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有光》 深海有光_1 《深海有光》作者:豆荚张 文案: 田园牧歌式娱乐圈故事。 娱乐圈,伪骨科 流量担当大宝贝 X实力派大叔 蒋锡辰:当红流量担当,能演戏能唱跳的抢手大宝贝,人前阳光乖巧小可爱,人后长期躁郁症患者。 谢梧:专注话剧舞台的实力演员,影视作品多为还人情债,一把年纪单身狗,人前人后都逗比不着调。 作品标签:近代现代 完结 年下 娱乐圈 第一章 谢梧又欠了一笔人情债,不得不闭着眼睛接下一部名字也记不清的年代戏。正月十六,他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就奔赴剧组,飞机落地上海后打开手机,立刻收到债主段戎的微信。 内容共两条。一条图片,图中一个金光闪闪的非典型佛祖在画面魔性移动;一条文字,说:我给你看过黄历了,今日宜出行,宜开工,鸿运当头。 呸。谢梧退出对话框,理了理围巾,扶了扶墨镜,双手插兜,假装人群中隐藏着随时偷拍他的狗仔,姿态树立得一副“低调的优雅”范儿。然而,不到两分钟,段戎电话就打来了。 他不情愿地腾出手接电话,立刻听到段戎高昂且欠揍的声音:“下机了?怎么样,天气还习惯吗?路上有没有遇到气流颠簸?飞机餐难吃吗?小方有没有……” 没等那头把这虚假的嘘寒问暖说完,谢梧已经把手机给了旁边的助理小方,顺手接过对方拎着的大包。那包面积巨大,单肩跨着足能遮掉半个人,接过来一掂量,比看着还重,不知道装了什么。 他抬抬下巴,示意小方:“你接。”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咽了咽唾沫,声音甜美地冲那边回:“喂?段总啊,我是小方,谢哥正忙着取行李呢,手机没带着……” 这小方现在做着他的助理,其实老板是段戎。他一年大半时间在澜华话剧院演话剧,平时用不上什么助理,就没有配过专用助理。所以每次出影视剧拍摄,要么剧方要么资方,再不济是他的人情债债主,总会有人给他配一个临时用着。小方就是这么个来源,据说是他粉丝,主动请缨的,人机灵,做事情也利索。 但总归架不住她那个狐狸似的老板。装甜卖萌统共说不到三句话,她又为难地把手机递回来了,对着谢梧摇了摇头,并十分主动地想拿回自己沉重的大包。 谢梧无奈,拿回手机:“有正经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挂了,我忙进组。” “你这人怎么那么无情,我真是看错你了,嘤——别挂,我真有正经事跟你说!” 听见字正腔圆的“正经事”三个字,谢梧相信了。段戎是南方人,到北方之后没少下功夫学一口京片子,为了开口地道,能用儿化音的地方他绝不省那个“儿”,省了那就是严肃认真的标志。 谢梧说:“你港。” 段戎马上不严肃了:“我同你港啊,’鸿运当头’我不是哄你的,这次演你那个小侄儿的小男孩儿不演了,我就烧香拜佛找祖宗,费老大劲儿找了个绝对旺你的大宝贝儿!” 闻言,谢梧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段戎说:“就是蒋锡辰!” 还真是。谢梧感觉头大大的,南方的冬天未免太暖和,他按一按太阳穴,都能摸到鬓边细细的湿意了。 手机听筒里,段戎还在兴致勃勃地给他卖安利:“蒋锡辰你知道吧?他超旺对手的,’锡辰天降,鸿运当头’上过三次热搜榜,每次都是因为旺了对手演员!但凡跟他在一部戏里做主要对手的人都红了!你看你,混演艺圈这么多年还不红,这都老大不小了,缺的就是这种旺你的对手!怎么样,兄弟对你好吧?” 这个传闻很出名,堪比萧敬腾“雨神”大名,谢梧当然知道。 但他没什么心情跟他扯淡,声线切换到冷淡档:“就是告诉我,我侄儿换人了是吧?还有别的事儿妈?” 段戎有点被这冷淡冻住,不是很适应:“你怎么听起来没兴趣?你不想红啊?还是不喜欢这种流量小鲜肉?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怎么关注小朋友,我帮你关注过了,这孩子演技还可以,在流量担当里绝对是个演技实力派了,很贵的!” “我就是个反派配角,也轮不到我来挑喜欢的对手演员吧?您段大金主看上就行——挂了,外面有点人。” 到达口确实“有点人”,远远就能看到各色飘飘悠悠的气球,正牵在一小撮他的粉丝手里。这年头真是……喜欢什么口味的观众都有。 他一把年纪了,大半时间窝在话剧院。从出演的第一部 电视剧开始算出道的话,已经过去十六年,他出现在屏幕和银幕上的次数,十个手指头也数不满,而且多半是为了还人情债而演。却偏偏有眼光犀利的人发现他的好。于是,在这个粉丝经济盛行的年代里,他居然也有个小小的粉丝后援会,该后援会微博还搞的蓝V。 他没有经纪公司操持这些,听闻微博帐号运营全靠后援会会长。好几年了,他还不知道那个会长何许人也。后援会平时也很冷静,基本不干啥,不过每次他入新剧组,总能看到一小撮有组织的粉丝来给他接个机、送点祝福什么的。 小叔叔爱豆和佛系粉丝之间相认的信号也很朴素,就是气球。 这默契大概来源于他参加的某档访谈节目,当时他谈到自己童年父母离异,母亲离开那天给他买了个气球,他如何珍惜如何想尽办法不让气球瘪下去云云……那期节目把他送上过热搜,后来气球就代替灯牌和鲜花出现在他那群粉丝手里。 还别说,每次看到,都怪感动的。 他主动朝他们走去,小方也跟着,难掩兴奋低声说:“我以前一直想入后援会,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说会长死活不批,我就没能打进组织内部。不过现在好了,我做你助理呢,他们能么…...” 谢梧看她一眼,她立即闭口噤了声,尔后俏皮地眨眨眼睛,用眼神认错。小姑娘大概是跟着段戎见多了明星,虽然做上了爱豆的助理,兴奋劲儿也很快用完,打初次见面到现在已经三天,她都大胆放飞自我了。 谢梧没有真责怪她的意思,问她要了支笔,走到那群等他的粉丝面前,挥挥手打招呼:“吃午饭了没?今天外面冷不冷啊?” “报告首长,最高气温二十度!”有个女生反应极快地回答,应对很俏皮,喊的是谢梧上一个电视剧角色的称呼,大家都笑了。 谢梧也笑,一边从兜里掏了颗糖递给她,一边寒暄地说:“我能呆十来分钟,有没有要我做的?赶紧啊,我可还没吃午饭,飞机餐太难吃了!” 大家纷纷要糖,又各自拿出点什么能写字的东西塞给他,要他按要求签名写祝福。人数一共也不多,他签得从容,还跟他们闲聊,气氛熟稔美好。 这种与粉丝的亲切关系和互动场面放出去,又是山呼海啸鬼哭狼嚎的羡慕之声,每次光光因为这种路透喊着要入后援会的路人粉,就不知有多少层。但正如小方所说,进不去了。 结果说好的十分钟延长到了二十多分钟。 都签完名之后和粉丝分别,机场外来接的车已经久等。上车后,直奔影视城。谢梧一个人在后面想补个觉,闭上眼睛干躺了几分钟,脑子却越躺越活跃,反复浮现的就是一张脸,一张躺在他微信聊天列表最底部的脸。 蒋锡辰,这个孩子他认识的。还是一次隔着好几年光阴都不减半丝尴尬的相识。 深海有光_2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 彼时,他瞎猫碰上死耗子地参演了一部整体质量堪堪过关,却因为天时地利人和而票房惊人的贺岁档电影,某电视综艺节目请电影主创做节目,年轻的明星主角三个有俩没空,他一片陪衬的绿叶正好没什么事儿,就被拉去凑人数了。同期录制节目的,还有另一个热播古偶的主创,蒋锡辰是那个古偶的男主角。 这就偶然一起工作了。 本来也就是萍水相逢,共同完成一期节目的缘分。不料,当天晚上他回到房间正洗着澡,忽然听到浴室外面有声音,他立即提起警惕,裹了条浴巾就紧握浴室门把手,随时预备干架,缓缓打开一条门缝。 下一刻,一团热乎乎、散发着酒气的东西就滚到了他怀里。他还没看清这玩意儿是个啥,对方就扶着他的肩膀猛然吐了,水汽氤氲的浴室立刻弥漫起呕吐物的异味。这时他也看清了,这团热乎乎的玩意儿就是另一个剧组的男主角蒋锡辰。 他懒得管一个陌生小孩儿为什么喝成这样,传说中管理严格的爱豆经纪人又怎么会让自己的艺人有机会喝成这样……他只想把这小东西弄出去。 一边喊了两声他的名字,一边强行给他灌了一杯自来水后,扶着他的小臂把人往外带。哪知道一个不注意,裹着腹部的浴巾就被对方蹭散了,白花花的浴巾掉到满地污秽里,而赤丨裸丨裸的他当即完全暴露在蒋锡辰面前,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尴尬。 蒋锡辰半点清醒过来的迹象也没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含着湿意,目光迷离地盯住他,睫毛缓慢眨了两下,眼神经历迷惑、痴迷、痛苦等数层情绪,变化细腻自然,可以说是相当高段位的演技了……谢梧在那一刻觉得,这娃儿真是根好苗子。 结果,这根好苗子招呼也不打就握住了他的命根子,照着他没有半点遮蔽的身体又亲又咬,模糊呢喃着“小叔叔”,也不知道把他认成了谁。 他谢梧平时在江湖混,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但这么被人公然耍流氓还是头一遭……当然,碰上耍流氓的,撂倒就是了。 但那天他没把蒋锡辰撂倒。 因为他被那小孩儿搞硬了,还当场享受了一番口头待遇。 后来,这小孩儿为什么会闯进他房间,他没再去追究,而小孩儿隔天给他发了个红着脸鞠躬表道歉的表情后,也没有多解释,两人算是达成了“把那该死的一晚忘记”的共识——反正,他们也鲜有机会再碰面。 然而,命运是种邪乎的东西。 谢梧头疼地低声哀唱起京剧调子:“呜呼,什么鸿运当头,分明是那贼人段戎,要——亡——我——唉!” 这桩尴尬往事实在是越想越别扭,他唱罢也不畅快,只好拿过手机玩耍。打开微信,立即看到朋友圈有消息,于是点进去看。嚯,想啥来啥。 这消息正是蒋锡辰在他早晨发的朋友圈下的评论,小孩大大方方留言。 “小叔叔,来啦?组里见哦!” 谢梧:…… 第二章 考虑了三秒钟,他假装没看到,撂下手机的同时把心里那点别扭也强行压严实了。本来嘛,输啥都不能输气势,对方一个小屁孩儿能这般若无其事坦坦荡荡,他说什么也不能上心丢脸。 后来还是小憩了一会儿,车直接开到影视城。 到达后小方把他喊醒,送他到剧组所在地,现场有一个小组在拍着。高楼上的戏,升降机杵在路中间,一群年轻孩子在升降机几米距离外聚做一团,全部仰着脸往上看。 “是蒋锡辰唉!”小方低叫了一声,那兴奋劲儿一听就是足金的。 谢梧看她一眼,她满脸激动收不住,眼睛里都发着光,看起来恨不得加入那群“仰脖子党”。这小妞儿,头一回见他完全没这样,可见这个“粉丝”的纯度可疑。 “我自己去找黎副,你差不多了就把东西送到酒店去吧,收工前过来一下就……” “啊——”突如其来一阵兴奋尖叫。 “行”字就这样被那边一阵齐刷刷的尖叫给盖住了。一群小姑娘“啊”起来竟造出几分排山倒海的气势,谢梧不得不服气。 “好帅啊”、“蒋锡辰”之类的惊呼大叫还在此起彼伏,小方也有点定不住神,仰脖子拼命看楼顶,然而他们的角度比粉丝那边差得多,她什么也看不清。 ……好嘛,不妨碍少女追星。谢梧挥挥手,自己朝旁边一个房子走去。 地方他熟悉,哪里通常用作休息和化妆,他门儿清。同样因为地方熟悉,他动动脚趾头就知道那群粉丝刚才看到的是什么景象——无非就是蒋锡辰从一个房顶天台跳到了另一个,那俩楼顶十次有八次都是这么用的。 “嘿,谢哥,这么早就到了?您的戏得到傍晚呢,不着急的。”一进休息间的门,今天要跟他同一组开工的副导演黎繁就看到他,放下手里的什么道具跑过来寒暄。 谢梧松了松围巾,对他笑笑:“反正没什么事情,那就直接过来了呗。我这个人,还是呆在片场舒服——嗨,京京来了!” 后一句抬高了声调同紧随他后脚跟进来的一个人招呼。 那人是个尤物,只要稍微瞥一眼就能被他吸引注意力,眼看着是个男人,但唇红齿白顾盼生姿,身段也妖娆异常,走三步扭两回腰肢。这市郊影视城的气温还是实打实的严冬,他却只披一件要款型不要温度的风衣,一身妖气简直可抗严寒。 “谢哥——”一开口,更是酥软直击骨髓,语气重还带点我见犹怜的哀怨,说的是跟黎繁截然相反的话,“你怎么才来啊,我们都开工好几天了,人家一直盼着你呢!知道要负责你的妆,我化妆品都买了一套新的!” “嘿嘿,我错了我错了,这不是好好过年陪爸妈吗?”谢梧满嘴胡说八道,笑容贱兮兮,走过去抬手捏了捏对方的鼻子,把人眼里那点委屈捏成了娇羞。 “哎呀,谢哥,你手好冷啊!”京京佯作躲避状,其实往谢梧身边靠近了几分,一双凤眼看过来,眼神柔柔的,总像含着情。不过他看哪个钟意的男明星都这样,谢梧每回碰上他就逗一逗,毫无负担,他自己也享受。 于是,这就没正经地勾搭腻歪上了。 一旁的黎繁是个顶天立地的直男,看他们那不要脸的劲儿,总有点小过敏,也不寒暄了,摸着鼻尖轻咳一声,问:“谢哥就在这里上妆吗?” 谢梧回头笑:“难道还给我搞了专用化妆间?” 黎繁:“……您需要的话,马上收拾就行。” “蒋锡辰说了,谢哥过来了就用他那边,我东西也放那边呢!”京京接话道。 提起蒋锡辰,他这个藏着一颗少女心的基佬跟外面那些女粉丝没有区别。唉,流量担当之所以叫流量担当啊!谢梧暗暗感慨。 他倒不会觉得蒋锡辰这么个年轻小孩儿待遇比他这把老骨头好有什么不快的。现在圈子就是这个风气,蒋锡辰人红,又在韩国做过爱豆,就算回来入行做了演员,经纪公司还是会按爱豆的排场给他布置,老一派见了若较真、忿忿不平,不过是徒找不快罢了;当然,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他谢梧从不把自己当回事儿,也不要求明星待遇,没念头,不对比,心态好得很。面对送上门来的好意,也接受得坦然:“好啊,咱们这个男主角还挺友好的!小黎,那我过去了啊,你先忙。” 说着挺了挺腰板,好整以暇,对京京坏笑着挑了挑眉角。京京顿时一脸羞涩,媚眼垂地望,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姑娘,竟红着脸带他出门去了。 来得早有来得早的好处,谢梧这个民国富商小叔叔的妆本来不难化,凭京京的手艺也就是三两下的事情。这会儿他时间多,京京也不用伺候别人的脸,就给他当艺术品慢慢修,一边还轻声软语地给他讲过去几天的小八卦。 主要话题都在蒋锡辰身上,说头一次跟这个当红流量小鲜肉合作,发现人家性格好心地好对人好,情商高智商高讨所有人喜欢,真真是个软萌乖巧让人心头小鹿砰砰跳的小哥哥……说着话,还捂了一把胸口,盯着镜子,表情神往。 深海有光_3 “谢哥你要是再晚来两天,我都要移情别恋了!” “哟,移情别恋啊?”谢梧脸上的妆已经画了九成,威仪堂堂款的俊脸,大背头,剑眉浓而锋利,透着危险,整一个道貌岸然的禽丨兽。 该禽丨兽扬起手,一面从镜子里盯住京京的眼睛,一面摸上了他放在胸口的手,似笑非笑的:“你倒是敢移情别恋一个给我看看?” “哎呀,讨厌——”京京口是心非得相当享受,翻过手,正想扣上谢梧的指缝,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一个人影,又急忙抽回手,转身面向门口,同时换了个男性气息足得多的声线,“小辰回来啦?天台上的戏这么快就过了?” “过了,跳得顺利。”年轻的声音轻快地回答,细听,还有些笑意。 进来的人影正是蒋锡辰。 他低着头风风火火跨进来的,脑袋上戴个毡帽,看样子完全没有看到刚才的场面。说完话,一抬头,目光扫过镜子,就蓦然对上谢梧镜子里的视线。谢梧在看他,就是平平常常的看,挖不出半点感情|色彩来。 两人这么对视了两秒钟,谢梧那双眼睛才泛起几分鲜活情绪来,眼角有了笑,然后主动转过身,上下打量他,赞道:“这造型真不错,刚才那一场我路过看到了,你身手也蛮好!” 蒋锡辰手上的帽子按在腹部,迎着谢梧的笑容,动了动唇,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乖巧谦虚地说:“谢谢谢哥,我还差得远呢,得跟您和您这样的艺术家前辈学习。” 这画风不对啊!谢梧诧异。 他都想象过了,能大大方方在他朋友圈里评论一句“小叔叔,组里见”,蒋锡辰就算没有嚣张到上来就露出小狼狗本性,可怎么也得是一条潇洒开朗的二哈啊!怎么给了一出奶狗的表演呢? 一时间,他都有点怀疑自己看错这小孩儿了。 “没有没有,未来是你们年轻人的,踏实干,市场和艺术两手抓!哦对了——谢谢你的化妆间,真暖和啊!”谢梧顺着他的话接,措辞客套恭维,态度不轻不重地捏了几分前辈姿态。 蒋锡辰放下帽子,两手抬在衣摆处,有些拘谨地走过来,站得跟他保持一些距离,一脸谦恭:“这个都是我经纪人要求的,她总这样……您可能也知道,我以前在韩国唱歌什么的,那边的环境就是要搞得自己很大牌的样子,真不好意思。” 说完,他露出一个讪讪的笑。 谢梧忍着满心不适微微偏头抬眼去看他,只见他垂眸乖顺,睫毛长得惊人,足能筛下整片阴影来,一张脸是真长得精致漂亮。这个年轻少爷的造型,也非常适合他,衬他的贵气,更托他那股若隐若现的天真无邪。 按照本剧的剧情,这正是小少爷刚刚长大成人的时候,也是与独力抚养自己的小叔叔间隙初现的时候。谢梧看他这模样看久了,就真有点剧里要求的那种又爱又忧又茫然的心情,直觉这次合作会愉快。 “有什么不好意思,来来来,坐下来——京京,你能帮小蒋拉一下那张椅子吗?” “哦,好的。”京京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里,一张俏脸有点惊魂未定。偌大一个化妆间,三四张椅子,他却拉了张远的,送到蒋锡辰身边后,又拿起化妆工具站到谢梧面前。 两人对视一眼,都正经八百起来。京京默然地给他最后处理一些细节,听他拉蒋锡辰聊戏和角色,一个字也不再插嘴。 其实,谢梧也就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尴尬和不适,装模作样找个公事公办的话题跟蒋锡辰聊天,免得冷场。结果,这小孩儿还真有点见解,两人聊着聊着就渐渐认真起来了,连京京什么时候给自己定完妆离开的,谢梧都没注意到。 “谢哥,我觉得《红樱芭蕉乱流光》一定会成为一部好剧的!”蒋锡辰认认真真听罢谢梧对彼此角色关系变化和心理转换的分析后,面露感概地说。 谢梧有点愣:“红……红樱,是什么?” 蒋锡辰:“咱们这部剧的名字啊!” ……什么胡乱化用。谢梧在脑子里分解了一下这个剧名,还原到“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原句里,还是感觉一阵恶寒,手臂鸡皮疙瘩不住地冒。 但口上得虚伪呵呵,道:“嗯,故事是挺好的,人物的成长和逻辑都顺,咱们好好演吧。” 蒋锡辰看着他,眉眼弯弯一笑:“那我现在就开始叫你小叔叔吧!可以吗?” 谢梧无语,心里憋着一句“你不是早这么叫了吗”,愣是甩不出来,只能点点头:“好。” 第三章 说这剧还算有个好故事,都是从蒋锡辰那个角色的角度看。 对谢梧来说,他的作用就是成就这个故事里的蒋锡辰。他七成以上的戏份也都是跟蒋锡辰对手,角色功能性可谓简单粗暴。 两个角色的关系可以分为两个阶段。 前期,谢梧自己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青年,跟设定上小自己十岁的蒋锡辰更像是一对兄弟,陪他做尽了少年人会干的小坏事,也助他遇到女主角。中后期,两人家道中落,蒋锡辰那角色父母双亡,唯有小叔叔相依为命。 这个阶段,叔侄二人既面对共同的困难,又分别承担自己的困境和责任,在时代的洪流中逐渐走上不同的道路。此时,小叔叔对小侄子的作用则更多体现在了衬托对方的进步和新潮上,落实到剧情里,谢梧主要干了一件事……阻止小侄子和女主角在一起。 “唉?唉……我为什么要阻止他和女主角在一起呢?就因为跟人小姑娘政治立场不同?”谢梧盯着剧本轻声自言自语,显然不满意剧本对他这个人物的逻辑设定,左右咂摸,都觉得动机的合理性不够,按耐不住改戏的心。 余光一瞥,看到蒋锡辰在背台词,认真投入,乖巧喜人。他这么静看了片刻,心里泛起那翻不过去的疑惑,这小子真的是这么个三好学生吗? 尽管两人这些天在组里朝夕相处,他已经真切感受到了京京对蒋锡辰那种神往的描述,什么情商高、智商高、对人好、招人疼之类的——事实上,且不说旁观蒋锡辰与人相处如何如何,就是自己的亲身体会也堪称如沐春风。 蒋锡辰在任何时候,都让人感受到他的良好教养,礼貌随和之中透出二十几岁年轻人的活力和开朗,眯眯笑眼看过来,专注又有光芒,让人不由自主被他感染。 而这与经纪公司和媒体给他包装的商业形象,有一定差别。 谢梧闲时在街上溜达常常能看到他代言的广告海报,画面中的他,神情都有点酷酷拽拽的。那种表情本容易空洞浮夸,但他对细微表情的控制相当细腻,表现出的那份酷拽倒也蛮让人信服。 尤其是眼神,总让谢梧觉得他眼底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因此,谢梧对他的想象一直停留在海报塑造的气质上,并坚信不疑。 然而,如今共事半个月过去了,他坚信的蒋锡辰毫无端倪,这孩子给人看到的始终是小奶狗模样,还是一只勤奋好学、尊师重道的小奶狗。 现在戏里跟他搭戏的,除了女主角和发小,全都比他年纪大,演的也是长辈,他每次没戏的时候就会倒上一杯茶找个闲的“长辈”学习讨教。此刻他窝在谢梧身边背词,就是为了随时请教的。真是个挑不出什么坏毛病的孩子。 谢梧把思绪拉回来,计上心头。他卷起剧本,拍了拍对方的肩头。 那边抬起头,眼神有点愣,看得出背词很投入。 谢梧道:“问你,你觉得,我阻止你和兰芸在一起,到底是为什么?” 蒋锡辰露出个思考的表情,想了一会儿,略显犹豫地回答:“表面上,是因为你察觉到兰芸背后有地下势力,而你讨厌地下丨党,所以你虽然已经确认了我本身就已经投入地下丨党,还是不愿意我和自己的战友在一起的。实际上……”他顿了顿,望一眼谢梧的眼睛,语气有点微妙的飘忽,“这条只是我自己胡乱开脑洞的揣摩啊,说出来你别笑话。” 谢梧说:“不笑话。” 蒋锡辰说:“实际上,小叔叔是不愿意自己养大的侄儿跟任何人在一起的,他内心眷恋和侄儿两人相依为命,并且在奢望一辈子这么过。” 说完,他抿抿唇角,盯着谢梧小心地问:“小叔叔,我说的有道理吗?” 深海有光_4 谢梧右手托住半边脑袋,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这个逻辑蛮新颖的,还有详细点的看法吗?” 蒋锡辰看他态度肯定,就放开了探讨:“原先家里有我爹你大哥,你做着自己的闲少爷,什么也不多想。但形势变化和家族陨落也就在一夕之间,你什么也没有了,还得拖着我这么个侄儿,同时你也只有我。你我之间,尽管你是那个保护者的角色,可在那艰难的几年中,你必然是依赖我的,这份依赖和独占欲纠缠不清,所以无论我是和兰芸在一起还是和白云在一起,你都会阻止的,连你自己也说不清逻辑原因。” 听到这里,谢梧不禁点了点头:“思路蛮好的。” 蒋锡辰笑了,跟他反方向托着半个脑袋,和他相对,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眼神清澈专注。这是一个虽在安全距离之外,却十分暧昧亲密的姿态,要不是他的笑容还算纯真,谢梧很怀疑他的用意。 “小叔叔,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角色的动机太站不住脚,想加点铺垫的戏?” 哟!眼光这么犀利!谢梧暗里诧异,脸上镇定:“你刚刚讲的这个思路,之前怎么没跟我交流呢?” 蒋锡辰有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哎呀,都说了,这是我胡乱开脑洞想的,剧本里从头到尾都没有给小叔叔表现过这样的心理,我这个思路严格来讲就跟同人似的,怎么好意思把自己审偏题的想法拿出来说……” 还挺有自知之明。谢梧听笑了:“你也知道自己审偏题啊?” “啊?”蒋锡辰愣了一下,接着,刚才那点被肯定的轻松喜悦被他嘟嘟嘴收了个干净,明明白白失落起来,语气委屈地嘀咕,“原来,你根本没有赞同我的看法。” 谢梧看他这喜怒形于色的模样,一方面对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小孩儿愈加拿不准,另一方面觉得好笑。 他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蒋锡辰不高兴的嘴角上,道:“哎,你冲别人也这样吗?” “哪样啊?” “撒娇啊!” 蒋锡辰抬起眼:“我有撒娇吗?” 谢梧笑容更玩味儿:“不是撒娇你委屈什么?” 蒋锡辰皱眉默然,大概是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表现,然后认真地摇头:“我没有撒娇,我是真的有点挫败,好不容易有机会有勇气跟你沟通小叔叔这个角度的心理,你先在答卷上批一句’答得好’,又打个大叉叉,换谁谁不得难过一下啊?” “哦。”谢梧坐直了,耸耸肩头,“你审错题,还怪大纲和阅卷老师啊?” 蒋锡辰瞥他一眼,不说话了。恍恍然地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拍摄现场,又低头去背词。 谢梧也翻翻剧本,到底还是打消了去找导演改戏的想法,转而揣摩起了新的表演思路。 蒋锡辰很快就发现,谢梧在接下来跟他演对手戏的时候,赋予角色的情绪和情感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按照剧本,小叔叔对侄儿是逐渐建立并摆出了封建家长心态和姿态来的,阻止侄儿的婚恋走向,也只是粗暴地显示自己的权威,这个角色个人更内心、更深层的刻画是没有的。 而谢梧为角色赋予了那点微妙变化之后,连站在他对面的蒋锡辰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小叔叔爱恨交加、倍受煎熬的痛苦,一个原本功能性的人物变得有骨血和灵魂,整个儿肉眼可见地生动起来。 叔侄决裂那一场戏中,他的痛苦最激烈也最压抑。 “我说过了,你不能和那个粗野的小丫头在一起,你们不合适!我……”小叔叔微张着嘴,不知道含了什么不可启齿的话在喉咙里,看侄儿的严厉眼神泄了气似的,一眨眸,泛起无奈,视线还在看他,却不落实处,再开口说话也像言不由衷。 “为了你好,我会给你找一门合适的亲事。现在局势这么紧张,我们家这点底子还不够那些大人物塞牙缝的,听小叔叔的话,多为我们这个家着想,行吗?” 侄儿冷笑:“说得好听!为了这个家着想?这个家还有谁?不只有你吗?到现在,你还这么自私,只想着自己吗?!” 听见这样不再遮掩的诘问,小叔叔暗里心惊,蓦然抬首望去,只见冰冷讽刺的笑绷在那张年轻的面孔上,乍看坚固如铜墙铁壁,细看便能看出他的眼角撑得辛苦,眼中颤意不过是堪堪稳住而已。 ——此刻,面对自己已经不再信任也不再需要仰赖的小叔叔,这个年轻人既想单纯将对方当做敌人,又无法冲破血浓于水的情感,只得加倍用冷酷武装自己,说最伤人的话,期待对方彻底对自己失望,自己也好卸下负担。 相对少顷,小叔叔提了提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他往后退两步背靠一张案台,拉开和侄儿的距离,无声地注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孩子。 那目光无比复杂,那打量说不出的漫长。 他看懂了他,他却不可能看得懂他了。 “你走吧,我不问你去哪里。”小叔叔的语速极其缓慢,语气轻得仿佛只有气息,他仰头望着随便某一处,说,“到了那边以后,为自己的理想放开手脚干,就不要……不要再牵挂,这个家。” 说完,他轻笑出声。 尔后,便抬手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外套,一眼没再看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侄儿,径直越过他,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两人身处的客厅。 镜头追着他的身影,隔着门,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隐约听到他哼唱《坐宫》的唱词:“想当年双龙会一场血战,只杀得血成河尸骨堆山,只杀得杨家将东跑西散,只杀得众儿郎滚下马鞍……” 侄儿目送小叔叔,如释重负,又难抑离别割舍之痛。 镜头对着蒋锡辰的脸拍了半分钟,导演那边终于喊“卡”,赞扬道:“小辰做得不错!眼神很精彩!” “谢谢黎导!”蒋锡辰勉强地冲监视器后面的黎繁笑了笑,然后跑到一边去了。 现场进入休息时间,大家纷纷掏出手机。 不一会儿,刚刚在镜头里消失的谢梧拎着一瓶矿泉水跑回来了,扫了一眼现场,只见满场低头族,没看到蒋锡辰,随口抓了个人问:“哎,我侄儿呢?” “不知道,回化妆间了吧?他下一场动作戏呢!” 谢梧想了想,有点说不清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最好不要去找侄儿。但他天生一股子贱性,越是有这个觉悟越不听自己的,徘徊了一会儿,还是鬼使神差跑到蒋锡辰化妆间去了。 化妆间里只有蒋锡辰一个人,京京不知道忙哪一头,还没过来。谢梧只见那个小孩儿低头坐在一张椅子里,手上没有手机,却端了一副十足投入的低头族派头。 “想什么呢?”他走过去,低头看蒋锡辰,正要拍拍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对方就抬起了头,把他吓了一跳。 倒不是这抬头太突然,而是蒋锡辰哭了。 “怎么了你?怎么还哭了啊?”谢梧啧啧叹道,不像安慰,像调笑。 然而蒋锡辰没有接他这一茬儿,霍然起身抱住了他。他的衣服很冷,连人也在轻轻颤抖,唯独气息是温热的。这小孩儿把人抱得很紧,双手环住对方的脖子,把脸埋在眼前的颈窝里,带着鼻音说话。 “他太傻了,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离开小叔叔的。一定不会的。” 第四章 这真是谢梧遭遇过的最尴尬的拥抱了,他双手长在肩膀上,却不知道该放哪儿。这孩子跟他身量差不多,甚至还要高一点点,这么挂在他身上负担还挺大的。当然,主要是心理负担。 深海有光_5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三年前。要比尴尬,也只有那一次能跟现在抗衡了。 “小蒋啊,那个……”他斟酌着开口,抬起右手,犹犹豫豫地拍了拍蒋锡辰的肩头,“情绪好点了没?要不要喝口水?你下一场还得换妆呢……” “小叔叔,别说话。”蒋锡辰在他耳边低声说,一点放开他的意思也没有,甚至找了个更舒服的角度窝在他颈脖里。 谢梧:“……那就,一会儿啊?” 蒋锡辰听起来很乖地回:“嗯,就一会儿。” 小奶狗不好应付啊!谢梧肚子里攒着一口气,想叹出来又怕被蒋锡辰感受到,只好先憋着。怀里赖着这么个黏人的漂亮大小伙儿,年轻人呼吸的温热气息就落在他脖子上,两人又不是什么能够合理搂搂抱抱的关系,真是怪难受的。 足过了两分钟,蒋锡辰才放开他。 皮肤太白`皙,刚刚哭过的痕迹很明显,尤其是红红的鼻头让人看了心疼。但除了这点哭过的痕迹,他再没其它异样情绪表现。这个令谢梧尴尬到心猿意马的拥抱,在他那里似乎不值一提。他甚至很快整理好入戏太深带来的情绪,笑了,眼神干净无邪。 “小叔叔,你刚才是不是紧张了?” 谢梧虚虚接住他的眼神,暗里对他丢了句一言难尽的呵呵,表面全靠纯熟的演技架出一派若无其事神态,抬手理了理被蒋锡辰弄皱的衣领,道:“你这人一来劲儿还挺吓人的,感情这么丰富,演戏有危险啊!” “嗯,我明白。”蒋锡辰一边揩着自己的泪痕,一边说,“但我去电影学院学表演的时候,老师就跟我说,演戏要演出人物的灵魂,还得学习体验派。我自己也很喜欢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虽然说起来很俗,可《演员的自我修养》和《我的艺术生活》确实是我演戏以来奉为圣经的作品。” 谢梧转身在化妆桌旁边的纸箱里拿了瓶水,递给蒋锡辰,然后拉了张凳子坐下了。 “不俗,我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启发过我们每个人,不过外面人拿来讲多了,讲滥了,再说起来就显得俗。但他和他的影响,是我们这一行人最基础最日常的存在,平时没事儿翻两页《演员的自我修养》,不就跟大厨每天把勺儿一样吗?” 蒋锡辰像个受教的学生,真诚地点头赞同,一双眼睛认真地盯着谢梧。 这模样明明没什么问题,拍戏那么久,谢梧也见多了,可就是没法儿相信。 表演中都说要“相信”,事实上,他们在表演的时候,谢梧还真是相信蒋锡辰塑造的那个角色的,偏偏是摘下角色面具后的蒋锡辰,他相信不了。与戏中相比,“蒋锡辰”更像是面前这孩子正在饰演的人物,而且演得颇为辛苦。 当然,这份表演背后有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也不具备探究的资格了。只是暗里琢磨琢磨,觉得有点意思,再瞧这张看似天衣无缝的三好学生乖乖脸,就倍感有内容了。 两人就表演理念聊了好一会儿,京京终于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一进门就看手表,着急地嚷嚷迟了迟了,连跟谢梧眉来眼去一番的兴致都没有,摊开一排化妆工具就招呼蒋锡辰。 “小辰,快点儿坐过来,我给你修修脸色!” 蒋锡辰坐到镜子前,又从镜子里看谢梧,视线相碰,谢梧笑了笑,他也笑。这倒是和那天在同一个地方初见不同起来。 京京捏着个大毛刷凑过来,忽然皱了眉头:“你怎么哭过了?镜头里没看见你哭了呀?” “哦。”蒋锡辰眼神光明正大冲谢梧那边一瞥,笑意盈盈地说,“刚才被小叔叔欺负了!” 京京侧头朝谢梧看过去,用眼神询问着这句“欺负”的意思。 谢梧耸耸肩,撇撇嘴角,站了起来,开口语气十分欠:“我也去准备我下一场了,这场拍好了,我就可以躺着杀青了,你们别太想我——” 说完,又颇有兴致地开嗓唱起《定军山》,往外走去:“令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众儿郎叫苦悲哀……” 蒋锡辰学唱歌学演戏的时候,都顺带学过戏腔,也听了不少,听出谢梧这唱腔学的是裘盛荣,便竖起儿耳朵细听了一会儿。听着人走远了,跟京京闲话:“谢哥这花脸儿唱得真不错,刚才戏里的杨延辉那段老生也唱得不错,我们国内的话剧演员都这么厉害吗?” 京京从仔细给他上着粉,大气儿不敢喘,只轻轻动了动唇,说:“不知道,不过谢哥拿过很多话剧奖项,在厉害的演员里面,也算是厉害的。” “哦。”蒋锡辰若有所思,也哼了哼谢梧那段《定军山》的调子,可这不能张口也不能大动嗓子,实在没哼成形,也就放弃了。 安静了一会儿,又问:“唉,京京,你看我演话剧行吗?” “啊?”京京顿了顿手里的动作,下意识与他对视,只见这双一贯真诚乖巧的眼睛里好像湖水落了石头,有涟漪,有光,是一个心中有所热爱的人爆发新激情时的样子。 京京敏感地想到谢梧,心里有些微妙的直觉,他“嗯”了一声,回答:“可以啊,小辰要是演话剧,我场场都去看。” 三天后,谢梧的戏份基本都拍完了,成为本剧最早杀青的主要角色。 离组当天,他那个债主兼本剧主要投资商段戎,还亲自开了辆浮夸的凯迪拉克过来接人,并带了三十多件德国黑啤犒劳剧组。拜他所赐,剧组竟然停工半天,几十号人从午后喝到夕阳西下,停工产生的资金损失也都记在他头上,畅快! 傍晚,小方给谢梧退了酒店,收拾好东西,把他来时带的行李和后来组里、探班媒体及粉丝送的小礼物一并丢上了段戎的凯迪拉克。其鸡零狗碎的场面令段戎大为嫌弃,尤其是翻着粉丝们送的小玩意儿,这位金主直摇头。 “唉,你看看你看看,你的粉丝也就给你送点情书、干花了——这是什么玩意儿?猪肘子?还自己做的?爱哟我的妈……”他拍着胸`脯,跟京京似的翘起兰花指逃离自己了的后备箱,一边拽着谢梧上了副驾座,一边喋喋不休。 “你知不知道蒋锡辰刚刚回国的时候,他韩国的粉丝给他送什么告别礼物?一辆兰博基尼啊!比老子这车贵三倍!那时候他才几岁?二十三岁!你看你……” “他来了。”谢梧打断他,推开门下车去。 蒋锡辰果真正从远处跑过来。 最近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他身上穿着戏里的厚大衣,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额头有点细汗。人刚过来,车里的段戎就攀过身探出脑袋,热情地冲这棵行走的流量塔和摇钱树打招呼。 “小蒋啊!” 蒋锡辰歪头回应:“段总。”又指指谢梧,说,“我跟谢哥告个别,他这段时间没少教我东西,我有点话想单独和他说,借走一会儿?” “借吧借吧,不用给钱!”段戎挥挥手。 谢梧默然跟蒋锡辰往路边上走,几步路里,两人都没说话。 等停下来,谢梧看着蒋锡辰,还是没有一点先开口的打算。他这个人平时吊儿郎当惯了,脸上随时挂着一副准备开玩笑的表情,这么静静等人说话的样子因为少见,而显得有那么几分严肃。 蒋锡辰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个“呃”卡了好几秒钟后,终于直视谢梧的眼睛:“谢哥,我有个不情之请,想了好几天了。说了怕你笑我,不说又怕绕弯子浪费时间,现在你要走了,我想想还是说了好。” 谢梧绷着一脸镇定,心里却着实被这话唬得不轻,每个字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被他解析了个遍,大抵认为这孩子不至于表白,才虚张声势地抬抬下巴:“说吧,有什么是小叔叔能给你帮上忙的,小叔叔都尽力而为!” 蒋锡辰拿出口袋里的手,握在一起,看着他:“我想去澜华剧院学习一阵,三个月,半年,一年,我都可以安排。但你们剧院出了名的难进,我怕自己不成……谢哥,你能不能帮我走个后门?” 谢梧:“……” 这是什么意思?醉翁之意?图谋不轨?曲线救国? 行走江湖多年,一个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谢梧还是感受得出来的。蒋锡辰对他的心思重有几两,这还不好讲,但一定不单纯。他几乎当即就能断定,如果真的帮这只披着奶狗皮的不知道什么物种进澜华剧院,那一定是给自己招事儿。 “谢哥?不行吗?”蒋锡辰的笑容有点勉强,眨了眨眼睫,目光立即露出几分可怜来,“小叔叔,这是不是真的很为难?要不……你就当我没说过吧,回头我自己考去,好好做准备,我应该能进吧?” 呸。小心机狗!求人的话都说出来了,还讲什么考不考。 深海有光_6 谢梧无奈,眼见着面前铺开了一条未知的迷雾小道,再次没能扛住自己那股子贱性,松了态度,点点头:“行,我给你说说,你回北京以后找个时间过来试一下。” 蒋锡辰眼中一亮,双手紧握,弯身鞠了个躬:“谢谢小叔叔!那咱们就北京见!” 谢梧只觉得头疼疼的,并十分确信这个承诺会给自己挖出一个大坑来。 第五章 段戎这一趟跑到上海来,当然不是为的看好友杀青。他是过来出差的,去剧组接谢梧就是为了刷一下`身为投资方的存在感,顺便当面忽悠谢梧去参加一个综艺节目。 车刚开上高架,他这狐狸尾巴就摆起来了,也不啰嗦,上来就讲节目有多好多火,IP打造得有多强大,常驻嘉宾靠这节目全了多少粉赚了多少钱,他自己又是费了多少力气给争取这个客串嘉宾的名额。 “还不都怪你自己没经纪公司吗,兄弟只好给你当这老妈子!想我堂堂七尺男儿,也是正经跟你同班同学出身,没仗着这张帅脸去抢你饭碗,反而甘愿为你做幕后英雄,你就知足吧!”把目的说完,此君不忘自夸一番,顺手扭了一下后视镜照了照自己,对自己的颜值十分自信。 该听的谢梧刚才都听完了,不管怎么着也就是个点头摇头的事。 这次的剧虽然不算什么精品好剧,但按照现在的市场状况,包装包装,回头照着年度压轴大戏的噱头去宣传没什么问题,多备几个综艺节目托着是应该的。而综艺这种东西,相对来说投入小回报大,尽管段戎的出发点是为了剧的宣传,却真的谈得上是为他好。 谢梧自己不太喜欢上综艺,但也并不想驳段戎的面子。毕竟两人是老同学,这么些年过去,他还在做个穷酸话剧演员,段戎已经弃艺从商,混到演艺这一圈的食物链上层了,维持好关系有必要。 “行吧。”谢梧扭头躺进椅子里,“你先让我歇歇,昨晚半夜就开始拍戏,到你来时才完事儿。” “睡吧睡吧,睡精神点儿,今晚进节目组。”段戎喜笑颜开。 谢梧:“怎么这么快?综艺为什么晚上开拍?” 段戎:“这期剧本就是这样写的啊,特别刺激!” 谢梧半抬起脑袋:“剧本呢?” 段戎面不改色:“这不得你点头了人节目组才能给剧本么,不然你看了不参加,人剧情泄露怎么办——别这么看我,回到市区就让人送来,开拍前你肯定有时间熟读。” 谢梧不说话了,扭回头去睡觉。 当晚,他就进了节目组。 段戎所说的“刺激”剧本从他上了节目组的车就开始了。该节目组每一期的剧本都打造得颇为惊奇新颖,为了获得嘉宾们的真实反应,很多小环节都不写进本子里。 比如,他一上车就接受了一场被剥夺听觉之外全部四感的测试和辨识,通过耳朵里听到的声音获取某些线索。这些声音可能是一些访谈材料,可能是一些影视材料,甚至只是某些场景的声音。 然后他要根据这些材料线索,在接下来的指定地点,找到节目其他乔装打扮了的嘉宾,并一起完成一些任务。而剧本其实就是给了他们一个剧情和人设轮廓,让他们在整个节目任务过程中不至于两眼一摸黑。 这种套路确实比较考验嘉宾的应变和思维能力,谢梧一边在心里骂“段戎老贼”,一边在和工作人员插科打诨中浸入节目。 一折腾就是实打实的一晚上,他这边是最快完成任务的,在最后大团聚环节之前,还捞到了一个小时睡觉时间。当然,他睡觉也是节目素材。镜头之下,实在睡不舒坦,大衣蒙着脑袋躺在车里过了好一阵才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喊他:“小叔叔,小叔叔。”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车外晨光中站着个一身西装礼服的蒋锡辰,那正是昨天晚上他们拍最后一场对手戏时的造型。与拍戏时不同的是,此时的蒋锡辰笑得灿烂又温柔,看过来的眼神格外专注。 “你怎么来了?”他想撑起手肘起来,却发现胳膊没有力气,起来半身又滑下去。 “谁来了?”又有一个声音说,特别聒噪特特别难听,“哎哟,谢梧做梦了,正说梦话呢!快拍他快拍他!” 这吵的,谢梧真醒了。真正睁开了眼睛,看到节目几个常驻嘉宾正冲着他挤眉弄眼地笑,旁边围着一堆摄像机,他一撑胳膊,力气正常。便抹了一把脸起来了,毫无偶像包袱地打了个打大大的哈欠,跳下车。 “孩儿们,都完成任务了?” “谢哥,刚才梦见谁了啊?”唯一的女性嘉宾姚瑶笑眯眯地八卦。 谢梧抛过去一个眉眼:“梦见你了呀!” 姚瑶也大方,接下话题,甩了一下头发:“那一定是一美梦!” 其他常驻嘉宾纷纷按照几个人一贯的默契毒舌吐刀,气氛轻松热闹,话题也转移了,谢梧这桩意外的小八卦算是恰当完成了一个亮点的使命。一群人闹闹腾腾到了最后的场地,节目在早高峰到来之前完成拍摄。 晚上,谢梧和段戎一趟航班回了北京。 他这一年的正经工作,从这时候才正式开始。 澜华剧院是国内最有名的话剧院之一,每年排练的剧目从数量到质量都是数一数二的。其中一大原因当然是剧院里常驻演员多,可以同时排练好几出剧,而且每出剧目都能有叫好又叫座的一线演员镇着,有些还可以互换剧目演出。 谢梧就是常年在不同剧目里镇场子的,剧院每年的剧目,无论新旧,他都能随时上。 他这个年龄也很好用,上能演到六七十岁的角色,下能演二十出头的小青年,一直是剧院里最忙的演员,也是一线中最少出去拍影视作品的人。因此,他每次出去都能被拿来品评一番。 从上海回到北京之后,他休息了两天。转周一进剧院,他的半个大徒弟蒙姗衫就揣着《红樱芭蕉乱流光》官方微博放出的小片花来找他了,还拉了个去年跟她同期进来的小伙伴,非科班出身但天赋资质出色的小男孩儿许伦。 两人一来就放视频,蒙姗衫笑得别有深意:“师父,这两天这段片花都在咱院九零后里传遍了,就咱们《桃城》这边的,每个人都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次呢!” “什么玩意儿,你们就这么关心?”谢梧被说得也有点好奇,官方放了一支片花的事情,小方在微信里提醒过他一次,但他没来得及去看。 蒙姗衫笑嘻嘻的,说:“您看了就知道!” 这首支片花还挺长,足足三分钟。戏才拍了三分之二,剧方这么做堪称慷慨大方、诚意十足。官宣还划出了个“顾大少成长之路”的重点,打开一看,谢梧被吓了一跳。 短短三分钟的片花,他和蒋锡辰的对手戏占了一半时长,剪辑逻辑和选取的镜头角度都怪怪的……或者说,gaygay的。配音也已经找了专业的配音演员来,画面台词俱精彩。 三分钟看下来,蒋锡辰那个大少爷的成长不见得多明显,叔侄俩从年少无知相亲相爱到分道扬镳相爱相杀,倒是清晰而完整。 视频放完,蒙姗衫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看着谢梧满脸憧憬:“师父,我以前老拿你和肖哥组拉CP,真是错了,原来你和这种小奶油才是最配的!是不是啊,许伦?” 忽然被点名,许伦“啊”了一声,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蒙姗衫,见那边挤眉弄眼的,恍然领悟,忙点点头:“对啊,我也觉得……觉得师父和蒋锡辰在剧里迸发的火花特别有感染力。” 谢梧:“……小蒙,你身为我的半个大弟子,整天都给师弟师妹们传播什么审美?浅薄!”嘴上批评不过瘾,他还伸出食指往地上狠狠一指,“肤浅!塑料娱乐!” “好好好,这是塑料娱乐。不过,师父,我们来找您还是有正经事儿的。” 谢梧示意:“说。” 深海有光_7 蒙姗衫站正了一些,拿出说正经事专用姿态,双手搭在高她半个脑袋的许伦肩上,道:“您不在的这段时间呢,咱们小伦一直在演《桃城》二少爷的角色,组里人都觉得,他的表现很不错呢,要不,今年这个角色就让小伦来呗?” 闻言,谢梧有些吃惊。 许伦虽然天赋资质好,但在来澜华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全面系统的训练,当初进来是被院长看中的,后来就一直放在谢梧这里学习。给角色也是严格从最基础的开始,意在一步一步把他打磨出来。而《桃城》这部戏是澜华这两三年的招牌剧目之一,二少爷更是其中的重要角色,排队也排不到他。 谢梧想了想,没有回答蒙姗衫,而是直接问许伦话:“你自己怎么看?” “嗨,他当然觉得自己可以了,不然干嘛现在站你面前啊!”蒙姗衫插嘴。 谢梧:“我问他呢!” 许伦抿抿唇,略作思索,低调得近乎羞涩的眼神便为戏而变得坚定态:“我觉得,我可以试试。咱们三月底第一场,要是到时候您看我不够好,完了再下场不用我就是了。” 谢梧的视线往蒙姗衫的手机扫了一眼:“这出戏里,我俩对手最多,互相得托着的也最多,你觉得你和蒋锡辰比,怎么样?” 许伦顿了顿,回答:“不相上下。” 谢梧默然看了他们一下,又问:“拿这个来给我看,又跟我说这事儿,你们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说完,目光落在蒙姗衫脸上。许伦跟她一起进来的,她对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很是上心,许伦内向,她就里里外外都照顾,真把人当亲弟弟似的。谢梧判断,拿着视频来说事儿的主意,得是她出的。 蒙姗衫被问到这了,也没挣扎,耸耸肩,招了:“就是……听说您想带个小男孩儿进来,然后高林兴走了以后,咱们《桃城》二少爷不也刚刚空缺么,我们就难免想,您是不是想把这个蒋锡辰带回来演二少爷。您管的剧里,就这个最合适他了。” “谁说我要带蒋锡辰回来的?”谢梧皱起眉头。 蒙姗衫抬手虚空指了指门外:“好多人都说呢,说好几天了……” 谢梧的眉头皱得更不高兴了。蒋锡辰的托付,他只是稍稍跟院里领导提了一嘴,说的是觉得蒋锡辰这孩子不错,挺适合演话剧的。谁知道这种消息怎么就往全院里飘了,他隔几天回到这里,还有板有眼地传成了他要带蒋锡辰回来。 而且,什么叫带回来? 关于他荤素不忌男女不限的取向,院里人多多少少也知道点,这么一联想,连这半个大弟子拿着这么个片花来给他看,就可想而知院里小朋友们是如何看待他和蒋锡辰的了。 这人还没来呢,绯闻先有了。头疼。 “我不是导演,用不用谁也不是我说了算。小许,我相信你的潜力和能力,明儿排练的时候,我看看情况,要好的话,能给导演那头使力的我一定不吝啬。”谢梧鼓励的拍了拍许伦的肩膀,给了个圆滑的回复。 说完又指蒙姗衫:“乱七八糟的传闻不要瞎听信,一切以你师父我第一手资料为准,知道吗?” “哦!”蒙姗衫重重点点头,然后眨眨眼,“那,师父您到底有没有要带蒋锡辰回来啊?” 谢梧睨她一眼:“我又不是人事的,我说了算?走走走,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俩小孩儿被他语言并眼神轰走,属于他的办公室安静下来。他思索了一下蒋锡辰的问题,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就是想不太明朗。 第六章 此时的蒋锡辰,正在被自己的经纪人楚文锦训话。他特地挑了谢梧回京之后的时间才跟楚文锦说自己想演话剧的事,为的就是让楚文锦扑过来的时候谢梧不在了,她没法儿从谢梧那边做工作。 楚文锦前一晚收到他的信息,今天一大早就飞到了上海,直奔影视城,逮着蒋锡辰一下戏,立刻把人拉到小角落里铺头一顿形势分析加循循善诱。 什么你一个爱豆出身的,回国来就是为了广大市场资源,几年下来好不容易在圈里有了点地位和根基,不想着巩固玩什么消失;什么话剧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够合同里签定数额的;什么年轻的时候就要多攒点资本,以后想独立想做幕后都容易……总之,就是不同意。 苦口婆心半个小时,蒋锡辰一声也没吭,就坐在她对面低头玩着手机,像个正在听老师家长废话的叛逆期少年。 楚文锦无奈,用手包敲了一下他的手背:“玩什么呢?” 蒋锡辰说:“就你推荐的那款消消乐。” 楚文锦:“……我推荐你是让你现在玩儿的吗?我刚才的话你有没有在听?你要气死我啊?” “听见了。”蒋锡辰划了一下屏幕,按HOME键退出游戏,抬头看楚文锦,笑嘻嘻地问,“楚姐,你刚才提醒我了,我合同不是还有半年就到期了吗?现在是不是可以准备工作室独立的手续了啊?” 楚文锦一愣。 蒋锡辰在现在签约的盛林影视有自己的工作室,早在一年前他就提过独立的事情,当时楚文锦没有同意,他就没有多说了,楚文锦还以为他已经打消念头。 “怎么,你还是要离开公司?我早都跟你说了,这样你不好混,背靠大树虽然限制多,但也好乘凉,你怎么就……” “我一直背靠大树。”蒋锡辰收起笑容,一张乖巧温和的脸神色严肃起来,“从韩国到回来,我一直签着大公司,也受益很深。但我已经不能再吃偶像饭了,姐,虽然去年还在演高中生,但我马上就二十七岁了,没有点正经实力以后怎么办?” 楚文锦叹气,反驳道:“你怎么没有实力?现在外面有几个跳舞跳得过你,有几个唱歌比你好,同类型艺人中,又有谁演技比你好?” 蒋锡辰摇摇头:“我没有那么喜欢唱歌跳舞,演技这点,比我好的同龄人太多了,只是人们对我的要求太低,才觉得我勉强能看。姐,我不是闹脾气,也不是心血来潮,我真的需要学习。” 楚文锦没有回话,耸肩抖了抖身上披着的大衣外套。 蒋锡辰看了,抬手给她扯扯大衣领口,在前面拉紧,柔声说:“我知道,整个公司里只有你一个人没把我当摇钱树,是真疼我。我要走了,你真心舍不得。要不……你就考虑一下嘛,跟我一起出来。” “小辰!”楚文锦凝眉瞪他,“别提这个,我不可能离开盛林影视的。你要铁了心走,我顶多能帮你免掉被撕,别的就靠你自己了。” 蒋锡辰听了,也不失望,收回手靠进椅子里,轻轻一叹:“你对盛启铭也太死心眼了,他根本不是个好人,这一年年的拖着你,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盛启铭是盛林影视的大公子,在公司挂了个高管名头,实际上并不管事。一年进公司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的出来,一来必定把公司里的女艺人都调戏一遍。其人长得还可以,微博还很活跃,隔三岔五以和女明星的绯闻上热搜。 然而实际上,他一直有正牌女友,就是公司艺人发展部总监楚文锦。 当然,这件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蒋锡辰作为唯一一个由楚文锦亲手带的艺人,就是知情人之一。他当初一回国,就被楚文锦慧眼识珠签了。五年过去,两人姐弟轻易颇深,他眼看着盛启铭沾花惹草,却始终不跟楚文锦公布,更别谈结婚,多少有点心疼怜惜。 “算了,你不出来就不出吧,我是肯定要独立工作室的。”蒋锡辰定定与楚文锦对视,下垂紧抿的嘴角有点锐利,上了妆的眉毛更是格外有威仪,力量感比他这个实际年龄要重、要强。 楚文锦心里冒出一丝矫情的感慨:这孩子长大了。 她动了动唇,轻声说:“你记得吗,你刚回来的时候在镜头里特别怕丑,一举一动都要呈现最好看的样子,拍照都要微微低头,因为这样既容易拍得脸小,又不会拍到鼻孔什么的。后来我送你去电影学校专门学表演,你才慢慢肯放下偶像包袱,昨天放出的片花我看过了,你现在已经完全不怕丑了,哭,脏,狼狈,都投入,你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蒋锡辰迎着她略带笑意的眼神,摇摇头,等她回答。 “我在想,我们小辰其实天生适合做演员。但是,我又担心——”她深叹一口气,伸手搭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捋,“演戏比唱歌跳舞更需要挖开自己的心,自己的灵魂,你这些年能这样好好活着,全靠自我保留和克制,演戏这种事,万一戳断了你那根弦,你……你把自己弄死了,怎么办?” 深海有光_8 她说着,声音里带了哭腔,眼眶也有点发红。 蒋锡辰想打断插话,却被她阻止了,只听她继续倾吐道:“之前,那个谁,她自杀的时候,我看了新闻怕得不得了。你跟她也合作过,知道的,她看起来那么开朗可爱,怎么就一声不响把自己弄死了呢?你也是,吞过药……我真的担心,我要是不管你,你怎么对自己。” “我不会的。”蒋锡辰推开椅子,在她面前蹲下来,仰脸郑重承诺道,“我虽然有病,但不会弄死自己的,上次吃药太多都是为了睡觉,就你自己老不相信,瞎想。” 说完,他又立刻换了话题:“独立的事情还可以半年后再商量,姐,你先答应让我去澜华剧院吧,求谢梧帮我打招呼很不容易的。他这个人,别看总是笑嘻嘻很好说话的样子,其实在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我付出了巨大代价呢!” 楚文锦闻言,眉角敏感一抬:“巨大代价?” 面对这份询问,蒋锡辰只笑笑,一副典型“你自己理解”的卖关子表情。楚文锦暗暗嘀咕了一下,脑子里搜索着关于谢梧的传闻,略有头绪,但凭她对蒋锡辰的了解,又打心里觉得这孩子不是个会让自己吃亏的人,所以这份“巨大代价”实在不好猜。 琢磨了一会儿,她干脆放弃,挥挥手:“我是服你了,有求于人不好好讨价还价,拿个更大的问题压我,搞得我现在真觉得你去演个话剧不算什么事儿了,心机!” 蒋锡辰露出一个无公害的天然笑容:“你答应了?” “我一个人说了不能算,回去开个会再说——不过,小子你敢算计我,这一笔我记下了!”楚文锦咬牙切齿地说,眼里却没有什么责怪之色。 这一关,算是投机取巧地过了。 半个月后,蒋锡辰借着一个慈善活动的机会请假回京,顺路去了一趟澜华剧院。 谢梧那边言出必行,说帮他打招呼就真打得很到位,他人一到,就安排了一场考试。虽然时间仓促,还是足足搞了三个环节,从台词到即兴发挥都考了,考他的三个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谢梧旁观。 三个环节之后,三位就基本敲定了主意,直接把他丢给谢梧带。两人走出考试用的那间练习室,谢梧作为东道主,号称请他吃饭……结果请的是剧院的食堂。 “你小子今天算没给我丢脸,想吃什么随便点!”谢梧很大方,大手一挥放眼食堂,“二十块钱吃全场!” 蒋锡辰吃惊:“你们食堂这么便宜的?” 谢梧:“我们搞话剧的穷啊!” 蒋锡辰看着他,少顷,笑了:“那我吃个十块钱就行了,得给师父省点儿!” 谢梧连忙摇手:“谁你师父,别乱叫!我们这儿要喊我做师父,得给我奉茶,下跪,行拜师礼,知道吧?” 蒋锡辰点点头,说:“好,那先叫小叔叔,下次给你行拜师礼以后再喊师父。” “变贫了!”谢梧推这小孩儿一把,去点菜了。 闲聊中又说道,剧院里不到五十岁的演员的不能收徒弟,他还没有收徒弟的资格,有几个小孩子胡乱喊他做师父,那都是在戏里演过,把称呼带出来喊的。 蒋锡辰听得很认真,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他一眼没对视,那眼神里有什么,他也概不去接。 这一餐饭后,蒋锡辰就要直奔机场赶回上海的片场去了。距离全剧杀青还有些日子,尤其是男主角,集中的戏份更多了起来。 而这次一别,和过去不一样些。 过去他们也就是偶然有缘合作,工作结束后基本没有联系,这次蒋锡辰人是走了,却比在他身边还缠人,从早到晚都会发微信。不是请教就是交流,还多半是拿着舞台表演的问题来找他,有时候大段大段的台词录音发过来,一听好几分钟,存在感足得不得了。 谢梧纳闷,那小孩儿哪儿来那么多时间。 不过,被缠惯了以后,他倒是感觉不坏。 这样忙忙碌碌的日子流逝特别快,又半个月过去,《红缨芭蕉乱流光》的剧组基本全体杀青了,蒋锡辰也正真返回北京。然后上了一二三四五六个通告,终于在楚文锦的帮助下腾出半年来,全心投入澜华剧院。 而半年过完,就是合约结束的日子。因此这半年得到批准,很大程度也就预示解约获得批准。蒋锡辰松一口气,盘算起一件新的事情来。 第七章 “你要搬家?你为什么要搬家?”楚文锦诧异地抬起头。 蒋锡辰进了澜华剧院两个星期,这段时间里只看着剧院的安排,吝啬地挤少数时间来配合公司给他接的通告,平时没事儿绝对不踏进公司大门。这难得来一回,就带了这么个乍听莫名其妙的消息,楚文锦一时想不通逻辑。 蒋锡辰一撇嘴角:“我总有搬家的自由吧?来告诉你是报备的,免得你们找不到我。” “我想想……按你之前在我们公司的地位,你还真没有搬家的自由。”楚文锦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出来,双手抱胸,“你在荣华庭住得好好的,干嘛要搬呢?” 蒋锡辰拉了张椅子反坐:“哪里好好的,我以前根本没有时间经常住那儿啊,房子放了好几年,我住它的日子还没有住咱们公司对面那酒店多的呢!而且,那房子……”他十指交叉踟蹰了一会儿,眼神飘开去,说,“太大了,我一个人长住,有点儿空。” 这话有点戳楚文锦的死穴。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明白蒋锡辰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她见过连续几天不出门,拉上窗帘死躺在床上的蒋锡辰;见过因为神经过度兴奋,成夜成夜睡不着的蒋锡辰;甚至,也见过试图结束自己生命的蒋锡辰。尽管这小子已经反复解释那是为了抵抗狂躁症,一次吃药太多,但直觉就是告诉她,那一次,这家伙想杀了自己。 现在,蒋锡辰自己提出对自己精神心理有妨害的问题,她感情上无法不在意。 沉吟片刻,她还是默许了,转而问道:“你想搬到哪里去?荣华庭的房子以后怎么办?” “卖了吧。”蒋锡辰大大方方地吐露自己的用意,“我工作室独立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这房子应该能帮不少忙。姐,你有没有朋友想买房子?盛启铭的朋友也行。” 因为和楚文锦关系好,他一向很讨厌盛启铭,私下都直呼其名,轻易也不会沾那人。这会儿这么说,算得上放低姿态了。 楚文锦没好气地一笑:“知道了,给你找个好买家!我说你搬个家还特地这么乖来公司告诉我,果然别有所求。” “谁让您是我亲姐啊!”蒋锡辰跳起来抱住楚文锦,手掌覆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楚文锦被他逗得心软,再想想半年后要分道扬镳各走各路,就什么也不跟他计较了。 温情不过三秒钟,蒋锡辰就放开她,低头看手表,再抬头就一脸赶时间的神色:“我先走了,今天早上有排练!” 楚文锦也看表:“这还不到九点,这么早,急什么?” “九点,我都已经练过一轮功了!”蒋锡辰挥挥手,拉开艺人发展总监办公室的门,帽子围巾口罩都戴上,飞快地跑了。 澜华剧院每天早上七点钟开门,许多勤奋的演员比这时间到得还早,从常年开一角的北门进去,各自占据心仪的角落进行每日基本功练习。这些人中,多半是刚进剧院不久的新人。 有人真正是为了把表演功夫练扎实,有人则为了哪天忽然被看中早日演个像样的角色。总之,澜华剧院总是一大早就被他们搞得热闹起来。 蒋锡辰是新加入这批晨练大军的人,两个星期以来,他每天六点半出现在剧院中庭的花园里,今天是中途抽了个时间跑去公司找的楚文锦。再回到剧院,已经九点半,是大厅营业的时间了。他绕过可能人多的地方,到了排练室。 深海有光_9 今天排练的剧目是《桃城》。这出剧目的最新阵容已经在不久前的春夏演出季开幕中正式演出过,一般来说只会在每次开演前例行过一次,平时不会专门辟时间出来排。今天这样安排了排练,不寻常。 而事出反常,必有妖异。 这妖异看起来异常引人瞩目——蒋锡辰进推进门排练室的时候,发现本剧所有演员都已经到了,包括平时踩剧院规定上班时间最后一秒钟进门的谢梧。十几个演员三两一团,有在对戏的,有在讨论的,谁也没注意蒋锡辰进来。 他摘了帽子围巾和口罩搭在手臂上,低调地绕到谢梧身边。全场只有谢梧身边没有人。 “小叔叔。”他压低声音喊。 谢梧只觉得耳朵痒痒的,一偏头就看到蒋锡辰站在他身边,那笑容就跟外面刚刚洒满大地的阳光似的。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眼对得太突然,蒋锡辰的睫毛长得有点惊心动魄了,感觉一眨就能筛落一片晨光。 “咳咳。”谢梧轻咳两声,蒋锡辰正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喊来排练,把他刚想说的话堵住了。 他顿了顿,目光往排练室另一边的许伦瞄一眼,声音也压得很低:“’魔头’不是很喜欢我和二少爷的戏,想今天试试别人,正好这两天全体都在,就想着顺便排一次完整的,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他那个人啊——”谢梧轻轻“嗤”了一声,“就是事儿。” “魔头”是从《桃城》一诞生就跟着的导演,叫莫斜阳。 这是艺名,据说出自“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名字出处的意境挺疏阔淡雅,可惜人不如其名。这位导演年近花甲了,热爱死抠细节,严谨到严厉,严厉到吹毛求疵,而且对演员说话从来不讲情面,因此被大家暗里称为魔头。 但这些对蒋锡辰来说都还只是传闻,他来俩星期,目前剧院里每一部正在上演和即将上演的戏他都去看过排练了,唯独《桃城》还没有。今天,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受教于这位导演。 “那喊我过来,是不是想让我也试试二少爷的角色?” 谢梧用打量的眼神看看他,含糊地说:“可能吧,来,看看本儿。” 蒋锡辰接过剧本,发现所有二少爷的台词都被画出来了,旁边还有小字笔记。他有些诧异,抬眼望谢梧,恰好迎上对方的目光。 一个满腹疑惑一个不知道心怀什么,眼神撞上的时候都有点猝不及防,情绪双双散了一地,一时都愣愣地大眼瞪小眼。 片刻,谢梧眉头一皱,故作严厉地说:“看我干什么?看本子!你还想不想早点正经演戏了?” 蒋锡辰笑:“这本子是你的?” 谢梧明白他的意思,早已经想好对策,一脸仗义凛然:“别得了便宜还想卖乖,你是我推荐进来的,现在又跟着我,我不得多提点提点吗?赶紧的,熟读剧本,一会儿魔头来了,有你受的。” 蒋锡辰憋着笑点头,乖乖看剧本。谢梧在他身边呆了一会儿,然后溜达走了。 半个小时后,十点钟,莫斜阳来了。 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主要是脑袋上头发浓密,还是黑的比白的多,配上虎虎生风的脚步,没人能把他当老人看。他一进门,整个排练室的气氛就紧张了。大家都放下了剧本,冲他问好。 他头也不抬,一边随意点头一边盯着手里的本子,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环视排练室,视线扫过一圈之后,中气十足地问:“谢梧那小子呢?” “师父……师父他上厕所去了!”蒙姗衫机智为谢梧代言。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脚步声,谢梧匆匆进来了。远远看到莫斜阳,没等对方开训就先递上笑脸,积极主动地问:“导演,开始了吗?” 问完,还冲场内几个小男生都招了招手,包括蒋锡辰,示意他们排成一排。众小生都心领神会,动作迅速的站好,随时听候导演和大哥差遣。 谢梧看他们利索完成指示,又对莫斜阳递笑脸:“怎么样,现在试吧?” 莫斜阳瞥他一眼:“就你小子能!赶紧吧,别浪费时间!其他人,多看看,要时刻记住啊——咱们的故事,是以桃城屠户陶谦荣家里两位兄弟各用各的方法,又巧妙呼应,最终从桃城霸主手里夺得一城命脉根本,也获得自由——为核心的!大少爷和二少爷,就是核心!你们得看着核心来调整自己,明白吗!” 众人稀稀拉拉回答:“明白。” 莫斜阳:“到底明不明白?!” 众人仿佛惊醒:“明白!” 莫斜阳冲谢梧一挥手:“一个一个来!” 谢梧随手一点:“小许,来对戏!” 许伦低头向前走了两步,走的步子相当正,而且沉稳。一到谢梧面前,抬起头,开口一句“大哥,我有个计策”,当即有种角色附身的感觉,连周围的空气也仿佛进入了戏的状态。 整场话剧下来,两兄弟的对手戏能超过一个小时,当然不可能全部都对,只能挑一两段来。谢梧让人,都是让对手凭感觉挑,事先不商量,对方开口是哪一场,他就接哪一场。什么时候停,由莫斜阳说了算。 许伦对了不到一幕,就被莫斜阳叫停了。接着的三个小朋友,最长对了三幕,最短五句台词,莫斜阳对谁都冷着一张脸,无法从他的表情看出谁令他满意或不满意。 最后一个是蒋锡辰。 所有人里面,他是最新的,甚至都没有演过二少爷这个角色,除了刚才看了一下谢梧的剧本,他没有接受过任何关于二少爷的剖析,几乎是一张白纸。 出列前,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谢梧。那人也看着他,眼神与平时的“谢梧”不同,与《红樱芭蕉乱流光》的小叔叔也不同。那是一个陶家大哥的眼神,粗粝的、坚毅的、直接的,也是淳朴的。 这位大哥站在那里,身体略佝偻,做了个把毛巾一类的东西往肩上搭的动作,眼角眉梢微微一牵,对二弟使了个眼色。蒋锡辰便忽然福至心灵,脚下一溜,轻快如飞,凑到大哥面前,神情中的狡黠与大哥那个眼色正相合。 “嘿,大哥,你说,咱怎么着?” 大哥抬手捂嘴,俯在二弟耳边耳语一番。 蒋锡辰的表情随着他的“耳语”变化,天真面孔既有好奇,又有思考,接着微微凝眉,须臾,又笑了。几句“哦”、“唉”、“如此好哇”的台词,每一句都与脸上神情的情绪对应。 等大哥耳语完,二弟先是转了一下眼珠子,然后才望向大哥。眼睛笑得撒娇,小心翼翼不露出内心的小九九,虽表演着顺从模样,可到底无法完全掩藏内心为自己那别个计策而得意的心思,回一句尾声长长的:“要的,弟弟明了——” “停!”莫斜阳拍拍手。 蒋锡辰长出一口气,目光依旧去找谢梧,后者悄悄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莫斜阳那边摸着脑袋,抓了抓浓密的头发,又抬头看看排练室的钟,说:“去午饭吧,我先想想下午让谁来演二少爷,一点钟回来排!” 大家纷纷放下功课出去了。 莫斜阳还在抓头发,目光瞟来瞟去,最后落在蒋锡辰身上,冲他招了招手:“小子,把台词练好一点,我们是有豫地口音的,你学学!” 说完,像搞定一件大事似的,一拍手,出去了。 蒋锡辰回首谢梧:“……他什么意思啊?” 谢梧一拍他脑门:“意思就是,下午二少爷的角色是你的!” 深海有光_10 第八章 这天下午排练正式开始的时候,莫斜阳果然明说让蒋锡辰演二少爷。 此前,蒋锡辰不是没有完整看过《桃城》的剧本,但显然谈不上“仔细研读”,这时候突然要完整排练一遍,约等于赶鸭子上架。他硬着头皮上,一切凭直觉,外加一些谢梧给的引导。 好在他悟性强,渡过了开始的不知所措之后,就渐入佳境。整场戏两个多小时下来,虽出错不少,但全情投入,自己感觉非常畅快。等莫斜阳鼓掌喊停时,他直感到浑身发麻,精神和意识都锁在二少爷这个角色里出不来,茫茫然用视线去找大哥。 谢梧同他对视一眼,当即理解他的状态,主动走过去轻拍两下他的肩头,笑笑:“能回神吗?” 蒋锡辰没有回答,只愣愣看过来。 那目光专注得令人心惊,仿佛世界上只有他这一个存在。 谢梧险些以为这小孩儿又要抱自己,立即防备地一边抬手挠后脑勺一边后退,然后指指墙上的时钟:“不早了,今天接下来没有集体排练,你可以回去休息休息。” 蒋锡辰仍旧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眼神点头回答:“好,我回去好好看看剧本。” 莫斜阳正走过他们身边,听了这话,停顿脚步,抬手指指他:“对,你这小孩儿得好好记词儿,我们这里,可不是能对镜头念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就能糊弄的地方!” 谢梧插嘴:“您还挺了解影视现状!” “我不了解,怎么治你们?”莫斜阳横眉竖眼地瞪他。 蒋锡辰渐渐从角色里出来,对莫斜阳稍稍鞠了个躬,认真地回答:“谢谢莫导给的机会,我一定倍加珍惜,下一次排练争取不出错。” 莫斜阳:“现在出错不要紧,人物对了才重要。好好思考你的状态,记住它,保存它,以后自如地发挥它。”说完,背着手朝排练室大门外走去。 蒋锡辰目送导演远去,便回头对谢梧告别,又礼貌周到地和排练室其他人打过招呼,才离开。 接下来几天,这台剧反复排练,二少爷都是蒋锡辰。看莫斜阳的态度,似乎就是要让蒋锡辰上下一次的演出了。可话又没明说,搞得一众人心里犯嘀咕,其中,嘀咕得最厉害的就是蒙姗衫。 她没少在排练现场阴阳怪气,一会儿说小伦可怜,一会儿说莫导心思难测,就差直说蒋锡辰抢角色了。反而是许伦本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平情绪,失去二少爷的角色之后,他就安安心心演回自己本来那个角色,和蒋锡辰的关系也不错。 组里其他人之中,同情许伦的固然有。但蒋锡辰的来历和表现都摆在那里,前者颇有些惹不起的意思,后者又没有什么大毛病,甚至,非要和许伦比个高下的话,还真有争议。因此,附和蒙姗衫的人几乎没有,一派世态炎凉的情景。 真是把她气坏了。 一天,她竟破罐子破摔地选了个谢梧在的时候抱怨,目光锁着谢梧,就要讨个说法似的。顿时,一场子人的八卦心都被她提到嗓子眼,神态各异地等看谢梧怎么反应。 蒋锡辰也投去瞩目。 他虽然并不在意蒙姗衫平时的酸言酸语,但对谢梧的看法却有些好奇。如今,导演基本算是认可了他对二少爷的演绎,反倒是最应该给予他反馈的大哥,除了试戏的时候给他竖过一次大拇指之外,就没有再说过什么。 谢梧那边听了蒙姗衫的话,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假装没听到。 在众人期待各异的目光中,他坦然做思考状,半晌,才直面蒙姗衫:“你这话,让我们听听也就算了,要让莫老听到,你就兜着走吧!你这叫质疑他的眼光,藐视他的权威,污蔑他的人格!” 一段话说得不紧不慢,配上他不笑的脸,就显得有七八分严厉,把蒙姗衫唬得脸色发红。 “我不是那个意思……”蒙姗衫撇撇嘴,尽管脸红,气势不减,视线瞄一眼蒋锡辰,“我又没有说小蒋不好,我就是可惜小伦,他又没比谁差,甚至比高林兴也半点都不逊色,凭什么说不让演就不让演了?” 谢梧走过去,屈起食指和中指扣了一下她的脑袋,恢复平时自诩半个师父的教训状:“说你不够灵你还总不服气——小许,你自己说说,你的问题在哪儿?” “啊?”许伦慢半拍地抬起头,看看谢梧又看看蒙姗衫,思绪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回来,正色道:“太像高林兴了。” 这个答案有些耐人寻味,自带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效果。 排练室里的演员有一开始就在这台剧里的,也有半道进来的,但高林兴是从第一次公演开始就固定演二少爷的。所以,整个组里的人,包括许伦和蒙姗衫,都已经习惯大少爷是谢梧那个样子,而二少爷是高林兴那个演法。 许伦性子一贯有些慢,此时说话也慢慢的:“高师哥离开以后,二少爷的角色空缺,我就有心争取这个角色。起初,我想过用不同的表演方式,甚至也揣摩过阿辰在《红樱芭蕉乱流光》里跟师父对戏的感觉,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走高师哥的演法,因为那是大家最习惯、风险最低的状态,我做得也算不错,不过…...” 他露出些沮丧,无意识地扁扁嘴,懊恼地说:“模仿的总是模仿的,再像也就那么回事儿。我想,莫导并不想看到一个复制品。” “听听,听听!”谢梧面露赞赏,合掌拍了两下,又走到许伦身边,抬手揉了揉他一头乱毛,“这觉悟,这领悟,多灵!你们这些人啊,这么有闲心关注八卦,不如学学小许这做戏的态度!” 众人呵呵干笑。 谢梧又挥手:“满意了吗?看完戏就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收回八卦眼神。 谢梧十分满意地冲许伦竖了个大拇指:“我还偷偷担心过你想不开,看来你挺明白,心胸不错,有前途!” 许伦乖巧地笑:“谢谢师父。” 享受做师父的谢梧连连点头,一回头,对上蒋锡辰的目光,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蒋锡辰还是那样望着他,粗看,眼神姿态都没什么变化;可这么直面迎上,就是感觉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谢梧下意识想藏起刚才揪过许伦那头乱毛的手,想想,又认为这未免太怂……于是若无其事地两手撑在身后的桌子上。 蒋锡辰:“……” 两人这么你不让、我不退地对视了一阵,到底是蒋锡辰暗叹一声,卷起剧本凑到那人身边,装模作样摊开在桌上,随便翻了一页。 谢梧顺势转身面对桌子,把那只惹祸的手搁到蒋锡辰视线之外,轻咳一声:“想对这段?” 蒋锡辰凉凉地回答:“嗯。” 转周周末,就有《桃城》的演出。 这出戏成为澜华剧院的招牌剧目之后,票都是提前半年卖的,购票页面上总也少不了一句“具体演出安排以当场情况为准”,为的就是预防主要角色换演员。一般来说,真换个演员也并不会引起观众太多反应,顶多看完之后在repo上或惊讶或吐槽两句。 然而,这一次换演员却引起轩然大波。 ——演出刚结束,不到一个小时,微博热搜前二十里有是那个都和这部话剧有关,分别是:桃城、蒋锡辰 桃城、蒋锡辰 谢梧。各种各样的照片满天飞,有手机偷拍的高糊图,有专业相机清晰特写图。这一切令每个刷微博的《桃城》剧组演员叹为观止,令澜华剧院的售票网站瘫痪,令澜华外宣岗位的同事电话被打爆。 临近午夜,谢梧卸了妆换了衣服,在剧院隔壁小巷子路边摊点上一份炸酱面,一边吃一边刷微博,再次感慨:流量担当之所以是流量担当…… “看我们的绯闻看得这么入迷呢?”正沉迷八卦,耳边突然冒出个幽幽的声音。 尽管第一时间反应出来人是谁,谢梧还是不由自主握紧了手机,拇指点了屏幕左上角的箭头,退出“蒋锡辰 谢梧”的词条。他一面咽下嘴里的面条,一面用眼角余光瞟向蒋锡辰,然后敲敲桌子,示意对方坐下。 深海有光_11 蒋锡辰还算乖,回头冲老板点了一份爆肚和一份炸酱面,就到谢梧对面坐下了。 谢梧喝了一口北冰洋,清了清嗓子,对蒋锡辰横眉:“以后别这么装神弄鬼的出现,吓人。” 蒋锡辰笑:“小叔叔,你是不是偶遇我,心里就砰砰跳?” 谢梧瞪着他:“偶遇?” 蒋锡辰坦诚:“我跟着你来的。” 谢梧“哼”一声,接回上一句:“按你这个出场方式,心不砰砰跳的都得道成仙了。” 蒋锡辰不搭腔了,只静静看过来,目光不错,专注得很直白。 和以前在电视剧组相比,这段在剧组相处的日子里,他的态度和心思更明确了,像这样盯着人看的情况数不胜数;但也更克制了,他几乎一次也没有再试图进行肢体接触,即使是对戏需要,也中规中矩,绝不趁戏谋私欲。 谢梧想着,心里有点愁。小奶狗段位高,这么搞,他根本没有足够的基础说拒绝。 这小奶狗半天不说话,他也不再开口,三下两下把碗里的面条吃光了,对面点的才刚上来。 那边适时取了一对筷子掰开,递过来:“小叔叔,再吃点儿爆肚,陪我一会儿吧。” 谢梧:“……你大半夜跑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不怕被粉丝逮到吗?” 蒋锡辰:“我有经验。” 谢梧一时没明白:“什么?” “甩开粉丝、狗仔,我经验丰富。”蒋锡辰对他露出一个无害的笑,说的话却一点也不那么纯良,“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拍到我们深夜携手同食,又同回豪宅,然后你一夜不出门的。” 谢梧:“……” 开完玩笑,蒋锡辰似乎心满意足,低头开始吃自己拿碗面条。谢梧也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夹爆肚吃,不时看看这小孩儿,心里啧啧叹:小子开始露狼尾巴了…… 和乖乖温顺的样子相比,他原先坚信的和现在渐渐感受到的蒋锡辰,显然要更危险,但看着这小孩儿开始不乖,他却比先前安心——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好奇这小家伙的真面目。 第九章 蒋锡辰登台演出《桃城》的消息一曝,联系采访、专访、访谈节目的电话就没有断过,楚文锦一律回答“暂时不方便安排”,果断挡掉了八九成邀约。剩下那一成,则客客气气留了余地,把名单发给蒋锡辰,说你自己决定。 《桃城》的演出一个星期两场,刚刚过去的那场没有人知道蒋锡辰参演,一切如常。到了第二场,就大不一样了。 当天,从中午开始便不断有花篮送来,剧院外的黄牛大叔大妈也分外忙碌,演出票倒卖热闹非凡,连剧院票务处都被惊动。市场部门的领导一拍脑门,当即给《桃城》下一周开始的演出都加了座,并鼓励蒋锡辰上两档平台大、名声响的访谈节目。 这话一听,事情就很明白了——八成是楚文锦怕他把所有邀约都拒掉,所以那份发到他手机上的名单,恐怕也给了澜华市场部。 蒋锡辰坐在剧院庭院的一道台阶上,手指滑动手机上的名单,垂首低眸却没有看屏幕,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也没注意。抬头看到许伦坐在身旁,有些意外。 许伦对他笑了笑,说:“我看你神儿不在,就没喊你。” “是在想个事儿……”蒋锡辰退出和楚文锦的对话框,望向许伦,“来找我啊?” “没有,一出来就看到你坐在这里发呆,我也不急着回去,过来看看你纠结什么。”许伦摇摇头说道。 他是圈剧院年龄最小的男孩子,在众人之中表现偏内向,加上总是有蒙姗衫代言,他就显得更安静少话,除了演戏,几乎没有存在感。蒋锡辰到剧院快一个月了,对他的印象只有“不让戏”。只要是他想要的戏,他都争,除非对手确实让他服气。 蒋锡辰多少明白,许伦对自己这一轮勉强算服气,但还有更多不服气在肚子里。他们也是第一次这样单独并排而坐,平时在众人之中的和睦到了这里,难免有点虚。 “有话想跟我说吗?”蒋锡辰没有拐弯抹角,迎着许伦的目光问。 许伦收起刚才寒暄的笑容,认真地点点头,说:“算有的。我听说你只安排了半年在澜华剧院,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可能呆更久?” 蒋锡辰:“现在说不准,你是指像现在这样,全天候在这里吗?” “对,每天都在,每天都能来练习、排练,固定出演我们的剧目。” 许伦停下话,拎起身边的双肩背包,从里面翻出来一本十六素描本。那样式十分朴素,不时可以在地铁口看到流动小摊卖。他打开这素描本的封面,摊在蒋锡辰面前,上面是成页的钢笔字。好一手漂亮的小楷,字如其人,内敛而精巧,工整干净。 “这是我写的本子,就快写完了,已经给院长看过部分,有七八分可能投入排练。我想,如果你能留得更久,我们能一起合作演出它。”说完,他诚恳地盯着蒋锡辰,一双眼睛清亮得有点惊人。 蒋锡辰有点诧异,暗忖,自己就够擅长天真无邪之道的了,没想到还有比他更纯天然的。心里感受颇有几分别扭,遂接过本子低头浏览,道:“你还写剧本啊?” “嗯,我本来就不是学表演的,能进澜华,很大原因还是会写。但来了这么久,只有这一本是接近完成的。说实话,”许伦收回目光,低下头看前面的台阶,“你试二少爷的戏那天,我就觉得,你很适合我这个本子。所以,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蒋锡辰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这个……” “这个本子你拿回去读吧,下个星期跟我说说你怎么看的就好,演不演你可以慢慢想。”许伦难得抢了别人的话。说完,背上双肩包,同蒋锡辰告别,“我先回去了,你有任何想法都可以随时联系我,那个……最后一页有我的手机号和微信号。” 蒋锡辰:“……” 许伦眼神飘忽,朝他挥挥手,就快步下了台阶。 走出一段后,又停下来回头看蒋锡辰,神色犹豫:“《对话AB面》也给师父发出了邀请,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听丁主任跟师父说的。” 说完,他立即扭回头去,向前走的脚步更快了。不知道是这番“告密”挖空了他的正直原则,还是不好意思面对约等于被自己戳破了心事的蒋锡辰。 然而蒋锡辰才不至于因为心事被看穿而尴尬,他只觉得人生头一次遇到对手——出道多年,他的乖宝人设一直稳立,小时候赚足姐姐粉妈妈粉,长大后有的是女友粉,如今却感到遇见一面照妖镜。 他的乖宝形象无论有多稳,那都是包装的结果。和许伦这种真的相比,立刻就油腻了。 独坐片刻,他给楚文锦打了电话,那边很快接起来:“怎样?大少爷想好上哪一档节目了?” 他下意识想卖乖说“我有哪有资格自己挑,都听姐姐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许伦真实诚恳的样子,心里便不再认可这种久练乱真的技巧,转而卸掉了提到嘴边的甜言蜜语,说起人话来。 “嗯,我想接《对话AB面》。还有个情况,谢梧也接到了这节目邀约,如果可以的话,问问节目组能不能把我们安排在一期。” 楚文锦一惊,“嘿”了一声:“节目组那肯定求之不得!你放心吧,这事儿我安排。不过,你其他通告呢?哪一档肯上?我告诉你,最少得答应我三档啊,不然就不帮你卖房子了!” 蒋锡辰配合地叹了口气:“随便吧,不耽误排练的就行。” 深海有光_12 剧院排练多得是,他每个星期交给公司的排练表都满满的。听了这话,楚文锦骂了句“小没良心”。末了,又跟他聊了会儿房子的事,说已经谈了两个不错的买家,差不多就选一个出手,叮嘱他找时间搬家。 “以后你进出就不方便了,住那么远。”这指的是他在四环外的房子。他在北京就这两套房产,楚文锦自然以为荣华庭的卖了以后,他就搬到四环外。 然而他出乎她的意料,道:“我没打算搬到那边去,想在剧院附近找个房子。” 楚文锦着实了解他,一听就反应过来:“你打算租房子?” 蒋锡辰回答:“嗯。” 确认了猜测,楚文锦无语半晌,然后嘀嘀咕咕嗔了他几句,最后还是把找房子的事情一并揽了。 尽管交给楚文锦的剧院安排表满满当当,实际上在《桃城》两周演出的间隔期,蒋锡辰身在剧院,却很少能见到谢梧人——他的安排都是学习和排练,谢梧则更多时候是教学者的角色,且基本跟他错开了组。 错开这一点,是纯属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尚无从追究。 反正,近一周的时间里,他们一次面也没有见上。甚至有时候他明明知道谢梧在哪一间排练室,仍然会因为不凑巧错过彼此的休息时间,而没能打上照面。 最后终于碰上一次,还是因为市场部丁主任把他喊到了办公室。 一进门,便看见谢梧已经坐在里面。五月了,这几天气温骤然升高,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宽衬衫斜靠在沙发上,两眼盯着手机,手指舞动飞快,知道他进来了也只是匆匆抬一下眼皮。 “小蒋来啦!” 蒋锡辰望向他,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就有点像软绵绵的树枝躺进了水里,想自己抽身出来变成一件难以使力的事。 被这样的视线盯久了,谢梧自己似乎也有所察,暂停了手上的忙碌,朝他回望过来,道:“听说你答应参加《对话AB面》了?老丁让你跟我同期,你愿不愿意?” “……可以啊。”蒋锡辰顿觉被这毫无杂念的回望敲了一下脑瓜,回过神来再想自己刚才那股不由自主沉溺的劲儿,便自己也心惊茫然起来。 他微合下睫毛,将目光转向了丁主任,表态道:“同一期没有问题。主任,咱们是有什么要特别表现的吗?” 丁主任对这上道的主动提问很满意,指了指沙发,笑呵呵地让他坐,自己也从办公桌后出来,一边按下煮茶灶的开关,一边佯斥谢梧:“你小子坐好一点,在年轻人面前吊儿郎当的,像什么样子?” “哎——”谢梧手肘一撑,坐了起来。 蒋锡辰这才看清,他手机上是一款操作手游。刚刚打完一关,屏幕上烟花爆炸,掉落一堆奖励。 丁主任这才开始给他们下达任务,什么身为澜华的人,上节目就务必要注意澜华的形象,要适当宣传剧院,要合理宣传剧目……听了五分钟,蒋锡辰装在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此时,旁边的谢梧正好刚刚放下手机,端起茶杯。 蒋锡辰有点感觉,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果然是谢梧给他发了消息。 “这老头X城区宣传委出来的,你仔细看,他脑门上写着一个’红’字。” “你来之前,他已经给我上过一课了,让我多花时间带你,指责我把你推荐进来又不关,始乱之终弃之,做不好前辈表率。” “哎,” “一起上节目这个主意,” “其实是你让人提的吧?” 蒋锡辰:“……” 他默默放下手机,也端起面前的茶杯,而谢梧瞟过来的余光他一清二楚。 换了平时,他还挺愿意谢梧回应一下他,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有一股子被戏弄了的感觉。虽然谈不上不愿意被小小戏弄一下,可心底因此汩汩涌出的、无法形容的情绪,确实有几分决堤的危险,令他不得不在“克制”这件事上大花力气。 “……我说这么多呢,都是为了咱们剧院好,同时也是为了你们好,咱们个人和澜华这个集体,那是荣辱与共的,你们说对不——诶,我接个电话。”丁主任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老人机屏幕,舔舔唇尖,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等他人走了,谢梧呼一口气,揉着太阳穴说:“在这里浪费一个小时了,愁人。这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一寸光阴一寸……” 后面一句是唱出来的,“金”字的音还没上去,就被堵回去了。 出其不意、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谢梧身体不明显地僵了一下,被动迎接蒋锡辰突然凑近的眼睛,又眼睁睁看他撤退远离。嘴唇上那一碰,则轻得像没有发生过。 蒋锡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后顺势托右腮,歪着脑袋笑道:“不好意思,没忍住。” 谢梧:“……” 第十章 那边看他干瞪眼半天没有话,讪讪收回笑,正了正色,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儿,认真地说:“对不起,小叔叔,你别生气。” 谢梧本来不生气,听了这话后反而一口气涌上喉咙,险些没把他呛到,还真想照这小子脸上来一拳——否则他一把年纪被人偷/强吻,尊严何在?这可不比小兄弟强行被讨好。 然而,门外的丁主任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 “说得差不多了。”谢梧没好气地接话,手机往兜里一揣,站起身来,“主任,排练室那头还一群小朋友嗷嗷待教呢,我先回去了。” 说完,就真跨步出去了。 丁主任吃惊地瞪住他背影,憋了半天憋出来一个“你”,等谢梧出去了,才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对蒋锡辰笑笑,故作大气道:“谢梧这个人啊,实力做人什么都不错,就是犯起浑来让人冷不防的。也就是我这年纪了,想想我这心血管,懒得跟他计较。” 这浑还是自己惹出来的呢。蒋锡辰呵呵地回笑,掩饰了自己那点心虚。又听这老头谆谆教诲了十来分钟,终于被放行。回去的路上经过谢梧教学的排练室,门没有关,他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在谢梧发现之前离开了。 谢梧盯着排练室东北角那个道具箱,从模糊的反光里看门口那小孩儿终于走开,心里不由得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没有真生气,甚至明明已经准备好一句潇洒的“下次别这样了”,不料,到了,却是借着第三人出现的机会,造出来一派拂袖而去的场面。 这着实不像自己,他大龄单身狗一只,与人暧昧实属家常便饭,也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德修养,光是这剧院里,跟他明里眉来暗中眼去的男女,就不知道有多少。 偏偏面对这个蒋锡辰,他无端生出满腔矛盾来。 人是他推荐回来的,他当然不讨厌,甚至享受着对方之前止乎礼的爱慕。但是,又总有一种追溯不到源头的直觉横在他意识中,告诉他不能和这孩子玩儿过了分。 他暗自分析这份直觉,认为它约莫与那小子的真实面目有关——如果完全卸下“蒋锡辰”这个角色,蒋锡辰到底是什么样子呢?这一点,他毫无头绪。 深海有光_13 直觉叫他保持距离,那便怕是生物本能了。 他得信这本能。 《对话AB面》是一档新蹿红的深度访谈节目。 这一类节目一向安静如鸡,难得能用上“蹿红”一词,因此可见该节目不一般了。事实上,它对观众来说也确实有不一样的吸引力。这份吸引力,主要来源于节目的主持人杜心来。 此人有些传奇,曾以“最帅副教授”的噱头登上微博热搜榜,后来又在央视一档知识竞赛类综艺中大放异彩。节目播出那一阵子,他的风头直追一线流量明星。然而,就在被广大少女列为新任老公的时候,他公开出柜了。 至此,他成为第一个在央视舞台出柜的人。 后来的节目他当然没有再参加了,连人也沉寂了两三年。等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时,他已经不再是大学副教授,也不是知识竞赛综艺的红人,而是自己开了这么一档访谈节目。 起初节目放在网络平台播出,很快,就因为嘉宾邀请得当和杜心来犀利而独特的主持提问风格,收获了惊人点击量。后来,节目更是被本地电视台一位大胆前卫的制片人力排众议搬到了电视上播出,这便让更多像丁主任这样不够了解网络的人对节目熟知起来。 因此,它可当一句“蹿红”。 这样一档节目,灵魂都在杜心来独一无二的与嘉宾对话的方式、角度上。而要找到这些方式和角度,他必然要和对话人沟通了解。 关于这次沟通了解,节目组那边很快就打来电话约时间。 且是杜心来亲自打来的,分别致电谢梧和蒋锡辰,最后三人约在了澜华剧院的庭院里。 蒋锡辰这天从楚文锦帮他找的新房子赶过来,有一点迟了。到了庭院,隔着一道人工小渠看到谢梧,心中一下子夸张地生出“终于见又见面了”的感慨来——明明第二天就会因为演出前例行排练而见面的。 “人来齐了,我们开始聊吧。”杜心来笑着冲蒋锡辰招招手,又歪身去看他身后的楚文锦。 说来巧合,这位奇人和楚文锦是校友,两人只差了一届,读书的时候还有半夜一起压马路的交情,开口语气自然亲昵:“师姐,你还亲自来了?是不是想蹭我泡的茶喝?” 蒋锡辰一开始没有注意到茶,听了这话,才发现庭院那小小一隅凉亭下,竟然摆着一整套茶具。听声音,那把黑铁壶里的水已经快烧开了。 用铁壶煮水,这茶泡得真是颇为讲究了。 楚文锦道:“本来也就是送送小辰,顺便进来看看你,既然你摆了这一套,我不喝一杯还真是亏了。”说着,同蒋锡辰一起过来了。 小小的凉亭里,位置并不宽敞。蒋锡辰惦记着上一次谢梧拂袖而去的事,本来不想坐靠近他的位置,此刻楚文锦不知情,直接占了唯一远的那一席,他便只能落座谢梧身旁。 杜心来提壶,一边温杯洗茶,一边温温脉脉地说道:“丁主任都跟我交待过了,咱们这次访谈要多聊作品,不过,要是真的只干巴巴聊作品,我这节目早就没有收视了,所以啊——” 他将开水烫过的杯子一一分给面前的三人,带笑的目光落在谢梧和蒋锡辰脸上:“咱们还得问点儿观众不知道的的东西,二位介不介意我们今天从童年聊起?” 童年的话题,谢梧早就在其他节目上谈过,他父母在他幼年时期便离异,许多人都知道。他无所谓,耸耸肩膀:“可以啊。” 杜心来的眼神聚在了蒋锡辰一个人脸上:“小辰呢?今天可以对你杜大哥说几句实话吗?” 蒋锡辰顿了顿,抿了抿嘴角,勉强拉出个笑的弧度:“童年的范畴很广泛,当着您个人的面,能聊的我都可以聊。不过,还得麻烦杜哥您在镜头下的时候一定要留情,太出其不意的话,我怕我会答不上来,冷了您的场。” 闻言,谢梧有些奇怪,偏头看了看蒋锡辰。小孩儿脸上笑是笑着的,可腮边那两团肌肉看起来就是毫无诚意,乖巧的态度下面,满藏着抗拒。 同时,一旁的楚文锦也附和蒋锡辰的态度说了两句。 杜心来表示自己有分寸,随即正式开始了这次交流。 谢梧这才第一次知道,蒋锡辰的父亲是有名的地产大鳄蒋勤茂,他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然而,这样富贵的开端之后,他的命运和成长却没能幸福顺利。 三岁时,他母亲就自杀了,此后他也被送到加拿大生活。十五岁之前,身边陪着他的只有一个继母。十五岁当年,他去了韩国,在好奇心与机缘巧合之下加入韩国电视台的练习生训练,自此走上爱豆的道路。 十五岁开始当练习生,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他的百科资料就是从这一年写起。这之前的一切,只有一句“1992年出生于北京一个商人家庭”,外界也就以为他出身普通商人家庭,谁轻易能知道那个商人是坐拥万千房地产的蒋勤茂。 在杜心来那温脉得仿佛不带一丝攻击性的诱导下,他讲起童年这个话题倒不像一开始表态时那样抗拒和警惕。从某个角度上看,他和谢梧都算是没有妈的人,提到小时候一些细节,彼此还能撞出点感同身受般的唏嘘慨叹来。 这一聊,时间大大超出预想,气氛也越聊越轻松、坦诚。那感觉实在太好,怕是正式访谈也聊不到这样的效果。 于是,在楚文锦的提议下,杜心来干脆直接招来了节目组的编导、拍摄,并就地借用澜华剧院的场地设备,把这期访谈节目给录掉了。 等关上拍摄机器,三人再次置身镜头之外,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杜心来自掏腰包请那几个被他招来的电视台工作人员吃饭,自然也叫上谢梧和蒋锡辰,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剧院后面那小胡同。半热的初夏,众人选了家火锅店。 酒肉丰盛,吃起来热火朝天,喝起来一醉方休。 “小辰,你是第一次对外人讲家里的事情吧?”酒过三巡,杜心来不像清醒时那样风度翩翩彬彬有礼了,态度熟稔地揽过蒋锡辰,低声在他耳边问道。 蒋锡辰吞下去一口烧喉咙的高度酱香酒,摆摆手,道:“哪里啊,我以前上节目也没少说我大哥吧?他是,臭奸商里最帅的,帅的人里最会做生意的!他们……呃,他们都想让我骗我大哥进娱乐圈呢!我心想,开——什么玩笑,我大哥进什么娱乐圈,让他给我个人,投资,还差不多......” 杜心来“哈哈哈哈哈”大笑,笑完,又把脑袋靠在他肩上,说,“不是啊,我的意思是,你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你小时候的,家里!” 听了这话,蒋锡辰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皱着眉陷入一副沉思装。 片刻后,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推开杜心来,扭头四处看,直至找到了谢梧才定住目光。 谢梧这人在澜华剧院位置稳,一方面是演得好、实力足,另一方面则大半是拜喝酒的天赋所赐。从小,认识他的人没少称他“酒桶”,别人喝到东倒西歪,他依旧面不改色稳如泰山,是常有的事。 此刻,他就冷静而清醒地看着蒋锡辰。 他已经看了很久,几次想出手把这小孩儿捞回来,又被一股说不清的火气阻止,最后干脆抱着看这小家伙什么时候被人怎么着的心态,一言不发冷眼坐在两米外。 然而,凛然立了半顿饭的心态,在对上蒋锡辰慌忙找他的目光时,一个没立稳,崩了。 这一崩,就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他想了想,没想清楚,也就不想了,当即起身去拽蒋锡辰——唉,到底都是喝了酒的,就算酒不醉人,人也得趁机沉醉。 小孩儿默然无声,任他拽。杜心来那边也拉人,连连喊“蒋锡辰”,然而蒋锡辰只回头看一眼,冲人挥挥手,这样笑嘻嘻地算是做了别。 然后揪着谢梧的衣袖,脚步虚浮但顺从地跟他走了。 第十一章 深海有光_14 他们来的时候坐的是节目组的车,司机是杜心来的专用。此刻大家都在里面吃火锅喝酒,唯独他恪守职责,吃饱肚子就出来了。远远看到谢梧和蒋锡辰走近,忙下车迎了上去。 谢梧松开蒋锡辰的手,可还没抽走就又被蒋锡辰抓了回去,四只并排的手指全被他紧紧握在手心里。回头一看,只见小孩儿那略微发红的醉眼里充满委屈。 谢梧:“……” 这司机跟着杜心来,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看这两个人大男人手拉着手腻腻歪歪,也丝毫不以为奇,带笑道:“谢先生,蒋先生,你们是撤退了吗?要不要我……”说着,视线偏向后面的车,“送一送?” 谢梧一边耐心掰开蒋锡辰的手,一边回答:“不用了,这里离剧院没几步路。你们里面的同事都嗨得不轻,你注意照看着点。另外……”终于掰开那握得紧紧的手,他抬手就给蒋锡辰脑门上敲了一颗栗子,训道,“立正!” 蒋锡辰一愣,少顷,真的收手乖乖站直,目光严肃地盯着他。 “噗嗤——”旁边的司机笑出声,看看蒋锡辰,又看看谢梧,“小蒋先生真像个中学生,还是听话那种。” 谢梧也没想到这这小孩儿喝醉了这么听话,跟他几年前记忆中那次可完全不一样。看着这么乖顺的蒋锡辰,他突然有点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过分了,不由得想更过分一点。 他轻咳一声,面对蒋锡辰肃声道:“向右转——向前走!” 蒋锡辰皱皱眉,似乎有点疑惑,但仍然照做了。 “……”谢梧不可思议地哈了口气,司机已经笑弯腰。盯着蒋锡辰一板一眼迈正步向前,谢梧叮嘱司机,“这事儿也就我们俩看到了,回头别往外乱说啊,人家是做偶像的,要形象。” 司机笑得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谢梧又说:“对了,刚才要讲的话一下子给这小孩儿弄忘了,麻烦你回头帮我跟杜心来说一声,下次我请他吃饭赔罪。” “好!”司机也不问赔什么罪,有任务就接,眼看蒋锡辰傻兮兮走远了,止住笑,好心道,“小蒋先生这样一个人走到外面大马路可是大新闻,这大半夜的……” 谢梧哭笑不得:“唉,真是!走了——”对司机挥挥手,就跑上去追蒋锡辰,堪堪在这火锅店院子大门前截住了人,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个口罩,不由分说给他戴上。 蒋锡辰一直安静乖顺,等谢梧帮自己把边边角角都扯服帖后,忽然闷声说:“我才不是,对外人说的……” “什么?”这话没头没尾的,谢梧听得不明所以。 可蒋锡辰“哼”了一声,眼神也配合着这声哼一扬,再也没有开口的意思了。接着,他在口罩里打了个大嗝。这个嗝打完,他露在口罩外的脸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谢梧来不及给他摘口罩,他就自己一把扒开,扶墙狂吐。 ……这倒是跟三年前一个样。 谢梧看着他吐完,又给他抚一抚背顺气,然后问:“回家吧?” 他点点头:“嗯。” 谢梧重新把口罩给他带上,这次没再一点点耐心帮他整理,丢下一句“打车”就跑到路边去拦车了。蒋锡辰嫌弃地自己戴好口罩,默默跟上。 运气还不错,等了一会儿就等到肯载客的出租车,两人都上了后座。 谢梧问他:“你家地址哪里?” “荣华……星光佳园。”蒋锡辰特地往前面司机那边凑过去,补充,“就是,澜华西里那个,您知道地儿吧?” 司机一听这磕磕绊绊的话就知道他喝多了,头也不回,就瞧了眼后视镜,伸手摁下了“空车”的牌子,回:“知道,您吶,赶紧坐稳了!” 蒋锡辰往后座椅背上一靠,坐得稳稳的,脸朝着窗外。 谢梧抿唇盯着他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抬手掰过他的脸,盯着那双已经清醒几分的眼睛,问:“你什么时候住在星光佳园的?” 蒋锡辰:“今天。” 谢梧:“故意的?” 蒋锡辰:“嗯,这小区离剧院近。” 扯淡。谢梧又感觉头疼疼的,就跟当初答应这家伙进剧院的推荐请求一样。但碍于前面还有个陌生人在,他没有再质问,默然放开蒋锡辰的脸,也靠在了椅背上,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说服自己别跟小孩子计较。 两人一时无话。路途短,车在深夜的道路上穿过两个路口,又拐两个弯,就到了。谢梧付了钱,自己下车后又弯身探头看车里,见蒋锡辰整个人已经比之前利索多了,也就没再管。 “哪楼哪屋?”两人站在小区门口,谢梧心中尚存侥幸,问道。 然而蒋锡辰一开口就打破了这份侥幸:“8栋,3层,302。” 谢梧听了,无话可说。一扭头,两人大眼瞪小眼。 蒋锡辰看起来基本清醒了,喝醉时的乖顺已经一键卸载,这会儿,眼里就明明白白告诉谢梧八个字:木已成舟,事成定局。 活了三十五年,谢梧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和选择产生深刻质疑:当初明明知道这小子空有一副奶狗面孔,怎么就会心软答应了他呢?可是如今大坑已深掘,还能怎么着,他总不能不让这小子住他对门啊! “行,那就走吧。”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蒋锡辰看他没有兴师质问的意思,反而有些臊眉耷眼、了无乐趣,一声不吭往小区里走去。两人始终一前一后隔着半米距离。回到8栋3层,一人一个门。 谢梧开了自己的门,回头特别礼貌客气地说:“洗个澡早点睡觉,明天不要迟了排练。” 蒋锡辰幅度极小地点点头,靠在自己那边门,静静地看着他。 这层楼的灯应当是坏了,他们走上来的脚步没能惊醒它,现在只有楼上楼下的灯光,实在不够明亮。谢梧和他对视了两秒,就收回眼神,闪身进了屋里,然后关上门。那道深深追着他的目光,终于感受不到了。 可他心里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被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萦绕。他握着门把手,在门后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对面也开了门、关上门,才拧下反锁门扣。 薄酒后,深夜里,他回想自己今晚一开始冷眼看蒋锡辰被杜心来打主意,后来又忍不住不惜小小得罪杜心来把人带走,乃至发现这小子竟然已经悄悄搬到他对面来了的全过程,总觉得这些看起来独立的画面和事情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索在牵着。 那线索是什么,他依旧毫无头绪,倒是忽然明白先前蒋锡辰那句“我才不是对外人说的”,指的是什么——这是在回答杜心来在饭桌上那句“是不是第一次对外人讲小时候的家事”。 既然“不是对外人说的”,那意思就是对自己人说的。而当时在场的人里,杜心来肯定不算什么“自己人”,楚文锦看起来对他讲的那些也早有所知,所以事情很清楚:蒋锡辰的那些童年,那些家事,都是讲给他谢梧听的。 无端端的,为什么要讲给他听? 总不能是对他感情已经深到恨不得把自己的底都掏出来吧? 这当然是不至于的。谢梧看得清一个爱慕者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有几分满。这蒋锡辰,对他顶多就是在“感兴趣”和“想要”之间,两人如果戳开了暧昧,那直达实质需求的可能性远远高于谈感情。 既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那他这挖空心思的接近,又是什么目的呢? 他反复在这个“为什么”上琢磨,把自己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捋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点能让蒋锡辰图的。 深海有光_15 ——两人虽然都是卖艺为生,可路子天差地别,人家现在跑来演话剧根本就是自损利益,可见并不想在他身上图什么利益。 那么,是图人?这看起来有可能,但进展得未免太磨磨唧唧。这没久了,除了上次蜻蜓点水偷亲一下、刚才死活不放手之外,其余大把占便宜的机会,全被他放过了。又不是黄花大小子,单纯图人,是不可能这么徐徐图之的。 想到这里,便真走进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死胡同。谢梧倒进沙发里,抓过手机划开通讯录,手指再三停留在段戎的名字上,最后终于按了拨打键。 那边接通,寒暄还没开口,他就先丢了一句“说正事儿”,段戎听了,生生把平日的寒暄转成认真模式的“哦,什么事”,然后听到谢梧异常严肃的声音:“你是不是认识一些能查人的人?” 段戎:“你是指哪方面?八卦还是隐私?” 谢梧问:“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段戎听着也正式起来了,好像打开了电脑,手机传来那边伴着说话的打字声,“八卦呢,就是无关紧要的乐子,隐私就比较深刻了,通常是人不想说、也从未透露的。兄弟,你想查的是隐私吧?谁?尽管说,我这就帮你联系人!” 呸,老贼,还不是自己想知道。 但暗里吐槽归吐槽,段戎是个靠得住的人,这一点,谢梧相信自己和他这十几年的交情,不然也不会打这个电话。于是,他把蒋锡辰那天在凉亭里讲的,都给段戎转述了一遍。 “他爸是蒋勤茂,大哥自然是蒋东维,以往外面人知道他管蒋东维叫哥,还以为他是因为正好跟人同姓,才抱大腿认了这个哥,现在看来是亲兄弟。这些你就不用查了,我最想知道的是…...” 说到这里,谢梧停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晚饭酒劲的缘故,他感到身体里的血液有点烫,甚至有直冲脑门的眩晕。 段戎听他没声了,追问道:“想知道什么啊?” 谢梧揣着那个自己想想都认为天方夜谭的猜测,觉得心脏正在无法控制地紧窒痉缩,连说话也有些费力了:“我,我想知道,他那个继母是谁。” 第十二章 带着心事睡不好觉,谢梧一晚上都在半深不浅的梦境里飘着。他梦见自己七八岁的光景。 那时候他父母因为工作原因长期分居北京上海两地,他爹老谢在北京打拼,他和他妈林怡住在上海的姥姥家。七八岁那两年,姥姥家附近新建一家公园,里面有个专门给孩子游乐的区域,项目众多,宛如天堂。林怡经常带着他去,每回都给他买个气球。 梦里一开始的画面比现实中经历过的童年要幸福圆满,是老谢和林怡一起带他去。一个滑滑梯,老谢在这头抱他上去,林怡在底下接住他,他玩起来高兴得像个傻子。 然而梦太浅,他知道自己在做梦。看着自己虚假的、傻乐的七八岁,他既有点羡慕,又有点难过,简直想过去拍拍那小孩儿,说“嘿,醒醒”。但是他没有,于是梦境继续往深里沉,他又梦到后来林怡死活要跟老谢离婚的情景。 还是那两年的事情,姥姥病故了,老谢回去奔丧。葬礼后,林怡对老谢说,结婚这么多年,在一起的不到两年,没有感情了,趁早散吧。 她还对谢梧说,妈妈会回来看你的。 走的那天,她在家门口给谢梧买了个气球,拖着行李箱走了很远。谢梧抓着气球的线,眼睁睁看了那背影很久,直到看见她上了一辆车。 现在粉丝们喜欢拿着气球接他,其实他在很长时间里讨厌这东西。只是后来长大了,很多事情跟着淡化,往事溢出的心酸和粉丝好意带来的温暖也分得开了,气球这个符号就自然而然有了新的意义。 而林怡那句“妈妈会回来看你的”,二十多年来,则仅仅兑现过一次。 大约因为是唯一一次,他记得还算清楚。那是在他初三临近升学的时候,他闹了早恋,闹得轰轰烈烈,全年级、乃至全校皆知。 因为,他那个早恋的对象是个男的,且在当时干了件十分人渣的事情——把他捧着一颗文艺少年心写的长篇情书在全班范围内传阅,最后传到了老师手里。 那是二十年前,早恋本身就是严重的事情,还涉及同性,就更骇人听闻了。 这件事直接导致他终于离开自己一直不愿意离开的上海,跟老谢转到了北京上学。 也许是事情实在太严重,林怡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足足陪了他一个星期。无论如何,他是受了不小的伤害,情书被一个姑且算是默认了感情和关系的人曝光,说是被戏弄和背叛都算轻的,他那时候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公开处刑。 因此,林怡的到来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很及时。 他记得自己甚至放下了对母亲多年失信的怨怼,完全投入其关爱中,跟她说了很多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是在那一个星期里,他直面了自己双面的取向,同时得到老谢的理解,为此后堂堂正正做自己铺平道路。 只是,当他理顺自己可以重新出去面对任何人的时候,林怡也再次离开了他和老谢。这一次,一去二十年,那句“妈妈会回来看你的”仿佛就此失了效,他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妈妈这个角色的存在。 早晨七点,雷打不动的生物钟彻底把他从凌乱的梦境拉出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五月份明亮的早晨,难得干净新鲜。今天是五月十八号,林怡的生日。印象中,每年的这一天天气都特别好。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个日子的意义。就算他忘记了,老谢也会提醒他。 提醒他的方式,就是喊他回家吃饭。 抓过手机一看,果然有“年过花甲睡不着觉”人士老谢的短信:晚上回家吃饭吗? 大概也是老谢这种对林怡不怪不怨的态度影响了自己,谢梧过了青春期之后,就没有再埋怨过林怡的离开了。每年到到五月十八前后,他都会潜意识里思念那个记忆中的母亲。 想到这里,昨晚睡前给段戎打电话时盘旋在脑子里的猜想又冒了出来——他怀疑蒋锡辰的继母是林怡。不过,彼时他对这个猜想强行联想和脑补了一堆所谓的“根据”,而现在他已经找到最简单最有力的原因:他想他妈了。 因为想林怡了,所以什么都往她身上想,这说得通。 思路这么一打通,他忽然觉得脑子轻松了,心里也放松了,给老谢打了个电话。 睡不着人士接起电话:“太阳晒屁股了,才起啊?” 谢梧:“晒不着我。晚上我回不去吃饭了,有演出呢。” 老谢“哦”一声,说:“那回来吃宵夜?” 谢梧一叹:“太执着了吧?您老这架势——悼念亡妻呢?” “胡说八道什么!”老谢一下子就来气了,只可惜他脾气好,再有气听起来也没什么气势,谢梧笑着赔了个不是,又说演出结束就十点多了,回到西城区的家里就得过十一点,打扰您老人家早睡。 老谢那边认真听他把话都讲完,末了,还是说:“反正我夜宵会备着的。” 谢梧无奈,其实他明白,老谢就剩这点执着了,也是个理直气壮叫他回家的理由,真要拒绝起来实在于心不忍,便道:“行吧行吧,您愿意等就等着,我起床排戏去了。” 说完就收了线,起床。 《桃城》的排练在下午,因此,这天上午谢梧还是在另外一台戏的排练室里。 那戏,他在这个演出季不做主演,多数时候只演出一个戏份很少的角色,用影视那块儿的话讲,叫客串。但他是该戏第一版的主演,而且至今是评价最高的经典版本,所以常常跑去给新一届的演员做指导。 忙活了一上午出来后,路过《桃城》那边,就进去转了一圈,发现蒋锡辰没在。 深海有光_16 他心里先是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对人态度太冷淡了,是不是打击到了小朋友自尊心……想完又觉得,蒋锡辰那只深不见底的不明生物,哪有这么容易被伤到?遂安心几分。 可还是在这排练室里溜达了一圈又一圈,溜达一圈看一次手表。 “阿辰跟我说了,他上午有点事儿,晚些过来,让我帮他在莫老面前挡一下。”正看着表,身边突然钻出来个许伦,说道。 谢梧:“……”阿辰?哦,蒋锡辰。 其实许伦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称呼蒋锡辰了,可不知怎么的,他过去听着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忽然有点不习惯。阿辰阿辰的,这俩小孩儿平时关系看着是挺融洽,但有这么好吗? 许伦看谢梧走神,提了提声量,道:“师父?” “嗯,我听到了。”谢梧听了,佯装自己一直在状态,同时脑子里思路一跳,蓦地发现许伦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十分暧昧。 他皱了皱眉头,摆出师父的姿态:“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年纪小小的,别跟着那群思想龌龊的乱八卦,我跟小蒋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 许伦抿抿唇角,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哦。” 谢梧就喜欢他这副置身事外、冷冷清清的样子,跟那些热热闹闹、跟风八卦的猴儿们一点都不一样。他满意地拍拍许伦的肩:“好好磨你的戏去,我下午再过——来。” “来”字十分明显地停顿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许伦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蒋锡辰站在排练室门口。人与他们相距不过一丈,想必刚才的对话都被听去了。 许伦:“师父,我明白了,您跟阿辰清清白白,什么也没有——我走啦!” 谢梧:“……”呸,算他瞎了眼,许伦和那些上窜下跳恨不得天天看八卦更新的猴儿们没有任何区别! 这猴儿走了,蒋锡辰走过来,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就擦肩而过往排练室最里面那排桌子走去。 谢梧想了想,跟了过去,讪讪问:“睡得不好?” 蒋锡辰放下包,从里面拿了瓶矿泉水,放在桌上:“昨晚喝多了,头疼。” “那今天精力能行吗?”谢梧看了两眼那瓶矿泉水,还是拿过去替他拧开了,然后递回去,“上午去看医生了?自己去的?” 蒋锡辰的视线落在被打开的矿泉水上,少顷,又看向谢梧。这目光一如既往专注,也一如既往带着一股克制的味道,而且显然已经摸清楚谢梧对自己的承受能力,在对方表露不适之前收回目光,接过水,又翻出一个塑料药瓶子。 “楚姐让人陪我去的,我哪里敢自己一个人去啊。药也配了,喏——”他倒了几粒药在掌心里,故意伸到谢梧面前,“我吃了,马上就好。” 谢梧无语,看着他把药和着矿泉水一起吞了,本来已经翻过自省这一篇的心,忽然再次泛起几分心软。不得不说,蒋锡辰长期对外树立的乖宝人设是非常成功的,他随时随地都能让人对他产生一种类似疼孩子的情绪,忍不住什么都对他妥协。 “昨晚我态度不好,我道歉。” 蒋锡辰笑了,点点下巴:“我接受了。” “但是,”谢梧抬手悬在他额头上方,手指扣起,眼看又是一记栗子,“你老实跟我说,找那房子,到底知不知道对面住的我?” 蒋锡辰:“本来不知道,昨天决定搬进去的时候,就知道了。” 谢梧:“那是什么时候?” 蒋锡辰:“过来录节目之前呗。” 谢梧:“也就是说,你是中午前后才决定搬进去的?” 蒋锡辰点点头。谢梧一叹:“那你昨晚东西搬了多少?” 蒋锡辰:“什么都还没,楚姐今天才开始帮我安排搬东西。” 谢梧:“……你怎么睡的?” 蒋锡辰:“前任住户有些没带走的东西,铺一铺,将就睡了。实在很不舒服,热水也没有,所以我一早就去外面酒店洗澡了,然后去了躺医生那里……” “你当时为什么不把这些跟我说?”谢梧打断他。 蒋锡辰撇撇嘴角:“告诉你,你就让我住你家吗?” 谢梧:“反正不会让你睡地板。” “……好吧,我错过了大好机会,我的错。”话是那么说,蒋锡辰脸上笑得更灿烂了。 这下谢梧那股自省变成了自责,堵在心口,令人冲动,嘴软道:“晚上请你吃个宵夜吧,算是对你赔礼了。还有,要是今晚家里还没收拾好,可以来我这边凑合一下。” 闻言,蒋锡辰一愣:“那我,我让楚姐先别给收拾了?” 谢梧悬着的栗子,终于毫不犹豫地照着这小子的额头敲了下去。 第十三章 有当红流量担当的《桃城》,场面就是不一样。 上个星期收到的花篮还没来得及撤下,四面八方送来的新花篮就又塞了澜华剧院大厅一圈,外面还有一群一群试图蹲到蒋锡辰的粉丝,试图安排短采访的媒体则直接找到丁主任办公室去……好在丁主任还是以戏为重,没有松口答应演出前的采访。 但楚文锦这边考虑到蒋锡辰的形象和名声,还是和他本人及剧院商量,安排了一个简短的演出后采访。蒋锡辰对此没有意见,这种临时安排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 他也明白,楚文锦这是为他着想,多多搞好和媒体的关系,也让外界看到他的成长和更多可能性,有利于他工作室独立以后的运营。 这天晚上的演出十点钟结束,蒋锡辰没有换服装就去外面大厅接受采访。 “唉,你,十点半能结束吗?”谢梧喊了他一声。 “啊?”蒋锡辰回过头。 谢梧:“宵夜!” 哦。蒋锡辰想起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点点头,快步出去了。 谢梧在后台卸了妆换了衣服,又跟其他人闲聊了半天,离十点半还有五分钟,大厅那边还是没有结束的意思。明明说好“简短的采访”,这未免太长了。 最后一个演员也撤退之后,他一个人百无聊赖,便绕到大厅采访区后的一个演出厅,拉开一条门缝往外看。 深海有光_17 丁主任有心,帮蒋锡辰安排得颇为周到,还给到场的媒体人都备了椅子,搞得像一场小型发布会了。再加上四周大量围聚的粉丝,整个大厅拥挤热闹得像市场。蒋锡辰正背对他的方向接受采访,身旁有楚文锦派来的便衣保镖。 看了一会儿,谢梧正要关上门回后台,忽然有媒体人发现了他,冲着他的方向大声喊:“谢梧!” 这一声引来众人关注,有其他媒体人站起身跟着喊他,还有莫名其妙的粉丝忽然爆发的高声尖叫,后者更加引起前者的兴奋,纷纷要求他出来一起接受采访。 连蒋锡辰也转过身,看到他,笑眯眯地喊:“小叔叔,一起来吧!” 没得躲了。谢梧拉开们,冲大家笑笑地打招呼,走到蒋锡辰身边。立即有一堆相机对着他们拍。蒋锡辰配合地站起来,跟他一起凹了几个造型,给大家提供拍照便利。 这样热闹了好一阵,才重新开始采访提问。 “听说,蒋锡辰进澜华话剧院,还是您推荐的,您怎么想到推荐他呢?他是哪里打动了你吗?”第一个问题就抛向了谢梧。 谢梧一本正经道:“裙带关系,他是我侄儿嘛!” “侄儿”两个字一出口,粉丝中间又是一阵骚动,下一个提问的媒体人便迅速抓住了现场这个反应,道:“《红樱》好像是刚杀青不久,你们知道自己已经是往上最热的CP了吗?” 谢梧露出一脸疑惑,反问:“谁们?” “二爷和大公子!” “哦。”谢梧侧头看着蒋锡辰,佯作打量,脸上的正紧表情有点贱,“这叔侄俩是亲的,不好吧?” 蒋锡辰接着他的眼神,说:“对啊,亲的。” 有粉丝喊:“亲的更带感!” 谢梧循声望去,准确地找到了说话的目标,竖起食指,摇了摇,正经的表情又贱了几分:“小朋友别乱说,近亲结婚容易生出不健康的孩子,我们这种生不出来的关系就算了,你们小男孩小女孩可不要乱学。再说,也不符合咱们的道德观。” 一阵掀翻房顶的尖叫。 这段投粉丝所好的插曲,算是以全面满足粉丝的追求而翻过,谢梧接着把话题带回了今晚演出的《桃城》和前段时间拍完的《红樱》,两人面对媒体人的问题,你一言我一语颇有默契,最后比预计时间延迟了十五分钟,结束采访。 引颈盼望了半天的粉丝还想冲上来合影,谢梧拎了个麦克风,说:“我得带这侄儿去吃个宵夜,大家散了哈,回家注意安全。” 侄儿配合地冲一众粉丝笑着挥挥手,两人拉着手走往去后台的楼梯,给身后抛下了一整屏明天的热搜。 楚文锦派来的两个保镖和一个助理跟着他们回到后台,蒋锡辰当即给这三人下了班,还乐呵呵地自掏腰包给他们一人发了二百块钱夜宵钱,然后打发他们走了。 谢梧看着他,调侃道:“我听说你们韩国做偶像的自己身上都没什么钱,所以平时抠得很,你怎么这么大方?” “我高兴。”蒋锡辰随便收拾了点东西,衣服也不换,就那么揣进口袋里,然后披上自己的外套,抬头问谢梧,“再说,我就算没钱了,不是还有你请我吃夜宵吗?咱们上哪儿吃?” 谢梧往门外走去:“我家。” 蒋锡辰一惊:“啊?” 谢梧瞥他一眼:“我爸家,今天是我妈生日,他一般要等我回家吃晚饭。晚饭没吃上,夜宵还是要回去吃的。” 蒋锡辰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梧检查了一下后台所有用电的地方,然后关了灯,两人前往停车场。等上了车,谢梧打燃发动机,蒋锡辰才把自己思了一路的问题问出来。 “小叔叔,你现在,是带我见家长吗?” 谢梧:“……” 蒋锡辰哈哈哈地笑了。 临近午夜的路况畅通无阻,谢梧半个小时把车开回了老谢住的胡同,破旧的四合院里果然仍有灯光。没等他们下车,院门就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影跨出门外,探身朝外面看,视线朝车牌的地方望了一眼,然后冲他们挥起手来。 “那是我爸,下车吧。”谢梧开了车门,自己下去了。 蒋锡辰远远看着那个身影,顿了顿,眼中有几分好奇,又有一丝探究。片刻,也下了车,跟在谢梧身边走过去。 “怎么还等着呢,您那十点前睡觉的养生计划不要了啊?”一走近,谢梧就搀了一把老谢,拉他进门,顺便介绍蒋锡辰,“这是我们院里新来的小孩儿,演完就剩我俩了,带过来请他吃个宵夜。” 老谢扭头去看蒋锡辰,发出一声惊讶的“哟!”,指着他说:“你是那个,那个…...外面那公交站上还有你的广告牌呢!” 蒋锡辰教养良好地弯了弯身:“叔叔,您好,我是蒋锡辰,现在是谢哥的半个徒弟。” 老谢一听,抽了口凉气,一边说“对对对”,一边又扭回头看谢梧,十分不满地说:“你怎么老收徒弟?误人子弟你!” 谢梧耸耸肩:“对对对,我误人子弟,但那都是他们哭着喊着要拜您儿子为师的,您有空可多去剧院劝劝这些瞎眼的孩子吧!” 蒋锡辰:“……” 三人进了屋里,老谢跑进厨房鼓捣了一会儿,端出来两碗面条,说:“还好留得多,勉强匀出了两碗。”放下碗,又对蒋锡辰笑道,“这个……锡辰,你要是不够,叔叔再给下一碗新的!” 蒋锡辰忙摆摆手:“够的够的,不用麻烦了,我就是来蹭饭的。” 谢梧已经坐下吃,插嘴道:“老谢你不知道,他们这种小孩儿啊,平时晚上都不让吃东西,一天三餐搭配很严格,免得胖了不上镜,就拍不出外面公交站那么好看的照片了!” 老谢信以为真:“晚上不让吃东西?那怎么行?你这看着,还在长身体吧?” 听了这话,谢梧毫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蒋锡辰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今天也是我生日,我二十七了。” 这下,轮到谢梧和老谢面面相觑。片刻,谢梧放下筷子:“这你怎么又不早说?你们公司怎么不给你办生日会什么的?一般不是要趁机搞个粉丝福利活动什么的吗?” 蒋锡辰看他:“今年的取消了。” “哦,今天演出。”谢梧反应过来。 老谢擦着手,往厨房走:“那,那孩子,我真给你专门煮一碗新的,你等等啊,很快!” “不用了叔叔,您这样,我怎么好意思,本来就是蹭饭来的!”蒋锡辰连忙起来阻止,用眼神喊谢梧。后者推开椅子起身走过来,对老谢道,“你还是该睡睡去吧,我来煮。” 老谢:“你都忙一天了,好不容易回家一次……” “这小孩儿吃我给煮的,能乐得一晚上睡不着,您就给他个机会乐一乐吧!”谢梧打断他,轻轻瞥了一眼蒋锡辰,自己去厨房了。 客厅里一老一少相对而站,过了一会儿,老谢笑眯眯地稍稍打量了一下蒋锡辰,面露老丈人的欣赏神情,自认十分开明体贴,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那你们年轻人就自己解决吧,我去睡养生觉了。” 深海有光_18 蒋锡辰:“……” 老谢打量完眼前的小伙子,又冲厨房喊:“小林啊,你房间我收拾过了,要是太晚了,就别回去了,在家里住一晚啊!” 谢梧回:“好!” 老谢喜滋滋地又看看蒋锡辰,“好好过生日啊”,说着,往自己房里走去了。蒋锡辰教养到家,一直目送老人进了房,才窜到厨房去。 谢梧在那里下面条,听到声音便回过头来,和蒋锡辰对视了一会儿,笑了,道:“怎么了,给你做碗面条就感动了?还是带你见我爸,感动了?我可跟你直说啊,别想太多,带你回来就是顺便,煮面条也是看你生日的份儿上。” “我知道,但是我高兴。”蒋锡辰靠在门边看他,眼神复杂而温柔,脉脉含情,但没有走进去趁机拥个抱的意思。 谢梧看他,暗道这小子真是自控力了得。 不过他也大致能明白蒋锡辰只在那里看自己的心情,毕竟,看暧昧阶段的心仪对象给自己煮生日面条,确实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场景。此刻,他也说不清心里是默认了这份暧昧的可行性,还是仅仅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给蒋锡辰一点好意。 不过无论怎样,看到这小孩儿高兴,他感觉倒是真不坏。 第十四章 两人吃罢面条,已近午夜。谢梧善始善终地把碗洗了,再从厨房出来时,没看到蒋锡辰,喊了两声,蒋锡辰的声音从这主客厅对过的屋子里传来。他顺手关了灯,往那边走去。 蒋锡辰也正好出来:“那个,我看没关门又开着灯,就进去溜达了一下……” 谢梧瞟一眼那刚刚被他掩上的门,过去推门关了灯,然后把门也一并关上,说:“走吧,咱们回星光佳园。” 蒋锡辰有点意外:“你不住这里啊?你爸不是说让你住家里吗?” 谢梧朝那屋子偏了一下头:“你也进去看过了,床就那么点儿大,够睡的吗?”说完,不等蒋锡辰回话,就大步走出院子去了。 两个人的确是不够睡的,蒋锡辰暗戳戳地吐槽,然后屁颠屁颠跟上。出去后轻轻合上院门,两人驱车离去。 这座城市的白天太喧嚣,使午夜的安静显得格外可贵,令人珍惜。回程的半个小时,他们都没有说话,直至回到星光佳园,一同走上三楼,谢梧眼看蒋锡辰开了自己那边的门,才探头过去,说:“我检查一下。” 蒋锡辰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嗯”一声,侧身让人进去。 谢梧还真像个视察的领导,双手背在身后,在客厅溜达了一圈。这一栋楼的房型都一样,他又轻车熟路去看房间和浴室,甚至试了一下热水。楚文锦安排的事情没有不靠谱的,他自然对视察结果很满意。 “行,我看你这里都妥当了,早点儿洗澡休息吧。” 蒋锡辰先前扬着的嘴角拉了下来,表情直白地表露失望,巴巴地看着谢梧。后者只接了这个目光两秒,就撤了。挥挥手,转身出门。而身后那道目光,就像前一个晚上那样一直追着他,直到他掩上了自己的门。 这样执着炽热,可到底没有要求什么。 第二天是《桃城》在五月份的最后一场演出,也是这个演出季的最后一场,加座都一票难求,演出不出意外地大获圆满。照例,剧院会为他们举行庆功宴。晚上十点,演出结束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前往庆功宴地点。 与往常有些不同的是,这次早已经有媒体蹲守在那边,他们一到,先被涌上来的记者即时采访了一通。然而,苦苦蹲守的记者很快就发现,过来庆功的大部队里没有《桃城》的两位主演。 此时,脱离大部队的谢梧和蒋锡辰已经在包间里开香槟了。 等垒成三角塔的香槟杯都满得差不多,大部队才从外面热热闹闹地进来,一进门,就有从天而降的彩带迎接。 “原来,我的大少爷和二少爷金蝉脱壳了!”蒙姗衫看清里面的人,惊喜地喊起来。 蒋锡辰站在门内,先是十分绅士的大家做了“请”的动作,然后对蒙姗衫抬起手,作势要搀她。蒙姗衫扫了一眼他,目光有些惊讶,倒也比平时和善得多。顿了顿,终究欣欣然把手交给他,两人靠近时,嘀咕道:“你这小子,还真是蛮会哄人开心的。” 蒋锡辰道:“哄师姐开心,应该的。” 一场庆功宴上,衣香鬓影都是自己人,美酒佳酿剧院买单,人人放下一整个演出季的紧张,真正是酣畅淋漓,一醉方休。 玩到十二点后,场子里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那种优雅party氛围,整一群妖魔鬼怪逛夜店的架势。不知道谁干的,包间里的灯光也被换了色彩,众人玩起来更疯了。 这样最应该放松的时刻,蒋锡辰喝的却还不如吃一顿火锅多,包间里变成群魔乱舞开始,他就退出了,躲到了这家会所此刻最安静的花园里。深夜空气寒凉,他点了根烟,捏在手里快烧到头也没抽上几口,干脆摁灭了。 这时,背后有脚步声靠近。他回头望去,看到有两个身影从花园小径走来,他正要起身打招呼,忽然发现那两人走得踉踉跄跄黏黏糊糊。深夜的静谧中,连人的喘息都被放大数倍。 ……敢情是跑出来打野战的。 蒋锡辰暗自有点尴尬,左右看了看地形。茂密花丛都在野鸳鸯那边,这边能躲的地方都远,现在走,搞不好惊动打扰别人。他只好小幅度挪动,勉强把自己隐蔽在身旁一块装饰用的大石头后面,试图找个机会悄悄离开,不带走一丝八卦。 然而,下一秒就有八卦主动送进他耳朵里。 “你怎么来了,你……等等,院长,院长……”竟然是许伦的声音。 蒋锡辰惊得差点没想趴到石头上去看个真切……不得不说,人都是八卦的。他从小就是别人八卦的对象,头一回这么想八卦别人,不由得竖起耳朵,连神经都感觉紧张起来了。 “等什么等,我一回来就来见你了,你一点都不想我吗?”听声音,这位院长居然不是想象中那种头发半白的老头。 许伦似乎被他压制着,语气有点撒娇又有点委屈:“当然想,但你也得讲讲道理吧,唉……我说,你等等……” 那院长大人显然对他这句“等等”毫不在意,只听得男声喘息急切,嘴唇不知道落在哪块皮肤上,嘬出响亮的一声,随后就是羞耻的拍打声,许伦的“等等”也直接碎成了猝不及防的呻丨吟。想必院长大人功夫了得,小年轻的呻吟起初还纯粹是吃痛的反应,不久就咿咿呀呀颇有节奏,俨然沉浸情丨事,享受不已。 ……蒋锡辰抬手,以拇指和食指按压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后悔今晚没把自己喝醉。 八卦到这里已经十分明白,再往深里听就真是太不礼貌了。何况,他没有听春宫的爱好。 趁那边的野鸳鸯打得火热,他就着大石头的遮掩,匍匐向前爬去。足足爬了两条小径,才终于敢弓腰弯背窜出花园另一头。一起身,猛然撞到一堵肉墙上。 “小蒋?”谢梧松了口气,退开一步,看着蒋锡辰,“你一直在花园里吗?” 蒋锡辰一边揉着额头,一边含糊地回了句“嗯”,然后拉了谢梧一把,说:“快走快走,别进去。” “怎么……”谢梧疑惑道,“了”字没出口,就被这小孩儿反手捂住了嘴,手上拉着他逃也似的往外撤。 谢梧放弃抵抗,任他往外拉。 两人回到庆功宴包间那栋楼外,谢梧才借着屋檐下的灯光仔细看了看蒋锡辰,见他脸色正常,没有喝多的迹象,才放了心,调侃道:“你怎么了?花园里有鬼吗?” “没有鬼。”蒋锡辰抬起头,幽幽看了他一眼,“但是,有顶级八卦。” 深海有光_19 “哟!”谢梧故作兴奋,夸张地瞪起眼睛,“有多顶级?大人物?说来听听!我最喜欢听大人物的八卦了!” 蒋锡辰知道谢梧闹着玩儿,懒得理这话。他心里暗忖花园的事,心情分外复杂。 倒不是觉得许伦在自己心里纯真无邪的形象倒塌了,身在娱乐圈十几年风雨,他什么都见过了,没什么能让他受振动。他只是对院里的人际关系摸不准,更吃不透许伦的事情在剧院是什么情况,有没有人知道。 不过,没人知道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 毕竟他来剧院满打满算两个月了,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听起来功夫了得的院长;今晚《桃城》庆功宴,也没听说院长大驾光临,然而人家却拖着许伦去花园大干,可见并不是官方现身。 “哎,你到底说不说?”见蒋锡辰半天不说话,谢梧追问道。 “别人的隐私,不说。”蒋锡辰果断答,同时向前跨了一步走进屋檐里,“我们回去吧。” 谢梧:“没开车过来。” 蒋锡辰回头看他:“我说回包间。” 谢梧:“……也不想回,我喝多了。” 闻言,蒋锡辰一愣。谢梧的酒量他上次就见识到了,后来也对他“酒桶”的名声有所耳闻,已经在心里给他设定了一个“不会喝多”的形象,乍一听他自己说自己喝多了,真新鲜。 他站在台阶上,比谢梧高出半个头,垂眸望去,还真发现对方脸色泛红,耳根尤其红得厉害。神情姑且算清醒正常,可细察,便能看出那眼神和平时相比有微妙的不同,涣散和迷离皆有,也更直接,更温热,更…...湿润。 “侄儿,陪我吹会儿风,醒醒酒。”谢梧说,然后走向远处的庭院泳池。 蒋锡辰顿在那里,脚下一动不动,目光却黏在了那人身上似的。刚才近距离听活春宫都没受刺激,现在看看谢梧的背影,就兴奋得有点发颤。他想跟上去,想得要命。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喝醉,也不是无法抗拒的咫尺之距,清醒让他迈不出这个脚步。 平时嘴皮子上皮一下过过瘾是一码事,眼下的状态又是另一码事。他深吸一口气,哑声喊道:“小叔叔!” 谢梧扭回头:“怎么了?” 他动了动唇,有些艰难地开口拒绝道:“我有点儿累,想先回去歇了。” 谢梧:“包间里那么吵,你怎么歇?” “我回家了。”说着,他低下头掏出手机,很快拨了个号码,“你能开车到后门吗,送我回一下星光佳园。”片刻后,挂了电话,又朝谢梧望去,笑了笑,竟真的挥挥手走了。 谢梧默然看着蒋锡辰,一阵深夜冷风袭来,他那点不经用的酒劲儿就醒了七八分。 第十五章 《桃城》在这个演出季的演出落幕之后,组里人十有八丨九打了假条。结束一部戏,演员多多少少要给自己一个歇息和转换的时间。 而在休假这种问题上,数谢梧最为积极——庆功宴隔天,他就直接没进剧院了。虽然已经是对门邻居,但蒋锡辰还是去剧院递假条的时候才知道这事儿。 这天和他一起从人事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是蒙姗衫,这姑娘一贯直来直往,庆功宴晚上和他关系和睦一些之后,就有点把人当自己人的架势,对他说话也不收着了,大大咧咧问:“你假条写了这么长时间,是不是打算和师父去哪里玩儿啊?” 蒋锡辰知道,剧院里,尤其是《桃城》剧组,很多人都默认他和谢梧有暧昧关系。但大家面对他们本人,最直接的表现也就是上次许伦给他透露谢梧的节目邀请了,像蒙姗衫这样挂到嘴上的,还是头一遭。 蒋锡辰抬手摸了摸鼻尖,有点不好回答似的。 蒙姗衫瞥来一眼,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也不过来了。” 蒋锡辰抬起头,惊讶道:“也?” 蒙姗衫看他反应,也意外起来:“诶,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不会吧?我居然以为错了?难道他说的不是你?” “什么?”蒋锡辰被这语焉不详的话弄得心提到半空,直觉不太好,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似的,眉头紧皱,追问道,“师姐大人,你重头说行吗?” 蒙姗衫一点也不着急,还颇有兴致地开玩笑:“你这么着急呢?唉,难道你们之间,是你单箭头?” 蒋锡辰抿唇不语,双眼睛摆出可怜的目光,眼巴巴看着她,姑且算是默认。那边诧异半秒,随即哈哈哈哈笑起来,边笑边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大小伙儿来,啧啧直叹,十分惋惜。 “这世界怎么了,老谢那种要钱没钱、要名也不算红的十八线,怎么总钓上你们这种前途一片光明的小年轻大明星——哎,你别急,平心而论,过去的还没人比得过你。” 蒋锡辰苦恼地耷拉眉眼:“……师姐!” 蒙姗衫“嗯嗯”两声,这才清了请嗓子,正色起来,说:“昨晚你走以后,我出去碰到他,就跟他打听你哪儿去了,他说你回家睡觉了,还说自己也要回家了,明儿,也就是今天,要跟小情人去旅游。看你们俩平时那样儿,我当然以为他说的是和你。” 听罢,蒋锡辰默然,本来就耷拉的眉眼看起来更蒙上一沉忧郁。 蒙姗衫还想说什么,看他这副样子,也不再说了。 两人走到剧院停车场,那边有楚文锦派来的车,正等着接自家大宝贝,然后马不停蹄拉他去参加一个时尚活动。 做明星有做明星的风光,但和澜华剧院这些可能一辈子也红不到全国观众眼前去的演员相比,他们少了太多自由。日子永远在一个个通告中度过,看起来好像每天都有新鲜事,实际上都一个样子。 要和蒙姗衫各走各路了,蒋锡辰才停下脚步面向她,没有多问谢梧的事,只是礼貌地告别:“师姐,我先走了,下一场排练见。” 蒙姗衫有点犹豫地看看他,少顷,讪讪回道:“好,下一场见。” 蒋锡辰这边一上车,前面就丢来一份文件,专管他时尚板块通告的女助理佳妮意简言赅道:“基本上你就是去出席一下,这一场中比较重要的人姚瑶、赵子臻,还有你的’好兄弟’霍熠,他已经来过电话了,说希望拍几张同框。” “哦。”蒋锡辰恹恹地回答,低头翻看文件。 上面是这场活动的资料和流程,还有不完全嘉宾名单。这份名单中,他的名字排在霍熠前面。但他知道,同一份文件到了霍熠那边,一定是霍熠排在首位。这就是娱乐圈。 他在这个圈子里十几年了,每每无需动脑就明白这些门道,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牵扯到霍熠这样还算是付出过真心的人。 曾经,他们两个是盛林娱乐的双星。 彼时,他刚从韩国回来,被楚文锦看中,签回去力捧;霍熠是盛林一个不起眼的艺人,出道七八年依然不温不火。然而不知怎么的,他们倒是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朋友。后来他拍第一部戏的时候,还极力说服了楚文锦让霍熠演男二。 也就是那部戏之后,霍熠一炮而红,从仅仅让人眼熟的三四线跃到了明星势力榜前十。 楚文锦眼光准,当即地直接把他揽到了自己手下去带,乘热打铁又接连让他们上了一部电视剧、一档综艺,成功将他们绑定炒红,成为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国民CP。蒋锡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传出“锡辰天降,鸿运当头”这名声的。 那两年里,他们对外关系好得不得了。同框、微博互动频繁得逼死同人,隔三岔五发糖甜齁一众CP粉。 深海有光_20 事实上,好的时候是真的好,他们年纪相仿,又有很多共同语言,默契在合作中更是与日俱增,彼此都有遇到知己的感觉。可是不好之后,也是真的不好,嫌隙中生的原因很俗气,无非就是资源的争夺。 一个盛林,哪能端平两颗同样闪亮的星星。 资源分配上落了几番矛盾之后,两人关系渐远。这么一来,他们的CP不炒了,两人连在公司里见面也互相目不斜视,俨然分道扬镳。而后来,就真的分道扬镳了——霍熠直接跳了槽,投入了另一家大公司的怀抱,意图走大银幕路线。 不再同一家公司之后,他们几乎没再有过交集。 娱乐圈讲表面和平,他们自然也没有交恶,但一般知晓的人,是不会那么没眼色把他们安排在一个场合的。今天这家主办单位这样做,算得上破天荒。究其原因,不知道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炒作和受人之托两种了。 想到这里,蒋锡辰放下文件,盯着车顶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问佳妮:“霍熠最近有什么作品要出来吗?” “没有,不过你们之前被压着的那部《日暮苍山雪》终于被放出来了,有几个平台在跟我们谈播出版权呢,都把宣传打出去了。”佳妮探过半个身子来,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能炒人气,多恶心他都能忍。” 当初在资源的争夺战上,公司有相当一部分认为是霍熠太急功近利,什么都要,要不到,还恼羞成怒跟蒋锡辰闹翻脸。佳妮就是这部分人之一,至今为止,她都对霍熠没有好脸色,但凡提到就阴阳怪气。 蒋锡辰倒是无所谓,过去就过去了。他笑笑:“哦,我有这么让人恶心啊?” “哎呀,你故意曲解我。”佳妮皱了皱鼻子,语气恨恨的,“你不知道,他之前在朋友圈里呛你,说什么有些人只会和人绑CP炒,没实力净恶心人……就是看你和谢梧一起上多了热搜,嫉妒你的B度指数呗!” “你还有他朋友圈啊?”蒋锡辰抬眼看去,有点揶揄。 佳妮道:“我才没有,别人截图给我看的。他可真好意思,前脚呛完你后脚就要贴上来跟你炒,笑死人。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剧要上了,最近不得拉主演宣传一下吗?他提出,希望你能一起出席。” 蒋锡辰:“大概什么时候?” “也就六月份吧,不过你放心,他妄想!”佳妮把手机屏幕凑过去,上面是一个计划表,伴着她的解说,分外清晰,“《红樱》下半年就播,六七月你得开始做一点《红樱》的路演了,那个旧剧能推楚姐都会帮你推掉的。” 蒋锡辰听了,点点头:“下个月的工作等下个月再跟我说,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说完,他就直接在后座躺下,脑子里过了一下这场时尚活动的事。 按刚才聊的情况,事情就很清楚了。今天的主办方到底还没有屌到踩这个雷的地步,应该是霍熠那边安排的。好歹做了两年朋友和兄弟,蒋锡辰对他了解颇深。 他那个人,本性招摇又自视甚高,不红的时候还能收敛收敛个性,红了以后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弊端就跟脱缰野马似的,天王老子也压不住。在这种膨胀的自我意识支配下,一旦碰到昔日对手,他是一点黯淡也受不了的。 《日暮苍山雪》是他们两部合作的戏大红之后,拍的第三部戏。是一部相当纯粹的原创武侠,市场上非常少见,蒋锡辰退居男二,为他当了一回绿叶。然而,最后戏却因为文化政策风向大变,被压下了。 如今终于等到风水轮流转,人生中第一部男一戏得以重见天丨日,他当然要想方设法炒起来。哪怕和自己都声称“恶心”的昔日旧人绑着炒。 蒋锡辰唏嘘叹了口气,他到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只是有点难过,自己曾经以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得到渴望的成功后,似乎越来越迷失自己了。 他们也曾是一起讨论过演戏和艺术的。 彼时的霍熠,热衷于揣摩经典作品,肯认真观察理解世间每一种人物,追求的是演绎一颗颗灵魂……蒋锡辰一度敬佩他。可此刻想来,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他们背道而驰远矣。 半个小时后,车开到了活动场地。 他来早了,红毯看起来刚刚铺上,周遭也还没有别人来。正好,他可以先去画个妆。佳妮妥当地让司机把车开到这个场地的南门,下车后直接走捷径走到了化妆间。 人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也就是你,好几个月不见我还能惦记着,换了别人我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嘿,这光听声音就溢出门缝的妖娆,不是京京是谁? 接着,蒋锡辰就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我不也是冲着你,就来了吗?” ……蒋锡辰大步上前,一把推开了化妆间的门。 里面的谢梧抬起头来,表情惊愕:“小蒋?” 第十六章 里面的京京一见蒋锡辰,立刻把手上的粉刷一丢,兴奋地冲出来就给了个大大的拥抱:“小辰,你可来了,听说了嘉宾名单,我好担心你不来呢!” 话音刚落,他又赶紧捂住了嘴。然后放开蒋锡辰,探个脑袋朝外面左右看看,见整个走廊只有佳妮一个人才放下心,缩回去:“小辰,你来了真好,还没化妆吧?我给你上妆吧!” 这下姿态可矜持了,双手交握放在腹前,看蒋锡辰的目光都半掩在长睫毛之后。此等娇俏,在他身上竟然没有让人感到丝毫女气,反而觉得十分贴切,大概只有“天赋”二字能解释了。 都是熟人了,蒋锡辰当然乐意:“那就麻烦你了,给我们佳妮省好大事儿。” 佳妮后进来,顺手把门关了,先跟谢梧打了招呼,又冲京京挤了下眼睛,亲昵地说:“那就谢谢我们的大化妆师了!” 那边京京一边回着不用谢,一边拉着蒋锡辰坐下。 谢梧本来半坐在梳妆台上,这会儿赶紧让开了。蒋锡辰从镜子里看他,那样盯了一会儿,他才回望镜中,迎上蒋锡辰的目光,笑了笑。 “刚才京京还神神秘秘地跟我说,今晚的重磅嘉宾里有熟人,原来说的是你。” 蒋锡辰听了,抬眼看向京京:“那也不一定,我们京京跟霍熠也很熟啊!” “哎呀,你怎么取笑我啦!”京京轻推了他一把,同时和一旁的佳妮交换了个暗嘲的眼神,“我们都可烦那个人了,要不是为了生计,谁要跟他熟啊!” 这话当然不是事实,霍熠最初得势的时候,京京贴身跟着他做过私人化妆师,两人之间看起来还有点现在谢梧和他的架势,至于底下有没有更亲密的,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反倒是蒋锡辰,是后来才跟京京相熟的。 不过,这份往昔跟蒋锡辰和霍熠那段一样,俱往矣。 蒋锡辰也不再戳他,视线回到镜中的谢梧身上。 后者在被盯住的刹那似乎猛然有所察觉,肢体语言微妙地呈现一种猎物发现危险时的警惕,继而找到这“危险”的来源——蒋锡辰的目光。 蒋锡辰与他对视,道:“去剧院碰到蒙师姐了,她说你准备旅游去……跟谁?” 话里每个字都没什么问题,语气也没什么问题,可谢梧就是不知从哪一丝气息中听出一股子兴师问罪的意思来,本来想澄清解释的,一想到这小孩儿吃醋又不能发作的样子会很好玩儿,就有点想使坏。 他睁眼胡说八道:“一个马上毕业的小姑娘,跟你一样,惦记着进澜华呢!” 蒋锡辰:“哪个学校的呀?” “戏剧学院,蛮有艺术追求的,看过她在排的毕业大戏,功底不错,我觉得是个可塑之才。”他越编越来劲儿,脸上露出颇为欣赏的神情,嘴里扯淡没边儿,“小姑娘哪儿都挺好,就是这个思想啊,也不知道让什么给搞坏了,居然觉得要演戏先献身,唉……真让人为难。” 深海有光_21 蒋锡辰的眼神以谢梧那肉眼可见的速度凉下去,但不言语。 反是京京醋意浓重地开口了:“怎么小姑娘投怀送抱的,谢哥就要了,我们就死也钓不上实在的!” 谢梧:“谁们?” “我…..”京京语塞,脸色蓦地一红,轻咳一声,“没有们,我,行了吧?” 谢梧笑:“京京艳绝京城,我又穷又怂,哪敢肖想?能每次见面过过嘴皮子瘾就满足了!” 毫无诚意的甜言蜜语,连小女孩儿也抵得住。京京听了,却很是受用,撇撇嘴角,溢出一抹不太好意思的笑意,不跟他贫了。 话题被京京这么一岔,蒋锡辰也懒得再追问那个“刚刚毕业的小姑娘”了,干脆闭上眼睛养神,看也不看谢梧,化妆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佳妮小声跟蒋锡辰说了起一会儿活动可能要注意的,大多数还是有关霍熠。起初,她还有些顾忌谢梧,后来看蒋锡辰半点也不对谢梧隐瞒和设防的样子,也就大胆直说了,中心思想就是“同框合影可以,要是发现对方有其他任何意图都最好绕过”。 蒋锡辰闭着眼睛一一答应,等佳妮都交待完,忽然睁开眼睛,看向谢梧,说:“小叔叔,要不一会儿我就跟着你,有你在,我看谁也不会那么没趣儿来插足把?” 这什么破用词,bad bad。 谢梧暗里吐槽,嘴上爽快回:“你需要,我就配合呗!” 佳妮不由得赞他:“谢哥仗义!” 活动晚上七点开始,六点开始过红毯。京京这边给蒋锡辰化了妆,又给谢梧也修了一下。蒋锡辰的出席服装是今晚活动赞助品牌的,佳妮出去拿衣服,取了蒋锡辰那套,还顺了一套款式极其相近的,当然是给谢梧。 谢梧看了看,想着自己反正也是被段戎喊来凑数的,刚才又答应了蒋锡辰打配合,也就一拍大腿,穿了。行头准备妥当之后,两人走一道小门出去,上车。 车绕到前场,两人款款从同一辆车下来。 惊喜猝不及防,现场的相机顿时疯一般忙碌起来,安全隔离带外,粉丝们的尖叫声更是震天响。 这个世界上,若要数神奇的生物,粉丝绝对是其中的佼佼者。他们可能一辈子无法触摸自己的偶像,但他们不仅会对偶像本人的了解深入骨髓,还会对偶像所处的形势有着非同一般的敏锐理解。 这份理解,也让他们随时对偶像身边的人做出判断。 此时此刻,他们凭着那份理解,大约是对谢梧的意外出现做了积极解读,尖叫和呼声中不乏大声对谢梧致谢的。 两人在超乎寻常的热闹欢送中走完红毯,过了签名墙后又在主持人那边被热烈采访了一番。 活动现场和外面不过一门之隔,这份热闹自然也带到了门内,因而他们一入门,就受到全场瞩目。主办方也很有眼力见儿,临时把他们的座位调到了一起。 时近七点,身为本次活动重磅嘉宾的霍熠才压轴出现。听红毯动静,他的后援团也十分得力,整齐划一的口号简直划破夜空,风风光光送他进到现场。 动静太大,谢梧看热闹似的往后望了望,看到那位压轴流量浑身闪亮地大步走来。人长得很正,是那种十分正经的英俊,自眉眼间的神态可以看出他正处于一个春风得意的状态,一路进来,目不斜视,走路带风。 “哎,听说你们以前关系不错?”看过一眼,谢梧转回头来,对蒋锡辰道。 “嗯。”蒋锡辰坐得很正,也是目不斜视,对霍熠带来的骚动无动于衷。 谢梧看蒋锡辰这副虚张声势的样子,也不好问了。何况,按情理、按礼节,这时候追问八卦都是不好的,他和蒋锡辰那点交情和暧昧,还不到能逾越这种礼貌的份上。 霍熠那边走进来,用目光搜索了一下,看到蒋锡辰,便径直走来,坐在了蒋锡辰旁边暂空的位置上,姿态亲密地靠近:“好久不见了,最近还好吧?” 蒋锡辰动作幅度很小地变换了一下坐姿,笑了笑,客气地回:“还不错。” 现场有的是镜头,随时捕捉他们的一举一动,霍熠显然注意着这些,他一边靠得更近了些,一边抬手佯装捂嘴说悄悄话——也确实是悄悄话:“你是故意的吗?” 闻言,蒋锡辰有些诧异。虽然知道今天是霍熠打着炒冷饭的心做的安排,但一看形势不对就上来质问,也实在出乎人意料。一时间,他心底感受复杂,更觉得面前正与自己扮演昔日亲密的霍熠陌生了。 但镜头之下,工作仍然得好好完成。他压下心头的不适,也往霍熠凑近两分,语气凉凉地回:“随你怎么想,我这是凑巧跟谢前辈遇上了。” 霍熠轻笑:“只是前辈?” 说完就退了回去,没看蒋锡辰,而是直接越过他,对谢梧伸出了手,一脸谦虚恭敬:“谢哥,我久仰您的大名了,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我是你的粉丝!”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示好,谢梧那老油条恰到好处地摆出个惊讶的表情,随即笑了,同他握手,道:“新晋视帝,你好你好,我看过你的戏,真是好,这个——哎哟,真是好,江山代有人才出,长久后浪推前浪!” 霍熠恭维:“谢哥说笑了,谢哥要是肯出来多拍影视作品,哪还有我们的活路?” 谢梧收回手,摆了摆:“不同路,不同路!论影视我八辈子也演不过你们年轻人,你就说你们小蒋吧,天生条件好,自带流量,还好学——” 没等他吹完,蒋锡辰偏头看着他,眼神带笑,挺正常,嘴型却无声质问:“谁们?” 谢梧:“……唉,好像要开始了,今天这是什么牌子的活动来着?” 霍熠无语:“……” 蒋锡辰看他的眼中却露出意外的赞赏,憋着笑,幽幽回答:“XXX和XX联手,有新品小范围发布,可能想选下一季的中国代言人吧。” 谢梧不甚在意地说:“那对你们来说还挺重要的。” 大概是感到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霍熠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回主办方给他准备的位置去了。 人一离开,蒋锡辰的气场就轻松了几分,当着那边的镜头,拉过谢梧的的手,悄悄在他手心画了个心,轻声说:“小叔叔,你真是我的亲——师父。” 谢梧:“谁认你做徒弟了?” 蒋锡辰笑眯眯的:“就先做我师父吧,以后给你别的身份。” 呸,心机狗。谢梧抽回手轻声回:“今晚热搜榜给你带来的效益,回头记得分我一半。” 蒋锡辰连连说好。 分钱协议都达成了,当然不能浪费钱,这一晚他们没脸没皮地把“叔侄”恩爱秀了个够,现场重心自然在品牌的活动上,微博热搜和八卦新闻报的却全是他们这碗狗粮。 福祸相依,这CP话题一热,隔天,《红樱》那边就来电了,希望提早开始电视剧的路演宣传,问他们能不能安排出两周三场来…… 蒋锡辰倒没什么,他本来也没有什么休息计划;谢梧就闹心了,子虚乌有的旅游泡汤不说,在家死宅的假期也没有了。 深海有光_22 第十七章 路演出发前,段戎周到地再次给谢梧送来了小方,并致电进行亲切慰问。 电话那头,这位债主大人热情洋溢,先是为自己太忙了不能亲自来送行致歉,接着又老妈子似的唠唠叨叨了一番“你孤家寡人一个,出远门注意照顾自己,小方是个贴心姑娘,有什么需要多跟人家说,别憋着”……话说得太歪了,听得谢梧直想挂电话。 最后念在同窗一场和多年交情的份上好歹没挂,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在桌上,自己在一边收拾行李。段戎足足说了两分钟没见停的意思,倒是外面门铃响了。 那头的段戎耳朵十分灵光,立刻听到了,说:“一定是小方到了,你快去开门,让她给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别落下东西……” 谢梧吁叹了口气,拿起手机去开门,门外还真是小方。多日不见,小方还和上次跟去剧组一样,一点也不生分,见了谢梧,开口甜丝丝的:“谢哥,我又来陪你啦!” 话音未落,对面的门打开了。 开着免提的手机里,段戎冲小方道:“小方你到了是吧?记住我说的话,这回跟在老谢身边要多体贴、多细心点儿,他有什么要求你都得配合,千万不能让他委屈了!他一把年纪了还是个单身狗,身边一直没个人,很多事都草草应付着……” 谢梧一言不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抬手蹭了下鼻尖,轻咳一声,淡淡地对小方说:“进来吧,行李我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等一下……”说着他抬眼看向对门,蒋锡辰正半倚在自己门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神中的调笑意味毫无疑问,看得他宛如顶着八级台风,可还得若无其事,“……等小蒋那边也好了,咱们就可以出发。” 小方兴奋地转过身,对蒋锡辰鞠了个标准的粉丝见偶像的躬:“小辰哥哥,又见面了!” 蒋锡辰也露出个标注的偶像微笑:“你好,小方。” “你还记得我!”小方惊喜低叫,笑得脸颊绯红,双手握在一起不知道放哪里好,跟第一次见蒋锡辰时没什么区别……妥了,蒋锡辰才是她的真偶像,醉翁之意暗渡陈仓身在曹营,没得洗! 谢梧如此这般暗自吐了一屏弹幕的槽,表面稳立成熟大叔人设,道:“好了,以后有的时间花痴,先工作吧——小蒋,你差不多了吗?” 蒋锡辰:“佳妮已经都收拾完了,但我刚想跟你说,我临时约见了个人,得晚一点出发,你要是不着急就等我会儿,着急的话就先去机场吧。” 谢梧大方回:“早去还不是跟你一个航班,没差,我等你会儿吧。”说完,顿了顿,又问,“你约了谁?” 蒋锡辰:“许伦。之前他给过我一个自己写的剧本,想让我跟他合作演出。刚才电话跟我说剧本已经定稿,院长也批了,等我们这次路演完回来就可以开始排戏。” 闻言,谢梧有些吃惊,随即又露出几分自豪之色,干脆也倚在门边跟蒋锡辰就地聊起来:“许伦这小子,真是不错!他刚进澜华的时候就开始写那个剧本了,也让我看过几轮,我给他提过几次建议……他做东西挺认真的,那剧本磨得也慢,没想到这就完成了。哎,等下是给你送剧本吗?” 蒋锡辰点点头:“应该是吧。”正说着,他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谢梧对面看到,给他指了指,“你有微信,是不是他来信儿了?” 蒋锡辰低头看一眼,还真是:“说不打扰我出门,就不上来了,让我出去拿一下。” 谢梧分外积极,直起身子道:“我陪你去吧。” 蒋锡辰当然没有意见。两人饶有兴致地一边讨论剧本,一边下了楼。 楼下林荫道边,停着一辆威风凛凛又骚气四溢的红色揽胜加长,它实在太醒目了,以至于蒋锡辰看了一眼就没移开目光,暗想谁这么骚包。 下一刻,他就从谢梧口中得到了答案:“院长?” 蒋锡辰一愣:“院长?” “这是院长的车。”谢梧压低声音,对蒋锡辰科普,“我们现在的院长是以前老院长的公子,他们一家子都搞舞台艺术,只有他是做生意的。早几年老院长身体不好临退休,院里又碰上一波文化政策风波,差点就要被并到国字号里了,是这位公子大手一挥花钱把剧院买下的,所以后来院里老艺术家都推他做院长,其实他不怎么管事儿。” “看出来了。”蒋锡辰颇有感慨地说,毕竟他进澜华剧院这么久,对这位院长的认识还仅限于那一晚尴尬的听墙根。 谢梧科普完,又小声嘀咕:“小许难道是坐院长车来的?这小子挺受青睐啊!” 何止青睐!蒋锡辰有一肚子八卦不能说,一时还真有点憋。不过看谢梧的态度,他也就明白了,许伦和院长的关系应该没有什么人知道,还好那天没有脑门一热瞎说。 两人刚走近那红色揽胜,车门就被打开了。 许伦果然从车里跳下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装订好的剧本,见了蒋锡辰,笑道:“本子给你,改动还是挺大的,你看看喜不喜欢。嗯,我……我还是很希望你能答应跟我一起演。” 蒋锡辰接过剧本,低头翻了翻。这时,红色揽胜里传出一个声音:“你就是蒋锡辰?” 闻声,蒋锡辰抬起头朝车里望去。 车门只开了一半,里面的人也没有特地探身出来,从蒋锡辰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拽得二五八万俨然黑丨社会老大一般的坐姿轮廓。自那轮廓又可判断,此人应当长得相当高大挺拔;再配上那高高在上的说话语调,当即给人剪出了一个霸道总裁的标准形象。 蒋锡辰合上剧本,站在原地回答:“我是。” 里面那人笑了,夹着笑意说:“还挺有脾气的——老谢,你给院里弄来的?” 谢梧:“哎,算是吧,这小孩儿是个人才。” “这我信,我们小许看人没有错的。”那人伸了个懒腰,连着声音也有些慵懒起来,又对蒋锡辰说,“小许跟我说了,你演戏很好,他这个本子想跟你一起演,你好好考虑考虑吧,好好考虑——这戏一定会火的。” “院长,您别瞎给我夸海口了。”听了这话,许伦这个作者露出一脸不敢当的谦虚惭愧,有点不自在地回头冲车里的人道。 车里的人没有反驳,也没有再打包票,只轻笑:“好了,剧本都给到小蒋手里了,咱们快回去吧。” 如果说这位院长先前的话还姑且能理解为“表现了对优秀潜力青年演员的欣赏”,那这句话,就怎么听都没法儿勉强听众把思想定在清清白白的意境里了。 此刻,仅有的三位听众中,谢梧和蒋锡辰看上去都毫无异色,反而是许伦心虚地瞟了他们一眼,再没敢看第二眼;似乎又觉得立刻听话上车更不对劲儿,便愣是站在那里没动,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 蒋锡辰偏头和谢梧对视一眼,两人迅速达成共识,继而由蒋锡辰开口给许伦化解窘境:“真是麻烦你跑一趟给我送本子,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马上要出发去机场,我们下一场排练见。” 听了这话,许伦蓦然抬起头,眼中透出惊喜:“你接了?” “我当然接啊!”蒋锡辰满口笃定。 许伦高兴地笑出来:“太好了,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小川了,有你在,我们的戏会很好看的!” 这句话里每个字都溢着真诚,倒是让蒋锡辰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些日子一起工作下来,许伦对他的认可比最初又提高了,可也没料到对方有这么看得起他,不由得也郑重起来。 “我尽力不辜负你的好剧本。” 许伦连连重点了两下头,也没有刚才那么尴尬了,双手收进背后裤袋里,笑容灿烂地同谢梧和蒋锡辰道别:“那师父,阿辰,你们先忙吧,我们回头再说这出戏。” 谢梧颔首应声:“好——”又探身对车里的人道,“院长,我们告辞了。” 里头人淡淡“嗯”了一声,声音压在嗓子里,低沉而极具磁性,听不出任何情绪。 谢梧和蒋锡辰心情各异又异曲同工地转身走了,两人默契地一路没说话,直到回到三楼,才同时转身与对方面对面。 深海有光_23 谢梧:“你早就知道了?” 蒋锡辰:“意外,意外。” 谢梧:“庆功宴那天?” 蒋锡辰佯作佩服地抱了抱拳:“师父目光如炬。” “别贫!”谢梧拍掉他的手,“你知道怎么不早告诉我?” 蒋锡辰耸耸肩:“院长的八卦,我敢乱宣扬吗?再说,我之前也拿不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平时我也都只见得到许伦,没感受过他们同框的气场。” 谢梧吸了口气,又吐出来,坦言:“我也是头一回感受——许伦这个小子,真是不简单呐!当初你要来澜华的事情,我在回剧院之前只跟院长一个人提过,结果一回去发现全院里都知道了。我还纳闷,院长还没给我准话儿呢,怎么就跟院里其他领导说了?原来是跟身边人说了……” “我知道你想说枕边,别憋着。”蒋锡辰憋着笑看他。 谢梧没好气:“文雅一点儿!我们是搞艺术的!” 蒋锡辰一个没憋住,笑出来:“好好,搞艺术的。” 谢梧也不贫嘴了,就静静看着他笑。 这么盯了足足五秒钟,蒋锡辰才有点抵不住地收了笑,正了正色,轻咳一声,指指自己的房门,又指指谢梧那边,说:“那咱们出发吧,去搞艺术了。” 谢梧却不接这话,反而有些微妙地喊了他的名字:“蒋锡辰。” 这人严肃的时刻太少了,因而一旦有点正经,就仿佛能让周遭的空气流速减慢,搞得人也紧张起来。蒋锡辰含糊地“啊”了一声,那样子看起来,很像他在《红樱》片场见谢梧的状态——乖,奶,有心事。 谢梧看着他,片刻,轻轻一叹:“你对我,到底怎么想的?那天晚上,你在忍什么?” 听了这话,蒋锡辰骤然抿紧嘴角,与谢梧相迎的眼神明显有退缩的意思。却又不曾全然退缩,仍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执着在撑着,到底稳还是住了这个对视。 他动了动唇,哑声回:“我有些事情,一直想和你讲的,但没有找到机会。既然你问了,我们就约个时间吧。路演完以后怎么样?到时候,我什么都告诉你。” “好。”谢梧收回目光,“我等住你。” 第十八章 电视剧使用路演这种方式做宣传,还是这两年的事情。过去,影视圈里一直是电影在用。 起初的形式十分简单粗暴,基本是选择北上广这样的核心城市,拉几个明星主创去跑,搞一场电影首映礼,完事儿了让媒体去写。 后来随着市场和观众口味要求的变化,有些电影的路演会跑到三线城市去,形式也变得更具互动性,现场要有媒体也要有粉丝,采访、游戏、演出,什么都有,反正气氛怎么热怎么来。 电视剧这块搞路演,没法儿跟电影似的上首映礼,偶尔有一些被看重的作品会做点映,大多数还是跟粉丝互动为主,《红樱》也是这样。 第一场路演在上海,人来得特别齐,有蒋锡辰这个男主角,有女主角,还有男二女二,外加谢梧这个因为片花就积攒了惊人人气的男不知道几号。一众人出现在某轻奢购物中心的活动舞台,气势着实有些浩浩荡荡的意思了。 现场粉丝众多,舞台所在的一楼被挤得水泄不通,还有许多粉丝围着二楼到四楼的栏杆艰苦围观。粗粗一看,半数都疑似蒋锡辰的粉——大白天的,他们扛着蒋锡辰的灯牌,有组织有计划,纪律良好、旗帜鲜明。 开场,闲聊,播放片花,采访,这些都中规中矩。有男女主角在,采访环节也自然聚焦在他们身上,主持人经验水平都不错,一直引导着采访气氛,没有冷落男二女二,小叔叔也占了合理比例,称得上妥帖得当。 最后是和粉丝的互动环节。 现场的粉丝中,来得早的就有幸抢到购物中心为他们准备的号码牌,持号码牌者则具备参加互动游戏的资格。由每个在场的主创各抽取一个号码牌,被抽到的粉丝上台,主办方会有互动题目供选择;粉丝选择,然后和抽中自己的演员完成题目。 最后抽上来四女一男,女生的题目都很简单,不是我演你猜,就是我说上半句台词你接下半句,每个姑娘都在互动后得到了自己的小礼物。唯独谢梧抽上来的男生,倒了霉催。他的题目是从开场播出的片花中选一段,和谢梧一起演绎出来。 人是谢梧抽上来的,主持人对谢梧的控场能力大约是有所耳闻,当即爽快撒手,把场面丢给了谢梧。 “不用紧张哈,来,你选一段。”谢梧边说话边打开了片花,现场用的是全息投影设备,片花当即在虚空中播放起来,他站在男生身边,“慢慢选,不用着急,反正多放一遍多宣传一次。” 他语气轻松诙谐,引来不少笑声,还有抓紧拍照的。 小男生看起来还是个学生,起初拘谨得手足无措,片花播放中途,谢梧倾身对他低语了些什么,他看上去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渐渐平静下去。等三分钟的片花播完,他已经颇有从容姿态,接过谢梧递上的话筒,宣布了自己选择的片段。 正是蒋锡辰和谢梧的对手戏。 这段对手戏在片花中只有两个镜头,两句台词,而现场为了宣传效果,自然准备了相对完整的剧情。 谢梧接过主持人递来的台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支笔来,随手在台本上花了两道线,然后交给小男生:“你就这两句词儿,行吧?” 小男生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吃惊,指着自己:“我,我演你啊?” 谢梧笑:“那难道你想演他啊?”说着指了指蒋锡辰,“他的词儿可多着呢!” 小男生连忙摇摇头,又一脸“可是”表情,谢梧安慰他:“你放心,跟我演戏,你一定有感觉的。” 说罢,他拍了拍小男生的肩膀,示意他先开始。 小男生顿了顿,手里扣着台本往后退了两步。众目睽睽下,他还是有些紧张,最后拿出一咬牙一跺脚的勇气,仰头冲谢梧念出台词:“你有理想,满腔热血,但你想过你的理想和热血对这片土地,到底有什么用吗?” 谢梧在他念第一个字的时候,神态和肢体语言就变了。上一刻他还是是谢梧,此时他已经变成顾大少爷。 正值青春年华,因此眼中神色是昂扬意气的;偷偷受过魔鬼训练,所以这副身体似乎蕴含着随时行动的爆发力;对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充满热爱和拯救的欲`望,神情中便透出坚毅和虔诚;对小叔叔满怀亲情,但已经为对方的堕落感到痛心、痛恨,乃至面对他时,总有一股无发泄也挥之不去的痛苦。 他静静看了面前的小男生一会儿,透过这张完全违和的年轻的脸,仿佛真的看到那个自己心怀复杂情感的小叔叔,微微张唇,气息微妙地颤了一下。这一颤通过话筒放大,使人清晰可闻,现场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小叔叔,你忘记了吗?这个理想和这一腔热血还是你给我的!爸爸被炸死的那天,你对给我说过的话,现在还记得吗?你说——你说,这片土地无论有多少人践踏过有多残破,这个国家无论出了多少奸佞有多少懦弱之徒,只要还有一个人肯为她抛头颅洒热血,她就永远属于我们,她会再次昂首挺胸站起来!你也曾经想为她捐躯碎骨啊,我的小叔叔!” “你问我,理想和热血到底有什么用?” “有!它们让我不像你这样忘记自己是谁!” 一长段台词,自他口中抑扬顿挫、激昂有力地一口气吐出,每个字都像擂鼓的那根锤子,锤在安静看他表演的人心上。 他面前的小男生已经被震住,听他完成这一段台词的演绎后,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低头一看剧本,二爷的台词写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我真是差点忘了,我亲自教过你这句诗。” ……字是不多,念出来容易,可要演出来就毫无头绪了。 深海有光_24 小男孩张嘴试了两次,到底没去念这台词,而是摊手笑了,一脸敬服地看着谢梧:“算了,我接不住您这架势,还是别毁戏了。” 顾大少爷眨眼就变回谢梧,哈哈大笑,拎起主持人桌上的小礼物抛给了他,又轻松愉快地鼓励了他几句,然后把场子交还给主持人,退回自己的座位去。 主持人那边进入收场串词,蒋锡辰偏头看谢梧喝了口水,尔后拖了拖椅子靠过去。谢梧隔着矿泉水瓶子和他对视,只见他满眼崇拜,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倒是有心逗逗他,于是冲他轻佻地挤了挤眼角。 皮这一下,他很开心。 蒋锡辰却被他调戏得心头轰然一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倒塌了,原先被这东西阻着隔着的东西再没有一点遮拦,心脏里顿时洪水滔天。 这震动的物理效果立竿见影,他喉咙当即干燥得发涩,呼了口气,夺过谢梧的矿泉水瓶,拧开就给自己灌了小半瓶。 谢梧:“……” 这小孩儿也太不经撩了吧?大庭广众的,爱豆这碗饭还吃不吃了。 小小的矿泉水插曲没有影响整场路演活动的进行,甚至暂时也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活动在半个小时后结束,演员们先被送回酒店休息,晚上再参加一场与媒体共同举行的晚宴,上海的路演就算完成。 先前拍摄《红樱》的时候,因为影视城那边的酒店比较紧张,谢梧和蒋锡辰没有住在同一家,因此这一趟是他们第二次住同一家酒店。 想想第一次……谢梧仍然心有余悸,暗戳戳怕再闹出点什么目前不适合的尴尬来,所以房间的房卡只配了一张,助理小方也不给。 购物中心的活动结束后,他回到房间,估摸了一下晚上的时间,就直接躺下补觉了。恍恍惚惚要入睡的时候,突然听到敲门声,他有点什么预感似的,猛然睁开眼睛。 但门外并没有敲门声。 他静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真是自困,想太多了。然而这么蓦地醒来,再闭上眼睛就有些睡不着了,身体疲劳还在,脑子却渐渐活跃起来,乱哄哄地浮现许多想法。 出发前,他脑子一抽风对蒋锡辰问出了那句话,现在想想,实在太冲动。 那小孩儿对自己有心思,毫无疑问。但这份心思除了那点男男之间的念想之外,到底还有没有别的缘由,他至今还没弄清楚;何况,那股直觉性的“拒绝知道”,也仍然萦绕在意识里。 摸不清底细+直觉抗拒横在那里,他根本没有打算接受一份可能很快降临的表白——又或者,不是表白,是另一个他想过,然后不由自主悄悄埋回去的猜想。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翻滚搅动,他辗转了好一会儿,终于翻到大床另一边拿过手机,拨出段戎的号码。 “怎了?”段戎很快接电话。 他沉声问:“之前拜托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段戎“哦”了一声,顿了顿,说:“结果嘛,其实是有了的。不过我还没看所以没给你发,你现在急着要吗?要的话我给你发邮箱?” 谢梧听了,低骂一声。心里知道段戎肯定看了,没及时给他必然是有顾虑。这反而令他对自己的猜想有了几分确信——然而,此刻他并不希望自己的猜想是真的。 毕竟,是的话,那也太狗血了。 段戎听他不语,又追问:“你到底要不要?压缩包哦,得用电脑解压,你带电脑了吗?” 谢梧:“我借一台。” 段戎:“好好好,给你发!你心里应该有数,我就不多劝你什么了。” “赶紧的!”谢梧没好气地回。 说着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面对落地镜子整理了一下仪容,准备出去找小方要电脑。段戎在那边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自己查这通资料的曲折,谢梧不做声地听,在听到那边键盘啪嗒啪嗒一阵敲击,最终按下回车键的之后,果断挂了。 打开门,却吓了一跳。 蒋锡辰赫然靠在他门边,见他开门出来了也不惊讶,只转个身面对他,淡淡地笑道:“小叔叔,我可以进去吗?” 谢梧:“……想干嘛?” 蒋锡辰用力抿了抿唇,看着他,说:“想你。” 第十九章 谢梧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人给放进来了,眼看这小子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一屁股坐在外间沙发上,他脑子里还回荡着刚才听到的那句“想你”。虽说不是第一次撞上这家伙的直球了,但这一记似乎莫名猛烈,让人有点脑震荡。 “什么事儿?”他隔了大老远的距离站在电视柜旁边,还维持着一副准备出门的姿态。 蒋锡辰举起手里的手机晃了晃,他进门前就一直靠在门外看手机屏幕,似乎在播放着什么视频。此刻,他把耳机摘下,冲谢梧笑得像只抓到了老鼠的猫。 “刚才回去看了会儿你上次参加综艺的视频,在弹幕上发现了好东西。” 谢梧皱了皱眉,他这几个月只参加过一次综艺,当然明白这话指的是哪一档哪一期。蒋锡辰趴在沙发沿上,勾勾地看着他,说:“来看看吗?” 这样的来势,这样的台词,显然没有什么好事情。谢梧内心果断拒绝,道:“我有点儿事情要出去,你要是想说玩笑话的话,等我闲了再陪你。” “不是玩笑,是心头大惑。”蒋锡辰站起身,谢梧不肯过去,他只好过来,把手机屏幕凑到对方面前。 手机上播放的视频按了暂停,定格在谢梧睡着的脸部特写上。弹幕上一片蒋锡辰的名字,这一波弹幕来势汹汹,把以前的正常发言都盖了大半,仔细看,才辨认出里面有那么些解释了这一波弹幕来源的话。 “他是不是喊了蒋锡辰?” “口型!” “建议大家细看,慢速更清晰!” “站定这一对了!” “……” 片刻后,蒋锡辰按下播放键。视频接着播放的,就是那期其他几个常驻嘉宾来找到他的事了,弹幕上还有许多关于前一段内容的热烈讨论——睡着的谢梧梦话里到底喊没喊蒋锡辰的名字。 蒋锡辰把手机放在桌上,随它播放下去,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谢梧,语气认真:“小叔叔,我也想知道,你有没有喊我名字。” 说着,停顿了一下,然后鼓起腮帮,表情乖巧地解释:“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多,弹幕嘛,都是乱刷的,不能认真。结果翻了一下这视频的评论,发现有一个贴吧的分析链接,就爬过去了,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你要不要也看看?” 谢梧不语。 深海有光_25 蒋锡辰这个小孩儿,的确特别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一个大老爷们儿,拿着个视频弹幕就来蛮缠强撩,放别人身上想想,真是挺幼稚挺尬的。可他就用自己身上那种孩童般的天真感,把这份幼稚完全化解了,给人一种单纯可爱的感觉,要是责怪斥责他,反而显得自己太油腻。 何况,他还满眼期待,像小孩子等着师长给予肯定,谁忍心? 谢梧内心投了降,一面觉得自己像在哄孩子,一面又像面对最精明的猎手那样不敢掉以轻心:“我也不记得了,那会儿就打个盹儿,梦话是说了点,但我怎么知道自己做梦说了什么。” “那你梦到什么了?”蒋锡辰紧跟着问。 谢梧语塞。说实在话,如果不是这个视频和这些弹幕,他还真不记得自己梦到什么了。现在这些东西一提醒,他想起来了。 那会儿做了一晚上任务,清早小憩片刻,梦到了蒋锡辰忽然出现,于是他问他“你怎么来了”。至于到底有没有在这句话前后喊过对方的名字,只有天知道了。 “这个…...小蒋,”他抬手揩了一下眉间,眼神尽量真诚地回视对方,“我明白你跑来问这个事儿的用意,鉴于这些日子的相处和你的表现,我内心充分尊重你和你的感情。所以我建议,咱们与其拿这个视频打掩护玩太极,不如敞开说几句亮话。” 闻言,蒋锡辰愣了一下,表情有点懵,脸上那副孩子似的天真神情因此更具真实性了,支吾起来:“我……” 谢梧叹了口气,关掉视频,拉着他走到床边坐下。 自打因为《红樱》的合作,两人真正认识、相熟起,谢梧自知自己潜意识中一直记挂着三年前那偶然的一晚上,也因此从来没有对蒋锡辰放松过警惕。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性质太尴尬是一方面,蒋锡辰在这几个月里对他表现出来的爱慕和企图,是更重要的原因。 他有顾虑,蒋锡辰也有顾虑。只是他不知道,他们的顾虑是不是真的有重合的部分。 现在他手机邮箱里已经躺着段戎发来的文件,但它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此时此刻,他更希望蒋锡辰亲口为他解惑。 “你有反对意见吗?”他再次问。 “好吧。”蒋锡辰摇摇头,“本来也说好讲清楚的,我对你坦白从宽。” 谢梧道:“哪有这么严重,我们都把自己知道的、想的说出来,好吧?话开了,无论怎样都好说,藏着掖着打个死结,以后影响我们一起工作——我问你答?” 蒋锡辰颔首点头:“好。” 谢梧暗吸一口气,直面尴尬的往事:“三年前,你到底怎么跑到我房里来的?” 蒋锡辰:“……小叔叔,”他面露难色,耳根蓦然泛红,“你也太刺激了,上来就翻我黑历史。” 谢梧一脸严正:“别想绕过,这案子我琢磨很久了,今天要说清楚,你就必须给我破案。” 蒋锡辰干笑两声,视线飘忽地游荡了一会儿,回:“如果我说,我是在地上捡到你的房卡,一时歹念横生,就闯进去了,你信吗?” 谢梧:“歹念横生我信。” “捡到房卡不信?” “当时的助理没说自己的房卡丢了。” 蒋锡辰无可奈何,掏出自己的羞耻感扔在一边,一副准备一了百了的架势:“我说实话,那酒店有我熟人,房卡是我让人配的。你一到酒店办入住,房卡就一式三份了,你、你助理,我。” 谢梧震惊:“你小子不是一般的小流氓啊,你是黑丨社会吧?” 蒋锡辰一本正经地接道:“差点就是了,可惜我懂事的时候,我爸已经洗白不搞那套了。” 这话说得像玩笑,可细想,搞不好确实有几分真。坊间关于蒋勤茂的起家传闻众多纷纭,其中不乏这方面的流言。不过这与眼下的主题无关,谢梧暂且不去追究,继续提问。 “为什么要配我的房卡?” 蒋锡辰发了个尾音颇长的“嗯”,才道:“一时冲动,还有,中二病后遗症。不过,那时候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是真的。只不过一不小心那样了……第二天也没脸跟你好好聊了。” 谢梧心里暗忖这句“好好聊聊”,直觉性地紧张起来,十分清晰地感到自己已经踩在真相的门前,以至于一时不敢推开它。蒋锡辰说完话,也静了静,略带探究地看着他。 两人的默契适当地生了效,谢梧需要做点心理准备,蒋锡辰则给他时间,他们就这样默然相对。 过了好半晌,蒋锡辰起身去拿手机,站在电视柜那边操作了一下。再回到谢梧面前时,递过来的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张照片:蒋锡辰和林怡的合影。 这真是……谢梧盯着这张照片,想象中的惊讶和冲击没有到来,心中悄然而至的竟是一股酸意。 照片上的林怡,和他最后一次见到的林怡差别不大。非要说有不同,那就是照片里的女人更雍容,气质跟给老谢做老婆时完全不同,整就是一个上流社会的阔太太。美,而且是有财富和簇拥保驾护航的美。 ……这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啊。 谢梧看了那照片一会儿,然后从蒋锡辰手里接过手机,凑到眼前近看。 俄而,笑了,望向蒋锡辰:“你们关系真好。” 蒋锡辰轻轻点点头,柔声道:“我没有多大我妈就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蒋勤茂觉得国内环境不好,于是把我送到加拿大生活。一开始,我大哥还在那边读书,算是陪着我,后来他考到美国去了,我身边就彻底谁也没有了,直到蒋勤茂娶了小妈——我管她叫小妈,你介意吗?” “啊?”谢梧怔了一下,转而放下手机,开了个玩笑,“那你还叫我小叔叔,乱辈分啊!” “小叔叔有别的典故,我以后再告诉你。”蒋锡辰见他情绪还好,便也放松下来,又调出别的照片给他看,“直到我去韩国之前,都是小妈在陪我,她对我很好……真的很好。所以,我回国发展之后就想替她看看你,那次那么巧跟你同一期录节目,本来真的是想跟你聊聊的。” 谢梧抬眸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我是你哥,你还?你小子,以前生活到底有多乱?德行也太差了吧,我妈都怎么教你的?你们韩国爱豆不是都被管得很严?你从哪儿学得那么浪的?” “我喜欢你。”蒋锡辰低声说。 谢梧:“……” 蒋锡辰蹲下来,抬起头,眼中再也没有过去那种克制和压抑,清晰地重复道:“我喜欢你。这件事,在我没有见过你的时候就发生了,见到你那天,我发现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凶,我……我没有忍住。” 谢梧不确定自己的眼神此刻是什么成分,他只知道自己心里苦。有点后悔低估了这小孩儿使用直球的功力,“忍不住”偷吻算什么,“想你”算什么?他早该明确,这么个见面第一天就上嘴的家伙,羊皮下就是一颗狼子野心啊! 千防万防,难防直来直往。 蒋锡辰这样凝望了他一会儿,又适时地撤了回去,继续道:“我初中那会儿有个女同桌,有一天她跟我告了白,我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她。在找拒绝理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你。小妈跟我说过的你,照片上的你。还有,那时候你已经出道了,网上有一些你的视频资料,我不知道看过多少次。” 谢梧:“你可千万别说你进娱乐圈也是因为我……” “就是因为你。”蒋锡辰半点撇清的幻想也没给他留,“我去韩国的时候,发现他们那边收很小的孩子做练习生,没犹豫,就报名了。蒋勤茂气得差点跟我断绝父子关系,还是小妈帮我说的情。” 谢梧再次无语。 蒋锡辰轻声笑,语带叹息:“我刚才还在想,我应该算给你解惑了,是不是也可以向你讨一个答案。但是我明白你的答案,所以,今天就不自取其辱再问你喜不喜欢我了。问个别的——你不会把我赶走的,对吧?” 深海有光_26 先机尽失。谢梧张口无言,只得认输:“话都让你说完了,你就使劲儿装乖吧!”顿了顿,拿过床上的手机左右划了划,末了,还给他,“你爱怎么样都有你的自由,我们呢,还跟之前那样处着,行吗?” 蒋锡辰:“那我可以正式追你吗?” “得嘞您呐,别得寸进尺!”谢梧丢过去一个白眼,看那边笑得灿烂单纯,到底不想打击到底,只挥挥手,“我不出门了,要休息会儿,你先回去吧。” 蒋锡辰笑眯眯地看着他,掂了掂眼前的情形,自认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总算见好就收,屁颠屁颠跑了。 第二十章 下一场路演和上海这一场之间,有几天空档期。当然,这种空档期,整个组里基本也只有谢梧在享受。 蒋锡辰自不必说,离开剧院的日子,楚文锦给他安排了一二三四五六档这样那样的通告,有电视节目有广告拍摄有商演,这次包括佳妮在内来了三个助理跟着;组里其他三位年轻演员也都是冉冉升起的新星,哪有闲的功夫。 因而媒体晚宴结束后,组里只有谢梧这一个孤寡不红的丧气男演员按时回到了酒店。房间倒是定到了下一场出发前的,他乐得这几天宅在酒店里。隔天,一头打发小方去玩,一头找蒋锡辰要了许伦那个剧本,就躲起来了。 他记得,这个剧本之前一直没有标题。 如今给到蒋锡辰的打印稿已经起好了名字:《低温》。 故事围绕一个叫秦小川的年轻男人错位纠结的感情展开,他是茫茫人海中一个普通又独特的存在。普通,是因为他拥有一份常见的职业,人民教师;独特,则在于他近似分裂的精神,和在此基础上发生的两份错位的感情。 ——一方面,他以一个正常男人的精神和心理爱着自己青梅竹马的新婚妻子。另一方面,他又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疯狂迷恋自己优秀的男学生。 全剧一共有四个出场角色,分别是秦小川、新婚妻子、男学生,以及秦小川的医生。故事的叙述和秦小川的秘密、疑问、自诘,基本都通过与医生的对谈展现出来。 谢梧第一遍完整读完剧本,大致对四个角色有了一些理解与认知。 除秦小川外,戏份最多的人是医生,他是这个主角的出口,也是一面镜子,甚而可说是另一个主角;男学生作为秘密迷恋对象,是禁忌般的存在,是主角不可示人的内心,也是追溯他往昔及其影响的路径;新婚妻子则如同一个影子,是被世俗强加而他自己并不甘心遵从的规则,因此她必须存在,但又黯淡如影。 这是一部充满挣扎和追问的剧本,谢梧看过不少拥有追问意图的作品,它们都喜欢用尖锐的台词来向世人叩问,或是企图刺痛观众的神经。但许伦这一出戏的台词并不锋利,近似他一贯表现出来的性格:独,却并不愤怒。 有趣的是,秦小川这样一个显然体现了他内心思考的角色,他却希望蒋锡辰来演。 他是从什么地方看到了蒋锡辰和秦小川的相似之处呢?他们有相似之处吗?对此,谢梧没有直观的体会。 他在惊讶许伦看到了蒋锡辰不同一面的同时,也不由得自问,他是不是对蒋锡辰的可能性关注发掘得太少了?虽是一手带人进了澜华,至今为止,却算不上真正仔细观察过他,也没有替他谋过一个适合的角色。其实,多多少少是有些带他观光的心态,不够认真。 这实在枉费那那小孩儿时不时喊自己一声师父了。 看罢《低温》的剧本,谢梧不禁试图从秦小川的背后,去重新看一看蒋锡辰。 这么在剧本中一沉迷,就过了一天。 傍晚时分,腹中空空,他才翻出手机准备出去觅食,发现微信信息和未接来电竟然都不少。信息中有三分之一来自小方,问他吃不吃东西、吃什么,大约是见他不回,就打了两轮电话来。其他信息和来电,则基本属于蒋锡辰和两个常驻上海的朋友。 他给小方回了一句“我自己解决,你放心去玩”,给蒋锡辰回了一句“活着”,然后给其中一个叫老横的朋友回了电话。原因无他——这位老横在上海有一家餐厅。 电话响了几声,老横接了电话,开口就一通直击心灵的问候:“你娘的,哥们儿找你一天,你哪儿去了?不看朋友圈说在这边做活动么?” 谢梧许久没听人问候自己加拿大的亲娘,乍一听,感觉十分亲切,哈哈大笑着解释了两句,然后直奔主题:“你店里方便吗?我过去吃个晚饭。” 老横问:“一个人啊?” 谢梧道:“你可以给我再找个人啊!” 老横“呸”一声,心里一激动,犯了口吃:“你行,行了吧!还是哥们儿亲自上阵伺候着,几——点钟过来,哪儿过来,要接不?” 谢梧正好拾掇手表,戴上后看了一眼,回道:“不用了,我这酒店外面就是地铁,我乘个地铁二十分钟内就能到。” 老横大惊:“你还乘地铁呢?老段不是说你红了吗?” “红了就不能乘坐公共交通了?”说着话,谢梧翻翻行李箱,竟然从一个夹缝里摸出一张上海交通卡来,十分得意,冲那边炫耀一番。 老横只说:“你高兴就好,老大不小混了个明星当,去过把被偶遇认出的瘾吧!” 谢梧挂了电话,脑袋罩个帽子就出门。 结果,到底也没有用上那张交通卡。卡超过两年没有使用,过期冻结了,只好买了张单程票。且正如老横所祝,还真被认出来了,贡献了一波地铁路透照。 最后到达目的地,用时四十分钟,菜都上桌了。 这位名叫老横的朋友,人如其名,是个看上去就相当横的人。与谢梧、段戎是同届同学,年纪却比他们大了三岁。曾经,他是全班,乃至那一届中出了名的“艺术朝圣者”,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连考了几年戏剧学院表演系,都因为外形不过关和口吃障碍,没考上。最后一年,他们的恩师颜瑞池亲自出题目考他,并以个人名义力保,收下了他。 就是这样一个曾经为了演艺事业奋力拼搏的人,却终究没有走上表演道路。早几年拍过两个纪录片,现在连纪录片也不拍了,做起了自己过去最不屑的商人,开餐厅、开酒吧。这等转变背后自然少不了心酸,可那些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做起了生意以后,他也很有生意人的模样。过去在艺界的朋友都成了他餐厅的招牌,无论谁来,有名气没名气,都得在他那骚包的大门前拍张照。 谢梧一到,帽子没摘,就被他拖到大门外去了。两人并立揽肩,面朝服务员小姑娘手里的镜头,“茄子”一笑,妥。 老横交待服务员小姑娘:“修好看一点,主要是给,给我们谢老师修,八点发微博!” 小姑娘忙称好的好的,目光又越过他,期待地看着谢梧:“谢老师,我特别喜欢您,您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字哇?” 谢梧点点头:“好啊。” 小姑娘赶紧跑回前台,过了一会儿拿着个笔记本直接跑到包厢去要签名。 包厢里统共就谢梧和老横两个人,老横还在打电话,想多喊些人来热闹一下。小姑娘看老板忙着,就大胆地磨磨蹭蹭了一会儿。 谢梧签完名,看她不舍得走,笑问:“要不,再给你写句祝福的话?” “不用了不用了,不过…...”小姑娘摇了摇嘴唇,一脸羞赧地试探道,“谢老师呀,你能不能在你名字前面,或者后面,再签一个蒋锡辰的名字呢?” 谢梧:“……” 小姑娘看他面露疑色,忙解释:“我不是假’梧桐’啊!我就是,那个……你们最近很火嘛,我就爱屋及乌了呀。” “哦——明白。”谢梧了然地点点头,一边说“没问题”,一边按要求在自己名字后面写下“蒋锡辰”三个字。写完之后,看看画面,觉得有些空,便又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个小小的猫脸图案。 深海有光_27 “这样可以吗?” 小姑娘欣喜若狂,连连点头,在自己老板打完电话之前赶紧跑了。 老横那边电话收了线,坐回桌前,汇报约饭情况:“俩人能来。你看你这什么人缘儿?一听说是你来蹭饭,人家都说忙,过不来。平时老段过来,嘿,那都是拉帮结派到场的!” 表示崇拜的粉丝一走,谢梧立刻就动了筷子,浑不在意地接话:“我们穷苦劳动人民,怎么能跟你们大财主比。” 老横不急吃,反而探问道:“你这次来做活动,不是和蒋锡辰一起的吗?” 谢梧:“是啊。” 老横:“改天你喊他一起过来吃一顿啊,我请客!” “呵呵。”谢梧一笑,“他的出场费,你付不起,别老想着不花钱打广告了。你这店就这么大,现在这样的经营状况可以了,翻台率再高下去,别说你们后厨出品速度跟不上,地方也不够大啊!” 老横说:“这你不用操心,人起来了,我自然有办法把我们业务能力提上去。唉,你到底答不答应请他来一趟?” 谢梧笑笑,只吃,不说话了。 老横看看他,静了一会儿,然后凑过来,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问:“你跟那小子,有事儿没事儿?” 谢梧睨他一眼:“没看出来,你什么爱好变得跟网上那些小姑娘似的?” “你可糊弄不了我。”老横退回去,脸上的神神秘秘变成高深莫测,“网上小姑娘那些意淫也就是想象力丰富点儿,我不一样,我看一眼,是真能看出问题来。” 谢梧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洗耳恭听。” 老横道:“你们一起上的那个什么AB面的访谈,我看过了。就那个节目里头,那小子看你的眼神很不对。虽然跟你们不是同道中人,但是我看人——多准啊!这你是知道的。” 谢梧听罢,面色无异,仍旧不言语,就那样默然吃了几口菜。 老横也静着,过了一会儿,似乎确信了自己的眼光是对的,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循循善诱。讲自己过去虔诚搞艺术的艰难和委屈,一讲就收不住,尽是抱怨;可谢梧始终不搭腔,他就换了话题,扯自己这几年的生意,谈什么生存不易……末了,悲苦地慨叹自己对不起恩师颜瑞池。 谢梧好不容易逮着他停下片刻,便放了筷子站起身来:“这一顿多少钱,我出去付。” 闻言,老横一愣:“你,你干嘛?” 谢梧:“不能白吃兄弟你一顿啊,一码事儿还一码事儿,饭钱我肯定要付的。忽悠小蒋过来给你打广告,这我答应不来,人家有人家的规矩。” 老横瞪起眼睛:“就这么点儿事儿,凭你们俩那…...好,你,我看不真切,凭他对你的心思,还能不愿意跟你出来吃个饭吗?” 说着话,见谢梧去意坚定,便急得站起来。一面阻止他走,一面急吼吼地更加口出不逊:“他这种小孩儿我见多了,有什么本事?为了红,指不定干过什么呢?趁现在眼巴巴围着你转,你不多互惠互利一下,多浪费啊?” “老横。”谢梧戴上帽子,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这个老朋友,语气平淡却认真。 “艺术这条路,没人是走得顺的,你被迫放弃了,我们都很惋惜,也认为是这个社会有问题。但你看,我们哥儿几个,大家各有各的条件,各有各的缺陷,愿意做的都做下来了,不愿意耗的,你比如说老段,人家潇潇洒洒走另一条路,挺爽,对不?你能不能什么时候也放过自己一下,别这么拧着自己?还有——” 谢梧叹了口气,态度更郑重了些:“不要对我和小蒋的关系胡说八道,我们什么事儿也没有。帮你说一声,来吃个饭,他愿意来那就来,这没问题。但你要是把我们往龌龊想,往利用去用,那我真不愿意帮你说这一声,你别侮辱我们。” 说完,他转身推门出了包厢。 第二十一章 刚才的反应有点大了。谢梧走出老横的餐厅,自忖道。 但其实也不算过激。他和老横相识多年,走得也挺近,这个人的危险,他就算鼻塞也闻得清。如果今天不留两句重话,明天他和蒋锡辰的绯闻可能就会从这里开始满天飞,比网上腐女的歪歪可要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得多,说不定还会有似是而非的证据。 眼下刚过七点一刻,天色还没有完全入夜。谢梧走在路上,脑子里捋了一下刚才的情形,便给段戎去电话,把事情全盘说了。 “适当的炒作增加话题性,算常规操作,我理解也不反对。但老横那个人,你知道他浑起来会怎么着,手上资源门道又多,要是被他弄得过了,我怕影响你们这部剧。” 段戎听了,“嗯嗯”应声,道:“明白明白,我会跟他沟通一下的,公关这边也准备着。” 谢梧情况通报过了,也没别的事情,就要挂电话:“那行,我挂了,还得找个地儿吃一顿,刚才没饱。” 段戎忙喊住:“唉,别急啊,我还有事儿想问你呢!” 谢梧:“什么事儿?” 段戎:“你跟蒋锡辰,你俩真的没什么?” 谢梧:“……你不是看了那文件包吗?凭这关系,我再禽兽,也不能搞到他头上去啊!” “嘿嘿,谁知道呢?”段戎也不否认自己已经看过文件,嘴贱道,“乱伦也是很刺激的,何况你们也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有,你们也生不出孩子,怕什么?” 谢梧:“闭嘴吧你!” 说完,摁下手机屏幕上的红键,转身进了一旁的地铁站。往下跑了俩台阶后,想起交通卡用不了,又出来了,在路边等着拦车打的。 这时,一辆黑色保姆车缓缓停在了路边。他的预感和车门同时被打开,蒋锡辰灿烂的笑脸从车里探出来:“小叔叔,上哪儿呢?” 这都能偶遇。谢梧抬手蹭蹭鼻尖:“去吃饭。” “那一起吧,我也还没吃呢。”说着,蒋锡辰朝他伸出了手,作势要拉他上车。他一巴掌拍下去,扫开那爪子,自己上了车。 里面齐聚蒋锡辰三个助理,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三个助理都热情跟他打了招呼,小姑娘就比较害羞,等她们都寒暄完了,才凑上来,恭恭敬敬地开口:“谢老师,您好,我叫文心蕊,您可能不认识我,我刚从韩国回来的,算是辰哥哥的师妹。” 谢梧同她握了个手,笑着回:“真是不好意思,我平时也很少往影视圈钻,还真不太清楚情况,初次见面,你好!” 蒋锡辰在一旁削苹果,看他们客客气气完,切了一半递给谢梧,说:“她是你粉丝,我刚说看到你了,她死活不信,我只好停车喊你了。” 谢梧拒了那半个苹果,冲文心蕊偏了偏头:“师妹吃吧。” 他表面坦然无事,内心有点怵,暗想这小子真是太不遮掩。就这状态,要真拉到老横那里吃饭,指不定能让老横抓多少料。此刻想到老横,他心里还是有点膈应。尤其是面前坐着蒋锡辰,脑中回想起那段对蒋锡辰的胡说八道,就更不愉快。 蒋锡辰悄然打量了他一下,也看出他不太有兴致,便顺着把苹果递给了文心蕊:“你爱豆送你的!” 文心蕊年纪看着很小,人也像刚出道似的,很害羞,被师兄这么一调侃脸就红了,接过苹果还真的对谢梧说了句谢谢。 深海有光_28 蒋锡辰又问谢梧:“小叔叔,晚饭想吃什么?” 谢梧回:“客随主便。” 蒋锡辰道:“那就随便吃了。” 一刻钟后,车开入思南公馆,一行人还真是不带预订地随便挑了一家去吃,这人数正好够一间包厢的。菜馆主营的是本帮菜,谢梧少时在上海成长,内心把这里当做故乡,本帮菜正合他的口味,这一顿又不带应酬性质,吃得比刚才那顿实在多了。 饭饱汤足之后,心情也好了很多,和三个助理闲聊起来,才知道今天蒋锡辰去拍杂志了。巧得很,地点就在老横那餐厅附近。那一带很多装修有调性的空间,最适合杂志拍外景。 “难怪偶遇了。”谢梧若有所思道。 蒋锡辰听了这话,递来一个询问的目光,他也就直说了:“那边有家餐厅叫TA小馆,老板是我同学,刚才我本来到那边去吃饭的,老板还哭着求我带你去一趟呢,指着你给免费打个广告。” 话音刚落,佳妮就惊讶地接口:“那老板还是您同学呢?今天拍杂志的时候,霍熠也说那老板是他朋友,想让我们小蒋跟他过去吃饭呢!” “这么冤家路窄啊?”听到霍熠的名字,谢梧朝蒋锡辰望了一眼,这小孩儿倒看不出来什么不快的态度,对这个“冤家”的反应还不如佳妮大。 一提起霍熠,佳妮就有吐不完的槽。在场的都算是自己人,她也没憋着,立刻滔滔不绝把垫了一下午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 原来,蒋锡辰和文心蕊这头上午到达拍摄地点进行A杂志的拍摄,预计到下午三带结束。然而,中午时分,那头B杂志就来了一群人,说要立即使用那场地,因为他们请来的艺人时间紧,晚上要飞其他城市。后来一协商,发现对方艺人就是霍熠。 两家杂志都没料到,彼此请的人是一双死对头,协商起来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的,最后还是佳妮发了飙,一二三丢了个划地而用的方案,两家同时使用场地,需要用到同一场景的再即时安排。 这样一来,算是各退了一步,虽然堪堪和平完成工作,可拍摄用时也比预计长得多了。 “霍熠不是一般的不要脸哦!争场地的时候寸步不让的,拍完了,跑过来跟我们小辰说什么打扰了,要赔礼道歉,请我们吃饭——谁要跟他一起吃饭啊?我最讨厌这种惺惺作态的人了,没红的时候还像个人,红了简直飞猪上天!” 另外两个助理听了这比喻,都噗嗤一笑,跟着附和起来,七嘴八舌从这事儿延伸到霍熠其他耍大牌的极品事件上。扒起别人黑点,三人一个赛一个起劲。 谢梧听了半餐饭,对蒋锡辰开玩笑道:“你就让你的人这么吐槽对手啊?不怕一着不慎,回头成了你的黑点?” “我们又不会做叛徒说出去的咾!”佳妮听了,赶紧表态,又看看文心蕊,把人拉入阵营,“小蕊就更不会了!小蕊这次回国来,就是要跟我们小辰一起发展的!” 被提到名字,文心蕊抬起头,礼貌地笑了笑,对她们热火朝天吐槽的话题便不置可否了。 蒋锡辰本人则对此显得十分纵容,淡淡回谢梧:“小叔叔说错了,首先,他不是我的对手,其次,这算我什么黑点,她们说的都是那位的事实。” 闻言,以佳妮为首,三个助理都露出受到庇护的得意笑容,看着提出质疑的谢梧。中年怂大叔只好对她们点头称是:“好好好对对对,你们家这位长得好看,说什么都对!” 蒋锡辰提一提嘴角,垂眸低笑。 这插曲一过,三位助理继续八卦吐槽,他这个约等于主子的,也继续不置一词,完全做听众。这姿态看似纵容,实则谨慎,且不说这餐桌上的情形是否会传出去,但此刻他必然已收拢了这三位助理的全心。 谢梧看看他,莫名觉得有趣。忽而想起《低温》的剧本,又起了些观察他的念头来,便在一桌女生八卦声中,悄悄注视他。 可这“悄悄注视”到底还是让蒋锡辰发现了。吃完这顿饭,回到酒店,身边闲杂人等尽散之后,他就敲开了谢梧的门。这次更加不拿自己当外人了,门从里面一打开,他就闪身蹿了进去。 谢梧“哎”了一声,无奈,只得关上门再训人:“越来越放肆了啊,昨天还知道问一句可不可以进,今天就直接闯了,明天你是不是要配我的房卡了?” “可以配吗?”蒋锡辰直接坐在沙发上,笑笑地看过来。 谢梧呵呵一声:“悠着点儿,我年纪大了胆子小,搞不好我连朋友都不敢跟你做。” 蒋锡辰听了,无所谓地耸耸肩,低声嘟囔“谁要跟你做朋友”。谢梧假装没听见,把《低温》的剧本丢回他手上,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起自己看本子一天的心得来。说了两分钟,发现蒋锡辰定定盯着自己,表情看似认真,实际上不知道听进去几个字。 “你光看着我干嘛?” 蒋锡辰道:“吃饭的时候,你不是也这样盯着我?” 谢梧语塞,轻咳一声:“我那是观察!你是要演秦小川的人,小许让我演医生,那我不得多体会体会你跟这角色有什么异同,该如何擦出火花吗?” 蒋锡辰道:“擦出火花很简单。我根本不用跟秦小川擦出什么火花,我跟你擦出火花就行了。” “正经点儿!”谢梧睨他一眼。 “好。”蒋锡辰坐正了,摆出正经模样,“我没有调戏你,说的真是正经理解。我认为,秦小川和医生本来就是一个人分裂的两面,在他们每一次的对谈中,秦小川都在倾泻,而医生在收纳。小叔叔,你看,这是不是我们?” 他盯着谢梧:“我对你怎样,就不用再说了,现在差的,就是你对我的收纳。” 那目光带着火,很烫。 谢梧只和它对峙了两秒钟就抵不住了,只好收回视线转过身去,略作躲避:“你的理解有点道理,不过,还是犯俩老毛病,题目审得太偏,自我投射过重。” 蒋锡辰静静凝望他的侧影,半晌,还是忍耐地撤走了目光,“嗯”一声,表示不再打言语战了。 谢梧听了,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又听到他声音含糊软糯地说:“小叔叔,我今晚可不可以睡在你这里,不然我一个人害怕……” “什么?”谢梧一惊,回过身。 只见蒋锡辰已经把自己整个陷在沙发里,抱枕捂住了半个脑袋,长睫毛垂落,视线飘落无目的的某处,喃喃地说:“今天是我妈忌日,以前,都是小妈陪我的。” 第二十二章 这个理由太有力了,谢梧在心里掂了掂,都没敢去问真假。反正房间大,还分里外间,一人一间出不了什么事儿。何况,他一个七尺大老爷们儿难道还怕一个小孩儿吗?当然不。 这样一想,便答应了。 蒋锡辰得了应允,抬起眼皮朝他望了一眼,无声地笑笑,竟就这样心满意足抱着抱枕翻了个身,脸朝墙面,再不做声了。 谢梧暗暗吃了一惊。这反应也太乖了,他都忍不住自问刚才的犹豫有没有显得太小人之心、太猥琐。 此时还不到晚上十点。做他们这一行的,除非工作需要务必调整生物钟,否则没可能这么早睡,所以屋里多了个人这么早就疑似睡觉,他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 兀自忐忑地看了蒋锡辰一会儿之后,他走到房门旁的开关前,轻声问:“我给你关一下这外面的灯?” 蒋锡辰闷闷地回:“谢谢。” 谢梧便关了外间所有的灯,然后轻手轻脚回到里间,拉过自己的被子准备给外面送去。刚抱起来,又想起所谓的“气息”——把一床自己用的被子给他盖,好像有点暧昧。转而放弃,从柜子里搬了一床新的,朝外面走去。 深海有光_29 走近沙发,发现蒋锡辰并没有睡,正用食指在墙上划着什么。那轨迹看起来没什么规律可循,像孩童无意义的胡乱涂鸦。 虽然平时总在心里管这小子叫小孩儿,但此刻他才真的对“蒋锡辰=小孩儿”这一点有实感。面对这个显然处于某种脆弱状态的小孩儿蒋锡辰,他不由得放柔了声调,道:“给你一床被子,晚上要盖一盖。” 蒋锡辰回:“嗯。” 谢梧弯身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掖了掖边角,心里生出几分恻隐之意,又问:“要不要跟我聊聊?我看你也没有真睡觉的意思。” 蒋锡辰却回得果断:“不用了。”说着,把下巴缩进被子里,“小叔叔,你晚上不要出来,不然我搞不好会吓着你。” 谢梧笑笑,蹲下去,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晚安。” 蒋锡辰只埋在被子里,没有再回应。 房间里很安静,谢梧蹲着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沙发上的大团子,心中感受成分复杂。自然有心疼,还有几分给人当兄长的责任感和守护感;仔细分辨,似乎又有点陌生的悸动滋滋钻裂土层,试图触及面前这人。 ——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 黑暗让人格外诚实,谢梧不用摸着良心,也对自己承认了:此时此刻,蒋锡辰如果对他说点什么,或是要求些什么,他难以拒绝。 这个人围着他转了这么久,要说他没动过一点点念头,那是假的。可先是有那股没来由的直觉和危险触觉横在那种念头面前,后是证实了两人狗血的兄弟关系,这二者,哪一个都不是适合发生什么的情况,他也只好把念头压回去了。 想来有些唏嘘,昨天他们把话说开,对蒋锡辰而言,是结束捉迷藏,是跨过一道坎。前方或许不如意但他从此决定义无反顾,以至终于敢轻松而笃定地说出“可以正式追你吗”,分明是预备了重重攻势,也做好了回家后需给继母林怡一个交待的准备。 可对谢梧而言,他面前多了一堵墙,一条河。或许先前他还想过和这小孩儿发生点感情故事,把话说开后,他就只能缩回脚了。 如此,再看蒋锡辰,就有些肉在嘴边不能食的憋屈。这份憋屈,不想的时候不要紧。像眼下这样,凑近了,拎出来想了,简直抓心挠肝摧枯拉朽。 不用吞咽,他也知道自己喉咙干渴得厉害,容不得挑动,实在煎熬。 过了好一阵,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才有点凉下去的意思。他小心翼翼站起来,回到自己的里间,并乖乖遵照蒋锡辰的嘱咐,把门关上;又洗了个水温偏低的澡,躁动才算平息。 这一遭颇费力气,他再没闲心多做思考,躺回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这样不安心的入睡,一如既往带来零碎纷乱的梦境。仍然梦到林怡,然而心情不再是思念母亲了,构成的情景也大不相同起来。 明明是十五岁的光景,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叫蒋锡辰,还在为自己不够善良的初恋所伤,可面对回来安慰陪伴自己的母亲,他却充满愧疚,想着怎么不让母亲发现自己身后藏着一个蒋锡辰,甚至构思了一副母亲大发雷霆的情景,随时准备回身护住蒋锡辰。 但梦中的林怡始终没有追问他惊世骇俗的早恋,没有责怪他和自己的弟弟搞在一起,只是像过去母子相依为命时那样,每天为他准备三餐,打理生活细节,同他聊他想聊的话题。 “你啊,以后要选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无论是做什么事,还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听自己的。你听自己的,妈妈就听你的。” 那个夏天,林怡说完这句话,就再次离开了他的生命。 “妈——”谢梧猛然睁开眼睛。 今年的夏天已经来了,一场现实与回忆交错的梦,让他脑筋突突地狂跳,额角渗出细汗。梦境在睁开眼睛之后迅速消散,渐渐只留下一些印象深重的感受,比如背后藏着个需要他保护的蒋锡辰…… 念及这一点,他又想起了这是哪里,现在几时,以及蒋锡辰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便担起头朝外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外面有亮光。 他下意识紧张起来,抓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要不要出去看看?他一面犹豫地思忖,一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夜晚太静谧,他轻易听到了书写的声音,笔尖与纸张的摩擦连续不断,连一个字的停顿也没有,流畅得不可思议。 不过是书写声而已,他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浮现蒋锡辰哭的样子——那个样子他是见过的,当时,他的脖子还被那些温热的眼泪沾得发热。 想到这里,他再没犹豫,立即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随便勾过鞋子,没穿齐整就去开了门。 这急急忙忙的举动弄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外间伏桌书写的蒋锡辰竟然丝毫没有被惊动,头也不抬,只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 谢梧起初疑惑,接着就意识到,这个蒋锡辰不对劲。 “小蒋?”他喊了一声。 原以为蒋锡辰不会答应,那边又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声:“嗯。” 然而听了这一声冷静而平淡的答应,谢梧心里的狐疑更重了。 他没有急于走过去,隔着半个房间细细打量蒋锡辰。这样足足过了半分钟,蒋锡辰依然没有停止书写,也没有再理他,刚刚那声“嗯”仿佛幻觉。 难道蒋锡辰在梦游?谢梧没头没脑地想,心头疑惑更重了,试着走了过去。 即使有人靠近,蒋锡辰还是没有给更多反应,只是手里的纸用完了,才稍稍停下笔,换了一张。谢梧皱眉朝那张写满字的纸看去,然而上面全是英文,他乍一看还反应不过来。 他试问:“你在写什么?” 蒋锡辰答:“写信。” “给谁?” “给我妈,给上帝,给你。” 这回答听起来十分清醒,谢梧观察蒋锡辰的表情,确信他并没有梦游,也没有入魇,又问:“也有我的?你给我写什么了?” “有一天,信会给你看的。”蒋锡辰终于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桌前地面,表情有些出神,近乎呢喃地说,“谢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准确地对上谢梧的视线,面无表情。 谢梧心头一震。他从来没有在蒋锡辰的眼睛里见过这样的眼神,静得好像没有一丝流动。如果那是一片湖泊,湖面没有涟漪;如果那是一片雪原,茫茫中没有风。湖是死的,雪原是彻底僵滞的。这是一个彻底静止的眼神,说不上绝望或是沉重,可也看不到任何动的意愿。 不知道为什么,谢梧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蒋锡辰。可爱听话的小奶狗,伺机而动的小狼狗,这些抖机灵的戏称都与他相去甚远。 他是一个活得极其艰难的人,支撑这副漂亮皮囊和挺拔身躯的,可能只是一根很细很细的线。那根线随时都有可能断掉,届时,面前的美丽和挺拔都将不复存在。 “小蒋……”谢梧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疼。这疼痛感格外真实,扯着神经带着肉,疼得他都有点颤抖了,想把这个人抱在怀里,又怕一不小心折断了他身体里那根细弱的线。最终,只轻轻捧起那张脸,轻得只用气息说话:“你是不是,不快乐?” 蒋锡辰搁下了笔,一动不动地和谢梧对视,说:“不快乐吗,谈不上。我就是,经常觉得自己死期将至,尤其是想起我妈,就会很羡慕。别人都不懂我妈,说她软弱轻生,其实,她比谁都勇敢。你看,我还在她身边,她竟然就敢……丢下我,去死了。” 谢梧心里蓦地一沉,不由止住地喊他:“小蒋,小蒋……” 蒋锡辰淡淡地说:“每次梦到她,我都想问,怎么样才可以不在乎自己在乎的人的感受,放弃那种我死了他们会难过的念头,勇敢地跨过那一步。这太难了,实在太难了,至少,现在你在这里,我就没有办法丢下你,马上去——” “蒋锡辰!”谢梧心口锥疼,不愿意听到后面的字词。他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紧紧拥着。 深海有光_30 蒋锡辰如他所愿,没有说出后面的话。他们胸膛贴着胸膛,心跳混着心跳,即便这样,谢梧还是有一种这个人会从他臂弯中消失的恐惧。 这个拥抱持续了数分钟,是蒋锡辰先打破了僵势。 他拍了拍谢梧的背,轻声道:“别这样,我没事儿。本来昨天也想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但总觉得太矫情,就没讲。” 谢梧刚才那种冲击强烈的刺痛感,经过几分钟体温相传的安慰,也平静了一些。他略为踟蹰,轻轻放开了蒋锡辰,往后退半步,看着这人:“那你现在说。” 蒋锡辰幅度极小地扬了扬唇角,看上去是试图找到正常的表情和状态,但并不太成功,只展露出几分苦笑:“我有长期的躁郁症,犯起毛病来像个神经病。一方面,这可能是我妈的原因,另一方面,我长时间的高压工作也有影响。不过总的来说,我不是完全的神经病,你放心。” “你……”谢梧动了动唇,斟酌少顷,然后不确定地问,“你经常想死吗?” “嗯。”蒋锡辰点点头,带着点刻意的坦然回答,“我经常不知道怎么活,所以总是盼着那一天。但我没有自己动手的勇气,因为……我怕。” 怕什么?谢梧的问题涌到嘴边,又收住了。 蒋锡辰那样专注地看着他,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无论怕什么,大抵都和他有关。然而此刻他并不确定自己愿意听到太重的话,面前的事情,他需要消化,需要梳理。他不能像十五岁的孩子,凭借激情和荷尔蒙做出可能后悔的决定;他最多,能够试试摸石头过河。 “蒋锡辰,”他摒了摒息,尔后凝视面前这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的事,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认真思考的。” 闻言,蒋锡辰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在可怜我吗?” “我就是不想可怜你,才要你给我一点时间。”谢梧打断他,抬手抹了一把额角,沾了一手细汗。被这汗水一提醒,他才发觉自己喉咙干渴得厉害,可也不是真的缺水,只是有念想没出口。 尴尬得憋屈。 他顿了顿,忽然捧起蒋锡辰的脸,低头含住了那双嘴唇,用力吮`吸了两下,然后迅速放开:“好了,你也累了吧?不要写信了,进来睡吧。” 蒋锡辰:“……只睡觉?” “只睡觉!”谢梧没好气地拉过他的手,踹开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那里的抱枕,牵着他回到里间。 第二十三章 《红樱》两周三场的路演很快就完了,配合着网络宣传,本剧的存在感不是一般的强。纵观这段时间几个主要媒体的版面和搜索,跟它咬得最紧的就是《日暮苍山雪》。据佳妮吐槽,那边的路演简直一天跑一个城市,费老大劲儿了。 “费这么大劲儿,就看他们能有多少播放率。”佳妮刷着微博热搜榜,忿忿地哼了一声。 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回到北京,正坐在自机场驶向市区的车上。 都是辛苦出差,蒋锡辰有意给手下人放个小假,让有事的都自己走,最后三个助理就剩下佳妮表示没事儿,要送他们回星光佳园;谢梧也让小方回段戎那边报道去了。于是同车回城的只剩下两个艺人和一个助理,并一个前方开车的司机。 人一少,楚文锦派过来的这辆车就显得特别大,谢梧一个人占了两个位置,躺着翻杂志,对佳妮的吐槽置若罔闻。过去一段日子,关于霍熠极其相关的吐槽他听多了,眼下已经免疫,失去插话的欲`望了。 他不搭腔,蒋锡辰更是个不会随便对霍熠那边置喙的,佳妮说完话,车里就静了。她嘀咕了两句,大概也觉得没趣儿,就不吐槽了,转而有点感慨地叹了口气,对蒋锡辰小声嘟囔。 “平心而论,《日暮》挺好的,你们拍的那一年我刚进盛林,那是我跟的第一部你的戏呢。没去跑它的宣传,感觉还真有点遗憾。” 闻言,蒋锡辰笑了笑:“你跑过的呀,它被压下之前,我们做过两场活动。” “那都是在北京本地嘛,没出去,不算跑。”佳妮摆摆手,靠回椅背里,一脸陷入回忆的神情,然后轻轻哼了一段旋律,有时候还带歌词,但似乎是记不太清楚,含含糊糊时居多。 蒋锡辰听了一会儿,帮她打拍子,助她把整首曲子都哼了下来。哼完,她自己笑了,看着蒋锡辰,道:“我还是喜欢小辰你给《日暮》写的这首歌,没有用上真是太可惜了……你为什么不单发一支EP呢?” “不发了,没意义。”蒋锡辰瞟了一眼后排躺着的谢梧,顿了顿,说,“当时这歌不算是写给《日暮》的,是给霍熠的。人都走远了,发歌干什么。” 佳妮听了,神色一怔,轻声叹息:“差点就忘了,你们以前是真好过的,粉丝都是一家,每次他有点什么动静,你们家’小星星’都会友情帮他打call。哎,你们俩好的时候……” 话到这里,她忽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一回头,迎上谢梧的目光。 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杂志随意地搂在怀里,正看着她。见她回头停顿了,说道:“我就随便听听,你接着说。” 佳妮支吾了一下,内心有点怀疑自己对“随便听听”的理解。这位老大哥皱眉凝眸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随便听听,这么大一辆车,都被他莫名的低气压搞得有点压抑了。 “是关系好过,不是那种好过。”蒋锡辰突然开口道,同时反身靠在椅背上,望向谢梧的眼睛带着笑。 听了这话,谢梧的视线转向他,跟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淡淡地回:“哦。”又躺回去了。 佳妮:“……” 车里彻底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蒋锡辰不言语,谢梧继续装模作样翻杂志,女助理则心情复杂地反复品味刚才的气氛,品了好半天,才对自己的判断将信将疑。这样带着猜想再看面前这两个人,就感觉气氛大不相同了,心里憋了满肚子问题,又不好当场问,只得塞在肚子里,直到回到星光佳园。 给蒋锡辰搬完行李之后,佳妮才找了个机会向他求证:“你和谢老师……你们那啥了?” 蒋锡辰笑笑,不语,算是默认。 佳妮看他的反应,当即倒抽一口凉气,满脸不可思议,心里又惊讶又着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插腰呼气在客厅里转悠了两圈。再回到蒋锡辰面前时,眼睛都急红了:“你怎么,你怎么…...你是个偶像啊!万一被发现怎么办?楚姐知道吗?” 蒋锡辰没有回答,反问道:“佳妮,如果我出来自己开工作室,你跟我出来吗?” 佳妮的表情有点懵,两根眉毛拧在一起,略作思考,反应过来:“你是要离开盛林了吗?” 蒋锡辰的合约将要到期,这件事,但凡近一点的助理都知道,她当然清楚。只是公司上下并看不出对蒋锡辰与以往有什么不同,尤其是楚文锦,宠他宠得无法无天,要推商演就给他推,要去话剧院就让他去,千依百顺捧在手心,实在看不出双方有走到头的迹象。 “是啊,也差不多是时候了,对吧?”蒋锡辰拉了张椅子过来,拍拍椅背,表情认真地请她坐下。 佳妮犹豫着,还是坐下了,又立刻抬头看他:“这事儿,楚姐知道的对不对?” 蒋锡辰点点头:“她那里早就说好了,她已经帮我打点了很多。到时候,我和盛林应该能好聚好散。现在挖你,也算是她默许的。” 佳妮在盛林的时间也不短了,又是一直跟在蒋锡辰身边,这话里的话她一听就明白,想来,唏嘘感慨:“我懂嘛,她自己肯定不可能跟你走的,默许你带走几个人,算是对你特别关爱了。话说回来,楚姐对你那么好,你真的就这样离开她吗?” “我的良心可不会痛!”蒋锡辰的语气略带玩笑,道,“我走了,她手上就没有这么忙了,能抽点精力好好想想自己的事——是跟盛启铭结婚回去做全职太太,还是也出来做一份属于自己的独立事业?到了她这个时候,这些都得好好想想了。我在的话,她有寄托,有得忙,会偷懒不去想的。” 佳妮的注意力顿时被八卦吸走,兴致勃勃的问:“那你觉得,她会和老板结婚吗?” 深海有光_31 蒋锡辰耸耸肩:“谁知道呢?盛启铭那德行,哼,配不上我姐。” 佳妮看着他一脸护姐狂魔的样子,心里一暖,噗嗤笑了:“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弟吧?看你们俩,我都要相信娱乐圈里有真情了!” “那你以后跟着我,还会看到这样的真情。”蒋锡辰冲她一笑,“喏,反正邀请已经对你发出了,你自己考虑考虑吧。稍微透露一点我的规划,以后我不会再经营偶像这个定位,甚至可能演话剧比影视剧还多,但我会培养适合市场的新人,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佳妮灵光一闪,惊叫:“啊!小蕊不会是…..” “对,她目前拟的合同也是签我工作室的,到时候会跟我走。”蒋锡辰接道。 佳妮抿了抿唇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双手交握着陷入思考。半晌,态度认真地回复蒋锡辰:“这事儿有一点突然,我还得多想想。不过,不管怎么样,小辰,我都会永远支持你的!” 蒋锡辰微笑:“谢谢你。” 佳妮:“……也包括你和谢老师的事儿!” 蒋锡辰一愣:“啊?” 佳妮摊摊手:“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可能很多人都看出来了。小辰你这一次真的是……一点儿都藏不住自己!不过,我没有想到谢老师会跟你犯糊涂,因为他之前对你看起来还挺冷淡的,而且他这个人听说挺花心的,涉猎又很广……反正,我觉得你是栽的那一个,你要小心。” 蒋锡辰听罢,未置可否,也没有多做解释。 两人又聊了些公司和接下来的工作,他便将人送走了。送至楼下,再回来。对门正紧闭着。 过去,他从来不认为这样一道薄薄的门算什么阻碍,此刻,却觉得这门非常碍事儿。他抬起手想按门铃,可手指落在那个小按钮上,不知怎么的,又犹豫起来。 对于这份关系,他到底没有那么自信,所以刚才只敢对佳妮默认,没能说出一句肯定的“是”。 可到底是不是?这真是个好问题。 谢梧习惯了孤家寡人的生活,每次出差回到家必然行李也不收拾,直接倒床睡上一觉。只有先体会一轮在自己床上醒来,透过熟悉的窗户看看熟悉的景色,才会感觉结束了一桩工作。 今天回来也一样。蒋锡辰那边在还在谈工作的时候,他已经蒙头大睡。正常情况下,他能一觉睡到深夜,然而这次还是发生了一点异常——三个小时后,他就睁开了眼睛,脑海中无端端地略过蒋锡辰的脸。 那小子现在在干什么?他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 趴床想了一会儿,终究爬起来,收拾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要去开门。 手搭上了门把,心里忽而生出点在乎形象的烦恼来……这可真是陌生的体验。他在“真矫情”和“见人还是要讲礼仪”之间交战对决了一下,最后选择了后者,跑回房里。 两分钟后,他换了衣服、抓了头发,甚至喷了一点骚包的香水,敲开对面的门。 蒋锡辰很快来开门,看见是他,明显诧异。小孩儿偶像做惯了,对于打扮的事比十八线老演员在行得多,眼神一扫,宛如X射线,把人扫描得浑身不自在。 谢梧清了清嗓子:“那个,你没吃饭吧?要不,跟我回趟家呗?” 蒋锡辰笑得意味深长:“这次,算是见家长了吗?” 谢梧:“……你到底去不去?” “去!”蒋锡辰果断答,“我也换个衣服,再抓......好好,我不抓头发不喷香水,一分钟保证能完事儿!” 谢梧表面淡定,冲他挥挥手催他“赶紧的”,心里弹出一整屏“矫情遭雷劈”。 第二十四章 恋爱使人失智,算得上人类世界的铁律之一。 这一点,谢梧在车开到半路的时候有了切身的体会——此时已经超过晚上九点了,按照老谢的养生生活习惯,这会儿都该睡觉了。然而,先前他听凭肾上腺素的驱使,激情之下去敲开蒋锡辰家门的时候,并没有记起这回事儿来。 此刻想到这点,深感无缘无故大半夜回去打扰老谢,实在有违为人子的孝道,想了想,一边放慢了车速一边对蒋锡辰改了主意。 “要不,还是别回去了,我们外面找个地儿吃东西吧。” 蒋锡辰略带疑问地看过来,谢梧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做了个摊开的动作,解释道:“老谢估计睡了,我一个人回去还好,他用不着搭理,你来了,他估计得爬起来给你做一桌子宵夜。” 蒋锡辰笑:“你爸这么喜欢我呢?” 谢梧:“那不是上次没给你好好做一顿生日饭吗?他惦记呢。” “这样啊?”蒋锡辰故作失望。 谢梧顿了顿,轻吸一口气,到底毫不吝啬地哄他开心:“老谢呢,确实是挺喜欢你的,后来还找你的电视剧看了,让我在业务上多帮助你,在生活上多关心你。还说,觉得你这孩子面相好,有福气……唉,这老头儿真是爱好太多了,我俩月不回家,他就跟后海摆摊儿算命的学会看相了。” 蒋锡辰被他逗笑,转过身,半个人都面对着他,坐姿着实不安分:“你爸怎么那么逗?” 谢梧:“可不是吗?我就是让他传染的,哎哟,原来小时候在上海,都讲调性的哦!后来跟他了,完全变成一个糙老爷们儿!” 蒋锡辰盯着他,意有所指地问:“那你以前,不是糙老爷们儿啊?” 那边一时不察,大方聊起往事:“以前嘛,林怡那个人你知道的,还是比较优雅,又是上海人,讲情调的。所以,她把我教得也比较讲究,幼儿园就每天都要涂满手凡士林,说要保护皮肤。更过分的是,还给我涂唇膏,我一度怀疑她把我当女孩儿养……” 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闭了口。 蒋锡辰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的弦外之音,难得有种完全把人调戏到了的成就感,笑得格外开心。这会儿但凡给他面前放一张桌子,他就能表演捶桌大笑。 “差不多得了啊,我现在就是纯爷们儿,你别想着犯上。”谢梧没转头,只从后视镜看他,毫无诚意地声明道。 起初,发现自己被言语占了便宜,他还有点教训这小子一顿的想法,结果看一眼,再看一的笑容里品出了几分窝心的甜蜜。 他活了三十五年,从十五岁开始懂得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彼时因为看见心上人快乐而感到快乐的心情,至今仍然清晰。后来的二十年里,他长大、成熟、理智,懂得了收放,却很少再为别人的快乐而感到由衷的甜蜜了。 许久不曾品尝这滋味儿,稍稍点一点心头的蜜意,都觉得黏稠难缠、泥足深陷。 “蒋锡辰。”他轻声喊身边人的名字,稍稍侧脸看过去,扬起微笑,“现在,你觉得快乐吗?” 像是没料到他突然来严肃话题,蒋锡辰有点不安地收回了大笑,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嗯”了一声,尔后恢复常态,回答:“快乐。” 谢梧嘴角的弧度扩大了几分,朝身边人伸出右手,道:“把手给我。” 深海有光_32 蒋锡辰垂眸看着他摊开的手掌,踟蹰了一下,又从后视镜与他对视,仿佛是从眼神中确认了这不时一时兴起的示好,才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下一刻,五指就被扣住。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正是人们说的“十指相扣”。 蒋锡辰心里骤然一跳,剧烈得不可思议,连呼吸都被牵扯,紧到喉咙。 谢梧的拇指轻捻着他的虎口,轻声问:“蒋锡辰,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会不那么想死?” 蒋锡辰松了松喉咙,点点头:“是。” “那就……和我在一起吧。”谢梧把车停在路边,转头看着他,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有些事儿我得说清楚。第一,我不算是跟人好好谈过恋爱,小时候有点阴影,后来一直挺小心,就怕再给自己浇一头狗血,所以如果我以后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请你把我当新手,宽容宽容。第二,我是认真的,现在握着你的手了,就冲着尽可能长久去。第三,我们俩迟早得面对林怡,我希望到时候你别想着自己一个人去扛,她是我亲妈,我有权力亲自争取她的认可和祝福,好吗?” 蒋锡辰定定迎着谢梧的目光,眼睛一眨不眨,涨得通红,却还不肯错过片刻相望,直至有泪水自眼角溢出,他才像被蝴蝶的翅膀扇醒了梦,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这么握着手,望着对方。 那是彼此相识至今,袒露得最彻底的眼神和表情,是发自内心的、本真的、最初的模样。他们甚至能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从起初的试探,到后来的疑虑,至此时此刻——满眼的真诚,和真诚的欲`望。 谁也没有再说话。 蒋锡辰攀过去,右手覆上谢梧的耳朵,掌心摸到一片凉。他没来由地紧张,呼吸都不敢释放,先用额头试探了一下对方,然后鼻尖相对,内心异常珍惜的情感压过了急切的欲`望。这样体会了好一会儿,才染指那双唇,颤抖得有些不真实。 满口傻话:“谢梧,我要吻你了。” 谢梧“嗯”了一声,抬手扣住他后脑,将他朝自己按近,两对嘴唇贴在一起。气氛郑重得有点不符合时代风气和他们的职业生存环境,更不符合他们过去的行事风格——都不是什么清纯小男孩儿,接个吻,还半天不伸舌头,说出去笑死人了。 很奇怪,但也很奇妙,有种未曾体会过的动人,似乎并不急于求成。 恋爱不仅使人失智,还使人忘记时间。 清纯少年的亲法到底也就探索了两分钟,后来终于风卷残云横扫千军,以至于引火烧身,不得不落下黑色窗帘,翻到后座上手解决。这样一来,也就没脸没皮地拖过了大部分饭馆的营业时间,等都尽了兴熄了火,只剩下路边烤串可供果腹了。 谢梧好整以暇,从杂物箱里翻出墨镜、口罩、帽子,原想全都丢给蒋锡辰全副武装,又觉得这深夜街边,搞得像个夜行者反而引人注目,最后只给他脑袋上匡了个帽子。 “下车吧,就去那个巷子里,不开进去了。” 蒋锡辰听话地压好帽檐,一双眼睛盯着他,黑暗里还显得亮晶晶的。谢梧推他一把:“别看了,现在看这么多,以后腻了怎么办?” 蒋锡辰笃言道:“不会的。我都看了十几年了,从来没有腻过。” 谢梧轻笑一声,心里软绵绵的,倾身给他开了门,自己仍是从身旁的门下车了。 两人步行了三分钟,到达一家藏在深巷里的烤串店。店内店外都有桌椅,谢梧选择了店外最不明亮的一桌,让蒋锡辰乖乖坐下,自己进店去点餐了。蒋锡辰的目光追随了他片刻,大约终于觉得自己痴得过分,便讪讪收回视线,低调地埋下头去打开手机,刷微博。 因为职业关系,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喜欢刷微博热搜榜,也同样因为职业,他刷起来特别么有乐趣,毕竟榜单里十有八九他都知道是怎么上去的。 于是,草草看一轮就没了兴趣,关了,又忍不住朝店内望去。这时,有一道突如其来的光闪到了他的眼睛。 这种光他太熟悉了,每一台偷拍的相机和手机,都闪着这样刺眼的光。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视线从指缝望出去,寻找那一瞬间的光源。 一个小女孩儿怯生生地跑过来,连连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又不想打扰你就拍了……我这个手机它在黑暗的环境里会自动开闪光灯,真是太对不起了。” 蒋锡辰放下手,抬眼看看面前的小女孩儿。还真是个年纪很小的孩子,看上去还是个学生。这附近确实有一所大学,她也许就是学校里的学生。 “没关系,想拍照的话,还是问一声比较好,说不定还能拍合影,对吧?”面对偶遇的粉丝偷拍,蒋锡辰经验丰富,他直接冲小姑娘伸出了手,“来一张吗?” 小姑娘惊喜得瞪紧了眼眶,忙点头,然后急急忙忙理了理头发,站到蒋锡辰身边,半蹲下`身。蒋锡辰看了,从后面拉过一张小凳子,“坐吧。”如此这般亲切和蔼地拍了一张合影,末了,还拿自己的手机也拍了两张。 谢梧点晚餐出来,正看到小姑娘冲蒋锡辰道谢,然后道别。 他等了一会儿,看小姑娘跑远了,才过去坐下:“这么晚还能碰到粉丝啊?” 蒋锡辰低头看着手机,左右滑动刚才拍下的照片,看了好几遍,才回答:“不是粉丝,是狗仔。” “啊?”谢梧一惊,“怎么看出来的?” 蒋锡辰打开微信,一边把照片发给楚文锦,一边解释:“我一开始也以为她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但拍合照的时候就发现,她肯定是有目的接近的狗仔,因为她装紧张、装高兴,都太过了。做偶像这么多年,真粉、假粉、伪装狗仔,我都直接用雷达判断了。” 谢梧听了,一本正经地竖起大拇指:“嚯,厉害嘛!” “呃……跟你说个事儿。”蒋锡辰停下打字,抬起头看着谢梧,卖乖地眨了眨眼睛,“如果我们刚刚在一起,就摊上事儿了,你能不能保证你不退缩?” 谢梧:“……摊上什么事儿了?” 蒋锡辰:“还得查,刚才那个小姑娘拍到什么了,是谁的人,都不好说。反正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万一不乐观呢,是吧?” 谢梧默然,少顷,在蒋锡辰头上敲了俩栗子:“行吧,谁让我在跟娱乐圈第一流量搞对象。” 第二十五章 “你可真是不给我省心啊!”楚文锦边翻看早上刚刚收到的电子文件,边抬手按压自己的太阳穴。看了几屏之后,直接下拉到底部,然后拉过桌面的电话机拨打了一个内线。 “喂,刘总监吗?不好意思啊,这么早就找你——是这样,我们小辰昨晚被拍到一些不太适合传播的照片,当时已经运作过了,不知道你手下的汇报给你了没有......” 这个拨到公关部的电话打了五分钟,双方就昨晚即时处理的成果做了一番交流,并对下一轮的计划达成统一意见。电话挂断以后,楚文锦也懒得再看屏幕上的文件了,直接望向蒋锡辰,做出一副凝重的表情。 “你闯祸了!” “是是是,我闯祸了!”蒋锡辰点头认错,捧上自己煮的咖啡送到楚文锦桌面上,一脸乖巧听话任教训的模样。 楚文锦瞪了他一会儿,叹息道:“你太大胆了,居然没有跟我透露一点风声。怎么就跟谢梧搞到了一起去?还这么不小心,这种照片都能被拍到!” 她转过电脑屏幕上,上面正是昨晚被拍到的照片。车里的看不清,依稀只能见到有亲密纠缠的人影。但随后那些车外的照片,就能清晰地看出来是谁了。通过这些照片的连贯性,自然能判断他们在车里的亲密超乎寻常。 蒋锡辰面不改色,一本正经:“情不自禁。” 呸。楚文锦被肉麻得连忙抚摸自己的小臂,看蒋锡辰的目光有点复杂,脑子里搜索着过去蒋锡辰对谢梧的端倪。印象中,这个小孩儿从韩国回来以后,确实曾有几次表达出对谢梧的欣赏,但那看起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对一个实力演员的敬佩。这么些年,他们也从来没有合作过,他唯一一次异常主动,还是《红樱》。 这剧之前定的演员和蒋锡辰在各方面条件上都差不多,那边闹辞演之后,段戎找上门来,她原本是没有考虑的。不料蒋锡辰知道之后,立即答应了。为此,还主动多接了两档通告,把调整时间的损失补回来。 深海有光_33 可这也不足以让人看出别样端倪来。 楚文锦想到这里,又轻叹一声:“算了,我就不多责问你了,你也在我手下待不了几天了。你放心,这事儿我会处理好的,东西传不出去。怎么样,你以后的打算?” 蒋锡辰掌心相对,抿唇看看楚文锦,又笑笑,坦言道:“我挖了佳妮。” “怎么是她?”楚文锦有些诧异,“她不是你身边最好的人,性格太毛躁了,嘴巴也欠遮拦。” 蒋锡辰耸耸肩:“没关系啊,人都有缺点的。她跟我那么久,有感情的嘛。而且,她这个性格换了人跟,又得好一番磨合,岂不是麻烦。” 楚文锦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还挺会关心人,那怎么都不多替我想想啊?” 蒋锡辰放松起来,笑嘻嘻地接:“想了啊,怕你以后调用她不顺手,所以干脆带走给你省事儿。” 楚文锦睨他,不说话了,拿起他煮的咖啡尝了尝,又放下:“我最近接触了一下叶进,他明年有个电影要拍,目前具体的信息还没有,不过他之前两部电影都爆了,加上以前的也都很有质量,所以这部新的我很有兴趣。要不要,我送你个临别礼物?” 闻言,蒋锡辰意外地望过去:“叶进啊,那肯定是好片子......不过,这么好的资源,你干嘛要给我?明年的事情了,到时候你也捞不着好,还会让公司的艺人说你胳膊肘往外拐。” 楚文锦道:“还不一定能给你呢,得看叶进的意思。” 这倒是。蒋锡辰点点头,叶进这个导演他算是认识。人有点横,拍戏一直讲质量,从来只用自己选中的人,投资方的话从来不听的,所以过去拍戏总是缺钱。戏拍好了,没钱搞宣传,最后落得有口碑,而票房平平。 但是最近三四年,他撞了大运,碰上有钱又肯放权尊重导演创作的投资方,连出两部大制作的动作片,宣传和排片上来了,果然大爆。不仅他自己名声大噪,从他电影里出来的演员也火了起来。现在,他那里有点什么动静都会引起八方伺机而动。 “不过,既然你都跟我讲了,一定是叶导有什么表示吧?”蒋锡辰琢磨着,笑问。 楚文锦抿着咖啡“嗯”了一声:“还是你演《桃城》的功劳,他去看过一场,说觉得你的表现有点意思。” “哟!”蒋锡辰一乐,“我最喜欢这种故事了!你看,我,一个花瓶,决意苦心修炼一番,刚刚有所表现就被人慧眼识珠,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真的,励志故事!” “行了吧你!”楚文锦眯眼笑着看过去,嫌弃地摆了摆手。 蒋锡辰哈哈大笑,对自己一通自夸。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定下一个同去见叶进的时间,他就开始没事儿低头看手表了。楚文锦见他这急着走的模样,嘟囔“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到底没有多占他时间,打发人走了。 蒋锡辰一大早到公司来,此刻算是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心情挺好,一路哼着歌到停车场。路演回来以后,他接着就要开始《低温》的排练,助理和司机都让楚文锦撤了,向谢梧看齐,一切都自己来。 这个点儿正是大部分人已经在办公室开始工作的时间,停车场里都是车。他头回自己找座驾,转了两圈也没搞清楚方向,正怀疑自己白在盛林这些年了,就听到安静停车场里传出谜之男女互动声。 最近走的什么运啊......他暗叹一声,转身想绕开那个角落,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盛启铭。 他顿了顿脚步,接着果断朝那方向走去。果然在一辆豪车旁看到预备白丨日丨宣丨淫的男女,男的是盛启铭,女的不知名。两人亲亲摸摸投入忘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多了围观者。 蒋锡辰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才咳了一声,道:“老板,这里有摄像头啊。” 闻声,盛启铭停下动作回头看过来,见是蒋锡辰,脸上神情便露出点微妙的意味来。抬手整了一下衣服,顺手开门,把女的塞进车里。蒋锡辰没去看她,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一个小艺人,有老板垂青自然抓紧机会。 “你怎么一个人?”盛启铭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了,笑得还算友好。 蒋锡辰道:“老板还希望我多带几个人来围观啊?” 听了这讽刺的话,盛启铭也不恼,还是笑:“听文锦说,你到期就不续约了,打算独立?” 蒋锡辰不语。 “独立难啊!”盛启铭装模作样地叹气,一脸苦大愁深,“你还这么年轻,背靠大树多好,真是折腾。” 惺惺作态真的令人恶心,蒋锡辰听得胃里一阵不适应,冷言道:“我都要走了,就不用老板费心了,老板您还是多管管自己吧!刚刚的事我不会告诉楚姐,但还是奉劝一句,楚姐那样的人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看您对楚姐也不是没有感情,别哪天人醒过来一走了之了,自己后悔。” 盛启铭顿时黑下脸,阴沉地盯着蒋锡辰:“你管太多了。” 蒋锡辰丢下一瞥,走了。 他和楚文锦是真情同姐弟,以往对盛启铭的绯闻就很不屑,但听多了也确实会习惯和免疫。今天亲眼看见了,又不好告诉楚文锦,心里实在堵得慌。 回到澜华话剧院后,他没有立刻去排练室,先去谢梧常用的休息室呆了一会儿。 给谢梧去了一条信息,不料,半刻钟后谢梧人就来了。 “怎么了?不开心?”谢梧手上拿着剧院食堂卖的特供饮料,且是唯一一款高糖的,递过来,笑道,“来,喝点儿甜的,开心一下。” 蒋锡辰抬眼看看他,笑了,接过饮料喝了一口,确实很甜。甜食易胖,他从十几岁开始就被严格控制这类食物的摄入量,偶尔吃一点,非常过瘾。 谢梧坐下来:“好喝吗?” “好喝。”蒋锡辰转身面对他,眉眼弯弯地笑,露出点撒娇的意思来,“小叔叔,你以前也这样吗?” 谢梧:“哪样?” 蒋锡辰:“谈起恋爱来,又宠又甜。” 谢梧挑眉,笑:“喜欢吗?” 蒋锡辰:“喜欢。” “喜欢就全给你,多甜都行。”说着,谢梧掰过那杯饮料喝了一口,然后朝蒋锡辰示意一下,便揽过人,低头吻上去,饮料在唇舌交缠中渡了过去,真是甜得发齁。 这么水波荡漾地亲了半晌,待要换气才分开。蒋锡辰满脸通红,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谢梧,有几分撒娇的委屈,晕在被撩拨起来的欲念中。可惜场合不够允许,注定不能尽兴。他只得攀过去挤开谢梧的腿,一条膝盖跪进去,顺势把人放倒,勉强地磨磨蹭蹭,呢喃低语。 “小叔叔,你这样不行啊,我会昏了头的。” “那就昏吧。”谢梧摸了摸他的耳垂,又探手到他腹下,钻进薄薄的衬衫里抚摸他。 他敏感得厉害,被摸两下就发颤,喉咙里漏出一丝呻丨吟,身体贴紧谢梧,黏黏糊糊地像只小动物,完全把自己丢给谢梧去抚慰。一波简单的发泄后,两人都有点累,感到闷热又不愿意分开,拥着窝在沙发里。 谢梧轻声追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开心了吗?” “你这么怕我不开心吗?”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开心。”谢梧抱着他,叹了口气,“或者,至少你不用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自己消化,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不开心一下。” 蒋锡辰听了,忍不住“咯咯”直笑,显然被哄得心花怒放。 深海有光_34 两人腻腻歪歪地说了一通孩子气的幼稚话,最后,抓了盛启铭的奸这事儿也就无足轻重了,说出来果真像个笑话。 末了,谢梧没忘了安慰:“两个人的事情,第三个人无论和其中的谁有多亲密,都是没办法插手的。楚文锦那么聪明,她会做出自己内心的选择,你不用太操心。” 蒋锡辰头一次发现这人体贴得这么细致,仿佛发现新大陆,把这话品了又品,最后悄悄折叠起来,垫在了心底深处。那里前所未有地温暖起来。 第二十六章 这么忙里偷欢了一发,谢梧看看时间,直接领着蒋锡辰去会议室了。 澜华话剧院每开排一出新戏之前,都要开个大会。除了主要创作人员之外,其他部门的负责人也会来,共同商讨一个初步部署——什么时候开排,用什么人,多久可以公演,应该做什么宣传,都在这时候定框架。 今天的会议,为的是《低温》。 一进会议室的大门,蒋锡辰就发现了,在座的都特别郑重其事,他们进门的时候,丁主任等几个老派领导还齐刷刷起立了,仿佛迎接什么大人物。结果见是他们,就跟闹了乌龙似的。 丁主任嘟囔:“是你们啊!” 谢梧笑嘻嘻地落座:“不然您以为是谁啊?” 丁主任身边一个小年轻插嘴回答:“我们还以为院长来了。” “怎么?”谢梧听了,一惊,“院长也会来吗?” 丁主任点点头:“院长对《低温》很重视。” 嚯,这是对戏重视,还是对人重视,还真不好讲。谢梧慢悠悠地“哦”一声,悄悄和蒋锡辰对了个眼神,两人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和自己一样的吐槽。 几分钟后,许伦抱着剧本来了。 他是院里的小年轻,院里十个人有九个都比他大,因此他习惯了待人恭敬。入门之后先鞠躬,为自己比前辈迟来道歉,接着给主创人员一一发了剧本,才在蒋锡辰身边坐下。 紧跟着,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其中一个大家都熟悉,是莫斜阳。另一个,在座的没有人谈得上熟悉,因为他实在太少在剧院里出现了。在许多人心里,他与其说是澜华话剧院的院长,不如说是背后金主。 两人有说有笑跨进门,莫斜阳扫一眼会议室,直接走到了白板面前,没等院长坐下,就开口了:“我看,该到场的人都到了,那正好,不用等了,直接说事儿。” 蒋锡辰上次见这位神秘的院长,只闻其声,外加得见一个轮廓,此刻终于看到完整的了。 年纪看着不到四十,同当时目测的一样,身量高大,身板也比寻常人挺拔,有点军人的风姿。身材好就算了,一张脸还英俊得惊人,斧砍刀削似的轮廓格外清晰,眉眼异常深邃,一眼望去,很难不被他吸引。 蒋锡辰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但像这种浑身上下都写着“优等基因”四个字的,他还数不出几个。非要点名的话,上一个还是他大哥蒋东维。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位院长偏过头,迎视他,眉眼神情俱是他们这类人天生自带的倨傲,唯有笑容是后天修炼的礼貌得体。 蒋锡辰也回了个笑,算是打了招呼。 那边,莫斜阳在白板上飞快地写了两行龙飞凤舞难以辨认的字,似乎终于想起来这会议室里有的是比他行政职权高的人,毫无诚意地问了一声:“我准备讲讲这个戏了,几位主任有什么要先指示的吗?” “几位主任”一致望向院长。 院长打了个随意的手势:“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交给莫老。” 莫斜阳就不客气了,甩了满头凌乱银发,道:“《低温》这出剧由我来导演,咱们凌院长亲自监制,舞台灯光服装这些,暂时没有打算从外头请,还是交给咱们院里的诸位专业能人,演员就是在座四位了。” 说着,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位演员:“蒋锡辰、谢梧、许伦、蒙姗衫,大家也都很熟悉了,该怎么设计造型,还有找宣传点什么的,大家自己挖吧,我就不多胡说八道了。我做戏的,现在来讲讲戏的事情……” 一到这块,莫斜阳就没完没了,一个人说了二十分钟,除了演员认真听教之外,其余部门的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最后还是院长打断他拯救了大众。 “排练的计划就是这样了吧?公演和宣传呢?你们都讲讲。” 他语调不紧不慢的,但话一出口,大家都打起了精神,莫斜阳也总算发现自己该喝水了,默然放下手里的水笔,转到茶桌那边给自己泡了一杯枸杞茶。 白板前换成了丁主任。 这场会统共开了近两个小时,总算把该敲定的都敲定了,散会前,莫斜阳即时对演员布置了作业,然后率先大步离场了,不羁得让在场的几位老派领导脸色很不好看。 本该最感到被冒犯的院长倒无所谓,挥挥手,道:“没什么问题就散吧!” 众人纷纷收拾东西散去,谢梧和蒋锡辰作为唯二知道这里最大八卦的人,跑得比谁都快。两人脚都踏出大门了,听到里头的蒙姗衫一如既往亲昵地拉扯许伦:“小伦,走啦!” 又听见许伦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回答:“师姐你先走吧,我还有点儿事儿跟院长说。” 听了一耳朵戏的谢梧和蒋锡辰一对视,默契地跑得更快了。 莫斜阳给演员布置的作业是研读剧本及和编剧进行表演创作的交流,眼下看来,和编剧进行表演创作的交流是不太合时机了,谢梧回上午工作的排练室转了一圈,看没什么事情,就拉着蒋锡辰转移阵地“研读剧本”了。 “老谢说,今天给你做大餐,咱们这个时间回去,他估计刚好动手。”两人走到停车场,谢梧掏了一下钥匙,问,“坐我的车?” 蒋锡辰想了想,道:“还是我的吧,你的车昨晚刚被偷拍了一轮呢,我这辆是新的,还没那么多狗仔认得。” 谢梧乐得不用开车,果断把钥匙兜回了口袋,感慨道:“我发现你小子挺有先见之明,搬到星光佳园住,进出都方便,哪天被人问了,也可以用邻居搪塞。” 蒋锡辰:“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说的。” 谢梧:“我一开始怎么说?” 蒋锡辰:“你那时候觉得我可心机了。” 说着话,已经走到车前,两人各自上车,谢梧才接话:“你可不就是心机吗?你敢说你没想过近水楼台。” 蒋锡辰坦然承认:“想过。” 换来谢梧在他脑袋上一阵揉,今天没有什么工作,头发没有做过,天然软和,揉起来特别舒服。恋爱使人失智又生效了,谢梧揉着揉着很上瘾,跟小孩子玩儿游戏似的。蒋锡辰无奈,偏头看过去,佯做了一个很凶他的表情。 两人笑得像傻子。 气氛真好,叫人想起岁月静好、携手白头之类的词语。 说来也怪,好上之前觉得也就那样——无非是认为对方有诸多好,心里喜欢,想打上个专属标签在一起。好上之后,就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源源不断的柔情蜜意,以前看着好的,现在加了倍的好,以前觉得烦的,现在看着也可爱起来;一旦凑在一起,说的话都是傻话,做的事都是受动物本能驱使。 深海有光_35 谢梧不用把方向盘,兀自掂着这个问题胡思乱想。半晌,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泛滥又绝不平常的词:爱情。它猝不及防地钻出心头,扎眼而闪耀,趾高气昂,意气风发,令人悸动。 谢梧体会到它的存在,简直有点眩晕。再看蒋锡辰,怎么看怎么喜欢。 而这些情绪在他自己心里转了一圈,搅拌出浓浓爱意,搅动起几番心潮起伏,到底是不足为道,又渐渐沉淀下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番胡思乱想,加深了他此刻决定带这个小家伙回家正式介绍给老谢的决心。 然而,要介绍他,怎么避得开林怡? 半个小时后,两人并排坐在老谢面前,先是承认了新关系,接受了老谢亲亲热热的喜悦和祝福,接着就默契地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沉默像是被酝酿了许久,分量颇沉,因此等老谢发现两个年轻人已经好一会儿不说话之后,立即生出不太好的直觉。 他张了张嘴,有些疑惑,有些忐忑:“你们,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啊?” 谢梧双手放在膝盖上,点点头:“嗯,老谢,你先做个心理准备,别一会儿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什么玩意儿?你瞎逼逼什么呢?”老谢瞪他,身板却不由自主抻紧了。 谢梧望了一眼蒋锡辰,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相对,心意相通,达成共识:迟早都要经过的一关,早过比晚过好。 他一拍膝盖,对老谢直言道:“这事儿,要怪命运的齿轮太调皮,你前妻,我妈,后来嫁的人是小蒋他爹。所以理论上,我是把我弟弟给搞了。不过你放心——人家老爸太牛X,你这辈子也不用面对几次,可能都不用面对,不会让你为难!” 老谢听完,挺直抻紧的身板僵在那里,脸上表情和听之前差别不大。就是听谢梧后面这句俏皮话时,丢了个白眼过去。谢梧当即不敢多言了,闭嘴让老头儿自己消化。 老谢抿着嘴唇,表情慢慢有了变化,几次动唇都没出声。 良久,才看着蒋锡辰开了口,语气是一种克制的试探:“那个……林怡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闻言,蒋锡辰和谢梧都愣住了。身在爱情中的人,最能辨认爱情的模样。谢梧被这句问话狠狠撞到心脏,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敢多看老谢,深怕自己眼中暴露半丝同情。 蒋锡辰轻声回答:“还好,我经常跟小妈通话,她平时都挺好的。” “哦。”老谢讷讷地点点头,嘴角不自知地上扬,笑中露出几分欣慰,“那就好,那就好。那你,你看起来跟她关系不错,一定让她在家庭生活里轻松不少,谢谢你。” “叔叔……” “哎哎,你说这世界,怎么这么巧呢?我们小林——谢梧以前的名字叫谢林,取的是父母的姓氏,后来林怡走了他就改了名字。我还是一直不舍得改口,怕一改口,自己哪天就把人忘记了。现在好了,”说到这里,老谢抬手摇了摇,笑了笑,“知道她过得好,我忘也就忘了,以后也不用惦记这名字了。” 蒋锡辰只能默然,谢梧则霍然起身出去了。 老谢有点吃惊,喊了一声“小林”,谢梧没搭理,一个人站在门外。 过了一会儿,老谢对儿子的情绪似有所感,也不追问,只对蒋锡辰道:“谢梧这个人,别看三十好几了,心里还跟小孩儿似的。我看你倒是蛮稳重的,以后你们在一起,搞不好还要你多让让他,不过也不用让太多,他要是让你不痛快了,你就揍他,他皮实。” 蒋锡辰轻声笑了,点点头:“嗯。” 老谢朝门口抬抬下巴,说:“好了,你去跟他说会儿话吧,我做饭去。你第一次这么回家来,要让你吃一顿好的!” 说完,起身朝厨房走去了。 第二十七章 “我恨过林怡。”在门口站了两分钟,谢梧蹲下来,盯着面前台阶下的两寸土地,声音有点低,“不知道老谢怎么想,反正我曾经觉得,林怡背叛了我们。” 蒋锡辰也蹲下来,以一个安静陪伴的姿态存在于他身边,没有搭话的意思,像个树洞。 谢梧看上去想了很多东西,然而终究没有再讲什么。 托老谢宽厚乐观的福,他虽然小小年纪没了妈在身边,可还是算健康快乐地长大了;青春期有些不愉快,也都与家庭分裂无关,还比大多数人幸运地从家庭里获得了安慰。大体看来,父母离异和家庭破裂没有给他太阴暗的伤害。 但漫长成长路之中,总有叛逆期,总有幻想活跃的中二期。他叛逆又中二的那段时间,很少想自己是天生要拯救世界的少年英雄,而是自怜自哀,总觉得有谁欠了自己什么。这个“谁”,最终具体到林怡身上,成为这些哀伤幻想的容器。于是,恨意在那段时间茂盛参天。 这些,站在现在回望,都是小孩子脾气了。 但刚才看到老谢那副念旧情的样子,有一刹那,这些蒙尘的情绪逆着时光过来跟他打了个照面,让他眼热喉咙涩,却无法组织成语言拿出来发泄。 “你看,我爸是不是有点傻?”良久,他转头,看着蒋锡辰问。 “没有啊。”蒋锡辰认真地说,“我觉得很感人,小妈如果知道,可能也会觉得感动。其实她挺孤独的,蒋勤茂总是不在家嘛。” 谢梧:“唔,我还没有问过,你爸对林怡怎么样?” 蒋锡辰略为思索了一下,道:“我觉得,不算怎么好。不过应该也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小妈的事情,就是不陪她。我小时候,她差不多就是在给我当妈妈,后来我走了,蒋勤茂开始让她介入一些公司事务。” 谢梧停顿片刻,扭头看看厨房,听那边一片忙碌,又转回脸来,轻声问:“他们没有孩子?” 蒋锡辰摇摇头:“没有。我以前还担心过,她没有孩子,家里却有我和大哥两个不属于她的儿子,她会不会觉得日子难过。但好像也没有,她一直挺坦然的,蒋勤茂也没有提过这类的事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看着很自在,嗯......像在谈恋爱。” 闻言,谢梧有点意外地扬起眉角:“这样的?” 蒋锡辰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画风?空巢贵妇怨气深吗?” 谢梧微微耸肩,算是默认,然后笑了。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拍拍裤子,道:“你随便转转吧,上次也没有时间让你好好观光这里,哪儿都能逛。我去给老谢打打下手,他指不定是不是在酸鼻子呢!” 蒋锡辰点点头,目送他进了厨房,没去掺和那点父子时光。 这一关是过了,有些心酸,姑且顺利。 过两天,《低温》的剧本研读算是告一段落,莫斜阳却不急着排戏,而是拉着每个演员单独聊了一番。谢梧用时最少,只知他和这位导演一道去食堂吃了个午饭,回来就算聊完了。用他的话讲,没什么可聊的,大家都知根知底,也就是交流了一下彼此对人物和戏的看法。 可到了蒋锡辰这里,事情就变得复杂多了。 莫斜阳找到他,既没让他谈人物,也没让他谈戏,先问:“在中国上过学吗?” 蒋锡辰不明所以,如实回答:“没有。” 莫斜阳又问:“观察过老师吗?” 这似乎就有点门道了,蒋锡辰虚心求学地摇摇头:“也没有特地观察过。” 深海有光_36 “那好。”莫斜阳直接拎了一串钥匙,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我们现在去学校,你去看看我们的人民教师,看看我们的学生朋友,我跟人家学校打好招呼了,你可以在学校里体验一个星期。” 闻言,蒋锡辰先是惊讶,后是惊喜:“莫导,我这是可以先体验学习一番啊?” 莫斜阳睨他:“不然你觉得你可以凭空明白秦小川的职业特点吗?” 蒋锡辰又立即虚心接受批评,点头称是,就跟着莫斜阳出去了。到了停车场,又主动提出开车,还十分恭敬地给老爷子打开副驾座的车门——这都是谢梧的点拨。 最近临着这出新戏开排,加上彼此关系变了,谢梧对他再没有过去那种客客气气的赞扬,两人在家对词的时候,批评明显多过表扬和认可,动不动还指责他没有学习的态度。 “我们年轻那会儿学东西,把每个人都当老师。你别看演员只是一个演戏的,他还就得什么都体会、都理解,才能懂,懂了才能演好。我刚进剧院那会儿,跟着老刘学灯光,成天帮他扛器材,他哪天闲下来给我讲讲用灯光的门道,我都能开心得手舞足蹈,觉得学到东西了......” 这些鸡零狗碎的“学艺故事”,谢梧一讲起来没完没了,末了,还对蒋锡辰谆谆教导:“尤其是对魔头,他最看重一个人的学习态度。你得敬着他,像古时候的徒弟敬师父,他就高兴了——” 这话倒是没错,莫斜阳现在的确被伺候得颇为享受,对他夸了句“不错,孺子可教”。 这话听着很装派头,但对莫斜阳而言,称得上是真心赞扬一个人了。 这老爷子一辈子从艺,搞的都是舞台艺术,至今头发泛白了,也没有往钱多的影视圈跑,这在整个演艺界中仍是少见的。在蒋锡辰来剧院之前,他不认识人;人来了,他也对其名声、影响丝毫不在意,只用表演去衡量对方的好赖。 蒋锡辰来剧院这么久,对这些已有一定的理解,听了这句“孺子可教”,心情当即愉快,当即积极请教:“莫导,刚才您老说,我得明白秦小川的职业特点,这是为什么?依我对这个人物的理解,他在剧中的状态和心态,基本和他作为老师这个职业没有太大关系。” 莫斜阳抬抬下巴,看他一眼,不驳斥,只说:“那你说说你的理解。” 蒋锡辰道:“这个人物挣扎在本我和超我之间,整个戏,就是他的自我调节无法让本我与超我平衡,展现的是他原始欲`望与思想观念之间的不合。这种不合,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很多人在面临的问题。所以,我想我演的是这个,是很多人的痛苦、很多人的呼唤,可能跟秦小川这个单独的个体关系反而不是很大。” 莫斜阳收回抬起的下巴,道:“不错。” 接着,又不言语了。 蒋锡辰头回觉得,这老头真的是不好搞。之前排《桃城》,基本上是直接在戏里相处,倒没觉得交流起来有多难,此刻就有了几分断片的尴尬。 等了半晌,莫斜阳还是不说话,蒋锡辰只得自己追问:“导演,我的理解跟您的理解,有哪些差别吗?” “当然有,走那边——”莫斜阳抬手指了指路,然后说道,“但是我的理解不重要,你的表演凭借的是你的理解,我也是按照你的理解给你引引路。你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你来体会他的职业,这事儿......” 说到这里,他笑了,转过头来:“孩子,我跟你说一句。这人啊,你首先得是你自己,理解你自己,然后你才能是大众,才能冲着大众传达大众。明白吗?” 蒋锡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明白,又不是很明白。我得先是我自己,跟我演绎秦小川的联系,在哪儿?” 好为人师乃人之本性,莫斜阳来劲儿了:“我这是讲个道理、打个类比。既然你蒋锡辰得先是蒋锡辰,你得理解你自己,才能把你的悲欢提炼出来说给大众。秦小川又何尝不是?他首先得是个有血肉的个体,他才能掏出自己的心肝肺来,掏出自己的痛苦挣扎来,告知大众,获取大众的共鸣。理解吗?” 蒋锡辰顿了顿,斟酌道:“而秦小川这个个体的血和肉,必然从他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里来,他的痛苦和挣扎不仅跟他的本我、超我之间不合有关,还跟他身边的一切有关。处境、身份、职业......这些都是他的组成。” “对!”莫斜阳拍手,重复道,“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蒋锡辰看着他兴奋的表情,顿时便理解了被他人领会的快乐,释然地呼了口气。 同时,也有些羡慕莫斜阳如此纯粹的心地和人格,大约只有把自己交给了艺术,才敢这样以本我待人——原始的、本真的、直接的模样,从不在乎他人懂或不懂,反馈如何。 一刻钟后,一老一少进了最近的一所中学,莫斜阳带蒋锡辰直接去找了教导主任。 三人见了面,这位主任才吃惊地发现,莫斜阳带来的竟然是外面到处可见其巨幅硬照的当红明星,顿时为难起来:“老莫,你这怎么不早说是谁啊,这么个大明星要在我学校呆一个星期,这里还不得乱啊?” 莫斜阳回首看看蒋锡辰,也有些苦恼:“你有多出名?” 蒋锡辰抿抿唇:“十几岁的小朋友,可能都认识我。” 莫斜阳:“......” “但我可以化妆来,我认识一个化妆师,技术很厉害,能把我化得不像我!”蒋锡辰立即表态,并掏出了手机。 教导主任和莫斜阳都将信将疑:“一个星期,你能保证不被认出来吗?” 蒋锡辰硬着头皮:“......能。” 莫斜阳转头冲教导主任示意:“你看,他说他能搞定。” 教导主任满脸担忧,看看蒋锡辰。后者眉眼弯弯,乖巧一笑:“主任,您相信我,我一定不给您这儿添麻烦,我就是来学习的。” 教导主任忧心忡忡又难以拒绝这张乖巧干净的脸,左思右想,终于犹犹豫豫地点头:“那,那行吧,你先安排,我这边配合,配合。” 第二十八章 蒋锡辰紧急召唤来了京京。 尽管该尤物已经按照交待换下了平时gay里gay气的时尚妖装,穿上一身白T牛仔裤加板鞋,可这样穿过长长校道来到教导处的路上,仍然掀起了一股这掩不住的妖风。回头率自不必说,还有学生直接尾随到教导处。 教导主任见了京京,本来就犹豫的脸更显得忧心忡忡了,哭丧着问蒋锡辰:“这……这位先生,真的能给你把妆化得不像你吗?” 听了这话,蒋锡辰还没发言,京京就不乐意了,细长丹凤眼丢过去一瞥:“老师,主任,您是不相信我的业务水品啊?” 比泼辣女人更难招架的,头一个就得数这类妖物。 教导主任当即败退,忙摆手,讪笑着:“怎么会怎么会,您肯定是此道高手,那这个……这个我就不打扰你们工作了,地方让给你们,我去巡一下班级。” 京京抱胸而立,轻哼一声,冷眼看着这位教导主任主动撤出自己的办公室。 此时,莫斜阳早就走了,偌大一间教导主任办公室就剩下蒋锡辰和京京。后者立即释放真实的情绪,先打量了一圈这办公室,又朝办公楼外面的操场望了一眼,兴致勃勃。 “小辰,你怎么想到跑学校来了?体验苦逼式校园生活吗?怎么,你要演校园剧了?” 蒋锡辰亲自动手打开了京京带来的化妆工具箱,说:“没有校园剧,只有一台闷闷的话剧。来,帮我化个不容易被人认出来是我的妆,能当学生也能客串老师的。” “啊?”京京两手一耷拉,“这要求也太难了吧?一张脸,你还想两用!” 蒋锡辰笑了:“那你预备两套妆也行啊,我都行。” 看他这么笑,京京立即有点痴,脸上烧起几分热意,嗔道:“哎呀,你别这么冲我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长得好看的。” 深海有光_37 话音没落,蒋锡辰就顺着哄他“你也好看啊”,惹得他脸上更烧得烫了,嘟囔了一句什么,就侧身去摆弄自己的化妆工具了,活像一朵娇羞初放的花儿。混迹娱乐圈多年还能拿出这副神态,不是演技过人,就是清纯禀赋过人。 不过,他天赋最厉害的,还是手拿化妆笔的功夫。 当他手中拿起化妆笔,面前任何一张脸都不再具备特别意义,都是他的创作画布。凝神端详了蒋锡辰这张脸三分钟后,他便成竹在胸,开始朝这张脸上喷化妆水。 半个小时后,蒋锡辰照着镜子左看右看,还真是像看另一个人。并且,果然可学生可老师,身份变换全可由服装和言行表现来完成。这笔下功夫,真堪称神乎其技。 蒋锡辰佩服:“京京,你手艺又精进了。” 京京看着他也很满意,面上神采飞扬:“那当然,我对自己的专业水平是有无穷追求的,不像那些把化妆当涂抹的。我的化妆,是艺术!” 蒋锡辰听了,十二分认真地冲他竖起拇指。 之后,蒋锡辰就顶着这张脸混迹在学校里,以“某国际学校考察人员”的身份跟着上一些大班的课,加上行事低调,除了开始两天因为长相气质太出众引起了一些围观之外,竟然真的没人往他本人身上联想。 莫斜阳每天都会过来看他一次,跟他聊聊天,听听他体验下来的感想。 听过之后,往往只点点头,不多做评价,蒋锡辰只能从他的神情和肢体语言里判断他的想法——大体上,这份研读剧本的额外作业,这位导演还是满意的。 谢梧自然不时会转过来探探班,此外,身为编剧的许伦也来过一趟。 两人交流间,许伦说到自己写剧本过程中也曾经到学校体会了做老师的感觉,对蒋锡辰眼下的体验行为格外有感触,满眼真诚感动,不知不觉间说了三四次“谢谢你这么认真”的话。 这样体验派的办法不是自己开口提的,蒋锡辰接这句“谢谢”倒是有些心虚,摸摸额角,把话题转到了剧本本身上,问道:“我才一直好奇,你怎么想到这样一个故事的?” “啊,这个故事……”许伦支吾着,原本一贯清淡的眼神飘忽了一下,便渗出些羞涩来,“憋出来的。” 蒋锡辰悄然观察着他。 这个人虽然年纪小,保有真正的乖巧,并像许多将自己交付给艺术的人一样敢于关门放本我,显得十分纯粹;然而又对世事有着超乎一般同龄人的洞察和思考,平时为人做事也沉稳低调,不失周到,天真和世故在他身上仿佛达成了某种和谐,神奇地融在一起,让人难觅窥探他的缝隙。 《低温》这个剧本,是蒋锡辰和他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扇窥探他的窗。 “我问你个问题,如果冒犯的话,你原谅一下,可以吗?”蒋锡辰试探道。 许伦抿了抿唇角,颔首点头:“你问吧。” 蒋锡辰:“这份创作,跟院长有没有关系?” 许伦立即有些赧色,但还是承认了:“有的。”然后露出一个羞赧的笑容,“我知道你和师父看出来了,我就不对你们装了,我和院长是有一些故事,写这个剧的灵感也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 “那我就算没有理解错。”蒋锡辰笑道。 “不过,院长只是一部分。后来的很多灵感,都是来自你,如果没有你到来,我可能不会这么快定稿。”许伦语出惊人,像是想到蒋锡辰没有往这一点想,他的表情透出几分天真无恶意的得意。 蒋锡辰一怔:“为什么是我?” 许伦停下脚步:“你——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快乐,但最努力接近快乐的人。不知道我我这样说,有没有伤害到你?” 这话没有指向什么具体的事,却仍然像一把尖锐的箭,一举刺中蒋锡辰心里某个冰凉灰暗的角落,钻出一个半深不浅的洞来。伤害不至于,就是力道有点强了。 看他不做声,这次轮到许伦试探了:“我还可以继续说吗?” 蒋锡辰点点头:“嗯,你说吧,我也很好奇。” 许伦道:“你刚刚来澜华的时候,每天在各个排练室里蹿,不分大剧小剧、大角色小角色,都认真看,精力旺盛得惊人。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现,但我对你是有不同的感受。你那么认真、活力四射地围观和参与,其实都不是你真正追求的。起初,我在想,你来澜华到底想要什么?” “后来有一天,你来到《桃城》这边,我终于有点眉目了。那天你进来,就站在一个角落里,那样子和我在别的排练室看到的你都不一样。你根本就不在乎别人在干什么,整个戏是怎么回事,你只关注师父。” 这次是戳到实处去了,蒋锡辰听了,反而不像刚才那样慌,甚至坦然地点头承认了。 许伦说:“你对大部分事情是没有什么兴趣的,或者说,不是没有兴趣,是你能看到那些事情做到头的样子,所以你对做到那个样子的欲`望不强烈。唯独对师父,我想,你是想象不到和他在一起的尽头是什么景象的。” “不知道你注意到了吗,秦小川对男学生充满幻想,但他想不到一个定格的画面,这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也带给他难以触摸但永远有追逐欲`望的快乐。” 蒋锡辰凝眸思考了片刻,道:“我记得你一开始给我看的未完成版中,秦小川的挣扎和痛苦基本是在道德伦理层面上,是世俗和他内心欲`望的不合。现在,他追逐迷恋男学生,代表世俗正确的新婚妻子则几乎被放在了另一个世界。他的痛苦不再是道德和内心追求之间的矛盾,我认为,是自我和超我的矛盾。这一点,是你从我身上获得的灵感吗?” “你说得很对!”许伦露出几分喜悦和欣慰,“我把自己从你身上看到的痛苦,放在了他身上,所以,你是演他的最佳人选。我觉得,现在你已经完全理解他了。” 蒋锡辰听了,不由衷地扬了扬嘴角,道:“可是我不确定我能演他了,有点……怕。” 许伦一针见血:“怕演自己的痛苦?” 蒋锡辰眉睫一颤,眼神骤然敛聚:“如果是你,你不怕吗?” “面对自己的痛苦吗?我当然也怕。但是,”许伦指了指蒋锡辰面前的虚空,说,“你的对面有一个师父,你要相信他,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他都接得住你。” 闻言,蒋锡辰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轻轻喟叹,呼出一口有些重的气,到底对这句话未置可否——话自然是动听的,可轻易对动听的话抱期待,是会容易自伤的。 这个道理,他老早就懂了。 许伦这一趟来,对他造成了一点地动山摇的效果。再回去看剧本,他觉得自己已然触摸到了秦小川的灵魂,可同时,他也开始对这个角色产生抗拒。每每想到秦小川身上被倾注了自己的痛苦基因,他就有些拿不起来。 基于这个影响,他对体会秦小川的职业环境都有点心不在焉了。正好,在学校的第五天,楚文锦来了电话,说约到了叶进的时间,来问他这边的安排。 他立即感觉像抓到了一道逃跑的缝隙,道:“我什么时候都行。” 楚文锦:“那今晚吧,先一起吃饭。” “可以,现在就可以出发。” 楚文锦有些意外:“这么配合啊?那我就派车了。” 他一口答应,直接顶着京京给化的这个妆出了学校。自出道初期过去后,他头一次这么积极赶赴这种业务应酬。 第二十九章 “你就穿成这样来?”楚文锦眼神复杂地上下打量了蒋锡辰一番,然而后者对她五味杂陈的心情浑不在意,简单点了个头算是回答,连个墨镜也不戴就下了车。 深海有光_38 楚文锦一看,忙上手把人塞回车里:“你干嘛,你知不知道这里是热门商圈,到处都是人,你想给粉丝搞偶遇也挑挑日子,叶导还等着你呢!” “你放心,没人能认出我。”蒋锡辰抬抬下巴,“我都这个样子在学校呆四五天了,你是熟我才没有识别障碍,别人看了觉得像也不敢认!” 话是这么说着,手上还是乖乖翻了个帽子盖在脑袋上,看向楚文锦:“这样可以了吧?” 楚文锦勉强地点点头。 约好的餐厅离停车点不远,走几步路就到了。 期间确实有几个路人对蒋锡辰多看了几眼,但没有敢来认人的,倒是他们把叶进等来之后,这位大导演一眼就认出了蒋锡辰,随口赞了句“造型不错,可塑性很强”,三人就落了座。 叶进和传闻中差不多,浑身透着一股独且不客气的气质,坐下来良久没有说话,楚文锦开口也被阻止了。只见他一脸沉思模样,也不知道到底在思什么。蒋锡辰安抚地给楚文锦倒了杯茶,对她耸耸肩,彼此面面相觑。 菜上得差不多了,叶进终于开口说话:“你对演出一个小人物有什么想法?” 他没有看谁,但话显然是对蒋锡辰说。 被提问者还没有组织好回答语言,楚文锦先有些疑惑起来:“叶导这次想拍的戏,我记得好像是战争片,我以为,您想跟我们谈的是主要人物?” 叶进回视她:“本来是,但我这里有一个人物很不好表现,一直找不到人。我刚才看小蒋,有点感觉。”又看向蒋锡辰,伴着一些手势,眼神中透着一种冷硬的东西,直言道,“我想拍个战争片,整个儿气氛比较闷,质感比较重,原来没有考虑过你。上次看你演话剧那回觉得你蛮灵,就找了小楚问你的档期,想让你演我这个主角。不过,让你演主角,风险太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余光瞥了一眼楚文锦。 这话是实话。虽然外界对蒋锡辰演技的评价一贯持肯定和赞扬态度,但那多半也是建立在他爱豆的出身之上,要求的标准和对真正的演员差很多;回国发展几年,他的影视作品也多以偶像剧为主,对准的始终是年轻人的市场。 真要去担当一部大影片的主角,于创作而言,的确令人担心。而叶进做东西是要追求创作的,流量和人气从来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楚文锦讪讪叹了口气,无话可说,视线望向蒋锡辰,将表现和争取的机会都交给他本人。 “我想了解一下,您现在想交给我的是个怎样的人物?”蒋锡辰认真地问。 叶进露出一点笑意:“一个戏份不多的小角色,也是一个真正的小人物,人在市井中长大,为了活命小偷小摸稀疏平常,心里有点爱国正义也是随波逐流的结果,容易受诱惑。在我目前的剧本里,戏份也不多。” “挺难的。”蒋锡辰面带思考,低头沉吟了片刻,又问,“我能问一问,您为什么觉得我可以演这样的人物?这个,我……” 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向外翻了翻手掌:“我这么久以来的定位,让我可能一出现在镜头里就成为年轻观众注目的焦点,基于这个群众基础之上,我好像并不太适合这个人物。” “不会。”叶进凝眉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笃言道,“刚才进来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很懂得隐藏自己,这个人物需要这一点。虽然他整体戏份不多,但最后需要一个绝对的闪光时刻……这么说吧,他是我这个片子里最重要的隐喻,不能抢主角的光芒,但要让人过目不忘。” 蒋锡辰陷入思索,默然不语了。 叶进见状,也不急,拿起筷子道:“先吃先吃,我们工作室平时的饭太难吃了,我难得出来吃一顿好的!小楚,谢谢你啊,这么有心挑了我家乡的风味。” 那边的楚文锦笑笑,端起茶杯和他敬了一杯茶:“知道您不喝酒,今天没有点酒,您别怪气氛不足。” 叶进一改刚才又独又冷的态度,对楚文锦堪称和蔼地笑起来:“这样蛮好,蛮好!哎呀……早年小盛第一次带你见我,我就知道你是个实在人,我还是喜欢和实在人打交道。怎么样,你和小盛,是不是差不多了?” 楚文锦:“还没时间考虑呢,这些年太忙了。” “忙什么,都是借口!”叶进叹着气摇摇头,“哪里真的有人谈恋爱不结婚是因为忙的?小楚,我们俩私交不算多,但恕我直肠子啊!” 楚文锦点点头,示意不在意。 叶进便有些语重心长:“你是个实在姑娘,这没得讲。但小盛这些年,浮了!他如果迟迟不跟你提结婚,你就得好好想想这个人还值不值。感情年头长了,就容易拿恩情旧情作茧自缚,俩人还要不要在一起,全看眼下还适不适合,以后还可不可能再适合!” 他做了个擦眼睛的动作,教导女儿似的:“擦亮眼睛!” 这字字句句都是身旁人不会对她说的实话,好像一把凿开太平粉饰的斧子,是救人也是伤人。蒋锡辰在旁听进耳中,想到盛启铭那德行和上回捉丨奸的情景,心里就有点不是滋味儿,紧紧关注着楚文锦的反应。 楚文锦听了,手中筷子停顿少顷,然后放下,对叶进点点头:“叶导,您是肺腑之言,我明白。我……我跟着启铭喊您一声大哥吧,谢谢您,大哥。” 叶进“嘿”一声,不说了,蒋锡辰也不言语,包厢里陷入沉默,一时只有叶进津津有味品菜的动静。 楚文锦那边看似平淡,却是再也吃不下东西,蒋锡辰看着她,心里装着那么个秘密实在憋得慌,过了一会儿,起身请去卫生间。 楚文锦在走神中甩了一句:“注意点儿,别让人认出来!” 这一次,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了。 刚一走进这餐厅的卫生间,蒋锡辰就听到陌生又熟悉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仍专心致志沉迷电话训人的快乐,平时彬彬有礼的模样荡然无存,只听到他一一问候了电话那边那位的众亲属。 可用词实在匮乏,来来去去就那几个动词。 蒋锡辰听了,有点想笑,本来要转身走的,也因此停下来津津有味听了一会儿。等那边终于打完这个电话转过身看到他,着实吓了一跳,当即抬手指过来。 “你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你没看到外面挂着闲人勿入的牌子吗,你是不是想拿我刚才的电话乱写?告诉你,你们这些狗……阿辰?”咄咄逼人走近前来,这位暴跳如雷的当红影帝才认出眼前的人。 “你......你也来吃饭啊?”霍熠收起手机,有些尴尬地笑笑。 蒋锡辰抬手刻意地挥了挥:“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霍熠看了他这故意逗人的样子,尴尬去了大半,放松下来:“真巧,我最近还想找你呢,这就偶遇了。怎么,今天过来纯吃饭,还是有事儿?” “嗯……这个嘛,”蒋锡辰耸耸肩,笑嘻嘻的,“我们是对手,不能告诉你我要干嘛。” “好好好,行行行!谢谢你肯把我当对手!”霍熠也看着他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先走了……哦对了,我在’橘子洲’包间,今天只和矜敏、冯菲菲聚一聚,你一会儿要是没事儿可以过来发,他们也挺想你的,刚才还跟我提起你。” 两位都是当初在《日暮苍山雪》合作的演员,算是结下过不错的友谊,蒋锡辰还真是有点想见他们,口上便回答得较松:“好,我看情况。” 霍熠点点下巴,向外走去。 到了门边,顿一顿脚步,忽然又回头,这回脸上挂了几分似笑非笑的神色:“《日暮》的宣传路演,你一场都不来,我们都很伤心啊!” 还成恶人了。 蒋锡辰就烦霍熠这种甭管谁有问题都先做告状者的姿态,顿时有些懒得维持友好面貌,不耐烦地拉下脸色:“你阴阳怪气讲这个就没意思了啊,能给我们彼此都舒服点儿的态度不?” “你总是这么自以为是。”霍熠一副无奈地样子摇摇头,盯着对方的眼睛,那股笑意更重了些,“不过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怎么着,谈恋爱了?是不是谢老师?” 蒋锡辰心头一震,瞪住他:“你什么意思?” 霍熠:“没什么,就是无意中有得到几张照片,被塞了满嘴狗粮。” 深海有光_39 “你偷拍我?” 霍熠摊摊手:“都说了,无意中,是你自己太不注意了。唉,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打算转型做艺术家了?你要是以后专注舞台表演也好,说不定我们还能再做一次朋友。” “滚。”蒋锡辰挥挥手背。 霍熠没动,道:“蒋锡辰,你知道吗,我最讨厌你这副天生做焦点的样子。人人都说你乖巧可爱,人人都把你当宝贝儿宠着……其实,以前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把你私下发疯的样子、对人颐指气使的样子,全部曝光出去。” 蒋锡辰:“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谢老师还没见过你发疯的样子吧?”霍熠拦在门口,眼中透出些得意,“那你可要小心,你那个样子,癫狂、狼狈、嚣张,是个人都受不了的。真的,你这种人——合该早点死。” 蒋锡辰一动不动,凝了凝眼神,与霍熠对峙。 三秒钟后,霍熠轻笑着撤了。 看人离去,蒋锡辰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抬眼去望洗手台的镜子,只见京京出神入化的妆也遮不住病态发白的脸色,额角在刚才猝不及防、找不到具体理由的恐惧感中渗出了细汗,而反应慢半拍的心脏现在才开始狂跳。 “你就该死。” 这是一句魔咒,也是一句实话。 今天听到的实话里,就数这句最锋利,一凿就能给太平安宁凿个大窟窿。 第三十章 他在卫生间躲了十多分钟,盯着镜子里的倒影,像在看别人的脸,仔细端详它的表情,不由自主探究这个表情背后的情绪。 一时想,它眉睫发颤眼神呆滞,是受了惊吓吧;一时又想,这么生动的表情应该记下来,以后表演用得着,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应该记下来,以后揣摩人物用得着;转个念头,思绪飞到了秦小川身上,又想,秦小川是否也有这样慌乱恐惧的时刻…… 他和这个角色有千千万万相似之处,归结到底,他们都是深海的居民。 十二岁。他记得很清楚,就是十二岁那天,他第一次在梦中走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那里不像科学探索频道说的那样一片漆黑,而是浓浓的、怎么也抹不开的蓝,好看又压抑;起初令人想逃离,久了却会觉得它温柔、可依赖。 自从母亲丢下他去死,他就不断在想,生命那一端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它比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有吸引力。直至与那片深海相逢,他渐渐有了眉目。 如果死亡的世界更令人向往,一定是因为它安全、温柔。 人世间苦楚太多,别离太多,求不得太多,做不到也太多。那片深海则不然,尽管它由痛苦与渴望组成,浓墨重彩又压抑,可与人世间相比,仍然更令一颗心安宁。母亲宁可葬身其间。 他将这个发现当做秘密。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他也开始向往它。如有阴霾的日子降临,他就让自己呆在里面。身上会压着厚厚的蓝色,重,但是可靠;水里有些难受,可还不至于妨碍他沉溺。一旦适应,那里就是避难所。他和秦小川,都长期藏在这片避难所里,呼吸困难却愈发依赖它。 许伦说,要相信面前的谢梧,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谢梧都能接住。这是一碗闻着香甜的鸡汤,喝下去恐怕不顶饿。他不相信。 即便他相信,又怎么肯让谢梧来接?怎么能让那个人承受这种重量? 当然不可以的,他在他面前,要温暖乖巧可爱甜蜜,最多也就是半夜写几封信,什么发疯什么“合该去死”,都不能够—— 漫长的胡思乱想到底止于想到这个人,蒋锡辰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两抔水,做了个深呼吸,神色如常地回到包厢。 里面意外地来了第四人,盛启铭。 想不通他怎么来了,但人好歹还是老板,蒋锡辰冷淡而不失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坐回自己的位置去。刚坐定,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句不完整的话:你等会儿…... 打开来,看到了完整的:你等会儿自己回去,没问题吧? 信息来自身边的楚文锦。他不用思考也明白了,这位小姐是要跟盛启铭走了。嘿,女人啊。他撇撇嘴角,打了个“好”字,顿了顿,又删掉,换了一句:他怎么来了? 楚文锦收到信息,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没有回复,只悄悄指了指叶进。好嘛,叶大导演还喜欢给人做和事月老。 蒋锡辰也不多问了,把先前没有发出去的“好”回了过去,结束这场偷摸的对话,转而欣赏起盛启铭面对叶进关于婚恋的谆谆教导,大气不敢出连连点头称是的模样。暗笑,这世界还真是一物降一物,盛启铭家大财大脾气大,却对这个两袖清风家住郊区老房子的倔老哥没辙。 一顿饭下来,叶进把盛启铭训得差不多了,才终于记起今天的正事,转头问蒋锡辰:“小子,你想得怎么样了?” 蒋锡辰放下筷子,回望过去,回答:“我愿意演这个角色。” 叶进面上微露喜色:“眼光不错!那行,保持联系吧,回头给你剧本好好看看,有什么要沟通的及时找我。我听说,”他扫了一眼盛启铭和楚文锦,“你以后不准备在他们这边干了?” 蒋锡辰:“……是。” 当着人老板的面打听人的去留打算,怎么着都挺尴尬的。但叶进似乎完全没有这等意识,他大大方方地翻出手机,调出个微信二维码,放到蒋锡辰面前:“加一个吧,以后我们直接沟通。” “唉……好。”蒋锡辰轻咳一声,默默扫码加人,余光瞥见盛启铭的脸色很是精彩。 但那精彩的脸色没有维持到三秒钟。 叶进跟蒋锡辰加了好友,立即回头去对他耳提面命:“我跟你讲那么多,都是把你当个人、当兄弟,多说几句,免得你将来后悔没处哭去!” 盛启铭一脸痛心虔诚的模样:“是是是,大哥你刚才的话,我听了真的是醍醐灌顶!我混账,我对小锦忽视了,我该死!” 叶进冷着脸,眯眼看他片刻,对他的表态未置一词,反过来对楚文锦道:“这人要是不行,你就另作打算,别死耗着!” 楚文锦笑:“大哥,他知道错了,玩够了就会收心的。” “你看你女人,你再看看你自己——”叶进啧啧叹两声,没有发表评价,喝下一口茶,已经有了结束饭局的意思。 今天他最大,盛启铭被训了半天,没吃上几口,看他态度,也张罗起收局。半刻钟后,一行人撤离包厢。途中经过霍熠刚才说的“橘子洲”,蒋锡辰没有停脚步,直接过去了。 叶进这趟过来,是让人捎的。他倒是拍拍屁股打算乘地铁回去,其余三人哪里能就着他这打算。楚文锦还没开口安排,蒋锡辰就把接自己的车让了出去。 楚文锦听了这等谦让,朝他投过去一个“让你自己回去不是让你抛头露面”的眼神,碍于叶进在,又不好表现得太老母鸡护小鸡,只好看了一眼盛启铭,道:“那我们先送小蒋回去吧,他住澜华附近,也不远。” “不用了不用了,我喊人——”蒋锡辰指指手机,冲楚文锦挤了挤眼睛,露出几分他标志性的卖乖笑意,说着就开始翻通讯录。 楚文锦看出他找的谁,闭了口,由他去。 两辆车先后从地下停车场开出去,蒋锡辰独自往电梯走去。 深海有光_40 刚刚他确实作势拨出了谢梧的号码,但只响一声就挂断了。他没有真的想找谢梧,不久前在卫生间的情绪顽固得很,仍旧盘踞在心头,他不想带着这种心情找谢梧。 从地面走出这片热门商圈,天已经黑了。他顶着京京画的妆,加一个帽子,基本可说是完美易容,没有人冲上来认他。这令人放松,他心生走回星光佳园的念头,于是沿着记忆徒步而行。 结果走了不过半里路,谢梧的电话来了:“结束了?” 那头听起来像是刚刚收工,气还没喘匀,听得蒋锡辰有点好奇起来,反问道:“你在干嘛?今天剧院很忙吗?” 谢梧道:“那可不,跟舞美那边一起准备舞台道具呢,等你从学校回来,我们就开始在走舞台排练了。你刚才打给我干嘛?要我去接吗?” 这句话的语气有点甜腻,蒋锡辰听了,不由自主扬唇笑:“要啊,你来吗?” “当然来!”谢梧那边说着话,声音远了一些,听筒里传来搬东西的动静,接着车启动的声音,谢梧的说话声也回来了,“你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蒋锡辰:“开玩笑的,不用了,我走着呢。” 谢梧:“路边走着?” 蒋锡辰:“嗯,XX路路边人行道上,步行回去。” 谢梧故作惊讶语调:“嗬,一天一夜不见,我的小辰怎么换风格了?” 把蒋锡辰逗笑出声,两个人又陷入没脑子的傻话循环,一个无聊的电话打了十来分钟,最后还是蒋锡辰想起那边在开车,主动挂断了。 然而,刚挂断十分钟,电话再次打了过来。 蒋锡辰盯着屏幕上的电话,品尝到了点哭笑不得的滋味。心里既感无奈,又柔软。倘若谢梧现在人站在他面前,他一定要好好吐槽一番老男人谈恋爱的ooc状态。 “谢老师,您又怎么啦?马路杀手有八成都是您这种打电话的,您可小心着点儿——” 谢梧打断他:“你在什么位置啊?到草地广场了吗?” 闻言,蒋锡辰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刚好对着草地广场。听筒里接着传出谢梧的声音:“我好像看到你了,你是不是戴着帽子?” 蒋锡辰回过头,不远处有一辆缓慢行驶的车正朝他这边来。 谢梧大概是完全确认了他,得意地说了句“宝贝儿你别动,等着我”,就挂了电话。不一会儿,车开到了蒋锡辰面前,果真是谢梧。 这人从驾驶座跑下来,绕过车头到副驾座这边,一面看着蒋锡辰笑,一面绅士地打开了车门,就差鞠躬请上车了。 蒋锡辰愣愣地凝望这张笑脸,心头一阵莫名却剧烈的鼓噪,心脏跳动频率快得惊人,感觉连血液也在发烫。不就是赶来接人吗?这明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却在此刻此景之下,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动。有点像背靠深海,可那温度又比深海暖得多。 谢梧看他半天不动,抬手摸摸他耳朵:“怎么了?这就感动了?” 蒋锡辰迎着他的目光,脱口而出:“谢梧,我爱你。” 这下轮到谢梧怔住了,正摸着蒋锡辰耳朵的手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略微踟蹰,接着抬起来刮了刮自己的鼻尖,耳根烧起可疑的烫意:“怎么……来这一出,一把年纪了,听着怪不好意思的。” “我还没当街亲你呢,冷静点儿!”蒋锡辰抿抿唇,调侃道。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化解这点微妙的紧张气氛,说完就上了车。 谢梧弯身看看他,又自己品味了一下这句突如其来的表白,片刻,屁颠屁颠回到自己的驾驶座。然后看了蒋锡辰一眼,又一眼,才问:“咱回家吗?” 蒋锡辰偏头看过来:“我今天想住你那里,好吗?” 哪有什么不好的。谢梧表面淡定的点点头,心里已经盘算起了等下在哪儿停车买点儿东西。 在一起这么段日子,腻腻歪歪擦枪走火不少,真刀实枪却还没有来过。 盘算起来看,到底是天时地利人和总缺了一样。不是没时间,就是场合不恰当,要么就是矫情——每每看到蒋锡辰那副乖甜模样,谢梧总有那么点不好意思。一方面,这小子清纯起来真让人于心不忍;另一方面,这怎么着都还是弟弟,跟自己管同一个人叫妈呢。 下不去手。 可是人自己抱着心思送上门来,意境和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何况,君子了这么长时间,已经算对得起那点矫情的道德感,是时候给这场恋爱添点实质性进展了。 回到家,两人当即心照不宣地抵在门上热烈拥吻了一发。门边就是灯的开关,进门时按亮了客厅的那一盏,唇舌交缠间,蒋锡辰又伸手一拍把灯关了。 黑暗降临,声音陡然间像是被放大了几倍。不同于正常情况下的呼吸声和唇舌往来制造的啧啧水声,触动了敏感神经,感觉顿时来得汹涌。 谢梧下`身猛然贴近蒋锡辰,扭动腰胯磨磨蹭蹭,灼灼热气催动情`欲蓬勃迸发,耳边听到对方喉间漏出的呻吟,不禁倍加情动,伸手探进了他衣服里,轻柔地抚摸侧腰的皮肤。 先前几次亲热的经验告诉他,蒋锡辰那小腰一摸就软。 掌心捂过的地方,果然感受到微微的颤栗。“痒。”蒋锡辰呢喃着和他分开,按住了他活动的手,黑暗中,一双动了情的眼睛看起来比在光明中更委屈。“咱们去洗澡吧,你刚才也没好意思下车买润滑的。” “你什么都知道。” “当然知道,不然我现在在跟你做什么。”蒋锡辰拎起那只扶在自己腰间的手,五指滑入那指缝,偏头亲了亲谢梧的唇角,然后就着黑暗将人牵到浴室。 谢梧倒是贴心,在浴室门边问了声:“开灯吗?” “……不开,行吗?” “听你的。”谢梧同他碰了碰鼻尖,手搭在他裤头上,要犯不犯,问,“我帮你脱还是你自己脱?” 这人怕是个少在这种事情上哄人的,制造起情趣来还有几分刻意。老男人哄人的情趣打击不得,蒋锡辰由他,笑答:“你来。” 谢梧就褪了他一身衣服,自己一身齐整地转身去开水。花洒又宽又圆,水力充足,刚调好气温,这一身齐整的衣服就被淋了个七七八八——蒋锡辰把他推到了花洒下。正是炎热夏日,水温开得偏低,一时还真是凉得哆嗦。 蒋锡辰吻上来,赤裸的身体隔着一层愈发湿透的衣服同他磨蹭。这小子的身材好极,该是肌肉的地方绝对没有一丝赘肉,摸上去哪儿哪儿都是手感,蹭上来每一寸都是挑`逗,令人喉咙发紧。两具身体之间那层湿衣服既添情趣,又把人憋出一股隔靴搔痒的难耐。 谢梧抚摸他光滑的脊背,手最后落到结实圆润的臀瓣,心里登时一跳,水流的凉意被燃烧的情`欲驱散,不禁低声喟叹,喃声喊了两句“小辰”,空出的手摸到置物架上一个瓶子,单手极不方便地挤压了一团湿滑液体。 蒋锡辰却把他推到了墙上,滚烫的下`身直挺挺抵在两人之间,彼此的呼吸都粗重起来。 “小叔叔。”这小子湿漉漉的脑袋低下来半靠在他肩上,轻声喊道。语调有些撒娇,听得人发酥。 要比净身高的话,小孩儿还更高一点点,这个仰脸半靠的姿势令他的气息正好落在谢梧耳根,暖,痒,挠人得要命。就着这个姿势,蒋锡辰含住了他的耳垂。此君唇舌功夫高超,亲个耳垂也能花样百出,把人撩个半死。 如此卖乖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梧有点第六感,享受了一会儿之后,掰过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你想干嘛?” 深海有光_41 蒋锡辰不语,只拿过这只手,张嘴又含住两根手指,其舌头的技术立即转换自如地运用在了这两根手指上。 十指真他娘的连心,谢梧觉得自己被他搞得心都软了,整个人变得柔和,准备好的进攻姿态也有点松动的意思。 蒋锡辰光着身子不遗余力地讨好他,隔了布料摩擦的下`体,不多久便被欲`望撑到客观的地步。蒋锡辰滑下去,双手掀开衣角扶着他的腰,用脸颊贴近那根挺立的器官,似安慰,又不乏挑`逗。片刻,替他脱了湿淋淋的裤子,就这么跪在他身前。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一个在请求,一个在负隅顽抗。 半晌,后者到底默认妥协了。 蒋锡辰将肿胀的阴`茎含入口中的刹那,谢梧脑子里浮现了他们初遇那一次的情景。 那时候蒋锡辰虽然是醉的,浑身都热乎乎,但整个人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气势,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把他吃进嘴里。里面的温度高得惊人,他几乎是触到那温度的当时就丧失了推开人的意志。 此刻,蒋锡辰的来势绝对凶猛,又缱绻缠绵,把人从生理到心理都哄得没办法。他只好认下今晚注定的败绩,把自己交出去了。 强烈的快感之后,他被蒋锡辰扶在怀里。这小家伙顶着一脸虚伪乖笑,一边脱他的上衣,一边说:“小叔叔,我想要你了。” 呸,狼子野心。谢梧抬了抬眼皮,扭过花洒,水立即浇在他们身上:“还卖什么乖——用这个。”他伸手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瓶子,塞给蒋锡辰,道,“应该没过期。” 蒋锡辰:“……你原来想拿这种快过期的东西用在我身上吗?” 谢梧:“这不是也没用上吗?” 蒋锡辰低头仔细看那瓶子带字的一面,谢梧叹一声,直接往他手上挤液体:“别担心了,怎么着都比你想用沐浴露好,快点儿。” “小叔叔那么着急,好吧——” 蒋锡辰捻了捻手指,抬头看了他一眼,便一手将人搂过来,一手探到对方身后往那道窄勾开始涂抹。这小孩儿还颇为讲究,这个步骤用了好些时间,可怜身体靠得这么近,谢梧刚刚发泄过的器官又有点抬头的迹象。 他笑笑地说:“要不,还是我来?” 蒋锡辰听了,窝在他身体里的手指用力按了一下肉壁,“你都累了,哪能让你费劲儿?”说着便抽出手指,一路滑过肉壁,激得人颤抖不已。 蒋锡辰自己转到他身后,占满润滑液的手把在他腰侧,坚`挺高热的东西不客气地顶上他后`穴`口。接着按住他的腰,令他面墙弯下`身。硬物在外面流连了一会儿,只听这小子假惺惺地哄道“不会疼的”,便渐渐顶了进去。 这不是谢梧习惯的角色,他的身体自行抵抗。 身后的人对这一点也有所感,停顿了片刻,动作很轻地与他磨合,还真的堪堪做到了“不疼”。这样磨了好一会儿,听着身下人的气息变换了,便逐渐开始动起来。 进攻真正发起之后,再没有客气的意思。一下一下挺动得十分认真,仿佛要直钻人心。拍打声、水声、喘息声和呻吟声,一起充斥了整间浴室,水温似乎也突然变高了,不知是水汽氤氲过分缠人,还是情`欲冲击太上头,人连意识也有些模糊起来。 这时,谢梧才如梦初醒。心想,终于走到这一步。他该找一天去向林怡做个交待了。想完这一茬儿,就再不动脑,彻底沉堕于前列腺的快感中。 第三十一章 住得近的好处,在留宿之后体现出来。 隔天,太阳光和电话铃声同时唤醒腰酸背痛脑袋昏沉的两人。手机是同款,铃声也都是自动配置那一支,蒋锡辰凭借直觉判断响的是自己那一台,朝床头柜伸手一捞,把手机拿到脸前眯眼一看,是莫斜阳。 接导演大人的电话要态度端正,他扒拉开谢梧压在自己脖子以下的手臂,坐起来按下接听键:“莫导,您早!” 那边听了,沉默中透着诡异。 蒋锡辰正想再说什么,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把手机拿下来前后检查了一遍……刚才的直觉果然错了。这时,谢梧也醒了。看他表情,大致意会了情况,一边憋笑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随机应变”。 蒋锡辰轻咳一声,解释道:“那个,昨晚和师父讨论了一下戏,我们手机拿错了。” 那边轻“哦”了一声,听不出语气怎样。老头儿大约也不关心这些绯闻轶事,转而就说起正事:“那你等会儿还手机的时候跟小谢说一声,我今天不进剧院,《低温》这头的事儿都交给他安排,蒙姗衫昨天有点不在状态,你让他注意一些。” 蒋锡辰恭恭敬敬回:“好的,导演。” 莫斜阳又说:“正好你接了电话,我也跟你说个事情。小许跟我讲,你有点抵触秦小川了?” 闻言,蒋锡辰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偏头换了个谢梧看不到他表情的角度,斟酌道:“也算不上,就是有了些新的体会,需要消化。” “嗯。”莫斜阳十分宽容,“有什么自己想不通的,及时和我提,和你对手提,和编剧提,多沟通多碰撞……那行,等你过两天回剧院,咱们上舞台排一次,我看看你的表现再说。” 蒋锡辰:“好。” 莫斜阳便挂了电话。蒋锡辰低头沉思片刻,还没想出个头绪来,床头柜另一台手机也响了,这次真是他那一台,屏幕上闪着楚文锦的名字。 他接通电话:“喂,姐。” 楚文锦听起来有点着急:“你去学校了吗?” “还……早吧?”说着,心虚地看了一眼刚刚放下的谢梧的手机,先前没注意看,原来这会儿都过八点了。这对他和谢梧的作息来说,都着实不算早。 旁边,谢梧听着这个电话是楚文锦的,就没有刚才旁听莫斜阳的来电那么安分了。他换了个方向躺,把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在了蒋锡辰腿上,抓着蒋锡辰左手的手指把玩。玩的是一种儿童喜欢的游戏——把手指一根一根叠在一起,摞成一块姜的模样。 楚文锦不给面子的拆穿蒋锡辰:“你是不是和谢梧在一起?” 蒋锡辰也不否认:“我们毕竟住对门嘛……” “那要不要我给你们安排住在一起啊?”楚文锦的语气里都透着翻白眼的画面感。 蒋锡辰一本正经:“这就不用了,我们大老爷们儿都需要个人空间,再说偶尔在一起比天天一个屋檐下有情趣,有利于保持新鲜……感。” 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食指的关节被谢梧抓着叩了一下,骨头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低头一看,谢梧已经解开原先搭在一起的四指,正要一根一根掰过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听说这么掰手指骨节会变粗。 他粗细正好的修长手指还是很好看的,不想给掰粗了。于是在第二根手指遭殃之前把手抽出来,哄小孩儿似的揉一揉谢梧的头发,弯下`身去亲了亲对方的眉心,耳边传来楚文锦的声音。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儿还挺恶心的——不跟你贫了,问你,昨天你是不是在餐厅遇到霍熠了?” 蒋锡辰:“是啊,本来想及时跟你汇报的,但看叶导忙着管你的家务事,我就没讲了。怎么?他弄了什么幺蛾子,你这都知道了?” 楚文锦:“也没大事儿,就发了条微博,艾特了矜敏冯菲菲和你,发的照片里却没有你,评论里很多都在猜你是不是拍照的人呢!” “我没有去他们那厢,不是我。”蒋锡辰对霍熠这无聊的小动作有点反感,左右想不明白,这人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初中小孩儿玩的心计一样,还是初中小女孩儿的心计。 深海有光_42 楚文锦低吟片刻,道:“我就问问情况,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总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哦,我也正好有点情况想问你。上次我和小叔叔的照片,你后来查到是谁拍的了吗?” “有啊。”楚文锦回答,“一个刚刚开始运营的八卦自媒体,叫’很行娱乐’,我们也了解了一下,这个自媒体背后的人是一个不太有名的导演,大概拍戏不行就跑来弄八卦了吧。” 蒋锡辰皱了皱眉:“霍熠跟我透露,照片是他的人拍到的。” 楚文锦一惊:“怎么?他也有投资?” 蒋锡辰有点冷地轻笑一声:“那我就不知道了。反应他算是手握我的把柄了,估计很想看我哭着求他。” 楚文锦无奈:“你事儿吧,还真是不少!不过你暂时放心,我会再去深入了解的,保证你在我手下这几个月不会出问题,至于以后,你就多自己留心眼儿了。” “明白。”掰掰手指头,楚文锦罩他的日子也不多了,组建自己团队的事情越发迫在眉睫起来,蒋锡辰想着这一茬儿,还真有点头疼。 不一会儿,这个电话挂了,他也彻底没了睡意。谢梧搂着他赖了一会儿床,把两个电话提及的问题都讨论了一番,最后为他组建团队的事情出了个主意:请个人来管理工作室日常事务,他自己还相对单纯地做艺人。 “我也想过这点,但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楚姐不肯跟我出来。”蒋锡辰显然也想过这一点,愁的问题早先愁着,眼下依然愁。 谢梧“唔”了一下,尾音拖了两秒钟,说:“段戎怎么样?” 这是个好人选,老江湖,懂管理,还自带人脉。蒋锡辰凝眸问:“他会愿意吗?” 谢梧摊摊手:“看在我的面子上,能思考思考吧。不过要百分百把人请来,我觉得你得先说动另一个人投资你。” 蒋锡辰挑了挑眉梢:“你说我大哥?” 谢梧抿抿嘴角默认:“这厮视蒋东维为偶像。” “那他果然是个生意人。”蒋锡辰笑笑,对两个提议都暂时未置可否,倒是瞄了一眼手机,看已经过八点半,就摸到谢梧腰上用力揉`捏了两下,意味深长地问“疼不疼”,得到对方颇具力道的一踹。 蒋锡辰坏笑:“看来小叔叔身体安好,那我上学去了。” 谢梧:“……滚吧!” 蒋锡辰就滚回去对面的自家洗漱换衣服出门去了。 九点半,谢梧在澜华剧院食堂吃好早餐,来到准备给《低温》公演用的2号演出厅。此时,昨儿忙活了一天舞台道具的舞美组已经把各个道具都在舞台实际布置好了,他巡视一圈后,让人打了灯光看效果。 正检视着,许伦从观众入场的E门走了进来,两人一起把整个舞美效果体验了一遍,谢梧看出这小孩儿有话说,就同他离开了2号厅。 “怎么了?是不是想跟我说说小蒋的事儿?”谢梧开门见山。 许伦点点头:“我上次去学校看阿辰的时候,跟他聊了这出戏的创作,可能关于他的部分有点儿刺激到他了。这不马上要排全戏了吗,我早上就发微信跟他说,想再去学校看看他,他拒绝了。” 谢梧颔首,面露思索神色。 早上莫斜阳来电,蒋锡辰交代了关于他今天工作的部分,但那小子偏头之后和魔头聊的显然与他无关了,这部分,后来聊起的时候却没有被提及。 看来,小家伙跟他仍有隔阂啊。 “你上回跟他怎么聊的?”谢梧抬眼望许伦。 许伦便将那天和蒋锡辰聊的话捡了个大致,说给谢梧。说罢,一面观察师父的神情,一面试探着说:“阿辰应该……有些心理负担吧?我是指平时的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活泼阳光吧?” 谢梧坦言:“他有长期的躁郁症。” 许伦听了,并不意外,又问:“那师父,您有了解过怎么他相处为好吗?” “有。”谢梧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唉,这种事不能着急,生活里他需要慢慢敞开自己,工作上这茬儿……我试试吧,看看怎么开解安抚他。” 见谢梧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许伦也不再多说了:“那就交给师父了,我这边没事儿就不跟他提这些有刺激的话题了。”说着,又略带忧心地笑笑,“他可千万别辞演了才好。” “不会的,他比你想象中敬业,也比你想象中能扛。”谢梧拍拍他,口上说着这样肯定的话,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难过,心尖像被什么扎了一下。 两人聊过这一趟,便分开各自去忙自己的。 谢梧一边往自己的个人休息室走去,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下午晚一点去学校接蒋锡辰,然后找个什么法子逗他开心开心,再找个合适的角度聊戏——这几天,他们确实没怎么聊起马上要排全戏的《低温》了。 走近休息室,却发现门口靠着个人。 “小蒙?”谢梧走过去,对低着头的蒙姗衫喊了一声。 闻声,蒙姗衫连忙抬头,脸上闪过一霎那慌张,随即是茫然和犹豫。这是有心事。谢梧放轻语气,柔声问:“怎么了?找我有话想说?” “我……”不知想到了什么,蒙姗衫的脸色有些难看,欲言又止,踟蹰少顷,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再想想吧。” 谢梧微笑,安慰地看着她:“没事儿,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想再考虑考虑就等等再说,随时都可以找我,好吗?” 蒙姗衫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然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谢梧,到底走了。 第三十二章 下午四点,离学校放学还有一个小时,谢梧把车停在了蒋锡辰“体验生活”的学校外。从后视镜看,被他临时抓来的京京脸上挂着点不太愉快的表情。 他侧身朝后去哄人:“好啦,大美人儿,把您从姐妹下午茶聚会抓来是我不对,这不是十万火急吗?想要什么赔偿,尽管提!” 平时听了这样的话,京京不说欣喜若狂,至少也得喜上眉梢,今儿却还是兴致阙阙,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谢梧一眼,恹恹地说:“谢哥现在还有什么能给我的啊,人都有主了。” 谢梧面不改色:“又听什么风言风语了?” “还需要什么风言风语啊?”京京叹了口气,一副“我才不戳破你”的神情,结果这么对峙了一会儿还是没绷住,凉凉地说,“念着跟你跟小辰关系都算好,我就说句自己人的话,你们俩的情况,我一看就明白。” 谢梧也不否认:“怎么看的呀?” 京京:“我啊,心思细腻,嗅觉灵敏,闻闻空气的味儿就知道了。” 谢梧哈哈哈笑,算承认了,转身从包里翻出几张票来:“呐,虚的是哄不到你了,给你点儿实在的。我们下场戏的票,四张,随你自己去还是送人——就麻烦您,利索给我来个能避人耳目的妆,行不?” 深海有光_43 京京一瞥票面,眉目间有点松动意味,嘴上还犟着:“几张票就想弥补我一个下午茶,还蹭我一套妆啊?” 谢梧:“这可是你的小辰挑大梁的第一部话剧,知道有多难买票吗?售票网页都瘫痪了!” 京京:“……那好吧。” 说着话,抬起下颌高傲地把票接过去了。然后打开自己的随身拎包,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屉形的小巧化妆盒和一个纪梵希的旅行盒装,前者小小一个,五脏俱全,俩加在一起架势也不小了。谢梧乖乖爬到后座,把脸呈给他。 京京一边喷化妆水,一边幽幽地叹道:“你说你们,干嘛一个个都要乔装打扮,你平时不来看他吗,也这么换张脸出场?” 谢梧回:“那倒不用,我平时都放学了才来,接了人就走,没什么被逮到的风险。” 京京:“那今天干嘛冒险?玩儿情趣啊?” “你还真说对了!”谢梧扬唇一笑,“你不知道,我们小蒋这个人呢,喜欢刺激的。偶尔陪他玩一次刺激,他能特别开心,记好久!” 京京低眸看他:“逗人开心呢?你招人家了?” 谢梧:“什么话,我就不能无故宠自己对象吗?” 京京打了个冷颤,继而做了个挥舞空气的动作,伴着皱鼻,完美表达了对“这恋爱酸臭味”的强烈不适,把这个话题打住,专心化妆。 妙手半个小时,谢梧基本达到了换脸效果,他对着小镜子左右看看,甚是满意。 末了,拍拍刚才送出去的票:“祝您回头观赏愉快,咱们这就分手吧!” 京京轻哼一声,收拾起东西,挥挥手:“那也祝你们,情趣玩儿得愉快!”然后婀娜风情地下了车,立刻成为清纯校园街边的一道风景线。 谢梧看着他打了车、上了车,才进学校。 距离放学还有十来分钟,谢梧在学校里溜达了一会儿,捱到下课铃声快打响,才到蒋锡辰的教室外。这教室后门就在楼梯角,他占据了一个不错的角度,既可以放眼教室,又不会轻易被学生发现——除了东张西望不好好上课的。 不巧,那个不好好上课的人就是蒋锡辰。 因为身高,他做学生的时候总是在最后一排,正是个开小差的好位置。只见他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点动,不时低头瞄一眼,没多久就搞定这个小动作,然后一边把手机塞进抽屉一边欲盖弥彰地四处乱看。 就看到了谢梧。 两张彼此都不甚熟悉的脸,落入对方眼中,都有点愣。隔着大老远,这么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又都笑了。蒋锡辰伸手进抽屉,摸出手机摇了摇,示意谢梧看信息。 谢梧恍然地点点头,换了个更隐蔽的角度,免得被台上讲课的老师抓到,然后打开微信,看到蒋锡辰刚刚发过来的话:晚上我想回家自己做饭,可不可以? 后面还跟着一张《千与千寻》中无脸人和一桌美食的动图。 谢梧笑了笑。他本来还在想,一会儿要带人干什么去才能起到安抚作用,结果人家就自己提出来了,真够省事儿的。他当然一点意见也没有,果断打了个字:行。 发了这条信息,他没再回刚才那个角度往教室瞄,只在楼梯口对过的走廊等着。下课前的五分钟总是格外难熬,他足足把微信和微博都刷了一遍,头顶上的下课铃才打响。 悦耳的铃声停下片刻后,各个教室开始有动静。他往蒋锡辰的教室瞥了一眼,继续俯靠在走廊栏杆前玩手机,降低存在感。 又等了大半分钟,肩头被人拍了拍,蒋锡辰出来了:“要不要逛逛学校?” 谢梧不置可否地说:“这么大胆?” 蒋锡辰道:“大家都习惯我了。” 谢梧:“但是加一个我目标就更大了,很有危险哦!” 蒋锡辰笑眼眯眯:“小叔叔不就是兜着危险来的吗?” 谢梧一脸被看穿的认命表情,朝楼梯偏了下头,两人行色普通地往楼下走去。 如果数世界上最着急的生物,刚下课的学生一定是其中之一。无论是急着冲去食堂抢红烧排骨的,还是赶着去操场占领篮球架的,都无暇顾及人群中多了两个和自己不太一样的人。 他们混在这群着急的学生里,慢悠悠走下了教学楼后,谢梧不甘心地说:“你们这些身患贵族病的,是不是都比一般人敏锐?” 听了这问题,蒋锡辰笑了,转过头来,明知故问:“你指的是我刚才说你兜着危险来这事儿吗?” 谢梧不语,默认。 蒋锡辰眨眨眼睛,说:“更敏锐可能是有的,但能看透还是靠揣摩,所以这个效果到底怎样,还得看对象。反正换了别人,我肯定不会揣摩人家打扮成这样来找我,到底抱着什么想法。” 谢梧抬抬眉,望着他的眼神透出点特有的蔫坏,有几分眉来眼去你来我往的意思。要是京京在,又得挥手驱散空气里的怪味儿了。 放学后的体育场是男孩子的天下。 这个学校颇有规模,体育场里有三个篮球场、一个足球场,几分钟的光景,都被占满了。围绕足球场的跑道也有体育老师带着体育生过来,准备开始长跑训练。整个体育场生机勃勃。 “跑个步吗?”谢梧忽然问。 蒋锡辰看那边要长跑训练的学生已经做完准备活动,便明白了谢梧的意思,点点头:“跟他们一起起跑,跟哨声停。” 两人统一意见,便快跑几步,和几个学生一起站在了起跑线上。正准备计时的体育老师看看即使秒表,又看看他们,认出了学校里著名的“国际学校考察人员”的脸,没提出异议,正常按表挥下旗子,大家依令冲出起跑线。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跟着起跑容易,一起跑完还真不是轻松活儿——这个男生长跑训练不是常见的一千米、两千米,是足足五千米,跑道一圈四百米,他们整整跑了十二圈半。 在没有半点热身活动和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跑完以后他们就直接和学生们一样躺尸在地了。两人并排四仰八叉,过了半天才把气喘匀。这是,旁边的学生已经被体育老师喊起来准备进行下一个项目了。他们不好再占道儿,也起来了,拖着被累到的腿往体育场外走。 蒋锡辰带着点气音说:“我不想回家做饭了。” 英雄所见略同,谢梧道:“正好,我也不想去超市买菜了。其实我本来想带你去个地方的,现在也不想去了。” 蒋锡辰:“哪儿?” 谢梧抬起手软绵绵地指了一下满场的学生,说:“我像他们那么大的时候的秘密基地,那地儿特别神奇,有解千愁、安心神、鼓舞我心的神奇力量。我看你最近吧,心里事儿不少,就想带你去汲取汲取神力。” 蒋锡辰笑了:“你们这些老男人,安慰人是不是也比一般人更拐弯抹角啊?” 谢梧冲他睨过去个莫名得意的眼神:“我也——分对象,换了别人我怎么会把他带到自己的秘密基地去?” 蒋锡辰:“你那秘密基地,可别是高中校园的厕所。” 谢梧:“我是那么没品位的人吗?” 深海有光_44 蒋锡辰哈哈直笑,一边抬起手臂挥舞活动,一边左右转动脖子,说话声便散了:“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累,不然咱们就去把。反正,你今天已经刻意踩着被发现身份的危险陪我玩刺激,还拉着我跑步释放压力,不如就直接再把大招拿出来呗!” 谢梧当即皱眉皱脸:“哎哟,我的蒋小爷,您可行行好,别显摆您的读心术了!我对您这久病成医的功力一万个服气,再也不跟您面前班门弄斧了,行吧?” 蒋锡辰淡淡地笑着,看过来,眼神有点温柔,语气忽而变得认真:“其实,看出你去专门去找心理医生学了这些招儿,我挺高兴的。虽然台词有点俗,但真的……还没有人为我这么做过,我特别意外,也觉得很满足。谢谢你,小叔叔。” 谢梧从鼻音里发出两声笑,道:“感动吧?” “感动。”蒋锡辰配合地回答。 谢梧:“感动的话,不如把你专用心理医生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份,我亲自找他讨教。” 蒋锡辰:“这个你应该问过楚姐了吧?” 谢梧颔首:“她说她不知道。” “嗯。”蒋锡辰说,“我没有专用的,以前试过一直找同一个,但后来发现跟同一个人倾诉所有、一切,还挺可怕的。有段时间一想到这样下去,会有个人知道我全部喜怒哀乐和弱点,就没法儿继续了。” 闻言,谢梧停下脚步,凝眸望着他:“对不起,我擅自试图侧面了解你,有没有冒犯到你?” 蒋锡辰双唇抿在一起,思考了片刻,才回答:“老实说,我应该会为你的行为感到不安和被入侵,但很奇怪,现在我只觉得高兴,没别的。” 傍晚空气有凉意,也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义,他们四目相对,谢梧有吻他的冲动。但此刻条件不允许,甚至连牵手也不行。 谢梧只得悄无声息敛起这份心情,克制地抬手按了按他的肩头,柔声道:“我明白了,以后我想为你做什么都告诉你,不再私下乱来了……小辰,我只想让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舒服,没有不必要的负担,你能理解吗?” 蒋锡辰幅度很小地点点头,好看的眼睛泛起一圈湿润。 第三十三章 谢梧的“秘密基地”不是高中校园的厕所,但也和校园沾点亲带点故——是国子监。 两人达到的时候,显然已经错过正常观光时间,不料谢梧神通广大,打了个电话,冲那头一通撒娇卖乖并胡说八道:“叔,我这儿有个小朋友明儿要考试呢,让他来沾沾文曲星的仙气儿嘛!” 蒋锡辰听了,照镜子看看自己,还真挺像个待考生的。 不一会儿,果真有个小老头从里面走出来,掐了电话径直来到他们车旁。谢梧赶紧开门迎下去,蒋锡辰听他讨好地喊了声“叔”,那老头一张板着的脸就慈眉善目了几分,看看他,又探头看看后下车的蒋锡辰。 “就这位小朋友啊?” 蒋锡辰配合演戏,走上前鞠了个躬,跟着谢梧喊:“叔叔您好,是我想来拜拜。谢哥人好,就帮我试试看。” 老头微微皱眉:“怎么这个点儿才来?” 谢梧抢答:“人学生,白天不得上课吗?” “你就糊弄我吧!”老头半点相信他的意思也没有,但还是带他们往里走了,一边走一边冲谢梧絮叨,“你这小子,一年半载也不来看我一眼,来一回就让我违规一回,小时候就算了,这都一把年纪了,半点长进也没有,还当大明星呢!” 谢梧笑嘻嘻地接:“不是明星不是明星,臭卖艺的!” “可不就是臭卖艺的吗!”老头回头睨他一眼,没带客气的。三人走员工入口进了园子里,老头看看腕上的老手表,交待一句“逛半个小时赶紧滚蛋”,就自己走了。 谢梧乖乖应声“好嘞”,和蒋锡辰朝辟雍去。 作为国子监的主要景点之一,辟雍这座建筑自有特色。它建在一座原型水池中央的高台之上,四面各架设了精致的小桥,连接这座水中央的殿宇和院落。整座辟雍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其四周环绕的水池,建筑之美和意境之美都凭这水,活了。 谢梧站在小桥上,指着水池,说:“就这里。我高中有两年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交道口胡同里,那时候经常心情不好,傍晚就喜欢跑到这里来,看看这水,这院子,就觉得心平气和神清气爽,想什么都想得通。” 蒋锡辰听笑了:“你心情不好,总不会是因为考试不及格吧?” 谢梧:“偶尔也有这个原因,第一次…...第一次还真是,那会儿刚转学过来,头回考试就考砸,别提多难受了,我以前可是学霸。” 蒋锡辰:“学霸沦落到考戏剧学院?” “说什么呢,我那是爱好表演!跟学习没有半毛钱关系,我文化成绩好着呢!唉,我发现——”谢梧转个身面对蒋锡辰,“你现在嘴巴怎么变得刻薄了?” 蒋锡辰道:“关系熟了呗。” 谢梧语塞,转回去靠在栏杆上。晴朗天气下的傍晚风景真是好,气氛也好。两人一时无话,一起面对池水,各自感受这个美好的黄昏。 良久,谢梧开口,用一种闲话少年事的语气说起十五六岁的事情。怎么让不靠谱小初恋扎了心,怎么转了学,又怎么因为身份认同和青春期叛逆情绪而无法融入新环境,每天唯有跑来这里无所事事的时间算得上平静自由…...说起来一股浓浓的疼痛青春文学味儿,土土的,酸酸的。 蒋锡辰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他停下了,对池子努努下巴,语气带笑道:“这一池子水没少听你倾吐少年心事吧?” “对。”谢梧特认真地点点头,“特有用。” 蒋锡辰偏头看他,拖了个鼻音“嗯”一声,说:“那我也跟它说两句,小叔叔,你要不回避回避?” 谢梧听了,喜笑颜开的,一拍手:“你随意,我去转转。”说着,挥挥手就往院子退去,眼睛还一直盯着蒋锡辰,“这儿真的有神力,真的,你相信我!” 那表情看着竟真有几分正情实感在,能不能说服别人信不知道,反正他自己似乎确实是信的。蒋锡辰很给面子地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整个国子监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可逛的,溜达一圈也就一眨眼的事儿。他特地慢步,想着多留点儿时间给蒋锡辰。小孩儿信不信他的无所谓,能有个开阔点的心态自己静心想想事情总是好的。 他回忆自己苦闷的日子,常常觉得当时要是有个人用心来安慰,特地带着去散心,那自己眼中看到的世界肯定是不一样的。 其实不必心理医生教,他也知道,蒋锡辰对他的需要是一份足量的用心。这份用心,就像一根悬在高崖深渊之上的绳索,蒋锡辰需要确认这根绳索足够结实,才可能踏上去。 当他把这个比喻说出来的时候,他找的心理医生并不以为然,也完全不同意他去做这根“渡绳”。 “想得不错,但我从来不建议非专业的人去搭救一个病人,你可能会被他一起拖入沼泽里,到时候两个人都会痛苦,情况只会变得更糟糕。同样,我也从来都不鼓励我的病人去依赖别人,无论这个人跟他是什么关系。” 谢梧没有反对这个意见,只问:“那你们专业的人,会对自己的病人用心吗?” 医生道:“我们用专业技能帮助他们。” 谢梧:“假如您的病人已经看穿了这些专业技能,熟知您运用的理论,不再接受它们的协助了,怎么办?” 医生回:“专业技能之所以是专业技能,就是因为它能在很高程度上把握病人的心理规律,遵循对的规律去引导,多少都有效果的。” 深海有光_45 谢梧:“不好意思,我有点儿钻牛角尖。换个问法,您觉得,一套已经被看穿的套路和一份真正的用心,哪一个更可能对病人产生效果?” 医生不语。 谢梧坚持自己的理论:“真正种在菜园子里的大白菜,跟高科技实验箱里培植的大白菜,口感总还是不一样的,对吧?” 医生没有再反驳这个更抽象的比喻,只说:“贸然试图成为一个人的支柱和救赎,是危险的。无论这个人有没有精神心理疾病。” “我相信我已经摸准了他要什么,只要我有可能给得起,都给。” 对医生说这话的时候,谢梧心中是一股满满的丰盈感,像棉花像云朵。一方面,他自感托得起一个蒋锡辰;另一方面,也难免审视自己是不是太天真,怎么还像个十几岁的莽撞少年,想干什么就敢信能干成。 但他有一种冲动。 他想自己捂暖蒋锡辰的心,再把这小家伙脑袋里的求死欲驱散干净——他看过一些这类病人的自述,发现他们中很多人总是“不由自主思考生死”、“怀着盼望的心情等待死亡”,这些念头阴魂不散,但并不是说他们就真的不想好好活着,他们只是赶不走它们。 他想帮蒋锡辰赶走它们。 然而,赶走一个无形的敌人实在不是一件好拿捏的事。他好不容易把时间拖过二十分钟,心里估摸着蒋锡辰要是有话要吐槽也该吐得差不多了,才回到辟雍。 结果,发现蒋锡辰正和放他们进来的老头聊得欢。 看见他回来了,蒋锡辰抬起手招了招:“你回来啦,叔叔说咱快超时了,该走了。” 那老头也扭过头,这下是完全一张慈爱面孔了,表现与蒋锡辰的话完全两个态度:“今天我要回家住,不在这边守,不然你们玩多久都行。小林,你以后要多回来看看叔,指不定哪天我就不在了!” 谢梧心里纳闷,蒋锡辰跟这老头聊了什么把人哄得这么高兴,嘴上当即跟抹了蜜似的:“叔您比我爸精神多了,我爸都奔着一百岁去,您呐,远着呢!我以后带着您孙子来看您!” 老头不信他的嘴炮,道:“孙子就算了,你多带小蒋来就挺好!你这个徒弟好,懂历史,懂建筑!” 闻言,谢梧有些惊讶,看向蒋锡辰:“你还懂历史,懂建筑?” “瞎看书的。”蒋锡辰回道。 谢梧“嚯”了一声,三人说着闲话,一同往外走去。老头家就住在附近,谢梧顺便送了他一道。送完人,天色已经黑了,正是饭点。 两人于是开车在附近转了一圈,找了家私密性不错的餐馆吃饭。独处之下,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工作,一个说剧院里的布置情况,一个谈谈学校趣闻,就是没有人去提《低温》的角色和内容,谢梧也更没去问刚才蒋锡辰是否真的有对那一池清水吐露什么。 而蒋锡辰脸上看起来心情愉快,却令人拿不准他的状态到底怎样。谢梧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渡绳”,暗叹,这可真是路漫漫。 第二天,是蒋锡辰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他只去了一个上午,午后便回到了剧院。一进剧院大门就碰到丁主任。 那老干部端着个大水杯,大步朝他走来,脸上挂着一贯的笑:“我正要去找小谢说事情呢,刚好你来了,我省几步路。你替我跟他和其他演员说,《低温》明天拍海报,让大家抽个时间配合配合。” 蒋锡辰听了,略微一愣:“这么快?” 丁主任道:“还不是因为有你吗,一出新戏才放点儿风声出去,就受欢迎得不得了!早点拍海报,也算对你粉丝的回馈嘛!” 蒋锡辰点点头,答应道:“好,我去跟大家说。” 丁主任又习惯性对他随口夸上几句青年才俊什么的,才溜步走人。蒋锡辰兀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朝2号厅望去,到底做了个决定。 第三十四章 “……辞演我不同意,你必须有能说服我的理由。”刚推开二号演出厅最靠近舞台的门,就听到谢梧的声音说出这句话,蒋锡辰着实吓了一跳。 偌大的演出厅里,此刻只有谢梧和蒙姗衫,灯光也只开了一半,而台上已经布置妥当,显然是要准备排全戏了。看来,就在这紧要时刻,蒙姗衫提出了辞演。 蒋锡辰开门的动静惊动了他们,两人都朝这边看来。 蒋锡辰:“……我需要先出去吗?” “劳驾。” “不用!” 谢梧和蒙姗衫同时给出不一样的答案,蒋锡辰眨了眨眼,看看谢梧,又看看蒙姗衫。前者眉间紧锁,平时温和嬉笑的神情荡然无存,五官略绷,透出几分不自觉的威严来。蒙姗衫刚想再说什么,就被他打断了。 话是对蒋锡辰说的:“小蒋,劳驾先去别处转转,我跟小蒙谈点事情。” 蒋锡辰同他对视了片刻,点点头,默然退出去了。 眼下肯定不可能在二号厅排练了,他绕到排练室去。 到了这边才发现,《低温》这部戏到底有多被看重——澜华话剧院有五个常用的排练室,平时各组都分别用哪个排练室全靠默契,就连《桃城》那样一连三年作为重磅上演的戏也没有专用排练室一说。然而现在《低温》竟然有了一间专用,不仅门口挂着牌子,里面还配合本剧的需要做了一些装修。 一个星期不回来就翻天覆地了,蒋锡辰叹为观止。 排练室里只有一个许伦在,对方看他惊叹的表情,还没等人说什么,惯常宠辱不惊的脸就先不好意思地红了:“……太浮夸了,是吧?” 都是知情人,蒋锡辰就不跟他说暗话了,啧啧两声,道:“也没有,就是这个待遇规格实在是高,院长不怕别人说你闲话吗?” 许伦露出点苦恼:“他才不在乎这些,反正他一年也来不了几次。” 蒋锡辰:“那他就不在乎你被人说闲话,会难做人吗?” “也还好。”许伦笑笑,“我也不是很在乎,别人的嘴巴我们怎么管得住。可就是没想到,会伤害到人。”说到这里,笑容里泛起一丝苦涩。 蒋锡辰立即联想到刚刚在二号演出厅撞到的情景,蒙姗衫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还要辞演,看来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了。这其实早该是一目了然的事,平时蒙姗衫就对许伦格外保护,不是有心还能是什么?可惜她的姿态太坦然,看着像姐姐保护弟弟。久而久之,大家竟然真的以为是这么一回事儿。 “我刚从二号厅过来,有听到师父在劝师姐。师姐平时就挺信赖师父的,也许他能开解到她呢,而且她自己一定也能想通的。”蒋锡辰安慰道。 许伦摇摇头:“她就是已经想通了,才会决定离开澜华。” 闻言,蒋锡辰一惊:“她不止是要辞演吗?” “她根本不想再看到我。”许伦苦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出来,“是我的错,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亲口告诉她,结果让她从流言蜚语里听到那些事。昨天她来找我,我已经连好好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她的性格,嗯……反正,她单方面和我吵了一架。” 蒙姗衫是个急性子,爽快豪放的同时也异常爱憎分明,心里有怨有气是一定不会委曲求全,务必全然发泄出来才痛快。由此可想,昨晚许伦多半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深海有光_46 骂完人,气出了,今天就果断来辞演、辞职,这确实是他们的师姐。 蒋锡辰想通这些关节,也只有无奈,没什么可安慰许伦的了。只好拍了拍他,稍开解道:“师姐脾气来得大,退了以后也会很快恢复,她不会被你伤到一蹶不振的,你别太内疚。” 许伦勉强扬扬嘴角,颔首点头。 两人在排练室等了小半个小时,谢梧还是没有回来。期间莫斜阳倒是路过了一趟,探头进来看只有两个男孩子在,随意同蒋锡辰聊了几句学校的体会,就走了,只留下一句简单的交待。 “小谢要是回来了,你们就商量一下,换个谁来演妻子。” 蒋锡辰有些吃惊,一向对戏严厉,且喜欢事必躬亲的老魔头,这次居然这么放松他们的状况。去学校的一个星期,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己的问题还没有来得及和任何人沟通,组里每个人却都好像先陷入了低温。 许伦看出了他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你去学校没两天,莫导的身体就不太舒服了,现在组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基本都让师父管着,还给了师父一个临时导演的title。” 蒋锡辰听了,了然地点点头。 这时,他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楚文锦。 他按下接听键,将听筒靠近耳边,先是听到楚文锦在对下属说话,声音颇为严厉:“这家不行,你不知道挨个问吗?只拿一个方案就想办成事儿,你以为你混的是什么圈儿?赶紧去,别浪费时间了。” 训完这一通,对话才转到蒋锡辰这边,语气比刚才那几句柔和得多:“小辰,你现在有时间吗?” 蒋锡辰:“怎么了?” “你那老冤家对你的关注度可真不低,情况挺麻烦的,你有空的话就来公司一趟,我们开个会商量一下,你最好参与。”顿了顿,她略带叹息地说,“还有你的工作室,我们也最好再探讨探讨。” 蒋锡辰心头一紧:“好,我就过去。” 电话收了线,旁边的许伦投来好奇的目光,他摊摊手回应道:“公司电话,我也遇事儿了,得马上回去一趟。等下师父要是回来了,你就这么跟他说。反正今天,”他低头看看手表,“估计也是不会再排练了。” 许伦脸上有些自嘲:“大概吧。” 蒋锡辰再次拍拍他肩头,走了。 回到盛林影视的办公大楼,已经接近下班时间。身上没有带卡,蒋锡辰无法乘坐直通楚文锦那层楼的电梯,只好乘了一般员工的电梯。 普通员工电梯总贴着公司主打艺人的海报,连电子屏幕上播放的也是主打艺人的视频。不久前他还是这些电梯里宣传的主角,如今再进来,发现海报和视频都已经换成两个新人。 彻头彻尾的新人,都是选秀出身,歌舞全能,风头正劲,号召力可能并不比他低。 盛林的名字里缀着“影视”两个字,一开始也确实比较专注于影视制作,可自从楚文锦签了他之后,他们似乎尝到流量明星带来的甜头,这两年越来越倾向做艺人了。尤其喜欢年轻的、有号召力的爱豆型艺人。 尽管自己是这一行当出身,他却不太看好盛林这个转变。在电梯里看完了视频里两个新人的代表作歌曲之后,他感到有些索然。正好,电梯到楚文锦办公室那一层了。 电梯门一打开,迎面遇上佳妮。 两人都有些意外,佳妮显得很开心,一点都不急着上电梯了,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你好久不回来了,我还以为你都忘记我们了呢!” “那怎么可能,我还惦记挖你走呢!”蒋锡辰跨出电梯门,道。 这层楼的办公室都是高层领导用,放眼望去看不到什么繁忙景象。最忙的,怕就是手捧文件的佳妮了。不过,佳妮看起来有些奇怪,听了蒋锡辰的话,她的表情更添几分欲言又止。 蒋锡辰:“怎么了?” “嗯……”佳妮抿抿唇尖,又看看地上,踟蹰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也是听别人讲的啊,说是咱们老板认为你违约,你要走,他会敲你一笔违约金。楚姐因为这个现在火气可大了呢,连公关部的人都骂了。” 盛林的公关部和艺人部是两个平级部门,楚文锦平时很注意楚汉河界,向来不会跨部门训斥员工,即便有什么不满也都是跟平级同事沟通,让人家自己的领导去处理。这下居然破了原则,可见是真的气很大。 蒋锡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对佳妮做了个“我们都要小心”的鬼脸,就准备去找楚文锦。 “唉,小辰。”佳妮又喊住他,表情有些郑重地说,“关于你要挖我的事,我现在答复你:只要你能顺利离开盛林,我就跟你一起出去。” “你早该答应了。”蒋锡辰虚摸了一下她的头,给了她一个暖烘烘的招牌笑容,挥挥手,便向楚文锦那边走去。 走近那间大办公室,他发现,这层楼真正的繁忙在这里呢。他轻推开门,发现好几个人聚在里面。楚文锦竟就地拿自己的办公室当会议室,他来了也没有人注意到。只有楚文锦发现了他,随手指一下旁边的待客沙发,示意他一边呆着。 他只好一边呆着,听他们开会。 大家讨论的,正是霍熠和那个“很行娱乐”手握他把柄的事情。听下来,对方似乎有他不少东西,还有很多谢梧的。作为一个刚刚运营不久的八卦号,他们俨然是将他和谢梧当做了自己手里最大的料,轻易不肯交东西,甚至不答应压下。 也就是说,他们正在排节目,择期发布。 脸蒋锡辰听下来都不得不赞叹,这操作真的是牛`逼哄哄——光凭一个不成气候的导演和一个霍熠,怕是么有这个胆量和魄力。 办公室里这群人的想法跟他一致,都提议追查背后金主。这也算提出了一个方向。 楚文锦听罢,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同意了:“那就先这样吧,你们都安排起来,有任何蛛丝马迹都及时汇报给我,这件事我会亲自监督每一步,也会给你们提供我能给的所有帮助,散会吧。” 大家纷纷起身,终于注意到坐在一边的蒋锡辰,一个个热情跟他打了招呼,便忙着下班去了。 人都出去以后,楚文锦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看向蒋锡辰,语气微倦:“这次,是我对不住你,之前小看他们了,处理不够彻底。还有你当初的合同,可能也有点疏漏,导致你违约了。” 蒋锡辰:“哪方面?” “恋爱。” 第三十五章 蒋锡辰跟盛林的合同,说起来还跟别人有些不同。 他最早回来时,身为大哥的蒋东维是亲自出面建议过直接给他开一家公司的。但这个提议被他本人以“太嚣张”为由拒绝了,同时以个人身份接洽了国内几家公司,盛林可以说是在竞争中得胜的那一家。 彼时显然是蒋锡辰处于主动地位,因此取得了更多自主权,最主要的表现就是合同中与众不同的两点。一是他的合约只有四年一期,比盛林一般艺人少一年,二是公司不可以干涉他恋爱问题。后者会专门提出,还是因为他在国外做偶像期间,谈恋爱是一件绝对不被允许的事情。 他回忆了一下这条当初被自己重点要求过的项目,有些疑惑:“合同上应该说过,我可以谈恋爱的的吧?” 楚文锦道:“准确地讲,是规定过你可以在不损害公司利益和形象的前提下,正常公布恋情。” “是这样表述的?”蒋锡辰皱皱眉,嘴上问得还挺在意似的,眼中却一点担忧也找不到。 深海有光_47 楚文锦又说:“本来并不是的……你记不记得,你看过合同的当天还没有签,晚上我拿回去了,启铭就要求改了一下,第二天新打印的那一份,你没有细看就签了。” 蒋锡辰点点下巴:“是的,不过你好像给我念过,我听着也没差多少。” 说到这里,楚文锦就露出点既懊悔又无奈的表情:“你那时候只关心钱,一看前面没改就签了。现在……”她忧愁地叹了口气,望着蒋锡辰,一脸愁容,“霍熠和’很行’那边可能要播节目,他们的节目无论怎样,也不可能对公司和你,没有负面影响。” 蒋锡辰听了,面露思考,尔后了然地点点头。 这种“负面影响”,不是说在名声上会有多不好,相反,以现在观众的审美和口味,那边节目发布出去以后,他和谢梧的人气和话题度大概还会更高。而负面,是负在审查上。 ——同性恋这一点如果被做了文章,引起广电和文化部门的注意,首先必然会先来找盛林,轻则问询,重则审查。此外还有对他个人的影响,可预测的形式,是以形象之类的理由对他进行一定程度的封杀。多的不说,光是不让他上星、上电视,很多东西也会凭空离他而去。 “还真是挺麻烦。”蒋锡辰耸耸肩,脸上眼中依然不见得多在意,反而笑了笑,略带安慰地回望楚文锦,说,“那怪我当时没好好看合同,你不要揽那么大责任嘛。” 楚文锦欲言又止,知道他现在态度这样放松是为了不让自己太内疚,心里便有些柔柔的暖意,也跟着放松了几分:“你看起来不太紧张,是有什么想法了吗?” 蒋锡辰摇摇头:“事情还没发生呢,能有什么想法。不过,盛启铭是个什么意思?刚才碰到佳妮,听说他准备讹我一笔违约金?名头是什么,我谈了违约的恋爱?” 楚文锦顿时有些不耐烦,挥挥手:“他就是胡来,话放来吓你,变着法子想留住你而已。我也不怕老实告诉你,他的态度就是,你承诺留下,他压’很行’的节目,你走,他就拿这种名头要你赔款。” 蒋锡辰一哂:“我还不知道,盛老板有这么看重我呢!” 楚文锦:“当然!你走了,盛林哪里再去找你这么一棵摇钱树啊?” 蒋锡辰:“不是有新人了?我电梯里看到的。” 楚文锦:“那两个小孩儿?还差得远呢,人气是有的,但不是什么都可以让他们来,场子都压不住。现在各种各样的新人这么多,市场变化那么快,不等人慢慢成长的!” 蒋锡辰听罢不置可否,神色比刚才认真了些,表态道:“我走是肯定要走的,’很行’那边,我觉得你也不用费太多力气去交涉了,就算交涉成功了盛启铭也会再找理由为难我,你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楚文锦:“那我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你啊!我这会儿还是你的经纪人,还是盛林的艺人总监呢!” 蒋锡辰嘴边的哂笑比刚才更甚几分,冷言道:“盛启铭都不打算费劲儿压这桩八卦,可见根本不在意它对盛林那点影响,你又何必替他操心太多?至于我,你要是后期帮忙一下,别让这八卦上升得太厉害,我应该也不至于沦落到上不了电视的地步。喏,杜心来以前都公开出柜了,现在不也重返电视荧幕了?” “他?”提起这位师兄,楚文锦脸上是另一种无话可说的神情,“他背靠大山呢,现在后台硬得很,自己那点本事也过得去,不然哪有这种好事儿?” 关于杜心来的后台,最近在圈内也是一条暗中口口相传的大八卦,即便连日躲在澜华话剧院里,蒋锡辰也有所耳闻。模糊得知杜心来背后有某位体制内大人物支持着,他才可以重放电视荧幕,做出《对话AB面》这样的爆款访谈节目。 不过这到底是别人的八卦,他听听就过了,不甚在意。听了楚文锦这样说,也不追问,只半开玩笑似的说:“那我也去找个后台呗,我都一个快走的人了,你真的,就别再太护着我了。” 楚文锦默然,下意识想细究他这句“找后台”的话里还包含了什么意思,又被他后一句所阻,心头有些发酸。这个她用心保驾护航了四年的孩子,开始真的走出她的羽翼,也拒绝她了。 到底是工作关系,合同一到期,该断的就断了。 良久,她收拾了随身的拎包:“时间不早了,我也该下班了,一起走吗?” 蒋锡辰也看看手表,神色有一丝为难:“可能不太顺路,我还得回剧院接谢梧。刚才自己跑出来的,都没来得及跟他打招呼。” “这样啊……”楚文锦忽而有些不太常见的尴尬,点了点头,故作揶揄道,“真是,忘了你现在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么小小年纪,比姐姐还着急!” 蒋锡辰站起来:“那我就先走了。” 楚文锦抿着唇“嗯”了一声,手上已经拎着包,却只堪目送蒋锡辰离开的背影。四年来,她无数次看过这个背影,大多数都是送他去外地上通告、拍影视作品,但唯有这一次,她心里泛起了名为“别离”的悲伤。 像眼睁睁看着孩子长大离家,心脏空了一块。回望身后,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一起望这个背影的人,更找不到一个能够安慰自己失落的怀抱。 直到看不见蒋锡辰了,她从包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听筒中响了一声又一声,过了许久才有人接起来,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敷衍而寡淡:“怎么啦?” “启铭,你可以来接我一下吗?”她低声问道,并不抱太多希望。 果然,那边也没有给她什么希望:“现在吗?现在不行啊,我刚到饭局上呢,今天有……” “好的,我明白了。”她打断这段不值得一听的“解释”,盛启铭听她主动放弃追问,也不费事儿了,虚虚地安慰敷衍“我晚上回早点回家的”、“好好吃饭”,就想挂电话了。 她却又突然开口问:“盛启铭,我们结婚,好不好?” 那边蓦地顿住,静默片刻,有些不确定地反问:“怎么突然提这个了?你不是,不着急吗?” 楚文锦闻言,张了张嘴,委屈和质问冲到喉咙口,却生生卡在那儿,再出不了口。 她和盛启铭有多少年了,不刻意回想数一数,自己都记不清。这么长的日子里,她确实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结婚,甚至没有表现得想结婚,但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想和自己爱的人结婚呢?除非太清楚自己爱的人,根本不够爱自己。 这点她一直明白,只是年少时心存侥幸,等了一年又一年。然而至今,依然没有改变。对她来说,这是比沾花惹草更可怕的事情。它没有转机,也就意味着自己的期待和盼等不会有结果。 卡在喉咙口的一切终究化作一声轻叹,她淡淡地回:“是啊,我不着急,因为我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吧。启铭,我们到此为止。今晚你不用回来了,随便去你哪一位妹妹那儿就行,这两天有时间的话,就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 盛启铭发出一声惊叫:“小锦!” 楚文锦按了电话,盛启铭的尾音被电波彻底切断。 她平静地打开手机相册,调出其中一个有密码的,一张一张划过里面的照片。那全部都是盛启铭和别人的亲密照片,其中也包括蒋锡辰那天在停车场见到的小艺人。这些都是熟人偶遇抓到拍给她的,仅仅偶遇,数量已经足够可观。 她一边看,一边删除,删掉最后一张时,心里有种两清的轻松。抬头再望眼前,感到潮平两岸阔,前路宽敞得很。 蒋锡辰回到剧院,行政班的人早已经下班。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演员也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没再进去,只给谢梧打了个电话,问他走不走。 谢梧的心情听起来还是闷闷的:“走,现在就走。你在哪儿?一转身就不见人了,可把你叔我急个半死!” 心情郁闷还能嘴巴裹蜜,蒋锡辰被逗得笑出来,连忙配合地回了一嘴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说着,谢梧就从剧院出来了。远远看到他的车,才挂了电话。 这时,蒋锡辰发现微信里进来了一条信消息。 “小辰,以后让我继续做你的经纪人吧。” 第三十六章 谢梧似乎有些累了,上了车来,起初还问蒋锡辰突然跑回公司是什么事,结果听话听到一半就靠在椅子里,眼皮耷拉几下,有闭上的趋势。蒋锡辰从后视镜看到他这样子,便停了口。 深海有光_48 他却反应很快,用力眯了一下眼睛,转头过来:“嗯?怎么不说了?然后呢?” “你眯会儿吧,有的是时间说。一会儿我路过超市就下车去买点东西,你正好可以多睡几分钟。”蒋锡辰说着话,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拇指轻轻地在他脉搏处来回摩挲,力道不深不浅的,让人很舒服。 谢梧搭上另一只手跟他握在一起。 人累的时候可能格外容易依赖身边的力量,谢梧刚刚还说着要听下去,这么双手握在一起,就有点松懈的意思,叹息着呼了口气,有些含糊地说:“那就回去再说吧,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想问你的……” 蒋锡辰手上加了点力气做回应,他便安然睡过去。 结果,这天终究没有把话题续上。 他一觉睡得特别沉,中间被蒋锡辰叫醒的一小段时间,只够他从自己家楼下走到卧室的,最后连晚饭也没吃,直接睡到隔天凌晨。自然醒来时,世界一片安静,身边意外的空荡。 刚刚睁开眼睛的霎那,意识到蒋锡辰不在,心下十分诧异。他自认是个睡觉非常规矩的人,此刻自己只乖乖占了半边床,分明意味着旁边原本有人。有点不相信地伸手扫了一下旁边,摸出点曾经有人的迹象来。 人果然是在过的,只是走了。 明白这点,他心里忽然狠狠一凉,接着有种幽冷滑腻的情绪从四面八方向他攀来。这种情绪在他记忆中只出现过一次,那是林怡离开半年后,他幡然领悟到这个母亲真的不再属于他们和老谢这个家庭了,不会回来了。 知道一件事情和体会到那件事情的意义,是两种心境。 他遇到后者那一刻,感受到了难忘的恐惧和难过,头脑中只要一想到“没妈了”三个字,心里就又慌张又痛,怕,不敢想。 记不得那是出现在怎样的情景里,但那份心境刻得太深,眼泪也流得太惨,标记实在太重,以至于如今一碰到就能追溯和对应。现在他不会轻易因为一份心情而流眼泪了,但能够清楚地看清这份心情的本质。 ——蒋锡辰对他而言,比想象中还要重要一些。 他一个人生活了许多年,和太多人暧昧过,也有过不少短暂的关系,然而因为一份确认的关系安稳到在对方身边沉沉睡去,仍然是今天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情况。可它偏偏不知不觉发生了。 他对蒋锡辰承诺过的一切,突然都在这一刻变得非常具体。无论当初说出口时,是因为自以为是的责任,还是不由自主的感情,现在都成为具体的、关于未来的模样。 “现在握着你的手了,就冲着尽可能长久去冲着长久去。”这话是他说的,他得捍卫这份愿望。 这么一想,他心里有种立刻去见蒋锡辰的冲动。 他按亮床头柜的灯爬起来,下了床发现拖鞋整齐地摆在床前。走出客厅,又看见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放着一个砂锅,打开一看,是一锅三鲜粥,锅还不是他自己家的。 饿是有点饿,但没有饿到想吃东西。只是确认蒋锡辰真的没有留在这里,心里便更加空、更加急切,立即就想去敲对面的门。而成人本能具备的理性又告知他,无论如何,三更半夜敲人家门都不礼貌。 于是他打开自己的家门,悻悻看了对面好一会儿,到底还是退回来。 无所事事,夜不成寐,只好洗澡。 水温偏低,皮肤触感微凉,本想冷静冷静。洗了几分钟,心里却越洗越躁,想去敲门的想法在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澡也越洗越潦草,最后胡乱抹了抹水就披了件浴袍跑出来。 他打电话,一边听着耳边的“嘟嘟”声,一边去对门等人。 蒋锡辰电话接得很快,听起来有些疑惑:“醒了?” 谢梧站在他家门口:“醒了,你呢?” 蒋锡辰的回答带着点笑意:“还没睡。” “那开门。”谢梧道。 “啊?怎么了——哦,好吧,你等会儿。”那边反应过来,接着就听到门内有了动静。 谢梧挂了电话,不一会儿,面前的门就开了。 蒋锡辰站在门里有点好笑地看着他,那眼神有点像大人看小孩子胡闹时的无奈。也许是因为夜里安静,人的感觉比平常敏锐。此时此刻,谢梧有种格外清晰的年龄对调的感觉,然而他对此心安理得,并颇有些享受。 蒋锡辰笑道:“你怎么了?像小孩儿做噩梦醒了找妈妈似的。” “我不找妈妈。”谢梧吸了一口气,盯着他,说,“我找你。” 那眼神灼人。蒋锡辰的视线和它一碰上,心里就明白了。 他探头看了看对面的门,轻声提议:“还是去你那儿吧。” 哪儿都无所谓。谢梧默然地把他拖出来,顺手关上他的门,接着带人回到自己的地盘。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多余的前戏,他们窝进了谢梧客厅那张堪堪够宽的沙发里,彼此都很快有感觉,然后进入角色,喘息在偌大的客厅里清晰得惊人。 交往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这方面一直中规中矩,做起来得到的快感总是心理强于生理。然而这凌晨偶然得来的激情似乎格外高涨,在过分静谧的环境中倒是终于放飞自我,把能尝试的都尝试了,悍然麓战到彼此都没有力气,天边现出破晓之光。 好在由于蒙姗衫辞演的风波,原定今天开始的《低温》全戏排练被推迟了,他们也不必早早进剧院。谢梧凌晨里把自己折磨得狠,接下来睡得也狠,又是一觉沉沉睡到九点钟,等真起床时,整个精神状态积极得发光。 蒋锡辰前半夜几乎没睡,后半夜费了一身力气,看起来精神劲儿倒也不比他差。 “年轻人就是精力好啊!”谢梧绕到他身边,燃气灶上正小火温煮昨晚没吃的粥。晚饭没吃,身体还大动干戈,这下是真的饿出食欲来了,三鲜粥的香味儿便特别迷人。 蒋锡辰冲他吐吐舌头:“你去洗个澡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谢梧摇摇头:“吃了再洗。” 蒋锡辰不语,上下打量他,眼神看着别有深意:“你一身乱七八糟的脏东西,这样能舒服?” 谢梧浑不在意,轻哼一声:“你嫌自己的东西脏?” 蒋锡辰耸耸肩:“随你,反正不洗澡你别靠近我。” 呸。谢梧揽过他的后腰,低头亲过去,舌尖沿着他的唇缝舔了一轮,撬开牙关贯进去,另一只手臂撑在灶台上,把这个吻钻得特别深。蒋锡辰起初还有点烦烦地抗拒着,没多久就放弃了,两人黏黏糊糊地纠缠了半天。 结束之后,谢梧舔了舔自己的唇角,道:“跟你提个要求,行吗?” “嗬,半夜献身,果然有猫腻。”蒋锡辰湿润的眼睛丢过来一个被算计了的委屈目光,“你先说,我再决定行不行。” 谢梧:“你见过我的家人了,我也想见见你的家人。” 闻言,蒋锡辰一怔:“你想见小妈吗?” “谁都可以,她也可以。”谢梧盯着蒋锡辰。 深海有光_49 后者却轻轻避开了这个目光,望向灶上热着的粥,两人陷入沉默。 这样过了好半晌,谢梧重新开口,和言道:“我可能提得太突然了,但我觉得自己应该多主动点,因为——你不会更主动了,对吗?” 蒋锡辰听了,动动嘴唇,没能反驳。 “你小时候可能,嗯,可能通过某些途径认识了我,对我有点莫名的好奇或者仰慕,然后你来了,我们走到这步关系,这时候你也许有了一种心愿告一段落的感觉,也许不想再往前走了,但是我……” “不是。”蒋锡辰忽然打断他,缓缓地摇摇头,顺手关了火,终于对上他的视线,“小叔叔,不要拿你瞎学来的原理分析我了,哪有什么告一段落,只要你不嫌我,我一辈子都想赖着你。” 谢梧:“……”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糖,“诶,这个,你……你下次表白的时候,给点预警,我年纪大了,太激动容易高血压。” 蒋锡辰:“年纪大了还总不冷静。” 谢梧摊摊手,随口回一嘴蜜:“那还不是因为你吗?” 蒋锡辰服气地抿紧嘴角,免得满足地笑出来,让眼前这人得意过头。 “那,我刚才的要求,你怎么看?”谢梧契而不舍地追问道,“林怡,你大哥,你爸,都可以,见个家人,给你盖个戳,行吧?” 蒋锡辰松了口:“唉……那就,我大哥吧,比较方便。这次我也不得不找他帮我一把了,不然,可能工作室真的没办法独立出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略带纠结的神色,“不过,他对你有点意见,你可要做好准备。” “无所畏惧。”谢梧抬抬下巴,然后越过他去拿碗,亲手装了两碗粥。末了,想起什么,指着灶上的锅,道,“哎,我发现,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在家自己煮早餐吃,这锅是你的?” 蒋锡辰微微地摆了摆头:“很遗憾,这不是我煮的,是我从人家店里买的。” 谢梧:“带锅?” 蒋锡辰:“带锅。” 第三十七章 接下来,谢梧面临一个有点急迫的难题。 蒙姗衫是个一根筋的,个性倔强起来九头牛也拉不回。谢梧对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了半天,她只摇头,连多一个有出息的理由都没加,打定主意走了。谢梧隔天去同莫斜阳说,那老头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那就赶紧再选一个吧,咱们院里优秀女演员有的是。”别的再没表态,一副全权甩手给谢梧的样子,迈着大步,虎虎生风地走了。 这态度令谢梧吃了一惊。这还是事必亲躬、死抠细节的魔头吗?尽管说不上那里不对劲儿,但谢梧总觉得,这整个事情都有点违和。 但当务之急是换人,他没有深思,立即在心里列了个名单。基于角色特点,他选了一水儿的年轻小姑娘。然后一一找人来聊,不料无一合适——不是他不满意,就是小姑娘行程安排不过来。结果两天过去,新人选依旧没有定下。 “我还以为有你在,准能吸引全剧院小姑娘呢!”他有点疲惫地躺在自己休息室的沙发上,对烧水泡茶的蒋锡辰道。 蒋锡辰耸耸肩:“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我这款啊。” 谢梧轻叹了一口气,侧身躺着,按着自己的肩膀感慨起来:“要说吧,咱们院里这两年招了挺多新演员的,大家功底都不错。但像小蒙和小许这样踏实呆在剧院里的很少,大半都是按戏签约,平时他们还要出去演电视剧、拍电影。所以啊,剧院在册名单看着很壮观,其实真正扎在这里的没多少。” 他摇摇头,有些犯愁:“小蒙是第一个管我叫师父的,还说要一辈子跟着我做舞台表演呢,谁知道……诶,怪我对她关心太少了。” 蒋锡辰水烧好了,开始烫杯具:“人各有志。你关不关心的,她想走还是会有理由走,你怎么关心得到位。我淋个杯子,也不敢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淋透。”说着,他用杯夹把谢梧专用的那一只杯子夹起来,“这么光滑的瓷杯,杯底都还有一圈轻易沾不到水的地方呢。” 谢梧听了,好笑地看过去:“这也吃醋?我对小蒙那是父爱!” 蒋锡辰望他一眼,说:“没有。”然后收回杯子,颔首开始泡茶。 谢梧这边忙着选人,许伦自认是罪魁祸首,当然跟着一起操心,戏暂时是不会排整的了。 趁着这空闲,蒋锡辰也把精力转移到了工作室的事情上,进盛林的频率空前高,亲自跟楚文锦一起去见律师、跑工商局。至于霍熠那边的爆料,他们基本放弃协调了。 这么过了半个月,“很行”娱乐的账号真的发布了一期视频。 标题里赫然塞进了“出柜”这个关键词,后配一个巨大的问号加感叹号,看起来非常爆炸,播放率也确实很令人满意。蒋锡辰还特地挑了个难得空闲的时间,拉着谢梧一起欣赏了那个视频。 足足八分钟,开头文案十足吊人胃口,暗示“有大料”、“有石锤”,惊悚夸张的用词吸引人一直看下去。结果却发现,所谓的“石锤”都留了点破绽,“大料”虽然真的不小,但也露出了人为剪辑的痕迹。 两人看罢,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蒋锡辰道:“其实霍熠手上的东西很实,他这要么是良心,发现放我一马,要么是刻意做得有破绽,好引起争论,给这新号吸引流量。” 谢梧听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脸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蒋锡辰做出讨教的样子,问:“你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我可能知道这个号后面是谁在运营了。”谢梧松了松眉头,脸上愁容却不减,反而有些淡淡的哀伤,退出了视频,望向窗外。“我和段戎有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上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也被教过三剑客之类的,我觉得,这个视频是他做的。” 身为当事人,他当然更能看出视频素材的问题来。里面有几张照片,都是他们上回去上海做《红樱》路演时期的,包括那一天他从老横餐厅跑出来,不久后偶遇蒋锡辰上了车的场景。 当然,如果说他上车那些镜头是哪家狗仔队拍的,也完全通。但他熟悉老横的镜头,虽然不像一个摄影师或导演那样专业,可也有判断镜头个人特色的能力。 他看得出,那些照片是老横拍的。 还有,“很行”娱乐——老横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他恨不得以自己大名冠之自己的巨作,这个名字起得太明显了。何况,如果没有记错,那天佳妮吐槽霍熠的时候,提到过霍熠试图邀请蒋锡辰去老横那边吃饭。 一切都通了:一个对他有怨的,加一个随时关注蒋锡辰黑点的,这样的组合凑到一起,他都找不到什么理由说服自己不要妄下定论。 蒋锡辰听罢他的解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略带调侃地说:“破案了破案了,小叔叔,你真优秀!” 谢梧朝他望去,只见他脸上神色坦然,看来看去也找不出一丝忧虑的意思,不禁呵笑了一声:“你说,你是真的心大不在意呢,还是觉得……好玩?” 蒋锡辰抿抿嘴角,佯作思考:“都有?” 谢梧笑了。对于这些被爆料和绯闻什么的,他自己从来不在乎。他不是什么大明星,一没有代言要特别经营形象,二没有影视资源要争夺,网上再怎么腥风血雨,都没法儿真的影响他事业和生活。 但蒋锡辰不同,他要经营维护的太多。一着不慎,跌落谷底,他可能就会在公众面前淡出很久。 “这个……事情闹大的话,对你接戏有影响吧?你不是正在谈叶进一部戏吗?叶进那么好的资源,搞砸了很可惜吧。” “是啊。”蒋锡辰点点头,“所以我准备找个大靠山给我亡羊补牢、保驾护航。” 深海有光_50 谢梧脑中灵光一闪:“你大哥?” 提到这点,蒋锡辰才露出一点真情实感的无奈,摊摊手:“是啊,不然凭我一己之力,只有被黑死的份儿了。回国这么久,还没有求过他什么,他应该会很高兴我找他帮忙的——不过,带上你的话,高兴值可能会降低一点。” 谢梧:“……你哥到底有多不待见我?有原因吗?” 蒋锡辰:“不知道,反正我觉得,过不了三天,他就会拿着视频来向我兴师问罪了。” 话到这里,两人一致决定在网上对这件事沉默。把这个决定给楚文锦汇报过去,楚文锦也赞同。 这样一来,微博上到处是喧嚣。有信了的,有积极扒漏洞反证的。一个星期内,和这则视频有关的词条上了热搜榜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次,实在强势火热。 而当网上扒得火热,他们两个当事人却没半点反应。 谢梧本来就很少发微博,大家追问围观了他两天,也就放弃了等他回应的可能。相比之下,蒋锡辰的评论区便是瘟疫爆发。最新那条更新的内容是风景照,两天内,里面激增万条评论,全部是关于爆料的。 无动于衷两天后,他再更新,依旧是云淡风轻的风景照。有人说他投下了一枚温和的炸弹,炸开了更多人的想象力,炸出了更多解读。 还炸出意料中的蒋东维。 这天,一辆豪华得夸张的加长林肯停在了澜华剧院门前。 虽然脑袋上顶着“全国最大的话剧院之一”的名头,但澜华到底是建在二环内一条相对来说不算太大的马路旁,剧院门前也不算宽敞,平时并排停几辆四轮没什么问题,但霍然来这么一辆浑身都写着“有钱”的车,顿时就显得局促了。 于是,车十二分扎眼。 剧院大厅的工作人员不禁纷纷朝外往,只见那车停着,好一会儿也没有动静。足足过了一两分钟,才有一个身着西装革履、身材板正、面目冷峻、活像竖立在欧洲美术馆里的雕塑那样的人,朝剧院里走来。 此人直接到柜台前,问:“蒋锡辰在吗?” 剧院大厅和演艺完全是两个系统,前台自然不可能知道哪个演员今天来没来,像蒋锡辰这样特殊的就更没有头绪了。加上正为此人气势所震慑,愣是半天没答上来。这人也没多等,当即去问了别的人。 正巧,被抓到幸运儿是丁主任。 “你是什么人?”丁主任不愧曾是国家的人,见过世面,没有被这尊雕塑吓到,警惕地反问道。 雕塑回答:“我是蒋锡辰家里的人,我们老板想见他。” 丁主任平时见多识广、深入群众、熟知八卦,听了这话,犀利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外面的车,心里有了几分猜测,松了口:“应该在排练区,你跟我来。” 几分钟后,这尊雕塑在谢梧的休息室找到自己的目标。 蒋锡辰开门见到他,有点诧异,但不意外。先礼貌地打发了丁主任,等人走了,整个人便立刻换了个样子,笑嘻嘻地赖到这尊雕塑的肩膀上,一脸讨好。 “勋哥,你先告诉我,我哥今天心情怎么样?” 这尊雕塑有了名字,突然就跟着有了人气。他松下冰冷的表情,摇摇头,看蒋锡辰的眼神有点宠溺,又有点无奈:“七分生气,三分好奇,你最好悠着点儿。” 第三十八章 把蒋东维最近的大小烦心事、开心事都打听了一遍之后,蒋锡辰拍拍胸`脯,戴上帽子,示意勋可以走。后者却不着急,慢悠悠地把这间休息室打量了一遍,然后明察秋毫地问。 “这里的主人呢?”这一声问得蒋锡辰无端打了个寒颤。 蒋家亲生的儿子有两个,他和蒋东维,兄弟俩性格天差地别。他从小敏感多思,缩在别人的怀里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动物。蒋东维却是个六岁就能自主坐定阅读英文版《格林童话》,还兴致勃勃给别人复述的,稍微懂事以后就冷静得直逼冷酷。 而家里调和这两个极端的,就是勋。 他是蒋勤茂已故战友的孩子,从小养在蒋家,蒋勤茂对外称是养子。大概因为和蒋东维一起长大,他外表看着和蒋东维是同一款——雕塑脸、一丝不苟,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但实际上性格温和,从蒋锡辰知事起,就担任着两兄弟的缓冲剂。 蒋锡辰一度怀疑他有特殊能力,不然怎么好像随时随刻都对他们兄弟俩了如指掌。 比如此刻,他确定这间休息室没一点谢梧的个人特征,因为谢梧从来不真把这里当自己的个人领地,用了那么久几乎没有将私人的东西落在这里,丁主任也不会跟人说这是谁的休息室。所以理论上,勋不应该知道这里属于谁。 但他不打算追究勋是怎么知道的,选择了乖乖回答:“我们最近的戏一直缺个女主角,他找了好久,今天正好他一个在国外什么剧院的同学回来,说有人可以介绍过来,他去接机了。” 勋淡淡地“哦”了一声,问:“男同学女同学?” 蒋锡辰:“女同学。” “女同学……”勋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末了,起身道,“走吧,别让东维等太久了。” 加长林肯非常宽敞,蒋锡辰探个脑袋进车里,看到蒋东维正躺着看一个悬挂的电子屏幕,眉头紧皱,侧面可见其流畅的下颌线此刻略显紧绷,是个凝重的状态。不过他总是这么凝重,蒋锡辰不认为他正面临什么糟糕的事情。 “大哥。”蒋锡辰用最熟练的乖宝模式凑过去,有点奶奶地喊道。 蒋东维的目光盯着屏幕,半点转移的意思也没有,鼻腔里送了一句“嗯”,算是应答。 后上来的勋关上车门后,直接按了遥控器,把蒋东维眼前的电子屏给收了,轻飘飘地说:“跟小辰好好说话,现在没什么要紧工作非得处理。” 蒋锡辰对勋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 蒋东维则对勋丢了一个白眼,外加一句“多管闲事”。说完,自己动手调了调椅背,以便半躺。找到舒服姿势之后,才终于肯转头看蒋锡辰一眼。 他长了一张不笑的时候冷峻如山,笑起来暖如春风的脸,此刻露出的是面无表情的冰山脸,开口的声音语调和表情保持了一致风格:“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蒋锡辰舔舔下唇,颔首:“知道。” 车开动了,蒋东维一派审判架势:“这几天媒体上的新闻是怎么回事儿?” 蒋锡辰:“被偷拍,被爆料。” 蒋东维:“真料?” 蒋锡辰:“真料。” 蒋东维:“你真的和谢梧谈恋爱?” 蒋锡辰:“对。” 深海有光_51 蒋东维停顿片刻,凝了凝眉,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吧?” “知道。就是因为知道……”蒋锡辰抬起头,和他对视,“大哥,我是特地找他的。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他和小妈对我来说,真的很特别。现在我们这份关系也是我主动的结果,他不存在你想的那种意图……” “我想了哪种意图?”蒋东维打断他,眼里闪过一丝冷光。 跟蒋锡辰不一样,对于蒋勤茂在妻子死后不久就娶进来的后妻林怡,蒋东维是不喜欢的。 那时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原本是想留在加拿大读书的,林怡进门后,他当即换了美国的学校。起初勋没有跟去,蒋锡辰也还小,他还会不时回加拿大。后来勋跟过去了,蒋锡辰也把自己“流放”到了韩国卖艺,他便基本再也没有回过加拿大的家。毕业后更是直接回国参加企业的工作,并把林怡调到完全不必与自己有工作交接的区域去。 对当妈的没有好感,当然也对儿子没好感。这道理再简单不过。 蒋东维仿佛看穿了蒋锡辰这个想法,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抿出一丝嗤笑的迹象:“你是不是觉得,我把谢梧看成那种心计叵测、图谋不轨的人了?” 蒋锡辰默然。 “我没有。”蒋东维扬起笑容,坐得更直了,微微抬起下巴,便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道,“我不认为他有那个脑子。你们这些搞艺术的,这地方很复杂,这里却经常不够用,你们电视剧常演的桥段,你们也根本做不到。” 他先是指了指心脏位置,又指了指脑袋,态度十分讥诮。 真是一副非常讨人厌的姿态。蒋锡辰恨不得给这位大哥丢个白眼,无奈稍后还得抱其大腿,现在丢白眼就太不够诚意了,因此生生忍住,紧闭嘴巴,仍旧不吭声。非常能屈。 抛出去这么一段讽刺,蒋锡辰却不接茬儿,似乎让蒋东维有些始料未及。他一面细细打量蒋锡辰,一面朝勋扬了扬手。后者不用多问,就拿起后一排座位上的平板,打开调出些什么,然后递给他。 蒋东维低头翻看被勋调出来的页面,过了一会儿,将平板递过来塞进蒋锡辰手里。 “公司的框架和规模还是你回来那年拟的那套,不过据我们考察,你现在没有以前那么热衷于曝光,当然你现在的感情状况实在太碍事,也不适合让自己曝光度太高。那么这就意味着你吸引的流量会降低,商业价值会降低,所以我对你个人的投入和期待值,都降低了。你如果想得到我的帮助,就得先证明你能为我创造我需要的最低收益值,无论你是打算贩卖自己魅力,还是打造别人去贩卖……” 说着话,目光瞄了一眼平板,见屏幕上的文件已经被一目十行阅读到了尾部,便不再多费口舌,直言道:“回去认真看看合同,觉得自己能做到,我们就签。你的麻烦事很快就会被解决的,也将拥有足够的资本和资源去做更多事。” 蒋锡辰听了,点点头,但仍旧没有说话。他又往上翻看合同,这次似乎仔细了一些。 兄弟俩少说一年没见过了,眼下一见面就这么一副公事谈判的样子,实在跟“家庭温暖”这东西沾不上边。气氛一时有些不友好的冰冷。 惯常担任缓冲剂的勋不知从哪儿端出两盒牛奶,一人塞了一盒,还是温的。又低声对蒋东维叮了一句:“别那么严肃,一点儿也不好看。” 蒋东维瞥他一眼:“我不喜欢用吸管。” “你的杯子上午被你打碎了,还没来得及买。快点的,早上没吃饭,不补充点傍晚的会议你就得打着葡萄糖开。”勋泰然地把习惯插到牛奶盒里,然后盯着他看了片刻。 蒋东维的脸色不好看:“这个……太难喝了。” 但是,他终究在嫌弃的表情下,用讨厌的吸管把它喝了。 蒋锡辰旁观着,有点好笑。 如果一个人的全部人格以十分为满额的话,那么蒋东维有七分由冷淡、冷静、冷酷组成,剩下的三分是他其他七情六欲,其中幼稚又占了其中的七成。勋作为他身边最亲密的人,比谁都把他这点幼稚把得准。 他是最会对蒋东维问闻望切的神医,最会治他。 半盒牛奶下肚,蒋东维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脸上甚而有了一丝和煦春风的迹象,建议道:“我们调查过,你那个从韩国带回来的小师妹挺有潜力的,以后市场应该不错。客观讲,谢梧也不错。他如果肯在影视方面多钻一钻,会爆的。现在娱乐圈稀罕他这一款。” “好。”蒋锡辰反复看了几遍屏幕上的文件后,把平板还给了勋,认真地回答蒋东维,“文件的电子版你们发我一份,我和楚文锦商量一下。” 闻言,蒋东维面露几分诧异:“楚文锦跟你出来了?” 蒋锡辰简单地回:“嗯。” 这世界,但凡有了圈子,人际便会四通八达。蒋东维自然知道盛启铭,也对盛启铭多年的女友兼自己弟弟的经纪人有所耳闻。听了蒋锡辰的话,立刻对楚文锦有了判断:“爱情幻灭?” 他会关心这种八卦,实在有些违和。蒋锡辰不禁异样地看了看他:“这不关你的事情吧?”说完,又看看勋,眼神有点微妙。 勋却十分坦然,第不知道多少次回应这位小弟莫名其妙的脑补:“我跟你大哥之间,真的没有那方面的成分,你不用对我表示同情。另外,你大哥也不是对楚文锦有兴趣。” “哦。”蒋锡辰比了个过分清晰的口型,一如既往对这样的解释不置可否。 但心里也大抵知道蒋东维忽然关心别人感情八卦的原因——盛启铭和楚文锦在一起多年,不专心是真,感情深厚也是真,突逢感情变故,容易暴露弱点。蒋东维与他有合作,也有竞争,此刻的兴趣也大抵是基于“知彼”的需求。 “你的信息很有价值,我可以给你一次对这个合同提出修改意见的机会,回去好好想想吧。”蒋东维的态度都有些爽朗起来了,人也坐正起来扣好了衬衫胸口晚上的衣扣,对身边人问,“勋,现在我们是去哪里?” 勋回道:“吃饭。” “啊?”蒋东维有点疑惑,“吃什么饭?” 勋:“家庭聚餐。” 蒋东维:“我们三个?” 勋看了一眼蒋锡辰:“本来有四个的,小辰那位谢老师没来。” 蒋东维听了,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又有点发凉地盯过来,略带质问:“对啊,谢梧呢?他难道都不敢来见家长吗?” 第三十九章 无缘第一时间面见家长的谢梧,此刻刚刚在机场接到自己多年未见的老班长岳芷屏。后者在他们大学的班里堪称女中豪杰,性格豪爽大气是其一,做事果决得让人暗叹一个“酷”字是其二。 读书期间,岳芷屏背后有人几乎是公开的,不过吃瓜群众管那叫做金主,她自己把那当真爱。爱了四年,对方要和门当户对的联姻,还跟未来的正室商量好了,养着她做无名小老婆,并承诺会在事业上帮助她,当时就给了一份资源名单。 那份名单上包揽了后来两年大热的偶像剧,她思考了一个礼拜,拒绝了一切并与对方分手,跟着一个导师出了国。这些年,她一直在瑞典皇家剧院专注于舞台表演,参演的影视作品比谢梧还少,知名度可以说是不存在。 谢梧对她很尊重。 两人有些年没见了,互相打量了对方一遍,都感彼此变化不小。 上了车,岳芷屏犀利直接地问:“怎么样,现在生活里是不是有人了?” 谢梧听了,露出个惊叹的表情,对着后视镜照了照自己这张脸,尔后斜瞟向岳芷屏:“你什么火眼金睛,这都看得出来?” “不是火眼金睛,格外关注而已。”岳芷屏泰然地说,打开随身的小包拿出来一份报纸,摊开一页,上面用一块豆腐大小的版面介绍了澜华戏剧院今年即将上演的新戏《低温》,附有一张并没有完全定下、不知怎么流传出去的海报图。 深海有光_52 图上是他和蒋锡辰对桌而坐的画面,他们互视对方;黑白色彩,氛围看起来冷峻,又有点微妙的暧昧感。 岳芷屏说:“从过完年到现在,你一共更新了十八条微博,其中七条艾特过这个小孩儿。我闲着没事儿,刚才等行李的时候就搜了一下他……”她弯下眉眼,笑得意味深长地望过来,“你们俩的绯闻,很红啊?” “呵呵。”谢梧干笑两声,“主要是他红,娱乐圈嘛,都是这样的。” 岳芷屏:“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娱乐圈的,现在怎么跟这种花瓶小男孩儿混在了一起?” 谢梧耸耸肩,笑道:“生活不易,难以逃避。” 说着话,杂物盒里的手机欢快地响起来,“蒋锡辰”三个字赫然跳跃在屏幕上。岳芷屏瞄了一眼,发出两声唏嘘的叹。谢梧抿抿唇,没有接她的眼神,带上蓝牙耳机然后按下接听键。 蒋锡辰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奶:“小叔叔,忙着吗?” 这种语调已经很久没从蒋锡辰嘴里听到了,记忆中,上一次还是刚把他带进《桃城》组的时候。谢梧听得有点酥,语气也跟着软了:“还好,怎么了?” 蒋锡辰:“我大哥来了,说想见你。” 谢梧一惊:“这么突然?” “嗯。”蒋锡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还没联系他他就来了,真不知道该为他这么关心我而高兴,还是烦他故意搞突袭。表面上,他是一副来找我谈合作的样子,实际呢,就是来刺探我感情生活的。” 谢梧听了,安慰地轻声笑道:“不用担心不用担心,我有信心通过考察。他态度,怎么样?” 蒋锡辰:“端着。” 谢梧:“看不出来别的?” “别的估计得等你来——好,我马上过去了。”蒋锡辰对那边的谁答应了一声,又对谢梧道,“他提了要见你,我就告诉你一声。你看你自己的时间安排吧,不一定要来的,不要耽误《低温》的事儿。” 谢梧:“我明白,你先给我发个坐标吧。” 蒋锡辰“嗯”一声,没再说什么,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定位就发到了谢梧微信上,是个吃饭的好地方。他抬起头看岳芷屏,商量地说:“班长,你看,咱们换个地儿吃饭怎么样?” 岳芷屏挑了挑眉梢:“业务挺繁忙呢?” 谢梧坦言:“见家长。” 岳芷屏挑起的眉梢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放平,似乎想说什么,片刻,还是没开口,默然点点头:“行吧,你安排。吃饭而已,我都没问题。” 大半个小时后,谢梧到达蒋锡辰定位的那家店,岳芷屏说好介绍给他的小姑娘也正好到了。 说是小姑娘可能不太合适,对方看起来并不怎么年轻了,而且不事打扮,脸上只扑一层薄薄的粉,近乎素颜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过颜值很能打,素颜也十分出众。 她和岳芷屏看起来很熟,两人见面,击了个掌就算打招呼,然后面向谢梧,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谢老师您好,我是张婧,女字边加个青。久仰您的大名了,今天终于能见上一面。” 谢梧点点头:“你好你好,我们班长对我说了很多你的事情,我看过你的演出视频,真是卧虎藏龙。” 这话纯属胡扯。岳芷屏这次回来是为了给家里老爷子过七十大寿,过完就得走,真是一个来去匆匆,和他约见并推荐人都是临时决定的,哪里有时间给他做科普。所谓的“说了很多”和看视频,都是刚才在车上完成的。眼下,他也就大致知道这是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天赋型选手,本来是搞古典乐的,在瑞士和岳芷屏结识之后才开始尝试表演,目前的舞台经验也基本来源于国外。 好在张婧并不在意他胡说八道,淡淡地接受了这客套赞扬,三人进了包厢。 谢梧心里惦记着蒋锡辰那边,招呼着两位女士点菜,自己跑到一边去给蒋锡辰发微信问厢名。 过了一会儿,蒋锡辰回过来一个名字,同时问道:需要我过去吗?毕竟是给我找对手演员呢。 谢梧盯着这条信息,抿抿唇,回头去看岳芷屏,对方也正在看他。那目光定定的,有点异常的专注,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下意识本能地想逃避,好在还算稳得住,没逃。 “我们院的小蒋,也就是——”他指了指张婧,“她接下来的对手戏演员,也在这家店里,要不要见一见?” 闻言,岳芷屏露出点了然的神色,但没有自作主张,转头问张婧:“你看呢?是你的对手演员。” 张婧颔首:“当然好啊!” 谢梧也给蒋锡辰发了厢名,又补了一句问他那边情况的,然后回到桌旁翻电子菜单,下了两道蒋锡辰口味的菜。这边且聊且等,过了十多分钟,包厢门被敲响。 “应该是小蒋过来了。”谢梧起身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蒋锡辰。 两人勉强算是一天没见面,也不知道这小子在大哥那里受了什么委屈,这会儿一看到谢梧,就露出满脸撒娇的神色;不急着进门,反而把门带上了一些,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一双眼睛分明在讨安慰。 这家店定位挺高端,每个包厢从门口外两米就独立起来,私密性很可以。即使如此,在公共场合索吻,还是太大胆了。可谁让谢梧也是个随性的,便顺着他,低头照着他指的地方亲了一下。然后低声问:“怎么了,这么可怜兮兮的?” 蒋锡辰佯作泫然地点点头:“我那厢里,两个老男人都喝红了脸,都欺负我,心累。” 谢梧疑问:“两个?” 蒋锡辰解释:“我大哥,还有一个算我二哥吧。他是蒋勤茂的养子,对外一直比较低调,我也没有跟你提过。他们俩是真穿一条裤子,合力欺负起我来……”这说来就话长了,他顿了顿,还是挥挥手,“算了,有时间再跟你吐槽,今天是我特地灌醉他们的,也算我自讨苦吃。” 谢梧吃了一惊:“你的酒量,能灌醉两个人?” 蒋锡辰耸耸肩:“不是我超常发挥,是他们太弱,我们家的人喝酒都不行,我已经算是最好的那个了。” “哦!”谢梧惊叹地看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你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这么亲昵地说了几句话,蒋锡辰的委屈看起来消下去了不少,表情轻松很多:“多的是呢!哎,我们先进去吧,不要让女生等久了。” 谢梧笑笑地重新推开门,对蒋锡辰做了个请的动作,接着抬头预备对两位女士做介绍,却发现张婧的笑容僵在脸上。蒋锡辰脸上也有同样的错愕。场面一度充满戏剧矛盾。 片刻,张婧站了起来:“小辰,真没想到是你……太巧了。” 果然认识。谢梧和岳芷屏对视了一眼,互相读出了对方心里的台词,然后默契地一起闭嘴不言,各怀心思默默看这剧情发展。 蒋锡辰站在原地,有点进退两难的意思,过了一会儿,转头对谢梧道:“谢老师,我……我没办法跟她合作。” 这是他第一次对谢梧称“谢老师”,话讲得郑重其事,语气虽不强硬,意思却十分肯定。而且,谢梧从他的眼睛中看到厚重的抗拒,生生把他含在口中的疑问堵了回去。 “对不起,谢老师。”他甚至退开两步,对谢梧郑重地鞠了个躬。末了,又朝那边坐着的岳芷屏微微弯身致歉,继而告辞,“我先回去了,我大哥还在等我。” 说完便开门出去了,甚至没有望谢梧一眼。 谢梧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一沉。回头有些茫然地看看张婧,对方也只是满脸抱歉,笑得依旧勉强。他心里那一沉化开了去,变成没有底的慌张。没做过多的思考,他便做了决定。 “那个……我得去看看他,不好意思,你们先吃着!戏的事儿咱在商量——” 深海有光_53 张婧听了他的意思,当即赞同地点点头:“谢老师,您去吧,快去吧!” 第四十章 谢梧追出去,已经不见了蒋锡辰的踪影。他直接奔向洗手间,果然堵到人。 偌大一家餐厅,能容人独自呆一会儿的也只有洗手间而已。他确定里面只有蒋锡辰一个人,就果断把外门反锁了,走到那人身边,从镜子里看他。 起初蒋锡辰躲他的目光,颔首去望不知名的地方。他只站在他身侧,没有过多作为。渐渐的,蒋锡辰放松了些,虚虚地叹了口气,总算抬头和他对视。少顷,嘴角扬起一个笑的弧度。 “你很好奇吧?” 谢梧从镜子里迎着他的目光,也笑了笑:“换谁不得好奇?” 蒋锡辰动了动唇,身形似乎往谢梧身边靠近了些。有那么一霎那谢梧几乎以为他会过来抱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反而有点僵硬地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无法形容的神色。像为难,又似窘迫,甚至收起了亲近谢梧的趋势。 “其实没有什么。”他语气淡淡的,极力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然而因为太刻意,便显得不自然。谢梧看得出来,他也自知,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反正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狗血的旧情,你不用多想。”他干脆加快了语速含糊解释,然后垂眼看了看手表,做出要走的架势,“这次我真的要去看看我大哥了,他耐心不好,我出来太久,等反应过来了肯定要闹我。” “我呢?”谢梧喊住他。 他一时竟有些迟钝:“什么?” 谢梧:“你不是要带我见家长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梧一直盯着他,眼看他因为沉浸在某种思绪中而忘了掩饰的失神,心中便先于大脑思考得出结论——虽然不知道是出何种缘故,但蒋锡辰确实已经把带他见家长的打算往后推,甚至打消了。 人看得太明白有时候不是什么好事情,此刻他宁愿自己是个懵懂茫然的十几岁少年,那样也就不会在秒懂的瞬间心情跌到谷底。他喉咙里堵着一堆带气的疑问和质问,想问他是不是动摇了,是不是想放弃;想问他在想什么,想问他为什么,想问他有什么不能坦诚说的…… 但他不忍心给他甩脸色。 “算了,随你吧。”他用力地抿这嘴角,把喉咙里的话吞回肚子里。 蒋锡辰又避开他的视线,垂眸道:“那我走了。” 谢梧无言地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他。 看着他拧开反锁的门出去,看着他的背影远离,看着他每走一步似乎就变得陌生一点,然后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很浅、很被动。这么久以来,都是他给看什么自己就知道什么,如果有一天他忽然关上门,自己将找不到再开门的钥匙。 他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恣意放肆的时候海纳百川,警惕静默的时候滴水也不往外泄露。 谢梧叹了口气,仰头盯着天花板,有点无力,有点迷惘。 这小子大概被戳到了什么开关,怕是要犯病,拒人千里还是小事,直接跑路才麻烦。由着他这么任性,肯定会落得谁也不甘心,可要主动向前去迈,他找不到路。 唉,当初到底着了什么魔,居然有勇气跟他来认真的?如今脚下终于踩到了沼泽软泥,才体会到进退维谷的滋味儿。 多想无益,他开水洗了把脸,回到自己的包厢。 这天和张婧谈戏的目的,自然不了了之了,倒是对她坦诚了自己和蒋锡辰的关系,并换取了部分信息——她和蒋锡辰果真没有什么狗血的男女关系,他们之间相差五岁,她曾短暂地做过蒋锡辰的钢琴老师。 “那时候,关系挺好的。”张婧斟酌了片刻,选择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形容词。 说完又怕谢梧误会,追加了解释:“一开始他很多事情都会跟我说,对我很依赖……当然,后来就不是这样了,具体的,我觉得你还是从他那里知道会比较好。” 谢梧心头略过一丝没有出口的烦躁,可也只能点头,暂时不好从这里追根究底。 饭罢,张婧留下了电话:“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找我。小辰他……挺不容易的。”说完,越过他和岳芷屏拥抱道别,自己走了。 今天的插曲说大不大,可也绝不算小。谢梧心里有点五味陈杂,大约入夜也让人更脆弱了,面对岳芷屏,他立了半天的“老同学”姿态也有点绷不住,到底正面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这个目光今天已经在自己身上聚焦了数次,内涵各不相同,但动机都是一样的——正如他们今天刚见面时,她说的那样:“格外关注而已。” 两人相视两秒,谢梧略带自嘲地扬扬嘴角:“你一回来,就给你看了这么一出戏,我算回报到你的好奇心了吧?” 岳芷屏歪头轻笑:“那也是意外啊,如果不是这种巧合,你也根本没有打算跟我坦白说你和那个……那个小孩儿的关系吧?唉,不是,我说,”她呼了口气,拿那种看怪叔叔的眼神看谢梧,挖苦道,“你也有点太过分了吧?那小孩儿看起来跟未成年似的!” 这几天蒋锡辰染了个黑色头发,从学校回来后又酷爱穿显年轻的运动装,看起来确实减龄不少。谢梧顺着岳芷屏的话想起他的样子,心里便不由自主软下去,又牵挂上了,有点无心配合开玩笑,只默然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真那么小,可能就好办了。”他发散了幻想,如果蒋锡辰真的那么小,应该就没有现在这么深的套路,也没现在这么坚固的心墙,大不了整个揉进心里,不信敲不开捂不热。 岳芷屏看他的反应,微微怔忡,眼神灰了下去:“唉……老谢,你是真心的?” 谢梧直面她:“这里面有很多缘故,但......对,我是真心的。” 岳芷屏挥动了一下手,缓解自己不太喜欢的气氛和答案,半调侃半玩笑道:“据我所知,你每次都说真心的吧,光是我现在能数出来的,就有……” “不一样,他不一样。”谢梧没等她数人便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眼神有些犹豫,但牙一咬心一横,还是把话说开了。 “芷屏,我知道你还挺在意我们当年那个约定的。当时说,如果十年后我未婚你也未嫁,咱俩就凑合……不能说全是玩笑吧,那会儿咱们肯定是都有点那个,但我觉得,既然这么多年我们都没真正走到一起,那可能真的没法儿靠这句话扭转乾坤了,你……” “这不是才第九年吗?”岳芷屏退后一步,抱胸看着他。 这模样气场挺强。谢梧内心尊重她,也喜欢她这样独立强大的姿态,年轻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偷偷迷恋过,但也止于那会儿了。人年岁渐长带来的一大收获,就是能更轻易地看穿别人何时在伪装,内心真正何所求了。 从读书起,他就被岳芷屏列为男闺密,而且是很安全那一类,因为他们有一半性别不合。有了“安全”的心理定位,他们在友谊的道路上也走得比寻常男女更深。然而青春嘉年华,又浸淫在艺术里,性别本来就更模糊,难免会发生化学反应。 及至岳芷屏出国前,彼此都清楚,对方的意义已经和过去四年不一样。可恋人未满,友谊又太过珍贵,只好留下一个“讲义气”的约定,匆匆分了别。 在遥远的物理距离和漫长的时间里,他们保持联系,保持一定程度的倾心相交,彼此当然是对方重要的人。只是互相给予的位置渐渐错位了,十年之约,至少在此时此刻的谢梧看来,是该废止了。 “我爱蒋锡辰。”他认真地看着岳芷屏,一字一句摊开自己的底牌,“也说不上什么具体原因,就是觉得,一想到要割舍他,哪怕只是不理他,心里就揪疼,分不出半点心情注意别人。” 我爱他。我不怕他对我关上门,踹也要把门踹开。 他听到自己心里这样说,忽然就发现了脚下的路。 沼泽里满地软泥,而那中间有个主动接近过他、现在肯定也正盼望着他的蒋锡辰,他怎么能在那扇门还没发出锁门声的时候,就局促不前?脚下又怎么会没有迈向他的路?楚文锦在那里,蒋东维在那里,甚至霍熠也在那里,这些都是路。 深海有光_54 还有,林怡,他们都叫妈的人。 想到这里,他蓦然开朗,心里涌起一股马上去见蒋锡辰的冲动。 “芷屏,希望我说清楚了,没有太伤害你。”他心里通了,脸上一扫先前的迷惘和阴霾,对岳芷屏友善地微笑。 都是十几年的情谊,他了解岳芷屏的故作豁达,岳芷屏当然也看得清他此刻的真豁达。人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十年约定也不得不随风飘散。岳芷屏同他对视一会儿,张开抱在胸前的手。 这次,谢梧没有犹豫,迎上去抱住了她。 “谢梧,你永远是我的挚友。”岳芷屏轻声说,慨叹地拍了拍他的背,“你的小朋友看起来不好搞,我祝你一切顺利,幸福快乐。” 谢梧点点下巴,松开她:“你也是。” 岳芷屏扯了扯衣服,微仰脸,神情释然了许多:“我也自己走吧,好久没有回北京了,我想逛逛外面的街道,你不用操心我。” 话都被堵死了,谢梧无言,只能同意:“那你注意安全,有什么问题再电话我。” 岳芷屏一面点头一面往后退,又似想起什么,补道:“这次可能是没完成给你介绍人的活儿了,道个歉。”说完抬手挥了挥,做了个他们学生时代常用的手势,算是最后的留恋,接着迅速转身,快步离去了。 谢梧目送了她一会儿,摸摸口袋拿出车钥匙,正要去取车,忽然猛地感觉被什么盯住了。 顺着这股敏锐的直觉望去,只见一个身姿挺拔、气质庄穆如欧洲美男子雕塑的男人正站在一辆车旁,定定地看着他。夜色中,看不清眼神,但绝对不友好就是了。 第四十一章 凭借直觉和对方那气场,他判断出这大概是蒋锡辰两个哥哥中的一个。蒋东维,他曾在报纸和杂志的财经板块见过照片,已经记不太清模样,但大抵能判断出不是眼前这一位。 有哥哥在,就可能有蒋锡辰在。 他心里左右寻思着可能出现的情况——主要是想刚才那一幕都有谁看到了,在他们眼里落了什么意思——脚下却没有踟蹰,直接向那边走过去。走近了,探究地望一眼那人身旁的车,然而门窗俱锁,什么也看不出来。 对方对他主动到来表现出一丝玩味,没有故作不识,客客气气打招呼:“谢先生,你好。” 此人眼中尽管略带哂意,倒是没有要为难人的迹象。 谢梧没绕弯子,开口道:“小辰说,他有两个哥哥,您想必就是他二哥吧?不知道怎么称呼?” “韩勋……蒋韩勋。”对方的话中有短暂的停顿,这点停顿有种微妙的“你应该知道”的意味,仿佛在说,你谢梧要是不知道,闯关算是直接结束了。 好在蒋锡辰简单提过一嘴,不然他就真是不明真相的群众了……他一边暗里吐槽这一家子没一个省油的,一边伸出手同勋握了握手,算是正式相认和打招呼。 客套环节完成,他又瞟向身旁的豪车,面露询问的神色。 勋浑身散发的气场不友善归不友善,为人还是十分有礼貌的,主动解释道:“他们已经回去了,我收拾残局,走得迟一点。” 谢梧听了,不掩失望,盯着车的目光暗了下去:“听说您也喝了不少,还要自己开车吗?” “我?喝得不少?”勋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梢,接着摇摇头,“一点点,开车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着话,他拍拍身边的车,脸上已经露出告辞的神色。谢梧这下踟蹰了,想多问点什么,又发现自己找不到最想问的那一个问题,他只是想尽快见到蒋锡辰而已。 勋打开车门,弯身拿出皮夹,然后递来一张名片:“你可能会需要。” 这是谢梧今天第二次收到这样的话了,这可真是条条大道通罗马。他欣然接过名片,低头看了一眼,黑纸金字,高端设计。“谢谢。”他郑重其事地把名片收在衣袋里,还按了按。 两人致了别,各回各家。 回到星光家园,家对面那扇门自然是紧闭的。 换了平时,谢梧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发生了这一遭意外情况后,心里便格外感慨,连带看这扇门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他握着手机滑动通讯录名单,拇指反复在蒋锡辰的名字上停留。心里没有非拨打不可的愿望,似乎这么看看就能得到安慰。 最后果真也没有拨出去,装着一肚子独守空房的失落回自己那边了。 《低温》的公演档期越来越近,女演员的替换迫在眉睫,排练也停滞,谢梧为这戏心急火燎。 女演员这事儿,张婧不成,他马上寻思找别个,连段戎都没放过——段总那边女演员当然不缺,可都是长期在偶像剧里演不知道女几号的,加上段总的艺术审美跟他实在走不到一起去,所以若非实在没人,他不会打段戎的主意。 隔天清晨睁开眼,他就给段戎发了条微信,用上了“请”字,劳人家张罗张罗。 他这边代理导演做得尽职尽责、鞠躬尽瘁,这天踏进澜华剧院的门,却迎头收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莫斜阳辞职了。 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又确切无疑,公告已经赫然贴在剧院工作人员进出必经的宣传栏里,成为大家印象中为数不多的、贴出纸质公告的离职消息。剧院上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宣布有人离开,还是老院长走的时候。 谢梧盯着那公告反复看了两三遍,震惊归震惊,震惊之余也有些恍然大悟之感。先前他就觉得《低温》这个组有哪儿很违和,现在终于找到原因了。 莫斜阳心不在上面了。 身为主导和主心骨,他心不在了,这个组也就跟鲸鱼搁浅沙滩一样,活不起来了。 谢梧轻叹一声,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嘴角,放弃了去找莫斜阳问个所以然的打算,倒是坚定了无论如何要把这部戏推到公演舞台的决心。 他就这份贱性,什么事儿横空来点苦难,他就忍不住迎难而上。 但眼下,他首先要面对的是一群不明真相的小朋友的疑问。 “莫老为什么要走啊?”一到排练室,他就被这个问题包围。 今天,他先去的不是《低温》的排练室,是一部长青剧目。平时由于戏份不多,又演出太多次了,这部戏他通常只去彩排,此刻出现在排练洗,实属稀奇。而论辈分论资历论关系,他都是这间排练室中跟莫斜阳最亲近的人,自然成为大家询问的对象。 他摊摊手,摆出一脸佛系表情:“我不知道啊,他又没跟我说。” “谢哥,你们不是一起在做新戏吗?他怎么丢下戏走了?这也太不寻常了。” 戳到点子上了。谢梧对说这话的同事投去一个赞同的眼神,口上却依旧敷衍:“我也是这么想的。” “……” “其实,我觉得莫老走了也不是那么意外。”这时,有个故作神秘语调的声音说道。 深海有光_55 大家立即朝那边望去。此人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先左右看看,又瞄一眼大门,仿佛确定适合讲八卦,才继续开口。 “这也是我无意中撞到的,上个星期吧,我已经下班了,到公交站后发现东西忘了拿,就回来拿,然后看到莫老和院长在小花园吵架……先声明,不是我偷听,是他们吵得太凶了。” 说到这里,这人故意停顿了。 众人忙催促:“吵了什么啊?” 这人深吸一口气,按耐不住爆料的心,兴奋难掩却强做正经:“毕竟是神仙吵架,我也不敢听太多,只有一点点线索哈。我呢,就听到莫老骂院长败坏门风,把澜华剧院搞成澜华……妓院,还有骂他不配接管这个剧院什么的,反正你们懂的,莫老骂谁都像老子训儿子。院长呢,那可是霸道总裁属性啊,肯定生气极了,当时就丢了一句’看不惯滚蛋’……” 说是“只有一点点线索”,这都快把事情前因后果直接定性了。 众人听了,一时表情各异,面面相觑。片刻后,纷纷唏嘘,对视的眼神都透出一股“你懂我懂”的默契。大家到底都是混演艺圈的,和娱乐圈纠缠深得很,一个个都摸爬滚打练成了狐狸,谁也没有再提不该说出口的名字。 当然,不议论的原因大概还有一条是“谢梧在这里”。 院里都知道刚才那句“败坏门风”的另一个主角跟他关系匪浅,他们都师徒相称了,这点捆绑看待的意识,大家还是有的。 谢梧很自觉,脸上一副随和豁达的表情,姿态有点吊儿郎当、浑不在意似的,举起手挥了一下:“得嘞,不耽误大家宝贵的闲话澜华时光,我撤了,有事情挨个排练室找我就成。” 他说完,当即有小姑娘笑嘻嘻地恭维:“咱们院里,就数谢哥又真诚又调皮了,人见人爱万人迷,澜华第一团宠!” 谢梧配合地朝那小姑娘抛了个媚眼,走了。 不掺和那些闲话八卦是一方面,谢梧撤出来主要还是想找许伦。 现在的情况,许伦该是最难过的一个了。《低温》是他第一部即将搬上知名舞台的创作,本来一切待遇都是最好的,眼下却落了个演员跑、导演跑、流言肆意纷飞的局面。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儿,比蒋锡辰磨练还少,搞不好躲在什么小角落里掉眼泪呢。 谢梧献给许伦打了个电话,不出所料,无人接听。只好改发微信,意简言赅,让对方有时间回电话。 发完信息一抬头,发现已经走到《低温》的排练室。他搭上门把手,正要下压开门,忽然发现门没锁。显然有人进去了。久经江湖练出来的直觉告诉他,这扇开着的门不宜直接推开。 于是,他轻轻抹开一条门缝,小心翼翼朝里望。 果真看到两个并排坐在地上的背影,一个许伦,一个院长——小情儿受了委屈,院长大人贴身安慰,合情合理,又甜又苏,真是标准剧情。 理智告诉谢梧,此时宜隐身退场,免得撞上非礼勿视的场面。但不知怎么的,他对院长将如何安慰蒋锡辰充满强烈好奇心,甚至有点想现学两招,回头拾掇拾掇拿去应对家里那个小病人。 他行起了偷看偷听的行径。 里面两个背影都低着头,似乎有小声说话,但听不见在讲什么。不一会儿,院长伸手揽过了许伦的腰,偏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哄得许伦咯咯笑。笑罢,满脸嫌弃地挥挥手,清晰地回了句:“得了吧,你不懂就别给我瞎出主意了!” 闻言,一贯端着高冷霸总姿态的院长竟然露出小孩儿似的委屈神情,歪头撞了一下许伦的肩膀:“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臭商人!” 许伦脸上仍挂着笑,右手拍开了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一边说话一边拿起身旁地板上的手机:“你差不多就回去吧,别让人看见又要讲半天,我给师父回个信息。” 院长丢失了腰上领地,干脆直接把人整个捞过去,一用力,许伦就躺进了他怀里:“让他们讲,再怎么着,这间剧院还不是靠我养着,等你们的演出能让剧院收支平衡再跟我谈艺术发展吧……好好好,我说错话了,你们的艺术是高贵的,我能有机会支持你们是我的荣幸……” 谢梧听得差点笑出来,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 振动声还挺大,直接惊动了排练室里的两位。 他们闻声转过头来的时候,只见谢梧一面低头看手机,一面推门进来,抬眼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哎?院长也在啊?正好,我本来也想找您谈些事情……” ......很好,演技扎实,自然轻松,真假难辨,不愧是澜华青年演员中的顶梁柱。 第四十二章 许伦连忙从院长怀里钻出,稍显慌乱地起身,冲谢梧弯了弯身:“师父。” 心里可以怂,面儿上不行。谢梧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走向他们,主要是走向院长。后者仍坐在地上,好整以暇之后抬起头,两人互相来了个商务点头。接着,院长把脚边的一份文件递过去。 “我猜你想我跟我谈的是这件事,小许也很操心女演员的人选,整理了这么些个名单,我先看了一眼,画圈圈的几个是小许比较看好的,我也好联系。这剧现在是你负责,到底用什么人还是你们定吧,我从旁协助。” 谢梧翻看手中文件,发现上面列出的女演员多半是影视圈的,专业资料列得很详细,还配上了她们的作品剧照。其中有几个谢梧也是考虑过的,不过对方名气都相对较大,要忽悠过来成本也会比较高,所以他最后止步于“考虑”。 许伦每天跟着他一起琢磨的这件事,当然清楚他的顾虑。所以,这份名单哪里是准备给他看的,分明是准备给能力更大的人看的。比如他的院长。 谢梧想到这里,有点感慨。自己一手带了一年多的小孩子是个什么心性,他还算心中有数。这么久以来,许伦在院里行事上低调,专业上认真,得到的欣赏和角色确然是他自己的本事无疑。他是不喜欢倚仗院长的,列出这份显然需要院长出面的名单,他大抵也经过不少心理挣扎。 “都蛮好的,小许的眼光一直很准……”谢梧在画了圈的几个名字中指了两个,“这两位我都合作过,是比较了解的,任何一个都能很快融入我们的戏。” 院长抬眼瞄了一下他所指之处,又看看许伦,笑了笑:“师徒同心啊?” 院长今天可能只有三岁。许伦内心翻了个白眼,面上不计较他的态度,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那就麻烦院长帮帮忙了,我们时间不多。” “行。”院长一撑地板,站起来,“等我消息。” 说完,揉了揉许伦的头发,径直朝门外走去了。 让人愁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就这样轻易有了着落,眼看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可谢梧在松一口气之余,却不怎么高兴得起来。他那点艺术人的破脾气,在得了便宜之后就不由自主冒出来作祟,让他管不住脑子里对行业的哀叹。 如今这个环境之下,不管在影视那块,还是在舞台艺术这边,资本都日渐成为起决定性作用的存在。这是他所不乐见的,相信也是莫斜阳气得要和自己向来欣赏的贤侄大吵的原因。 莫斜阳是脾气大,有些思维略守旧,但绝不是会因为院长私生活的问题就跟他大吵的。老头子的失望,不是对院长一个人的失望,而是从院长身上看到自己熟悉的剧院、挚爱的舞台,已经不再是曾经追求的模样,已经成了随资本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角逐之所,心中一口气没有地方撒,才对一个从小看到大的小孩儿发一通火。 老爷子老了,在这一行的成就也足够评一句“功成身退”,但他谢梧才刚开始。 环境在变,他有自己的无力之处——要请个名气大一点的影视明星来参与一部话剧,他再三考虑也未能实际行动,而对代表了资本的院长来说,这一切轻而易举;也有自己的不适,他还没想好,如果舞台有一天真的被资本掌控,东西该怎么做?心里还有没有那份热情做? 看来,不止是家里那位小傲娇站在人生事业的十字路口,他自己也是。 想到这位小傲娇,他垂首看了看手表。从昨晚分开起至今,蒋锡辰都没有联系过他,勋那张名片被他放在口袋里,简直到了不得不动用的地步。 “我有点事儿,现在得出去一会儿。”他看了一眼许伦,道。 许伦脸上有点尴尬,面对师父,赧然地点点头。谢梧看着他这样,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是他 打断了人家的二人世界,总该过意不去一下。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谢梧开口:“院长要是有什么消息联系你,你及时找我,咱们随时准备复排。” 深海有光_56 许伦:“好的!” 谢梧“嗯”一声,准备撤退,心里忽然一痒,又犯贱,充满探究精神地问:“你怪他吗?” “什么?”许伦有点疑惑。 谢梧:“看得出来,你以前一直想对这份关系保密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对你的议论也不好听。” 许伦听了,摇摇头,本来尴尬的态度,在正面聊起来之后反而放松了,唇边扬起一丝笑容。 “不怪,他就是那样的人。有时候不听别人的意见,也不怎么讲道理,我早就知道,是接受了他这些性格才会有今天。再说,事情迟早都会被知道,他也没有义务跟母鸡护小鸡似的保护我,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到这里,许伦若有所思地看向谢梧,试探地问:“师父,你是不是和阿辰有矛盾了?” 谢梧:“……” 许伦继续道:“他最近好像都不太想到剧院来,对咱们的戏也不是很热情。其实我之前还担心过,他是不是打也打算辞演的。” 谢梧一惊:“为什么这么想?” “在学校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不想演了。不知道你有没有感觉到,他有点害怕。”许伦微微皱眉,眼中神色有点凝重。 蒋锡辰那时候情绪不对,他是知道的,所以不还带他去了一趟自己的秘密基地么。可那家伙到底是怎么个不对法,他却没有细究下去,更没有体会到许伦现在说的可能性。 他曾经想辞演吗?他害怕吗?害怕什么?这些问题,他自己想不清楚,现在也没办法问蒋锡辰本人。叫人焦虑。 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许伦的问题,挥挥手:“我走了。” 两个口袋,一边揣着张婧的名片,一边揣着勋的名片,他在想找哪一个。前者目前似乎问不到什么了,后者不知道该怎么问。正想着,手机先响了起来,他瞟一眼屏幕,是段戎。 此来电简直在这一瞬间成了他逃避选择的避风港,他当即接通了:“什么事儿?” “帮你找到人了!”段戎语调愉快,尾音高扬。 谢梧:“谁啊?” 段戎:“绝对漂亮,绝对性`感,绝对有料——哦,忘了,你现在对女人不感兴趣,姚瑶,满意吗?这姑娘现在人气不得了的,演技在一众笑话里也是佼佼者,听听,是不是跟你们家小蒋似的?” 谢梧一听,有点吃惊。两人同学四年,后来又厮混这么多年,这还是难得有一次艺术审美对上了。姚瑶就在许伦那份名单上,刚才他给院长指的两位候选人中,其中之一也是姚瑶。现在两头齐下,这个女演员应当是没跑了。 谢梧心下轻松,调侃道:“你怎么弃了自己手下的人,选了她?” 段戎:“那还不是为了讨好你么,就选了你一定喜欢的人咯!” 谢梧更吃惊了:“图什么?” 段戎嘿嘿一笑,还真一副讨好的腔调:“你们小蒋不是成立公司了吗,背后,是蒋东维吧?” 段戎崇拜蒋东维,这点每个跟段戎喝过酒的朋友的知道。每当他提到蒋东维,那劲儿就跟菜鸡小股民崇拜巴菲特似的。早前,蒋锡辰要出来,他建议把段戎挖过来帮做管理,也提议用蒋东维来引诱这货。但这事儿,他还没开始跟段戎提呢—— 他脑子飞速转动梳理段戎话里的信息,空着的手立即用另一部手机打开新闻搜索,输入“蒋锡辰 个人工作室”作为关键词。果不其然,跳出来一整屏相关新闻,最新更新是一分钟前。随手点击一个标题,里面都贴着蒋锡辰公司在工商系统中的公示截图。 再看微博热搜磅,这条已经挂在热搜顶端。之前热热闹闹炒的绯闻早就没有了踪影,连刻意搜索关键词,广场上也一片干净,该消失的都消失了,留下的都无关痛痒。 成立公司、曝光新闻、清理不利绯闻,一切动作都快得惊人。能做到这种事情的,当然是人民币加非凡的社会地位。换句话说,就是蒋东维出手了。 谢梧理清自己所见所闻,呼了口气,回段戎:“人肯定是需要的,但这个裙带关系我可不好保证,改天让你们凑一餐,直接谈谈,互通有无。” “仗义!”段戎在那边打了个响指,又问,“听说,楚文锦也出来了?” 谢梧敏锐地抬了抬眉,意味深长地反问:“你还打着什么主意?” 段戎:“这么多年呢,我和盛启铭在娱乐圈这一块也算势均力敌,说实话,他做生意我挺服气的,人嘛就……楚文锦跟他在一起那么久,朋友圈里替她委屈的人多着呢!我就是想,适时出手拯救一下伤心失望的女王大人。” 谢梧:“……还真没看出来你有这狼子野心。” “怎么说话呢?注意点儿!”段戎轻咳一声,做严肃状,“我这是纯洁的仰慕之情!能有今天的机会我也没想到,但既然机会来了,就得抓紧不是?” 谢梧:“当初你把小蒋请来《红樱》来,就为的是你自己吧?” 段戎:“那不也是你先得利了?” 谢梧哼一声,刚刚还觉得麻烦了这位不少,应当在蒋锡辰公司这件事上帮帮他,此刻再没这种心情了。呵,商人。 “得,我还有事儿,挂了。”他懒得再扯皮,道。 段戎那边应着“好”,不忘反复交待:“别忘了帮我吹枕边风!” 谢梧没应,直接按了通话。他倒是想吹这个枕边风,可也得先把人追回来啊……这都十八个小时没见面了。 第四十三章 “小少爷起来了吗?”蒋锡辰听到蒋东维的说话声伴着脚步声一起朝他的房间而来,佣人回的“没起”被置若罔闻,敲门声随后响起,“小辰,小辰?” “没起!”跟着传来勋的声音,不高不低的,倒是比佣人的话管用得多。 蒋锡辰听到他大哥立刻乖乖走了,一路走一路嘟囔:“怎么睡了那么久,是不是生病了?他昨晚喝成那样子,直接把合同都签了,唉你说他……” 勋打断他:“别瞎操心,明星平时哪里有时间睡觉,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你让人家睡个饱觉!” 蒋锡辰睁着眼睛,脑中随这话想了想蒋东维脸上的表情,一定是不太认同又懒得反驳的样子,最后挥挥手,嫌弃地甩一句“知道了”……他一直觉得大哥和二哥这样的相处很好,王八对绿豆,一物降一物,在他眼里不是一对胜似一对,因为谁也插足不了。 不对,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插足过。 蒋锡辰缓缓眨了一下眼皮,想翻个身,却觉得疲惫无力。其实他并没有睡几个小时,基本从半夜开始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天色由漆黑翻白,黎明光芒打开新的一天……阳光从没完全拉上的窗帘透进来,照耀了他大半天。 过去一整个晚上,他的脑子和梦境都异常活跃,睡和醒区别不大。酒精的麻痹功效,在他身上完全没有发挥,他身心疲惫而大脑亢奋,无法轻易揉开的低落抑郁和没完没了的胡思乱想,已经缠了他十几个小时。 这似乎都是因为见了张婧一面。 深海有光_57 但凭心而论,张婧没有这么重要。至少,客观上没有。他想,勋也是这么认为的。 昨晚在谢梧那边见过张婧之后,再回到自己的包厢,他足足喝了两杯蒋东维珍藏的96年滴金贵腐。当着蒋东维和勋的面,真当了糖水,仰头就灌。按他们蒋家人的酒量,直接甜醉了。 这一招很管用,两个平时要对他问七问八管天管地的哥哥当时就怂了,什么也没问,连忙各自分工,一个负责陪他喝,一个负责不再喝。 最后是勋把他和蒋东维都搬上车。被塞进车之前,他搂着勋的脖子,很轻地说了一声:“我见到张婧了。” 无法否认,偷偷说这句话,他内心是希望看到勋有些反应的。 他知道这位二哥修为高得很,绝不会像他一样当着张婧,还当着谢梧的面,失态;他只想要看到他有一点点能说明他还记得那女孩儿,和他们因为她而同病相怜的日子的迹象。 他仔细感受勋的反应和心情,而勋只是停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的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胛骨:“小辰,等会儿到了家好好睡一觉。” 听了这话,他放开勋,靠在车门边上。 酒精燃烧作用下的眼睛要聚集眼神总有点困难,他的目光看起来有那么点涣散,显得很哀伤。他咽了咽喉咙,抿着唇,姑且借着酒劲不甘心地追问。 “二哥,你甘心吗?如果不是她,你和大哥现在说不定已经……” “嘘。”勋将食指竖在唇前,眼角瞟了一眼车内,轻声道,“没有人能夺走你的大哥,我的东维,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回家睡吧,过两天你大哥会回美国几个月,到时候我把小妈接来陪陪你,好吗?” 从十八岁开始,他就管蒋东维叫老板。“我的东维”,是他对蒋锡辰寻求统一战线的最大回应了。 他的眼神那样平静而深邃,像深不见底的湖,有种令人安心的说服力。蒋锡辰心里不合时宜地暗想,二哥总是这样,像定海神针,存在于蒋家,存在于他们兄弟间,存在于他们兄弟和父亲、继母间,只要是蒋家人之间的事情,他总能搞定。 被搞定的蒋锡辰于是乖乖被他塞进车,送回了蒋家京郊的私家大公园。 然后做了半个晚上的梦,后半夜睁开眼睛时,浑身疲惫。 在漫长的胡思乱想中,拧开他被往事刺痛的开关钥匙——张婧,在天亮后就渐渐被赶出脑海。随即,占据他大脑画面的变成谢梧。 这个人又亲近又遥远,他既想把什么托付于他,又死扣着心里那根悬在半空的弦抗拒这份念头。他不敢,也不愿意。想多了,踩在烂泥里进不了也退不回去。一眼望去,四下都是荒凉和迷惘,没有意义,期盼和信心融入青灰色之中,失去光芒。 可他同样不敢、也不愿意放弃谢梧能救他的妄念,不想放任自流地去想“死”。 死亡,作为一个念头,已经阴魂不散纠缠他许多年了。医学告诉他,这是病症的表现,然而他和它呆久了,一方面烦它,另一方面却别有一份亲近感。他觉得这不是病症,这是他最安全的私人领域。 “死亡”,它总是在那里。只要他无聊一点,它就出来。 其实它长得不可怕,它是一个小孩子的样子,调皮,会笑,会自顾自地玩儿,关键是,它对他可谓不离不弃,彼此也算同甘共苦,仿佛只要他应一声“好”,它就带他彻底解脱无聊和无意义。 它的诱惑,着实很大。有时候,比谢梧的诱惑还大。 ——当然,理智上他并不想把谢梧放在它所在的天枰的另一端,因为那对谢梧来说太可怕了,他不舍得谢梧承担这么大的负重。 可当他这次开关被拧开,最后思绪果然滑向谢梧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赖上谢梧了。在心海深处,他渴望谢梧溺进来。所以,感情上,他想,如果这个人真的敢陪他溺在水中,他就无所畏惧了,连放弃“死亡”的陪伴也舍得。 “砰砰——”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这回没事先听到任何脚步声,不用想也知道是勋。 蒋锡辰的思绪被打断,抬眼看看床头柜的钟,已经下午了,在床上死躺的时间确实已经长到让人担心。他收敛了几分任性,撑起身体,无力感寄生似的窝在四肢,险些让他软绵绵地瘫回去。 太过分沉溺于情绪了。他捂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身体里的无力感被氧气挤走,然后下床去开门。面对勋,他不用像面对蒋东维一样紧张严肃、随时保持精气神,软烂如泥也无妨。 “勋哥……”他打开门,耷拉着脑袋看勋。 “没睡好?”勋抬手捋了捋他额前的头发,又偏头对身后推着餐车的佣人示意,道,“昨晚你不肯喝解酒汤,早上中午也不起来吃东西,不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都吃点东西吧。” 蒋锡辰瞥了一眼餐车:“大哥被你赶出去了?” 勋解释道:“今天要开会,把投给你公司的钱尽快划到你们的户头上,这事儿落定了,他才放心回美国。让我进去吧,我马上也要出门,先抓紧时间给你说说现在的情况。” 长期以来,工作和谢梧,堪称两副对付蒋锡辰低落情绪的良药。虽然后者现在也兼任了困扰一职,但前者还是纯粹的、有用的。 蒋锡辰没有意见,侧身让勋进了房间。 勋翻出手机,逐条汇报:“现在给你们找的公关团队是千树,他们的能力相信你心里有数,霍熠和那家什么工作室的料已经被压下去了,接下来千树还会负责把他们手里剩下的东西全部买下,按照老板的意思,对他们要用雷霆手段,达到让他们不敢再对你下手的目的。” 蒋锡辰闻言,送到嘴边的粥放下了:“威胁他们?还是干脆收买他们?哎,我们好像黑丨社会啊,这也太夸张了吧,都是同行,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老板的意思。”勋强调。 好好。工作上的事情,二哥对大哥唯命是从,谁让自己一睡不起呢。蒋锡辰无话可说地点点头,接着听。 “截止到中午十二点,网络上相关话题已经被扫干净,你的公司也已经曝光。接下来,盛林是一定会把你告上法庭,楚文锦在盛林的离职估计今天就会办妥,她会暂时以你们这边CEO的身份活动,但她的专长不是这个,你得尽快找个更合适的人来做这个职位。” 蒋锡辰顿了顿,询问道:“段戎可以吗?” 勋:“谁?” 蒋锡辰:“……当我没说。” 勋:“人你自己选,你在这行这么久,应该心中有数,回头带给老板认识一下就行了。官司那一块,老板会把自己的律师团借给你,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你或者楚文锦,多花点时间跟他们沟通,把违约金降到最低。” 蒋锡辰:“除了在法律上正面杠,大哥还会给盛启铭别的压力吗?” “看情况。”勋放下手机,看向蒋锡辰,眼神像大人看小孩儿,“你自己有空也多学学法,心里有数,谁也讹不到你。我给你挑好了合适的工具书,没事儿多看看。” 蒋锡辰:“……” 勋看着他的表情,笑了,道:“好了,目前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老板和我后天早上的飞机,所以从后天开始,你公司这边有什么事情找楚文锦,家里或者生活,有问题找我。” 蒋锡辰服气地点点头,安逸地回答:“好。” “那我就先出去了。”勋一边说话,一边给蒋锡辰夹了两颗虾仁,关爱地说,“照顾好自己,你的心理医生在西园,如果有需要就去找他。” 蒋锡辰一愣:“哪一位?” 勋直言:“知道张婧的那位。” 蒋锡辰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来,只顺从地点点头。 勋便起身了,低头退出手机工作簿,正要按下HOME键,忽然看到某个娱乐行业的新闻APP浮出一条新动态:谢梧人设崩?从X件事看“话剧大咖”的真实面貌! 深海有光_58 他还没来得及点进这条新闻,又进来一个电话。虽是陌生号码,但他几乎一瞬间就预感到了来电对象是谁。低头望一眼蒋锡辰,小孩儿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东西。 他想了想,出去接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再次返回蒋锡辰的房间,迎着对方疑惑的表情,道:“现在有两个新情况,第一,你们小叔叔正在被黑。我大致问了一下,最近会有三十到四十个营销号跟这个……你们业内叫什么?下场直抡?” 蒋锡辰嚯一下站起来:“什么原因?” “不确定。可能是因为……叶进宣称新戏想找他?他没有经纪公司是吧?是让千树查一下,还是你们粉丝后院无偿干活,都随便你,不要耽误自己的事情就好。”勋严肃地强调最后一句,然后给了个鼓励的眼神。 又道:“第二个情况,谢梧刚刚打电话问你在哪里,我派车去接他了。我估计,他来了,你可以不用去西园,希望我没有做错。” 第四十四章 谢梧自己找来了。 揣着这个认知,蒋锡辰觉得腹腔中盘踞了一整晚加大半天的阴霾,当即轻易消散一空。无聊和沉闷跑得没有丝毫眷恋,他整个人都轻盈起来,出走已久的力气好像也凭空回到了这副躯体中。 勋离开后,他迅速吃完了小半瓦煲粥,接着两面开工。 洗漱的同时下载企鹅APP,试着登陆一个很久没有上过的号。因为太久没有登陆过,还费了点时间做验证。好不容易上去之后,发现号里的群果然个个都消息99+。 他擦干手,还没来得及翻群聊天记录,又马上有人给他发了小窗。消息数字嗖嗖上窜,等他打开对话框,已经累积到十条。 “会长!” “会长会长!你回来了!” “我们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此危急存亡之秋也啊!会长大人,烦您给大家分析一下形势,拿个主意吧!” “……” 发来信息的,就是谢梧那个死难进的粉丝后援会的副会长。 后援会这群人,平时基本什么也不干,撑死了在影视作品拍摄时去探探班、高兴了去接接机,北京本地的闲了去澜华看看话剧……妥妥是一群能花钱就不跑腿,能潜水就不战斗的佛粉。能像现在这样大群小群都聊出99+,可以算是重大情况了。 而蒋锡辰,就是那个挑人严得要命,以致于小方那种一看就成分不纯的粉丝根本没可能进内部的后援会会长。 他一个接受了正经偶像训练的人,对怎么建立粉丝群体组织、如何辨认粉丝成分,样样精通,自然要求也严格,后援会核心圈全是“纯粉”。要论对谢梧的关注和专一,这些人比他,只会多不会少。比如此刻,这些人就显然比他更清楚谢梧被黑到什么程度了。 他看了副会长连续发来的信息,没有急着回复,又去群里翻聊天记录。 丰富的的截图和链接遍布聊天记录,它们比勋那三言两语清楚得多。这次原因还不甚明了的黑水不仅是散布在微博上,门户网站相关板块、微信公众平台渠道、八卦常在的论坛、叫得上名字的娱乐行业资讯APP…...无一不受到占领。 副会长的信息又来了:“这次黑水泼得真的真的真的好凶啊,可以说是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简直是要把我们小叔叔一举从头抹黑到脚!” “会长,您见多识广,您看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控评好像已经来不及了,净化广场我们号也肯定不够,怎么办啊?” “您说,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蒋锡辰拇指在键盘上飞快按了几下,发出去一个字:“蠢。” 对话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顿时停止了,过了好一会儿,副会长回来疑问:“您指的,不是我们吧?” “说他们。”蒋锡辰心里梳理着刚才看到的信息和勋提供的可能性,手上不紧不慢地打字,长短不一的句子持续发出,对那个暗处的对手夹议夹骂。文字与表情包齐飞,气势非常。 后援会是他一手建立,核心圈每一个人也都是他亲选。从开始到现在,他为后援会运营投的真金白银大家都看得见,因此会里唯他马首是瞻。他一条接一条的信息中,副会长一个字也没有插嘴,直到他发出最后一句话。 “你把我们聊天记录转发给群里看吧,让大家放心,可以去小叔叔那边留言安慰,但不用去黑水底下暴跳。” 副会长小心地回:“我们几个群里的人可以控制不去,可小叔叔还有很多散粉呢,而且这几年越来越多了,我们没有拉进来,管不住的哎……” “后援官博发一条微博表立场和安抚就行了,其他不用管。正好也借这次机会看看,散粉里有没有能吸纳到会里来的。” “真的可以吗?” 这位副会长这次极其不安,“正在输入”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充分体现他纠结多思,又不敢对会长的判断和指挥太过质疑,最后也只小心翼翼多问了一句。 “那些黑水和黑料,都不会真正伤害到小叔叔的,对吗?” 有我在,不会的。蒋锡辰在心里一字一句说,手上打出中二又鼓舞的话:“如果小叔叔因为这些事情,产生一点点利益损失,我们就让他们全数奉还,好吗?。” 然后加上一个企鹅经典的微笑表情,整句话带着一股谜一样的霸总气息。那边的副会长立刻回了个“遵命”的表情包,干活儿去了。 蒋锡辰在这个号上停留了近半个小时,潜水看群里人阅读完他让发的聊天记录后的反应。起初众人理解不一、看法不一,七嘴八舌颇为吵闹;但在副会长的带领和安抚下,大家渐渐平静归佛,最后算是得了个求同存异的结果。 他放了心,退出账号,顺手卸载软件。 这时,外面有一辆车缓缓驶入了这大宅的前庭广场。 他抬眼透过窗户向那辆车看了看,然后起身对镜子整理自己的外形,确定看起来足够精神奕奕、足够正常,才轻吸一口气,朝广场迎出去。 谢梧看到蒋锡辰,那人一身居家休闲打扮,笑盈盈地过来开车门,头发被有心机地打理出天然凌乱的感觉,凑过来的时候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让人心软。 他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没能见面的十八个小时中,心脏原来被一层薄薄的麻痹包裹着,见了人,就松了,放肆狂跳。他有点忍不住,抬手搭上蒋锡辰的脖子把人拉下来,心口贴着心口,紧紧抱住。 病的人是蒋锡辰,被安慰的反而是他。 蒋锡辰抚了抚他后颈的碎发,又拍拍他肩背,哄道:“我没有去死,也一点都不想去死,你放心。” 谢梧叹了口气,放开他:“就你什么都知道!” “对,我是你肚子里的那什么,无所不知。”蒋锡辰甜丝丝地对他笑,把他拖出车外面,“来,带你参观一下我家万顷豪宅。” 万顷有点夸张,豪宅很写实。 深海有光_59 这房子早在蒋勤茂刚刚发家的时候就建了,起初是正常的暴发户小楼,几年后推翻重建成正经欧式审美的小城堡,接下去的十几年间又不断扩建,并把方圆五里的地皮都买下来了,活活把小洋楼弄成了私家大公园。城堡背靠一大片植物园,园子里有人工湖泊。西边有一栋客房,建得像五星酒店,不远处是高尔夫球场,蒋勤茂难得回来的时候喜欢在那边会客。 逛了大半个小时下来,植物园还没逛完。目之所及,郁郁葱葱,偶尔听到孤鸟独鸣,脚下还有人造小溪潺潺流过,真仿佛身在密林深处。 两人席地休息,有专人管理的草地丰茂柔软。 谢梧和蒋锡辰认识那么久,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他的有钱,心里有点唏嘘。要不是两人够熟悉,他怕也要嘀咕蒋锡辰满脑子贵族病了。 可谁让他们那么熟悉,还走到了这种关系里,十八个小时不见就有后遗症。这么稍一静下来,他就下意识偷偷打量蒋锡辰。两个人交往至今,这小孩儿什么时候的高兴是纯粹的,什么时候是编织出来哄人的,他多少有所察。 蒋锡辰往后靠在树干上,迎着他的目光:“你这样看着我干嘛?” 谢梧:“怕你不见了。” “这么肉麻的吗?”蒋锡辰薅了几根草,在手指里搅了搅然后丢过去,人也跟着倾上前,抱成交颈相拥的姿态,呼吸落在谢梧耳边,“那这里环境这么好,我们干点儿什么吧。” 谢梧本来没想,但直接真有直接的魔力,他瞬间就赞同了蒋锡辰的想法和行动,只有一点犹豫:“你家树林里没有摄像头啊?” 蒋锡辰空出一只手摸出手机:“可以智能关闭的。” 说话间就打开一个了APP,登入,指纹验证,接着勾选一二三四项,点击关闭系统。完了把手机屏幕递给谢梧看:“现在都关了,也没有人会过来的。” 有钱人的智能生活。谢梧感慨:“要是早知道你有钱到这个程度,我就不跟你谈恋爱了。” 蒋锡辰偏过头,瞪着他:“为什么?” 谢梧:“凑不起聘礼。” 蒋锡辰听了,埋头在他颈窝里咯咯直笑。越笑越停不下来,以至有点脱力,两人抱在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还在笑,眼泪都笑了出来,后来抬着一双含雾气的眼睛看谢梧。 笑在显出歇斯底里之态前,终于被收住,两人这样无声地对视。 年轻男孩子的目光很深,当中的重量像有实质似的,压住了谢梧,也压住了他自己的心口,连气息也变得有点紧。紧绷与克制中泄露出软弱,笑出来的液体变成真的眼泪。 他忽然紧紧抱住谢梧的身体,自己在颤抖,崩溃决堤得猝不及防。不久前收拾好的模样,已经完全捡不起来了。他感觉逃无可逃,只得贴着谢梧的体温,心里既充满脆弱暴露的羞耻感,又隐隐触到底层蠢蠢欲动的,类似破罐子破摔的淋漓快感。 “我好想你,谢梧。”上牙敲着下牙,这句话有点气息不稳,身体稍稍和谢梧分开,手摸到他腹部,按住最底下扣着的一颗,一捏,松开了。 “唉。”谢梧轻叹一声,头向后靠去,快要碰到地面的时候,意外地被托了起来。 蒋锡辰的力气有点大,一把将人引过去。两人背抵树干,蒋锡辰的膝盖顶在谢梧腿间,擒着他的下巴,目光像下雨前的山雾,低首凑来偷食似的嘬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探出舌尖纠纠缠缠地接吻。衣扣有一搭没一搭地解,终于把人袒露在空气中。 他把自己的衣扣也解了,双臂环绕谢梧拥抱,心口相错,心跳交叠。 距离这样近,他胸腔中那颗东西的活动异常激烈,跳得又快又用力,仿佛要撞出来,听得谢梧有些慌。 “你怎么了,告诉我,好吗?”谢梧双手捂着他的耳朵,掰过他的脸,在近距离下有点别扭地互视,看到他雾气迷蒙的眼睛发红。“你是不是害怕?” 蒋锡辰摇摇头,又点点头。 “为什么?” “我不好……至少没那么好。”他咽了咽喉,移开目光错开对视,很轻地说,“我可能在害你,也可能拖累了你……不知道,我说不清楚。”语罢,他抬头冲谢梧笑了一下,松开环绕搂着双手,手指在对方腰间摩挲。 这是少废话的信号。谢梧闭了嘴,专心接受他的讨好。 树林里很凉,曝露空气的皮肤好像总被一层寒意包裹,神经传达着一种危险感,欲`望反而因此来得更高涨。体温在唇舌的逗弄下燃气灼意,皮肤不久就渗出细汗。空旷林间,气息仿佛要点燃草丛,声音发颤荡漾开去,传了很远。 令人产生天地唯我的幻觉。 衣物褪去的时候,与大地青草接触的不适感强烈,但很快被人与人亲密纠缠的快感覆盖。器官熟门熟路地摩擦,不经意触及土地无辜的冰凉,顿如过电一般浑身颤栗,两人都不受控制地泄了出来,浇得青草一头茫然。颤栗还没有过去,彼此仍沉在不可思议的酥麻感中,欲`望还没有得到满足。 蒋锡辰突然问:“小叔叔,你见过我跳舞吗?我给你跳支舞吧。”说着,撑住手肘站了起来。 他身上只挂着宽大的居家款衬衫,衣摆堪堪罩过臀`部,衣袂的一角被他揪在手里,整个人有种无法形容的天真。谢梧几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定定盯着他。 他就在他面前跳了起来。 其实谢梧见过他跳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节目上跳过。私底下,谢梧闲来没事儿也找过他的视频看,看了不少舞台表演cut。但那基本都是他在男团时期的劲歌热舞,而现在他跳的是古典舞。成名之后,他没有再在镜头下跳过古典舞。 看得出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但他很投入。几乎裸露的身体完全敞开在谢梧面前,每个动作引起的肌肉牵动都一清二楚。性`感,挑`逗,挠人,每一寸都要人命。这么个人,任谁都想吻遍他每一寸,要他,每一寸都要。 谢梧觉得自己在做梦,他紧紧盯着这个蒋锡辰,一方面不可自控地感到生理上血脉偾张,再次勃`起,另一方面被强烈的不真实感笼罩,心头鼓噪得厉害。他想现在就跟他密不可分,但又不舍得打断他。 他终于看见蒋锡辰也硬了,漂亮的器官挺立起来,随着舞蹈抖动。 他还哭了,眼泪从他的眼角溢出来,滑到上扬的唇边。笑和哭的标志同时出现在他脸上,矛盾刺目。 谢梧心里一恸。有风从远处吹来,他有一霎那分不清现实和幻觉,仿佛看到这个美得不像话的、充满不知名悲伤的年轻人在远去,心头越来越绞痛。他简直有些踉跄地冲过去,结束了对方的舞蹈,把人拉到怀里,然后再次跌在草丛里,四目相对。 彼此都是最真实的表情,无法解读的表情。 心里组织不出言辞的话和丰沛过盛的感情,唯有做`爱这条路可以进行倾诉。 用一切可以用的液体沾湿扩张穴`口,身体的接纳程度异常高,几经尝试竟然有所突破。 年轻人漂亮骄傲的器官埋在高热甬道中,用绵长持续的耐力碾磨柔软肉壁。身体完全互相接受之后,律动变得顺畅而猛烈,刺激快感难以言喻,眼前白光乍现,喉间呻吟破碎黏连,吟出一种令人羞耻的歇斯底里来。 他们都闭上了眼睛,风中的声音,彼此的气息,皮肤的触感,身体深处的纠缠,把什么都交待了。世界当真唯有彼此,彼此有许许多多话要说,恐怕要没完没了,但愿此生就这样没完没了。 第四十五章 柔软青草与和煦清风中,这场缠绵漫长得有点过分,回过神来的时候,彼此都是字面意义上的精疲力尽。两人和衣靠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的意愿。 树林中的声音比先前都清晰,风过、鸟鸣、人工溪流的水声,一切都遵照它们自己的秩序发生着。蒋锡辰枕在谢梧胸前,目光盯着一个树冠,逐渐感到一种自然的、舒服的累。 此前十几个小时中,他也很疲惫。但那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脑子和精神则一刻也不停。神经仿佛在做布朗运动,毫无规则、无休无止,煎熬折磨。那是他的狂躁表现,在历史数据中,比抑郁出现的几率低,但仍然和抑郁一起构成了他的双向情感障碍。 平心而论,比起无聊至极的抑郁,他有时候挺喜欢狂躁状态。思维清晰的时候,他在这种状态下写出过好几首歌。基于这样的馈赠,他也就忽视更多情况下,该状态只给他带来高度活跃但缺乏逻辑性和连贯性的胡思乱想了。 深海有光_60 而现在的累,和狂躁状态的疲惫完全不同,主要表现在他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但此时此地显然不是睡觉的好地方。密林中阳光有限,他们又刚过度运动了一番,就这么睡过去肯定会生病。 “小叔叔,我们回去吧,我困了。”他担起头,对谢梧说。 谢梧当然什么都听他的,“嗯”了一声便撑肘起身,帮他把衣扣都扣上。两人好整以暇,离开逛了一半的植物园。蒋锡辰带路,没有走原路,却是往西边的客房“酒店”去了。 谢梧有一点疑问,但想蒋锡辰可能有自己想法,也就没问。 这栋酒店一样的客房,就是勋说的西园。 蒋锡辰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也就是一霎那的决定——他打算去见勋准备的医生,带着谢梧一起。有些他自己没办法或者懒得费口舌去解释的东西,不如让谢梧从医生那里听去,又清楚又权威,还比他自己讲多了几分客观性。 偌大的一栋客房,大厅布置得像个艺术展厅,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画。 谢梧在话剧圈混了十几年,对各类艺术多少也有接触。视线在这些画中瞄了一圈,有些吃惊地辨认出两副风格特别的作品,不由得凑近去看。 蒋锡辰也陪他停下,意味深长地问:“惊喜吗?” 还真有点惊喜。 但谢梧没有吭声,只凝神屏息在两幅画之间来回看了几轮,然后确定这真的是眼下国际画坛上最有影响力的大师之一,大卫.霍克尼的作品。当今在世的大师之中,霍克尼的画作价格一直高得惊人,而眼下这两幅显然是真的。 谢梧又看看其他的作品,重量级可能没有这么高,但也都是当代艺术翘楚的作品,整个大厅里的作品加起来,恐怕是要比这栋楼贵的。 先前已经感叹过蒋家的富有了,这下不好再来一轮。谢梧收回目光,状若淡然地说:“你爸还挺有艺术品位。” 蒋锡辰掩嘴低笑:“他懂什么,这都是我二哥和我选的。” 谢梧:“哦——那你和你二哥挺有艺术品位的。” “霍克尼,”蒋锡辰指指眼前的画作,“小叔叔,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谢梧疑惑:“什么?” 蒋锡辰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没头绪,叹了一口气,故作失望地说:“你以前给杂志写艺术专栏的时候,写过他,还对他喜欢用现代科技作画的方式很欣赏,这两幅都是他用iPad之后画的,我买回来的时候就想哪天让你看看……” 谢梧一脸震惊,毫不夸张地说,声线有点颤抖:“多少钱?” 蒋锡辰:“没多少,拍卖会上拿的,两幅一千多万。” 谢梧:“美金?” 蒋锡辰:“嗯。” 谢梧:“……” 和有钱人谈恋爱压力真大,被讨好的压力更大。 谢梧呼了口气,强作镇定平常,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干脆算了,揽过蒋锡辰:“你不是累了吗,赶紧睡一会儿吧,去哪儿——” “医生那里。”蒋锡辰说。 谢梧的意外又多了一分:“……” 医生是蒋锡辰早期接触过的医生,加拿大籍的华人。看得出是勋特地请来的,谢梧和蒋锡辰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一脸游客的新奇表情,穿着客房这边准备的居家服,手里拿着渔具,显然准备去钓鱼。 “小辰?”看到蒋锡辰突然来访,他吃惊地放下了东西,语速飞快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但勋少爷非要我过来,我就当来旅游了。没想到你能自己来找我,你真是……长大了。” 说着,目光敏锐地望向蒋锡辰身旁的谢梧,礼貌地笑笑:“你好,谢老师,我看过你的电影。” 目光相接,谢梧就明白了。这位医生虽然看起来跟他咨询接触过的咨询师、心理医生都不一样,一点都不平和安静,倒是个会提前把功课做足了的人。恐怕不只是看过电影,八成已经了解过蒋锡辰和他的关系了。 “谢谢。”谢梧伸过手同这位医生握了握,口中不知做何称呼。 这时,刚刚一直微妙沉默着的蒋锡辰才淡淡地开口:“这位是我最可靠的心理医生,Hans。这位是谢梧,你已经认识了,他是我男朋友。我过来没有什么要你开解的,如果你有空的话,跟谢老师聊聊吧。” 闻言,谢梧和Hans都意外了。 “聊什么都可以吗?”Hans的语气听起来意有所指。 蒋锡辰看一眼谢梧,道:“都可以。你这里有地方吗,我想睡一会儿。” Hans:“有!” Hans又提起渔具放好,带蒋锡辰往自己的住房走去,俨然主人的架势。进了他那总统套间似的住房,谢梧心里对这位医生的叹服又多了几分。 这间提供给客人的住房,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布置成了一间工作室。通过调整一些摆设,整个空间的感觉跟谢梧去过的咨询师工作室一个气氛,甚至有大型的医学仪器。并特地隔出了一片独立空间,里面放着一张单人沙发。 Hans道:“直接睡吗?需不需要辅助?” 蒋锡辰摇摇头:“不用,我可以。” “我还是给你检查一下吧?”Hans已经披上白大褂,样子更专业了,蒋锡辰似乎被他的职业形象所暗示,顿了顿,点头同意了。 于是,Hans当着谢梧的面把蒋锡辰塞进了椅子里,用那台医学仪器对蒋锡辰的脑袋、心脏和脉搏都做了检测。这么一折腾下来,蒋锡辰更累了,完成以后在单人床躺下没多久就睡着。 Hans对旁观的谢梧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出去。 “谢老师,你好像很惊讶看到他睡得这么快?他平时没有这么安静吧?”Hans一边说话一边脱下白大褂,轻声笑道。 谢梧抿抿唇:“嗯,平时心事很重。” Hans又提起渔具:“听说他们家的湖里鱼很多,介不介意陪我去钓鱼?” 谢梧有些犹豫地往屋里看了一眼。 Hans仿佛知道谢梧在想什么,解释道:“不用担心,我对他进行了一点催眠,这样他睡得比较深,可以少做点梦。” 这个医生真的会读心术。谢梧暗想着,点头同意了。两人走下楼,往湖边走去。 Hans的语速不再像之前那么快,听起来跟常见的此类从业者一样,有一种平和、耐心的气质了,语调听着总让人比平时更为放松些:“谢老师,你和小辰在一起多久了?” 深海有光_61 谢梧顿了顿,如实回答:“不久,几个月。” “但看起来,你已经知道了不少。”Hans偏过头,笑道,“我给蒋家做私人医生很多年了,从夫人到家里的狗狗,心里精神健康全都是我负责,关于家里的事情,我了解的也不算少。当然,也包括谢老师你和夫人的关系。” 闻言,谢梧不算意外,可也总归有些不舒服。 他猜到蒋东维已经把他的背景、他和蒋锡辰的关系程度,都里里外外调查了一番,也接受蒋东维这样对小弟的关心方式,可从真别人嘴里证实自己确实被查了个底朝天,仍然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面对Hans这话,他只能礼貌颔首,礼仪性示意自己不介意,让对方继续。 Hans:“据我评估,小辰已经对你最大程度地敞开了自我。让人直接跟我聊,而且是没有限制地聊,连勋少爷也没有这种待遇。” 谢梧捕捉到一点疑问,凝眉略作思忖,问道:“小辰和勋,关系很好吗?” Hans:“他们兄弟三个,关系都挺好。不过你的感觉很对,小辰和勋少爷更好一点。” 谢梧心里闪过一丝直觉:“因为第三者?” Hans:“你是想说张婧吧?” “哈。”谢梧回过味儿来,这家人的调查真是有够彻底的,既然如此他也就没什么好旁敲侧击的了,便直言道,“我差点忘了,小辰说聊什么都可以,意思就是,只要你知道的事情,他都授权你告知我吧?” Hans听了这话,面露几分喜色:“谢老师,你挺了解他的。凭我对他的了解,他就是这个意思。” 谢梧:“那我想知道关于张婧的事情。” Hans点点头:“我猜到了。小辰应该也想让我来告诉你,因为——”说着,他露出一个略带滑稽的笑容,“他一直觉得,和张婧有关的事情,很丢脸,可又一直耿耿于怀。” “这件事,还得从夫人身上说起。” 第四十六章 那年,蒋家女主人的位置在空缺数年之后,突然被林怡填上,引来外界一片惊叹和猜疑。 这个人女人虽然长得有姿色,但已经结过婚有孩子,不符合通常价值观中的续弦标准;论背景,她也只是个普通人,给不了蒋勤茂任何事业帮助。因此无论怎么看,她占这个位置都没道理,从外界到蒋家内部,没有人理解。 不理解带来的不待见,从她登入蒋家门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那时候,她在蒋家里是一座孤岛。蒋勤茂在结婚后半个月就回国投入工作,把她一个人留在加拿大的家里,那儿只有三个孩子。一个明显抗拒她,一个没有态度,一个臭屁孤傲还抑郁,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一天,她在家附近的餐厅遇到一个正在找兼职的中国小姑娘,小姑娘想到餐厅来弹钢琴。在餐厅经理试弹的要求下,她弹了一首拉威尔的《水的嬉戏》。可是餐厅想要的是肖邦夜曲,她称不会,被当场拒绝了。 怎么会有人弹得了《水的嬉戏》,却弹不了任何一首夜曲呢? 林怡心怀疑惑地转头去看她,只一眼就愣住了。这个小姑娘长得太眼熟了,简直就是家里那张随处可见的遗照的年轻版。 她脑中不由自主生出一个糟糕、危险却又挥之不去的想法:如果把这个小姑娘带回去,是不是能影响家里那三颗心中的至少一颗? 孩子毕竟是孩子,她给人当了那么多年妈,还能看不清孩子的软处吗?无论如何,这个小姑娘带回去都一定会带来一些反应的,也许不会一开始就有好效果,但日子久了总会有人软化。 她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这个被她带回去的小姑娘,就是张婧。 她的第一项尝试,是让张婧代替蒋锡辰的钢琴老师。这轻而易举,因为蒋锡辰根本不在意自己的钢琴老师是谁,换哪一个都行。 林怡细致地观察蒋锡辰见到张婧的反应。 这个孩子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而乖僻,小小年纪就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面对张婧,他仅仅比平日待别人时多看了一眼,听罢张婧弹琴,问她:“你为什么不弹莫扎特或者肖邦?” 张婧回答:“我喜欢印象派,他们不讲道理。” 这话不知怎么契合了他中二的少年心,思考了三秒钟,就顺继母的意把人留下了。 尽管他已经看出了继母的用意——林怡同他对视一眼,就读出来了,他什么都明白;甚至,与她微妙地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于是,林怡这第一步取得了成功。虽然不是以“打动”的方式软化了蒋锡辰的心,但他们确实从此少了一层隔阂,多了几分默契,她不再算完全的孤岛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也渐渐明白了蒋锡辰的用意。 看似不关心外界的蒋锡辰,其实比谁都在乎家里的气氛。因为敏感,他对这大房子里每个人的情绪都洞察得一清二楚,这些情绪也同样在影响、作用于他。 在他对家庭心理医生,也就是Hans的倾诉中,家里空气的分子在他眼中是有形状的。 每当大哥蒋东维生气和反感林怡,这些分子就长出刺,像显微镜下的病毒;每当继母林怡忧伤低落,这些分子就泛起带酸意的绿色;更多时候家里谁也不搭理谁,这些分子便又冷又坚硬,仿佛凝结起来就是五大湖的严冬。 蒋东维身为蒋家长子的身份,天然站在了这个家庭气氛主导者的份上。而这落在蒋锡辰眼里,就是大哥掌控了家里空气分子的形状和色彩。 他出生在夏天,是畏寒的,他想要家里暖一些。所以,他默默和林怡达成了一致目标——用这个长得跟自己生母神形皆似的女孩子影响蒋东维。 然而,结果却差点把自己和蒋东维一起搭进去了。 张婧不是个简单的小姑娘,那年她刚刚满十八岁,已经以游学的形式独自走过半个欧洲,还曾被国内媒体当做教育成功的特例报道过,可谓一个奇女子。 该奇女子用独立的个性、丰富的阅历,加功力匪浅的心理学实践能力——也许还有那张酷似蒋家兄弟亲妈的脸,在一个月内就取得了蒋锡辰的友谊。 对此,长期家庭心理医生Hans显得颇有些忿忿。 这表现在他的语速突然加快了:“张婧每天给小辰上两个小时钢琴课,独立的琴房,琴声少有,笑声还挺多。我记得,有一次我例行过来给小辰做咨询,经过琴房,就听到了他的笑声。我惊呆了。做他们的家庭心理医生那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那样的笑声。” 毫无疑问,张婧掌握了让蒋锡辰快乐的秘密,他们甚至一起出游过。而那次出游,正是蒋东维协助安排的,最后还陪同了,三人足足在五大湖玩了一个月。 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蒋东维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身上有了柔和的气息,俗称,恋爱的气息。他和张婧发生了故事。 蒋锡辰也不一样了,他疏远了自己的大哥,并对抗似的和对方讨厌的继母亲近起来。蒋家这座大房子里的空气格局从根本改变了,冷硬的分子来自他们兄弟两个。 蒋锡辰原本希望得到的升温,没有实现,反而更冷了。 然而他习惯了粉饰自己,暗里塞了一肚子无名火、矛盾、失望、自诘,表面看起来还跟以前沉浸自我的忧郁臭屁模样没区别。起初,没有人注意到,后来是勋和林怡察觉他的不对。 深海有光_62 “五大湖旅游之前,小辰和张婧亲近,心情一直愉快开阔,状态非常好,所以我有一阵子没有给他做咨询。夫人忽然喊我过去之后,我很快发现了他的症结。”Hans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那种无奈的笑,神情中有些莫名的疼惜。 “大少爷和张婧产生感情,他生了很大的气,觉得大少爷的心态和乱伦没有区别,甚至认为大少爷在精神上玷污了他们的母亲——也就是说,他承认自己潜意识里有把张婧当成母亲的影子。也正因为他有这种潜在心理,他又感到大少爷独占张婧是对他权力的剥夺。毕竟,什么人会喜欢兄弟独占母亲呢,对吧?” Hans转过头:“谢老师,你能理解这点吗?” 谢梧默然地点点头。 他明白,蒋锡辰既生气大哥和一个代表了母亲影子的人搞对象,又生气大哥独占这个影子。他对张婧,是有依恋的。但是……谢梧在心头细细品位着自己对蒋锡辰的了解,推测了一个可能:蒋锡辰羞于承认这份依恋。 对一个影子产生依恋,代表什么?代表有人可以取代母亲,代表他背叛母亲。 他羞于承认自己背叛母亲。 人的心理太复杂了,当矛盾和死结同时出现,若是不能及时解开、疏通,是会沉积的。这种沉积压出来的深坑,就是日后的阴影。哪怕事过境迁之后回首当时的矛盾与结,它显得不值一提甚至可笑起来,当初留下的阴影,也依然不会消失。 何况,他当时还为肚子里那股气做了些破罐子破摔的事情。 “我现在还认为,小辰是蒋家最敏锐的人,他知道所有人的秘密,包括他藏得很深的二哥——勋少爷,爱着大少爷。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勋少爷深埋的心事摊在了阳光下。呵。” Hans说着摇了摇头,自叹不如地慨叹:“我自认为看人很准,但勋少爷这份感情,我一丁点都没有觉察过,他却看得清清楚楚。勋少爷那样滴水不漏的人,被他三言两语说得无所遁形,半句辩解和反驳也没有。” 谢梧也吃了一惊。按照性取向的基因说,这三兄弟里就算还有人爱好小众,那也该是蒋家自己的血脉啊,怎么窜到领养那位身上去了? “后来呢?”他有些敷衍地问。话说出来的同时,心里已经明白后来的事了。这实在太简单,只要结合目前的情形,当初的处理结果自然就一清二楚。 Hans道:“张婧离开了大少爷,很快也离开了加拿大,家里恢复过去的样子。当然,不可能真的是原来的样子,每个人的位置和心态都变了。用小辰的说法来描述,就是家里的空气分子全都平静下来了,没有病毒的尖刺,也没有对抗和厌恶的冷硬,很平淡。” 谢梧:“他喜欢吗?” Hans一时不解:“什么?” 谢梧:“他喜欢这种平静吗?” “哦。”Hans意会了,“喜欢吗?不清楚,但不再像过去那样想动手改变了吧。不过,大少爷隔年就去美国读书了,接着勋少爷也跟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夫人。唔……对了,你就是那时候登场的。” “我?!”谢梧一惊。 Hans点点头:“对,就是你。”他笑着,眼神忽然格外柔和,语调悠长感慨好像长辈托付孩子的归属,“该说的我已经告诉你,再额外告诉你一件事。小辰应该对你交待过,他和夫人关系很好,但可能没有说为什么。” 为什么?谢梧不由自主暗问。 “那是因为,夫人把你带到了他眼前。正巧,夫人第一次拿你的视频给他看的时候我就在旁边。这次,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把握了——他从屏幕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心里就开始出事儿了。” 谢梧:“......” 沉思了片刻,凝重地问道:“当时看的是什么视频?” Hans:“好像是一个话剧片段,你演一个唱戏的,扮相很漂亮……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想提这部作品?” 谢梧:“……” 黑历史当然不想提。 第四十七章 蒋锡辰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谢梧就守在那里,他一醒来,他就发现了,合上手里厚厚的艺术杂志,问他:“口渴吗?” 他摇摇头,静静地回望谢梧。傍晚是个天然带着浪漫意境的时段,两人对视着,都不再交谈,氛围说不出的好,好得他都忍不住贪心起来,渴望这样的状态能永远维持下去。 谢梧放下书,倾身靠过来,带来一股干燥的气息,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蒋锡辰一愣:“回家?” 谢梧抿抿唇,改了口:“回我那儿。” 闻言,蒋锡辰心头蓦地一跃。这位于京郊的“万顷豪宅”,当然从来不是他心里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这只是蒋家的财产;他也很难说出哪里是“家”,包括加拿大那个包含着他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房子,都无法获得他的认可。偏偏,在此刻,谢梧口中所指的那个地方,星光佳园的小房子,轻轻地敲击到了他心中柔软之处。 “好。”他支起身,对谢梧说,“我要住你那儿。” 谢梧笑眯眯的:“随你住。” 这一住就连着住了好几天,给蒋锡辰住出了每天满八小时的睡眠,住出了开朗活泼的心情,住出了懒得上班的惰性,甚至,直接住上了热搜。 每天都风云变幻的微博热搜榜,前两天还在飞谢梧的黑料,转眼就被颇具震撼性的同居话题霸了屏。点进“谢梧蒋锡辰 同居”的词条一看,广场上高人气飘着的,都是一边调侃同居“误会”,一边曝光他们邻居关系的营销号内容。大家口径之统一,让人无需动脑,就看得出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 然而,这次的组织和计划不出自任何敌手,也不出自目前工作室合作的公关公司,而是直接出自蒋锡辰的手。或者说,出自他管理的谢梧佛系后援会。 这么多年了,这个后援会头一次与营销公关前沿接轨,动手干大事儿,就是炒自家正主和当红流量的绯闻。这一招出手实在是诡异,不仅外界看不懂,后援会自己人也看不懂,实施起来全凭会长大人仗势而为。 他出钱,还出资源。会里人没敢有意见,都心惊胆战看效果。 事情一旦牵扯上蒋锡辰,在网络上的量级就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了,因此谢梧的黑料相关三下两下就被“同居”新话题扫了下去。加上新剧档期渐近,他们的CP热度比之先前做路演时更加高涨,以至于这一招绯闻竟然博得了一个看起来还不错的效果。 眼下,谢梧仍然高挂热搜,讨论度比先前更甚,但话题靠向了即将播出的新作品;与蒋锡辰再次以“绯闻”形式捆绑上线,却与上一次“很行娱乐”恶意满满的策划属性完全不同,顺应潮流的拉郎大家喜闻乐见,反而淡化了上一次没能进行到底的曝光留下的揣测。 对于神仙会长这一招,后援会看不懂归看不懂,但以结果为导向来衡量,还是服气的。大家放下心来,又心平气和各自散去了。 可楚文锦这边,就没这么大的心了。 “唉,小辰是越来越任性了。这次的事情他一早就跟我打招呼了,让我别管,不用公关也不用在意发酵。楚总,您说,他怎么想的啊?”佳妮站在楚文锦身后,同她一起看自己整理出来的文件,嘀咕着。 楚文锦长叹一口气:“所以说,恋爱脑要不得。” 佳妮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可笑是笑了,她仍然感到心惊。 要不是这次蒋锡辰自己上手,搞了这一发又是同居又是邻居的公关操作,她们谁也不会知道这位国内一线的流量明星,居然在给谢梧掌着一个后援会!说出去简直是天方夜谭。 大概只能用“真爱”来解释了。 深海有光_63 想到这里,佳妮感觉自己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撇撇嘴,当即建议楚文锦:“楚总,咱们还是快点儿把建立公关部提上日程吧,就算不能一下子搞得像盛林那会儿那么强大,也至少管管小辰,别让他胡来了。” “呵呵。”楚文锦笑笑,“随他吧,他有他的分寸。你啊,以后就负责好文心蕊就好了,我不会再叫你跟着他遭罪了,你放心吧。” “我可没说跟着小辰遭罪,他吧,好的时候很好,不好的时候让人看不透,工作起来就挺被动的......”佳妮露出些感慨的神情,口上点到为止,没再对蒋锡辰多评论,转言道,“那小辰的事儿我就交给您了,我先走了。” 楚文锦点点头,挥挥手让她离开,自己仔细品了品蒋锡辰搞的这一出。 现在新公司这边一切都在平稳进行中,在雄厚的资本支撑下,公司招兵买马的同时,经纪业务也已经展开。按照蒋东维的要求,这家公司并不以蒋锡辰一个人为重,把它看作是拿蒋锡辰做招牌的影视经纪公司更准确。蒋氏集团如今的业务遍布地产、互联网、金融几个领域,娱乐行业对他们来说还是空白,因此,这次蒋东维打的算盘,就是拿他弟弟入手,试图分一杯娱乐至死时代的羹。 蒋东维这么会做生意,蒋锡辰跟他流着同一对爹妈的血,就算不专于做生意,打起算盘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想到这里,楚文锦心里对蒋锡辰搞这一出的想法有了一点猜测——他给谢梧默默做了这么多年后援会,先前追人的时候都没拿来当筹码打动人,这会儿突然不惜顶着被发现的危险,亲自搞起了动作,这其中固然有护夫心切的成分在,但除此之外,必然还别有所图。 比如,真的把人收到公司来什么的。 唉。楚文锦琢磨着这个可能性,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恋爱脑,了不得......” 诚如楚文锦所言,恋爱脑的作用力还真挺强大的。 《低温》组的演员再次凑齐以后,蒋锡辰也放下外面的通告回到剧院排戏。他看起来一切如常,去学校体验生活的经历似乎也被他很好地运用上了,在人物言行举止这一块,细节做得很是令人信服。无论是老师的身份,还是老师状态,他的表演都达到了体验派应有的表现水平。 现在,这部戏的导演是谢梧,对蒋锡辰,他几乎没得挑。 起初,身为编剧的许伦还当心过蒋锡辰的情绪和意愿,怕他不愿意再演绎这个可能引发自己内心波动的角色,大家排练了几天下来之后,他也放了心。 虽然不知道是被打通了哪根筋脉,但蒋锡辰比他想象中还豁达地接纳了这个角色。这个对自己、对自己的内心充满恐惧的人,已经由原来那个可能会被角色影响的患者,变成了现在可以完全俯瞰和包容这个角色的、真正的演员。 这一次,《低温》的排练格外顺利,赶上原定的公演时间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海报还得重新拍过。 剧组找了个周末专门做这事儿,地方就定在剧院里。 全员的照片拍得很快,剩下就是有对手剧情的角色之间的拍摄了。蒋锡辰和许伦之间有一个十分意象的亲密画面,需要封闭摄影棚拍。谢梧起初饶有兴致地围观了一下,到两个年轻男孩儿脱了上衣,赤丨裸拥抱和纠缠的时候,他就有点控制不住表情了,干脆眼不见为净,滚蛋。 他先是跑到剧院售票大厅,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又想着蒋锡辰等会儿可能要喝水,就溜达到剧院咖啡厅去买饮料。 人生中不平常的事情,往往发生在一个平常得没有任何特点的时刻。 他只是看排在自己前面的女人似乎十分犹豫该选择哪一款气泡水,随手指了指其中一款,随口建议道:“这款纯,适合女孩子,我们这里很畅销的!” 说着,还十分得意地冲柜台后的女工作人员抛了个邀功的媚眼。 前方的女人回过头来:“是吗,谢——谢梧?” “唔,是我是我!”面对认出他的路人,他早习以为常了,因此这个女人的表情从平常到震惊,也并没有给他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对方眼中明显失控地涌起泪花。 一刹那间,这张脸就变得熟悉了。 熟悉,却又更加陌生。 而一旦拨开这层陌生,紧接着袭来的就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眩晕感,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险些有点站不稳。顿了顿,他扭头冲柜台里面快速说道:“香蕉牛奶和纯净水,没带手机没带钱包,你先给我记个账,下班前一定过来给你付!” 柜台里给他取出香蕉牛奶和纯净水,他两手各握了一份,转身就走。 然而跨出第一步后却没能再跨第二步,到底还是转回了身,又对小姑娘加一句:“再来一瓶voss,有气泡那个。”说罢,目光有些不确定地看向那个失态凝望他的女人,几番嚅动嘴唇,才不自然地开口,“呃......跟我来吧。” 女人含在眼中的泪水啪嗒一下落了地,一面擦拭猝不及防的眼泪,一面紧跟在谢梧身边。 谢梧自己也还没反应过来,脚步有些找不到方向,不知道该把人带到哪里去才好。围着大厅走了半圈,才决意直接去后面的摄影棚。 毕竟,现在面对这个妈,蒋锡辰可能比他在行。 第四十八章 蒋锡辰结束拍摄穿好衣服之后,收到谢梧发来的求救微信:你妈来了,速来接待。后面跟着一个跪地锤墙的表情包,与他个人形象相当违和,可见表达求生欲的心情十分强烈。 本来这条微信传达的信息还挺有冲击感,看了这个表情,蒋锡辰只觉得可爱了,心情意外地轻松,笑着跟许伦挥手道了个别,就出去了。 摄影棚外不远处就是剧院唯二的简餐厅,比起大厅那边的咖啡厅,这间简餐厅要安静得多。此时还是午后,离晚上演出还早,整个餐厅里只有那对相对无言的母子。蒋锡辰一眼就看到了他们,呼了口气,朝那边走去。 他的到来,同时解救了两个人。 林怡热情地站起来同他拥抱,然后上上下下打量他,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身上,一边比划着,一边反复地絮叨。 “又长帅了,是不是还长高了?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比我高这么多,现在我得这么看你了……你最近都在专注话剧吗?我在网上都找不到你的新消息,那个微博超级话题里,好几天都没有你一张新照片……” “你还知道看超级话题呢?”蒋锡辰找到个缝隙插话,拉着她坐下来,顺手给桌上三个空杯子舔了一轮柠檬茶水。 林怡听了他的问题,有点自豪地轻哼了一声:“我当然什么都会玩儿,不然你们一个都不在家,我怎么打发日子?” 蒋锡辰开玩笑:“那看来老蒋给你的公事不够你忙的。” 林怡:“你爸直男癌,以为给我个闲职搪塞我一下就行了,就没好好了解过我的能力!” 蒋锡辰满脸赞赏地冲她竖起拇指,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多年结盟的默契就出来了——林怡面对亲儿子的不知所措得到些许安慰,仿佛有了支撑似的冷静了几分,嘴里刻意的絮叨也静了下来,终于看向谢梧。 蒋锡辰见状,助她一把,略带撒娇地喊了一声谢梧:“小叔叔……” 谢梧一直默然颔首晃动手里的柠檬水,看上去连围观面前这份母子情的意思都没有。 虽然承认起来不太好意思,但他确实在下意识中,刻意地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外人甚至路人的位置上。大抵因为,林怡来得太突然,他先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完全来不及拿出来。 听到蒋锡辰这一唤,他才抬起头来,看过去:“嗯?” 蒋锡辰迎着他的视线,眼神起初是安抚的。渐渐地,便透出几分坚定和冷静的意味。对视片刻后,他将视线转回到林怡身上,在谢梧若有所料的诧异中开口。 “小叔叔,你不是一直有话想亲口对我的家人说吗?小妈就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这话完完全全地对应上了谢梧心里预料到的可能,他一边暗骂这小子够狠,上来就不给人退路,一边又感到刺激,肾上腺素一时飙升,心头紧张而兴奋,看着林怡,几乎就要把原来为蒋东维准备的“见家长”预设拿出来了。 深海有光_64 还好,差一点收住了。 对林怡,不能那么酷。 他放下转了半天的杯子,微微屏息,终于看向林怡,与她对视。正如之前对老谢交待情况那样,他本来也没有想要给林怡太多缓冲——他和蒋锡辰已经是既定事实,而且是他确信不会动摇和改变的事实,所以这没有必要迂回,所有相关人士都应该直面。而接受,则是之后的事情了。 何况,林怡也不至于比老谢还脆弱。 开口之前,他脑中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林怡千里迢迢冒出来陪伴安慰他的情景。当年他为稚嫩而辛辣的初恋所伤,她能给他慰藉和力量;如今他要向她坦诚一份幸福,并希冀一句祝福,也许,可能,应该,不会失望吧? “妈。”十几年来,除了在戏里,他第一次喊出这个字,它竟有震颤喉咙和声带的力量,以至于他喊完以后不得不停顿了一会儿。 林怡的眼睛又红了,戚戚地凝望他,这令他内心郑重得有点沉甸甸。比起面对老谢,他少了几分犯浑和玩笑的轻松,多了些小心与委婉的温柔,但一字一句清晰陈述。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知道你最近会回国,我本来还想登门拜访。现在既然你先过来了,我没什么准备,也只好简陋一点——见小辰的家长了。” 闻言,林怡脸上没有显露过多的惊讶。 毕竟蒋锡辰刚才的话已经在给她做缓冲了,面前两个孩子,在某种程度上她也都知根知底,更别说网络上还有的是谢梧和蒋锡辰的绯闻,对那些纷乱传闻和玩笑,她的判断自然和外面路人是不同的。 她心中五味陈杂,只是因为谢梧此时此刻竟然完全把她当做蒋锡辰的家长,他们母子间无形的隔阂,比她想象中要大。 可这又能责怪谁。 她敛住这份伤感,侧头去看蒋锡辰,真像个家长那样,问:“那你也见过他的家长了?” 蒋锡辰持一副乖巧姿态:“见过了,谢叔叔特别喜欢我。” 她噙着嘴角,顿了顿,到底露出一丝笑意:“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管不住你,也没有资格,管他。只是……”她叹了口气,抬起手搭上蒋锡辰的肩膀,很轻地拍了拍,“你爸爸要伤心了,三个儿子,没一个能给他指望的。” 蒋锡辰对后半句不置可否,只挑了前半句回答:“小妈,那你是同意我们了?” 林怡动了动唇,话好像已经到嘴边,结果还是吞回去了。 她垂首喝了一口蒋锡辰添的柠檬茶,终究没有正面回复蒋锡辰,拎起身边的小手包,转移话题笑道:“今天刚下飞机就过来了,这会儿还真挺累的,我先回家了。你有空的时候,也回来住两天吧……还有,小林,你也一起来吧?” 谢梧重重抿唇,连点了三次头。 林怡便起身走了,步伐快得没给两个孩子送她的机会。 蒋锡辰站着目送她远去,等看不到她了,一回头,发现谢梧也在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两人视线相撞,空气中的氛围忽然弥漫起难以形容的伤感,还夹着一丝悻悻的尴尬,于是相对无言的变成他们。 在与林怡的关系和位置上,他们到底完全不同,眼下也各怀心事和心思——尽管曾经设想过许多关于这场面对的画面,可当面对真正来临和发生时,无论它是表现激烈还是暗潮涌动,一旦静下来,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仍是自己。 这么干坐了半晌,谢梧终于首先打破沉默:“今天没有排练了,你下午什么打算?” 蒋锡辰充分发挥从Hans那里学来的读心术:“不回豪宅。” 最受不了这种卖乖。谢梧有点不合时宜地想揉他,忍了忍,端着一本正经谈起了公事:“那回公司吗?老段跟你们谈得怎么样了?他家当和铺盖都卷好了,准备去为你打拼江山。” 蒋锡辰配合地说:“嗯……楚姐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人才吧,怕就怕,段总醉翁之意太明显,楚姐看了烦,她现在可烦跟同事搞对象了。” 谢梧:“那就,愿老段把司马昭之心藏一藏吧。” 蒋锡辰仍旧配合地点点头。然而他已经憋了又憋,这会儿盯着谢梧看了好一会儿,见他脸上没有一点松动,好像真要这么借着公事没完没了扯无聊的话题似的,只好自己把两人拉回正轨。 他换了个坐位,坐到谢梧身边,右手看似随意地落在谢梧腿上,远看是一副哥俩儿好的情景,断然看不出他正讨好地捏着谢梧的大腿内侧。 “好嘛,别想太多了,这不到都过关了吗?” 谢梧丢过去一个“你自己意会”的眼神,越被哄,越像模像样耍起了小性子,绷着脸等蒋锡辰进一步的讨好。蒋锡辰看他傲娇,心里又好笑,又松了口气,知道他并没有怪自己那句略带逼迫的开场白。 不过,哄还是要哄的。 “小叔叔,不是你自己男友力爆棚地跟我要求过,要好好直面她的吗?我刚才一点儿也没有干涉你们对话,你跟我讲讲道理,我是不是做得还不错?” 谢梧从鼻腔轻哼了一声:“你先承认,你刚才有心机。” 蒋锡辰立刻从善如流:“是,我有心机。我怕你今天不说,明天怂,后天怂,大后天也怂,进了我们家豪宅更怂,我永远没机会娶你了。” “你说什么?”谢梧眼神危险地盯过来。 蒋锡辰:“你不是凑不起聘礼吗?只好我凑咯。” 谢梧收回腿以示抗议,嘴上指向别的问题:“别浑水摸鱼,好好承认你的心机,到底是什么?” “嗯,嘛……”碍于公共场合,蒋锡辰没再把手搭上来,突然空出的手没地方放,只好抬起来,状若沉思地刮了刮眉毛,眼神在手掌的遮掩下,特别缠绵地望过来。 “我就想知道,在你妈面前,我到底够不够重要,有没有重要到能让你选择捍卫我的地步。我想要你……全部的决心,这样我就敢,和你走入余生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并不重,甚至不十分认真,每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都有种扯闲篇的平淡。可是,即便它们这样披着轻飘飘的外衣,依然深深钻进了谢梧心里。 看着眼前的蒋锡辰,谢梧心里又泛起那种心疼得恨不能把人整个揉进自己骨血中的痛楚。 他看他,仿佛看到深海中温柔又幽凉的月光,好想捞起来,捞起来,然后捧在手心里、含入嘴里、收进心里,永永远远用自己的体温,去收藏和爱护。 “那你,得到了吗?”他想得声音都哑了,与他目光交缠,如胶似漆。 还好,蒋锡辰笑了,回答他:“得到了。” 第四十九章 林怡在京郊的私人大公园里住了下来,几天后蒋锡辰就发现,她把自己手头那点工作都带过来了,俨然要稳定长住!为此吃惊之余,他不免担心蒋东维回来以后,家里气氛会降至冰点…… 但紧接着他又意识到,蒋东维短期内根本不会回来了,因为,蒋勤茂回来了。而且,家里属于蒋东维的东西在一点点运往美国,比如客房大厅的艺术作品。 这下,蒋锡辰彻底看明白了:“老蒋是想回来安心过落叶归根的老年生活了,所以我大哥就带着勋哥大撤退,免得以后跟老蒋一个屋檐下,相看两厌,就是可怜了我啊!” 他抬眼朝谢梧看去,佯作可怜状:“我就没地方撤了,只能拼命长成大树,让他拔不起来。小叔叔啊……要是我还没长成,老蒋就上门来了,到时候就劳烦你招架一下,别让他逼我回去继承家产!” 深海有光_65 “不努力就要回家继承家产”,是蒋锡辰最近在网上被讨论得最多的新梗。因为远在美国的蒋东维亲自宣布了蒋锡辰那家公司归属于蒋氏集团,并首次曝光,这位流量大明星是他亲弟,不是堂的表的,更不是抱大腿的。 消息一出,娱乐圈顿时水花四溅。 蒋锡辰的新公司在此等雄厚资本的公开护航下,乘风破浪,日常运营飞速朝正轨奔去,发展势如破竹。而顶着老板名头的蒋锡辰,则做了甩手掌柜,过上了当成名以来最闲的生活,每天呆在澜华剧院搞话剧。 这种情况下,他说要“拼命长大”,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谢梧拍他一脑门:“好好说话!” 蒋锡辰:“我是好好说话啊!我真得把公司做强做大,不然拿什么跟他要自由、要将来,这个将来——” “你想让我干嘛?”谢梧抓过他比划的手指,蜷成一团握在手里,“你说,要我怎么跟你创造将来?” 和聪明人聊天就是省事儿。蒋锡辰欣慰地微笑,道:“加入我们吧,我们真的真的特别需要能镇场子的实力大咖,来为影视经纪这一块……嗯,做门面。” 谢梧:“就还是让我给你站台呗?” 蒋锡辰眨眨眼睛:“报酬很丰厚的,还赔上老板!” 呸。谢梧放开他,不搭茬儿。 他发现,自打和这小子认识起,就没哪一次不是被他算计掉坑的。起初被他单纯好学的假象迷惑,招他进了剧院,接着被他情深厚谊打动,脑门一热就谈起了恋爱。恋爱使人弱智,这坑毫无疑问越掉越深,及至眼下,他还有个屁招架之力。 但,架子还是要端一下的。他随口提了个算不上要求的要求:“先把《低温》演完,我满意了再说。” 蒋锡辰打了个响指:“好说!” 《低温》经过多次排练和修改,终于整体在夏天的尾巴到来时,达到令人满意的状态。 夏末,澜华剧院外面和大厅的海报都大规模更换了一轮,这意味着上一个演出季已经结束,新的演出季拉开帷幕。而大厅中,《低温》的三款海报赫然占了三个主打位置,观众进来抬眼就能看到。 它是新演出季的开幕戏,也是主要剧目,将贯穿整个演出季上演。 首演那天的下午,最后彩排结束后,许伦经过大厅,忽然兀自在《低温》最大的那幅还抱前停下了脚步。 最大的海报,自然就是最突显本剧主题的海报,它的主画面被定为本剧主角秦小川一个人的双面,形式是经典的一黑一白双剪影。 这和上一版本中,主推秦小川和医生互相直面的意境完全不同了。因为戏在排练的过程中,经过多次修改,几乎变成了秦小川的精神solo。 会有这个结果,还是因为蒋锡辰最终敞开自己,为秦小川亲自下的脚注:“医生只能帮助秦小川面对自己,或是引他看到某个光源,但不能做那个搀着他走出来的救世主。谁也没有救世主,秦小川要接受自己。” 他这么说的时候,语气认真但平静,看起来对自己拥有了足够的掌握和控制。 许伦赞成这个观点的同时,简直喜出望外——先前他担心这个角色对蒋锡辰的影响太大,多少有刻意把秦小川的尖锐分摊到对手角色,比如医生和男学生身上;如今听了蒋锡辰的话,他知道,自己总算可以把原本想展现的,全部都推出来了。 所以,最终,面前这张秦小川的单人双面海报会成为《低温》的戏眼。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许伦轻声自语,心里既是满足的,又抑不住隐藏的失落——毕竟,这部戏一路走来,在短时间内也算坎坷起伏,落了些不如人意。 “遗憾吗?”身边走来一个人,接着他的自语问道。 许伦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蒋锡辰,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安心。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工作中相处了大半年。也不知道是天性相合,还是蒋锡辰太聪明太会做人,他对他越来越感到惺惺相惜了,跟他交谈也分外默契和放松。 比如此刻,他就明白蒋锡辰指的是什么,并且确实被指到了内心最介意的事情。 他坦然地显露了自己的失落,抿唇点点头:“我是刻意为师姐设计过妻子这个角色的,无论如何,她没能跟我们一起登台,都很可惜。” 蒋锡辰听了,未置一辞,只拍拍他肩头,默然陪他站了一会儿。 那短暂的时光中,他们一起面对这张海报,各自梳理自己的情绪和感慨。末了,彼此相对望一眼,都好像想通了什么,神情是舒阔轻松的。 蒋锡辰说:“走吧,戏就快上演了。” 晚上十点,澜华话剧院今年秋冬演出季的开幕戏《低温》,已经演到尾声。舞台上灯光昏暗,连打在角色身上的光都异常弱。那光里的人侧对观众坐在地上,竟似若隐若现一般。 这场戏的上座率爆满,两层观众席都有加座,使得整个演出剧场异常拥挤。而随着戏推到令人揪心的末尾,空气似乎也变得逼仄。这样的环境下,走神的人感到莫名烦躁,投入的人则在无意识间挺直了脊背,紧紧盯着台上的人。 “生这回事,于我而言本是没有意义的。它束缚我,令我动弹不得;它囚禁我,使我背负牢笼的重压;它还消耗我,折磨我,取笑我,而最可恶的是——它还经常给我馨甜的错觉。” 台上的人沉吟着自己的独白,那声音不似从嗓子发出,而像从腹腔里直接送出来,偏偏又经过一番润饰,修去了粗粝和洪亮,显得幽怨深邃。台词被这声音演绎,像一首诗,又像歌。 “呵。”他笑了一下,轻,但清晰。 然后他转过头,用脸面向观众而身体不动。灯光变亮了一些,照亮他整个人。观众席中依稀传出倒吸气的声音,还有人惊叹“好美”。的确,台上人的身形优美得惊人。 他侧坐在地,长期舞蹈的训练让他上身能够在挺直的同时,又微妙地保持一种弧度。扬起的下巴将长而优雅的脖子显露无疑,它与下颌线连接流畅,一如高超画者一笔划出的线条。幽蓝色的灯管映照下,他的气质很凉、很轻,仿佛会消失。 这令人屏息。 “我怎么能相信生命的馨甜?我一向认为,这是骗局,是束缚囚禁我的另一种招式,无数个陷入甜蜜的夜晚我告诉自己,那不过是生玩弄我的陷阱。你们看,我是对的——”他手一转,抬起手臂,掌中握着一把匕首,“甜蜜,甜蜜啊,它给我留下的是这个。眼下,我只有这个了。” 他笑着朝远处望,伴着遥望的眼神,轻微叹息了一声,匕首被他把玩于手心间,依旧沉吟的独白台词没有悲意,却令人心弦绷成一线:“我预感我已经走到了生的尽头,这本来是我盼望的地方,但我却没有办法举起它,把自己送到对岸。” 这时,之前曾与他深谈过的医生的声音以背景音的形式,有点空灵地回荡在剧场上方:“接受自己,你就成了你的救世主。否则,就结束吧,我会祝福你,也会……想念你。” 关于医生的回忆在空气中回荡了片刻之后,舞台上秦小川站起来。那身姿又与他坐着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是极其普通的、甚至有一点长久伏桌造成驼背的状态,似乎先前惊人的美丽只是幻象。 刀就在他手中,接受自己活下去,或是结束自己获取解脱,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会怎么选择? 舞台在这时彻底黑暗了,整个剧场中其他灯光也灭了。接着,人们听到舞台上发出一声重物轰然到底的巨响,黑暗把这种声音放大到令人震撼的地步,观众席中登时漏出了不自禁的抽泣声。 “他死了?”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数秒钟后,舞台灯光再次亮起,场景已经重新布置成这出戏开始的样子:一间教室,里面只坐着一个男学生。手持教科书的秦小川从走廊来到教室门口,抬眼去望那个学生,身形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略微停顿了。但与真正的开始不同的是,他没有在露出隐忍和自嘲的苦涩神情,而是温柔地笑了。 大幕渐渐自两边拉上,灯光也再次暗下去,戏演完了。 “他结束自己了吗?还是接受自己了?”刚刚不由自主抽泣的观众疑声问身边人。 被问的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看我们自己吧,不知道……谁知道呢?” 深海有光_66 舞台不给答案,没有人知道秦小川的结局。舞台落幕了,掌声不明所以,但确信无疑地都献给了台上谢幕的人,热闹把刚才的悲凉、压抑、思考,全部都盖了下去——这出开幕戏大获成功了。 但只有紧紧握着蒋锡辰的手朝观众席谢幕的谢梧知道,自己掌心包裹着的是怎样的冰凉。而这冰凉仿佛知道他此刻的心疼似的,反对他回予了几分力道,甚至用指尖轻轻碾磨他的手背,无声地传递出世界上最温柔的安慰与情话。 第五十章 其实,《低温》首演之前两天,谢梧抽空偷偷单独约见过Hans,把这出戏的内容和准备期间蒋锡辰的表现起伏,都详细倒给了他,想要寻求一个诊断,或是一个能防万一的应对方案。 Hans听了,笑道:“没有必要。”这位医生睨视他,大手一挥,甩出一颗定心丸,“我们小少爷虽然病入膏肓,但久病成医,轻易垮不了。他连跟你谈恋爱都敢,你还怕他摔碎了?” 他还说:“你是他的阳光,不是他的拐杖。” 现在,谢梧紧紧握住蒋锡辰的手,希图用自己身为“阳光”的热去捂暖他的冰凉。他就这样握着他,一直到退场。 回到后台,蒋锡辰主动把手抽出来,揉着被握得发麻的手指,笑笑地望过去,问:“你那么紧张干嘛?” 谢梧看着他,想起Hans跟他分别前的交待:“陪伴是很好的帮助,但不要企图掺和他与自己的相处。如果他不对你袒露,就不要去挖、去戳。” 好吧。谢梧暗叹一口气,压回自己的探究欲`望。放眼扫一圈后台,除了四个演员,眼下这里就只有两个后台工作人员,大家都各自忙着手头的琐事,没人注意他们。他生出一个有点危险的想法,并立即执行了。 当着这些人的面,他把蒋锡辰揽进怀里,拥抱得很深很亲密,脸颊贴着脸颊,温暖融化微微的凉意。而蒋锡辰只是微怔了一下,就安静地呆在了他怀里。 片刻后,他们在引起关注之前分开。谢梧没有对这个拥抱解释什么,只用手掌握了握年轻男人的肩头,柔声道:“这两天,找时间去看看你爸和你小妈吧。” 蒋锡辰仿佛知道他有这个想法,早已经想好态度,颔首答应:“这次听你的安排……不过,按照习俗,是不是双方家长还得见一面?” 闻言,谢梧抬手作势要敲他脑壳:“别嫌事儿少!老谢那点旧情怀重着呢,让他见林怡,你是想看他们上演黄昏三角恋吗?” 蒋锡辰吐吐舌头,眼睛里露出点皮一下后的小快乐,躲过谢梧的手:“我去收拾一下,我们回家吧。”说完,真跑去收拾东西了。 谢梧凝望他的背影,发现他好像真的没有自己想象和预防中那样脆弱——稍微站远一点儿看,这个年轻人身上的迷人活力就十分耀眼,一如他当初在《红樱》的片场看到的那样。 也许Hans说得对,是他太多情,把自己的责任想得太伟大了,实际上蒋锡辰并不需要他搭救。或者说,“救”,是无法被达成的。他一直想要“治好”蒋锡辰,也只是无知的一厢情愿而已。反复和挣扎,就是蒋锡辰的常态,许多年来他都是这么过的,以后也将这么过下去。 他谢梧能做的,就是接受这样的蒋锡辰,碰上他需要温暖和拥抱的时候,给他。 除此以外,皆是徒劳。 整个演出季要持续三个月,《低温》的排演相当密集,每个星期一场。此后的每一场,谢梧都是那样紧紧握着蒋锡辰的手谢幕的。 这出话剧的上座率和话题度,因为有蒋锡辰在,也比平常作品高得多。演出季还没过完一半,就有几家外地的剧院邀请他们巡演了。国内近几年崛起的某个在江南古镇举行的戏剧节,也再三接触他们,希望他们能参与十月戏剧节的演出单元。 这种事情对谢梧来说属于家常便饭,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对蒋锡辰来说,就为难了。人家毕竟还是国内扛着流量半边天的偶像明星,今年已经这么玩到下半年,很是不务正业了。 “不行!就算你现在是我老板,也不行!”楚文锦态度明确,并抛出新活儿,“叶进那边开始全面选角了,澜华这个演出季结束,你就给我进组——还有谢梧。” 好嘛,连谢梧都失去自由了。 对此,谢梧是无奈的。打从学校毕业以来,他的档案就进了澜华剧院。而澜华换了新院长以后,又成了个不管人的地方,以至他这些年过得就跟社会闲散人士似的,几时受过劳动合同的制约? 这下好了,信了蒋锡辰的邪,身负劳动合同了。 于是,《低温》的邀约黄了大半,没黄的那几个表示愿意接受演员换人的安排。这一换,也只能小范围选择,主要是由许伦代替蒋锡辰的角色,谢梧则勉强还接了戏剧节的两场。 戏剧节演出的当天,蒋锡辰忙着一个品牌活动。人在上海,与戏剧节举办地相距不远,却去不了首场。他内心实在是很好奇,谢梧和另一个人演跟自己的戏份会是什么样子,便抓心挠肝赶着活动结束之后,没跟任何人打招呼,驱车前往了古镇。 然而,还是来迟了。 古镇人满为患,他车开得不慢,可进了镇里找地方反而用时比路上多。最后摸到对的剧场,演出已经结束。他只得小心躲过观众人潮,试图直接溜到后台去。 “嗨,蒋锡辰!”忽然,有人拍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一面暗叹自己帽子口罩衣服全副武装,怎么还有人认得出来,一面做了点面部表情管理,回过头去——面前赫然站着好几个月不见的蒙姗衫! “走啊,愣着干嘛?等粉丝认出来啊?”蒙姗衫扯了一下他脑袋上的帽子,随即指了个方向,“跟我走吧,你肯定没我了解这里!” 对蒙姗衫的记忆,还停留在几个月前她倔强而伤怀的模样上,然而面前的女孩子已经恢复明亮笑容,眉目中看不到一点当时的神色了。她径直带着蒋锡辰绕路往《低温》演出的小剧场后台走,快到门口了,才停顿脚步,略显踟蹰。 “那个……”她吸了一下鼻子,抬手理了理头发,问蒋锡辰,“我看起来漂亮吗?骄傲吗?” 蒋锡辰抿抿唇,满脸真诚:“特别漂亮,特别骄傲。” “那就好!”她又呼一口气,然后示意蒋锡辰跟自己进去了。 看起来,她这次是特地来看这出戏的。或者说,是特地来看许伦的。她是敢爱敢恨的人,也是懂得放过自己的人。几个月时间,大概已经把自己从伤感中拽起来了。真好。蒋锡辰悄悄望她一眼,有些羡慕,羡慕她如此干脆地到达自己的彼岸。 两人就这样进了后台,里面和澜华剧院的后台不一样,热闹非凡。戏剧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就是一场大聚会,平时难得一见的朋友,都会找这么个由头聚上一聚,尤其是谢梧这种老同学遍天下的。 蒋锡辰找到谢梧的身影时,他果然正被一群人围绕着。 妆和服装都还没有卸下,他就那么随便坐在一张小交椅上和许多人谈笑风生。那些人,蒋锡辰有认识脸的,有不认识的,他们看起来和谢梧的关系都很铁,每一张脸都神采飞扬,闪烁着老友相见的畅快和意兴。 看着他们,蒋锡辰打消了过去找谢梧的念头,转而在不大的后台占了个方便远观的角落,默默地注视他。 不多时,那边似乎聊到了某个嗨点,突然有人起身,高声欢呼道:“扮上,扮上!” 蒋锡辰正疑惑这是在起哄什么,就见人群中有人兴奋地拉开了一个便携旅行袋,接着从里面捞出一堆红色调的布料,居然是戏服。这还不止,戏服翻出来之后,还有华丽的头冠,甚至有一座屉型化妆盒。 欢呼情绪也越来越高涨了:“扮上,扮上,杨贵妃,杨贵妃!” 闻声,蒋锡辰脑中轰然一响。心比脑子更快一步反应过来,剧烈地砰砰直跳,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去,眼神透出不可思议,又含了一丝秘不可宣的憧憬。 他想立刻冲过去,可又怕过去了就看不到自己想看的,矛盾情绪下,反而躲了起来。 那边一片起哄之中,谢梧开始还反抗一下,后来就从了众人,把一张脸交了出去。当中有个女人麻利地打开化妆盒,手法熟练地拣出一排自己要用的化妆品,然后将那些东西往谢梧脸上招呼。仅仅十多分钟,谢梧的脸就被描成了另一副模样。 蒋锡辰离得远,躲的角度也不好,看不清。他们已经推着谢梧进更衣室了,戏服一件一件递进去。每递进去一件,蒋锡辰就感觉自己的心紧绷一分,到后来简直有些失神了。 而谢梧,终于更衣装扮完毕,拉开更衣室的帘子,以全然不同与他自己的面貌出现——杨贵妃。 深海有光_67 云鬓花颜金步摇,妆上了身,戏也上了身。 那人眼波流转,身姿柔娆,步步生莲,真正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就和那一年,蒋锡辰在继母林怡的电脑视频上看到的一样。时光在这个人,或者说在这个角色身上,仿佛失去了应有的作用。此刻,从模样扮相,到那令人屏息的气韵,这人与当初相比,一丝一毫也不差。 谢梧一甩长长的水袖,眼角一挑,目光朝远处抛去,忽然不自觉地顿住,视线与蒋锡辰紧张兮兮偷窥的眼神撞上。对方顿时像一只受惊吓的兔子,慌乱又不好意思,几乎手足无措。 嘿,这小子怂了,新鲜。 谢梧来了玩性,有心逗他,一开口,瞎改了唱词:“海岛星辰初转腾,见梧桐,梧桐又临早春,那星辰起海岛,乾坤分外明,浩海澜波,恰便似冷月堕狂涛,它似冷月,堕狂涛……” 一段不长的唱词,唱了三分来钟。蒋锡辰听完,抬手摸了摸眼角,果真沾到湿润。但那不是因为伤心,是因为高兴。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和宽慰,人生二十七年,今日心中最安宁。 天上有星辰冷月,略遭不幸,堕入狂涛。可纵然澜波掀浩海,又有什么可怕?不是还有临春梧桐,固守于浩海狂涛旁吗? 那年,蒋锡辰问林怡:“我这个哥,叫什么名字?” “谢梧林…..不对,现在的话,叫谢梧。” 蒋锡辰默念了两遍,岔到了一个谐音的英文单词上,心下觉得好笑,喃喃了一句:“敢叫这个名字,他真能拯救别人吗?” 林怡说:“没准儿,真能呢?” 是的,他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