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金粉》 第一章 序幕·子夜歌(附往事书) 夜色深沉,浓云奔涌如浪。 残月惨淡的光芒影影绰绰地照着整个洛阳城的亭台楼阁,仿佛嶙峋的墨渍,几盏零零散散的灯光便如在海上一般明灭飘摇。自宫城阊阖门远观,万顷夜色之中,洛阳宫含章殿通明的灯火便被突现得更为耀目。 这是大宁兴平元年三月辛卯的深夜,早春的寒气渐渐褪去,夜幕之中是风雨来临前隐隐躁动着的闷热。 “……陛下,方才臣所言之事句句属实,近来诸臣皆知太傅行事愈加凶暴独断,恐有不臣之心。”殿中中郎说完一番长篇大论,向着御座上的兴平帝再拜稽首,只作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门下侍中,退至一旁垂手侍立。 没有哪个君主会在谋反之事上保持绝对的冷静,即便是先代一手开创“平康盛世”的武帝,更遑论此时御座上这位只思寻仙问道的兴平帝了。 只是武帝执政数十年均有英名,身后却由这样不通朝政的皇子即了位,未免还是令人唏嘘。 御座之上,尚且流连于五石散之妙意的兴平帝自然也是龙颜大怒,只是眼神之中仍旧残留着几分迷离,斥责了一番太傅的不臣之后,下令道:“传朕指令,宫城内外戒严,淮南王为三公尚书、屯兵殿内;中护军楚王屯兵宫城外的大司马门下;左卫将军护卫东宫;右卫将军领殿中虎贲四百人屯云龙门。” 一旁的皇后韦氏在兴平帝说完后微微俯下身,快速地耳语了几句,兴平帝点了点头,又道:“且,废黜太傅薛济一切官职,以临晋侯身份就第,若薛氏不从,则由右卫将军领兵全权讨伐。” 身为太傅安插在含章殿中的眼线,门下侍中心知大事不妙,然而此时兴平帝既已下令戒严宫城,且不说向太傅传信,便是自己逃也无处可逃。他思及此处,也只得收拾一番思路,上前进言道:“陛下明查,太傅乃是无子之孤公,仅有武帝先皇后与今薛太后二女,岂有谋反造势之理?” “呵,”不待对方说完,殿中中郎便冷笑一声,“侍中大人莫不是忘了,昔时先帝本欲令汝南王与太傅共同辅政,遗诏却为何令太傅全权独揽?而守灵之时,太傅又何故于灵堂执戟为墙?” “……”门下侍中一时默然。而兴平帝亦是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不待他想出什么说辞,韦皇后忽而一挥手,立时见便有虎贲冲入了殿中:“门下侍中段广本是太傅亲党,今又妖言欺上,带下去,系入御史台诏狱,待叛党伏诛,一并清算。” “唯。”殿中的虎贲齐齐顿首,将慌乱无措的门下侍中拖出了含章殿。 殿中中郎见圣意已决,便也稽首行礼,退出含章殿随长官布防,不多时,殿外便有皇城禁军整肃而立。 “臣妾听闻身为太傅一系的原中护军与原左卫将军傍晚在得了诏令之后便将外营兵权交给了两位王爷。”韦皇后随兴平帝缓缓踱步至含章殿后殿窗下相对而坐,恭谨道,“陛下还在担忧什么?” 兴平帝淡淡地哼了一声:“这些个平康朝的老臣,还真是麻烦,没了这太傅,保不齐又要蹦出些什么……” 韦皇后听罢,随意地笑了笑:“臣妾听闻昔年谢氏逆党提拔的那些寒门士族,正翘首等着太傅的倒台呢。” 兴平帝端详着韦皇后的神色,半晌摆了摆手,似是颇为疲累:“那么就这么办吧,必要的话,可以交给绣衣使。” “臣妾谢过陛下。”韦皇后微微一福,凌厉的神色稍纵即逝。 坐落于武库南的太傅府与洛阳宫仅隔了云龙、司马两道门,它静默地屹立在浓稠的夜色之中,等待着前方的种种未知。 此刻,刚刚得了宫城异常戒严消息的太傅薛济匆匆地召集百官以求商议对策,然而真正到场之人却并不多,其中多为太傅心腹与从僚,还有寥寥几个忧心国事的臣子。几番商议不成,太傅唯有连连叹息。 一门两后,未尝以全,荣华罔极,物极必反。思及此言,白发苍苍的太傅更为忧愁。 “太傅大人,既然已无两全之法,可否听下官一言?”太傅回归神来,这才看见方才说话之人。年轻的从僚眉目冷峻,微微低头拱手道:“也请在场的各位大人听下官一言。” “陆主簿?但说无妨。”太傅虽然心中六神无主,却还是保留着基本的冷静。 “大人,陛下初登基岂会妄动先代功臣?如今洛阳宫生变,多半是韦皇后与黄门阉人想要独揽大权。”太傅主簿陆秋庭短短一番话,冷静地将宗室之人的关系撇了开去,倒确实“解除”了不少在场官员的顾忌,“以下官之拙见,不妨主动出府,先烧云龙门立威并吸引开韦后人马。而后开万春门入东宫接应太子,借助东宫及外营兵的力量,入宫直取弄权奸人,以清君侧。” 陆秋庭思维冷静,不紧不慢地说完后,微微抬眼环视了一番四下在场的官员们,他们静了片刻,便多半出声赞同,而其中的一些武官似乎已有了更为详细的行军方案。 太傅的脸上亦是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神色,太子本是当年早逝的太子妃所出,对于韦氏这个强势的继母向来有几分不满。他并不知道中领军临场换人的消息,只料定此行若能借得作为宗室嫡系的太子的助力,那么韦氏便已然落败。 陆秋庭停顿片刻,得到了太傅的默认之后,方又开口道:“一己拙见,让诸位见笑了,只是如何行事,下官尚未有计划。” “下去吧,你的提议,本官与诸位大人自有定夺。”太傅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大可放心退下。陆秋庭依例行礼之后,便默然退下,回到了一干太傅从僚之中。 太傅念及此刻情势紧急不容细思,匆匆地与心腹官员定下计策之后,便立即浩浩荡荡地往云龙门而去。 只是在场之人多半不曾细想陆秋庭点到为止的话语之中,隐藏的是什么样的深意。所谓的“奸人”当朝皇后,而一旦太傅势力获胜,便必然需要废黜皇后。这便使得他们所倚仗的太子陷入凶险两难之境——无论事实如何,至少名义上都是太子率兵逼宫,逼迫父亲废黜嫡母。如此一来便是没有了中途收手的可能,唯有……让皇帝做太上皇,太子提前即位。而太傅所作所为,便是行骇人听闻的废立大事。 以太傅一贯的庸人之姿,多半难有此等决断。 只是事后的这一切猜测,都是建立在太傅成功反击的假设之下了。 待到太傅一行人在帝都的夜色之中隐去了身影,听命于府上的从属们便也散去各司其职,唯有陆秋庭不动声色地自府中偏门离开,辗转来到了一条狭窄而寂静的小巷之中。 彼时夜幕黑沉如铁,禽鸟噤声。眉目冷峻的男子看着阴暗的小巷尽头,抬手敛了敛衣襟,却只是薄唇紧抿,不发一言地站定了下来。 “陆主簿果然准时。”在黯淡月光所不能及的小巷尽头,略显喑哑的男声不带情感地响起,“太傅如何了?” “说服他去借助东宫之力了,到时你们绣衣使安插一个挟持之名便可,外营中护军……应当已经换人了吧?”陆秋庭深吸一口气,淡淡说道。 “不错,一切会结束得很快的……陆主簿这一次可是立功不小。”对方的语气之中含着几分怪异的腔调,不知是真心还是暗讽,“那么你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陆秋庭对于他的这番态度只作不察:“下官本是个世俗之人,所以奉上这一手,不过是想活过含章殿日后对谢氏余党的清洗罢了。” 对方沉默了片刻,不知作何想法。 “大人既是绣衣使之首,处理朋党间之事,应是易如反掌。” “好,绣衣使本就该有几分做交易的信用。”对方冷笑一声,道,“陆主簿此行也算是投诚,保你在九寺当个职,是全然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再往上……” “段统领大可放心,下官并非不惜命之人。”陆之庭会意,立即表态,而后又似无意地补充了一句自嘲之言,“想来中宫殿下也不会锱铢必较到关注一个蝼蚁的去向吧。” “真不知该说陆主簿是聪明呢,还是……”绣衣使统领一言未落,便猛地停住了话语,不知转而看向了何方,语气中一时不掩震惊,“等等,那是——” 陆秋庭觉出不妙,环视四周,果然看见西南方向的天空陡然亮了大半,一片跳动的红光之中隐隐的正是翻卷的火蛇与滚滚的浓烟。像是变乱之夜里血色染出的明亮烟花,肆意舔舐着沉沉如铁的夜空。 “不对,那个方向算起来该是……”陆秋庭似有些不敢置信地沉思了半晌,喃喃道,“铜雀街,廷尉寺?”他似乎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场大火意味着什么,颇有些惶乱失神,举步便要向起火之处跑去。 “陆主簿留步。”一身夜行衣的绣衣使统领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地从小巷暗影之中掠出,抬手便拦住了陆秋庭,“不错,今日廷尉寺确是只有应少卿一人值夜,只是如今洛阳宫生变,陆主簿这般在宵禁后四处乱闯,怕是下策。” 见陆秋庭似乎并未被这样的理由说服,绣衣使统领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何况陆主簿不妨想想,以应少卿那般的意气,即便在这样大的火势之中侥幸得以保存,又可希望见到你?” “……罢了,”陆秋庭似是泄了气地退了回去,辞气无奈之中又有着几分自嘲,“自平陵之变后我投了太傅府,想来他便是厌恶至极了。” “知己陌路又逢巨变,还请陆主簿节哀。或许死在含章殿清算谢氏余党之前,对他也算是一种幸运。”绣衣使统领叹道,“只是那四个字,还是少提为妙,陆主簿是聪明人,应该明白。” “知道了,下官这便回到住处,静待大人的消息。”半晌,陆秋庭辞气平淡道。 “廷尉寺是个好去处……待明日洛阳宫除去叛逆,自会彻查此案,陆主簿大可前去一观。”绣衣使统领点了点头,见陆秋庭已转身走出了几步,忽而叹道。 “多谢大人。”陆秋庭微微驻足,却始终没有回头。 后来听闻太傅在东宫之中被早已埋伏好的禁军与外营军一网打尽。 听闻右卫将军将太傅一系阖门数千号人不分男女老幼尽数斩首,一直杀到东方既白方才行刑完毕。 听闻薛太后先是被废入永宁宫,不久又披发跣足被斩于废宫。 只是这一切都是听闻。 而到了第二日清晨,洛阳的百姓们才看到了令他们永生难忘的一个画面。 彼时春日初升,零落的几缕阳光撒在刑场之上,晨雾散开后,露出的是一座座尸山。那些尸体散乱而无章法地堆起,无数头颅滚落在一旁,或是白眉皓首,或是垂髫稚龄,或是嘴唇微启神色凄茫,或是怒目圆瞪死有不甘。 那一天的春日阳光是冷冷的、潮湿空气也是冷冷的,浓烈刺鼻的铁锈味充斥着人的五感。刑场尚有暗红到发黑的鲜血未完全凝固,有血流仍在蜿蜒向前,溪流般地延绵数里,最后染红了洛水。 后有史家详考此夜惊变,谓之“辛卯之乱”。 …… 兴平五年夏,洛阳城郊官道之上。 容色清丽的少女合上了手中的书卷,侧过脸漫无目的地望着马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彼时夏日初临,百草丰茂,偶有衣饰华丽的世家子弟悠游其间,艳阳之下的洛水泛着粼粼的耀眼光芒,河上溯洄着精美的画舫游船,略略看来,全然是宁静安详的景致。 她又忆及数日前上党郡的羯奴之乱,细想来竟是与帝都洛阳全然不同的光景,只觉得恍如隔世。 少女无意识地抚摸着腰间印着繁复族徽的令牌,思绪一时飘得有些渺远。 在那一场羯奴之乱中,原本被派往洛阳商会协助分会事务的特使猝然殒命,只是不知原本意在私下随理事离乡历练的她就这样替了对方的身份,究竟是好是坏,她将要在日后日日面对的商会杂事,又会是何等的芜杂艰涩? 而这一路南行,也让她切实见识了一番大宁自北疆边境到中原帝都是风貌变化。只是并州一带的羯奴之乱与诸胡窥探,连她尚能瞧出几分端倪,却不知帝都这些衣锦风流的官员世家们,又真正在意几分呢? 正在她思虑之间,原本微微颠簸着的马车忽而一停,她赶忙瞥了一眼窗外,已是一派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市井繁华景象了。 “九姑娘,到地方了,请下车吧。” 听得车夫此言,少女赶忙简单地整理了一番,略有几分拘谨地走下了马车。 迎着初夏的阳光,少女便看见了这座坐落在洛阳西市的三层古朴小楼,在素来繁华绮丽的洛阳市井之间倒是显得颇有些独特,往来的宾客亦是络绎不绝。小楼匾额上书“枕山”二字,落款处有繁复如她腰间令牌的花纹簇拥着一个极小的“风”字。 而与此同时,楼中年轻的青衣主事正倚阑远眺着肃穆庄严的铜雀街,那里林立着的各色官署在逆光之中的剪影冰冷而生硬。 这其中,便有已然重新建成的廷尉寺官署,掩去了大半昔日的痕迹静默而立。 只是即便一切波澜归于死水,也总归还有人会记得风声呼啸而过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往事书·前宁 前朝末年,诸国征伐纷争。宁侯卫氏起于中原梁国,执政三代而终得梁国少帝禅让,号为大宁,年曰更始。 …… 宁帝历时数十载,其时得陈郡谢氏、雍城秦氏、云中独孤氏、秣陵慕容氏襄助,灭东越、南齐等诸国,未有能敌者,世谓之四世家。谢氏掌军事,有平陵军二十万。秦氏为鹰犬,探知天下微末。独孤氏从政,谋定诸事,未有纰漏。慕容氏世代为商,传曰富可敌国。 …… 更始二十七年,天下一统,又十三年,崩,谥为元帝。长子即位,年号平康。 …… 平康年历十八载,其间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后世谓之“平康盛世”。平康十四年,谢氏掌权,广用寒门士族为要员,世家多有不满。 …… 平康十七年冬,北疆高车部南下犯境,并州平陵军不敌,离石失陷。查证谢氏勾结蛮夷,帝怒,念其开国之功,仅夷其嫡系宗族,其党多受牵连。 次年,河间王萧氏收复并州失地。 …… 平康十八年秋,帝崩,谥为武帝。太子即位,次年春改元兴平。其时盛世方兴,朝野簪缨相属,名士风流。 然,祸患多发于幽微,而人之罕至也。当世之沉湎于宴饮丝竹问道之乐者,不胜数也。 ……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二章 画堂春 引 早春江南的寒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 正是中夜华灯收尽的时候,冷雨无声无息地在天地间织开一张朦胧的网,不知在静静等待着何人。 雨点落在屋檐尚未融化的残雪之上,流淌成一片宛转刺眼的白,断线的珠子一般滴落下来。微风拂过,在檐角的铁马丁当声之间,残破废弃的风灯飘飘转转,宛如一只无处可去的游魂。 雨滴断断续续地落下,滑过尸体面部毫无生息的青白色肌肤,滴在生满青苔的石板上,点点地在石板缝间汇集成一条条的溪流冲刷而去,带上了暗沉的殷红色。 这座废弃老屋的屋檐外,清瘦高挑的黑衣少女已经在这几具同样装束的尸体前站了很久。她垂眸看着它们,鬓发被雨丝洇透,睫毛上垂着细小的水珠,嘴角毫无笑意地微微扬起,容貌并非是时人所爱的温文模样,反是一种宜男宜女的俊美秀致。 “处理完了?”身后,中年人不带半分情感的声音蓦然响起。 “是,前辈,我这边的几人都处理完了。”她回过身向着来人低首一揖,语气虽很是尊敬,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了中年人手中血淋淋的那颗头颅。 “走吧,统领大人布置下来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中年人向她微微点了点头,少顷,又道,“功劳么,自然少不了你的。” “不敢居功。”她淡淡地笑了笑,仍旧不曾抬起头,“晚辈先恭喜前辈得以斩获叛逆,荣升新一任廉贞使了。” “呵。”中年人笑了一声,并不表态。 少女见此,复又试探着问道:“只是此次动静不小,御史台那边……” “我从谢统领执掌绣衣使时便在这里了——无论是他还是这之后的段统领和如今的裴统领,御史台从不曾对他们的决定有过什么异议。”中年人冷笑,并不把御史台放在心上,“你要知道,这大宁的绣衣使……原本就不姓秦。” “是晚辈唐突了,多谢前辈教诲。”她的语气仍旧恭敬,只是神色因微微低下了头而显得晦明不定。 “好了,莫要在此耽搁了,走吧。”中年人说罢便转身欲走,少女会意,趋步跟了上来。 “你倒是个手脚伶俐干净的,只是资历到底浅了一些。”中年人见她跟了上来,淡淡开口,“往后我会注意着多加——” “提携几分”四字甫一出口,中年人便倏忽一转身,手中白光暗暗地一闪,疾刺向身后的少女。 “原来前辈所谓‘提携’,是这样的啊……”他不曾料到的是,少女空手稳稳地截住了刀刃,血从指缝间滴滴地渗下,面上却是露出了讥诮的神情。 也不待对方反应,少女将刀刃猛地向前一推,同时抬腿向着对方的小腹全力一扫,中年人防备不及,被她这样踢着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 尚未站定,中年人便听得一声极轻的出鞘声,剑光如惊电,乍然间刺破如墨夜色,一闪间照见她眉目疏朗,眸光滟滟。 只一瞬间,中年人便连中三剑颓然倒地,而那最后一剑正刺破了他的咽喉,让他一时“嗬嗬”了几声,吐不出半个字。 少女气定神闲地归剑入鞘,弯下腰去捡被中年人紧紧攥着头发的头颅:“难怪前辈十余年仍旧做不了统领座下的十三使——当真是,资、历、尚、浅。” “这……剑法……你不是……你……你……是……” 未料中年人的手仍旧是攥得极紧,少女轻轻一挑眉,见他口中喷涌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神色颇有几分惊恐。 少女再度拔剑出鞘。 “你……谢……” “不谢。”少女冷笑一声,挥剑便削断了中年人攥紧的五指,又在他的喉头补了不轻不重的一剑。 中年人终于彻底没了声息,与地上交叠的尸体倒在了一处。 那是他不久前刚刚杀死的竞争者们。 少女瞥了一眼远处渐渐靠近的飘摇灯光,微微蹙了蹙眉,一踮脚将身形向后急速掠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从今往后,我才是绣衣十三使中,新任的廉贞使。 雨声潇潇不绝,而老屋前后,便似再无他人。 暗沉的夜色之中,中年人的尸体之下,有一只手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第三章 画堂春第一折上 兴平八年二月,春寒料峭,天朗气清。 风茗枕着淡金色的阳光悠悠醒来之时,正值一夜雨疏风骤后的晴朗清晨。早春的风和着这阳光,便在顽固刺人的寒意之外,又多了一派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她揉了揉额角,依稀记得昨日中夜过后的半梦半醒之间似是远远地听见了什么响动,仿佛是客房中易碎的器具被猛地摔下。 风茗回想起来,今年朝廷的九品中正选官在昨日刚刚结束了最后的考核,但选官的结果却还需再有几日方能公布。 此事本与她牵不上任何关系,然而不巧的是她协助风氏的商会所打理的这座“枕山楼”恰恰是因风雅华美而在洛都颇得文人雅士青睐的酒楼,更不巧的是昨日一干在此宴饮欢聚的学子们被风雨所阻,便索性住了下来。 既然昨日楼中住下的皆是些醉酒的公子哥,其实碰了砸了些什么倒也算在常理之中。 无非是向他们寻个赔偿了事,只希望别遇上连风氏的薄面也不给的难缠之人才好——不过若是对方当真如此棘手,也自有先生去摆平。风茗这样无所谓地想着,起身开始梳妆。 铜镜中的少女微微低下头侍弄着长发,眉眼线条柔和灵动,眼波更是澄净如朝阳之下的清江之水,而延展几分又微微下垂的眼尾将她的神态衬得更为宁静温和。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后院客房之中反常的喧嚣,一片人仰马翻般的混乱之中,隐隐夹杂着“有人死了”“快报官”之类的字眼。 风茗绾发的动作不禁顿了顿:出了命案? 思及那些几乎无一不是出身于名门世家的公子哥们,她随即便觉得有几分不妙——莫不是有人醉酒溺亡了?后院可正好有一处不小的湖面。 但再联系到前些日子的传言和昨日在楼中的亲眼所见,风茗不由得心中更觉棘手:倘若再不是意外,那么今年的这场九品中正选官,未免也过于“精彩”了一些。 她没有再想下去,匆匆地取过一支簪子绾好长发,便起身循着嘈杂的人声走了出去。 如风茗所料,出事的那一排客房正是临着后院中的湖水所搭建。此刻那间客房外已然围了不少学子,他们三五成群吵吵嚷嚷地讨论着,一时也不辨究竟说了什么,枕山楼的几名下属勉力维持着此处的秩序,等待着廷尉寺的人到来。 风茗远远地踮了踮脚,一时也看不清房中的情况。她在一旁仔细地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讨论,但你一言我一语地也是听不出什么结果。她思来想去,索性拉住了一名正打算走上前去、看起来颇为面善的学子,上前几步福了福身,直入主题:“这位公子,小女是这枕山楼的管事,还请问此处是如何被发现异常的?” 那名学子倒也十分谦和,如实答道:“这位姑娘,我方才赶来时听闻是今早李兄来寻裴兄却迟迟不见人应门,心下觉得异常便破门而入,也就看见了……那时屋里血腥味太重,吓得他晕了过去,多亏江兄恰巧经过将他背了出来,又拜托了当时同行的苏兄前去报官。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不知可否详细说一说之后的那两人?”风茗大致思索一番,追问。 “唔……那是江飞白与苏敬则两位公子,这两人皆极擅抚琴互为伯仲,时常一同比试,一来二去的倒也算熟稔。” “对了,公子之前说……你是刚刚赶来的?这又是何故?”风茗从他的叙述之中隐隐觉出了好些不寻常之处,却也无法一一厘清,“昨晚参与宴会的学子不是都留宿于此么?” “在下因……身体缘故未能参加最后几日的选官,昨晚也是独自在京郊家中休息。”那名学子顿了顿,解释道。 “原来如此,多谢了。”风茗听得此言,又想起了选官时的一些插曲,心下已大致确认了他的身份,便也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不论其他,昨日她作为楼中的管事旁观这场宴会时,就对死者颇有些印象——包下枕山楼设宴的,正是这名死者:出身河东裴氏的学子裴珩。 现在,风茗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会是什么意外了。 世上岂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 昨晚枕山楼的大堂之中,真可谓是十分热闹。 河东裴氏是本朝名门之一,而裴珩在洛都士族之中的交际似乎也颇为不错,再加上他有一位执掌绣衣使大权的世叔,故而除却此届参与选官的各地学子,另又有不少洛都名士慕名而来,这其中甚至还有几名京中的达官显贵。 裴珩亦是出手阔绰,一楼大堂的夜场被他整个包下。 年轻学子们的宴会,总归还是充斥着少年意气的,尽管这些意气之言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家底深厚的簪缨子弟们。 “只不知此次选官结果出来后,裴兄将往何处高就?”一名上前敬酒的学子半是客套半是奉承地说道。 他所敬的自然便是如今绣衣使统领裴绍的世侄,河东裴氏子弟裴珩。此人锦衣玉带,相貌堂堂,这样看来倒也有几分裴氏四世三公之家的气度。 “任职何处自然还是由吏部决定,你我现在如何能妄谈?”裴珩先是颇为客套地带了一句吏部,而后才谈到他的期望,“不过若是有可能,我自然希望能去中书省任职。” 不少学子偷偷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心下都十分明了:眼下绣衣使作为奉命督察讨奸的存在深得皇后韦氏重用,中书监则是韦氏子弟任职,他若想入中书省还不是轻而易举?只不过,有油水的地方永远是最滑的,他能不能在中宫一系完全掌控中书省之前在那里稳当立足,还需另说。 “诸位同窗倒也不妨来说一说,只谈心愿,不提几日后会如何。”裴珩向众人一拱手,一时,不少心有把握的高门子弟便开始了他们的高谈阔论。 又想谋得高就又不想做些实事,他们想得倒是很好。那时风茗在一片喧闹之中勉强听得些只言片语,便也就这般半是嘲弄半是慨叹地想着。 一群人客套一番后便是无尽的觥筹交错,岂知或真或假的把酒言欢过后,已有不少人都渐渐显出了醉态,连一些讨论的话题也开始变得敏感了起来。 风茗记得那时是一名学子率先开口:“要说如今这朝堂,可真是没了一点点十年前的影子了啊……你说那谢家风头正盛,怎么在高车手上吃了几场败仗就叛国了呢?” “那可不是几场败仗……西河郡都被人家一口气拿下离石城了,先帝岂有不降罪的道理?” “你们啊……谢家的平陵军是什么?居然让那高车蛮子长驱直入,说没有异常都没人相信!” “只是可惜了当年谢家洛水畔意园集会的‘二十四友’,如今活着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人了吧……” “可别提了,还不都是靠着临阵倒戈旧党活到如今的,你看看其他的,一个比一个惨呐……” “我看陆寺卿和定襄伯府如今的日子,也谈不上多好过吧?” “嘿嘿……这可未必吧……” 这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而那边又一名学子醉醺醺地对身边的友人道:“要说如今啊,大半个朝堂都是韦家的,我们这些出身寻常世家的子弟即便步入了仕途,若是不唯长秋宫马首是瞻,只怕是一辈子籍籍无名了啊……” 未料他的友人似是没有领会这其中的含义,面色微有不悦道:“李兄这是喝多了吧?这天下……什么时候姓韦了,且不说如今乃是宗室汝南王与太宰共同佐政,中领军一职也还是在宗室楚王手中,更不用说德高望重的赵王也仍旧住在衣冠里。” “所以这几位王爷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啊,你说这到最后不还是……呵呵……” “真要说啊,其实当今圣上登基,也离不开这韦家呢……” 裴珩似是察觉到了他们言语之中已然触及了一些逸闻秘辛,当下便立即打断了这名学子的话,但仍旧保持着几分面具般的笑容:“张兄,你这倒是真的喝多了。” “诶,裴兄岂会不知九年前平陵之变……” “张兄,你可真的是醉了。”裴珩脸色微变,说着又举起酒樽,向着众人的方向虚一敬酒,“今日本是选官结束的大好日子,诸位便只管饮酒,还请不必多谈什么朝堂之事伤神了。” 其余来客见此,便也纷纷攘攘道:“裴兄说的是,来,我们喝酒。” 而这一番暗潮涌动的谈话,也不过是昨晚一场风波的序幕罢了。 第四章 画堂春第一折下 “九小姐?” 风茗回想着另两人是否也在昨晚有什么异像,却一时不得要领,而思绪却被另一个声音蓦然拉回了现实。 “何事?”她回过身来,见是在枕山楼中任职多年的老掌柜宁叔,心下不免有几分惊讶,微微颔首算作行礼,“既然是您前来……难道是先生有什么吩咐?” “不错。”老掌柜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客房之处,说道,“沈先生昨晚毕竟不在楼中,他想必也是为了此事来寻你。” “如此,我也不多耽误了,还请带路吧。”风茗回望了一眼出事的客房,转而随着老掌柜向着中庭的方向走去,“只是不知,昨天先生是因何而匆匆离开商会?” “此事若是九小姐也不知,那我又如何能得知呢?”老掌柜微微笑了笑,“不过沈先生向来很少亲力亲为,想来并非易与之事。” 言语之间两人已远离了后院之中的喧嚣,沿着湖畔一路来到了中庭的小楼前。 老掌柜停下了脚步,回身道:“沈先生便在他往日所在的厢房之中,请吧。” “多谢。”风茗颔首微笑谢过了他,而后举步走上了小楼。 小楼临湖,正与那出事的客房遥遥相对。此时正是晴好,湖面上跃动着一点点的碎金,衬得对岸的客房也好似是沉浸在一片祥和的静谧之中。而风茗只是倚着栏杆稍稍驻足看了片刻,便再次举步向着老掌柜所说的厢房走去。 行至虚掩的房门前,风茗抬手正打算敲门询问,便听得门内之人施施然开口,语调散漫而温和,如春风一抹,而冰雪刹那消融:“不必多礼,进来吧。” 风茗不觉轻轻地笑了一声,推开门走了进去:“不知先生寻我前来,是有何要事?” “自然是为了这桩案子。”屋中倚着窗棂坐在桌前的青衣人闻声微微偏过头来,抬手用手中的折扇随意地指了指窗外与他们正对着的案发厢房,不紧不慢地笑道。 风茗反手将厢房的门重新掩上,说道:“想不到此事连先生也惊动了。” “此人身份毕竟不同寻常,”被枕山楼上下尊称为“沈先生”的青衣人看起来不过是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此刻虽是这样说着,语调中却仍是带着散漫而随性的笑意,似乎全然没有一点重视的模样,“绣衣使的裴统领可真是有一位会给我找麻烦的好世侄啊……” 他含笑间长眉微挑,俊朗流逸,而眸光迥彻明亮,似凝练了千万云月烟波,轻轻一瞥之间,便仿若飞渡千里,明察万事。 “先生可真是没有半点如临大敌的模样,”似是被他的这副态度影响,风茗便也笑着,停顿了片刻道,“先生似乎并不觉得这会是一个意外……可需要去那间客房中看看?” “只怕不妥——坐吧。”青衣人以折扇点了点桌面,笑道,“既然已有人去报给了廷尉寺,那么在官府的人到来之前,我们恐怕都不宜有进一步的行动。” 风茗便也就依言在他对面坐下,微微地笑着问道:“难不成先生打算就这样等着?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自然不会,不过想必你已按捺不住询问过了此刻的在场之人,我又何必再去多费唇舌呢?”青衣人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了风茗的双眸,语调散漫,“正巧我对昨晚的宴会也是疑虑甚多,便索性来寻你一问了——如何?不算唐突无理吧?” “先生又如何能断定我必会去了解此事的情况?”风茗一时兴起,反问道。 “比起中庭的这座小楼,你的住处距离后院的客房并不算远,那些学生一早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如何不会惊动你?而你素来对商会诸事颇为尽心,更不会对这样的乱子袖手旁观。”青衣人将折扇随手一合,从容笑道,“那么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风茗自是不会怠慢先生。”风茗一面将昨晚宴会上和方才的所见所闻简略地说与青衣人,一面思索着,末了又补充道,“如此看来,今年九品选官之中有变数的几人,倒是都在这里了。” 此次选官文试之时有两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一是经书院山长与吏部考官初步查证,河东学子裴珩与吴郡学子顾淮之似有舞弊之嫌,二是洛都学子寒门学子颜宣不知为何而缺席。这也便是风茗所说的“有变数”之人。 “哦?”青衣人细细地听过风茗的叙述,反倒是又笑了,“倘若此后查出凶手恰是那顾淮之,才算是真的‘精彩’——谁不知这所谓的文试不过是做做表象,实际的评定仍旧是依照世家族谱?也亏得他们为了这点才名,竟然还做出舞弊之事。” “先生可真是敢想。”风茗不禁笑了起来,她回忆着这几日商会所得到的情报,难得也露出了几分乐得作壁上观的神色,“裴氏本是河东望族,如今又有族中之人为绣衣使统领,而顾氏则是南方颇具影响力的前朝世族,兼之有顾昭仪一时盛宠。若真是要彻查这舞弊之事,只怕负责调查的官员难免如履薄冰。” “确实如此,昨晚的宴会上可还有其他值得注意之事?” 风茗有几分苦恼地再次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昨晚宾客冗杂,一时也难以再想出些什么……” “无妨。” 青衣人笑了笑,正待开口再说些什么时,却倏忽听得一阵叩门之声。 “沈先生,九小姐,廷尉寺派了孟少卿前来调查此案。这会儿他已经到了案发的客房,似乎也有意请沈先生前去。” 廷尉寺卿自然不会亲自来调查这样的案子,如今看来,今日带领廷尉寺衙役来此调查的是少卿孟琅书。 青衣人听罢,微微扬声吩咐了一句:“知道了,你且回去当值吧。” “是。”门外的下属语调尊敬地应了一声,也不宰多言,脚步声渐渐地走远了。 风茗在一旁听罢,暗自地松了一口气,稍有接触的人便知如今的这位廷尉寺卿陆秋庭素来有些严肃孤高,而放眼廷尉寺上下,最好相与的反倒是这位孟少卿。此人出身河东孟氏,素来是做派随和,没有寻常名士们自视清高的矫揉作态,加之神采风华意态风流,倒也颇得青睐。 “好了,你这又是想什么呢?” 不料对方的话题忽然便转向了风茗,她稍稍顿了顿,答道:“只是在担心这个案子会不会引火烧身罢了。商会和绣衣使毕竟……不甚和睦。” 这世上流通得最快最远的两件东西,其一是货品财利,其二便是这悠悠众口之中的消息。风氏家族的商会遍布天下,他们所做的买卖之中便少不得有情报生意,这也就多半惹得身为朝廷鹰犬的绣衣使不快。 “多思无益,何况绣衣使的那位统领即便想对商会做什么,也需借由此案入手。”青衣人笑了笑,起身,“走吧,我们且去看一看这具搅得枕山楼不得安生的尸体。” 风茗闻言忍俊不禁,但仍旧是颔首默认了对方的提议,起身随他离开了厢房。 风茗走出中庭的小楼之时,正见得屋外明朗的日光倾泻而下,照得这天地之间仿佛没有一丝尘埃,一如她三年前初至洛都时的模样。 只是此刻的她不会知道,这个看似并未有多少特别之处的命案,将是怎样一场风雨的开端。 …… 事发的客房前,虽说廷尉寺官员的到来让门外的看客们看起来安分了些,但他们隐藏其下的躁动很快便随着青衣人与风茗的到来再度点燃。 因廷尉寺的衙役们大多已被孟少卿分派去各处调查取证,事发的客房前此时正由两三名衙役和一些枕山楼的下属在此处负责维持秩序。 而枕山楼的下属们见得两人到来,纷纷一面拦住那些看热闹的客人,一面恭敬地给他们让开了一条路:“沈先生,九小姐。” 而留在客房外为首的衙役见状则举步迎了上来,略微颔首示意,似乎有几分惊讶,道:“阁下便是风氏商会的沈砚卿沈先生?孟少卿此刻正在房中。” 青衣人也便抬手一作揖,笑道:“正是,只是客房之外的这些杂事,却是要辛苦各位了。” “哪里的话,请吧。”衙役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尽管征询的目光在风茗身上一扫而过,却到底没有多嘴发问,任由风茗随着沈砚卿走入了事发的客房之中。 “你看……那是什么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廷尉寺来的,凭什么就能进去?”被拦在一旁的看客之中,难免有不识之人低声地交头接耳起来。 “枕山楼是风家的产业,那自然便是风氏商会在洛都分会的总管沈砚卿,”冷淡而不屑的声音忽而在那人耳边响起,“至于另一位,想必是风城城主那位行九的嫡系千金了——北疆风城的商会天下闻名,这两人你一个都不识得,也算是稀奇。”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而看热闹的学子们自然免不了讨论几番。 “你说这江飞白是什么怪脾气?” “就是啊,活该他昨日被人为难,若我是那王左丞,也少不得要敲打他一番的。” “还是他那位朋友好相处……” “可不是……” “不过这个什么总管,看起来倒真是年轻……” “风城城主的这位千金也真是俊得很……” …… 这几名同届的学子正低声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其中一人忽而轻咳了一声,略微扬了扬声音:“苏小公子,你回来了?” 其余几人便也纷纷颇为识相地停下了讨论,看了过去。 少年也不知是在一旁听见了多少,听得他们开口,只是微微一笑,看向事发客房的方向,也并不多问什么:“看来廷尉寺的人已经先一步来到此处了。” 几人也明白过来他的言下之意,顿了片刻,应道:“是啊,倒是你回来得慢了些。” 他颔首默认,不再多言,目光远远地扫过了沈砚卿与风茗走入客房的身影,在前者的背影上微微顿了片刻。 第五章 画堂春第二折上 风茗自然是无从得知客房外的那段小插曲,她随着沈砚卿一路走入了客房之中,也便看见了案发现场的惨状。 粗略看来,尸体俯卧在地,头颅应是被青瓷花盆正正砸中,发黑凝固的血液与其他红红白白的液体胡乱地混在一处蔓延在地上,乍一看似有些不辨生死,但即便站在门口处隐约也还可闻见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尸体正倒在一处书架的右侧,看来那花盆原本是放在书架的顶端,而在尸体的正上方则是紧锁着的窗户,窗户顶端比书架的高度还要略高一些。不远处的书桌上放着一只茶壶一只茶杯,以及一些尚未吃完的糕点。 “看起来像是一出意外,但……”风茗草草地看过此处的情况,不觉低声喃喃道,“总觉得不太对。” “书架上的书册杂物都太整齐了,不像是受到过猛烈的撞击,客房的书架素来牢固,寻常的的力道并不足以让顶端的花盆震落。”沈砚卿扫视了一眼客房,若有所思地低声快速说道,“不过门窗皆是紧锁,若是他人所为,只怕我们还忽略了些什么。” “还有尸体的位置……”风茗盯着尸体倒下的地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忽略了什么。 “叨扰了,沈先生。”正在两人低声交流之间,另一边身着廷尉寺官服的俊郎青年闻声停下了手中的调查,起身走了过来,微微颔首笑道。 风茗跟在身后迅速地打量了一番来人,想来这便是廷尉寺的少卿孟琅书了。 “无妨,只是不知孟少卿有何事需要枕山楼协助?”沈砚卿便也颇为客气地行过礼,问道。 “听闻昨晚死者曾在枕山楼中设宴,若是单单询问赴宴学生,他们身在其中难免会有遗漏与偏颇之处。且……”孟琅书顿了顿,又微微笑道,“说来惭愧,我虽任廷尉寺少卿一职,于断案一事却并不算十分擅长,故而也想借此请沈先生一同调查此事。” “此案若不能及时告破,对枕山楼的往来生意亦是不利,我自当配合廷尉寺行事。”沈砚卿说着,微微侧身,又道,“只是昨晚商会之中恰好出了些急事,故而那时我并不在楼中。孟少卿若想了解当时之事,还需询问这位风茗姑娘。” 不意此刻被沈砚卿提及,风茗略微愣了片刻,而后向着孟琅书微微欠身,有几分矜持地笑道:“昨晚楼中之事颇为芜杂,若要一一梳理,只怕要耗费不少时间。孟少卿不妨先行调查此处,也好寻出些突破之处。” 孟琅书点了点头,略做沉吟,提议道:“正有此意,只是此处景象难免骇人,若是风姑娘需要暂时回避,也可去中庭为廷尉寺空出的厢房等待消息。” 风茗笑了笑:“这倒是无妨,我在风城时曾学过不少医术,若是孟少卿不介意,可否让我先看一看……死者?” “风姑娘请便。”孟琅书自然是应允了下来,而后又与沈砚卿就调查命案之事简单交谈了几句,便各自在客房之中开始了简单的调查。 …… 沈砚卿大致地查看过客房之中的情况后,说道:“我听闻今早有学生发现异常之时,房门是反锁着的,他们也是撞了好一会儿才破开。” “屋内并没有明显的打斗痕迹,而……窗户果然也锁死了,这样一来,还真的很像是意外死亡。”孟琅书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房中的窗户,又拨开窗栓推开窗户向外看了看,“客房后是……一个湖?” “不错,确切来说是从中庭延伸过来的一片水域。”一旁的沈砚卿正小心翼翼地拈起几片碎瓷片,微微蹙眉,“孟少卿可还有什么发现?” 孟琅书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一旁正查验着尸体的风茗:“风姑娘,依你所见……尸体如何?” 对于风茗这副并不算多么惧怕尸体的模样,孟琅书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惊奇的。 “孟少卿,死者约死于昨晚亥时至子时,致命伤在后脑要害,伤处有血荫赤肿,皮肤破开之处四畔赤肿,致命伤的上方另有一处非致命伤口,遍身死血淤紫黯色,舌眼俱出,两手微握,确实是因塌压致死。”风茗站起身来,说到此处却是微微蹙眉,“但死者生前疑似曾服用过某些药物……” “什么药物?” “类似于五石散的药物,只是药性似乎还要更烈一些——这样看来,恐怕是朝廷禁药醉生散。”风茗顿了顿,思索道,“如此一来,客房的茶水点心之中,或许也有这种药物的遗留痕迹。” “恐怕确实如此。”沈砚卿取过桌上的茶水细细观察嗅闻了一番,将一旁的茶壶递给了风茗,“你且看一看,这茶水之中是否另加了些什么。” 风茗依照常规的方式检查了一番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微微颔首:“先生猜测得确实不错。” 而后她又转而看向孟琅书:“尸体的情况大致便是如此了,孟少卿一下如何?” “好,那么我便着人将尸体先行送去义庄……等死者家人到来吧。”孟琅书点了点头,待仵作与几名官吏抬着尸体离开之后,方才征询地看向风茗,“姑娘说这药物是醉生散,可是确定?” “十之八九。”风茗一手无意识地玩弄着茶壶盖,沉思,“奇怪,我曾于昨晚在大堂见死者生前模样,不似长期服药之人。” 风茗若是不曾记错,长期服用五石散或是醉生散之人,难免会有体质变弱、肤色发白、精神难以集中之类的症状,但昨晚裴珩的模样却是神采飞扬,显然并非是这一类人。 “孟少卿,醉生散在大宁屡禁不止,不少世家大族的子弟仍旧热衷于服用此物。”沈砚卿蹙眉沉思,“恐怕……” “我会上报的。”孟琅书点了点头,又看向沈砚卿方才特意查看过的碎瓷片,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先生可知这种形制的花盆原本是什么模样?” “客房中的花盆形制都是一样的,就像……这样。”沈砚卿四顾一番,指了指书桌一侧的桌面上摆放着的一只小花盆,“不过打碎的这一只应该更大一些。” 桌边的青瓷花盆是普通的扁圆形,为方便搬运故而花盆口边缘有一对对称的耳,耳上各有一个圆形的小孔。 孟琅书点了点头,似乎暂时并未得出更多的思路。 “咦?这窗下的蓄水箱……是因为昨夜大雨被冲入湖中了?”风茗一时难有什么发现,便随意地倚着窗棂向屋后的湖面眺望,这才发现了一些不对之处。 “蓄水箱?我去看看。”孟琅书闻言立即放下了桌边的小花盆,快步走向窗边,探出身子向外看去。因昨夜大雨,如今窗外便是上涨的湖水,并无落脚之处,仔细看来,确实能看见原本用于固定蓄水箱的铁槽断口。 “这断口……”孟琅书似是有了什么发现,他回身关上了窗户,继续道,“铁槽断口的上半部分颇为光滑,但下半部分并非如此——真是奇怪,谁会故意找这蓄水箱的麻烦?” “……难道是凶手?”风茗犹疑着问道。 “如今线索太少,凶手为何要去破坏这蓄水箱?有些匪夷所思。”沈砚卿从方才开始便站在尸体倒下的地方微微仰头,径自思索着什么,听得孟琅书下了初步的结论,方才道,“孟少卿可是准备去询问那些学子了?” “正有此意,此处暂时寻不到更多的线索了。”孟琅书点了点头,“首要地便是去问一问发现尸体并报官的那两人。沈先生可愿同去听一听?” “倒也无妨。”沈砚卿略微沉吟片刻,不经意地看向了风茗,“只是醉生散一事非比寻常,风城之中也一度为此而困扰,我还需去调查一番。” “那风姑娘……”孟琅书自然是明白了他的眼下之意,也看向了风茗。 “我自是可以同去。”风茗思索片刻,微微欠身道,“若是孟少卿觉得唐突,可让我在屏风后旁听,或许也可提供些帮助。” 孟琅书稍作斟酌,便也就应了下来:“如此也好。” 第六章 画堂春第二折下 孟琅书所谓的询问证词,其实也不过是在枕山楼中庭临时空出的厢房之中将那些留宿的学子一一地召来询问。而风茗也得以在厢房的屏风后观察每一个人的反应。 一连数十名学子的陈词之中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即便是最早发现尸体的李生,也似乎完全没有独处作案的机会。 尽管如此,风茗还是如实地在脑海中记下了他们大致的陈词,又细细地比对着她对昨晚宴会的记忆。 在又一名学子退出厢房后,风茗听得侍立门口的官吏对屋外等候着的学子们道:“下一个,弋阳江飞白。” 风茗微微蹙眉,立刻想起了这个曾被她在客房外询问的学子所提及的名字。 思及此处,她不由得微微凝神。只听得屏风外孟琅书依例开口问道:“江飞白,昨晚宴饮散后,你可曾离开自己的客房?” “回禀大人,学生在昨晚宴席结束后曾替醉酒的同窗去后厨吩咐准备醒酒茶,当时后厨之人均可作证。大约戌时中的时候也因此去……寻过裴珩,当时左右客房里同窗的醒酒汤皆是由我送去,他们可以作证。这之后就待在客房之中不曾外出。” “那么亥时至子时,你又在客房中做些什么?” “亥时初时我邀了敬则前来切磋琴技,他可以作证,大约是在亥时末时结束的,这之后我便就寝了。” “好。”风茗听得孟琅书又翻了翻名册,“宣山阴苏敬则。” 恰是此前被提及的另一人。 然而过了好一段时间,屏风外皆是没有动静,风茗有几分疑惑地几乎要起身张望,才听得廷尉寺的官吏领着另一人来到了厢房之中。 好奇之下,风茗自屏风后微微探首看向了这两人,却在看清楚他们面貌的一瞬间想起了昨晚的所见所闻。 原来是他们…… 这未免也太过凑巧了些。 …… 昨晚自裴珩出言制止了几名学子对朝堂之事的议论后,大堂中仍旧是一派把酒言欢的景象,热闹欢快的气氛看起来愈加浓烈。 但这一切并未持续太久。 “素来听闻此届入京选官的学子之中有几位的琴技颇为精湛,今晚值此良辰,何不弹一曲助助兴?”正在他们推杯换盏之间,二楼的雅间之中忽而传出了一个声音,大堂之中的学子们不由得一时停下了言语,看了过去。 那时在三楼廊上俯瞰着整个宴会的风茗也不由得循声望去,只见正有人自二楼的雅间之中摇摇晃晃地走出,倚靠着栏杆看向楼下的众人,面色微醺,看起来似已是醉了。她仔细地辨认了一番,勉强认出这应是尚书省吏部的王左丞。 “若要说在座之琴技,那自然是江飞白江兄最为出神入化,而苏小公子次之,只是不知……能否真的入了左丞大人的眼。”一时的安静之中,裴珩似乎正打算起身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人抢先开了口,起身对着王左丞的方向遥遥一揖。 风茗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番开口之人,若她当时不曾记错,那应当就是吴郡顾氏顾淮之——也就是舞弊之事中的另一人。 风茗也不知他们是一唱一和,还是在不一而同地迎合那位左丞,毕竟每年到了这时候,吏部都是格外地有油水。 自然……也格外能见得人心。 而后,又听得那位吏部左丞带着几分醉意悠悠说道:“恰巧老夫今日带了勾栏里的名伶来,一弹一唱,岂不妙哉?” 学子们听得此言,自是有几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风茗也颇有些看不过去,心里想着这位大人果真是醉得不轻,让入京参与选官的学子给勾栏伶人抚琴伴唱,岂不是将他等同视为了勾栏乐伶? 只是此事会是这么简单么?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士族子弟皆好隐者名士的风流恣意,但这等荒唐之事,也未免太过无理。此人多少也是朝中官员,醉酒后便是这样不着分寸? “大人,这……”只见场中裴珩似是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吏部左丞扫视了一眼众人,仍旧是无所知觉般地笑道:“今晚不过宴饮玩乐而已,诸位何必如此拘束?方才所说的江飞白江公子又是哪位?” 在场的学子们无人应答,但他们的目光却已在无声中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同一个人。冷不防突然成为了众人中心的那名学子虽也是眉目端正文雅,但在一片衣冠锦绣的世家子弟之中显得很是不起眼,此刻他脸色颇为难堪,目光闪烁不定,求助似的看了看平日里尚算交好的几名学子。 只是如今正值选官结果尚未公布的微妙时刻,面对着的又是吏部的四品官员,这些学子又岂有人会冒着开罪此人的风险来为他解围?被他目光扫过的学子们或是佯装醉酒不闻,或是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最终,江飞白似是下了什么决心,目光落在了满脸紧张之色的裴珩身上,用并不算大的声音冷然开口道:“裴珩,你别太过分了。” 而后看也不看地冷哼一声,起身拂袖而去,罔顾身后那一片愈加沉闷、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 吏部左丞的脸色很有些难看,裴珩仍旧保持着那副看似颇为紧张无措的神态挑不出半分错处,而余下的众人或是神色讶然或是暗暗幸灾乐祸,不一而同。 风茗在那时一时也有些懵然,虽说这位吏部左丞确是欺人太甚,但于此时开罪一个能够干预选官结果的人,未免也太过沉不住气。 只是现下再细细一想,她又觉出了几分异样:于情于理,以裴珩的出身此时都完全可以出面将这番尴尬的境地化解,他会迟钝到毫无反应?还是另有什么打算? 风茗不无遗憾地想着:倘若沈砚卿在场,想必定然可以窥见其中的深意。 而那时正僵持间,风茗却见一名原本坐在江飞白之侧的未及弱冠的少年施施然起身,恭谨地对着吏部左丞的方向垂眸拱手,不紧不慢地开口解围。 “左丞大人,江兄想来已是醉酒,才会行此不端之事,大人身居高位大人大量,还望勿要计较。何况今夜此处十分喧扰,加之抚琴者醉酒,想来弹出的曲子也难入大人之耳吧?” 那时风茗只见那少年玄衣墨发,风神秀彻,举止之间尽是沉稳从容之感,雅致而又不夺目,倒是和裴珩之辈很是不同,便也多留意了一番。 吏部左丞半醉不醉之间似也意识到这是给了他台阶下,而此刻又有几名大胆些的学子附和着相劝,他便也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眼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了裴珩,而后转身回到了雅间。那出言解围的少年便也略带几分歉意地向着裴珩笑了笑,微一行礼后亦是向着方才江飞白拂袖离去的方向起身离开。 如今想来,他应当便是那位苏敬则苏公子了。 …… 这一边,孟琅书倒也并未因此动怒。他修长的羽玉眉微微一挑,一双桃花眼中自带一番似笑非笑的意蕴:“何事耽搁至此?” 风茗也在孟琅书的话语之中回过神来,仔细聆听者对方的应对之语。 “少卿大人恕罪,学生一时兴起去客房后的湖畔走了走,因而险些错过了问询。”苏敬则不紧不慢地一揖,语调沉静地低声请罪道。 “也罢,日后注意些便好。”孟琅书也不打算多追究什么,问道,“那么你昨晚可曾离开过客房?” “只有亥时末时受邀与江兄比试琴技,回来后便就寝了。” “是否有人可以作证?” “江兄自然可以,除此以外……”苏敬则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们二人的弹奏之法差异不小,想来住在左近的同窗应当也可分辨出来。” 孟琅书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证词,却又转而问道:“方才在湖畔是否有什么发现?” 听得孟琅书这一问,风茗有几分诧异地略微抬眼探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人的神情。他多半是想起了事发客房外脱落的水箱,想以此试探一番对方的行迹。 “昨晚一夜风雨,湖水涨了不少,似乎有几间客房的蓄水箱出了些问题,尤其是——”苏敬则说着微微垂下眼睑,目光轻轻一掠不知落在了何方,“裴珩公子客房外的蓄水箱,似乎脱落沉入了湖中。” 这是在向他暗示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叙述此事?风茗心中略有惊疑,再看孟琅书却还是那副轻懒模样,也不知对此到底作何推断。 “听闻事发后江飞白托你前去报官,你却转手又拜托了枕山楼中之人,这又是因为何事?” “当时后院之人都听到了李兄的尖叫之声陆续赶来,而裴珩公子那时俯卧在地生死不明,学生想留下来看一看情况,故而便转而拜托了随之来此的楼中之人前去报官。” “哦?看来你有所发现?” 风茗也不禁又略微提了提神,好奇着他是否真的还有其他发现。 “学生只是有些好奇,枕山楼客房的门户,似乎都是以同一种榫卯之法拼接而成。”苏敬则说到此处,却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眉眼之间也因此染上了几分春风般的从容与温雅,“也就是说,熟悉榫卯结构的人,可以轻易地拆开一部分。” 风茗的气息微微滞了滞,她自然很清楚枕山楼客房门窗所用的镂花榫卯,却不曾想到这一层。 如此一来,反锁的房门便未必是真的反锁了。 “……知道了,你们都先回去吧。”孟琅书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先行离开,而后又翻开了名册,宣召下一人继续问询。 第七章 画堂春第三折上 自那两人之后,屏风外的问询之中便似乎再没有多少值得关注之处。风茗于是细细地思索着方才他们的一番对话,这才回忆起了昨晚在那之后的所见所闻。 昨晚江飞白离席后,她实在抵不过自己的好奇之心,便也紧随着这两人的脚步来到了中庭。 而当她离了大堂的喧嚣转而来到中庭的回廊之中时,才发现此时的夜色之中正落着倾盆的大雨,远远近近的雨声清朗而错落,让大堂之中隐隐传来的人声显出了几分缥缈,庭中的园林景致也在雨幕之中变得迷离。 临近大堂的回廊中有三三两两的酒客或是踱步或是驻足,各自沉默着或是出神或是静思,而再稍远些的地方,则是几间幽静无人的小轩室。 风茗装作无意地于回廊之中信步而行时,便远远见得江飞白端坐在其中一处僻静轩室之中拨弄调整着琴弦,而此前出言解围的苏敬则正微微加快了脚步自廊下走上前去。 他的眉并不算浓,却是极秀逸,斜斜地微挑扫出,压在长而不狭的凤眸上平添了几分锋芒之气,而双眸沉敛宁静如寒潭明渊,眼尾轻轻一瞥间七分谦和三分清冷如玉匣藏锋,配上廊外的雨幕微风,便更像是浅墨勾笔的写意画中走出的人。 只是他虽生得颇为清隽,待人行事却似乎很是低调而不瞩目,向来细心的风茗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想到要去留意他的言行。 江飞白抬眼看见来人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了无笑意地微笑道:“敬则为何也来此?莫非那人转而为难起了你?”言罢,又似是颇为烦闷地扫了一下弦,将琴略略推开了一些。 “江兄何必同这张琴置气?”苏敬则毫不介意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劝说道,“那位大人想是醉得不轻,方才已被劝了回去,江兄若是无事,还是早些回去入席吧。” “哦。”江飞白淡淡地应了一声,忽而抬起头冷笑着逼视着对方,“他们会好心到替我说些什么?未必。而且你真的以为这只是那人醉酒后的临时起意?” “自然不是,但……江兄慎言。”苏敬则不知在思忖着什么,目光仍旧是沉黑而深邃,不紧不慢地规劝着,“今日又何必再一次地落人口实?似你这般锋芒毕露而又没有靠山,日后若是入了仕难免要被参劾不少。” “落人口实?也不差这一次了。”江飞白又是冷哼一声,“裴珩明里暗里诋毁作梗于我也不是这么一两次了,何况我一介寒门本也没有选上的机会——呵呵,看着那些明知选不上却还要费力去巴结他们的人倒也有趣。你看,方才你不也是有所顾虑按而不发吗?” 苏敬则一时不答,只是紧抿薄唇垂下眼睑静静看着案上的古琴,片刻后方才淡淡开口:“江兄似乎也喝醉了。” “醉了也好,至少看着自己不那么像个笑话。”江飞白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意蕴不明地这样说了一句,而后倏然起身,向着大堂的方向急促地走去。 …… 而那时风茗毕竟不愿暴露什么,也没有再继续观察下去。 这之后直到宴席散去之时,她才再一次见到江飞白——如他自己所言,是来为其他人寻醒酒汤。 …… 那时已是宵禁过后,枕山楼大堂中渐渐地变得冷清,但沈砚卿却仍未归来。 风茗担心沈砚卿会遇上什么变数,却也一时帮不上什么,便索性在大堂留了下来,一面候着门一面借着烛光核算着这一旬的账目。 核查过半时,她放下笔稍作休憩,环视一番见仍有几位商会成员也在整理着账目,便向着为首的宁叔微微笑道:“这些琐事我一人便可,宁叔,你们去后院看一看有没有疏漏之处吧。” “这一旬的账目有些复杂,九小姐一人恐怕要费些时候。”对方却是摇了摇头,并不同意。 风茗毕竟是出身于风城嫡系,故而洛阳分会中大部分人还是尊她一声“九小姐”。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便听得有人从回廊微微加快了脚步走来,问道:“打扰了,请问店家现在可还能做些醒酒茶?” 风茗循声抬眼,便看见来人却是江飞白。只是那时她也不及多想,礼貌地笑着答道:“自然可以,不过此事还得去后厨吩咐,不知公子需要多少呢?” “就是……按着今日投宿学子的人数备上一些,不知是否方便?”江飞白点了点头,倒也不似宴饮之时所见的倨傲模样。 风茗沉吟片刻道:“自然可以,公子稍候。”说罢又看向了宁叔:“宁叔,我说什么来着,现下后院恐怕需要不少人手,你们便安心过去吧。” “好。”宁叔向着她微微拱手,而后转向江飞白,“公子也随我去后厨一观吧。” 如今细细想来,昨晚的这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小插曲,似乎也都透着几分不寻常之处。 …… 风茗一面回忆着昨晚的见闻,一面侧耳听着屏风之外的动静,孟琅书似乎已将留宿的学生一一地问过,屏风外一时只剩下狼毫划过宣纸时隐隐的沙沙声。 “……孟少卿?这是?”风茗疑惑地出声试探。 “如今只有顾淮之不知为何没有随其他学生应召前来,我已派人前去他住处一探——风姑娘可以不用回避了。” 听得此言,风茗这才起身自屏风后走出:“孟少卿,方才看见其中两人之时,我却是想起了昨晚与死者有关的又一件事。” “哦?风姑娘请说。” 风茗于是便将方才回忆起的那一场争执告知了孟琅书,末了又道:“只是我也不知此事和他的遇害是否有关。” “以防万一,还是记下为妙。”孟琅书微微颔首,又道,“不过如今看来,仍是顾淮之此人嫌疑最大。” 风茗疑惑道:“因为他此刻不见踪迹?” “自然不仅如此。”孟琅书笑了笑,“风姑娘或许是不曾注意到那些学生所提及的只言片语,由地方中正官选入洛都的这一批学生之中,唯有顾淮之喜食五石散。” “虽说也会有其他可能,但倘若所有学生之中只有他知道如何得来这类药物,也确实颇为可疑。”风茗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当务之急恐怕还是先找到他究竟在何处,若是他也遇害……” 她话音未落,便见得有衙役自远处快步跑入厢房,对着孟琅书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道:“孟少卿,找到那个顾淮之了。” 孟琅书闻言起身:“他如今在何处?” 那名衙役一五一十地回答着:“就在他住下的客房里睡着。据他左近的学生所言,昨晚顾淮之似乎也与裴珩有了些口角,亥时正回来之后脸色很有些不好看,而后便一直不曾见到他,想不到竟仍是没有醒来。” 孟琅书颔首,又问道:“他的房中可有异样之处?” “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不过……”衙役迟疑了片刻,终究开口说道,“我们叫醒他后照例检查了一番,发现他的房内有不少的醉生散和五石散,他也承认了这确实是他所带来的。” “什么?”风茗闻言不觉心下一惊,上前一步追问道,“这其中还有醉生散?” 那名衙役征询地看了一眼孟琅书,见后者并不阻拦,这才说道:“确实如此。” “……多谢。”风茗见此情形,知道多半是廷尉寺的衙役信不过自己,犹疑了片刻后欲言又止。 “风姑娘若是有心,也可前去一探。”孟琅书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说道。 风茗听得此言,有几分感激地微微欠身道:“那便谢过孟少卿了。” 第八章 画堂春第三折下 另一边,江飞白与苏敬则二人在离开了问询的厢房后一时无事,便一面谈论着方才的问询,一面沿着中庭的回廊向着后院的客房信步走去。 “那时候情况混乱,你倒是悠闲,还看起了他们家客房门户的结构。”江飞白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忽而不着头脑地说了一句。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之中很是平淡:“我只是在想,当时客房的门窗都是上了锁,若此事是意外便罢,但若不是,想必行凶之人便在其中另有出入的门路——说到底,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却不曾想到当真有这一层玄机。” “对了,怎么突然想起要去那湖边?平白惹得廷尉寺的怀疑。”江飞白似乎终是忍不下好奇,问道。 “确实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仅凭这一点又如何能定罪?”苏敬则仍旧并未侧首看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云淡风轻地一带而过,似是不以为意,“幸而孟少卿大度,也不曾为难什么,江兄又何必做这些徒劳之思?” 江飞白的语气之中也不知是不满还是担忧:“我可是想不明白你们为何偏偏都在这时候出了差错。” “我们?”苏敬则这才微微偏过头来,似是有几分疑惑。 “方才廷尉寺之人召集我们前去中庭之时,似乎并未见到顾淮之的踪影,后来你又差点儿没了踪迹……故而我才这样说。” “这样说来今日我似乎也一直不曾见过顾兄,”苏敬则思索着说道,“眼下时候不早,今日枕山楼的动静又这么大,他怎会还没有起身?” “你这会儿倒是操心起了别人。” “江兄不也是如此?我记得你向来有些看不上顾淮之的行事。” “……”江飞白一时沉默不答。 “倒是我唐突了,“反倒是苏敬则径自轻声笑了笑,也不追问什么,转而道,“江兄一会儿可有什么安排?” “如何?还惦记着昨晚未曾分出的胜负么?” “是啊,”苏敬则微微颔首,笑道,“若是江兄无事,不妨便将这未竟的比试比完吧。” 江飞白闻言,语气不自知地轻松了几分,调侃道:“若非昨晚比试前第七弦无故断裂,而我又不曾备下换用的琴弦,怎会因换了不趁手的琴而无故落后一筹?” “江兄可是在责怪我的琴不够趁手?不过昨晚一进屋便见你四处翻找着备用的琴弦,倒着实让人有些惊讶。”苏敬则便也顺势调侃道,“琴弦无故断裂多为凶兆,想是预见了今日的命案吧?这样说来江兄似乎不该就这样随意地将那断弦丢弃。” “说到底也不过是些玄奇之谈,何况那时又何曾想到过这么多?”江飞白便也笑了笑,提议道,“待到枕山楼的出入禁令解除,我再去买上一根丝弦,这比试便到那时再继续吧。” “好。”苏敬则也不再多说什么,将对方的提议应了下来。 两人一路闲谈着踱步回到后院,这才发现后院的客房之处有些异乎寻常的喧嚷。不少学子聚在一间客房外翘首观望着屋内,看起来似是被廷尉寺的衙役拦了下来才不曾蜂蛹而入。 “这是怎么回事?”江飞白率先感到了几分异常。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间客房里住着的正是……顾淮之吧?”苏敬则微微蹙眉,语气却是波澜不惊,亦是没有做任何猜测。 “走,去看看。”不由分说地,江飞白已然快步走入了那群人之中。苏敬则的身形顿了顿,也只得跟了上去,听得学子们左一句右一句地议论着此处之事。 “……这么说来,这顾淮之真的就是那个凶手了?” “……不然还能有谁?据说孟少卿一面在中庭挨个儿审问一面派了人来搜查每个人的客房,这好巧不巧地,就在他的房里搜出了醉生散。” “……什么啊,分明是从今日一早开始顾淮之就不见踪影,孟少卿审问时见不到他才派了人来寻。” “……可那裴珩不是死于意外吗?” “……据说啊是在他生前的茶水里发现了大量的醉生散,裴珩可是从来不碰这些啊,你说这可还能判做意外吗?” “……这……也可能是昨日尝试这醉生散尝得多了些,而后自己撞倒了书架上的花盆啊?” “……唉你在这儿瞎猜些什么?你想得到的东西,孟少卿会想不到?” “……你们啊……单论私藏这么多的醉生散,就已经是不小的罪名了。如今官府严控五石散的买卖,何况是这药效更烈的醉生散呢?” “……我看顾淮之平日里就爱服用这些东西,原本还以为就是寻常的五石散呢,想不到啊想不到……” “真要说起来,那天晚上我还曾听见,这两个人似乎争执了好一会儿呢……” “……嘿,世家望族的人啊,可真是胆子大……” …… “凶手竟然是顾淮之……”苏敬则略略地听过了他们的几句议论,语气之中难得地有了几分因惊讶而生出的波澜。 “听起来多半是这样了,”江飞白翘首看着屋内,神色之中不免有几分讥讽,“虽说确实很让人惊讶,不过这样看来,案子很快就能结了,倒也不算什么坏事。” 苏敬则本知道江飞白素来与这些世家公子多有龃龉,如今这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也在意料之中,却还是说道:“裴珩与顾淮之两人一向都是瞧不上对方,你倒是一视同仁。” “都不过是结党营私明争暗斗之辈,自然没什么分别。”江飞白冷哼一声,“如今他们这副模样……咎由自取罢了。”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观察着客房外看热闹的众人。 …… 顾淮之的房中陈设颇为整齐,一看便知没有他人闯入的景象。 而客房的主人此刻正被廷尉寺的衙役看管着坐在一旁,看起来似乎对眼前的情况颇为不解。 风茗先一步来到了房中,想着顾淮之自有他们廷尉寺去审问,便向着领路的衙役点了点头,走向了一旁的橱柜。 “客房中的这些……确实是五石散与醉生散不错。”在廷尉寺衙役的带领之下,风茗从橱柜中取出细颈口瓷瓶中的药物,仔细查看了一番。 “可……家中有这两种药的人,大宁可是并不少见吧?”刚刚被衙役们唤醒的顾淮之显然还不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廷尉寺和风氏商会怎么连这等事情也有空来管了?” 风茗素来在应对这类纨绔子弟的事情上很有些无力,便也只能简短地解释道:“裴珩今早被发现死在了房中,而他昨夜用过的茶水之中正被下了醉生散。” “他竟然真的死了……”顾淮之似乎懵了片刻,径自喃喃了半句,复又反问道,“昨晚的醒酒茶是江飞白置办的,你们为何不去怀疑他? “廷尉寺已经调查过,留宿枕山楼的学生之中只有你有醉生散的来路。”孟琅书甫一走入客房便听见了顾淮之的辩驳,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何况醉生散向来是暗处买卖且价格不菲,江飞白一介寒门学子,何必偏偏要去辗转购买此物?” “这……”顾淮之一时语塞。 风茗见此,为免去无意义的口舌之争,紧接着发问道:“顾公子,可否说一说你昨晚宴会结束后的行踪?” 顾淮之的眼神闪了闪:“昨晚?昨晚……自然是宴会散去之后便歇下了。” “哦……本官怎么倒是听闻,你似乎和裴珩在他的房中有过些争执?” 孟琅书很适时地补上了这样一句,顾淮之迷茫的脸色一时便有些尴尬:“争执啊……好像也是有的,约摸是我睡得有些久了,记不清了。” 风茗原本在一旁查看着他房中的茶水糕点等物,听得这话一时也有些好笑——顾淮之这岂不是在把嫌疑往自己身上揽么?即便是醉酒,记忆也不至于如此错乱吧? 难不成…… 这样想着,风茗停下了手中之事,走上前来。 “孟少卿,依我之见,他这副模样倒不像是饮酒过度,而是……”说到此处,风茗抬手指了指他房中放置那些药物的橱柜,很有些无奈,“如今看来,哪怕他未必是凶手,也难免会是从犯或是知情之人——他这副大梦方醒的模样,实在是难以入手。” 孟琅书亦是颔首赞同:“风姑娘说得也有理。” 而后他转而对顾淮之道:“如今看来,在你洗脱罪名之前,都得和廷尉寺先走一趟了。” “……”顾淮之也不知是否思维清醒了些,没有再说什么反驳之语。 待得廷尉寺的衙役们在此处简单地取证完毕,便开始着手将顾淮之“请”去中庭暂且另做安顿。 原本喧嚣的人群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突兀地归于沉寂,学子们无声地为走在前面的官吏们让开了一条道路,静静地看着神色之中难掩颓靡的顾淮之随着廷尉寺的官吏一路离开,也静静地看着他们将客房中作为证物的醉生散尽数带走。 一时无人再多言,仿佛一切便就此水落石出一般。 此刻已近午后,日光隐隐地已开始向西挪动。 风茗随着廷尉寺的衙役走出客房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莫名地想起了昨日的傍晚,那时沈砚卿不知得了什么情报,匆匆将楼中之事交与风茗便离开了枕山楼;而那时这些学子们正三五成群地来到枕山楼赴宴,全然不知这之后将会有这样一番一波三折的变故。 那时的窗外正是阴云漫天,夕阳在西方遥远天尽头的云层缝隙里漏出几缕温暖的橘色光芒,像是黑暗中闪烁着的希望,却也如每一点光明的背后,都躲藏着难以预知的暴风骤雨。 第九章 画堂春第四折上 当晚,枕山楼中庭的小楼之中。 “今日先生走后的情况,就是这样了。”风茗将今日中庭厢房之中的诸事与此后在顾淮之客房之中发现醉生散之事详细地叙述了一番,而后道,“不过此事……有些蹊跷。” 沈砚卿尽管嘴角仍带着几分随性而无所谓的笑意,但眉头却是微微锁起:“何止是有些蹊跷?这个案子……恐怕很难再深入插手了。” 风茗沉吟道:“死者是裴氏的人,难道是对绣衣使那边有所顾忌?” “不是顾忌,而是裴绍已然派十三使中的廉贞知会了廷尉寺,为了保证选官结果不受影响,五日内必须结案。”沈砚卿一面翻阅着桌上的书册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道,神色在烛火摇曳的映衬之下不甚分明,“至于真凶,即便我已有了大致的猜测,也绝不可贸然行动。” “等等……廉贞?”风茗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依照绣衣使那边的说法,他不是‘叛逃’了么?” “自然是杀死他之后新任的廉贞。”沈砚卿不觉轻笑了一声,“昨日便是这桩事绊了我许久,前任廉贞的‘叛逃’似乎很是不简单,但商会一时也难以调查到更多消息。” 风茗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绣衣使中出了这样的人员变动,我想御史台的那位也不会坐视不管。既然商会从不接事关朝堂的情报消息,先生又何必忧心?” 风茗此言也并不虚,宁朝立国时,四世家中长于情报探查的秦氏便掌管了御史台,但元帝晚年时却又设立了同样探查天下微末之事的绣衣使予以分权,这与只在民间做些情报生意的风氏商会毕竟很是不同,故而此二者难免有龃龉攻讦。 “也是,倒是我多虑了。” “只是不知……这位新任的廉贞使又是个怎样的人?”风茗犹疑了片刻,又问道,“洛都之中的疑案秘事皆归于廉贞管理,来日只怕少不得要与他有所交涉。” “我还不曾见过,不过听那些绣衣使谈起,此人行事颇为不循常理。何况你不妨想一想……”沈砚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略微凝重了些,“当时裴绍连派出十一名绣衣使从司州一路追至扬州晋陵郡,最后只有这一人提了那人的头颅返回复命,顺理成章地接任了廉贞使的职位。” “先生的意思是……” “上任廉贞使未必是他所杀,但他的那些同僚,死因恐怕很显然。”沈砚卿不觉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说这样目的明确的人,怎么可能不想着继续往上爬呢?如今恰巧可利用裴珩的舞弊之事,完全就可以向上峰示好了吧?” 风茗莫名地有几分悚然:“要说他的同僚们完完全全是死于自相残杀,我也不信,看来这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先不说此人了。倘若他真是难以相与,来日若不得不有所交涉,你避着些由我与他周旋便是。”沈砚卿似是宽慰般地笑了笑,转而又反问道,“眼下不妨猜一猜,关于案子的事我是从何处得知的?” “廷尉寺?”风茗不曾多想。 “不,是商会与绣衣使往常的接洽之处,那时那位新任的廉贞使刚刚动身前往廷尉寺不久。”沈砚卿放下手中的书册,又恢复了那副看客般的神色,“连供职于那处的普通绣衣使都知道,看来裴绍是生怕我们查不出绣衣使的这番动作啊……” “倘若这是向晚时的事,岂不是说明……”风茗闭目思索片刻,道,“裴绍这是想罔顾真凶,执意拉吴郡顾氏下水了?” “岂止?恐怕还要来一出大义灭亲揭发舞弊的戏码吧?”沈砚卿挑眉一笑,言语中几分戏谑。 “先生的意思,风茗明白了。”风茗抿出了一个微笑,微一颔首后边准备起身,“待到结案,我再去将此事查明。” 近来吴郡顾氏在朝中颇有几分得势,如今裴绍——或者说他背后的长秋宫皇后——是明摆着要利用这个案子去“提醒”一番顾氏新锐。于情于理,自诩不接手朝堂之事的风氏商会都该放手作壁上观才是。 然而话虽如此,风茗心中为这即将定论的冤案多少还是有几分不平之意的。 “不必着急,”沈砚卿抬手虚按住风茗的手笑了笑,示意她再留片刻,语气稍稍严肃了几分,“比起此事,我更关心的是那些醉生散,顾淮之究竟是从何处得来了这么多朝廷明令禁止的药?私下卖给他的人,手上又有多少呢?这几年风城也为这醉生散费了不少心,却还是没有查出全貌。” “看来先生也不曾有所收获?” “不,我已查明顾淮之是从洛都石氏的手中购得药物,但石氏显然不会是幕后之人。” “这倒是有些棘手了……”风茗不由得沉吟了片刻,“难不成此事结束后又得去调查石氏么?” “我先行将近日的事情修书交与风城,约摸等到会审的日子,北疆也该传来回复了。”沈砚卿却是随手取过一张信纸,提笔而书。 厢房中的灯光幽幽地为沈砚卿的轮廓打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薄光,于指尖点上最亮的一笔,仿佛一层薄薄的釉色,精美而润泽,而那烛光映衬下的容颜轮廓流畅气韵柔和,竟有一瞬惊艳。 风茗偷眼观察了一番此刻对方的神色,见他此刻虽是并未有太多困惑犹疑之色,却也微微地锁着剑眉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不觉敛去了几分平日里散漫随性、几近于有些不可靠的模样。 风茗会有这样的印象,其实还是多半得益于她初至枕山楼时的所见。 那时她在枕山楼下属的带领之下刚刚走入楼中,一片喧嚣与繁华的景象恰似一幅生动的帝都众生画。正在无措之间,她微微抬眼看向二楼,便见得一人一袭青衣施施然站在楼梯旁。他乌发半束半散,慵懒地倚着阑干玩弄着手中的折扇,正俯瞰着刚刚走入枕山楼的一行人,笑得风流宛转。 那时倘若不是身旁的下属及时开口,风茗全然不会把眼前此人与分会的总管联系起来。 “风茗?”不意他突然地一抬头,通透清澈的琥珀色眸子里正正地倒映着风茗的轮廓,而语气是一贯的微微含笑。 风茗回过神来:“先生还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只不过你今日也前前后后地忙了一整日,我见你神色疲惫,可需要先行回去休息?” “无妨的,”风茗有几分矜持地笑了笑,“这三年来我随着先生打理商会,何时有过这样的特例?” “话虽如此,但今日我们所能做的,确实也只有这些了。”沈砚卿不觉轻声笑了起来,“眼下时候不早,又何必在这里白白耗费时间?” “那便……多谢先生了。”风茗的心思忽而飘了飘,她轻轻地应了一声,而后推门而出,反手又将门掩好,这才举步离开。 第十章 画堂春第四折下 今夜的天色依旧颇为阴沉,走在中庭回廊之中感受不到微冷的春风,亦是几乎没有任何的声响,浓云密布的夜空呈现出隐隐的暗红色,尽是一片压抑之感。 风茗不过刚刚穿过中庭来到后院的湖畔,便濛濛落起了雨。此时春寒未褪,雨水中也带着几分沁肤的寒意,惹得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脚步,踩得湖边碎石轻轻作响。 风茗趋步走在湖畔,正思忖着方才沈砚卿所提及的朝堂之事,犹豫着是否要去顾淮之处确认一番,便看见眼前有黑影倏忽一闪,不知掠向了何方。她猛地一惊,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而就在风茗这一愣神之间,那黑影已于夜色之中身形悄然回转至风茗所在,剑锋乍现如暗夜雷霆般直刺风茗心口。 风茗虽不通武学,却自幼研习医理,早在黑衣人出剑时便大致看出了他的目的,俯身急急向右闪开,也不知是否是对方学艺不精,她竟是堪堪地躲过了这一剑攻势。 只是风茗尚且无暇顾及自己此刻正背对着湖水的不利站位,便见那人似乎又再一次对着她刺出一剑,无奈之下,她只得权且避着剑锋向后疾退。 风茗不曾料到的是,那人就在她疾退至湖水前一步时猛地收手抽身而去,而自己则是止不住向后的势头,一时便要后倾倒入这蓄水湖中。 甚至来不及惊叫出声,风茗只觉身子一空,脑海也是一空,恍恍惚惚地似乎只有落在身上的淅沥冷雨才是真实。 许久,料想之中铺天盖地的寒冷感与窒息感也未曾出现,她这才缓缓地回过神来,正看见有人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胳膊,又一用力地将她后倾的身子从湖面上拉了回来,青如水色的衣袖被这冷雨濡得颜色又深了几分。 风茗本能地攥紧了对方的衣袖,待到她站定才有几分茫然地抬起头,素来澄明的眸中也添了几分迷蒙。此刻两人离得极近,他的身子因方才的着力而微微前倾,气息浅浅,衣上不是时下流行的馥郁熏香,而只是一缕极淡的木叶清香,干净而醇和。他另一手执着青竹伞,伞身微倾恰能为风茗遮住落雨。 “先生……抱歉……”风茗愣怔片刻,有些慌乱地松开了手,无措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说道,“先生为何来此?” “天气尚未转暖,若是淋了雨多半会染上风寒。原想赶着给你送把伞,谁知……”沈砚卿却并没有责怪或是担忧之意,只是淡淡地笑着,眸光清澈,语气中甚至有几分促狭,“怎么好端端地就往湖里摔呢?这似乎并不是你回房的路。” “只是在想先生方才提及的朝堂之事……”风茗见得他这番神色,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只是说到方才一番变故,语气仍旧是紧绷着的,“有人潜入了后院,也不知他意欲何为,明明发现了我,却似乎根本没有杀意。” “……果然。”沈砚卿微锁眉头沉思片刻,低声道,“去中庭顾淮之的厢房看看。” 风茗一惊,而后心中便明了了几分。沈砚卿见她会意,将手中的青竹伞交入风茗手中,道:“我去中庭看一看,你大可宽心,早些回去吧。” “我与先生同去吧,倘若他受伤不轻,我还能权且治疗一番。”风茗听得此言心中有几分着急,也不及细想便反手握住了沈砚卿的手腕,目光恳切。 “……好。”沈砚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仍是应了下来,“只是你不可贸然行事——走吧。” 待两人疾步来到中庭之时,正遇上本应在房外巡视的一名廷尉寺官吏颇有些慌张地迎了上来:“阁下可就是枕山楼的沈先生?” “何事?”沈砚卿见此也不与他多客套什么,问道。 “暂时收押疑犯的厢房里似乎很是异常,但房门似乎从里面闩上无法打开……” “你们不必顾虑,放手行事。” “是。”一声应下,官吏再次急匆匆地跑向厢房,沈砚卿与风茗二人也举步跟了上去。 两名官吏合力撞了数次,终于将厢房大门撞开,而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风茗便立即闻见了熟悉的血腥味,而作为医者,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先行进去探个究竟。 “别急……跟在我后面。”沈砚卿抬手虚拦了一下,当先走入了厢房之中,风茗微微一愣,随即也立即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顾淮之此刻正匍匐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右手手腕上被划开了一道并不算浅的刀口,而沾了血的短刀则落在左手的不远处。厢房的窗户向外半开着,似还在轻轻地摇晃。 见厢房之中并无太多异常,风茗当先快步走到顾淮之身边蹲下仔细地察看,片刻似是松了一口气,对其他几人道:“还有救,我随身也带了些药物可以救急。” “如此便好。”沈砚卿向着她点了点头,转而看向一边的两名廷尉寺官吏,“两位是如何发现房中有异常的?” “我们两个原本只是按例巡察,结果却听见了厢房之中发出了一声钝响——现在看来似乎是疑犯倒地的声音,当时我们敲了门却不见答应,便觉得多半是出了什么事。”其中一名官吏解释道,“傍晚孟少卿离开前曾说过,晚间若有异常便来寻沈先生主事,故而……” “我明白了。”沈砚卿微微颔首,走到顾淮之身边大致看了看他的伤口,又转而对那两人说道,“现下可方便去知会一下廷尉寺?就说……疑犯疑似自戕。” “可以,可以。”那名官吏连忙应下,“我这便去。”说罢,又对着同僚叮嘱了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厢房。 风茗听得此言便要起身说些什么,却见沈砚卿装作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眸光浮沉不定。 她不由得一怔,终是将疑问埋在了心中,转而道:“先生,他的伤口大致已经处理好了,只是失血略有些多,并不致命。” 留下的那名廷尉寺官吏听得顾淮之并无大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道:“真是麻烦两位了。” “不妨事,”沈砚卿看向那名官吏,似是很不在意地笑了笑,“既然他并无大碍,我们便先行告辞了,还望你们在廷尉寺来人前看好此处。” “这是自然。”官吏一声应下,目送着两人施施然离开了厢房。 风茗心中虽是满腹疑惑,却也知道此事多半不简单,只是又回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顾淮之与半开的窗户,起身取过放置在一边的青竹伞,随着沈砚卿离开了厢房。 早春的雨迷濛而湿冷,目之所及的地方似是都蒙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 此刻的后院之中,因此案滞留于此的学子们已有不少得知了方才中庭陡然发生的意外,虽然表面上看来不曾有任何波澜,但想必客房之中的人们都是各怀心思。 “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明明也知道……那不是自戕。”风茗回到自己的房中在榻边坐下,犹豫再三,还是叫住了正打算离去的沈砚卿,开口问道。 沈砚卿闻言,径自将青竹伞撑开放在了廊下,而后踱入房中虚掩上了房门,侧首一笑道:“我原以为你能想明白。” “右手上的伤口是从内向外划开的,倘若真的是自戕,这动作未免太过别扭。”风茗摇了摇头,不自觉地抬手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思索道,“先生想说这是裴绍派来的人?但此人做事未免太过疏漏了些。” “裴绍不好说,但今晚此人……你怎么能够断定,他是在恪守他们统领的命令呢?”沈砚卿似是料到了风茗的这一问,不紧不慢地解释着,语气之中几多嘲弄,“为了试探商会的态度,此人还真是敢冒险啊。” “先生的意思是……”风茗不禁悚然,继而微有些愤懑,“此人未免太不把商会和他们的统领放在眼里——难道是那个……廉贞?” “谁知道呢?总不能就因这点小事和绣衣使交恶,他们如今风头正盛,风城可不做这种亏本生意。”沈砚卿有几分无奈地笑了笑,“何况真要撕破脸,其实也绝不会容忍至今了。” “容忍至今?”风茗在洛都的时日到底不算多,一时也不知绣衣使与商会究竟有何宿怨。 沈砚卿见了她这副并不知情的模样却是一挑眉,琥珀色的眸子里闪动着几分狡黠的光芒:“三年前的洛都分会的事情,你该不会一无所知吧?” “自然不是……”风茗只知道三年前洛都分会因一次交易的失误而折损了不少人手,当时的分会总管也因此殒命,这之后沈砚卿接任,而风城也派人前来补缺,她便是因此得以随行离城。 如今看来……此事似是另有玄机?难不成那次失败的交易果真与绣衣使有关? “罢了,此事容后再提,”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风茗的心中所想,沈砚卿并未待她再说什么,便道,“这个案子你也不必太过挂怀,那些学生之中并非没有洞察之人。” “先生既出此言,必是有了七八分的把握。”风茗思忖片刻微微笑着,也不再多问什么。 沈砚卿颔首算是默认,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我也该回去了。” …… 与此同时,铜雀街廷尉寺官署之中。 “寺卿大人还真是气定神闲。”廷尉寺东厢房的卷宗库中,孟琅书誊完了今日的卷宗,颇有些烦闷地在书架前踱着步,“裴统领的要求未免也太过分了些,这可让我们廷尉寺如何行事?” “急又何用?绣衣使代表着谁你也不是不知。”另一人端坐桌前翻阅着卷宗,闻言微微撇开了目光,眉目卓朗而冷峻,“你也不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案子,这类事情每年都有十之二三,事关朝中各党。” “没有任何余地吗?”孟琅书讶然,又生出几分异样的压抑感,“难怪陆寺卿这几年仍常常亲自审案,原来……” “从廷尉寺的立场来说,没有余地。”廷尉寺卿陆秋庭闻言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神色沉重地揉着眉心,“不然孟少卿以为这些年来不曾归附任何一方的廷尉寺,是如何撑到现在的?” 孟琅书一时失语,心知追问下去必然太过咄咄逼人,但宽慰之语似又是太过无力:“那……若是廷尉寺之外的人,比如那些学生中的人呢?他们并不知道这背后之事,若是……” “即便真的有人这样做了,也不过是一时之利。”陆秋庭似乎早早地便想到了这一问,“按照长秋宫那位的行事风格,那个学生的仕途不会因此断送——因为太过明显,但他恐怕这一生也就只能在廷尉寺这样的地方度过了,这是你希望的吗?” “我明白了,寺卿大人。”良久,孟琅书应声一行礼,说道,“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陆秋庭默然颔首算是认可,他沉默地看着孟琅书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走到卷宗库门边,忽而又开口:“孟少卿?” 孟琅书顿了顿,征询地回首看向案桌边的陆秋庭:“寺卿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若觉得为难,来日便不必勉强参加会审了。”陆秋庭叹息了一声,将原本凛冽的神色化去了几分,“你将来的路还很长,这种案子……别牵扯太深。” “寺卿大人!”孟琅书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似是想争辩些什么。 但陆秋庭并不给他再说些什么的机会:“你不必急于否定,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知道了,下官告退。”见陆秋庭下了逐客令,孟琅书也不好再做逗留,向着他一揖,便转身离开了卷宗库。 偌大的卷宗库只剩下了陆秋庭一人,他不紧不慢地翻阅批注着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与文书,却又似乎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眉头微微拧起成一个几乎有几分痛苦的神色,良久才缓缓地又落下了似有千钧之重几笔。 而孟琅书离开卷宗库后,面对着无垠夜色之中的细雨与寒风,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东侧走廊尽头的那间厢房之上。 这是一间长年锁住的厢房,当年似乎也是用作卷宗库或是书房。它的门身有斑驳错乱的火烧痕迹,沉默地昭示着什么难以言明的往事,只是那一重重的门锁却是崭新,似有人一直在保护着。 算起来陆寺卿也在这里做了八年的廷尉寺卿了,明明政绩相当不错,却始终不得升迁……便是因为“那事”么? 孟琅书漫无目的地想着,走入洛都静谧的夜色之中。 今年的春天,可真冷啊…… 第十一章 画堂春第五折上 之后的几日里,洛都仍旧是一副平安祥和的模样,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命案与阴谋。而枕山楼命案的会审之日,便在这样的平静之中到来了。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今日的洛都已是一派明丽春景,城中遍栽的各色花卉已然花苞饱满,只待熏风吹度,便是寒尽春生、繁花似锦。 而此刻廷尉寺官署之中,气氛却是带着几分冬日的凝重之感。风茗作为那日枕山楼中的当事证人之一,自然也随着当夜留宿的众人来到了官署之中等待会审之中的例行问讯。不过廷尉寺倒也照常卖了风氏商会几分面子,只传了当时几名与案件关系较为密切之人,更不曾叨扰到分会总管的身上。 只是此案既然已有绣衣使与长秋宫暗中插手,今日的会审实际上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也因为此案背后的种种牵涉,今日堂上是由廷尉寺卿陆秋庭亲自坐镇审问。 临行前风茗便得了沈砚卿的叮嘱,今日的她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商会对此案的态度,无论会审时出现何等情况,都不可插手。故而她在传召之时按例证明了自己案发时的所在之处后,便退至一旁不再多言。 哪怕她对于手法与凶手大致有了些猜测,而沈砚卿此前也对她大致梳理过自己的推理。 风茗一面回忆着那时沈砚卿的推理,一面观察着堂上的局势。 陆秋庭首先传召了当夜的数名留宿之人大致地问过证词,证明了确有人曾听见两人似乎在裴珩的房中发生过争吵。而后又令仵作上前详细说明了受害人的死因——毫无疑问,是头部受重击而死,一处致命伤与一处非致命伤。 风茗正随之思索着那日在茶水之中发现醉生散一事,便听得廷尉寺衙役高声道:“带疑犯顾淮之。” 她闻声看向了大堂之中,见顾淮之正在两名官吏的带领之下走入堂上,灰败的脸色之中除却失魂落魄,又似乎还有些什么晦暗不明的思绪,与此前宴席间春风得意的模样大为不同。 陆秋庭一拍惊堂木:“顾淮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认罪?” 顾淮之反常地沉默着,在陆秋庭正要拍下惊堂木再问时,忽地抬起头,道:“请大人明察,学生并非杀死裴珩的凶手。” “你既然自辩不是凶手,那可有证据?”陆秋庭似乎对于顾淮之的话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惊讶,只是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按照仵作所说的死亡时间来看,学生在这之前便离开了他的房间,何况……”顾淮之说着瞥了一眼风茗,“按照证人所言,她所听见的花盆落地的声音远在那之后。” 陆秋庭不置可否,反而问道:“那么醉生散呢?此物药效犹烈于五石散,大宁素来有禁令限制,你房中的量,似乎大大超过了吧?” “这……但学生并未……” “且不说你完全可以当晚回去再次谋害,你且说一说,手中的这些醉生散,又该如何解释?” 风茗在一边听着顾淮之的辩驳,一面心下遗憾着:无论是在她的猜测、还是沈砚卿的推理之中,都尚且缺少了最为重要、或许也最为直接的一环,即便此刻自己能够出来指证,也无法给出有力的证据。 她暗自扫视了一眼在场的众多学子,他们或是漠不关心地看着顾淮之无力地辩解,或是索性撇开眼神看向别处,似乎没有一人对此有疑问,也没有一人关心此中生死。 一切真的会如沈砚卿所言,早有局中之人勘破了此间关节吗? …… 她不由得回忆起了先前沈砚卿对她所言的推理。在沈砚卿的设想之中甫一开始便否认了顾淮之的嫌疑: “虽然此事很可能是熟人作案,不过案子的凶手当然不会是顾淮之。实际上,真凶正是看中了顾淮之喜食五石散、醉生散之类的药物,方才如此布局。” …… —就在风茗思索之间,堂上顾淮之无力的辩解早已被驳回,他不知是想明白了什么,沉默着不再辩解,而陆秋庭见一切似乎已是尘埃落定,便抬手拿起惊堂木,准备定下宣判。 风茗抬眼看向端坐在案前的陆秋庭,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对方原本冷峻肃然的神色之中,似有几分不知是真是幻的悲悯与无奈。 “陆寺卿三思。” 惊堂木的声音并没有响起,几乎是在陆秋庭取过惊堂木的同时,风茗便听得有人倏忽出声。那声音却不是想象之中的高声大呼,反倒是异乎寻常的冷静声调,而音色就如此刻洛都徐徐的春风一般,温雅和煦之中含着几分淡淡的清冷疏离。只是在这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再平静的声音也显得不啻惊雷。 “何人堂上喧哗?”陆秋庭微微蹙眉,抬起头扫视了一眼,语调冷然,只是先前眉宇间若有若无的纠结之色仿佛淡去了几分。 “寺卿大人,学生认为此案尚有疑点。”风茗循声望去,见苏敬则于人群之中缓步出列,向着陆秋庭远远一揖,语调恭敬谦和。 “有何疑点?从实说来。”陆秋庭顿了顿方才开口,似乎是有几分惊讶。 “我记得你验尸时曾说,尸体脑后的致命伤之上另有一处非致命的伤口。这绝不可能是一人所为,若是泄愤,只怕那尸体会不体面许多,若非泄愤,凶手一击不得便难有下一击。这是其一。” …… “学生认为,第一个疑点便在于死者后脑另一个并不致命的伤口。”苏敬则稍作停顿,似是在整理思绪,“在完全可以用花盆一击毙命的情况下,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呢?若是失手,死者又怎么会让凶手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呢?” “也许是凶手泄愤?”一旁围观的学生之中不知是谁接了一问。 “凶手竭力将此案布置成一场意外,却又要如此画蛇添足地……泄愤?”苏敬则并没有偏过头去寻找提问之人,说到“泄愤”二字时,却是垂眸轻轻地笑了一声,唇角扬起间带了几分少年人本该有的轻狂。 对方一时被驳得哑口无言,不再接话。倒是陆秋庭颇有耐心地听完他这一番话,问道:“那么你的结论又是什么?” “寺卿大人有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呢?那晚动手杀他的人,并不止一个,那个并不致命的伤口,来自一个出手比真凶要早的人。” 顾淮之听得此言,脸色倏忽之间变了几变,终是沉默着向着陆秋庭一叩首,算是默认。 此情此景一出,顿时激起了在场众学子的一番轻声议论。风茗亦是略有几分愕然:如此看来……此人莫非也早将现场里里外外地看了个明白? 陆秋庭拍了拍惊堂木,震得七嘴八舌的学子们顿时噤了声。苏敬则待他们安静下来,又道:“而且寺卿大人似乎忘了考虑一点——发现尸体时那间客房的门窗,是紧闭的。” “先不必说这些,既然你对廷尉寺的判决提出了异议,那么你可否指证出真正的凶手,又是何人?”陆秋庭直截了当地质问着,眉目冷峻不辨喜怒。 “寺卿大人想必也有所察觉,其实凶手……早就自己露出了破绽。”提及真凶,苏敬则不知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这一次却并未直言,转而道,“寺卿大人或许不知,那时裴珩的尸体倒伏在地,乍一看来其实难辨生死。” “无论是何人,你但说无妨。” …… “其二,你不妨回忆一番那些学生对尸体刚被发现之时的情况的描述,凶手早在那时便不自觉地露出了马脚。所以那凶手其实便是——” …… “我记得最早发现尸体的李兄因屋中血腥气浓重而晕倒在了客房中,随后赶来的凶手没有细细查看便准确地将只是晕倒的李兄背出了客房,并对我说‘快报官’,就好像……早就知道了裴珩必死一样。”风茗注意到,苏敬则的语气虽是仍旧一贯的沉稳而温和,末了却是轻叹了一口气似有惋惜之意,微微偏过头看向一众学子之中,一双纯黑的眸子波澜不兴沉沉如渊,“对吧,江飞白,江兄?” 听得他说出了与自己和沈砚卿一致的猜测,风茗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却又莫名地生出了一番慨叹:那晚宴会上满座学子之中也只有苏敬则站出来为江飞白说话……这两人的关系,原本或许是颇为不错的吧? 陆秋庭尚自沉吟,那边江飞白已然被这骤然的变故惊起,快步走出来高声质问道:“那不过是我情急之下一时口误,如何便能算作是证据了?” 苏敬则眼神淡淡,语调也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我不认为你是口误,甚至那时我们路过事发客房,也是你早就推算好了时间的。”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无凭无据,为何要如此血口喷人?”江飞白闻言哼了一声,“枉我素来视你为友,如今却要凭着你的一面之词,给我安上这样的罪名?” “……”苏敬则沉默着并不看他,仍旧静静地望着陆秋庭的方向。 “寺卿大人明察,如今证据齐全,凶手俨然就是顾淮之啊!”江飞白转而又向着陆秋庭的方向叩首,言辞恳切道。 “人根本不是我杀的……我不承认!”有了方才苏敬则的一番话,顾淮之似也有了几分底气,开口申辩着。 “你……”江飞白很是不屑地剜了后者一记眼刀。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陆秋庭瞥了一眼江飞白警告了一句,转而看向了苏敬则,“那么你倒是说一说,他是如何作案的?你自己也说过,发现尸体时房间门窗紧闭,他又该如何出入。” 第十二章 画堂春第五折下 “关于如何出入那间密室,很明显,其实那位苏小公子的问询记录中便已有了记载。此人先后点出了两处疑点,我并不觉得这是纯粹的巧合。” “因为枕山楼的门窗与上面的雕花,均是用了榫卯的结构。能够不用钉子连接出一道门,自然也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榫卯拆开门上雕花,而后将手伸入门内闩上门闩,如此而已。”苏敬则略微垂眸,从容笑道,“所以江兄,是堂堂正正地从房门里走出来的吧?” 江飞白冷笑:“知道榫卯的可不止我一人——比如还有你自己,这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你倒是说说看,我用了什么方法,在那晚就寝之后杀死了他?你又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的推测?” “而凶手所谓的不在场,其实不过是利用了昨晚的那场雨罢了。可以说,他的凶器不止是花盆,还有这场雨。” “我何时说过,你是在就寝后的时间里动的手?你要做的,只不过是事先让裴珩服下药物昏迷,然后在房中利用晚间的大雨布下一个机关罢了。”对方倒是对这番逼问丝毫不动容,只是淡淡地追问了一句,却并没有再说什么,似是仍有什么考量。 “那么证据呢?”江飞白却是没有意识到他话语之中的深意,仍旧步步紧逼着冷笑道,“也是,你哪有什么证据?这一切都不过是你的信口雌黄罢了。” “若要利用大雨、不堪重负的水箱和花盆做出一个足以杀死裴珩的机关,缺的便只有一个能够牵动这三者的物件,也是唯一一个我先前不曾想到的物证,但却是凶手的那位好友极其容易想到的。” “我承认,你的想法很有新意,但这也恰恰证明了你同样会有嫌疑吧?” “若我不曾猜错,你只不过想找个机会在选官结果出来之前宣扬一番才名,好让你能留在洛都就职吧?” “……够了。”苏敬则淡淡瞥了他一眼出言打断,目光之中不知何时已毫无温度。 “呵呵……我倒是不曾想你会是这样的人。冤枉同窗博得的瞩目,如何?” 江飞白这几乎不给人喘息机会的一番质问显然起到了不小的效果,在场一些同期的同文书馆学子们已然开始窃窃私语了起来,而在风茗所在的这个位置,恰恰可以听得一二闲言碎语。 “这个苏敬则……之前确实名不见经传……” “说不定……真是为了博得关注呢……” “我可是听说……” 风茗懒得理会这些闲言碎语,重又看向了堂上对峙着的那两人。 “只因那位好友本该是凶手计划中能够证明他在案发时不在场的证人,故而我才会说,必然有局中人能看破此案。至于这个物证,到时我会设法取来转交给孟少卿的。” “江兄只说我不曾待你如友,可你这番气急败坏的逼问又算是什么呢?既然如此……”苏敬则偏过头来,直直地与江飞白对视着,原本静如沉渊的眸光流转之间如长澜乍起,平添了一番压迫之感,而此刻他的语调虽是依旧谦和温文甚至还带了几分笑意,听来却是更著诡谲,“真是不巧,那晚你偏偏与我约了切磋琴技——江兄,你那根断了的琴弦呢?如今你可拿得出来?”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多数人尚且是一头雾水,风茗却迅速地明白了过来:她所差的最后一个线索,竟是如此隐蔽,难怪也只有与凶手平日交好之人可以留意到。 既然如此,此刻沈砚卿想必也早已借由打捞水箱的理由,寻来了那根琴弦吧? 原本似是激愤不已的江飞白脸色骤然变了变,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断弦为不祥之兆,我自是……早就扔了,如今要我去哪里寻回?” “去哪里?当然是去枕山楼后院的蓄水湖啊……”见江飞白神色恍惚,苏敬则轻笑一声,转而对着陆秋庭庄重一揖,恭敬道,“寺卿大人,此案可是已经有了眉目?” 陆秋庭一贯肃然的神色难得地缓和了几分,冷冽的目光却是有些深远,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点破:“不妨还是由你来说明吧。” “如同窗们所言,那晚宴会散去后不久,顾淮之不知为了何事去寻裴珩商议,两人随后发生了口角。愈吵愈烈后顾淮之一时难以忍受,冲动之下以某物钝击裴珩后脑,而后惊慌离开。” 苏敬则说到此处微微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旁的顾淮之一眼。 顾淮之会意,微有些丧气道:“是……我那时有七分醉酒,又是一时气恼,等反应过来……” 陆秋庭问道:“你是以何物袭击了死者?” “是……他房中的镇纸,被我取走了扔在了柴房,上面应该还沾了血迹。”顾淮之自是供认不讳。 陆秋庭向着一旁侍立的衙役递了个眼色,衙役们便立即会意动身前往顾淮之所说之处,他复又问道:“那么你二人那日,又是因何而争执?” “这……”顾淮之却是突然犹疑了起来,试图搪塞过去,“一些私人恩怨……而已……” “私人恩怨?”陆秋庭微微挑眉,似有些愠怒地冷笑一声,加重了语气,“你这样避重就轻,以为不曾东窗事发,我廷尉寺便不知道么?” “学生愚钝……” 陆秋庭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冷然道:“是想让本官就此取来你二人的文章对峙?!” 一众学子自此也纷纷明白了陆秋庭所指的乃是选官文试舞弊,顿时哗然。顾淮之一时更是如遭雷击,叩首辩解:“大人明察,这都是……这都是裴珩作势威逼于我,说是……不帮他舞弊,便要将我和顾家真真假假的底案一并翻出来……”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陆秋庭双眉紧锁,冷然呵退了顾淮之的辩解,“这些话,你到时候留给吏部还有绣衣使说吧” 说着他看向苏敬则,神色缓和了一些,“方才说到何处了?你继续说吧。” “是。”苏敬则恭敬一礼,继续说道,“这之后有一事想必枕山楼后厨之人可以作证……那就是江兄为大家去讨要了醒酒茶,并且他帮衬着送了些茶点。” “此事民女确实可以作证。”风茗闻言出列,主动请示道。 “想必那醉生散便是这时候放进去的吧?顾淮之离开时房门自然无人锁上,于是江兄便自然可以进去唤醒裴珩,将下了药的茶点留下,这之后你便可以暂且离开,约摸算好他药效发作昏迷不醒,再利用榫卯进入房中,布下最后的杀局。” 苏敬则说到此处时,江飞白原本惶乱的神色已然平静了下来,甚至是异乎常人的冷静。他冷笑着,眼中闪烁着压抑的光芒:“然后呢?” “房中摆设着的花盆俱是带耳的青瓷盆,你只需要将琴弦一头穿过耳上的孔打上活扣,另一头自窗户上侧与墙体的缝隙中穿出,然后在蓄水箱上做些手脚打上死扣关上窗户,最后只要算好位置将昏迷的裴珩放好,便完成了布局。” 风茗专注地听着,心中便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敬佩来,若是换做了没有沈砚卿提点的自己,真的能发现这看似与案件完全无关的断弦,竟是一切的核心么? 这样想着,她却是不禁又想到了此刻应当正在枕山楼中好整以暇地沏着茶翻阅着各方情报的沈砚卿。沈砚卿此人看似随性散漫,实则干练冷静,不知这两人遇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之后你便可以离开现场回到房中,利用我的到访证明了自己在裴珩死亡前后的不在场,等待着做过手脚的蓄水箱不堪那夜雨水的重负脱落湖中,牵连着花盆被琴弦带至窗边卡住,而后琴弦因为拉扯活扣脱落,花盆便由此落下正可砸中俯卧其下的裴珩的后脑……”言及此处,苏敬则略微顿了片刻,如释重负般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尽管语调仍旧并不算轻松,“可惜,这唯一的证据,偏偏被你用来证明自己无辜的人发现了,所以啊,江兄扪心自问,当真便可以责怪于我么?” 而正在苏敬则话音方落时,便有人经由通报来到堂上,向着陆秋庭的放向恭敬一揖,语调似是因为案情昭雪而上扬了几分,带了些纨绔的意味:“寺卿大人,方才他们所说的两件证物都带到了,还请大人验明。说来也巧,那根断弦恰是今日枕山楼打捞那只破损水箱时发现的。” 风茗已然认出了这声音的所属,循声望去,只见那来人一双羽玉眉压着华光流溢的桃花眼,带着些风流纨绔的意蕴,正是前些日子见过的廷尉寺少卿孟琅书。 孟琅书笼着袖子看向江飞白,语调听来有几分漫不经心:“事到如今,江公子还是不愿认罪吗?需不需要本官再去把那夜楼中所有携了琴的人再叫来一一对质?” 官署之中一时静默无声。 “呵……哈哈、哈哈哈哈哈……”良久,脸色一阵阴晴变幻的江飞白终是怒极反笑,寂静的大堂之上回荡着他癫狂而轻蔑的笑声,听来宛如鬼魅,“没错,就是我杀了裴珩,药是我花重金买来的,机关也是我做的。你们都满意了吗?” 他此言一处,反倒是苏敬则有了几分惊讶之色:“我原本还以为……罢了……” “以为我能给出反击么?”江飞白神色复杂地笑了笑,“呵……你可是说得一点都没错,倒是我那时候太低估你了,早知道,那晚就该换一个人。” 苏敬则微微垂眸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惋惜或是其他。 “江飞白你!”顾淮之听着这番惊人之语,看向他的眼神虽是惊诧,却也含了几分莫名的嘲讽与鄙夷。 “呵,顾淮之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江飞白冷笑,“你不也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杀了他吗?” “那……那只是我酒后一时糊涂……”顾淮之无力地争辩了一句,再不知该说什么。 江飞白仍是冷笑:“一时糊涂?真是奇怪,你平日里那副自命清高的气节呢?” “……不错,我平日里是看不惯他仗着世家和虚名如此跋扈行事,但你为何又要嫁祸于我?” “嫁祸?难道你从江南藏着掖着带来的这些醉生散,也算是我嫁祸?”江飞白的言语之间步步紧逼,丝毫不打算放过对方,“明里一副清高的模样,暗里却和他沆瀣一气乃至于考场舞弊……这就是你所谓的看不惯?” “……” “明里与我结交,暗中却是和他一样四处诋毁于我,这就是你所谓的清高?” “……” “真是忘了当初是谁对我说,他出身吴郡顾氏望族,只要帮着他在学子之中笼络人心,就能保我不受裴珩的欺凌,呵呵……” 顾淮之脸色苍白,却是什么都说不出。 江飞白仍在兀自冷笑着:“真可惜啊,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成功了……” 第十三章 画堂春第六折上 陆秋庭冷眼看着他辩白了许久,终于开口打断了他:“这样说来,江飞白你是承认自己便是杀害裴珩的凶手了?” “不错,是我杀了他。”江飞白的语气莫名冷静了下来,“那晚我早想借着送醒酒茶动手,想不到顾淮之先行了一步,他做贼心虚,对于醉生散一事便无力辩驳。若是他二人出了事退出选官,那么因为出身而无缘仕途的我,岂不是多了两分希望?” 他说着,神色之中又多了几分疯狂:“更何况,他们一个欺凌我,一个利用我。如今能一举除去,真是大快人心。” “放肆!”陆秋庭将惊堂木一拍,冷冷地训斥道,“为一己私欲加害他人,你又怎么配做一个读书人?” “原来他们这样道貌岸然、两面三刀的舞弊之人,反倒是不该死了。”江飞白语气轻蔑。 陆秋庭语气更加冷峻了几分,虽然神色不变,却仍能让人感受到愠怒之情:“此事自然有我朝律法裁度,还轮不到你这样的杀人凶手妄言。” “呵……”江飞白嘲弄地低声笑了起来。 风茗看着江飞白几度变幻的神色,心中无端地生出了几分不详之感。 “呵……律法?真有意思啊……”江飞白嘲弄地低笑一声,质问道,“寺卿大人,学生倒想请教您,当初我得以有幸被弋阳郡中正官选中而入京,却因盘缠被窃只得露宿街头的时候,律法在哪里?裴珩私下威逼我助他舞弊不成,伙同京中纨绔将我在野外乱葬岗捉弄了一夜,而我求告无门的时候,律法又在哪里呢?” 风茗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洛都的世族子弟不乏跋扈横行者,却不想竟有仗势欺人至此之人。寒门的人便活该要受此折辱么? 风茗忽而想起幼时在风城听得族中师长说及中原昔年的战乱时,她便曾问过——这个世道,当真便是弱肉强食吗? 弱者便活该要去死吗? 风茗轻轻地摇了摇头回过神来,见陆秋庭听着他的话一言不发,神色一时也有些晦暗不明。反倒是苏敬则在他话音未落时便上前一步,语调平静:“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江兄,我为你感到不值。” “……不值?”江飞白梦呓般地反问了一句,复又冷笑道,“也是,你我的处境,到底还是不相同的。” “这并非是说你我之处境……” 苏敬则还想再说什么,陆秋庭适时地开口,语气冷冽肃然:“堂上喧哗,目无律法……来人,将这狂徒押下去,等待发落。” “寺卿大人,罪民尚有一言欲与故人相说,还请大人通融片刻。”江飞白却是向着陆秋庭一揖,瞥了一眼离他并不算远的苏敬则。 “……说吧。”陆秋庭不知为何竟是没有阻拦,只是一面应了下来,一面向左右吩咐了些什么。 苏敬则沉默地看向江飞白,难得地流露出了些许不解。 江飞白不紧不慢地走近了几步,忽而笑出了声,虽然摆出了一副私语的模样,却用堂上之人恰可听见的声音说道:“真是聪明啊……这样一来,你说不定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京候任了呢……” “你何必这样去猜测所有人?”苏敬则微微蹙眉,却仍旧平静地反问,“只是因为你的计划因我败露?” “你难道便能信誓旦旦地说,你这番出言指证,毫无私心?”江飞白颇为镇静地反问道,先前声嘶力竭的模样似乎荡然无存。 苏敬则这一次却是沉默着不做应答,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风茗远远地看着这两人的站位,心中的不详之感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挥之不去。 “或许你还不知道吧……”江飞白也并未催促着他回答,脸上反倒是缓缓地裂开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看着江飞白此刻的行为与神色,风茗蓦地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不及多想便脱口呼道:“小心!” 几乎是在她开口的同时,江飞白手中已然是寒光猛地一闪,直直地向着对面的苏敬则刺过去。此刻变故陡生,堂上的官吏们一时竟不曾有所反应,待到他们纷纷明白过来准备拔剑而上时,却见苏敬则已然准确地出手扣住了江飞白的手腕,而那匕首的刀锋正恰恰停在了他的心口前。 “所以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就只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么?”苏敬则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却并不敢就此掉以轻心,手上似是又加了些力道,将几乎贴上自己的匕首硬生生地推开了一些,略微放低了声音,“或许我得收回方才为你不值的话——你也不过如此。” 堂上的廷尉寺衙役们见此情形,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冲上去,陆秋庭却是不知考虑到了什么,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示意他们伺机而动。 “呵……”江飞白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只是说道,“我还没有说完,你或许还不知道吧……杀人这种事情,一旦有第一次了,就还会有第二次……” 他的话语声仍旧是恰恰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听见的高度,一时间廷尉寺负责守卫的衙役们纷纷拔剑而出,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事来。 江飞白很有些不屑地环视了他们一眼,见苏敬则的神色之中也难掩几分警惕与紧张,那带着几分诡异莫测的笑容忽而更深了几分。 他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将要对苏敬则动手的时候,忽而调转手腕将刀锋转而对向了自己的心口,同时猛地撤回了手腕上对抗的力道。 这倏忽之间的变故谁也不曾料到,苏敬则一时不及收手,生生地将那刀锋推着刺入了江飞白的心口,顿时便是一片血色飞溅。待他扣着对方腕部的手松开收回时,刀锋已是有大半没入了江飞白的左胸。 堂中一些胆小些的学子已然惊叫出声,风茗见此剧变不自觉地微微咬紧了下唇,将已到口边的惊呼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江飞白下手倒真是够厉害,先前杀一人嫁祸一人,如今明知大势已去却仍是想着要再拉上第三人陪葬不成? “你……”苏敬则抽手后又很有些忌惮地后退了几步,微微蹙眉看着委顿在地的江飞白。 而江飞白恹恹的神色之中带着几分诡计得逞的得意之色,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瞥了一眼一众围了上来的守卫官吏,而后迅速握住匕首的柄在心口一绞,用尽最后一丝力量将其拔出,却是再也不能握紧它,只是甩在了地上。 他的脸上仍旧凝固着一丝轻蔑而疯狂的神色,只是不曾阖上的双眼之中已经彻底没有了神采。 “寺卿大人,犯人……已经没有气息了。”一名衙役率先上前探了探江飞白的鼻息,神色变了变,转身回禀道。 “……你们把尸体先带下去吧。”陆秋庭闻言皱了皱眉头,向着那名说话的官吏摆了摆手,而后又扬声道,“顾淮之,苏敬则,你们二人留下,其他的诸位可以自行回住处了。” 风茗听得此言,知道陆秋庭心中多半已经有了论断,虽是不知方才的那一番变故是否真的会给苏敬则带来什么麻烦,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再在此多做停留的理由。 瞥了一眼凝视着地上沾血的匕首、神色似乎并不十分慌乱的苏敬则,她便也随着逐渐散去的作证学子们离开了廷尉寺,忖度着该如何将此案的结果录入商会的卷宗。 第十四章 画堂春第六折下 -- 风茗等人离开约半个时辰后,廷尉寺重新归于一片安静有序的肃穆之中。 “孟少卿当真就这样放学生离开了?”苏敬则随着孟琅书走出后院厢房,忽而开口问道。 孟琅书倒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该问的事情也都问完了,怎么?苏小公子这还是想赖在廷尉寺不成?” “学生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苏敬则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孟琅书打断了。 “你想说最后的那事?放心好了,陆寺卿在廷尉寺待了这么些年,岂会看不出这点伎俩?他自然知道与你无关,只不过总得做些样子,免得被御史台那群无聊的家伙抓住错处罢了。” 孟琅书倒是一点也不卖关子,将陆秋庭的考虑一并说了出来,末了又道:“这案子背后的东西可比它本身复杂多了,陆寺卿自然也是有他的考虑。” 苏敬则见对方不再多说下去,便也识趣地应道:“如此么?那么学生多谢孟少卿指点了。” “苏小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选官的结果不日便要公布了,本官可是很期待你会谋得怎样的一官半职。”孟琅书止了步,微一挑眉,漫不经心地笑道,“说不定……还可共事于此?” “孟少卿说笑,那么学生便就此拜别了。”苏敬则亦是不失礼地笑了笑,向着孟琅书微一作揖,见他微微颔首,便转身沿着厢房外的廊道离开了廷尉寺的后院。 送走了苏敬则回到卷宗库的厢房之中,孟琅书似是终于轻松了许多,与同僚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了起来,说的也无外乎是一些寻常世家子弟的话题。 “听闻东市秦风馆选在了今晚点花魁,孟少卿若有兴趣,不如同去?”话题不知为何聊到此处,一名同僚似是想到了些什么,笑嘻嘻地建议道。 “你倒是心大,案子还没结怎么就想起这些来了?”孟琅书闻言,有几分忍俊不禁地调侃了一句。 “不去这等秦楼楚馆附庸一番风雅,哪里还算得是京官?左右今晚不是我们当值,去看看又何妨?”另一名同僚道。 洛都东市颇有几家堪称天下风流雅地的秦楼楚馆,而当下京官世族又喜好风雅,自然也少不得常常造访,或是销金买贵,或是听曲看舞。 “自然无妨,不过还是先把陆寺卿交代的这些事儿办完吧。”孟琅书素来也是个爱附庸风雅的,对此司空见惯,自然也不会多么排斥。 “这个是自然,”同僚说着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要不到时候将鸿胪寺的那几位也一并叫上?” “鸿胪寺?这还是算了吧。”提及鸿胪寺,孟琅书的语气稍稍严肃了几分,“下个月诸胡藩王朝觐,他们要准备的可不少,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还是别添乱了。” “啧,那可真是可惜了啊……”同僚不咸不淡地慨叹了一句,倒是没有一点可惜的意思。 “唉不过你这游手好闲也说得太毒了些,不就是附庸风雅吗……” “哈哈哈开个玩笑……” 几人一面整理着枕山楼一案的证词与卷宗,复又漫天漫地地谈了起来。 另一边,苏敬则行至中庭时,忽而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循声看去方才发现是廷尉寺的几名衙役押着顾淮之似是正要前往廷尉寺牢狱。他退至一侧稍稍驻足避让,待得这几人走过之后,这才向着廷尉寺官署的正门举步走去。 然而未曾走出几步,便又听见身后似有什么人急追上来。苏敬则停下脚步回首看去,不禁有几分讶然:顾淮之见了他,不知为何竟是这样冒失地追了上来。 “顾兄如此着急,所为何事?”苏敬则疑惑片刻,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发问的语调反倒是很平和。 顾淮之转头看了一眼正疾步追来的衙役,加快了语速直取正题道:“醉生散不是什么一时半会儿便能寻得卖家的东西,江飞白也并非是从我这里取得的,这其中……恐怕有蹊跷。还有那晚我也自然不是自戕,只是动手之人绝不简单,我担心说出来多半累及自身,故而先前不敢妄言。” “你想说他可能蓄谋已久?”苏敬则蹙眉,这一点不在之前的推理之中,而如今江飞白也是死无对证。 顾淮之颔首:“算是答谢你方才为我洗脱罪名。”说完也不再看苏敬则,而是径直向着追来的衙役走去。那几名衙役见无事发生,也只是训斥了几句,便押着他继续向着牢狱而去了。 苏敬则却是因为顾淮之方才的那一番话,很是出神地驻足了片刻。 如他所言,醉生散确实不是什么能让一个临时起了杀心的人轻易寻得的药物,而方才孟琅书也提及此案背后牵涉不浅。这样说来,恐怕不仅仅是江飞白早有预谋……除却完全没有理由的河东裴氏与吴郡顾氏,是什么人提供了他作案的醉生散?而那意图杀害顾淮之的人目的……南北党争? -- 数日后,洛都,枕山楼。 风茗推门走入小楼的厢房时,正见屋内临湖的窗户半开着,依稀可看见楼外浮光跃金的宁静湖景,西斜的阳光将窗棂上雕镂的山水图斑驳地投影到窗边的案桌上,光影摇曳之间,一双青年人骨节分明的手正闲然地摆弄着案上的青瓷茶具。 “怎么样?今日的选官结果如何?”听得有人进入厢房,正径自临窗煎茶为乐的沈砚卿却是不曾抬眼,只是保持着那副好整以暇的看客语气,挑眉笑问。 “能如何呢……先生猜得还真是准。”风茗愣了一瞬,旋即微微一笑道,“裴统领确实不曾横加干涉什么,真凶当庭自尽,顾淮之因故意伤人及私带醉生散判流刑岭南。而且因为这个案子,那位苏敬则苏公子倒是真的得以留京,先生猜猜吏部给了个什么官职?”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之中带了几分狡黠。 “这我可就无从猜测了,你还是直接说吧。”沈砚卿兀自轻笑一声,抬眼,“坐吧,正巧也有些事情要同你说一说。” 风茗垂眸微微颔首,缓步走到沈砚卿的对面坐下:“吏部大约也是想到了这个案子,将他分到了廷尉寺做寺丞。至于舞弊的事么……含章殿的意思是,人都死了,也不好再追究什么,罚了顾氏那一支五年不得入仕,也就罢了。” “这样啊……”沈砚卿语气很有些深远,缓缓地叹了一声,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又笑道,“也是,这个案子处理得到此为止是最好的结果,绣衣使自然不必打草惊蛇了。” “到此为止?先生指的是……那日计划之中的栽赃么?”风茗疑惑道。 “不完全是。”沈砚卿说着停下了手中沏茶的动作,另取过一个拆过封的信件递给了风茗,“还有这件事。” 风茗拆开信件大略地看过,却是有几分惊讶:“醉生散?风城那边的意思是放手去查,只是这字迹……是我三哥的?” 沈砚卿闻言,说完这些,重又取过青瓷茶具有条不紊地沏起了茶,了然道:“我只道这字迹与寻常不同,原来老城主已是将处事权暂且交给了三公子风蔚么?” “不过这和案子本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按着当时的口供来看,江飞白手上的醉生散似乎并不是来自于顾淮之,那么他是怎么在短时间内取得这种被大宁严加限制的药物呢?”沈砚卿说着顿了顿,又道,“看来三公子也觉得,此事和三年前西坊的事情有关。” “西……坊?”风茗不及去多猜风城此刻的局势,听得这个并不算熟悉的名字,心中微微有些讶异。 “罢了,过几日有了确切的线索,再与你细说吧。”沈砚卿笑了笑,也不知是否看破,只是轻飘飘地转而问道,“对于前几日的这个案子,应当没有疑问了吧?” “没有了,只是有些好奇一些无关紧要之事……”风茗踌躇了一番,仍是开口问道,“此前那名缺席选官的学子,不知是究竟因何而缺席?陆寺卿看起来并不像庸碌之辈,为何在廷尉寺白白耗了这么些年不得升迁?还有山阴苏氏……” “……风茗,你好奇的未免也太多了些,我还真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沈砚卿嘴角牵了牵,语气稍稍上扬,“不过这些问题……” “什么?”风茗眨了眨眼,稍稍凝神,等待着他的回答。 沈砚卿终是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我也不知道。” “先生又拿我开玩笑。”风茗微微撇了撇嘴,而后笑道,“既如此,今晚那些得了一官半职学生在枕山楼中恰好有个庆功宴,我这便找个上好的位置看着,说不定还会有所收获——即便没有,也可聊作是打发时间看看热闹。” “庆功宴?我也略有耳闻。”沈砚卿沉吟片刻,笑道,“我记得自二楼的散客座俯看很不错,风茗你可愿与我共赏一番?” “先生也有兴趣?” 沈砚卿仍是笑意闲然:“如你所言,既然左右无事,今晚我便也亲眼去看一看,或许……也会是一场好戏。” 风茗微微有些惊讶,毕竟沈砚卿并没有向她细说这些的必要:“先生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其实也不必与我细说吧?” “但也没有什么隐瞒不提的理由。”沈砚卿将茶具收拾末了,又拾起放置在一旁的无字折扇缓缓展开把玩,带着几分戏谑地笑着,悠闲得全然不似一个商会的总管,“何况若是九姑娘有所顾虑,我也不能擅做邀约不是?” “先生可别说笑了……”被他这么一说,风茗也不禁笑了起来,却不似此前拘谨的模样,而仿佛只是友人之间在调侃说笑,“我知道了,先生是想说我又太过拘谨了吧?” 沈砚卿道:“是啊,我可还远远没到能摆前辈这种架子的时候。” 他说着站起身来,仍旧是有几分随性地笑着:“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不妨先去二楼稍等片刻?我再去吩咐些事情便到。” “自然无妨。”风茗便也坦然笑答,只是语意之中又似有几分莫名的希冀,“那……既是先生邀约,若是迟了,可要自罚三杯。” “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第十五章 画堂春 终上 夜幕渐起,枕山楼内喧嚣熙攘,丝竹盈耳,确是一个繁华而不失风雅的妙处。 风茗自二楼的散客座俯看过去,果然能将大堂里的各色人等一览无余。此时那些新秀们的宴饮尚未开始,已到达的人们或是静观乐舞,或是三三两两畅谈天下,远远地倒也似真能看出几分文士风流的气度来。只是这样的气度是真挚或是虚浮,或许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而四顾一番二楼的来客,除去一些寻常的或是看热闹的客人们,还有不少京中官宦世家的小姐,这其中大多是风茗不太能对上姓名的籍籍无名的五六品官员之女,想来更为显赫些的女公子多半都在雅间之中闲然而观。大宁民风素来颇为开放包容,不用多想便知道,这多半又是那些官家小姐们在暗暗地寻觅着她们心中所谓的良缘。 此时宴会尚未开始,沈砚卿也不知忙于何事迟迟没有出现。风茗左右无事,即便猜到了那些女子的话题,她仍是百无聊赖地以手支颐听起了邻桌官家小姐们的闲言碎语。 “姐姐,你看那一桌正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的公子,生得好生俊俏。”缃色衣衫的女子伸出手指蜻蜓点水般地点了一下大堂里的某个方向,微微侧过身对着她的女伴掩唇而笑。 风茗向着她所指的方向匆匆掠了一眼,那里人来人往的,也真不知她们是如何能看得清的。 被女子称为姐姐的绿衣少妇向着自家妹妹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笑道:“这样看起来确是不错,倒是能和当年的洛都四公子比上一比。只是妹妹可曾算过这席位?粗略看来虽然并非寒门官员,也应当是南士出身。” “这……南士又如何了?” “你应当也知道南北士族向来非常不睦,左右也不过那些成见罢了,只是南士在朝堂立足之难,我也是嫁过去之后才慢慢知晓的。” 风茗又粗略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人的衣着发髻,大致便对其家世有了些了解。她们自然是是一对姐妹,姐姐已然出阁嫁与南士官员而妹妹待字闺中,从她们的对话听来,应是出身于司州一带的北方小士族。 宁朝原本发迹于中原地带,朝中多为北方前代梁王朝的旧士族,当年挥师南下进攻东越之时费了不少时日亦折损了不少兵力,故而朝中对南士便有了深厚的成见,即便如今距离当年之事已有近四十年,情况却仍旧没有太多的变化。 这样想着,风茗复又继续听起了两名女子的闲谈。 “对了,方才姐姐说什么当年的四公子?怎么从未听姐姐提起过?”缃衣女子好奇地问着。 “说的自然是洛都四位声名盛极一时的公子了,不过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我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吧……”绿衣少妇欲言又止,“若非涉及了新政逆党,哪里要这么避讳?” 新政逆党……和谢家有关?风茗哑然失笑,也亏得当年那些京中的小姐们竟能无聊到去弄出这么些说法。当年谢家煊赫一时,党羽之中确有以“二十四友”为首的一干青年才俊,只是仅以品貌论之,未免对他们太过轻视。 “新政……莫不是其中有谢家的公子?” 绿衣少妇压低了些声音:“是啊,平陵将军谢景行的庶长子谢商羽,便是那时候的四公子之一,虽然不曾远远见过,倒也听闻他不仅品貌上佳,更长于兵法谋略,可惜……” 缃衣女子很是惋惜而向往地点了点头:“那其他三位又是何人?这里嘈杂至此想必也没有人会关注,姐姐但说无妨。” “另外三位……”绿衣少妇陷入了回忆,“其中一位想必你多少都听说过,是当今的绣衣使统领裴绍裴大人。” “呀……”缃衣女子低声讶然道,“我听说过,据说如今还很得中宫殿下的赏识呢。” “不错,他也是那时四公子之中,唯一与谢党无关之人。” “那……还有两位呢?” “剩下的两位就多多少少有些神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神秘?有什么事情会在风氏商会面前显得神秘呢?风茗来了几分兴致,正打算继续仔细地听下去,忽而听得有人衣袖生风地站到了她的身侧。风茗回过神来,这才看见沈砚卿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桌旁,微微弯下腰,屈起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了几下桌面,含笑的眸子里正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影像:“你何时也开始好奇这些了?” 风茗瞥了一眼那两名女子的方向,见她们似乎也向这边投来了目光,似乎窃窃私语地说起了些什么,便低声笑道:“宴会还没有开始,先生方才也一直不见踪迹,还不许我暂且听一听聒噪的琐事聊以为乐了?” “还好,在宴会开始之前到了——不然若是吃了你的罚酒,岂不是要成了笑谈?”沈砚卿微微笑着,在风茗对面的座前施施然坐下,“如何?听到了些什么?” “这不是还在听嘛……”风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沈砚卿会意,便也好整以暇地半倚着案桌听起了那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言碎语。 “……这么说来那位应岚公子倒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真是可惜。”也不知绿衣少妇说了些什么,女子很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句,而后复有掩唇调笑道,“不过听起来啊,姐姐倒是很中意这位应岚应少卿呢!” “小丫头乱说些什么呢,不过是因为他在廷尉寺时确实破了好些案子,又在洛都远远地见过几次罢了。——何况饶是一时的少年英才,到最后也不过是折于火场。”绿衣少妇半是嗔怪地看了女子一眼,“还听不听了?” “好好好,姐姐再说说那最后一位呢?” “最后一位才是最神秘的,这位公子是当年‘二十四友’中的谷雨,虽说曾游冶京华颇有才名,却不曾出仕亦非幕僚,连留下的名号似乎也只是假托化名……” “倒真是有几分神秘,不过这位公子后来却又下落如何?” “早在‘那件事’之前就离京不知去了何方,据说是回乡继承了家业,谁知道呢?” …… 风茗听着那两名女子絮絮地又说起了其他,忽而径自地感慨了一句:“十年前的洛都竟是这番风流倜傥的景象么?也不知她们说的那几位公子到底风采如何?” “你看起来似乎很向往?”沈砚卿半是调侃地笑了笑,“关于那些人商会里倒有不少记录,真要有什么兴趣的话自然可以去看看。” “我可没有。”风茗撇了撇嘴,一笑,“一定要说的话,我只好奇那‘二十四友’中的谷雨到底是何方之人,他听起来应当出身于颇为显赫的世家,否则哪里能有那般足以立足于洛都的才情襟怀?” “聪明。”沈砚卿却没有多说些什么,转而意蕴不明地问道,“你可知道我因何事耽搁了时间?” “唔……”风茗沉思了一番,摇了摇头,“这不好猜,中庭里来了什么贵客吗?还请先生明示。” 枕山楼除却临街的三层小楼以外,另有中庭与后院,中庭之中散布着相距颇远的厢房,专供一些贵客前来宴饮议事,而后院则是客人的投宿之所。 “不错。”沈砚卿素来闲散的神色敛了几分,却仍是温言笑道,“确实来了两位……很有意思的客人,所以我便去中庭大致看了一番。” “……很有意思?” “廷尉寺卿陆秋庭,会同近日入京的秣陵慕容氏新任家主慕容临。这两位看起来并不会交集,今日却是同来,很有趣不是吗?”沈砚卿并未正面作答,反问道。 “确有些反常,这两人除却同出于江南,似乎再没有什么相似之处。我记得陆寺卿在平康朝便已入京任职,但慕容家主却是第一次来呢。” 沈砚卿很有兴致地笑着:“如果我说这位慕容氏的家主正是那些女子传闻的‘谷雨’呢?” 风茗略略有些惊讶,征询地看向沈砚卿:“咦?我记得陆寺卿当年亦是‘二十四友’之一,不过这样说来,他们如今又会谈些什么呢……” “这我可不清楚了,难不成要躲在厢房外听着不成?慕容临行事谨慎,必不会轻易吐露什么。”沈砚卿自然明白风茗想要问些什么,散漫地笑着,“该知道的总会知道,别着急嘛,不过依我看……知道了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这又是为何?” “……”沈砚卿难得地沉吟了片刻,给出的回答却让风茗很有些哭笑不得,“直觉。” “这个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笑。”风茗自然是将信将疑,凝神思索了一番后微笑着开口,“先生可素来不信这种无凭无据的直觉。” “并不算无凭无据,”沈砚卿答道,“你也知道,与财利一样周转流传的还有形形色色的秘闻,慕容氏执掌了这么多商会的运转,岂会是消息闭塞之人?” 不等风茗再问些什么,他忽而看向了楼下大堂的方向,低声道:“暂且不说这些,他们的宴会开始了。” 第十六章 画堂春 终下 枕山楼的中庭廊道曲折回环,其间又多设有重门帐幔,配以园林幽景花木扶疏相与掩映,更叫人难以窥见其他厢房之中的人事,风雅之余亦是方便了许多不便露面之事。 临池的厢房之中窗牖半掩,博山炉中袅袅的沉香轻烟升腾翻卷,熏香之气沁人肺腑。厢房内间的两人简单地用过些菜肴,便开始随意地攀谈了起来。 “想不到隔了这么些年,还能在洛都见到昔日故人,”已在廷尉寺任职数年的寺卿陆秋庭仍旧是风姿卓朗,眉眼的线条精致而冷峻,语气却是难得地带了几分熟稔与舒缓,“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洛都?” 他无意识地把弄着手中的青瓷杯,抬眼看向对面之人,夕阳透过半掩的窗洋洋洒洒地铺下一片暗金,衬得他的侧颜更加冷肃如玉石,而他素来冷静萧索的眸光深处,却又点点跳动着眼前的暗金色光芒,仿佛炽烈而孤绝的火焰。 “呵……难不成处理商铺事务也不算是得当的理由了?”对面与他年纪大致相当的男子一身浅色的轻袍缓带闲然而坐,语调含笑,声线华丽而慵懒,“你在廷尉寺待了八年,思虑之事倒是越发地多了。” 陆秋庭轻声一笑,说道:“不然岂非早早地便被御史台给弹劾了百十次?慕容家的商铺多半都在江南,你身为家主就这样无端地来到素来不甚重视的江北中原一带,未免太过随意。” 慕容临倒也不予争辩,朗然一笑之间狭长的凤眼之中华光潋滟:“不过你确实说的不错,那的确是给旁人听一听便罢的说辞——你要不要猜一猜?” “不猜。”陆秋庭倒是答得非常干脆,“我所能知道的不过是些各地能交由廷尉寺处理的事务,这其中恐怕还没有足以让开国四家之人出手的案子。” “你这副模样可真是无趣啊……”慕容临复又笑了笑,神色依旧,“你说的不错,但如果同时有数件琐事,那便不一定了。” “能让你出面的‘数件琐事’,看来不简单。”陆秋庭去过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长秋宫?还是……” “都有吧。”慕容临笑了笑,并不直言,“确实是长秋宫有所宣召,不过除此之外,也是为了看看我的一个门生的选官——啊,就是那位明日要去你们廷尉寺上任的。” 陆秋庭不由得笑道:“怎么?想让我多担待些?不过他的心思倒确实是伶俐得很,想来也不会需要多少提点。” “求之不得。”慕容临便也慵懒地笑了起来,他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姿态好整以暇地坐着,却也不显得轻狎,“他自然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苏家的那位何故独独选了他过继到名下?” “等等,我记得……” 陆秋庭心中倏然一动,征询地抬眼看向慕容临,而后者只是微笑着颔首默认:“我想这沉寂许久的洛都之中,会有一出好戏的。” 陆秋庭一时沉默,良久方道:“你可真是大胆……” 慕容临等待着他的后续之语,却不曾想陆秋庭话锋又是一转,说道:“但若只是为了此事,似乎也不值得你独独来寻我,慕容,你既然来此,又何必兜上这么一番圈子?” “说了这么久,我倒也发现了,风氏的这处地方确实可靠,当真颇为隐秘。”慕容临这才略微正了正神色,切入了正题说道,“你猜得不错——霜降,今日邀你来此,是以当年谷雨的身份来与你商讨一事。” “其实在风氏的枕山楼大可不必如此顾虑,不过依你所言,江南一带莫非出了什么与‘那事’有关的意外?”陆秋庭微微皱眉,觉察出了几分不寻常。 “前几日‘叛逃’的廉贞使死在了江南,暂时不知是何人的手笔,但……”慕容临说着取出一件被数十道剑器划得几近褴褛的血衣,“你且细看。” 陆秋庭接过了血衣细细地端详着衣上的剑锋走势,神色渐渐凝重了起来,半晌才开口:“虽然其中变数不少,但看起来很像是……” 不待他说完,慕容临便正色颔首:“不错,恐怕九年前谢侍中布下的最后一局,就要开始了。” “自辛卯之乱后,洛都各方已相安无事了八年……终于要结束了吗?” …… 次日清晨,洛都铜雀街,廷尉寺官署。 陆秋庭接过拜贴略略瞥过一眼:“山阴苏敬则?又见面了。” 苏敬则拱手作揖,语调谦恭:“是,晚辈见过寺卿大人。” 陆秋庭淡淡地打量了一番此刻一身从六品深绿色官服的苏敬则,尚未加冠的少年风雅秀颀,沉静而内敛地侍立一旁,恍惚之间似与故人眉目模糊地重合,却又分明是全然不同。 他轻咳一声,语调仍是寻常的淡漠严肃:“苏寺丞,你若有不明之处,尽可以询问孟少卿。” 孟琅书听得陆秋庭提及他,便也大大方方地开口道:“在下孟琅书,乐意效劳。” 不知是否察觉到了陆秋庭片刻的默然,苏敬则停顿了片刻,方才扬眉微微一笑,向着孟琅书拱手道:“那就劳烦孟少卿了。” 陆秋庭又道:“孟少卿,今日无事,你且领着苏寺丞熟悉熟悉这廷尉寺吧。” “唯。”孟琅书拱手应下,而后向着苏敬则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苏寺丞,请。” “有劳了。”苏敬则自是略一回礼,快步跟了上去。 孟琅书领着苏敬则大致地走过了一遍廷尉寺官署的各处厢房,最后来到了后院的东侧走廊。 “这里是后院东侧走廊,只有一处东卷宗库尚在使用。”孟琅书领着苏敬则走在东侧走廊之上,简短地介绍道,“一般各地呈上来的案卷都会存放于此,需要上交尚书省复核的卷宗也会暂且留在此处。” “孟少卿,从此处看起来,走廊深处似乎还有一件厢房?为何却说只有一处东卷宗库尚在使用?”苏敬则看了一眼前方了无人迹的走廊深处,问道。 “那里?一处废弃的卷宗库罢了,自从八年前廷尉寺大火之后,不曾被烧毁的旧厢房也悉数停用了。”孟琅书简短地说了几句,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言。 “这样啊……”苏敬则见此,自然也不多问,只是道,“不知可否让下官上前一观?” 孟琅书踌躇片刻,道:“自然并非不可,只是别多逗留了。” “多谢。”苏敬则得了许可,便上前走到那间锁上的厢房门外,大致地眺望了片刻便转身走了回来。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惧怕,好像也不好奇?”孟琅书见此,反倒是有几分讶然地笑道。 “惧怕?” “是啊,别看这洛都煌煌,可是有好几处耸人听闻的传闻呢。”孟琅书刻意压了压声调,故作神秘道。 “原来孟少卿喜爱听这些……那么愿闻其详。”苏敬则觉得这位上峰颇为有趣,似也并非什么难相处的人,便追问了一句。 “最著名的自然是那金墉城与掖庭宫,这之后么……便是洛水畔的一处废园和这里了。据说八年前的大火里有一位值夜的少卿被活活烧死在了这间厢房外,”孟琅书放慢了脚步,低声确实饶有兴致地说着,“这之后便据说常常有人能听见厢房里传来奇怪的声响,是那位少卿的冤魂仍旧以为自己不曾死去,每晚照常来此值夜。” “……孟少卿觉得这是几分真假?”苏敬则听罢,沉默片刻,忽而含笑问道。 “传闻罢了,真真假假,自然不过是你信与不信了呀。”孟琅书倒是很不在意地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 苏敬则却是径自回忆着方才匆匆一瞥之间的所见,那明明是个废弃多年的厢房,门上一重重的锁却是崭新的模样。 而借着斜洒下来的阳光,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厢房墙壁上挂着一幅微微泛黄的画卷,而角落处正有两行铁画银钩、意气风发的落款: 赠秋庭 平康十四年,应岚作 ——画堂春·完—— 第十七章 太平令 引 一轮皎洁明净的圆月高悬于千万里的墨蓝夜空之中,朦胧的银色光芒懒懒地洒落下来,穿透了漫天漫地泼入尘世的夜色,与市坊间零落的灯火交相辉映。 这是时近中夜的洛都,这也是洛都之中许多人都无法忘怀的一天——兴平五年五月十五。 檐下窗外橘红色的灯笼在晚风之中轻轻地摇曳着,明灭的灯芯烛火渐趋晦暗,影影绰绰地映照出了纸灯罩上的“枕山楼”三字,而后倏忽熄灭。 夜风徐徐,蝉声隐隐。 熄灭了的灯笼被悄然无声地取下,青衫的年轻人侧目回望了一眼窗外虚无的夜色,转而低下头熟练地换去了燃尽的灯芯。 灯笼的暖光重新亮起,将年轻人俊朗的眉目映照得柔和而虚渺。 正当他将灯笼挂回檐下倚着窗棂眺望夜色之时,不远处城西的坊间骤然有刺目亮光闪现,瞬间辉映半壁夜空。几乎是同时,便能听得城西的方向骤然传来一声几能让人一瞬失聪的巨响,在寂静的夏夜之中显得尤为诡异而可怖,紧随其后的,则是远远的毕剥声和市坊之间百姓隐隐的骚乱之声。 年轻人只是略微愣了片刻,便似立时明白了什么,起身趋步走向中庭,与楼中之人吩咐了几句,不多时,便重又回到了大堂之中,。 “出了这么大的事,贵商会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当一行锦衣人到来之时,正见到了大堂中好整以暇把玩着折扇的年轻人,为首的锦衣人微微讶然,开口道。 “真巧,同样的问题晚辈也想问一问裴统领。”年轻人见到来人,倒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洛都之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怎么统领还有闲情来此?” “方才西坊……已查明是绣衣使没有管好那些心怀异端之人,”锦衣人的语气旋即便是恢复如常,他解释道,“只是连累了贵商会的总事因此殒命,我身为统领,心中到底有些过不去。” 年轻人施施然将折扇一合,有几分意蕴不明地笑着,气势丝毫不输:“劳烦裴统领费心了,不知商会的这番布置,阁下可还满意?” “贵商会的事情,绣衣使岂敢妄自指摘?”锦衣人的话虽是颇为客气,语调之中却是殊无敬让之意,“不过是担忧贵商会因此而乱了阵脚,前来襄助一二罢了——如今看来,阁下作为继任的商会总管,处事倒是很得当。” “让绣衣使精锐包围枕山楼来‘襄助’么?裴统领对商会的安危还真是上心。”年轻人挑眉一笑,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 “……如今贵商会既是无事,西坊之事也未定论,我等自然也不会多留。”锦衣人不着痕迹地轻哼了一声,“只是贵商会到底是损失了不少人手,可别大意了。” “今日之事,晚辈自然会修书告知风城,加派人手,也并非什么难事。” “听闻近来并州上党郡一带不甚太平,北面来的使者可得多加小心了。”锦衣人哂笑,“出了事可别怪我不曾提醒。” “裴统领也该多留意些身边的下属,”几番来回后,年轻人复又好整以暇地补充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名义上,绣衣使仍旧是归属于御史台之下,不是么?” 锦衣人的面上略过一丝犹疑,既未肯定也未否定,转而冷冷地打量了一番年轻人,半晌道:“若非全然不似……我倒真要险些将阁下认做一位故人了。” 年轻人施施然一笑:“……晚辈承蒙裴统领谬赞。” “告辞。”锦衣人也不再与他多做饶舌,转身一挥手,便领着一行绣衣使行色匆匆地离开了此地。 而年轻人却是微微牵着唇角,眺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琥珀色的眸子澄明而通彻。在那个方向,西坊的烈火仍在熊熊地燃烧,而檐下的灯笼在这片远远的火光映衬之下,似乎也显得殷红如血。 第十八章 太平令第一折上 枕山楼一案后,洛都重又恢复了寻常的平静,不过几日,人们便忘记了那名死在一根琴弦之下的学生,只是在酒肆茶楼中的说书人口中又添了个新的故事。 转眼之间,便是洛城三月暮春,嫣满京华。暮春者,春服既成,风乎舞雩,咏而归。乃是临水饮宴、踏青游春之佳时。 几簇纯白的花枝自窗檐上垂下,在熏暖的春风之中轻轻地摇曳,间或落下一二花瓣。紧闭的窗户骤然被支开,女子纤细白净的手自屋内伸出,挑挑捡捡地折下一簇姿态婀娜的花枝收入屋内,这一番动作之间,便又震落了无数花瓣纷落如雨。 风茗拈着挑拣折下的花枝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又小心地折去了几枝多余分杈,这才满意地将这枝梨花插入桌上的青瓷缠枝纹小口细颈瓶中。 彼时春色正好,窗外花枝细碎的影子被阳光投影在窗纸之上轻轻地婆娑摇曳,檀木案桌上,一副淡雅的白瓷冰裂纹茶具整齐地摆放在一侧,在这一枝梨花的映衬之下更显淡雅。而伫立窗边的少女轻衣素裳,肌肤光润莹洁有如云月玉珠,她微微俯身轻嗅花枝清香,目光流转之间眸中似有温润清浅的水雾浮动,倒映着这瓶中的一枝朦胧繁花。 沈砚卿自楼外归来来到三楼的这间雅间之外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他也只是稍稍愣了片刻,便从容地推门而入,眉目含笑:“风茗?原来你在此处。今日怎么有了这样的兴致?” “先生?”风茗略微一惊,欠了欠身,说道,“不过是近来无事罢了。听先生方才的话,不知是有何任务要交付于我?” 沈砚卿闲然一笑道:“倒也不算是什么任务,你可还记得石斐?” “石斐?自然知道,也算是如今大宁首屈一指的富豪,等等——”风茗原本还有几分讶异,说到此处却又似猛然明白了些什么,“顾淮之的醉生散,我记得便是来源于洛都石氏……他可是有了什么异动?” “他给商会送来了请柬,故而还需你明日随我去石氏的别苑之中赴宴。”沈砚卿取出一封请柬递给了风茗,仍是微微笑着,语气波澜不惊,“商会与石斐明里也算是合作得愉快,总归不好回绝,若是风九小姐能够到场,想必看起来还很有诚意呢。” “哈……不过是个在风城也没什么用处的名号罢了。”风茗亦是附和着轻声地笑了起来,目光却是明澈异常,“哪有什么先生都觉得‘不好回绝’的事?看来先生是对他手中的生意很感兴趣了——江飞白手中醉生散的来路,也和他有关?” “猜得不错,何况这位石斐公子,暗地里可是曾经把醉生散的生意做到过风城眼皮下的人物。”沈砚卿微一挑眉,神色之中颇有些看热闹的意蕴,“风城当年即便与绣衣使合作也要铲除他……故而三年前西坊的事情,亦是与他脱不了关系。” “这样么……”风茗心下很有几分惊讶,然而她对三年前之事不甚了解,也怕贸然开口徒增怀疑,故而只是模棱两可地叹了一句,随即道,“果然需要明日去探个究竟才是。” “看来你是同意了。”沈砚卿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 风茗在脑海中迅速地回忆了一番沈砚卿所提过的西坊之事,语意略有几分模糊地开口问道:“那么绣衣使呢?这一次,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有了上个月的案子,裴绍的态度恐怕多多少少都会有所改变,而秦江城原本便对石斐的诸多行径颇有微词。”沈砚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神态自若,“对了……半月前番邦朝觐宴上的事情,风茗可曾有所听闻?” 风茗略略回忆一番:“略有耳闻,不知先生可是知道些什么?” …… 半月前。 兴平八年三月十三,帝于洛阳宫平朔殿摆下国宴接受诸胡藩王朝觐纳贡,并邀百官赴宴。其间美酒佳丽、珍宝器具,不胜奢华,亦不可尽述。 此时帝后玉辇未至,玉阶之下,当朝太宰落座正中,大司马、太傅等录尚书事一一列坐,余者皆是依照官品次序井然入座。 “陛下驾到!中宫殿下驾到——”内常侍一甩拂尘,高声唱喏道。 雍容华贵的雅乐应声奏起,殿中一应朝臣大员并宗亲命妇纷纷稽首而拜,一时之间,满殿宝光璀璨,玉叶璁珑。众人伏首相迎,待得帝后入殿,便齐齐恭谨地高声道:“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中宫殿下千秋无极——” 今日既是国宴,即便是自登基起便醉心于求仙访道的兴平帝也是一身华贵的帝王冕服,尽显肃穆。而中宫皇后韦氏则着凤冠袆衣,与平日代为执政时的不怒自威相比更多了几分端方庄重,冠上珠翠微微摇曳,光影映在她的脸上,晦暗不明。 兴平帝径自走向殿中,由身侧的顾昭仪伺候着撩袍入座,这才看向玉阶之下,悠悠开口:“众卿平身。” 例行一番古礼之后,兴平帝令诏北方番邦诸部使臣,待得使臣们依列进殿,沉声以求威严道:“朕闻北方诸部与大宁通使数载,而北境安宁不复生乱,甚喜,故设国宴款待。愿大宁与诸部永无战事,愿诸君共饮为欢!” 其后便是使臣献上朝觐之礼。为首的是西羌使团特使,他献上了西域的葡萄酒与夜光杯,另有几匹汗血马写在礼单上。随后是临海库莫奚部的特使,他献上了一套金凤冠盖首饰与一只雕刻了盘桓金龙的鎏金铜壶,每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与金龙口中都衔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东海珍珠。 这之后,其他的使臣也陆续呈上今年的贡品,不外乎各类金银珠宝与当地之特产云云,也无甚特殊之处。 而最后上前的,便是如今的北境番邦共主、高车姜氏部的一行使臣,只见为首的姜氏世子与另一名使臣前后屈身下拜,由身侧的随从恭敬地递上了礼单与贡品。 两人稽首再拜,朗声唱喏道:“我等奉大君之命献礼,愿大宁的皇帝陛下江山永固、国祚绵长。” 身为北境共主,这礼单自是长了许多,有数十匹各色掐金丝天蚕锦、六色高车琉璃盏、汗血宝马、两尺红珊瑚盆景…… 但在这一应的北疆异宝之中,最为惹人注目的还是礼单最后的一项:前东越镇国白虹剑。 而在座众臣听得这名号,心中亦是各自有了几分思量:且不说这东越白虹剑如何流落北疆,这本是东越亡国之君的宝剑,竟也拿来送给陛下?更何况,“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这高车的姜氏部,究竟安了什么心? 韦后一一看过递上的贡礼,问道:“高车之礼,实为殷厚,只是不知这最后的‘白虹剑’,又在何处?” “中宫殿下请看。”跪在世子身后的使臣忽而抽手向后,冷光一闪而白虹惊出,暴起旋身,向着虚空处斜斜一削。而后他又借势后退几步,执剑而舞,剑随身动而剑光密集,身形腾挪之间唯见剑影凌空,虚实交错。 而后使臣将剑势轻轻一收,风停剑止,仿佛刚才的一切皆是幻觉:“大君闻天朝上国素来文武并重,故而献上此礼,不知今日能否指点一二?” 在座众臣有相当一部分都微微变了脸色,这国宴之上诸公衮衮,更有皇亲国戚与内外命妇,入殿之前,刀剑理应早就被卸去,如今一来,更无人能撄其锋芒。 韦后神色不变,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名持剑的使臣。这名使臣明显地带着高车人高鼻深目的特点,淡蜜色的肌肤饱满而润泽,举手投足间却是难得的知礼而莫测,瞳孔似能辉映着敕勒川下无垠的碧草蓝天,自是一派姿貌伟岸、高爽迈出的仪态。 凤冠上的珠翠微微摇曳了几下,重归于平静,她阴沉的目光一一扫过席间众臣,却是不语。 大宁国祚传至如今,重文轻武的清谈之风早便大为盛行,兼之九品中正之法多择用少有历练的世家子弟,朝野上下的名将亦是早去了边境戍守,而绣衣使毕竟又上不得国宴的台面,哪有多少能够“指点一二”的人物? “众卿可有能应邀者?”兴平帝亦是神色凝重地扫视了一番,见众臣皆是沉默,自是难掩失望之色。 “啪”。 这一片之中倏然响起了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声,似是是酒杯杯底碰撞在玉案上的声音,却不似寻常人愤怒之时将酒杯砸着放下的响动,而更像是一个拿捏到位的示意。 席间有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官员振衣起身,意态轻闲,只是那紫袍金带的装束让人一看便知他身居要职。他向着帝后御座的方向深深一揖,道:“陛下勿忧。” “秦御史可是有意应邀?”韦后目光一转看向此处,语气之中却是难掩疑惑:御史台的秦江城虽是如今秦氏的青年才俊,但毕竟不过一介文官。 秦江城笑道:“并非如此,只是以臣之见,高车使臣的这番讨教,便是这平朔殿中的侍从也可略展一二。” “哦?那朕便调出今日殿中的侍卫长,如何?” “何必如此麻烦?臣便是挑一位侍女,也可应对。”秦江城微微一笑,瞥了一眼那名高车使臣,却只见他仍是神色如常,“请陛下另备一剑便可。” “既然如此,准奏。”兴平帝似是明白了他的用意,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喜,“还请使团的其他几位暂且入座,虽是点到为止,仍要以免伤及无辜。” “是。”几人听得兴平帝下旨,各怀心事地应道。 不多时,殿中众臣便见有一侍女自殿门外抱剑趋步上殿,向着帝后的方向遥遥稽首而拜。这侍女身姿高挑,画着寻常的浓艳宫妆,衣着相较于其他侍女更加简练了一些,乍看来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既如此,姑娘请吧。”使臣亦是带着几分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颇有几分不在意地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阁下贵为一国使臣,如今远道而来,婢子不敢造次。”侍女执剑垂首而立,声线却并不是寻查女子的柔美,反倒是略显低沉沙哑,恭敬的话语之中并没有多少情绪起伏。 “那么,得罪了。”话音未落,使臣便暴起掠身向前,白虹剑尖直取对方要害,似乎并未将那侍女太过放在眼中。 却不料那侍女飞速地出剑一格,而后闪身点足向后一掠,收剑至身前,沉默地凝视着使臣的一举一动。 使臣微微一挑眉,似是不曾想到这侍女还有几分机变,顺势挺身挽剑而上,如跗骨之蛆般地再次出剑发难。而那侍女亦是身形极快,步步退却但也全无杂乱之象,只是这样看来,虽能勉力应付,却终究难以有所突破。 在座的众臣一时间只见得剑光缭乱,动若秋水潺潺而静若白露凝霜,每一步的辗转腾挪之间,皆是光华飞转如练,几乎让人不敢逼视。 一番交手过后,两人似乎仍是难舍难分,而使臣不曾注意到的是,侍女的站位已然缓缓地靠近了高车世子所在的案桌席位。她轻巧地避开了对方的又一剑凌厉的攻势,挽了个剑花,而后剑锋走势蓦地一侧,直向高车世子而去,出手之快只在一瞬。 突逢此变,使臣自不会直接出剑去救,他估量了一番侍女的实力,也不及深思,步伐腾挪变幻,在席间众臣所看不清的一个角度一手出剑佯攻,另一手出掌迅速地拍上此刻侍女的要害。 却不料侍女中了这一击之后仍旧攻势如常,这样的结果大出使臣所料,他不得不将佯攻转为实势来阻止侍女的这一剑。然而侍女的剑却只是将将从高车世子眼前一掠,便又急急地向下一掠挑起案桌上的一只精巧玉杯凌空飞起。 侍女也随之退了一步,趁着使臣不及改变剑锋走势之时很有些炫耀意味地飞速一旋身,环佩玲琅之剑尖已稳稳地点在了使臣的眉心,似乎再进一寸,便可令他血溅当场。 此刻殿上俱是一静,唯有方才被凌空挑起的玉杯急速一坠,正被那侍女的另一手轻巧握住,洒出来的几滴琼浆落在剑锋之上,溅作万店玉屑,湮没不见。 高车世子虽是面色如常,但心中早便经历了一番惊涛骇浪,而在座众臣,却少有能够看破方才这博弈之人。 “使臣大人,为两国之谊,婢子先敬一杯。”侍女不着痕迹地微微挑了挑眉,将玉杯之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又依着敬酒之礼向着对方亮出杯底。 “大宁洛都之中的人,果真让我等大开眼界。”使臣倒也不多言,朗笑着弹剑入鞘,将剑交与内侍,而后向着帝后的方向不紧不慢地一行礼,道,“还请陛下与中宫殿下,恕白崧方才的无礼之举。” “原来是高车白氏部的勇士……”兴平帝悠悠地笑着,似是并未将这一切放在心上,转而吩咐道,“吴内侍,赐酒赐座。” 此后侍女退下,君臣欢宴,自不必说。 第十九章 太平令第一折下 “宴席上与使臣白崧试剑的,便又是那位我们还不曾谋面的廉贞使。”沈砚卿长眉微挑,闲然续话道,“奇不奇怪?一个跻身绣衣十三使的人,在试探了一番枕山楼后,似乎又和实际执掌御史台的秦江城有了什么关联。” “其实也不能断定这二者一定有什么关联,毕竟这太过明目张胆……”风茗脸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徐徐沉吟道,“也许只是纯粹地看不惯使臣的挑衅,但裴绍恐怕未必会这么想。” “所以按照绣衣使那边的说法,她‘临时’被派去做了一个任务,归期未定。”沈砚卿淡淡笑道,“看来裴绍对她还有些耐心。这也意味着此次石氏别苑之行,绣衣使或许便不会对商会有什么影响了。” “未必么……”风茗点了点头,只是心中仍有几分挥之不去的诡异感。 一个归期未定的任务……什么任务呢? …… 三月十三,洛阳宫万卷楼中,烛火摇曳,人影朦胧。 “廉贞,你不打算为你方才的行径说些什么吗?”锦衣华服的男子负手而立,已过而立之年的面容上仍有昔年的风华模样。 “统领大人想必早有明鉴,”廉贞在他身后半跪着不紧不慢地一行礼,语调冷静而谦恭,“即便廉贞有贰心,如此行事也未免太过招摇。何况那时秦御史的言行毕竟代表着大宁众臣,在那平朔殿上、番邦使臣前,到底不能撕破了脸。” 此时平朔殿的国宴仍旧继续着,雅乐歌吹之声远远地传来。而两人所在的皇城万卷楼之中,采光并不算很好,楼中错落的书架不仅挡住了大半的窗户,也使得整座楼的室内看起来有几分拥挤,即便是在国宴或是大朝会这些容许外臣暂做逗留的时日里,也极少会有人来此。 “你倒是个聪明的。”裴绍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转而又问道,“前几日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已经查明了,凶手手中那些药的来源……确实如您所料。”廉贞答道,“只是这中间有没有那顾氏的引导,便不好说了。” “哼……这人还真是得了点好处就不听话了……”裴绍兀自冷笑一声,“何况如今正是非同寻常的时候,看来是不能再保他了。” 非同寻常的时候?再?廉贞闻言微微抬眼,旋即又恢复如常。 裴绍随即又转身对廉贞道:“他这个弃子的下场该是如何,你知道的吧?” “廉贞明白,只是不知统领想要如何处理?” “当然是看起来越自然越好,”裴绍淡淡道,“对了,这次任务为免打草惊蛇,你一个人去。” “是。”廉贞连忙应下,心中却也是冷笑一声:不过是仍旧信不过自己的立场罢了,一旦失败便是必死。 弃子……说的恐怕也不知是“那个人”吧? “还有,我不仅仅是想要他的命。”似是想到了什么,裴绍复又补充着命令道,“还有他手上的商铺和钱财。” “明白了。” “廉贞,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裴绍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虽说上一次的案子说到底与你无关,结果也算是如中宫殿下所愿,但我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廉贞静静地听着,神色在摇曳的烛光之中显得晦明不辨,末了她问道:“……廉贞愚钝,有一事不明。” “说吧。”裴绍不疑有他。 “先前的案子,按照统领的计划,为何顾氏的罪名非杀人之罪不可?” “不,我需要的不过是个足以参劾的罪名。其实舞弊与私藏禁药同样足够有力地参了三吴南士一本,甚至更为有效,”裴绍冷然道,“但你那日操之过急,给风氏商会留了把柄,” “明白了,廉贞知罪。”廉贞语气淡淡,也不多辩解,然而眸中却有一丝冷光掠过。 “起来吧,明白了就把这次的任务做得缜密些。”裴绍道,“如今这风氏洛都商会的总管,可不是什么易与之辈。退下吧,别让人起疑。” “廉贞遵命。” …… 两人离开后,万卷楼重归于一片安静。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略显昏暗的书架之间,才有人警惕地从书堆的死角之中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那些绣衣使又在谋划些什么?”清癯的华服少年在两人站过的地方转了转,却是没有任何发现。 “不过他们说的那个案子,似乎也有所耳闻……难道那背后还有什么隐情?”少年目光几度流转,若有所思。那目光流转之间似冷淡又似炽热,似无情又还似有情,缥缈明灭之间又有什么更深远的东西若隐若现,难以捉摸。 “罢了,还是先离开此地为要。”这样想着,华服少年略微加快了脚步,走出了万卷楼。 “小世子,可算找到你了。”离开万卷楼后,少年沿着太液湖走了不远,便迎面遇上了东宫之中的侍女,“平朔殿的宴会已经散了,河间王和昭鸾郡主尚在宫中。世子做了这么久的东宫陪读,今日可要去见见他们?” 听罢来者的一番话,少年微微放下心来,摆出一个合乎礼仪的微笑:“父亲和姐姐确实不常入京,既然如此,有劳了。” 侍女欠身一福,当先领着少年穿过太液湖畔的花木扶疏,向着不远处的重楼宫阙走去。 彼时的洛都仍旧是风光晴好,碧空如洗,只有远远垂在天际的几片阴云,似是昭示着不久便将到来的一场风雨。 洛都的雨季,很快就要到了。 第二十章 太平令第二折上 次日晌午之时,京郊那座素来有几分神秘的石氏别苑“怀秀园”又一次地热闹了起来。来往之人皆是衣冠锦绣、金玉之姿,远远望去,便是满庭朱紫、熠然生辉。 石斐此人,早年曾任职于豫州,不知以何种手段得以打通关节经商发家,至数年后回京候任之时,已是洛都之中数一数二的富豪。待得他打点了洛都官场得以在京中任闲职之时,便在京郊置下一处宅子,耗费时日予以扩建,也就有了如今的怀秀园。 这怀秀园乃是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园内清溪萦回,水声潺潺,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洛水的支流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每到春日惠风和畅之时,便是桃花灼灼、柳丝袅袅,楼阁亭树交辉掩映,百鸟啁啾,对语枝头。 而此刻园中临水搭建的雅座席之间,觥筹交错、钟鼓馔玉,气氛颇为浓烈。 风茗端坐于此间,虽非园中常来的诗酒唱和之客,不多时却也连饮了两杯。 她小心地啜饮着杯中的清酒,小声道:“这酒虽说入口有几分辛辣,但却是回味无穷,应当是……” “河东桑落酒。”邻座的沈砚卿似是忍住了几分笑意,“你这一看便是三杯倒的酒量,难怪不会识酒。” “啊?我这不是第一次见嘛……”风茗轻咳一声,又把声音放小了几分。 “好了,要上菜了,别只顾着品酒。”沈砚卿轻笑一声,示意她看向雅座席首的方向。 循声看去,正见那一身广袖衣裳打扮附庸风雅的石斐一面指挥着怀秀园的侍从布菜,一面饶有兴致地介绍着:“这一道菜名曰‘梅花漫天雪’,这一道叫做‘游龙戏凤’,这一道是‘美人舌’……” 风茗听罢,有几分懵然地悄声道:“奇怪的名字……这都是什么做的?” “将莲藕孔眼灌入江米蒸熟,再取用甘荀刻成梅花形作为点缀,便是所谓‘梅花漫天雪’。”沈砚卿笑了笑,好整以暇地解释道,“这‘游龙戏凤’么,说白了便是蛇肉炒禽肉,不过是名字取得风雅些,说到底还是些常见的菜式。” “原来如此。” 沈砚卿的目光又转向了第三道菜:“比较有趣的是这‘美人舌’,是岭南海边的一种海蛤蜊,壳中白肉有如人舌,故得此名。” 因风城建于北疆边境,风茗便向来长居于北地与中原,自是很少能见得这样的事物,她颇为小心地夹过一小片尝过一口,微微蹙眉道:“从岭南到洛都有千里之遥,可这菜尝起来似乎还很新鲜?石斐真是下了大手笔。” 沈砚卿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玩弄着手中的折扇:“据我所知,每次宴请这些所谓风流高士的时候,他都有稀罕的物事摆出来供人赏玩,所以其实这倒也不算什么。” 他说着,将折扇闲然一合:“如今洛都最负盛名的皇商,不正是他石家吗?何况自从意园废弃之后,洛都的雅集也是此处首屈一指。” “这样啊……”风茗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什么。 宁朝民风颇为自由,今日的雅集之上亦有不少洛都贵女前来赴宴,几番推杯换盏之间,风茗便稍稍有些不支。待得她再一次敬完酒回到座上之时,却看见碗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菱花水晶薄荷糕。 “明明不会喝酒,逞什么能?”沈砚卿以手支颐,微微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眸光澄明通透。 “没理由回绝她们,要不……”风茗咬下一口薄荷糕,眨了眨眼,一笑,“先生来帮我挡挡酒?” “……你确定?”沈砚卿一时失笑,他眉梢一挑,语声如朗月清风,“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请求。” 他虽是这样说着,还是抬手接过了风茗手中的酒樽,而后抬手便将这酒倒掉:“不想喝的话,倒在袖里不就行了?” 风茗显然完全没有料到沈砚卿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半晌才道:“……有些暴殄天物吧?” “无妨,生意往来了这些年,石斐的性子我也算知道,他不差这点钱。”沈砚卿挑眉,“何况酒水么……” 他却并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转而瞥了一眼此刻的天色,对风茗道:“想不想出去走走?” “这样……不太好吧?”风茗正欲随他起身,却又有几分犹疑。 “座上已有好些不胜酒力的宾客借故离席了。”沈砚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难不成,你想同石斐那些人斗酒?他劝酒的法子,可不是你能应付的。” “那……好吧。”风茗一听“斗酒”二字,便立时只剩下了避之不及的想法。 沈砚卿召来席间的侍从低语了几句,便转而向着风茗微微颔首,示意她同自己离开。 第二十一章 太平令第二折下 两人离开宴席,沿着曲尺回廊走着,一路上人声渐转稀疏,唯有树荫低垂婆娑,繁花掩映间的亭台楼阁若隐若现,走在其中如临仙境。 又走了不久,回廊转入园中洛水支流的河畔,两人来到了一座临水的凉亭前。 “……羡鱼亭?”风茗抬眼看了看亭上的匾额,念道。 沈砚卿闲然一笑道:“怀秀园引入的这条支流沿岸,唯有这一处亭子远离人烟,最宜观景。” “只是这幽静之处若是徒然观景……未免也有些无趣了。”风茗稍稍驻足,环视了一番此处的景致,笑道。 “有理,此处杨柳堆烟,看来今日还得借石斐一枝柳条了。”沈砚卿如此说着,纵身一跃折下一枝正迎风舒展着嫩芽的柳枝,“我多少也算是这里的常客,想来他也不会太小气。” 风茗心下略有几分新奇:“先生这是要……折柳为竿?” “正是。怎么,没试过?”沈砚卿一面低头处理着手中的柳枝,一面含笑问道,“今日不如便来见识一番?” “风城那边自然不会有柳枝,何况就算是到了洛都……” 不待风茗说完,沈砚卿便将刚刚制成的简易钓竿递给了她:“试试看?” 风茗坐在亭中的美人靠上,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钓竿,只觉得竿身软塌塌的,也不知能不能真的钓上鱼来。她随手上了些饵料,而后依着印象之中垂钓者的方法,将钓竿头部甩入水中:“这算是……徒有羡鱼情?”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说出去可要让人觉得,是我哪里亏待了些什么。”沈砚卿倚着亭柱,微微牵起嘴角,语调散漫而随意。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风茗却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出他语意之中的玩笑意味,当下便要辩解些什么。 “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沈砚卿轻笑出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此刻略显无措的神情,片刻后方才略微正了正神色,道,“世人羡鱼,不过是羡慕那点所谓的自由罢了,可他们大概不会知道,自由本身也是一个牢笼。” 虽是共事了三年,风茗还是第一次在商会事务以外的话题上见到沈砚卿正色以对的模样,不由得微微怔了怔:“怎么会呢?” 沈砚卿笑了笑,并未正面作答:“风茗,是什么让你觉得不自由呢?” “……”风茗犹疑了片刻,一时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几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口气,坦言,“或许是风城的那些内忧外患吧,总让我觉得自己也会变成一个身不由己的牺牲品。” “哦?” “你知道的,风城也不是靠着一家之力立身于中原与塞北商界,族中嫡系与稍近些的庶系女子,可不就成了姻娅结盟的道具了?”风茗撇了撇嘴,继续说着。 沈砚卿接过她的话,反问,语气之中虽是没有平日里的笑意,却也仍旧平和随性,并无肃然之意:“你说的确实不错。可如果你是个无来处无牵挂的人,又该往何处而去呢?” “……”风茗微微阖眼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也不算是坏事,来日方长。”沈砚卿牵起嘴角笑了笑,仍是以一副闲谈时无所谓的神情看向平静的流水,“更何况,它们也算不得是自由,谁知岸上会不会早有人织网以待、就像你现在这样呢?” “唔……”风茗一时答不上来,她隐约地觉得沈砚卿并非是在闲谈或是说教什么,倒更像是真的有所体会有感而发一般。 这也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一直被她所忽略的疑问:这位风氏商会如今最年轻的分会总管,他三年前接手洛都分会,六年前来到洛都,那么更早的时候,他又在何处、有过怎样的见闻呢? “怎么又走神了?”沈砚卿伸手在风茗的眼前轻轻地晃了晃,风茗回偏过头,正看见阳光下他琥珀色的双眸光华熠熠如星,而鬓边散下的几缕发丝被日光打亮,泛着柔和的淡金色。见风茗回神,他笑了笑:“这么久了,怎么也不见钓竿有半点动静?” “或许是饵料放的不够多?或许也可以换个地方试试?”风茗眨了眨眼,胡乱猜测道。 沈砚卿瞥了一眼水面,似是忽而意识到了什么:“……你用什么做的饵料?” “柳叶儿团啊。” “……”沈砚卿闻言挑了挑眉,抬手作势轻咳了一声,但并未能掩去此刻他忍俊不禁的神色,“幸而我方才在宴会上带了些酒糟黄米……勉强试试吧。” “这样啊……”风茗几不可察地咬了咬下唇,略带几分赧然地笑了笑将钓竿收回,正要取下上面的饵料之时,却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之声,抬眼正见几名装束简朴的中年人搬着些什么,从不远处的小径匆匆地走过。 她沉吟片刻,略有几分疑惑地喃喃:“这些人腰间佩着石氏家仆的腰牌,打扮得却和之前在园中所见的仆役很是不同……他们是什么人?” “石斐豢养于此的仆役大多衣裳锦绣,这些人应当是商铺中为他打点货物之人,看他们裤脚隐有水渍……从洛水码头来的?”沈砚卿循声望去,蹙着眉推断道,声音渐沉。 “先生似是有什么担心之处?”风茗察觉到了他语气之中微妙的变化,问道,“是这些货?” “……尚不能定论,也许是我多心了。”沈砚卿轻轻地摇了摇头,“今日宴会盛大,或许他们只是前来为此补充些珍馐玉馔吧?” “石斐今日的排场……确实不小,如此下去,也不怕蹈了前人的覆辙。”见沈砚卿不曾多言,风茗便也识趣地说起了其他。 “你想说谢家?”沈砚卿语调散漫地说着,毫不避讳这个让许多人颇为忌惮的名号,“石斐如今虽是巨富,但尚未有一干影响朝局的名士知交,只是铺张宴饮的话,未必会触了长秋宫的逆鳞。” “听闻当年是二十四位颇有才名的文士以二十四节气为号,常于谢家意园诗酒唱和,久而久之才有了‘二十四友’的名号?听来倒是有趣。”风茗回想着这个只在商会情报案卷边角见过的名号,有几分好奇地问道。 “不错,譬如廷尉寺的陆寺卿当年雅号‘霜降’,前任的少卿应岚雅号‘惊蛰’,慕容临雅号‘谷雨’,”沈砚卿一面把玩着手中的折扇,一面放眼望着流向远处的溪水,“这些人皆是当时的杰出文士,但更多的还是在借谢家的势力,试图影响新政政局,故而终为先帝所忌惮。” “这样比起来,石斐邀请的多为京中巨贾,偶有文士也并非居于高位,看起来确实不足以为惧。”风茗听罢,沉思道,“但要说完全不觊觎他手中的财富,也未必吧?他的家产,似乎来的并不简单。” “是,而且或许比你所想的要更复杂一些……”沈砚卿话音未落,便骤然又道,“有鱼咬钩了,不收竿么?” “呀!”风茗只顾着闲谈,这才发现柳枝上确有轻微的拉动,她立即起身收竿,却不知是不是用错了方法,柳枝剧烈地弯曲着抖动了几番,便倏忽折断。 “呵……”沈砚卿好整以暇地袖手目睹了全过程,他轻笑一声,起身,“罢了罢了,我们在这儿也消磨了好些时候,你可打算回席?” 风茗侧耳听了听远远传来的喧闹声:“曲水流觞似乎尚未开始……我在附近再走走吧——那些人怎么还在这儿?” 她抬眼环视之时,正看见先前打扮简朴的几人聚在不远处,似是在交谈着什么。沈砚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对他们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注意。 只是毕竟离得远了些,风茗只断断续续地听见了些不真切的只言片语:“……这批货……潮了……还能用……谢家……谢徵……” 她凝神侧耳,只是尚未多听几句,便被沈砚卿轻手轻脚地拉到了一旁的花架之下,避开了对方可能看到的范围:“小心些,看他们的神色举止,不像是寻常的仆役,倒更接近于……江湖人。” “石斐在江湖上也有纠葛?不过他早些年走南闯北,倒也正常。”风茗略有几分疑惑,犹豫再三,仍是问道,“不过他们说什么货有些潮了……” “说的是醉生散,想必是因近来洛都多雨,连累他们自港口偷运的醉生散受了些潮。”沈砚卿说着复又向那些人的方向瞥了一眼,蹙眉,转而向着设宴之处缓步地走着,“还真是明目张胆。” 风茗举步跟随着他,语调之中仍有些踟躇:“他们似乎还提到了谢家?但如今谢家支脉大多已经避居陈郡……” “既然说到了谢家,那么依你这三年所见案卷来看,”沈砚卿并未正面回答,反问道,“风茗,你觉得谢家当真是存有反心么?” 风茗似是被问住了,沉思了片刻,道:“听闻镇北将军素来忠勇,所谓通敌恐怕另有隐情。” 沈砚卿微微颔首:“我原以为只是寻常的朝堂倾轧,想不到……还牵扯到了江湖势力,也不知这又是否会和醉生散有关。” 风茗听着他的这一番话,心下似有什么推测一闪而过,她故作无意地提了一句:“先生似乎对这桩旧案很有些在意?” “好奇罢了,这在九年前,也算是惊天大案,毕竟谢家早在前梁建国之时便已兴起,百年以来,未见颓势。”沈砚卿散漫地带过一句,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而当年谢景行为镇北将军,胞弟谢行止自绣衣使统领迁为侍中,夫人玉氏之妹玉宛嵘为先帝昭阳宫夫人,谢家祠堂里的牌位可以摆出一个小朝堂。” “木秀于林,这确实是个问题。”风茗沉思片刻,秀眉微蹙,“可惜了如此着锦烹油的世家,竟然一夕败落。” “不,这最后一句,你却是猜错了。”沈砚卿听罢,很有几分慵懒地笑了笑,然而说出的话却令人不觉有几分悚然,“案发之后,绣衣使给含章殿递上了谢家自元帝起结党敛财的证据,除却立国初尚无绣衣使时记录有所缺失,其他的无不完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既然绣衣使知道、先帝知道,那么元帝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风茗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缓缓道,“先生想说的是,谢家即便是倒了,也绝不是这一朝一夕、一人两人莫须有的告密?” 沈砚卿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风茗顿了顿,有几分疑惑:“可……先生让我知道这些,又是为什么呢?” 虽是如此发问,风茗心中却也隐隐知道几分,依着沈砚卿平日里的性子,恐怕多半仍旧是一副莫测的神情让她猜测一番。 不出她所料,沈砚卿果然慵然一笑,意味深长道:“你猜?” “这些人出现的有几分蹊跷……先生是觉得怀秀园中会有什么异动么?而且会与醉生散和谢氏有关?”风茗颇有些苦恼地思索了片刻,道,“不过,木秀于林与积重难返……先生想说风城?” 风城发迹于中原战乱无暇北顾之时,经过先代多年的经营,其势力俨然已足以令人侧目,而今内有争权暗流,外有他人环视……虽与谢家的处境多有不同,但若无所作为,假以时日必是殊途同归。 “这后半句,可是你自己说的。”沈砚卿略略挑眉,不置可否。 “……若有机会,我会尽力。”鬼使神差地,素来对此有几分逃避之心的风茗这样答了一句,待到她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着什么时,已然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 所幸沈砚卿也从来不喜深究什么,他的目光轻轻地掠过风茗此刻的神色,略略压低了语调,却仍是从容不惊:“我也只是怀疑……不过石斐设宴素来喜好邀人留宿园中以示其豪奢,今晚不妨来看个究竟。” “依先生的意思,是要静观其变?”风茗反问,“只是若是如此行事,又如何能查明他们与……西坊之事的关联?” “因为,我想他们很快就要图穷匕见了。”沈砚卿似乎已有几分把握,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宴席的方向,琥珀色的眸子中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制造出西坊之变的,想来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一方势力。” 风茗暗自思量着沈砚卿这一番话的深意,不止一方与图穷匕见……看来他们中间出了不小的嫌隙? 两人已行近设宴之地,不待风茗再想出些什么,她便骤然看见了与此刻园中本应有的言笑晏晏的景象全然相反之事。 宴席之外的不远处,几名怀秀园中的家丁正蹑手蹑脚忙碌着搬弄些什么。风茗略微驻足远远地看了片刻,便骇然地发觉,那并不是什么寻常的物事,而竟是几具鲜血淋漓不辨面目的尸体。 第二十二章 太平令第三折上 事情发生在两人离席之后的不久,彼时席间觥筹交错,仍是一派祥和风雅的景象。 虽是白日,庭下仍旧是燃着儿臂粗的金丝蜜烛,烛身雕镂着精细繁复的花纹,尽显豪奢,迷离的火光微微摇曳,更显得莲池之中几朵一人高的玉制莲台亦真亦幻,有如仙境。 清风徐来,红光一闪,数匹红绡拂过池上几朵邻近的硕大莲花,席间名士们不及惊呼,便见忽有数名舞姬自这数座莲台之上飞舞而起。她们衣袂翻飘,配以靡丽的丝竹与曼妙渺远的歌声,似能挑动每个人心底的每一丝情绪,已有不少在座之人一面轻轻摇晃着酒觞,一面叫起了好来。 “素闻怀秀园豪奢非常人可想,今日得见才知并非妄言。”一片绮丽奢华之中,苏敬则施施然放下手中的白玉茶盏,优雅斯文地笑了笑,微微垂下的眼睫宛如鸦羽轻覆。 “洛都繁盛,自然不是江南所能企及,何况石斐此人喜好铺张,故而如此。”慕容临此刻正百无聊赖地把弄着手中的云雷纹酒觞,眉目丰神俊朗,行止如日月入怀,“这样看来,他与太原王氏斗富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了。” “如先生所言。”苏敬则仍是带着几分笑意,语调温和而恭敬。 石斐与太原王氏斗富事出先帝一朝,先帝之舅父王氏以台澳釜,石斐便以蜡代薪;王氏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石斐便作锦步障五十里。 又传闻王氏曾得先帝暗助,获赐一株二尺珊瑚树,枝柯扶疏,世所罕比,王氏便以之炫耀于石斐。岂知石斐当场便以铁如意击之,珊瑚树应声而碎,不待王氏发怒,便道“不足多恨,今可还于卿”,命左右皆取珊瑚树,有六七株竟是高达三四尺,且条干绝俗,光彩曜日,王氏也唯有怳然自失。 “也亏得先帝与那王大人都是宽厚之辈,”慕容临却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颇有几分讥诮之意,“盛极者易衰,虚美者多败……石斐最好能明白这些。” 苏敬则微微颔首,声音中带着几分闲然的温柔笑意:“先生所言极是,局中人若尽能如此自处,又岂会有诸多风流云散?” 慕容临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番座中诸人,也不作深入之言,只是轻飘飘地接过:“我与你也不过乘兴一言罢了,到底是冷暖自知。” 两人闲谈之间,庭下恰已一曲终了,莲台上有落花徐徐飘扬,歌姬与舞姬向着客席微微一福,次第站到一边,而客席之上的名士们纷纷交口称赞。 “此女歌喉犹如天籁,着实醉人。” “这几名舞姬亦是身姿曼妙,石大人这个月选来的女子可真是一绝……” “大人向来眼光独到,这一次也不例外。” “我观那舞姬容色姝丽,举手投足间亦有豪情,‘红颜傲骨’,想来便是如此啊……” “这个月?”苏敬则了了地听过那些名士对石斐的奉承,似是觉察出了什么奇怪之处。 “看来石斐宴请宾客时的另一个嗜好,你还不甚了解。”慕容临微一挑眉,抬手饮尽了杯中琼浆,正掩过了他此刻的神色。 他话音方落,便听得一声突如其来脆响,庭中之人止了笑语,微微一愣。原来是一名新来的美姬往来之间不慎摔碎了手中的琉璃盏,正慌张得不知所措。 “那边是怎么回事?”石斐声调冷冷,全然不似方才与诸名士攀谈时的热络模样,循着声看了过去。 “大人,不过是一个侍婢没拿好酒盏,这等小事自然……”怀秀园的管事趋步上前,恭谨地低声说着,似有小事化了之意。 “大人饶命,婢子不是有意的,婢子愿意将功补过,只求……”那名犯了错的美姬神色惊惶,深深地跪伏在地。 “拖下去,换一个。”石斐微微阖眼,语气平淡微冷,没有任何情感变化,“连这点东西都拿不稳,还能在我手底下做什么?平白地叫贵人们看了笑话。” 管事似乎不曾料到石斐如此动怒,一时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欠了欠身行礼以示遵从。 而客席上的名士们听得石斐此言,忽而长久地停止了谈笑之声,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地都看向了那个方向。寂静的酒席之上只听得远远传来那名美姬的哀求:“大人饶命!婢子知道错了!婢子……啊啊啊啊啊啊——” 话音未落,便有一声极轻的液体喷溅之声让她永远地沉默了下去。 “新来的侍婢不懂规矩,让诸位贵客见笑了。”石斐听罢这一番动静,若无其事地向着诸位名士拱手笑了笑,又冷下脸看向了其他几名歌舞姬,“愣着做什么?奏乐。那边的,你替她去敬酒。” 端坐于帷幔后鼓瑟的乐伶愣怔片刻,重新抬手弹奏起了乐曲,席间的名士们也颇有几分勉强地重又谈笑起来。一切都似乎恢复如常,只除了那名被石斐选来代替敬酒的侍女。 石斐瞥了一眼接过杯盘犹自在原地踟躇的侍女,道:“如果还是伺候不周就去与她作伴吧——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唯,婢子这便去。”被点了名的美貌侍女声音仍旧娇媚,却透着深深的绝望。 美姬行至席中一人近前,规整地跪下,双手举杯过头顶,声音却是微微发颤:“婢子……婢子请王大人品……品酒。” 她口中的那名“王大人”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美姬慌了神,向前膝行几步,声音带了哭腔:“求求大人了……大人只喝一口、一口也好啊……大人……救救婢子吧……” 那人冷冷地端详着眼前的美姬,神色明明是一片清明,却道:“本官已经醉了。” 那名美姬仍旧在挣扎着哀求,石斐却是有些不耐,冷冷地剜了侍女一眼,厉声道,“拖下去——换人!” “大人饶命……婢子还没说完,再给婢子一次机会啊……大人……” 又是那种极轻的、血肉喷溅的声音终结了美姬的哭喊声。 难怪怀秀园每月都会新选入一批乐伶侍女……苏敬则无意识地微微扣住了手中的茶盏。园中美姬不过奴仆之类,即便再杀多少,依照大宁律法,只需及时去衙门报备在案,官府便不会追究。 而正在这名侍女被园中家丁拖出去之时,帷幔后原本勉力维持的乐声随着一声清脆的琴弦崩断之声猝然停止。 石斐果然转过头看了过来:“如此重要的宴会,怎么连个琴弦都不知要调好?说出去平白让人见笑——你来,继续替她敬酒。” 乐伶在惊惧之余又很有些讶异,然而石斐命令在前,她自然也无从辩驳,只得起身一拜,自帷幔后接过杯盘走出,而帷幔之后,立时便有另一名乐伶顶替了上去。 “真是可惜。”慕容临忽而轻声感叹了一句,而后才转而瞥了一眼苏敬则的神色,道,“石斐近来行事越发肆无忌惮了,如今即便是园中常客,也不免会有几分不忍。” “但这毕竟仍在律法之中,廷尉寺又能将他如何?”苏敬则敛了几分笑意,语气依旧温和,“而且,学生明白您的意思。” “哦?”慕容临略有几分惊讶。 “石斐特意将今日宴饮之中的南北名士分席而座,想来本是为了避免素来的争执。”苏敬则神色之中因笑意的敛去而带上了几分疏淡,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盏中的针芽在碧色之中沉浮,乍一看来竟有几分与语调全然相反的悲悯之意,“但那名侍女只是徘徊于北士席间,纵然先生有意相救,又能如何?” “话虽是如此……”慕容临并未说完,便偏过头看向了那名敬酒的乐伶,她已在北士席间一一地膝行问过,此刻踌躇了片刻,便似乎要向着南士席而来。 然而不待她有所动作,便听得石斐骤然阴沉沉地开口道:“不会奏乐,不能劝酒……怀秀园可不养这样的闲人——拖下去。” 苏敬则没有去看那名就这样被拖出去的乐伶,他顺着石斐的目光看去,正见得帷幔后替上的那一名乐伶端坐在锦瑟前,似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到犹如是幻觉一般。 不待他深入想些什么,便听得一阵窸窣的锦缎之声,慕容临执杯起身向着石斐的方向微微一举,语调从容而自然:“今日席间俱是风流倜傥之士,石兄又何必为这等下人坏了心情?何况她们皆是新选入园中的侍者,诸位皆是宽宏大度,想来也不会斤斤计较这些情有可原之事。石兄意下如何?” 石斐闻言轻咳一声,便也陪笑取过酒觞,顺着慕容临的话说道:“慕容家主所言极是,倒是石某过于严苛,坏了诸位的兴致,当自罚三杯。” 他颇为爽快地饮过了三杯酒,又笑道:“时候不早,不如且撤去酒席,由诸位临怀秀之水,各展文思,凭流觞而接诗赋,各位意下如何?” 第二十三章 太平令第三折下 风茗随着沈砚卿返回坐席之时,恰听得石斐邀请诸位名士赴曲水流觞之宴。她仍有几分惊疑地瞥了一眼方才家丁抬走尸体的方向,征询地向着沈砚卿眨了眨眼,对方却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直至两人随着其他宾客行至溪水之畔,又拣了一处僻静些的坐席入座,沈砚卿这才开口道:“素闻石斐好以美人劝酒,不成便斩之,今日这场面恐怕已是寻常。” 风茗微微蹙眉,似乎很有些不平:“在洛都如此明目张胆……难不成无人能管么?” “风茗小姐,这里毕竟不是你们风城。”面对她的这一问,沈砚卿的笑意中似乎很有些无奈,“主人处置奴仆本就在律法之内,廷尉寺能如何处置呢?更何况他白手起家做到这等巨富,背后岂能没有朝堂中人撑腰?” 风茗一时默然,而那一边石斐复又朗笑着道:“曲水流觞本是雅事,只是园中新来的乐伶粗鄙,难免嘲哳扰人。故而石某特请来洛都秦风馆的头牌,前来奏乐助兴。” “你倒也不必丧气,作恶却又毫无破绽的人可不算多……至少他绝对不是。”沈砚卿好整以暇地笑了笑,看向了石斐所在的方向,明明是来追查石斐与醉生散的下落,却好似完全置身事外,“开始了。” 帷幔后的乐伶不知何时已由园中新来的乐伶换做了秦风馆的头牌,柔美的乐音泠泠流淌而出。众人沿着溪流席地而坐,依次有端着笔墨、酒盏的侍女走来,在每个席位之后的不远处站定。 容色姝丽的侍女伸出纤纤玉指,将酒觞轻轻地搁入溪水之中,由秦风馆的头牌鼓瑟为号,酒觞停到谁的面前,谁便要自占四言诗句,以此组成此次曲水流觞宴的长诗。 彼时春日融融,日光倾泻,粼粼溪水之中酒觞浮沉,一派盛世风雅。 “哦?第一个便是东道主?”第一次乐音终止之时,酒觞停在了石斐座前,他微微惊讶了片刻,便就着园中景致自占道,“泛泛流水,磷磷中石。苹生其涯,华叶纷溺。采之宗庙,以馐嘉客。岂无园葵,懿出深泽。” 既是东道主所作,众人自然也不会苛求太多,纷纷赞了一番意境后,鼓瑟之声重又响起,诸位来客也纷纷依着酒觞漂过的次序作诗相和。风茗自是不必参与其中,故而也有了些打量诸位宾客的机会。 “东望畴野,顾览园庭。嘉木生叶,芳草纤英。骋哉日月,年何以倾。建功不及,钟鼎何铭。”接过第二阕诗的男子身姿清举,举手投足间是雍容高华的气度,任是风茗只是远远地见过一眼,也能认出这便是执掌着江南第一望族的慕容临。 “芙蓉散华,菡萏溢塘。琼馆流波,仁兽飞梁。辇车素盖,乐以未央。投翰长息,歌之能详。”不必再看便能知道,如此绮丽繁复的句子,自然是出自孟琅书这样的世家风流子弟。 其后又有几位宾客相继赋诗,其间有随意占过便罢之人,亦有虽作谦词却博得宾客喝彩之人。只是风茗与他们终不相熟,也只能大致地猜上几分。 琴瑟之声又一次地徐徐而止,这一次,酒觞则是好巧不巧地停在了沈砚卿的座前。 不曾想沈砚卿却似乎没有半分思索,便取过了侍女托着的酒盏,向着主位的方向一揖,闲然笑道:“诸位皆是风雅之士,可惜沈某不才,唯有一饮。” 风茗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正径自寻思着依沈砚卿平日里的习惯,怎么看也不像是作不出这四言诗的模样,那边石斐便已拱手笑道:“沈先生何必妄自菲薄,今日不过是随意游戏,何妨一试?” 她仔细地端详着石斐说话时的神色,见他虽看来言笑如常,终是似乎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思及先前的那几名劝酒美姬,风茗正待低声说些什么,便见沈砚卿似也在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沉吟片刻方道:“石大人盛情如此,难以回绝。若有不足之处,还望海涵。” 似乎在说出这番话时便已占得词句,沈砚卿只是停顿片刻,便吟道:“秦筝慷慨,齐瑟和柔。君子谦德,磬折何求。生存华屋,零落于丘。胡云不归,知复何忧。” “沈先生的词句倒是意境清绝,何必过谦呢?”石斐向着沈砚卿的方向遥遥一揖,朗笑。 “石大人过誉,技拙献丑,还请海涵。”沈砚卿亦是回以作揖,重新入座。 风茗在一旁仔细地斟酌了一番沈砚卿的词句,终也不甚明白以他平日里慵懒无争的做派,是因何而先言慷慨之意复言光阴无常,便只得作罢。 这之后又有数名宾客自占诗句,皆是各有风采韵味,不一而足。 “亭亭山松,瑟瑟谷风。冰霜罹寒,终岁常正。” “明月照缇,华灯散辉。赋诗连章,极夜不归。君侯壮思,文雅横飞。” …… “这一次到谁了?啊……崔荣兄?” “是了,崔尚书请。” 风茗顺着那几人的目光看去,便见得一名颇为气宇轩昂的官员从容起身,开口吟道:“东越伊何,僭号称王。大宁统天,仁风遐扬。伪孙衔璧,奉土归疆。婉婉长离,凌江而翔。” 此言一出,席间南士便多有冷下几分神色之人。昔年东越曾凭长江天堑与大宁对峙二十七年方才归降,南北士族之间私下里罅隙颇深,洛都也视三吴一带为易乱之地。只是今日被这位崔尚书如此直白地点出,到底很是不易下台。 然而这位崔尚书不知是无所知觉还是故意为之,又补充说道:“此一阕只为大宁的太平盛世而作,崔某有感而发,想来诸位也能感同身受。” “崔尚书才情卓绝,三两词句便描绘出一番大宁的盛世气象,秣陵慕容临,在此受教了。”那一边,慕容临缓缓起身,略微咬重了“受教”二字,而后微笑直视着崔荣,拱手说道,“只是在座皆是大宁子民,何必分个南士北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倒是平白地见外。” 一旁的同僚便也借着慕容临的这一番话,起身虚拦了一下崔荣,笑道:“崔兄想来是喝多了,怎么又开始发起了酒疯?” 崔荣面色稍霁,顺着同僚的话干笑道:“今日欢宴,难免多饮了些酒,让大家见笑了——来来来,酒觞到了何处了?” 有识得来客的名士抬眼环视了一番:“酒觞这是到了……诶,苏寺丞,该你了。” 有了枕山楼一案在前,风茗自是对这个名字颇为熟稔,于是她循声抬眼看去,只见那斯文而俊秀的少年十分有礼地笑了笑,起身吟诵道:“曜藻崇正,玄冕丹裳。如彼兰蕙,载采其芳。廊庙惟清,儁乂是延。擢应嘉举,自国而迁。咸和四海,宽纳东朝。阙庭逶迤,日月明昭。” 在座宾客皆是明了之人,听得此言便也觉得苏敬则有意揭过此番尴尬,纷纷赞道:“辞藻考究精美,只是意境尚且欠缺了些,倒真是后生可畏。” “想不到今年的新人文辞倒是颇为不错。” “诶,祁少府,这会儿该您了……” 而及至下一人开始口占诗文之时,崔荣才似后知后觉地体味出了些什么,脸色微微僵了僵,随即便也恢复了常态。及至日色西沉宴会终了,也不曾再有什么波澜。 “崔尚书似乎对前越颇有成见。”眼见着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席,风茗这才开口,似是无意地提了一句。 “清河崔氏在元帝年间曾任平南将军,更始十六年受命南下进军荆州,结果在武昌郡对上了当时的东越太尉白章淮。”沈砚卿不紧不慢地解释着。 “听闻前越的襄阳白氏素有良将威名,想来这一战打得并不顺利。” “不错,当时大宁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崔将军回朝后被贬为庶民,不过一年便郁郁而终。” 风茗微微颔首,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前朝乱世以来,世族各为其主也难免互相征伐,只是今日既无白氏之人赴宴,他又何必恨屋及乌以至于此?” “……”沈砚卿略一沉吟,道,“听闻慕容氏与白氏素有亲善,慕容临的夫人也是出自襄阳白氏。” “原来如此。”风茗斟酌着此番利益纠葛,忽而笑了笑,“可惜他这番处心积虑的贬损,倒是被慕容临轻轻松松地化解过去了。” 她自然听得出方才慕容临一席话中的用意,自报姓名并言“受教”算是正面回击,谅他清河崔氏再如何,终究不可与四世家相提并论,而后一番和颜悦色仿佛置身事外的劝解,则是让崔荣无从挑错反驳,众人再插科打诨上几句,便也就过去了。 风茗将自己这番猜测大致地说出,沈砚卿听罢却是笑道:“猜得不差,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事让我颇为在意。” “仍有蹊跷?”风茗略有些惊讶。 沈砚卿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一字一顿道:“便是那一句——‘阙庭逶迤,日月明昭’。” 风茗一知半解地轻声念了几遍,骤然便明白了些什么,不禁蹙眉:“我记得清河崔氏近来依附于长秋宫一系,‘日月明昭’……这究竟是无意为之,还是……” “或许未必是故意为之,毕竟这段明褒实贬的诗文本身便足以让崔荣吃上一个哑巴亏了。”沈砚卿说着忽而讥诮地笑了一声,“不过谁知道呢?” 风茗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自然看得出苏敬则并非是在解围,崔荣所作诗文句句不离东越降宁,无非是为了暗贬一番江南之士,此时正面反驳便是下策。反是借着南士身份顺其用意去“赞颂”一番洛都对南北之人的一视同仁,倒能显出几分南士的襟怀与崔荣的斤斤计较来。 而经由沈砚卿这样一提,风茗又想到那句“日月明昭”若是刻意为之,这几句诗文便不仅仅是明褒暗贬了一番崔荣的胸襟气量,更是暗讽着如今长秋宫牝鸡司晨,清河崔氏不过是依附弄权者的投机之人。 诸番推测顷刻间在风茗的心中闪过,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深思下去,转而起身道:“曲水流觞宴已毕,不知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 “且去看一看,石斐打算在何处招待今晚留宿的宾客吧。” 第二十四章 太平令第四折上 怀秀园本是洛都园林的集大成者,而园中景致之胜,便在这揽月一庭。 庭外的小径两旁,幽静的竹林之中鸟鸣啾啾,偶有微风拂过,便听得竹叶声簌簌渐起,一片幽雅深邃,不染尘华。 揽月庭的主厅堂坐北朝南,东西两侧各有数间轩室,为投主人与宾客所好,布置得均是简约而不失雅致。 轩室以檀木为墙面,更有轻纱帷幔自梁上垂下,随风微动,柔和地拂过低矮的阑干。门外廊下台阶两侧皆是各设有一只镂纹各异的精巧香炉,炉中的白雾袅袅地升腾起写意的形态,香气清幽不腻。廊上檐角每隔一段便悬有一只百鸟纹铜风铃,若有清风徐来,便是璁璁作响。 整间揽月庭东临引入园中的洛水支流,西为茂林修竹,庭院内外遍植芳草奇花,颇为幽静。又因地势居高临下,仰可观日月星辰周流升沉,俯可见亭台楼阁错落棋布,实为幽居观景之佳处。 只是因明日并非官署休沐之日,故而就任京中的宾客少有应邀留宿者,余下的皆是闲士散官或是与石氏多有来往的商贾名士。 此刻时近晚膳,宾客们在揽月庭的庭中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而园中管事已将宾客们的住所安排完毕,只待仆役们收拾得当,便可各自入轩室歇下等待侍从送来晚膳。 风茗环视了一番揽月庭的景况,便大致地对每位留宿者的客房布局有了些了解。为尽宾主之谊,园主石斐入住揽月庭的主厅堂,而她的客房则是西侧第四间。在她较为熟悉的几位宾客之中,沈砚卿入住西侧第三间轩室,慕容临入住西侧第二间轩室,苏敬则入住西侧第五间轩室。孟琅书原本要留宿于东侧第二间轩室,只是不巧廷尉寺中似乎接到了什么案子,临时差人来寻他,故而这间房便就此空了下来。 为方便侍应,西侧第一间房均为侍者居所,因石斐素来喜好冷食,故而东侧第一间房下实为一间冰窖,而此房由园中管事留宿。除此外,时下的洛都名士多喜好枕雅乐入眠,而石斐颇爱琴瑟之音,故而令鼓瑟的女乐伶在东侧第三间房待入夜后鼓瑟奏乐。 风茗又开始默默地将那些不甚相熟的名士的客房一一地对上园中的格局,以备不时之需。然而不待她完全地熟记在心,便听得东侧房中传来了一声急促的惊呼,随即便是一阵物品翻倒打碎的破裂声。 石斐似也是始料未及,却还是笑着向与他攀谈着的几人道了不是,这才匆匆地走向了东侧轩室,宾客之中亦有好奇者随之前去。风茗试探性地看了看沈砚卿,后者刚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似乎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向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风茗会意,向着沈砚卿报以一颔首,便举步跟了上去。 发出惊叫声的是在东侧第二间房中收拾打扫的仆役,风茗到达房门外时,正看见石斐拔出随身的佩剑斩断了一条青绿色的长蛇,而仆役跌坐在地,小腿上有清晰可见的两排蛇牙印。 见此情形,几位好奇而来的宾客脸色都有些挂不住,园中出现了蛇类到底会让人觉得颇为不安,倘若是毒物,岂非自身难保? 风茗定了定神,迅速地想过了接下来的诸番可能,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向着石斐欠了欠身,姿态娴静柔和:“石大人,小女子风茗,略略知晓一些医术,可否让我近前一观?” 石斐转身看向风茗,又带上了那副和气生财的微笑:“风小姐本是贵客,这等事情,何必劳驾呢?” 风茗亦是笑了笑,眸子里闪烁着澄净而温和的光芒:“石大人此言差矣,虽然可见此物并无致命的毒性,还是要尽快查明,方能让园中各位放心。” “如此,有劳风小姐了。”石斐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风茗又向着石斐微微一欠身以示谢意,而后快步上前,端详了一番仆役的脸色与伤口,又细细地问过他一些关于这伤口的问题,最后方才切过他的脉象并仔细地看了看那只早已死去的青蛇。 “风小姐可有什么结论?”有人等得一时焦急,不禁开口询问道。 “幸而并非是毒物,不过是常见的菜花蛇罢了,他也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风茗起身,向着门口的人们笑了笑,似有几分拘谨,“若是害怕房中会有,不妨去寻些驱虫的香料来,便可高枕无忧。” “麻烦风小姐费心了。”石斐一面客气着,一面吩咐下人,“梁管事,将这儿收拾干净,一会儿去取些避虫的香料给两侧厢房备上吧。” 侍立一旁的管事一面应声,一面剜了那名仆役一眼,两人向着石斐行了一礼,便开始动手收拾起了方才被碰翻的摆件。 事情至此已然得到了解决,石斐当先返回了庭院中央,门外的几人也低语渐渐着散去。风茗飞速地环视了一番这间轩室的布置,屋中桌椅床铺均是由檀香木制成,正对着房门的书桌上原本规整地摆放着常见的文房四宝,只是此刻已是颇为混乱。 书桌后窗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只精巧的银纹弓弩,只是并未上弦也未配上弩箭,想来应是石斐收来的古物藏品之类。而北侧墙壁上则挂着一幅题字工笔画,匆匆一瞥间只见得画的是一只飞鸟停驻在一簇血色繁花之上,空白处题着一句“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见众人已然散去而自己也并未有什么新的发现,风茗也不好在此多留,待她慢悠悠地回到庭中之时,西侧轩室已然洒扫完毕,风茗大多宾客皆已回屋,思索片刻,信步走向了自己的西侧第四间轩室。 刚一走入轩室,风茗便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这间轩室虽然大致结构与方才那间相似,屋中的布置却是颇为不同。 房中的帐幔桌椅均是依照女子卧房的形制布置,却也不失风雅大气。西侧窗边挂着一幅长画卷,画中枝上的一簇簇山茶开得正是浓烈,而花荫下的华服少女拈花回首,悠悠一笑。空白处题着一句“犀甲鹤头傲霜雪,入春犹见岁寒姿”,亦是描摹山茶的诗句。 桌上正中摆放着一面缠枝纹八角菱花镜,镜旁规整地堆放着几盒精巧的胭脂香粉与镂着云纹的晚膳食盒。风茗走上前取过这些物事一一看过,菱花镜做工精美自不必说,胭脂香粉均是出自洛都近来极受女子青睐的缀玉轩,而食盒之中则是一些风城特有的菜品。石斐如此八面玲珑的心思,也难怪能一跃成为洛都首屈一指的富豪而多年不变。 她取过食盒,正打算用晚膳之时,忽而便从东侧窗外瞥见庭中有人被管事领着似是要前往主厅,而那人的装束正与她先前离席之时所见完全相同。 风茗的目光不经意地沉了沉,但此处毕竟离主厅堂有一段距离,那两人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直到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神秘的来客才带着几分不悦的神情,随着管事离开揽月庭。 他们似乎谈得并不愉快?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不管对方是来自何处,既然多半是事关醉生散的生意并且货物已到了洛都的渡口……是价格上的分歧? 风茗一面打开食盒开始用晚膳,一面漫无目的地思索着今日的见闻,这才渐渐觉出了几分早在宴会之时便存在的不寻常之处。 石斐每邀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便使黄门交斩美人,宴毕,斩者常有十余人。钟太宰与大将军尝共诣于斐,太宰素不能饮,然亦不能止斐,辄自勉疆,至于沉醉。 这是风茗在远远见到那几具尸体时,脑海中在短暂空白后想起的传闻。以太宰之高位尚不能止其张狂行事,今日石斐又因何而如此轻易地听从了慕容临的劝阻?除非……他原本就只想杀那一两人? 风茗径自摇了摇头,抛开了这乱麻般的思绪。待得她用过晚膳又取过了园中仆役送来的驱虫香料后,便将屋内收拾得当,走出了轩室。 第二十五章 太平令第四折下 彼时夜色初起,庭院之中乐声泠泠。风茗远远地可以透过东侧第三间轩室的窗棂,看见正在低首鼓瑟的乐伶。庭中回廊下有一名颇为健硕的仆从正来回地巡视着,似乎并没有什么确定的路线,而只是随意地四处察看。 似乎是听出风茗走出了轩室,那名仆从立即投来了警惕而探究的目光。风茗对上这目光时,心中不由得一凛,但仍是从容不迫地向着那人的方向略微地欠身一笑,而后才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敲响了第三间厢房的门。 “请进吧。”屋内之人听得有人扣门,似乎全然不意外,施施然地打开了门。风茗微微颔首,直到走入屋内后,感受到背后逡巡着的警惕目光终于移开时,才就此松了一口气。 “你倒是胆量很大,不怕被石斐的人怀疑上么?”沈砚卿将风茗的这番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带着几分调侃的语调笑了一声,重新回到了书桌边提笔坐下。 “先生总爱拿我打趣。”风茗抿唇一笑,径自寻了一处圆凳坐下,而后略微正色道,“不过也是,从今日种种看来,他似乎确实在防备着什么。” “哦?不妨一说。”沈砚卿似是很有几分兴趣,修长而干净的眉微微一挑,示意她不妨详细一说。 风茗会意,便开始仔细地说起了自己方才的所思所想。沈砚卿一面听着风茗的叙述,一面却仍是好整以暇地执笔描摹着什么,仿佛没有半点临敌之时的紧绷感,然而他在风茗叙说时每每切中要点的发问或者提点,又分明昭示着他对眼下局势的洞悉。 “所以,先生的看法是,早有意欲对石斐不利的人潜入了园中,而他一直在试图解决那人?”沉吟着整理了一番思绪之后,风茗重又开口问道。 “你说的不错,只是……恐怕不止一人。”沈砚卿暂且搁下手中的笔,懒懒地轻描淡写了一句,随即抬眼瞥了瞥墙上的挂画,复又提笔,全然是一副闲适自得、意态风流的模样。 “……”风茗微微一怔,不曾想对方的这个手笔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大,见沈砚卿这番无意深究的模样,反是笑道,“先生似乎对那些人并无深究之意?” 窗外的乐声时有缓急变换,沈砚卿侧耳听了片刻,方才道:“并非无意深究,而是已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你可记得,石斐昔年发家之时,做的是什么生意?” “自然是盐铁生意,这可不是什么秘密——”风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口,却是骤然地止住。此刻庭中的乐声亦是自舒缓而渐转急促,她目光一亮,问道:“先生怀疑是……雪岭?” 当今天下虽不似话本传奇中那般门派林立,各地却也存在着一些零散的江湖组织,因他们毕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洛都便也听之任之。 风茗对雪岭的名号并不陌生,大凡行走南北之人皆知“南连环,中雪岭,北风城”之说,雪岭便是中原一带最大的江湖组织。他们虽也是做些商贾之事,干的却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盐铁买卖,似乎是与朝中之人达成了什么互利的交易,一直不曾被取缔。 “我早该想到,如今世人皆尚清谈避世,这‘仙丹灵药’的生意,他们怎么会看不到其中的利益呢?”风茗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正想要利用醉生散渗入风城的是雪岭,这倒也说得通了。” “无论是风城还是雪岭,都不希望中原与北疆的商路长期分属两家。”沈砚卿微微颔首,神色严肃了几分,放下了手中的画笔沉思着,“石斐当然不够成为他们的合作对象,那么他背后的人来自何处呢?洛都?风城?还是……” 两者皆有? 风茗被自己此刻的直觉惊了一惊,听着窗外自急促又渐转舒缓的乐声,转而说道:“听闻雪岭行事向来是环环相扣,每一环中的人皆是对其他一无所知,这才保证了他们许多生意的机密性。如此一来,今日岂非只能待到他们动手?” “石斐已经在很尽力地排查了,不过恐怕于事无补。”沈砚卿轻叹一声,转开了话题,“你该庆幸,此刻面对着这种情况的,不是枕山楼。” 窗外不知何时又有了琴声似是在与瑟声相和,泠泠淙淙的,颇为悦耳。那瑟声却是顿了顿,便也仍旧缓急有度地继续演奏着,只是这两者之间的应和,听来却并不是那么地和谐。 风茗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什么,转而瞥了一眼桌上墨迹未干的画卷,随意地开口:“先生今晚似乎兴致甚好,这是在画什么?” 沈砚卿在落笔的间隙微微抬眼,以笔尖遥遥轻点了点那幅挂画,他的言行气质仍是素来的慵懒闲散,唯有一双眸子如光华璀璨的琥珀琉璃,而其中倒映着的暖黄烛光,又如长夜将尽时东方天际的一线暖色曙光:“也不知石斐是从何处收来了前朝的这套百草画卷,这一幅的笔的触确是栩栩如生。若是细细地临摹一番,倒是很能消磨时间。” 风茗循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见墙壁上挂着的是一幅月下昙花之景。画中夜色迷离空蒙,而一轮月色明丽皎洁,照见水边遍植的昙花懒洋洋地舒展着柔软的花与叶。水天交接之处,一片浩浩汤汤不见际涯,却有扁舟一叶,似顺着流水款款归于天涯,舟中之人不辨面目,唯见衣袂当风而身姿飘举。 “依依不舍留芳影,此别何年再续情?”风茗起身走近了几步,轻声念出了留白之处的诗句,复又垂下眼笑了笑,微翘的睫毛精致如剔羽,语气不无惋惜,“此花此月虽然美极,只可惜寓意不那么圆满……大凡商贾俱爱十全十美,这不像是石斐会喜欢的呢。” “花草无心,寓意不过皆在于人。”沈砚卿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笑,“若我不曾记错,这其中除却昙花,尚有罂粟之毒、杜鹃之悲、曼陀罗之迷,皆是笔触细腻如生,你若见了,也会喜欢。” 杜鹃?风茗想起了此前在东侧厢房中见到的画卷,如今细细想来,却是精致之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典故之中的杜鹃啼血之事,似是因……亡国而起。 风茗摇了摇头,索性不再去想这些不详的寓意,起身走到书桌前在沈砚卿的对面坐下,静静地端详着他的走笔。 这幅临摹的画中,水边一簇簇的昙花尚且只有潦草勾出的形状,而已完成的诸番景象均是与原作极为相似。只是细细看来,那水天之涯的离人却是变作了溯流而上的归来模样,原本背对着负手而立的姿态也变作了迎风招手。 而烛火的暖光之下,沈砚卿的眉目线条越发地柔和了几分,长眉隐隐入鬓,压在一双滟滟沉沉的眸子上,而他此刻微微垂下眼睑的双目中似是映着一片韶光灼灼,配上唇角一贯慵懒而漫不经心的上扬弧度,似能化烈风为细雨,化怒涛为微澜。他的五官其实分开看算不得多么精致,但合作一处时,便给人以说不出的舒服,好似一切阴谋作态皆是不值一提。 风茗从未见过他褪去这副散漫神情的模样,此刻和着这片静谧,她想着若有这样的一刻,应是那双眉凛冽地挑开欲曙天色,而眸光一抬,便可破开长夜浓云,升腾起千万里的朝晖。 似是察觉到了风茗的目光,沈砚卿停下笔微微抬眼,眉目含笑:“风茗?” 风茗眨了眨眼,赶忙垂眸瞥向了书桌上的画卷:“我只是想起自己刚刚来到楼中之时,先生便是这样手把手的教会了我商会的许多事务。” “确实,不曾想已是三年过去了。”沈砚卿说道,此刻烛光微暖,窗外乐声泠泠,似乎正宜追思往事,“当年连账目都分辨不清的小姑娘,如今倒也能独当一面了。” “我……至少我当时都记住了呀……”风茗不自觉地把目光更低了几分,盯着画面上尚未细细勾勒的昙花,笑道。 “是么……”沈砚卿轻笑了一声,反是将手中的笔递给了风茗,“来,试试看吧。” 风茗有几分惊讶,犹豫着笑道:“我可不曾学过这些,先生让我来完画,岂非暴殄天物?”她虽是这样说着,仍是颇为好奇地接过画笔取过画纸,思索着如何着笔。见原画之中的题词沈砚卿只题了前半句,她便先行落笔补上了后半句。 “原本也不过是个不甚高明的仿作,有何分别呢?聊作是消磨时间罢了。”沈砚卿抬眼望向窗外,后半句话的语声轻到恍若未闻,“我想他们很快就要动手……时间不多了。” 风茗无声地点了点头,想着不过是个与商会无关的摩擦,倒也不必太过紧张。昙花的花瓣颇为繁复,风茗的性子素来谨慎,临摹之时也便不得不凝起十分的神思,无暇再去顾及其他。 因而她也浑然不觉新月出于东山,而后又渐至中天,透过窗棂投下的暗银月色薄如女子覆面轻纱,被春日微醺的夜风缓缓地撩起。 庭中的瑟声与琴声奇妙地应和交融着,两种乐音的缓急虽是截然相反,却并未让人觉得刺耳。巡夜的仆从仍旧在庭中的回廊上不紧不慢地巡查着,沉默却也警惕,只是不知被石斐所猜疑的,是庭中的其他人,还是他自己? 檐下精致的惊鸟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玎玲声,将此刻的夜色衬得更为朦胧静谧。如霜的黯淡月色之下,似有幽幽的暗香氤氲着渐渐浓郁,将整个揽月庭笼在其中。而庭中乐声也在彼此的交融之中渐渐不辨节律,仿佛只是随手拨出的轻柔弦声。 于是在这样的一片安宁之中,主厅堂倏忽而出的一声闷响,便显得格外突兀而不寻常。 风茗的走笔被这声响惊得一偏,她放下笔凝视着这条突兀的墨迹,知道今夜的一切才刚刚开始。 窗外琴声与瑟声交织着渐转急促,末了的一点尾音声如裂帛,而后归于寂静。 瑟弦骤然崩断。 屋中烛火微微一晃,映照着乐伶微微垂下眼眸看着断弦的侧脸。 她微微握起了右手,隐去了指尖被划破的一点血色,而后偏过头来,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西侧的一间厢房。 第二十六章 太平令第五折上 主厅堂的异常首先便惊动了巡夜的仆从,庭中的宾客也多有闻声而出,想要前往主厅堂探视情况的人。风茗抬眼征询地看了一眼沈砚卿,后者微微地摇了摇头:“别着急。” “……这是为何?”风茗不解。 窗外隐隐有惊呼与骚动之声响起。 说话间沈砚卿已走到窗边,将雕花的窗棂半推开看向庭院之中:“凶手尚未离开,此刻恐怕会趁着大家注意力皆在主厅堂时有所动作。你若是去了多半反会错失机会。” 风茗亦是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迅速地掠过窗外的景象:“可……会有所发现么?” 从她的视角看向东侧走廊,正可以看见梁管事从主厅堂走出,路过了他自己所在的东侧第一间厢房后进入了第二间空房,不多时便再次走出,前去敲响了第三间房的门。 透过那间房半开的窗户隐约可见房中的乐伶似是在调着琴弦,听得敲门之声后过了片刻才起身去打开房门。 “这是……?”风茗略有些疑惑。 “你莫非忘了,那位苏寺丞今晚留宿此处的客人之中。”沈砚卿说着瞥了一眼南面,“此时此刻,无论官位如何,自然都是由廷尉寺中人主持场面最为妥当。想必梁管事便是在代为召集所有的客人,而另一边,想必也有揽月庭之外的仆人赶往城中通报于廷尉寺。” “理当如此,只是……”风茗想到了此前枕山楼一案中苏敬则颇为文雅而忍让的行事风格,斟酌片刻,担忧道,“如今庭中的每一人都有嫌疑,每一人也都急于撇清嫌疑。只怕廷尉寺的名号……也不太好用吧?” 沈砚卿听罢,却是一副了然的神色:“你想说的是,苏寺丞的性子未必能安定下此刻可能存在的乱象?” 风茗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先生不觉得么?他的行事风格未免温和了些。” “你恐怕太小看他了。”沈砚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雕花窗关上,“梁管事一会儿便要来到此处了,事实如何,自会有分晓。” 两人到达主厅堂的外间之时,恰是赶上了人心惶惶之时。留宿庭中的众人在外间或坐或踱,而又无一人开口说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风茗被这番沉默的场景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毕竟在这样一个微妙的时刻,稍有不慎便会成为惶惶之人的众矢之的。她本能地有些不知所措,不禁顿了顿脚步,轻轻地拉了拉沈砚卿的袖口。 沈砚卿偏过头,垂下眼帘向着她略微牵起嘴角一笑,似是在劝慰她大可放心。风茗抿着唇点了点头,感受到他隔着衣袖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一线淡淡的温暖透过轻柔的衣料传来,宛如刹那间深雪消融的一抹春风。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风茗旋即便举步随着沈砚卿走入主厅堂外间,挑了一处无人的角落径自站定,观察着此时此刻的众人。或许是因为各怀心思,他们倒也并未过多地关注此刻到来的二人,而梁管事则守在内间的门外,看起来很有几分忧心忡忡的模样,想必苏敬则此刻便应是在内间察看着事发现场的状况。 而出乎风茗预料的是,这样的景况并未持续多久,随着一阵窸窣的衣料轻响,内间紧闭着的木门被人轻轻地自屋内打开。此刻月近中天,流霜般的月光透过内间几乎及地的窗户倾泻入室,与摇曳的暖色烛火汇作一处,洋洋洒洒地勾勒出推门而出的少年。 少年身着一袭制式简洁的衣衫,更显得身姿隽雅秀颀。清逸飞扬的眉挑破上下天光,而眸光沉沉,尽敛浮光烟华,眉宇间似是凝练着千般斑斓美景,瞬间便惊艳了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此刻他玄衣如夜而容颜胜雪,身前是暖色烛火,身后是霜色月光。月色与烛光溶溶交汇着地洒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双点漆般的双眼,幽沉深邃,晦暗如永夜。 外间的沉闷因他的出现而出现了破裂的迹象,不少宾客暗暗地骚动了起来,而打破沉默的,仍旧是守在门外的梁管事:“苏寺丞一去多时,不知……有何见教?” “致石大人于死地的是蛇毒,伤口就在后颈之处。”苏敬则微微颔首,而后以恰到好处的音量开口说道。 “这么说来……是意外?”梁管事闻言似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但面上仍是一副担忧而沉痛的神色,“先前大人曾吩咐过给两旁的厢房悉数备好避虫香料,我一时疏忽便不曾为主厅准备,谁知……” 在场的宾客们闻言神色各异,只是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蛇毒再如何,到底也不比凶手藏匿于此可怕。于是随即便有来客提议搬去园中他处临时住下以避开毒物出没,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 “不巧,诸位恐怕还不能擅离揽月庭。虽有蛇毒,石大人却并非死于意外。”苏敬则说话时神色自若,语调依旧温和,只是没有平日里优雅得体的笑意,眉眼也因此而显出了几分清冷疏离之感,“还请稍安勿躁。” “这是什么意思?”宾客之中立时便有心急之人发问道,“凶手仍然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吗?” 苏敬则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只是如此一来,若是今夜在此之人都有嫌疑,那岂非……”一旁的梁管事沉默着似是犹豫了许久,这才开口发问,他的话虽是不曾说完,但莫名地让在场许多人都有了一个推测:既然所有人都有嫌疑,那么他方才所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很快便有人提出了这个疑问:“那么苏寺丞可有足以自证清白的证据?”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无法自证今晚的行踪,苏寺丞……想必也一样。”风茗听着他们有来有往的话语,忽而轻声地感叹了一句。她看向了沈砚卿,又将声音压了几分,语调不无担忧,“而我们皆是风氏商会之人,也是无法互证。” 饶是她声音不大,也仍是有近处的人听见了前半句,切切察察的议论声低低地响着。 “……无法自证?恐怕未必。”沈砚卿只是微微蹙眉,低声说了一句,“只是如今这种情况,倒还不如说是所有人都无法证明。” 风茗还未来得及去细细思索这句话中的深意,便听得那边苏敬则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证据么?苏某倒也有。诸位想必都听见了方才的琴声,也尽可以去查一查,今晚留宿于此的客人还有何人擅琴,还有何人房中被石大人预先布置了瑶琴。” 他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何况在场的宾客们无一例外地都听见了方才的琴声,一时便也无人提出什么异议,只是难免还是有人质疑着这证据未免太过刻意云云。 “不过如此说来,能够自证行踪的倒也不止一人了。”直到慕容临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风茗才想起他原来也是在今晚的宾客之中。只是他此刻一副格格不入的气定神闲模样,似乎全然不担忧自己或是苏敬则此刻的处境。 “确实如此,至少今夜为石大人鼓瑟奏乐的那位姑娘,也是足以自证的。”苏敬则闻言笑了笑,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抬眼看向了外间之中的一个方向。 风茗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那名乐伶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径自玩弄着指上的护甲听闻此言,方才在众人探究的目光之中坦然地抬起眼,迎着苏敬则点漆般的眸子粲然一笑:“多谢两位信任了。” 未曾想她会是这番落落大方的反应,风茗不禁便又多端详了几眼,全然忽略了苏敬则看向乐伶的目光之中本是纯粹的审视。匆匆一瞥间风茗只觉她的眉眼生的颇有一番俊秀之美,此刻目光流转间眸中华光潋滟如璀璨星海,即便是眼光淡淡,想必也会如流星般四射明光,慑人心魄。 不料那乐伶顿了顿,那流眄生波的双眼便向着风茗看了过来:“不过既然说到了今晚的行踪,我倒是记得还有两位想必也是没有什么嫌疑的。” 风茗一怔,随即便想到乐伶所在的是东侧厢房,透过轩窗正可以看见西侧走廊上的动静,若说恰巧见到了自己出门时的情况倒也合理。 果然,乐伶接着便说道:“早些时候我在屋中临窗奏乐,曾见风姑娘自她的西侧第四间厢房走出,去了第三间厢房,直到石大人遇害。我想这一幕当时在廊下巡查的大哥也看见了,想必还曾心中生疑。” 那名负责巡视的仆从闻言也应声附和了一句,且一并说明了自己是受石斐之命在庭中巡查以找出可疑之人,也确实曾对风茗起过疑心。 在场宾客毕竟都是些风流名士,此言一出,便多是一副了然而富有深意的神色。风茗有几分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应对,心里想着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处境,人们果然都很喜欢看别人的笑话。 苏敬则随即便提出了质疑:“但这并不足以证明他二人皆是一直留在房中,要知道,从外侧的窗户也可以自由地出入。” “更有力的证据,我们自然也有。”一旁静观多时的沈砚卿终于懒懒地开口,“我与风小姐闲来无事曾共同临摹过房中画卷,此刻想必墨迹还未干透。诸位也自可去查临摹之作上的题字笔迹,看是否与我们平时的字迹有所出入。” 原来是早有准备啊……风茗先前以为沈砚卿不过一时兴起,眼下回想着他此前刻意留下的未完成部分与仅有一半的题字,才忽而恍然。 无论当年西坊之事经过如何,沈砚卿看来是必然要借由今日的案子深入调查一番,摘除自身嫌疑便是首当其冲。故而他方才看似是漫不经心,实则早已布置好了之后的诸事,岂会做什么冗余之事呢?这样想着,风茗一时不知是该赞叹还是失落。 “如此,我自会前去查明,还请诸位在此稍安勿躁。”苏敬则颇为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宾客之中的骚动更大了些。 “苏寺丞的意思是,如今前后无援,却要让我等与……尸体和凶手共处一室?”不知是何人的话语倏忽间便挑起了许多人心中埋藏已久的恐慌。 “是啊,苏寺丞自己撇清了嫌疑,便要溜之大吉么?” “何况这几位的证据,是不是也太刻意了些?” …… 一番七嘴八舌的质问在风茗听来着实有些令人头痛的尖锐,倒并非是他们有多么一针见血,反是无理却又难以辩驳。她抬眼看向苏敬则的方向,只见后者只是轻轻地扶了扶额角,却并没有什么为难的神情。 待到那几人的声势稍弱了些,他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依然是波澜不惊地微笑着:“苏某也自知才疏学浅人微言轻,不足以主持此时的局面,故而早在事发时便委托园中之人前去廷尉寺官署报案,此刻想必廷尉寺已然派人前来。”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扫过,将在场之人的神色变换尽收眼底,末了才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险些忘了,今日留宿者的名帖也被写在了其中。我想诸位都希望能够将凶手绳之以法,只不过如今看来,是配合廷尉寺查出真相,还是因为阻挠破案去廷尉寺喝茶,就全在各位一念之间了。” 原来如此。 风茗总算明白了对方为何能够如此镇定,今晚在场之人多为布衣商贾或是京中闲官,而苏敬则在留了这一手之后,在廷尉寺派来的人到达之前,他都代表着廷尉寺的态度。以下犯上是律法之中的禁忌,这些人即便再有什么不满,也不会想要招来什么无妄之灾。 “何况此刻诸位聚于一堂,即便凶手有心,也无法不留痕迹地动手吧?该担心的反倒是落单之人。”沈砚卿恰到好处地开口接过了话题,看向了苏敬则,“石斐大人与商会也算是……颇有几分渊源,若是廷尉寺有什么需要,我们也自当配合。” 话音未落之时,他微微侧目瞥了风茗一眼,似是在暗示着什么。风茗心中一惊,尚在暗自揣度着对方深意,便已听得那边苏敬则淡淡笑道:“我却是忘了如今此处最擅医术的应当是风茗姑娘,既然沈先生方才应允相助,不知风姑娘可愿意前来查验一番?想来更能够让诸位信服。” “自当效劳。”风茗起身应下,心中刹那间闪过了数个猜测。方才沈砚卿之意想必是暗示她主动提出查验尸体以求参与案子的调查,只是不知苏敬则这番言语究竟是确有此意,还是……抢先猜到了沈砚卿的打算? “请。”苏敬则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风茗颔首,举步走入了主厅堂的内间,反手将房门虚掩。 第二十七章 太平令第五折下 尽管心中做了无数种猜测,内间的景象仍旧是让风茗颇为吃惊。只见一身华服锦衣的石斐仰面倒在了北侧的轩窗前,手足僵硬,颈上一颗白森森的东西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出了几分狰狞诡异之感,周围是汩汩的黑色血液。 风茗取过一旁闲置的一只烛台,点亮后上前仔细地检视死者。石斐尸身尚温,死状颇为狰狞,青黑的面色上凝固着惊疑而恐惧。他本是身材高大魁梧,尸体却是四肢向内敛着,将那份恐惧畏缩表现得更为明显。颈上那白森森的分明是一颗蛇牙,这也验证了方才苏敬则所说的死于蛇毒。 她仔细地看过尸体的状况正要起身,借着烛光却分明在尚未凝固的黑色血液之中发现了什么细微的东西,贴近后小心地拈起一看,才发现似乎是兽毛一类的物事。 风茗又环顾了一番内间,桌椅床铺皆是颇为规整,没有半分搏斗的迹象,检查一番屋中摆件,也是全无异常,唯有桌上的砚台掉落在地,不知为何。 再细细地看去,北侧半开的轩窗及窗边的书桌上爬过一道细细的血痕。那血痕原本蜿蜒着,到了书桌上的某一处却似乎停顿了许久,而后直直地爬到过了窗户下沿,消失在夜色之中。另外仍有些奇怪的,便是窗外似乎散落着几颗石子。 风茗见再无什么特别之处,便最后又环视了一番,放下烛台推门走出。 “风茗姑娘可有什么发现?” 风茗刚刚走出内间,便有几分意外地听见了孟琅书的声音,她微愣片刻,心中暗叹了一番廷尉寺行事的效率之高,在简单地描述过尸体的情况后,便分析道:“我的看法与方才苏寺丞的相同,至于此中的另一些细节……” 她瞥了一眼苏敬则,见对方已然是一副不打算深入参与的模样,只得继续道:“白日里我恰巧为被蛇咬伤的人瞧过伤口,是两排齿印,一共四个。而石大人颈部的致命伤口却只有一个齿印,且较之寻常蛇牙印要深上一些。” 风茗环顾了一番外间众人,见大多数都在明里暗里地侧耳听着自己的话,微微顿了顿,又道:“何况屋中虽有类似于蛇类爬行留下的血迹,但痕迹虽然一开始有几分蜿蜒之象,末了在窗口处却已变的笔直,这想必也绝非是蛇类所为。桌上的砚台被碰翻,恐怕也是‘它’所为。” “风茗姑娘行事果然颇为细致。”孟琅书听罢点了点头,又问道,“可知最先发现死者的是何人?” 风茗摇了摇头:“我们不曾及时前来察看,故而也不甚明了。” “孟少卿,最早发现的……是小人。”却不曾想到那名巡夜的仆从踌躇了片刻,主动走上前躬身行礼道。 “那么当时你所见的,是何情形?” “我自西侧厢房向着主厅巡查的时候,听见主厅里面咚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落地,那时想着约摸是大人碰倒了什么东西,也未曾在意。然而在走到大约第一间厢房时主厅又有一声闷响,我心里觉得不好,便去主厅拍门,几下不应只得将门撞开,然后就看见了……”似乎是想到了之前所见的内间的尸体,那人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言语,“如果我早些发现异常,或许……” “如此,知道了。”孟琅书听罢点了点头,“我想你听见的第二声,便是凶手碰翻了砚台的声音——真是奇怪,这凶手也算是计划得缜密,为何会有这样的失误?” “我此前曾凝神听过,巡夜者步履沉稳掷地有声,恐怕是凶手因为什么原因不曾料到对方来得如此快,故而有此失误。”一旁静观二人谈论的苏敬则非常适时地开口,提出了他的猜测。 “也有道理。”孟琅书赞同。 梁管事听至此处,很有些戒备地瞥了巡夜者一样眼,疑道:“只是……几位大人如何能确认这不是他的自导自演呢?” “大人明鉴,小人所说的可是句句属实啊!”巡夜者不料梁管事有此一问,急忙撇清道。 “自然不会是他,否则死者绝不会是以这样一番毫无防备的姿态被害,而且……”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者从一开始,似乎就在有意防备巡夜者,否则大可让他留守于房外。”沈砚卿很自然地接过了苏敬则欲言又止的后半句,说罢笑道,“可是如此?” “确实。”苏敬则倒也不甚介意,淡淡地笑了笑。 “莫非那凶手……真的就在我们之间?”宾客之中听得这几人达成了共识,言语之中颇有些忌惮与惊疑。 “是,”孟琅书环顾了一眼众宾客,似是知道他们此时在惊疑不安之余也不敢妄动,索性便也和颜悦色道,“大家也不必太过担心,毕竟事有常理皆可推断,真凶自然会伏法。只是诸位需得在此稍安勿躁,容我们一应搜查留宿之处与所携之物,还望海涵。” “尽管查,尽管查便是。”即便仍有宾客对这不知要到何时的“稍安勿躁”很是不满,到底也不敢造次,便也一并应声附和。 “既然如此,”孟琅书微微颔首,看向了庭院之中,“若想要不进入房中杀死被害之人,想必是利用了弓/弩一类的武器——就从这一点开始查吧。” 第二十八章 太平令第六折上 “弓弩?这倒是巧了,”风茗闻言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说道,“我记得为孟少卿预留的那间房中,便有一把撤了弦辙的银弩做挂饰。” 孟琅书倒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是么?不如便去看看吧。” 廷尉寺派来调查的官吏并不算少,此刻已分散去了各个厢房进行调查,他们一行人便先行来到了东侧第二间厢房之中。 “这就是方才风小姐所说的银弩了。”梁管事为他们打开了房门,又点亮了烛台,这才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银弩说道,“虽然没有弦辙,却也有相配的箭,不知各位可需要一观?” 孟琅书环顾了一番屋中的景象:“取来看看吧。” 梁管事从书桌的暗格之中取出了一支约摸三寸的银色小箭,递给了孟琅书。后者接过银箭细细察看了一番,蹙眉:“我原以为蛇牙中空,恰可置于箭头之上,再从他处寻来弩弦的替代物,便可将人射杀。但如今看来,蛇牙剧毒而箭头为银制,置于其上箭头必会发黑,故而并非如此。” “只是即便如此还是疑点不少,”风茗思索片刻,不甚赞同,她看着那只精巧的银纹弩,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微妙的异常,“譬如何物能替代原本的弩弦,蛇牙如何固定在箭头,射中后如何将蛇牙留下而弩箭带走……都是无解。” “或许还是忽视了些什么,”孟琅书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就此否认这个猜测,他似是忽而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梁管事,“听闻是你在事发后将各处的客人请到主厅,那么你当时可曾来这里看过?” “确实来过。”梁管事并不隐瞒,“只是觉得空屋易藏人,还是检查一番为上。” “听说傍晚之时这里曾也出现过蛇?” “是,不过只是虚惊一场,并非是什么剧毒之物,此事大人可以询问风小姐。”梁管事说着看了风茗一眼。 “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 “只是被蛇袭击的仆人打翻了桌上的笔墨纸砚而已,”梁管事说着指了指书桌,“大人也可以看见那几支毛笔上因此沾了不少的墨。” 孟琅书上前察看了一番,果真也如他所言,似乎一切都没有任何异常。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去其他厢房看一看,若有发现,再来告知于孟少卿,如何?”风茗见他在屋中踱步着,便先行开口,问道。 “风茗姑娘大可自便。”对方偏过头看向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一次真是麻烦商会了。” “石大人之死于我们也算是有不少影响,孟少卿不必客气。”风茗微微一欠身,“风茗先行告退了。”说罢,见对默然颔首,便就此退了出去。 风茗在回廊上只是踌躇了片刻,便举步向着东侧第一间厢房走去。尽管目前的线索并不明朗,但将所有厢房调查一遍,总归不会出错。 东侧第一间厢房是梁管事所留宿的地方,所谓的冰窖便在此厢房的地下。这间厢房布置得颇为检漏,屋中的事物也是在窗外便可尽收眼底。屋内床铺整洁,半边的床帐垂落在床面上,风茗直觉有什么异常之处,但究竟何处有异常,她一时却也说不上来。书桌上略显凌乱地放着几本账目,烛台边放着一把带着几点锈迹的剪刀,刀刃处似有几处小缺口,应当为了剪去灯芯而准备的。 走到东侧第三间厢房外时,风茗远远地便看见苏敬则正背对着站在屋中的锦瑟前,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风茗姑娘?”尚未走近,对方便似乎听到了响动,转过身来礼貌地笑了笑,“可是有了什么发现?” “尚未有什么发现,只是随意走走,不知……苏寺丞在此可有什么头绪?”风茗微微垂眸,目光也落在那锦瑟之上,反问,却并不觉得他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算不上有什么头绪,只不过觉得有些地方很值得注意罢了。”苏敬则依然温和地笑着,黑眸里也沉着淡淡的笑意,他随手拨了一下瑟弦,“风茗姑娘想必也知道,新换上的弦音准极易出现偏差,由此听来,白日里崩断后新换上的,恰是高音琴弦。” “……愿闻其详。” “秦筝锦瑟之弦,强劲者为高音。” 风茗脑海之中一瞬间便有一丝微光穿过:“只是想要调查清楚白日里断弦的去向,恐怕不易。” “白日之事自然不易,但如果只是眼下……想必并没有这么困难。” “……明白了,多谢苏寺丞提点。”风茗敛起目光微微欠身,道了一声“告辞”后,便离开了此处。 她穿过庭院,随意地沿着西侧的走廊一一看过这几间厢房。第五间厢房也确如苏敬则所言,是唯一一间放置了古琴的的轩室,墙壁上画卷中的一簇红花绘得极为精致,却透着几分格格不入之感,引得她不禁又多看了几眼。 但她很快便在看到不远处第二间厢房前的一个身影之后放下了这些无关紧要的思绪,带着心中的最后几个疑问,举步迎了上去。 沈砚卿正负手站在第二间厢房的窗边,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听得脚步声渐近也不曾回首,直到风茗来到了近前,方才开口微微笑道:“可有什么进展?” “大致猜到了凶手的手法,不过尚有几处细节不甚明了,且……”风茗说到此处微微蹙眉,偏过头凝视着屋内那幅凤栖梧桐的画卷,“我并不能确定是谁。” “自然是一个——”沈砚卿无所谓地笑了笑,看向主厅堂的方向,“便于潜入主厅及东侧厢房,且受到石斐绝对信任的人。” “先生如何能确定呢?” “如今看来除他以外,不会再有其他可能。”沈砚卿远远地看着东侧厢房之中正陆陆续续地有廷尉寺的官吏走出,回到主厅堂,“看来他们调查得也差不多了。” “不知先生这一次有何打算?”回想起上一次商会作壁上观的态度,风茗出于谨慎,征询道。 “恐怕这一次要主动出手了。”沈砚卿轻叹一声,沉思道,“廷尉寺想必是不会深究背后的江湖势力的,而若是由他们揭出真相,也不足以引出蛰伏于此的其他势力。” “还有其他……”风茗略有几分惊讶。 “不然他们何至于如此大费周折地定计?笃定风城会与雪岭撕破脸么?”沈砚卿说着不禁冷笑一声,“怕是在……防着什么知根知底的人。” “或许便是曾经与他们合作过的势力?”风茗蹙眉,“石斐与雪岭合作周转醉生散,而雪岭能在洛都来去自如,靠的倒的确不可能只是区区一个石斐。” “聪明。西坊之变……很不简单。” “……”风茗微微阖眼沉默片刻,重又抬眸,语气坚定,“虽然幕后之事尚不明朗,但此番‘引蛇出洞’之计,若由先生亲自动手未免有些招摇……不妨便交给我吧。” 这一次轮到了沈砚卿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正视着风茗的双眼:“证据之中若出了什么纰漏多半会旁生枝节,你……不必勉强。” “风茗的这些推理论断之技皆是拜先生所授,如今已逾三年,先生可是对风茗……没有信心?”面对着他那双色泽纯粹温暖的眸子,风茗的目光不禁闪烁了一下,话语一顿。 良久,沈砚卿轻声一笑,调侃道:“你若再不去,廷尉寺怕是已经要将凶手捉拿归案了。” “……?”风茗一愣。 “你若是真的有所把握,便尽管放手去做吧,不必有所顾虑。”沈砚卿不知是有何考虑,并未再多劝阻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必不负期望。”风茗欠身向他笑了笑,转而便也向着主厅堂走去。 第二十九章 太平令第六折下 “夜深人倦,思绪迟滞。不如让大家暂且在别处歇下,明日再行彻查,人么……总归是跑不了的。” 风茗尚未踏入正厅的外间,便听得梁管事这样说道,听来似乎是因为廷尉寺暂时未曾找到足够的证据。 风茗心下微微一惊,先前苏敬则那番有意无意的提点在她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没有调查出结果……怎么可能呢? 只是如今这样的情况让她也来不及再深入想些什么,风茗按捺住心中的紧张之意,上前一步,便微微欠身,笑道:“诸位留步,这前后关节,小女子倒是有几分浅薄之见。诸位便权且一听再做打算,如何?” 众人有几分狐疑,另一边,孟琅书似乎并未表现出什么意外之情,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已有了什么打算:“既然如此,各位也不妨一听,或可找到什么突破口,以防凶犯得了机会毁去什么证据。” “多谢。”见众人止了步等待着自己的推论,风茗深吸一口气,先是向着孟琅书的方向点了点头,而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依照孟少卿所言,我想凶犯使用的便是东侧空厢房之中撤去弩弦作为挂饰的银纹弩。” “银弩无弦,却不知风小姐觉得,凶犯是以何物充作了弩弦呢?”倒是那乐伶思索片刻,首先发问道。 “说来这弩弦之事,倒是与姑娘有几分关系。”风茗看向乐伶,斟酌了一番措辞,说道,“姑娘可还记得白日里崩断的琴弦,是哪一根?” “第三弦。”对方倒是毫不隐瞒,微微笑着补充道,“新换上的琴弦音调易失准,风小姐若是不信,尽可以去听一听。” 她看起来似乎并不知情。风茗的脑海之中闪过这样一句话,接过了对方的话题说道:“不错,想必姑娘也会知道,高音之弦素来强劲,而那把银纹弩颇为小巧,即便是断弦也可作为弩弦安置其上。” “原来如此,看来这位凶犯倒是很会因地取材。”乐伶颇为坦然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那么关于银箭不曾发黑之事,风小姐又有何见解呢?”孟琅书适时地开口发问,示意风茗继续说下去。 “可解,只因凶犯银箭不曾使用银箭,而是屋中放置的狼毫笔。” 此言一出,不少人脸上皆有了笑色,梁管事首先便开口笑问道:“风小姐此言差矣,我等皆知狼毫这等书画之物最为柔软,如何能够杀人呢?” “寻常之时,狼毫自然自然不行,但诸位怕是不曾在寒冬之时去过北地。”风茗说道,“数九寒冬之时的北地,只要沾了水,在冻上之后,什么都能变得坚硬如铁。” 几名常在北地往来的商贾已悄然变了神色,其中有人迟疑着开口问道:“但如今已近于夏日,并非数九寒冬。” “诸位莫不是忘了,这揽月庭之中,恰有一个冰窖?”风茗从容一笑,话音未落,便有不少人看向了持有冰窖钥匙的梁管事。 她只作未闻,继续说道:“银箭太过明显,但若是仅以狼毫,一旦不中要害事情便会败露。凶犯想来是在傍晚仆从被蛇袭击时得了灵感,故而将狼毫蘸湿,套上中空的蛇牙,放入冰窖之中冻好,便是见血封喉的毒箭。” “风小姐的想法当真是有趣。”梁管事被屋中之人盯得颇为不适,开口,“只是射中之后,箭自然会留在死者身上,又为何会不见呢?” “这便是如方才所说,如今已近夏日,而鲜血也尤为温热,故而结下的冰凌须臾便可融化,只需在笔上系好细线即可取回,想必那爬出窗外疑似蛇类踪迹的血线,便是证据了。”风茗细细地推演着,“而窗外的几颗石子,想必是凶犯翻窗绕至屋后某处投来的,以求引起死者的注意。凶犯在拉回狼毫时原本想要模仿一番蛇类蜿蜒爬行的痕迹,不料却碰翻了书桌上的砚台引起了巡夜者的注意,故而只得匆匆了事。” 梁管事脸色微微阴沉,再次出言打断道:“句句不离冰窖之说,看来风小姐是认定了我是凶手了?” “恐怕正是如此。” “但这皆是你一厢情愿的猜测,即便是冰窖钥匙园中也并非只有我手中这一把,你可拿得出更为直接的证据?”梁管事再次反问。 “证据……自然是有的。”风茗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却是暗暗地握紧了袖口。 她此前唯一担忧的……恰恰是无法给出一个最为有力的证据。 风茗顿了顿,在脑海之中飞速地浏览过此前在各厢房中的所见所闻,心中虽无定论,仍旧以笃定的语气说道:“我先前便觉得那银弩有几分异常,如今想来,应是你在作案后不及取下琴弦,于是直接将其在固定之处绞断,屋中剪刀之上的小缺口便是证据,而想必银弩固定弩弦之处也卡着绞断的琴弦。” “……”对方沉默片刻,冷冷地反驳道,“这不过是证明了凶犯以琴弦充作弩弦而已,至于我屋中剪刀上的缺口……也不过是因为用了不少年月,难免有些缺口罢了——风小姐,你可不要妄加论断。” “梁管事何必着急?我尚未说完。”风茗笑了笑,却不经意地微微蹙眉,目光四处飘了飘: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呢? 而风茗稍稍一移开目光,便看见那乐伶正笑吟吟地看向她,手指随意地缠绕玩弄着一根丝线。察觉到风茗的目光后,她笑意不减,趁着无人在意之时眨了一下左眼,复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风茗一时不解,她强迫着自己暂且放下对乐伶这番动作的疑惑,冷静下来思索着她的暗示。 如今情势紧急,对方若是当真有心相助,给出的必然是最为简单的暗示——也就是关键线索的所在之处。从风茗的视角看来,乐伶的左手边放向对应的是东侧厢房,那么眨一下便是……第一间?而乐伶手中玩弄着的丝线…… 她的思绪只在刹那之间便拨云见日,而在其他人看来,风茗不过是微微沉吟了片刻,便含着淡淡的笑意反问道:“不如也由我发问一次吧,方才路过之时似乎见到管事房中的床帘一半垂下一半用丝线束起,却是为何?” “风小姐怎么连这等无关紧要之事也关心了起来?莫不是……根本没有证据吧?”梁管事很是尖利地反驳着,却有几分色厉内荏之意,“今晚事发突然,来不及收拾得当罢了。” “那可奇了,若是来不及,为何又特意束了另一侧呢?”风茗观察着对方的神色,语气越发地笃定,“我想,梁管事其实根本没有休息吧?所以一侧的床帘不曾放下。而放下的那一侧想必是因为……用以束起床帘的丝线被你取下系在了狼毫末端吧?因为沾了血迹,故而既不能放回原处,也不好丢弃在园中任由他人发现之后一一核对。” “风小姐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对方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风小姐的猜想倒是很有意思。”一直在一旁好整以暇地听着她推理的孟琅书终于似笑非笑地开了口,语气仿佛只是在谈论什么新奇的游玩去处,“那么风小姐可知道,这根丝线如今又在何处?” “这便要问一问梁管事……”风茗上下打量着梁管事,一笑,“愿不愿意让我们看一看,他腰间革带之下,可曾系着一根带血的丝线。” 屋中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聚焦在梁管事的身上,他的脸色白了白,怒道:“这提议……荒唐!” “梁管事现在不愿也无妨,不如就来看一看这几件证物吧。”带着几分散漫笑意的男声伴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一如春风吹度,而过处江楼雪尽,草木长生。 风茗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一直紧绷的精神便骤然放松下来,几乎要生出几分倦意。她一面侧耳听着沈砚卿的陈词,一面观察着场中众人的反应。 不得不说沈砚卿到底掌管了洛都分会数年,处理这种事情比她要熟练许多。在风茗与梁管事对峙的时间里不仅推理出并取来了她猜测之中的证物,还向今日之前留驻揽月庭的仆人们取了证,以证明银弩中卡着的琴弦与剪刀上的缺口并非此前所有。 梁管事听着,神色变化自然是精彩不已,末了一声冷笑,默认了此前风茗的指证:“风城是么?这一次真是低估了你们了。” 孟琅书将他的一番神色变动尽收眼底,道:“看来你是愿意认罪了。”言下之意,似是告诉沈砚卿风城大可不必再管接下来的琐事。 岂料沈砚卿一副全然不曾会意的模样,进一步地逼问着,原本散漫的笑意之中生出了几分锐利的讥诮:“阁下也不妨说一说,你与傍晚之时到访的神秘客人有何等关系,作案之时又是因何而乱了阵脚惊动了巡夜之人。” “乱了阵脚?自然是我们的线人生出了贰心。”梁管事避重就轻地略过了前一问,语气之中尽是讽刺,“怎么?两位这么聪明,却看不破线人那明目张胆提示巡夜者行踪的手段么?” 此言一出,众人的神色又是一番精彩纷呈的变幻。要说“明目张胆”,反是此前最能够证明清白的琴瑟之声首当其冲。而最先临窗鼓瑟、又不知来路何处的那名乐伶,自然便是最有嫌疑的人了。 想起此前她的一番暗示,风茗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排除她的嫌疑。只是反观苏敬则作为帮凶的可能与理由似乎更为不足,这让风茗一时也有几分举棋不定。 而其余众人便没有了风茗的这番犹疑,纷纷以猜忌的眼光看向了乐伶,那乐伶敛了几分笑意,却仍旧是从容不迫地坐着,似乎在等待着梁管事接下来的话语。 苏敬则从一开始便保持着一副置身事外的从容神色,即便是此时也仍旧不变,倒是与面临先前那桩命案之时全然不同。 唯有一直冷眼旁观着的慕容临审视般地看了看乐伶,目光便若有所思地逡巡到了苏敬则的身上。 风茗默不作声地将每个人都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心中却仍是没有多少头绪。 帮凶……会是谁呢? 第三十章 太平令第七折上 见众人皆是被挑起了疑心,梁管事的语调之中带着几分得意:“几位不信的话,倒也可以搜一搜,我想她的身上会有线索的。” “雪岭这种环环相扣却又互相不知底细的做法,是该改一改了。”乐伶对他的这一番指控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后,语出惊人。 而后,她便转身向着孟琅书与沈砚卿等人的方向微微作揖,道:“虽然不知凶犯有何居心,不过事已至此,我倒确实有可以证明身份的信物,不知几位可愿过目?” 沈砚卿不语,看向孟琅书,后者会意道:“不妨一观。” 乐伶无声地牵起嘴角笑了笑,取出一面颇为精巧的墨玉令牌落落大方地递给了孟琅书,全然没有半分掩饰之意。风茗只是略略瞥了那面令牌一眼,心中便有了几分惊诧:那面令牌上有规律地镶嵌着十四粒白玉珠,而其中又有一粒相较于其他更大一些。 她自然不会不认识,这正是绣衣十三使所用的令牌,而粗略看来,象征着对方身份的那粒稍大一些的白玉珠,在令牌表面的星图中正是居于北斗第五星位。 “在下新任廉贞使者玉衡,因故未曾亮明身份,若是先前有何冒犯之处,还望谅解。” 她略微咬重了“先前”二字。 这便是绣衣十三使之一的廉贞使么?风茗打量了一番这名并不比她年长多少的少女,似乎很难将其与此前沈砚卿提及的寥寥数语联系起来。 不过……北斗七星,第五曰玉衡,道经占星者名之为廉贞。这位廉贞使即便是不愿道出真实名姓,也不必如此敷衍吧? 风茗正想说些什么,抬眼却见沈砚卿向着她微微摇了摇头,神情不似在开玩笑,便也就按捺着心中的疑惑,权且在一旁静观其变。 “原来是裴统领派来的人,失敬。”孟琅书看过令牌,将其交还给了玉衡,“那么不知玉衡姑娘对此有何见教?又是因何在此?” “……这不可能。”这一次轮到了梁管事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那边先前明明说好……” “你很好奇原先的线人去了何处?”玉衡打断了了对方的质问,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悠闲模样,尽管说出的话语对于很多人来说不啻惊雷,“不过想必梁管事早就不记得白日里被石大人迁怒杀害的那名乐伶了吧?” 此言一出,加之她绣衣使的身份,便直接地洗去了两人原有的嫌疑。众人骤然听闻之时皆是一惊,慢慢地才品出了几分深意:白日之事,原来是石斐与绣衣使在借机除去雪岭线人。但为何石斐仍旧在劫难逃呢?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预先知道——” “以石大人一人之力自然难以预知,但他至少能猜到,有人要对他不利。”玉衡转而看向了廷尉寺一行人的方向,道,“想必各位也能想到了,石大人求助了统领大人,而受命前来调查的,便是在下了。” “所以白日里的斩美人劝酒之事……是故意的?”风茗心下一惊,一时也不顾其他,试探着问道。 “确实是在我调查出线人身份后,石大人设计所为,在下客随主便,也不好多做干预。”玉衡偏过头向着风茗笑了笑,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而后由我取过线人的身份令牌做出不曾暴露的假象,以求引出行凶者——这是原定的计划。所以啊,雪岭的这套行事方法,是时候改一改了。” “但说到底你们的计划并没有成功,我们还是得手了。”梁管事听罢,冷笑。 “因为说到底,石大人并不完全信任绣衣使呢。”玉衡不紧不慢地嗤笑了一声,“不然又岂会蓄意将我安排在并不靠近主厅的厢房?加之管事在石大人身边侍应了十余年,他恐怕也不曾对你起疑吧?” “……” “十余年?看来石斐大人倒是被人监视了很久了。”一旁的孟琅书听罢微微皱眉,冷冷地看向了梁管事,“这是何人的指使?” “……”梁管事翕动着嘴唇似乎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支冷箭骤然贯穿了喉头,瞪着眼倒在了地上。 “大意了。”玉衡在冷箭射中的同时神色一变,起身一抬手向着箭的来源不知甩出了什么,夺夺地钉在了东面的窗棂上。她蹙眉思索了片刻,却到底没有再追出去,而是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倒是忘记了他的同伙今日也在园中。” “箭上有毒,凶犯已经断气了。”风茗上前探了探梁管事的鼻息,又小心地拔出冷箭察看了一番,起身将毒箭交与孟琅书,“不知孟少卿有何定夺?” 孟琅书斟酌片刻:“凶犯被幕后指使之人灭口,后续之事我自会呈入含章殿,风小姐不必忧心。今日之事,叨扰两位了。” 说罢,他转而又对屋中之人道:“如今案件水落石出,凶犯伏诛,幕后之人看来也无意对诸位不利。若是无事,自可回屋休息了。” 众人至此已经提心吊胆了许久,听得此语,不多时便也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风茗原本也打算就此离开,临走之时却是鬼使神差地转到了窗边,微微踮脚抬手想要取下钉入窗棂的暗器。只是那几片暗器钉得未免高了些,加之又是深深嵌入木中,她费了好些时间才取下了最下面的一片。 这是……奏乐所用的护甲?风茗细细打量着掌中的那一片护甲,一时沉思不语。 “有发现?” 蓦然间又有三片护甲被放在了手心,风茗回过神来,便看见沈砚卿正站在她的身侧,微微抬起头看着窗棂上四条细长的缺口。 “也不算是什么有意义的发现……”风茗话说到一半,便在看到那个不紧不慢走来的身影之时生生地打住了。 沈砚卿也微微地偏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来人,神情之中意蕴不明。 “两位好兴致。”玉衡走上前来,笑吟吟地看着风茗,眸中映着屋中的烛火灯辉,璀璨如星河,“这护甲也并非什么稀罕物,不知可否交还与我呢?” 她的身量比寻常女子高挑一些,五官也是更趋近于中性化的俊美,此刻她虽然打量着风茗,那番笑吟吟的神情却也并不让人觉得不适。 只是方才玉衡一面笑着一面反手自凶犯指控之中脱身的的模样,到底让风茗不能轻看。 “……”风茗只是斟酌了片刻,便抬手作势要将护甲放在对方的手中,礼貌地回以微笑,“自然无妨。” 玉衡凝视着她,笑意不减,却并不接过风茗递来的四片护甲。 “玉衡姑娘行事果然是滴水不漏。”一旁的沈砚卿接过了风茗的话,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话语之中却似乎别有深意,“虽然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但阁下今日与我商会首次照面,总该有些诚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茗觉得玉衡似乎在沈砚卿开口之时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笑意似乎也敛了几分。 风茗自然也听得出,沈砚卿明里说着交还护甲是应有的诚意,却也暗示着对方该有等价的交换。只是这不过是一副小小的护甲,沈砚卿因何却委婉地提起了条件?难道这其中另有玄机? “沈先生谬赞了。”玉衡神色不变,施施然道,“诚意么,自然也是有的。待我向裴大人回禀了怀秀园之事,两日后自当造访贵商会。” “静候佳音。”沈砚卿微微颔首。玉衡接过了风茗递来的护甲,微一欠身,便转身离开了。 “先生,方才那是……”风茗蹙眉思索着,待玉衡走远,这才开口发问道。 “真相并非她说的那么简单,还有西坊之变……这一下全都明了了。”沈砚卿闻言侧过脸看着风茗,从容地微笑着,似乎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交给她的不仅仅是护甲,还有商会对真相的态度……回屋细说吧。” 第三十一章 太平令第七折下 风茗与沈砚卿回到了西侧厢房之中,而玉衡也离开了主厅,在揽月庭后的竹林花架之间漫无目的地踱步着。 “不知先生所说的真相,又当从何说起?”风茗在桌旁坐下,眉目在摇曳的暖色烛光之中显得更为温柔而安然。 沈砚卿闲然笑道:“不如便从……绣衣使在此案中真正的立场开始吧。” 风茗微微颔首,凝视地听着。 …… 玉衡走在竹间花下,黯淡的月光透过枝叶的间隙散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左手边是茂密的竹林,而右手边是揽月庭厢房的外墙。有些厢房内依旧掌着灯,而另一些房中的人已然歇下。 玉衡蓦地停下了脚步。 前方的那间厢房的窗户正虚掩着,自主厅方向数来,这是第五间房。 淡淡的熏香气味从半开的窗内逸出,清雅的气息令人神思也不禁一弛。 她斟酌了片刻,举步便准备转身离开。 不待她付诸行动,便有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将虚掩的窗户推开了几分,然后是一个微带着笑意的温柔声音:“如此暮春良夜,却不知玉衡姑娘因何而行色匆匆?” “苏公子也是好兴致,今夜经此一案,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玉衡的神色僵了僵,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她随即便从容地举步走到了窗边,嘴角带着标准的微笑看着屋内的人临窗而坐,手中尚且拿着一卷书,“不知将凶犯灭口的那人是否还会返回此地,我自然也应当警惕一些,不是么?” “素来听闻石斐在洛都颇有些根底,如今看来竟能从裴统领手中请动十三使之人,确实不假。” 苏敬则此刻的神色也确实是气定神闲,他微微偏过头看着窗外,明灭不定的烛光为他的半面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暖色,而黯淡的月光则用冷色补上了另外一半的轮廓。 这独特光影之中的冷暖两色交融如暗夜阴火,于格格不入之中达到奇妙的平衡,而他的神色被映衬得更为难以捉摸,沉黑的眸子像是在望着玉衡,又似是在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 “绣衣使自然并非是平白出面,只不过统领大人的考量我也不可妄加推测。”玉衡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冷了几分,语调却依旧是微微上扬的,“何况廉贞使是怎样一个名不副实的存在,苏公子聪慧,自当知晓。” 苏敬则恍若不察地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既然玉衡姑娘不愿多言,我自然也不会多问。” …… “先生的意思是,绣衣使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并不是要保护石斐?”风茗的神色之中带上了几分惊讶,反问道,“那么裴绍的目的其实是……” “利用雪岭,灭口。”沈砚卿屈起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不然何必要出动十三使之一的廉贞?只是保护石斐安全的话,完全没有必要。” “如今想来,确实令人生疑。”风茗沉思片刻,道,“那么我猜,她与石斐配合除去线人既是为了取得信任,又可以取而代之与雪岭的上线线人联系。” “聪明。”沈砚卿轻声地笑了一声。 风茗想了想,又道:“至于一定要除去他的原因,想必便是和此前的醉生散之事有关了。石斐行事招摇,而雪岭与绣衣使皆是不想让这桩生意有公之于众的危险。只是如此想来,当年西坊之变岂不是……” “确实是分会的计划大意了,不过也不仅仅是如此。” 经此一事,风茗大致地也明白了三年前所谓“西坊之变”的始末。想来应是风氏商会无法容忍石斐在风城明目张胆地做醉生散的生意,便授意洛都分会毁去他的药物来源,分会选择了与绣衣使合作,却不曾想到对方怀有异心。 只是……为何不选择趁石斐在风城行商之时动手,而是舍近求远地选了洛都呢? 风茗径自想着,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绣衣使既然是帮凶,那么今晚石斐的遇害,也应当另有玄机了?” …… “听闻苏公子琴技娴熟,今日得见,确实令人赞叹。”玉衡抬眼看着屋中墙壁上的画卷,语调之中仍旧是颇为轻松,仿佛只是在与友人闲谈,“怀秀园中轩室的布置果真是各有千秋,只是这幅画的风格未免不太契合这屋中的布置。” 苏敬则正漫不经心地用香箸拨弄着博山炉中的香料,袅袅的轻烟之中,香气似乎馥郁了一些:“想来是因为这布置太过淡雅了些,石斐大人有意用此亮色来提点一番——说起来,玉衡姑娘虽是不常鼓瑟,今日演奏得却也是不错。” “哦?”骤然触及到渐转浓郁的香气,玉衡不经意地微微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若我不曾听错,玉衡姑娘所奏的应是《入阵曲》,此曲多为高亢激越之声,然而方才姑娘曲中有数次曲调渐入高亢而突转低沉之处,亦有反之之处,不知何解?” 苏敬则施施然放下香箸,投来的目光与其说是征询,倒不如说更像是观察。 “苏公子心中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么?”玉衡笑了笑,不答反问,又似是非常随意地提道,“看来阁下对于香道也颇有了解,还真是——令人意外。” “玉衡姑娘过奖。”苏敬则对于玉衡句末微微加重了的词句只做未闻,依旧是柔声开口,“看来此前贸然以琴音相和,果真是我唐突了。” 玉衡仍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脚下却是向后微微退了退:“知音相和从来是寻常之事,何来唐突之言?我只知苏公子于音律之事颇为精通,而我这临时学来的两三技巧不值一提——除此以外,便一概不知了。” “好,那便……‘一概不知’吧。”苏敬则便也端然地和玉衡对视着,笑道。他面容清俊,举止温雅,的确是一个十分适宜带笑的少年,“玉衡姑娘可是觉得这香料的气味不甚合意?” “哦?那么我可要贸然问一问,苏公子可有什么提神的茶水了?”玉衡的语气之中满是半开玩笑的意味,目光之中却隐隐地有着锋锐的碎芒。 “玉衡姑娘多虑了,若是觉得不适,且回去休息片刻便好,哪有这么复杂呢?” “……多谢。”玉衡不觉笑意微冷,临行之时又补充了一句,“苏公子倒真是位妙人,我很期待着日后的相逢。” 见玉衡已然走远,苏敬则这才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抬手取下了香炉的镂空顶盖,另换上一只不透风的顶盖,灭去了其中袅袅升腾的熏香烟气。 …… “以曲调之高低缓急暗示巡夜人的远近?还真是个异想天开的方法。”风茗蹙眉沉吟着,“果然当时苏寺丞是知道些什么的。” “苏寺丞?”沈砚卿听得风茗提及苏敬则,微微一挑眉,“确实不尽如他表现出来的模样。” “当时是他将凶犯以琴弦代弓弦的告知于我,如今再联想到他琴音相和之时与玉衡全然相反的曲调走势,岂不是……”风茗说着摇了摇头,沉思道,“可他为什么不愿自己揭出?以他廷尉寺官员的身份,分明更加方便。” 沈砚卿明了地笑了笑:“廷尉寺明面上虽是总司律法,但也总得掂量一番绣衣使与御史台的态度,他既然看出了廉贞的意图,便更不会有所动作。” 风茗一面听着,一面沉思:“我当初只觉得此事皆是雪岭作祟,且绣衣使明面上也不好干预风城之事……难怪。这算是在向绣衣使示好?” “若是我面临这种境地,必定还会寻个机会向廉贞使明示一番。谁都不能确定裴绍会不会耿耿于当初九品选官之时的事情,不是么?”沈砚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微笑着反问了一句。 “……先生还真是有胆量。”风茗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微笑道,“若是换了我,定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被对方直接封口呢。” “‘封口’可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何况廉贞也多半另有私心。”沈砚卿道,“廉贞使名义上掌洛都诡秘之案与各方势力的联络,但裴绍当然不会容许卧榻之侧有肘腋生变之危——堂堂十三使之一,其实不过是裴绍立在明面上的传音者。” “这位裴统领还真是所图甚远。”风茗略带几分讥诮地轻笑一声,“不过看起来,这一位廉贞使,确实并不是任他摆布的无能之人。两日后造访……她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夜空之上,中天之月,正待西沉。 然而让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是,两日后一个惊天的消息传遍了洛都,瞬间便盖过了怀秀园主人疑点重重的死讯。 三月十九,西羌使团离开洛都北上归国,大宁为表诚意,特遣绣衣十三使之一的天机使前往护送。然而六日后,使团于北疆边境的戈壁遇上了群匪,而负责护送的天机使却已是不知所踪。 这次原本歌舞升平的邦国朝觐,也因此在接近落幕之时蒙上了几分阴暗的色彩。 第三十二章 太平令 终上 使团遇袭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洛都,这几日但凡是对此事知晓一二的人,都免不了要私下里探讨一番。 “群匪劫持了使团,而护送的绣衣使偏偏在这时候失踪了,这不是巧合吧?”风茗侧耳听着路人们好事的议论,终究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了一句。 “风姑娘觉得这是巧合吗?”玉衡偏过头笑吟吟地看着她,“万事皆有因果——帮我看一看,这支步摇怎么样?” 风茗在心中感慨着玉衡的不循章法,快步走上前端详了一番,矜持地笑了笑:“是不是太过华丽了些?” 她原以为玉衡所谓的“改日造访”应是在枕山楼中寻一处安静雅间,谁知却是与她忙里偷闲般地……逛东市。不过细细想来倒也不难理解,在这种地方偶尔谈论几句,反倒是不必担忧隔墙有耳,亦不如雅间详谈那般容易惹来绣衣使的注目。 风茗到底只是将这付之于一笑,即便如此,她们说话也终不能太过直白,玉衡话中的许多意蕴也唯有自行忖度。听起来,她是默认了使团之事确实另有玄机,只是不知那“因果”,又是什么。 同样的话在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之时风茗便问过沈砚卿,而彼时对方亦是把玩着手中的琉璃盏,轻声一笑:“风茗,你要知道,巧合大多都是处心积虑的谋略。” 思索间,玉衡已然挑了中意的步摇付了钱款,转头示意风茗一同离开。在风茗走到她身侧的一瞬间,玉衡快速地低声道:“很蹊跷,陛下刚刚给了赏赐,他们转头就出了这种事。不说其他,单是西羌王便有了重燃战火的理由。” 风茗脸上的讶色一闪而过,似是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坦诚,又似是有了什么猜想:“……自导自演?内应,或是‘沙匪’?” 玉衡微微颔首,直到行至远处方才又低声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终无凭据。” “你们绣衣使还真是……疑心很重。”风茗亦是微微松了一口气,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总之,最好的证人当然是天机使,可惜堂堂绣衣十三使之一竟然就这么失踪了。” 玉衡不答,只是轻声嗤笑了一声,神色之中颇有讥诮之意。 “十三使多少都知道一些机密,若是……” “未必那么糟。”玉衡笑了笑,“风姑娘倒是比朝堂上的那些人还着急了。” “也是,到底不会危及风城。”风茗自知对方再不愿深言,从容地转过了话题,“说起来怀秀园中的一干杂事,后来如何了?” “能如何?无非是石家的后生们一个个地争着这园子,谁也不肯松口,反是那些个产业,倒是没人乐意接手。”玉衡笑道,“想来……也是怕了雪岭这种反复无常的做派吧,这样一来,那些产业恐怕多半是要收归朝廷了。” 风茗听罢微微叹了一声,对于那日的真相只做不知:“幸而裴统领看起来不曾为难于你。只是要让幕后之人归案,却是难了。” “有使团之事在此,短时间里怕是不了了之,不过七杀和破军那边似乎接到了追捕令,谁知道呢?”玉衡笑着算是默认。 说话间两人正走到一处花鸟摊前,风茗素来对花草有几分兴趣,加之那几只笼中鸟鸣声婉转,便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 玉衡见此情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忽而问道:“说起来风姑娘自风城而来,可知道百舌?” 风茗疑惑地摇了摇头:“只是听说过,据说是一种……十分记仇的鸟儿呢。”说着,不禁微微笑了笑。 玉衡亦是轻快地笑了起来:“是啊,这种鸟儿是真的不会记得半分好,反是睚眦必报呢,风姑娘可得小心些。” 风茗闻言不禁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只是不待她想出什么得当的试探之语,便听得有人朗笑着接过了玉衡的话:“你们宁朝人也是有趣,早知道它不记恩,怎么还去豢养呢?” 循声看去,只见说话之人高鼻深目、棕发碧眸,一望便知并非中原之人。风茗心下有几分讶异,诸胡藩王的朝觐早已结束多时,如今竟仍有使团尚未离开洛都?而眼前这人与玉衡之间又有过怎样的交集呢? “兴许是觉得这仇如何也不会往自家主人头上记呢?”玉衡倒是神色不变,很是自然地说道,“何况白将军可知‘百舌’知名因何而来?” 白将军? 风茗立即明白过来,这位便是此次高车姜氏一部派来的使臣白崧。 “愿闻其详。”白崧微微颔首,出人意料地有耐心,“我只听闻百舌正如其名,鸣声婉转多变,善于学舌,想来是因此很得富贵闲人们的喜爱。” “此为其一。”玉衡笑道,转而看向风茗,“百舌又有反舌之名,风姑娘想必知道《易》中对于它的描述。” 不曾想到玉衡会突然对自己发问,风茗一时不明其意,如实答道:“《通封验》一篇曾言:仲夏之月,反舌无声;反舌有声,佞人在侧。” “哦?这说法当真有些意思。”白崧不置可否地朗笑几声,上下打量了一番风茗,“风家的小姐?今天可真是吉日,遇到的都是有趣的人。” “白崧将军也是好兴致。”风茗微微欠身行礼,想着西羌使团遇袭可实在算不得什么吉日,却也并不多言点破。 白崧道:“洛都自有一番不同于敕勒川王庭的繁华,崇当然也想借此机会领略领略——倒是廉贞大人半月不见踪影,此前独到的剑法令人甚是想念。” “白将军说笑了,玉衡虽是生性散漫,但终不能在绣衣使中尸位素餐。而当日若是将军惯于使剑,玉衡便是毫无胜算。”玉衡亦是笑着回答,“若我不曾记错,高车使团离京之期便在这几日,不知半月来鸿胪寺的招待白将军可还满意?” “宁朝上国,自是礼仪备至。”白崧微微颔首,“崇尚且有约,便不打扰两位的好兴致了。” 白崧又与玉衡略略客套了几句,便长揖告辞。 “若非白崧是这般长相,还真是难以相信他竟不是中原之人。”待他走远,风茗方才轻声感慨了一句。 “以他的出身,对中原如此了解倒也寻常,”玉衡沉沉一笑,“只是好奇心也未免太重了一些。” 风茗默然,她尚在风城之时便对此人略有听闻。白崧本是出身于并州的羯奴,在早年的一次边境胡汉冲突之中随一群俘虏被掠至高车王庭,而后不出数年便在高车军中有了赫赫的战功。 她踌躇片刻,又问道:“玉衡姑娘不担心么?能从奴隶一路做到将军的人,总归是不简单。” “这洛都之外的诸事我便是连过问都权力也没有,担心又有何用?”玉衡反倒是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摆弄着方才买下的步摇,“倒是风姑娘今日可有收获?” 风茗自然明白玉衡意指何处,略微思索片刻,便从容开口道:“自然,还要多谢玉衡姑娘。只是百舌虽能辨奸佞,到底仍是看重仇怨,怕是难以取信于主,姑娘觉得呢?” 玉衡笑意不改,低声道:“这到底并非你我亲历,也难以评说了。” “玉衡姑娘岂能永远去做局外之人?”风茗亦是淡淡地笑着,直视着她的双眼,“斗胆问一句,姑娘会是那‘百舌’,还是‘反舌’呢?” 这话刚一出口,风茗便有了几分后悔,事及关键之处时玉衡的话语便是颇为隐晦,这样的试探未免太过贸然。 “我说了,风姑娘便会信了么?”玉衡似乎并不觉得唐突,仍旧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为什么姑娘会觉得是非此即彼呢?也许……都不是呢?” 玉衡说完后,又似是颇为随手地将那支步摇簪在了风茗的发髻上,借此机会附耳低声道:“还请枕山楼的各位,日后多行些方便才好。” “这是自然。”风茗一时惊讶,无暇多思便先行低声客套了一句,而后状若无事地转移了话题,“听闻缀玉轩近来上了些新品,不知玉衡姑娘可有兴趣?” “那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玉衡亦是了然一笑,与风茗谈笑着,不紧不慢地向着那家洛都中颇有盛名的脂粉铺走去。 第三十三章 太平令 终下 此时正是东市往来之人最为熙攘的时候,其间更不乏洛都贵胄家眷的车马。两人正沿着街边缓缓地走着,却见两侧的行人纷纷驻足向后望着,颇为好奇地交头接耳着。 风茗听得身后有层层叠叠的马蹄声达达地接近,便顺势回过头去,正看见街道上几匹骏马拉着一辆雕画精美的香车向着洛阳宫的方向绝尘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兰陵萧氏的族徽?倒是洛都的稀客。”她仔细地辨认着马车上的徽记,奇道。 玉衡微微笑着,似乎并不十分惊讶:“听闻昨日河间王离京归国,其长女昭鸾郡主却暂未随行,想来便是这位郡主的车驾了。” 风茗似是想到了什么:“河间王世子已是皇子伴读,不知如今将昭鸾郡主留下,又有何意。” “不过早就听闻昭鸾郡主萧玉珈绝代风华,便是来日嫁入皇室,也不算意外之事。”玉衡反倒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想不到玉衡姑娘也爱听这些市坊传言。”风茗一时有些哑然,便也就笑了笑,不作多言。 而一旁的行人们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高谈阔论着。 “看这方向,郡主这也是要去洛阳宫?” “也?” “那可不是?今日早些时候我见那慕容家的车马也是急匆匆地去往了洛阳宫的方向。” “什么洛阳宫?我那在皇城金吾卫中当值的亲戚可是亲眼见了那车马转去了华林苑的。不过想必也是如郡主这样,得了含章殿或是长秋宫的传召吧。” “这也不好说,我听闻这昭鸾郡主幼年丧母,与独女夭折的昭阳宫太妃玉氏倒是情意深重,或许只是为了探视她呢?” ……听得路人们越说越离谱,风茗摇了摇头,失笑,转过脸却见玉衡神色沉凝,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 正当她打算出言询问之时,前方远处忽有不少人高声疾呼。风茗辨认了片刻,才依稀听得似乎是“马车走水”之类的话语。 于是风茗开口相问的话便换做了另一句:“去看看?” “走吧。”玉衡一扫方才的沉凝之色,一副漫不经心的看热闹模样。 两人远远地便能看见那辆马车停在了大街正中,随侍的车夫宫人们有些不知所措地侍立于马车外。而透过马车上的纱帷,依稀可见渐转明亮的星火和慌乱起身扑着火焰的女子身影。 “衣中起火?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风茗沉吟道,“只是事已至此,随侍之人未免也太过迂腐了些。” “这火来得蹊跷,而他们到底不愿意摊上个犯上的罪名罢了。” 玉衡事不关己地抱臂看着街上的情况。 昭鸾郡主似是已顾不得再做什么矜持,抬手便要掀开那纱帷。也正是在此时,一个不知是自何处而来的人影飞快地闪到马车前,一把扯下了那层层叠叠的纱帷,将火焰盖灭。 “昭鸾郡主?多有冒犯了。” 风茗看清那人之时,心中不免难掩讶异。 是白崧。 虽然此时相隔甚远,风茗依稀可见马车之中的华服女子此刻虽是神色惊疑未定,也仍不减那一番昳丽无双的容色。 兴平八年四月初三,帝诏萧氏昭鸾郡主觐见,将入宫,过市,衣中有火,惶而疾呼。时逢高车使臣白崧在市,闻其声,遽起灭之。时人有以为不祥者。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怎么样?今日可还尽兴?” 风茗回到枕山楼中之时已近傍晚,正是楼中最为忙碌的时分。她便也无意添乱,径自便上楼来到了沈砚卿所在的雅间,殊不知刚一进门,便遥遥对上了一双满含着戏谑笑意的眸子。 “啊?……”风茗愣了愣,不曾想到沈砚卿会以这个问题开场,片刻才开口道,“算是……尚可。” 沈砚卿原本正倚在窗边翻阅着手中的书册,见到风茗归来,便随手地将书册放下,笑道:“今日廉贞可曾说了什么?” 这直入主题的一问让风茗原本有几分茫然的思绪迅速地收了回来,说道:“她的看法是,绣衣使对商会别有用心,提醒我们注意提防。” 沈砚卿略一挑眉:“这么直白?” “自然是有所借喻。”风茗顿了顿,将此前玉衡的话语复述了一番。 “百舌?还真是形象。”沈砚卿听罢,不禁笑道,“明明能够辨别奸佞,却又偏偏囿于成见——她只说了这些?” “还有使团的事,不过……也只是她的猜测罢了。”风茗微微蹙眉,似是陷入了苦思,“我在提及天机使可能叛逃诈死之时,她却好像并不担忧;还有怀秀园一案,最终也确实没有牵扯更深,不过绣衣使倒是接到了追踪雪岭的命令——只是我不明白,她与商会接洽的动机是什么。” “天机使若是当真叛逃,大宁的损失想必就不仅仅是西羌使团遇袭了,她这样猜测,也在情理之中。我想,天机使多半是被自家人灭了口。”沈砚卿说到此处不觉冷笑了一声,“至于绣衣使和雪岭……狡兔尚未死,怎么便要反目了?” “狡兔?”风茗思及已然身死的石斐,道,“看来先生另有所指?” “石斐不过是投机于洛都与风城之间的醉生散生意罢了,还称不上是狡兔。”沈砚卿摇了摇头,复又冷笑,“他有意脱离雪岭控制致使他们不满,而绣衣使也对他早有疑虑,一面应下石斐的保护请求,一面令前去的廉贞使配合雪岭动手。” “而且廉贞使这一手也做的很漂亮,明里与石斐联手除去了身为乐伶的细作,算是尽了保护之责,暗里也将所有的黑锅推给了雪岭。”风茗几乎是习惯性地接过了沈砚卿的话语,凝神分析道,“而且想必石斐也一直不甚信任廉贞,只可惜他千防万防,连守夜家仆都想到了,却偏偏漏了跟随他十余年的管事梁氏。先生,我说的可对?” “分毫不差。”沈砚卿不禁扬起唇角轻声一笑,“不过若是绣衣使此行追踪雪岭无果,背后的事情只怕会复杂很多。” 风茗有几分疑惑:“雪岭在北方的活动之地与风城多有重合,此次风城那边想必也不会坐视吧?” “所以我才会有此一言,雪岭的底细太过隐秘。”沈砚卿顿了顿,转而道,“如今石斐身死,难说不是绣衣使和雪岭各怀鬼胎。更何况当年雪岭能在西坊堂而皇之地暗算商会之人,如今他们的图谋,便更是难说。” “只是雪岭在这一条线上的布置,我们却一时无从着手了。” 沈砚卿笑了笑:“也不算无从,至少此前这些醉生散的去向,还能查出十之六七。” “听先生此言,其中有异常之处?”风茗斟酌着问道。 “大部分都是去往了京中贵胄的府上,也有小部分卖往江南。”沈砚卿微微颔首,眸光沉凝,“但平康十七年时,似乎有相当一部分的醉生散分别流向了并州与宁州——仅此一年,数量异常。” “宁州已是南疆,而并州却又在洛都之北。”风茗听得“并州”二字时,心中不由得一惊。 若是并州也有他们的耳目,那么三年前她所亲历的那场羯奴之乱…… 沈砚卿却是径自取过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看向风茗的眸中是明锐的光芒:“你在想三年前并州的那场动乱?” “……算是如此。”既然被看破,风茗便也就从实道,“此事致使风城派往洛都的特使几乎全军覆没,我也是侥幸才得以假死骗过了那群羯族山匪的耳目——会和他们有关?” 这样说着,风茗似乎又回忆起那日烈日下浓重的血腥味,那是她为求生而将自己压在几具尸体之下时几乎让自己透不出气的气味。 这之后她只记得那天令人唇焦口燥的烈日,仿佛随时会折返追杀的匪徒,还有似乎永远跑不到尽头的道路。 风茗微微抬眼,正对上了沈砚卿的双眼,此刻他微微弯下腰握住她的手,眸色澄明而眸光微沉。 “倒是不曾听你提及更多……此事你无需再担忧,我自会彻查。” 洛都的黄昏是难得的晴空万里,夕阳洒下一片温暖细碎的光芒笼罩着洛都,这座绮丽繁华的都城中便宛如从不曾存在过半分阴霾。 ——太平令·完—— 第三十四章 落梅风 引 兴平二年三月,夜色沉沉如墨,一片亘古的寂静之中,但闻风声飒飒。 夜风穿过半开的窗户,吹得案上的灯烛幽幽地一颤。烛火暗了暗,几乎便要熄灭。 伏案抄录的人被这风吹得脊背一凉,赶忙放下手中的笔,抬手护了护烛火,复又起身将身后的窗户关好上锁。 沉重的窗户在关闭之时发出重重的声响,渺远地回荡在空旷的厢房之间,细细听来又似乎掺杂了不可名状的窸窣轻响。 他蓦地想起那场诡异的大火正是发生在去年今日的深夜,而自己此刻也恰恰在廷尉寺后院的东厢房值夜。 思及此处,他心中不免有了几分惊惧。纵然他平日里觉得鬼怪之说皆是无稽之谈,此情此景中也不由得将信将疑了起来。 窗户的回声已渐渐消弭,衬得那时断时续的窸窣轻响更为明显了几分,隐隐地似乎正是在东侧走廊的尽头。 他犹豫了片刻,仍是取过案上的烛台,起身推门而出。 门外入眼的是浓重的夜色,走廊向着虚无的黑暗延伸着,尽头的转角处似有影影绰绰的身影窥探着这唯一一间燃着灯光的卷宗库,却在他有所察觉骤然转过头的瞬间消失不见。 “……谁?”值夜人下意识地出声质问,回应他的自然只有呼啸的风声。 今夜廷尉寺之中只有他一人值夜,如今已近落锁宵禁之时,还会有什么人留在官署之中呢? 值夜人摇了摇头,他粗略地算过时辰,返身回屋吹灭了东卷宗库中的灯火,而后只端着一盏烛台走了出来。 他锁上了卷宗库的门,本打算就此趁着宵禁前回家,却在踌躇了片刻之后,转而向着东侧走廊尽头的转角走去。 只是看一眼的话,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许只不过是回来取遗漏之物的同僚,或是哪一个胆大包天的偷窃者。 值夜人这样想着,脚步声沉沉地回荡在走廊之上,听起来空渺而虚无。 风声呼啸着吹过,卷得檐角的惊鸟铃叮叮当当,急躁而无序地乱响着,犹如惊惶的切切细语。 值夜人转过走廊的转角,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唯有那间不曾在大火中烧毁的旧书房与他沉默而对,通过烛台的光芒依稀还可看见门上斑驳的烧焦痕迹,隐隐地蜿蜒成一个人形。 他松了一口气,见此处似是无事发生,便转身打算离开。 一阵风迎面吹过,仿若无骨的手冰凉滑腻地抚过人的肌肤。身后旧书房的门便似是被这一阵冷风颤颤巍巍地吹开了一条缝,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响。 值夜人闻声悚然地驻了足,只觉得一阵细细密密的恐惧与酸麻爬上了他的后背。 旧书房的门,平日里都是用数道锁锁上的。 此刻四下无声,值夜人缓缓地转过头来,看向那扇逐渐打开的老旧房门。门上焦糊的人形随着门的打开而移动着,宛如重获了生命一般。 值夜人在看清门内景象的一瞬间惊惧不已地瞪大了双眼,喉中“喝喝”地挣扎了几声,不待发出求救之声便霍然地倒下。 他手中的烛台倒在一旁,黑暗中有一只手将它重新拾起,毫不犹豫地便将燃烧着的蜡烛丢在了值夜人的身上。 火势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身上蔓延着,很快便吞噬了扭动着的人形,却全然不曾波及一旁的厢房。 …… 次日一早,如常前往卷宗库办公的廷尉寺官员们便看到了这足以称之为噩梦的一幕:一个已然烧焦的尸体颓然地倚靠着旧书房的门,脸上还依稀可见惊惧到夸张的五官变化,而他的身形,也正严丝合缝地合上了门上原有的烧焦痕迹。 自此事后,廷尉寺旧书房被下令完全封锁,而关于旧书房的种种怪力乱神之谈,也因此不胫而走。 第三十五章 落梅风第一折上 四月末的洛都已褪去了春日的繁花景象,绵绵的细雨洗去了几分亭台楼阁艳丽的铅华,若非天气总有几分闷热之感,这番景象伴着郁郁葱葱的嘉木,倒也别有意趣。 不过枕山楼近几日接到的委托并不总是那么有趣,便好比这闷热的落梅时节,虽有景致,终无太多意趣。 譬如此时风茗手中的这个委托。 “先生,我可不可以……换一个委托去做?”风茗只是粗略地看过了这一封委托信,便露出了几分苦恼的神色。 “哦?为何?”沈砚卿放下了手中的书册,只是瞥了一眼风茗手中信封的落款,便微一挑眉,忍俊不禁般地笑了笑,“正四品卿家中的委托,分量也并不算差了。” 风茗撇了撇嘴角,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可……正室妒夫人调查丈夫外室这种事情,哪有什么委托给我们的必要?” “你看,此事不涉国事,委托金也不曾少了半分,何乐而不为呢?”沈砚卿笑道,“何况此事,也并不算那么无趣。” 风茗轻叹一声,并不抱什么希望:“不知先生有何见解?” “那名外室其实连外室也算不上,每到约定的日子便会与这位祁少府在城郊的客店会面。”沈砚卿似乎对此等无聊之事也做了些大致的调查,“那家客店一年前曾有过一场大火,事后绣衣使费了好些时日却最终只能定为意外。” 风茗从沈砚卿的描述之中听出了几分异常,问道:“等等……此事理应交由廷尉寺调查,为何是绣衣使?” “不错,我也很好奇,为何因为一场最终判为意外的火灾便调动了绣衣使?”沈砚卿眸光沉了沉,又道,“而且一年前的那时,祁少府非常巧合地也在场,而且险些因此丧命。” “……此人是什么来路?”风茗沉思着,不自觉地问出了口,“难不成这是针对他的谋杀?” “谋杀?这便不清楚了。”沈砚卿颇有深意地笑了笑,“不过此人曾是度支尚书崔荣的同僚,后来因故贬了官,这些年却又慢慢地爬到了正四品卿。” “先生其实是以此掩人耳目想调查此地与这几人啊……”风茗思忖片刻,似是明白了踏的用意,“我这就去办吧。” “等等。”见风茗似有起身离开之意,沈砚卿抬眼,出声阻止道,“你未免操之过急。” 风茗顿了顿身形,看向沈砚卿,疑惑道:“先生有何打算?” “明晚祁少府才会与外室相会,不如休息一晚再动身。”沈砚卿似是早有打算,从容道,“按照祁夫人的要求,查清外室身份便可。待他们离开后,你再去调查其他的事。” “好。”风茗看了看此刻向晚的天色,便也应了下来,踌躇片刻,又轻声道,“先生今日似乎看了一整天的账目和卷宗了,可需要休息片刻?” 沈砚卿便也笑了笑,将手中的书册小心地收好:“月末的杂事总算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是该休息一番。那么风茗今日想去哪里走走呢?” “我?”这个问题似乎让风茗很有些为难,“两市之间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去处。不如……去西市的勾栏里听听戏?听闻那家戏班子近来是排了新戏在唱的。” “风茗喜欢听戏?那自然是可以。”骤然听闻“西市勾栏”之时,沈砚卿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却旋即又恢复了原先轻松的神情,“今晚大堂里可有什么‘特别’的客人?” “来客虽然不少,不过看宁叔他们并未有什么应接不暇的模样,想来今晚倒也清闲。”风茗回忆了一番早些时候在大堂中记账时的所见,笑道,“先生若还是不放心,不如便亲自安排安排。” “宁叔也是枕山楼的老人了,我岂会不放心?不过还是有些小事要交代一番。”沈砚卿略作思索,而后看向风茗,眸中满含笑意,“去取一匹红绡吧,我简单交代几句便去西市。” “好。”风茗不由得轻快地笑了笑,起身走出几步后又转过头含笑道,“那先生可不要失约。” …… 入夜,西市勾栏。 “先生,我们就坐在这里如何?”风茗饶有兴致地四处看了一番,最终选中了一处自以为极好的空座,转头看向沈砚卿。 沈砚卿微微颔首轻笑,眸光沉沉潋潋:“视角确实上佳,就这里吧。” 待两人坐定时,离戏目开演尚有一段时间。风茗一面听着周遭戏客的闲谈,一面翻开了今日的戏折子随意地看了起来。 “《落梅风》?这出戏似乎从未听说过。”风茗刚一翻开戏折子,便有几分茫然,又向后翻了一页细细看过,说道,“不过这位轻鸿娘子倒是勾栏一绝。” “五月有落梅风,江淮以为信风,亦有笛曲沿用此名。”沈砚卿一面玩弄着手中的折扇,一面偏过头看向她手中的戏折子,道,“按照戏折上所写,此为轻鸿自编自演的告别之作,想必不会落了俗套。” 两人闲谈之间,周遭也陆续有看客入座等待,聊着今晚主角的二三事。 “听说了吗?轻鸿娘子这几日唱完这一出新戏,便要隐退了。” “这等大事,勾栏里的常客有谁不知?只是不知她因何而退,要知道轻鸿娘子也算是京中名伶,戏班里怎么可能轻易地就答应了?”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看客说着将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替轻鸿娘子说这话的可是崔尚书,戏班再怎么样,也不敢拂了正三品官员的意吧?” “竟然是崔尚书?看来一年前的那场意外倒是让她因祸得福了。” “可不是么,你想想看,这官场上下,哪里比得上度支部油水多呢?” “行了,行了。”见同伴越说越离谱,另一名看客赶忙打哈哈道,“这种事情哪里是我们平头百姓能想明白的?看戏,看戏了。” 一年前、“因祸得福”、还有少府监与度支尚书……风茗听着那两人的对话,本能地觉出了其中的几分不寻常。 莫非那场大火之时,轻鸿也在场? 她还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便听得周围都安静了下来,而戏台上乐声一响,呕呀地奏起了折子戏开场前的乐曲。 “啊呀!出来了出来了!” “轻鸿娘子出来了!” “轻鸿娘子难得做如此扮相,别有风韵啊……” …… 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风茗随着看客们的视线看向戏台的方向,只见台后一名生角扮相的伶人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出。虽然妆化得一丝不苟,却仍可依稀辨认出这是一名曼妙美貌的女伶。 风茗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之人,略有几分惊讶,道:“真是奇了,我记得轻鸿娘子素来擅长的是旦角戏,怎么今日的戏如此与众不同?” 沈砚卿对此倒并不十分在意,便也就半开玩笑地答道:“或许是这戏本有什么独到之处,非她来演绎不可呢?” “哪里会有这么离奇的戏本……”风茗偏过头看了看沈砚卿的神色,不禁笑道,“先生又在开玩笑。” “也许不是呢?”沈砚卿仍是一副散漫而随性的神色,“毕竟自己写的戏本也只有自己最为了解,不是么?” 风茗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得周围又是一静。原来在她说话之间已过了伶人亮相的时候,只待片刻正戏便要开场。于是她也不再分心,专心地看起了台上的唱念做打。 第三十六章 落梅风第一折下 今日的戏果真与寻常才子佳人的故事颇为不同,说的是数百年前某朝奸臣当道之时,忠武侯一族为人所害蒙冤抄斩,其子幸得朝中清流暗中相助保住性命,数年后追随中兴之主拨乱反正之事。 这戏本其实也算不得多么新颖,戏中人的计谋往来也颇为浅显,然而伶人们的文戏皆是神色栩栩,嬉笑怒骂直入人心,而武戏更是铿锵有力、目不暇接,引得看客们纷纷击掌高声叫好。 饶是如此,这漫长的一幕又一幕戏仍是让风茗感到了些微的困倦。当戏台上正唱到忠武之后返回京城假意侍奉奸臣之时,她一时不忍倦意,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梦中的一切都彷如隔着一层薄雾般迷蒙,依稀只可见简洁大气的宴会厅堂之中是嘈杂慌乱的宾客。他们不约而同地让开了一处地方,而那里似乎正倒着一具七窍流血的尸体。 风茗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却一时也想不起更多,只觉得脑海中有微微的刺痛感。她又转过头望向宴席首座的方向,奇特的是她虽然同样看不清那几人的脸,却能清晰地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 “城主,我已派人查过,毒下在了被害者所食的绿豆糕中,而他的凉茶是无毒的,除此以外,其他宾客的糕点与凉茶之中也均没有下毒的痕迹。” “后厨那边呢?” “这些糕点是在出锅后才分盘摆放的,而后便立即配好了茶水送来此处,似乎也没有下毒的机会。” “这可就奇怪了……” 他们又交谈了数句,却似乎仍然没有什么明确的头绪。而就在这时,似乎一直坐在他们所谓“城主”身旁的女子徐徐开了口,听声音竟似不过十四五岁:“父亲,问题或许并不在糕点上。” 原本有几分懵懵懂懂的风茗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猛地一惊,扶着刺痛感强烈的额头,终于想起了这是何处。 因为那声音的主人正是她自己,或者说,三年前的自己。 耳旁的声音并未因为她的震惊而停止。 “哦?说来听听。” “如今天气正炎热,而我注意到被害者是在吃了摆放在凉茶杯边的那块糕点之后毒发身亡。或许凶手是在糕点分盘后送往此处时,在茶杯外侧的杯沿上抹了一圈毒。如此一来,若是被害之人因苦于炎热而立即饮用凉茶,便会直接中毒而亡。而即便被害之人无意饮茶,杯身也会因天气炎热而茶水冰凉在外侧结出一层水珠,待杯沿处的水珠滴落下后洇入一旁的糕点中时,这毒便也仍是悄无声息地下了进去。” “有理……来人,去查一查离开后厨后经手过这盘糕点的都是哪些人。——茗儿,兹事体大,你在此处等待结果便可,切勿给了行凶者可乘之机。” “女儿明白。” 风茗隐隐地看到风城城主——也就是她的父亲似乎抬手挥了挥,立刻便有下属应声起身前往后厨调查。四周宾客的声音仍旧是吵吵嚷嚷地听不真切,只是也不外乎一些溢美之词而已。 她看着首座方向上的那一个“自己”似乎又与闲杂之人寒暄了几句,便起身走向了“她”原本的席位。 风茗蓦地心中一悸,似是想起了什么可怕之事,在这个迷离的梦境之中有几分踉跄地向着“她”跑了过去。 而就在她举步的一瞬间,熟悉的一幕已然出现。 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疾步走到那个“自己”的面前,低声说了些什么。明明离得并不算近,风茗却又偏偏能清晰地听见她的低语。 “九小姐,婢子斗胆问一句,这件事……可是已经有了结果?” “已大致有了眉目,何事?” 那侍女似是有些慌张与忌惮,四处张望了一番,方才道:“婢子先前无意间看到了些……本不该看见的事情,如今想着或许对小姐有些用处,便斗胆来找您了。还望小姐能看在这个份上,保我性命无虞。” “你见到了何事?竟会如此性命攸关。” “还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这一路的距离似乎格外地长,风茗尚未跑到那两人面前时,便见她们一前一后地走到了宴会厅堂外临湖的长廊上。 她随即便跟着她们的脚步跑到了长廊之上,正见得“风茗”背靠着栏杆,微微俯首凝神地听着那侍女的话语。侍女抬手指了指北城的方向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一旁的“风茗”毫无防备地看了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侍女骤然抬起的另一只手。 “住手!”风茗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便要隔开侍女作势要推“自己”坠楼的双手。 然而那个侍女脸上仍旧带着讥诮的笑意,似乎全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大惊失色。 再定睛看时,身后又哪有三年前的那个“风茗”? 风茗还来不及从这骤然的变故之中缓过神来,便感到了腰间被猛的一推,身后早被做过手脚的栏杆应声断裂,她只感到一阵极为熟稔而恐惧的失重感,而后眼前便是眩目的天旋地转。 “……”风茗猛地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片恍然,却又是无比的熟识。她朦朦胧胧地听到台上的戏仍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这分明是中原的洛都,而非北疆的风城。 风茗尚未从方才梦中的往事之中回过神来,脑海中仍是昏昏沉沉的一片,鼻尖却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墨香。 而那戏台之上,弱柳扶风的旦角正宛转地唱着一曲《落梅风》:“斜阳外,草如雾,西风驻寒池如玉。明月楼无人眺京都,子规声莫语归去。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 …… 怎么又梦到三年前的事情了……风茗定了定仍有余悸心神,在心中感慨了一番。 风城因山势而分作南北两城,南为外,北为内,近年来多有龃龉。而自从主张两城和解的南城主事在三年前的夏宴上猝然遇害、身为城主嫡女的风茗也险些丧命之后,两方积重难返的矛盾也终于一触即发,至今仍是僵持不下。 鼻尖萦绕着的淡淡墨香让风茗恍惚的神思又清醒了几分,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倚靠在沈砚卿的肩头,只要稍微一抬眼便可看到他线条利落分明的侧脸映衬在戏台灯火之中。 不知为何,一向颇为敏锐的沈砚卿似乎并未察觉到风茗已经醒来,一贯从容含笑的目光此刻却是沉静地望着远方。这目光却又似乎并未落在戏台之上,仿佛已清透地看尽了勾栏之中的万象,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 风茗也只是愣了一瞬,便赶忙坐起身来,有几分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道歉:“咳……抱歉。” “醒了?”沈砚卿偏过头来看向她,微微挑起的眼尾仿佛带着三分不经意的微笑,让先前沉静的目光也如湖水因风皱面,“可是因为近日楼里冗杂之事太过费神了?” 沉稳与狡黠,这原本截然不同的两者却能被流水无痕地融合在一处,化为独有的气质与风华。 既然对方给了自己台阶下,风茗便也不多说什么,索性默然地点了点头。 “看你一直脸色不佳,是病了?还是是做噩梦了?”沈砚卿端详着风茗的神色,末了叹了一口气低声发问,抬起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额头。 “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觉得……今是而昨非吧。”风茗微微闭上眼摇了摇头,额头上感受到的是自他手心传来淡淡温度,“先生,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沈砚卿闻言却是展眉一笑,放下了手道:“还好意思问?这会儿戏倒是刚刚唱完,这一个时辰过去,我的肩可都有些酸了。” “这么久?抱歉……”风茗向着戏台张望了一番,果然看见戏已唱完,几位伶人走上台前谢幕,台下人们离开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戏迷们惊呼声交织成一片,看来也别有市井意趣。 沈砚卿反倒是带着几分戏谑地笑道:“真想赔礼的话,不如过几日得了空,再请我来一次?” “……先生觉得这戏很有趣?”风茗显然不曾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片刻方才牵了牵嘴角,问道。 “聊以打发时候罢了,总好过那些寻常戏码。”沈砚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问道,“如何?” “既然先生喜欢,那我也乐意之至了。”风茗轻快一笑,虽是本能地觉得沈砚卿似乎并未说出实情,却仍是一口应了下来,“不如便等我完成了明日的委托?我方才听那轻鸿娘子在台上谢幕时说,这出戏要连着演上十日呢。” “这自然是由你来决定了。” “不过……”风茗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离开时又低声问道,“戏里的那位忠武之后,最后如何了?” “结果啊……”沈砚卿玩弄着手中的折扇,眸中的光芒又透露出几分先前看戏时的沉静之意,“乱臣伏诛新帝登基,忠武之后虽得了封赏,却因曾事奉于乱臣手下而颇受非议,数年后终因功高震主而丢了性命。最后一折里其妻于江南被捕,临刑前正见得故乡落梅时节风雨如晦,心绪纷乱不已,便自占一曲《落梅风》言其心境。” “想不到竟是这样惨烈的结局……”风茗倒是着实惊了一惊,只因勾栏里向来都爱编排欢喜团圆的戏码,如此编排倒当真少见,“我原以为到封官进爵便是结束了。” “世事向来无常至此,因而人们也就偏爱将那欢喜团圆写在戏本之中。”沈砚卿的语气之中不乏遗憾,琉璃色的眸子里仍旧盛着三分笑意,“这出戏反其道行之却似乎仍是很受看客喜爱,那写出戏本的人,倒也有趣。” “只是戏本到此作结,未免也太过仓促。无论如何,总该给出一个后来得以平反的结局才是。”风茗微微摇了摇头,低声惋惜道。 这样说着,他复又轻叹了一声,径自笑着,却不知究竟是在叹惋什么:“后来?可惜这世间之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后来’呢?” 听得此言,风茗也不由得平白生出了几分感慨来。 世人皆爱团圆美满,即便是倾力一搏后落得了如戏曲之中的这般结果,也总期望着后来人为之平反或是赞颂。 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后来呢? 她不禁又回忆起醒来之时听到的那曲《落梅风》,心下也有几分感慨,望着勾栏外沉沉的夜幕,轻声地哼唱了几句:“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 第三十七章 落梅风第二折上 当夕阳沉入西面的山峦之下时,蔓草迷离的北疆边境便骤然又冷了几分。夕阳的余晖给连绵不绝的山脉镀上了一层毫无暖意的淡淡光芒,衬得山间隘口处那座高耸的城楼更为冰冷而坚固。 自隘口观之,可见山下古长城绵延之天际。而长城边际连山刺天,其山中断,两岸双闭,善能云举,望若阙焉,而阙口有城,跨山结局,故谓之高阙。 这里已是大宁边界之外,近年来由风城派人驻守着的古高阙隘口,坐断阴山,本是中原王朝针对番邦的易守难攻之关口。然而自前朝中原战乱数百年后,即便是高阙以南的土地也早已沦陷多年,故而这古高阙关便也失了原有的险要地位。 其实若说风城之人是驻守于此倒也并不算贴切,无论宁朝之人或是番邦来客,只要无意威胁到风城作为中立者的利益,他们都是一概放行不论去处。 然而在守城之人看来,此时此刻的这一行宁朝人,却无论如何也并不像是“无害”。 城下的那一行人之中已多有神色不耐者,然而见得守城的主将来此,为首的劲装年轻人仍心平气和地上前一步,抱拳道:“阁下对雪岭那一行人置之不理,为何却偏偏要拦下我等?绣衣使此行自问只与雪岭颇有龃龉,亦不曾冒犯风氏诸位。” “不曾冒犯?”带领族人据守于此的人也颇为年轻,举手投足之间风姿爽朗,目光澄明,言语之中却是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此话何讲?岂非枉顾了先前阁下的上峰对我风氏商会‘生意’往来的步步紧逼,更甚于放任并州羯奴生乱,致使城中使者不白身亡。此番种种,不知这又要如何辩解呢,破军使大人?” 这一行人正是奉了裴绍之令追击此前蓄谋杀害石斐的雪岭中人,而为首的便是十三使之一的破军使。他的眉目间虽有凛冽锋锐之感,举止却仍旧是进退有礼:“三公子此言差矣。并州边境的羯奴素来桀骜不驯难于管理,非绣衣使所能驱策,至于裴统领与贵城之事,或许多有误解之处。还望三公子能体谅一二,因势而变,破军感激不尽。” “阁下可真是说得一番漂亮话,只是这事却不是三言两语便可改变的。高阙之事蔚做不得主,若不想误了时候,还请诸位绕道而行吧。”三公子风蔚不为所动,摆着一脸得当而礼貌的微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并不算友善,“至于雪岭,蔚自当修书告知于风城,阁下便不必操心了。” 他满以为破军无论如何都会再与他争辩一番,却不料对方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果断道:“既然如此,破军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希望无论日后有何变故,三公子都莫要后悔今日的决定才好。” 破军说罢,便真的翻身上马勒马回头,带领着一众绣衣使准备动身离开高阙隘口。 风蔚仍旧保持着先前的动作,冷冷地看着这一行人行将远去,略微提高了声音道:“我风氏一族行事向来落子无悔,阁下多虑了。” 破军闻言身形动了动,似是转过头看向了风蔚,亦是高声答道:“听闻风城三公子素来足智多谋、手足情深,不知若来日若是洛都生变,三公子又将以何种面目面对九小姐呢?” 这一次不待风蔚再回答什么,他便猛的扬鞭策马,领着一众绣衣使绕开高阙隘口远去了。 风蔚在听到这一句话的瞬间神色便僵了僵,几度变幻之后定格成了凝重。他抬手召来一名斥候,低声道:“跟踪那些风城商队北上的那些人呢?” “回三公子,还没有回来。” 风蔚听罢,不禁按了按腰间的佩剑,道:“继续派人去寻,若能查清楚那些人的真实身份,便写成密报由你带回城中。” “属下这便去查。”斥候应下了风蔚的话,即刻便要离开。 “等等……”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风蔚抬手拦住了他,又吩咐道,“回城后若北城之围仍未解,你就直接返回高阙关。记住,见不到父亲本人,不要交出密报。” “是。” 斥候离开后,风蔚并未立即回到城楼之中,他负手远眺着高阙关以南荒草凄迷的荒原,荒原的尽头是绵绵的山陵与隐隐可见的宁朝城池,思绪一时也如这蔓草一般芜杂丛生。 或许早在三年前特使一行过高阙关时,他就该拦下车马,借着例行检查的机会无论如何地将自己唯一的亲妹妹留在此处。 如此一来,她便不会遇上那场猝不及防的羯奴之乱,也就不必忍受着他难以想象的恐惧与痛苦只身逃往并州商会,不必孤身在洛都滞留三年。 而传闻中八面玲珑无所不能的风城,如今实际上却已是南北两城分裂对峙至今,竟对此事一无所知亦无能为力。 真是可笑。 而风茗呢……她如今又在洛都之中,过得如何呢? …… 千里外的洛都之中,风茗沉沉地从睡梦之中醒来,无声地张了张口,这才想起来她今日一早便到了委托中所说的那家客店之中住了下来,并不在枕山楼之中。 风茗觉得喉头有几分干燥,抬手扶了扶额头,果然是一片滚烫。早晨她来到客店前便觉得有几分疲乏,到了客店落脚后又旁敲侧击地问得了些消息后,才感到愈加严重的不适。如今看来,多半是因为昨晚在勾栏里睡着的时候受了风热。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后才觉得有几分不对:窗外的天色,似乎正是清晨,而她睡下的时候分明已过了午膳时分。 难不成……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风热之症,她竟睡到了第二日? 不过她昨日便从店中来客与小二的闲谈中大致得知了那名外室所在的客房,如今时间尚早,只需等待外室送祁少府出房,便仍可探知一二。 这之后……还是等症状缓和些再回楼里吧,也免得惹人担心。风茗轻轻地摇了摇头,披好外衣打算去后厨买些早餐,再托店家寻几味辛凉的药物来。 彼时正早,大多数客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客店后厨里也颇为清闲。因而在收下银两之后,后厨的人也便立刻替风茗操办了起来:“姑娘放心,这早餐和药啊一会儿就能给您备好,您不如先在这院中走走散散心,用不了多久的。” 风茗略显矜持地笑言一句“费心了”,便打算依他所说,去客店的后院里走走。虽是清晨,后院处却是时不时地传来一些若隐若现的孩童嬉闹之声,风茗此时百无聊赖,便索性打算循声去看一看。 只是不待她在院中走出几步,便险些被一个匆匆跑过的客人撞个满怀,对方却只是急急地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便又疾步跑开了。风茗心中有几分疑惑,便也多看了那人几眼,以他的装束来看,似乎应是京中的读书人。只是衣衫上颇多灰尘,看来总有些不相称。 风茗又看向那人的来处,似乎正是在后院的另一处角落。她随意地沿着后院的走廊走着,在转过几个转弯之后走到了尽头的后院一角。 院角只有一间似乎废弃已久的仓库和一口布满青苔的枯井,微带热意的夏风迎面拂来,也吹来了墙外不知谁家孩童渐行渐远的嬉笑追逐声。 那嬉闹之声原来是自墙外传来的啊……风茗这样想着,正打算转身原路返回,却在风起之时顿住了脚步。 她原本有几分沉沉的脑海蓦然地一醒:似乎……有血腥味。 风茗心中沉了沉,却也没有直接近一步上前察看,她环顾了一番四周的景象,清晨的客店并不算喧嚣,这处僻静之地便更是无人。风茗思忖片刻,终是不打算冒险,若无其事地倚着廊边的美人靠坐下休憩了。 不多时便有店中的小二沿着走廊寻来,道:“姑娘,您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就在后厨之中,您看……” 风茗起身向他点了点头,勉力地微笑着说道:“麻烦了,便送去我的客房中吧。” 客店的小二连忙应下,又有几分关切地询问了她几句,正打算离开之时,风茗却似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劳烦问一句,前面那是什么地方?” “前面……那个仓库?早就废弃多年无人问津了,姑娘问这个做什么?”客店小二抬眼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风茗微微蹙眉,看向废弃仓库那扇似乎虚掩着的斑驳木门:“当真是无人问津么……” “是啊,如今里面只存放了些破损的器具,姑娘怎么问起了……”那小二话说至一半猛地停了下来,似乎也发现了什么,“不过……这是什么气味?” 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仓库门:“我记得这门明明是上了锁的——咦这是……啊!” “这是怎么了?”风茗心知废弃的仓库之中情况不妙,赶忙起身走了过去,站在已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店小二身后微微踮起脚尖,探视着仓库内的情形。 一片扬起的灰尘之中,是满地的鲜血,和早已让风茗觉得熟稔的血腥气味。 第三十八章 落梅风第二折下 尸体倒在仓库散乱的杂物之间,被一大匹灰布蒙住。鲜血早已将那灰布浸透,然而饶是如此,若非这浓烈的血腥气味和尸体未被布匹遮住的一只手,乍一看间恐怕很难发现这是一具死尸。 风茗的目光落在那一只手上,灰布下露出的一截真丝袖口绣工精细,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百姓的穿着,而手中紧握着的泥金玉骨折扇更昭示着死者绝非什么小人物。 那店小二似是稍稍地回过了神:“这……这是……祁少府……” 风茗听得“祁少府”三字便是一惊:“何以见得?” “他是我们店里的常客,这件衣裳、还有这把玉骨折扇,都是在缀玉轩定制的,我绝对不会认错……” 风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番脑海昏沉的翻涌,扶着额头说道:“别慌,速去通知掌柜封锁客店,然后再报官。” …… 檐下铜铃叮咚作响,惊走檐上栖息的飞鸟。简约而雅致的轩室之中,案上的茶壶正袅袅地冒着氤氲着茶香的热气。 “怎么大清早便来了我这儿?害得我茶水糕点皆未备好,只能委屈你再坐一会了。”陆秋庭虽是这样打趣着,手上沏茶的动作却也片刻未停。只是他面上虽是有所掩饰,但仍旧显出了几分疲态,“说来上次枕山楼一别后一直不曾得空,倒是我怠慢了客人了。” “认识了这么些年,何必同我客套这些?”慕容临慵懒带笑地反问了一句,而后又道,“不过是想看看你因何而称病告假,如今看来确无大碍。” “看来你在洛都的生意谈得也颇为顺利,只是不知‘那事’又有多少进展?”陆秋庭将沏好的梅子茶点入描金茶盏中,又取过青瓷碗盖一一盖好,这才不紧不慢道,“这几年廷尉寺里并没有什么动静。” “无妨,我想问的也并非是这几年的事。”慕容临双手接过茶盏,取过碗盖拨了拨茶沫,似是在欣赏茶汤的成色,“秋庭,你可还记得兴平二年旧书房的案子?” “怎么突然问起此事?”陆秋庭的动作顿了顿,“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此案当年被判作死者用火不当的意外,但实际上是因为证据不足悬而未决至今。” 慕容临似乎更有了几分兴趣:“哦?” 陆秋庭不紧不慢地解释着:“关于这个案子的手法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只是被害人供职于廷尉寺中,平素也不曾结下什么恩怨,而那日旧书房与卷宗库之中也均无失窃之物。这样动机不明的案子,最是难以调查。” “其实也不算完全无迹可寻。”慕容临思忖了片刻,悠悠道,“旧书房,对么?凶手这样大费周章地将尸体贴合陈年旧迹,只是为了耸人听闻?多半是想借之后廷尉寺对旧书房的全面封锁,从而让所有人都无法接触到里面的某件事物。” “你想说凶手前往这间旧书房的动机,与当年的辛卯之变、甚至更早的谢氏之难有关?”陆秋庭依旧神色淡淡,“旧书房确实是辛卯之变的大火中为数不多保留下来的地方,但倘若其中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重建之时恐怕早该发现了。” “若是有人刻意在房中藏了什么呢?比如说……”慕容临稍作停顿,到底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应岚?他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吧。”陆秋庭却似乎全然不避讳,神色之中也似乎没有因这位昔年故友而有多少变动,“他若要藏什么秘密,旁人是很难找出线索的,何况这样一来,发现者是敌是友都不确定……他会干这种没有把握的事?” “或许他早将线索留在了别处,也或许……他有把握骗过所有人逃出那场大火呢?”慕容临微微蹙眉,沉声道,“我听闻当年大火过后,官署中的尸体皆是不辨面目,你们是如何确定旧书房门外的死者就是他?” “自然是验过了尸骨的性别年龄之类,还找到了些不曾完全烧毁的贴身佩戴之物。”陆秋庭的目光有几分不自然地瞥了瞥窗外风中飒飒轻响翠竹,失神似的犹豫了片刻,终是低声说道,“你不曾亲眼看见,当晚的火势无人能全身而退。更何况,这八年以来我们也没有任何他活着的消息。” 慕容临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尽管并不算赞同,却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凶手没有找到房中的蹊跷,便用这样的方法使得此处封锁至今,看来‘东西’多半还在。” “那时我尚且不在廷尉寺中,也完全不曾听到什么风声。”陆秋庭沉吟了片刻,不置可否。 “我也不知。不过不妨想一想,是什么能让人不惜代价地去火烧廷尉寺呢?”慕容临复又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样的手笔,绝不逊于诛灭谢氏之时的动作,或许……” 早在八年前,当年的廷尉寺少卿应岚便似乎已查出了谢氏谋逆之事的蹊跷。 陆秋庭擎着茶盏的手顿在了半空之中,一贯冷定的神色几度变幻,终究定格为一声叹息。 窗外风竹之声依旧飒飒。 …… 刚过了点卯的时辰,廷尉寺的官员们已散去各间书房与卷宗库各司其职,来往之间倒也算井井有条。 “想不到绣衣使也在调查此事。”西侧的书房之中,孟琅书思索着方才玉衡所言之事,感叹道,“洛都内外的乞讨流浪之人向来无人关注,若非近来失踪丧命者更多,恐怕至今也是无人发觉。” “虽是如此,但凶手残害流浪人的手法匪夷所思,若是日后变本加厉地加之于百姓,情况不堪设想。”玉衡微微颔首,一改平日里的嬉笑模样,语调冷静而从容,“我看卷宗库之中的记录,相似的情况在数年前似乎便偶有记载,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孟琅书也是难得一副如临大敌的神色:“这凶手当真是有恃无恐。” 玉衡又道:“六月便是千秋节了,长秋宫的意思是,在这之前必须有所定论。” “说到长秋宫……陛下近来还是老样子?”似是想到了什么,孟琅书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错,仍是整日地在含章殿寝殿中炼丹,偶尔召请一下金仙观的那位道长。”玉衡听罢却是笑了笑,“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孟少卿何必紧张?” 孟琅书正准备答话之时,忽听得有人轻叩房门:“孟少卿,城郊出了命案。如今陆寺卿告假半日,还请您来定夺。” 孟琅书微微一惊,神色凝重了几分,对玉衡道了一声“失陪”,便起身打开了书房的门:“死者可又是洛都的乞丐之流?” “不……并非是那个案子。”前来寻他的主簿愣了愣,说道。孟琅书听罢刚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得那主簿又道:“死者是将作少府祁臻,在城郊那家客店里。” 孟琅书刚刚缓和了些的神色便又是僵了僵,又问过了几句现场的情况,说道:“……知道了,我这边尚有些事,且择可靠之人代我先行去调查一番吧。” “方才下官来时还曾遇见苏寺丞,他倒是提及此事或可由他代为前往,不知孟少卿意下如何?” 孟琅书闻言反是笑了笑,说道:“难得他有这等闲心,也好,由他前去我也放心些。” “是。”主簿见势也不多言,应下了孟琅书的话便转身告退了。 “看来洛都近日里当真是不甚太平。”玉衡在一旁一字不落地听完,反倒是半开玩笑地牵了牵嘴角,“孟少卿任重道远。” 孟琅书笑着摇了摇头道:“廉贞大人快别说笑了,我本也并非断案出身,撰写卷宗往来各司尚可,处理这样的案件便实在有几分力不从心。” “若孟少卿觉得分身乏术,玉衡自然也可相助。”玉衡笑了笑,而后正色道,“祁臻毕竟是少府卿,兹事体大不容耽搁,还需尽快查出真相,也好专心调查这一个案子。” 孟琅书听罢,神色却并未有所舒展:“裴统领似乎对乞人之案颇为上心。” “统领所想,岂是我能妄加猜测的?”玉衡笑道,“想来也是为了千秋节时的安定着想。” “也是,倒是我多问了。”孟琅书便也不再深入询问,转而道,“说来这祁少府的案子,廉贞大人似乎有几分兴趣?” “兴趣倒也算不上,只是这位祁少府毕竟曾供职于度支部,为长秋宫做过不少事。”玉衡说道,“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多半怠慢不得,只不知为何却去了城郊的客店?” 孟琅书轻咳一声,道:“此事廉贞大人想必不知,祁少府大约半年前纳了一房妾室,然而祁府夫人善妒不许他接回家中,他便暂且将妾室安置在那家客店中。” “原来如此,当真是有意思。”玉衡听罢忍俊不禁,说道,“孟少卿且宽心吧,有苏寺丞在,想必不会有什么纰漏的。” 孟琅书于是向着玉衡一揖,重又在她对面坐下,讨论起了先前的案子。 第三十九章 落梅风第三折上 “尸体应是死于昨夜亥时左右。口眼俱开,发髻散乱,两手微握且有溺污内衣。创痕两头尖小,无起手收手轻重,伤口皮肉翻卷紧缩有鲜色血块,是生前刃伤无误。其四肢另又有捆绑痕迹。” 苏敬则刚刚询问过客房之中的祁府外室徐氏,尚在察看废弃仓库屋外的情况时,仵作已然初步调查过了尸体,从门户大开的仓库中走出来,向着他拱手汇报。 “尸体致命伤在何处?”苏敬则端详着一旁的枯井,不曾抬头。这口枯井井身已爬满了青苔,横杆中央以及一旁转轮的把手却是十分干净,似乎不久之前还在被人使用,但一口枯井能做什么呢?总不会是打水这样的无稽之谈。 “致命伤口在……”仵作听得苏敬则发问,一面赶忙开口准备说明,一面举步便准备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等等。”苏敬则抬眼看向仵作的方向,猝然开口阻止。仵作惊了惊,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只得无所适从地站在原处等待着。 苏敬则快步走到仵作站立之处的前方,低下头观察着。仵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看见那里正有一处走势向外的半个血色鞋印,看起来似乎是左脚留下的:“苏寺丞,这……” “血迹已经干了,自然不是你留下的。”片刻,苏敬则抬起头来,似是知道仵作想说的话,向着他笑了笑,“方才你说致命伤在何处?” “咳……致命伤在后心处,一击毙命,故而尸体上也没有抵抗的伤痕。”仵作轻咳了一声,斟酌了一番措辞后开口道,“不过除此以外,尸体自后脑至膝盖处仍有四十三处刀伤,伤口周围皮肉大多泛白,为死后之伤,余下的生前伤口皆不致命,应是被害人被击中要害后失去反抗能力时所留。” 四十三处刀伤,且大部分都是死后之伤……是为了泄愤么? 苏敬则听罢微微颔首:“知道了,去把验尸格目填好,待我看完此处,便通知衙役把尸体抬去义庄吧。” “是。”仵作恭敬地应下。 “还有,劳烦你知会一下主簿,去把发现尸体的两位目击者分开带来,我有些话要问。” “下官这就去办。”仵作又向着苏敬则拱手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苏敬则绕开地面上的血脚印,步入了仓库之中。灰尘与血的气息混合在一处,带着腐朽而诡异的质感扑面而来。 尸体俯卧着倒在地上,仵作离去前将那块灰布重新盖了回去,只能看见那只握着折扇的手正对着仓库的门。 苏敬则蹲下身仔细地察看着这块灰布,布上早已洇了大片大片的血迹,只是因为本身成色较深才难以直观地看出。他伸手捏了捏染血的布面,发现血迹已经有些干硬,灰布之下的尸体一片血肉模糊。 他起身看向这具尸体,一时只觉得说不上的怪异。苏敬则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别处,却发现正有细碎的光斑洒落在尸体之上,轻轻地摇曳着。他一抬头,这才察觉到这间仓库竟然还有一扇不大不小的天窗,而上面原本应有的挡板却是不知所踪了。 “苏寺丞,第一位目击者已经带到了。”就在苏敬则冥思苦想之时,仓库外突然传来了主簿的声音,他便也暂且放下这些纷乱的思绪,转身走出了仓库。 “大人,这……我是无辜的……”店小二见得眼前此景,一时间似乎有些慌不择言。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苏敬则听得他的这一句话,似是无奈又似是觉得有几分好笑,面上却仍是正色温和道,“你只需说一说,早晨发现尸体的经过就好。” “今早大约是……对,卯时正的时候,投宿在天字三号房的姑娘——也不知道是洛都哪家偷跑出门的小姐,来点了一份早茶又托后厨去寻几味辛凉的药物……”店小二东拉西扯地说了许久,才将早晨之事说了个大概,“……要我说那个姑娘也不像是寻常人,见了尸体倒没怎么慌张,反而让我去通知掌柜的封锁客栈然后报官……” 苏敬则一面听着他絮叨一面扶了扶额,终究还是出声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你说你当时认出了祁少府的身份,是因为见到了那把折扇和衣裳袖口的绣纹?” “千真万确,他的折扇还有那套衣裳都是京中定做的,绝不会认错……” “那么天窗呢?” “啊?什么天窗?”店小二一时没能明白他为何转而问起了这种无关紧要之物。 于是苏敬则也就不得不再解释一番:“仓库的天窗,它的挡板似乎不见了。” “那个啊……”店小二探了探脖子看向仓库之内,“不应该啊?我记得原先的窗户破了之后似乎还是让隔壁那个时常会来做些零工的年轻人做了个简易挡板补上的。说不定——哎说不定凶手就是从那儿跑出仓库的。”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知道了,你回去忙吧。” 店小二似乎有几分难以置信:“……我这就能走了?大人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苏敬则忽而轻笑了一声:“……有。” “大人还有何事吩咐?”店小二的神色似乎已经轻松了很多。 苏敬则仍旧微笑着:“这凶手多半就在客店之中,你既然是发现尸体的人,这几日待人接物时还需多多小心。” “……多谢大人提醒,小人告退。” 看着店小二刚刚放松下来的神色又瞬间紧绷起来,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苏敬则有几分狡黠地笑了笑,这才转身回到了仓库之中。 他终于明白过来先前的怪异之感从何而来。 苏敬则抬手扯了扯那一大片灰布,恰好地便能遮住先前露出来的那只手。 如此显而易见的一处破绽,难道会是凶手的大意么?苏敬则并不相信。 如果凶手有意想要让误入之人一眼认出死者的身份,那么这片遮掩的灰布又作何解释?虽然行凶时蒙上布能避免血迹溅上衣服,但行凶后凶手又为何不干脆将它一并取走? 而正在这时,第二位目击者也在主簿的带领下来到了此处。 第四十章 落梅风第三折下 风茗自早晨服了药又休息过后,症状倒也缓和了许多。此刻她跟随着廷尉寺的主簿向着后院走去,心中亦是不断思索着早晨所见的命案。 祁臻既是避开府中之人与外室私会,行事必然十分低调,而凶手却似乎是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且行凶之时不曾遇到半分抵抗。如此看来,凶手应是久居于客店内外之人,并多半与祁臻相熟。 但若是如此,似乎又有些奇怪之处……风茗回想起早晨仓库中浓郁的血腥味和几乎被血浸透的灰布,隐隐地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只是不待她再多想些什么,便已来到了案发的废弃仓库前。 “苏寺丞?”见到苏敬则时,风茗免不了有几分惊讶。少府与廷尉同属九寺,如今少府卿遇害于此,廷尉寺卿与少卿却皆未出面调查,未免也太过看轻此事。 还是说……廷尉寺手上有着比这更为棘手的案子? 风茗的脑海之中一瞬间闪过了那日在怀秀园时,孟琅书因廷尉寺中的“急事”而不得不暂且离开的情景,无端地便觉出了几分似有似无的关联。 苏敬则似是猜到了她未曾说出口的一问,淡淡一笑道:“此时廷尉寺中恰有些琐事拨不出人手,倒是让姑娘见笑了。” “这样啊。”风茗亦是回以一笑,不再多问,转而道,“不知苏寺丞是要问些什么?” 苏敬则道:“不过是些程式上的问题,风姑娘不妨说一说,早晨发现尸体之时是怎样的情形?” 风茗点了点头,简洁如实地将早晨的情形复述了一遍,与店小二的描述也并无什么出入。 “姑娘所言确实与另一位目击者并无太多差别。”苏敬则听罢,略作思索后又问道,“不过此地偏僻,风姑娘又因何会来此?” 对方的这一问让风茗猛地回忆起了那名行色匆匆地可疑书生,她略做思索,便将此前那人的异状尽皆描述了一番。 苏敬则微微蹙眉听着风茗的描述,时不时地瞥一眼地上的那半个血脚印,若有所思。 难不成……那个人便是凶手?风茗一面回忆着那时的情形,一面对自己的这番想法将信将疑。 从这处残存脚印的大小看来,确实与那人的身高颇为相符,但若是凶手,岂会如此大意? “多谢风姑娘了。”苏敬则听罢风茗的叙述,随即便向一旁的衙役吩咐了些什么,待他走远,这才又问道,“除此以外,不知可否唐突一问,姑娘为何突然要留宿于此地?” 风茗踌躇了片刻,虽说商会接到的委托通常不会告知于他人,但在涉及命案的情况下隐瞒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委托,倒也太过舍本逐末。 她一时尚不知此事应当如何作答,苏敬则却似已看出了她的为难之处,再次开口道:“若是贵商会的私事,风姑娘不想提及也无妨。” “无妨,一件无关大事的委托而已。”风茗思虑既定,摇了摇头,答道,“说来也好笑,祁少府的夫人怀疑他背着家中纳了外室,便以重金向枕山楼下了委托调查此事。我按照线索来到了此处,却没想到祁少府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原是如此。”苏敬则听闻此等荒唐之事也不免有几分忍俊不禁,“风姑娘的脸色似有几分不佳,倒是我叨扰了。姑娘若需要休息,自可回房小憩。” “多谢,我早晨休息了片刻,如今并无大碍。”风茗笑了笑,瞥了一眼地上的血脚印,说道,“方才见苏寺丞似有所感,可是有了什么眉目?” 苏敬则虽是温和地笑着,却并未说得太多:“只是觉得此人或许是位重要的证人罢了。” 风茗心中并不打算就此放手不管,便又答道:“既然如此,不如便等衙役将人请到,我也好在此指证。” “那便多谢风姑娘了。”苏敬则的微笑之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蕴。 风茗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言,心中亦是暗暗思忖着命案的始末。不多时,早晨的那人便被衙役带到了此处。 “苏寺丞,您说的人已经带到了。”廷尉寺主簿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说道。 苏敬则只是微一颔首,便看向了来人,语调波澜不惊:“你是何人?今日早晨之时可来过此处?” 风茗自知此时她也无须多做指证,便坦然地与对方惊疑的目光对视着。 “学生……是今次选官落选的,本是幽州人士,姓李。”这名李姓书生打量了一番此处的情况,便似是知道了绝无隐瞒的可能,便顺从地答道,“今天早晨也……也确实来过后院,不过是因为素来有晨起看书的习惯,而这后院一角也向来很是寂静。” 风茗这时候才出声简短地应道:“确实是这位公子。” 苏敬则自是听出了他言语之中的小伎俩:“那么你又是在后院的何处弄了这一身灰尘?” “这……想来是学生这两日不曾换外袍,落了些灰。”李生顿了顿,眼神有几分躲闪。 “这样么……”苏敬则反倒是笑了笑,漆黑的眸子里流光一闪,“只是且不说这客店之中何来如此厚重的灰尘,你这鞋底边缘的血迹,又当从何解释呢?” 李生的表情立时便僵了僵,赶忙微微抬起了左脚低头查看,却是并未发现什么所谓的血迹:“寺丞大人莫要说笑……” “你瞧,本官可不曾说过是左脚还是右脚。”苏敬则的笑容仍旧文雅可亲,尽管这在李生看来或许越发的令人发冷。他抬手指了指地上那不及擦去的半个血脚印:“鞋长八寸,宽四寸半,为翘头靴。你既然执意不认,可还需要再核对一番鞋底的纹路?” 李生似乎是心知暴露,一时目光躲闪,也不做言语。 苏敬则将他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到现在你还是不愿说一说,到底为何会出现在案发之地么?” 那李生又是踌躇了许久,忽而跪伏在地行了个颇为庄重的大礼:“请大人明查,学生并非凶手!” 风茗从方才开始便旁观着这一切,见他慌张至此,几乎要忍俊不禁地笑出来。如他这般行事,倒也难怪在年初的选官之中会落选了。 苏敬则似乎也被他这番一惊一乍的举动弄得有几分头痛,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开口道:“起身吧,你需先自救,本官才能救得了你。好好回忆一下昨晚的事情,不得有半分隐瞒。” “是……学生来此,本是听说祁少府常常光顾此处,就想着向少府自荐清谈一番,或许也可谋得一官半职的赏识,总好过就这样回到幽州。”李生犹疑着站起身来,不敢再耍什么花招,一五一十地低着头道,“昨晚我见祁少府离开客房来到了后院,虽然觉得很是奇怪,但思前想后还是打算上前请见一番,谁知道……” 他说着不禁吞了吞口水,似是对这之后的事情很有些后怕:“谁知道我刚走入后院没几步,脑后便被人敲了一下,然后我便昏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我看到……看到我被锁在了这间仓库里,眼前就是那片沾了血的灰布,虽然下面的尸体只露出了个握着折扇的手,但那血腥的气味当真十分骇人。” “等等,你说的是……‘锁在’?而且那时候祁少府便已死了?”风茗蓦地想到了些什么,也顾不得太多,便立即开口发问,好在苏敬则似乎也没有阻止她的意思,“确定吗?” “呃……”李生疑惑地看了看风茗,又瞥了一眼苏敬则的神色,规规矩矩地答道:“千真万确,祁少府的那把泥金玉骨扇价值不菲,一看便知。而且仓库的门闩也确实从里面栓上了,我那时慌了神急于脱身,想必……还蹭了些血迹在那上面没有清理干净。” 按照李生的这番说辞,昨晚凶手是将李生和尸体一同锁在了仓库之中后离开,仓库的天窗距离地面极高,很难由此灵活出入……这几乎可以算是一间密室? “门闩上确实有少量干透了的血迹,”苏敬则的视线原本已看向了仓库外的那一处枯井,听得李生说完,这才收回了目光微微颔首,“这之后你回想起来,怕留下什么把柄,所以才会在早晨之时折返,却不曾想到来不及彻底清理痕迹,便遇上了他人。” 李生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是这样没错。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学生真的是被人陷害的!” 苏敬则道:“你先回去吧,凶手是何人廷尉寺自会有论断。不过在结案之前,你最好还是不要离开客店,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李生再如何愚钝,也明白了这言下之意边是说他的嫌疑多半已经脱去,便又颇为欣喜地连声谢过几句,这才离开了此处。 “如果他不是凶手的话,似乎就更没有头绪了。”待他离开之后,风茗若有所思地感慨了一句,随即便道,“既如此,我也不多叨扰了。” 因命案之事迫在眉睫,苏敬则自然也没有多挽留什么,两人又略微寒暄了几句,风茗便告辞离开了此处。 风茗离开后,苏敬则这才从容地看向仓库的方向,低声笑道:“梁上的贵客,还不打算现身一见么?” “苏公子倒是敏锐。”仓库房顶人影一闪,玉衡已好整以暇地站在了苏敬则的眼前,笑道,“只是不知此时寻我出来有何贵干?” “廷尉寺那边可是有了什么突发之事?”苏敬则对她的插科打诨不置可否,只是问道,“还是和‘那个案子’有关?” “确实。”玉衡敛了敛漫不经心的玩笑神色,“城北又发现了一具死状相似的尸体,看衣着同样也是无人关注的乞丐流民之类,是以孟少卿就此案卷宗的事情还得忙上一会儿。” “还真是棘手。”苏敬则对于“那个案子”似乎颇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再多问什么,“玉衡姑娘既然在此多时,对此案可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这……算是审问吗?”玉衡无所谓地笑了笑,答道,“我原以为那李生便是凶手,如今看来,情况要复杂的多——这间仓库在案发之时,应当是一间密室了。” 苏敬则蹙眉:“当真是密室么……” “你是说……那扇天窗?”玉衡正了正神色,说道,“我并非没有注意到它。只是设想一下,若是凶手在天窗外杀死祁臻后将尸体通过天窗放入仓库,那么尸体上的灰布该如何解释?更不要说尸体根本没有死后被移动的痕迹。” “所以祁少府必然是死在了仓库之中。”苏敬则接过了她的话,“但仓库之中能够垫脚的物件均无移动的痕迹,而天窗本身距离地面极远,也很难赤手空拳地爬上去。” “苏公子的看法是,凶手离开仓库的方法,便是此案的关键所在?”玉衡沉思着,她的眸子较于寻常女子更为狭长一些,不笑时便有了几分隐隐的凌厉之气,“但会是什么呢?即便是用了冰块,也还是会在布满灰尘的仓库留下水渍。” “我甚至在想,也许凶手并不是从仓库内借力,或是从一开始天窗便是一个幌子——当然,不过是猜测。”苏敬则说道此处,忽而抬眸笑了笑,“不曾想玉衡姑娘倒也颇为擅长断案之事。” “哦?那……多谢夸奖?”玉衡牵了牵嘴角。 苏敬则又道:“客店中有嫌疑的人都在廷尉寺的监视之下,若是玉衡姑娘有兴趣,也可去问一问。” “客店中的嫌疑人啊……”玉衡微微阖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展眸问道,“那客店之外的呢?” “愿闻其详。”苏敬则会意。 玉衡抬手指了指仓库侧面紧邻着那口枯井的院墙,那里有茂密的藤蔓蜿蜒着从墙外爬入,又一路爬上了废弃仓库的屋顶:“我来时看见这个与客店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处不算大的院落,粗看来,似乎是间学堂。” 她垂下手,复又笑道:“苏公子也看见了,客店的院墙并不算高,也就是一架梯子的事。” “学堂?倒是不曾听客店之人提起。”苏敬则沉思片刻,道,“是我疏忽了,为防万一,确实也应当去探查一番。” 玉衡赶忙抬手阻止,笑道:“等等,这样堂而皇之地过去,恐怕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原来玉衡姑娘早有准备。”苏敬则仍旧不动声色地保持着笑容,从容而温润,“那么,请带路吧。” 话音未落之时,玉衡已然飞身跃上了墙头,迎着初夏的暖阳与微风偏过头来,折射着阳光的眸子如采了漫天的霞光而沉入万顷碧海,明锐而璀璨。她轻快笑道:“这路我是带好了,不知道苏公子可否赏脸呢?” 一身官服的少年便也含着笑意微微仰首,漆黑幽邃的眸子里是清冷迥彻的光,如千仞深渊之中刹那的烟光明灭:“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四十一章 落梅风第四折上 “想不到今日我也做了一回‘梁上君子’。”爬上了客店的墙头后,苏敬则回望了一眼身后仓库的屋顶,若有所思地笑道。 那屋顶之上的藤蔓蓬松而又密密层层,看起来倒是别有一番生趣。 玉衡存了心想要看一番笑话,自然不会搭一把手帮忙,故而苏敬则便径自去在院中寻来了梯子爬上了墙头。 “苏公子倒是不拘小节。”玉衡挑眉一笑,而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前方院落之中的两人。 苏敬则便也就屏息凝神,循着玉衡所示的方向看了过去。 院中的两人似乎正在做着道别,青年男子一身粗布衣衫,却也不掩举止间清风秀雅、温润而恒远的气质:“姑娘一路小心,若是在这里留得久了些,难免落人口实。” “怎么?原来我来见见朋友也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年轻的女子虽只是略施粉黛,却仍可感受出五官的明艳动人,自左侧眼角蔓延至额角的纹身更添几分妩媚之气。 玉衡微微偏过头,正看见苏敬则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分明是在笑她连这点小事也要不辞辛劳地探查,便也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角,重又看向院落之中。 “自然不是。”男子踌躇了片刻,终是继续说道,“只是我如今在京中的声名你也并非不知,还是别让他人看出什么……”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语,似是微怒:“颜公子该不会觉得我也是这等偏听偏信之人吧?这一次排的戏能够这么卖座,到底还是要多谢你。” 这一次男子沉默了许久,方才移开话题问道:“这是最后一出登台的戏了?” “不错,尚书府那边总归拖不下去了,我……” “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总好过隔壁客店里死于非命的那位。” 苏敬则听到“客店”二字之时,眸中有光芒一闪而逝。 “他……”女子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但再三思索只想还是没有多说,“其实也好。你呢?日后可有什么出路?” “到时再说吧。”男子似乎不愿多提此事,又与她说了几句,便送她离开了这处学堂。 就在那女子离开后,男子似乎心有所感,转头看向与客店比邻的院墙,却是一无所获。 “玉衡姑娘还真是还真是眼疾手快。”苏敬则理了理有些褶皱的官服,微笑着调侃了一句。方才他被玉衡匆忙攥住衣袖跳下墙头,这才没有被院中之人发觉。 玉衡便也回敬以笑容:“苏公子就没有什么发现吗?” 苏敬则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无意义的问题:“这座院落既然是玉衡姑娘所发现,那么该察觉的事情,你自然不会不知。” 玉衡不曾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停顿了片刻,才道:“这两人会相识,本身便有些奇怪——对了,苏公子应当也认出他们是何人了吧?” “颜宣。”苏敬则微微颔首,“也算是这次选官的同窗了。不过另一位,我并不十分确定。” “如你所想。”玉衡无所谓地笑了笑,“如今西市勾栏里的大红人,或者也可以说,一年前客店火灾的受害者之一。” 苏敬则摇了摇头,但语气之中并无否定之意:“只是这也并不能证明,这两人就与祁少府的死有什么关联。” “哦?愿闻其详。”玉衡自然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苏敬则回忆道:“说来我对颜宣的确实有不少印象,关于他和这所私学的事,在同文书馆时也略略听过一些。有人说……” 他说到此处,轻咳一声停顿了片刻,似是在考虑措辞。玉衡见状便也追问道:“说什么?” “说他有一些……隐秘之癖,学堂之中的孩童无论男女,都逃不过他的狎亵。”苏敬则思索既定,方才继续说道,“也因此,此前选官文试之时他其实并非是因病缺席,而是被‘义愤填膺’的其他学子认出,赶出了考场。” “……”玉衡双眉紧蹙,神色极为少见地凝了下来,半晌才道,“看来你并不相信。” “此等说法太过荒谬,除非是传播之人亲眼所见。更何况早也有另一种传闻,他是因为与祁少府颇有些私人恩怨,才招致报复。”苏敬则默认了玉衡的看法,说道,“因心存疑惑,选官之事结束后我曾经大致地调查过——祁少府的一些往事,不知玉衡姑娘可知道?” 玉衡不假思索:“他最早供职于度支部,平康十八年受命处理并州民乱与瘟疫,数年后因被告发那时赈灾不当与贪墨赈灾款而去职,直到一年前左右无人再提这旧事时,方才重新被认命为将作少府。” “玉衡姑娘倒是对他的事情很了解。”苏敬则笑了笑,调侃之言却也只是点到为止,“我还听闻,当年告发了他的数人皆是因那次瘟疫举家南迁的并州小士族。他们大多因此而家道败落,却又不甘与庶民为伍——这其中就有太原颜氏。” “哈,方才苏公子说什么来着?你不也一样调查得颇为透彻?”玉衡挑眉,非常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句后,才正色道,“看来无论如何,颜宣都或多或少地和死者有几分微妙的龃龉。下一步呢?苏公子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按例调查一番祁少府平日里是否结过什么其他的仇怨,再将颜宣与轻鸿二人传来询问一番,等待孟少卿前来定夺了。”苏敬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过在这之前,我恐怕还得回廷尉寺寻一些相关的卷宗来。” “关于那场火灾?” “不错,还有就是绣衣使当时报备在案的火灾死者名册。不过这件事,还需等到孟少卿来到客店之后再办了。” 玉衡听罢,笑道:“这一次苏公子似乎颇为依赖于孟少卿?” “我进入廷尉寺后,本就是孟少卿负责提点。”苏敬则从容笑道,说到此处之时微微压了压声音,“这次……其实也算是成人之美。” “看来得提前恭贺孟少卿高升了。”玉衡自然对苏敬则的深意心领神会,她思索了片刻,复又问道,“那么不知今晚,苏公子可愿忙里偷闲地来赴一个约?” “何处?” “西市勾栏,就在今晚轻鸿娘子的戏开场之时。” 第四十二章 落梅风第四折下 夏日里若是患上了感冒便格外地令人不适,风茗又恹恹地歇了半日,直到晌午过后方才起身。 她早在刚从案发之处回来时,便立即动手将祁夫人的委托调查得清清楚楚并传信交给了枕山楼,也因此将原本便未大好的病症加重了几分,不得不再休息一番。 那名外室徐氏本是西市勾栏里的头牌伶人,花名叫做展秋,约摸一年前不知为何被祁少府相中做了外室。西市勾栏也因此沉寂了好一段时间,才捧出了如今的轻鸿。 一年前……又是一年前么? 风茗思前想后,终究难以放下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案子不管。她指尖蘸上清水揉了揉额角,待神思清明起来,便起身离开了客房。 客店之中的廷尉寺衙役皆是行色匆匆,除却守住客店的大门和几处偏门之外,倒也不太约束客人们的行踪,想来是因为案发现场的取证已经结束。 也正因此,风茗便得以较为顺利地来到了此时并无一人的案发现场之外。 仓库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尸体早已被运走,风茗凝视着那处干透了的血迹。她思索着初次见到尸体时的情形,这才想起了一个一直被她所忽略的细节——按照店小二的说法,他根据尸体手上的那把玉骨折扇便立即认出了祁臻的身份,那么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凶手所希望的呢?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既然凶手希望发现之人第一时间认出尸体的身份,又何必多此一举地蒙上一块灰布呢? 她摇了摇头,这也或许与凶手的目的无关,而是他的作案手法之中,灰布有着什么必不可少的用途。但既然说到了手法,尸体没有拖动的痕迹,凶手是如何离开仓库的呢?秘密……在灰布之上么? 风茗转而看向仓库的屋顶,从这里刚好可看见天窗的一线,那也是在仓库大门上锁的情况下唯一的出口。 在没有任何垫脚物的情况下通过天窗离开仓库,可能吗? 风茗的目光落在了院角的枯井之上。 枯井上的横杆中央有一片青苔被清理得很干净,只需要稍稍细看一番,便能察觉出这处异常。 “原来如此么……”风茗走近几步细细端详一番,低声喃喃了半句,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或许能辨认出凶手的方法。 那么廷尉寺的人,有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思虑既定,风茗便立即转身打算离开此等是非之地,再寻个机会探听探听廷尉寺的调查进度。 然而在她刚刚走到回廊之上时,便听得前方的拐角外传来了一阵争闹声。风茗犹豫了片刻,还是驻了足,在拐角处静静地听着。 “我可真是奇怪了,怎么现在写这种话本的人也讲究起了什么清高风骨?”阴阳怪气的男声嗓音粗砺,听来便令人尤为嫌恶,“写的剧情这么遮遮掩掩的,放出去谁爱买?还有这话本的唱词,说什么‘暖玉灯边拥’,还有这句……写得这么隐晦,存心不想揽这活儿是吗?” “……”另一人似乎沉默着,并不答话。 饶是如此,风茗还是听出来这分明是句艳诗,此人多半只是个低价收购这类艳情话本转手去坊间贩卖的书商。 只是她静心听了一番话本之中的词句,却是又觉得此中的风格颇为似曾相识。 正尴尬之时,又听得那男人继续怒道:“我给钱可不是来给自己做赔本买卖添堵的!我让你写什么,你就得照做,懂吗?” 另一人依然不做任何争辩。 风茗实在对此人的污言秽语有些难以忍受,然而谨慎起见,便仅仅是暗中探头循声看向了那两人。只见那仪态举止颇显猥琐的男子正随手地将数枚铜子洒了出去,铜子四散滚落,不少便落入了满是泥淖的排水沟中。 他对面的青年淡漠地道了一声“多谢”,便不再看他,平静地弯下身子,一枚一枚地捡起了那些散落的钱币。 风茗虽看不清年轻人的面容,却立刻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不正是此前裴珩一案中,被她随手拦下询问状况的学生么? “装什么正人君子,还不就是要钱?” “阁下说得也不算是错,多谢了。” 不料对方当真应下了自己的话,那男子先是哑然,而后啐了一口又讥诮着讽刺了几句,然而颜宣也仍是无动于衷。这一下反倒是男子尴尬了起来,他虽是舍不得用这价格买下此等索然无味的话本,但终不可将那撒出去的铜钱收回,便也就愤愤地拿着那一沓尚未装订的纸张,自讨没趣地走开了。 风茗见此,觉得那人实在欺人太甚,偏偏他又不算是理亏,也只能暗中白了他一眼,帮颜宣拾起了几枚滚落得较远的钱币,而后走上前去交给了他:“给,落得有些远了,可别漏掉。” 颜宣似乎有几分惊讶,但依然温和地对风茗笑了笑:“……麻烦姑娘了,多谢。” 他的手上沾了些淤泥,隐隐地有些腥臭的气味,风茗倒也不甚介意,大大方方地将钱币放到了他的手中。 “剩下的……太脏了些,我自己来吧。”颜宣急促地低声说了一句,便转身蹲下,继续去捡排水沟里的钱币。 风茗心绪颇为复杂地看着他,以致于并未察觉到有人接近。 “想不到客店里还是有这些滋事之人。”一只手蓦地将数枚粗略抹去了表面污泥的钱币放到了颜宣手中,尽管沾了不少淤泥,但仍隐约可见白净修长的手指。 颜宣闻声抬起头来,这一次却露出了几分仓皇与无措:“是……你?” 风茗也是很有些惊讶:“苏寺丞?你怎么……” “方才问完后总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看看。”苏敬则此刻衣角也沾了些泥水,状况并不比颜宣好多少,却犹是一副从容谦和的模样,没有一丝破绽,“左右案子的事也是孟少卿在主持,而我需要问询的下一位证人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请到。” 客店之外的证人?风茗在心中暗暗生疑。 颜宣勉强地笑了笑:“也不算什么大事,无非是交上去的稿子不太合主顾的心意罢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稍等。”苏敬则翻过手看了看沾染的淤泥,语气中是半开玩笑的意蕴,“瞧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太好直接回去继续调查,不知可否去你的学堂之中借光清理一番?” “自然可以。” 风茗心知这多半只是个借口,他二人想必是有些不宜宣之于众的话要谈,便也就顺势道:“两位慢聊,客店之中的房客不好随意出入,我便先告辞了。” 辞别了这两人后,风茗一面思考着如何能探知廷尉寺的调查进度并说明自己的看法,一面向着客店的客房所在走去。虽说孟琅书与苏敬则皆非不通情达理之人,但若是以局外之人的的身份,想要让自己的看法取信于人也并不算简单之事。 “轻鸿姑娘,苏寺丞还需要一些时间方可返回,若是不介意,可以到屋内暂且休息一番。” “既是官家的事情,哪有什么介不介意的说法?我去屋里等着便是。” 不经意间飘入耳中的一段对话让风茗精神一振:苏敬则方才不是还说下一位证人一时也到不了么?更何况轻鸿每晚远在西市勾栏登台演出,能为这里的什么事情作证? …… “乖,带着他们去院子里读今日教的几篇诗文,一会儿我可要来考的。”颜宣此刻已将衣上的污泥清理干净,他微微弯下腰揉了揉小少年的头发。 那少年顺从地应了一声,又疑惑地看了一眼苏敬则,这才转身去招呼私学里的其他孩子。 目送着少年将孩童们尽数领到院中后,颜宣这才将房门关好,走上前坐到了苏敬则的对面:“久等了,不知……苏寺丞想问些什么?” 他似乎不太习惯这个称呼,顿了片刻才有些生硬地说出口。 苏敬则观察着他略显局促的面色,微笑道:“你也不必如此,我不过随意问问,借机从这繁重的调查里缓一口气罢了。” “是么?”颜宣便也回以微笑,几不可察地微微松了一口气。 “方才那个孩子,也是你收养的?”苏敬则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颇为随意地问了一句,又叹道,“你倒是心善,怎知自己不会因此而更为困顿?” “不,算是我的一个堂弟吧,算一算今年也该十五了。”颜宣倒不料他会问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愣了愣,便也不多想什么,苦笑着答道,“虽是困顿,却总算还可以勉强度日。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自然能救一个是一个。” “哦?这倒是不曾听闻。” “我原本也并非洛都之人,同窗们不知,倒也寻常。” “依你如今这番处境……没想过回去么?” 颜宣苦笑一声:“若还有这样的退路,该有多好。” “抱歉。”苏敬则微微垂眸,看不清神色。 “无妨……”颜宣叹了一口气,平静道,“你可还记得前些日子石氏的案子?” “此案也算是由我经手过。”苏敬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反问道,“为何突然问及此事?” “颜氏家中的变故,也算与他当年做的事情有几分联系。”颜宣叹道,“不过也都是些旧事了。我知道你今日来此,是为了问什么。” 苏敬则一面向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目光,一面暗自思忖着他方才一带而过的话语。 石斐所做过的,自然是勾结雪岭向风城贩卖醉生散,若说他这番生意会危及的,多半也是沿途的州县。 而出了洛都所在的司州向北前往风城,必然经过的便是…… 并州。 依颜宣所言,平康十八年的瘟疫,或许与石斐有几分关系。只是此人已然殒命,即便有线索也是业已难寻。 这是巧合吗? 颜宣自然不会察觉到苏敬则的这番思虑,只是继续说道:“当年并州战后突发瘟疫民乱,洛都派了祁臻前去处理,但此后他被翻出当时中饱私囊而去职。” “不错。” “我确实在其中做了证,实际上在他复职前的一段时间里,当年的证人就多多少少地都遭到了暗害或是诋毁。” 苏敬则原本随意翻动着书册的手顿了顿,沉声问道:“看来他那时便知道了自己必然会被朝廷复用,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我想……是这样。”颜宣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个细节背后的深意。 苏敬则接过了他的话语:“所以你们想必是因此而结了仇怨。这之后关于你的那些……流言呢?” “如你所想,他并非什么宽容大度之人,且很容易地就查到了我的情况。”颜宣苦笑道,“至于散播流言……无非是办几场百家饭,给平民们一些好处,没人会和钱财过不去。而后他又从中做了些梗,算是直接断了我的很多路——目的想必是逼我离开洛都,然后途中雇人下杀手吧。” 那么祁臻究竟做了什么,使得上面的人力保了他的复职,以至于造成了这之后的一系列事件呢? 苏敬则沉默片刻,道:“想过应对之策吗?” “你想问有没有起过杀心?”颜宣轻嗤一声,微微仰首,“可是你看,即便如今他死了,谣言也依然甚嚣尘上,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如你所见,如今哪怕是……这样的话本也是没有书商愿意收购了,更不用说向钱庄借贷——实际上,早在选官之前,我就已经几乎用完了所有积蓄。” 屋内的两人一时皆是缄默,一片静谧之中只听得院中的孩童们齐声朗读着词句: “憔悴欹翘委佩,恨玉奴销瘦,飞趁轻鸿。试问知心,尊前谁最情浓。……” 苏敬则于是轻声笑道:“原来除却风雅颂,你还会教这些。” 颜宣有几分尴尬地轻咳一声:“他又在乱教些什么……失陪,我去看看。” 说罢颜宣便起身推门而出,留下苏敬则一人独坐在屋中。 他想起了方才那些孩童吟诵着的词句,忽而一笑。 另一个人在这此中若即若离的存在,险些被他忽略了。 若真是如此,玉衡的邀约,倒也值得一赴。 …… 轻鸿在客房之中坐了片刻,仍不见有人返回。她百无聊赖地环顾了一番房中简洁的陈设,目光落在了案上摆放得略显凌乱的卷宗。 她不由得向窗外瞥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廷尉寺衙役似乎也并不关心她在客房之中的动向。 好奇之下,轻鸿蹑手蹑脚地翻动着那基本卷宗,大致地看过每一本的封面标题。这些多半是些与祁臻和少府寺相关的案卷记录,不少她也有所耳闻。 直到她翻到了最下面,也是案发时间最为久远的一本。 这一本卷宗的封面上,用规整的正楷写着案件的时间与名称。 “平康十七年三月,宁州易氏案”。 第四十三章 落梅风第五折上 勾栏之中挂着的彩灯红艳而绮丽,于人潮涌动之中摇曳着迷离的光影,照见楼中纸醉金迷的华丽陈设,亦为每一位来客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淡金。 玉衡倚靠着二楼的阑干,手中百无聊赖地绕着一匹织金红绡,看似游离不定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戏台半分。 台上正唱着那一出《落梅风》,小生扮相的轻鸿甫一登台,便引得一干客人高声叫好,更有些许狂热的戏迷高高扬手向着台上抛出各式的玉帛锦缎。 仿佛是被这气氛感染了一般,玉衡亦是玩闹似的笑了起来,手中略微着力将那匹红绡一挥而出。薄如蝉翼的红绡借着这股力道飘摇而下,金线在彩灯的映照之下隐隐泛光,很快便湮没在了台边纷落的锦绣之中。 “久等。” 玉衡闻声回过头来看着向刚刚来到此处的苏敬则,唇角的笑意尚未消退,眸中倒映着绮丽的灯光:“来得真巧,戏刚刚开演。” “刚刚开演?”苏敬则言语之间颇有深意,“看玉衡姑娘的模样,倒像是对这出戏了如指掌了。” “说笑了。”玉衡再次瞥了一眼戏台,而后便转身在桌边坐下,“不知苏公子是喜欢什么样的酒?” “何必如此麻烦?我看桌上的这一壶茶便足够。”苏敬则便也在她的对面坐下。 玉衡闻言便笑道:“那是云雾茶,勾栏里的一绝,苏公子眼光不错。” 苏敬则神色自若:“玉衡姑娘似乎对这里很是熟稔。” “京中事宜本也就没有太多会交由廉贞使管辖,我自然也就是个……”玉衡说着牵了牵嘴角,似是在自嘲,“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了。” “洛都之中可不会有敢于如此……放浪形骸的世家小姐。”苏敬则微微笑着,不以为然,“是‘他’希望看到这么个无功无过的廉贞使吧?” “但苏公子似乎不当是个无功无过的人。”玉衡并未正面回答他的反问,而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似乎也不愿再做什么无意义的试探,“那么不知祁少府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苏敬则淡淡一笑:“颜宣看起来并没有足够的动机,不过若是另一种猜测也不错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那么昨晚事发的时候,他又在何处?” “据他所说自然是在学堂里早早歇下了,不过很显然,学堂里的孩子即便为他作证,也并不算十分可信。” “这样……”玉衡应了一声,陷入沉思。 “另外,我也问过了徐氏的侍女,她提及昨晚徐氏在祁臻离开后也曾离开过客房,并未让她随行。” 玉衡斜睨了一眼戏台的方向:“那……轻鸿呢?” “她自然不会有可疑的行迹,廷尉寺的目的无非是向她问些徐氏的事情。”苏敬则说到此处笑了笑,“不知玉衡姑娘有何见解?” 玉衡沉思片刻,答道:“这样一来,案子也不过这三个有嫌疑的人。也许我们该从凶手离开仓库的方法入手,比如——三个人中,谁能够从那个狭小的天窗离开呢?” 苏敬则取过茶壶径自斟了一杯:“的确是个不错的想法,风城的那位小姐也是这样对孟少卿提议的。” “她倒是热心,自己的病可都还没好。若不是孟少卿向来也不拘小节,换做陆寺卿那样的行事风格,她怕是也会碰不少灰。”玉衡微微挑眉,似是有些惋惜,“被她抢了先说出这个方法,还真是让我有些遗憾。” “哦……孟少卿向来比较怜香惜玉——玉衡姑娘下次也试试?”苏敬则说这句话时只作是一副无辜的神情。 玉衡的笑容僵了一下:“算了,毕竟那是廷尉寺的公事,绣衣使的规矩可不比枕山楼那样宽松。” 苏敬则若无其事道:“算一算时间,这时候他们也该整理好了各处的口供,很快就会将那三位有嫌疑的人聚集到案发现场,开始这个测试了。” “这多少也算是此案的关键,苏公子不打算回去看看?”玉衡闻言,说道,“还是说……这是在借着不必主管此案来忙里偷闲了?” “理由很多,比如……我猜这个测试,并不会有任何结果。” “为何?” “因为所有人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 客店之中的情形也确实如苏敬则所言,廷尉寺一行人来到了案发的仓库,不多时,三名嫌疑人也被领到了此处。 风茗站在仓库外好奇围观的数人之中,轻轻踮起脚借着衙役们点上的通明灯火,有几分紧张地看着仓库内几人的一举一动。 自己的推测,究竟对不对呢? 那一边孟琅书将推测大致地对三人说了一遍,末了指了指自天窗上垂下的长绳,又道:“所以能够完成这件事情的,想必就是此案的凶手了。” 这条绳子一段系在枯井上被除去了青苔的横杆中央,绕上仓库房顶之后,经由天窗垂入仓库内,这样看来确实也足够让凶手出入案发仓库。 而仓库的房顶之上又密密地爬着藤蔓,加之那时正值夜晚,自然也就让人很难察觉这根麻绳的存在。 李生好奇之下抬手轻轻拽了拽垂下的麻绳,发现它确实颇为牢固。 徐氏首先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妾身在勾栏时连武戏也不曾演过,如何能顺着这么细的一根绳子爬出天窗呢?” 孟琅书见徐氏确实身形纤弱,很难有爬出天窗的体力,但出于办案的严谨,还是说道:“尽力一试便好。” 徐氏攀着绳子艰难地向上爬了几步,便已是一副大汗淋漓的精疲力竭模样,不像是刻意为之。孟琅书不愿旁生枝节,道:“夫人不必勉强了,请下来吧。我想这种方法对你而言确实太过勉强。” 徐氏颤颤巍巍地从长绳上下来之后,第二个尝试者是颜宣。 他倒是不多推辞什么,只是听从指令攀住细绳费力地向上爬去,风茗站在门外,微微仰首看着他一点点地接近了天窗口。 不料颜宣就在天窗之外停了下来,语气似乎颇为无奈:“大人,这天窗……我出不去。” 出不去……怎么可能? 那边颜宣继续说道:“这扇天窗太窄了,据学生看来,大约正常的成年男子都是无法通过的。” 孟琅书闻声抬起头看去,见颜宣的肩膀恰恰地以斜对角卡在了天窗口,如此一来,即便任他如何努力,也完全爬不出这扇天窗。 这样一来,身形比之颜宣要更为壮硕一些的李生便也一样不可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仓库内,李生见此情形,赶忙也道:“大人您看,这天窗成年男子多半是爬不出去的,何况……何况学生要是爬得出去,也不会强行破开大门,留下手印和脚印了。” 尽管李生这副唯恐沾上任何麻烦的模样很令人发笑,但说的话却也是在理。孟琅书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再试,似乎便陷入了沉思。 围观着的客人们见此情形也是议论纷纷,风茗按了按微微发痛的额头,陷入了思索。 她本以为解开了这个杀局,却不料这其中还有如此变数。而即便她不曾患病先行试过了这个方法,也无法发觉这个问题。 如今看来,这扇天窗只有成年女子的体型才能恰恰通过,而三人之中的徐氏却显然并非是一个体力丰沛的人。 正在思绪芜杂之间,忽而听得李生高声道:“我知道了!凶手一定是颜宣!” 颜宣有几分莫名地看向了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李生并不理会他,仍旧紧紧地盯着孟琅书。孟琅书本觉得是此人的无稽之谈,但此刻被他盯得也颇为不自在,反是笑了一声:“你说凶手是他,何以见得?” “颜宣可以事先在杀害祁臻后离开仓库,然后让他的学生在里面锁上门,最后从天窗离开!一定是这样!以孩子的身形,总能爬出去的吧?” 孟琅书尚未答话,颜宣便被他的这一番话弄得有几分恼火:“你疯了?我怎么会让我的学生来做这种事?” “行了,你的想法根本不成立。”孟琅书似乎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弄得忍俊不禁,“我想你是没注意吧,这绳子,徐氏作为一个成年女子根本爬不上去,即便颜宣也费了相当一番气力,更不要说学堂里那些瘦弱的孩子了。” 颜宣颇为感激地看了孟琅书一眼,而李生则是泄了气般地陷入了沉默。 风茗并未关注这一个小插曲,只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些。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如果凶手不曾通过这种方法出入仓库,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地擦去枯井横杆上的青苔?这简直就如那片灰布一样令人匪夷所思。 等等……青苔?灰布? 风茗的脑海之中忽而闪过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是自己的思路一开始就走入了一个歧途呢? …… “你是说……凶手可能从一开始,就没有立刻离开仓库?” 苏敬则微微颔首:“确有此意。” 玉衡细细思索了一番,仍旧觉得有几分难以置信:“但你的证据是什么呢?” “先前我随你爬上客店的墙头之时,曾见那仓库屋顶之上的藤蔓长得蓬松茂盛,倘若有人自天窗离开,难免会留下血迹和压痕。” “你的理由恐怕不止于此。” “当然,还有……青苔。” “青苔?” 第四十四章 落梅风第五折下 风茗向着前面挤了挤,尽力地提高了自己有几分沙哑的声音:“孟少卿,青苔,转轮把手上的青苔。” 孟琅书有些惊讶地循声看了过来,愣了片刻,方才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转身对一旁的主簿吩咐了几句,那名主簿立时便应了下来,举步走出了仓库。 人群便自然地让开了道路,看着那名主簿走到枯井边,蹲下身仔细地查看了一番,而后趋步回到了仓库之中,低声地说了些什么。 风茗仍是忍着微微的眩晕感,颇为紧张地翘首看向仓库中的情况。 孟琅书思索良久,忽而开口道:“李生,你……” 李生一惊,也不待他说完,便苦着脸道:“大人啊,学生真的不是凶手!” 孟琅书有些不合时宜地被他这番宛如惊弓之鸟的反应逗得一笑:“……本官没说你是凶手,别这样乱喊乱叫的。读书人的风度啊,都被你丢水里了吗?” 四周看热闹的客人们有一些不由得笑了出声。 “是……是。”李生唯唯诺诺地应下。 孟琅书问道:“之前苏寺丞询问你时,你曾说过仓库的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呃……”李生回想了一下苏敬则那时仿佛看透了他所有心思的笑容,心里冷了冷,“是这样的。” “本官当时和许多人一样,习惯性地便觉得凶手是在你昏迷之时,用了什么方法离开了密室。”孟琅书点了点头,而后环视着在场之人,道,“但若是这个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呢?也许凶手根本就没有立刻离开仓库呢?” 风茗松了一口气,暗地里会心地笑了笑,心说孟琅书倒是将这案情说得简单易懂,连一旁看热闹的客人们也被引得有兴致地小声讨论起来,颇有几分说书人的风范。 “这……这怎么可能?”李生很是惊讶,“学生在仓库里醒过来的时候,也并没有看到人啊?何况这仓库里……哪有什么藏人的地方?” 孟琅书神秘一笑:“谁说没有?他那时候可就在你的眼皮下呢。” 李生似乎在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脸色不由得白了白:“……大人可别说笑了,您该不会想说,他就在灰布下吧?” “准确地说,是凶手伪装成了祁臻的尸体。”孟琅书指了指那片灰布,笑了笑,“给尸体盖上这样一大片灰布,最简单的目的当然是为了遮掩什么。凶手所要遮掩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李生的脸上露出了后怕的神色。 “别忘了,你那时是靠那把玉骨折扇才认出了祁臻的,至于真正拿着折扇的是谁,便只有揭开灰布才能知道。”孟琅书说到此处顿了顿,又道,“我想凶手也笃定了,你在极度的恐惧之下,绝不会想要看一看尸体的模样。加之你先前见到祁臻来到后院,又在这里看到了扇子,便想当然地认为这就是祁臻的尸体了。” 李生嗫嚅:“确实如此……” “可以佐证的还有发现尸体的店小二的话,他那时看见的是握着扇子的手和一角袖口,而你那时却并未提及尸体的衣物。” 门外的看客之中不知是谁高声问道:“也就是说,凶手拿了祁少府的扇子躲在了灰布之下,扮作了尸体。可……真正的尸体呢?” …… “让我猜一猜另外的理由是……”玉衡一面饮尽了茶盏中的茶水,一面微微眯起眼,笑道,“果然是成人之美么?” “孟少卿在廷尉寺也待了数年,上次怀秀园一案过后,上峰就有了升迁的意思。”苏敬则抬手为她续上了茶水,从容笑道,“祁少府毕竟是个正四品卿,这案子也算是大案,何必拂了上峰的意?” 玉衡轻轻地笑了一声:“孟少卿长于人事而短于断案,你不怕出什么问题?也对,风茗在那儿也是一样,这个小姑娘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瞥见台上的戏已近尾声,说道:“走吧,这戏也快落幕了。” 玉衡出言调侃道:“我原以为你会旁观到最后呢。” “我担心的是,他们即便确认了凶手,也可能找不出物证。”苏敬则起身,蹙眉道,“其实我也无法确定,这件物证是否还存在。” “那不如便赌一把,找到物证再回去,如何?”玉衡会意,以手支颐仰起头看向他,笑问。 “是,但也并非完全如此。”苏敬则似是已有定夺,笑道,“无论能否找到物证,能让他认罪的致命弱点,我已能确定。” …… “我想真正的祁臻尸体……”孟琅书说着抬起头指了指那扇狭小的天窗,“那时大约就吊在这里吧。” “什么?”看客们纷纷惊叹。 孟琅书微微仰首看着那天窗,不紧不慢道:“寻常成年男子无法通过天窗,但尸体却可以悬停在窗口代替原本天窗挡板的作用,由店小二的口供看来,尸体被发现之前无人察觉天窗的异常,你那时自然更注意不到什么。” “可即便是将尸体吊起来,凶手也还是得牵着绳子爬上屋顶来固定吧?”有思维敏捷一些的看客立即质疑起来。 也亏了孟琅书此刻竟还有这等闲心,继续解释着:“凶手自然不是简单地将长绳固定在枯井的横杆上,而是绕过横杆后固定在转轮上,这样一来转动转轮把手,便能轻松地将手脚绑缚在长绳另一端的尸体像打水一样升到天窗口。” 李生细细想来只觉得恐怖不已,那晚他的眼前是杀人凶手,而头顶便是血淋淋的尸体:“可……凶手这样大费周章,到底目的是什么呢?” 孟琅书轻嗤一声:“当然是嫁祸于你了。” 李生打了个冷颤,不再多言。 如此一来,凶手的作案手法便明确了。 他一早便摸清楚了近日一来祁臻的动向,多半也知道了李生有意在此处守株待兔。 因此在案发当晚,凶手提前在废弃仓库布置好现场,而后以某种理由将祁臻约至后院仓库外,意欲攀附祁臻的李生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也随之而来。 他先绕道将毫无防备的李生打晕,而后在仓库中乱刀杀害祁臻,又将李生也拖入仓库中。为保证李生能留下痕迹,多半会把他的一条腿放在血迹之中。 而在这之前,凶手也许早早便因为想把案发地做成密室,而发现了天窗口无法通人,只是李生的存在给了他新的灵感,也让他下定了动手的决心。 凶手取下尸体随身带着的泥金玉骨折扇,而后利用枯井的转轮将祁臻的尸体悬停在天窗口,栓上仓库门,自己则蒙上灰布躺倒在血泊之中,只露出一只握着折扇的手。 李生醒转后,看到凶手所做的‘伪装’,加之先前确实看见祁臻来到后院,意识混乱之中便误以为这是祁臻的尸体,慌乱之中逃出仓库,因而也留下了种种痕迹。 而在确认李生离开之后,凶手才起身放下祁臻的尸体,将折扇放到尸体的手边,而后从被李生打开的仓库门堂而皇之地离开了案发仓库,并收起了枯井上的长绳。 李生忍不住发问:“但这样说来,如果第二天早晨并没有人在那时来到后院,又怎么能确定我的嫌疑呢?” 风茗猛然间回忆起了那日早晨几乎要被她忘却的孩童嬉闹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凶手的身份,便很明确了。 “这个问题,我想当时的你我,都完全没有注意到。”清秀却苍白的少女拨开前方几人的遮挡,走到了门外。 孟琅书向她点了点头,示意风茗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那时你找的借口是,后院的这一处角落素来僻静,所以你是来此处看书。”风茗略作思索,道,“但非常巧合的是,就在昨天早晨,墙外却有了孩童的嬉闹之声,而在你落荒离开之后,这嬉闹之声也渐行渐远——简直便如特意在揭穿你的谎言,不是吗?” 李生一惊,转而看向了一旁的颜宣。 风茗顿了顿,转而看向颜宣,又道:“还有,我记得店小二曾经提过当初是你来为破损的天窗临时补上的挡板,想必从那时候开始,你就已经发现这个看似可以通人的天窗实则却能卡住成年男子的身形吧?” 如此一来,他岂非是蓄谋已久? 颜宣苦笑一声:“这位姑娘是认为,我是凶手?但……理由是什么呢?学堂里的孩子难免有看不住的玩闹之时,我很抱歉他们扰了客店的清净,但这似乎并不足以证明什么。更何况,我有什么一定要杀死他的理由呢?” 风茗蹙眉不语,不知是因为不适还是思路陷入困顿。 孟琅书亦是不答,反问道:“你那莫须有的恶名便是由他散播所得,又怎么可能全然心无怨怼呢?” 颜宣神色不变,转而向着孟琅书一揖,说道:“大人明察,即便学生心存怨怼,祁臻的死也对洗刷恶名于事无补,学生又何必冒这样的险?” 风茗依然不做言语,她对颜宣的了解实在并不比在场的任何人要多,面对这一番质问自然也做不出任何有力的回答。而在这一番接连的劳神之中,她只觉得脑中抽搐般的疼痛感更加重了一些。 “证据自然是有的。” 在这短暂僵持的间隙之中,立时便有一个从容带笑的声音自人群之中响起。 颜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紧张与不自然。 风茗只觉得摇摇欲坠的身体忽而被人稳稳地扶住,她惊讶地抬眼看去,正见玉衡一面扶住了她的肩,一面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想太多了,一会儿我扶你回房休息。” 风茗茫然地点了点头,但仍是低声说道:“凶手一定是他,只是……” “好了好了,他的证据和动机都已经找到了。”玉衡撇了撇嘴角,低笑,“真不知道你在勉强什么。” 另一边,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入仓库之中,向颜宣投去的目光虽是温和淡淡,却在开口的一瞬间隐含着某种尖锐的利芒:“颜公子想要的是物证?很巧,廷尉寺也已经找到了。” 这样的目光在与颜宣对视的瞬间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眼中,刺得他瞳孔微缩。 第四十五章 落梅风第六折上 “当时凶手若是想要扮作尸体,便不可避免地要躺入血泊之中,即便先前杀人时用了灰布遮挡,也还是于事无补。”苏敬则见颜宣不语,便先行开口道,“若是他人我尚且不能确定,但你——想必因为学堂之中生活拮据,并不想毁掉你仅有的几件衣服吧?” 颜宣轻笑一声:“苏寺丞还真是言之凿凿,可你也并没有拿出所谓的血衣。” “如果颜公子一定需要看到血衣才认罪的话,倒也无妨。”苏敬则坦然地与他对视着,“你该不会觉得孟少卿在这里与你僵持多时,会想不到派出人手去封锁学堂吧?冲进去搜查……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了。” 孟琅书瞥了苏敬则一眼,神色有些惊讶。 “即便是廷尉寺也并不能无故搜查民宅。”颜宣的紧张之色只是一闪而过,便复又笑道,“苏寺丞可别想着用这种方法逼人认罪。” “我何时说过是无故?”苏敬则杳如千年深渊的黑眸里分明闪动着洞悉的光芒,“你的动机,其实也并非无人知晓。” “洗耳恭听。” “我记得那时你说过,他的诋毁与作梗断了你谋生与借贷的门路,这之后在此次选官前你便已几乎没有了任何积蓄。”苏敬则几乎是不假思索,“那么参与选官所要交上的五百铜子,你是从何得来的呢?这对你而言并不是个小数目。” 颜宣这一次出奇地沉默。 “非父母私自买卖儿童是违反律法之事,我猜……你是以父亲的名义,卖掉了私学里的某一个孩子吧?”苏敬则正色说道,“祁臻那时候多半也是查到了那个孩子的去向,来要挟于你——毕竟这个污名,如今已不算是莫须有了,他自然乐得见你更加走投无路。” “这样一来,只需要去问一问学堂里几个月前有谁被‘领养’,便能顺着线索查过去了。”孟琅书思索片刻,叹了一口气,道,“相比于其他的污蔑,这还的确是黑纸白字的罪名,足以让你的学堂无法再开设下去。” “……够了,别去打扰他们。”颜宣的神色几度变幻,终究是低声开口,“他们不该知道这些。” 此言一出,也便等同于是默认了罪行。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声,对苏敬则道:“早在江飞白之事败露时我就该知道,不该对你多说什么。原本只是想借学堂的现状让你看一看祁臻是个多么死不足惜的人……真是可惜了。” 他顿了顿,而后又看向孟琅书,惨然一笑:“孟少卿不是想要物证么?就藏在私学的卧房中,只希望孟少卿不要动用那些廷尉寺的衙役。” “哦?”孟琅书略有些惊讶。 “只是不希望让孩子们知道我如今的处境罢了……这一点小小的请求,不算过分吧?”颜宣不再与他们对视,微微垂眸,“我曾教导他们需得立身以正,可如今自己却是先违背了。不过事已至此,我亦是不必再以往日种种谋求什么同情。” 说到底,还是他对这士族横行的官场抱了太多希望。 孟琅书端详着他的神色,沉思半晌,方才点头应允:“那么,与本官一同过去吧。” 颜宣在与苏敬则擦肩而过之时,忽而快速地低声说道:“当年并州的那场瘟疫,绝不是天灾。” …… 那正是案发前一日的傍晚。 “颜宣,你这人可真是有意思,当初是怎么和那群人慷慨激昂地控诉我的?”客店的客房内,祁臻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冷哼道,“怎么如今倒是你亲手将视若亲人的学生给卖了呢?” 颜宣顾不得太多,急切道:“祁臻,这是绝不能说出去,我……算我求你。” 对方仍是不依不饶:“求我?我倒想问一问你能拿什么来求我?颜宣,这可不是当年你手握并州之事证据的时候了。” “……” 祁臻见他不答,气焰更为嚣张:“我偏要将这件事情说出去,真凭实据地让天下人看看你是如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这样一来,别说把人赎回来,你连你自己的学堂都要保不住了吧?” “祁臻,你害我害得还嫌不够吗?” “害你?你当初说我丧尽天良,怎么不看看如今的你又是什么个模样?” “……” “想要我替你保密?没有任何可能。”祁臻忽而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如今可是靠着给那勾栏里的小丫头写戏本才苟活到了现在。她生怕勾栏不要这些戏本断了你的生路,所以才署了她的名——真是情深义重啊。” “……” “如果我把这件事也揭出来呢?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最后一点靠女人得来的生活来源也没了吧?” “你……” “滚,不要指望我给你保守什么真相!” 如果祁臻真的将这些事情说出去,那么不仅是自己的学堂要遭殃,被他一念之差卖出去的孩子也就要做一辈子的奴婢,还有轻鸿…… 那么也只有让祁臻——永远地闭嘴了。 或许这便是压垮他精神的最后一击。 …… “怎么,你找我来,不会还是想让我替你保守秘密吧?我可告诉你,不可……” 颜宣冷冷地笑着,完全没有给他嚣张地说完这句话的时间。 一刀毙命。但颜宣却并不觉得轻松,他又一次地举起了手中滴着血的短刀。 “这一刀,为并州那场不明不白的瘟疫。” “这一刀,为当年因你贪墨怠工而死于灾祸的家人。” “这一刀,为这时候正在为奴为婢的孩子。” “这一刀,为一年前险些丧命的轻鸿。” …… “最后这一刀……为了我自己。” …… 从回忆中缓过来的时候,颜宣正和孟琅书出了客店的后门,走向自己的私学。 颜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西市的灯火中出离,小跑着向学堂而来。她似乎是刚刚演完今日的戏,卸下了舞台上的妆面,还不及细细地打扮。 他此刻并不愿意以这种方式与她见面,但她显然也看到了此处的两人,立即明白了什么,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颜宣只与她对视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他们因客店的大火而相逢,但寒士与戏子,到底做不了扶持一生的同路之人。 庶民杀士大夫,斩刑,不可赎。算来到那日之时,也正是她被正式接入崔府的日子。 就这样,也不错。 第四十六章 落梅风第六折下 客房中烛火的暖芒轻轻地摇了摇,映得屋中之人投在墙上的身影也随之颤了颤。 玉衡总算给昏睡过去的风茗打理好了略显杂乱的客房,又为她换上轻袍缓带的衣物,这才将她一点点地扶上了床榻,又盖好了衾被。 尽管仍是在病中,风茗睡得倒也是十分安稳。她的睫毛长而微翘,在烛光摇曳之中看得便更明显一些,似有一点点的碎金在她的睫毛之间若隐若现。 玉衡抬手试了试风茗额头的温度,叹了一口气,又径自去寻了一块帕子,蘸了些温水敷在了风茗的额头。 做完了这些,她又将房中案几上的几份去热药物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放好,这才倚着案几坐下微微阖眼,与其说是养神,倒不如说是终于有了静下来思索整件事情的空闲。 虽说祁臻遇害的案子也算是告了一段落,但此案牵所牵扯到的事情,似乎远比案情本身要复杂许多。譬如一年前客店之中的那场火灾,连绣衣使的卷宗之中也是语焉不详地定为意外。可能吗?而与整个案子若即若离的名伶轻鸿,又是否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呢? 玉衡猛地睁开了眼,她听到了自房门处传来微弱的衣带风声。 她的手微微一抬,随手拈起的一只小药瓶已经向着声音的来源脱手飞出。 “叮”。 清脆的碎裂声。 小药瓶碎得四分五裂,与之相对的,一只再寻常不过的黑色棋子也在地面上碎成了两半。 玉衡心中一紧。门外之人已经疾步掠入客房之中。 不及多思,她随身的长剑已是铮然出鞘,反手便向来人刺了过去。 来人似乎也有些猝不及防,随手便拿起案几上的一支毛笔,笔杆一横便勉强地挡住了玉衡的攻势。 来人瞥了一眼床铺的方向:“还不曾领教过廉贞大人的身手,不过……何必在此扰人清净?” 玉衡狭长的双眸紧紧地盯着对方,小心地权衡着他此言几分真假。 对方似是看透了她的思虑,轻笑一声,当先身形一动,虽看似并不算快,却转瞬已是没了踪影。玉衡思量片刻,起身将客房的门自屋内闩好,而后足尖一点,身形迅疾如流电,自窗口一闪掠出。 此夜无月,但有漫天星斗与人间灯火遥遥辉映。 不速的来客执笔的一手负于身后,在夏夜的微风之中立在后院树木的枝头,夜风之中的衣袂轻轻鼓动,颇有几分飘飘欲仙之感。 玉衡此刻归剑入鞘,但以入鞘之剑飞身刺出,一道锐利而极细的暗芒正如那夜空中飞逝的流星,径直向着来客而去。 似有一阵风卷过,吹得檐下的铁马于寂静的夜色之中叮当作响。 来客纵身点足一掠,却不料玉衡的剑鞘也极快地转了方向直逼他的眉心,索性便在一回身时将墨笔在指间一转,以笔杆末端击向玉衡的后颈。他的身法看起来飘逸而洒脱,似乎与迅疾二字所去甚远,却又偏偏在这刹那之间的交锋之中全然不逊于玉衡。 玉衡不得已向下一躬身,又以剑鞘平平地回转,击向了对方的双腿。这剑明明是带着有几分笨重的剑鞘,一击刺出之时却仍旧有着剑刃的薄与快,如苍鹰逆风而翔,又带着一丝直要分开这洛都之中沉沉夜色的光芒。 来客将墨笔一收,纵身向前一跃,直接以足尖轻轻点上玉衡的剑鞘尖端,而后在空中灵动而不失风雅地一翻身,向后掠去。繁星之下,他的这一退避曼舞如昙花临风盛放,而宽袍广袖卷起花草的清香弥漫天地,一瞬便是绝俗脱尘的风姿。 院中树木簌簌而动,声如万千悬冰迸出细碎琼玉。一片落木萧萧之中,恰可窥见来客身形飞转,他浅色的衣衫如星河流转,一霎便是千里,似要融入万顷夜色,却又倏忽之间无声地落地。 玉衡的剑鞘也紧随而至。 此刻若有他人观战,定会觉得这番场景奇特至极。深色衣衫的人长剑攻势倏忽之间便是千变万化,身姿迅捷凌厉,半融在夜色之中几乎难以分辨。而浅色依然的人乍看来似乎只是在转弄着手中的墨笔,身法风雅而洒脱,看起来漫不经心,却在对敌之时全然不落下风,而若是给他一卷画纸,多半还能绘出一幅长卷。 玉衡与他交手良久,只觉得双方皆是对彼此的出招颇为熟稔,若是再这样拖延下去,自己的体力难免会先于对方耗尽。 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她手中的剑立时便又向着对方的方向平平地削过去,剑格上的暗芒如一线惊电,刺破夜色千重。 花叶还在簌簌地飘着,却已是无法落地。那一剑平平地削出去,隐隐带着剑气弥散在夜色之中,激得那些触到剑鞘花叶纷纷地反跳起几寸,又在空中被剑气削成了碎片。 来客亦是不紧不慢地负手向后疾退,直至身形掠至院中树下的大理石桌凳旁,而那大理石的桌面上正摆着白日里不知哪位客人留下的残局。 眼见对方的剑已近身前,他反手对着那大理石桌不轻不重地一拍,震得残局上的黑白子俱是跳起了几分。他看似颇为随意地揽过那些棋子,顺势一个回身,长袖翻卷之间黑白子已然被次第掷出,而他的神色一如那些谋定全局的棋手落子时的自信。 一阵叮叮叮的响动之中,玉衡只觉得自己的这一剑被对方以棋子拦截了十余次,尽管那些棋子俱是在剑气之中被削成了两半,她仍是觉得这连续的力道让她手中的剑几乎要脱手飞出。 眼见这一剑必然落空,玉衡果断地挽了个剑花,转而又是一刺。 而在剑鞘的尖端抵到对方喉部的同一瞬,那支墨笔的笔杆也轻轻地抵住了玉衡此时大开的命门。 墨笔是再普通不过的墨笔,但这把剑却是颇为别致。剑身狭长轻盈,剑柄与剑身处唯有一块墨色的玉石镶嵌其间充作剑格。 夜风习习,星辰明灭。 两人均是沉默了片刻,齐声发问:“是你?” 来客率先漫不经心地将墨笔收了回去,笑道:“我倒是不曾想到你还活着。” “同样的问题我也很想问一问。”玉衡便也将抵着对方的剑一收,抱着剑扬起了唇角,“让我想想该怎么称呼你呢……师兄?” …… 夜色已深,而今晚的廷尉寺中,仍是灯火通明。 孟琅书已将祁臻一案需要呈交于尚书省的卷宗撰写完毕,苏敬则见此,便走上前收拾起了书房之中用作参考的其他卷宗。 “敬则,你觉不觉得,这个案子背后的东西,似乎还有很多没有答案?”孟琅书收拾着案桌上的杂物,忽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苏敬则答道:“或许吧,不过廷尉寺的调查做到此处,也算是能让上峰满意了。” 因手边之事已告一段落,孟琅书的神色也轻松了几分:“你倒是一点都不好奇——不过也是,很多事情都不是廷尉寺所能着手的。” “廷尉寺执掌审谳诸事,也有无从着手的案子?”苏敬则似乎是有了几分兴趣,问道,“我虽知道绣衣使偶尔会插手,但到底也只是有协助之名。” “若我不曾记错,先帝晚年宁州的一场大案,便是全权交给了如今的崔尚书审理。”孟琅书露出了几分神秘的神色,俨然是一副讲述市井秘闻的模样,“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就是集中在平康末年的两三年里而已。” 苏敬则煞有介事地微微颔首:“原来如此,这也难怪我先前抄录备份旧卷宗时,见过好几册写得不甚严谨的卷宗。” “说到那几册卷宗,我初来廷尉寺时倒是听过另一种说法……”孟琅书顿了顿,稍稍压了压声音,“那些卷宗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而伪造的,真正的调查结果,都在那间旧书房中。” “似乎廷尉寺中的传闻,总是和旧书房有几分关联?” “大约是因为平康朝的遗物总归容易惹人遐想。”孟琅书道,“更何况兴平二年的时候,旧书房外也确实有值夜的廷尉寺官吏出过人命,案子到现在也还是悬而未决。” “看来廷尉寺的夜晚……不甚太平。”苏敬则便也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今日时候不早,这卷宗也只有明天才能呈交尚书省了——这边的几册卷宗,孟少卿可还需要?” 孟琅书只是大致地瞥了一眼,便道:“自然是用不到了,你到时将它们收拾好,就早些回去吧。” 苏敬则将卷宗一册册地打理好:“夜路难行,孟少卿也早些回家才好。” 说罢,他径自取过了一盏烛台,与孟琅书又简单地道过别,一手抱着几册卷宗,离开了书房。 因是夏天,拂面的夜风不带任何寒意,这沉沉的夜色便也少了几分森冷的莫测。苏敬则端着烛台一路沿着走廊转过一个弯,向着东侧的卷宗库而去。 此刻约摸已是宵禁,偌大的廷尉寺中只有方才孟琅书所在的书房之中亮着灯,而在转过一个弯后,那一扇被烛光照亮的窗户也不再能看见。 苏敬则借着烛台摇曳的光芒走到了东侧走廊上的卷宗库,取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卷宗库紧邻着的,便是走廊尽头的旧书房。 檐下的铜铃在夜风之中急躁而无序地叮当乱响着。 苏敬则将卷宗库里的灯台点亮,而后转身虚掩大门,将手中的烛台随手放在了门边的案几上,便趋步走向了屋中林立的书架之间。 窗外夜色沉沉,而屋内的烛台轻轻地摇曳着暖色的火苗,光芒昏暗而明灭不定。 苏敬则依照着记忆,一册一册地放置着卷宗。 屋内的烛光猛地一闪,光芒暗了几分。苏敬则恍若未觉,抬手将手中的最后一册卷宗插入书架上的缝隙之中,向后退了几步,仔细地检查起了卷宗摆放的顺序。 他正取下几本摆放有误的卷宗准备重新整理之时,一道冷冽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这么晚了,苏寺丞在这里做什么?” 苏敬则虽是心下一惊,但也立即认出了来人的声音。他将手中的卷宗放入书架之上,而后转身行礼道:“陆寺卿。” 陆秋庭点了点头,淡淡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苏敬则见他如此,心知多半并非什么好事,但仍旧神色如常道:“祁少府一案的卷宗已撰写完毕,下官是替孟少卿来归还此前参考所用到的卷宗。” “那么门边的那个烛台,可是你随手放下的?” “……正是。” “你不妨自己去看一看。” 疑惑之下,苏敬则放下了剩余的几册卷宗,越过了陆秋庭一路走到了卷宗库的门口,而眼前的景象却是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烛台不知何时倒在了门边,尚未冷透的蜡油带着燃烧的痕迹在门下漫开,而门上已有了一片并不算小的烧焦痕迹,还在若有若无地飘着白烟。 苏敬则见状便打算俯身仔细查看一番,却立即被陆秋庭出言阻止:“别碰,刚刚扑灭的。” 他微微俯身看了看那烧焦的痕迹,而后转身对陆秋庭道:“多谢陆寺卿。” 陆秋庭沉默片刻,只是说道:“日后你若在廷尉寺值夜,行事须多加小心。” “是。” “夜深了,你早些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做。”陆秋庭叹了一声,又补充道。 “那……陆寺卿也多保重。”苏敬则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应了下来,简单地道过别后,离开了卷宗库。 直到目送着苏敬则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之中,陆秋庭这才折返回到了此前的书架旁,将剩余几册摆放有误的卷宗一一地检查过后归了位。 做完这些,他又有意无意地向前走了几步,看向了此处书架上的标注。 平康十七年。 卷宗似乎并没有被动过的迹象。 他漫无目的地抬手,一册册地抚过它们的书脊,只是在经过“宁州易氏案”时,几不可查地顿了片刻。 第四十七章 落梅风 终上 风茗于梦中悠悠醒转之时,窗外夜色正浓,一片沉沉的墨色倾倒在星海长河般的万家灯火之上,却仍是稠得化不开,而窗下一盏烛灯明灭不定。 此前因风热而如影随形的不适感眼下总算是消退了许多,她凝视了片刻头顶上绣着繁复花纹的帷幔,这才有几分茫然地转过脸去,看向了床榻边。 在暖色烛光的映衬之下,青年的侧脸轮廓分明,容颜明净,却又带着几分莫名的疲惫之感。他垂下的眼睫刷出一道浅而淡的影子,一如烟云沧波之间宁静的世外仙山。 风茗心中不禁讶然,紧接着便动了动,打算将睡得似乎有些僵硬的身体支撑起来。而倚坐在床榻边的沈砚卿似乎睡得极浅,风茗这一动,他的睫毛便微微一颤,而后睁开了眼,笑着看了过来:“如何,总算是睡醒了?” 他的双眼原本便并不是纯黑,而是带着淡淡的琥珀色,此刻在屋内的光影摇曳之中,更如点缀了日月星辰间各色的碎光,清滟而明朗。而先前那般若有若无的疲惫之气,亦是随着他的眸光流转而荡然无存。 风茗愣了片刻,似乎还没有从冗长杂乱的梦境之中彻底地挣脱出来,而沈砚卿便也笑着任由她这般用那双迷茫而清凌凌的眼看着他。 良久,风茗似乎才想起了什么:“先生怎么来了?我记得方才明明是……”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玉衡的名字。 沈砚卿似是有些忍俊不禁:“你该不会以为,自己只是小睡了一会儿吧?” 风茗怔了怔,随即反应了过来,问道:“我这是睡了几天了?” “也不算久,”沈砚卿笑道,“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该是一整天了。” 风茗刚刚支撑着坐起身来,闻言又有些颓然地向后倚着枕头:“害先生这样耽误了一天……看来我这一病,还真是误了不少的事。” “也算不上,”沈砚卿起身取过一碗温热的汤药递给了风茗,“昨日你将祁夫人委托之事传信给商会后便没了消息,我有些放心不下,恰巧手边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索性今日动身来看一看。” “但一年前那场火,我始终不曾查出什么眉目,只是猜测多半与祁臻脱不开干系。但如今他已经送了命,也就无从着手了。”风茗接过汤药,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反倒是还让先生放心不下……” “我可还没怪罪什么,你倒是先道起歉来了。”沈砚卿叹笑一声,调侃道,“这商会的账目也核对完毕了,我即便有意追究你,也是无事可干吧?难不成……罚你替我打理打理后院的花?” “……啊?”风茗全然不曾料到的是,沈砚卿似乎对此并没有太过在意,但他先前的字里行间,又分明透着对那场火的重视,“先生真是越发会说笑了。” 她端详着沈砚卿的神色,从中也确实找不出一丝破绽。是真的不重要,抑或只是不希望自己追查下去? 而祁臻说到底不过是个气量狭小之人,能干出什么令商会侧目的大事来? 风茗一面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不愿意再多想下去,一面心不在焉地饮尽了汤药,紧接着便被苦味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沈砚卿自然看出了她的神思不属,接过药碗,低低地笑了一声,“小心些。” “在想祁臻的事。”风茗几乎是脱口而出,而后才意识到了什么,轻咳了一声,“我是说,他的那场命案。” 沈砚卿低声道:“庶民故杀士大夫,这样的案子又能有多少变数呢?” 风茗听罢沉默了半晌,苦笑道:“只是觉得不当如此,到底是祁臻欺人太甚在先……所以,廷尉寺的判决已经公布了?” “不,”沈砚卿顿了顿,又道,“准确地说,凶手在廷尉寺给出最后的判决前,就在狱中自尽了。” “怎么会?”风茗有些惊讶,“我听闻廷尉寺监狱的搜查向来十分严格。” “他是割腕自杀——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把那一截刀片带入了狱中。” 风茗一时间哑了哑,重新缩回了衾被之中。 “我猜你直到最后都很难相信颜宣是凶手,”沈砚卿叹道,“但无论颜宣与祁臻,抑或是其他人,你所见的或许只是他们性格与为人的冰山一角。” 冷不防被猜中了心中所想,风茗不觉愣了片刻,而后略微笑了笑:“先生想必已调查过些什么。” 沈砚卿微微颔首:“算不得调查,只是一些零散的消息罢了。” “他当真变卖过……学堂中的孩子?” “约摸是自今年选官的前些日子起,确有人时常会看见颜宣与同一个孩子于两市之间相遇而谈。”沈砚卿亦是不卖关子,简短地说道,“有好事之人问起,他便说是孩子被善人收养有了好去处,但自己到底还是时常会想念——可是谁家会放任自己的孩子孤身去两市采买呢?想必苏寺丞作为他的同期学子,也早已察觉出了些许异常。” 风茗一时默然,而后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也十分在意,此前我恰巧撞见过颜宣向书商主顾交付……呃……一些奇怪的坊间话本。听那主顾指责其中内容时,隐约觉得遣词造句似与那折《落梅风》颇为神似。” “他与轻鸿确实可算作是知交。”沈砚卿答道,“一年前客店火灾时,轻鸿便是因此受伤的人之一,据说……便是被颜宣救下,又设法以纹身掩去了她面部的烧伤。” 不曾料到真相竟是如此,风茗不禁心下讶然,低低地“啊”了一声。 “那时因着祁臻的诋毁与坊间对话本的不同偏好,颜宣写出的话本自是无人问津。想来轻鸿应是念着他的这一分恩情,却又不敢公然忤逆祁臻,才不得不如此行事,多少也能为颜宣谋得些许赖以为生的钱财。” 风茗听罢抿嘴无言,良久,她才再次开口问道:“那……此案中其他人呢?如何了?” “其他人?”沈砚卿牵了牵唇角,“徐氏自然是跟着轻鸿回了勾栏里谋生。祁夫人虽说大闹了一场,但祁府到底大势已去,廷尉寺也便没有应下她无理取闹的要求去对颜宣的学堂做什么处置。余下的,倒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了。” “其实对学堂不闻不问,也算是祁夫人想要的一种处置了。”风茗想起了那间私学清苦的模样和那些并不足以独立谋生的孩童,闷闷地答道,“我原本想着如此行事凶残的凶手必得伏诛,却在真相大白的前一刻后悔了——哪怕是廷尉寺原本就能找出真凶。” 沈砚卿自然是察觉出了风茗的心绪不宁,轻叹一声:“风茗,你是人,而不是神。世事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 “难道从没有人想过改变么?” “有,”沈砚卿莫测地笑了笑,神色有几分飘忽与虚渺,“所以他们毫不例外地失败了。” 风茗茫然。 沈砚卿见此,不禁失笑:“说的可不就是谢氏意园的‘二十四友’?” “先生你说……那场火灾会不会与这些人有关?毕竟宁朝不可言说却又无人不晓的秘密,也只有这个了。” “谢氏门人或死或贬,怕是也不值得如此看重。” 风茗再一次地哑然了,她微微垂下眼,兀自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你的病情好不容易才有了痊愈的迹象,也别太过劳神了。”沈砚卿见状,便抬手为她掖了掖被角,嘱咐道,“先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风茗也觉得精神尚有几分疲乏,顺从地点了点头,目光仍旧有些不安分地在客房中的各处逡巡了一番。 沈砚卿笑了笑,声线低沉微哑,仍旧带着几分笑意:“明日一早,我再与你一同回去。” 第四十八章 落梅风 终下 月底崇德殿的大朝会自然不会受这等小事影响,仍旧是在寻常之中结束了。朝堂中除却祁臻之死外。也有几位老臣相继乞骸骨,故而也便有了一场并不算大的官职升降。 “这才过了没几天,看他们的反应,倒像是从来没有过祁少府这么一个人了。”破军百无聊赖地撑着摘星楼顶的阑干,俯视着不远处崇德殿中鱼贯而出的百官。 “无非是让人补上缺而已。他不过是个没什么大用的小棋子,便是真的照着上峰的意思翻出什么大浪来,也没有谁有心思搭理。”玉衡瞥了他一眼,“看来你此次去北疆的那些事情,统领那边已有了论断?” “统领的意思是,既然风城莫名地横插一手,此事也只能从长计议。” 玉衡没好气地补了一句:“我看你还是少不了要去乌阕里领几次棘手的犯人审问作罚。” “真没道理,裴珩的那件事儿……你不也是办砸了?” “那是因为无论如何,结果也是统领想要的。何况……”玉衡说到此处轻哼了一声,“何况我之后不也是去了怀秀园将功折罪?” 何况自己区区一个新上任的廉贞使,办起事来若真的那么面面俱到,这京中的事还有他这个统领多少插手的余地?玉衡可不想这么快地步了前人的后尘。 玉衡这样想着,百无聊赖地倚着阑干,似笑非笑地远眺着宫城。 破军一时也无从反驳什么,于他而言,除却撤职外倒也没什么足以担忧的处置。这样想着,索性便又看向了崇德殿的方向,说起了方才在侧殿听来的逸闻:“听闻这一次的度支部又有一位左丞又高升了,度支部还真是个上好的地方。” “是啊,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是个肥缺。”玉衡轻嗤一声,“毕竟国库财政,可都在他们手上。” “你想说……” 玉衡自然知道他想说的是敛财贪腐,言语中有几分不屑的笑意:“当然不是这种寻常的伎俩。” “哦?”破军这一下似是有了几分好奇,看向玉衡。 “我想,若是查一查度支部几十年前的陈年卷宗,或许会有不少有趣的发现呢。”玉衡抬眼看向崇德殿前的御道,敏锐地发现了同行的陆秋庭与孟琅书。 …… 御道之上,孟琅书放慢了些脚步走在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之后:“廷尉寺内部似乎并未有什么变动,如此一来,能接手那个案子的,似乎也只有陆寺卿你了。” “我在廷尉寺待了这么些年,这样奇特的案子也不算十分少见,你又何必劳心?” “也是,倒是我多虑了。” “不论如何,你离了廷尉寺这个不讨好的地方,也算是可喜可贺。”陆秋庭自方才朝会散去时便与孟琅书一路同行,向着皇城大门走去,“度支部倒一直是个不错的地方。” “承陆寺卿吉言吧,谁不知道油水多的地方最滑呢?”孟琅书笑了笑,“不过是补了升迁者的缺,出格的事情,我可不敢做。” 陆秋庭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可没有教唆你去做这种事——我是说,若有机会,度支部往年的卷宗值得一阅。” 孟琅书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如此,多谢陆寺卿提点。” 早在平康朝时,陆秋庭便曾经短暂地供职于度支部……他那时知道了些什么呢? “提点谈不上,你我也算共事数年。”陆秋庭很是难得地笑了一声,“走吧,你还得去尚书省府衙报到,不宜耽误太久。” …… “卷宗?”破军不解。 “八公之中的太宰与司空,还有如今的尚书令,昔年可都是度支部出身,那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玉衡意蕴不明地笑了起来,“可度支尚书之职,偏偏又是换得最勤的,那些没飞上高枝的,一个比一个惨。” 破军沉思着:“度支掌财政税收,你想说……” 那些身死的度支尚书们,是为卷宗有载的什么大事而背了责任? 玉衡但笑不语,算是默认。 “新任的度支左丞不就是此前廷尉寺的少卿?说不定,他真的会去查一查。”破军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开口。 玉衡牵了牵嘴角,调侃:“我看你这打听小道消息的本事,还真是绣衣使一绝。” 她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我也并不觉得,一个对度支部全然不了解的人,会立即去调查这些,除非……” 除非有他人从旁提醒,那么以孟琅书素来的好奇心,便不可能不去调查一番。 …… 孟琅书也确实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在第一次留下值夜之时,便取来了往年的卷宗进行翻阅。 彼时夜色沉沉,官署内外是清一色的寂静无声。 “这都是些什么……”然而孟琅书只是草草地看过几册,便不禁腹诽起来。 宁朝的国库远远没有他们通常所知的那般充盈,而据这几册卷宗的年代看来,也都颇为久远,其中甚至还有元帝开国之时所欠下的债务与亏空。 他仔细想了想前朝以来之事,心中便也就有了答案。想来前朝战乱百年,几番消耗下来,中原一带的元气自然也是大伤,只是…… 宁朝自开国以来,便一直做足了国富兵强的排场,而君臣自上而下也都纷纷讲求精致与奢华,这些积少成多的亏空,也很难说没有他们的功劳。 孟琅书叹了一口气,继续审阅着卷宗。 不论这卷帙浩繁的空账之罪是谁开了先河,其中的账目只需要泄露出一部分,便足够让如今的度支尚书卸任入狱以谢罪。度支部人手更替的速度有目共睹,那些不曾爬上高枝的人究竟是自身贪墨敛财,还是…… 孟琅书飞速地翻阅着这些旧账,除却平康年间有过一些杯水车薪的盈余外,每年国库的账目几乎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亏空。 孟琅书忽而心中冷了冷。 那么陆秋庭呢?他在平康年间供职于此时,是不是也知道国库空虚? …… 祁臻一案尘埃落定后,徐氏自然是以此前的“展秋”之名又回到了勾栏里唱起了她的旦角,与轻鸿倒也是相得益彰,每日来听戏的客人们一时也多了不少。 “可惜你过几日就要被尚书府的人接走了,不然倒真想与你再合唱几出戏。”又是一日的戏唱完,展秋径自卸了妆面,又来帮着轻鸿卸下繁复的头饰。 轻鸿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我看那位崔尚书多半也是相中了我这副嗓子,到时候便是偶尔将你们请到府中演上一折又如何。” “那也得让尚书府里的主事夫人点头不是?”展秋笑了笑,神色微动,“若是个像祁夫人那样不易与的主儿,那可就不好说了。”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轻鸿说道,“崔府的正房夫人去世多年未有续弦,这府上的事情,多半都是崔尚书交给管家去打理。” “那倒是不错,说不定啊……”展秋于是也调侃道,“你以后还能插手一些府中内务呢。” 两人正说笑着,便有勾栏里的侍女趋步推门而入:“两位娘子,今日又有不少客人送来了礼物,你们看……” 两人相视一笑,轻鸿首先开口道:“都先放在那儿吧。” 侍女犹豫了片刻,看向轻鸿:“只是有一位客人嘱咐了是轻鸿娘子一位故人的遗物,务必请您亲自看一看才行。” 轻鸿有些不解地蹙了蹙眉,但还是道:“那便取来吧。” 展秋自然也领会了这“故人遗物”几字的二三含义,与她寒暄了几句便寻了个由头起身去了别处。 故人遗物……轻鸿不禁有几分出神,难不成是她所想的那样? 侍女很快取来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制盒子来。 轻鸿接过了木盒,并未立即开启,反是问道:“你可记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送来的?” “似乎也不是勾栏里的那几个熟面孔,”侍女沉吟,“只记得是个年轻的公子,生得倒是一表人才,颇为俊俏。” 轻鸿有些无奈,只好直接地问道:“他有没有多说什么?比如他是何人?为何要送此物?” 侍女摇了摇头:“他除此以外也什么都没提及,只说……轻鸿娘子见了一定会收下的。” “一定会收下?”轻鸿觉得颇有些好笑,“现在的客人为了送出些不相干的东西,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你先退下吧。” 侍女应了一声,退出了房间。 轻鸿将这形制再简洁不过的礼盒上上下下地看过一遍,也没有发现什么更多的线索。只是如今的达官贵人皆爱华丽奢靡,而世家公子更甚,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这么没有情调。 这样想着,轻鸿随手便将木盒的盖子打开。 她愣住了。 那是一本沾血的书册,血迹很新,纸张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铁锈气味。 这究竟是哪一个纨绔恶意的玩笑,还是……另有图谋? 轻鸿竭力忍住了将它丢出去的冲动,手在书册的封面上顿了许久,终于微微颤抖着将它翻开。 她立刻便认出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果然是……颜宣?他…… 轻鸿有几分悲哀而萧索地闭上了眼,心中忽而便说不出半句话。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出戏吗? 那么到底又是谁看透了他们二人的联系,又不辞辛苦地将这册戏本送来? 戏本的扉页虽然洇透了血迹,但上面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依然是清晰可辨。 《玉山颓》。 屋外似乎有新来的女孩子们正懵懂地学着勾栏里当红的戏目,仔细听来,却正是《落梅风》的最后一折: “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 ——落梅风·完—— 第四十九章 长生乐 引 华林苑外,邙山猎场。 秋日的劲风裹挟着几分夏日的余威在猎场之上游荡,似能涤荡天地之间的一切尘埃与污秽。 风声猎猎,旌旗飒飒。场外的贵妇人们环佩叮当,云鬟雾鬓,各色之美不一而足。而场内玉辔金鞍,缇骑绝尘,无一不是皇室贵胄子弟与官场风流客。 众人玩到兴处,连素来不喜骑射的皇帝也忍不住跨马而行。 这是平康十七年的九月初三,皇室秋狩之日。 谢景行伏在马背上,左手挽弓,右手自箭袋之中取出一支翎羽箭搭在弦上,随即便将轻弓拉成了一轮满月,弓上翎羽箭的箭尖随着他的目光稳稳地对准了林间闪过的麋鹿,并随之细微移动。 他挽弓的手一松,一瞬间周遭狩猎者嘈杂的语声都恍若不闻,弓上满月由盈急亏,白光般的翎羽箭带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嗖”的轻响离弦而出,直取了那只麋鹿的咽喉要害。 谢行止信马来到了他的身边,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笑了笑:“兄长箭术见长。” “怎么不一同试试?”谢景行放下长弓看向他。 “恰巧今日没什么兴致罢了。”谢行止有些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而且……我总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没什么,或许是我多虑了。”谢行止摇了摇头,转而问道,“你呢?什么时候回并州?” “最迟秋狩之后,也就不得不回去了。”谢景行答道,“平陵军总归得有主事之人。” 谢行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说了一句:“万事小心。” “洛都有什么变动吗?” “暂时没有,不过……旧党的人近来太过安静了些,十分不寻常。” “你担心他们生变?”谢景行问道。 谢行止无言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也都默默无语。 猎场之中忽而有异动传来,金吾卫与绣衣使整装列队地自不远处策马而来,神色皆是严峻不已。 谢景行与谢行止兀自对视了一眼,而后谢行止拍马上前,拦下了一名随行的绣衣使:“前面出了什么事?” 那名绣衣使见是他发问,也不敢怠慢:“谢统领……不,谢侍中,陛下方才不慎堕马重伤,我们查实是因马蹄踏中了捕兽夹所致。” “什么?”两人俱是一惊,谢景行立即问道,“消息尽快封锁了吗?” 那绣衣使点了点头:“如谢将军所言,我们现在正要去寻那负责检查猎场的官员。” 谢行止颔首,勒马让开道路:“此事不容马虎,快去吧。” 绣衣使走后许久,谢景行方才低声道:“看来你所担心的东西,已经来了。” 两人极目远眺着广袤的猎场,此刻正是傍晚之时,象征着暴风骤雨的浓郁阴云在天际翻卷着,而一线残阳于云层的罅隙之中若隐若现。 而此时此刻两人都有所不知的是,平康帝的堕马事件,只不过是此后重重变故的一个序幕。 …… 平康十七年九月初三,帝于秋狩日堕马而损胫骨。不日,以云氏妃妒恨行凶,效古菹醢法夷其三族。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五十章 长生乐第一折上 自宁朝开国以来,历代皆以帝王诞辰为“千秋节”,每逢斯日,则天下诸州咸令宴乐,休假三日。其时,金吾卫并绣衣使及四军兵士陈仗而立,太常设乐,教坊陈歌舞百戏,百官倾杯为乐。 自四年前起,兴平帝便醉心于求仙访道,含章殿中日日缭绕着海岛仙山般的烟雾。因而四年以来,含章殿的一切“决策”,皆由长秋宫的辅政皇后宣之于众臣,这一次千秋节的筹备,自也是由韦氏皇后全权操办。 距兴平八年七月初五的千秋节已不足半月了,洛河渡口的千百船只一日日地往来繁忙着,将百色珍品与珍馐玉馔次第地运入洛都。 风茗放下手中核对完毕的账目,倚着窗栊百无聊赖地眺望着洛河渡口的方向,却见一众金吾卫集结成队,骑着马以迅捷之势向着渡口的方向飞驰而去,徒留下一片扬起的尘埃中路人好奇投去的目光。 渡口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吗? 风茗本也不想多去想些什么,便抬手放下了遮挡阳光的竹帘,取过桌上的账目起身便准备去将它们交给沈砚卿过目。 阳光透过回廊顶端缠绕着欣欣向荣地藤蔓,撒下一地碎金般摇曳着的光点,氤满了夏日的气息。 她穿过中庭一路来到了大堂之中,楼里的客人们或是饮茶闲谈或是大快朵颐,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便又说起了一段新的故事。 风茗的脚步并未多做停留,她依着那条每日都会走上数次的楼梯,来到了三楼最内侧的雅间。 但出乎意料的是,沈砚卿今日却并不在此地,反倒是商会中颇有资历的副手宁叔在此打理着近日并不算多的委托。 风茗有几分惊讶地将账目放下,问道:“宁叔,先生今日不在?” 对方点了点头:“渡口那边来了消息,昨夜洛河上沉了几艘货船,其中似乎也有商会的船只,是以沈先生今日一早便去了那边查看情况。” “沉船?近来的沉船也太多了些,只是自上月初至今便有两三次了。”风茗微微蹙眉,沉吟道,“这会只是意外吗……先生似乎去得也太久了,恐怕另有变数。” “我也有此担忧,”宁叔道,“渡口的线人不知为何没有再传过消息,不知是否和那些临时调去的金吾卫有关,恐怕还要派人去打探打探。” “其实倒也不用另派他人,”风茗笑了笑,“正巧我今日的账目也做完了,不如便去看看。” 宁叔沉默半晌,方才应允道:“也不是不可,只是渡口此时想必情势多少会有混乱,九小姐还需多加小心。” “宁叔放心,也不是初次了。” “另外,近日以来洛都坊间屡有人失踪遇害,不比往常,九小姐也切莫回来得太晚。” “但我听闻遇害者皆是乞丐流民之类,想来凶手也不会突然之间便针对起了他人。”风茗笑了笑,又听宁叔嘱咐了几句,便动身离开了枕山楼。 她从枕山楼中走出,向着渡口的方向走了不远,便发现了异状:有不少衣着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的百姓,都在向着渡口的方向跑去。 风茗见此,不由得讶然地驻足了片刻,这才随着人流向着渡口而去。 洛都之中虽不乏游手好闲爱看热闹之人,但对于这些贫民而言,恐怕只有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才能让他们如此趋之若鹜。再联系到昨晚的沉船…… 想到此处,风茗不觉微微蹙眉:昨夜洛河里沉的难不成是粮船? 渡口已近在眼前,她快步地走了过去。 …… 洛河渡口不远处的郊野之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这几具尸体皆是面色紫黯、口唇紫黑,指甲青黯尖黑,双眼突出,七窍有紫黑色血迹。”玉衡大致地看了看眼前几具无名尸体的情况,道,“看来也是中毒而死没错。” “原以为他们会就此收手,想不到一个月后便又出了人命。”苏敬则沉思片刻,“那么这间隔的一个月里,很难说没有人因此丧命。” “这次的尸体情中毒程度也与此前都有些不同,受害者唯一的共通之处,只在于他们都是洛都周边的乞丐流民。”玉衡摇了摇头,问道,“其实若真要认定都是一人所为,也有些牵强。” “若说一两个这样的流民有各自的仇人寻仇也罢,但数量并不算少,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何况……”苏敬则并不认可玉衡的看法,走到玉衡身边微微俯身,两指撑开尸体上的一小段皮肤,“这些尸体无一例外身体肌肤缝隙都有出血的情况,虽然其他的中毒情况有细微分别,但都是——” “金石之毒。”玉衡微微蹙眉,接过了他的话,又道,“我记得最早的遇害人是在约半年前被发现的。只是这样一来,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得而知。”苏敬则起身,又对一旁的衙役道,“尸体先送到义庄吧。” 衙役们很快便将尸体运离了此处。 玉衡忽看着远去的衙役,忽而道:“千秋节快到了。” “不错。”苏敬则会意,笑了笑,“想来心怀不轨者,也都会挑在那几日生事,但……我们没有证据。” “他们若真是为此而来,倒也不用担心找不出破绽。” 玉衡说完,两人都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也就听见了洛河渡口处的异动。 苏敬则首先看向了洛河渡口的方向:“渡口似乎出了什么事。” 玉衡瞥了一眼,笑道:“苏公子应当不会猜不到此事因何而起。” “昨夜沉的似乎是几艘运粮的商船。”苏敬则略微一提此事,便转而道,“不觉得这事太巧了吗?” 玉衡凝视着河上往来的船只,冷笑:“这原本也算不上什么令人瞩目之事,不过能让洛都的贫民一夜之间皆知此事,就很不寻常了。” “甚至还惊动了金吾卫。”苏敬则远远地看着一列人马冲向渡口,补充了一句。 玉衡叹了一声:“金吾卫?他们向来行事强硬,若是激起变乱……这种时候,恐怕就不能善了了。” “我去看看。”苏敬则沉吟片刻,道,“若当真是有别有用心之人,应当会有蛛丝马迹。” 来到了渡口之后,风茗果然看见洛河之上还漂浮着米粮和装米粮的麻袋,那些前后赶来的百姓正拼了命地趟过水去捞粮。 粗略看来,这些闻讯的百姓足有上千人,一时间已将洛河渡口围得水泄不通。损失了米粮的商贾尽管已请来了官府之人,但面对着这潮水般的贫民,一时亦是无计可施。 风茗缓慢而艰难地越过挤挨的人群,向着商会船只平日里停留的码头走去。而她身后的另一边,赶来的金吾卫正试图拦住这些百姓。 “好,你们都不回去是不是?” 风茗闻声回过头看去,只见拥挤的人群之外,一名金吾卫郎将扬起了马鞭,神色颇为不耐烦:“那就一个都别走了!诸将听令!全都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她心中一悸,不由得驻足回身多看了几眼。只见郎将一声令下后,那些身披甲胄的金吾卫士兵便齐齐跳下马来,扬起马鞭便向着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抽打过去。而那名金吾卫郎将则扬鞭策马,在混乱的人群之中一阵横冲直撞。 这算什么事?风茗心下有几分愤懑,只是金吾卫与贫民之间的事情到底也不是她一人的杯水车薪之力所能扭转,故而也只得回过头去,尽力地远离冲突之处,向着码头而去。 金吾卫们一鞭接着一鞭打下去,将为首的百姓打得皮开肉绽,人们哀呼着躲避,金吾卫顿时便在挤得几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撕开了一个口子。他们便这样挥着鞭子,一点点地走到了人群之中,驱赶着后面争抢着米粮的百姓。 这些人原本也只不过是一些乌合之众,此刻在金吾卫的威压之下,纷纷乱做了一团。风茗在人群的几番推搡之中几乎要无法立足,更遑论再向着近在咫尺的码头前进一步。 她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几名金吾卫正挥着鞭子向着她所站的这处走了过来。也就是在这一个驻足之间,风茗被躁动的人群挤得脚下一趔趄,一时便是稳不住身形,而身在这混乱的人群之中便如陷入泥潭一般,全然由不得她再去挣扎。 身后的人群自然无心去关注是否有什么人摔了下去,仍旧是混乱地涌了上来。风茗被挤到了混乱人群中一处狭小的缝隙之中,虽然没有立即摔下去,却也感到胸口一阵猛烈的窒息感。 她挣扎着想要调整好身形,大声地呼救着,希望能让身旁的人注意到,以便让她重新站好。然而风茗一人的声音全然无法与周围的尖叫哭喊声相抗衡,在她绝望地大喊直至哑得完全发不出声音的过程之中,只感到越发深重的窒息感。 预想中最后的窒息并未如潮水一般直接倒灌下来,风茗踉跄了一下,余光瞥见周围的百姓们似是避之不及地纷纷闪躲着,心中只道不妙。 她回过头,只见那几人已近在身前,为首的金吾卫扬起了马鞭,似乎正打算用不及躲避的风茗以儆效尤。 金吾卫的马鞭长而坚韧、布满细小倒刺,寻常人很难忍住哪怕一下。 濒死的恐惧细细密密地爬上了她的后背。 但那名金吾卫的手突然便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之上,他的手腕被另一双手有力地钳制住,动弹不得。 “狐假虎威之辈,”熟稔的声音冷笑着,“怎么还动起了风家的人?” 风茗稳好身形,惊疑地循声看过去,正看见沈砚卿轻哼了一声,将那金吾卫的手甩了回去。 金吾卫虽并非常与枕山楼打交道之人,但也明白敬风氏三分的道理,见此情景,也只得收回马鞭,道:“那还望风家的几位莫要待在这等变乱之地,平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我在此清点商会损失的货物,有何不可?” “你们当明知此时渡口易生变乱。”领头的金吾卫不甘理亏,瞥了一眼此刻有几分狼狈的风茗,冷笑道,“如今这般情况,诸位只怕还要在此委屈多时了。” 沈砚卿却只是不屑地笑了一声,并不与他再争辩什么:“阁下有这等时间与我争论,倒不如去看一看,你们的郎将似乎遇上了不小的麻烦呢!” 那领头的金吾卫一怔,转头看向了郎将所在之处,果然见得那里似是发生了并不算小的骚乱,而郎将也在此时高呼着下令“捉住逆贼”。 金吾卫一惊,不甘地瞥了沈砚卿一眼:“那么,恕不奉陪了。” 而后,这一行金吾卫便立即转身离开了此处。 第五十一章 长生乐第一折下 而就在下令后不多时,金吾卫郎将所在之处也出现了一些变故。 百姓们在金吾卫一鞭接着一鞭的抽打之下大多皮开肉绽,一些人再也受不住,开始哭嚎了起来。 “苍天可鉴!河东郡天灾逼得我们背井离乡,我们不过是想来洛都求一口粮吃!” “你们把不要的粮食倒在河里,我们捞起来又犯了什么法?!” “为什么反倒要打我们!” “为什么……” 然而金吾卫们在郎将的逼视之下,丝毫没有减慢抽打的速度。 一时间洛河畔的哀嚎痛苦之声比比皆是,无论男女老幼、妇孺壮丁,都在金吾卫的鞭子之下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即便是丈夫护着妻子,父母护着孩子,壮丁护着老人,也无一幸免。 已有不少百姓因为实在吃不住鞭子,向着金吾卫们跪下磕着头,乞求他们不要再打自己的亲人。 几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实在已忍受不下去,大吼一声,向着一个专挑着妇孺鞭打的金吾卫扑了过去。那名金吾卫一时不料他们有这样的举动,跌倒在地,与年轻人扭打在一处,而顷刻间又有几名金吾卫冲上来厮打这几人。 一时之间,不少年轻力壮的男人都开始纷纷反抗金吾卫。那名郎将原本想着用这种方法惩戒他们一番,赶走了便了事,却想不到这些人竟然会出手反抗金吾卫。 郎将愣了片刻,随即便扬起鞭子怒吼盗:“反了!反了!来人!给我把那几个带头的都给我拿下!” 食不果腹的贫民到底还是拼不过每日接受正规操练的金吾卫,不多时便被遵照郎将命令行动的金吾卫士兵们牢牢捉住,扭送到了郎将的面前。 郎将高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几个生事的年轻人,扬起马鞭便狠狠地打了下去,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说!谁教唆你们假扮成流民在此煽动他们造反作乱的?” 几个年轻人俱是皮开肉绽,却仍是颇有骨气地站得笔直,高声道:“什么教唆?我们都不过是饿极了想捡上一口粮吃!” 郎将听罢索性冷笑道:“不肯说?来人!把这几个通敌的奸细押送给乌阕,让绣衣使们好好招待!” 说罢,似乎还觉得不够,复又环顾了一番剩下的百姓:“还有谁要在这里寻衅滋事的?把这些反贼通通给我押回去!” 这郎将不过是嘴皮子一动,便立即给在场的百姓们安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方才还纷纷在蠢蠢欲动的人们在听到“反贼”二字后果然便噤了声,面面相觑之间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郎将见此情形,不禁得意地开口道:“好,看来就是这几个逆贼了,给我带回去,重刑拷问!” 几人自然受不得这样的不白之冤,作势便开始仰天叫屈,百姓们纷纷动容,也跟着他们哭了起来。 “我看谁还敢出声!再闹的现在就以谋逆罪斩首!” 郎将此言一出,百姓们皆是在死亡的威胁之下闭上了嘴,只是因这满腹冤屈无处宣泄,唯有止不住地掉着眼泪。一些父母更是吓得紧紧地捂住了幼儿的嘴,以免他们哭闹出声。 “郎将且慢。” 郎将正要下令押着那几名满身是血的年轻人离开,忽而听得有人不紧不慢地开口阻止,随之而来的似乎还有勒马后马蹄向前缓行的声音。 这声音并不算洪亮,却是掷地有声,不紧不慢的语调中透着冷静与从容。 郎将却全然不在意,甚至不曾转身便道:“把这个也带走!” 金吾卫们向这里走了几步,但却迟疑了下来,不再上前,反而看向了郎将。 郎将心中起疑,这才勒马调转过头来,却在看清楚来人的装束之后沉下脸来,冷笑道:“好一个我朝的六品官员!” 他将“六品官员”四字咬得重了些,很有些嘲讽之意:“看来逆贼已经潜入到了朝堂之上——怎么?还不下马?你们愣着做什么!给我把这个逆贼拿下!” “郎将慎言,”苏敬则仍是端坐在马上,握着缰绳不为所动,“即便谋逆之罪,也需由廷尉寺判决,再交与左民部过目定刑之后方可执行。” 苏敬则的语速并不算快,甚至与暴怒的郎将比起来显得平稳而缓慢。他说着,嘴角牵出一个了无笑意的弧度,在无形之中有一种镇定的压力:“何时却要轮到金吾卫来私自行刑了?还请郎将三思,千秋节将近,闹出这等大事来,无论金吾卫或是廷尉寺,都不好过。” 此言一出,那郎将果然似是怵了怵,但他也全然不想对着一个无名的文官认错。郎将上下打量着苏敬则,凶狠道:“堂堂廷尉寺丞居然想要包庇这些反贼?好,来人!给我把他带走!我倒要看一看审不审得了你这个逆贼!” 苏敬则作势抬了抬手中的缰绳和马鞭,不及上马前来的金吾卫们有几分忌惮地驻了驻足,他便趁机开口道:“不经批复而私自逮捕官员,如此做的代价郎将可想好了?” 说罢,见郎将脸上的犹疑之色一闪而过,他又略微加重了语气,质问道:“难道阁下一介金吾卫郎将,竟想要私设刑堂,罔顾律法僭越杀人?” “你——”郎将心中气极,怒目圆瞪。苏敬则此言一出,他若是再要强行抓人,便是坐实了僭越的罪名,足以让他一个小小的郎将直接被免职。 但令苏敬则有些惊讶的是,即便他的利害之言已说到此处,郎将仍旧不愿善罢甘休。 “好!好!好!你觉得我现在动不了你是不是?”郎将抬起马鞭直指着他,眦目道,“‘请’你去乌阕稍坐片刻,我这便去上报……” 郎将话音未落,便是一声脆响。 “啪”。 白光一闪,郎将的脸上霎时便出现了一道鲜血淋漓的鞭痕。 “乌阕?我竟是不知绣衣使什么时候也成了你们金吾卫的后花园。”玉衡勒马,正停在那郎将的面前,手中的马鞭上还有血迹尚未滴落。 她抬眼扫过了河边狼狈不堪的百姓,微微蹙眉,这才又道:“渡口吵吵嚷嚷的,究竟是什么事到现在还处理不了?” “廉贞大人……是下官失言。”郎将多少也对眼前的这位廉贞使颇有耳闻,心知她行事素来有几分乖戾。他有几分不甘地低下头抱拳说着,却也并未下马,“但下官抓到了一批伪装成百姓的逆贼,他们正要煽动这些百姓作乱,还有此人,我朝官员之中竟也藏着通敌之人。如果让陛下知道——” “啪”的一声,又是一鞭子抽在了他的脸上,只是这一鞭力道更大了几分,猝不及防的郎将几乎要摔下马去,惊愕地看着玉衡。 苏敬则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担忧。 玉衡垂下马鞭任由鲜血滴落,而她只是盯着郎将,质问道:“是谁告诉你这些人是逆贼的?” “是……”郎将被问得噎了噎,一时没了言语。 “说!”玉衡冷冷地一扬眉,凌厉逼问。 郎将已心知不妙,唯唯诺诺道:“是……是下官以为……” “好一个你以为!” 这次郎将在玉衡的马鞭落下前便赶忙滚下了马,单膝跪地抱着拳:“下官……” 玉衡冷笑了一声,缓缓开口道:“千秋节将近,大宁举国欢腾共沐圣恩,何来反贼逆臣之说?倒是你,信口雌黄扰乱民心,可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郎将似乎终于想明白了什么,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伤口,忙不迭叩首道:“下官知错,还请大人开恩,不要上报于朝。” “你该感谢今日总算还有人拦着你。”玉衡说着不咸不淡地瞥了苏敬则一眼,说道,“倘若你当真上报朝廷,引起暴乱,到那时身首异处的可就不只是你一个人了——今日你手下的所有人,也会被你牵连丧命。” 这一下,不仅仅是那郎将,在场的所有金吾卫心中也都有几分后怕,一个个地面面相觑。 玉衡暗暗地看向苏敬则,无声地说了一句“走”,而后策动缰绳,离开了此处。 苏敬则倒并未立即随之离开,反倒是看了看眼前的金吾卫们,淡淡地笑着:“事已至此,诸位还是不打算放人吗?” 金吾卫们这才如梦初醒,郎将见玉衡离开,赶忙站起身来督促手下将那几名闹事的年轻人都放了。挨打的百姓们总算从金吾卫手下逃过了一劫,只是他们再翘首去看时,那两人早已策马走远了。 尽管方才的一番对峙使得他们不至于冤死,也不必受皮肉之苦,但也并未解决这些贫民的窘境。眼见似乎能救他们于水火的人离开,百姓们发出了漫天遍地的哭喊声与哀求声,却在不久之后便于失望与无奈之中平息下来。 金吾卫郎将没有过多在意脸上的伤口,他现在不得不按照两人所言以更为缓和的方法对待这些百姓,以求平息此处的骚乱。 他指天誓日,信誓旦旦地说着会立马向朝廷请求开仓放粮稳定可能会出现波动的粮价,百姓们见他这番言之凿凿的模样,多数也开始动摇,有了退缩之意。 眼见这场混乱的局面便要渐渐平息下来,却不料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第五十二章 长生乐第二折上 就在金吾卫郎将说完这些发誓之语后不久,方才还晴朗敞亮的天空须臾之间便暗下了许多,连风中也带了几分不属于夏日的凉意。 风茗此前一直在踮足眺望着金吾卫郎将处的情状,猛然察觉到天色不对之时,已听得沈砚卿有几分凝重地低语一声:“糟了……” “什么?”风茗的嗓音仍为从几近失声的沙哑之中缓过来。她和许多惊诧的百姓一同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向空中的那一轮丽日。黑色的阴影已在那轮日光的边缘扩展开来,缓缓地向前吞噬。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白夜逐渐颠倒,最终,那空中的晴日竟化作了一圈极细的金色光圈,在暗色的天空之中显得奇诡而瑰丽。 “日蚀!是日蚀!” 不知是谁首先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金吾卫还是普通百姓都慌了神,一片昏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随着人潮涌动。金吾卫郎将大声呼喊着命令所有人镇定,但却是显而易见地无济于事。 在场的大多数人从未见过这样异像,他们慌张地本能便想要逃离,但此时身在拥挤与昏暗之中,又能逃到何处? 没有人能挽救此刻的局面,而在场之人也没有谁能在这宛如泥潭的人潮之中抽身离开,绝望如潮水一般蔓延了开来。 感受到了四周人群推搡着的压迫感,风茗回忆起了方才几乎要在混乱的人群中窒息的经历,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满是冷汗的双手,整个人都不觉僵了僵。 而突然之间,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腕被人牢牢地握住,那熟悉的温热触感让她的心稍稍地定了定,下一刻,她便毫无防备地拉进了怀中。 “别怕,随我去码头。” 风茗咬了咬下唇,只觉得咽喉之中仍有隐隐的干涩感,便也并未多言,沉默着点了点头,在一片喧嚣的昏暗之中紧紧地抱住了他。 耳边的哭喊声与呼救声依旧嘈杂,而他有力的心跳之声却似乎清晰可闻。 沈砚卿将风茗护在怀中,抵抗着人群的涌动,几乎是拼着所有力气带着她向码头之上走去。渡口的码头比一旁的河岸高出了许多,此刻混乱的人群也并未向此处拥挤。 风茗隐隐地觉得此刻仿佛是逆着汹涌的湍流,寸步难行,但即便如此她也能感受到,沈砚卿正带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最为拥挤混乱之处。 风茗的神思渐渐放松下来,微微闭上眼小憩了片刻。 就在这时,一缕光芒穿透了黑暗。 那阴影之下的金色光圈,终于在阴影逐渐褪去之时,缓缓地释放出明亮而温暖的光芒。这样的阳光对于惊慌失措的众人而言无异于是久旱后的甘霖,尚且能够战立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来,看向并不算久违的阳光。 风茗缓缓地睁开了眼,一时有些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只能模糊地看见他的轮廓。她想开口,但嗓子却仍旧是哑着,干涩的疼痛感使她几乎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似是忽而想起了什么,风茗松开手转过头去,在码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河畔的人群。天色恢复后,人群渐渐停止了推搡,然而一切都是为时已晚:从黑暗之中走出的人们看见的并不是光明,而是另一番地狱般的景象。 在方才的混乱情势之下,没有人会注意到自己究竟推倒了什么又踩踏过什么。如今待天色大亮,才看清这洛河之畔遍地皆是染透了鲜血的衣裳鞋冠。那些人或是以扭曲的姿态蜷缩在地上,或是跌入洛河化作一片洇开的血色,有些人尚且蠕动着身躯吐着鲜血,有些却已是支离破碎地一动不动。 似是看见了不幸殒命的亲人,人群之中渐渐有悲怆的哭声次第响起,交织成河畔一片凌乱喑哑的悲歌。 尽管心中早已有所准备,风茗仍旧是被这哀鸿遍野的景象震撼到一时失了神。她朦朦胧胧地想着,若非有沈砚卿在此,自己是不是也已经成了这满地血色之中的一员?更或者,早在南下洛都之时,她已经死在了从并州奔赴而来的路上? 她目光有几分游离,神思飘到了更远处。早在怀秀园一案事发时风茗便知道,风城叛乱者的势力已渗透到了洛都。那么一旦风城的两方势力撕破了脸……她孤身在洛都又岂能幸免? 到那时,又会不会有人为她的死,至少悲伤片刻呢? “好了,别看了。” 一阵独特的草木清香倏忽间在风茗身前弥漫开来,沈砚卿走到她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微微俯下身在她的耳边低声道。 风茗回过神来,见他微微垂下眼睫,眸中的光芒也敛去了几分,一瞬间莫名地生出了些几欲哽咽的情绪,又被她生生地压了回去。 “好。”风茗的声音仍旧带着干涩与嘶哑,她沉默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故作淡然道,“险些忘了正事……先生还未告诉我昨夜沉船之事,商会的损失如何?” “和京中几位大商贾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了。”沈砚卿笑了笑,也会意地不再多说其他,“既然来了,不如随我去看看?” 风茗点了点头。 沈砚卿于是微笑着向她伸出了手:“随我来。” “苏公子放心不下?” 官道旁,玉衡远远眺望着渡口的方向,从这里只能依稀地看见河畔乌泱的人群和隐隐的血色。 “不必想也知道定会有一出惨剧,又何来放心与否?”苏敬则兀自笑了一声,策动缰绳,信马向洛都城门方向而去,“不过方才玉衡姑娘的所作所为,倒是很令人刮目相看。” 玉衡略一挑眉,调转马头紧随身侧,似有几分讶异:“哦?苏公子觉得不妥?” 苏敬则颔首,不经意地微微垂眸,反问:“不怕事情闹大了裴统领那边不好交代?” “那郎将若是真的自作主张地将此事小题大做地报上去,绣衣使才叫不好交代。”玉衡叹了一声,复又看向苏敬则,半开玩笑道,“何况我也总不能就这样看着你被这样毫无道理地带走,去乌阕喝茶可算不得什么好事。此人目光短浅,合该吃些苦头,我那两鞭也不算过分。” 苏敬则被她这一席话说得忍俊不禁:“说来说去,到底还不是因为你看不过眼?又何必拿我取笑。” “这算取笑吗?此等不知颜色的人,若是不强硬一些,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是担忧他识破我们是孤身而来,才急匆匆地离开?”苏敬则略作思索,笑道。 “不然?”玉衡反问,神色有一瞬的狡黠,“以金吾卫人数之众,未必不能将你我二人强留。” “玉衡姑娘忌惮与他们正面冲突?” “这是自然。”玉衡轻哼了一声,兀自摆弄着手里的缰绳,不自觉地有沉郁之色一闪而过,“绣衣使虽是惟能者是用,但以女子身份居十三使之位,到底还是易惹上非议。” 她的神色旋即又恢复了笑吟吟的模样,这番话也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提,转而问道:“还未请教苏公子,接下来打算从何处入手?” “此次沉船之中损失最多的几家商户。”苏敬则远目眺望着渡口,“当然,还有自第一案开始历次尸体发现之处与死亡的大致时间。” “哦?苏公子发现了什么?” 苏敬则神色自若:“猜测罢了。洛都近日兴起的传闻,玉衡姑娘应当也听说过。” 玉衡稍作思索:“所传的无非也就是我们手中的这桩案子,怎么了?” 尽管四周人声稀少,苏敬则也仍是习惯性地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此案在怀秀园案发时便交与绣衣使与廷尉寺暗中调查,知之者甚少。但到了千秋节将近之时,坊间却几乎是一夜之间萌生出了这么多传言,未免太过奇怪。沉船的事情,又恰好发生在传言甚嚣尘上之时。” “且沉船之事……”玉衡抿唇沉默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秀眉紧锁,“发于昨夜,却在今日一早便传遍了洛都,细细想来,竟如计划好了一般。” “假设这两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同一人,那么他的目的,恐怕不仅是为了在千秋节时闹得人心惶惶。而那些遇害者大多死于口服的金石之毒,那么或许……”苏敬则说到此处,原本渐转冷肃的语调忽而一轻,“当然,这也只是一介人微言轻之辈的假设罢了。” 玉衡听罢,心下已认同了六七分:“若真是如此,他们也当真布局长远。” “看来玉衡姑娘也有此意。”苏敬则笑了笑,“既如此,还需请玉衡姑娘从旁协助,指点迷津了。” “不敢当‘指点迷津’之说,我能做的无非也就些廷尉寺不便插手的调查。”玉衡漫不经心道,“不知道苏公子这是想要调查什么呢?” “此前一名有行凶嫌疑的流民,如今可是在绣衣使的手中?” “若我不曾记错,确实仍系于乌阕之中。”玉衡思索着,明白了苏敬则的用意,“算一算此时崇德殿的朝会也应当结束了,我去向统领请示一番便好。” 苏敬则的语气却是不紧不慢:“此时若去,怕是要扑空。” “哦?何以见得?”玉衡的笑意一闪而逝。 “且不说方才突发的异像,单单是这尚未有头绪的流民案,再加上昨晚的沉船事件,就足够让陛下责问绣衣使与廷尉寺一番。”苏敬则语气冷静,缓缓说道,“更何况今早的变故在洛河畔已闹得几乎不可收拾,宫里的眼线不可能无所察觉。” “苏公子说得在理,那么……”玉衡轻笑一声,但话语却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此时两人行至城门外,她猛然地勒马不前,微微扬起头看向了围在城墙下一处布告前的一众百姓。 “怎么了?”苏敬则便也勒马,偏过头看向玉衡。 “有些意思……”玉衡远眺着那张布告,唇角微勾,语气轻得似是在喃喃自语,但随即便在察觉到对方的目光后恢复了寻常的漫不经心,“谢景行之女长缨,寻得者可赏黄金百两,封千户侯。不觉得很有趣么?” “谢家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如今旧事重提,确实不寻常。”苏敬则蹙眉,似是觉察出了几分异常,“若说是刚发现此人尚在人世,当年的绣衣使未免也太过失职。但若说含章殿是想调查谢家的秘辛……她的堂兄当年承蒙特赦,如今正在北疆军中,岂不是比这生死不明的一介女流更可靠些?” 玉衡接过他的话,又道:“何况谢氏子弟众多,为何又偏偏认定了此人?” “若我不曾记错,谢景行将军的嫡夫人正出身于颍川玉氏,”苏敬则蓦然笑了笑,“不知玉衡姑娘可听说过玉氏夫人这个女儿的事?” 玉衡似是忍俊不禁,反问道:“我不过侥幸沾了几分玉氏的名罢了,若真能知晓玉氏嫡系的秘辛,哪里还需要来给绣衣使卖力?” 苏敬则于是也不多追问:“是我此言唐突了。” “无妨,”玉衡无所谓地牵了牵唇角,“只是不知这位谢小姐,如今究竟是生是死呢?” “我猜,即便是死了,也多半会冒出几个假的。”苏敬则轻声嗤笑道,“这就要看写出这布告的人,是想见到这个人,还是仅仅利用这样一个身份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可以确认的是……”玉衡敛了几分轻漫的神色,低声道,“谢景行一支的手中,一定有着什么长秋宫迫切想要找到的东西。” “若是如此,此人便正如三岁小儿怀璧经过闹市,”苏敬则说到此处,略微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行之不远了。” 第五十三章 长生乐第二折下 “诸卿稍安。”崇德殿内殿之中,皇后韦氏听着几位官员各执一词的争辩,终是冷冷开口打断了他们,“旧案未决又添了新案,诸卿是觉得,此间种种都可用这样的空谈争辩解决吗?” 秦江城与裴绍各自不屑地瞥了一眼对方,垂下眼移开了视线等待皇后开口。陆秋庭自他们几人朝会后被留下开始,便在一旁垂手而立沉默不语,静静地观察着各方的态度。 皇后一一扫视过他们:“本宫让你们连夜去调查沉船之事,如今可有眉目?陆卿,便先说一说廷尉寺的进展吧。” 似乎已料到皇后会先行询问自己,陆秋庭不紧不慢地答道:“回禀中宫殿下,已查明沉船之事发生于今日子时一刻左右,损失的多为民间商人的货物米粮,事故起因似乎是意外,但……下官怀疑另有玄机。” 皇后神色不动:“何以见得?” “下官连夜调查过,失事的商船皆是八九成新,按说并不应当出现如此大的问题。”陆秋庭顿了顿,又道,“且据管理渡口的官员所言,当晚商船沉没前他们曾远远地见到那几艘船的吃水线颇为异常,本想指示他们靠岸停泊进行检查,却不料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一旁的裴绍忽而发问:“那么陆寺卿有没有想过,或许正是因为商船过载才导致了这样的问题?” 皇后不语,只是略微点了点头,以示同样的疑问。 陆秋庭淡声答道:“下官调查过打捞上来的船只残骸,并无过载劳损的迹象,想必是在瞬间遭遇变故而解体。” “如今千秋节将近,各司均不敢怠慢行事,裴统领的怀疑未免也太过无理了些。”秦江城在一旁幽幽地补充了一句,又道,“何况今日子时的事情,不过数个时辰便传得满城风雨,裴统领这样想一想,还觉得会是意外吗?” “秦卿又有何见解?不妨直言。”皇后不待他再说什么,便启唇发问道, “下官不敢妄谈见解。”秦江城于是正色道,“只是据下官所查,今日天明之时,洛都百姓便无人不知沉船之事,而贫民下河捞粮的行为,又恰恰足以破坏昨晚案发的现场。” 皇后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说下去。” “虽然尚且不知幕后是何人在传播此事,但他的目的却很是明确,便是在千秋节之前生乱。”秦江城道,“如此一来,洛都之中的乱子,便也确实又多了一桩。” 思量片刻后,裴绍难得地与秦江城有了同样的见解:“下官认为秦中丞说得不无道理。甚至于,下官怀疑此事与先前的流民案……是否有一定的联系。” “裴卿的担忧的确在理。”皇后微微颔首,“你二人倒是难得地想到了一处,也好,若是廷尉寺那边有什么需要,你们需得全力协助才是。” “是。” “下官遵命。” 两人虽平日里少不了明争暗斗,但此时事关千秋节大典,既然连皇后也暂且放下了攫取世家权力之事,他们自然也不会太过不识时务,便都连忙应下声来。 皇后似乎对两人的反应颇为满意,又转而看向了陆秋庭:“陆卿以为如何?” 陆秋庭一揖:“廷尉寺办案向来讲究证据,既然两位大人并无异议,下官自然也会竭力调查。” 皇后淡淡地看着他,又道:“前几日的河东郡官银失窃案,本宫已着度支部接手调查,陆卿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放手调查此案便是。” “多谢中宫殿下恩典。” “有劳诸卿,千秋节大典将近,陛下宵衣旰食,本宫与诸卿自然也当为之分忧。”皇后说着客套的场面话,语气不温不淡。 其实任谁都知道,兴平帝这所谓的“宵衣旰食”,只怕是在宵衣旰食地求仙问道。 陆秋庭抬眼瞥过了另外两人的神色,见他们似是各有心事,眉头紧锁,也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如果流民案与沉船案确实是同一伙人所为,一切确实会变得更为复杂。 更不用说陛下已求仙访道不问苍生数年,如此下去,这洛都的朝堂改姓为韦不过是迟早之事。 他正思索之间,却不料皇后忽而又一次地发问道:“只是不知诸卿是否有下一步调查的眉目?” 陆秋庭见二人皆未开口,便上前一步首先说道:“尚未有定论,不过廷尉寺这边的计划是,先将今日沉船案的人证物证记入卷宗再做详细调查。” 秦江城虽名义上接手了秦家为洛阳宫探知微末之事,到底因身兼御史中丞之职,甚少参与此类事务,故而此时也不多言。 裴绍紧接着简短地说道:“廉贞使今日又与廷尉寺协同处理了几具相似的流民尸体,想来也可以作为此案的突破口。” 皇后听罢,微微勾起嘴角,语调温淡:“本宫心中倒有一个不甚相同的想法——世人行事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但若此事的始作俑者明摆着自己便是最大受益者的事实给别人看,也未免太过愚蠢了些。” “下官明白了。”三人立即便明白了皇后的言下之意,齐齐稽首行礼,应声说道。 皇后又道:“廷尉寺与绣衣使需得尽快破案了,至于原本交给左民部的打捞之事——秦卿,此事仍旧还是交给你去办。” 秦江城知道皇后言下有责怪河道封锁不利之意,此事传入大朝会上之时,皇后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却有意将后续的打捞工作交给左民部督办,如今不知为何竟又收回了成命。 她信不过左民部? 尽管这样怀疑着,他仍是立即将此事应了下来:“洛河渡口一段的河道已及时做了封锁,今晨流民的乱象所幸也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破坏。臣会尽快去办。” 而此时的另外两人,都在琢磨着皇后方才的话。 若是始作俑者将自己所得的利益伪装了起来,那么他们最有可能扮作的,便是—— 受害者。 第五十四章 长生乐第三折上 “想不到此事之中损失最多的竟然是……缀玉轩?”马车之中,风茗回忆着方才在码头上的所见所闻,惊奇道,“脂粉铺在沉船案中的损失最大,乍听来还真是难以相信。” “不过也只是乍看来而已,”沈砚卿笑了笑,说道,“且不说缀玉轩的脂粉与首饰颇得洛都贵女们的青睐,价格不菲,这样大的一桩产业,又岂会没有两三个暗地里的交易?” “这便是他们商船过载的缘由?”思及早间在渡口之时商会眼线的话,风茗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是了,若非见不得人的交易,又何必冒着风险这样瞒天过海,这一次便真的出了事。” 沈砚卿挑眉:“你也觉得沉船之事原本是出于意外?” “未必,说到底缀玉轩只是受害商户之一罢了,所有失事商船都恰好带了私货又恰好在同一天夜里到达洛河渡口,并且几乎同时沉船,只说是意外,未免也太过牵强,”风茗摇了摇头,分析道,“何况沉船的消息传播得这么快,难说没有人从中推波助澜。” 沈砚卿微微颔首,也并不多说什么:“那么依你所见,此案若需要调查,应当从何处入手?” 风茗心存疑惑:“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也要介入此案?商会的船虽说也受到了波及,但好在没有沉没,货物也救回了不少——先生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却不打算告诉我?” “风茗此言差矣,”沈砚卿微笑着玩弄着手中的折扇,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并不代表着对方便无意对商会动手,更何况此事发生的时间与造成的骚乱都十分蹊跷,还是查清楚为妙。” “这样吗……”风茗轻声喃喃了半句,随即便接受了沈砚卿的决定,“我觉得,不如便从缀玉轩这个最大的受害者开始调查,先生以为如何?” “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沈砚卿道,“打算何时动身?” “不如……就在今日下午午后好了。”风茗说着狡黠地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先生不如也来看一看?” “缀玉轩中大多是些脂粉钗环之类,”沈砚卿轻咳一声,风茗原以为这多少会让他有几分为难,却不料他复又顺势笑道,“不过也不算是什么去不得的地方,不如便当做是……博美人一笑。” “……诶?”这一下反倒是风茗懵了片刻,而后耳根微红地讪笑着,“先生怎么又拿我打趣?” “这也算?”沈砚卿牵了牵嘴角,“好了,既然下午打算去一探究竟,一会儿回到楼中后你也该做些准备才是。至少……别让缀玉轩的人看低了去。” 风茗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这是自然,无非是需要摆出个大家小姐的架子来,将当年在风城的那一套繁琐的礼节与排场重新拿出来便是。” 沈砚卿闻言,忍俊不禁:“看来九小姐昔年在风城之时,当真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捧得险些连命都丢了……风茗心中这样腹诽着,轻咳一声,道:“束手束脚的,反倒不如洛都这里自在。” 沈砚卿似是看透了她的心中所想,仍旧笑道:“放心好了,区区缀玉轩哪里需要什么隆重的礼节?无非是应付那些只认华服珠翠的伙计罢了。” 风茗正想再说什么,却不料原本平稳行驶着的马车毫无预兆地一停。她略一蹙眉,扶着马车内壁稳了稳身形,便将窗帘掀开了一角,向外看去。 “通缉令?”风茗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群看向了布告栏,讶然,“都这么多年了,怎么突然追捕起了谢家的人?” 待得她放下帘子收回目光之后,沈砚卿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方才说,什么通缉令?” “也不知长秋宫在想些什么,突然悬赏通缉起了……”风茗仔细地回忆了一番通缉令上所写的名姓,说道,“当年谢景行将军的嫡女。” “这可奇了,我听闻当年平陵之变后,昭阳夫人在含章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得了她这位甥女的恩赦,然而……” “到了抄家那日,官兵遍寻不得谢将军的夫人玉氏连同她唯一的女儿,最后是在井中发现了泡得肿胀变形的两具尸体?”风茗想起了自己在食客们茶余饭后的高谈阔论之中听到的传闻,奇道,“通缉一个九年前的死人,这未免有些荒诞。” “不知为何,先帝后来仍是特赦了侍中谢行止之子,将其以庶人身份遣往北疆军中终生不得还于洛都。”沈砚卿又道,“即便如今长秋宫想要调查什么,也该是先从他入手才是。” 风茗细细地思索着,全然不曾察觉到马车已然重新开动:“虽说昭阳夫人是先帝晚年的第一宠妃,但事关社稷,这次特赦恐怕不只是因为这点情意吧?” “这个么……”沈砚卿慵懒地笑着,神色之中露出了几分神秘。 “先生知道?”风茗好奇地问道。 他无辜地一摊手:“我当然也不知。” …… 暗无天日的地下牢狱之中,两侧墙壁上烛台的火光幽幽地摇曳着,照见了深邃不见尽头的甬道,以及附着潮湿气的石壁。 这里没有半分寻常牢狱的血腥气味,甚至几乎不见污秽,充盈着的只有淡淡的湿气。很难想象这里便是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绣衣使刑讯之地,乌阕。 玉衡在甬道中走着,经过了一间又一间传出或哭或笑的宛如鬼魅之声的牢房,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回荡至甬道的尽头,最终停在了一处平淡无奇的房间外。 她颇为熟练地推开门走了进去,低声笑道:“破军,看来你遇上的这位证人,不太好对付?” 破军见她来此,有几分愁眉苦脸地站起身来,诉苦道:“原先裴统领说出这样的处罚之时我还觉得简单,审问谁不会呢?谁知道此人根本是语无伦次信口胡吣,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是结束。” 玉衡笑吟吟地调侃道:“你看看你这副严肃冷峻凶神恶煞的模样,谁能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你还真是有心情说笑,今天来此,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自然是另有要事,而且……算是个双赢的提议。”玉衡正了正神色,道,“若我没有记错,此人是极少数几个认识死者的流民之一吧?” 破军点头认同:“不错,按说他也算有一定的嫌疑,才被关押在乌阕之中。” “不如便让我来试一试,成了算是你的功劳,不成么……也没什么损失不是吗?” 破军斟酌了片刻,默认了玉衡的提议,抬手指了指里间的门:“他就在里面,大约有两天了——不过他恐怕不会认不出你这位扎眼的女绣衣使吧?我看是问不出什么。” “多谢。”玉衡笑了笑,也不反驳,取过一只水囊,推门进入了里间。 蓬头垢面双目无神的流民听到了开门的响动也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仍旧安静而呆滞地坐在牢房之中。 玉衡也不开口,只是气定神闲地摇了摇手中的水囊,脸上的微笑悠闲而无害。 “水、水……”那人听到水声,猛地起身冲了过来,声音干哑。 玉衡向后略微退了几步,恰好避开了他从铁栅栏中探出的手,借着摇曳的烛光勉强看清了对方的面目。 她的声音原本便较之寻常女子更沉而哑一些,此刻将嗓音压得更低了些,又兼之她身着便装,在光线昏暗的屋中看不真切,倒也与寻常男子无甚差异:“瞧你这副骨瘦如柴的样子,也不像是犯了什么事呀?” 那人仍旧是盯着水囊一言不发。 “好吧,既然你想要这个……”玉衡露出了几分无奈的神情,变戏法似的取出了一只杯子,斟满了清水交到了他的手中。 “我原本也就是个在洛都讨生活的人,不知怎的就碍了你们这些官老爷的眼……”那乞丐低声咕哝了一句,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你又是什么人?” “自然是给官老爷做苦力的,他们可不希望这里的犯人不明不白地便送了命。”玉衡顺着他的话说道,“我倒也有几分好奇,按理说从流民的手上可捞不到多少油水。” “什么油水,还不是因为那个案子?”乞丐说着似乎是啐了一口。 “连乞丐之间都能有命案了?” “这你都不知道?”乞丐闻言,放开了几分,“总之,左右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挑了我做替罪羊。” 玉衡故作不信:“那可更奇怪了,按说乞丐居无定所四海漂泊,彼此之间又哪能有太多的交情?” “你这小子也太想当然,”乞丐只把玉衡当做了此处的杂役,不免放开了几分,“和我同住在那破城隍庙里的几个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这罪名可不就到了我的头上?早知道是这种样子,我就不该看天色太晚留在城中过夜,和他们一起去了也好。” 玉衡担心多说多错,索性不咸不淡地简短追问了一句:“看来官老爷们并不相信,你那晚不在城隍庙中。” “那还不是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乞丐不屑道,“就说之前审问的官老爷,偏要咬定我与那行凶之人有关,把我在这儿水米未进不眠不休地关了两天逼供,你说说……” 乞丐说着猛地停住了,似乎是自知失言。 玉衡不由得在心中暗笑了一声,问道:“那城隍庙,又是在何处?” 那乞丐猛地一激灵:“……你到底是什么人?” 玉衡不觉啧了一声,索性笑道:“怎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打算解释明白吗?” “不过那些个官老爷一听说我常和他们住在一处便二话不说让我画押,你倒还算有点耐心。”乞丐探头看了看玉衡,终究道,“就在城北山脚下。” “背靠邙山金仙观?有点意思。”玉衡略作思忖,也懒得再压着嗓子说话,冷笑道,“我道破军为何说你信口胡吣,金仙观这地方,如今确实不是谁都敢动的。” “你……”乞丐愣了愣,良久才大致猜到了她的身份,震惊道,“真想查那个道观?” 玉衡不紧不慢道:“金仙观虽说为陛下炼了数年的仙丹,但若是欺上瞒下欲行不轨,是谁也保不住的——看来你也算默认了此事有他们参与,不是吗?” 乞丐被她言语中骤然增加的压力压得有几分慌忙:“不不不,我可是什么都没说。” 玉衡会心地笑了起来:“放心吧,此案若是能水落石出,你、自然也是无罪。” 第五十五章 长生乐第三折下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枕山楼的风小姐也来光顾敝店了。” 风茗提着裙摆刚刚走下马车,缀玉轩门口侍应的伙计便赶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道。 “早听闻缀玉轩的脂粉钗环是洛都一绝,只是琐事缠身今日才得以拜访。”风茗略微颔首,矜持地微笑着,“缀玉轩名满京城,又何必出此自谦之词?” 说话间,她抬眼扫过了这座挂着“缀玉轩”牌匾的三层小楼。雕梁画栋、镂月裁云,微风拂过之时,檐角下的一串串百鸟纹铜风铃琮琮作响,一派华贵之象。 那伙计闻言也是笑着,一面在口中附和着,一面作势要引着她进入缀玉轩。 而就在这时,另一辆形制相似的马车也紧随其后停在了门外。沈砚卿执扇从马车上不紧不慢地踱步下来,察觉到缀玉轩伙计的目光后,他便也抬眼看过去,从容地笑了笑。 伙计连忙道:“想不到沈先生也大驾光临,失敬。” “大家皆是洛都之中的生意人,何必客气?”沈砚卿依旧保持着笑容,眸光清亮,“风小姐有意置办些脂粉,恰好我听闻此处的书画亦是不错,便同来看一看。” “既然如此,两位,请。”伙计看了看两人,自以为了然地露出了笑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领着他们走入了缀玉轩。 缀玉轩上下三层,一楼为脂粉及书画,二楼为钗环首饰,三楼则设有雅座并提供各式小食糕点供来客休憩消遣。也因此,除却那些夫人与小姐,常常也有些世家的公子哥专程来到三楼雅座诗酒作乐。 沈砚卿向着伙计道了一声谢,便径直去一旁看起了书画,风茗则由伙计领着,一路来到了珠翠琳琅的第二层。 风茗一一地挑拣比对着几支珠钗,因那伙计寸步不离地跟着,也不便调查些什么,索性看似无心地与伙计闲谈了几句,又问道:“素来听闻缀玉轩的珠钗做的琳琅满目各不相同,今日却为何见了数支相似的?” “风小姐有所不知了,”伙计听得她语气温和,并无世家小姐的高傲跋扈之气,也笑着答道,“这店里的珠钗供不应求,而今日凌晨时失事的货船里正载着不少制作的料子,掌柜的没办法,也只得用剩下的一些材料勉强地做了一些出售。” “这样说来,未免有些可惜了。”风茗似是有几分感慨。 “是呀,这货源一缺,生意也就不那么好做了,京中几位侯爵夫人家的单子都还没交上去。” “原来如此。”风茗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只是想不到缀玉轩的掌柜如此心灵手巧。” 伙计听了这话自然受用:“这是自然,我们掌柜便是靠着这做珠钗的精巧手艺,再加上祖传的脂粉方子,这才得了洛都贵人们的青睐,有几款连宫里都在用呢。” 风茗正挑了一支玉垂扇步摇细细地端详着,闻言移开了几分视线,抬眸问道:“祖传的方子?” 伙计故作神秘道:“这可就是秘密了。” 风茗也不追问什么,又取过一对东珠耳坠嘱咐伙计去包起来,道:“既然如此,便领我去看看那脂粉吧。” “风小姐果真是识货,这都是时下盛行的首饰呢。”伙计照例夸赞了几句,用镂花精美的礼盒为她装好了两件首饰,递到了她的手中,“这边请。” 风茗随着伙计回到了一楼,取过几盒用金纹镂花圆盒盛放着的脂粉,微微打开后闻了闻气味,问道:“这里的脂粉看起来种类繁多,不知小哥可有什么推荐?” “那是自然。”伙计指了指放在最前面的几类脂粉,“这款潋滟香,还有这款秋水绿波,都是近来洛都小姐们爱用的。” 风茗将两者一一取了看过,而后笑道:“那便再来一盒潋滟香吧。” 与此同时,沈砚卿正漫不经心地取过了一幅画卷,作出细细观赏的模样。 他同意风茗的这个提议自然绝非心血来潮,实际上,早在怀秀园一案后,他便依照石斐往年的生意往来记录,盯上了洛都的几处商户。 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与醉生散的交易有着或近或远的联系,缀玉轩便是其中之一。而他也在四月末时开始,频繁地收到眼线对这些地下交易的汇报。 这又是否能证明,缀玉轩过载的货船之中,便是醉生散呢?这等药物融入河水之中便是了无踪迹,确实也难以调查。 而这逐渐变得频繁的醉生散交易,又是否与千秋节有关呢? 沈砚卿正思索着,余光便看见了他所要见到的人:一个衣着长相均让人过目即忘的中年男人在伙计的带领之下走入缀玉轩中,直接向着掌柜所在的柜台走去。而后,这两人寒暄了几句,便一同推开了偏门走了出去。 沈砚卿放下手中的画卷,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窗边,拿起了另一幅较小的画卷展开,凝神地听着窗外的动静。 两人刻意压低了的语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中。 “云掌柜,风城那边……不太好……北疆……谢徵……” “金仙观那边……等不及……千秋节……” “北城主……” 那两人似乎是在后院踱步着渐行渐远,话语声也渐渐地消弭在了缀玉轩嘈杂的人声之中。 但仅仅是这只言片语,已经足以让沈砚卿想到许多。 谢徵,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听到这个名字了。 而云氏,如果不曾记错的话…… “先生在看什么画,这么出神?” 少女温和文雅的语声之中不掩笑意,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砚卿抬眸一笑:“挑得这么快?” “是啊,”风茗抱着礼盒笑了笑,取过了沈砚卿刚刚放下的画卷端详起来,“平康年间的画作?我原以为先生在看什么珍惜的古画呢。” 沈砚卿这才瞥了一眼画中的落款,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地题着一行字:清明雨,平康十七年二月,应岚。 沈砚卿见方才领着风茗上楼的伙计正在不远处等着吩咐,便笑道:“这幅画虽是近人所作,但笔法肆意淋漓,意境开阔,我倒是很喜欢。” 风茗正要再说什么时,却听得通往西市小巷的偏门处传来了敲门声与人声。 “这位大哥,我听说这里最近一直在招工?” 循声看去,风茗见到的是一个衣着褴褛、面黄肌瘦的年轻人。 洛都的……流民乞丐么? “招是招,不过……”那个开门的伙计上下打量了一番流民,“你能做些什么事?” “大哥,我什么体力活都能干,要是掌柜的需要我学什么,我……我也学得很快的。”流民赶忙说道,“我只求能吃上一口饭。” 那伙计似乎是在斟酌着他的话,良久才将偏门完全打开:“跟我来,别惊扰了我们的客人。” “是、是是……”那流民惊喜万分,赶忙抬脚走了进来,笨拙而拘束地跟着伙计去了后院的方向。 风茗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兀自低声叹了一句:“有些奇怪……” 沈砚卿自然也听见了方才的响动,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暗暗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风茗会意,只作是无意地不再多言。 沈砚卿略微扬声对不远处的伙计说道:“这幅画是什么价钱?” 那伙计闻声上前看过,陪笑道:“这前代时意园的诗画虽说并非什么古物,如今却也十分难求——四百铜子。” “好,也为我将这幅画包装一下吧。”沈砚卿笑了笑,将铜子与画一并交到了伙计的手中。 伙计得了生意自然是高兴,应了一声取过画离开,不久便将包装好的礼盒交到了沈砚卿手中,见两人有意离开,陪笑着:“两位慢走。” 第五十六章 长生乐第四折上 天色向晚,洛都城外往来的行人自然也渐渐稀落了下来,斜阳的光辉洒在葳蕤的草木之上,一片迷离的碎金。 “那个流民便只说了这些?”苏敬则听罢玉衡的话,轻笑了一声,“你为何如此笃定,这不是他的信口之言?” “因为尸体上疑似为金丹之毒的痕迹。”玉衡从容答道,“如果这是真的,你想必也明白意味着什么。” 苏敬则的脚步顿了顿,沉黑的眸子凝视着她:“含章殿不会在意这些,最大的可能,便是将此案寻个替罪者,然后就这么压下去——金仙观便还是那个为他炼丹的金仙观。” “如果苏公子也觉得此事不可能大白于天下,又何必应了我的邀约?”玉衡含笑偏过头,微微扬起的眼尾是一个优雅的弧度,“若我不曾看错,你此刻原本另有打算。” 苏敬则神色不改:“不过是西席恰好也在沉船案中有所损失,因而打算拜访询问一番罢了。” “慕容家主么?听闻他此行来到洛都是打算谈几桩生意,看来他回江南的日子要有所耽搁了。” “不过虽然此行未成,西席倒是在此前提到过另一件事。” 玉衡有了几分兴趣:“何事?” “河东郡的官银失窃案,你可有所听闻?”苏敬则笑了笑,问道。 “听说此案已交与度支部处理,怎么了?”玉衡微微蹙眉。 苏敬则略微压低了声音:“他的意思是,就此案发生的时间而言,很可能也与洛都的异常有关——失窃的官银数目不小不便携带,它们被藏在了什么地方呢?” 玉衡抿着嘴唇思索良久,明白了苏敬则设想之中的大胆猜测:“如果真是如此……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她说罢却是猛地停住了脚步,扫视了一番:“等等,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不对?” 苏敬则于是也驻足观察了片刻:“太安静了,照理说即便郊野人烟稀少,也该有些上山采药砍柴之人。” “而且……”他随即又莫测地笑了起来,看向玉衡,“玉衡姑娘不觉得,你的脚下也很不对劲么?” “哦?”玉衡的笑容僵了僵,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低头看着她方才的站立之处,露出了几分严肃之色,“这土很新,恐怕是刚填上的。” “看来这邙山之下,果然有异常。”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寻了些简易的树枝石块挖起了这片新土。尽管这土层很松,两人还是费了些时间才刨开了这些新土,深坑之中,一具全身青黑衣着破烂的尸体赫然露出了惊惧的五官。 “又是一具尸体。”苏敬则对此种情况的尸体已经司空见惯,此刻的神情却仍是变了变,“看来凶手刚离开不久。” “这样算来,应当不是城中之人行凶。”玉衡摇了摇头,“或者说还有一个更坏的情况——城内外的凶手们在联手行事。” “尸体腐烂程度不高,有尸斑,水肿也不严重,不过脓水倒是流了不少……”苏敬则思忖了片刻,沉声道,“把土填上吧,看来去城隍庙的时候,得加倍小心了。” 两人将那些新土复原,沉默地向着半山腰的那座废弃城隍庙走去。 玉衡脑海之中的所思所想,却已不止是流民案本身——慕容临,此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北上洛都又有何计划? 她没有再继续思索下去,因为那座破败的城隍庙已近在眼前。此刻夕阳西下,血色的余晖将这座废弃的城隍庙衬得更为死气沉沉。 玉衡踌躇了片刻,便举步走了进去。这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庙,至多是一个放大了数倍的小破屋,连庙门都是不知何人后来才随意补上的简陋木门。 庙中采光极差,室外天色渐暗,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几缕血色光芒勉强让玉衡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只见破败的庙宇之中结满了蛛网,角落里有窸窸窣窣的鼠类跑动之声,蒲团与神龛之上是厚厚的灰尘,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几座面目狰狞的神像也是摆的东倒西歪,不成体统。 偶尔有风声透过破烂的窗户吹入室内,声音尖利地呼啸着,仿佛枉死者似哭似笑的嚎叫,带起缺了一脚的香炉之中陈年的黑色香灰,刺鼻而灰蒙,不似人间所有。 “他说的便是此处?”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环视着此处的情景,“并不像是一个有人活动的地方——气味有些奇怪。” “确实,”玉衡蹙眉,在城隍庙的进门处驻足不前,“像是腐烂的气味……但看起来并没有可以藏尸的地方。” 苏敬则回身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邙山山路:“不如趁着此时无人,仔细搜索一番。” “正有此意。”玉衡微微颔首,举步走入了城隍庙大殿中,浓烈的腐烂气味使得她一直不曾舒展开紧锁的眉头,不觉抬手按了按额角,说道,“地上的石砖看起来积灰很厚,想来也不是埋在了地下。” “玉衡?”苏敬则侧目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过她的话,反倒是取出了一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薄片递给了玉衡,“气味很重?” “这是……”玉衡有几分诧异,垂眸看着他修如梅骨的手指轻轻夹着蝉翼般的薄片。 “放心,宁神静气的香料而已。”苏敬则猜测着她的顾虑,轻声一笑似是在调侃,“虽说这确实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但我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我当然不是在担心这些。”玉衡接过了香片收好,果然便渐渐觉得神清气爽了一些,便又漫不经心地笑着,“只是没想到苏公子如此擅长香道——多谢。” 苏敬则观察着她的脸色,也回以温和的一笑:“看来此物药效不错,玉衡姑娘也可以放心地搜寻此处了。” 玉衡颔首,沉思着走到正中间的神像前,仰起头与神像磨损得不甚明显的双眼对视:“只是这尸体如果不是埋在地下,还能在何处?” 苏敬则走上前在破破烂烂的香烛架上翻找了一阵,勉强挑出了一支可以点亮的小半截蜡烛点燃:“这座城隍庙看起来颇为逼仄,若不是埋在了地下……” 他抬手举起了蜡烛照向房梁之处,玉衡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也顺着微弱的烛光看了过去,却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看来也不在房梁上。” 苏敬则说着,正要将蜡烛照向别处,玉衡却立即抬手拦住了他的动作:“以防万一,我上去看看。” 说着,她便跃上了一旁倾斜的神像上,打算在此借力跳上房梁。年久失修的神像在她的踩踏之下,簌簌地落下了一层褪色的涂料。 “小心行事。”苏敬则便也仰首看向了那处看不真切的房梁,余光却瞥见了脱落下来的细碎颜料。他微微俯身拈起一些粉末,稍稍搓揉了一下观察着它们的形态。 察觉到了檐下灯光的变化,玉衡扶着房梁看了过来:“有什么异常吗?” “这些颜料……”苏敬则将手中的粉末洒落,又借着烛光看了看神像裸露出来的泥胚,“还有泥胚,都是刻意做旧的。” “刻意做旧?”玉衡听罢微微蹙眉,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也顾不得许多,避开了神像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是原先那些被替代的神像里有什么玄机,还是……” 还是眼前的这些神像本身,便有着什么异常。 苏敬则屈起手指敲了敲泥胚,侧耳听了听声响,低声说道:“神像之中似乎并不是中空的。” 玉衡闻言却是轻松地笑了笑,取出了佩剑:“这倒是好办。” “是个简单的方法,但若是破坏了里面的东西该如何是好?” “那……就这样吧。”玉衡沉思了片刻,笑了笑,反手以剑柄敲击了两三下神像的头部。这神像的做工颇为粗糙,泥胚上本就有不少细小的裂缝,被她这样恰到好处地一击打,立时便裂开了几条不大不小的缝隙。 苏敬则见此,开口道:“剩下的我来吧。” 玉衡应声垂下了握着剑的手,看向苏敬则。只见他毫不在意地抬起手,不紧不慢地将裂开的泥胚一片一片地剥下来。 随着一阵更为浓重的腐败恶臭气息扑面而来,神像内的物体也便逐渐地显露出了它的头部。 那是一个污绿色带着紫黑色瘢块的肿胀人头,面部肿大眼球突出。尸体的嘴唇厚肿外翻,舌尖撇向一边伸出,口中似乎还流着污血与腐败物。它的皮肤下是暗红色的网状血丝,整个头部都因为膨胀而面目全非。 玉衡不觉退了一步,看着这似乎随时便会爆裂的尸体,有几分忌惮地将手中的剑收入鞘中。她偏过头看去,见苏敬则也是将手中的泥胚碎片放下,起身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睫沉沉地端详着尸体。 “还需要继续看下去么?”玉衡不自觉地握紧了剑鞘,问道,“用剑柄……总归比用手好些。” 苏敬则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这具尸体肿胀得厉害,小心行事。” “放心,”玉衡借着烛光观察着神像上的细小裂纹,而后以剑柄不轻不重地击打了几处,泥胚应声裂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被她拨弄着脱落了下去。 整具尸体便也大致地显出了它的形态。这是一具女尸,喉头隐有钝器伤,肌肉气肿,手足四肢的皮肤呈现着袜状的脱落,下半身脱落出一团难以辨认面目的似乎是婴儿尸体的物事,也如它的母体一般,污绿而水肿。 玉衡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中的剑:“这具尸体看起来已经死去数日了。” “或许她的死亡时间比你想象的还要久一些。”苏敬则打量着这具几乎看不出多少死者面貌的尸体,说道,“尸体上有中毒的瘢痕,在这种情况下,尸体腐烂的速度与程度通常都会更慢。” 玉衡循着他的话语看向尸体上已经有些变形的瘢痕:“但这具尸体中毒的程度显然不及近日发现的那些尸体,甚至可以说……” “这具尸体的中毒量看起来并不致死。”苏敬则非常自然地接过了她的话,偏过头笑了笑,“是么?” “不错,”玉衡深吸一口气,道,“死者并没有中毒身亡,却还是被凶手以另外的手段杀害了,这与廷尉寺所记录的尸体并不一样,但……又似乎恰好能补上凶手行凶间隔之中的空白。” 苏敬则道:“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中毒而亡的尸体都被置于近郊等待被人发现,而侥幸没有死于中毒的,就被凶手杀害后,做成了此处的神像?” “……我去看看其他的几尊神像。”玉衡蹙眉沉思良久,向着其他几尊破败的神像走去,“这座破庙香火断了有不少年头了,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自然更不会有人想到这里的神像都有古怪。” 她驾轻就熟地借剑柄施力打破了几尊底座尚算牢固的神像,其中果然也有着相似的腐尸,而死因也是大同小异:中毒却不致死,致命伤在喉头处的钝器痕迹。 “太奇怪了,”玉衡收剑,“凶手若是想杀死他们,再给他们灌下足量的毒药便是,何必多此一举。” 苏敬则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着,依次观察着这几句尸体,此刻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中是冷冷的笑意:“或许不是为了杀死他们而下毒呢?——比如,测试毒药添加的剂量?” 玉衡像是猛然想明白了什么一般,转身看向苏敬则,与他沉黑深邃的眸子正正地对视着:“你的意思是……” 苏敬则仍旧淡淡地笑着,并不言语,微微地点了点头。 此刻夕阳的余晖已消弭在夏日的夜色之中,暗夜之中簌簌的风声宛若游魂的窃窃私语。 而在邙山山脚下的山道上,一行人赶着马车,正不紧不慢地沿着道路向山上走来,马车上的风灯在夜色之中轻轻地摇晃着。 城隍庙中,那小半截蜡烛燃尽了最后一点光芒,火焰忽地一闪,熄灭了。 第五十七章 长生乐第四折下 帘栊半开,案桌上的烛火被吹得轻轻地摇晃了几下,“啪”地落下了一朵灯花。 风茗将镂花的圆盒轻轻地放下,凝眉道:“缀玉轩的胭脂里,果然有些异常。” 沈砚卿闻言将手中的卷宗合上放回架上,从几列书架之间走出:“有什么发现?” “这胭脂里掺了过量的朱砂和砒霜,以求达到更为明显的驻颜效果。”风茗抬眼看了过去,“一旦停止了使用皮肤便会加快地变得黯淡老化,但若是一直依赖于此物,便与服毒无异。” 沈砚卿思索片刻,问道:“有些意思,那么剂量呢?” “不算小,任是怎样的黑心商家,也不敢这样下手,太奇怪了。”风茗有几分苦恼地扶着额,忽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当时在缀玉轩中,先生是否发现了什么?” “不是发现,是确认。”沈砚卿纠正道,“缀玉轩是石斐常走动的合作伙伴。线人给出的消息表明,他死后,洛都醉生散的生意多半便是由缀玉轩在做——这是四月末的事,那时你恰巧卷入了将作少府的案子里。” 风茗回忆起了几个月前在怀秀园厢房之中见到的缀玉轩香粉:“由他们继承?这倒也不算出人意料。但石斐一向是在为洛都这边做事,为何缀玉轩却……” “不得而知。”沈砚卿笑了笑,转而问道,“不过缀玉轩那位掌柜的出身你可了解?” “听闻是姓云氏……”风茗说罢心下一动,问道,“难道与先皇堕马事件中那位‘主使’的云贵嫔是同宗?” “我也只是猜测。” 风茗稍作思忖后,心下有几分悚然:“下午在缀玉轩时,那个伙计也的确提及了缀玉轩的香粉有一部分被进入宫中,难道他们打算用这种方法投毒……复仇吗?” 沈砚卿取过案桌上的香粉盒端详着,不知在思索什么:“用完一盒胭脂少说也需数月,长此以往,也确实不易察觉——但想必这绝不是他们全部的计划。” “先生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了一处不寻常。”当时偏门处的身影在风茗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沉船之事打乱了缀玉轩的买卖运转,似乎很有些捉襟见肘之象,但他们却仍旧在招工——哪怕来的是一无所长的流民。” “流民么……如果这并非巧合,那么牵扯到的只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多。”沈砚卿无意地用指节叩击着香粉盒的边缘,发出无规则的低响,“果然还有同伙。” 风茗不解:“果然?” “应下你仓促的计划,是因为据此前线人给出的消息看,他们很可能在今日碰面——实际上,我也确实见到了。”沈砚卿说至此处,缓缓地道出了那三个字,“北城主……这样的称呼可不常见。” “什么?”风茗听到“北城主”三个字时,不由得霍然站起了身,却只是微垂着游离的目光沉思了许久,语调之中难掩焦虑之意,“自风氏双城对峙之后,只有南城的人才会这样称呼父亲……难道他出什么事了?” “别着急,这不过是勉强听到的几句只言片语罢了。”不曾料到风茗会有这样的反应,沈砚卿叹息一声,道,“至多只能证明缀玉轩近来与南城有不少联系,你切莫妄动。” “我明白……”风茗回神后有几分颓然地坐了回去,不自觉地微微握拳,勉强笑了笑,“现下贸然打探风城之事无异于打草惊蛇,先生放心,我尚有分寸。” “不必担忧,”沈砚卿自是将她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出言安慰道,“此事顺利解决后,自然能分出人手去探一探城中虚实。” 风茗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先生。南城即便觊觎北城,也总该掂量掂量身后由三哥驻守的高阙关,应当不会有事的……” 沈砚卿默然地点了点头,并不多言。 风茗凝神思忖良久,重又谈起了缀玉轩之事:“缀玉轩的同伙恐怕不止是南城,毒脂粉能够渗入后宫之中,却无法危及含章殿,而南城更遑论接触到与皇城相关的事物。” “如今的含章殿中,除却膳食,便只有特定的金石仙丹之物可以出入,确实不易下手。” 沈砚卿似已看出了什么端倪,却也并未点破。 “我听闻含章殿所用的金丹,常年都是由城北邙山的金仙观炼制,如今时近千秋节,金仙观似乎正在封山炼丹。”说到此处,风茗有几分犹疑,出言问道,“先生的猜测是……” 对方点了点头。 风茗依旧不解:“可他们的理由呢?为含章殿炼丹算是一个美差。” “大凡作乱杀戮之人,若不是为了利益,缘由便多半是——” 仇恨。 “怎么会……”风茗讶然,“何况这个猜测似乎也并没有证据可以佐证。” “洛河河道已被封锁,以商会之力自然难以查出什么,但三司便不一定了。”沈砚卿笑了笑,神色笃定,“他们比商会更想尽快查出真相。” 三司,自然指的是廷尉寺、御史台和绣衣使。 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敲门之声便是在这一片静默之中突兀地响起。 “两位,有客人来访,是要谈一桩‘生意’的。” 第五十八章 长生乐第五折上 洛都的夏日总是明丽而燥热,而今日的缀玉轩也仍旧是宾客如云。 云掌柜拨弄着算盘,听到偏门之处传来人声,便将手中的事情暂且放下,叫来了一个伙计:“去看看,偏门那边是什么情况。” 伙计连声应下快步走了过去,不一会儿便神色轻松地走了回来:“掌柜的,不过又是一个见了店里招工的消息想要来干活的花子罢了。” 云掌柜听罢,笑道:“多大点事?按着规矩办不就好了?” “诶……掌柜的说的是。” 伙计连声赞同,又去了偏门之处。云掌柜重又拿起了算盘,一面拨弄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偏门的响动。 “小姑娘想来做工?” “是啊,您就行行好,我学过些绣工,能做好的。” “不是我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出来做工了,家人呢?” “这……家人都是河东郡逃难来的,我这不是走散了,实在走投无路么?” “哟,这怪可怜的。” “那……您这儿缺不缺做手艺的?” “倒不是很缺,不过你能保证勤快的话,可以先试用三天。” “太好了,谢谢您啊……” “跟我来跟我来,别惊扰了那边的客人……” 云掌柜在两人经过之时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伙计领进来的小姑娘微微有些佝偻,看起来衣着破旧身形瘦小。虽然长相称得上是秀丽的美人胚子,脸上却也没有多少精神气,想来应是邻郡哪家破落的小家碧玉了。 这几日他倒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流民,想来河东郡那些补不上的失窃官银,都是从这些人家的手里捞去的。 待得两人去了后院,刚刚返回店中的眼线才走上前来,低声道:“掌柜,今日沈砚卿去了渡口,不知他是想调查些什么。” 云掌柜听罢却是眉头微锁,似乎有些担忧:“自从上次他来到店中已经三日了,就完全没对缀玉轩起疑?” “似乎是这样。”眼线点了点头,“其实即便他想派人来一探究竟,送上了山也是有来无回。掌柜不必在意。” 云掌柜似乎颇为赞同,转而问道:“他去洛河渡口做什么?” “这……我们也没看明白他这一手棋。”眼线说道,“不过从昨日开始,洛河里也确实没捞出什么东西来,掌柜放心。” “督办打捞之事的活儿不是交给了左民么?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掌柜有所不知,”眼线赶忙道,“长秋宫的那个女人后来又变了主意,还是把事情交给了御史台。” “什么?”云掌柜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算盘,“这事‘他们’知不知道?” “那两位的意思是,即便找出了什么也算不到缀玉轩头上,更何况这些事情之间也不容易看出什么联系,让掌柜尽管放心就好。” 云掌柜将信将疑:“哼……但愿如此吧。这已经是最后的几天了,可别出什么乱子。” …… 风茗扮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跟着那伙计走到了后院,即便只模糊地听见了那两人最开始的只言片语,她仍旧是在心中哂笑了一声。 商会自然不可能不来调查缀玉轩,哪怕洛都近日的惶惶之象与风氏商会无甚利害关联,也总该将此中与南城勾结的商铺调查明白。 其实深入缀玉轩的事情原本已交与商会的下属进行,只不过风茗临时寻到了那人,假借沈砚卿之名接手了她的任务。 虽然她不如玉衡那般擅长易容之术,但仅仅是按着流民的精气神做伪装,还是难不倒风茗的, 此事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正如沈砚卿所说,当晚来访的客人确实是三司之人——玉衡和苏敬则,只不过有一点与他们所想的不同。 “我知道两位想调查什么,只是此案牵涉之广,即便三司长官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也不敢查出这所谓的真相——所以我们需要与贵商会做一些合作。” 这是苏敬则在与他们照面之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全然没有与商会打哑谜的意思。 他们很快定下了初步的计划,尽管第二日一早便出现了变故——邙山封山。沈砚卿认为此事虽是事出异常,但仍旧应当速战速决,务必早日切断那剧毒药物的供给。 风茗虽然并无异议,但心下仍旧是另有打算:她想要明明白白地调查出这药物究竟是何成分,药效又究竟如何。不仅仅是为了能够尽快救治一些尚未丧命之人,也更是想要提防着日后南城对此类药物的利用。 因而,她今日一早便做好了伪装,取了一片凝神醒脑的香片带着,来到了此处。 由商会派眼线潜入金仙观,而后与玉衡里应外合捅出他们利用流民试药之事,这便是他们的原计划。在这之间,她或可趁机留下他们所用的药物,甚至是观察中毒之人的症状。 她正这样想着,脑后便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钝痛。 这些人动起手来,还真是简单粗暴。 这是风茗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玉衡不紧不慢地走在通往邙山金仙观的山道之上,不出意外地受到了看守山道的金吾卫的阻拦。 “站住,什么人!邙山封山,不得通行!” 她想起自己前几日在洛河之畔的行径,大致地猜到了如今“廉贞”在金吾卫的心中大约是怎样的形象。 既然如此…… 玉衡取出自己的绣衣使令牌,看似随意地抛向了这两个金吾卫。其中一人赶忙接住了令牌仔细看过,脸色僵了一瞬,陪笑着双手将令牌奉回:“原来是廉贞大人。” 虽然如此,他们似乎也并没有就此放行的迹象。 玉衡露出了一个无辜到让人有几分恶寒的笑容,施施然询问道:“早在千秋节刚刚开始置办之时,裴统领便将监督炼丹之事交给了我……不知两位可有什么异议?” “咳……没有没有,”另一个金吾卫拉了拉自己的同僚,让开了山路,笑道,“您请吧。” 玉衡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笑着接过了令牌走过了金吾卫的封锁,佯装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回身:“等等,既然邙山封山至此,金仙观的膳食与炼丹原料,又能从何处得来?” “自然……自然是由承办此事的缀玉轩来负责。” “这样啊……”玉衡依然带着这副无辜而温柔的笑容,转身走远了,“多谢。” 她走出一段距离后,方才听到了身后的私语声:“你这是也想学着前几天的那个郎将一样挨一鞭子吗……” 玉衡在不禁心中嗤笑了一声:谁让自己前几日唱了这么一出盛大的白脸戏呢? 不过做一个“行事乖张玩世不恭”的廉贞使,似乎也不错——至少看起来,没有任何长远的威胁。 她抬眼看了看山顶树木间露出的金仙观檐角,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闪身走入道旁的树林之中,继续向着山顶走去。 她与苏敬则前一晚才发现了城隍庙中的玄机,第二日邙山便封了山,看来……确实是他们打草惊蛇了。 事情仍旧要从三日前的夜里说起。 那小半截的蜡烛燃尽后,两人便已打算就此下山,也就看见了山下路口的灯光。 玉衡远远地眺望着那盏沿着山道缓缓接近的灯光,冷笑:“看来今天可真是不巧。” “何谓不巧?这可是——”苏敬则也望着那个方向,笑意明明温和如常,却在夜色之中莫名地带上了几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蕴,“送上门的线索啊。” “哦?苏公子有何计划?” “我们回去将庙里的脚印踩乱,调整尸体头部的朝向。然后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他仍旧笑着,“不妨绕到城隍庙后听一听。” 玉衡一时失语,片刻后方才笑道:“这方法还真是……有些意思。” 于是当那一行人赶着马车来到城隍庙处歇脚之时,便发现了此处的异常。为首的人一面嘀咕着为何尸臭如此浓烈,一面点起一根蜡烛领着一行人走入城隍庙之中查看。 不出意料地,在看清城隍庙中的乱象和惨不忍睹的尸体后,有几个胆小的人已然是衣服几欲呕吐的模样。 那几具尸体浮肿腐烂的脸都不一而同地看着刚刚走入庙中的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有鬼,领头人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别慌,大概……大概只是又有哪里的乞丐歪打正着找到了这里,这几天务必蹲点处理掉他们。” “可……”此时一行人已全部走入了城隍庙中,其中的一人壮着胆子说道,“哪里会有乞丐会将这些神像一个个地打碎……还放出尸体让他们都看着门口?” 这一下为首的人也说不出缘由了,半晌才道:“难不成是三司的人发现了这里……可他们也没有这样吓唬人的必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捉起来还差不多——” 他话音未落,庙外似乎是起了一阵风,将那破破烂烂半开着的门吹得“砰”地关上,带起的风又吹灭了领头人手中的烛台。 城隍庙中顿时便想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回忆起离开前听到的惨叫声时,玉衡恰巧远远地经过了那座破庙,即便是在白日,它也依然阴森得格格不入。 这最后的那一阵“阴风”自然是玉衡的兴起之作,原本想进一步地唬一唬他们,却没想到他们如此胆小。 不过打草惊蛇也无妨,只要能将此事捅到崇德殿上,她便有足够的把握置之于死地。 为炼丹而试药或许还能让含章殿选择囫囵过去,但……若是以谋害皇室为由头呢? 玉衡不禁冷笑。 一辆马车哒哒地沿着山道向山顶的方向跑去。玉衡驻足,看着那辆马车扬起的尘土,心下忽然升起了几分不详之感。 第五十九章 长生乐第五折下 连续两日无所收获的打捞让渡口的官吏们都有几分懈怠,无奈上峰并未下达停止的命令,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 沈砚卿挤在一群无所事事的观望百姓之中,远远地看着码头边的劳作。他实在是一个太过会引起对方警觉的存在,故而也只能在计划之中担任这样一个虚晃一招的角色。 更何况自始至终,也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 沈砚卿并不担心玉衡的执行能力,反倒是邙山突如其来的无故封山更令他担忧。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他十分在意——督办打捞之人的选定。事发当日原本是由秦江城一派的绣衣使即刻封锁河道,而流民生乱之事传入大朝会时皇后明确表达了不满,并有意改由左民部接手此事的后续。 但最终接手的还是御史台。 皇后这样虚晃一招,究竟是在试探哪一方?她是否已经有了煽动流民之人身份的眉目? 正思索间,码头处忽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惊呼之声。沈砚卿循着其他人的目光看过去,正见码头上的人们手忙脚乱地抬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其他人或许看不真切,但沈砚卿已分明地看清了那是什么。 官银。 身后有商会下属极低的耳语声响起:“沈先生,有缀玉轩的消息。” “如何?” “九小姐私自借了先生的名义接手了那边的任务,如今已然……随他们进了山。” 他蓦然地回过身来。 …… “敬则,我记得廷尉寺似乎正为好几个案子头痛着,你倒是悠闲。”孟琅书一面细细地刮去茶饼的膏油,取出一小块放入银制茶碾之中研磨,一面笑道。 “度支部近来不也接手了河东郡的案子?孟左丞倒也并不繁忙。”苏敬则回以微笑,“尚有闲情在此品茶作乐。” “此言差矣,这个案子长秋宫既然有意要彻查下去,自然也只会让崔尚书为首的亲信全权负责才放心。”孟琅书研好茶末,在一旁的茶炉上煮水候汤,“我呢,为他们写写文书,算是个富贵闲人——这案子很是棘手,留给他们去头痛也罢。” “卷宗尚在廷尉寺时我也粗略地看过,确实是了无头绪。”苏敬则取过一旁的茶罗递给孟琅书,看着他细细地筛着茶末,笑道,“如此数目巨大的官银,很难只用一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窃走或是藏匿。” “这倒是被你说中了,按他们的调查,确实并非只有一次失窃。”孟琅书听得汤瓶声响,便将茶末抄入墨色瓷盏之中,注入热水调制着茶膏,“算上这一次,一共有四次失窃,都发生在一个月之内。” 苏敬则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四次?” “不错,你有什么线索?”孟琅书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我记得分别是——五月二十三,六月初一,六月十四,六月二十。” “算不上线索,只是我有一个直觉。”苏敬则沉思片刻,不觉笑了起来,似乎已洞悉了此间种种,“也许廷尉寺和度支部正在调查的,其实是同一个案子。” …… 风茗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漆黑。她试着挣扎了一番,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手足都被紧紧地反绑着,几乎无法动弹。 她所处的地方正颠簸着,隐隐还有马蹄声与吆喝声——看来多半是在马车之上。风茗沉默地听了片刻,感觉出马车似乎一直在走着上坡,而这马车车厢之中,不止她一个人的呼吸之声。 马车车身猛地一晃,停了下来。风茗略微一惊,赶忙继续地装作昏迷未醒。 看起来,已经到地方了。 “这几日的货都送来了?”马车外,男人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 “送来了,还请道长过目。” 这声音有些熟悉。 “都是洛都的流民?” “自然,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 “另一辆车呢?” “他们的马车出了些问题,恐怕要过上半日才能到,” “嗯,干的不错,把货卸下来吧。”那个男声思索了片刻,又道,“正巧丹房那边炼出了今日的药……弄醒他们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货?指的是……她和这些流民?也对,既然是为宫里炼丹,便无需再从民间采购原料,那么所谓的“货”自然便是用来试药的人了。 流民与乞丐无亲无故,哪一日失踪了也会被当做是去了别处,即便是死了,也很难有人认得出来。 只是想不到,云掌柜居然也这么着急地便将她连同之前几日的流民送来了,反倒是给了她机会。 风茗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无端地凉了凉,听起来他们还用了些致人昏睡的药物,若非她事先有所防备,岂不是…… 她又细细地回想了一番,终于想起了自己在何处听过这另一人的声音——那是怀秀园宴饮席间她借故离席透气时,听到的几个声音之一。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抬下了马车,松开了手脚上的绳索, “都醒醒,别睡了!” 没有听到其他人的响动,风茗索性也不做任何动作。 岂料空气沉默片刻之后,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当真是……简单粗暴啊。 …… “不知廉贞大人来访,有失远迎。”长发飘飘仙风道骨的道长领着一众道童站在金仙观内的大殿前,甩了甩手中的拂尘,高声说道。 金仙观的道长素来喜好清谈,在闭观一心为兴平帝炼丹前,也曾时时出入洛都名士的雅集,因此博得了一个“竹道长”的雅号。 “我不过一介绣衣使,何必劳烦竹道长如此隆重相迎。”玉衡心知此前对金吾卫的那副画皮在此处难以奏效,索性规规矩矩地向着对方一揖,说起了谦辞。 岂料对方却并不打算与她虚与委蛇:“廉贞大人以为,这是‘相迎’?” 玉衡瞥了一眼大殿后两侧的厢房,便毫不退让地直视着对方:“哦?愿闻其详。” 竹道长冷笑:“贫道自然是为了——问罪。” 玉衡不言,只是微微地一挑眉。 “贫道奉旨炼丹,阁下却不顾禁令,又以女子之身私闯洞府,”竹道长故作高深地顿了顿,居高临下道,“惊扰了贫道事小,倘若惊动了神尊耽误了陛下的仙丹炼化,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玉衡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地说着,流光潋滟的眸子里是明明白白的讥诮,“道长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本就是受皇命监督此事,而金仙观中又岂无坤道,如何谈得上——惊扰?难不成,是陛下热切向道的心,惊扰了贵观么?” 她故意顿了顿做出一副话已说完的模样。 竹道长果然立即开口试图反驳:“廉贞大人,贫道之前可没见你来……” “我说过了,我是奉皇命前来。”玉衡打断了他,依然笑着,“此前呢,我自然是对贵观十分放心。只是近来洛都险象环生,陛下忧心金仙观受到惊扰,定要人前来查看一番,我推脱不得。” 竹道长沉默半晌,态度依然倨傲而强硬:“如今仙丹将成,廉贞大人也看到了,观中根本没有什么异像,请回吧。” 玉衡没有回答,而似乎是为了“应和”竹道长的这句话,大殿后方不知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嘈杂之声。 “这就是竹道长所谓的……没有异像?”玉衡的笑意更深了些,这笑容明明无害,此刻却偏偏让人很是不适。 “哼……”竹道长的底气弱了几分,“不过是道童毛手毛脚了些而已,有何稀奇之处?” “那么不知道运往贵观的这些‘货物’,算不算稀奇呢?” 玉衡有几分诧异地回过头来。 苏敬则跟在陆秋庭的身后,微笑着踏入了金仙观中。 陆秋庭冷冷地看着竹道长:“原来金仙观需要的所谓‘货物’是活生生的流民,本官今日真是长了见识。” “陆寺卿?”竹道长只是愣了片刻,便立即道,“两位,未请懿旨便擅闯禁地,罪同谋逆。” 陆秋庭有几分嫌恶地瞥了他一眼,冷笑:“本官竟不知,何时逮捕重案嫌犯也需要懿旨了。” 竹道长怒道:“你红口白牙可有证据?” 苏敬则此刻才再次开口,语调中带着不卑不亢的笑意:“竹道长以为我等因何而通过了金吾卫的封锁?你好不好奇,另一车的‘货’为何还是没有到?” “你们……”竹道长心中一惊,“你又是何人?在此胡说些什么?来日崇德殿上对峙之时,定要治尔等一个诬陷之罪。” 也正是在这时,有不少穿着格格不入的道袍的流民乞丐,面色或是正常或是泛出紫黑,从大殿后跌跌撞撞地拔足狂奔出来,口中混乱地喊着“救命”。 玉衡明白了此刻的情况,笑道:“比起这个问题,竹道长最好先解释一下,他们又是怎么一回事?” “还用问么?自然是这位竹道长则逼迫着他们吃下所谓的‘仙药’。” 竹道长还未开口,便见一名容色昳丽、仪态端方的少女也身着道袍,紧随着流民之后分花拂柳款款走出,她一面说着,一面扬了扬手中那支崭新的玉垂扇步摇:“可惜您的门锁不太可靠,我用这步摇的尖端挑了一番,便打开了。” “哼,细作……”竹道长微微皱眉,冷笑道,“可惜诸位的擅闯之罪,依然无法洗脱。而贫道么,炼制仙丹的过程中难免会有牺牲,我想陛下也是能够理解的。” “那么我等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来日崇德殿上相见之时,自有分晓。” “哼,好说,贫道在此,先祝各位好运了。” 第六十章 长生乐第六折上 次日清晨,崇德殿之上。竹道长所谓“祝各位好运”的时刻已然到来。 风茗作为那日的人证之一,得以能够入偏殿待诏。她偷眼看着殿上冗长的礼仪,不由得神游了起来。 …… 昨日那金仙观的道童泼下水后,那些流民纷纷惊醒,风茗自然也不便再装作昏迷,便也就顺势睁开了眼,只做是面色震惊地混在一众流民之中,默然不语。 流民们虽身在洛都,却到底只是混迹于逼仄腌臜之地,乍见得这一座座雕梁画栋的神殿与广袖生风的道人,皆是呆在了当场,几乎以为是误入了仙境。 而金仙观的几人似乎也对他们的这一般反应见怪不怪,几番巧言令色之下,便哄骗得这些并无太多见识的流民们深信自己已有仙缘,只需按时服用仙丹,便可有成仙之日。不多时,便有侍应的童子领着他们去金仙观后院的厢房之中安置下来,又换上了道观之中洁净的广袖衣裳。 风茗随着流民之中的数名女子安顿下来,仔细打量着这间厢房之中的另外几人。她们在榻边或坐或卧,除却神色之中有着不一的恍惚,似乎便再无其他的异样。 她们应当已服了一段时间的药,却又为何看起来一切如常?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厢房的门再一次地被打开,道童们端着托盘,为她们一一奉上了所谓“仙丹”,看着她们服下后方才离开厢房。 风茗玩了个小小的把戏,假作是与其他人一样乖乖服下丹药,暗地里将那仙丹快速地藏入了衣袖之中。待得那几人走后,才不动声色地退到墙边,暗自端详着那颗丹药。 丹药通体棕黑,在白日的阳光之下似乎隐隐泛着淡金色的光泽。细细嗅来,草药味之中似乎隐隐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金属气息。 厢房中的流民服过丹药后,不多时便都神思不属地卧在榻上睡了过去,面容呈现出了淡淡的青灰色,更有中毒深重之人脸色已是隐隐发紫。 风茗不觉握了握手中的丹药,将它收回袖中,而后取下了藏于发中的步摇,上前探了探厢房金币的门,试图挑开外面闩上的门闩。 然而不待她取得什么进展,门外远处便传来了一阵逼近的脚步声。风茗蹙着眉心中暗暗一惊,反手将步摇收入袖中,就近倒下闭上了眼佯装昏睡。 来者打开了门闩后推门而入,却在盘桓了一番后,径直向着风茗走了过来。她骤然明白了自己的破绽所在:脸色。 风茗只觉得自己全身一阵发凉,袖中的手本能地攥紧了那支步摇,只待对方靠近后作出殊死一搏。 但预料之中的下一步并未发生。 她甚至不曾听清是怎样的一声轻响,那迫近的脚步便倏忽一顿,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委顿着倒下的声音。风茗一时惊疑不定,也不知是该睁眼一探究竟还是该继续装作不知。 下一刻,她在熟悉不过的低沉而悦耳的嗓音,含着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在她耳边响起:“风茗,别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她略微抬了抬眼睑,正见得沈砚卿在眼前倾身半跪在她的身侧,略微偏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摇曳着碎金,恍惚如晴日的海。 “先生?”风茗惊讶地睁大了眼,“你怎么……在这里?” 沈砚卿却是站起身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剩下来的你都能胜任,别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风茗还不及再说什么,他便已退出了厢房不知所踪。厢房内一阵窸窣轻响,而后便有惨烈的呻吟响起。 风茗悚然回过头去,正见先前那面色发紫之人皮肤上已渐渐泛出了紫黑色,整个人痛苦而无力地挣扎着迅速委顿下去,其他人也在这声响之中陆续醒来,纷纷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心知机不可失,风茗立即便站起身来,略微扬声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 殿中冗长的礼节仍未结束,今日之事本当由帝后共同入殿审问,却不料兴平帝前日里因太子的不肖行径再次大病了一场,此刻也仍旧是无法前来。 为此,入殿的礼仪便又临时变动了些许。风茗偷眼看着玉衡等人严肃的神情,心知今日或许将会是一场苦战。 然而思及此事,她不由得又想起了昨日的情形。 那时两方不欢而散之后,风茗随着他们一路下山,总算没有受到金吾卫的阻拦。 在与其他几人道别过后,她在山下便再次遇见了好整以暇的沈砚卿,他此刻看来已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看来你们的配合还算顺利?——呵,这身打扮倒是不错。” “或许吧……”风茗愣了愣,没想到他会出现在此处,“先生怎么仍在这里?说起来,廷尉寺怎么这么巧地遇上了另一辆马车?难道也是……” “只允许你去缀玉轩涉险,不允许我派人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么?”沈砚卿笑着反问,“缀玉轩的后院里出来了几辆马车,我还是有办法查到的。” 看来是沈砚卿在潜入金仙观前,还第一时间联络了廷尉寺。 “可方才在山上,即便亮出了所有证据,那竹道长似乎还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风茗微微蹙眉,“若是来日对峙崇德殿……真的有把握?” 沈砚卿答得十分干脆:“有,我可以打赌,长秋宫的那位,不会救他。” 风茗一头雾水:“为何?” “因为她不喜欢的事情,这两位恰好都干了。” 风茗一脸不明所以的神情。 “何况他们的罪名可不只是草菅人命,已经涉及了谋害皇室了。”沈砚卿却也没有多做解释,轻飘飘地带了过去,“总之,龙有逆鳞,触之必死。” 逆鳞? 风茗并没有想明白那两人之间的事情,而此时,崇德殿上的人声已然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内常侍得了座上韦皇后的旨意,高声质问着:“大胆陆秋庭,你无旨率众擅闯禁地,咆哮于堂,该当何罪?” 昨日一众人里便是陆秋庭官职最高,今日自然便是从他开始下手问罪。 “谋逆之罪。”不待陆秋庭开口,竹道长首先向着皇后的方向稽首一拜,一反先前的倨傲,语调恳切颇有声泪俱下之意,“都怪贫道无能,没能及时拦下他们。他们几人胆大包天,连懿旨也不顾,擅闯禁地,怕是要冲撞了神灵——贫道不怕得罪什么人,只怕有人居心叵测挑拨离间。” “中宫殿下明鉴,究竟是谁居心叵测,恐怕还有待商议。”玉衡依礼跪在一旁,闻言瞥了竹道长一眼,懒散之中不乏讥诮。 “廉贞大人也是,回禀中宫殿下,她还说……” “好了,”皇后抿了一口茶,搁下茶盏,唇边掠过意思意蕴不明的笑影,“让他们三位解释解释,为何平白无故闯入邙山,又为何要将道长押上崇德殿?——谁先来说一说?” 她转而又瞥了他们一眼,又补充道:“最好想好了再说,本宫想要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 合理的解释?风茗在偏殿中听得此语,心中有几分忐忑:难不成一切真会如竹道长那时有恃无恐的话一样? 沈砚卿说皇后必然不会救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只可惜此刻他不在此处,也不知殿中那三人能不能说动皇后。 崇德殿中,苏敬则与陆秋庭对视一瞬,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中宫殿下容禀,”他随即便稽首而拜,不紧不慢道,“犯下近日洛都甚嚣尘上的流民案、更谋害皇室之嫌的人,便是金仙观道长凌竹。缀玉轩掌柜云楚为此人共犯,利用招工之名将难以查证身份的流民乞丐送入金仙观中用以试药。而云楚的亲妹妹,恰恰是昔年谋害先皇的罪妃——贵嫔云氏。” 殿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之声,却很快就恢复了安静。 “什么?这是真的?” “平康十七年暗害先皇堕马而死的那个贵嫔?” “……” 风茗立即明白过来,苏敬则此言是为了先行给他们分别扣上“谋逆”的名头,一旦与谋逆有了关联,皇后便要斟酌几分了。 哪怕云贵嫔谋害先皇的始末一直是疑点重重。 “廷尉寺可有凌竹谋逆的证据?”皇后不由得正眼看了苏敬则一眼,看来此言果然动摇了她的念头。 “回禀中宫殿下,廷尉寺奉上的流民尸体验尸格目可以作证,”陆秋庭此时方才开口道,“随着时间推进,流民尸体之中的毒性越发猛烈,倘若金仙观有意为陛下炼制仙丹,这毒性应当有所减弱才是。” 皇后微微颔首,不作多言,显然是这样的证据还不够有力。 玉衡立即便接过了他的话:“中宫殿下,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证据,只不过这个证据,却是不便带入宫中,恐招祸患。” “此话何解?”皇后果然被挑起了几分疑惑。 “下官曾与苏寺丞探过邙山山腰上的那座破城隍庙,证据便在庙中。而凌竹道长便是因破庙之事败露,才请求封山炼丹。” “苏寺丞,可有此事?” “回禀中宫殿下,确有此事。”苏敬则应道,“这半年以来廷尉寺接手的流民案中的尸体,远远不止目前所知的这些,还有一些被他二人设计藏在了破庙的神像之中。这些尸体死亡的间隔大致填上了廷尉寺记录之中的空白,他们皆是中了累死的金石毒却不致死,最后被他人割喉而亡。” 苏敬则稍一停顿,又道:“因此下官大胆地认为,金仙观有意炼制一击毙命的金丹之毒,但这其中难免会出现偏差,为了掩盖这样的目的,他们便将尸体藏入无人问津的破庙神像之中。” 皇后神色渐转沉郁。 苏敬则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语调不卑不亢,娓娓道来:“中宫殿下,凌竹道长口口声声说我等擅闯禁地惊扰神明,实则——他与云掌柜二人为掩盖罪行请求封山,是为欺上瞒下,藏腐尸于神像之中,是为亵渎神明,千方百计将毒物送入宫中,是为谋逆作乱。此二人于天子脚下洛都之中尚敢如此猖狂,倘若他日前往了山高水远鞭长莫及之处,其所作所为恐怕令人齿冷。” 风茗在偏殿之中听得已有些懵然,她原以为依着三人的性子,会是玉衡在殿上据理力争,即便依照官职,也应当是陆秋庭与那二人对峙不下,却没有想到会是一向温和谦退的苏敬则。 “共犯何在?”此话一出,便代表着皇后的态度已然有变。 第六十一章 长生乐第六折下 “他就在殿外,中宫殿下大可通传询问。” 皇后脸色冷了冷:“带上来。” 云掌柜被禁军押入了崇德殿中,竹道长见此,脸色一瞬间变了变。 “苏寺丞当真是巧舌如簧,贫道甘拜下风。”从方才开始一直沉默不语的竹道长终于冷冷地开口,“但此事始末皆是因为我执意行刺,脂粉的方子也是我给他的,云掌柜不过收人钱财为我办事,其他的一概不知。草民叩请中宫殿下开恩,他虽然与罪妃有血缘关系,到底罪不至死。” 一旁的云掌柜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神色很有些复杂。 说罢,他再度叩首,三声闷响在沉默的大殿中回荡着,在风茗听来很有些不是滋味。 此人竟然不急于为自己脱罪,反而为他人求情?实在是事出反常。 她的脑海中响起了沈砚卿那时欲言又止的半句话。 原来如此吗? 她忽然明白了苏敬则方才一席话的用意,只怕正是要引出这一幕。 玉衡冷眼看着场上的一切,此刻终于开口道:“道长这话有些意思,剧毒香粉之事,你要如何为他开脱?” 竹道长冷然:“什么剧毒香粉?廉贞大人即便是定了我的罪,也不该对着他人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玉衡冷笑一声,转而对着皇后一拜,“中宫殿下容禀,凌竹的共犯绝非如他所言,人证物证俱有,请明鉴。” “带上来吧。”没有人知道皇后的眼神是在何时冷到了冰点。 毒香粉的证人自然是风茗。 风茗在禁军的带领之下走入殿中,稽首再拜,将她买的那盒胭脂双手奉着举过头顶:“民女见过中宫殿下,殿下千秋。” “说吧。” “民女曾在缀玉轩购置过脂粉,事后却发现这种脂粉一旦停用,皮肤便会加倍地老化黯淡。幸而民女曾学过些医术,检出这其中掺杂了大量的朱砂与砒霜,饮鸩止渴以求取得更为显著的效果,一两盒便足以致死。” 风茗顿了顿,又道:“民女听闻缀玉轩的脂粉也有供入宫中,只怕宫中的娘娘们也会受此荼毒。” “那么你那时为何不报官?” “中宫殿下恕罪,民女那时心生疑惑却生怕有所误会,便打算借着他们招工,进入店中一探究竟,没想到……他们名为招工,实则是在为金仙观寻找用来试丹药毒性的流民。民女不幸,也被他们绑入观中,幸得几位大人前来,才侥幸得以获救。” 殿中众人面面相觑,而后纷纷看向了云掌柜,将他盯得一阵不自在。 “若是下官没有猜错,”玉衡笑了笑,“云掌柜只需在两三年内携款离开洛都,便无人会怀疑,因为这与那毒金丹不同——它致死需要相当的时间,对吧?” 皇后看了近侍一眼,立时便有人上前取过了风茗手中的脂粉盒,交给了太医。不多时便有了回复:这盒脂粉与宫中同类的脂粉一样,都掺了大量的朱砂与砒霜。 皇后听罢,挥了挥手:“你们下去吧。” 风茗退出崇德殿时不由得轻舒了一口气,殿中的压抑感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竹道长忽而跪倒再拜,言辞恳切:“中宫殿下莫要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这香粉的方子是草民给云掌柜的,他完全不知情。” “云掌柜,本官有一事想问。”苏敬则忽而看向了云掌柜,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一片令人生寒的平静,“五月二十三、六月初一、六月十四、六月二十。这四个日子,你可知晓?” “你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也无妨,本官只是很好奇,为何河东郡四次官银失窃的第二日,洛都附近的水道之中便会有或大或小的沉船事件?掌柜如果还是不知道的话……”他忽而笑了一声,轻蔑得像是在看一桩闹剧,语调依然平静温和,“那么你知不知道这四次之中都有损失的只有缀玉轩?知不知道昨日秦御史派去的人在河道里打捞出了——官银?” 尽管最后两个字放轻了不少,殿中之人仍旧听得真切。而几乎压垮云掌柜的,也正是这最后两个字。 “云掌柜打得一手好算盘,知道商船难免受到渡口的搜查,便索性将运有官银的船凿破。船只会失去平衡撞沉其他商船,而官银沉入河底,只需要事后趁无人时派深谙水性之人打捞便可。” 云掌柜的脸色越发难看。 “本官猜测,前几日的沉船之事本是你的最后一手,却没料到河东郡事发,洛都严管渡口,河道被秦御史的人及时封锁,你便将沉船之事派人散播出去,引得流民哄抢以求破坏封锁——不知道本官猜得对不对呢?” “中宫殿下明鉴,”云掌柜听罢,颇有悲意地瞥了竹道长一眼,有几分艰涩地开口,“是草民一心想要为罪妃云氏报仇,因而与人勾结窃取河东郡官银分赃,借着这笔钱一面打通关节一面购入了大量的朱砂与砒霜。至于凌竹道长……他是被我再三胁迫才有了合作的。” 皇后冷然开口:“你勾结的,是谁?” “回禀中宫殿下,是……原本负责打捞之事的……左民尚书。” 寂静的崇德殿中,只有皇后将茶盏狠狠拂落摔碎的脆响。 这最后的一番指正,在风茗听来也是措手不及:竟然连看似无关的沉船案和左民尚书也牵涉其中。 “中宫殿下,此事……” 皇后斜睨了竹道长一眼:“事已至此,你还想……保护他?” “……是。” “那好,”皇后扬起唇角笑了起来,“看在你们如此情深意重的份上,本宫不如赐你们二人——” 风茗听到此言心中一惊,不料皇后的后半句却是—— “按着罪妃云氏的方法,同年同月同日死。” …… 这场压抑的朝会终于散去。 “真是一个复杂的案子,好在总算有了个结果。”玉衡走出崇德殿后,神色也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 一同走来的苏敬则也是轻松地笑了笑:“千秋节的休沐日也总算可以放下心休息一番了。” “对了,还没有请教苏公子,你是怎么知道他两人有这样一层关系的?”玉衡问道,“我不觉得短短一日之内就能看出些什么。” “沈先生昨日找到我时提及了此事,想来他在洛都这么些年,应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苏敬则的神色凝了凝,“何况这之后我与陆寺卿前往邙山拦截马车又一路上山与凌竹对峙时的所见所闻也证实了一点——他这样做不是为了仇恨也得不到什么利益,那么便只有这样才能勉强解释几分了。” “你可没有全然相信。”玉衡挑了挑眉,轻声笑道,“不然何必用那番‘慷慨激昂’的陈词来试探?你那时是在赌他们的感情。” “这怎么算得上‘慷慨激昂’?而且那可是实话,怎么能叫试探?”苏敬则便也笑了起来,“不过我确实在赌,既然凌竹已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云楚合谋,又为何不会头脑一热为他脱罪呢?” “顶罪,真是匪夷所思啊……”玉衡漫不经心地感慨了一句,转而低声道,“可惜了,不能把同谋着为他们提供这些毒物的风城之人定罪。” “朱砂和砒霜不算禁物,而醉生散又只能追踪到与他们合作的雪岭,这些人做事果然油滑。”提及雪岭等人在此事之中若隐若现的那张脸,苏敬则也难免有几分沉郁之意,“而且逃之法外的,也不只是他们而已。” 玉衡立即明白了他的一下所指——左民尚书背后的人,他至今没有露出一点马脚。 左民尚书也算是朝堂上的一个美差了,他根本不需要通过窃取河东郡的那一点点官银来中饱私囊。在任的这位尚书虽自诩清流,本也是旧党之人,更不可能与长秋宫有什么仇怨。 玉衡能够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便是,这不是简单的左民尚书与云掌柜或是竹道长的交易,而是他背后之人与雪岭、甚至可能是风氏南城的利益交换。 可惜,无论她、苏敬则,甚至是皇后,都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她微微扬起头看着风雨欲来的天色,幽幽地叹了一声:“早晨来时尚且是一片晴空,这么快就变天了啊……” …… 风茗随着稀稀落落的人群走出了崇德殿,漫无目的地驻足看着那些官员三三两两地一面走着一面窃窃私语。 崇德殿中不断翻转着的一切让她至今都仍觉得有几分恍惚。云掌柜不顾一切地谋害帝后,是因为他妹妹不明不白的惨死吗?那么竹道长又是为了什么? 他所得的利益远远比不上为含章殿炼丹所得,对皇室也全然没有什么仇恨可言。 龙阳之好在当世其实也算不上多么另类,为何皇后的所作所为却仿佛是深恶痛绝? 阴沉的天空之上,黑云垂得极低,仿佛随时会迎来一场倾盆大雨。 “风姑娘,此处不可多留,该走了。” 风茗回过神来,见是陆秋庭恰好经过,便点了点头,举步向着阊阖门走去:“多谢陆寺卿。” 陆秋庭很难得地笑了笑:“不必客气,廷尉寺还未谢过风姑娘这两日的帮助。” “商会本也有意追查沉船一案,分内之事罢了,何况做决定的也是沈先生……”风茗说着,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方才在殿上,陆寺卿身为廷尉寺卿却并未多言,这是为何?” “因为中宫殿下心中,流民案的结果原本便无足轻重,那么我自然也无法多说什么。”陆秋庭淡淡地说着,“她态度转变,是因为凶手有谋逆之嫌,最终定下杀心,却是因为那两人的关系——可笑。” 风茗没有敢再追问皇后为何如此,便与陆秋庭断断续续地闲聊着,一路走到了阊阖门下。 见风茗的脚步顿了顿,陆秋庭道:“风姑娘是要等人?那么本官现行告辞了。” “也算不上……陆寺卿慢走。” 风茗点了点头,走出宫门后陆秋庭沿铜雀街向着廷尉寺官署的方向走去,而她漫无目的地驻足了片刻,想着这桩连环案的始末,心绪一时有些纷乱。 阴沉到极点的天空之上,开始有雨丝断断续续地飘落下来。 沈砚卿抬手接住了几滴雨丝,他向着宫门方向走去的脚步略微停了停,将一早备好的青竹伞取了出来。 看起来,崇德殿的朝会已经结束了。 沈砚卿一面走着一面将伞撑开,绘着写意山水的伞面缓缓地在雨中绽开,接住了一滴滴的雨水,而伞下的他则不经意地与一人擦肩而过。 雨滴敲打在铜雀街路面的石砖上,碎成点点微光,沈砚卿的脚步没有半分停留,径直向前走去。 陆秋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略一驻足,回望了片刻。待到沈砚卿察觉到身后的目光转身看去时,对方的背影已然渐渐远去。 沈砚卿无心去多想什么,他撑着伞走过一间间的官署,最后停在了紫衣少女的面前。 “不回去么?已经下雨了。” 第六十二章 长生乐 终 兴平八年七月初五,帝后于平朔殿宴请朝野百官,即这一年的千秋节大典与百官考核。次日,中书省拟定诏令,褒奖升迁连环案中有功的诸司,并以贪墨故罢免尚书省左民尚书,查抄府邸。 七月初八,西羌以使团失踪之由频扰北境,含章殿旨令西河、太原、雁门三郡守军严阵以待,尤以西河郡为重。 …… 七月初十,于洛都东市口,从罪妃云氏之刑,枭菹重犯云氏、凌氏,并夷其三族。 陆秋庭临窗瞥了一眼楼下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道:“看来你常来的这座茶楼,今日不太安静。” “长秋宫可真是会选地方。”孟琅书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今日也是陆寺卿要选在此处。” “只是听闻你闲来常爱来此,故而打算在此斗茶作为送别。”陆秋庭淡淡地开口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离京?” 孟琅书的目光沉了沉,从一旁取来了茶具与茶饼:“度支部不能再待了——既然要斗茶,请吧。” 陆秋庭接过斗茶的诸物,开始研磨茶饼:“怎么了?” “旧卷宗,”待得茶末筛过,汤瓶声响,孟琅书注水入盏开始调配茶膏,“崔尚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我不敢托大。” 两人各执一柄银匙在各自茶盏中回环击拂着茶膏,陆秋庭垂目观察着自己的茶汤:“你看过了?” 茶叶可生浮末,击拂之下便宛如浮雾般溢盏而起,化作一叠白色沫花,而周围凝回不动,称为咬盏。斗茶的胜负便在于这沫花咬盏的时间长短,谁的盏中沫花现行消散露出下面的水痕,便算是输了。 “不错。”孟琅书击盏的手不由得顿了片刻,“令人咋舌,陆寺卿也知道这些?” 陆秋庭不为所动,仍旧专注于手中之事:“我只知道当年任职之时的记录,不过想来九年过去,情况不会有什么好转——这背后之意,想必孟左丞可以明白。” “四日后东海王将离京就藩,我也将随之离开,这洛都之中,可没有什么孟左丞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停下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的银匙,将各自的茶盏正置于茶托之上并列放置。他们所用的皆是冰裂纹黑釉茶盏,与浅色的茶汤与白色的沫花相映,一黑一白更显茶色。 初时,两人盏中的沫花形状相近,但稍待片刻后,便可见孟琅书盏中的沫花仍是薄了一些,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最终先行露出了水痕。 茶楼之下的东市口,围观的百姓们也个个伸着脖子向刑场探着,发出了一阵阵惊呼。 孟琅书浑然不觉楼下的嘈杂,笑道:“看来今日是我输了一水了。” “你我所用的茶与水皆是相同,”反倒是陆秋庭又瞥了一眼窗外,“看来是你的心不定。” “我原以为……国库不至于如此。”孟琅书叹了一口气,“罢了,度支部的浑水我是不会趟了,但你呢?” “我?” “按说破获了这个案子,你也该有所升迁调离廷尉寺了。” 陆秋庭淡淡道:“一来四品再向上本就不易升迁,二来他们认为廷尉寺里的秘密最好永远都是这样,不消失也不告知天下,若是换了人执掌,难保不会生变。” “又能藏多久呢?”孟琅书兀自笑了一声,“打破平衡的人总会出现,到那时……多保重吧。” 陆秋庭颔首不语,又看向了窗外涌动着的人群,他们或是对着两颗高高挂起的头颅或是欢呼或是唾骂,或是抢夺着践踏菹醢后遍地的血肉,用这种方法伸张着他们心中的正义感,远看来却是疯狂而又怪诞。 众生质本纯善而易纵恶,世又有大伪似真,大奸若忠,大恶若善。 是以昔日忠良沉寂无闻,甚或被扭曲为恶人。 陆秋庭的心中同样期待着一切水落石出的日子。 …… 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在廷尉寺的官署中。 这是他作为廷尉寺少卿的第一日,其实除却身上变换了官服手中又多了一把钥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 哪怕这把钥匙所对应的,是旧书房的门锁。 他回想起了前一日慕容临在动身返回江南前与他的一番对话。 “看来先生要谈的‘生意’已经办妥了。” “那是自然,在洛都已经待了这么些日子,岂有再办不好的道理?不过为师走了之后,你在廷尉寺可得小心谨慎些。” “原来先生知道了。” “旧书房的钥匙历来都是交给寺卿与少卿保管。只是你要知道,既然有人为了利益阻拦对旧书房的调查,自然也会另有人想要利用旧书房里的东西达成些什么。” “学生自有分寸。” 苏敬则转过一个弯走入了东侧走廊,尽头的拐角后便是那间旧书房了。 他想起了那晚被人打落几乎要燃起一场火灾的烛台,不论是警告还是杀意,都证明着……对方早就注意到了自己。 因为什么呢?宁州案的卷宗? 但这数月以来案件背后的谜题,远远不止于此。 西羌使团遇害的幕后黑手,郊外客店草草结案的火灾,还有左民尚书背后的主使者。 苏敬则在最后一个转角前驻足,只要再从这里走过去,便是那间埋了不知多少秘密的旧书房了。 而他只是转身推门走入了一旁的卷宗库中。 真相的背后会是什么呢? 更多的真相。 …… 东郊汇入鸿池的几条河流两畔,与洛河对岸一样,由来都是备受世族青睐的修建别业之地。 然而真正地到了鸿池,却反是没有了什么园林别业,只有一座庞大而破落的废园坐落于此。 园门处的牌匾早已不知脱落去了何方,绵延的院墙也是破损而多有火烧迹象。园中依稀可见盛极之时的巧夺天工,只是如今已是四顾萧条,唯有荒草乔木葳蕤而生,废池寒水犹自空碧,幽幽地回响着禽鸟的悲鸣。 这里是意园。 沈砚卿身处其中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之感,他一面懒懒地摇着折扇,一面在园中漫无目的地信步走着,直到一个黑衣人不知何时以何种身法落在他的眼前挡住了去路。 他有些无奈地将折扇收起,懒懒地笑着,眸中却闪着淡漠的光芒:“这大白天地便传信约我来此,你们的主上没说过要避着些么?” “沈先生,这就是主上的意思,务必及时知会你一个消息。” “哦?什么消息不能放一放再说?” “这个消息,阁下一定很感兴趣——是关于北城主的。” “说吧。” “风城北城主风连山,近日病笃。” 沈砚卿偏过头看向了园中一株形态遒结扭曲的枯木,似笑非笑:“来得还真快啊……” …… 北疆的高阙关内外仍旧是一片亘古不变的苍莽寥廓。 风蔚将关隘各处的防守工事安排完毕,站在高阙关的城楼上最后地眺望着这相伴两三年的孤烟长河。 “少城主,何时动身?” 风蔚收回了纷乱的神思,看向了身旁的副将:“今晚,从西北方的峡谷绕道,务必得在明日天亮之前直达北城。” “属下明白了。” 风蔚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南城那边可有什么动向?” 副将道:“暂时没有什么更多的动静,不过这消息多半也是瞒不住的。” “我明白。”风蔚点了点头,“我并不担心这些,父亲尚在城中主持大事,而我明日便可回到城中,这中间不会有什么能够趁虚而入的地方。” “那么少城主担心的是?” “中原,”他道,“我担心的是,中原的商会之中有他们的人,如此一来难免让人无从防备。” “少城主可有打算?属下们会尽力而为。” “你们守好高阙关便是,另外……”风蔚顿了顿,又道,“我会修书一封,劳烦你们无论如何,都要交与洛都商会。” “是。” 他重又极目远眺着荒原的尽头,却看见了隐隐的尘土飞扬之象,风声之中似也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喊杀之声。 风蔚蹙眉:“那是什么?” “那是——西羌与宁朝交战的军队。” 而几乎与此同时的洛都郊野之中,也出现了类似的场面。 汝南王在军营之中眺望着官道之上飞扬的尘土:“那是谁的军队?” “回禀殿下,那是楚王入京朝觐了。” …… 风茗翻来覆去地看着此前在缀玉轩买来的那一幅画,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这幅画乍看来并无特殊之处,细细推敲起来却是充满了别扭之处。 这画若说是仕女画像,画中的女子容貌神态却勾勒得颇为写意,若说是风景画,却也只是一间十分寻常的大家院落。 再仔细端详这个女子的神态,也不是寻常的面带微笑或是端庄慈悲,而是在平静之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悲戚之意,仿佛在哀悼着什么。 而她的动作也有几分不协调:乍看来是倚着阑干径自绾着长发,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抬至头顶的双手中只有左手正常地弄着钗环,右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指着一个方向。 那是院落之中的一间厢房。 整幅画和它的标题《清明雨》似乎没有任何的关联。 这画中何来清明?又何来雨? 思绪纷乱之间,一个十分突兀的念头突然进入了她的脑海之中。 既然作画者应岚是当年意园“二十四友”之一的惊蛰,那么…… 清明是谁? …… 城外的华林苑行宫之中,层层宫阙的飞檐斗拱与雕梁画栋在奇花异草与清溪流水的映衬下,更显得并非人间所有。 而主殿玉宇殿的地下,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圆形的地宫之中,八方角落的蜡烛被依次点燃。地宫的正中间是一尊黑衣的女神像。这神像看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她的五官眉眼与飘逸华服均是雕刻得柔和而无棱角,面上的神色深沉悠远,带着超拔于人世的孤寂之感。 衣着华丽的女人一步步地走到正中间的神像前,看起来颇为虔诚地跪拜了三下。 神像之中响起了机关转动的声音,女人却是不为所动。 神像的动作开始出现变化,从最开始肃穆而立的模样,渐渐地转变为双手托举飘然若舞。而神像双手之中托着的,却是半块玉符。 女人这才起身上前取下了那块白色玉符,试着将它与自己手中的半块形状相似的玉符拼合起来。 二者完美地契合了起来。 玉符正面雕刻着的,赫然是一只虎躯猊首、白毛黑纹的异兽。 …… 东市口观刑的人群已经渐渐散去,刑场之上是高悬着的狰狞头颅,和满地模糊的血肉。 玉衡抱剑倚着墙,远远地眺望着路口处的刑场,淡淡的血腥味在风中弥散着。 她似乎在看着那两颗高悬的头颅,又似乎是透过它们看见了天边什么更远更虚渺的东西,一向华光潋滟的眸子似乎也蒙上了一层迷蒙的烟雨山雾,空远而寂静。 良久,她轻叹了一声回过神来,转头却正看见了一旁贴着的悬赏布告。 玉衡不由得嗤笑起来,且不说时隔九年去找谢家一个生死不明之人,连大致的画像都没有,这悬赏未免也太儿戏了一些。 他们想借着谢家的名号做什么呢? 从这里望去,东市来往的人群依旧熙熙攘攘,连日光的光影也有些迷离。身后酒馆热烈飞扬的乐声之中,醉酒者的呓语声时隐时现。 不论他们昨日是否顺遂,明日又是否能开怀,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无忧无虑的。 好不容易就这样玩世不恭地醉了几个月,她却在这短短的几日里迅速地又清醒了过来。 高台已经筑好,她必须去成为那些登台唱戏之人的一员。 只是布局之人不会明白,天下人都在看戏,却也都是戏子。 酒馆之中的乐声愈发地激昂急促,夹杂着珠翠相击之声。舞姬们妖娆地舒展着柔若无骨的四肢,血色的罗裙翩然如蝶。她们翻转着手中摆放着数个琉璃杯盏的盘子上下偏飞,而杯盏却无一掉落碎裂。 看客们在舞姬曼妙的舞蹈与歌声之中纷纷高声叫好,亦有兴致高昂之人一面击节一面随着那些舞姬歌唱着: 晋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 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 舞杯盘,何翩翩,举坐翻覆寿万年。 天与日,终与一,左回右转不相失。 筝笛悲,酒舞疲,心中慷慨可健兄。 梅酒甘,丝竹清,愿令诸君醉复醒。 醉复醒,时合同,四坐欢乐皆言工。 丝竹音,可不听,亦舞此盘左右轻。 自相当,合坐欢乐人命长。 人命长,当结友,千秋万岁皆老寿。 …… ——长生乐·完—— 第六十三章 玉山颓 引 一片黑。 浓稠无际的黑,却不是寂静。他之所以能确定自己还活着,便是听见了这一片黑暗之上窸窣的埋土声和细碎的人声。 “……小少爷就这么死了?” “……那会儿确实是断了气。” “……夫人这么做未免也太草率了,虽说看起来像瘟疫……” “……让你埋你就埋,哪来这么多事儿?我看他那亲娘也是一副命不长的样子——走了走了,去给个交代……” 细碎的人声渐渐远去,他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口棺材。 一口埋进土中、剩不下多少空气的棺材。 他睁眼看着这一片漆黑,却只是静静地躺着——其实挣扎与否的结局,其实或许也不会有很大的区别,但他总归不能就这样死去。 而他现在已经有了些微的窒息感。 他放缓了呼吸,在确认了头顶的那几人不曾复返后,摸索着碰到了棺材的顶盖,屈起手指一下一下规律地敲击着。 其实他并不知道这样是会得救,还是会被杀死,一切更像是他的本能。 有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踏过他头顶的封土。 似乎是听见了这奇怪的敲击声,脚步声围绕着四周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有窸窸窣窣的挖土声。 他没有停下,敲击的速度更快了一些。 因为那窒息感更重了一些。 在头顶的棺盖被揭开的一瞬间,他被猛然灌入的阳光刺得闭上了眼。 他听见了青年人难掩讶异的惊呼声。 得救了。 …… 一幅画。 蘸着血绘成的画,笔法算不得多么出挑,却也是上乘。 少年双手撑着案桌端详着,甚至能够看到几处尚未干透的笔触。 “还是慢了一步。” 将画送来的青年人叹道:“深宅大院岂易插手?事发突然,清明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少年将作画的用具一一取出,又将这幅画展平:“我明白,只是……兔死狐悲罢了。” “你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清明的死或许只是一个开始。” “有何依据?” “直觉。” “……” “听说你要回丹阳郡了?” “是,家中有变,我不得不先行返回。何况清明的嘱托由我完成最为稳妥。”青年斟酌着说道,“看来近日的雅集只能失陪了。” “我知道你这一去山高水远,其实再难有相逢之日,不必顾忌什么。”少年细细地描摹着,笑得散漫,“你看,二十四人倏忽便去其二,我也难免会有些感慨。” “……”青年一时无言,便索性看着他行云流水地挥毫。 “一年。”少年又道,“一年为期,如果一年后一切如常,便算是我杞人忧天了。” “但愿如此。” 少年兀自垂眸看着画卷:“凶手呢?” “自然是‘她’。” “目的?” “那个几乎人人皆知的‘秘密’。不过看起来,东西没有丢,连我们也不知道在何处。” “或许她的这幅画便是线索。” “这便是你对它做此修饰的原因。” “自然,至少……”少年的笔微微顿了顿,笑道,“让它看起来像一幅普通的画。” “你不打算找出它?也是,‘她’对此物势在必得。” “不错。”少年点了点头,“若是一年后一切如常,我自然会去寻找一番,但若是……那么清明留下的秘密,便交给她的家人吧。” “……我明白了。” 说话之间,少年已落定了最后一笔。经由他的一番伪装,原本血色的画卷此刻已变得与寻常画作无异。 “你何时动身?” “明日寅时。” “好,”少年笑着收好了画笔,只留下那幅画铺在案桌上晾晒着,“到时我和霜降来送送你们——我去寻他了,明天见。” 待得少年离开后,青年才走上前仔细地端详着伪装过后的画作。 画中庭院深寂幽静,女子闲然地倚阑绾着发髻,宁静的神态之中莫名地带着几分悲戚。 画卷一旁的空白处题着一行肆意飞扬的行书落款: 清明雨,平康十七年二月,应岚。 第六十四章 玉山颓第一折上 兴平八年八月十三,秋高气爽,中秋节渐近。自上月楚王入京朝觐后,便得了长秋宫之命常驻于京郊,正与辅政汝南王的军营遥遥相对。 除却赵王因年迈而领太子太傅衔留居京中外,洛都两位年轻力壮的藩王颇有相持不下之意,朝堂上下,顿时多了几分一触即发的肃杀之气。 “近来绣衣使对洛都各处商户的监视弱了不少,故而上个月至今的几桩生意也好做了许多。”风茗将近日与洛都其他大商户几场生意往来的明细记录交给了沈砚卿,“自从千秋节前的那个连环案告破之后,倒是安稳了好些日子——先生过目。” 沈砚卿取过手札记录翻阅着,笑道:“这几桩生意谈得确实不错。不过绣衣使渐渐放开对商户的监管,可不是近日才有的事。” “先生这却是从何得知?”风茗有几分疑惑,“我看过这几日的一些消息,裴绍似乎正着手于京中两王和北疆战事,想来是因此而暂且搁置了其他。” “或许你不曾留意,早在祁少府一案前后,绣衣使便已有这样的态势了,算起来,最早应当是从西羌使团案开始。” “这么早……难不成是长秋宫的意思?”风茗问道,“使团案绣衣使确实牵涉其中,且此案至今也是悬而未决。” “但这之后呢?长秋宫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浪费这么大的人力。”沈砚卿放下手札,摇了摇头,“无论是祁少府案还是如今的北疆战事,都断然与绣衣使无关。” “祁少府那案子事发之时我不曾留意,不过依照先生所言,如今裴绍或许是……”风茗沉吟了半晌,“得了监视楚王与汝南王的命令,而又借此暗中调查起了北疆——但他背着长秋宫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总不会是担忧战事。” “背着长秋宫……”沈砚卿也难得地未能立即答上来,他眸光明灭思忖片刻,道,“看来这一次是我猜错了,还错了如此之久。” 风茗不解:“什么?” “自裴绍接任统领以来,洛都商会一直因裴氏为旧党骨干而认为他是坚定的长秋宫党,但若是他对这京中诸事另有看法呢?” “另有……看法?”风茗倏忽之间似是想到了什么,“也对,京中世族以裴姚陈常四个官宦世家为首,韦氏依靠长秋宫及其父方才跃入显赫世家之列,彼此若说了无嫌隙,也未必可信。” 她这样想着,又说道:“不如我择日安排些人手去查查?” “这又何必着急?”沈砚卿见此,不由得笑了笑,“虽说他和长秋宫未必是一条心,但对于风城的态度可都是相似的。你即便派了人去,也未必能查明,这岂非打草惊蛇。” “……是我疏忽了。”风茗也觉得在理,叹息了一声,“且若想调查并州战事,还得与太原郡的商会磋商一番,弄不好甚至要请示风城,确实不该妄动。” 沈砚卿看出了她的顾虑与不放心,笑道:“放心好了,绣衣使内部同样也不是铁板一块,我们不查也自有不少人惦记着。” 不少人?风茗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个秦江城。她正打算开口再问的时候,沈砚卿却转而问起了其他。 “听说今日定襄伯的府上将廉贞使请去了?” “不错,”风茗不明所以,据实答道,“据说是承袭了老定襄伯爵位的那位公子失踪了。” 沈砚卿挑眉,不无促狭地调侃了一句:“竟然只是因为‘失踪’?定襄伯的这位夫人可真是不像她长秋宫的姐姐。若是过了几日在那秦楼楚馆里找见了人,岂不是贻笑大方?” “先生这话说得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风茗笑道,“想来这位夫人是因为今日早晨东郊的一场命案,才难免紧张起来。” “命案?难怪没有去麻烦廷尉寺。”沈砚卿说着,又随口问道,“不知是谁家的命案?” 风茗答道:“死者还真是我们熟悉的——崔尚书那刚纳了不过三四个月的妾室,轻鸿。” 看来洛都权力中心之外的官员,生活也同样并不太平。 …… “令郎常活动的几处房里均无异常之处。”玉衡向着座上华服的女人一揖,说道,“不知老夫人可否告知他失踪前几日的行踪?” 虽然被阖府上下尊称为“老夫人”,但这位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其实也不过三四十岁。她似乎是苦恼地思索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他从十一日早晨离府后便没有了消息,故而不可能是因为公务,若非如此,太常寺官署之中便也不会生疑。” 玉衡听着,微微颔首:“太常寺是个清水衙门,少有急事,这样便也排除了不少可能。老夫人,令公子以往可有夜不归宿的经历?或者说在外可有什么落脚之处?” “并无,不过若说落脚之处……”韦氏夫人瞥了一眼屋中的侍从,他们立即向着她一拱手,退了出去,“他和今日崔府里遇害的那个女人,一直有些来往。” 玉衡听了这么一番话,心中着实尴尬地讥诮了一番,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那人是今日才被发现遇害的,那么在这之前老夫人可曾去找过?” “派人去问过,但那女人矢口否认他们有什么更深交集,也没有见过他。”老夫人说到此处,不由得有几分愠怒,“口口声声说什么‘君子之交’,呵……” 玉衡轻咳了一声,老夫人似是回过神来,立刻不再深言,转而道:“这也便是我私下请绣衣使来调查的缘由,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若是他与此案脱不了干系……来日捅到上面也好有个转圜。” “老夫人放心,廉贞自有把握。”玉衡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微笑,“不过为了查案,可否冒昧请您告知一番府中人的情况?譬如令公子是否有兄弟姐妹,何人所出、今在何处?” “这倒也简单,”韦夫人道,“独孤氏忝列四世家之一,如今大多皆在云中故地,唯有定襄伯这一支留在了京中。我膝下无子,而先夫的妾室林氏与苏氏也已过世。林氏的长女如今已出阁,苏氏的三子幼时染病夭折,府中小辈仅有与长女同出一母的他一人。” 府中妾室皆亡……这么巧? 玉衡心怀疑惑,却也并不表现出什么:“多谢老夫人告知。如今我或许还需去那命案发生之处打探一番,还请老夫人稍安勿躁。” “京中皆知廉贞大人协助破了那连环案,想来你不会做无故之事,也不必请示我什么,只是……”韦夫人顿了顿,又道,“这方才的有些话,也不便说与廷尉寺知晓。” “廉贞明白,”玉衡笑了笑,拱手道别,“那么老夫人,容我先行告退了。” 第六十五章 玉山颓第一折下 东郊案发的宅院之中。 苏敬则看着被衙役带来的几人:“说说看,你们今日早晨是怎么发现尸体的?” 这几人虽然衣着颇为考究,但也一眼便能看出皆是仆从打扮。这其中一个似乎是领头者的仆从赶忙应声,答道:“我是奉了老爷的意思,今天来接轻鸿娘子回府,到了宅子外见了门口守卫着的婢女还寒暄了几句。谁知道进来之后发现这里有些太安静了,气味也有些奇怪。我们喊了几声没人答应之后就穿过院子去推开了里屋的门,结果就看见了血还温热的……我们一时也吓懵了,好半天才被提醒着要去报官并通知老爷。” “这宅子门口有人守卫?他们人呢?”苏敬则思索片刻,问道。 “其实平日里轻鸿娘子只是偶尔会让宅子里健壮些的婢女守着点大门。”领头的仆从道,“我们来廷尉寺报了官,那两个人自然是回城去通知老爷了。府上的琐事平日里都是交给轻鸿娘子去搭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 “这样啊。”苏敬则听罢笑了笑,对这几人道,“看来你们运气不错,凶手没打算对你们动手。” 对方悚然一惊:“这……少卿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既然发现血还温热,就该知道凶手那时候还没有走远,或者说,”苏敬则正色道,“凶手根本没有离开。” “……”仆从们面面相觑,皆是有些脊背发凉。 “你们那时可曾看清了那两人的相貌身材?”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太过平常了,我们谁也没太注意。”为首的仆从恭恭敬敬地答道,“他们穿着的是我们府中婢女的衣裳,戴着帷帽也看不清五官,只记得其中有一个身形大了不少,如今细细想来,几乎接近于男子。” “罢了,你们回去吧。”苏敬则听罢,反倒是笑了起来,“这时再追也为时已晚,不如去知会崔尚书一声。” 那几人一面称是一面离开了这座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宅子,正与跨过门槛走入宅子的玉衡擦肩而过。 “想不到苏少卿这么快便定下了凶手,”玉衡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了看那几人,笑盈盈道,“看来是我的猜测错了。” “这样的案子绣衣使也有兴趣?”苏敬则笑了笑,走上前问道,有意无意地拦了一下。 “算不上什么兴趣。”玉衡便也暂且驻足,“只不过要替定襄伯府寻一个人……这里的主人与他有些交情而已。” “寻人?” “原本也并非大事,不过京中的大事既然交不到我的手上,做些什么总比守在绣衣使官署要好。”玉衡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绕至他身侧,看似无意地低声道,“何况对方是长秋宫的亲妹妹,如今这时候,到底不能拂了面子。” 苏敬则偏过头看向玉衡,眸光沉黑笑意不减:“听闻京郊两营正着眼于制造劲弩,看来绣衣使也参与其中。” “哦?这倒是一件趣事。”玉衡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旋即又神色如常,微微牵起嘴角问道,“不知是何等的劲弩?” “听闻射程可从衣冠里直至——阊阖门。”他没有给玉衡思考作答的时间,便又笑道,“当然了,此等市井传闻原本也不甚可信。玉衡姑娘既然已经来了,可需要看看案发之地?” 衣冠里,自然是京中诸王与公侯的宅邸所在。 玉衡虽然面色波澜不惊,心下的思绪却早是几经变换,半晌才重新开口道:“那便多谢了。” 说罢,她便径直上前几步,推开了里屋虚掩着的房门。 屋内一片狼藉,墙上交错着血液喷溅的痕迹,而血肉模糊女尸被人放在了案桌后的座椅上,面目全非的脸上依稀可见自额角蜿蜒的纹身。 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这出血量……是虐杀?”玉衡见此情形,当先便走入里屋,站到了尸体的对面细细地端详着,“看起来自从凶手破门而入之后,死者便在搏斗之中一直处于下风,行凶者分明有能力一击毙命,却偏要与她‘搏斗’这么久,像是……” “像是在玩弄猎物一样。”苏敬则接过了她的话,在屋中一一地看过因搏斗而一片狼藉的陈设,“看起来,多半是受到了仇家的报复。” “胸口的这一刀扎得倒是很准,似乎还绞了一下,有些看不出刀刃的走势了。不过很奇怪,轻鸿从前也是会些武戏的生角,为何竟是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玉衡说罢,又仔细查找过尸体四周,并未发现凶器的痕迹:“看来凶器已经被带走了。” “未必。”从她开始调查尸体时便不曾说话的苏敬则终于缓缓开口。 玉衡转头看过去,见他正一手将床榻上的枕头移开,另一手从枕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把入鞘的匕首。 她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制式倒是很特殊,但也不能就此确定这就是凶器吧?” “房中似乎并无他物。我也只是偶然发现,这匕首……倒像是西南一带的制式。”苏敬则说着将匕首抽了出来,只见刀刃寒光凛凛,刀身上有着繁复的阴刻纹路。 玉衡见状叹息一声:“果然并非凶器。” 苏敬则笑了笑,旋转了一下刀柄,以刀身对着窗外的日光:“仔细看。” 刀身繁复的纹路中难免会有几处狭长的死角,玉衡定睛细看之下,果然在其中看见了不曾除去的新鲜肉屑。 “匕首的材质确实不错,看起来不易沾血也不易留下气味。”她微微抿唇,又抬手弹了弹刀身:“但凶手这样大费周折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会是想伪装成自杀。” “也许……”苏敬则沉吟片刻,“是想将这匕首伪装成死者的贴身之物?它的制式很特别,或许有什么寓意。” “这样吗?”玉衡看着匕首,总觉得这其中颇有些蹊跷。 正在此时,屋外宅门处传来了嘈杂的人声。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举步走出了里屋。 “这里是怎么回事?轻鸿人呢?” 两人行至院中之时,正看见了度支尚书崔荣正带领着几名亲信家丁,被廷尉寺衙役领入宅子中,随着他一同来到此处的还有另一名年轻的公子。 玉衡见到这同行之人,一时有几分惊讶,而后想起了此前韦夫人欲言又止的话语,不由得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人正是韦夫人所要寻找的独孤氏二公子,亦是如今的太常寺卿,独孤询。 苏敬则不禁瞥了她一眼:“在笑什么?” “在笑……正愁着去哪儿寻人,他便自己送上门来了。”玉衡向着独孤询的方向微微扬了扬下巴,笑道。 不待二人再说什么,崔荣已然发现了他们,走上前来:“苏少卿,廉贞大人。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苏敬则点了点头,礼节性地含笑作揖道:“简单地来说,是尚书大人的这位妾室疑似遇到了仇杀。” “仇杀?”崔荣皱起了眉头,似乎并不太相信,“她此前不过是勾栏里的一个伶人,哪里会有什么仇人?” “其实这也正是下官所好奇的。”苏敬则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把匕首取出,“不知崔尚书可认识此物?” 玉衡注意到崔荣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惊讶,但也并未多说什么:“似乎是宁州一带的制式?本官昔年接手一起当地的案子时似乎见过。” 苏敬则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目前看来,凶手在杀害她后特意将此物收好放在了她床榻的枕下,不知何意。” “苏少卿有何高见?”崔荣的语气之中并未再流露出什么异常。 玉衡却是从中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戒备,而苏敬则也仍是恭谨地笑着:“依下官愚见,既然被害人并未结仇,那么这行凶之人多半是有意对您动手,或者至少是在提醒威胁着什么。” 崔荣深深地看了苏敬则一眼:“多谢提醒,本官近日会加以防范,还望廷尉寺能早日破案。” 紧接着,他又看向了玉衡:“只是不知这等区区小案,为何还劳动了绣衣使?” “说来巧合,我并非为此案而来。”玉衡从容地向着崔尚书一揖,又看向了一旁的独孤询,微笑,“寺卿大人几日不见归家,贵府的老夫人很是挂念。” 独孤询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这等小事母亲竟也麻烦了你么?廉贞大人无需劳心,我到时自会去与她说明。” 玉衡听得他语意之中颇有避重就轻之意,便又作不经意道:“只是不知独孤寺卿今日为何会在此处?太常寺那边缺下的点卯只怕不好处理。” “点卯么?看来这个月需得多忙些事情补上功绩了。”对方仍是笑道,“说来惭愧,我与家母前几日有些龃龉,正巧有几位友人邀我前去雅集,便不告而别了几日。今日在回城途中恰遇见了崔尚书,便结伴前来了。” 似乎是猜到了玉衡想问什么,他又说道:“廉贞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寻我的几位友人一问。” “独孤寺卿何必如此?”玉衡微微眯了眯双眼笑着,眸光里是一派懒散随性,“既然您已经回来,其他的我自然不会多问。” 独孤询自是出言谢过了玉衡,而另一边,苏敬则与崔荣的对话也仍在继续。 “如此说来,崔尚书并非是受到家仆通报才来到此处的?”苏敬则听罢崔尚书的一番叙述,道,“那倒是证实了下官的一个猜测。” “哦?” 苏敬则将此前那几个仆从对门口守卫家丁的寥寥叙述告知了崔荣。 崔荣自然并不是得了那几个仆从的讯息才动身前来的,他在这些仆从外出久久不归之时便起了疑心。 “想不到竟有此事,看来本官近日得多加防范才是。”崔荣闻言眉头紧锁,不似惺惺作态,他停顿了片刻,又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此案虽看似平平无奇,还是要谢过苏少卿如此尽心。” “下官愧不敢当,”苏敬则沉黑的眸中有一线透亮的微光,一如刺破夜色的晨曦,“近日需要上报左民部的卷宗业已交付,下官也不愿终日尸位素餐,故而有此一行。” 苏敬则又大致问过了些宅子相关之事,崔荣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待得说完,便寻了个由头,与独孤询各自离开了。 两人次第离开后,玉衡方才露出了一副看热闹的神情,促狭笑道:“看起来,这个案子还真与宁州有几分关联呢……寻仇么?有些复杂。” “或许吧,崔尚书也已同意协助追查那二人,想来很快便会有个‘结果’。”苏敬则略微咬重了“结果”二字,偏过头含笑看向玉衡,“玉衡姑娘意下如何?” “既然独孤寺卿安然无恙,我自然也没有什么继续插手的必要了。”玉衡自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语调似笑非笑,“找出‘凶手’自然有廷尉寺操心,不过此案有些不寻常,苏公子还需谨慎行事。” “廷尉寺办案不宜叨扰,我便先行告辞了。”玉衡说罢这一句,便举步向着宅门之外走去。 她听得苏敬则在她身后轻笑一声,以同样的方式反击道:“韦夫人的委托只怕不是找回一个人这么简单,玉衡姑娘同样也需——谨慎行事。” 第六十六章 玉山颓第二折上 玉衡自然很清楚韦夫人多半是另有其他目的,不过顾及此时绣衣使的微妙处境,她并不会在麻烦找上门之前妄动。 当然,这所谓的“妄动”,是在她以绣衣使的身份出现时。 任她本人再如何想要追查下去,也得等到入夜之后再去死者生前所在的勾栏一探究竟。 所以在看到枕山楼又推出了新菜品时,百无聊赖的玉衡便索性走了进去。 不过很快她便发现,这里也是另有玄机。 “真是稀客,”沈砚卿推门走入中庭一间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的雅间,一派悠闲地笑道,“廉贞大人临时寻我来此,是有何要事?” 玉衡看着他反手关上了雅间的大门,这才似笑非笑地遥遥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幅《清明雨》:“有意思,沈先生遣楼中之人将我安排在这个雅间,难道不是有邀于我?” 沈砚卿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坐下,继续装着一无所知:“原来廉贞大人也喜欢品鉴丹青?” “是啊,尤其是——这位应少卿的丹青。”玉衡见此,倒也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取过一碟梅花糕尝了起来,“想不到沈先生竟有这样的藏品。” 沈砚卿索性顺水推舟:“廉贞大人喜欢?其实赠与你也并无不可。” 玉衡直到细细咀嚼着吃完了一片梅花糕,方才不紧不慢地笑道:“赠与?虽然枕山楼也不差这点铜子,但沈先生可不像是会这样吃亏的人。” “廉贞大人此言差矣,我想你近日会需要它的。”沈砚卿亦是笑道,“而我想要的,不过是共享这背后的秘密。” “沈先生的提议,倒也有几分趣味。”玉衡说着,看向了墙上的画卷,“听闻昔年‘二十四友’中的清明似乎便是出身于定襄伯府中,但究竟是何人,却不得而知。” “其实她究竟是谁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沈砚卿一副故作神秘的模样,“定襄伯府中若是出了什么大事,那么多半便与她有关。” “看来沈先生知道几分内情。” “不过是猜测罢了,毕竟这可是四世家之一的府邸呢——那么廉贞大人以为,这个交易如何?” 玉衡这一次倒是答应得非常爽利:“成交。不过相应的,若是我带回了更多的消息,沈先生似乎也应当有所表示吧?” “哦?风氏商会需要经手他人调查消息,我倒是第一次听闻。”沈砚卿已大致猜到了她言下所指,却并不挑破。 “不是商会。”玉衡的语调扬了扬,复又沉了下来,“是你。风城对下属商会的权利限制颇多,沈先生想来即便有人手可以调动,也很难亲手调查司州以外的事情吧?” “不算难,”沈砚卿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冷笑,“不过我接受这个得寸进尺的交易。” 玉衡听了“得寸进尺”四字后,笑吟吟道:“多谢夸奖。” 沈砚卿一面将那幅画取下,不紧不慢地卷起交到玉衡手中,一面颇有深意地笑着:“不过廉贞大人也需知道,真相总是伴随着危险和死亡——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到时还有与我们交易的资本。” 敲门之声笃笃地响起,沈砚卿听得此声,便顺势走到了门边:“看来是廉贞大人点的菜品到了,那么,我便不多做叨扰了。” …… 天色向晚之时,崔府之中。 “不知冒昧请苏少卿前来,可有打扰?”崔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摆出一副标准的笑容。 苏敬则便也客套地向着他一揖,道:“无妨,此时已是散值时分。” 待得下人将书房的门关上,崔荣才再次开口道:“不知苏少卿在今日的调查之中,可有发现什么眉目?” “下官今日除却勘察现场,还调取了卷宗库的几册卷宗看过,”苏敬则微微颔首,似是明白他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简单来说,那把匕首确实是凶器,也颇有些古怪。” “此话怎讲?” “刀身上的镂空花纹流行于宁州一带,而这把匕首的形制经由比对……”他有意无意地顿了片刻,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和宁州易氏案中的一把凶器几乎是一模一样。” 崔荣的面色却再也不曾像初时那般显露出一瞬的惊惶:“竟然会和宁州的这个案子有关?是其中的哪一件?” 苏敬则于是也不动声色地答道:“据下官比对,应是建宁郡守自尽所用、事后不知所踪那一把匕首,不知大人可还有印象?” 前任宁州建宁郡守易晨因屡屡侵吞商铺田地而得罪了不少当地的乡绅,然而朝廷以彻查贪墨之名委派前去调查的度支部官员刚到建宁郡时,易氏一家便在一夜之间被灭了门。 死者均有中毒迹象,没有死于中毒的则被人割破了喉咙,而他们最后找到的凶器,正握在自刎而死的易晨手中。此案最终以乡绅怀恨长期投毒、易晨不堪最后的毒发之苦杀死中毒未死的亲人定论,凶手伏法,而易氏家产亦收归国库。 “此案当年便是本官代理,自然有几分印象。”崔荣点了点头,看向苏敬则的目光有一瞬的阴翳。 苏敬则反倒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仍旧如常地话锋一转说道:“但若说是相关之人向尚书大人寻仇,似乎也只有凶手亲属最为合理了。” “苏少卿所言极是,”崔荣闻言也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微微笑了起来,“既然是本官手上昔年旧案的遗存,那么本官也自当尽心尽力。” “那么下官便在此先谢过尚书大人了。”苏敬则拱手道,“今晚下官还需去西市勾栏探访一番被害人的生前交游,便先行告辞了。” “那么本官也不多挽留了,请慢走。”崔荣说罢,便着人来到书房,带领苏敬则离开。 事实上,崔荣比任何人都清楚宁州这桩旧案的真相,不过只要廷尉寺的人愿意装傻,他还是不打算有什么动作的。 只是…… 易氏幸存的后人用昔年易晨自尽的凶器来戕害崔府家眷,还真是极致的报复。 第六十七章 玉山颓第二折下 晚间的西市勾栏之中,依旧是繁华盛极。 任是轻鸿再如何红极一时,也不过是众多的伶人之一,如今早已有新人替上了她的角色。而看客们则永远比其他人更为喜新厌旧,如今还会谈起她的已是寥寥无几。 这是玉衡在四处听了一番戏客们的闲谈后,心中的想法。 不过似乎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轻鸿遇害的消息,看起来,廷尉寺将消息封锁得很好。 事后细细想来韦夫人先前的那一席话让玉衡很是在意。她那时问及的所谓“落脚之处”,其实是一个再笼统不过的说辞:从常去的酒肆茶楼到京中好友的府邸,都可以算作“落脚之处”。 但韦夫人却偏偏只提及了轻鸿所在的东郊宅院,这在她看来应当是不可为外人所道之处,亦不是独孤询去向的唯一可能。 那么便只能说明……她知道些什么秘密,而且是让她必须要去借手调查此地的秘密。 那么她又和这个看似全然无关命案有着什么样的关联呢? 玉衡思索着,一时不得其解。 “听说了吗?那个进了尚书府的轻鸿,似乎出事了。” 前方几名戏客的闲谈声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耳中,玉衡打起精神,凝神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这怎么可能?我记得之前她进尚书府时,虽说不过是个妾室,也很是风光。” “听说还一度做起了崔府家眷的管事娘子呢!我看呐,是她命里注定没有这等福分。” “你们倒是说说,她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据说是今日一早死在了崔尚书为她购下的东郊宅院里,唉……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吗?我可是听在廷尉寺当差的叔叔亲口说的。” ……看来廷尉寺的消息封锁得也并不算好。玉衡一面听着一面默默地想道。 “哟,那凶手有没有找到?她可是结了什么仇?” “若是找到了我哪会不告诉你们呢?据说凶手虽然没找到,但很有可能是尚书府昔年结下的旧恩怨呢!” “尚书府的恩怨?” “我猜这事儿啊,说不好还是先帝年间的,只怕是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了。” “反正啊,我看崔府近来是得多加小心了,可别让什么可疑人等混进了府中。” “这倒是……” 宁州易氏的案子……玉衡暗自叹了一口气,有几分疲惫地垂下眼去。 若当真是易氏的幸存之人前来报复,崔荣只怕是当年在此中做了相当一番手脚。那么连这桩先帝年间的旧案,她也得设法翻出来调查了。 这是如今处境之下的绣衣使绝不能做的。 但她有这样的直觉:宁州案,定襄伯府,还有沈砚卿交给她的那一册画卷,一定有着什么隐秘的关联。 那几名戏客的闲谈仍在继续着。 “你这样说我倒是想起来,今晚的戏开场前,我似乎看见那位新晋的廷尉寺少卿往勾栏的后台去了,好像现在也不见出来。看起来……是要来调查什么啊。” “嘁,你看错了吧?廷尉寺查案哪一次不是大张旗鼓地将地方一封锁,然后挨个地传去询问?” “也是,也是,说不定啊是我看走眼了……” “你们也真是的。怎么?朝廷的官员就没有一点儿私人的爱好了?这半年以来,我也没少在勾栏里见过他……” “哟,看来你是知道些什么啊……” 几名戏客的话题渐渐地转入了无关紧要之处。 廷尉寺调查死者的生前交游自然是无可厚非,但如此低调地私下调查……玉衡不禁微微蹙眉,难不成崔府有意要封锁调查消息?这样一来,岂非是证实了自己方才的猜测? 抑或是苏敬则有什么不可宣之于众的打算? 这样的想法让她不觉心中沉了沉,最好的方法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看一看,但…… 玉衡抬眼四望,倘若那几个戏客说得没错,她盯好几处通往后台的偏门,总归能找见他。 不多时,苏敬则果然出现在了戏台旁的一扇偏门处,不紧不慢地走入了喧闹的大堂之中。 玉衡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越过熙熙攘攘地人群向着那扇偏门走去。然而勾栏之内向来是喧闹繁华、人流如潮,不过是在戏目幕间涌入的来客之中拥挤了一番,再抬眼时她便失去了目标。 玉衡神色不禁一凝,行至方才苏敬则的所在之处装作不经意地四处瞥视了一圈。跟丢了?不应当。还是说…… 下一刻,少年熟稔带笑的声音便在她身后施施然响起:“玉衡姑娘也有兴致来此偷闲?” “这句话似乎该是我来问才对,”玉衡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戏谑笑容,“毕竟……绣衣使近来倒是没有亟待调查的命案。” “玉衡姑娘还是这么喜欢说笑。”苏敬则道,“我来此地自然是为了调查,反倒是你……似乎白日里刚刚说了‘没有插手的必要’。” “觉得没有必要的是绣衣使,”玉衡很是自然地答道,“至于我,还是很有兴趣看一看这两件事究竟有什么关联的。” “关联?看来玉衡姑娘似乎知道些什么。”苏敬则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楼上的雅间。 楼上的雅间隔绝了大堂中喧嚣的人声,只勉强能听见而戏台上若有若无的乐声。 “苏公子今晚前来,可是调查到了什么?” “相比而言我更好奇,是什么样的消息竟让玉衡姑娘背着绣衣使前来调查此事?” “若我说……这是对方嘱咐了不可告知他人的呢?”玉衡取过了桌上的一只青瓷茶盏玩弄着,笑吟吟地反问道。 苏敬则对她的这一番话也不气恼,不紧不慢地说道:“不方便说?那么我不妨来猜一猜。” “哦?”玉衡挑了挑眉,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嘱咐你不可多言的,想必是定襄伯府的老夫人。” “自然。” “你那时既然是第一时间来到了案发之处,自然是如你当时所言,独孤询与死者,或是经由她与崔府,有着不浅的交情。” “……” “若是她觉得这种交情不宜外传,那么便排除了后一种猜测,这样一来,她所说的应当是……” 玉衡依旧笑着,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那么苏公子觉得,老夫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至少在你看来,不是。” “不错,这种事情本该慎言,我那时不过随口一问独孤询有何其他落脚之处,她却是答得十分笃定。” “何况依照独孤询所言,虽然有人能为他证明这几日的行踪,今日他离开友人别院后的行踪,却是不好证明。” “我也有此怀疑,报案的仆人也提到了其中一个凶手似乎是男子。” “不管是这母子中的谁隐瞒了什么,他们身上的疑点都不小,”苏敬则沉吟片刻,转而笑着问道,“不好奇我方才查到了什么?” “求之不得。” “我问过了这里的班主,轻鸿和不少伶人一样,当年是被伢子辗转卖入此处,究竟出身于何处只怕是无从查明。” “伶人歌姬之类大多皆是如此,应当也不足为奇。” “有趣的不是这里。”苏敬则笑了笑,继续说道,“自轻鸿进了崔府后,有好几个女伶不知用了些什么法子,也让情人将她们赎身了。此外又有一个素来与轻鸿交好的女伶,据班主所说,是羡慕轻鸿的好运气却又没有找上个好男人,索性带着家当跑了。” “真有意思啊……”玉衡虽是这样说着,眉头却是微蹙,“看来尸体也是会说谎的——轻鸿根本没有死,颜宣对付祁臻的那一套法子,她倒是学到了几分精髓。”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死者会在搏斗中完全处于下风——她原本就没有轻鸿那样的底子。” 玉衡轻叹了一声:“那么她的目的……洗清自己的贱籍身份?” “恐怕不止如此,你忘了那把凶器了吗?凶手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去,但偏偏留下了一些痕迹让我们发现。” “再想到宁州的案子,她想借此洗清的,不止是贱籍身份,还有……宁州案相关之人的身份?” 苏敬则不置可否:“或者是,她的合作者与宁州案有关,” 依照凶手在案发现场的布局,调查之人在枕下找到那把宁州制式的匕首之时,首先想到的多半便是被害人与此有关。但若是仔细地看过匕首,便一定会觉得这其实是凶手故意如此放置、用以陷害被害人身份的凶器。 这是最为寻常的思路,很难想象凶手在此又玩了第二个把戏——“死者”其实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死者,“凶手”也不是他们所以为的凶手。 玉衡这样想着,深吸了一口气:“如今,那具尸体在何处?” “被崔府的人领了回去入殓,想必还需停几日再下葬。” …… 勾栏之外的洛都于夜凉如水之中褪去了一层喧嚣,更显得静谧而肃穆。 “回禀统领,今日廉贞自案发宅邸出来后先是去了枕山楼用餐而后回到官署,傍晚散值之后,又去了勾栏里听戏。” 裴绍的府邸之中,一名绣衣使正恭恭敬敬地向他回报着今日玉衡的行踪。 “她倒是很会享受,行了,你回官署值夜吧。”听罢,裴绍轻哼了一声按了按额角,说道。 “这……恕属下愚钝,统领不担心她去勾栏又调查起崔府的案子了?” “她有没有调查不重要,看起来不是,那就不是。” 那名绣衣使一时疑惑,但还是在瞥见裴府家仆匆匆走进来时,应声告退了。 “统领大人,秦御史来访。” 裴绍的表情僵了僵:“他来做什么?……让他进来吧,你去外面看着,任何人不得接近,” “是。” 不多时,秦江城走入了主厅之中:“看起来裴统领很有些苦恼——是因为长秋宫的信任动摇了?” “秦御史辗转避人耳目造访府上,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风凉话吧?” “是为了定襄伯府的那事。”秦江城正了正神色,“长秋宫重新开始着手于四世家的事情,看来是慕容氏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所以?”裴绍皱眉,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 秦江城无奈道:“这么大的事情却没有让你这个昔日的得力干将插手,你该不会还无所察觉吧?” “我当然没有这么愚钝,”裴绍有几分心烦意乱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自从使团之事开始,长秋宫就有这样的迹象了——裴姚陈常诸氏本已是中原望族,白手起家的韦氏原本便不敢给我们放权。秦御史这是打算游说?” “双赢之策罢了,不是吗?即便你不担心绣衣使的处境……你便不需考虑日后裴家的处境么?” 裴绍淡淡地看着他:“那么依你所见,如何双赢?” 秦江城从容道:“很简单,我不过需要一个完整的绣衣使而已,至于绣衣使统领这个并无品级编制的名号……你便不觉得该像谢行止一样换一换了么?” 裴绍轻笑一声,并不否认:“秦御史何必心急?不如先看一看……独孤家的这场闹剧?” “闹剧?”秦江城见他并不反对,也笑了笑,“你信得过那个小姑娘?要知道你也算是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 裴绍冷笑一声:“此事我原本便出不得面,何况还是给长秋宫当一枚棋子?她也还算是个聪明人,只是偶尔地……自作聪明。” “拭目以待,上一位‘自作聪明’的廉贞使,尸体可还没凉呢。”秦江城笑了笑。 “那是一个既自作聪明又妄想着攫取大权的人,而那场火背后的东西……那时还碰不得,白白葬送了那么多人命。”裴绍也不反驳什么,“秦御史既然得到了答复,不妨……也给出些诚意来?” “我若是没有诚意,只怕今日就没那么容易走出去了吧?” “……” “谢徵在定北军中处境还不错,这次西羌之战结束后,只要含章殿依例召见,他应当会随主帅入京。” “这些我当然知道。” “别着急嘛——重要的是,他似乎对‘那个秘密’一无所知。” 裴绍对他的话似乎终于有了几分兴趣:“一无所知?不应当如此,谢行止做事不会有这么大的纰漏。” “所以这至少说明了……谢家嫡系,还有其他的知情者活着。” 就在这洛都之中。 第六十八章 玉山颓第三折上 因为此案与宁州一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而即便崔府强调了息事宁人,苏敬则仍旧是得到了陆秋庭的首肯,能够随时查阅一些早年的旧卷宗。 卷宗正册所载是调查所得易氏欺压贪墨、乡绅投毒易晨自尽的始末,这些内容苏敬则已在昨日细细地看过。 正册的扉页以标准的楷书写着:宁州易氏案,主审官度支尚书崔荣,赴宁州查办官度支右丞祁臻。 他将正册小心地放回,又取出了宁州案卷宗的副册,第一次仔细地翻阅了起来,这其中记载的是易氏的一些其他罪名,及调查起讫时间等杂事。 宁州的案子发于平康十六年的十一月,结案之日却是一直拖到了次年的三月。此类地方官员贪墨的案子若是上达天意,无一不是全力调查尽快结案,而卷宗之中对于拖延的理由亦是语焉不详。 是因为案子的结果遇到了什么人的反对吗?……廷尉寺的反对? 他将卷宗又向后细细地看过了十余页。 易家的罪名除却侵占私产、贪墨府库官银以外,竟还有行贿京官。 苏敬则的手指在划过“行贿”二字之时顿了顿。 看起来是贪墨有败露之象时,易晨想要用钱财将此事尽快地压下去,最后失败了。但奇怪的是,京中收取这笔贿赂的人却——没有记载。 以易氏当时的处境,洛都权贵想来也不敢出手去保他,有什么人收取了易晨的钱财,却在这之后成功地全身而退了。 或者说,这一笔无人收取的“贿赂”,原本并不是贿赂。 “当时整个案子中下落不明的不仅是形制和此次凶器完全相同的匕首,还有这笔钱。也许可以想一想,如今刀出现了,钱又在何处?” 苏敬则回过头来,正看见陆秋庭踱步到了他的身后,淡淡地看着他手中的卷宗。 “陆寺卿。”他转过身去颔首作为行礼,微笑,“不知陆寺卿对此可有什么见解?” “不必如此谨慎,你觉得此事如何?” “下官以为这笔赃款无论去向何处,都需要‘洗干净’才能用,如此一来,不免会有蛛丝马迹。” “只要这笔钱仍在周转之中,相关之人便脱不了身。”陆秋庭点了点头,转而正色问道,“不过你能确定,这两个案子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大致上是可以确认了。” “那么不论你查到了什么,卷宗上都不可有多余的记录。” “……”苏敬则似是有些惊讶,一时不语。 陆秋庭觉出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强硬了一些,叹了一口气转而又道:“这桩旧案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要再牵扯出来,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不然这语焉不详的卷宗放了许久,我为何不去查?” 苏敬则笑了笑,也不做辩驳,答道:“陆寺卿放心,下官明白此中利害。” 陆秋庭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已有一名主簿急匆匆地走入卷宗库之中,见陆秋庭也在此处,略有几分惊讶,仍旧行礼道:“陆寺卿,苏少卿。” 苏敬则微微侧目看向陆秋庭,对方看着来人,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昨日那名死者的尸体,消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陆秋庭神色不觉凝重了几分。 “今日早晨。” 苏敬则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陆秋庭的神色,而后才问道:“崔尚书呢?他打算如何处理?” 主簿答道:“时近中秋,此事崔尚书没有声张,不过他还是希望廷尉寺能派人私下来做些调查。” 苏敬则再次以征询的目光看向陆秋庭,后者只是点了点头:“谨慎行事。” …… 明日中秋,宁帝将依开国时的旧例,于邙山山麓的祭坛之上祭祀先祖,届时文武百官无论品秩皆需随行。 此时的皇家祭坛之下,玉衡依照着往年的旧例,刚刚部署完明日在此护卫的绣衣使人员。 “廉贞大人。” 玉衡循声看过去,见来者是独孤询,便客套地回应着:“原来是独孤寺卿,看来太常寺也已做好祭祀的准备了。” “中秋祭典本是大事,诸司自然不敢怠慢。”独孤询说罢,转而又问道,“明日的祭典约是卯时三刻开始,到午时方能结束,不知这之后绣衣使可有什么要事?” “看来贵府遇上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是邀请。”独孤询不觉笑道,“明晚府中的中秋宴,家母希望阁下可以出席。” 玉衡思忖片刻,心下拿不准韦夫人究竟有何打算,问道:“中秋宴?不知贵府还邀请了何人呢?” “只是邀请了平日里交往较多的三两家而已,譬如崔尚书。邀请廉贞大人前来,也是为了答谢先前的叨扰。” 听到“崔尚书”三字时,玉衡不自觉地挑了挑眉:答谢?听起来更像是为了应对凶手的下一步行动。或者更多的是,韦夫人想借机插手一番重新被翻出来的宁州案吧? 这个案子,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答谢?”玉衡笑着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贵府似乎与尚书府交情不浅?” 独孤询颔首:“崔尚书于我有举荐之恩,故而时有来往。” “原来如此。”玉衡依旧笑着,稍稍压低了声音,“那也难免想趁着宴会替他查出凶手究竟是何人了。” “正有此意,只是此案不便牵涉到明面,唐突之处,希望阁下包涵了。”独孤询见她似已会意,索性也便低声答道。 “老夫人有邀,我又岂敢推脱?”玉衡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不过若是真的打算如此处理,贵府与崔尚书,恐怕还需与廷尉寺交涉一番。” 既然明面上只是一次寻常的中秋宴,玉衡便也乐得去凑上一次热闹,何况…… 她想起了那幅《清明雨》。 倘若真如沈砚卿所言,这场宴会是否就是所谓“定襄伯府的大事”? “此事阁下大可放心。” 玉衡在心中暗自冷笑,既然连绣衣使和廷尉寺都暗里请去了,想必定襄伯府是有了的充分准备,他们前去也不过是做一个凶手“自投罗网”见证之人。 不过……昔年宁州案始末并不见独孤氏的身影,他们能从中获得什么? “好说,”玉衡面上仍旧是一副浑然不觉的笑容,见绣衣使们已经布置完毕,便抬手作揖打算就此告退,“我也很希望,能早日找出这位凶手。” 独孤询见此,出言道:“廉贞大人既然应下,那么还有一事需得告知阁下。” “哦?”玉衡的动作顿了顿,有几分好奇,“何事?” “昨日送归崔府入殓下葬的尸体,今日在灵堂里神秘消失了。” 第六十九章 玉山颓第三折下 崔府之中临时设下的灵堂并不算宽敞,粉刷得白花花的屋中垂着白色的帐幔,两根素烛颤巍巍地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此时灵堂中除却那一口大而沉重的黑色松木棺,便只有崔荣与苏敬则两人。 “尚书大人,府中今日是如何发现尸体消失的?”苏敬则绕着棺木查看了一番,并未发现异常之处。 崔荣答道:“早晨本官命婢女取了些她的生前之物,准备放入棺中随葬,也就是那时发现尸体不翼而飞。” “那名婢女如今在何处?”苏敬则一手扶在了棺木的一角,似是在考虑着是否需要打开一观。 崔荣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苏少卿,你也知道这事太过怪异不好声张,棺木恰巧又是空的……” “……下官明白了。”苏敬则顿了顿,将抚在棺木一角的手收了回来,“昨日尸体入殓之后的情况,崔尚书可否说一说?” 崔荣回忆了一番,答道:“说来惭愧,昨日度支部临时有些公务需要处理,故而入殓之时本官并不在场。不过还是可以确定,直到盖棺后都没有出现任何异常之处,” “那么此事在当时又是何人负责的?” “自是交与了家中的仆人——对了,独孤寺卿也帮上了些忙,挑了一具好些的棺木。” “独孤寺卿似乎与尚书大人颇为熟稔。” “崔氏昔年为长秋宫所提拔,而独孤寺卿的官职是本官当年所举荐……也算是有几分世交。” “原来如此……”似乎是觉得这其中确实难有什么纰漏,苏敬则思索片刻,问道,“那么灵堂昨晚的情况呢?” “灵堂外有守卫彻夜换班守着,窗户也是从屋内锁死的,想要从外面进入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崔荣疑惑道。 “那么守夜之人是否可靠?他们昨晚可曾听到什么响动?” “都是府上忠诚可靠的侍卫,何况即便有人心怀不轨,其余也绝不可能无所察觉。”崔荣摇了摇头,“昨晚灵堂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响动,他们至今都还不知道尸体已经消失了。” “那么昨晚灵堂之内有谁来过?” “只有本官和平日里在府中服侍过她的婢女,过了戌时便都离开了。” 苏敬则听罢微微颔首,沉思着:“多谢尚书大人解惑。” “苏少卿可有什么发现?”见苏敬则并不多说什么,崔荣有几分心急。 苏敬则摇了摇头,沉声道:“依照尚书大人所言,不论是何人,想要在昨晚窃尸,几乎都是没有任何可能的——此事确实太过蹊跷,连对方是何人、有何动机都尚且不明。” 这却并不算是实话,若说动机,苏敬则至少可以确定的是,窃取尸体的人极有可能是因为尸体上留下了什么致命的线索。 比如……死者其实并不是轻鸿。 崔荣又问道:“依苏少卿所见,窃尸之人可是与行凶者是同一人?” “没有证据,”苏敬则无奈地笑了笑,“行凶者若是真的需要这具尸体,何不在那时便直接设法取走?但若说与凶手完全无关,似乎也并无可能。” 崔荣颇为苦恼地叹了一口气:“明日便是中秋,无论如何,也只能先将这棺木葬了。” 苏敬则端详着眼前的棺木,忽而又想到了另一种与尸体身份无关的可能,便索性开口说道:“尚书大人稍安勿躁,若此事当真是凶手所为,那么下官猜测——尸体还另有用处,或许会再次出现。” 崔荣点了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苏少卿所言有理,但愿能够如此守株待兔。” “虽然不知对方有何用意,但……”苏敬则牵了牵嘴角,“他们的目的还没有达成,尚书大人万不可掉以轻心。” “此事么……本官已有了计较。”提及之后之事,崔荣露出了几分神秘之色,“就在明日,只是不知苏少卿愿不愿意相助呢?” 苏敬则微微笑着:“洗耳恭听。” “明晚本官将赴定襄伯府的中秋宴,届时行凶之人多半会借着宴会人多口杂而有所行动。” “尚书大人希望下官以赴宴之名前去调查?”苏敬则心下明了,笑着反问道,“自然并无不可。” “苏少卿果然一点便透。”崔荣也笑了起来,“到时苏少卿只管一心调查便是,定襄伯府的侍卫可不是摆设,何况……韦夫人想来也会去请来绣衣使。” “绣衣使?如此甚好。”苏敬则颔首,“只是不知到时候尚书大人打算如何处理行凶之人,廷尉寺又该如何定案较为妥当?” “苏少卿不必如此拘谨。”虽是这样说着,崔荣的语气之中仍是难免透露出了几分心下的满意,“陆寺卿想必也说过,宁州旧案不宜牵扯过多,便……判做是私人寻仇便好。” 苏敬则淡淡地笑着:“尚书大人自可放心。” …… 入夜,枕山楼。 “尸体消失了……还真是新奇。”风茗叹了一口气,随着沈砚卿在中庭信步走着,“我真是越发好奇幕后的人想做些什么了。” “洛都权贵素来喜爱在中秋夜邀请各自的‘世交’飨用盛宴,而崔氏依附长秋宫,与其妹所在的定襄伯府也关系匪浅。”沈砚卿一面走着一面漫无目的地摆弄着小径一旁的花卉,“凶手在这时候生事,难保不是想在明晚有所动作。” “但若只是为了报复崔氏,何必又偏偏要扯上不相干之人?未免打草惊蛇。” 沈砚卿兀自笑了一声,慢悠悠地反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这么多年,四世家依旧屹立不倒?即便是谢氏……也没有被斩草除根。” “想来是顾及到他们根深蒂固的势力,倘若不止于此的话……”风茗沉思着,忽而有几分惊疑地问道,“他们手上是有什么洛阳宫想要得到的东西?这样想来,谢徵活着便是因为他们尚未找到那件东西?” “是啊,”沈砚卿笑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做派,“如今西羌之战告捷只是时日问题,这之后谢徵多半会随着主帅入京朝觐,而秦氏又常年任职于朝堂——对独孤氏动心思,看来是等不及了。” “可……不应当,为何偏偏要拖到现在?而且依照先生的猜测,难不成这是宫中之人授意的凶手?” “你若是长秋宫,近来日日面对着卧榻之侧的两把利剑,难不成还能高枕无忧?”沈砚卿的脚步顿了顿,微微侧目看向风茗,笑道,“而且我猜,此事多半还有另一个原因——四家之中有人松口了。” 风茗立时明白过来:“先生指的是——难怪他在洛都逗留了好些时候……谈判么?” “不好说。”沈砚卿耸了耸肩,“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洛都的太平日子,只怕是要结束了。” “……” “比起这些,你还是多担心担心风城的局势吧。”沈砚卿道,“平衡崩溃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风茗心下有几分不安:“北城……有什么变故?” “变故谈不上,据我所知,三公子风蔚早已及时回城辅助城主协理诸事。但很不妙的是,城主本人已经有些日子没有露过面了。” “什么……”风茗的脚步猛地一顿,“先生的意思是?” “南城迟迟没有动手无非是忌惮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而城主又颇有威望,”沈砚卿恍若不闻地又向前走了几步,驻足赏玩着小径边的花丛,“但若是……到那时三公子根基未稳,而南城又是由城主的亲弟弟掌管,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南城在中原的势力也多在暗处,”风茗很是担忧地看了沈砚卿一眼,“我担心他们倘若还与‘利剑’有所合作,到那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是啊,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了。”沈砚卿意蕴不明地笑了一声,轻飘飘地掐下了一根花枝,转过身来看向风茗。 风茗这才看清,那是一枝正盛放着的白色昙花,清影幽幽如月下美人。 “天下这些年的安定繁华便如昙花一样转瞬即逝,可惜……”沈砚卿拈着花枝缓缓地将它转了转,淡淡地笑着,眸中曳动着迷离莫测的碎光,“很多人却妄以为这是长久不衰。” “……没有任何方法?”风茗垂眸,自顾自地问了一句。 “前面已是湖畔了,回去吧。”沈砚卿不置可否地笑着举步走过来,在与风茗擦身而过之时,手指一挑将那枝昙花插在了她的鬓边。 洁白的花瓣在夜风之中轻轻摇曳着,被月光镀上了一层如玉的色泽。 …… 与此同时,西市秦风馆。 今晚正是“点花魁”的时日,秦风馆中华灯璀璨,红如酡颜的灯光与飘摇的轻雾细细地勾勒出了这座寻欢作乐之地柔媚秾艳的轮廓,勾勒出往来之人欢愉的面目神情。 一片人头攒动之中,楼内的灯光暧昧地暗了几分,正中央莲台上的鲛绡帷幕缓缓地升起,而台下之人皆是翘首以待。 这其中便有楚王与汝南王营中前来寻乐的军士。两方之中,有所察觉之人互看了几眼,均是选择默不作声。空气中飘浮着的脂粉香气悄然地掩去了这份涌动着的针锋相对。 莲台之上一直是空空如也,寂静无声,直到众人都等得有几分不耐烦时,四下的灯光方才又暗了暗。一名红衣的女子便在这时缓步走上了莲台,面目朦胧,身段姣好。 暧昧的暖色灯光之下,只见女子以轻纱覆面,一双酥手弹拨着琵琶,足尖轻盈曼舞。靡丽奇瑰的乐音萦绕耳畔,缠绵不绝,令人不觉想起豆蔻枝头的繁华春梦。而她兀自翩转腾挪,眼波如醉,又如风流名士笔下旖旎绮艳的情诗。 人们置身于衣香鬓影之间,一时均是忘却了言语。而那旋律之中的每一个音符,都在极力撩拨着观者心中本能的欲望。 空气中浮动着的暗香宛若吐着信子的游蛇,馥郁而又不过于浓烈地逡巡着、蛊惑着,令人在不知不觉之中便沉醉其间,心旌动摇,直至忘却本性。 四弦一声裂帛,乐声终了,红衣女子翩然步入帘幕之后,只留给观者们一个瑰姿艳逸的缥缈身影。 而秦风馆的老鸨也在这时恰到好处地拈起一只花球,媚笑着:“诸位公子,可有人愿意乘着今日这花好月圆之夜,与我家阿萦……荡漾?” 在场的人们这才如梦初醒,在青楼特有的催情香料的鼓动之下,忘我地高呼着。 老鸨见此,满意地笑着,双手一扬将花球抛出:“谁得此花,便是拔了头筹!” 台下应声便有无数道身影刷刷地跳起,而后便是混乱的皮肉碰撞、以至于金铁交鸣之声。 “这里是西市,谁让你们汝南军营的人来瞎掺和的?” “凭什么你们能来我就不能来?”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个下作货色。” “呸!混账!还不给我滚!” 场下渐渐混乱,多是两王营中的军士在互相争抢。 “我抢的那一半儿花大,你那一小角不算数。” “我今天非得砍了你这走狗!” 一片乱象之中,有血光乍现,不知是哪个客人见此高声尖叫着:“啊啊啊!快跑啊!杀人啦——” 在其他客人们四下的尖叫逃窜之中,两方人马混战作一团,鲜血飞溅。 帐幔撕扯着飘转坠落,高烛倾倒熄灭,唯有一缕香气经久萦绕在血腥味之间,靡丽而诡异。 兴平八年八月十四,楚王军营并汝南王军营士卒数十人罔顾朝廷禁令,于西市秦风馆争妓相殴,死伤数人。以此日故,二者此后屡有相争,两王斩以数人,亦不能止。 洛都内外,纷争迭起,盛世太平,难以为继。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七十章 玉山颓第四折上 兴平八年八月十五,宁帝携百官赴邙山祭坛祭祖,是时霞光千里,瑞气盈城,自洛阳宫至邙山山麓一带,旌旗蔽空,队列整肃。 早晨的耀目天光之下,众臣衣冠俨然肃穆无声,一片沉默之中,是世人对权力与秩序的服从崇拜。 待龙辇凤驾到达祭坛下,众臣稽首再拜,山呼万岁千秋。帝后登台行祭礼,而台下之人皆曼声唱诵着祭祀文:“天佑大宁,国祚绵长。泽被四海,日月齐光。维清缉熙,宣王之典。迄用有成,维宁之祯……” 其时,祭典肃穆而仪仗威严,无不昭示着一派盛世景象。 无人知晓,这是前宁末年,最后的一场祭祀盛会。 …… 中秋节的百官祭典冗长而无趣,待到玉衡换下祭典礼服休整一番后,已是到了该去定襄伯府赴宴的时间。 定襄伯府门前车马喧嚣,玉衡将名帖与韦氏夫人亲手所写的请柬递给门房,很快便有府中仆人恭恭敬敬地前来领着她入府:“玉姑娘,请。” 玉衡笑着点了点头,随着仆人走入府中,听着他喋喋不休地介绍府中各处的屋舍与宴会主厅所在。那仆人领着她大致地看过各处后,又道:“如今时候还早,玉姑娘大可在府中随意走走,客人们大多都在花园之中。不过您虽是女子,也还请尽量避开后院的女眷居所,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知道了,多谢。”玉衡微笑颔首,又问道,“不知除却花园,府中可还有什么消磨时间的去处?” 仆人略作思索,答道:“花园镜湖的南侧有一处藏书楼,只是僻静了些。若是玉姑娘喜欢,也可以前去。” “多谢,今日宾客众多,你快去忙吧。” 仆人应声告退,玉衡依照着他此前所说的府中布局,向着藏书楼的方向而去。她与今日的绝大部分宾客都是素不相识,加之自己有几分尴尬的身份,也难以与那些夫人小姐们攀谈什么,倒不如寻个僻静的去处打发时间。 玉衡避开了花园湖畔喧嚣轻快的人声,自林间远远地绕行了一番,向着藏书楼而去。 然而,她很快便在藏书楼左近的一处坐北朝南的小院前停下了脚步——在方才那名仆人的描述之中,并没有这样一处院落。 她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此处树木茂密几乎是无人修剪,若是不走近确实很难发现这座小院的存在,而自此西望,恰能从树影斑驳之间隐约看见藏书楼的一角飞檐。 见四下似乎无人发现此处,她一时好奇心起,闪身走了进去。 年久失修的院落之内与门外的定襄伯府他处全然判若两地。半人高的荒草肆意地生长着,不知名的蝇虫扇动着薄翼穿梭其间,时有阴冷的微风凉凉地拂过她的发丝,吹得半朽的木门吱呀作响。 看起来,这里少说也有八九年没有人住过了。 玉衡四处看了看,首先走向了正对着大门有着明显灼烧痕迹的那间主厅。主厅的木门在起火前似乎从外面被闩住了,门身已经完全变成了焦黑色,似乎已经不起任何推拉。 她思索再三,还是没有推门而入,只是透过烧得破破烂烂的窗户远远地看了一眼,屋中似乎已没有任何有价值的遗存,地面上却还似乎隐隐约约地有一个扭曲的像是人形的痕迹。 玉衡微微蹙眉后退的几步,似是想到了什么,有几分不适地转向了别处。 东西两侧的厢房之中虽也是年久失修,却并没有什么很厚重的灰尘,似乎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人来打扫一番。西侧的厢房看起来当年应是起居之处,除却寻常的生活陈设,便只有一些看不出特别之处的字画书籍之类。 玉衡小心地翻了翻其中的一两卷,都是些没有署上落款的寻常工笔画,用工整的小楷题着些自占的应景诗赋。 而东侧的厢房似乎更像是……厨房?里面似乎还残存着些药物,玉衡用手指拭过一些药渣贴近闻了闻,只能勉强辨认出似乎是几味解毒之物。 这里的主人看起来似乎是患了什么病或是中了毒,在长期调理不成之后被人反锁在主厅里活活地烧死了。 玉衡眉头紧锁:若说有什么不治之症不得不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难道是瘟疫?但又怎么会只感染了这里的人?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她只得从厢房之中退出来,又绕着房外萦回的走廊缓缓地走了一圈,回到了院门之处。 也就是在这里,玉衡不经意地回望了一眼主厅的方向,却顿时僵在了原地。 这座院子的布局,不正是那幅画上所描绘的模样么? 这里缺的只是画中的女子。 玉衡回想起了先前韦夫人所提及的府中人员,几房妾室均已过世……这其中便有“清明”?倘若只是因为谢家之事,大可将人幽禁于此,为何偏偏用了这么激烈的手法? 她掌握了什么秘密? 趁着此时无人经过此处,玉衡赶忙退了出来,重又若无其事地向着藏书楼走去。 …… 藏书楼与小院相去不远,其间景致却是天差地别。这座楼阁临水而建,典雅幽静,斗拱飞檐上雕刻着的花纹无不是繁复华丽。而若是于楼上凭栏远眺,似又可俯瞰府中全景。 玉衡一路信步行至楼阁之下,在隔岸宾客们若隐若现的高谈阔论之中,她听见了藏书楼之上悠悠传来的琴声。这琴声于深沉悠远之中又隐隐含着几分敲金戛石之意,技法听来十分熟稔,但此意却似乎不当为此曲所有。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推开藏书楼的大门,在木门轻微的“吱呀”声中走入楼内拾级而上。 这座楼阁与其说是所谓“藏书楼”,倒更接近于文人名士的雅集之地,琴棋书画、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一对对金丝楠木的桌椅错落着放置在书架之间,案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白瓷冰裂纹的茶具。 玉衡一路行至藏书楼的顶层,听得那琴声渐渐也淡去了几分凛冽,透出了安闲自如之感来。 藏书楼顶层相较于先前几层略为狭小一些,也几乎没有多少书籍陈设,东侧与南侧的轩窗半开着,而西北侧则是一处向外延伸的露天平台,似是可以观赏府中花园的全景。 那张古琴就放置在南侧的轩窗下,一袭玄衣的少年正垂眸端坐在琴桌前,抬手抚弄着琴弦。 玉衡也不开口,索性就这样站在最后一级阶梯上,漫无目的地倚着墙听着这舒缓平和的琴音,目光在他的侧影上顿了顿。 他的手白皙伶仃,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抚弄吟猱之间尽是优雅与从容。他仍是习惯似的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慵懒的阳光斜斜地洒入室内,恰好将这温润而清隽的面容分割为半明与半暗。 片刻后,玉衡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打量着这一层楼,在触及到东侧的轩窗之时不经意地动了动:从这里……能看见她方才发现的那座废弃小院吗? 玉衡举步走到轩窗前抬手将窗户推开,向着她来时的方向眺望过去,果真看见了绿树掩映之下的屋顶。她微微蹙眉,不及细想什么,那边的琴声已然悠悠地落下了最后一个尾音。 “想不到玉衡姑娘也喜欢这样的僻静之地。”苏敬则并未起身,只是淡淡地笑着侧身看了过来,“看来是与其他宾客不相熟?” 玉衡漫不经心地笑着:“难道苏公子不是如此?” “只是听府中仆人提及藏书楼中的这把琴制式音色皆是上乘,所以来试一试。”苏敬则说着,很是随意地抬手抚了抚琴弦,笑道,“果真不错。” “将琴置于此处也是颇为考量,此地鲜有人至,且居高声远,俯瞰又可一览府中景致。”玉衡又瞥了一眼窗外隐隐可见的院落,转而走上了最后一级台阶,“此情此景之下,方才苏公子所奏之曲,倒也很是有趣。” “不知这却是有何见解?” “秋鸿者,取诸髙远遐放之意,游心于太虚,故志在霄汉也。喻于秋鸿,凌空明,干青霄,扩乎四海,放乎江湖,洁身于天壤,乃作是操。”玉衡从容地复述着琴谱之中所言,笑问,“此曲之中,似不当有金石兵戈之意?” “音从意转,意先乎音,音随乎意。太和鼓鬯,心手自知。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玉衡姑娘既知晓音律,也应当听过这段话才是。”苏敬则起身走上西北侧的平台,以手扶着平台边的阑干,转身看向玉衡,不紧不慢地答道,“如你所言,藏书楼顶人迹罕至,而又可俯瞰府中花园全景,岂非凶手以静制动的好地方?你我今日来此本也不为赴宴,此情此景之下思及凶案之事,自是难免有了玉衡姑娘所言的……金石之意。” “诡辩。”玉衡不觉扬了扬唇角,复又追问道,“你怀疑她会在这附近窥伺?” “不无可能。” 玉衡便也走上前,在并不算宽敞的平台上远眺着花园之中的景色:“花园确实是一个制造‘意外’的好地方,而这里又正能一览无余——晚间需要让府中侍卫留意此处么?” “未免打草惊蛇。”苏敬则偏过头看向她,仍是微微地笑着,全无临敌的紧张之态,“何况会惊动的也不只是‘蛇’。” 玉衡思索了片刻,蹙眉问道:“你在怀疑定襄伯府的立场?” “那就要看一看,哪种结果能让他们获利更多了。”苏敬则说着,抬眼眺望楼下不远处高谈阔论的宾客们,“不知你来时有没有发现,湖的另三个方位都布有侍卫巡行,但唯有此处几乎无人问津。” 不知为何,玉衡立即便想到了此前的废弃小院——确实是个躲藏的好去处。虽是如此,她却本能地瞒下了小院之事,附和道:“看来这里的局势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苏敬则笑了笑,算作是默认。 “被人牵着走的感觉还真是一点都不好。”玉衡撇了撇嘴,也看着那些稀稀落落向着会客厅走去的宾客,“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猜测了呢——按照你的推测,好戏就要开场了。他们想要争夺的,到底是什么呢?” “宁州案的卷宗上语焉不详地提到过一笔所谓‘贿款’,这笔钱和易晨自杀的匕首一样,在当时都离奇失踪了。” “有意思,如今匕首已经出现了,想来这笔钱其实不是贿款,而是……遗产?”玉衡语速极快地喃喃着,“能够驱使定襄伯府与她合作的,还真是一笔巨款。不过原本可以独吞的钱财如今却要和同伙平分,如果我是轻鸿……” 她说到此处才略微停顿了片刻,斟酌着下面的词句。 “杀死崔荣,再嫁祸给另一个人,或者……”苏敬则淡淡地笑着接过了玉衡的话语,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佛只是在做寻常的闲谈,“让他们互相厮杀?总之,尸体是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玉衡听罢,忽而轻快地笑了起来:“真想不到苏公子在这方面,心思也格外地活络呢。” “承赞,不过想必这也是你要说的,所谓的‘活络’也该有玉衡姑娘的一份。”苏敬则微笑着承认了她这番“夸奖”,又道,“不过究竟是从哪一个入手,就要看轻鸿自己的计划了。” 玉衡似是想到了什么:“但若是今晚无事发生,又当如何?” “不会的。”苏敬则的语气凉了几分,其中是少见的绝对笃定,“中秋宴这种人多手杂的机会并不多得。我想就在今晚,轻鸿一定会出现,把她的钱还有多余的人都处理好。” “你还真是执着于别人的心思,这一切说到底都只是一个推论而已——虽然如今看来,即便轻鸿不出现,也难免会有‘假的’。” 苏敬则笑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句话: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虚无缥缈如文辞,落于纸笔后尚可窥见其人,更何况这几日来切实发生的事情。” 玉衡不置可否:“还真是大胆的做法。” “决定世事的有时候可并不只是诡计。”苏敬则倒也不厌其烦,语调从容地解释着,“诡计越是详尽便越是难以应对意外,我想很多人都只会定下最核心的计划,然后随心而动。” “包括你自己?”玉衡的目光倏忽一转,潋滟的眸子似笑非笑地对上了一双沉静无波的墨色。 “玉衡姑娘便不是么?”苏敬则的眸中了无退让之意,语调却仍是谦和带笑,“难道你在此之前便有了详尽的应对之法?” “没有。那——走吧,今晚的定襄伯府,是个‘捉鬼’的好地方。”玉衡轻笑一声,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并未再多问,只是率先移开了目光,举步走向了来时的楼梯,“她既然让自己‘死’了,说是鬼魂也不为过。” 第七十一章 玉山颓第四折下 夕阳西沉,夜色渐起,定襄伯府的中秋宴也在一片祥和升平之中开始了。席间丝竹悦耳、觥筹交错,看起来倒是与寻常的宴饮并无区别。 “况有台上月,如闻云外笙。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玉衡观赏了一番酒水清透的色泽,擎着酒觞微微偏过头看向邻座,笑问,“怎么偏偏选了这一品?” “玉衡姑娘会看不出么?”苏敬则笑了笑,目光远远地落在主人席与中席,低声道,“宴席备下了四种酒水,韦氏夫人用的是梨花酒,崔荣用的是绿蚁,独孤询用的是碎玉。谨慎起见,最好避免和他们选用同类的食物与酒水。” 玉衡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低声道:“下毒?虽说今晚动手以毒杀和诱杀为上,但这难免误伤许多人,太过招摇。不过后厨的人手据说都是府中仆人和前些日子招来的新人,混入其中确实再方便不过。” “玉衡姑娘真是心大——未必就是足以致死的毒。”苏敬则目光依旧落在中席之上,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异常之处,“只要是足以让人暂时离席的手段,都有可能。” “若是如此,轻鸿和她的同伙确实也只需在饮食和府中无人之处两方面动心思了。”玉衡沉思道,“不过宴会已经开始了好些时候,想来轻鸿也不会再逗留于后厨。” 苏敬则依旧在这处并不起眼的席位上观察着会客厅之中各人的动向:“定襄伯府并不算小,与其漫无目的地搜索,还不如待在席间以静制动,毕竟她要处理的人,也都在这里了。” “如此看来,你我只怕还要等待好些时候。”玉衡言语之间不无遗憾,大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意味。 她把玩着案桌上各色的碗碟,似乎对其中的糕点甜品很是中意,但终究是忍着不曾动手品尝:“只能这样平白地等着,真是无趣——说起来,我总觉得定襄伯府中的关系不太……寻常呢。” “……原来玉衡姑娘还爱探究这些琐事。”苏敬则瞥了她一眼,很有几分无奈之意,“膝下无子的嫡母和侧室所出的嗣子——你想必也知道中宫和东宫的僵持,与此相似罢了。更何况……” 玉衡有几分讶异:“更何况?” 苏敬则却是不再看她,径自垂眸摆弄起了案桌上的玉箸,语调中是几分似笑非笑的讽刺之感:“谁知道定襄伯府过世的几位侧室,究竟是不是寿终正寝呢?” 玉衡微微蹙眉,她忽而想起了些早在二月枕山楼之案时道听途说的江南之事,百无聊赖地猜测起了对方的言下之意。 看来山阴苏氏的宗族之内,也并不是兄友弟恭呢。 也就是在这时,坐在中席前方的崔荣站起身来,似有几分不适地勉力笑道:“老夫人,独孤寺卿,想来是我方才饮酒过甚,有几分不适,失陪片刻了。” 独孤询看了韦夫人一眼,后者点了点头,笑道:“也好,崔尚书不如去客房之中休息片刻,或是在湖边走一走醒醒酒也好。” 得到了宴席主人的首肯,崔荣自然略微客套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会客厅。 “奇怪,我听闻崔尚书的酒量一向不错,不过这么几杯便醉了?”玉衡盯着崔荣远去的背影,趁着无人注意之时,也站起了身,“以防万一……我去看看。” 苏敬则也不多言,微微颔首道:“凶手不知在何处藏身,你一切小心。” “知道了。”玉衡绕至侧门离开,不近不远地跟随着崔荣远去了。 苏敬则待她走远之后,才装作十分随意地唤来了附近听候传侍的仆人,要来了一小杯崔荣所用的绿蚁酒。他浅尝辄止地尝了一口,细细品来,只觉得这绿蚁酒中的酸辛之味似乎的确重了一些。 绿蚁酒色微泛青绿,确实能掩去一些其他的颜色,再加之崔荣方才似乎是恶心欲吐的模样…… 没有多做犹豫,苏敬则割破了手指将血滴入琉璃盏之中。殷红之色在一片青绿之中晕染翻腾了片刻,渐渐沉入了杯底,仿若一朵静谧开放着的花。 性味酸辛而寒,又能引血液聚沉,今晚的绿蚁酒中只怕是加了不少的…… 胆矾。 胆矾本是催人涌吐之物,本身并不能伤人性命,但若是一个醉酒之人行至湖畔失足落水……真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意外。 苏敬则四下观察了一番,见众人皆是无所察觉,便也起身自偏门快速地离开了。 若是一切如他所料,凶手与同伙在得手之后的会面之地,便是—— 藏书楼。 会客厅之中的宴饮仍旧是歌舞升平地继续着,只是陆续又有几名饮用了绿蚁酒的宾客以身体不适之故暂且离席。 “母亲,”独孤询微微起身,低声道,“崔尚书已经去了许久不见消息,他又是今日的主宾……” 韦夫人会意,点了点头:“想来是醉酒之后在园中迷了路,你且去看一看,可别出了什么事。” “是。”独孤询微微欠身行礼,起身走了出去。 会客厅外,浮云蔽月,夜色深沉如墨。一盏盏灯笼在夜风之中飘摇着,照亮了府中的夜路。黑暗之中,似有无数未知的阴谋正在逡巡徘徊。 第七十二章 玉山颓第五折上 花园之中的镜湖在湖畔各色灯笼的掩映之下,在黑夜之中泛着粼粼的波光。这波光到了湖的南岸便越发稀落了起来,直衬得那座高耸的藏书楼也越发寂寥,又在着寂寥之中透露出无数莫测的诡谲。 苏敬则扶着阑干一路上到藏书楼顶,沿途也不曾见到半分异常。在登上了最后一级楼梯后,他行至白日抚琴之处,借着楼外微弱的灯光驻足四处看了看。 “别动。” 就在他准备再次举步去别处察看时,一把寒意凛冽的匕首毫无预兆地紧紧抵在了他的颈边。 “这么早便亮出了刀子,不打算再隐藏下去了吗?”苏敬则也便依言站定,抬手拂了拂衣袖,气定神闲地微笑着,“轻鸿姑娘,或者说……易小姐?” “有趣,我何曾隐藏过呢,苏公子?”身后的女子冷冷地说道,“其实找你也只是想说一些话罢了。至于这把匕首,是为了确保你能听完,并且……日后能给这桩旧案一个交代。” 在空气中弥漫开的若有若无的香气之中,苏敬则的目光淡淡地越过前方的平台,落到了远处的湖畔:“洗耳恭听。” “你以为是你们在一步步地调查我们的行踪么?恰恰相反,从你们进入府中开始,是我们一直在监视着你们呢。” “你们?”苏敬则语调平静,“看来易小姐是承认你有同伙了。” “承认了又如何?”轻鸿冷笑,手中的力道不觉加重了些许,“对我而言,你实在是比那位玉姑娘好下手得多。啧,怎么还偏偏来藏书楼找死呢?” “找死?只怕并不见得,你们是想利用苏某做些什么才对。” “你的用处,你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苏敬则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有几分不屑:“易小姐何必再卖关子?无非是先帝时期的宁州易氏一案罢了,唯一相关的卷宗,只有廷尉寺才能找到。” “不错,若不是念着你或许能将这旧案翻出来,你以为你还能在这里与我说这些?早该……”轻鸿的话语之中蓦地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过能把我的身份调查到这一步,也真是不易。” “早该死在三个半月之前?易小姐的说辞可真是无趣。”苏敬则依旧不咸不淡地笑着,全然不在意对方听得此言后在匕首上继续加重的力道,“不过,能炮制出这么一出险些骗过了所有人的李代桃僵,你们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 “过誉了,苏公子。”轻鸿道,“不过你看高的也不是我们,而是崔氏。区区尚书府而已,我又身在其中,怎么会是铜墙铁壁?” “‘区区’尚书府,这句话可不是一介平民该说的。” “是啊,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却要‘帮助’你们处理这宗陈年旧案。”轻鸿就势嘲讽着,“该死而未死的人,该归还而被私吞的家产,真是要感谢崔荣留下了这么些漏洞让我来补——让我来审判。” “当年赴宁州查办的祁臻已经死了。”苏敬则冷静地接过了她的话,半真半假地试探着,“不论此事是不是他主使。” “当年自然未必,但——一年前的火呢?!”轻鸿的语气忽然便激动了几分,“难道不是他用一把火烧死了好不容易找到我的叔叔?” “那是因为你们先行刺杀吧?——看来苏某没有猜错,易小姐额角的纹身是为了掩盖烧伤痕迹。” 轻鸿阴郁地嗤笑起来:“可笑,有金仙观的事情在前,你居然还是看不明白么?易氏那所谓的‘乡绅投毒’,也不过是他们一个类似的阴谋罢了。至于查抄易氏……补的怕正是他们自己做出来的国库亏空。” 苏敬则的心中几乎是立刻便有了推论,面上却仍旧是佯做不知:“易小姐很擅长联想近来之事,苏某佩服。” 不料这一句话猛地激起了轻鸿的情绪:“你懂什么!你根本没有见过……没有见过眼睁睁看着至亲在你眼前暴死的场面。” 苏敬则微微垂眸:“易小姐这么说也不算错。” “那是醉生散……足以致死的醉生散,我绝对不会记错……和并州的一样,都是……” “易小姐可真是知无不言,可惜你说的这些不会有人去求证了。”苏敬则远远地看着湖面上骤然跌出一个突兀的水花,尽管心中难免震动,也仍是回以冷笑,“如今看来,崔荣也是如你所愿地身死偿命,下一个……该是我了?” 事到如今轻鸿的目的显而易见,方才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同伙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崔荣,不过现在…… “他不会水,又中了涌吐之毒,死在这里也是罪有应得。至于你……谁让你当初接手了祁臻的案子呢?”轻鸿语气不善,“一个根本没有多少确凿证据的手法,生生地被你给巧言令色地说得头头是道。” “颜宣露出了这样的弱点,又何必怪我加以利用?”苏敬则笑了起来,似是觉得不可理喻,“这也是你所谓的‘审判’?” “我没有兴趣去管你怎么想。”轻鸿冷声道,“我只要让所有参与炮制这个阴谋的人,得到应有的下场——实际上,我可是比我的合作者善良得多呢……只要你没有妨碍到我。” “恐怕勾栏里那位替死的伶人不会这么想。” “人偶尔也会走些弯路。” 苏敬则不禁嘲讽:“你总能找到理由。” “不过还是走捷径省事……所以别挡我的道。”轻鸿附耳冷笑,“既然从这里可以看见他得了手,我也该去和他会和了……呵呵,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们约在了此处吧?这可不是个动手的好地方呢……” “是么?不过你将时间拖延到现在,我似乎不太打算就这样放走你了——” 话音未落,苏敬则已迅速地向另一侧一闪身,而后反身向着轻鸿的咽喉打了一记手刀。轻鸿在他倏然动手之时便欲出手反击,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手上一时却是使不出多少力道,被他这样并不算有力的一击之下,竟是轻咳着后退了几步。站在了顶层的露天平台之上。 轻鸿大惊,反手以匕首护住身前,又是防备地后退了几步,几乎要倚到身后的阑干:“这……怎么回事?” 楼外微弱的灯光隐隐地映出了轻鸿的身形与面容,额角的纹身不知是被她用什么狠狠地刮了去,如今只有一大片暗色的瘢痕,乍看来与往日的她判若两人。 “一些熏香,只是为了让你用不出拳脚而已。”苏敬则亦是向着楼梯的方向后退了几步,再次拂了拂衣袖,笑容仍旧是温柔谦和毫无杀意,只是此情此景之下却让轻鸿有几分悚然,“易小姐的反应还是比玉衡迟钝了许多,难怪……只能做定襄伯府的傀儡。” “你……”轻鸿深吸一口气,思索着此刻的退路,“什么傀儡,胡言乱语。” “事已至此,轻鸿姑娘还准备如何玩花样呢?” 轻鸿循声看去,正见玉衡漫不经心地笑着,缓缓地自楼下走了上来,旁若无人地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你的那位同伙处理完了崔荣,不一会儿便要来自投罗网了——看起来他似乎行动有些不便,你们可讨不到太多便宜。” “……你根本没有去救崔荣?”轻鸿蹙眉,“这不是你们今晚要做的么?” “是啊,不过听了你方才的话,我很庆幸没有去救呢。”玉衡抱着剑笑吟吟地说道,“一年前的火如果只是简单的寻仇,绣衣使的记载想必不会语焉不详——你隐瞒了什么?” 轻鸿犹自冷笑:“怎么?你也是绣衣使,还想反过来去调查你们的统领吗?” 玉衡依旧笑着,在轻鸿防备的目光之下上前一步,附耳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苏敬则右手握紧收入袖中,警惕地看着眼前二人。 轻鸿的神色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几经变幻,最终定格在了震惊与嘲讽之上,她忽而放声笑道:“真可笑,你与我相比又算得了多幸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敬则远远地看着平台边的两人,神色微变。 “你说不说。”玉衡敛了笑意,倚仗着身高抬手冷冷地钳制住了她的下巴,另一手则用剑死死地按住了她的匕首,眸中闪着凛冽的光芒。 “流民是皇上炼制仙丹的牺牲品,可易家又有什么区别,哈哈哈哈哈哈哈……”轻鸿放声笑着,“你以为当年平陵军,究竟是为什么对高车的军队毫无抵抗?反叛?哈哈哈哈哈哈哈……还不如反叛呢……” 玉衡看见了她手中的匕首,制式与形状几乎和先前发现的“凶器”如出一辙,只是刀柄上有了些磨损的痕迹,更像是昔年的旧物。 她紧紧地蹙着眉,只是冷冷地盯着轻鸿:“你说下去。” “呵呵……” 轻鸿冷笑着,趁玉衡这一失神之间猛地挣开了她的钳制,却不料她挣脱时所倚靠着力的阑干也在这一瞬间猛地四分五裂。轻鸿的身形一时不稳,立时便向后仰着栽了下去。 “小心!” 玉衡和苏敬则几乎是同时出声。 待玉衡伸手试图去拉住轻鸿时,对方早已重重地坠了下去,在楼下的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殷红的血在暗夜之中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 那双惊恐而又不可置信的双眼在玉衡的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有人要杀轻鸿灭口,而她……被利用了。 “玉衡?”苏敬则趋步走到了玉衡的身后,见她仍旧保持着抬手欲拉的动作,只是垂着眼眸目光晦暗地不知在想些什么,便低低地出声试探了一番。 玉衡并不看他。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却又立刻犹疑地顿在半空之中,最终仍是垂了下去。 见玉衡一时仍没有回应,他也不再多言,索性就这样静默地站在了她身边观察着她的神色,沉黑的眸中不辨情绪。 两人身后的黑暗之中。不知何时悄然登上楼顶的黑衣蒙面人高举起手中的匕首,猛地并步上前刺了过来。 …… 玉衡在身后的异响中回神看过去时,正见苏敬则已转过身上前一步制住了黑衣人黑衣人握着匕首的手,并死死地扣住了对方手腕处的要害。 黑衣人似乎并不擅拳脚,行动不知为何也有些力不从心,在他这猝不及防的反击之下手上的力道不觉松了松,苏敬则立即乘机夺过了刀刃远远地掷了出去。 见此情形,玉衡本能地抬剑去挑对方的蒙面,却不想蒙面人立即便甩开了两人,转身跑下了藏书楼,而苏敬则顾不得被刀刃猛然划开的手,举步便追了上去。 玉衡正提剑欲追之时,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断裂的阑干:断口之处十分整齐,看起来并不像是年久失修而出现的意外。 她迅速地冷静下来,仔细查看着这处断口。断口处有一大半都是预先被整齐地削开,只有最下面一小部分是刚刚造成的毛糙裂痕,而另一边的阑干也是如此。 难道是有什么人早就预料到了轻鸿会来到此处,早早地便设下了这个陷阱? 至少不应当是在下午之时,那时她眼见苏敬则倚着这处阑干,并未出现任何异常。 玉衡又向北眺望看去,府中的侍卫已被惊动,执着火把正有序地向着此处跑过来。她当机立断,转身跑下藏书楼,却并没有去追轻鸿的同伙,而是趁着侍卫们尚未到达,走到轻鸿的尸体旁上前掰开了她紧握着的手,不动声色地将那柄匕首收入了袖中。 轻鸿的尸体俯卧在地上,暗红色的血迹从她的头部肆意地在地上蔓延着,流淌成诡异的图案。 做完了这些之后,她站起身来,迎着侍卫们所在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这边出了什么事?” “廉贞大人,是崔尚书落水了,看起来已经……而且宴席上的客人们都似乎中了毒,也不知道是何人所为。”为首的侍卫见是玉衡,便恭恭敬敬地回答着。 第七十三章 玉山颓第五折下 “中毒?” “有些像是醉生散,也不能算毒了……”侍卫想了想,又问道,“您又为何会在此处?” 看来方才轻鸿的同伙也中了醉生散,这才会动作迟缓反落下风。如此说来,轻鸿的这番下毒还真是“因材施教”的大手笔。 玉衡瞥了一眼一旁胸腹鼓胀的尸体,正色地编造着:“方才行凶之人威胁我不成,在藏书楼上跳下自尽了。你们恐怕还得派人前去处理一番。” 侍卫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有什么骗你们的必要吗?”玉衡有几分不屑地笑了一声,“你们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其他的可疑之人?” “并未。” “凶手的同伙逃脱了,不过那人的拳脚并不算高明,此时想必仍在府中。” “明白了,我们这就派人去查。” “我何时‘命令’你们去查了?”玉衡赶忙抬手作势拦了拦,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我只不过是‘提醒’一下,这时候最好先保证好府中其他人的安全,倘若府中的主子或是今日来的客人再出了岔子,到时大家都不好交代。” “……是,多谢提点。” 玉衡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不多耽误他们的调查,又随口嘱咐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 她仍旧举步走向了藏书楼的方向,黑衣人再如何慌不择路,也绝不至于向着府中侍卫的方向送死,最有可能的,就是藏身于府邸南部的死角。 而依照先前的推断,定襄伯府中不论是韦夫人还是独孤询,目的都绝非是表面上的样子,这时候让府中侍卫大张旗鼓地去“保护”他们,多少也能有所牵制。 至于其他…… 玉衡猛地停下了脚步,她看见苏敬则正在轻鸿尸体的不远处,俯身翻动着尸体,而后从它的怀中取出了一个似乎是书册的物事端详着,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玉衡将袖中的匕首小心地掩饰好,而后走了上去:“没有追上?”她顿了顿,声音略微小了些:“你怎么样?” “跟丢了,他似乎对这里很熟悉,绕了好些路。”苏敬则闻言抬头看了过来,无所谓地笑了笑,“放心吧,他那时可没有杀人的余力。” 玉衡也不好多说什么,偏过头辨认着他手中那本书册上的文字:“……《玉山颓》?” “看起来是颜宣的笔迹……被她贴身带着,不知有何寓意。”苏敬则瞥了一眼手中的书册,轻叹一声,便暂且将它收入了袖中,“不说这些了。你呢?有没有什么发现?” “崔荣的尸体也打捞上来了。”玉衡又垂下眼看向轻鸿有些狰狞扭曲的尸体,沉声道,“看来我们当时都猜错了,是轻鸿的这位同伙用这种方法最后赢得了那笔钱。” 苏敬则垂眸看向轻鸿的尸体:“藏书楼的阑干是预先被做了手脚?” “显然。”玉衡忽而有几分不甘地轻哼了一声,“被摆了一道。我可并不希望她这样死了……你也看得出来。” 苏敬则摇了摇头,宽慰道:“即便你不曾插手,轻鸿也同样未必有活路。” “但她的这位同伙却得以脱身了。” “脱身?这也是未必。”苏敬则环顾了一番,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侍卫们身上,“如今府中想必已经戒严,若只是用一些寻常的手段,想必是插翅难逃。” 看来他只有用“不寻常”的手段脱身了。玉衡细细推敲了一番近几日发生的事情,第一次地有些拿不准对方心思。 抛开他们二人的猜测来看,轻鸿的这位同伙,其实在今晚之前从未真正地露过面,也就更无从推测他的计划。 “没有什么头绪。”玉衡摇了摇头,“就算他真的有办法,现在又会在何处?” 此刻也有不少府中的侍卫听从玉衡的话来到了此处,有序地用白布蒙好距离两人不远处的尸体,准备将它抬走。 苏敬则看着他们,说:“倒不如先随着府中的侍卫行动,他们对这里更熟悉些。” 那几名侍卫正搬着尸体,忽有一人似是感到了什么异常,抬眼看向藏书楼旁,惊呼着:“起火了!南面起火了!” “是‘那里’,又起火了!” “快去看看。” 其余几名侍卫应声看去,亦是一惊。 “这就是所谓的……脱身之法?”玉衡便也循声看过去,见藏书楼东侧的火光隐隐地照亮了半边天色,又似有扩大之势,“糟了……是那个院子?” 苏敬则微微蹙眉:“那个院子?” “我也去看看。”玉衡没有多做解释,举步便向着那座废弃的院落跑了过去。 “看来一切才刚刚开始。”苏敬则径自笑了一声,也紧随而去。 …… 那废弃的院落之中杂草丛生,房中又有不少书籍画卷,加之四周皆是树木,这场火便也趁着夜间的西风烧得越发激烈。 尚未接近时,玉衡甚至还能够听见似是在西侧的书房之中有着断断续续痛苦的呼救之声,那声音似乎正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着渐渐转弱,待到她走到院落近前之时,火中已是悄无声息。 幸而她目力相当不错,远远地看见那书房的火光之中似乎有一个人影伏倒在摇摇欲坠的书桌之上,时不时地抽搐似的动一下,却终究随着被烧得坍塌的书桌倒了下去。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打水扑着眼前的大火,却似乎只是杯水车薪。玉衡远远地看着,此情此景之下,她也几乎是束手无策。 “火势这么猛烈……屋里真的有人?”紧随而至的苏敬则看着眼前冲天的火光,不由得向后略微退了一步,沉默了半晌,方才低声问了一句。 “有,我来时还听见了呼救之声,厢房之中也有人影。”玉衡看着书房的方向,说,“不过那时他看起来已经……只是趴在书桌上偶尔地抽搐一下而已。” “看来不是自焚。”苏敬则沉思了片刻,冷眼看着侍卫们进进出出地灭着火,“先前轻鸿曾提到他们约在了此处会面,但如今她已身死,又是谁动的手?何况她这位同伙的身份……敢动手的人,也不一般。” 玉衡仔细想来,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多时,韦夫人也在府中侍卫的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院落之外,此时院中火势已渐渐弱了下来。 她直直地看着眼前烧得七零八落的院落,只是摇着头,口中颇有些惊惧地喃喃着:“怎么偏偏是这里,作孽……作孽啊……” “老夫人,”玉衡见势走上前去,作揖道,“不知眼下府中可有其他伤亡?赴宴的宾客如何了?”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自然是要安排送客了。”韦夫人叹了一口气,道,“醉生散的量到底不至于死,所以宾客伤亡幸而没有,只是犬子自生乱起便不知去了何处。” “想来是府上骤然生乱,独孤寺卿一时也在四处奔波吧,老夫人还请宽心。”玉衡微微垂眸,客套着,“不知这处院落是何来历?来时似乎不曾听引路的仆人介绍过。” 韦夫人看着院落的方向:“唉,不过是一处多年闲置的小院子罢了,平日里疏于打理杂草丛生,也难免被贼人利用。” “原来如此。”玉衡不动声色地引导着,“方才凶手已自藏书楼跳下自尽,这罹难火中的究竟是府中何人,恐怕还得老夫人吩咐着调查一番。” 韦夫人听罢停顿了片刻,才开口道:“这是自然,只是这人怕也多半是她混入仆人之中的同伙,调查不出什么结果。” 玉衡微微欠身,心中冷笑着,面上却仍是恭谨的模样:“那就要麻烦老夫人了。” 也就是在这时候,不远处有一人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之下,火急火燎地向着此处跑了过来:“母亲,您在此处可还安好?” 不曾料到本该消失之人突然再次出现,惊讶之色在玉衡面上一闪而过。她旋即便低头向着两人一揖,微笑道:“院中的火已大致扑灭,我先去看一看,便不打扰二位了。”而后便退了回去。 韦夫人看着独孤询来此,笑问:“你方才是去了何处?府里出了这样的乱子,平白叫人担心。” “方才我来不及救下崔尚书,只撞见了事成之后打算逃跑的黑衣凶手,谁知……我一路尾随,被他几番绕路之后便甩开了,这才耽误了时间。”独孤询答道,“让母亲担心了。” “没事就好。” 玉衡远远地听着这母子二人的对话,不由得十分嘲讽地对着他们的方向白了一眼,低声道:“还真是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 “他们演得也不算差。”苏敬则笑了笑,他自从韦夫人到场开始,便一直是这样冷眼旁观着,“你方才不是说要去看一看起火之处?走吧。” 玉衡见他已径自举步走入院中,也立即取过一只火把,跟了上去:“我当时所见的人影,便是在西面的厢房之中。” 苏敬则微微颔首,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并不开口,只是踩着一地烧焦的枯草向着西面的厢房走去,脚下焦炭般的草发出轻微的“嘎吱”之声。 厢房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玉衡先前所看见的人影也化作了一片残余的焦黑色骨骼。而房中的床榻书桌书架之类,也早成了摇摇欲坠的空壳。 “如今再看到这种无法辨认身份的尸体,我都不敢再去断定这是何人了呢。”玉衡微微俯下身,查看着那一片看不出原形的“尸骨”,思索了片刻,便又笑道,“不知道又是哪一个默默无闻的伶人遭了这等无妄之灾。” “只怕他比你所想像的要聪明,”苏敬则在一旁微微仰首看着书架上一卷烧得焦黑的竹简,沉声道,“还记得崔府失窃的尸体吗?用一具尸体,洗掉两个人的身份,也算是高明了。” “但在那种情况之下,没有人能把尸体带出来——你在做什么?这些东西可还没凉透呢。” 玉衡说着,回过头时正看见苏敬则毫无预兆地紧紧攥住了那一卷余温未尽的竹简,早已烧焦的竹简脆响一声裂了开来,他却是恍若不觉,侧脸上是难得的淡漠神色。 听得玉衡的呼声,苏敬则松开手将它放下,回身笑了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而已——这书架上似乎被人泼过油。” 借着火把的光芒,玉衡莫名地觉得对方的脸色似有些苍白。 “有意思……我在提及轻鸿已死时,韦夫人的神色和语气都有些不对呢——看来果然是一个借势为之的金蝉脱壳。”听得院中嘈杂,玉衡不由得转头看了过去,只见府中的侍卫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搜查着这座烧得一无所有的院落。 “看起来不论是韦夫人还是独孤询,都认定了这座院子不简单。”苏敬则也循声看向屋外,语调中有几分飘忽的笑意,“既然定襄伯府的人打算调查此处,韦夫人也早已安排送客,我们还是不要‘妨碍’他们了。” “等等。”见苏敬则举步欲走,玉衡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手上,之前夺刀时划开的狭长伤口在竹简上余温的刺激之下,血痂再次裂开,看起来有几分可怖。 苏敬则脚步一顿:“什么?” 玉衡踌躇了片刻,解下了绑发的缎带走上前去,微微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腕,小心地替他包扎着伤口。他的手清瘦而修长,指腹前端有薄薄的茧,是极为标致的书生的手。 “先前情况紧急,如今这里也没有伤药……总之苏公子需得早些处理一下伤口,也免得留下疤痕——”玉衡一面缠着发带,一面盯着他手上的伤口,忽而笑了笑,“——像我一样,看着可不好。” “……多谢。”苏敬则本能地想要将手抽回,但在发觉她手中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着力之后,还是任由她这样握着包扎了。 玉衡将他的伤口细细地包扎好,微笑着起身:“好了,走吧。” 第七十四章 玉山颓第六折上 玉衡再一次地取出了沈砚卿所赠的那幅画看了起来。 几日前晚间的中秋宴过后,由崔府之事而生的一系列命案也算暂且落下了帷幕。只是因为犯人毕竟已死,尽管苏敬则据理力争了一番,廷尉寺最终仍旧没有把当年宁州的案子牵扯到太多。 也就是说,那笔不知所踪的钱,依旧是不知所踪。 同样让人毫无头绪的,还有眼前这幅画。它最多也不过是证明了“清明”曾是定襄伯府中的妾室,既不能解释定襄伯府为何偏偏要趟这个浑水,也不能解释她与宁州案是否有什么关联。 玉衡有几分烦躁地展平了画卷,放在烛焰上细细地烤着,但画卷上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变化。 另一个没有解开的谜题便是,那把“凶器”。最开始被廷尉寺收为证据的匕首根本不是真正的凶器,而轻鸿对此似乎也一无所知——那么这个手脚想必也不是来自与她一同行事的同伙,会是谁呢?再退一步说,藏书楼被预先破坏的阑干,真的是同伙为灭口设下的吗? 还是另有设局之人? 还有轻鸿坠楼前所说的那番话…… 玉衡将画卷取下平放在桌上,思索片刻后,毫不犹豫地取来半杯水,尽数倒了上去。 纸上的画面果然开始缓缓地褪去,一点一点露出了被藏住的笔触。 玉衡撇了撇嘴:“还真是没有一点新意。” 片刻之后,画卷上的图案彻底地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而相应地,沾湿的纸张中不知是加了什么药物,此刻开始快速地溶解。 “阅后即焚”么…… 玉衡仔细地查看着这幅即将消失的画。画中所绘的似乎是洛都东郊的景色,而作画者又特意用自己的血作为颜料,加重了其中的一部分景物。 而在玉衡的再三回忆之下,她想起了作画者的笔法——这与那日下午在废弃的小院书房之中她所看见的笔法如出一辙。 这是当年清明所画的一幅路线图,而出于隐藏与保护的目的,惊蛰“藏”起了这幅画。 而她所指引着的地方是……最早轻鸿假死之时所在宅子的一个地下仓库。 她蓦地想起来,中秋宴次日她再次去那座宅子之中试图寻找线索之时听崔府之人提起,那座宅子是崔荣十年前购置的,只是一度都闲置在那里,直到轻鸿入府后曾提及喜爱那里的清净,崔荣才随手修缮了一番,交给了轻鸿散心小住。 十年……这么巧? 玉衡不由得一惊,一个从未有过的大胆想法在她的脑海之中闪过:如果说,那笔钱就是被易晨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于建造这座宅子、又送给了崔荣呢?而清明是否正是因为查出了那笔不知所踪的钱款才死于非命? 顾不得许多,玉衡取过前日里私自留下的匕首,立即起身离开了住所。 …… 争妓一事在洛都内外引发的隐隐骚乱并未对枕山楼造成太多的影响,每日里仍旧是宾客盈门,看起来并未有太多不同。 但风茗心中很清楚,这一切的安宁景象,都已经是再脆弱不过。无论是洛都或是风城,都处于一个随时便会倾覆的微妙平衡之中。 她熟练地走上三楼,敲开了长廊尽头雅间的门:“先生,我回来了。” “进来吧,不必拘束。” 风茗推门而入,正看见沈砚卿执笔看着案桌上的密信,凝神沉思着什么,神色是少见的严肃。 不待她开口问什么,沈砚卿便搁下笔抬起头来,轻松而随意地笑了笑:“是有什么发现么?” 风茗点了点头:“是关于前几日的争妓之事。我此前让秦风馆附近商会所辖的几处店铺多加留意,又派了些人前去查看,但并未发现什么其他的异常。” “秦风馆背后的靠山呢?” 风茗沉思片刻,答道:“秦风馆和那一片的不少商铺,都记在了赵王府名下,但也只是名义上而已。” “赵王?”沈砚卿将手边的几封密信与书本收好,放在一边,“他年事已高,确实不会亲力去经营这些。不过近日来楚王与汝南王两营的事情正是甚嚣尘上,相较而言这位藩王倒是颇为安静。” “先生在怀疑他?”风茗有些惊讶,“虽然他因年老而常留京中,但也确实没有过多少经营。” 沈砚卿轻笑一声:“只是出于谨慎罢了,要说这件事无人指使,我可不信。” “确实,在这时候给两王的部下火上浇油,显然是别有用心。”风茗也表示了赞同,“我有些担心,这会不会和……南城有关?” “没有证据。”沈砚卿微微摇了摇头,“虽然这个猜测确实十分有趣。” 风茗径自蹙眉沉思着,一时不语。 沈砚卿自然看出了她的担忧与疑惑,却也并不多说什么。他无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似是在权衡着什么,良久从密信之中准确地抽出了一封递给了她。 风茗有些疑惑地接过密信看了起来,但只是粗略地扫过了几行,手便不自觉地握紧,攥得那纸张也皱了起来。 七月初七,城主旧疾复发,召三子蔚还于城中,代行城主诸事。自八月初迄今,不复见其人,南城跃跃然欲兴其事。 “半个月不曾出面,难道……”风茗低声喃喃,浑然不觉自己的尾音之中难掩颤抖之意。 “切勿慌乱,毕竟目前也只是……不见其人。”沈砚卿抬眼,目光沉静地与她对视着,斟酌了一番方才再次说道,“你那位执掌南城的叔父向来以谨慎为名,他既然仍旧按兵不动,必然是无法确认城主究竟情况如何。” “我明白,只是……”风茗低声道,“父亲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总会有平衡被打破的一天。” 沈砚卿沉默半晌,方才道:“你且宽心,相比而言,恐怕城主的处境还不如此时的洛都商会危险。” “我们……很危险?”风茗惊讶问道。 “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沈砚卿神情淡漠地笑了笑,“战争,可是要不少钱粮的。他们吃掉了易氏和谢氏,早就发现这样的大世族动不得太多。” “先生看来是有应对之策了?” “记得我此前交给廉贞的那幅画吗?” “那幅画中可有什么玄机?” “那幅画指引的,是长秋宫迫切在寻找的一件宝物。”沈砚卿兀自取过一旁的茶盏啜了一口,眸光悠悠地落在碧色的茶汤之上,“希望她能够发现,独孤氏这次介入崔府一案的真正缘由。” 风茗却是觉出了几分不寻常:“但先生又如何能笃定她不是和长秋宫一条心?——说起来,长秋宫难道还需要什么虚无缥缈的宝物来巩固地位么?” 沈砚卿轻声笑了笑,问道:“白虎主兵,驺虞主仁,这个传闻你应当听过。” “似乎是中原一带的传说了,我只是略有听闻。”风茗思索了片刻,道,“与这个有关?” “算是吧。不过更多的,是和元帝与四世家有关。”沈砚卿颔首,道,“传闻元帝昔年以白虎、驺虞的形象造出两块玉质兵符,白虎符调天下之兵,驺虞符解天下之兵。” 风茗笑道:“可这世上又岂会有这样的东西呢?元帝在时便罢,驾崩之后还有几人能听从命令?” “这当然只是传闻,我想,驺虞符可解的,或许只是藩王在京中的兵,而白虎符……或许可以调动元帝豢养着自成一体的私军之类。” “但……这与四世家又有何关联?” 沈砚卿忍俊不禁:“倘若你是元帝,会将它们做成完整的两块兵符么?” “先生的意思是……”风茗一时沉吟,明白了他的意下所指——白虎符与驺虞符或许都被一分为二,交与了四世家之家主保管,“那么商会可曾调查出什么具体的下落?” “这可太为难商会了。”沈砚卿笑道,“绣衣使查不出、长秋宫查不出的事情,我们又能查出几分?” 风茗一时默然,良久方道:“长秋宫寻找这些,是为了应对楚王与汝南王?” “不错,楚王与汝南王的反叛,只不过是时间罢了。”沈砚卿将茶盏轻轻放下,“其实无论如何,洛都的动乱恐怕都在所难免,只不过玉符握在盟友的手中,总好过落入敌人之手。” 盟友? 第七十五章 玉山颓第六折下 因崔府突发巨变,而廷尉寺的调查取证也已结束,这座宅子便也一时无人看管,显出了几分萧瑟之意。 玉衡循着她对画中指引之地的记忆,顺利地寻到了那处地下仓库的入口机关。她按下机关,床榻之下的暗门应声打开,石砖阶梯一级一级地通往幽深的地下。 取过一旁尚能使用的烛台点亮,玉衡小心翼翼地沿着台阶走了下去。尽管是在白日,这间地下室依旧颇为阴暗,玉衡只能依靠着烛光所及之处勉强辨认着道路。一侧是挂着各色名贵古画的墙壁,而另一侧空空落落的,连阑干也不曾设下。 就在这一片晦暗之中,骤然有利器破空之声迎面而来。 “叮”。 玉衡自是不会中这样的花招,顷刻间已拔出匕首将利器击落,定睛一看,是一支已有些古旧发白的竹弩箭,看来这里曾经的主人还设下了些机关。 玉衡持剑继续向下走着,不出几步便又听见了细微的响声,却并没有机关向她射来。玉衡心道不妙,赶忙向后退了一阶,却仍旧是被倾落而下的木屑迷了眼。 她抬手欲拂,手中的烛台不觉晃了一下,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又一支弩箭破空而来。玉衡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击落弩箭的手劲也弱了些,那支弩箭只是方向偏了偏,扎入了她的左肩之上。 大意了。 不过如果她当时不及去挡…… 玉衡明白了过来,将手中的烛台向台阶下抛了出去,同时从未设阑干的一侧直接跳下。 烛台从台阶上滚落,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熄灭了。幸而这阶梯并不算高,玉衡落地后将弩箭拔出,动了动左臂,感受到了一阵迅速蔓延的酸麻。 黑暗之中,有女人的笑声骤然响起。 “如何?还满意你所看见的吗?” 地下室中骤然有灯光亮起,玉衡循着看过去,正见得不远处的案桌旁,衣着华丽的中年女人次第点亮了墙边的一列烛台,对着她快意地笑着。 “……老夫人?” 那正是定襄伯府的韦夫人。 只是在看清来人之时,韦夫人也同样有几分惊讶:“怎么是你?呵……不过也无妨。你们啊,但凡心里生出了得知真相的成就感,就很容易丧失警惕。” 玉衡蹙眉,握着匕首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些,却明显感到了力不从心。 “易家留下的机关还真是好用。”韦夫人看着她,冷笑,“你又何苦呢?自卫?你已经被伤到了。而反击……除非你想要被我留在宅子外盯梢的亲信指证为这一系列案子的凶手。” “老夫人可真是好手段呢。”玉衡亦是冷笑着,顾忌而又防备地后退了几步,倚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以免被看出迷药的作用程度,“看来自始至终,都是你在布局。” 她说得不错,此情此景之下,自己确实不敢反击。 韦夫人盯着玉衡的一举一动,道:“你也不要妄想偷袭,这屋子里的机关,都是在这案桌上操纵。” 玉衡笑了笑,已然冷静了下来:“这里就是易家所谓的‘遗产’?看来老夫人早就和那位易小姐有过交易了。” “想死个明白?无妨,这种事情,我也不吝惜。崔荣到死都以为这不过是易家用来讨好他的普通宅子。”韦夫人似乎很是自信,“原则上我不太愿意亲手做任何事,好在我的这位庶子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 “她的同伙果然是独孤询。不过你们独孤氏也不会缺这一点钱财吧?” “钱财?呵呵……”韦夫人不屑地笑着,“那不过是崔荣和易氏想要的。你该不会以为当年清明只是因为查出了宁州案的内幕,才‘病死’的吧?” “……什么意思?”玉衡觉得眼皮有几分沉重。 “我不知道轻鸿或是独孤询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们一开始便朝着翻出宁州旧案的方向去了……呵呵,正好为我打了掩护呢。” “愿闻其详。” 玉衡心中一动,她也不是伪造凶器之人?不过她说的没错,不论这是谁做的,都是为了用看起来牵涉甚广的宁州旧案去掩盖另一个目的。 “清明这女人可是聪明得很,知道我那先夫是个两面讨好的,不知用什么手段窃取了独孤氏手中的那一部分白虎符——至于这是什么,你没必要知道。”韦夫人一面说着一面在地下室堆积的珍宝字画之中逡巡着,“她把白虎符藏在了这里又毁掉了自己找到的线索,便以为长秋宫的人便不会找到了——可惜,易家的这个遗孤,实在是太好用了。” 玉衡大致猜到了她的布局,却是明知故问:“你与她合谋了?杀死崔荣后,她得到这笔钱,而你得到白虎符。” “不,那是独孤询。”韦夫人道,“不过他们的合作并不诚心,平分遗产可不是谁都愿意的。所以我使了些离间的手段,又私下里找到了轻鸿——我设宴给她刺杀的机会,而作为报酬,她只需要杀了这个合作者。” “那把火是……你?还真是‘母慈子孝’。”玉衡心中一惊,她原本以为那场火是独孤询在灭口之后的洗脱身份之法,“可惜独孤询早就为此备好了替‘死’的尸体。” “在这之前他都以为我一概不知,不过谁知道他真的敢偷出尸体呢?地方是轻鸿选的,我么……只是因为她死得早了些,不得不去动这一手罢了。”韦夫人露出了些许遗憾的神色,“不过无所谓,有的是杀死他的办法,我原以为他会比清明的那个孩子听话一些。想不到他早早地动了杀死轻鸿再脱身的念头,真是和他平日里的风格很是不同啊……” “不可能,如果是轻鸿与他约在了那里,你又如何能确定独孤询会在明知轻鸿已死的情况下仍旧过去?”玉衡冷笑,“你隐瞒了什么呢。” “真是聪明……因为轻鸿对他说的是——在她看见崔荣死后,会把此处的地图放置在那个院子里,由他自己去取。” “轻鸿还真是听话。” “因为她只想复仇,然后带着这笔遗产的秘密死去——当然,所谓地图原本就是不存在的,就连我,也是借用了姐姐的心腹才查到这里的。” 玉衡蹙眉:“那么引我们入局的意义呢?” “意义?从一开始便证明我不知情罢了。”韦夫人道,“至于另一位……山阴苏氏与清明颇有些渊源,虽然他看起来一无所知,不过谁能保证呢?还是死人比较安静。” 玉衡蓦然想起来,定襄伯府那死去的侧室之中,似乎正有一位出自苏氏:“清明……也是你授意杀死的?” “让厨房每日给他们母子二人的饮食中加些状似瘟疫的毒药而已,可惜这毒来得太慢,反倒是她的孩子先断了气。” “断气?你这时候倒是不疑有他。” “真死假死如何呢?反正——他也被钉在棺材里埋了,爬不出来的。”韦夫人阴沉沉地冷笑着,“谢家那时候迟早要倒,清明再留着也碍事。只要他们得不到白虎符,我们就可以慢慢找。” 玉衡讥讽道:“丧心病狂。” “那又如何?”韦夫人终于寻到了一只雕镂着藤蔓花纹的精美首饰盒,她如获至宝地将它捧在手中,径自笑道,“是她爱用的首饰盒呢……想必是把那块白虎符嵌在了中枢,一旦取下,首饰盒也会被破坏吧?” 玉衡见韦夫人不再过多地注意她,挣扎着试图让有些麻痹的身体恢复知觉。 一片薄薄的香片从她的衣襟里掉落出来。 这是先前在城隍庙中所得之物,被她一直贴身带着以防万一。 玉衡没有多想什么,抱着一试的想法将它碾碎了敷在伤口之上。 而另一边,韦夫人也已打开了首饰盒上的锁扣,将盒盖打开。 首饰盒的盒盖带起了一小阵呛人的灰尘,让她着实咳了好一会儿。 玉衡远远地看见,就在她缓过气来看向首饰盒中之物时,韦夫人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猛地凝固了。 而下一刻,她见鬼似的将那首饰盒抛了出去。 玉衡起身看向那落在自己不远处的首饰盒。那香片似乎还真有些解毒之效,玉衡只觉得此前的酸麻之感已经消去了不少。 “怎么可能?他回来了……他回来了?”韦夫人颇为惊恐地后退了几步,也盯着那只首饰盒,“不可能,我是看着他进棺材入土的……” 他? 玉衡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在说何人。 独孤家的三公子,侧妻苏氏的孩子。 那首饰盒中并没有任何类似于玉符的东西,只有一张崭新的纸条轻飘飘地落了出来。 此人是什么时候入局的呢? “看来即便是您,也并不是算无遗策呢。”玉衡趁势摆出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笑容,向着韦夫人的方向走了几步,“但凡心里生出了一点成就感,就很容易丧失警惕,这句话真是一点也不错。” 韦夫人却还是有着几分冷静:“你想如何?” “你我都离开此地,并且不再过问此事。”玉衡笑着,“至少表面上看来,如今该死的人已经都死了。” “听起来我没有什么损失,但我若是不同意呢?” “倘若真的在这里闹出了人命,依照情势便不得不去翻一翻宁州的旧案了——到时候损失最多的是哪一家呢?老夫人不会不明白。” 韦夫人嗤笑一声:“即便这个案子翻出来,会澄清很多谜团?” 玉衡依旧冷笑着看着她。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韦夫人在玉衡的注视之下,依旧踩着稳重而优雅的步伐,离开了这处地下仓库。 玉衡的目光再一次地落在了首饰盒中飘出的那张纸条之上。这是极为普通的宣纸,成色洁白而崭新,上面写着的是一行十分标致的正楷: “一切只是开始”。 第七十六章 玉山颓 终上 数日后。 “绣衣使的密信?还真是少见。”风茗瞥了一眼这个有些鼓囊的信封左上角的花纹,暗自惊奇了一番,前往雅间将它交给了沈砚卿。 而沈砚卿显然也有些出乎意料,用手指摩挲着信封粗糙的表面:“这是从哪儿送来的?” “似乎是铜雀街那边的,依照他们所说,托付将信带来的人行色匆匆,他们也来不及多问。” 沈砚卿随手将信封拆开,一张信纸和一个小纸包掉了出来。 他取过小纸包递给了风茗:“风茗,你且看一看这里面的是什么。” “好。” 风茗取过纸包,打开后只见是一些白色的粉末。她凑近闻了闻,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取到一边用寻常的药材试了试。 “先生,这看起来很像是醉生散,不过其中的毒性更为猛烈,几味原料也似乎与常见的醉生散有所不同。”风茗走上前,看着沈砚卿几度变幻的神色,又试探着问道,“这上面……究竟说了什么?” “这是廉贞的信,这一次,可是我们欠了她的人情呢。”沈砚卿将信放下,笑了笑,“这是她好不容易取来的、裴绍在并州调查的成果——九年前的平陵之变后,并州曾有过小范围的病疫,有几个当地士族还因此遭了殃,就是它造成的。” “偏偏是平陵之变后?当时为何不见人调查?” “并州那时历经战祸一片混乱,而洛都还在忙着改天换日……这点小瘟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沈砚卿说到此处微微蹙眉,“那时连商会也觉得,这是战祸之后应运而生的普通病疫。更何况醉生散这种东西虽说是朝廷禁用,世家大族嗜好此物的也不算少,每年都少不了因此而死的。” “难怪……”风茗沉思着:醉生散这种东西,确实屡禁不止,“可裴绍为何调查起了此事?” “他在为自己谋后路呢。”沈砚卿不觉冷笑一声,“长秋宫的信任动摇了,他却不想步谢家的后尘。” “那……玉衡还说了什么?” 沈砚卿将信递给了她:“独孤家的玉符不见了,既不是在独孤询手上,也不是在韦氏手上。” “易氏之人均已身死……还有谁会找到那里?”风茗觉得此中之事越发奇怪。 “我想我知道是谁了。”沈砚卿忽而神秘地笑了笑,“虽然不如廉贞那么可靠……总算也不是个坏去处。” “……谁?”风茗一头雾水地浏览着信件,忽而注意到了什么,转开了话题,“她觉得宁州案中那些人中毒的迹象……和这种‘醉生散’十分类似?” “这个猜测,只能由她去验证了。”沈砚卿侧过头看着窗外的街景,“依你所见,这其中与寻常醉生散不同的用药,可能会有什么效果?”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加速药性发作。”风茗说着,语调也不禁随着心中的悚然而颤了颤,“中毒者想必死状与长期服用醉生散无异,但……只需用上一次便足以杀人。” 若说宁州易氏因此而死是宿敌蓄意报复,那么并州…… 一个更为可怕的想法在心中浮现。 易氏,或许只不过是凶手谋害平陵军前的试药工具。 “先生,若我记得不错,在并州和风城一带做过醉生散生意的是……” 沈砚卿自然早已明白了风茗的言下所指,眉头紧锁,语气不觉阴冷:“石斐和雪岭。而两个案子中又另有一个共同之人出现。” 祁臻。 他受命“处理”易氏案在先,“赈灾”并州瘟疫在后。 而那时候,祁臻的背后是崔荣,崔荣的背后是—— 当年的太子妃,如今的长秋宫。 …… “如此一来,这个案子也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独孤询一一地回答过苏敬则的几个问题,看着他在卷宗之上又补了几笔,试探着问道。 “交与左民部复核的卷宗大致便是如此了。”苏敬则落下了最后一笔,将笔搁在了一旁,“不知府上的老夫人可方便一见?卷宗有些模棱之处,最好还是核实一下。” 独孤询面露难色,踌躇半晌道:“这……不瞒苏少卿,家母自昨日归家之后便是身体抱恙,恐怕不便相见。” “这样啊……”苏敬则也并不强求,颇有歉意地笑了笑,“也并非什么至关重要之事,老夫人若是不便也无妨。” “对了,不知苏少卿是否方便透露一番,这案子最后将如何处理?”独孤询似是想到了什么,有几分谨慎地再次问道。 “凶手既然都已丧命,即便被害之人是一位尚书与他的宠妾,此事多半也不过是留个定论不了了之了。”苏敬则笑了笑,似是随意地问,“不过在调查此案之时,我倒是发现了一个有趣之处,不知道独孤寺卿有没有兴趣听一听呢?” 独孤询好奇的神色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愿闻其详。” “是关于轻鸿娘子失踪的尸体。”他依旧温雅而从容地笑着,收拢好卷宗抬眼看着独孤询,“我前日里谨慎起见,还是去调查了一番她的棺木。” “哦?不知苏少卿有了什么样的发现?” “尸体消失的关键,正是出在了棺木上。”苏敬则道,“这种规格的棺木长七尺宽三尺深四尺,其实是足够葬下两人的。” “苏少卿总不会想说,这棺木里装了两个人?可这一眼便能看出来。” “独孤寺卿何必着急?”苏敬则微笑着反问了一句,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开棺取出了那替死丫鬟的尸体后,我发现这口棺木内层的底板,其实是可以翻转活动的,只需解开边缘一个简单的锁扣,便能将它翻转过来——也就是可以将这底板上的尸体,翻到底板下的狭小空间之内。” “苏少卿的意思是,那晚尸体其实根本没有被盗走?”独孤询笑得有几分勉强,“这未免也太异想天开。” “如果说尸体消失也没错,只不过尸体并非在停灵夜里消失——恐怕在棺盖合上后不久,便被人趁机动了手脚。而直到棺木入葬后,尸体才被人乘夜取了出去。” 独孤询依旧保持着镇定:“原来是如此么?” 苏敬则沉黑的眸子与他对视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笑了起来:“所以独孤寺卿选用棺木之时,还是太大意了些。” 独孤询于是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啊,想不到在这里也会给他人可乘之机——还真是一个绝妙的手段。” 苏敬则站起身来,微微欠身:“耽误了独孤寺卿这么久,我也该将卷宗交回廷尉寺了。早先事发的那个宅子我还得去看一看。” “那处宅子?”独孤询笑了笑,“不知会如何处理?” “想来在崔尚书的亲属前来处理之前,都会被封锁吧。”苏敬则从容地看着他,又似已经看透了他的所思所想,“两个月内连着两位尚书出了事,虽然说并非有什么关联,含章殿也免不了会重视一些。” 独孤询看似颇为云淡风轻地答了一句:“这样,我原本想着此前在那里似乎落下了些东西,还打算去取回来。” “这时节天气阴晴未定,独孤寺卿还是为自己着想些吧。”苏敬则笑得十分温文尔雅,“若是同老夫人一般在外染了疾,便不好了。” “……苏少卿有何高见?”独孤询心下讶然,默然片刻后问道。 “我不过一介刚刚入京不久的江南士子,能有什么高见呢?”苏敬则笑着作揖道,“不叨扰了,就此别过吧,独孤寺卿。” 第七十七章 玉山颓 终下 玉衡并没有花费多少口舌,就得到了陆秋庭的首肯,来到廷尉寺的卷宗库之中借阅宁州案的旧卷宗。 她从卷宗中冗杂的记录里找出了易晨自尽所用凶器的临摹图。所幸这幅图画得还算详尽,玉衡见四下暂且无人,便迅速取出了藏在袖中的那柄匕首细细地核对了起来。 分毫不差。 就连匕首柄上几处较明显的磨损缺口也与图样完全一致。 玉衡的心中沉了沉,正如韦夫人先前所言,有人在一开始便直接诱导他们向着宁州案的方向调查,然后……他这样想将这个陈年旧案彻底地翻出来再做审理? 玉衡想起了轻鸿那段遮遮掩掩的话,又想起来枕山楼的发现。 宁州易氏的案子一旦翻出来,那么势必会牵扯到与祁臻和醉生散紧密相关的并州瘟疫,紧接着的就是…… 平陵之变。 若这第四人当真是独孤三公子,那么这一番腥风血雨之后定襄伯府的老夫人和独孤询都难以脱罪。能够成为嗣子继承爵位的,便只有到时候站出来“大义灭亲”的他了。 当真是所谋甚远。玉衡不由得佩服起来。 一旦让此人做成了这件事,只怕能够把整个洛都都翻了天。 尽管这也是她所期待的。 玉衡不动声色地将匕首重新收好,将卷宗翻到了验尸格目上。 尸体口眼半开面色微青,手足指甲具青黯,身有赤肿,类拳手伤痕。银钗验毒,作青黑色。 依照验尸格目所载,是明显的中毒迹象,且与那些死于醉生散成瘾之人颇为相似。 玉衡捧着这册卷宗沉思了片刻,将它合上放回书架之上,又循着年份标记找到了另一册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卷宗。她将卷宗取下翻开,扉页上正写着一行标记:平康十七年十二月,并州平陵军案。 这一册卷宗之中的记载却是比此前的那一卷更为冗杂混乱,列出了一系列并不算直接的证据,便囫囵地定下了平陵军里通外国拱手让出西河郡的结论。她前前后后地翻找了一番,甚至不曾看见对前后牺牲之人的详细记载,更不用说验尸格目。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将这册卷宗小心地放了回去,看来轻鸿最后的那一番话,是暂时无从继续求证了。 “玉衡姑娘。” 听得身后并不加以掩饰的脚步声,玉衡回过头来,笑着点了点头:“苏公子。” 他越过玉衡所在之处,将手中的卷宗小心地放入书架之上:“来查阅卷宗?” “是啊,不过没什么收获。你呢?” “我刚刚将此案的卷宗整理好,一会儿便要送去左民部了。” “对了,”玉衡似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住了苏敬则,“不知此前轻鸿拿着的戏本,如今在何处?” “我看那戏本之中也算有几分玄机,近日便将它一直留在了家中方便翻阅。”苏敬则笑了笑,道,“玉衡姑娘若是需要,自可前去向家中的侍从取来观看。” 玉衡斟酌着,一时拿不定对方的打算:“这样……可会有打扰?”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苏敬则将卷宗收好,又道,“我还需去东郊的那间宅子处理些事情,先告辞了。” 玉衡目送着他离开卷宗库,思索了半晌,仍旧是决定前去看一看。 “打扰……”在敲开门见到开门之人的一瞬间,玉衡将原本想好的说辞生生地吞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压低了声音的询问,“……怎么会?” “那个人动手的时候做的不太干净,仅此而已。不过我倒是没有想到,最后你竟然杀死了他。”开门的年轻人无所谓地让开了一条路,“公子提过你会来取书——所以你进不进来?” “当然。”玉衡掩去了狐疑的神色,走入了屋中,“你还真是命大。” “恰巧没有当场送了命,又恰巧被救了而已。”对方耸了耸肩,将那册戏本递给了玉衡,“反正绣衣使这边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这里。” “也不至于让你直接做了别人的侍从吧?”玉衡翻开那册戏本,闻言笑道,“那么如今,怎么称呼呢?” “……流徽。”对方非常不示弱地反击,“你以为那次只是普通的追捕和选拔?你似乎根本不知道上一任廉贞使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 “不是因为内斗?” “一部分罢了……那位廉贞使一年前接手了驿馆起火案,我便是随他去调查的。”提及往事,流徽的语气之中却颇为轻松,“那个案子背后的东西长秋宫不希望牵扯出来,所以他这个既不安分又要刨根问底的人,就连累着我们这些办事的一起遭殃了——反正名义上,我们只是在执行任务时因争功内斗而死。” “你们当时查到了哪一步?”玉衡一面心不在焉地翻着戏本,一面随口问着。 “自然是查到了底——你明白我的意思。” 玉衡翻动书册的手微微停顿了片刻,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翻到了下一页:“难怪。” 这么说来……苏敬则或许从一开始便知道轻鸿的身份以及她与祁臻崔荣等人的恩怨?玉衡一目十行地看着戏本,另一手却不自觉地暗自握了握袖中的那柄匕首。 戏本之中所写的故事倒也有几分稀奇,说的是一家达官贵人因一只古玉杯而引得勾心斗角家破人亡,只是写至此处便没有了下文。 前半部分言京城有官员某氏,家中珍藏雪色古玉杯,而朝中奸臣觊觎此杯已久,屡次着人前来索要,均被某氏以智计化解。 而戏文之中至此向后,却是由鲜血写成,连笔迹也有几分扭曲。 奸臣乘某氏家中设宴之时,差亲信扮做沽酒人混入府中。亲信以涌吐之药注入酒水之中引得他不适离席,而后将其推入府中池塘溺死。某氏之弟惊觉有异,又得府中管家舍身救主,得以以管家之尸携玉杯假死脱身。 戏文到这里便没有了下文,而玉衡却已经明白了这后半册血书的用意——这一段之中的假死与溺杀,都是轻鸿后来所采用的手法。 但若说这是颜宣预先为轻鸿铺下的路,又似乎有些说不通。他先前以《落梅风》为首的戏文之中,计谋往来都写得十分浅显而难以实行,不过是依靠文采斐然与情节跌宕取胜,又如何能写下这样明确的手法暗示? 思及这因微微扭曲而显得不易看出是否为模仿的笔迹,玉衡心中不觉一凉。 这第四人的计划,早在祁臻之案开始,便已经铺开了。他应当是熟知入局三人的心性,未曾与轻鸿有过太多接触却一早便知道易家那处地下室的存在。 这样想来,此人应当对韦夫人和独孤询都十分了解,且多半与清明也关系匪浅。 果然是……定襄伯府的三公子? 玉衡的目光落在戏文的最后一行上,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书脊。 但如此说来,那把将调查方向直指宁州旧案的“凶器”是何时被放在枕下的?颜宣的戏本因何而能被他接触到? 至于轻鸿坠楼,究竟是因为独孤询有意杀人灭口,还是她手中的那把真品匕首引得这位三公子的计划中出现了破绽呢? 玉衡心中随着猜测的一步步深入而越发地寒冷。 此人只怕一直都在接触着这一切。原本计划着以此牵扯出旧党一手炮制的宁州旧案制造混乱借机上位,落空后又退而求其次地对韦夫人下了手。 “一切只是开始”,前日首饰盒中的那些“灰尘”,恐怕已足够置韦夫人于死地了吧? 那么眼下,又是唱的哪一出戏呢? 玉衡冷笑了一声,将戏本放下,站起了身。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还真是符合他的行事风格啊…… 他从来都没有制定过任何确切的复仇计划,因为越是缜密的计划,越难以应对意外。 所以他依靠着牢牢掌握这些人的心思而随时改变着计划的每一步,成了最大的赢家。而自己,就是能够从头至尾证明他无罪的那颗棋子。 玉衡的思路一瞬间融汇起来,记忆最终定格在祁臻身死的那一日,廷尉寺主簿对孟琅书所说的那句话。 “方才下官来时还曾遇见苏寺丞,他倒是提及此事或可由他代为前往,不知孟少卿意下如何?” 易氏的那间地下仓库之中,贴着墙壁放置的高脚烛台被次第点亮,将原本阴暗的地下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他将最后一盏烛台点亮,而后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微微俯身拾起了那个被韦夫人丢弃在地上的首饰盒。 他用手指轻轻地推了一下首饰盒内层的底部,底板便翻转了一半,露出了下面的狭小夹层。一块形状并不算规则的玉符正被嵌在首饰盒木结构的中枢。 还真是要多谢独孤询偷天换日的手法,让他想出了这样一个机关。 他按动夹层之中的凸起,钳制着玉符的榫卯应声松开,首饰盒也便在中枢破坏之后分裂了开来。 可惜的是,即便两月之内接连折了两名尚书,长秋宫也并未因为警惕与疑心将这个案子彻查下去,否则旧党昔年做过的鬼蜮之事,他都能替他们一一地翻出来。 然后,证明平陵军无罪,证明母亲枉死,证明自己才是定襄伯府最合适的嗣子。 可惜,一人之力果然动不了强权,正如蚍蜉无以撼树。 那么便只有…… 白虎符温润的玉质落在手中,触感却是带着几分冰冷,一如他此刻淡漠的笑容。 不论怎么说,我也算是替定襄伯府除去了一大祸患。 ——作为报酬,她险些拿去的这块白虎符,就交由我保管吧。 玉衡熟练地按下了宅子中的机关,床榻下的暗门再度开启。 她擎着烛台,一阶一阶地走了下去。 这一次,地下仓库中已不似昨日那般昏暗,但她还是停在了半途之中,扬起嘴角看向地下室之中的人。 她背在身后的手紧紧地握着剑柄。 苏敬则也侧过身来,他手中握着那一片玉符,沉黑的双眸中映着一线极亮的烛光,如深渊之中的一线光明。他微微仰首笑着看向了她,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玉山颓·完—— 第七十八章 剑器近 引 “砰”。 又一具尸体颓然地倒地,脸上凝固着惊疑的神色,四周逐渐蔓延的火蛇贪婪地舔舐着他的衣角。 一身血迹的少年提剑越过尸体,撞开卷宗库紧闭的门,在接触到屋外同样呛人的烟气时,身形踉跄了一下,几近摔倒。 “不好……”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向东侧走廊尽头的方向,紧蹙着眉头口中低声地喃喃了一句,而后再次勉力地以剑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向着那个方向跑去。 东侧走廊尽头的房门紧闭着,是眼下此处唯一一个尚未被火焰侵染的地方,窗户纸上映着屋内一片寂静的沉黑。 见此,少年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他放慢了步伐走上前去,无力地倚着门抬手确认了一番门锁与门身是否无恙。而后,他又取出一把结构颇为独特精巧的小锁,稳住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将它加在了原先的门锁之上。 “唔……” 也正是在少年将小锁上最后一处机关调整好时,一把剑无声地穿透了他的后背。 少年似是有几分惊愕地微微低下头看着那沾血的剑尖,翕动着薄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不待他发出声音,整个人便无力地向前倒了下去。 他身后的黑衣人将剑抽出,低下头看着一动不动俯卧在地的少年,火光之下,他背后的伤口正冒着殷红的血液,染得身上的官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我道被洛都名士奉为少年奇才的应少卿会有多大能耐,如今也不过如此。” 黑衣人兀自冷笑,手中擎着的亮色倏忽落下,火舌一点点地爬上了少年的衣襟脸颊,而他犹自紧闭着双眼,生死不明。 黑衣人正要拂袖离开之时,却见得少年松开的手掌之下压着一把短剑,剑身反射着四下的火光,冷意凛然。 “可惜了谢行止的这把好剑……当年竟是赠与了这样的人。”黑衣人认出了这把佩剑,不由得反身又走上前几步,意图取剑。 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冰凉的剑身之时,余光却蓦然瞥见少年的双眼猛地睁开。 “咯”。 黑衣人的喉中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响,喷溅出的血液溅在少年的脸上,他原本丰神俊秀的面容被方才的火焰烧毁了大半,如今配上这血色便更如复生的鬼魅。 少年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就此停下,他双手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将剑沿着对方的喉头一路切下去,从气管到动脉,直至心肺,又最终停在心口,快速地绞了一下。 他冷冷地盯着黑衣人,直到他颓然地断了呼吸,这才将短剑猛地抽出,闪身跌坐在了一旁,滚了几圈扑灭了身上的余火。 他靠在一旁喘息了片刻,似是想到了些什么,复又起身缓缓地走到黑衣人尸身前,取下腰间已然碎开的玉佩放在了尸体的腰间,而后抬剑将他的脸划得血肉模糊。 只是他的每一剑下去,动作都会更为迟缓几分,直至他又一次抬手再要刺时,手中的短剑脱力飞落。 “咳咳……”似是再也支持不住,少年勉力后退了几步远离了火舌跌倒下去,咯着血看着那具尸体一点点地爬满了火焰。 少年眼前的景象渐渐地出现了扭曲的幻觉,他索性闭上了眼。 可眼前的幻景反倒是越发清晰了起来。 幻景之中的少年“砰”地一声奋力拂落了案桌上的茶盏,扬首冷然地盯着对面神色淡漠的青年,语调中是极端的震怒与怨怼:“陆秋庭……是你当年引我入廷尉寺,口口声声地说着要经世济民、公正无私,可为什么如今也偏偏是你……当先背叛了我们?!” 眼前的幻觉纷纭变幻,少年的呼吸渐渐弱了下去,嘴角微微牵出一丝苦笑。 浓稠的夜色之中,忽而有几人冲破火光飞身而来。 “想不到……你们还真来了……”少年睁开眼,闻声微微偏过头见得那几人,忽而有几分戏谑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在他如今的脸上看起来多少有几分诡异,“当真有趣……” “我们做生意向来是讲信誉的,”为首的人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何况应公子给出的东西也足够有诚意。” 少年骤然放松下来的精神已然支撑不住他的伤势,迅速地委顿了下去,他低声道:“那么走吧……从此……再也不会有‘应岚’此人了……” 第七十九章 剑器近第一折上 深秋时节的洛都已在别样的浓艳之中显出了几分冬日的萧条之意,便是那西沉的残阳也染不上半分生机暖色。 枕山楼的中庭里,风茗倚着小楼临湖的阑干,反复地翻阅着手中这封并不算长的请柬。这封信笺被精心地染作了浅浅的绯色,细细嗅来还残留着几分旖旎的桃花香气,令人不禁联想到春日枝头的温柔旧梦。 “庭月可中,壶冰入座。霜色枫染,正宜挥麈之谭;桑落杯深,愿续弄珠之句。敢告前驺,布席扫室以俟。” 一切看起来都似是寻常的风雅集会,只除却这封信笺的落款上,用簪花小楷周正地写着“秦风馆”三字。 风茗自然不会忘记中秋前夕那场疑云重重的争妓案,近两个月来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商会对秦风馆的调查几乎全无进展,而今他们却是先行对商会发来了邀请。 这其中多半另有玄机。 只是仅凭信笺上的寥寥数言,风茗一时也无法推知更多。她有些苦恼地将举着信笺的手放下,另又闭目抬手揉了揉额角。 也正是在此时,她听见了楼梯处传来的脚步轻响。 “先生?”风茗微微睁眼,在瞥见了那一处天青色的衣角后,起身迎了上去,在目光触及到他此刻略显疲倦的神色时犹豫了片刻,转而先问道,“近日商会各处的事情还是那般冗杂么?” “无妨,近日来洛都形势颇为不寻常,商会事务难免也会因此繁杂一些。”沈砚卿见她在此,眸中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而后微微牵起嘴角若无其事地笑着,“你呢?可是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倒也算不得棘手,只是……”风茗说着将手中的信笺递给了沈砚卿,神色微沉,“是今晚的一场邀约,有些蹊跷。这两日都不曾见到先生,故而今日才得以告知。” “秦风馆……”沈砚卿大致地看过了信笺上的内容,敛去了几分笑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薄薄的纸张,“若说这是他们无意为之,只怕没有人会相信。” 风茗听罢,略微沉吟片刻,问道:“先生有何打算?” “既然他们堂而皇之地送来了请柬,若是枕山楼不能赴约,岂非太不给面子?”沈砚卿将那信笺规整地重新叠好,放回了风茗手中,复又拈过不知何时沾在她发间的一片枯叶随手把玩着,笑得有几分狡黠,“更何况,风茗难道便不想替我去见见秦风馆那位引得观者混战的花魁?” “替先生去?”风茗略微有些讶异,随即又似是想到了些什么,耳根微红地轻咳了一声,笑道,“先生还真是放心让我一个人去那秦楼楚馆里跑,也不怕我就这么被人卖了。” “洛都之中私下去寻小倌作陪的小姐夫人也不在少数,既如此,秦风馆想必也不会怠慢了风家的九小姐。”沈砚卿笑着说罢,瞥见风茗耳根上的绯红色似乎更重了一些,这才略微清了清嗓子,低声正色道,“放心,秦风馆再有怎样的布置,也不敢在洛都时局如此敏感之时再生什么事端——依我所见,他们多半是在试探。” “只是试探么……”风茗沉吟着一时不语。 “依照如今所知的消息来看,确实如此。”沈砚卿微微颔首,“秦风馆的眼线可有传来过什么与此有关的消息?” “她们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风茗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只说多半只是寻常的宴请,洛都之中收到请柬的也不止枕山楼。” “不止枕山楼?”这一次连沈砚卿也是微微蹙眉,停顿了片刻方才再次开口,又放缓了几分语气,听来反倒是有了几分犹疑与温柔,“只是近日实在分身乏术。今晚我尽量着人在秦风馆外守着些,你……还需随机应变,多加小心。” “先生大可宽心,”风茗宽慰似的笑了笑,颔首道,“倘若真如先生方才所言,此行想来也不会太过凶险。” “也是,”沈砚卿便也微微垂眸看着她,回以一笑,“反倒是我顾虑得太多了。” 风茗却是第一次见得沈砚卿露出这般犹疑的神色,不由得会心地笑了笑:“既然先生已有定论,我便先行准备一番了。秦风馆的邀约定在了戌时初,时候有些紧了。” 沈砚卿便也微微颔首:“也好。” …… “廉贞,你可是让我好找。” 玉衡有几分愕然地抬起头来,正见得破军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疾步走入了卷宗库中。她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有几分好笑地应了一声:“这可不是在绣衣使官署,你能不能收敛着些?” 破军抱臂站在书架之前:“绣衣使那边正忙着调度,你倒是在这里偷得清闲。” 玉衡轻叹了一声,将手中的卷宗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原处,检查无误后正见得苏敬则自卷宗库外间的书房循声看来,便首先向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无事,而后才对破军开口道:“我奉统领之命调查久寻不得的谢景行之女,另又有先前定襄伯府案的一些后续琐事需得查明——这可不是什么偷闲。” “罢了,说不过你。”破军有几分不满地撇了撇嘴,而后也不与她再争论什么,直入正题道,“绣衣使得了长秋宫的密令,洛阳宫今晚需得加派防守。依照裴统领的安排,酉时末前你需得前往长秋宫总领那一处的防卫。” “加派防守?”蓦然听得这样的命令,玉衡不由得心中一凛,生出了几分不详之感,“这可不寻常。” 这样说着,她征询似的瞥了苏敬则一眼,后者却只是颇为轻松地笑了笑,并未多言,而后似是为了避嫌,放下手中的书册转而离开了卷宗库。 “长秋宫的意思又岂是我们可以揣度的?”破军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仍旧道,“你所要去的地方可不寻常,到时莫要误了正事就好。” 玉衡听罢,径自笑了一声,调侃道:“看来今晚的秦风馆之行,我是不得不爽约了。” “秦风馆?”破军听得“秦风馆”三字,难免露出了惊讶与看热闹的神色,“你还真是很有……情调啊。” “想哪儿去了?”玉衡难免有几分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那位引得两方士兵口角混战的花魁,我可是——太好奇了。” 她刻意放缓了最后四字,语调之中带着几分上扬的意蕴。而后她顿了顿,复又笑吟吟地反问道:“你便不好奇么?我听说她……” “算了,你知晓此事就好,我得先行赶去华林苑了。”破军并不想与她再纠缠这个话题,有几分窘迫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便匆匆地转身举步离开。 也因此,他正正地与卷宗库外的苏敬则打了个照面。 “苏少卿。”破军微微颔首算作是打招呼,而后又道,“倒是耽误了些你的时间,打搅。” “无妨,时辰尚早。”苏敬则便也笑了笑,送别了破军后,这才推门走入了卷宗库。 见玉衡此时重又径自取出了之前的旧卷宗翻阅起来,似乎全然不打算说些什么,他便微笑着率先开口道:“看来你要查的这两件事颇有些棘手。” “总好过那时在第二次前往地下仓库时,像韦氏夫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玉衡闻言抬起头来,神色似笑非笑地微一挑眉,意有所指地揶揄着他。 “那终归是逝者之间的恩怨了。”苏敬则倒是如局外人一般面不改色,仍旧笑着行至玉衡所在的书架前,“你可曾听说过坊间近日流传的一句歌谣?” “哦?”玉衡微微牵起嘴角,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之中却满是审视,“想不到你也会相信谣谶之说,愿闻其详。” “毒药虽行,戟还自伤。”苏敬则说着轻轻地笑了一声与玉衡擦肩而过,取过另一侧书架上的一册卷宗,垂眸看着那卷宗的封面,“不过是觉得以此形容那位夫人,倒也十分贴切。至于谣谶,不敢妄断。” “只是如今又要去见她那位更不好对付的姐姐……还真是麻烦。”玉衡微微偏过头凝视着他,“‘戟还自伤’?这句话似乎不应当说给我。” “绣衣使的这番安排岂不是正合你意?是与不是来日便知。”苏敬则似乎也并不打算多解释什么,转而又道,“京郊两营的关系岌岌可危,洛阳宫又骤然有了异动。我总觉得,秦风馆的这个邀约,只怕并不简单。” 玉衡不觉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你也知道秦风馆之事?” “倒不如说,是他们将请柬送到了我的家中。”苏敬则仍旧不紧不慢地翻阅着卷宗,“只是很不巧,今晚我恰好需在廷尉寺值夜,不可擅离。” “那倒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调查一番这秦风馆中的玄机。”玉衡轻笑了一声,一面举步缓缓地向着卷宗库的大门走去,一面漫无目的地抚摸过卷宗的书脊,“今晚的洛都——尤其是这铜雀街,只怕是不太平呢……” “玉衡姑娘可还记得西羌?”苏敬则微微偏过头来看向她的背影,忽而轻声开口,“如今对西羌的战事已然取胜,想来代定北军入京领赏的那一支队伍,也该到了吧?” 玉衡倏忽驻足,蹙着眉回首看向他,她的笑意隐去,却是沉默不语。 “铜雀街和长秋宫,究竟是哪一处更不太平呢?”苏敬则亦是看向她的方向,垂下眼眸浅淡地笑着,“我的事情早已结束,该小心的,还是你自己才对。” 第八十章 剑器近第一折下 天色更晚些的时候,连最后一点残阳也隐在了滚滚的阴云之后,穹顶泛着阴郁的铅青色,沉得似乎随时便要落下雨来。 “这么早便动身了?” 风茗回过身来,正见得沈砚卿倚在中庭廊下,在目光与她相触时轻松地笑了笑。 “先生,”风茗微微颔首算作行礼,笑道,“早些前去,也方便观察一番场中的来客,或许能有些意外的发现。” “此行不同寻常,你或许尚需三思。”沈砚卿开门见山地阻拦了一句,沉吟了片刻,复又解释道,“方才铜雀街那边传来了消息,绣衣使临时领命前往洛阳宫与华林苑各处布防。” “布防?”风茗心中微微一动,“与京郊两营有关?但为什么偏偏是今日?” “我原以为秦风馆必定是有意试探于商会,如今合洛都局势观之,只怕不止于此。” “也或许只是一个巧合。”风茗无意识地摆弄着发梢沉吟了片刻,试探着猜测道,“秦风馆有何手段竟能提前得知长秋宫今日的决定呢?” “即便如此,秦风馆也同样可以利用到时的乱象切断商会对他们的监视。”沈砚卿微微摇了摇头,并不认可这样的猜测,“无论如何,我并不觉得他们全然与此无关——虽然商会急于寻找秦风馆的突破口,但如今局势不明,你大可选择从长计议。” “倘若真如先生所言,秦风馆与长秋宫或是两位藩王有所勾结,便更不可怠慢视之。何况我更担心他们是否与南城那边……”风茗思忖片刻,最终却是并未退却,又笑道,“我既是风城城主之女,又岂可坐视?先生且放心吧,我这便动身了。” 她转过身去,举步便打算离开。也就是在此时,不知起于何处的一阵风裹挟着萧瑟的寒意卷过了枕山楼的中庭,次第地将纱幔撩得飞扬。 风茗不觉紧了紧此刻略显单薄的外衣。 “风茗,”身后的沈砚卿沉默良久,忽而再次开口道,“稍待片刻。” 她闻言愣了愣,驻足回身时正见天青色的衣角隐没在了长廊尽头的楼梯转角。风茗的目光落在转角处随风轻轻鼓荡着的帷幔上,一时竟是些微地出神。 不过是片刻之后,沈砚卿便抱着一件浅色的衣服不紧不慢地重又出现在了风茗的视线之中。他抖开了手中叠好的衣物,风茗这才发觉那是一件崭新的浅黛色斗篷,面上绣着银色的暗纹。 “楼中昨日送来新制的冬衣之时,不知为何将你的混在了此处,本想来日得了空便给你送去的,如今倒是省去了这番动作。”沈砚卿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淡淡地笑着将那斗篷为风茗披上,语调轻描淡写。 风茗微微低下头假作是在端详这件斗篷,斗篷的布料轻柔而不失保暖,无论颜色还是料子其实都与沈砚卿的风格颇为不同,想来若无他的授意,楼中之人也不会特意寻来这样的衣物。 她微微动了动薄唇,最终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嘱咐。 “今晚多半要落雨,你记得带上伞,在马车上烤烤火……”沈砚卿一面替她系上斗篷的系带,一面低声道,“若是秦风馆闹出了什么案子,切记不可表现得过于瞩目了。” “闹出案子?”风茗听罢微微蹙眉,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清亮的眸子,疑惑道,“先生何以有此一说?” 沈砚卿反倒是有几分促狭地笑了起来,为她系好系带后略微退了一步,反问:“他们若是真想针对你做些什么,依靠匪夷所思的命案引你出面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方法了——不是么?” “我也并非……”风茗说着轻咳了一声,转而问道,“何况他们若真是因此做出了什么命案,廷尉寺那边又岂是好糊弄的?只为了我或许会有的出面,未免代价太大了。” “那恐怕就要看一看今晚衣冠里的两位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了。”沈砚卿颇有深意地加重了“衣冠里”三字,“被贼子作乱殃及而死去,实在是一个太稀松平常的理由了。” “稀松平常?”风茗不由得有几分懵然,紧接着便轻轻地牵了牵嘴角,“先生倒是将变乱说得如同枕山楼每日有多少客人一样轻松呢。” “这洛都虽是一番和平景象……”沈砚卿的语气之中不觉带上了几分嘲弄之意,“其实也不过只平静了八九年而已。” 风茗心中一悸,错愕地看向沈砚卿时,后者已然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起了其他:“好了好了,天色可不早了,我若是再这般与你闲谈,只怕是要误了时辰。” “倒是我的不是了。”风茗便也摩挲着斗篷的衣角,笑了起来。 沈砚卿亦是笑了笑,却又似忽而想起了什么,取出一柄入鞘的短剑,颇为郑重地交与风茗:“对了,你带上这个,若是万一……也好有一点防备。” “这是……”好奇之下,风茗将那短剑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分,只见短剑成色很新,刃上泛着清凌凌的光芒,线条亦是锋锐而流畅,而剑身上刻着简洁雅致的纹路,细细看来却似是茶草的图样环绕着风氏的族徽。 整个短剑十分小巧,倒也很适合寻常女子佩戴。 沈砚卿微微颔首,神色微沉:“还记得你初来商会时我教给你那几招简单的剑法么?” “大致记得。”风茗有些懵然地回忆了一番,点了点头。 她初至枕山楼时,沈砚卿除却依照惯例指导一些商会事务的处理之法,也曾尝试着教授一些简单的剑法。可惜,风茗并没有多少这方面的天赋,最终也只是浅尝辄止。 “倘若局势紧急,你恐怕还需以此自救。”沈砚卿轻叹一声,似乎对风茗的“大致记得”并无太多信心。 “……多谢先生。”风茗沉默半晌,忽而低低地说了一句,而后又笑道,“今日先生怎么反倒是有些婆妈了?或许只是寻常的试探而已——马车想来也已在偏门等了一些时候,风茗这便先行告辞了。” …… “本宫给了你们这么长的时间,可不是为了听这一句‘没有’的。”长秋宫大殿之中,韦皇后转着套在小指上的白玉扳指,直到阶下的人跪伏着陈述完了一切,这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既然独孤询那里没有,就该立刻去查一查那几日卷入其中的其他人——这,还需要本宫来教?” “中宫殿下,”阶下跪伏的一行人之中,为首者稽首再拜,恭敬道,“只是与此事相关之人,如今尚在于世的除却独孤寺卿,便唯有……唯有绣衣使中的廉贞与廷尉寺的苏少卿,这二人又岂会知晓此事?” 韦皇后嗤笑一声,终于抬眼扫视了一番阶下之人:“真是一个想当然的理由。” “中宫殿下恕罪。”那几人听得韦皇后语气虽是如常,言语中已有了怪罪之意,便齐齐顿首请罪道。 “本宫即便是降罪于尔等也是无济于事。那个廉贞倒是个可塑之才,今晚本宫亲自来处理,至于另一位……”韦皇后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们似乎忘记了定襄伯那位不安分的侧室出身何处——无论那位苏少卿是否知情,本宫都不希望他再有机会接触到这之后的事,还有,廷尉寺的那些事,也该有些结果了。” “是。” “下去吧。” 不待韦皇后再说什么,便有一名心腹女官匆匆地自偏门趋步走入殿中,微微垂首一路行至她身侧,低声道:“中宫殿下,此刻廉贞已依据长秋宫的地势与位置调整了今晚的防卫,此刻正在殿外待命。” 韦皇后淡淡地瞥了那几人一眼,待得他们会意后自侧门离开了大殿,这才吩咐道:“宣吧,本宫对她……很有些好奇。” 此刻长秋宫主殿外的玉阶之下,玉衡抱着手臂微微扬起头,瞳孔中倒映着刺入这苍苍穹宇的宫殿飞檐。而长秋宫的屋脊正中高高地镶嵌着一面明镜,镜中又映照着她和她身后宫墙内外的万千亭台楼阁,其上是沉沉变幻的云霭。 而后这一片有如对峙般的静有了一丝裂痕,不知起于何处的一阵微风拂过,紧闭的殿门无声地打开,女官自其中缓缓走出,又向着玉衡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阶。 “廉贞大人,中宫殿下召您入殿。” 女官的声音犹如千百年也泛不起些微波澜的古井之水,却是将玉衡的思绪倏忽地从那一片寂静之中拉了回来。 “多谢这位姑姑,”玉衡略微欠身,恰到好处地微笑着。 “请吧。”女官并没有多少情绪变化,淡漠地摆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来了。”韦皇后拈起青瓷的杯盖,不紧不慢地划弄着盏中的茶沫,听得殿门处的动静后才抬起眼来,语调一如既往。 那女官无声的福了福身子,径自退下了,而玉衡则是以大礼三拜叩首,从容道:“廉贞拜见中宫殿下,殿下千秋。” “平身吧。” 玉衡垂着眼睑看着大殿地面上的白玉砖,听得殿中座上传来的这一句话之时,才再次称谢拜过韦皇后,站起身来,而目光始终垂着。 “本宫也算是曾见过你,”韦皇后莫测地微笑着,稍稍停顿了一瞬,又补充了一句,“在金仙观那案子会审之时。” 玉衡仍旧不曾抬眼:“彼时廉贞多有妄语恶行,还望殿下宽宥。” “恶行?你倒也明白。”韦皇后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放眼洛都上下,敢这般鞭笞金吾卫的,这几年本宫也确实只见过你一人。” “……”摸不清对方究竟想要借此如何,玉衡只得深吸一口气,压着眸中凌凌的冷色,跪地再拜道,“事急从权,殿下恕罪。” “本宫可没有多少追责的意思。”韦皇后的语气忽而又放轻了几分,“知道本宫今日为何特意选你前来长秋宫么?” 玉衡心中不觉冷笑,面上却仍旧恭顺:“廉贞愚钝。” 她垂着眼看着玉石砖块延展的纹路,半晌不得回复,却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靠近,在寂静的大殿之中回荡成将人包围得无处可逃的声响。 “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啊……”韦皇后一步步地行至尚且跪伏在地的玉衡身前,伸出手挑着对方的下巴强制着让她抬起了头,正对上了一双长而潋滟、此刻却是难免惊愕与戒备的眸子,“倘若你还想向上爬的话,本宫可以帮你。今晚长秋宫的安危,就是第一个考验。” 第八十一章 剑器近第二折上 猩红的天幕于洛都的上空兜头罩下,沉沉的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阴云之下,是洛都灯火辉煌、耀如星河的繁华夜景。 世家权贵摇晃着玉杯互相说着赞颂之语,那杯中的玉液琼浆在迷离的灯火中幻出点点的碎金;饰金戴银的美妇端着优雅的步伐走过灯火通明的厅堂,鬓边的步摇在玎玲声中划出一道道细小而璀璨的光华。 这种种看似寻常无比的盛景之后,是兴平八年最为漫长诡谲的一个夜晚。 …… “苏少卿,今晚廷尉寺的诸事便交与你了,切记不可有任何差错。” 铜雀街上的廷尉寺官署之中,陆秋庭将今日已然评定完毕的各州案卷收拢至一处,而后站起身来,看向了来到此处交接事务的苏敬则,例行公事地嘱咐了一句。 苏敬则礼貌地笑了笑,微微躬身行礼后应道:“寺卿大人尽管放心,晚辈自当恪尽职守。” “每年自十月起便是各州郡递交当地刑狱卷宗的时候,廷尉寺难免会尤为繁忙一些,你倒是需要辛苦不少时日了。”陆秋庭思忖的片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忽而便再次开了口,却已不是方才那副毫无波澜的语调,“只是也正因如此,御史台和绣衣使难免会多留意几分,这段时间是廷尉寺最出不得差错的时候。” “陆寺卿的担忧下官其实也略知一二,”苏敬则颔首微笑,“下官亦是不愿在此时拖累廷尉寺横生枝节,不过还是多谢陆寺卿提点了。” 听得他仍是这副并不疏远却也绝不比初来时显得熟稔亲近的语调,陆秋庭反倒是无声地笑了笑,半晌才低声感慨了一句:“你倒还是这般……”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语气也重新变作了一贯的淡漠:“对了,因近来公文繁多,今晚另有一名主簿接替你后半夜的工作,约摸会在丑时正交接。这之后……你大可在后院闲置的厢房中小憩一番。” 苏敬则看向陆秋庭,神色之中显出了几分讶异,却又倏忽平复了下来,低声称谢:“如此……下官多谢陆寺卿了。” 陆秋庭无声地微微颔首算作默认,又叮嘱了一些官署之中的琐事,这才转身打算离开。 “陆寺卿可是觉得……今晚会有什么意外?” 行至门边之时,他忽而听得身后之人再次开口,语调沉沉。 “只是预感。”陆秋庭只是略微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便重又看向了门外,语调之中忽而有了几分渺远的意蕴,“不论如何,我都不希望辛卯之变的景况再有重演的可能。” “……陆寺卿?”察觉到了他语气之中的微妙变化,苏敬则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着陆秋庭的背影,却终究没有再多问什么。 陆秋庭反倒是似乎早已明了对方想问些什么,然而最终也只是淡淡地一颔首,便就此离开了。 苏敬则沉默着目送他离开,而后微微偏过头看向了东侧走廊尽头的方向,尽管他的目光被卷宗库的墙壁所阻断,并不能真正看到那处陈旧的书房。 踌躇了片刻,苏敬则仍旧是站起身来推门而出,趁着此时少有人来到东侧卷宗库,沿着门外的走廊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人迹罕至之处走去。 那扇陈旧的木门依旧紧闭着,门栓上挂着数道新旧程度不一的锁,而木门下端模糊的焦黑色隐隐地组成了一个人形,似是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这里曾发生过的疑案。 直至来到了伸手便似可以将这道门推开的距离,苏敬则方才停下了脚步。他带着一贯温和而疏离的微笑垂眸看着那处焦黑的人形,良久,才缓缓地抬起手来,轻抚着那处焦黑的木料。木料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带着几处并不算大的倒刺,摸起来颇为扎手。 当年真正死在这里的,真的会是你吗——惊蛰? 还是说,如今应当称你为…… 一阵寒风无端地卷地而来,带起细碎的沙尘与枯叶,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吹得一旁夜灯的灯芯一阵凌乱的摇曳明灭。 苏敬则偏过头向着风起之处看去,眸光沉如深渊。 正是散值的最后时分,廊下昏黄的灯光朦胧地映着此刻廷尉寺官署之中攒动着散去的人影,间或夹杂着私语般的交谈声。而穹顶之上天色沉沉,浓云欲雨。 …… “要下雨了。” 沈砚卿倚靠着廊柱坐在小楼的阑干之上,懒懒地细细地看过了手中的密信后,便将它放在了一旁高脚烛台的烛焰之上,看着它一点点地燃成了灰烬。 而后,他才转头看向了隐于廊下夜色之中的黑衣人,淡淡地再次开口:“若你仍旧逗留于此,只怕两边都会起疑心。” “沈先生还没有给出答复,”廊下的黑衣人不觉冷笑,“就这样打发我回去,只怕我家主子是要怪罪的。” “怪罪?这可真是有意思。”沈砚卿轻嗤一声,转而又看向了一旁的烛台,反击道,“该说这一句的是我才对——已经很久了,你们家的主子,又是什么时候才能拿出我想要的东西呢?” “沈先生此言差矣,你所需要的东西毕竟不在司州境内,而今日……” “真是一个拙劣的理由。”沈砚卿似是有几分不屑与不耐,淡漠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已经有数月了吧?自司州北入并州,也算是你们时常途经的路线——这么久了,交不出相应的报酬,却总想着让我替你们办事。” “沈先生,这……” 黑衣人开口试图再辩解什么,却是又一次地被沈砚卿打断。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漠不关心的懒散之意:“还是说你们觉得此事毕竟隐秘,我便不敢去找些借口,调出人手监视一二?” 听得此言,黑衣人向他投来了颇有几分惊愕的目光,见他冷冷地笑着抬起手来,不知意图何为,难免警惕了起来。 一片短暂的寂静之中,只有极轻的一声“哔剥”, 烛焰黯了黯,焰心上结出了一朵硕大的灯花。 而沈砚卿只是似笑非笑地瞥了黑衣人一眼,便转而变戏法似的径自取出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将其探入灯烛的火焰之中,轻轻挑落了那朵灯花。 一点若有若无的蜡香味融入了此时阴郁沉闷的空气,传入黑衣人的鼻尖。 “不过……”沈砚卿十分随意地将那银针掷向阑干外的茫茫湖水,冷眼与黑衣人对视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吧,这一次我便权且不追究到底是谁先爽约,但我希望来日从并州那边得到的,不只是仍旧像先前那么简单——而是与雪岭的并州势力有关的一切。” 不料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黑衣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的意思是……” “你们想要我为此番计划做的准备,其实我一早便处理完了。今晚……如常行事便是。”沈砚卿笼着袖子好整以暇地倚着阑干,语调狡黠地上扬了几分,“毕竟那位前辈的面子,我也到底是不敢不给。不过如你主子这般恃宠而骄的,我可真是第一次见——还望你转告一二。” 他略微加重了末尾几个字的语气,琉璃般的眸子中流动着晦暗不明的光芒。 黑衣人回过神来,应道:“既然如此,也希望沈先生能够恪守约定了。” “这是自然。”沈砚卿微微颔首,神色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淡漠。 “……那便多谢沈先生了,告辞。” 黑衣人于夜色之中抬手一揖,而后转身跃入了无垠的夜色之中,而小楼之上不闻半点风声,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一名来客。 “还真是贪心啊……”沈砚卿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纵身从倚坐着的阑干上跃下,而后沿着廊道与楼梯走下了小楼。寂静的小楼之上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其间又夹杂着若隐若现的湖水波涛声。 沈砚卿走下小楼,便见得宁叔领着一干枕山楼的下属,已悄然地等待在了暗处。 “宁叔,”没有任何犹豫,他向着那一行人走去,对带领着他们的宁叔微微颔首,“剩余的几处也安排好了?” 宁叔躬身行礼:“一切如沈先生的安排。” “好。”沈砚卿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的一行人之上,忽而笑道,“不过眼下却为何如此兴师动众?” “自然是到时随沈先生同去。”宁叔思忖片刻,答道,“楼中我也已布置好了留守之人,沈先生大可不必有后顾之忧。” “……何必如此?”沈砚卿闻言,不由得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洛阳宫的计划尚未明了,倘若楼中留守之人不足以应对今晚的变乱,岂非得不偿失?” “但……” “与他们正面交锋的人不宜过多,”沈砚卿说到此处,反倒是轻松地笑了笑,“宁叔信不过我的判断?” 宁叔犹疑片刻,答道:“并非如此,只是九小姐眼下毕竟处境不明,若是因此在那里出了什么意外……又当如何?” 然而沈砚卿这一次沉吟了许久,最终却只是自语般地轻叹一句:“她不会有事的。” 第八十二章 剑器近第二折下 如簇的华灯掩映之下,似有一缕缕飘摇的白雾若隐若现地升腾。那雾又与灯光旖旎地交织着,勾勒出此刻秦风馆柔媚奢靡的轮廓。 风茗在到达秦风馆后,便挑了一处并不算起眼的客座歇下。谨慎起见,她一面象征性地摆弄了一番秦风馆备好的小食瓜果装作在品尝,一面不声不响地观察着这场多少让她觉得有几分戒备的夜宴。 今晚在此入席的多半还是洛都之中颇有盛名的客商们,秦风馆这一带似乎都是记在赵王名下,若说这只是赵王对包括风城在内的洛都大商贾的试探,似乎也并非没有道理。 风茗不由得暗自握了握袖中的短剑,似乎微凉的触感也能让人冷静几分,她本能地还是没有放下心中的怪异感。 明明已近冬日,秦风馆之内却似乎是烧了十足的炭火,仍旧温暖如春。侍奉来客的歌伎们皆是身着柔软的胭脂色织金纱衣,赤着双足翩然穿梭在一道道火热的目光之下,而脚腕上佩着的细小银铃也随着她们的动作发出悦耳的声响。舞衣虽已是层层叠叠有如花瓣,却仍旧可让人隐隐约约地瞧见那不堪一握的盈盈腰肢。 即便是几个侍奉同行女眷的年轻小倌,亦是齐齐身着一层层几近透明的红绡衣裳,外罩一件轻薄飘逸的蚕丝大袖衫。他们柔弱无骨地依偎着女客谈笑娇嗔,于灯光下依稀可见绡衣下曼妙不输女子的身形。 风茗只是略微扫过了几眼,便不免尴尬地移开了目光。只是四下看来皆是这般大同小异的景象,她也只得一面假作专注地看着莲台之上的歌舞,一面侧耳辨认着附近嘈杂的议论。 随着一名轻纱覆面的绯衣女子抱着琵琶,迈着优雅的步伐踏上莲台,场上原本有几分嘈杂的笑语之声忽而便静了静,而后齐齐高呼起来。 女子盈盈地低头一福,而后抬手拨出了一声清亮的弦音,与此同时,她系着银铃的玉足轻轻地一挑,那绣着缠枝纹的石榴裙便倏忽地随着她的动作旋转开来,绽放着如一朵瑰丽的芍药花。而她裙下一双纤长白皙的腿在裙摆飞起的一瞬一览无余,却旋即又被轻柔的长裙包裹得若隐若现。 四下的高呼声亦是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点。 风茗见得这副模样,兼之方才看客们兴奋的高呼声,已将这名女子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她也顾不得多少非礼勿视的教诲,仔细地观察着莲台上起舞的身影。 若是不论其他,秦风馆这位新晋的花魁,的确可谓颠倒众生,或者更恰当的说法应当是——狐媚众生。但不知为何,风茗终归仍旧是从中感到了几分微妙的违和之感。 花魁的舞步繁杂而华丽,而她的每一个舞步又能准确地踩在琵琶的鼓点上,再配上脚腕上节奏分明的银铃声,便更显美轮美奂。每一次的旋转之间,风茗都可见她那春水秋波般的杏眼似笑似嗔地扫过在场的客人,不必再露出那轻纱之下的面容,仅仅是这一双眼,便已是勾魂摄魄。 那琵琶声也似合着她炫技般的舞步越发高亢起来,激烈急促如银瓶迸裂玉珠四散、又如金戈铁马刀剑齐鸣。末了一下铮然的扫弦声如裂帛,而她的动作也在琵琶声戛然而止的一瞬定格在了婀娜曼妙的反弹琵琶之上,衣上缀着的轻纱却犹自在飘舞着轻轻垂下,而覆面的轻纱悄然飞落。 她此刻左腿向后挑起定格在空中,石榴裙的裙摆也因此而褪至膝盖之上轻轻垂下,露出的双腿纤长白皙有如白玉凝脂。原本轻薄的舞衣因方才热烈的舞蹈而被香汗濡湿了大半,紧紧地贴在花魁的腰身之上,半遮半掩之余也更凸显出了她玲珑的曲线。 她的脸上似也挂着点点晶莹的汗水,配上那含情的美目、艳丽的红唇与尖俏的下巴,更如犹自带着露水的名花,引得人几欲攀折。 秦风馆全场的宾客也在此刻静了片刻,而后又爆发出更为热烈的喝彩声。更有神魂颠倒的纨绔们忘我地呼唤着台上花魁的名字。 “晚萦!” “晚萦姑娘看看我!” …… 风茗心下很有些鄙夷地瞥了那几个贵公子一眼,不待她再有什么动作,便听得一个宛转悦耳的男声自她身侧响起,惊得她几乎从座上跳开。 “风小姐在此处独酌,可是我们这儿的小哥儿伺候得不好?” 她有些僵硬地循声看过去,正见得一名美貌的小倌褪去了大袖衫,一身红绡也穿得领口开斜。他走到风茗身边坐下,媚笑着取过桌上的酒壶。 “咳……并非如此,只是我向来喜静。”冷不丁一旁坐了个如此“热情”的陌生人,风茗一时难掩局促与尴尬。她想起了方才所见那些倚靠着女眷嗔笑的小倌,不觉一阵恶寒——她怎么就忘了此事呢? “这可不好,妈妈吩咐了必得将每一位客人伺候好了。小姐可不用这么紧张,一回生、两回熟嘛……”那名小倌熟练地斟下一杯酒,对着风茗一副巧笑倩兮的神色,“风小姐,请。” 风茗本以为这只是在请她对饮,正抬手准备取酒杯时,却见那小倌已然径自将杯中的酒水含入口中,不紧不慢地凑近了她的脸。 风茗忽而隐约地想起来,含住酒水后送入客人口中是青楼小倌常用的取悦客人的方法,而方才她所见的那些男男女女的客人们似乎也毫无芥蒂。眼看小倌的唇便要贴上来,她一时也再顾不得许多,猛地站起身来便向后退了一步。 不曾料到风茗会如此抵触,那小倌的脸上难免露出了些微惊讶与嗤笑之色,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却又是熟练地露出了几分哀哀的愁怨。 “不……不是这样,我素来不喜这些取悦之法……如寻常一般对酌便可。” 风茗愣了片刻,发现虽说四下的宾客无人察觉,那被好几个纨绔簇拥着的花魁和秦风馆的妈妈却已经看了过来,她再看向这小倌时又对上了他带着几分哀意的眼神,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那——好吧。”小倌将口中的酒水咽下,复又状若无事地抬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看来是我唐突了,这杯酒,就当是向风小姐赔个不是。” 说罢,他便将这杯酒一饮而尽,而后又对着风茗亮出了杯底,宛转笑道:“不过风小姐既然来了,也总该赏脸对酌几杯才是。” “自然无妨。” 风茗暗自松了一口气,强作从容地走上前重新入座,在小倌的婉言劝说之下勉强地饮了几杯酒,又不咸不淡地谈论了些天南地北的事。或许是那小倌也自觉无趣,几杯酒过后便寻了个由头,仍旧是笑吟吟地离开了。 小倌离开后,一直紧绷着精神的风茗这才放松了几分。虽说这酒的后劲似乎不算小,好在她也只是浅浅地饮了开始的一杯,这之后的便都如先前沈砚卿所言,尽数被她不动声色地倒进了袖中。 她循着此刻嘈杂的人声看去,只见那数名纨绔之中也不知是谁今夜一掷千金,买得了当红的花魁晚萦作陪一夜。此刻花魁正轻盈地坐在那名纨绔的肩头,似是一面哼唱着小曲一面随意地晃动着双腿,全然罔顾纨绔的手控制不住地从她的脚腕一点点地向上抚摸。 风茗的目光在那名纨绔身上停留了片刻,此人的面目似有几分熟稔,但她却一时难以记起。而纨绔肩上的花魁似乎是感受到了她探究的目光,回过头来正与风茗的目光相触。风茗却是在这一瞬间从对方笑吟吟的神色之中读出了几分嚣张的挑衅之意。 风茗有几分莫名而无奈地移开了目光,而花魁俯下腰身对那纨绔低语了几句,而后在旁人的惊呼声中,花魁一双春葱般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人的面庞,任由他一面撩起裙摆伸手向上抚摸着,一面大笑着带着自己向着庭院中的厢房走去。 风茗环顾了一番四下众人,见并没有人在意她这一处的情况,便悄然站起身来,借着醒酒的理由不动声色地远远跟随着那两人,自偏门离开大堂,复又转入庭院之中。 方才端坐之时尚且不曾觉察,如今起身后风茗才渐渐觉出那酒水的几分后劲来,隐隐地让她些头痛。 果然还是不胜酒力……风茗这样想着,抚了抚额角后便再次抬起头来打算循着那两人的踪迹继续跟踪。岂料那头痛似乎愈演愈烈,连带着她的四肢也生出了几分无力感。 风茗心下一惊,就近地靠在一旁的廊柱上闭目摇了摇头,而她的症状似乎愈发严重了起来,眼前开始渐渐出现一些繁复而不可名状的幻象来,连带着先前的头痛无力感似乎也消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临风而立飘然欲仙的诡异感受。 这根本不是寻常的酒水,也不是什么迷药或是媚药,这是…… 但药效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风茗无力地倒了下去,在眼前的一片光怪陆离之中失去了知觉。 感受到落在发上的点点凉意,玉衡微微抬起头来。那猩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的天幕终于似是兜不住一般,开始淅淅沥沥地漏下细密冰凉的雨线来。 “下雨了啊……” 第八十三章 剑器近第三折上 博山炉中香火沉沉,在糜丽华贵的屋中升腾起形状变幻莫测的轻烟。 轻纱帐幔微微飘动着,光暗流转之中若隐若现地显出了锦榻上的人形。男人赤着身子沉沉地趴着,似是睡得正酣,而一身绡衣的女人翘着腿正正地坐在男人的腰上,手腕上翻而手中擎着一支玉烟斗,一双玉足玩闹似的勾着床榻之外的轻纱帐。 听得有人敲响房门,她先是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烟斗,又微微仰头闲然吐出一个烟圈,这才笑着开口:“进来吧。” 得了她的首肯,门外之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房门推开走进来,却正是先前那名向着风茗敬酒的小倌:“萦小姐,人已经被放倒了。” “确定是真的睡过去了?”花魁的声音娇柔而魅惑,此刻却是透着几分威严,“别小看了她,这可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千真万确,这药数年前由我们改过了配方后,药效一向来得强而快。即便她只是喝了一杯,也足够睡上很久了。”小倌低着头向她说着,末了又征询似的抬眼看了看锦榻的方向,“您看,要我们几个怎么‘款待’这位嫡小姐?” “我倒是很想会一会她,不过——”花魁说到此处,原本柔媚上扬的语调忽而沉了下来,冷笑道,“带我去看看,先把今晚义父吩咐的正事做得漂亮些。事成之后,这小姑娘怎么处理自然是随你们便。” “是。”小倌勾了勾嘴角连忙应下,却又看向了被花魁坐在身下的男人,“不过此人又当如何处理?” 花魁嫌恶地瞥了一眼沉睡着的男人,从他身上跳下后反手取过外衣披上:“我给他下了足量的药,不过这些爷可没一个好糊弄的,一会儿我来亲自处理——走吧。” “是。” …… 自宣阳门城楼上远眺洛阳宫夜景自是一番恢宏景象,然而若是日日相对,便也难免会有生出腻味的时日。对于宣阳门的守卫而言,这样的无趣感便是更为明显了。 夜雨淅淅沥沥地落着,守卫的士兵们大多已四散着去休息,只有箭塔之上的寥寥几名守卫仍旧打着风灯守着这无边的夜色。 寂静的雨夜之中,忽而有一声急促的轻响瞬息而逝。箭塔上守卫的士兵四下张望了一番,终究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诶我说,刚刚你有没有听到什……”守卫一面对同伴念叨着一面转过身来,后半句话却猝然凝固在了他的喉中。 他的同伴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地上,后心处插着一支利箭。 他的喉结动了动,但不待他发出什么声音,便有一道冷光自下而上划破了雨幕,穿透了他的喉咙。 守卫“嗬嗬”地挣扎了几声,颓然地倒在了同伴的身旁。 淅淅沥沥的雨滴在夜幕之下拉长成细细的银针,又在箭塔火把的映照之下闪着微弱的水光。雨水接二连三地砸落在水坑中溅起四散的水珠,那些飞溅的水珠在暗沉的夜色中划出微弱的一道道银亮线条,又在倏忽之间被锋利的刃切段,抑或是被接踵而来的马蹄重又踏碎到污浊的泥水之中。 城楼上的旗杆颓然折断,那面锦绣的大旗飘摇着如折翼的鸟,重重地坠下。 兴平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夜,汝南王反。 …… 一片漆黑。 风茗神思仍有几分恍惚,她在黑暗之中反复眨了眨眼,这才确定了自己正身处于一间毫不透光的屋中。她又侧耳听了片刻,隐隐地可以察觉到有轻微的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听起来不止一人。 她尝试着动了动四肢,庆幸的是手脚都不曾被下黑手的人缚住,也早已没有了先前的无力感。然而此刻处境不明,加之屋中的其他人似乎也没有醒来的迹象,风茗索性没有再做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而是放缓了呼吸,侧耳听着四下的动静。 屋中是一片诡异的安静,反倒是屋外似乎还能远远地舞乐歌吹之声,由此她也勉强能够断定,眼下自己至少仍旧身处于秦风馆左近。 也不知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了多久,就在风茗几乎要怀疑自己是梦是醒之时,屋中人交叠的轻微呼吸声中,终于有了变化。她听见有人似乎也同样懵懂地醒过来,而后窸窣着开始尝试着起身摸索这间屋子。 “……有人吗?” 那起身摸索之人在屋中磕磕绊绊地走了几步,试探着低声开口。 风茗原本还在犹豫着是否需要去寻求此人的帮助,在她开口之后,却是难掩惊讶地应和了一声:“朝露?” 她绝不会记错,这是不久前刚刚向她传递过秦风馆情报的枕山楼线人,在秦风馆中的花名叫做朝露。 “九小姐?”对方显然也有些吃惊,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这是什么地方?您怎么也在这里?” “尚且不知。”风茗低低地答了一句,侧耳倾听了片刻,又道,“这屋子里似乎还有其他人。” “我习过武,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我来看一看吧。”那边朝露说罢便似乎站起了身,在屋中小心翼翼地摸索了起来。 风茗则是趁着这时候坐起身来,检查了一番身上的衣物,下手之人似乎根本不曾搜身,先前沈砚卿交与她防身的短剑也仍旧稳稳当当地藏在她的袖中。 这让风茗感到了几分异样,若非下黑手的人太过粗心大意,那么便是他根本无惧于自己的任何后手。 “喂,醒醒,快醒醒……”那边朝露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人,风茗听得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作,又低声地呼唤着。 “唔……”那人似乎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紧接着却是有几分惊恐地开了口,“你……你是什么人?” 尽管这名女子的声音因紧张与惊恐而扭曲了不少,风茗却是仍旧觉出了几分熟稔。 “……晚阳?这几日你究竟去哪儿了?”朝露却是很快地认出了她的身份,惊讶道。 晚阳依旧啜泣着,声音微微颤抖:“我……我前几日就在这儿了……一直……一直没吃没喝的……” 朝露闻言,语气中满是惊诧:“什么?” “你先……替我松绑啊……” 风茗心下直道不妙:枕山楼在秦风馆中最主要的线人,正是眼前的这两人——朝露和晚阳。除她们以外的杂役、恩客等线人通常只能够配合她们的行动,很难直接取得什么情报。 如今这两名关键的线人都同她被关在了一处,只怕是秦风馆有意要在今晚一网打尽了。 她忽而有几分后怕,倘若她今日不曾赴约,只怕枕山楼需得过一两日才能确认线人被害之事,如此一来,深入调查秦风馆的计划也是短期内无以为继。 风茗心下明了,若想要不声不响地“处理”掉秦风馆只能在今日。但如今这般景况,她又该如何设法自救并向枕山楼传递消息呢? 那一边,朝露还在询问着:“你还记得是谁将你绑到了此处吗?” 晚阳的心情似乎平复了几分:“不记得了……但他们似乎几天下来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作,我不明白这究竟有何用意。” “现在,你我还有九小姐都被关在了此处,只怕是来者不善。” “什么?九小姐……”晚阳讶然,继而无力的声音中又有了几分颤抖之意,“如此一来,岂不是……他们想要赶尽杀绝吗……” “先不说这些了。情况紧急。”朝露及时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思忖了片刻,提议道,“不如先探一探这屋子里的东西,虽说这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但总归还是能摸出一些名堂来。” “好。”风茗暗暗握紧了短剑,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 三人四散着摸索了一会儿,风茗大致地对这间屋子有了些猜测。这应当是一处并不算大的杂物仓库。她所调查的方向上有一处贴墙放置的储物架,据架上之物的灰尘看来,这里似乎有一段时间不曾有过人迹了。 也就是说,此刻她们三人几乎可谓是孤立无援。即便是大声呼救,最可能引来的,也还是意图对他们不利的人。 “你们来看……门似乎在这里?” 风茗听得自己所在之处正对着的方向传来了晚阳的声音,紧接着似乎是一阵试图推开门的窸窣声响,但那扇门显然是纹丝未动。 风茗摸索着向着那两人的方向走过去,直到摸到了冰冷的墙壁,而后沿着墙壁一点点地向前走。 在那两人动作的间隙之中,风茗似乎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些什么。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该死,果然从外面锁上了——” 朝露低低地咒骂着,却被风茗立即出声制止:“嘘,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 三人一时屏息凝神,这才发现秦风馆中的宴饮之声似乎早已消失了许久,而一片寂静之中,似有什么哒哒的声响枕着金属交接之声,自远处浩浩荡荡地传来。 晚阳一惊:“是马蹄声……好密集的马蹄声!” “倘若他们好巧不巧地来到了此处,又打开了外面的门锁一探究竟,只怕我们都是凶多吉少。”风茗微微蹙眉,沉声对二人说道,而后顿了顿,提议,“此门为铁制,你我不妨将屋内的这一处铁门闩闩好,也算是有几分抵抗之力。” “还是九小姐想得周全。”晚阳率先出言表示了赞同,而一旁的朝露也算是默认。 三人将内侧的铁门闩闩好,而后一时也无从再做什么,便各自寻了一处宽敞之地,大致面对着铁门的方向歇下。风茗只觉得在自己倚着墙坐下后不久便渐渐地有些神识模糊,她摇了摇头,猜测这应是先前药效未清,加之此处一片漆黑,更是不辨梦与醒。 这样想着,风茗便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却也只是保持了片刻的清醒。这样反复数次,她仍是不多时便入了眠。 第八十四章 剑器近第三折下 “廉贞大人,宫外有消息传过来……宣阳门破了。” 玉衡看着这名急匆匆跑来的绣衣使,不觉微微蹙眉,更显得她不笑时眉眼的凛冽凌厉,而她的神色中也是少见的肃然:“你别着急,慢慢说。宣阳门为何人所破?兵力几何?眼下城中交战情况又是如何?” 那绣衣使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而后一五一十地答道:“汝南王领兵强攻宣阳门,几乎是京郊汝南军营的十五万人倾巢而出。此刻城中的金吾卫会同卫尉寺的兵力已在组织着抵抗,但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宫城的中领军和中护军今在何处?此刻裴统领应当护卫于含章殿左右,他又有何指示?”玉衡颔首,再次简短而扼要地发问。 “楚王身在京郊的军营之中,此刻也不知动向如何,中护军大人眼下已召集宫中禁卫严阵以待。但裴统领……他的意思是,暂无大碍,不过还是派了数人去知会各处宫殿。” “裴统领既然说了无碍,那便是无碍了。”玉衡不觉冷冷地轻笑了一声,“洛阳宫内外的禁卫尚在,我们这些在宫中护卫的绣衣使倒是暂且无需烦心。” 说罢,她又沉思了片刻,再次发问道:“你今晚是被分在哪一处宫殿护卫的?” 不料她会问起此事,那名绣衣使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仍旧是恭敬地回答着:“廉贞大人,属下本是随一队同僚协助护卫宣阳门,但汝南王的大军倾巢而出,城门守卫完全无法抵挡。宣阳门陷落后只有残存的几人撤回,但最终得以回宫禀报的……只有属下一人。” “看来前线处几乎已是无人可以探得战况了,这可不太妙……”玉衡听着这名绣衣使的话,陷入了思索,“裴统领可曾安排你此后的事?” “不曾。” 玉衡思虑既定,对他吩咐道:“既如此,你知会过其他宫殿后,不妨去宫城阊阖门处密切关注一番宫外的战况。” “是。”那名绣衣使应下后,自是领命离开了此处。 而玉衡还不及深思什么,便再一次地从那名不紧不慢走出殿门的女官口中,听见了长秋宫的传召,想来应是韦皇后也听到了些许宫外的风声。 她跟随着那名女官缓缓地走入长秋宫的寝殿之中,隔着雍容的龙涎香气和一重薄薄的纱帐见到了一身常服的韦皇后。 “中宫殿下。”在那名女官不声不响地退下后,玉衡也依着此刻的情势,向韦皇后行了一个常礼。 帐幔后的韦皇后缓缓启唇:“方才长秋宫殿外,是因何事而有喧哗之声?” “回禀殿下,汝南王怀不臣之心,今夜率十五万藩国军攻破宣阳门,正向着城中进军。”玉衡微微低头,一字一句地谨慎回报着,“现下卫尉寺已出兵阻拦,中护军也已召集禁卫严阵以待,但驻扎于城郊的中领军楚王殿下尚不知其动向如何。不知中宫殿下有何吩咐?” “这样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玉衡甚至觉得韦皇后轻轻地笑了一声。只是此刻她二人之间远远地隔着一重帐幔,自己也看得不甚真切。 她正暗自猜疑着韦皇后这番波澜不惊的神色背后是否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布局,脑海之中忽而灵机一动,摆出一副真诚无比的语调开口询问道:“中宫殿下可需戒备一二?虽说有绣衣使作为最后一道防线,但眼下中护军大人的两万宫内禁卫到底仍有可能寡不敌众。” “不必忧心。”韦皇后略微低下头闲闲地摆弄了一番手上的扳指,“宫内有两万禁卫,宫外自然也有。” “是。” 玉衡简短地应下,心中正疑惑着韦皇后是因何能断定楚王必然不会与汝南王合兵,便听得她再次开口,问的却已不是汝南王反叛之事:“本宫听闻寻找那谢氏女的事情,裴统领交给了你去办,近来可有进展?” “廉贞愚钝,尚未在谢氏故地寻得踪迹。”玉衡心下冷笑一声,语调却是依旧恭敬,“只是就此事而言,属下倒是有一个猜测。” “说吧。” 即便远远地隔着帐幔,玉衡仍旧感到对方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她垂下眼笑了笑,心生一计,从容应答:“倘若此人尚且在世,中宫殿下或可从这寝殿烛台之上窥见属下的猜测。” 韦皇后偏过头看向了一旁的高脚烛台,只见那烛火轻轻地摇曳着,那暖色的光芒却是穿不过托着它的雕花烛台,在正下方的地面上留下一方跳动的圆形阴影。 她旋即会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敢与本宫打哑谜,你还真是胆大。” 玉衡闻言便跪下附身行礼,请罪道:“廉贞妄言,请殿下治罪。” 韦皇后微微低头看着她的身影,良久才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平身吧,回去继续守着。若是如本宫所料,今夜尚有你大展身手之处。” “是,那么……廉贞便先行告退了。” 猜不透韦皇后用意何在,玉衡只得暂且应下,而后趋步离开了长秋宫寝殿。 她自侧门走出寝殿之时,正见得殿外浓云低沉,硕大的雨点噼啪地打在玉阶之上。宫墙之外远处的楼阁虽已在雨幕中看不真切,那里纷乱的厮杀之声却是分外地清晰了起来。 …… 风茗再次醒转时,是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之中。门外似是有巡夜之人经过,而朝露也适时地大声呼喊着将他们引了过来。她微微摇了摇头,忆起了方才在深深浅浅的睡眠之中似乎有人碰到了她的腿脚,想来或许便是朝露起身时的动静。 此刻门外之人似乎已寻来了钥匙,风茗隐隐地听见了门外之人打开门锁的声音,而门内的朝露也已将此前闩上的铁门闩拉开,一切似乎都正在好转。 但风茗依旧本能地感到了几分异样和危机,她不禁暗暗握紧了袖中的短剑。 几番嘈杂的动静过后,那扇铁门终于在她的眼前缓缓地被人推开,屋外倾盆的大雨将清新的气息冲入这间仓库之中。屋外的人打着伞与风灯走了进来,风茗这才看清是秦风馆的妈妈与花魁晚萦领着两三名小厮似乎是在依次寻查着秦风馆后院的各处厢房。她探了探头向外看去,秦风馆大堂里早已只剩下两三点值夜的烛光闪烁。 看来她们确实自始至终不曾离开过秦风馆,难不成……当真是秦风馆中人所为?但若是如此,他们又何必多此一举? 秦风馆的妈妈似乎也被眼前的情况弄得很是迷惑:“哟,朝露?这儿怎么回事?还有谁吗?” “还有我们姐妹几个最近都没见到的晚阳,和……”朝露斟酌了片刻,改口道,“似乎是今晚的一位客人。” 风茗听得朝露提及自己,只得站起身来走上前,向着那几人微微欠身行礼:“多谢几位搭救。” “这不是枕山楼的风小姐吗?”秦风馆妈妈在看清风茗的模样之时面上难掩惊讶,随即又摆了摆手,道,“风小姐快别这样。” 晚萦从方才开始一直颇为安静,只在听见风茗的名号时很是挑衅地冷眼看着她。 风茗只做不曾看见,顺势与秦风馆妈妈客套着试探了几句,却也并未发现她有何异常之处。她四顾一番,忽而发现了几分异常:“奇怪……那位晚阳姑娘呢?我们的动静这么大,她该不会还没有醒过来吧?” 朝露似是也觉得不对:“风小姐说得有理……” “啊——”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被一名率先探入仓库深处的小厮的尖叫声惊得猝然噤了声,其余几人也有几分懵然地愣了愣。 “那边出了什么事?”风茗心道不妙,迅速地冷静下来看向了出声的方向。 那名小厮打着灯笼抖抖索索地开了口:“这这这……这里……有……有个死人……” “什么?”朝露率先抢过一只灯笼冲上前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时竟也没有再说出半个字。 风茗心下更觉异样,也随着其余几人趋步走上前去。在风灯摇曳的光芒映照下,她看清了眼前的尸体,紧接着便被惊得向后退了一小步。 那尸体仰面倒在杂物堆上,手脚腕上有轻微的白色勒痕。她的双眼圆瞪,嘴巴微微张开,舌头却并未吐出,喉部有几道黯黑色平行勒痕深入肉中,勒痕上下还有几处深至破皮的指甲抓痕,一看便知是被人隔着窗棂、林木此类之物勒死。 然而令她恐惧的并非是尸体的死因,而是此刻尸体狰狞的死状。 死者想必先是被凶手隔物以布帛勒至断气,这之后又被凶手以利器沿着两侧嘴角一路向上划开直至耳后,那伤口一刀一刀的俱是皮肉翻卷、毫不留情,正正地形成了一个目眦欲裂的诡异笑脸。 不止于此,那笑脸的双眼眼尾也被凶手小心翼翼地向后划开了许多,此刻尚有几道未干的血液顺着那被打开的“眼角”缓缓滑落下来,宛如泪水。 “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将你们关到了此处,但……”晚萦的目光中带着湿冷冷的意蕴,逐一打量过朝露和风茗,“这仓库从外面上了锁,你们先前又将屋内的门闩闩上,所以凶手想必——就在你们二人之中吧?” 风茗一时也对她颇有些不满:“不可能。其一,此处并无灯火,我们如何能够在杀死她之后又刻下这样的伤痕?其二,这尸体……” “得罪了。”晚萦全然不理会风茗的反抗,她微微扬起尖俏的下巴抬起手来,涂着丹蔻的手指正正地指着风茗,眸中满是鄙夷之色,“将这两个凶手带下去看好!今晚的洛都不太平,若是问不出结果,明日一早便送去廷尉寺。” 第八十五章 剑器近第四折上 晚萦的所谓“问”,便是将这两人分别关入两间厢房之中,由秦风馆中的人各自问讯,而她自己则以仍有客人需要陪侍的理由不久便回了房。 风茗在左右两名壮汉的盯梢之下,正襟危坐在厢房中的圆凳上,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等待着对面之人的发问。 秦风馆里的人到底不比廷尉寺官员老道,被派来问讯的中年人思索了半晌,方才开口问道:“风小姐是何时来到那间旧仓库的?” “这位前辈此言却是不妥。”风茗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微笑开口反驳道,“我并非是‘来到’,而是在离开大堂醒酒之时……被不速之客迷晕后关在那里的。秦风馆的待客之道,还恕我不敢恭维。” 她斟酌了片刻,最终为稳妥起见,决定还是暂且不提及酒水中那来路不明的药物,只是保持着并不打算妥协的的态度反击了一句。 “这件事情我们此后自然会彻查,必定给枕山楼一个交代。只不过眼下还希望风小姐配合一二,说一说您到了仓库之后遇见了什么。” 风茗略做思忖,便隐去了她与那二人间的关系,将那时的情况大致地描述了一番。而那中年人听罢,却反倒是笑了起来:“依照风小姐的意思,你并非行凶之人,那么言下之意想必是要指证朝露为凶手了。” 风茗料到他必然会出此言,仍旧微笑着:“这可并非是我所言,前辈。” 那人亦是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哦?风小姐可别忘了,依照您方才的描述这仓库铁门的内外都是上了锁的,即便凶手有他自己的手段去打开外侧的门锁,对于你们三人亲手闩上的门闩也是无能为力。” 风茗暗自握紧了袖中的短剑,抬眼直视着对方,冷冷地笑着:“你们动手得这么迅速,那时我连这仓库的全貌也不曾看清,这个问题,只怕是暂且无法回答。” “此言很是避重就轻。”那人便也露出了几分冷笑,“风小姐倒是心性宽厚,便不怕反被朝露指认为凶手?” 风茗心知他们恐怕本就有意引导自己与朝露互相攻讦,却也并不点破什么:“我也不过只是依照你们所言说出那时的处境罢了,其他的自是与我无关。” 似是猜到了她的这番话,那人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如此一来,风小姐恐怕还需待天明后去廷尉寺走一遭了,今晚也只能权且留在在秦风馆中了。” “也好。”尽管风茗心中笃定了凶手必是秦风馆中之人,此刻也不得不暂且低头,待明日到了廷尉寺再做计较。 此刻约摸已近于丑时,想来这几个时辰之内他们一时也做不出什么无法翻案的证据来。相比而言,风茗更担忧的是在仓库中时听见的那隐隐的兵马之声,倘若洛阳宫局势剧变,只怕自己少不了在此多滞留些时日。 到时该如何将秦风馆线人遇害的消息传给枕山楼呢? 那人见风茗也不做多少反抗,反倒是有些惊讶:“只是风小姐如今毕竟仍有嫌疑,只怕还少不了着人看守一二。” “此事自然是由你们秦风馆做主,我也不便多要求什么。”事已至此,风茗并不打算再这般友善下去,她想象着玉衡在此情此景之下或许会做出的表现,而后微微放慢了语速,加重了“你们”二字。 那人果然愣了愣,而后陪笑着道:“风小姐言重了,请吧。” 风茗亦是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随着那几人离开了这处厢房。 屋外雨幕深重,风茗撑着竹伞在那几人的前后带领之下穿过秦风馆幽深的庭院。夜雨之中风声细细,几处厢房的帐幔在风中轻轻地飘着,灯火下映在轻纱帐上的剪影也在这之中亦真亦幻地飘摇。 途经一处檐牙高啄的华丽厢房之时,她不由得偏过脸带着几分好奇远远地看向那房中,却正见得那帐幔之上隐隐约约地映着一对越发交叠得亲密的人影。 风茗难免尴尬地偏过头,抬手遮住了那处绮丽香艳的剪影,加快了些脚步随着那几人离开了此处。 因而她也不曾看见,随着“噗呲”一声极轻的响动,几道血箭直直的喷上了飘摇的轻纱帐,绽开点点殷红后又无声地滑落着滴下,宛如在那纱帐上绘上了一朵又一朵艳丽的芍药花。 忽而一阵疾风平地而起,卷起那几道帐幔向着屋外的雨幕飘摇,将余下几滴未曾滴落的血迹甩入了无垠的夜色。 屋内的晚萦很是厌恶地轻哼了一声,披上一件轻薄的大袖纱衣从男人的腰身上跳下,轻蔑地俯视着榻上的尸体:“凭你一个首鼠两端的枕山楼细作,也想与我共度此夜?” 榻上不着寸缕的男人心口正正地插着一把匕首,头无力地垂向了一边,满是浑浊死气的眼珠正对着帘外的夜雨。 帘外雨声潺潺,不绝于耳。 …… 苏敬则一手擎着纸伞,一手将廷尉寺官署之中最后一处偏门锁好,而后站在墙下微微抬首看着墙头之上猩红色的夜空,耳畔萦绕着的是铜雀街上此刻的金戈铁马之声。 异动初起之时他便有所留意,叛军似是自宣阳门的方向一路进入城中,而此时的交战之处已近于铜雀街尽头的宫城阊阖门。 今晚的这一切处处透露着不寻常。无论是京郊的哪处军营生出变数,都必然会选择突袭宣阳门。长秋宫既然已料到今晚之事并在宫城增设了守卫,又怎会忽略了宣阳门呢? 除非宣阳门的破绽,原本就在长秋宫的计划之中。 墙外的夜空之中隐隐有流矢划过雨幕,银亮的箭头一闪而过,消失在铜雀街的尽头。苏敬则看着那支消失的流矢微微蹙眉,转身离开了此处。 官署的外墙并不比寻常的院墙高许多,若想今夜乘乱潜入,只怕并不算困难,他接下来所需要做的,便是将廷尉寺中各处重要的厢房一一上锁以备不测。 金戈铁马之声随着他离开外墙的脚步而一点点地变弱,猩红的夜空有倾盆大雨兜头浇下,雨幕之中的廷尉寺是一片沉沉如铁的寂静,在洛都这充溢着厮杀之气的夜里显得格外地诡谲莫测。 硕大的雨滴砸在地面略显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如万千珠玉一瞬间尽皆倾落,碎成点点零散的水珠,溅在了踏过石板的黑色官靴之上。 而那双官靴的主人倏忽之间停下了脚步。 苏敬则忽而明白了廷尉寺这不寻常的寂静是因何而来——依照陆秋庭原定的安排,今晚的廷尉寺原本不应当只有他一人。 从铜雀街生变开始,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在廷尉寺中看见另一人的身影。 苏敬则思忖片刻,转而走向了他今日值夜所在的卷宗库。他将纸伞撑开放在门外,而后走入屋中将案桌上尚未处理完的公文卷宗一一整理好锁入柜中。 此刻窗外的雨声几如轰鸣,隐去了廷尉寺墙外的兵荒马乱,也隐去了廷尉寺墙内的风吹草动。 在做完这些之后,苏敬则取过一旁的烛台,转身便准备离开此处,去先前陆秋庭提及的供人休息的闲置厢房查探一番。 然而在他转过身来看向门外之时,却是发现他先前放在廊下的纸伞转了一个方向。 是起风了? 他不觉蹙了蹙眉,端着烛台走出了卷宗库,弯下腰正打算将纸伞拾起。只是在触到伞柄之时,苏敬则的手指不由得僵了僵。 猩红色的天幕压抑地罩在头顶,夜色中一阵寒风夹杂着雨点扑面而来,险些吹灭了他手中的烛台。他一面护着烛台上摇曳的微弱火焰,一面不再犹豫地立即拾起了纸伞挡住那一时的风雨。 但他绝不会看错,伞尖那时指着的方向,正是那间尘封的旧书房。 “怪力乱神。”苏敬则不以为意地轻轻嗤笑了一声,反手锁上了卷宗库的大门。 此刻偌大的廷尉寺之中,除却苏敬则手中端着的一点微光,尽皆沉浸在一片潮湿阴冷而又滑腻的黑暗之中,那黑暗和着墙外若隐若现的厮杀之声,更好似一条于暗中吐着信子伺机而动的蛇。 闲置的厢房距离那间卷宗库并不算远,然而直到行至那间厢房之外的天井中时,苏敬则远远地透过窗仍旧不曾看见任何灯光。 他走上前去,这才发现厢房的门并未上锁,而是略微地开了一条缝。屋内也不闻半点人的呼吸之声,一片寂静的漆黑,在这雨夜之中显得越发诡异。 苏敬则踌躇了片刻,仍是将纸伞放在了檐下的走廊之上,端着烛台小心而缓慢地侧身推开了虚掩着的木门,那木门只是被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向着屋内缓缓地打开。苏敬则正打算走入屋中查看,却忽而又停在了门前。 他蹲下身来用借着烛光细细地看过这道门槛,果然在门槛上发现了一处似乎是被慌忙擦去的血迹残留。 看来在今晚,此处果然出了些意外。 一缕缕血腥味自屋内的黑暗之中飘出,苏敬则站起身来,不觉握紧了烛台举步走入屋中。他借着并不算亮的烛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喷溅形状的血迹,又绕开了几处血泊,这才绕到案桌前看见了伏倒在桌上的尸体。 此刻苏敬则一时也不敢妄动尸体,他上前大致地查看了一番,发现这名死者已死去了数个时辰,粗略算来,应当是早在铜雀街生变前。 他小心地攥着尸体的头发将尸体的脸抬了起来,幽深的夜色之中尸体脸部惊恐得变形的神色更显得格外骇人,苏敬则的手顿了顿,只是大致地确认了尸体的身份,便重又将尸体恢复了俯卧的原状。 那时陆秋庭曾与他提过今晚另一名值夜的主簿,依照苏敬则对廷尉寺众人的记忆,却并非眼前之人。何况这具尸体身着常服而非官服,也并非值夜人应有的打扮,或许是在返回家中后又发现有物品遗落在了廷尉寺中故而前来取回,却不曾想遇到了毒手。 那么本该在此的人,又去了何处? 烛台之上的火焰忽明忽暗地摇曳着,照得这一室血迹尤为诡异。身后的雨幕依旧哗哗地织着,一片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忽有一丝细小的杂音尖利地自门外划过。 “谁?”苏敬则心下一惊,猛地回过身来蹙眉看向门外,烛台上的火焰剧烈地一颤,几乎便要熄灭。 门外空无一人,唯有夜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屋檐,那雨水又被檐上的瓦片分作一道道细流径直从檐边流下,宛若闺阁中飘转的珠帘。 而那雨水织成的珠帘之下,原本静静放在一边的纸伞不知被什么拨动,在地面上旋转了几圈后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苏敬则心知此刻的廷尉寺只怕并不比一墙之隔的街道安全,他擎着烛台小心地避开地面上的血迹退出了这间诡异的厢房,暗暗记下了伞尖所指的方向后举起纸伞便离开了这处小院落。 他留意着寻找了一番,却发现自这处院落左侧的屋后绕行,可以直抵那间尘封的旧书房。 而这也正是此前伞尖所指的方向。 猩红欲滴的夜空之下,浩大的雨幕好似织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罗网,将一墙之隔的厮杀隔得无限渺远,而罗网之内唯有他与不远处的那间旧书房。 苏敬则轻轻地嗤笑一声,举步向着旧书房走去。 此刻廷尉寺已是一处孤岛,而那暗处之人想必无论如何都有杀心。那么何不顺着这些故弄玄虚的表象去看一看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苏敬则发现那旧书房的门锁不知何时已被打开,而就在手抚上门身的一瞬间,他感到脑后一阵钝痛,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烛台“砰”的一声滚落在了石板上,大雨瞬间浇灭了蜡烛的微光,而那柄纸伞飘摇着在空中转了一个圈,于夜雨中无声地落在另一双官靴旁,折断了数根伞骨。 夜雨滂沱,廷尉寺之内再无半点亮色。 第八十六章 剑器近第四折下 风茗不安地端坐在厢房之中,侧过脸看着窗外愈演愈烈的雨势。一片安静之中那房门忽而被打开,几个人很有些不耐烦地将朝露推入厢房之中,而后“砰”地又关上了门。 “你怎么也……”风茗循声看过来,神色之中难免有几分惊讶,却还是想到了或许隔墙有耳,为防止暴露两人的联系而没有继续问下去。 朝露会意,立即开口假作是打断了风茗的话语:“风小姐放心,我虽与小姐素不相识,也是断然做不出什么胡乱攻讦之事的。” 风茗放下心来,微微颔首道谢:“如此……多谢朝露姑娘。” 但她随即又察觉到了这中间的几分异样:若是秦风馆的人并未问出什么结果来,他们因何能放心地让两名“凶手”共处一室? 两人各怀心事,皆是不再言语。而风茗一时也想不出其中的缘由,便索性倚靠着一旁的案桌闭目小憩起来。今夜种种变故实在是颇为劳神,不多时,她竟是真的朦朦胧胧进入了梦乡。 梦境中的一切仍旧是迷离得如同罩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风茗却又分明辨认出那巍峨的关隘正是高阙关。此刻高阙关城下似是正有一队人马即将离开,而城楼之上忽而有一人飞奔而下,攀着其中一辆马车的窗和车中之人絮絮地说着些什么。 这是……她当年随着城中使者南下离开高阙关时的时候? 她快步地走上前去,正见得风蔚松开了攀着马车窗户的手,伫立在原地望着马车远去时飞扬的尘土,直至马车消失在天际也仍旧久久不曾离去。 风蔚此刻正背对着她,一时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 “哥哥……”风茗思及此别后她这一行人突生变故,也因此再未能与风蔚相见,心下难免有些戚然。她快步向着风蔚跑去,伸出手想如儿时一般拉住他的衣角,却不料眼前的一切都在她触到那片衣角之时骤然地飞逝变幻。 再定睛看时,风茗却发现她已身处于枕山楼那座再熟悉不过的临湖小楼的厢房之中。 不及多思,她便已然听见了轻而缓慢的扣门声,紧接着屋内便响起一声轻笑:“是九小姐?不必拘谨,进来吧。” 风茗循声看过去,正见得原本闲然倚坐在窗棂上闭目养神的沈砚卿轻巧地跃下,转而在书桌边正襟危坐下来,而房门也正在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尽管她从未忘记那时的所见所闻,此刻也仍是不禁会心一笑。风茗又转过头重新看向房门的方向,便见得三年前眉目青涩而稚嫩的自己微微垂着眼小心地推门走了进来,一副怯生生的拘谨模样:“见过沈先生。” “九小姐不必如此。”沈砚卿含笑向她点了点头,走到了桌边,“既然城主有意让你在此熟悉商会事务,不知九小姐此前可有了解?又打算从何处开始?” “我……” 风茗不觉微微牵起了嘴角,她那时不愿就这样被送回风城,便胡乱说是来此熟悉商会事务,可这到底仍是显得漏洞百出,也难免在沈砚卿的询问之下一时无言。 “罢了,九小姐先请坐吧。”反倒是沈砚卿径自笑了起来,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得“风茗”在他对面正襟危坐下来,才找出一册薄薄的账本递给了她,“不如便从最简单的开始吧,九小姐可要认真听我说……” 风茗见那时的自己忙不迭地颔首应下,而后懵懂却也认真地听着沈砚卿接下来的话语,笑意不觉又深了一些。她那时一窍不通的模样,只怕连自己的父兄见了也少不得会责备几句,沈砚卿却始终是和颜悦色地一遍遍纠正,直至她磕磕绊绊地勉强处理好那不知是何年的账目。 她走上前去,俯身试图去看清那册账本,却赫然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分明是鲜血写成的癫狂字迹。 “不对……”风茗骇然地退了几步,再定睛看时,屋内已是空无一人,而窗外明朗晴好的天色也不知何时沉沉地暗如深夜,落下滂沱的雨来。 明明只隔了一层窗纸,风茗却听得这哗哗的雨声渺远而朦胧,又似从自己的脑海深处浮现。 她莫名地感到一阵慌乱,回过身便向着门外跑去。 然而还不待风茗跑出几步,那房门便被人从外面猛地踢开。 “你……什么人?”风茗被来人重又逼退到案桌边,她背过手撑着桌面,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人,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人并不开口,持剑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 手上传来一阵模糊的冰冷粘稠的触感,风茗微微低头看过去,发现那案桌上不知何时已被汩汩的鲜血浸透。 她惊恐地抽回手,余光里冷芒一闪,转头却正见那人已在她身前举起剑对着她当头劈了下来。 …… “风小姐……风小姐……” “啊——”风茗惊叫着从噩梦之中惊醒,耳畔滂沱的雨声令她恍惚之间有些不辨真幻,良久才听见旁人似是在呼唤她,她只觉脑海中抽搐着一阵阵绞痛,有些茫然地循声看过去,“……什么事?” 他认出这似乎是先前问询于自己的人,此刻那人正指着她的身旁,冷笑:“风小姐,我们希望您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风茗转头看过去,正与一具尸体圆瞪着的双眼对上。她悚然地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强压着心中的惊恐打量着这几乎与她倚在桌上熟睡时靠在一处的尸体。 这是朝露。她面色青紫,口眼俱开,嘴角有污血吐出的痕迹,不必再多看便知道是死于中毒,而她的手边正放着一个茶点盘。 “这上面放着的茶点虽然是秦风馆后厨送来的,但我们已验过没有任何下毒的痕迹,风小姐若是不信,也可以亲自来看一看。” “不必了,”风茗迅速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知他既是这样说,茶点之中必然便不会再有什么破绽,“如你们所见,我也是刚刚醒来,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事到如今,风小姐说自己一无所知,我们到底是不敢再相信了。”那人脸上冷冷的笑意越发肆无忌惮了一些,“如今晚阳与朝露均在与你共处一室时丧命,我们岂敢大意?” 说罢,他微微抬手,身后秦风馆豢养的打手们会意,立即上前暴力地将风茗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绑了起来。 “不对,就算食物中没有下毒,还有……唔……” 那些人全然不不打算给风茗辩解的机会,仍旧着手用麻绳将她绑起,而其中一人直接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毕竟不知道风小姐到底有何意图,我们少不得也要警惕一些。”那人微笑回应着风茗冷冷的目光。 打手将风茗用麻绳紧紧地绑住,看向那人:“就关在这里?” “不,方才萦小姐有了新的吩咐。”那人颇有深意地加重了随后的话语,“因为那位‘贵客’一会儿便到,所以将人送去她的房里,一会儿可就有一场好戏了。” “是。” 风茗此时完全慌了神,听得他们又要将自己带去别处,本能地开始挣扎了起来。那名打手见状,死死地捂着她的口鼻,令她几乎要窒息过去。 几番无用的挣扎过后,风茗索性不管不顾地开口咬上了那人的手。 “啊!”打手不禁痛呼一声,吃痛地松开了手。但风茗此举显然也激怒了他,打手不待风茗喘过这一口气,便抡起手臂重重地打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啪”! 风茗闷哼了一声,踉跄着在其他几人的拉扯之下勉强没有被他打得摔倒在一边,她咬着唇盯着那人一言不发,而左脸颊上很快便浮现出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老实点!你还以为枕山楼或者廷尉寺会……” 打手低喝了一句正要再次抬手,却被一直冷眼旁观的那中年人打断了话语:“够了,萦小姐说赶紧把人送去,你在这儿动什么手。” “……是,属下知错。”打手很有些不甘心地放下了手,向着另外几人使了个眼色,几人前前后后地将风茗拖出了厢房。 屋外的雨势愈来愈大,好似直要将天地翻覆。 第八十七章 剑器近第五折上 晚萦在几如透明的纱衣外又披上了一件狐裘大氅,氅上以锦线密密地绣出一只振翅环绕着的鸾鸟。鸾鸟细长的喙子微微仰起直对着她的锁骨,而身体自大氅绕后了一圈,尾羽恰落在她玉足旁的衣角。她翘着腿坐在临窗的琴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着烟斗。 先前与风茗对峙的那名中年人此刻正恭敬地站在屏风外低着头:“萦小姐,人已经关到您说的地方了,那小姑娘不太安分,所以几个弟兄小惩大诫了一下。您看接下来……” 晚萦又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斗:“没打出什么问题吧?” “那是自然,小惩大诫嘛。他们再有什么出格的我也都拦住了。” “那就好。”晚萦微微仰起颈子吐出一口轻烟,笑颜娇娆,“真想看看她那样的金枝玉叶被狠狠教训的模样啊……可惜来不及了。” 她随即托着烟斗站起身来,袅娜地走出了屏风,笑道:“你瞧我的这一身打扮如何?” “萦小姐的打扮自是无人能比。”中年人不敢多看,赶忙将头又低下了些许。 “是啊,无人能比。这些年来过秦风馆的那些男人,只要我想,就必然会拜在我的裙下。”晚萦轻快地笑了起来,语气却在笑声的最高点陡然阴沉了下来,几乎带着恶狠狠的意味,“可凭什么那个家伙一点上钩的模样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让他折腰,可义父那边也没有半点体谅的意思!” “砰”! 一片寂静之中烟斗被她猛地掷在地上,顿时摔得四分五裂。中年人仍旧低着头,自是不敢搭话。 谁知晚萦在片刻的失态后,又立刻如同无事发生一般,仍旧娇娆地笑着:“走吧,该去迎接这位公子了。” “是。”中年人这才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随着她离开了烟气缭绕的厢房。 秦风馆所在之处距铜雀街有相当一段脚程,也因此没有在今夜受到太多的波及。半开的偏门之内,一身华服的晚萦撑着伞静静地等待着,身后跟着两三名亲信仆从。 滂沱而朦胧的雨幕之中,忽有一点天青色远远闪现。而来客的面容亦是逐渐清晰起来:乍看来,除却那一双似是倒映着朦胧繁花般的清远眸子似乎再无夺目之处,但再看来却又是俊郎流逸无可比拟,一如流动的山岚与清风一般,容貌反是其次,神采风韵已然足够令人倾倒。 一直神色阴郁的晚萦在瞥见那一点亮色之后,熟练地牵起嘴角摆出了一副娇媚而期盼的神情,在来客终于行至偏门外时微微向前走了几步,轻笑着开口:“可是让人久等啊——” 晚萦的目光缓缓上移,掠过他并不算十分出挑的俊郎面容,正正地对上了那双澄明如琥珀的眸子。她走上前几乎要贴上来人的胸膛,吐息如兰:“——沈公子。” 沈砚卿一手擎着青竹伞,另一手迅速抬起,伸出食指抵住了晚萦向他探来的双唇,似笑非笑地回击道:“您还是这般的肆意妄为啊——风萦小姐。” …… 风茗挣扎着醒转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十分宽敞的房中,只是屋内并未点灯门也反锁着,一时难以得知究竟是何处。 她觉得双颊俱是火辣辣的热与疼,全身上下也有着多处钝痛,喉中更是一片腥甜。衣物因为淋了夜雨、再加上风茗先前的挣扎而湿湿冷冷地凌乱贴在身上,更加重了这种种不适。 而回想起方才那几人将她推入此处后的拳打脚踢,风茗仍是不由得有几分发怵。若非秦风馆似乎留着她另有所图,自己此刻只怕早已是生不如死。 风茗尝试着动了动双手,先前被那几人绑上时她到底留了些心思,握紧了拳头将两拳并立着被麻绳捆住,任由他们后来如何踢打也没有改变。因而此刻只需松开双拳合拢手掌,便能为手腕的活动争取到一些空间来。 风茗只作是无力地用脊背贴紧了墙,身后的双手小心翼翼地翻动摸索着,试图将手腕上的麻绳一点点松开。 而那几人自窗外远远见风茗这一副恹恹的样子,自然也不再多加防备。 袖剑并未被那几人搜出,此刻正裹在湿冷的衣袖中贴着风茗的小臂,传来一阵令她莫名定下神来的凉意。 …… “这怎么能叫肆意妄为呢?”风萦也不强求,娇笑着回过身去一面玩弄般地旋转着伞柄一面向前走去,“沈公子既是向义父提议留下那位小姐为质要挟风蔚,我不也依言替你留下她了?” 沈砚卿轻笑一声,看似无意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并州的事情呢?” “沈公子可真会扫兴,总不会缺了你的呀。”风萦并不回答他的这一问,径自扭动着腰肢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可有兴趣看一看我陪她玩儿了一夜的布局?” 沈砚卿不紧不慢地举步随之而去,语调之中仍旧是那般难以揣度的似笑非笑之意:“哦?只要风萦小姐有这样的兴致,沈某自是愿闻其详。” 风萦径自笑着说了一番今晚的状况,领着沈砚卿一路来到了那处仓库外,颇有深意地回身看向他,说完了此处的种种:“……在秦风馆的人打开门锁之后,就看见三人之中的晚阳惨死于其中。沈公子可愿猜一猜,我是如何介入其中做到的?” 沈砚卿偏过头看了看仓库之内的大致情形,反问道:“风萦小姐该不会介意沈某去一探究竟吧?” “请便。”风萦扬了扬下巴算是认同。她冷眼看着沈砚卿收起竹伞走入那间仓库之中好整以暇地查看着什么,涂着丹蔻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伞柄。 “风萦小姐当真是胆大妄为。”沈砚卿抬手拂过仓库中的那处储物架,忽而笑了一声,“她但凡得空多看几眼,你觉得还会如此顺利么?” “但我并未给她任何这样做的时间,更何况即便是暴露了,也无非就是少陪她玩一会儿罢了。”风萦不禁掩唇而笑,“不知道沈公子是有了什么样的发现呢?” “不过是原本便有两扇门罢了。一扇在你眼前,一扇在这储物架后。”沈砚卿回过身来,微笑着不紧不慢地向着仓库之外走来,“只不过储物架后的门无法向外推开——因为门后仍旧是一面墙。” 风萦饶有兴致地笑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哦?” “同样,她们见到的‘晚阳’也并非真正的晚阳,而是你所假扮。”沈砚卿顿了顿,又笑道,“你先是杀害了被囚禁的晚阳。在将昏迷的两人关入此处后,你只需移动储物架遮住未上锁的真正的门,而后扮作晚阳引导她们来到假门处,让她们误以为门已被从外面锁住并闩好那里的门闩。在引导她们再次睡下后,你将储物架归位并调转她们睡下的方向,这之后将晚阳的尸体移入,在离开时自外面锁上门,便完成了这个布局——对不对呢,风萦小姐?” 风萦仍旧笑着:“哦?那么如何解释秦风馆的人打开门锁时门内的门闩依旧锁着的事呢?何况即便风茗不记得晚阳的声音,朝露总该记得,沈公子对我的指证未免太过武断。” “风萦小姐,你我合作许久,对沈某就不必用这种无意义的反驳了。”沈砚卿的脚步微微顿了顿,面上的微笑也依旧波澜不惊,“你只需将门闩拨到刚好抵住插销口,待得有人自门外开锁时,门内被困之人自然会主动上前打开门闩而不会注意到插销是否真的生效。至于声音,这对风萦小姐而言不算难题吧?何况人在惊恐之下声线也难免会有些失真,以此方法自可骗过她们。” “沈公子还是不曾说明因何而断定是我。” 风萦一面笑着回应,一面盯着沈砚卿的一举一动。他不紧不慢地踱步至仓库门口处,在风萦的身侧闲然地将手中的伞撑开:“一来,有这样‘热闹’的戏风萦小姐岂会甘心旁观?二来——” 沈砚卿说着微微侧过脸来,带着莫测的微笑抬手将风萦的一只手翻过来手掌向上,而后将储物架上剥落下的一小块木片放在她的手心,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的却是淡漠的光芒:“和风萦小姐手上涂着的,是同一种丹蔻呢。” “你——” 风萦微微蹙眉,正要再说什么时,沈砚卿已擎着伞与她擦肩而过,走入了雨幕之中:“仓库之中一片漆黑,若是晚阳被那二人杀害,脸上的刻痕又该如何解释?何况晚阳的尸体既是被绑缚着送入此处,便必然会有移动的痕迹。这些——你当真以为她会看不出来?” 风萦冷笑着:“她已经看出来了,但那又如何?她没有机会深入调查的。沈公子这样说,是觉得我连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也比不过了?” 沈砚卿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语调中依旧带着淡淡的嘲弄之意:“沈某早便提醒过风萦小姐不可一味追求骇人惊怖,即便是不得不动手,也该是以悄无声息为上。” “我怎么听着沈公子这言下之意……” 风萦勾起一个娇媚的微笑正欲调笑一番,却是立即被沈砚卿冷笑着打断:“风萦小姐不必担忧,沈某对你的事情没有任何兴趣,无非是为了并州的那事而已。” “沈公子还真是扫兴,”风萦轻哼一声,“别着急嘛……看完了晚阳的殒命之所,还有朝露的呢。” 她一面领着沈砚卿离开此处,一面做出一副沉吟的模样,片刻后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笑道:“沈公子也当真是狠心,枕山楼留在秦风馆的这两个细作,说弃便弃了,不怕北城那边起疑?” “沈某怎么却是隐约听闻,风萦小姐数次都向南城主质疑我的立场?” 沈砚卿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风萦一时也有几分尴尬,径自笑着几声,三言两语地转移了话题,说起了朝露身死之时的情况。 …… 风茗小心地挣扎了许久,手上的麻绳虽未能完全松开,但总算也松开了许多。她靠着墙休憩了片刻,一面压抑着自己的喘息声一面偷眼观察了一番屋外的几人,见他们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这才放下心来,忍着痛继续尝试松绑。 然而她还未再次取得什么进展,便在窗外滂沱的雨声之中,朦胧地听见了人的话语声。风茗停下手中的动作屏息凝神地听了片刻,隐隐地辨认出那似乎是花魁晚萦的声音,言辞间还提及了朝露与晚阳。 她忽而回想起来,先前那名带领着打手的中年人似乎曾提到过……“萦小姐”因为“贵客”的到来而临时改变了原本的计划。 萦小姐……晚萦?那么现下与她并行的,想必就是他们所说的那名“贵客”了。这又会是谁呢? 风茗可以确定的是晚萦在秦风馆之中的地位绝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此处实际的领导之人。那么能让她奉为“贵客”且如此详细地介绍此处案情的人,多半也会是秦风馆的同盟。 她倚靠着墙继续凝神听了半晌,却一时也未听见第二人的声音,但晚萦的话语声却是离自己所处之处越来越近了。风茗心下警惕,不由得向墙角缩了缩。 而墙外晚萦的声音越发近了些:“……我们查过了朝露服用过的食物……没有发现下毒的痕迹……门窗紧锁……公子有何见教……” 风茗隐隐辨认出了她的一些只言片语,虽说语调仍旧是烟花之处惯用的娇媚调笑,但措辞到底显得疏离了一些。若说对方是她的盟友,多少也显得有几分奇怪。 她暗暗地屏息等待着另一人的回应。 “这等在杯口处抹上毒药的伎俩,风萦小姐用了也不怕被当场拆穿?” 再熟稔不过的声线穿透了嘈杂的雨幕,几乎是一字不落地清晰传入风茗的耳中,将最后一丝支撑着她的信念毫不留情地击得粉碎。 第八十八章 剑器近第五折下 她惶然地瘫坐在墙角,袖中的剑紧紧贴着她的里衣,依旧传来冷冷的触感,却只让她感到无限的嘲讽。 风茗已经无暇再去听那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亦无暇去深思方才沈砚卿话语中的异样之处,脑海之中是一片浑浑噩噩。 她恍惚地只觉得这座囚禁她的厢房仿佛并不存在,而屋外的看守之人、连同那两人也都不过是一场遥远而荒诞的噩梦。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人蜷缩在这场无处可避的滂沱大雨之中,从肌肤到心魂都被淋得湿透。 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他当真早与秦风馆沆瀣一气,那么傍晚之时的那一番叮嘱、还有这一把袖剑,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风茗尚在惶惑之间,而厢房紧闭的门已在一阵响动之后猛然地打开。她木然地看向门口,一袭盛装的晚萦施施然推门而入,点燃了屋中的烛台后,借着摇曳的光芒微微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她。而紧随在晚萦身后的,正是手执青竹伞的沈砚卿。 风茗不用多想便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一副狼狈的模样,她无神的双眸死死地盯着沈砚卿,失去血色的唇微微颤抖着,终究还是一句质问也不曾说出口。 而沈砚卿即便在接触到风茗的目光之时,眸中也没有半点犹疑或是逃避,以往含笑如春波的琥珀色眸子此刻是一片沉沉的淡漠冰冷,反倒是直刺得风茗几乎要避过眼去。 晚萦自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惶然,掩唇而笑道:“瞧,即便我这样迂回曲折地玩儿了许久又能如何?赢的还是我。” “毫无意义。”沈砚卿淡淡地瞥了对方一眼,“风萦小姐可别坏了南城主的计划。” “风……萦?只看容貌的话,确实与她当年十分相似。”风茗如梦初醒般地发现了其中的异样,而后又十分确定地摇了摇头,“不,你的年龄对不上。更何况南城的风萦堂姐早在五年前便因病过世了。” “我何时说过我便是你的‘风萦堂姐’了?”风萦闻言,仿佛听见了什么可笑之事一般轻嗤道,“自然是义父见我与他亡女幼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便索性仍旧为我改名为风萦罢了。” 风茗并不相信:“那也……绝无可能会如此相似。” “你便没有听说过蜀郡一带的剔骨易容之术?”风萦似乎也颇有耐心,只是笑容之中隐隐带着几分疯狂之意,“我听闻当年洛都有一人以此秘法换得北城的人救下他一命,义父那时尚未与你们图穷匕见,自然有的是拿到方子的手段。” “他想把你变成真正的‘风萦’?” 风茗暗自心惊着,如此看来,以赵王所属之地为掩饰的秦风馆根本便是南城叛逆在洛都的巢穴,那么沈砚卿…… “谁知道呢?”风萦冷笑着走上前来,用力地钳住了风茗的下巴,脸庞几乎便要贴上风茗,“所以我偏要成为与那个风萦全然相反的人,好让义父明白,我就是我……你们这样的金枝玉叶,真是惹人讨厌啊……” 风茗试图撇过脸挣开她的束缚,却只是徒劳。 “风萦小姐玩够了么?”沈砚卿抱着伞倚在一旁,冷眼看着风萦的种种动作,“玩够了总该告诉沈某,究竟为何领我来此。” “呀,”风萦轻笑一声,侧过脸看着沈砚卿,“沈公子猜不到么?” “依照计划,这之后似乎并没有需要沈某的地方了。” “可我有了新的想法呢。”风萦一面玩弄着风茗的发梢,一面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语气冷漠得好似在讨论一件死物,“留下她也无非是为了要挟未来的北城主,可如何才能激怒他呢?无非是从无关紧要之处开始一点点地肢解再一次次地给他送去——既然如此,人质真正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呢?呵呵……” 风茗心下一阵冰凉的恐惧,她无法想象自己被一点点肢解的模样,更无法想象风蔚收到这样的“豪礼”时会如何,却也绝不愿在此刻露怯。她死死地咬紧下唇,不带任何希望地看向了沈砚卿。 “随风萦小姐高兴。”沈砚卿无所谓地牵了牵嘴角,语调冷漠而戏谑,“但这仍然与沈某无关。” “沈公子是真的不知还是假作不知呢?”风萦笑着起身,袅娜着徐徐走到门外,“唰”地一下抽出了门外打手腰间的佩剑,带着妩媚的笑容看向沈砚卿,“既然人质生死不论,我也想借此机会看一看沈公子合作的诚意。啊,最好能精彩一些,可别一剑就结果了她。” 她说罢,便将长剑直直地向着沈砚卿抛去,飞起的剑身映照着屋外的冷雨与屋内的烛火,反射出冷冷的光芒。而沈砚卿看也不看地略一扬手,剑光闪烁之间已然稳稳地接住了长剑。 “无趣的要求。”沈砚卿横过剑来以两指拭过剑身,而剑身上也正映出了他的一双眸子。 风茗失焦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瞳孔中映着一双烛光的亮点,似是明知绝无可能发生,也仍旧怀着一点微末的希望期待着什么。 沈砚卿的话语其实并未停顿片刻,他轻笑一声转身执剑面对着墙角的风茗,目光中没有半点温度:“不过,沈某照做便是。” 风萦轻快地笑了起来:“沈公子果然是爽快人呢。” “等……等等!”风茗颤抖着发出有几分干哑的声音,“我……还有一个问题。” 沈砚卿并未应答,举步不紧不慢地向她走过来,长剑一闪一闪地跃动着冷芒。 “风萦!你总该让我死得明白些!”风茗死死地咬着牙关看向风萦。 风萦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语调中却分明带着看热闹般的恶意:“也行吧。” 沈砚卿的步伐微微顿了片刻,冷笑:“九小姐难不成还有疑惑?” “沈砚卿……”风茗咬了咬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线之中仍旧带上了几分颤抖的哭腔,“当年你同意我留在枕山楼又教会我这些……也根本只是因为这个计划?” 一旁的风萦放声笑了起来。 “九小姐只是想问这样一个早就有了答案的问题?”沈砚卿语调戏谑,眸光依旧是冷漠,“确实如此。九小姐是很聪明的人,可惜偏偏是太信任我的话了。” “你……”风茗垂下微微颤抖着的眼睫,良久才低声苦笑着,“好……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垂着眼看着沈砚卿的脚步一点点地靠近,终于再忍不住心下的恐惧与绝望,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与风萦那看好戏的目光,挣扎着向角落退去:“沈砚卿……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九小姐,你的问题太多了。”他冷淡而讥讽的目光刺入风茗的瞳孔之中,擎着剑的手举了起来。 “你这个——”风茗眼见他的这一剑分明便是要下死手,咬着牙拼尽全力向着反方向一滚,堪堪地被那不及转向的一剑削下了一绺乱发,“疯子!” “呵。”沈砚卿微微转身,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眼神更显阴鸷,“九小姐,你逃不掉的。” 风茗顺势挣扎着向另一处的角落退去:“你……你杀了我,三哥也不会放过你的……” 风萦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荒唐的笑话,嘴角笑意更盛:“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九小姐,您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呢!” “真是没有新意说辞。”沈砚卿转过身再次不紧不慢地逼上来,“不过这也很好,不是么?” 风茗微微一怔,继而一面笨拙地闪躲着一面心中暗骂着他这不循章法的答话。 沈砚卿说自己太过信任他,风茗也算是认输。即便事已至此,她从心底仍旧不那么相信沈砚卿当真会要她的命。 然而并未能退出多远,风茗便被彻底地逼到了角落里。她颤抖着抬起眼来,正对上沈砚卿低睨着她的瞳孔,而他的嘴角正噙着一丝冷笑。 风茗忽而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太过可笑,而她也确实仰起脸对着沈砚卿笑了,不过她这带着红肿掌印的脸笑起来只怕是一点也不好看。 沈砚卿蹙了蹙眉,神情中似乎显出了一瞬的复杂,却仍旧是不减冷峻。 他对着再也无处可避的风茗,又一次地举起剑当头劈下。 风茗本能地闭上了眼,却仍旧保持着仰头的动作,哽咽的语调之中已带上了些许死气:“沈砚卿……” 可笑的是她即便是在这时,眼前浮现出的也仍旧是数个时辰前的沈砚卿。他郑重地将短剑交入自己手中,低声叮嘱着要多加小心。 风茗后半句话的声音低了下去,伴随着她悄然滑落的泪水,听来恍若是幻觉般的呓语:“你……骗我……” 长剑当头斩下,于虚空之中劈开一道转瞬而逝的雪亮痕迹。 …… 清亮的剑光一闪而逝刺入躯体之中,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响。 远在铜雀街的廷尉寺官署之中,不速的来客冷眼看着倒在旧书房地板上的少年被这一剑痛得猛地睁开眼来,又缓缓地无力垂下眼帘陷入昏迷,这才抽出了没入对方腹中的匕首。 雪亮的锋芒带起四散飞溅的血液,融入了渐渐转小的雨中转眼不见。 一墙之隔的官署外,铜雀街的尽头,全副武装的士兵拭去刀刃上残留的血迹,再次扬刀砍向了守军。 与此同时,一骑兵马踏破了宣阳门下的一片萧瑟,向着阊阖门的战局汹涌而来。 第八十九章 剑器近第六折上 风茗紧紧地闭着双眼,感受到那凛冽的寒意贴着她的脸颊划过,预想之中的疼痛感却迟迟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却是风萦始料未及的愤怒质问:“沈砚卿,你做什么?!” 而后,风茗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笑声,不复方才的淡漠阴鸷,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漫不经心的戏谑笑意。 她惊疑不定地睁开眼来,发现身上紧紧捆缚着的麻绳已被方才那一剑齐齐斩断。而沈砚卿正半跪在她的身前,一双眼褪去了戾气,干净清亮得宛若一对琉璃。 “如风萦小姐所愿,让今晚的一切——”沈砚卿再次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仍旧是看也不看,似是十分随手地将长剑掷出,却正正地飞向了风萦的面门,“——更精彩一些。” 风萦一惊,急急忙忙地闪到了一边,而那把剑“夺”地一声径直钉入一旁的墙面之中,剑身犹自微微颤抖着,幻出一片摇曳的光芒。 她再回神看去之时,只见沈砚卿已然趁着方才的空隙一手抄起青竹伞一手抱起风茗,自一旁的窗户跳出了厢房。风萦立即便扬手指着窗外高声道:“拦住他们!” 此刻夜雨之势渐渐转弱,屋外一院花草树木在雨中朦朦胧胧地颤抖着,远看来便是一片影影绰绰。沈砚卿瞥见身后陆续有人追来,立即停下了步子将风茗放下,一手紧握住她的手腕,反身警惕地看着那几人。 风茗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盯着沈砚卿的一举一动,见此情形手中猛地一挣扎,奋力挣开了他紧握着的手,又惊疑不定地略微退了一步,却仍是一言不发。 沈砚卿略显诧异地侧过脸看向风茗,在触到她的目光之时又忽而牵起嘴角轻笑一声:“也好,倒免得我再分心于你。” 他顿了顿,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你……自己小心。” 风茗微微动了动失去血色的颤抖的唇,还不及说出什么,已有秦风馆的打手拔剑冲到了此处,抬手便砍。 “啊……”风茗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而那锋利的剑刃却是倏忽之间停在了半空之中,再难向下半分。 风茗回过神来,愕然地发现沈砚卿以伞代剑,自侧面抵住对方的剑身,又借力将剑锋格挡着转了一个方向。雪亮的剑身如白练般正对着夜空,而夜雨点点地在上面开出细小的水花。 那人似乎根本不曾料到沈砚卿出手如此之快,手中的力道也不由得停滞了一瞬。沈砚卿乘着此时猛然踢向他的小腹,那人一时不察,毫无防备地被踢得后退数步摔在了地上。 “退到林子里。”沈砚卿退至风茗身边低声开口,却没有再去握住她的手腕,“我不曾骗过你。今日之事……日后再与你解释吧。” 风茗依旧微微仰着头看着他,似乎还在迟疑什么。 沈砚卿再次偏过头略微垂眸看着风茗,却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唇似乎说了什么,便回过头去不再看她。 风茗认出了他所想说的话:藏好,小心风萦。 “……好。”风茗僵持了片刻终是迟疑着点了点头,用有几分干哑的声线应了一声,转而举步跑入身后的林中。此时已近冬日,林中草木是一片惹眼的红与黄,又偶有菊花与晚开的海棠点缀其间,风茗寻得一处尚算是隐蔽的草木之间倚在了树后,小心翼翼地听着前方的动静。 沈砚卿听得她到底还是依言退去,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不近不远地也随之缓缓后退。然而秦风馆的打手们并不会给沈砚卿太多的机会,在他说服风茗离开后不久便已纷纷逼近了过来。 沈砚卿如执剑一般紧握住伞柄,足尖一点向后迎着夜雨跃上了身后一株枝干斜出的树木,簌簌地惊落了几片泛黄的枯叶。夜雨在刺骨的寒风中微斜着潇潇不绝,沈砚卿天青色的衣袂与半束半散的乌发也在这风中微微地扬起。 四道人影自地面暴起,银亮的剑光一瞬间倏忽如疾电般刺破沉闷的猩红夜色,自四个方向直取沈砚卿的心口。 而沈砚卿再次点足飞起的身影却是比他们更为敏捷,而原本被他踏在脚下的枝丫也在这点足之间“咔”地断裂飞出,电光火石之间已径直刺穿了当先一人的胸膛。 沈砚卿飞身向着这处被率先击破的方向掠去,而身后已有数枚暗器无声地向着他的后心破空而来。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当机立断地在那被枝丫刺穿的人头顶一点足,向后翩然地腾转翻身一一避开四五枚暗器,青色的衣袂在夜风之中猎猎飞扬作响。 在堪堪避开那暗器后,沈砚卿立即于半空之中一面飞转旋身重新面对着剩余的三人,一面将青竹伞猛然撑开一旋,好似猩红阴郁的背景之下骤然绽开一朵清艳的昙花。 “叮”。 最后一枚暗器被旋转着的伞骨应声打回,一点象征着剧毒的幽蓝光芒融进无边的沉闷夜色,瞬间没入了又一人的脖颈之中。 “砰”! “砰”! 两具死不瞑目的狰狞尸体定格着最后一瞬惊恐的神色重重地落地,溅起一大片泥水飞入沉沉夜色,片刻后又点点地落在尸体的脸上。 黑色的布靴两脚先后落地,天青色的衣角早被雨水浸湿,却仍是不曾沾上方才的半点泥水与血水。沈砚卿一手握着伞柄一手保持着撑起伞骨的动作,在悄然落地后将原本撑在头顶维持平衡的伞面无声地移至身前,好整以暇地旋转着。 伞面上绘着的花鸟在这缓慢的旋转之中,恍惚间也如翩飞的嗜血之鸟。 这种种变数在须臾之间纷然迭起,风茗甚至还不及发出一声惊呼,顷刻间便已有两人化作了了无生气的尸骸。而若非是正正地落脚在了一具尸体的头颅边,沈砚卿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广袖衣裳的翻卷之间,几乎可谓是飘逸洒脱的舞蹈。 这是风茗三年来第一次见到沈砚卿显露拳脚。 剩余的两人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时挺剑在身前不敢再妄动。而沈砚卿不紧不慢地旋转着伞面,微微扬起头低睨着那两人,似是对他们可能会造成的威胁毫不在意。 而风茗从自己的藏身之处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她清晰地看见,沈砚卿的手紧握着青竹伞,骨节隐隐发白。 这样的对峙并未持续多久,又有数名黑衣的打手追上来,与先前的两人合为一处,一步步地向着沈砚卿逼近。沈砚卿似也并无半点畏惧,横举着青竹伞不紧不慢地向着他们迎了上去。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殷红的血色肆无忌惮地在院中蔓延开来。即便沈砚卿身手灵动,在这样悬殊的对阵之中也很留存体力难全身而退。 被削尖的竹制伞尖很快便变作了深深浅浅的殷红色,血迹洇染着伞面上的图案,变作了血色的花与飞鸟,乍看来颇为触目惊心。而沈砚卿原本一尘不染的天青色衣袍也终究渐渐地溅染了一片片暗红,分不清究竟是何人的血迹。 风茗躲在树后偷眼看着前方的战局,指甲已不自觉地刺入了树皮之中,渗出了几点殷红的血液来。 哪怕她至今为止仍旧不知自己是希望沈砚卿活着,还是希望他就此倒在自己的眼前。 秦风馆虽是人多势众,沈砚卿却也暂时未露出半点不敌之势,反倒是那些打手越发地有些畏首畏尾。可风茗隐隐地觉得似是仍有不寻常之处——究竟是哪里出了纰漏? 风茗正在思索之间,冷不防被人从身后猛地用手臂勒住了颈子,语调阴郁:“别声张,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风萦……”风茗立即认出了对方的声音,正待再说些什么,身后的人猝然收紧了手臂之上的力量,痛得她一时说不出话,“呃……” 她终于明白了方才的诡异所在:身为秦风馆首脑的风萦,在眼下这场厮杀之中却是久久未露面。 “听话。”身后的风萦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以惯常的娇媚语调抬手拍了拍风茗的脸颊。 “你要……做什么?”风茗在风萦手臂的禁锢之下隐隐觉得呼吸有几分困难,她勉力放缓自己的气息,暗暗握紧了袖中的短剑。 风萦丝毫不打算让她缓过气来,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吐息:“你看着便是。” 风茗乘着风萦低下头的这一瞬间拔出袖中之剑猛地刺了过去。 剑光只是一闪,下一刻她的手腕便被风萦牢牢地钳住制服。而风萦又恰恰钳在了她手腕上被那几人掐出的乌青之上,一瞬间痛得风茗几乎要握不住剑。 “我还当九小姐有什么杀招,竟连这一把短剑都握不住么?”风萦见得她略微吃痛的模样,颇为满意地将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风茗闷哼一声,手腕微微地颤了颤。而风萦则是借此机会手掌顺势向下控制住了她握着剑柄的手。 “这把短剑倒是漂亮极了。”风萦的目光在剑身的纹路上一掠而过,笑意越发地阴郁晦涩,“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戏码呢……九小姐。” 风茗勉力地挣扎着呼吸,全然无暇去回答风萦的这番自言自语。 而此刻前方的厮杀之中,秦风馆的打手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余下的寥寥几人再不敢一哄而上地动手,而是跟从两三名小头目打扮之人的引导,结成阵列缠斗着沈砚卿。在这样的缠斗之下,隐有疲态的沈砚卿一时也难以下得出杀手,只得凝神与他们周旋着寻找破绽。 “你瞧,多俊的身手呐……”风萦仍旧在她的耳边轻声笑着,下一刻却是倏忽挟持着风茗飞身而起,直直地向着沈砚卿的身后而去。 “你……”风茗没有再说下去,她几乎是立即明白了风萦的用意。 自方才交手时起,沈砚卿所背对着的便一直是风茗所在的方向。此刻他凝神应对眼前的战局,只怕更是无暇防备。 风萦再次在她耳边低声笑了起来,声线宛如鬼魅:“别怕呀……我的身手虽是不及你的沈先生,到底也还算拿得出手。” 风萦说话间顷刻便将落至沈砚卿的身后,她全然不惧风茗那无力的挣扎,扣住风茗执剑的手抬剑对准了沈砚卿的后心。而她自己则完全避在了风茗的身后,完全将风茗视为了肉盾。 “不要——”风茗的声线在她的高声惊呼之中嘶哑得几乎有些可怖。 第九十章 剑器近第六折下 然而风茗仍旧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砚卿回身后不及闪避,亦是有所顾忌似的压抑住了手中本能便要反击的伞。 短剑在他一双澄明的眸中映出一道极亮的剑光,在一声极轻的血肉撕裂声中没入了他后心略偏几寸之处,而沾血的剑尖又从他身前刺出,淋漓地落下几滴血珠。 风茗紧咬着下唇看着自己握着短剑的手,而后又有几分僵硬地小心翼翼抬眼看向沈砚卿,而后者微微低垂着眼帘脸色苍白,却仍是在察觉到风茗的目光之时轻笑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呵,这都下不了手?”风萦冷笑着将剑猛地拔出,又以同样的动作挟持着风茗后退了数步,“沈砚卿,你也不过如此。” “与此无关……”不料沈砚卿虽是声线虚弱了几分,仍旧是毫不在意地嗤笑起来,转过身看向风萦,“不过风萦小姐的这句话……真是没有一点新意……” 风萦微微抬起下巴,颇为不屑:“事已至此,你输了。” 身后的几名打手在其中一人的引导之下,无声地掠身向前。沈砚卿看也不看,冷冷地笑着轻旋伞柄,将手中已经破得不成模样的伞向后径直掷出。 青竹伞的伞面早已碎裂剥落,只剩下了伶仃的骨架。削成修长月牙形的伞骨锋利如刃,此刻虽已有半数折断在了恶战之中,仍旧可见挺立的伞骨上森森地溅满了血迹与碎肉。 “呲”。 那血淋淋的伞尖刺穿了当先领导着那几人袭击的打手头目的咽喉,他的口中喷出一道血柱,脸上的皮肤已瞬间被旋转着的锋利伞骨刮得血肉模糊。 剩余的几人慑于沈砚卿余力尚存,一时皆是不敢妄动。 “风萦小姐当真觉得……你赢了么?”沈砚卿借机稳了稳气息,复又意蕴不明地笑了起来,“看来果然是你在此玩得太尽兴了。” “你想说什么?”风萦心知他如今撑不了多久,索性不紧不慢地反问了一句,语调挑衅。 沈砚卿戏谑地笑了起来,反击道:“你猜?风萦小姐,看一看此处的人数,好好地猜一猜吧。” “你……什么时候设下的埋伏?”风萦环顾了一番,似是终于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秦风馆的其他人呢?” “自然是如你所想。”沈砚卿好整以暇地看着风萦的神色一瞬变幻,语调依旧戏谑,“不然风萦小姐以为,沈某因何而孤身赴约,又为何会迟了这么久呢?” 而风茗自方才开始便一直紧紧地盯着沈砚卿苍白的面色,良久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脸色倏忽变得极为复杂。 “呵,那么沈公子可当真是殚精竭虑呢。”风萦咬牙切齿地回敬了一句,复又盯着他的脸色冷笑一声,“只可惜似乎方才将九小姐作为弃子杀死更稳妥些呢……我没有看错的话,你的后心似乎有旧伤呢,如今新旧伤势交叠又折了武器,沈公子当真觉得自己能活着离开?” 剩余的几名打手此刻齐齐暴起,拔剑掠身刺向手无寸铁的沈砚卿。 “风萦小姐该不会觉得,沈某只会舞弄这些风雅之物吧?” 沈砚卿话音未落而身形已动,浸染血色的天青色衣袍翩飞而起。这一次甚至还来不及看清什么,寒芒纷转之间,剩余的那几人便已被一击封喉。 “别过来!不然你等着为她收尸!” 风萦在血光飞溅的一瞬便知情况不妙,一手制住风茗执剑的手,一手扼住她的咽喉猛地后退了数步,扬声威胁道。 “哦?风萦小姐似乎有些不冷静呢。”沈砚卿手中握着一把精巧的黑色袖剑轻声笑着,逼近她的脚步却是立刻停了下来。 “我似乎听义父提及过,这剑法还有后心的旧伤……你到底是什么人?” 风茗明显地感受到风萦的气息已然有几分慌乱,手中的力道不觉也轻了几分。 “这很重要么?风萦小姐?”沈砚卿盯着风萦的一举一动,语调之中有轻微的惊讶,“这些陈年的旧事,也真是辛苦风归藏居然还能记住了。” 然而风茗在风萦的禁锢之下,呼吸仍旧几分困难。她一面挣扎着喘息,一面根据风萦紧贴着她的身形,暗自估算着她的心口位置。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了。 “你当真是那个……” 沈砚卿打断了风萦惊恐而怨愤的话语,冷笑着:“剔骨削肉最终也是风归藏动的手,风萦小姐可别胡乱泄愤。” “哼,真是想不到啊……”风萦阴郁地盯着沈砚卿,“难怪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调查并州……可惜北城绝不会放任商会总管的权力,而你若是杀了我,南城也绝不会再施以援手了。” “我倒是觉得可以一试。”沈砚卿冷笑着上前一步,“风萦小姐可没有半点愿意调查的意思,既如此,又留你何用呢?” “不想让她活命了吗?!” 沈砚卿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风萦,依旧冷笑:“我改变主意了。以九小姐一条命换南城断去一臂,也算不错——你尽管动手。” “你!”风萦紧了紧扼住风茗咽喉的力道,到底没能敢动手。 “风萦……”一直沉默着的风茗忽而挣扎着冷冷地开口,“我想风归藏恐怕……也要清算一番你……私自动用洛都的南城势力……勾结藩王……” “清算?这可是他老人家自己的野心呢。”风萦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阴恻恻地在她耳畔笑了起来,“而且我的九小姐啊……你当真知道你眼前的这个到底是谁又做过什么吗?哈哈哈——” 又是一道短促而雪亮的光芒。 “风茗!”沈砚卿身形再次向前一掠。 “你……”风萦有几分癫狂的笑声倏忽间戛然而止,她微微低下头,震惊地看着风茗握着短剑在刺穿了自己的左侧肩胛骨后,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口。 “风萦……你以为……我真的不敢……”风茗在挣开了对方无力的手臂后。吃痛地喘着粗气,将那短剑又扎得深了一些。 风萦恨恨地抬脚猛地踢在风茗的后腰上,痛得她直直地向着前方倒了下去,将剑刃也带离了风萦的胸口。 下一刻,沈砚卿灵巧地绕开了风茗的身形,抬手一剑便刺入了风萦的咽喉。 “风萦小姐,不如你便看一看,上一个说着‘不过如此’的人,是何等下场。” 说话之间,沈砚卿的剑刃已沿着风萦的喉头一路切下去,从气管经由动脉直至心肺,又最终在心口快速地绞了一下。 风萦瞪着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盯着沈砚卿,手足抽搐了几下,渐渐地断了气息。喷涌而出的鲜血沿着她外衣上的锦绣纹路浸染下去,如一只浴血的鸾鸟包裹住了余温尚存的尸体。 即便是死亡,也依旧带着风萦素来追逐的华艳,只是她所拼命去摆脱的阴影与追逐的华艳,终究也不过一场空梦。 夜空依旧一片猩红,而雨早已不知何时便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之中,隐隐可听见渺远的厮杀声。 “呃……”风茗倒在地上,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她艰难地翻过身,右手颤抖着握住剑柄,几次深呼吸后猛地将它拔了出来,好不容易支起的身子痛得再次仰面倒在了地上。 “啊……”风茗无力地瘫倒在地上低低呻吟了一声,在瞥见那双不紧不慢走近的黑色布靴后,复又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抬起头来,在一片头晕眼花之中本能地挣扎着向后退了退。 那双布靴一步一步地走近,最终停在了风茗的身前,缓缓地半跪下来。风茗也再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沈砚卿的面容:苍白,俊朗,沾了不少殷红的血迹,一双瞳孔中正倒映着她的影像。 他一手将剑背至身后,另一手缓缓地抬起,轻柔地抚上了风茗肩头的剑伤。风茗感受到伤口上略微冰凉的触感,不自觉地偏过头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方才……时间不多,我只是想快些处理掉这些麻烦。”沈砚卿见此也便收回了手,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手掌向上保持着一个邀请的姿势,“天快亮了,和我回去吧……” 风茗仍旧撇着头并不看他。 “这场动乱持续不了多久,天亮之后,秦风馆必须表现出毁于兵祸的模样。”沈砚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又道,“即便你想杀了我,也该回了枕山楼再做计较。” 风茗也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看向沈砚卿,有几分木然地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走。”沈砚卿似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起身将风茗拉入怀中,足尖点底飞身而起。 风茗微微偏过头,垂下眼眸看着风萦的尸体离她越来越远,忽而又以极低的声音轻轻开口似是在回应沈砚卿方才的那番话:“沈砚卿……在你看来……我到底算是什么啊……” 回应她的是对方环得更紧了些的双臂和轻轻摩挲着她发顶的下颌。 第九十一章 剑器近第七折上 苏敬则勉强恢复了几分意识时,腹部的刺痛感依旧尖锐,只是他已心知这一刀多半是暂且不致命。他动了动手指试图挣扎着去探一探伤口之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布置成了一个有些扭曲的姿势。 此刻他似乎正倚着一面墙坐着,此前因为挣扎而紧握着的手中似乎被塞进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苏敬则稳了稳呼吸略微睁开眼看了过去,发现那是一只沾满了血的匕首,而身下的地面上似乎有着一层不算薄的灰尘。 平白地塞一把匕首,这是要……栽赃? 他忍着头痛逼迫着自己回忆了一番昏迷之前的所见,察觉到自己此刻只怕正处于那间旧书房之中。 窗外雨声渐弱,而屋内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听来也明显了几分。 苏敬则假作是仍旧处于昏迷之中,仔细地听着那人的动静。那人的搜寻似乎并不算成功,几番窸窣声过后是长久而烦躁的左右踱步之声。 他回忆着廷尉寺中流传着的、关于这间旧书房的种种传闻。他们对于旧书房中究竟是何物虽是众说纷纭,但无一例外地都认为是与当年的少卿应岚所调查之事有关。 只是依照应岚身死的时间看来,他所调查的即便并非平陵之变,也多半与谢氏一族脱不开干系。 但应岚究竟调查出了什么,又让谁时隔这么多年依旧念念不忘地想要找到它? 或者说……毁掉它? 那人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烦躁的踱步之声戛然停止,而后快步小跑着向着门外的方向匆匆而去。 苏敬则听得脚步渐远,这才再次睁开眼来,挣扎着偏过头看向那人先前的翻找之处。 书桌下的旧地毯被掀开了大半,一块地砖被随意地丢在了一边,而从那里找出的纷乱的书册则是被铺在了一旁低矮的案桌之上。 他猛地支起身来踉跄着疾步来到门边,反手将门关上又从屋内闩好,而后如释重负地倚靠着房门跌坐下来,微微蹙眉喘息着。 然而也只是勉强休息了片刻,苏敬则简单地处理了一番伤口,便再次挣扎着站起身咬牙走到了那陈旧的案桌旁。那人很快便会折返,在这之前,他必须得到那册神秘的卷宗。 案桌左近皆无类似于机关的摆件,苏敬则大致翻了翻桌上凌乱的书册,却发现除却一些平康十五年前后的卷宗,便是一些更始至平康年间的异闻话本。而话本的主人似是出于收藏需要,在扉页一一标注了抄本的年份,又在一旁印上了刻有姓名的篆字印。 那篆印刻着的正是“应岚”二字。 而更为奇怪的是,每一册书的侧面,都沾了些许陈旧干涸的血迹。 苏敬则将双手的鲜血在衣袖上抹去,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伤口与衣上的血迹,这才仔细地端详起了书册之上的数个古怪之处。 倏忽间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立即开始着手将印上了篆印的话本与其他的书册各自分开摆放。 门外雨幕之中有橐橐的脚步声渐近。而这脚步声在步步接近木门之时猛然停下,下一瞬,暴烈的拍门与劈砍之声平地而起,盖过了转小的夜雨之声。 苏敬则全然无暇他顾,纵使那暴风骤雨般的声音一声声急促灌入耳中,他也仍旧是强自定下心神,摆弄着这一桌书册。 “砰”!“砰”! 扉页上的篆印全无异常之处。 他的手心不觉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砰”!“砰”!“砰”! 话本正文之中亦无可疑的涂抹修改痕迹。 伤口处的疼痛感似乎更尖锐了一些。 “砰”!“砰砰”!“砰砰”! 苏敬则身形踉跄了一瞬,而后不受控制地半跪下来倚靠着案桌,一手捂住再次渗出血的伤口,另一手轻颤着将一册话本翻到了侧面。 这侧面的血迹……似乎有几分规律? …… 夜雨淅淅沥沥地落着,阊阖门外的厮杀仍旧是震天作响。 猩红色的天幕依旧沉沉欲坠,纷落的夜雨在冷硬的地面碎裂如珠玉。在洛阳宫晦暗的灯火之下,隐隐可见雨落如丝,而雨幕之中寒芒飞转。 “杀!” 士卒将手中的长刀奋力举起,目眦欲裂地暴喝着挥动利刃,斩下了又一名敌人的头颅。那头颅翻滚着在空中喷出一道淋漓的痕迹,落地时“砰”的声音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中几不可闻,又在骨碌着滚过一小段距离后瞬间被踏成血肉模糊的齑粉。 那士卒又身形腾挪着斩杀了数人,正欲再次转身挥刀之时,忽而听得夜雨声外一阵“嗡嗡”轻响。他还未及抬首去看,便只觉身后一阵尖锐的疼痛如雨刺入脊背,而全身的力道被一瞬抽空。 眼前的景象一瞬间在天旋地转之间染上了血色,视觉消散的前一刻,他看见的是敌人盾兵后一列整肃的弓兵正又一次地抬手弯弓搭箭。 一支支锋利的箭矢划断雨丝,反射出细密银亮的光芒。与此同时,亦有着无数的箭矢自对面破空而来。自高处观之,恰如两股潮水猛然间拍打在一处,溅起的却是殷红的浪花。 一身战甲的青年主将自后方的轼车之上远眺着阊阖门下的战局,神色并不算轻松。 又一轮箭雨停歇之时,斥候终于自敌营之处姗姗来迟。 “殿下,汝南王仍旧不愿束手就擒,似乎还有意要闹到含章殿之前。”斥候一路趋步行至主将身侧,低声道,“他还说,必得亲眼见到了陛下的密诏,才甘愿伏诛。” 身为主将的楚王并未有多少惊讶,他冷笑一声:“早知如此,本王的这位叔父当真是——毫无自知之明。” “殿下的意思是……” “既然是密诏,又岂是能够随意示人的?你不必去回话了,料他遇袭后如此仓促地转攻宫城,也难有胜机。” “是。” 斥候退去后,楚王瞥了一眼远处的战局,转身看向了轼车案桌上静静放着的那一纸加盖了玉玺的锦帛密诏: “太宰、汝南王欲效伊霍废立之事,王宜宣诏,以长沙、成都王屯诸宫门,废二公。” 宫城之外厮杀得一片混乱血腥,长秋宫殿内的熏香却仍旧是平缓升腾着,宛如一场幻觉。 “中宫殿下,阊阖门下汝南王正与赶来的楚王交战,似乎正处于下风。”大殿之中,玉衡低首行礼,简短地向韦皇后叙述着宫城之外的混战,“不知中宫殿下有何打算?” 韦皇后一搭一搭地敲击着白玉杯的杯沿,语调之中不见任何意外:“汝南王不久便将落败,你带命令给中护军,让他调出一半的兵力,若遇其余孽,当尽数击杀。” 玉衡心下一惊,一面盘算着韦皇后在其中究竟又做了什么手脚,一面借着此刻的惊讶假作焦急地问道:“请中宫殿下恕廉贞愚钝,但如今宫城危在旦夕,宫中宿卫本就不敌叛军,加之楚王立场不定,殿下何故……” “廉贞,知道了太多可不是好事。”韦皇后居高临下地淡淡盯着玉衡的一举一动,良久,见她殊无异样之色,才缓缓勾起唇角,“汝南王这边,让中护军依照本宫所言行事便是。至于那位楚王……他才是你该担心的。” “楚王?”玉衡顿觉不妙,但言语应对之间仍旧保持着冷静与谦恭,“不知廉贞应当如何应对?还望殿下指点一番。” “你可曾听说过白虎与驺虞?” “廉贞略有耳闻。”玉衡一时猜不透韦皇后的用意,略做斟酌后索性保守答道,“此二者均为古之神兽,白虎好战,而驺虞仁慈,故白虎主战而驺虞主和。当朝亦将二兽绣于战旗之上用以传令。” 她自是隐去了自己对于白虎、驺虞两符的了解, “不错,”韦皇后似是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楚王若是得胜,其势必是难撄。本宫欲借授白虎旗壮军心之名,行驺虞解兵之实——此事,便是交由你去设法。” 玉衡暗骂着她的这般老奸巨猾,且不说她能用什么去解兵、楚王部下能否听从“皇命”,就这个计划本身而言,玉衡也绝不相信韦皇后会将宫城与帝座的安危系于她一人之身。 不论韦皇后的真正计划到底如何,这俨然已又是一个足以令她九死一生的试探。 …… “哐”! 一声碎裂的巨响之中,木屑扬起呛人的粉尘,混杂着冬雨的湿冷在书房之中弥散开来,隐隐地带着血与死亡的气息冲入人的鼻尖。 “阁下寻找的可是应少卿的遗物?” 在破门声响起的一瞬间,苏敬则一面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刚刚排列好的书册打乱,一面扬声开口说道,分明便是一副打算与那人正面交涉的模样。 果然,那凛冽的杀气在尚未抵至他的咽喉之时,便已先减弱了几分,化作了犹疑不定的反问:“那又如何?” 苏敬则衣袖之下的手暗暗攥紧,“我已知道该如何找到它。当然,阁下可以选择不相信。” 冰冷的锋刃在下一刻抵上了他的咽喉:“说来听听。” “方法就在这些话本之中,阁下不妨静观。”苏敬则取过一册话本,尽力地稳住气息后方才开口,而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看向行凶之人。 那人轻哼一声,手上的力道并未减弱,却也不曾加重,算是默认了这个提议。他冷眼看着苏敬则将散落的话本一一取过端详,而后又仔细地比对着侧面书页上的陈旧血迹,而后将它们大致地排列起来。 起先他并不相信眼前尚且不及弱冠的少年人当真会发现什么,只待苏敬则拖延不下去时便要下杀手。然而不多时,他便惊讶地发现那些被有序排列起来的话本自侧面观之,书页上陈旧的血迹似乎恰可连成一行字迹,只是此时尚有许多话本未曾归位,能看出的也只有零星几字。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冷冷地审视着犹自在摆弄着书册的苏敬则:“为什么告诉我?” 苏敬则略微顿了顿手上的动作,却仍旧不曾回头去看那人,若非声线之中难掩的几分无力与衣上的血迹,便几乎不似生死一线之人:“因为你需要他的卷宗,而我……需要你放一条生路……” 那人见他如此,忽而冷笑一声,勉强算是同意了这个交易:“苏少卿倒是很有诚意。” “自然。”苏敬则似乎也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徒然耗费精力,重又沉默着摆弄起了那些书册。 随着这些话本被一一地排列得当,它们侧面书页上的血迹也连成了一行完整的语句:西北角书柜底层灯台左转。而在这行字之下,亦有一个血色的“岚”字落款。 “西北角……”那人看着血书喃喃地念了半句,旋即起身向着西北角的书柜疾步而去。 苏敬则这才略微抬起眼帘,迅速地瞥了一眼那人的背影:一身浅绿银带的主簿官服被雨淋得颜色深了一些,背上有零星晕开的血迹,但以他的动作看来,并不像是受了伤。 看来他果然将那具尸体移了过来,想要将杀人的罪名推给自己。 苏敬则没有再去看门外的情形,他心知那人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破绽,只是重又低下头看着书页侧面连成的那一行字,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而那主簿打扮之人在打开了西北角放置的书柜后,果然在书柜最下层的杂物中看见了一只陈旧的灯台。他抬手握住那灯台的颈部,发现那灯台被固定在了书柜底板之上,似乎也确实可以转动。 主簿又瞥了一眼倚靠着案桌的苏敬则,见他似乎仍旧是无力起身,这才放心地将那灯台依照应岚所写向左旋转灯台的底座。 渐转细微的雨声之中,屋内“咔嚓”的一声轻响显得格外地清晰。主簿四顾一番,一时却也并未能发现,这究竟是触动了何处的机关。 “在你发现这些话本的原处。” 听得苏敬则的话语,主簿蓦地转头看向了他。只见苏敬则仍是一手捂住伤口半倚着案桌,然而他的目光却是落在了不远处那被掀开的地砖上。 主簿也不多言,警惕着快步走上前去,果然看见那地砖下原本的隔层底板已然被方才触动的机关移开,露出了更深的又一处隔层。 第九十二章 剑器近第七折下 这一处隔层十分狭小,里面也只是孤零零地躺着一册有些破损的陈旧卷宗,但却让主簿瞬间提起了精神。若无意外,这正是他受命所要寻找的、沉寂了近十年的那本卷宗。 然而他没有立刻取过这陈旧的书册,反倒是站起身来看向了苏敬则:“倒是我小看了苏少卿。” “那么阁下也当依约,放我一条生路。”苏敬则倚靠着案桌,并不看他,只是低低地开口。 “苏少卿既对我的模样避而不见,又助我寻得这卷宗,自然是诚意满满。不过……”主簿冷冷地笑了起来,“廷尉寺藏了这么些年的秘密,苏少卿当真甘愿在此刻将它拱手让人?这恐怕是陆寺卿这些年来留在此处苦寻不得的东西呢。” 苏敬则再次定了定自己因伤势而有几分紊乱的气息,简短地低声应了一句:“与我无关,阁下自便。” “原来也不过是个有几分小聪明的贪生怕死之辈……”这一次反倒是主簿怔了怔,片刻后忽而带着几分嘲讽地恶笑了起来。他受命于廷尉寺潜伏数年,自然也将这大半年来苏敬则的行事看在眼中,几乎便要以为这是一个多么棘手之人,却不曾想今晚也正是此人为他奉上了应岚的卷宗。 “这卷宗我收下了,你的性命,我自然是——”主簿在冷笑之中,主簿猛地身形一动迫近过来,手中沾着血迹的短刀在凛冽的寒光之中再次向着苏敬则刺来,“——一并要取。这遗物若是当真被毁,你以为陆秋庭会放过你?” 一点寒光卷动铺陈着的卷宗书页哗啦啦地翻卷,直逼向不谙武艺的少年的面门。未曾装订的纸张在旧书房内漫天地散开,与它们一般雪白的是苏敬则病态的脸色。 眼前年轻的廷尉寺少卿似是被主簿陡然间的变卦震住,他竟是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倚在案桌边看向主簿,全然没有躲闪的意向,任由主簿将短刀抵上了他的眉间。 主簿的短刀并未有停止之势,他的面容之上闪过狂喜的神色。这一切还真是比他自己所想象的要顺利的多,早知道此人如此不堪一击,就该…… 他的思绪在这一刻倏忽间停滞,面目在剧痛之下猛地扭曲起来,一双眼球目眦欲裂地向外凸起,涨满了猩红的血丝。 一把似曾相识的匕首瞬间已刺穿了主簿的心脏,飞溅的血迹将苏敬则的双手染得殷红,而他紧接着便毫不犹豫地又将匕首用力地一绞,而后握紧刀柄狠狠地向一旁切过去,刺开了他的肺部。 这一击似是耗尽了苏敬则全部的力气,他松开双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墙角的书架边。他抿着唇微微垂眸,冷眼看着因心肺的致命伤而扭曲抽搐的主簿,神色中是少见的清冷凛冽。 “你会……用剑……这……不可能……”主簿衰弱而嘶哑的声音中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四肢的抽搐渐渐地也停了下来。 “一剑而已……”苏敬则勉力牵起唇角,神情凛冽,“虽然没有任何天赋……当年总归还是……求着慕容先生……教了许久……” 眼见那人逐渐断了气息,他再次挣扎着站起身来。 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 身后的重重宫阙默然伫立在猩红色的天幕之下,沉沉如亘古的寒铁,而身前空旷交错的御道尽头,是隔绝了杀伐与死寂的阊阖门。 玉衡紧抿着唇神色冷峻,双手捧着一方绣着白虎图样的锦盒走在御道之上,身后是数十名待命的绣衣使。她的十指指甲紧紧地扣入锦盒之中,隐隐地渗出血来。 方才的一番恶战过后,汝南王自东阳门败退出城,而损失并不算惨重的楚王则拥兵立于阊阖门下,殊无追击之意。此刻中护军已然领兵出了东阳门追杀汝南王余孽,而韦皇后又将此锦盒交与玉衡,命她将盒中用以传令进军的白虎幡示之于楚王,以求振奋军心。 但玉衡很清楚地看见,韦皇后当着她的面放入盒中的绝不是什么白虎幡,而是一方白玉符。那玉符由两半拼合而成质地温润形态古朴,两半玉符上的纹饰拼合而成的赫然是一只虎躯猊首、白毛黑纹的异兽。 那是……驺虞…… 玉衡当时几乎是竭尽了全力才不曾表现出半分内心极端的震撼。 她知道秦氏手中的半块驺虞符确是在更始末年便被其家主以德薄之名返还于皇室,但另一半……江南的慕容氏究竟为何向洛都妥协? 玉衡已不及去深究江南的变故,阊阖门就在眼前,她必须得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为韦皇后处理楚王。否则天亮后会被“处理”的,恐怕就会是她自己了。 她微微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连夜的倾盆大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却仍未将夜空之上的猩红色冲刷殆尽。 “殿下,阊阖门有长秋宫的使者到了。” “知道了,随本王去见她。”楚王听罢亲信的汇报,微微一笑走下了轼车。 “是。”亲信低着头跟上了楚王的脚步,“长秋宫倒是守信。” “尚不可断定。”楚王轻嗤一声,道,“还需听一听那使者究竟带来了什么命令再做定论。” “是,殿下远虑。” 说话之间,楚王已沿着两侧列着整肃兵阵的街道一步步地向着阊阖门下的一行人走去。兵阵之中刀剑林立,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反射着寒霜白练般的冷芒。 楚王并未走出兵阵的护卫范围,他在兵阵的前列便驻了足,与不远处阊阖门下的那一行人遥遥地相对着。这数十人均是作绣衣使打扮,为首捧着白虎纹锦盒的使者却是一名年轻的女子。 楚王见对方并无上前之意,一时便也未有更多的动作,只是眯着眼打量着使者。那使者身姿颀长,面容亦是宜男宜女的舒朗俊秀,若非身着的是女式的绣衣使官服,远远看来一时竟有些难以辨认。 楚王自是认出了这便是如今十三使中那唯一的女子。 正思索之间,却听得玉衡已然不紧不慢地开口:“楚王殿下何故踟躇不前?” “不知长秋宫有何谕令?还望廉贞大人明示。”楚王索性向着玉衡抱拳行了一个军中之礼,朗声反问道。 玉衡轻轻地笑了一声,示意其余人在原地等候,而后手捧锦盒从容地迎着兵阵走来:“长秋宫念及殿下平乱有功,眼下汝南叛逆尚有余孽,特赐予殿下白虎纹之幡,以振军心。还望殿下不要推却。” “谨遵中宫殿下之命。”楚王象征性地对着长秋宫的方向微微行礼,面上终于流露出了几分笃定的笑意。他不再顾虑什么,大步向前走出兵阵,迎着玉衡而来。 玉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往日华光潋滟的眸子里沉着晦暗不明的光,而原本紧紧扣着锦盒的十指却是渐渐地开始松开。她每走出一步,便可见兵阵中的刀剑寒芒随着她步子的变化悄然飞转,凛冽得直要刺入人眼。 “楚王殿下。”玉衡的脚步与楚王几乎是同时停下,她微微仰首看着眼前的青年藩王,将锦盒平举着递出。 此刻两人均已离开了各自下属的护卫,周身一片空旷。在他们各自的身后,绣衣使与楚兵相对着整肃而立。 楚王也不多做谦辞,抬手便接过了锦盒,笑道:“有劳廉贞大人了。” 两人的话语声回荡在一片寂静的阊阖门下,楚王的尾音落下之后,又似仍有一线微末声响在夜色之中越颤越细,越颤越高,直至最后消弭不见。 玉衡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了楚王腰间的佩剑之上。感觉到对方平稳地接过了锦盒,她缓缓地撤回了托举着锦盒的力道,语调仍旧是波澜不惊:“长秋宫有言,楚王可取白虎幡亲自示下,以振军心——” “锃”! 在锦盒离手的一瞬,玉衡猛地一抬头,右手闪电般地向前一抄拔出了对方腰间的佩剑,而后借势将剑刃向着斜上方凌厉地一削。 一线寒芒转瞬即逝,却是亮如霹雳。下一刻的脆响之中,便是头颅迸射出一天血雨滚落在地,蔓延千万朵诡异的鲜红花朵,而那方锦盒也被这一剑高高地挑入空中, 犹自温热的鲜血浇在玉衡的脸上与官服上,殷红的血森然地划过她的脸颊滴落下来,黏腻腥甜的气息在夜色之中如吐着信子的毒蛇肆意游走。 一时间三军皆惊,便是在后方待命的绣衣使们也全然不曾料到有如此变故,愕然地望着玉衡的背影。 玉衡却是不敢大意,她又一剑挑开了锦盒的盒盖,而后抬起左手接住了掉落而出的白玉兵符。保持着这高举着兵符的动作,玉衡又是向前走了一步,扬声质问道:“皇城禁军见驺虞符当如见先祖元帝,何故在此仍不解甲?” 楚王手中的兵力有相当一部分皆来源于中领军所辖禁军,几名禁军副将见如今楚王瞬息殒命,玉衡手中的兵符纹饰与形制也的确与国史所载驺虞符无二,一时间纷纷收剑顿首,口称“死罪”。而副将既已如此发话,其下的禁军士兵自然也是效仿着收剑请罪,无意再战。 但此处同样势众的,还有楚王豢养的亲信死士。 “长秋宫牝鸡司晨,岂可当真?”为首的亲信在他人尚且震惊之时暴喝一声拔剑而起,顷刻间已掠至兵阵之外。 玉衡的目光毫无惧意地与他相交一瞬,身形紧绷,却是在下一刻垂眸阖眼,神色冷峻。 亲信的剑光划开前方的沉沉夜幕,直取玉衡的要害,凛冽的剑风已簌簌地将她的鬓发吹得轻轻飘飞。 玉衡猛地一睁眼,旋身闪避之间长剑一抬,铮然抵住了对方的攻势。 “嚓”! 玉衡的剑锋擦着对方的剑身一路向上探去,末了剑尖相触时力道却是蓦然一收。下一瞬,玉衡的身形向后一扯,一道剑光流转如秋水般瞬息斩下,而亲信手中的长剑已在剑刃相击之时应声断裂。 “叮”。 断裂的剑尖落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之上,发出一声悦耳的轻响,溅起几点玉珠般的水滴四散跳起,又被落下的血滴击落。 玉衡的剑已然没入那人的心口。 她施施然抬眼,越过这名亲信震惊的目光看向他身后仍未卸甲的士卒,厉声道:“楚王怀不臣之心矫诏袭击赵王,如今又拥兵阊阖门下欲行废立,按律——当斩。” 楚王名下的禁军自是心下明了,此刻只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身后待命的绣衣使们立即明白了此刻的状况,齐齐拔剑上前护卫着玉衡。那群死士正欲上前将这数十人围歼,后方却在一瞬间骚乱迭起,而后他们竟调转了方向,纷纷地拔剑向着后方而去。 “那是什么?”便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绣衣使们也不禁翘首而望,惊疑不定地交头接耳了一番。 “定北军……”玉衡维持至今的冷静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极大的裂缝,她略微定了定神,低声吩咐,“你们在此协助定北军破敌,我这就去禀告中宫殿下。” “是。” 就在玉衡的身影消失在阊阖门后之时,楚王死士们的后方已然战成了一片血海。 “谢徵,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战局之中,青年在身旁同袍再三的提示之下,目光终于从阊阖门的方向移开,“想必是我看错了。” 夜幕之上的猩红黯淡了几分,在东方的天际,一线晨曦破土而出。 第九十三章 剑器近终上 风茗的目光越过雕花的窗棂,远远地触到了那一线晨曦。片刻后她复又低下头来,将铺陈着的药草与处理伤口的工具一一收拾得当,看向榻上沉沉昏迷着的沈砚卿,心绪一时更为芜杂不宁。 自秦风馆脱身后,沈砚卿很快便带着风茗回到了枕山楼中庭,自临湖的轩窗进入了小楼的厢房之中。那时商会上下均在一片对敌的紧张忙碌之中,一时竟也无人发现他二人有何异常之处。 在双脚触到坚实地面的下一刻,风茗立即便挣开了沈砚卿的双手,后退了几步。沈砚卿似乎也并未有介意之心,只是倚着一旁的墙壁垂眸看着风茗低声开口:“回房包扎好伤口便早些休息吧。” “等等……”风茗咬了咬下唇,终究是叫住了正欲转身上楼的沈砚卿,“你那时说你没有骗过我,我……有几个问题。”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补充道:“事到如今,你也应当……不会骗我吧?” 沈砚卿驻足,重又看向风茗:“自然。” “三年前留我在枕山楼,确实是和你与南城的合作有关?” “算是。” “人质的计划……是在何时?” “四月末。” “你……”风茗想起祁臻一案发生时沈砚卿确实不曾出现,声音不觉颤了颤,又很快地稳住,“你究竟是哪一边的人?看起来你和南城的合作也并不愉快。” “严格来说,不是风城的任何一方。”沈砚卿说罢,似是又想到了什么,“北城并不打算放我去调查我想知道的事,所以才会求诸南城。除此之外,无意冒犯。” “那么如今呢?” “与南城的合作已经结束了,自当归于本职。” “到头来你倒是没有半点损失。”风茗咬牙,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到底是谁?” “……”这一次沈砚卿却并未立即回答,他端详着风茗的神色,许久,有几分惨淡地牵了牵嘴角笑了起来,“沈砚卿。” “你……”风茗不料他仍旧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一时更有几分怨怼,却终是无力发作,转身拉开了房门,“罢了,我回屋了。” “南城与雪岭的关系不简单,今日之后,他们更不会善罢甘休。你若担心被我连累……不妨早些回城……”走出了数步之后,她忽而听得身后的沈砚卿再次开口,声线之中是再也掩饰不住的虚弱无力,“善始善终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风茗狠下心来,终究是没有回过头去看他:“那便多谢了。” 这一次沈砚卿没有再说什么,风茗正待离开之时,忽而又想到了他方才的话语,问道:“你说南城和雪岭关系不简单,这是为何?” 然而身后之人仍旧是不言不语。 风茗心下有几分惘然,不觉轻轻握住了拳,然而掌心黏腻的触感瞬间让她想起了什么。此前沈砚卿以轻功带领她返回之时,风茗因为素来的几分害怕习惯性地环住了他的腰身。 这是……他后心伤口的血迹? 风茗的动作不觉一僵:倘若真如风萦所言,她刺中的是多年前留下的旧伤,那么这等经年未曾痊愈的伤口若是再次裂开,只怕仍旧足以致命。 无论如何,沈砚卿今晚也算是救了她一命,何况身为多年习医之人,风茗也绝不会放任一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眼前。 她猛地回过身来,却发现沈砚卿不知何时已颓然地倚靠着墙壁跌坐下去,陷入了昏迷之中,而墙壁上留下的是一道刺目的殷红色血迹。 大惊之下,风茗立即举步跑了过去,蹲下身来探过鼻息,又仔细地察看着他的面色:“醒醒……” 沈砚卿仍旧阖着眼微微锁着眉头,似乎并不能听见她的话语。风茗无奈,只得再次抬手探了探他的脉象,发现确实已是颇为虚弱。 “不好……”风茗心道不妙,一时也顾不得其他,立即动手勉强地将他扶起身来,缓慢而小心地将人移到了屋中的床榻之上俯卧着。 而后,风茗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屋中取来了些常用的止血化瘀药物及纱布等物,又回到了小楼之中开始着手为沈砚卿处理伤口。 她小心地将沈砚卿浸染了污血的衣袍解开褪至伤口之下,尽管心中早已有了些准备,风茗在看到那处剑伤之时仍旧是有几分心惊。 风萦的那一剑几乎是完全与旧伤重合,若是再向左偏上几分,只怕沈砚卿也绝无生还的可能。而奇怪的是除却今晚几处深深浅浅的伤口,他的皮肤上还有几处不甚明显的痕迹,粗略看来应是烧伤所致。 但今晚连夜下着大雨,又何来的火呢? 风茗轻轻地摇了摇头,重又仔细地处理起了后心处的剑伤。这里的旧伤粗略看来曾经几乎是贯穿了他的身体,事后不知为何似也疏于调理,这亦是让风茗觉得十分棘手。 故而待她终于将那处剑伤止血包扎完毕之时,天边已隐隐涌动起了晨曦。 风茗回过神来,见此时沈砚卿的神色似乎已不复之前的苍白与痛苦,安详得仿佛只是暂且睡去一般。她这才略微舒了一口气,小心地为沈砚卿换上干净的衣物又整理好被褥,而后径自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为自己的伤口和几处淤青上起了药。 迎着洒入轩窗的第一缕微光,床榻之上的青年挣扎着动了动身子,似有渐渐醒转之象。风茗上完药后便一直垂眸看着他依旧苍白的面容,思绪,此刻一时竟也不知自己是当走还是当留。 沈砚卿终究是挣扎着微微抬起眼帘醒转过来,他尝试着动了动身子,琥珀色的瞳孔是黯淡而透露着茫然的色泽:“风茗?你……” “我……总不能看着你命丧于此,毕竟你还是救了我。”风茗有几分局促地移开了目光,低声应了一句,“旧伤完全裂开了,你……你不必如此勉强。” 沈砚卿轻笑一声,径自闭上了眼免去了此时的尴尬:“我那时说……即便想杀了我……也该先行回到楼中……”轻轻地喘息了片刻,他复又似笑非笑地问道,语气难测,“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 “我不曾有过杀意。”风茗苦笑着摇了摇头,重新转过头来看向了他,声线迷茫而低落,“我只是不明白……三年来你分明是在将我作为总管的继承之人教导,在怀秀园时也分明是你劝我担起对风城的那份责任,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竟是你与南城暗通款曲?” 风茗说着,却见沈砚卿转过头来也看向了她,神色之中却更多的是讶然。 “或许……我从未将自己……视作风城之人,但你……却不曾看透……”说罢,沈砚卿自嘲般地轻嗤一声,良久再次低声喃喃着开口,“这话如今听来,当真是报应不爽啊……” “什么?”风茗一时不解,见他正试图支起身来,赶忙又道,“别乱动,再牵动这旧伤裂开,我只怕是救不了你了——你当年究竟是遇上了什么?” “那事于你有害无益罢了。”沈砚卿摇了摇头,没有再挣扎什么,却也没有继续她的任何一个话题,“你打算……回去么……” “我不知道。”风茗抿了抿唇,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站起身来,“今晚的事情……我或许还需要一个人冷静地想想。” “也好,只是别太久……南城的动作向来很快……”沈砚卿自是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也只是笑了笑并不点破。他的声线有几分干哑,话语亦是有些断断续续,而末了又控制不住地轻咳了几声。 风茗点了点头,微微阖眼摈去了心下的不舍,转过身低声道别:“药方子我会交给宁叔他们,既然你暂且无碍,我……便先走了。” 第九十四章 剑器近终下 光怪陆离的幻象如潮汐一般渐渐退去,熟悉的木质天花板映入眼中,而腹部依旧有着隐隐的钝痛。苏敬则凝视了片刻,略微眨了眨眼,勉强缓过了几分神。 “苏少卿醒了,快去告诉陆寺卿。” 听得身侧似有人声,苏敬则循声侧过脸看去,只见得一个身着廷尉寺官服的人快步地跑出了门。他立即明白过来此刻的情况,微微垂下眼看着地面上青砖的纹路,一面思索起了应对之语。 不多时,他便听见有脚步声远远地自屋外而来,紧随而至的便是陆秋庭的话语声:“苏少卿,你醒了?” “陆寺卿。”苏敬则低声应了一句,便一面挣扎着似是打算起身,一面又勉力道,“下官失职,致使贼人乘虚而入,还请陆寺卿依律责罚。” “先不必说什么责罚,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陆秋庭见他仍旧是眉头紧锁脸色苍白,一时也不便提及失职之事,就近坐在不远处,转而问道。 苏敬则蹙着眉似是回忆了一番,这才再次开口叙述昨晚之事,却也只说是检查完廷尉寺各处的安全后发现了旧书房的异动,循声而去却遭人袭击刺伤,并不提那厢房之中的死尸与自己在旧书房中醒来后的事情。 陆秋庭听着苏敬则的话语,神色渐渐凝重:“这么说来,你不知究竟是何人袭击了你?” “确实……记不起了。”为免露出什么破绽,苏敬则索性轻轻阖眼摇了摇头,又问道,“下官是为何……会在此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点卯的时辰了,早晨来到官署的人发现旧书房里里外外躺了三个血淋淋的人,只有你还有几分气息。” “……三个?”苏敬则有意无意地透出了些许惊讶的语调,仍旧是并不多言。 “都是廷尉寺的人——你,昨晚值夜的主簿,还有死亡时间似乎稍早一些的管理官署各处钥匙的主簿。”陆秋庭略微思索了一番,道,“那两人只怕都不简单。” “不简单?为何?” “我调查过现场,门锁是用钥匙打开的,没有暴力破坏的痕迹。而先前孟少卿之位空缺之时,他手中的旧书房钥匙曾短暂地交给专司此事的主簿,也就是稍早一些死去的那人。” “陆寺卿的意思是……他仿制了这把钥匙?但另一人又是为何?”苏敬则心下一惊,看来自己到底小看了昨晚的凶险局面。 陆秋庭道:“此人身上致命刀伤的形状正与值夜主簿手中的利器相合,不过奇怪的是,他手中的利器也与另一人的致命伤相合。” “陆寺卿怀疑是他们自相残杀?”苏敬则思索了片刻,轻叹一声,又道,“其实依照常理看来,下官的证词并不能自证清白。” “他们的伤口皆是干脆利落一击足以致命,不谙拳脚之人是做不到的。” “是么……”苏敬则微微垂眸,掩去了神色之中的细微变幻,“廷尉寺……可曾有何损失?” “旧书房里的东西只怕没有人能说清楚,不过尸体被发现时,只有被血迹完全污住的一些话本,想来只是……”陆秋庭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话语突兀地顿了顿,“只是旧日之人的一些私人之物。” “如此……”苏敬则听罢,径自笑了笑,这笑容令他此刻苍白的脸更显出了孱弱与无害,“此事到底还是因下官失职而起……” 而陆秋庭果然也打断了他的话语,尽管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昨夜不同寻常,你也并非是有力对抗之人。此事,我会请示于上的。” “说起昨夜,铜雀街上那是……”苏敬则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询地抬眼看向陆秋庭。 “汝南王作乱,起因是楚王矫诏袭击汝南王营。”陆秋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简短地解释了几句,“此中详情只怕无人清楚,我只知今日一早,绣衣使定北军那支入京朝觐的队伍便业已将乱象平定。” “昨夜竟有如此变乱?”思及先前玉衡临时被派入宫中之事,苏敬则心中已然有了初步的答案,“洛都之中现下如何了?” “不少平民商铺受了无妄之灾,以秦风馆为首的一些地方甚至是无人生还。”陆秋庭说着轻叹了一声,“故而此事可算作事发非常,至于你的处置……我便尽力争取一番。” 苏敬则不由得心中讶异,于情于理,陆秋庭其实并无这么自寻麻烦的必要:“陆寺卿……何必费心?” “昔年廷尉寺因这旧书房便险些付之一炬,更是殃及于人。”陆秋庭站起身来,不知是在回忆着什么,难测的神色之中似有一闪而过的痛苦与犹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那时不曾救下……如今这般情形,却还是能做些什么的。” 苏敬则暗自揣摩着他的言下之意,不及回答什么,便听得陆秋庭在离开前又道:“廷尉寺已着人前往你宅中通报,上面给出答复前除却配合调查,你便只需在家中静养。廷尉寺的公务,我自会安排他人代理。” 这其实已大致等同于暂且撤去廷尉寺少卿之实了,但保留下一个名号,总好过无法翻案的撤职返乡。 苏敬则听罢,仍是勉力笑了笑,墨色的眸中没有半点情绪:“多谢陆寺卿。” …… 玉衡走出长秋宫之时,正见得东方的天际有万丈明光穿透翻卷的薄云喷涌而出,几只飞鸟点缀其间上下翩飞,艳丽得犹如浓墨重彩的画卷。 她驻足看了片刻,再回过神来已看见裴绍正不紧不慢地向着自己所在之处走过来。玉衡并未感到多么惊讶,只是勉强地打起精神来,转身向他恭敬地行礼:“见过裴统领。” “听闻是你斩下了楚王的头颅?”裴绍便也驻足打量了一番风尘仆仆的玉衡,语调之中听不出多少情感,“如此胆大……倒也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玉衡仍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微微低着头:“廉贞鲁莽,幸得定北军之人及时赶到。” 只是定北军的这一支队伍本是为代全军入京接受封赏,到达的时间如此巧合,其中也难说没有长秋宫的手笔。 裴绍似是随意地说着:“经此一事,长秋宫想必也对你放心了些。” 玉衡捉摸不透他的用意,一时不答。 “随你怎么猜测。”对方忽而轻笑了一声,“虽说胆大,你到底还是有些分寸不至妄为,我自然也不会计较什么。” “廉贞不敢。” “长秋宫可是又命你去做些什么?” “说来也不算稀奇,一些宫闱中的怪事罢了。”玉衡犹疑了片刻,见他确实无意追究什么,这才说道,“只是更多的,廉贞却不敢多言。” “于你而言不算坏事,却也不尽然是……”裴绍仍是不追问什么,将最后两字隐去,转而举步离开,“你且去吧,长秋宫有宣诏,我亦不好在此滞留。” 不尽然是好事?玉衡心下略微警觉了些,看来裴绍确实有了脱离长秋宫之意,却不知长秋宫究竟是做了什么,令他这个昔日心腹也生出了疑虑。 裴绍离开后,玉衡复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去胡乱揣测什么,向着宫门方向走去。既然长秋宫指令她调查宫闱中的疑云,自己只怕少不得要在宫中小住调查,如此一来,还是回去收拾些行装早日在宫城安顿下来才是。 玉衡这样想着,疲惫地按了按额角,也无力去维系平日那般漫不经心的笑颜,匆匆向着宫外而去。只是她还不及走到宫门之下,便远远地看见一名绣衣使匆忙地跑过来:“廉贞大人!” “何事?”玉衡驻足,微微蹙眉,“官署中应当有其他大人在值,无论何事也不必如此绕来宫禁之中吧?” 绣衣使上前一步,略微压低了声音:“是您吩咐我去探查的事情,这终归不能随意交由他人转告。” “说吧。”玉衡不由得微微打起精神,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昨晚廷尉寺果真不太平,看起来是遭到了袭击。”绣衣使道,“今晨当值的人在那处旧书房内外发现了两死一伤。如今……他们还在调查之中。” “两死一伤……”玉衡神色肃然地听罢,声线微沉地反问道,“都是什么人?” “那边封锁得很死,若不潜入其中,只怕需得等到他们上奏了。” “……”玉衡微微阖眼,抿唇沉吟了片刻,霍然道,“罢了,我亲自去看看。” “廉贞大人!”那名绣衣使立即便抬手一拦,“若非宫中有吩咐,此事恐怕不宜贸然插手。” “与你无关,我也不会愚蠢到打草惊蛇。”玉衡不带任何情感地瞥了他一眼,捕捉到了对方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什么事?” “除此以外确实另有一事——有人来到官署点名寻您。”那名绣衣使虽是怯了怯,也还是赶忙再次开口道,“若是寻常的事情,属下也不会拦着您了。” “看来来者不同寻常……是谁?” “说来也奇怪,是……枕山楼的那位风家小姐。”绣衣使露出了几分犹豫的神色,“她好像伤得不轻,我们再问什么她也是一句话不说,只说是想找您。” “风茗……”玉衡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叹了一口气,目光渺远地眺望了一眼宫城之外的铜雀街,道,“先带我去见见她吧。” “是。” 绣衣使官署距离宫城并不算远,玉衡在那名绣衣使的带领之下刚刚踏入院落之中,便看见了等候在此的风茗。她似是匆匆来此,神色疲倦,左侧肩胛骨的四周隐隐地渗出了几分血迹,脸上也有一些奇怪的血痕。见到玉衡,她愣了愣,这才犹豫着迈出了步子,衣袖摆动之间隐隐可见手腕处的乌青。 玉衡见了她这般狼狈的模样,惊讶之下也不及疑惑什么,立即举步上前抬手扶住了风茗,急切地低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沈砚卿呢?” “玉衡……”风茗翕动着薄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一般,眼帘一阖,迅速地委顿着倒了下来。 ——剑器近·完—— 第九十五章 一斛珠引 脸。 一张小女孩的脸,映入镜中。 衣着脏而破烂,脸上沾染着尘土与泥灰,一双眸子却是清亮得潋滟,有几分愣怔地看着铺子上的这一方菱花镜。 这是一面八角菱花镜,以四朵牡丹簇拥为钮座,四周阳刻麒麟、天马、凤凰、鸾鸟,其间又饰以折枝花,一看便知绝非寻常人家可有之物。 在下雪天阴霾的沉沉天光里,镜面依旧隐隐摇曳着如菱花般的幻光,倒映出女孩身后东市口熙攘喧闹的人群。 她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微微蹙着眉抬起手来,似乎是想要抚摸那镜面上光怪陆离的幻象。 “哪来的小花子想偷东西!” 就在她轻颤的手指即将触到镜面之时,铺子里的一声暴喝伴随着脚步声急促而来。女孩似是一瞬间自梦中醒来一般,身形灵动地一转身,便消失在了东市口的人群里。 “啧,跑得还挺快。”铺子的老板十分嫌恶地瞥了一眼她消失的方向,而后一面不明所以地眺望着东市口临时搭起的高台,一面取过那面菱花镜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 虽正值严冬,大片的雪花却还不及落在地上,便已融化在了鼎沸的人群之中,地上隔夜的积雪亦是早被纷乱的脚步踏作了乌黑的泥水。而随着不知是谁的一声高呼,人们便也顾不得各自的闲谈议论,齐齐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一辆辆囚车在监斩官员的引领下次第向此处驶来。 老板这才想了起来,今日正是处斩那通敌叛国贼人的日子。他自是也同那看热闹的百姓一般在心中咒骂了几句,复又感慨着这一家到底是世家大族,连他手中这面抄家前被短工偷出转卖的菱花镜也是如此精美。 胡思乱想之间,那些囚车已穿过了人们愤怒投掷的烂叶与石子,停在了高台之侧,囚车中的人被依次推着踉跄走上了高台。 隔着这般遥远的距离,他也看不清那些人脸上的神情,只是对着一个个形销骨立的身形暗自慨叹了一番诏狱的可怖。 人群忽而攒动着向前挤过去,踮起脚向着高台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混乱之中老板隐约地看见了刽子手将那些人按着跪倒在刑台之上,这之后便只能见得一道道冷芒短促地落下,又似乎有殷红的液体高高飞溅起来。 他看不见的是一具具无头的尸体瘫软着喷出血箭倒在高台之上,而凝着或是恐惧、或是绝望、亦有从容冷静的头颅骨碌碌地在台上滚动着。更有一些已落入了人群之中,引发了一些人避之不及的转身闪躲和另一些人的疯狂争抢。 权倾朝野又如何?到头来也不过如此。没有临危赦免的诏书,更没有什么劫法场的戏码,当真无趣得紧。 他这样想着,将反复擦拭过多遍的菱花镜重又放回了原处,转身回到了店里百无聊赖地坐下。 他远远地看见东市口观刑的人群依旧骚动推搡着,过了许久才渐渐有了几分散去的迹象,人潮却是早已壅塞了各处的道路。官吏们驱赶着那些妄图上前割取尸体血肉以求辟邪祛病百姓,一时之间场面更为混乱。 老板似是想起了些什么,暗暗骂了一句晦气,别过头不再去看那里的乱象。 待得那些人终于散去后,东市口的地面上又多了些血肉模糊的人与肢体,血迹混杂着被踏成污水的积雪,刺目而又凄凉。 雪还在纷纷地落着,官吏们司空见惯地处理着这些尸体,而那些纵横的血迹,不久也将被这场雪彻底掩埋。 平康十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武帝斩谢景行、谢行止并两府男女子嗣于洛都东市口。余者悉没为奴,旋殁于苦役,至平康十八年秋,未有存者。 时昭阳宫有宠妃明仪夫人玉氏宛嵘,谢景行妻妹也。闻谢氏将斩,乃被发跣足跪于含章殿前,三日而得免景行女长缨之罪。然,明仪夫人姊是夜携女投井,俱殁。帝哀之,乃赦行止嫡子徵死罪,留于定北军,无诏不得返京。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九十六章 一斛珠第一折上 风茗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再次进入这洛阳宫之中,更不曾想到会是以这样的缘由。 那日她历经一夜波折不曾阖眼,情绪亦是几番起落,又加之有伤在身,故而在见到玉衡后便实在体力不支昏迷了过去。 她这一昏睡,便直至傍晚方才醒转过来,彼时一片寂静之中唯有窗外寒风弄竹的飒飒之声。 睁眼见得一片陌生的床榻与一旁倚坐着的玉衡时,风茗连忙挣扎着坐起身来,抬手抚到了早已包扎得当的伤口,一时不免懵然:“我……” 玉衡见她醒转,立即便探过身子来,以手覆上的她的额头,示意不必多礼:“你可算是醒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砚卿……他……南城……” 风茗本以为自己足够平静,然而在又一次触及到昨晚的惊心动魄后,仍旧是无法控制地捂住脸,哽咽着低声抽泣起来。 玉衡轻叹了一声,不知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也并不急于多问,只是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抱之中,轻轻地拍了拍她因抽泣而轻颤的后背,压低了声音开口:“你也真是胆大,枕山楼无论出了什么事,总不至于让你跑来绣衣使这里。” “但我想……你不会对我做出什么……”风茗埋在她的肩头压抑着抽泣之声,半晌才闷闷地开口,“否则金仙观一案你不会贸然联络商会,更不用说后来传递并州的消息。——而且,我也无处可去。若是没了枕山楼的名号,泛泛之交的洛都贵女又怎么会帮我?” “你啊……真不知道该说是聪明还是不聪明……”玉衡有些啼笑皆非,见风茗似乎渐渐缓过了些许,这才又一次柔声问道,“既然找到了我,那总该说说看,究竟怎么回事吧?” 风茗依旧靠在她的肩头,轻轻颔首后,断断续续地大致讲述了一番昨晚的事。 “所以,你不能接受这一切始于谎言和利用?”玉衡听罢,良久才开口反问,“甚至还曾有过杀意?” “是也不是……”风茗苦笑一声,“我更难以接受的是,三年来亦师亦友的人让我明白的人和事,其实他自己根本也从未做到过。” 她顿了顿,又问道:“玉衡姑娘觉得,我应当如何?” “你如今这样,倒也确实不宜留在枕山楼中。至于接下来的话——”玉衡顿了顿,“你想听安慰的话,还是实话?” “我岂会这么脆弱……”风茗失笑,“自然是实话。” “如秦风馆花魁所言,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么?你愿意知道么?”玉衡说到此处忽而轻声笑了起来,却不知意指何处,“若是脱离了一个人真实身份,只怕也谈不得他的什么立场。说不定你们……还有合作的余地也未可知。” 风茗微微蹙眉,察觉到了几分异常:“你对他的身份会是一无所知么?给不知底细的人传递消息,可不是你的作风。” “略知一二。”玉衡沉默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笑道,“不过未必会比那位花魁多——你且想一想,那时她都说了什么?” “风萦……”风茗有几分痛苦地回忆了许久,喃喃道,“在他拔剑之后似乎认出了剑法,说难怪会有后心的旧伤……” 言及此处,她的话语忽而顿了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关键之处:“似乎还指认了他就是当年以剔骨削肉的易容之法换得风城相救之人。” “这可不就是一个线索?”玉衡笑了笑,“何况他需要南城为他找的东西,与并州有关——这也是一条线索。” “等等……南城没有交给他的东西,就是你那时……” 风茗愕然地抬起头来,见玉衡微微低首凝视着她泪痕未干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便是与醉生散和平陵之变有关……平陵之变?”风茗忽而低声惊呼,联想起他们在怀秀园时的闲谈,心中一惊,“难不成他与意园……” 玉衡眼疾手快地轻轻掩住了她的嘴巴,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你的意思我明白。” “那他……” 玉衡微微垂眸笑着,将一方令牌放入风茗手中:“近几日我倒也不会回官署,你若有心,避开裴统领便可依靠此物查阅卷宗。问起来便说是我需要。” “玉衡……”风茗愣怔了片刻,似是难以置信,“多谢了,但你何必……” “绣衣使的卷宗库就在宫城西北角,如今在此也算是便于走动。至于理由……也许不必多久你就会明白了。”玉衡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何况洛都近来只怕难有宁日,总不能放任你出事。” “对了,这里……究竟是何处?” “昭阳宫。” “什么?”风茗惊得几乎便要跳起身来。 “近日长秋宫令我在宫中调查一些事情,若留你在宫外必然不便照应,索性向她求了这么个恩典,便说你是我的下属。”玉衡拦着她的手及时制止了起身的动作,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语气从容得仿佛在谈论天气,“而昭阳宫的明仪太妃这里前些日子有几名宫人年老出宫离去,正缺些人手。” 风茗略微松了一口气:“如此……那我倒也好帮衬一些。” “先好好养几日伤吧。”玉衡笑着摇了摇头,似是看穿了她隐隐的顾虑,“我且择日去枕山楼看一看,也好让你放心。” 这之后风茗又被玉衡安抚着重新躺下休息,也勉强算是安逸地休整了十余日。待得她肩上的伤恢复大半后,便也记着玉衡先前的话语,时常帮着昭阳宫年轻的掌事女官做些活计。 此时已近入夜,玉衡仍旧不知去往了何处,而风茗却是收到了她托昭阳宫女官送来的信件。 风茗接过后打开信封,却是立即认出了这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她拈着信纸的手不觉颤了颤,将那信中的话语一字一句地看过: “风茗亲启: “自前日别后,枕山楼诸事无异,南城未动,君可静养,不必悬心。玉衡素慧黠,若有不决,宜付之相论。而予知前日之事,难求宽宥,然踟躇数日,终有言相告,君虽仍存怨怼之心,亦宜姑妄听之。 “予忆十年今昔,观于前之故人而死生师友,思之于今之风城则深恩负尽,诸事未成而终负于君子之行。然,予尝绐君故事,实以之幽微凶险,非他人可妄为。君本安乐之命,岂可蹈此覆辙? “今雪岭纵横于中原、北疆,溯其根本,非一方之力。南城多有贰心,恐与之同气连枝。予既书之于三公子,亦非食言之辈,君若存归返之心,予必重然诺。 “震出万物,正月启蛰,洛都难安,惊蛰将动。 “砚卿顿首” 读罢信中之语,风茗一时亦是悲喜交加。喜于枕山楼毕竟不曾因他二人私事而耽误了正业,而沈砚卿的伤势应当也有所好转;悲的是她到底还未能解开心中芥蒂,而沈砚卿素来敏锐,由信中之言看来也早已洞察了她的心思,却又全然不做挽留,当真要就此将她推离么? 她又将这封信仔细地看过,只见那一贯挥洒飘逸的字迹行至末尾那十六字时,走笔却是陡然添了几分艰涩犹疑之意,而到了落款之处重又恢复如常。 风茗将信纸小心地叠好收入衣中,抬手轻轻按了按藏信之处,抿紧了双唇微微阖眼,似又能见到那人独特的神采风华来。 她的思绪一时有些纷乱:信中的最后一段如此突兀,究竟有何深意呢? 惊蛰将动? 玉衡这时候又跑去了什么地方? 第九十七章 一斛珠第一折下 入夜的寒风拂过昭阳宫的帘栊,一路南行越过了宫墙,又在倏忽惊动了无数屋檐下的铜铃之后,吹入了枕山楼中庭的小楼之上。 柔软的毫毛在纸上腾挪着落下最后一划,沈砚卿大致扫视一番所写的内容,而后随意地将手中的笔搁在了书桌的笔架之上,站起了身来。 屋内火盆中的炭火闪着一点明灭的红色光芒,沈砚卿随意地披着一件冬衣外袍倚着窗棂。夜风吹动了襟袖间缀着的雪色长毛,仍旧衬得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却也不减他眉眼之间独特的气韵。 沈砚卿琥珀色的双眸依旧深而清远,却只是漫无目的地眺望着窗外因风过而微泛波澜的湖面,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身后的房门被人不紧不慢地敲响了几声,他微微偏过头循声看去,片刻方才开口道:“进来吧。” “沈先生,”宁叔推门而入,略微一行礼后低声道,“秦风馆的事情,洛阳宫并未生疑,廷尉寺自顾不暇,只是南城至今未有任何动向,不知是吉是凶。” “你这里也没有查到他们的动向……只怕南城已开始着手准备对付枕山楼了,不过风萦究竟奉命与哪一位藩王暗通款曲,怕是再难查出结果。”沈砚卿转身看向他,微微蹙眉,沉吟片刻,“廷尉寺那事仍旧没有下文?——我的意思是,他们仍旧没有查出死者是何人指派,又要夺取何物?” “看起来的确如此。”宁叔点了点头,却是有几分疑惑,“恕属下直言,此事可是也与秦风馆有关?” “只是猜测或许与秦风馆的那位同盟有关,只是如今看来也暂时无可查证了。” 宁叔默然半晌,似是意识到了眼下的暗流涌动:“沈先生不必忧心,属下这便再加派人手调查那几处便是。” 沈砚卿忽而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清逸飞扬的眉微微一挑:“时辰不早,宁叔也忙了一整日,不必急于一时。” “如此,属下便告退。”宁叔又一次向他一行礼,转身行至门边时却还是顿了顿,终究有几分担忧地开口道,“虽不知秦风馆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先生重伤至此,但这几日九小姐外出调查,沈先生还需依着她留下的方子好好调养才是。” “哦?她是这样与你们说的?”听得“外出调查”四字,沈砚卿忽而意蕴不明地笑了笑,“我自有分寸,不必担忧。” “属下告退。” 房门被轻轻地关上,沈砚卿亦是敛了笑意,带着几分疲倦不紧不慢地将书桌上晾干的信纸小心地盖上枕山楼的印章封好,而后便倚在榻上微微锁着眉头沉沉地闭目睡去。半梦半醒之间,他眼前似又浮现出了数个时辰前的情形。 那时他简短地说过兵变之夜秦风馆的变故,坐在对面的劲装少女却是有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看来我的‘好’师兄,这次也是马失前蹄了呢。” 沈砚卿微微挑眉:“你倒是还有闲心来调侃。怎么,是查清楚了秦风馆的盟友,还是应付过了长秋宫的指派呢?” 玉衡不答,转而问道:“那你可得说说看,当年究竟在廷尉寺藏了什么?” “当年费心思找出的杂乱证据罢了,证明不了什么,你们还真是高看我那时能调用的资源。”沈砚卿却是默然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回答。 “我可不信。你究竟查出了什么?” “平陵军不曾谋反的一些证据,还有……”他说到此处略微阖眼,“还有就是些杂乱的的事情了,你倒不妨自己用些手段去看。” “果然。”玉衡冷笑一声。 沈砚卿听得后蹙眉道:“此事你非做不可?” “这是代价。” “那么,其他的我也不多言,你随意。”沈砚卿笑了笑,复又取过一旁密封的信笺递给她,移开了话题,“替我转交给风茗吧,不过别透露我的事情。” “怎么?既不愿坦诚,何必还给她留一线希望呢?”玉衡原本有些冷肃的神情瞬间便换做了一副看热闹的八卦嘴脸,笑吟吟地调侃,“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我的意思是,不如让风茗自己查。关于我的事,别人的话如今于她而言只怕都不那么可信了。”沈砚卿很有些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挑眉,“当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如今变成了你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 “我可还没抱怨你这张脸和如今这脾气,怎么反而变得不如当年了呢。”玉衡扬了扬手中的信笺,跳上了窗棂,声线懒懒,“时候不早,告辞了。” …… 夜色浓稠如墨,而永宁里的街坊之中亦是灯火阑珊。 “我听流徽说,你那晚伤得不轻,今日又配合着廷尉寺调查了一整天——”玉衡在得了应允后推开了里屋的门,正见苏敬则倚坐在书桌旁,俯首以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调整着琴的定弦,不由得轻声一笑径自改口,“看来我的担忧有些多余了。” 不论心下究竟怀着怎样的思虑,苏敬则素来表现出的都是一副温文守礼的模样,如今他半披着墨发,颇为随心地倚坐抚琴,一缕垂落的散发将平素静如明渊的目光分割得迷离,倒是平添了几分风流恣肆的气韵。 “我听闻那晚是玉衡姑娘作为长秋宫的使者前去应对楚王,若非定北军的人赶到便是寡不敌众,”苏敬则仍是以一贯温和带笑的语调应答着,他微微抬起脸来看向玉衡,面色却是显而易见的病态,“看来还是我的担忧更多余些——玉衡姑娘请坐吧。” 玉衡径自取了圆凳在不近不远之处坐下,似乎全然不急于探讨正事一般,打趣道:“对于我此时的造访,苏公子似乎并不惊讶呢……我原以为会同那些儒生们一般,多少也该‘教导’一番男女分席之言。” 苏敬则便也有几分轻快地笑了一声:“玉衡姑娘行事向来自有一番缘由,我又何必以常理相度?何况,即便我的答语如玉衡姑娘所愿,你岂会甘愿搁置正事打道回府?” “被看穿了啊……”玉衡不无遗憾地应了一声,“看来苏公子早已猜到了我的来意。” “能令玉衡姑娘从洛阳宫中抽身的,自然也唯有此事。”苏敬则随意地拨弄着琴弦,虽是笑着,目光却沉沉不辨情绪,“无论玉衡姑娘相信与否,九月二十九夜廷尉寺的变故并非因我而起。” “这一次苏公子猜得不太对。”玉衡听罢,不由得戏谑着否定道,而后却又微微蹙眉,“我此次是为了提醒,兵变那日我恰巧听到了些风声,长秋宫对定襄伯府之事起了疑心,有意要将你调离廷尉寺的中心。” 苏敬则沉吟片刻之后,语调笃定:“如此看来,那晚对我下手的却并非长秋宫之人。” 玉衡轻轻挑眉:“何解?” “以长秋宫的处境和手段,大可将我直接杀死,而后伪造出兵祸所致的假象。”苏敬则说到此处,很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并非在谈论那生死一线的经历,“他之所以留我一命又试图嫁祸,想必是打算在取得遗物的同时——骗过长秋宫吧?” “看来另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死者才是长秋宫的人。”玉衡思索着,忽而察觉到了些什么,笑吟吟地追加了一句,“若是如此,苏公子留在廷尉寺的口供,似乎并非实情。” “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苏敬则笑着微微颔首,沉黑如深渊的眸子似也在这一刻有直达眼底的笑意闪逝如微光,“因为是我杀了他。” “什么?”玉衡闻言面色一凛,几乎要站起身来,惊讶之色亦是难得地溢于言表,“我记得卷宗提及到致命的一剑十分利落熟练……怎么可能是你?” “只会那一剑罢了。”苏敬则的手指顿了顿,无意识地微微扣紧了琴弦,骨节隐隐发白,言语之中却是带着几分轻飘飘的自嘲之意,“我并无习武的天赋,进入秣陵书院时也已错过了最好的时候,不过仍是央着慕容先生教了这一剑,算来也练了近十年。若那日还不能杀之于不备,岂非白费苦心?” “十年……即便是资质平平之人,也不当只会一剑。”玉衡的神色之中分明仍旧存有疑虑,“苏公子,如今也不必继续藏拙吧?” “多而不精未必是好事。”苏敬则旋即又恢复了往常温和带笑的语调,轻轻摇了摇头,闲然地谈论着自己,“我需要的可并不只是勉强健体防身的多少招式,而是能够在抓住高手破绽后一击毙命的方法——如此看来,最为凌厉的一剑便已足够。” 玉衡回忆起那时在怀秀园的情景,蓦然间便有了几分后怕:假设那时她偏要铤而走险地灭口……谁能保证她便不会掉以轻心呢? “倒也有几分‘十年磨一剑’的意思……”玉衡半开玩笑似的笑答,却也分明听出了他言下几分微妙的不甘之意,自然也识趣地将话题就此揭过,“如此看来,应少卿留在旧书房的东西,并未失窃?” “不错,我还原了机关。”苏敬则简略地描述了一番那时的情形,末了又道,“那时的局势之下,我完全没有将那册卷宗安全带离的方法,倒不如暂且归于原处。” “这之后你只需用尸体的血抹去话本侧面的血字,若非应少卿本人,自是无迹可寻。”玉衡轻笑一声接过了苏敬则的话,“真是个好办法——不过除了长秋宫以外,还有谁在惦记那里呢?” “无非是昔年有能力参与些什么的藩王,被应少卿调查出了什么把柄,才急于来寻找。”苏敬则笑了笑,言语之间颇有几分深意,“如今我这少卿之位虽是名存实亡,不过终归仍需配合他们调查,若想暂时取回那卷宗一阅,还是可以设法的。” 玉衡顿了顿,会心一笑:“苏公子还真是……善解人意。不过这一次,我恐怕并没有足以作为交换的筹码呢。” “听闻长秋宫命玉衡姑娘留在洛阳宫中调查一些事情?”苏敬则却并不接此话,转而笑道,“我却是听闻,有人前几日寻到了谢家的那个女儿,过几日想必她便会被接入洛阳宫吧?” “一件小事,前几日便早已处理完了。不过长秋宫并没有令我就此出宫的打算,只怕也与谢家女儿事有关。”玉衡一面说着,一面站起了身来,“苏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 苏敬则仍旧淡淡地笑着,径自微微垂眸看向了琴弦:“玉衡姑娘可知长秋宫对外宣称的理由是什么?” “说是谢徵此次终归平乱有功,且谢家之事早也有待商榷——只怕是要将这黑锅甩出去。”玉衡的脚步顿了顿,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调侃道,“依苏公子所言,待得那位‘谢小姐’来了洛阳宫,才是了无宁日。” 她不自觉地略微咬重了“谢小姐”三字。 “那么,玉衡姑娘可愿赏脸,在此听上一曲?”苏敬则指尖一动,轻轻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自怀秀园之后,倒是再未有缘听得苏公子的琴曲。”玉衡漫不经心地笑着,调侃般地作势行礼,“既然是苏公子邀约,玉衡又岂有拒绝的道理?” 苏敬则轻笑一声,也不再多说些什么,泠泠的琴声于指尖流淌而出。那琴声清越渺远,又如星河倒卷垂下一线微光般,飞渡云山沧海直入人心,而后于平和中正之中陡生凛冽铮然之意,经久而不绝。 “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一曲终了,玉衡仍旧微微阖着眼听着那悠长的余音,曼声吟了一句诗赋,语调却是戏谑,“《广陵止息》么?当真有趣,苏公子果然从不做无谓之事。” “玉衡姑娘此言未免太过武断,于我而言,确实可算做无谓。”苏敬则施施然抬眼,神色从容,“不过是提醒罢了。如今谢徵返京,那位‘不知真假’的谢家小姐也终于现身……玉衡姑娘想做什么,我岂会猜不到?” 玉衡抿唇凝眉与他对视了一瞬,复又恢复了先前的漫不经心与戏谑,以同样的话语答道:“苏公子此言也未免太过武断。” 苏敬则亦是温和如常地笑着,也并不解释更多,只道:“还望玉衡姑娘到时万事三思而动。” “苏公子的意思是……”玉衡斟酌了片刻,忽而轻笑一声。 “物伤其类罢了。”苏敬则这一次却是打断了她的话语,语调略微沉了沉,“应少卿留下了什么尚未可知,玉衡姑娘甘心在这时赔上性命涉险?” 玉衡凝视着他沉黑深邃的眸子,见那一点烛光倒映其中,如一粒星辰坠于墨海之中,明灭隐现不可捉摸。 “……多谢,我会小心。”下一瞬玉衡便立即垂下了眼不再端详什么,她沉默半晌站起身来,将原本已到了口边的话又暗暗止住,转而笑道,“我该回去了。苏公子近日也该小心为上,我还等着来日看一看,应少卿究竟留下了什么。” “这是自然。”苏敬则含笑应允,如常般温雅和煦的语调淡去了少年声线之中固有的几分清冷之意,“不过玉衡姑娘到时若是错过了我协同廷尉寺调查的日子,只怕便没有机会了。” “那么,来日再会。”玉衡笑了笑,而后攀上窗棂,准备就此离开。 “玉衡,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听得对方素来温和的语调之中带上了几分严肃,玉衡的身形不由得微微一顿,转身看向了他:“什么?” 苏敬则微微仰起了头看向她,沉静的黑眸之中好似有一线流转的暗芒:“倘若你是因仇恨而来,那么复仇之后,又会去往何处?” “我……”玉衡微微蹙眉,一时竟无法回答。 苏敬则却已又是微微地笑着,依旧是那般温雅的语调:“不必急于此时回答,或许来日再见时,你便有答案了。” “……”玉衡默然地轻轻颔首,飞速地跃入了洛都的夜色之中。 第九十八章 一斛珠第二折上 昭阳宫穹顶上雕镂着的是各色羽翼华美的禽鸟,风茗在榻上枕着胳膊看了许久,于斑驳反射的朝阳光影之中将它们数过了一遍又一遍,直至那光芒随着日头渐高而移开了位置,这才如恍然梦醒一般,深吸一口气,极不情愿的坐起了身来。 既然玉衡已将令牌交与她,那么无论心中是怎样的犹疑与顾虑,风茗都必然会强迫着自己尽早去绣衣使官署走上一遭。 她起身梳妆了一番走出卧房,却仍旧不曾见到玉衡的身影,反倒是遇上了前日送来信件的昭阳宫女官。 “暮桑姑娘。”风茗远远地便停下了脚步,微微笑着福身行礼。 “风小姐?”女官略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亦是向风茗笑道,“看起来今日精神不错,这是打算去哪儿走走?” 这位名叫暮桑的女官算是明仪太妃的如今的心腹,掌管着如今昭阳宫大大小小的许多事务。她看起来已是二十有余,容貌算不得出挑,却很是温柔可亲。 “廉贞大人交给我一些事,正巧我也想着不能总在昭阳宫添麻烦,倒不如趁机去宫中的别处走走。” “别处?”听得这两字,暮桑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这几日只怕是不便。” 风茗讶然:“这是何故?” “谢家小姐的事情,你可有听说?” “略有耳闻。”风茗沉思了片刻,问道,“听说是有人寻到了谢氏孤女的踪迹,而中宫殿下正打算将她接入洛阳宫。” “不错,她就是今日来到了宫中。”暮桑道,“有些奇怪的是,中宫殿下在这同时也戒严了宫城的出入和各宫殿之间的走动,因而这几日你怕是都不能随意走动了。” “原来如此……”风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暂且按下了前往绣衣使官署的计划,“只是不知这位引得中宫殿下如此重视的贵客,如今又在哪一处宫殿住着?那里恐怕少不得要增派些守卫了吧?” “这才是让我颇为头疼的地方。”暮桑无奈地笑了笑,“因太妃是她的姨母,这位谢小姐眼下正与太妃、昭鸾郡主二人促膝而谈呢。” 风茗心中不免暗暗叫苦,如此一来,昭阳宫只怕也成了个是非之地,只盼长秋宫的人不会心血来潮调查她的来路才好。这样想着,她却又忽而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昭鸾郡主?她……为何也来了昭阳宫?” 暮桑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年末朝觐将至,何况依照陛下的意思,郡主成为太子妃是迟早之事。” “多谢暮桑姑娘解惑。”风茗微微蹙眉思索着对方的这番话。听闻太妃因独女早夭而将同龄的昭鸾郡主视若己出,而兴平帝似乎也一向对河间王这位异姓王侯颇为信任。萧氏……会步谢氏的后尘么? “既是廉贞给你吩咐了任务,何不去看看她的态度?”暮桑颇有深意地笑了一声,看了看昭阳宫中庭的方向,“她也算是中宫殿下的半个新宠亲信,或许这事情她自己便可前去处理好了。” 风茗感到了她话语之中对长秋宫的几分疏离,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道了一句“也好”,便告别了暮桑向中庭走去。 因是冬日,昭阳宫的中庭便也不免在光秃秃的枝丫掩映之间流露出几分萧瑟的意味来,只有几株未凋的秋菊与长青的翠竹勉强维持着幽静的生机。 风茗远远地见得明仪太妃与两名华服少女正端坐于庭中小筑促膝而谈,便立即停下了脚步不再前行,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玉衡的踪迹。 正在她一无所获之时,一朵浅黛色的绢花不偏不倚地贴着她的眼前划过,她本能地便是伸手一接,将绢花拈在了手中。风茗愣了片刻,而后循着这朵绢花的来路抬头看去,恰好便看见了闲然坐在老树枝干上的玉衡。 她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绕着一小截绢布,见得风茗终于看了过来,便扬起唇角粲然一笑:“风姑娘醒了?” 说罢也不待风茗回答什么,紧接着便稳稳地跳下树来,一面拉了拉风茗的衣袖,一面装作无意地瞥了一眼小筑的方向:“什么事?” “听闻洛阳宫内禁严了?”风茗自是会意,跟随着玉衡远离了那处小筑,低声问道,“我原本打算今日便……去看看。” 玉衡听罢,神色不觉凝了凝:“有些棘手,宫内如今并无异状,如今的任务也不过是监视昭阳宫。我也拿不准长秋宫究竟在盘算什么。”她顿了顿,却又是笑了起来,“不过别担心,保你安全无虞还是不在话下。哪怕是事态紧急需得出宫,我也自有办法帮你。” 风茗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道:“无妨,说到底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之事,我等风声过去了便是。” 玉衡仍是笑了笑,却并没有再做回答,只是拉着风茗迅速地一转,遁入常青树后的凉亭之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一边,小筑之中衣袂簌簌、钗环叮咚,三名身着华服的人次第起身走了出来。 当先走出的华服少女略微驻足,回过身掩唇笑道,“姨母留步吧,中宫殿下已为长缨安排了住处,就在昭阳宫西侧的钩弋宫中。若是来日姨母闲暇,晚辈再与您畅谈。” 因着此前洛都的一些反常动静,风茗不免多看了这位谢小姐几眼。她的五官于庄重端静之中又有几分疏朗之意,似乎与明仪太妃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好孩子,这几天你奔波得也累了,早些去钩弋宫歇下吧。”明仪太妃不愧是先帝晚年圣宠不衰的女人,即便如今早已过了妙龄,容貌却仍是不减华艳,反倒是衬得谢小姐平庸了许多。 “长缨妹妹也莫要再拘礼客套了,这几日玉珈也在宫中,若有不明之处,亦可帮衬一二。”一旁年纪稍长些的贵女略微低垂着眼睑,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摆弄着蚕丝为面的宫扇。只是即便不曾抬眼,那般清雅绝艳的容貌也仍旧夺目,眸光流转之间如春风微微撩起烟罗纱幔,羞了小楼珠帘里初绽的繁花。 风茗于心底轻叹一声,好事者皆言昭鸾郡主萧玉珈风姿昳丽冠绝京华,如今虽已不是初次相见,惊艳之感却是分毫不减。 正在她出神之间,那三人又絮絮地说了些话,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而谢小姐几般笑言过后,也终是回过身去,唤来了远远在耳房里休憩的侍婢,便要离开昭阳宫。 “长缨……你可还记得你母亲为你取的旧名?”看着不远处甥女的身影,明仪太妃忽而叹息似的轻声说道,声音不大不小,恰恰足以让谢小姐听清,“如今你的名字,孤却是叫着有些不习惯了。” 她颇有些疑惑与担忧地投来目光:“姨母说的这是……” “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是昔年你母亲为你取名时提及的话。”见得谢小姐神色似有些许迷惘,明仪太妃的笑容渺远而不可捉摸,在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忽而有些怀念她。” 谢小姐的目光闪了闪,神色似是有些悲凉:“当年虽有母亲拼死将我送出谢府,但……或许是因为那时伤到了头脑,很多以前的事情,都有些模糊了。” “瞧瞧你,姨母可没有责怪的意思。”明仪太妃淡淡地笑了起来,“好了,去钩弋宫看看吧,孤这昭阳宫,你随时都可以来。” 谢小姐也不再多说什么,敛眸微一福身,便举步离开了此处。 而玉衡依旧冷眼远观着她们,并未有乘机离开的打算。风茗在心中轻叹了一声,感慨这些真正的高门贵女总归也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端方贞静,想来也是无趣得很。 “娘娘有何定夺?”那一边,待得谢小姐在宫女的引领之下离开了昭阳宫,萧玉珈停下了摇扇的动作,微微抬手以扇面遮住了下半脸,于是那端庄得体的笑容也变得朦胧了起来。 而明仪太妃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玉珈,算算时候,今日早间东宫的讲学应是要散了。你每次入宫总爱像小时候一样黏在孤的身边,也该时常去见一见你的胞弟才是。” “娘娘说得在理。”萧玉珈颇为矜持地轻声笑了笑,仍旧是不改那般端庄的模样,“既如此,玉珈便暂且去东宫一观,待得晌午过后再来叨扰了。” “去吧,”明仪太妃一面笑着,一面又向着中庭之外送了几步,声音却是不觉低了几分,似是在轻轻地叹惋,“昭阳宫到底并非是你长久的庇佑之所,但河间王府不一样。” 萧玉珈敛眉应声:“玉珈明白。” 二人又是低语了一番,萧玉珈这才告辞离开。 风茗有几分犹疑地瞥了一眼玉衡,后者却只是微微蹙眉看着明仪太妃所在的方向,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下一刻,明仪太妃便已不紧不慢地转身看了过来,语调淡漠:“你们二位听了许久,便不打算给孤一个交代么?” 第九十九章 一斛珠第二折下 风茗心下惊疑,而玉衡却似是早有准备一般,施施然开口笑道:“太妃娘娘恕罪,廉贞无意留下探听,只是方才也不好就这样冲撞了几位贵人,故而才有此折中之法。” “哦?”明仪太妃缓缓走来,不置可否。 见得明仪太妃前来,风茗心知此处绝非她开口说话的地方,便只是随着玉衡行礼,低着头不做言语,默默地听着玉衡接下来的话。 “更何况,廉贞听得方才明仪太妃待谢氏小姐与昭鸾郡主果真十分宽厚,想必……也不会过分为难我等。” “早便听那些宫女们嚼舌头说,绣衣使廉贞是个不拘小节又巧舌如簧的角色,如今看来……”明仪太妃上下打量了一番玉衡,而后者仍旧是恭敬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原本蹙着的眉头不禁舒展开了几分,“确实不假。” “廉贞谢过太妃宽宥。”玉衡这才笑着直起身来,又轻轻拉了拉风茗的衣袖。 “不过廉贞在昭阳宫盘桓数日,也总该给孤一个交代吧?”明仪太妃盯着玉衡的双眼,“虽说先前的犯事宫人确实出自于此,但看如今的架势,长秋宫莫不是怀疑起了昭阳宫的安分?” 玉衡微微笑着:“不敢,只是近日中宫殿下忙于冗杂之事,先前嘱咐我护住昭阳宫安危后再无命令。廉贞……也是无可奈何呀。” “也好,正巧长缨自外归来,长秋宫想必也很关心她的‘安危’呢。”明仪太妃略微加重了“安危”二字,一时让风茗有些不明就里。 “不过除此之外,廉贞倒还有一个私人的好奇之问,若是冒犯了太妃娘娘,还望您海涵。”玉衡微微垂眸,目光晦暗不明。 “有何疑问?” “《书·舜典》曾有言曰:岁二月,东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玉衡顿了顿,略微放慢了语速,“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廉贞冒昧,不知此等典故,与谢府的玉夫人有何关联?” 明仪太妃轻哼一声,语调骤然冷了冷:“你倒是读过些书的人,不过这一问,孤无可奉告。” “是廉贞冒犯了,惹得娘娘不悦——廉贞暂且告退。” 风茗不禁暗自一笑:这话说得,好像也没有多少真诚道歉的意思。 不料玉衡得了明仪太妃的默许后拉着风茗走了几步,却又是微微驻足,解释道:“衡者平也,所以任权而均物,平轻重。廉贞虽出身微末,却也知名中之‘衡’意指何处,故而方才听得太妃娘娘所言后一时好奇,有此一问。” “这倒是有趣,”不知为何,风茗觉得明仪太妃的目光陡然间凌厉了几分,“孤倒是不曾问过,阁下除却这‘廉贞’的名号,本名为何。” “微末之辈谈何名号呢?不过是得了廉贞之职后,依照古书胡乱取了个名字,叫做……”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玉衡。——太妃娘娘,廉贞告退。” 明仪太妃却也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可以离开。待得两人消失在视线之外后,她这才轻轻勾起了嘴角,眸中的光芒犹如槁木复燃:“阿峥,看来好戏终于要开场了呢……” …… “谢小将军很有诚意,不过你觉得,这些消息枕山楼会很难打听到么?”沈砚卿半是戏谑地笑着,观察着眼前这位有些面生的年轻来客,“含章殿因东宫之事忧愤成疾,而百官之中隐有另立之思,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微斜的日光透过摇曳的风竹与小楼的窗棂,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 “阁下不过是复述了谢某方才之言,这可如何能做真?”年轻的客人眉头微锁,出言反驳道。 “既然谢小将军这么说了,那么——”沈砚卿仍是不愠,语调散漫地笑着,“含章殿的病算来应是自六月中下旬开始,诱因除却东宫不肖,还有长期服用金丹之故,而他缺席朝参则是自中秋节祭典后开始。至于有意换储的那些人中,便是由长秋宫的心腹在牵首,但很奇怪的是,素来与长秋宫合作密切的太宰和绣衣使统领,却都是反对此事。” 来客正是得了帝后首肯,随定北军的几位将领入京朝觐的谢徵。此刻他的神色依旧带着几分凝重,只是嗤笑道:“想不到自诩不涉政事的风城也会打探这等朝堂之事。” 沈砚卿仍旧笑着,似是很有些与他周旋的耐心:“不涉政事可不代表着连朝会上的决议也不关心,不然风城这生意,也别想安然做下去了。” “阁下似乎很有耐心。”谢徵亦是笑了起来,目光明亮,“看来这桩生意暂时还不会打水漂。” “那是当然,谢小将军原本与枕山楼两不相欠,但现在……可是欠我一个消息呢。”沈砚卿竖起食指示意了片刻,以一副好整以暇看笑话般的神情笑道。 “你这是……”谢徵听得此言自是有几分震怒地便要站起身来出言反击。 不待他说出什么,沈砚卿抬手以折扇点了点桌面,笑道:“不过我想以谢小将军的身份,能得知的必然不止于此,方才的消息也只是一个试探而已。” “沈先生当真是有趣。”谢徵似是骤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笑了笑,先前的一丝怒气早已消散不见,他说罢沉吟了片刻,忽而颇为笃定地再次开口,“听闻前些日子两王叛乱之中死伤殆尽的秦风馆,是南城的势力?谢某猜测这多半是枕山楼的手笔——那么这个消息,沈先生想必会很有兴趣。” “洗耳恭听。” “此前绣衣使着人追踪雪岭之人,到了高阙时却断了线索,依照风蔚的说法——没有可疑之人通过,沈先生觉得这是为何?” “或是不曾从此经过,或是三公子并未说出实情,又或许——雪岭连三公子的眼睛也骗过了。”沈砚卿依着对方此时提及这等闲事的思路细细推断了一番,心中不觉微微一冷,面色却仍旧是不改,“总之。司州之外的事情,枕山楼到底是鞭长莫及。” 谢徵诡秘一笑:“南城地处北城与高阙夹击之地,倘若没有几分乔装敌手的本领只怕是寸步难行。至于雪岭……如果只是普通的合作者,恐怕不会知道如何完美假扮北城之人吧?除非……雪岭原本就是南城培养的一把利刃。” 沈砚卿听罢,心中却是不甚赞同。 北城会对此毫无防备、毫无察觉么? “并州北境紧邻高阙,看来谢小将军用心良苦。”虽则如此,他仍旧是轻笑一声,“那么您想借由枕山楼调查的,又是什么?” 谢徵道:“自然是我那位凭空出现的‘堂妹’了。” “镇北将军之女长缨,母为正室夫人玉氏,生于平康八年,幼时居于京城,曾与阁下的父亲学过些拳脚——这些事情,你的那位‘堂妹’似乎都记得很清楚。”沈砚卿略微正了正神色,将谢小姐的情况一一道出,末了又反问,“还是说,谢小将军发现了什么更为隐秘的异常之处?” “并非如此,只是……总觉得她似乎变了很多。”谢徵的神色一时有些为难,犹豫了片刻,道,“何况长秋宫岂会好心将她寻回?只怕是在觊觎着谢家下落不明的白虎符。故而才希望与贵商会能够调查一番实情,至少也该……给出些建议。” 沈砚卿微微颔首,略做思索后便说道:“那么我也不做客套了。谢小将军既然想到了白虎符这一层,那么便该想到,在当年谢氏抄斩的事情之中,掌握白虎符下落的人并非一定是在你二人之中。” “此言何解?” “谢小将军可还知道那时的情状?” 谢徵微微蹙眉沉思了片刻:“那时平陵军通敌西河郡失陷的消息传来不久,谢氏两府皆是闭门不出。而后明仪夫人在含章殿外跪请先帝开恩放过长缨——阁下想说的是,太妃娘娘?” 先帝能够应允明仪太妃的请求,所看重的自然不是他们之间的情分,而是谢氏这一支的后人一旦断绝,那么这半块白虎符的消息也必将随之湮灭。 而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女子自然是更好控制的。 “我身为局外之人,也不过只是聊做猜测罢了。”沈砚卿笑了笑,“算来谢小姐如今的亲人也只有你与太妃二人,倘若谢小将军的怀疑无误,那么谁最有可能知道白虎符的消息,你想必心中也会清楚。” 若谢徵当真对此一无所知,那么最有可能知道白虎符下落的,便是明仪太妃了。当然,此事也仍有另一种最坏的可能——白虎符的消息仍旧依照原计划,只留在了谢长缨的手中。 “虽然那时她们的死很有些疑点,但……”这样说着,谢徵不觉苦笑,“即便当时长缨得以逃出生天,也很难熬过这举目无亲的近十年,更不要说再被长秋宫寻回了。” “是真是假,便要看长秋宫接下来的行动了。”沈砚卿对此只是不置可否,继续分析着,“昔年白虎符被一分为二,如今另一半尚且下落不明,长秋宫便如此急于着手调查谢家的这一半,只怕是已有燃眉之急。谢小将军不妨将计就计。” “前些日子定襄伯府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谢徵沉吟许久,方才应允道,“既然如此,便就依沈先生之言吧。”说罢,他似乎又忆起了些什么,有几分尴尬地再次开口问道:“那么,沈先生想从我这里知道的第二个消息,又是什么?” “何必如此急切?”沈砚卿听得此言,反倒很是轻快地笑了起来,语调中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一定要算上的话,谢小将军不妨权当是欠了枕山楼一个人情?” “人情此物最是难以衡量,来日还起来,便是因势而定,可大可小。”谢徵兀自轻哼了一声,算作是默认了这个提议,“沈先生倒真是个生意人。” 沈砚卿面色不改:“过奖。” “今日出来得也有些久了,”谢徵这样说着便站起身来,话语之中隐有去意,“那么,来日再会。” 沈砚卿亦是颇为客气地起身相送:“谢小将军慢走。” 第一百章 一斛珠第三折上 兴平八年十月二十一,天阴欲雨。 气氛沉重的早朝总算散去,官员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崇德殿,秦江城默然地看了看阴沉的天色,一时驻足。 今日的朝会依旧并不平静,又有数名东宫官员检举太子行为不端,除却喜好将东宫充作市井之貌嬉闹,向含章殿的晨昏定省也已缺了大半月。 除此之外,凉州一带的羌人作乱亦是愈演愈烈,连姑臧的官府也抵御不住,前几日已然因血战而陷落。 而兴平帝依旧在含章殿中称病不朝。 “秦御史这是因何事而烦恼?”苍老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秦江城回过身来,便看见了须发皆白的太宰正被一名内侍搀扶着,不紧不慢地走来,面上似是带着几分忧色。 “钟太宰。”他依例躬身行礼,答道,“不过是担忧一会儿回府的路上是否会遇上风雨罢了,太宰见笑。” “风雨么……确实啊……”太宰亦是抬首看着铅青色的天空,走上前示意秦江城不必在此逗留,面上忧色不减,“理当尽早寻个避雨之所。” “好在下官的府邸距离不远,”秦江城笑了笑,“听闻太宰的宅邸远在城南,若是不想淋了雨,还需快些动身才是。” “这场雨瞧着已经是近在眼前了,此去城南只怕无论如何都免不了淋雨。”太宰幽幽地叹了一句,复又颇有深意地补充道,“本官如此,裴统领想来亦是如此。” “既如此……太宰还需一路留心避雨。”秦江城并不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拱手一揖后,视线重又落在了宫门之外的远方,“时候不早,下官先行告辞了。” 太宰微微颔首,驻足冷眼看着秦江城的身影消失在御道的尽头,这才再次迈出步伐,向着宫城之外走去。 行至宫门之时,天色已是更为阴暗。一片寂静之中,由远及近的“哗哗”声裹挟着密集的雨点自天幕之上倾落,洛阳宫内外的楼阁霎时间便笼罩在了一片迷离的雨雾之中。 “钟太宰,您小心……”搀扶着他的内侍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将早已备好的纸伞撑开,略微抬高了手臂举在太宰的头顶。 不料太宰却是猛然间抬手挡开了伞柄:“不必了。” 那名内侍愣了愣,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可是……” “你回去吧……”太宰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再向前就是洛阳宫之外了。” 内侍虽然心下迷惑,却也深知不可多言的道理,照例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只是在转身之后,他仍旧能够隐隐地听见太宰的喃喃低语:“这场雨,谁也挡不住了……” …… “这场雨倒是来势汹汹。”风茗看着窗外来势汹汹的雨,轻叹一声,关上了窗户,继续帮衬着暮桑整理着偏殿,“这种天气,也会有贵客来拜访太妃娘娘么?” “是谢徵谢小将军……”暮桑不觉抿唇笑了笑,又道,“想来是征得了长秋宫的首肯,前来探望长缨小姐和娘娘吧。” “长缨……是个好名字。”风茗思索着答道,“倒也像是将门会取的名字。” “是么?”暮桑笑着略微压低了语声,“听平康朝过来的上一任昭阳宫女官说,是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至少听起来比如今的性子更有趣些。” 暮桑对玉衡很少会多话,反倒是和风茗颇为亲厚。 风茗对此也有些好奇:“哦?” “听闻那时玉夫人对长缨小姐颇为看重,原本取的名字也并非是如今的这一个,还是谢将军说那寓意未必是女孩儿镇得住的,这才依照字辈改做‘长缨’二字。”暮桑一面低声地闲谈着,一面瞥了一眼东宫的方向,“可惜如今也是这般死气沉沉泯然众人的模样,倒是让我想起了那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咳……”风茗瞥见殿门处有人影微动,立即轻咳了一声示意,“暮桑姐姐,我这里都收拾好了。” 暮桑便也顺势笑问:“可还有空?陪我去将新到的衣物整理整理可好?” “自然可以。”风茗亦是笑着应下,随着她缓步离开了此处。 另一边,玉衡将纸伞收起,领着谢小姐步入殿中,对着明仪太妃微微躬身行礼:“太妃娘娘,谢小姐到了。” “多谢廉贞了。”明仪太妃微笑颔首。 “崇德殿早朝已散,想来谢小将军不多久便会到了。”玉衡亦是笑着微微垂眸,“廉贞便先行告退了。” 在明仪太妃的默许之下,她转过身去,举步便打算离开昭阳宫大殿。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殿外的台阶之上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玉衡分明地听出来,那是武将战靴踩在石阶上的声响。 虽是如此,她也仍旧不曾犹豫,举步向着殿外走去。 “谢小将军,请。”殿外等候着的接引宫人略微躬身,引着到访的年轻人走入殿中。来者的侧颜鲜明俊朗,目光幽邃迥彻,倒也确实算得上是青年才俊。 而玉衡仍是似笑非笑地垂着眸,步伐未有半分迟疑地与他擦肩而过。 反倒是谢徵愣了愣,在两人擦肩之时顿住了脚步,微微偏过头看了看玉衡。高挑瘦削的少女无论神态容色都殊无半分婉顺柔美之感,唇角有意无意地扬起几分,只消目光一转,如羽般长而上挑的眼尾便会流露出些许似是散漫又似是洞明的迷蒙光芒。 然而对方也只是目光略微动了动,连脚步也不曾停下,便这样离开了。 “这是……” “绣衣使的人罢了。”明仪太妃对着谢徵笑了笑,“听闻那日斩杀楚王的便是她——进来坐吧,长缨也是刚到不久。” 谢小姐亦是向他笑了笑,并不言语。 “是,太妃。”谢徵应声在两人对面坐下,仍是不由得警惕地看了一眼玉衡离去的方向,“这位廉贞使的事情,晚辈倒也略有听闻,娘娘似乎对她很放心?” “长秋宫那边的人,自然也当礼让几分。”明仪太妃神色不变,看不出心下有何思量。 “姨母还是小心些的好。”谢小姐这才开口,“虽说此言不妥,但……我时常也听得有宫人提及她,听来竟是个颇有些荒唐散漫的人。” “荒唐散漫么……”明仪太妃笑了笑,并不表态。 反倒是谢徵这才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看向了她:“这便是……堂妹?变化倒真是很大。” “想来是你们那时便不常见面,这才一时觉得认不出吧。”明仪太妃微微笑着,目光却并未立即转向谢小姐,一时却是有些渺远,轻叹,“也不知长缨这些年受了多少苦,好在是……回来了。” 谢小姐不言,只是似乎心有悲戚地垂下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时隔多年难得相聚,何必再提这些往事呢?”见得气氛不对,谢徵思索片刻,开口道,“久别重逢,不若让堂妹来说一说,往日的趣事也好,近来的逸闻也好,只要是你觉得有趣的。” “有趣的么?”谢小姐沉吟片刻,忽而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微微笑道,“倒是想起了入宫前在市坊间听得的几句说书,不知堂兄与姨母可有兴趣?” “自然是有的。”明仪太妃笑了笑,“长缨来说说看吧。” “好。”谢小姐颔首应下,“这故事说来也有趣,起因呢,是与一位世家公子私下暧昧的高官小妾莫名身死……” 第一百零一章 一斛珠第三折下 昭阳宫大殿之外,玉衡抱臂倚着大殿的外墙,仰首看着飞檐之上流下的一道道珠帘似的水流。 这故事听来可不正是定襄伯府的那个案子? 谢小姐在这时候偏偏提起了此事……当真有趣。 玉衡不觉挑了挑眉,意蕴不明地冷笑着听了下去。殿中的另外两人似乎也对这个故事颇为喜欢,时不时地也会评论调侃一番,惹得谢小姐数次轻轻发笑。 她倚着墙微微阖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只觉得那滂沱的冷雨渐渐地转小了。 “不过……我那时也是数日里听得断断续续,这宴会之后的几段更是在晚辈入宫前都不曾说到。”殿内,谢小姐的讲述又是微微一顿,语调之中不觉流露出了几分凝重,“故而这个故事,只怕也只能是个残章了。” 玉衡听得此言不由得蹙眉:倘若她的讲述不曾出错,这个故事里虽是多了不少天马行空的改动,但仍有不少细节与定襄伯府的案子对的上。到底是何人写出了这样的东西又流传到了说书人的口中? 正疑惑之间,她听得殿中的谢徵随即开口,含笑安慰道:“堂妹也莫要沮丧,这个故事我倒是在初入洛都时听过一段开头,那时曾隐约听得看客交流,说是这家的老爷原有个文武双全的私生子,他那日便混在赴宴的宾客之中,便是他最后取走了那传家宝物。” 玉衡心下一惊,不觉一改方才懒洋洋倚墙的模样,直起身来蹙眉思索着。 倘若不是民间一味寻求传奇的编造,那么便只怕是有人摸到了那时的些许猫腻,想要引蛇出洞了。 然而能够如此散布谣言的人,多半绝不会比苏敬则好对付。 “真的?这倒是很意外。”谢小姐的语气明显轻快了一些,“那堂兄可知,他们这样拼死争夺的这所谓传家宝物,究竟是什么呢?” “这……他们却是不曾提及。”谢徵很有些为难地沉吟了片刻,“也不必遗憾,来日待堂兄听完了那说书,再来告诉你便是。” “好。”谢小姐亦是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明仪太妃忽而轻叹一声,“今日长秋宫准下的探望时辰,怕是要结束了吧?” “只顾着谈笑,倒是险些忘了此事……”谢徵的神色凝了凝,道,“既然如此,晚辈便先行告辞了。” 玉衡举步行至殿门边,听得殿中三人又寒暄了一番,谢徵的脚步声才渐渐地向着殿外而来。 “谢小将军,廉贞奉长秋宫之命送您离宫。”见得谢徵走出了昭阳宫的大殿,玉衡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噙着一抹标准的礼貌微笑躬身道,“请吧。” “不过一介校尉而已,当不得廉贞大人的‘将军’二字。”谢徵轻嗤一声,而后举步走下了殿前的台阶,“原来那夜斩杀楚王的人,便是阁下了?” “谢小将军猜得不错。”玉衡笑道,“长秋宫之命不可违抗,廉贞也不过冒险一试。” “廉贞大人还真是尊敬长秋宫。”谢徵听得此言,有意无意地讥讽了一句,“看来廉贞大人在殿外窥探至此,也是长秋宫的命令了?” “毕竟这是宫闱之中,还请谢小将军见谅。”玉衡仍旧保持着笑容,“何况三位也不过只是聊了些市井奇谈罢了,又有何担忧呢?” “廉贞大人也认为,这只是市井奇谈?”谢徵微微驻足,瞥了若无其事的玉衡一眼,“我听闻约摸是八月之时,廉贞大人便曾接手过类似的案子。” “实际上也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私人寻仇,哪里有你们所说的那般奇诡?”玉衡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谢小将军也相信这些小说家言?” “好奇罢了。”谢徵见此便也不打算再多问。 不曾想玉衡却是微笑着接过这个话题说了下去:“谢小将军当真打算特意去听完这个故事?” 谢徵一时拿不准她究竟在盘算着什么,便只是反问:“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那倒也不错。” 不料她会这样回答,谢徵再一次有些讶异地看向她,听得玉衡紧接着颇有深意地说道:“毕竟我也很好奇,小说家言的传家宝物,究竟是什么。” “廉贞大人可真是有雅兴……”谢徵话未说完,便见得玉衡似是颇为随意地取下佩剑抱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看着做工似乎颇有些奇特的剑鞘与剑柄,一时沉思不语。 “看来谢小将军是同意了。”玉衡见他不语,倒也不恼,反倒是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说来这一次谢小将军得以入宫,似乎还是长秋宫那边的恩典,也不知下一次……会在何时?” 她又一次略微咬重了“长秋宫”三字。 “明白了。”谢徵不觉微微挑眉,一副很有些意外的模样,“前面便是宫门,廉贞大人不必送了。” …… 朝会散去后的崇德殿难免显露出了几分冷清,但此刻却也并非寂然无人。 偏殿中微微晃动的珠帘后,皇后的目光冷冽,语调却仍旧是持重而淡漠: “今日朝会上,裴卿的意思是,即便如今的太子已是这般不堪大事,也仍旧是要维持现状了?” “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法。”裴绍沉默了片刻,简短地答道。 隔着珠帘,两人的视线无声地交汇了一瞬,在对方的眼中都看见了毫不退让之意。 “……好,很好。”皇后忽而冷笑了一声,“本宫倒是不曾想到,你与钟鸣会这么快地另攀高枝。” “中宫殿下,放眼大宁上下,可还有与您齐平的高枝?”裴绍只是摇了摇头,“与此无关,只不过是时势确实如此罢了。” 而后面的话,则被他掩在了沉默之中:更何况,皇后也并非是第一次对自己生出疑心了。这样的事情到底是可一可再不可三。 皇后的语调之中终于流露出了些许对连日关于东宫论辩的厌烦之情:“昔年本宫破例提拔你,那时的时势,可并非对我长秋宫有利。” “但那时的中宫殿下,无疑比陛下还有几位王爷更为冷静,也更适合平衡那时候混乱的局势。”裴绍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终是问道,“中宫殿下,陛下膝下只有这一子,您想亲手毁去这个平衡吗?” “宗室不缺贤良的皇族子弟。裴卿这是在向本宫兴师问罪了?” “……臣不敢。”裴绍立即俯身稽首请罪,面上的神色也因此而再不可见。 这也昭示了这一场论辩的最终结果。 “裴卿和太宰不妨静观,看看这朝堂上下的安危,是不是真的由这样一个人决定。”皇后重又冷笑着,抬起手摆了摆,“今日你且退下吧。” “……是。” “等等,今日本宫朝会散后命你留下,只不过是询问先前并州战事中的一些细节。” “微臣明白。” 裴绍退出崇德殿后,韦皇后环顾着这座庄严肃穆的大殿,忽而冷冷笑了一声,战起了身来。 “中宫殿下,”从方才便一直候在偏门外的宫婢这才战战兢兢地捧着手中的玉盘,低头趋步走入殿中,“这是……钩弋宫的那位小姐送来的,说是特意为您调的宁神香。” 韦皇后几不可察地轻轻挑了挑眉,看着玉盘中央小巧的天青色细颈瓷瓶:“哦?呈上来看看。” 那宫婢不敢怠慢,赶忙将那玉盘举过了头顶。 韦皇后取过那只瓷瓶,打开木塞略微贴近闻了闻,轻声一笑:“倒是有心了。” 紧接着,她又看向了这名宫婢:“你是何处的宫人,抬起头来。” “婢子……便是长秋宫外洒扫的……”宫婢畏畏缩缩地抬起了头,一双眼忽闪着清亮的光。 “原来如此。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呢——”韦皇后忽而微微俯首,嘴角扬起了一个奇特的弧度,“——不该看到这些复杂的东西。” …… 与此同时,东宫宫殿之外。 “望之?”萧玉珈迎面见得那不过十四五岁的华服少年自东宫之中走出,不由得讶然,“今日太子的早课……怎么也结束得这么快?” “是啊,因为太子殿下今天的货也卖的很快呢。”河间王世子萧望之笑了起来,却分明是嘲弄的意味,“我作为陪读,今日自然也就可以早些结束了。” 萧玉珈微微蹙眉,想到东宫里的这位多半便会成为自己未来的夫婿,心下隐有几分不悦:“货?太子每天这是在……” “姐姐没有听那些宫人们提过么?”萧望之笑着,很是自然地拉过了萧玉珈的衣袖,示意她离开此处,低声道,“也不知是东宫的哪位多了嘴,引得太子殿下对市坊之间的商贩买卖很是有兴趣。故而这几日的东宫之中……都是在陪着太子殿下‘做买卖’。” 萧玉珈的秀眉不觉拧得更紧了些:“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姐姐,”萧望之笑了笑,又是轻轻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我想告几日假,回去见一见父亲,你也一同来吧。” “太妃娘娘想来倒也不会阻拦什么,不过……”萧玉珈抿唇沉思了片刻,正色问道,“望之,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 “确实……”萧望之的目光略微闪了闪,复又偏过头笑了起来,“不过对姐姐而言,也不尽然是坏事吧?” “说什么‘不尽然’?若当真出了什么大事,只怕没有人能置身事外。”萧玉珈蹙眉轻声斥责了一句,而后又放缓了语气,“不过你确实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回去看看了,我陪着你便是。” 第一百零二章 一斛珠第四折上 风茗在几名宫人的指引下总算寻得玉衡时,后者正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太液池畔。此时已过了立冬,湖畔栽着的各色名花早已凋谢,而梅花开放的时节却也还未到。唯有近于殷红的枫叶缀连成一片,犹如将熄的火海跳动着最后的光芒,点燃了几分初冬时节太液池畔的生机。 “这几日你似乎一直在与谢小姐交游,今日怎么偏偏来寻我了?”见得风茗前来,玉衡便索性驻足岸边,向着她微微一颔首,笑道,“可是有什么事?” “这话听起来,怎么倒像是个不受宠的深宫妃子似的。”风茗不觉失笑,略微加快了脚步走上前来,随着她一同在太液池畔信步走着,“谢徵拜访过昭阳宫后的第二日,约摸是傍晚的时候,我瞧着这宫中的戒严便似乎放松了些。那……” 玉衡立即明白了对方的用意,略微压低了声音:“既然如此,不如今日晚些时候便去绣衣使卷宗库那边看看。” “晚些时候么?”风茗有些不解,“可是还有什么顾忌?” “晚间那里值守的通常都是低阶的绣衣使,行动也方便些。”玉衡笑了笑,“若是此时过去,一旦正面遇上了裴统领,只怕不好解释。” “原来如此。”风茗思量了一番,点了点头,“你呢?怎么来了这里?” “近日闲来无事罢了。”玉衡瞥了一眼昭阳宫的方向,低声笑道,“如今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先前我留在昭阳宫,是因那里有宫人窃了太妃珍藏之物,便托人前来调查,好巧不巧,这事儿到了长秋宫手里,也就顺势交给了需要监视昭阳宫的我。” “监视?” “准确地说,是探听一番谢小姐的言行。”玉衡道,“不过也恰是在昨日,长秋宫传来消息,这里不必时时刻刻地盯着了。如此一来,我倒是得以偷闲一番。” 风茗本能地感到了几分蹊跷:“也是在昨日么?” “我还听闻早些时辰东宫那边得了陛下的消息,说是帝后染疾想见太子一面,而后他便真的一反常态地上书请见——这些事情只怕也不是你一个外人能想明白的。”见风茗一副凝神深思的模样,玉衡不禁有些好笑,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额头,“不如说说看,谢小姐整日都在闲聊些什么,让你这么有兴趣?” 忆起这几日听得的趣闻,风茗不觉微笑:“她此前流落于民间被农户收养,倒是见过不少有趣的风俗逸闻,我见这与风城很是不同,便多听了一些。” “原来你爱听这些。” “也只是觉得新鲜才聊记一二,来日若还能遇见小叔叔,倒是能与他细说一番。” 玉衡沉吟片刻,问道:“你说与风城很是不同,不知是在于何处?” “很多呀,比如中原的地貌与气候,还有些民间的风俗……”谈起这些,风茗倒是难得地滔滔不绝了起来,“你也知道,风城本是前朝战乱之时迁入了北疆,故而也保留了许多那时候的风俗。不过也有些不同……” “哦?”玉衡见她难得有这样的兴致,便索性问道,“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了,风城与此处最为不同的,又是什么?” 风茗笑了笑:“最大的不同……或许是风城中女子的地位吧,几乎是与男子相齐的。譬如我刚刚来到枕山楼的时候……其实因为抛头露面被闲人诟病过一些时候,但在风城却不会如此。” “听起来倒是……令人向往。”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玉衡的面色有一瞬间的怅惘,旋即却又恢复了原先的笑容,“不知这样的习俗,因何而起?” “若我不曾记错,是因为那时带领风氏迁入北疆、建城通商的,便是第一位女家主风盈袖。”风茗微微笑着,不紧不慢地讲述,“传闻那时她本是风华无双,却为风城的基业而一生未嫁,自然也是没有子嗣。后来的继任者为表尊敬、也为了不埋没人才,便有了这样的约定俗成之事——不过百年以来,倒是再未有过这样的女家主。” “蟾宫已步,桂香盈袖,配上风姓又有几分飘然欲仙之意,倒是个不错的名字。”玉衡听罢,轻笑着颔首,“不过,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或许以后便会再有这样的奇人也未可知。” “这倒也是。” “方才还听你提及了‘小叔叔’,不知这又是何人?” “他是父亲的三弟,约摸也只比我年长了八九岁。他倒是对家主之争毫无兴趣,最喜欢的便是钻研医术和探访各地的风光民俗,算来也是我的医术启蒙。”风茗说着,语调忽而低了几分,“不过十余年前他便离城去了中原,到如今也没有多少音信,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中原地带幅员辽阔,想来他会逗留很久了。天大地大,总有相遇之时。”玉衡自知这样的话题难免引来几分感伤,而后便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如此说来,你是受了他的影响,才打算南下中原的?” “也不全是……”风茗似乎很有些难以启齿地顿了许久,这才低声道,“我看父亲是有意要将我和祝家的那个长子定亲换取他们的支持,正巧那时候南北两边有了些冲突波及到了我……总之是勉强求得了南下来商会历练三年的首肯。” 玉衡不置可否地微一挑眉:“算来期限也快到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一提及此事,风茗很有些烦恼地抵了抵额头:“如今看来,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吧……” 见此,玉衡不由得又一次轻笑起来:“若非是有南北之争的性命之危,倒很像一出才子佳人戏码的开头。” 风茗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抿了抿唇,小声抱怨:“你怎么又取笑我……那倒是说说看,你又是为何要顶着非议来做这绣衣使?” “这个么……待得此事终了,我就与你说些有趣的。”玉衡一怔,随即又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天色不早了,我们这便动身吧——宫城的西北角,紧邻着的可是金墉城。” 风茗早便听闻这前朝的金墉城废宫之中每到半夜,都会有耸人听闻的哭嚎之声经久不绝,当下也不再拖延,应下了玉衡的提议:“那……好吧。” …… 兴平八年十月二十四,有黄门郎至东宫,谓帝病笃,欲见太子。太子旋而上书,以求朝觐。 帝允之,谓思之心切,宣之于次日入殿。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一百零三章 一斛珠第四折下 待得两人来到绣衣使卷宗库之时,最后一缕夕阳也隐没在了夜色之中。 玉衡借长秋宫调查谢徵的名义将令牌交与值夜的绣衣使过目。这绣衣使恰巧是个新来不久对卷宗库不甚了解的,见是玉衡前来,便也不多做为难,放行两人进入了卷宗库。 玉衡一面仔细地依照书架上的标注寻找着相关的卷宗,一面低声提醒风茗:“一会儿无论查到了什么,都切记不要做出任何奇怪的举动。” 风茗自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无声地点了点头。 玉衡在一处略显老旧的书架前停下,微微颔首示意风茗这便是与意园诸人相关的卷宗所在。 风茗也不犹豫什么,走上前去便依照卷宗的顺序,一一翻找起来。轻轻跃动的烛光留下暗黄色的光影,将卷宗库中的一切映照得迷蒙如梦。 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忆着那夜的所见所闻。依照风萦所言,那剔骨削肉之法似是来自于蜀郡,而他那的剑法在当时只怕也颇令人称道。 此处卷宗之中所记载的多为那时谢氏党羽及其亲属的身份资料,并配有相应的影画像。风茗一一地看过了谢氏族人及朝中重臣的记载,却仍旧是一无所获,她沉吟了片刻,又取过了写着“意园名士”的卷宗翻阅了起来。令她隐隐有些担忧的是,这一册中数名不在朝中供职的名士记载得都十分语焉不详。 风茗有几分心不在焉地翻过了又一页一无所获的记载,而下一页的影画像却是一名执剑而立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子,一旁文字的第一行以略大一些的正楷写着“立春,谢行止”五字。 她猛然地想起了此前在怀秀园时,沈砚卿所提及的二十四友之名号。 原来这二十四人中的第一人,便是当时的门下侍中谢行止。 风茗似是预感到了什么,略微定了定神,大致地看过关于谢行止的种种后,将卷宗继续向后翻阅着。 想不到并未上过战场的谢行止,于剑法之上的造诣却是远远地胜过了他的兄长。 风茗这样想着,又是翻过了数页,现出了另一幅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影画像来。 惊蛰,应岚。 风茗不由得赞叹了一番这些画像的画功来,人物的神态容貌无一不是各有千秋。画像中的少年人笑着微微仰首,面容糅合着青年的风华俊朗与少年的明锐意气,尤可称道的是那双眉眼,长眉淡扫五湖烟霞,眸光凝练云月烟波,仿佛任是世间多少风雨如晦,到此间亦自然晴好。 不知为何,风茗单单觉得这样的神色与眉眼,便已是前所未有的熟稔,熟稔到她坚信不会再有另一个更相似的人。 哪怕他的五官其实远不及画中人的一眼惊艳。 惊蛰将动……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么? 他几番犹豫之后,其实还是选择了这样委婉地告诉她真相。 风茗急急地看起了下面的文字。 出身蜀郡……剑法师从于谢行止……剑名繁声…… 似乎确实都能对上。 风茗将那一页卷宗一行行地看到了最后,瞥见了那一句“兴平元年三月二十八,疑死于廷尉寺大火。” 原来如此…… 那么先前玉衡为商会送来了与平陵之变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醉生散粉末,想必便是因为……沈砚卿早想借风城之力继续调查此事,却碍于商会对总管权力的限制,这才转而求诸于南城和绣衣使。 但由风萦之事看来,南城只怕与雪岭脱不开关系,这便意味着……她与沈砚卿或许还并不会成为敌人。 可玉衡又究竟为什么要为沈砚卿提供这些呢? 风茗阖眼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已有决断。 而后,她偷眼看了看玉衡的方向,见她似乎也在翻阅着些什么,并无去意,便将这一册卷宗又向后翻阅了起来,却很快再次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号。 影画像上眉目柔和的女子微微低眸看着手中的绢扇,目光与笑意都朦胧如江南雨中隔岸的烟波画船。 “清明……苏徊?”风茗的目光划过这几个字时,猛然想起了那一幅《清明雨》,心中不由得又感慨了一番,也不知此事后来的真相究竟是如何。 她又将卷宗随意地向后翻了翻,手上的动作在瞥见那一页几近空白的书页时略有些惊诧地顿了顿。这一页的上端写着“小寒”二字,一旁没有影画像,寥寥的文字中也不曾提到他究竟姓甚名谁。 风茗不觉愣了片刻,正待再翻阅之时,却是被玉衡轻轻地拍了拍肩,低声询问:“有结果了么?” 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看向玉衡的目光却是带着几分疑惑。 “夜色已深,绣衣使这边也临近换班的时候,若是没有其他疑惑,还是尽早回去避免麻烦。” “好。”风茗颔首同意下来,有几分不舍地将卷宗放回了原处,随着玉衡离开了绣衣使卷宗库。 夜色渐深,洛阳宫中的雕梁画栋便淹没在了无边的浓墨之中,玉衡提着的灯笼于刺骨的夜风中轻轻地摇曳,宛如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 “有何打算?” 风茗转头眼见绣衣使卷宗库的灯光渐渐淹没在夜色中时,这才听得玉衡倏忽开口,简短地低声发问。 风茗抿唇沉思了片刻,反问道:“只是不知如今若要离宫,可还令你为难?” “但凭你想,办法总归是有。”玉衡不觉笑了笑,“怎么,这一会儿倒是一点不犹豫了?” “想来也都是我自己意难平罢了,何必为这点心思再麻烦你?”风茗略微低下头,亦是有几分矜持地笑着,“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总担心……南城会找更大的麻烦,但以先生的伤势,未必能游刃有余。即便只是为了商会,我也该如此。” “你能这么想,倒也不错。” 两人说话之间已路过了通往金墉城的幽长道路,那道路尽头的转角影影绰绰地攒动着什么,似也要向着此处而来。 “玉衡……”风茗瞥见那影子,不由自主地攥了攥玉衡的衣角。 “快走。”玉衡快速地低语一声,拉着风茗的手疾步离开了此处,待得走远了才再次开口,“那人影不太对劲,只怕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是我看错了么?我总觉得像是……”风茗顿了顿,很有些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道,“谢小姐。” …… 夜风萧瑟,檐下的铁马玎玲作响。一弯新月阴郁无光地钩在天际,仿佛一个行将就木之人在翘首盼望着什么。 其实含章殿纸醉金迷的气息,早早地便已郁结不散。仙丹与五石散的滋味令终于得掌天下的兴平帝飘飘欲仙,开始时韦皇后还曾假意地规劝过几句,到后来便也就任其为之,不动声色地接过了大权。 韦皇后抚了抚跳动着轻微疼痛的额角,而后一步一步地走入含章殿之中。殿中憧憧的烛影与袅袅的轻烟将人面映照得非神非鬼,而龙榻上依稀可辨的是一具略显臃肿痴肥的身躯。 “有什么事,问过皇后和太子的意思就好。” 韦皇后端着药碗,听得此言,脚步却也是不曾有半分迟疑。她行至龙榻之前,面色依旧是如同雾气弥漫的古井,不辨喜怒:“陛下,这是今日的仙药。” “原来就是皇后啊……”兴平帝懒懒地翻了个身,伸手略挡住了些烛光看了过去,“看来皇后也知道,这仙丹就是得这时候服用。” 兴平帝说着便伸出了手来,等待着韦皇后将仙丹奉上。 “不过既然是仙丹,想来也不必急于一时。”韦皇后忽而笑了起来,蓦地将手抽回,仪态端方地坐在了一旁。 “皇后错了,既然是仙物,便得尊奉吉时。”兴平帝说罢,忽而大笑起来,早已辨不清容颜的双眼盯着韦皇后身后的方向。 韦皇后神色不变:“不知是何事让陛下如此开心?” “蓬莱的仙人,朕瞧见了……方才就在皇后的身后。”他慢悠悠地说着,忽而再次笑了起来,“不过仙人说了,皇后……与仙道无缘。” 他眯起眼睛看着眼前之人,这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人仿佛已是隔世的记忆。 他从未真正地热爱过所谓的权利,而只是这权利赋予自己的追寻极乐的力量。 譬如俊郎美人,又譬如求问长生。 “有意思。”韦皇后轻嗤一声,并不计较,“陛下说无缘,那想必就是无缘吧。” “仙命本就是定数……啊,其他的当然也一样。”兴平帝目光朦胧地说着,“蓬莱……离青州诸郡稍近,这地方,朕本打算是赐给河间王的……” “所谓仙山本是可望不可即,不过青州坐享鱼盐繁华,陛下最终还是不曾舍得。” “朕……当然还是希望他可以常伴洛都。”兴平帝笑着,语调说不上是欢欣还是怅惘,“命他作为驰援西河的主将虽有成人之美之意,但他既是做得很好,也自该留下填补一番洛都良将的空缺了。” “仅是如此么?陛下对功臣对美人,倒是一般的仁厚。”韦皇后的神色有一瞬似是在讥讽,但细细看来,又仍是平静无波。 “皇后,你的话似乎多了些。”兴平帝自然不会无所察觉,但语调比之当年提点太子妃时却并无太多差异,“朕对谢家究竟因何覆灭没有任何兴趣,由河间王替代他们的位置,到底是有益无害。” “陛下当真便敢如此将这些权力于他?”韦皇后忽而轻笑一声,将药碗递给了兴平帝,“理由呢?” “朕信得过他。” “陛下,这笑话可是一点都不好笑。”韦皇后略微压低了声音,语调中含着些莫名的笑意,“陛下能保证他如当年一般与你心意相合,永不背叛?” “皇后,以往你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也曾顶撞于朕,那时朕对你说的便无非是……”兴平帝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亮色,接过那药碗便喝完了仙药,“……安分守己四字。” “是啊……”韦皇后笑着微微俯下身来,语调更为恭敬端方,“只不过如今的陛下,也该知道这四字才是。” 狠厉之色霎时间爬上了韦皇后的脸庞,兴平帝似是惊诧般地略微瞪大了眼,终究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陛下既是修得仙缘之人,便不妨在飞升前仔细地瞧一瞧——臣妾为您安排的送别之礼。”烛光留下的阴影在她的脸上轻轻摇曳,韦皇后轻轻地俯在兴平帝的耳边,宛如多年前乖巧温和的新嫁娘。口中以温柔语声吐出的,却是极尽畅快的恶意,“太子,是您唯一健康成年的儿子呢……” “咯……”兴平帝瞪着眼睛挣扎着,却只能发出一声声剧烈的咳嗽,全身都不由得因此而剧烈颤抖着,“你……没有……” “是啊,臣妾膝下确实没有。”韦皇后阴沉沉地笑着,“可在太子府时,臣妾那个连名字都来不及拥有的小儿究竟是怎么断的气,陛下当真以为臣妾一无所知?” “咯……咯……” “臣妾见到过的可绝不少……吾儿,还有阿云的死……”韦皇后的语调虽仍是冷静,但言语之间却已尽是疯狂。 “陛下真是令臣妾……感到恶心。”韦皇后低微得宛如梦呓的话语突转凌厉,一字一顿道,“所以啊,您早该明白,永远不要为了贪图这一点享乐,将生杀予夺的大权轻易地交给别人。” “你……” “陛下,不知为什么,臣妾倒是想起了玉氏夫人和她的那位闺中密友。”韦皇后冷笑,“不过臣妾和她们都不一样,即便是忍无可忍走投无路,也只有懦夫才会自戕,” 说罢,她猛地起身拂袖,离开了龙榻前。 兴平帝又是奋力地挣扎了一番,终是精疲力竭地瘫软下来喘息着。他艰难地偏过头看向半开的窗,见那一片阴冷寒沉的夜空之中,一弯尖利暗淡的新月冷冷地挂着,宛如一只半开的无瞳之眼,毫无情感地盯着他。 这是他在兴平八年年末,度过的最后一个安然平静的夜晚。 而在走出了寝殿后,韦皇后眺望着远处宫外的灯火,不由自主地再次抚了抚额角。 第一百零四章 一斛珠第五折上 兴平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清晨。 “父皇何在?”太子早早地便经由通报来到了昨日诏书中所言的式乾殿中,却是全然不见兴平帝的身影。 “陛下醉心仙丹,此刻正在休憩。”引他入内的女官低着头应答了一句,语气恭敬地继续说道,“还请太子殿下随婢子前来。” “如此……由你带路吧。”太子不觉锁起了眉头,跟随着女官自侧门走出,“陛下既是染疾,为何仍在服用仙丹?” 那女官仍旧不曾抬起头,谨慎地回答道:“陛下昨晚曾言,他亲眼见到了蓬莱的仙人,想必是觉得大事将成,吉时不可耽误。” “当真是……”太子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女官领着太子穿过几处楼阁,来到了式乾殿之中。 太子心中骤然升腾起一阵不祥:“式乾殿……不知母后又有何吩咐?” “娘娘原本是移驾至此侍奉陛下,然而今日一早醒来之时,亦是凤体欠佳,呕吐不止。”女官顿了顿,又道,“不过好在比陛下清醒些,故而娘娘遣婢子传话,太子殿下若要觐见陛下,只怕还需稍待。不过娘娘听闻前些日子殿下上表请封幼子为王,不知这又是何因果?” 太子思索片刻,答道:“幼子为侧妃蒋氏所出,近来染病不愈,故而孤想借此冲一冲喜。” “原是如此,殿下还请稍等,婢子这便去告知于娘娘。” 女官微微躬身一福,而后退入了侧殿之中。 太子环顾着这一座空旷无人的宫殿,心中无端地生出了几分后怕来。 他原本想着,既然是依照律例先行上书请求觐见,那么便相当于是将自己的行踪昭告了朝野上下。韦皇后便是有心,也很难暗中对他下手。 此前楚王便是受了秘诏却没有按例覆奏,因而在那夜的政变之中与叛军一同丢了性命,而他自是不愿重蹈覆辙。 如今看来……太子多少还是有些后悔起了自己贸然觐见的举动。 何况领他前来的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不是往日在后宫中常见的。 不多时,那女官端着果盘与酒樽,不紧不慢地自偏殿走来:“太子殿下。” “不知母后有何吩咐?” “娘娘的意思是,殿下仁心可嘉,她自会劝说陛下。”女官微微福身,转而又道,“殿下,昨日陛下阅过您的上表后亦有吩咐,赐予您酒与枣以表慰藉。” 这便是要看着他将这些御赐的食物吃下了才算结束了。太子疑心大作,他大致地看了看,枣有一大盘,而酒水约摸超过了三斗。 “只是孤素来不好酒,陛下赐下如此多的酒水……”太子明白自己果真是落入了圈套,推辞道,“可否烦请通报一番,便说父皇的好意孤心领了,只是这酒水,还需免去一二。” “如此,还请殿下稍待。”那女官简单地行过礼,再次退去了侧殿。 待得女官离开,太子的眉头不由得锁得更紧了些。他盯着一旁高脚烛台上跳动着的蜡烛火焰,心绪一时烦乱不已。 依照自己对韦皇后的了解,在酒食中下毒的手段她只怕多半不会去用,但除此以外,又会有怎样对付他的方法呢? 太子一时想不明白,但却明确地预感到,这御赐的酒食多半是另有图谋。 不多时,女官便带来了韦皇后的回复:“娘娘说,往年殿下觐见陛下之时饮酒甚乐,今日却又何故推辞?既然是陛下赐给您的酒,便权当是为了您的幼子饮上一些吧。” 太子心下有几分犹豫,但仍是推辞道:“烦请通报母后,往时是宴会赐酒,不敢推辞。何况孤今日入宫心切不曾用过早膳,而空腹饮酒易醉,面圣之时只怕有失体统。” 又是片刻的等待。 韦皇后的的答复来得很快:今日亦是天子赐酒,何况太子不入含章殿朝请已久,今日若是再推辞,只怕不免要落得疑心圣上以毒酒谋害亲子的恶名。 “如此……孤尽力而为。”太子无奈,只得应下。待得式乾殿的宫人们侍候着他在一旁坐下,一点点地用起了御赐的酒食。 太子勉力饮下了约摸两升,空腹饮酒带来的沉重醉意已让他隐隐地觉察出几分不妥。他再次出言,这一次已是退让到恳请将余下的酒带回东宫慢慢饮用,但对方依旧是先前的那般说辞。 太子不得已,只得勉强将剩下的酒水灌入腹中。待得三斗饮进,他自觉飘飘欲仙,眼前的诸般景象已有些旋转。 但他并未感到除却醉酒以外的任何不适。 宫人们也不曾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她们服侍着太子来到式乾殿的书房之中,在卧榻上暂且歇下,等待兴平帝抑或是韦皇后的召见。 太子醉眼迷离地休憩了片刻,心中的惊疑之情稍稍定下,料得今日韦皇后多半只是因无从下手而悍妇撒泼,令他出丑而已。 正在休息得朦朦胧胧之时,太子又看见先前领他入内的女官领着几名宫人,奉着笔墨纸砚走入了书房之中。 “可是……父皇……要召见……”太子醉得并不算完全不省人事,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断断续续地问着。 “不错,陛下此刻确实已经醒转,只是仍旧龙体欠佳。”那女官微微低着头,将手中捧着的一张青纸奉上,“陛下本已写下了交与中书省的文书,只待他们起草诏令便可封殿下幼子为王。然而病中难免笔迹缭乱,故而需得殿下抄录一番。” “哦……封王……”太子思维一片混沌,全然不及细细思索女官的话语,只是囫囵地听见了“封王”二字,“好……” 一旁早已有宫婢在书桌旁磨好墨,服侍着太子起身,将狼毫塞入了太子手中:“殿下可要快些,一会儿便得转交中书省了。” 女官亦是催促了几句,太子一时也不及再细看青纸上的内容,拉过一旁的白纸便依样抄录了起来。 他浑然不知,当皇后真正使出杀手锏的时候,自己已经是这般神智不清、任人摆布了。 恍惚之间,太子见得那女官似乎抿着唇,轻轻地牵了牵嘴角。 …… 十月,韦后称上不和,呼太子入朝。既至,后不见,置于别室,遣婢赐以酒枣,逼饮醉之。又使左右作书草,若祷神之文,有如太子素意,因醉而书之。令小婢以纸笔及书草使太子书之。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 早晨之时,风茗尚在梳妆,便听得了这样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昭阳宫闲来无事的宫婢们之间传扬开来:太子觐见陛下后用过了御赐的酒食,醉后写下了大逆不道的反书,如今已被羁入宗正寺留待发落。 “怎么可能?”风茗一惊,兀自思索着,“近来太子行事谨慎,即便是遭到东宫属官多次劝诫,也不曾踏出东宫依例向含章殿请安,怎么今日偏偏掉以轻心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也明白向宫婢打听这样的问题必然不会有结果,便索性动身去寻找玉衡。 但走遍了昭阳宫,她也没有瞧见玉衡的身影,倒是在路过正殿时无意听得了几句明仪太妃与谢小姐的话语。 谢小姐的语气听来似乎很是忧心:“姨母,宫中有此剧变,可会……波及到我们?” “不必害怕。”明仪太妃倒是一贯冷静,其实在风茗对她并不算很多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这槁木般的冷静,“朝中大多人,包括她的左膀右臂,都不愿废置太子,长秋宫敢如此作为,只怕是另有倚仗。譬如……你堂兄手下的那一支人马。既然是你的堂兄,你还担忧什么呢?” “姨母教导得是。” “即便真有什么意外,孤这昭阳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 …… 接下来的话语低得分辨不清,风茗也不敢多留。只是她隐隐觉得,谢小姐的担忧似乎并未因明仪太妃的这番话而散去,反倒是似乎更多了些……恐惧?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多做猜测,一时也只能回到了自己的暂居之处等待玉衡回来。 而这一等,便是到了接近晌午之时。 “玉衡?你怎么穿着……”听得有人推门而入,风茗循声望去,不免有些惊讶,“宫中女官的衣服?” “一些琐事罢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玉衡笑了笑,随意地在床榻边坐下,将袖中藏着一张青纸递给了风茗,“不妨先看看。” 风茗见她自顾自地倚着床榻微微阖眼休憩,姿态散漫,将原本规整的女官襦裙也穿出了几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意味来,心知她一时也不会再说更多,便展平了纸张仔细地阅读起来。 只见那青纸上分明写着一番大逆不道之言: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顾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这便是太子的……反书?当真像是醉汉呓语的口吻。”风茗读罢纸上的文字,神色不禁有些凝重,“看来要遭殃的不仅仅是太子,还有他的生母顾昭仪。” 玉衡这才睁开眼来,潋滟的眸子里分明流转着嘲弄的笑意:“那位向来是奉行斩草除根之理的。” 风茗摇了摇头:“但我听闻太子应对长秋宫素来谨慎。” “确实谨慎,他的幼子染病初时长秋宫便派人前去探视,含章殿那边也数次宣召,但他无一例外地推辞了。”玉衡的笑意有几分诡秘,“可到了昨日傍晚,一听闻含章殿病重,太子竟是不觉得突兀,此后更是上书请求今日面圣——你猜,这会是为什么呢?” “总归不会是真的担心什么。”风茗轻笑一声,“我可猜不到,不过想必你所谓的监视昭阳宫动向……只是个幌子?” “聪明。”玉衡依旧笑着,直起身来附耳低声道,“太子在东宫祭神,却并非是在求神保佑儿子的性命。” 风茗悚然一惊,低声惊呼:“巫蛊之术?这些日子你不在昭阳宫时,便是在调查这些?你在这其中究竟是……” 玉衡抬起手来,笑着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风茗心中一冷,立即明白了过来。长秋宫只怕是在探得这样的消息后将计就计,宣称帝后染疾,令太子误以为巫蛊当真有效,惊喜之下,自是降了戒心并且有意前来确认一番。 而玉衡如今做得这般打扮,谁又能说,她全然不曾参与今日清晨的收网呢? 风茗沉默了许久,不打算再与她继续这一个微妙的话题:“今早我路过正殿时,隐隐听闻谢小姐对这场变故颇为忧心。” “她么……”玉衡亦是略做思忖,答道,“倘若谢徵那边没有变故,那么她的事情,或许很快便会水落石出了。” “这是何意?” 第一百零五章 一斛珠第五折下 夜色渐转深重之时,谢小姐拜别了明仪太妃,径自掌着灯笼,沿着宫中的道路向着自己临时留宿的钩弋宫走去。 到了夜里,洛阳宫中的雕梁画栋便淹没在了无边的夜色之中,灯火稀落之处也更显得诡异幽冷。 谢小姐抬手拢了拢烛台上被夜风吹得颤颤巍巍的的火苗,抬眼之间,正看见了两名内侍站在前方拦住了她的去路:“谢小姐,中宫殿下有请。” “你们……”谢小姐停下了脚步,有几分惊疑地微微蹙眉。 那两名内侍不带情感地重复道:“请吧。” 谢小姐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是,请带路吧。” 三盏灯笼转眼便湮没在了夜色之中,一身绣衣使便装的风茗不觉松了一口气,从常青木的阴影之中走出来,转头看向玉衡低声发问:“这是……” “看来我猜得不错。”玉衡远远地望着长秋宫的方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然,“你不必管这些,随我去金墉城寻路离开便是。” “好,那——” 风茗话未说完,便听得身后骤然有一个沉静而略显沙哑的女声响起:“风小姐何不看看呢?或许会有你想知道的真相。” 风茗悚然一惊,待得她回过身来之时,便看见玉衡已然抬起手上前拦住了对方:“夜寒露重,太妃娘娘何故来此?” 明仪太妃虚拦了一下身侧正欲上前的暮桑,迅速地扫视了一番四周,低声笑了起来,在这夜色之中甚为诡秘:“孤有更好的方法送风小姐离开,廉贞不打算考虑一下么?”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笑意便也就莫名地染上了几分压抑:“更何况,以孤对长秋宫的了解……呵呵,廉贞,你今晚最好还是能在宫中待命。” 玉衡略做思忖,轻轻挑了挑眉梢,不置可否:“太妃娘娘会如此好心?还是说……另有所求?” “不错,替孤办一件事。”明仪太妃轻笑一声,“你若答应,明日孤便有方法送风小姐离开。事成之后……你想要的东西,孤也会双手奉上。” “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交易。”玉衡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明仪太妃的神色,忽而笑了起来,“希望太妃娘娘不要食言。” 明仪太妃仍旧笑着,这一次却是看向了风茗:“孤在这宫中数十年,看人的本事还是有几分。风小姐,你不是什么绣衣使。” 风茗一时无措,只得垂下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不知太妃娘娘拦下我们,有何见教?” 明仪太妃微微颔首,而后回身吩咐道:“暮桑,领着风小姐回去吧。” “太妃娘娘?”风茗一时没有理清这其中的关节,转而颇为疑惑地看向了玉衡,目光隐隐带着征询之意,“玉衡,这……” 而暮桑亦是有几分不解地与明仪太妃低语了几句。 玉衡抱臂沉思了片刻,向风茗轻轻点了点头:“和她回去吧,不会有事。” 风茗将信将疑地应下了她的话,随着暮桑离开了此处。 “太妃娘娘很了解长秋宫。”待得两人离开,玉衡才再次开口。她的语气并非是在询问,而是十分肯定。 “她……我自是要特别关照些。”明仪太妃嘲弄般地轻笑一声,加重了“关照”二字,“你且看着吧,她很快便会着人来将你引过去的。” “引?有意思。” “那位‘谢小姐’并非那么忠心,但也未必能应付得了她,只怕……”明仪太妃似有几分惋惜地摇了摇头,“我曾说过这昭阳宫不是何人都能进来的,她到底还是没能下得了决心。” “当真有趣,一个不忠心的棋子……莫说长秋宫,谁也不会放心的。” 明仪太妃眸中含笑地瞥了玉衡一眼:“那么你便也是首当其冲。” “娘娘错了,我和她——不一样。”玉衡微微垂下眸,轻笑,“当一个棋子能看出整个棋局的时候,它便不再是棋子了。” — 此刻的长秋宫大殿之中。 “见过中宫殿下。”“谢小姐”被内侍引入殿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轻淡若无的血腥味,却强自保持着镇定,俯身行礼,“不知殿下召见长缨是有何事?” “你送来的宁神香,本宫用过了。”韦皇后身形一闪,从重重纱幔后缓步走出,一双凌厉的美目盯着谢小姐,“你在里面用了毒。” “不……”“谢小姐”试图辩解,声音却因难以隐藏的些许恐惧而显得无力。而不待她做出什么挣扎,内侍便在长秋宫的眼神示意之下双双上前将“谢小姐”的手脚缚住。 韦皇后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而后走上前去,抬手禁锢住她的下颌,强迫着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本宫看你和太子私下交往得这么亲密,如今怎么不见他来救你?” 她旋即又冷笑一声:“不过本宫想着,你即便套不出白虎符的下落,也挣得了今日谢徵以那支定北军为本宫镇住了那些聒噪的臣子——留你一命继续做这谢家小姐,倒也不错。” “……”“谢小姐”有几分惊愕地抬起头来,不明白韦皇后为何转变了态度。 但谢徵……真的是因为自己这个“妹妹”的出现而不反对长秋宫了么? “来替本宫做一件事吧,做好了,本宫便当这些事从未发生过。”韦皇后冷冷地笑着,反身一抬手,将长秋宫中常年垂着的纱幔猛然地掀起。 “不——你疯了?!”“谢小姐”惊恐地睁大了眼。 重重纱幔之后,赫然是一具被乱刀捅得血肉模糊的尸体,面目难辨的脸上凝着诡异的惊恐之色,而最为可怖的是原本应当是双眼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血淋淋的空洞。 第一百零六章 一斛珠第六折上 “她是那个为你送香的宫婢……私自将原本的熏香换做毒香,难道不该死吗?”韦皇后笑吟吟地将一把匕首向着谢小姐递过来,语调低柔犹如蛊惑,“不杀她,那么你就得死。” “谢小姐”此刻的声线已勉强冷静下来:“不,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韦皇后身形一顿,而后有几分讶异地扬了扬下巴:“你竟然不借此求饶么?” “有所为有所不为罢了。何况中宫殿下所谓的活下来,只怕是生不如死。”“谢小姐”不知是回忆起了什么,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之后忽而笑了一声,又道,“殿下,这一句话晚辈还是想说——别把我看做是母亲的代替品。若是要杀,还是干脆一些。” “无谓的挣扎。如今太子已入宗正寺,东宫的属官皆是各寻新主,而你……”韦皇后虽然仍旧是微笑着,语调之中却含着无限的阴郁,“罪妃云氏的私生女,一介依靠本宫当年相救才得以偷生的破落户,是谁给你的勇气来背叛本宫?” 她紧逼一步上前,抬手触摸着对方脸颊上细腻光滑的皮肤:“年轻的躯体啊……真是好……” “你……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让你像此前一样继续好好伺候本宫。说不定本宫一高兴,便还是留你一命。”韦皇后冷笑着,“阿云当年对本宫那般真心,想不到却有这样吃里扒外的女儿。” “真心?最后还不是做了你的替罪羊。”云氏女终于忍无可忍,语气之中饱含讥讽,在对方的手指缓缓下移时狠狠地一口咬下,“中宫殿下,您可真是令人感到恶心。” 韦皇后蹙眉看着自己被咬破后渗血的手指,压低了自己愤怒的声音:“你疯了?先帝堕马之事本宫根本没打算——” “殿下,是您疯了才对。”云氏女讥讽地笑着,“陛下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呢?” “他?他只需要和他的河间王君臣情深就好了。本宫要的,从来就只有权力。”韦皇后好似听见了一个极为可笑的笑话一般,低声笑了起来,“爱?这是只有你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才会相信的事情。” “呵……” “事已至此……本宫却是不能让你这么简单地死了。”韦皇后忽而直起身来,略微扬声对殿外候着的心腹内侍道,“去把廉贞引过来。” “是。”殿外的内侍遥遥应下。 而后,她握着血迹未干的匕首,一步步地走向了云氏女,笑容似有几分扭曲:“你知道太液池畔的枫林,为什么这么美吗?” …… “半夜鬼鬼祟祟潜入长秋宫,你究竟是什么人?” 眼见临近了长秋宫正殿,玉衡这才一纵身,假作是刚刚追上一般,拎住了那名身形轻盈的内侍的衣领。 那名内侍被勒得声音略微有些嘶哑:“廉贞大人放过老奴吧……这当真不是您现在该来的地方……” 玉衡挑了挑眉,做出一番不依不饶的模样追问:“那么你又是哪里的内侍?行踪可疑。” “回廉贞大人,老奴……就是替中宫殿下办个事……您可放过老奴吧……” “这样啊。”玉衡忽而想到了一个更有趣的应对之法,猛地将手一松,“既然是长秋宫的家事,廉贞这便告退了。” 说罢,她便当真一副转身作势要走的模样。 “廉贞大人……”那名内侍原以为她会坚持着再争执几句,却不想是如此干脆地转身就走。 玉衡摆了摆手:“既然中宫殿下觉得不该来,那廉贞也自当非礼勿视了。” 内侍一时无言相对,而就在这时,韦皇后的心腹女官自殿中不紧不慢地走出,与内侍交换了一番眼神:“是廉贞大人?进来吧,中宫殿下恰巧有些事需要你办。” “廉贞遵命。”玉衡不觉牵了牵嘴角,而后一脸正色地转过身来,看向那名贴身女官,“还请这位姑姑领路吧。” 不料女官却道:“此事隐秘,我等下人不便入内,还请廉贞大人独自前去吧。” “好。”玉衡见此,也不再多言,应下之后便举步走入了长秋宫正殿之中。 重重纱幔轻盈地飘荡着,笼住一丝淡淡的血腥味,玉衡借着殿中的烛火,隐隐看见了映在纱幔上的人影。 华服的人影握着匕首似的利刃,在一下接一下地刺着什么。最内层的纱幔之上,隐隐有飞溅的血迹。 而随着她一步步地走入殿中,来自韦皇后的呓语也是清晰可闻: “你们这些人,竟然都要背叛本宫……” “他有什么好……连皇帝都不是……不过是个太子,是个男人……” “如果我是……你们这些庸俗的女人就一定会选我了……” “啊,你这双眼睛可真像阿云……不该看见这些脏东西的……本宫来替你剜出来吧……” “明年此时太液池畔的枫叶,会更美的……” “中宫殿下。”玉衡只是恍若不问地远隔着纱幔跪下行礼,略微扬声道:“不知殿下允许廉贞入殿,有何吩咐?” 韦皇后的声音莫名地仍旧带着笑意,好似此刻正拿着利刃千刀万剐的并不是自己:“进来,在外面跪着算什么?” “是。”玉衡站起身来,缓缓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纱幔,一点一点地接近了最深处的玉榻。 玉衡撩起最后一层沾血的纱幔缓缓走入,正看见韦皇后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坐在榻边,而一旁的地上另有一具血迹干透的尸体。 那“人”全身上下都是混乱纵横的刀痕,伤口处翻卷着泛红的皮肉,脸上亦是被划得不辨面目,而一双眼睛也早已化作了幽深的空洞,眼皮被暴力地割下,血迹沿着一路被划开到太阳穴的裂口流淌着。 玉榻一旁的檀木桌上,整齐地码着四只沾血的眼球,后方还缀连着丝丝缕缕的沾血物事。 然而更为可怖的是,即便如此,玉衡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个“人”的胸口尚在艰难地上下起伏着。 而韦皇后一手抱着“它”,另一手向着玉衡的方向抬起,面上是一副压抑着的疯狂笑容:“廉贞,这最后一刀,你来。” 血迹斑斑的匕首被递到了玉衡的身前,她无声地牵了牵唇角,没有多问一句话便接过了匕首,而后毫不犹豫地捅入了那“人”的心脏。 “你瞧,只有你握着刀的手才不会背叛你。”韦皇后似乎很是满意,轻轻地笑了一声。 被韦皇后抱着的“人”口中“嗬嗬”地挣扎了几声,吐出几大口污血,终于彻底断了气。 玉衡松开了手,略微后退了一步,在溅满血迹的地上再一次跪下行礼:“那么,现在殿下是否可以告知廉贞,这究竟是何人?” “很好。”韦皇后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原本激动的语气猝然间便已平静下来,“此人冒领谢家小姐之名混入宫中,勾结长秋宫宫婢意图谋害本宫,所以……本宫只能先下手了。” “是。” 韦皇后的目光在玉衡的身上逡巡:“廉贞,你去把这两个贱婢埋了,就埋在……太液池畔‘她’的枫林里,权当是今年的陪葬。” “廉贞……遵命。” 玉衡略微停顿了一瞬,仍是简短地应了下来。 …… 又一次来到太液池畔时,玉衡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 彼时新月幽幽的光芒凝结成暗沉的荧光,流转飞舞在黑暗湖水之畔的红叶之间。玉衡和随行的女官抬着灰布包裹着的两具尸体,走入了枫林之中。 “就埋在这里吧。”那名女官四下看了看,在林中一处枯草地里站定,“过些日子中宫殿下会命人前来栽种新的枫树,廉贞大人不必担心。” “好。” 玉衡沉默地挖开了土,清除了缠绕的花卉根须,而后小心地将两具尸体从灰布中移出,平整地放入挖好的土坑中。 “廉贞大人果真是见惯生死。”那名女官站起身来,笑了笑,“婢子需得回去复命了,中宫殿下吩咐,子时之后婢子另有要事。还请廉贞大人小心处理她们。” 玉衡颔首应道:“这是自然,您放心。” 待得那名女官离开了此处,玉衡这才小心地将两侧回填的土小心地拨开,向着侧面的树根方向仔细地挖掘。 不多时,她便手中的小锄便似乎触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玉衡放下了小锄,用手一点一点地试图继续挖开此处的泥土,触到了一个被根须缠绕着的、惨白色的冰凉物体。 那是一只头骨,囫囵看来,也不过只是死去了一两年,眼眶周围似有轻微的刀伤。 不知名的花根蜿蜒着从头骨的双眼之中伸出,又紧密地包裹住了头骨,最后在头骨之上发芽、开花。 她将泥土填了回去。不用多想,她便能猜到接下来会看到些什么——一具、或者很多具仅剩下被根系缠绕着的骸骨的尸体,而每到春日,这些或新或旧的骸骨之上,便萌发出艳丽无比的花朵。 那么眼前这片殷红的枫林之下,又会有多少具被挖去双眼的尸骨呢? 玉衡回忆着方才在长秋宫中的所见所闻,忽而便想起了另一个异常之处:那些被挖出的眼球,又去了哪里? …… 含章殿中仍旧是熏香缭绕,神鬼莫辨。 兴平帝在宫婢们的服侍之下勉强地坐起了身来,尽管含章殿的宫人一夜之间已尽数换做了长秋宫的心腹,但他倒也仍能照旧服用着仙药。 毕竟韦皇后还是需要一个足以让她继续掌权的理由。 他用过仙药后不久,便又有宫人端着小食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跪下请示道:“陛下,您晚间便不曾用过膳,眼下可需要用上一些?” 兴平帝抬手挡了挡殿中的灯光,瞥了一眼玉盘的食物,原是一碗肉丸子和一些零散的蔬果,便道:“留下吧。” “是。” 宫人应了一声,将玉盘放在了一旁的几案上,立时便有侍立一旁的宫婢躬身端起碗来,以小勺小心翼翼地舀起一颗肉丸,送到了兴平帝的口边。 兴平帝也便懒于多看些什么,微微阖上眼,张口慢条斯理地将肉丸吃下。待得他吃尽了这一颗,不多时便又有下一颗送到了口边。 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吞下了数颗肉丸后,兴平帝又咬下了一颗肉丸,却猛地觉得这一颗丸子似乎做得略微生硬了一些。 御膳房当真是越发地粗心了。他这样想着,为了方便吞咽,又细细地咀嚼了一下口中咬下的一小半肉丸,但他在吞下之后又觉察出了更多的异常——寻常的肉丸,似乎不当如此地……有弹性? 兴平帝蓦然睁开眼来,看向了口边的小勺。 勺中盛着的哪里是什么肉丸?分明是一只尚且残留着血丝的眼球。已然被咬去了一角的眼球瞳孔正对着兴平帝,那瞳孔混浊而暗沉,仿若是一个无声的质问。 “唔……”想起自己方才便是在咀嚼一颗眼球,甚至还将它如寻常食物一般吞了下去,兴平帝不觉腹中翻涌,一侧身便猝不及防地将先前吃下的东西尽数呕吐了出来。 “来人……”兴平帝有几分虚弱地出声呼喊。 预想中宫人们赶来跪下请罪的景象并未出现,含章殿中空荡荡地似乎已没有一名下人,只有一个熟稔的嗓音在兴平帝身侧响起,如今听来却是不啻鬼魅: “陛下这是对臣妾的手艺有所不满么?”韦皇后极为端方地笑着,将手中的小碗放回了几案上,“若非这食材易腐,臣妾本当将这些年攒下的一并奉上。” 兴平帝分明看见,碗里仍有三颗眼球轻轻地随着汤水沉浮,混杂在寻常的肉丸之间。 “你……你这个疯子……”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指着韦皇后,后者却是旋即站起身来退了几步。 “您瞧,这美丽的眼睛……比宫中的明珠还要耀眼呢!”然而韦皇后仍旧是笑着,语调是一反常态的平静,“陛下,您还记得吗?当年云妃受菹醢之刑前,便是被人暗中指使剜去了双眼。” “你……你……”兴平帝剧烈地喘息了起来,而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只剩下了声音骇人的粗重喘息。 “放心,您若是此时驾崩,臣妾该如何服众呢?”韦皇后笑着绕到了他的身后,抬手轻轻扣住了他的脖颈,“陛下因太子不肖而气得缠绵病榻,看来明日事关处理太子谋逆的朝会,只能移至含章殿进行了。” 她俯身贴在兴平帝的耳侧,微凉的语息轻轻吞吐:“不过陛下若是执意不合作,臣妾也便不得不选择一个麻烦的方法了——明日的朝会,您知道该说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一斛珠第六折下 “廉贞,你也看到了,这片枫林的白天和夜晚,是很不一样的。” 玉衡填埋完尸体之后,只是向着林中略微又走了几步,便猛然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循声回过头去,却并无太多惊讶之色,只是微微颔首:“太妃娘娘。您不担心被长秋宫发觉?” “她?只怕是要去含章殿折腾一番了。明日的朝会,可不好应付。” 玉衡牵起一个了无温度的微笑:“太妃娘娘倒是了解得透彻。” “即便是在这里,你还是要称孤为……太妃?”明仪太妃忽而低声地轻笑,却分明是带着些许无奈,言语之间不觉便改换了自称,“不过这时候四下无人,或许我倒是可以叫你……阿衡?” 玉衡一时默然不语。 “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阿峥本欲为女儿取名为‘衡’,但依照谢景行的意思,气象宏大未必是好事,故而这最后也便只是她私下里对其女的称呼罢了。”明仪太妃轻叹了一口气,复又说道,“原来你还是记得‘衡’字何解的,那时我便认出来,你才是她的长缨……不,阿衡。” “她的期望,我岂敢忘记?太妃娘娘——” “不。”明仪太妃听到此处,立即便出言打断了玉衡的话语。而她的目光在触及到玉衡的时候,忽而变得渺远了起来,声线之中也带上了几分怀恋,“不是什么太妃……我是玉宛嵘,你的母亲玉宛峥的妹妹。” “……姨母。”玉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自然是记得。衡者,任权均物、度量世事,以及……匡正天下。” 说到“匡正天下”四字时,玉衡的语调中不经意地带上了些许的疲惫与不甘:“其实她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自从方才开始,玉衡便已是这一副反常的模样,再不是平日里玩世不恭言笑晏晏的做派。 “她毕生的愿望,也终究只是个愿望罢了。”明仪太妃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似是怀恋,““阿峥的心境胸怀不输男子,也曾以‘白露’之名与意园名士唱和抒怀——但也仅此而已了。” 玉衡的目光远远地投向了黑暗的湖水:“我听闻,她曾是闻名洛都的颍川才女。” “是啊。”明仪太妃轻轻地笑了一声,“出阁前的那时候,阿峥样样都比我出色,家中父母的目光也永远都是停留在她身上的——我直到入宫前,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她……” 玉衡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那黑暗的湖水,言语之间却是再懒得做半分修饰:“依照这样的情况,你更多的该是嫉妒。” “她是个很有见地的人,也时常和我说上许多。”明仪太妃仍旧笑着,并不因为玉衡的冒犯之语而恼怒,只是语气却渐渐激动了几分,“嫉妒?或许是吧,不过比这更多的是,我想成为足以和她比肩的人——换得父亲哪怕再多一点点的关注。” 她说到此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略微平复了一些心情。转而看向了玉衡:“但其实我很清楚,她身上令我着迷的东西,是我一生也不会有的。” “哦?”玉衡面色似是无悲无喜,一片反常的平静。 “知道最后一次相见之时,她说了什么吗?”明仪太妃不待玉衡回答什么,便又径自答道,“她说,金丝鸟笼内的生活她早已厌倦,但如今才知道,鸟笼之外,其实也根本没有足以生存的树林。” “……”玉衡平静的神色骤然裂开了一条缝,她微微蹙眉,似乎很有些痛苦地扶着额头,“倒也像……母亲会说的话……” “可她至少也曾破城而出,我却是一辈子在里面画地为牢了。”明仪太妃亦是叹惋,“或许这便是我永远不及她的地方。” “世间千万女子,原本也没有多少能够破城而出。若非是那时母亲安排接应的人遭遇了不测,我只怕也是……”玉衡猛然地停下了回忆,不再多说自己那时的事,袖中的手却是暗暗握成了拳,“可惜你最终也未能做到与她并肩。” “是啊……她怎么会这样死了呢……”明仪太妃怅惘的声线蓦地颤抖起来,“即便是死,我也只允许她死在我的手上……凭什么死在了韦家这个女人的阴谋里?” 这样说着,明仪太妃忽而抬手指了指身侧茂密的枫林,言语之间带上了几分复仇般的快感:“所以孤送了她一份大礼。她既是与先帝的云妃颇有瓜葛,那么她敢下手诬陷谢家,孤自然也敢栽赃云妃。” 玉衡心下不觉暗暗一惊,面色上却仍旧是平静:“原来先帝的堕马本是……” “一个不算成功的阴谋罢了。”明仪太妃复又轻嗤一声,“只是不曾想最终还是没能阻止。” “但长秋宫为什么……和眼睛过不去?”回想起她初次来到长秋宫时的情形,玉衡不觉心有余悸。 “因为行刑前我着人剜下了云妃的眼睛,又混在了长秋宫晚膳的丸子汤里——她是活该。”明仪太妃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抬眼看向玉衡,语调复又柔软下来,“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替她除去太子——那一纸反书,是你的手笔吧?” “模仿醉汉之语罢了,引太子入局的整个计划,都是我向她提出的,也是我与她一同动的手。”玉衡终于又露出了往常漫不经心的笑意,举重若轻地说着,“若非太子存在而长秋宫膝下无子,她真以为这些年朝中重臣会选择辅佐她?倒是大家先前都误认了那几位长秋宫党羽了。” 明仪太妃轻快地笑了起来:“借着除去太子的机会取信于长秋宫,同时又将长秋宫推到了风口浪尖——借刀杀人啊,阿衡。” “姨母过奖。”玉衡垂眸看着湖畔湿润的泥土,笑意更甚,“哪里是什么借刀杀人呢?是她自己选择了迎着刀刃而上。” “只是你这样向她献计,她竟不曾起疑?” “这是一个交易。她同意风茗同我入宫,而我替她设法除去太子。”玉衡笑吟吟地看向明仪太妃,“虽然我并无此心,但只要让她将我与风茗的关系认做了……那便是击中了软肋。” “你早就知道云妃?” “不,汝南王与楚王兵变的那夜我曾与她有过些接触,多少也能猜出些什么。” “呵……”明仪太妃长舒一口气,望着天边的残月,“能看见棋局的棋子,真不知道是不是应当为你高兴。” “且看来日吧,姨母。” …… 兴平八年十月,韦后欲废太子。时女龄十九,为绣衣使,方断楚王事,以故为韦后信。女因觐于韦后,言太子巫蛊于东宫,当诈谓上不和,引之探视。又作书草,若祷神之文,有如太子素意,因醉而书之。 至于太子入觐于式乾殿,女乃作宫婢装,奉酒枣三斗,曰:“此天子之赐也。殿下不食,以为鸩乎?”数言逼饮醉之。女又携小婢以纸笔及书草使太子书以逆文,太子醉迷不觉,遂依而写之。 以是韦后得废太子,而朝野悉与之离德也。 ——《天岁故臣书·卷十六·明穆夫人传》 第一百零八章 一斛珠终上 含章殿前的青铜兽迎着东方喷薄而出的朝阳,吞吐出的袅袅熏香烟气也被那阳光染成一片暖色,晕染如画墨。 因兴平帝龙体欠安,而太子之事亦耽误不得,故而今日的朝会便临时移入了含章殿正殿进行。 在司礼内侍的主持之下,众臣依照朝会之礼稽首唱诵,而后又在殿中分做两侧齐齐站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兴平帝侧卧在玉榻之上,略显肿胀的手足隐隐地露在勉强穿上的朝服之外。他的面色泛着青白,只是这样卧着默然不语,一切礼节应答均由端坐一旁的韦皇后完成。 待得冗长的礼节终于结束,韦皇后环顾了一番群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之中尽是威严与肃穆:“吴内侍,将太子那反书示下。” “遵命。”司礼内侍转向玉榻的方向行礼应下,而后高举着一方玉盒趋步走向了群臣中为首的太宰,盒中正正地放着写满字迹的纸张。 众臣依照站下的次序,一一地传阅过了那一纸“反书”,最后仍由太宰交还于司礼内侍。 韦皇后微微颔首,这才再次开口:“诸卿想必此刻都已看过。太子既写下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照大宁律法理当处死,但事关国本不得不谨慎,不知众卿有何高见?” 裴绍于众臣之中微微抬眼看向了太宰,后者却只是紧锁着眉头守礼地垂着头,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 秦江城以一副旁观者般的姿态一一看过了往常效力于韦皇后的几名重臣,他们面上神色各异,唯一的共通之处便是大难临头般的忧虑。 他的目光这样一路扫过去,便不经意地与裴绍的目光交汇了片刻。秦江城忽而有几分好奇,如今的裴绍若是回忆起他在辛卯之变中的站队,不知会作何感想。 而另一边,韦皇后话音刚落,兴平帝便挣扎着似要说些什么。然而在这样的挣扎之下,他的口舌也微微有些扭曲,口中最终只是吐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声音,又极为不雅地流下了一道涎水来。 不待那些耿直的臣下开口讨伐,韦皇后便作出一副忧心的模样,先发制人:“诸卿也看见了,昨日陛下因太子之事忧心入病不省人事,本宫着太医诊治了一天一夜,也仅仅能如此——故而为陛下龙体与社稷着想,还请诸卿速速定夺。” 众臣一时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才有一名依附于长秋宫的臣子出列进言道:“大宁律例虽有‘八议’之法,但太子所犯乃是‘恶逆’与‘大不敬’之事,常赦不原,理当处以极刑。” 韦皇后瞥了兴平帝一眼,不置可否:“可还有其他高见?” 陆陆续续又有几名臣子出列附和,而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不语。正在众臣都以为一切即将在这一片附和与默认之中定音时,站在众臣之首的太宰忽而向前进了一步,他抬眼看向玉榻之上的兴平帝,苍老的声音略有几分沙哑:“中宫殿下,事关国本,岂可如此草率?何妨仔细调查一番那时东宫与太子殿下的行踪,虽需耗费些时日,终究更谨慎些。” 众臣之中沉寂了片刻,便又有人站出来附和太傅之言:“先帝在世时曾言,‘此儿当兴吾家’。太子素来聪慧,若说此等颟顸糊涂之事乃是出自太子之手,只怕天下人多有非议。” 这之后,两方的臣子各执一词,颇为激烈地争执了起来。 韦皇后却似乎并不十分在意他们论辩的上风与下风,她的目光四下逡巡了一番,最终定在了裴绍的身上。 裴绍侧耳听着这些人喋喋不休的论辩,心下不免渐渐地有了几分烦躁。在又一名臣子结束了长篇大论的进言后,裴绍上前一步,中断了他们几无休止的论辩:“中宫殿下,臣以为既然各位同僚如此争执,便已证明如今的结果实难服众。不妨着人细细调查一番,再做定论。” 众臣在他这一番话后皆是沉默了下来,大多数人心中已然明白,至此长秋宫的几名心腹重臣都已表态,今日的这场论辩再拖延下去也便没有了意义。 玉榻上的兴平帝仿佛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挣扎着又发出了些许含糊的声响。 韦皇后做出了一副俯身倾听的模样,停顿了许久之后,这才重新坐直了身子,略微扬声道:“传陛下口谕,太子言行不端,犯上恶逆,今废为庶人,即刻迁入金墉城。” 此言一出,反对废黜太子的臣子们纷纷哗然进言,所言皆是陛下无其他子嗣,废黜太子动摇国本。 而太宰与裴绍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沉默。 “倘若为这所谓的国本而是非不分,要这大宁律例又有何用?”韦皇后目光一凛,冷冷直视着众臣,“皇城禁卫尚在,定北军的一万人也未离京。事宜速决,若有不从诏,本宫当以军法从事。” 这一次,吵得沸沸扬扬的众臣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陛下圣明。” …… 翌日,帝于含章殿召公卿入,使黄门令以太子书及青纸诏曰:“太子书如此,今赐死。”遍示诸公王,多有言者,太宰钟鸣、绣衣使统领裴绍亦证明太子。后惧事变,乃表免太子及母顾氏为庶人,迁金墉城,帝许之。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 “廉贞。” 正欲赶往昭阳宫的玉衡冷不防听得这一声,几乎是习惯性地循声转过身去,躬身行礼道:“廉贞见过裴统领。” 她心下了然:此刻朝会已然散去,看来裴绍是又一次受了长秋宫的宣召。 而对方打量了她一番,却并未出言令她免礼,于是玉衡也便这样一直躬着身,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足尖。 僵持了片刻后,裴绍终于率先开口:“今日之后,我便不再是统领了。” 玉衡摇了摇头,语调之中全无惊讶:“但今日还未过去。” “廉贞,辛卯之变时我施计夺取了左将军的兵权,配合中宫殿下平乱,如今也不过如此。”裴绍又是停顿了半晌,忽而轻嗤一声,淡淡地审视着玉衡,“你觉得如今的你,又会如何呢?” “裴统领,人各有志。”玉衡低声道,“您又如何断定,我和您会是相似的呢?” “无非是有感而发罢了,如今你风头颇盛,我可是不能如那时一样打压什么。”裴绍此言却不知是讥诮还是自嘲,说罢,他便拂袖向着长秋宫的方向离开了。 玉衡这才重新直起了身,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举步向着昭阳宫而去:“裴统领,就算您日后离了洛都,也不妨拭目以待呀……” …… 片刻后,昭阳宫侧殿外。 “玉衡?”乔装为寻常宫婢的风茗正打算随着暮桑离开,却是在远远看见玉衡的身影时停下了脚步,“你怎么来了?” 暮桑见得玉衡来此,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微微颔首之后便退开了一些。 不知为何,风茗总是隐隐觉得暮桑对玉衡的态度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当然是来送一送你了。”玉衡笑吟吟地走了上来,“今日恰是各宫采买的日子,难怪。这倒确实比我的方法稳妥许多。” 思及先前自己全然不顾后果地便跑来了玉衡这里,风茗不由得微微低了低头,似是赧然:“无论如何、多谢你那时候了。” 玉衡又走近了几步,略微俯身与她的目光齐平,笑道:“没什么可谢的……不过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你。” “问……我?”风茗有几分茫然地抬手指了指自己,一双杏眼里是清亮澄澈的眸光,“你也会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事情么?” “也算不上是犹豫不决……”玉衡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笑着,笑意却是有几分空茫,“风茗,飞出了风城原本为你设下的金丝鸟笼,后悔吗?” 风茗仍是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呢?我倒是很喜欢……很喜欢在枕山楼的生活。” “即便鸟笼之外看起来全然没有你可以生存的地方?” “……”风茗沉默了下来。 玉衡深吸了一口气,语调轻得却不知是在问风茗还是问自己:“你会安于回到金丝鸟笼之中么?” 风茗这一次沉思了许久,方才答道:“我不知道……但若是连活着也难,或许还是会吧。” 玉衡牵起了唇角,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玉衡,我一直想知道……你那时候为什么帮我?”倒是风茗打破了这片沉默,“你我的交情,其实并不至于如此。” “因为……”玉衡回过了神,贴近了风茗的耳畔,温热的吐息吹动了她鬓角的碎发,眸光潋滟一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美人鬓发散乱的狼狈模样,实在惹人怜爱啊……” “你……”风茗的脸颊不觉有些烧了起来,小声反击,“胡言乱语……” “玉衡姑娘……您收敛些。”一旁的暮桑有些看不下去,转而对着风茗解围道,“风小姐,走吧,时候快到了。” “珍重,我的那位惊蛰师兄,可还等着你回去呢。”玉衡仍是轻笑着低声说罢,这才抽回了身,目送着风茗跟随着暮桑远远地离开。 …… “哗”! 一叠雪白的宣纸纷纷扬扬地飞起,将透窗洒下的明丽阳光分割成了一道又一道细流,在书桌上落出点点变幻的光影。 “啊……公子,抱歉。”流徽见得自己磕碰出的这一地狼藉,立时便停下脚步,蹲下身收拾起来。 “……流徽,你已经在屋里这样转了近半个时辰了,总该停一停。”苏敬则倒也并不生气,反是有几分好笑地提醒了一句,放下了手中装帧崭新的书册,俯身捡起了落得临近的几张白纸。 “公子,你倒是半点都不担心,”流徽见得他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扯了扯嘴角,“廷尉寺的调查已有了结果,此事罪责既不在你,复职一事却了无着落——总不能就这样回了江南吧?” “自然不会。”苏敬则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这些宣纸,“长秋宫无非是不愿此时的廷尉寺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罢了,毕竟她眼下只怕有些自顾不暇。待她处置完废太子,少不得又会如当年的太傅一般,大肆赦免封赏以求朝中支持。” “公子这么肯定?” “若非如此,想要‘借阅’一番旧书房的卷宗只怕会麻烦许多。” 流徽将手中的宣纸一一叠放好,侧目正见苏敬则再次翻阅起了那侧新装帧的手抄书册,转而道:“要我说,公子也并非记不住它们,何必冒这一番险将那几册卷宗一一取回抄录再放回原处?总不会是为了展示这掩人耳目的方法有多么……” “流徽。” “什么?” “你们绣衣使都是如此地多话?” 流徽还不及领会他的言下之意,苏敬则已然径自轻笑了一声,又道:“这些卷宗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看字迹,是陆寺卿在那人之后又补上了许多与此相关的调查。我想这应当很值得深究。” 流徽对此知之甚少,自是无从反驳什么。他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并不算繁华的街道,忽而又道:“前几日我略微查过了那说书人的事,故事的原本来源众说纷纭,有些蹊跷。” “果然是有人起了疑心,不过据这情节看来,也止于对独孤氏族中之人而已。”苏敬则将手中的书册翻过了一页,仍旧是笑着,“且由他们慢慢去调查独孤家的事吧,反正……最有嫌疑的清明母子都早已经‘死’了。” “公子还真是……处变不惊。”流徽不咸不淡地说着,瞥了一眼苏敬则手中的书册。 苏敬则见他如此,不由得抬手扶了扶额角,垂眸笑道:“放心吧,不会就这样铩羽而归的。” 流徽略有些惊讶:“公子早有了应对之法?” 苏敬则亦是抬眼看向窗外,渺远的目光似是越过了宁静的街道,不知落在何处:“那便要看一看这卷宗提及的‘贵人’中,尚存于世的两位会如何厮杀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一斛珠终下 长秋宫的殿中依然有重重的纱幔轻轻飘荡,将殿中的一景一物遮挡得朦胧缥缈。 “那群老臣闹得不可开交,裴卿倒好,如此干脆地便上书外放了?”韦皇后冷笑着将一份奏折丢在了一旁的案桌上,逼视着裴绍。 “绣衣使本是有实而无名之地,臣却是已经在这里待了七年了,”裴绍忽而笑了起来,“听闻近来凉州一带的事情颇有些棘手,便是派了其他人去,中宫殿下也不会放心吧?” “是个很好的说辞。”韦皇后微微扬了扬下颌,“但本宫今日更想听听裴卿真实的想法。” 裴绍沉默了片刻,对答的话语却反倒是淡然:“中宫殿下不喜欢‘背叛者’,尽管臣自问不曾背叛过您。” “不曾背叛?这倒是有趣。”韦皇后轻哼一声,而后说道,“七年前辛卯之变时,若非裴卿诈称薛氏身在西掖门,骗开了左将军及其亲信,又借机取代他掌控左军,本宫和陛下的计划也不会如此顺利。” “微臣记得那时的事。” “那么如今裴卿又是在做什么?”韦皇后质问道。 “维持辛卯之变后的平衡罢了。”裴绍不紧不慢地接过了她的话,“中宫殿下,倘若一定要说的话,是您背叛了自己才对。” “说下去。” “您亲自毁去了维系近八年的平衡,便不算是背叛么?”裴绍思索了片刻,到底也只是将此事轻轻揭过,“臣虽然自认并非胸怀天下之人,但即便只是为自己着想,也不愿看到如今的这番景象。” “今时不同往日,本宫……需要一个新的平衡。”韦皇后说着,不觉微微攥紧了衣袖,微愠道,“裴卿该不会真的以为,这八年以来平静的朝局当真牢不可破吧?” 韦皇后此言倒也并非是夸大其词,兴平年间,有太傅独揽大权在前,汝南王拥兵京洛在后,太子无时无刻不谋划着扶正生母,近年来又多了个青年才俊的楚王。放任哪一个,都足以颠覆洛都。即便是以闲散闻名的赵王,手下也绝非颟顸愚钝之辈。 “中宫殿下所言不错,但八年以来他们也确实相安无事。”裴绍摇了摇头,“臣并不知道今日之后,一切是否还能如中宫殿下设想的一样。” 韦皇后不觉轻哼一声:“裴卿以为,如今他们这些泉下之人,还能如何动摇含章殿?” 彼时那些人足以颠覆洛都,却也无形之中成为了长秋宫的屏障。但如今屏障已不复存在,站在最明处的长秋宫,当真能够看明白局势么? “中宫殿下……”裴绍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再多说什么,“且看来日吧。” …… 兴平八年,凉州屡有羌人生乱。十月十七,叛军入姑臧,尽屠州牧府。十月二十八,帝诏以绣衣使统领裴绍为凉州牧,即日奔赴凉州武威郡平乱。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 风茗再次踏入枕山楼时,只觉得这里较之她离开之时似乎并无太多变化,但细细想来,似乎也有着些微的不同。 她一路经过前厅,也有不少枕山楼的下属如常地与她打过招呼,风茗便也微笑以对。 “九小姐,你回来了?” 刚刚步入中庭之时,风茗便迎面遇上了宁叔。她微微颔首,问道:“宁叔,好久不见。枕山楼近来如何?” 宁叔思索了片刻,似有几分担忧地答道:“一切如常。南城那边……不知为何并没有什么动静。” “如此就好。”风茗抿着唇沉默了片刻,又是追问一句,“我父亲那边……有没有消息?” 宁叔只是摇了摇头。 “这样啊……” “九小姐,沈先生近来都是在小楼之中。不知九小姐是因什么任务离开了这么久,倘若遇上了什么变故,还需尽早与他商议一番才是。”宁叔端详了一番风茗的神色,再次开口提议道。 “确实有一些棘手之处,多谢宁叔了。”风茗也不多犹疑,应承下来,又道,“宁叔且去忙吧。” “是。” 宁叔走后,风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情,举步向着中庭湖畔的小楼走去。 此时已然是初冬,湖畔的花木皆是一片萧瑟,唯有小楼之下的几片翠竹仍是青苍如旧。湖面上亦是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一如未经打磨的铜镜,了无暖意的阳光打在冰面之上,结成了轮廓模糊的光影。 风茗忽而想起了那个骤然发生命案的早晨,她似乎也是沿着这条路走上了小楼,算来那已是早春时候的事情了。春去冬来,一切似乎早已面目全非,又似乎恒常未变。 待到数月之后冰面化开之时,或许一切都会恢复原貌吧。 风茗这样漫无目的地想着,已然是本能地走上了二楼,站在了那间熟悉的厢房门前。她抬起手来,叩响了虚掩的木门。 “进来吧。”沈砚卿的语调之中却已是减去了几分素来的慵懒。 风茗推门而入,见他正坐在窗下的书桌前凝眉看着手中的几份信件,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前来。透过窗棂洒入的一束束阳光为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极薄的淡金色,琥珀色的眸子里是沉沉的光。 不知为何,风茗只觉沈砚卿往常似乎从未有过如此专注而严肃的神色。 “……先生,”风茗犹疑了片刻,仍是决定这样称呼他,“可是有什么疑难之处?” “很奇怪,雪岭自从怀秀园事发后便在司州与并州几近绝迹,他们遁入高阙关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风茗的视角看来,沈砚卿似是眼睫轻轻地动了一瞬,而后他将手中的一份信件施施然地放下,很是自然地开口说着。 风茗愣了愣,这才想起商会似乎确实许久不曾调查到过雪岭的行踪了。倘若平陵之变当真也有他们一份……或许沈砚卿的目的与商会仍旧有着共通之处。 “秦风馆所在本是赵王的地界,但南城所勾结的若是赵王,此刻洛都局势动荡,绝不甘于蛰伏。依照秦风馆那时对政变的了解……他们所依附的,多半是楚王或是汝南王。” 沈砚卿说着,又放下了手中的第二封信件。 风茗心中略微一惊:那时她倒是不曾想过这许多。但若是如此,赵王又岂会甘于受此无端的嫁祸? “除此之外,城主的近况亦是了无音讯,这很反常。倘若南城获胜,自会大肆宣扬;若是北城情况好转,城主也应当出面稳住人心。” 风茗抿着唇,一时沉思不语。 而沈砚卿此刻却是将手中最后一封信件悄然放下,逆着光向她侧过脸来,牵起唇角轻轻地笑着,俊朗流逸的眉眼之间仿若承着春日里最为明丽的华光。他向着风茗抬起手来,递出先前那一柄纹饰精美的短剑: “你回来了。” ——一斛珠·完—— 第一百一十章 御街行引 冬日铅灰色的天空阴沉而单调,而这般天穹覆盖之下的洛都,亦是一片萧瑟而单调的颜色。 兴平八年的冬天并不算寒冷,但十一月中的洛水仍是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为了保持江南通往洛都的漕运,码头上的苦力工人们便少不得要时常清理一番河道之上的浮冰。 此刻已近晌午,天色却仍旧是压抑而阴冷。暗灰的穹隆压在人们的头顶,好似随时便会倾泻下一场来势汹汹的雨雪。 洛水之上的浮冰已经清理了大半,清澈而寒冷的河水无声地向着下游流淌而去。码头上的苦工们三三两两地收拾着凿冰的各色工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年轻的工人正收拾着码头上的杂物,一抬眼间却正看见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上游的方骤然浮出水面,慢慢悠悠地向着码头漂了过来。 “大惊小怪。”年长一些的工人毕竟经验丰富,他向着上游的方向瞥了一眼,满不在乎地教训着,“多半是上游哪家农户抛下的垃圾,快去把它收拾了,免得那些官老爷又来迁怒我们。” “是是是……” 几名工人连声应下来,取过几根长棍与长钩,便沿着河岸向着那团漂浮物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那漂浮之物也在河水的流动之下缓缓地向着他们靠近,隐隐可见似乎是一团发白的物事被裹在了一层层的渔网之中。 几人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工具,准备着将那团漂浮物钩到岸边,趁着河道漕运官员尚未发现之时迅速处理掉它。 然而待得他们终于看清了漂浮着的究竟是什么时,却是不约而同地齐齐低声惊呼起来,早将处理掉它的事情忘到了脑后,也不再敢提起。 这根本不是什么农户抛下的杂物,而分明是一具尸体。 有胆大一些的工人定睛看来,只见那尸体面部向下俯在水面之上,身上紧紧地裹着两三层渔网。它不知是在水里浸泡了多久,皮肉已是发白发胀,从渔网上一道道疏密不等的间隙之中挤出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在工人们的交头接耳之下,不少河岸附近的好事者也纷纷聚了过来,好奇地指手画脚着。 那年长的工人见得此景,在短暂的惊讶过后,也不由得着急了起来,赶忙低声道:“愣着做什么?都这样了,快去报官!” 年轻的工人如梦初醒般地应了几声,赶忙向着城内跑去。 而河岸边的人群之中,风茗小心地穿过看热闹的闲人们之间的空隙,缓缓地来到了最前方,看见了那具泡得水肿的尸体。 她远远地盯着那具尸体,一时只觉得它似乎颇有一些不寻常之处,正待再细细观察之时,却又隐隐地察觉出了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风茗不动声色地侧目瞥了一眼,却是一无所获。 是错觉么? 她也只得回过头去,继续听着旁人的议论,大致地观察着那具尸体。 这会是谁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御街行第一折上 “苏少卿,你回来了。” 苏敬则走入廷尉寺官署之中,一路上倒也遇上了数名驻足问好的同僚。 “是啊,许久不见。” 他亦是以礼节性的微笑一一应下,又与他们简短地寒暄过,而后才快步走入了后院之中临时放置尸体的厢房。推开了虚掩的木门后,他便看见了紧锁着眉头的陆秋庭。 “陆寺卿,”苏敬则向着他一行礼,而后看向了一旁放置着的尸体,直觉有异,“今日这是……” “洛水凿冰之时发现的浮尸,码头的工人便来报了官。”陆秋庭简短地说明了一番,又微微颔首道,“你前几日刚刚复职,如此一来却是要辛苦一些了。” “无妨,这毕竟也是下官职责所在。”苏敬则听罢,却是笑了笑,反问道,“倘若是寻常的无名浮尸,廷尉寺在备案过后便会送往义庄……陆寺卿可是发现了什么蹊跷之处?” “不错,你且来看一看。” 陆秋庭侧了侧身,示意他上前察看。苏敬则无声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走到尸体边,仔细地看了起来。尸体仍旧保持着被打捞上来时的模样,连缠绕的渔网也不曾被卸下。 苏敬则小心地将俯卧着的尸体翻了过来,只见那尸体的面目原本便已被划得模糊,加之在水中泡得肿胀,便更是难以辨认。 目光扫过尸体的四肢之时,他不由得顿了顿。 “四肢被绳子绑住了?”苏敬则蹲下身来,握住尸体被捆缚的双手并将它抬了起来,于是绳结上垂下的一小段麻绳便也就软软地垂落,“麻绳的断口很整齐,看起来应当是被人割断的——下官听闻那时尸体是突然浮出水面的,如此看来……尸体的出现,另有玄机。” 他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将更为直白的说辞收了回去。 “你也发现了。”陆秋庭听得他这样说着,不禁叹了一口气,“有人刻意想要让这具尸体在‘合适’的时候被公之于众。” “陆寺卿的意思,下官明白了。” 听得陆秋庭略微咬重了“合适”二字,苏敬则几乎是立刻便想到了如今洛都山雨欲来的时局。 自从式乾殿一事惹得太子被废,洛朝堂上下便是一派肃杀的气氛,惶恐与不安在洛都的上空无声地交织蔓延。 太子虽已被废入金镛城,但东宫明里暗里的党羽却并未完全烟消云散。韦皇后在明升暗降了一番反对废除太子的朝臣之后,除却一场无关紧要的大赦便再无动作,东宫党羽们不知她在酝酿着什么,更不知自己还能否看见第二日洛都的朝阳。 这些人自然也不会甘于束手就擒。 那么究竟是哪一方先动了手,便很值得推敲了。 苏敬则起身向着陆秋庭一揖,接着问道:“只是不知您需要下官为此案做些什么?” “说到底这也只是本官的猜测罢了。尸体会依照律例在廷尉寺备案,三日后送往义庄处理。”陆秋庭说着,不咸不淡地瞥了苏敬则一眼,“对了,若是本官不曾记错……苏少卿似乎在明日需得留下值夜?” “确实如此。” “恰巧本官明日有不少卷宗需得批复,这一次可不要再出什么闪失。” 苏敬则旋即便领会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陆秋庭这是打算乘夜调查这具来路不明的尸体,而自己……恰恰被选做了帮手。 这样的打算,陆秋庭自是要防着隔墙有耳。 他不动声色地保持着一贯的谦和笑容,应下了陆秋庭的话:“下官必然会小心行事。” 陆秋庭微微颔首:“你向来做事缜密。” “可惜此前到底还是百密一疏。”苏敬则笑了笑,沉静的目光也不觉闪了闪。 “对方有备而来,怎么算得上是你的失误?”陆秋庭却是轻轻摇头,语调却不知是感怀还是叹惋,“廷尉寺卷宗也未有损失,比之于当年也算是万幸。” 苏敬则斟酌了许久,这一次终是开口询问道:“恕下官唐突,陆寺卿似乎……时常因下官之事思及故人?” “这么久了,你倒是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陆秋庭愣了一瞬,而后不觉轻笑了一声,“其实应岚他的心性实在是与你大相径庭,若说相似,或许也是相似在经历——审理枕山楼一案时,倒是真的让我想起了他当年的模样。” 苏敬则亦是笑了笑:“听闻那时的应少卿闻名洛都之时不过十七,下官却是自愧不如了。” “少年成名也未必便是好事。”陆秋庭似乎并不赞同他这番话,叹息了一声,心有所感,“他那时若有你一半的沉稳,或许……也不至于如此。” “应少卿那时或许另有安排,只是如今已不得而知。”苏敬则察觉到了陆秋庭语调之中轻微的变化,略做思忖后,语调比往常更为温和了几分,“说到底,也许不过就是各自求仁得仁罢了。” 陆秋庭的神色一瞬间凝了凝,良久却又似乎舒展开了几分:“好一个‘求仁得仁’。” 苏敬则微微垂眸,依旧保持着淡淡的微笑。而不待他回答些什么,陆秋庭便再次开口道: “所幸,后来者到底不曾步了我们的后尘。” …… 此刻的枕山楼亦是关注到了这具无名尸体。 “先生,你不觉得这尸体出现的时机……太凑巧了么?”风茗站在书桌的一侧说罢了自己方才在码头的见闻,末了又征询地补充了这一问。 “裴绍出镇凉州,钟鸣称病不朝,绣衣使与禁军之中也多有换血——确实是一个令人难免多思的时候。”沈砚卿放下了手中的账目,屈起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桌面,对风茗的这番话不置可否,“但这尸体究竟身份如何,有什么样的异常,你我都是一无所知。” 风茗愣了片刻,回忆着尸体那时的模样,又急急地补充道:“可是……那具尸体腐烂得并不严重,但也并非是这两日才死去。若说一开始是被人绑了重物沉河,它的腐烂膨胀程度根本不足以扯断捆缚的麻绳浮上水面来。我觉得……” “即便你对尸体的判断不曾有误,也并不能说明此事于商会而言究竟有何益处。”沈砚卿抬眼看向她,打断了风茗的话语,“还是说你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此事背后有与风城相关的人在作祟?” “我……”风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直觉罢了……” “风茗,你真是一点也不适合交涉这样的事情——这般措辞,可是说服不了别人的。”沈砚卿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看向风茗,“不过既然你看出了这些不寻常之处,我自是会调查一番。” “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风茗听得他似有应允之意,却并无太多的欣喜,急急地再次开口,又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 “若是觉得我想借此博取你的谅解,那大可不必。”沈砚卿忽而轻笑一声,取过书桌上的一册书卷,与风茗擦身而过,“从商会的立场,我自然不会答应。但做为惊蛰,我倒是很愿意和你去查一查——我有些事情需得去处理,明晚,你且做好准备吧。” “先生。”见沈砚卿顷刻间便要离开此处,风茗一时也不及多思,低呼出口。 沈砚卿偏过头来,一双琉璃色的明净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风茗:“还有何事?” 风茗顿了片刻,低声道:“倘若平陵之变中当真有雪岭和南城的手笔……其实我也并非不理解。”这样说着,她不觉轻轻握了握袖中的短剑:“若非如此,我大可不必再留在洛都。” “风茗,你知不知道,风城那边传来的消息至今寥寥?”沈砚卿听得此言,颇有些讶异地轻挑了一下眉,语调却是不复戏谑,“事情恐怕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而我也并不知道,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我究竟又会如何。” “你这是在怀疑……”风茗心下一惊,一时也掩饰不住语调之中的异样。 “一点怀疑罢了,如你所见,更为危险的还是南城。”沈砚卿只是笑了笑,并未再接话,举步举步打算离开。 “为何是明晚?”风茗又是追问了一句。 “若我没有记错,对于这样的无名尸体,廷尉寺理当在三日内备案,而后送往义庄处理。”沈砚卿略做思索,道,“此事既是我以惊蛰之名应下,自然动用不了商会的力量。今晚实在太过仓促,故而定在了明晚。” “去廷尉寺?这可不是儿戏。”风茗微微蹙眉,语速也不觉快了几分,“你该不会觉得你的旧伤这样恢复一两个月,便能完全无碍了吧?” “别着急呀……晚间廷尉寺值夜的人不过一二,何况也都是些寻常的文官,若是想要引开他们也并不算难。到时候你趁机去调查一番尸体便是。”沈砚卿见此,却是不由得笑了笑,语调轻松了几分,“正巧有些与陆寺卿相关之事我需得去确认一番。” 风茗沉默了半晌,一时也无从再反驳什么,只得目送着沈砚卿离开厢房,轻轻颔首:“……也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御街行第一折下 高阙关外,本当是水草丰茂的塞外草原已在寒风之中化作了一片荒芜而萧瑟的枯黄,潺潺的河水上是灰白的冰层,天地之间皆是一派肃杀的气息。 而这片草原尽头处的山岳之上,以山间的一条沟壑为界,两处山腰知山头上各自伫立着错落有致的屋舍亭台,飞檐上昂首立着的各色神兽也如两处的屋舍一般,隔着山谷遥遥相望。 昨夜一场风雪过后,皑皑的白色已悄然覆上了这些楼阁殿宇的屋檐,宛如一对对相望而不相守的情人在一瞬间已到了白头。 然而若是再近些,沿着山路拾级而上,便能霍然看见这南面的山头之上,殷红的血迹淋漓地溅在了青砖白墙上,一片触目惊心。 一队队身披铠甲的人穿行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之上,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恶战之后的清理工作。他们将一具具狰狞的尸首运到城外掩埋起来,又将无辜的平民与商客引领到一处安置。 高耸巍峨的城门寂寥无声地洞开着,城下,一行士兵正簇拥着一名将领模样的年轻人不紧不慢地入城。 一名领头的士兵小跑着迎上刚刚走入城门的这一行人,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少城主,城里的平民与愿意归降的人都已安顿完毕。” “那些人如今在何处?”风蔚环顾了一番城中的景象。 “平民暂且安置在了城东的善行坊,归降之人如今正在南城正中央的白楼中,属下已派了人手监视。”那名士兵说罢,又补充着问了一句,“少城主可是要去见见他们?” 风蔚点了点头算作是默认,瞥了一眼城中央那几乎高耸入云的白色楼阁,语调之中不觉带了些许厌恶,问道:“那个人呢?” “他……”士兵犹疑着沉吟了许久,这才再次开口如实地回答,“风归藏见反叛无望,城破时便毒杀了妻儿,坠楼自尽了。” “当真是他本人?” “就尸体残存的面目与贴身之物看来,应当是无误。” “他当真对谁都是一样的极端与恶毒。”风蔚略微仰首看着沉沉的天空,压抑着心下的怨怼阖眼冷笑,“可惜了,不能将他和他那位好‘女儿’对小妹做的事如数奉还。” 那名士兵听出了风蔚语气之中的几分不快,一时也不知如何答话。 反倒是风蔚片刻后便回过神来,远眺着山谷另一端的城池:“北面如何?父亲可有什么指示?” “少城主,城主几日前派我等驰援之时便有交代,一切听凭您的安排。”那名士兵听得风蔚再次发问,立即答道,“他还说了,这风城迟早会交到您的手上,您也不必事无巨细地询问于他。” “如此……”风蔚顿了顿,面色不变,“你即刻着人去北城知会父亲,蔚忝为少城主,对于城中大事难免会有疏漏,还望父亲能够不吝赐教。” “是,属下这便前去。”士兵暗暗记下了风蔚的这番嘱咐,“那么归降的人那边……” “我自行前去便是。”风蔚微微颔首,仍是不忘询问一句,“洛都那边近日可有信件往来?” “回少城主,除却寻常的公务往来,并无其他。” “这样。”风蔚有些心不在焉地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随从,“取些纸笔来吧,我这便——” 身旁的随从赶忙轻声出言提醒:“少城主,您莫要忘了城主的吩咐,待得城中稳定下来,方可将这里的事公布出来。” 风蔚不觉锁了锁眉头,似有不满:“你们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如今胜负已分,我不过是给小妹写一封私人的家书……” “少城主,恕属下多嘴。”那名士兵见此,不紧不慢地躬身行礼,规劝道,“既然您说了让城主多指点些,还是遵从他的话吧。如今城中局势尚且不稳,而洛都那边也是并无异样。家书么……想来也不急于这一时。” 风蔚眸光沉浮不定地默然了半晌,终究还是妥协:“罢了,就按你们所说。” “少城主大义。”几人听得他这样说,齐声称道。 “去把我方才的话向父亲知会一声吧……”风蔚听着他们的奉承,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而后他又看向了眼前的士兵,如常地吩咐起了诸事,“你们几个,回城外的军营里留待接应,以防不测。其他人,随我去白楼见见南城的人。” “是。” 风蔚又是回望了一眼高阙关的方向,眸光微沉,良久才重新回过头来。而后他抬手一招,示意留下的随从们随他入城。 冬日的塞北,依旧是寒风凛冽。 …… 此刻的洛阳宫亦是免不了显出了几分萧索来,太液池畔的枫林也落尽了最后一点殷红。 今日本是半月一度的大朝会,朝会散后倘若时候尚早,有权出入皇城的官员们便常常会在崇德殿左近的万卷楼与御花园之间逗留畅谈一番。 大宁自元帝以来素好风流随性,故而只要不会破了前朝后宫之间不随意相见的规矩,一切便也就无足轻重。 谢徵在朝会散后,乘着这不多得的机会,将前朝诸楼阁大致地游览过一二,最终在太液池南岸的回廊之上驻足眺望了片刻。 这样一眺望之间,他便见得不远处的河岸边似乎正有一人身着宽袍大袖的宫女装束,随意而懒散地躺着。 “……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有人这般随意地躺着?”谢徵不由得好奇地上前了几步,自言自语地笑了一声。 “再向北便是后宫所在了,我倒也很好奇……”地上的“宫女”蓦地一抬眼,潋滟的眸光鸿毛般地轻掠过谢徵,原本俊秀凌厉的眉眼之间透出了满满的促狭笑意,“是哪位新晋的官员,这么不小心?” “……廉贞?”谢徵的神色不觉僵了一瞬。 “是我。”玉衡满不在乎地站起了身来,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笑道,“我记得今日是大朝会,谢小将军不乘机去和同僚们多聊几句?” 谢徵不置可否,反问道:“廉贞大人也来这里散心?” 玉衡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太液池的粼粼湖水:“这太液池冬日仍是水光万顷颇有生机,南望又有前朝的宫殿复道飞架如虹……此景唯宫中所有,可不正是个赏景散心的好去处?” “是么?”谢徵有几分莫名地看向了微澜荡漾的湖面,全然没有体会出她的言下之意,“我看这太液池也并无太多不同之处。无非是宫外的水与宫内的水,何况京中世家的别苑之中也不乏亭台复道,又能有多少分别?” 玉衡冷不防被他的直白噎了一瞬,她抬手轻轻抚了抚额角,笑道:“谢小将军当真是直白。不过这太液池素来连通前朝后宫,谢小将军若想避嫌,还是不要多做逗留。” 谢徵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但也仍旧是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么,廉贞大人可知道万卷楼该怎么走?” “谢小将军这是……不识得宫中的道路?”玉衡并未立刻回答,促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咳……”谢徵掩饰般的轻咳一声,“还请告知。” 玉衡轻轻地一挑眉:“向东五百步,之后向南便可看见了。” “可否烦请廉贞大人带领一二?”谢徵远眺了一番玉衡所说的方向,看起来仍未认出道路。 “自然。”玉衡笑着应下,笼袖领着谢徵向着万卷楼的方向走去。万卷楼远望看来虽是十分惹眼,但宫中通往各处的道路向来曲折回环,加之又有草木影壁的掩映,也无怪谢徵寻不得道路。 玉衡一面走着,一面随意地发问:“听闻谢小将军常年在北疆作战,颇有战功,想不到竟会在这洛阳宫之中迷了方向。” “此处设下的各色屏风影壁,可绝非是北疆地势可比。”谢徵笑了笑,见得玉衡正领着他走在一处僻静的竹林小径之下,不觉略微压低了声音,“廉贞大人答应得如此干脆,可是有什么话想告知于我?” “方才的暗示,谢小将军可算是明白了几分,”玉衡轻笑一声,而后语调一沉,“今日的大朝会,我瞧着并不寻常。” “……不寻常?”谢徵一时有些茫然,“无非是针对近来凉州与并州的不太平做了些安排,不然又岂会结束得如此之快?” “哦?”玉衡沉思着。 “朝会上又将赵王从左卫将军提拔为太傅兼右军将军,另外赵王的一些亲信也多半受了外放的州牧之职。” “太傅……”玉衡沉吟着,心下了然。 若无“录尚书事”衔,所谓的太傅虽位居八公,到底不过一个虚职。而右军将军虽名义上可掌洛都内城禁军,实则也多半会被禁军郎将分去许多。 “说来似乎还提了几句太常寺卿家中之事,不过毕竟是长秋宫亲妹的夫家,关照一二似乎也并不算异常。” “太常寺卿……独孤家么?有意思。”玉衡听罢却是不觉笑了起来,“看来倒是我担心得太多了——对了,谢小将军此前答应了我的事情,可还有结果么?” “自然是去听过,不过……”谢徵思及那个来路不明又去向不明的“堂妹”,不觉锁紧了眉头,“只是没有料到有这样的变故,既然冒名者因刺杀圣驾被囚禁入金墉城,自然……也就没有后来了。” “那么现在,”玉衡说着便驻了足,在谢徵猝不及防之间已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微微踮脚附耳笑道,“堂兄,可以告诉我了?” “说书人提及的那传家宝是……先帝玺印。但这显然不过小说家言。”谢徵身子一僵,赶忙将她的手臂推开,目光扫过玉衡腰间的佩剑,举步继续向前走着,“‘别秋’……你竟还留着父亲的这把剑,不怕露馅么?” “它可不像繁声那么惹眼,也只有你还能认出它来了。”玉衡轻轻地摇了摇头,“堂兄,洛都不可久留,早些找机会回去。” “为何?” “别做了他们的垫脚石。”玉衡一字一顿地压低了声线冷然说道,而后重又扬起了声音,漫不经心地笑着,“谢小将军,万卷楼就在前面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御街行第二折上 是夜,寒风吹彻,明月高悬。洛都的灯火依旧是辉煌如星海,璀璨地点缀在亭台楼阁之间。 风茗整理完今日枕山楼中的账目之时,才发现夜色已深。她提了一盏灯笼走出了中庭的小楼,不紧不慢地向着后院的住处走去。 客人们喧闹的话语声与频频的觥筹交错声自前厅远远地传来,依稀可辨出大多仍是在畅谈着洛都之中的美人与珍宝,好似前些日子里重重的朝堂变故从来不曾发生。 与极端的繁华伴生的,自然便是糜烂。 而风茗又抬眼看了看中庭回廊檐角与小径两旁随着夜风飘转明灭如无归游魂般的各色花灯,忽而便在这晕开的一点点暖色光团之中,有了一阵莫名的不真实感。 明晚……会有怎样的发现呢? 风茗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再去无端地担忧什么。她沿着小径继续走着,此刻夜色沉沉,唯有一轮银白的弦月高悬空中,清透如纱的光芒似能照彻千古。 月色下光秃秃的枯枝嶙峋地伸展着枝条,而风茗却是不自觉地顿了顿脚步。 她记得今年中秋的前夜,那时这些枯枝还是花叶繁盛,而沈砚卿于交结的月色之下折得一枝新绽的昙花,簪在了她的鬓边。 风茗本能地抬手抚了抚发髻,却只是触到了晨起时随意簪上的发钗。她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重又举步向前。 转过一个弯后,她蓦然见得月色与灯光的掩映之下,有一道清亮的辉光转瞬闪逝,一如永夜之中绚烂而短暂的极光。再定睛看时,才见得沈砚卿正侧身对着她,擦拭着手中的袖剑剑身轻轻一转,那清透的光芒便是再次一闪。 溶溶的月色与凌凌的剑光衬得他身姿清举,天青色的衣袂融在夜色之中轻轻地飘荡,似一霎将明未明的天光。 “先生,”风茗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有几分担忧他的旧伤,加之她料得对方多半也已发现了自己的行踪,便索性走了上去,“夜寒露重,何故在此停留?” “虽说夜寒露重,但月色却是很好。”沈砚卿侧过身来看向风茗,将袖剑归入鞘中,微微笑道,“许久不曾用过它,手倒是有几分生了。” “在秦风馆时,我似乎见你用过它。”风茗沉默了片刻,问道,“我……可以看看吗?” “自然无妨。”沈砚卿将袖剑递给了风茗,自己则是倚着一旁的石桌,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散漫的笑意。 风茗小心地接过了袖剑轻轻拔出几寸,这才发现这柄在秦风馆时不曾看清的剑,与沈砚卿先前赠予自己的竟是颇为相似。只不过,这把袖剑的制式分明更为轻巧,纹饰的华丽程度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把袖剑不过一尺有余,几乎与剑身一般狭窄的剑格上镶着一颗天青色的玉石。剑身却不似她的那一把一般是寻常的白刃,而是隐隐的有几分透明,上面的阴刻纹饰精巧细密,乍看来似是飘逸的云纹与缠枝纹错综交缠。 剑尖与剑刃之上泛着幽幽的青蓝色光芒,好似破晓之时的黛青色天际,不知究竟是由何种金石锻造而成。 她的目光重又落在了同样纹饰地极尽华丽的剑鞘之上,见得那花纹簇拥着的是古篆文所书的“繁声”二字。 “繁声?”风茗的目光掠过那两个字时,不觉轻声念了出来,“繁华之声……倒也符合它的模样。不知这是哪位名家所铸?” “当年的谢侍中,或者其实该说……”沈砚卿的笑意忽而黯了几分,“是我的师父。” 风茗心下略有几分惊讶:“我只知谢侍中剑法造诣颇为不凡,竟不知他还善于铸剑。” “谢侍中对于剑法的理解,倒是我生平仅见。”沈砚卿微微颔首,目光略微垂了垂,回忆道,“当年我向谢侍中讨要刚刚铸成的‘别秋’打算一试,他却说我出剑素来飘逸不拘,与此剑之凛冽剑意无法配合。” 风茗听到了此处,不觉眨了眨眼,发问:“后来他便特意为你铸了这柄‘繁声’?” “算是如此。”沈砚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如他所言,那时我用起繁声来确实得心应手。” “但……”风茗摇了摇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默默无言地将繁声交还给他。 “到底是那时候年少气盛不愿让步迂回,换做如今,或许也未必会落得那般困顿。”沈砚卿接过了繁声,自是听出了风茗想问些什么,语调之中却是听不出多少异样的情绪。 风茗的目光闪了闪,她就近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靠着一旁的石桌以手支颐,微微仰首看向了沈砚卿:“可又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这已经是最好的方案了。”沈砚卿亦是笑了笑,将繁声重又笼入袖中,侧身在风茗的对面坐下,抬手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支火折子,小心地点亮了石桌之上的花灯,“以蜀郡密不外传的易容之法换得风城相救,以留在风城为商会效力换一个新身份,一切都很公平。” 风茗不甚赞同,低声道:“看中了风氏商会的的情报与人脉?但实际上你也看见了,商会总管也并没有随意调用人力的权力。” “总好过我势单力孤地回来调查。”沈砚卿将火折子甩灭,花灯暖黄色的光芒映衬着他的面容,明明算不得十分俊朗惊艳,却也自有一番独一无二的疏朗与洒脱,“更何况,你不觉得一个毁容的人频繁出没在洛都街头,更为惹人注目么?” 风茗听得他这番轻描淡写的话反倒是愣了片刻,许久才开口试探了一声:“你……” “那时遭人偷袭,险些被整个人推入火中而已。”沈砚卿反倒是很有些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花灯的光芒照得他的眼睫之间碎光迷离,而双眸明澈如琉璃,“都是些陈年往事,你也不必忌讳什么。” 沈砚卿这副风轻云淡的态度反倒是让风茗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想来他后心久未痊愈的伤也是那时留下的,风茗其实很难想象,一个曾经名满京城惊才绝艳的少年,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生不如死的劫后余生? 而倘若那时年少成名却又一夕间重伤毁容的是自己,又哪里还会有什么求生之心? 风茗沉吟了许久,仍是将自己的一番感慨暂且埋在了心中:“那么这一次……你有把握吗?” “不算十分,在洛阳宫内枕山楼几乎无人可用,只能拜托我那不靠谱的师妹。而且……”沈砚卿话未说完,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即便你当年已给陆寺卿留下了足以平反的证据,如今也不能袖手观之么?”风茗咬了咬下唇,以极低的声音发问,尾音轻颤,“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失败,未必能再有全身而退的机遇?” “这场阴谋里,风城和洛阳宫谁也不是旁观者,而我当年根本没有看透。即便到了如今,我也只不过处理掉了区区秦风馆。” 这样几近于孤绝的行径令风茗心中倏忽间便有了几分恻隐与不忍:“其实你本可代他们远离纷争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又何苦与风城再做第二个交易?” “我其实早便问过你,一个无来处无牵挂的人,又该往何处而去?这天地本就是最大的牢笼,此间的芸芸众生,谁又敢妄言自由。”沈砚卿垂着眼帘,有些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抬手抚着花灯的灯罩,在风茗看来却是有几分萧瑟,“自从以沈砚卿的身份‘复生’以后,我时常会想……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我却还这样活着?无论生死成败,我都想再倾力地为之一搏。” 即便是在说着这样的往事,他的语调也依旧是从容得听不出半点异样。风茗见他的目光虽是落在花灯纸罩内隐隐跳动的火焰上,却又似乎无比遥远。 恍惚之间她自己好似也看见了音容尽改的昔日少年在偶尔的夜深人静之时,敛去平日里的洒脱随性,轻轻锁着眉头忆起无法忘怀的旧事。或许那时候也会有这样一盏灯在他眼前跳动着烛焰,烛火温暖,却也化不开他眼底的空茫与遥远,最终只是凝成了更为坚定而决然的眸光。 “秦风馆已算是南城在洛都乃至中原司州一带的根基,先生若说是‘区区’,未免也太过看低了。”风茗紧紧抿着唇沉吟了许久,才低声地开口安慰道。 “即便如此,代价也绝不算小。”沈砚卿抬眸看向风茗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轻声道,“而这之后的,只会更大。但以此换来的东西是否真的值得,我却是不敢妄言。” “先生,崔荣和祁臻已经死了,长秋宫眼看也成了众矢之的……一切应当都会顺利的。” “但愿能如你所言。”沈砚卿抬眼,略微牵了牵唇角,“你本是局外之人,这些烦心之事本不该让你知晓。” “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先生究竟是怎样的人,又有过什么样的经历。”风茗轻轻地摇了摇头,“已经三年了,我并不希望就这样一直活在先生的庇护之下,而对其他的一无所知。” “枕山楼的诸事,其实你早已足够接手,缺的不过是相应的心性而已。”沈砚卿笑着站起身来,“或许你说得确实不错,此前倒是我太过狭隘。夜深了,我送你回去吧。” “先生放心,明晚之事,风茗必然不会有所拖累。”风茗亦是随着他站起身来,取过放在一旁的灯笼,低声嘱咐了一句,“你的旧伤很是棘手……也不要太过劳累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御街行第二折下 次日夜色渐浓之时,廷尉寺的官员们已如常地结束了一天的公务,陆陆续续地散值离开,官署中原本人来人往的厅堂与廊道也逐渐冷清下来。 苏敬则照例确认过过各处卷宗库的安全,而后将它们一一地锁上了门。做完这些之后,他回到了廷尉寺官署的正厅之中,而陆秋庭已然等在了这里。 “陆寺卿。”苏敬则向着他微微颔首,“他们都已散值离开了,各处厢房也无人滞留。” “稍待片刻,”陆秋庭思索了片刻,似是有所顾忌,道,“昨晚廷尉寺中并无异动,而明天尸体便将送往义庄,本官担心今晚盯上它的人,只怕是不少。” 苏敬则立即会意:“陆寺卿的意思是分开行动?” “我先行前往后院,若是一刻后你在此处见不到后院的灯光,便是我引开了来人,你需从厢房间的隐蔽道路绕过去。”陆秋庭说到此处,又补充道,“大宁律例之中,非大案不得毁坏尸体,故而如今只能私下行事——你有把握保证尸体不会有太多异样么?” “陆寺卿大可放心,下官已有了大致的计划。”苏敬则微笑着应下,而后有几分肃然地与陆秋庭对视着,“反倒是您到时若与他们正面交锋,还需多加小心。” 陆秋庭愣了一瞬,而后摇了摇头:“无妨,想来他们也不愿将动静闹大,只是需要你调查尸体之时动作快一些了。” “必不辱使命。”苏敬则微微躬身,目送着陆秋庭转身走入正厅后的长廊。 夜幕之下的长廊格外地寂静,寒风中轻轻飘转的廊灯投下模糊的光影,而那原本缓缓曳动的烛光在一道黑影倏忽掠过带起的劲风之中猛地一阵明灭。 果然来了。 陆秋庭的脚步一顿,他确信以对方的敏锐必然已经发现了自己,只是不知对方又是为何不曾将这行迹也隐藏几分。 难不成……也是障眼法? 陆秋庭原本并不想过多地搭理,直到看见了那黑影直直地向着旧书房的方向而去,他略微权衡了片刻,便立即疾步追了上去。 那座旧书房静静地伫立在长廊的尽头,于混沌的夜色之中,沉沉如铁幕。 陆秋庭追至旧书房的门外不远处,却赫然发现那门锁已被人干脆利落地劈开,木门轻颤着虚掩,看起来那人也是刚刚来到不久。 没有太多的犹豫,陆秋庭走上前去便推门而入。 不速之客正背对屋门而立,屋内案桌旁的机关已然被破解。木门骤然被推开后,如水的月光倾泻涌入,山雾般轻柔地笼在青衣来客临风飞动的衣袂之上,一瞬间飘飘如遗世之人。 陆秋庭凝眸看着这似曾相识却又绝不应当如此的背影,原本想好的一番博弈与说辞忽然地便停在了口边,一时竟是默默无言。 反倒是青衣来客缓缓地回过身来,琥珀色的眸子里凌凌地将原本黯淡的月华倒映得明澈,落拓风流的神采风韵弥补了并不十分出挑的容貌。 容貌分明并不似故人,却又处处透着故人的残影。 青衣来客微微牵起嘴角,率先开了口:“陆寺卿,幸会了。” 长秋宫的华美正殿之中,熏香袅袅,更漏迟迟。 “廉贞。”重重纱幔之后,韦皇后轻轻仰起了头,看着宫殿穹顶之上镶金嵌玉的图案。 “属下在。”人影一闪,玉衡已然神色淡淡地半柜在了纱幔之外,“中宫殿下有何吩咐?” “今日早朝时御史台以无名浮尸之事参劾了一番少府寺,但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蹊跷。”韦皇后的声音波澜不惊,“你今晚去廷尉寺查一查。” 现在? 玉衡微微蹙眉,对于韦皇后这一道仓促的指令,尽管心下少不了愕然,但也只是沉默了片刻,终归也没有开口多问:“遵命。” 可惜韦皇后浸淫宫廷多年,自然不会忽略此等片刻的异常:“你对本宫的指令,可是有所疑惑?” “属下确有几分疑惑,此举恐怕太过仓促。”玉衡索性也不隐瞒,免得平白惹她生疑。 “这尸体在廷尉寺放不了多久,”韦皇后说到此处,不觉冷笑一声,“何况今早议论此事时,为少府寺出言调和辩解的人,倒是与赵王有些渊源——本宫很好奇。” 玉衡略微垂眸,隐去了几分神色的变幻:“廉贞明白了。” “去吧,不过不可耽误太久。” 韦皇后话音落下之时,玉衡已然低声应下,以莫测的身法纵身离开了长秋宫正殿。 韦皇后听得她离开,微微侧目看向了一旁的更漏。 此刻赵王及其亲信尚未就职,但愿近日的洛都之中,不会有更多的变数。 她默默地阖眼了片刻,只觉得心下有一霎的不安。 昭阳宫中,尚未就寝的明仪太妃倚坐在榻上翻弄着手中的书卷,终于等来了自偏门轻声入内的暮桑。 她倒是连目光也不曾抬起半分:“暮桑,阿衡今晚可有什么异动?” “太妃娘娘,她被长秋宫召去了片刻,眼下似乎已经离开了洛阳宫。” “你可打探到她去了何处?” “不曾听清,似乎……与昨日那无名浮尸有关。” 明仪太妃这才微微蹙了蹙眉,抬起眼来:“奇怪……那竟然不是长秋宫的意思么?” “娘娘,这……” “暮桑,”明仪太妃的语调严肃了几分,“孤觉得,这洛都之中,只怕还要出事——白虎符的事情,拖不得了。” 木门在一阵轻微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风茗小心翼翼地闪身进入了这间暂且停放尸体的厢房,又反手将门轻轻闩上。 好在月光皎洁,她一眼便看见了停放在木板床上正盖着白布的尸体,那一层白布在透窗的月光之下恍惚间好似泛着幽幽的荧光,令风茗也不觉心下怵了一瞬。 尽管如此,她隔着布摸了摸包袱之中的一干刀剪药瓶,还是一步步无声地走到了板床边。风茗深吸了一口气,攥住约摸是靠着尸体头部的一角白布,缓缓地将它揭开。 “唔……” 借着荧荧的月光看清那尸体的面目之时,风茗到底还是被惊了惊,死死地攥着那一角白布,硬生生咽下口中的惊呼退了一步。 尸体的一双眼早已被挖去,连同耳鼻双唇也被极为粗暴地割下,七窍只剩下了七个大小不一的黑黝黝的洞。两颊的血肉被成块地剜去,剩下不好动刀之处,亦是被划得全然看不出名堂。加之尸体被河水浸泡得发胀,这面目在幽幽冷冷的月光之下,便更如阴间爬来的无名厉鬼。 明明此刻门窗皆是紧闭,风茗却无端地觉得背后一阵寒浸浸的凉正在肆意扩张。窗纸上投着的横斜枯树影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宛如张牙舞爪的幽魂。 她在原地僵了片刻,一片空白的脑中才隐隐回忆起自己似乎带了火折子和蜡烛,便忙不迭地打开包袱摸索着将它们取出,又胡乱地打开了一旁的柜子,摸索到了一个陈旧的灯台。 虽然手上已微微颤抖着出了不少冷汗,风茗终究还是最大限度地保持着冷静,没有再弄出一丝多余的动静。 “嚓”。 一声极轻的摩擦声后,风茗右手中的火折子亮起了一小团微弱的火光。她借着这点光亮,在一旁的案桌上小心地将蜡烛固定在烛台上,又瞥了一眼毫无异样的尸体,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死物而已,倒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了些。 也正是在此时,原本映着透亮月光的窗纸之上,远远地似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片刻后,又是近一些的一闪。 风茗悚然一惊,连带着手中火折子的火苗也轻轻地晃了晃。 几乎是同时,一阵阴恻恻的风自背后猛地拂过,火折子瞬息熄灭,余烬之上,一丝若有若无的青烟袅袅飘散。 她惊惧地瞪大了眼看着不远处静静躺着的尸体,却仍旧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因为身后早已有人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巴,触感冰凉。 风茗想也不想,举着火折子的手便是一转,将那带有火焰余温的一端刺向身后人大致的面部所在。 但她的动作还未完全施展开,手腕便再一次被另一只手制住,那只手的触感依旧冰凉,只是因为对方动作的缘故,有四道浅而凉的指甲刺到了她的肌肤,带来极轻的痛感。 对方似乎真的只是想让她安静下来,身体尚且与她保持着些许距离,根本无从进行进一步的挟持。 风茗因而微微松了一口气:既然不是意在取她性命,一切就都有转圜之地。 而身后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扣住她手腕的动作略微变了变,那轻微的刺痛感也随之消失。 与此同时,身后人见得窗外暂无异动,也终于是开了口。尽管已刻意压低压轻了许多,却也并没有多少威胁之意,仍旧是一贯的礼貌与温柔:“风姑娘,不想送命的话,别点灯。” 说罢,他两手齐齐松开,又向后退了一小步。 风茗虽是略有些惊讶,到此也总算放下心来。 她这才想起,对方似乎仅有右手前四指有浅而圆润的指甲,这分明便是习琴之人的手。 “苏少卿?”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御街行第三折上 “苏少卿,你也来调查……它?”风茗亦是压低了声音,略微侧了侧身看向身后之人。 “算是如此。”苏敬则简短地答了一句,而后又道,“不过想来若是风姑娘动手,应当能做得更隐蔽一些。” 风茗心下不觉苦笑:这分明是要让自己主刀去剖一番尸体了。 “正有此意。”尽管她不免腹诽,到底也还是认可了对方的说辞,不紧不慢地翻弄起了包袱,“只有苏少卿一人?恐怕不是吧?” “风姑娘也不可能独自潜入廷尉寺。”苏敬则隐隐地似是笑了一下,“看来沈先生和陆寺卿……会相谈甚欢了。” 风茗的目光不觉闪烁了一下,她轻轻地抿了抿唇,想到了沈砚卿昔年与陆秋庭的关系。 这一番神色自然也是尽数落在了苏敬则眼中,而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便道:“风姑娘方才也看见了,真正的不速之客已经赶到,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很快会找到此处?”风茗的尾音明显带上了几分慌乱。若是遇上了那些歹人,她眼下这般模样自是无从反抗,而苏敬则…… 风茗瞥了对方一眼,一介文弱书生,多半也不可能会有足以退敌的实力。 “后院厢房不少,他们一间间地找也需好些时候。”苏敬则仿佛是看透了风茗心中所想一般,带着轻微笑意的语调中分明有着几分从容与笃定,“何况还有那两位在明面,风姑娘大可放手而为。” 思及沈砚卿的状况与身手,风茗其实并不算十分放心,但就如今的局势而言,显然也没有更好的布局。 于是她微微颔首:“那么还请苏少卿助我,先解开这尸体上的渔网和麻绳。” …… 此刻的旧书房中,月色泠泠,正是大敌当前时片刻的宁静。 “原来是枕山楼的贵客,久闻大名,倒是不曾一见。”陆秋庭向对方微微颔首,冷然道,“不知阁下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沈砚卿不动声色:“自然是要确定一些‘小事’。” “恐怕不止是‘确认’吧?” “陆寺卿不也一样?” 二人的目光静默地交锋了片刻,沈砚卿率先半是戏谑地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何况关于此地的种种传言……是陆寺卿当年有意散播的吧?” “沈先生不觉得,这样的推论太过武断么?”陆秋庭不置可否,心下却难免有几分讶异。 沈砚卿扬了扬手中刚刚拿到的卷宗,微笑:“自然不是无端的推论——这里面,可不止一个人的笔迹。” “沈先生看完了?”陆秋庭微微蹙眉,抱着臂淡淡开口,面色微冷。 沈砚卿挑了挑眉,算作默认。 “那就烦请您,放回去吧。”陆秋庭的语气显然算不上友善,“毕竟你们风城向来自诩不干涉诸国政事。” “仅仅是因为如此?”沈砚卿轻笑一声,“陆寺卿,你似乎忘记了,就身手而言,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可惜沈先生偏偏来到了此处。”陆秋庭亦是冷笑着作答,“看来是本官在廷尉寺沉寂得太久了,连枕山楼的人也如此轻敌。” 他这样说着,抬手扶上了一旁的高脚烛台。不知他是触动了何处的机关,那烛台在一声轻响过后亮起一团微弱的烛火。 沈砚卿扫视了一番四周,笑意顿时一敛,反手将手中的卷宗抛回了暗格之中:“闪开,别在门边!” 陆秋庭也不多想,一闪身便避至一旁。 门后银白的月色之中,几点阴冷的白光倏忽一闪,直射而来。 沈砚卿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数点暗器的冷芒,反手捞过案桌上的几支狼毫,全然不犹豫地将它们作为暗器一一地对着门外打了出去。 “叮叮”。 几声清脆的声响过后,那几道冷芒已然湮没不见。 那几支狼毫凌乱地散落在门外的地面之上,笔尖的毫毛之中无不深深地嵌着一支极小的飞镖。 “果然来了。”沈砚卿不敢怠慢,却还是淡淡地瞥了陆秋庭一眼,示意他戒备。 陆秋庭微微颔首,又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控制住了另一处机关:“不必顾忌。” 沈砚卿说话间已然向前掠了数步,右手原已笼入袖中,只是停顿了片刻之后,又悄然收回。 也正是在此时,第一道黑影率先掠入屋门。隐在一旁的陆秋庭见得人影一闪,果断地抬手按下了另一处机关。 “哧”。 一道黑色的箭矢如暗夜之中闪现的毒蛇信子,刹那间洞穿了来人的喉头。 那人“嗬嗬”地挣扎了几声,手脚抽搐了片刻,俯身倒下。沈砚卿一步上前夺过了尸体手中的长剑,轻声一笑:“多谢。” 陆秋庭向着与屋门相反的方向退了几步,又顺手关闭了暗格处的机关:“你还是留心一番眼下吧。” 顷刻间,又有两人冲入屋内。 沈砚卿足尖一点,一剑已破空刺出直抵来者面门。那人惊骇之间仍旧不忘侧身一闪,沈砚卿借势向前,在与他擦身的那一刻剑锋一转,剑光如凌厉的鹰喙一般,昂首一啄之间,已是血光飞溅。 那人因腰腹被刺而身形一晃,然而另一人也立刻挺剑,乘着沈砚卿再次出剑之时,悄无声息地向着他身后刺来。 而屋内又是两箭接连射出,分别钉入了第一人的额头与肩胛骨。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仰面倒下。 直到第二人的剑尖几乎便要抵上后背之时,沈砚卿的身形才瞬息之间鬼魅般地一转,青色的衣袂在夜风之中翩然一飞,被对方未及转向的剑锋削下了一角。 那人剑锋尚未调转之时,余光已见得泠泠的月色在剑锋之上水一般地流淌。 温柔如水的月光清凌凌地流到剑尖之上,化作一瞬间的无双杀意。 那人的瞳孔骤然放大,看着自己心口刺出的剑尖,无力地扑倒在了地上。 沈砚卿身形再次一转,退回屋内的同时也不忘一挽剑花,颇有几分潇洒地将剑向身后一收。 “少玩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陆秋庭远远地看着他的动作,不自觉地微微蹙了蹙眉,“又来了……看来这尸体当真不简单。” 沈砚卿虽然仍旧紧绷着盯向门外,却仍旧是忙里偷闲般地笑着,语调中带着几分散漫:“你觉得会是谁?” “总归不会是长秋宫,她需要的是洛都的安定,故而没有行此下策的必要。”陆秋庭绕至案桌之后,将手伸至案桌下开启了另一道机关,“她即便参与了什么,也该是刻意放出了这具尸体。” 黑色的箭矢带着隐隐的火光纷纷射出,当先的几名不速之客猝不及防地中了数箭,身上便立即有火焰自中箭处开始迅速地燃烧蔓延。不曾射中敌人的箭矢直直地插入地上,不曾惊起半点火焰。 随后的几人均是一惊,一时皆是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只是远远地试探着打出几个暗器,无一例外地被沈砚卿准确击落。而地上的尸体挣扎滚动了一番,也便再无声息。 “未必是她。”沈砚卿抬剑又击落了一只暗器,思维倒是仍旧冷静,“若是如你所说,长秋宫要针对的又是谁?” 陆秋庭被他问得略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才答道:“河间王的实权早些年便已被他主动交出,如此看来,只有赵王。” 沈砚卿向左侧退了退,让开了木门外的视野:“惹得被针对之人这样疯狂地对廷尉寺出手,只怕不仅仅是能逼得他放权离京的事情。” “不论对方是谁,既然已经如此行事,今晚……”陆秋庭亦是借着屋中的书架案桌等器具藏了藏身形,“会出大事——你不怕后方出现意外?” “枕山楼那边自然有防备,至于这里……”沈砚卿说到此处,忽而又轻快地笑了起来,“既然你我在此,那么你派出的人、我派出的人,还有与他们一处的尸体,想来都比这里安全得多。” “看来沈先生的想法,从一开始就与本官不谋而合。”陆秋庭目光淡淡地看向沈砚卿,却也不觉略微牵起了嘴角,“当真是位妙人。” “承赞。”沈砚卿依旧是笑着,目光落在了门外不远处燃烧的尸体之上,“听闻兴平二年时,也有人被烧死在了这里,奇特的是除了尸体以外,周遭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和现在很像。” “沈先生该不会以为,这样的东西留在廷尉寺中会无人惦记吧?”陆秋庭冷然道,“兴平二年那人不过其一,本官自然不会允许他再留在廷尉寺,而楚王生乱时的两人也很有嫌疑——只可惜他们背后的指使者究竟是何人,却是很难查清。” “倒是我小瞧了陆寺卿。”沈砚卿略有几分讶异。 “但其中少不了长秋宫的眼线。” “何解?” “祁臻之事案发的那段时间里,有人便打算清理掉相关的人与事——祁臻案最终牵涉到什么,沈先生比本官清楚。” 祁臻之事深挖下去,便是崔荣的并州赈灾,便是长秋宫。 “有些意思。” 沈砚卿话音未落,便见得门外原本尚在犹豫着的黑衣人们忽而恭敬地两边分开,迎来了一名显然是头目的蒙面人。那蒙面人附耳与他们低语了几句,立时便有数名黑衣人四散离开,而他自己则是全无畏惧地信步走到了最前面,负手与沈砚卿于门内门外遥遥地四目对望。 一时间四下寂静得宛如虚空,高悬的明月洒下亮堂堂的光,寒风吹下枝头零星残破的枯叶,而尸体上未灭的星火明灭点点。 而陆秋庭却是分明听见了沈砚卿压得极低的话语,没有戏谑,只是满满的严肃: “陆寺卿,看来事情不太简单。” “他们有危险了?” 沈砚卿没有答话,只是凝神看着门外那些人的一举一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御街行第三折下 旧书房内外的交锋发生之时,停放尸体的厢房之中的血腥气亦是丝毫不减。 尽管医书之中对人之脏腑的描述皆是繁多详尽,但第一次剖开皮肉直面它们之时,风茗到底还是免不了被这血腥腐败的气息熏得一阵反胃。她不自觉地将握着刀的手停顿在了半空之中,略微偏过眼去看窗纸上的树影,以缓过几分不适。 “风姑娘若是觉得不适,大可不必勉强。”一旁的苏敬则适时地开口,“在下虽不比风姑娘,终究也略知一二。” 风茗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保持着矜持而礼貌的笑容婉拒道:“不必劳烦,只不过是此前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生疏。” 说罢,她握着刀的手不觉又加重了些力气,机械却也仔细地处理着凉而滑腻的内脏。 倒不是她真的不觉得反胃,实在是她对苏敬则眼下的心思打算全无把握。若是将这尸体交由他处理,难保会被有意无意地隐瞒些什么。 风茗细细算来,她与苏敬则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只在怀秀园中与祁臻案时,就算金仙观一事几方暗处合作甚多,她也不过是崇德殿上作证之时旁听过一二。然而即便如此,风茗还是本能地对他这副从来温润谦和得无懈可击的模样隐隐有几分疑虑。 正思索之间,手中的刀却在一片柔软滑腻之中骤然触到了一处坚硬。风茗迅速地回过神来,小心地拨开四周挤得乱七八糟的内脏,将那一小块东西小心地挑了出来。 风茗小心地端详了许久,微微蹙眉:“似乎是……墨玉的碎片?怎么会出现在尸体腹中?” “风姑娘,可否借在下一观?”苏敬则听得此言,深如渊海的眸中却是光芒一闪。 “苏少卿请看。” 风茗自认在观察蛛丝马迹之上未必剩得过对方,加之尸体毕竟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便放心地将碎片交给了苏敬则。 苏敬则小心地端详了许久,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碎片的棱角被刻意磨平了许多,其中一面似乎还有一些雕刻过的痕迹。” 说到此处,他轻锁眉头沉吟了片刻,又低声道:“尸体腹中的碎片恐怕是他有意吞下,也绝不止这一片。” “容我再找一找。”风茗点了点头,重又低下头借着月光翻找着,却终究忍不住低声感慨,“有意吞下这个……他疯了么?” 苏敬则却是答得简练:“只怕是迫不得已。” 一切正如苏敬则所言,风茗不多时便在尸体的腹中陆陆续续地翻出了数块碎片。碎片上是否有纹路她看不真切,但棱角无一例外地都被磨平。 而尸体的死因却与这些碎片毫无关系——他似乎应当是被人活生生地勒死,但在这之前,就已是受过不少酷刑。 如此看来,此人恐怕是料得自己命不久矣,便将小心藏匿的某个玉器打碎,在磨平了可能划破喉咙的棱角后一一吞下,而不久之后,他便被人勒死沉河。 风茗心下不觉一凛:看来一切秘密,都会在复原了这件玉器之后解开。 她在翻遍了尸体的腹腔之后,将手中的刀小心地放在了一边,微微侧过脸借着月光看向了正倚靠着案桌凝神拼接着碎片的苏敬则。 浓稠银灰的月光照见他秀逸的眉轻轻锁着,垂下的眼睫似是投下了极浅极淡的两弧影,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下压,而下颌的线条清癯流畅。 这样与沈砚卿截然不同的气韵举止,令她莫名地想到寒夜明净微冷的天空上细瘦迷蒙的弦月,带着静谧而温存的光。 那些凌乱的墨玉碎片在苏敬则的几番尝试之下总算拼出了一个大致的形状。这一次风茗清晰地看出,这是一方颇为精致的墨玉令牌,向上的一面有规律地分布着十四个浅浅的圆形凹陷,而其中又有一处相较于其他更大一些。 她心中霍然一惊:类似的令牌,她曾经见过——正是在怀秀园的那一夜。 “看来为了方便,他将令牌上镶嵌着的白玉珠丢弃了。”苏敬则眼见令牌已然拼接完成,这才放松地扬了扬唇角,直起身来,语调却并未有多少缓和,“南斗第三星,绣衣使,天机。想不到他竟命丧于此。” “天机使?怎么可能?”风茗压低了声音,却仍旧不免流露出惊诧,“他不是早就失踪在了北疆?看这尸体,应是前些日子才死去的人,总不会……” 她没有再说下去,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显然,当时真正“护送”西羌使团到达边境的,只怕早已在中途被换做了他人,而绝非天机。 虽然风茗不知后来伪装成天机的人在失踪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更不知究竟是何人要从天机口中撬出何等消息,但—— 西羌使团的失踪案,原本就是一个有着精密谋划的阴谋——明确针对含章殿与长秋宫的阴谋。而如今看来,始作俑者仍是安然无恙。 “看来风姑娘也想到了。”苏敬则见风茗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令牌,便向着另一边侧了侧身,为她让开了落脚之处,“那么不知风姑娘又是否进一步想过,西羌使团的遇袭失踪之地,又是否另有玄机?” “北疆?”风茗在反问出这两字时便已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她锁紧了眉头,有几分不快地再次反问,“苏少卿可知道,这样的猜测意味着什么?” 苏敬则却是极轻地笑了起来,与风茗对视了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笑着:“奇怪,在下可曾说过什么冒犯风氏之语?” “……” 风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这才隐隐觉出了不愿与他直面相对的因由,那双眸子过于幽深沉敛,蕴着她看不清也不敢看清的许多东西,仿佛足以一瞬间洞明她的所有思绪。 好在对方似乎也并不是意在令她难堪。风茗见苏敬则只是笑了笑,便转而侧耳听了一番屋外的动静,但神色渐渐地随之似有几分凝重。 风茗也不觉紧张了起来:“怎么了?情况有变?” “不妙,那些人找过来了。”苏敬则目光立刻便落在了屋门处,微微蹙眉,“不当如此,难道他们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变故?该不会是……”风茗紧紧地抿上了唇。 “应当不会如此轻易——风姑娘,”苏敬则转而看向了风茗,语调依旧是冷静,“此前你翻找烛台的柜子,它下方的隔间还算宽敞,应当足够藏身。” “苏少卿这是何意?” “我大致估算过,那里约摸能恰好容下一个成年女子。”苏敬则略微加快了语速,凝神盯着房门的方向,“还是说,风姑娘自觉更有应付他们的把握?” 风茗沉吟了片刻:“但那里只怕也藏不了许久。” “届时我设法引开他们,风姑娘藏好便是。” 尽管拿不准对方究竟有怎样的计划,风茗还是没有再反驳什么,转而依照苏敬则所言小心地藏入了柜中。 几乎是同时,苏敬则已将那些墨玉碎片小心地藏入了厢房角落的杂物柜中。他笼袖倚着一旁的案桌垂着眸,目光淡淡地落在尸体之上,好似全然没有被外界所影响。而他袖中的右手已然暗自紧绷着握住了匕首的刀柄,随时便会出鞘。 待得双眼适应了这更为黑暗的环境之后,风茗透过柜门的缝隙,小心地看向外面的状况,却也只能远远地听见杂乱的人声渐渐靠近,而房门依旧紧闭。 她暗暗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剑,放缓了呼吸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门外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渐渐地近了。 风茗不免微微蹙起了眉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目之所及的那一线木门。她只见那门伴随着一阵毫无预兆的急促吱呀声霍然被人踢开,隐隐可看见门外黑衣蒙面的人影,却仍旧不闻屋内的苏敬则有任何动静。 借着略显黯淡的月色,风茗已然看见了黑衣人手中扬起的剑光。 “不想知道为什么?” 风茗这时候才听见了苏敬则不紧不慢的话语,她心下不觉气极得几乎好笑。原以为对方能有什么更好的应对之策,眼下看来也不过是如往常一般与来者周旋拖延——那人可完全没有半点愿意探讨前因后果的意思。 黑衣人果然冷哼了一声,手中刀刃的走势全然没有片刻的停滞。然而也正是在这一刻,一点暗色的剑尖已然洞穿了他的心口,带起几道飞溅的血液怒放如午夜的繁花。 黑衣人的尸体颓然地颤了颤,被身后的袭击者抽出剑身一脚踢到了屋内门边。 熟稔的微哑声线带着几分上挑的语调随之想起:“苏公子莫非还想与这种人讲道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御街行第四折上 风茗透过那一线的门缝,正能看见玉衡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一步走入屋中后向后抬脚一勾,便将门闩已然损坏的房门虚掩起来。 “自然不会如此天真。”苏敬则言语之间依旧是从容淡定,不露任何破绽,“长秋宫果然不会作壁上观。” 尽管风茗全然不曾明白,他若是不打算与来者周旋,又有何后手? “我却不打算如此尽心呢。”玉衡亦是如往常一般玩世不恭似的笑着,目光一转隐隐地似是朝着风茗的方向看了过来,“苏公子未免太不小心,这里……似乎还隔墙有耳。” 接触到玉衡微冷目光的一瞬,风茗冷不防地已经,向后缩了缩。虽然早知玉衡绝非以往表现出的游戏人间的模样,此刻风茗也仍旧不觉暗叹自己很可能还是低估了对方临危时的敏锐与杀意。 “隔墙有耳?”苏敬则却是轻声笑了起来,“看来玉衡姑娘误会了什么——那是一位贵客,而我素来不会将贵客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看来是玉衡还不足以做一位‘贵客’了。”玉衡一面笑吟吟地接了一句戏谑之语,一面向着风茗的藏身之所走过来,“如此一来,我倒想领教一二……” 只不过既然来者是玉衡,风茗也便放下了心来,不待她走近便先行推开了柜门躬身而出:“……玉衡。” “原来是风姑娘……倒真是贵客。”玉衡的身形顿了一瞬,而后略微躬身,伸手扶住风茗助她起身,也就是在这时低了声音附耳笑道,“沈先生还真是放心让你这样乱跑。” “他怎么样了?”风茗听得她提及沈砚卿,不觉愣怔了片刻,她亦是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问。 “有些胶着,今晚的不速之客很有些缠人。”玉衡敛去了几分笑意,挽着风茗的小臂缓缓直起身来,仍是低声疾速问道,“附近的枕山楼之人还有多少?” “铜雀街暗巷里尚有不少。”风茗站定下来,向着玉衡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而后语声归于寻常,问道,“眼下玉衡姑娘可有什么高见?” “那些人在搜后院,不过好在人数分散,就我方才所见,仍有脱身之法。”玉衡有意无意地与苏敬则交换了片刻的眼神,又道,“风姑娘想要帮上沈先生的忙么?” 风茗不假思索:”自然。” “那么,你且记好……” 苏敬则好整以暇地倚在一旁,看着玉衡对风茗耳语了许久,而后者虽神色有几分迟疑,也仍旧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待得这二人不再言语,他才再次开口道:“看来风姑娘有了脱身之法。” “……确实如此。”风茗依旧是拿不准他的言下之意。 “能将这里的消息送出去,倒也不错。”苏敬则微笑着轻轻颔首,又看向了玉衡,问道,“玉衡姑娘有把握?” “十之八九的把握,能救风姑娘,或许也能解廷尉寺之围。” “看来枕山楼在附近布下的人手不算薄弱。” 风茗心下讶然,正想着方才她二人的低语似乎也并不算大声,玉衡已然再次向她确认道:“风姑娘,方才我所说的路线,你可记牢了?” 风茗抿了抿唇:“不敢遗忘。” “那好,我且助你避开门外的耳目。”玉衡听得此言,微笑着轻握住风茗的手腕,而后微微侧目看向苏敬则,“苏公子,看来你还需稍待片刻。” “自当奉陪。”苏敬则微微一笑,“不过依如今后院的状况听来,两位恐怕还需稍待片刻。” 风茗不觉蹙眉,尚不知发生何事时,侧目只见玉衡已然似是明白了些什么,噤声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良久才轻轻挑眉笑道:“今晚可真是热闹。” 风茗便也侧耳细细听了一番,只觉门外竟是隐隐地有兵戈交锋之声,不似先前脚步声的有序:“……又有其他人前来?” 另外两人相视一眼,默认了她的试探。 “眼下这两方无暇他顾,但若是待到他们分出了胜负,便不好说了。” “苏公子想不想看一看,今晚来凑热闹的都是哪些人?” 风茗心知苏敬则言下之意在于劝她借此机会离开此处,却不料玉衡的应答好似与此全无关联。 “玉衡姑娘好兴致。” 玉衡笑了起来,抬手握住了屋门的门闩:“不过如你所言,还是先以风姑娘脱身为上。” 风茗听罢摇了摇头:“两位若有为难之处,大可不必顾及于我。” 说话之间,屋外的兵戈之声似是弱了一些。 “风姑娘,这并非顾及,而是自救。”苏敬则笑了笑,没有对风茗再多做解释,转而看向了玉衡,“趁着现在,快去快回。” …… 门外的后院并不如风茗所设想的那般混乱,正相反,除却一眼望去不可探知的各处厢房,后院之中竟连寥寥的探查之人也不见,只能远远地听见厮杀之声,这令她难免觉得惊诧。难道……他们根本意不在此? 正思索之间,风茗已被玉衡拉着一路循着各色建筑投下的阴影,蹑手蹑脚地跑入了厢房之间的隐秘夹道之中。她轻轻地喘息着,微微回首看向身后并不能窥见全貌的后院:“你……怎么发现的……” “来路上大致看了看而已,”玉衡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沿着这里跑到尽头再翻墙出去,便是廷尉寺官署后方的小巷。出去之后,你需得立刻寻到枕山楼的接应人前往旧书房。” “那里出事了?”风茗心道不妙,“接应人虽说距离不远,但今晚我们的计划……并非是以商会的名义进行……” “现在没有,你再犹豫下去可就有了。”玉衡很有些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不是商会的名义又如何?想让他们正当地出手再简单不过。” 风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甚赞同:“这是谎报——” “现在不是了。”玉衡完全不给她再解释什么的机会,一把将手中细小是筒状物放在了风茗的掌心。 风茗低眸看向了手中似有金属质感的物体:看起来应是一支用于存放密信信笺的信筒,观其形状大小,似乎也只足够放下一两张小心卷起的信笺。 她拧开信筒,借着月光隐约又看见了信筒外壁上一线不易察觉的罅隙。风茗蓦地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即沿着那道缝隙将外壁小心地拆开,紧接着便看见了外壁的内侧印着一个繁复的纹饰。 她心下一阵惊骇。 这是风氏族徽。 玉衡却还是面不改色,语调仍旧是快而轻:“是来路上不得已处理掉的一个人,我见他先前放出了信鸽,可惜的是那时我也只来得及以暗器击落此物。” 风城中各家族之中常常不免需要传递一些密信,将徽记留在此处, 至于玉衡……她既是绣衣使,加之素来行事毫无常理,只怕对这些早有防备吧? 实际上,风茗也只是被惊到了一瞬,她转而便冷静了下来:“知道了,我这便动身——你快回去吧。” “这是自然,保重。” 玉衡轻轻地一拍风茗的肩膀,扯了扯嘴角,而后便向着来路点足纵身而去。 风茗又转眼眺望着身前幽邃得仿佛通往某处未知将来的夹道,忽而明白过来—— 这或许是第一次,她可以如此真切地与沈砚卿并肩而战。 第一百一十八章 御街行第四折下 “玉衡姑娘如何能断定,她解得了眼下的困局?”瞥见玉衡终于折返回屋中时,苏敬则正动手将先前藏起的墨玉碎片小心地取出,“而且那些人,似乎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来——后院的人手太少了,想必还被你和后来者‘处理’了大半。” “确实。只是想不到,今晚还另有人不愿尸体被毁。”玉衡无声地落脚于屋中,低声道,“不过既然他们暂且不愿现身,我也不便交恶。” “既然与我们目的相似,引他们现身自然也不难。”苏敬则低声说罢,又扬了扬声,问道,“那些人意在何处?” “风城的人自然不会对大宁的内斗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如今既然与洛都的势力合作,他们只怕也是乐得见此乱象。”玉衡自是明白苏敬则后半句所指的是方才的袭击者,索性掩上了门,借机很是不以为意地讥讽了一句,“我看他们今晚想做的正是借机处理掉枕山楼这个棘手的所在——所谓的超然世外,其实不过如此。” “果然有风城插手。”苏敬则将包裹着那些碎片的帕子轻放在案桌之上,微微侧首看向了玉衡,“长秋宫想要的答案,就在这里了。” “我先前所言的‘不打算尽心’,可不是哄骗小姑娘的玩笑话。”玉衡有一瞬的讶异,目光在触到那些碎玉时不觉顿了顿,习惯地压低了声音,“这些碎片的材质……很眼熟。” “躺着的这位,算来也该是玉衡姑娘的熟人了。”苏敬则见得她也注意到了这些墨玉碎片的异常之处,便直言道,“是你的同僚——绣衣使天机。” “西羌使团之事果然蹊跷。”玉衡走上前去抬手拼接着那些碎片,听得此言,不禁蹙眉沉思道,“如今看来,风城竟也牵涉得如此之深……风家还真是任由南城肆意妄为。” “以今晚形势观之,玉衡姑娘理当担心一番你的那位师兄。”苏敬则站在一旁淡淡地垂眸看着诸君被复原的墨玉令牌,复又低声道,“枕山楼于他们而言知道得太多,实在碍眼,更何况沈先生的身份也惹人猜忌。” 玉衡手中的动作不觉一滞,语调沉沉:“他藏得素来小心,想不到你还是有所察觉。” “不巧在整理金仙观一案的相关事宜时翻了翻缀玉轩的账本。”苏敬则轻轻地笑了一声,“既已猜到了玉衡姑娘的身份,其他的也不难揣测——想来若非沈先生购下的画作,你也找不到那里。” “看来那晚在定襄伯府,我就不该掺和藏书楼的事,任由你二人一决生死。”玉衡轻轻挑了挑一边的眉梢算作默认,半开玩笑地低声回击一句,“轻鸿误我。” 她略微沉吟了片刻,又道:“相比而言,以师兄往日里的神通,可用不着我去担心。他办不到的事情,我更是办不到。” “未必。”苏敬则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前日里助长秋宫诬陷太子,这便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下一步,也是一样。” 玉衡闻言,双手撑了撑案桌,懒懒地轻哼一声:“太子?那可是长秋宫一手置办的好戏,与我何干?” “宫里不会有第二个如此胆大妄为的女官。”苏敬则举步走向了一旁的尸体,在与玉衡擦身时仍是不觉蹙了蹙眉,低声反问,“虽比我想象得周全些,但终归还是凶险——当真值得你如此不惜性命么?” “与‘值得’无关,是‘必须’。”玉衡的目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片刻的闪烁迷离,话语却依旧是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破绽,“这是谢家枉死者为苟活之人设下的枷锁,她若不死,难告冤魂。” “但我想质疑的是‘不惜性命’。”苏敬则轻轻地摇了摇头,默然了片刻才再次开口,“何况玉衡姑娘此前所谓的‘来日再会’,似乎是爽约了。” 玉衡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是我疏忽。” “说起来,沈先生竟不曾与你提过?” “他也对我疑虑未消,看来是无缘得见那册卷宗了。” “玉衡姑娘此言未免悲观。”苏敬则轻声道,“想看见倒也不难,只是还需待到你自洛阳宫回来了。” “有趣。”玉衡愣了片刻,而后才附和似的牵了牵嘴角,“说到轻鸿,我倒有一事不明。” 苏敬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不点破:“能够让玉衡姑娘疑惑的事情,想来并不简单。” “少来与我装这道貌岸然的样子。”玉衡不觉轻哼一声,瞥了他一眼,“近来长秋宫因白虎符一事暗地里针对起了定襄伯府——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想不到玉衡姑娘如此高看于我。可惜此后诸事,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内。”苏敬则微微侧过脸来与她对视着,眸光乍看似是沉静无波,再看来又似是带着些许的笑意,“原本想着太常寺卿与我并无宿怨,何必赶尽杀绝呢?如今看来倒也救了我一命。” “还真是不知道你这行径,算不算是仁慈呢?”玉衡在低声交谈之间已将那墨玉碎片大致地拼好,她的目光扫过那十四个镶嵌白玉珠的凹陷之处,微微扬了扬声音,恰可令屋外人听见,“果然是天机……不当如此,他若不曾死在北疆,那时又究竟发生过什么?” 苏敬则将先前与风茗探查尸体时的猜测简单说罢,又道:“目前能够推测出的便是,当年的西羌使团一案,多半有风城与洛都之中的其他势力插手。而设法将这尸体公之于世的,又是另一方了。” “据我看来,无论哪一方,都不会有长秋宫的手笔。”玉衡沉思片刻,道,“无论目的是什么,与西羌交恶的代价都未免太大了。长秋宫素来不喜正面交锋,即便是事到如今她查出了什么,也不会用如此极端的方法。” “所见略同。”苏敬则微微颔首,复又压低了几分声音,“但除此以外,大多皆是未知。此事既然在如今被揭出,所要针对的多半是余力尚存的权贵。而暗中出手针对他的人,更是大海捞针了。” “余力尚存……赵王?”玉衡只是停顿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轻轻笑着,“至于另一方,如你方才所言,说不定今夜便能揭晓。” “我更担心的是,今夜洛都的不太平之处,恐怕不止是廷尉寺。” 他话音方落,玉衡便已是颇为警惕地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来了,你小心。” 苏敬则会意,也并不多言,只是淡淡笑着向玉衡微一颔首,示意她自可放手而为,不必顾及自己。 正在此时,似是有一阵夜风吹过一般,虚掩着的房门伴随着“吱呀”的轻响,颤颤悠悠地打开了一道缝。 而玉衡已然拈起一块尚可使用的墨玉碎片,蜻蜓点水般地瞥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后,那片碎玉便已“嗖”地一声自她指间向后弹出,飞过了那道缝隙。 “唔……” 门外那声极轻的闷哼自然逃不过玉衡的注意,在碎玉击中的那一瞬间,她已然转身掠向了门外,墨色的剑身上流转着一线光芒,疾电一般直取屋外那人。 “出来!” …… 月色轻寒如纱地笼着圃中与枝头几可乱真的绢花,配上宫灯飘摇着散发出的零星暖芒,便平添了许多当是文人雅客们大赞的朦胧之感。 此刻衣冠里的这座王府之中,气氛是与外界迥异的平静与闲适。 “宫里传来线报,那女人听说了殿中禁卫因太子被废而产生贰心之后,果然动了杀心。”暖阁之中,正襟危坐着的赵王将一张薄薄的密报放在了烛火之上,冷眼看着它逐渐被火焰舔舐成灰烬,“太子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长秋宫掌权的日子太久了,久到她早就忘记了她与朝臣宗室的平衡,恰恰系于含章殿的这位独子身上。”端坐在赵王对面的中年人一身深色便服,风帽压得完全遮住了面目,“不论是她诞下嫡子,还是太子丧命,这脆弱的平衡都会不堪一击地破碎。” “只是本王担心,阁下的这番计策是否会暴露了禁卫里的内应?”赵王不自觉地锁起了眉头,“几位宗室亲王的死,可都是她一手炮制。” “长秋宫的那点敏锐早在这些年被磨平了,何况近日里她可谓是‘高歌猛进’,哪里还会想到这么多?”那人说罢淡淡一哂,“在如今的她看来,平息殿中禁卫贰心最好的方法,便是将一切的源头‘处理’掉,断然查不到您的头上——再者,我的计策,赵王殿下还不放心么?” “岂敢?”赵王对此人似是颇为恭敬,他如今虽年事已高,透着暮年混浊之气的目光却偶尔仍是会迸出些许莫测的寒芒,好似在奋力攫取着什么,“阁下能在此时亲临洛都,本王甚是欣慰。有您在侧,大事必成。” “殿下过誉了。”尽管此刻的两人姿态近乎于平级相见,那人仍旧是微微欠了欠身,以示尊敬,“殿下与我本就是同声相应,值此关键之时我理当与殿下共谋进退。只是还望事成之后,殿下莫要忘记此前的承诺。” “本王向来一诺千金。”赵王面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心下却是不觉冷笑,他顿了顿,又问道,“今晚廷尉寺之事原本不必劳烦阁下的人动手,故而本王到底有些过于不去罢了。” “殿下此言差矣。”那人微微冷笑,“我对皇家的内务并无太多兴趣,不过是打算借此敲打一番某些心怀不轨之人罢了。” “哦?”赵王不由得略微扬了扬声,故作疑惑道,“本王原以为,阁下的行踪足够隐秘。” 那人摇了摇头,冷声道:“与此无关……隐患早已有之,只不过事到如今才发挥完最后些许用处罢了。殿下大可放心,绝不会对您的计划有所妨碍。” 赵王听得此言,方才赞许道:“如此甚好。” …… 原本清亮微冷的月光洒落在金墉城古旧破败的亭台楼阁之间,便也平添了几分萧索与凄惶。那月光落在高堂蒙尘的明镜之上,折出冷冷的光来,宛如一只阴恻恻的眼,正居高临下、悄无声息地窥视着什么。 小黄门一手抱着一只药坛子,一手打着灯走在金墉城幽长的巷道之上。在灯笼光芒所不可及的前路之上,巷道的青砖沐浴着黯淡的月光,化作一片阴森的惨白之色。 而金墉城中最为宏伟的永昌宫之中,襁褓中的孩童在连日的疾病与流离之中断了最后一丝声息,脆弱的生命短暂得不及犯下任何罪孽。 此时,他贵为太子侧妃的母亲早已在迁入金墉城的第一日,便连同太子生母顾氏被秘密缢死在了某处几近倾颓的废殿之中。而他的父亲对这一切皆是束手无策。 一片寂静的夜色之中,似有子夜的钟声次第响起。 这是兴平八年的十一月二十四,丁亥日。寒冬已至,夜风吹彻。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御街行第五折上 旧书房前静默的对峙并未持续多久,那黑衣人的头目便抬手一挥,顷刻间这门外的十余人齐齐随着他拔剑而上。 “你有把握应付他们么?”陆秋庭飞速地瞥了一眼门外的局势,低声问道。 沈砚卿颇有些不以为意地开口,语调之中竟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那么我也不妨问一问——陆寺卿布下的机关还能撑多久?” “倘若不会有更多的人介入,那么乐观看来,还有很久。”陆秋庭略作思索,答道,“但你我根本不知道今夜的廷尉寺蛰伏了几方的人。” “那样也不算是坏事,”沈砚卿仍旧是笑着,抬手便出剑削向当先的一人,“他们多半是各怀鬼胎,恰好可以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沈先生还真是乐观。”眼见沈砚卿已然与那些人交起手来,陆秋庭自然也不多言,只是在最后方屏息凝神观察起了他们的步伐和位置。 在接连击杀了数人后,沈砚卿手中的长剑于灯火与月色之中流出一道冷芒,直刺向当先攻入旧书房的又一名黑衣人,电光石火之间,已在对方的剑势到达之前刺入了他右肋。黑衣人吃痛之下有些握不住手中之剑,便急急地向后退了几步,而沈砚卿已然足尖一点追上了那人,同时回剑急斩,一声“哧”的轻响过后,伴随着一道急急喷出的血柱,一截断手已然飞了出去。 沈砚卿一时不及避让溅了半面血色,几乎便要遮了视线,而门外已然又有数人剑光已至。他当机立断,不待他们再有什么更多反应,趋步退向屋内,借着模糊的视线与耳畔的脚步声,长剑一倒挽便直直地削向了他所预估的腰身之处。 “噗”。 他感到剑光所经之处似是削过了什么人的血肉,而那打磨得并不算锋利精巧的剑刃已然卡在了一片骨血之中。沈砚卿立时便松开了手,旋身向着方才剑刃所刺的方向一踢,又借着对方躯体之上的力道向后急掠回了屋中。 沈砚卿抬袖拭去眉眼之间的污血时,正听得门外似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抬眼看去,见得门口数具尸体之后,黑衣人们提剑伫立,而那名头目已然越过他们向着旧书房走来。 “枕山楼的人果然并非易与之辈。”黑衣头目冷笑一声,声音粗粝嘶哑,一听便知是刻意为之,他将那具犹然插着长剑的尸体踢向一旁,又讥诮道,“可惜阁下兵刃已失,何必再负隅顽抗?” 陆秋庭本不打算与此人多费口舌,然而沈砚卿却已施施然笑着,闲聊似的反问道:“这是在劝降?但又有什么好处呢?” 陆秋庭一时拿不准他究竟另有什么打算,也懒于对这番散漫行径评头论足,索性沉默不言,在心中暗暗地盘算起了旧书房中各处机关的大致损耗。 黑衣头目的答话不出两人所料:“阁下若是有诚心,我们自然不会为难。” 沈砚卿微微一挑眉:“不会为难?怎样才算是‘不会为难’呢?” “两位交出洛河的那具浮尸,今日种种,便当做是一场误会。” “这不对吧?”沈砚卿听得他这一番话,反倒是笑意更深了些,“阁下有这般人手,派去搜寻廷尉寺他处的却是寥寥无几——你们今晚的目的哪里是洛河浮尸?分明便是此处吧?” “沈先生可真是不近人情。”那人的语调没有太多的变化,故而言语之间,他的音色也没有任何的改变,“怎知我们便没有搜过别处?” 在两人的寥寥数语之间,陆秋庭已然理清了对方的目的,不觉冷笑一声:“若是如此……你们此刻又岂会在此处胡搅蛮缠?” “看来两位是不打算和解了——”黑衣头目话音未落便已持剑疾步向前,对着当先的沈砚卿刺了过来。 “阁下还真是擅长乘人之危。”沈砚卿身形一掠避开了对方的这一剑,面上笑容不改,右手却是捻起袖中暗藏的银针,借着对方这番动作之中的破绽倏忽刺入了他腰间的空门之处。 黑衣头目只觉腰间凛凛一寒,然而此刻面对着沈砚卿也一时难以顾及太多,剑尖一转向着他的面门再次一削。而沈砚卿不待他剑锋抵达,便又是甩手飞出一针。黑衣头目正欲闪避之时,却发现这一支暗器并非冲着他的要害而来,反倒是钉入了他的手腕之上,带来一阵湿冷之感。 这骤然的凉意让黑衣头目身形一滞,立即反手挑出了身上的两支银针,那诡异的冷意却并未退去。而正在他这一时的停滞之间,书房内便有三支冷箭见缝插针似的向着他方向射来。见得冷箭连发,沈砚卿足尖一点便向着安全之处掠身退去,而黑衣头目为躲避冷箭,也顺势倾身向着沈砚卿的方向掠过来,再出一剑。 也正是在此时,沈砚卿甩出的银针与又一支冷箭如一明一暗两道电光一般,齐齐向着他的面门刺来。情急之下,黑衣头目不得不侧身将剑锋一转,击落了这一针一箭,却不料身后犹有一支箭悄然破空而来。 “噗”。 再想避开已是不及,那支冷箭已然刺入了他的后背,虽然并非要害之处,却也还是让他的动作迟滞了些许。 黑衣头目不觉冷笑着驻足,反手拔出冷箭的同时,目光却已暗暗地转而看向了隐于后方的陆秋庭:“两位还真是擅长以多欺少。”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无兵刃而陆寺卿不擅兵刃,对阁下而言,很公平。”沈砚卿,又一次地笑了起来,却很有些讥讽之意,“何况这书房之外尽是阁下之人。也不知阁下令他们守在门外,是自信,还是——” 他察觉到了对方的目的,不动声色地将步伐一转,有意无意地拦在了那个方向上,压低了声音轻声笑道:“唯恐为他人做了嫁衣呢?” “聒噪……” 黑衣人话音未落,便陡然觉得胸腔内一阵暴烈的热气与腰间和双臂中流窜的寒意连连相碰,激得他不禁向后退了一小步,而手中长剑的剑尖轻轻一颤。他不敢在此刻露出下风,顷刻间反手便将剑一挽,身形微动之间已然向着沈砚卿连连刺出数剑,而每一击都明确地直取要害。 然而黑衣人在第一剑刺出之时,便已然暗自后悔着低估了他的实力。 此刻,沈砚卿即便是近于手无寸铁,面对着黑衣人凌厉的攻势也依然了无慌乱之意。他的身法乍看来飘逸如闲庭信步,却已在剑锋刺来前翩然闪到了一边。 与此同时,他还不忘回身一扬手,拈花似的将指尖的又一根银针对着剑身弹出。 “叮”。 那剑锋的走势原本凌厉难当,冷不丁与银针相碰后,竟不觉向着另一侧偏了偏,锐气登时便又减去了几分。待得黑衣人将剑锋仓促回转之时,也只来得及堪堪削下沈砚卿的一角衣袂与数缕飞转的发丝。 那几缕断发与削下的天青色衣角交缠着如枯叶般无声下落,却又在半空之中被一根银针亮色一闪骤然贯穿,继而委顿在了地上。 而那根银针已然在黑衣人不及转手抵挡之时,准确地击中了他脖颈间的又一处穴位。 黑衣人弹指将那银针击落,冷笑:“两位还打算负隅顽抗么?即便我当真有所顾忌,立时‘处理’掉此处也并非不可。” “这句话,我也正打算奉送给阁下。”并未有多少犹豫之意,沈砚卿已然似笑非笑地回击了一句。 “沈先生未免太过自信。” 黑衣人嗤笑一声,再次挺剑与沈砚卿缠斗起来。尽管他剑意之中杀气不减,沈砚卿看起来却仍旧是应对得从容不迫,身形辗转腾挪之间,唯有衣袂襟带时不时会与剑尖相触。 但陆秋庭身为半个局外之人却是看得分明,沈砚卿手无寸铁与之周旋已占了下风,此刻黑衣人更是被激得出剑越发凌厉,他已然应付得无暇他顾。倘若此时黑衣人骤然变招不管不顾地向自己出手,抑或是另有他人趁机偷袭,他们二人的劣势便会暴露无遗。 然而连自己都能想到的破绽,沈砚卿岂会无所察觉?陆秋庭对于双方的思绪显然有几分捉摸不透。 更多的事情陆秋庭也已不及多思,屋中剑光飞转,时而夹杂着银针被击落的“叮叮”轻响,他不得不亦步亦趋地避到屋中与战局相距最远的角落,并立即掌握住手边最近的机关。 在他握住机关的那一瞬,屋外似隐隐有异样的人声自远处传来。 “看来两位的运气不错。”黑衣人自然也听见了这番响动,但他仍旧是颇为忌惮地盯着沈砚卿的一举一动,“不过是敌是友可还未知呢。” “是敌是友又能如何?”这一次却是沈砚卿目光一凛,琥珀色的眸子里骤然带了几分讥讽,冷笑道,“阁下以为,你我之间还有善始善终的余地?” “哦?” 黑衣人轻哼一声,霎时间一剑已然电光般破空刺出,却是直取陆秋庭的面门。 第一百二十章 御街行第五折下 “小心!” 话音未出之时,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一霎之间似雷电划破万里苍穹一般穿透屋内昏黄的光影,而食指直抵黑衣人的眉心。而后他却只是轻轻一点,几点血色便已滴落下来。 一击既中,沈砚卿飞速地拂袖收手退避,而那黑衣人此刻不仅仅是眉心,连同先前所有被银针击中过的穴位都齐齐地迸裂出血色的裂口来,诡异得犹甚于七窍流血。 黑衣人吃痛之下身形略一踉跄几乎跪地,嘶哑的声音之中带上了不少惊讶之意:“拂穴之术……难怪你了无畏惧。” “可我也不曾想到,风城的剑术套路会出现在这里。” “留我缠斗至此便是为了这个?” “看来阁下还不算太蠢。” “哼……” 言语往来之间黑衣人暗暗蓄力,手中尚未吃痛脱开的长剑已又一次转身向着陆秋庭刺了过去,全然不顾沈砚卿扬手之间如雨一般飞刺而来的银针。 看来这是想要玉石俱焚了。 一念生出,沈砚卿的衣袖凛然一扬。 这一次,是一道极浅的黛青色如一线月光滟滟处于墨蓝沧海,倏忽间华光破开夜色鸿蒙,而后纷繁的辉光与殷红蓦然绽放如血色昙花,却又转瞬凋零。 血色弥散之间,银针密密麻麻地刺入黑衣人的后背,而近乎透明的淡青色锋芒已然贯穿了他的心口。出乎沈砚卿所料的是,此时同样有一支黑色的箭矢穿透了他的咽喉。 如此前后夹击之下,黑衣人断然已无生机,在沈砚卿抽出袖剑的一瞬颓然倒地,再无声息。 袖剑的剑锋在昏黄的烛火之下流过一道熟稔的浅碧水光,却是刺得陆秋庭的双眼微微一痛。 然而陆秋庭的目光仍旧是固执地落在了“繁声”的剑刃之上,素来淡如霜雪的神色也不免裂开了积蓄已久的震惊与恍惚。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 “你……”他方才叩下机关的手缓缓松开,许久,才有几分生涩地动了动双唇,却终究似是无言以对般地沉默了下来。 门外已陷入了莫名的混战之中,无暇顾及屋内。 “是我。”沈砚卿微微垂眸,了无快意地轻轻牵了牵唇角,将声音放轻了些,言语之间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大局在握的从容与散漫。 “来杀当年的背叛者?愿意奉陪。”陆秋庭的神色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惊涛骇浪与风云变幻,顷刻之间便已重新凝成了一片平静,甚至还带上了些许意蕴不明的笑意,“你还活着,这样倒也很好。” “为何如此断定呢……秋庭?”沈砚卿听得此言却是愣怔了片刻,苦笑着说道,“若我真有杀意,今夜大可在枕山楼作壁上观。” “那时若非夏至阻拦,想来我也不会在这里等着你动手。”陆秋庭淡淡地移开了目光看向门外,“于死亡而言,九年前抑或是九年后原本并无分别。” “但我改变主意了。”沈砚卿难得颇为固执地举步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却又在这一瞬漫不经心地摊了摊手笑了起来,“反正一个‘因利为之’的风城叛徒和一个‘别有打算’的意园叛徒,谁也没有指责对方的权力。不是么?” 陆秋庭却似想起了什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这般心大,倒还真是你当年的作风。” “哪里是什么‘心大’?只不过岁月向来如此。”沈砚卿反倒是有几分促狭地笑着,“过得久了见得多了,与故人相关的记忆也便只剩下了万般的好——何况那时原本也只不过是我一人的意难平。” “我倒是情愿你如当年一般憎恶,还我以诘问斥责或是利刃穿心——终不会比如今这般更觉负罪。”陆秋庭索性再次将目光移至黑衣人的尸首之上,一面说着一面举步上前。略微躬下身来一把扯开了尸体蒙面的黑布。 沈砚卿并不识得此人的面容,但尸体面部残留着的似惊惧又似恍然的神色,配上那青白的死人面色,隐隐地令他感到了些许不安。 尽管心下生疑,沈砚卿到底不愿与风城无关的故人再有什么更多的牵扯,便也不做表现,心下愀然地接过了他方才的话:“逝者已矣,而生者总不该一生困于这阴霾之下,哪怕是当做代他们活下去,也总归得有几分快意。” “话虽如此……你我可曾当真有哪怕一日地快意过?”陆秋庭重又站起身来,颇有些警惕之意地远远看向门外,话语声却多少显得渺远了些,“天地无垠,而无处不为世情之牢笼。” “秋庭,”沈砚卿的语调倒是如昔日一般了无隔阂,恍惚间竟还似在意园吟诗论辩时的模样,“岂不知人之于世本就如朝菌蟪蛄,凡此种种终需释怀。不放过你的从来不是我或他人,无非是你自己罢了。” “你倒是看得淡。”陆秋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道,“——看来你的同伴到了。” 沈砚卿微微挑了挑眉,目光落到门外之时,正看见了枕山楼的下属在院中分两侧列开,而风茗正趋步走入屋中。 “先生,好在这里无事。”见得沈砚卿似是应付得绰绰有余,风茗的神色之中自是不掩放松之意,她见得着两人皆在此处,一时也不知应当如何开口,稍稍顿了顿,向着一旁的陆秋庭微微欠身行礼道,“陆寺卿,幸会。” 陆秋庭便也笑了笑,回礼道:“看来要多谢风姑娘今晚予以解围了。” “陆寺卿不必如此。”风茗道,“还要多谢苏少卿指点,我方才得以出其不意地将他们击溃。” “苏少卿行事素来缜密。”沈砚卿亦是微微笑着打断了二人的客套之语,指了指地上黑衣人的尸首,“风茗,你可曾见过此人?” 风茗走上前去,只一眼便认出了尸体的身份,惊讶道;“是……一个此前在秦风馆见过的人。”说罢,又细细地查探了一番尸体的死因与身上的伤痕。 她这番话说得简略,自然也省去了秦风馆那夜的晚宴之上,自己正是受到了此人的一番调笑,百般羞赧尴尬之下,便因此未及留意到那酒水之中的异常。 “竟是秦风馆的余孽么?可他那时究竟是如何带人逃出来的?”沈砚卿似有几分意外地喃喃了一句,继而也碍于此刻形势不便多言,只是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想来是南城……与洛都权贵勾结?” “风城向来避讳插手他国内政,此次出手想来也并非骤然有此行动。”陆秋庭听得两人的这番话,不觉忧心道。 眼下有枕山楼众人在场,沈砚卿也不便在言语间道出他两人熟识,只是如常地从容道:“……陆寺卿是想说,蓄谋已久?” “或许。”风茗思及先前玉衡与苏敬则的一番话,心下一沉,略去了玉衡的相关之事道,“另外,此前与苏少卿照面时,后院之中似乎曾发生过一些冲突。他猜测今晚潜入廷尉寺的只怕不只是这些人。” 陆秋庭眉头紧锁:“不止一方……岂非更加棘手?风姑娘方才来时可曾再遇见?” “这正是奇怪之处——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廷尉寺,而洛河浮尸并未被毁。” “有些不同寻常。”陆秋庭听罢,一时沉吟不语。 “这至少可以证明,今晚另有希望浮尸秘密大白于世的人来到了此处。”沈砚卿却是笑道,“说不定,正是在浮尸之后推波助澜的人。” “同样也可以证明,南城属于有意毁尸灭迹的那一方。”说到此处,风茗亦是向着沈砚卿眨了眨眼,颇有些许得意之色,“看来今夜此行到底还是有所收获。” “风姑娘既然提到了洛河浮尸,那么想必也对它有所调查了。”陆秋庭沉默了半晌,忽而开口道。 风茗心知陆秋庭此言目的,既然廷尉寺原本便留了人调查这浮尸,她自然也无从隐瞒,索性直白地答道:“是绣衣使中的天机。他死前吞下了信物,由此留下了线索。” 沈砚卿与陆秋庭不觉齐齐意外道:“天机?” “不错。”余下的推论她自然不便道出,便简短地应了一句。 “如此看来,果然不是长秋宫。”沈砚卿半是戏谑地笑道,“否则她便是自掘坟墓。” 而风茗至此心中已大致明白过来,今夜的廷尉寺中除却南城和他们勾结的洛都权贵试图毁去尸体谋害枕山楼之人,另有浮尸案的始作俑者阻止他们的行动,而长秋宫亦是不甘被蒙蔽,派出玉衡前来调查。 而除此以外,今夜风城南北两方再次交手,惊蛰霜降这两位看起来也多半是认出了彼此。 当真是……风云际会。 这边风茗刚刚思索既定,一旁的沈砚卿与陆秋庭亦是低声交换了一番看法。末了,沈砚卿又开口问道:“今晚之事既是与风城的叛逆脱不开干系,枕山楼也自当略尽绵薄之力。陆寺卿若有需要,我也可留下些人手保障此处的安全。” “听闻风城素来对干涉政事的族人处置严厉,倘若枕山楼也有此意,倒也不妨留意一番廷尉寺近来的异状。” “如此甚好。我这便留下些人手,今晚叨扰良久,我与九小姐也该告辞了。”沈砚卿说着便似笑非笑地瞥了风茗一眼。 风茗会意,当先辞行道:“陆寺卿,日后有缘再会。” “慢走。” 陆秋庭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待得风茗欠身作别走出了旧书房后,沈砚卿这才施施然地举步离开。 而在沈砚卿经由身畔之时,陆秋庭分明听见了他含笑的低语:“这里还是当年的模样,无论如何,九年来多谢你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御街行第六折上 旧书房内外变故频出之时,别处也是同样的不太平。 …… “出来!” 门外之人的身形极为灵活,在玉衡破门而出时,几番腾挪之间已然跃上了对面的屋顶。玉衡自知此刻一旦犹疑便再无机会,一时也顾不得知会苏敬则,眨眼间已然纵身一跃追了上去。 此时正值中夜,一轮半缺的下弦月幽幽地挂在屋顶之上,而银白黯淡的月中又有两道黑影于起落之间几近无声地疾掠而过,有如幻影。高高低低的各色屋檐在他们脚下急速退去,不多时脚下便已是一片空旷。 那人见得闹市远去,便也就借力一纵身点落在底。 玉衡自然是紧随其后,在足尖落地的一瞬便拔剑而出。墨色的锋刃于月色之下悄然一转,竟泠泠地折射出一道瞬息而逝的冷芒,直指那人的后心。而那人则是身形匆匆一闪,避开剑刃后又顺势向一旁翻转了数步,这才站定下来。 彼时两人正身处于一片萧萧疏疏的林中,枝头将绽未绽的梅在弦月之下似是泛着荧荧的夜光,而林间地上落满了层层叠叠的枯叶断枝,每当足尖点落之时仍有极轻的簌簌声。 玉衡见得那人止了步子,便也在随手挽了个剑花后将剑锋向后一敛,冷眼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而对方在短暂的对峙之后身形倏忽向前一动,一剑已带着凛然的夜风破空刺来。 “叮”。 剑锋相触的轻响之间,似有寒芒迸裂而出。玉衡的步法之间了无防守退避之意,长剑一横之间挡住了对方的攻势,而后蓄力一推,簌簌的脚步声之间,两人便是各自退避了数步。而对方仍旧是执剑小心地戒备着,一言不发。 “阁下真是好兴致,还特意选在了这等‘花前月下’之地。”玉衡倒也不急于打探对方的底细,只是不紧不慢地笑着,言语之间很有几分戏谑与轻佻,“只不过如今正值寒冬肃杀之时,恐怕还不是幽会的好时候呢。” “……”对方听得这不循常理的话语,身形很明显地僵了僵,而后再次提剑发起了攻势。 玉衡侧身一闪,而后一剑疾电般刺出,了无半点花招地直取对方咽喉。那人于半空之中急急变招,却不意她也是剑锋一转,直挑他的手腕。对方再次闪身腾挪,退避了三两步后索性一纵身,跳上了身侧遒劲的树干之上。 玉衡亦是倾身前掠,跃上了与他正面相对着的另一处枝头。 夜风习习,树枝在这骤然的重量之下猛地颤动起来,抖落枝头的花苞纷落如雨。 尽管须臾的过招之间手中出剑凌厉,玉衡却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继续调笑着:“阁下若是真心倾慕,何不待得立春过后天气转暖,再择一花好月圆之日畅谈一番?执着于今日,倒让我甚是为难呢。” 对方依旧冷然相对,足尖轻点之间身形已向着玉衡急掠而来,一剑向着她的腰身平削而出。玉衡仍是全然不留任何退避的余地,旋身一跃直指对方空门 。待得那人再次反手应对之时,又骤然变招对着他的剑身凌厉一挑。 极暗的剑身之上流动着极亮的光华,直欲破开洛都之中的昏昏夜色,惊起寒鸦四散飞去。 “啧,当真是……颇为执着。” “……” 两人于花树之间翩转缠斗起来,剑刃相触的乒乒乓乓 之声不绝于耳。与沈砚卿的风格截然相反,玉衡的每招每式之间全无纷繁的花式,身法亦非闲庭信步的潇洒从容,反倒是不留余地似的凌厉与凝练。哪怕对破绽了无掩饰,那几近于玉石俱焚的风格也总让人多有顾虑。 数番来回交手过后,对方再次变招,将剑一偏抵住玉衡的攻势,又借势斜刺而出指向她的心口。然而剑尖未至便已因他处的一时疏忽,骤然被玉衡一脚横踢中小腹,于半空之中失衡退至地面,向后略微趔趄了片刻,在一株梅树之下稳住了身形。 玉衡毫不犹豫,旋即便已疾速掠过来,身形隐于花树的阴影之中,唯有剑尖微颤着破空而出,载着溶溶的月光一瞬间摇曳出无限迷离碎光,顷刻间已然如掰碎了沉入粼粼波浪间的漫天霞光一般令人目眩,又如瞬间化作了万千锋刃,虚虚实实之间自四面八方直击对方面门。 她这一击的剑意已不再与先前一般如惊电破夜转瞬即逝,纷繁的剑光在这一霎已堪比破晓时的曙色。 而那人却好似早有准备一般,闭目静听着耳畔的风声,而后果断地对着其中的一处横剑一挡。 岂知剑刃在抵上他剑身的一瞬间,压迫性的力道已然飞速撤去,而四下静谧得唯余风声。他心道不妙,再欲睁眼之时,玉衡已然带着凛冽的杀意鬼魅般地闪现在了他的身后。 他所看不见的是,身后的长剑之上,月光流淌着湮灭于剑尖,如暮光隐于长夜,又似化作了凌厉的剑风,如跗骨之蛆一般随着剑意更甚的锋刃直抵在了他的后颈,却也没有再推进一分。 林间在这一瞬重归于寂静。半边弦月依旧洒落着流水轻纱般的光芒,而宛如罩在重重帷幔之中的梅树却已在一片朦胧之中花落如雨。 “既然是‘幽会’,便总该有些旖旎浪漫之物,阁下以为这样如何?”玉衡施施然地牵起了唇角含笑发问,而潋滟的眸光中却仍旧是化不开的冷意,“不回答的话便是不满了。看来……我还需补上几泓艳丽的颜色?” 说话之间,她又颇为闲逸地微微踮了踮脚,抬手便拈起了落在对方发上的几瓣梅花,放在掌中心不在焉地玩弄着。 对方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忍无可忍之意:“廉贞,你够了。” “原来是破军啊……”玉衡仍旧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目光有几分迷蒙地落在了那颗充作剑格的墨色玉石之上,言语之间依旧是带着别样的深意,“真是看不出来,你有这样的心思。” “你……闹够了没有?!”破军有几分尴尬地低声诘问了一句。 “还真是不领情啊……”玉衡轻哼了一声,语调便骤然冷了几分,“如今绣衣使虽然变动良多,却仍旧效力于长秋宫——想不到在这浮尸之事中,你还别有贰心。” “廉贞,少装出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这不是你会做的事。”破军冷然地一挑眉,“何况查出天机之事的内幕,于长秋宫有利无害。” “你若不说,我可是要妄自猜测一番了。”玉衡暗暗地加重了剑尖之上的力道,仍是气定神闲地笑着,“近来于长秋宫有益之事可不难猜测,不过 能从扳倒赵王之中获利的人亦是不多——秦家?抑或是……河间王?” “随你怎么猜。” “有意思我不过是出于好心,想要略加提点罢了。”玉衡略微压低了声音,笑道,“你们啊……焉知赵王不会做的更快更绝么?” “何意?” “近来长秋宫得了风声,殿中禁卫里颇有些对废太子之事不满的人,但细细追查下去却难知更多。你猜猜看,长秋宫若想一劳永逸,会怎么办?” 破军心下不由得一惊;“金墉城有变?” “只在这几日了吧。”玉衡言语之中很是无所谓,却是暗暗地攥紧了拳,将那花瓣捏得粉碎,“那么不妨再猜猜看,一旦太子身死,赵王会如何、你们又会如何呢?” 见对方一时沉思不语,玉衡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忘了告诉你们,赵王的身侧还有风城的影子。我想做的事情,与含章殿的宝座归属何人本无关联,但对于你们……” “我明白了。”破军淡淡地哼了一声,“你把剑拿开再说话。” 玉衡不紧不慢地收剑入鞘:“呵……抱歉。” 破军再次问道:“这些话我自然会转告,但你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或者说,你究竟是何人?” “我似乎也不曾将你的身份再追究下去,所以……过些日子,自见分晓。”玉衡轻笑一声,并不回答,“破军,今夜你们若还想扳回些许优势的话,就该回去了。” 破军见她已举步打算离开,面上不由得略略透露出了几分讶异:“怎么?这就打算去想长秋宫复命了?” “不然岂非平白惹得猜疑?”玉衡似笑非笑地回身瞥了他一眼,“即便不那么忠于长秋宫,我也并不希望含章殿的位置就这样易主——否则,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在今夜,金墉城的局势便已有了剧变?”破军冷声道,“或者说……你根本早有打算?” “这个么……秘密。”玉衡说话之间,笑意似乎更深了几分,“如此看来,指使你前来的,是河间王的人了。” “……”破军一时默默无言,良久方才哂笑道,“真是自信。” “若是秦家的人……当能猜到我的打算。”玉衡向着他微一挑眉,似笑非笑地留下了一句“告辞”,便转眼之间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御街行第六折下 不论月圆月缺,深夜的金墉城永远透着挥之不去额惨淡与阴郁。疯妇们似哭似笑的尖啸声远远近近地回荡在沉沉如铁的长夜之中,伴着断断续续飘忽如鬼的脚步声,便衬得这座前朝废宫愈加诡异森冷。 废宫之中的物品供应总是足一日缺两日,即便是对于废太子居住的永昌宫也未有例外。小黄门得了监视废太子的治书侍御史的首肯进入永昌宫大殿之时,正远远见得废太子挥了挥手,令随之迁入冷宫的侍妾趋步将一只襁褓抱了下去,而后才似有几分厌烦地掸了掸衣袖之上的灰尘,起身向着他走了过来。 “中宫殿下听闻小王爷久病未愈,心怀不忍,特命咱家携太医署所配良药前来诊治。”小黄门的话语仍旧是颇为恭敬,他一面端详着废太子阴晴不定的神色,一面说道。 废太子听罢暗自冷笑一声,语调亦是冷淡不已:“内侍不必如此客气,小儿因连日高热不退,方才已不治而亡。还烦请内侍将良药送还于太医署,并将此事知会长秋宫。” “还请殿下节哀,殿下的话咱家自然会一字不落地带到。”小黄门不痛不痒地安慰了一句,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除此以外,中宫殿下还吩咐咱家取了您近来修习的书籍交与她过目,另又赐下了些起居之物与膳食,以此敦促殿下改过自新。” “近来修习的书目内侍自可向永昌宫的治书侍御史去取。至于长秋宫赐下之物……”他略微顿了顿,面上的悔恨之色不知真假,“罪人自以为无从赎罪,故不敢妄领。待来日求得长秋宫宽恕后方可受下。” “中宫殿下岂会不明白殿下的顾虑?”小黄门对他的这一番说辞似乎也不甚意外,他清了清嗓子,语调依旧不变,“中宫殿下曾言殿下虽有悖德之举,终究在储君之位,不可轻慢。即便如今殿下在此思过,于例也不可薄待。” 僵持了片刻,废太子终于开口松了松口风:“既然长秋宫这样吩咐,那便是却之不恭了。” “近来民间有好些闲言碎语,竟说屡有民间之人自金墉城宫墙之外投来水食,而殿下却是来者不拒。”小黄门微微笑着,似乎早已料到废太子这番推拒的因由,又道,“长秋宫自知此为无稽之谈,已严惩了传谣之人,只是还需殿下从今往后行事谨慎一些,莫要让心怀不轨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自当如此。”废太子心下一冷,面色却还是如常。 其实废太子心中明了,近来确有感怀之人担忧他被下毒,故而避开耳目私下里从宫墙之外投来安全的水食,也正是因此,永昌宫大大小小许多人才得以在时常缺衣少食的废宫之中存活下来。 如今长秋宫既然发觉了此事,又送来衣食试探了一番,只怕眼前这小黄门带来的指令远不止于此。想到此处,废太子再次开口问道;“不知长秋宫还有何教诲?” 小黄门点了点头,又道:“确实,只不过此事倒不必劳烦殿下费心了。”他顿了顿,向着一旁的治书侍御史使了个眼色,说道:“永昌宫虽是宽敞,到底还是破旧了些,故而中宫殿下与陛下有意要将此处再做些许修缮,竣工之前,还需殿下在别宫之中委屈些时日。” 废太子的脸色不觉冷了冷,看向了一旁名为辅佐实为监视的治书御史:“那么,不知治书侍御史可知此事,又准备得如何了?” 治书侍御史闻言行礼答道:“此事不宜拖延,下官方才已将起居之物大致清点过,只待殿下吩咐下去一齐动身了。” “既然两位已打点完毕,”废太子有几分阴郁地笑了笑,“那么何必再请示于一介罪臣呢?” “礼不可废。”那二人相视一番,齐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言语之间的恭敬之意听来亦有几分讽刺。 “只是在此之前,还望二位应允,让小儿尽快入土为安。”废太子自觉长秋宫必是有意断开他与外界的联系,心中难免升腾起了几分不祥之感。 那小黄门自然满口应下:“小王爷毕竟出身尊贵,这是自然。” 见此情形,废太子也不好再多做拖延,只得随着这二人向着永昌宫的起居之处走去。 — 韦皇后为废太子重新选下的住所乃是位于金墉城另一角巷道尽头的别宫,此处的宫墙紧邻华林苑,再难有外人向废太子施以援手。待得永昌宫的一行废太子家眷大致安顿下来,天边的那轮下弦月也已沉沉西坠。月光更加晦暗起来,东方却还未有光亮。 废太子只是在别宫宫门之外驻足了片刻,便见得巷道另一头的出口处已有一列禁卫森严地把守起来,而那名小黄门正与为首之人低低地交谈着什么。 他正待细看之时,治书侍御史却是从他身侧不紧不慢地拱手作揖道:“殿下,别宫之内已安置妥当,若是无事,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如此也好。”太子自然不敢对此人留下把柄,便也就听从劝说,走入了别宫的寝殿之中。 待得废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别宫之内,那小黄门才趋步走了过来,对着那治书侍御史低声道:“中宫殿下嫌你我动作太慢,已派人前来敦促了。.” “废太子疑心太重,只怕难以哄骗他服下剧毒的食物。”治书侍御史闻言摇了摇头,“内侍只怕还需另寻他法。” “中宫殿下那边可说了,实在不行的话……”小黄门不再说下去,抬手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道,“等他熟睡。” 治书侍御史微微颔首,同意了他的提议。 二人的脚步踏过洒满惨白月光的石阶路,唯有空中几点昏暗的星子默默注视着这座沉闷肃杀的别宫。 — 待得别宫之中的诸般响动都平静下来,那二人方才携着毒酒,潜入了废太子的下榻之处。自远处静观,废太子盖着衾被仰卧在床榻之上似已沉沉地睡去。二人相视一眼,蹑手蹑脚地走了上去。 这毒酒并非寻常的致命毒药,而是由太医令以巴豆与杏仁碾成粉末混入酒水之中调制而成。这两味药材均有开通闭塞之效,混合后便会使服下的人剧烈腹泻而死。因死状与突发痢疾极为相似,两人自然也毫不顾忌强行灌下毒酒后会在尸体上留下什么把柄。 岂知他两人还不急锢住废太子的口鼻将鸩酒灌下,废太子便猛地一睁眼暴起,将手中藏于衾被之中的石制药杵抡向身侧之人的头颅,在击倒了那名毫无防备的小黄门之后夺路而逃。治书侍御史再看向那倒地之人时,只见他早已头破血流,殷红色的血液混合着白花花的脑浆喷了一地。 然而别宫向外的巷道已被长秋宫的亲卫封锁,治书侍御史料定废太子慌不择路之下,只会想别宫深处躲藏,便急急纠集了一干长秋宫亲卫包围住了这处别宫,又抽调了数人点燃了火把开始搜寻别宫各处。 这座别宫并不算大,然而这些人遍寻过各处大殿的每一个角落,也不曾寻见太子的踪迹。正在惊疑之间,治书侍御史脑海之中忽地灵光一闪,急令长秋宫亲卫们包围住了别宫之中的两处处圊溷便所,而后端着毒酒领着三四名亲卫一一搜过,终于在第二处便所气味熏天的茅草之中寻见了闭气躲藏于其中的废太子。 那些亲卫不待治书侍御史吩咐什么,便齐齐上前牢牢地按住了废太子。 “你们这是蓄意……” 废太子愤怒的话语只说到一半,便被治书侍御史寻见了机会,将那满满一盏毒酒强迫着灌了下去。 “砰”! “咳咳……咳……” 治书御史将那琉璃盏猛地摔向了便所之外,与琉璃盏碎裂之声同时响起的,是废太子痛苦委顿在地,挣扎咳嗽着的声音。 治书侍御史冷眼看着废太子逐渐脱力,而失禁的秽物带着令人难忍的气味正从他的衣物之中洇出,便一手捂着口鼻,另一手对着那几名亲卫一挥:“走,将这里锁上。” “是。” 亲卫们显然也是对这里的恶臭忍无可忍,立即便松开了废太子,随着治书侍御史退至便所之外,又将门重重地关上反锁起来。 废太子徒劳地挣扎着将手伸入口中抠向咽喉催吐,然而即便指尖已几近触到了 喉中气管与食道的分支,所能吐出来的毒酒也仍旧是寥寥无几。 治书侍御史与一干亲卫聚在便所之外,听着里面挣扎呕吐与指甲扒门的动静愈演愈烈,又从几乎便要破门而出的刺耳巨响逐渐衰弱下去,最后终于湮没无息。 虽是如此,他们仍旧是又等了许久,这才在治书侍御史的命令之下一面将便所之门重新打开,一面着人向长秋宫报信。 治书侍御史远远地避了开来,看着那几名亲卫似是在扑面的恶臭之中一哄退开,看着废太子沾满秽物、目眦欲裂的尸体随着门的打开骤然失去倚靠向着便所外倒了下来。 而此刻东方的天际,正有一抹晨曦抽丝般地闪现。 — 兴平八年十一月,数有谣谓殿中人欲废韦后,迎太子。韦后闻之忧怖,乃使太医令合巴豆杏子酒。丁亥日夜,矫诏使黄门孙氏斋至金墉城永昌宫以害太子。 初,太子恐见鸩,绝不用宫中食,然宫中犹于墙壁上过食与太子。韦后疑之,遂以矫诏。 孙氏以告治书侍御史刘振,振诈称帝命,徙太子于小坊中。时太子假寐于榻,二者逼太子以药,太子不肯服,暴起以药杵椎杀孙氏,因又如厕。振乃觅而药杀之,时年二十三。 ——《故都轶事·金墉城》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御街行终上 废太子的死讯三日后便已传遍了洛都的大街小巷,一时间盖过了前些日子与洛河浮尸相关的各种传闻。 …… “废太子死了,就在我们前往廷尉寺的那晚。” 风茗如往常一般抱着账目推门走入厢房之时,正见沈砚卿神色略显严肃地翻阅着近来商会各处搜集到的消息。 她脑海之中神思不属地掠过了那晚的种种,终究还是将账目放在了书桌之上,微微笑道:“这事如今已经传遍了洛都,听闻是死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痢疾。即便是长秋宫蓄意加害,先生又何必……如此严肃?” “你想得还真是简单。”沈砚卿见她如此,也不由得轻笑一声,取过方才她放下的账目,轻轻地敲了一下她的发顶,“天机多半是死于赵王和风城合谋的掉包与囚禁,而捅出此事的人与长秋宫皆可由此坐收渔利。但就在这时候,废太子暴毙,嫌疑最大的又是长秋宫。” 风茗恍然明白过来,却又旋即更为迷惑:“先生的猜测是,有人乘机挑起了长秋宫对废太子的疑心使得她必须动手——等等,为何是赵王?” 沈砚卿一时不免哑然,半晌才失笑道:“风茗,多关心关心此前此后的朝局。” “哦……好……”风茗向着他眨了眨眼,轻轻点头,“总之,是说有着南城支持的赵王因为浮尸之事,忍不住想要动手了?” 沈砚卿颔首笑道:“那晚赵王一方派来的大多是风城之人,故而这个‘忍不住’的日子究竟还有多久,也不好妄断。” “先生打算借那时的机会再对南城动手?” 沈砚卿却是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算是吧。” 风茗细细地思索了一番,再次追问道:“但先生方才又提到了‘捅出此事的人’,可是有了什么眉目?” “那晚我和他们连照面也不曾打过,何来眉目?”沈砚卿说到此处停顿了许久,眼见风茗似是要露出迷惑忧虑之色,这才似笑非笑地接着道,“不过依照玉衡传来的密信所言,她倒是对此有不少收获——依她所见,那一方若非秦家,便是河间王萧家了。而她更倾向于猜测是河间王或是二者合作。” “原来如此。”风茗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是微笑起来,“那晚若非有她,我不知会在停尸的厢房里困上多久。” “长秋宫派人前去也在情理之中,唯一不知的是她的计划是否因此而有所变动,又究竟向长秋宫透露了几分实情。”沈砚卿说罢,略一斟酌,忽而又道,“不过我倒是有些好奇,你对玉衡此人印象如何?” 玉衡那张漫不经心的清隽笑脸在风茗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她略微愣神了片刻,而后如实道:“平日里总有些玩世不恭,不过与她共事的几次都意外地周到顺遂。想来她若不是身在绣衣使,会很讨人喜欢吧?” “……讨人喜欢?”沈砚卿似有些许讶异,“倒是在她身上难得一见的评价。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在大事上确实颇有拿捏。” “但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不敢也不能再多亲近一分。这样的感觉有些像……” 风茗正苦于不知如何描摹这种莫名的警惕感,却蓦然想起了那晚让她有同样直觉的另一人。 而沈砚卿听得她的这半句话,已然微微颔首,道:“你有这样的警惕便好。” “此话怎讲?”风茗亦是惊讶于沈砚卿的这句话,“我听她曾称先生为‘师兄’,你们应当……并无太多背道而驰之处吧?” “你还是太过想当然了。”沈砚卿摇了摇头,低声道,“时过境迁……她可是个极冷静又极疯狂的人,你若是走得太近了,小心被连累误伤。” “先生既然这样说了,风茗断然没有去偏信他人的道理。”听得此言,风茗亦是不觉眸色微沉,思索了良久,又道,“只是先生如今仍与她互通消息……看来是有十足的把握?” “以她往日的身份,如今究竟想做些什么,我还是有把握的。”沈砚卿微微笑了笑,示意她不必忧心,“当然,想来她也对我的目的一清二楚——既然都是在针对昔日的罪魁祸首,她自然不会玩什么花招。但其他的,便不好说了。” 风茗不由得笑道:“听先生说来,倒好似她才是最危险之人一般。” “从当年之事中以一己之力活下来的,都不会简单。”说到此处,沈砚卿将手中的账目簿随意地卷了卷,复又扬了扬唇角玩笑似的说道,“至少不是你这样诸事顺遂的小姑娘能看透的。” 风茗抿着唇了无震慑力地剜了他一眼,出其不意地伸手抽过了他手中的账目簿:“我算是发现了,沈先生就是为了再调侃我这么几句。”说到此处,她也不觉笑了笑,又道:“先生若是当真觉得我应对不暇,不如再教几招——那晚用的拂穴之术如何?别以为我连南城那人尸体上的异状会看不明白。” “……真是无趣,怎么去了玉衡那儿一阵子,还学会了逞这些口舌之快了?”沈砚卿似是很有效无奈,“依我此前在秦风馆所见,即便这几日教会了你,临敌之时也多半会偏得失了准头。” 这一次不待哭笑不得的风茗再开口反驳,他便旋即又笑道;“短剑随身带着么?待今晚打烊之后,去中庭教你一些容易上手的吧。” …… 陆秋庭开启卷宗库的门时,正看见了苏敬则的身影。 “洛阳宫有令,整理出今年三月之前洛都失踪之人相关的报案卷宗,明日朝会前便要送去。”他虽是有几分惊讶,却也还是如常开口吩咐道,“虽说并不算久远难觅之事,还是该多些人动手早些做完才是。” “陆寺卿。”苏敬则闻声向他看了过来,而后微笑着行礼,“既然是长秋宫的急命,下官自当尽力。” 陆秋庭淡淡地扫过他的站立之处,隐约记得那里存放的卷宗也并不算十分久远:“这间卷宗库存着的卷宗只是些年月久些的冗杂小案,平日里倒是很少会有人前来。” “不论陆寺卿相信与否,下官想要查阅的案子与长秋宫的目的确有几分关联。”苏敬则倒也不隐瞒什么,从容地合上了手中翻阅过大半的一册卷宗,递给陆秋庭。 陆秋庭接过卷宗,粗略地瞥过封面上的正楷标题:“怀秀园?为何断定这里有长秋宫想知道的事?” “起初不过是因为时间相近,而被害之人又与风城那边颇有些生意往来。”苏敬则解释道,“如今再回看时,倒是别有发现——凶手来自于死者合作多年的雪岭,而这之后绣衣使派遣人手北上追踪时,凶手们的踪迹却是恰巧断在了风城掌控下的高阙关外。” 那时怀秀园的案子到底是由廷尉寺审理,故而绣衣使在高阙关碰壁之事也被当做追捕的结果记在了卷宗之上。 “这与长秋宫的目的有关?”陆秋庭沉吟了片刻,“不论怎么看,她多半只是知道了天机之事,试图亡羊补牢一番罢了。” “但陆寺卿不觉得奇怪么?枕山楼对风城那晚的行动似乎一无所知,那么与赵王合谋的风城之人必然来自司州之外。这样的一群人很难长久在洛都之中蛰伏,多半需要有第三方势力为之传信。” “你想说的是雪岭?若说他们与高阙关的风城之人沆瀣一气挡回绣衣使,也不无可能。” “又或许雪岭只是知晓如何蒙混过关——毕竟风城之内的嫌隙比之洛都也并不逊色。” 陆秋庭对他今日的直白之语颇有些意外;“你打算上报于长秋宫?” “只怕不行。”苏敬则微笑着摇了摇头,“虽然这猜测绝非无中生有,到底也不过只是空穴来风,难以信服——闲谈了许久,下官也该尽快去为长秋宫寻来那些卷宗了。” “真是随意的理由。”这番说辞陆秋庭自然不会全然相信,见苏敬则似打算如无事发生般就此离开,他略有几分冷意地笑了一声,“苏少卿不必着急,本官还有一问——赵王与风城合谋的猜测、枕山楼对风城行踪的不知,你又是从何处推断而来?” “陆寺卿方才似乎并不惊讶,对那晚的不速之客岂不也是早已有此看法?何况下官此前多多少少也与枕山楼有些来往。”尽管此刻可以算作是在被逼问,苏敬则仍旧不显慌乱,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僭越地反诘道,“若是一定要追究,与枕山楼素无交集的陆寺卿也会显得很反常吧?” “枕山楼中恰有……”陆秋庭不着痕迹地犹豫了片刻,随机便接了下去,“一位旧知交罢了。此事之中枕山楼与廷尉寺的处境只在伯仲之间,我自然一问便知。而阁下的行迹,不是第一次令人生疑了。” “旧知交啊……”苏敬则的话语之间忽而便淡去了方才隐隐的锋利之气,笑得从容温和一如寻常,“年初家师入京时应当与您会过面,想来他也绝不会对下官之事只字未提——陆寺卿,不,霜降前辈,何必偏偏要逼迫晚辈亲口承认呢?” 陆秋庭沉默了片刻,分明在对方波澜不惊的眼中瞥见了些许执着,不禁叹道:“不是逼迫,而是为了让你明白,我们作为你口中的‘前辈’,还没有无能到需要后来者为这力所不能及之事涉险。” 这一次换做了苏敬则默然许久,方才轻轻牵了牵唇角:“……多谢。”而后,他又微微行礼,又道:“若是无事,下官便先去整理长秋宫需要的卷宗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御街行终下 今夜月色明亮微冷,投在太液池上的粼粼光影亦是凉凉地流动聚散,悄然无声。 “太子死了?” 女人雍容而淡漠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今日见到尸体了。” 太液池畔的枫林之中,玉衡闻声一翻身,掸了掸衣袖懒懒地跳下了光秃秃的枝丫,恰恰落在了明仪太妃的身前。 干枯的枝桠猛地一颤,随即便又在夜色之中逐渐凝住了枝干,遒劲而又曲折地直指天空,将那洒下的月光也分做了数道。 “阿衡,如今可不是夏天,你这般躺着也不怕感了风寒。”明仪太妃借着月光,见玉衡穿得也并不算厚实,不由得轻叹着责备了一句,听得她很有些理亏地应下,这才直入主题道,“她竟也不防备着……如何?那尸体可有异状?” “确实蹊跷。”玉衡轻轻颔首,低声道,“我于医术验尸一道虽然不甚了了,却也看得出来,废太子的十指指甲上有不同程度的开裂脱落。” “含章殿告于天下的祭文中说,太子因金墉城的别宫消息闭塞,突发痢疾不及诊治而暴死。”明仪太妃回忆了一番废太子公之于众的死因,不由得微微蹙眉,“听闻他是死在便所之中,如此看来,倒更像是有人将他关在那里直至腹泻而死。” “正有此意。”玉衡自是赞同了这样的猜测,“只是以我之能,却看不出这毒药究竟是如何调制的了。” “消息刚传过来时暮桑便有所猜测。”明仪太妃思索了片刻,道,“她曾在尚食局做过一段时日的司药,依她所见,多半是太医署调用了些巴豆与杏仁,这两种药物都不算是罕见。” “巴豆杏仁……此次她下手还真是厉害。”玉衡轻轻地哼了一声,“不过是些怀念废太子的谣言,竟让长秋宫如此沉不住气。” 明仪太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或许是担心太子脱离控制,谁知道呢?” “真是自大。她或许是掌权太久了……如今可是虎狼环饲之境。”玉衡微微蹙眉,“只怕近日的洛都之中会横生变故。姨母,昭阳宫近来还需多加小心。” 明仪太妃沉声问道:“你觉得会是何人?” “赵王,或许还有其他人意欲分一杯羹。”不知何处而来的孤鸟在湖面的弦月碎影之上一掠而过,玉衡不着痕迹地循声瞥过一眼,复又移回了目光,“譬如秦家,还有河间王。他们安静得太久了,几乎便要让人忘却了存在。” “你且顾好自己吧,无论是谁,终归不会吃力不讨好地来动先帝的妃子。”明仪太妃沉默了半晌,又是叹道,“我还听闻长秋宫私下里突然翻出了西羌使团的旧案,也不知是吉是凶。” “一言难尽,与那洛河浮尸有关。”玉衡也不及细说,将此事一带而过,“即便要彻查,也得是过了这危险的时日。如今绣衣使上下因裴统领离去,倒是被长秋宫重组了不少心腹来,她也不是必需让我离京调查。” “即便如此,洛都之中也绝不会安逸多少。” “如此一来,岂非恰巧可以借机行事?”玉衡倒似并无担忧,“这也正是您所希望见到的。” “阿衡……我总觉得不安。”明仪太妃的眉头仍未舒展。因玉衡的身形高挑得近于男子,明仪太妃不得不踮起了脚才得以微微抬手抚上她的脸颊:“谢徵他们也被借着新岁将近的名义留在了洛都。新一年,只怕不会太平吧?” “姨母放心吧,我哪有那么不惜命?”玉衡笑了起来,轻轻回握住明仪太妃的手腕,“我也不会允许您这里出什么意外的。” 说罢,她又微微向前探了探身,仍旧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凑在明仪太妃的耳畔低声道;“我还等着您来日将那白虎符奉上呢——开个玩笑。” …… 月色清透,下临楼台。 “手肘向上抬一些,力道还是不够。”沈砚卿负手看着风茗依照演示刺出的又一剑,轻轻地摇了摇头,“于你而言这确实太过困难了些,何必强求呢?” “我……只是害怕。”风茗犹疑了片刻,握剑的手不觉向下垂了垂,“害怕下一次自己还是会拖累局面,只能等待别人的援手。” “依你所言,这天下十之六七的人岂非都是‘拖累’?”沈砚卿却是淡淡地笑了起来,向着风茗的身侧走了几步,“何况那晚若非你应对得当及时调了枕山楼的人手,事情未必会解决得如此顺利。” 一如许多人对她最初的印象,少女的手也是纤细而娇小,单手微微一握便能覆住大半。沈砚卿在风茗的身侧微微俯下身来,轻握着她执剑的右手向上略微抬了几寸,又纠正了一番她手中的着力。 沈砚卿俯身之间一缕乌发飘然地垂在了风茗的肩头,有衣袂间淡淡的草木清香萦绕在她的鼻尖。风茗只是微微偏过头抬眼,便恰可看见沈砚卿流畅如玉的下颌,而他那琉璃般清透的眸光则是轻飘飘地落在剑尖之上,似是对自己一瞬的失神了无察觉,仍旧在低缓从容地解释着这一剑应有的力道与走势。 沈砚卿一一地说罢,末了目光略微一侧看向了风茗,轻扬起唇角又问道:“……这次可明白了些么?” “大致……”风茗不觉抿了抿唇,低声答道。 “这可是我先前便教过的一式。”沈砚卿听得此言轻笑了一声,松开手略退了一步,又道,“若是得空,不妨选上最为熟悉的一式多练几次,如此一来,倒也不会是全然的手无缚鸡之力。” “但愿能够如此。”风茗执剑的手悄然垂下,默然片刻后叹道,“其实那晚与其谢我,倒不如去谢过玉衡,我实在……没有做到什么。” “妄自菲薄。”沈砚卿似是有些忍俊不禁,语气之中却颇有几分认真之意,“你既然擅长于医药之术,何不设法借此代替拳脚身法之上的不足?” 风茗咬了咬下唇,而后应道:“我会尽力尝试。只是……我怕南城那边,不会给我这样喘息的时间。” “此事你大可放心,风城无论如何都居于暗处,若想动手唯有借赵王起事之时顺势而为。”沈砚卿安慰似的笑了笑,“而赵王所要等待的,是长秋宫分出人手调查西羌使团旧事的那一天——不会很快的。” 风茗再一次测过脸来端详着沈砚卿的神色,见得他似是眉头轻锁,良久才轻声一叹:“先生……你还是在担心。” “大敌当前,岂有当真能从容处之的人?更何况其中变数繁多,枕山楼若想全身而退,总该早作更多准备的。” 沈砚卿说罢,这一次却是展眉一笑,而后抬起手来将风茗发髻之上因练剑时的一番动作而摇摇欲坠的发簪轻轻一扶,重又小心地簪好: “总会有办法的。至少……一月后的岁正与上元,尚可安然度过。” 风茗不觉耳根略微红了红,抬眼正见得月色皎然,薄纱轻雾一般地洒落在沈砚卿的发上与肩头。 ——御街行·完——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乌夜啼引 废太子的入殓与下葬平淡得犹如一滩死水。而自此以后,长秋宫似是对西羌使团之事全然不知,只一心致力于缓和朝野之间积攒下的怨言,而赵王仍是一派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作风。 于是无论长秋宫也好,赵王府也罢,都陷入了一片令知情人匪夷所思的平静之中。 兴平八年的除夕便是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中,热闹如常地到来了。 大宁沿袭前代之俗,每到岁末除夕之日,晚岁相与馈问谓之馈岁,酒食相邀为别岁,达旦不眠谓之守岁。 而洛都之中自冬至后便更为频繁地清理着洛水与城内阳渠之上的浮冰。到得除夕傍晚,便已有游船画舫穿行河上,用作达官权贵们正月里的宴饮取乐之地。 夜深之时,风茗笼袖抱着汤婆子倚在枕山楼雅间的窗畔,饶有兴致地眺望着窗外阳渠之上缀满千盏华灯的百色游船,而中天之上正挂着一弯黯淡的新月。 “怎么,看了三年的正月游船,还不觉得腻味么?” 风茗略微侧了侧身,便看见沈砚卿颇为闲适地倚坐在桌边,正缓缓地将细颈瓷瓶中的琼浆斟入酒觞之中。 似是察觉到了风茗的目光,他亦是含笑微微抬眼,又道:“前些日子刚到的西域葡萄酒。” 风茗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笑问:“这么新鲜的东西,先生不打算也请我尝一尝?” 沈砚卿见她果真离开窗畔缓步行至对面坐下,便笑着取过一旁的白瓷杯,又拎起茶壶斟满茶水后推至风茗身前。而后,他平举酒觞向着风茗扬了扬:“请。” “为何我仍旧是茶水……先生该不会是不舍得吧?”风茗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她眨了眨眼出言反问,并不举杯。 “小姑娘家可别总想着喝酒。” 风茗不免觉得沈砚卿仍是将她视做小孩子,纠正道:“正月过后我便已十九了。” “女子未许嫁者二十而笄,倒不妨明年此时再说。”沈砚卿好整以暇地笑着,“更何况,晚茶为茗,更称你。” “强词夺理。” 话虽如此,风茗仍旧是笑着举杯回礼,而后抬袖轻轻地抿过了一口茶。 也正是在此时,浓墨般的夜空之上,一朵朵绚烂的烟花骤然间次第绽放。欢庆的爆竹声中,隐隐可听见子时的钟声次第响起。 于是风茗便再次举杯邀饮,含笑的眸光如春水生波,明澈温暖:“先生,正月到了。” 重重的烟花携着人间的几多期许与几多希望,锦簇着绽放于夜空之上,便连星辰明月也一瞬间变得黯淡。 那一刻玉衡屈膝坐在在宫殿的殿顶,俯瞰着这处偏僻宫殿中的宫人们在庭中或是仰首欣赏烟花或是互相嬉闹欢笑。她良久才再次仰面躺下,了无喜色地牵了牵嘴角,拎过一旁的酒坛心不在焉地灌了一口。 那一刻苏敬则推开窗仰视着满天的辉煌烟火,明艳绚丽的华光绽在无垠夜空,也绽在他的双眸之中。那热烈的火树银花引得他不禁向着这虚空探出手来,而飒飒夜风吹落在手心的,却不过几点灰白冰冷的余烬。 那一刻的含章殿中,由韦皇后代笔的诏书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当朝阳再一次升起之时,“兴平”的年号便将随着废太子最终尘埃落定的一生成为过去,而随着新年号“永定”拉开帷幕的,是一轮更为惨烈的杀戮。 这便是兴平八年腊月末的最后一夜。 但永定元年正月的朝阳并未照常升起,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之上,风雨欲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乌夜啼第一折上 永定元年正月的天空总是这般的阴沉,却也仍旧压不住街头巷尾的节庆之气。 窗外远远地传来喧嚣之声,风茗却是充耳不闻。她抿着唇微微低眸看着手中的一纸家信,原本擎着发带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怔然似的顿了顿,而后又将它们缓缓地放在了梳妆桌上。 也正是在此刻,她的房门被轻轻叩响。 “风茗,我见你许久未有动静,可是信中提到了什么异状?” “无事,那里……一切安好。”听得沈砚卿的话语,风茗这才略微回了回神,扬声答道,“房门未锁,先生有什么吩咐不妨细说。” “即便风家不似中原这般讲究,又哪有不请自入的道理?”门外,沈砚卿不觉轻声笑道,“放心吧,我也不过是见你久久没有动静,前来询问一二罢了。” “先生何必拘谨?这信中并无什么绝密之事,何况也有些需要请教先生之处。”风茗的目光尽管仍未从信件之上移开,也不禁笑了起来,“三哥在信中提及如今两地通信不便,却又通篇只是些闲言问候。或许……是我忽略了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无关紧要’的家书送来,想必与中原之间的通信也不至于不便。”沈砚卿沉思了片刻,缓缓地将门推开了些许,道,“更有可能的是,他在家书之中原本想说的东西在当下的风城不便提及,或者……受人牵制?” 房门缓缓打开,正可见风茗端坐在梳妆台前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只是微微偏过头来将信件递了上来,便重又有几分心不在焉地侍弄起了自己半绾的发髻。 沈砚卿接过这一纸家信细细地看了起来,不多时便略带些许调侃地笑道:“看来三公子对你甚是想念,风城之中的乱象刚一平定,便催促你回城了。” “先生怎么这时候也要取笑几句?”风茗不觉牵了牵唇角,语调之中虽带着笑意,微微蹙着的眉头却并未就此舒展开,“好像很盼着我早些回去似的。” “我的意思是,”沈砚卿只是轻轻地一抬眼,似笑非笑地瞥了风茗一眼,“不管怎么看,如今的风城都是内乱方定百废待兴,可不是接你回去的好时候。除非……” 风茗仔细想来亦是觉察出了几分异常:“除非洛都的情况会比风城更糟?” “不仅如此,若无十之八九的把握,他不会在眼下提出此事。也就是说,风城有绝对的能力在洛都或许会有的动乱之中独善其身。”沈砚卿说罢,目光从信件之上抬起,凉凉地扫了一眼窗外,“可如今洛都尚未流露出半点乱象,更不用说在关外之地遥遥牵制住幕后之人。那么,这样的能力又从何而来呢?” “最大的可能便是……三哥暗示我们他知晓其中的内情,并且早有打算?”风茗说到此处不觉有些讶然,片刻之后,却又是笑了笑,“确实,风城内乱自南城而起,父亲与三哥也自然会密切关注南城在中原的动向——” 她沉默了片刻,又觉得隐隐地有哪一处仍是不对:“奇怪,若是三哥写信时有如此用意,为何对枕山楼却没有半点隐晦的提点或是警示?如今敌暗我明,南城一旦生事,便将置枕山楼于被动之境。” “或许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原本就不需要枕山楼的协助。”沈砚卿略微顿了顿,似是斟酌了些什么,又道,“这是最好的情况。” 除此之外的情况自然是不言而明:他们也是力所不能及,自然无从给予更多的警示。 风茗自然也猜到了这一层,微微抿着唇沉默了许久,方才再次开口道;“如此……先生可有什么对策?” “其实凭心而论,三公子的提议在眼下看来也确实不错。”沈砚卿笑了笑,径自说道,“你若是留下,只怕难免会被有心要挟风城之人惦念上。即便此时返回风城是山高路远前途未卜,但前往邻近之地的风氏商会暂避,也未尝不可。” 风茗正编着发的手不觉停滞了片刻,微怔之间手中原本已梳理好的发髻再次半散开来。她略微偏过头来,敛去了几分笑意,道;“先生难不成觉得,我这样招摇地前往他处便不会引得那些人出手了?” 沈砚卿也并不反驳什么,仍旧是颇为散漫地笑着,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反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呢?” “不若……派些人手假借送我返回风城的名义乔装前往并州,”风茗沉吟了许久,道,“也好看一看,究竟是何人会按捺不住借机动手。” “不错的想法,但如今枕山楼未必能拨出多少足以对抗这些情况的人手,更有可能的是,这些人会一去不返。”沈砚卿亦是沉思了片刻,最终仍旧是赞成道,“不过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声东击西的好方法,或许可以一试。” 风茗听罢,轻叹了一声,无奈笑道:“先生这是在安慰我?大可不必。” “无论怎么看,这确实值得一试,只不过你所预想的结果很难取得罢了。玉枕山楼而言,既可隐去城主之女的行踪,也可试探一番暗处之人的势力。”沈砚卿一面施施然说着,一面抬手为风茗轻轻拢了拢散开的长发,“于我个人而言么……自然也不愿见你置身险地。” “这不是险地。我在枕山楼也待了三年有余,如今适逢危难便先行远遁……”风茗垂了垂眼眸,说到此处时又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哪有这样的道理呢?” 沈砚卿沉默着为她不紧不慢地整理好散发,而后才缓缓开口道:“或许吧。” “当年的平陵之变后,难道先生便会为了不置身于险地而退却么?”风茗很是坦然地笑了笑,在反问后又自问自答道,“自然也没有。” “诡辩。”沈砚卿了无笑意地牵了牵唇角,“我那时已有了来自风城的退路,自然知道即便失败也不至于身死,然而你并不一样。” “但那也是为了继续调查。事到如今, 这桩旧事幕后所牵涉的人远超你所想——”风茗说着抬起眼来,从铜镜之中直视着他的双眸,“无论是长秋宫、赵王,甚至是南城……在那场变故之中,想必谁的手上都不干净吧?即便如此,你也并不打算就此罢手——那么对于风城城主之女而言,既是城中乱党觊觎枕山楼,自然也更没有逃避的道理。” “当真是小看了你的口才。”听罢,沈砚卿反倒是笑了起来,神色之间却并无往常的散漫与从容,“话已说到此处,你应当明白此行凶险。若是来日后悔了……我可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正因凶险,我才如此。”风茗暗暗地握了握拳,低声道,“先生原本不必如此以一人之力应对他们,而我也终归不会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中——从前是父兄,现在则是先生。” 她这样说罢,微微抿着唇从镜中看着沈砚卿的神色,却见他似乎反倒是放松了几分,从容地笑着行至风茗身后,不紧不慢地替她将长发挽起。而此刻沈砚卿身侧,雕花的帘栊正半开着,细细看来,似有几缕极淡的日影如雾如烟,洒入屋内。 “如果这当真是你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我自然也没有逼迫你离开的道理。”沈砚卿略带着几分笑意的目光在镜中与风茗对上,而他又不知何时从袖中取出了一支颇为别致的花簪来,一挑一簪之间绾好的,便正是风茗平日里最爱梳的发髻。 “这是……”风茗怔了怔,又不觉抬手抚上了那支簪子,从镜中正可见那簪子的头部分明是一朵小巧却也繁复舒展的雪色昙花,纤长的“花瓣”末端泛着极淡的紫色。而她的目光再向上移了些许,便看见此刻沈砚卿仍旧保持着方才微微躬身绾发的动作,眼帘低垂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中秋前一日时我见这花很是称你的气色,可惜越美的事物向来也越是转瞬即逝。恰好前些日子得了这块玉石,不如便雕上一支花簪,也算是三年来的一番心意。”沈砚卿很是轻松地笑了笑,又道,“其实那时若非风城骤变,应当已是你的北归之期。你应当明白,待此事结束后,我即便想留也多半是留不住的。” 风茗微微低下头敛眸,断断续续地叹了一句:“我……自然知道,只是……” 她心中又何尝不知风城父兄的打算?无非是急于在此百废待兴之时,借着她一桩“恰是时候”的婚姻拉拢一番城内观望着的某个家族罢了。哪怕风茗自小谙熟的教诲令她向来也算能理解这般交易的重要,如今心中到底也仍旧有几分不甘与抵触。 然而此言一出,她却听得沈砚卿似是颇为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声,徐徐开口道:“不过若是事事皆依照风城那边的意思来做,也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风茗有些愕然地抬了抬眼,果然看见了那再熟稔不过的戏谑笑容,而阴霾的天光也似带了几分活泼的暖意。 电光石火之间她也不知究竟是想到了些什么,忽而便再次开口问道:“那么,不如索性一同来风城看一看?”话一出口风茗便顿觉失言,有几分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先生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年,便从未想过了却这番往事之后该去哪些地方走一走?也不对……” 她有几分局促地红了红耳根,一面后悔着这番不假思索的邀请,一面径自斟酌着合适的说辞。 沈砚卿听到此处,却已是再一次地轻笑起来,琥珀色眸子里跃动着清透的光芒,一如漫天的烟霞沉入粼粼海波之上,跳动着迷离的暖色碎光。他抬手轻轻覆在风茗的肩头,宽慰似的微笑间却是字字坚定:“你且放心。” 放心……放心什么呢?风茗翕动了一下双唇,却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而沈砚卿亦是不再多言,旋即便已收回了手站定在风茗身后,如往常一般笑着调侃道:“好了,还要在这里磨蹭多久呢?明日洛都便要开市,不如随我去看看商会各处准备得如何了?” “好。”风茗便也展颜一笑,下意识地抬手将那昙花簪扶了扶,而后才起身向着沈砚卿微微颔首。 她起身之后看见,窗外的天色仍旧是阴霾森冷,而青衣如水的年轻男子背着沉郁的天光,含笑向她伸出了手。 第一百二十七章 乌夜啼第一折下 长秋宫正殿之中,珠帘拂动,熏香氤氲。 “本宫要查的东西,你可听明白了?” 殿中炭火烧得正旺,但这暖意却到底只限于正殿之内。玉衡席地坐在大殿屋顶,一面笼袖晤着有几分发凉的之间,一面分辨着殿内不甚清晰的话语。 “属下明白。” “你今夜便多领几名绣衣使连夜北上,切记,不可走漏风声。” “是,属下告退。” “慢着,本宫另有几事还需安排……” 殿中的话语声又一次低得全然无从分辨,玉衡耸了耸肩,瞥了一眼大殿四周时不时也会看向她的禁卫们,索性收起了那一点好奇之心。 左右也不过是重提年前天机使的浮尸案与西羌使团旧案,长秋宫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但事已至此,她也不会贸然放松洛都之中的监察而调人前往北境。故而年前最后一次朝会之上,兴平帝“下诏”以赵王为幽州牧、都督幽州军事,待得年后开市便得离京赴任。 按理说,长秋宫在此之后动手调查西羌使团旧案最好不过,便是要将赵王在赴任途中灭口也颇为方便。但如今看来,她已然是忍不住了。 玉衡轻叹一声,抬眼时正见得破军在长秋宫女官的引领之下走出了正殿。她思忖片刻,便起身自一侧跃下,而后故作不在意地举步追了上来:“破军。” 不出所料,对方颇为讶异地驻了足,循声看了过来,神色因他们上一次的交手而难免显出了几分犹疑与尴尬:“廉贞?有何要事?” 一旁的女官见势便有告退之意,玉衡自然是抬手虚拦一番,对她粲然笑道:“不过是些闲事需得麻烦他,姑姑何必如此避嫌?倒惹得宫中他人凭空猜疑。” “是。”那女官并不多言,只是应了一声,便仍旧侍立在一旁。 破军一时不明她的目的,便也只是有几分审视地盯着玉衡,不咸不淡地接过了一句:“你倒是难得将‘闲事’交付于他人——说吧,何事?” “也不是什么难事。”玉衡轻轻一挑眉,又露出了招牌般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我如今不便离宫,想请破军为我去西市治觞里的一户酒家买上一坛酒而已。” 破军不明就里:“……哦?不知是哪一户?” “便是以桃花酿闻名的那一户,听闻秦御史府上但有宴饮,便会从那里沽酒。”玉衡状似不以为意,闲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前些日子昭鸾郡主入宫与明仪太妃闲谈到民间佳酿,对此亦是颇为赞赏呢。” 一旁的女官嘴角不禁有些抽动。 “廉贞大人的日子倒是过得十分惬意。”破军听得这二人名号,似是明白了些什么,顺势又问道,“只是不知这一家的桃花酿,有何别致之处?” “其实说来惭愧,我也不过是有所耳闻,还不及前去一试。”玉衡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延酤里的那酒家虽说常年供应着衣冠里诸府的酒水,到底还是腻味了些。” “真是一个率性的理由……”破军心下有了些许定夺,应下了她的话,“不过既然是举手之劳,我自然不会推辞。” 玉衡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一旁的长秋宫女官,又笑道:“那么,多谢了。” 破军思索了片刻,建议道:“晚间我还需去绣衣使卷宗库中交接一些琐事,不如便在那时交给你?” “如此甚好。即便晚些也无妨,我自会在宫门处静候佳音。”玉衡微微颔首,这才做出一副似乎恍然大悟的模样看向了一旁的女官,侧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微笑着,“看来是我聊得有些久了,耽误了正事可不好——二位请便吧。” …… “她说了些什么?” 长秋宫女官重新回到殿内时,正见得那重重的帷幔似是因风微动,而后不带任何情感的女声便已不紧不慢地响起。 “回禀殿下,她……”女官回想了一番,有几分不可思议地清了清嗓子,又紧接着说道,“她让破军路经西市之时,为她带上一坛酒。” “哦?”韦皇后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荒唐或是滑稽的事情,她思索了片刻,再次开口问道,“她应当会提及需要一坛怎样的酒……你且详细地说一说。” “是。”不得已,女官只得在万般疑惑之下,复述起了那时玉衡不着边际的话语,“依照她的说法,她想尝一尝治觞里不知是哪一户的桃花酿,只说是近来颇得朝中名士的青眼,破军到了那里便自然会找见。理由么……说是延酤里的酒家虽然常有权贵沽酒,时候久了到底会腻味。” “有些意思。”韦皇后径自笑了一声,“真是看不明白,她究竟是率性而为,还是别有用心呢?” 女官听到此处微微凝眉:“殿下的意思是……” “派今日出宫办事的那几人循着去看看,若有异常……”韦皇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冷冷地笑了起来,很是悠闲地叹了一声,“本宫可真是不喜欢背叛者呢……” “婢子明白。” “记好了,还有赵王府那边,若是发现有可疑之物送入,务必来报。” “是。” …… 洛都西市的治觞里其实不过是一处酒家剧集的寻常巷道。时近开市,各处商铺陆续开张,故而这两日的街头巷尾也分外地热闹起来。 破军循着街道转入治觞里时,一眼便看见了一道酒旗迎风卸矗着飒飒作响,而旗下有三三两两的来客进出酒馆,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再寻常不过。 玉衡必然是有意联络河间王或是秦氏行事,但除此以外的种种隐晦言语,到底令人难免有几分疑惑。 这样想着,他也不过驻足犹豫了片刻,便举步走了进去。 酒馆内收拾得倒是颇为整洁,虽然略显狭小的店面在这阴霾的天色之下不免会有几分逼仄,但细致之处无一不是装饰得整洁风雅,倒也不会令人生出什么不适之感。 酒馆的掌柜也是一副商人最为寻常的笑脸,怎么看都瞧不出异常来。 “店家,来一坛桃花酿。”待得前面的来客一一买过了酒水,破军这才收回了思绪,上前一步,不紧不慢地对着掌柜说道。 “客官可是要带去送给友人?” “……算是如此。” “好嘞,您稍待片刻。”掌柜自然是爽快地应下,转头向着酒馆的伙计吩咐了下去。 破军见酒馆内一时也没有新客,掌柜似乎也是一副乐得清闲的模样,便索性斟酌了片刻,闲谈般地问道;“不知店家是如何看出我打算将桃花酿送给友人?” “客官这不是瞧着面生嘛,寻常的新客总得挑上一番的。”掌柜笑了笑,又道,“不过这也不好说嘛,毕竟我家的桃花酿也算小有些声名。” “哦?难怪我那位友人虽然只是有所听闻,也还是心心念念想要尝一尝。”听到此处,破军略作思索,便仍是以一副无意的口气说道。 “原来是慕名而来。”掌柜似乎略有些惊讶,说道,“倒是不曾听闻有哪位贵人特别钟爱这桃花酿的。” “为何是贵人?” “瞧您这话说的,这洛都之中谁不爱附庸风雅呢?既然只是‘附庸’,那么自然是世家贵人们喜爱什么,便是什么了。”掌柜说到此处,自然也免不了提及一番与他时常有竞争的酒家,“譬如对面延酤里的那一家,便是沾了这样的光。” 破军于是附和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讲究,也不知是得了哪位名士的青眼。” “自然是衣冠里的贵人。”掌柜很有几分不屑地哼了一声,“也不知是什么酒做得这么好,据说那位贵人即便年后便要离京赴任,也仍旧是订了许多烈酒用作平日饮用。” “这样啊。” 破军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还不及筹谋一番接下来的话,便看见先前下去准备桃花酿的伙计陆续取来了数个小酒坛。 “客官,您的桃花酿。”掌柜自是拎起了其中的一坛,交至破军手中,“小心些。” “准备了这么多桃花酿?”破军目光扫过那几个小酒坛,揶揄似的笑道,“看来店家这里也不乏贵人。” 却不曾想掌柜似乎也有些疑惑,看着那伙计问道:“今日似乎还没有哪位客人叫了这么多桃花酿吧?” “刚刚碰上了替谢公子捎信的人,我看您聊得开心便没有打扰。反正谢公子是常客,那人也已经付了钱。”伙计很是不好意思地开口,“无非是替他捎过去而已,想来现在知会掌柜也不算晚吧?” 掌柜也并无愠怒之意,他听罢笑了笑,对那伙计说道:“那么你也别耽误了时候,早些带着它们出城,交到那位谢公子所说的地方。” “放心吧掌柜,我这不都送了好几次了。”伙计连声应下,又招呼了另外几人,闲聊之间便拎着酒坛离开了此处。 “原来如此。”破军笑了笑,对玉衡那几句意蕴不明的话语,心下也已有了定夺,当下便也不再耽搁,辞别道,“那么我今日也不做叨扰了,来日得空也来尝一尝这里的酒。” “好嘞,客官慢走。” 第一百二十八章 乌夜啼第二折上 “今日治觞里的那个酒家似乎又要去城外送酒了,绣衣使的那个破军不知为何也去买了一坛酒。” 苏敬则闻言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眼时正看见了一旁的流徽径自席地坐下休憩。他微微笑了笑,问道:“可曾看清楚破军从何处而来?” “不好说,那时候不过是匆匆的几眼,想来应当是洛阳宫。”流徽顿了顿,又道,“公子猜得倒是不错,赵王府这几天常常派家仆前往延酤里沽酒,数量……确实不少。” “赵王上元节后便要离京前往封地,这几日的动作应当都不小。” “但没有什么令人生疑的,都是些宴饮所用的酒食。”流徽摇了摇头,“他也却是是每日在府中摆宴作乐。更奇怪的是破军,据我所知,他并非这等有闲情的人——他人所托?另有用意?” “或许都有呢?”苏敬则沉思了片刻,道,“譬如有人借着请他替自己沽酒的理由传达了一些消息,而他总得将这个借口做得有始有终。” 流徽不由得撇了撇嘴:“会这么做的人……我倒是想到了一个。” “多半也只有她了。”苏敬则亦是想到了同一人,微微一笑后神色随即便凝了下来,“破军的背后只怕不简单。那晚在廷尉寺中引得玉衡匆匆离开的,也不知会不会是他——不然便没有这样做的缘由了。” 流徽不明就里地似乎被绕了进去:“所以公子最终的看法是……” 苏敬则反倒是被他这番模样弄得神色舒展了些许,笑着反问道:“赵王能插手洛都之事的日子也不过就是这几天了——还能如何呢?” “我瞧着公子这副模样,哪里有大乱将至的意思?”流徽无奈道,“既然如此,这几日可需要离京暂避一番?到时候厮杀起来,一切可都不好说。” “还不是时候。”苏敬则反倒是摇了摇头,目光微沉,声音亦是自言自语似的低了下去,“还差一个本该出现的东西……她难不成还没有顺利取到手?” 流徽一副过来人般的神色:“……玉衡这人说话真真假假的,公子可别尽信了啊。” “这等重要之事,我自然更不会儿戏。”苏敬则已然恢复了方才气定神闲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瞥了对方一眼,“不妨再等上两日,倘若洛阳宫那边没有进展,再作打算也不迟。” “公子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我自然也不会阻拦。”流徽心知苏敬则向来不是轻率的作风,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不过这两日,还是预先做些准备为上。” 苏敬则微微颔首:“好。” …… 定北军一行人的营帐正安扎在城外东郊,沿着阳渠的河道越过鸿池与意园废墟后再行两炷香的路程,便可远远地望见这座并不算大的营寨。 那几人自是提着几坛桃花酿来到营帐之外,为首的那名伙计作揖行礼后高声道:“烦请通报一下……” 而那守着营门的士兵显然已经认出了他,微微颔首道:“我认识你,是时常替谢校尉送些东西的,请和我来吧。” “多谢。”那名伙计似乎也并不意外,转身向着随行的几人点头示意过后,便举步跟了上去。 守卫的士兵自然不会领着他们直入军营,在绕过了几个营帐之后,他驻足在了营地边缘的一处行帐前:“都放在这里吧。” 几人自是纷纷应下,将酒坛整整齐齐地放好。而后那士兵便大致地清点了一番,吩咐他们稍待片刻后离开了行帐。 而过了不多时,在他们尚在小憩之时,那名士兵便再次掀帘而入,却道:“你们带来的桃花酿多了些,不过谢校尉说不必再劳烦着带回去了,为首的随我去向他取酒钱便是。” “那可是要多谢了。”为首的那名伙计立即便站起身来,拱手笑过之后,随着他离开了此处。 营中随处可见的是整肃而戒备的士兵,与方才一瞥之间寻常的模样全然不同。只是即便如此,他们对于这样一个外人的到来似乎算不得多么惊讶,而那名伙计对营中紧绷的气氛似乎也并未有太多的惶恐与不安。 “请。”将那名伙计引至帐前后,士兵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似乎并不打算领他入内,反倒是有几分守在帐外的意思。 那名伙计也不多做犹豫,依礼道过谢后便走入了帐中。 帐中负手而立的谢徵并未说什么迂回之语,直入主题地问道:“来得这么突然,出了什么事?” 顿了片刻后,他又补充道:“是绣衣使那边传了什么消息?” “宫里的那位托了同僚前来买酒,但……此人言谈之间并未提及那位有什么话要传达,似乎还在试探酒馆的虚实——”伙计摇了摇头,“好在掌柜对这一切毫不知情。我看他们并不像是同仇敌忾的样子。” “那可是有些奇怪了。”谢徵斟酌了许久,微微蹙眉,“难道她的本意并不在此?——酒钱我已着人清算,你且先回去吧,莫要让其他人生疑。” 早在腊月末定北军再次被长秋宫要求留驻洛都时,他便在洛都治觞里布置了眼线。也许这一次,玉衡的本意不在于向谢徵传达什么消息,而是将某一个布置“顺手”告知于他。 “是。” “另外,若有下次,少送些酒,军营里也用不完。” “是。”伙计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不由得笑道,“谢校尉也不必忧愁,酒……也并不是只能用来喝的啊?” 谢徵挑眉:“看来还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伙计于是依言解释道:“赵王的府邸近来时常在延酤里购置烈酒,这些酒的量……粗略算来,实在是过多了一些。” “赵王?”谢徵听得他这番话,片刻后却是微微笑了起来,“那么她的意思,我有些明白了。” …… 与赵王临别时日日“宴请”的热闹截然相反,衣冠里的河间王府中仍是一派幽静冷清的模样。 侍女捧着一盘酒食趋步走入暖阁之中,而后隔着袅袅升腾着的熏香轻烟,恭敬地将手中玉盘奉在了一旁的案桌之上。 随着玉盘被小心地放下,棋盘之上有一颗白子落下,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 “看来世子殿下的棋艺尚待磨炼。”秦江城收回了落子的右手,颇为悠闲地笑道。 “确实。”萧望之又拈起一颗黑子,连同指间原本的黑子一同放在了棋盘的右下角算作认输,“何况秦御史还让了一子,我却还是没能把握住。” “世子可需要再来一局?” “不必了。”萧望之倚着一旁的窗棂,很是无辜地笑了起来,“死棋,还有什么救的必要呢?” 秦江城自是明白他言下所指,略微敛去了几分笑意:“宫里的‘那位殿下’,可不是仍不死心地在救着她的死局?” “倒是枉费了秦御史的一番筹谋,”萧望之很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探得了天机之事的虚实,我亦是费了一番心思才顺利地将那尸体重现于世——长秋宫怎么偏偏这一次不曾抓住机会呢?” “或许是有人从中作梗,也或许是长秋宫忙于废太子之事大意了些。”秦江城沉思了片刻,又笑道,“如今我反倒是有些怀念裴绍了,自他之后的绣衣使,还真是不剩多少可靠之人。” “我看那廉贞倒是有些意思,不然长秋宫也不会平白对她多几分青眼。” “可惜行事无常心思不定,谁知道她有何打算呢?终归是不可信。”秦江城道,“此前与裴绍得以暂且合作,无非是明白他以家族利益为上,而长秋宫的目的未必总是与他一致。” “哦?那却是更有趣了。”萧望之似是想到了什么新奇之事,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早些时候绣衣使中的线人传来消息,她似乎很有些与我们合作的兴趣呢。” “河间王府的线人竟然被她发现了么?”原本不紧不慢收拾着棋局的秦江城听得此言,手中的动作不觉顿了顿,“世子‘处理’的动作慢了些啊。” “无妨,林家的人尚算可信。”萧望之笑道,“更何况廉贞若无诚意,赵王生事的那夜他未必能平安脱身。” “话虽如此,世子可清楚她的目的?” “我只知道,就那晚的情况看来,但凡廉贞多透露几分天机之事的真相,长秋宫也不至于如此被动。”萧望之这样说着,拈起方才投子告负的两颗棋子,放回了盒中,“所以,她多半是想让长秋宫死呢。” “或许眼下她不失为一个可以笼络之人,但毕竟只是一介绣衣使,难有什么更大的作用。”秦江城瞥了一眼棋盒,“何况以如今的情况看来,我们与她的目的恐怕难以一致——赵王一旦倾力起事,长秋宫只怕是应对乏力。” “呵……可惜赵王也绝非善类,真是不知谢徵和独孤询这两位是装傻还是真傻。”萧望之幽幽笑道,“拿出白虎符令他们两败俱伤,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恩怨了。我时常也忍不住会想,当年父亲主事时将半块驺虞符奉入洛阳宫,究竟是年老昏聩还是别有打算。”秦江城回忆似的轻叹一声,转而又问道,“那么以世子所见,应当如何?” “能给那两位多添一些堵,我自然是很乐意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乌夜啼第二折下 天色将将向晚,玉衡已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等在的绣衣使卷宗库之中。破军推门而入之时,便正见得玉衡倚在案桌旁,以手支颐翻阅着不知哪一年的卷宗。 “给,你要的桃花酿。”破军略微扬了扬唇角,很随意地将酒坛对着她抛了过去。 “能不能文雅些?”玉衡不出意料地蓦然挣开眼来,抬起手身形略一前倾,便接住了那只酒坛,戏谑笑道,“你这样,以后可是骗不到女孩子的。” “廉贞,你不去勾栏里演上一折戏实在是可惜了。”破军有几分尴尬地顿了片刻,而后清了清嗓子,又道,“一切如你所愿。” “竟然这么好说话?”玉衡轻轻地挑了挑眉,“他们既然愿意不插手,倒也不错——长秋宫的人不在附近,你不必顾忌。” “如此便好。”破军说到此处,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但你究竟打算做什么?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不会太久了,”玉衡很是悠闲地将酒坛放在了一边,笑道,“你若有兴趣,静观其变便是。” “我可没兴趣。”破军索性就近选了一处案桌坐下,道,“只要不惹得所有人玉石俱焚。” “未必哦。”玉衡眯起了眼,笑吟吟地开口,“我自然没有恶意,但是其他几位……谁知道呢?那两位想必也知道这一点。” “……你在借此来威胁?” “怎么是威胁呢?”玉衡依旧笑着,“他们想必心中早有定夺,不然这些年可就无法在洛都独善其身了。” “这些诡辩之言,我可说不过你。”破军一时有些无言以对,索性转开了话题,目光落在了酒坛之上,“为什么是桃花酿?可别告诉我,你就是随口一说。” “为什么不可能呢?”玉衡一面打开酒坛,很是随意地为对方斟下一盏酒,一面笑着反问,“倘若我说只是为了讨个好兆头,你信吗?” 破军接过了酒盏,自然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就你……还相信这些?” “但凡是小有名气的东西,便总归有些无伤大雅的祈愿,信一信又何妨?”玉衡说到此处,见破军正举起酒盏缓缓地饮了一口,语调之中蓦然地流露出了些许戏谑的神色,“毕竟……喝了桃花酿,能交桃花运呀。” “咳……”被她这样一调笑,正在品尝酒水破军冷不防地呛了一下,有几分啼笑皆非地看向她,“果然是故意的——你可真是无聊得很。” “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这些年向上爬得原本已经很难了,再不找些有趣之事,岂不是总有一日会烦闷至死?”玉衡笑着,径自又为自己斟上了一盏酒,末了将那酒盏轻轻举起,向着破军略一遥祝,“那么……合作愉快?” …… 西方天幕上洋洋洒洒铺展着的血色随着夕阳的下沉逐渐淡去,墨蓝的夜色一点点地染上了洛都的坊间巷陌。 一日的忙碌总算告终,风茗再次确认过了明日开市一切无误,这才不紧不慢地将各色笔墨妥善地归类收好,转身便走出了厢房,打算离开中庭的小楼。 而正在风茗一步步走下楼梯之时,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与她迎面相逢。 “陆寺卿?”风茗有几分讶异地看着被枕山楼下属引入小楼的陆秋庭,片刻后便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幸会。” 陆秋庭随着引领他的下属让在了一旁,亦是颔首回礼:“叨扰了,风姑娘请便。” 风茗笑了笑,也不好多做停留,寒暄过后便举步走下了小楼。然而她心中却是不免疑虑:算来陆秋庭与沈砚卿也算颇有些恩怨,如今他却主动寻来了此处。更何况依照方才的情形看来,似乎枕山楼还是以贵客相待。 难不成这两人有要事相谈? 风茗蓦然间便想到了了那间似乎与他二人息息相关的旧书房。 她犹豫了片刻,便在中庭绕过一圈后又回到了小楼前,借着检查纰漏的理由来到了一楼的厢房之中。 此处正位于沈砚卿所在厢房的正下方,风茗抱着屏息凝神后或许能听见一两句只言片语的想法,在案桌旁坐定,仔细地辨认了起来。 与此同时,二楼的厢房之中。 “倒是稀客。”沈砚卿见得来人,初时似乎也是有几分讶异,随即便笑道,“先随意坐吧。” 陆秋庭微微摇头:“不必了,此行不可久留,我担心会被有心之人发现异常。” “出了什么事?”沈砚卿神色略微凝了凝,而后却仍旧是恢复了散漫的笑容,“你这个半点拳脚也不会的人,怎么偏偏喜欢四处涉险?” 陆秋庭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在思量着什么,良久才直入主题道:“我是来物归原主的。” 他这样说着,从广袖之中取出一卷封面之上并无半字的旧书递给了沈砚卿,叹道:“你应当记得它。” 沈砚卿瞥见那册书的一瞬间,目光也不由得悄然一垂,抬手将旧书接了过去:“想不到它竟然还如此完好……我原以为只是些故意放出的传闻罢了。” “当年你想调查却不曾查到的事情,这些年我都尽力而为了。直至去年十一月那件事时,总算勉强有了些结果。”陆秋庭收回了手,缓缓道,“不过这些事情,想必你也查出来了大半。” “但就我所查到的事情来说,这些根本不至于让长秋宫以外的人也时时惦念。”沈砚卿沉吟着,“至于风城里的那位,或许就更不会忌惮了。” “我倒是未曾调查到此事中与风城相关的事情,江湖势力么……也只是到私贩醉生散的雪岭而已。”陆秋庭听得他这番话,亦是不由得思索了起来,“如此说来事情倒是更复杂了。” “那么你又是查到了些什么——”沈砚卿的话语在他随手翻开旧书之时戛然而止。 “真相……其实也不算意料之外。”陆秋庭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轻声道,“所有看似铁证如山的凶手,都不过是凶器罢了。” “而他们如此忌惮的原因是……”沈砚卿沉默了许久,终于又道,“有朝一日若是翻案,那个人也绝不可能承担责任。” 这一切,都仿佛一个笑话。 …… 风茗正疑惑着他们隐约的只言片语之间似乎与近来之事很有些关联,然而尚不及细细思索之时,便听得小楼之上似乎已有脚步声交错着不紧不慢地向着楼下走过来。 她心中不免一惊,再抬眼向窗外看时,只远远地看见沈砚卿一路送着陆秋庭离开了小楼,神色似乎并不算轻松。 片刻的犹豫过后,风茗便决定还是暂且装作不曾发现他们两人的谈话,而后再做试探。只是看见沈砚卿似乎径直向着她所在的厢房走来时,她仍旧是免不了一阵手足无措,只得倚着案桌假作入眠。 “好了,别睡了。” 也只是过了片刻,风茗便听得厢房的门被轻轻地打开,而后便感到被人轻轻地揉了揉头发。 风茗慢悠悠地抬起头来,目光在触到沈砚卿若无其事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的神色之后,不由得更茫然了几分。 “你还真是能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风茗这样想着,一时不留神也便这样说出了口,待得她蓦然之间觉察出不对时,已然不及改口。 “这一次倒好,我都不必来揭穿什么了。”沈砚卿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些,他在风茗所倚的案桌对面坐下,道,“不必担心,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怎么可能呢?”风茗摇了摇头,“我看你的神色可不太好。” 沈砚卿不觉笑着反问道:“换作你发现昔年的一个仇人在你不知情时便得以善终,你心情会有多好呢?” 风茗微微歪了歪头,似乎仍在斟酌着他的这番说辞。 “当务之急可不是这些。”沈砚卿见此,再次开口道,“赵王起事只在旦夕,到那时与他合作的风城之人只怕难免会对枕山楼发难。” 风茗自知此言不虚,也是暂且放下了先前的闲话:“先生觉得,我们应当怎么做?” “首要自然是在商会各处做好防守的准备,其次么……”沈砚卿沉吟着斟酌了片刻,低声笑道,“我很想看一看,这么多年以来躲在背后投机的风城之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但此举是否太过冒险?”听得他的后半句,风茗免不了有几分担忧,“枕山楼的人手毕竟不适于正面作战,何不先行向北传书致信于城中?” “只怕对方动作太快,风城那边有心无力。更何况——”说到此处,沈砚卿尽管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却已令人能够隐隐地觉察出几分冷然,“也不完全是为了风城。当年投入离石城平陵守军水食中的毒物,便是来源于石斐与雪岭的交易,既然雪岭与他们关系匪浅,我自当彻查。” “先生……一切小心。”风茗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之言,只是说道,“我虽不能随你同去,至少也能够替你稳住商会各处的情况。” “多谢。” 沈砚卿似是轻轻地垂了垂眸,而窗外的最后一缕残阳正斜斜地洒入室内,照得他的脸庞半明半暗。 第一百三十章 乌夜啼第三折上 次日正值洛都的开市之日,城内外皆是一片祥和的熙熙攘攘,便好似与往年并无半点分别。直至傍晚黄昏之时,街道之上方才清净了些,而两市的歌舞坊之间,却在沉沉的夜幕兜头罩下后,又更为热闹了许多。 枕山楼三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而窗内人影绰然一闪。窗台之上,其貌不扬的灰色鸽子一步一顿地四处啄了啄,眼珠一转,便振翅飞了出去。 风茗倚着窗棂瞥了一眼街景,待得那只信鸽在夜色中飞得远了,才抬手将窗户轻轻地关上。 “先生,今日我所前往的几处商铺防卫均已布置得当,”她放下手回过头来,看向业已写完了密信的沈砚卿,“倘若夜间有变,应当尚算有力抵抗。” “如此,今日倒是辛苦你了。”沈砚卿搁下笔收好纸张,而后又道,“我这里也已布置得当,接下来要做的,便是静观其变。” 风茗思索了片刻,又问道:“可需要暂且停下枕山楼中的一些生意?也好免去一些客人的无妄之灾。”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其中就有着随时监视枕山楼异动的探子呢?”沈砚卿听罢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语气倒也依旧是温和,“风茗,我自然明白医者仁心的道理,但如今却是绝不可有。” “是我考虑得不当。”风茗带着几分歉意地微微颔首,“当此之时,处理诸事确实应当更为谨慎。” “以你的心性,其实本不该牵涉这些。”沈砚卿举步行至风茗身侧,宽慰似的笑了笑,“只是需要你在必要时保证枕山楼中不会生变罢了,不必如此紧张。” “我又怎能放宽心呢?其实我自己的性子如何,我自然是明白的。”风茗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就近倚着一处案桌坐下,低声道,“我幼时随小叔叔学习医术时,他便说我仁慈太过而决断不足——其实也就是所谓的优柔与懦弱吧?” 她这样说着,很有些沮丧地抱臂趴在了案桌上:“到后来三哥也说,依我的性子只需在他们的庇护之下继续做风城的千金小姐就好,阴暗处的一切是我看不清楚也难以理解的。但世事又怎会如愿呢?” 风茗微微阖了阖眼,又道:“所以我真的很羡慕玉衡,她实力不俗,行事也颇有决断。我若能有她一半的底气,那该多好?” “你这番话说得也未免太过妄自菲薄。”沈砚卿听到此处,终是开口道,“更何况她的经历我也能猜出六七分——成为那样的人,实在算不上是幸运。” “但至少,不会像我这般无力吧?”风茗轻轻地叹了一声,道。 “未必,她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势力,所要面对的人也麻烦许多。不过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了。”沈砚卿只是微笑着耸了耸肩,并没有再就此多说什么,“何必总是如此艳羡他人?最后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顿了顿,起身打开了雅间的门,又笑道:“与其这样一个人胡思乱想,倒不如随我来廊上看一看大堂之中的情况。” 风茗哑然失笑,亦是跟上了他的脚步:“先生倒是看得开。” 她在沈砚卿的身侧抬手扶着阑干,于雅间外的廊道上俯瞰着此刻华灯初上的大堂,暖红色的灯影流转之中,只觉是一片喧闹熙攘的繁华光景。 “这是自然。”沈砚卿背着身倚在阑干之上,一面偏过头漫无目的地看着大堂中的一角,一面状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若我也如这般处处忧心自己的不如人之处,只怕在刚入意园时便要羞愤自尽了。” 风茗不免有几分好奇:“为何这么说?以先生当年的声名……哪里会有这样的感慨?” “到底还是当年不懂得收敛几分意气,而其他人也不愿计较这样的虚名。”沈砚卿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时无论文赋、策论或是剑术,意园之中都不乏远胜于我之人。” “这又从何说起?” 沈砚卿略微抬了抬眼,目光不知落在了渺远的何处:“便譬如那时谢侍中的剑术堪为一绝,清明、白露两位夫人长于文赋,其间政绩斐然者更有数位。若说家世,那么蜀中以商贾起家的应氏,在陈郡谢氏、颍川玉氏他们眼前,便更无谈资了——你瞧,怎么算都是我那时更该羞愧吧?” “竟是如此?”风茗有几分讶然,旋即又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说道,“我可不信,莫非那时的先生竟真的一点长处也没有?这可如何引得至今还有人怀想?” “有人怀想?竟连我自己都不知。”沈砚卿倒也不甚避讳,反是半开玩笑似的答道,“那时我大约也只有几幅丹青勉强可算出挑。说不定能惹得人们茶余饭后偶做谈资的,也不过是那副皮囊而已。” “我指的自然并非闲人,而是……”风茗迟疑着斟酌了片刻,继续道,“比如陆寺卿这般的旧时同道中人。” “他啊,毕竟也算是旧知交。更何况……”沈砚卿说到此处,声音却是悄然地低了下去,半晌才摇了摇头,再次说道,“罢了,他的想法,谁知道呢?” 见他如此,风茗自然也不愿就此多问些什么,转而临时另寻了一个话题道:“那么‘夏至’呢?上一次……我似乎听得你们在言谈之间提到了这样一个人?” “我看你分明是想多听些故事。”沈砚卿不觉笑了笑,眸子里分明地映着交辉的暖色灯光,而他目光含笑掠过风茗之时,似又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夏至么……那时其实并不算是多么出挑,只是心性格外地宽厚,加之他的父亲那时也在绣衣使接替谢侍中为统领,是以他与所有人的关系都相当不错。” “那他……”风茗如以往听其他奇闻异事时一般便要问后来如何,却又猛地想起了意园众人最终的结局,就此缄口不言。 “那时你既然听见了只言片语,便应当能猜到,谢家的事情发生后秋庭‘另寻良主’,我自然是气不过,论辩之时便难免动起了手。”沈砚卿却仍旧是说了下去,“那时便是夏至将我拦了下来,总归没有让我们落入更为不可挽回的境地,” 风茗听到此处,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在犹豫之时,沈砚卿已然开口继续说了下去:“你一定想问他最后如何了——你还记得谢氏子弟最后的结局吧?” “除却先前自尽之人与谢徵,其他的……均被斩于洛都东市口。”风茗犹疑了片刻,最终简短地说道。 沈砚卿移开了目光,重又看向了大堂:“不错,那时夏至坚持要去为他们入土为安,我……没能拦住他,所以他最后也没能回来。” “怎么会呢?”风茗低低地叹了一声,似乎很有些讶异,“我记得当时的段统领最后得以在长秋宫与太傅之间周旋至善终,那么他如何也都不至于……” “你还是低估了谣言和百姓的力量。”沈砚卿的音调沉了沉,“有人怀疑谢家之事的真假,自然有更多的人深信不疑。行刑之日万人空巷,东市口原本便已拥堵不堪,你猜一个去为‘叛逆’收尸的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说着很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这细微的动作落在风茗的眼中,便令她觉得颇有些不是滋味:“我明白了。那么,段统领也是因此而倒向那时的含章殿的?” “不得而知。我听闻兴平元年廷尉寺走水的那夜过后,段统领以证据担保了那时由太傅再倒向长秋宫的秋庭,此后不久便致仕离京……也的确算是善始善终了。” 沈砚卿说着便直起身来不再倚靠着阑干,而后略微侧过了身,负手俯瞰着楼下的大堂。 风茗试探着问道:“后来便再没有消息了?” “这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后来。”沈砚卿说着轻轻地笑了笑,“那时的故交们如今再想起来,似乎也大多都是遗憾。日后若是有机会,或许能一一说给你听。” 风茗思忖了片刻,亦是微笑着应道:“先生若是不介意提及那些事的话,我自然很乐意听一听。” “这又有什么可介意的呢?”沈砚卿摇了摇头,“避讳与否其实都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更多的人能够记得他们。” “那……” 风茗不觉抿了抿唇,斟酌了一番词句后正待开口回答时,大堂之中高悬着的华灯猛然之间齐齐坠落熄灭。 而在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前,风茗已然瞥见有枕山楼的下属有条不紊地将通往中庭的门迅速关闭。 枕山楼中的繁华景象海市蜃楼般地瞬间消散在黑暗之中,随之而来的便是一片黑暗之中楼下嘈杂的惊呼声。 风茗尚处于猛然间面临变故时的懵懂之中,下一刻便已被身侧之人按住双肩猛地向下俯身。 “小心。” 沈砚卿压低了的话语在耳畔响起之时,她已然感到有一支利箭几乎是贴着她的头顶掠过。 “有人想要乘乱袭击枕山楼?”风茗不觉紧紧蹙起了眉,又惊又疑地低声问道。 “若是袭击,只怕就不会如此儿戏了。”沈砚卿低声回答着,手上的力道因危机暂时的解除而放松了几分,收了回去,“多半是想趁此机会混入中庭窃取些什么,我自有应对。大堂中的客人想必不久便会被疏散,到那时……一切或许才真正开始。” 风茗沉默着微微颔首,侧耳听着大堂之中嘈杂的人声渐渐散去,这才试探着直起了身,低声询问道:“不掌灯么?” 一片昏暗之中,她感到沈砚卿正将她的手腕轻轻地握住,掌心微热的温度印在了她的腕骨之上。 “稍待片刻,跟紧我。”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乌夜啼第三折下 灰色的信鸽扑扇着翅膀落在案桌的一角时,谢徵正神色凝重地翻阅着洛都各处的地图与卷宗记载。他只是略微愣怔了片刻,便暂且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抬手解下了信鸽脚腕上的密信筒。 纸上的字迹是显而易见的匆忙,谢徵大致扫过了信中所写的内容后,眉头不觉便锁得更紧了些。 “当真是得寸进尺啊……”半晌,他放下信无奈地低声叹了一句,“若非看在当年的事情上,我可不愿做这么个苦力。” 他将那信筒的夹层拆开,从中取出了其中藏着的信物。 那是一只残破的珠花,残骸上的西域琉璃在烛火之下依旧隐隐地焕发着光芒。只需粗略地看一眼,便可知是风城独有的发饰。 谢徵见此,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还真是自信。” 虽是这样说着,他终究还是取来了笔墨,依照信中所言的话语写下了两封不同信,待得墨迹干透后又将它们一一折起。 做完这些后,谢徵将那珠花小心地包入其中一封之中,而后将它们一并收入了自制的信筒之中。待得他封好了信筒的夹层与开口,这才唤来了营中的亲信斥候,吩咐道:“去距离营地最近的风氏的商铺,委托他们将这封密信交给他们的三公子。若是问起,便说是我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情报,想要与三公子做一个交易。” 亲信对此自然是有些不解:“先前公子也曾与枕山楼有过交集,何不直接去委托他们?” 谢徵思索了片刻,答道:“也不过是问过些事情,哪里算得上交集?既然风城的规矩是各处商铺均可交易消息,我们照做便是——时间紧迫,快去快回。” “是。” 待那名亲信离开了此处后,谢徵再次细细思忖了许久,方才再次取出纸笔,小心而谨慎地书写起来。 不多时,那信纸之上便已被赫然写上了一行字: 平东将军齐王殿下亲启。 将这封信斟酌着写完之后,谢徵搁下笔,有几分担忧地遥遥翘首看向了洛阳宫的方向: 长缨……你在洛阳宫之中,可千万别逞强啊…… …… 此时的洛阳宫之中,各处宫苑的妃主宫人们仍旧是如常地用过了晚膳,而后在渐转黑沉的夜色之中逐一地灭去了宫殿内的灯火,沉入了又一夜的酣梦。 玉衡倚着廊柱,很是随意地半躺着坐在太液池畔垂着常青藤的回廊之下。她微微侧过脸,目光似有些缥缈地望着湖面的方向。 此夜浓云密布,不见天光。那湖面之上的微澜亦是隐没在了沉沉夜色之中,一如长夜之下洛都悄然涌动的暗潮。 一片令人几近窒息的寂静之中,不远处有一丝极细的枯叶脆响转瞬即逝。 玉衡刹那之间便已回神,似笑非笑地循声回头看过去时,右手已然暗暗握紧了剑柄。 黑暗之中的来客随着一声声极轻的脆响渐渐显出了身形,开口道:“玉衡姑娘。” 听得来人的声音,玉衡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略微放开了几分手中的力道,面上却仍旧是一副轻佻的调笑模样:“我的好姐姐,你是专程来吓唬我的吧?” “谁是你的好姐姐?”暮桑不为所动地瞥了嬉皮笑脸的玉衡一眼,正色道,“别闹了,是娘娘派我来的。” “昭阳宫有变?”玉衡果然敛去了几分嬉笑之色,语调略微沉了沉。 暮桑却是摇了摇头:“不,娘娘命我将你要的那件东西带给你。” “为什么是现在?”玉衡却并无欣喜之色,“‘那个人’还活得很好呢……这可不是她想要的。” “娘娘与我说的是,如今那人现下即便还活着,也算是行将就木。而她担心的是,洛都其他觊觎着宫城的人。” 玉衡听罢,不觉挑了挑眉:“她害怕的是晚了便会横生变故?” “这我便不知了。”暮桑忽而对她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了一块质地温润的白玉符,“给。” “多谢。”玉衡接过了这半块白虎符,抚过背面密密麻麻的刻字,又借着远处传来的极暗的灯光仔细地打量着它,低声自语道,“那时匆匆一见,竟未发现白虎符之上会有这些记载……” “那时?”暮桑却也不惊讶,“看来娘娘说的不错,你是早就知道另一半的白虎符在何处的。” “倘若此事能让姨母觉得多几分胜算,我是很乐意告知你们的。”玉衡似乎全然不觉得是自己说漏了嘴,反而笑道,“不过要让你们失望了,那个人的态度,可是连我也不确定的。” “只要不会投向那位。”暮桑沉思了片刻,说道,“你觉得呢?” “他自然不会投向那位,但除此以外……”玉衡说到此处,轻轻地摇了摇头,“如今环伺洛都之人甚众,他也未必就愿意与堂兄合作。” 暮桑轻叹一声,宽慰道:“既然还有争取的余地,便不算太糟。怕只怕一切都来不及,就像当年一样。” “我自会设法,倘若变故来得太快……”玉衡说着便不觉苦笑,“便唯有一赌了。” 她停顿了片刻,微微侧目看向了长秋宫的方向,语调重又恢复了冷静:“暮桑姑娘,为免暴露行踪,也为免姨母那边发生不测,还是早些返回昭阳宫吧。” 暮桑却是沉默着伫立了片刻。 “怎么了?”玉衡察觉出了异常,再偏过头来看向她时,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没什么,原本还想宽慰几句,不过见你如今这副不上心的模样……”暮桑笑了笑,礼节性地福了一福之后,便举步转身打算离开,“想必也不太需要这些无力的话语。 “暮桑姑娘只是看不惯我的作风。”玉衡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牵起唇角戏谑地笑着,“也不是什么不便启齿的事情嘛。” 暮桑的脚步顿了顿,但并未作答。 “莫不是暮桑姑娘觉得,我对这一切当真是表里如一地不知道也不在意?” “……” “你更喜欢的是风茗那般真诚而又矜持的贵女,其实这也无可厚非,毕竟……连我也喜欢。”玉衡仍是一副散漫的笑意,“试问谁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呢?无非是不能也不敢罢了。” “这之后的事……”暮桑沉默了许久,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倒也不似往常那般的疏离,“我也帮不了太多,万事还是多小心些吧,长缨小姐。” 玉衡直到目送着她的身影重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这才渐渐地收起了那戏谑的笑容。她微微蹙着眉,轻声叹息,手中握着白虎符的力道却是更重了几分。 她所唯一拿不准的事情,会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揭晓么? 玉衡站起身来,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冷定,向着阊阖门的方向举步走去。 与其在此坐以待毙,倒不如——主动寻觅良机。 …… “截到近几日洛都这边与风城往来的信件了?” 今日赵王府的暖阁之中冷清了许多,唯有那名戴着风帽的中年人在闲然地自斟自饮。 他开口问过后,便有一名作风城常见打扮的下属脚步悄然地走了进来:“是,还多亏了那位大人的合作。我们截到了枕山楼发往风城的数封信件,这其中还有……九小姐给三公子的回信。” “很好。”中年人闻言放下了酒盏,“这其中可有什么反常之处?” “看起来三公子似乎是提及了要接九小姐返回城中,因为九小姐在回信中明确地表示了同意,并说……今日城门关闭前便会乘着洛都尚且安定,出城北上。” “呵,风蔚还真是越发地大胆了。”中年人冷冷地笑了一声,“偏偏选在了今晚——既然赵王殿下允我们可在宵禁后自由行动,你们应当知道该做什么。” “属下明白。” “别处的信件可有异常?” “那位大人说,洛都商会其余几处的‘生意’都与枕山楼的那两位无甚关联。倘若没有确切的情报,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中年人很是赞许地微微颔首:“他倒是考虑周全。” 下属低声应下,等待着中年人给出进一步的吩咐。 “还有,办完这些之后,设法将那位大人请来吧。”中年人斟酌了片刻,又道,“便说是洛都局势纷乱,我感念他的合作之情,不愿令他置身险地。” 下属心中明白,这是要将那人暂且软禁起来,以免生变:“是。不过若是请来赵王府,会不会显得太过招摇?” 中年人细细思忖了一番,应道:“你的担心有理。不如将他‘保护’在他的官署之内,到时我们也便于在哪里单独行事。” “是,属下遵命。” 待得那名下属趋步退出暖阁,中年人便从容地站起了身来,遥遥地看向了洛都西市的方向。 算一算时辰,好戏很快便要开场了。 这一次,你会如何应对呢……沈砚卿? 不,或许该称你为——应岚? 第一百三十二章 乌夜啼第四折上 永定元年正月己巳日夜,无星无月的夜空之中,堆积翻涌的乌云沉沉如铁,又隐隐地透着些许不祥的血色。 正值阊阖门守卫换班之时,一列整肃的皇城禁卫沿着台阶走下了宫墙,为首的队长迎上前去,与换班的小队进行着简单的交接工作。 禁卫们手中的长槊直指漫天乌云,阊阖门前方两侧的双阙台巍峨伫立,檐角的灯笼在夜风之中轻轻摇曳着暖色的光影,为这一道道锋刃镀上一抹几能破开晦夜的橙黄亮色。 而那压迫在每个人头顶的血色乌云忽而似裂开了一点缝隙一般,有一滴豆大的雨点于夜色之中蓦地落下,正正地砸在一支长槊的尖刃之上。 “啪嗒”。 雨滴轻声迸裂,四散飞溅的水珠中映照出城阙之上的点点灯火,映照出阊阖门外的铜雀街上,一排影影绰绰的烟尘。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击碎了一颗飞落的水珠,钉入了一名禁卫士兵的头颅。 在那名士兵抽搐着颓然倒下之时,原本一片死寂的铜雀街上喊声暴起。 “杀!” 是夜,赵王以韦后“虐杀太子,牝鸡司晨”之由,猝然起兵“勤王”。 …… 洛都北郊跨越邙山的官道,是喊杀声尚未抵达的地方。 官道之上前后无人,唯有一辆纹饰得颇为低调的马车正扬起一道烟尘疾驰而过。 若是此刻车夫在这马车之上抬眼仰望,便可看见两侧的山形越发地嶙峋高走,似一双绵亘天际的手臂正在缓缓抬起,而中间是沉沉压下的阴翳天幕,以及—— 前方携着隆隆声响自山坡上滚落的乱石。 他察觉到异常之时已然不及御马闪躲,唯有猛地一勒缰绳,逼迫这两匹并驾齐驱的马急急停下。 两匹马交错嘶鸣着高扬起前蹄,终究是及时地在砸下的乱石前停了下来。 马车的车厢亦是猛地颠簸了数下,四角之上精致的小灯笼亦是烛光摇曳几近熄灭,车内之人却似乎了无察觉一般,并未掀帘而出探查情况。 那车夫很是心有余悸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微微向前躬身安抚着那两匹马,片刻之后,才低低地策动缰绳,呼哨着驱使那两匹马绕过乱石继续行进。 然而不待他策马继续前行,一支冷箭便已在一点寒光明灭之间,“噗”地穿透了他的喉头。 他手脚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口中“嗬嗬”地咳出几口污血,便是身形一歪,跌下了马去。 四下里埋伏着的数十个蒙面人这才陆陆续续地从藏身的枯草丛之间走了出来,踩得那枯草发出一声声极轻的脆响。他们警惕地举着刀剑,好似心有顾虑一般,小心翼翼地向着看似已无主的马车缓缓靠近。 “嗤”! 正在当先的一人即将抬手掀开马车门帘之时,一柄利剑已刹那之间从门帘内刺出,贯穿了他的胸膛。 利剑的主人跨步走出马车,一脚将尸体踢了下去,跟随着他的还有另两名同样做风城打扮的人。 那人并未回首,只是简短地吩咐了一句,便提剑上前与蒙面人们战在了一处。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却恰恰足够让最前方的蒙面人们听清—— “保护九小姐。” 然而眼见三人已拱卫着马车展开了攻势,他们也不及多思,举起刀剑便迎了上去。这原本荒无人迹的官道之上,顿时便是一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只是这三人身手虽是相当不错,到底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苦苦挣扎了一番过后,仍旧是尽数被残杀。 然而令蒙面人们也没有想到的是,在最后一人被斩杀前,他却是对着夜空拼死地放出了一枚传信烟花。 “砰”! 烟花绚丽明亮的色彩与暗沉的血色夜空格格不入,却是转瞬即逝。 蒙面人们也只是愣怔了片刻,立时便已有人高声道:“别管这些,先将人带走!” 一名蒙面人走上前去,抬手用剑削断了马车的门帘,却赫然发现—— 那衣冠整肃端坐在马车内的“九小姐”,分明只是一只临时扎起的草人。 “被骗了!”同伴还不及出言阻止,那人便已很有些恼怒地一剑削向了那只草人。 然而草人也只是被斜斜地削去了半个头,并未出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看来没有机关了。”那人点了点头,回身跳下马车的横梁,对同伴吩咐道,“将这些东西销毁,然后处理掉离此处最近的枕山楼眼线。” “是。” 他们齐齐动手将那残破的马车拖到了官道旁,,削下了车顶一角的灯笼,便打算借着这一点火将马车烧毁。 “砰”! 然而就在灯笼被取下的一瞬之间,火光浓烟相继迸裂,爆炸的巨响携着滚滚的烟尘与烈火在官道之上迅速弥散开来。 …… “这是怎么了?” 风茗一面由沈砚卿牵着手腕,一面摸索着阑干走下楼梯时,便隐隐地听见了楼外似是远远地传来了兵戈厮杀之声。她难免有些不安地停顿了片刻,不觉反转过手腕,轻轻地回握住了沈砚卿的手。 “赵王终于按捺不住了。”沈砚卿低声回答着,抬起另一只手宽慰似的轻轻拍了拍风茗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紧张,“既然你我早已做了准备,又何必如此紧张呢?” 风茗心知他所言非虚,反倒是自己有如惊弓之鸟般患得患失了。她微微颔首,松开了手中的些许力道。但沈砚卿仍旧是轻握着她的手腕,领着她一路来到了大堂之中。 此时大堂之中的宾客与无关人等都已疏散完毕,枕山楼的下属将正门关上闩好,这才动手一一点起了大堂内的高脚烛台,又将那些被击落的灯笼残骸逐一地收拾起来。 “沈先生,九小姐,楼中各处都已处理妥当。”不多时,宁叔清点过损失后便走上前来,向两人简单地汇报了大堂中各处的情况,末了又补充道,“好在只是损失了些桌椅食材,通往中庭的几处门户均是关闭得及时,并未有可疑之人趁机混入别处。” “如此……”风茗沉吟了片刻,询问道,“近日中庭的雅间虽已空置,但难免会有有心之人在乱象发生前潜入其中伺机而动,你们可排查清楚了?” 中庭临近大堂处的雅间厢房素来是作贵客议事之用,为保证幽静与隐秘,每一间厢房四周皆设下了重重的锦步障。如此一来,便难免给了身手敏捷之人些许可乘之机。 “九小姐的担心确实有理,此刻枕山楼中各处均已有人守卫,我这便另调些人前去巡查一番,即便有人藏身,也是无处可逃。” 风茗微微颔首,默认了对方的提议。 见风茗已无异议,沈砚卿这才开口嘱咐道:“今晚此事发生得太巧了些,我总有些担心——你们留下些人手,即刻去探查一番白日里枕山楼出城的那具车驾。” “沈先生放心,我已派人去北郊最为邻近的商铺探听消息。”宁叔点了点头,观察了一番他们二人的神色,而后告辞道,“两位且继续商议对策,中庭那边的巡查还需我去布置一番。” “既然如此,我便去确认一下存放在小楼内的卷宗是否有异常。”风茗目送着宁叔并数名下属走入通往中庭的回廊,向沈砚卿征询似的说道,“我对那里的陈设更熟悉一些,若有谁动过了那些卷宗,是逃不过我的眼睛的。先生觉得呢?” “自然可以,由你去我也更放心些。”沈砚卿微笑着看向她,轻轻颔首,“只是你需得快去快回,今夜的局势,只怕是瞬息万变。” “这是自然。”风茗应下,却又似想到了些什么,问道,“先生觉得,若是被族中有心之人在此时便发现了我返回风城之事是假……可会引来什么麻烦?” “在引来麻烦之前,他们恐怕得先好好享用一番我备下的大礼。”沈砚卿有些狡黠地笑着,一派悠闲自适的模样,“好了,别担心太多,先去看一看小楼中的卷宗是否被人动过吧。” “那么,还请先生稍待了。” 风茗微微颔首,暂且别过了沈砚卿走上回廊,向着中庭湖畔的小楼疾步而去。行至转角时,她有意无意地回首看去,却见沈砚卿已然转身走上了二楼,似乎正凭栏远眺着什么。 那似乎应是铜雀街的方向。 只是此时不同于往日,风茗全然不敢在这样的事情上多耽误时间,便也不再多做猜测,加快了步伐向小楼跑去。 因而她也不曾知道,此刻在这家家户户皆是灭去明火小心避难的洛都,却有两处异常的灯火通明之地。 一是洛阳宫前的阊阖门,一是铜雀街旁的廷尉寺。 步入小楼的厢房之中后,风茗便仔细地检查起了此处存放着的重要卷宗。末了,又很有些不放心地开启了这处厢房墙壁内的秘密夹层,将一些尤为重要的记录尽数藏了进去。 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做完了这些,风茗方才如释重负似的倚靠着一旁的桌椅,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好在似乎并没有人来到过此处,也不知究竟是力所不能及,还是根本意不在此? 这样想着,风茗重又站起身来走出了厢房。在小心地锁上了门后,她便举步打算回到大堂之中,向沈砚卿说明此处的情况。 也正是在此时,暗沉的夜空之中似有光芒猝然一闪。风茗颇有些讶异地回身仰首,恰好便看见北方的天际之上,有一朵明亮绚丽的烟花骤然绽放。 第一百三十三章 乌夜啼第四折下 任何一个曾经从皇城阊阖门一路行至后宫诸殿的人都会感慨于洛阳宫的偌大。阊阖门下锐利的喊杀声到此处听来,已是如春夜里情人的私语一般切切查查,朦胧而又听不真切。 一身禁卫甲胄的士兵携着令牌一路来到此处,也不免因着前朝后宫之别略微踌躇了片刻。少顷,他已是暗暗地握紧了手中的通行令牌,举步便要向着长秋宫的方向跑去。 然而他还不及迈出半步,便已被人猝然地低声喝止。 “何人夜闯宫禁?” 自太液池畔行至此处的玉衡眼疾手快地拦在了“不速之客”的身前,尽管早已认出了对方所着的甲胄形制,却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开口问道。 “廉贞大人。”士兵显然也认出了玉衡,不得不停下了脚步,简短地请求道,“有紧急军情需得汇报于中宫殿下,还请廉贞大人通融片刻。” “此刻殿下早已在长秋宫中就寝。”玉衡听罢,煞有介事地轻轻摇了摇头,“如你这般贸然请求入殿,只怕少不了会惊驾——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指了指甲胄之上残留的血迹:“有叛军突袭阊阖门,禁卫难以抵挡,请求殿下下令调兵支援。” 玉衡心下一惊,神色不觉凝重了几分,看来倒也十分应景:“我这便引你入殿,随我来吧。” “多谢廉贞大人。”眼下情况紧急,那士兵也不多客套什么,道谢过后便跟上了玉衡的脚步。 那名士兵紧随着玉衡行至太液池左近,而后又沿着湖岸向长秋宫的方向绕行而去。所经之路的两侧,宫灯在夜风之中飘摇,映着低垂的阴云泛着愈发凄迷的殷红,正缓缓地在天幕之上翻卷。不时有三两点雨凉凉地落下,打得宫苑之中的枯草残花也轻轻颤抖。 又一次转过了一个弯后,他隐隐地觉得这一条小径似乎又荒僻了几分。 他难免有几分忐忑:“廉贞大人,这条小径当真能通往长秋宫?” “哦,这条路虽说有几分荒僻,到底还是近了很多。”走在前方的玉衡却是连头也不曾回过来,只是平静地解释了几句,到后半句时甚至还带了几分玩笑似的意蕴,“阁下若是觉得不安全,也随时可以回到大道之上,只是不得不绕得远一些了。” “不必了,谢过廉贞大人好意。”那名士兵有几分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自然是谢绝了这样耽误时辰的提议。 玉衡却又沉声问道:“先前你说有叛军突袭阊阖门,那里战况如何了?” “我受命入宫之时,禁卫还勉强能够……” 那名士兵回想了一番,正待回答之时,却见玉衡猛然地回过身来。紧接着,他便在后颈的一阵钝痛之中失去了知觉。 “我可没有骗你,这条路确实可以通往长秋宫,只不过……”玉衡扬起唇角很是轻快地笑了一声,“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她麻利地将那士兵的一身甲胄卸下并径自穿戴整齐,而后将人用预先备下的麻绳与布帛捆缚起来并堵上嘴巴。做完这些后,玉衡取下了那人的令牌与鱼符,将人在杂乱的枯草丛中小心地藏好,便起身向着阊阖门的方向疾步走去。 阊阖门下正是战况胶着之时,叛军虽是仗着兵马充足打得出其不意,到底还是不比皇城禁卫的训练有素,更何况阊阖门本就可作为一处攻守兼备的关隘,因而他们一时竟也无法突破半分。 玉衡原本便是身形高挑,穿上这甲胄之后倒也勉强可算是合身,加之此处夜色深重灯火昏暗,禁卫士兵们又忙于对敌,一时倒也难以辨出多少异常。 “中宫殿下应允了?”宫墙之上。指挥调度着阊阖门禁卫的长官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玉衡腰间的鱼符,随口问道。 “是。”玉衡唯恐多说多错,便只是微微低头模仿着方才所听得的那名士兵的音色,简短地应下,又将那枚令牌奉上。 “去那边帮忙,这里人手还算充足。”长官指了指位于宫门另一端的城墙。 玉衡也不欲多言,低声应下后便转身打算离开:“遵命。” 长官却又在此时再次发难,似是听出了几分不对:“等等,你的声音怎么了?” “今夜湿冷,想必是一来一去之间感了些寒气。”玉衡只得回过身来,躬身行礼,说着早已想好的理由,“大人放心,一点小事,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此刻阊阖门下的叛军恰恰架起弩机发起了又一轮的箭雨进攻,一时之间令禁卫长官无暇他顾,只是草草地摆了摆手:“如此最好,快去就位。” “是。”玉衡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依言退下了这一处的阙台,佯装向着宫门另一端的城墙走去。 途经阊阖门正门之时,玉衡逐渐放缓了脚步,寻了个宫墙上的禁卫皆未留意的时候快步行至宫门脚下。 “何事?” 因叛军一时未能突破阊阖门前双阙的防卫来到宫门之下,且阊阖门本身便建造得坚不可摧,因而此处便暂且只有寥寥的几名禁卫留守查看。 她自然是早已想出了借口:“叛军后方不断有兵马补充上来,长官担心他们会突破双阙的防守,因此派我先行来次确认宫门的情况。” “放心吧,宫门的大锁一切都正常。再不济,这里也备下了石柱抵门。”那几名士兵见得鱼符无误,自然也不疑有他,“你是来帮忙的?” 玉衡微微颔首,顺着他们的话语道:“不错,几位可有什么吩咐?” 听得此言,为首的士兵便不紧不慢地吩咐了起来。他却不曾注意到,大半面目掩在了阴影之中的玉衡,幽幽地牵起了唇角。 …… 阊阖门外,源源不断地有兵马补上赵王叛军的前线。而一轮箭雨过后,阊阖门双阙的防守已然因为人手的劣势而渐生颓象。 最前方的叛军弓箭手将数支巨大的铁箭填入床弩弩机之中,绞动轮轴张弓搭箭,全然不给喘息之机地射出了又一轮箭雨,逼得阙台之上的禁卫不得不架起盾牌等物暂且抵挡。 也正是在这时,补上前线的一列步兵们推着一架撞车不管不顾地便向着阊阖门冲了上来。 因双阙与宫门之间有宫墙相连,故而立时便有禁军来到了两侧的宫墙之上,端着连弩便向墙下的撞车射出了一支支利箭。 那一列叛军不得不分出心神来应对这一轮的箭雨,行进的速度自然也慢了下来,这通往阊阖门的最后一段路程,竟是用了许久才走完。待得他们推着撞车来到宫门下时,一列人已然死伤近半。 而眼前的形势却容不得他们犹豫什么,为首的士官已然扬起了手,指挥着幸存的士兵们控制撞木的动作。 “听我号令!一——” 那些士兵们整齐地绞动起了四边的轮轴。 “二——” 轮轴上的粗麻绳皆被紧紧地绞起。 “撞!” 士兵们齐齐松开了手,转而动手去稳住了撞车的车身。那撞木在轮轴与麻绳的带动之下,猛地撞向了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紧闭宫门。 “砰”! 撞木携着不输于阊阖门外喊杀之声的巨响重重地顶上了宫门,带起一阵呛人的烟尘。 令两方人马都不曾想到的场面发生了。 随着一声幽长而喑哑的“吱呀”声,那看似绝不可能因这一击而分崩离析的阊阖门,已然沉沉地向内打开,而门后空无一人。 御道在阊阖门后铺展,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一座座巍峨宫殿静默地伫立在御道的尽头,繁复的飞檐直指夜空,而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便宛如将醒未醒的眼一般,无悲无喜地注视着每一个来客。 片刻的愣怔过后,阊阖门双阙与宫墙之上箭如疾雨。 因而也就无人再注意到,宫门的大锁与一套禁卫甲胄被随意地丢弃在了宫墙转角的暗处,一同出现在那里的,还有数名昏迷不醒的禁卫士兵。 “阊阖门已破——” 那叛军士官扬声高喝,而下一瞬,他便被雨点般的乱箭射穿了咽喉。 …… 永定元年正月己巳夜,赵王攻阊阖门,久而不克。有士官以撞车击于宫门,遂破之。 阊阖门素以坚厚名,今旋而见破,世人皆怪之。时有小儿谣谶曰:“无春之春,长秋不秋。”乃以为天亡韦后象。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乌夜啼第五折上 “先生,楼中的卷宗均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暂时也不知他们究竟有目的。”风茗回到大堂中时,在二楼的窗边见到了正漫无目的眺望着洛都街市的沈砚卿。 对方闻言收回了目光偏过头看向了她,笑道:“如此便好。” 风茗回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一支信号烟花,斟酌了片刻,终是再次开口问道:“方才先生可曾注意到北方天际的信号烟花?我总觉得……那不太寻常。” “这正是此前宁叔着人去北郊打探的消息。”沈砚卿神色略微严肃了几分,道,“那些人截下‘你’的车驾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不过这也算证明了,赵王的合作者多半确实是在风城与你颇有龃龉之人。” “想必如此。”风茗蹙着眉听罢,颔首问道,“那先生眼下可有什么对策?” “水来土掩罢了。”沈砚卿笑了笑,“如今赵王正全力进攻洛阳宫,这洛都之中除却他的盟友,恐怕无人敢妄动。” “难不成整个洛都之中,竟无人能阻止他杀死长秋宫篡权么?” “有传言金墉城左近有一处连通宫闱的密道,我已着人埋伏在西郊附近,酌情击杀前去堵截的可疑之人。”沈砚卿的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快意,“至于剩下的……我猜长秋宫即便如此,也仍旧是凶多吉少。” 风茗有几分不解:“那……先生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给故人卖一个手刃仇人的人情,而且……”沈砚卿说到此处,轻轻地摇了摇头,“但愿没有了这些人,她能活下来吧。” “先生说的是……” 风茗乍听得沈砚卿此言尚且觉得有几分迷惑,再细细想来,却是心中一惊:难不成,玉衡想要凭借她一人的力量去刺杀韦皇后? 她正待开口相问之时,却倏忽间觉得身侧一阵冷风凌凌袭来。 风茗悚然一惊,回神之时却已然被沈砚卿推至一旁避开了利刃的锋芒。她惊疑之下本能地转头看去,正见得沈砚卿袖剑出鞘,寒光一闪之间已然抵住了来人的攻势。 而一旁转角处的雕花窗户已被破开,想来这便是此人进入楼中之处。 “你们风城杀起自己人来,都是这么干脆的?”沈砚卿的目光冷冷地盯着蒙面的来客,半晌却是挑了挑眉,颇有几分讥诮地笑了起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加大手中的力道将对方的刀刃格了回去,而后脚步一动微微侧身,有意无意地护在了风茗的身前。 蒙面来客亦是冷笑:“比起你们中原人来,还是甘拜下风——你说是不是呢,应岚公子?” “阁下费尽心思来此,便只是为了说这些?” 沈砚卿的语气中仍旧是带着散漫的悠闲之感,风茗却是在不经意间,瞥见了他袖中暗暗攥起的左手。 “当然不是。”那人干笑了一声,直直地向着沈砚卿抛出一个物事,“替主人转交一件东西,顺便带上一句话——我家主人并不打算与公子兵戎相见,所以,不妨循着这件旧物前来一叙。” 那件旧物在空中划出一道天青色的弧线,沈砚卿只是抬手便接住了它。然而在看清这旧物的一瞬间,沈砚卿却不由得微怔了片刻。 也就是乘着他这片刻的分神,那人飞速地跳出了来时的窗户,带起一阵劲风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先生,可需要去追上那人?”风茗见此情形,免不了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来,出声询问。 沈砚卿已然从那一瞬的失神之中恢复过来,他眉峰轻锁,最终却是摇了摇头:“不必,只怕也是追不上的。” 风茗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他手中的旧物之上,那是一块早已残破得只剩小半的琉璃玉佩,其上仍旧有着纵横交错的裂纹,磕破的一角之上似乎还沾着陈年的血迹。 她细细辨认了一番,却又发现琉璃佩上残存的笔画刻痕,似乎原本当是一个“岚”字:“先生,这是……” “昔年的一件随身旧物罢了。”沈砚卿似有几分疲惫地阖了阖眼,叹道,“兴平元年廷尉寺出事的那夜,我便是以它伪造了旧书房前尸体的身份得以遁出洛都,想不到……” 说到此处,他略微停顿了片刻,将那枚破碎的琉璃玉佩缓缓握紧:“但愿他们只是事后偶然得到了此物。” “什么?” “没什么。” “……先生这是有意赴约?”风茗自是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些许犹豫,颇有些担忧地劝道,“西坊之事殷鉴不远,眼下的情况当真便值得去冒险?” “这并非是值与不值的问题。西坊之变归咎于雪岭,但由此深究下去,线索却转回了风城之内。”沈砚卿定了定神,冷静地分析着,“风茗,你难不成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前任总管只需不前往西坊调查,便能幸免于难?” 风茗闻言不觉也沉思了片刻,疑惑道:“那么先生所斟酌的是……?” “他们在这一场合作之中,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得到了多少。”沈砚总若有所思地屈起手指,无意识地轻敲了几下琉璃佩,“染指洛都的斗争需要的可不止是合作者与追随者,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风城的进账里调出一笔供养雪岭人手的费用绝非易事,想来其中也仍有赵王的支持。” “但郡国的封邑收入,似乎也并不足以负担太多的人口。毕竟赵王的封地算不得十分富庶,而他必然也同样要留下大半的封邑钱财用于豢养私军。”风茗也意识到了这其中的不寻常之处,她百思不得其解,末了唯有轻轻地摇了摇头,“真是奇怪。” “对方底细不明,而这番针对旧日之事的邀约也显得违背常理。”沈砚卿说着将那枚玉佩收入了袖中,沉声道,“故而我也一时难以决定,是否赴约,又该如何反击。” “倘若如先生所言,我们眼下恐怕唯有静观其变了。”见沈砚卿一时也并无头绪,风茗便索性宽慰道,“他们总不会就这样僵持一夜。” “虽是如此,倘若他们下一步便趁着城中混战前来强攻,又该如何?” 风茗不假思索:“楼中并非没有防御工事,到那时先生想必也会布置大家以守城之法应对。” “倘若他们意在除去我一人呢?那样我便不得不轻装赴约以求拖住他们,枕山楼又当如何?” “那……”风茗心中隐隐一惊,只觉得此言不祥,“自然是我依照计划继续守在枕山楼了。” 沈砚卿在连番追问过后,听得风茗此言,终是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不再多问什么,先是唤来了楼中正指挥着加固门窗的下属,指着方才蒙面人进出的窗户破口简单吩咐了几句后,便又向风茗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跟上。 “先生?” 风茗自然不会违背,她随着沈砚卿一路走下楼梯,见他确认过各处的防卫都在如常进行后又向着中庭的方向走去,便也举步追了上去。 “风茗,你且记好,后院闲置的厢房之中有几台踏弩,楼中的人也大多配备了连弩。”走出了大堂后,沈砚卿驻足在了中庭通往后院的回廊之上,遥遥地望着枕山楼的院墙,言简意赅地说道,“院墙虽然砌得比寻常略高一些,终究还是需要有人去守着。” 风茗亦是驻足在他的身侧,闻言微微颔首。若有所思地应道:“两市街道并不算宽阔,何况赵王也忙于应对阊阖门的防守,他们即便动手,想必也不会有多少骇人的手段,若有这些,应当能够抵挡。” “最坏的打算是我不得不离开枕山楼牵制住他们的首脑,到那时你便命人在院墙之上铺设些机关阻拦,而后百步一人守在院墙下,每隔二十人配一台踏弩,余下之人使连弩。”沈砚卿抬手扶额沉思了片刻,又道,“如此一来,器械便应当足够分发。楼中另有些火石白磷桐油之类,也都存在后院之中,到时你若有需要,大可随意取用。” 风茗暗暗记下后,不由得担忧着发问:“但若是存下的箭簇耗尽,又当如何?” “赵王必得在今夜速战速决,明日拂晓前逼迫含章殿拟好废后诏书,故而他们也不会有那样充足的时间来消耗枕山楼的储备。”沈砚卿说罢抬眼看向风茗,略微牵了牵唇角,又道,“你放心。” “好。”风茗轻轻地点了点头,应下了他的话,却又忍不住再次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先生……” “怎么了?”大致地交代过后,沈砚卿原本紧绷着的神情也是缓和了几分。 “我只是觉得……先生这样一说,倒好似一切都会依照最坏的情况发展。”风茗勉强地笑了笑,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神色难免黯然,“听起来也像是诀别一般。” “别想太多了,只是我这一次没有那么充足的把握而已。”沈砚卿反倒是轻松地笑了起来,侧过脸微微低头看向她时,琥珀色的眸中也倒映着她的身形,“待这些事情过去了,我还要亲自送你北上回城呢。” “回城……”风茗听得这两字,眉头却是锁得更紧了些,她垂下眼帘,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言。 也正是在这时,有沉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两人所在之处跑来。与脚步声同时传来的,还有枕山楼下属略显急促的话语: “沈先生,九小姐,他们用弓箭射来了一封信!”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乌夜啼第五折下 长秋宫正殿之中,韦皇后是在殿外宫人们手忙脚乱的跑动声中惊醒的。她在照例扬声唤了数声心腹女官却全然得不到回应后,脑海之中才猛地清醒了起来。 韦皇后迅速地起身整理了一番仪容,又略微扬声呼唤了一声,那名心腹女官这才急匆匆地趋步走入殿中俯身行礼,言语之间颇为惊惶:“殿下,宫人骚乱难以遏止,故而方才不曾听见,还请降罪。” 韦皇后摆了摆手:“罢了,你且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有,廉贞去了何处?” “听闻……听闻是有叛军攻破了阊阖门,只是那时候宫人们已乱了阵脚,派出去查探的也早就不见了踪影,因而这些也都无从求证。”那名心腹女官稳了稳心神,颤声道,“而廉贞大人……出事前她便说察觉到了些许异常,打算去含章殿及阊阖门确认一番……至今未归。” “知道了,你——” 韦皇后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殿门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便是玉衡的声音:“殿下可还安好?” “下去吧。”韦皇后瞥了心腹女官一眼,神色似是放松了些许。后者忙不迭地谢恩后起身跑了出去,险些与步入殿中的玉衡迎面相撞。 玉衡趋步走入殿中,向着韦皇后简单地一行礼,便简短地说了起来:“殿下,赵王的私军纠集叛变的殿中郎将,此刻已然破开阊阖门抵达了含章殿,因有先头小队已向长秋宫进发,属下也不敢逗留过久。” “他不敢对陛下做什么的,不过……”韦皇后说到此处,音调冷然,“系狗当系其颈,本宫这一次却是反系其尾了。” “若是如此,他们的目的岂非……”玉衡一副惊讶而担忧的模样,“殿下可有何应对之策?” “你不逃?”韦皇后心下大感不妙,却仍旧是不动声色,似笑非笑地看着玉衡。 “若只是在今晚躲藏苟活,那自然是简单。”玉衡恭敬地低着头,语气颇为恳切,“赵王想必不会留属下的活路,但殿下不同——说到底,属下也不过是想好好活着。” “倒是诚恳之言。”韦皇后轻笑一声,而后便已然举步向着长秋宫正殿的侧门走去,“既然赵王的叛军已逼近此处,本宫自不会束手就擒——待出了洛阳宫后,便可召集卫尉寺并中领军中护军勤王。” “但宫门已然……” “随本宫来便是,这一路也正需要你的护卫。” 玉衡瞥见了韦皇后急急走出大殿的背影,不觉冷冷地牵了牵唇角,而后举步追了上去:“属下万死不辞。但为掩人耳目,可否请殿下权且屈尊做寻常宫人的打扮?” 韦皇后的脚步顿了顿,沉默片刻之后便颔首同意:“你倒是考虑周到。” 话虽如此,最终也仍是由玉衡去取来了宫人的衣物勉强为韦皇后穿戴整齐,而后又将她的发髻首饰等也一并简化,这才扶着她离开了长秋宫的大殿。 时近中夜,那墨色中透着殷红的夜空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下了冷雨,打湿了四下奔逃躲藏的宫人们的衣衫,留下一身湿冷。 玉衡依照韦皇后所指引的方向,一路护着她冒雨向着金墉城跑去。此刻几乎已被雨水淋透的韦皇后看起来颇为狼狈,远看来倒也与其他逃散的宫人并无太大分别。 “廉贞,本宫会去金墉城里开启闲置多年的密道,密道的出口便在西北郊华林苑左近。”韦皇后一面跑动着,一面低声吩咐,“到时金墉城中的疯妇多半会因无人看管而四处游荡,你为本宫挡下她们便是。” “殿下放心。”玉衡回望了一眼长秋宫的方向,隐隐见得有层层的甲胄被长秋宫残存的灯火映得发亮,心中难免一阵后怕,“他们已到了长秋宫,殿下快走!” 一列列的士兵携着夜雨也浇不灭的剑器金戈之声,冲入了早已无人主事一片混乱的长秋宫之中。 雨势越发地滂沱起来,被浇灭了烛焰的宫灯在檐下飘转回荡,犹如一只只被禁锢在偌大宫殿中的幽魂。 金墉城在这样一个充斥着阴风与冷雨的夜晚透露出了尤甚于往常的幽暗与压抑。韦皇后摸着一侧的墙壁勉强地辨认着各处院落,而玉衡则警惕地守在她的身侧,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在这里。”韦皇后低低地说了一句,推开了一间破旧殿宇的大门。 玉衡立即跟上了她,在走入殿内后又小心地将殿门虚掩起来,再转头看时,已见韦皇后取过一支只剩下小半截的蜡烛勉强点亮,借着黯淡的光芒摸到了一处墙壁前。 这蜡烛能够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玉衡只勉强能够看清一些腐朽或是破烂的木质用具。只是这里的器具虽十分破烂,倒也不曾蒙上太厚的灰尘,她竖起手指试探性地抹了一下木案桌的一角,若有所思。 此刻殿内一片死寂,而殿外雨声潺潺。 那边韦皇后正沿着墙壁摸索着机关所在,手指却猛然间触到了一处十分怪异的柔软凸起。她有几分疑虑地将蜡烛移过去,却在还不及看清时便已被一个宛如枯树皮般的手紧紧握住。 韦皇后到底也算是见过些风浪,她蹙着眉头挣扎着后退了一步,沉声唤道:“廉贞!” 而那枯树皮般的女人已然尖利地怪笑着,向着韦皇后扑了上来。她的指甲长得如鹰爪一般,脸上的皮肤已如老人一般脆弱发硬,又纵横着条条沟壑,看来十分可怖。 然而她还不及将韦皇后扑倒,便已被玉衡从斜里一掌劈在了后颈之上,顿时便如失去了主人的傀儡一般倒在了一边。 “殿下受惊了,但此处当真是不宜久留。” 玉衡一面说着,一面忙里偷闲地瞥了一眼那个“人”,只见她的五官出皆是只剩下了一个个幽深的黑洞,黑洞周遭是凌乱的刀刻痕迹,也难怪方才连韦皇后也有一瞬被吓到。 “无妨,本宫已寻到了机关。” 韦皇后话音刚落,玉衡便听得一阵沉沉的声响,而后一处密道的门便在旋转过了一般的墙壁后显现出来。 殿外隐隐地有了嘈杂的人声。 “快走!” 两人的身影隐没在了密道的黑暗之中,而那墙壁不多时也重新转了回去,不留痕迹。 …… 沈砚卿侧耳听着渐渐变大的雨声,抬手接过了下属手中的信件,却并不急于翻阅:“慢慢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我们在修缮那处破损的窗户之时,忽而便有一支箭直直地钉在了窗棂之上。我们派了人手出门去搜寻,但并未发现可疑之人。我发现这箭上带了一封信,便赶忙拿来了。” “那处窗户修补得如何?”沈砚卿听罢,心中也大致有了猜测。 “已经修缮完毕。不知沈先生接下来有何吩咐?” “去宁叔那里待命,带上武器。” “是。” 待得那名下属离开了此处,沈砚卿才不紧不慢地将这张折叠妥帖的信纸小心地展开。 风茗一时按捺不住,便也凑上去快速浏览过了信中的话语,看完后不觉心生疑惑:“也只是将方才那人的话重复了一番,言辞倒是颇为恳切……这究竟是何用意?” “不止如此。”沈砚卿紧紧抿着唇垂眸看了许久,才开口道,“这是陆寺卿的字迹,末尾的印鉴也是他的。” “什么?”风茗心中一惊,“是他被人胁迫,还是……” “……”沈砚卿逐字逐句地端详着那封信,一时不语。 风茗见他不答,也唯有试探性地轻声开口:“先生?” “风茗,你看。”良久,沈砚卿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指着信上末尾处的印鉴。 “这印鉴上写的是……”风茗努力地辨认了片刻,很快便觉察出了不对之处,“印鉴是反盖的?这……” “是我们昔年约定的暗号之一,反盖印鉴,便意味着——事态紧急,行事布局无需顾及他的生死。”沈砚卿说到此处,无意识地攥紧了那张信纸,眸光沉沉,轻哼一声,“世上哪有这样一心求死的人?” 风茗听得此言,心中已然明白了过来:“先生这是……想去赴约?” “只是在我看来,他们扣下的终究是无辜之人。枕山楼只需做好布置,即便没有我也能够如常运作,但人命毕竟不同。”沈砚卿说到此处,忽而自嘲似的笑了笑,“你一定会觉得,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人,对不对?” “……不会。”风茗怔了怔,很是认真地答道,“如先生所言,枕山楼的运转并不只依赖于一人,但那些人,看起来是非得将你逼出不可。” 她略微停顿了片刻后,语调坚定地说道:“枕山楼这里,我可以为先生分忧。” 风茗说完了这些,目光很有些复杂地凝眸看着沈砚卿。他的神色几经变幻后,终究还是在一声叹息中应允了下来,琥珀般的眸子似是第一次地黯淡了几分:“尽力便好,等我回来。” 她微微颔首算作默认,目送着沈砚卿转身走出了自己的视线,这才呢喃似的轻叹一声:“其实我希望先生不要再回来了……枕山楼也是同样的死局啊……”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乌夜啼第六折上 廷尉寺中反常的灯火早已灭去,黑沉得如玄铁般静伫的楼台之间,唯有廷尉寺正堂的一点孤灯伶仃飘摇,好似惊涛骇浪之间的一叶孤帆。 陆秋庭此刻便端坐在正堂内的案桌前,素来沉而冷的目光注视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烛台上的一点火焰摇曳着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在倏忽地一颤过后,结出了一朵灯花。蜡油爆裂的轻响似又在正堂之中激起了幽远而又微末的回声,在屋外连绵如铁骑交鸣般的雨声衬托下,便显得尤为空寂。 他循声瞥了一眼蜡烛上的灯花,半晌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取过一旁的朱笔,打算用笔杆的上端将灯花挑落。 正当笔杆即将触到那朵灯花之时,侧面的窗棂轻声一响。 陆秋庭几乎是立刻便警惕地偏过脸循声看了过去,却见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正带着窗外新鲜干净的雨水气息,轻巧地跳入窗来,正落脚在他的案桌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陆秋庭看清来人后,不觉暗暗地握紧了袖中的手,微微蹙眉,语气分明便是在质问。 “难道不是受你所邀?”沈砚卿站定后便顺势上前一步,一面抬手按住了对方的手腕阻止了陆秋庭起身的动作,一面故作讥讽地轻笑一声。说罢后,他又暗示似的飞速地眨了眨眼。 “看来你都猜到了。”陆秋庭仍旧是锁着眉头,另一手将那朱笔重又放回了笔架之上,末了,他的手指又似有意无意地在印鉴之上停了停。 “自然。”沈砚卿虽是这样说着,却反倒是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原本按在对方腕间的手轻轻地握了握,苦笑着又说出了不知真假的后半句话,“你可真是个骗子啊……” 陆秋庭的手不觉僵了僵,还不及开口再说什么,正堂的大门已然被人“砰”地猛然推开。 “不知二位叙旧叙得可还开心?” 数十名风城打扮的蒙面人簇拥着一名戴着风帽不辨面目的男子,很是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原来正主在这里呢。”沈砚的放开手转过身来,琥珀色的双眸微微眯起,透露出些许审视与谨慎来,语调却是在笑意中仍带着几分讥讽,“我倒是很好奇,阁下究竟有何贵干,需得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我引来?” “以公子的才智,岂会猜不到?”男子哂笑着反问了一句,“不过……看起来枕山楼连对手究竟是什么人,都还弄不明白呢。” 沈砚卿不自觉地挑了挑眉,背地里却是握紧了背在身后的手,暗暗地向后退了半步。他沉默了片刻,终是笑了起来:“是啊,原本还颇为迷惘,只不过眼下,却是一切都再明了不过了。” “哦?” 沈砚卿牵起了唇角,言辞讥诮:“真想不到竟会是您啊……不过仔细想来,能够令赵王心甘情愿合作的,确实也只有您了。” “应岚公子还真是气定神闲,倒也不愧是这些年来能三番五次坏了我计划的人。”男子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以为意,“真希望当你醒悟了此刻的局势之后,还能够像这样笑出来。” “愿闻其详。” “怎么,不好奇你的故交为何在此?不担心你的那位九小姐是否能安然回去?” “见到您之后,一切问题自是迎刃而解。”沈砚卿这样说着,不动声色地用背在身后的手轻敲了一下桌面,“不过您能对我的行事风格如此了如指掌,还真是令人荣幸——但我也敢赌,你不会妄动九小姐。” “不会妄动,也并不代表我便会放任她就此北上。至于所谓的了解……这句话公子应当对身后的这位故人说才是。”男子说着,果然略微转过了头,目光似是越过了沈砚卿看向陆秋庭,“陆寺卿意下如何呢?” “贵商会的事情,我可不便插手。”陆秋庭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来,抱着臂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哂笑道,“至于所谓的‘故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可当不起这二字。” “此言差矣,若无陆寺卿依照往日了解所给出的指点,我等想要找到他与风城这封至关重要的通信,只怕也要耗费不少时候。” 男子风帽下的目光在前方轻轻地一掠,此刻由他的视角看去,正可见沈砚卿微微地垂着眼,偏过头似是瞥了一眼陆秋庭,神色却是晦明不定。 陆秋庭却并没有再看他,目光正正地对上了男子,当此对峙之时,也并不含糊隐藏什么:“先前阁下希望我借着故交的名义去主动与沈先生会面,而后又以此相询,我都依照承诺办到了。那么如今,也希望阁下能够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陆寺卿与廷尉寺都不会因此遭到什么无妄之灾,但——一切还是如我先前所言,为安全起见,希望陆寺卿不要离开此处。” “……阁下随意。” 沈砚卿听着他们的话语,忽而笑了起来:“两位当真是好算谋啊。” 他似乎全然不在意此刻那名男子对自己可能造成的威胁,仍旧是微微侧身目送着陆秋庭被应声出现的风城下属“请”离此处,袖中的右手似乎已按在了剑上,却也是迟迟没有动作。 男子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想不到以应岚公子素来的心性,竟然没有动手。” “人都是会变的,你我皆然。”沈砚卿这才不紧不慢地收回了目光,转眼看向了男子,好整以暇地笑了起来,“更何况,您自己不想亲自脏了手,难道我便要替您背下这样的罪名么?” “巧言令色,难怪能将风茗骗得意乱神迷——”说到此处,男子却是冷冷地哼了一声,“我看即便她因此死在了北归的路上,你也不会有半分触动呢。” “若是如此,那也将是您亲手所杀——您会舍得这样做?”沈砚卿听罢,很是不屑地锁起了眉头,言语讥诮,“更何况,您似乎也根本没有怀疑过……” 他话音尚且未落之时,两旁的风城下属便已是惊疑之下哗然拔剑。然而他们的剑尚且不及出鞘,沈砚卿的剑尖便已在电光石火之间凌厉一闪,一线寒芒已如毒蛇瞬间吐出的信子一般,直直抵向男子的咽喉。 “叮”。 也不过一霎之间,男子便在偏过身躲避锋芒之时猝然长剑出鞘,剑身于身前一横,铮然挡住了沈砚卿的攻势。 泠泠的剑光正映照着那一双清透如珠玉的眸子,此刻却是刹那溢满杀气。 沈砚卿的动作没有片刻的凝滞,他目光一转,便借势倾身前掠,与对方几是擦肩而过。 “……出城的车马之上坐着的,真的就是她吗?” 他的剑招猛然间变幻下压,逼得那长剑的锋刃几乎要削开男子的风帽,却又在极低时将剑猛地一撤。 淡青色的剑光飞转如烟,一线天光般的剑刃凭空一转,便如曙色破晓一般对着长剑的薄弱之处凛凛劈下。 “铮”。 长剑却未应声而断。 沈砚卿一击不成便是果断收了攻势,剑花一挽将剑暂且收在身后,与此同时也借着来自对方的一点余力向着门外的方向疾退了数步。 “您就只带了里里外外这么一点人?也是,毕竟攻克枕山楼才是首要。”他站定后,很是悠闲地抬起左手拂了拂衣袖,扫视了一眼急急拱卫住男子的一干下属,又是笑道,“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何先前去阻截车马的人手,至今没有带着人质来此牵制我呢?” “还真是低估了你。”男人藏匿于风帽后的脸不知是何神情,语调却仍旧是冷静,“那么,且让我看一看谢行止的得意门生,究竟有几分能耐。” 他说着抬手一挥,那些下属们便已执着刀剑,在他之前蜂拥而上。 沈砚卿纵身退出正堂,施施然一扬手横剑于身前,而衣袂翩飞之时,已有一道极细的冷芒蓦然穿透雨幕与夜色,直直钉入了当先一人的左眼之中。 “乐意奉陪。” 那人应声而倒,痛苦地捂着眼哀嚎挣扎着,而沈砚卿已然执剑迎上了这些风城下属们的攻势。 男子看着沈砚卿此刻尚算是游刃有余的身形,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公子即便自负剑术不凡,想来也无力以一当百吧?何必再做困兽之斗呢?” “您又怎知我便是孤身前来?枕山楼向来不会蠢到孤注一掷。”沈砚卿抬手格开了又一人的攻势,淡淡地瞥了一眼男子,“倒是您只在这里留了这么些人手……看来能从风城神不知鬼不觉调出的钱财也确实十分有限呢。” 细细听来,此处之人才蓦然发觉似已有人在廷尉寺外与守卫之人交起了手。那声音因这场淋漓的冷雨而变得飘忽了许多,直要融入洛阳宫隐隐的嘈杂之中。 “你只说对了一半——在和赵王殿下合作前,确实如此。”男子听到此处,却是以一副浑然不惧的语调冷笑着说道,赫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眼下,用你们大宁的钱财来处理你们大宁的人,可真是太适合不过了。” 沈砚卿终是微微蹙起了眉,因一瞬的走神而险些中了对手的攻势。然而这也不过只是片刻的破绽,他旋即便又恢复了方才的镇定,以方才略带些许讥诮的语调开口:“真是令人意外啊……我原以为云掌柜理当是他们在操纵——看来金仙观一案前后,他和左民尚书的背后,是您与赵王。” “可惜,应岚公子明白得太晚了。”男子拔剑掠身向前,狞笑,“那官银真是一笔足以供养数万人的钱财啊——你们,今晚都得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乌夜啼第六折下 “情况如何?” 风茗暗暗地握紧了藏于袖中的双手,面上却仍是竭力保持着应有的镇定与冷静,平视着眼前的宁叔。 “对方势众,我们如今勉强能够以枕山楼为坞壁予以抵抗,但……” “我明白。”风茗知道他未说出的那半句话——“终不是长久之计”,她微微颔首示意自己已然明了,转而问道,“箭镞之类的消耗如何?” “尚在我们的承受范围之内。” “及时补上。”风茗思忖片刻,又问道,“前往北郊与金墉城左近的两拨人可有音信?” “我们已按照九小姐的吩咐,在敌人到达前便抢先向他们放出了信,目前……未看见约定好的罹难信号,但同样没有其他音讯。” “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风茗轻轻地抿了抿唇,声音略有些许喑哑,却也十分坚定,“传告前方,他们与城郊几处商铺的人手,正在全力设法解围。” “……是。”宁叔应下后,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风茗,便也就毫不耽误地转身趋步离开了。 直到对方的背影在雨中渐渐模糊了起来,风茗这才长舒一口气,有几分无力地倚靠着一旁的廊柱。她略微侧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势头减弱却仍旧连绵得如纱如雾的雨幕。 “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 雨幕渐转稀疏,淋漓的雨珠反射着错综飞逝的剑光,珠玉迸碎般地砸落在石板之上,汇成的一道道涓流却已是染透了刺目的殷红。 沈砚卿被密集的剑锋逼得疾退数步,借着衣上分不清彼此的血迹与不露破绽的冷静之色,挺立着略微扬了扬头,极力掩住了他已受伤的真相。 尽管他此刻衣衫尽湿的模样绝不比那些狼狈的敌手好上多少。 若只论剑术,那名男子当与他在伯仲之间,但算上这些难缠的下属,一切便已十分明了。尽管有北郊与金墉城的援手突围到了廷尉寺内,也仍是因敌人这远超预计的人手,一时难以扭转战局。 河东郡官银一事以那重重的假象几乎骗过了所有人,而以类似的无数笔钱暗自豢养私军,更是难免令人措手不及。 枕山楼也好,洛阳宫也罢,今夜都因这一时的疏忽,陷入了棘手的被动之中。 沈砚卿快速地回忆了一番廷尉寺的格局,在对峙与交手之间缓缓向着南方移动。 “公子仍不打算束手就擒?” 男子的冷言冷语与他的剑在一线冷芒之间几乎是同时到达,沈砚卿不慌不忙地横剑相抵,一侧身转过手中锋刃的方向,借力将对方的剑身下压。 一颗豆大的雨珠正碎在锋刃相交之处,飞散而落的无数雨点似又隐隐地照出了二人的面目。 但也正是在这僵持的一瞬,沈砚卿只觉得两侧皆有白光飞转而至。 他果断地将力道一撤,任由那剑锋带着冷意几乎是贴着他的指间划过,而后借力向后一退,飞身跃上了身后的院墙。 染着血色的天青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一动,犹如一朵血色的昙花落尽了华丽的花瓣。 那雨却是倏忽间只余下零零星星地几点。 攻势落空的几名下属并未因此跃上院墙追击,反倒是护着那名男子迅速地避开了数步。 几乎是同时,数支短小的冷箭带着凌厉的风声自沈砚卿的左侧前方直刺向他的心口。在他再次闪身欲躲时,已隐隐地能够看见箭镞尖端的一点寒光。 真是一环又一环势在必得的杀招啊…… 他飞速地一闪身打算跃下院墙,但蓦然几道先发而至的尖锐刺痛已打乱了他的动作。 刺痛过后,是迅速蔓延开来的麻痹感。 沈砚卿心下一骇,然而此刻已不容他再去想什么更为稳妥的方案。 交融着殷红的一片天青色坠下了院墙之外,夜风中飘摇的衣袂一如被暴雨打湿了翅膀的蝶,而随后的又数支冷箭已然落空。 陆秋庭疾步穿过重重回廊厢房登上院墙旁的一座二层楼阁时,恰恰见到了这样一幕。 明明全然不相似,他却是莫名地想到了兴平元年廷尉寺走水的那一夜,自己似乎总是错上一步又晚上一步。 陆秋庭几乎是顾不上再隐藏什么,几步之间便已站到了阁中抬手便能摸到窗棂的地方。他本想扶着窗棂探出身向沈砚卿大喊,却在刹那之间只觉得喉头与手足都如灌了铅一般,沉沉地无从开口亦无力动身。 他看见沈砚卿在坠落的一瞬似是看向了他的方向,很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 下一瞬,一团颜色极为艳丽的烟雾在上空炸开,而高耸的院墙遮住了坠下的一切。 陆秋庭紧锁着眉头,趁着那些人还未发觉之时悄然退开。 那边的一行人自是喜不自胜,甚至不顾在烟雾出现瞬间立即设法退离的枕山楼人手,便已有人上前几步打算越过院墙。 只是当为首的风城下属急急跳上墙头向外张望时,错综复杂的楼宇台阁之间,早已没有了任何人的身影。 男子隐在风帽后的脸看不出神情,而沉吟片刻海鸥的话语依旧威严而冷静:“他已中箭负伤,跑不了太远,你们几队去搜,剩下的,随我去枕山楼。” “是。” …… 雨几乎停了。 风茗几乎是立即动身来到了战况最激烈的院墙之下,远远地便找见了忙得几无片刻驻足的宁叔。 “九小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刚一看见风茗的身影,便立即停下了手中之事,上前拦住了她的步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我不是什么千金之子。”风茗只是摇了摇头,再不辩解亦不挪动脚步,问道,“雨停了,那些磷粉火药如何了?” “九小姐放心,我们自是妥善保存了。” “宁叔,”风茗却是牵了牵嘴角,略显苍白的脸色衬得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也有了几分僵硬,“以如今的风向来看,这里是上风口。” 对方显然有些不可置信:“九小姐的意思是……” 风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打断了他的话,却也不多言:“就是这样。” “但……” “别无他法,我们唯有铤而走险。” “……是,我立刻遣人去办。” 对方的妥协令风茗暂且松了一口气,她很是自知地退开了许多以免妨碍他们作战,远观之时,却又不自觉地抚了抚发髻上那朵栩栩如生的昙花。 不多时,一支支箭矢在夜空之中擦出一道道微光,而后在院墙之外的一片嘈杂之中,渐渐地燃起了火光。 风茗苍白着脸,却也没有再退避,只是微微仰着脸看着夜空中一道道或明或暗的轨迹,耳畔是墙外隐隐的哀嚎。 那便是她的敌人了。 她这样想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仍旧是微微仰首看着一阵阵如雨的箭矢,直至宁叔上前来告诉她,墙外的那些人果然向后退却了些许,进攻之势也几乎已停了下来。 风茗阖眼片刻,颔首示意她已知道。 然而这样的放松也当真只有这片刻,很快便有一名枕山楼下属急急地走上前来,顾不得仔细行礼,便低声道: “九小姐,似乎……那些人的首领到了。” 风茗不觉紧紧地咬紧了牙关,猛地睁开眼来:“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乌夜啼第七折上 韦皇后在玉衡的护卫之下走出密道来到这处城郊的破庙时,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 彼时寒风裹挟着利刃般刺骨的雨线密密层层地砸落在泥泞之上,又如一只无形的手一般粗暴地拨弄着郊野之上的枯枝与荒草。它们狂舞着直至在暴风骤雨中折断,而断裂的脆响也悄然湮没在了滂沱的雨声之中。 一片了无生机的晦暗里,韦皇后擎着烛台,按下隐秘的机关移开了密道之上的封门石板。玉衡虽是看着身后幽长通道做出一副警戒的模样,却又在机关开启的瞬间不动声色地循声扫视了一眼。 封门石板之外也仍是一片浓重的夜色,只是那如江河倒卷般的雨声听来更清晰了些。 “殿下,这里便是出口?” 玉衡随着韦皇后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站定后翘首远眺着门外雨中迷蒙的郊野,蹙着眉不知是在担忧着什么。 “若要去华林苑调出皇城剩余的兵力,唯有自此而出。”韦皇后瞥了她一眼,微微颔首,似乎已明白了她的疑虑,“方才经过的那一处岔路亦非死路,只不过正通往城内,此刻城中凶险,却是无甚大用。” 玉衡亦是毫不怠慢地向她一行礼:“原是如此,多谢殿下不吝解惑。” “此处距华林苑尚有不少路程,快走吧。” 韦皇后这样说着,似乎全然不介意破庙中隐隐漏下的雨水和庙外恶劣的天气,当先便举步绕行到了充作掩护的褪色神像前。 然而当她本能地环顾四下里的景况时,却不由得悚然一惊:“这是什么?” 地上凌乱地倒着数具鲜血淋漓的尸体,看起来似乎刚刚死去不久。尸体们大多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瞬间那惊疑诧异的神色,而衣着更是让韦皇后觉得无比熟稔。 “看衣着,似乎与那些赵王手下的叛军颇为相似。”玉衡的脚步声伴随着她的话语在韦皇后身后响起,“想来是有人伏击了他们。” “这又会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玉衡轻飘飘地叹了一声,“好在他们是死了,也不知这附近还有没有守株待兔之人。” “难说他们只是误打误撞。”韦皇后略微蹲下身察看起了脚边的一具尸体,若有所思,“廉贞,你害怕了?” “岂敢呢?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殿下让我能够离开洛阳宫……” 韦皇后骤然听得这没头没尾的半句话,心中颇为惊异,然而不待她回过头看向玉衡,便顿觉腹部锐利地一痛,四肢的力量也几乎在这一刻被尽数抽去。 她睁大了眼低头看去,正见那一截薄而锋利的深色剑尖自她的腹部刺出。 “你……”韦皇后甫一开口,便是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了几声,“咳咳……” “真可惜,本想着让您体面地死于兵祸,但我那位师兄似乎并不同意。”玉衡带着些许冷意的语调在她身后响起,“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殿下,您看来还是识人不清啊……” 她说到此处猛地将剑抽出,带起的一道血色喷溅在神像之上,竟是分外妖冶。 而韦皇后亦是在这一刻身体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倒了下去,她惊惧地偏过头来,借着昏暗的油灯,正看见了一步步靠近的玉衡。 片刻的惊慌过后,她蹙着眉,尽力地维持着言语之间气息的平稳:“你……是……” “这个名字,殿下应当很熟悉了——”玉衡忽而牵了牵唇角,明明是无声的笑,却仍是显得讥诮而肆意,“谢长缨。” “愚不……可及……你以为……”她终于从剧痛之中缓过了些许,咬着牙在玉衡再次举剑前,冷笑着直入主题地诘问,“当年本宫一介朝不保夕的太子妃……何来如此多的亲信?” “殿下还想狡辩?”玉衡神色不便,但终究没有立刻下杀手,“不过,我倒想听一听。” “本宫也不过近日才查明,石斐那时攀附的本是赵王……至于雪岭……”韦皇后盯着玉衡的双眼,忽而大笑起来,“哈哈哈……罢了……愚不可及便是愚不可及……” “殿下既然不愿说了,那就请上路吧。”玉衡自是不会就此被激怒,她好似听到了什么有趣之事般轻轻地挑了挑眉,而后扬起了手中的长剑。 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她可没有耐心去陪这女人玩下去。 “先帝!”韦皇后见此法无用,一时的失神之下,以一副近乎目眦欲裂的神情高声吐出这二字,而后趁着玉衡一瞬的愣怔,奋力地用双手将自己向后挪了挪,狡辩起来,“本宫……不想做一个金墉城里的疯妇……那便唯有任先帝驱驰……赵王想必……亦是先帝拿捏的棋子……” 她顿了顿,又尖声大笑:“谢长缨,你还在做什么大仇得报美梦?真凶……早就是个配飨太庙的‘明君’了!” 玉衡在片刻的惊异过后很快地回过了神,她蹙眉抬剑,在韦皇后有几分疯狂的快意笑声之中,泠泠的寒光骤然一闪。 大片的污血喷涌之中,玉衡的脸颊之上直直地被溅上了数道殷红血痕,衬得她此刻僵硬凝滞的脸色犹如鬼魅。而韦皇后的一条腿已在手起刀落之间被她斩断。 “呃……” 玉衡俯视着吃痛呻吟的韦皇后,甚至不去擦拭那污血,那副面具般漫不经心的笑容却掩不下眉眼之间的阴郁狠戾:“我是不是还应当夸一夸殿下,甘愿为青史之上的一位‘明君’担下恶名呢?” 韦皇后只是挣扎了片刻,便好似感受不到剧痛一般快意地笑了起来,语气中是一副鱼死网破的怨意:“哈哈哈……你知不知道……在这之前……根本无人知晓……四个家族的手中究竟各得到了什么?” “……是哪一家走漏了风声?” “哪一家?哈哈哈哈哈哈哈……”韦皇后带着报复般的恶毒讥讽着,“真是天真啊……本宫不过受先帝之密诏,那时连盟友是赵王也不知……先帝因确认谢氏有着半块白虎符而定下决心……至于他为什么知道……” “是谁?”玉衡的语调依旧是冷静无波,那指着韦皇后的剑尖却开始轻轻颤抖,“赵王?雪岭?还是风城?” 她说到此处本已是恨恨地咬牙,听得玉衡的这番诘问,却蓦然之间重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去问你的父亲啊!问问他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问问他凯旋后为什么对着河间王酒后失言!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玉衡冷静的语调终于在韦皇后尖利的笑声中被一步一步血淋淋地撕开,她攥着剑柄的力道越发地加重,但剑尖却是颤抖得更厉害了些,“闭嘴!” “怎么?这时候……反倒让本宫……闭嘴?”韦皇后怨毒得几近反常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玉衡,语调亦是回光返照般的声嘶力竭,“去啊!去找先帝……不!去找你的父亲寻仇啊?” “嚓”! 又是一道剑光飞转,这一次,韦皇后的另一条腿也被利落地斩断。 “你以为你很无辜?”玉衡拧着眉头阴郁地盯着委顿在地甚至已无力呻吟的韦皇后,狭长上挑的眸子也因这样的神情而显得分外阴戾。 她握着剑的手没有就此放下,而是对着韦皇后的手臂再次举起,嗓音更显低沉与沙哑。 “平陵军所谓的开城通敌,是不是因为那状似醉生散的药物?!” “那药物难道不是你指使他人去试药去投毒?!” “你不想被废入金墉城,那些人难道就心甘情愿地去死吗?!” …… 每一句质问都伴随着一剑毫无章法亦毫不留情地斩下,玉衡纵是被溅了满身满脸的污血也浑然不觉,好似这样便能向昔年株连而死的冤魂告慰一二。 “你,还有赵王,谁也别想能因为这样的理由免于一死!” 待得玉衡轻声喘息着将长剑狠狠掷下刺穿韦皇后的咽喉时,才蓦然发觉她已然气绝多时。她的面上残留着怨毒与快意交织的扭曲神情,而尸体早已被自己砍得七零八落。 玉衡倾身上前握住剑柄,有些无力地踉跄着半跪在尸体之上,低垂下眼帘端详着这具残尸。一道污血顺着脸颊骤然滴入她的口中,令人反胃的滑腻触感与腥甜气息弥散开来。 她抬起另一只手扼住了尸体的下颌,疲惫地轻轻阖上了眼,骤然失去了中气的声音亦是接近于喑哑:“死什么死?你起来啊……继续说下去啊……你凭什么能死得这么痛快……” 余温尚存的尸体自然不会再度恢复生机。 玉衡渐渐松开了钳制着尸体下颌的手,却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态跪在尸体之上。她微微地阖着眼,紧抿着唇不知在思索什么。 门外依旧是雨声潺潺,破庙的屋顶也零零星星地漏下几条雨丝,正滴落在玉衡握着剑柄的手上。剑身反射着破庙内微弱的烛光,照见她溅满血迹的脸上却是苍白如纸,一片塑像般死寂的神情。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乌夜啼第七折下 潺潺的雨声似是渐弱了些,一片风雨的敲击声响之中,似有极细的杂音越颤越高,越颤越细。 而后,在接近于尖锐的极限之时,那杂音被一声铮然清响倏忽截断。 玉衡缓缓睁开眼时,手中的长剑已被她在电光石火间从尸体上拔出,向那声音的方向携着十分的力道掷了出去。 利刃裹挟着劲风直刺而出,伴随着骨肉碎裂的极轻脆响夺地一声钉在了墙壁之上。未没入血肉的剑身轻轻摇晃着,流转凛凛碎光。 玉衡起身看了过去,不速的来客被穿透了喉骨钉在破庙的墙壁之上,眼珠凸起,而口中兀自喷涌着鲜血。 那人身上的衣着,正与地上的几具无名尸体相仿。 她足尖点地,顷刻已掠至那人的身前握住剑柄,在拔出剑尖的一瞬又斜斜地将那脆弱不堪的脖颈一削。 喷溅的血柱打在她深色的衣衫之上瞬间融入得不分彼此,而那颗头颅落地后又轻轻地弹了几次,终于悄无声息地滚落到了一边。 “唰”。 羽箭呼啸着破空而来。 玉衡偏了偏头避开了当先的那支箭,侧过脸看向破庙的门外,眸中沉沉地了无往日潋滟流溢的神采,动作却仍是毫不迟滞。 而当先的袭击者已然跨步走过了门槛,挥剑砍来,高声示意着随后的同伴:“抓住她!” “赵王殿下真是远虑。”玉衡全然不费力地横剑接下他的攻势,又抬起一脚将另一名偷袭者狠狠地踢开,冷笑着。 “谢小姐诛杀毒妇本是一功,何必与我们为敌?” “敌人的敌人,可同样不是朋友。” 说话之间,她已与蜂拥而来的数人一一交过三两招。玉衡心知自己此刻心绪纷乱力不从心,而明仪太妃交与自己的白虎符却尚在身边。 此时绝不可恋战。 思及此处,她不动声色地在腾挪闪躲之间向着原先的密道入口靠近。 赵王派遣来的人手远超过她的预料,而这逼仄的破庙更是处处掣肘。玉衡在疲于应对之间,已难免受了些皮肉伤。 而她已退至密道左近。 “哧”。 利刃骤然刺入了她的肩头,顾不得更多,玉衡咬着牙反手斩断了对方的剑尖,而后看也不看地跳入密道,几乎是直直地滚了下去。 “追!” …… 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 玉衡在转入韦皇后口中所谓通往城内的岔路后,便已完全感受不到半分光亮。噩梦般极致的黑暗之中,唯有后方嘈杂的人声与心脏突突的跳动声萦绕在耳畔。 她极力地放轻动作放缓呼吸,扶着密道的墙壁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咔哒。” 极轻的一声机括轻响令玉衡有几分麻木的脑海猛地一醒,她回忆着先前随韦皇后前行时所见机关的特点,迅速躬身向着密道的另一侧一滚。 她在一旁蹲着身子,只听得几道“唰唰”的破空声过后又是箭矢钉入地面的几声夺夺,而后才小心翼翼地起身摸了摸左右墙壁举步欲走。 但身后已有剑风呼啸而至。 先前对密道中的机关的大致了解令她不得不放慢脚步谨慎前行,但那些赵王的下属们却是可以前仆后继地迅速追击。 玉衡屏住呼吸,凭着这一点尚算灵敏的听觉,翻手对着风声来处直直刺去。 “哧”。 利刃入肉的声响再熟稔不过,玉衡忍受着这一次已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刺痛感,几乎咬碎了牙齿也仍是一声不吭。 “呃……” 对方却是不由得低声一哼。 但即便是这极为短促的声响也已足够致命。 玉衡旋即大致地推测出了对方的头部所在,一面抽剑再刺十余下,一面抬手握住了刺入身体的剑刃。 在感到对方的剑刃之上丧失了力道后,她这才撤出手小心地拔出刺入身体的剑锋——好在伤口不深,也未击中要害。 躯体沉沉落地的声音昭示着又一人的丧命,玉衡暗暗粗略地算过数目,不由得惊异于赵王手中的兵力。、 不敢再多耽误,她摸了摸藏在怀中夹层的白虎符,而后扶着墙勉力地疾步向前跑出。 空荡幽深的密道之中,玉衡只觉得自己的脚步已越发沉重了起来。而身后虽时不时地能听见些许惨叫,那错综的脚步声却始终如跗骨之蛆一般甩不开。 所幸这一次不待那些人再追近,她已摸索到了与先前极为相似的石门机关。 …… 永定元年正月庚午日的子时注定非同寻常。 这一刻,洛都看似已沉入酣梦的市坊宅邸之间仍旧是了无半点灯火,但每一间宅邸之中,几乎都有着惶然躲在各处角落,侧耳听着屋外响动的百姓。 这一刻,赵王借着私军与殿前禁卫的拥护,以“清君侧”之名站在了含章殿中已中风偏瘫的九五之尊身侧。而本当在此伴驾的中宫皇后,正悄无声息地在城郊破庙之中变得冰冷而僵硬。 伤痕累累的女子在暗巷深处拖着剑踉跄而行,她身后的石板之下,追杀者正有几分杂乱地劈砍摸索着,试图破开密道口的封门机关。 治觞里转角处幽深小巷的街边,檐角的雨水纷落如乱珠碎玉,而略显低矮的屋檐下,有人正略微低下头,轻轻地叩响了酒馆紧闭着的后门。 戴着风帽的男子在一众下属的拱卫之下健步行至枕山楼的院墙之外,他微微底下头沉默地看着一墙之下胡乱倒着的焦黑尸体,良久才缓缓地抬手取下了头顶的风帽,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这场雨终于结束了。” …… 期正月己巳日丙夜一筹,以鼓声为应。至期,赵王乃以废太子故事矫诏敕于三部司马,言之恳切。于是众皆从之。 王开门夜入,陈兵道南,遣翊军校尉将三部司马百人,排阁而入。华林令为内应,迎帝幸含章殿。遂废韦后为庶人。 是夜,韦后闻之而遁于宫外。迨有司觅之,既裂尸于荒郊,色甚忧惧,终不知何人所为也。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第一百四十章 乌夜啼终上 绵延至中夜的冷雨已渐渐地没了声势,那原本显得渺远而不知何所来的兵戈厮杀之声便逐渐明晰了起来,几度令人恍惚之间便觉得搏杀着的双方已在窗下。 苏敬则倚着窗畔仔细听了许久,那盘桓在附近的嘈杂人声才终于渐渐远离。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缓缓后退了数步,转而在床榻边坐下,微微阖上眼稍作休憩,暗自梳理着今夜的种种。 今夜的这一番动乱只怕已惹得整个洛都的百姓都不敢入眠。由方才的动静听来,赵王的私军似乎不仅仅是出现在了阊阖门与铜雀街左近,更是深入到了市坊之间。 他们究竟有何企图?而与此同时又是否仍有其他乘机渔利之人? 思及此处,苏敬则却是不由得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即便已有了前些日子的调查,自己对于今夜的这一场变故似乎仍旧是难窥其形。 “砰砰砰”。 正欲再细细思索之时,他忽而听得屋外有人急促地敲击着窗棂。 声响传来的一瞬间,苏敬则已本能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他凝神略一思忖,却又顿觉不寻常——倘若是流徽,大可直接推门而入,而若是叛军,更不会如此“客气”地敲窗示意。 他放轻了动作悄然起身,缓缓地向着窗畔走去。而苏敬则尚未决定如何开口发问之时,窗外之人已然压低了本就喑哑的嗓音匆匆道:“苏公子?” 这熟稔的声线让他几乎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快步上前推开了窗,微微锁着眉头看向了来人,语调之中不免惊讶:“玉衡?” 淅淅沥沥的冷雨之中,浓重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一身深色劲装的玉衡站在窗外院中不远不近的地方,隐隐约约地看不清她的状况究竟如何,而方才敲击窗棂的入鞘长剑仍旧被她握在手中。 但苏敬则在见得这情形的一瞬便已明白过来,他略微侧了侧身,低声道:“进来避一避。” “不用了,长话短说。”夜色之中,玉衡身形未动,尽管已尽力压住了不平稳的气息,短短一句话间也仍是显出了几分虚浮,“我来送一件有趣的礼物。” 她说话间已摸出了那枚白虎符,抬手将它抛入窗内。 苏敬则自是眼疾手快地将它接住,相似的温润玉质与背面阴刻着的密集字样令他旋即便明白了这是怎样的一件“礼物”。他迟疑了片刻,将白虎符收入袖中:“你竟然放心?” “如今说这些可没有意义。”玉衡不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挑了挑眉——这倒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直白的交流,“我记得你早已见过惊蛰留下的卷宗,想必干不出什么于我不利之事。” “你倒是看得透彻。” 玉衡苦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流徽呢?” “先前去屋外探了探情况,此刻或许在耳房。” “那便好,既然他在,想必能保你无虞。”玉衡轻轻颔首,犹豫了片刻后便将手中的长剑也抛给了他,“仅凭白虎符恐怕难以取信,带上它吧。” “不行。”苏敬则权且接住长剑,心下已明白了她的打算,再次将它递出,“今夜你若是手无寸铁……” “抢上一把剑还不是易如反掌?” 玉衡上前一步抬手将剑推了回去,忽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便要急急将手收回。然而玉衡也只是这片刻的疏忽,便被苏敬则扬手扣住了手腕。 “这不是你平日里的身手。”苏敬则只觉得握住的手腕之上是一片黏腻的触感,其间又似乎还有一处隐约的伤口。 在无意间触到那条隐隐的伤口之时,他感到玉衡的手臂似乎不受控制地轻轻颤了一下。 苏敬则的眉头不由得锁得更紧了些,微微抬眼看向她时言语之间了无往日的文雅疏离,而只是一片极致的冷静:“更何况你似乎心绪不宁——如此,是定然敌不过他们的。” 手腕上温热的触感令玉衡的动作不禁顿了顿,她垂眸看着对方修长的指节在自己的腕间染上了污血,忽而回神似的局促地挣开了他的手,退后数步故作轻快地笑了起来:“我该走了。” 说罢,她也顾不得对方是何态度,急匆匆地纵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碍于四下里忽远忽近的兵戈之声经久不绝,苏敬则只得匆匆地瞥了一眼玉衡离去的方向,将长剑暂且搁置在一旁的书桌上,而后以不曾沾上污血的手将窗户迅速地关好。 方才玉衡亦是以未曾沾血的剑鞘敲击窗棂,如此一来,便能隐去他们交涉的痕迹。 他在书桌旁坐定,微微垂下眼借着微弱的夜光看着手中沾染的污血。这些血迹还带着温热,应当不会来自于他人,而那条伤口……由此前的触感与这些血迹看来,伤口并不算深,却了无愈合的迹象。 很奇怪。 苏敬则索性抬起手来嗅了嗅那污血的气息,仔细辨认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地觉察出似乎是三两种活血草药混杂着的气味。 这样的结论令他心中悚然:难道方才玉衡的言行之间的虚浮无力之感,更多是因为…… 活血草药造成的持续失血? 他紧锁着眉头抬眼看向那柄轻巧的长剑,却见那剑柄之上隐隐约约的似乎亦有数片殷红的指印。 …… 夜雨时停时落,院墙外短暂的寂静令风茗不自觉地便有了几分不安。既然那些人的首领已来到的此处,是否代表着最为猛烈的攻势即将开始? 是否也代表着沈砚卿已经……他们没有了顾虑,才会动身来此? 风茗不敢也不能再想下去,此时此刻的枕山楼再容不下她哪怕片刻的软弱与犹疑。 看似无尽头的防守已然让许多枕山楼的下属心生忧惧,墙外之人的攻势压迫一旦变得失去了威胁之感,他们内部的犹疑与怨言便有了滋长之势。 风茗素来心细,自然也将众人的种种反应尽收眼底。趁着这片刻的喘息之机,她谨慎地思索了一番自己应有的说辞,待得心中有了定论,便暗暗地为自己鼓足了气,向着那些多多少少面露疲态的下属们走去。 她所需要做的,首先便是稳住这其中的几名领头作战之人。 “见过九小姐。” 不论心中是否有怨言和疑虑,他们皆是牢记着风氏商会中应有的礼数,向着风茗简单地颔首行礼。 “诸位今晚实在辛苦。”心中思量既定,风茗便微笑着回以同等的礼数,以表尊敬之意,“如今商会正是进退维谷之时,却能得诸位奋力相护。此中高义,令我自愧弗如。” “岂敢岂敢?九小姐过誉了。” “这本是我等的本分所在。” …… 几人自是不会在风茗的眼下露出退却之意,纷纷开口自谦了一番,又暗自不安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变幻。 “诸位本非我风氏家臣,逢乱时愿意留下施以援手便是情分,又何来‘本分’一说?”风茗微微笑着,语调本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淡然,却又忽而生出了些许忧虑,“只是如今看来,墙外的那些人却是丝毫不这样想。” 几人既然做到了领头之位,便不会不明白风茗这后半句的言下之意——那些人若是得了胜,绝不会为枕山楼中的任何人留下生路。 他们这样想着,便有一人当先一揖,问道:“不知九小姐可有什么缓兵之计?” 风茗略做斟酌后,意态颇为从容地开口道:“此前沈先生便对眼下的情况有所预料,故而早已在前几日便向城中的三公子传了信。枕山楼是洛都诸商会的首脑,而三公子身为少城主,必不敢以大宁国都之中的生意冒险。” 其实她说这番话时,心下亦是十分不安:自己也不过只是猜测着沈砚卿会留此后手,只不过他即便如此行事,恐怕也是在这两日之间,刻意提前了日期,自是为了让他们放下心。 风茗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三公子心性素来仁厚,尤爱情义深重之人。想来即便是今晚枕山楼损失不小,他到时也仍旧会将功折过,几位或许能去更好的地方施展身手也未可知。” “九小姐此言既出,我等倒也便放心了些。” 听得他们如此应和,风茗也算是略微放了心。她轻轻颔首,将音调扬了扬,这一次,便是在有意无意地说给所有人听:“世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如今既是大厦将倾,他们若想危及楼中之人,便也该掂量一番,究竟敢不敢冒着少城主的责难来踏过我的尸体。” “九小姐不必忧心,我等必将尽力而为。” 这一次,应和的人倒是更多了些,言语之间听来也颇为坚定。 敌人不会留活口,而若是侥幸守到了援军来时,便少不得能在风城谋得高就。如此情形之下,何人会不坚定呢? 风茗向着他们很有些青涩地笑了笑,而后又是郑重地一行礼:“还请诸位,助我守住此地。”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夜啼终下 玉衡驾轻就熟地俯身从尸体的手中夺过长剑,眼前却是没来由地猛然一黑。她急急地以长剑撑住身子,一时脚步不稳踉跄着半跪了下来。 不对劲。 她自问虽是在密道中因耳目不明而受了些伤,却绝不至于令人虚弱至此。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人早早地在剑刃上涂抹或是淬了什么药物。 真是大意了。 尽管心中免不了暗暗地悔上片刻,玉衡在听见又一次逐渐靠近的人声之时,仍旧是咬了咬牙撑起了身,纵身跃上墙头翻入了另一处小巷。 如今白虎符业已安全,但……她总该逃得远些,也免得那赵王若是来了兴致,派人在附近搜寻时便找见了苏敬则。若是如此,他们二人这些年各自的筹谋,便要尽皆付之一炬了。 思索之间,她压抑着四肢虚脱般的无力,已几近本能地沿着这条幽长的暗巷一路跑了下去。巷道中若有若无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倒是激得玉衡的神智略微清明了些。 她忽而轻轻地牵了牵唇角,蓦地想起了那年母亲暗地里将她调包送出谢府,由一行家臣护送她遁入北邙后却遇上了来路不明的杀手,那时她被嘱咐着只管向洛都方向跑而绝不可回头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此刻。 惶惶惑惑,漫无目的,而又绝不愿就此毫无意义地死去。 玉衡在看清眼前情形之时猛地停下了脚步,随即便是径自地苦笑了一声。 这是一条死路,两侧摩肩接踵的屋顶令人无处藏身,而尽头处是一堵高墙。 溟霂的夜雨之中,尽头的高墙之下,却有一株枝影遒劲横斜的白梅悄然地绽放着一树的素雅暗香。此刻寒风凛凛,那枝丫便也簌簌地颤着,时有花瓣纷落。 像极了出殡时纷扬的纸钱与飘动的白幡。 只是片刻的犹疑,玉衡随即便纵身跃上了白梅的枝干,而后足尖轻点着跳上更高些的另一处,已是开始沉心思索着翻越高墙的可能。 方才她在这一带的巷道之中已与那些人周旋许久,而此处已与白虎符的真正所在相去甚远。 玉衡素来算不得多么惜命之人,既然此刻紧要之物皆已不在自己手中,她便也对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不甚惧怕。 此前她将佩剑交与苏敬则,便算是暗示了的自己的目的:由谢徵去调出白虎符所能调动的兵力。 这些兵力足够令赵王忌惮,更不必说各地垂涎于含章殿宝座的藩王也容不下他独掌大权——至少玉衡绝不相信,自己的堂兄被迫滞留洛都许久,仍未与这些人中的某一位暗通款曲。 身后人声渐近,玉衡亦是不再犹豫。她扫视过眼前的高墙,而后目光凝在了一处勉强可落脚的凹凸之处。 或许是因体力不济,她纵身跃起之时,竟全然不曾察觉到身后传来前后两声破空的尖啸。 箭镞的尖端于暗沉沉的夜色之中破开点点微芒,旋即便没入了玉衡的后背。 突如其来的锐痛令她的身形顿时便失去了平衡,直直地向下坠去。而玉衡咬着牙拼出残余的几分气力,反手将长剑刺入了树干之上,意欲以此来止住下落之势。 然而眼前那致命的黑色暗潮再次携着遍布全身的无力感迅速地蔓延开来,而伤口处亦如被毒虫噬咬一般,锐痛后的麻痹感爬满了后背,一阵又一阵地刺得她几乎失去了知觉。 一晃神之间,玉衡握着剑柄的手便再也凝不出半点力道。她徒劳地抬手再去捞剑柄之时,竟连带着入木不深的长剑也一同追下。 剑刃蓦然刺入地面,一声铮然过后,是躯体沉沉坠地的闷响又带起了飞溅的水声。 “咳咳……” 玉衡暗自庆幸着到底不曾仰面摔下,屈起手臂撑地试图起身,却是在猝不及防地一阵猛烈咯血中化作了徒劳的挣扎。 “咳咳咳……” 她勉力以手撑着身子向前挪了挪,只觉得眼前又是一阵眩光迷乱,光怪陆离之中,似乎一幕幕芜杂的幻象皆是过往的真实。 脑海之中一切的思绪都好似被放空了一般,玉衡此刻已完全是凭借着本能而非理智地微微扬起头,看着那柄斜刺在地面上的长剑正曳动着柔韧的剑身,艰难地挪动过去。 初时她仍旧是因伤口的牵连痛得冷汗涔涔,唯有死死咬住下唇维持着一线清明,到后来却渐渐地不觉疼痛,只是胸口的沉闷感一阵胜过一阵,几乎便要令人窒息。 直到连这样挪动的力道也渐渐丧失,她便颤抖着探出左手,极力地睁开眼分辨着幻象与现实,试图去握住已近在咫尺的长剑。 只可惜玉衡终究未能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触到剑柄。 一只靴子蓦地轧在了她的左手之上来回碾着,粗砺的鞋底轻易地便将手背磨得血肉模糊。 玉衡略微动了动口唇,却到底只能咯着血,全然说不出任何更为清晰的语句。她挣扎着似要抬眼去看靴子的主人,但沉沉的眼睫终究是垂了下来,覆住了她渐趋无神的目光。 在意识最终陷入遥不可及的混沌前,玉衡又迷迷蒙蒙地想起,若是一切顺遂,经此一役后谢氏当可重振昔日之名,到那时,她本可以回到近十年前那名门贵女的生活之中。 她忽而自嘲地觉得:自己到最后仍是不能免俗,也还妄想着继续活下去。 见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子终于渐渐地没有了挣扎的动作,靴子的主人愣怔了片刻,而后悄然抬起了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的四肢似是本能地蜷起了些许,面上却鲜有方才痛苦挣扎的神色,安静得似乎也只是沉入了一场梦境。 “如此看来,破军大人对这次的合作倒是真心实意。” 站在不远处冷然看着这番动静的人抬了抬手,示意那些属下不必再戒备。 “既然是世子殿下的嘱咐,我自然不敢怠慢。”那人回身看向了这一行士兵,“此外,我如今也已非绣衣使破军。” “失礼了,林公子。”对方微一躬身,并无太多敬意,“赵王殿下希望能见到活着的谢小姐。” “明白了,几位请便吧。” …… 那些风城之人破门而入时,东方的天际已隐隐地似有晨曦浮动。 “九小姐,正门……正门已经……” 前来传信的下属已有些语无伦次。 “看起来他们尚未动手屠戮,可是他们的首领想要说些什么?”风茗此刻正在小楼之中清点着今夜的损耗,听得这样的消息时,却也并未流露出多少极端的情绪。 毕竟枕山楼的孤军奋战本就在意料之内。 “是,他们喊话说……说只要弃暗投明,一切既往不咎。”那名下属缓了缓急促的气息,又道,“还特意提到您,说只要愿意顺从,便不会追究九小姐的任何忤逆之举。” “大言不惭。”风茗冷冷地哂笑一句,这般神色反倒是让那名下属愣了愣,“不过,想必你们大多也已妥协了。” 那名下属面有赧然之色:“这……” 风茗反倒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安抚道:“世人皆是不欲死而欲生,你不必紧张,这也并没有什么。” “多……多谢九小姐。” 而她略微平复了一番心绪,复又平静道:“你去将话带给他们吧,便说若能保证楼中之人的性命,我可以答应所有的要求。” “是。”那名下属亦是无从多言,应下了她的话后,便匆匆地离去了。 风茗起身来到小楼中自己常做歇息之用的厢房,取过各式的脂粉简单地整理了一番仪容。她调好脂粉掩去了眼下的憔悴,为苍白的面颊添了些血色后,镜中少女的面容便重又变得清雅而温婉。 而后她细细扶正发髻,小心地卸去了所有的发饰钗环而独留那支绾发的昙花簪,随意地换上了一身整洁的素白衣衫后,才取来了象征洛都商会总管的令牌。 风茗摩挲着令牌上的花纹轻叹了一声,末了又将沈砚卿所赠的短剑在袖中藏好,就此施施然地推门而出,保持着镇静而又矜持优雅的贵女仪态,一步步地向着大堂走去。 她在路途之中想过了无数可能需要面对的情形,待得步入大堂远远看见门外整肃如铁的那些风城下属时,心中已然有了定夺。 风茗微微扬起脸,目光扫过在那些人左右垂手而立的枕山楼下属,在宁叔的脸上停顿了片刻,最终却不知落在了何方:“既然我已应下要求归附于你们,你们也自当信守承诺。” “这是自然,还请九小姐随我们离开。我们保证不会伤害您半分。” 开口的是那些人中做小头领打扮的一人,风茗心知他绝非始作俑者,便继续说道:“我需要看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得到妥善安置后,才会随你们离开。” “对于他们大致的安排,我们方才已拟好了文书,九小姐若有兴趣,自可取来一观。” 他话音刚落,便已有一名下属去过一册薄薄的线装本,不紧不慢地向着风茗走来。 风茗亦是举步迎上,此间也不忘观察一番那些垂手而立的枕山楼之人作何神色。然而这粗略一扫之间,以宁叔为首的几人却是一副欲言又止、反倒似在担忧她自己的神色,令风茗心中很有些不安。 但她的步伐并未因此而减缓半分,神色也仍旧是不变。在取过那册线装本大致地看过之后,风茗忽而轻笑一声,上前两步逼问道::“末尾为何并无印章落款?诸位可是将我视做三岁小儿在戏耍?” “九小姐,这是……” 那人话音未落,却已骤然见得风茗袖中银光一闪,流水飞练般的锋刃于咫尺之处猛然刺出直取面门,几乎要令他无从防备地就此中招。 而恰是此刻,湿润寒冷的拂晓烟色之中,有极细的嗡嗡声猝然掠近,好似一只蝴蝶轻轻煽动翅膀,却又骤然引发一场滔天的风雨。 “唔……” 风茗只觉得手腕的薄弱处倏忽一痛,握着短剑的手便已脱力松开。后发而至的一连数下则是直直地打在她的膝盖之上,竟是令毫无还手之力的风茗吃痛得踉跄跪了下来。 “叮”。 短剑落地之时,当先的几名风城下属已然飞身上前死死地按住了风茗的双肩,逼迫她保持着这样跪地的动作动弹不得。 风茗蹙着眉徒劳地挣扎了一番,却见得那些风城下属们骤然间分至两侧,而一双精美华贵的皮靴远远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三年不见,想不到你竟已忤逆至此。”皮靴的主人语调沉稳而威严,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以为有风蔚在,便无人能奈何得了你么?——我,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她心中一骇,猛地抬起头来,盯着那再熟稔不过的、向来颇为慈爱此刻却是隐隐带着愠怒的面容,失声道: “父亲?” ——乌夜啼·完—— 第一百四十二章 朝天子引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永定元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尚未至元宵,洛都的枝头便已有了零星的绿意。它们沐浴着这场难得的细雨轻轻地舒展着叶片,又拂过行人们各色的伞面或是发梢。 苏敬则抬手拂开了几乎便要弯折在伞面之上的枝条,忽而便想起一年前他离开江南奔赴洛都之时,秣陵城似乎也是这般景致。 也不过只是短短一年。 这处僻静的巷道幽深却也不失雅致,行近巷尾时,他将伞的边沿略微抬了抬,高墙之下那株幽香淡淡的白梅便已在细密的雨幕之中映入眼帘。 分明正值盛放的时节,这一株白梅却已是零落了一地的乱琼碎玉。 他缓步走上前去,微微垂下眼,眸光闪烁看着纷落在泥淖之中的花瓣。那些花瓣大多已碎裂得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却仍又依稀可见整齐的剑器断口。 目光略微向上一瞥,他便蓦然触及到了树干之上似是已渗入了树木而又干涸的殷红血迹。 苏敬则似是心有触动一般,擎着伞上前一步,抬手轻轻地抚了抚那一处残留的血迹,末了又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雨丝浸着入骨的寒意,于天地间濛濛地织成了一张无处可逃的网。 血迹掺着湿润的雨水在指尖缓缓地融开,似乎与前日那场波谲云诡的政变相关的人与事都在了无痕迹地消逝着。 苏敬则没来由地想起,楚王与汝南王被诛灭后不久,玉衡曾笑言自己岂会在窥见真相前轻易地断送性命。 只是尽管他在被发觉前已连日将那卷宗誊抄完毕,也只是在浮尸案事发时与玉衡匆匆一会,未能待到她“自洛阳宫回来”的那一天。 苏敬则不自觉地将伞柄转了转,伞面悄然地抚过白梅垂下的枝丫拂落点点素白,簌簌地在他眼前纷扬。 他却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一般,抬起手接住了正落下的半朵花。嫩黄的花蕊旁粘连着两瓣脆弱不堪的花瓣,而花瓣上一点残存的刺目殷红。 不免愕然地仰首看去,一枝极为突兀的白梅骤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细而长的花枝舒展着延伸至眼前,枝头几朵团簇的白梅却是被一剑流畅而凌厉地削去了一小半,勉强残存的柔软花瓣之上,有数点喷溅的血色。 苏敬则不自觉地抬起手,似有几分犹疑地握住了花枝的薄弱之处轻轻将它折下,拈在手中沉默地端详着。 残存的花瓣带着几分几乎是一触即碎的透明,在微风之中轻颤着。 他终究是缓缓垂下了拈着花枝的手,执伞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地离开。 自始至终他都仍是平日里沉静而温和的神色,只是再没有了素来留存在唇畔的微笑。 也仍是他一如既往的冷静与克制。 一点墨色的身影如晕染一般在雨幕之中渐渐淡去,仿若从未曾出现过。 裹挟着冷雨的风料峭地轻吟,卷落一地残花。 而此刻,藏匿于绣衣使乌阕之下的隐秘牢狱之中,一双潋滟的眸子正悄然地睁开,倒映着目光所及之处无尽的幽暗与压抑。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朝天子第一折上 窗下那株孤植的梅树,在今天悄然绽开了第十九朵红梅。 风茗倾身抱臂趴在窗台之上,抬起眼出神地看着此处唯一的一抹亮色。 这是她被软禁的第四日。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软禁。 紧闭着的房门骤然被人推开,此刻并非是用膳之时,但风茗仍是未有半分疑惑,亦不曾回过头。 她仍是径自出神地望着窗外,那里正有一只不知名的飞鸟低低地掠过。 “九小姐,城主有请。” 推门而入的侍女恭敬地开口,而风茗仍旧是沉默着未有半分动作。 “还请九小姐不要任性,城主到底与您是骨肉血亲,岂会存谋害之心?” “……” “您这般闹着别扭不开口亦不怎么进食,又哪里能解决眼下之事呢?” 风茗终究是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回首看向那名侍女:“请带路吧。” 枕山楼虽已被风连山收入囊中,下属驻地与软禁风茗之地却仍旧是定在因政变而人去楼空的廷尉寺中,这令对此处全然不熟悉的风茗一时无从应对。 她低着头不做言语,只是紧随着那名侍女走在回廊之上,心下飞速思忖着勉强从过往下属口中听来的只言片语。 自赵王入驻洛阳宫后,洛都的百官各司至今尚未恢复常态,而次日便传檄讨伐的齐王更是逼得赵王无暇顾及与战事无关的诸司,廷尉寺便是其中之一。 或许正因如此,又加之她的父亲原本便是赵王的盟友,他们才得以留驻于此处。 风茗此时思及风连山之事,心中仍旧是不免惊疑与悲哀。沈砚卿提及雪岭与高阙关的消息时她便该想到,那时雪岭之人得以在高阙关左近甩开绣衣使的追踪,或许并不仅是因为熟悉风蔚和北城,而是因为……他们原本便是来自北城。 “请。” 侍女推开了前方虚掩着的房门,而后闪身至门边的一侧,向着风茗微微躬身行礼。 “……多谢。”风茗在片刻的犹豫过后,仍是尽力露出一个尚算得体的微笑,从容地颔首称谢。 既然诸事已有定论,她又何必向无辜之人摆脸色呢? 那名侍女神色犹疑了片刻,忽而低语道:“九小姐一会儿万事且忍让着些,再不情愿……便当是想一想三公子或是沈先生。” 风茗不由得愣了愣,正待细问之时那名侍女已然缄口不言地立在了一旁。 她无奈,唯有依言不紧不慢地步入屋内,在房门被门外的侍女重新紧闭之时略微偏了偏头,却也只是垂眸看着门户之上雕镂着的繁复花纹,不做言语。 “在洛都待了三年,你倒是学会了不少忤逆之举。”端坐于屋内主位的风连山终是压抑着怒气率先开口,“这也是和应岚那小子学的?” “与他何干?”风茗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抬眼望向那座上如今至亲却又至疏的男子,在他压迫感十足的阴郁目光之下兀自强撑出冷静与淡然,“女儿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忤逆’究竟是什么。” 她思忖片刻,又勉强地露出一线微笑,垂下眼略略一福身,轻声道:“父亲往日里向来都是唤我为‘茗儿’的。” 风连山听得这最后一言,果真隐隐地似是愣怔了一瞬,再开口时似乎也减去了些许先前的威严之势:“那时你出城走得匆忙,婚事尚未正式定下。故而你的私情,为父若有意放一手,也自可让你们如愿。” 风茗听到此处却是不觉蹙起了眉头:父亲究竟将自己看做了什么轻率之人? 只是不待她出言辩解,风连山便猝然间声色俱厉地指责道:“可是你为了这点私情而煽动枕山楼与风城作对,是不是为父若是带来的人少了些,你便还打算弑父?” “父亲!”风茗猛地出言打断了他的厉声质问,含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悲意轻颤着又道,“您以为女儿是什么鼠目寸光的愚蠢之人?” 在风连山的印象中,风茗向来是会温顺而恭敬地低头认错。即便她心有委屈,也仍是会顾及自己身为城主的威严。也因此,他对这个女儿格外地“偏爱”些。 如今这般模样,当真是无法无天。 他怒极反笑:“……好,你倒是说说看,那时你骤然拔剑袭击,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女儿一直以为,不顾风城利益执意染指洛都的,会是二叔。”风茗略微定神,解释道,“更何况这所谓的‘剑法’究竟如何本是一目了然之事,可二叔却不知。既然枕山楼已破,女儿又岂有向他俯首折腰之理?” 风连山听得此言,怒气似是悄然减去了几分:“倘若当真是他呢?” 风茗敛眸答道:“成与不成,女儿都唯有以死相对。” “不过是洛都的一处商铺而已。”风连山轻哧一声,“更何况风归藏已在秦风馆覆灭后不久兵败自尽。” “所以真正图谋洛都利益的其实是……”风茗不免愕然,倏忽抬眼,“但二叔身死距赵王兵变不足半年,他又如何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信任于您?那么,你们之间的合作,想来早已自雪岭壮大之日开始。” “看来你终于明白了。”风连山略显赞许地点了点头,“风城偏居北疆不过是为了昔年避乱,如今天下已定,自当归返。” 见得他这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风茗心中一凉:“您所谓的‘归返’,便是勾结赵王,又暗中操纵雪岭去促成平陵之变?!” “你这是在质问为父?”风连山不觉锁起了眉头,这一句反问之言甫一出口,便已算作是默认。 尽管心中早有隐约的猜测,在听得风连山亲口承认的一瞬仍旧是只觉遍体生寒:“您知不知道多少人因此而枉死?” 沈砚卿昔年便是因风连山操纵着的雪岭与洛都之人的这番合谋险些丧命,而他于不知情时又投入风城为之效力。 何等的讽刺? “与我风氏何干?”风连山压抑着心中的不快,“风城的可从没有哪项规矩说要将风氏的利益让位于外人。” “但父亲似乎也忘了,”风茗稳了稳气息与声调,极力地不流露出她素来对父亲的些许的畏惧,“昔年风盈袖城主立城之初便定下了不可凭借风城之力干预中原政事之规,违者当逐——女儿也不过只是遵照先人之言罢了。” 却不料方才还颇为克制的风连山在听罢最后一句时,猛地站起身来疾步行至风茗身前,抬起手冷冷地指着她的眼睛,高声斥责道:“违者当逐?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敢对你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话?” 风茗惊愕地看着他面上的愠怒之色,双唇不觉微微地颤抖着,一言不发。 “你跪下!” 她身形不自觉地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克制着向后略微退了一步:“父亲……” 风连山目光阴郁地盯着她。 “您偏爱的不是乖巧可爱的茗儿,而是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傀儡,可女儿并不是。此事原本便……” 这一次她的话甚至还不及说完,便只觉得伴随脸颊上火辣疼痛的,是脑海中一阵嗡嗡乱响。 未能做出半分反应,风茗已被盛怒之下的风连山接连两巴掌打得摔倒在地。这力道比至于此前秦风观的喽啰还要重上许多,她勉力地撑起身子喘息着,吃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她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风连山,睁大的双眼之中是无可掩饰的惊惧。 “当真是长了本事,还学会了顶嘴。”愠怒之下的风连山了无疼惜之意,只是冷笑着,“既然你口口声声说着规矩,那么不如先算一算你忤逆父母、另有私情依照规矩该当如何?” 风茗咬了咬牙,强撑着站起身来开口,心中已明白他意欲何为:“无故忤逆方是逾矩,至于私情,也当是核实之后酌情定论。” “你倒是很会利用它们狡辩。”风连山冷笑一声,“便暂且认做你并非无故忤逆,也该算过这私情的帐,再说你所谓的‘违者当逐’,你觉得呢?” “既然父亲已如此认定,”风茗自知无理可说,淡淡地垂下了眼看着自己的裙角,语气漠然,“……但凭父亲决议。” “怎么?”她这番模样倒是让风连山平添了几分怒意,讥讽道,“你若是觉得不妥,何不如方才一般直言?” “女儿自认未有如‘私情’般的逾矩之行,只是父亲看来并不相信,女儿又有何话可说?” 风连山不语,一时间两人皆是静默,反倒是听得窗纸轻轻鼓荡,想来是窗外的寒风紧了些。 说话之间,已有侍女依照家法旧例取来了藤鞭,自偏门趋步上前将其奉上,待风连山接过后便侍立在了一旁。 这藤鞭看起来并非随手攀折的枝条,而廷尉寺所主的亦是审谳而不司肉刑,看来风连山一早便对她的这番态度有了准备。 “你仍旧是不打算说什么?” “父亲却又究竟想要女儿如何?” “认下你的错处,待事了后随为父回城,少动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安心成婚。” 她这才醒悟过来,风连山意愿已定,如今不论口中说着怎样冠冕堂皇的缘由,也不过是为灭了她就染指洛都政事一条继续辩论下去的心思。选用“私情”一着,无非是因此种罪名足以令大多贵女抬不起头来。 可笑自己还在尝试着以理相谈。 风茗心中忽而凛凛地一寒:若是他下手如方才一般,自己只怕在回城前都唯有卧病在床,遑论借机去另寻出路。 如今绝不可再徒劳地争辩下去。 电光石火之间想明白了这些,风茗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低下头去缓缓地俯身稽首再拜,斟酌片刻后只是带着些许惊惧敬畏之意地说道:“女儿知错,不敢再犯,还请父亲……高抬贵手。” 风连山似也不曾料到她会这般直白地服软,将那藤鞭掷回侍女手中,冷笑:“为父还当你如今有如何地了得,也不过如此。” 风茗不敢抬头唯恐被他看出什么破绽,仍旧保持着稽首的动作,默然不语。 “为父却不觉得你会如此干脆地认错……”风连山的声音再次幽幽地响起,“跪上两个时辰,好好想一想——你,在这里看好九小姐。” “是。” 听得一旁的侍女已然恭敬地应下,风茗这才直起身来,仍旧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而风连山已然与她错身走出了屋子,一时不知他心绪究竟如何。 她唯有悄无声息地正跪在原地,静心思索起了日后的应对之法,不做他想。 两个时辰听来可怖,风茗却是不甚担忧。先前几日里她均是进食甚少,用在如今这般情状之上虽不是她的本意,倒也勉强能令她免去些痛苦。 风茗心知父亲仅凭城主的身份与权力便能够令自己失去一切对抗的势力筹码,她也唯有去赌这一星半点的血缘之情、赌风连山不屑于处置一个已毫无反抗之力的蝼蚁。 所能求得的不过苟延残喘的时日。 虚弱的脱力感很快地蔓延开来,风茗强撑着保持正跪的动作,但四肢百骸之中的力道很快地遥遥抽离开去。 夹杂着光怪陆离景象的黑暗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她的视线。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朝天子第一折下 这是绣衣使乌阕最底层的牢狱,有着尤为深重的阴冷血腥。 这两名狱卒已经在这幽暗的囚笼里供职了很久,他们曾见过形形色色沦落至此的贵人、百姓,或是曾经的绣衣使上峰,所以这一次也并没有太多意外。 他们甚至有些欣慰,自己分管的这几间牢房里,常驻着的总算不是一具一具的腐尸了。 上一次还是半年前,他们看着一个贪污受贿、私铸假币的官员因为受不了这里的刑罚咬舌自尽。那具尸体因此处事务繁忙又被倒吊了许久,待得他领命前来处理时,已是衣不蔽体,发黑的血水一直蜿蜒到了他的脚边。 那时这洛阳宫之中也还未变天。 狱卒侧耳听着长廊另一头的刑房之中的声音,一一地分辨着他们所用的刑具,那叮叮当当的刑具曳动声与捶楚在身的闷响不知当说是残酷,还是沉闷日子里难得的热闹。 百无聊赖之下,他们甚至颇有兴致地闲谈了起来。 “诶,这是多久了?” “从那个人被医官救醒开始,这差不多是第三天了吧?” “真是个能忍的啊……”发问的那人懒懒地舒展了一番腰身,“看起来是个不得了的重犯呢。” 换做他此前见过的那些罪人,或许早已惨叫到喑哑无声,这人倒是一声不吭地缄口至今。不过这种人审问起来,想必也是令刑官尤为昏昏欲睡。 “我那天瞧着倒是个姑娘,看着有些面熟,像是……是……” “这十几年来的十三使里哪有其他的姑娘?还不就是那位……” “啧。” “啧。” 他们二人心领神会地砸了咂嘴,转而聊起了近日里为数不多与绣衣使有关的传闻。 “我也算远远见过她一面,要我说,她现在还能活着算不错了。你是没看见前几日绣衣使卷宗库的那场大火啊……除了一早儿便表态为殿下效力的几位搬了出去,其他的么,呵呵。” “好端端地,怎么就起火了?” “听闻是有绣衣使值夜时不遵规章私自饮酒,结果不慎打碎了酒坛和烛台。那卷宗库中皆是竹帛书卷,岂有不起火的道理?” “不当如此,如果只是一坛酒而已,怎么能烧毁那么大一处地方?” “你哪儿来这么多问题?怎么烧毁?”那名狱卒不咸不淡地剜了同僚一眼,“便如那几位韦庶人的肱骨最近都‘恰好’病逝,谁说得清?” “诶?……唉,”同僚有些迟钝地会了意,转而问道,“那倒是说说啊,你怎么就远远见过她了?” “还不就是去年千秋节前日蚀的那会儿?那个郎将也不知道怎么利令智昏得说什么叛贼便在百姓之中,这位……”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扬了扬下巴看了一眼刑房的方向,“直接赏了他两鞭,不然烫手山芋甩到这儿来,可是真的不好办。” “这事儿我倒是有耳闻,有几位大人背地里也说过她一向都是这般轻佻跋扈不循常理,奇的是从来也不会办砸了事儿。” “没这本事,她可坐不稳十三使的位置啊。可惜绣衣使这些年隔上数年挑来的贫民孤儿里女孩儿也不少,到最后大多晚景凄凉,可没一个善终。” “也是,更何况哪还有这般频频抛头露面还心性如此的姑娘?便是日后金盆洗手了,谁又敢娶回家呢?” “那可不是,说她是个男人我都还更信些。纵然没有这一出,来日年岁渐长力不从心了,只怕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 这两人正在漫无目的地闲谈胡侃之间,刑房的铁门已被蓦然推开,门上的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刺耳地划破了诏狱浓重的昏暗。 “别说了,出来了。” 年长些的狱卒自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赶忙找出钥匙,起身打开了对应牢房的门后,又百无聊赖地坐了回来。 反倒是年轻些的到底还有几分看热闹的好奇心,探头去看那刑房里的动静。 只见两名狱卒一左一右架着一人的臂膀,将她从更为幽暗的刑房之中拖了出来,曳下一路殷红色深深浅浅的血迹。那人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迹染透,而她了无生气地低垂着头,长发沾了血散乱地落在脸颊之上辨不出面目。 那两名狱卒驾轻就熟地将人一路拖行至打开的牢门外,用力地将她推了进去。年长的狱卒这才瞥了一眼那间牢房,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将门重新锁上。 “问出结果来了?”他一面上锁,一面不经意地开口问着那两名同僚。 “若是问得出来倒好,”其中一人很有些怨意地叹了一声,“殿下要留活口,最后还是我们这些人受苦。她三缄其口,我们却不敢动太多的刑闹出人命,虽说如此,到今天她看着似乎还是挺不住了。” “恐怕又要等医官将人救醒再继续了,你们倒也不易。”年长的狱卒收起了钥匙,又拍了拍同僚的肩,“不如趁现在得空去找外面的换班。” “哪儿能呢?”那人摆了摆手,“殿下的心腹传信说一会儿殿下将与贵客前来,你我可都得谨慎些。” 说罢,两人又寒暄了一番近日之事。先前那年轻些的狱卒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话,便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小心翼翼地看向牢房中的人。 那人仍旧是一动不动地俯卧在地,似乎尚未醒转,衣衫上隐隐的血痕早已不辨经纬地晕染开来,而她若有若无的紊乱呼吸唯有在那几人话语停顿之时才勉强可听见一二。 这便是那传闻之中的绣衣使廉贞? 他左右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也只得失望地收回了目光,四下打量起来。那两人也已不再闲谈,各自寻了一处坐下便开始闭目休憩。 然而他们连这片刻的闲暇也未能享受太多,不多时,已有隐隐的脚步之声自通往外界的石阶甬道上传来。 狱卒们赶忙起身侍立在了那间牢房的两侧,谨慎地等待着洛阳宫新主人的到来。 “赵王殿下邀请孤来到此处,是有何事?” 他们率先听见的却是一个淡漠却也自有几分威严的女声。 “宛嵘静观便是,保准令你——十分满意。” 话音未落,他们便已见得赵王的身影于数名随从的簇拥之下,出现在了牢狱幽长的长廊之上。 “请殿下自重。”说话间,那名女子也已由宫中女官虚扶着走下了最后一阶,她听得赵王这般暧昧的称呼,却是冷冷地抬眼,略微退了一步。 她虽已非年轻的少女,容貌却反是于明艳之中更添成熟,仪态更为端庄典雅,任是谁也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殿下本是先帝的叔父,而孤是先帝的左昭仪。” 明仪太妃神色淡淡,全无怯意地直视着赵王。 “哈哈哈……”赵王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本王可不着急,还请左昭仪来看一看,本王的‘杰作’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朝天子第二折上 “阿衡?”明仪太妃在见到玉衡的一瞬,不由得低低地惊呼一声,而后眸光极冷地看向赵王,“殿下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呵呵……左昭仪放心,人还活着,不过日后便不好说了——”年老却仍旧可算精神矍铄的赵王闲然地与她对视着,“本王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她可是你姐姐唯一的骨血了。” “殿下?”随同明仪太妃来此的暮桑不觉微微蹙眉,目光快速地扫过了那阴暗的牢房之后,又带着些许担忧看向了明仪太妃。 而明仪太妃压下心中的怒意沉吟了片刻,终是没有直言拒绝:“让孤……先见一见她。” “好说。” 赵王倒是颇为慷慨地摆了摆手,年长的狱卒立时会意,上前解了牢门的铁锁,又将门推开。 “阿衡……”明仪太妃一时也顾不得再说什么,绕开意欲拦住自己的暮桑举步走入牢房之中,一面蹲下身来察看着玉衡的情况,一面低声唤着,“是我……” 她试探地抚上玉衡的脊背之时,却是摸到了一片黏稠。 明仪太妃心中一惊,撤手小心地扶住玉衡的肋下,将她俯卧着的身子抬起了一些靠在了自己的身上。她正要去拂开乱发之时,原本轻握着玉衡手腕的右手却在袖中被猛地反握了一瞬,而后一只手指在她的手心快速写下了“事成”二字。 明仪太妃心下惊愕,正在不知当如何应对之时,玉衡却是以一副似是极为痛苦的神情挣扎着睁开了眼,嗓音嘶哑:“……姨母?” “你怎么到了这里?我听闻,是你……杀了皇后?”明仪太妃作出些许惊讶之色低低地开口应和,而袖中的右手已反在玉衡的手心写下了“可靠与否”四字。 玉衡无力地垂着眼轻轻地颔首,虚弱的声线说着不辨真伪的话语:“姨母……真想不到您会来……” 而她也已在明仪太妃手中写下了新的话语:“自保,不必顾我。” 这哪里是“想不到”的样子呢?明仪太妃辨认出她所写下的字句后微微蹙眉,轻轻地掐了一下玉衡的手背:“胡乱说些什么?我毕竟仍是你的姨母。” “何必如此……姨母且回吧……这地方叫人见了扫兴……”玉衡却是轻叹一声,不再动手写什么,只是握住了明仪太妃的手腕,倚在她的手臂上阖了阖眼,“可惜……日后只怕……不能常伴于您身侧……” “阿衡……”明仪太妃思及她平日里有几分骄傲的心性,不由得添了些许不忍,而后握住了她的手快速地写下了“伪证”二字,又低声道,“若是当真经受不住,你便服个软吧……” 玉衡暗地里轻轻握了我明仪太妃的手腕,而明里只是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那些事我又能从何得知……岂是如姨母说的这般容易?” 后半句自是在回答明仪太妃写下的提议。 铁门之外的赵王负手看着她们这般慈孝深情的模样,不由得向着身旁的一人冷笑道:“林公子可瞧见了?这些女人惯来也只有这些小伎俩,从来不曾长进的。” 以他的视角自然无法看见两人在袖中的一番小动作,只当一切皆如她们所说的含义,是明仪太妃在劝玉衡暂且低头编造些谎言做供词。 “白虎符的去向可不是容易作假之事,太妃未免短视。” 破军在这一行随从之中本不欲显出什么不同,听得赵王点名发问后,虽隐约觉得玉衡的手段不止于此,亦不愿妄言。他一时答也不易,笑也不忍,终是略微低了低头,模棱两可地应和着。 “如此……”明仪太妃自是不知也不在意他们的看法,她轻叹一声,不自觉地将她揽得紧了些,低声抚慰道,“你尽可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威胁了您什么?”却不料玉衡似是倏忽见回过了几分力道来,死死地攥住明仪太妃的手臂猛地抬起脸来,眼睫痛苦地轻颤着,目光却是利刃般的锋锐。 “没有的事,你别多想。” 明仪太妃一惊,不曾料到玉衡眼下还会有如此过激的动作,本能地略微用力挣了挣,本想示意她暂且松开这力道,却不曾料到这样的动作竟是直直甩开了玉衡似是用尽全力的手。 “太妃娘娘。”门外看守着的狱卒们一惊,正要上前将明仪太妃拉开,却又被她回首之时带着威压之气的冷然目光慑了慑,终究没有举步。 旁观者无论暮桑也好破军也罢,他们从一开始便都在或明显或暗自地观察着牢房内的情形。此刻暮桑很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而破军却是神色闪烁,不知究竟想到了什么。 明仪太妃蓦然回神想起,玉衡方才与自己一番明里暗里的交谈后必然已是强弩之末,再去看时果然见得玉衡的神色似已渐渐委顿了下去,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似有几分悲意。 “阿衡,得以离开金丝鸟笼的你,当真便能不去重蹈覆辙么?”明仪太妃向着玉衡笑了笑,却是细心地扶着她平整卧下,而后略微退了一步,低声道。 玉衡却也唯有苦笑。 “我却还是想让你试一试……”明仪太妃自顾自地低声说了下去,语气似有几分怀念,“不止是为了阿峥。” 说罢,她不再多做流连,缓缓地站起后便转身向着牢狱门外走去。玉衡挣扎着翕动双唇,却到底还是未能够发出声音,她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明仪太妃走出了牢狱的铁门,站在了赵王的身侧。 明仪太妃忍不住回首去看时,玉衡已重又陷入了混沌的昏迷之中,她的眸光也便不觉黯了黯。 “左昭仪考虑得如何?”赵王上上下下地端详了她一番,这才开口问道。 明仪太妃转过脸看向他时,神色之中已然又是一片冷静:“殿下可否先行回答孤的几个问题?” “请便。” 明仪太妃低眸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孤瞧着她的伤口有些蹊跷,似乎……连寻常应有的缓慢愈合迹象也不曾出现。” 赵王自然不会不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本王吩咐他们在兵器之上涂了些活血的药,不然想要‘请来’谢小姐,可是要花上不少时日,本王可等不及。” “然后?等着她血流干而死?可惜她若是死了,这半块白虎符,殿下便不如在梦里见吧。”明仪太妃轻轻地挑了挑眉,“至于她的那位堂兄会不会因此而做出些什么,孤就不知道了——毕竟觊觎洛都的藩王可不止一个,定北军也同样未必忠心,对么?” “左昭仪当真是伶牙俐齿,不过也未免太高看了这位谢小姐。”赵王亦是冷笑,心道明仪太妃这番话算是承认了白虎符的所在,“她于本王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之人,左昭仪既然不希望她死……本王又何必犯了你的不快呢?” 明仪太妃牵了牵嘴角:“殿下若是愿意高抬贵手,自然是最好。” “那么,左昭仪是应允了?”赵王心下自是为白虎符之事的希望大了一分而松了一口气。 “且慢。”明仪太妃眼见赵王面上似有几分轻松的喜色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再次开口,“殿下既然提了两个要求,便也该满足孤两个愿望才是。” “两个?”赵王心中暗自一喜,面上却依旧淡定,“左昭仪但说无妨。” “孤的这位女官已近花信之龄,还望殿下能够开恩,放她离宫归家。” “太妃娘娘!”暮桑骤然听得自己之事,心中大惊,立即便在明仪太妃身前跪下,“您忘了么?暮桑说过会永远侍奉您左右,绝不会离宫。” “傻孩子,哪有什么永远呢?”明仪太妃向着她温柔得笑了笑,抬手轻轻抚摸着她的鬓发,“你也不算年轻了,家中为你定下的婚事可拖不得,再不回去……岂不是要孤独终老?” 暮桑猛地醒悟过来:她家乡的亲眷大多过世,哪里会有什么婚事呢?多半是明仪太妃已为她伪造了些什么,借机遣她出宫另有指派。 “左昭仪何必客气,举手之劳罢了。”赵王似是不疑有他,“本王自是可以放她离开洛都,不过洛都之外情形吉凶未卜,可就需要自求多福了。” “……是,婢子从命。”她终是叩首一拜,谢过了两人,而后重新站在了明仪太妃身后。 “既如此,待……妾回昭阳宫打点一番,明日便将殿下所求尽数奉上。”明仪太妃识趣地改口称妾,恭敬地一福身。 “很好。”赵王赞许地点了点头,“此地阴冷,本王派些人手送宛嵘回宫。” “多谢殿下。不过……”明仪太妃瞥了一眼受赵王指派上前护送的几人,目光定格在了破军的脸上,似笑非笑,“这位似乎有些眼熟?似乎是……” “西河郡林氏修远。”破军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不过是尔尔小卒罢了,太妃请吧。” “西河林氏?”明仪太妃似有片刻的讶异,下一瞬便又恢复了端庄得体的微笑,“那么,请林公子多多担待。”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朝天子第二折下 洛都之外的郊野是朦胧春意尚未到达的地方,鸿池左近的意园废墟更是尤为荒寂。而谢徵走出营帐向着城池的方向远眺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情景。 “听说了么?昨日的洛都似乎放开了些禁制,不少权贵的车马皆是争相出城。”谢徵回望了一眼营帐内,忽而开口道。 “赵王盘查了这几日,也确实该有结果了。”营帐之中的人很是慵懒地开口,“即便没有,也不好惹怒了那些世家之人。” “我这里可是没有任何白虎符的消息,难不成……” “别急啊,这才多久?”帐内的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以一副满不在乎的意味调侃着,“谢小将军,你看,我都尚未急成这番模样呢。” “你还会有着急的时候?”谢徵觉得他们二人这般交谈的模样属实太过奇怪,索性转身掀帘而入,“我说,你不打算出来看看?” 沈砚卿枕着手臂散漫而悠闲地躺在简朴的床铺之上,尽管气色略显苍白了些,眉目之间却仍旧是一派写意风流:“风蔚约摸这两日也该到了,加上白虎符,应当足够。” “你未免太过自信。”谢徵有些无奈地在一旁席地而坐,偏过头看向他,“我可只动得了这里的一万人。并州定北军那里的意思是,赵王悖德,但定北军兵力有限,不可妄动。” “难道谢小将军当真不曾与如今传檄声讨他的藩王有过往来?”沈砚卿颇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仍旧笑着,“放心吧,我比你更希望他们早日败亡。” “你这哪有半点希望的模样?”谢徵一时被他气得有些哭笑不得,“便是不说其他,赵王可不会如风连山对九小姐那样优待长缨。” “或许……”沈砚卿偏过了头径自看着营帐的穹顶,却没有再说下去。 谢徵隐隐地觉得他的神色似有几分藏不住的凝重,只是未及开口,帐外便已有人高声来报:“校尉,营外有人前来求见,只是我等觉得来路可疑,故而不曾放行。” 谢徵霍地站起身来:“何人?是从洛都来的?” “看方向确实如此。” 沈砚卿从床铺之上坐起身来,还不及阻拦,谢徵已然大步流星地掀帘而出。 相比于前几日的肃杀,此刻的营地大门之外确有几分热闹。 “当此之时,谢校尉岂可轻见来路不明之人?阁下请回吧。”守卫的士兵仍旧是毫不领情地横槊阻拦。 “……好,那么你们究竟需要怎样才愿意引荐?”流徽扶了扶额头,忍住了动手的冲动,“事出紧急,今日我们必须尽快见到谢徵公子。” “那么阁下便请告知缘由。”守卫士兵仍不退让,“既非名门郡望之人,我等不敢尽信。更何况近日即便偶有洛都望族子弟来此,也不过只是为了寻求庇护。” 流徽瞥了一眼他们这副剑拔弩张的模样,自是觉得不妥:“这缘由若是能够直接告知你们,我们可就不必在这里饶舌了。” “之前那些亲自前来求见的望族子弟也是这般说辞,最后他们都——” “总不会都死了的。”流徽面上了无任何表情地打断了守卫士兵的话,心下想着自家公子没有选择在这时出面与他们徒劳地交涉,当真是颇有预见。 “……都离开了,至于生死,无人得知。”守卫士兵猝不及防地被他这番话噎了噎,最终只是道:“对不住,请回吧。” 流徽远远地见得似有一名长官打扮之人自营内走来,便转而纵身跃上了马车,不紧不慢地扬声道:“那好,就请诸位告诉谢徵公子,若是不愿出面,谢小姐的性命,便不知还有没有人能保住了。” 士兵们尚在为他这突变的态度一怔,便听得身后谢徵急急地大步走来,高声道:“请留步,是谢某怠慢了。” 流徽阴谋得逞似的笑了笑,重又跳下了马车:“谢徵公子。” 横槊相拦的士兵见此只得暂且收了手,为谢徵让开了道路。 “不知阁下何出此言?”谢徵向他拱手简单地行过礼,目光扫过了他身后的马车,面色疑惑。 “看来谢徵公子不似那般不通事理,那……”流徽一面笑着一面侧身让了让,“倒是可以由我家公子来说个明白了。” “哦?不知……”谢徵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马车之上,只见那门帘已然微动一下,被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起。 “原来阁下便是谢徵谢校尉,方才多有惊扰。”斯文清隽的少年抱着一柄长剑不紧不慢地走下马车,一身鹤氅本是如今文人雅客颇为常见的打扮,在他的举止间却是更显颀长清举。他向着谢徵含笑作揖,语调温润而谦和,“只是兹事体大,不敢妄托他人,还请见谅。” “无妨。”谢徵微微颔首,不愿再多纠缠此事,直入主题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郡望何处,又有何事寻我?” “山阴苏氏敬则,不敢称‘郡望’。”苏敬则眸光沉静,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将那柄长剑双手奉上,“在下忝列廷尉寺少卿,与令妹有数面之缘,今日此行便是为替她转交一物,此剑即为她交与的凭证。” “我记得这把‘别秋’本是父亲所铸,于抄家时遗失。虽不知长缨从何得来,但确实从不离手。”谢徵心中一动,接过长剑不觉蹙眉,“她……眼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宫中的情况无人可知。”苏敬则斟酌片刻,见他神色不似作假,却也仍是隐去了那晚的情形,只是取了袖中的白虎符,隐秘地向他亮了亮,“在下也不过受托而来。” 谢徵在瞥见白虎符的一瞬,勉力维持着的平静略微裂开了些:“……可否请苏少卿来帐中详谈?” “自是无妨,有劳谢校尉。” …… 谢徵再次走入营帐之时,却不由得愣了愣。帐内原本为沈砚卿临时设下的床铺已然被整齐地收起放在了营帐一角的不起眼之处,而他本人亦是不知去了何方。 “不知是谢校尉的哪位朋友竟不辞而别?”紧随其后步入营帐的苏敬则目光轻轻瞥过四下里的情状,忽而微笑着开口。 谢徵心下微有讶异,旋即便已明白了几分,半是试探地反问道:“哦?何以见得?” “这间营帐的陈设与来路之上敞开着的几处相比,除却并非数人同住一处外并无特殊,但谢校尉的神色似乎略有些惊讶。”苏敬则的目光说话之间亦是落在了那角落处收起的床铺之上,“再仔细看时便不难发现了。” “苏少卿倒确实是有趣之人,也难怪长缨愿意将此事托付于你。”谢徵却到底是拿不准他与沈砚卿是否相识,索性借机转开了话题,“只是不知长缨究竟是碍于何事不能出城?那时又可曾说过什么?” “那时谢小姐行色匆匆,未及多言。”苏敬则轻轻摇了摇头,言语之间不无歉意,他这才取出了袖中已然经由边缘玉扣拼合起来的白虎符放在手心,又抬手郑重地递交与谢徵,垂眸瞥了一眼半边白虎符上不及细细拭去的零星血迹,神色明暗不定,“她只是将剑与兵符交给了我。流徽于来路之上驾车时隐约察觉到这附近似有赵王的部属逡巡,故而方才在营外不敢明示此物。” “这血迹……”谢徵神色黯了黯,忽而似是有感而发道,“看来长缨倒是很信任苏少卿,便是如此也敢将从不离身的‘别秋’交付于你。” 苏敬则的眸光虽仍是温和,却又不自觉地飘向别处,如静水深潭正泛起微澜:“我因职务之便恰巧与谢小姐共事过数次,或可勉强算作……知己。” 谢徵轻叹一声,接过白虎符时下意识地以拇指拂了拂干透的血迹后匆匆地抚过了白虎符背面阴刻的文字,他思及先前流徽作势欲走时的话语,似有些心不在焉:“……为何是我?更何况无论长缨也好太妃也罢,她们似乎都无法寻来这白虎符的另一半吧?” “白虎符的传闻虽是得之可调天下之兵,但想必谢校尉看过符上的文字后也当明白,所能调动的不过是自元帝起便拨款养在峻阳陵的兵力罢了。”苏敬则仍是保持着谦和有礼的微笑,却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后一问,“调兵遣将之事并非人人可为,于情于理,如今谢校尉都是最适合出面的。” 谢徵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不打算放过这一问,眸光锐利地直视着他:“苏少卿还未回答第二个问题。算来另外半块白虎符应当是在独孤氏手中。她们如何能得来?或者说——苏少卿究竟是何人呢?” 面对谢徵的这番逼问,苏敬则却是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的神色。他只是略作沉吟,便从容道:“谢小姐行事素来颇有主见,她从何处得来此物,我又如何能得知呢?谢校尉的这番话,未免太过杯弓蛇影。” “是么?”谢徵见他答得这般坦然,一时也唯有将信将疑地认下苏敬则的说辞,只是他思索了片刻,又话锋一转道,“只是若如苏少卿所言,你既与这些九日恩怨无关,来到此处,可是另有所求?” “我之所求于谢校尉而言,这不过是举手之劳了。”苏敬则笑了笑,“既然城郊已有赵王耳目窥伺,我自是不便再回城平白引人生疑,谢校尉以为如何?” “苏少卿此言在理。更何况我对洛都到底不甚熟稔,或许日后还需请教苏少卿。”谢徵自觉并无婉拒之理,权衡一番后颔首应道,“我即刻吩咐他们为苏少卿安置便是。” “多谢。”苏敬则微笑着一揖,道,“近日还请谢校尉多多担待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朝天子第三折上 命营中专司勤杂的士卒随同苏敬则前去安置行装后,谢徵还不及在歇下时多做思索,营帐的门帘便再次被人掀开。 “看来你们方才谈得不错,是我多虑了。”沈砚卿回首看了看营帐之外的方向,这才放下手走入帐内,低声笑道。 “真不知道你这句话究竟是在贬损谁。”谢徵看起来心情尚算不错,似笑非笑地回击了一句后方才问道,“你这是去了何处?” “风蔚派来的人到了,就在你出帐后不久。于情于理,我都该去见一见他。”沈砚卿一眼便瞥见了被谢徵端正置于案桌之上的“别秋”,正色道,“如今看来,白虎符也好风城的势力也罢,都到齐了。” “话虽如此,即便加上白虎符所能调动的兵力,我也仍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谢徵轻叹一声,又道,“我从未想到过昔年的事会盘根错节至此,但你又是为何能知晓得如此详尽?” “至少先将那些人调来,再锋利的武器,也唯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能令人安心。”沈砚卿闻言笑道,“至于我么……枕山楼自是一个不错的情报来源,廷尉寺亦然。” “阁下的秘密很多。” “局中之人皆是如此。毕竟谢小将军如何能以当年特赦后的一介白身做到如今的校尉,我亦是十分好奇。”沈砚卿一面朗然笑着,一面振袖将袖中的短剑向着谢徵抛去,“我也该去风蔚那里了,事已至此,倒是没有什么继续隐瞒的必要。” “繁声?”谢徵抬手接过袖剑后不消细看便已将它认出,他面上难免带上了些许愕然之色,不多时却又笑了起来,将袖剑交还与沈砚卿,“也是,父亲盛赞的人,怎会死得这般轻易?虽然容貌全然不如当年,行事倒还有几分往日遗风。” “谢小将军口才见长。”沈砚卿接过袖剑收好,略微正了正神色,“此行是专程来道别的,风蔚如今只怕仍有观望之心,故而不得不走这一遭以免生变。” 谢徵闻言起身,先一步掀开了门帘:“如此,我送你一程吧。” “也好。”沈砚卿微微颔首,随着他走出了营帐。 谢徵本还想再问他当年如何得以生还、如何将此事继续查下去、得知平陵之变由先帝操盘时又是何种心境,但此刻见得他这一派慵懒从容的模样,又反倒觉得不必再多问什么。 正如他也不曾过问自己在并州之时的过往。 毕竟昔年君王一念,便已是局中人十年的生死颠沛,再相见时又何必徒增伤感? 两人皆是沉默地走着,却是沈砚卿率先开了口:“他留在了此处?” 谢徵循着他的目光抬眼看去,正见得几人擎着三两件文人雅士寻常的随身之物向着一处营帐走去。 “不错,毕竟这等时候,随意放人离开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谢徵颔首应道,“更何况我也很好奇,能够让长缨敢于托付此等大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若是担心他会危及于你,那大可不必。”沈砚卿偏过头来带着些许明了的笑意瞥了谢徵一眼,“洛都的权贵望族尚且是纷飞四散自顾不暇,何况无权无势之人呢?” “此言在理。”谢徵仍是遥遥地望着那个方向,忽而一笑,“不过……你们文人的所谓雅好,都是如此别致么?” 沈砚卿定睛看去,正见苏敬则手中捧着一只细颈天青色瓷瓶,微微垂眸默然地随着那几名士卒向着营帐的方向走去,似乎并未察觉到他们二人的目光。 那瓶中斜斜插着的却是一枝已有些许枯萎之色的梅,枝头原本应是团簇的花朵不知被什么利器齐齐地削得七零八落,残存的花瓣之上似又点缀着难以辨别的深色。 “谁知道呢?”沈砚卿牵了牵唇角,瞥见谢徵这副若有所思的迷惑模样,便调侃道,“别看了,人都走了。谢小将军对此当真是颇为上心呢。” “还不是因为长缨……”谢徵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下去,“走吧。” “我记得即便是谢氏仍在之时,你也因为随谢将军去军中历练,甚少与她见面。”沈砚卿不紧不慢地跟上了他的脚步,笑道,“想不到感情如此深厚。” “莫忘了她也算是你的师妹,那时我回到洛都府中之时,自然常常碰见父亲教授她剑术。何况……”谢徵说到此处,不由得略微顿了顿,低声道,“我毕竟没能做一个称职的兄长。洛阳宫忌惮白虎符的下落而又不知长缨未死,因而这些年来至少不会让我在并州遇险,但她的处境想来却是不同。” “这到底并非人力所能逆转之事。”沈砚卿沉默了片刻,颇有些无奈地轻笑,“正如这些年来,哪怕是短暂的幻梦,我似乎也总是在错过。” 谢徵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抬眼眺望之时,却见营地的辕门已近在眼前。 “谢小将军且回吧。”沈砚卿亦是瞥了一眼辕门的方向,抬手示意谢徵不必再送,而他此刻也已然恢复了平日里慵懒随性的语调,“待诸事尘埃落定后,若还有机会,我便邀你来共醉一场。” “好,一言为定。” …… 别过谢徵后出营折往北方行进约一炷香的时间,沈砚卿便远远地看见了一处低矮简朴的郊野客店。 客店外正有一名小二打扮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洒扫着院落,察觉到有人靠近后却也只是懒懒地瞥上一眼,便重又低下头慢悠悠地扫净了院中的枯叶杂物,放下扫帚转身进了屋。 沈砚卿却是心下明了,此地本为风氏一处用以接洽的商铺,而方才进屋的正是主管此处事物之人。由此看来,风蔚多半已在这里落了脚。 他这样想着,脚步却并未有半刻的停顿,径直地向着那间客店走去。 适逢春意未至的时节,院外虽有些许松柏青葱而立,也仍是化不开院中寂寂荒草掩映出的几分萧索。他略微一抬头,便见得那屋顶之上的青白色天空亦是沉沉地颓唐着,一如重病之人灰败的面色。 将将步入院中之时,沈砚卿便骤然感受到了四下里若有若无的来自兵刃的肃杀之气。而他却只做不知,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上前推开了虚掩着的屋门。 “阁下便是沈砚卿沈先生?久仰。” 沈砚卿循声看去,便看见眉目舒朗的青年端坐在一处案桌前,桌上布着一方棋盘,而两侧有数人侍立。 “三公子客气了。”沈砚卿从容地向他笑着微微颔首,举步走上前来,“原来三公子喜好对弈。” “不必多礼,算来沈先生年岁居长,又与我的妹妹十分熟稔……称我风蔚便可。”风蔚随手拨弄着盒中的黑子,忽而话锋一转,笑道,“沈先生可愿来一局?” 沈砚卿见他这般模样,却也是并不急于说明来意,欣然走上前端坐于风蔚对面,亦是笑着应道:“乐意奉陪。” “那么我便不客气了。”风蔚说着已执起一颗黑子,携着几分刀剑相击般的凌厉力道落于棋盘之上。 沈砚卿但笑不语,他垂眸看着棋盘,右手随意地拈起一颗白子,却只是向着他心中定下之处闲然地一弹。 “啪”地一声脆响过后,白子正正地落在了那一点,又轻轻地跳了一下。 风蔚略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随后又落一子。 两人如这般往来数次后,终究仍是风蔚率先开口。他瞥过沈砚卿一眼,忽而道:“沈先生的气色看来似乎不太好。” “拜令严所赐。”沈砚卿亦是笑了笑,颇为闲适地又落一子。 风蔚拈着一颗黑子,动作略微顿了顿:“你不怕我动手暗算?我的意思是,他毕竟是风城的城主,也是我的父亲。” “风蔚公子不妨先说一说,你为何会如此果断地应邀而来?”沈砚卿笑了笑,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亦不急于提出合作,“虽说你的父亲已然逼死了他的亲生弟弟,又违背风城之训南下中原,或许过上几日,连他的女儿也……”沈砚卿说到此处,不觉轻哼了一声,“可不论是风城的规矩还是九小姐,都还不足以让稳坐继任者之位的三公子冒险至此。” “这却还是要多谢沈先生的那封信。”风蔚眉头微锁地落下黑子,似有些许不快,“你不过是想用风茗来威胁我——别忘了,风茗毕竟是父亲最为疼爱的女儿,与南城叛逆岂可同日而语?” “这并非威胁。”沈砚卿却是笑了起来,话锋一转,“风蔚公子有没有想过,如今风城的处境如何?” “内忧外患。” “不错,风城踞山势之险建成,而后才立足北疆多年。你觉得若是如风连山这般轻易南下,风城之人敌不敌得过中原精锐?” “……”风蔚一时无言。 “你们的第一任城主立下不涉中原政事的规矩,意图原本便是在此。风城的人手数目远逊中原,在民间做些消息生意尚可,一旦插手到了政务……” “中原也好诸胡王庭也罢,必会在我们将情报泄露前予以重击。”风蔚轻叹一声,接过了他的话语,“无论哪一方,都不会允许一个渗透朝堂宫廷的江湖势力存在——但父亲又怎会不明白?” “他不是不明白,他是想趁着洛都二世祖们的内乱,彻底掌控住中原的情报势力,乃至于……” 风蔚听得沈砚卿冷冷地笑了一声,心知他想说的是风连山早已有了逐鹿中原的野心:“但风城的人手根本不足以这样做。” “所以才有了雪岭,还有利令智昏被他骗到了明面的风归藏。”沈砚卿似笑非笑地瞥了风蔚一眼,琉璃色的眼眸之中竟有些许森冷之意,“而后借力于那时先帝的指令暗中搭上赵王做低姿态,谋得些许赵王这些年来利用前左民尚书敛来的官银。如此,便又有了招募人手的钱财。” “……证据呢?” “尽可核对一番雪岭之中大致的货物往来。三公子以为,那时区区醉生散如何能在风城之中大张旗鼓屡禁不止地进出买卖?不过是因为风连山便是暗中与石斐接洽的醉生散商人。”沈砚卿拂袖将其中藏着的薄薄书册抛给了风蔚,“你当然可以选择不信,但风城这番得罪洛都之后的安危,便是谁也不能保证了。” “可我听闻西坊之变……” “多半是先代总管发现了端倪。”沈砚卿摇了摇头,眸光沉沉,“于他而言,那不过区区几名可以随时被替代的属下。但醉生散的生意获利甚广又牵涉平陵之变,却是万万断不得。” 风蔚正翻阅着那册书,闻言不可置信地定了定神,方才再次问道:“你认为赵王会反扑?” “这是最好的可能。”沈砚卿见他心神动摇。微微倾身向前,冷然直视着风蔚的眸子,话语笃定得近乎威胁,“若是赵王兵败,那么风城作为共犯……呵呵,如今传檄起兵的藩王,可没有一位是仁慈的。” 风蔚沉吟了许久,方才合上书册,轻叹一声算作告负:“我也不过只是对沈先生托人传来的话略有疑虑。” “自然。”沈砚卿旋即便又端坐下来,带着慵懒的微笑落下了最后一子,“风蔚,这一局是你输了。” “愿赌服输。”风蔚阖了阖眼,似有些许疲惫。 沈砚卿见此,料定他的决心或许还未足够坚定,便又从容笑道:“风蔚公子可愿再听我一言?” “请说。” “可还记得我在那封信中提过,兴平五年夏并州的羯奴叛乱?” 风蔚有几分不解地微微颔首:“我还特意去调查了一番因此身故的几位使者,他们皆是听闻了雪岭制造的西坊之变后,主动——”说到此处,他的目光忽而一凛,“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当真查到了什么,抑或只是父亲永绝后患?” “我最初怀疑是雪岭借势而为又企图栽赃于绣衣使,后来得益于令严的一番对策,又险些认为雪岭的背后是南城。”沈砚卿声线微沉,对风蔚的猜测不置可否,“可惜终究是职权所限,加之西坊之变后枕山楼已是外强中干,未能彻查。” 他很清楚无论风连山因何如此,都已足够令他心寒——对最宠爱的、绝不会与自己有权力纷争女儿尚且如此,何况是他风蔚呢? “那时你既已向我传信,想必心中也有所猜测——”风蔚暗暗地握紧了拳,“你有没有提醒她要小心?” “如你所言,她毕竟是风连山最疼爱的女儿,这样的话,她会信?”沈砚卿说到此处,却是不由得苦笑,“更何况她若是信了,我担心……她更不会委曲求全,甚或对风连山出言不逊,惹祸上身。” 风蔚阖眼轻叹一声,一时不语,而沈砚卿亦不催促什么。 “那么,沈先生可否说一说你的计划?”良久,风蔚终究是苦笑着开口发问,而他说到此处话语声亦是迟疑着低了下去,“还有我的些许私心……可否求你在计划之中,保风茗无虞……”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朝天子第三折下 “殿下,城门不久便要关闭,他们……已着人来催促暮桑了。” 偌大的昭阳宫之中,明仪太妃倚在锦屏后的玉榻之上,出神地望着窗外已有几分萧瑟空落的庭院。听得身侧有人轻声开口,她这才回过了头,微微颔首笑道:“快去吧。” “可是殿下……”暮桑踌躇了片刻,却是缓缓地在明仪太妃的玉榻边跪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昭鸾郡主已回到了王府之中,长缨小姐身陷囹圄,如今……您却还要放我离开。” “便无今日之事,也总会有离别。”明仪太妃略微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渺远,“郡主虽与我早夭的女儿同日而生,却终非亲女;长缨心性不喜拘束亦不会久留,你……也不该困死于宫中。” “可……” “快去吧,城门要关了。”明仪太妃有几分疲惫地闭上眼摆了摆手,“近来我常常梦见阿峥……不会觉得孤单的。” “……是。” 暮桑几番不舍,终究是被赵王派来的女官再三催促着,频频回首地走出了昭阳宫。 明仪太妃目送着她离开,一时也是默默无言。而另一名随同前来的女官却蓦然在她身前规整地俯身而拜,恭敬地开口道:“太妃娘娘。” “何事?”明仪太妃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神色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庄重。 “赵王殿下命婢子传话,”那名女官并不抬头,语气仍旧是毫无破绽的恭敬,“今晚他将在昭阳宫与太妃娘娘一叙往事,还望娘娘早有些准备。” 明仪太妃面上了无情绪变化地微微颔首:“孤知道了,你去复命吧。” “是。” 待得她们尽皆离开,明仪太妃这才缓缓地起身,将这座熟稔宫殿之中的一景一物细细地看过。 难怪近来总是梦见她。 明仪太妃无声地笑了笑,倚着一旁的案桌很是潇洒地高高拿起细颈酒壶,倾酒入杯。另一只手覆上了案桌下的暗格,从中取出了一枚白玉符。 酒水在宫殿通明的烛火之中,曳动着血色的粼光。 终是不如归去啊…… …… 风茗再次醒转之时,发觉自己已然回到了先前软禁她的厢房之中。窗外暮色渐浓,窗下案桌上摆放着的饭食尚有着腾腾热气,而枕着的衾被亦是温软舒适,此间种种几乎令她想要阖上眼再小憩片刻。 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自床榻之上翻身而起,却险些又因眼前的一阵发黑而虚脱无力。她无奈之下只得扶着床榻缓缓地起身,在铜镜旁简单地整理了一番仪容后,便向着窗下的案桌走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风茗却是不敢轻易地以此来同父亲置气了。她还需尽快地恢复些体力,以便设法离开此处再图其他。 心事重重之下,风茗自然也辨不出饭食的口味。她匆匆地用过晚膳,正待将碗筷收拾起来时,却倏忽间发觉了案桌上的几分不寻常。 这案桌的桌面并非平整的一块,反倒是由许多方形的小块紧凑拼接而成,而每一个小块的四角又似是凿了浅浅的槽。 应当是可以将什么东西放上去…… 风茗这样想着,猛然地明白了过来:这是一处机关。 她险些忘了那时在旧书房的见闻——廷尉寺卿陆秋庭原本便颇为擅长各式机关,若是在这里留下了密道之类,也并不算令人惊讶。 心下短暂的欣喜过后,风茗在看守的侍女打开门锁推门而入之时瞬间冷静了下来。 如今还不行,只怕……得安稳地待上几日放松他们的戒备,才能乘夜去详细探一探此处的机关。 “九小姐,今日晚膳用得可还好?” 风茗正思索之间,那名侍女已然在门口微微福身行礼,恭敬地问道。 “哦……很好,多谢你们。”风茗回神向她柔和地笑了笑,又动手将碗筷收入食盒整理得当,这才提起食盒递给了她,“是来取它们的?” “这种小事何必劳烦九小姐?”侍女颇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了食盒,连连称谢了一番后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取出一只小瓷瓶放在了风茗手中,“九小姐,这是城主命婢子送来的消肿药。” 风茗接过小瓷瓶不由得愣了愣:“父亲……可还说过什么?” 那侍女听得此言,又点了点头,如实答道:“城主想问九小姐……如今又是何打算?” 风茗忖度了一番说辞,答道:“我仍是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但……尊重他的决定。我不会妨碍父亲,只是也绝无帮助的可能。” 说是“尊重”,其实风茗心中更多的反倒是恐惧与寒凉。她白日里看得分明,若是自己当时不曾及时地服软认错,以风连山那时的阴郁神色,只怕当真会令自己生生地挨上数十下鞭子。 侍女自是不知风茗心中的这番想法,只是答道:“如此,婢子会如实转告。” “稍等,”风茗见侍女已作势要离开,便立即问道,“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回城?” “据说是洛都左近的河内郡里不知道哪位藩王生事,城主恐怕还需助赵王摆平。” “多谢。” 风茗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目送着那名侍女离开,又隐隐听见了门外铁链重新锁上的声音。 藩王生事? 风茗握了握手中的小瓷瓶,只觉得太阳穴轻轻地跳了一下,心有不安。 …… 夜色深重,而昭阳宫之中,却是灯火通明。 赵王在左右近侍的簇拥之下,浑然不顾宫闱之禁与含章殿中已不能自理的天子的颜面,声势颇大地一路来到了昭阳宫的正殿上。 他来到寝殿之中抬眼望去,只见明仪太妃一袭华丽的妃子具服端坐在玉榻之上,金簪玉饰熠熠生辉。她半垂着眼眸,眼尾绘着蝶翼般的一线胭脂色轻轻挑起,在摇曳的烛光之中更显得面色白皙而神情柔和。两侧的锦屏半开半掩,更添了几分萦回掩映的幽美之感。 “宛嵘?”见明仪太妃的神色不似往日的庄重淡漠,赵王自是心中暗喜,试探着唤了一声,却并未听见答复。 他却也并不需要什么答复,屏退了左右近侍之后,便大步地走上前去在明仪太妃身畔坐下,抬手便要揽过她的腰身。 而明仪太妃仍旧不曾开口。 正在赵王揽住明仪太妃的腰身意图靠近之时,她的身体却已循着赵王的力道直直地倒了下去。 或者说,这应当已是她的尸体。 金钗珠翠沿着她散开的长发纷落如雨,在地面上碎裂出一阵琮琮的脆响,宛若濒死者奋力的悲鸣。明仪太妃的尸身已虽冷硬,面上残存的一缕神色却又依旧如生。她半垂的眼眸与若有若无的笑意之中含着似欣然又似迷惘的柔情,却不知在最后一刻的幻梦之中究竟见到了何人。 赵王已然眼疾手快地起身避开了倒下的尸体,他面含惊怒之色俯视着这一身华服的尸体,半晌才扬声开口: “来人!” …… 地牢里仍旧是阴暗而湿冷,铁锈般的腥甜气味如见了生人的厉鬼,浓重沉厚地扑面而来。 玉衡阖眼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最深处的角落休憩着,仿佛这里的幽暗才能为她带来一瞬的安逸。赵王竟也信守了承诺,自明仪太妃走后,便有宫中的女医官奉命来为她止了血,而狱卒也再未拷问过什么,倒是给了她些许喘息之机。 她远远地便听得有脚步声靠近,却并不打算睁眼去看,更不打算有什么其他的动作,以免泄露出自己已然恢复了些许体力的真相。 玉衡便仍旧蜷缩着在角落里假寐,直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自己的牢房外。 “谢小姐。” 她这才懒懒地抬了抬眼,开口时声线已然喑哑得不成模样,却仍是那般漫不经心:“又是你啊……你也不嫌这里脏得紧……” “你竟然还开得出玩笑。”破军瞥了一眼牢房之中,到底因为光线太过昏暗而放弃,“来替殿下带几句话罢了。” “哪个殿下?”玉衡缓缓地笑着,喑哑的声线听来却是沉沉的刺耳,“赵王……还是河间王……” “并无差别。” “……我明白了。” 破军沉默了片刻,直入主题道:“明仪太妃今晚薨了。” “是谁……咳咳咳……”玉衡心绪一动,却不料扬声质问之时也牵得自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是自尽。”破军锁着眉头略微退了一步,斟酌了一番说辞后又道,“殿下盛怒之下……对太妃的尸身颇有不敬,却也发现了她口中含着的半块白虎符。” 他一口气说罢,却是等了许久也不曾听见牢房中人的答复。正待再次开口之时,才听得玉衡平静得近乎压抑的话语:“有何‘不敬’?” “……你不需要知道。” “你这是将我视作三岁小儿来戏弄?”玉衡低低地冷哼一声,似有讥讽之意,“既然是替他传话,又岂有只说一半的道理?” “总之,太妃约摸是觉得赵王无论如何总不至戮尸泄愤,因而计划着用自己的尸身将白虎符送出洛阳宫吧?到时再由那名出宫的女官取出兵符,便是一个完美的计划了。”破军仍旧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了玉衡的质问,“——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白虎符……”玉衡似是兀自叹息了一声,默然半晌,又道,“我能见见她么?一具尸体,想必赵王殿下不会介意。” “我即便连昭阳宫的门都不曾进过,也听闻了些许风声……你还是不要见到为妙。” 牢房之中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一片寂静之中,破军隐隐地听得牢房之内似有极力压抑着的紊乱喘息,而若有若无的新鲜血气萦绕在牢房内外。 “所以……这样的传话目的何在呢……”良久,玉衡方才低声嗤笑起来,却又不得不停了停稳住了声线,只是听来仍旧滞涩,“通知我的死期?那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此事你倒是可以放心,谢徵尚在,你或可作为筹码。”破军无声地笑了笑,“‘那位’殿下也不希望你死得如此轻易——话已带到,告辞。” 他不愿再和玉衡多纠缠什么,转身便举步向着石阶的方向走去。而就在他沿着幽长的甬道渐渐远离了那间牢房的铁门之时,却骤然听得一声倒地的闷响。破军愣怔了片刻,终究是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甬道。 待得那脚步声彻底地消失得不可闻,原本似已昏迷倒地的玉衡猛地睁开了眼,眸光清明而冷静。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铁门外不远处正守卫着此处的狱卒,暗暗地松开了握紧的双拳,却并未抬手拭去下颌与唇角的血迹,亦不去看手心上被生生掐出的血痕,只是重又淡淡地阖上了眼,只做不知。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朝天子第四折上 风茗如是安分守己地过了数日,这一处厢房外的看守总算是松动了几分。也不知究竟是风连山对自己放下了些许戒心,还是外面情势复杂到使得他笃定自己不敢贸然出逃。 她用过了晚膳,照例由侍女收去食盒后,才蓦然发觉窗外初升一轮月色已渐转圆润饱满。 原来已近上元节了。 风茗心下轻叹了一番,而后依照这几日就寝前的旧例将厢房的窗户一一关好,以免看守的侍从们在窗下逡巡。做完这些后,她吹灭了案桌上的烛台,侧卧在床榻之上,看着从窗纱中透下的霜色月光一点点地攀升着明亮起来。 她一面等待着月升,一面在脑海之中回忆了一番这处厢房大致的结构。 这一间厢房坐北朝南,位于廷尉寺后院之中,往日里想必也如此处的其他厢房一般用作杂物堆放。 厢房东西两侧均开有窗户,只是厢房中有一堵墙将屋内隔作西侧的书房与东侧的卧房,故而她也只能看见东侧的这几扇窗。窗下是置有机关的案桌,桌旁有一只放置杂物的缃帙瓶,而窗户正对着的则是墙上的一幅字画。 通往那间书房的门却是被一只铜锁牢牢地锁住,自卧房透过门上的窗纱只隐隐可见书房之中除却西侧紧闭的窗户以外,似乎再无其他可供出入的门户。 那么用以开启案桌上机关的物件,又会在何处呢? 风茗微微蹙着眉沉思了许久,仍旧是不得要领。她轻叹一声抬起眼来,却正见得透过窗纱的月光遍洒在那幅平平无奇的字画之上,照见了画中正低眸研墨的人,以及两侧所题的诗句。 她倏忽间似是明白了些什么,蓦地坐起了身来。 …… “谢校尉?” 金石相击般的琴音戛然而止,苏敬则反手轻轻按住了尚在轻颤着的弦,抬眼看向了正走入帐中的谢徵,合乎礼节地微笑着。而流徽见此情形也自然明白了些什么,向着两人微微颔首后便错身走出了营帐。 谢徵端详着他这副似乎永远温文尔雅的神色,明知故问:“苏少卿似乎并不意外?” 苏敬则轻轻颔首,不紧不慢道:“想必是谢校尉已然得到了峻阳陵的兵力,只是不知……是哪位殿下已抵达了河南郡,准备动手了呢?” “齐王殿下想要一个损失最小的方案,但……”谢徵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选择与他打哑谜,“草创时便仅有五万人的帝陵军历经数代沿革,如今仅有三万余人。即便是精兵,想来也不足以与赵王抗衡。” “谢校尉定不下主意?”苏敬则微微笑着反问了一句,婉言推拒道,“只是这调兵遣将之事,自然还是谢校尉自己更为了解。” “话虽如此,但我终究对洛都不甚了解。贸然定下计划,怕是于己不利。”谢徵略作沉思,又道,“其实并非问计,只是想知道一些或许有助于此的消息。” “那么,还请允许我冒昧一问。”苏敬则也没有再顾左右而言他,问道,“不知那位殿下如今身在何处,手中兵力又如何?” “主力尚在河内郡混淆视听,只是齐王殿下携数千精兵率先潜入此处与我会和。” “其实以洛都中的情况,若只是打算拖住赵王,足够了。”苏敬则垂下眼眸色微沉,尚未全然淡去的笑意也因他的话语而带上了几分凛然之感,“我未曾出城时曾隐约听闻,赵王以天子龙体欠佳需要静养为名,将御驾迁入了城北的华林苑中着人看护。但他手中的主力,多半却仍旧扎营于城南宣阳门外。” “苏少卿的消息倒是颇为灵通。”谢徵霍然一惊,不曾想到看似温雅无害的人会说出这样大胆的话语,“但这提议……” “一点消息而已,流徽自有打探之法。”苏敬则默认了谢徵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毕竟如今天子威仪尚在,日后却是不好说了。只是谢校尉若觉得此事可行,还需说动齐王以宗室子弟的身份亲力亲为一番。” “亲力亲为?” “同样的事情,由宗室做便是‘匡扶正统’,但若由谢校尉这般身份来做,无论在哪一位的眼里,却都是乱臣贼子了。”苏敬则言及此处时,不由得屈起手指抚了抚一旁细颈瓷瓶中略显干枯的梅枝,“这终究只是提议,谢校尉于公于私,都应谨慎考虑。” 谢徵暗自斟酌了一番,亦是觉得或有奇效:“苏少卿既已陈明利害,我自当告知于齐王殿下以做商讨。” “不知可否再问谢校尉一事?” “但说无妨。” “谢校尉……为何偏偏选择了齐王呢?” 谢徵不曾料到他会问及此事,只是想到了沈砚卿临别时的那番话,到底也没有了多少顾忌:“自然是齐王殿下许诺可以为谢氏正名。” 他停顿了片刻,又解释道:“苏少卿想必也明白,真正执着于真相的也只有如我这样的人罢了。在他们看来,所谓的正名也不过是将这昔日的恶行一并冠与政敌。” “即便如此,谢校尉也仍是需要这样的正名?” “至少谢家能恢复昔日的士族地位,无论是我还是长缨日后皆需以此立身。”谢徵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何况那些旧事虽不便细说,但……我可以担保赵王绝非无辜之人。” “但谢校尉也应当明白,齐王未必便是最后的胜者。” “这也是必须由齐王亲力亲为的缘由?” “或许还有一个出于对谢校尉私人的考虑。”苏敬则略微牵了牵唇角,“若是谢小姐当真因赵王身陷缧绁,你觉得若是来日在阵前对上了赵王,他会如何?” …… 风茗摸索着取出一双底部柔软的布鞋换好,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下了床榻,来到了那幅字画前。 只见这幅画走笔淋漓洒脱一气呵成,寥寥几笔便已勾勒出画中研墨题词之人意气风发的清澈气韵,分明便是她在绣衣使卷宗中见过的沈砚卿少年时的模样,画作的风格亦是除他以外再无第二人。只是画中左右两侧绘着的花木扶疏之间,却是以风茗颇为陌生的中正笔触端方地各题着一列诗。 她借着月光细细地辨认着那两处字迹,左侧所题的是: 玄发发朱颜,睇眄有光华。 倾城思一顾,遗视来相夸。 而右侧题着的则是: 愿为三春游,朝阳忽蹉跎。 盛衰在须臾,离别将如何。 风茗将这数句诗文翻覆着读了数遍,只是始终不能将它们的涵义与卧房内的机关联系起来。正在为此而困扰之时,她却蓦地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倘若其中的关节,并非是诗文的涵义呢? 她复又将题诗一字一字地看过,这才隐约地觉察出,左侧诗文中的“一”与右侧的“三”似乎较之于其他的字略微加粗了一些。 “一三”……在暗示什么呢? 风茗想起了案桌之上纵横如棋盘的一格又一格。 但用于开启那处机关的事物呢? 她略一抬眼之间,又再次对上了画中研墨的少年。 研墨? 风茗脑海之中灵光一现,旋即转身快步来到案桌旁,小心翼翼地翻找起了缃帙瓶中的一干杂物。不多时,她便从中找出了一块沾满干透墨迹的砚台。 而后她重又来到了放置在案桌前的圆凳旁面对着这一方奇特的案桌沉心端详,终是在案桌的左下角发现了一处并不算明显的十字刻痕。 风茗以这一处刻痕为开始,向又数了一格后又向上数了三格,将那一方砚台对着方格四角的浅槽放了下去,砚台四角完美地贴合着浅槽,而这一处方格因砚台而微微陷下。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机关转动声,她便见得床榻前的一处地砖移了开去。 她心中一喜,然而直至走上前察看时,才发现地砖之下并非密道,却是四根穿入左右两侧地面的琴弦由粗至细有序地紧绷着。而这一处窄小的“琴”前,还放置着一小碗清水。 风茗避开那四根琴弦缓缓地取出了水碗,不消多想,便起身来到案桌前,用这一碗清水小心地清洗着那只砚台的表面。沾染的墨迹很快便被洗去,借着明亮的月光,风茗隐隐辨认出那砚台之上亦是刻着数行诗文: 息徒兰园,秣马南山。 流磻浦皋,垂纶河川。 目送飞鸿,手拨五弦。 俯仰自适,骋心太玄。 嘉此钓叟,得鱼忘荃。 郢人逝也,谁可尽言? 风茗心下微微讶然,这一首四言诗她曾在诗集中见过,砚台之上所刻的分明是句句错漏。若是自己不曾记错,这一首诗本当为: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磻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她绝不相信这当真是什么错漏,便沉下心来斟酌着这其中的深意。若定要说这与方才的那处机关有什么共通之处,便是这首诗恰为四言,与那里不知牵动何处的四根“琴弦”了。 风茗暗暗将每一句中错漏之处的所在与那四根琴弦一一地对应上,又默念了数遍将其牢记于心,这才快步行至移开的地砖前蹲下身来,轻轻地依次拨动了这四根琴弦。 这一处暗格到底并非真正的乐器,即便是拨动了琴弦,声音也是极小而又沉闷的。待得她循着记忆拨过了最后一次,便听得又是一声机关转动的轻响。风茗辨认出了声响所在,略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去,便见床榻侧面的一处雕花格已然突兀地伸出,仿佛是黑暗中无声的邀约。 她起身快步上前看向了那处雕花格,果然见得一只黄铜钥匙被端正地放置于其中。风茗探手将那钥匙取出,行至书房的门锁前正欲打开之时,却听见屋外似有隐隐的脚步声嘈杂响起。 …… 廷尉寺中另一角的厢房许是因为太过偏僻,看守的风城下属便也是寥寥无几。此刻他们听得别处的这一阵响动,便不由得皆是百无聊赖地探头看了过去。 沉郁压抑的夜色之中,恰有一阵寒风带起些许灰尘与枯叶吹过。 他们紧了紧衣衫揉了揉眼睛,又是向着声音所在瞥了几眼,全然不曾注意到这间厢房边角处的窗户已是开了又关。 厢房之中,倚在榻上仍未入眠的陆秋庭骤然瞥见一道黑影自窗畔飞转闪入。他犹豫着正打算出声之时,对方却已闪身靠近,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陆秋庭自然绝不会认错他,思忖片刻后仍是压低了声音开口:“你……” 对方将声线压得极低,却仍旧掩不住话语之中的些许飞扬之意: “来救你呀。” 陆秋庭的神色有一瞬怔忪,随即又恢复如常:“……不必如此。风小姐的处境更危险些。” 第一百五十章 朝天子第四折下 风茗心下悚然地闪身回到床榻之侧,凝神听着屋外的动静,只觉得那脚步声只是自各方略显杂乱地经由此处,略做停顿后便再次渐行渐远。 尽管对此满怀惊疑,风茗也并未再多做停留,她小心地走上前去以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锁,而后极为轻缓地将门推开。 纵然书房的陈设颇为清雅简洁,却也抵不住常年无人打扫,案桌与书柜之上均是蒙上了一层极薄的灰尘。她大致地环顾了一番,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书册,最终停留在了案桌上镇纸压着的一张薄薄信笺之上。 风茗走近移开了镇纸后,才发觉这是一张以竹叶汁浸染过的信笺,纸上泛着淡淡的青碧色,翠竹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取过信笺行至窗畔,方才想起书房的窗户向西而开,此刻子时未过,透下的月光也仍旧是黯淡。虽是如此,她仍是勉力地借着这微光辨出了信笺上的文字: 时维平康十五年三月初三,诸友会于洛都鸿池之意园。自辰时日入轩窗而始,祓恶修禊,觞咏骋怀,所以极视听之娱。 当此之席,岚乃乘兴作诸友之像,今复视其残卷,栩栩然如生者之形。而清明夫人素好调香,乃用檀香、龙脑香、桃花、细辛、丁香制以凛冽之香,似有醒梦明神之用,故谓之南朝遗梦。 诸友乃饮酒乐甚,畅叙幽情,日暮方歇。 余置卷宗于架上,忽见旧时画卷,方觉遗梦及今骤醒,不知幻也,谶也? 风茗读罢笺上之言,心下不由得更觉懵然。又细细地看了数遍,方才隐约地觉察出了字里行间的几处特别。 日入轩窗,画像,熏香。 风茗的目光掠过四下的陈设,书房内西侧有轩窗,案桌旁有缃帙瓶,而桌上亦有一只博山炉。 而最后所提及的书架之上,正有并列的三格空缺之处,想来应是用于放置地上倾落的书卷。 三格,也便是对应了这三处意象。 风茗本能地看向了书房的轩窗,信笺上虽说是辰时日入轩窗,但偏偏此处的窗户向西而开。那么算来,便当是……六个时辰后的戌时?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终究仍是蹲下身数过十一册书抱起,放入了最右侧的空缺之处。 而后,风茗转眼看向了缃帙瓶中摆放的画卷,大大小小的一共也不过四卷。 残卷……倘若不曾有那样的变故,或许本应有整齐的二十四卷。她一面捡起四册书放入中间的空缺处,一面这样不无遗憾地想着。 风茗将第二处书卷整齐的放好,又行至案桌旁俯下身来,轻轻地嗅了嗅博山炉中残存的气息——似乎的确有信笺之中所写的几种香料。 她取出信笺又看了一眼,确认了“南朝遗梦”所用的香料确为五种后,便又完成了对书架上最后一处空缺的摆放。 机关被牵动的隆隆声低沉地响起,密道的入口在案桌下倏忽开启。 风茗仔细地搜寻了一番却仍未找见照明之物,她远远地听得似乎已有侍从们循声而来,便咬了咬牙,直接步入了幽暗深长的密道之中。 入口处的地砖在她身后重又隆隆地关闭,在这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风茗却是有了片刻的安心。 …… “风小姐的厢房被看守得很严密。” 陆秋庭瞥了一眼窗纸上风城下属的投影,转而食指微动,在沈砚卿的掌心快速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哪一处?”沈砚卿顿了顿,又在他的掌心写道。 “记得此处古洛阳城水道的遗迹么?当年还是你发现的。” 沈砚卿在辨认出这一句话时,似有些惊讶地沉思了片刻:“是那里?” “乘着当年重建时私自做了些修缮改动。” “她能发现?” “你看中的人,想必不至于太过迟钝。” 陆秋庭在写罢这一句后,略微抬眼看了看屋顶的一角,那里有一只无舌铜铃挂在一根横拉的丝弦之上,纹丝不动地高悬着。 沈砚卿眉头轻锁,似乎并未因此而放下心来:“如此巧合?” “我的提议。” 陆秋庭似是觉得这样的解释不甚妥当,又补充着写道:“数百句真话后的第二句谎话,他当然无从分辨。” 沈砚卿的手指长久地停顿着,他自是明白这之前的“第一句”是什么——风连山未能截下他借由谢徵之手送出的信件,只怕多半便要归功于陆秋庭。 他沉思许久,终是觉得怎样的谢言似乎都显得单薄,便仍就事论事地写道:“那么想必也有通往廷尉寺外的水道。” “只是不在此处。” 辨认出这几字后,沈砚卿不觉眉头微锁,还不待再写下什么,便远远地听得廷尉寺中似又起了些骚动。 “是风小姐所在的方向。” 陆秋庭亦是侧耳静听了片刻,正待再写些什么之时,却骤然听得一声琴弦崩断似的轻响。他循声望去时,已见得那只无舌铜铃悄然落在了整齐堆放的书卷之上,而崩断的丝弦直直地垂下,于沉沉的黑暗之中犹自轻轻飘荡。 他便也就转而写道:“不去接应一下?” 沈砚卿没有答复,只是微微蹙眉凝视着他。 “他们尚未对我起疑,放心。” 写完这一句后,陆秋庭起身行至床榻一侧的灯台边,不知是转动了什么机关,片刻后一处地砖便已悄然移开。 沈砚卿站起身来,却并未立即走入密道之中,反倒是不紧不慢地踱步来到了陆秋庭的身侧,目光扫过了那灯台,似是了然。 银亮的月光透窗而入,正皎然地映照出他的半边脸庞如珠比玉,只是重新看向陆秋庭时,面上担忧之色不减。 陆秋庭亦是明白他的顾虑,再次在他的手心上写道:“这段水道有一处向西的支路,可直抵廷尉寺后院的墙下,那里的石门机关和我此处所用的一样。若是见到了她,你们便不必再回头。” 这一次沈砚卿却并未再反驳什么,只是略微动了动双唇,而后郑重地在陆秋庭手心写下“保重”二字。见得陆秋庭微微笑着颔首,他愣怔了片刻,便举步迈入了密道之中。 陆秋庭重新转动机关将密道入口关闭,而脸上的笑意亦是随着沈砚卿的离去而一寸寸地淡化。他负手踱步至窗畔远眺着窗纱之外朦胧的夜景,而薄如轻纱的月色悄无声息的覆上了他凛冽如冰雪的眉眼。 …… 风茗扶着密道的墙壁疾步走着,自从方才无意地被一处绷紧的细绳险些绊倒,她便心下惊惧,只道是自己或许已因那一处机关惊动了什么人,不敢有片刻停留。 幽幽的黑暗之中除却自己的呼吸外再无其他声息,风茗直到跑得有些脱力,方才倚着墙壁轻轻地喘息着。 有一瞬风茗甚至觉得,这无边的黑暗仿佛亘古的虚无一般向着她浪涌而来,直压得自己几乎便要窒息。 正是此时,她仿若幻觉一般,似是隐隐听见了前方窸窣的轻响。 风茗心中一骇,略显单薄的身形在这阴暗潮湿之处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她竭力屏住气息,紧贴着墙壁缓缓地蜷缩在了密道的一侧,心中只盼着自己不会被发现。 莫名出现在此处的……会有易与之辈? 胡思乱想之间,她却已听得那窸窣走动之声在身侧停下。风茗徒劳地睁大了眼,双手微微颤抖着抱紧了膝盖,却是什么也看不真切。 “……风茗?” 是她极为熟稔的声线,只是略带上了些许疲惫。 她有些混沌的脑海忽而为之一凛,不可置信地翕动着有几分干涩的唇,话语出口之时已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些许嗫嚅之音:“先生……是你么……” 风茗蓦地感到有一双手臂轻轻地环住了自己的身形,将她揽入温暖而令人安心的怀抱之中:“别担心,是我。” 连日紧绷的神思在这一刻蓦地松弛下来,风茗再无力去维系素来的矜持,亦是紧紧地抱住了沈砚卿的腰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倚靠在了他的心口:“好在先生没事……” “我会有什么事呢?” 风茗听得沈砚卿低低地笑了一声,而后便是在自己一阖眼之间,独属于他的草木清香忽而极度地接近,飞鸿掠影般地在她的额间留下极短暂的柔软触感,飘忽如飞霜尘埃。 再睁眼时,眼前永夜如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朝天子第五折上 “先生,你不该来的。”尽管这一瞬的温软令她恍惚间便险些要忘却此刻的处境沉沦下去,风茗到底仍是迅速地将心绪平复下来,长舒了一口气缓缓起身,“无论如何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只需安分些,总不至于有更大的危险。” “你当真还如此信任风连山?”沈砚卿沉默了片刻,低声反问道,却终究不曾说出先前与风蔚的一番猜测。 风茗一时不知应当承认还是否认:“或许也不止于此……我于他毕竟没有威胁。” 黑暗之中她似是听得沈砚卿轻声一叹,却也并未再多说什么,起身握住了她的手:“随我来吧。” 风茗心下略有些讶异,却也还是反握住他的手,随之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 两人一时皆是默默无言。风茗兀自贪念着手中传来的温暖之意,连日以来的惶惑与悲哀似也在一寸寸地淡去。她不由得略微放松了几分,率先出言问道:“先生知道如何离开这里?” “你先前所在的那处厢房初建时,我尚是廷尉寺少卿。那时这里不过是一处废弃的前朝水道遗迹,便也就无人在意。”沈砚卿也只是简短地提过,言语之间似乎并无太多感怀之意,“将它改做密道的,自然还是陆寺卿。” “原来如此。”风茗微微颔首,仍觉疑惑,“只是……为何先生也选在了今日?” “因为今日……”沈砚卿的语调之中忽而带上了几分似狡黠似轻快的意味,“恰有好风借力。” “好风?”风茗略一沉思,心中便有了些许猜测,“看来是赵王那边强敌已至?” “不仅仅是如此。”沈砚卿牵着她的手转过了密道中的一个弯,“一会儿出了廷尉寺西行,你自会见到另一位故人。” 风茗还不及答复,眼前的黑暗便骤然破开了几分。原是沈砚卿已然松开了她的手,迅速地转动机关移开了前方的遮挡之物,那明澈皎洁的月光顷刻便如潮升般涌入她的视野。 “这里是……”她不免讶然地抬手挡了挡月光,手心的余温令风茗一刹那间几乎祈盼着这条密道能够再长一些。 后来她才渐渐地明白了此时直觉般的心境,在那幽长却又并不可怖的密道之中,父亲的人手永远不会到来,意园的往事更是犹如幻梦,而他们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一步步地从容向前,仿佛便已如此走过了波澜不惊的一生。 “后院西角,陆寺卿已将此处的机关告知于我。”沈砚卿的话语将风茗片刻怔忪的神思拉回了现实,他微微偏过头,目光关切,“还好么?”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她轻轻颔首一笑示意自己无妨,而后趋步跟上了沈砚卿的步伐。 不多时,风茗便看见了那一处如一扇闭合石门般的墙壁沉默地伫立在沉沉墨色之中,一如静默等待着什么的守夜人。只需走出此处,这一场绵延数日的梦魇,便可以悄然醒来了。 可不远处的嘈杂已逐渐地靠近。 风茗警惕地四下望着。 “别担心。” 沈砚卿只是笑了笑,上前一步仿若不闻地上前静心拨弄着机关。 那墙壁纹丝不动地凝滞了许久,终究是有几分迟钝地缓缓开启。 “我们可以走——呃……” 风茗的目光逡巡一番后回到这处墙壁之上,如释重负般的欣喜话语尚未说完,便只觉背后一凉。而就在她将将察觉出异常之时,沈砚卿已然倾身护住她的身形,揽着她闪身至一旁。 数支利箭携着寒芒破口直刺,却到底还是落了空,钉在了正缓缓洞开的墙壁前。 “怎样?” “无妨……” 风茗尚在惊魂未定之时,便再次听见了风连山阴郁得令她心悸的声音: “哼,孺子不可教。” 她循声望去,正见得风连山拨开那一列持弓下属的队列,于阵前站定张弓搭箭,却又似乎并不是对着他二人的方向:“……父亲?” 风连山冷冷地呵斥一声:“首鼠两端,竟还有面目认我这个父亲?” 风茗听得此言不禁抿了抿唇,神色似有悲切。 “风茗,记得我方才的话么?”沈砚卿却只是飞速瞥过了风连山一眼,便再不看他,目光转而紧紧地盯着那处正缓缓开启的墙壁,压低了声音急急发问。 “自然。” 得了风茗笃定的答复,沈砚卿蓦地却是一笑,琉璃色的眸子亦是满载轻快的笑意:“好。” 风茗骤觉异样,正待挣扎躲避之时,身体已是被他猛地一推,直向着墙壁的那一处开口跌了过去。 “先生?!” 她竭力地试图稳住身形,蹙眉高呼。 也正是在这一刻,风连山一箭射出,箭镞的尖端于月光之下闪着凛然的冷白,直指驱动着墙壁的一处绳索机关。 “啪”! 绳索应声而断。 风茗心中大惊,电光石火之间只来得及咬紧了下唇质问似的看向了风连山,而后者的目光只是停滞了片刻,便已漠然移开。 而原本已缓缓打开的墙壁在这一处绳索断裂后,反倒是快速地回转,夹杂着沉沉的低响与猎猎的风声,自两侧向着不及闪躲的风茗夹击而来。 心跳在剧烈到了极点之时,却又猛地一缓,她的心中是一片异样的平静。 她知道以沈砚卿所在的方位,即便此刻能够不管不顾地掠身上前,只怕也于事无补。 算准了将自己推出门的时机又如何?抵不过风连山如今对自己生死的漠然。 可是为什么呢? 风茗仍旧清晰地记得少时于父亲膝下玩闹撒娇的模样,那时风连山也如寻常的慈父一般,不厌其烦地寻来各式的新奇玩意儿,笑着逗弄她。 恍然已如前尘。 想象之中铺天盖地的挤压痛感并未出现,反倒是腹部好似被什么重重地一击。 风茗原本已几近倒地的身形如引线骤然断裂的傀儡一般,直直地贴着最后一线缝隙又向后摔了出去。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在墙壁完全闭合的前一瞬,瞥见沈砚卿正回首相顾,扬眉一笑之间眸光灿烂如晨曦朝阳,纵然容颜变迁,依稀却似乎还是画中意气飞扬的少年。 她亦是分明看见沈砚卿无声地启唇,说的是“来日可期”四字。 而后挥剑转身,再无他话。 没有半分决绝的悲意,仿佛这并非是一场前路未卜的诀别。仿佛他只是如以往一般因商会公务暂别数日,便会带着散漫随性的笑容在某一个清晨闲然敲响她的房门,送上一盆不知何处寻来的奇花异草。 “呃……” 风茗生生地摔倒在高墙之外的枯草丛中,顾不得后背上痛至心扉的触感,便挣扎着撑起身来低头看向那将她最后推出廷尉寺的物事。 那是一柄极为轻巧的袖剑剑鞘,雕镂着的繁复花纹间隐隐地透着云销雨霁的天青色。 何必如此呢…… 脑海之中的千般思绪好似一瞬间被抽空了,眼前闪现的却似是自己初至枕山楼的那一天,他倚阑回首时风流宛转的笑意,又似是与他秦风馆相见时淡漠冷峻的眉目。 风茗尚有些许愣怔地盯着剑鞘上一道极细的月色流光,而墙内的金铁交鸣之声已然渐转嘈杂刺耳。 她猛地一警醒,大梦初觉似的攥住了那柄剑鞘,挣扎着站起身来沿着西侧的道路跑了出去。 此时以她所能掌控的实力,无论如何定计只怕都会适得其反,倒不如依照沈砚卿所言离开此处,也好免去他或许会有的后顾之忧。 …… 风茗沿着这一条道路几近于无知觉地跑着,直到身后再无廷尉寺中刺耳眩目的人声剑影也都在夜色中湮没无闻,才后知后觉地蓦然一踉跄,脱力似的止住了步伐,抬手扶着道旁的树木躬身喘息着。 “九小姐?” 风茗听得有人声急促地由远及近,便又压抑住心中的惊疑,勉力地直起了身,扬声道:“什么人?” “九小姐,三公子派我等在此等候您。” 待得那几人走近了些,风茗方才认出他们确实便是数年前便跟随在风蔚左右的亲信,于是略微放下了心,问道:“三哥为何在此?” “自是为了阻止城主的荒谬之行。”为首的人说到此处,抬手指了指城北的方向,“九小姐且看,如今正是时候,三公子已先一步假借城主名义将枕山楼中的不臣之人调去‘增援’赵王。还请九小姐随我们前往楼中安全之处等待捷报。” 风茗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得极远的北方似有灯火通明。看起来不似洛阳宫,反倒应是华林苑之所在。 她却不由得微微蹙眉:“但是沈先生……” “九小姐且放宽心,今夜之计,原本便是沈先生所定。” 风茗心中原本已拟出了多番言辞,用以劝说他们对廷尉寺施以援手。只是听得那人的这样一句话,那些说辞忽而便猝然地卡在了她喉头,再说不出口。 半晌,风茗方才颔首示意,轻声道:“我明白了。那么……走吧。”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朝天子第五折下 沈砚卿眼见风茗成功脱身后,却也并不恋战。他讥诮地向着风连山一挑眉,下一瞬,颜色艳丽的迷烟已然再度弥散开来。 前方的风城下属们被这迷烟呛得咳嗽泪流,一片短暂的混乱之中,有几名下属陆续地感到似有人踩踏着他们的头顶轻盈地掠身而过。 “谁踩了我的头。” “啊!我也……” “我看就是那小子——啊!” “城主,那人应当是向东去了……” 风连山有几分烦心地挥了挥手,吩咐道:“搜。他的箭伤想必还未痊愈,多半不敢交手。” “是!” “你们几个,去枕山楼那里调些可靠的人来。务必生擒此人。” “谨遵城主之命。” 风连山安排既定,便抬眼扫视了一番四下情形,目光却是不由得停在了城北方向那隐隐被照亮的天际。 华林苑有变?! …… “少城主?” 枕山楼之中,几名被临时任命下的管事见得为首的来人,皆是又敬又疑地微微躬下身行礼。 “免礼。”风蔚负手向他们点了点头,示意不必多礼,“你们不必惊讶,父亲对此势在必得不容纰漏,因此传书命我前来协助。” 这几日与沈砚卿交锋了数次,风蔚多多少少也学来了些面不改色信口雌黄的本领。依照计划,他今夜还需先行将枕山楼中倒向风连山的人手调开免去后顾之忧,而后着人与廷尉寺处沈砚卿的人手会和行动, “我等相信少城主行事必有缘由。”另几人尚且有些许讶异,而原本便已在枕山楼中见过十余年风浪的宁叔却已是平静地直起身来,“只是不知眼下城中空虚,可有主事之人?” “我已有所安排,几位不必忧心。”他说着,又亮了亮手中的令牌以示此言非虚。 风蔚以少城主的身份行事数年,自然也学得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领。此人听罢后不言风连山命令如何,却只说“少城主”,且称“相信必有缘由”,只怕本就对风连山此行不甚赞同,而又隐约猜测到了自己的用意,因而如此试探。 而另几人见了令牌,自然也并不多做怀疑:“不知少城主此来,有何吩咐?” “如诸位所见,眼下有人突袭华林苑,欲挟天子与赵王抗衡。风城虽不屑当真与赵王为伍,却也不能坐视他人渔翁得利。诸位意下如何?” “此言在理。” 几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风蔚见此,略做思忖后便不动声色地试探道:“我毕竟是初次南下,今夜还要仰仗于诸位相佐,到时若是一切顺利,也自会向城主禀明功劳。只是这枕山楼终究也不可全然无人……” 这话在另几人听来便是另有深意了:若是留守此处,只怕今夜的功劳便捞不着半分,遑论借机升迁入风城。由此一来,他们便少不得请缨出战一番。 “少城主不必为难。”宁叔在风蔚的意料之内开了口,“属下在这枕山楼中待了十余年,加之年事所限,怕也在此行中帮不上什么,倒不如留守于此。” “很好。”风蔚轻轻颔首,心下明白此人也已洞悉了自己的心思,又暗示道,“阁下既然任职已久,可否替我选些枕山楼中‘可靠’的人手随行?” “自当效劳。” …… 华林苑中的灯火在洛阳宫也是依稀可见。 赵王神色阴晴不定地负手看着烛台之上的灯火,并未回身去看那名恭敬跪着的女医官:“那个丫头如何了?” 今夜齐王率军奇袭华林苑控制住了正软禁于此的兴平帝,占得了个正义之师的虚名。若是在对方动手前自己还不能予以痛击,便是落了下风。 赵王心知齐王最为核心的精锐仍被阻于河内郡,此时敢于如此猖狂行事,多半是借得了谢徵的兵力——哪怕只有一万余人。好在自己先前便存了招揽谢徵的心思,将玉衡留了个全手全脚,此刻正可以她为突破口。 至于白虎符……既然自己手中已牢牢握住了一半,哪怕那名不及追回的玉宛嵘侍女手握另一半,又有多少可以畏惧的呢? “回禀殿下,婢子们已依照命令替她梳洗更衣完毕。谢小姐似乎……”女医官不敢抬头,静默地跪了许久后终是迟疑着开口,“自听闻玉氏身死后,状况便再未好转。” 赵王冷哼一声:“哦?该说是先前酷吏用刑太重,还是你们太无能呢?” “殿下,只怕是……她自己了无求生之意。”女医官的身形不觉颤了颤,赶忙道,“我们为她梳洗时她倒是断断续续醒了片刻,还……还对殿下出言不逊。” “你且说说看,本王赦你无罪。” “她说……说劳烦我们问一问殿下,今夜华林苑的灯火兵戈,好不好看。”女医官说完后,不禁惊惧地缓了几口气,又道,“说完之后,她便似乎又昏迷了过去。” “呵呵……”赵王听罢却是不怒反笑,“这丫头倒是有些心机,想要明里暗里逼本王动手杀了她,断了谢徵的这条路?本王便偏偏要让她活着——活到亲眼看见谢徵来降、或是身死。” 这样的话女医官莫说是回答,便是听也不敢再多听一字。 “你不必惊慌。”赵王于一片沉默之中忽而缓缓地笑了起来,回身道,“乌阕之中有的是弄不出人命的法子,你且让他们用上一二,让谢小姐好生‘清醒’一番,不久便有用到她的地方。” “……是。” 赵王满意地一拂袖:“去吧。” “婢子告退。” 他再次转过身去,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了华林苑的方向。 今夜华林苑的灯火,自然是——相当绚丽。 真是想不到,他们竟敢如此行事。 …… 至于永定元年正月十四日夜,齐王乃从谏将左右百余人并谢徵左右千余人,又以白虎符召三万帝陵军,手斫车幰,露乘驰赴华林苑,闭诸门,奉天子与赵王相攻。 时人谓齐王貌伟智昏,而谢徵素介直,难有此谋。以君侯寄于洛都定北营,遂言此为其故,然终不可考也。 ——《天岁故臣书·卷一·永嘉郡侯传》 …… 风茗再次步入枕山楼中的卧房时,已觉物是人非。 一路护送着她的下属恭敬地开口:“九小姐尽管放心,眼下枕山楼中的均是可靠之人。余者已被三公子支开去往华林苑。” “既如此,可否着人去将楼中各处门户戒严?”风茗微微颔首,目光从屋内熟稔的陈设之间移开,看向了那人,“若是有人乘虚前来,也好有防备。” “自然无妨。三公子有言,今晚枕山楼中的人员,九小姐尽可调度。”那名下属答道,“只是在诸事尘埃落定前,九小姐万不可擅离此处,以免不测。” “放心,我绝非顾念私情因小失大之人。”风茗亦是郑重应下,“你且去传下方才的命令,再着人核实一番楼中的武器留存。” “属下遵命。”下属颇为得体地躬身行礼后,又于临行前嘱咐道,“属下也知廷尉寺那里凶险万分,但无论如何……请九小姐信任三公子与沈先生。” “我明白。”风茗勉强笑了笑,再次轻轻颔首,目送着几名下属离开。 直至他们走远,风茗方才如一瞬间抽去了所有气力一般,猛地踉跄了一下,向后跌坐在了床榻之上。 若是可以……她何尝不会不管不顾地去集结枕山楼的人手全力一搏? 只是枕山楼此刻已是风蔚的后方,她不敢冒险,亦不能冒险。 风茗略微侧过脸看向窗外,而此刻皎月西沉,东方未明。她不自觉地抬手拂了拂鬓边的碎发,手指又一次不经意地碰到了那支精巧的昙花簪。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朝天子第六折上 屋外的风城下属们在警戒之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些许混乱。 陆秋庭倚着墙壁闭目聆听着一墙之隔的百般动静,心中已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听来似乎是沈砚卿与风茗已各自脱身,而他们正待追击之时,又遇上了猝然发难的敌手,一时应接不暇。 既然沈砚卿这一次终究得以全身而退,那么……一切倒也很好。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未及再想些什么,已然听得门外的嘈杂声远去了些许,而窗户开合的熟稔轻响再次于耳畔响起。 心中惊疑之下,陆秋庭循声看去,不由得锁紧了眉头,微怒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当真不想活命了?!” 意识到屋外的风城下属毕竟尚未远去,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来人,到底是再不多言。 “别生气啊……”沈砚卿上前一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复又压低声音笑道,“你怎知你自己这副不打算求生的模样,不会让我也觉得愠怒?” “这不一样。”陆秋庭嗅到了些微的血腥之气,心下一动,一时也不及与他争辩什么,“前几日的伤还未好,你便敢如此冒险?” “小事。”沈砚卿的语调略微扬了扬,而后正色道,“先前你曾提及有通往外界的密道……有把握脱身么?我设法护你离开。” 陆秋庭摇了摇头:“不必,就在那旧书房之中。” 而沈砚卿已然不由分说地塞给了他两三个丹药似的事物:“一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从旧书房离开。若是被人纠缠,便用这迷烟抵住他们来脱身。” “你……” “这是这些年我欠你的——再不走,我们可都得死在这儿了。”沈砚卿却已是将迷烟放入了他的掌心,又轻轻地按了按他的手,面上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笑意,“何况我也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位昔年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一次还不待陆秋庭反驳什么,他便已先行纵身离开了此处。陆秋庭无奈,唯有在一声轻叹后细细地听着窗外他激起的如乱石入水般的响动,寻了个无人在意的当口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出。 — “城主,不知是何方之人趁乱翻入了廷尉寺,此刻……牵制住了我们不少人力。” “趁乱?”风连山听罢了下属的汇报后,很有些笃定地冷笑着,“我看无非是那时跟着沈砚卿脱身的一干枕山楼之人罢了,不过……你们还是要多调些人手小心应对。” “但城主这里……” “怕什么?即便他伤势痊愈,也未必是我的对手。” “……是。” 下属犹疑了片刻,最终仍是暗自吞回了心下的疑虑,恭敬地应声离开。 风连山略微翘首遥望着华林苑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短暂的静谧过后,是脑后一阵猎猎的风声。 他却是全无慌乱之意,从容举步后的一侧身之间,已然堪堪避开了携着劲风打来的几块石子。 风连山身形站定,扫视过不远处已然倒下的几名下属,冷笑道:“谢行止的得意门生,便只有这一点偷袭的手段么?” “城主看不上我也便罢了,何必再提谢侍中?”与沈砚卿的话语声一同传来的,还有数道凛冽的剑风,“您可不配。” “以卵击石。”风连山很是不屑地轻哼一声,旋身避过剑锋,反手便已拔剑而出直击沈砚卿面门。 “刚愎自用。”沈砚卿将袖剑猝然一转斜斜地抵开了剑刃的凌厉走势,又沿着剑刃的走势向后压下腰身,转瞬间便已轻盈如羽地翻飞掠开,“您不妨看一看,您的那些人手眼下可还有余力来顾及此处?” 风连山不及调转剑锋亦不及撤去力道,那原本颇为凌厉的一剑携着劲风削过,却只是削断了一截天青色的衣袖,于夜风之中如叶如蝶,轻飘飘地落下。 他却仍旧是一副并不急于求成的模样,抬手拭了拭剑锋,锐利而又压迫的目光却一刻也未从沈砚卿的身上移开:“如何?看来你是想要……血债血偿?那么你该去毁了平康帝的陵寝才是。” “我对死人没有兴趣。至于赵王,不妨便由居于庙堂的谢家人以白虎符好好‘款待’,我这等江湖人,可干涉不了什么。”沈砚卿讥诮地笑了笑,足尖轻点于不远处站定,“而他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当由我来代劳。” 风连山挑眉冷笑:“干涉不了?以你这些年的作为,可不像是干涉不了。若非你如此迅速地‘处理’了秦风馆,我本可挑动风归藏和他在南城暗植的势力借刀杀人——不论是谁,都会认为北城不过是受害者。” “城主‘深谋远虑’,可惜还是算漏了些。”沈砚卿以一副了然的神色答道,“思及此前秦风馆的种种,倒也合该如此——到时您再以暗通叛乱者的名义清算于我,便是做得一干二净。”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无辜。”风连山听得此言,却是哼了一声,“你所谓的‘代劳’,便是将我的女儿教成这副大逆不道的模样,再以此为要挟?” 沈砚卿暗自握紧了袖剑,面上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反唇相讥:“可笑,这等事情想必是威胁不到城主的。——我是真的很想问一问,您是将她视做子女,还是用以挣得脸面的傀儡宠物?” “牙尖嘴利,难怪能骗得她言听计从。” 风连山不欲与他单单地在此争论什么,说话之间已然提剑举步,身形如鬼魅一般地逼近而上,直刺沈砚卿的要害:“你以为前几日随你从廷尉寺全身而退的人,今日当真奈何得了我?” “城主莫忘了,您的人手可是分了不少去守枕山楼。”沈砚卿低低地嗤笑一声,却全然不敢轻敌,收了收攻势迅速闪身避开,“如今南城已彻底落败,您怎知风蔚公子便会默认您在此为风城招揽灾祸?” “你!”风连山心中一惊,剑锋也险些因此而偏转几分,却又旋即调转了方向刺来,“那又如何?” “便拭目以待。” 沈砚卿这一次却是不退反进,迎着对方的攻势全然不设防,一剑刺出直指风连山手臂之上的穴位。 一线泠泠剑光如曙色破开长夜,只是那流畅的剑影在将将刺入对方肌肤之时,已骤然顿住。 风连山所用的长剑较之于袖剑自是所及更远,此刻已在沈砚卿的衣上划开了一到长而深的血痕。 沈砚卿挑开风连山的那一处肌肤后亦是不恋战,倏忽间已收剑回身,虽微微蹙着眉,却又似是对新添的伤口无动于衷:“城主的剑法果真是难有敌手。” “你既然明白,便不该自寻死路。” “焉知不是玉石俱焚?” 话音未落之时,沈砚卿已然再次点足出剑,剑尖所指却已是风连山另一处稍有破绽的穴位。而风连山见状亦是不与他多做饶舌,身形腾挪回避之间一剑横削而出。 风连山的剑术确实可谓高超,接连不断的一招一式章法严密,而气势如银河飞瀑般凌厉地铺天盖地而来,密密匝匝的剑影迸裂成兜头的罗网,几乎便教人无处可逃。 而沈砚卿却是舍弃了以往轻盈飘逸的身法,辗转腾挪之间的动作利落果断,一如他手中飞转的一线天青色剑刃。而剑势却仍旧是清风流云般的绵里藏针,剑光所及之处,似鹤影飞掠寒塘,又似朝露于阳光下轻颤着划出一道亮色。 除却直指要害的攻势外,他几乎不对风连山步步紧逼的任何剑招刻意设防,手中刺出的一剑剑也均是在风连山的各处穴位之上点破即止,而身上的伤痕亦是一道道地愈加醒目。 沈砚卿的眉头锁得越发紧了些,原本温暖清透的眸子里此刻却似反常地燃烧着几可焚尽一切的业火。 两人的身形俱是瞬息疾转,便是有陆续闻讯而来相护的风城下属,也全然无人敢贸然上前干预,只得纷纷手执各色兵器严阵以待。 风连山在被挑过数个穴位后,隐隐地便有了几分力不从心之感,然而观之此刻局势,沈砚卿分明伤势更重,却还仍有再战之余力。 他心下一惊,原本自忖出手前早已对沈砚卿的剑术了解透彻,加之先前又以暗箭中伤,此刻必然落不得下风,却是不料沈砚卿除却谢行止授予的剑术之外,尚有这等旁门左道的异术。 他自知不可再与沈砚卿这般消磨下去,索性暗暗以十分的力道挽剑斜斜一劈,雪亮的剑光携着万钧的凛冽之意,直指沈砚卿的心口。 此刻沈砚卿的情形亦是不佳,伤口洇出的殷红与屡次硬生生受下剑招时飞溅的血迹在天青色的衣衫之上交织着点做锦簇的桃花蔓延怒放。 见得风连山已生出十足的杀心,沈砚卿却仍旧是了无退避之意,目光匆匆扫过他各处穴位的渗血后,猝然抬剑直取风连山的眉心。 倏忽间肃杀的雪色与天光几已堪堪擦过。 “尽管动手,莫忘了风茗是什么身份。” 风连山却是在这一刻急促地低笑一声,剑尖杀意不减。 沈砚卿原本行云流水的一剑忽地便是滞涩了一瞬,令他几乎可以在这须臾之间瞥见两柄剑身之上映出的同一双琥珀色眸子。 他的脑海之中蓦地便也浮现出一片转瞬即逝的幻景。那也是一双眼眸,并不十分地黑,却是尤为清澈净透,一如粼粼的石上清泉。那目光随着主人对父亲的回忆诉说远眺着落在天际,而眸中盛着的分明是敬仰与孺慕。 刹那间他的脑海之中已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诚然眼前此人是风茗的生父,自己若是以这一剑取了他的性命,无论缘由如何,即便求得她的谅解,也绝无再相见的道理。而若是再犹疑下去,又如何对得住逝去的故人与数年来的筹谋?除却此刻的自己,再不会有谁能够令风连山血债血偿。 只是沈砚卿的千般思绪也不过是在这一刻,旋即他的神思便已恢复了清明。 薄薄的剑刃破空刺出,携着几分孤倨决然的意蕴,曙色般地一瞬间轻轻挑开夜色,刺破了风连山的眉心。 一点殷红缀在剑尖将落未落之时,剧烈的痛感已随着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猛地抽去了沈砚卿一切残余的气力。 在沈砚卿咬着牙吃痛地几近跪倒之时,风连山亦是眼前一阵光怪陆离的头晕目眩,长剑应声脱手而落。他先前各处被沈砚卿点破的穴位此刻俱是随着眉心一点血色的渗出而纷纷裂开了长而深的口子,污血随即无声地流淌而出。 风连山的这一剑并未能准确地没入对方的心口。在他长剑脱手之后,沈砚卿强自支撑着后退了数步,终究是踉跄着跪倒在了地上,压抑不住地咯血。 那一剑并不算致命,但此时此刻沈砚卿扫视了一番四下,仍是无声地苦笑了起来。 那些严阵以待的风城下属们见此情形已然纷纷举步而上,眼看那些明晃晃的刀剑不多时便要淹没他已有些模糊的视线。 他忽而在心中颇为释然地长叹一声,垂下了原本便已沉重不堪的眼帘。 应岚也好,沈砚卿也罢,这一切……本当如此。 只是不待他等来那千刀万剐的痛苦,一团刺目刺鼻的迷烟便已倏忽地在他身侧蓦然炸开。 “走!” 有人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生生地拖了起来。 意识堕入混沌的前一刻,沈砚卿却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本应当恰是来时的人,其实已迟到了十年。 亦是隔了十年的生死茫茫。 第一百五十四章 朝天子第六折下 梦魇之中的光景瞬息万变却也诡谲难测,上一刻是群贤毕集的欢饮,下一刻却又似是秦风馆中少女悲凉的目光,再看时又好似一切飞散如烟,唯有四肢百骸中浸透的剧痛恒长如一。 耳畔血液流动的突突声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游离的意识,沈砚卿兀自挣扎了许久,终究破开那一重重扭曲的幻象,沉沉地睁开了眼。 脑海之中的记忆迟钝地浮现着,他缓缓地偏过头去,目光缓缓扫过昏暗无光的屋内,而不远处门边之人冷肃的眉目骤然撞入眼帘:“秋……庭……?” “怎样?可还有余力起身?”陆秋庭闻声便已看了过来,他紧缩着眉头,手中握着沈砚卿的那一柄袖剑,动作却是因难免的紧张而略显僵硬。 “或许……”沈砚卿暗暗咬紧牙关,尝试着动了动四肢,而后微微颔首,神色之中仍旧残存着些许初初醒转之时的迷惘,“眼下这……是……” “风连山的伤势令他们乱了阵脚,此刻廷尉寺外的那些人多半已破门而入。”陆秋庭回身几步,抬手按住了沈砚卿的肩头,制止了他挣扎着试图起身的动作,低声道,“但我无法与你绕开风连山的人,也就是说……我们出不去了。” “方才……”沈砚卿垂下眼摇了摇头,声线仍旧是颇为虚弱,“为什么……不走……” 他的伤口包扎得十分匆忙,一番挣扎的动作过后,似已又有了些许裂开是迹象。 “真是不合时宜的问题。”陆秋庭沉默了片刻,却是避而不答,重又回到了门边窥探着外面的景况,“待门外的那些人走远,我寻个机会设法扶你去旧书房,那里是最后的出路——所以,你还需留存着些体力。” “……好。”沈砚卿略微一阖眼,简短地应下,复又勉强稳住了几分气息,轻轻地牵起唇角,颇为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不过……这可不是什么‘不合时宜’的问题。” 陆秋庭侧耳听了听屋外的动静确认无人发现,这才瞥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倒是还有心情开玩笑。” 沈砚卿见得陆秋庭紧张的神色似是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料定是屋外的风城之人已有远离的迹象。 他暗自握紧了袖中的双拳,于屋内足以掩去额头涔涔冷汗的昏暗中强忍住依旧尖锐的痛感,若无其事地调笑道:“你且瞧瞧我如今这副半身不遂半死不活的模样,便不能说上几句好听些的话?” “我看你眼下不仅能喘气会说话,还能反将我气上半死。”陆秋庭沉默了半晌,仍是没好气地反击了一句。 靠近心口处的剑伤刺痛感更甚,沈砚卿自知一时无力再平稳地说出什么,便只是低低地笑了几声作答,而陆秋庭只是看着屋外的方向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辨神色。 两人俱是沉默了片刻,而后,陆秋庭猝然回身攥住了沈砚卿的手臂,低声道:“机会来了,快随我走。” 沈砚卿勉力地颔首,已顾不得伤势如何,随着陆秋庭的动作站起了身来。 陆秋庭一手攥着沈砚卿的手臂,另一手已然飞速地拨开了上锁的门栓,猛地将房门拉开:“回廊尽头,跑!” 此刻的廷尉寺中已是一片狼藉,墙外的铜雀街之上亦是杀声隐隐。沈砚卿踉踉跄跄地追上陆秋庭的步伐,于不经意的一抬眼之间,瞥见了北方天际处通明的灯火。 旧书房距离他们的藏身之处并不算远,只是即便如此,两人的行迹也很快便招致了风连山下属们的注意。他们一面动身追赶,一面大喊着召集附近的同僚。 眼见那间再熟悉不过的旧书房已在咫尺,沈砚卿还不及松上一口气,便骤然听见了身后箭矢破空而来的隐隐尖啸声。 “小心。” 他全然不及多想,已挣开了陆秋庭的手将他猛地推入了旧书房门内,而后当机立断地俯身避开当先的冷箭滚入旧书房内,抬脚一扫便将那半开的房门踢上。 “锁上门……咳咳……快……” 方才沈砚卿抬手一推时便已近强弩之末,此刻他更已无力再挣扎起身,唯有跌倒在一旁,不住地急促咯着血。 幸而陆秋庭并无大碍,他飞速地上前将房门栓死,而后小心翼翼地将沈砚卿扶着倚靠在一旁的书架之侧,缓缓地助他坐起身来。 “咳咳……” 沈砚卿尚且在挣扎着试图说些什么时,陆秋庭已然在他身前蹲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必多言,我这便去打开密道入口。” “他们……追来了……”沈砚卿却仍是轻轻摇头,挣扎着艰难开口道,“若是……你亦是……不必再顾我……” “……”陆秋庭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我会尽快。那门锁不易破开,想来多多少少也能抵挡片刻。” 沈砚卿垂下了眼帘不再言语,兀自抬手覆在了伤口之上,压抑地轻咳着。 陆秋庭听得屋外似已人声鼎沸,亦是不敢再耽误半刻,举步便行至沈砚卿所倚靠着的书架的另一侧,凝神地拨弄起了机关。 只是还不待他将机关完全解开,此处便已有了新的变故。那些风城的下属们确实并未能立即破开门栓,但丝丝缕缕焦糊的气息却是在屋内逐渐地弥漫开来。 “糟了,是纵火。”陆秋庭心下一惊,不觉恨恨地攥了攥拳头,“他们竟还嫌不够?” 焦糊的气味愈加浓烈,随之而来的还有呛人的烟雾与灼灼的炎热。 “世事轮回,竟至于此……”沈砚卿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转过脸看向了陆秋庭,勉力地挤出了一个微笑,“他们要杀的……是我……” “十年前纵火的赵王耳目亦是如此着想。”陆秋庭并未有片刻移开目光,说到此处声线却是略微沉了沉,好似也染上了足以令人窒息的烟气,“但我……不想再如从断垣残壁中寻到你那块玉佩时一般追悔莫及了。” 火舌自旧书房的四面八方缓缓地向着两人的所在之处蔓延舔舐,一如兴平元年那一夜的模样。 “该这样说的……是……我……才对……”沈砚卿摇头,“哪怕那时……我对你……多一分信任……” “都过去了。” 听得此言,沈砚卿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他挣扎着抬起眼来,却正见得屋顶上一根熊熊燃烧的房梁似已有了崩坏的迹象,而即将崩毁的那一处却是正对着自己。 他却已无力再动身挣扎,更不愿因此而惹得陆秋庭徒劳涉险,唯有以逐渐模糊的目光盯着那一处摇摇欲坠的房梁。 或许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了。 “只差最后一道——” 此刻陆秋庭松了一口气便回首看过了,却是恰恰见得那房梁毕剥燃烧着轰然断裂,其中的一端携着万钧之势直直地向着沈砚卿砸下。 “阿岚!” 陆秋庭并步上前,猛地将沈砚卿推了开去。 “咳咳……你做什么?!”沈砚卿霎时便已被推至一旁,他顾不得许多,强撑着支起身来回头看去。 “呃……” 电光石火之间陆秋庭已不及避开,一阵隆隆巨响之中,他的左腿已然生生地被压在了燃烧的房梁之下,血肉模糊之中又滋滋地生出些许焦糊的气息来。 与此同时,断成了两截的另一段横梁却是不偏不倚地砸向了方才陆秋庭的所在之处,那环环相扣的机关一瞬间便被砸得粉碎,而不远处地上的石砖却是轰然洞开。 “秋庭……”沈砚卿竭力挣扎着起身向他跑了过来,声线在滚滚浓烟之中已近喑哑。 “别过来……”陆秋庭疾呼一声,不待话音落下便已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砚卿却是恍若未闻。他的双手尚在微微颤抖着,却仍旧是勉力握起方才被陆秋庭摔落在一旁的袖剑砍向那根房梁,几番毫无章法的劈砍过后,那房梁总算毕剥着裂开滚向一旁。 “咳咳……”沈砚卿将将松懈下来时便已沉沉地摔了下去,哪怕已是不住地咯着血,他却仍旧探手攥住了陆秋庭的衣袖,“密道入口……似乎要塌了……快走……” 陆秋庭死死地咬着牙几度喘息挣扎,终是缓过了一口气来。他握住那浸满血色的手抬眼看向狼狈不堪的沈砚卿时,却反倒是释然似的轻轻笑了起来。 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的已是看不真切,陆秋庭恍惚之间又似看见了十余年前的那一个早春。意园融融的春景之中,眉目俊秀意气风发的少年翩然跃下树来,手中擎着一枝灼然的桃花向他扬眉朗笑,而身后的树上繁花纷落如雨。 “阿岚……我近来……总是梦见……故人呢……” 他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也倒映着旧时知交的身影。而记忆中的少年猛地拂落茶盏,袖剑铮然出鞘直指他的眉心,一句句地质问得悲愤决绝。 “或许……到了重逢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之时,陆秋庭的手势猛地一转,松开了沈砚卿的手全力地将他推了出去。 记忆中冲天的火光与眼前的场景倏忽重叠,亦真亦幻。 袖剑脱手飞出,清亮的锋刃折射出如血色又如朝阳的火光,“夺”地一声钉入了地面。 “我该替你……去向他们问好……” 沈砚卿在视线彻彻底底地堕入黑暗的虚无前,见到的是熊熊燃烧着接连砸下的房梁。 …… 永定元年上元夜,有异人千百战于铜雀街廷尉寺,观其衣冠,绝类北疆风城之属。至于黎明,火起于旧书房,经久不灭,次日中方歇。 后有入而探之者喟曰:但见青锋枯骨,不辨其人耳。 ——《故都轶事·廷尉寺》 第一百五十五章 朝天子第七折上 浓云重重地锁住了清晨的穹顶,灰白的天色沉沉压下,不见熹光。留于营地之中守卫的将士们依旧如往日一般恪尽职守,而西北方彻夜的杀戮之声亦是渐转式微。 “铮”。 琴弦猝然崩断,将原本流畅的乐声生硬地截作突兀的断章。苏敬则收手不及,指尖顷刻已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翻过手来垂眸瞥了一眼那细长的口子,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并未着手换下断弦,反倒是微微抬眼,看向了帐门的方向:“阁下在此驻足许久,不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语?” “只是有些好奇,她究竟将白虎符交给了什么人。毕竟太妃娘娘手中的那一半,还是由我亲手交给她的。”披着深色斗篷的女子笑了笑,将那门帘略略掀开了一角,“洛都之中的情况,公子不好奇么?” “姑娘既然得以留在营中,想必谢校尉对此已然知悉。”苏敬则的目光便也落在了暮桑所在之处,他温和地笑了笑,向她微微颔首示意,“姑娘可需要进来坐一坐?” “不必了,也无甚要事。”暮桑径自苦笑了一声,“只是觉得终究有负于太妃最后的嘱托,心下难免烦闷罢了。” 苏敬则虽是此前并不识得暮桑,三言两语之间却也隐约地猜出了几分她的言下之意,神色不改地试探道:“谢校尉既已调兵前往华林苑,帝陵军与定北军皆非泛泛之辈,姑娘大可宽心,赵王多半难以得手。” “但……”暮桑欲言欲止地顿了顿,终究还是转开了话题,“我记得陛下迁入华林苑之事发于赵王生变后,那时谢徵公子驻扎与城外此处,只怕是难以探知城中诸事。” “姑娘既然心下已有了定论,又何必如此呢?”苏敬则的神色不觉闪烁了一瞬,而后仍旧以谦和而文雅的笑容开口回答。暮桑的话语已令他心中有了大致的猜测,末了却还是旁敲侧击地问道:“或者说,姑娘是知道些什么与华林苑相关之事?” “赵王所掌握的筹码,多半会令谢徵公子动摇。我那时陪在太妃娘娘身边,纵然她素来自持,也……”反倒是暮桑犹疑了片刻,轻声简短地说道,“公子定计之时可曾考虑过此事?他若是想在这一战中取胜,便必然不得不做出取舍。” “我那时便已陈明利弊得失,亦给出了些或可补救的方法,想必谢校尉已有权衡。无论如何请姑娘相信,这已是最好的计策。” 苏敬则面上答得冷静从容,而手在拂过琴弦收入袖中之时,却是不自觉地扣了扣。 “……我明白了,方才……多有叨扰。”暮桑怔了片刻,方才苦笑着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便匆匆的告辞离去,“倒是我颠倒了轻重缓急……告辞……” 苏敬则眸光浮沉不定地犹自微微蹙眉望着暮桑离去的方向。而一旁的细颈瓷瓶中,那一枝原本便零落不堪的梅花已然彻底地枯死,唯余扭曲的枝丫毫无生气地斜矗于瓶内。 也正是在此时,流徽悄无声息地侧身步入帐中,见得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也只是略微犹豫了一瞬,便上前低声道:“华林苑那边一切顺利,只是……” “只是如何?”苏敬则轻叹一声,推开琴起身侧目看向了他,眸光之中又分明是往常的淡然。 …… 东方将明之时,谢徵接替了前去接应藩国主力的齐王登上了华林苑宫门的城楼,与洛阳宫的北侧宫门隔着一道滚滚东去的阳渠北支流遥遥相望,而城楼之下横跨阳渠连通两处宫门的石桥早已被大火烧断。 他的身旁是一身朝服端坐于玉辇之上,却已因中风不愈而犹如傀儡的兴平帝。而城楼之上寒风飒飒,阴云沉沉。 夜间两方试探着以弓箭弩石交战之时,齐王便已定下了最终的计策:天明时由谢徵指挥定北军士兵与半数的帝陵军继续在此与赵王僵持下去,而他则率余部绕至西郊接洽主力奇袭赵王侧翼。 几番权衡过当下局势后,谢徵终究还是应允了这个计划。 纵然他明白苏敬则最后的提醒绝非是信口妄言,赵王绝非讲求仁义之人,玉衡既然未能脱身,多半便会成为要挟的筹码。 只是在远远地望见洛阳宫城楼上的情形之时,不论早已有了多少猜测,他的心绪仍旧是情不自禁地一沉。 借着逐渐明亮的天光,谢徵远远地便见得那阴云重压之下的洛阳宫城楼之上,有两名侍从押着一人连拖带拽径直来到了正负手与他对望的赵王身侧。 那分明便是一名披散着长发的女子,身形清瘦高挑,并不算破烂的白衣之上血迹斑斑。而她此刻无力地垂着头,任由侍从粗暴地拖着手脚镣铐之上的铁链,将她如死物一般地拉扯。 谢徵蓦地便觉得心口微微一绞。 那是本该在相认后被他从此小心护在身旁的堂妹,他作为兄长却是又一次地如此失职。 …… 此刻遥遥相对的洛阳宫北城楼之上,赵王冷眼看向了被带上城楼的玉衡:“谢小姐别来无恙?” “托殿下洪福,”玉衡仍旧是垂着头,面目被乱发遮得看不真切,而声线愈加喑哑无力,“尚可苟延残喘。” “不打算回身看一看?那可是唯一能够救你的人了。” 赵王扬手挥了挥,两名侍从便架着玉衡转过身去遥遥地面对着谢徵的方向。 “殿下留下我的性命打算做什么……我会想不明白?”玉衡在被架着转身之时飞速地抬眼瞥过了赵王左右侍立着的近卫,目光触及到泯然隐于众人之中的破军时,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挑眉,“可惜,殿下或许要失望了。” “看来那些酷吏果真还是对谢小姐太客气了些。”赵王闻言冷笑了一声,“牙尖嘴利,早该让他们拔去你的舌头。” 却不料玉衡好似听见了什么极为荒谬的话一般,很有些讥诮地笑了起来,那喑哑不看的声线听来便更为刺耳:“殿下难道只会用这些屈打成招的下作法子?” “放肆!”两名侍从神色微变,怒斥着将她向前猛然一推。 玉衡一时似是连站稳脚跟也颇为艰难,直直地摔在了垛口之上,一时伏在墙面之上站不起身。镣铐上的铁链凛凛地响着,磕得她不住地低声咳嗽着,而身后已有长鞭破空而来的轻响携着猝然的疼痛劈头而下。 “一个女子竟如此目无尊卑不从礼法,你可还知道什么叫妇德妇容?”赵王看着她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并未呵斥侍从停手,任由他们又邀功似的打了数鞭也只是居高临下地开口,俨然一副轻蔑的模样,“当真是无人教养。” “殿下何不换一套说辞?这些话,我十年来早已听腻了。”待得那两人停了手,玉衡良久方才轻咳着缓过一口气来,仍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更何况,殿下怎么也不想一想,到底是哪些人让我变成如此模样?” “你也只剩下这一点口舌之能了。”赵王轻嗤一声,不再看她,转而看向了身侧的一名侍从,道,“时候差不多了,向那边喊话。” “是。”那名侍从应声上前来到女墙旁,以习武之人浑厚的中气扬声向着华林苑的方向道,“谢家公子何故挟持陛下?殿下知道谢氏旧日的罪名本是乌有之谈,而齐王此行更是大逆不道,若是谢公子愿意就此弃暗投明,殿下自会在洛都平定后为谢氏正名,若是不从——” 他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而两侧已陆续又有赵王的兵卒押着洛阳宫中的工人内侍门依次走上城楼,如一处屏障一般在女墙前站开。 玉衡在这震耳欲聋的话语声中似是颇为勉强地撑着垛口缓缓站起身来,却又旋即被一旁看守着那些宫人的兵卒扬手一鞭打得踉跄着伏倒在垛口之上。 那人淡淡地瞥了玉衡一眼,接着说道:“谢公子即便不惜自己的声名性命,也当为令妹与这些宫人的性命考量一番。殿下会给公子一日作为考虑,天黑之前若是无人传话,殿下便不会再姑息了。” 说罢,他便退步回到了赵王身侧。 玉衡微微抬起脸来看向华林苑的女墙,只是毕竟隔着宽阔的阳渠,她看不真切谢徵面上的神情,只见得他负手在原地伫立了片刻,便召来了身侧的士卒侧过脸去说了些什么。 方才的那数鞭此刻牵连着狱中受刑时的一道道旧伤,在玉衡的背上蔓延出一片火辣辣的灼痛,她隐隐地感到那些将将得以愈合的伤痕又一次彻底地崩裂开来,洇染着温热的腥甜气息。 玉衡的眼睫轻轻一颤,眸光愈发地阴沉下来,而袖中的手已然紧紧握起。 …… 士卒应声退下后,谢徵重又紧抿着唇,眸色沉沉地举目望向玉衡所在的方向。纵然相隔甚远,他也依旧凭借着目力将赵王侍从们方才的粗暴行径尽收眼底。 他并非不顾大局之人,眼下兴平帝身处于此,赵王一方顾及犯上作乱之名必然束手束脚,但玉衡……依照常理而言,在这场对局中与兴平帝相比已太过无足轻重。 但赵王此刻却偏偏对上了自己。 谢徵远远地见得玉衡站在那些宫人之中,亦是抬起脸望着自己,神色却又似乎十分平静。 心绪纷乱之间,谢徵忽而便回忆起了自己夜间造访苏敬则时,他的那一番话语。 彼时的谢徵自是不愿置玉衡于不顾,听得苏敬则的一席话后一时竟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应对,便紧接着便问道:“苏少卿既然猜测到了赵王或许会利用长缨……可有什么得当的应对之法?” “很难,更何况这一切的前提是,赵王还留着谢小姐的性命。” “若是……她当真还活着呢?苏少卿有何考虑但说无妨。” “也不过是凭着一星半点的了解得来的猜测罢了。”苏敬则的神色却是严肃了几分,他一旦褪去了往常游刃有余的温和笑意,眉目之间便是有了隐隐的凛冽,“谢校尉不妨以近日来对她的了解想一想,谢小姐可会想不到赵王的这一层打算?即便以最糟的情形看来,她也完全有机会在今日之前……一了百了。” “苏少卿的意思是?” “她多半另有图谋。” …… 谢徵沉思之间,先前受命离开了此处的士卒已然再次返回,恭敬地将一张重弓并数支羽箭奉上。他略微回了回神,毫不犹豫地抬手取过了弓箭。 而后直视着玉衡苍白的眉目,张弓,搭箭。 …… “护驾!” 赵王左右的侍从见得谢徵竟是当真不管不顾地张弓搭箭,便高呼一声,其中一人上前便要拖着玉衡来到赵王身前充作抵挡。 玉衡瞥见了他腰间的佩剑。 她忽而诡秘地一笑。 羽箭携着万钧之势,带起隐隐的风声破空而来,箭尖却是与那拖着玉衡的侍从堪堪擦过,在他的脸颊上划开一道血痕。 那人冷不防遭此一击,不由得惊骇地愣怔了一瞬。 “叮”! 他腰间的佩剑被猛地抽出,剑尖尚在轻颤着铮然作响之时,便已带起一道喷薄的血光。 ”哧”! 当那支羽箭夺地钉入了大旗旗杆之上时,侍从的头颅应声滚落,脸上凝固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神色。 一切不过是眨眼之间。 旗杆摇晃了数下,在中箭之处猛地应声断裂。本打算上前制服玉衡的士卒们便不得不回身护住赵王。 “咔”! 赵王急急起身,在左右的护卫之下避开了当头砸下的旗杆。而烈烈如血的旗犹自翻卷着,一时遮蔽了华林苑城楼之上谢徵的视线。 谢徵见得那殷红的旗帜猎猎翻卷,而他再看不清玉衡夺剑后的情形,心中却是骤然地空了空。 当真……如苏敬则所言? …… “她既已身陷缧绁,又如何能再有图谋。” “谢校尉,这也仅仅是一个猜测——若是你奇袭华林苑得手,赵王必然调兵洛阳宫北门与你对阵,而这两处宫门之间,隔着的是一道阳渠。” “那……又如何?” …… 玉衡趁机执剑挣开尸体疾退数步倚靠着女墙,却在镣铐的拖累之下唯有反手将那长剑对着赵王的面门倏忽掷出。 雪亮的剑光之上犹自有血色飞溅,而剑尖一点极亮之色如暗夜惊电一般,剑风凌厉直指赵王的面门。 “保护殿——” 侍从倾身向前拦剑的动作顿在了半空之中,而后无力地倒在一旁。 破军猝然发难,冷冷地踢开了这名侍从,而先前被押着来到女墙前的宫人内侍之中,亦有数人齐齐亮剑向着赵王的方向攻来 “林修远?可恨……” 赵王见得剑尖逼近,也顾不得诘问破军,再次急急地闪身回避。却不料玉衡掷出的这一剑竟是凌厉得不似重伤之人,顷刻便已没入了他的右胸。他踉跄着退了一步,而身侧的侍从亦是匆匆围上,拱卫住了赵王。 “当真是……同僚情深,沆瀣一气……”赵王毕竟年事已高,此时的气息不免已虚浮了起来。 玉衡见此,扬起眉恣肆地笑了起来,轻狂之意一如往常:“殿下,失算啊——告辞!” 说罢,她看也不看地仰面翻身,全无半点犹豫地跃下了城楼,如一只折翼的鸟一般直直坠下。 城下是滔滔的阳渠河水。 破军也只是略微一惊,旋即便又回过神来,抬剑便斩断了当先一名赵王士卒的手臂,扬声道:“如您所见,我奉世子殿下之命,为您送上一份大礼。” 他扬手一挥,那些假扮做宫人的死士们瞬间便与赵王亲卫混战在了一处。 …… 谢徵见得洛阳宫的城楼之上一瞬间变故迭起,却是在看见了玉衡坠入阳渠带起一片隐隐泛红的水花之时愣了许久,方才急急地吩咐士卒们全力进攻。 待得耳畔的弓箭弩机之声重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时,他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地略微退了一步,轻叹一声,脑海之中却已尽是那时苏敬则的话语。 “设身处地地想来,若我是谢小姐,便必然会先行示弱于赵王,而后趁着他在城楼之上借此要挟于你时,设法夺剑刺杀。” “但你无处可逃。” “尚有阳渠之水,或可险中求生。所以谢校尉需要做的,便是……为她制造一个夺剑的契机。” …… 玉衡却已无缘得见这之后的情形,她听着耳畔的风声猎猎鼓荡,而初春的寒意凛冽地刺入骨髓,只是略有些疲惫地阖上了眼。 她蓦地想起,一年前她受命追杀前任廉贞使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 在坠入寒意凛冽的河水前,她似乎隐隐听见了什么人急促的呼喊: “长缨!”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朝天子第七折下 冷。 濒死一般的森冷。 玉衡本能地挣扎着划动手足,四肢百骸间皆是如潮水一般汹涌蔓延的刺骨寒意。 头顶粼粼的波光曳动着光怪陆离的光影,几乎便要令她目眩神迷地失去最后一点意识。远远地似乎有震天的喊杀声,再细细听来,又似乎寂静到了极点。 冰冷的河水肆意侵蚀着她已是强弩之末的意识,有数个瞬间,玉衡几乎便要就此昏睡过去。 她四肢的动作已近麻木,胸腔之中亦是窒息之感愈盛。她不知道自己随着河流究竟漂游了多远,却已不敢再这样随波逐流下去。 玉衡猛地咬破了舌尖,口中蔓延开来的腥甜令她的意识倏忽地激灵。她奋力地抬起因镣铐而沉重不堪的手足向着一侧的河岸划动着,终于在彻底脱力的前一瞬触到了坚实的地面。 “唔……” 玉衡在勉力爬入了岸边的枯草之中的一瞬,猛地吐出了一口污血来,全身上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而手腕与脚腕已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 好冷…… 她无力地仰面瘫倒在了地上,几乎便要就此睡去。 但耳畔隐隐地似乎又有脚步声响起。 玉衡的心神悚然一惊,旋即便已睁大了双眼眨也不眨,又小心地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以她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看来,倒也真好似一具尸体。 沙,沙。 刻意被放轻的脚步声一点点地接近,一张再寻常不过的士兵的脸探头探脑地映入了玉衡的眼帘。 而此人的装束令她不觉心下悚然:赵王的士兵……已经搜到了此处。 玉衡不敢有半刻的懈怠,尽力地睁着已经干涩不堪的双眼望着灰白的天空,努力地维持着双眼无神的假象。 而那阴沉的天空之上,忽而点点地落起了雪来。 那名士兵围着玉衡绕了数圈,见得她并无异状,这才小心翼翼地缓步上前,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玉衡仍是岿然不动。 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色,而那只手缓缓下移,将她的衣襟扯开了一些,露出了一点伤痕累累的肌肤,又以手指轻轻地蹭了一下。 玉衡强忍着心中的厌恶与反胃,暗自盘算了一番镣铐铁链的长度。 而那人见得玉衡依旧毫无反应,便似乎当真以为这已是一具尸体,手上扯开衣襟的动作也逐渐放肆起来。然而就在他略微俯下身不知打算如何之时,腹部便猛地一痛。 那人冷不防吃了一记窝心脚,竟被踢得摔了出去。而他正痛得头晕眼花还不及有所反应之时,一道冷硬的铁链已然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颈。 “胆子……不小啊……”玉衡一脚踩在了他的胸腔之上,双手交叉着以镣铐上的铁链死死地勒住勒住了他的脖颈,而后缓缓地直起身来,将他已经勒得几近窒息的脖颈向上提着。 “咯……咯……” 那人的喉中不断地发出诡异的声响,身形扭曲着,挣扎的动作却已渐渐弱了下来,而另一只原本提着剑的手也已渐渐松开。 玉衡眼疾手快,以尚未踩住他的那一只脚将那落下的剑又猛地踢飞起来。剑刃飞转着高高扬起,幻出粼粼的光,而她抬手正正地握住了剑柄。 那人骤然缓过了些气息,正要出拳之时,玉衡已然将那柄长剑一横,直直地刺入了他的太阳穴。又从另一侧刺出。 他瞪大了眼,汩汩的血液从他的双眼两侧不住地流出,不消片刻,便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雪似乎落得大了些,簌簌地打在枯草之上。 玉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尸体脖颈之上的铁链绕下,而后俯身便要拔出那柄长剑。 也正是在此刻,她顿觉脑后一阵寒意直取而来。 有人偷袭。 玉衡当机立断地放手回身,抬起双手绷紧了镣铐之间的铁链勉强抵挡。 “嚓”。 铁链应声而断,玉衡借势在地上一滚,避开了尚有余力的剑锋,而后借势抬手握住剑柄,猛地将它从尸体的头部拔了出来。 又是一名赵王营中的士兵。 玉衡避开了这一剑后正要直起身来,眼前却是倏忽地一黑。下一刻,她已然无力地跪倒在了地上,剧烈地咯着血。 这时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身上新新旧旧的伤口已在阳渠的水流与方才的搏斗中尽数迸裂,连成遍布全身的钻心灼痛。而或许是在冰冷的河水之中泡了太久,她的四肢也已逐渐冰凉得接近迟滞,却唯有额前的灼烧感愈演愈烈。 不妙。 玉衡恨恨地咬着牙,已感到一阵劲风拂面,雪亮的剑光顷刻间兜头逼近。 尽管全身上下已几无半点力气,她却仍旧是奋力地半跪着扬起脸来,拼尽最后一点力道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伺机而动。 她阴郁到接近怨毒的目光死死地钉向那人,仿佛要将对这张脸的记忆牢牢地带入地狱。 然而那足以致命的一剑终究没有斩下。 “哧”。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利刃入肉之声。 玉衡讶异地看见一点墨色的剑尖自那人的心口骤然刺出,她面上几近疯狂的神色还未全然褪去,便已见那名士兵的目光迅速地黯淡了下去,而他身后的人将那一点剑尖又立即拔出,而后一脚将尸体踢至一旁。 玉衡这才看清了来者的模样。 素来风雅秀颀的少年一袭此刻却是黑衣便装,手中提着的却正是玉衡先前交付的那柄“别秋”,那双点漆般的眸子依旧沉敛宁谧,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他少见地没有流露出半点柔和温雅的笑意,眉目之间也因此而再藏不住原有的清冷锋芒之气,便恰如那温润玉匣之中的三尺水光终有一朝惊掠而出。 三两片雪花轻盈地停落在他的指间,而“别秋”的剑尖之上,血珠正一点点地滴下。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玉衡原本想牵起唇角对他如往常般戏谑地笑一笑,却已再抵不住精神骤然放松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疲倦无力。 她在一片天旋地转的幻觉之中倒了下去。 “玉衡!” 苏敬则快步上前,蹲下身扶住玉衡委顿的身形,令她倚靠在了自己的肩头,却发觉她全身已是绵软无力,冷汗涔涔地透出了衣衫,尽管四肢寒凉如冰,额前的温度却是越发灼烫起来。平日里了无破绽的戏谑与玲珑在此刻都被击碎为萧萧瑟瑟的凉意,一如这漫天落地即融的雪。 他拥住她的手臂不禁略微紧了紧。 玉衡并未立即昏迷过去,只是连日以来都强制自己保持着极度的清醒,此刻的精神已是强弩之末,脑海之中是密密麻麻针刺蚁噬般的头痛欲裂。 于她而言,只是蓦地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极淡墨香携着春风低吟般的暖意萦绕在鼻尖,却又在她有心探寻之时又宛若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弭无踪,难以捉摸。 玉衡感到最后一丝清醒的神识隐隐地也将飞逝而去,她挣扎着想开口说些什么,喉中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而苏敬则似乎亦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那萦绕于鼻端的淡淡香气亦是蓦地远离了几分。 神思好似一刹那地便飞出了很远,玉衡朦朦胧胧地感到视线缓缓地飞升起来,一低眸之间,便看见了纷纷扬扬的雪中,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自己似已昏迷不醒地倚靠在少年的肩头,而他半跪着拥住自己,似乎正垂眸低声地说着些什么。 她只觉得视线越飞越高,连这样的场景也渐渐远地看不真切,却又在触及穹顶的那一瞬猛地坠入一片黑暗。 第一百五十七章 朝天子终上 玉衡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行走于一片黑色的帷帐之中四下皆是通路,四下又俱是虚无。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又能真真切切地听见无数的声音交杂着如絮语般萦绕在耳边,或平缓或嘶吼,或敬畏或咒骂。 “……无人教养的货色……” “……一个女人还妄想做到十三使……” “……轻佻跋扈……行事乖张……” “……还请大人开恩……” “……没有没有……您请吧……” “……倘若你还想向上爬的话……本宫可以帮你……” …… 真是聒噪啊。 玉衡有几分厌恶地蹙了蹙眉,而这些絮语却并未就此消失,反倒是愈加变本加厉,直刺她的记忆深处。 “……夫人投井了……” “……四小姐……快随我们走……” “……向洛都跑……快……” “……哪来的小叫花占了我们的地盘……给我打……” “……想活下去吗……那就和我们走……” …… “闭嘴。”她忍无可忍,低低地呵斥了一句。 那些絮语似是应声一般,短暂停顿了一瞬,而后却又于霎时之间齐齐开口,七嘴八舌此起彼伏之间,直教玉衡头痛欲裂。 “唔……” 她痛苦地蹲下身来扶住了额头,咬着牙再次呵斥着:“闭嘴……闭嘴!” 喉头忽而一堵。 她几番挣扎着想要发声,最终却只是咳出了一片腥甜。 “咳咳……” 眼前的幻象蓦地便如溃不成军一般,倏忽退去。 玉衡剧烈地咳嗽着猛然睁开眼来,于沉沉的暮色之中望见了一方陈旧的墙壁,透过墙上破损半开的窗户,正可见屋外的雪落得越发纷纷扬扬,簌簌地夹杂着枯枝折断的脆响。 喉头的腥甜气味依旧浓烈得生疼,额头的灼烫感亦是不曾退去多少。她定了定略显紊乱的气息,而后挣扎着试图撑起身去探一探此处的情形。然而只是身形略微一动,她便觉得那些伤口处的污血似乎早已与衣衫紧紧黏会在了一处,被牵连得仍在火辣辣作痛。 玉衡本能地便要低头察看一番伤势,却是在此时方才发现她的衣襟不知何时已被整理得十分熨帖,而衣衫之外又裹上了一件颇为厚实的玄色长衫。而她手腕之上的镣铐已不知何时被卸去,伤口处亦被简单地包扎过。 她却是立即认出了此物,这正是那时在定襄伯府中她为苏敬则处理伤口时随手解下的发带。 只是她的衣衫仍旧是透骨的湿冷,纵然披上了长衫,栖身之处也已被铺上了些许干燥的枯草,也依然无从缓解。玉衡略微侧了侧目光,却见得她此前所枕着的是数件叠放整齐的衣物,就制式与衣上的血迹看来,似乎应是属于被她勉力杀死的那名士兵。 玉衡的动作不由得顿了顿,眸光沉沉地抬手攥了攥长衫的衣角将其掀开,而后也一时顾不得牵动伤口,竭力以最快的动作地将在河水中泡得冰凉的衣物一一换下。 裂开的伤口被水泡得发胀,撕下粘连的布料时疼痛更甚。玉衡咬紧了牙关,终是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然而这一番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待得玉衡倚着墙壁缓缓坐定时,虚掩着的木门便被恰到好处地轻轻推开。 “好些了么?”苏敬则见得她起身似乎也并无太多的惊讶之色,如往常一般温和地笑了笑,而后略有几分生疏地说出了这样的称呼,“谢姑娘。” 玉衡听得末了的三字,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唇角,故作轻松:“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甫一开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线已喑哑得不成模样,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 “不算太晚,算来尚未到落日时分。”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驻足在她身侧递来了一盏清水,“此处并无可用的水源,故而寻了只勉强算做完好的茶盏接了些雪水——或许可做润喉之用。” 茶盏虽有些许破损,倒也被打理得颇为干净,几点未融的雪花粘在杯沿处,一时竟好似一色。 “多谢。”玉衡轻轻颔首,接过了他手中的茶盏缓缓啜饮着,“这里是……” 这水略有些冰凉,却并不算十分刺骨,亦是没有什么异味,确实能够聊以润喉。 “意园故地。”苏敬则顺势蹲下身来,目光掠过了玉衡换下的血衣,低声道,“先前走得匆忙,唯有暂且取下尸体尚且可用的衣物,抱歉。” “倘若连你也需说抱歉……”玉衡轻叹着径自摇了摇头,复又放下了茶盏,戏谑着笑道,“当真觉得抱歉的话……不如便说一说这之后的事?” 苏敬则亦是浅浅地笑了笑,简短地将此间之事轻轻带过:“也并无太多特别之处,赵王自顾不暇并未再派人手前来。不过这场雪来得突然,加之你的伤势不堪重负,为免留下太多行迹,也唯有暂且避于此处。” “如此么……”玉衡本能地抬手抵了抵额头,缓解着脑海中时断时续的钝痛感,“看来堂兄那边进展得很顺利,多谢。” 苏敬则方才便取过了那只茶盏,似有些心不在焉地随手摆弄着。听得玉衡此言,他的动作却是略微顿了顿,良久抬起眼帘看了过去,眸光依旧沉敛而宁静,一如倒映着千般风景却唯独不见浅底的明渊:“你不寒心么?” 玉衡明白他所指为何,而她自己那时也已隐隐猜到依照谢徵的性子和对洛都的了解,决计不会轻易定下转攻华林苑挟持天子的计策,遑论清晨之时的那一番应对。 “倘若他因我而错失了这样的机会,那才令人寒心。”玉衡抵着额头不假思索地接过一句,而后方才察觉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勉力笑道,“即便换做是我,也会向堂兄提出同样的计划——或许还不会设法补救。” 她的话语又略微停了停,而后放下了手略微侧过脸来,不忘调侃地再次戏谑道:“若我说确实寒心,你又当如何?” “信物与白虎符皆是由你所交付,我自然没有放任的道理。纵然大局之内的计划不可变更,但大局之外,或可挣得一席转圜之地。”苏敬则面上似有一线局促的神色,却是转瞬即逝无迹可寻,他垂了垂眼帘,对她末了的那番话颇有些无奈地微笑反问道,“其实寒心与否,日后又会有多大分别?” 这一次却是换做了玉衡哑然不答,她自始至终所想着的不过是为谢氏挣得一个正名的机会,好让自己摆脱如今尴尬的境地,却是从未想过在这之后又会如何。 待得洛都之中的一切尘埃落定,她便将重新做回“谢长缨”。谢氏嫡系式微至此,而洛都之中局势叵测,她多半便要就此随着谢徵北上安身,而后择一门于谢氏有所裨益望族出嫁,过上她的母亲早已厌倦的生活。 而这样的生活,又会与洛都廷尉寺、与江南的士族有什么瓜葛呢? 所以她理解也好怨恨也罢,本就是无足轻重。 玉衡微微蹙起了眉头,隐隐地觉得脑中钝痛更甚。她正欲抬手去揉时,却已有一个寒凉的手掌轻轻地覆上了她的额头,携着若有似无的冷香拂面而来。 苏敬则略微倾身,抬手试了试玉衡额前的温度,柔声道:“动身前我已托流徽去留下了口信,既然谢校尉的人尚未寻来,你不妨再小睡片刻。” “他竟不拦着你?” “自是假借了一些其他的缘由,若是有他拦着,我可是连营门也出不去的。” 玉衡笑了笑,依言在枯草之上重新睡下,踟蹰良久后仍是问出了她早已知晓答案的话:“日后……还有机会见面么?” “未来之事,谁又说得清楚呢?”苏敬则取过长衫为玉衡披上,言语之间却是并未否认什么,“便如昔年我不得不离开洛都之时,也不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还能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玉衡却是隐隐约约地记起了那时在定襄伯府中的所见,以清明的那座院落的规格看来,似乎绝不当是一名普通的侧妻所有。或许那座府中的故事,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复杂。 玉衡自是不会将这样的疑问宣之于口,而苏敬则端详着她沉思的神色,却已然猜到了六七分,只是施施然笑道:“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不过只是一个齐大非偶的寻常故事。” 玉衡心知他口中的“齐大非偶”所指的只怕不单单是那两人,一时却也不知究竟应当如何作答,恰是在她沉默之时,窗外隐隐地似有人声接近。 她悚然一惊,立时便要本能地取剑翻身而起。 “伤成这样,不可妄动。”苏敬则不觉轻轻蹙眉,抬手虚按着玉衡已然握住剑鞘的手。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玉衡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低声道。 他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声响,却是松了一口气:“是谢校尉的人。” “堂兄?”一瞬的讶异过后,玉衡仍旧是试图挣扎着起身,“为免误会,我还是与你同去吧。” 不待苏敬则再说什么,她已然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仍旧被伤势牵连着略一踉跄,向着一旁倾了倾。 苏敬则轻叹一声,亦是起身伸手,温柔而小心地搀扶住了她,只是身形依旧是不自觉地避开了些距离。 玉衡的目光低低地垂了垂,竭力地站稳了身形,随着他走出了这间屋子。 “长缨!” 她的双眼尚被屋外茫茫的白雪刺得有些生疼之时,便已听得有人快步走上前来,惊喜地唤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堂兄?洛都那边局势如何?”玉衡环顾了一番四下,只见随着谢徵前来此处的除却他的数十名亲兵以外,尚有一名车夫驾着马车,而车上的暮桑掀开帘子,略有几分担忧地向她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飞速地扫过了在场之人,最终不由得在苏敬则的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在方才谢徵上前之时便已不着痕迹地放开了搀扶的双手,恰到好处地退开了数步。察觉到玉衡的目光之时,他轻轻地颔首,仍旧是温和地微笑着。 谢徵自然不曾察觉到玉衡的这一番小动作,答道:“一切顺利,有河间王的那位世子相助,赵王无处可逃。” 玉衡收回了游离的目光:“如此甚好。” “随我回去吧,”谢徵端详着玉衡手中的细小伤口,无意识地握紧了些,“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敢欺凌于你。” “……好。”玉衡怔忪了一瞬,随即微微颔首,任由他唤来暮桑,扶着自己走上了马车,神色之中并无太多的欣喜或是留恋。 待得玉衡已然步入了马车之上,谢徵方才回过神来,有几分歉意地看向苏敬则:“苏少卿……” “既然洛都之中尘埃落定,我也应当回去看一看了。”苏敬则很是自然地接过了他的话,“只怕廷尉寺中又免不了添几处亟待修葺的厢房。” “只是还不曾好好谢过苏少卿,”谢徵道,“长缨今日能够平安回来,还要多谢你。” “谢小姐毕竟也算是……知音,”苏敬则说到此处,不由得略微牵了牵唇角,“本当如此。” “苏少卿可还需要我着人送上一程?” “不必了,既然谢校尉找到了此处,想必流徽不多时也该到了。”苏敬则微笑着婉言谢绝,“就此别过吧。” …… 玉衡倚靠在马车内的窗畔,隐隐听得那一句就此别过之时,眸光不由得微微一动。 不多时,车夫便扬鞭吆喝着驱车而动,玉衡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暗暗掀起那车窗帘子的一角,向着后方看去。 茫茫的白雪将这原本已有了些许春意的郊野重又点缀得苍白微凉,纷纷扬扬的雪中,玄衣墨发的少年如孤鸿踏雪一般,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好似也没有半点留恋。 鬼使神差地,玉衡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又看了片刻。 苏敬则已然行至几处屋舍之间的转角处,眼看着便要转身没入那墙壁之后时,他的脚步却是在转入转角的一瞬略微顿了顿。 而后,他微微偏过头来,沉敛宁谧的眸子含着些许温柔的笑意,轻飘飘地瞥过玉衡乘坐的马车,与她的目光刹那交汇。 玉衡只见得他似是扬了扬唇角,再回神时,那一点玄色的身影已然在断垣残壁间消失无踪。 第一百五十八章 朝天子终下 风茗片刻也未阖眼地忙碌过了两个昼夜,终究是在第三日清晨之时,听得枕山楼外再无敌人的喧嚣,只是一片萧索的静谧。 就在这一片静谧之中,数名亲兵簇拥着风蔚,自正门踏入了枕山楼的大堂。 “……三哥?”彼时风茗正在大堂中疲惫不堪地倚着尚且完好的桌椅休憩,却在瞥见风蔚身影的一瞬,猛地直起了身来,“那边的情况……如何了?” “九妹?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见得风茗这副憔悴的模样,风蔚心下一动,挥手屏退了左右的亲兵,快步上前。 “也不知究竟是谁如此看得上枕山楼,接连骚扰袭击了两日。”风茗勉力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好在他们今日似乎并未再现身。” “这是自然,赵王已经伏诛,余下的自是一哄而散了。”风蔚扶住了她的身形,低声道,“没事了,且去休息片刻吧。” 风茗却是执拗地站直了身子:“三哥……你还不曾告诉我,廷尉寺那边情况如何。” 风蔚的目光有一瞬的躲闪:“你问的……又究竟是谁的情况呢?” 风茗的眸光黯了黯,禁不住垂下了眼帘。 “父亲他……没有死,只是经脉俱断,日后或许都只能在阁楼中静养了。” 风蔚这话说得委婉,风茗却是心中明了,他这是打算以身体抱恙之名,软禁风连山继任城主。 她犹豫了片刻,终是有几分滞涩地开口:“是……他的手笔?” 风蔚颔首道:“先前我曾问过沈先生会对父亲如何,那时他便说,他与父亲不同。” “不同么……”风茗径自苦笑了一声,叹道,“那么,他眼下又在何处?” “我们发现了……”风蔚说到此处,却是在风茗几度变幻的神色之中猛地一警醒,改口道,“不,尚且还不能确定。” 风茗猛然站起了身来攥住了他的衣袖,原本已颇为疲惫黯淡的眸光蓦地迸出几点极亮的异样光彩:“带我去看。” “不可,廷尉寺本不是风城势力所属……” 风蔚一言未毕,而她已然果断的松开了手中的力道,一言不发地转身便疾步走了出去。 “九妹?!”风蔚情急之下唯有召来下属简短地吩咐了几句,大步地追上了她,“不要冲动。” “三哥放手。”风茗被他擒住了手腕,一时挣脱不得,最终唯有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神色已重又平静下来,“我若是当真冲动,哪里还会有耐心在枕山楼等到今日?” 见得风蔚的神色似有一瞬的松动,她复又轻叹道:“此去北上,我是不会再有回来的机会了,生也好死也罢,三哥总该给我一个道别的机会。” 风茗的话语说至最后,已有了轻微哽咽似的颤抖,风蔚一时心下不忍,悄然地松开手来:“为防万一,我与你同去吧。” “多谢……”风茗低低地道过一声谢,而后复又快步地沿着市坊间的道路向着廷尉寺走去。 乱象初定的洛都街道之上难免仍是一片狼藉的萧条冷落,沿街的商铺无一例外地借势门户紧闭,而道路之上散落着各式残破断裂的兵戈与战甲,昨日尚未融化的积雪中混着刺目的殷红。 风茗原本只是疾步走着,待得廷尉寺的屋檐已在视线之中渐转清晰之时,却已是不由得快步跑了起来。恍惚之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兴平五年时并州的那个悠长夏日,身后不可回头,而眼前亦不知去往何方,只是灼烫的日光如今已换做了刺骨的寒风,凌凌地刺得她眉眼生疼。 “九小姐?”廷尉寺中尚在收拾着残局不曾撤离的下属们抬眼看向风风火火闯入此处的女子,却在辨认出她眉目的那一瞬惊讶得低声惊呼,语气之中是令风茗心绪更为不宁的慌乱,“您怎么来了?” 风茗也并不与他们多做饶舌,长驱直入地问道:“沈先生呢?” “他……” 风茗飞速地环顾了一番四下的景况,目光最终定格在了一缕直入灰白天穹的突兀黑烟,叶也不待将将来到身侧的风蔚开口,旋即指着那黑烟质问他们道:“是不是那里?” “九小姐,您听我们解……” 这一次不待他们将话说完,风茗便已抬手猛地拨开了他们的身形,提裙跑了过去。 “九小姐!不可!”下属们急急地出声喊道,只是碍于身份之别,终究也不敢贸然出手阻拦,其间略微机灵些的便转而看向了风蔚,“三公子,您快去拦着些吧。” 风蔚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只是嘱咐道:“你们尽快将此处的冗杂之事处理完毕,洛都已非久留之地。” “是。” …… 旧书房之中的火势应是将将熄灭,屋檐之上犹自有一缕缕的黑烟升腾而起,于灰白的天穹之上久久地逡巡徘徊,好似一群浑浑噩噩的死灵。 木门已被烧得焦黑,颓然地歪倒在一旁,尚且矗立着的墙体洞开着一处黑黢黢的空洞入口,一如被剜去眼珠的眼眶,悲凉而沉默地注视着步伐已逐渐踉跄的风茗。 这般残破的光景令风茗心下微微悚然,她不及多想,已然了无犹豫之意地踏入了旧书房之中。屋内那扑面而来的焦糊之气瞬间溢满了风茗的口鼻,呛得她不住地咳嗽起来,几乎便要直不起身。 饶是如此,风茗仍是勉力扶着那些焦黑的木质家什,支撑着自己跌跌撞撞地绕开倾颓的木架横梁,向着旧书房的深处走去。纵然是尚且立着的木质家什也已在这场大火中变得脆弱不堪,只是轻轻一碰,便簌簌地脱落着尚有余温的灰烬。 “九妹,这里很危险,别再走了!”风蔚赶至门外高呼一声,见风茗一副恍若未闻的模样仍旧在屋内踟蹰着搜寻,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举步走入旧书房之内,却在看清了她恍惚欲泣的神色之时,又默然地收回了手,只是静静地跟随着她。 风茗兜兜转转地寻得一处尚可落脚的地方,来到了旧书房的最深处,她似是看见了什么,急急地便要跑上前去。 “小心!”风蔚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砰”! 一根 焦黑的横梁几乎是贴着风茗的脸砸在了她的身前。 风蔚眉头紧锁,低声恳求道:“九妹!就算只是为我想一想也好,别再向前了。” “三哥,”风茗忽而轻轻地开口,抬起手缓缓地指向了前方,声音飘飘然地好似随时便会飞散,“你是不是……一早便看见了?” 沿着风茗所指之处看去,恰可见不远处坍塌的书架旁,有一具焦黑的尸体被拦腰压在了一根横梁之下。 “……不错。”风蔚斟酌了片刻,目光略有些躲闪,却仍旧如实答道,“但我们并未找见足以确认尸体身份的……遗物,故而暂且不能确定。” 风茗却是轻叹着摇了摇头,阖眼苦笑道:“可以说一说么?那时尸体的情况。” “那时这里还不曾坍塌得如此厉害。”风蔚不自觉地将她的手臂握得紧了些,“不知尸体究竟死因如何,只是勉强可看出是被砸断了脊梁骨,而临死之时……他似乎还仰首面朝那处密道入口,只是不知究竟在看什么,也不知为何并未有挣扎爬动的痕迹。” “密道?”风茗忽而神思一振,“有没有去看过?” 风蔚于心不忍,却也只是摇摇头,指着前方的一处乱石废墟:“九妹……那时密道口已经塌得彻底。” “三哥,”她垂下眼看了过去,哀求的话语宛如梦呓,“挖开看一看吧,就只看一眼,好不好?” “时间不多了,”风蔚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却又旋即冷静下来,低声劝慰着,“何况这里是官署,待得洛阳宫那边稳住了局势,少不得会抓住把柄问罪的——如今风城元气大伤,万不可惹火上身。” 风茗垂着眼帘,再不言语。她的目光四下里游离着,却是在触到地上的一物时蓦地滞了滞。 她缓缓地蹲下身来,不顾风蔚警示的目光,险些跌倒地探手拔出了一柄插入地面的短剑,轻轻抹去了剑身之上沾染的灰烬。 泛着天青色光泽的剑锋依旧是明澈而锋利。 “三哥,剑鞘还在我这里,”风茗反反复复地擦拭着剑身,几乎便要被剑刃划开肌肤,而她的目光朦胧游离,却又不知究竟是想起了什么,“他……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 风蔚正待再思索一番如何作答,却已倏忽间察觉到了屋顶簌簌而落的焦糊木料。他攥住风茗的手臂,不由分说地便拉着她向外跑去:“快走,要塌了!” 风茗这一次却并未挣扎,紧紧握着手中的袖剑,任由风蔚将自己拖向了门外。 两人甫一跑出这间旧书房,那屋顶便是轰然塌陷,连带着四面墙壁亦是大多倾颓下来,带起了浓重而呛人的烟尘与灰烬,亦是埋葬了风茗的最后一点念想。 “先生……”风茗回首看时,梦呓般地低声喃喃着,却是再也支撑不住疲惫不堪的身体,猝然瘫倒下去。 当真便是如此作结了么? 风茗仍旧清晰地记得,就在数日前的开市前夕,沈砚卿尚且还说着“你且放心”,为她戴上了那支精巧的昙花簪。就在前两日,他尚且说着“来日可期”,游刃有余地将自己推出了那水深火热之地。 她记得他素来散漫闲适的模样,好似此间万事都入不了他的心头,却又只消数日便对初来乍到的自己了如指掌。 也记得他那时面对着拘谨无措的自己总是宽慰地笑一笑,不厌其烦地将枕山楼中的例行事务一遍遍地讲授。 更记得在她来到洛都的第一个上元,他琥珀色的眸子里盛着那日傍晚夕阳的斜晖,漫不经心地笑问她可有兴趣见一见中原的灯会。 她记得与他有关的一切,只是记忆之中的人或许再也不会带着些许从容的笑意出现在她的眼前,调侃似的唤一声“九小姐”了。 视线之中的一切忽而渐渐模糊起来。 “九妹!”风蔚一惊,忙不迭地蹲下身来接住了她瘫软无力的身子,紧紧地拥在怀中。他微微低首抵着她的发顶,一手怜惜地轻拍着风茗的背,只是低低地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三哥……”风茗神色黯然地轻唤一声,却还不及再说些什么,喉中便有一阵腥甜排山倒海似的涌了上来,携着沉重的无力感,将她拖入了虚无的幻梦之中。 洛都的三年,又何尝不也是一场虚无的幻梦呢? ——朝天子·完—— 第一百五十九章 终局·定风波 当洛都内外的积雪终于全然融去时,汤汤的洛水之上,有一只纯白的莲花纸船载着一根静谧燃烧的素烛,悠悠地从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指间漾开,向着东方浮沉飘摇而去。 “祭奠故人?” 身后蓦地有一个熟稔的声音响起。 “自然。”苏敬则的话语间笑意如常,却是并未回头,“真想不到会是你——独孤寺卿?” “仅仅只是‘独孤寺卿’?”独孤询反问道,“我可不是为了来揭穿什么。” “哦?” “来道个别——我已向齐王殿下自请赴冀州补缺,今日便要动身,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重逢之日了。” “洛都局势晦暗不明,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自保之法。”苏敬则客套地笑了笑,“恭喜。” 两人皆是沉默了半晌,而独孤询再次率先开口:“你当真便要继续用着如今的身份?” “为何不呢?”苏敬则言语之间终是透露出些许寒凉的轻狂之意,却也是一闪而逝,“如你所见,我在洛都所做到的这些,并不倚仗独孤氏子弟的身份。” 独孤询的目光停在了那只逐渐远去的河灯之上:“苏夫人或许确实会因此而欣慰,但这便也意味着,你绝不会有急流勇退的资本。” “……那又如何呢?” “你仍在怨恨?” “我怨恨的那人早已‘病故’了,不是么?”苏敬则牵了牵唇角,凝视着河水的波澜,“实际上,若非她下手烧毁了那处院落,我亦是不至于如此。” “丢了白虎符,她活着可是要比死去更艰难。”独孤询忽而讥诮地笑了笑,“倒不如说你这是在答谢——独孤氏三公子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她毁去了。” 苏敬则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笑着。 “当年父亲说得不错,你确实应当是比我适合的。” “前尘往事,何必再做思量。” “听闻陆寺卿不知所终后,适逢当年的孟少卿随东海王入京,齐王便命他暂且代为寺卿。”独孤询轻叹一声,转而意有所指道。 苏敬则却是微笑着只做不知:“与其说是不知所终,我更觉得是……求仁得仁。” 独孤询唯有挑明了言下之意:“你奉上了白虎符,他却是不曾有半点嘉奖。” “陛下缠绵病榻,诸王暗地环伺,谁又能说洛都就此平静了呢?”苏敬则笑道,“我既是不比孟寺卿有东海王为倚仗,自然还是默默无闻些好。” 他这样说着,终是略微偏过头来,垂眸笑道:“该是你动身的时辰了,独孤寺卿。” …… 洛都西北方的郊野,自前朝以来便有一处并不算小的乱葬岗。葬于此地的多半是贫民与横死之人,因而此处亦是常年地人迹罕至。 纵然洛都之中春色渐浓,此处却仍旧是萧瑟荒寂。 风茗远远地便见得身形高挑的白衣女子扶着一口棺木低眸沉思着什么,她回身瞥了一眼道旁尚在等候的风城车马,加快了些脚步走上前前:“玉衡。” “九小姐。”玉衡闻声回过身来,向着她微笑颔首,“今日便要北上了?” “是啊,商会中的事务已交由宁叔总管。自此一别,倒是不知可还有相见之期。” 玉衡见得她似有些怅然,不由得宽慰地笑道:“堂兄不会在洛都久留,来日我若是随他去了并州,或许仍有机会。” “承你吉言。”风茗亦是笑了笑,转而抬眼看向了那口棺椁,“这是……” 玉衡的眸光略微黯了黯:“姨母的棺椁。赵王的人下手颇重,我……唯有尽力为她寻回些死者的尊严。” “……抱歉。” “无妨,未能护住她的是我才对。”玉衡摇了摇头,转开了话题,“我见过太多生死,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倒是你,近日一切可还好?” 风茗不觉垂了垂眼眸:“无论他生死如何,我又岂有为此而作践自己的道理呢?总该让他放心才是。” “以师兄的手段,未必当真如三公子所猜。”玉衡抬手为风茗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不妨在风城静待些时日,他若是休养得无恙,岂有不去见你的道理?” “只是我父亲的事……”风茗轻轻地蹙了蹙眉,略有些惘然,“他却也未必愿意再与风城有所瓜葛。” “谁又说得清呢?可不要妄自菲薄。”玉衡笑道,“他若是这般锱铢必较的性子,你的父亲哪里还会有活路?” 她所没有说下去的是,令风连山在病榻之上无权无势地了结残生,也未必不是更为适合的惩罚。 “或许如此。”风茗知是玉衡有意开解她,轻声地应过,而后又不禁关切道,“只是你日后呢?当真就此迁至并州再不回来了?” “不然又能如何?” “我的意思是……”对上玉衡潋滟戏谑的眸子,风茗却又不觉有一瞬的局促,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奈笑道,“纵然我时常无从分辨你言语的真假,但还是想问一问,自始至终,你……当真不曾动过心么?”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玉衡轻轻地笑了笑,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风茗却又隐隐觉得此中似有几分其他沉沉的意蕴,“你猜?” 风茗顿时便有了些许被看透似的无措:“我……我是认真的。虽然并不算十分确定,但这一年来总不会全无察觉……” “我当真不曾动过心么?”玉衡极轻地苦笑着,似是反问又似是在自问,“可是世间之事,终归不会是如这样一问一般简单。” “这是何意?” “我如今也可算做是小半个世家子弟。”玉衡随手拂了拂鬓发,“所谓的门第名望看来光鲜,说到底却不过是此中人的枷锁。你所见世家子弟的风流才俊,到头来也不过是拼却了其他的一切去维持门楣不坠,哪里还有余力去谈论情爱呢?我是如此,他亦如此。” 风茗愣怔了片刻,却是不曾想到玉衡会做出这样的回答,半晌方道:“倘若你只是‘玉衡’,或许……会有所不同?” “‘玉衡’又怎么会仅仅是‘玉衡’呢?她便是连名姓之间,都刻着谢长缨的痕迹。”玉衡似是毫不在意地笑着摇了摇头,“更何况若无谢氏傍身,也仍是应了那句‘齐大非偶’。来日若是年岁渐长不敌对手,只怕下场更为凄凉。” “……却是我想得天真了。”风茗蓦地便有几分惋惜,一时默然。 两人沉默之间,不远处风城的车马已开始催促起来。 “我该走了。”风茗轻轻地抿了抿唇,回首看了看。 “去吧,别误了时辰。”玉衡亦是并不多做挽留,只是轻声劝慰道,“人间好梦向来难留,你却总不能耽溺于此。” 风茗微微颔首,随着风城的下属们转身离开之时,又不由得回望了数次。白衣的女子亦只是向她微微颔首,笑容之中辨认不出更多的情绪。或许便是这样难以看透亦无所挂心的人,方才更适合来日的生活。 她重又坐上了马车,门帘垂下之时,已有答答的马蹄声牵动着车身轻轻地颤动着,向北绝尘而去。 风茗只是微微阖上了眼,取过了一旁的匣子抱在怀中,匣中天青色的袖剑在她所看不见的地方锋芒依旧。 她没有再掀开窗畔的帘幕最后去看一眼那座金雕粉砌的城池。纵然那里又是一岁暖春,纵然那座小楼依旧容颜不改地静默伫立,但那个会倚阑俯首向她笑得风流宛转的人,却不会再出现了。 算来幻梦一场。 第一百六十章 终局·壶中天 风城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这一年亦是并不例外。 携着暖意的长风轻吟着越过山野之时,后山花园中的草木便已探出了绿茵茵的一片,簇拥着一丛丛纤弱的野花轻轻摇曳。 风茗借着这一缕春风,剪下了今年的第一枝桃花,拈在手中细细地端详着,而身侧的绿茵之上繁花点点。 自她回到风城,竟已是两年了。 风茗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中原的局势她倒也时有听闻。齐王果真是志大才疏之人,洛都平静了并未多久,便因他而再次陷入了诸王的混战争夺之中。而洛都之中的望族世家大多借职权调动离京避祸,为首的便是调任雍州牧的秦氏。 兴平帝还不及看到永定元年的千秋节,便在日益加重的中风之中急病去世,而被扶持上位的,却是个尚未加冠的傀儡皇帝。同年过世的还有在平定赵王之乱中居功甚伟的河间王,此后河间王世子承袭爵位,却是辞去京中任职远归封国。 到得次年,新帝改元崇熙,旧日的痕迹便又更淡去了几分。 她的故人虽是飘零,却也时常能从并州商会传来的消息之中偶尔窥见些许行踪。 与中原的内乱比起来,风城近来倒是越发安逸。风蔚将大事主持得井井有条,却又偏偏将诸多账目之事转手交与风茗,反惹得她自己倒是时常忙碌不已。 风连山自是以重病之名就此被软禁于风氏宅邸的高楼之上,风茗终究碍于此前的种种,只是偶尔于他入睡之时悄悄地探视一二。而风连山本打算为风茗定下的亲事,也因为那人追随他生事而就此作废。 生活不似洛都那般新奇跌宕,但于风茗而言,终归仍是安稳而平静。 初离洛都时空空落落的悲哀时常还是会在他心中升腾蔓延,只是时光终究无情,三年里多少的喜怒哀乐,最终也只不过化作了她少年时的一段奇情。 纵然她还是时常会想,沈砚卿究竟是不是当真在那场火中化作了枯骨?若是没有,他又究竟何时会来到风城呢? 是永不可期的离别,还是“明日”便会相见的重逢? 不得而知。 风茗放下了手中的花剪,将那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小心翼翼地插入了瓷瓶之中。 一旁放置的,却是那只收藏着“繁声”的匣子。 “九小姐,有您的信。” 在她将花枝插好的那一刻,恰有花园中的侍女奉着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件趋步走上前来。 风茗的目光略过信封,只一眼便看见了上面的风城徽记。 “是哪一处的商会送来的?”风茗略有些惊讶,商会往来的信件若无例外,向来是由风蔚过目。 “不,是一位身着灰布道袍的人,看容貌……”侍女犹疑了片刻,又如实道,“似乎和老城主有几分相似,只是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 “小叔叔?”风茗有几分惊喜地低声惊呼,接过了侍女手中的信件,而后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自便。 侍女向着她一行礼,便恭敬地退下了。 风茗很有几分轻快地将信封撕开,急急地展开了叠好的信纸,一时竟连其中落下的纸包也不及立刻捡起。她飞速地扫过信纸之上的字迹,果然认出这正是小叔叔一贯的手笔。 她的这位小叔叔倒是十余年未变心性,仍旧在信中向她洋洋洒洒地描绘了一番近来游历之地的风物民俗,末了却是难得地添上了数句问候之语: “余闻近年二兄反目,乃致灾殃,幸有三郎挽于既倒,又闻九娘曾入洛都,不知此间奇遇几何?余亦曾适洛都,前年逢故人于道中,遂与相伴,今故人抱恙,或当暂栖三郎处。来年余归返城中,或可共叙。” 风茗心中不由得一喜:不曾想游历十余年音讯杳然的小叔叔也有了回城叙旧的一日。她幼时便时常缠着小叔叔听中原各地的奇闻异事,如今却是又可以再重温一番昔日的乐事。 只是小叔叔又提及了他有一位故人将先行来此…… 风茗这才回过神来,躬身捡起了方才不慎掉落的纸包。 或许这便是小叔叔那位故人的信物? 风茗好奇之下,将那纸包一层层小心地展了开来。 她的气息猛地一窒。 那是一块早破得只余小半的琉璃玉佩,其上裂纹纵横交错,几乎是一触即碎。而琉璃佩上残存的文字刻痕,看来分明便是…… “岚”。 身侧原本猎猎的风声此刻却是轻得若有似无,好似在这一霎也微微驻足,低声吟唱着古老静谧的歌谣。 风茗若有所感地回首看向了园门处。 一丛丛斑斓的碎花正开得烂漫,在这微风之中摇曳着清甜的香气。爬满藤蔓的园门旁,恰有一人抬手轻抚着藤上将绽未绽的第一朵花,而斗篷之下的天青色衣角轻轻鼓荡。 那人亦是转过脸来看向了风茗,琥珀色的眸子明澈如晴日的骄阳,如未觉的大梦。 他漫不经心地扬起了唇角,带着些许调侃之意率先开口笑道:“九小姐,别来无恙。” …… 赵王之乱既定,而惊蛰并霜降皆不觅其踪。或有当事者言,见枯骨青锋于廷尉寺火中,然迨廷尉寺修葺至此,终不见所言。 逾二月,风氏女以商会长者宁氏为总管,从其嫡兄反入风城。四月,长沙王反,中原遂征伐复起,以是,风城嫡系绝迹中原,百年难觅。 崇熙中,并州逢高车之乱,乃有异人数百见于雁门云中,衣冠绝类风城之属,穷其岐黄素问之学,活人无数,黔首甚念之。 时或见一人于其中,其神朗朗如日月入怀,而顾盼烨然,恍然如惊蛰神貌也。 ——《故都轶事·意园》 ——完—— 第一百六十一章 番外·空折枝 慕容临抬起手正欲取过书架顶端的典籍翻阅之时,却是骤然碰落了一幅整齐束好的长卷。他颇有几分疑惑地将它拾了起来,近日里家中冗事的劳顿令他一时竟有些记不起这是何时得来之物。 斟酌了片刻后,慕容临不紧不慢地将长卷的系带小心地解开,而后缓缓地将其铺展开来。 画卷之中的亭台楼阁携着洛都明丽濯然的春景蓦地撞入他的眼帘,而此间三三两两或谈或笑的二十四人,却是倏忽之间令他忆起了恍若前尘的往事。 画卷左上角的留白之处淋漓地题着“平康十六年,意园春行图”。 渺渺然已是十载有余的光阴。 …… 又一粒白子轻落于棋盘之上,带起一声极清脆的声响,而黑子却是被拈着久久未落,半晌,被它的主人收回了棋盒之中。而一时再无动静的棋盘之上,悠悠地落了几点桃花瓣。 “承让。”执白子的锦衣青年见得此景,原本已在棋盒中又拈起一颗白子的手指悄然一松,向着对面端坐之人轻轻地颔首,肃肃然如长风入松。 与他对弈的青年仪容并不十分出众,举手投足间却是一派随和宽厚的气度,任谁见了也会心生亲近之意。此刻他颇为真挚地笑了起来,赞道:“商羽这一次自西河郡归来,棋艺倒是增长了许多。” “寒山这又是何道理?”“寒露”谢商羽有些忍俊不禁,“此行本是去父亲军中历练一番,军中可没有什么长于对弈之人。” “夏至”段寒山笑道:“军中的调兵遣将列阵御敌之理,岂非与此有诸多共通之处?” “话虽如此,但二者的规则毕竟相去甚远。”谢商羽摇了摇头,“不过是数月的历练罢了,岂能如此轻松地便胜过了棋艺冠绝意园的寒山呢?” “寒山,不妨便承认是近日心思不静疏于此道。”自开始便静伫一旁观棋的陆秋庭忽而开口,明明是素来淡漠的语调,却怎么听都似乎含着调侃,“听闻令尊接手绣衣使后便时常敦促你习武,想来也确实无暇顾及其他——这次又是偷偷跑来的吧?” 段寒山好似被他这番颇为实诚的话噎了噎,偏过头来笑道:“秋庭……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啊……” “不过商羽对局的棋里2确有长进,倒也并非只是虚言。”陆秋庭待得他说完,方才慢悠悠地继续道。 “咳咳……”原本席地坐于树下一面品茶一面遥观的慕容临冷不防地呛了呛,随即笑了起来,彼时他尚且是未加冠的少年,眉目间却已有了些许雍容疏朗,这样随性地坐于树下,亦是不显轻慢,“秋庭,你这气人的本领,可是同应岚那小子学来的?” 紧接着他又略微正了正神色,转而看向段寒山继续道:“不过依我所见,纵然寒山长于棋艺,风格却到底太过宽厚温和了些,而商羽经此一行,落子时却是添了不少杀伐之意,你若是不敌,倒也是寻常。” “是啊,慕容说得在理。”几人头顶的花树簌簌而动,纷纷扬扬的花瓣瞬间铺满了棋盘,少年人略显稚嫩的嗓音慵懒地响起,“不过……我可没有这么爱呛人。” 话音未落,已有一个轻袍缓带的人影翻身自树上跃下,携着一身潋滟的花色稳稳地落脚于棋盘的石桌旁,笑吟吟地飞速将一枝繁盛的桃花别在了陆秋庭的发髻之上,颇为满意地端详着:“嗯,果然甚是别致。” 其余几人皆是轻快地笑了起来。 “你近来越发胡闹了。”陆秋庭有几分局促地锁了锁眉头,抬手便要将那枝桃花取下,“岂有男子簪花的道理?” “先前太宰府设宴之时不是便见着了?”应岚连忙拦住了他的动作,笑道,“太宰已年过天命,尚且满头地绑了彩绳簪了花呢。” “你……尽是记着这些享乐之事。”陆秋庭一时无言,良久方道,“怎么便不提太宰学富五车,除却政务外,诗词歌赋风俗志怪亦是无所不知?” 他这样说着,便又作势要摘。应岚索性轻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予以阻拦:“别这样,我知道那一次恰是太宰的生辰,故而他以此为贺。但……今日不也是你的生辰?” 慕容临听到此处倒是笑了笑:“生辰?倒是不曾听秋庭提起过。” “既然是阿岚的一番……心意,秋庭又何必推辞呢?”段寒山亦是笑着开口打圆场。 “……也好。”陆秋庭乍听得应岚的话语时略微愣了愣,而后见得几人皆是附和,便也就此默认,“不过今日雅集散时还需取下,若是回程时遇上了同僚,岂非平白惹得他们笑话?” “这算不算厚此薄彼?往日我们过生辰时,可不曾见你如此别出心裁。” 紧邻此地的亭台处忽而有似笑非笑的话语声响起,应岚循声看去,便正见得一名身着灰布道袍的少年人正坐在亭台的屋檐处,百无聊赖地荡着双腿。 “小易?你这一次倒是赶来了。”应岚随即便笑道,“毕竟是前些日子方才在太宰的宴会上见识了这些。如何?我也为你折上几枝别上?” “小什么小,我分明年长于你。”少年撇了撇嘴,随手向他丢了个石子,“若非收到了你们的信,我或许还会在凉州多逗留几日。那里的景色与风……与北疆当真颇为不同。” “那当如何,称你为‘小寒’?似乎区别也并不算大。”应岚一面笑着,一面便要重新跃上花树。 “阿岚,”谢商羽原本只是静静地笑着,此刻听得二人如此对答,忽而不紧不慢地开口,“叔父前几日说了,你若是再趁着他近日无暇来此在园中胡闹,便要让你以俸禄相折。” 应岚本已攀上了花树遥遥地探手试图去折枝头的桃花,听得谢商羽的这一番话,却是倏忽收回了手,重又跃下了树来,似乎很有些顾虑:“真的?” 慕容临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自然是假的,谢侍中近来每每得空,便要去教谢四小姐习剑,哪里有心思来想这些呢?” 应岚啼笑皆非地向着谢商羽挑了挑眉,就势调侃道:“谢侍中当真是……喜新厌旧。” “毕竟阿徵随父亲留在了军中,如今洛都的谢府之中,也只余四妹尚且年幼了。” “看来我这是要有一位师妹了?还当真有些期待。”应岚笑问,“不知何时能见上一见。” 屋檐上的少年亦是不忘调笑:“就你这番作风,可别吓着了谢四小姐——放过孩子吧,我记得这位谢四小姐约摸是和我六七岁的侄女同龄的。” “阿岚但凡有在此处一半的用心,只怕洛都的女公子们都该趋之若鹜了。”陆秋庭见得他们二人这番模样,却只是微微一笑,“小易的话未免有失偏颇。” “瞧瞧,我都被你们这左一言右一语地带偏了。”屋檐上的少年话锋一转,“阿岚还不曾说一说,下一次我们生辰之时,可有什么别致的准备?” …… “有时候,还真是很羡慕他们。” 那垂着重重帷幔的亭台之内,眉目清朗的华服女子望着不远处谈笑嬉戏的那几人,轻叹一声施施然放下了手中的狼毫,而后侧过脸看向踱步入内的来者:“想不到你今日亦是得空。” “阿峥。”来者亦是一名女子,只是披着颇有些厚实的斗篷,面目温柔却也苍白,“我近来身子好了些,自当来看一看。” “他们没有再为难于你?”“白露”玉宛峥向着她朗然一笑,“若有难处,尽管与我说便是。” “无碍。”“清明”苏徊牵起唇角略微笑了笑,“阿峥侠气不减当年。” 玉宛峥轻轻地垂了垂眼眸,低声道:“府中……还是老样子么?” 苏徊在她的身侧坐下,紧了紧斗篷的领口,轻叹:“还能如何呢?你也不必顾忌什么言辞,一切……到底都是我太过贪恋他那不堪一击的温情,如今又怨得了谁?” “再不济,尚可与他和离。”玉宛峥轻轻地握了握她略带凉意的手,言语之间颇有决绝之意,“若非前些年随他远谪幽州,你又如何会因山洪险些丧命?待得你好不容易养好了伤来寻他,而他呢?早欢欢喜喜地攀着韦家的裙带回京了——这等货色,留也无用。” “和离……名义上,我已不过是‘侧妻’了。”苏徊有几分无奈地笑了笑,神色却又忽地一凛,“更何况,我倒是听闻了一些传言,韦氏那时愿意助他返京,只怕是看中了四世家的秘密。” “确实有一些传言,但……”玉宛峥眸色沉了沉,“韦氏不过出了个太子妃罢了,竟敢有这等心思。” “为防万一罢了,我还需替你们盯着些。”苏徊轻叹一声,微微颔首,“我与他已是兰因絮果,如今也只但愿他不会就此倒向韦氏。” “话虽如此,我却是不希望你为了这莫须有的缘由陪上日后的生活。” “那时若非有你,我如何能留于府中?”苏徊的语气却是坚定,“且放心吧,即便不是为了此事,稚子无辜,我总该将他教养成人才是。” 玉宛峥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正待再说什么时,却是听得帷幔外欢声连连,一时便改口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且来看看他们今日这又是玩出了什么花样。” “好。” …… 那一边,几人互相调侃了一番后,气氛倒也算其乐融融。 “我对生辰却是无甚愿望,不过……”慕容临见得另几人皆是以此调侃了一番,便忽而郑重其事似的笑问,“听闻应岚公子工于丹青,不知那时可否有缘得你赠上一幅呢?” “这倒是简单。”应岚亦是笑道,“慕容想要什么样的画卷?山水,还是花鸟美人?” “这些虽说风雅,到底常见了些。”谢商羽斟酌了片刻,似是觉得应岚所提皆是有些泯然众人,“慕容可要挑一个独一无二的。” 陆秋庭笑了笑,好似已洞察了几人的心思一般,开口提议:“不如,便赠上一幅我们二十四人游春雅集时的画?” 段寒山似是很喜欢这个提议:“这倒是不错,只是……眼下已是暮春,若想绘一幅游春图,只怕有些困难了。” “这有何难?未必当真还需来一场雅集,诸位的神采,我可是了然于心的。”应岚随手拈起棋盘之上的一瓣桃花,不以为意地笑着。 谢商羽轻笑一声:“阿岚可不要白白夸下海口。” “拭目以待吧。”应岚轻轻地一挑眉,便是满眼的潋滟春景,瞥向了一旁素来严肃少言的陆秋庭,“不过今日,何不先为秋庭的生辰浮一大白?” 段寒山来了兴致:“那今日,我们可要不醉不归。” “你们倒是很会侃侃而谈,连酒可都无人去取呢。”道袍少年不知何时早已跃下了屋顶来,自不远处取来了园中常备的美酒佳酿,眉目间是轻快的笑意,“我却要看一看,今日是谁先不胜酒力。” 谢商羽率先斟上了一杯,环顾了一番四下的知交,举觞微微笑道:“那么此杯,敬春光满园。” “此杯,敬高朋满座。” “此杯,敬意气凌云。” …… 几樽酒觞碰在一处,玎玲的悦耳声响之中,是少年们最为轻狂恣肆的年岁。 …… 慕容临怅然若失地叹惋一声,将手中的画卷又细细地看过一番,便缓缓地重新卷起。 画卷之中,谢商羽正倚着树荫下的石桌同段寒山执子对弈。应岚一手攀着桃树遒劲的枝丫,从满树繁花之间探下身来向陆秋庭递上一枝绯红。 不远处的亭台帷幔里,玉宛峥与苏徊以扇遮面,眉眼弯弯地低眸说着体己话。而他则是坐于台阶之下,一手执着酒壶朗然笑着抬首,向懒懒散散躺于屋檐之上的风易遥祝。 再远一些的景致之中,谢行止躬身指导着正在练剑的小女孩,曲折萦回的廊道与溪流翠竹之间,三三两两地又是数名如他们一般眉飞色舞的年轻人们。 细细数来,恰是二十四人风华正茂的模样。 只是前尘终归一梦。 纵然慕容临因生父病笃而早早地动身南下,却也仍是经历了苏徊猝然的殒命,最终仍只是救回了她那被钉于棺木之中生死一线的幼子。 这之后的平康十七年冬,自平陵之变惊天而出后,故人惨烈的消息更是频频传来。 他听闻谢商羽在乍然听闻平康帝清算谢氏的诏令之时,便平静地回到了书房之中,以一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听闻玉宛峥以衾被捂杀“谢四小姐”,抱着她的尸体投入了寒凉的井水之中。而更远的时日后他才明白,这是她为保下女儿性命而放弃了活着逃回颍川玉氏的机会。 听闻陆秋庭几经反复投入敌人阵营,怒而拔剑欲杀之的应岚却终究被段寒山拦下。 又听闻段寒山舍命为谢氏子弟收殓,终究抵不过群情激奋的百姓,痛苦地死于践踏殴打。应岚更是自此后与陆秋庭彻底决裂,直至那场廷尉寺的滔天大火吞没了一切恩怨也吞没了他最后的少年意气。 而彼时从自家商会手中得到这些消息的慕容临将将操办过生父的葬礼,一袭白衣伫立在灰黄的天光里,于枯草摇曳之中远眺着被落辉浸染得殷红如血的西方天际。 那便是洛都的方向。 这之后的自己独力支撑着慕容氏的家业,却是在好不容易得了些起色之时,猝不及防地遭到了长秋宫的暗地打压,诸般无奈之下,终是北上交出了慕容氏手中的半块驺虞符。 时隔近十年,他在洛都又一次地见到了陆秋庭,而对方却已是沉沉地再无昔日意气。慕容临一直知道他或许在孤注一掷地谋划着什么,纵然自己以廷尉寺诡案试探之时,陆秋庭只做不知。 这便是昔日唯一一位因“背叛”而生还的故人了。 那么他自己……又算不算是背叛了故交呢? …… 慕容临小心地将卷起的画卷以细绳系好,端端正正地放入了一旁的缃帙瓶中。夕阳的斜晖透窗而入,为他的手指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暖黄。 数年来总有人质疑于应岚的生死,而身为昔日的故交,他心下却是一片坦然:早在廷尉寺的那场大火之中,他所熟识的“应岚”便已被焚毁了信念与意气彻底地死去。 那么纵然有躯壳苟延残喘面目全非地存活甚至复仇,都已无太大分别。甚至于这样为此而活着,对他而言或许反是更大的痛苦。 倘若他当真活着,便只愿……或有人能予以新生。 慕容临这样想着,转身正欲离开此处之时,却有一名家臣携着信件匆匆地跑来: “家主,北方传来了消息,赵王之乱已定。” 第一百六十二章 番外·盏中雪 屋外的雪落得越发大了。 苏敬则以束发的银制细簪小心地挑开了最后一处镣铐的锁孔,轻轻地将它从那略带凉意的手腕之上取下。而卧于枯草之上的女子形容狼狈,手臂与脖颈之上狭长而凌乱的伤口触目惊心地延伸至衣下,而她犹自略微蜷缩着身形不曾有半点醒转的迹象。 他将细簪插回到发髻之上,转而从袖中取出了一条样式再寻常不过的旧发带,以一旁的长整齐地划做四段,而后开始为她细细地包扎镣铐磨出的伤口。 算来这还是中秋夜时她在定襄伯府为自己包扎伤口时所用的发带,纵然他并不十分相信那时玉衡只是出于真心,政变那一夜匆匆的托付亦未必便是因为信任于他,但他洗净后却还是一直留在了身边,如今却是已这样的方式还了回去。 他将最后一处伤口包扎完毕,侧目看向了玉衡沉睡着的面容。 她的眉目并不是那种时下里讨人喜爱的清丽温婉,那轮廓与线条太过疏朗锋锐,似是在毫不掩饰地昭示着她的野心与锋芒。而她那玩世不恭的做跑、轻佻戏谑的笑容,更是真真假假、暗藏杀意。 令人戒备,却也有着新奇的吸引力。 此刻玉衡的乱发拂在脸颊之上,而眉间唇畔仍有些许殷红的血迹残留,衬得气色更为苍白单薄。他静默地凝视了片刻后,终究是缓缓地抬起手来,以衣袖轻轻地拭去了那些血污。 若要说面具之下的玉衡是何模样,他如今却也多多少少能窥见些许。不是在城郊客店时攥着他衣袖匆匆跳下墙头的灿烂,亦非洛水畔向着金吾卫扬鞭时的恣肆。 而是怀秀园初次相逢时的冷静筹谋,也是今日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时的偏执与迷惘。 玉衡额头灼烫的温度隔着衣袖清晰地传来,苏敬则的手不由得略微顿了顿,而后轻缓地转而为她整理着浸透了污血与冷汗的乱发。他复又将披着的外袍长衫脱下为她盖上掖好,起身自窗沿上取了些许积雪,均匀地为她覆在额头之上。 玉衡的眉心轻轻地跳了跳,干裂的双唇无声地略一翕动,却终究仍未醒转。 苏敬则不觉蹙了蹙眉,转手探了探她的脉象,心下有几分不安。 她此刻虽是虚弱,但伤势并不致命。依照绣衣使中的惯例与她的心性而言,玉衡也不似全然不曾经历过更为凶险境遇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迟迟昏睡不醒。 是另有隐情,还是……当真对他如此放心? 苏敬则不再多做无无意义的猜测,取过身侧那只先前被他自废墟中挑拣出的完好瓷盏,转身走出了这间破败的屋舍。 这场雪来的突然,此刻的屋外已是一片天地一色的苍白,却亦恰好掩去了他们一路躲避至此的行迹。他在积雪未覆上这片郊野时便谨慎地探查过一番,只是意园左近如今却是并无野生的草药或是水源,玉衡的伤势也便只能勉强地拖延着。 他捧起些许积雪放入盏中,擦拭清理着其中的灰尘,待得灰尘被除尽,又将那些雪倒入雪地之上,以四周的新雪抹平。而后他便沿着檐下无雪的羊肠小径向着屋舍的一册走去。 松梢的落雪相较于道路之上的自然略微洁净一些,他小心地向盏中拨下了些许,以双手静静地焐着杯盏,而四下里静得唯有雪落在树梢的簌簌声。 他素来是借着那温文尔雅的浅笑、察言观色的本能与对典籍的广泛涉猎,轻易地便能藏起心思博得他人的首肯。他如今的家世已注定自己不会有退路,因而一步一步走得并不似意园旧人那般夺目,却也更为稳健。纵然会对未曾深交便将自己引为知己者怀有歉疚,也是极轻的一笔。 不过偶尔地,他亦会有出离于理智的瞬间,便如在崔荣一案中自始至终也未对玉衡下杀手,又如在赵王生变的夜里试图将她藏于宅中。纵然此前尚可以白虎符为由,而今日他却是凭着这一点心思又贸然地便来寻她。 只是他也时常会忆起生父母的靡不有初,忆起如今在“家”中的尴尬处境,清楚地明白那些他无力给予的事与情更没有宣之于口徒增烦恼的必要。 世间万事总不会皆如人的一厢情愿。 盏中晶莹的雪一点点地化开,一如他短暂出离于理智的情思,来时杯雪一色,去时雪澌冰消,终究被这世事摧折得好梦难长,避不开风流云散。 屋内似有隐隐的响动声传来,他轻轻地扬了扬唇角,回身行至虚掩的门边。 待得那窸窸窣窣的声响逐渐消失不闻,他又驻足稍待了片刻,方才轻轻地推开了木门,笑意温和一如往昔: “好些了么?谢姑娘。” 免费app下载:woo18.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