个洗手间。” 雪茄劲儿突然顶得胃里一阵翻滚,到卫生间往右一拐的时候,和拐出来的男生撞了,这一下忍不住了,还没到卫生间,哇一口就吐了。 孟原野头都没抬起来,赶忙说对不起。那男的正一脸嫌弃,孟原野就抬头了。 两个人同时惊呼出声。 “孟原野?” “赵一天?” 赵一天看着孟原野的模样,似笑非笑,满脸讽刺,悠悠来了一句,“这么久没见,不想野姐睡//男人的本事见长啊,都混到这场来了。” 孟原野抬眼冷笑,“我这不算啥,差点儿把人扎成废物还能回来上课,还是天哥更牛逼。” 赵一天的脸顿时阴下去,孟原野一个转身,跑进卫生间的隔间里了。 出来时正好肖老六也过来了,“要紧吗?”孟原野忽然把脸埋进肖老六的褂子里。 “咋,熟人啊?”肖老六一边低声问,一边揽着孟原野的背往外走。这场干什么的都有,地方很大,鱼龙混杂。差不多安全时,孟原野才敢离开。她到现在心还狂跳,面色不太好看。 “六爷,今儿不能玩儿了,不舒服,得回了。” “走吧,我送送你。” 坐到肖老六车上时,孟原野忽然来了句,“爷,我估计今年就念不成了。” 为啥?那不得念完高三?肖老六开车,问她。 “估计等不到。”孟原野回。 这时候肖老六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钱,“拿着吧,给小丫头买个手机。” “谢谢爷。”孟原野看着那些钱,眼亮了亮。 “你精,会说话也会来事儿,要是不念了出来,老苏那儿以后你也能看着。这些钱,不一定非得6300吧,便宜点儿的也行。不过,你自己掂量,明天回学校去?” “嗯,好得差不多了,能上课了。” “给你买得药用着没?” “用了,谢谢爷。” “咱俩客气啥。” 车到了楼下,肖老六让她路上注意,就走了。这地方此时一片黑,孟原野开了手电,估计是电池不行了,光有点弱,她摸着黑上楼了。 开门,一把关上,坐门口就捂着脸哭起来。这会儿是半夜里十二点半。 屋里睡着的何寻听见了孟原野开门的声音,后来就听见哭声了。她小心翼翼打开门,发现孟原野把她开着的客厅的大灯给关了。 她走出房间,秉着呼吸,“孟原野,你回来了?” 门口处的孟原野没说话,何寻只听得见她哭。 何寻光着脚走过去,开了灯,就看见倚着门坐着,捂着脸哭的孟原野。 “孟原野,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 “孟原野你别哭了。” …… 何寻跪下,身子探到孟原野胸前,两只手从孟原野的腋下伸过去,这时候她才看见孟原野那一张花了的脸,何寻还是第一次见她哭成这样。她有意要把孟原野拉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抱不动这块石头。 何寻突然不用劲儿了,她下巴抵在孟原野的肩膀上,两只手把着,手背挨着冰凉冰凉的防盗门。 “孟原野,你起来好不好,地上很凉。”何寻语气轻,这丫头说话声音一贯不高,又软又糯。 “那你不起来,你抱抱我好不好。” 她紧紧抱着孟原野,可孟原野就是哭,没有一点反应。何寻终于也绷不住,一起哭起来。 孟原野我求你别哭了,你这么哭我害怕……”说完哇哇的嚎出声,边嚎边还说,“你起来,你站起来好不好!孟原野我害怕……” 孟原野终于动了,她手探上姑娘的背,听着姑娘嚎。丫头泪罐子一打开,不好合上。 “不哭了,我不哭了,咱们站起来。” 听声,何寻这才缓了缓,松开孟原野,自己站起来,然后孟原野就站起来。 两个红红的眼,感觉特委屈地看着孟原野。孟原野用手蹭蹭她脸上的泪,哑着嗓子,“跟我凑什么热闹啊?你又没睡着?” 姑娘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没回答,却转身光着脚跑进卫生间和厨房。孟原野进了卧室,没关门,她脸埋进那张乱七八糟的大床。 何寻不知道什么时候搬了个小凳子进来,又端着盆,拿着壶和毛巾,坐在凳子上。 姑娘小心翼翼把开水倒在毛巾上,学着孟原野那天给她敷眼睛的模样。开水烫了她好多下,但还是一声不吭,终于拧好了毛巾,又说,“孟原野,你敷眼睛。” 孟原野一个惊翻身起来,才看见拧好了毛巾的何寻。姑娘光着两只脚丫子坐在凳子上,头发乱蓬蓬,一双漂亮的眼柔柔看着孟原野,手里拿着冒热气的毛巾。 本来控制了眼泪的孟原野这次真是绷不住了,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无论她怎么挤鼻子,挤眼睛,可眼泪就是不受控制。 孟原野点头如捣蒜,一边说,“好,好,好,我敷眼睛,敷眼睛,我去洗个脸。” 何寻把毛巾扔进盆里,跟着孟原野一起出去了。热水上脸的时候,孟原野还觉得脸上有些地方生疼,但相比刚受伤那会儿,已经好了很多了。 她看着巴掌大的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天补了一层又一层的劣质睫毛膏眼线终于在这时候滑落,黑黑的几块。没了粉底的遮盖,有些软结痂混着水也掉下来,她又挤了洗面奶,挫出泡泡的同时,刺痛感又加深不少。嘴角,脸上,反正只要是破皮的地方,都受到了二次伤害。 洗完了脸,何寻呆呆看着孟原野说不出话来,孟原野望着对着她发愣的姑娘,目光往下扫,“去把拖鞋穿上。” 何寻一溜烟跑了,又穿着拖鞋“嗒嗒嗒”一溜烟回来。 回到了孟原野的卧室,看着坐在那儿的何寻拿着毛巾,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露出久违的一笑,“你要给我敷眼睛啊?” 何寻拧好了毛巾,有点着急,“哎呀你快坐下,你那天就是这么给我敷眼睛的,敷了会好受。明天就不会那么难看了!” …… 两个姑娘这天又睡在一起,何寻盯着孟原野,“孟原野,原来你长这个样。感觉小了好几岁。” “那你以为我什么样?”孟原野闭着眼睛道。 “你化了妆感觉很社会。”何寻说。 “是嘛?社会就这个样。”孟原野发出突兀一声笑,回。 “孟原野,你还是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哭?”这句问完,孟原野没了音。何寻一张等,等啊等。 大概过了三分钟,孟原野沉沉蹦出一句,“赵一天回来了。” “啊!”何寻也跟着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赵一天。听说上学期打架,差点要了那人的命。 “没事儿,睡吧。”孟原野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很平静,就像是被打了一剂麻药。 “孟原野,不会有事儿的。”何寻道。 “嗯,不会。明天我也要去学校了。”何寻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月亮躲在那片缭绕的白云后头,若隐若现的柔光,忽明忽暗照着孟原野绷着的神经。没人知道,她的心思就和这月亮一样,躲起来了,只不过挡在她面前的,不是使得月亮若隐若现的白云,而是一片乌云。假如这片乌云是一堵墙的话,那它一定是密不透风的。 赵一天回来了,好日子到头了……不,不能这么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好日子”三个字怎么写。在看见赵一天脸的那一刻,孟原野就知道,不用等到高三,今年也许就不用念了。 因为支撑不住,滑坐在防盗门前时,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一了百了,是何寻那个软乎乎的怀抱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这滩烂肉,要怎么面对将来的明天。 ※※※※※※※※※※※※※※※※※※※※ 诺基亚6300,07年一月上市,上市时报价大概在1700左右。 第十四章 这天是周一,也是孟原野说好回学校的日子。意外的是,她虽然早知道赵一天要回来,前一天晚上还在场子里碰见,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更不巧的是,俩人就那么在学校门口碰面了。 孟原野身边跟着低个头的何寻。姑娘把校服领子的拉锁拉到最顶上,半张小脸遮在校服里,手也缩回到袖子里,正面一眼看过去,只能看见何寻那两只睫毛卷卷的眼睛。 自何寻住到孟原野家以来,这算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同行,不想碰见了赵一天。 是赵一天先认出孟原野的,他拿下嘴里的烟,踩灭在脚底,满脸玩味朝孟原野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孟原野看他一眼,见他正一脸轻蔑的笑。 那种笑,或者说那神色,流露出完全的藐视,让孟原野觉得他像极了死捏毒蛇七寸的猎人。得意,张狂。 孟原野面无表情,拽起何寻加大了步子,何寻根本连头都没敢抬一下。 到了高一班级所在的二楼,孟原野把何寻送到了班门口。她顺手拉下了何寻到顶的领子拉锁,“脸露出来,我这样都没跟你一样。就这么见不得人?” “……你打了粉。” “打了很少。” “我进去了孟原野,拜拜。” “有事儿可以楼上找我,你要的手机还得等几天,给你买好的。” “我找你,她们骂人。” “骂谁?” “我……还有你。” “不想找也行,你可以去找他。”孟原野笑笑,就看何寻不怎么开心地进班去了。 赵一天回来了,从高一到高三,没人敢喘个粗气,不管是平时七嘴八舌的,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这会儿都闭嘴了,因为他们知道,赵一天是杆子,惹不起他就像惹不起乔岐,惹不起三中转来的黎清扬一个道理。 没人问为什么那时候出了那么大的事,现在居然还能回来上课。换句话说,十七八岁的孩子们,一中的学生们,对这些根本没什么概念,都是局中人,正迷着,于是也只得了个明白这大爷惹不得的结果。 赵一天出了捅人的事那时候,整个一中,甚至整个h市这一片儿,都风平浪静。当时学生们知道的,不过是赵一天天哥这号人突然消失了。半个月以后,人们才对这事儿有所耳闻,也是那时候才传开。 当然,最终的结果还是归于宁静。 如今回来,一些一中学生的家长也听说了,但没有一个家长提出疑问。不少家长只说,“说明人家厉害。有人看见捅人了吗?没吧。再说,就算是真的,那没成年,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这种三流小混混,我们上学时根本不稀奇,不招惹就是了,自家孩子要争气,也不至于来一中。” 至于有些学生,更是激动得不行,早早盼着赵一天回来。赵一天刚回来,这几个人就围着他打转,天哥长天哥短。 可以说,关于赵一天,知道真实情况的没几个。而孟原野例外,她就是那几个里的一个。她害怕,就是因为她知道关于赵一天的一切都是真的。 捅了人,喜欢乔岐,还追她。孟原野倒不是怕这个,是因为赵一天这人,背地里害人有一套,玩阴的。所以,昨晚场子里那偶然的一面,让孟原野当下就死了继续念书的心。 课间操时间,高二(7)班里躲了两个请假的姑娘,理由是生理期。 “原野,我怎么觉得你越来越糊涂。赵一天刚回来你就要找乔岐的茬,哦,你这伤疤还一堆,就忘了疼。我刚刚可都听说了,赵一天一大早就给乔岐桌子里塞了花儿。就差拿个喇叭朝一班喊了。我说你,乔岐这头吃得亏还少啊?这次都知道是她打你了,但谁也没见着她人,那再下次呢?你说你在这学校,跟谁不顺不行怎么就跟她了,现在赵一天回来,你用脚趾头想那能是个闹着玩儿的货?” “我不念了,就今年,或者就这几天。”孟原野说。 “所以?”左婷眉拧得死死的。 “所以今天中午我就会会她呗。”孟原野漫不经心回一句。 “我说孟大姐姐,我是真帮不了你。”左婷说。 “嘁,本来也不指望你,再说,我什么时候惹事连累你了?不是说那赵一天厉害么,整死我算他本事。反正,我觉着,活着也没啥意思。” 左婷无奈看着孟原野,“行了你,又胡说。” 孟原野看看她,往桌子后头靠靠,“实话,你说有啥意思?” 左婷没再说话。想来,是没人能管孟原野的,她从来不吃哑巴亏,这左婷也是知道的。 认识的这两年,左婷大概清楚,孟原野那嘴里,眼里,身体里头装着的,是多年汹涌的海水冲过,滤出的一把把盐。而那些咸涩至极的滋味,似乎也早就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有气,有怨,有不解,但没处去。 课间操过后,三节课的时间,就到了中午。今天的太阳很猛,但室外有风,温度并不高,没有看上去那么暖和。 孟原野没去找何寻,而是和左婷几个人一起到了食堂。这天似乎和往常一样平静,学生们嗡嗡着什么事情,大概是赵一天给乔岐塞花的事情。 孟原野眼尖,一眼就看见了何寻小小的身影,还有黎清扬,他们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何寻在第四个窗口处排队,黎清扬在第一个。暂时还没有看到乔岐。 这时候只见四个窗口的中间两排,人们突然很快散开,像有一股不可抗力量拨开排队买饭的学生。打头的男生,面无表情,体态偏瘦,校服松垮的系在腰上,长着双丹凤眼,身边还跟着三四个身高参差不起的学生。 赵一天。 赵一天买好了饭,等到他们几人一同端出来,排队的学生才恢复了原状。赵一天好像见惯不怪,而身边的几个男生,倒是扬着得意的眉毛。就看赵一天刚坐下,就冲着门口处使劲儿挥手。 “小乔!” 不少人的目光向赵一天挥手的地方看过去,是乔岐进来了。乔岐今天又化了很好看的妆,她总是那么独特显眼。此刻站在那里,对赵一天的招呼没任何反应,而是先站在食堂门口张望,随后目光锁定在孟原野这里。她看过来时,孟原野也正盯着她。乔岐本以为孟原野会躲开她的目光,不想她居然没有半点胆怯之色。 在孟原野的意料之中,大小姐果然向她走过来了。 左婷,孟原野,还有另一个一起玩儿的姑娘,三人一同坐在这儿。乔岐走过来,从校服兜里掏出一把沙子,举到孟原野碗的上方,五根手指头一个个的松开。孟原野就盯着她把那一把沙子被放进自己盛着炒菜和米饭的碗里。 然后乔岐微俯身,声音不高也不低,“看来下手不够狠,女表//子还有力气在这儿碍眼。” 孟原野几个人都没动,就看乔岐扬长而去,朝着堆笑的赵一天那桌走过去坐下。 孟原野低头看看自己的碗,就端起来了。这时候乔岐已经在赵一天那桌坐下。 “原野,你别去了!”左婷试图拦住孟原野,有些担心。 这时候,何寻盯着孟原野的这个方向,也要走过来,黎清扬不知从哪儿就突然冒出来了。他堵在何寻面前,“干什么去,别管闲事。” 何寻特别不自在,神色躲闪,“黎清扬?你怎么来了……” 黎清扬坐下,“我看到你在这里。” 何寻还是耿耿于怀,神色不安,目光根本无法挪开孟原野的那里。 “可是,他们会欺负孟原野……”何寻凝眉,咬了咬嘴唇。 “你过去连你一起欺负。你要不怕,那你去吧,赵一天的事我听说了,人家可这学校的头。” “……”何寻咽口唾沫,垂了眼。 孟原野已经挣开左婷的手,朝着那桌走过去。 乔岐看到端着碗走过来的孟原野,有点惊讶,因为本来是背对着的。 孟原野面无表情,完全无视了一边盯着她沉下了脸的赵一天。端着那碗放了沙子的饭,反手就扣在乔岐头上了,把乔岐扣了个猝不及防。转头看赵一天,赵一天没动,同样盯着她,面色阴狠起来。 孟原野似笑非笑,“欢迎天哥回来啊,这碗饭,不要钱,我敬。” 就看混着沙子的饭就从乔岐的头上落下来,满身都是。乔岐像受了惊似的,尖叫一声,就跑了。这下整个食堂都安静了,所有人注视着这里。 赵一天站起来,逼近孟原野,声音不高,但足以让大部分人都听见,“昨晚上你的男人,一夜几次?爽不爽啊?”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在孟原野领口,“你装什么?五十,□□还是丧葬费,自己挑?” 孟原野顿时脸色铁青,但什么举动都没做出来,这时候她感觉两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了,手也动不了。 赵一天掏出一块湿纸巾,把手擦了又擦,最后在那上吐了一口唾沫,叠起来,冲着孟原野的侧鼻梁擦下去。因为太用力,孟原野那块较显眼的结痂又掉了,星点的血又渗出来。 随后赵一天像扔烟头一样,扔了那块湿纸巾,在脚底下踩了踩,哼笑一声,“回家路上看着点,别摔着。” …… 晚上,黎清扬把电话打给廖星燃,“星燃,你认识赵一天吗?” 电话那边迟疑一下,“不认识,怎么了?” “这人,听说是一中的杆子,去年捅了人,好几刀,差点要了命。不知道真假,不过现在又回来上课了。” 廖星燃突兀笑出声,语气里带着些惊讶,谁也不知道他是真惊讶了,还是纯属配合一下黎清扬。只听他道:“哇,还有这种事儿?也太劲爆了……那乔育平不管?” “你不是让我留意那个留了何寻的社会姐嘛,今天学校食堂出了事,一句两句,好像也说不明白……反正乔岐,赵一天,还有那社会姐,当时都在,正面冲突。” 电话那头默了几秒钟,只听廖星燃道:“我今晚没课,天气不错,一会儿我去找你,咱们去转转……哎!或者你直接带上洗具,晚上住我家。” “好,我跟我妈说一声。” “哦,雯丽阿姨要不行,就改天吧。” “她没事。” “一会儿见。” 挂了电话,廖星燃觉得有意思。这人真要是清扬说的那样,那他的乔叔,过分了吧? 第十五章 “妈,我们回来了。”廖星燃开了家门,就喊了一句。刘秀韵脸上贴着面膜,但站在门口黎清扬还是先听见响亮的声音,“呀,清扬来啦?欢迎啊,快进来!”随后才看到刘秀韵那道曼丽身影。 刘姨好!黎清扬礼貌问好,面膜也盖不住女人眼里暖而柔的神色。 “好好好!你可有些日子没来了,星燃那会儿说要去找你,我还说你俩不得在外面待会儿,结果也没多久嘛,就回来了。坐着,我去给你们弄点好吃的。” 还没等回话,刘秀韵就顶着面膜进了厨房。廖星燃在一边看看,笑朝黎清扬说:“她最近公司没什么事儿,就闲在家,各种折腾,齐姨都几天没来了。” “哦,那廖叔叔忙吧。” “老廖应酬多,这段时间尤其。” 刘秀韵端着切好的新鲜水果,还有冰箱里冰好的自制红豆双皮奶,以及她的小饼干……黎清扬立马道,“谢谢刘姨!” “不谢不谢,你这孩子呀,星燃总说你特别客气,还真是。”放好了东西,她又说,“那你俩待着吧,阿姨去睡了。” “刘姨晚安。” “晚安妈。” 刘秀韵走了半路,突然转头,“哦对了,清扬,需要单独整理个房间吗?不过我记得,每次你俩都睡一屋的吧?” “不用刘姨,我俩一直睡一屋。” 刘秀韵点点头,上楼去了。 睡觉时,廖星燃从柜子里抱了两床被子,又找了另一套睡衣。洗漱完俩人就一起在卧室里待着了。 廖星燃家在h市华安路华安花园,别墅区。土生土长的h市人都知道,华安这一带,住的都是些有钱人。 黎清扬张开大字,仰面摊在廖星燃的床上,廖星燃看了看他,从转椅上起身,把白炽灯光调了个暖黄。整个屋子瞬间暗下来,舒服,柔和。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刺眼了。”黎清扬道。 “谁那么看不刺眼,这灯这么亮。”廖星燃忍着笑,说完,又坐回到转椅上。黎清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所以对于来星燃家,早就习惯了。至于什么拘束,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在星燃的邀请下,他总是经常来造,这让他早忘了拘束是什么感觉。 尽管那并不能掩盖他第一次来这里时,看见璀璨的水晶灯,博古架上摆着的瓷器,美轮美奂的入壁鱼缸时一脸的惊奇和不知所措的事实。没见过。 房间里贴了不少灌篮高手的海报,那是星燃喜欢的动漫。 廖星燃去拿了两根小雪生雪糕,丢给黎清扬一根,抬下巴笑,又卧回转椅上,来了兴致,“接着说那大哥,我在三中这两年,都没遇上这么厉害的……” 黎清扬刚撕开雪糕袋,就坐起来,“不行,我冒虚汗,手凉,不吃了。” 廖星燃反应快,他走过来拿过黎清扬撕开袋的雪糕,开房间门出去了,一会儿端来杯热水,放了两支安神口服液,一包菊花枸杞茶在床头柜上。 “不要紧吧?” “没事,经常的,手术以后落的毛病,也不清楚。” “那你看要哪个,我妈有时候喝这个,她说安神。” “好,星燃我没事。你听我接着讲,我就听赵一天亲口问那社会姐,还看见往她领口里塞了五十块钱。反正赵一天是真够狠,往纸巾上吐了唾沫,冲着社会姐的鼻子就擦下去……本来脸上就有结痂,硬生生擦出血了,特难看。何寻那时候还要过去,还好被我拦着了……” “之后呢?” “之后,班上人说赵一天肯定要打她,至于乔岐,中午跑了就没再去上课了。” “被孟原野浇了一身沙子混饭?” “对,孟原野。你记性真好,我就知道那女的很社会。大家说她是个鸡,乔岐跑了之后,赵一天直接那么问她,人们都呆了。” 廖星燃忽然“哈哈”地笑出声,把黎清扬笑得云里雾里,“你突然笑什么?” “我笑孟原野,敢当着大哥面把大哥的女人给整了,看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真大姐!哈哈哈哈哈……” 廖星燃笑完了,突然正经道,“她书还念得成?” 黎清扬怔住,随后摇了摇头,也没说明这意思,但廖星燃明白。 “赵一天呢?” “他应该没事,又是追乔岐,又是众人围着转。都说他发生那事,还能回来上课就不简单……” 廖星燃是越听越想笑,赵一天,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他就一点没听过?还喜欢乔岐?那乔岐一见自己,巴不得粘身上,那乔育平一见自己,巴不得让闺女粘身上,怎么也没听有这么号人? 好吧,黎清扬给出答案了。这些年头一次,清扬感觉自己鄙视了一把星燃,他说,“你这废话问题,乔岐那么喜欢你,她敢让你知道?乔育平也没这胆。” “快得了,我巴不得赶紧有个大哥收了乔岐,省得乔育平成天打着我廖家如意算盘。再说了,乔岐其实挺明白事儿的,我的态度归我的态度,可毕竟父母辈的事儿,我还能把她一个姑娘怎么着了呢?别说,她是真挺怕我。” 谁知道黎清扬这时候不咸不淡来了一句,“我也怕你啊,说真的,你不觉得你特吓人吗?那赵一天,那社会姐,是没见你,见了不怕我黎清扬三个字倒过来写。”廖星燃乐了,直接反驳,“去你的,我是喝你血了还是怎么?” 玩笑声中,其实俩人都明白,黎清扬没有开玩笑,廖星燃也知道。 怕就怕吧,但清扬的怕,星燃觉得真没必要。 把雪糕吃完,廖星燃又接,“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从来一码归一码,打人的事儿另说。不过清扬,我就纳闷了,你说我乔叔都没胆的事儿,谁给天哥的自信啊?” 黎清扬躺在哪儿,被廖星燃这一问逗乐了,笑起来,一旁的人也笑得越厉害。黎清扬知道,那笑是讽刺。讽刺他所看到的,讲述的关于赵一天这件事的一切。并且,没有人比他更有讽刺的资格。 廖星燃看来,那就像是小孩子打架,身强力壮的小霸王总是欺负那个没他块头大孩子,并且在孩子群里称王。当然,这种小霸王在幼稚园里靠欺负人称王的事,廖星燃以前没做过,现在不会做,以后更不会做。 很久以前,老狐狸和小狐狸说过:你要让大家从心里服你,就要做出让大家从心里服的事。而你永远记住,肢体暴力,在我们的世界里,是排在末位的,最不可取的选择。如果为了解决某件事情,轻易就和别人拳脚相加,或者对别人拳脚相加,那和两头疯狂的公牛没有区别,而我们是比它们更高等的动物。 所以,话也没有那么绝对,廖星燃早就明白,一个人倘若拥有足够成熟的心智,那么在面临问题和解决相互之间的分歧时,能和气的尽量和气,和气不了的,自然也不会摆到明面上用来耀武扬威。 他走过来,并排摊在黎清扬旁边,声音清冽,又道:“那“鸡”扣个饭就念不成书了,可行凶的安然无恙,这“鸡”的买卖,也太吃亏了。如果我没记错,是报仇吧?是乔岐先打的人吧?这都多久了,今天才回去上课。” “她要真是个鸡,我觉得不值得帮,我就是认为,何寻不该跟那种女的扯一块去。”黎清扬说。 廖星燃把头转过来,眼色压了压,黎清扬并没看到,只听廖星燃声音不高,“你见了?你见男人上她了?” “没有。”黎清扬回。 廖星燃呼出一口气,“林泽常说什么话来着?” “什么?”黎清扬应。 “说话做事要讲证据啊。再说,人、事要分得开才行。唉……老廖总说人很复杂,我能过这么好的日子,那是我幸运,可归根结底,是老廖老刘奋斗的结果。至于我能看到什么,很多时候其实重在我的选择。”廖星燃云淡风轻,这时候天色已晚。 黎清扬沉默了一会儿,“星燃,你这话让我想起一个好像和这个话题没什么关联的人。” “谁?” “爱因斯坦。” “噗哈哈,你还真是跳。看来你以后得研究这个。”廖星燃说着,往头顶的天花板上指了指。 “啥?”黎清扬问。 “天啊。” 黎清扬嘟囔了一句,“研究天不如研究你。” 廖星燃又说,“不行,看来,得再找我乔叔喝茶了。” 而这晚廖星燃也没想到,事儿居然来得那么速度。不过,好在清扬的到来让他有了些心理准备。 第十六章 这天下午两点多,乔育平正坐在办公室里,手里盘了一串黄花梨,红木桌上,泡着上好的大红袍。这时候他正面色凝重。想着昨晚噙着满眼泪站自己面前大吵大闹摔东西的闺女乔岐,犹豫着,还是拿起电话拨给了教务处。 “许主任,高二(7)班有个女学生叫孟原野,有印象吗?哦,是这样的,有人向我报告,说上周学校食堂,是这个学生带头闹了事,我和(7)班班主任张秀梅核实过了,她听下头学生说,说这个学生有不良嗜好。要知道,咱们学校,对于这样的事情那是坚决杜绝的。 四点半召集你那里人员,就这个学生的处理问题,开个会吧,不能留就按规矩走。另外,通知弄好了给我发邮件。” 电话刚挂,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这时候他正背对着,从资料柜里取文件,听到了脚步声,乔育平语气里带了些不悦,“怎么进来不先敲……”话还没说完,语气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反转,“星燃?什么风把你吹我这办公室了?不上课吗?来来来快坐。” 言语间,廖星燃已经坐在那沙发上了,他背着书包,没取下来,校服也穿着,就是看不着胸牌。他理所当然往后靠了靠,眯眼抬头,对上乔育平忽红忽白的脸,懒散笑道:“乔叔,进您一中个大门儿可越来越费劲,我又只好翻墙了。你看,我这昨儿晚上刚洗的校服。” 一边说,一边拍着白校服上的土。 乔育平愣住,又赶忙点头,“啊,那小伙新来的,不知道是你,知道肯定不拦着。” 廖星燃笑着摆摆手,脸上就写了两个字:虚伪。一边说:“切,我送档案时候就他,怎么乔叔,您招看门的,还招对双胞胎?不是我说,说话费劲,死脑筋他。”乔育平难掩尴尬,“额,星燃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啊?是不是老廖让带话了?” “叔你怎么动不动就老廖长短。我这做小辈的,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乔叔您?” 乔育平又笑,一脸献媚,跟那日叫陈红出去时的神情完全不一样。他赶紧回面前这一身白校服,“能!当然能!星燃来看我,那是我乔某的荣幸!”乔育平顺手撕了块卫生纸,边擦额头边说,擦完又接了句,“哎呀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 廖星燃一脸难为情,挑眉叹口气,“算了算了,我这小年轻可吃不消你们老年人那套。探望长辈应该的。其实没什么别的事儿,就是我这消息向来灵通,天天往学校外头一走,就能看见栅栏那条幅。”廖星燃说完,露了上下两排牙,眼弯弯。 乔育平面儿上笑着,可暗里一直猜这小狐狸来的目的,看着廖星燃那面笑,他头上的汗就没断过。 “这不是执行安排嘛,咱们得把工作做到位。平安校园,人人有责,啊,人人有责!” 廖星燃点点头,站起身走过来,直接坐上了乔育平的桌子,盯着那茶台直呼,“这大红袍好,坐那儿都能闻着味儿,武夷的?” 乔育平又赶紧给他倒茶,显然有些手忙脚乱,又不得不乐呵着回,“哪是,就随便喝点。” 廖星燃在乔育平那边倒茶时,身子一探,看见邮箱里收到了新的邮件,左手握住鼠标,无名指快速点了两下,那封邮件就被打开了。 乔育平脸色是越发难看,但什么也没说,只捏了盏茶给廖星燃,“你尝尝,喜欢的话带些回去。” 廖星燃都没正眼看那杯茶,只说:“您放那儿吧,老廖不爱这个,老刘也不爱,我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他正津津有味盯着屏幕上的通知模板,似乎意味深长道:“这什么学生什么大过啊,要开?” “一个……” 廖星燃直起身子,“停!您让我猜猜,我知道,肯定是高三的!” “额……”乔育平这时候欲言又止。 “再猜猜,男的!” 乔育平没说话,廖星燃突然从他桌上跳下来,拽了拽校服领子,一脸朗笑,那双桃花眼此刻又深了几分,眸色像是泼了一桶黑油漆进去,让人探不着底。他说,“唉,叔我不跟您开玩笑了。您有事儿先忙着吧,不过我说,这故意伤害可不是小事儿,我支持您的决定。这种学生,留着也是后患无穷。老廖那块儿,暂时没什么,有我呢。您就先处理着,都弄好了,下月不还得蹭您的饭嘛。” 乔育平只觉着脑袋嗡嗡作响,回过神来抽出条烟要给廖星燃,抬头才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是空无一人。他狠狠把烟甩进柜子里,早就气不打一处来。 心里大骂:妈的,年轻时候没搞过廖云城那老狐狸,老了老了还得被老狐狸的小狐狸压制。要不是看自家闺女跟他廖家儿子一块长大,觉得自家闺女有机会,如今还能让那小子威胁了自己?那一句句的软刀子,那一面比过一面的笑,很明显就是来向他示威的。 廖星燃这些话,其实就是告诉自己,人做着,天在看,他都知道。知道自己闺女学校里老是欺负人,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自己老搞些形式上的东西忽略了内容实质。乔育平也明白,廖星燃已经很是婉转仁慈了。 毕竟他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话里话?转眼,那一身自打上了高中,就没怎么变过的白校服,早就没了人影。乔育平心知肚明,这尊神惹不得,惹恼了,那是只吃巴掌没有糖。 乔育平坐在那儿,松了松西服领带,又解开了第一颗扣子。五月天,h市还没到特别热的时候,但乔育平此刻却像是坐进了桑拿房。 缓了两口气之后,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又打回教务处了。 “那个,许主任,那女学生的事,先不要弄了,是我这边的失误,咱们暂时还没有搞清楚,更不能说处理就处理……好,就这样。” 电话挂了,乔育平还在为廖星燃的到来而生气。不过他又静下心来想了想,确实是自己太感情用事了。不得不说,廖星燃确实给他提了个好醒。 要光听自己闺女的一面之词,那他可就傻大了。从廖星燃的话里,乔育平知道,那小子就是直直地指着赵一天。当然了,怎么处理,处理成什么样,那就都是他自己的事儿了。 但这个赵一天,高三学生,又能怎么处理?六月一考完,这人就和这学校再没有什么关系了。于是乔育平思来想去,决定这事儿什么都不管了,只要控制好了,不再出什么新的乱子就行。眼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下月约廖家的饭安顿好。 说起来,乔育平的闺女乔岐,含着金汤匙出生,又在全家人都宠着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优越环境里长大。 乔育平和老婆陈兰,当年为了要乔岐可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俩人八十年出头结的婚,结果一直要不上孩子,于是那时候,家里人着急呀,天南海北东奔西走,可以说是四处寻医问药,h市往北往南,都看了个遍。八十年末了,才怀上了乔岐。 这一怀不得了,全家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惊喜,真可谓是老小都爱得要命。于是乔岐,就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环境里长大。 自小的优越,造就了如今嚣张跋扈的大小姐脾气,更是受不得半点委屈。于是在被孟原野浇了满身饭的那个时候,她一溜烟跑了。她哪受过这个,长这么大,什么时候不是被当宝贝的供着。 食堂事发当晚,她就和老爸乔育平吵了一架,当时乔育气得瞪着俩牛眼,“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给我剩点心,不给我惹事!你……” 没用。一连几天,乔岐是又摔杯子又砸碗,陈兰拉都拉不住,乔育平实在没办法,这才答应了。 望着办公室廖星燃进来又走出去的门,乔育平搓了搓脸。 没辙,乔岐要是问自己,那个叫孟原野的为什么不处理,那他只好使用杀手锏了。 乔育平知道,自己的闺女,怕极了廖星燃那成了精的小狐狸。这么多年来,说句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也就廖星燃能治住她。 可是乔育平万万没想到,这一步又失误了,最怕的还是来了。还没撑到饭局,就出事儿了。 周五晚上,黎清扬突然接到陌生电话,他刚接起来,那边就已经泣不成声。 “黎清扬,我,我是何寻……你现在在哪儿,赵一天要打孟原野!我求求你帮帮她吧!求求,求求你来一下吧!我好害怕!他,他们好多人,拿了……” 黎清扬手指扣紧了手机,“你别紧张,慢慢说,你们在什么地方?” “我……野men酒吧后面的巷子里,求求你快点,我求你了!他们有棍子,孟原野会被打死的……” 何寻已经说不清楚话了,黎清扬也顿时感觉心跳加快,他还是尽量平静和何寻说了最后一句,“你藏起来,不要到人群里去,在那里等着,我马上过去……” 廖星燃这时候刚到家,还没进门,就接到黎清扬的电话了。 “星燃,出事了。何寻刚刚给我打电话,赵一天叫了很多人要打孟原野,在野men酒吧后巷。” 廖星燃用最快的速度冲家里,刘秀韵也在,他直接问,“妈,我驾照在车里吗?” “在。” “好,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别等我。” “哎,路上小心!” 话还没说完,廖星燃拽起车钥匙,已经出了门。 ※※※※※※※※※※※※※※※※※※※※ 他来了【手动滑稽】 第十七章 野men酒吧开在这片有些年头了,因为三个字母拼起来和“门”同音,人们也就叫这头“野门酒吧。” 黎清扬打的出租停在“野门”的时候,他抓着手机的手已经全是汗了。掌心里又湿又黏,难受得很。他一路上都在不停请求出租司机快点,可下了车的时候,发觉还是晚了。他一眼就看见了何寻,已经看不到什么学生了。 长这么大,来过这片的次数几个指头就能数过来。这里是市中心偏西一带,地方大,人杂,早几十年还是个市场。他看到那是两排二层门脸房间隔出的一片地方,成了一个入口,从入口进去绕到后头,里面有挺大块儿空地,那应该就是“野门后巷”。 这条街清一色儿的饭馆。烧烤,面食,炒菜,火锅,炖骨头…… 左边的头顶上,是“野门”酒吧蓝紫色的招牌,旧得似乎站那儿就能闻着二楼牌子上的陈年老土味。 右手是一座石狮子。位置吊诡,只有一座,好像很多年了,跟这片地方格格不入。黎清扬到的时候,何寻就蹲在那石狮子背后,浑身都在抖。 “何寻。” 姑娘一开始没反应,黎清扬又叫了一声,她才缓缓抬头,大概因为眼睛大,何寻眼珠往上转的。黎清扬站在那里,第一眼看到的是大面积眼白,像极了一个从病院出逃的精神病人。 一看是黎清扬,何寻眼泪就往出溢。像是被人捏住了鼻子捂住了嘴,只剩泪腺没有被堵住,她一张脸憋成紫红。黎清扬不安地瞪着眼,下意识一把揪起她就抱住。黎清扬有种直觉,如果他再盯着那张紫红色的诡异的脸,而不是抱住她,他肯定,下一秒他面前就会发生一出爆炸事故。 “你别怕,别怕。没事,没事何寻!”黎清扬尽量说得大声,定定的。 何寻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膀处,她正用力仰着脖子,面朝天,张大嘴,嗓子里发不出声。明明是他抱着她,可那副景象却像是她被刀刺穿,然后挂在他身上一样。 “孟原野呢?” “在里面是吗?” “……” “没事,没事何寻,别哭,别哭。” “里面……孟……打……” 几个嗓子眼儿里蹦出来的字,音不大,却让黎清扬也不受控制地打起颤。 廖星燃来了,他飞速扫了眼何寻,朝黎清扬丢下一句,“丫头看好,你俩都别进来了。”就没了影儿。 话音还没落,黎清扬听到了隐约的警笛声。 廖星燃拐进后巷的时候,还是暗道一声晚了,因为除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孟原野之外,他没再看到别人。 尽管廖星燃比黎清扬冷静得多,但在看到孟原野当时那副模样时,一向自控力比较强的他,还是没忍骂出了声,“我操!往死里打啊。大姐,你是抄别人户口了?” 孟原野,浑身上下,只要是露肉的地方,没一块干净,全是红的。头是被磕的,嘴,脸大概是被扇的,脸上糊满了,还有手指头印儿。 廖星燃见孟原野手臂下头压着什么东西,他把孟原野的手臂抬了抬,发现那是张用拍立得拍的照片。目光拉远,又放长,才看见散落周围被人踏过,不止一张的照片。他小心翼翼把照片一张张捡起来,拿在手里翻,盯着看了几十秒,一脸轻蔑地摇了摇头。 弹了弹土,他把几张照片整合在一起,塞进书包了。 警车拐进来了。林泽跑过来,也挺急。 “星燃,人怎么样了?” “你怎么跟着来了?人……半死不活吧,死不了。” “打人的人呢?”林泽南北两头瞅了瞅,问。 “估计刚跑没十分钟,这姐们儿血还是温的呢。看见那个半降的车库门没?几个大哥你们从那里进去找人吧,那也是野门的酒吧,他们跑不了。” 几个警察进去找人了,林泽也想去,廖星燃拉住他了,林泽也没再说什么。他低头看看孟原野,“谁啊这,还长得挺好看。” 廖星燃突然笑,抬头,意味颇深,来了句:“五十一晚,你睡?” 林泽默默咽了一口唾沫,下意识往后囤了两步,“又开我玩笑。” 廖星燃担起孟原野的头,给她掐人中。就看眼皮子动了动,然后睁开眼了。 醒了。 “孟原野?”廖星燃叫了声。孟原野的大脑,这时候还在失联状态,也就是说,她可能只是看上去醒了。 廖星燃这时候拿开手,不动声色站起来。 孟原野是被掐了人中才缓过劲儿来的。她费劲儿站起来,脚底像踩了棉花。就在她差点又跌倒时,有人拽了她胳膊一把。 “没死就站稳。”那声音传来。她想去看是谁拉她,于是回头,却只看到一个黑白交加的影儿。白是校服,黑是双肩包,胸牌晃得人眼生疼。 h市第三中学 孟原野强忍着头疼,冲着那模糊的一张脸,“你……” “廖星燃。” 这三个字也不知道听没听清,眼前一黑,她就又一头栽倒了。 “你这不行啊姐们儿,都站起来了,怎么还有再栽回去的道理?”廖星燃说着,拍拍她的脸,这回一点没反应了。 他看了眼林泽,林泽什么话也没说。他又朝林泽道:“我开车了,帮我把她抬车上吧,去医院。” 肖老六开着面包车,在离“野门”不到50米的地方,突然急刹车。因为他看见,两个男的把孟原野抬上停在角落里的那辆车上了。 肖老六有些远视,但他还是盯着那车确认了不止一次。侧停着,看不到车牌,但认出了车,奥迪q7。两个男的,岁数不大。 他点了根儿烟,朝副驾驶的小伙问了声,“赵鹏,看着那辆车不?” “看着了六哥,咋了?” “什么价知道不?” 赵鹏盯了一会儿,道:“不清楚,没见过。” 肖老六伸出两根指头,“这个数。” 赵鹏:“二……十万……” 肖老六掐了烟,那车也走了。他拍拍身上落的烟灰:“加零。” 赵鹏这小子有点憨,没太琢磨肖老六这话,又后知后觉自顾自道:“六哥,刚刚被抬进去是不是原野啊?咱不要人去?”他瞪着眼,一脸担忧。 “那妞儿命可大呢。” 话音落,肖老六踩了一脚油门,跟着那辆q7飞出这条街时,他差点忘了这是2007年。 林泽坐副驾驶,廖星燃开车。后座上,孟原野被何寻和黎清扬俩人夹中间,何寻坐最靠里的位置,黎清扬靠右手的车窗。 “丫头是不是吓着了?”廖星燃从后视里看了眼,问。 “嗯,快吓傻了。”黎清扬回了声。 “何寻,别哭了。她没事儿,刚刚还能站起来呢。”等红灯的时间,廖星燃朝何寻说了句。 何寻这时候像只团在一起的猫,她连看都不敢看孟原野一眼,脸使劲别着。 孟原野还昏迷着,刚被抬上车的时候,她无意识靠在了何寻肩膀上,廖星燃看何寻吓得整个人都哆嗦,尤其是孟原野倒在了她身上之后,就哆嗦得更厉害了。他说:“清扬,你扶一下孟原野。丫头害怕呢。” 就看黎清扬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这一扶,孟原野又倒在自己身上了,校服上顿时蹭上血印子,血半干了。黎清扬脸黑得突然。 这一幕把廖星燃逗笑,他无奈,“你俩呀,是都没见过人被打。忍忍吧,马上到医院了。” …… “何寻,你敢不敢看看她?”这时候廖星燃又问,何寻不动。 “还真是个小白眼儿狼。”廖星燃道,嘲讽还是嘲笑,难说。谁都没再说话。 直到到了医院停车时,何寻都没敢正眼看孟原野一下。 h市人民医院,h市最大的医院。 上了楼,站走廊上能听见叮咣响的药剂瓶碰撞声,气氛死沉。消毒水味儿从鼻腔里抵肺,让人难免恶心。站在这道人间和鬼门的交界线上,里外的人们都压抑着,就看身边一道道白影儿匆匆闪过。 时空像是错乱着的,身体扭曲变形了,所有的声音都是飘渺的,只剩心跳。 拐角处走来一白大褂,廖星燃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觉着那道声音如雷贯耳。 “病人伤得很严重,情况危急不乐观,再晚来一会儿,可能命就不保了。转重症,家属来办理一下相关手续。” 家属? 廖星燃要去找何寻,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黎清扬不在了,何寻也没影儿了,就连林泽,也突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 “直系亲属?” “不是。” “监护人?” “不是。” 转icu知情同意书放到面前,廖星燃感觉脑袋嗡嗡响,根本听不清那医生说的什么话。只记着医生跟他说了一大堆。大概设备使用,病人状况,可能出现的后果……总之一句没听清。 尽管如此,他还是平静开口:“不是直系亲属和监护人,是病人病情唯一知情人。愿意承担病人转重症治疗,以及后续治疗期间一切可能造成的后果和治疗风险。” 廖星燃清了清恍然间有点沉的大脑,签了字。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就看这份的下头,压着的是病危通知书。 几个大字,黑得扎眼。 ※※※※※※※※※※※※※※※※※※※※ 温馨提示:您的好友【护妻狂魔廖星燃】已上线 第十八章 廖星燃握着笔,手的力道下意识加大。他又在瞬间觉得这医院的白炽灯发暗,眼盯着,是酸涩。此刻,白的纸,黑的字,都让他无比难受。太阳穴处仿佛钻进了一根锥子,疼。 尖锐,短暂,急促。他就在异常难受的状态下,迟迟没敢用笔划出印记。 想必,这余音是难散尽的。 纸上,是黑白无常手捧词典读出的词条。 “开放性颅脑损伤”“上消化道出血”“感染性休克”“多器官衰竭”“严重心率失常”“呼吸心跳骤停”…… 每一道,似乎都带着走过场似的轻挑感,却又沉得让人没法抗拒。 “医生,你们这医院一年下多少病危通知啊?” “……” “啊,我的意思是,纸嘛,能省则省。这挺吓人的啊,毕竟死活的事儿,还是少开点玩笑。” “……” 是否知情:知情 是否同意:同意 病患家属(监护人)签字:廖星燃 白大褂的表情极为木讷,没回他一句。拿着签了字的东西,就急匆匆走了。眼神和那一道道词条一模一样的沉。 这让廖星燃在事后想起了几年前蒋雯丽口中的老陈。陈人间。 “老陈和我说,当年那一错,也是自责多年。其实我也是那时候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做,说那些话。星燃,你知道,那人每天就站生死门上,来往进出。那不是冰一块,是习以为常,是麻木了。可我多谢谢他呀,他还愿意站出来,他心里边淌着热乎血呢。”说到这儿,又话一转,“你也是。我蒋雯丽呀,这辈子尽是欠了血的债。” 别人都觉得,这女人绝对是有了些病,廖星燃从没这么认为。 蒋雯丽没少在他面前流泪,即使是四十岁的女人面对着二十岁的男人。跪得吗?当然跪得。流得泪吗?当然流得泪。 前有乔岐、陈兰在他面前流泪,后有蒋雯丽在他面前流泪,再然后是何寻面对着他流泪。 女人的眼泪总是软。 到了孟原野,她躺地上他就把她看了个遍。他第一次见她,除了血,就没别的。即便是后知后觉,孟原野反常的,带了点魔幻色彩的站起来,他都没见过她有哪怕一滴眼泪。 血脉沿着北面的青山冲入寰宇,向着宇宙的群星去,向着他永恒的懵懂和坚定去。这样的女人,哭不得。这样的女人要是哭了,眼泪得汇成一条通天的河。 …… 这天晚上,签完字站在那里时,廖星燃还想不出来这个问题。 怎么几十分钟前明明还能站起来的人,几十分钟后就被抓去和鬼差打照面,还他妈标了个“随时死亡”? 想不明白,她怎么就还要站起来?就那样了还要站起来? 也是这天晚上,廖星燃得到一个结果——那是个不要命的种儿。 想必,也只有不要命的才能站起来。 黎清扬和何寻再出现在眼前时,廖星燃依然觉得大脑在断片中。本是不到20分钟的时间,硬生生给廖星燃造出了两个世纪的错觉。 死太容易了。 这是他这二十年里第几次听到内心这声音,记不清了。 何寻手里提着从马路对面的超市里买的水果,眼垂着,心不在焉,一言不发地走在黎清扬身边。 林泽犯了肠胃病,这时候也从卫生间出来了。 “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伴随着黎清扬淡淡的声音,林泽也看向他,只有何寻的头是半低着,眼空空的。 廖星燃沉默几秒钟,声音里带着点儿不可思议。抬起头,眼神复杂,回答林泽和黎清扬,“下病危了,我刚签完字。” 话音刚落,姑娘手里的水果滚了一地,毫无征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何寻慌了神,低头去捡。几个人反应过来,也就去捡。 廖星燃拿了最后一个递给何寻时,何寻缓缓抬头。她第一次鼓起勇气看向廖星燃的眼睛,她的眼眶红得吓人,声音发颤,“她会死吗?不会对吧?你能救她,是吧?” 廖星燃缓缓收回手,眼里是少有的迷茫,他站直,又低头看向抬头的何寻,放低了声:“我不确……” 下一秒何寻的眼泪就憋不住了,她低头哭,拽住廖星燃的衣服,将廖星燃要吐出的最后一个字扼杀在他的咽喉。她道:“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谢!”……害怕,还是害怕,迫切,还是迫切。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道了多少声“谢谢”,终于放开手,这才没有继续道谢,情绪还在崩溃中。黎清扬呼出一口气,只得道:“没事何寻,不会有事的。” 廖星燃和林泽相视几秒,无声。无声,是因为谁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不是三中人吗? 不是很厉害吗? 不是惹不得吗? 为什么不敢保证? 可何寻知道,廖星燃一定能救孟原野,没有缘由,她就是知道。这似乎是一道被命运之神写于碧空之上的答案,他们本是无法窥探的,可有幸被十六岁的何寻看到了。 …… 四个小时,暂时脱离生命危险。白大褂出来告知过后,林泽在一瞬间从廖星燃脸上扫到了一面从未有过的神色。什么都没有,唯一确定的,只是这面神色无比坚定,十分淡然。 对神情格外敏感的林泽,也是在那一瞬间就看出,事儿大了。 林泽想想,他们这几个,从小一起玩到大。年龄上下差个五六岁。如今有帮着家里搞家族生意的,也有还在读书的,有工作有参军的,也有成天只管吃喝玩儿的。在大多数人眼里,总结起来就是:一个个仗着家里有钱,于是都不学什么好,不是善茬。 什么年代啊?“不是善茬”和“混”能搞成一码子事儿。更多的,则是人们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仇富心理。这些家庭,除了钱就是权,这些孩子,不食人间烟火,令人羡煞。 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 林泽想想,他们当中,说别人“混蛋不学好”,都得认,可要真说“不是善茬”,那还得是廖星燃。除了他,没人顶得起这名号。 想想这些年,似乎除了当年和乔家的事儿,再没有什么事儿能让廖星燃动弹动弹,尤其上了高中,人家一心学习了,都很少出来玩儿。虽说搞聚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可怎么说?林泽了解,他们一块儿长大的都了解,廖星燃骨子里就不是省油的灯。 他什么人没见过?他看透的,林泽敢说,一定比陈辰摸过的女人胸还要多得多。 “年纪轻轻就成了精。”这还是听乔岐说的,乔岐说,这是乔育平给廖星燃的评价。 当然,这些都是一起作为身边儿一道长大的朋友的一知半解,至于廖星燃,他从来没和谁说过什么,当然,除了自家最亲的老廖,最亲的老刘。 也是这后来的后来,他和这么多年来,唯一不是父母的人说了。 他说:我那时候要是心软了,那我妈如今也是灰一把。 虽是后来的事,但不得不说,如同第一次见面一样,孟原野始终是他心里那片无限的辽阔。 她是大地,是为何至此,是风吹又生,是一切活着的,活着的答案。 - “林泽,今天麻烦了,没什么事儿你先回吧。这儿有我们就行。这儿还有东西没弄完,我得打电话给家里一声。”拿着单据,廖星燃送林泽到医院门口,这时候已经将近午夜。室外温度骤降,夜是漆黑。何寻本来被塞回车里睡觉,但她怕黑又要下来,这时候上下眼皮打架,低头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又哭了几鼻子,这会儿眼睛红肿,一旁的黎清扬也昏昏欲睡。 要走了,林泽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上,吸了吸鼻子,说是肠胃不舒服,但当下就吃了现成的药,这会儿似乎精神还不错。 “应该会查的,这么严重,我回去也反应反应,尽我所能。有新情况告诉你。星燃你,有什么想法?” 廖星燃沉思片刻,“先确定人没事儿就行,至于谁打的,跑不了,肯定会让他承担责任的。” “忘了我干嘛的?可骗不了我,我早看出来了。”林泽一副大义凛然,拍拍廖星燃,“放心,你有事儿我必须当一份儿。走了!” ※※※※※※※※※※※※※※※※※※※※ 陈人间那块老能看见乱码,咋回事啊,你们看的是乱码不…… 第十九章 廖星燃跟着白大褂前后弄完,何寻和黎清扬已经在椅子上睡死了。 他走过来,也有点累了。拍了拍两个人,“你俩醒醒,马路对面有宾馆,去对面睡。” 何寻先醒,脸色难看,眼肿成了鹌鹑蛋,嘴唇干掉了皮。坐起来半眯着眼望向廖星燃:“孟原野呢?” “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重症。基本安排好了,医院用不着留人。” 两人稍微精神了一下,就跟着廖星燃走,廖星燃偏头看看何寻身后,提醒:“果子带上吧,她也吃不了。” 三人穿过一条马路,到了对面拐进一道巷,不远处一家名叫仙客来的私人小旅管,二层。 廖星燃四周扫了一圈儿,这条路上只此一家,大路两旁门脸儿大多都关了,车也没几辆,除了路灯和斑驳树影,再无其他。巷子里是真黑,牌匾也是旧的,劣质卡布,外头破洞,里头的灯也坏了一半。廖星燃抬头,“之前没注意,挨着个医院起这么个名儿,老板人才啊。” 他们走进去,屋里灯光昏暗,设施简陋。前台女人也没什么精神,估计坐那儿都快睡着了。 女人懒得站起来,就听声音,“怎么住?” 廖星燃:“三单。” 何寻说得突然,声音诺诺的:“我不敢一个人住。” 廖星燃顿,又道:“一双一单。” 说完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廖星燃也反应过来,又说,“三人间有吗?” 女人有些不耐烦,嗓音粗粝,“标间没有,有家庭套,住不住啊?” 廖星燃也有些燥,皱了皱眉,“住,都什么点儿了啊,刨坑赶紧睡。” 三人上了二层,开了门,房间里放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廖星燃看了看表,马上凌晨一点。 他抬抬下巴示意何寻,“丫头你睡那儿,我俩睡这儿。” “嗯。”何寻慢吞吞走过去,坐那单人床上了。 “你是不是渴了?我包里有水,自己拿。”廖星燃看她脸色很差,嘴都掉皮,估计是自己又舔又咬,白皮里还带着血印子。见何寻不动,他自己从包里掏出两瓶矿泉水,一瓶递给何寻,一瓶放床边儿的柜子上,又转头跟何寻说,“你话也太少了,跟我们一块儿,有事儿就说话,我们又不是你班里同学,不用憋着。” 廖星燃和黎清扬简单脱了校服外套,就准备往床上躺,结果他看到何寻还是那一个样子。书包不摘,没动,水也没喝,就傻坐着。 廖星燃就看她,突然道:“你是不是想和黎清扬睡啊,那要不你睡这儿……” 何寻惊了一下,猛抬头:“没有,没有!我走神了……” 黎清扬也道:“星燃别开玩笑了,你都不困吗?一晚上了。” 廖星燃没理黎清扬,还是说何寻,“你这胆子能不能大点儿,哭能解决什么事儿似的。那里有水,赶紧睡吧,好在明后天双休。不用担心医院里那个,医生比你明白。再说,你不是连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么?” 何寻摘了书包,默默拿起那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咕咚……一瓶全喝完了。然后她脱了衣服,只剩一身儿上面印着粉色小熊的,小了的秋衣秋裤,然后终于躺床上去了。 关了灯,三个人谁都没睡着。 何寻就听廖星燃问她,“丫头,孟原野平时都跟什么人玩儿啊?” 何寻:“不清楚。” 廖星燃:“她父母呢?” 何寻:“没见过。” 廖星燃:“你不是住她家吗?没见过?” 何寻:“她说她爸妈常年都在外地工作,就她一个人住。” 廖星燃:“跟她一起接你的男人是谁啊?” 何寻:“你怎么知道?” 廖星燃:“你爸名号在南角街名号那么响,你家出事儿没几个不知道的。” 何寻:“我没当他是爸,他死了我一点都不心疼。” 廖星燃:“所以一起接你的男人是谁啊?” 何寻:“不知道。” 好家伙,一问三不知。 又过了一会儿,何寻说:“孟原野身边有年纪很大的男人不奇怪。要不然,那天我也不会和你家司机走。” 他妈的,原来真是大姐啊,廖星燃心想。 - 廖星燃一个电话打给林泽是上午9点,电话刚接起来,廖星燃就开口,“喝酒了?你昨天没回家啊?不见棺材不落泪,肠胃炎手术做得少了。” “昨天不周五嘛,陈辰他们叫,出去二场了,喝了点啤的。没事儿,我好着呢。” “嘴硬的毛病我还是劝你改改。那没事儿……再帮我打听个人呗。” “都听大哥的。打听谁啊?”林泽没睡醒呢,鼻音重得很。 “赵一天,这会儿在一中上学呢。如果能行的话,帮我向林叔问问,看看咱们区局里能不能查案底。” 林泽一听,一个爆跳,“我靠!我,我我我……我他妈昨天晚上就发现你不对劲儿!问你想干什么,你还跟我扯什么人先没事儿就行。当时我就有预感,还想着是你什么人啊,能让你搞这么大动静?” “你一大早话怎么这么多?从野门带回去人没?有带回去的,最好都查一遍。乔育平给我家摆酒呢,我得准备准备啊。” “操。星燃,你越来越过分了。野门什么地儿老板什么人,但凡在h市喝过几天黄河水断桥门里窜过群的谁不知道?野门天天都有……哎算了,说不明白。” “成,不查野门先查那学生行吧。说是之前捅人进去了。” “行,我下周得回学校,你要实在着急,直接打老林电话。” “妥了!” 何寻听着这些话,依旧搞不清它的分量和意义。孟原野的告诫于她而言,一样没那么清晰。 再接到林家的电话,林泽已经回学校去了。孟原野依旧在重症里躺着没转出来。黎清扬正常上学,何寻则是一口气请了半个月的假。这时候离乔育平和廖云城约好的日子还有不到十天。 打电话来的是林建安,林泽的爸。 “星燃,你不是说要从这儿找个人嘛?查过了,你说的这个人没有案底。” “没有案底?什么都没有吗?” “对,没有,没有任何记录。咱们区没有,另外两个也没有,还有一个,没有消息,范围不同,流程比较麻烦,估计还要些时间。” “叔,没有就别继续了,不浪费您的时间了。” 可以啊,没有案底,那说辞是空穴来风了? ※※※※※※※※※※※※※※※※※※※※ 廖·福尔摩斯·星燃:剧情逐渐悬疑【手动滑稽】 第二十章 廖星燃和负责孟原野的医生打了招呼,何寻请假的这些天,就跟着那医生。孟原野从昏迷中醒来,转到普通病房可以探望时,已经是第十天了。廖星燃是第一个接到电话的。 电话是何寻第一时间背着孟原野打的。因为廖星燃说过,如果孟原野醒了,转普通病房可以探望了,一定要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何寻又忍不住哭。电话里叫廖星燃“星燃哥”,廖星燃突然收获了这么一个新称呼,觉得有趣,不过,还没来得及琢磨,就听出了丫头的不知所措。一时间,何寻居然不知道要哭还是要笑。 她说孟原野刚醒来就嚷嚷着要找医生,要出院,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廖星燃说,医生已经打电话跟他说过了,让她乖乖等着。 不行,何寻还是哭。 廖星燃实在不知道何寻这个小丫头上辈子是有多少眼泪和委屈,只能安慰道:“别哭,醒了应该开心,乖乖和医生等着,我和清扬一会儿就过去。” 病房里,孟原野还在嚷嚷。 “何寻,你去帮我叫医生来,我要出院。”她感觉脑袋死沉,浑身酸痛,动都动不了。 “孟原野你别动了好不好?你现在还不能出院。你刚醒……”何寻头发乱蓬蓬,这些日子,她几乎没怎么休息好,小丫头遇到这种事情,难免手忙脚乱,可何寻已经不错了,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为什么在这儿?你找了三中人是不是?”孟原野很虚弱,说话都费劲儿,她现在觉得除了脑袋,脖子以下都不是自己的。 何寻不敢回答,站那儿又掉眼泪,边哭边嘟囔,“孟原野,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孟原野一双眼通红,似乎在卯劲儿,最后,用她能达到的最大的声音喊何寻,“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让你离三中人远点儿。”没劲儿了,也不逞强,低低道了句:“老娘死不了,眼泪憋回去。” 缓了半口气,又咬着牙,“何寻,我怕我突然有一天就见不着你了,你明不明白?何远山欠了二十万,是老六护着才没人敢找我们,你……” 孟原野这口气,差点憋过去,她往后一仰,确认劲儿都用完了。凝眉,再不发一言。不知怎么,就带上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可何寻毕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虽然,她也没多大。 “大姐,惜点命啊,这命虽然是硬,那也不能这么造啊。”门口传来的声音,听着有些散漫,吊儿郎当。黎清扬扫了他一眼,这幅模样,许久未见。 孟原野费劲转头,果然,熟悉的一道白,扎眼的一道白,梦里的那道白。 廖星燃,身后跟着黎清扬。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一直站在门口。 “孟,孟原野!他是廖星燃,是他,他带你来的!”何寻一看来人,胡乱在脸上蹭了一把,赶紧道。孟原野似乎是深深喘了一口气,闭眼,又把头别到反方向了。 “孟原野,真的不是你说的那样,你别不说话,我们一直都很担心你。”何寻两只眼红的,现在又有些着急。 孟原野没动静。 廖星燃看看何寻,用手背蹭了蹭她眼底下的泪,声音柔和,“没礼貌,你电话里叫我什么?” 何寻顿,吞了一口口水,有些犹豫地开了口,“星燃哥。” 黎清扬手里提了一袋水果,安安静静放到桌子上,抿了抿嘴,神色淡然。廖星燃看着孟原野,对何寻和黎清扬道:“我有话跟她说。” 病房里,这时候只剩廖星燃和孟原野了。孟原野还是别着头,一动不动。廖星燃坐在椅子上,双手合十,眸色漆黑,盯了一会儿,床上的人还是没半点儿动静。 他站起来,看到孟原野全身都在抖。但他就那么看着她。孟原野无处躲,像那天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曝晒在清冷的太阳下一样,她又一次被看了个遍。 廖星燃突然俯下身去,只见孟原野的眼睛慌了。眼皮带着睫毛无措地颤动,像是随时会举白旗投降。 廖星燃低笑,让人着魔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你见过我。”,“嗯?” 突如其来的质问,让孟原野总算有了些反应,就看她嘴巴动了动,喉咙动了动。 “见过我,玩儿不过的才怕。你没见过我,也怕?你明明死都不怕。”廖星燃眯起眼,就看孟原野硬撑着不动。 她刚刚喊何寻的话,廖星燃都听到了。她明明是有力气说话的,只不过,廖星燃没拆穿她。她不是很硬气吗?死都不怕,怎么这时候怂了? 孟原野突然睁眼了,她努力模糊自己的视线,不让自己看清面前人的模样。这样,她似乎才有勇气说话。 她说:“让我出院,我把钱还给你。” 廖星燃再一次突然凑近,似乎故意要这么逗她,看她出洋相。 “你大点儿声,我没听到。” 孟原野眼色也沉了下去。她每说一句话,浑身上下就疼好一阵。她又顿了好久,最后用尽可能高的声音朝廖星燃说:“我要出院,我会把钱还给你。你们,以后离何寻远一点儿。” 廖星燃没再放高声音说话,他眼神无比挑衅,很突然地往下拽了拽孟原野盖到近锁骨处的被子,这一下让孟原野感到猝不及防,她的另一只手,则条件反射似的握成拳状。 只听廖星燃调回了平常声,“哦——还钱啊。” “哦——”的尾音被廖星燃拉得好长好长,就在孟原野不知道这道声音还要持续多久时,一个急转弯让她再一次觉得脑子乱了—— “怎么还?睡你一晚,五十?” 他妈的。孟原野心里骂,这人,怎么鬼一样的。幸好她脑子没有很清楚,还能装傻充愣。 孟原野突然就咧开嘴笑起来,没什么力气,但气息也挑着,笑得有些狰狞,像是拼尽全力也要嘲笑对方一番。 “你要是不在乎,现在都可以。来,让姐看看你,长得帅的话,买卖不亏。” 孟原野就看,廖星燃这会儿,像是紧盯手无缚鸡之力猎物的猎手,那脸本来明朗的笑,多出了些许玩味。他越逼越近,孟原野所有所有的体征,所有所有的情绪,都没有逃过他那双黑漆漆的眼。孟原野本来是对上了他的眼,可就那么看着看着,她突然失了神,就听见自己越强的心跳声。 良久,他哼笑一声,“那我可以这么理解,你是承认自己真不值钱了。不过,你不值钱归你不值钱,我可不爱半死不活的。” 他终于起身了,孟原野感觉心在嗓子眼儿里跳,就在廖星燃起身的一刻,恍若结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游戏。她好像在逃亡,一直跑,一直跑。可在那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却没有任何可躲避的地方。只有一面白色的墙,它好像特别高,是通往天上去的。 …… 廖星燃从包里掏出那天从孟原野身上,水泥地上捡到的拍立得照片,一张一张翻看。照片里的孟原野,像是一只被关在黑铁笼里的精灵。她长翅膀,她带花环,她是会飞的那种。她穿白吊带,超短裤,五颜六色的射灯也没盖住那面恣意的笑。 其中几张,是她被肖老六抱着,旁边有男人扎堆,趁机揩孟原野的油。 廖星燃觉得,偷拍这种行为确实不地道,只是不地道归不地道,更让人无法理解的是,人们还就铁定认为,这就能毁掉一个女人的一辈子。这就是肮脏,这就叫该死。 就这? 廖星燃知道,就凭这几张相片纸,对面前这位,毫无杀伤力;他也更清楚,面前这人,也根本就不是众人所想的那样。只是他知道不代表别人知道。不过没什么办法,人嘛,一群人嘛,总难免不趋于表相。 “这些,我先替你保管。当然,如果你不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烧掉。但最好还是留着,因为这是找到凶手的证据。”廖星燃把它们整理好,又装回到钱包里。随后,拽起黑色双肩包,要出去。 “你不想知道照片上的人是谁?”孟原野突然开口。 “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廖星燃回头。 “你为什么帮我?”孟原野又问。 “因为你留了何寻。何寻在你出事时,不,出事前,就找了我。我知道何远山欠了很多钱的事儿。以及,帮你不单只是因为你一个。” 顿了顿,似乎是没什么话了,不咸不淡补了句,“至于你,不知道的那就太多了。” 刚迈开脚,廖星燃又想起什么,站定,继续道: “还钱的事,跟你开玩笑的。要睡,那也得等你恢复好了吧?”他挑眉,“你现在要是强行出院了,我会很难搞。打人的,我帮你找,所以你得在这儿躺着。你的医药费,不用你付,当然也不用我付,有人会付。” 最后,廖星燃说:“大姐,要惜命。实在不想活的时候,劝你朝天上看看,再看看自己,你一定会感慨,妈的,人能活着就是个奇迹。” 末了的一句,是廖星燃突兀地问孟原野,“哎,你信神吗?” 孟原野本想回他“不信”,只不过,她选择了沉默。 珍惜这个奇迹,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 孟原野看着那道白离开,闭眼时,她看到了廖星燃口中那片空旷又浩瀚的宇宙。光斑叠影组成了一颗又一颗飘散着的,孤立无援的星球。一片又一片的星系,游动着,散发出无尽的能量。而那一道白,则成了宇宙里她唯一认定的光。 有个声音告诉她,那是神明亲指。 孟原野不知道,其实从她站起来的那一刻,有个声音同样也在告诉廖星然,那是神明亲指。 孟原野猛睁眼,左婷的话鬼魅一样响在耳边,“乔岐那传说里的三中男人,名字里有个星呢。”她望着雪白雪白的天花板,打了个颤,又不得不无奈闭眼。 廖星燃,这似乎是个太高,太远,太壮丽的名字。孟原野那时,脚尚踩着这片大地,有些费力地仰了仰头,却还没敢存有半分奢幻。 ※※※※※※※※※※※※※※※※※※※※ 星燃:你感动不? 原野:不敢动不敢动。 第二十一章 乔家和廖家的饭局是定在第二天的,星期五。这天晚上七点,高志军把廖云城一家送到了两家约定好的地点,北国春满园大酒店。 这块市中的老商圈,不论什么时候,形形色色的人车,都总络绎不绝。 “星燃,岐岐也在,你不能太过啊。”进去时,廖云城带着刘秀韵,提醒一边走着的廖星燃。 “老廖,每到这种时候你这个劲儿就来了。你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我可没乔育平那么坏。” “叫乔叔。”廖云城使了个眼色。 “好好好,乔叔乔叔!哎呀,求二位快走吧。”廖星燃走到电梯前,让父母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 “哎,你怎么又没换衣服啊?” 廖星燃看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就听刘秀韵笑,“问他干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带头的指引小妹,把一家三口带到了乔育平定的包厢,一进门,乔育平就扑上来赶紧和廖云城握手拥抱打招呼,“老廖,好久不见!” 廖云城笑,“哈哈,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学校还好?” 乔育平似乎是没料到廖云城会突然来这么一问,身子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还好还好,闲下来没什么事情,这不才一起聚聚,请吃个饭!” 乔育平又喊,“那个,随便坐随便坐啊!菜我点了几道,剩下,等你们来再看有什么想吃的。随意点。” 陈兰也笑,过来请刘秀韵入座,嘴里叫着什么“刘姐”。刘秀韵温婉端庄,笑了笑,结果挨着廖云城坐下,廖星燃则挨着刘秀韵坐下,右边的陈兰面色顿时尴尬起来。 廖星燃自进来到坐下,没看乔岐一眼,乔岐则是一直低着头,没敢抬一下。 乔育平眼快,拍了拍闺女,“岐岐,星燃不是来了吗?你和妈妈换个位置,你们俩坐一块儿,正好。”说完,又似乎对着廖云城和刘秀韵自圆其说道:“俩孩子也好久没见了,坐一块儿。” 乔岐应声站起来,不太自然地挪了个位置。廖星燃则没什么大动静,只是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给乔岐重新摆了下碗筷,又拿起桌上的果汁,把杯挨个儿,倒果汁。 “星燃这小子,好久不见,又变帅了。哎,你放下果汁。这么大的小伙子,不得喝些酒哇。” 廖星燃抬头,“叔,我要是个未成年,真该说您欺负小孩了,酒别了吧,胃不好一直吃药,这才刚好点儿。给您拜个早年!” “哈哈哈哈哈,行我不为难你,你拜哪年的早年?” “当然零八,虽然还早,但您到时候不得带我去看个奥运啥的。” “行。如果有票,带你和岐岐一起去!” 桌上哄笑,几人轮流传菜单,又添了几道菜。 乔岐坐到旁边,廖星燃给她递过来一杯果汁。 乔岐有些不明状况地抬了头,廖星燃一手放下果汁,一边招呼道:“发小,好久不见!” “星燃……好久不见。”乔岐今天穿了一身运动衣,没怎么化妆,扎了一根高马尾,看起来清爽得很。 廖星燃盯着她几秒钟,“这么久不见,你头发直了,妆也没了。改走小清新淑女路线了?”廖星燃问她。 乔岐表情显出些不好意思,没怎么应。 廖星燃也没再说什么,就看乔岐很是拘谨。他已经习惯了,因为乔岐哪一次见他,几乎都是这一副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 今天,她就更不敢动了。因为她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还尚且存着些侥幸。 果然,心存侥幸没用。真就怕什么来什么。 菜端上来了。两个男人喝起酒来。廖云城有意无意讲了今年上面一些方面的指示后,廖星燃就在这时候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切入口。 “乔叔,说起来挺好奇,您们学校那个,半个月前的,最后怎么处理了?您赔了多少钱啊?” 这一问,完全把乔育平问懵了。这小子说什么呢?桌上的人都愣了。乔岐突然感觉心狂跳起来。 他知道孟原野?不不不,怎么可能。 “不是吧?有学校学生勾结社会闲散人……您没管?还是说,您根本不知情啊?” 乔育平这时候面如土色,廖云城则一时间皱起了眉。 乔育平汗又止不住了,只得强撑着,“星燃,咱们今天吃饭……” 廖星燃默默喝了一口杯里的果汁,让人觉得背后发凉。他摇了摇头,打断乔育平,不紧不慢道:“叔,不满您说,其实我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早知道您这么截断,说不清……” 乔育平拿了半截的筷子突然放下,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啊各位,我去下洗手间。” 这时候乔岐夹了一块锅包肉,正要放廖星燃的餐盘里,嘴里还道:“你吃……” 结果手抖,没夹住,掉外头了。廖星燃没动,就看乔岐颤颤巍巍拿纸小心翼翼收好。 这时候他起身,拍了乔岐的手臂一下,同样往卫生间去了。 乔岐眼睛都吓红了,不过桌上三人谁都没注意到。 饭桌上。 “燃燃跟你说过?” 刘秀韵这时候拿出了手机,给廖云城打了一条短信过去。 廖云城看到后,直接冲刘秀韵摇了摇头。不一会儿,调了静音的刘秀韵也收到了廖云城的回复。 老头:“他自己的事情,相信他自己能解决好。” 卫生间里,黑西装和白校服此刻相对而立。年轻的脸冒出冷气,“人情”要是能写在那上面,一定也冻成碎块了。 星燃,你干什么呀?叔又没惹你!你说的,我也都照做了,你为什么还要在你爸面前问我那些话?乔育平哭丧着脸,不大好看,隐隐咬牙。 廖星燃很高,他一手搂上乔育平的脖子。一双精亮的眼,眸子黑漆漆的,眼角挑出漂亮的弧度,就那么盯着乔育平。 他的姿态,像是一条苍老灵魂错钻了少年的躯壳。 “叔,现在这话,咱不是没在台面儿上说么?再说,这么多年,老廖什么样,我什么样,您最清楚。乔岐这回找人打人的事儿,相信您也肯定比我更明白。 至于被打的情况,她怕是一样没敢跟您说吧?我告诉您。人,在重症里躺了近半个月,当天下病危一次,差点没命,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我刚刚那么问您,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赔钱多少,您得给我个数。” “那学生?……”乔育平又问。 “唉,别说这些!就说!这么大的事儿,您要是一点责任不负,说不过去吧?这半个月,就没人跟您说这事儿?您要是愿意表态,早行动了,还用等这场? 叔,您是自己闭上眼,就真当所有人都不长眼啊? 廖星燃耸了下肩,接着道:“您怎么教育乔岐,怎么惯着她,跟我没关系,但多少让她收敛着点儿,是吧?还有,那高三学生……” 乔育平突然打断廖星燃,“赔,我赔偿!你说个数!” “这就看您了。不过,怎么也得这数起?” “行,一部分交医院,一部分我给她。” “叔果然明白人。哦,对了,您要教育自家闺女的话,回家再说。吃饭呢,姑娘脸皮薄。” 廖星燃说完,转身洗了下手出去了。坐回桌上时,眼里的氤氲早就散尽,不见踪影。 乔育平一人愣在那里,他手放口袋里,又拿出来,拽纸抹了一把额头,不知道是酒喝多了,还是被廖星燃一波话击得太猛,他觉得头有点晕,又恨不得当下就把乔岐叫过来问罪。 缓了缓,这才出去。 出来时冲着饭桌道:“哎呀,我这老毛病了,不好意思。” 乔岐不说话。 廖星燃给她夹了些菜,她有些无错,又赶紧道什么自己来。 照旧,吃吃喝喝说两句,不过大家好像达成了共识,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事儿。 这顿饭自廖星然开口之后,气氛就有些奇怪,总得来说,并不是多愉快。每到这时候,廖星燃就想起廖云城的话:层层关系使然,面儿上必须过去。不然,“局”也就难叫“局”了。 人行在世,多数时候脸上的壳子是不能取下来的。无论昨天扮什么身份什么角色,今天又是什么身份什么角色,无非是换副壳子。坦白说,人这种生物,骨子里是永远没办法对彼此坦诚。谁先坦诚了,就意味着,谁最先被推到悬崖边儿上。 掉下去,是很恐怖的事。 …… 饭过,廖星燃突然接到林泽电话,说有发小几年没见,这会儿从外地回来了。要聚聚,碰上又是周五,平时见不上的都来。乔育平知道后,说:“我还说你们聚一聚去玩儿,准备给你们找个歌吧,这下不用了,直接把你俩送过去吧。” “也行,林泽刚还问我岐岐来不来呢。” “你们,没事儿常聚聚嘛,这长大了,一个个都不怎么见面了。” “我们哪能天天见。早都不是小时候一起打玻璃珠那年头了。” 有意无意扯了几句,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廖云城和刘秀韵只跟廖星燃嘱咐了句别太晚,便被高志军接走了。 乔育平去开车,乔岐就站廖星燃身边儿。廖星燃扫了她一眼,把校服褂子脱下来给乔岐,乔岐有些犹豫,不知道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就听廖星燃声音清冽,“穿着吧,挺冷。” 乔岐接过来,说了声谢谢,披上了。 廖星燃又看看她,“你今天有事儿吧,话都不说了。” 故意套话。 乔岐动了动嘴,正要说什么,廖星燃直接就问:“人是你打的?” 乔岐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果然,眼红了。 廖星燃当时满脸无奈。这种时候,到底谁委屈,谁想哭啊? “我就问一句,你可别在我面前哭,我又没整你。”廖星燃脸上没什么表情,挺平静。 乔岐眼泪在打转,抬头对上廖星燃。他看见,乔岐眼里满是不甘,脸上写着娇蛮。 就听她声音有些尖,带着些小女生赌气的意味,问他,“你怎么认识她的?” “谁?” “孟原野。” “我说我认识她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问我爸?黎清扬认识你,是吧?” “乔岐,你要是就这样,在学校里仗着你爸欺负人,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你!”她打转的眼泪这会儿掉下来。 “喜欢……”廖星燃自顾自摇头转身,看见从地库口开来一辆车,又朝乔岐道:“收一收,你爸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一样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情绪的一句话。 乔岐已经在心里气得跺脚了。他让她别哭,她果真就不敢再哭。 她其实不想哭,不过是又气又怕。 眼泪没能掩盖住对面前人的恐惧。他的眼睛总是带着穿透力,目光总是莫名让人畏惧。 乔育平的车停过来了,两人开车门钻了进去。 第二十二章 林泽他们约的ktv,离这儿有些距离。这会儿早错开了晚高峰,但市中商圈,不分早晚,它永远堵得一副水泄不通的模样。 每遇这种路况,廖星燃就觉着,这座城市,肯定肚子疼。因为他就像一个坐在马桶上用劲儿到涨红了脸的便秘中年油腻大叔。 拐进野门的那天,他又觉得这位中年大叔不只是便秘,他还长了个痔疮。 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十岁和五十岁,没差到哪儿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十岁的身体要比五十岁的健康些。 只是,在廖星燃的眼里,这位名叫h市的巨人,他十岁的烦恼,和五十岁的烦恼,是等同的。 像是二十岁的他们。 乔岐上了车就闭起眼,大概有些困,她把廖星燃的校服拽到了身前,盖住了半张脸。乔育平也没再说什么。 廖星燃身旁的乔岐离着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干脆就肩膀贴着肩膀。她的头又靠过来了,校服捂了一整张脸,廖星燃又听见她很低的哭声。这让他有些恍惚,不过他大概知道她为什么哭,在哭什么。 乔岐又去探廖星燃的手,探到了,很暖和,她攥住那只手了,廖星燃没动。乔岐听见他从胸腔里传来的,短暂的叹息声,不过,又很快融进夜色了。 “岐岐,醒醒,快到了。”乔育平在前头提醒了句。 乔岐坐起来,握着廖星燃的手松开了。抹了下眼,道:“没睡。” 廖星燃再接到林泽打来的电话时,乔育平要跟他们一起进大堂,说是隐约记得这家有种水果起泡酒,陈兰喜欢喝,捎带一瓶就回去。廖星燃点了点头,电话里林泽问:“老大,你走哪儿了?” “刚到,你们在楼上是吧?” “对,我们在a24,人不少。那我们等你。” “行,你门口接我俩也行。” “你这么想我?岐岐也想我?” “少废话。” 上楼梯时,廖星然转头朝入口看了一眼,乔育平刚出去。 林泽站a24门口,指引的服务生看到林泽就走了。刚拐上来的时候,乔岐过来抓廖星燃的胳膊,要挽着,廖星燃没怎么样,一脸淡然,任她挽着了,见廖星燃没反应,乔岐似乎松了口气。 林泽一见乔岐,“哟,岐姐你健身去了?跑了个五公里啊?我还第一次见你口红都不涂。” 乔岐笑,推了下林泽肩膀,“咱俩有仇吗?” 林泽摇头:“没有,那倒没有!请进!” 是个豪华包,大概十来个人。廖星燃带着乔岐刚进去,林泽就拍拍手,音乐也停了,只听林泽特别捧场地喊,“老大和岐姐来啦!刚吃上的,不好意思等会儿,刚喝一口的同上!来来来!老陈你手边儿那麦递给我,让老大说!嘴哥,你把中间这块儿灯调亮点儿!要啥色啊?唉唉算了,七彩的!”递麦的时候,众人拍手捧场,“星燃!星燃!星燃!星燃!” 话筒递到手边儿,乔岐很识眼色地在一边找了个空位置。就看廖星燃握着话筒,林泽还从小舞台上把那高脚凳给他拽到中间了。 刚坐下,就听廖星燃噗嗤一声笑出来,对着林泽,“不是,我说林泽,我十四五的时候,你就搞这一套,好几年过去了,捧我的开场白不嫌老套啊?我琢磨,我要是个明星,你知道你这叫啥不?” 林泽站那儿傻笑,“叫啥?” 廖星燃:“大家说。” 众人异口同声:“捧杀!” 林泽大笑,众人也笑,“哈哈哈哈哈,那不行,谁敢骂你啊,你可是我们老大,从小就路子野!” “屁,你们就搞我。我不是早就改邪归正了吗?哎,在座的都很久没见,你们可能不知道,我那家教老师,算了不说那魔头,啊……不是老陈刚从新西兰回来吗?哎,又说,你怎么跑新西兰啦?” 被叫老陈的男生,大名叫陈闻霏。今年25岁,大概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 坐那儿乐呵呵打趣,“星燃,你还说人家林泽,我自打从认识你到现在,就没见你那身校服扒下来过。我还说今天居然没穿校服,扫一圈一看,在乔大美女身上。又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喝上二位喜酒啊?你们可是我们从小就公认的一对。这要放了旧时,你俩不得订个娃娃亲? 你说新西兰啊,那地儿没煤,人称: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被叫老陈的男生道。 “老陈,怎么你说话还是这么欠啊?几年没见,你这不提开水壶的讨厌劲儿果然一点儿没改。你怎么,在不是净土的地方待不下去啦?看破红尘啦?”廖星燃开玩笑道。 陈闻霏拜拜手,“就是听着家里安排,走个过场。回来还按部就班,机会多点儿嘛。” 廖星燃点点头,“哦……这样啊。”,“行。我也占地方这么长时间了,大家这么久没见,该吃吃该喝喝该唱唱,反正,今天主角老陈不能请客!“ 说完站起来,又道:“好吧,有人点歌吗?没有我先开个头。” 林泽在搜索里输入“queen”,廖星燃走过去一看,拍了一把,“嘿。你怎么知道我要唱这个?” 皇后的《i was born to love you》 林泽在旁边,眼里写满八卦,用了个口型暗示大家,“唱给乔美女的!” 廖星燃目光跟着林泽,林泽被盯得有点发怵,正要独自找个墙角蹲一会儿,就看廖星燃对他摆了个手。 林泽瞬间懂了。 这是,叫他一边儿凉快的意思。 前奏响起,廖星燃坐在那张椅子上。举起一只手臂,伸出食指,因为音调较高,他唱时自动降了调。 “i/was/born/to/love/you” (我生来就是为了爱你) “with/every/single/beat/of/my/heart” (在每个心跳的瞬间爱你) “yes'i/was/born/to/love/you” (是的我生来就是为了守护你) “every/single/day” (时时刻刻) …… 廖星燃的嗓音低沉,带着磁性。queen一直是他喜欢的乐队,而这首《i was born to love you》则是他最喜欢的歌。 廖星燃唱歌,乔岐坐在侧面看到他让人忍不住赞叹的侧颜。很熟悉,可是又很陌生。大家在调侃她和廖星燃,但乔岐没什么表情,甚至略微尴尬。因为她知道,歌不是唱给她的,或许不是唱给任何人的。 一首歌唱完,大家都很感动。因为实在震撼。它传达那样一种爱,又带着那样蓬勃不屈的生命力。 视频资料里还能看到他们的舞台。弗莱迪高举手臂,他们澎湃、激昂、用生命唱。 …… 廖星燃唱完一首歌,算是预热好了,满场人步入正题。他走到乔岐身边,坐下。看到乔岐似乎是怕热,把校服褂子放在一旁了,他拿起来穿上,就开始玩手机。 这时候,他给林泽发了一条短信。 星燃:“关祝早出去了是不是?他带相机了?” 林泽:“嗯,早去了,以防万一。他一会儿送酒水进来,你问问乔岐喝啥,没点就点了吧。” 星燃:“嗯,我上楼时候看见乔育平往反方向走了,他还买了一瓶红色的起泡酒。送我们来的时候车在北面停着,他出去是往南走了。” 林泽:“ok。有关祝在,交给他。” 关祝,这家ktv的老板,林泽朋友。 廖星燃转头,“你喝什么?”乔岐正启开桌上那瓶啤酒,拿起来喝一口,回了句,“随便,都行。” 廖星燃看看她,“酒你少喝吧,搞不好没法儿送你回去,几人还得订酒店。热南瓜要不要?” 乔岐点头,“可以。” 乔岐要了热南瓜,众人又点了一些酒。酒很快上来了,热南瓜等得有些久。 是林泽的短信。 林泽:“关祝来短信了。有。南瓜汁里有是确定的,但小盘的酒不能确定,一会儿放你俩跟前,别让别人碰。” 星燃:“真猜准了。那,拍到了?” 林泽:“拍到一个陌生人,但没拍到乔,所以没证据,也不能证明是他。” 星燃:“行我知道了。” 不一会儿,关祝端着两盘酒水进来了,放南瓜汁的小盘,端到了廖星燃和乔岐面前。廖星燃跟前,有刚刚从另一头拿过来的酒,乔岐则找了个杯开始到南瓜汁。 陈闻霏看到这边儿有南瓜汁,横跨了大半个桌子过来端,结果被廖星燃一手挡回去了。 廖星燃嬉皮笑脸,“干什么啊,太不地道了。你这么大个老爷们儿抢女生的饮料!这都不许碰啊。” 陈闻霏跟廖星燃打了个趣,特别识相地走开了。 明眼人都看出点儿苗头,谁都没再去拿那壶南瓜汁儿。 乔岐又是喝酒,又是喝南瓜汁。廖星燃跟他们去玩儿了几把游戏,乔岐这时候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儿,越来越热,但到传纸巾游戏时,还是被大家叫过去一起了。 当然,位置还是被安排在廖星燃旁边。廖星燃看她脸很红,就说了句,“她要不算了吧,我看她有点多了。” 陈闻霏:“唉唉唉,星燃,不许耍赖啊,美女喝酒,上头了,这游戏才好玩儿!” 众人也拍拍巴掌,游戏开始了。 乔岐觉得身上虚汗越来越多,燥得不行。游戏没到她时,她脸就使劲儿贴着廖星燃,从贴着到蹭。廖星燃没管,由着她来。 大家似乎见惯不怪。 轮了三圈。前两圈乔岐还能正常地接纸巾,第三圈时候,逆时针来,她给廖星燃传,廖星燃刚要接她的纸巾,她突然就搂住廖星燃的脖子,吻上去。 顿时,一圈人开始起哄了。 乔岐吻他,越哭越凶。嘴里念叨着,“星燃,你看看我好不好?你也喜欢喜欢我好不好。我知道你永远也不能原谅我们家曾经做的事……”越说越大声。 林泽这时候眼疾手快,跑点歌机上把音乐打开。 乔岐手也不安分起来。 廖星燃一手扯开她,几乎是把她拎着的,他站起来,说了句,“不好意思。她喝多了,我去处理一下。” 身后一圈人面面相觑,表情很微妙,最后,陈闻霏拍拍手,“来来来,咱们重新开一轮!” ※※※※※※※※※※※※※※※※※※※※ 歌词中文翻译摘自网易云 第二十三章 廖星燃拽着乔岐走到门口,林泽波澜不惊地在那看着。廖星燃朝林泽说了句,“叫关祝来一下吧,她不处理要出事儿。” 林泽和他一起站到过道处了。乔岐两只手环抱廖星燃,脸就那么抵在他肩膀上,还哭。 “你原谅我好不好?你喜欢我好不好?我难受,我好难受……”嘟嘟囔囔的,声音忽高忽低,越来越站不住了。 关祝走过来,廖星燃又把乔岐扯开,问关祝,“房间有吗?” 关祝点点头,“跟我来。” 乔岐站不稳了,跪倒在地上,眼睛有些睁不开,话也说不太清楚了。但大概是对廖星燃,“你要不要我……你……” 林泽直接把乔岐扛起来了,她像条蛇一样扭动。 “实在不行,你先把她敲晕吧。搞不好还得送医院。”廖星燃道。 林泽犹豫了下,“下不去手。万一敲出点儿意外,我怕待会儿晕的是我。不用医院,陈辰说过,这种情况,灌些水,晾着就行,出不了什么问题。” 关祝带他们到了第三层的单个的空房间,林泽走前头,先把乔岐放床上,廖星燃跟身后,关祝最后一个进来,把门反锁了。 林泽去倒水,关祝则问廖星燃,“还拍吗?” 廖星燃道:“拍。照片要有,视频也要有,完了发我。” 关祝点头,朝林泽道:“水等会儿再灌吧,等我拍完。” 关祝速度很快,拍了几张照片,又拍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乔岐,面色绯红,嘴里一直含糊不清,但大概能听清是在喊廖星燃的名字。 拍完之后,关祝翻了下数码相机,对廖星燃说:“我晚上值夜班的时候去整理一下,完了给你发邮箱。” 廖星燃点点头,又朝林泽说:“灌水吧。” 关祝开门出去了。 乔岐就那样被摁着头关了五杯水,她意识模糊,两只手在林泽胳膊上,腰上摸索。廖星燃从抽屉里找到两根塑料捆扎绳,捆蔬菜的那种,林泽直接把乔岐两手捆一块儿了。林泽挤眉弄眼开玩笑,“早知道叫陈辰来了,这他妈也太带劲儿了。” 廖星燃笑,“陈辰来了那就真完了,她这辈子可都别想抬头做人了。” 林泽:“我看你,什么也不是,就是太善良了。” 廖星燃别了别头,“得了吧,我鸡皮疙瘩起一身。我混那时候,哪有陈辰的事儿。说多少回了,别夸我。说到底,你们还是不了解乔家跟我们家那乱七八糟的事儿。” “了解不了解吧,咱们这些,多从小玩儿到大,父母倒也都默契,多一句话不说,外人也安静。” “挺好。各家自扫门前头雪,不管他人瓦片儿上霜,不就这道理?” 林泽叹了口气,又指指乔岐,“那她这样怎么办啊?” 廖星燃伸手看了一眼表,“现在是晚上十点半。还能怎么办,明天周六,晾着呗,醒了送回家去。” “那你睡哪儿?”林泽问。 “正好你也别回了,你要想下去玩儿,就再去,唱完上来找我。”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卡,“不能让老陈请。你去帮我打个招呼,乔岐这样也走不开人。下次换地儿了再聚。” 林泽接过来卡,又塞廖星燃手里了,“不用,这顿关祝请。” 廖星燃没再说什么,看了房间里面,“里头不是还有个房间呢,咱俩凑合一晚上得了。” “为什么不让我走?”林泽不解。 “你得给我作证啊。”廖星燃答。 “我给你作什么证啊?”林泽瞪大眼,很莫名其妙地看着廖星燃。 “你脑袋是不是进水了,你说作什么证啊,当然是我没碰她的证啊。我今天要是碰了她,指不定往后怎么碰我呢。” 林泽大脑暂缓了几分钟,算是想明白了。不由朝廖星燃竖了个大拇指,“你行。一会儿上来找你,一点之前肯定散了。” 林泽刚要走,站定又问廖星燃,“你不再去玩儿会?她让关祝看着就行。” 廖星燃低头,自顾自低笑几声,抬头,看傻子一样看着林泽,“没人看着,她被带走怎么办?你今天真是……我知道了,你肯定也喝我那桌酒了。你去下去,灌点儿水,清醒清醒。我可不想一会儿看你被扛回来。” 林泽把自己脑门儿拍了个响,开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廖星燃来之前就知道,乔育平的局一般没好事儿。但本以为,今天饭桌上的一席话能镇住他,让他别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动作,结果没想到,末了又来这么一出。幸亏他考虑周全,不然,今晚还真就出事儿了。 虽然没拍到乔育平人,不能证明是他,但多少年前的一举一动,让廖星燃除了他,也想不出第二个能办出这种事儿的人了。不过,事已至此,是谁不重要。他不会去拿视频之类的东西刻意怎么样乔岐,既然出了这样的事儿,那除非是有人想给他挖坑在先。 廖星燃走过去,坐在乔岐被晾着的那张床上。 “乔岐,你不会是乔育平和陈兰俩人在垃圾桶里捡的吧?真亲生的?我看着怎么就一点不像呢?” 廖星燃看她脸通红,这会儿比刚才要安静多了,身体还是不免乱动。 他突然觉得,他这发小,怪可怜的。廖星燃想起她站饭店门口跟他说喜欢。 他重复了那两个字:喜欢。没说完的后半句,是:喜欢不是你打人的借口。 廖星燃一直觉得,他是比较了解女生的,但也有时候,他同样又是最不了解女生的。 三中里,明里暗里喜欢他的女生很多。因为他开朗、仗义、家庭条件阔绰,为人还特别低调。 “没有廖星燃不帮的忙,也几乎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儿”,这似乎成了一条铁定律,同学们都深信不疑。于学校是一个小型社会而言,班和班之间也不免有矛盾,小到比如:两个班同时跑早操,一个班会挤占另外一个班的跑道这种事儿,有时候也得看班长发挥。 当然,没有哪个班会欺负廖星燃的班,一看是廖星燃,总会自动让道。在维护集体利益这方面,廖星燃显然也是最“护犊子”的那位。 他曾在一次拔河比赛前,在代老肥开的一次班会上说:“总结前两次比赛教训,这次咱得改变战术。据我观察,咱们上次就是太友好了才输的。因为太友好了,结果就导致人家没那么友好地把咱们干掉了。于是这次,先为对手,再谈友谊,不打不相识嘛。” 说完,逗得一群人哄堂大笑。而那次比赛,他们确实拿了好名次。 零星的,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却也是廖星燃在班里甚至整个年级都威望极高的原因之一。大家爱叫他“老大”,班里人也总爱跟他凑一起。 只不过,他把本来能处成对象,耍点所谓小暧昧小纯情的姑娘,全处成了兄弟。 有些女生性格豪爽,最后发现,多廖星燃这样一个兄弟,要比多他一个这样的男朋友,爽得多,也就不再死缠烂打了。 当然也有死缠烂打的,最后发现没结果,也就放弃了。 廖星燃知道,两个女生可以为了喜欢的男生去打一架,男生也可以为喜欢的女生去打一架。 两个男人之所以会打架这种行为,追溯到几万年前,本来是原始人选部落王者,王者又为了能讨到老婆,才会发生的行为。 那两个女人又是为什么? 他突然想起,他的同桌范园,一个特别爱吃零食,有一点点微胖的女生。 有一次在看到廖星燃收到的情书,无意间瞟到了名字,嚼着嘴里的薯片瞪着眼说:“廖班,这位你可得小心了。你要是拒绝她,小心她拉帮结派针对上次跟你……三班那个,赵婷婷还是谁?” 廖星燃问:“为什么?她俩又不认识,犯得着么?” 范园放下手里的薯片,特别严肃,“呀我的班长大人!我可跟你说啊,我们女生之间的讨厌,从来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俩人头一次见面,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不对头,那都能记恨很久的!” “这么夸张?”廖星燃看了她一眼,范园又揪起手中的薯片,“那你以为呢。” 廖星燃眼里,女生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看懂她们,要比解一道奥数题来得更麻烦。从根本上,也可以说,这两样的复杂程度,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他有时候可以一眼就探明很多,但唯独探不懂女生。 除去了摸女生心思的事,他的一双眼,一颗心,又显得太过清明。 老狐狸在小狐狸小的时候,问过这样一个问题:“别人都认为我们富有,你知道,什么是富有?” 小狐狸回答:“富有就是富人。富人,就是有钱的人。钱可以换来很多想要的东西。” 老狐狸摇摇头,“不全对。不过你知道,要怎么样做一个富有的人吗?” 换小狐狸摇头。 老狐狸说:“复杂一点,那就是内心有大爱,脑子里要存大智慧。简单一点,那就你有两颗糖,一颗分给没有糖的伙伴。” “那如果我没有糖呢?” “如果你没有糖,那就给你能给的。有糖的伙伴,会把他的糖也分给你。你一定不会一无所有,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拥有很多东西,不一定是糖。” “大爱与大智慧”和“有糖与没糖”。这两个词条犹如一粒种子,被撒在年幼的廖星燃的内心。直到廖星燃慢慢长大,他才明白,前者其实是人们安放在雪山之巅的东西。 那头犹如“光明顶”,叫人触之不及。显然没有后者受欢迎。 他又在成长,每天,每时,每秒钟。 这个过程让他渐渐明白,多数人大部分时间都站在明暗的交叉点,他们做事、生存。所以,人们既没那么纯洁,也没那么肮脏。不过是与生俱来的理想,使得人们把纯洁高举于雪山之巅,而把肮脏弃入峡谷。 当然,如果峡谷的土地允许肮脏被掩盖得更加彻底,那么土地一定还会被挖出一个洞,用来更深层地掩埋它。 当所有人都在试图触及雪山之巅的纯洁时,廖星燃低头从地上挖出一块泥。他猛然发现,泥土之下,是另一番他从未见过的景象。那个景象告诉他,所有人,包括自己,都是这样活着。 那时候,他问自己,能做什么? 这样的自问,使他成了这样一个他。当他在做时,身边的人,又无一不愿意为他搭把手,这让他更加了然了。 廖星燃从来没在任何人面前提过自己的父亲廖云城的故事,因为泥土之下的景象告诉他,父亲也是这样活过的。 每个人,都这样活着。人们无时无刻,不得不和这个世界进行交易。 - 第二天乔岐醒来时,廖星燃早就离开了。林泽在,他走过来。乔岐举起被绑着手,“怎么回事?” 林泽看着她,“你一点不记得了?” 乔岐感觉浑身乏力,头又沉又痛,说话也有点费力,她冲林泽摇了摇头。 林泽刚洗完脸和头,一边擦一边道:“哦,没事儿。就是你昨天喝多了,闹酒疯,给你罐醒酒茶来着,结果你打我,我就把你绑了。” 说完,过来给她解开了。手腕上留下两道特别红的血印子,她动作缓慢地搓了搓。 乔岐喝多了确实有大闹的习惯,她一时记不起来,所以也没再说什么。 林泽丢过来一个装在塑料袋里的鸡蛋饼,有点凉了。 “饿的话吃这个。缓好了去洗一下,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乔岐隐隐约约记着,昨天好像是和廖星燃一起来的。 她说话也有些迟缓,“星燃……” 林泽又回:“他一早回去了,让我把你送回去。” 乔岐没再说话,慢腾腾去洗了脸,刷了牙,回来把饼吃了,这才清醒一点。不过她已经全然不记得昨晚到ktv之后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泽打了辆出租车,问她家在哪儿,乔岐确认了下地址,司机就开车了。 乔岐一路上一言不发,她感觉一早上像做梦一样。 就听林泽突然问她:“赵一天是谁啊?” ※※※※※※※※※※※※※※※※※※※※ 谢谢阿清的小长评,搂住,mua! 第二十四章 “啊?”乔岐被问得有点不明所以。 但林泽提到的这个名字顿时让她更加清醒了。 “赵一天,我们学校高三的一个学生吧。”乔岐回。 “你就找他打了你们学校那女的?” “什么?……嗯。”乔岐似乎是有点儿恼了,爱搭不理。 “什么仇啊你要打她?”林泽又问。 乔岐恼了,语气挺不好地反问了一句:“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泽无所谓地笑起来,“嗨,跟我确实没什么关系,就是人差点儿没了,病危都下了,抢救过来的。星燃找到老林那儿去了,要查他,结果说是没案底。不是之前传言他退学多长时间,是因为捅了人嘛,这事儿你不知道?” 乔岐心里很慌,也不知道说什么,说话又不大利索了,结结巴巴回了林泽一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们学校的都说他喜欢你,一直追你。哦,我才知道二环往南那挺大的糖厂是他家的。他爸还在那片儿买了地。挺厉害的。”林泽又道了句。乔岐不再说话。 “逃避没用,有些事儿逃不过的。”林泽聊天似的轻松,有一句没一句。 终于到家了,下车时林泽又开口了,“你真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儿?”乔岐看了他一眼,林泽比了个“ok”的手势,“好。不说了,祝你好运。” 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乔岐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下车,走了。 乔岐进了家门。陈兰拉着一张脸,在厨房里收拾。乔岐看了一圈,没看到乔育平的影子。就问陈兰,“我爸呢?” 陈兰连个正眼都没给乔岐,没什么情绪的答了一句:“去医院了。” “去医院了?做什么?”乔岐道。 陈兰忽然冲出来,一块抹布就朝乔岐飞过来。只见陈兰两眼浸满泪,“你问!你问!你还有脸问!你闯了这么大的祸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惹事!谁教你成天在学校欺负人了!你个败家子!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啊……” “我怎么知道人被打得那么严重?我告诉他!他赔吗?你骂我做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就是个外面混野男人的,不该打吗?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都来找我?!” 陈兰从厨房里走到沙发上,也不骂乔岐了,坐那里只是哭。乔岐一看这情景,吓坏了,她跑回房间,把门摔出一声巨响,也哭。 廖星燃和乔育平约在中午十二点前医院对面的饭店里见。乔育平从黑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廖星燃捏了捏薄厚,又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边往包里装,边冲乔育平道:“还有一份儿是吧,记得送到。” “用不用我去看看?” 廖星燃站起来,背上书包,极短地笑了下,“不用,我怕您给她杯里下毒,再栽我头上。我就伸个手,把自个儿搭进去可不划算。”就看廖星燃话锋一转,跟刚才判若两人,他嬉笑道:“哈哈哈,跟您开玩笑。您要是去了,怕是不止这个数吧?人家属可都在呢,个个头高马大,一个顶您一个半,没抄家伙找您门上不错了。去探探?” 乔育平站起来,摆摆手,“不了不了,你帮我带到就好了。”又坐下,从包里取出另一个牛皮纸袋,“这个,这个也帮我带到吧。” “哦,您家千金昨天喝得有点儿多,跟林泽在一块儿,我叫林泽今天送她回去,估计这会儿到了。” 廖星燃拽书包,出了门,朝对面医院走了。乔育平看着那道背影,总觉着这心里头堵着一口闷气。这小狐狸,估计自打小,就没把他当什么好人看。 可他就是气,就是不甘心啊。哪怕过去二十多年了,还是气不过,可自个儿现在又能做什么?什么也做不了。这么多年,他样样都不如廖云城。他自觉是输给廖云城,可谁也没说这是场比赛。只是人家比他站得更高,什么都比他强罢了。 早些年,乔育平还叫廖云城一声哥,现在不愿意了。“老廖”仿佛更能显出他们的关系,更能说明他们是平起平坐的。廖云城倒是从来无所谓,归根结底,是乔育平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功利心太重。 乔育平如今想来,廖星燃这么多年把他当敌人,不无道理。当年跟廖家纷争,不仅差点把刘秀韵害死,后来还使得本来按正常岁数应该上高中的廖星燃,念了两轮初中。 廖星燃太谨慎了,放弃出国读书的机会,就只为廖云城,只为刘秀韵。乔育平觉得,那二十岁的人像活了四十岁一样。他越来越在他身上看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孩子气,又好像他从来都没有孩子般的单纯过,仿佛生来就在俯视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的眼里总像是倒进了黑油漆,准确地说,是不知道是什么的混合物,把世上所有东西混进去,才能混出的颜色。 不过,那些曾经的事儿都过去了,一声长叹能埋了,提起来也都没什么意义了。 无论今天他再做多少事儿,也都掩盖不了当年那桩桩件件。世上没有后悔药。时光穿梭机,那更是动画片里的东西。做过的错事儿不可能掰正,它就存在在那条长长的时间线里,永远都不可能被抹去。 人只能把自己越包越厚,越滚越圆。 可乔育平又觉着,父母辈归父母辈,这孩子之间总是不能有什么仇的。于是,他又一心想让乔岐跟着廖星燃。自家闺女跟着廖星燃这样的,吃不了亏 。当然,这是一点,还有一点就是,要是跟廖家弄好了关系,冰释前嫌,那自家不也跟着好么? 想到这儿,他又笑自己。想得再明白,可说到底骨子里就是这样一个大俗人。他还是不能骗自己,谁不想过好日子?有了好日子,还想过更好的日子。 他有时候还真想回到那个他们脸上都还写满“年轻”的二十年前。一手搭上廖云城的肩,嚼着虎皮菜和花生米,举着啤酒对对碰,毫无顾忌地叫上一声:“廖哥。” 就记着,后来有人发明了一句话:“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他觉着这话说得是真好啊,什么仇什么怨呢。 - 乔育平回家了,老婆陈兰肿着俩眼,闺女乔岐锁着个门。他也没说话。 不知道多久,乔岐把门打开了,乔育平脸一拉,张口就问罪:“你为什么闯这么大的祸不跟我说?” 乔岐眼里涌出恨意,她没有再哭了,而是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兽,“这回是星燃知道了,他要是不知道,我告诉你,你管吗?赔吗?你就会推卸责任!你就会装好人!现在问我,你们怎么一个个的这么会干事儿啊?全是我的错,行了吧!” 乔育平一时说不出话,陈兰哭声本来都停了,这会儿又传来。乔岐站那儿,眼泪又流出来,声音疲软,浑身打着抖:“谁在饮料里放东西了?” “不说是吧?你真的是我爸?你还是不是个人?” 乔育平拿下扶着额头的手,诧异地望向乔岐。 乔岐不客气地看着面前的人,那是她的父亲。 即便如此,她还是开口了:“我说过,星燃他不喜欢我,他从来就不喜欢我!你一直和我说,爱可以培养,我问你,你爱我妈吗?你当年为什么和她结婚啊?不就是看上她家庭好? 没有她,你不可能是今天的你。你爱吗?你根本不爱,你们那是几十年前!你凭什么要摁着我的头让我往人家身上蹭?今天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嫁给廖星燃!我喜欢,那是我一厢情愿的事!” “你们懂不懂?人家那是可怜我!可怜你们!” 她似乎喊不出来了。再开口时,已经不是反驳,而是在自问自答,她问:“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在和你讲这些话?为什么要让我说出来?为什么让我连丁点儿的幻想都不能抱有?你们知道廖星燃是什么人吗?……你们从来就没有知道过。 我乔岐,就是这么一个没吃过丁点儿苦头的大小姐,我就是爱欺负人来以此找到我的存在感,我就是这么虚荣,我就是这么可怜。” “不对,是可悲。” 乔岐满脸怒气,跑回房间,背了书包,再出来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赵一天。她打开防盗门,夺门而去。 乔育平和陈兰,良久无言。 让今天的乔育平给自己下定义,他倒也承认年轻时候损招没少出,争没争过廖云城,又处处落败。那时候要不是陈兰依托着家里扶他一把,有个机会,他如今也不会是“乔校”。至于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但乔育平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话会从闺女嘴里说出来。太难看了,那一句句话如利剑扎在心口,又想笑闺女幼稚,又想说什么爱爱爱,成年人的世界里,利益为上,爱又哪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东西。 但他这会儿,居然连反驳都找不出有力的说辞。陈兰听见突然传出的两声响,那是乔育平打在自己脸上的。 陈兰眼神黯下去,“打得好,你活该,你太自私了。因为你这么自私的爹,才能教出这么自私不顾别人感受的闺女。你知道吗乔育平,没别的,你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陈兰眼里带泪,但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起身回房间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只剩下乔育平一人,他又自言自语:“对,我活该,都是我自找的。” ※※※※※※※※※※※※※※※※※※※※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以前微博上看到的,大概网友说的,不知道具体出自哪里。 第二十五章 赵一天约乔岐在一家旅馆里见。并不高级,环境很差,三五十块钱就能住一晚上的地方。这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旅馆。 乔岐按房间号推门而入,赵一天就扑过来,亲她。任由赵一天的嘴在她脸上四处窜,过了一会儿乔岐才推开他。 乔岐神色有些不耐烦道:“咱们暂时别联系了。”她坐到仅有的一张不算太大的床上,眉拧着。 赵一天抖了抖皮夹克,沉了沉脸,“我说乔大美女,不带你这么耍赖的吧?咱们说好的,我帮你报仇教训那表|子,你做我对象,跟我耍。” “这次事儿大了,以后不要招惹孟原野。还有那三中来的。”乔岐说。 赵一天哂笑,带着满脸轻蔑,“啥?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乔岐盯着他,有点生气,她异常认真道:“我说,事儿很大。以后不要招惹孟原野。你难道不知道孟原野、还有那没了爸的怪胎有多久没去学校了?你最近要是不小心,怕是自身都难保。” 赵一天笑得更大声了,又很刺耳,“哎?合着我帮你报仇,还成了被威胁的那个人了?啧啧啧,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程度的威胁,吓死人了。 那天就没从野门带回去人,怕什么?再说,她本来就一个跟野男人成天混的,用得着装清纯吗?谁愿意给她做主?我还找人拍了照片儿呢。 等着吧,保证有了这次以后,她肯定在学校夹着尾巴做人。还有,你可别忘了,是她先过分,谁叫我那么喜欢你,就看不得你受委屈。” “别说了。是我先打她的。你回来之前,我找了外校的。” “什么仇?” “没什么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俩从高一开始就不对头,就是单纯看她不顺眼。她也真的是恶心,为了钱,什么事儿都愿意做。恶心她的人多着呢,就是块臭狗屎。 臭也就算了,还偏偏在学校里装出一副别人惹不起她的模样。哎,你听说过一句话吗?越是这种人,其实越怕别人瞧不起。” 乔岐说着,笑了笑,那笑不太好看。 “那你还跟她比?谁不知道你是大小姐。”赵一天回。 “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女生,没几个不想当出众小公主的,众人捧着的感觉太好了。你们男生为女生打架,不也就为了显示“我最厉害”吗?” …… 这一问,倒把赵一天问住了。 讨厌和恨,有时候不需要理由。人和人站在一起,不是想比高低,就是要争你我,这好像也没什么缘由。 乔岐觉得有点儿奇怪,她对赵一天,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敢袒露。但她这会儿,依旧隐隐不安,因为廖星燃。 赵一天也不认识廖星燃,乔岐觉着,最好还是别让他知道为好。 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是这样。乔岐的朋友总以为乔岐认识三中人,关系不一般,但事实是,廖星燃并不待见她。而廖星燃那一圈子的朋友,说实话,乔岐也没几个特别熟的。要说熟,那大多是父母生意合作上的关系。 不过,都是因为有廖星燃,而她又是名义上的发小,她从小喜欢廖星燃,人尽皆知,这才成了所谓“一圈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乔岐并不认识黎清扬的原因。而黎清扬本身,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 “你还参加高考吗?”乔岐问。 “你看我是个念书的料子嘛。”赵一天回。 “不念?” “不知道。有饭吃就行,我还能接我老子的厂子。” 赵一天说完这句,就又向乔岐扑过去了,“我追你这么长时间,终于如愿了。” “真这么喜欢?” “那还用问,喜欢得不得了。” 乔岐那天被赵一天弄迷糊了。就像是在ktv那晚上一样,她心情很差,像是在做梦。又好像看见廖星燃了,于是赵一天抱着她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就无意识叫了廖星燃的名字。回过神来对上赵一天的眼,倒神奇地多了份无所谓,也似乎不过如此。 赵一天松开她,垂了眼:“谁?” 乔岐翻身坐起来,看上去有些疲惫,但神色亮了亮。淡淡道:“我喜欢了很多年的人,一个特别厉害的人。” 赵一天本来以为自己会生气,但听到乔岐的回答之后,居然同样很平静。他点了一根儿烟,盯着墙上的表,“有印象,从前传那三中的?我倒想听听,怎么个厉害法。” 乔岐笑了下,看赵一天的眼神带了些轻蔑,轻飘飘的。她开口:“你知道,你听说过别的学校有老大吧?就好比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你在一中名号很响。但是,你有听说过三中的老大是谁吗?” 赵一天仰了仰头,“还真没有。” “这就对了。他不混,但很厉害。” “行吧。厉害归厉害,但现在我不准你喜欢了,你现在是我对象。” 乔岐自嘲地笑了,她道:“他喜欢谁也不会喜欢我,永远不会。” “我倒是想知道有多厉害,有机会老子会会他。” 话音刚落,就听见乔岐死沉地,警告意味十足的声音,“别惹他。” 赵一天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不屑,“你们就是事儿多,怎么着,全世界都得怕他?” 乔岐沉了声,低头道:“你不应该把人打进医院。” 赵一天怂怂肩,“那怎么办?已经这样了。” “不管怎么样,我告诉你,不要招惹廖星燃。” 乔岐就是没有把廖星燃知道了这件事的事实告诉赵一天,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赵一天并不认识、也并不知道廖星燃,也许是因为,她坚定地以为,廖星燃根本不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生被打,就来搭理同样素不相识的赵一天。 尽管林泽的话她也有听到,但她还是固执己见,因为在她看来,跟廖星燃对,赵一天还嫩得很,他根本不够资格。 她告诉赵一天不要招惹廖星燃的时候,还想告诉他,如果你现在找了廖星燃,那就等于是自己送上门,可她就是奇怪地没有说出口。 这中间又是许久的沉默,赵一天听见乔岐的啜泣声,她哭了。 中午回到家里躲在房间里的时间,她脑子越来越清醒,直到想起了昨天的晚上的事,又感觉脑袋轰的一声炸了。 她想起自己吻了廖星燃;想起她扒在他身上舍不得放开手,又求他看看自己的模样;想起是林泽扛着她到了一个房间,又给她灌了水。 她突然被自己的那副模样恶心到了,打了个寒噤。如果她清醒,她一定不会有那样的举动,绝对不会。 对于她来说,好像廖星燃从来都应该是那样一副把“生人勿近”写在脸上的模样。可他呢?又明明什么都没说。无论是她去牵他的手,还是抱他、吻他,他都没有拒绝,更没有说什么带有伤害性的话。但是,越是这样一种“没说”“没拒绝”,就越让乔岐从发自内心的害怕。 她怎么可以抱他?她怎么可以吻他?她怎么可以奢求他喜欢自己呢?那是她从小喜欢到大的人…… 而她家曾经给他还有他的家的伤害,再也没办法弥补了。乔岐感觉从头顶倒下来一盆冰凉的水,从头皮,一直流到脚心。 此刻面对着赵一天说出“他喜欢谁也不会喜欢我”这样的话,她又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长大了一点点。 - 星期一这天,赵一天所在的高三的班,难得上了一节体育课。这课在上午第四节,正好跟高二(1)班,也就是黎清扬和乔岐的班撞了。 还有十分钟下课,体育老师让全员解散自由活动,黎清扬和同班一男生去了趟卫生间。出来时,一个挺高的个子忽然横在他面前,“兄弟,停个脚。” 赵一天的烟叼在嘴里,一只眼大概因为烟熏的,半眯着。他头微低,一条胳膊搂上黎清扬的肩,“黎清扬?你就是三中来的?” “麻烦你和你的手礼貌点,谢谢。”黎清扬微微低头,对赵一天突如其来的举动表示出不悦,烟灰味儿让他皱眉。 赵一天笑一声,拿开了他搭在黎清扬肩膀上的手,压低了声,“认不认识廖星燃?” 黎清扬淡淡扫了赵一天一眼,用手拍了拍刚刚赵一天的搭过的地方,要走。 就听赵一天拽住黎清扬的领子,“别走,就今晚吧,一定带我会会。见不着他,就当你和我会会了。”说完自顾自发出两声干笑。 黎清扬顿,这时候从赵一天身边窜过来两个人,“妈的,天哥跟你说话你什么……” 赵一天松开黎清扬的领子,就看黎清扬头也没回一下,走了。 这时候赵一天冲着刚才挡黎清扬面前的男生使了个眼色,又把那男生搂过来,笑,“行了,没听过三中的惹不得?你信不?” 男生被赵一天搂着,“不信,臭架子端得挺高,我看,就是个狗屁!” 赵一天眼神有点玩味,看着那男生,又道:“小点儿声,知道你不怕。” 黎清扬给廖星燃发短信了。 黎清扬:赵一天问我认不认识你。 廖星燃:自己送上门儿啊?马路对面,高二(1)班,快快快!让他来找我! 黎清扬:他说今晚要会会你,如果见不上你,就当会会我。 廖星燃:哈哈哈我靠!你没问问你们天哥喝了多少?但凡有两粒花生米,也不至于这样。 黎清扬:…… 廖星燃:等着,放学见。 ※※※※※※※※※※※※※※※※※※※※ 要见面了要见面了,敬请期待下节,看大佬如何虐菜。【手动滑稽】 山一妈妈温馨提示: 由于等级悬殊太大,虐菜情节且看且珍惜。【再次滑稽】 涨了几个收藏,感谢收藏的亲们。 第二十六章 太阳金灿灿的,大喇叭里,放学铃一响,学校又立马热闹了。 黎清扬刚出班门,就被一条胳膊搂住。他吓了一跳,“星……” 廖星燃一把捂住黎清扬的嘴,又压低黎清扬的头,打了个禁声的手势,“嘘!” 黎清扬笑。俩人到了学生少的地方,廖星燃才松开他。 “你怎么进来了?又翻墙了?” 廖星燃笑,“这回没。” 他从兜里摸出来一个什么东西,给黎清扬看,“丫头的胸牌儿,落车上了。” 黎清扬看看他,他今天居然破天荒地没穿那一身晃眼的白校服。从下往上看,从脚黑到头。 黑色运动鞋,黑色运动裤,黑色卫衣,黑色鸭舌帽。很少见廖星燃穿这么休闲的黎清扬很意外。 “校服控居然都不穿校服了。”黎清扬说。 “见大名鼎鼎令人闻风丧胆的天哥,当然要穿得正式。”廖星燃道。 “所以你就因为这事儿来的?”黎清扬又问。 “这事儿太大了。他都敢对孟原野下死手,说明什么?” “什么?” “说明他同样敢对你,或者任何人下手。现在又借你来找我,估计也没什么事儿是他不敢的了。我当然得来,因为找的就是他。” 从前还在三中的时候,黎清扬听班上同学说过这么一段。 全世界都知道廖星燃有多爱自己那身儿校服,哪天你要是看见他能把那身儿校服脱了,多半是要有事儿。 此刻,黎清扬看着这一身黑,不免有些心悸。只是这时候他还想不明白,廖星燃为什么会对孟原野的事上心到这种程度。 廖星燃和黎清扬出了校门。这时候学校门口人特别多。 廖星燃一直走,冲着前头的“飞云网吧”直去,黎清扬一直跟着他。 到了“飞云网吧”门口,廖星燃进了网吧隔壁的小超市,出来时就站那儿了。黎清扬没注意有什么不对。廖星燃一会儿东边瞅瞅,一会儿西边看看。飞云网吧的东面,是一道能穿对街的,很宽的巷子。 廖星燃朝巷子里头探一眼,巷子最里头,还有一群人扎堆,不过看不太清。 “你怎么知道会在这地方?”黎清扬问他。 “这地方不是出了名的“后山”嘛?多少年了,不新鲜……” 廖星燃这话没回完,扫了一眼黎清扬身后,就带着黎清扬往巷子里走。 “别拽我呀!”黎清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廖星燃拉着走。 “带你玩儿。”廖星燃道。 走到巷子中间,廖星燃站定,就看他和黎清扬身后是七八个男生。 “谁是黎清扬?”七八个男生里,有一个小个子男生率先开口了。 黎清扬本来准备说话,结果就被廖星燃一顿操作惊掉了下巴。 就看廖星燃从黑色卫衣袖子里掏出一截长棍山药,拿在手里装模作样敲了敲:“赵一天,天哥,哪位啊?” 黎清扬当时就震惊了,原来他进超市,是买了一根长山药。 …… 就看廖星燃拿山药点点小个子男生,“你是赵一天?” 小个子男生不由地往后退了两步,没说话。 廖星燃就拿着他的长山药挨个点:“你是?” 下一个:“你?” 再下一个:“是你?” 再来一个:“还是你啊?” 黎清扬倒也觉得真是神奇。廖星燃就是不管何时何地,总是自带气场,这种气场,好像原本就是为了让别人感到压迫而生的。 他这时候一身黑,手里握着个土黄土黄的“棍子”,不仔细看,谁他妈能想到那是个蔬菜啊,可被他拿在手里,就是神奇地毫无违和感。 没有硬话,不过是挨个被廖星燃点了一遍。没人动,也没人再说话了。 廖星燃站在哪儿,眼神扫射。最后看着面前几位,逗小孩儿似的,“你们老大都没影儿,就敢在这儿截人,看来赵一天没少贿赂你们。想不想知道你们老大在哪儿?” “……”没人说话,没人动。唯一还有点儿看头的,大概就是那几个学生脸上的表情了。 廖星燃转身,朝巷子最里头招手,这时候从远处扎堆的人里走出一个高个子、精瘦精瘦的男生。他拽着一个人,跟他并肩走。还没等黎清扬反应过来,精瘦的男生就把并肩走的男生摁倒在廖星燃面前了。 这时候黎清扬才发现,被摁倒的人,居然是赵一天。 赵一天这会儿,脸贴着地上的土,廖星燃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儿口香糖,塞嘴里之后就蹲下身了。他用山药敲了敲赵一天的头,“天哥,听说你要找我?” 就看赵一天毫不客气白了廖星燃一眼。使劲呸了一声,然后道:“廖星燃是吧?你他妈居然跟老子玩儿阴的!” 廖星燃声音放缓,玩弄意味十足。 “玩儿阴的?不是我吧?那不是你的最爱么?你说你,事儿做得瞎也就算了,怎么话也聋着说了。”廖星燃自顾自摇了摇头,“不行啊,差劲。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滚!”赵一天又骂。 廖星燃被赵一天的模样逗笑,又用手里的山药敲了敲面前人的脑袋,“哎,有功夫恨我,不如想想,今天要是躺进icu的是你,什么滋味啊?” “少废话!有本事你就来!”赵一天被摁着,气得脸青紫。 “那不行。打你一顿,太容易了。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你了。”廖星燃打哈哈,这话说得极其随意,下一秒他拽住赵一天的头发,赵一天被迫抬头看着他,他看见廖星燃那一双桃花眼以及一脸人畜无害的笑。看不出任何恶意,但就是让赵一天浑身都不大舒服。 廖星燃盯着几乎是爬到地上的赵一天,仿佛在跟对方闲聊,“你差点儿把人打死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松手了。赵一天脸色变了,不好看。廖星燃又拿出几张照片,两只手伸到他面前,只见赵一天脸色又顿时铁青。 照片里是赵一天家的厂子,赵一天还看到了他爸。 “认识吧?自己家厂子,自己家爹,不能不认识。” 廖星燃扫了他一眼,收了照片。精瘦的男生放开赵一天。 赵一天直接骂:“你他妈不是人!” “你怕了?”廖星燃懒懒散散站起来,那几个一开始跟着赵一天的学生,这会儿早没影了。这条巷子里这时候安静得可怕。 “你爸该为你赔的钱,都赔了,还为你写了保证书,签了大名。所有的事儿,也都可以到此为止。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在一中,你要是再敢打黎清扬的主意,我保证,更好玩儿的还在后头。” 廖星燃挥了挥手里的照片,“别忘了,把柄都在这儿了。” 赵一天突然笑起来,“那被我教训的婊|子是你女人?还是你以为就你有照片啊?” 廖星燃把赵一天从地上拽起来,“你想多了。是不是我女人,跟你没关系,但人是我救的,以后见了,尊重点嘛。当然,我又不能强求你,只是腿长在你身上,绕个道总不难吧?” 廖星燃低头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照片,似笑非笑,“照片也不过就是给你看看。以牙还牙以火还火的道理,谁都懂,我又不是不能跟你耍耍。是吧?你找的那几个野门的混混头子,茶喝了没十分钟,全招了。天哥,你留个记性嘛。” 他又重新抬头看着赵一天,“坏事儿做多了,迟早绕到自己头上,要遭报应的。”最后,他拍了下赵一天的肩,赵一天僵住了似的,一动没动。 …… 廖星燃这时候要跟黎清扬走,刚迈出几步,就听赵一天在身后喊,“你以后都不找我了?也不会再找我家的麻烦吧?” 廖星燃站定,转身看着站在原地的赵一天,笑出声,“天哥,你搞搞清楚,今天本来是谁要找谁。” 看着人俩走远了,赵一天才反应过来,结束了。其实那高个儿把他按倒在廖星燃面前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今天回不去了,以为要躺在这个地方了,结果这个廖星燃,除了拿着一根长山药,敲了他的头几下,居然什么都没做。甚至连一句狠话都没有,口气轻松到像是跟朋友在聊天。 但不可否认,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面对面,看似荒谬又滑稽的一系列举动,让赵一天彻底镇住了。他没想到,廖星燃会直接找到他家的厂子,找到他爸。 看到照片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廖星燃不是一般人,或许在三中每个学生都如人们传的那种不一般,但廖星燃不一样。他也是突然就明白了乔岐跟他说的那种“特厉害”,那说不出来感觉,只有跟他见过面,才能体会到。 而直到廖星燃和黎清扬走出去好远,赵一天才在心里对着自己又讲了一遍:廖星燃惹不得,跟他有关系的所有人,都惹不得。 - 回去的路上,黎清扬突然问廖星燃,“就全完了?” 廖星燃:“你说什么全完了?” 黎清扬:“一笔勾销?全没事儿了?” 廖星燃:“不然呢?只要他不继续在学校里找人麻烦,就没事儿了。” 黎清扬:“那他之前不是?孟原野不是都那样了?” 廖星燃:“哦,你说他之前学校里传的捅人的事儿啊?我都让林泽帮搞清楚了。他没捅人,但传着传着他就成了那个“凶手”了,又因为在学校是“小霸王”,不是他也成了他了。这事儿还挺复杂的,导致当时对这事儿有点儿耳闻的,都以为是他。其实吧,没什么意义了,你要想听,以后慢慢说。” 黎清扬话也不多,只回:“好吧,我还一直奇怪,就说你对孟原野的事怎么这么上心。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她。” 廖星燃又是那一面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几年,多少次,每次看到这样的廖星燃,黎清扬还是难免觉着,面前的人陌生。 就听廖星燃又说:“可以说,赵一天唯一做得太过了的错事儿,就是这次把孟原野打进icu了。还是找了野门那片儿的小混子。但孟原野不是也算过来了。现在,她没什么大问题了,其他人,该赔钱的赔钱,该签字的签字。虽然,病危确实吓人。” 廖星燃说到这儿,沉默了片刻,又望着天上漏出的几颗星星呼出一口重气,“清扬,人一定得学会给别人留后路,不能把事儿做绝。就像是赵一天运气不好,这回碰上的是我。我有了他的把柄,但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端了他家的饭碗,断了他家的活路。我也不能因为他把孟原野打进了icu,而今天一样把他打进icu。当然,我肯定,今天往后,他一定不会在学校里惹事生非了。” 黎清扬:“就这么肯定?” 廖星燃:“这么说,如果你爸一个人撑一个家 ,你会拿他的利益名声,去为自己一时的利益做赌注?” 黎清扬想都没想,“不会。不过,我没爸。” 廖星燃发觉做了不恰当的比喻,又道:“不该这样说。” 黎清扬立马一副无所谓的笑,“行了你。” 廖星燃:“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对孟原野的事情上心吗?” 黎清扬:“对,我一直不理解。” 廖星燃:“因为那小丫头。” 黎清扬:“何寻?为什么是她?” 廖星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定,“你要不,带小丫头回个家?” ※※※※※※※※※※※※※※※※※※※※ 关于星燃买的长山药,对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种长山药。蔬菜,可以做汤,图片请自行百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佬的快乐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朱一旦体 下本文,喜欢的可以预收: 戳专栏:《我臣服》 台前,幕后,娱乐圈,姐弟恋,轻松甜文。 感谢收藏,感谢营养液~ 第二十七章 孟原野出院前一天,廖星燃来了医院一趟。他把何寻叫到楼道里,拿出之前乔育平给他的钱,递给何寻,“收好。” 何寻盯着钱愣了几秒,转身回病房去了。一会儿拿着一个书包出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卡。也递给廖星燃,“孟原野一直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张银行卡,廖星燃只好又说,“钱是学校本来应该赔的,不是我的。”廖星燃顿了顿,“你可以不告诉孟原野,然后自己拿着。” 何寻不自觉捏了捏校服袖口,“但是她如果知道了,肯定会骂我,她不让我总跟你们在一起。” 说话的时候,何寻拉书包拉链,刚拉开,手一滑,书包掉地上了。被她装在书包里的盒子掉出来,里面的东西都散了。 何寻慌了,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跑过去收。本来东西都捡完了,结果廖星燃看见何寻捧起了一个什么东西,没动静了。 廖星燃看她许久没动静,就凑过去,发现小丫头又掉眼泪了,自己在那儿静悄悄的,也不出声。手上拿着的,是个透明色的玻璃工艺品,摔成两截了,廖星燃一时没看出来是什么。 他摘下书包,从书包最前面的小夹层掏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剪刀,橡皮,胶带……又把手伸到何寻面前,“来,我帮你修好。” 何寻似乎没注意到廖星燃凑过来,他一开口,何寻本能后退了一下,这才犹豫着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廖星燃。 东西拿在手里,廖星燃才看清,两截玻璃合在一起,是个敛了翅膀的天使。 他拿502胶在两截玻璃的横截面上涂,合上后又从缝隙里涂,就看胶水很快渗进去,之后看不出什么断裂的痕迹了,又摁了好一会儿。 把东西重新递给何寻,何寻脸又红了,大概是因为自己又哭脸红。 廖星燃已经知道何寻心思细腻又敏感,想来那小玩意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他现在已经对这丫头的眼泪不敏感了。因为他大概知道,她还是心里难过,又没处宣泄,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变成眼泪发泄出来。 前几次廖星燃还会安慰她,跟她说什么不要哭的话,但现在不会了,因为面对何寻这样的姑娘,再多的劝说都没有意义,倒不如顺其自然,什么都不说。 何寻仿佛有话要讲,眼睛少有地直视廖星燃,廖星燃也看着她。只见姑娘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一样,“星燃哥,我记着你对我的好,我能记着所有人对我的好!要是有一天,我能变成很厉害的人,我一定报答你们!”说完又蹭了一把眼,“我不哭了,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廖星燃就看她越说情绪又越涌上来,嘴里说着不哭了不哭了,但又成了那个哭得最凶的。他终于被何寻这个内心矛盾的丫头逗笑了。 “何寻,你想不想回家?” 何寻愣在那里,“我,我能吗?我回哪个家?” 廖星燃从座椅上站起来,“让黎清扬带你回家好不好?你想回哪就回哪。” 何寻眨眨眼,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几步,转身逃也似的飞奔进病房了。廖星燃跟着进来,孟原野靠在那儿,刚自己把输液的针拔了。 何寻趴孟原野床上,使劲哭,一样听不出大动静,就肩膀一抖一抖的,孟原野没管她。 看见廖星燃进来,这才神色不善地盯着廖星燃说:“别以为你是三中人,我就怕你。等着,等老娘好全了,再跟你算账!” 廖星燃怀疑地看着孟原野,“大姐,你跟三中到底什么仇啊?还没出院呢,就想着恩将仇报?要不给你打两针,继续躺着得了。我又怎么你了?” “你明明知道我妹爱哭,又欺负她!”孟原野道。 “她还是我妹呢!她爱哭我比你都清楚,你怎么当姐的?”廖星燃回。 “我还想问你呢?怎么就你妹了?你又怎么当哥的?”孟原野又道。 “黎清扬的妹就是我妹!”廖星燃不甘示弱。 “……” 何寻突然爬起来,嘟嘟囔囔,“你们……都知道了啊。” 廖星燃顿了顿,“对,我们都知道了。只有黎清扬不知道,你要不想让他知道,他就永远不知道。” 孟原野这时候忽然意味不明地看了廖星燃一眼,而廖星燃也同样意味不明地看向她。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两人之间擦过,谁都没说话,却像是已然说了千万句。 “我妹就是我妹!别以为你们没让我死成,我就感谢你们还白搭个妹!你们最好都给我离她远点儿!”孟原野早就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时候又拍拍何寻,气鼓鼓道:“让你给的钱还他没有?” 何寻脸埋着,带着颤音回答:“没有。” 孟原野无语,这咋还回答得理直气壮的? “你书包给我!”何寻又哭着把书包摘下来。 孟原野打开书包,要找银行卡,结果就看到那一袋钱,她动作放缓,揪出那一袋钱,瞬间沉了眼色,举起来冲着廖星燃问:“你可怜谁呢?” 廖星燃也没了刚才开玩笑的语气,反倒有些嘲讽,“我还真想可怜可怜你,但你这种人又不值得我可怜。钱不过是学校要赔的,我就是中间递个手,不要的话,不如送我。” 孟原野一时不知道怎么回,每当他看到面前男生这一身白,还有那一双似乎能把人勾到眸子里头的眼,她就觉着自己那些棱棱角角都不听使唤地往身体里缩了缩。 孟原野把钱重新塞回去,也自顾自干笑几声,向无形的什么做出妥协一样,“有钱不要是傻哔。我他妈不过烂人一个,你们还真是费心。告诉你们,别打何寻的主意,小心我败坏了你们一直以来的好名声。” 廖星燃哼笑,觉得孟原野有些滑稽,“你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吧。” 孟原野再一次从上到下扫视廖星燃,忽然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你,就不怕我缠上你?你知道,我要是缠上你,多不过一种结果,让你变烂。” 其实,这话说完孟原野就后悔了。 廖星燃没表情了,他顿了片刻,就说:“你知道为什么人们要用化疗来抑制癌细胞吗?因为即使是最厉害的病毒,人们都不惜找到更厉害的方法来杀死它,这是人的天性。哪怕代价是两败俱伤,哪怕最终结果得不到任何改变。想玩儿,你就得知道,我究竟是病毒呢,还是更厉害的病毒。至于变烂,你自信过头了。” 孟原野沉默了许久,她突然有些认命地闭上眼,“我不想玩儿。我想让你离我远点儿,但你偏偏出现,还救我一命。我这种人呢,比较认命,也没有追求。别人在考虑什么是好的滋味,而我在为有一口饭吃,还没饿死而欢呼。别人认为我这样是狼狈,那就随别人去吧。我当然可以接受别人眼里的自己,于是,就总要给自己留些尊严的幻影,好还能让自己在这儿撑下去,让有追求的人舒服一点。” 孟原野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接着道:“其实,尊严从来都不重要,我有没有它,一样活着。这样说,你明白吗?我从来没觉得这样不好,我很幸福。我只是认为,既然是天上的星星,那就高高挂着好了,不要来染地上的泥。” 廖星燃低了头,“没人是天上的星星,至少我不是。” 孟原野转头,看着廖星燃的眼,无比认真道:“我觉得,你就是。”话说完,她的目光又瞬间避开。这中间隔了大概有十秒钟,微妙的,诡异的十秒钟。只听十秒钟之后,是孟原野的声音,“对不起。看见你,话好像不自觉就变多了。” 廖星燃本来想接一句什么,但一时无言。他过后才反应过来,这种突然的无言,是只有碰上同类才有的顾虑。他在那个傍晚,把躺在清冷太阳下的孟原野看了个遍,但此刻,孟原野似乎用同样的方式把他看穿了。 就在孟原野向他说出“我觉得,你就是”的时候,廖星燃惊觉,内心藏着了多年的什么东西,但被人发现了。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慌张,因为孟原野,居然没有丝毫犹豫就把他比做天上的星星。 从小到大,他跟着廖云城感受过太多阿谀奉承,太多虚伪的善意。如果说孟原野这是抬举,那么对于廖星燃来说,愿意抬举他,舔着脸去说话的人太多了,绝对不新鲜。因为他见过的,上赶着来抬举的人,多不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有朝一日能把他们摔得狠一点,更狠一点。 但是,孟原野的这份“抬举”,居然第一次让廖星燃觉得受之有愧。“愧”来自于什么地方,他暂且不清楚,但他却永远地记住了孟原野说话时的眼神。他好久都没看过那样坦然又坚定的目光了,赤|果果的,无比干净。 - 这一天,是孟原野出院的前一天。这一天的廖星燃,还不知道孟原野究竟是怎样的,但他人生头一次,竟有了一种“触不可及”之感。 那东西似乎是个庞然大物,却看不见又摸不着,可廖星燃有预感,这庞然大物揉入了世间万千。他从来相信自己的判断和选择,而孟原野,则更像是他在废墟里发现的一串密码。他双脚踏入废墟,又捧起密码。 他想,在这串密码的背后,一定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 最近有事,更新不定。抱歉了。 恭喜寻妹新晋团宠233333 第二十八章 孟原野和何寻回学校了,四周围安静得诡异。 这天晚上最后一节课,还没下课,孟原野听见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是何寻的短信。 何寻:我今天要回家去。 孟原野:和谁?黎清扬? 何寻:嗯…… 孟原野:放学楼门口等我。 何寻:好。 没音了。孟原野忽然感到心里莫名失落,她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放学之后,左婷扯着她出了教学楼,看见何寻和黎清扬,左婷就跟她道别了。孟原野走过去,就看从教学楼门口路来路过的学生,都意味不明看向和黎清扬站一起的何寻。黎清扬一贯平静,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站他身边的何寻,这时候又好像回到了最开始看见黎清扬的那种状态,眼神躲闪飘忽。 孟原野走过去,看看两个人,“一起走吧。” 黎清扬和何寻谁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就这样并肩走。 何寻的手缩在袖子里,因为她瘦,所以校服看上去有些松垮。孟原野本来想去拉何寻的手,结果看见何寻好几次试探着想去探黎清扬的袖子,也就没再去拉她。出了校门,孟原野问:“你们走哪边?” 黎清扬道:“那边有车等着。” 孟原野说:“我送你们一段。” 这时候,何寻又有意无意去拉黎清扬的袖子。黎清扬转头,冲何寻极淡的笑了下,随后一只手把何寻的另一只手握住了。 孟原野注意到何寻本能往回撤,但没成功,黎清扬握得很紧。 何寻低头,黎清扬又提醒,“看路。” 再停下时,孟原野一抬头就喊出声,“廖星燃?” 廖星燃从副驾驶下来,“孟原野?你……来送丫头?” “对。我能一起吗?”孟原野问。 廖星燃愣了下,“他俩回家,你?” “我不放心她。”孟原野道。 廖星燃反应过来了,他笑,“那你坐里面吧,他俩一会儿先下车。” 孟原野也没说话,直接上车了。 上了车,廖星燃就说:“我们是好人。” 孟原野回:“我知道,不是也不会救我。” 廖星燃有些玩味,“那你还要一起。” “何寻情况特殊,我得负责。” “负责?这丫头就跟个白眼狼似的,送你那天,我问她敢不敢看看你,结果她缩那车座上,模样就跟我朋友家养的猫似的。” “没见过,害怕吧。”孟原野笑,问何寻,“是不是害怕?” 何寻没反应,听着俩人说,脸红一阵白一阵。廖星燃看她一直低着头,直接说:“不说了。一会儿眼泪罐又该打翻了。清扬,我和雯丽阿姨打招呼了,但你到时候还得注意点,我怕她情绪不好。” “放心,不会。”黎清扬回。 “何寻,你妈妈身体不好,不能惹她生气,听着没?” 何寻缓缓抬头,“嗯。” 廖星燃又说:“好。既然是回家,开心一点,你不能总是哭了。” 何寻点头。 到地方了,何寻和黎清扬下车,孟原野也下车,车门开了一半,就被廖星燃打断,“你去哪儿?” 孟原野回:“送到我就放心了,我也回家。” “让高叔送吧,家在哪儿?”廖星燃又问。 “不麻烦了,谢谢。” 廖星燃偏了下头,又说:“孟原野,虽然没再见过,但你居然真的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孟原野停住,把开了一半的车门关上。她坐好,“向阳公寓。” 廖星燃从副驾驶下来,开车门就坐到后座了。 “你干什么?”孟原野眼神紧了紧。 “你看。”廖星燃忽然敲了敲车窗,孟原野闻声望过去,看见了。何寻和黎清扬没有进楼道,而是站在那个单元门口,何寻突然一把抱住黎清扬,不知道在说什么话。黎清扬也缓缓抱住她,像是在安慰。 “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他跟孟原野说,接着又冲高志军道:“叔,走吧。” “何寻哭一哭也挺好,平时都压着,要是不哭,我总觉得她能憋出病来。” 车开了。 “姑娘不会被欺负吧?”孟原野眼沉沉的。 “放心,他们可是一家人。我已经告诉黎清扬他妈了,可以的话,带着何寻去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车在走,又路过了学校,这时候基本看不见什么人了。 孟原野无意望了一眼后视镜,转头看廖星燃:“你怎么总看我?” “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不会说谢谢。”廖星燃回。 孟原野语气挑了挑,“这么在乎?” 廖星燃想了下,“倒也不是。” “那是好奇。”孟原野说。 “可能吧。” 孟原野笑。这时候快到了,高志军问:“姑娘,哪个单元啊?” “叔,去市场吧,离家不远,我要买点东西。” “好。星燃也去吗?” 廖星燃没说话,孟原野就直接问他:“你想吃什么?” 高志军没再继续,但已经有答案了。到了菜市场,就把车停那儿了。廖星燃招呼:“叔,您回吧。我估计又晚了。” 就看俩人下了车。 他们走进市场。孟原野边挑食材,边说:“我这人,从来没什么可遮掩的,既然你好奇,又想看我怎么谢,那就我请你。既然是谢,总不能显得我没诚意,所以就请你到家里。” 孟原野从水里拽起一只基围虾,转头看廖星燃,“没什么本事,就做饭还行。” 廖星燃指着虾,“这个可以炖到南瓜里吗?” 孟原野眼睛一亮,“南瓜煲!好办法,当然可以。” 廖星燃倒也不客气,拿了不少菜。 从市场出来,孟原野提着三大包菜,“这包煮火锅,这包做南瓜煲,这包爆炒。” “我来提。”廖星燃说。 “别动。”孟原野点木头人似的点了一下,提着就往前走。 廖星燃鬼神神差的停,“怎么?” “我请,你是客,没这道理。”孟原野又说。 廖星燃跨过去,随手抢来一个袋子,很无奈,“什么道理,现在还不是咱俩说了算,我就一蹭饭的。主要东西太重了。” 孟原野走在前头,没回头,直接喊:“今天你最大,你开心就好。” 刚从楼道里进去,廖星燃就开口,“好阴的地方。”不自觉裹紧校服。 “老公寓楼了,物业也不大给力。早停暖了,家里也比较冷,不过有电暖气,你要是冷可以烤。” 廖星燃点头,“好。” 到家了,孟原野进去。但廖星燃站在门口不动了,孟原野去厨房里放下食材,出来才发现廖星燃还没进来。 “你怎么站门口?进来啊。”孟原野有些不解。 “我……”廖星燃语塞,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怎么了?”孟原野左右扫了一眼,笑得很随意,“哦,我这儿没规矩,你随意。我这散惯了,家里也就这样。招待不周,别介意。” 廖星燃进门了,家里确实冷,孟原野把电暖气拉到沙发前,“你坐,我要开始做饭了。你着急回家吗?” 廖星燃摇头,“不。” 他倒也觉得奇怪,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尴尬,但就从站在门口开始,孟原野跟他每说一句话,他就觉得尴尬多一点,也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 但孟原野,没有一点点尴尬,似乎很坦然,这让廖星燃有点不知所措。 “我帮你打下手。”廖星燃说。 “你可是救命恩人,我怎么能让你打下手。你就那里坐着,等下我去给你端水果。”孟原野说。 廖星燃语气复杂,“我又不是神仙,不用供。”说着,扫了一眼电视旁边储物柜里的菩萨像。 孟原野被他这突然的一句逗乐,“哈哈哈,我没供神仙,你是客人啊,那你过来看着也行。我看你冷,其实不如去烤暖气。暖和了再来。” “唉,被发现了,那我还是先烤暖气吧。”廖星燃转头又往客厅走了。 孟原野想起什么,擦了手,去卧室的衣柜里拿了一件特别特别厚的军绿大衣,丢到沙发上。 “你穿得太少了,穿这个,一会儿就暖和了。” “你不冷?这看着太有年代感了。”廖星燃看来是真的冷了,乖乖穿上,本来个头很高的他,瞬间显得小了不少。 孟原野看廖星燃穿上军绿大衣,整个人都不太协调,就笑,那笑在廖星燃看来似乎有点狡猾。 “我不冷。神仙,你就乖乖在这儿待着,我要去做吃的了。” 他裹着大衣,坐在沙发上,电暖气就在面前,果然一会儿就暖和了。 廖星燃默默观察四周,感觉这家里的一切都像身上穿着的大衣一样看着颇具年代感。有些旧,有些脏,不少地方乱哄哄。 天花板上的腻子干掉了皮,泛黄,蜘蛛在角落里结网,有土。他想躺在沙发上,又闻到一股返潮的味道。 孟原野给他拿来了水果,橘子葡萄香蕉,做成沙拉了。 “困了?”孟原野问他。 “不冷了。” 孟原野又走了。廖星燃听见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又起身走过去。他脱了那件巨大的大衣,家里这会儿,好像暖和许多了。 厨房里,各种食材都被孟原野收拾得整齐,台子上是各种容器。廖星燃看这样子,居然觉着还挺专业。 “哪些做火锅?” 孟原野指了指袋子,“那个还没动。要帮忙?” 廖星燃刚要解袋子,孟原野就把一个切开盖子的南瓜放在他面前,“你把瓤挖了,一会儿要蒸。” 孟原野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新的围裙,“把这个围上。” 廖星燃盯着,“我不,太丑了。” 孟原野无奈,“是新的,我没舍得用。衣服那么白,一会儿全是油,不好洗下去。” 廖星燃还没反应过来,孟原野就强行把围裙套头上了,还强行转圈帮他系上。廖星燃懵了一脸,就开始挖南瓜。 “做这么多,还有谁来?”他问。 “没别人,就咱俩。” 廖星燃惊了,“这么多,吃得了吗?” 孟原野回:“放心,我有分寸。再说,这可是你的感谢宴,你得多吃。” 廖星燃无意,“你家其他人呢?” 孟原野在挑虾的沙线,这时候定住,有点愣神,“何寻没说过我家里没人?”处理过的虾放水里,接着回:“没人,就我一个。” 廖星燃垂了下眼,没吭声,南瓜挖好了。孟原野看见廖星燃站那儿不动了,笑了下,聊天似的跟他说:“十三年前大雪封路,拉煤的卡车翻在往金华去的盘山路上,俩人没一块儿了。”又从柜子里拿出蒸笼,“哦,那是……94年。” “……” 孟原野把南瓜抱过来,“怎么了?” 他看孟原野每一步的动作都快,干净利落,不由确定,这确实是她的地盘。而此刻的孟原野给他的感觉,又像是他那天看到那些散落照片里的她,她像只花精灵。 “何寻不知道。”廖星燃说。 “哎呀,我就跟你聊个天,你别把气氛搞沉重了。她当然不知道,她就一小姑娘,没了爸,跟我有缘,情况又特殊,当姐的,得给她点儿安全感不是。” 孟原野觉得好笑,“你怎么还面色沉重了?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早都没感觉了。94年,屁大点儿,都没这台子高,能记住啥啊。” “我是第一个知道的。”廖星燃说。 孟原野在南瓜里放了调好味的米和肉,又放了虾,上蒸笼了。 盖上盖子时,她说:“神仙?” 廖星燃抬了下头。 就听孟原野接着说:“从你在野门看见我的那时候,我就没有秘密了。” 第二十九章 菜端到桌上,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孟原野炒了两道菜。做了南瓜煲,肉片和另外一些菜放在一起,准备下火锅。色香俱全,诱人的味道溢满整个房间。 “你饿了就动手。”孟原野走到客厅的柜子前,廖星燃倚在椅子旁边,不说话,目光跟着孟原野。她走过来,手里拿了三种酒。 一瓶白的,一瓶红的,一扎啤的。 廖星燃坐下。看孟原野把酒放桌上,又取出两只玻璃杯。他开口:“还有酒?” 孟原野挑了下眉,“不喝?” 廖星燃站起来走到客厅,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玻璃瓶装的果汁。 “哪里的?”孟原野看着那瓶不小的果汁,鲜榨柠檬汁,有点费解。 “我的。” 孟原野觉得好笑,“你包里怎么还有玻璃瓶装的果汁?” “我的包,机器猫的口袋。” 孟原野把啤酒拉开,“还没喝,就吹牛,你不喝我喝。” 筷子没动,她已经把手里的易拉罐捏扁了。一罐啤酒喝完,盯着廖星燃,“说吧,想我怎么谢?要不要编一段感谢词什么的,再来一段抑扬顿挫澎湃激昂的赞美?” 廖星燃夹了一筷子菜,忍住笑,“我比较饿,要先吃东西。” 孟原野把肉片和菜涮了,用漏勺盛了一大勺装在廖星燃的碗里,一边说:“想了下,我表达能力不好,还是行动吧。” 廖星燃大口吃,毫不客气,显然味道很好。 “好吃吗?”孟原野又指了指南瓜煲,“这个要慢点吃。” 廖星燃点头,竖了大拇指。随后全程在吃,不说话。孟原野发现了,也就不再跟他说话。 她剥基围虾给他,捞菜给他,把热气腾腾的南瓜煲装到小盘子里给他。 对于一道菜的烹饪者来说,除了享受烹饪过程,剩余成就感可能完全来自于食客的好评。此时看着廖星燃吃东西的孟原野,着实感觉到了这种成就感。 她自己只吃了两口,但已经喝了两罐啤酒。“你怎么不吃?”廖星燃没抬头,问她。 “你听没听过,做饭的人,只有做的时候饿,做完就饱了。” “所以你饱了。”廖星燃说。 “好像也不是,我就是比较想喝。” 她盯着廖星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什么时候居然入了神。缓过神来,已经是第四罐啤酒,第四个易拉罐被捏扁后,她看见廖星燃也在看着她,一瞬间觉得脸发烫。 廖星燃吃得差不多了,他从孟原野面前拿过一罐啤酒,一口喝了半罐,笑到眼眯了起来,“拿了这么多,我还以为你特别能喝。” 这突如其来带着嘲讽意味的一句话让孟原野有些不甘心。她表情变得严肃,又打开那瓶白酒,倒了半杯在杯子里。 廖星燃不笑了,“跟你开玩笑。酒最好不要混着喝。” 孟原野又是一口吞,这回是白酒。廖星燃拿起那瓶酒看了下,52度。 就看孟原野表情有些张扬,“这是我的地盘儿,我怕什么呀。你都吃得差不多了,也不怕我给你在菜里下药?” 廖星燃犹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这句话,沉思片刻,他说:“看来没醉,不过是脸有些红。下药?什么药?泻药还是□□?我想吧,泻药,没这道理,你不能恩将仇报;□□……谁吃亏啊?” 刚说完,孟原野又吞了半杯白的。 “□□。”她眼角上挑着的黑色眼线这时候格外明显,“当然是你吃亏。不过,我说不过你。” 她放下杯,又把红酒的瓶塞拔了。 廖星燃眼疾手快,拿过红酒,“你平时也这么喝?”孟原野想都没想,几乎是条件反射性摇摇头。看着把红酒抢在手里的廖星燃,有些懵,“何寻不是回家了嘛?” 廖星燃看出她的状态了,她刚刚喝得太猛,这会儿已经有些架不住的迹象。 “我想喝,就没人能管我。” 廖星燃本来想收了那瓶红酒,不让孟原野继续喝,但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突然冒出想看孟原野喝醉的奇怪念头。他潜意识里觉着,孟原野的酒量应该不差。既然她想喝,他也就没必要干涉。 “还喝吗?”廖星燃问她。 孟原野点头,“喝呀。” “那你先吃点儿东西。”廖星燃手里拿着酒,还没来得及反应,孟原野又喝了白酒。 “你太小看我的酒量了。”孟原野说,但还是乖乖吃了几口菜,自言自语,“我真的是厨艺越来越好了。”又抬头,“神仙,你还没回答我,好吃不好吃。” 廖星燃点头,“好吃,我都撑了。” 又是一罐啤酒拉开,“那你还要我说谢谢吗?” 廖星燃又摇头,“不要了,这已经是款待了。” 言语间,孟原野把最后一罐啤酒喝完了。 她突然说:“世界上怎么有你这么好的人。”又咧嘴笑,“你别误会,我没喝多。” 廖星燃点头,“嗯,你没喝多。” “那你手里的那个能给我了吗?”孟原野指着红酒。 廖星燃没说话,给她倒上,“喝吧。” 孟原野喝,廖星燃把红酒放回她面前,之后就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果然还是那个不要命的种儿,没几个敢像她这样,红的白的啤的混着喝的。 廖星燃不知道她平时是不是就这个样,但眼看孟原野越喝越多,越喝越咬字不清,才终于提醒了一句:“行了,差不多了。” 那一瓶红酒被孟原野喝到只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她突然毫无征兆就爬桌上了。 廖星燃走过去,拍了拍她,“孟原野?” “你们能不能把何寻送回来啊。”她说不清,不过廖星燃听明白了。 “能不能?”孟原野拍开他拍她的手。廖星燃一看,行吧,总算是喝多了。 廖星燃看了下时间,晚上十点半。 “你要在这儿睡觉?” 孟原野摇头。 “那你回房间?” “我没醉,我……就是有点儿难受。” “胃?想吐?”廖星燃问。 孟原野摇头,“心里难受。” “走吧,回房间睡觉。”廖星燃又说。 “别动,我能站起来。”孟原野说,随后她试图站起来,刚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扶上了廖星燃的手臂,这才没摔倒。廖星燃没动,任她扶着。孟原野手用力捏了下他的手臂,又抬头,看见廖星燃的脸之后,手又以闪电般的速度收回去。 廖星燃在身后,看着她踉跄走到卧室门口,胡乱摸了摸门把手,没打开门,干脆坐那儿了。 廖星燃走过去,蹲下,看着她:“你要洗脸吗?” 孟原野胡乱摇头。 “那你不能坐门口。” 孟原野又摇头。随后看着廖星燃又笑:“我平时不醉的,今天有点儿晕。” “不要靠着门,我帮你开。”廖星燃说。 孟原野并不听,也不躲开。廖星燃也没管,直接拉下门把手,把门打开了。孟原野整个人随着门开向后仰,最后直接躺地上了。 廖星燃拉她,她不动。离床大概有两三米的距离,“能起来吗?” 她好像哭了,但又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哭了,眼周围潮乎乎的。 廖星燃没再问,干脆把她打横抱到床上了。房间里的色调像是脏了的米黄色,还泛着冷气。廖星燃站那儿的感觉,像是从她家门口刚进来,这种又阴又潮的感觉,让他再一次觉得寒意涌遍全身。 他把孟原野裹得一团乱的被子打开,盖到她身上。 孟原野半睁着眼,“你抱我了。” 廖星燃看她:“你躺在地上不起来。” 孟原野抬起一只胳膊,冲着廖星燃的脸比划,“白色……我在梦里见过你。你那时候,不是这么抱我的。” 廖星燃没再理她,他转身出去了,到客厅把沙发前的电暖气拔了,推到她的卧室,又找到了墙插,他把暖气打开。 感觉身后有人拽衣服,转头看见孟原野。 “神仙。”她闭上眼叫了一声,气息有点粗重。廖星燃坐在床边,呼出了沉沉的一口气,他把电暖气往中间移了移。 “你不走?”孟原野嘟囔着问他。廖星燃转头看她,“你睡吧,我不走。” 孟原野觉得头疼,她看着那一道模糊的影子,听见他说不走。 “神仙。”她又叫了一声。 廖星燃又转头,“说。” 她躺着把下巴敛了敛,依旧咬字不清,“我那会儿骗你的,其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全是血,喷在车门上。”她又说。 廖星燃什么都没说,他低了一会儿头,起身出去了。进厨房去找到了水壶,又把开水倒进卫生间的水池里,把架子上的一块毛巾泡进去,又回到厨房放下水壶。 出来从餐桌上拿起孟原野装白酒的玻璃杯,冲洗干净。之后左右看,看到一个小碟子里放了两块冰糖,拿起来丢进杯里,倒了开水。又学着孟原野做饭时候的模样打开柜子找,果然看见了一个铁勺子,他拿出来,放进那杯水里。 糖水被他放在孟原野床头的柜子上。 这时候他又进卫生间,把泡在热水里的毛巾摆好,拧干。 孟原野突然感觉一个热气腾腾的东西盖在脸上,舒服得很。 她伸手摸,是毛巾。她猛地想要起身,却发现浑身没劲儿。廖星燃一手担着她的脊背,撑着她坐起来了。 她两手把毛巾捂脸上。感觉太温暖,太舒服了,捂着那块毛巾,就哭出声。 “想哭就哭,反正没别人。哭完把糖水喝了,就可以睡觉了。”廖星燃说。 说完,把她快要凉了的毛巾取走,又重新摆了。孟原野把新的毛巾捂在脸上,擦了一把。 她取下毛巾,廖星燃看见她眼眶发红,眼线都没了,有碎头发黏在周围。不知道是酒精作用导致的,还是哭的。整张脸都是花的,廖星燃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花的脸。 孟原野醉醺醺的,嘟囔着说:“你走吧,我谢过你了。你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以后都不要再见了。” 廖星燃把化开的糖水端给她。她喝,“甜的。” 廖星燃没说话,等她喝完,他就拿着杯出去了,没再进来。 这晚,孟原野面前的暖气烤得她整个人暖哄哄的。这房间本来很黑,像一滩泥水一样。她头很晕,脸也烫,却总能看见门口那里有道光亮着。 那光好像能续命似的,她一睁眼,就看到了,看到了,心里就安静了。 他没走。 第三十章 廖星燃把桌子上的碗筷都收拾干净了。那些菜原本看着多,但真就像孟原野说的,有分寸,于是还真的没剩多少。 他把碗和盘子放进厨房的池子里,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凉,似乎要比自己家里的凉上好几倍。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无厘头的怪异想法,只是又倒了水壶里的开水进去。 冰水变热,又变烫。他把手伸进去,才舒了一口气。廖星燃一丝不苟地收拾,碗和盘子都被洗得锃亮。 关于厨房的一切,他都是学刘秀韵的。记忆中,母亲刘秀韵是个无比爱厨房的女人。那时候他还小,刘秀韵总是招呼他打下手,他也总是被支配。洗菜,洗碗,擦台子,只要是能上手的,他都做。与他一起的,当然还有老廖。前提是,廖云城在家,没有工作,没有应酬。 父子俩有叫苦的时候,但刘秀韵绝对不霸道。她总是在廖星燃有情绪的时候,摆出一副蛮横到可爱的模样,指着廖星燃的鼻子,“你是我儿子,不是小皇帝。你要是不肯干活,以后出去,有得是苦头。” 后来家里有了家政,刘秀韵的工作又越来越忙,这才没有时间在厨房折腾了。只是没有时间,不是不再折腾,廖星燃在某一时恍然,其实能吃到她烤糊了好几盘的,最终成功的饼干,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事了。所以,那大概才是老廖满脸幸福赞口不绝的原因吧。 快结束时,他把摆好的抹布放在餐桌上,这是今晚最后的项目。 他去洗手,没有洗手液,只有一片放在盒子里的马上用完的香皂。香皂被他搓没了,因为实在是太薄了。出来时,他盯着孟原野的卧室门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将近午夜,整个房子的温度都被越浓重的夜色拉低,他只好又去客厅把那件巨大的大衣穿上。在孟原野的卧室门口站了有十分钟,只是因为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到底要不要进去。 他觉得冷,而电暖气在里面。 他本来是想要回家的,但在孟原野问他走不走的时候,他在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不走。 不走,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看着孟原野,忽然被莫名的恐惧笼罩。孟原野好像朝他放出了无形的藤蔓,让他动弹不得。 说不清到底醉了几分的孟原野,情绪不定、混乱异常的孟原野,在廖星燃看来,她和那座又阴又冷的房间一样是黑色的。也就是此刻,那座房间正散发着能把人吞噬的磁场,这使廖星燃最终不听使唤地走进去。 他把外面的灯关了,但留了卫生间的灯,他坐在椅子上盖着大衣准备凑合过这一个如梦似幻的压抑的晚上,但他还是有些恐惧。尽管卫生间的灯亮着,尽管门没有关紧,尽管电暖气散发着热气,开关处还有红色光点,他依旧感到害怕。 好像门外随时会进来一个人;好像窗外的树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影子就要把全部的月光遮住;好像孟原野不存在,因为他几乎连她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他做了个深呼吸,把大衣盖在脸上,试图入睡,但没有成功。 凌晨两点四十,他和没有动静的孟原野说话了。 “孟原野。” …… “孟原野?” …… “孟原野!” 廖星燃看到孟原野是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的。因为窗户外和门外透进来的光,他似乎能看到她的眼睛。 孟原野先是扭头看着他,而后有些费劲地动了动,最后直接下床了。 她走得极慢,姿势有些怪异,最后摸到了卧室灯的开关。灯开的一瞬间,她目光呆滞,看向坐在椅子上盖着大衣的廖星燃。 她站在原地眨了几下眼,又揉了揉,迷迷糊糊说:“神仙,你怎么坐在椅子上?” 她又说:“床这么大,你睡床上啊。” 廖星燃没动,孟原野走到柜子前,抱出了铺盖,她把那铺盖放到床的另一边,又走回原位,关了灯,最后坐回床上。 她先是重新躺下,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坐起来,把柜子旁边一个不大的照明灯打开了。 这时候廖星燃的脸越发清晰了,她盯着廖星燃看了一会儿,又扭头看了看身边自己放的铺盖,口齿还是不清晰,“我抱不动你,你得自己走过来。” “……”廖星燃没说话。 就听孟原野又说话了,“哦。你是不是也害怕了?何寻和我睡一起的时候,怕窗户外头那树影子……你怕什么?” 廖星燃终于动了,他走过来直接躺倒,把被子盖上。孟原野关了床头的照明灯,也躺下。 不知道过去多久,廖星燃忽然闻到一股很重的酒的味道,他睁开眼,是孟原野窜过来了。她在他身旁,又或者上方。她显然意识不清,含糊道:“神仙,我……能亲你吗?” 廖星燃顿时感到心脏狂跳,似乎自己是一只濒死的猎物。他一点都看不清她的脸,而更让人费解的是,本来亮着的门缝,这时候也没有光了。 光本身是卫生间的灯传来的,但它不知道什么时候灭了。廖星燃也不清楚,那是不是电路故障导致的意外。 “孟原野,你喝酒了。”他试图让自己在这一片沉重的黑里平静下来,但发现没有用。孟原野并没有离开,她就伫在那儿,像一堵越逼越近的墙。 “那你能不能抱抱我。”她又说话了。 廖星燃抬起一只手,摸到了孟原野的脸。皮肤烫得厉害,她确实是喝了太多酒。 孟原野的头忽然贴上他的肩膀,一只胳膊顺着横在他胸前。 廖星燃感到自己仿佛是被石头砸了一下。他抬起来的那只手,从她的脸绕到头发,从头发划到后颈,最后停在那儿,几根手指回扣,扣住她的半只脖子。她很烫手。 廖星燃就以这个怪异的姿势抱着她。本来以为,孟原野不会再有动静了,直到她吻上来。 这个吻毫无征兆。她的口腔还残存酒的味道,嘴唇又涩又软。她舔上他的唇,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 廖星燃扣着她脖子的手不自觉加大力道。 廖星燃只觉得有点眩晕,好像一瞬间就分了她一半的酒。 乔岐吻过他,他也吻过别人,但都不是这样的感觉。 他本想仔细感受孟原野的吻,却发现更多的是恐惧。他又感到复杂的快感在慢吞吞地侵占着理智……直到孟原野离开。 酒精作用让她的情绪不稳定,这种不稳定又带着说话的声音一起变得无常。 她说:“神仙,我就说,你,亏,了。” 廖星燃突然翻身,这次换他看着孟原野。映着月亮光他看到,孟原野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只是木讷。酒精让她的眼看上去水乎乎的,一张脸依旧很花。 廖星燃的心还在猛烈地跳,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他的眼神变得复杂,那可能是为了掩饰恐惧。 他说:“我怎么会亏,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敢。” 这次换他吻孟原野,从她的嘴吻到脖子。没有任何意味,他甚至害怕用力会让她觉得不舒服,于是很轻,像她吻他时一样的小心翼翼。 彼此都没有感到到任何攻击性或者占有的意味,只是吻。 他听见孟原野越发粗重的呼吸,又去解她的衣服,到只剩一件黑色吊带背心时,结束。 “要玩……你敢?”孟原野带着浓烈的醉意,脸上漾出玩味的笑。 廖星燃没再做出其他动作,在她说出这两个字时,他重新躺回去。 “不敢。”他有些慌乱,但咬字干脆利落。 周遭的酒味在一瞬间散没了。许久,只听身边传来的声音朦胧又遥远,像是呓语: “神仙,你倒也不用怕。我只是不值钱,人不坏。” “养我的人说,人自生下来,就身不由己。” …… ※※※※※※※※※※※※※※※※※※※※ 有没有感受到他俩面对彼此时的卑微?让我们一起为爱干卑。【葡萄美酒夜光卑.jpg】 第三十一章 孟原野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天,早过了去学校的时间。她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吊带背心,文胸被扔在一边。转头看着一夜没关的电暖气,愣神了。而自己的旁边,是一块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 她晃了下脑袋,瞬间感到一阵剧痛。她像尊雕塑一样坐着,开始回忆。她一动不动,半个小时过去了。 眼泪不受控制地掉出来,孟原野慌了,她抬手想要抹掉眼泪,发现自己的手在抖,脸在抖,全身都在抖。她想叫,嗓子却干又涩,胸腔被填满了,叫不出来,似乎随时都会失去知觉。 她听见手机来了一条短信,但声音很闷,摸到手机,点开,确实是短信,是一串陌生的号码,字有重影。 “没人开除你,书继续读。廖。” 她把手机扔在一边,脸埋进膝盖。 又是很久,她一点好转的感觉都没有,这时候手机又响了,是电话。她这才又有了动静。拿起手机,是一样的号码。 第一个她没接,第二个她也没接,第三个她还是没接……到了第四个,她终于摁了接听。 “孟原野你没事儿吧?你昨天喝酒了,所以没叫你,让何寻帮你请假。收到短信了吧?” “……” “孟原野?” “嗯。” “你没事儿吧?” “嗯。” “其实我早听黎清扬说过你的事儿,还有赵一天。一中没人开除你,也不会有人因为这次的事儿找你麻烦,你放心把高中读完。” “你昨天……住我家?”她声音在抖,哑得厉害。 “嗯。昨天太晚了,你喝了很多,我怕出事。” “廖星燃。” “嗯?” “对不起。” “……” “对不起……我……昨天……” 廖星燃听出她哭了。他就算闭着眼,也能想到她这时候一定状态很差,不然不会不回短信,也不会连续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孟原野听见手机另一端传来一阵低笑,那是廖星燃的声音,他问她,不过调侃的意味更浓,“谁吃亏?” “……” 孟原野听见他那边有学生说话的声音,就听廖星燃又说: “你可能需要休息。拜拜。” 电话的中断让孟原野不知所措,她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她想,不要再见了。这个想法产生时,她最先感到的是痛苦,显然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这样的自己,早就沦陷。 什么时候呢?从书包里掏出钱的时候?车停在市场问他想吃什么的时候?又或者是借着酒劲儿向他说出“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人”的时候?还是向他索要那个吻时? …… 孟原野不明白,这个明明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并且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就好像已经把她从肉到骨头都看穿,而她自己对这样的存在也不感到惊讶。 在最开始,她只感到那不过是毫无保留地暴露,于是这让她本能地做好了被杀死的准备,这是她并没有感到恐惧的原由。 第二次,她从何寻的书包里拿出钱,是质问。听到回答才恍然,廖星燃真的只是在帮自己。 他做的,不是去揭开孟原野那些散发着腐肉气息的伤疤,而是填了遍布在她周围,一个又一个可以伸出伤害的武器的黑洞。 乔岐,赵一天,乔育平。 不要再见廖星燃,至少这样自己还能体面一点苟且;至少这样,她还能给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按照这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黑色轨道走下去。 没有人教她不计回报的付出是什么,那意味什么,能带来什么,她脑子里只有一张冷漠又自私的脸,之后就是她和肖老六的关系,以及她认识的那些人。这些人又连成了一张网,像是堆砌了重重旧物,像这座房子的晦暗一角,不堪入目,却坚韧异常。 肖老六以前和她说,得认命,她是听的,因为后来她也懂了,不认在多数时候没用,那无非是多增加些苦和烦。 她是个烂人,别人眼中的“□□”。如果把这世界上人们存在的价值拎出来做一面镜子对照,那她无疑也就该生在这里,滚在这里,无可翻身、回头。 人们还给这态度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自甘堕落,于是一切狼狈的挣扎,一切痛苦的感受,都只能瑟缩在沉默里,喊出来是无病呻吟。 自甘堕落,便是这一切的题解。孟原野从未反驳过。 - 站在老楼门口又一次失声痛哭的何寻,让黎清扬不知所措。黎清扬只听到她说:“哥,你想起来了对不对?” 他有些犹豫地抱住何寻,“嗯。” “那你能不能原谅我?我知道我没资格,可我真的好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想妈妈,我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想回家……” “何寻,不哭了,我们回家。” “你能不能原谅我,我求你。” 黎清扬单手握着她的肩膀,一只手擦她脸上的泪,就看姑娘瘦瘦小小的,飘忽不定的情绪也没能盖住满眼的愧疚和自责。 黎清扬笑得很淡,“我原谅你。”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以后你和妈妈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是,就是……千万不要再不要我了行不行?” 黎清扬拍着她的背,没再说话。 黎清扬不知道,也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原谅什么呢?什么是错的呢?他没有怪过眼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姑娘,也没有怪过任何人。但不论是何寻还是妈妈蒋雯丽,面对自己,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语气,此刻他收到的这份愧疚和自责,和蒋雯丽如出一辙。 黎清扬忽然很想笑自己,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想不起来了,但那些过去如果不值得回忆,倒也未必是坏事。 蒋雯丽从前说,珍惜眼前人。 黎清扬从包里拿出纸巾,帮哭过的何寻仔细收拾,他擦她脸上的泪,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卷翘着。黎清扬觉得,她长得漂亮,清秀可爱,像个洋娃娃,但是很瘦,还有些黑。她看上去营养不良,但很灵气,可能总是吃不好饭,她的额头上有一道疤,隐约可见的红色,不知道怎么搞的,不过应该是去医院缝了针。 黎清扬听说,班里的同学总是传她的闲话,说她爸是臭名昭著的酒鬼,没人愿意跟她做朋友,都觉得她有病,心理不正常,又或者是精神问题,大家都孤立她,时不时有争强好胜的欺负她。大家总会笑她…… “收拾整齐,见妈妈不能哭了,好不好?” “好。”何寻乖乖点头。 “那你自己拍拍脸,调整一下,你的眼睛还是红。从小僵尸变大哭包了。” 何寻用力吸吸鼻子,两只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搓,拍,还跺脚。抬头再看黎清扬时,眼睛里映出了笑,笑里带着小幸福,她说:“只要能回家,我以后都不哭了。” “真的假的?星燃说,你那天也是这么跟他说的,还说以后要报答他,结果还是你哭得最凶。” 何寻顿了顿,最后瞪大眼:“星燃哥就这么把我卖了?我以后……我,我再也不理他了!” “他又没说你的坏话。”黎清扬说。 “那也不理他了!他就很坏!上次他带我去吃东西,我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他非说我占他便宜!”何寻气鼓鼓道。 “那是他逗你玩,他的便宜……啊!他的便宜,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占的。就你这样冒傻气的,估计被他卖了还要帮他数钱呢。” “我,怎么就被卖了还帮他数钱了?不过,哥。” “怎么了?”不知道怎么回事,黎清扬听着这称呼,还是很别扭,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因为何寻实在是喊得太顺口了。好像本来就是这样,本来就该这么叫。 “我觉得星燃哥是个特别特别特别好的人。” “是吗?” “嗯!他很善良,和原野姐一样。”何寻眼亮得很,黎清扬看见,她眼里都快冒出小星星了。 “我发现你今天很多话,而且不是哥哥就是姐姐。”黎清扬说。 “那,那是因为……我今天开心。”何寻说,“我从来没有当面叫孟原野姐姐。” “为什么?” “就叫不出口,我有时候觉得她和我一样,有时候又觉得她很陌生,还有时候,我觉得她像妈妈一样。妈妈……记忆里的。反正,她很厉害。” 何寻不说话了。大概五分钟前,黎清扬带着她找了个台子坐着,想等何寻情绪和状态好一点了再回去。 这时候是傍晚七点,他们的前面是一条小径,身后的台子里是新生出来的草,冒着阵阵草香。离两人不远的地方,竖有一根很亮的照明灯,绕过去,前头就是楼门口。 “哥,你说,星燃哥会不会有点喜欢原野姐呀?” 黎清扬笑出声,声音里是难掩的惊讶,“你又看出什么了?” “你没注意,我们那会儿刚下车不久,星燃哥就下车坐到后面去了。”何寻很认真地说。 黎清扬想片刻,抬头,“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啊。” “不,我觉得,星燃哥就是喜欢孟原野。如果不是,怎么会忙前忙后为她做那么多事。” “廖星燃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很热心,他不也让我带你回家了嘛。”黎清扬说。 何寻猛摇头,“我知道星燃哥很好,但不一样,那肯定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他就是喜欢她。直觉很准的,而且,相互喜欢的人总是有点相像。” 黎清扬看着何寻挑眉,“你谈过恋爱?” “没。” 黎清扬拍了她脑门一下,拽着她从台子上跳下来,“行了,回家了小不点。” ※※※※※※※※※※※※※※※※※※※※ 嘿嘿,今天是磕cp的寻妹子。 黎清扬和何寻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一个户口本。后面会讲到。 第三十二章 黎清扬带着何寻进门时,蒋雯丽正一个人坐在餐桌旁边,两只手半握成拳,白色底衬背心,外搭米色针织衫,黑色条伦裤。她头发蓬乱,似乎有些焦虑。 桌上摆了四五道菜,厨房里的锅还在响。 “妈,我们回来了。”黎清扬进门,何寻跟在身后,黎清扬把书包摘到柜子上,转身冲何寻说:“你的书包也给我吧。” 何寻这时候站在门口不肯进来。蒋雯丽一言不发,在椅子上坐着,眼睛盯着门口,目光在儿子身边左右看,就是还没看到姑娘的脸。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别怕,你先进来。黎清扬拽着何寻的胳膊把她拽进来了。何寻看到右边有一道人影,瞬间低下头,只是用余光扫到,但熟悉的感觉瞬间涌上来,何寻不敢看蒋雯丽。 黎清扬看她反应又一次变迟钝,帮她把书包摘下来,何寻好像任他宰割一样。随后黎清扬一手搭在她的背上,和她一起走到蒋雯丽面前。 “星燃让我带她回来。”黎清扬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说了这一句。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又知道,此刻眼前的两个人,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蒋雯丽眨眼,双眼失焦,她吞了一口唾沫,轻声对低着头不敢动的姑娘说:“寻寻,抬头……你,还认不认得我?” 她的声音打颤,和当年把清扬搂在怀里时颤得一模一样。 何寻眼泪早就浸了满眼。她怎么可能不认识她?那是妈妈,她这些年,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她缓缓抬头,“妈妈……” 蒋雯丽哭了,“寻寻,你来,你过来,妈妈看看你。” 何寻慢吞吞走过去,眼里的泪流出来,划在脸蛋上,到下巴,又大滴大滴的砸在地上。 蒋雯丽站起来,手摸到姑娘的脸,有些粗糙的拇指抹了姑娘的眼泪。 “不哭,不哭,不哭了啊。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终于把姑娘搂进怀里了,何寻扑到她怀里的一刻就嚎啕大哭。 她两只手紧紧扒上蒋雯丽,边哭边喊:“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 蒋雯丽在慌乱中收紧抱着姑娘的胳膊,一遍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打你了对不对?我的宝贝,我的女儿受苦了,受苦了……” “对不起妈妈,我对不起清扬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会犯错误了,我没想要害他,我……你不要再把我送给别人了好不好?求你了,我好想你们,我好想回家,真的……” 黎清扬听着这道能把喉咙都喊破的声音,眼睛红了,他突然感到脑海里的遥远空白被眼前的两道身影赌得死死的,再也没有空间了。 那一刻黎清扬在遥远的轰鸣声中发觉,这一定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两个人。他默默走进厨房,把开了好久、差点被忘记的火关掉了。 何寻是他的妹妹,是真的。黎清扬想到了星燃有一天和他说的话,星燃说,他以后要让何寻多吃饭,不要让她这么瘦;他还可以给她梳总是乱蓬蓬的头发,陪她去买好看的发卡,或许,何寻会总是在他身边打转,跟自己说很多很多话…… 黎清扬在这一瞬间,顿觉自己再也不用感到痛苦和害怕了。 但是他不知道,何寻是带着满心的歉意来的,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他的原谅。何寻也同样不知道,黎清扬,记不起来了,那些过去,那些年,没有意义了。 对于这三个人来说,这是一个被强烈幸福感淹没的晚上。虽然哭,但是感动的,虽然愧疚,但是可弥补的,虽然自责,但总算圆满了。 他们周围的一片旷野,此刻充满希望。 蒋雯丽这晚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长到横跨她生命十七年的时光—— 那年,蒋雯丽24岁。 - 1990年,八月,暴雨。蒋雯丽在沾满泥水,墙上布满脚印的狭窄过道中的一间不起眼的产室生下一个男孩儿,婴儿早产一个月,生下来四斤多。 一阵不算响亮的啼哭声传出,医生从产房走出来。过道上等着的男人气质文雅,他不慌不忙的戴上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男孩女孩?” 医生面色有些凝重,“黎先生,男孩。不足月,太小了,需要进保温箱观察。”男人名叫黎井衡,是孩子的父亲,听到是男孩儿,脸上的表情总算轻松了一些。 黎井衡再看见孩子时,孩子已经出了保温箱,并且比刚出生时长了不少分量。 蒋雯丽正在给孩子喂奶。虽然孩子看上去实在太小,但好在一切还算正常。蒋雯丽奶水充足,孩子又很能吃,一饿就哭,哭就大口吃,医生都说,他的求生欲太强了。 黎井衡抱了抱孩子,“小丽,辛苦你了。”又拨弄了一下婴儿,“漂亮宝贝哎!小丽,长得像你。宝贝,叫爸爸。” 蒋雯丽坐在病床上,面色憔悴,但还是难掩满脸的幸福,“不辛苦。井衡,你又瞎说,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叫爸爸。而且,这时候也看不出来漂亮不漂亮啊。” 黎井衡也笑,“谁说看不出来,就是漂亮啊!你看眼睛,多亮啊!不叫爸爸,那宝贝,叫妈妈。” “你行了。”蒋雯丽笑。 蒋雯丽没有读过大学,只有高中学历,而丈夫黎井衡则是标准的大学生一位。90年初,那时的大学依旧意味着一份好的工作、相对稳定的经济来源。黎井衡就是靠着大学和所学的专业,才有了一份薪水还算不错的工作,他是那时候才娶了蒋雯丽,比较标准的事业放在第一,家庭放在第二位的男人。 黎井衡的父母,又是非常传统的两个人,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于是导致蒋雯丽和黎井衡刚结婚不久,婆婆就吵闹着要儿子。因为这事儿,蒋雯丽觉得婆婆偏执,也吵过,结果婆婆一气之下放出“必须是儿子,没有儿子就不要和我儿子过”的狠话。 当然,蒋雯丽那时候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在自以为的“爱情”面前,她选择妥协,不计较。她觉得自己爱黎井衡,黎井衡也爱她,毕竟,两个人是经过了近6年的爱情长跑才最终步入婚姻。 这样的时间,让蒋雯丽觉得,自己足够了解这个他,并且让她坚定不移地认为,黎井衡是个非常可靠的,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 刚怀孕的时候,蒋雯丽问黎井衡,“井衡,如果不是男孩儿怎么办?” 黎井衡的表情大概只停顿了一秒钟,就有些不自在地说:“男孩女孩都一样。” “你妈……” “没事,你不用多想。”黎井衡安慰道。 那时候的蒋雯丽只是沉浸在幸福中,有一种完成了某种使命的感觉,对将来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 这天,黎井衡忙工作,蒋雯丽一个人抱着孩子去了医院,是出院时医生嘱咐的产后体检。天气很冷,她给孩子里外裹了三层,自己也差不多。 体检过后,负责给孩子体检的医生面色有些凝重地走到她面前,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后问:“你一个人?” 蒋雯丽笑,“对。” 男医生,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不大。他点了下头,没笑,“是这样的,孩子有些情况可能不是太好说,可能患有先天性疾病。之前查有问题吗?” 蒋雯丽听着听着,还没捋顺这医生的话,就听这医生又来一段:“这个,我建议你等孩子再大些,带他去大医院去做检查。咱们这儿小,医疗资源各方面都不行。” “没有,之前没有。医生,你说什么先天病?能治吗?”蒋雯丽问。 那医生突然把声音压低了几个度:“一方面,你这孩子早产,要考虑的问题本来就多;另一方面,咱们这小医院,条件差,这种事我不敢给你乱说。因为……怎么说,这情况,我之前也没见过。” “那医生,你得告诉我孩子是哪的问题啊?”蒋雯丽有些急了,拽住这医生的胳膊。 医生皱起了眉,似乎在想什么,最后他又对蒋雯丽说:“你别急。如果是先天性病的话,先看是什么病。分很多,有的严重,有的不严重,不过多数,得做好长期治疗的准备。” “治,那怎么能不治,我当然治。” 这医生顿了顿,看蒋雯丽实在是着急,低了下头,“你跟我来吧。”蒋雯丽跟着走,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变得嘈杂,又觉得双脚有些软。 到地方了,蒋雯丽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很乖,不哭也不闹。她又跟着这个医生,走进一间办公室。 “坐。”医生说。 “我站着就行。”蒋雯丽说。 那医生把手跟前的几分报告单打成册,装进资料袋里,“这个给你拿一份吧。” 又从便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蒋雯丽。 蒋雯丽一手接过名片,“陈人间”三个字映入眼。h市人民医院,脑外科。 “孩子这么小,当然没问题最好,有问题不能耽误。你拿着这些,去找这个医生,他专业的。” 顿了顿,这医生又道:“不过,今天是我,换了别人,可能就把你这儿略过了。” “那我要什么时候找这个医生?”蒋雯丽问。 那医生没说话,低头看着几页纸,大概一分钟之后才呼出一口气道:“主要还是孩子太小了,现在是我觉得有问题,但基本查不出什么,所以我不敢跟你说。你可以等两个月以后,或者再久一点,都可以。这段时间,就观察孩子有没有什么异常,有的话,及时去医院。” 蒋雯丽手机攥着那张名片,另一只胳膊用全力搂着儿子,“好!那还有什么事吗?” 那医生抬头,摇头,“没有了。”又忽然想起来似的,笑道:“哦,我姓廖,廖仁。” 她点头,“谢谢廖医生,那我走了。”然后出了办公室。 身后,男人盯着报告,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 宝贝们六一快乐!你们太好了呜呜呜呜都要做永远充满童心的快乐小天使! 第三十三章 蒋雯丽把从医生那里拿来的报告藏起来,站在儿子的摇篮前一直摇,漫无目的的。她完全不记得自己那一天都想了些什么,好像很空,脑子里空,心里更空……就那么空空的,她摇到很晚。 儿子很安静,一直在睡,呼吸均匀。她看着儿子,多希望今天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发生过。 黎井衡这天很晚才回家,蒋雯丽首先问他吃了没有,他说没有,于是蒋雯丽去厨房里热了一碗面。黎井衡看上去有些疲惫,一碗面快吃完,突然问,“今天是不是去体检了?” “对。” “没什么问题吧?” “……”蒋雯丽咽了咽唾沫,没说话。 再看向黎井衡时,他那副金丝边的眼镜折出光,后面的眼神让蒋雯丽突然感到不适。 蒋雯丽放低声音,垂了眼,有些小心道:“没有。医生说,几个月以后再去查查,要去大点儿的医院。” “不用瞒我,有事就说。”黎井衡似乎感到什么,已经不耐烦了起来。 “今天医生说,怕是有先天性的病,但他不敢定,说孩子现在太小,还查不出什么。”蒋雯丽说完,总算觉得轻松了一点,但也只有那短暂的一秒钟。 黎井衡皱了皱眉,“哪的病?” 蒋雯丽低头,“不知道,那医生……让我找脑外科的医生。” 黎井衡这时候已经站起来,他没再接蒋雯丽的话,只是解开一颗衬衣扣子,说了句:“我累了。” 蒋雯丽犹豫了一下,趁着黎井衡还没进房间,赶快问:“去人民医院,你能不能跟我一起?” “再说,这事先别告诉我妈。”话音刚落,就听见孩子哭了。 蒋雯丽赶紧小跑进房间,“一天都没怎么哭,就喂了奶,怎么一见你,倒哭了。” 黎井衡表情有些微妙,“要是脑子里的病,怕是活不久,就算活了,以后也是遭罪。你更不知道,他往后是傻子,还是残疾。” 蒋雯丽瞪了他一眼,把哭了的儿子抱起来哄,一边说黎井衡,“你这当爹的,人医生还什么都没说呢。” 黎井衡睡了。 蒋雯丽抱着孩子去另一个房间了,又喂了一顿奶,换好了尿布,孩子又很安静,他的一双眼灵气,柔软。身体软乎乎的,奶味很重,小手总要伸上来摸妈妈的脸。 “我们清扬才没有病,对不对?等你再长大点儿,妈妈带你去找医生。” 自那天之后,蒋雯丽明显感到黎井衡的话更少了,回来的一次比一次晚,总是很焦虑,偶尔看几眼孩子,但没再抱过。 两个月过得很快,蒋雯丽的身体也基本恢复了,比临产时瘦下去很多,气质不错。这天,她穿了一件黑白格的呢子大衣,顶着刺骨的冷风站在了人民医院门口,其实风可能没那么冷,是她的心理作用。她来时给这个叫做陈人间的医生打过电话,听上去是个上了年纪的医生,电话里简单说了下情况,便约在今天见了。 蒋雯丽一个人抱着孩子,几经周折,终于见到了陈人间。这是个一眼看上去已经有50岁的男人。皮肤有些黑,但双眼特别有神,很精神,给人的感觉和蔼。 拿着蒋雯丽给的体检报告翻了翻,看了下日期,问蒋雯丽:“孩子体检了几次?” “他早产,这应该是第四次了。”蒋雯丽答。 “前几次都没有问题?”陈人间又问。 蒋雯丽摇头。 “做核磁看看吧。”陈人间说,低头看那几页纸,翻了又翻,说不出什么。 蒋雯丽这天就在陈人间的诊室等了很长时间,听说今天他不出诊。 拿着核磁的片子出来之后,蒋雯丽第一时间凑上去看。看不懂,就看一个又一个的格子,灰白色,有点瘆人。 “怎么就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丈夫不来一起吗?”陈人间问。 “他忙工作。”蒋雯丽带着些不好意思道。 陈人间点点头,把片子举在面前,冲着蒋雯丽说:“就目前的片子来看,孩子很可能是前额叶受损,其它看不出什么。” 蒋雯丽瞪着眼,也听不明白,只问:“啊!那是什么?严重吗?少见吗?” 陈人间顿了顿,“单指额叶病变的话,倒不能说是少见。只不过,额叶是大脑发育中最高级的部分,它的功能包括很多,记忆、判断、思考等等……我们一般见到的很多脑部的疾病,例如癫痫,脑瘫,脑瘤啦,都和额叶功能遭到病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显然不是小问题。” 蒋雯丽听着,只觉得脊背发凉。陈人间说完,她立马就问:“陈医生,您只需要告诉我,能治好吗?” 陈人间突然沉默,几十秒后语气沉沉:“你要担心的,不是它能不能治好,而是你本身,有没有做好打长久战的准备。这类问题可不是对症下药这么简单,属于先天性的,所以你根本不知道将来孩子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状态。家族有遗传史吗?生产过程有出现问题吗?” 蒋雯丽想了想,摇头,“他除了早产一个月,生下来很小,在保温箱里观察了几天之外,没有任何问题。他很能吃,医生说他求生欲很强。” 陈人间听着,突然叹了一口气,“这些病,说句不那么好听的,大多只能是控制,治愈的话,不大可能。这么小就发现了问题……果然,人和人都不同呐……我呢,也只能是综合一些以往见过的例子来给你讲,以后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 蒋雯丽突然只感到心发生的疼,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时候的心情,很沉,很沉,好像站在海的中央,一直往下沉。怀里抱着孩子,不由的把眉都拧到了一起。 医院的气氛让她不自在,此刻有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已经让她感觉到了能承受的极限,转身要走,结果陈人间突然叫住她。他说了一段让她云里雾里,想清楚之后却难以接受的话。 只见,陈人间的一双眼此刻染了些杂色,似乎也是犹豫了许久才说出口。他说:“如果条件实在不允许,往后又要为治疗疲惫奔波,花费大把的精力和时间,那你要想想办法了,有些福利机构会收这样的孩子。你一定要为小孩或者自己考虑清楚。孩子可以再生,我看你一个人来,不大容易。” 陈人间言外之意,是病这种东西,没有人会有十分把握。他说出这一番话,自己也有些错愕。但他当了太多年的医生,如今年过百半,见过了太多难以入眼,令人窒息,令人绝望的事情,所以他想帮眼前这位年轻的妈妈出些主意。 可是事实又是这样的,无论人、事,言语,从来无法尽善尽美。对于下一秒而言,每一个上一秒都是泼到土地上无法再装回来的水。 到底是什么样的,究竟为何会对一位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五十岁的陈人间一时还没有想清楚,或许是本能,但绝不是本性。 不可否认的是,事实证明,很多年后,他依旧在为了今天这一番话全力弥补着什么。 蒋雯丽死死地抱着手中的孩子,强忍着某种随时会迸发出来的情绪,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回去的路上,h市下起了雨夹雪,天空是灰白色,茫茫的一片。 雨夹雪颗粒细小,伴着风,打在脸上,针扎般的刺痛感,更入骨了。 此刻,蒋雯丽行步都觉得无比艰难,她的心早就揪成了一团乱麻。 又是这样一个晚上,她抱着孩子愁眉不展,但这样的她,完全不同于今日。她不会轻易哭,也不会轻易就失控,她还没有体会到什么是挣扎和愧疚,她还很自由。 听到了黎井衡开门的动静,她便从沙发上起身走了过去。 “你……回来了。饿吗?”蒋雯丽问。 黎井衡个头一米八有余,灯光是暖黄,屋里特别暗,映着两人的脸,气氛忽然有些难以分说的暧昧。 “嗯。今天去检查了?结果怎么样?” 黎井衡是微笑着问的,脱口而出的,只是简短的一个“嗯”字,便绕开了蒋雯丽本来要绕的弯子,带着她“直奔主题”。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复,只是像以往一样,沉默着,走进厨房,去给他准备饭菜了。 等到蒋雯丽端着饭菜出来,黎井衡的目光又落回到抱着孩子的她身上。随后,脸上最后一丝笑也消失了。 黎清扬突然又哭了起来,蒋雯丽赶紧又拍又摇。黎井衡没有动筷子,而是张开双臂,朝蒋雯丽说:“我抱抱他。” 孩子这次没有哭,但蒋雯丽没有从黎井衡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作为父亲的那种感情。反而她看到他的目光锐利了起来。 就听黎井衡道:“小丽,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 蒋雯丽惊了,她几乎用了最快的速度把孩子从黎井衡手上抱过来。 黎井衡又抬头,“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一切了。说实话……我们这样的家庭,绝对担负不起。” 她惊愕于他的坦然,也惊愕于陈人间的言辞。“不能留”是否意味着,可以这样丢掉一切?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他还没有看过这个世界。 黎井衡已经在身边睡熟了,好像他不需要过于多的语言,蒋雯丽也不需要任何的反驳,一切好像都在情理之中,谁也没有说清究竟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那是她第一次哭,掩着被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第一次感到,活着是一个伟大壮举,因为它艰难异常。 ※※※※※※※※※※※※※※※※※※※※ 虽然今天2号啦,但是改变不了这章是儿童节加更的事实。hhh~ 有关额叶功能的资料参考百度百科。 【这章有红包当是六一礼物啦哈哈哈】有看的小天使可以留个言呀~留言就是秃头山加更的最强动力! 祝你们永远快乐! 第三十四章 1991年来了一场雪,蒋雯丽站在屋里看向窗外,仿佛看到了末日。雪花纷扬、嘶喊、宣泄,无声的。她已经忘记了这是和黎井衡的第几次争吵,只记得黎井衡目光凌厉,带着不容置否的口气道:“那病种不扔,就离婚吧。” 天气冷,她戴着厚手套把火炉里的灰清了一遍,火才更旺一些,可她还是觉得冷,在反复搓手的动作里,她写了一张纸条,犹豫了很久才悄悄塞进了孩子的被褥里。 一年前,是婆婆伺候她出了月子,老人对着儿子又亲又抱。自从她抱着孩子从医院回来,再到这一年,二老都没有再去过。 蒋雯丽问黎井衡,是不是把孩子的事和二老说了,黎井衡总说没有,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多余的话。 以前蒋雯丽会关心黎井衡的工作,黎井衡也愿意和她分享工作中遇到的事,但现在不会了。孩子的事就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两个人都罩住。她看到话越来越少的黎井衡,暴躁易怒的黎井衡,总是皱着眉头的黎井衡。 她也沉默了,只是做事,看似不得不做,更好似理所应当的事。 那时的蒋雯丽只感到迷茫,一天比一天。于是这份无尽的茫然,让她最终再一次选择相信爱情。她爱黎井衡,并且她始终认为黎井衡也爱她。她想到了很多年的感情,又想到这走到最后才得来的婚姻……怎么可以说离就离?怎么说分开就分开呢?她不想,更不敢,因为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对这个男人言听计从,她好像从来没有占主导地位,又似乎,身边很多人都是这样。 于是她哭着说:“只要不离婚,都听你的。” 她看到黎井衡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她莫名感到轻松,就好像那是自己期待已久的一样。 那一天她和黎井衡在大雪中把孩子放在了桥洞下的杂草窝里,转身离去。 凛冽的风雪中,她问他:“他会给我托梦吗?” “不知道。”黎井衡答。 她又问他:“他会变成恶鬼吗?” “不知道。”黎井衡答。 “他一定恨死我们了,我不配做他的妈妈。”她又说。 “我也不配做他的爸爸,下辈子希望他健康。”黎井衡没有再说不知道。 蒋雯丽又一次哭了,如今她回想起来,大概就是从那时,自己的眼泪变多了。 她只记得那是个滴水都能成冰的下午,眼泪划在脸上,感觉像是被刀割开了口子。 她听见雪在吼,像个暴怒的老人,又像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孩子,每一秒,都扯着她向更深的罪恶感中迈进。 她和黎井衡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了。” 黎井衡说:“别想那么多了,我们的生活刚开始而已。” 蒋雯丽信了他,同样天真地以为,他们就此丢掉一切了,可以重新开始了,但后来发生的每件事,都像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她还是和黎井衡离婚了。这是1992年。 她做了一个诡异的噩梦,梦到半夜有人在敲自己家的门,打开之后,是浑身□□的儿子,他被掉在门框上,灰青色,身上挂着雪花和冰碴,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无助极了,又带着怨恨。他说:“妈妈,好冷啊,我想活着。” 那一梦过后,蒋雯丽就停了经。她去医院检查,中医西医都看遍了,就是没有任何效果,中医说是受了惊吓,西医说是她本身就有问题,总之,几个月后,两方医生都准确传达了一个意思:别治了,吃再多药没什么效果,你生不了了。 她战战兢兢,把结果告诉了黎井衡。她以为黎井衡能抱抱自己,可结果是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听到。 …… 再然后,是黎井衡的出轨。她亲眼看到他把一个漂亮的女人带到家里来,□□,并且就在她眼皮底下。她像是疯了似的把女人的衣服都丢出去,关上门,狠狠给了黎井衡两个巴掌,眼气得通红。 蒋雯丽提出离婚。 提出离婚,只有她自己清楚,当时是拿出了多大的勇气。然后她净身出户了。黎井衡说:“房子是我爸妈的房子,家具是我爸妈的家具,钱是我挣来的钱,你一分都别想带走。” 最后的最后,黎井衡甩给她200块钱,1992年,200块钱。 蒋雯丽在家门口倚了很久,干裂发白的嘴唇,散落蓬乱的头发,眼角溢出一行又一行的眼泪。她听见,门里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尖锐,刺耳,一声又一声,一阵又一阵。 她转身离去。从那之后,黎井衡就消失了,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再见过黎井衡。前几年有条新闻,说是工地砸死个男人,姓黎。蒋雯丽猜,兴许他是跟何远山那样,死了。 这是1992年年底,年味从年前一个月就浓了起来,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摊儿多,小孩子攥着麻糖和冰糖葫芦到处跑,整条街都是红灯笼,喜庆。天气冷,但再冷的天气都没能盖住人们脸上暖轰轰的笑。 蒋雯丽在城郊租了一处房子,每月租金6块,还有个小庭院,能种蔬菜,她觉得不错。这房子虽然从外头看上去不大入眼,但内部陈设温馨舒适。 房东老太太问她,怎么把房子找在城郊,她说城郊的房租不贵,而且一年前,就是在这里把孩子丢了。 房东老太太又说,这房子是家里姑娘之前住的地方,后来姑娘去国外上学了,房子也就空了下来。 93年的除夕夜,蒋雯丽独自一人走上街,身边涌着的人格外多。 “阿姨,要不要买花,除夕夜打折,给你五毛钱一支。” 拥挤的人流中,逆行来一个小姑娘,大概七八岁,手里捧着漂亮花束,笑盈盈问她要不要买一支花。 蒋雯丽冲小姑娘努力挤出一丝笑,摇了摇头。 小姑娘盯着她看了看,“阿姨,送给你。妈妈说,过大年要开心。” 小姑娘咧嘴笑,露出森白整齐的小小牙齿,她从一束花中揪出一朵递给蒋雯丽。蒋雯丽看到,那是仿真的铃兰花,她接过花,还是不忍问道:“为什么你的花在冬天也开得这么漂亮呀?” 小姑娘想了想,又是一个大大的笑,她说:“妈妈说,我家的花一年四季都开!祝阿姨开心!” 小姑娘消失在人群中了。蒋雯丽手里拿着那支铃兰花,嗅着浓烈的年味儿,鼻子又一次酸了。 天上再次飘起了雪花,她想到了那个桥洞,想到了那晚的噩梦,想起了那个乖巧的,安静的漂亮小孩,那是自己的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猛然,一阵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广场上传来钟声,到了第十二响,整片天空忽然被绚烂的烟花覆盖。如此浓烈的味道里,这个失魂落魄的27岁女人,却正在经历着她人生的第一场风暴。关乎爱情,也关乎亲情,是理性与感性、顺从与责任的博弈。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 蒋雯丽在想,如果所有的幻想与抵抗都会在这样的现实里变得不堪一击,那是不是从始至终要做的,就只有妥协? - 房东老太太五十多岁,姓李。后来熟络了不少,蒋雯丽就亲切的叫她李姨。李姨人很好,笑起来满脸的褶子。大概是得知了蒋雯丽是个苦命的女人,便一直都很照顾她。 她给蒋雯丽送来一些衣服,说是女儿走之前留下的,都是很好的衣服,自己也穿不上,让蒋雯丽穿。她还经常带着蒋雯丽去郊区的大街小巷里走,说是带她熟悉熟悉地方,了解了解环境。 自从租了这房子,李姨就成了蒋雯丽最亲近的人。再后来,蒋雯丽觉着,她待自己就像待亲女儿一样好。 自打和黎井衡离婚以后,蒋雯丽就没敢给自己的母亲打过几次电话。老人家身体不好,便更受不了什么打击,所以丢了儿子离了婚的事,她半个字都没敢和远在老家的父母提。 郊区的环境相对市区总是略胜一筹,花树多,空气好。李姨时不时就带她出去转,告诉她,这片因为地理位置和环境,理所当然成了一些福利院的天堂。它们分片,不能自理的老人,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在那里。 对于蒋雯丽而言,李姨就像个人生经验丰富的老师。她总在蒋雯丽哭着想起儿子和丈夫黎井衡的时候叹上几口气,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眯起来,随后语重心长道:“小丽,你知道不?人这一辈子,千万别为了不值得的人去操太多心。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更明白了。明白自己开心快乐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违背自己的意愿。” 李姨略显沉闷的声音,总在那样沉闷的寂静里被拖的很长,可终归是人各有命,发生过的变不了,心里的疤抹不平。 1993年开春,蒋雯丽在郊区一家敬老院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每月工资一百。蒋雯丽觉着,除去吃穿用,再节省一些,日子总算还能凑合。 和她一起做清洁工作的,是几个上了年岁的大妈。每次遇到时,就会一起揪着蒋雯丽八卦几句。当然,其中也不乏背后议论的。 比如:“小丽,你这还很年轻啊,结婚了吗?有孩子吗?” “我看啊,要不就是个没男人的寡妇。” “你们说,她怎么来做这个工作啊?” 时间久了,蒋雯丽也就见惯不怪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姨那样。面对这些人,她没有言语,也不敢过多交集。她就快三十岁了。 ※※※※※※※※※※※※※※※※※※※※ biu~这里是山一随机掉落的更新 1、留言可以让山一基|晴|爆更 2、收藏也可以 3、收藏这个山一的专栏可获得鞭子plus版*1 第三十五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蒋雯丽总喜欢去对面那家福利院看看。那里有好多可爱的孩子,他们有的有身体上的缺陷,轻度残疾,有的是没人要的孤儿。福利院不大,设施也不算完善,孩子们多是又瘦又干,似乎营养不大能跟上。 蒋雯丽总会拿钱去给孩子们买一些吃的。那时,十多二十块钱能买到一大把香蕉,一堆苹果,再加上好多的饼干,够几个孩子一起分。 后来,孩子们就和蒋雯丽熟了。其中几个孩子每次见到他就很开心,蹦蹦跳跳,喊着:“雯丽阿姨来啦!雯丽阿姨又带好吃的给我们啦!” 那些日子过得很快,孩子们总会让蒋雯丽暂时忘记并不愉快的过去,但同时也提醒着她,让她时刻都忘不了自己的儿子。每到这种时候,她便自责起来。 一转眼到了6月份。有天回到家,蒋雯丽看到李姨也在,李姨说她想出去走走,蒋雯丽换了件薄一些的衣服,就陪着她出去了。路上,俩人看见一家小卖铺,门口蹲着几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在打弹珠,李姨看到蒋雯丽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孩子身上,舍不得移开。 似乎是看出了她心中端倪,李姨便张口道:“小丽,你岁数还小,有没有想再找个男人,要个孩子啊?” 蒋雯丽顿住,随后叹了一口气。有点儿起风了,这路上人少了一些,头顶的白杨树被刮下了几片叶子,落在脚下。 “姨,我一直没跟您说过我和我男人离婚的真正原因吧?”蒋雯丽显得心事重重。 李姨没说话,单是笑着摇摇头。 “是我,我不能生了。孩子没了以后,我精神状态就变差了很多,那段时间夜夜失眠,只有靠安眠药才能勉强睡着,一段时间过来,生理期也乱了,我没什么心思管。直到,有天梦见孩子被吊在家门口,跟我说他冷,想活着。我让那个梦吓坏了,还偶尔听见有人喊我妈妈。后来就不来月事了,中医西医都看了,吃了不少药,最后都让我不要继续看了,没意义。” 蒋雯丽看着李姨,说到这儿,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胳膊,脸色有些僵:“姨,我到今天想起那梦,还脊背发凉,头皮都是麻的。” 李姨挺平静,她拍了拍蒋雯丽,“你给自个儿的压力太大了小丽,试试放下吧。你想要孩子,可以抱养,我看你挺喜欢院里那些孩子的。” 蒋雯丽沉默了。自己现在的条件,自己都吃了上顿难有下顿,再养个孩子,能给他好一点的生活吗?不过,李姨这番话倒是让她有了一些新想法,毕竟她还没能从黑布的阴影中走出来,可以说,整个人都是麻木的。 如果,那个冷清的小屋子里还能有另一个小生命存在的话,倒也是件不错的事。如果有,她一定会竭尽所能,把最好的都给他,来以此填补心中那数不清的愧疚。 “姨,您真的就像我妈妈一样。”蒋雯丽说。 “你呀,苦命的傻孩子。”李姨笑。 也就是这1993年,应了李姨的话,蒋雯丽的生活,被一个突然闯入的小小生命打破。那是一个不满两岁的小姑娘。 蒋雯丽换工作是在这年8月,新的工作就在她常来的这家福利院。院长是个老太太,腿脚不好,拄着拐杖。她跟蒋雯丽说:“我看你喜欢孩子,孩子们也都喜欢你。你岁数不大,就别做打扫卫生的活儿了。我这里值班主任的位置空着,你要是愿意来,倒可以试试。工资比你现在高,每月基本能给你发300。” 这突然的转变让蒋雯丽一时半会儿没缓过来,她恍然觉着,天上掉馅饼也不过如此。开了第一个月工资,她就往家里寄了一些钱,还给李姨买了一大堆补品。李姨高兴坏了,拽着蒋雯丽的手满脸欣慰道:“小丽,好孩子啊,好孩子!” …… 蒋雯丽这个值班主任还算过关,老院长很满意,各种事都愿意让蒋雯丽去做,觉着她靠谱放心。这天蒋雯丽有事,让新来没多久的小赵顶了一个下午班,等蒋雯丽再上班时,院里多了一个大概一岁多的女孩儿。蒋雯丽就问小赵怎么回事,小赵说昨天下午一个男人来,说是家里老婆出事了,孩子先寄养,他会来领走,然后就没影儿了。 “你怎么能什么都没搞清楚,让他放下孩子就走呢?你都没有问别人?”蒋雯丽道。 “没有,我让他填了表的,但是谁知道这号码是空号打不通呀!”小赵也有点儿着急,蒋雯丽猛敲自己的额头,又道:“这事不怪你,是我疏忽了。” 蒋雯丽看着那没完没了哭的小姑娘,竟有一瞬间失了神,小姑娘漂亮得很,一双眼水灵灵的。谁抱都哭,她一抱就安静了,俩小手紧紧扒着蒋雯丽的脖子,怎么也不愿意放开。 她把这事儿通知了老院长,做报备时又想起小赵打电话,怎么都打不通,男人除了一串空号,什么都没留下,连名字都没有。这不就是摆明了不要这孩子了吗?她闭上眼,眼前又全部都是大雪纷飞的桥洞的画面。 老院长像是早就看穿了蒋雯丽的心思,在小姑娘弄完所有手续的那天,她跟蒋雯丽说:“这小姑娘,你是不是想养?” “我……” “你的情况我也都直到。这孩子很健康,要是想养,我帮你。” 蒋雯丽看着老院长,重重点了几下头。 就这样,她把小姑娘带回家了。姑娘很喜欢黏着她,偶尔哭闹,但一哄就好,扒着脖子,话还说不清,就“妈妈”“妈妈”地叫。 其实带着孩子回家的那天,蒋雯丽并没有自己意料中的高兴。没有缘由的,她就只是一味提醒自己:这是应该去偿还的。她内心的愧疚,并且那种感觉日渐加深,但是对自己亲手抛弃的儿子,并不是眼前这姑娘。 她的脑子很乱,又想到,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也该三岁了。 - 后来的日子很融洽,时光一刻也不停,以它的方式不留任何空隙地向前冲去。李姨特别喜欢这个小姑娘,她给孩子买了一些奶粉,小衣服,小玩具什么的。蒋雯丽不大好意思,“姨,这些都不缺,您花这钱干什么?” 李姨抱着姑娘笑道:“我这老骨头,就喜欢小孩。怎么?你不让我买?噫,她长大了,可还要叫我一声外婆嘞!” “来!寻寻,叫外婆!” 姑娘瞪着眼睛,看着老人,最后咦啊咦啊,乖乖叫:“外……婆。”惹得李姨哈哈大笑。 蒋雯丽对这个房东老太太,是打心眼儿里感激。自从自己孤身一人搬到这里,老人家帮了她太多太多。 蒋雯丽给孩子起名寻,因为她同自己一样,无依无靠,独身一人……也许姑娘这一生,注定要寻觅,可她希望她不受苦,要幸福。 这天下班,她离很远,透过窗户就看见李姨在家等着,看见她,又赶紧招呼。 她走进去,“姨,这是有什么事儿吗?” 李姨笑,从厨房里端出两碗刚刚熬好的粥,放在不大点儿的茶台上,又重新坐下,“姨熬了粥,你喝吧。哦对了,姨有事儿跟你说。” 蒋雯丽端起粥喝了一口,立马连连赞道:“李姨,粥太好喝了!” “好喝你多喝,我熬了一锅呢。” 蒋雯丽又抬头:“姨,您要说什么事儿啊?”她吞着口感香甜软糯的米粥,只见李姨迟迟没开口,只是一脸和蔼的笑看着蒋雯丽,直到蒋雯丽咽下最后一口粥,老人家才缓缓道。 “小丽,你知道你抱的姑娘是为啥被丢的不?” 蒋雯丽看着李姨的眼睛,显出片刻迟疑,把碗放在茶台上,随后瞪起眼,有些试探道:“啊……那孩子,姨您知道怎么回事儿?” 李姨把蒋雯丽掉在额前的碎发挽回耳后,苍老的声音显得越发低沉:“姑娘的妈妈,是个小姐。场里的人叫阿岚,她爸叫何远山。” “这小姐……还能怀上啊?”蒋雯丽匪夷所思。 李姨摇摇头,“这种事儿,谁能知道呢。不过何远山老大不小了,更不是啥有钱有势的人。四十多岁了,就浑浑噩噩结了婚。领里领居的都骂这俩。说这姑娘以后传出去了,也是又鸟的崽儿。这阿岚也是命苦,几个月前死了,乳腺癌。” 蒋雯丽没说话。 李姨又道:“听说,阿岚刚怀孕那会儿,还坚持到场子里坐台,没告诉那里的妈咪,只想多拿几个钱。现在阿岚死了,那何远山还喜欢喝酒,自己都是吃了上顿找不着下顿,怎么可能还养这个孩子?他们没少遭挖苦和嘲笑,说何远山是找了大g婆子,又生了小g婆子。坐月子的阿岚身体本就虚弱,愣是没少遭喝了酒的何远山糟蹋。同样,他更是没睁眼瞅过自己的姑娘。阿岚一死,他怕是巴不得这姑娘去死呢。” 李姨发现,听这些话的蒋雯丽,情绪明显不大对。眼睛红红的。她赶紧安慰:“小丽,你这是怎么了?可千万别多想啊!你看,这孩子不是遇到你了嘛!还有我这老婆子!这孩子呀,以后得人宠,幸福快乐着呢。” 蒋雯丽心里却是越发难受,她哭出声。张姨闭着眼睛也猜得出来,肯定和前夫以及孩子脱不了关系。她挪到蒋雯丽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1993年,名叫何寻的姑娘带着她并不可爱的命运和全然不知的未来,第一次真正走进了“妈妈”的怀抱,走进了一个可以叫做“家”的地方。 ※※※※※※※※※※※※※※※※※※※※ 回忆部分尽量卡在40章左右搞完,然后让星燃和原野好好对一番手(???) 第三十六章 转眼已是1996年的除夕夜,蒋雯丽再次来到广场上,与当年不同的是,她身边多了两个人。一个是李姨,另一个则是五岁的小姑娘何寻。 “妈妈抱。” 何寻抬头,柔软稚嫩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烟火的浪潮里。发觉蒋雯丽没有听到,便用两只小手环住她的腰,脸贴着她身体,抬头眼睛眨呀眨。 蒋雯丽立马会意,俯身抱起了小家伙,满眼宠溺,“寻寻,你冷不冷呀?” “冷……”姑娘点点头,声音诺诺,随后把小脸埋进蒋雯丽的颈窝处。蒋雯丽给小家伙重新裹了围巾,这才发现,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小丽,天气愈冷了。咱回吧,包好的饺子还没下锅呢。”李姨拍了拍她,用尽量大的声音道。 蒋雯丽点头,又朝何寻说:“走了,妈妈带你回家,回家就不冷了。”姑娘微微抬了抬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生得眉眼雅致,眼里带笑,很是好看。蒋雯丽发觉孩子打冷颤,又收了收胳膊。 应了李姨的话,三人往家走。街上热闹,人也多,蒋雯丽在小摊前买了一个小玩意儿给何寻当新年礼物。 “老板过年好!生意兴隆啊!” “过年好过年好!祝您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摊主一口外地方言,热情回应。 蒋雯丽的97年,在这样的一声声问候里拉开序幕。这年蒋雯丽三十一岁,何寻五岁。h市平均气温在这一年高到了摄氏十六点九度。在蒋雯丽后来的记忆里,自上年除夕夜的雪过后,一整年都没再遇上那么冷的天气。 郊区的老街上开起了一家花店,装得精美,她常常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在那门口待着。每次经过花店,她目光总会逗留,后来才想起,那大抵就是几年前送她一支铃兰花,还说她们家花四季都开的姑娘。 她经常牵着女儿的手,在柔和的日光里逛公园。有一天何寻突然抬头和她说:“妈妈,等寻寻长大,陪妈妈,走公园。” 她愣住,蓦的感到鼻子很酸,眼眶发热。她回忆,那大概是第一次用肉眼看到女儿在长大,心里一下子万般波澜,那感觉太幸福,太美好了。其实,她早就把这个捡来的姑娘当亲生女儿一般了。 习惯了一直以来生活模式的蒋雯丽,还完全没想到这将是最与众不同的一年,颠覆性的一年,最终只记得那些事来得猛烈,又去得匆匆。 房间里,何寻正穿着一件漂亮的牛仔褂,手握着蜡笔在画画,她很认真,一张小脸又白又嫩,一双眼无比灵气。不知过了多久,她飞似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洋溢着一脸笑冲出房间了。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了一幅画!”她用小手捏着画,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兴奋,画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蒋雯丽走近,一脸温柔的笑:“妈妈看看,寻寻画了什么呀?” “画了一家人!”姑娘手舞足蹈的举着画,手指在上面划,“这个是妈妈,这个是我,这个,这个……这个是爸爸。”姑娘依旧在笑,但说到爸爸时,足足停顿了几秒钟。 拿过画的蒋雯丽,目光在某个区域停留,随之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并不是因为女儿看上去稚嫩无比的画工和滑稽异常的线条和颜色,而是——爸爸。 画中的爸爸只占了很小的一片地方,比妈妈和孩子都要小,而且他还留着长头发。 “寻寻,爸爸是哪里来的?”蒋雯丽问,她声音依旧很轻,但是却微微皱起眉。 姑娘一下子迷茫了,像是被难住了。她怎么知道爸爸是哪里来的?她只好说:“是寻寻画的呀,别的小朋友画一家人,都有爸爸,所以我也画了爸爸。” 蒋雯丽收起了画,看着姑娘的眼睛,认真道:“寻寻,你没有爸爸。你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要你了。” 没过多久,只见姑娘脸涨得通红,最后哇一声哭出来。接着是吵闹不停的声音,“坏妈妈!坏妈妈!妈妈骗人!你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何寻,你不能闹了。爸爸死了,你没有爸爸。”她表情严肃起来,只见姑娘哭得更凶了。 蒋雯丽像是在心里放了块石头,又沉又重。好像和所有善意的谎言相同,可她却告诉姑娘爸爸死了。 死,是什么?是只有活过的人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命题的存在。 她忘了当初为什么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讲这样一番话,要必须讲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大概就是,她不要让何寻成为自己。 她想让何寻学会坦坦荡荡去直面现实,不管是她五岁,十五岁,又或者二十五岁。 那天蒋雯丽说完,何寻也终于不哭了。她拉着何寻往房间走去,从盒子里取出黑色蜡笔,把“爸爸”涂成了全黑色。 “寻寻,等下次我们去医院,妈妈希望你把婆婆画上去,婆婆,寻寻,妈妈,我们才是一家人。” “妈妈,我想重画。”她说。 “画吧”,蒋雯丽心一软,又拿起旧画重新审视了一遍。最小的“爸爸”被涂成黑色,被以一种加重的,极端的方式抹去了。 最终的结果是,那张画被蒋雯丽贴在了房间的墙上。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何寻才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啊,自己是不是太狠心,太残忍了? 这天夜里,姑娘在怀里早早睡熟,她看着墙上那幅画的影子,又一次沉入了无尽的思绪中。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自己甚至都能把黎井衡忘了,却怎么都忘不了儿子,那眼神清澈,被无情抛弃的孩子。三十出头的她,也许从未明白母亲的真谛吧。 突然传来的呓语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是姑娘。她好像在做梦,又好像很清醒。 她说:“妈妈,寻寻没有爸爸,你不会抛弃寻寻……对不对……” “不会,妈妈不会抛弃你,你是我最爱的女儿。”她闭上眼,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哼着摇篮曲。 夜很长。 - 蒋雯丽做梦都没有想到,她会在七年后的医院里,再见到陈人间。 李姨的身体在97年立夏以来,虽然恢复了不少,但老人家有多年的风湿病,加上早些年的旧疾复发,那段时间一直住在人民医院里。 那日带着何寻从病房出来,就那样和陈人间在一条不甚宽的过道里相遇了。 她没认出陈人间,但陈人间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啊!是你呀!” “嗯?”蒋雯丽一手拉着何寻,一边站定,目光迟疑看向那人。 “是我,陈人间。当年你带着孩子来我这儿做核磁的那个,还记得不?” 蒋雯丽看着面前这个鬓角有些发白的老头,忽然拍起了脑门儿,“哦哦哦!陈医生!是您,我想起来了!”她看了一眼何寻,“您等着,我先让这孩子去找婆婆!您在这儿等我一下!” 陈人间点头,看着蒋雯丽带着身边的小姑娘朝某病房走去,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就是这个女人,独自一人有些狼狈的抱着一个男孩儿来他这里做检查,而自己留给这女人最后的话是:孩子可以再生。那时的陈人间也不曾想到,就是这样一段当时看来好似无关痛痒的话,竟成了他这些年一个无论如何都解不开的结。 自打有消息那时起,他一直想联系蒋雯丽,但摇摆不定的心思和无端的纠结,使得这件事无果而终。这突然的再见,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蒋雯丽把女儿打发到了李姨那里,她知道,有些话,何寻一定不能听到,她虽然小,可心里定是什么都知道的。 房间里,她和陈人间一同坐着,气氛有些怪异,最后还是老陈先开了口,“我叫陈人间,你叫我老陈就行。” 蒋雯丽叹了一口气,“这一晃都六年过去了,如果我儿子今年还在,七岁了。” 老陈喝了一口桌上的水。蒋雯丽看到,陈人间和她印象中没有什么太大变化,除了白头发又多了几根之外,眼神还似当年一样有神。他好像变得更和蔼了。 “你真的把那孩子送走了?”放下水杯,老陈语气试探。 “不是送走,是丢了。雪天,我跟我丈……前夫,把孩子丢在桥洞里了。”蒋雯丽淡淡道,说完,她忽然双手捂脸,低下头去,沉沉说出一句,“我有罪。” 老陈也叹了一口气,那双眼显得越发深邃了,不知其中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那刚刚那个孩子?”陈人间问。 “那是四年前,我又抱养的姑娘。她父亲把她丢在我工作的地方,就没能再取得联系。对了陈医生,您当年和我说,孩子能再生,是吧?”蒋雯丽停顿,只见老陈沉沉点了点头。 她接着道:“我听了您的。可这老天就非要罚我,我把孩子丢了不久,就做噩梦,失眠,精神状态极差。最后,医生告诉我不能再生了。再之后,他就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我们离婚了。 其实,我现在日子过得还凑合,除了总会想起自己当年亲手抛弃的孩子之外,其它的,都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也只有姑娘了。我这样子,就叫报应吧……” 蒋雯丽讲这些话时,言语中的淡然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本以为自己还会不堪一击,还会痛苦,可如此看来,并没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麻木,只是明白,这些年都过得艰难。 老陈突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再找找那个孩子?万一被好心人留了,你还要带他回来吗?” 蒋雯丽心里咯噔一下,随机没有半分犹豫道:“会!我当然会带他回来,这次,就算是搭上全部,我也要弥补当年犯下的幼稚的错。” 陈人间似乎是呼出一口长气。之前复杂的神情在听见蒋雯丽回答的一瞬消退到所剩无几。 他露出一个带着些许释然的笑,最后缓缓道:“我曾以为自己见过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生离死别,在我看来都算平常。给严重的病人做手术,死在手术台上的,不是没有,而是太多太多了。所以我看来,不必那么声嘶力竭。可后来我发现,是我大错特错了。 治病,救人,我更没有权利剥夺他们每个人想要活下去的欲望,那种在生死门上徘徊的痛苦,是还健康的人无法体会的。那是一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几年前和你说出的那一番话,让我觉得自己同样像个罪人,这种负罪感,直到今天都没有消散。” 蒋雯丽听着,又苦笑,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和面前这个人坐在一起,因为他们心里都装着良知,渴望救赎。 那天,陈人间给了她一个纸包,他说:“如果孩子还活着,如果你找到了他,你一定带着他来找我,只要我这个老头子还活着,他的病再难,我都负责到底。” …… 当那个面容清瘦的男孩儿目光里带着闪躲和不安望向她的时候,当他怯生生地把小手放入她掌心的时候,当他们拿出了许多年前她亲手写下、并偷偷塞进去的字条的时候,蒋雯丽深知,那便是惊喜,最大的惊喜。 她当年为了挽留爱情亲手抛下的孩子,还活着。 第三十七章 蒋雯丽带黎清扬回家的那天,太阳格外刺眼,天边上有一层细细的云,轻纱似的薄。何寻在院子里和李姨玩儿,她穿着蓝色褂子,粉色小皮鞋,编了两根麻花小辫子。她听到大门有动静,扔下手里的粉笔,立马钻进屋子里躲起来了。 李姨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呵呵地笑。 大门开了,蒋雯丽带着黎清扬走进来。 “姨,您怎么一人在院子里?”蒋雯丽不解道。 “丫头要跳房子呢,正在地上画,结果听见你回来了,就跑进去躲起来啦。” 蒋雯丽点点头,关好大门之后揽着黎清扬到李姨面前,“清扬,这是外婆,快问好。” 黎清扬微微抬了抬头,缓缓道:“外婆好。” 李姨看见,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发有些黄,神色黯淡,胆怯,没有一丝一毫丫头的那种灵气,不知是怕生还是性格内向。 “好,清扬好!来外婆家,尝尝外婆亲手做的玫瑰糕。” 李姨站起来,拉起黎清扬的手,黎清扬不走,站在原地,回头看看蒋雯丽。蒋雯丽朝他笑,点点头,“去吧,外婆给你拿好吃的。” 黎清扬这才迈开步子走了。 李姨给他玫瑰糕,他吃了一块,李姨问他好不好吃,他点点头,笑起来。李姨又让他两只手捧着,他接过玫瑰糕,站在原地。 李姨又说:“吃完再来,你妈妈还在外面等你。”李姨又指了指他支在那里的手,“玫瑰糕记得给妹妹分噢,不能一个人吃。” 黎清扬抬头,这次朝李姨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谢谢。” “对喽,要多笑一笑。好孩子,有礼貌。” 李姨从窗户里看见,孩子捧着一把玫瑰糕和蒋雯丽走进屋子了。 “寻寻?”蒋雯丽叫。 没人。 “寻寻?”她又叫。 还是没动静。 “何寻?快出来,哥哥回来了。” 就见何寻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蹦到黎清扬面前,嘟嘴,“坏人!和我抢妈妈的坏人!这里不欢迎你!” 黎清扬垂眼,盯着自己捧着的玫瑰糕,不说话。 蒋雯丽皱眉,拍了何寻的背,“寻寻!你不可以这样和哥哥说话听到没有?你那天怎么答应妈妈的?这是清扬哥哥。” 何寻对蒋雯丽是怕的,她有些委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你要叫哥哥,还要对哥哥说欢迎回家。” 何寻不说话。黎清扬有些迟缓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给你。” “何寻,你再这样闹脾气我要生气了。”蒋雯丽拉下脸,何寻一看到妈妈这样子,有些害怕了。她不情愿地接过黎清扬手里的玫瑰糕。 黎清扬把那一捧都塞给了她,他看见何寻衣服上有口袋,于是手里装不下的,装进了她的口袋。 “甜的。”黎清扬腼腆地笑了笑。 “寻寻,你要对哥哥说什么?”蒋雯丽又问。 姑娘自顾自塞了一块玫瑰糕在嘴里,眼皮都没抬,她漫不经心道:“谢谢。” “你要叫清扬哥哥听到没有?他是哥哥。咱们那天不是说好了吗?”蒋雯丽又道。 何寻抬头看蒋雯丽,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倔强,“我不叫不叫就不叫!哼!”说完她就跑进里屋,再不出来了。 蒋雯丽默默叹一口气,无奈地看了看儿子,摸他软软的头发,“清扬,寻寻是妹妹,你要让着她。等过几天,妈妈带你们去买新衣服。” 黎清扬乖乖点头。 蒋雯丽又说:“你们第一次见,她怕生,以后就好了。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不能吵架,要好好在一起,因为我们是一家人。首先你是哥哥,她是妹妹,所以你不许欺负她。如果她和你发脾气,或者欺负你,你可以告诉她那样不对,但不能打架,如果解决不了,就告诉我,好不好?” 黎清扬又点头,“好。” 蒋雯丽拿出药,“这个是最重要的,你自己的药要按时吃,妈妈上班不在家时,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黎清扬点头,“院里的伙伴都能照顾自己,我也可以。” 蒋雯丽蹲下身,搂住儿子,“清扬,是妈妈对不起你,但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会丢下你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妈妈,我饿了。”黎清扬小小的手也搂着蒋雯丽。 “好,去玩儿吧,我去做好吃的。” 何寻手里抱着一只米老鼠的布偶,躲在门背后默默注视,忽然看到黎清扬朝这里走过来,她又赶紧跑开了。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妈妈非她要叫哥哥的男孩实在太讨厌了,他简直就是个超级无敌讨厌鬼! 他凭什么要来自己的家?凭什么要和自己抢妈妈? 有他在,是不是意味着,本来属于自己的零食,现在要属于他了?妈妈本来要给自己买的新衣服,现在却要买给他了?本来每天晚上是妈妈哄自己睡觉,现在却要去哄他了? 何寻越想越烦,越想,越觉得这个人真讨厌。她想,这个讨厌鬼要是敢欺负自己,她才不会让着呢!她一定会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别以为他给了自己几块好吃的玫瑰糕,就能得到她的原谅,不可能!她才不要和这个讨厌鬼做朋友,更不要叫他哥哥!永远都不要! 黎清扬推门进来了,何寻在写字台前看着他,神色警惕,不大友善。就看黎清扬也没有说话,他安安静静脱了自己的鞋,躺到床上去了。 “你不能睡这里,这是我的位置。”姑娘站在床前,一脸霸道。 黎清扬睁开眼睛,抱着那只枕头,往里面挪了挪。 “那里也不行,妈妈睡那里。”姑娘又说话了。黎清扬再一次往里面挪,几乎缩进了最角落的位置,他从枕头上揪了小毯子,盖在身上。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睡觉?”何寻站上床去,她看见黎清扬把枕头上的小毯子盖在身上,她试图揪走他身上的毯子。 蒋雯丽这时候走进来了,“寻寻,哥哥要睡觉,不许打扰。” 何寻有些不甘心,跑到地上,冲着门口做鬼脸,暗自道:“讨厌鬼大呆瓜!” 晚上吃饭时,蒋雯丽不自禁往黎清扬碗里夹菜,夹肉。 “清扬,多吃点,你太瘦了,以后要多吃有营养的。” 蒋雯丽给黎清扬夹什么,何寻就吵着也要什么,脸红红的,她看黎清扬浑身上下哪都很讨厌。黎清扬夹了肉放在她碗里,姑娘低头看了看,“我不要吃你夹的,我要吃妈妈夹的!” 蒋雯丽也夹了肉给姑娘,之后只看姑娘用筷子在碗里挑,要把黎清扬刚刚给她夹的挑出去。蒋雯丽压住她的筷子,语气严肃起来,“你不乖是吧?如果不吃,那你就饿着好了,饿了不要找我,自己想办法。” 何寻不再闹,心里对黎清扬的讨厌又加深了几分。都怪他,惹得妈妈和自己生气,讨厌死了,真的讨厌死了! 饭过,她看见黎清扬手里拿了一只药瓶子,取出的药片被他放进嘴里,就见他仰起头喝了一口水,咽下去了。 那时候何寻还不太清楚,为什么妈妈每隔一段时间就带着讨厌鬼出门去了,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去医院了。讨厌鬼有病,很讨厌的病,学校里的同学,和她一样,不愿意和他交朋友。 那是她上了小学以后才知道的事。 - 1998年,蒋雯丽给两个孩子找了一所小学,年龄原因,老师建议黎清扬从二年级开始跟读,何寻则上一年级。 何寻向来对四周围环境敏感,她在学校里从来不跟任何人提起黎清扬,更不会承认他们是一家人。直到有一天,周围出现了一种声音,他们说:“何寻,你哥黎清扬有病。” 每到这时候,何寻总会反驳:“他不是我哥,我们不是一家人,他没有病!” 同学们又说了:“不是一家人你怎么知道他没有病。他就是你哥,你们明明住在一起。” 何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黎清扬的原因,只知道自那些声音出现起,学校里愿意和她一起玩儿的朋友越来越少,刚开始她听到这些声音,还会辩解,反驳,后来她也懒得反驳了。 日渐长大的何寻,后来只记得那些日子好像一晃就飞走了。小小的她从那时发现,讨厌鬼黎清扬的话也越来越少。在家时,他总是在睡觉,药瓶子里的药似乎总也吃不完。 自己好像再也没有看到过讨厌鬼笑。唯一有记忆的,就是他第一天站在家门口,把满手捧着的玫瑰糕全部塞给她时的模样,那时候,讨厌鬼是笑的,并且还对自己说:甜的。 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总会莫名其妙的哭,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讨厌鬼了,虽然她从不肯叫他哥哥。她觉得,如果因为吃药,去看医生,就要被同学们拿来大声嘲笑,一定更不好受吧,而那个更不好受的人,应该是讨厌鬼。 何寻在班里和同学有矛盾了,因为那个不怀好意的男生总和别人说黎清扬,说自己。一气之下,她在那男生脸上狠狠抓了一把,男生脸上有块皮被她抓破,出血了。男生不服气地说,“何寻,你有本事放学别走!” 她气得踩在男生桌子上,把他的书飞满地,用他笔盒里的修正条在他的课桌上写“大坏蛋”,最后把修正条拆开,塞进他桌坑,扔了满地。 她气得眼睛发红,指着捂着脸的男生,冲全班大叫:“王笑大坏蛋,我让你欺负我!我让你说黎清扬坏话!不走就不走!放学你要是先走,你是小狗!谁怕谁!” 后来班主任老师知道了,她把何寻叫到办公室,“何寻,明天叫你妈妈来。” 何寻退后,委屈染了满眼,她握着小拳头,“我妈妈很忙的!明明是王笑先欺负我!” - 当天放学,她刻意等在校门口,黎清扬走出来了,他站定,“要……一起回家吗?” 何寻看看黎清扬,最后把头别在一边了,没好气道:“我在等人,有人要打我。” 黎清扬看了她一眼,“一起等。” “不要你等。”何寻说。 “我不会让别人打你的。”黎清扬回。 “要你管。”何寻转头看向他,依旧是一副倔脾气模样。 “我们是一家人。” 何寻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眼泪不动声色地流出来。黎清扬站在她前面,把手缩到袖子里给她擦眼泪。 他说:“不怕,别哭。” …… 蒋雯丽和王笑家长一起站在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三个孩子也在,刚问了没几句,何寻就哇的一声哭起来,她坐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指着王笑就大喊:“是他欺负我!是他先骂我!他在全班同学面前说我哥哥有病!” 第三十八章 蒋雯丽和何寻都记着,在学校班主任办公室里的那次,是何寻第一次开口承认黎清扬是哥哥,那时候她8岁。在此之前,她从不承认,也从不肯开口叫黎清扬哥哥。 没人知道,在小何寻的心里,“哥哥”和“妈妈”的意义其实是相同的。叫哥哥,在她的意识里,意味着她要像听妈妈的话一样,听黎清扬的话。她可不想被两个人同时管教、约束,她听妈妈一个人的话就够了。这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何寻始终认为黎清扬只是个无故来自己家,并且和自己抢妈妈的坏人。 她都没有爸爸了,所以她绝不能再失去妈妈。如果她连妈妈都没了,那她不就成了没人要的小孩了?外婆前几天还在唱那首儿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蒋雯丽知道,姑娘何寻跟着她,是养了些蛮性子的,她从来没告诉过何寻,女孩子应该怎样。温柔?大方?淑女?矜持?她从来不在乎,她的姑娘是霸道也好,蛮也好,总之不要像她一样软弱,任人欺负。 不再轻易相信所谓的爱情,走出婚姻的圈套时能利落潇洒,这反而是黎井衡让她明白了的。 99年的日子不大好过,两个孩子都上学,儿子黎清扬定期要做的检查增多,要吃的药也添了新种类。他不再能好好上学,时不时请假,时不时缺课。蒋雯丽不得不又找了一份临时工来缓解经济上的困难,于是日子越过越拮据,又忙,又乱。 那是在何寻和班里同学吵架之前,关于那些日子,李姨是看出了些端倪的。有天,她在蒋雯丽下班到家时说:“小丽,丫头性子霸道,清扬话少,有时候遭委屈了也不说,你没事儿问问清扬,得留意着。清扬也小,身体不好,别出了什么岔子。” 入冬时节,蒋雯丽这时候正为钱的事儿愁得头疼。两年多了,姑娘何寻虽然不喜欢儿子黎清扬,倒似乎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多了无非就是不说话,不搭理,冲着清扬喊叫,偶尔发脾气……她平日里忙着上班,盯孩子的时候少,都是李姨在的时候帮忙照看。 “姨,是不是姑娘欺负清扬了?” 李姨笑着摇摇头,拍了拍蒋雯丽的肩,什么都没说,只是答非所问道:“你没事儿得跟他们聊,这年纪的孩子,正想事儿呢。” 李姨的话,蒋雯丽没怎么来得及放心上,她焦头烂额,为清扬的病,为一次次和老陈的谈话,更为将来。听完李姨的那些话时,她只问了黎清扬一句:“妹妹是不是欺负你了?” 黎清扬摇头。 蒋雯丽凝眉看着孩子,最后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妈妈忙,有事一定要和妈妈讲。” 黎清扬沉默了好长时间,抬头问她:“妈妈,我的病是不是治不好了?我是不是会死?” 蒋雯丽神色不自然起来,心里当即又乱作一团,“不许瞎说,你的病很快就好了。你是不是听到谁说什么了?” “因为我,学校里的同学都不和何寻一起玩儿了。”黎清扬垂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感到自己过的每一天都像是梦一样,模糊,朦胧。自己有时候分不清哪种是梦,哪种是现实。只记着小瓶子里的药片碰撞声格外地响,陈医生的脸总是在他脑子里放得很大,妹妹不喜欢他,常常无端地跟他争,无端地冲他喊,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很吵,吵得他头疼,黎清扬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蒋雯丽那时候有一种无力感,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孩子,无论是清扬,还是何寻。 …… 何寻在学校里闹了这一场,她哭到把班主任老师都吓了一跳。后来班主任把孩子支开,对蒋雯丽也没怎么客气,说她教育孩子的方法有问题,说何寻一个小姑娘,脾气怎么能这么坏,怎么能搞这么大的破坏。 蒋雯丽也不客气,“一定是那孩子过分惹恼了我家姑娘,要是你家孩子身体也不好,你肯定也不希望他周围的孩子成天对他指指点点说闲话。” 班主任:“他们毕竟都是小……” 她打断,“小孩子怎么了?老师,不是什么事儿都能用一句“小孩子”搪塞过去。我家姑娘抓伤了那孩子,破坏了班里的东西,是我没管好,我赔。”她从兜里掏出一些钱,放在办公桌上,继而说给王笑的家长,“也请管好你家孩子的嘴,我不认为我家姑娘就该受这种委屈,也不认为她反击是错的。” 天气挺冷,走出学校门口时天已经黑了。她给两个孩子戴好了帽子,一路上,虽然心里多少还是有气,但看着两个孩子并肩走,也觉着释然不少。 何寻承认清扬是哥哥了。蒋雯丽本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端,但不想,自己还是想错了。好事成双,祸却一样没能单行。应了李姨的话,麻烦真就接踵而至。 那是孩子放寒假的一天晚上,窗外飘了很细的雪花,蒋雯丽从上班的地方回来,已经九点,怕两个孩子饿坏了,于是也没多问,就开始做饭。清扬在家时总睡觉,所以这天她回来看见儿子在睡觉,也没觉着哪里奇怪。吃饭时,要叫黎清扬了。她叫了两声没反应,随后冲着里屋喊:“寻寻,叫哥哥别睡了,起来吃饭了。” 过了一分钟,何寻哆哆嗦嗦走到她面前,要说什么,却没吭声。 “寻寻,哥哥起来了吗?快出来吃饭了。” 何寻还是没说话。 “怎么了寻寻,愣着干什么,快去叫清扬哥哥啊。”蒋雯丽不解地看了姑娘一眼。 姑娘声音发颤,“妈妈……哥哥醒不来了。”说完就哭了。 蒋雯丽皱眉,突然紧张了,目光始终没从姑娘身上移开,“什么醒不来了?”她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木桌上,加快步子朝里屋走去。 “清扬,清扬?”她爬床上看黎清扬,叫了两声,没反应,孩子脸特别红,她拍拍他的脸,又烫得吓人。 “清扬,醒醒!快,看看妈妈!”她又道,黎清扬还是没反应。 “何寻!”蒋雯丽有些慌,又立马叫何寻。 姑娘进来了,却站在门口不敢往前移动。 “哥哥睡了多久了?” “他喝完牛奶就睡了,一直都没有醒来。”何寻低头了,不敢看她。 “牛奶,什么牛奶?”蒋雯丽问。 “我们和好的牛奶,我在牛奶里放了他的药,没有告诉他。我以为他喝了病就会好……”姑娘眼神躲闪,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蒋雯丽只听到脑子里嗡的一声轰响,心仿佛要跳出来了,声音越发不自然,“哪个药?你放了哪个?放了多少?” 何寻伸出一只手,手心里是粉色的胶囊皮,“十几颗……” 蒋雯丽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她把刚刚回来穿的红雨衣披在身上,就看窗外这时候打出两道明晃晃的闪电,整个房间一瞬间被清冷的蓝光映亮,再次陷入黑暗,窗外从小雪转成了中雨。 蒋雯丽用一件巨大的羽绒服把黎清扬包裹住,抱起他开门时,站定看着何寻,何寻看到,妈妈的脸扭在一起,她听见妈妈声音是尖的,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妈妈。 妈妈说:“何寻,你知不知道你害死我儿子了,你害死你哥哥了!” 而后是瞬间平静下来的妈妈,她压着声,又说一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活。” 雷声巨响,何寻一个人站在原地,放声嚎啕。她怕极了,周围很黑,没有妈妈,没有哥哥,没有任何人。 直到第二天同时,妈妈都没有回来。 …… 在何寻的记忆里,那天以后妈妈再也没有对她笑过,再没有搂着她睡觉,再也没有给她夹过饭菜。何寻也在某一时刻恍然,她犯了一个巨大的,永远不可能被原谅的错误。 只是,多少年后她才明白,那日,她自以为的“和好的牛奶”并不是她想的样子,也不是一次吃很多药,哥哥那个讨厌的病就会好。某种程度上,那是谋杀,她差点杀了哥哥。 黎清扬被从医院带回来的那天,蒋雯丽看上去极度疲惫,她没什么精神,连和姑娘说话的力气似乎都快要耗尽了。她把何寻拉到床前,只问:“何寻,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他?” “……”她想辩解,想告诉妈妈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看见妈妈的眼睛,不知那眼睛里装着的是失望还是什么其它,她很怕,想哭,可忍住了。后来她听见妈妈说:“何寻,其实我不是你妈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清扬才是我的孩子。” “妈妈,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欺负清扬哥哥了,我没有想害他死,真的没有。” 她没有得到妈妈的回应,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 黎清扬自醒了之后的十几天,一句话都没说。他总是神色呆滞,动作迟缓,没有表情,脸是病态的白,眼睛空空的,就那样对着窗外发呆,并且一坐就是一整天。 何寻有一种直觉,她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不再闹脾气,更不愿意多讲话了。 她又一次画了一家人,这次,除了外婆,妈妈,和自己之外,还有一个比自己高一点点的小人儿。小人儿的头发又黑又浓密,他牵着自己的手,站在妈妈和外婆的中间,在小人儿的头上,用黑色水彩笔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哥哥。 画她没有给任何人看,只是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自己的秘密小盒子了。 那段日子,何寻总能看到妈妈走进外婆的屋子,很长的时间都不出来。她还偷偷看到过妈妈一个人在哭,她不知道妈妈为什么总是哭得那么伤心,她也不想她总是那么伤心,可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很害怕自己会像上次一样把整个事情搞得一团糟。 她和黎清扬并肩看窗外,和他说很多的话,而每天重复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清扬哥哥,对不起。 起初黎清扬不做什么反应,后来好像听到了一些话。他听到有个声音说:何寻不是妈妈的孩子,妈妈要把何寻送走,他还听到关于再见,关于原谅,关于一家人…… 终于,何寻看见黎清扬有反应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 2000年3月,天上清冷的太阳刚消解了院子里的几大片寒冰,却没有一点入春的味道,空气干冷,风依旧刺骨,街上的行人多是穿着又厚又重的棉袄,可依然难挡风寒。 男人站在门口洗了洗手,折回来之后,依旧一个劲儿地搓那双冻得微微发红的手。他的大衣口袋里装了一瓶白酒,被他掏出来喝了几口。 门口放着几包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是姑娘的衣服和用品。 蒋雯丽面对火炉坐着,手旁的圆木桌上放着整捆的百元钞票,数目不少。 黎清扬和何寻从里屋跑出来,何寻站在门口没动,黎清扬则过来拽起蒋雯丽的袖子,“妈妈,你不要把寻寻妹妹送走好不好?我求你了,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她。” 他还是哭了,“妈妈,求求你了,她只是害怕没有家,害怕失去你。她一直在哭,妈妈,你说话好不好……” “清扬,不许哭。”蒋雯丽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看着儿子的模样,最后强忍着把头别开了。 此刻屋子里的人,全部在沉默中,只能听见黎清扬一个人在哭,连姑娘都没了声音。 黎清扬又带何寻钻到里屋,他手里拿了一块透明玻璃工艺品,那是一只敛了翅膀的天使,他放到何寻手里,“不怕。我们一定会再见,这里永远是你的家。送给你,院里的阿姨说,幸运的孩子一定会遇到天使。” 何寻把小天使拿在手里,忽然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她说:“清扬哥哥,我会回来找你的。再见。” 再一次走出去,男人站起来了。他向她走过来,抱起她,何寻那时候真想狠狠咬这个人一口,她想挣扎,想大叫,可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她看见妈妈掩着面,低了头,朝这里决绝地挥了挥手。 蒋雯丽听见了一声“妈妈”,那似乎带着响彻整个北郊的力量,直穿她的心肺。 黎清扬不再哭了,也没有跑过来拽她的衣袖。他站在那里,眼睛里没有一点光亮,他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对蒋雯丽说了一句10岁孩子不太可能说的话,他说:“我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那天,黎清扬听见蒋雯丽哭了一整个晚上,直到天亮。 何寻也没有意识到,从男人抱起她走出那扇门时,便是噩梦的开始。如果那年不是何远山,她也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何远山拿走了她的一切。勇气、天真、任性、古灵精怪……他让她变得软弱,封闭,任人宰割。 总算,一切都成为过往了。 往日有意义吗?有,也没有。 …… 蒋雯丽睁开眼时,天已经大亮。这是她多少年以来,睡得最安稳、最踏实的一觉。 ※※※※※※※※※※※※※※※※※※※※ 咕咕咕,回忆end。 第三十九章 孟原野这天晚上一个人回家,煮了一袋方便面,往里头打了两颗鸡蛋。何寻没回来,她也没多问。 电视里在放《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梅湘南又流鼻血了。她换了个台,“假如你不曾养育我,给我温暖的生活,假如不曾保护我,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悠悠女声,《酒干倘卖无》。 孟原野没再换台,她正吃着,拿起手机看,是肖老六的电话。 “爷?” “在哪儿呢?”肖老六问。 “家呢。”孟原野答。 “你情况怎么样了?”肖老六又问。 “没事儿了,不过给开了几种药,还没吃完。”她答。 “哦,行。老苏说她那儿挺忙,想让你过去搭把手。而且好久没见你,想了。你能来不?” “能啊,苏姐给工资的事儿,有啥不行。正好丫头这几天不在。” “去哪儿了她?” “回家去了。完了跟你说,我晚上过去。” “好,你路上注意。” 孟原野挂了电话,加快速度吃完了面,随后开始收拾打扮,她从衣柜里把洗过的工衣拿出来叠好,找了个袋子装,装好之后她又打开衣柜,手在那件军绿大衣上摩挲。 她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下,好像有他衣服上的味儿……但他衣服上什么味儿呢,也不知道,反正就淡淡的香。虽然那晚上她喝得晕晕乎乎,但那衣服上的香味儿特别醒脑。 她想到那天廖星燃把这件衣服套身上之后的样子滑稽,又不自觉发笑。 她收拾好东西,出去了。到了地方,苏琴芸居然在前台,看见她,直接来了个巨大拥抱。要不是她身上长了二百来斤的肉阻碍了,肯定是冲孟原野飞奔过来的。 “哎呦妈呀,心肝宝贝原野你可来啦!姐都好久没见你了,想死你了。” 孟原野也抱抱苏琴芸,提着手里的工衣示意,“好苏姐,我先去换个工衣,六爷没跟你联系吗?” “老六昨天还来搭把手了,我进了货,他跟几个小子帮搬的,他说晚上还来呢。你快去吧,最近真的太忙啦。”苏琴芸说了两句,又走进前台询问账目。这女人是标准的富贵像,脸盘子大,骨架子大,虽然胖,但气质足。 来这场的人形形色色,孟原野没再找苏琴芸。有人点了一盘酒,她对好了单子端一盘给人送上去。 就看她送酒的这桌坐了四五个人,年龄都不大,二十来岁。她把酒放上去,“你们这桌要的,点一下看看对不对,有问题叫那边儿那男的。” 她刚说完,靠边儿坐着的男的顺着她腿摸了一把,孟原野没搭理,起身转身要走。腿还没迈开,那男的就拉住孟原野的胳膊,“妞儿,看你腿白,要不跟哥哥玩一把?” 孟原野停住,把胳膊从那人手里抽出来,转身,笑道:“哟,这位哥,我们这地方素场,开荤你来错地方了。”就听四五个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千,干不干?”男人道。 孟原野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 “两千” “三千。” “一万。” …… 旁边有人说话了,“行了陈辰,人姑娘就端个酒,你算了吧。” “哎对,算了算了。”有人跟着附和,摆手道。 就见那人站起来了,孟原野看他比那几个大点,穿着长相,都像模像样的,就是不知道怎么学了这一身痞子气。 他没说话,上来就拽孟原野的头发,“他妈的,你装什么纯情。” 孟原野眼疾手快,躬身一个闪,穿着高跟儿鞋,冲着男人库|当就蹬过去。男人嗷一声,捂着库|当跌到沙发上,孟原野冲过去,抬腿高跟鞋卡在最中间。 男人龇牙咧嘴,还在说话,“你知道老子是……” 孟原野打断他,冷笑道:“我知道我是你妈,你妈能做,但就是一百万也不会跟你这垃圾玩儿。” 孟原野拿下腿,男人骂,“艹,婊|子,找你们……” 又听到几个男生说,“陈辰你行了,喝点儿酒闹什么闹。” 孟原野表情阴狠,她好像看到一个长得挺干净的男生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她顺着余光瞟过去,发现这男生她并不认识。 谁知道这时候肖老六过来了,他把孟原野拉到身边,冲着座上的几人开口,“干什么呢干什么呢?这不是你们撒泼闹事儿的地方,有钱没处花出门往前走两个十字路,就是'三月天'。” 陈辰站起来了,“没人管她是吧?等着,你们不处理,爷叫警察来处理。” 孟原野抱着胳膊,眯了眯眼,“喔嚯,报警是吧?我等着。” 这时候孟原野看到刚才盯着她看的男生一把夺过叫陈辰的男人手里的手机,对肖老六低了下头:“哥,不好意思,他今天喝得有点儿多,你们别跟他一般见识啊,我们一会儿就走了。” 孟原野也盯着这男生看,她总觉得这男生看她的眼神莫名其妙,好像认识她似的。但她努力想了想,确认这男生她并不认识,没见过,也一点都不面熟。 肖老六扫了几人一眼,把脖子上挂着的毛巾取下来在头上擦了擦,随后重新挂回到脖子上。他拍了下孟原野,孟原野便跟着一起走了。 陈辰坐在那儿,搓搓脸,还是很红,大概是气的,几人都没说话。 他整了整有点儿乱的衣服,声音挺高,像是质问:“林泽,你干什么拦着老子?老子就他妈没见过这种女的。妈的,当了表|子还他妈想立牌坊呢,脾气他妈比村头棚里的驴还大。” 林泽喝了口杯子里的酒,想着孟原野刚才用高跟鞋卡着陈辰的模样,格外想笑,不过他忍住了,尽量正色道:“陈辰,不是我说啊,你这看见漂亮姑娘就管不住自己老二的毛病得改,别怪我没提醒你,不然你吧……” “我怎么了?”陈辰问。 ”你不改,迟早得栽一大跟斗。”林泽回。 陈辰看了林泽一眼,其他几个也看林泽。陈辰越想越不对劲,最后直接道:“你什么意思,我说林泽,你跟我说话能不能别拐弯儿抹角的?跟嫌犯玩儿心理战呢?你烦不烦?” 林泽笑笑,“哎你们记不记得前段时间,我跟你们说老林找一中一学生档案的事儿?” “啊,记得记得,你说那是星燃让找的。” “对,刚刚那女的就是她。妆太浓,跟我上次见她一点都不一样,差点没认出来。” 林泽说完,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陈辰也顿住了。几人反应过来之后,有一人开口了,“什么那女的就是她?哎呀林泽你能不能说清楚。” “我去,我这说得还不清楚?我说陈辰要是不管老二,那就完蛋了呀。用脚趾头想,这姐能是一般人嘛?那一般人能让星燃查档案查到老林那儿?” “咋不一般,她跟星燃睡了?”陈辰坐那儿听了半天,吊儿郎当,冒出这么一句。 林泽扫了陈辰一眼,随后嬉笑:“哈哈哈,我说你能不能别总把别人想得跟自己一样那么龌龊,你是不是以为全世界男的都跟你一样,半颗脑袋长老二上啊?” 几人又哄笑。陈辰倒也没啥所谓,“哟,林泽还批评教育我了,告诉你年轻人,男人虽然没都跟我一样,但也差不多。我不像你们似的老要装得像模像样的,再说了,爷有底,玩玩怎么了。” “玩玩是没事儿,但确实,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玩儿。”另一个男生道。 “也是,唉……我莽撞了,莽撞了。”陈辰捂脑袋,一手又拿起酒喝。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星燃居然喜欢这么狠的。”说完,自己莫名其妙笑了。 林泽看陈辰模样,看一次笑一次。 “那是你先欺负人家,人家反击而已,是跟你狠。再说了,星燃是什么样你能不知道?他狠时候,那是你没看见。”林泽说。 “唉,那是当然,怎么能拿我跟人星燃比,比不了比不了。”陈辰摆摆手,不再生气了。越想越觉得林泽的话有道理,今天是林泽告诉他,帮他及时止损,要没林泽,那今天不就出事儿了嘛? - 孟原野在后头把头发重新梳了梳,苏琴芸听说刚刚有人闹事儿,于是赶过来看看,问孟原野有事儿没事儿。 孟原野笑笑,“苏姐,这种事儿又不是第一次见,早就见惯不怪了。” “没事儿就行,我在监控里看见他们往门口去了。岁数不大,也就家里有钱,觉着自己有两下子,来花钱,花钱都把自己当大爷,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放心吧苏姐,跟你们好几年,这点道理我前三年就明白了。挣钱的买卖归买卖,你们知道我,当然不是什么亏都吃,那也得分时候,也得看我愿意不愿意。” 苏琴芸四十大几岁了,特别喜欢原野这姑娘,也因为好几年了,相互知根知底。 孟原野扎好了头发,苏琴芸让她在这儿歇会儿,又跟她八卦。 “原野,我听老六说,你遇上厉害主儿了?” “啊?啥?”孟原野一时间有点懵,没听明白苏琴芸说啥。 “老六都跟我说了,说是在三中上学的学生,人家开着两百万的车。估计全h市,都找不出几辆这么贵的车。” 孟原野这才恍然,她无所谓地笑笑,“六爷咋啥都跟你说。就是同学,人好帮我一把,我都跟人家不认识。就之前我跟六爷带回来那小丫头你知道不,他们认识。” 苏琴芸看看孟原野,拍了拍她,神色微妙,“以姐过来人的经验,觉着可以试试。” 孟原野突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快行了吧苏姐,试啥啊?三中学生谁不知道,我可巴不得躲远点儿呢。那都是什么人啊,那是天上地上的距离……也就刚刚那人说要给我一万呢。” 苏琴芸打断孟原野,“原野,你不能这样,你还这么小,得相信一些事儿,你得向着美好的东西去。” 孟原野看着苏琴芸这种表情,觉得这女人特别可爱,她站定,弯下腰和坐着的苏琴芸平视。 她道:“苏姐,我觉着能遇上你们特别美好。” 第四十章 肖老六买了夜宵回来,这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钟,几乎没啥客人了。孟原野和几个下了班还没走的姑娘小伙在后头的休息间里待着。 苏琴芸进来,本来想问孟原野明天上不上课,但一想今天是周五,明天周六。 “原野困不?你要今天不回自己家的话,就这后头的集体宿舍里凑合一晚上也行。” “行苏姐,我到时候再看。困倒是还行,就是有点儿饿了。这会儿人少了吧?”孟原野答。 一女生听见孟原野说饿了,还没等苏琴芸开口,就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沙琪玛,“野姐,我带零食了,你饿了先垫垫。” 孟原野接过沙琪玛,笑得特别甜,“谢谢雅楠。” “俗,咱们还客气什么。”雅楠也豪爽。雅楠大概比她大两岁,但一样叫她姐。他们都管孟原野叫姐,岁数差太多的除外。 苏琴芸也笑,“人少多了。正好,老六买夜宵回来了,饿了的你们自己到门口拿,我也去吃。” 孟原野和苏琴芸还有肖老六坐一间屋子里吃夜宵,肖老六买了几份骨汤拉面。 孟原野注意到外头这会儿正放着的歌是披头士的《yesterday》,不知道谁点的,又或者是正好轮到了。这时间点儿,倒是格外应景,别有一番韵味。 “明天没课吧?”肖老六道。 “明天周六啊,去哪儿上。”孟原野道。 “明天周六啊?哦,确实是。我这过得都快不知道日子了。对了,你电话里跟我说那丫头去哪儿了?” “回家了。人家有家,就是她情况挺复杂,大概就是她在跟何远山之前,还跟过另一家人,现在找着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一直没太管,那姑娘大概心里一直有点坎儿。咱们从她家出来那天,六爷去办的手续吧?” “就咱俩,除了我就是你,你说还能有谁。”肖老六道。 “那我估计往后还得找你。” “找啊,是救个丫头,又不是卖个丫头,怕啥。有家不更好么?那丫头又黑又瘦,猴儿似的。” 抬头又冲苏琴芸说:“当时是想送你这儿来,一想送你这儿也没用,啥也干不了,还得你反过来护着她呢。” “那何远山不是欠着钱呢么?”苏琴芸道了句。 “他是欠着钱呢,那天是我跟原野领走的。丫头屁大点儿,不怕。要有事儿,那也是往后的事儿。”肖老六很快把一碗面吃完了,擦了嘴之后就坐着。 见两人都吃完了,苏琴芸拿了一叠钱,分开摆肖老六和孟原野面前,豪气道:“老规矩,工资日结。” 孟原野看了下数,“今天这么多,谢谢亲爱的苏大老板。” 肖老六也点,点完了一点头,把钱一收:“老板娘阔气!” 苏琴芸眉开眼笑,“哈哈,这不是最近生意好嘛,你俩更得多拿,你昨天搬货的,也都算里边儿啦。” 孟原野探了探,“爷,请客吃饭啊!” 肖老六哼笑,指着没喝完的面汤,“请啦请啦,这不是么?” 苏琴芸看孟原野一眼,立马会意,“哎呀,听不出来话里意思嘛?这怎么能算,我们要吃好的!要吃贵的!” 孟原野跟着,“双手同意!” 肖老六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原野,这些时我也一直没问,你学校那事儿最后怎么处理了?” “学校赔偿了,反正住院什么的,都没用我出。听说现在野门那头时不时就有一两个搞治安的在那儿,外面比以前强多了。” 苏琴芸在一旁道:“原野,你这同学果然有两下。” 孟原野看向苏琴芸,“苏姐,你快别听六爷瞎说啊。就是三中学生,认识丫头,才帮我一把。” 肖老六点点头,“唉,也是,那些人我知道,还是不扯关系最好。就今天找原野麻烦那小毛孩子模样,大爷惯了,走哪儿吞不得委屈。不过既然都没事儿了,你加把劲儿,最起码高中念完吧。” 苏琴芸目光扫过两个人,“大学也得念啊,原野,你跟我们这可不是头啊。就目前来看,你苏姐你六爷让你上个大学还是没啥问题。好的去不了,差的咱也能混混。” “我没准儿,成绩又不好,就不是念书料子。好多事儿一天一个样,事儿都这样,更别说人了。走一步看一步呗。” 孟原野突然想起一些事,远的,近的,难受。 好好的气氛越聊越压抑,几个人为了轻松又换了话题,继而笑作一团。外头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大夜的老张给电闸一拉,这便是这地方一天最清静的时候,人来人往,万千思绪,都销匿了。 再有几个小时,又是新的一天。 孟原野在休息室里的铁管床上凑合到天亮,醒来便回家去了。这时候是上午,气温还没到一天中最高的时候,她没怎么收拾,从门口直接叫了辆出租。 回来补觉,被一个电话吵醒了。 “孟原野,我今天回去。”是何寻。 “我接你?”孟原野问。 “不用,我认识路。”何寻说完又不说话了,但电话还通着,孟原野只好又问:“怎么了?还有事儿?” “嗯……我妈妈要做好吃的,问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带回去。”何寻有些不自然。 “不用管我,你们吃就行。”孟原野也顿了顿,没想到何寻会这么说。 “那,那我随便带啦,拜拜。”孟原野听见那边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居然还听见厨房揭锅盖的声音,大概何寻就是站了厨房给她打的这个电话。 …… 下午一点多,何寻回来了。孟原野刚睡醒,头发乱蓬蓬,就见何寻大包小包拿了不少东西。 “这么多,这都是什么啊?”孟原野问。 “妈妈给拿的东西,她让我们一起吃。” 孟原野没说什么,垫了垫重量,“太沉了,你怎么不打电话叫我,一人提上来的?” 何寻摘了书包,转头笑,“没有,清扬哥和我一起提的。” “黎清扬?他人呢?”孟原野觉得,莫名其妙。 “他到门口就走了呀。”何寻说。 “你怎么没叫他到家里来?” “我叫了,他不来。” - 孟原野看了看,袋子里什么都有。熟肉、水果、玉米,很全。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把需要冷藏的几样东西塞冰箱了。 收拾好之后,还是觉着困,回房间摊着了。打开手机放了一首歌,又发现农场的菜被偷了。 何寻突然幽灵似的进来,“孟原野,我们晚上要出去玩儿,你也一起去吧。” 孟原野移开手机,“你去玩儿吧,我不去。”何寻没走,还在那儿站着。 “怎么了?”孟原野又问。 何寻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是星燃哥叫你的,他让我和你一起去。” 孟原野放下手机,“他没事儿叫我干嘛,又不熟。你们认识,你去就行了。” 何寻声音里带着点八卦味儿,很突兀道了句:“他喜欢你呗,又不是喜欢我。”尾音轻挑着,能听出丫头调皮里带着小得意,忽然就给人一种贱歪歪的感觉。 孟原野刚反应过来这句话,要问清楚,发现何寻早就没影儿了,大概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孟原野郁闷了,小屁孩儿,才几天就学这么坏了?想想,黎清扬话那么少,也不像能带坏自己妹妹的人啊。 她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思慕了五分钟,拿起手机在通话记录翻到了那串没存名字的号码,点击发送短信。 孟原野:你找我? 廖星燃:晚上没事儿就一起呗,就我们三个的话没什么意思,人俩一起,我多亮。 廖星燃:家教课我调到今天上午了。 回信息的速度很快,看来他也在玩儿手机。只是第二条短信看着好像和第一条好像没什么关系。 孟原野:神仙……你不会又想让我谢谢你吧?真的,我怕了。 廖星燃:不不不!你那都又是美食又是献吻的,过于隆重,我承受不起。 孟原野:…… 廖星燃:开玩笑,记得来哦,晚点见。 孟原野没再回了,她越想越觉得这人嘴怎么这么损,什么叫又是美食又是献吻?还过于隆重?再说,她就是亲他了,怎么着吧?那他还亲自己了呢,衣服都差点被他扒光他怎么不说。咳。 孟原野本来是困了想再睡一会儿,但发完短信之后就思绪乱飞,喝多了那天晚上廖星燃的影子总在眼前出现,鬼似的飘,孟原野倒也觉得神奇,这人大概就是这么神奇.她见他第一眼就做了几次梦,梦里她看不清脸,但可以肯定是他。现在,又成了他在自己家留下的影子。穿大衣的,站在厨房灶台前,围着机器猫围裙挖南瓜的,甚至是卧在椅子上的。 孟原野也是第二天才发现,他居然还一丝不苟地把那一顿吃剩的收拾了,连厨房的灶台都擦得能照出人影。 她都不知道自己喝多有没有跟他乱说什么话……希望没有吧。 孟原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了,于是起来收拾脏衣服往洗衣机里塞,等她洗好了几件衣服挂出来,何寻突然窜进卫生间,“孟原野,你有没有夹板?” “有,你要干什么?”孟原野问。 “你能不能帮我把头发拉直,出去玩儿我想披开。” “呀,什么时候爱美了?”孟原野笑,她把手里最后一件衣服晾了,便出来找夹板。 何寻有点羞,朝她吐了下舌头,孟原野看她,“你先去把头发洗了吧,扎辫子都有印子了,洗完了半湿不干的时候用夹板,才不伤头发。” 何寻听话去洗头发了,孟原野从衣柜里给她找自己的衣服,有一些买了之后没穿几次,不太合适便压箱底了。 何寻洗完出来,头发还湿漉漉的,乌黑柔亮。看见孟原野在翻衣服,有点激动,“你也一起去是不是?” “嗯。”孟原野答。 何寻突然笑得很灿烂,“我就知道,哈哈哈。那天星燃哥在我们下车之后立马跑到后座去了。” 孟原野无奈极了,没说什么,她叫何寻过去,何寻盯着她手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草莓形状的,海绵卷发器。 “给你弄些卷儿,然后再帮你拉,肯定超级漂亮,看我把你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样。”孟原野说。 何寻看上去特别开心,“孟原野,你最好了!” “现在知道好了,人家说你是白眼狼。”孟原野说。 “我不是!”何寻反驳,立马想起那天在车上廖星燃在车上说的话。 “你不知道,你当时真的很吓人!”何寻皱眉,一想到那晚,她就觉得后怕。 “我知道你不是,你就是胆子太小了。”孟原野说着,把找好的衣服拿给何寻,让她自己挑喜欢的穿。 姑娘高兴得不得了,抱着衣服就跑了。 ※※※※※※※※※※※※※※※※※※※※ 看文的亲们,点个收藏叭!【150°鞠躬.jpg】 第四十一章 五点多的时候要出家门,廖星燃给何寻打了一个电话,孟原野刚拿起钥匙,何寻就说:“星燃哥问你想吃什么?” 孟原野愣了下神,“随便。” 何寻把电话挂了,之后对孟原野说,“他说那就去面馆。” “行。我不知道地方,你能找到就可以。” “当然能,我第一次找清扬哥就跟他去过了。”何寻说。 孟原野思暮了一番,没说什么。 俩人到了,孟原野看,原来就是离学校不远的这家面馆,它名字叫“老马家面馆”,蓝色牌匾打底,黄字,虽俗气扎眼,但不知怎么,总是跟其它家有些不同,说不上来。里头一眼望去座无虚席,面馆在这地方很出名,自打它存在又到如今,一直都以经济实惠闻名,老板马秦升也是个老江湖了,人们更没少把他的事迹当故事口口传。 孟原野以为,廖星燃会带他们到什么高级地方,没想到是间就差把“接地气”三个大字贴门头上的面馆儿。 “星燃哥说在楼上,第三个雅间。”何寻说。 孟原野跟何寻一起上去了,她居然感觉莫名紧张,突然有点后悔和何寻来了。她心里一直清楚,黎清扬对自己有些意见,而廖星燃…… 何寻走到第三个门,从外面探头看了看,转头眼睛发亮,对孟原野摆手。孟原野刚进去,廖星燃手里正拿着游戏机玩儿,看到是她们,一边招呼一边把游戏机塞书包里,而后从身边拉出一把椅子,道了句,“你俩随便坐。” 孟原野扫了一眼,是挺大的圆木桌,坐七八个人没什么问题。 何寻笑了下,跑到黎清扬旁边坐下了。孟原野看看,想要挨着何寻坐,结果何寻脱口而出,“你坐那边,刚刚星燃哥给你拉椅子了。” 孟原野拧眉看何寻,面色尴尬,转头向廖星燃,声音平静,“还有别人来吗?” “就我们。”廖星燃笑,他牙很齐,又白。他说:“哎?寻寻今天好漂亮啊。” 何寻有些腼腆,“孟原野帮我打扮的。” 孟原野暗自做了个深呼吸,走到刚刚廖星燃拉出的那把椅子前,还没开口,就见廖星燃站起来,又把椅子又往后拉了拉,伸手,“野姐,请。” 孟原野本来还没觉得多奇怪,廖星燃这一下,让她越发搞不清状况了。 廖星燃坐回去,拿起手边的壶就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没说话,推到跟前。孟原野用手指头捏住杯,松手,再捏住,再松手……转头要对廖星燃说什么,结果廖星燃先开口,“野姐今天,红的白的啤的?还是混着?” 孟原野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盯着廖星燃的眼看了一会儿,最后像是做出了某种妥协,“还跟那天一样。” 廖星燃叫了服务生过来,直接说了句要酒,服务生就走了,之后廖星燃问何寻,“寻寻,你原野姐平时喝酒吗?” “喝,但是我没看见过。有一次她凌晨回去,浑身酒味。” 孟原野没说话,黎清扬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廖星燃点点头,一脸不明所以的笑。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廖星燃离着自己太近了,孟原野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其实她心里明白,这种场合最不应该不自在的就是自己,可就是奇怪,她忽然有点理解何寻为什么不爱说话了,因为此时此刻,好像他们三个才是一伙儿的,自己只是个怎么都融入不进去的局外人。 孟原野看到,上菜了,几碗面,还有番茄鱼和一盘凉菜,一盘热菜。服务生又拿了酒和酒杯过来,果然是一瓶红酒一瓶白酒和一瓶啤酒,两个启子,一个开白的,一个开红的。 东西刚放桌上,廖星燃就挨个开了个遍,给孟原野倒了一杯白酒,满满一杯。孟原野没理他,低头吃东西,狼吞虎咽。 之后只听廖星燃和对面两人说,“她一见我就喝酒,我都不知道原来她那么能喝。” 话音刚落,就看孟原野把那满满一杯的白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孟原野没什么表情,转头问廖星燃,“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能喝吗?” 廖星燃回:“不知道,所以你为什么这么能喝?” “因为我刚出来那年十三,找的第一份儿活,是陪酒。” 廖星燃没说话,黎清扬暗暗扫了孟原野一眼,也低头,何寻看看几个人,也感觉到了不太对劲,于是将一颗肉丸子塞进自己的嘴里。 孟原野又倒了一杯啤酒,还是一口吞。吞了之后再一次看向廖星燃道:“知道我为什么一看见你就喝吗?” 廖星燃挑眉,“愿闻其详。” 孟原野顿了顿,随后用特别轻松的口吻道:“因为我怂,一见你就觉得害怕。”说完自嘲地笑了。 廖星燃被逗乐了,他顺手倒了一杯白酒,和孟原野一样一口吞,之后问孟原野,“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一起出来吗?” 孟原野看他,就听廖星燃道:“因为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 孟原野依旧是笑,吞了最后一口面,“你这话……怎么说呢?如果你说是我,没错,但是你,就很虚伪。哎,我问你,你们这种人,还能有什么特别怕的东西?” 廖星燃说:“你这话在我看来也不真诚,不带我们这种,只说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怕什么?” 孟原野笑,“我怎么知道你怕什么?” 廖星燃说:“我怕黑,你不知道……那可能是你喝多了。如果我不怕黑,就不会在凌晨叫醒你。你家窗外那颗树,那晚像是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怪物,把整个窗户都罩住。你家熄灯之后的客厅,那晚好像站满了肉眼看不见的人,随时都会推门而入。你的卧室,又冷又潮,像奇幻电影里那种一不留神,就能把人完全吞噬的迷雾森林……” 谁都没注意,廖星燃说完,何寻眼睛又红了,声音有点不自然,“我也怕黑,我一个人夜里常常睡不着,总觉得有鬼,以前我爸活着的时候,他会突然打我,后来去了孟原野家,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才敢睡。” 黎清扬拍了下何寻,“我们一会儿去礼品店看看有没有夜灯,买一个。” 廖星燃抬头,“哎,你说这个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有家店,里面有特别好看的小玩意,她肯定喜欢,一会儿去看看。” …… 孟原野又倒了一杯红酒,边喝边听几个人讲话,喝完之后,她就埋着脸笑,整个肩膀都在抖。几个人都看见了,不过没人问她在笑什么。 东西吃得差不多了,他们又起身走。孟原野一人走在前头,下楼到前台问结账的事,结果前台的女人告诉她已经结过了。 廖星燃何寻黎清扬也往前台走,只听廖星燃冲着里头打招呼,“马叔,我们走了!” 后厨飞速窜出来个男人,手里捏着几张餐卡塞到他们手里,说:“星燃你们慢走。这卡送你们,新店还在装修,在万和居那头,等开业了,你们一定要去捧场啊!下次再来!” 廖星燃,“没问题!谢谢马叔!” 几人跟着一起道了谢。 出了店门,孟原野从钱包里掏了两百块递给廖星燃。 廖星燃道:“我请客。” 孟原野没收回手,“我不吃免费的饭。” “从来不,还是只是我?”廖星燃道。 孟原野不避讳,没有一点婉转,只问:“你觉得呢?” 廖星燃接过钱,“好,下一顿有着落了。” 何寻突然说了一句:“孟原野,其实你不用给星燃哥钱,因为面馆家的老马叔叔,从不收星燃哥的钱。” 孟原野微微惊讶,“这样啊,我以为你星燃哥这种级别,会带我们去什么特别高级的地方,结果居然是老马家面馆,还是霸王餐。 啧,神仙,你还真的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廖星燃笑了下,颇为无奈道:“我发现你对我误解太深了。首先,我家财政大权在我妈老刘那儿,野姐说的高级地方,我怕是再给他们做苦力,洗十年碗都去不起。然后,马叔不收我的钱,说来话长了,那是因为当年他遇到麻烦,老廖找人帮他赢了官司,他一直记着,所以才不要钱。一般来说,他送他的卡,我充我的钱。” 孟原野没想到这人居然会在他们面前说家里如何怎样,她只说:“那下次算我请咯。” 廖星燃回:“不然呢?你请定了,我从不退拿在手里的钱。” 孟原野看向他,挑了挑眼角,就听廖星燃似乎是立马会意:“和你一样。” - 几人来到了廖星燃所说的这家店,很大,里面卖饰品,也卖其它的玩具礼品。何寻看着柜台里的卡子,眼睛都亮晶晶的。 廖星燃从后面拐过来,手里拿着一枚镶满水钻的沉甸甸的黑色猫咪,“寻寻,这个你喜欢吗?我觉得很适合你,戴上更像……你喜欢哪个公主?” “贝儿公主!” 廖星燃打量了下,“嗯……那你戴上就更像贝儿公主了。” “好好看呀!”何寻接过来,卡在头发上,转头道:“那是不是我未来的野兽也能变王子?” 廖星燃回:“有可能,但祝你遇到真正的王子。” 何寻笑得特别开心,抬头目光搜寻黎清扬,就看黎清扬拿着另一枚卡子走到她面前,“这个怎么样?” “好看!”她又指着头上的,“这个是星燃哥选的,他说我戴上更像贝儿公主了。” 黎清扬看看手里的卡子,“都是你的。” 远处的孟原野手里举着什么东西,朝他们道:“你们来看,这个夜灯可以吗?” 几人走过去,孟原野第一句问何寻,“喜欢吗?” 何寻扫了一眼,“好多样式,我要再看看。”之后又说:“孟原野,我的卡子好不好看?这个是清扬哥选的,这个是星燃哥选的。” “好看,你这么可爱,哪一个都好看。”孟原野说。 廖星燃这时候停住,半倚着一根柱子,语气有些懒散,“孟原野……你喜欢哪个公主?” 孟原野愣住,随后道:“我?我喜欢拿毒苹果那个老巫婆。” 看廖星燃倚在那儿不动,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孟原野觉着被打量不自在,又说:“开玩笑,我谁都不喜欢,我喜欢我自己。” 何寻听见了,“孟原野,王子不喜欢老巫婆,因为老巫婆太坏了,她也想做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廖星燃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影儿了,几人买好了东西结账时才又碰到一起。 天黑了,他们从店里出来,走到广场上。廖星燃说起了关于何寻,以及她现在要回家的事,孟原野也说,如果是关于证件、详细情况那些的,随时和她联系,到时候让肖老六和蒋雯丽去解决。 廖星燃又买了甜筒,他们一边吃,一边找到了一块很高的台阶,四个人两排坐,风一阵一阵的,很是舒服。黎清扬掏出一只小夜灯,递给孟原野,“这个送给你。” “为什么送我?”孟原野显然没有料到黎清扬会送她东西。 “星燃不是说你家黑嘛,我估计你也需要这个,以后睡觉可以开着它。” 孟原野拿过来,“谢谢。” “我之前一直对你有误会,给你道歉,对不起。谢谢你和你朋友收留何寻。” 孟原野摆摆手,“早都过去了,什么对不起。再说了,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面榜样。廖星燃说得对,能活着就行,其它无所谓。” 黎清扬没再说话,他一点都不了解孟原野,但他隐约觉着,她好像藏得特别深,既不像何寻那样单纯天真,也不似星燃那样老道沉稳。 …… 要散伙了,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黎清扬先回,然后是孟原野和何寻,最后是廖星燃。快下车时,廖星燃掏出什么东西给孟原野,“送你。” 孟原野定睛看,是一枚镶满了钻的红苹果,特别大。 “给老巫婆的礼物?”孟原野说。 “老巫婆的毒苹果。”廖星燃回。 孟原野低了头,开始狂笑。 “笑什么?” “想起我家窗外那颗树,自我小时候就在,很多年了,我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看看它就觉得安心了。我家卫生间和过道的灯,接触不良,开一段时间会自动灭掉,我没修。我的卧室嘛,好像一直那样,我没觉得冷,总之我没拿暖气进去过。你说你怕黑,也怕我,那可能我害怕,是因为你,你……怎么讲,光明?耀眼?不对,刺眼?” “不行,发现我讲不出你那么生动的话。” 孟原野脸上是掩不住的尴尬,笑里又藏着一种难言明的情绪,是隐忍,怀疑,或者是什么别的东西。孟原野手里拿着那颗“苹果”,头缓缓低下去,夜色又开始吞噬心绪。廖星燃看着她,恍惚间仿佛她是另一个自己,站在和自己相对的地方,感觉着同一种感觉。四周围空旷荒芜,荆棘丛生,一眼望不到头。 …… “原野姐,我觉得星燃哥是你的王子。” ※※※※※※※※※※※※※※※※※※※※ 可以重看下,有修改。“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奥力给大叔 第四十二章 三个人都还没下车,廖星燃听见何寻说这么一句,他说:“我可不是王子。” “为什么?”何寻问。 “因为喜欢巫婆的人,信什么都不会信王子。很巧,我也喜欢巫婆,所以我也不信王子。”廖星燃回。 “可是巫婆那么坏,为什么你们都喜欢巫婆啊?”何寻问。 三个人此时都坐在后排,廖星燃坐最里面,方便一会儿两个女生先下车。 他的一番话让何寻云里雾里,他没再回答何寻为什么喜欢巫婆的问题,只是摸了下何寻的头,“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多干净。公主美丽善良聪明,王子英俊勇敢正义…… 所以你看,看得见的并不适合所有人,就像它适合你,可是不适合孟原野和我。你知道为什么你只看到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却没有看到巫婆的故事吗?” 何寻摇摇头。 “因为巫婆站在反面,人们觉得她又老又丑又坏,于是她生来就不配被记住和被向往。” …… 孟原野后来都没再说话,她手里握着“苹果”,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怎么。 “孟原野,到了。”何寻说。 车这时候停在公寓大门口,廖星燃又说:“师傅,麻烦拐进去吧。”于是司机又拐进去,孟原野听见廖星燃连她家的楼号和单元都记着。 车门开了,何寻说:“星燃哥,我们走了。” 廖星燃摆摆手,“下次见。” 孟原野没打招呼,她走进单元门,身后是车开走了的声音,她毫无征兆地蹲下,哭得突然。 “孟原野?你怎么了?你哭了?”何寻拍拍孟原野,孟原野还蹲着,随后何寻听见她越哭越大声,手里握着那枚卡子,越扣越紧。 何寻有点害怕,她听见有动静,顺着声音望过去,张张嘴,没出声,拧着眉指指孟原野。 “这次……抱抱?” 孟原野慢吞吞站起来,转身又抬头,她眼泪糊了满眼,脸又花了。 “廖星燃,你在耍我,是吧?”她在哭,情绪低落,但语气平静,平静到让人想到一面镜子似的湖,没有风吹,不见波澜。 廖星燃上前一步,两只胳膊把孟原野抱住,他想像那晚一样去扣她的脖子,但手移到跟前,又犹豫了,还是放回原处。廖星燃的言语里也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只说:“你哭,我就更怕了。” 孟原野同样收紧手,隔着校服,她感到他越来越暖的体温,“要是你告诉我你在耍我,我就不想哭了。” 廖星燃沉默了,好像很长时间,她都没再听到他说话。最后,他说:“你哭吧。” 孟原野从他肩上离开,何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包里掏出了纸巾,正往她手里塞。孟原野触到纸巾,拿在手里,转身背对着廖星燃,之后廖星燃听到了很响的洗鼻子的声音。 等孟原野再转身过来,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我回家了……你要进来待会儿吗?” 廖星燃正要回答,孟原野又说一句:“你进来待会儿吧。” 回了家,何寻一个人去洗漱收拾了,孟原野和廖星燃一起卧在客厅那张沙发上,她把电暖气打开,推到廖星燃面前,“还要衣服吗?” 廖星燃摇头,“不用,家里好像比上次暖和许多。” 孟原野走到菩萨像前面,从柜顶的香筒子里掏出香,点燃之后捏着香向菩萨拜,香被放进香炉里,她说:“家里多个人,好像就暖和很多。” 何寻突然像只鬼似的从厨房那边蹿出来,“星燃哥,你要尝尝我妈妈做的糯米团吗?” “好啊。”廖星燃抬头。 何寻看上去很高兴,她拿着一个袋子放到茶机上,“那我去做作业了,晚安。” 廖星燃想到什么,“房间冷吗?” 何寻摇头,“不,我有棉睡衣了,毛毛的,很厚。” 折回来的孟原野看着桌上的糯米团子,又看丫头手里还捏着一个,她说:“你不是刚刷过牙?” “嗯,可是想起来就很馋,我等下再刷一遍。”何寻看向两个人,眼神里带着小八卦。 “何寻?”孟原野又叫住她。 “嗯?” “你要是作业不会做问他。” “我不做作业了,我睡觉。”何寻看到孟原野指向廖星燃,眼珠一转,跑没影了。 不跑等什么?等星燃哥教自己做作业吗?想想都觉得画面恐怖。 这时候廖星燃说话了,“你可别为难我,我要是学得好,还有老魔头什么事儿。”何寻走后,廖星燃无奈道。 “老魔头?”孟原野疑惑。 “我家教老师。”廖星燃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你别骗我,你们三中人,怕是倒数第一来了,也能压我们一大片吧。” -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屋里的白炽灯却格外亮眼,孟原野站起来把灯关了,周遭瞬间陷入黑暗。窗帘没拉,路灯和月光照进来,昏黄和白银搅在一起。 桌上晾着一杯白开水,何寻早就没了动静,空气这时候安静到只剩钟表走针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孟原野站在墙边停了停,声音淡如水,“你不回家,你爸妈不管?” “他俩很忙,自己都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我就更不在了。” 孟原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廖星燃面前,她两条一跨,坐到廖星燃腿上,胳膊又顺势勾住了他的脖子,“玩儿吗?我给你玩儿。” 廖星燃没动,他抬眼看见孟原野的眼,黑漆漆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廖星燃说:“你胆子真大。” “是吗?那还有更大的。”孟原野说完,把上衣脱了。剩一件,她说:“你那天怎么脱,今天就怎么脱。” 她又去拉廖星燃校服的拉链。 “我没套。”他说。 “我有药。”她回。 看廖星燃还是没动静,孟原野起身坐回到沙发上,“他们都骂我,我陪过的男人说,我们这种人这辈子都完了,他们说我没未来,没以后。我常常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有一天会抱着我爸妈的骨灰死在这里。” 孟原野从旁边捡起衣服,重新穿回去,她看向廖星燃,“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你就像一个在吹泡泡的人,自我见你时,你就不停不停地在吹。我看到那些泡泡,觉得太美了。所以我就在想,既然是泡泡,那是不是等你一个个戳破,就什么也没了?你也会消失对吧?你本身就是一个泡泡。” 孟原野这时候要起身,廖星燃却突然把她挡回来,他离孟原野异常近,整个人几乎是罩住了她。他压着声道:“孟原野,我不做,是因为我不敢。你……就真的敢吗?” 孟原野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看。她在想,如果现在灯是开着的,是不是她的无错和迷惘就会暴露无遗? 她又一次勾住他的脖子,闭起眼就吻过去。这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啃咬,可是居然没感到廖星燃丝毫的攻击。她忽然把头别开,气息紊乱冲着面前黑压压的廖星燃说:“玩儿而已,有什么不敢。” 这时,她想从这一小方空间里逃开,却发现廖星燃的力气之大。他框着她,让她怎么都动弹不得。之后他开始扯她的衣服,孟原野才知道,廖星燃恼了,她惹的。 再之后,孟原野只记得那些感觉涌到了指尖,涌到了脚底,涌到了头发丝,每个细胞都像是被洒在地上的细小粒子,仿佛正在被重组。她又感到痛,感到酸,感到麻木。她想喊,可是忍住了,声音又被包裹在那一番绝对不算温柔的吻里。他吻得刚硬,野蛮,疯狂。 廖星燃说那句话时,声音并不高,可在孟原野听来却是如雷贯耳。 他说:“孟原野,如果我是泡泡,显然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可现在看来并不是。所以,我没跟你玩儿,你也别玩儿我。” 一直以来,廖星燃知道孟原野在为什么挣扎,也大概明白她的苦难言,但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太多。他没想自己为什么救她,又无意之中给了她别人所说的“那么多帮助”,他也更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孟原野。 如果廖星燃有疑问,那么也许只有一种,那就是:这些真的能够成为问题吗?这些用得着回答吗? 救,见死怎么能不救? 帮,被不公对待为什么不能帮? 喜欢,他甚至还没搞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不想再看到孟原野躺在水泥地板上,被下病危通知算吗? 为什么人们总是等到为自己的无知、恶和偏见付出了代价,无法挽回的时候才开始醒悟?为什么总是等到一条生命结束,仿佛才开始包容它的污迹,为它的逝去惋惜? 他想起小时候,某天无意从老廖书架上摸下《孟子》,里面有一句话被划了几道线:“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后来他慢慢长大,相对理解了一些意思,又发现自己做不到,很多人也没做到,这才明白答案其实一直在。 人们最崇高的理想,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用这种方式证明着它的价值。 廖星燃想,他们在这里,是因为他们从来都在这里。不管是黎清扬还是何寻,孟原野又或者是自己,没谁需要被救,都在自救。 第四十三章 这天从学校回家,孟原野带着何寻刚走进楼道,她手机就响了。 孟原野站定,接起来,“喂?” “野姐,不能吧,你真跟那位爷搞上了?” “六爷?” “是我。”电话那头回,孟原野确定,是肖老六的声音。 “你说什么呢六爷?我没懂。”孟原野完全在状况之外,不知道肖老六说得都是哪儿跟哪儿的话。 “就你那三中同学,姓廖那个,你是不是跟人搞上了?他怎么有我电话的?” “廖星燃?他找你了?” “约我晚上在老苏这儿见呢。用我带人不?不是来砸场子的吧?”肖老六说。 “不能不能,他不是混子。爷要么你等等,我问问他。”孟原野皱起眉说。 “行,一会儿给我回电话,我在丁宾这儿,正好人都在。” “行爷,先挂了。” 孟原野看了一眼何寻,继续上楼了。 “星燃哥找你朋友了?”何寻问。 “嗯,先回家。”孟原野说。她心又莫名跳起来,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她也不知道廖星燃怎么会有肖老六的电话,找他什么事儿。 进了门,孟原野打开手机,在信息栏里打了一气,最后还是放弃了。她点开通讯录,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把电话播出去。 “孟原野?”是廖星燃的声音。 “你怎么有老六电话的……找他做什么?”孟原野问。 “哦,你们之前接何寻出来去登记了是不是?我帮雯丽阿姨去问问……清扬他妈妈。” “你是不是没说清楚?老六问我要不要带人,他怕你是去找麻烦的。”孟原野说。 就听电话那边传出笑声,“他在那片儿又不是叫不出名字的人,认识的人多了去了,电话太好找了,我说约他出来喝酒,聊聊何寻的事。”廖星燃说。 “好吧,不是去找麻烦就行。” “哦,懂了,我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了。还砸场子,哈哈哈哈哈,你们想象力真丰富。” “乱惯了,什么事都碰才这样。”孟原野说。 “你要不一起来?”廖星燃不笑了,他问。 “何寻在呢。”孟原野答。 “行,那拜拜。” “嗯。” 挂了电话,孟原野长出一口气,自己也觉得这股没由来的,压着的劲儿莫名其妙。她又给肖老六回电话,肖老六说知道了,没事儿了,这事儿才算完。 苏琴芸的酒吧这晚人不算太多,但肖老六和廖星燃还是找了个僻静位置落座。 肖老六看廖星燃第一眼,道:“来过?” 廖星燃笑,“来过,大哥看来是常客。” 肖老六开啤酒,给廖星燃倒上,“这儿的掌柜是熟人,我经常帮搭个手。” “哦,这样啊,那您什么时候见过我?”廖星燃笑。 肖老六转着眼珠,头抬起来想,“哎呀,要说第一次见,那早了……反正不是今年。” “就说,我都好长时间没来了。上次来,这里还不是这样呢,没装修。”廖星燃说。 “对对对,我记得挺清楚,身边当时跟着原野,她站那儿就朝你们看,一直到你们走了她还看。我叫她才回过神。”说完,肖老六又盯着廖星燃看了一番道:“没错,肯定就是你。” 廖星燃刚想说什么,就见一个富态女人给他们端来一盘水煮花生和一盘水煮毛豆,放下时还看了自己一眼,对肖老六说:“这,原野那三中同学?” 肖老六点头。 “就说,这爷,看着就不一样。”苏琴芸说,说完了又跟廖星燃笑道:“吃好喝好,要什么跟那小伙子说,今天姐姐请,亲自招待。” “您太客气了。我有您这儿卡呢,办的时候说一直都能用,谢谢。”廖星燃说。 苏琴芸走了,廖星燃想着刚才说到哪儿了要接着说,结果肖老六打断他:“看上我们原野了?” 廖星燃往后挪了下身子,“冒昧问一句,您跟原野什么关系?” 肖老六笑起来,“你觉得我们什么关系?” 廖星燃摇头,“不敢瞎猜,猜错了多冒犯。现在不过是,知道的跟不知道的谁都能骂她,骂得什么,您肯定知道。” 肖老六哼哼笑,“唉……骂什么还用知道嘛?这地方你看见的,谁还没遭过口水挨过骂。换句话说,活着,混饭吃,本来就是挨骂的营生,太平常了,一点辙都没有哇。” 肖老六拨了一堆毛豆,又喝了些酒,带着醉意跟廖星燃讲起了一些事儿。 肖老六说,孟原野没爸没妈,十三岁开始就不怎么好好念书了,但脑袋瓜子聪明,属于自己看看书,题就会做了的那种。 在孟原野还小的时候,她父母做拉煤生意有些年头,挣下不少钱,家境不错,于是他们成了最早一批在h市买了楼的。 可是即便如此,架不住意外来得突然。 1994年冬天,孟原野父母开着旧卡车,拉着煤往金华去,结果遇上大雪封路,车翻在盘山路上,父母俩人就那么着没在一块儿了。 那时候是一个叫王花香的女人,连几夜赶,领着五岁的孟原野到现场去的,孟原野管这女人叫大娘。 当时,各方面资源都跟不上,又碰上大雪封路,情况极为特殊,于是造成现场迟迟无法清理。王花香带孟原野到了现场,就看见车门上全是血,像是人为用油漆喷在上面,别提有多吓人。 只有五岁的孟原野,那时候还不太能搞得清楚状况,从家里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大娘跟自己说爸爸妈妈回不来了,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回不来了”。直到到了现场,看见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这时候王花香才又跟她说,“原野,你爸爸妈妈没了,去天堂了。” 孟原野明白了意思,就开始哭,撕心又裂肺。嘴里一会儿喊:“妈妈妈妈,我要找妈妈。”,一会儿又喊:“爸爸爸爸,我要给爸爸点红梅。” 王花香带着孟原野从所里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风像刀片儿似的。孟原野两只小手死死地掐着她的胳膊,眼睛里像是按了个漏水的水龙头,眼泪止不住,小手似乎能把王花香掐出血来。 王花香的眼里同样水雾模糊,不知道是风刺的还是哭了,她苦着一张脸把孟原野抱起来,走了二三十步,碰上一座跟她个头一般高的台子,于是心一横,把孟原野放在上头,就走。 走出去好远,居然还能听见孟原野的哭声,姑娘把嗓子都喊哑了。这时候她又听见声不对,返回去,看见孟原野从高台子上摔下来了,手上是石子儿扎出来的血,腿上是棉裤,看不出来伤没伤。 王花香用手指头蹭蹭孟原野脸上的泪,叫她走,可姑娘摔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更别提走路,肯定是伤了。 她没喊疼,嘴里依旧叫妈妈,叫爸爸。 孟原野的爸爸老抽的烟是红梅,在家的时候,没事儿就逗孟原野,“女儿,来给爸爸点支烟。” 孟原野两只手握着打火机,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打火机打着。火苗蹿高,然后爸爸就会摸摸她的头,夸她乖,之后从口袋里掏出奖励给她。奖励有时是麦芽糖,又甜又黏牙,有时是大山楂,不仅酸,籽儿还特别硌牙。 看孟原野走不了路了,王花香就把她抱起来,“走吧,走吧原野,你爸妈是再也回不来了,以后我养你。我呀,半辈子也没活好,你呢,也就认了这命。” …… 王花香养了孟原野八年,除了给一口饭吃,几乎没怎么管过,因为王花香自己也是个破败女人,他自己的丈夫成天在外头混女人,儿子呢,说是外地上学,可这些年都没见过。 孟原野要过十三岁生日的前几天,王花香突然跟她说,儿子在上海挣钱买了大房子。再后来,王花香突然就消失了,她只给孟原野留下了这座公寓,除此之外孟原野家的所有,大概都被这女人拿了去。自那之后,王花香便不知去向。 孟原野只记得,当时自己小,找不到大娘王花香的那天,她手里攥着红梅烟和打火机跑上了街,就那么跑,跑到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她拐进一条巷子里,看见里头有几个男生在抽烟,她想爸爸了,就用打火机把红梅烟点着,又想起爸爸抽烟的样子了。 她学着爸爸的样子,把烟放进嘴里吸,特别呛,她咳嗽了好几声,又自言自语:“爸爸,我给你点红梅,你回来好不好?” 孟原野听见脚步声,是巷子那头的两个男生朝她走过来了,他们穿着高中的校服,问孟原野,“小美女,怎么了?” “我想我爸爸了。”孟原野说。 “你爸爸呢?”男生问。 “去天堂了。”孟原野说。 “那你妈妈呢?”男生又问。 “他们俩一起去天堂了。”孟原野说。 “你家呢?”另一个男生问。 “我迷路了。”孟原野说。 “……” 男生顿了顿,“你会抽烟?” 孟原野眼里还有泪,她看着两个男生,并不懂得危险,她点点头,又把烟放进嘴里。 两个男生一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一个男生拿过她手里的烟,“你跟哥哥玩儿个游戏,哥哥就给你买好吃的,怎么样?” 孟原野点头,“好。” 另一个男生说:“那你要听话,等一会儿不许乱动,乱动的话,会疼哦,只要不动,哥哥能让你舒服。” 孟原野又点头。 两个男生把孟原野带到了一栋楼房的车库前,那是又空旷,又不容易被人发现的一块地方,那里还放着一张别人家扔出去的旧沙发。 一个男生把孟原野带到沙发前,“你躺上去,不要乱动。” 孟原野乖乖躺上去,一动不动。 男生突然凑过来,亲孟原野的嘴,孟原野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她屏住呼吸,任由男生亲她。 亲了一会儿,男生说:“你张嘴巴,你也可以亲哥哥。” 孟原野张开嘴巴,也学着男生亲她的模样亲男生。 过了一会儿,男生开始脱她的衣服了,她依然不敢动。 她觉得男生亲自己确实很舒服,就看到男生也在脱衣服,然后男生摸她的脸。她又觉得被摸比被亲还舒服。 不知道过去多久,男生说:“不要乱动。”她才感到特别特别疼…… 她哭,男生又说:“小美女不哭,你抱住哥哥就不疼了。不疼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又过去很久,她一直都觉得疼,直到第二个男生重复第一个男生的动作,才没有那么疼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奇怪可是又很舒服的感觉。 ※※※※※※※※※※※※※※※※※※※※ 有点忙,下本一定准备充分再开文。这章写着,自己感觉心好疼。我滴原野宝贝,一定好好的tat 第四十四章 廖星燃本来已经拿起酒杯,肖老六讲到这一段时他又放下了。“等等。”廖星燃冲肖老六说了一声,站起来往前头走了,他看见苏琴芸在那儿。 看见廖星燃,苏琴芸要从柜台里出来,结果廖星燃这时候加了两步小跑,已经到面前了。 “姐,有水吗?要加冰的。” 苏琴芸愣了下神,“怎么?你们不喝酒啦?” “您这儿酒太烈,啤的比白的都容易上头,架不住了。喝点儿水清醒清醒。”廖星燃说。 “当然有,你回去坐着吧,一会儿我给你端过去。”苏琴芸道。 “谢谢苏姐。”廖星燃说。 “咦,认识我?”苏琴芸还挺惊讶。 “以前来过,就知道您姓苏,朋友现在也常来。” 苏琴芸笑,“看来还挺有缘,苏琴芸。” 廖星燃也笑,礼貌点了下头,转身走了。 坐回到椅子上,肖老六正要说话,廖星燃先开口了,“别喝酒了,喝点儿水吧。” 肖老六顿了顿,这时候苏琴芸端着一大杯加冰柠檬水过来了,肖老六看看她,又看了眼廖星燃,拿起大杯柠檬水,往杯子里倒,一边倒一边说:“也是,还是你明白,聊原野喝酒太伤了。” “聊她怎么伤?”廖星燃问。 “聊她,显得酒没味儿,喝了挺多,但是又醉不了,醉不了,可先是脑袋疼,然后胃难受,最后落个浑身不舒服。”肖老六说。 俩人这时候各灌一口冰水,又觉得清爽不少。 肖老六又问廖星燃:“还听?” 廖星燃说:“酒换水就是为清醒着听,清醒着就不容易忘。” “不忘有好处吗?她怕是巴不得忘了呢,但这种事儿,影响这辈子。”肖老六说。 “哥,知道为什么人们有时候说,要记住一些并不美好的?”廖星燃问。 “你说。”肖老六回答。 “因为只有记住,才能绕过。有些事儿,我也一辈子都忘不了,因为忘不了,所以我是这样的。”廖星燃说。 “活着得认砸,我跟她说过,我说人自生下来就身不由己。你们都十几二十来岁,眼里本应该有光。你见过小孩儿的眼睛么?尤其是那小孩儿一高兴,眼里真跟有星子似的。但她没有,我看,你也一样没有。也罢,醉醒都一样难受,接着给你讲吧。” 肖老六把杯里的水喝完了。 廖星燃低低头,“那俩人,最后抓了?” 肖老六特别突兀笑了声:“这种事儿,真要掰扯起来跟没解的题一样麻烦。这么说吧,要是只在她身上发生这一次,并没有造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那她不说,也没人看见,谁能知道?就算是知道了,那都多少年过去了。” “哥,你也不了解我,除了问我是不是看上她,还跟我说这么多,其实不该吧?”廖星燃说。 “我到这个岁数,没少被欺负,也没少欺负回去,到如今,屁本事没有,就一点,这人是不是害人的人,我不用看第二眼。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问你是不是看上了,其实也就是问问。你送她去医院我看见了,你帮她那些,我也大概知道。 原野这类姑娘,你要明白,最不相信的就是男人,更别跟她扯什么情呀爱。所以你玩玩能行,不用指望她跟你动什么真感情,一样的,她其实也就跟你玩玩。”肖老六说。 廖星燃半信半疑:“你说真的?那要是真看上了……怎么办?” 肖老六抬起头,看着廖星燃的眼睛,“你真看上了?” 廖星燃笑:“不知道。” 肖老六说:“真看上了也不奇怪。你往后还能看上别的,比她漂亮比她好的多了去了,你们这种人,一天换一个都不奇怪。你看上什么了?你敢问问你自己,你不知道的那情绪,究竟是同情,还是可怜?或者你就图个新鲜。” 廖星燃摇摇头,“好像都不是。” “那是?”肖老六说。 “怕。” 肖老六哈哈笑:“怕?你怕她?哈哈哈哈,那你怕是真看上了,而且还看明白她了。我劝你,赶紧看看别的姑娘,趁早别栽在这儿。你俩没可能,就算你看上了,她也不会当真。” “哪有那么简单,我身不由己,行不行。”廖星燃声音少有的低。 “来来来,我跟你继续讲啊。”肖老六看廖星燃,神色有些不明所以。 - 孟原野当时应该还没满十三,那天她得到了一包零食,是两个男生带她去超市买的。他们还带她去吃了饭,饿了一天,不大点儿个姑娘,狼吞虎咽。 后来她被这两个男生带到了一家ktv,那家ktv是当时整个东区最大的,三层楼高,装得特别华丽。孟原野也是后来才知道,什么叫“挂着羊头卖狗肉”,以及她那天都经历了什么。 俩男生先是带她唱歌,到午夜才停。中间有段插曲,是孟原野上厕所,看见自己裤头上有血。男生走时候,又是不认识的人过来领孟原野。 后来,孟原野就到了一个像宿舍一样的地方,姑娘扎堆,没人注意她。后来其中有一个问她:“新来的?这么小,雏儿?” 孟原野不说话。 “别不说话,来了就是姐妹,互相帮衬着点儿。你多大?没成年吧?被卖过来的?” “能洗衣服吗?”孟原野问。 女生说:“能,你没带东西?你用我的盆吧,拐到二楼去接水。” “谢谢。”孟原野说。 “我跟你去吧,你刚来,别找不回来。”女生从床上下来,跟孟原野一起走了。中途女生跟她说:“你长得这么好看,头一次肯定有主子愿意出好价钱。以后有事儿跟我说,我能告诉你怎么多挣钱。” 到了二楼,水房拐进去是很大片地方,有很简陋的格子间。墙是刷过的,挺白,但不是腻子粉,格子间里头还能洗澡。 孟原野接了盆水,钻进格子间把裤子脱了。她把裤头泡水里,这时候那女生也一起进来了。 望着水盆里的衣服,惊讶道:“你不是雏儿了?” “两个男的把我弄流血了。”孟原野说。 “两个?”女生瞪大眼。 “嗯。”孟原野回答。 “疼不?现在还疼不?你别处受伤没?他们打没打你?”女生问。 孟原野说:“没。他们亲我了,还摸我了。” “他们人呢?”女生又问。 “带我到这儿来,然后他们走了。”孟原野说。 “不是这儿的人?他们亲你,摸你,给你钱没有?”女生又问。 孟原野摇头,“给我东西吃了。” “就给东西吃了?那你没找警|察?”女生一脸不可置信。 “找警|察做什么?”孟原野问。 女生没回答她,只说:“那你是被骗来了。你爸妈现在肯定在找你。” 这时候外头有个女人喊:“圆圆?在不在?圆圆?” “张姐我在呢!”女生撩开帘子,朝外头应了一声,就听外头女人说:“你在里头干什么呢?你们屋的赶紧拾掇拾掇,东爷今儿个来了,找子梦呢,她不在,记得把今天新来的那个小丫头也带上。” “这么大人物,除了子梦谁行啊!”女生不满道。 “话怎么这么多,赶快的啊!”女人又说。 “知道了!”女生回。 孟原野顿了顿,“干什么去?” 女生说:“哎呀你也别洗了,赶紧的一起走。”女生拉起孟原野就走。 “东爷是谁?”孟原野又问。 “来这儿的,他最有钱,你待会儿加油,要是给他看上,说不定你就不用在这地方待了。”圆圆说。 从水房出来,别人干什么,孟原野只好跟着干什么。她发现这地方大家话都不是特别多,就圆圆跟她说话。这屋的窗户开着,但还是闷得厉害,各种味儿混着。有化妆品味儿,还有香水味儿,还有馊了的泡面,吃剩的炒菜,和没洗的袜子裤头…… 大家这时候都收拾。孟原野的铺上,除了新放过来的一套衣服,什么都没有。圆圆给她嘴上涂了些口红,又给她抹了些眼影,让她去梳头。 她听见几个女生悄悄说什么“吓人”“东爷”“残废了”……之后就有个女人让她们排着队往那地下走,拐了大概十几道弯儿,没晕的也转晕了。是座大包间,进去以后,孟原野看见带头的女人走到男人跟前叫东爷,她知道了,原来那就是东爷。 看年龄,孟原野觉着这男人大概能给她当爷爷。 男人的目光扫过来,只见其他姑娘都低个头,孟原野不清楚她们为什么低头,没五秒钟,她就跟男人的目光对上了。 男人看孟原野,孟原野也看她。男人目光没游,孟原野也一直盯着,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男人忽然笑了下:“新来的?雏儿?” 领头的说:“是的东爷,这丫头今天刚来,见见世面,不能选她。” 男人笑得更厉害了,鱼尾纹,法令纹,抬头纹,这时候都挤在一起,“我说呢,不知道怕。操,怎么,还他妈挑衅我!哈哈哈哈,就她就她!” 领头的女人脸色有点不好看,“爷,她……” 男人摸了下嘴,“爷就喜欢野的,别的雏儿的三倍。”说着,从包里直接掏大叠的现金往桌上拍。 女人想说什么,却被男人一个眼神打缩了头,男人说:“别他妈不识抬举。” 谁都没想到孟原野这时候自己走出来了,她直接坐男人跟前,盯上男人的眼,声音稚嫩:“他们说我这样的要很多钱。” “给了。”男人说,手就在她脖子上游。 “不够。”孟原野说。 男人笑嘻嘻从包里又掏出几张钱,塞给孟原野,就亲过来。 这时候领头的女人做了个手势,站那儿的姑娘们都往出走,圆圆也跟着走,但到了门口又回头,咽了口唾沫之后,众人听见:“东爷,那丫头骗人的,她不是雏儿。” 男人反应了几秒,接着反手就给了孟原野一个巴掌,手掐上孟原野的脖子,“妈的,弄死你!连老子都敢骗!” 孟原野忽然感觉出不上气,抱住东爷的胳膊就咬。 下一秒,在场的人们听见一声巨大的惨叫,还看见了两只脚几乎悬空被吊起来的孟原野。人们都惊呆了,紧接着,就看孟原野嘴里咬着什么东西,血还往地上滴,她就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了。 - 第二天早晨,有几个姑娘回去了,她们都没看见孟原野。一姑娘往圆圆的铺瞅了一眼,看见圆圆在呢,就说:“她没回来?” 圆圆摇头,“没。” 女生说:“你真是的,骗她一个新来的干什么?还揭穿她。这地儿这么大,她跑是跑不了。这下好了,事儿闹大了。东爷要是秋后算账,咱们都玩儿完。你昨晚看见没有,她那么大一点儿,居然活生生撕下那男人一块皮,现在都传遍了。吓|死|人,以后可别招惹她,跟疯子没差。” 正说着,孟原野进来了。 第四十五章 圆圆探头,看见孟原野模样的瞬间又把脸转过去。 孟原野看样子是被狠打了一顿,嘴上是干了的血,眼睛旁边破了皮,两条胳膊肿了不止一处。她头发被揪得乱蓬蓬,发的白衬衣也脏了。 孟原野抬头往圆圆的铺看过去,众人都被眼神吓了一跳,那根本就不像十来岁的孩子还有的眼神。孟原野裂了下嘴,“于兆圆?你为什么害我?” 在场的都比孟原野大了不少,其中有两个一看这情况,怕惹祸上身,于是就当没听见没看见,自顾自干自己的事儿。 而另一个应该比她们都大点儿,“行了小丫头,别虎了。都一个屋里住着,关系闹僵了不好。” 孟原野转过头:“老子跟你说话了?” 女的一听,放下手里的镜子,“操,你个小|哔|,你给谁当老子呢?” 孟原野没说话,女人也没再说,大概是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儿。 “于兆圆,我问你呢。”孟原野又说。 圆圆这时候才缓缓转头看向孟原野,前一秒心里还在纠结,要不要跟小丫头说句好话哄一,这事儿就这么算了,结果看见孟原野那眼神的一瞬间,突然就觉着面子挂不住了。随即就笑,煽动众人道:“哎,你们知道不,她不是雏儿,两个男的弄完了给她骗过来的。” 在屋的都没说话,于兆圆有些尴尬,只好自己接着道:“谁骗你了?姐不过让你个小黄毛丫头片子见识见识啥叫社会。”说完,她那面轻蔑的笑依旧没消失。 没想到,众人转了个头的功夫,孟原野拉起手边的木板凳就朝于兆圆的铺上砸过去。于兆圆大叫的时间,孟原野已经扑过去了,凳子压在于兆圆小腹和腿之间,卡得那片肉已经红了。孟原野的膝盖顶着于兆圆靠胸脯的位置,正朝她脸上猛扇巴掌,扇了不知道多少个,孟原野又学着东爷昨晚掐她的模样掐上于兆圆的脖子。 刚才说话的女人这时候站起来,不紧不慢说了一句:“闹这么凶?没人喊人?这出事儿了怎么办?” 没人说话。 孟原野眼里像要喷出火,于兆圆已经在咳嗽了,孟原野从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老子受过的,你也试试。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于兆圆本来块头比孟原野大不少,可谁知道孟原野这时候哪来这么一股子蛮劲儿,居然让她推都推不开。最后于兆圆眼泪都要流出来了,“我,我……我错了,对不……你放……放开……我……” 孟原野因为太使劲儿,头上冒出一层汗,感觉于兆圆腿开始乱蹬,才放开她。 被放开的于兆圆大喘两口气,就给孟原野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骗你了,不害你,绝对不害你!”说着就哭,孟原野这才从她身上起开,再也没理她。 那一天,从孟原野嘴里脱口而出的“老子”,“撕烂嘴”,从她手里飞出去的凳子,她压于兆圆身上的模样……一切别人没意料到的,都是她前一天晚上跟那几个打了她一顿的人现学的。事实上,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原来别人也会怕她。 那时候她好像已经忘了爸爸妈妈,忘了王花香,更忘了自己是怎么跑出来,遇见了什么事,又到了这个地方的。所有的人在那时候都化成一道虚影在脑子里不停地闪,可就是想不起,也认不清他们每个人的模样。 孟原野咬下东爷一块皮,又跟同屋的打了一架,这事儿刚传开,还没过去多长时间,奇怪的事儿就来了,孟原野消失了。 人们再没从这地方看见过孟原野。有人说她是让东爷带走了,还有人说是让打死了,还有的,说她跑了,总之没准确话。 后来,这地儿的保安从监控里看见一丫头上了辆装货的车,人们又说,那是孟原野。 …… 这儿的人们不知道孟原野的真名字,但因为东爷那天晚上的一句,人们就给孟原野起了个外号叫“野丫头”。 孟原野消失没多久,人们又听说东爷带人来砸场子了,也有人亲眼看见了,都说闹得挺大,但结果是东爷不但没想要的赔偿,还把砸坏的东西照三倍的价赔了一遍。 肖老六讲到这儿,苏琴芸恰巧走过来了,她哈哈笑:“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给弟弟讲讲苏大老板的事迹。”肖老六在一旁说 “快行了,又扯。”苏琴芸白他一眼。 “可没跟你扯啊,这些,你可以去问原野。”肖老六朝廖星燃严肃道。 廖星燃笑笑点头。 “哦哦聊原野呢?”苏琴芸随即一脸溺宠的笑,伸了个大拇指,“我们原野,这个。哎呀我最喜欢我们原野了!”说完,带着某种暗示拍了下廖星燃。 廖星燃被拍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来也奇怪,不好意思居然是这种感觉。 可能是想起了肖老六刚刚跟他讲的关于苏琴芸的事儿,也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廖星燃说:“苏姐,我有伙不怎么着调的朋友常来您这儿,以后要是找您麻烦了,告诉我,我帮您收拾。” “怎么,你能管了他们?” 廖星燃说:“他们听我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苏琴芸不笑了,她认真问:“你朋友,是不是里头有个姓陈的?” “有。陈辰,我不在,他估计是头儿了,可不是什么省油灯。” “哦,那天原……” “老板娘,毛豆没了。”肖老六这时候打断。 “得咧。”苏琴芸挑了下眉毛,转身走了。 “苏姐说原什么?”廖星燃问。 “她说那天原来就是那个姓陈的。”肖老六说,廖星燃也没再说什么。 - 孟原野那天上得是肖老六当年开的那辆拉货车。肖老六前头开车,她一人在副驾驶缩着。身上盖了块破破烂烂的薄毯子。 就在两天前,孟原野从拉货车后面窜到肖老六面前,“叔叔,你能不能带我离开这儿?” 肖老六一看穿着打扮,拿下嘴里的烟:“你是这儿的姑娘?” 孟原野点点头,又摇摇头。肖老六看她一双眼,显然自己还没搞清什么状况呢,又看她身上脸上全是伤,就问:“有人打你?” 孟原野点头,“嗯。” 本来想再问什么,一想这地方不合适,于是偷偷摸摸带着孟原野绕到房子后头找了个堆废弃建材的没人的地方。 肖老六问孟原野为什么找他,孟原野说在包间里见过他,还知道他不是坏人,不是她们说的东爷那样的人。又一五一十把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尽量讲给肖老六听了。 要出来时,肖老六又试探着问她:“帮你我能得什么好啊?” “我也能帮你。”孟原野说。 “你帮我什么?”肖老六问。 “你说。”孟原野说。 肖老六噗嗤一声笑出来,“就不怕我把你卖了?” 孟原野摇头:“不怕,他们打我我都没怕。” “这样吧,你帮我跟那人要回这次的卸货钱,我就帮你。” 孟原野往肖老六指的地方看去,点点头。 之后肖老六坐上货车,从后视镜里看见孟原野朝那人走过去,说了没几句,男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钱,数了几张塞给孟原野。 肖老六就看着那人掏了钱,之后孟原野就没影儿了,正想着这小屁丫头不会拿着钱跑了吧?孟原野就敲他的货车门。 她把钱递给肖老六,笑起来。 肖老六点了下数:“丫头有两下子啊,你怎么说的?” 孟原野又笑,摇头说:“保密。” “我能带你走,但不是今天。两天以后,我来接你。你记住我叫啥了不?” 孟原野说:“肖老六。” “那你叫我啥?”他又问。 孟原野说:“六爷。” 肖老六心想,丫头够机灵。两天以后,人正是苏琴芸来要的,东爷闹事儿,也是这女人摆平的。 “后来?”廖星燃问。 “这不就到现在了么,一晃又好几年过去了。那时候看出她聪明,后来她认识了老苏,发现她也是真厉害。这地方之前漏账短几万,她全给追回来了。 在学校里是什么样不了解,在这儿,别人不肯见的人她肯见,不敢说的话她去说,没做出的行动她行动。于是她,既遭过本该别人遭的打,也听过虚伪恭维的话,她对一切都没抱什么希望,于是没啥是她怕的。” 两瓶柠檬水喝完了,肖老六难免感慨。廖星燃手里拨弄着一根牙签,说了句:“四十分钟前晕倒能从地上站起来,四十分钟后送医院直接下病危。我都怀疑那医院是不是在耍人。” 肖老六说:“我问她,有没有特别害怕,或者特别想要的,她摇摇头,跟我说,六爷,要是活着是场游戏的话,根本就没什么意思,因为没赢家。” 廖星燃有一种感觉,感觉自己毫无征兆地摔进了一片虚无。四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漆黑。 他不知道肖老六此刻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但不论有没有,似乎都解释不清这两个男人在同一刻开始,且不知道要在何时结束的,仿佛毫无止尽的沉默。 本该继续的话题,一并随着沉默沉默了,世界也便随着沉默沉默了。廖星燃那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如果还有下一次,孟原野会像那个晚上一样忽然向他靠近,他一定会在她还没有靠上来时,就被粉碎。 第四十六章 那天的最后,廖星燃把蒋雯丽的电话给了肖老六,他又向肖老六要了苏姐的电话。 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头沉得厉害,头一次感觉周遭的空气压抑得那么平常。他抬头是led灯,打出三种光,光又散了好多片,让人看不清楚头顶上的一切。 他眼前冒出金色星星,感觉自己像是恍过了许多年,在那些恍过的日子里,又全是孟原野的身影。他在脑子里叫孟原野站住,孟原野回过头时,他看见她的脸是那么清晰,清晰到一片被外力蹭破血直冒的伤疤,清晰到汗毛忽地歪倒,清晰到她眼里的水雾。 于是,廖星燃看见火山在喷发,岩浆是红色的。他看见风把森林里的大树吹得发出巨响……再抬头,又撞见一片不着边际的海洋。 四周潮在涨,头顶有巨浪,岩浆不断地逼近,而他此刻望了望自己的脚下,那是一片已然陷入危险之中的,荒芜小岛。 一切忽然飞速地向下沉,火山,海洋,森林。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想让火山喷发的不再那么突然又汹涌,希望风对树温柔一些,还想让海浪平静下来……因为他听见那片世界正在悲鸣。 他在慌乱中将手掌盖在火山口上,可滚烫的岩浆从指缝流出,他的胳膊抚平巨浪,可下一波巨浪又接踵而至,他想过和风去谈和,但记忆中的风让他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风从没有向谁妥协过,这是被默认的法则。 直到脚下的荒芜小岛也一并下沉,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在腾空,在远离。他想找到停下的办法,可有些声音永远在提醒他,那不是属于他的世界。 廖星燃再次陷入黑暗中,看得见的同类是两个在远处的,光秃秃的点,他们在为更高的位置相互撕咬。后来,廖星燃看见一个点把另一个吞进了肚子,吞掉同类,只是让吞噬者变得更大了一些,除此之外毫无其他。只见,他又去找别的点了。 廖星燃的周围也有一些同类,可他们只是盯着他,从来没有靠近过,或者说,没有成功过。他们说,他身上有令人恐惧的,能将一切危险与恶意排斥在外的磁场,那力量,并不来自这个地方。 惊喜来自从睡梦中醒来的瞬间,先是他那片小岛失而复得,在小岛的后面,是那片令人着迷的熟悉世界。 廖星燃看见,他脚下原本荒芜的小岛开满了花,此刻带着他,朝绚烂飞去。 - 这天廖星燃刚进门,刘秀韵从厨房里跳出来,“小廖!惊喜!超额完成了本季任务,我给全公司放假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们,有口福了!” 刘秀韵说完,还特别嘚瑟地挥了挥手里的调料盒。 廖星燃一拍胸脯:“妈你吓死我了!知道的知道你神经大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人格分裂呢……” 刘秀韵脸一垮:“廖星燃,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高兴啊!明天去学校你可以带我做的午饭了,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 廖星燃走过来:“刘女士,我非常高兴,不过老廖一定世界第一高兴。明天周五,你可以睡懒觉,小廖下周带也可以,还有一整个暑假,都ok。” 说完,廖星燃朝楼上喊:“齐姨!” “……我让她回去了。”刘秀韵不咸不淡说了句。 廖星燃看了她一眼,准备上楼,顺口问:“我爸回来没?” 刘秀韵垂了下头:“没。”转身走了。 廖星燃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下来。他拐进厨房,“小廖明天想要带两份饭。” 刘秀韵没理他。 廖星燃走过来,“妈妈?”刘秀韵走到另一头。 廖星燃又跟过去,“生气啦?我想带三份。” 刘秀韵还是没说话。 廖星燃把食材袋子打开,拿出菜开始洗,水龙头刚打开,就听见吸鼻子的声音。 他心想,完蛋了,老廖要是回来了,自己准要挨揍。 他赶紧放下手里的菜,蹿到刘秀韵跟前,“妈妈?妈妈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洗碗拖地洗衣服……” 刘秀韵转头表情严肃地看着廖星燃:“廖星燃,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廖星燃抬头,看见刘秀韵的脸,恨不得拍脑门:这哪哭了,哭哪了? 是自己出现幻听了。 “……没哭?”廖星燃问。 刘秀韵转过身去,“哭什么?” 廖星燃松了一口气,正要继续去洗菜,刘秀韵忽然又转身,“别转移话题,我问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廖三份?” 看刘秀韵眯眼的模样,廖星燃感觉头上冒汗:“就,一起吃嘛。” 刘秀韵瞪大眼:“一起吃?你还一次谈了两个?” 廖星燃无奈:“什么呀,就班里同学一起吃。” 刘秀韵看着儿子,偏头又说:“清扬不在,你骗我。” 廖星燃顿了顿,只好一摊手,“好吧,瞒不过你。谈了,暗恋,在追。” 刘秀韵脑子缓冲了一下,完全没了公司里,饭桌上那大方又端庄的模样,今天的她,和平日里判若两人,不过廖星燃和廖云城早就习惯了。 只见她惊叹道:“暗恋?!不是,不是啊小廖,你混得也太惨了吧?怪不得都说你不谈女朋友,我平时太忙,也不太知道,记得之前你朋友说你是因为岐岐,我还想,怎么可能嘛。” 她站那儿不动了,皱眉想了想,还是一脸的匪夷所思:“哎?可以请她到家里来,我做一大桌好吃的。你暗恋多久了?唉……太惨了。要是实在追不到,听妈的,放弃……” 廖星燃憋笑,“好了好了妈,你继续忙吧,我洗菜。” 刘秀韵点头,拿起手里的东西,还不忘说一句:“燃燃,加油。” 廖星燃点头:“好。” 回房间的廖星燃给何寻发短信,何寻正在写作业,手机响了。 星燃哥: 寻寻,我交给你一个任务,问问你原野姐喜欢吃什么菜。不要让她知道是我问的。 看到短信的何寻出门去,“原野姐,星燃哥问你喜欢吃什么菜?” 孟原野正在阳台收衣服,转过头:“嗯?” 何寻又说:“哦,星燃哥让我问你,你喜欢吃什么菜?” 孟原野问:“还说什么了?” 何寻又低头看短信,念:“还说……不要让你知道是他问的。” 孟原野走过来,“什么东西?” 她看何寻手机,读廖星燃给何寻发的那条短信。 她把手机拿过来,一个电话拨给廖星燃,廖星燃接起来,没等孟原野说话,就听廖星燃先开口:“寻寻,问了吗?” 孟原野很无奈:“神仙,你又要干嘛?” 结果电话那边没声音了,再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这时候孟原野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她走到茶台跟前去拿,看到是廖星燃的短信。与此同时,何寻也收到一条短信。内容是:笨蛋。 来自星燃哥。 廖星燃: 野姐,我妈回来了,她要做饭,明天我让何寻带给你们,一起吃。我妈做饭特别好吃。 这短信后头还跟了一堆歪七扭八的奇怪符号。 孟原野问廖星燃后头发的什么意思,廖星燃说是个表情,孟原野说自己看不到。 野姐: 为什么不找黎清扬?(‘~’) 孟原野试了一下,自己的手机好像只能打出这个表情。 廖星燃: 他可能觉得面对你有点尴尬。 野姐: 谢谢阿姨,我不挑食,明天我们三个一起吃。 读完这条短信,廖星燃带着心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雀跃,多做了两张卷子,十一点半了,困意全无。而发完短信的孟原野,拿着钥匙出门去了,回来以后钻进了厨房。 第二天一早,三中人就看见廖星燃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在离校门口不远的地方等着。 “老大?你怎么在这儿站着?”过来个男生,廖星燃一看是班上的体育委员王新元。 “等人,送东西。”廖星燃说。 “谁啊?”王新元疑惑。 “过来了。”廖星燃说。 王新元转头,就看一个瘦瘦小小穿一中校服的小姑娘正在朝这儿走。 何寻显然还没看见廖星燃,廖星燃抬了下手,何寻这才看见他,看见之后就跑过来。 “星燃哥。”何寻有点喘,但还是先叫了声。 王新元愣在原地,就看廖星燃朝这又瘦又小的女生的头摸了下,跟他说:“小妹。” 王新元愣愣点头,“哦,哦哦!妹妹好!” 何寻看男生,习惯性的缩了缩脑袋,朝王新元笑了下。这时候廖星燃把手里的包递给何寻,“饭盒是玻璃的,小心别打碎了。” 何寻也把手里的包递向廖星燃,“原……”眼睛向王新元瞟了下,接道:“给星燃哥的。” 廖星燃接过袋子,掂了掂重量,笑:“这么重啊,谢谢。” 何寻笑,又挥手:“拜拜星燃哥。” “拜拜。” 一旁的王新元也跟何寻挥手,但何寻并没有跟他说话,王新元一脸尴尬地把手放下,就看何寻已经走远了。廖星燃看他,又揽上他的肩,最后笑道:“她胆子小,怕生,下次再见就认识了。” 王新元只有点头,他脑子里现在全是问号,但什么都没问。 本来吧,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儿,但放到廖星燃头上,那就非同寻常了。 三中高二(1)班,两节课后,全班都传开了,内容是:老大谈恋爱了,女朋友在一中。 当时正是下课时间,廖星燃一听大家议论纷纷,是在说早上的事儿,他先是往王新元的位置看了一眼,之后从座位里出来,朝他走过去。 刚从后头搂上王新元的脖子,王新元就闭着眼抱头大嚎:“老大别打!我错了!” ※※※※※※※※※※※※※※※※※※※※ 寻寻,我都羡慕了。 第四十七章 廖星燃极短地笑了下,一条胳膊给王新元来了个“锁喉”,就冲他脑袋弹脑崩儿,一边弹,嘴里一边说:“传,传,传,传什么传?你说你,是不是,欠,收,拾。” 整个画面看上去非常和谐,也非常的有节奏感。 “老大老大,疼疼疼,别弹了别弹了!”王新元想躲,想用手推,但他被廖星燃摁在那儿动不了,只能哭丧着脸,任由廖星燃处置。 “都说了,是妹妹,妹妹,妹妹,听不懂,我说话?”廖星燃继续。 “懂了懂了老大!是妹妹!我再也不瞎说了!再也不了!” 廖星燃两条胳膊把住他,用膝盖护着,把王新元撂到地上了。王新元坐那儿没起来,偷偷抬头看廖星燃走没走,周围几个都在哄笑。 廖星燃没走,转身坐在他桌上看着他,“你一个男的,怎么也这么八卦?不知道就别瞎说,再说,我谈不谈,跟你有关系吗?” 王新元是特别没心没肺脸皮厚的一个男生,这时候没脸没皮的站起来,朝廖星燃龇牙咧嘴的笑:“老大,那当然有关系了!你是什么人啊,你要是真谈了,消息传开也好歹让别的女生死心嘛,省得你烦。再说了,就算没谈,那你妹妹就是咱们(1)班的妹妹呀。” 廖星燃强忍着想笑的冲动,神色有些玩味,“哈,你看见谁不死心了?” 王新元换了一副懒得说的模样挥挥手,“唉呀,这还用问,谁成天给你写情书谁就不死心啊!” “行吧。”廖星燃点点头,随后从他桌子上跳下来,要回座位去,刚下来,就围过来一个男生一个女生,“老大,我们同意体委说的,你妹妹就是我们妹妹。” 廖星燃看看这俩人,又看其他同学也正看着这头,于是笑说:“你们都别八卦了,八卦到天上去,我今天带的饭也没你们份儿。” 一群人突然又哄笑,其中一个说:“老大,我们不要分你的饭,要是真的,我们一定得见见人。王新元说,想不到你喜欢那么胆小那么纯的,我们要看看,何方神圣,能把你搞定。” 廖星燃说,“别听王新元瞎说了,我要谈,也得找那种一个能掐你们三个的,省得你们都这么八卦。” - 中午放学,学生都往食堂去了。孟原野从班里出来,黎清扬站在班门口。看他身边没人,孟原野就问:“你没去找何寻?” “没有,我想还是找你一起去吧。”黎清扬说。 孟原野点点头,“走吧。” 两个人又到了何寻的班门口,进出的学生看见黎清扬和孟原野,眼神还是有些怪,尽管没人说话,但他们似乎知道什么。反正他们看到,自从孟原野重新回来上课,这三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走在一起了。 走到楼下,孟原野拿过饭,去找她认识的保安大叔了,那屋里有微波炉,可以热饭。到食堂之后,他们几个人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孟原野打开饭盒,热气腾腾,香味儿扑面而来。很丰盛,孟原野看到,每个人的饭盒里都装有炸小黄花鱼,炒卷心菜和米饭,剩下的一个饭盒里,全是酱排骨。 何寻吃了一条炸小黄花鱼,称赞道:“太好吃了,星燃哥的妈妈真厉害。” 黎清扬说:“你下次回来让妈妈也做,然后你带给孟原野。” 何寻点头:“孟原野,你昨天在厨房待了那么久,给星燃哥做了什么?” 孟原野停下,之后脸上带了一抹极淡的笑:“你猜。” 何寻又把排骨塞进嘴里,“不用猜也知道,肯定都是好吃的,我看到你买了好多东西。” 乔岐和其他几个人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坐着,孟原野留意到乔岐总是往这里看。 孟原野对何寻和黎清扬说:“我一看到她,总觉得她还会走过来闹事。” “她不会再闹事了,这都高考完多久了,赵一天也没再见过。”黎清扬说。 “我记得之前都她传男朋友在三中,被传的那人,是廖星燃?”孟原野试探着问,何寻有些不明状况。 黎清扬点头,“嗯。她和星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一直都喜欢星燃。” 孟原野眼里带上了八卦的味道,“那你们应该认识啊,怎么之前关系还闹那么僵?所以,她喜欢廖星燃,廖星燃也喜欢她?我去,青梅竹马啊!” 黎清扬笑,“不认识。我来一中之前,没见过她。不过我觉得,星燃应该不喜欢她。” 何寻转了下眼,“孟原野你不用问这么多,我们都看出来了,星燃哥喜欢的是你。” 孟原野放下筷子,表情瞬间严肃,“何寻,你能不能别老瞎起哄。” “我没有瞎说,你们俩那天在客厅里,我都听见了。”何寻露出很欠揍的笑,说完瞬间就闭嘴了,就看黎清扬跟着挑了下眉。 孟原野疯了。她听见什么了?她怎么听见了?她能听见什么啊?想想,自己那天根本是忍到最后,连大气都没敢出,而且那天她和廖星燃,连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怎么可能听见? 家里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了,但隔音很好的啊!一直都很好,隔壁住着那么恩爱的一对小夫妻,她都没在自己家听见过什么声音。 最后孟原野沉不住气了,就和黎清扬说:“你妈什么时候联系,何寻快搬回去算了。你不是一直怕我把她带坏吗?之前还让她离我远点。” 黎清扬说:“之前是我不对,都是误会。要不是你们留了她,这事我妈会惦记一辈子,心里的病永远也好不了了。也或许就再也见不了面了。你之前不也和何寻说,远离三中人吗?” 孟原野放下筷子,不再吃了,她好像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像是在做什么准备,之后又像是一个悠然自得的老人,在讲一个古老的,久远的,流传了不知道多久的故事。 时间就在这样的时刻里,被无限地放慢,拉长。 “远离三中人,是因为一直有人在提醒我,那些人惹不得,更攀不起。 而远离我……黎清扬,那不是误会,是事实。我就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也是他们骂的那种人。可能,只是你们不知道,我也不想让你们知道罢了。”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了,然后呢?”黎清扬神色淡然,他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样子,那副样子让他时而显出疏离,时而有些冷漠,时而又很温柔。 “然后我们成为朋友了。”何寻的声音很嫩,似乎带着永远抹不去的胆怯。虽然她和面前这两个人年龄不相上下,可她的确更像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模样。 她有时胆怯躲闪心事重重,也有时口无遮拦毫无顾忌。可无论是怎样一个她,都在被无时无刻地保护着。 孟原野会给她敷眼睛,抱着她睡觉,让她不要落单,还会在她迟迟不回家的时候,因为担心,满大街喊她的名字。 廖星燃让她有事就和他们讲,他说他们不是班里的同学,不会开她爸爸的玩笑,更不会欺负她。 黎清扬总在她最害怕的时候出现,告诉她没事,告诉她别怕,告诉她不要哭。 孟原野没敢问自己,彼此知道了这样的彼此,却还是成为了朋友,这意味着什么,可她此刻确实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无可替代的安全。 自她再次回到学校的那天,周围从前有过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连人的面孔都变得模糊起来,无论他们是乔岐还是赵一天,左婷还是其它任何人。 唯一知道的,就是四周围陷入了奇怪的静寂,之所以奇怪,是因为仿佛这样不堪的自己,要无止境地被讨论,被指点,被评价,被谴责才算正常。 从前的声音无比纷扰,它们纵横交错,构成了一张无形大网,上面不仅沾满了由唾液发酵而来的毒液,还布满了陷阱。现在,孟原野感觉,在自己的面前,是一面双层磨砂的巨大玻璃,她已经搞不清楚,被关在里面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那张网。 她的桌椅书本,连校服都被换成了全新的,再没有人过来用涂改液和黑油笔乱写乱画了。所有的不堪入目都在被悄无声息地抹去,那感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抚上了正在淌血的伤口。 这明明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又只剩下提心吊胆和恐惧。唯一感觉得到的真实,就是可信任的,朋友的脸。肖老六,苏琴芸,何寻。当然,在黎清扬说出“知道”“误会”“感谢”之后,他的面孔也不再模糊了。 孟原野想起廖星燃,可没敢将他提起,因为她从没有觉得他是真实的。 廖星燃的第一次出现,就给她带来了一场接一场的梦。不管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他都是那一道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白。明亮是同样的明亮,刺眼也是一样的刺眼。对于孟原野来说,面对他,就像是在面对自己的梦。 她不知道廖星燃能不能算是何寻口中的朋友,但这让她提心吊胆的平静,还是让她看到了一点希望。 她盼望着这一丝恐惧能在某个清晨驱走她此刻的迷茫,像曾经的泥沼赐予她平静而坚定的双眼一样。 ※※※※※※※※※※※※※※※※※※※※ 可以数标点符号,星燃弹脑崩儿那段,有几个标点符号,王新元同学就挨了几个脑崩儿~【手动滑稽】 第四十八章 七月中,放暑假了。廖星燃带着蒋雯丽找肖老六见了几次面,俩人用了几天时间,把该去的地方都走了,一来二去,算认识了。 肖老六看出蒋雯丽心事重,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差不多都搞妥帖的那天,肖老六说:“往后你要有什么困难,跟我说,能帮的我肯定帮你。” 蒋雯丽笑:“难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碰上些你这样的好人,有幸看见往前是大道,心也更宽了。你说,世上还是好人多?” “那肯定是,人本身不好不坏,要说有什么地方是都相同的,那就是都活着,在遭罪。要都看出了这个理,也就明白了,都明白了,世上不公平的事儿自然少很多,但这绝对不可能。古往今来,多少人非求富即求贵,为了这些个,啥也做得出来。 咱们这会儿呢,满大街又全是演讲跟成功学了。都他妈的想挣大钱呢,可赚钱的,还不就那几个。钱多了能干啥?享受?听好话?说一不二?你细想想,最后又有谁落着什么了?还不是一场空呀。所以说,咱就这个命,吃点,喝点,该病了病,该死了死,这一辈子不也这样过了。 有明白的,廖星燃得顶一个,别看岁数小,通透着呢,这人要想做事儿,没不能成。”肖老六说完,又突然接到:“哎,你看我坏不?我十七八上就出来了,现在,逢人,背后都叫我油子了,哈哈哈哈。” 蒋雯丽沉默了半晌,抬头道:“你没成过家?” “二十来岁的时候有一个,印象深啊,后来人姑娘看我也成不了什么大器,八辈子没踪影了。我这就算,早没牵绊了。”肖老六笑呵呵。 “我前夫也是有了别的女人,我又不能生了,才跟他离了婚,也是挺多年的事儿了。”蒋雯丽说。 “唉正常,太正常了。一个人过挺好,你现在一人带孩子,也就是困难些,不过孩子也都这么大了,明白事儿了,往后呢,都好说。” - 何寻从孟原野家拿回去些东西,孟原野跟她送过一次,没好意思进家去,第二次再送,蒋雯丽和黎清扬都出来了,叫她到家里,吃过饭再走。蒋雯丽还说,以后没事儿常来玩儿,家里有缺的东西,有想吃的,都告诉她。 何寻这回两头跑,在家里不想待,就去找孟原野,孟原野来过两次,都没空手。 第三次提着牛奶和水果进家,黎清扬开的门,一见孟原野,就笑:“前几天我妈就说,你再拿这么多东西,就不要来我家了。” 孟原野道:“那不行,阿姨上次给我拿的肉还没吃完呢。” 进了家,没看见何寻,蒋雯丽上班去了,只有黎清扬在。 “寻寻这几天都没去我家了。”孟原野说。 “她这几天情绪不太好,老一个人在房间里,和我都不说话了。”黎清扬说。 “怎么了?”孟原野问。 “我妈给她找了个心理医生,刚去了一次,突然就这样了。”黎清扬说。 “好好的,为什么找心理医生啊?眼看没病也要看出病了。” “星燃之前说这段时间一下子碰了好多事,她又那么爱哭,话少,什么都不肯说,怕她憋在心里出问题,所以找了医生。不过星燃只是建议,因为我妈就是这样,她到现在,有时候还得吃药维持。”黎清扬低了头。 孟原野想了想,“你跟着一起去过?” 黎清扬点头,“嗯。那天出来就闷闷不乐,回来饭也不怎么吃,跟我妈说自己没病,我妈只跟她说要听医生的话,后来她就躲进房间了。” “那她跟你说了吗?”孟原野又问。 “说了,只说自己没病,还哭了。我跟我妈说别去了,结果我妈没同意。”黎清扬回答。 “下次什么时候去?” “后天。” “一起去吧,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儿,她本来就那种性格,真要看的比现在还严重,那不麻烦大了。”孟原野又说。 这时候黎清扬的手机响了,黎清扬看到,是廖星燃,他接起来。 廖星燃说:“清扬,你们给寻寻找医生了?她给我发短信了,她要不想去就别再去了,她跟我说那医生让她觉得害怕。” “她就去过一次,回来就闷闷不乐,我跟我妈说了,但她……唉……” 廖星燃在电话那头顿了顿,“下次什么时候去?” “周二。” “行我知道了,到时候一起去吧。”廖星燃说。 “原野在我家,她刚刚还在说一起去。”黎清扬说 “那正好。你再跟雯丽阿姨说说,这可不是小事儿,她们情况又不一样,越看越严重可就麻烦了。那周二见。” “拜拜。” 电话挂了,孟原野道:“星燃?” 黎清扬点点头。孟原野站起来,指了指房间门,问:“她还在房间?” 黎清扬又点头。 孟原野站过去,敲敲门,“寻寻?我是孟原野。你要不要去我家?” 没动静,孟原野转了下门把手,门被反锁了。 “寻寻,我买了好吃的,你出来看有没有想吃的。”孟原野又敲。 还是没动静。 “你开开门,你这样,清扬哥和我很担心。” 门打开了,何寻站在门口,精神萎靡,“原野姐,你来了。” 孟原野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儿吧?到底怎么了?” 何寻摇摇头。 何寻走到客厅坐着,翻孟原野买的一包零食,拿出来开始吃,黎清扬拿了一瓶酸奶,打开给她递过去,就看何寻撇撇嘴,接过去了。 吃着吃着,眼泪就流出来,她说:“那医生好吓人,我不喜欢他,我没有病,我没病他为什么要问我那些问题?我没病为什么要去医院啊?” 说到后来,能看见她情绪越发激动。 孟原野擦她脸上的泪:“你没有,我知道你没有,但还没说服你妈妈,周二我们一起去,最后一次。”越擦,何寻眼泪就掉得越猛。 孟原野抱住她,“不哭了不哭了,你可是我们的小公主呀。” - 周二,廖星燃家的车停在黎清扬家门口,出来时蒋雯丽都不知道什么情况,看见廖星燃才问:“怎么突然都要一起去?” “阿姨,寻寻说自己没事,那医生让她很害怕。这种和别的问题不一样,和您也不一样,要是不对,会越来越麻烦。我们一起去看看情况,要是不行,那肯定不能继续了。”廖星燃说。 蒋雯丽忽然苦了一张脸,唉声叹气个没完,黎清扬从包里掏出了她的药,她什么也没说,把药吃了,吃了之后就在车上睡着了。 到了医院,蒋雯丽还没醒,叫醒了她,然后一起上楼去了。 廖星燃和孟原野先是问了些情况,才见到何寻的心理医生,黎清扬把何寻带到门口时,孟原野说:“我们就在外面等你。” 何寻低着头,怯生生走进去了。 不到二十分钟,何寻突然大哭着冲出来,只看见前面有廖星燃,就朝他跑过去,一把抱住。 “星燃哥,我不治了!不治了!我没有病!没有!” 何寻本身个头小,廖星燃又高,廖星燃揽住她,只觉得她很小一只。谁都没见她哭得那么歇斯底里过,引的路来路过的人都往这边看。 廖星燃拍拍她的背:“不治了,不治了,你本来就没有病,原野姐不是都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吗?带你去玩儿好不好?走了。” 何寻断断续续道:“星燃……燃哥,你告,告诉,诉他们,我不治了,了没有病。我知道,道,他们,他们听你的。” “好,我都告诉他们。医生再也不欺负你了。”廖星燃说。 见何寻鼻涕眼泪,孟原野从黎清扬那里拿纸过来,“走了,我们的小公主。” 何寻把纸攥在手里,离开廖星燃,自己努力平复情绪。 蒋雯丽把一幕幕看在眼里,只觉得心里是一团又一团的乱麻,一如多年前一样。回想刚刚清扬递给自己的药,这才恍惚到,也许自己是真的病了。 何寻情绪没有那么剧烈了,孟原野对廖星燃说:“把雯丽阿姨送回去,然后我们去游乐场吧。” 廖星燃点点头,几人又一道走了。上车时,孟原野本来想坐后头,廖星燃说:“他们一家坐后头吧。”孟原野点点头,上车了。 一路上,蒋雯丽一句话都没说。何寻忽然扑在她怀里之后,她才开了口:“寻寻,妈妈是不是又做错了?那你打我吧,你骂我行不行?” 何寻脸埋着,只是摇头。 黎清扬说:“妈,都没事了,你别这样。” 蒋雯丽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嘛。清扬,你告诉妈妈,这辈子怎么做才能不错那么多事情啊。星燃,你知道吗?原野……你们说,要怎么办呀?” 孟原野从后视镜里看见蒋雯丽,她看得出她的急切,看得出她的不解,看得出她强烈的自责和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她眼发红,可就是没有眼泪。 “阿姨,别自责,何寻没事儿。人怎么可能一点错不犯呢?要是都知道自己怎么做是错的,那都成大圣人了。看心理医生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其实寻寻能回家,再见到你们,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况且,都过去了,对吧?” 蒋雯丽拍着何寻,也在暗示自己:“说的对,过去了,都过去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 “游乐场里好像新开了一家鬼屋。”孟原野这时候说。 “何寻就算了吧。”黎清扬在后面说。 廖星燃笑了下,“本来也没打算让你俩去。”说完问孟原野,“你想去?” “不行,听说里头有真人呢,也就只能想想,太害怕了。”孟原野说。 “我跟你去,怕才好玩儿。你到时候,抱紧我就行了,没人敢吓唬你。”廖星燃说。 “那万一我一抱,你比我先跑了怎么办?”孟原野问。 “不会,我要是害怕,我肯定抱紧你。”廖星燃说。 第四十九章 七月中,h市天气正热,走在路上,只看见南边,不远处,是新起的高楼,还没完工,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北边,望到头,是连绵青山隐约的边际,似在云雾中。 大概是因为想要去的这家鬼屋是新开的,也因为是暑期,游乐场的人格外多。这座游乐场坐落于两年前顺合区新建的一座公园。公园面积很大,有树林,有湖,还有真山和假山。空气和景色,都让人心旷神怡。 场里游乐设施很多,什么“云霄秋千”,“碰碰车”,“旋转木马”,“水上漂流”……走到公园正门,何寻热得脸红扑扑的,黎清扬看看她,“进去了再买冰的。” 何寻点头。 廖星燃和孟原野转过身,廖星燃问黎清扬,“清扬,一会儿我俩去鬼屋,你们要不要一起进去?” 黎清扬看看何寻,“要去吗?” 何寻笑,“星燃哥和原野姐先进去,要是太吓人,就不去。” “肯定不吓人,你看我俩这样,绝对不怕。”廖星燃说。 孟原野在一边,声音里带着笑意,“这么厉害呢,那你一会儿,真的别跑啊。” 廖星燃头一甩,“嘁,有什么好跑的,是鬼吓我,还是我吓鬼,不一定呢。” 刚进公园门,何寻就跑到路旁的小房子前买冰饮料,还问其他几人要不要吃雪糕,三个人都摇头说不吃。何寻只多给自己买了一根巧克力脆皮的雪糕。 从袋子里拿出来,就举到黎清扬嘴边,“哥,你先吃。” 黎清扬说:“我……”他没说完,何寻就说:“一口,就咬一口。” 黎清扬只好咬了一口。 “好吃吗?”何寻问。 黎清扬点头,“好吃。” 何寻这会儿又没心没肺的笑了,吃完雪糕,她拿着饮料接着道:“你先。” 黎清扬拿起自己的饮料,“你喝,我也有啊。” 何寻说:“不一样呀,你尝尝我的。” 孟原野看见这一幕,调侃道:“何寻,以前没发现,原来你挺会疼人啊。我给你做了那么多次饭,你都没给我夹过菜。” “野姐怎么吃我们小妹的醋了?清扬是她哥,你是?”廖星燃笑起来。 “你是原野姐呀,你是星燃哥。我刚刚问你们要不要吃雪糕,你们说不要。”何寻又有些不好意思,唯唯诺诺道。 “我现在后悔……”孟原野正要说,廖星燃揽了她一下,“哎你行了,一会儿又要哭了。”他把手里还没打开的饮料递给孟原野,“你先喝?” 孟原野有意从廖星燃手臂下钻出来,“不了不了,谢谢燃哥,心意领了!”结果没成功。 “我忘了,等我拧开,喂野姐喝。”孟原野别别扭扭站定,她怕继续走会导致廖星燃把饮料洒出来。 就看廖星燃也站定,果真就把饮料打开,喂孟原野喝,孟原野非常小心,她怕廖星燃手没轻重,然后洒自己一脸,结果廖星燃的动作突然变得很轻,似乎他也怕洒孟原野一脸。 孟原野喝过之后,廖星燃才把胳膊拿下来,孟原野如释重负一样,又带着反讽的意味笑道:“好喝,谢谢燃哥。” 廖星燃同样一脸无所谓的笑,“客气了野姐。” 鬼屋的门头,像一座哥特城堡,大概是塑料泡沫做上去的形状,门口有一个卖票的,然后再往里看,是全黑色的,很厚的帐篷。不知道里头有多大,因为它搭在这座房子里面。 站外面能听见里面时不时传出的尖叫声,还有不知道哪里的喇叭,放着极符合气氛的,诡异的背景音乐。 廖星燃和孟原野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黎清扬和何寻在一旁也看着,廖星燃说:“看着还是挺吓人的,我们想想,寻寻要有什么想玩儿的,你们就先去。” “我们也没事,在外面等你们。”黎清扬说。 刚说完,从门口跑出来三个刚刚走进去,大概还没有一分钟的女生,她们是尖叫着跑出来的,出来时都手捂胸脯,又叫又笑。 廖星燃看着那几个女生有点想笑,他往前走了几步,又问孟原野,“进去吗?” 孟原野手不自觉去探廖星燃的手,握住之后,她说:“去。” 廖星燃感觉到她探过来的手,又握紧了一些,从门口买了票,然后进去了。每次最多只能进三个人。 他们刚从门口进去,孟原野就紧紧贴着廖星燃,因为里头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廖星燃你慢点儿走,我害怕。” 孟原野这时候感觉到廖星燃也有些抖,他还在往前走,“太黑了,怎么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孟原野“啊——”一声就抱上来,廖星燃立马转身来抱住她。 孟原野声音不知是笑还是吓的,她说:“那台子里,好像坐了个人。” 廖星燃说:“他不会到你面前。”孟原野马上说:“你你你,你别松手,别跑,别动。我不走了,咱们要不出去吧……” “没事儿,我在你身后,护着你走。”廖星燃说。 廖星燃绕到孟原野身后,“你要是害怕,把眼睛闭上,我告诉你往左往右。不要怕有人拍你……我好像看得见一点点了。” 孟原野用力闭住眼,声音也颤抖,“嗯。” 她听着廖星燃“往左,往右”的指路声,又往前走了一段,这时候她感觉廖星燃突然收紧的手,还有担到自己肩膀上的头。 “怎么了?”孟原野做了一遍又一遍深呼吸,还是闭着眼问道。 “刚刚有人拍我了,还抓我脚。”廖星燃声音沉着,他也害怕了。 孟原野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单知道身后有廖星燃,也没那么怕了。 “你抱紧啊,就这么紧,抱紧了我就有安全感。这次你闭眼睛,我找方向。别松手,千万别。”孟原野试图平静下来,不这么提心吊胆。 廖星燃说:“我闭眼了,不松手,你走吧。” 孟原野睁眼,拐了一个弯,她好像看到出口了,远处有一点点光亮。从自己身边左转,有一个格子里放了个电动鬼娃娃。她刚拐进去,那娃娃忽然“哈哈哈哈”笑。与此同时,她听到廖星燃在身后大叫一声:“啊呀!孟原野!又有东西拍我!” “蚂蚁呀嘿!蚂蚁呀唬!不怕不怕啦!我看到出口了。”孟原野这时候声音有点不自然了,但她还是加快步子,然后用尽量高的声音喊:“垃圾,背后吓人算什么本事,有种正面来啊!” 廖星燃也加快步子,“你说他们会听你说的吗?” “不知道,反正就当壮胆了。你抱紧我啊,快出去了!”孟原野又大声说。 这时候廖星燃突然松开从后抱着孟原野的手,绕到她身边,拉起手来,“快跑,后面有东西要追上来了!” 孟原野尖叫:“啊?去你妈的啊啊啊啊啊!”随后她抓紧廖星燃的手,拔腿就跑。 终于,伴随着两人剧烈的心跳,一切黑暗的,恐怖的,被甩在身后。慌张,无措都消融在那片黑色之中。迎面而来的,是和煦白昼,他们站在之中,彼此面对,继而发出一阵突然的,不知由来的狂笑。 - 那天黎清扬和何寻回家之后,孟原野在车上睡着了。廖星燃坐在车里很久都没动,就看孟原野的眼泪从睡梦中流出来。他不知道她做了什么梦,也没去叫醒她,只见她哭得越来越厉害,鼻头红了才醒了。 恍惚中她看见身边的廖星燃,拍了拍沉甸甸的脑袋,鼻音有些重,问了句:“到我家了?” 廖星燃没说话。 “我睡了多长时间?” 廖星燃依然没说话。 “啊我最近老是做梦……”这时候她揉了下自己的眼,“我哭了?真哭了?我去。” 又摸了下自己脑袋后面的座椅套,果然。 “我还以为就梦里。”孟原野敲了下自己的头,看廖星燃,“你怎么也不叫我呀。” 廖星燃开口了,“去哪儿?” 孟原野摇头,“不是要回我家?” “去我家?”廖星燃又问。 “你家?”孟原野眨了眨眼,确定自己没听错。 “嗯。”廖星燃回。 “去你家做什么?”孟原野一头雾水。 “我妈早说要给你做吃的,不过她这些日子老和她朋友在一起。”廖星燃说。 孟原野刚开始没说话,过了很久,她低头,言语干涩,“廖星燃,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什么,厉害?”廖星燃同样不解,她不知道孟原野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你浪费时间。”孟原野此时的状态,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她言语里带了一份难以言说的沧桑,就连声音都像是一张大号磨砂纸,它贴着廖星燃的心狠狠地,狠狠地擦过去。 “孟原野,其实,我不知道怎么说。”廖星燃说。 孟原野凑过去,抱住他,她的脸贴着他,然后说:“你要这个?” 然后她又吻他,“要这个?” 她的手往下,“还是要这个?” 廖星燃起初那么看着她,而后她清楚地看见了廖星燃眼里的恐惧。他推开孟原野的手,甚至想推开她越沉重的身体。 恐惧来得那么迅速,突然。 “原野,你别这样,原野原野,我求你了你别这样!别……” 孟原野停住了,她愣在那里,看着廖星燃的脸,嘴唇动了动,“你,哭了。” 孟原野用手蹭他的眼泪,不知是惊讶还是其它,她呆呆道:“廖星燃,你别哭,那你告诉我你到底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行不行?我都给你,你别哭。” ※※※※※※※※※※※※※※※※※※※※ “蚂蚁呀嘿,蚂蚁呀呼……看见蟑螂我不怕不怕啦,我神经比较大……” 歌曲《不怕不怕》的歌词,原野鬼屋里瞎喊的就是这个。 第五十章 廖星燃的模样让孟原野有点慌,她想抱,却感觉到廖星燃明显地在抖。 “对不起星燃,对不起,我再也不会对你这样了。我保证,我不是故意的。真的,这次你相信我。” 廖星燃抱住她,哭出声来。 “原野,我怕。没什么比见过你的那一天更让我害怕。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不知道。” 孟原野没有情绪,很淡然。廖星燃抱着她哭,她反而觉得,这是自己面对他那么多次以来,第一次感到的前所未有的平静。那道本来只在梦中的白影,就在他塌陷的瞬间变得清晰了。 他不再是她梦里那道飘渺的影子,而是真实存在的,与所有一切他们本来以为的相对立的。 强大?耀眼?复杂?不羁?传说? 不是。 柔弱。晦暗。单一。敬畏。平实。 孟原野也抱住他,伏在他耳边,跟他说话,那声音像一条长河,水流入他耳朵。 “我独自面对这世界的第一天,是完全没意识的。我那时候,脑子一片空白。我意识不到伤害,意识不到危险,更意识不到死和活有什么区别,它们的距离是什么样的。 然后,它们就像一座山一样倒在我的身上,我当然也是没有意识的。 虽然那些事发生了,可我从来没有感到痛苦和沉重,因为,我本以为这就是这个世界原本的样貌。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和那个攥着红梅烟和打火机漫无目的跑出来的自己一样。而所有男孩子,都和那两个带我去买了吃的东西的男生一样。 我还以为,世界运行的法则,都在那个巨大的楼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我去的是地下。往上呢,能看得见三层,往下呢,好像没有尽头。 所以,我也记不清那天到底拐了多少弯,才看见东爷,后来又走了多少楼才见到肖老六停着的车。我让老六带我走,随便哪儿,只要离开那栋楼。我也不怕他对我做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最糟糕的,不过就是东爷那只要掐死我的手,和那一双要吃了我的眼。 我想,如果死了,那就像爸妈一样,永远不会回来了,可活着对我来说就是,谁想让我死,那就拼死活着。 星燃,你别笑我。我知道,这些话无知,矫情,自大,它还否定了很多,包括你。 但我还是想和你说,我知道你听得懂,也是我见过的,唯一懂的。即便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依然认为,整个世界就像那栋我去过的楼,它仍旧那么运作着,没一天改变过,也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它。 往下没尽头,所以它对高的一切都不害怕。它知道越高越远,就越处于危险中。越高越远,也就越容易坍塌,向最中心,最后的最后,都会落回到它身上的。 星燃,你也怕我,是不是?我都知道。你呀,就像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坐在院子里抬头看星星的日子,我妈给我唱: 一闪一闪亮晶晶 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空放光明 就像好多小眼睛 一闪一闪…… 可星星是什么?星星是我只能看着它,不管长到多大,我都能看见月亮旁边最亮的那一颗。它在天上,也在脚底。每一颗肉眼看得见的,都在向无尽的黑暗,散发自己的能量,一直到它死去。” 孟原野任由廖星燃的眼泪流在自己的身上。 她开口:“星燃,我问你,你能降得住我吗?” 没有回音。 她又说:“我有一天才明白,“爱”其实是这个世界上伤人最锋利,最冰冷,最残酷,最彻底的东西。它不仅是穿透皮肉的,还能穿透时间和性命。” 孟原野忽然淡淡地笑了一声,“别哭了星燃,你什么都不用说,你这么抱抱我就好了。我现在更确定,自己上辈子可能是拯救了宇宙,这辈子才遇见你。关于这事儿,哪怕只一天,我都觉得往后的每一天都值了。” 天色暗下来,廖星燃还是抱着她,手不肯松,又过去了很久。 孟原野好像睡了一觉,这次睡得很香,什么都没有梦到。她热了,爬起来平静道:“燃哥,你松松手,抱太紧,我热了。 野姐知道你降不住她,所以自愿投降,任由处置。但在这之前,先保证野姐不能被热死啊。” 廖星燃终于松开了抱着孟原野的手,孟原野推了他一把,之后整个人几乎是瘫在他身上的,她在他耳朵旁边呼出一口气,温度升得很高。 然后她嘴唇一点点地蹭他的耳朵,又轻吻他的脖子,“我投降了,还算侵犯吗?” 孟原野又吻他的唇,离开之后看着他的眼,撇撇嘴,“燃哥,哄不好了是不是?你看我都讨好这么久了,你笑一个呗,这事儿就过去了。” “野姐,你要是再欺负我,我还哭给你看。” “不能了不能了!你一哭我五脏六腑都打颤,吓得都缴械投降了。小公主有寻寻一个就好了,以后你就保护我。” “是你保护我。”廖星燃说。 孟原野点头,“对是我保护你。不过,我是不是没搞好啊,让你哭这么惨。”孟原野凝眉。 廖星燃顿了顿,“可能是保护得太好了。” 孟原野更纠结了,“很难啊,保护好反而成问题了,怎么办?那总不能互相伤害吧?所以,你快点儿承认,你还是喜欢我主动进攻。” 车开动了,廖星燃没再接话。走出了一段路,他嘴边忽然浮起一抹坏笑:“野姐?任?由?处?置?” 孟原野垂了下眼,转头看着他的眼,接着,一个字一个字道:“悉,听,尊,便。” 她听见廖星燃的笑声,混着他的懵懂和坚定,稚嫩和老成,穿过大道,穿过车玻璃,散入空气,依然清爽干净。 她没再说话。她知道,廖星燃是狐狸,只在她面前装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而廖星燃也知道,孟原野送到他嘴里的苹果,不会是有毒的,而是她仅有的一颗,最大,最甜的。 第五十一章 车上了高速,这之前廖星燃提醒:“安全带。”孟原野系上,又听廖星燃道:“回家?” “不回,去哪儿都行。”孟原野说。 “那可走哪儿算哪儿了啊。”廖星燃说。 “都说了,全听你的。”孟原野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车走了挺远的路,这时候上了一座高架桥。在路两旁,近处是空旷的野地,还有成排葱郁的树。单独枯死的某一颗并不在排列内,它在那一片野地的中间,与树排格格不入。在它已经枯死的枝桠上,架着黑色椭圆形的鸟窝。 此刻目所能及的一切,背景都是挂着火烧云的这片天。天色越暗,火烧云的颜色就越亮。光打在高楼顶上,也打在两个人脸上。 “我知道去哪儿了。”廖星燃说。 车最终拐进了一条热闹的街,在那儿停了。 “下车吗?”孟原野问。 “下。”廖星燃说。 孟原野下了车,跟着廖星燃拐进了一条相对窄一点的巷子,右手边是一座锁着的大铁门。 “十二中,后门?”孟原野这才反应过来,转头找廖星燃,发现廖星燃没影儿了。 “哎?廖星……”孟原野正疑惑,结果头顶上传来声音,“哈哈哈,能上来吗?”孟原野左右看了下没人,两只手拽上铁门就蹬上去,开口道:“怎么不能,这可是强项。” 廖星燃已经翻过去了,站在铁门顶没动,等孟原野上来一起。 孟原野爬上来时,廖星燃说:“这后面新修了个操场。” 孟原野也翻过来,俩人默契非常地同时踩到地上。 孟原野看看廖星燃,表情疑惑。不解中还带着无奈,“你可不愧是三中人,放假都要往学校这种地方来。” “我在这儿上了好几年初中。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好的绿茵操场,听说去年才修好,之前全是土,连砖都没有。你初中在几中?” “初中?我初中都没怎么上吧……跟着苏姐,老六,他们在哪儿我在哪儿,他们给我饭吃,还有钱。现在,也就记着老六碰上不对头的户,没少吵架,也没少动手。不过见过的人,大都对苏姐恭恭敬敬,那可真是个厉害女人。” 孟原野已经走到绿茵上,脚下松松软软的。她一屁股坐上去,“一中也是这样的了,不过我很少参加课间操,躲在厕所抽烟,要么就假装来例假了。” 孟原野转头看廖星燃,“你更不像能参加课间操的。” “为什么?”廖星燃问。 “你这人,谁敢管你呀?”孟原野想都没想就说。 “从初中到高中,我不仅天天喊队,还偶尔得上前头领操。”廖星燃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能吧,那这也太惨了。”孟原野笑疯了,“我以为你这种刺头,没人敢管你。” “我怎么又成刺头了?原野,我很规矩的好吧。”孟原野瞅他一眼,“你规矩?啧。哎算了算了,其实我俩彼此彼此。” “你……”廖星燃刚要说什么,孟原野打断:“讲吧。” “讲什么?”廖星燃没明白。 “讲你的事儿啊。老六都跟你说了吧?我早就说,我跟你没秘密,从第一天就没有。” 孟原野又顿了顿,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头,点向廖星燃,“你,全是秘密。” “怎么说?”廖星燃眯眼笑了笑。 “我只不过不好奇,因为在我看来,你也没秘密,即便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即便我对你一无所知。不过,就当分享故事了?” 廖星燃笑得很大声,“哈哈哈,我没故事。” 孟原野看着他,忽然道:“你是真的迷人,我也是真的心甘情愿。但在这之前,我已经做好了一切该做的准备。所以星燃,你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我这样的人,没软肋,也不怕任何背叛和离开。” 廖星燃点头,接了她的话:“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任何人都降不住你,包括我。”他不笑了,看着她的眼,平静道:“所以,我也是真的心甘情愿。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没在玩儿。原野,这也是我最后一遍告诉你。往后的每一次,我都希望……”不知是他停住了,还是被孟原野打断了。 孟原野站起来,“你希望什么?” “希望你记住我给你的感觉。” 孟原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笑到她肚子觉得疼继而弓着腰。廖星燃这时候也站起来,孟原野一把搂上他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在他的锁骨上咬下去。 之后她不笑了,贴着他脖子软乎乎的皮肤,蹭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钻进去,那声音又沉又闷,像迷魂汤,“你和你给的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忘,如果再深刻些,就到下辈子了。我知道,你也忘不了。而且,我不介意这感觉来得更浓烈更深刻。” 天上的火烧云没了颜色,四五盏灯照亮了这片绿茵和四百米长的跑道。廖星燃和孟原野坐到一处看台,他目光扫过这片操场,眼前浮现了这里几年前的模样。 “就从这儿说吧。”廖星燃说。 “我和清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当时我因为家里的原因,刚从初三留级回到初一,其实那时候家里俩人,都有意给我申请国外的学校让我去考。那年我考得成绩也还可以,但我没听他们的,因为乔家。我们和乔家,虽然是很多年的事了,但在我看来,他们有些所作所为,完全就是一颗不定时的炸弹,随时会爆。 乔育平,他就是那种欲望太强,又不聪明的蠢人。他害别人,也害自己。他想让乔岐跟着我,或者是结婚,或者是怎么样,这样我们两家就算冰释前嫌,他也跟着落好处。 是认识清扬之前了,我那时候要是心软了,那我妈如今也是灰一把,所以谁会轻易原谅呢?不会。我又不是圣人,我会永远记着这些东西,就算面子上都过得去,那也得记着,也只有记着,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 我们这样的孩子,本身已经不太存在所谓世面,所谓前程的问题。老刘的公司不小,体量不断扩大,老廖呢,更是多少年稳中求进,一如既往。也确实,我们生来就在比别人高的地方,和那些说法相通,确实很多人拼一辈子,可能都不及。 但是原野,我想你肯定明白,虽然骆驼瘦死都比马大,但不能否认的是,这种感觉更多的,依旧是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老廖以前说,一旦走出去,更会感到危机四伏,周边多是人面鬼。 那年初一的班里,因为我岁数比他们都大,所以自然而然负责打点不少事儿,也就理所应当成了班长。留意到清扬,是因为他不怎么去上课,班里总是见不着有这么个人,但他总能莫名其妙成为班上人的话柄。 那些同学都说他有病,说他不跟人来往,搞特殊,说他因为长得好,就装……反正一切不好的说辞,猜测,背地里的评价,都被按在他身上。大家对他有种莫名的排斥和恶意。 有一天我终于在班里见到他了,我发现他确实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似乎总在睡觉,行动迟缓,很多东西跟不上。性格古怪,有时一言不发,有时突然就生气了,甚至和别人出手打架。 其实我现在依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对比自己弱的,总会生出莫名的霸凌的欲望。你可能也有这种感觉,那就是小学,初中,高中,每个阶段,或者说甚至是每个班,大概都会有那么一位同学。他或许是瘦瘦小小的,或许是智力障碍,或许是某方面的缺陷,但不管是哪一种,他都会成为全班调侃和耻笑的对象。 清扬那时候就是这样的存在。当然,几年过去,没有丝毫改变,不论是寻寻,还是任何人。治了肢体暴力,却怎么都治不了社会施加的精神暴力。学校,也是社会。 其实我刚上初中那时候,十二三岁,不知天高地厚,确实像你说的,没什么人管我,倒不是不敢,只是人家懒得搭理。 我还跟着老廖走局,从很小我就跟着他参饭局,桌上总是什么人都见。那时候叛逆种种的,其实和这些都有关系。因为我看所有人都觉得无一例外的虚伪,无一例外的势力,可能是因为见的人慢慢多了,我也越来越能明白我们本身的重量。 后来只要清扬来上课,不管去哪儿我都喊他一起。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很平常,出于某种“我是班长”的责任感。可能听起来比较幼稚,也比较好笑。最开始,班上同学看不惯我一些护着他的做法,但最终也没发生什么。 我又无意中发现了清扬常吃的药,才知道他是真的生病,在治疗。直到他有一天毫无征兆地晕倒在班门口,我才开始了解到所有的事情。 我记得老廖跟我说,人要行得平,就要明白别人面临的问题,也是自己面临的问题。很多看似不关己的事,明明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那就不能高高挂起,因为忽略了别人的灾难,总有一天同样的灾难也会落到自己头上。帮别人也是帮自己。” 第五十二章 孟原野脸上挂了淡笑,一阵风拂在他们脸上。孟原野抬头,发现今晚星星特别亮,她似乎被激起了无尽诉说的欲望。 她感慨:“帮别人是帮自己,帮别人是帮自己,帮别人……星燃,那是你们。你们所处的位置给你们选择的权利。可多数人,是说大多数人,都没得选,只能苟且。 今天这个乞丐不跪下,他就要面临被饿死,或者被冻死的危险。人活着就有欲望,有偏见,有嫉妒,有不满,还会犯错。 犯很多很多错,即便反思,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依然会错下去。到老来忏悔,到老来流泪,到老来稀里糊涂地等死。” 在所有的欲望里,活下去,大概是首当其冲的,更是本能。 “如果全部人都能明白:一个人是所有人,所有人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灾难也是所有人的灾难……那这世界永远和平,每个人都不会感到痛苦。可这样的地方只有死了才有,极乐天堂啊。” 她转头看廖星燃,风吹到眼中,似是平静海面被风掀起浪,“星燃,只能说……你太幸运了。” 廖星燃身上有绝对的纯粹和支持着这种纯粹的条件。他有一双能捕黑暗的眼,有能驱恶的勇气。孟原野知道,这些所有的特质,放到绝大多数人身上,都会消失不见,但在廖星燃这儿不会。因为他即便已经如此幸运,可心中的敬畏依然没有半分减退。 廖星燃很久都没再说话,良久,他像个胆怯的孩子,喉结上下滑动,眼神无聚焦,眨了眨眼,“可我还是怕。” 孟原野看向他,笑起来,“什么?你摇摇欲坠的危机感?还是怕什么?楼倒了还是鬼吞人?哈哈哈!我从前有听见别人说话,意思是,对规则和黑暗心有敬畏之人,就算是鬼神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为他开道。星燃,你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你大可以自在一些,往高处去,还不怕掉下来。因为我会永远在这儿,也会永远是这幅姿态。即便我不在,也还有很多人。何寻,黎清扬,或者雯丽阿姨,老六,苏姐,我们……会一直在这儿。” 看孟原野的笑,廖星燃恍然,她能这样肆意坦荡,是因为她本就怀着同样的态度。一直以来,他心中无名的感受并不是恐惧,而是敬畏,从来都是。 可能,正因为心怀敬畏,廖星燃才看到孟原野的强大。她双脚深扎在土地里,混着软泥,潮湿和黑暗。她每分每秒都在生长,所有的一切都能成为她的养分。于是她,无坚不摧,百毒不侵。 廖星燃明白自己那些说不出口的感觉是什么了。孟原野本就像不可踏入的,全然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领域,他本想敬而远之,可没能抵过自己的好奇心,也没能抵过孟原野那要命的吸引力。 廖星燃看着那一圈跑道,说:“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总穿校服。” 孟原野伸了个懒腰,“校服多好,身子躲在里头,就好像永远都能当小孩儿。大人们总觉着,小孩儿就要被保护,小孩儿就见不得黑,见不得脏……于是在并不安全的安全里。 所以这么看的话,我还是挺幸运的,别的小孩儿没见的,我早见了,不仅早见了,我还成了黑。” 孟原野掏出手机,放了一首s·h·e的《不想长大》,她把耳机塞给廖星燃一只,“听完,走吧。” 一首歌停了,孟原野站起来,“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你宁愿永远都笨又傻,廖星燃,你也不想长大。” “你想?”廖星燃跟着站起来。 “我啊,想不想都一样了。没啥恨的,没啥苦的,也没啥是我觉得后悔的。嗯,比如亲你。” 她挑了下眉,转身往铁门处走去。 廖星燃以前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脸皮比较厚的那类人,别人老说害羞,老说什么脸红,他没有过,倒是不少人,总是一看他就脸红,他们说他眼睛黑,说他目光利,说他吓人。直到现在,他遇上了孟原野,才发现这是真的高手。猛啊,野啊,媚啊,都像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天生的,那么具有攻击性。 这几次,又好像一直都是她亲过好久了,廖星燃才反应过来,开始回想。那天晚上也一样。当然,那天晚上,后劲儿太大,大到现在想起来,他还忍不住发抖。 “哎,我闻到街上的香味儿了,饿了!去吃,吃完回家。” 孟原野先一步爬上铁门,到顶处也没等廖星燃。她翻过去之后,目光跟着廖星燃,廖星燃跳下来,她说了句:“你也挺熟练啊,一看就不是第一次了。” “你什么时候见我不熟练了?之前你们学校不让进,我就是翻的,哦,还翻了不止一次。” 孟原野憋住笑,“别人进不来正常,咋你还得翻墙呢?” “因为我是乔育平的心病,他一见我,就知道我多半是去找麻烦的。” “真是闲得,得罪你能有什么好下场?狐狸似的,谁要惹你。惹了,那可不就自认倒霉呗。” 孟原野在街边的排档坐下,白色的塑料椅子,不是很稳,挺脆。桌上有上桌留下的,油啊纸,都还没收拾干净。 孟原野摸出一包红梅,叼了一根儿在嘴里,手放身上摸了下,好像没打火机。这时候廖星燃给她递过来一个,金属的。 银色,防风,外头带着的齿轮是金色,很沉,她拿在手里转了下,抬眼问廖星燃,“你抽什么?” “不会。”廖星燃说。 孟原野把烟点着,笑了下,“不会你带打火机。” “拿着玩儿,没事儿吓吓何寻这种小丫头。” 她微微点头,声音发沉,“坏。” 她又把打火机放回到廖星燃面前,自然把头别过去,吐出的烟被吹到没人的一方。 回头,看见廖星燃盯着她看,眼睛挑了下,廖星燃立马接收信息,他正要说什么,孟原野把烟拿下来,给他。 廖星燃接过来,他是用拇指和十指捏,吸了一口,又看桌子上的烟盒,“红梅。” 孟原野点头,“嗯。” “好像没见过你抽烟。” “不常抽,不痛快的时候会抽。这烟是我爸常抽的,小时候老让我给他点。人刚没了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意思就是再也不能给他点烟了,也再吃不到他给的山楂和麻糖了。也就记着这些了,其它多数……没印象了。” 廖星燃翻了下桌上的菜单,“你点吧,我好像没来过这家。” 孟原野没看菜单,跟店家摆了个手,人过来之后她说:“20个串儿,20个板筋,10个脆骨。一提雪花,谢谢!”说完,把烟踩灭在脚底下。 这地方人多,各行各色,挺热闹。廖星燃没穿校服,但孟原野看他始终是白的,晃眼,怎么看都还是一样,跟这地方格格不入。 店家给他们拿过啤酒来,孟原野打开两罐,廖星燃说不喝,一会儿要送她,孟原野这才一拍脑门儿,说忘了。又换了饮料,加点了一些烧烤。 孟原野想起什么,“你那会儿讲到哪儿了?黎清扬晕倒了吧?之后呢?” 廖星燃沉默了。许久,他呼出一口沉甸甸的气,特别无力地摇摇头。那是孟原野立马能够感知到的一种份量,就是沉,很沉很沉。似乎要讲,就无穷无尽,怎么也讲不完。 “不想讲也好,反正都是从前的事儿了,现在很好就行了。也不是什么都能讲出来。”孟原野说。 烤串端上来了,孟原野先给廖星燃分,然后又自己拿。一边吃,她说:“我那天见何寻的时候,她正站在那房子一角,没哭也没闹。她个儿小,胆子也小,就很容易让人产生保护欲。我看着她呢,又觉得她特别像我,像我没成为的那个我。 她不谙世事,单纯,别扭,敏感,软弱,好欺负,真的就是一小女孩儿。我他妈就不一样了,我完全站反了。遇事儿会顺势而为,更不单纯,也没那么多想法。 所以后来,我们三个都上了车,我就想,她如果被老六送到苏姐那儿,是不是就要和我一样了?那如果她不去,又会不会是另一种路子? 现在看来,我是对的。 她那性格,我倒也愿意惯着,由着她。哭了要哄,怕了要抱着,跑出去要担心。挺奇怪,说不明白,不过,我感觉你也一样很惯她,惯到真就成我们几个里头的小公主了。” 廖星燃点头,接道:“那说明咱们俩有默契。何寻她最小,不惯她惯谁?她是最小的,但她什么都清楚。大概是你要出院的前一天,我给她修了个摔坏的小玩意,大概挺重要,修好之后,她就哭着跟说我谢谢。说要记着我,报答我,还说再也不哭了,结果越哭越凶。 她的事儿,我也是从前听雯丽阿姨讲的,没别的,就是心疼。雯丽阿姨说她身上有疤,何远山打的,我就想,她那么小,何寻山又那么大一男人,是下多重的手,又怎么下得去。” 孟原野给他递脆骨,“你吃这个,这里招牌,必点。人多的时候,超十个还不给上,今天好像就是。” 廖星燃摆手,喝完杯里的饮料,“我吃饱了,你吃吧。” “你是不是来找过赵一天?”孟原野忽然问。 廖星燃顿了顿,“你知道了?” “清扬和我说的。” 廖星燃点点头,“哦,是找过。是他先要找清扬麻烦,后来我就来了。结果一群小孩儿,被我拿一条长山药给治了。” “长山药?” “我在菜铺里买的,走到那边想起晚上家里阿姨说是要煲汤,就买了。” 孟原野低了头,又抬起来,“清扬说我进重症第二天,你就在找打听赵一天了,后来还去了他家厂子,找他爸签了字。” 廖星燃点点头。 孟原野又说:“我后来回学校,桌里放着新书和新校……” 廖星燃笑着打断她:“你快把剩下那根吃了,我们回吧。” …… “星燃,谢谢。”她没笑,没动,但很真诚。 廖星燃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说。化成了脸上的笑,只见他还是点头,“嗯。” “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孟原野说。 廖星燃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看着孟原野的眼:“我能听见,你不用重复。” 孟原野也突然笑,她说:“我现在要是哭了,是不是显得我特别矫情啊。” 廖星燃还是那样一副表情,他回答:“可能吧。” “那算了,还是不哭了。走吧。”孟原野站起来,廖星燃要去结账,孟原野说:“霸王餐。” 这时候没见过的一个男人出来,“原野,你们吃好了吗?我刚刚在忙……” 孟原野笑:“董哥,我知道你忙,没打扰,谢谢款待,我们先走啦!” - 坐回到车上,廖星燃说:“跟你说个事儿,你这次别生气了。” “你说啊,我干嘛要生气。” “我妈之前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说我是暗恋,然后她惊呆了,说我混得太惨了,再然后,她就让我加油,还说实在不行,把人邀请到家里去,她要做一大桌饭。” “然后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啊?” 孟原野突然感觉脑袋很乱,“你,我……你,你麻烦阿姨再等等吧。” ※※※※※※※※※※※※※※※※※※※※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 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 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 我宁愿/永远都/笨又傻 歌曲:《不想长大》s·h·e 作词:施人诚 第五十三章 八月初,廖云城出差,刘秀韵找了平日里没时间一起聚的朋友,周边自驾游。这月份的h市天正热,廖星燃家里只留他自己在,负责家政的齐姨这段时间按小时来。 立秋这天晚上,廖星燃到孟原野家里,黎清扬和何寻也一并。几个人一起在市场里买了些吃的东西,回家就捣腾起来。 孟原野换了件黑色修身薄秋衣,把东西都拿出来,站厨房里说:“清扬烧壶水,寻寻你洗菜,星燃你把那些排骨先过下水,没剁开的,用这把,再切一下。姐今天给你们露一手。” 廖星燃站外头向里探头,咧嘴笑:“遵命野姐。” 何寻跟着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声音轻轻的:“遵命,野姐。” 黎清扬刚打开水龙头接水,微微笑,跟着道:“遵命野姐。” 廖星燃走进来,“哈哈!你们都是什么型号的复读机?” 过了一会儿,厨房响起各种声音。地方本身不算大,这时候四个人都在,可倒反而没觉着挤,只是红火又热闹。 廖星燃正把一根熏火腿切片,切着切着看见何寻在身边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肉,他顺手喂了丫头一片。何寻张嘴把肉叼嘴里,嚼了嚼,然后从切好的里面又抓了两片,忙给另一边的黎清扬送过去了。 廖星燃无奈地笑,结果丫头又蹭过来了,他只好又喂她一片,说:“我小时候和你一样。” “那现在呢?”何寻问。 “现在都多大了,估计现在,不踹我两脚我就谢天谢地了。”廖星燃说。 何寻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 孟原野转头时,刚好看见这一幕,说了句:“馋猫呀,一会儿还没开饭呢,就被你吃光了。” 何寻笑,一排牙很齐。她又抓了一片塞到孟原野嘴里,眼里冒出狡黠的光,“嘻。太好吃啦,我吃最后一片,最后一片!” 孟原野点了下头:“别说,这个肠很好吃,谁买的?” 何寻又说:“清扬哥买的!” 黎清扬接道:“我妈也老买这家的,这市场里那几家卖熟食的,就他家很好吃。每家味道都不一样。” 饭上桌时,窗外已经全黑了。他们把菜都端到了客厅的茶台上,电视机还在响,不知是因为信号不太行,还是机器老了,时不时能听到微弱的“滋滋”的电流声。 换个台,《喜羊羊与灰太狼》,换个台,“迎奥运,树新风”的公益广告,再换个台,张国荣1988年的演唱会,正唱的歌是《共同渡过》。 廖星燃说:“哎,这应该是我出生那年的。我妈特喜欢,听一下。” 桌上的饭菜热气腾腾,老歌又勾起无尽思绪,他们每个人的,点滴的,这时候都交织着。 伴着那句“谢谢你风雨内,都不退愿陪着我”,孟原野沉默着举起手边杯,开了口:“共同渡过。” - 这顿饭结束,廖星燃接到了陈辰打来的电话。 “星燃,林泽后天过生日,他跟你说了没有?一起出来玩儿,上次见你,我都快忘了是什么时候了。” “哦!林泽生日,他还没说,不过他生日忘不了,我和他说吧。嗯,确实好久没见了。” “行。”陈辰说了句。廖星燃说:“那先挂……”他没说完,陈辰打断:“星燃,你真谈女朋友了?不是乔岐?你认真的?” 廖星燃一听,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几秒钟过后,他说:“咦?这事传这么快吗?怎么你也知道了?” “嘿!那是真谈啦?你说你,谈就谈,还搞这么神秘干什么。其实,学校没放假那会儿就传开了,大家都说你找了特软乎一小丫头,说话都不敢喘大气,一中的。” 廖星燃突然觉得好笑,他忍住了。在想,陈辰又不在学校上课,还跟他扯这些。 他又说:“啊,行吧。算是,但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别瞎猜了,尤其你们。我也正要和林泽说这事儿,后天多带几个朋友一起,问他行不行。” “我去,一起来啊?这就对了嘛!那我跟林泽商量一下,给做个横幅,欢迎大嫂,怎么样?哈哈哈!他肯定巴不得人多热闹,还能相互认识认识。”陈辰说。 “哎哎,打住,警告你们可不要胡来啊!”廖星燃说。 “知道啦知道啦,开玩笑的,拜拜!” 挂了电话,廖星燃又拨给林泽,“过生日定的地方给我发一下。” “得嘞老大,马上。”林泽说。 廖星燃又说:“我多带两个朋友。” “清扬也来?” “来。” “那太好了。没问题啊,反正就咱们那几个,人多热闹。” 电话挂了没多久,他就收到了林泽发来的地址。跟几个人说:“后天朋友过生日,一起出去玩儿。” 孟原野反应过来,眉皱了下:“你朋友,我们去多尴尬。” “不尴尬。林泽,他认识你。”廖星燃说。 “认识我?” “嗯,你出事儿那天晚上他跟着一起了。” 孟原野没说话。廖星燃看看她,又说:“没什么,他们就是一伙不着调的,爱玩儿,听风就是雨,刚打电话,又都要见你呢。” “见我?”孟原野指指自己,又愣了。 廖星燃语气平平,波澜不惊,“快放假那几天咱们不是相互带了回饭吗?当时,我在学校门口等着,寻寻过来的,结果被我们班大嘴巴体委看见了,我怕闹出误会,还跟那小子说,寻寻是小妹。谁知道一班人什么都没了解,就传疯了,都以为寻寻就是我女朋友。” 孟原野还是没说话。这时候何寻说话了,“一中也在传了,但因为乔岐也不敢再闹事了,他们看出了苗头,才没有大动静。” 看孟原野迟迟没说话,廖星燃语气忽然莫名其妙的卑微,跟孟原野:“野姐,你都答应了我啊。” 孟原野也看着他,迟疑着点头,“嗯,我答应了……” 没说完。她其实想问:我答应什么了? 廖星燃:“那答应了就不许耍赖啊,不许反悔。” 孟原野又愣愣点头,“嗯,我反悔……什么呀?” 这都什么跟什么,哪儿跟哪儿啊? 廖星燃调皮地笑了下,“嗯,那就这么说定了!” 孟原野:??? 何寻又喝了一口饮料,“那我们要为星燃哥的朋友准备什么生日礼物呀?” 廖星燃笑得贱兮兮地摇头:“要什么生日礼物啊,不要!送他两耳光。” 何寻:“……” - 林泽生日当天的安排是,中午在香城吃饭,下午去弓箭馆玩儿,晚一些时,再去唱k。 快到点了,廖星燃一行人准备出发。孟原野先坐到车上,廖星燃看到孟原野今天很不一样。她化了比平日里精致不少的妆,红色宽松的t恤映着她的脸,让她整个人多了些莫名的肆意张扬气。廖星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太阳太明朗了,她上来时,他居然感觉胳膊旁边窜来一股暖气。 廖星燃凑近,盯着孟原野,孟原野赶紧闭上眼。就听廖星燃说:“野姐,你今天太好看了。” “燃哥,姐哪天不好看?”孟原野眼皮都懒得抬。 廖星燃说:“哪天都好看,但今天格外好看。” 孟原野睁开一只眼,沉声道:“没事儿献殷勤,没好事儿。” 廖星燃又说:“野姐,你闭好眼,别睁开。” 孟原野在心里哼笑一声,“干嘛?幼稚。”但没睁眼。 突然,孟原野感觉嘴唇上又湿又凉,不对劲! “我靠!廖星燃,你擦我口红干什……” 廖星燃一手赶紧盖住她的眼,声音比她还急:“不许睁眼不许睁眼!……” “好好好,听你的。”孟原野感觉嘴唇上的湿巾还没被拿开,她只好不说话,任廖星燃擦掉她涂好的口红。 之后,她感觉廖星燃拿着口红在她嘴上涂,很香,边涂他边说:“别动。” 不动不动,哪儿敢啊。 之后她听到扣合的声响,廖星燃说:“好了!” 孟原野睁眼,抿了下唇。廖星燃把那支口红递给她,“送你。” 孟原野看到,是一支圣罗兰的口红。 孟原野正想说什么,廖星燃开口了,“我想起老刘告诉我,在这三个字母的背后,是传奇。” 第五十四章 从香城大酒店门口进去时,何寻就一直贴在黎清扬身后。她似乎是想躲,却不知道往哪儿躲似的。黎清扬揽了揽她,声音轻柔:“是谁说自己胆子变大了?” 何寻脸又红了,吞吐道:“我……想上厕所。” 廖星燃闻声转头,看见孟原野正跟何寻说话,“你去那边,问那个穿行政装的姐姐,卫生间哪边走,我们等你。” 何寻咽了口唾沫,脸要熟了,她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孟原野就推了她后背一下,“快去快去。” 就见何寻走过去了,非常顺利地问清楚了。三个人又跟着何寻往同一个方向走。 何寻上完卫生间,廖星燃就留意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笑起来,“你紧张什么呀?看着喘气都不匀称。是带你去玩儿,又不是让你上台演讲,当众表演节目。这么久了,还这么胆小。” “人多不多?”何寻脖子又缩了缩。这个动作已经成了她习惯性的动作,她一紧张,就下意识做出来。 “怎么也得十来个吧。他朋友多,都比你大。”廖星燃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紧张……”何寻又说。 “没事儿,他们可不正经了,都很好。等你见了就不紧张了,让他们带你玩儿。你记不记得,就我们去医院那天,跟我们一起的那个男生,他叫林泽。”廖星燃说,又接着说了句:“你跟我走。”何寻乖乖跟过去。 到了包间门口,林泽正戴了个生日皇冠帽子,手里拿着花喇叭。陈辰站在他右面,戴了个尖筒的帽子,手里拿着一个惊喜爆竹筒。 廖星燃往里头一走,林泽和陈辰同时,林泽吹那个玩具喇叭,陈辰“啪”把爆竹筒拧开。俩人一起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正喊着,结果陈辰手里的惊喜爆竹筒卡壳了,没拧开。陈辰摇了一下,又用了点儿劲儿,这才“嘭”一声爆开。这下好了,乱七八糟金光闪闪碎花花的东西,准确无误地落了跟在廖星燃身后进来的孟原野满头满身。黎清扬看了一眼,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何寻也笑了。 廖星燃回头看林泽和陈辰,一脸“你们没救了”的表情摇摇头,“二逼青年果然欢乐多,这么幼稚还玩儿得这么开心。” 说完,又顺手帮孟原野捡头上的碎花花。 这一幕一来,陈辰这个只怕不嫌事儿大的赶紧起哄:“哇——” 入座的几个也就跟着“哇——” 孟原野看陈辰,一眼认出他是那天晚上在苏姐店里找自己麻烦那个,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火就上来了。心想,哇你妈呢,先忍着。 这时候四个人都还没入座,就看陈辰弯腰,低声暗示:“没跑了没跑了,那会儿都跟大家说了,老大的……” 自己玩儿得太嗨,没注意到廖星燃走到跟前来了。廖星燃一个大巴掌呼到陈辰头上,笑:“陈老大,是不是觉得没人能治你了?” 陈辰也大笑,护住自己的头,再抬头孟原野过来了,她正看着自己。 因为满屋子人都不认识,孟原野也比较收敛,这份收敛倒让她显得有些清冷。 她眯眼,冲陈辰笑:“哥,挺巧啊。” 陈辰看着看着,不笑了。他顿了顿,语气疑惑不解,“真是你啊?” 廖星燃顿,“认识?” 孟原野上下打量陈辰,回廖星燃的话,“你让这哥自己说。” 林泽看这边有情况,走过来了,又看到黎清扬和一个小姑娘还在那里站着,就先去打招呼:“清扬。” 黎清扬说:“生日快乐林泽。” “谢谢!”又看小个子姑娘,“……何寻是不?上次见过。” “林泽哥哥生日快乐。”何寻说。 “快乐快乐!你们随便坐,等人齐了我就招呼上菜了。” 黎清扬点头,带着何寻找位置坐下了。 林泽走到陈辰和孟原野那边,探头,“什么情况?” 这时候陈辰正不好意思挠头,嘴里说:“有缘,太有缘了!哈哈哈!” 廖星燃表情玩味,陈辰又说:“我那天真是喝多了!幸亏林泽在呢,要不然又惹事儿了。” 孟原野没说话,那模样,一样让人不好琢磨。众人也不清楚这边儿发生了什么,就听陈辰自己,话像连珠炮一样没完没了,他又说:“一会儿开饭,我先自罚三杯,给野姐赔不是!” 这时候,廖星燃语气轻飘飘,他说:“这事儿,是能赔不是的事儿?” 陈辰抬头,不知道那算是个什么表情,“今天都听你们的。” 廖星燃摆摆手,“行吧,态度算诚恳。”转头看孟原野,“野姐?” 孟原野眼角挑了下,“哈,我就来打个招呼,不找麻烦,别误会。” 廖星燃点点头,以为陈辰明白了。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模样,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似的,站定,压低了声跟陈辰说:“玩笑话归玩笑话,该说还得说,你这花花肠子,在座的谁不知道啊。脑子要是都长这上,真危险。” 陈辰低个头,也压着声:“嗯!嗯!林泽当天就是这么教育的。” - 人齐了,林泽招呼上菜。陈辰把没人动的酒打开,没人管他,他倒在自己杯里,刚端起来,冲向孟原野,孟原野眼就直勾勾看过去,忽地一笑,她说:“都说了是打招呼,没想找麻烦。” 陈辰看着孟原野那神情,虽然她面儿上笑着,但这笑却让他心里一阵发毛。有种谎言假意被看穿的感觉。 廖星燃也停下,看向陈辰,嬉皮笑脸说:“没意思,就非要给自己添堵?” 陈辰的手还停在那儿,林泽挨着他坐,一看情况不对,捏过他手里的酒杯,一句话都没说,把酒倒地上了,倒了之后,杯顺手被他扔在一堆食物残渣上。 一个女生赶紧转移众人注意力,把切好的蛋糕递到廖星燃这边,看看何寻,“给那个妹妹,她都不说话。” 廖星燃接过来,“谢谢,她胆子小,怕生。” 没人再注意陈辰,他自己坐在那头,脸色难看得要死。这回,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廖星燃旁边坐着的红衣服的女的,和廖星燃一样不是好招惹的茬儿。 一群人在酒店里折腾到下午三点才出来。 出门口之后,林泽找到孟原野和廖星燃,说:“陈辰他就是说话做事不带脑子的,你俩别放在心上。原野,我见过你,我叫林泽。” “我记得你,生日快乐!”孟原野说。 廖星燃看一眼孟原野,又朝林泽道:“你看我俩像是往心里去的?站那儿时候,就跟他说没事儿了,是他自己底虚,心里有鬼,非给自己找难看。原野要接了那酒,不就让他得逞了。” 林泽走了。廖星燃看孟原野,打量着,带着隐隐的笑意,“野姐,够狠啊。” 孟原野笑起来,“彼此彼此,世道险恶,该狠了不狠,怎么长这么大。” 中午饭过后,陈辰就不蹦跶了,整个人焉了吧唧的。到了弓箭馆,林泽看他闷闷不乐,就过来跟他说话,“不玩儿?” “你们玩儿吧。”陈辰说。 “见识了吧,知道什么叫不能惹了?”林泽看出了他的心思,又看他一脸苦相,特别想笑。 “见识了见识了,不惹了,再不惹了。果然是什么人找什么人,要不她怎么跟廖星燃走一起啊。” 林泽拍拍陈辰,“你心里有数就行。来玩儿会儿,一大男人,搞得就像被谁欺负了一样。他们俩都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本来就是你没做对,就当吃个教训了。不过我看你这样,也早该吃吃教训了。” 正说着,林泽的手机来了条短信,看完他抬头,“你们有人叫小乔了?” 陈辰抬头,摇头,“没有啊,她要来?” “她说她晚上去关祝那儿。没人叫,那是谁把地方告诉她的?星燃原野都在,这要来了,不是明摆着找事儿吗?我还是去和星燃说下吧。”林泽说。 林泽走进馆里,黎清扬在一边独自坐着看他们玩儿,廖星燃正教何寻射箭。 何寻个头低,瘦瘦小小的。弓重,她手也小,抓都抓不稳,样子有点滑稽。 就听廖星燃说:“站好,挺胸,瞄准,手臂用劲儿。好,拉开,再用劲儿,哎,松手。” “嘣……”箭掉在两米开外。何寻叹气,把弓放下,“好重呀。”廖星燃笑,“没关系,动作差不多,多练练就会了。” 这时候,另一边的孟原野“咻”一发,准十环。 “寻寻看你原野姐,典型的天赋型选手。” 孟原野回头笑,“别夸,什么天赋,是瞎猫碰死耗子了。”正说着,“咻”,又一发,九环。 “……嘶。”她站定,自己顿了顿,“我好像找着手感了。” 廖星燃看见林泽迎面过来,又站在离这儿几米开外的地方,朝他摆手,“星燃。” 廖星燃走过去。 林泽说:“不知道谁把晚上的地方告诉小乔了,她给我发短信,说要过来。” 廖星燃说:“乔岐?来呗。” “这不是原野在嘛?我怕她们闹不愉快。”林泽说。 “你说原野跟乔岐啊?”廖星燃挺平静,“中午的饭桌上原野怎么顶陈辰的,你又不是没看见。” “我倒无所谓,是怕乔岐过来找你们麻烦,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所以跟你说一声。” 廖星燃拍了下林泽,“你想多了,没事儿。乔岐能闹出什么事儿啊?她也就是背地里叫几个人,欺负别人能行。” 第五十五章 到ktv时,林泽还特地看了下表,时间显示快八点了。他们往市中走的这条路,依然是到点就堵车。自行车,电动车,电动三轮车,摩托车,汽车,大的,小的,一道堆。至于堵车这事儿,没辙。它好像跟暑期不暑期一点儿关系没有。 何寻头靠黎清扬睡了一路,睁开眼。头晕乎乎的,头发也乱了。她感觉嘴巴很干,一摸嘴角,黏糊糊的,是口水。 她悄悄地摸了下黎清扬的衣服,又赶紧收回来,因为衣服那片是湿的,确实沾上了她的口水。她以为黎清扬没发现,结果一抬头看见黎清扬正看着她。 “你傻不傻?”黎清扬说。 何寻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她从口袋里抓出几颗大白兔奶糖,伸手递给黎清扬,“给。” 黎清扬接过来,“哪来的?” “给我蛋糕的那个姐姐给我的。”她说。 正好要下车,孟原野回头,“什么呀寻寻?” 何寻回答,“奶糖。” “我也要。”孟原野说。 下了车,何寻转头跟黎清扬说:“再给我两颗,我给原野姐。” 黎清扬笑,听她的,从手里拨出两颗。 孟原野走前头,听得真真的。她转头又说一句:“黎清扬,你妹妹真亲你,就亲你。对你以外的人,全是白眼狼态度。总共几颗糖啊,都给你?” 这话突然让廖星燃哈哈大笑起来。 何寻看着孟原野,脸红红的,声音提高:“我没有,我不是!” 孟原野觉得姑娘炸毛的模样实在可爱,又故意逗她:“嗯。你没有,你不是。那糖呢?” 何寻瞪她一眼,气鼓鼓道:“我不给你了!”说完跑到廖星燃跟前,赌气似的,“星燃哥,给你。” “看看看看,还学会拉仇恨了。”孟原野说。 廖星燃接过那两颗糖,笑得肩膀都一颤一颤的。孟原野这时候走到他旁边,廖星燃还在笑呢,他说:“你老逗她干什么?” “她多好玩儿啊,跟个洋娃娃似的。”孟原野说。 廖星燃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里的大白兔拨开了,趁孟原野没注意,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然后自己吃了另一颗。 林泽去找关祝,关祝给他们带路,带到之后,站门口跟林泽说:“果盘和酒一会儿给你们上。” 林泽站门口喊一句:“开车的几个?”四个人举手。 “野姐,喝不喝?”廖星燃问。 “唱歌我不太行,游戏我又老输,也就剩下喝了。” 林泽在门口把灯调了,刚暗下来,又喊廖星燃,廖星燃摆手,“别瞎闹了,今天是你这寿星主场。”林泽定睛看过来,也就没再打扰。 一伙人,就这么闹哄哄地执行了这一天里最后的安排。 光线昏暗,灯影斑驳,音乐震耳欲聋,酒水唾手可得。有人身体扭动,有人放声大唱。 ktv的包间,就是这么一个公开着,属于多数人的,梦幻、神奇又很私密的地方。不管平日里是什么样,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钻进来,都能享受到一种莫名的,下沉的快感。 这种快感牵扯着这座房间里所拥有的一切,以此来向人们的精神投食,抚慰一个又一个空虚、压抑的灵魂,这似乎算是一种速成,特性猛烈。 记忆,灯光,语言,旋律,词条,酒精,呼吸,触碰,愤怒,愉快,冰冷的,火热的,全都在碰撞,而碰撞所产生的,大概就是所谓的,绝对的暧昧。 孟原野咽下第一口酒,就问廖星燃,“我为什么喝酒?” “想喝。”廖星燃说。 “不对。”孟原野说。 “为什么?”廖星燃问。 “方便下手,对你。”孟原野答。 廖星燃轻笑一声,“野姐,你说得就好像你没喝酒,就没对我下过手似的。我都习惯了,习惯了是什么意思,你解释解释?” 孟原野没说话,咯咯笑。笑过又喝酒,喝完了才说:“我吃你,还要给你解释解释?” 廖星燃转头看她,孟原野正把一杯酒举到他面前,“喝。” 廖星燃一边把桌上的零食递给何寻,一边接过孟原野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 喝完就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高志军,同时,他听见孟原野说:“哈哈,酒壮怂人胆。” 廖星燃一听,又看她这样,所以,她在说他怂? 她完了。她今天,完了。 当下廖星燃就做了个决定:今晚不喝酒了,无论如何都不喝了。孟原野刚才递过来的,是今天晚上第一杯,也是最后一杯。 “你怂。”廖星燃说。 孟原野点头,“我怂。” 过了一会儿,孟原野站起来,跑点歌机上点了两首歌,回来说:“燃哥,野姐一会儿给你唱歌啊。” “不是唱歌不行吗?”廖星燃说。 “是不行,但是分人,给燃哥,那就特别行。”孟原野说着,又端过来一杯酒,“喝。” 廖星燃摇头,“不喝。” 孟原野又点点头,笑得肆意,“啊,燃哥生气了。你不怂,我怂。”她喝了。 廖星燃没想明白,她怎么看出他生气的?有这么明显吗? “我没生……”他没说完,孟原野就扑怀里抱住他,“是我怂,是我怂。你怎么会怂呢?” 操。 音乐声突然停了,没播到孟原野点的歌。林泽正要问谁玩儿游戏,孟原野站起来,好像酒有点儿上头了,不过影响不大。她说:“没人唱歌了?那我唱了。” 她抓起桌上的麦克风,看见点歌机那边有个人,直接说:“帮我切下《波斯猫》。” 林泽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拿了一只麦克风,他说:“哎哎哎,原野要给星燃唱歌了,游戏一会儿说啊!” 切了歌,林泽就喊:“掌声!” 号召力无敌,大家特别配合,目光都在孟原野身上。 就看孟原野揪上廖星燃的领子,廖星燃跟着站起来。孟原野一直把他揪到贴墙角落,那张只能坐一个人的沙发前,之后她推了一把,廖星燃在突如其来的失重感里坐下。孟原野一条腿跪在沙发上,紧贴着廖星燃的腿。 这个姿势,得以让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盯着他的眼,旁若无人,开口唱。 廖星燃只觉得,孟原野此刻是一堵红色的墙。上下左右无边际,遮挡了他全部的视线。 《波斯猫》后面的歌,是五月天的《天使》,也是她要给他唱的。 孟原野离开了一下,又从桌上顺走一杯酒,折回来,做回和刚才同样的动作。 《天使》的前奏响起来,众人从音响里听见孟原野的声音,挺独特,有些沉,偏中性。她说:“燃哥,你怂了。” 她把又一杯酒喝光了。 谁都没注意到这时候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女生,都只听见音响里是孟原野的声音: “飞过人间的无常 才懂爱才是宝藏 不论世界变得怎么样 只要有你就会是天堂 …… 你是天使 你是天使 你是我最初和最后的天堂” 良久,孟原野听到廖星燃跟她说话,他说:“我们回家吧,原野。” 孟原野举着麦,没笑,眼里有一层水雾,“廖星燃,我从前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把这首歌,面对面唱给另外一个人,但我他妈的,更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唱给你。” 刹那间,这里好像陷入了某种怪诞的静寂。音响里没有音乐了,在场的没有人说话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一片只能看到红色的黑暗角落里。 音响里响起林泽的声音,淡淡的,“你们回家吧,星燃。” 孟原野放下手中的麦克风,四周围的一切,顷刻间恢复如常。 这次,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孟原野像只猫一样卧在他身上,头抵着他的头。又是那熟悉的声音,她胸口微微起伏,醉意朦胧,“梦成真了,星燃,我的梦变成真的了。” 廖星燃闻到她呼吸中的酒气,又清楚地看见她眼泪流出来,于是他吻她。吻了很久,久到像过去了一个百年,又过去了一个百年。 几个百年流过,孟原野才像是一个原始人呼吸到新世纪的第一口新鲜空气一样,重新听到他的声音。 廖星燃说:“我知道,原野,我都知道。我知道你梦到过我,很多次很多次,梦里的我不是这么抱你的;我知道你第一次吻我,因为觉得那是对我的伤害,所以你哭了;我知道你那个晚上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害怕失去;我知道你每一次猛烈的,疯狂的,亲吻或者其它,都是因为觉得我不真实。我知道,你有过害怕、怀疑、挣扎、抵触……一切我都知道。 可是原野,我必须要说,此时此刻,我,你面前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你的梦,他是廖星燃。” 廖星燃把她的手放在胸口,孟原野感觉到他的心跳,热的,快速的,强有力的。 她有一瞬间失神,道:“你活着,和我一样。” “我活着,和你一样。”他回答。 那一刻开始,孟原野知道,廖星燃就那么不可阻挡地,成了她唯一的软肋。 - 廖星燃的手机响了,那铃声像是一道穿破次元壁的能量,终于把这两个人从他们的世界,再次拉回到包间。 廖星燃放眼看,才发现人已经走了不少,黎清扬和何寻也走了。林泽和几个人在另一桌玩儿游戏。 电话那头,是高志军的声音,“星燃,我到门口了,你们下来吧。” 挂了电话,收件箱里是三条未读短信。 一条来自清扬,一条来自高叔,最后那条,乔岐。 廖星燃站起来,腿似乎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孟原野又跑到桌前喝了一杯酒,才和他一起出去。 林泽送他们,说:“很晚了,注意安全。” 下了楼,迎面而来的风里卷着热浪,年轻的身体里有某种躁动的因子作祟。高志军把车开到门口,廖星燃和孟原野坐进去。廖星燃看了下表,十一点,其实一点儿不算晚,只是因为他们忘了时间。 “华安?”高志军问。 “对。家里俩人都没回来?” “没。” 车往前开了一段,高志军停车,“我解个手。” 这时候,孟原野毫无征兆地抱过来,廖星燃的手自然环上她的腰。混合着酒气,两个人的身体里窜出同一颗温热的火苗。 他听见孟原野在耳朵边呢喃,“要我。” 他撩她细碎的头发,沿着她脖子一侧自上而下吻过去,轻柔细密,像是在安抚。 他回答:“好,要你。” 第五十六章 刘秀韵这天下午回家,一个小时过后,她给廖云城打了个电话。 廖云城刚接起来,就听老婆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她语气很复杂,并且廖云城还听出了些疑惑和犹豫。 刘秀韵说:“老廖,你忙吗?你听我说,燃燃房间里,好像有个女孩子的声音。我听见了。” 电话那头没声音了。刘秀韵又问:“喂?喂?老廖?” “啊,在听着呢。”廖云城说。 “你别不说话呀,怎么办啊,我有点儿怕。”刘秀韵说。 “嘶……”廖云城顿了顿,“他玩儿电脑呢?可能是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那姑娘还跟燃燃说话呢。”刘秀韵又说。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廖云城开口了,同样有点儿莫名其妙:“燃燃没带女孩子回过家吧?跟燃燃关系好点儿的,咱们知道的就个岐岐,她也就来过一回,那都好几年以前了吧?我记着,还是跟乔育平来的嘛。” “那……”刘秀韵正要说,廖云城打断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刘秀韵恍然:“啊!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快放假那会儿,有一天他要带三盒饭,我就问他是不是谈恋爱了,他说他暗恋。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我说要是追不上,可以把人请家里来,我给做吃的……” “哦,那不就没事儿了。你是不是刚回去?你可以问问老高,他可能知道,燃燃平时联系他什么的。” “高师傅没回短信,也没接电话。”刘秀韵说。 “没事儿没事儿,不用问了。我看是谈恋爱,把人带回去的份儿大。燃燃要是不说,你也就别问。你有时候一惊一乍的,别再把人家姑娘吓着。”廖云城说。 “我怎么就一惊一乍了?我这不是好有个心理准备嘛,那,我去超市买吃的去。”刘秀韵说。 - 房间里,孟原野正坐在衣柜前的泡沫板上,面向衣柜,手在衣柜门上搭着。廖星燃坐在转椅上看孟原野的模样,犹豫了一会儿,他忍着想笑的冲动,调侃道:“野姐,你要是实在紧张,就直接钻那里头静一静,我定时给你送个饭什么的,等你什么时候不紧张了,做好心理准备了,再出来。” 孟原野转头瞪他一眼,又哭丧着脸,“还不是你一大早就拦着不让我走。现在好了,想走也走不了了,阿姨回来了。哎呀,你叫我跟阿姨说什么呀?怎么说呀?问阿姨好?阿姨早上好?阿姨早中晚都好?阿姨我叫孟原野,阿姨……再?见?” 孟原野说着,光着脚从泡沫板上站起来,对着衣柜边说“阿姨好”,边来了一个九十度鞠躬。 “你是不是想笑死我。咱们俩什么没做,你现在又怂了?”廖星燃说。 孟原野转头,“咱们俩做什么了?” 廖星燃拽了一下领子,孟原野看见一串深红色吻痕,要吸出血来似的。廖星燃说:“劲儿太大,我现在还疼呢。” “我也疼啊,你以为你没弄疼我。”孟原野看他。 廖星燃问:“除了疼呢?” 孟原野直勾勾看着他:“除了疼,那就是巴不得被你弄死的爽了。” 廖星燃笑:“听你叫声就知道。其实我也是。” 孟原野走过来,眼神有点儿绝望,“怎么办啊,我还是紧张……那阿姨要是问,我说漏嘴怎么办?” “说漏嘴?你以为瞒得过嘛?就我妈那样时常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爸那就更别提了。说不定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就是没进来而已。 咱俩都这样了,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还有什么可瞒的?要是想瞒,我还带你回来干嘛呀?”廖星燃一脸坦然。 孟原野明白了,廖星燃不做没把握的事儿,她就是难过自己这关。 “那你妈会不会把我轰出去,再打你一顿?”孟原野问。 廖星燃想想,接着说:“我猜,我妈要是知道了昨天晚上的事儿,她肯定会跟你说一句:“注意安全”。而且,你不知道,她就是工作里比较严格,因为管不少人。在家里的话,就很神经大条,老廖面前,她又变得小鸟依人。” 孟原野看看他,撇撇嘴,一脸愁云:“我不信。” “打赌?”廖星燃说。 “赌什么?”孟原野问。 “高三?”廖星燃说。 孟原野叹了口气,“其实就算不赌,我也打算高三加把劲儿了,苏姐和六爷要供我念大学。” 廖星燃点头:“那反正都还要晃几年。” 这时候,房间门忽然被敲响了,刘秀韵在外面喊,“燃燃?” 孟原野一溜烟,拉开衣柜门,就钻进去。廖星燃去开门,转头又看见孟原野没影儿了。他打开门,刘秀韵递过来两个盒子,“出去玩儿买了纪念品。” 说完又接了一句,“哦,我刚去超市买了些东西,你还想吃什么?” 廖星燃挪出来,轻轻关上门,又说:“原野在屋里,她藏了,怕见你。” “原野?你上次跟我说的你暗恋的吧?藏哪儿了?我就说,回来就听见你屋里有女孩子的声音,还以为听错了,没敢问你。”刘秀韵说。 “她……柜子里。”廖星燃无奈。 “柜子里?哎呀,快别捂坏了,你让她出来,问她想吃什么,我去准备了。”刘秀韵说。 廖星燃笑,又进屋了。 他打开柜子门,孟原野果然在里头钻着,廖星燃说:“野姐,别藏了,老刘知道你在呢。” 孟原野瞪着眼,“你就这么把我出卖了?” 廖星燃把她拽出来,“人嘛,迟早都是要面对现实的。你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会怕我妈。她问你想吃什么?” 孟原野就是怎么都高兴不起来,怎么都在抓狂、纠结、紧张的状态中。 “做什么吃什么。”她回答。 “我们去帮忙吧?她大概一人在忙。”廖星燃说。 孟原野撩撩自己的头发,做了几个深呼吸,说:“好。” 廖星燃要带她出去,结果她又把廖星燃拉回来,“等等等等。”她说。 “怎么了?”廖星燃问。 “你站这儿别动。”孟原野说。 廖星燃听她的,站着没动,就看孟原野往后退了两步,然后朝他来了一个鞠躬,嘴里还说:“阿姨好。” 说完孟原野直起腰,“有九十度吗?” 廖星燃的食指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意味,摸了下下巴,然后他回答:“这个躬鞠的,目测不到一百二十度。” “准备好了?”廖星燃又问。 孟原野点头,“嗯。” “走。” 每下一层楼梯,孟原野就觉得心脏像被大棒槌敲了一下。她捏着廖星燃的手,越捏越紧,廖星燃感觉到了,最后攥住她的手,紧紧的。 直到她拐进厨房,看见刘秀韵,二话没说,就给刘秀韵来了个所谓“不到一百二十度”的鞠躬,并且说:“阿姨好。” 她抬头,惊讶地发现刘秀韵是和她一同直起腰来的。 所以?阿姨也给她鞠了一个躬? 是的,没错了。 刘秀韵直起来就喘了一口气,说:“上来就行这么大个礼。廖云城和廖星燃都没给我行过这么大的礼。太客气了,不用这么拘束啊。你叫原野?” 廖星燃在旁边补了一句,“孟原野。” “哇,这名字真好听。星燃也好听吧?我起的。因为星燃他姥姥,在我年轻时候告诉我,能用人眼睛看见的那些天上特别亮的星星,大多都在燃烧。她说,那些燃烧的星星,在向黑洞洞的太空里放射能量,有些离着特别远,用光的速度都要走很长的时间,才能让我们看见。 我那时候一直觉得神奇,后来怀了星燃,肚子越来越大,就越爱看天上那些星星。想着我妈妈的话,又觉得每一个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是天上的某一颗星星?于是,就给星燃叫了这个名字。” “哦,忘了是什么时候,偶然的机会,我看了一部名叫《2001:太空漫游》的电影,看不懂。现在想起来,脑子里大概还是一些对图像的记忆。 人的祖先,面对一块黑色的石碑,伴随着人类第一次使用工具,到后来建造出宇宙空间站,石碑也向宇宙飞去。主角在宇宙里穿梭,我看见宇宙里飞过男人游动的精子,看见女人的卵子。电影的最后,主角成了婴儿,又回到了妈妈的肚子,回到了黑洞洞的宇宙,他就那么看着一颗地球。 后来我又知道,那是一个叫库布里克的导演,在1968年拍的,写它的人叫克拉克。天呀,1968年,真不可思议。是不是?” “刚刚听说你在柜子里躲着,我还反思了一下,我是哪里比较吓人。你们去客厅看电视吧,我自己来就行,一会儿齐妈跟我一起。” 孟原野支支吾吾,局促不安,脸红一下又白一下,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仿佛除了“阿姨好”之外,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没事儿妈,东西这么多,我们帮你一起。”廖星燃说。 孟原野本来以为这位妈妈会问东问西,结果让她惊讶和不解的是,刘秀韵什么都没问。她看着她,这女人显得年轻漂亮,和蔼智慧。她眼里有肖老六说的那种,年轻的眼里该有的光,亮盈盈的。廖星燃眼睛的轮廓像极了她,能勾人魂魄。 孟原野觉得,那大概是她永远都活不成的模样。 她还是觉得心狂跳,站厨房里打下手,就听刘秀韵说了很多话,从公司里的大小事儿,说到了周边出游时候碰到的好玩儿的事情。本来僵硬尴尬的氛围,生生被她说轻松了。只是关于她,关于她和廖星燃,刘秀韵什么都没说。 这天廖云城依然没回来,但刘秀韵还是做了不少饭,鱼肉,炒菜,汤,饭。 饭过,刘秀韵和孟原野一起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刘秀韵盯着孟原野看,孟原野默默低下头。 刘秀韵忽然开口:“你们昨天晚上回来的?” 孟原野僵了:“嗯。” 刘秀韵沉默了一会儿,悠悠来了句:“你们俩,注意安全呀。” ※※※※※※※※※※※※※※※※※※※※ 电影《2001:太空漫游》(1968) 导演:斯坦利·库布里克 原著作者:亚瑟·查理斯·克拉克 两位巨佬的合作,电影和小说同步创作。 第五十七章 孟原野做梦都没想到,这天她会被星燃妈妈刘秀韵,以“明天可以见一下家教老师”为理由,留在家里过夜,更没想到,自己会收到突然回到家里的,星燃爸爸廖云城送给她的一整罐棒棒糖。 廖云城当时拿出那罐棒棒糖,说:“我那时候已经在候车室里等车了,看到星燃妈给我发短信,说原野在呢,我就想,我得带个什么礼物吧?结果在火车站那些卖东西的店走了一圈儿,他有的,咱们这边都有,我又说算了。可能因为去的周边小县,没远走。” 说完,廖云城自己笑起来,“到市里,又想起我年轻的时候追你阿姨,她爱吃糖,还攒糖纸,我就天天给她买糖,她才答应跟我谈恋爱找对象了。 哈哈,我听说吃甜的,心情能变好。等下次叔去远一点儿的地方,给你带别的。 不行了,我今天太累了,老刘你们安排吧,我收拾一下先睡了,明天还有事儿。” 那晚上,孟原野怎么都睡不着。她把这个房间里的台灯打开,又拉开窗帘,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今天特别圆,光比平日里都晃眼。 廖星燃家的味道,说不出来,不知道是香薰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闻着让她多少有些不太适应。 她感觉从昨天参加林泽生日,一直到现在,都像是在做梦。她似乎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刘秀韵推门而入。孟原野看见,她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看上去很舒服的家居服,手里端着菊花茶,拿了两支安神口服液。 她东西放桌上,说:“原野,我看见你这里灯一直亮着,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睡不习惯?” “阿姨,我睡不着。”孟原野说。 她看见,面前这女人太引人注目了。她就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都能飘出一股别样的韵味。她身段柔得像一股绸缎,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带着刚韧劲儿。这画面,看着有点儿像外国油画。 “阿姨,我心里乱,你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孟原野看着窗户外头的月亮,呼吸声淡淡的。 刘秀韵坐在椅子上,和她一起看窗外的月亮,她又随手把台灯关了,两个人脸上都映着月光。 窗户外面静悄悄的,能看见草坪上有一棵树,它就像是静止的,连风都没有。 “原野,我知道你有心事。我问你个问题吧。”刘秀韵说。 “嗯。”她回答。 “你觉得,人应该怎么度过一生?”她说。 孟原野沉默一会儿,摇头。 刘秀韵说:“正因为没有人知道人应该怎么度过这一生,所以人生有千万种可能。任何的言语,举措,都担负不起人这一生的重量。任何人,任何人生。 很多年,我和老廖也遇到了很多人。他们中,有开面馆开了半辈子,最后教出了徒弟饿死了师傅的;有修自行车修了一辈子,死后,多年常客不知情,依然老推着坏掉的车等在那个街口的;有得了一场看似无关紧要的病,结果就莫名其妙成了高位瘫痪的大人物,也有结了婚又在外面混了几个女人、几个男人的无名氏。 是零三年吧,有一天星燃回来问我:为什么班里的同学都愿意跟他一起玩儿,却都在骂黎清扬?都没见过几次。他们说黎清扬有精神病呢。 后来他说:黎清扬天天吃药,天天吃药,偷悄悄吃,一句话也不说。要么跟人动手了,要么就在那块儿写日记。昨天大值日,他日记本儿没带,掉在地上,我看见了。日记里除了什么死不死的,就是个女孩儿,他还恨他妈。 他又说:你穿貂皮大衣,他妈衣服上都是补丁,鞋底都开胶了。她在医院门口,哭得跟个鬼一样,头发像鸟窝,嘴没一点儿血色,浑身都在发抖。 他也说:雯丽阿姨追上来,抱着我的腿,就给我跪下了。她的头就一直在地上磕,我怎么拉她,她都不起来,我当时很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还说:清扬去上课了,没人欺负他了,我坐到他旁边了,那些欺负他的,他们都怕我。 …… 八七年怀星燃的时候,我坐在我妈家的土坡上看天。老廖回来,我就问他,希望孩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他看着眼前那一大片荒地说:脚踏实地,心有敬畏。 星燃是我们的孩子,可我们也只是生了他,仅此而已。从他出生,到他被剪断脐带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再往后,不管他从会爬,到会走,再到牙牙学语,又到会跑,都不能改变他是他自己,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事实。我们做的是给方向,不是强求。” 孟原野眼里这时候划过一丝光,有点儿冷清。她扭头看着刘秀韵说:“阿姨,谢谢你。” “怎么忽然说谢谢?”刘秀韵笑。 孟原野抬眼望回天上的月亮,“我爸妈也只是生了我,仅此而已,对吧?” 刘秀韵点点头,“当然,其实真的都是这样,只是多数人不愿意承认罢了。” 刘秀韵又说:“你还在烦什么?原野,一切苦难都会过去,你更不能预见未来,所以你在烦什么?我看你这双眼睛,能感觉到,你其实是个有脾气有个性,不软不温吞的姑娘。嘿嘿,这样好呀。 人生在世,有很多种能向着幸福去的活法,不是必须有顶尖的成绩,去顶尖的学校,不是必须当老板,必须挣大钱,住大房子,去过几个国家,成为什么“人上人”。 啊,人上其实没人,人上是不可知的神了,至于神,祂也可能只爱祂自己。 人和人相互之间的感情呢,也不是必须门当户对,男方必须出多少礼,女方必须陪个什么东西。你们甚至可以不结婚,也可以不生孩子,或者你是女孩儿,你喜欢另一个女孩儿,这都没问题。只要你们认为是快乐的,那就是值得的。 伏尔泰不是有句话吗?他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缺点和错误,让我们相互原谅彼此的愚蠢,这是自然的第一法则。” 我对这话印象深刻,那是我上学的时候,有一次跟舍友闹别扭,后来她把这句写在书上,又把书送我。 星燃十三岁还是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回跟我说,老陈家的儿子,把一个女孩子带回家里去了,结果被他爸狠狠揍了一顿。 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如果自己有一天,像老陈儿子那样,把一个女孩子带回家里了,那一定是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女孩子。 我问,能有多喜欢呢?还要用一串“非常”,他想一想说:就像老廖和我,我和老廖吧。 他还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和老廖一定不要像老陈揍儿子一样,也把他揍一顿,反而,他让我做一大桌吃的东西,因为没有人能抵抗我做的饭,哈哈! 他带你回来,还让你见我,原野,我看得出,燃燃真的非常喜欢你。 他从三几岁,就骑在老廖脖子上了,跟着他四处走。是人是鬼都见,人话鬼话都听,老廖愣是没少给他灌东西,好的坏的,他都会说给燃燃。于是燃燃那双眼,从小就会看人,识脸色辨好坏。 看见你,我也就明白,你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他没有的,才会吸引他,让他那么着迷。我看得出,他还有点儿怕你呢。” 孟原野听得入了迷,刘秀韵停在这儿很久,她才问:“阿姨,为什么你们都不说爱?星燃没说过,你也没说过。” 刘秀韵想了想,随后轻笑:“爱?你和燃燃?原野,爱在我看来是重的,重到我觉得你们这么年轻,还不够拖的起它的份量。” 孟原野第一次摇头,她说:“阿姨,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爱。我,星燃,清扬,寻寻,雯丽阿姨,我们之间就是爱,我们也托得起它的份量。 苏姐六爷和我,我们之间也是爱。阿姨,爱其实也没那么重是不是?它在我看来不过就是给彼此疗伤。” 刘秀韵下巴点了下,她说:“没有人的一生一帆风顺,人活着,就会遇到一重又一重的困难,像一座又一座山一样。它们会摧残人的容颜,人的身体,人的意志,它们会让人感觉难以行动,眼光黯淡。它们会让人遭到非议,排挤,孤立,嘲笑,它们可能让你从燃燃身边离开,也可能让燃燃离开你。它们会把燃燃变成你想不到的样子,也可能被变的是你。当然,都是暂时的。 只是,当这些到来的时候,你还相信自己有勇气和他一起面对?或许,你相信他会依然牵着你的手,一起面对?” “阿姨,不吹牛,其实我不知道。这样,我好像又明白了“不知道”的意思。星燃有一天哭了,因为我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他不知道。但是就这个问题,我还是要回答,只要我们俩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那就一定会想着彼此。” 刘秀韵笑起来。孟原野此刻才发觉,刘秀韵的笑原来是那么的让人舒服和安心,消解了她对她所有的不知由来的恐惧。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温柔许多。 刘秀韵点头:“那看来,你们之间就是爱了,你说得没错。你们托得起它的份量,也必然成为最幸福的人。” 孟原野只记得,那一天,第一次碰面的刘秀韵阿姨跟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她们聊到凌晨,依然没有什么困意。 最后孟原野说:“阿姨,你能不能抱抱我,我已经记不起来我妈妈抱我是什么感觉了。” 刘秀韵把她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就感到原野的眼泪流进她脖子里。刘秀韵什么都没说,任由她哭。一直到发觉孟原野终于困了,她才站起来,坐回到椅子上。 她的声音又细又轻,“我跟你默数九十九只羊,数完九十九只羊,天上的星星也睡了。悄悄告诉你,燃燃十岁过后,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个待遇啦,超级绝版哦~” 孟原野躺到床上,像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少女,毫无征兆地踩进一片棉花地。棉花地里有星燃,有阿姨,有六爷,有寻寻,还有很多很多人。 啊还有,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只羊。 ※※※※※※※※※※※※※※※※※※※※ “我们所有的人都有缺点和错误,让我们互相原谅彼此的愚蠢,这是自然的第一法则。”——伏尔泰 刘阿姨,俺也想要抱抱tat 第五十八章 开学前半个月的时间,孟原野从家里搜了一堆两年基本没怎么好好看过的书,找了一个之前装方便面的空箱子装好,听刘阿姨的建议,去和星燃的家教老师一起补补课。 刘秀韵那天晚上说:“高三要加把油的话,跟着补一补,保不准开学了还能轻松一点。试一试,也许可以呢,星燃这个老师很好,只是他有时候比较严厉,生起气来不仅要教训星燃,可能连他自己都骂。” 孟原野听完,脸上保持微笑,心里打个问号。 于是第一天,家教老师看到廖星燃和孟原野在一起,又看到孟原野那一堆书、资料,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做的笔记时,他自言自语道:“刘姐呀刘姐,这题,难。” 在星燃家,没课的时候,廖星燃和孟原野就一起吃冰,买各种口味的果酱蘸着沙冰,上面偶尔放水果,别提有多爽。 还有时候,他们一起喝辣椒水。刘秀韵做了一整罐辣椒酱,结果被他俩全泡水了。光喝完水还不算,要把碗里的辣椒,也一起倒进嘴里,反复嚼,嚼得碎碎的,确定香味儿都散出来,再咽进肚子里。 孟原野连续几天沉迷刘阿姨的辣椒酱,想不通,为什么她可以做出这么好吃的辣椒酱。等刘秀韵发现辣椒酱被泡水吃光了,又把两个人叫到厨房,本来孟原野以为是因为吃太多辣椒酱要挨批评了,结果刘秀韵郑重其事道:“今天,我教你们俩做这个你们说的,“超级无敌好吃”的辣椒酱。” 廖星燃本来没表情,结果听完噗嗤一声笑出来,“妈,要不要我给你放个背景音乐,配你刚刚这句话。你刚刚就像是……” “闭嘴!洗手去。” “好嘞!” - 开学前,肖老六给孟原野打电话问了问情况。孟原野说,高三这一年她要冲一把,让苏姐他们别太想她。 肖老六听完,哈哈大笑起来,回道:“太想你啥啊?又不是见不上了。你苏姐一听,哎呀我们原野要好好学习了,估计偷着笑都来不及呢。就她那样的,得笑到合不拢嘴,估计不乐个十来二十天的,都不算。 那你叫上星燃,一起出来坐坐,吃个饭什么的。那个小丫头谁的也一起,你们不是老在一起玩儿嘛,等开学就不打扰你了,这边有事儿的话,我们俩先解决着。” 那天他们约在一家农家饭庄里见,黎清扬和何寻还没到。 苏琴芸刚看见孟原野和廖星燃,就笑开了花儿,跟肖老六说:“哎呀哎呀,我一看见这俩孩子,我这心里就好开心。你说人家俩在一起,怎么我看着就跟我也谈恋爱了似的,真好啊,真好!” 又抬头问孟原野:“你六爷说你要好好学习了?” 孟原野点头,眼神定定的,“嗯,学。” 苏琴芸又说:“那你想没想好,想去哪个大学呀?” 孟原野一手托起下巴,刚才那定定的眼神儿像是瞬间破了功,她皱起眉,“唉,先考吧。其实我也不敢说,不知道呀。那万一考不好,考个一二百分儿,那我还念啥啊,白花那些钱晃悠那几年,还不如跟你们一起弄店得了。” 苏琴芸又说:“没事儿没事儿,那先考,反正加把劲儿,脑袋瓜这么聪明,看你学不学了,现在这,上大学可跟从前不一样了,现在,就是晃悠也得晃悠几年,最起码有个文凭,用上了就用上了,用不上好歹有这么个东西。 咱们h市就好几所大学呢。你就是那几门加起来只考一百分儿,姐跟老六也得摆桌酒给你好好庆祝庆祝。” 廖星燃也开口,“苏姐,我家教老师也说她脑子好用,我俩一起上课,我因为题出错挨骂比她挨得多。” 苏琴芸眼一亮:“是吧?我们原野厉害着呢。小廖你去哪个大学呀?” 廖星燃说:“我呀?我去h大。” 苏琴芸:“h大,咱们本地这个?” 廖星燃点头,“对。” 苏琴芸想了想:“你是三中的吧?咱们不是有句话,怎么说?” 肖老六在一旁接了句,“接到三中一纸书,踏入清北半步门呢。” 苏琴芸点头,“哦,对对对。” 廖星燃笑起来,带着点儿不好意思道:“这都是不了解的人传的,就是因为大部分三中学生,都是家里条件好的。能去三中的,除了成绩真的特别好的,剩下的多数,不是有钱,就是有关系。其实学不好的大有人在呢,去了的要都能去什么清华北大了,那还了得,不是扯呢么。 比如我,我上了高中就找了现在这个家教老师一直补课,要是不补,也跟不上。” 廖星燃说完,苏琴芸又跟肖老六调侃,“妈妈哟,老六,老六你听听小廖这孩子,这谦虚的。你们这些孩子,就不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活。” 廖星燃给苏姐倒了杯茶水,“苏姐您快别调侃我,谁不是普通人呀。去h大,是我早几年前就有的打算。我家就在这儿,什么事儿也都方便。” 苏琴芸看廖星燃,又说:“你不想出去看看?那大城市,那上海呀北京的。你不知道,多少人都想出去,往大地方走。我之前有个朋友,去上海了,说是想去蹦跶蹦跶,后来回来了,说是没蹦跶起来。他说那地方,什么人都有,还没蹦跶呢,就已经要了半条命。” 廖星燃想想,“往哪儿走啊?哪个地方不一样?再说,h市……是家呀。有家,我就还有点儿安全感。就跟看见原野一样的安全感。可能因为我家里的原因吧。 咱们h市这些年,发展得也很迅速了,郊区那老房子,拆了一片又一片,都是开发商包了的地。居民区,广场,商场,都在规划中了。 苏姐,你说出去,人越多的地方,其实我就越烦,那往大城市走的人,都觉得那些地方遍地是黄金,都是去捞钱的。要我说,还是吊着半口气,有心试探试探天多高地多厚。我不行呀,可能我跟人家一比,就没什么志向吧,哈哈!” 孟原野笑起来,“不是星燃没志向,是我们都没志向。你想想,我们这些人,能有什么志向啊?那我们的志向,不就是吃饱饭,不生病,不作恶,不蹲号子。 我最近走在街上,往南看,新起的居民楼正施工呢,绿的安全网遮着,不只一块儿的大红条幅挂着,大字显眼:“生命安全重于泰山”。往北看,能看见青山边儿呢。 我突然就特别想住那山上,没什么人,清静。想想,还能听见鸡鸣狗叫声,舒服。” 肖老六夹了一口咸菜,忽然叹了一口气,“这,太年轻就见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烂事儿,也就这点儿不好。” 苏琴芸跟着点头,“谁说不是呢,你看看这俩,年轻帅气漂亮。一个,看见人多了烦,不愿意出去,一个又想住那青山里,我的个天哟,星燃原野呀。太早活明白了,这辈子就没奔头了。但实话实说,大部分的事儿,真没意思。”说完,又笑起来。 孟原野又说:“谁说没奔头,明白了也有奔头。星燃现在就是我奔头。” 她转头看廖星燃的眼,“燃哥,h大是吧?姐考不上它,那还能考不上它后边儿那个职业学院吗?” 廖星燃伸手抹掉孟原野眼角粘着的毛毛,下意识道:“你也是我奔头。” 黎清扬和何寻刚到,菜也正好端上来了。 黎清扬坐过来,“好热闹,在聊什么?” 廖星燃说:“大学,和要不要出去。” 黎清扬愣住,“出去?去哪儿啊?说起来,我妈昨天跟我聊,问我要不要去学医。” 廖星燃说:“你想去吗?” 黎清扬摇头,“上大学,我想去学心理学。” - 那个暑假的太阳火辣,好像到了那年的十月都还是大热的天气。 孟原野记着自己炖得香到让人眩目的排骨,家里的旧电风扇在他们眼前头没休没止地转。柜子上的香桶里,烧给菩萨的香已经快要用完了。 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摆着两盒骨灰。很多年了,她都还偷偷地藏着,没敢埋掉,她也时常用绒布拭去上面的土。 掉皮的钱夹里,还有他们年轻时候的照片,可她就是怎么都想不起他们还在时候的模样。单只记得打火机和红梅烟,一双黄得开裂、刺着泥和煤黑的手,灰布口袋里装着的酸得硌牙的山楂,甜到齁嗓子的麦芽糖。 她记得他们四个人那一年立秋晚上一起喝的饮料的牌子,在那桌饭菜前一起听张国荣的《共同渡过》。记得一起参加生日会,星燃捂着她眼睛,给她涂的圣罗兰,还有突然塞进她嘴里香甜的大白兔。 那个混着酒精和歌声的晚上,星燃抱她,吻她,回到家把她摁倒,用他无敌年轻的身体猛烈地冲撞她同样无敌年轻的身体,互相索要。她似乎永远也忘不了星燃给她的每一刻的快乐,她大声回应,同样热烈,某一刻,她觉得就算这样死了,也值得。 那时候,光正穿过错综逼仄的夹缝,将他们引向通明大道。 第五十九章 一中换了新校长,孟原野没再见过乔岐。 孟原野开学第一天把那箱书搬到学校。走进班里,到座位上,把上届学生留在在桌里的一堆垃圾收拾干净,又把自己的所有书都塞进去。 她听见周围的学生,这会儿又在讨论已经不见人影的乔岐,和那个新来的女校长了。 她想起,他们说那天晚上乔岐去过。但她记得当时除了她唱歌,星燃吻她之外,什么都没发生。 还是几天之后,星燃想起来,说乔岐那天晚上给他发短信了。她问短信上说什么了,星燃说自己当时走得急,没来得及看,后来就一直没看。就在刚才,看着收件箱里乱七八糟的信息太多,一键全删空了。 何寻站在她的班门口往里探了探头,班里没几个人。孟原野朝她招招手,让她进来。何寻这会儿看起来古灵精怪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很灵气,滴溜溜转。 她从门口弓着腰偷悄悄溜到孟原野身边,把一个还烫手的煎饼放她桌上,又从口袋里捧出一把水果糖给她。糖太多,还掉了两几颗在地上。 “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现在没几个人,也不是上课时间。”孟原野说着,拿起一颗糖,撕开塑料纸,放嘴里了。 何寻咧嘴,朝孟原野来了一个笑。孟原野看她笑得和嘴里的糖一个味儿,就听姑娘说:“我给你送早点和糖。” “你买的?”她问。 “清扬哥。来时候我们在学校门口一起买的,我还买了一大袋糖,好吃,给你吃。” 说着,又把手放到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皮圈圈给孟原野,“啊对了,还有这个,我差点忘了。咱们学校门口的铺子里卖这个,五毛钱一只,可以往上面打字。我给你打了“孟原野高三加油!”。” 孟原野接过来,看到那是一只黑色的皮圈圈,上面是白色的字。往后转,还写了个“何寻赠”。 “就黑色的?”她问何寻。 何寻摇头,“不不不,好多种颜色呢!我买了粉色的,我觉得黑色比较适合你。” 孟原野问:“你写了什么字?” 何寻从兜里把自己的掏出来,递给孟原野,“这个。” 孟原野拿过那只粉色皮圈,上面写着“何寻公主专属”。 “哈哈哈哈哈!太可爱了!”孟原野笑到差点锤桌,然后把粉色皮圈还给何寻,“你怎么不戴?是不是大啊?你手腕那么细。” 何寻点点头,“嗯嗯嗯,戴上就掉了。只能装在口袋里。等我多吃点儿,长胖了,就戴得上啦!你笑什么?” 孟原野摸了下姑娘的头,用老母亲口气道:“不笑了不笑了。我们寻寻公主长大了,姐姐好欣慰,一定要多吃饭呀。” 何寻朝她吐了下舌头,然后搓了搓自己胳膊,“哎呀孟原野你真肉麻!快上课了,我走啦!” “拜拜。” 她把黑色皮圈戴在手上,想了想何寻刚才的模样,笑着从桌坑里掏出了几本书和练习资料。 几天以后,她正和左婷一起讨论一道物理题,班里的一个女生忽然过来问她,“野姐,老和你走在一起的那个三中男生是谁呀?” 左婷笑一声,想都没想就说,“你哥。” 孟原野赶紧去捂左婷的嘴,左婷掰开孟原野的手,就说:“藏藏藏,还藏什么藏,饭都熟了还有什么可装生米的。”说完又冲女生道:“燃哥。以后见了,就叫燃哥。” 女生捂嘴,瞪着眼:“男朋友啊?” 孟原野捂了脸,抬起头,没表情,点下头,平声道:“燃哥。” 女生又说,“野姐,他们以前都传你闲话,说你……”孟原野抬起头,敛起眼色,看向女生:“说什么?” 女生看孟原野,吞了口唾沫,“嗯……” 孟原野失声笑起来,“说我什么呀?怎么说话老说半句,你说,他们说什么没让我听见呀?是不是?” 女生看孟原野那眼,黑色的眼线勾着,盯得她毛骨悚然。 女生后来什么都没再说,灰溜溜走开了。再往后,有些了解的,没了声。不太了解的,碰孟原野就传什么“毕业就分手”的话,混着“毕业就分手”的说辞。还有人说,哪有分手不分手一说,他们又不是对象。那三中学生什么人,如何,怎么样……总归是,怎么难听怎么来。 其实吧,对于这些,孟原野八辈子就习惯了。反正,从来都是这鬼模样。那些话吧,听着不疼也不痒,听多了,她还时常想笑。不然呢,那还能怎么样呢。 往后,她耳朵里再不进什么声音了。星燃有时候跟她一起回她家,有时候不见人。 高志军偶尔闲得厉害,开着车,在离两座学校不远的街口等一个下午。 他脑袋昏沉沉的,一直到夜幕下来,才清醒一些了。他把车窗打开,让丝丝的小风吹进来。 太无聊了。又开始数着街边的小旅馆进去了几对儿,出去了几对儿。边看着人流,边寻思。 哎呀,这俩小男生,恩爱得很,红鞋子很抢眼啊。哎呀,那个女人好高的个子,有一米九吧,漂亮,漂亮,她旁边那男的,一米七?好哇,好哇。 这个,不顺利,不然不能坐那儿喝那么多二锅头不是?都喝了一下午了,他来他就在那儿。 那边儿走来的那个,看着春风得意,多是喜事儿临门了吧?是吧,是吧。 往前看,那路好像他妈的永远也修不完呢,尘土飞扬的。往上看,那吊机真高,有几百米?开吊机的师傅,牛逼啊。 有个不会说话的老乞丐过来,扒车门上,高志军摸摸口袋,十块二十的零钱,都塞他那个盆子里,打开没喝几口的水也给他吧,今天太阳这么高。 等到他们放学,就前前后后走在一起,拐几个弯儿,然后一起钻车里去。从孟原野家,又到清扬何寻家,再到廖星燃家,绕最远的路兜圈子,能把h市的大路转个大半。 有时候碰上了周五,不回家,高志军就一车把他们拉到湖边儿去吃烧烤,划船。 远处有鸟,老在湖里落着。那个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高志军也没看清,他说那应该是鸭子的一种。 他又给几个孩子讲故事,奇闻异事,都市传说。上到爱因斯坦空间折叠黑洞白洞相对论,下到墓穴探险恐龙化石天外来客水怪大雪人。 他们聚精会神地听,也拿出自己听过的故事分享给他。 他看着他们,说羡慕吧,不羡慕。说不羡慕吧,好像也挺羡慕。归根结底,还是羡慕的吧。年轻好,但他不年轻了,也不差啊。 他们周六日总是一起出来,何寻爱往少年宫呀,展览馆之类的地方跑,还喜欢看别人画的画儿,看完了,就自己画。有时候在屋里一坐一整天,就画个粉头发的娃娃,她说:“小樱。” 有一天,她从盒子里拿出小时候画的那幅一家人,给黎清扬看,何寻说,那底下写“哥哥”的,是他。黎清扬说:“你把我画这么丑,我也画你。” 过了一会儿画完了,何寻一看,上来就打,黎清扬又哄好半天。他给她加个皇冠不行,加个翅膀还不行……怎么办呢,她画的不是“小樱”么,那,搞几张魔术卡吧? 好,行!这终于不跟他闹腾了。 十月份的时候,蒋雯丽把几个孩子叫到家里,做了一桌饭,说是给两个孩子过生日。 其实她早不太记得日子了,因为病,因为吃药。唯独记得清扬是九零年八月生的。余下,寻寻是哪天,不太清了,自己是哪天,更是早就忘得无踪影了。 前几天翻日历,看见日历上写了个“黄道吉日”,想了想,过生日吧?吃点儿好吃的,买个蛋糕,俩孩子,肯定挺高兴。 到了这天,她去买菜,又看见,光前头那条街,就有三家办喜事结婚的。 星燃进门,他提来了一个特别大的蛋糕,原野拿着什么猴头菇饼干跟八宝粥。俩人齐齐问她好,她就笑。 转眼,就到了除夕。他们四个人,套着羽绒服、大棉袄,相互把各自家的饺子吃了个遍。春节联欢晚会也没好好看。 廖星燃就记着,原野包得饺子是猪肉韭菜馅儿的,雯丽阿姨是羊肉胡萝卜馅儿的,老刘包的是虾仁儿跟猪肉白菜的。好吃,都太好吃了。 那天晚上他一家吃了十个,总共吃了三十个,肚撑的滚远,结果孟原野上来摸了一把,就大笑,说:“星燃,猪。” 最后,大概要凌晨三点了,他们回到孟原野家里,都说要睡觉呢,结果谁都没睡。为了谁家的饺子最好吃这个问题,吵到天亮。 鞭炮声直到太阳升起来都没断过,他们四个又顶着黑眼圈儿去拜年。本来困呢,几个家的红包一收,还困个屁呀。去商场里的游戏厅打电玩,看电影去。一想,不对,开门不?人也过年吧?算了,睡觉睡觉,明天再说。 - 来年的日子格外快,土里又冒出新芽儿了,树叶子越来越绿,身上的衣服越来越薄。学校里,在“加油”“奋斗”“冲刺”“我宣誓”过后,六月来了。 关于高考,孟原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就记得过后,她跟星燃一起查成绩,星燃问她:“怎么样?” 她转头,轻笑一声:“你猜?” 第六十章 苏姐如约,找了个格外明媚的天气,轰轰烈烈地摆了一桌酒,叫了好多朋友。这些朋友都在这里,他们之中,南来北往的,做着各种营生。 廖星燃,孟原野,何寻,黎清扬,他们四个人那天依旧挨在一起坐着。那应该是他们高中日子里,最后的一段时光。 奇怪的是,孟原野那天根本没喝多少就醉了,醉到连话都说不清楚。后来,她就没再听见人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趴在廖星燃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孟原野已经躺在了自己家的床上。转身,看见星燃在旁边睡着,她睡眼朦胧,爬过去,勾起他的脖子,就吻。 廖星燃仿佛被惊了一下,睁开发紧的眼,反应一会儿,又赶紧说:“原野,别动,你不能动。” 孟原野被他的反应弄清醒了。她从他唇上移开一厘米的位置,呼吸都喷在他脸上,眼神挑衅道:怎么了? 孟原野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嘴巴有点干。她没说话,忽然笑得神秘莫测,像野豹子盯上一只可怜巴巴的,温顺的鹿。 她又顺着他的眼睛,视线下移。就看廖星燃眼睛猛地瞪大,整个人就僵在那里。过一会儿,他声音止不住地发抖:“你,不要命了。” 没什么能比h市七八月的太阳更毒辣,早晨也一样。吃过了饭,孟原野就把被子晾在阳台上,任由那太阳照着它。她站定,透过窗户,盯着对面墙上,那一片绿得能让人感到阵阵凉意的爬山虎看了很久。 转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面的廖星燃把她推进吊挂的被子,卷着她,唇就贴上她的脖子。被他吻过的地方,都是深红的痕迹。 廖星燃不顾她的喘息,也不顾她刚开始微微的抗拒。她没坚持了多久,就完全妥协,软乎乎地贴着他,抱着他,由着他在她颈间放肆。 他每留下一个痕迹,就问她一次,“疼吗?” 她胸口起伏,回答他:“疼。” 这样,不知道廖星燃问了多少遍,她又回答了多少遍,终于,顶不住了,她说:“给我。” “给你。原野,我都给你。”- 太阳下去一些,孟原野把晒得暖烘烘的被子收回来,叠好,又开始收拾整个房间。她把何寻留在这儿的东西一件件擦过,然后有条不紊地摆整齐。 她把她的衣服,鞋子,都收好。她想,不管那丫头什么时候再来住,应该都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吧。这房子的桌子,地面,镜子,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没逃过她的眼和她手里的抹布。 廖星燃把卡满了灰的电风扇罩拆开,洗干净,安装回去。他又打电话找来了维修的师傅,把卫生间和过道的灯修好。 断掉的电线被连上了,不通电的插座这回也通电了。掉下来的,生锈的铁丝被换成了新的重新绑回去,角落里的蜘蛛网不见了。沙发套被孟原野洗得崭新,柔顺剂是玫瑰味儿的。 收拾好了一切,窗外的太阳,正烧得火红,往下坠。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静静走到柜子前,把香桶里的最后一支香取出来放进香炉里。廖星燃看见,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两个盒子,正放在那里。 转身叫,“燃哥。”又朝他勾了下手。 廖星燃走过去,孟原野给他一张很多年前的照片,“给你看,这是他们年轻的时候。” 廖星燃接过照片,看着,又听她说:“不过挺奇怪,我就是怎么都想不起他们还在时候的模样,看着这照片,也想不起来。” 廖星燃盯着照片,孟原野又说,“我们一会儿走吧,很多年了,也该让他们睡个安稳的觉了。我一直藏着,像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藏着,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但我发现,现在不需要了。嗯,也或者是早就不需要了。 哪天呢?一个人跑出来的那一天?不知道。” 廖星燃揽过她,说:“我们这就出发。” 孟原野头抵在廖星燃胸口,有些暗涌的情绪难言。她又忽然凑到他耳朵跟前,背对着菩萨像,悄悄跟他说:“阿姨那天晚上和我说,人上没人,人上是不可知的神。至于神,祂也可能只爱祂自己。”说完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秘密,我们知道就好了。”廖星燃的手在她脖子上的痕迹摩挲,眼里带了些隐隐的笑意,没说话。 孟原野找了一把小铁锹,下楼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掐了烟,把最后一口朝窗户外头呼出去。转头问:“去哪儿啊?” 孟原野说:“哪儿没人,就去哪儿。” 司机踩了一脚油门儿,“得嘞!刚放后备箱里那个,铁锹?” 廖星燃点头,“嗯。” 车开着,司机没再说话。 不知道走了多久,车开进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荒地,在地平线上,好像是一片正闪着光的湖水,太阳像是要溺在那湖水里似的,就留个顶儿了。 司机在那儿停了车,“天这么暗了,这地儿打不上车。我等你们,到时候一道儿再拉回去。” “行,谢谢叔。您怎么知道我们也看这儿好?”孟原野问。 司机一笑,“嗨!瞅瞅我这张天生就是当司机的脸,叔都拉了半辈子人咯。昨儿还有一个要去火葬场烧自个儿的,让我一趟拉到大浴场了。我给了他个洗澡钱,说这送死人的买卖我能做,送活人的,绝对不行。那趟车费也给他免了,我说你就从这里头进去,洗个澡,按个摩,出来再想想下一趟去哪儿。” 孟原野和廖星燃下车,一直往前走,找了一个这片地上最高的土丘,开始挖。 司机从车里出来,拿过廖星燃手里的铁锹,就帮他挖。人高,力气大,挖好了坑,指着孟原野抱着的骨灰盒,道: “就放那里头吧。放好了就埋上了,埋上了,就算善了终。这样的,不做孤魂野鬼呢。幸运呀,幸运呀。有牌子嘛?啥的都行,上头能写字儿的。” 孟原野和廖星燃有些茫然,摇摇头,司机看看他们,想了下,“夹个字条子吧,来一遭,也算有名有姓,有人挂念呢。我车里有,我去拿。” 司机走上来了,问:“什么时候生的?” 孟原野摇头:“不知道。” “那什么时候没的?” 孟原野说:“九四年。” 司机又问:“叫啥?” “孟大远。还有……忘了。” 那土盖上的时候,孟原野感到了这些年都没有过的踏实。她那些翻涌的情绪,在土都盖全的时候,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她望向那条地平线,太阳已经全沉了,四周围一片荒芜。 她恍然,原来,这就是尽头。 接踵而来的,倒是她心底里,莫名其妙的喜悦和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去的路上,她头靠着廖星燃,问他:“星燃,毕业了,爸妈入土了。总算都结束了,是吧?” 廖星燃看向窗外,“结束了吗?我怎么觉得,刚刚开始啊。” 孟原野没再说话,就听她咯咯笑起来。她摸上廖星燃的脸,努力回想,却想不起来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样的。在医院里的那时候,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啊,第一次是在苏姐的酒吧,是在她梦里。 不过,廖星燃倒是清楚地记着,他第一次见原野,不是梦,什么也不是。那一天的太阳清冷清冷的,格外高贵,光全打在他们身上- 关于大学,孟原野只记着,刚开始,他们还引了一些风潮。那时候,四周围的人议论星燃,议论她,有几个女生,当时还弄了个什么表白墙,风风火火的,她天天都能在上面看见星燃的名字。 她看一次笑一次,看一次笑一次,星燃自己看,还像个受气包似的抱怨,“野姐,你怎么一点儿醋味儿都没有。” 她笑得直不起腰:“姐米都熟饭了,还要喝什么醋。” 直到表白墙上也出现了她的名字。妈的,可吓死她了,一看那人是星燃,她瞬间舒了一大口气。要不是,那可完蛋了,就她燃哥那样的,怎么哄啊。 那次之后,世界安静了。 大一的暑假,她跟星燃清扬寻寻,说好一起去青山上。他们在青山上租了一间平瓦房,舒服又凉快。 出发时,她打开后备箱,看见不知道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夹着一盒红梅烟,她把它抽出来,拿到车上,道了句:“我落的。” 廖星燃扫了一眼,“嗯,红梅。除了你没别人。要抽可以把车窗打开。” 孟原野捏捏烟,笑,“这哪年的啊?都干了。”说完,她瞄准外头那垃圾桶,准准地扔了个十环,“姐早不抽了。” “是嘛?什么时候?我没注意。”廖星燃说。 孟原野看着眼前头的青山,发现它此刻愈发清晰可见了。她说:“从十二中翻出来那天晚上,最后一根儿。” 她抬眼,看见一条往上攀的路,又转头看黎清扬和何寻。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了刘阿姨的话。她说过一切苦难都会成为过去,人更不能遇见未来。 那一刻,孟原野有点恍惚,因为他们似乎经历了好多好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见过。唯独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们相遇的时候,所有苦难都已成为过去,一切都是最好,最好,最好的时候。 此刻,车往山里开,风干的红梅被永远丢在了他们身后。 此刻,正在当下。 —全文完— ※※※※※※※※※※※※※※※※※※※※ 打下【全文完】的时候,打开音乐软件放了两首歌,一首是刺猬乐队的《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 【歌词】 黑色的不是夜晚/是漫长的孤单 看脚下一片黑暗/望头顶星光璀璨 叹世万物皆可盼/唯真爱最短暂 失去的永不复返/世守恒而今倍还 摇旗呐喊的热情/携光阴渐远去 人世间悲喜烂剧/昼夜轮播不停 纷飞的滥情男女/情仇爱恨别离 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另一首是罗大佑在2018年为电影《我不是药神》写的音乐观后感《夜是秋月明》 【歌词】 此生如此时/人在此洪荒林 大道如春花来/夜是秋月明 仿佛当时/我已送别了昨日的心 当明日来到帮我/挥走我身上的云 18年我听过这首歌,觉得这是我18年听过最好的歌,19年我听过这首歌,觉得这是我19年听过最好的歌,20年我听过这首歌,觉得这是我20年听过最好的歌。 《燃野》似乎陪我度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焦虑不安,睡不着时候就能想起故事里的这几个人。可是到这会儿,我又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就让他们在最好里结束,也在这里开始吧。 这么久了,谢谢从开始就在读这个故事认真留评的朋友们,也谢谢在看这个故事一言不发的朋友们。 没有番外,让他们停留在此刻,当是正在当下了。 如果可以的话,求个专栏收藏,下本再见。 (爬去扫错字了) 万山一/2020.09.14晚上08:30 爱┆阅┋读:wоо⒙νiρ﹝Wσó⒙νiρ﹞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