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乡》 雾乡_1 《雾乡》作者:虞摆摆 文案: 故事发生在一个渝黔交界的一个偏僻而鲜为人知的小山村。故事的主人公阿明和惹娘是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玩伴,到了十六岁那年,青春的萌动,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单纯,但,此时户外摄影师渝生的闯入让阿明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明,渝生 ┃ 配角:惹娘,阿宝 ┃ 其它:古镇,初恋 第1章 第一章 重庆往南一百多公里的崇山峻岭深处,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山村。村子傍河而建,高高低低沿着小河的西岸排列,青灰色的粗瓦屋顶密密实实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极了一条青龙蜿蜒在河边。此河当地人称作茶坝河,村子便以水为名,被山民唤作茶坝。 这茶坝正当处在由北至南走向的小河转弯之处,受南来的季风滋养,终年云遮雾绕,云雨、雾气仿佛格外钟情此地,即便是炎热干燥的盛夏,一天早晚空气稍凉的时候,常常升腾起袅袅薄雾,犹如仙境。 茶坝沿河往上游走几步,有一处单独的小院。这院子的主人便是村里的“药师”——曾老太,大家都亲切的称她曾阿婆。阿婆膝下只有一个养孙与她相依为命,它本是有一个成年娶妻的儿子,媳妇儿子三人一起生活,日子过得倒也其乐融融。可惜天不遂人愿,十六年前的那个夏天,茶坝发了罕见的大水,冲毁了许多屋舍,儿子为了救助村里的一户人家,不幸被洪水卷了去,河水湍急,连遗体也不曾找着。彼时,妻子已有两个月的身子,听此噩耗,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在丈夫头七那天,上山采药不幸跌落山崖,终也随丈夫去了,可怜只留下阿婆一人孤苦无依。若换作是平常老人,经受这般打击,莫不形容枯槁、心若死灰。这曾阿婆偏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女儿家多学针线女工,医药之事本是男儿家的担当,可年轻的曾阿婆偏入了这男人们的行当,她聪敏机慧,比同门的男孩子还要厉害,教医的师父瞧她这般造化,也就破例将这衣钵传予了她。 儿媳妇去后,阿婆把自己闷了三天三夜。村里人都急坏了,忧心她过不了这道坎儿。终于,第四天早上,阿婆打开房门,推开窗户,把院子里里外外都拾掇一新,窗户糊了新纸,门口也堆起新拾的柴火。日子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阿婆从从容容的一个人生活着。就在儿媳头七那晚,夜很深了。阿婆像往常一样踱步到村口的两棵大黄葛树下,忽然听到树下草丛里传来嘤嘤的哭声,那声音娇小触人,仿佛幼猫揪心的呼唤。曾阿婆忙扒开草丛,一个灰布襁褓裹着的婴儿哭泣不止,他生得眉清目秀、皮肤呈现出还没有脱离母体的淡紫红。 “这是谁家的孩子!如此造孽哟!”阿婆抱起孩子,忙去翻看襁褓之中是否有关于孩子身世的信物,除了一块镌着“明”字的精致小木牌之外,别无他物。阿婆翻过木牌,后面用精致的小楷刻着孩子的生辰八字,阿婆暗自思忖:“想必是无法养育的外乡人弃下的,本村倒不晓得哪家怀孕的,定时外人没错。”茶坝是一个及其隐蔽的所在,周遭重峦叠嶂,云雾弥漫,云山雾雨像面纱一般守护着这方不为人知的秘境。 阿婆心领神会般镇静下来,也许这是老天爷可怜她这个孤苦的老人,赐她一个孙子伴她左右。想到这里,阿婆小心将孩子裹好,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将他养育成人。因为小木牌的缘分,阿婆给他取了一个吉祥的名字——“曾木明”。茶坝人最爱竹,周遭山林河谷,随处皆是惹人怜爱的毛竹。竹子在茶坝人眼中大有用处,制作筷子须用竹、编制竹篮定要用竹,连支撑墙壁的骨架也须要用到编织的竹篾,于是竹子便有了富贵丰盛之寓意。因为曾阿婆是村里唯一的医师,村里人都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感到欣慰,人们都亲切地唤他作“阿明”。 日子就如茶坝河的水静静流逝,转眼,已经过了十六个春夏。阿明也长得俊秀挺拔,他眉宇生得分明,脸庞如半坡处的月亮坝一样圆满,话说这月亮坝是一段通向山上的青石阶梯,因着石阶砌成了圆弧形,就如夜空的半月,而得了这个名字。 茶坝的少年生于水边长于水中,熟识水性个个如水鸭子般矫健,每每夏日时节,天气稍热,便有半大不小的男孩解了衣裤,三三两两跳到河中游泳摸鱼,快乐极了。整个河谷飘荡着少年的欢声笑语,似乎沉闷潮湿的空气也变得活跃了。 阿明却是个不识水性的人,或许他天生好静腼腆不爱这激水拍岸的张扬,又或许是因为父亲的关系对这水便有了芥蒂,更或许是祖母明里暗里不希望他下水。曾阿婆对阿明显然是爱护非常,凡是出门都要提醒再三:“莫去戏耍玩水,不然河中的大鱼可要吃了你!”虽是戏言,十六的阿明已然长成,自然不再信有什么鱼能吃得了他,但他知道祖母的苦心,不敢悖了她的心意。 时间已近黄昏,静静的水面开始升起薄薄的雾气,余晖映在河面,像给它换上了一层织金的薄纱。阿明将装满折耳根的竹篓从背上取下,置在河边的青石板上,他从兜里掏出一块粗布铺在石板上,将竹篓的折耳根尽数倒出,一片一片仔仔细细的捋着上面的泥土。 此时,从背后的石阶台子上传来熟悉的呼喊:“嗨!阿明哥!是你吗?又在淘折耳根呐。我来帮你吧!”话音未落,只听见背后传来蹬蹬的下石梯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的工夫,一个清秀甜美的少女出现在阿明眼前,她便是谭惹娘——十六年前养父舍命相救得那个女婴,如今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皮肤有些泛棕,这是茶坝人所推崇的那种健康的小麦肤色,两只乌溜溜的眸子的神采如清水般泻在阿明脸上。阿明被这含情的眼神羞得脸颊绯红,急忙说道:“是呀。我刚采的,近日雨水多,我采了好大一筐咧!”阿明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后脑勺。 “别傻站着了,来!我们一起淘会快些。”说完,惹娘挽起袖子,娴熟抓起一大把折耳根淘洗起来。 第2章 第二章 阿明和惹娘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从他记事起,惹娘便常来祖母家,不是打扫卫生,就是陪祖母拉拉家常,惹娘待曾阿婆如亲祖母一般,也许是投缘,曾阿婆看见这机灵嘴甜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也更亲密无间了。 好的恋情总是在价值观上大体相似,却在性格脾气上互补。当惹娘第一次见到阿明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他们在村口的那两棵大黄葛树下相遇,当时她便好奇这个可爱的小男孩是谁,他们双方都没有言语,只是相互注视着对方。惹娘静静地瞅着他,发现了挂在他胸前的小木牌便上前用稚嫩的手指头碰了两下,不想小阿明怯生得很,本能的往后退了好几步,惹娘毫不犹豫地上前攥住了他的小木牌,握在手里仔细端详,小阿明显得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真好看,可以送给我吗?”惹娘张着两只大大的眼睛问。 “不行!这是我的护身符,不能随便送给别人。”这本应该是堂堂正正的道理,在阿明口中却说得唯唯诺诺,吞吞吐吐,或许是第一次见陌生女孩的怯生,又或许是初次见这般活泼直爽女孩的扭捏,让他有理也显得理亏了。双方正僵持着,曾阿婆从身后走来,小阿明见祖母来了,便挣脱出来,径直跑向祖母身后,躲在她蓝灰色的衣袖后面,不再说话。 阿婆笑盈盈的说:“这不是谭家的惹娘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妈和爸呢?” 惹娘浅浅一笑说道:“他们在家忙着油坊的事情,我嫌闷,自己出来逛逛。”,她嘴上应着阿婆,眼睛却不曾将视线从阿明身上移开,又继续问道:“这个小弟弟我从来没见过,他是谁呀?” “他是我的小孙子,曾木明。”阿婆笑着介绍道,示意阿明上去打个招呼。 阿明本能的攥紧了祖母的衣袖,躲在后面更加不出声了。阿婆解释说:“瞧这孩子,大了却认生得很,以后你多带他玩玩吧。”说完,领着阿明转身往回去了。有着祖母的陪伴,阿明放松下来,用快活的语气问:“奶奶。刚那女孩是谁呀?” 奶奶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叹息道:“她就是当年你爸救的那个女婴!” 阿明低下了头,小声说:“对不起,奶奶,让你伤心了。” 奶奶放松了口气,满不在乎的说道:“没关系。你爸其实一直都没离开我们。瞧!”奶奶望着云雾背后烧得通红的晚霞说道:“今天,他变成了晚霞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阿明停下了脚步,眺望天边烧得通红的云彩发痴。他似乎是在想他那从未谋面的父亲,又似乎是在想别的他自己都不甚清楚的事。 经这一面,惹娘心里从此多了一道难以忘怀的淡淡痕迹,心中的少女情愫嚯的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模糊微明的窗口。自那以后,惹娘便时常往阿婆家去;自那以后,阿明和惹娘也成了最好的朋友。一有空闲,惹娘便拉着阿明到处玩耍,窄窄的一字街、高高的月亮坝、苍老的黄葛树、矮矮的石板桥、苍翠的毛竹林都有他们的奔跑、欢笑、嬉戏、打闹。 惹娘的性子更像是个男孩子模样,阿明总是跟在她身后,任这个比他小一个多月的“姐姐”领着,大街小巷地乱跑。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如今,十六岁的惹娘已然担起了家里油坊的重担,她勤劳、干练,把油坊纷繁复杂的活计安排得井井有条。老油坊的工人们都对他连连称赞,说她漂亮大方,精明能干,一个惹娘能顶十个茶坝汉子。每每听到这话,惹娘总爽朗的笑着说:“大伙儿抬举我了,我能出什么力气,你们才是老油坊的顶梁柱!没了大家,我这戏台子还能怎么唱?大伙受累了,晚上请你们吃咂酒去!”。在茶坝,没有都什么问题是一缸咂酒解决不了的,众工友听罢,莫不欢呼雀跃。 不会儿,惹娘就帮着把一整篓的折耳根淘洗干净。惹娘的盛情容不得阿明拒绝,他只好感激道:“亏了有你。要我一个人干,还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嘞!” 惹娘听着阿明如此客气,便半开玩笑道:“你当真要谢我?那把工钱给我呗!”说着,摊开晒得有些黝黑的灵巧小手。阿明不知如何接话,右手轻挠刚冒出柔软鬓角的脸颊,支支吾吾的说:“这……这个……你看我给你多少合适?”惹娘看他呆傻得可爱,便更有兴致了,俏皮的说道:“如果要算,那怕是很多吧,这些年来,我帮你家洗衣、打水、摘菜……估计得值十头牛的价钱。”惹娘掰着手指头作出算计的样子。这可把阿明吓坏,急忙说道:“能有这么多啊!我怕没钱给你,算上奶奶每个月给我十块的零嘴钱,加上我自己攒的那些也不够数……”惹娘瞧他认真着急的样子,不禁咯咯的笑着,她拍了拍阿明的肩膀笑道:“哈哈!我逗你的,你还当真。我们待会儿去一字街吃糍粑去!”听惹娘如是说,阿明才缓过劲,放松了心情,脸上堆起了傻笑。 第3章 第 3 章 一字街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因茶坝阴湿多雨,街道两旁的屋檐修得都特别宽大以至于相互连接、层层叠叠、遮天蔽日,如此这般,即使巷子外普降暴雨,巷子内也能不湿鞋袜,街道最窄之处,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来往的村民经由此处都要放下背篓、卸下担子,人货分离之后方能畅通来去。惹娘领着阿明来到日常光顾的小吃店里,这家小店的主人是村里有名的“糍粑世家”——李嬢嬢。她家做糍粑已经三代,从记事起便跟着祖母学习糍粑的手艺,双手间已有三十个年头的功力。茶坝的糍粑除了选料讲究之外,最特别之处在于用青石烤至而成。青石皆就地取材,选自茶坝河上游的深山绝壁之处,取石之后,经过錾凿锤敲打磨成厚度均匀的薄片,放到灶火旁烘干数日便可使用。茶坝的小吃每户皆有自家的传承,虽然每所铺子差不多都卖着相同的品类,但每家店都默契的有一两样自家的绝活,比方说,这烤糍粑要数李嬢嬢家最为地道,张阿婆家的烟熏豆腐表皮酥脆、内里醇香,乃是一绝。 惹娘和阿明一人要了一块糍粑。只见李嬢嬢麻利地从簸箕上拣出两个手心大小的圆糍粑,放在事先炭火煨着的青石上。惹娘和阿明都好奇糍粑与青石接触之后的变化,随着温度的升高,糍粑渐渐由扁小变得膨胀,由瓷白色变成淡淡的焦黄,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糯米清香。李嬢嬢从旁边的筐里取出两片竹叶放在案上,然后迅速夹起烤得热乎的糍粑,放在竹叶之上,然后将竹叶糍粑置于掌中,再舀上一勺黄豆面实实在在裹好。 “给!拿好喽,小心烫。”李嬢嬢笑盈盈的说:“你们感情真好啊。这么大了,还能玩到一块。”一边将另一块糍粑递给了阿明,又继续打趣道:“什么时候吃你们俩的酒呀?” 一听这话,阿明羞得脖颈通红,惹娘却在一旁不以为意。阿明臊得语无伦次,急切的说:“吃……吃什么酒?你家开酒铺子的,哪还需要吃别人家的酒?” 这惹娘虽然面如秋水无痕,但听着别人把自己跟阿明往一块凑,内心欣喜万分,沸腾不已,就像要烧开的水,冒着细细的鱼眼泡。她瞧着阿明尴尬的样子,忙解围道:“李嬢嬢说笑了,我只不过和阿明哥投缘罢了,我和他是实打实的哥们。你说是不?阿明哥。”阿明这才缓了口气,忙点头道:“是!是!我们只是朋友。”说完,慌把刚起的糍粑往嘴里塞,不料太烫,立刻又吐了回去。惹娘和李嬢嬢见他如此模样,不约而同的咯咯笑着。 不觉,日头已经西沉,天边留下一抹胭脂红晕。河谷的水汽升腾起来,形成了薄雾笼罩在茶坝的街巷。阿明告别了惹娘往家走去,过了月亮坝再往河上游走就是阿明的家,祖母已经准备好晚饭,阿明推开了有些年代的木门,发出沉沉的闷响。 雾乡_2 “是阿明吗?快过来吃饭吧!”祖母还在厨房做着最后一道青菜豆腐汤。 “嗯。我今天挖了好大一筐折耳根回来。”阿明放下了竹篓,进了厨房,帮着擦好桌子,摆上碗筷,端出小菜。 祖孙两人相对而坐。阿明照常给祖母先盛了一碗汤,这是祖母从小养成的习惯,吃饭前必先喝汤,听老人们说这样有暖肠养胃的功效。 祖母看着阿明说道:“多好的折耳根呐!选出嫩的我们自个儿凉拌着吃,那些根也留出一部分做调料,其他的都晒干了做药材用吧。” 阿明欣然同意,点头道:“好啊,我也这打算这么办呢。”祖母给阿明夹了一块煎得两面金黄的蒜苗豆腐,阿明伸过碗去接,夹起来塞到嘴里。 祖母嘬了一口放在旁边的咂酒。这是茶坝地区流行的一种饮料,是用煮熟的高粱发酵后放入陶瓮中,喝的时候掺入开水搅匀,然后用细竹管吸取酒水。祖母很沉迷这种咂酒的味道,浓烈的酒香、回味有糯糯的香甜。祖母又嘬了一口,然后停下筷子,意味深长的望着阿明,那眼神中饱藏复杂的情绪,阿明什么也读不出来,只隐隐约约觉得祖母心事重重。 “你和惹娘那孩子玩得很好嘛。”祖母开了口。 “嗯,你也晓得,我在茶坝除了她,也没什么朋友的,怪我太闷,不合群,同龄人都不大喜欢我,她倒对我关心得很,从小就是这样,我也就习惯跟她一起玩。”阿明语气有些快活,说起惹娘,话也就脱口而出,头脑里不用先斟酌再找词表达,他话语很自然如行云流水般,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这神情的不同。 “那你喜欢她吧?”祖母认真的问道,两眼直瞅着阿明。 阿明被这一问弄得猝不及防,脸一阵白一阵红,说道:“奶奶!怎么连你也这么说,我和她其实没什么,我还小,我还没想这么多。” 祖母笑着说:“不小喽!在我们茶坝,十六岁算大人了。上个月周家的女儿不是十四就出嫁了么!跟奶奶说实话,你喜欢她么?别难为情!” 阿明恢复了平静,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有什么表现。我只觉得跟她在一起很快乐,很安心,也许是习惯了吧。说不清,真说不清。”阿明边说边用手托着下巴,头脑中飞快搜索与惹娘相关的记忆,从幼年到现在的回忆,不免有些羞得慌,那记忆中大多数时候都是惹娘罩着他,自己倒像她的跟班了,其实旁人早这么认为,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 祖母听到此,大概知道了个七七八八,道:“凡事顺其自然就好。你的事情,我不会阻拦,你自己决定吧,毕竟路要靠自己走,日子得自己活。”阿明本以为祖母会为帮着惹娘说话,因为惹娘在茶坝是出了名的能干,她家里有老油坊的产业,算是茶坝首屈一指的大户了,再说,单单是论人才和品貌,茶坝的女孩中也莫有与之相比的,能娶到这么一个百里挑一的孙媳妇,旁人是巴望不得的。阿明觉得奇怪,又想不出是什么缘故,也就岔开了话题不去多想。 初夏的茶坝已然有些闷热,夜幕降临并没有退去空气中的湿热。阿明闷得慌,便走出房门,爬上高高的月亮坝。今夜的月光依旧是不太明朗,月亮总像初次出门的少女,害羞得躲在厚厚的云层之中,少见它明媚的容颜。阿明找了块干净的石板坐下,四周响起了清脆的虫鸣。他呆呆的望着厚厚的云层,只瞧见朦朦胧胧的一层月晕。有时候真厌烦这云雾,什么也看不清,阿明心里暗骂。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吹来一席凉风,吹得路旁的毛竹、芭蕉沙沙作响。阿明去瞧那宽大的芭蕉正伸出长长的花苞,经这一股怪风,云开雾散,月光明亮了起来,能清楚得看到芭蕉叶分明的纹理。阿明自然朝夜空望去,云被吹开了一条裂缝,月亮刚好灵巧的钻了出来,似乎是对他刚才那句暗骂示好。 月光把一切都照得幽静。给河面、给芦苇、给毛竹、给芭蕉都披上了薄薄的银纱。阿明回忆着祖母的话,内心自问道:“自己真的喜欢惹娘吗?不!也许自己应该喜欢她。她就像这夜空的月亮般皎洁,而自己就是河边的一撮芦苇稀松平常。惹娘喜欢我吗?不!也许她只当我是一个普通的玩伴。”河面的雾气渐浓,一片迷迷茫茫,月光与山峦短暂相遇之后,终究又被厚厚的云层笼罩,恢复了朦朦胧胧的状态。 第4章 第 4 章 茶坝的清晨被水雾笼罩着,太阳发出金子般耀眼的光芒,穿透雾气,威力削减了不少。阿明简单吃过早饭,就开始整理昨天挖好的折耳根。他将那些根须完整的分作一堆,将脆嫩的分作另一堆,再经过精细挑选,去除杂质、烂叶,竟只剩下了半框。阿明从屋里取出两条长板凳、再拿出方竹匾,平行摆好板凳后,再将竹匾搁在板凳上,一个简易的晒台搭好了。他将切得规整的折耳根须,整齐地码在竹匾上,就像操场上整理排列的士兵。日头渐暖,云雾散去,正好用来烘干折耳根,如果天晴,大概只需要两三天的工夫便可宣告完成,但若是碰上下雨,就得提前盖好塑料布以防淋湿。处理好了药材所用的,还剩下不少的折耳根,他和祖母两人也吃不完,阿明就打算到一字街的集市上拿去卖了换钱。跟祖母打了招呼便向一字街去了。 今天正好是茶坝的赶集日。一字街人潮攒动,虽然人多,大家都默契的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蔬菜食品区与生活用品区泾渭分明,整齐而分明的摆放在街边。阿明像往常一样找到自己最习惯的街角位置蹲下,每个摊主都有自己熟悉的位置,常年不曾变化,村里的人就这样默契的、心照不宣的守望着植根于他们血液中的本分。 曾阿婆是茶坝唯一的药师,村里的人都受过她不少恩惠,爱屋及乌,对阿明也很是照顾。他的折耳根也很快售卖一空。祖母对阿明的职业要求不多,唯一希望他继承自己的药铺,传承这份济世救人的家业。十一二岁的男孩总是玩心重,耍性大的年纪,对读书认字有着天然的排斥,虽然迫于祖母的威严,阿明勉强能身处药房,但心思却早已在别处,因为是家里唯一的孙子,虽然祖母对他寄予厚望,但爱孙情切,对他的马虎和调皮自然不会认真计较。 茶坝人喜欢吃折耳根,用来泡水喝、打佐料、凉拌吃都是不错的选择,茶坝人笃信折耳根清热解毒、消食养胃的奇效,这正是对付茶坝湿热异常的环境最方便且经济的良方,更是世世代代茶坝人长年累月生活经验积累的智慧。 中午,天气渐热。阿明收了摊子,赶回家去吃午饭。饭桌上,阿明向祖母讲述了街上的热闹景象,又说了村民对他的友善。阿明和祖母正欢快的聊着,忽然听到门外人身嘈杂、乱乱哄哄,阿明忙出去查看出了什么状况。只见一大堆人像是围着什么,朝家里走来。阿明忙挤进人堆想去瞧个明白。只见,一个身着奇装异服的男人躺在木板上被村民抬来,他像是受了重伤,不省人事,左腿缠着白布渗出了大片鲜血。这人身上满是污泥,头发沾满了树枝草皮,脸上也辨不清楚模样。阿明瞧着第一眼认定他绝非茶坝人,莫非是传说中“外面世界”的人。 茶坝村民的起源是几百年前躲避战乱的边民逃难于此,因缘际会找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几百年来都不曾有外人进来。茶坝是一个原始简陋的地方,这里远离一切的现代文明,没有电灯、没有手机、没有烤箱……只听村里的老人说,茶坝之外的世界大得令人难以置信,茶坝之外的人也复杂得让人难以分辨善恶。但不管是善人还是歹人,总得先救人再说。据抬人的村民所说,这伤者是在茶坝上游的断崖下被樵夫发现的,当时已经昏迷不醒,受伤严重。但见他不是本地人,樵夫心里又难免疑虑,担心万一引狼入室,给茶坝招来灾祸如何是好,但善良的本性最终战胜了对未知的恐惧,樵夫连忙喊了附近的同行,简单处理伤口之后,把他抬下山去。 运到一字街的时候已经是晌午。村民都来帮忙,但大多数人好奇这外乡人是何模样,都跑来一看究竟。那外乡人的随身物品也都被村民纷纷传看,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物件,观后都面面相觑,不知作何用处。 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外乡人终于被抬到曾阿婆家。阿明引众人入房间将伤者抬入卧室。曾阿婆此时已赶到。他命众人离开房间,只留阿明在一旁协助。 “阿明!你快去打一盆热水来。快去!”祖母严肃而急切的说。 “是!”阿明飞奔跨出门槛,朝厨房冲去。 阿婆见这年轻人约摸二十四岁光景。全身满是泥水,身体有多处擦伤,最严重的还是他的左腿,失血过多导致了昏迷,看来很有可能已经骨折。不一会儿,阿明端着装满热水的木盆,手里拿着干净的面巾。祖母示意阿明把外乡人的衣服退去,用热毛巾洗去身上的血迹和泥土。阿明先帮他擦拭面部,渐渐的,那人的额头、眉宇、五官都清晰起来。他的额头饱满略方,眉宇如山峰般高峻、鼻梁挺拔有力、嘴边下巴的胡茬浓密的生长一直延伸到脸颊,好一副俊朗的面孔。阿明看着有些发痴,心跳不禁加速,因为茶坝的人没有长得如此白皙的、如此特别的。阿明在盆里搓了搓面巾,脱掉了他的衣服,此人应该是保持着健身的习惯、身上的肌肉隐约有型。可惜被山上的草木划破、擦出不少伤口。阿明看着他身上的口子很是心疼。于是放低声音关切地问祖母:“奶奶!他怎么样了?” 奶奶检查着他的腿,叹息说道:“其他地方倒不打紧,只是这腿骨折了,他又失血过多,能不能保住性命,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听完,阿明略带哭腔的说道:“多好一个人呐!难道就这么死了!奶奶!我不想让他死!” 祖母了解孙子的品性,他从小心地善良、对世间万物都保有一片难得的悲悯之心,这正是医者需要的一份珍贵的慈心。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祖母自然认为阿明的反应是出于一个医者对病人的深切同情所致。于是安慰阿明道:“放心吧。万事有我。你到药房去拿些纱布、剪刀、木板、金创药来。” 阿明将东西一一取来。曾阿婆小心剪开了他的裤子,用热面巾将他腿上污血拭去。果然腿伤得最为厉害,已经淤血肿胀,祖母给他敷上消肿止痛的药,用纱布缠好,接着用两块大小合适木板夹住他的腿,裹好厚厚的纱布固定,外伤也就初步处理好了,祖母已经忙的满头大汗,她又命阿明按着开出的方子去抓药。 事毕之后,不觉太阳已经西斜。阿明按照祖母的嘱咐时刻观察他的状况,一有什么情况立刻叫她。阿明一直守在左右,不敢懈怠。外乡人脸上依然毫无血色,口眼紧闭,身体全没有任何动作,只有胸口的微微起伏还能看出他是个活人。病人不能吹风,因而屋内门窗紧闭,不知过了多久,阿明焦急的守了几个小时,门忽然嘎吱一响,是祖母送药来了。 “你先给他喂药吧。我还要去煎晚上用的。”阿婆带上房门离开了。 阿明端着装满汤药的粗陶碗,用调羹往里搅了搅,见着药还很烫,便一勺一勺吹着散热。此时,那外乡人眉尖忽然跳动了一下,接着便没有任何动静。药的温度降下了,变得能温热入口。阿明自言自语道:“大哥,我要帮你喂药了,我先扶你起来,痛的话你忍着点。”说完,小心翼翼地扶起那外乡人呈坐姿状,同时密切注意那包扎好的腿,决不能让它有任何移动。阿明坐在床边,胸膛贴着那人后背,他将自己的身体挺直了,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虽然已是夏天,天气湿热,阿明却分明触到了那人冰冷的身体,他心里紧了一下,有一种可怕的念头一闪而过:“他会死吗?”阿明赶紧用调羹舀了药往那人的嘴里送。试了好几次,药都从嘴角边流了出来,阿明心急如焚。他看着碗里的汤药,忽然灵机一动,但又踟蹰起来。想起祖母曾经说过“取大义而不拘小节”,救人性命应该是最大的仁义了吧,自己的面子又算什么。打定主意之后,阿明自己喝了一口药,含在嘴里,用手轻轻将那人的嘴掰开,使其微张,自己的嘴唇则柔柔地碰了上去,然后将含在嘴里的药缓缓吐出,果然喂进去了,阿明甚是高兴,接二连三,不一会儿工夫,碗中的药所剩无几。 喂药的时候不觉得,等那人全部喝进去之后,阿明才觉得那药的滋味很苦,不禁骂了句:“真他妈苦!我是一辈子都不想碰这马尿了!”。他将外乡人安置妥当之后,急匆匆得跑去漱口了,途中遇见了祖母。祖母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咂酒,吩咐说,晚饭没来得及做,只买了两块桐叶米糕留在桌上,嘱咐他先去吃饭,休息下,接下来由自己照顾病人。 第5章 第 5 章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太阳已经西沉。阿明拿着米糕跑到跳蹬桥边,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这跳蹬桥说是桥,其实并没有桥面,只是一些间隔均匀的小石墩,这些整齐排列于河中的石墩就被当地人称作跳蹬,虽然间隔不宽,但过河的人都格外小心脚下,谨慎判断跳蹬之间的距离,胆子小一些的孩子更是怕得不肯挪动一步,在大人的再三鼓励、威吓之下才怯怯懦懦的移动脚步。其实过这跳蹬,最好是一气呵成、一鼓作气,快速而有节奏的跨步最能成功;相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一紧张便更容易踩空坠入河中,好在河水很浅,下面都是平坦的石滩,落水的人反而会惹得大伙哄笑,在这氛围之下,那落水之人也尴尬自嘲应付了。 阿明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望着河里发呆。随手拿起米糕,心不在焉地去剥裹在上面的泡桐叶子。若是平日,阿明看到自己喜欢的米糕早已喜出望外,那桐叶剥得得心应手,能完完整整得取出一整片的叶子而米糕无丝毫破碎,只是今天,也许是担心那外乡人的伤势,也许是一些别的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感觉,那泡桐叶被扯得支离破碎,上面还附着不少米糕的碎屑。 “哎!真是糟蹋了好东西。”阿明暗自骂道。看着手里像被狗啃过的米糕,心里不是滋味,更没了心情吃下。他顺手将米糕掰作小块,投到水中。“干脆喂了鱼吧,也不算浪费。”心里暗自思忖着。白色的米糕块顺着河水飘飘摇摇,仿佛水中盛开着朵朵的小白花,短暂开放之后,然后沉入水底,又消失不见,但他心里的花似乎正在萌发了。 阿明往水里漫不经心的丢着米糕碎。忽然背后有人拍他肩膀,随即传来爽朗的笑声:“嘿,阿明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不用想,那人就是惹娘。阿明被惊了一下,口气不好的应道:“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 “我在家没找到你,听阿婆说你出去了。一瞧!原来你在跳蹬桥这边,于是就跑了过来。”惹娘语速很快,继续说道:“我给你带了张阿婆家的烟熏豆腐,你快尝尝!” 阿明正陷入迷茫。看着活泼爱笑的惹娘,被她的快乐所感染,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开了些。他接过豆腐,送入嘴里,还是跟往常吃的滋味一样美妙。表皮金黄酥脆,里面豆香四溢,夹着张阿婆家秘制的蘸料,有画龙点睛的奇效。 “我听说,今天送到你家的是个外乡人?”惹娘睁着好奇的大眼睛问道。 “嗯……嗯,是的。”阿明嘴里嚼着豆腐,说:“他的穿着和我们大不一样,还带了些奇怪的东西,没人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不过,他伤得太重,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阿明声音有些低落,嘴里也停止了咀嚼,眉头又紧锁起来。 “不会的!我信奶奶的医术,我更信你的耐心。他一定不会死的!”惹娘提高了音量,以鼓励阿明的信心,也是在鼓励着自己。 “谢谢你。惹娘。”阿明沉思了良久,回溯着他和惹娘的一切,眼里充满了感激的看着惹娘,说道:“全村的人都轻视我,男孩们说我不会浮水、女孩们怪我不够硬气,所以没有人愿意理我。只有你还愿意与我这样的人交朋友……” 雾乡_3 不等阿明说完,惹娘抢过话说:“你不用太在意他们乱嚼舌头,我晓得你的感受。我何尝不被他们孤立。女孩子间总是嫉妒多过友谊,若不是仗着我家有点门面,怕是不知道怎么轻视我,她们虽明里不敢讲,但背后的流言我是晓得的,只不过懒得计较。那些男孩们也并非真心待我,他们彬彬有礼、寒暄客套,却没有一人愿与我交付心里话。我活就要活他个洒脱,不想被这世俗虚伪束住手脚,我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听完这一席话,阿明对惹娘有了另一种认识,那是她平日风风火火外表之下隐藏的冷冷清清的孤独自我,他这才明了,每个人心中都有座孤岛,需要等懂他的人上岸。他凝望着惹娘的双眼,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走,咱们回去吧。” 惹娘跟在阿明身后,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走着,没有一句话,步伐不紧不慢,阿明不时回过头去看,确认惹娘是否还跟在身后,不料惹娘一直盯着阿明,两人眼神交汇那一瞬,又都立即撇开了。他们俩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两人却又都默契的保持沉默。不一会儿,阿明到了门口。他嘴上似有千斤之重,难以启齿,终于挤出一句话:“你……你早些回家去吧,天黑路滑,小心点。”惹娘没有过多言语,只是低下头淡淡的应了句:“嗯。”阿明目送她的背影淹没在黑夜之中才拉开被摸得铮亮的铜把手进了院子。 他走进卧室,祖母正在铺着简易的木板床。 “你回来啦。我打算就让你睡这旁边,病人若有什么突发状况,你也方便照应。” “好的,奶奶,你放心吧。我不会睡死的。”阿明调皮的回答。 “嘿嘿!从小,你就睡不安稳,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你就哭醒,真是磨人。好在现在你长大了,不用我陪了,我也解脱了,不过,多年养成了习惯,没有你的闹腾我反而还睡不踏实了。”祖母开玩笑似的说着,同时情绪中又夹杂着些无奈。 “奶奶!你就会取笑我。”阿明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 “好啦好啦。我不说了,我去拿药来,你喂完就早点休息吧。”祖母推开了房门。 阿明紧张的问道:“这人情况怎么样了?” “我看有好转的迹象,左腿的肿胀已经得到了控制,体温也逐渐恢复正常。照此下去,情况还是很乐观的。你就不用担心了。”祖母说完,带上了房门。 桌子上的蜡烛有节奏的跳动着。阿明回忆着刚与惹娘在一起的情景,回忆着惹娘与他从小的点点滴滴:每次他被村里其他孩子欺负,总是惹娘冲到前面替他解围,自己倒像个小姑娘气恼的躲在身后。阿明和惹娘从小形影不离,村子的孩子便在背后议论,说:“阿明以后准是个耙耳朵,娶了个凶婆娘在家!”这话他们也只敢当着阿明讲,有惹娘在他们便不敢吱声了。阿明习惯了这种保护,习惯了有惹娘在。尽管小孩们的话是玩笑,却在阿明心里生了根,儿时还不觉得,随着年纪长大,那些少男少女之间不可言说的情愫随着身体“异常”的变化也变得不可琢磨,潜滋暗长。不知为何,阿明脑子里闯入了刚才喂药的画面,眼前这位外乡人饱满嘴唇软软绵绵的感觉像一泓温泉慢慢润入心间,他全身都暖了起来,脸颊不由得浸得像山上的红杜鹃,心跳也随之加快,内心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忽然,嘎吱一声,老旧的木门被推开了,是祖母送药进来。阿明的思绪一下子被拉了回来,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仿佛为刚才的“不耻”而感到惭愧,又像是偷了东西的小孩被大人逮了个正着,身体紧张的僵在那里。祖母并没有瞧出他的任何异样。只是叮嘱了他几句,放下药后便回到屋里睡下了。 阿明端着药碗,有点难为情。他把调羹伸进那人的嘴里,没想到药还是灌不进去。他又只好硬着头皮重复先前的动作了。阿明这一次从容了许多,喂完之后,稍微漱了口,就躺在旁边的木板床睡去了。 第6章 第 6 章 时间过得很慢,时间也过得飞快。外乡人已经昏迷了三天,不过他的伤已经大有好转的迹象,皮肤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结疤。清晨,阳光穿透茶坝的云雾射进阿明的窗户,这预示着今天的天气不会很好,茶坝的天气多变,但早上放晴意味着下午定会天阴下雨。阿明醒后,简单打理了一番,照旧喂药。 阿明见碗底的汤药所剩不多,干脆一口喝到了嘴里。喝下之后才发觉嘴已经快包不住了。但如果要吐出来些又觉得恶心,所以只好硬着头皮打算给那人灌下。他放平了外乡人在床上,那人呼吸已经变得匀称有力,跟熟睡的模样并无二致,阿明见他如此,已经放下了大半个心,他凑近那人,用小拇指轻轻触碰他的嘴唇,然后自己俯下身,嘴唇相碰的那刹那,阿明有种莫名的通了电的麻木,他有点眷恋那人嘴唇的温度,汤药在嘴里缓缓送出,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不敢有任何多于的动作。他看着那人闭着的双眼、俊秀的眉峰,心驰神往于一种甜蜜的温柔。嘴里的汤药不剩一滴了,阿明缓缓抬起脖子,但与那人还凑得很近,他的手扶在枕头上,痴痴的注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他忽然有了一种巨大的冲动,迫使他将嘴唇吻向那人,嘴里汤药的苦涩也变得甜蜜。 阿明仔细得端详起他的模样,忽然,那人眼皮跳了一下,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睛,阿明还沉浸在刚才的喜悦之中,并没有意识到那人已经苏醒过来,由于凑得太近,阿明能看到他黑色的瞳孔、看到黑色周围如星云般的棕色。那人眼神发出疑问得盯着阿明,阿明先是一惊,顿觉羞愧,心里想“刚才吻他的事情他应该不知道吧。”,转念一想,意识到那人已经活过来又欢呼雀跃般高兴,激动的对那人说:“你!你!终于醒啦!”阿明忙站起了身。那人嘴里一阵发苦,看看一旁的药碗,意识到刚刚服过药,他用手掌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嗓子干哑的问:“这是哪儿?我怎么了?”他眼神有些迷茫的望着阿明。 “这里是我家,你现在在我们村里。村民三天前在山崖下发现了你,你受了很重的伤,就把你抬到我家来医治,我奶奶是这里的药师!他医术很好,你已经没事了。”阿明忙给他倒了些桌子上的开水,将水杯递给他,试探地问:“你刚才没有觉得不舒服吧?”那人回答说:“没有。就是觉得有点头疼,腿也疼得厉害。”他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问:“你有没有看到我的眼镜?我看不太清楚。” “眼镜?是什么样的东西?”阿明问道。 那人吃了一惊,用惊叹的语气说:“眼镜都没见过吗?就是近视了用的,两个镜片,架在鼻梁上的。”他边说边作着模仿的手势在眼睛上。 “哦,我明白了。你别急我帮你找找。”阿明忙在柜子翻着,那天送来的所有东西都放在这里了,如果没有落在山崖,那应该都在这里了,他在一个角落发现了眼镜。“是这个吗?”阿明忙递给了他。 那人接过眼镜,戴在眼睛上,仔细端详着阿明。见他还是个孩子,长得可爱面善也就放下了警惕。缓缓地说:“我叫李渝生,是个摄影师。”他抓了抓头皮,双臂撑着床铺作出起身的姿态。阿明忙上去扶着他,并略带责备的说道:“我来帮你,你别急,小心弄裂了伤口那就不好了。”阿明继续问道:“你应该不是我们这里人吧?怎么从崖上跌下来了?” 渝生回忆的说道:“我是重庆人。我只记得我为了拍一些好看的素材来到了渝黔交界的大山,那天我正拍着树上的白鹭,没注意脚下,就摔了下来……你知道怎么去重庆吗?在哪儿坐车?” 阿明心生疑惑,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是发问道:“重庆在哪里?有多远?十几里吗?我们这里只有牛车,说实话,我还没离开过茶坝呢。” 渝生着急的说:“我那天过来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到了江津,之后又一路步行了三个多小时。到重庆应该两百多公里吧。”听到这里,阿明惊诧道:“两百多里?这么远呐。我们这里偏僻得很,在你之前,从没有人进来过,也从没有人走出去过,不是不想走,是因为根本无路可走。你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还没死,真是命大了。” “我的东西呢?能帮我拿过来一下吗?”渝生说。 阿明将一个沉沉的大双肩包拖了过来,说:“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你看看少了什么没?” 渝生忙拉开背包的拉链,手忙脚乱地翻动着。他着急的伸手往包里胡乱的摸索,在包的底部找了自己的手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神情,他触摸手机屏幕,没有任何反应,接着自言自语骂道:“他妈的!果然没电了!” 阿明不懂这话的意思,好奇的问道:“电?那是吃的东西吗?”渝生听他这么一讲,眼镜差点没跌落到地上,他惊诧的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确认真没有任何电线、插头、也没有电灯,急忙问阿明:“难道你们这里没有电么?你们晚上怎么办?”阿明笑他痴傻,说:“当然是用蜡烛了,还能用别的么?”渝生心里凉了半截,心想:这下糟糕了,他莫非是穿越到了古代?他用手掐了一下自己,脸颊生疼,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他一面惊诧着,另一面落寞着。阿明没有察觉出他的沮丧,尽管心生疑窦却也满心欢喜,说道:“我去叫奶奶了,你坐着别动。” 阿明领着一个面容慈祥的老人进了来,渝生打量着她大概有七十来岁光景,她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干净得体。阿婆先打了招呼:“我姓曾,大家都叫我曾阿婆,是这里的药师。想必我孙子阿明已经介绍过了。真是菩萨保佑,可算是醒了!”一边言语着,一边向渝生走来。 阿婆的进门让渝生显得有点局促,因为他□□着上身,白白净净光滑的肌肉被阿婆一览无余尽收眼底,他像个被人看了身体的处子般娇羞,慌张得去抓掀在一旁的被子,以遮住自己令人唐突的□□。 阿婆看出了他的心思,急忙笑着说道:“呵呵!害羞个什么劲,我是药师,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难道怕我这把老骨头吃了你不成?”渝生不好意思的笑了。 阿婆收起了笑容,关切的问道:“你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渝生作出微微痛楚的表情,说:“我觉得有点头晕,左腿完全不能动弹。” 阿婆说道:“你这是正常的反应,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我现在要检查一下你的腿,换上今天的药,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点。”说完,转身对阿明道:“你去帮我把纱布、剪刀和药都拿来。” 阿婆慢慢剪开旧的纱布,用热水洗去多余的药膏之后,发现腿比前几日要好了许多,然后放心的舒了一口气道:“年轻就是不一样,恢复得挺好的。没有什么大碍了,只不过伤筋动骨,需要休养两三个月才能完全康复。”她继续帮渝生上好新药再缠上纱布,叮嘱他千万别乱动,否则落下残疾那可不好。 “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渝生激动而有点哽咽的说道。 “不客气,救死扶伤是我医家的本分,阿明,你就负责好好照顾他……”阿婆还不知渝生得名字,顿了顿说话的语速。阿明忙补充说:“他叫李渝生。”阿婆不好意思的笑着继续说:“你就照顾好渝生,别只顾着贪玩去了。” 阿明调皮的说:“放心吧,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阿婆关上了房门。阿明和渝生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房间里只有两人四目相对。渝生先开了口:“你叫阿明是吧!今年多大了?” “我十六了。”阿明答道。 “我正好比你大十岁,我都二十六了。”渝生摸了摸脸上浓密的胡须。 “我还以为你只有二十岁出头呢。你刚才说你是摄影师?那是做什么的?”阿明好奇的问,他似乎对这个外乡人的一切都感兴趣。 渝生说:“简单讲,就是用相机记录生活。” “相机?那是什么?”阿明睁大眼睛问道。 “你把背包给我一下,我拿给你看。”渝生略显得意的说。他拉开背包的拉链,在里面翻到了自己的单反相机。渝生试着启动相机,却发现无法正常开机,接连试了好几次都不见启动。他于是叹气道:“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估计机器坏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坐我身边来。”阿明坐到渝生床边,渝生向他介绍单反相机的基本构造、工作原理以及如何使用。阿明听得云里雾里,很多词语他都是平生第一次听说,虽然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一组合起来全然不解其中的意思了。尽管不明就里,阿明还是听得兴致勃勃,他觉得渝生是个与众不同之人,与他在茶坝所见的人都不一样,他的渊博知识,他的能说会道都深深吸引了他,他为自己能遇到渝生而感到幸运。 雾乡_4 第7章 第 7 章 滔滔不绝的言辞却掩盖不住肚子的饥肠辘辘。阿明敏捷的捕捉到了渝生肚子的声响,笑着说:“哈哈!瞧我只顾着听你说话,搞忘了你还没吃早饭,一定饿坏了吧?我去给你买早餐!”渝生不好意思的笑道:“嘿嘿!麻烦你了。” 不过一会儿,便听到门外蹬蹬响亮的脚步声。阿明给渝生带回来的是茶坝特色的子面,面条是本地的小麦磨粉,然后手工擀制而成。最特别的是子,选用烘烤过的豆干、烟熏的腊肉、事先卤好的猪肉,三种食材都切成小丁放入柴锅先大火炒制,再经过一两个小时的小火炖煮便成了风味浓郁的子,面条用滚水烫熟捞起,摘两片新鲜莴笋叶迅速汆水,两三秒后立即起锅,以保证笋叶鲜嫩爽脆的口感,先起面,再舀上咸香四溢的子,然后铺上翠绿的莴笋叶,最后撒上碧绿的葱花就大功告成。 渝生端着铺散着香气的子面,食欲大开,也许是三天没吃东西的缘故,筷子挥动了几下,面条便见了碗底。阿明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内心忍不住发笑,心想:“原来这外乡人饿起来跟我们并无两样。”于是他便亲切的说道:“慢点!慢点!别急,没有人跟你抢。”渝生吃完,连汤带汁一滴不剩,他咧着嘴,向阿明亮了下空空如也的碗底,笑着说:“瞧!吃得个一干二净!说实话,在重庆吃过那么多面条,都感觉没有你们这一碗子面香。”阿明听着他不切实际的赞美,说道:“我看你是饿昏了,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即使现在拿着咸菜下白粥不也跟鱼翅羹一个味儿么?”说着两人都爽朗的笑起来。 阿婆正端着熬好的汤药过来,听着屋子的笑声,明白渝生是个生性开朗之人,这伤纯是皮肉外伤,决计不会让他心情郁结,便放宽了心。她推开门,问道:“什么事情,这样高兴呐?”阿明答道:“没什么。我和渝生说笑话呢!”阿婆高兴的说道:“嗯,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有利于身体恢复。你把药喂了吧。我先出去了。” 阿明接过祖母手里的药,温热的药碗挑起了他内心的隐秘,他看着渝生,心里暗忖着:“他应该不知道我用嘴喂药的事吧。不然早跟我尴尬起来,哪还会有这么多话讲。”他忆起喂药的情景,心中的尴尬、害羞、激动、欣喜被一下子勾出,化作了脸脖上粉桃花色的红晕,他不自觉的避开了渝生的眼神。渝生见他不再说话,瞧他脸上奇怪的神情便问道:“怎么啦?被我的食量吓到了?” 阿明这才回过神,说道:“药还很烫,先放一会儿。”便羞得跑出房间。他坐在屋檐下,静看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相聚又离散,阳光霎时收敛又忽然放晴,终究阳光还是抵不过茶坝的云雾,浓密的白云在天空铺展开来,阳光不见了踪影。 “为什么美好的事情总是这么短暂?”阿明望着阴霾的天空,心中不觉升腾起一股烦躁。“不知道云雾外的天空是什么样?茶坝之外的世界又是什么样?”阿明迷茫地望着天空中无边无际的白云。 “阿明。你怎么出来了?药喂了吗?”祖母迎面走来,打破了他的思绪。阿明回答说:“药太烫,入不了口,等晾一会儿再喂。” “好,我要出去一趟,你就在家照顾好他吧。今天用的药我都提前备好了,你照着煎便是了。”说完祖母便出了门。望着祖母蹒跚的步履,阿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小孩,祖母也逐渐衰老,她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他为自己刚才的念头很是懊悔,他起了身,抻了抻衣袖,忙进房间去了。 渝生正自己伸长了手臂去拿摆在桌上的药。阿明忙把碗抢到自己手里,责怪道:“你有什么事儿尽管叫我,不要自己乱动,绷开了伤口那可就糟了,你乖乖坐好就是了,我来喂你。” 渝生不好意思的笑道:“嘿嘿!抱歉啊,我一个成年人,让你一个小孩子照顾,真是过意不去,我比你大了整整十岁,照理,你应该管我叫叔了。”其实心里却埋怨着:“如果不是你出去了好一阵子,我自己能动手么?” 阿明听他这话,感觉自己在辈分上矮了半截,于是口气不好的辩解道:“在我们茶坝,十六岁已经可以成婚了,我才不是小孩子,我最多叫你一声哥,你偏要占我便宜。”说着顺势将药碗往桌上一搁。 渝生见他这样发作,忙连声道歉:“都是我不好,你是我弟还不成吗?”阿明立刻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说道:“这还差不多。”于是把药一勺一勺往渝生嘴里送。 汤药业已喂完,渝生故作神秘的说道:“阿明啊!为了答谢你的喂药之恩,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阿明被这话勾起了兴趣,兴奋的追问道:“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渝生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瞧!就是这个。” 阿明略感失望的说:“我当是什么东西。这么一块巴掌大的玩意能有什么能耐?” “你可别小看它,我马上给你演示。”说着,渝生按下了手机的电源键,一刹那手机的屏幕亮起来,阿明从没见过手机,自然被突如其来的亮光吓了一跳,吃惊的问道:“这什么东西?不会爆炸吧?”渝生心里得意,笑意从鼻子里冲了出来:“这怎么会呢?你就接着往下瞧吧!”手机启动伴随着一段简短的音乐,接着屏幕转换至主界面。阿明点开了音乐播放软件,里面随机播放起了齐秦的《如果云知道》,阿明被这个叫手机的小东西惊呆了,吃惊的说不出话来,接着渝生又点开了相册,他点开了一张重庆高楼林立的照片说:“看,这就是我的家——重庆。”阿明更是震惊的哑口无言,他平日所能看见的不外乎就是山石田屋,茶坝最高的房子便是小镇入口的风雨亭了,而照片中的高楼大厦像是生在云端一般。阿明惊讶的问:“这房子是建在天上的吗?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宫?”渝生哄笑道:“哈哈!不是,这房子都是人造的,只不过实在太高,下雨或者云雾多的时候,就显得城市像在飘在空中般,我是个摄影师,这张照片我是花了很大功夫才拍到的哩。”阿明惊诧之余忽然又生出一丝落寞在心间,说道:“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神奇啊。” 渝生接着说道,“其实,手机最重要的功能还是接打电话,不信我拨一个号码试试。”渝生正要给自己的同事打个电话,忽然发现这里没有一格信号,只好作罢,悻悻的说:“这个功能现在还没法展示,我再给你看其他的。”于是手指在屏幕上胡乱滑动,忽然,手机屏幕一黑,因为电量耗尽,手机自动关机。阿明盯着黑屏的手机,再看了看渝生,问道:“怎么突然黑了,是坏了么?”渝生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儿,只是没电了,放心,我带了充电宝,充一会儿就会有电了。” 渝生是个户外摄影师,自恃基本的户外设备自己一应俱全。尤其是太阳能充电宝这种重要的设备更不在话下。他伸手到背包里翻找,并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他接着将包内的东西倾囊而出,依然一无所获。他一拍额头,惊愕的说道:“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丢了。”阿明忙问:“是什么东西?”“没了它,什么设备都启动不了了。估计是掉下悬崖的时候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渝生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看来老天爷要让我在这里体验一下什么叫返璞归真喽!”渝生将后背靠着床头,呆呆的望着屋顶,不再说话。阿明见他累了,寻了借口出去,让他好好休息,其实自己一直守在隔壁屋子,听着动静。 天空阴沉了下来,窗外凉风习习,雨滴淅淅沥沥得下起来,给近处的河,远处的山都施了一层浅浅的粉底。不远处一只桃粉色的雨伞缓缓向阿明移来,雨雾将视线模糊成一片朦朦胧胧,那人走近之后,阿明才看清是惹娘,她着一袭青绿色的衣服,那绿仿佛是夺了山峦的翠色般,在烟雨中更逼人眼目了。 惹娘向阿明挥了挥手,阿明也挥手回应。 “我来看看你,都好几天瞧不见你人影了。”惹娘娇气而略带责备的口气说道。 阿明迎了她进门,说道:“我这几天都在照顾渝生,就是那个摔下悬崖的人。” “哦,这么说那怪人醒了?”惹娘不屑的说道。 “他可不是什么怪人,相反,他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奇人。”阿明饶有兴趣的继续说道:“他跟我说了很多稀奇古怪的话,感觉像是在天方夜谭。他还拿出了叫照片的东西给我看……” “哼,我才不想听呢,他是谁做了什么,我才不稀罕呢。”惹娘打断了他的话,撒娇式生气说道:“我不理你了,我要回去了。”说完,惹娘撑起了纸伞,见阿明并没有起身挽留的意思,她将一包烤糍粑准确无误地掷到了他怀里,说道:“这是给你的。早知道,还不如喂我家狗。”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阿明被惹娘莫名其妙的气恼弄得不知所措,刚到嘴边的那句“谢谢”也都来不及说便咽了回去,他怔怔望着惹娘的背影消失在缥缈的细雨中。 渝生的咳嗽声将阿明的思绪拉回了眼前。他急忙跑进房间,见渝生正伸手拿桌子上的水杯。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有什么事儿你就尽管喊我呀,伤口裂开了可怎么是好。”阿明关心的责备道。说着将水杯递到了他手上。 “刚才是谁啊?听声音是个姑娘?该不会是你的爱慕者吧?”渝生坏笑的说道。 阿明羞得通红,急忙解释说:“她是惹娘,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净满嘴胡说。小心烂嘴巴。” “哈哈,我只不过开个玩笑嘛,瞧你紧张成这样。”渝生放下了水杯,招了招手,示意阿明来到他跟前,低声说道:“你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生气吗?” “哼!她生不生气不关我的事咧!”阿明冷笑的应道。 “你瞧你。可不就是因为她无厘头的生气,也惹得你不高兴了?你还不承认。” 阿明一脸不服气的说:“那又怎样呢?”渝生道:“这就对啦,正因为她欢喜你,你欢喜他,你们才会相互置气咧!”阿明道:“刚说你烂嘴,现在又胡说,小心烂到屁股眼里去。难道男女之间就不存在纯粹的友谊么?”渝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认真的说道:“以我的经验,还没有过。”听出了渝生认真的口气,阿明也恢复了平静,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渝生,不知道从哪里闪出的念头,不知道从何处鼓起的勇气,用几乎用耳朵难以察觉的声音,说道:“那男男呢?”那声音虽小,渝生却听得异常分明,他看了看阿明,刚刚粉白的脸转眼羞得跟滚过开水的虾子般通红,于是他打趣的说道:“男人与男人之间或是父子、上下级、同事、师傅与徒弟或是兄弟,难道还有其他的么?我想是没有的。”他声音渐渐变得低沉,用自问自答式的口吻说服自己答案的正确性。 阿明听他这般回答,内心有些失落。左手指和右手指无聊地相互绕圈,他接下来的话就什么也听不进去,灵魂跟着茶坝河边的白鹭在水面滑翔。 第8章 第 8 章 一连好几天阿明跟渝生都不说一句话,他只照祖母的吩咐给他煎药、送药,更换腿伤药,其余没有多的言语了。渝生倒是死乞白赖的跟他搭话,不想,阿明只是回了他一个白眼,每每都匆匆送药、然后忙着取回药碗,渝生就一个人待在房间,不能动弹,又无娱乐,闲得他百无聊赖。 阿明虽然是生闷气,可究竟是为何而气连他自己都不知晓。也许真像渝生所言是因为惹娘,也许更是些他自己没还没有意识到的旁的什么东西。虽然言语上故作冷漠,但他丝毫不敢怠慢渝生的病情,一直守在隔壁的房间,注意着渝生的动静。 屋外的芭蕉已经张开新叶,一旁的藤三七已经攀上黄葛树的枝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个月。渝生的外伤已然全好,只是左腿的骨头要好全还需时间休养。阿明照常在隔壁的屋子里待着,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巨大的动静,阿明连忙跑进来一瞧,原来是渝生试图探身去拿桌子上的背包,不料碰到了地上。渝生见他冲了进来,急忙咧着嘴傻笑。阿明没有理会他,拾起地上的包,放到他的床头。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没想到你这么小气,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句惹到你了。你如果是生气,直接对我发作出来就好,这样憋着双方都受气。”渝生无奈的说道。阿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没有好脸色的瞅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渝生从背包里取出了一块巧克力,握在手里,他神秘的说:“我给你看一样你从来吃过的好东西。”阿明坐在他身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盯着他握紧的拳头。渝生摊开了手掌,说道:“看!就是这个。”阿明将那个用彩纸包装的精美的东西拿到手里仔细查看,终于眼睛含笑的说道:“咦!这是什么东西?怎么吃?”渝生拿起巧克力,撕开裹在外面的包装纸,露出了里面漂亮的金箔纸,顺着缝隙又完整取出了金纸,一块完整的巧克力呈现在阿明眼前。阿明心生疑惑,这东西外表黑乎乎的,闻起来并没有什么特殊香味,因此问道:“能吃吗?”渝生微笑着,说:“你试试就知道了”。于是,掰下一小块,往阿明嘴里塞。阿明见他亲手喂自己,内心泛起了一阵波澜,忙说:“我……我还是自己来吧。”还没等他说完,巧克力已经塞进嘴里。“好吃吗?”渝生问道。 阿明脸羞得通红,嘴里嚼着巧克力竟没有尝出滋味,而心里却尝到了渝生对自己的温柔。渝生见他出了神,又问道:“味道怎么样啊?”阿明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刚我吃得太快,没尝出味道来。”渝生接着又把第二块喂到了他的嘴里,阿明心里感到无比幸福,但他生怕渝生瞧出异样,强忍着内心的喜悦,他撅着嘴说道:“其实也不怎么样嘛!吃起来苦苦的,还没有红砖糖甜嘞!”渝生急忙说道:“切!真是不识货,这东西在你们这儿,怕是一辈子也吃不上。你得细细品尝,别一口给吞了。我出来就带了这么点,要省着吃。”阿明见他这般,不忍笑出声来说:“既然这样,你就再给我一块,让我仔细品一品?”渝生不舍地掰了一小块,喂到了他嘴里,小声说道:“就当是报答你的喂药之恩了……”阿明本能的紧张了一下,他对喂药这个词尤其敏感,心里想着,难道他知道什么,于是小心的问他:“其实,这是我应该做的,药太烫,我也就一勺一勺吹冷了喂你,只怕你嫌弃我的唾沫脏了你的药呢。”渝生忙说:“我可没有这么矫情,男子汉、兄弟伙之间同抽一支烟、共饮一碗酒是再平常不过了,我怎么会嫌你呢。”阿明听他话里并没有提那用嘴喂药意思,想必他昏迷得厉害,并不知道当日的情形,于是放心下来。 阿明帮渝生收拾了房间,离门那一刹那,回眸笑着说道:“其实那个……巧克力真的很好吃,谢谢你。”还没等渝生回答,他便闪出门去,带上了木门。阿明忍不住内心的兴奋,跳跃着跑到河边,五月,河谷的野花争相开放,黄葛树的叶子和根须贪婪的疯长。他抬头向对岸的坡地望去,是惹娘家的油菜地,已经结上饱满的豆荚,这意味着惹娘家的油坊就要忙碌起来了。 茶坝村民每家每户都会种些油菜,每当春季来临,茶坝的山水田园之间都镶嵌上美丽的金黄,惹娘家经营着镇子上唯一的榨油坊,老油坊还是惹娘父亲的祖父那一辈就开始经营的,算起来也将近百年的历史。村民将自家丰收的菜籽通过原料的方式寄存在油坊,等到需要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到油坊提取出现成新鲜的菜籽油,等价交换,童叟无欺,正是凭着给予村民最大的实惠,老油坊获取了大家的信任。 五月,菜籽开始成熟,惹娘的家里也进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时间。村民陆续将自家的菜籽运到油坊,经过称重,然后入库,等待合适的时机升华成滴滴香醇的菜籽油。 老油坊无疑是整个茶坝最宏伟的建筑。高大的油坊中间摆放着油坊最重要的工具——木制的榨油机,榨油机的一边摆着一台巨大的磨粉的石磨,另一边是两口大锅,一个用来炒制菜籽,另一个用来熏蒸碾碎的菜籽面。 每到榨油的季节,惹娘总是忙得不亦乐乎,老油坊里传出的声声铿锵的撞击,榨仓中飘出的阵阵迷人的油香,都提醒着村民去老油坊打新油的时间到了。 阿明和祖母相依为命,家里并没有多余的劳动力种植油菜。村里人都很照顾他家,都与他大行方便,这一面是因为阿婆救死扶伤,一般小疾微恙都无偿替村民医治,即便是大病都能免则免绝不多收人家分毫;这另一面大家都可怜她老来丧子,唯有一个养孙,伴在左右,着实孤苦无一。这曾阿婆心如明镜,却从不肯占他家便宜,每每有人酬谢,她总说:“大家都是穷苦人家出生,讨生活已属不易,酬谢自当心领,东西还请拿回。”因此,村民打心里更敬重这位善良而倔强的老人。 雾乡_5 家里的油缸已经所剩无几。祖母叫来阿明,让他去老油坊打点菜油回来。阿明一听是去惹娘家,心里犯起了嘀咕,自从上次惹娘撑伞而来,已经有半个月不见她的踪影。“这段时间正好是油菜收割的季节,她家正忙,应当是没空吧。”阿明心里暗自想着,以此慰藉他紧张不安的心情。 阿明拎着油壶,脚踏着古老的青石巷,头顶是相互重叠的高高的屋檐,看不到晴朗的天空。说来奇怪,老天爷总是很眷顾惹娘家,每到菜籽成熟季节,便出奇得干晴少雨,赐予茶坝最为珍贵的阳光。茶坝人都摸清了这个规律,也都赶在这段难得的晴天里抢收菜籽。 走出一字街,向右拐进一个巷子一直向里走,便很快要到老油坊。阿明心里还惴惴不安,他怕见了惹娘不知说什么好,正踟蹰着,脚步已经到了油铺。这时,正值午饭时间,排队的人已经不多,只见三三两两的人守在油铺之前。 惹娘一眼便发现了躲在打油队伍之中的阿明,她却故意装作不知,若无其事的继续记录做账。阿明排在队伍之中,发现铺子里帮着惹娘打下手的是一个面生的小伙子,跟他年纪相仿,生得机灵聪慧,行走如风,看他的手势动作,相当娴熟,想必是从小练就的工夫。阿明正注意着那少年,不想已轮到他打油。惹娘显得很从容,像对待普通村民一样,寒暄之后,便问:“打满吗?”阿明倒觉得意外,怔了一下,然后说道:“嗯,请帮我打满。”那小伙子接过油壶,利索的从大缸里舀起一小竹筒的油,眼睛如尺子般确定好距离,不偏不倚,连成直线的油滴刚好灌入狭小的壶口,不一会儿装满了油壶。惹娘的笔在账本上迅速飞舞,算盘啪啪作响,片刻便算好了价钱,惹娘没有正眼看阿明一眼,边记边说道:“一共是两块三毛,就收你两块。” 阿明时刻记着祖母的叮嘱,虽是三毛的钱也不敢怠慢,于是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给你两块三毛吧。”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些钱,点好之后,一把掷在案头,步伐轻快的离开了。 小跑回家的路上,阿明一面回忆着方才镇定自若的惹娘,对她的反应很是不解,另一面在她一旁的伙计着实引起了他内心的不快。 第9章 第 9 章 午后,老油坊的客人逐渐稀疏,惹娘做好今日最后一笔账,归置好物品以后,便往阿明家走去。只见阿明正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街道发呆。惹娘向阿明打了个招呼:“嘿!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阿明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没什么。在看今天的日头,多好啊,茶坝难得有这样的晴天。” 惹娘撅着嘴说道:“怎么不去陪你那受伤的朋友了?” 阿明答道:“你是说渝生吗?他现在恢复的挺好,骨头正在愈合了,不需要我陪他了。”阿明的语词中有一种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暧昧。 惹娘抬高了声调,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想见见他了。”说着,脚步迈进了院子,跨入了渝生的房间。 惹娘与渝生的视线正好相对,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渝生先开了口,说道:“想必你就是阿明跟我提到的青梅竹马的惹娘吧?”惹娘答道:“嗯。”这个时候,阿明也跟了进来。惹娘盯着渝生,见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叔,想必与阿明年龄上的鸿沟已然不小,更别说见识阅历之间的差距。于是她颇有礼貌的说:“叔叔,您好。小辈名叫谭惹娘,和阿明是从小玩到大的街坊邻居。”渝生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笑着道:“嘿嘿!不错,我比你们大十岁,这样称呼也没啥不妥。”惹娘接着说:“你的伤势应该好的差不多了吧。我想再有十天半个月能够痊愈了。到时候,我和阿明领着你好好在茶坝转一转。”渝生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打算伤一好,就赶紧启程回家去,这么久跟家人没有联系,他们一定很担心。”惹娘点了点头,说道:“那是应该的。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渝生说:“父亲走的早,现在就剩下母亲和一个已经出嫁的妹妹。”惹娘继续追问:“我看叔叔您,一表人才竟还没有成家,真是感到意外,我们茶坝男儿十六七岁娶媳妇的再正常不过了。”渝生笑着说:“我们那情况不太一样,我是还没遇到合适的。” 见惹娘似乎还有追问的意思,渝生抢先笑着问道:“我看你这小姑娘爱打听人家的隐私,是不是想嫁人了?”因对渝生有了大概的了解,惹娘放下了防备,稍放轻松的说道:“如果我要是看中了谁,定要赶在女儿会的时候,对他放声高歌,以表情谊,他如果接受最好,即便不接受我,只当是对自己有个交代,也不至于遗憾了。” 渝生瞧她神情自若,自信满满,顺嘴说道:“我看你真有股女中豪杰的英气,敢爱敢恨,哪家男儿不会喜欢呢。到时候你只管唱,就怕男人们争抢呢,你到时候挑花了眼!”惹娘虽大方直爽,但听她这番话不禁显示出了小女子的羞涩,红了脸,不再作声。 阿明见他俩都沉默不语,便岔开话题,问惹娘道:“最近油坊很辛苦吧?”惹娘答道:“是啊,一年中就属眼下最忙了,茶坝雨多晴少,如果迟了,油菜受雨,那就不好了。”阿明继续问道:“我今天看你身边那个小厮倒很机灵,手脚勤快,他是谁家孩子?”惹娘反驳说:“他是我家油坊师傅老谭的独生子,名叫阿宝,不是什么小厮,说来有缘,他与你我都是同年所生,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也觉得格外亲切,后来成了好朋友,只是他一直在油坊帮忙,很少出门,所以你瞧着面生。” “你说的那个老谭就是经常帮我家修缮院子的那个谭工?”阿明问道。 “嗯,就是他。”惹娘点头道,接着将这阿宝情况,一一介绍。原来,阿宝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母亲在十岁那年便因病离世,他与父亲相依为命,因为老谭油访工作忙碌,脱不开身,就求了惹娘家收留阿宝,留他帮忙打打下手,这一来方便照应,二来也为家里增加收入,老谭出了在油坊工作,闲暇之时也帮着邻里做一些木匠的活计,替人打打家具、修修板凳、整整屋顶,这些年也帮了阿明家不少的忙。这阿宝生得伶俐,自从到了老油坊,好学多问,吃苦耐劳,没过多少时日,便什么活都干的得心应手,帮了油坊不少忙。 阿宝是个吹口哨的高手。路边的任意一片树叶在他嘴里都能发出动听的音符。据他所说,这是小时候祖父所教,祖父曾用一小截竹管,做成简单的笛子教他吹奏,他生性聪明,触类旁通,竟学会了这项吹树叶的特技。 听完,渝生饶有兴趣的说道:“什么时候把他叫来,我们好开开眼界。” 惹娘说道:“那都是些雕虫小技,入不了眼的。有时间我把他叫来,大家一起摆摆龙门阵,认识认识。”惹娘继续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就不再打扰了。” 惹娘推开了房门,阿明说道:“我送送你吧。”于是跟着出去。两人一前一后沉默的走着,似乎都有话说,但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夜晚的空气潮湿而凝重,惹娘忽然定住了脚步,转头向着阿明说道:“我本以为外乡人有什么特别,结果和我们茶坝人没什么两样。”她拍了拍阿明的肩膀,语气变得有些快活的说道:“你好好照顾他吧。有时间来油坊找我玩。我先回去了”然后眨了下眼睛,轻盈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10章 第章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星期,茶坝的天气变得愈发湿热。渝生的腿伤也日渐痊愈,阿明想起那日惹娘的邀请,想着快到月底,老油坊的工作也接近尾声,应该不会太过忙碌了。于是向渝生和祖母告别一声,便出门去了老油坊。 阿明来到老油坊的铺子,见惹娘和昨天那伙计在整理铺子的物品,他并没有上前主动找招呼。惹娘忙碌着,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阿明的身影,她马上直起了身子,满面笑容的说道:“你来啦!进来等我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忙完了。”那一旁的伙计也寻声瞅来,说道:“你就是阿明哥吧。惹娘姐经常向我提起你哩!”,阿明向他挥了个手势,回答说:“你就是阿宝。前几天惹娘还夸你身怀绝技哩!”阿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说:“要不,你们俩先去吧。接下来的活,我一个人能应付了。”惹娘面带惭愧的说:“那就辛苦你一下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活,用麻布揩了揩手,对阿明说:“你还没亲眼看过榨油吧?今天是今年最后一次榨油,我领你去瞧瞧。”说完,带着阿明往院子里奔去。 穿过一段昏暗窄小的走廊,眼前变得豁然开朗,高耸的柱子撑起了宽敞的空间,屋子的正中央放着的就是油坊的核心部件——榨油仓,它是由一棵完整的巨木组成,木头内部被挖空形成仓体,里面放置包饼,塞入木楔;最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巨大的撞锤,由一块重达两三百斤的青石构成。 油坊里温度很高,菜油的香气扑鼻而来。工人们都打着赤膊,露出了岁月锤炼过的如铁的肌肉筋骨。领头的就是阿宝的父亲——老谭,他负责最重要的工作,操作撞锤。另一些油工则是常年流动的,每到油坊忙碌的时候,老油坊会临时在村里招募青壮年以作补充,供给他们一日三餐,同时还有不少酬劳可得,只是这活计异常辛苦,非年轻有力者,不敢轻易尝试。 黄亮的菜籽油在巨大撞锤一声声的重压之下,悉数迸发而出,油香也愈发浓烈。阿明好奇这油坊里的一切,以前总是在高墙之外听到这声音,不曾想,里面却是这样宏大热闹的场面,他不禁心生敬佩,敬仰发明这油仓的人,仰慕这些最普通的油坊工。 惹娘在一旁铺派着油工们的工作,她时而查看炒锅里油菜籽的成熟情况,时而去看那磨盘上菜籽面的粗细,而后又去检查包饼是否捆扎严实……事无巨细,兢兢业业,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不敢放松丝毫。阿明在一旁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好意思去打断,因为站了一会儿便出了许多汗,他悄悄得出了油坊,站在庭院的廊下透透风去。 五月的阳光真是出奇的好,云雾散去,微风习习。阿明想要拥抱这难得的阳光,但又不耐这汗水的黏热,瞧见院子角落一棵芭蕉树绿意盎然,触目生凉,于是走上前去,那芭蕉正开着花,豆绿的果实只有小拇指般粗细,甚是可爱。 阿明正观赏得出奇,惹娘走了过来,说道:“我正到处找你呢,你居然在这里。” “我嫌热得慌,就出来透透气。你忙完了?”阿明平静的说道。 “嗯,忙完今天就可以松口气了,这一个月下来真是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惹娘捋了捋湿透的衣服说着。 “你也不用那么拼,交给下面的人做就好。”阿明继续道:“再说,不还有你爸妈呢。也用不着你操心。” 惹娘叹了口气说:“你不知道,虽然我家看起来风光的很,其实近几年来,我常觉得力不从心。我妈原本就体弱多病,帮不上什么忙。我爸年轻时候,一个人操持油坊,过度劳累,现在落下一身疾病,做些闲事还可以,真要他下地干活,他那身子骨还真是吃不消了。”惹娘顿了顿,脸上显得有些沉郁,继续说道:“我真是不想让他们太过操劳,所以才逼着自己把这么大一个家担了起来。” 听完,阿明心中一股酸楚上来,这与他素日里见到的那个坚强的惹娘不同,在他眼前的这个惹娘,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孩,她有自己的无奈,也有自己的软弱。阿明不禁要张开手臂去安慰她一下。不想,阿宝忽然冒了出来,向他两道:“原来你们在这儿啊,让我好找。”惹娘见是阿宝,马上振作了精神,说:“有什么急事吗?”阿宝说:“库房那边新进了一批油菜籽需要你去清点一下。”惹娘双手轻抚了一下额头和梳得整齐的头发,回答说:“我这就过去。” 阿明见她开始忙碌,便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阿明回到家中,径直去看渝生。他走到门前,房间里悄无声息,他觉得甚是奇怪,按往常的经验,屋里必有动静,可今日却沉默的鸦雀无声。他轻轻推开房门,发现桌子移动了方位,歪着摆在靠床的一边,桌上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阿明大感意外,他朝渝生望去,只见他蜷着身子,脸朝墙内,似乎在熟睡。阿明怕打扰他,小心挪动脚步,尽量不发出声响,他收拾好地上的东西之后,床上的渝生还是一动不动。阿明心想:“这家伙,今天竟睡得这么沉。我得好好吓他一吓。”阿明悄悄靠近床边,耳朵并没有捕捉到熟睡的鼾声,因为渝生睡觉常有打鼾的习惯,常惹得阿明睡不踏实,今天倒着实奇怪。他探头望去,眼神落到了渝生木僵的脸上,他并没睡着,睁开的眼睛无神的盯着墙壁,双手无力地搭在身上。阿明直觉他是出了什么状况。忙推了推他,问道:“诶!你怎么了?” 渝生侧躺着身体,纹丝未动,像木头般僵硬。“你别吓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阿明有些焦急的问。渝生仍然没有理会他,面无表情的呆望着。见这情形,怕是问不出什么,阿明有些恼火的起身,迈着急切的步子去寻祖母了。 祖母正在药房忙着。见了阿明她放下了手中的活,神情显得凝重。阿明急忙问道:“渝生他怎么了?” 祖母摇了摇头,说道:“他的脚伤倒是在愈合了,只是要恢复到正常的走路状态,怕是困难了。” “什么意思?”阿明睁大眼睛,有些激动的问。 “轻则他以后会有点跛脚,重则可能会需要拐杖。”祖母抿了抿嘴,无可奈何的说道。 “这怎么行呢!难道就没有痊愈的法子了吗?”阿明有些失控的说道。 “也不是全然没有希望,只是需要漫长的康复训练,但有可能起得了作用,也有可能只是徒劳。”祖母不忍再说下去。 “我一定要治好他,只要有一点希望,我都会帮助他!我不想让他后半生当个瘸子了!”说完,阿明激动的跑出门去。 雾乡_6 阿明返回渝生房间,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躺着,痴痴呆呆望着墙壁。阿明上前坐到床边,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伸出右手,触摸他发凉的背脊,虽然是初夏五月,但屋里的气氛凝重而冰冷,让人感到窒息。阿明声音略带颤抖的说道:“你的事,我已经听奶奶说了。”渝生依然没有反应。 阿明继续说道:“我们并没有完全丧失希望不是?我们还可以通过康复训练,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啊!”渝生身躯微微动了一下,但眼睛依然盯着墙内,用极其消沉的声音说:“没有用了,你不用说安慰我的话。如果是在重庆我还相信有一线希望,这里什么也没有。我的相机坏了,手机没电了,我现在一无所有,我的腿也就这样了,我没法走出这大山,没法涉过这急流,我没法回家了,我一辈子都会困在这里,孤独……终老。请让我一个人静静吧。”渝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身体仿佛在抽泣。 阿明的手分明感到他颤抖的身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一个男人的悲痛和可怜,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抛弃、遗忘。 阿明眼里噙着泪水,说道:“渝生,你一定要振作!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你要爬山,我就扶着你爬山;你要过河,我就牵着你过河;你要回家,我会一直陪你走到家门口!” 渝生转过头来,满眼泪水,无助的看着阿明,说:“我真的好怕……好怕成为一个没用的自己,让自己都厌恶的自己。” “会好起来的,请相信我!我一定要让你好起来。”阿明抓着渝生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第11章 第章 阿明失魂落魄的行走在茶坝的青石街巷,街道上高高的青瓦屋檐遮得天空严严实实,透不过一丝光线,他像是穿越在一个幽深的隧道,又窄又长,只有远处洞口那一丝光亮提醒着他,光明就在前方。人生恰似一条蜿蜒的隧道,下一个转弯说不定就能看到光明,但也有可能还是另一个转弯。阿明转过一字街的最窄处,眼前便豁然开朗,夕阳退去了正午的热度,变得柔和起来,像储藏多年的老酒,让人沉醉。 太阳西沉的山头便是渝生跌落的悬崖处。想到这里,阿明心生一丝悲凉,他忽然忆起渝生曾向他提及太阳能充电宝,于是心头打定主意,一定要帮他寻回这重要的东西。 阿明回到家中,随意取了一件外衣和一盏马灯,向着深山处去了。傍晚的太阳西沉得很快,阿明抵达悬崖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他加快步伐,趁着还有点落日余晖,最好先找到阿明跌落的地方,然后以此为中心点去搜寻,阿明心里这般盘算着。不料,查找这第一现场却费了极大工夫,因与事发之时隔了半个月有余了,那些人类活动的痕迹难觅踪影,阿明只能凭着当天那位樵夫的描述,去还原当时的地形山石和草木。但,深山老林,不外乎都是这般景象,所以粗看哪一处都觉得像是,但细察却没有一处能与描述之中的情形对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阿明心里越来越发慌。夜晚的山林跟白天全然是两个模样,他已经迷了路。 月亮升了起来,银色的月光穿透茂密的树林,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影子,因为夜晚气温有所下降,薄雾渐渐笼罩森林。阿明披上了外衣,干脆就地休息,找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草丛树木之下不时发出动物的声响,阿明无法分辨那声音的来源,似乎四面八方都是那瘆人的声音,心里愈发恐慌。他后背紧紧贴着大石,眼睛紧张地左右张望,过了许久,听到没有动静之后,才稍微放松心情。阿明点上了马灯,微弱的光线只能照亮周围数米的地方,光线之外的地方反而觉得是更深的黑暗。借着灯光,阿明观察起周围的情况,大石头的旁边就是一棵歪脖子梧桐,阿明忽然想起这正与樵夫描述的一致,为了进一步验证他的猜想,阿明壮着胆子继续向着山坡往上查看。果然,向前大约十几米便发现草木和泥土有人为倒伏的痕迹,在一处杂草枝条上,阿明找到了一小块撕碎的布料,他一眼便看出是从渝生的衣服上扯下的,因为茶坝这边没有这种颜色材质的衣服。这布料呈杏黄色,在深绿的草丛中格外惹眼,由此确定这就是渝生当初掉落的地方,阿明内心不免一动,忙以此为中心点,四处搜寻。 因为不晓得具体的遗失物品都有什么,他也没有问清充电宝究竟长得什么模样。阿明只能睁大眼睛,对凡是非茶坝所见的奇异的人造之物都格外留心。经过四处寻找,他在附近找到了两根登山杖、一把瑞士军刀、一个笔记本、零星的几包纸巾和一个LED迷你手电,但那个所谓的充电宝始终不见踪影。 阿明寻了好几个小时毫无所获,马灯里的蜡烛逐渐熄灭,睡意向他猛烈的侵袭过来。他靠着那棵梧桐,不知不觉睡着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照在阿明的脸上,他被清脆的鸟鸣唤醒。因为在树下难受的蜷了一夜,身体有些僵硬得难受,他伸了个懒腰,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白天的森林果然又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亲切和蔼。 森林的薄雾弥漫在草木之间,阿明回忆起往下走几步便是一条小溪,正好可以简单洗漱一番。于是凭着记忆中的方位走去,不一会儿,果然一股泉水从青石之间涓涓流出,他用手掬了一捧送入口中,然后浇在疲倦的脸上,顿时精神不少。回想昨夜的情景,不免一阵后怕,要是遇上什么毒蛇毒虫那怎么得了,幸亏自己安然无恙。 因为出来的紧急,并没有带任何的食物,阿明的肚子早已咕咕作响。他打算着还是改天再来寻那充电宝,现在已经知道了大致方位,改天寻个白日晴好的时间一定能找到。于是收拾起东西准备回家去。 他细看树旁的那一块大白石,在心里暗暗记下。转身离去之时,又直觉似的再去查看那石头一番,谁知在石头底部的缝隙之中发现了一个迷彩布裹着的东西,拿在手里有些分量,打开一瞧是一排排整齐的太阳能电池板,他当然不认识这是什么,但心里打定这一定就是渝生要找寻的东西。于是,内心无比欢喜,仿佛也忘记了一夜的疲惫和饥饿,兴冲冲地往山下跑回家去了。 一路,阳光渐强,薄雾离散,清雾中那蜿蜒在河边的茶坝黛瓦变得清晰起来。阿明直接冲进院子来到了渝生房门前。他怯怯地推开房门,发现渝生正坐在床头,表情木然。 看到阿明回来,渝生劈头便是一句:“你晚上去哪儿了?你奶奶都担心死你了!”阿明歉意的笑着,说:“没去哪里。我只是去找了件很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也比不上你重要!以后别干这种夜不归宿的浑蛋事了。”渝生责备中带着些许怜爱的说着。他瞥见阿明手里拎着一袋东西,问道:“就是这些东西么?”阿明点了点头,渝生招手让他过来,一把夺过袋子,气冲冲地翻开布袋,他以为这个年纪的孩子就如城里的熊孩子般淘气,准是逃出去玩乐,想必茶坝的男孩总该也是这类的行径。于是随意将袋子一股脑倾倒翻出。 渝生见是自己遗失的东西,连那用了半包的纸巾都包含在内,心里突然生出一阵酸楚,眼睛湿润模糊起来。他将东西一一仔细拿在手里仔细查看一遍,仿佛失散多年的亲人久别重逢般感慨,他整齐的归置好这些东西,那笔记本记录的是他从事户外摄影以来的心得灵感,瑞士军刀是他一个学长毕业之时所赠,幸好这两件最重要的东西都寻回了。 阿明怯怯地指着那个充电宝说:“这个是你要找的那个充电宝吗?我没见过它什么样子,怕闹笑话。” 渝生拭了拭眼里的泪水,向他胸膛轻轻一拳,激动的说:“你这个傻瓜。都不晓得是什么就去找……”他话的后半句并没有说出来,只是紧紧将阿明抱在怀里,说:“谢谢你!阿明!” 渝生在阿明的鼓励之下,终于重拾了希望和勇气,漫长的康复训练也就此开始。阿明在祖母的建议之下,在院子里栽下两排木桩,距离差不多能容一人行走,高度则刚好与人的腋窝保持一致,然后再用加工光滑的木头连接木桩,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扶手通道。 渝生见到这设备,不禁感慨阿婆的智慧,心想,这与现代的医疗设备在原理上并无两样了。阿明递给了一个木制拐杖给他,渝生小心翼翼挪动着脚步,向着扶手通道走去。 祖母找来了一段长长的麻布带,示意让渝生双臂夹住扶手,然后用布带子将他的腿部、腰部束住,另两头则分别拉在左右手之中。祖母指导阿明说:“这布带绷拉的力度要适中,太大或太小都会伤到病人。让他小心尝试,与渝生默契配合。” 阿明想了一会儿,对渝生说:“好的,我只管喊着节奏,就不会弄错,就像端午龙舟竞赛那样,须得有一个人擂鼓以作统一的号令。” 祖母高兴的说:“对的,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小心点就是了。” 阿明双手紧握布带,站在通道之中,渝生则扶在通道如口之处。阿明说道:“你听我的口号,我叫一声左,你就迈开左腿,我喊右,你就出右腿,不用太快,好吗?” 渝生点了点头。阿明喊了第一声:“左!” 阿明尽量让右腿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左腿的伤势让他没法完全使出力气,他用力迈开左腿,然后轻轻的落地,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可使出的力气却是平日的数倍,来来回回两三次渝生汗如雨下。 阿明见他汗流浃背,便叫他先休息片刻,自己则坐在旁边,帮他按摩揉捏,疏通筋骨。渝生并不是一个能坚持的人,若是在平日叫他做这种费力辛苦的事情,他会马上叫苦连天或是甩手走人,但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六岁的男孩的这股认真劲儿,自己没有了退缩的理由,他必须要坚持到底。 下午,阿明帮着渝生继续上午的康复训练,一遍一遍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几天下来,渝生有点身心疲倦,但效果并没有预期的那样好。这几天常有一些村民,特别是小孩从院墙的漏窗中朝里偷看,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都好奇阿明和这个外乡人在做什么。小孩子童言无忌:“他们一定是在玩游戏。”,另一个却说:“不对!我看他们是在犁地”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于是这件事弄得茶坝家喻户晓,大家有事没事,便前来围观,就像看马戏一般,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消遣。 渝生很介意自己像被养在动物园的动物一般任人观摩,心里多了一些气恼,只是没找到具体的对象发泄,只好憋在心底,但日益积累,这恼气逐渐变成了怨气,加之几天下来并没有太大好转,他对训练也日渐失去了耐心。 这一天,阳光躲在厚厚的云层之后,茶坝的天气闷热烦躁。阿明像往常一样帮助渝生做着康复训练。几个来回之后,渝生已经体力不支,阿明在一旁为他鼓劲:“没关系。我们慢慢来。先休息一会儿吧。” 渝生怒目相视,自暴自弃的说道:“我不练了!这么多天,一点效果也没有。我就当一辈子瘸子算了!反正不会有人在意我!就让自生自灭吧!” 阿明见他发了这么大的火,不明就里,呆呆的站在那里。渝生见他不作反应,继续吼道:“凭你是谁呀?我妈都不管我,为什么要我听你的!你别管我!”说着,立刻双手并用,胡乱去拉扯缠在腰腿上的布带。 阿明听这话,心里十分憋屈,顿时整个人麻木战栗,头脑一片空白。他两眼通红,盯着渝生,委屈、愤怒、羞愧、怨恨……一齐涌上心头,瞬间将要迸发,但自己作为一个医者的德性压住了他内心的情绪,他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冲出了院子。 第12章 第章 渝生看着夺门而出的阿明,忽然悔疚涌上心头,但自己却什么也无法去做,只得呆呆地坐在地上。 阿明一路跑到了跳蹬桥,看河里的水冲击在石墩之后,产生急速的漩涡。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阿明,你不去照看病人,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阿明拭去泪水,一听这声音便知是祖母来了。他转过去,说道:“我真不想再理他了!他尽把人家好心当驴肝肺!” 祖母刚在里屋,听到了他俩只言片语,大概也晓得事情原委。于是,语重心长说道:“我知道你的委屈。但你有没有想过,渝生他的害怕和恐惧。” 阿明望着祖母。祖母继续说:“他很害怕自己从此不能正常行走,害怕自己成为一个瘸子。他怕自己坚持不了,他对自己强烈不满,但他同时又心高气傲。”祖母抚摸着他的肩膀说,“他不是真心说你的。咱们作为医者啊,往后还有许多委屈要受咧!若是都像你这般受气就逃,病人还不得一命呜呼了。所以,这气要受,事还得做,人生莫不如此。” 阿明似懂非懂。他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他吧。”于是,往回去的路走去。 雾乡_7 到了院子,两人都没有说话,渝生先是呆坐在地上,看到阿明回来,先是一惊,然后依靠着一旁的扶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面露惭愧,不敢正眼看阿明。 阿明见他步履未稳,急忙跑过去搀扶住他。二人四目相对,渝生怯生生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说道:“我……我刚才激动了点……请你原谅我。” 阿明没有直接回答他,只说:“来吧,我们继续训练。”他仔细将布带缠在他的腰上,接着是双腿,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渝生也渐渐恢复了平静,沉默着。 接下来,两人继续着前几日的训练方法。一步一步,渝生被阿明牵引着。他的内心平静不少,不去想那些忧心烦恼、人言眼色。他现在唯一想的便是在阿明的帮助下好全腿伤这一件事情。 不知不觉,太阳又西沉了。茶坝的夜晚总是来的特别早,来的格外静。 阿明和渝生躺在各自的床上,桌子上蜡烛的火焰不时跳动,但那烛光微弱只能照见一米之内的空间。两个人分别在屋子两侧,看不见对方是什么情形。双方都沉默着,也都清醒着,不知从何处飞进一只蛾子,弄得那烛火更加不安。 渝生压低了嗓子小声说道:“阿明。你睡了吗?” 阿明面对着墙壁那一侧,低声说道:“还没。” “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我明知道你对我好,却向你发了火。当你冲出去的那一刻,我……我觉得天都快塌了,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好绝望……” 阿明听这话,鼻子一酸,眼泪朦胧,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说:“没事儿,都过去了,我其实早就原谅你了。”,他揩了下眼泪,说:“明天我们继续,坚持下去就一定有希望。” 第二天,午后,阳光依旧躲在云后,若隐若现,阴晴不定。阿明帮着渝生在院子里重复着康复训练。其实这训练并非不见成效,只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并不是立竿见影的功效,渝生心急情切,况且这种变化是处于变化之中的人所察觉不到的,就如同成天见着的孩子你不觉得他的成长,但若是外人定能看出他巨大的变化。说到这脚伤,不知不觉渝生走起来没那么费劲了,阿明的布带也不用再攥得那么紧了,他渐渐觉得渝生在靠自己使出的劲儿往前走。想着自己付出的汗水和泪水,终于有了一点儿成效,内心却是无尽的喜悦。 院子墙外聚集着看热闹的村民。他们大多是胆大活泼的半大孩子,还有农闲时无事可做的家庭主妇们,他们一面好奇这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是个什么,另一面,靠着背后议论,说人是非,以打发了无生趣的时光。 曾阿婆走出院门,手里提着自己的咂酒壶,嘬了几口,笑着向大伙说道:“我看大家对我的发明感兴趣得很。要不,你们都进去看看?瞧个仔细?” 人群中有一个妇人不好意思的应道:“呵呵。不用麻烦了,我们也只是好奇过来看看热闹,不敢打扰了,家里还有事儿,先回去了。”说着便向后退,走开了,众人都听出阿婆话里有些不悦,便也识趣的散开了。 日子已经到了六月,天气愈发闷热起来。街上卖艾草、售菖蒲的摊子多了起来,算起来离端午还有不到十天的日子了。茶坝人喜欢过节,每逢过节必定要全村出动,摆上长街宴才算得上热闹。因为要准备端午节的庆祝,小镇买卖交易也比平日繁忙许多。买肉的买肉、泡酒的泡酒,好一番热闹的景象。 经过十来天的康复训练,渝生不必借助拐杖和布带,自己已经能勉强行走,只是腿脚还是不及正常人利索。 渝生刚完成了上午的训练,阿明问他:“上次那个充电宝,你用了吗?” 渝生说:“嗯。只是充一次电特别费劲。我去拿出来让你瞧瞧吧。” “还是我去吧。你就别逞强了。”阿明让他坐下,于是自己去了房间,他拿出了背包放到他面前。 渝生掏出了单反相机,说道:“你看,这是照相机。可以把你看到的任何东西都记录下来。我这就示范给你看。”渝生启动了电源键,相机的屏幕亮了起来。 阿明先是一惊,然后问道:“你不是说它坏了吗?” 渝生笑着说:“这多亏你帮我找回了瑞士军刀,我才能打开相机,把它修好啊。”渝生从包里掏出那把瑞士军刀放在阿明面前,说:“你别看它个儿小,用途多着呢!”于是把军刀的钳子、镊子、锥子等工具一一介绍给他看。 渝生趁阿明不注意,将镜头悄悄对准他,咔嚓一声,快门迅速闭合。阿明本能的躲避镜头,然后说道:“你这是在干什么呀?吓我一跳!” “我在给你拍照啊。”渝生笑着说,“你看。”渝生把相机屏幕拿到他面前。 “哇。没想到我长这样,虽然平时也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但这样瞧自己还是第一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有什么好古怪的?你只是不习惯,我给你多拍几张就好。”阿明这话中透出了一丝暧昧。 阿明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说:“我有什么好拍的?” 渝生故意说道:“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当然要拍你了,换成别人都是要收费的,况且我一般只拍风景,人像不是很擅长。”渝生接连拍了几张,给阿明看。 “你看你脖子上那个破木牌太不搭了,丑的很,赶紧扔了。”渝生说道。 “那可不行,它跟我十六年,再说,这是我亲生父母留给我的唯一东西。”说完阿明忙去用手护住自己胸前的小木牌。 “你别说,我瞧着它还真有点眼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渝生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 阿明瞅着他发笑,说:“你少来了!你就编吧!”。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晚上,昏黄的烛光下,阿明和渝生各自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的青瓦,若有所思。 “你渴么?我给你倒杯水喝?”渝生问道。 “谢谢,不用了。” “白天真是不好意思,拿你的小木牌开玩笑了。”渝生转过头,望向那边的阿明。 “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小气。”阿明半开玩笑的说道,同时也望向渝生那头。 “我只是偶尔听到曾阿婆提到木牌的来历,说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想着,一定是段伤心的往事,所以一直没有问你,今天说起木牌,我看你神情上有些悲伤,如果你相信我,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渝生小心翼翼的问道。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早就习惯现在的生活了,我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阿明微笑的说着。将奶奶告诉他的所有一一道出。 渝生长吁了一口气,感叹道:“真是对不起,让你伤心了。” “没什么。能有奶奶陪着我,就够了。”阿明缓缓的说道,他语气忽然变轻快,反问道:“我说了这么多,你也说说你的情况呗?” “我?我的情况简单多了。我妈是一名高中的教师,是她把我带大,她对我比较严,我其实蛮讨厌她的。她想让我学师范,我就偏要学摄影,为此还大吵了一架,后来毕业之后我就干起了摄影,我妈也只能接受。” “没看出来,你居然这么犟。那你爸呢?他就不帮你说话?”阿明问道。 渝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跟我妈离婚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我现在对他基本上没什么印象。” 阿明说道:“对不起。” 空气里又是一段沉默。 阿明想要打破令人窒息的安静,想起白天那把瑞士军刀,于是问道:“我看你白天使得那把什么刀稀奇得很,是从哪里买的?” 过了一会儿,渝生说道:“这里怕是买不到,不过,我这把也不是买的,是一个同学送的。” 阿明来了兴致,问:“谁呀?” 渝生想了想,回答说:“是……是我的一个学姐送的。” 阿明默然,不自觉重复了一下:“哦……是学姐。” 雾乡_8 渝生继续说道:“嗯。说起来也蛮遗憾的……” 阿明的大脑有些恍惚,或许是困了。他隐隐约约听着是那学姐一直暗恋于他,但渝生不自知,于是终于挨到毕业,那学姐才表明心意,但为时已晚,两人就这么错过。 渝生娓娓的诉说着,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听阿明没有什么回应,他小声问道:“阿明,你睡了吗?” 阿明脸朝向墙壁,默不作声。 “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那我也睡了。” 阿明不敢有丝毫挪动,怕渝生以为他没有睡着,他思绪万千,无法入眠。 第13章 第章 早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渝生被阳光愰醒。 阿明早已经起床,正把煮好的白米粥、窝窝头端了进来。 “你醒了。快来吃早饭吧。”阿明说道。 渝生揉着睡眼,说道:“你起这么早。”然后看到了桌子上冒着热气的早餐说:“谢了啊,坐下来一起吃吧。” 阿明微笑着说:“不了,我已经吃过了。”他面对着渝生坐着,看他狼吞虎咽的吃东西。接着说道:“对了,我问了奶奶,说你的腿也差不多好了,这不,过几天就是端午了,于是我求她让我们一起去山上采些艾叶、菖蒲,你猜怎么着!她答应了!只是叮嘱我要好好照顾你,千万不要有任何差错。” 渝生高兴的说道:“那正好啊!我早就想出去散散心了,这地方待的我都发霉了。” 阿明说道:“那我们早去早回吧,趁着暑气还没上来。出门晚了,非得热死不可。” 渝生连忙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差点把自己呛到。 “你慢点呗。不急的。” 渝生只是在一旁呵呵的傻笑。 阿明背了竹背篓,渝生背着他的照相机。渝生还是第一次正眼看这座古朴的小山村,家家户户都是木门、木柱、木梁构成的屋子。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很是狭窄,屋顶的青瓦把小小的街道围成了长龙。这种古朴原始的小镇是那些过度商业开发的所谓古镇无法比拟的。渝生也去过大理、丽江、乃至山西的平遥,都大失所望,唯有这座叫茶坝的小镇,才算得上真正的古镇了。 渝生被这座小城的气质深深吸引,他好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宁静、祥和的感觉。他不禁掏出相机,贪婪地记录着他所看到的一切。 因为时间还早,街上的行人并不十分多,沿街的铺子大多还关着,只有极个别卖早点的铺子慵慵懒懒的拆卸着铺门上的木板,炉子内的火暖暖地熏着,锅子里的热气缓缓升起。 走进一字街的时候,行人多了起来。渝生并不在意村民们对他异样的眼光,这眼光中有友善的、好奇的、疑惑的、惊讶的、甚至害怕的。有胆大的小孩子上前问他道:“叔叔,你这是在做什么?”渝生不与他解释,脸上露出微笑,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去。 阿明跟在他身后,生怕有什么闪失,毕竟腿伤没有完全康复。终于走出了人多的街道,前面便是两棵大黄葛树的地方,接着往下便是青石桥。 渝生兴奋地走着,脚步迈得比正常人都快。阿明连忙喊道:“你慢点。前面可是下坡。” 渝生不以为然:“你也太小瞧我了,怎么我也是个户外摄影师。这点坡坡坎坎还能搞定。”他跨步下去,三五步就到了青石桥上,伫立在那里,回望着身后的茶坝。 阿明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跟上前,说:“你可真是胆子大!受伤了我可不饶你。” 渝生轻松一笑,说:“没事儿。我们继续走吧。” 再往前走,便进了山林,阿明紧紧跟着渝生,显得有点紧张;渝生倒轻松自在不时张望着周围的风景。穿过了一片竹林,山路也变得陡峭起来。阿明眼神不敢离开渝生片刻。 渝生问道:“阿明。还有多久到?” 阿明回答说:“穿过这片香樟林,前面就是一条小溪,溪水边生了很多茁壮的菖蒲。” 渝生迫不及待的加快了脚步。阿明紧跟在身面,叫他慢些。 果不其然,一条小溪汇聚而成的一方池塘映入眼帘,渝生不由得举起相机,记录下这美丽的一刻。池塘边果然长满了肥美壮硕、半人之高的菖蒲。渝生急忙走进池塘,正要去采些菖蒲,阿明忙喊住他道:“让我来吧。池塘泥多,小心你滑到了。” 渝生没有理会他,还是要自己亲自去采。他拿起瑞士军刀,找到最靠池边的一株,正准备俯身去割菖蒲的根部。没想到草丛间盘着一只小水蛇,把他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渝生慌张的喊道:“啊!有蛇!” 阿明立刻赶过来,问道:“哪儿呢?” 渝生惊魂未定,吞吞吐吐说道:“就在……在刚才的……菖蒲里面。” 阿明镇定自若,他拿着割草用的镰刀,向菖蒲丛里看去。发现那草堆里躲着一条小水蛇,只有小拇指般粗细,顿时放松了心情,他收起了镰刀,将其别在腰带之间。趁那蛇未注意之际,迅捷的将他逮住。 阿明笑着:“哈哈,这么条小蚯蚓就把你唬住了?”他把手中的小蛇向渝生面前挥舞。 渝生又惊又怕,说道:“快把它拿开,我……我害怕。” 阿明不再逗他,从腰间掏出一个布袋子,将小蛇丢进去,然后牢牢扎紧口子。 渝生惊魂未定的问道:“你还要将它带回去?” 阿明说道:“是啊,这种小蛇无毒,可以入药的。” 渝生坐在池塘岸边平复刚才的惊吓。想来自己虽然也是经常户外摄影,但真碰到毒蛇、蜥蜴之类的还是会心生恐惧。不想,阿明居然这样勇敢,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又想,茶坝这种落后的不毛之地,人的生存是需要与自然做残酷的斗争,人需要充分锻炼出自身潜能来才有活下去的可能,勇敢自然就成了他们血液中自带的基因了。这样想着,渝生不禁心生敬佩,他还真不能小看了他眼前这个比他小十岁的大男孩,或许真如他所说,应该叫他“男人”。 阿明灵活的使用着手中的镰刀,不一会儿便割了一小捆。整理好放入背篓之中,阿明擦了擦头上的汗珠,说:“走!我们采艾叶去!” 阿明和渝生踩过小溪,来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上,一大片天然的野艾生长得郁郁葱葱,空气中飘荡着艾草特有的香气。 “你还是歇着吧,这些活都由我来干。我看你也不会,反而碍手碍脚。”阿明咧着嘴笑着说道。 渝生对刚才的小蛇还心有余悸,又担心艾草堆里也藏着什么毒蛇毒虫,于是只得尴尬的赔笑:“好!好!你去忙好了。” 阿明将背篓放在一旁,自己走进齐腰的艾草之中。他抡起手中的镰刀,一茬一茬地割取,他有条不紊,先收割边缘的区域,然后有秩序的往里面推进。 此时,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悦耳的音乐,像是小号吹出的声音,又像是鸟儿清脆的鸣叫。那声音也越来越靠近阿明和渝生。 阿明和渝生一同朝着那音乐的方向看去,原来是惹娘和阿宝。看他们手里领着竹筐拿着镰刀,想来也是来割艾草的。 雾乡_9 阿明忙上去打招呼,说:“惹娘!是你呀,我以为这么好听的声音是谁呢。” “对呀。我不是跟你说过,阿宝会吹树叶嘛!刚才就是他吹的。”惹娘连忙叫阿宝过来。 渝生也走了过来。 惹娘看着渝生,指着他穿得T恤,说:“你穿得够特别的呀!衣服连袖子都没有。” 渝生笑着说:“我们那儿都这样穿,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阿明急忙转换了话题说:“阿宝,你真厉害,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树叶发出的音乐,真好听。可以看看是什么样的叶子吗?” 阿宝把手中的香樟叶交给阿明,说道:“就是普通的樟叶。不过挑叶的时候还是有点讲究的。” 阿明和渝生把叶子拿在手里翻看,瞧不出什么名堂。于是问:“什么讲究?” 阿宝得意的说:“叶子嘛,要用新老适中的,太新的一吹就破,老叶韧性是好,不过音色却差很多。” 渝生说道:“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名堂呢。” 阿明对惹娘说道:“你们也过来割艾吗?” 惹娘说道:“嗯,这不快端午了吗,我不想去买现成的,觉得只有自己亲手割的才有意义不是。”惹娘看了看阿明背篓里一大捆的艾草,继续说道:“今年也要采这么多去做药吗?” 阿明说:“是啊。端午的艾,药效最灵了,过了这个时节的艾都不好用。” 惹娘说道:“是啊,就像油菜,春油菜就不及冬油菜好,榨不出什么油来。”说着她示意阿宝随意采些艾叶就好。然后,对阿明说:“端午节你和奶奶可要来我家吃席,就像往年一样,一定要来啊。” 阿明连忙说:“当然是可以,不过,今年有点不同,也许得带上渝生。” 惹娘认真瞅了渝生一眼,忽然作笑说道:“没事儿啊!来的就都是客,添一双筷子的事儿嘛。” 渝生说道:“我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在惯了,到时候随便去哪儿吃点就好,我都可以的。” 阿宝采完一把艾叶捆好后,放进了随身携带的篮子里。走过来跟他们会合,说道:“我们一起回家吧。”他看着惹娘说:“咱们走吧!我吹叶子给你听。” 惹娘看了阿宝一眼,笑着说:“好啊。你就吹那曲《老荫茶》吧” 阿宝笑着说:“樟树叶吹《老荫茶》,真是够绝了!” 第14章 第章 一路上,惹娘和阿宝走在前面,阿明和渝生则跟在后面,他们默契的保持着彼此的距离。阿宝清脆的树叶歌声伴着他们回去的路。阿明看着前面有说有笑的惹娘和阿宝,心里生起一种微妙的感觉,而渝生呢?他当然不消停,因为拍照的关系,总是落在后面,阿明不时回头去看他,提醒他赶路要紧,别只顾着拍照。 时间越来越接近中午,晨雾逐渐消散,茶坝的太阳越发毒辣。阿明四人走出了凉爽的竹林后,便能看到河对岸的茶坝小镇,日近中午,赶集的人也少了许多。街边的铺子上,挂起菖蒲和艾叶的人家也多了起来,惹娘家的油坊在茶坝的村口处,于是阿明和他们便分了路。惹娘和阿宝往右边的小巷走去,这是一段大约一百米通向山坡的小巷。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走着。惹娘走在前面,阿宝则静静地跟在后面。吹奏的叶子早已丢在了刚才路过青石板处的茶坝河之中,两人的沉默从进入小巷那一刻便开始,与刚才四人之行的有说有笑形成了戏剧式的对比。 两人都沉默不语,静静的巷子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哒哒回响。高高的墙壁遮挡住了灼热的阳光,使得巷子阴暗凉爽,但阿宝的内心却并不平静。再走几步便要出了巷子,阿宝提着篮子的手也捏得更紧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其实知道,你是喜欢阿明哥的。”惹娘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略带尴尬的笑着说道:“没有,你想多了吧!?”阿宝面色凝重,目不转睛的看着惹娘,说道:“你不用骗我……我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你……你看他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惹娘还想要继续否认:“怎么就不一样了?” 阿宝说道:“就是不一样。”他沉默了一会儿,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似乎用尽全部的勇气说道:“因为……因为我也一样看着你!喜欢着你!” 惹娘被他突如其来的勇气和表白弄得不知所措,回想起往日一同工作相处的细节,她渐渐明白,或许一开始她就明白阿宝对自己的情谊,只是不愿去相信。她镇定了片刻,双手搭在阿宝的肩膀上,说道:“谢谢你……谢谢你的喜欢。我能感觉到,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朋友。我承认我喜欢阿明,但跟你无关,即便是没有他,我们也只能是朋友。” 阿宝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眼里似乎含着泪,眉头扭曲地挤在一起,嘴巴紧闭,像是在苦苦挣扎,最后吐出了一句话:“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下人?不配你喜欢?” 惹娘阴沉了表情,收回了手臂,说道:“你怎么这么想我?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从不会这样看一个人的。”惹娘有些恼地转过身去。 阿宝着了慌,连忙说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想你,我……我真是混蛋……” 惹娘转过身来,安慰道:“别这样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咱们回家吧,该吃午饭。” 惹娘迈开了脚步,阿宝却钉在了那里难堪的一动不动,他小声的说道:“那,以后我还能给你吹《老荫茶》吗?” 惹娘松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轻松的说道:“当然了。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阿宝终于也收起了愁容,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另一边,阿明和渝生穿过了一字街。路过的行人莫不回头观看穿着奇怪的渝生,大家似乎都在窃窃私语。但,渝生只要回头去注意他们,那些人便装作一副无关紧要,眼睛立刻转向别处,以逃避渝生的视线。 渝生用肩膀碰了一下阿明,问道:“大家怎么都怪怪的?” 阿明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说反了吧,应该是你怪怪的。说了让你别穿这身,你偏不信,现在被当作稀奇看了吧。” 渝生不以为然道:“哼!他们是嫉妒我长得帅。再说,你们那身衣服宽袍大袖,裹得严严实实的,我真不习惯。” 阿明摇头道:“哼哼!那就别埋怨人家总盯着你了。” 阿明拍了拍渝生的肩膀,凑过去小声道:“你觉得阿宝是不是喜欢惹娘?” 渝生嫌恶似的瞅着他说:“这还用说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然人家为什么对她成天唱歌哼曲的。” 阿明沉默了片刻,继续说:“那你觉得惹娘喜欢他吗?” 渝生手指捏着下巴,说道:“这个我说不好,你看,今天他们虽然表面有说有笑,但总感觉是在特意演给别人看一样。”渝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阿明,然后恍然大悟道:“我看她是喜欢你。” 阿明有点气恼的说:“你别胡说!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渝生来了兴致,追问道:“咦!是哪家姑娘呀!别不好意思,喜欢就要大胆说出来。不然缘分就错过了。” 阿明眼睛紧紧盯着渝生,心跳较快,呼吸急促道:“真的吗?可我不知道这……这该还是不该?” 渝生说道:“喜欢就是喜欢嘛!哪有该不该的?这得问你自己的心。” 阿明不再说话,他思忖着渝生的话,内心陷入了纠结。 渝生和阿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家门。曾阿婆见了渝生,问道:“怎么样?感觉腿好一些了吗?” 渝生说:“我觉得恢复得很好,应该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能完好如初了。” 雾乡_10 曾阿婆道:“还是年轻好啊!恢复起来就是快。如果是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不得了了。” 渝生说:“奶奶!你硬朗着呢!还是要感谢你和阿明的精心医治,细心照顾,不然我怕是去见阎王了。” 曾阿婆笑道:“你这孩子,净瞎说。” 此时,阿明跟进了门,曾阿婆见他面色凝重,心事重重,感觉很是奇怪。于是借口说道:“菖蒲艾叶都采好了?” 阿明心里有事,只顾低头进了药房,没有听到祖母的问询。 阿婆转过脸来对渝生说:“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渝生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知。 渝生回房间整理自己今天的拍摄成果。阿明来到药房,放下背篓。祖母跟了进去,问他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叫你都不答应。” 阿明木然的说道:“哦。我刚没听见。”他抖擞了一下精神,说道:“对了,奶奶。你猜今天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祖母还未打消刚才的疑虑,问道:“是什么?” 阿明从背篓里拿出装小水蛇的布袋子,快活的说:“是一条小水蛇。” 祖母道:“你还真不怕蛇。给我吧,我正好可以拿来泡壶药酒。” 阿明先将菖蒲取出,然后取出差不多同样分量的艾叶。阿明说道:“后天就是端午,我得把家里的大门、院门、所有房间的门前都挂上一束,让那些蛇虫鼠蚁都不敢进来。” 祖母笑道:“咱们家这么多药材味儿,那蛇啊、虫啊什么的还不得躲得远远的。” “对了,采艾的时候遇到惹娘了,她说端午叫我们去他家吃饭。” 祖母点头道:“这事儿我晓得。上午惹娘来找你,我说你去采艾了,她就顺便提了吃饭的事儿。我说,你不用那么客气,大家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随意就好。” 听到此处,阿明不禁感叹道:“原来是这样。” 虽然这声音不大,但祖母听得分明,问道:“原来是怎样?” 阿明慌忙说:“也……也没什么。”怕祖母瞧出异样,于是阿明低下头继续将菖蒲和艾草一束一束绑好,不一会儿整理出一大把来。 阿明抱着扎好的艾叶,走出药房,向渝生喊道:“渝生!快出来,挂艾叶喽!” 渝生在屋里应道:“等我会儿!马上来!” 阿明将怀里的艾叶分给渝生一些,说道:“我去大门、药房、厨房、厅堂;你就负责所有卧室的。” 阿明抱着艾,出了院子,先在大门两侧分别挂了一束,接着是厨房、药房,最后是厅堂。 挂好厅堂最后一束艾草,阿明松了一口,开心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回头一望,不用想就知道是渝生。还没等阿明开口,他便说:“你给我的任务,我早就完成了,我现在进行我的任务——拍照,你往旁边挪一下,别挡着了。”说完摆了摆手,示意阿明走开。 阿明听了,怏怏不乐地走开,前去看渝生挂的如何,没想到都已完成。 阿明笑道:“看不出你手脚还挺麻利的。”渝生嬉皮笑脸的说道:“那可不,再怎么说我也是个野外工作者,这活简直是小菜一碟,比这里艰苦十倍的环境我都去过,还怕这里么。” 阿明从未走出过大山,以为茶坝就是整个世界的全貌。于是好奇问道:“那会是什么地方?” 渝生答道:“沙——漠。” 阿明不解:“沙漠是什么样子?” “额?沙漠都没听说过?”渝生忽然想起阿明从未离开过茶坝,继续说:“我忘了你从没走出这里,忘了这里没有手机、电视机、收音机、报纸……难怪你不知道。”他想了想,解释道:“怎么形容呢?说白了就是大片大片,你难以想象那么多的沙子、沙丘、沙山连成一片,无边无际。”他忽然想到手机里存有去年去内蒙的沙地照片,于是掏出手机来翻给阿明。 阿明道:“咦!有电了?” “是啊,多亏你帮我找到充电宝,不过就是没有信号。不然我就可以发朋友圈和微博了。”渝生兴奋的说着。阿明满脑疑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渝生瞅着他疑惑的表情,知道自己也跟他解释不清,干脆懒得解释,忙打开手机相册,去找去年在腾格里时候拍的照片。 “你看,这就是沙漠。”渝生将手机照片展示给阿明看,说道:“周围一片一片的都是黄沙,中间是绿洲。” 阿明惊讶的说不出话来,虽然眼前的沙漠很是荒凉,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壮美,不禁感叹:“好美的沙漠!”他稳定了一下情绪说:“我总以为茶坝就是整个世界了,没想到茶坝以外的天空、云彩、河川、土地……”他看了看渝生,继续道:“还有人都是这么不一样。” 渝生若有所思道:“是啊。并不是你习惯了的就是正确的。” 阿明看着渝生,从他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温暖的力量。 第15章 第章 终于到了期盼已久的端午。渝生这天早早起了床,穿上了昨晚他向曾阿婆要的茶坝传统服装,这一方面是因为自己那身T恤确实显眼,不太方便自己的拍摄工作;另一方面也入乡随俗,体验一下茶坝的生活。说来也巧,这衣服正好是曾阿婆死去儿子的,穿在渝生身上却贴切得很,就像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般。阿婆看这情形,仿佛看到了死去儿子又回到了他身边,不禁潸然泪下。渝生早从阿明口中得知其中的原委,于是对阿婆好生安慰,阿婆感激与他的这段缘分,于是决定将这套衣服送与他当做纪念。 一大早,渝生穿戴完毕,将阿明唤起,一定要让他赔自己好好过一过茶坝的端午。阿明在茶坝长大,对自己十几年来熟悉的节日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想着每年的端午不外乎就是赛龙舟、吃粽子、摆长宴、放河灯此类活动,想必今年也大概如此。但经不起渝生的软磨硬泡,阿明勉强答应了同去。 吃过早饭,渝生和阿明向阿婆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节日中的茶坝醒得格外早了,一字街的店铺都早早开门营业。卖子面的、烤石板糍粑的、烧豆腐的都忙的不亦乐乎,窄窄的街巷挤满了人群。尽管渝生换上了当地的服装,还是因为自己的身高和单反相机成为人群中特别刺眼的存在。 阿明先领着渝生往跳蹬桥那边去。跳蹬桥的对岸是一个简陋的跳蹬神庙,平日鲜有人问津,因为是过节,庙宇被打扫一新。阿明和渝生挤进人群,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个简单的四方亭,亭子沿着一块石壁修建,跳蹬神像就供奉在石壁一侧,面朝滚滚的茶坝河。神像的面貌已经很难辨认,也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旁边石壁上的铭文也模糊不清。只知道年代久远不可考证。因为是过节,神像、亭子都挂上了新的红绸子,供台上摆着各色水果和少不了的粽子。一个乡村土法师像是刚刚做完仪式,将十米长的炮仗饶了亭子一圈,随着引线燃起,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在茶坝河的两岸。 沿河岸往下游,走不到一公里便是青石板,从这头望去,可以看见,村口亭亭如盖的那两棵大黄葛树,黄葛树旁台阶往上便是风雨亭,听说这风雨亭是一位痴情的女子等待他的丈夫回家而建,但那女子在亭内等了一辈子都不见他丈夫归来。青石板再往下三公里河面变得宽阔起来,茶坝的村民每年就是在这里举办隆重的龙舟比赛。 赛龙舟是全村人的盛会,但凡是村里的青壮劳力都乐此不疲。茶坝的男人与水的关系最为密切,人人皆会浮水。此时河两岸早已占满了人群,人群中还不时有兜售水果、瓜子果仁、卷烟等卖货的人。水面上,龙舟都整齐排成一行,只等裁判的一声锣响。阿明远远望见看台上惹娘正坐在其中,想必是来看阿宝参赛的。 渝生也瞧见了惹娘,见她身边坐着一对穿着讲究的中年夫妇,便问在一旁的阿明:“惹娘旁边那对夫妇是她父母吧?” 阿明远远望了一眼,说:“对的。他们家在村子里也算有头有脸,自然给他们留了好位置。”惹娘身后站着一个老伯,衣着朴实,渝生又问:“那后面的人是谁?” 阿明瞅了一眼,说:“那就是阿宝的亲爹,惹娘家的油坊工人,老谭,经常帮助我家,我跟他熟着呢。” 惹娘在台上嗑着瓜子,眼睛不时扫射下方的人群。果然他发现下面站着的阿明,心里喜不自胜,本打算站起身来朝他打招呼,唤他上台来看,更能瞧个仔细,但忽然看到一旁的渝生,他们俩你一言我一句,有说有笑,便心生不悦了,立刻坐下,狠狠地剥着眼前的瓜子。 忽然,斗大的铜锣发出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龙舟赛正式开始,霎时,龙船上鼓声如雷,两岸人声鼎沸。 果然还是阿宝带领的油坊队拔得头筹。龙舟靠了岸,也许是过于兴奋,因为今年这是他第一次作为领队获奖,阿宝没有上岸,而是纵身一跃跳入河中,众人都惊诧不已,不知道他游去了何处,过了片刻,忽然从众人这边的水域钻出,大伙又惊又喜,都为他拍手叫好。阿宝上了岸,村民都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道来,阿明与他四目相对,向他打了个招呼,阿宝并没有理会他,径直朝看台上走去。 雾乡_11 阿明问一旁的渝生:“他应该是看见我了吧?” 渝生说道:“哼!他有什么好装的,拽什么拽。” 阿明沉默不语。 接下来是领奖的时间。茶坝人淳朴实在,又居于穷乡僻壤,自然没有什么奇珍异宝,按惯例,第一名获得了一大坛十年陈酿的咂酒。咂酒是一种大家一起共饮的高粱酒,是逢年过节酒桌上必备的饮品,象征着团员与相聚。热闹得咂酒作为对这群朴实村民的奖励是再合适不过了。 龙舟赛毕,人潮渐渐散去。阿明向看台上瞥去,惹娘和家人也都离场,只留下空空如也的座椅和满地狼藉。阿明说:“我们回去吧。现在应该都在准备长街宴了。” 渝生说道:“好。咱们走吧。”看见阿明仍旧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问道:“你还因为刚才的事儿不高兴吗?” 阿明摇了摇头。渝生骂道:“妈的!还当他是朋友,这么快就不认人了!不就是个冠军吗,有什么了不起!真让我恶心。” 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青石板,过了黄葛树,人又开始多了。巷子中间都摆起了拼接在一起的方桌,两两紧挨,一直向着街道延伸。按照茶坝的规矩,自家负责自家门前的桌子饭菜,他们都拿出平日不舍得吃的鸡鸭、腌鱼、猪牛羊等美味与大家分享,若是家贫一些的,也不会吝啬,拿出自家珍藏多年的腌货,也别有一番风味,若是不能提供食物也不打紧,所谓有钱出钱,没钱出力,帮着端菜洗碗倒也快活,茶坝人豪爽大方,从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因此邻里之间相处融洽。 节日里最高兴的要数这些孩子们了,一些调皮的从那燃尽的炮仗堆里去寻一些未被点着的炮仗,收集起来,当做莫大的宝贝,那神情就像探险家们在古墓中找到宝藏一般欢呼雀跃。幸运的人总是好事连连,不幸的人常常祸不单行。捡到第一颗炮仗的孩子,往往收获最多,自然也成了孩子们的焦点。沿着长席一直往前,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什么炸酥肉、粉蒸羊排、豆腐鱼、焖肘子等等一一摆在长席之上。 第16章 第章 长街宴几乎出动了全村之人,但自家的位置却都是相对固定的。阿明熟练的穿梭于人群之中,渝生紧紧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儿阿明就找到了自家往年常坐的桌子,祖母已经坐在席间,她欢乐地招手,示意阿明和渝生坐到她的身边。 阿明坐在祖母一旁,渝生则对着他们坐下。 祖母笑着说道:“去看龙舟了吗?闹热的很吧?” 阿明和渝生忙点头。渝生道:“嗯,人山人海的,好久没看到这样热闹的场面了。” 阿明看了渝生一眼,不咸不淡的说:“我看跟往年也没什么区别,净是这些花样。” 祖母道:“还是你们年轻好,不像我,腿脚不中用,什么地方也去不了了,只能在家里听听炮仗声喽。趁着年轻多出去玩玩吧。”阿明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悦,同时心里也生了一丝惭愧。 渝生笑着说道:“奶奶!你别难过,吃完饭我和阿明领你到处转转去。你想去哪儿,我们就陪你去哪儿。” 祖母咯咯的笑着,说道:“好!好!” 渝生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他估摸着离开席还有段时间,便找了借口溜出去到处走走看看。阿明陪着祖母在凳子上坐着。祖母说:“你看渝生这么大人了,还总是冒冒失失的。得找个媳妇好好管管他喽。” 阿明忙说:“哼!他自己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祖母听他口气觉得有些古怪,阿明似乎也察觉出有所不妥,于是笑着道:“我……我是说他是个外乡人,自然跟我们不一样。”阿明不想多说,怕又“祸从口出”。 祖母听罢,说道:“也是,等他好全了,也就要离开,回家去了。跟我们也没啥关系。我才不瞎操心呢。” 阿明心里一紧,又故作镇定的问道:“他要走了吗?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祖母答道:“他倒没有提,只是你想啊,他也是个有家有父母的人,怎么会有家不回呢,父母联系不上他,肯定担心得要死。” 暗恋之中的人,会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阿明从未想过渝生会有离开的一天,经祖母这么一说,他忽然意识到,的确,渝生应该走了,因为他的腿好了。想到此,一种莫大的悲凉侵袭到他的全身,让他在这炎热的六月也感到寒冷。 菜肴陆陆续续的端上了桌,阿明全无胃口,桌上的客人到的也七七八八了。还不见渝生的踪影,阿明有些心慌,对一旁的祖母说:“这都快开席了,我去找找他。” 祖母摆了摆手,让他快去快回。阿明起了身,往前走了几步,在喧闹的人群中四处搜索渝生的踪迹。走两步,看四处,不想撞到一个人满怀,他正要气恼,想同那人理论一番,不想抬眼看去,正瞧见那人下巴浓密的络腮胡茬,此人正是渝生。 渝生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啊,没撞疼你吧。” 阿明像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紧贴着渝生胸膛的刹那,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自己觉得安静温暖。他心里不禁一阵欣喜,刚才的手足无措也都散去九霄云外。 “我没事儿。快开席了,我们回去吧。”阿明温柔的说。 “我正也往回赶了,走吧。” 渝生和阿明回到了座位。上菜的嬢嬢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喊道:“菜齐喽!乡亲们!开席了!开席了!”吆喝声此起彼伏,传至街上的每个饭桌。热火朝天的长街宴就此开始。 祖母对渝生说道:“吃席也就是吃个热闹,你们俩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自己动手去夹。” 渝生点头道:“好!好!奶奶,你自己也吃,不用管我。我手臂长着呢。”说完一桌的人都笑起来,他随手一筷子夹起了放在对面的一块烧白肉,大口朵颐起来。 茶坝人实在而不做作。一桌子菜,呼呼啦啦就吃了个七七八八。此时,送茶水的人游走在饭桌之间,喊着:“凉茶来了!凉茶来了!有人要吗?……” 渝生好奇的问:“这是什么凉茶?” 阿明回道:“是老荫茶。” 渝生道:“那是什么茶?” 阿明神秘的说道:“你自己喝喝看就晓得了。”说着,站起身来,朝那提茶壶的伙计喊道:“我们这儿要三碗!” 那伙计寻声道:“好勒!” 不一会儿三大碗红彤彤的老荫茶汤摆在渝生面前。 渝生端起碗来,嗅了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于是一股脑送入腹中。 “你还别说,这味道甘甜清冽,透着一股植物的奇香。这是用什么做的?”渝生问道。 阿明神秘道:“其实,你早见过了。那天去割艾的时候,还路过的。” 渝生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阿宝吹的那个曲子。” 阿明点头说道:“是啊。老荫茶就是用樟树的枝叶做的。”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与别的茶不同,老荫茶必须先用猛火烹煮,放凉之后才会出色出香,热饮是没有这种滋味的。我们这边夏天都喝它,清热解暑,安逸得很。”说完继续呷了一口。 听完,渝生道:“那我再来一碗,我火气比较大。”站起身来又叫伙计送了一碗过来。 长街宴之后,渝生道:“奶奶,我们陪你走走吧?你想去哪里?” 阿婆笑着说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还当真了。” 雾乡_12 渝生笑着道:“我们不累,反正就当饭后消食了。想去哪儿吗?” 阿婆道:“去青石板吧。” 于是阿明搀着祖母,渝生则跟在后面向青石板走去。 村民们对曾阿婆都格外尊敬,一路上行人都与她问好。长宴散去,街上的人逐渐稀少。上午的水汽散后,阳光猛烈起来,烤得人睁不开眼睛,一路寂静无声,唯有树上的蝉不住的聒噪。 短短的街巷因为炎热,比平日里长了许多,阿婆三人用了比往常多一倍的时间才走到黄葛树下。一进入黄葛树的“领地”,绿荫所盖范围,顷刻觉得凉爽不少,古人云:大树底下好乘凉,此话真是不假。 这两棵黄葛树相互缠绕拥抱,已经完全长成了一棵。阿婆缓缓走到粗壮的树干之下,久久凝望。 许久,阿婆说道:“阿明,我就是在这里找到你的。”她摸了摸阿明的脸,继续道:“一晃十六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奶奶就算是死,也无憾了。”不知祖母是喜还是悲,她竟潸然泪下。 阿明见状,连忙安慰她:“好端端的,怎么这样说?阿明会一直陪着你的。别哭了。奶奶。”说着忙擦去祖母的眼泪。 在黄葛树下休息片刻,曾阿婆三人又继续朝村口的风雨亭走去。 这风雨亭是三层木制结构,算得上村里的高层建筑了。柱子、栏杆都漆成朱红色,只是年代久远,风雨侵蚀,已老旧成暗红,有些地方的红漆也脱落不少;亭上青瓦覆盖,因为过节,亭子的八个檐角处都挂上了火红的灯笼。 曾阿婆用婆娑的手抚摸着亭柱,说道:“大约是两百年前,有个妻子为了等待他的丈夫,修了这个亭子,为的就是有一天,丈夫回来,能替他遮风挡雨,不被淋湿,可惜,那女人到死也没有等回他的男人。” 阿明问道:“那男人到底去哪儿了?” 祖母看了看阿明,说道:“后人都指责那男人,其实他们不知道,那男人并不是茶坝人,他也是个外乡人,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地方。” 阿明奇怪道:“那为什么没有听人提起过?” 祖母道:“有些人,人们只愿回忆他们想念的;有些事,人们只愿传播他们相信的。至于真相其实不重要,你相信的是什么才重要。”祖母顿了顿,继续道:“村民只知道女人为男人修了风雨亭,却遗忘了男人和女人曾一起种下了黄葛树。这就是为什么女人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的原因,因为那两棵树。” 阿明问道:“就是村口那两棵吗?” 祖母道:“是的。人没在一起,但最后树长在了一起。也算是还愿了。” 说完,阿明三人站在亭内,不禁向下面巨大的黄葛树望去。此时,河谷的凉风吹来,振荡得树叶沙沙作响,一对白鹭从树间飞出,滑翔至河谷远处。 不觉太阳已经西斜,热气开始退散。曾阿婆说道:“咱们回去吧。” 且行且休,三人回到了家中。阿婆叫渝生提起裤腿,要检查一下他腿伤恢复情况。曾阿婆先看了看腿部表面,已经全好,看不出有任何受伤的痕迹,然后用手尝试着捏了捏他的脚踝及以上小腿部分,一边问道:“还痛不痛?有什么感觉吗?” 渝生摇摇头,答道:“不痛了,挺好的,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阿婆说道:“看来骨头已经长好,已经不需要每天敷药膏了。我给你些活血化瘀的药酒擦擦就好,现在就等着自行恢复了,我建议恢复训练还是要坚持,不过还是要避免剧烈运动。” 这本是好事。阿明听着祖母如此说,又联想起刚才的故事,心中不免泛起一丝忧愁。心想:那女人和男人固然可怜,但毕竟相爱相知,不像他与渝生之间,什么也不是,只怕是秋水无痕空留恨了,越想心里越发苦闷。 祖母从药柜里取出一小瓶药酒,递给渝生,让他每天早晚各擦一次。渝生打开盖子,往腿上涂抹着,阿明见渝生不小心将药酒倒洒了一些,急忙前去帮忙,说道:“还是我来吧!瞧你笨手笨脚的。”他先将药酒小心蘸在棉花上,然后一点点均匀涂在受伤的区域。 渝生不好意思笑道:“谢谢啊。干这活果然还是你在行。” 祖母说:“先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还得去惹娘家做客。” 第17章 第章 傍晚,热气退去,凉风习习。曾阿婆、阿明和渝生三人前去惹娘家赴惯例中的端午家宴。曾家与谭家油坊的渊源起源于十六年前那场洪水、那次曾家人的舍命救人。一是因为感恩,二是念在曾阿婆和阿明生活不易,谭家一直给与曾家尽可能的帮助,平日来往密切,亲如一家,端午宴便是两家约定俗成、不可推辞的情感联结。 三人来到谭家门口,油坊的谭工已经在门口等候。 谭工见了曾阿婆笑脸盈盈,亲切的问好:“呵呵。总算来了。阿婆看着还是那么硬朗啊。快请进。老爷已经等候多时了。” 曾阿婆寒暄道:“哎。老了不中用了,这么点路程,走了半天,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谭工将曾阿婆三人请进大门,穿过院子,进入了厅堂,屋内中央摆着一个圆桌,谭父、谭母、惹娘、阿宝列坐其中,见曾阿婆到来,四人纷纷起身上前迎接。 谭父道:“阿婆,真把你盼来了!请快入座。”说话间,谭工将老爷的右边的椅子往后移,说道:“阿婆,您请坐。” 曾阿婆笑道:“谢谢!谢谢!你们太客气了!”阿明和渝生相继坐在祖母右边坐下,谭母和惹娘则坐在谭父左边与阿明和渝生相对,阿宝则坐在惹娘右边,最后,谭工入座在儿子旁边。 大家就坐之后,菜肴也纷纷上桌,陆陆续续一共十道。 谭父举起酒杯向众人说道:“来我们大家喝一个。这咂酒是阿宝迎来的,我们感谢你为老油坊争了光!” 阿宝说道:“谢谢大家,不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全体油坊工友共同的努力,我代表工友们,谢谢老爷。” 惹娘道:“你就别谦虚了,第一次带领船队就获得了第一名,真是了不起得。” 阿宝看着惹娘,举起酒杯说道:“惹娘,谢谢你!” 谭父又举起酒杯向渝生说道:“你是叫渝生吧。听惹娘提起你,今天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听说你来自重庆,真是稀客,来,我敬你一杯。” 渝生本不喜欢这种世俗人情,酒桌饭局的场所,因为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推辞,忙站起身来谢道:“哪里哪里,谢谢了。我先干为敬了。” 大家开始纷纷夹菜吃饭。谭父向阿明问道:“阿明,你的医术学得怎么样了?严师出高徒,你奶奶在我们这里是唯一的药师,我们镇子所有的百姓以后就都指望你了。” 阿明说道:“家里的医书药典都读过了,看病是个经验活,还需要积累才行,这点我远赶不上奶奶。” 谭父说道:“你也别谦虚嘛。我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听说,渝生这次的腿伤就是你想的点子治好的。你肯定能行,我们都看好你。” 阿明说道:“谢谢大家,我一定努力钻研,精进医术,不辜负奶奶和大家的期望。” 说完,桌上之人,尤其是谭父、谭母、谭工都对阿明称赞有加。惹娘眼神不离阿明,露出羡慕与得意的神情;一旁的阿宝,先是堆出机械的笑容,顷刻间眉毛上挑,又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在他看来茶坝的男子应当是下水捉鱼、上船弄浆的勇士,像阿明这样不会浮水之人,在茶坝还是头一个,倘若有一天落水遇险,不能自保就算了,还要拖累他人,想到此,神情上就更加轻蔑,就差鼻孔里喷出的冷气冲凉碗里的热汤了,若不是看在惹娘的面子上,自己定不会跟他同在一桌吃饭。 谭母像是置身事外一般,有一口没一口吃着碗里的菜。 渝生很感激阿明,悄悄对阿明说道:“说真的,你一点也不比我们那医院的大夫差,如果你身在重庆,一定会是个主任级别的专家大夫。” 阿明听渝生这样夸自己,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心想:“这也就是你,换成别人,我才没有这么好的耐性替他医治咧。” 雾乡_13 惹娘忽然半开玩笑道:“渝生,你可占了我的位置。” 渝生不解,面露疑惑的表情道:“额?是什么位置?” 谭父笑道:“我这女娃跟你说笑呢。你别介意,其实往年都是她坐在阿明旁边,他两从小感情好的很,成天扭在一起……” 惹娘忙打断父亲,撒娇道:“爸!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还拿出来说,丢不丢人嘛!” 谭母笑道:“你瞧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爸妈撒娇。还不快跟你阿明哥敬杯酒。” 听母亲这么一说,惹娘正要端起酒杯,躬身敬酒。 谭父捋着胡子道:“你先莫慌。说起敬酒,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来,等我说完,你们还怕没酒吃么?”谭父看了曾阿婆一眼,曾阿婆心领神会般点头,微微笑着。只是那一旁的谭母立刻收敛了笑容,又作出事不关己的表情,继续吃着她的菜。 阿明好奇问道:“是什么事?” 谭父眼睛望着稍远的前方,说道:“其实,要说这件事,我和你奶奶倒是十六年前定好了。” 阿明说道:“十六前?那不是我刚出生么?” 谭父点头道:“是啊。也是惹娘出生那一年,我和阿婆看着襁褓中的你和惹娘觉得太讨人喜欢,于是就随口约定,长大以后,让你们俩结为夫妻。” 听完这话,阿明如五雷灌顶,惊得头脑一片空白,差点没将手中筷子掉在桌上。脸色刷得一下惨白,声音颤抖得问在一旁的祖母:“奶奶?!这是真的吗?” 祖母看着阿明表情木然,说道:“当年我与你谭伯伯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还当真,我是不做你的主,看你自己喜欢便好。” 听了父亲这番话,惹娘自是喜不自胜,心里小鹿乱撞。阿宝在一旁怏怏不乐,自顾自喝着闷酒,谭工当然知道儿子的心事,但自己在油坊只是个下人,人微言轻,也不好说什么。 渝生看着阿明有些发愣,一时之间乱了方寸,直把眼前的饭碗端起,埋头吃菜。 此时,饭桌的气氛略显尴尬,只听见筷子碰碗、酒杯碰桌和嘴巴嚼东西的声音。谭母突然打破沉默,说道:“我们这几个老骨头在这里聊得热火朝天,还不晓得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意思哩?”谭母心里并不十分中意阿明这位未来女婿,觉得他太过文弱,少了茶坝人的血性,以后恐难当大任,但她拗不过自己的女儿,于是阴阳怪气的问惹娘:“女儿,你说呢?” 惹娘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但她也是出了名的倔强,母亲越是反对,他反而脱口而出,理直气壮道:“我是喜欢阿明的,所以我当然是要嫁给他。”没等谭母说话,惹娘就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微红,眼睛直勾勾而满怀期待的看着阿明,但因为过于激动,反倒有些结巴的说道:“阿明……我,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阿明,这目光中有期待的、有温暖的、有释然的、有不屑的、有冷漠的还有紧张的。阿明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避无可避了。他抬起头来,眼神中带着一点无奈,看着惹娘,说:“惹娘。真的很谢谢你,我真的很想要喜欢你,但……但可能是我们还小,我……对你没有那种感觉,跟你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但,只是作为朋友那种。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希望你不要难过。”说完,阿明垂下眼睛,不敢看惹娘的脸。 惹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满脸通红,又气又急,眼泪终于下来,哭声说道:“你既然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为什么不早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我每天都想见到你,希望夜晚快点过去,这样明天就又能看到你。你的每一个笑我都记在心里,你脸上哪怕有一点不高兴我都难过到要死。我那么喜欢你,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惹娘说得声泪俱下,泣不成声,然后突然冲出厅堂,往外跑去。 谭母终于也爆发,怒气冲冲向丈夫道:“我早就不同意这门婚事,你偏是不信我,这倒好弄成今天这个场面。” 谭父无话可说,央求一旁的阿明道:“阿明,你快去追惹娘回来吧,我怕她一时想不开……”阿明愣在一旁,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只是呆呆的坐着。 此时,阿宝站了起来,握着拳头说道:“老爷,让我去吧。”谭父见阿明如此坚定不容拒绝的样子,于是招了招手,让阿宝去找惹娘了。 祖母坐在位置上也无可奈何的摇头,渝生羞红了脸,一动不动的坐在一旁。谭母见阿宝和谭工已经出去,便鼻子出冷气的说道:“想必今天这顿饭也已经吃不下去了。我看大家还是请回去吧。” 祖母见谭家已经下了逐客令,便起身,叫上阿明和渝生,走出了谭家家门。 这一边,厅堂内,就只剩下谭家两夫妇。谭母终于憋不住久在心中的怨言,说道:“好了吧。我就说不能由着女儿性子来,你偏不信。让女儿受了这么大的羞辱。” 经今晚这一出,谭父早已泄了气,低声说道:“我还不是为了报恩吗?当年曾家为就你和娃娃,算上他怀孕的老婆,一共是三条人命呐。” 谭母辩解说:“他老婆的事情怎么能算到我们头上,是她自己不小心摔死的。你可真会把责任都往自家身上揽。” 谭父回答道:“那也是因我们而起的。” 谭母气恼的说道:“即便是报恩,也有很多方式方法,我们可以给他钱,给他粮,给他地,为什么非得要嫁女儿呢。” 谭父摇了摇头,叹气道:“哎,事已至此,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第18章 第章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空气逐渐湿润起来。街巷上没有太多行人,想必是跑到水边放河灯去了,放河灯既是对故去灵魂的纪念,也是对生者美好生活的祝愿。 阿宝虽然急着跑出门来寻找惹娘,但就半分钟的工夫,惹娘却不见了踪影。他心急如焚,想着茶坝并不很大,于是先去了一字街、再奔了风雨亭、接着是跳蹬桥,都无结果。汗水和泪水浸湿了阿宝的衣衫,他心里突然冒出个不好的念头,顿时脊背发麻。转念又想:“照她的性格不会的,不会的,可她又能去哪儿?”阿宝飞速回忆着惹娘跟他讲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不敢漏掉任何细节。其实,他知道惹娘和阿明的所有的故事,惹娘每次都会跟他分享她与阿明的事情:他们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玩了什么,又笑了什么……。阿宝一面很高兴惹娘能够将诸事都说与他听,另一面心里暗生的情愫使他并不能全然做一个倾听者,他想做一个参与者。 记忆在阿宝头脑里飞快流过,他突然想起一个地方,那是惹娘跟他谈起的与阿明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于是心里不免一阵激动,想必她一定是去了那里,于是雀跃地奔向了黄葛树。阿宝来到了黄葛树下,远远便听到惹娘抽泣的声音,他并没有直接上前安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默默的看着她,只见惹娘一手掩面,一手扶着粗壮的黄葛树干,哭泣不止。阿宝心里特别难过,但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言语上的安慰都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忽然灵机一动,摸了摸放在衣兜里的樟树叶子,有了主意。 阿宝将叶子含在唇间,想着对惹娘的担忧、想着对惹娘的情谊,悠长而凄楚的音符从他嘴里飘出。惹娘听到吹叶的声音,便知道是阿宝来了。她擦干眼泪,停止抽泣,用手理了理汗湿的头发,耳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聆听,由于黄葛树茂密枝叶的遮挡,她并不具体知晓这声音的来处,觉得更像是这大树无言的倾诉。 惹娘先是站着,心情渐渐平复了许多,进而坐在树根之上背倚着厚厚的树干,静静的听着,心中的埋怨、羞耻、愤怒逐渐平息,她想着与阿明之间的总总事情,一件一件捋着,发觉若是以一个旁观者来看,也许真是自己多情了。但,失败者终归难以接受失利,多情者终归无法直视单恋。 阿宝先是吹了那首《老荫茶》,接着是另一首、然后第三首……不知吹了几首,也不知时间过了多久。阿宝走到黄葛树前,惹娘见了他,站起来身来,说道:“谢谢你!阿宝!”揉了揉鼻子,说道:“我们回去吧。”惹娘走在前面,阿宝静静地跟在身后,两人没说一句话,默默的走回家去。 另一边,阿明、渝生和阿婆也回了家,三人也都沉默不语,阿婆直接回了房间睡下,阿明和渝生也都回了房间,各自躺在床上,两人都想要睡去,却无法入眠。 阿明在铺上辗转难眠,回想在饭桌上的情景,不禁心生后怕,他佩服刚才的自己,敢于直接拒绝谭家的“好意”,这全然不像平时那个胆小沉默的自己,也许人只有在退无可退之际,才会爆发出巨大的勇气。惹娘的事已然过去,眼前的这个人更让阿明烦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向他表明心迹,对方是否能接受他?如果对他拒绝他,讨厌他又该怎么办?愈想愈纠结起来。 渝生忽然说道:“阿明!你睡了吗?如果你没睡,可以陪我去看河灯吗?我睡不着觉,想出去走走。” 阿明说道:“没有,好,我陪你。”两人穿好衣服,出了门,向河边走去。此时,夜已经很深了。街巷上一片寂静,四下响起欢快的虫叫蛙鸣,放河灯的人早已离去,只剩河中星星点点的河灯闪烁着,那河灯顺着河水缓缓漂移向下。 阿明和渝生继续往河的下游走去,转过河曲之处,水面豁然开朗,密密麻麻的河灯闪耀在水面之上,就像夜空的银河坠入河中,那景象让人惊喜,让人沉醉。渝生继续往河岸走去,驻足观看,发现几只河灯正向自己漂来。 渝生惊奇的叫道:“阿明,你快来看,这河灯上还有字!” 此时,阿明内心万分纠结,心思全不在赏灯之上,他自然知道这是茶坝人的习俗,放灯之人大都会写上对亲人的祝福、未了的心愿、对故人思念等等之语。 渝生将一个河灯捞起查看,念道:“虽不曾在你的生里,愿来生入你梦中。”看完之后,又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接着又漂来一只。 念道:“我喜欢看你在河边浣衣的样子,那是我一生所见最美的风景。” “你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你的名字我终也会忘记,但我会始终感谢曾经有一个人在月下为我唱了一晚的情歌。” “我要成婚了,但不是与最爱的你。” “你喜欢我吗?我看你的时候,都觉得你在看我。你是不是喜欢我?请告诉我。” 雾乡_14 …… 阿明听着渝生一句一句念着,强忍着内心澎湃的心绪,这种感觉让他窒息,他无法再压抑内心的情感,他一定要向他坦白,不管结局如何。 阿明走近河边的渝生,尽管有千言万语,但欲说还休,想了又想,忖了又忖,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最后蹦出几个毫无意义的词语:“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第19章 第章 渝生放下了手中的河灯,转过身看着他,道:“嗯,你说。” 阿明只觉口唇发干,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看渝生的眼睛,脸上一阵一阵的泛红。 渝生见他如此反应,把他的心思也猜得七七八八了。他不想阿明这般为难,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什么也别说了,我知道了。” 阿明内心一惊,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作何反应,只呆呆站在原地。渝生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但,很对不起,我想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我一直没有跟你讲自己的私事,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女友,我们还处得不错的。” 阿明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凭着那把瑞士军刀的线索,他明知道这注定会是一个失败的表白,但想到渝生即将离开,想到自己将永远无法与自己喜欢的人相见,他还是要鼓起勇气,要让自己深爱的人知道一个真实而深爱着他的自己,这一点远比那爱的结果重要,即便他们从此陌路,哪怕积怨成仇,他也要说出来。 虽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当痛苦真的来临,那一点心里暗示喝预期就如同过了劲儿的麻药,带来的反而是更大的痛苦,阿明再也忍受不住内心的痛苦,任凭眼泪不住的往下淌,他不愿再面对渝生,转头奔回家去,留着渝生在河边呆望,渝生满心愧疚,望着河面上缓缓移动的河灯,他狠狠地咬了下嘴唇,内心无奈的说道:“对不起,阿明。” 阿明淌着泪水跑回家中。将自己关在渝生隔壁的房间。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曾阿婆也没有入眠,她听见房门关闭的声音,预料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打开房门,朝向那有亮光的房间走去。他隔着窗户轻声问道:“是阿明吗?” 阿明听见祖母的呼唤,止住了眼泪,说道:“嗯,是我。这么晚了,奶奶你还没睡吗?” “我睡不着,听见动静就起来看看,你没什么事儿吧?” “我……我……很好。”阿明的眼泪又来了。 祖母听到房间的哭声,推开了房门。见渝生趴在桌上,眼眶红红的。 祖母着急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阿明不敢将事情的真相告诉祖母,因为那对于一个老人来说太过残忍。他只是摇摇头,让祖母不必再问。 祖母看着阿明这样难过,想着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阿明,无论发生什么事,奶奶永远爱你。你早点睡嘛,天大的事情,明天就都会好起来的。” 阿明说道:“奶奶!你早点睡吧,我没事!” 第二天一早,茶坝下起淅淅的小雨,阿明起了床去吃早饭,奶奶准备了白米粥和咸菜,阿明面色如霜,眼皮浮肿,想必是一夜都没休息好,他随意坐下,拿起勺子机械地喝着白粥。渝生也起了床,阿明一见是他,眼睛便往一旁躲闪,他将凳子往一旁挪了挪,与渝生保持尽量远的距离。渝生看了他一眼,露出无奈的神色,拿起碗筷,夹了些咸菜回自己屋吃去了。祖母见了这般情景甚是奇怪,问道:“你们俩是怎么回事儿?吵架了吗?” 阿明说道:“没什么。”他故意岔开话题道:“今天是不是还有些药材需要处理,我来弄吧。” 见此情景,祖母也不好再问,于是说道:“是的。”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与早上的情形相同,渝生夹了菜自己回屋里吃,晚饭也依旧如此。一连好几天,阿明与渝生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正眼看过对方一眼。 另一边。惹娘自那晚端午家宴以来,经常魂不守舍,脸上也少了往日的笑容,谭父谭母看着女儿如此,都心急如焚。幸好有阿宝陪在她的左右,工作上倒也没有差错,日子就这样了无生趣的过着。 阿宝虽然喜欢着惹娘,但他并没有像谭母那样整天以言语相劝惹娘,阿宝知道,失恋这种伤痛旁人是帮不上任何忙的,必须惹娘自己把事情想通想明白。阿宝所做的只是陪她吃饭、给她送水,照顾她的生活,其余不做任何事情,接连数日都是如此。 端午之后,茶坝连着下了几天的小雨。天空、山峦、河流都浸湿在绵绵阴雨之中。 日子就这样平静的过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实际一切都已变。惹娘很久都没再来过曾阿婆家,阿明也一直疏远着渝生。渝生自从腿伤渐好以后,便时常扛着相机,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半夜才回家。 一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阿宝与父亲清点油坊库房。谭工顿时感到身体不适,他有点体力不支,勉强靠在一旁的木架上休息。阿宝见父亲身体有恙,便关切的问道:“爸。你哪里不舒服吗?” 谭工用手掌按了按额头,说道:“不知怎么,感觉最近浑身乏力,很容易疲倦。” 阿宝着急的说道:“那我请曾阿婆来给你看看。” 谭工忙推辞说:“不用麻烦了,也许最近下雨,阴冷潮湿,着了凉,我熬点姜水,发发汗就好了。” 阿宝虽然不同意,但拗不过固执的父亲,说道:“好吧。你自己的身体要保重,你现在就回家休息吧,这里我能应付。”阿宝语气有些固执的说道。 谭工见儿子语气坚定,也就不再坚持,回家去了。 第二天,天空依然阴霾,灰蒙蒙的,落着稀松的细雨,阿宝准备叫父亲起床吃早饭,在门前连敲了几声,里面都没有回应,阿宝推开了房门,见父亲还在床上,裹着被子。 他走向床边,问:“爸,你怎么了?” 父亲气息微弱的说道:“我感觉浑身无力,肌肉疼痛,也不知道害了什么病,浑身难受的很。” 阿宝大惊,慌张说:“我去请曾阿婆。”,阿宝顺手拿起斗笠,跑出门去。 第20章 第章 此时,曾阿婆和阿明正在吃着早饭。见阿宝慌张而来,听说了来意,曾阿婆忙起身,放下手中的碗筷,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叫上阿明一起前去看看。 曾阿婆给谭工把了把脉,看了看他的眼睛,让他张嘴看看舌苔,发现谭工牙关紧闭,无法顺利地张嘴,又看了看他身体卷曲,肌肉僵硬,心里一下凉了半截,她看着阿宝,问道:“你爸,最近可有受过什么外伤?” 阿明回忆道:“哦!我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他说他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被镰刀划了道口子,当时也没在意,只是简单包了一下。” 曾阿婆气恼道:“怎么这样大意。哎……”说着不住的摇头。 阿宝心急如焚,问道:“阿婆,我爸到底得了什么病?” 阿婆看着阿宝焦急的眼睛,无奈的说道:“你爸怕是染上了破伤风,我只能尽力一试了。” 听了是破伤风,阿宝像被雷劈了一样,全身发软。 阿婆说道:“这里不太适合,还得去我家里医治。”然后,又转头对阿明说:“你和阿宝准备一下,将谭工抬到家里去。” 雾乡_15 破伤风在茶坝是个不治之症,曾阿婆内心万分焦虑,她知道这病没有痊愈的先例,从医书上寻了一个叫玉真散的方子,作最后一搏。 谭工转到了阿婆家,病情已经危重,他脸上表情痛苦,脖子僵硬,全身肌肉开始抽搐,痛苦万分。阿宝看着眼前苦不堪言的父亲,忍不住泪流满面,他强忍着声音,眼睛看向别处,不忍再去看这恐怖而残忍的情形。 谭工的身体抽搐的更加厉害,床榻发出碰碰的响动。阿明和渝生用力按住他的身体,即便使出了全身力气也无法停住剧烈的抽动。谭工不住地□□着,悲号的声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难过揪心,阿宝更是悲从中来,已经哭得昏天暗地。 连续抽搐了十多分钟的时间,谭工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阿婆已经端来熬好的玉真散,阿宝将药喂给了父亲。让父亲躺下后,众人都退出房间,让父亲先独自休息了。 阿宝有气无力的问阿婆:“这药能治好我爸的病吗?” 阿婆摇摇头,说:“破伤风基本上是个绝症,药石只能缓解他的痛苦,无法根治……” 听阿婆这么一说,阿宝一下子瘫在地上,又泣不成声。 阿明和渝生回到了房间,虽然他们之间的隔阂并未解除,相互面对之时还略有些尴尬,但目睹了谭工被疾病折磨的痛苦,心里着实都吃了一惊,伤感生命的脆弱,生活的不易。 阿明说道:“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谭伯伯多好一人,竟然要遭这种罪。我原来一直觉得药师很厉害,总能救人一命,没想到,其实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阿明眼角流出了泪水,渝生想要去抚摸他的背以表安慰,但想到之前的尴尬,还是将手缩了回来。他低声说道:“这也不能怪你,很多疾病,医生都是无能为力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渝生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感到惭愧的人应该是我。我明知道他其实有救,但我什么也帮不了。” 阿明停住了流泪,惊讶的问道:“对呀,你们那儿是不是有办法能治好谭伯?你们那儿那么先进,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阿明睁大眼睛,激动的看着渝生。 渝生沮丧地低下头,说道:“在我们那儿的确能治好他,但是,我们没有办法出去,也办法让外面的医生进来。” 阿明立刻变得悲痛起来:“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吗?难道谭伯就这样……”他举起拳头狠狠砸向桌面。祖母走了进来,看着阿明痛苦的样子,很是心疼,她安慰道:“阿明。人,生死有命。奶奶这辈子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要看开看淡,过好自己的生活是对那些逝者最大的尊重。不要难过了,好吗?” 听奶奶说完,阿明扑向她怀里,任凭眼泪在眼眶中肆意。 服过药之后,谭工身体的抽搐减缓了许多,没有再发作。阿宝见父亲有些起色,心情平复不少,对曾阿婆说道:“真是太感谢你了!谢谢你救了我爸。” 阿婆叹气道:“唉。你也别太难过,别把自己的身体搞坏了。”阿婆叮嘱了一些照顾病患的注意事项之后,便又去煎药。 中午时分,谭工再服了一副药,身体的抽搐已经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接着晚上再服了一剂。阿宝一直陪在父亲身边,寸步不离,他看着父亲熟睡,仿佛世界获得了片刻安静和幸福。到了晚上,父亲居然醒了过来,他脸色好了一些,看着憔悴的儿子,好生疼惜,他伸出宽大褶皱的手掌,抚了抚睡梦中的阿宝,阿宝被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他眼角还残留着泪痕,看着父亲苏醒,便高兴的问:“爸,你醒啦!饿不饿?我去给你拿些吃的?” 父亲摇摇头,说道:“我不饿,不用麻烦了,就想跟你说说话。” 阿宝靠在父亲的床边,递给了他一杯热水。 父亲缓缓说道:“阿明。看着你这么长进,在油坊里能独当一面,我真的很欣慰,很高兴。爸为你感到骄傲。”他望了望窗外,说道:“你妈走前交给我的任务,我也算是勉强完成。只是我也是个普通的老实人,你从小受人欺负的时候,不敢为你出头,让你受委屈了。”父亲留下了眼泪。 阿宝替父亲擦去泪水,说道:“爸,我不怪你,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是我小时候太皮,让你操碎了心。” 父亲说道:“不。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当别人家的孩子还在享受家里温暖的时候,我却因为生活所迫,不得不让你去了油坊,替人家工作……” 阿宝说道:“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爸!我真的没有任何埋怨,谢谢你替我做的这一切,才变成了现在的我。” 父亲调整了一下情绪,顿了片刻,说道:“我走之后,请把我跟你妈埋在一起。我真的好想她。” 阿宝泣不成声,说道:“爸,你会好起来的。” 父亲微笑着说:“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只是好遗憾,看不到你结婚,看不到你的孩子出生那一天了。” 阿宝,站起身来,找了借口出了房间,他对着墙壁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他缓了好一会儿,悄悄迈着步子进去,别在门后,隐约听到父亲的抽泣,他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父亲听到了动静,赶忙擦去泪水,阿宝也进了来,这一晚,谭工和儿子回忆着小时候的情景、分享着成长中的故事,一直谈到了夜深。 第二天,很多人来探望谭工,有油坊的工友们、惹娘一家人、还有左邻右舍的朋友。谭工的精神也好了一些,能够进食些米粥和清淡的蔬菜,能跟来访的朋友们攀谈得有说有笑。这一天过得很快,晚上依然是阿宝陪在他身边,这一天谭工过得很平静,很幸福。 第三天一早,阿宝便哭着跑来找曾阿婆,说他父亲病情又发作了。阿婆连忙起身,前来查看。谭工比上一次发作更厉害了,全身肌肉剧烈抽动,整个躯干向前弯曲,他的身体开始发烧,整个人也迷迷糊糊,意识不清,开始胡言乱语。阿宝,在一旁看着父亲遭受这样的折磨心如刀割。 阿明和渝生也不忍直视谭工的痛苦,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大概过了半个小时,病人终于停止了抽搐,陷入昏迷,清醒之后又抽搐,接着昏迷来回交替了数次,到了下午阿婆感觉谭工越来越虚弱,他也没有再醒过来。 接近黄昏时分,天空又飘起了绵绵细雨。惹娘过来探望谭工,一进屋子便看到每一个人都在抹眼泪,她一切都明白了,阿宝失魂落魄的蹲在墙角,表情木然。 惹娘抚摸着阿宝的背,陪他一道蹲在角落,说道:“我晓得你很难过,别憋着,哭出来吧!”看着惹娘眼含泪水,阿宝眼泪又来了。惹娘将阿宝揽入怀中,阿宝靠着她的肩膀,哭得泣不成声。惹娘说道:“以后还有我呢,我的家人都是你的亲人。” 谭工的遗体被送回了家中。出殡那天亲朋好友都前来相送,阿宝已经没有多余的眼泪悲伤,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被众人抬走、然后与母亲“团聚”在一起。 父亲走后,阿宝也不似从前快乐,谭父为了安抚他,让他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每月的工钱也足足提了一倍。好在在工作的事情上,阿宝还能继续完成每天的任务,甚至干得还要比以前出色,一切仿佛都回归正常,但只有惹娘知道,他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为了帮助阿宝重拾生活的乐趣,惹娘每天都找话题跟他交流,逗他玩笑,只是这效果并没有自己预期的那么明显。 第21章 第章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流逝。谭工的病故也给了阿明极大的震撼,在生离死别面前,其他的忧愁烦恼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想到自己因为表白失败而顾影自怜、自暴自弃,真是太傻了。渝生仿佛也因为亲眼见证了“死亡”,对自己的认识、对生活的态度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他心里的执着有些松动,他和阿明的关系也初见曙光。 送走谭伯的这一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阿明在院子里遇到了渝生,两人因为之前的事情,还彼此有所介怀。双方都有点不好意思,想要撇开对方的眼神离去,但又都有些犹豫,擦肩的那一刻又都默契的回望。 阿明先开了口,说道:“呵呵……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们还是朋友吗?” 渝生长吁了口气,微笑着说道:“不一直都是吗?” 阿明苦笑道:“是啊。一直都是我自己跟自己较劲。真是太蠢了。” 渝生摸了摸他的头说:“其实,我特别喜欢你这股傻劲儿。” 两人都笑起来。阿明有些泪眼迷离,说道:“我想去给谭伯放一盏河灯。” “好,我陪你去。”渝生应道。 两人简单用了些彩纸、蜡烛,写了句祝福的话:“愿逝者安息,生者平安。”之后,便去往河边了。 阿明小心翼翼将蜡烛点燃,微弱的烛光在风中不停跳动,他又轻轻将河灯放入水中,看着河灯缓缓漂向远处。此时水面升起了薄雾,烛火渐渐消失在迷茫的雾气之中。 阿明突然伤感的问道:“渝生,你会走吗?” 渝生明白他的所指,点了点头,说道:“嗯。我的腿伤基本痊愈了。是时候走了。” 阿明有点伤心的说道:“什么时候?” 雾乡_16 渝生抬头望了望茶坝的夜空,因为云雾缭绕而只能看见一片漆黑的景象。他说道:“就这几天吧。选个不下雨的日子。” 阿明忍住内心的悲伤,笑着说道:“好。正好,这几天我带你到处转转,也不至于让你白来一趟。” 渝生也有些伤感,说道:“谢谢你。” 第二天,天空依然阴沉。阿明带着渝生去一字街品尝茶坝本地的美食。阿明先请渝生来到李嬢嬢家的烤糍粑店,就是那家曾经惹娘和他经常光顾的店。 阿明说道:“李嬢嬢,来两块烤糍粑。” 李嬢嬢忙着手里的活计,并没有精力去看阿明他们俩,只是听声音认出是他。于是信口道:“好咧。马上就好,好久不见你们俩了,最近都在忙啥?” 阿明咳了一声。李嬢嬢抬起头来,意识到跟阿明在一起的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才尴尬的笑着说:“你瞧我!都不认人了!这位小伙是?” 阿明说道:“他是我的朋友。” 李嬢嬢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那个外乡人呐。”边说着话,边麻利地翻动青石上的糍粑。“小伙子,你可得尝尝我家的糍粑,在我们茶坝那是这个的。”说着李嬢嬢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渝生私下里想,自己在重庆什么东西没吃过,这个穷乡僻壤能有什么美味。他接过李嬢嬢递过来的糍粑,便往嘴里送,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渝生赶紧吹了吹手中的糍粑,小心咬了一口,细细咀嚼之后咽下,一股纯粹、清甜的滋味划过他的舌尖,这味道与他以往在重庆吃的大不相同,至于这其中有何不同,他却说不清楚。 李嬢嬢在一旁说道:“客人的舌头是最精明的,你东西好不好吃,味道对不对,他们的舌头一下就能尝得出来,小小一个糍粑,那是一点假也不能掺,要实实在在的做,要用心去做,才会好吃。” 渝生一下明白过来,这便是手工制作的魅力,比冰冷的流水线生产多了一份双手的温暖。吃过了糍粑,阿明又带他去尝了烤豆腐、豆花饭和子面,在杂货铺,又买了些橘红饼、老鹰茶。 渝生路过一家酒馆,见铺子里整齐地摆着一罐罐咂酒,便问阿明:“那里面装的是什么酒?” 阿明瞧了瞧,说道:“那是咂酒。我们这儿的人都喜欢喝。它是用高粱米发酵一段时间,要喝的时候往里掺点开水,喝完可以反复添水,直到酒味变淡。”两人走进了酒铺子,点了一小坛咂酒,又点了几碟下酒菜。 渝生看到桌子上并没有酒杯,便心生疑问,正想找店里的伙计取杯子。阿明说道:“咂酒是不用杯子的。”于是唤了伙计拿来两根细竹管,插入酒坛中,“瞧!应该这样吸着吃。”渝生将竹管拿在手中,细细观看,发现竹管不粗不细正好适合,竹管底部并不贯通,而是被整齐得划开了一个细细的切口。阿明解释道:“那缝隙是为了防止吸入谷粒的。” 渝生也将竹管插入小坛中,因为竹管并不是很长,两人一齐伸头,便碰到了一起。渝生道歉的说:“碰疼了吗?让我看看。” 阿明不好意思道:“我没事儿。”于是两人侧着脸,一起吸着坛中的温酒,两人离得那么近,却又隔得那么远。 下午,两人来到了跳蹬桥边上。两人坐在石滩上,渝生拿出了照相机,向他演示单反的使用方法,手把手教他开关机、拿相机的姿势、如何取景、照相…… 阿明学得很快,一个下午便会基本的操作了。渝生解锁手机,打开了音乐软件,播放了那首《when you say nothingall》。阿明好奇的问道:“这唱的是哪国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渝生说道:“是英文。” “他唱的什么意思?” “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渝生甜蜜的看着阿明,阿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直在盘弄相机。 阿明不以为然,将他的手机夺了过来,淘气的说道:“我现在就要瞧瞧,你这玩意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宝贝。” 渝生没有注意,说道:“你小心点!我来教你怎么用。”于是将手机的基本操作演示给他看。阿宝对这个小东西充满了兴趣,喋喋咻咻,问个不住。 不觉太阳已经西斜,夕阳穿透厚厚的阴云,阴霾的天空终于露出万丈霞光。阿明被这景色感染的沉醉,他兴奋的对渝生说:“你看!好美的晚霞。” 渝生也很诧异,那晚霞鲜红如血,红透了整个天空,那颜色如高脚杯中的红葡萄酒让人惊诧、迷醉。 第22章 终章 这一晚,阿明睡得很安稳。茶坝的清晨,难得一见的阳光洒向小镇的山水田园之间,明媚的阳光穿过窗户,照到阿明的床头上。他被窗前的鸟啼声唤醒,伸了伸懒腰,眼睛还没有睁开,便像往常一样随口喊道:“渝生,起床啦,太阳晒屁股了。”连续唤了几声,发现对铺都没有回应。阿明揉着朦胧的睡眼,起床朝对面看去,发现床铺叠的整整齐齐,上面放着渝生的单反相机、瑞士军刀和一封信。 阿明心里立刻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慌忙拆开信,是渝生的笔迹,信上写道: 阿明: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离开,是因为如果当面告辞我怕失去了离开的勇气。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对我的“爱”。很对不起,我隐瞒了你一些事。其实,从你喂药的那天,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因为我那时候醒了,我感觉你用舌头伸进我的嘴里,我当时很困惑,也怕你尴尬,就继续装睡。 其实,从知道你喜欢我,我就一直困惑和矛盾,不知道是否要接受你的感情,因为我自己也很困扰。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对一个男人有感情,我还没有做好接受一份爱的准备,于是我选择了沉默。我尽量去回避是否爱你这个问题,但我做不到不去想。 还记得那把瑞士军刀吗?我当时为了让你“死心”,故意说是学姐送的,其实他是一个我很敬仰的学长。我是后来才知道,他对我的感情。毕业那天,我们都喝大了,不省人事,其他人都纷纷散场,学长借着酒劲突然吻了我,我当时觉得很恶心,立刻推开了他。我感觉被羞辱了一样,然后落荒而逃。后来,他去别校念研究生,虽然同在一个城市,我们便再也没有见面,过了两年,我也快毕业,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没有姓名和地址的包裹。我打开包裹,整整一箱子的信件,我拆开了第一封,时间是我刚入校不久的,当念道第一行字的时候,我便知道是学长的信。信中提到的是他第一次见到我时的情景,我刚开始看这些信,内心是反感的,以至于丢在一旁好久不去理会,但我又不忍心将它们扔掉。后来,我也谈了恋爱,也换了好几个,总是谈着谈着就没有了感觉,女友嫌我无趣,我嫌她们烦。有一天,我突然想起了学长的那些信,于是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将它们读完。我真的很感动,重新认识了男人对男人也可以这么深情,同时也很感激曾经有那么一个优秀的学长喜欢着我。后来,我在同学聚会的时候提起那个学长,一个朋友说,学长一直托他打听我的事情,想必邮件的包裹也是这样寄出去的,我问他,学长最近在干什么?他回答我说,“自从问我要了你的地址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我听人说,他出国读博了。” 往事如烟。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有一种被幸福闪电击中的感觉,心怦怦直跳。但我知道,横在我们之间的还有很多东西,不是说割舍就能割舍的。 请原谅我不够勇敢,我要回去处理那些“问题”,还你一个纯粹干净的我。 读完这封信,阿明眼泪从眼眶中滚落下来。信封下面还放着半块金箔纸裹着的巧克力,阿明小心翼翼剥开金箔,牙齿轻轻地咬下一小块,然后将剩余的巧克力又重新包好。他嚼着既甜又苦的巧克力,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阿明打开渝生留下的单反相机,点开相册。里面密密麻麻跳出的全是自己的照片。阿明一张一张翻看着自己的照片,有自己端药的,有自己给阿明擦药的,有挂菖蒲艾叶的、有吃长街宴的……眼泪再一次簌簌往下落,他哭着向远处骂道:“李渝生!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你只照风景吗?你这个大骗子……”,他抱着单反相机痛哭不止。 另一边,阿宝逐渐从哀伤中走出来,相处渐久,他与惹娘也渐渐生了情愫。在谭母的主张之下,二人很快也就订了婚。 消息传到曾阿婆耳朵里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她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开心,也谈不上遗憾,总之,郁闷得很。这一方面,阿婆一直对当年儿子舍身救人一事耿耿于怀,后来失了儿媳妇和孙子更是痛不欲生,但想到生活还要继续,便一直将这事情压在心里,因为这个缘由,她本不太同意当初阿明和惹娘的婚事,但惹娘这孩子着实讨人喜欢,为了阿明的幸福也还是勉强答应下来。这下子倒好,阿明主动拒绝了,虽然内心是乐见其成的,但惹娘真跟别人结了婚,阿婆内心还是不怎么痛快。 祖母找来阿明,说道:“这么好个姑娘,还以为要成为我的孙媳妇哩。” 阿明道:“我本来就不喜欢她,强扭的瓜不甜,阿宝那么中意她,她一定会幸福的。” 祖母叹气道:“那你自己的幸福呢?” 阿明沉默了片刻,舒了口气说道:“我啊!能一直陪着奶奶就是我的幸福。” 祖母笑了,道:“傻孩子,我还能陪你一辈子?奶奶总有一天会走的,到时候谁来陪你?”想到自己百年之后,从此阿明便是一人,祖母不免悲从中来,她收敛了笑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阿明很想将自己的秘密告诉祖母,此刻他多么需要一个人聆听他最真实的内心,但正因为祖母是他唯一的亲人,却也是最不能轻易诉说的人。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到底谁又能真正理解他呢? 祖母忽然很严肃的说:“你的医书看得怎么样了?”阿明因为平日里贪玩惯了,心思并不在学医之上,医书自然也是一知半解。他低下头不好意思的说道:“我……我以后会用功的。”祖母有些气恼,说道:“从明天开始,你哪都不许去,我要亲自监督你学习!今晚你就早点休息吧。”祖母说完,咳嗽了几声,脸色显得有些不好。 阿明关切的问道:“奶奶,你没事儿吧?” 祖母摆摆手,说道:“你不用管我,你快去睡觉吧。”祖母说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明一个人躺在床上,房间显得空空荡荡,没有了渝生的说笑,没有了渝生的鼾声,空气安静得让人害怕,窗外漆黑的夜,吞噬着一切。 第二天,祖母早早起了床,将阿明唤醒。这比平日早了不少,阿明揉着睡眼,懒懒散散的起了身,祖母神情严肃,有些生气的说道:“快起来!今天我们从《黄帝内经》开始讲起。”阿明听祖母口气有些严厉,马上爬起来,跟着祖母去了药房。阿明从小跟着祖母在药房,耳濡目染,基本上对大部分药材的性质禁忌也都了解,对药材的处理和炮制都很熟悉。只是祖母就这样一个孙子,因而便从小溺爱,不甚管教,在学习的事情上对他颇为放松。 雾乡_17 但今日,祖母却变了面孔,开始严厉督促他的功课,阿明不敢不用心去做。不知不觉已经学了半个月之久,阿明被逼着夜以继日的苦读,心里有些怨言。 祖母看他读了一段时间,想考察他一番,于是问道:“《素问》中的《阴阳应象大论》中水火者,阴阳之征兆也,是什么意思?” 阿明挠头搔耳道:“意思是,水和火两种元素是阴阳的代表……” 祖母很是生气,说道:“看来你人在心不在,根本就没有用心去理解。”祖母找来一本笔记,置到他面前,说道:“这是我年轻时学医的笔记,你有什么不懂看看,我明天再来考你。”说完,祖母又不住咳嗽起来,摇着头离开了。阿明一直在药房看书,学习到深夜,他听到隔壁祖母房间传来阵阵的咳嗽声,很是担心,于是倒了一杯热水进去探望。 “奶奶,你不要紧吧,我给你倒水来了。”阿明轻轻推开房门,只见祖母正卧在床上休息,见了阿明来,有些气恼的说道:“你来看我做什么!我不需要你关心!就让我死了算了!我没有你这么偷懒的孙子!” 阿明没想到祖母的话竟这样严重,于是委屈道:“我听你咳的厉害,想过来看看……” 祖母大声说道:“我没事儿!你赶紧!”于是将阿明撵出房间。 祖母喝了一口水,用手绢捂着嘴用力咳嗽,不想从嘴里吐出一点血丝。他赶紧藏了手绢,生怕阿明看见,简单吃了一剂药便睡下。 阿明依然挑灯夜读,被祖母这样严厉批评还是头一次,他内心既委屈,又奇怪。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月。阿明将祖母交给他的医书已基本读完,加上祖母的笔记,对医理也算入了行。他兴冲冲的跑到祖母房间,想要将自己近来的学习心得与他分享。一走进房间,里面充斥了阴冷的气氛,祖母坐在床上,脸色苍白,见了阿明,她脸上勉强露出笑容,说道:“阿明,你来了。我看你这几天用功得很,就没有打扰,看来我的笔记你都看了。” 阿明点头道:“奶奶的笔记真的很有用,我学到了不少。”祖母又不停咳起来,阿明拿来手绢递给祖母。 祖母说道:“咳……咳……那就好。” 阿明想将那手绢取回,祖母却慌忙往自己口袋里塞,他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好,于是连忙夺了过来看。只见上面满是斑斑的血沫。阿明大吃一惊,问道:“奶奶!这是怎么回事?” 祖母微笑道:“呵呵。我就知道瞒不住了。”她喝了口水,继续说道:“我一个月前染上了肺痨,不想让你担心,所以就没告诉你。” 阿明脑子里嗡嗡直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已经湿润了他的眼眶。 祖母用婆娑的手擦干他的泪水,说道:“阿明,你别太难过。人老了,就必然要死的。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我想了很久,不想浪费你的才智。”说着,祖母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封信,交给了他。“这是渝生临走前给我的,让我交给你,我其实犹豫了很久要不要交给你。只是生病以来,我左思右想觉得他说得对,不应该让你埋没在茶坝这个小地方。”祖母的语气有些伤感和无力。 阿明打开那封信。上面写着: 阿明: 知识可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如果当时茶坝有破伤风针,谭伯很可能还能活。想要就更多的人,你自己必要要懂得更多。如果你想来重庆,我会帮助你,等着你。如果你想来,请翻过信的背面;倘若你要留在茶坝,那现在就把信撕毁。 阿明翻过信的背面,上面写着:茶坝向北,走三十里,有一棵歪脖子黄葛树,树下埋了我给你的东西。 看完信,阿明已经泣不成声,他扑向祖母:“奶奶!我不想让你走!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祖母留着眼泪,抚摸着他的头发,说道:“阿明,你自己要好好的。出了茶坝,就不要回来了……” 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当晚,祖母在痛苦的咳血中走了。阿明流干了眼泪,瘫坐在一旁。 第二天,便是祖母的葬礼,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来了,这些都是平日受过祖母恩惠的病人,村民们莫不悲痛流泪,来往的人群将院子挤了个水泄不通,阿明悲伤着祖母的离世,同时内心也更加尊敬这个他曾经唯一的亲人。惹娘和阿宝也一同前来,他们三人的关系也终于冰释前嫌。 祖母的棺木一直沿着一字街送到了河对岸的山岗,每家每户都出来相送,白色的纸花飘散在茶坝的大街小巷。 这天晚上,阿明收拾好了院子,背上了渝生给他的瑞士军刀、单反相机和巧克力,祖母留给他的医书和笔记,踏上了向北的山路。 这一夜,月光格外皎洁,照亮了漆黑的山路,阿明走了四个钟头,终于在前面山腰处发现了那独独的一棵歪脖子黄葛树,他兴奋得冲过去,顾不得已经筋疲力尽的身体。他移开树下那块石头,下面藏了一个精致的铁盒,他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些百元大钞和一张手绘的地图,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 阿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知道,你已经踏出了最勇敢的一步。上面的地图,是我凭记忆画的去谭家镇的路线,那些钱,是我给你到重庆的路费,记住要先到谭家镇坐车到江津,然后再转车到重庆菜园坝,下了车,找个电话亭,给我打电话,我会来接你。如果你知道怎么打车,也可以直接到我工作室,电话和地址都在名片上,千万收好。 阿明取了钱将其放入包中,将名片塞进自己贴身的衣兜里。此时,黎明已经降至,山中的晨雾逐渐消散,东边的天空渐渐泛红,之后越来越亮。阿明站起身来,看着泛白的天际,回望身后云雾缭绕的连绵山峦,已寻不到茶坝的半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