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盼临渡》 壹 雨歇微凉。 江岸边上绵延十里桃花,惊蛰过后逢时盛绽绝美,粉嫩艳红染缀纷繁花瓣,远观磅礡柔美,近赏则似少女嫣然含笑,花潮若红霞。且见桃叶轻柔躬身,教那怒放之美更为突出夺目,令人目不暇给。 满覆红花之林远眺河山,遥望对处重峦叠嶂,山头古木蔽天,极其雄伟壮丽;再望红雨桃花依傍江水一隅,水波瀲灩,风光旖旎。 桃林之边停放着一叶扁舟,上头却不见半人踪影。此时江水碧波盪漾,其舟悠悠摇摇,如候着命定之人乘上此舟,摆渡于大江之央,享那一碧万顷。 此一江河极东之处,名唤桃锦渡,虽是地偏,却极其有名,为一更为二。人道桃锦渡边水天一色、烟波浩渺,更道桃锦渡上叶临摆渡,身影繾綣。 伴随时间推移,渡口边渐次聚匯人潮,欲争盼一睹雨后落红纷纷,染那十里岸边艳绝。 遑论此刻,春雨已歇,最是佳时。 佇立于桃锦渡边,远有一女子身着浅纁素裳,姿态婀娜,娉婷嫋嫋,纤细身影隐隐绰绰于沁凉春风中、十里桃林下,若有似无,煞是清美。 满首墨丝以发簪挽起,仅留鬓边两短丝缕垂掛,衬着额上瀏海齐眉,水灵双眸似隐含无尽柔婉,润脣如桃花怒放,面容清丽,质气端婉,教人探不清究竟是仙子下凡,抑或让这徐风乱了眸,看不真切。 忽地见她轻柔躬身,尔后葱指捻起地面一抹红瓣,水眸凝视其上,神色似有叹息,「桃也,又能开的了几时?岁月荏苒,韶华应如是。」浅声轻语,她綾履侧转,欲深入桃林再细赏其他,却驀然忆起岸边素雅扁舟让自己搁置未管,半刻间,脚步却是踌躇。 回?抑或不回? 俄顷间,女子步伐暂顿,却驀地听见一嗓音温润如白玉漱石,不轻不淡地自后方传来:「姑娘但去无妨,我可在这替你照看一二。」 她回眸望去,却在清逸身影乍入眼帘之际,略感讶异,随而朱脣轻啟,「公子是?」 只见那人全衣洁白素縞,曳地些许如波央涟漪,素色发带将如墨青丝系起半结,剩馀大把乌墨绕过腻白脖颈顺下背脊,散落如华。其眸清亮若梟,面容细緻如绘,柳眉更似明月勾转。 惟他手中一扇瀟洒,与其周身几不可察的书卷笔墨之气,让她且能臆测其若非文人才子,便是王爷世家。 「一介书生,姑娘唤我月桓便可。」那人应道,态度从容儒雅,「我看姑娘似是欲入桃花林,可又极其留心这素雅扁舟,莫非姑娘便是传闻中的临水咏歌的叶临姑娘?」 闻言,女子扬眉,微一頷首,似对于月桓轻易点出她的名毫无讶然之意,「月公子谬讚了,传闻总是渲染为大,叶临并无这般厉害。」 语毕,不等月桓应话,碧色目光放向浩汤水畔,她续道,「月公子可是身系要事,急需过江?如真是如此,委实不必因我而有所耽搁。这十里桃林,虽是风采醉人,可我天天在这,时时于此,并不急于一刻。」 月桓闻言,遂淡笑不再作声。他敛下墨眸,逕自忆起方才于不远处走来时候,那忽地闯入眸帘的清丽身影……果真是她!当时叶临那俯身捻花之举恰巧让他纳入眸中,月桓登时知晓这传闻弗误,何谓桃锦渡上叶临摆渡,身影繾綣,原能是这般地慑人心魂。 上一瞬刻,他方欲瞧清她的容貌;下一当刻,他便听闻她的慨叹,是以未作多想地出言欲助。 释落笑意,月桓不禁暗忖,自己可当真是心急了。 「月公子?」叶临见月桓驀地不答话,垂落眸子亦让她无从探得神色,她遂朝前趋近一步,登时二人之距不过一尺,「春雨方止,是闷热了些,月公子可是身体有所不适?」 馥郁清香袭入鼻息,月桓回神之馀,便是见着叶临容色写尽探询担忧之意,一双美目瞬亦不瞬地直朝自己而来。 一汪秋水,收星纳月。 便是早阅歷多不胜数的各色女子的他,也未曾见过这般清透的神采流转。 「不打紧……我仅是有些出神,亦无要事在身,劳烦叶姑娘担心了。」不欲让叶临察觉他一瞬的失态,月桓轻挥羽扇,笑意弯似半弦,遂转了话题,「说来这潮州观锦我早有耳闻,却是没想过竟有这桃锦渡如此不俗。我初来此地,也算是开了眼界。」 见那皓月身影身子微转,侧望对处峰峦竞秀,叶临一听,倒是了然于心。自二人初遇时她心底便隐然生出几许不解,这观锦一地乃她自幼生长之处,风俗民情她岂会不諳?可眼前这白衣胜雪的男子,却十足不似此处之人。 温文尔雅,言笑慎稳。 与这观锦一地豪迈不羈、快意人生之男儿,若道差之十里,倒不虚假。 「这般说来,月公子可是外地人了。叶临曾闻,潮州之大下辖九县,各有殊异。月公子又是自何处而来?」不着痕跡地度量起男子之素裳,虽是白縞,远见便知质地极好,非寻常人家能得。叶临且望,心底便知一二,登时想着莫不可与之深交,否则免不了为自己招祸上身。 「皋兰。」二字落定。月桓眉眼淡然,话语不疾不徐,「不瞒叶姑娘,说来此次为我初次离家远游,故而择了这离皋兰最近的观锦欲先饱览一回风光。早些时候听黎暘街上不少人道今日桃锦渡边十里红林花开最盛,这才赶着来亲睹一回繁花似锦。」 他復笑了笑,「……章台新柳,倒是意料之外。」 叶临闻言,倏地一愣,为的是月桓这般直白的夸讚之言,更为他自始至终着实文采斐然的卷墨之息,若有似无,繚而不散。 这偌大潮州辖管九县,以皋兰一县为首,地处中心,四周环以观锦、渠守、魏寧、靖安四县,后尚有四县规模不大,位居五县之下。毋须月桓多做解释,叶临亦知他言色间急急带过之举,是不欲让她介意他自何而来。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他这,是知她的顾忌。 「明玉似水,公子当如是。况我叶临,也非经不起玩笑之人。」碧眸一挑,叶临望向月桓的目光里,多了分更真的笑意。如是这般一个人,叶临暗忖,如是这般一个可与她笑谈风月之人,兴许她大可不必顾忌太多。 未有月桓猜测的闭月羞花,叶临的答覆让他意外至极。自他志学迄今已然弱冠,特属女子的千娇百媚他没少见,鶯鶯燕燕,却未有一人如她这般恣意清傲、沉静通透。 这性子如此傲却不肆,不容人欺,月桓不禁笑叹,她当真不负那惟观锦一地,方得佳人临水咏歌之盛名。 「不敢。还请叶姑娘莫介意我的踰矩。」勾起脣边半弧,月桓随后朝湖畔扁舟稍一比去,「我知叶姑娘你不愿欠我人情,可若过了这桃锦渡,便是靖安。我方来观锦没多少时日,倒想再看看此处风光……这十里桃林之美,我亦可晚些时候再来细赏。」 桃锦渡一碧万顷,地处观锦西界之极。浩汤江水之东,便是接壤潮州靖安。 月桓所言,并无虚假。然那话语虽极其轻快,方窜入耳,叶临便被他刻意造作的语词给黯了几分眸色。 「月公子说得可极好听。然这一番谈话过后,我何来方才心思再入桃林了?」微瞇碧眸,叶临目光灼灼,教人探不清所意。 「叶姑娘的意思是……?」月桓闻言,虽这般反问,面上却无半分惑然容色,曜眸骤起偌大涟漪,笑意渐深。花鸟风月,本是随性而览,如是刻意之为,倒失了分纯粹。 她当知他所想……她当知。 月桓胆敢这般冒昧试探,亦不过见叶临为人肆意从容,估量不会同他计较。 天下九州,四海八荒,自皋兰而行逃至这观锦已数月有馀,他所惧所忧,不过这一身分的隔阂,二十流转,他是真憋得慌了。 叶临逕自悠悠盪转思绪,尔后回身瞥向桃锦渡畔那一叶扁舟,浮浮摇摇,再略瞧正身处的花林郁郁,绵延十里。她心中思量半刻,终是淡然一笑,决意不再多想。 萍水相逢自是有缘,珍惜便是。 将目光拋予月桓,直视那白皓身影的清碧水波中不兴涟漪,可叶临的问句间却是极清晰的轻浅笑意,「月公子,玄都初绽,同游?」 月桓一愣,似不敢信,曜眸邃不可探。凝视她良久过后,他末了轻頷首,淡笑之容俊朗秀美,不再迟疑,「月某却之不恭。」 待得叶临率先踏入花树纷繁,緹纁身影端婉併着一抹清傲,竟不突兀。月桓自后方望她步履轻盈,稍一闪神,便如隔重山深梦。清雋面容遂同样转盼这十里武陵,入眸一片粉淡若胭脂,落红飘絮更如雨,含苞之桃娇艷欲滴,再闻花香馥郁浅淡,差异悉数皆因风劲之弱强。 观锦之女子,原都是这般样子么? 月桓反问自己,心底却是清明一片。 初识结友,一见如故。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又何况,佳人嫣然轻笑,一倾芳华,亦不枉他此趟之行。 心底再是惦量片刻,半首诗头便于心尖悄然成形。月桓直想道,来日如有机会,定要请她为他摆渡一回。 贰(之一) 锦瑟华年浮生梦,日长岁远弹指杳无踪。 流水迢迢,光阴已然三转。 今时桃锦渡口十里花林,未有华发,未有叶落。才见岭头云似盖,已惊岩下雪如尘。大寒方至,瑞雪频降,早不復见寒蝉蛩叫,江枫渔火,惟先前数月林寒涧肃,像落了此日徵兆。 水天茫茫濛濛,腊月虽覆了天地一幅浩洁景緻,却未让偌大江河凝冰止水。远于渡口之处,长桥修迥悠悠,造以混凝之土、铺以白縞之石,直连江上一亭。其亭未及江央,犹与桃锦渡畔稍有距离,筑以陶瓦釉彩,石柱为撑,薄靄拂簷牙。对江迎风,临水观景,远于人嚣,煞是幽清,故得名观寧。 苍玉傍黑石而生,少年望佳人而佇。此时观寧亭内,女子一身玄裳曳地,落坐于殷石砌成的长椅上头,玄石冽寒,本该触肤更甚,却不见女子纤眉稍簇。只见她螓首稍垂,润脣微抿,直目桌上棋盘陷入沉思,这飞雪瀌瀌,似未让她有着半分介怀。 碧眸清光,沉凝至静。 棋盘之上錙白交错阑干,玛瑙色泽于昏暗亭内曖曖一片本体玄美,相对凌厉,相衬清幽。执一碁石,她若有所思。纤手半悬于空,却始终未有落子之意。 自远处遥望,便见这江边阴阳相对,墨皓相依。 飞雪和着观寧亭内一片玄色,绵延半幅染墨未浓。乍见女子背影清傲,临江亦是入画。 佇立于长桥另端凝望这景貌几许时分,清逸身影眸底是散不尽的笑意。起先的微愣与不欲破坏这等美景的心绪悉数融为清浅温柔,他步履一起,便未有顾虑地踏风而来。淡青衣袍随风摆扬,面容绝美如绘,半刻间竟是几分不真实。 跫音方响,已近己身。女子才察觉有人靠近,身后一把温润嗓音便略有歉意地拂过耳畔,「殷翠说什么也不让我出来,你候我可久着?」 男子拂了拂青衫上头落雪纷纷,低低交代缘由,白玉漱石却未有换来女子的谅解,「你迟了,月桓。」 背对着来人,她直直唤出名讳,女子微一挑眸,没打算回身,嗓音冷凉,不着喜怒,「去对头坐下,我俩上次那局对奕可还未完。」 月桓一听,却知她并未生气。随而步至女子对头,落坐前将棋桌景况仅是一瞥,雋朗笑声便先行而出,「阿临,你倒是好记性,这般复杂的步法未经抄写便能牢记于心。这重塑原貌,一子不差。」 玛瑙皂泽之深隐隐透出几许幽光,縝密之佈局更可见详算深沉的心思计较,黑子凌厉之势直衝白子而来。可论是白子被逼至怎般绝境,看似兵在其项,寸步为营,偏生便是走不至死棋,绝处总会逢生,教人如何也揣摩不得。 「也非如此。」叶临闻着他的叫唤,松懒眉眼朝他一勾,清如芙蕖,艳若牡丹,无意间便是风华,「看过一遍便记着了,真说起这过目不忘的功夫,你才是极好。」 秋水半扬,望向对处璞玉清濯,她续道:「你前月这白子一落,我通个大半时日仍不得其解,月桓,这般棋法你究竟上承何师而来?我去文渊阁查了诸多棋谱,都不见半个如你这般下法的。」 文渊阁乃观锦县内偌大书阁,藏书之繁之广,上有经史百家,下纳天文地理,包罗万象、无奇不有。这对奕之局顺延了一月之久,如非真百思不得其解,她也不愿妥协。岂料便是她这一査,仍破不得月桓这别树一格的棋法。 玄桌一盘棋,白子看似极处落败之劣势,然子子攻心守池,半分皆不妄用浪费,她赢不得他,他亦不输予她。孰知孰的意,孰探孰的心? 若论对弈,叶临轻叹,望其项背皆不可一触,她是不及他。 月桓听闻,脣畔含笑,眸底曜如深潭,语气半真半假,「我若道自通……你信不信?」 不待她蛾眉浅蹙,他復啟脣,嗓音底下却是淡然带笑,「你这几日皆不去招生意,便在这看絮雪东飞,研这棋局天下,好生愜意。可知道桃锦渡畔多少公子慕你的名而来,未见人影,倒是天寒先虚了底气。其他舟夫亦欢愉得荒,你都不打紧?」 初识一见,三秋兮。 三转韶华以来,越是与叶临相熟,月桓便深知当日一场玄都花林下一眸定心、一顰定景,初见时分叶临那七分疏离三分端婉,竟是生生小看了她。来歷打探不得,不知其由。她既不愿讲,他便不多问。 可他当真想知晓怎么这观锦女子各各蕙质兰心,嫻静温淑,偏生一个叶临性子这般清傲随意,淡然至极。说他不若观锦男儿豪迈雄浑也罢,越鸟巢南枝,他本非此地人,可这样一个女子又是怎般回事?身于此处、长于此处,却半分不若此地人。 「钱财乃身外之物,不打紧。倒是你……不过一月不见怎么越发囉嗦了。」晃了晃指尖碁石,似是不喜他人对自己行事多做评判。 话语方落,碧眸忽地凝望月桓面容,水眸毫无遮掩地直目而来,也不多语。月桓察觉叶临的神色,先是微愣,尔后似是了然于心,轻道,「近日忙些事情,夜里没睡好,一样不打紧。」 叶临一听,微頷首,随即復次垂眸兀自凝神于棋局上头,动身牵发,青丝应落,敛去她眸底光影。 月桓见状,遂撑起下顎于对头望她。女子侧顏如画,清傲从容,既能临水咏歌,亦能琴棋书画。忆及这三载来他与叶临二人不时相聚便得畅谈天南地北、花鸟风月,亦可互相对弈较量,比琴论画。在在随性而起,任兴而为。这一转瞬,竟已是三秩。 思及至此,曜眸凝了更深的色泽,拋予叶临的目光倏地沉了沉,却是一瞬,便恢復原貌。 良久,见这亭外瑞雪稍息,天色愈沉,月桓终是道:「阿临,你让我在这儿坐着同你对奕,却迟迟不落子,我又该如何下起?」甭说落棋,他连白子尚未曾碰得。 闻言抬首,叶临微眨碧眸,示意她也知晓,澈瞳里头却无半分歉疚,「你道自通,这我不信。让我再想想,定能寻出个法子让你退至死棋。」 沉吟须臾,她再道,「这许久不见,你急什么?不若……待会儿我请你吃那海饕坊的招牌如何?」盈盈勾起润脣似月弯,目光灼灼。 见她这般,月桓终是无奈长叹,忽一转念,索性探手自叶临棋罐里头抄了一子玄殷,替她落步,看似无用,却让黑子凌厉之势顿添几许奇诡。 「我这棋法称做『逆阵』,幼时承闻名潮州之围善大师啟蒙,习熟至今。此次对你之局,你终归赢不得我。便是这子下去,你黑子似是略有胜算,实而后接无路,多想亦不得其解。」他随意比画,冷凉指尖触及玛瑙碁石时似是毫无冷意,手扬手落,白子破空之势再不可挡。 叶临眸底先是一愣,尔后思绪流转清明,随而笑意骤起,「当真是绝处逢生,白子于数步之内必扭转乾坤。」 昂首之时,碧眸澈灵清透,一片玄天景緻,便生了几分明光暖煦,「观棋可观世事,观棋亦可观人心,古人诚不欺我。月桓,我甘拜下风。可我倒是没想到围善大师何时竟收了徒弟,我倒听闻他老人家从不收子弟,执顽得很,你……」 一语未完,叶临倏地凝眉暂顿,清丽容顏忽生不解,问句方吐,却似已了然,「海饕坊的招牌不可能吸引不着你。怎么,前足方回,莫不是又要去哪里游玩个数日?」 收子入罐,未等月桓答话,似是已然察觉什么,叶临侧开同他的目光交会,嗓音云淡风轻,却是坚定,「这般要紧,怕不是什么欢喜之事。月桓,如是不想,还没游遍这潮州九县,就莫强迫自己。」 皓月身影凝着她容顏似水,傲然不拘,更极是聪颖慧黠,从来皆知他举止言行后的含意。他望入她澈透的眼,笑意轻浅,若三月东风,暖意骤起。 然墨渐浓、光渐没,月桓心底惦量片刻,想着这事搁了三年终是躲不过,亦闪不得了。 潮州之大,他远离皋兰三载有馀,九县下游遍八县,从前未曾得见的,他一一亲会,看这冠盖来往京华,南山旧日斜;览这沧海浮光,风来撩波灩。八县之奇,他让自己尽收眸底,然这天下之广,他尚不及万分之一。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观锦叶临,若非仅是一摆渡女,可有多好? 可观锦叶临,若非如此,又如何能是她? 贰(之二) 任是百千思绪疾快闪过脑海,亦不过瞬息光影。 月桓倏地忆起府中遣来的雪笺墨染,寥寥数语,却是意思明瞭,不容分说。他自知此行乃少年心性骤起,不顾后果之举,非仅让早该放心予他的那人日夜烦忧、心急如焚尽为他,亦让早早筹措妥当的诸多事宜一夕尽乱,就此举措不定。 本以为将压下来的漫天责罚却等不得半分动静,犹针落海,沧江茫茫,响声灭寂。 彼时彼日,向使这三载岁月是那人给予他歷练的机会,去望这烟雨人间、红尘纷扰;今时今日,一纸素笺,行云流水,便是盼他游子莫忘归,月是故乡明。 漫不经心勾起笑意,他转首放眼辽广江面,雪缠绵,峭山远,「这段时日我将潮州大致走了遍,也是时候回去看看……说强迫,倒也没有,你别掛心了。我晚些时候便走,说不准还会不会回来,今日扫你兴可别怨我,阿临,照料好自己。」 「哦?往后都不回来了?」鲜少听闻月桓如此多语,她却仅择了最要紧的回问,神色不见讶异之情,仍是浅淡,如向来一般。 听入她的问句,月桓回身执起玄桌一侧半壶清茶,修手一扫,便復提了两盏玉杯倾入甘露,冬寒瑟萧,其茶亦凉。 递予她时,叶临探手欲接,那玄袍衬着纤手苍白胜雪,不若人间。月桓怔愣不过须臾,尔后缓缓敛下眸光,末了语调轻浅,「若是你想我留下,我便留下。可我知你不会这般道。」 「我不会么?」叶临听着他不轻不重的话语,答亦同然。 月桓望入她眸底,淡笑道:「你不会。」 语落他举杯迎向那玄衣女子,瞧她慵懒眉眼,看她姿态清傲,盈盈波光凝于杯身,水灵美目底下浑然不见留人意味。 月桓胸口略一滞闷,雨光落入曜眸,几许涟漪微兴。然不过片瞬,吐露出口的话语,仍是那般清雅幽润,「要我留下,怕误事,你当然不愿;去皋兰寻我,你懒着,更没可能。其实观锦离皋兰也不过半月路程,不远的。若非你这一身懒骨头不知是怎般养出来的,这样动不得,咱俩需得这般慎重么?」 他虽悠悠调侃,却字字属实。闻言,叶临非但没有怒色,衝着月桓清朗面色驀地便是灿然一笑,「好说好说。没怎么养的,天性使然,我也没法子呢。」 薄脣润色,稍一提,便作落红点缀,煞是嫻美。然她碧眸轻眨,幽光捉狭,分明的回嘴却让月桓低低笑起。他见她这般笑得没心没肺,却是怎般也发不起慍色,削薄脣线微勾,尽是无可奈何的退让,「……是我为难你了。」 融融笑意散于曜眸底处,他对上她澈瞳如洗,相视一笑,「怎么,这样可满意了?」 观寧亭外,六角纷飞,水无兴。 二人虽皆知今日一别不如先前,怕是三载相谈甚欢便将止于今时,从此天各一方,风流云散,良友远别。可既是无一人打算伤春悲秋,此次一别,权当往昔那般,亦是好的。 而叶临见他果真如向来让她,遂执起方才半盏清茶轻啜入口,润喉之后闲懒笑道:「甚好。不若我和你约定半年后同样在这观寧亭,一叙半载笑语,你看如何?」 凝视玄衣女子清然气定的模样,探她眸子深处已不復方才笑意流转,忽起忽灭,收放自如,似早见识这沧海桑田,千帆过尽,万物再惹不起她半分波澜。 月桓望着,似是了然。自他认识她三载有馀,这般眸神他没少看过,纵是不知缘由,却也未曾想过要寻她问清。 默然一想,他未有答话。仅是悠然自深青袖袍间探出一本棋谱置于玄石桌上,抬眸对上那清光莹莹,话语极轻,似被薄雾掩去的月华,「半年甚好。此外,这书便赠你了,虽不是什么稀奇之物,可对于你那不成火侯的棋艺而言,这数月如能好好鑽研一番,定会精进不少。」 「阿临,你好好收着,半年后我再同你过一盘棋。届时,可别再输成这般了。」话语未完,月桓身形已动,这玄天墨色中的一许皓白随那清雋身影渐步渐远,再不復见。 观寧亭上,叶临望这长桥悠悠,他来去竟像极了清风一拂,不着跡痕。 半晌,待得人影再与景緻无异,她昂首将对岸古木参天、峰峦峻峭纳入眼底,直想潮州皋兰闻名九县,她虽未曾踏足,此刻倒确确实实让月桓给勾起了兴趣。且这向来温雅的一个人此行匆忙至此,亦代表了她搁了三转流光的事情,再缓不得。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一亭謐静,毫无人声。 随意翻览起月桓留予她的那本棋谱,叶临依循谱上所叙将每一步法逕地于棋盘上头操演数遍,直至烂熟于心,方往下头而前。这一心凝形释,便是二三时辰。 观寧亭虽位处人潮鼎沸的桃锦渡畔,亦得以尽收这风景秀丽,水天一色,然素日罕有人至,倒落个叶临快意无比。远于人嚣,本该静世芳华,可今日这场安逸尚不持久,便再有来者。 几时辰前月桓方走,现下自远渐近,此人跫音虽轻,却是急躁无比,不待叶临回首看清,便听一女声自后头冷然直指而来。 「姑娘可是桃锦渡的叶临姑娘?」话尚有礼,态度却十足跋扈。 叶临闻言,回首之时纤眉半挑,便见那女子一袭縹碧曲裾,佇于亭口之处,芙蓉脸蛋,眉眼娇美,浑身不若啟脣之音的赢弱模样。她此刻红脣微抿,柳眉微蹙,直视叶临的双眸除却冷意冽寒,藏纳于底处未发的不甘妒嫉,虽尚未釐清缘由,叶临倒是看得明白。 稍略打量了眼前女子,她的身分她不会错认,可她的到来却当真让她有些意外。这般一想,润脣顿时慵懒弯起浅淡笑意,叶临暗忖来日若再碰得月桓,此事不同他说嘴一番可是不行。 朝后方玄桌搁下手中棋谱,清丽容色无喜无怒,叶临望着那女子咄咄逼人的神情,话语云淡风轻,似这无波江河,「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贰(之三) 絮雪扬,凉风止。 那女子见叶临眸色深深,心头倏地没由来泛起一阵忐忑惊惶,然面上仍是不动声色,莲足朝前轻踏一履,朝叶临便靠近了几分,「叶姑娘不必这般拐弯抹角地应我,任唤我殷采嫣即可。此时唐突地打扰你鑽研棋谱之学,还请莫见怪。」 不待叶临对她这盛气凌人的态度稍感不悦,殷采嫣便续道:「今日一来,是想同姑娘讲几件事情。说来潮州之大,皋兰月氏,不知叶姑娘可曾听闻?」只见她柳眉半扬,此刻驀地勾起娇美笑弧,直目叶临的眸子深处颇有鄙弃,很是乖张。 叶临瞧她这般犹若有恃无恐的言行举措,半敛碧眸欲掩去底处飞掠的几许嘲讽与笑意,然她这一垂眸,却让殷采嫣以为叶临是知悉了她的来意,正兀自羞愧于往昔所作所为。 脣际笑意更深,殷采嫣嗓音绵柔如丝,「想必叶姑娘也是通透之人,无需我讲清楚道明白便知晓我的意思,这样极好,那便烦请叶姑娘此后真莫再与皋兰月氏有任何牵扯了。如是叶姑娘可谨守你我现下的口头之约,来日我必不忘你今时之助。」 语落,殷采嫣便有离去之意。可叶临听入那些精心粉饰过的胁迫,驀地朝她一笑,然笑意不及眸底,同那悠悠出口的话语一般清冷随意,「先不说那些。殷姑娘,你来此处,月桓可知晓?」 答非所问,问非所意。 叶临这般从容沉静的提问似片瞬间便将殷采嫣底心烧燃凌烈的得瑟之情一把浇熄,她顿时微愣,眼神随即含上薄怒,却又像是因着什么而不得发作,末了似是整理好自个儿极易波动的情绪,这才冷眸望向叶临,淡道:「……二少爷知不知悉并不重要。」 「不重要么?」玄衣女子顰笑若绘,亭外雪色纷飞,霎时一片寂然清静。 碧眸直直望入殷采嫣眸底,叶临语毕逕自沉默,凝着翠绿身影的清光未曾移转,殷采嫣虽有些惧佈这过于慵懒可目光清晰的打量,到底仍抿紧脣瓣不欲妥协。 然未等这诡譎的沉默延展四周,叶临復摆手笑道:「既然不是他让你来的,那我便不听了。」 殷采嫣闻言,起先一怔,待得回神之后似不敢信,挑起的眉眼边际满是怒色,「叶姑娘,你莫不识好歹!」 「哦?……你且说说我如何不识好歹?」 见叶临这般态色,殷采嫣再是冷哼,方才赢弱模样此刻亦不復见,惟听她语调拔高,面色冽寒若霜,「你叶临不过一个区区摆渡之女,怕是不知晓这天下何其广大,才会这般嚣张肆意!皋兰月氏,可是潮州史月柏常老爷的家府,岂是你这般身分低贱之人得以高攀之!二少爷非仅文采斐然,风度翩翩,更是才高八斗、博览群书,论学识论气度,都非你这般寻常之人所能企及,叶姑娘何不先惦清自己究竟多少份量?」 叶临且听,不怒反笑:「行乎当行,止乎当止。殷姑娘,你今日寻我一事,前无理由、后无凭仗,我为何要劳心费神地在这听你尽说这些辱没人的话语?我区区一个摆渡之女又如何?你不亦区区一个月桓身旁的贴身婢女罢?」 话语未完,她復提步朝前,碧眸清光,收星纳月,「再者,我认识的,从来都是月桓这么一个人。什么皋兰月氏、什么潮州史的次子,他若不说,我便当从没听过这些……你可听清了?」 未等她回话,叶临再是意味深长地瞅了她一眼,色清傲,魅如勾:「我想这么多年来,月桓怕是忘了教予你……本分二字究竟该如何写得!」 自后方玄桌抄起不久前月桓赠予她的棋谱,叶临持于素手上头,望向殷采嫣的美目深邃冷然,绝美容顏上头却毫无情绪,波澜不兴。末了一句,便是看在月桓面子上,她亦不再留予对方分毫情面。 咄咄逼人,心高气傲;矫揉造作,心怀鬼胎。 叶临叹息,月桓怕是从不知晓这女子的真性情竟是如此,否则她如何能在那明玉似水的皓月身影跟前安处数年之久的时日哪。然任是她亦曾思忖,月桓可否知晓她从来皆清楚他的身分,仅是不愿说破罢? 思及至此,她再是叹息,月桓那看似通透世事之人,倒也常常于关键处上纯得钝得让她讶异不已,直想这少年心性,他竟能未全然洗尽,也是难得。 此一举动此些话语,叶临是欲让殷采嫣知晓她清楚的事情远比她以为得多上数倍之遥。 殷采嫣之身分,这三载来月桓没少与她闲聊;殷采嫣之暗窥,她早于方才便有所觉察,否则她来访之时,她背对于她,殷采嫣又是如何知晓她手握棋谱,正凝神推演?莫不是更早之时她便于远处遥望此处已久? 再论这皋兰月府,她又如何能不知! 天归大陆极南,靖寧王朝百载国祚,祥和之治绵施到今。王朝下分徽、青、荆、潮、昱、淞共六处州地,辖域尽揽广褒苍域,然昊帝膝下尚无子嗣,亲王亦少,乃遣州史护守偌大州城,拖以权力、予以信任,昊帝既是不忧这大权旁落,至此州史之要,不言而喻。 其中潮州之史月氏柏常在位十数年,下掌九县,从来宵衣旰食,夙夜匪懈。秉姓刚正不阿,忠厚敦实,更视民如子,爱之护之,关之照之;加以其月府选址之皋兰本就物產丰饶,更地处九县中枢要道,遂使皋兰月氏亦如其馀五州同般,赫赫闻名靖寧。 再论这月柏常天命之年,膝下二子,长子刚毅稳重、一身武功上绝,次子温润儒雅、文采卓然而越,是以潮州皋兰月氏,多少女子欲结其亲家,一得公子绝然世无双、二教身分一夕地覆天翻。痴情者有,计谋者亦不在少数,毕竟这州史之位高权重,虽非王公亲贵,亦不差矣。 她亦曾听月桓提及几次他近四个春秋前来此处时,自幼便同他及相熟的女子亦随他来了潮州观锦,月桓常言他视这殷采嫣为亲生妹妹,疼入心底,因她待他极好,他自不会亏待于她。此次出来她既是道了欲随行,他便应了。 月桓既是欲这般推托,叶临便也没想过去点破殷采嫣那贴身婢女的身分。 然殷采嫣这般有恃无恐,目中无人的态色,她倒还真不知,这些年来月桓究竟是如何疼出来这般个烫手山芋! 叶临这不冷不淡的嗓音窜入耳底,殷采嫣听闻,红脣秀容顿失血色,一片苍白似不敢信,她不是没听出叶临话语的真偽,更未料及二少爷竟曾和这女子谈过自己的事情。 原来她早让对面这玄衣女子给摸得透彻,惟她一人犹不知情。这叶临装偽着不知,便陪她将这齣戏毫无失准地演活至此……她并非自己所以为的技高一筹,而是在这女子面前打初始便不战而败、狼狈不堪哪。 ……观锦叶临,确实够狠!够不若寻常! 她并非不知晓皋兰月氏四字背后所代表的一步登天,而是对此毫不要紧、更不掛心。她曾打探多时叶临该是个怎样一个女子,然传闻中的温婉若水、随和清雅当真讹言!这般一个恣傲的女子,原便是让二少爷苦苦念着的桃林伊人么? 无意识地抿紧脣瓣,兀自镇定良久,末了殷采嫣似是费了极大的劲才自脣间将话语吐露,「……这不容叶姑娘费心。」 贰(之四) 「你听清了便好,我倒也不是那般计较之人。」拂去纤眉间半丝不悦,叶临抬眸望向殷采嫣时目光停驻不过片瞬,随而便转眸至远处桃锦渡口,只见那儿数叶扁舟,悠悠摇摇,覆落着不少薄雪,看来竟是有些幽冷远茫。 语末微顿,叶临续道:「可我尚有一事想问问殷姑娘,不知可否?」 让她看穿了所有技俩,殷采嫣到底不敢再忒放肆下去,素手紧紧拧住縹碧曲裾,应道:「叶姑娘但说无妨。」 叶临闻言,眉一挑,便笑道:「你对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有什么见解?」 殷采嫣听及,虽不解她突来的问句,却未曾质疑过她自幼所习得的这天下道理,无多加思考地便接了叶临的语落,「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昊天之德,子女如能为之分忧,自然是该欣喜。」 叶临闻言頷首,她本知殷采嫣腹有文墨乃因月桓教之导之,他待殷采嫣委实不同,可这般殊异的待遇兴许才真是致了今日后果的因。 她不是看不出殷采嫣对那皓月身影痴心一片,为他痴更为他狂,虽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无论知与不知,月桓便真因着那过头的宠溺任她痴、随她狂了,加以这月氏二公子年近弱冠,却始终尚未迎娶任何女子,怕才让殷采嫣有了今日的模样。 然此些皆不打紧,偏她先前话语中那若有所指的逞能意味方让叶临琢磨出她欲算计月桓、藉此攀上月氏一门的眈眈逐逐之望,竟已如此勃然欲彰! 「可如是有别的女子倾心于翩翩少年郎,又当如何?」叶临目光落于极远,自方才始,便再未回首瞅过殷翠一眼。 殷采嫣侧首一忖,随而笑道:「不可。除是那少年郎欲娶三妻四妾,否则岂不让人笑话?」 玄衣身影听得便释落笑意,语气却是越发冽凛,「依你这般言,如无嫁娶之约者,其深深情意莫不皆是滔天之罪?可这心意如何得以把持?又是何罪之有?」叶临且笑,眉眼犹是慵懒,「殷姑娘,那你如何看这情不投、意不合,却绑缚于父母之约者?」 殷采嫣啟脣,方要答话,便听叶临续道:「椿萱之恩固然要紧,可相念相思不可见亦是煎熬,变数不定,此些都可再论。然真正不可之处乃在操计使术、欲图一己之利者……你想我可有说错?」 面色顿暗,幽影骤显,殷采嫣水眸一扬,煞是不悦,「……叶姑娘究竟想说些什么?我俩先前的谈话与这些事情又有何关?你莫不要戏弄我!」 七步之外,叶临闻言回身看她,尔后勾起的笑意分明绝美如绘,却硬生生让殷采嫣瞧见那眸子碧空如洗的极深之处,冷峻寒意毫不敛收,「我无意戏弄殷姑娘,我不过怕你忘了自个儿的想法,欲教你记起来罢。你既是可以如此与我侃侃而谈这椿庭之念、萱堂之想,又可否记得月桓尚有个媒妁之言的女子候着他迎入皋兰月府,成为你牵着掛着的二少爷的妻?」 叶临话语虽轻,然字句鏗然,碧然爽利,炯炯碧目盛着谴斥惋惜,眉眼不改闲懒之意,却气息如冰,教殷采嫣本先千娇百媚的容色生生僵于原地。她扯动脣瓣,一时半霎竟吐不出几许字句可反驳那玄衣似墨。 待她终于纤手一伸,却是自指尖至身躯皆颤慄不已,另侧柔荑更死死握拳,指甲许是嵌入掌心,怵目惊心的红丝自掌心而下,影影绰绰,更衬她白肤玉肌,于这漫天飞雪间亦同般苍白如寂。 「你……怎么可能……」美目对上叶临波澜不惊的眸神,殷采嫣大惊失色道:「当日分明仅有我在老爷和二少爷身边,不可能有别人……」 话语未完,犹是思及何事,殷采嫣瞠大的双眸登时写尽惧色,她莲足略一踉蹌,险些不稳,指朝着叶临的纤指震颤如麻,漏散了她所有底气,「你、该不是……荆……」 「我不过一介草民,一桃锦渡畔的摆渡之人,殷姑娘何需这般激动?」未待她出口,叶临云淡风轻的嗓音率先截断了她的思虑,清灵幽静的凤眸透澈如水,叶临朝她走去,步信似是稽迟,可七步到底非多长之距,下一瞬息她便已然立足于殷采嫣身前。 「可你既是这般反应、怕我惧我至此,那便权当是你所想那般亦好……若果如此,你可知晓你方才做了些何事?可知晓如我一念之动,你往后便再无机会立足于他身旁?」灼灼玄玉,曖曖光华,叶临倏地朝她扬起的一笑,却是殷采嫣如何也参不透的神情。 似怒非怒,似笑非笑。 似伤非伤,似怀非怀。 殷采嫣听得此语,顿感惶然无措,肇始那趾高气昂的模样此刻想来竟是教人啼笑皆非,如是终于意识到这些年来念想不过驰高騖远、浮泛无根……她骤地跌坐于地,放声失笑。 区区婢女么? 殷采嫣勾起笑容,依稀是皓齿娥眉、柳嚲花娇,然那神采不復张扬明动。确实,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 ……便是叶临非那双轮完满,她亦同般未曾是那焕焕光火。 水天仍是茫茫濛濛,观寧亭外,冷雪已息,六角不扬。 一亭復回静謐无声,冬山若睡,闐若无人。 煢煢立于玄桌畔,远处桃锦渡口于月色熠熠之下影影绰绰,浩渺江面纵覆了层夜华雪色,仍掩不住底下波光粼粼、浮光烁烁,仿若天地尽是一片琉璃景緻。 叶临遥望彼处,思及今日之事消消长长、接续不断,她知今日自己怕有些过了头,却也毫无悔迟之意,便是送走那落寞背影时,她也惟是不禁叹息,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如此时。 自彼时初见于玄都花林下,月桓同她谈笑雍容之际,叶临便想道,谁藏躲着谁、谁料算着谁,其实从来也说不确实。他不问,她便不答,来往相交,迄今也无伤大雅。 然如今这绵延三载一鷴新月几疏星的无忧之日,看来也是到一个着落了。 该避的她既是闪避不得,不若坦然从之,亦无不可。 心底拿捏好定夺,叶临略微一哂,玄衣墨影转身便朝长桥疾步而去。 大寒乃节气之末,她直想这趟快去快回,不知可否赶于来年三月,桃花盛绽十里江畔之前,便回来此处继续守着她的诺,一生一梦里,一琴一首曲,一日换一季,一世等一聚。 参(之一) 一月后。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前些日子的瑟萧之景不再,时至立春,阳和方起。 长安街头熙来攘往,路间各式贩子吆喝声此起彼落,绵绵不绝。长安大街地处皋兰之要,闻名以商贸,自是櫛比鳞次着形形色色的店铺,各有千秋,教人目不暇给。 其中帛竹楼大隐隐于市,置身这繁嚣尘华之中,儼然一片清静幽然。其人潮由早至晚皆是络绎不绝,台榭错落,宝马香车,宾客盈门,百里如鱼贯。帛竹楼这般盛况不为他者,只为它营业迄今,静而有茶盈香,乐而有酒尽欢,美而不荒诞放肆,吟诗论琴之风大盛,是以高门爵贵、墨客鸿儒皆是频频登门,品格高雅,意趣清新。 此时帛竹楼内,一眉清目秀的小廝手端瓷盘,盘上两个玉壶让他稳稳持着,俐落步履踩着木阶循上二楼,转过数个弯头愈行愈偏,楼高风轻,末了便见一室远于人嚣,纵处于长安街道最是喧闹的路段,此处犹是极为安静,入口之处甚打起了竹帘掩之,煞是引人奇暇之想。 「客倌,来给您老爷们上茶了。」只见那小廝确切了下自个儿一身衣裳还算简朴乾净,这才挽起帘子朝内头知会一声,随而手脚俐落地踏步而入。 两面雕花梨木长窗,一室明净宽畅,长案上头已然摆置妥当几盘精緻小菜,二三本帛竹楼随意供客倌取阅的书册。楼下歌酒声不绝于耳,意态逍遥;此处却是三分疏朗,高雅意远。 垂首步至长案边,那小廝轻巧放下二人点的茶种,直想这两老爷可万万不能得罪,他帛竹楼最为昂贵的武夷大红袍、君山银针,这两老爷倒是一前一后点得毫不手软,说是掌玩十金亦不差矣。莫怪端茶前他那向来便周到不已的掌柜更是特意吩咐了莫要出错,怕这两老爷来头真是不小。 心底转过几念,却是须臾片瞬,想着其实与自己也无多大关係,那小廝置好玉壶后便敛眸躬身而去,来去无声,行止合宜,很是训练有素。 小廝前脚方走,原先于落坐于长案一头的男子便开了口,「这小廝倒是个俐落的。月老头子,你看让掌柜的给我带回去好不?」 只见说话那男子纵已年近花甲,犹是面色刚毅,剑眉英挺,少壮时期气魄傲然依稀可探,风骨仍存。惟那一身沉静之气及波澜不惊的眸色,似已嚐尽这花鸟风月、人间百态,茫茫岁月稍纵即逝,壮志凌云不过当年。 被唤作月老头子的另一长者与他年纪乍见相差无几,后者听得此言,唯是挑了挑眉,显是不以为然。 先开口那长者见对方不应话,面上不见怒色,似是习以为常。只见他率先把起靠近自个儿那侧的玉壶,为他二人各倾了半杯茶露,金镶玉盏明亮翠淡,上头隐有雪雾之色,那长者望得,很是惊奇,喜孜孜地便朝对头道:「月老头子,你看我点这君山银针,茶方注便色泽渐开,层层珠璣磊落,我听闻人道,这可是极好的。」 月长者闻言,健眉稍杨,梟眸掠至对方搁于自己面前的清茶,却是伸手取了那玉壶,掀盖且看,思拟冲茶之时其茶芽该是踊跃上冲,悬空竖立,继而上下游动,末了徐徐下沉,簇立杯底,方有此刻茶梗直立若剑岭刀山。 君山银针,三起三落,武者谓是刀枪林立,文人讚似群笋破土,确实好茶。 「茶汁杏黄,幽香清鲜,甘醇甜爽,这君山银针确实是不错,可重在观赏其冲泡,而非品其滋味。司徒老头子,你一生戎马沙场,到底是不諳此道。我这武夷大红袍,乃茶中状元,才真真是极好的,你这外地人不懂,这帛竹楼里如是大红袍论二,可没哪些茶种敢论一呢。」一口饮毕那半盏君山银针,月长者捋了捋自个儿浓墨似的髭鬚,话语清淡,却极其肯定这品茗之道,司徒长者听个仔细,也知对方于此方面习研已久,颇有心得,只觉这气燄顿消,没了起先那般兴致,遂不作声。 见司徒长者未有回话,深知他脾性,月长者云淡风轻地便将搁于旁侧的武夷大红袍取来,为二人注茶之际也打消了继续同他道这岩茶之首奥秘风采的念头。 武夷大红袍,香味雋永,明亮通透,浓饮而不觉涩苦,淡泡亦感清甜。 见那琥珀色茶汤倾入杯盏,月长者不由得释落笑意,这般昂贵稀珍的茗茶,当与知心二三子共享,方能得出其中滋味。 半晌,似是忆起甚么,月长着话锋一转,便问道:「是说司徒老头子,你这摆着自个儿州内成堆事情不做,突然花上半把个月来我这可是打了什么算盘?」 「问我来这做啥?」司徒长者一听,驀地收起本先的闲暇态色,剑眉微蹙,鲜见地正色道:「还不是我家那娃儿任性得紧,过去四五载来半点音讯也无,偏这半月前修信回来,我本想她是想开了当年那事,要回来见见我这老头子,谁料她信上寥寥几字,却很是惊人……」 来往相交二十多载,坐于对头那人动若猛虎、静如山岳,委实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然这数十个春秋以来,月长者暗忖他倒少见他有过这般面色,怕是真出了什么要紧事……可忆及那女娃儿的样貌及行举,便又想这司徒老头子该是小题大作了些。 这般且想,月长者遂搁下瓷盏,言谈尽是笑意,「能是怎么个惊法?你府上那娃儿便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也惹不得的,瞧是谁向来把她宠个无法无天,如今倒后悔了不成?」 听见那人反应,司徒长者倏地訕然一笑,神色鬱结,半敛了眸似是不敢与月长者直视,他直想自个儿征战漠荒十数载,烽烟浴血、战马嘶鸣,威名赫赫于六州,便是如今昔日敌手逢见了他亦得退让三分,可在这人面前,十年江湖只道寻常,更何况他理亏在先,便更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念头转了几瞬,话到齿间,却是踌躇。 月长者见这般语词都缓解不了肃凝的气氛,梟眸漠然几分,便搁下手头玉盏,道:「司徒豫,什么事儿这般讲不得?在我面前还需你这般前瞻后顾的?」 见对方连名带姓地唤他,司徒豫暗道不好,怕是再这般踟躕着进退下去他便真要动怒,届时更难收拾。这般一想,司徒豫索性心一横,便咬牙道:「月柏常,我同你说了,你可莫要动气……纵然顾念着咱们好交情一场,你也知我还是偏心我家那娃儿的,是不?」 「……近半百的人了还磨磨蹭蹭地像个什么样子,还连咱们的交情都得拿出来说上一二,怎么,这事儿可是与我有关?」剑眉稍扬,月柏常神色稳静,不着喜怒。司徒豫却是心里有底,知晓这是让他莫在卖关子的意思。 叹了口气,司徒豫不再迟疑,便道:「临儿让我把同你讲好的亲事推掉,说是我俩惺惺相惜二十多载,她知其难能可贵,然这少壮年岁把酒尽欢后的口头之约不过荒唐言罢,莫不是真打算让她和那素未谋面的二公子成婚?」 声调渐沉,司徒豫愈道面色愈深,炯炯鹰目登时邃不可探,「她问我,我这作爹的可真要这般便定了她的婚事?若她不想嫁,我可真要迫她嫁?」 参(之二) 长吁口气,司徒豫向来直挺的背脊且松,顿时添了几许老态,他不是不知这娃儿究竟让他宠成了怎样个肆意的性子,可她所言所道,却也其实无错。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她若不愿,便是不愿。 可便是她愿了却嚐尽委屈,他这作爹的又如何捨的得? 「临儿幼时便没了亲娘,我疼她宠她也是应当,她虽是性子烈了些,向来也知分寸,从未让我掛心多少。可月老头子,你也知她固执得很,用情极专,当年她同昔澈那毛头小子情投意合,我俩看在眼底,到底是不争的事实……」语末微顿,见月柏常不答话,司徒豫便续道:「其实当年我便有念头要同你取消这亲事,谁料昔澈那小子早早去见了阎罗王,我亦要紧着她,才搁在心底没朝你提过半次……你现下知晓了,也好,不若哪日我老糊涂说溜嘴了,才难收拾。」 话至此,司徒豫抄起案上香茗便是一饮,谁料这武夷大红袍岩韵十足,齿颊留香,復看其飘逸馥郁,轻云淡生,颇是愉悦心神。加以许是将搁于心头甚久之事一吐为快,他顿觉疲乏惫感消散不少,是以一时半刻间起先的凝重神色便有舒缓。 然此消彼当长,司徒豫方滔滔畅尽这肺腑之言,便赫然听闻瓷盏碎裂之声清响入耳,他一个哆嗦,背脊倏地凉上几分,抬眸便见月柏常梟目暗凝,素来云淡风轻的刚毅面容此刻绷紧如悬弦,骨节分明的右手紧握杯身,其身却已是残缺不全。 「司徒豫,你竟有过这般打算!」月柏常冷声喝道,面色沉寒,「我不要紧你把你府上那娃儿疼着护着,可更无理由让桓儿的终身大事任凭你说定便定、说弃便弃!」 「你可忘了他出生之时便有气虚之兆,算仙亦道他福浅寿薄?若云去得早,这十多年来我四处奔波、东行西走,什么千奇百怪的草药仙药都给桓儿蒐罗来,这细心调理未曾间断,近些年来后有靳儿日日以内力为桓儿按时畅通血脉,活经络骨……苍天有眼,如今桓儿年及弱冠,身子虽弱,到底是稳妥的……」 语顿,月柏常再道:「其实我也知晓这种事儿勉强不得,于情于理我皆不该迫你将那娃儿嫁入月府……可二十年啊,司徒豫!我替桓儿推掉的亲事可远比你喝过的茶多上数倍!他虽不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世出之才,可自幼对这琴棋书画之精熟便是称上一句学优才赡、溢气坌涌倒也不算托大……此些我知你分明看在眼底,怎么,你便如此烦忧着桓儿无法伴你那娃儿安稳一生?」 嗓音虽低,那硬冷语调底头却是不容分说的凝肃,碎裂瓷杯让那佈满厚茧的掌心裹住,穿了肌肤溅了鲜血,然月柏常面色丝毫不见动摇,「……拜把二十数个春秋,当年望渊岭前的一诺,你当真看得极轻!」 语落,便是连月柏常自个儿皆是微愣,直想这话出口,怕是过了头。然忆起膝下二子,一是稳如峰岳、挺拔傲然;一是皓月温润,文华高绝,是以末了他仅是薄脣稍抿,英眉牵动,再不发一语。 「月柏常!」愤喝一声,司徒豫闻言,起先驀然震颤,尔后怒火突地漫天而来,只见那刚毅面容勃然变色,尽显恼火。他艴然振袖,鹰眸死睇着月柏常那沉静如水,「……我知你在气头上,可话且出口,覆水难收,这事万万开不得玩笑!」 本先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真起不小翻涌,司徒豫纵使清楚前些话或可能惹得对方不悦,却未曾料及竟是触了月柏常的逆麟,教他当真动了气。他本因对方突来之举给激出冷汗涔涔,更为自个儿竟是忘了月桓先天体弱而心有懊悔,可再是歉疚,皆不及听得月柏常语尾那儼然意有他指之词来得心惊胆寒! 望渊岭可是个怎样的地处啊……昔年一诺,又如何可以这般轻谈! 司徒豫直言对予月柏常,然却不见后者应答,他邃眸抬了抬,略一沉吟,尔后再开口之瞬,已是压了不少心绪,「……月老头子,我瞒你之事,是为不诚,你可怪我;愧对月桓之事,是为不义,你亦可怨我;然当年咱俩在望渊岭前立下生死之约,赤胆拳拳,岂是玩笑!岂能浮谈!你知我不是那般轻诺之人!」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月柏常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司徒豫也!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如是背义忘恩,定受天人共戮! 昔年驰骋漠荒数十载,躓踣鼎立更迭无数,他曾是轻狂年少豪气干云,懋勋彪炳繁不胜数,如今受昊帝所託掌这靖寧荆州,亦是羡煞旁人,直道天归所眷,乃属命注。然司徒豫却想得简单轻巧,只想得妻如此、得子如此、得友如此,便已不枉此生走一遭。 当年他俩契若金兰,遂以天地为证,望渊岭前结交为兄为弟,拜把之诺贵值山河,千金亦不得。 然此刻,月柏常这话可是在道他悔了?可这两事到底大相逕庭,又如何能够相提并论? 司徒豫此刻纵使极恼月柏常口这般不择言,然来往多年,诚然却晓得这知交的脾性虽说忠厚敦实、刚正不阿,可逢是论及月桓抑或月靳的事儿时,从来皆是护短。冥顽不灵、鑽牛角尖,这些年他可是没少看过对方一意孤行地胳膊朝内弯,每每那沉不住气的模样恍若变了个人似,总让司徒豫大叹陌生至极……识不得、当真识不得呀。 这般想来,司徒豫重重叹了口气,再道:「你知我从未嫌过月桓不好,月桓是极好的,这我晓得。我不忧他身子弱不能伴临儿安稳一世,也不忧他哪儿武短哪儿文长的,我知你为了守我俩当初为替两娃儿谈好的亲事费煞苦心……可月老头子,你会同我动气不便是因为你真真把月桓疼到了骨子里去?我活到这把年纪到底没什么好掛心的,就惟独临儿这娃儿,也是只愿疼着护着,多一日是一日。她若不喜,我不迫她;她既是不愿,我也只得寻上门来了。」 状似无可奈何,语气底处却是宠溺,话落至此,司徒豫面上再探不着先前半分凝重之色,他边道边细细打量月柏常的动静,料想自个儿方才这番话说得挺是顺畅合宜,侥倖亦好,没准能让对方消气不少。 稍歇口气,他再次执起杯盏欲让热茗入喉,不料茶凉香散,竟是岩韵釅釅不再了。 那处动静方歇,这处月柏常仔细听入司徒豫所道后,却是不声不言,宛如方才的失态举止早已隔烟霏露结,不过前尘之事。 他未开口,司徒豫便也没打算延续原先话题,俩人遂而相对无语、相望默然。 良久之后,直至櫺外天色给暮霞渐染,散了苍穹满目澄光,似緹纱轻扬,一夕暖,杏风轻,半个时辰转眸即逝,月柏常方打破了这寂寧。 「……你说昔澈那毛头小子可真有桓儿好?」 幽幽一语,起先胶着于司徒豫眼央、不愿同他交会的墨色目光缓慢带开,末了直直睇向司徒豫,月柏常面色悠淡,向来云淡风轻的面上此刻犹是明凈止水。 须臾之怒,转瞬释然。 司徒豫看着,却是笑意满盈,十足地了然于怀,只想往復春秋,烟消云收,便如他这般。 参(之三) 将身子朝前倾了些,司徒豫迎上月柏常邃得发亮的墨瞳,淡笑道:「寒枪烈酒,快意之息;豪气凌云,傲然伟岸。若非这昔澈还真是不差,月老头子,你当我捨得临儿么?」 「可真有如此好?」闻言,月柏常凉凉抬眉,尔后驀地拾起筷箸夹了几口小菜陆续送入齿间,缓慢咀嚼完此些精緻珍饈后方不疾不徐道:「可既是人已入土许久,该是无事。再者,你家那娃儿在我潮州观锦守了两载有馀,这些年间我也没见她有过半点退缩模样……怎么不过再过三年,她便修这么封家书予你?莫不是发生何事了?可是另外有了意中人?」 月柏常这话问得轻松,似徐风轻吹,水波不兴,然当中关键确实拿捏得准确,分毫不差。司徒豫转念一想,便知月柏常已平復心绪,遂也动筷挑拣起案上菜色来。珍饈美饌,玲瓏怡人,司徒豫边感津津足味,边忆起不过五载前,那明朗若星的俊秀男子是如何亲来他跟前,三两句话草草带过,竟便是欲将他视若明珠的爱女娶入家门。 当时他说的可好了──未有重金十里为聘,惟有一心不弃不离。 原来自个儿疼入骨里的娃儿喜的,便是这般的男子么? 彼时司徒豫虽曾有半瞬怔然,随即便想也是理当,临儿那性子寻常人看来可说是倔了过头,谁也不让谁的傲骨怕是早早吓去不少人家,不若以他司徒氏的名声而论,这几些岁月来上门提亲的子弟委实……寥寥可数了些。 是以当时他见那昔澈如斯豪爽,遂想若果来年能听他唤自个儿一声岳丈,倒也是挺好。殊知轻尘栖弱草,世事无常,一宵仇人暗算,利剑没胸,英雄少年便生生死于横祸,命染黄沙。 这般且想,司徒豫不由得重重叹息,暗忖若非当年那意外突来,而今临儿身侧早已有人护着不让她委屈半分;何况昔澈凌云之志、意在千里,如是多加打磨,没准今日乃成将相之器了……可无论如何,此些事后之言皆是无用,昔澈此人……真真是可惜了。 思及至此,司徒豫倏地重放筷箸,对向月柏常随意拎起杯盏便道:「如是另有了意中人倒也罢,我只怕她如何也走不出那毛头小子的影子……这五载来,她为何执着守于那桃林的缘由你可清楚?」 「……本先只知个大概,后来便推出一二了。」微頷首,月柏常瞥了司徒豫一眼,梟眸底处已无风雨,然面上些微笑意却是鲜见地泛起,「其实说来我是很喜爱你那娃儿的,上次见她怕是若云还在的时候,那时她不过垂髫年岁,却已极其聪慧通透,古灵精怪的,同我很是投缘。」 顿了顿,月柏常续道:「其实不管任何,情意到底不由人择……司徒老头子,我不怪她,更没怪你。方才的事儿,莫同我介怀了。」 轻描淡写,却已是示好意味。 讶然之馀,司徒豫笑了笑摆过手,早早没掛心适才之事,「没的事,咱俩都什么交情了,彼此彼此。」语毕,甚捉狭似地朝月柏常抱了抱拳,鹰目炯炯,灿若鎏金。 见司徒豫这般爽快利索的反应,月柏常犹是毫不意外,应首过后随即问道:「所以你怎么看你那娃儿修笺一事?」 听得,司徒豫朝袖袍里头一探,稍顷,雁帛让他搁于长案旁,他復伸了骨节分明的手朝那尺牘随意比划下,悠然道:「临儿的字向来运笔飘忽快捷,笔道冷峻犀利、挺劲陡峭;转折处亦是风神洒脱,提顿分明……而这素书亦确实为她亲笔所写。」 月柏常不解抬眉,「那又如何了?」 「研磨时候的力道虽能让墨跡深浅有别,可自蘸墨始,方属关键。顺笔上墨,笔毫便得含墨匀称;反之,如是蘸墨不均,则毫岔难行。笔之着墨三分,不得深入至毫弱无力也,否则笔画乾枯,行之不易;如是入墨过甚,亦将使笔毫涨软无力,无从运转自如。」 一指于空挥摇不止,宛若蝶舞蹁蹮,司徒豫刚毅面庞上是喜,亦是骄傲之情,「若说得利索些,乃指情绪及心境得以左右其笔道轻重、笔劲强弱。便是自认定性再高之人,如是气燥心浮,心志不专,比之同心合意、心凝神释者,二者行文之差,无需言明,昭然可见矣。」 摊平那素色简书,司徒豫示意月柏常瞧个两眼无妨,后者了然,兴致一起便真朝前概略扫过,不料却见鸞翔凤翥、鸿惊鹤奋,笔劲之飘逸瘦劲不在话下。 ……此乃不凡! 月柏常乍看便不禁愣然暗道,此刻才晓得司徒豫那毫无敛藏打算的得瑟快意缘何而起,直想此等书法之习熟精鍊绝非一二日可成,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苦功怕惟是门槛,日后数年勤勉扎牢了功夫方能成此道! 心里再对这久未谋面的女娃儿多添三分好感,月柏常现下底心清明不过,未等对方续言便乾脆地替他承了后话,「是以你想那ㄚ头行文犹若从前,定是心若止水地修着这家书,便以此断言她非是寻得意中人,仅是念头骤起,想将这搁了近二十年的事儿给了结乾净?」 司徒豫闻言先是微愣,会意过来后随即拍桌大笑道:「月老头子,你这可真是……真是我肚里蛔虫!精准得很!」 听得这话,月柏常面色顿凝,片刻后方皮笑肉不笑地字字句句缓慢道:「……好说好说,司徒大侠可真是过于看重老朽了!」 见对头长者没好气地拱手向他,孰料司徒豫不愧反乐,笑声更是极其朗朗宏亮,鹰啸惊人,啼破穹苍,只见他面上是三分快意,復有七分尽兴。俩人相交半生有馀,诚将世事看透,更早早摸清对方脾性,是以这字句珠璣,从来贵在心机计较毋须套招、毋求多言,彼此便得一二。 这一室敞然,本或图个小楼一夜听春雨,愁思绵绵未止歇,此刻却让他俩意趣欢快,红尘纷扰把盏言笑间杯起杯落,便尽已身后事,再不消半分烦忧。 待得笑意渐平,司徒豫逕自復拾了金镶筷箸便将案上三两珍饈大快朵颐,不待对头那人反应得及,儼然是半点亦没留予他吃食嚐鲜的打算。凉凉将他此斯举动收入曜眸底处,月柏常倒是见怪不怪,仅是眉眼淡然地瞧着他不时覷向这方,分明心虚得紧! 不欲同司徒豫一般见识,转了个念月柏常便打算着自个儿也该吐实,心忖早说晚说都不免一说,不若此时恰好。这念头骤起,他便悠悠啟脣,「我说那,司徒老头子,你瞒我确实是你不对在先……可其实我亦没同你坦承全部。」 「哦?」后者抬首,眸子稍纵即逝一缕锋芒,摆摆手示意对方继续。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月柏常先是斟了杯置久生凉的武夷大红袍,细啜口后直感通体畅然,这才復捋了捋如墨髭鬚,坦荡磊落道:「你可还记着先前你来我府中时始终不远我半步那女娃儿?」 参(之四) 司徒豫循话追忆起片刻,尔后頷首,「我记着,那些看来弱不经风的我可都记得牢实,之后便打算朝你讨来好好锻鍊锻鍊的。」 「甭想,你歪脑筋动你自个儿府上的便够折腾人了,莫连我这想搞得天翻地覆。」冷眸朝他瞥去,月柏常索性不再多加理会司徒豫那些随口玩笑,续道:「那娃儿唤采倩,是我昔年从外头捡回来的,同桓儿比起还长了几岁,我让他俩一起长大,亦时时提点着她一生之要惟有贴身侍奉好桓儿,不可有半分差池。」言下之意,便是如若报恩,奉轂后车。 悠然扬起脣畔弧度,司徒豫淡笑道:「那又如何?」 「不算他俩皆不懂事的时候,想想也十多年了,采倩虽是寡言,身子亦羸弱了些,但待桓儿素来极好,是个仔细稳妥的,这些年来她那些儿女情思我也是看在眼底,虽说无门当户对,可那种事情到底是不要紧。」语至此,月柏常乍见司徒豫面上笑意更深,便知他已晓得他意思。 「我本想若果桓儿亦有那种心思,经你同意后──当然,正妻的位置从来是你那娃儿的。我是想让采倩作个侍妾也无不可。孰料我这作爹的为官多年,识人度人亦也不在少数,此次竟是连亲生儿子究竟在想些甚么都拿捏得不准确……压根儿差去十万八千里了哎!」犹是不吐不快,月柏常仍是将话接完,随后长吁一气,倏地起身朝那二面雕花梨木长窗踱去,步信稽迟,心怀忧烦,遂是不言。 「半斤八两。」浅笑道,司徒豫瞅着他神色,暗忖他俩这快意一生,在子女之事上头却都是计较万分,如意算盘打得互比谁精些!或曾有无奈,却也未曾有过悔意。 「月老头子,你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再见他这般,司徒豫笑声纵是零落,挺是清晰无比,「月桓本不知我俩擅自定下的这桩婚事,你当时突然地同他讲个明白,他要不吃惊才真叫奇怪!我当初便劝告过你,同我直白对临儿坦言一般地告诉他,免得日后生事不省心来得好……瞧瞧你,如今可不是悽悽惨惨戚戚哟。」极尽捉狭地调侃对头人,语落司徒豫禁不住拍桌大笑,顿时可见月柏常清癯面上青白交错,然是真真吃了闷亏,全给他料中,愤懟亦无从发起。 「三冬了,司徒豫。我三冬前不过大概提了此事,桓儿便给我跑去观锦那儿待了三冬,好在我及早发觉让采倩同他去,就算是断断续续也多少可闻问点消息,不若这三个春秋我跟死了个儿子有甚么两样!」冷肃一斥,矛头实而却不真指月桓。司徒豫清楚,他是在气自个儿先前没能多花些心神去探摸探摸月桓的想法,如斯懂事圆润的次子竟会负气离家,一去便是三年,这藏匿于后头的缘由,便定不那般简单了。 「瞧你说的,你前月按捺不住遣人送了封家书唤他回来,他可不就回来了?月桓到底还是个懂事的。」 语落,未等月柏常应话,司徒豫再道:「我虽未曾见过月桓,常闻你道倒也挺慧黠灵敏,不大可能喜爱那娃儿……作妾什么,怕是等没那一日。」话语间意指方才他提及的贴身婢女,司徒豫先前想了会他这去潮州月府的次数繁不胜算,然虽仅有几次照面,那殷采倩眸底向来很是精光,小动作亦不少,委实让他印象深刻。毕竟月柏常用人向来识得准,这般样子的他在他府上一向少见。 这般转念,司徒豫搁了随意提在手头的筷箸,倏地直面月柏常,看似云淡风轻,鹰目底处俄而间却是邃了几分,「且就算是月桓应从了你,也还是别了,月老头子,那ㄚ头或许是个俐落的,却亦是个喜玩计儿的,她对月桓可能是真情真意,然怕便怕在她心眼儿里头除了月桓外谁都不是!莫因她年纪尚小便看轻这女子,免得日后糟蹋了你桓儿更苦了我临儿!」 疏櫛字句,咸中綮肯。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司徒豫这一话,教月柏常有片息的怔忪,随而只见他梟眸微瞇,隐然寒芒一闪,淡声应道:「……是我疏忽了。」 得他此话,便知这事无须再多加着墨,司徒豫遂懒懒散了方才肃气。转见案上杯盘狼藉,索性欲再让小廝送上几道菜色,并添几壶较寻常的茶种来,孰料他正打算动作,忽听楼下歌舞尽欢之声愈发明晰,远处摊贩吆喝之语更是洪亮爽朗,帛竹楼内素来以楼高风轻闻名的这处此刻倒真输予了长安大路的入夜欢腾。 然只见司徒豫不怒反喜,心底拿捏着时辰已过,登时笑意盈盈,面上得瑟之情很是显摆。 同样察觉这时候不早,復再望见他这副模样,月柏常回循俩人方才全数对话,驀地心底骤生一个念头,心下不大敢信,却復想对头那人胆大包天,素来不知收敛,便只得淡淡问道:「司徒老头子,我再问你一次,你今日特意来寻我,同我讲这些话儿,可是打了什么如意算盘?」 「你这话什么意思?」轻勾笑意,司徒豫扬起剑眉,佯装不解。 「便是那个意思,你这人从不做无用之事。今日一来没可能是要向我负荆请罪,怎么,可真是有什么滔天大事有求于我,亦或为着甚么好儿坏儿的不得不把我也算了进去?」 论实而言,月柏常并不要紧司徒豫将自己算入何等要事之中。他惟担忧一切会与膝下二子牵连上任何关係,若果如此,那凡事之规矩便理当再不相同。 参(之五) 心知他想得严重了,司徒豫不由得嘖了声,故作惋惜道:「月老头子,你就是凡事都只往坏处走,这才老得快……你潮州之事在我荆州那儿亦是茶馀饭后的消遣,人人都道月府家门当真难能高攀,为得不仅是这二代皆出不凡人才,更为月氏皆乃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之人哪……你如是老得太快了些,可不是心甘情愿地让这讹言不攻自破?」 此话一出,司徒豫再是昂首大笑,却见月柏常反常地頷首对他,曜色双目沉稳至极,他心知大事不妙,连忙正襟危坐起来,顿时便听他道:「司徒豫……我方才没听清,你可否再说遍,究竟是让甚么不攻自破?」 「没什么要紧、没什么要紧的!月老头子,你既是没听见,便代表那不重要是不?哈哈哈!不重要的!莫介意!」几几乎是片瞬汗顏,司徒豫暗暗惨叫竟是玩笑开了过头,这可不好! 暗叹笑面虎最是可怖,当真是惹不得,司徒豫再不虚应故事,连忙将月柏常所问之事全盘托出,「至若我今日寻你之因……诚然也不为他者,便是临儿前些日子託人送那家书来时亦稍了口信,直说待得这月十六巳时要同我约于你月府门前,她要亲自来同你谢罪……说是悔婚之事,她虽未曾亲自书下那白纸黑字,到底是她的不是,是以盼能亲得你的谅解。」 月柏常听他口吻甚是慎重,亦无惯来的随性不拘,便知这才是司徒豫今日真正的目的所在,可那又如何了?同他今日特意寻他来这离月府稍远的帛竹楼又有何干係? 心下不解,月柏常是以细细推算了不少缘由,然掐指不过须臾,他便愤然起身,寒声逼向司徒豫道:「十六?那可不便是今日!」 「你同那娃儿约了巳时,可不亦是你我约于这帛竹楼的时刻?」容色三分意外、七分肃穆,月柏常语调拔高,霎时冽冷若霜,「司徒豫,你这般拖延时间是为了什么?你可当真知晓若让那二人碰得了该会如何?」 见他反应极大,司徒豫驀地又是不动如山,动静喜怒皆是一念瞬间,收放自如。他稳稳接下月柏常的冷声寒语,武夷大红袍方才早让他俩人消磨时间之际饮毕,他遂为自己再倾了些许君山银针,只见黄茶色淡,幽香亦浅,然茶梗直立之势,犹是不减擎天壮志。 隻手转过几圈杯盏,司徒豫末了终是开口:「月老头子……咱俩打个赌如何?」 闻言,月柏常修眉顿蹙,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这般玩?你可有听清我刚才问你之话?」 「有,听得仔细了。」敛下鹰目,司徒豫边同他道,边细品这君山银针箇中滋味,只觉一旦不要紧外在景緻后,舌尖便倏地敏锐几分,他遂而暗忖齿颊留香这迷人之处,倒不尽然惟武夷大红袍方能有之。 「你道这君山银针不比武夷大红袍,可月老头子,你可曾想过若无同时让这二茶种相互品茗较劲,在本先而言,帛竹楼内这二茶皆是各有千秋,钟爱其者恆爱之,到底是无从比较,更不该相提并论的。」再是懒散承了一话,却是字句锋利,直朝月柏常而去。 「龙生九种,各有所好。确实,是我隘见了。」月柏常乍听司徒豫所言,深知那因东道主而起的得瑟委实乃他的不是,即刻反躬自省先前一时口快。然他这念头一转,犹是不解司徒豫突来之语,打的究竟是甚么哑谜,「可司徒老头子……你究竟想同我讲些什么?」 「我只觉少年人的事儿便让他们自个儿去处理妥当,都半身入去坟墓里头的年纪了,咱俩便坐待结果出来,倒也挺好,是不?」晃了晃掌心杯盏,昔年玩世不恭的态色此刻隐然自那刚毅面庞透出几分,司徒豫眸底忽闪而过几许狡黠光采,只见他笑道:「而他们忙他们的活儿,我俩亦闲不得,便开个赌盘,我同你赌我那宝贝娃儿瞧不上你家月桓,即便是打过照面,定也会执意休了这门亲事!」 语落未完,司徒豫重放杯盏,登时长案颤震未平,「就赌这帛竹楼的顶好名酿『虞姬』,二十罈!」 听得此言,月柏常讶异之情全然溢于言表,素縞衣袍底下双拳紧收,不敢置信到头来他得到的竟是这般简单的缘由。他本以为如若拆了司徒豫层层设套的举止言行,终会博出个教他心服口服的解。 孰料棋差一着,面前这颯爽身影果真不愧数十载江湖浴血犹生,快意一笑底下凡事皆得以精量细算,玲瓏乾坤亦不过反掌折枝,然那初始的想法从来惟是一思骤起,便教万事依凭他一念生、一念灭了。 可说是司徒豫所言无理,却也从来让人佔不得半分便宜。月柏常澹然哂笑,知晓自己到底被说服不少,直想或许未有他俩介入,事情没准会走个意料之外的指向。届时这二十多年前一书雪笺墨染,究竟将成两代千金诺、抑或满纸荒唐言,天机洞悉,不由人说。 思绪澈明,转瞬便是释然,笑对司徒豫鹰目炯炯,素来是他熟稔的知交二三子,月柏常登时亦是快意朗爽道:「赌便赌,我怕你不成?这二十罈怎么够喝,你忒小看我了,五十罈才足!桓儿可是个争气的,我瞧你还是先将银两准备准备去!」 嚶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同司徒豫笑语不绝之际,月柏常侧首遥望雕花櫺外月华如水,夜色暗瞑宛若一方碧玉盘,今宵风寒,万籟俱寂;復看近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曲折街巷悉数灯火纷繁,歌舞昇平。 他曜眸底处遂是笑意融融,心里头暗忖常闻人道知音世所稀,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已。而他此生漫漫迄今,非但玉壶光转眸前是友,靖寧潮州眸底犹是繁华蓬勃,若果日夜教他掛心的膝下二子亦能一世长安,便馀愿已足,再不作他求。 肆(之一) 一日先前,月至十五。 华灯初上,方是入夜。 「当真是月皎如镜,明镜似水。」女子仰首乍望这夜幕无云,群星甚繁,凭空便驀然得出这八字,横于心底,明晰显着。 只见她润脣轻弯,笑意满盈不散,碧眸收星纳月之馀,復远望距离自个儿数百步之遥那气派府邸,朱门雍容,华贵高端,甚有习武之人层层护卫于四周,精兵严阵,不似寻常。 瞧见这般态势,叶临清丽面上非但无丝毫胆惧,却是笑意渐深,直入眸底。忆起策马来此之途间所见所闻,便觉此举于寻常百姓眼底无非是不甚要紧,然她出身武家,深知表面愈是无波平静,底头汹涌若涛便愈是计诡多端,斗智角力。 然而到底是可惜了。 叶临暗忖,笑意彰而不敛。她直想月柏常真不愧是文人出身,纵使精于谋理之道,犹是疏于经验而不备周全。他或许未因现下潮州状似歌舞昇平便疏于防范,然此般佈兵之显摆却是下下之策、极其拙劣之举。 己如处于明,敌若隐于暗,则胜算不足,举动尽现,便当退兵以待良机;反之,再是严阵锐兵,妄能以量制人是难如登天,稍有不慎便恐全军覆灭须臾间。沙场如此,宫中如此,家府应同是。堂堂州史万人之上,所重非常,定当阅人无数、歷事繁能胜数,又岂会料想不得? 莫不是…… 再次扬起脣角,她心底片刻间便有了分寸拿捏。灵澈碧光缓缓而上,叶临修眸一眺,扫过远处整装肃穆之诸多守兵,停顿不过瞬顷,尔后便将视线凝于置高处那偌大金镶行云流水,照见二字明煌,熠熠生光。至此府中之主,不言而喻。 ──皋兰月氏府第,久闻不若一见。 清风乍起,缠绵她衣袂飘扬,玄如魅,墨如歌。驀地,叶临莲足朝前轻抬,便自原先光火不及之阴影处踏风而出,俄而间月华迤邐,映那如绘面庞清傲从容,碧色美目底处澄透有力。 她暗忖着时辰已然差不多,距方才她来此处虽非甚久,可方才思绪流转间怕已被打量多时,先前推测之事,真假虚实早不必多探,她既能拖至此时方有下定夺,对方定是先行採取了举措,惟是按捺不发于某处,欲盼以静制动。 星眸微扬,她不慌不惊,朝前方无人之处润脣倏地轻巧开合,驀地便道:「诸位无需这般如临大敌,我今夜隻身前来,并非有意叨扰。」她復勾脣角,「我原非本地之人,并不諳这月府防范之严,步至此处已是逾越,先前駑钝未通,方惊动诸位如此之久……如有冒犯,尚请诸位谅解了。」 一语镇定,波澜不惊。那透彻嗓音不大不小,恰如其分,便是入于这寂寥夜时,虽是明晰悦耳,倒不会惹出多大声响。且她之所言状似风轻云淡,却十足教隐于暗处之箇中好手皆是心头一动,未料这看似端婉纤弱的女子竟能察觉他们的存在,更知晓他们受命何人,并早暗中窥伺已久。 乍听之下这字句间如是谦恭恳切,然句句我之称呼俐落不羈,女子姿态更是清越卓然,毫无愧疚认错之貌,二者之相悖差驰,倒让不少暗卫直道此女子不若寻常妇道人家,心底登时便添上三分赏睞。然他等本欲再从话语间探得多些消息,孰料那身影似影似景,语毕便候在那儿,犹是执意要得到回覆方才罢休。 灯火绵延,月清如水,映着纷繁树影错落阑干,半个时辰骤然而逝,不问所谓。 末了,似不愿再继续这般二方对峙下去,叶临驀然听得一声音自淡白月色下破空而出,那人语气凛然,寒似刀,冷如剑,不知所出,不闻所向,「姑娘夜访月府,可是有要紧之事?」 闻言,叶临眉稍一挑,不待她回话,便先听那嗓音復次传来,「尚烦请姑娘报上名来。」 冷凉勾起脣角,她碧眸忽转,朝右后处凛然瞥了瞬顷,毫无失准的目光便生生刺于藏匿于彼处的暗卫面上,后者登时直感芒刺向背,一个机灵哆嗦,遂将气息更加放轻三分,比之先前更不敢轻举妄动。 霎时光影之事,教他尚不及思索这女子究竟自何方而来,直想她竟能识破他一干暗卫的层层探窥,甚能准确判夺出他的藏身之处,这般深厚功夫与那目光底处的警示意味,绝无机巧错差之可能。 剑眉深簇,那人即刻于脑海间疾速横扫近些年足以动盪江湖之女杰,然任他掏心搜肠、思前想后,亦不得任一匹配之人。 自此处望去,只瞧那女子玄袍如皂,更衬她周身气质不若寻常。方才一个扫视后,原先惟是清傲的姿态此刻愈发冷然,驀地便教这暗卫忆起自己忠心追随多年的镇国将军。 这般气态,这般功夫……那暗卫心底一叹,只可惜生做女子,于这君不容女女容君之荒世,巾幗几言难为尊,饶是她武功玄奥、逸气纵横,亦是不得一展天赋长才,哪怕此生再是辗转颠沛,亦没能有那竞逐天下之日。 「卫恆。」 不待那人底心再多唏嘘惋叹几些,那暗卫忽听女子倏地循言做了答覆,孰料吐露而出的名讳片刻间教他浑身一颤,冷静顿失。而原因无他,只因此名此姓,乃他本人。 叶临语落随即扬脣,然此刻早不见方才些许笑意,她薄脣轻啟,字句却是冷寒如冻,「我卫恆,愿以精兵二十,担以护卫月州史之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惟求不负所托,不辱将军之命。既为暗卫,卫恆一人,连同精兵二十,此后将无人所知,无人曾闻。」 「这话,可曾是你亲口所言?」 肆(之二) 一字不差地将昔年之事重现于此刻,卫恆隐于暗处的身躯饶是再淡静理智亦禁不住泛起一层凉薄细汗,他当下即知女子身分为何,亦深知自己竟是铸下大错! 眼下他不敢再想,连忙挥手朝其馀人等迅速比划二三,自个儿便率先纵身一跃,电光火石之际,卫恆便已单膝着地,垂首佇于女子跟前,他实是危颤不安,却大气不敢一喘,静候着女子啟口发落。 「卫哥,当年将军便是这般训练你的?」叶临美目轻瞇,盛满冷光,见得这突然骤现之身影,面上亦无丝毫讶异,便是继他之后十数人凭空而出、疾速列阵屈膝朝她仍犹是状若无睹,「你可知我因何而气?」 「卫恆知错,听凭小姐处置。」俯首对地,卫恆一句话语不见起伏,无有争辩。 分明全身神经紧绷似弦,刚毅面庞却不着半分喜怒之情。卫恆深知,便是心底有着再大动盪起伏,焦思苦虑、心急如焚皆不过如此,他唯需谨记向来所习所遵,不得将情绪外放半分。 将军之名在上,无论所遇之人为敌为友,所经之事为良为莠,除非临危受命,否则便是自戕,也万万不可因言行之差、面色之变而辱了将军栽培之恩,倚重之情。星火足以燎原,六月飞霜亦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何况今日之事,确实乃他之过错。 见他这般反应,叶临抿脣半晌,尔后抬眸扫过一巡那十数人,见他们个个肃穆严谨的模样,这才轻然叹息,「卫哥,你反应快方知晓我的身分是谁,他们甚么都不清楚,岂不让你一声小姐给吓坏了。」 不待卫恆答话,叶临昂首再道,并将话语音量恰到好处地提了半分,教眾人皆能听个清楚仔细,「暗卫之要,便是重在无人知晓,无踪可探,方能成事。今夜如来者并非是我,现下尔等二十名精兵或早早惨遭毒手,或遭人掳去以刺虚实,抑或以尔等之存在,胁我司徒一门……」 叹了口气,叶临转而道:「便是我先予问,尔等回话,已属不该;相峙不出半个时辰,这般轻易便失了耐性,更是不可。」 蛾眉一挑,她话语底处之意不言而喻,「今日之事我不会同司徒将军所言半分,你们的存在月州史向来也是清楚的,既是同时受了两老爷倚重赏睞,今后务必更加谨慎为事,可知晓了?」 此话方落,叶临便见卫恆连带其馀二十人整齐一划地挺身昂首,抱拳向她。眸光流莹,她深知自个儿爹爹带军的行事作风,知晓后续无需她多加提点,卫恆定会更加尽心稳妥,同样之事,今日过后绝不有二,亦不容有二。 眼见事情完备更甚,叶临似是心底稍宽,遂遣了那二十名精兵后独独馀下卫恆,乃因方才一段话,她虽见不着他神色虚实,倒是清楚那人抿了脣目光凝向自己已久。察觉至此,她并不介怀,心知他所想为何,乾脆此刻解他所惑,也无不可。 闲懒一笑,叶临便道:「卫哥可是有话想说?但说无妨。」 闻言,卫恆忽地垂眸抱拳,道:「小姐不必这般称呼属下。卫恆愚钝,负了将军所托,还请小姐代父处置,卫恆无有半句怨言。」 怔愣片刻,尔后女子秋水半扬,敛了先前笑意,「确实,今日之事你之过错罪无可赦,可既是遇着了我,也无妨。我方才说过了,莫可再犯便好。再者,你长我不少,一声卫哥也是应当,且今日能凭那段话便知晓我的身分,卫哥确实敏锐过人。」 一话说实,倒无虚假。 叶临直想,彼时若非那日自个儿途经父亲书房意外听得此些,要说闻名整个靖寧王朝的荆州州史、前任镇国将军会将手下最是精锐之二十利兵猛将遣去护照潮州州史的安危,论是何人来也是不信的。 世人总揣测着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二州两老原竟是一世之交,想来还真是缘分。 顿了顿,叶临不由得心底叹息,缘分从来得浅得深、能薄能厚,她同那人的缘分便是那样轻如扬尘,再是情深意重如今也不过落个呎尺天涯;而与月桓那儒雅清俊之斐然公子,她本是无意无求,却因着那两老私心给绑缚于一处,他俩二人之间的缘,现下倒似是天意所掌,重如巔山了。 思及至此,不等卫恆復次请罪惹得自己烦闷,叶临目光一闪,便云淡风轻道:「卫哥,可否劳烦你一事?」 「……当然,小姐直言无妨。」卫恆见她如此,果真将本先想说的话悉数压回喉头,率先頷首应下。 见他这般爽快,叶临亦交代得简练,「明日巳时,我同将军会登门一访月州史……这事儿说大可大,论小亦小,然此次之行纯乃私事,是以可否请卫哥明早替我遣个人先行知会知会声?只让月世伯莫远迎、莫排场,贵体无恙,便乃我之幸然。」 卫恆一听,虽有疑惑,犹是随即答覆道:「这是自然。」 叶临頷首,驀地却是勾脣淡笑,「另,再替我遣个人传给口信给贴身服侍月二少的殷采嫣姑娘,就同她说……」 羽睫轻搧,她眸底的情绪虚实不明,「观锦叶临谢她上次倾囊相授、胸无藏私,是以明儿巳时定亲自登门致谢,谨具薄礼,聊表寸心。」 肆(之三) 卫恆闻言却不由得一怔,明显听出她话语间的嘲讽意味,抬眸对上女子傲然目光,迟疑半晌,才道:「属下僭越了。可殷姑娘之事,小姐是否再考虑考虑?」 眉眼不改闲懒之色,叶临知卫恆这顾忌全为她想,只怕她这镇国将军之女行事不足慎稳,思虑不全,落了他人口实,坠了司徒氏门风。然叶临知晓归知晓,他之所忧所虑,迫不得她,更从来非她要紧之事。 一月之前,桃锦渡央观寧亭上的纷扰事儿叶临迄今是记忆犹新,彼时她接连送走了月桓与殷采倩二人离去后,遥望对处群峰竞秀,层峦叠嶂,野草风吹绿,山峰雨洗新,便想潮州靖安不过七尺之遥、一江之阔,然她与那人……却是人鬼相隔,死生一线远。 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阴阳两相望。 人间烟花血色沙,于彼时不过弹指一瞬之事,如今她这么一个被留下之人,除着盼君来生御繁华外,还能做些甚么、又意欲做些什么? 当时叶临只得忖度着远行皋兰月府一趟看来乃势必之事,想着纵使说清道白能是绝情无义,然他日相逢,却也再无需胸有芥蒂,心存隔阂。而杂沓纷紜五载之久,绵延十几载之长一事,便也得以觅个着落了。 定夺既下,那日叶临执笔不消片刻,雪笺墨字俱是跌宕遒丽,援笔立成。她修书一封遣人送至那远于荆州祈南早有数年未见的爹,鸿雁之上寥寥挥毫欲意却是明瞭,她不愿承他俩老酒后牵起的荒唐姻缘线、不愿嫁予那未曾相识的月氏二少,五载之前甫她得知此媒妁言时能离去得无有半分顾忌踌躇,一别就是半秩光阴;如今便也甭想以几分绕指柔,换她后半生甘愿作陪。 她只同他定了一月后十六日于皋兰月府,阔别稍久,花开花落半旬逝,叶临便是不信她那素来疼她入骨的爹,眷不与时长。她晓得的,那于沙场上从不屈于人的金戈战骑定不会推辞,他能恼她半声不吭便馀他一人这些个年岁,却怎般皆不会披坚执锐向她。 她知他,非但是因着她骨子里流的是他的血,更因她懂他的分寸、懂他的介怀与喜忧。 估量着雪笺半月去他半月往,是以六日前叶临便动身向着皋兰快马驰骋,孰料仍是提前于十五月圆便入得皋兰,甫那时她未有多想,见家家户户灯火光相照,整条路道上更是各式摊贩叫卖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而她本不喜嚣闹处,便策马独取幽静偏隅欲落脚歇息,却无意间寻得月氏府邸,这般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景况,教叶临也是随心而行,方有了后续诸多试探与嘱咐。 至若殷采嫣之事,叶临实而并未牵掛惦念半分,当日殷采嫣之目中无人、有恃无恐,于叶临看来亦不过宵小之辈的拙劣举措,何足掛齿? 然那日却实是承她口舌,叶临方晓得月桓安于身旁之出水芙蓉,非但甭能撑个伶透省心的名,倒是个深藏不露的肘腋之患。 她原若不闻,便不管不问;可如今她既晓得了,更认准月桓这人,便当让殷采嫣明白太岁头上动土,无异于逆龙鳞,折凤翼,待他日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却也为时已晚。 卫恆垂首候着,是以不见叶临双目炯炯生光,恣意之色随着心思渐明更是毫不敛收。并非她未曾思量过这利弊讹传,惟是想得简单轻巧──孟浪之言不过尔尔,如若真有何者欲以此大作文章,明日知会一声她爹,便亦无她的事了。 凝思半晌,尔后回神之时,叶临禁不住地想,只觉桃锦渡畔的日子才真是愜逸随性,真是登峰临月、泛舟清湖,如卫恆这般前瞻后顾并无不可,然如履薄冰至此又如何能快意自适望宇内,纵情江湖踏嚣尘? 抿脣淡笑,她澈眸稍纵即逝几许月华迤邐,从前那人教予她的,她不会再忘,他既是让她甭管这些人间烟雨的步步为营、悉心算计,她便不管;那些个人、这些个事,乱由他们、整也由他们,与她何干呢。 无论天涯死生,无论昔年今朝,她只管候着那人归来,候着他再次同她踏月随风,同她佐酒倾情,便已是极好。 「先谢过卫哥一番好意了,可但照着我说吩咐下去便是,其馀卫哥无需掛心。」语落,只听叶临嗓音随意至极,教人探不着喜怒。 驀地,清风再起,卫恆骤然心念稍动,昂首朝前看去,果真方才女子佇足之处已无人影,惟有馀光稍远那头似有一玄衣身影不闻声响,疾行渐远。 玄裳如墨,青丝似魅。 卫恆怔愣着任凭底心跃现这八字鏗鏘,清晰地浮于眸央。尔后不由得暗道司徒将军之女当真如传闻所道般武功高强,得父真传,其轻功之姿起如飞燕掠空、落如蜻蜓点水,着叶不响,踏风无声。 心底隐隐然多了分佩服之意,然卫恆面上仍不见丝毫错差,他惟是兀自沉过心神,半晌后退回至原处,再是无人可探闻,无踪可觅寻,悄无声息,恰似先前那般。 月华白,灯火繁,夜犹长。 肆(之四) 次日初晨,天朗气清,当风而不感凄凄,遥目而不着翳翳。 潮州月府据地遥广,位处皋兰之北,地近渠守,二县之间甚有一城门作隔,而偌大府邸自远处眺去只瞧朱苑华宅,斗拱飞檐,乍一粗览竟是难窥全貌。 极目之处惟见煦阳东升,东曦既驾,金锣腾空,漫山朝色美不胜收。 入得月氏府邸,处处廊道曲蜒,东折西拐,其玄妙之势状若迷阵,其心一失,流连景緻,便是四望不着南北,左右不瞧人踪。如若復穿数苑间郤,直抵月府内处,纍纍水榭遂于一岔口向两侧展延而开,筑山穿池,竹木丛翠,梯桥架阁下各拥一池澈透清泉,是天造之姿、人力之强。 再盼二池之间尚留有一窄径蜿蜒,不易人通,然行至末梢处,便可见一轩远于紫陌嚣尘,独掌间云禽鸣,水清菡叶栖,风扬碧漪摇,是以命之明涟。 甫明涟轩内室之处,只见一男子衣着月白锦袍,外披玄缎披风,此刻正端坐于一刀工精湛流畅,态势更显空灵幻动之紫檀云蝠纹大平头案前,运笔之疾似风似影,未有间断之瞬。 他之所为远瞧不见何举,近探方知其然。 只见那炯炯曜光恰凝于一素笺雪纸上头,瞅着一侧六祖坛经籍里甚是密麻绵缀的字句,正心无旁鶩地誊抄着内文。男子着笔力道逕瘦蕴力,如注了千丝万缕的心念他想,然那清俊容顏端的好一水波不兴、适性自若之貌,不消多时,原先一纸白素便换上了满目墨色。 此男子不为他人,乃是潮州史月柏常次子,月桓。 辰时三刻。 内室因着帘幕重重阻隔犹是弱光熹微,月桓却不以为怀地凭光而用,似早习以为常。前夜他睹物兴念,夜寐之时辗转反侧,一宿难眠,这才起了誊经静性的念头,孰料墨落笔扬,大半夜光阴稍纵即逝,窗间过马。 此今桌案之上,月桓昨夜所燃之烛早是芯落烬馀,独留一室謐然,而他本躁动不止的心念亦终復一派深水无波,高山不语。 以定慧之本为学,月桓自识知晓世之始迄今已鑽研十载花风鸟月有馀,他先天气虚体弱,虽未曾身缠痼疾,却是大病不繁,小病不止,哪怕他父亲月柏常经年为他奔走非常、他兄长月靳为他弃文从戎、拜师习武,至多亦教他此生安妥无虞,却无能有手攥利剑、扫敌荡寇之日,是以自幼月桓便远比常人更敏于时岁递嬗之迅,阴晴圆缺之哀喜。 世间无安,生死有命,浮尘无常。 他不冀求图个万古佳名以流芳百载,只道既随因缘生,顺随因缘灭,行活都真似个人,便是好。 然当日花林下不过惊鸿一瞥,便注了这三载以来的相思饮尝。 月桓总不住叹息笑想,如若意欲将一人清雅身影刻入眸子、烙上心尖,今夕何夕,见此伊人,那他与那人之间的棋局怕尚未尚未落子、攻王未逮,便已高下立判,满盘皆输,甚能让他心甘情愿拱手山河,亦不作弃子围城之想。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犹如求兔角。 寥寥二十字,他虽已心如止水,却仍是怎般也参透不得,直感自个儿独独擷取至了表象,而不得其内蕴。一方雪笺墨跡未涸,水光犹在,映他曜眸清濯,眉目却是无从舒展开来。 转念一忖,月桓遂搁笔暂歇,意欲起身去后头木架上探取其馀较简易的经书,对照对照这六祖坛经里的无数睿语珍言穷得究竟为何意,岂料他这一举止,却道是抽刀断水水更流,教他双足佇于一紫檀嵌染牙围扆当前,苦而失笑。 他怎会忘了,当初他向兄长月靳讨来这处明涟轩时,图的便是这围扆后不似他处的一隅幽然。而今这处天地,锁得是他谨言慎行不得漏洩半分的心思,是他如履薄冰也不愿让那人窥探出一二的念想。 皓润身影此刻似海目光越过那雕以银丝鏨夔纹的细緻巧屏,直面后头细心裱掛而起的十数幅水墨,取材之景左能春水夏云、右宜秋月冬岭,然画中主角悉数是同一女子,或是她柔荑执棋,闲敲云子;或是她葱指拢弦,指落流芳。 各悉是十色千秋,却无处不显作画之人玲瓏心思细腻谨慎,又是下过多少工夫,注以多少情感去描摹勾勒那女子容顏,方有此今如融了骨血似,栩栩然呼之欲出之成品。 中以一幅足有六尺五寸之水墨尤夺人眼目,粗略一扫只见那宣纸纵横,方圆规矩不似其他,再瞧其景惟以浅笔轻勾,重于神韵,旨在写意。画中女子一袭碧青素裙,外着葱白轻罗衫,翠眉弯柳叶,丹脣朱润红,颊腮浅緋,杏眸螓首,领如蝤蠐,齿如瓠犀,端的是一容顏丰美,绝色之姿。 只见女子神态慵懒于十里桃林间,身影绰然,顾盼倩兮;指稔粉瓣,长叹唏兮。 月桓凝着此画久久不动,修眸瞬亦不瞬两载当前自己笔底所成,末了松开早抿得发白的下脣,不住轻声喃道:「到底不似……阿临的模样,实是万分不及其一。」 倏地,似是忆起何事,月桓驀然勾脣,眸底笑意昭然,旋身便步至另头木架侧旁,从中取出一铜鎏金珐琅镇纸,其纹饰细腻,通体以铜铸胎,吉祥八宝,祥云繚绕,华而不俗,乃昨岁他生辰之时,叶临特意让人快马加鞭于别处寻来之礼。 当时她说得轻巧,只道是薄礼不足掛齿,莫让他弃嫌便好。 可叶临却未曾料及,予月桓而言,她之所赠都是极好,况是这般贴心达意之物,无谓如何,此意已是天长。 正当此时,月桓片刻间敛了眸光朝外室望去,便是处于明涟轩底处,外头那忽起的偌大叩门声响亦是明晰无比,甚有不消反长之势,可见事态紧急。 稳妥地将镇纸置回原处,他眉梢轻蹙,不解来者能是何人。 不疾不徐步至了外头,月桓正欲开口,不承想先听闻一熟稔嗓音稍有急促地道:「二少爷,奴婢采嫣,少爷可是要起来洗漱了?」 肆(之五) 「嫣儿?」月桓闻声,遂推门而展,果真见得那娇花似的女子正佇于门外,螓首低垂,纤指互扣于胸前,丝毫不着平日模样,如是受得了委屈。 东风起,乾鹊啼,这时节方是入春,天尚微凉,她一袭青色曲踞更显浑身羸弱。 月桓见得,心下甚是怜惜,随即让她入内坐下。他倒也不急于问清缘由,先是着手亲沏盏茉莉清茗递去,盼能替殷采嫣去寒邪、助理郁,尔后见她面色稍霽,方才问道:「何事能这般慌张?瞧你脸色都发白了,方才可有冻着?」 软语温言,清朗皓润。 殷采嫣捧着那釉彩瓷杯,先是螓首微摇,随即似是苦上心头,有口难开。 话溯从头。昨夜子时时分,殷采嫣正欲睡下,却忽见烛火寂灭于瞬顷之际,犹有劲风扫。她心下大惊,分明彼时是窗门紧闭,勺风不入,何来如此动静? 疑似之间,她遂探身察看,岂料这一瞧,便见原先空无一物的案上徒添一短笺,其上墨跡力透纸背,寥寥数字点明叶临别日欲访之意,言简意賅之句,却字字教她面色更甚苍白,惊愕失色不可语。 观锦叶临么?意及那肆意飞扬、傲骨若刃的女子,殷采嫣当时便不由得失笑。当日之事,于她何尝不是一道天雷响记,震得她此后数日皆于夜半之时心悸难耐,不得展眠而梦。 饶是她极目算,亦没可能将一摆渡之女与那远于荆州名高天下的司徒氏同置而论……如若真有过这般凭空臆想,才是荒唐! 观锦叶临玉软花柔是假,瑰姿艷逸、一骑绝尘乃是真。那女子虽始终是一派不疾不缓,却张口如刀剜,闭口似凌迟,不言不语眸底神采便能是一方霸主,能是诗酒笙歌,佔断风流。 她数句话语便教殷采嫣晓得了她的步步为营于对方眸前不过儿戏一场,她能陪她无情扮作多情演,却不许她戏外长吁短叹扰她浮生偷闲。 然何处逢情不可怜,情至深处更难放。 十载遥,岁悠悠,殷采嫣犹记得当年隆冬之夜落雪如盖,彼时冽风打骨,可她于那九寒天里惟以布衣裹身,惧寒畏风地蜷于陋巷暗处,方歷丧母失怙,无处以为家。 亦是那时,忽覆于她身上的雪白貂裘实实在在,她怯然抬首,只见一俊秀少年双眸邃然,脣畔勾起的笑意温润似月,他见她迎上自己的目光,仅是笑而不语地将她拉起,俄而间便带她离了那霜剑风刀之处,领她就此再不用过那吹篪乞食的日子。 这世间再无月桓这般真心待她之人,他教她琴棋书画、更授她盈帙满笥。人道桃枝桃叶总关情,然月桓同她无半分血缘之连,却能如此对她……殷采嫣总想自个儿承君此恩,究竟凭得是何德何能? 然如何皆好……此刻望着月桓清透和煦的眸光,殷采嫣只觉实而无需这十稔共度,只堪一夜盛雪如雨,便早早註了她此生情字绵长,甘愿自茧作缚一世妆,一念癲狂终不悔。 而她今日之来,不为其他,只为护得自己周全。 昨夜她百般推敲,心底倒不认为依凭叶临那性子,对方会特意寻她而来。以其身份照其思量,她虽无从揣测个完全,探个皮毛仍是绰然有馀。如今那女子会亲临月府,只怕是与她身后那司徒一氏有关,却欲以她声言击东,实乃击西。 可便是如此…… 殷采嫣于心底冷笑,她又如何能不未雨绸繆,如何能不憯测忧忐,倘若叶临稍有那些个心思将自己曾至观寧亭上寻她一事洩漏予月桓知晓,那么那几几乎成了她心魔的那人,可会弃嫌她?可会再不待她好? 可会就此教她这十年翘首冀盼,一朝胥梦倾颓? 杨花入水是浮萍,无根之萍无所怙。殷采嫣晓得自己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赌不得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是以既是她无从探清对方此行真意,不若先下手为强,率先于月桓面前拆穿叶临之真实身份! 她知月桓极不喜行谎善瞒之人,哪怕是那拾花回首见、便足足让他念了三载的女子。此事一揭露,没准能让他二人今后就此恩断义绝,流年暗渡;然若即便一切无事相安,这芥蒂一存,他日冷暖便可知。 哪怕她含沙射影、无的放矢又如何了? 只要月桓再不信叶临那女子,无以对证之下,她便再无须提心吊胆度日。 殷采嫣愈想愈觉完备,可面上犹不动声色地偽作囁喏不敢发,她本就体态纤弱,是时柳眉微垂,羽睫轻搧,水眸中似有泪光将落未落,煞是我见犹怜。 月桓见状,更是不解其因,只得道:「……如是真不欲说,便别勉强自己。」他微顿须臾,「待你真想说的时候也莫要憋在心里,我这儿,想来便来。」 月桓话语方落,殷采嫣便驀地置下杯盏,昂首向他,然那双美目此时竟是一红,「采嫣不是不欲说,实是怕少爷听了此事,会劳心伤神,不利身子调养。」 她似是已下决心,遂道:「早些时候采嫣得人传信,说是远于荆州祈南那儿有一司徒大家,其小姐欲于今晨巳时作客月府,还指准了定要见着二少爷,道是……她若不亲来会会她未来夫婿生的是如何模样,又如何能放心应下这门亲事?」 「那女子也不知究竟打何而来,竟这般无中生有!莫说月府上下、偌大皋兰,便是全潮州百姓皆知老爷这些年来为少爷您推去的亲事繁不胜数,直道是忧心少爷的身子,晚些年才欲做打算……少爷未曾见得那绢上字句狂傲放肆,很是乖张!您这般好的一个人哪……采嫣实是越想越气!这才乱了手脚……」 「祈南司徒氏?」不多理会殷采嫣其馀话语,更无有半分解释,月桓惟是剑眉半挑,疾速琢磨起这好些讯息,俊朗秀美的面容上神情不见恼怒,更似添得几许玩味。 一会儿过后,他笑意骤起,倏地问道:「嫣儿,信呢?」 本见月桓不言不语半晌,殷采嫣正兀自心急如焚,此时听得意料内的询问,她登时面上一展十足十的内疚之情,只怕生得半分马脚,「二少爷……采嫣方才实是有些昏头,一气之下……便将信给、给烧了……」她顿了顿,旋即语带哽咽:「采嫣自知做错,还请少爷责罚!」 眼见对首那清碧佳人膝足将要跪地,月桓赶忙将她扶起,随而更以几些简练字句道明此事无妨,迷时他渡,悟时自渡,事既已成,便让她莫要介怀,往后万不可再犯便是。他之千叮万嘱,听来无一不是亟欲教她安心下来的劝慰安抚。 而这话语起落之际,望着殷采嫣皎玉无暇的芙蓉脸蛋,月桓曜眸九幽之处微泛清漪,霎时闇光流转,长泽霜,化寒茫,他削薄苍脣勾了又放,放了再勾,末了似笑非笑道:「恰好今日父亲不在府中,靳哥亦去鹤方师父那儿了……这不正巧遂了那司徒小姐的要求?你待会便遣人收拾收拾吧。」 「二少爷的意思是……?」殷采嫣听得,不解向他。 「人之不辞辛劳、千里远访,我岂有闭门谢客的道理?既是司徒小姐亲临,自当扫径以迎,断发待宾。」清雋身影远眺明涟轩外一片皓天景緻,眉眼浅淡,嗓音悠然,「何况久仰其名,不如一会。」 伍(之一) 皋兰月府之前,行道远长,敞阔如虹。如今立春时节,二侧草木皆修,眾树满是繁红,无华发者,多半亦已含萼欲吐,春意欢腾,春色恼人。 是时,素日整装蓄势之精兵皆已让月桓遣去周侧列阵以待,而偕同数位要紧管事,那皓月身影亲佇于朱门之前,面如冠玉,白衣胜雪,浑然是一雋逸公子,清风入袖,温润而透,绝尘之韵,气溢乎辞,着实与身后雍容华美之青色琉璃瓦、金色镶门钉极是格格不入。 而他之所站东南方处,殷采嫣紧随于后,一尺之遥,如近如远,她见着月桓侧影清朗,心思微动,步履却半分皆不敢挪移一二,心念辗转间只道甚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到底是黄粱美梦,终究南柯! 春蚕亦能丝不尽,蜡炬尚得不成灰,这些个话语不过都是徒端了有情人的心思,再覆了有情人的念想罢! 现下四月飞天,分明是日暖风和,柳绿花红,然殷采嫣柔荑紧持着一素底墨藤,图样煞是巧夺天工之纸伞遮掩住容顏,状似畏寒不经春风扫,孱弱体虚,莫过于此。 然这一干人等间仅她自知,她这有意之为实而与自个儿身子骨弱无多大关係,此举无非是防着与那祈南司徒之女的相见罢。届时对方到来之际如说二人能不打上照面,叶临亦未曾提起她俩曾对话的一二,那无非是她之大幸,此劫便也旦过;然如若是反之的景况……她倒真不敢再去深想了。 别去殷采嫣不论,其馀管事亦无一不早早便臆测起,究竟这名声远播之祈南司徒大家缘何突访月府,然便是左思右想地忖度再三,犹没人能理出个头绪,皆不知其将因何而来,又将因何而去。 然不解归一处,提问又归另处,便是月桓素来以温雅清越闻名,于他们亦从来以礼相待,尊之重之,然多言不若多闻,有口不若无口,贸然寻解,实非良方。而惟二知情之人,此刻一是面上云淡风轻探不着喜怒,一是忧忐非常,也无暇分心他事。 是以在这般彼此各怀心思下,光阴骤逝,静候不过弹指,巳时便近。 春鶯啼如歌,飞燕语呢喃。 驀地,忽听远处一阵马啼嘹亮,眾人便见沙起扬尘,接着一黑马长鬃如墨,俐落地于行道极遥处打了圈转,鼻息傲烈,顾盼腾跃,神骏非常。而马上玄色身影不待稍息,即刻扬鞭策马,凌风而来,其御马而行之姿甚是颯爽不凡,犹以驰马为戏,却得踏雪无痕逆疾风,蹄间十丈尚徐行。 驊騮一啸,能是平原扫踏;战火烽烟,亦得以笑对曇天。 随那策马之人愈渐靠近,月桓的视线霎时间让这尘烟扰乱非常,彼时他虽仍探不清对方容顏,却道礼数不得容许丝毫错差,是以他登时双手抱拳齐额,直面前方,声线清透,朗朗有力,「司徒小姐打荆州千里远访,迢迢辛劳,月某有失远迎,还请司徒小姐有容乃大,莫要怪罪。」 这方月桓话语将落,其馀人等心领神会,二三管事连同精兵数十霎时间无一不倏然合拳,齐声附和道:「司徒小姐千里远访,尔等有失远迎!」无人脱序,无人错音,此一肃然之势,虽未是千军万马疾驰,业已心意弥足,足见其赤诚相待之意。 而眾人音语旦收,纵仍是沙舞尘飞,甚么也探不清晰,却忽听得一清美之音自那人所站处传来,那女子嗓音非轻非重,非高非低,冷流潺湲,寒泉琤瑽,「不敢当!此次来访,实是晚辈司徒临唐突各位了!」对方此一应答,语气间虽可闻其清傲淡然,然又是情真意挚,礼数之事倒也其次。 几位管事两相互看,鬍鬚轻捋,便想这祈南司徒之女气比男儿,毫不逊色,对其一时间便生出几分好感。 然一番话语,闻者如心各有异,从来皆是数番解读,多番滋味。 此刻月桓听得那熟稔嗓音,俄而间剑眉深蹙,心底百转千回正欲琢磨,然不待他仔细反应,风止浪息,拨云见日,明晃天色下,那正自骏马背腰处翻身而下的女子,碧眸云天,收星纳月,脣畔那抹慵懒笑意,清如芙蕖,艳若牡丹,左右上下无一不是他思念已久的风华面貌,惟此时此刻,他与她,竟似未曾相识般,如若初见。 「……阿临?」 徐风起,玄裳扬。 月桓曜潭星目瞬亦不瞬地直瞅着那传闻间的女子,凝着他心系三载的容顏不敢错放,一时间竟是顿失言语,只觉夙世情孽,莫过于此。 他瞅着她的眸她的笑,忆起他俩不过一月前尚于观寧亭言笑晏晏的戏语如常,彼时他甚曾于心底思忖道……观锦叶临,若非仅是一摆渡女可有多好,可如非如此,又怎会是她? 然而此刻月桓望向司徒临那清丽依旧的容顏,驀地却是释然于心,直想这并非天意难测,人力不及,毕竟无论是彼时的叶临,如今的司徒临,都不过同一人罢。正如他从未向司徒临坦言他潮州史次子的身分般,对方亦从未道过她除一摆渡女外,再不是别人。 不愿多谈之事,便从来不过问。 他二人之间,不平素便是如此么? 佛曰一步一徘徊,一步红尘一空门,不入红尘怎焉知空门静,出得空门焉知红尘笑。 月桓总以为自个儿如不愿体得红尘半分,便能似本如常,不以为怀;却不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万般智慧万般无我皆是入红尘,方得超红尘。 他誊经多年,竟是从未解当中深意么? 驀然失笑,月桓不由得暗忖,怕是早于那年萍水相逢,甫佳人倩影深印于心之际,无须这匆匆三转年华,便已註他今后月升日暮,平世乱世,皆离不得紫陌,超不出浮生了吧…… 司徒临闻得月桓那声叫唤,又见其失神不似寻常,她缄默半刻,尔后惟是勾起淡然笑意,迎上那月桓清癯面色时润脣轻啟,话语不轻不重,然咬合之际流洩而出的二字鏗鏘却足以让那皓月身影霎时回过心神,「月桓,是我。」 她望入他的眸,嗓音带上明晰快意,似故人逢,是知己遇,「这还不足一个月,咱俩又见面了。」 毫不在意周遭其馀人疑虑参半的目光,司徒临不惧不慌,仍续道:「真不是我有意,可这月来我在观寧亭着实闲得荒,是以你前月赠予的那棋谱早早便让我烂熟于心,我想着养兵千日,便该用于一朝,故而等不及半年之约,今日便亲赴月府,来寻你一较高下,你道如何?」 不待月桓回话,盈盈笑意,转瞬又是无踪,女子丁香舌,轻声语,兰芳吐,是冷情,「至若原先道的取消结亲一事……家父今日有事不克前来,司徒临在此,便一併代了吧。」 月桓不问司徒临为何不入内再行商谈,而执意欲在二人重逢之时便如此决绝,教眾人皆能闻得他俩的对话,只因他晓得她,晓得她的一举一行从来饱经思量,晓得她似有情却无情,晓得她的底线她的忌讳,今日她如定夺已下,便已无转圜之地,饶是江山为聘,于她亦不过白马啸西风,非她所欲,便是无所要紧罢。 他之身分,她怕早是清楚不过。 至若缘何今日方捅破二人之间这层薄纸,缘何她这素来清傲之人此刻会佇立于他面前,肇事之因肇事之者,他心底着实也有个人选了。 压下心头百转千回,月桓末了淡然一笑,犹是温润清雅,朗月似水,「既是如此,司徒小姐如不嫌弃,初访异地,难免生分,今日便由月某一尽地主之谊吧。」 今日或将如她所言,不过故人相逢把酒欢,不过邀棋对弈论输赢。 然又怎可能,再无其他? 闻得月桓的答覆,司徒临脣角一勾,瞅着月桓的眸仍是那般清碧见澈,「此般,甚好。」 伍(之二) 行经无数弯绕拐折,看尽佳景绝色如绘,霞光淡,闲云舒,双燕飞还,忘绝春慵。 月桓携司徒临一路研棋法、论诗歌,话昔事、笑风月,彼此虽非无语,却也是一星半点皆未曾谈及关乎二人从来讳而不发的真实身份,抑或二十回寒暑之前他俩父辈一夜美禄芳醑后,于冰轮之下触景兴情而起的荒言笑语。 直抵明涟轩之前,月桓尚想自个儿已做足一切臆想,大抵该是已将这纷扰皆梳理成了一线,岂料入室而后,见得司徒临犹是素来那般冷肆清越,再是那三转春秋间于诸多时候教他备感陌生的女子,如早繁华阅歷,散尽浮云落尽花;江湖路过,也惟她漫然一笑。 及至那时月桓便知晓,方才行徒间他之所推所测到底是有所遗漏,总有些事儿他永远也说不准、猜不着,而虎项金玲、系者得解,他之所惑,怕也仅有那总让他不愿错放目光的女子得还诸一二了。 往事水迢迢,细数悠悠,多少心情难託。 人生能几,总不如休惹,恨叶情条。 明涟轩内,格局分明,窗明几净,内室之于外室仅以一万字锦隔扇乌木门作以区分,也仅其尚算华贵雍容,如若这一路上所见之诸多屋宇。以此之外,整一明涟轩清幽愔愔,地处偏处,不着人声,惟见芍药重瓣,靺鞨红殷,鬱草葳蕤,郁郁葱葱。 这朴室素壁,闐静如斯,截然不似用以迎宾待客之处,是以甫司徒临入内之时方环顾四周,清丽容顏亦先是生惑,尔后随即才听她笑声如铃,戏语道:「月桓,我才道你这月府委实过于华奢了些,你便领我来这……你们这迎客之处,当真是不凡呵。」 月桓闻言,仅是不语反笑,并未答她,倒提了步行至一旁沏起茉莉清茗,墨眸随而再示意她大可随意转转,无须那般拘谨。 他并没打算让她知晓,此处实而除了他爹亲、兄长月靳及其习武之师鹤方师父外,便是殷采嫣他都少些让她进来,更何以用作接宾待客之所。 然玄袍英姿,不见朝色天日,是见如月方中。 眼前女子是谁,他比谁都清楚。 这方月桓削薄脣线微勾,笑意融融轻落,那方司徒临却并未如他所允诺地逡巡张望,惟是行至于乌木门前佇足片刻,尔后似见着甚么,俄而间流玉清光于那如洗碧瞳间一闪即逝,如收入了万丈玄宇,她然后淡笑回身,却是落坐不语。 月桓并未察觉她此些行举,只晓得在他朝她递去热茗之际,女子驀地扬起的笑靨于他已是久违,他正感不解,便听她道:「月桓,从前棋局之上,论走子落兵我便从未赢过你……想来今日之事,你心底当早如明镜了才是。」 「这真抬举我了,阿临。」闻言,男子清俊容顏先是微顿,随而淡然一哂,并未与她目光相交,他侧身遥望外头景緻,如有所想,「……其实你若不是成天惦念着那海饕坊的九味十色,依你心性、依你颖慧,真想赢我,也不过早晚之事。」 司徒临啜茶动作微顿,末了皆化作如水笑意,「……也便你这般想。」 话语未完,见着月桓眉眼修冷,曜眸明邃,她目光一侧,忽地便道:「是了,你方才将那些个人悉数遣下去是无妨,可那女子……见她那般面色,你倒狠得下心肠不让她跟来。」 「……我还以为你早早便见过嫣儿了。」月桓赫然昂首,扬袖且笑,霎时间彼此互换的风色天光,是心照不宣,是灵犀定见。 那些该言的不该道的,此时似乎再无须忌讳任何。 故人知己遇,行歌二三句,世事瓦全玉碎,千山万水,总有人倾心相对,高歌相候。 闻言,司徒临不禁含笑望他,松懒眉眼朝他一瞥,即刻又是话语悠然,不见喜怒,「既是如此,月桓,来者是客,先请。」 缄默半晌,片刻后男子眸色渐深,末了终是失笑叹息。他知她心底所想,她亦知他从来如何待她,但凡她之所欲,如他能力所及,他不会不应。 现下她欲让他先开口讲清道明今日之事,小事如斯,于他何难? 「依你。」举杯向她,香茗热气散尽,茶凉杯冷,滋味渐失,月桓却不以为怀,遥空一敬,道:「你也知自己那性子,若嫣儿未曾去寻过你,照你性格,要让你甘愿离开那桃锦渡,远自观锦上皋兰寻我,根本没可能。」 他知她,他真的知她,远比她所想而更甚更深。今日如从无人寻她挑衅生事,人不欺我,我不欺人,她之清傲她之凉薄,如今又岂会于亲佇于他面前? 「然若仅仅单是这般臆测,其实我也没个底气。可我会知晓你今日的来访,甚率人于月府门前候你多时,正是因早些时候她曾来此处找我,说是你曾吩咐人传信予她,若今日未能同我见上一面,不会罢休。」 似忆起当时之景,他雋朗笑声先行而出,随后方道:「……可我不信,且嫣儿所行所言亦与过往差异极大,疑点重重,这才让我有了馀下的推想。」 「你不信我会来寻你?」司徒临碧眸一挑,忽现些许冷肆,脣畔却起了浅淡笑痕。 「不。」他登时应她,曜眸瞬亦不瞬地直望向她水眸,如潭似墨,他眉眼柔缓,轻道:「我信你真会为将你所不愿之事处理妥当而来,可我想你该是会直接找家父商谈,毕竟成此事者,能定夺此事者,皆不在我。」而我所熟稔的阿临,更从不做那般损己害人之事。 得他此言,司徒临星眸微亮,润脣轻勾,道:「月二少果真聪明。」 「可你对传信一事仍存有疑心,是不?」清光盈澈,司徒临嗓音清柔,却是含狂带傲,一如从来,「她倒还算机伶,话语间半真半假,便能虚实难辨。」 摇首轻笑,司徒临再道:「虽说传信一事为真,可我原先猜测依那女子的个性,定会将此事揭予令尊知晓,她去寻你倒是出人意表之举……可倘若她真决意将这棋压于你那,那信中内容怕也让她费了一番工夫着墨了吧。」 「好心思!她拿什么做了託辞不让你见着那信?」见她水眸轻眨,调笑之意毫无遮掩,月桓再是叹息失笑,「明鑑如你。嫣儿把信烧了。」 「这就是了。」傲然扬首,丹脣如花,目过流萤,可不过片顷,似是忆及何事,司徒临倏地又恢復一贯清冷如斯,便听她话语肃然,道:「可如她这般,你倒也从不生疑。」 字句带重,她这,是担忧他。 见她这般反应,月桓曜瞳剎那柔色满溢,然极快便让他隐而不发,只道:「……嫣儿到底是个怎般的女子,这些年,我是一路看过来。」此话一出,无非是告诉司徒临殷采嫣的那些心思算计,他心底是凉蟾照镜,瞭如指掌。 「可阿临,你又如何知晓,十载前隆冬一夜,大雪如盖,父亲当时与我在街上……嫣儿她,真同我已逝世的双生妹妹月缕生得极像,同样身子骨弱、同样执拗衝动、同样不让人省心,她眉眼顰笑,真真都似极了她……」 「这般事情,你信么?」 月桓噙笑看她,那素来言笑慎稳的皓月青年仍旧温雅如煦,清浅淡然的语气更如道寻常,然提及伤事,曜眸底处的彻痛神色却如何也无以作偽。 黛眉挑起,瞅向那白影墨眸,司徒临见他分明一身萧寂却仍欲撑个无事相安,脣畔亦含笑,话语无波,只道:「为何不信?」 月桓闻她答覆,敛眸片刻,睁眸之时再是吐息绵长,他修眸半弯,便见夜色漫空,盛天星榆,「是么?那你我三年前结识于桃锦渡口,你可亦信我俩是萍水相逢?」 伍(之三) 叶临、司徒临,其实怎般都好,与其道月桓会因这傲骨似刃的女子隐瞒身份而有所怨懟,不若说他是讶异自己哪怕无以先知先觉,至少后知后察,可他竟是如此今般不知所当觉、不觉所当察。 只闻回廊无声,一地幽然,不闻风牵素袍,雨色沾襟。 他这般态样,非是那所谓超然心远,如处九霄,不识人境;而是幽篁深处,不知十面埋伏,只想斜曛当空,恬静如斯。 愚懵至此么! 这一方忖,月桓是以兀自摇首,淡笑叹息。 自当年二人于桃锦渡畔初识迄今,三稔韶光逝去,昔年十里花林下她水墨容顏、艳比玄都;浩汤江水畔他曜眸如梟,清比池湖。彼时月桓不瞒自身生于潮州、长于皋兰,他承认确有那么些小心思,然皋兰之大,无须笔墨,姓月之族,非他一家。 若阿临真仅仅是一摆渡女,她何能查得他;然又即便她之身份不只于此,依当时他揣度她的性子,怕也对诸多之事毫无上心吧。 至若他对她,是重之信之,无论她所言为何,他都信她的字句如歌,信她的眸光似水。 然一别是月,今次重逢,到底说来月桓想自个儿亦不是那般实诚实明,非真无所无欲。 朱门之前,长道之尽,甫他见得传闻间司徒氏独一的掌上明珠之际,他纵然犹是诧异与讶然为多,然思及机缘一次错,惟恐一声别,他何能不觉察到总有那么些无以宣之于口的雀跃心思于自个儿的心海底处漫然而开,如涟如漪,似波似潮? 见着女子玉面似绘,青丝若云,身姿如焰,无以讳言地,电光火石间月桓曾欣喜道,原那与自个儿定下终身之约的女子,便是阿临么? 真是阿临么? 然这狂喜仅持续不过片瞬,他便肇始不住地怀想畴昔歷歷,不愿他与她之间犹似攻心窃意,倘若那清冷至极之人早知悉他的来歷,她可曾误解过他彼时的攀谈、这些个年岁的相交皆是奉命而为、非他所愿?她可曾疑心过他对她的行举间实而总携上了不为人探的心思计较? 她可曾追悔莫及地暗忖道,与其阑珊吁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不若自初始二人便不曾结识,未曾相逢? 既不相识,便不牵掛;既无牵掛,便无忧烦。 愁向风前无处说,风淅淅,雨绩绩。 莫怪无语细细添,数归鸦,绕天涯。 然尚不待月桓更深入思量,犹似即刻晓得那清俊身影所问为何,亦将所困为何,司徒临闻声悉意,润脣轻啟,睨着月桓的水眸容色缀上了重重无奈,且一叹息后,她再次复言道:「为何不信?」 三年前你我结识于桃锦渡口,确实是萍水相逢,既是如此,我为何不信? 而如若你我二人之间真是天意所归,是命注之缘,那我又有何理由不信? 思及至此,司徒临淡然哂笑,不待月桓再次回话二三,更不再去观照他神情为何,她驀地搁杯起身,步信稽迟,从容行至窗櫺一隅,而后未有踟躕地揭窗而起,顷刻间落雨纷飞入,沁风扫清顏。 那玄色身影遂倚框远眺,清光莹莹,视线绵遥,不知将何抵何触,何往何去。半刻失神间,月桓只闻她话语不紧不慢,悠然便是远颺,「好了,见你道个没完没了的倒也不嫌累,怎么,可是嫌茶太烫会烧着口,非要候着它凉成这般,方来彻饮一盏?」 顿了顿,她忽地再道:「可若真是这般,经年累月下来,也怕哪日你便坏全了身子骨,届时药石不过罔顾,百草亦是不治,当真再是无力可回天了。」本先一句玩笑话,稍纵光阴之隙,倏地便让司徒临轻巧挟以肃然之笔,点以死生之色,「而如若真有那日……」 只见她美目再是邃冷三分,瞬息间女子峻寒冽色驀地忽现,张扬明晰,无以敛收,「如真有那时,令尊多年奔波非常,令兄长年内息相助,百般辛劳,便将万事成空,是不?」 月桓闻言,倏然便是一怔,可尚不及会意过来,便又听得她道:「这些你都晓得了,我亦无权过问太多,只是月桓,你总想知我者莫若你,反之而言,你可曾想过,知你者亦该莫若我……不是么?」语至此处,女子犹未回首,仍赏瞻着明涟轩外那满眸的不凡景緻,端详着不知何时已覆过濛濛雾网的穹宇,瞧那细雨东飘,水色疾驰,如帘如幕。 「五载前我方及笄,便从家父那儿得知了你我间让人订下的约定,当时我负气离家,去了潮州极其出名的风都靖安,一去便是两个时岁。至若三年前我在观锦遇得你,想来也是因你晓得了同样之事,甚与我同般一意孤行,行止由己……我可有说错?」 回身且望,恍惚间司徒临便探得月桓那紧瞅着她的满片云墨深处此刻翻涌如潮,浑然不似面上那派无慌无虑,她心下了然,却不点破,只续道:「当时见你谈吐、听你来处,再闻你姓名,哪怕你尚无自报家门,却也差之不远……月桓,哪怕我并非我,你该不会便真以为,一摆渡女便甚么也不知晓了?」 伍(之四)(正文完) 「便是不说此些,结识多年,你我纵使从不问去来,从不相逼任何,可你身子这般大事……倒你看得开,三年间竟是未曾同我言过隻字片语。」 凝眸瞥他,司徒临嗓音浅淡,逆着天色日暉,月桓便仅能瞧得她碧眸轻瞇,脣角微勾,「也罢。这三年,你我似是相识彼此,虽以心相待,然到底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呵,这般想来,也莫怪人言一事连一事,万事相伏倚,此话是真不假。若非这些纷纷繁繁所致,当年我便没能遇见他,而后更没能遇见你,我又如何能是今日的样貌……」 迎上月桓似海目光,相视半晌,尔后如已然定夺何事,玄墨身影美目携上柔色,忽便叹息如兰,「我曾有个同我相许此世执手,许诺一生偕老的男子,昔澈。」 「当年我同他相识相爱于风都,却也相离相别于那处。」 话语轻缓,如是呢喃,如是自语。 「靖安离观锦真就一江之隔、一水之遥,我们常漫行于桃锦渡畔的花林下,常神往于桃锦渡央的一叶扁舟上……他喜爱那十里桃林,我便日日陪他坐看千绿万树红;他喜爱那浩汤江水,我便月月陪他晚泊轻舟看潮生……我习棋是因他爱对弈,我执意留在观锦,亦不过因他爱那儿的一切至深……」 「可月桓,你知道么?沙场,终究无情。」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鐘声,薄福荐倾城。 言至此,她淡然而笑,「而人命,也终究轻如尘。」 无那僝僽犹若万石击水,瞬刻间教司徒临心底勾起万丈波澜,可不过须臾时光,慵然闔眸之瞬,佇于月桓面前的女子便霎时回復素来那般水波不兴,是玄袍英姿,是浅笑无痕,如方才所言之一切皆无关哀乐喜怒,无关别离死生,更无关她司徒临,亦无关他月桓。 便是于那澈透若水的凤眸底处,月桓也未能捕捉到任何晶光莹澈,没能见着她一丝脆弱,任何惶措。清寂如许,如许清寂。 「我同你道这些,也不过是盼你知道,我认识的,从来都是月桓这么一个人。什么皋兰月氏、什么潮州史的次子,你若不愿说,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了?」道出当时曾同般讲予殷采嫣听的字句,一时间司徒临眼波转处,尽纳清光,「然如若你真不喜爱这般隔纱重帘,不愿你我之间似斗角鉤心,你且开口,我定无事相瞒。」 「只不过,我原先以为……」螓首轻摇,红脣勾,司徒临轻睨于他,淡道:「于你而言,我究竟是谁、又能是谁,你向来是比谁都清楚的……不是么?」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高山流水琴三弄,明月清风酒一樽。 眉峰半挑,见着这般的阿临,復仔细咀嚼她方才所言,半晌过后,皓月身影却是失笑,只想时至今日,他才终是推敲明瞭了所有。 是这般一个女子,这般一个女子啊…… 自初始不知缘何忽起的语剑话刀、寒枪炽羽,至而后的淡笑若水,不胜风流,闻着女子如歌字句,月桓只觉这般的阿临,当真已是睽违多时,甚久未逢了。 当年他初识她,她端婉娉婷,娇柔若水;而后他熟识她,她恣意扬狂,傲骨如刃;然她亦能妖嬈艳美,能咄咄逼人,能睥睨尘世,能谐趣如欢……这般一个女子,她似有千面,却凌千面。 观寧亭上近千日夜,他曾同她所言,棋局之上步步为营,无所谓无用之子,无所谓无用之功;如今他方晓得,她之所言,亦从来字字珠璣,无所谓无用之语,无所谓无意之辞。 之于棋道,她并非不諳,更非不慧,而是对事对人,如何能併而共处,相提一论? 素来以敏颖为出的月桓时至今时方觉察到,他竟又再次如当年般生生小看了她。怕是早于踏入此轩之前,阿临便已心有拿捏;哪怕闻他所言而后,她亦能分寸不失。 深入浅出,篇篇锦绣,不疾不徐,循序渐进。 她之所谈,弯弯绕绕,不厉不凌,归根结底亦不过一事──便是她从来晓得他之所念所想,却犹然只欲他明瞭,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惟有河南房次律,始终怜得董庭兰。 月桓,得友如你,此生足矣。 乌墨曜眸幽转几巡,邃如潭、深如窟,凝望佳人修眸半垂,目光清浅,月桓末了于是含笑应道:「……自是当然。」 她一生钟爱一人,却一世终怀一愁。 他一生终怀一愁,却一世钟爱一人。 数尺之遥,皎月白袍,璞玉清濯;斐然公子,雋冷温润。 沉了忧烦,淀了念想,清逸身影眸底此刻是散不尽的笑意,他薄脣轻啟,语声温软,恰若往昔无数次他唤她那般,「阿临,今日也同我对弈一局,可好?」 虽于你,我终归是晚了。 可若我来年,每一来年皆如往昔般于那水天同色边临渡顾盼,阿临,我可否亦能见着你如畴昔般临水咏歌、不问所谓,与我对弈、同我论琴,见我晚至,也只不过朝我慵然扬眸道:月桓,你又迟了。 我无以拱手河山,讨你秋水半扬,花容欢; 可从来倾心相对,望你顰笑万千,却意阑珊。 「月二少既是如此盛情相邀……」目光灼灼,女子笑靨如花,恰若当年十里武陵下,玄都初绽,伊人驀然回首,她一汪秋水,予他一碧万顷。 「叶临,却之不恭。」 (正文完) 尾声(全文终) 转瞬再是月馀,清明过,晚春末。 人人皆道起惊蛰、收穀雨,期间短短卅天,桃林十里漫,开落似琼曇。不一争其风采,睹其殷艷,是负了观锦名,绝了渡口红。 然这方嚣闹非常,那方花林左侧稍远处,江河偏东一隅,观锦西处之极,观寧一亭座落未及江央,然临江远眺可见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近探更见绿水绕亭桥,闐幽在无声。 止去声闻,息停譁喧,此下观寧亭内,只见一女子玄袍绒披,眉眼无波,正凝神于石桌上头那棋局天下,专心致志地推演着錙白春秋,把玩着玛瑙万千。她未有仰仗任何书谱,柔荑起落,未有踟躕,便是黑子凌厉、白子峻捷,碁石相对,无一步不深思熟虑,却亦无一步落子之时哪怕稍停过片刻时分。 这日走飞快,她却仅同自己这般对弈,秒秒分分逝,任清风间悠,时起泉石,她亦不以为意,不觉聊赖。 然便也是倏忽间,女子眸央一震,在落下掌中黑子之际,瞧出了此刻棋盘上头那阑干交错的复杂子石墨皓相辅,浑如天成,竟是生生排出一昔字模样。 日入至于星出谓之昔,前时自古亦谓昔。 昔者,昨日也。 昔者,不復矣。 恰若她与他,亦恰若那日于皋兰月府内发生的种种。 一月之前,她本不愿将话说绝,然入得明涟轩后,无意间见得乌木门里头内室一隅,彼时那紫檀围衾半敞,月桓曾费心竭力所成的十数水墨之作便毫无遮掩地教她纳入眸底。正因如此,她也才终于决意同那皓月身影长谈至深,欲将一切说清道白。而果真待得芥蒂一失,他俩便再是隔阂不存,镇日对弈尽欢,谈笑如昔。 至若二人时至酉时方迎来归色的月柏常及司徒豫二老,她俩本以为二人独断的决定定将被生生驳斥,不料闻得其意后,二老却竟是相望半晌,而后一是澹然哂笑道少年人的事儿,他们早管不着了,任她俩折腾不折腾,欢喜便好。 一则是笑声清朗宏亮,面上快意神色难以遮掩,只道他家娃儿,果真同他所想一般!至于那维系二十多载的两代千金诺,成了满纸荒唐言又如何?帛竹楼顶好的名酿『虞姬』五十罈,才真真是银两万金,真真是价值连城! 那方月柏常神色无奈,这方虽不解缘何二老反应同先前大相逕庭,司徒临与月桓却也乐见其成。尔后她甚得机会与传闻间武功上绝的月靳见上一面,也觉当真是习武之人,当真是指日可待的将相之器……彼时她初见月靳,便忆起那人的颯爽刚毅;再见他与其妻陆韞二人张敞画眉,更教她忆起昔日她与那人,也曾形影相随,如似凤凰于飞。 昔澈出身靖安名门武家,她亦出身荆州武家司徒氏,当年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那人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却从不以为矜,不以为傲,一身绝学皆是多年日夜刻苦习练而成,不思荣禄,更不慕虚名。 他之清越快意,是寒枪烈酒,非常人所及;他之瀟洒悠傲,更静若朗星,动如猛虎。 十二参军,迄当时业已十转流年,昔澈虽尚未是领头绝英,却早因功业彪炳,战勋赫赫,加之为人浩然正气,得太子容净倚重至深,前程光辉,远景可期。 然祸福无常,未定之天。 征讨南蛮再犯青云岭一役前,昔澈远赴荆州朝司徒豫七夜长跪,终得那以惜女成执的司徒豫应允他与她的成婚。然孰料这再次进犯,竟却是夷人为已死之皇子的奋力一功。彼时太子容净斩南蛮之主惟一血脉,今役沙漠之鹰便赴尽全力只为取昔澈项上人头,欲教容净晓得那失臂膀、失知交的百般滋味。 血河死生,遍野尸横,无谓对错,只问恩仇。 沙场之上,不过如是。 「潮州靖安昔氏,单名澈。」 「荆州祈南司徒氏,单名临。」 「祈南司徒家?有意思。姑娘可愿与我过手两招?」 「你棋法如斯生疏,这不浪费了你这般聪颖才华?」 「你可也喜爱这花林?花期时候若我平日得空,便总会特意自靖安来此处待上几个时辰。」 「这江河真太远阔,来往实在耗时耗力,可却也教人甘之如飴。」 「临儿,容净这次可斩了那南蛮之主的独子,让那帮夷人退至青云岭外数十里,这般捷报,咱俩乾了吧!」 「……以茶代酒,你好意思!」 「临儿,你说我方才同你爹讲的那般,可好?」 「是造作了些,可也不坏。」 「临儿,你若不跟着我,便是我跟着你了。」 「临儿,待我此次讨伐了南蛮,胜捷而归,你我便成婚吧。」 她记得他每回戏弄她时总上扬的眉梢,记得他默然望着她时如潭的幽深,记得他驰骋于驪马上头的俊逸容色,记得他的笑语他的胸志,她如何能忘却,曾经他用如何的神采,心怀家国,比划着远疆近域,如坐拥山河,指点天下。 他走在三月桃花开;她已见五年桃花谢。 相识一年如何不足?在她的梦里与心央,她与昔澈早识得百十年,万千载。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穀雨意绵碧桃灼,玄都花泛泛晚春。 终是回神之时,司徒临不禁撑额低笑,醒觉棋盘上一切不过巧合所为,惟人心,离不开爱恨,超不脱牵掛。谁都称不是,却从来谁都是。 不再出神凝望那棋盘经纬,只转目轻瞧不远处玄都花绽,雨歇微凉。眺着这艷红纷纷,约好的时候已至,却尚不见那清逸身影自长桥远端缓步而来,背逆夕晚馀暉,青袍成靛,青丝镀光。 心下了然,司徒临薄脣轻勾,淡笑道:「昔澈,月桓又迟了,你也不在……」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我一人倒真闲得慌。」 我遇你于桃红时,你别我于桃树下。 桃锦渡,桃叶满眸,挥之不去; 桃锦渡,佳人娉婷,一川风絮,欲语还休。 (全文完) 我本来写了千把字的感想和近万字的剧情及写法说明,但想想也罢。只能感谢它,然后很开心地说这篇于我而言真心是个小小小里程碑。 另外只有件事情不得不说,首尾篇的那三句话,指的并非只有阿临和月桓,从来也是指昔澈和阿临。 以上,愿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