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钢琴协奏曲》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章 《第二钢琴协奏曲》作者:慢半拍的铃铛 文案: 惊爆!钢琴王子沦落乡村卖米粉!保价过亿的双手竟用来切菜!! 米粉店老板得知隐情暗中相助,看两人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钢琴王子邂逅米粉店吃货老板,谱写一碗米粉吃出的励志人生。 本文粮食向,友情向,HE!HE!HE!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业界精英 打脸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海鸥,谭硕 ┃ 配角: ┃ 其它: 楔子 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十五分钟。 这场音乐会令音乐厅周边的道路发生了临时的交通拥堵,现在大部分观众已经开始入场,但还有少数开车来的,由于到得晚了些,这时被堵在停车场入口的外面,正焦急地从车窗里探出头张望。 音乐厅的入场处和内部的接待大厅里都挂着今晚音乐会的大幅海报,不少观众在海报前拍照留念。海报的主体内容是一双放在黑白琴键上的好看的手,以及一旁的醒目标题:秦海鸥钢琴音乐会。 对于乐迷们来说,秦海鸥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名字,也是一个令乐迷们为之疯狂的名字。这位钢琴神童10岁便首次登台演出,而后师从钢琴泰斗王一夫教授学习,17岁便获得国际钢琴大赛金奖,从此蜚声海外,一举成名,成为多个国际著名音乐学院竞相争取的对象。在结束了旅欧留学生涯后,他更是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国际一线钢琴家之一。在接下来的短短几年中,他不断将自己的钢琴技巧推向更高的高峰,他的每一场演出都能让观众为其高超的技巧和华丽的演奏惊叹不已。在国际钢琴界,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了高难技巧的代名词,是名副其实的炫技之王。 海报上的这双秦海鸥的手,手掌宽阔,手指修长,充满了力量,仿佛就是为了演奏钢琴而生的。但是,此时此刻,这双手的主人正坐在后台休息间的钢琴前,他的额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十指都在微微发抖。 ** 秦海鸥深深地呼吸,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在今晚的音乐会上他将演奏好几部钢琴作品,但现在他尽量不去想这些作品,因为无论他想起哪一个,都立刻会有无数密集的音符和凌乱的乐段挤入他的脑中,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和极度的焦虑。这种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起初他以为这只是演出前正常的紧张心理,但随着他不断挑战更高难度的技巧,情况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最终导致在演出的前夜失眠,一想到演出便坐立不安,上台前手抖、出汗,甚至在临登台时产生放弃演出的念头。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到今天,也以同样的速度背负起越来越多的光环与他人的期望。他不愿辜负这些期望,无论是面对陌生的观众,还是面对亲密的家人,他只能不停地逼迫自己向更高处攀爬,可这一切却也给他造成了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 他用右手按住自己的左手,又用左手用力握了握右手,如此反复了几次,可手还是在抖。他很清楚自己的紧张不安,也很想克服这种情绪,可尽管心里明白,生理上的颤抖却无法抑止。他再度深吸一口气,恰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休息间的门。 作为秦海鸥经纪团队中的一员,陈甘柠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尽管在团队内部,大家认为秦海鸥除了做钢琴家,完全有条件朝更多的方向发展,但秦海鸥自己对这些事却毫不在意——或者说,他极少将注意力放在钢琴以外的事物上面。在平时,他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从不会为难他的经纪人和助理,也不会挑剔他们的工作。虽然他自己一直处于超负荷的压力之下,他却不会给旁人带来压力。陈甘柠庆幸自己能为这样的一个人工作,但同时她也为秦海鸥感到深深的担忧。这两年秦海鸥对登台表演产生的紧张心理在持续恶化,最严重的时候竟然发展到在临上台前对经纪人说“我不演了”,险些把他们吓得心脏停跳。他们想了很多办法帮他缓解精神压力,甚至为他联系了知名的心理医生,却都无济于事。陈甘柠担心再这样下去,这种状态迟早会影响到秦海鸥的公开演奏,可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在音乐会开场之前的时间里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以避免工作上的疏忽给秦海鸥带来额外的压力。 现在离音乐会开场只剩下五分钟了。这种时候秦海鸥总会在后台的单人休息间里调整状态,任何工作人员都不可以进去打扰,唯独陈甘柠是个例外,因为她担负着提醒秦海鸥登台时间的任务。她轻轻地敲了三下门,等了约十秒钟,又敲了三下,然后开门进去。 秦海鸥坐在钢琴前,从门口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微垂着头,双手放在腿上,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陈甘柠担心突然开口会惊吓到他,故意放沉了脚步,往里走了几步,才轻声试探道:“海鸥?” 秦海鸥动了动,显然是听见了。陈甘柠走上前,不出所料,秦海鸥的额上满是汗珠,他紧抿着嘴,定定地望着面前的黑白键盘,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的情况看上去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糟糕,陈甘柠生怕他张口又说出“我不演了”之类的话来,却又不敢刺激他,只好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还有五分钟,要不要喝口水再去?” 秦海鸥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陈甘柠心急如焚,正想再说点什么,秦海鸥却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站了起来。 “走吧。”秦海鸥整整自己的衣领,开口道。 陈甘柠暂且松了口气,可是秦海鸥没有拒绝演出这个事实却无法令她感到轻松,相反,她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感觉。尽管秦海鸥走向舞台的步子很稳,但陈甘柠却觉得,这个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 乐队井然有序地上场,然后是指挥。这时场灯早已熄灭,观众席上一片黑暗。当秦海鸥步上舞台的时候,那黑暗中立刻掀起浪潮般的掌声,铺天盖地的向舞台席卷而来。 秦海鸥将背挺得笔直,向那台已等候他多时的钢琴走去。 ** 这是一场完美的演出。 年轻的钢琴家没有辜负观众的期望,他精湛的技艺再度震惊全场。当台上的最后一个音符结束,观众席上的掌声快要把音乐厅的屋顶掀翻了,很多人都激动得站了起来。秦海鸥起身向观众鞠躬致谢。他的汗水滴落在舞台上,双手背在身后,这一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双手抖得有多么厉害。他鞠完躬走下舞台,刚一进入后台,陈甘柠就递上了手帕和水。她也非常的激动和兴奋,演出前的担忧现在全变成了成功后的喜悦,她是由衷地为秦海鸥感到高兴。 “你太棒了!”她见秦海鸥只接了手帕,便也不勉强,将水杯放到一边,“明天的乐评一定会疯掉的!” 秦海鸥默默地接过手帕擦汗,他不敢用颤抖的手去拿杯子。后台的工作人员都在冲他鼓掌,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敬佩的神情。他报以微笑,然后再次上台谢幕。 他一连谢了三次幕,可观众席上的掌声仍然没有停止,反有愈来愈烈的趋势。他原本为今晚的音乐会准备了加演曲目,可正当执着的观众们以为他们千呼万唤来的加演曲就要开始的时候,秦海鸥却再次转身向后台走去。 陈甘柠在后台的门旁看着秦海鸥走近,他眼里的神色令她雀跃的心迅速下沉。秦海鸥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疲态,可加演是事先说好的,陈甘柠不知他现在究竟怎么想。 秦海鸥没有让她惊疑太久。他走到她面前,清晰地说了三个字:“不弹了。”然后转身向休息间走去。 陈甘柠的大脑根本没明白这三个字的含义,她还在发怔,秦海鸥就已经走远了。她这才反应过来秦海鸥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秦海鸥用语言和行动表明他不愿意加演,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开场灯,快开场灯!”陈甘柠无奈,只好赶紧通知后台打开场灯。事已至此,现在再去劝说为时已晚,何况她在开场之前就看出秦海鸥今天的状态非常不好,能让演出如此成功已是不易,她也不愿再用加演这样的小事去烦扰他。 场灯亮起,音乐厅里又恢复了明亮,但这也表示钢琴家不会再上台进行加演。观众们发出了失望的声音,望着乐队陆续退场,终于也怀着既满足又遗憾的心情缓缓离开。偌大的音乐厅渐渐变得空旷而安静,可谁也不知道在此时的后台,陈甘柠的灾难才刚刚降临。 “什么?你刚才说、说什么?!”陈甘柠简直不敢相信她刚才所听到的,这不可能,这绝对是不可能也不能够发生的事! “我不弹了。”秦海鸥靠坐在沙发上,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他还没有换衣服,脸上全是疲惫与歉然:“替我和于姐说一声吧,把剩下的演出全推掉,还在预约中的也推掉,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在公开场合登台演出了。” 陈甘柠不知该如何反应。刚刚听到秦海鸥那么说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他这次所说的“不弹了”恐怕不是针对几分钟前被取消掉的那场加演这么简单。可当他明确给出解释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 不弹了?真的不弹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杰出的一位钢琴家,仿佛生来就应该站在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他怎么能说不弹就不弹了呢! 无数的问题在陈甘柠的心中冲撞翻腾,令她无法冷静下来思考,而最后杀出重围的,却是再现实具体不过的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我……我要怎么和于姐说啊!” “我也不知道。”秦海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抱歉。” 陈甘柠都快哭了。她当然知道秦海鸥无意将责任推卸给她,在应对这种事情方面秦海鸥的经验只会比她更少,但她的上司是绝不可能去责怪秦海鸥的。今天的演出是由她在后台陪着秦海鸥,所以,现在发生了如此毁灭性的事件,最后倒霉的也只能是她。 秦海鸥抬头看了陈甘柠一眼,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由于自己的决定而陷入苦难的姑娘,起身进了更衣室,关上了门。 不久,这条令整个乐界和广大乐迷为之震惊的消息便被公开报道了出来。秦海鸥,这位正处于巅峰时期的年轻的钢琴家突然宣布退出乐坛,不再参加任何形式的公演、录音或录像拍摄,就这样消失在公众的视野中。但关于他消失的原因和此后的去向,却成为迟迟得不到解答的谜。 第一章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章 谭硕直睡到中午才自然醒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床,慢吞吞地套上衣裤洗漱,然后慢吞吞地晃到楼下,将店门的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堆放在大门的两侧。 龙津镇是个山青水秀的古镇,因其原住民中多有龙姓人家而得名。谭硕在这镇上开着一家米粉店,转眼已有不少日子了。近几年来古镇旅游越来越热,龙津镇也免不了被开发一番。为此,原先镇上的许多商户都将自己的店铺翻修一新,但谭硕一是因为懒,二是因为喜欢这老房子原来的样子,所以至今仍是这镇上为数不多的每日都需要装卸门板的店家之一。 他将门板全部卸完了,露出店里的几张条桌,又将写着菜价表的板子拿出去靠在一侧的门板上,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谭硕一边擦着桌子,一边寻思如何填饱肚子,就在这时,他无意中抬头,便看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在店门外面,正望着那张龙飞凤舞的菜价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谭硕大喜。现在正是旅游淡季,虽然他每天仍会装模作样地开店,但其实有时候从下午等到晚上都不见得能等来一位顾客。今天刚开张就有人来,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他立刻满面笑容地迎了出去,特别诚恳亲切地招呼道:“小同学,来碗米粉呗?” 那年轻人朝谭硕看了看,又看看头顶上那块写着“老谭酸菜粉”的招牌,脸上仍犹豫不定。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善于拒绝别人的人,因此尽管眉宇间还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态度,他的双脚却已经随着谭硕的邀请迈入店中来了。 谭硕呵呵笑着,忙将他让到自己刚刚擦过的那张桌旁,把抹布往自己肩上一搭,殷勤地介绍:“本店招牌菜,老谭酸菜粉!开胃爽口,不好吃不要钱!小同学要不要尝尝?” 年轻人一边听他介绍,一边将桌上简易的单页菜单快速浏览了一遍,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咧!老谭酸菜粉一大碗!”谭硕粗着脖子吆喝了一嗓,顿时为这冷清的小店喊出了些热闹劲儿来。原本他这店里还有个伙计,可是淡季没什么生意,他一个人也能张罗,为了省工钱他便让伙计回家了。谭硕向来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这时有了活计,立刻喜滋滋地开火烧水,准备起米线和酸汤。他这店面小,做饭的和吃饭的都在一处,几张条桌后面就是灶台,使他可以一边烫着米粉,一边打量店里唯一的客人。只见那年轻人坐姿端正,双手规矩地放在桌上,可能是因为无事可做,又拿起那张菜单来反复地看。他穿着白色的衬衣和米灰色的休闲裤,气质干净恬淡,不像是镇上的居民,两手空空一身轻松也不像是普通的背包客,看他先前迟疑和茫然的样子,倒更像是到古镇游览却没有做好攻略的学生。可是学生在这个季节这个时间应该正在上课,而他如此从容,又不像是逃课出来的。谭硕想了想,觉得这个人也可能只是看起来比较单纯和面嫩,加上带着些书卷气,所以容易让人误会罢了。 年轻人的手指修长,指甲剪得很短。谭硕往那双手上看了两眼,没有多想便结束了对这位顾客的观赏,把锅中烫好的一人份的米粉捞起来,同时想着要不要顺便给自己也烫一碗当作早午饭。 他把热气腾腾的米粉端到年轻人面前,转身回到灶台旁,这次取了两人份的米粉放进锅里。他昨天睡得晚,没有吃夜宵,今早又漏了一顿,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一份米粉根本吃不饱。 米粉在锅里煮着,谭硕又抬起眼来看向那桌旁,想看看顾客对自己的手艺是否满意,却见那年轻人突然间停了筷咳嗽了几声,眉头也皱了起来。 谭硕一惊,心道不妙,难不成那碗米粉有什么问题?那可是他亲手做的!忙上前问:“怎么了,不好吃吗?” 年轻人摇头。 谭硕看看他的表情:“你怕辣?” 年轻人点点头,却说:“没事。”然后又挑起几根米粉吃了下去。他吃得很慢,咀嚼得有些痛苦。谭硕见他吞咽困难的模样,想着锅里正煮着米粉,眼下店里也没有别的顾客,便说:“怕辣就别吃了,我给你换一碗。” 年轻人又摇头:“扔了可惜。” 谭硕笑了一声,觉得这个小同学倒是有趣。他也没再劝,直接把锅里烫好的米粉捞出来做了碗清汤的端过去,不由分说将那碗酸菜粉拿走,把清汤的推到年轻人面前:“你吃这碗,这碗不辣!”然后自己抽了双筷子在桌对面坐下,抱着那碗酸菜粉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 秦海鸥吃惊地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投入地吸溜米粉的人。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小时候父亲和大哥吃过他吃剩下的东西,他从来不知道两个陌生人之间也可以这样。谭硕吃得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这令秦海鸥还没来得及感到尴尬就产生了另一个念头,这个米粉店的老板似乎并不是为了迁就不能吃辣的顾客,他好像是真的很想吃那碗酸菜粉,所以才和自己换碗的。 秦海鸥半晌没有动筷,谭硕发现了,百忙之中抬眼问道:“又怎么了?” “没什么……”秦海鸥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总不能说“这样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不如我们换回来”吧?更重要的是,就在他愣神的工夫,那碗酸菜粉已经快被谭硕吃完了! 秦海鸥只好埋头开吃。清汤粉味道鲜美,他也觉得很顺口,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碗清汤粉是那碗酸菜粉几乎两倍的量,看来确实是这位店老板饿极之后给自己准备的午饭。他顿时感到有些抱歉,也不知如此交换过来,这人还能不能吃饱。 谭硕当然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他把那碗酸菜粉吃完,连汤也喝完,依然觉得没有吃饱,便将空碗放在桌上,站起来对秦海鸥道:“我出去一下,你吃完把钱压在碗底下就行。”说完也不等秦海鸥反应,拍拍肚子从小店的后门离开了。 秦海鸥望着谭硕的身影消失在窄窄的门外,愣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米粉。 他之所以会独自出现在这个小镇上,完全是出于巧合。 那次音乐会后,他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就连好友们也无从获知他的真实情况。那时他的二姐秦海贝正巧要到龙津镇附近写生采风,秦海贝见弟弟的情绪如此低落,便将他一同带了来,想让他在这里好好休息,调整状态。这件事只有他的家人和秦海鸥经纪团队内部的极少数人知道,而古镇正处于淡季,又远离城市,镇上的居民与秦海鸥所熟悉的那个世界相去甚远,因此也不用担心会在媒体面前暴露行踪。 为了来这古镇,姐弟两人先是坐飞机到了该地区的省会城市,可是飞机还没有停稳,秦海贝就接到了母校的紧急召唤,说是校方举办的国际交流画展的一位重要嘉宾兼主持突然因病缺席,学校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这时惊喜地发现秦海贝正巧在国内,于是秦海贝就这样在旅途刚刚开始的时候被抓了壮丁。 秦海贝推辞不掉,只好在机场订了一张当天的返程票,将秦海鸥独自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秦海鸥从城市坐车到县城,又从县城转车到古镇,等他拿着秦海贝留下的地址找到客栈住下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 他从出生到现在,有超过五分之四的日子都是在弹琴中度过的,从来没有过独自外出旅游的经历,到了这古镇也不知道该玩些什么,所幸客栈的老板娘与秦海贝是旧识,对他十分关照,不仅给他预留了一个风景最好的房间,还向他详细介绍了古镇周边的景点。但是秦海鸥连飞机带汽车的折腾了一整天,住下之后还有待恢复疲劳,因此这两天他都是在镇上闲逛,并没有立刻动身去景点游玩。 今天他在这镇上走着,路过米粉店时发现这家昨天还关着门的小店开了门,本来只是好奇多看了两眼,不料被热情的店老板请了进来,还吃上了老板的午饭。他心里觉得这老板古怪,但又觉得对方是个好人,因此在吃完米粉临走时,便多压了些钱在碗下面。 一碗酸菜粉是15元,一碗清汤粉是12元,秦海鸥想到自己吃掉的那碗清汤粉应该算两份,也就是24元。他从走出家门到现在还没能花出去一分钱,钱夹里的零钞只有两张10元,一张20元,和一张50元。他想了想,把那张50元的票子叠起来压在了空碗下面。 他做完这件事后,便离开米粉店,往自己落脚的客栈走。为了保持良好的演出状态,他一直都有午睡的习惯,如今虽然不用演出了,但这个习惯仍然没有改变。昨天的三顿饭他都是在客栈吃的,客栈的老板娘告诉他如果觉得外面的饭菜不合口味,他都可以回客栈吃饭。今天中午他倒是已经吃过了,但这时望见客栈的大门,想起老板娘的叮嘱,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考虑欠周。不知老板娘有没有准备他的饭菜,如果准备了,岂不是要被剩下。 客栈就在老谭米粉店的隔壁。秦海鸥推开客栈门口的栅栏门走进去,院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楼的台阶上坐着老板娘养的松狮,旁边蹲着一个人。那松狮坐起来和它旁边蹲着的人差不多高,它的面前摆着一个狗粮盆,那人的手里捧着一个饭盆,二者也是差不多大。秦海鸥看了一眼,觉得那人有些眼熟,便又多看了一眼,这才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刚刚匆忙离去的米粉店老板。只见他捧着饭盆往嘴里扒饭,吃得那叫一个香,根本看不出来就在五分钟前他才刚吃掉了一碗米粉。 望着这一幕,秦海鸥终于确立了他对谭硕的第一印象,那就是这个人特别能吃。 第二章 谭硕一口气扒了好几筷米饭,鼓着腮帮嚼得正欢,抬眼却看见刚刚光顾过米粉店的年轻人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己,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呵呵,原来你住这儿。”谭硕笑着招呼,因为嘴里塞满了东西,所以吐字有些模糊。 这时客栈的老板娘珠珠也推开栅栏门走了进来,她抱着一个装满脏衣服的篮子,衣服的最上面放着两把毛刷。她看见秦海鸥,又看了看谭硕,愣了两秒,突然抓起一个毛刷向谭硕扔了过去。她这一下扔得又快又狠,可准头却不是很好,那毛刷直飞向人和狗的中间。一人一狗都不知道她要打谁,同时向两旁闪开,那毛刷最终打在了后面的墙上。 “怎、怎么了这是?”谭硕抱着饭盆站起来,不知她发的哪门子火。 珠珠瞪着他,指了指一旁的秦海鸥:“那是给小秦留的午饭!” 珠珠和爱人袁野经营着这家龙溪客栈。因为秦海贝的关系,夫妻俩对秦海鸥的食宿都格外上心。但是最近客栈的分店趁着淡季开始装修,两人每天都忙着两头跑,实在有些顾不过来。今天秦海鸥上午出去逛,中午到了饭点还没回,珠珠急着出门,只好用个盆子给他留了两碗份量的米饭,还留了些菜,对看家的伙计叮嘱了一番便走了。谭硕和珠珠关系不错,经常过来串门蹭吃,客栈的伙计不把他当外人,他出现在这院中完全是一道自然的风景,结果今天中午一不留神就又被他摸进厨房,找到了原本留给秦海鸥的饭菜,连盛饭的过程都省去了,直接把菜倒进饭盆里捧着盆子开吃。 珠珠不用想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所谓“家贼难防”,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小秦?”谭硕转转脑袋,终于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顿时松了口气,“没事,他在我店里已经吃过了。” “真的?”珠珠不信,扭头去看秦海鸥。 “嗯,吃了一大碗米粉。”秦海鸥如实说道,却没有指出谭硕其实也已吃过一碗米粉的事实。 珠珠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秦海鸥介绍道:“这是谭硕,吃货一个。” “你好。”秦海鸥点点头,伸出手要和谭硕握手。谭硕忙放开筷子,把沾了油的手在衣服上蹭蹭干净,亲切地和他握了一下。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章 珠珠又对谭硕说道:“小秦是我朋友,要在这里住一阵子,我最近忙,你替我多关照关照。” “好说,好说!”谭硕捧着饭盆连连点头。 秦海鸥要回房睡午觉,对两人表达了谢意便上楼去了。珠珠抱着篮子向洗衣间走去,谭硕抱着饭盆在后面跟着。 “你朋友?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好这一口了?”虽然知道楼上的人听不见,谭硕还是把声音压了压。 珠珠一把抓住饭盆的沿儿。 “我错了。”谭硕说。 珠珠白了他一眼:“是我朋友的亲弟。他姐风一样的把人带来又风一样的走了,留下这可怜孩子,连幅古镇的地图都没有。” “那他来这里是做啥?” “旅游呗。” 谭硕直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朋友只说是来散心的,”珠珠瞪他,“你问这么多干嘛?” “你不是让我关照他吗?我总得先知道了他的目的,才能更好地关照他呀!”谭硕用筷子顶了顶下巴,“散心……莫不是失恋了?” “你盼人家点儿好的行不行!”珠珠把篮子往水龙头旁一顿。 “看来你这朋友和你也不怎么熟啊,把人丢在你这里,却什么都不告诉你。”谭硕和珠珠说话早没了忌讳,想到什么都直接说出来。 “确实不怎么熟。我和她认识也是因为她几年前来古镇写生时,在我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彼此都觉得很投缘。但她还有个亲弟弟的事,我也是这次才知道的。”珠珠对谭硕也不隐瞒,便把自己和秦海贝认识的过程简要地讲了讲。 “说不定她还有个亲哥哥呢!”谭硕说。 “谁知道……”珠珠叹气,“总之这次的事她不说我也不方便去问,说到底这些都是人家的隐私。不过小秦这孩子倒是挺老实的。” “他要在你这儿住多长时间?”谭硕问。 “这恐怕得看他的心情,”珠珠说,“他姐给他订了半年的房。” “这么久?”谭硕惊讶,“可是这古镇附近的景点,就算地毯式搜索,用一个月的时间也足够了呀!” “所以我才拜托你。你主意多,给想想法子。”珠珠说。 谭硕皱着眉认真地扒完最后一口饭菜,把筷子往盆里一扔:“看来,我们不仅要让他见识到祖国山河的壮丽,更要让他感受到古镇大家庭的温暖。”说着,他将空饭盆极其自然地递给珠珠,同时又问,“你说这小子都不用上学上班的吗?” “自己洗去!!”珠珠怒吼。 ** 秦海鸥在镇上歇了几天,然后独自到附近的一个景点玩了一趟。他把这计划告诉珠珠的时候,珠珠本想叫谭硕陪他一起去,但是秦海鸥不愿麻烦谭硕,他没有把这理由说出来,只是直接拒绝了,珠珠以为他不喜欢被人跟着,便没有勉强。秦海鸥外出的时间不长,只有两天,但这两天里珠珠时刻都提心吊胆,在分店监工的时候一有空闲便给秦海鸥发消息确认他的安全。虽然与秦海鸥相处的时间不长,但珠珠总觉得这个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并严重怀疑他生活不能自理。 所幸到了第二天晚上秦海鸥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令珠珠大为欣慰。更令她惊喜的是秦海鸥竟然还给她和袁野带了小礼物——两个保平安的小桃符。尽管这小玩意儿在古镇周边实在太常见了,也只有秦海鸥这种从没来过的游客会觉得新鲜,但夫妻俩还是为他这份心意感到高兴。 秦海鸥回来的时候谭硕也在客栈里,正坐在院中和珠珠聊天嗑瓜子。秦海鸥和他们打了招呼,简要说了说旅行的见闻,但直到把桃符拿出来时他才猛然想起自己把谭硕给忘了,顿觉尴尬。自从他来到这古镇,与他相处时间最长、对他关照最多的是客栈里的夫妇俩,他并不是觉得谭硕不好,只是在考虑礼物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只想到了迄今为止与他走得最近的两个人。 珠珠忙着高兴,根本没注意这个细节。谭硕更是不在意这些,他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他看了那桃符一眼,又看看秦海鸥,问道:“你这桃符是多少钱买的?” 秦海鸥一愣,老实回答:“10元一个。” “我就知道!”谭硕直笑,随即语重心长地教导,“下次你在外面买东西,不管他喊什么价,先给他杀下一半再说。他喊10元,你就还他5元。” “为什么?”秦海鸥问。 珠珠拉着秦海鸥坐下,把桃符的成本细算给他听,最后说道:“这东西卖上三四块钱就已经有得赚了,卖五块钱都嫌贵。” “哦……”秦海鸥恍然。 谭硕又补充道:“景点里卖的东西虽然都是明码标价,但那价格是有水分的,以后你买东西之前要先砍砍价,不要人家喊多少,你就掏多少。” 秦海鸥点头记下。 三个人又聊了几句,珠珠便问秦海鸥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秦海鸥表示不饿,想上楼洗澡,珠珠便让他去了。 谭硕和珠珠望着秦海鸥的背影消失在木楼梯的顶端,彼此对视一眼,默了片刻,珠珠道:“总觉得把挺单纯的孩子教坏了……” 谭硕道:“这怎么能叫教坏呢,这是生活的必备技能,就算他乐意当冤大头,以后也要被女朋友骂的。” 珠珠瞥他:“你怎么知道人家以后不会找一个和他一样的冤大头女朋友?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人家现在没有女朋友?” “这不明摆着的嘛!”谭硕笑。 珠珠懒得跟他绕,转念想起一事:“对了,明天阿四的生日我不能去了,我得到县城接几个客人。”客栈在不太繁忙的时候也为首次住宿的客人提供往来县城的接送服务,这为客栈赢得不少客源和好评。 谭硕点头表示知道了,想了想道:“那我把小秦带过去玩吧?” 珠珠道:“也好,但你们不许劝他喝酒。” “他不能喝酒?” “直觉。” 谭硕便道:“我问问他,要是他真不能喝,我一定不劝他喝。” 珠珠皱眉:“你不劝,难保阿四他们不会劝,这件事你可得答应我。” 谭硕拍拍她的肩:“包在我身上,你就放一个万个心吧!” 第三章 珠珠把给阿四过生日的事告诉了秦海鸥。秦海鸥想起桃符,便问是否需要准备生日礼物。珠珠说不需要,秦海鸥仍不放心,隔天谭硕来找他时又问谭硕。谭硕笑道:“不用,只是几个朋友聚一聚,吃个饭,正好可以介绍你和他们认识。”说着又问,“你喝酒吗?”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章 “我不喝酒。”秦海鸥说。谭硕点点头,两人离开客栈向吃饭的地方走去。 龙津镇上的餐馆大大小小有很多,其中人气最旺的当属龙哥饭馆。饭馆的老板龙哥是一位为人仗义的资深驴友,在镇上很有威望;菜品以本地菜和小吃为主,因其绝赞的味道与合理的价格深受游客与小镇居民的喜爱。而在驴友圈中,这饭馆更是驴友们来到龙津镇时所必去拜访的地方之一。秦海鸥虽不知道这些,但他在镇上闲逛时也曾路过这家热闹的饭馆,今天跟着谭硕到这里吃饭,他觉得十分新鲜。 虽是淡季,在饭馆里吃饭的人却不少。这里的伙计与谭硕很熟,见他进来都热情地招呼。谭硕问:“阿四他们在哪?”一个伙计便将两人引到二楼的一个角落。这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隔间,可隔间内部的空间却很大,放着一张大方桌,若干竹椅子,一张矮木几和两条舒适的布沙发。隔间的墙上有一些老照片和带有民族色彩的布艺,一侧连着一个摆着好些花盆的阳台。这饭馆里没有专门的包间,这个隔间看起来就算是一个可当包间使用的房间了。 谭硕与秦海鸥来到隔间时,沙发上已坐了两个人。这两人都是眼镜青年,一个是中分长刘海,一个是板寸头。他二人原本在聊天,见到谭硕进来,都露出了笑容。 “龙哥不在吗?”谭硕问。 “不在,”长刘海说,“他得再过几天才能回来。” 谭硕点头,同时把跟在自己身后的秦海鸥让出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小秦,我和珠珠的朋友,才来镇上没几天,我带他过来熟悉一下情况。” “你好你好。”长刘海冲秦海鸥点点头。 秦海鸥的手小幅度地动了动。他本想和长刘海握手,可对方似乎没有握手的意思,仍然懒洋洋地靠坐在沙发上,姿态非常随意。秦海鸥于是把手缩了回去。 “我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这时板寸头说道,“让我来回忆一下……” 秦海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他没想到就在这小镇上,在这饭馆里,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被认了出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你觉不觉得他特别像上次咱们在鸽儿岭遇到的那个卖砖茶的小哥?”板寸头对长刘海说。 长刘海一脸“你眼瞎了吗”的神情,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 谭硕又给秦海鸥介绍:“这是阿四,人称‘四爷’,今天的寿星,”他指着长刘海说,“职业码字人士,美其名曰自由撰稿人。” “你好……”秦海鸥暗暗松了口气。 “这是曹楠,开旧货店的。”谭硕又指了指板寸头。 “有空来我店里看看啊!”曹楠立刻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秦海鸥。秦海鸥双手接过,点了点头。 谭硕招呼秦海鸥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阿四给两人倒了茶,曹楠便问秦海鸥:“首长你多大?” 秦海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的年龄,答道:“二十七。” “那我可以叫你小秦,我今天满三十。”阿四笑着说。 “我也可以叫他小秦啊,我今天二九!”曹楠说。 “这么看来好像只有小黑比他小吧?”谭硕思索。 “还有小锦。”阿四说,“今天阿珠姐怎么没来?” “去县城接客了。她最近可真够忙的。”谭硕说。 秦海鸥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三人放松地交谈,心里颇为羡慕。他的朋友不多,大家又都很忙,能经常聚在一起聊天的朋友可说是没有。想到这里,又不由有些失落。 三个人聊了一会儿,便有伙计端上两道凉菜。跟着伙计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青年,个头不高,眼睛很大,满头自来卷,一笑便露出两排宽白的牙齿,身上围着一条油腻的围裙。 “小黑!”阿四亲热地喊道。 “四爷,谭哥,曹哥!”见到隔间里的几人,叫小黑的青年乐得合不拢嘴,“这个是……”接着他转过脑袋,好奇地打量着秦海鸥。 “这是秦哥。”谭硕笑着介绍。 “秦哥好!”小黑殷勤诚恳地招呼着。他年纪小,人又单纯,笑起来尤为淳朴天真,很招人喜欢。秦海鸥见他对自己笑得开怀,便也对他微笑起来:“你好啊。” “小黑是这家饭馆的掌勺大厨,”谭硕给秦海鸥介绍,“他的手艺是龙津一绝,特别是他做的那个鸡肉饭,还有那个腌腊肉,哎呀……”谭硕说着就直咽口水。 “真了不起!”秦海鸥一向认为做饭是世界上最难的事,听谭硕这么一说,立即由衷地表示钦佩。 “呵、呵呵,”小黑挠着自己的卷头,高兴得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们先吃,我还要去厨房,昨天阿妈给我寄的牛、牛干巴到了,我给你们加菜!”说着便黑红着一张脸跑出去了。 “小黑是两个少数民族的混血,”谭硕见秦海鸥对小黑很有好感,便给他讲小黑的经历,“当年龙哥组织驴友团给山区的少数民族儿童捐款,小黑从大山里出来学手艺就是由龙哥资助的。他感激龙哥,学成之后就一直留在这店里。” 秦海鸥仔细听完,点了点头。 这时阿四说道:“赵非怎么还不来!” “谁想我呢?”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身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包,胸前挂着一台小巧的相机,进来后见两条沙发上都坐着人,便拖了一把竹椅子在方桌旁坐下。 谭硕拍拍秦海鸥的肩介绍说:“这是小秦。”又对秦海鸥说,“这是赵非赵大师!职业摄影师!在镇上开了一家照相馆。” “赵老师好。”秦海鸥说。 其他几人并没在意秦海鸥对赵非的称呼,只当他也和谭硕一样是在开赵非的玩笑,就连赵非本人对此也是一笑了之。但谭硕却知道秦海鸥恐怕是真的对赵非的“大师”身份深信不疑,才会如此尊敬地称呼他。谭硕看了秦海鸥一眼,正想着怎么向他解释,却听赵非问道:“小秦你玩摄影吗?” 秦海鸥摇头:“不太懂。” 赵非“哦”了一声,脸转到一旁,没了下文。 谭硕趁赵非去洗手间时悄悄对秦海鸥说:“这家伙傲得很,对谁都是这样,你别放在心上。”说完见秦海鸥似懂非懂,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 阿四见人已到齐,便招呼大家上桌开吃。这时凉菜已经上全,热菜正陆续上来,小黑又抽空拎来一桶自酿的荔枝酒,阿四就张罗着给大家倒酒。他首先看向秦海鸥,伸手去拿秦海鸥的杯子。秦海鸥说:“我不喝酒。”阿四一顿,笑道:“意思一下总可以的吧!”秦海鸥紧张起来:“我真的不能喝酒。”阿四的笑容僵了僵,不再劝他,转而给谭硕倒酒。 谭硕上桌后便立刻吃了起来。这里的人彼此熟悉,谁也不会客气,加上他年纪最大,更加有恃无恐。他刚塞了满嘴的东西,就听见阿四和秦海鸥之间的对话,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对话已然结束了。他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了咽,编了个理由对阿四解释道:“他真的不能喝酒,他酒精过敏。”阿四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有说话。 谭硕深知阿四这人向来死要面子,不巧今天还是他的生日,秦海鸥这态度已经把他得罪了,再说什么也没有用。谭硕于是不去管阿四,自己动手给秦海鸥倒了茶水,告诉他不用客气,想吃什么就放开去吃。秦海鸥听了,伸手扶了扶茶杯,却没碰筷子,直到其他人都倒上了酒,坐下来开始夹菜,他才最后一个动了筷。 秦海鸥默默挑拣着不沾辣椒的菜吃,其余四人却边吃边聊,气氛热烈。阿四尤为兴奋,在曹楠和赵非的夹击下,他不仅话特别多,酒也喝得特别快。谭硕刚开始还和三人碰了几次杯,但随后他就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当三人将那桶荔枝酒喝得快要见底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两大碗米饭,正准备盛第三碗。这时小黑又过来关心他们吃得如何,见到那空了的酒桶,眼睛都瞪圆了,拉着谭硕道:“谭、谭哥,这酒喝起来没什么感觉,但其实很、很容易醉的,你们怎么喝得这么快!” 谭硕捧着饭碗向那三人看了看,表情很是无辜:“快吗?我都已经吃了两碗饭了!是吧小秦?” 秦海鸥抬头看着他们,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这时阿四和曹楠又嚷嚷着让小黑上米酒。小黑犹豫,谭硕便拉过他悄声道:“你就让他们喝吧!今天阿四心里有事,你别扫了他的兴,由他们去闹好了。”说罢又以去拿酒。 小黑有些惊讶,却立即照办。两坛米酒上桌,很快就被瓜分掉了一坛。三人知道谭硕没怎么喝酒,又纷纷向他劝酒。这时谭硕已经吃了个饭饱,几杯酒下肚虽有微醺,却远远没到喝醉的程度。可阿四等人就不一样了,不仅浑身喷发着酒气,说话时连舌头也捋不直,三个人歪靠在各自的椅子上,不时发出呵呵的傻笑。 不一会儿赵非站了起来,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摸摸肚子道:“不行,我得去……去尿一泡。”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章 曹楠也站起来,抓着赵非不撒手:“我也……要尿!” “一起尿、一起尿!”赵非说罢,两人便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谭硕看了一眼醉醺醺趴在桌上的阿四,回头问秦海鸥:“你吃好了吗?” 秦海鸥说:“吃得很好,谢谢。” 谭硕感到很满意,因为只要秦海鸥吃好了并且没有喝酒,他就算圆满完成了珠珠交给的任务。他慢悠悠地给自己盛了碗汤,正打算劝秦海鸥也喝点汤,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号码,皱起眉,对秦海鸥道:“你喝点汤,我去接个电话。”说着便起身向阳台走去。 谭硕一走,隔间里就只剩下阿四和秦海鸥两个人。阿四安静地趴了一会儿,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向沙发迈了两步,又退回来一屁股撞在桌沿上。秦海鸥怕他摔倒,忙起身去扶。阿四感觉到身边有人,缓慢地转过头来望着秦海鸥。他的眼里布着血丝,鼻孔呼着热气,那眼睛似看着秦海鸥,却又似透过秦海鸥瞪着别的地方,通红的脸上交织着痛恨、迷恋又疯狂的神情。 秦海鸥被他这模样吓住了,只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阿四显然已经醉得糊涂,嘴唇喃喃蠕动着,发出连串模糊的音节,秦海鸥凑近一点努力去听,却突然被他一把按回到椅子上。 阿四按着秦海鸥的肩,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来。他用力摇晃了一下身旁的人,沙哑的声音总算变清楚了些,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甩了我……你他妈居然甩了我!” 秦海鸥一怔,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第四章 阿四恨恨地说完这句话,一时间又没了声响。他的手从秦海鸥肩上滑下来,用力钳着秦海鸥的胳膊,两眼呆望着杯盘狼藉的桌面,愣了一会儿,眼里突然流下两行泪来。 “悠悠……”他小声咕哝着,“你去哪儿了?……你别走,你不要走……我还欠你二百块钱没还呢……”他说着说着眼泪就越淌越多,泪水从他发红的眼睛里涌出来,在脸上淋出一道道凌乱的泪痕,不一会儿鼻涕也流出来了,淌过嘴巴上的油渍,和眼泪一起汇聚到下巴尖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左手扶着桌子,右手抓着秦海鸥,脑袋在二者之间不住地摇晃,浑身都在抖。 “我、我这么爱你……”他哽咽着,“陪你爬……雪山,过草地……那混蛋有什么好!你跟他跑……跑了,我怎么办!我他妈怎么办!怎么办……” 他越说越激动,越激动越哭,脸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泪水、汗水、鼻涕、唾沫糊作一团。秦海鸥被他使了死力气抓着,动不了也不敢动,扭头看看阳台,只见谭硕听着手机在阳台上来回走动,手在空中不停比划着,似很焦躁。他于是打消了叫谭硕回来的念头,小心翼翼地把阿四的身体扶正了些,心里对他充满同情,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干巴巴地劝道:“你别哭啊。” 阿四低垂着头,也不知究竟听见了没有,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他把左手从桌上缩回来,胳膊肘却碰翻了一只酒杯,杯子滚到地上摔得粉碎,杯里的残酒沿着桌缝往下滴,全滴在他的裤子上,他也毫无知觉。他将两只手都抓在秦海鸥的胳膊上,仰起湿漉漉的脸,嘶哑地哀求着:“悠悠,你回来吧……你回来吧!”说着身体就往下滑,随后“通”一声跪在了一地的玻璃碴上。 秦海鸥慌忙拽了他一把,拽不动。这时阿四终于放开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转而抱住一条桌腿,像一团软烂又固执的泥巴,哭着把额头往那条木头上顶。 秦海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突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秦海鸥没有谈过恋爱,也不太懂得男女之间那些暧昧的暗示。同龄人初恋的时候,他在弹琴;同龄人闹分手的时候,他在弹琴;同龄人分分合合在情场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他仍然在专心致志地弹自己的琴。如果说他真的有过什么情人,那情人便是他的钢琴。他知道恋爱中的人很快乐,失恋的人会难过,但他仅仅是知道而已。他从没想过一个男人为了感情能神伤到痛哭流涕的地步。他并不了解阿四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阿四哭得如此的伤心,好像他的心已经碎得如这一地的玻璃,再也粘合不起来了。秦海鸥突然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听普契尼的歌剧《蝴蝶夫人》,那时他还不懂外文,那些美妙的声音到底在唱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蝴蝶夫人自尽前的激烈情绪深深影响了他的情绪,那种悲恸绝望矛盾挣扎的情感在他尚未明白整个故事之前就已经打动了他。当时年幼的他坐在放唱机前,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父母和姐姐都吓得不轻。 秦海鸥的生活中没有蝴蝶夫人,阿四的故事恐怕也不是蝴蝶夫人的故事。但这种感觉与记忆中的如此相似,让秦海鸥感到阵阵难过,心里发堵。 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一定会有一件伤心的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无忧无虑、毫无烦恼的人呢? 秦海鸥想起那次音乐会后发生的种种,他终究辜负了别人的期待,可他就是控制不住。他甚至对钢琴产生了厌恶感,只要在家中看见钢琴,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躲开。他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那个世界,来到这群山环绕的小镇,每天在镇上闲逛,强迫自己去看与钢琴无关的风景,思考与钢琴无关的人事物,然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股被他强压在心底的迷茫正在与日俱增。他在钢琴的世界里形同巨人,可一旦离开那个世界,他就似乎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做不来,好像一个脆弱的婴儿,只能被别人照料,却无力去照料别人。当他回忆学琴以来二十余年走过的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已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学琴,又为什么会产生逃避的想法。这条曾被所有人包括他自己认定为光明大道的路,如今已经消散得没有踪迹可寻。他不知道在哪里还能找到路,不知道应该朝什么方向去探索,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弹琴。他把这些痛苦和迷茫锁在心里,却不能抑制它们在那里疯长。他在众人的期待中被光环围绕着长大,现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却连求助的方法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对外界宣泄心中的苦闷。他看着烂醉痛哭的阿四,不由生出许多羡慕。都说一醉解千愁,他为了弹琴从不沾酒,这时忽然有了豁出去的心,抬头看看桌上的酒杯,见只有谭硕的杯里还剩着半杯酒,便将那杯子拿起来,不多看也不多想,一仰头将那剩酒喝干了。 秦海鸥一口气将半杯酒咽了下去,冰凉的米酒顺着喉咙滚进胃里,并没有造成任何不适,反倒甜滋滋的像在喝饮料。他于是又将桌上的酒坛子一个一个翻过来,把里面的残酒全倒进杯子里,倒出多少便喝多少。平时他绝不会在餐桌上干这种搜碗刮盘的事,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两杯米酒下肚后,那凉丝丝的感觉就变成了热烘烘的,直从胃里往上冲,把他的心口烘得暖洋洋的,心头的顾虑似乎也被这热气驱散干净。他尝到了甜头,继续在酒坛里搜罗,不一会儿便觉得浑身上下热了起来,脑袋里面晕晕乎乎,却是说不出的舒畅。 他独自喝得高兴,便想把竹椅子往前挪一挪,不料一动腿却碰到了仍然瘫在地上的阿四。这时秦海鸥已不如刚才清醒,下手便也没了分寸。他的手臂本来很有力量,先前是由于为人礼貌谨慎才由着阿四赖在地上,但此刻他只想把阿四拽起来,于是双手揪住阿四往上一提,阿四便像被剥离树干的树袋熊,整个人被秦海鸥拖着,一直拖到沙发上。 秦海鸥把阿四扔上沙发,喘了口气。现在他的视线有些摇晃,脚下也不稳,脑袋里面发胀发热,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没有去思考这算不算喝醉了,一屁股跌坐在阿四旁边,阿四猛然惊醒,迷茫地睁了睁眼,看了他片刻,张口道:“悠悠……” “我不是悠悠。”秦海鸥说。 “不是悠悠。”阿四说。 “对,不是悠悠。我是秦海鸥。” “不是悠悠。”阿四说。 “你喝醉了,”秦海鸥说,“我好像也喝醉了。” “不是悠悠。”阿四说。 秦海鸥决定不再搭理这个人了。 “我告诉你,”阿四好像终于开了窍,凑上前来又抓住他,“天底下的女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已经甩了你的,一种是即将甩了你的,只有兄弟、才是一辈子的……一辈子的!”说完,重重地拍了秦海鸥几下。 秦海鸥被阿四拍得晃了晃,阿四终于不再认错人,这让他觉得很不错。他听着阿四说话,觉得自己也需要说一些话。他以前不会把心事随便说出来,但现在他的倾诉欲望很强烈。他把这念头在脑子里转了转,开口道:“我刚开始学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弹得算不算好……可老师们都说我弹得好,我就以为自己弹得好了。” 阿四点头:“我也是啊……我当初也是个有稳定工资的上班族,可悠悠说她想体验三毛那样的浪漫,我就辞了职,陪着她找浪漫去了。” 秦海鸥道:“然后我渐渐发现,我似乎的确弹得很好……其他同学觉得很困难的跑句,节奏复杂的段落,我都能轻松地弹下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吃力……别的同学需要弹许多遍才能记住的谱子,我弹一遍就记住了……别的同学需要练习一周的曲子,我只要两三天就能练好……” 阿四道:“然后我们去了草原,进了沙漠,还徒步爬过雪山……渴了就煮雨水,饿了就吃压缩饼干和罐头……有一次我们十来天没有洗澡,互相捉头发里的虱子,跟猴子似的……但我们觉得那可浪漫了……恨不得就那样浪漫到死……” 秦海鸥说:“后来我拿了奖,所有的人都说,你还能弹得更好……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去找更难的曲子来练。观众们喜欢我的技术,我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世上高难度的曲子有不少,我把它们一首一首地练起来,直到得到别人的认同,我才能感到安心……否则,我就认为我没有资格站在台上。” 阿四说:“后来我们身无分文,不得不回城找份工作……这时候悠悠开始后悔,她说我只知道玩,不懂得奋斗……她还说她想找个靠得住的人,有稳定工作的人,能给她安全感的人,过完下半辈子……可是我靠不住,我没有稳定工作,我不能给她安全感……” 秦海鸥说:“可是……认同我的人越多,我就越害怕面对他们……掌握的曲子越多,我就越担心在演出的时候出错……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来越紧张,从演出的前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第二天要弹的曲子,甚至连觉也睡不好……我不想告诉其他人,可他们还是知道了……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我也很努力,可这些都没有用,都没有用……” 阿四说:“我知道……悠悠是因为不肯承认自己当初的天真,所以才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可我还是喜欢她……我舍不得她……她跟着那人离开的时候,把她身上仅剩的二百块钱掏出来给我……”阿四说不下去了,抱着头闷了一会儿,渐渐地又泣不成声。 秦海鸥没有看阿四,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的话,心里似乎舒坦了一点,又似乎更难受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无数破碎的记忆片段犹如被撕裂的曲谱,那些断裂的五线如同风筝的断线,坠落的音符仿佛缭乱的雨点,纷纷向他砸落下来,令他被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包围。他看着自己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又喃喃地说道:“我总觉得,我好像只是因为太擅长弹琴,所以才会一直弹下去的……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弹琴,我只想得出这个理由。” 说完,他就迷迷糊糊地向一旁的沙发倒了下去。 第五章 谭硕这一通电话打了足足半小时才结束,直讲得他口干舌燥七窍冒烟,此外他还一直在阳台上不停地走动,所以当终于挂上电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又饿了,也许还需要吃碗米线才能饱。 他转身回到隔间,一进门便望见阿四和秦海鸥一左一右歪躺在沙发上,两个人似乎都睡了过去。他吃了一惊,忙上前细看。只见阿四明显是醉了,衣裤上沾着好些碎玻璃,幸而尚未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谭硕忙替他将玻璃碴抖了抖,抖不掉的便用手拈起来扔到地上。又见秦海鸥脸上泛红,也是一副昏沉的样子,谭硕凑下去嗅了嗅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看来也是因为喝醉了才会躺在这里。这个发现令谭硕的魂都吓飞了一半,第一反应是接下来的几天恐怕都不能去珠珠那里蹭食了。他环视四周,曹楠和赵非竟然还没有回来,桌上的酒杯摔碎了一个,自己剩下的半杯酒已经被喝干,几个酒坛非常整齐地摆放在秦海鸥刚才坐过的位置,谭硕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脑仁发疼。 谭硕去外面叫来了店里的伙计,先问了问情况。由于今天在这隔间里吃饭的都是龙哥的好朋友,伙计们不把他们当外人,好酒好菜供应充足以后便由他们去热闹,就算闹翻天也不会有人干涉,所以伙计们都不知道在谭硕打电话的这半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曹楠和赵非,有伙计表示曾目睹二人勾肩搭背唱着歌往店外面走,但也不清楚这两位大哥到底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 谭硕听完伙计们的汇报,果然有大部分情况和他猜测的差不多,但说了半天关于秦海鸥是怎么喝醉的他还是一无所知。他留下一个伙计帮忙将地上的玻璃碴扫走,然后要来热茶给沙发上的两人各灌下几大盅。他权衡了一下,决定让还有力气自己走出店门的那两个人去自生自灭,阿四可以扔在龙哥这里睡一晚,当前最要紧也是最艰巨的任务,是主动投案自首,把秦海鸥弄回珠珠的客栈,否则以珠珠的个性,要是让她先发现了这事,谭硕想都不敢想自己会被她训成什么样子。 谭硕主意已定,立刻叫来伙计把阿四交代了一番,然后亲自去厨房和小黑打了个招呼。小黑一听,忙问要不要弄点醒酒汤,谭硕见他满头大汗地捏着锅铲,便告诉他不用担心,阿四已经安顿好了,小秦这边等回了客栈自会有人照顾。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章 他说完这些就回到隔间把秦海鸥背了起来。秦海鸥肌肉紧实,身材修长,比谭硕高出半个头,谭硕背着他一站起来就觉得背上压着死沉的一大块。谭硕平时有些缺乏锻炼,每日的劳动不外乎煮米粉捞米粉端米粉和洗碗,这时才刚背着秦海鸥从二楼下到一楼,身上就已经出了一通的汗。还好外面温度较低,晚上吹着微寒的风,这一路上才没让他太难过。 谭硕一边背着秦海鸥在路上走,一边思考着如何应对珠珠的怒吼,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一会儿,秦海鸥突然在背后嘟哝了一句什么。谭硕停下来,把他往上颠了颠,侧着耳朵去听。秦海鸥静了片刻,继续嘟哝了下去,在夜晚寂静的小路上倒是不难听清:“于姐……” 谭硕迈开步子往前走。于姐?那是什么人,是他姐吗?不,他姐姓秦。那是他学姐?朋友?相好? “在呢。”谭硕顺口答应着。酒后吐真言,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能吐出什么来。 “于姐,辛苦你了……”秦海鸥喃喃地说。 “嗯嗯,好说好说。”虽然不知这“于姐”是不是真的很辛苦,但我可是很辛苦的,谭硕想。 “但我现在……还不想回去……”秦海鸥说。 “不想回去?那就呆着呗。”谭硕心想这家伙难道真是逃学逃班出来的?那“于姐”在替他做什么?赶作业还是加班? “大哥和我说……”大哥?莫非他除了有个姐姐,真的还有个哥哥? “大家的薪水,还是会照发的……你们别走,好不好?” 谭硕饶有兴趣地听着,看样子无论这位“大哥”是不是小秦的亲哥,都是个给人发工资的主,自己把他的兄弟背了一路,是不是也可以领点奖金来花花? 谭硕的脑中很快创作出一个富二代离家出走的故事,他自己在这个故事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成为问题青年的救赎者和人生导师,因而被其家人重金酬谢,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他沉浸在这美好的故事里,不知不觉已背着秦海鸥走进了客栈的大门。 ** 第二天早晨秦海鸥在客栈的房间里醒来,只觉得脑袋胀痛,喉咙发干,浑身疲软。他坐在床上出了好一会儿的神,脑子迟缓地运转着,试图回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能想起阿四抱着桌腿痛哭流涕和自己拿谭硕的杯子喝酒的情景,那之后他的记忆就像被洗掉的电影胶片,只剩下一片空白。他掀开被子下了床,发现自己虽然脱了鞋,可衣裤却没有换,更是惊讶。他从来没体验过宿醉的感觉,这时又停下来想了想,推测自己可能是喝醉了,正思索着,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点,谭硕的脑袋鬼鬼祟祟地探进来,见他已经醒了,长长地松了口气。 “感觉怎么样?”谭硕进来问道。他平常都要睡到近中午才起,但昨晚把秦海鸥背回来时被珠珠劈头就是一顿数落,因此今天不得不破例早起过来报到,听候差遣。珠珠在楼下忙着做事,几乎每隔一刻钟就叫谭硕上楼看看秦海鸥醒了没有。谭硕本就心虚,哪敢不从,只好一趟趟地来回跑路。 秦海鸥揉了揉自己的脑袋:“还好……”想想又问,“我昨天,是不是喝醉了?” “是呀!”谭硕点头。 “那我……我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的?”秦海鸥问。 “你问到重点了,”谭硕说道,“当然是你谭哥我拖着老胳膊老腿儿把你背回来的。” 秦海鸥大为抱歉:“啊,对不起!实在不好意思……” “你跟他道什么歉!”这时珠珠出现在门口,手拿笤帚瞪着谭硕,话却是对秦海鸥说的,“要不是某些人玩忽职守,你也不至于醉成那个样子!” “我真的是无辜的。”谭硕沉痛地说。 “我醉得很厉害吗?”秦海鸥看着二人,紧张起来,“我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或者是……” “你一点儿都不记得了?”谭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嗯。” “连你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在我身上也不记得了?” “……” “那你总记得你抱着老板娘哭着说要吃奶的事吧?” “……” “你别听他胡说!”珠珠抡起笤帚就朝谭硕打去。谭硕嗷一嗓子躲开,珠珠没有再打,转向秦海鸥道:“你昨天回来就睡下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她说的是实情,但秦海鸥被谭硕一闹,反倒将信将疑起来,总觉得珠珠是为了安慰他才那么说的,迟疑着问:“真的?” 珠珠又想抡谭硕,谭硕却赞许道:“学会怀疑了,这很好。”说着便一溜烟逃出了门。 珠珠对秦海鸥说:“他这人就是没个正经,你别信他!”说到这里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语气立刻缓和下来,“你洗把脸就到楼下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熬了米汤,你喝一点,养养胃。” “谢谢,让你们费心了。”秦海鸥说着便起身去洗手间洗漱,然后又换了干净的衣服。他来到一楼时没见到谭硕的影子,珠珠把他领进厨房,把留给他的清粥小菜交代了一遍,又给他盛了一碗米汤,这才放心地走了。 秦海鸥捧着那碗米汤,觉得有点烫,正打算晾晾再喝,一个人影突然闪进了厨房,秦海鸥一看,竟是谭硕。 “嘘——”谭硕示意他不要出声,又朝门外望了一眼,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瞧瞧灶台上的粥菜,摸着肚子说,“今天起了个大早,到现在还没顾上吃早饭……” 秦海鸥感激他昨天把自己背回来,当即把手里的碗放在他面前,然后又找了个空碗,重新给自己盛。 谭硕捧起碗来吹了吹,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口,一抬头发现秦海鸥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犹豫不定,欲言又止。 “怎么了?”谭硕问。 秦海鸥看着谭硕,内心非常的纠结。他并非不相信珠珠,可他又很想听谭硕亲口确认昨晚的真相,尤其是谭硕背着他走了一大段路,秦海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时候有没有说些什么,却又担心意图太过明显引起谭硕的怀疑。他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我昨天……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吗?” 谭硕一怔,他没想到秦海鸥竟然如此介意此事。从秦海鸥的神色来看,这个人恐怕是非常不愿意让别人听到他酒醉后有可能说出的信息。 谭硕没有犹豫太久,也没有再开玩笑,只说道:“没有,你真的什么都没说。” 秦海鸥松了口气,立刻相信了这是事实。他为人单纯,经过这件事更对谭硕产生了好感,这时想起阿四昨天晚上的表现,便和谭硕说了。谭硕道:“阿四失恋了,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我们都知道,只有你和小黑不知道。曹楠和赵非昨天本来商量好了要陪他喝酒,可是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竟然把寿星丢在屋里自己跑了,可见以后这种任务绝不能交给他们。” 秦海鸥问:“那他们去哪儿了?” 谭硕道:“在溪口挺尸呢,今天早上被扫地的大爷捡到了。” 秦海鸥想像了一下那个情景,笑了起来。 第六章 古镇的淡季不仅游客稀落,镇上的商户也没有尽数正常营业。在这些商户中,珠珠的客栈可谓勤劳的楷模,不仅总店在营业,分店也正在装修。龙哥饭馆在本地颇有人气,所以天天开着。而更多的商户要么是像谭硕的米粉店那样,由于对零散游客尚抱有侥幸心理,每天营业半天或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开着门,要么则是为了节省成本,干脆整月整月地歇业。这让古镇的街道难免显得冷清,却让秦海鸥感到满意。他本来就不在乎镇上是否有店铺可逛,这样清静的环境反倒让他觉得自在。比起从前被众人围绕的日子,现在的他更喜欢这种远离压力的生活,比如独自外出散散步,或是和珠珠谭硕等人聊聊天。古镇主街的尽头有一个青翠的小山坡,坡顶有一片观景平台,淡季这里常常空无一人,秦海鸥便在这里欣赏古镇的全景,或是望着远处的雪山出神。 珠珠告诉秦海鸥,他应该趁着淡季人少把古镇周边的景点都玩一遍,否则到了旺季处处拥挤,再美的景色也没了情趣。秦海鸥听从了这个建议,不过他倒不是怕挤,而是担心旺季人多,自己外出时暴露身份的几率也高。他拿着地图研究了一下,又询问了珠珠怎样搭配行程比较合适,却在收拾随身行李的时候被一个问题难住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章 这天下午谭硕闲着没事过来串门,一进客栈的院子便看见秦海鸥正端着一台相机对着松狮拍照。那只松狮和他熟了,表现得很配合,可秦海鸥却似乎不满意,换着角度拍了好几次,依然皱着眉头。谭硕进屋抓了把瓜子,出来坐在屋檐下磕着瓜子围观。如今秦海鸥对他已没了最初的那份拘谨,说话时也流露出一股亲近来,此刻见他在一旁闲坐着,便主动走过来和他说话。 “这个相机我不会用,总是拍不好。”秦海鸥说。 谭硕歪着脑袋看了看,他不懂摄影,加上那相机上印的都是洋文,他也看不懂,想了想说:“这好办,你拿去让赵非看看,让他教你怎么用。”说完见秦海鸥迟疑,就道,“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他。” 秦海鸥将自己的摄影装备都放进摄影包里背在身上,跟着谭硕来到赵非的照相馆。这时照相馆里没有别人,只有赵非独自坐在工作台前对着电脑,见两人来了也不起身,往门口看了一眼就算打了招呼。 “忙着呢?”谭硕凑上前看看赵非的电脑,“哟,给自己修图哪!” “这不是想给店里做点新的宣传海报嘛。”赵非说。 “这就是赵大师的工作室,”谭硕回头对秦海鸥道,“赵大师可是咱们龙津镇最牛的摄影师,也是唯一的摄影师。” 赵非的工作台一侧有一块较宽的地方,周围支着几个架子,架子上有灯、有伞,当中放着一个三脚架,三脚架上支着一台相机,相机的镜头又粗又长。秦海鸥打量着这地方,过去曾有不少摄影师为他拍过照片,当中不乏一些顶级的摄影师和工作室,这个地方和他所见过的那些工作室有不少相似之处,看上去都是非常专业的样子,令他心生敬佩,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谭硕话里的调侃。 赵非见秦海鸥盯着自己的相机看,神色中似有羡慕和向往,便站起身来得意地介绍:“这是尼康的D800,这可是全画幅的,机身上的这颗镜头是2470,是□□当中最常用的一颗,风景人像通吃,一般给客人拍片,这颗头就足够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其实,‘小钢炮’、‘小竹炮’我也有。” 秦海鸥听得一头雾水。他是摄影门外汉,对赵非说的这些专业术语更是一个也听不懂。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赵非厉害,不愧是大师级别的人物。 “好专业……”秦海鸥轻声感叹。 “行了大师,您就甭显摆了,”这时谭硕打岔道,“我们过来是想找你看机器的。” “什么机器?”赵非问。 秦海鸥便道:“我有一台相机,刚买不久,我不会用,想麻烦您教教我。” “是什么问题呢?”赵非问。 “总是拍虚。”秦海鸥说。 “你把机器拿出来让我看看。”赵非说。 秦海鸥将背着的摄影包取下来放在桌上。赵非看了一眼便惊道:“白金汉!” “什么白金汉?”秦海鸥问。 “这个包,是白金汉的包,”赵非更惊讶了,他没料到秦海鸥竟连自己的包是什么牌子的都不知道,“这种包挺贵的。” “哦……”秦海鸥似懂非懂,接着把相机从包里拿了出来。 赵非一看那相机,顿时眼睛都直了,张着嘴呆愣在那里,好半天才结巴出一句:“这、这是莱卡大M!!” 秦海鸥将相机递给他,赵非接过,又叹道:“这是35、1.4!!” 秦海鸥完全听不懂,愣了愣,又从包里掏出另外两颗镜头。 “90、2.8!”赵非看过其中一个,转头去看另一个,“——靠!夜神!!!” “什么夜神?”谭硕在一旁看热闹。 “50毫米,最大0.95光圈,”赵非转向谭硕,神色特别郑重肃穆,“在暗光条件下,超出人眼的感光能力。” 谭硕其实也没有听懂,但他领会了精神,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款非常好的相机。可秦海鸥就没有这样的信心了,迟疑地问:“这相机……很好吗?” “岂止是好!”赵非叫道,“简直是牛逼!!!” “可是……我觉得你那台相机更好啊,你的镜头多大呀。”秦海鸥非常真诚地说道。 赵非泪流满面。 “这是莱卡,”他说,“相机中的兰博基尼!我那个顶多算是宝马!这颗‘夜神’是世界上光圈最大的民用镜头!这机身、这机身还是爱马仕定制的!这一套下来至少得30多万,比我的整个店都要贵啊!” 秦海鸥终于露出了一点惊讶的神色来。他对相机的价格没有概念,也并非觉得30万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他只是对赵非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这次来龙津镇旅行,他携带的绝大部分行李和装备都是经纪人为他准备的。他临行前情绪低落,箱包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他连看都没多看一眼,直到前阵子去景点游玩,才发现自己不会使用这台新买的相机。现在听了赵非的解释,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激动。 “我说,这么高级的机器,你会不会用啊?”这时谭硕凑上前来,一脸不信任地问赵非。赵非瞪了他一眼,忙将秦海鸥先前拍摄的照片翻出来看,又看了看相机的一些设置,对秦海鸥道:“你这个光圈调得太小,ISO又调得太低……”他说着便摆弄起相机,想帮秦海鸥将设置调整过来,可是摆弄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结果,急得额头直冒汗。 “我就说你不会用吧!”谭硕鄙视。 赵非恨不得立刻把这人踹出店外,可当着秦海鸥的面又不好发作,便道:“我去电脑上帮你查一查!” 秦海鸥忙说:“您别急,这台相机我不急着用。今天已经耽误您很多时间了,我也该走了。这台相机就放在您这里,我过两天再来向您请教。” 赵非一听,这意味着他可以留下这台相机把玩两天,只觉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忙不迭点头:“好好好,我仔细研究一下,研究好了再告诉你!” “别弄坏了啊!”谭硕警告。 赵非又瞪了他一眼,把两人送出了店门。 秦海鸥把相机留给了赵非,外出游玩的计划便也随之延后。正好龙哥终于从外地回到了龙津,从小黑那里听说谭硕曾带了个新朋友到饭馆里来,便主动提出请秦海鸥吃饭。 龙哥是个江湖气很重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做过木材厂工人,开过拉游客的黑车,当过野导游,贩卖过特产,后来徒步走过各地的高山大川,见过世面也饱经风霜,如今鬓发与络腮胡子虽已斑白,精力却更胜年轻人,在这龙津镇上说话很有分量。他与秦海鸥见面时依然在饭馆二楼的那个隔间里,桌边只坐了他、秦海鸥、谭硕和小黑。四人见过后龙哥便对秦海鸥道:“谭硕和珠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以后你在这镇上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话。”然后吩咐小黑:“你帮我把上次收的那几块极品砖茶拿来,我要送给小秦。” 秦海鸥从前哪里接触过这样的人,只觉得这位大叔和蔼可亲,为人豪爽,加之对方是长辈,心里对他很尊重。因此当吃完饭后龙哥提出要亲自送他回客栈时,秦海鸥想都没想便起身准备推辞,却被谭硕在背后拽了一把。 “龙哥说送,你就让他送。”谭硕悄悄地说。 秦海鸥不明就里,却还是照办了。他跟着龙哥从饭馆一路走回客栈,在路上凡是遇到本地的居民或是经过正在营业的店铺,这些居民和店铺的主人都会热情地向他们问候。秦海鸥觉得这些人对待龙哥的态度有些特别,却说不出究竟哪里特别。他还发现这些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平时他在这街上闲逛时,有的店主人把他当游客招呼,有的店主人则对他爱答不理。但现在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对他非常客气热情,他跟着龙哥在街上走着,渐渐明白了这都是因为龙哥的缘故。 “他们都是龙哥的朋友吗?”龙哥走后,秦海鸥坐在客栈的院子里问谭硕。他还记得龙哥不久前刚说过的那句“谭硕和珠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不知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的转变是否也是因为“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朋友’这个词了。”谭硕笑着看看他,“龙哥的朋友遍天下,有他罩着你,要是真的有事需要帮忙,可比我们这些人管用多了。” 秦海鸥想了一会儿,似是在思索这话中的含义,然后抬起头来对他道:“我觉得你们都很好。” 谭硕又笑了笑,顺手塞给他一把瓜子。 第七章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章 两天后,秦海鸥又来到了赵非的照相馆。这两天赵非已将那台莱卡相机玩熟了,他给秦海鸥详细讲解了一番,又指点秦海鸥试拍了好些照片,见秦海鸥终于会用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将那相机物归原主。 秦海鸥带着相机将古镇周边的景点挨个玩了一遍,其间除了被不同的骗子用不同的花样骗过几次钱之外,倒也没有发生更多的意外。谭硕和珠珠知道了,起初还唠叨他几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米粉店老板和客栈老板娘便都顾不上关心这些小事了,因为古镇的淡季眼看就要结束,旺季就快要到来了。 旺季即将来临的第一个信号便是先前歇业的商户都陆陆续续地开门营业。此后不久,镇上的游客果然渐渐多了起来,龙溪客栈的变化尤为明显。由于开了分店,房间增多,珠珠也开始张罗着接待一些自由组合的小型团队。她为人热情周到,平时客栈里住的多是回头客,口碑向来很好,这次分店一开张,立刻就有人介绍了一行九人的退休老龄亲友团过来住宿。珠珠经过考虑,将这群老年人留在了总店由她自己照顾,其余的零星散客则都安排在了新装修的分店由袁野照看。她想到老年人牙口不好,吃东西多少会有些忌口,便介绍他们去吃隔壁的老谭米粉。她只想着米粉柔软易消化,调料又可灵活增减,还能顺便照顾谭硕的生意,何乐而不为?可是谭硕就不这么想了。他本想多偷几天懒,所以连店里的伙计都还没召回,这下子突然被珠珠的一句话弄得手忙脚乱,偏偏等着吃饭的还是一群大爷大妈,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米粉有一点这样那样的特殊要求,谭硕一边煮着米粉一边切菜,心里还要默记着不能弄错了,不一会儿就忙得满头冒汗。 这时秦海鸥也走进店来,见店里坐着不少人,一时愣住。秦海鸥平时除了不吃辣椒之外,吃饭非常随意,几乎从不挑食,住在镇上时要么在客栈吃,要么在米粉店吃,珠珠和谭硕给他吃什么他便吃什么,虽然偶尔也会去龙哥饭馆,但那都是谭硕带他去的,他从来没有独自去过。今天下午他发现客栈里突然多了些人,便一直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杂志,直等到晚饭时间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他才下楼来到隔壁想找谭硕吃碗米粉,却不料客栈的房客竟都在这里,他刚迈入店门,大爷大妈们便都自然而然地回过头来看看他。 “愣着干嘛?还不快过来帮忙!”谭硕正忙得只恨没多长出两只手,此刻一见秦海鸥便像见到了救星,立即毫不客气地扯着嗓子喊起来。他不似珠珠是受人之托,年纪又比秦海鸥大,加上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早已不把秦海鸥当客人,只把他看作是和赵非曹楠等人一样的朋友,因此使唤起秦海鸥来只觉十分理所当然,毫无心理负担。 秦海鸥闻言走向灶台。谭硕把手里的菜刀放下,指了指案板道:“你帮我把这些卤蛋和豆干切一下,我去捞米粉。”说着便拿出一堆空碗在灶台上排开,开始往碗里放调料。 秦海鸥摸了一下菜刀的刀柄,这把刀又大又沉,刀柄上裹满油腻,看起来不是很有安全感。他迟疑道:“这个,要怎么切?” “卤蛋切两半,豆干切八块!”谭硕头也不回地说着。他放完调料,又往几个碗里舀了些汤水,然后按照均等的份量把米粉捞出来逐一放进碗里。他弄完这些之后便回头去看秦海鸥切好了没有,却见秦海鸥一手扶着一颗卤蛋,一手握着菜刀,正非常缓慢地切着那颗卤蛋,那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样子,似乎生怕切着了自己的手。谭硕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上前接过菜刀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提起刀咔咔把卤蛋和豆干都切了,分别塞进几碗米粉的汤里,指着两个碗对秦海鸥道:“有卤蛋和葱花的是1号桌那位大妈的,有豆干和香菜的是3号桌那位大爷的,你先端过去,别弄错了啊!” 秦海鸥看了看那几张条桌问:“哪张桌子是1号桌?” 谭硕道:“右手当街是1号,往里是2、3、4,以此类推!” 秦海鸥点点头,双手捧起那碗装着卤蛋和葱花的米粉向1号桌走去。这种碗谭硕自己能做到一次同时端三个且不洒汤,秦海鸥的手看起来比谭硕的手还要大些,谭硕本指望他能一次把这两碗粉都端过去,哪知秦海鸥不仅只端了一个,走三步还洒出一丝汤来,直看得谭硕连连叹气,心想找这家伙来帮忙还真不如自己来。 秦海鸥将米粉放在桌上,对那大妈道:“阿姨,您的米粉。” 那大妈扶着碗,乐呵呵地瞧着他不说话。秦海鸥又端了两碗米粉过来,这时那大妈终于忍不住了,对自己的同伴道:“你们看这小伙儿,长得可真俊!” 另一位大妈立即表示赞同:“可不!我觉得他长得特别像我最近看的一个电视剧里的男主角!” “什么男主角,我倒觉得他跟一个主持人挺像的!”一位大爷也加入了讨论。 他们的这些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秦海鸥耳朵里,秦海鸥既窘迫又担心被他们认出来,正想转身躲开,却听又一位大妈问道:“小伙儿多大啦?有对象了吗?” 秦海鸥对待长辈向来是非常尊重的,只好老实回答:“没有。” “要不要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呀?”大妈们特别积极热情。 这时谭硕端着三碗米粉走过来,见秦海鸥在大妈们的围攻下呆愣着不动,以为他面皮薄,被她们说得不好意思了,便上前给他解围:“灶台上还有几碗呢,快去端来!”然后转脸对大妈笑道,“阿姨,他还小着,要不您先给我介绍一个?” 大妈们一阵哄笑,秦海鸥趁机转去了灶台后面,悄悄从米粉店的后门逃回了客栈。 这件事让秦海鸥的心中感到有些不安。照这样下去,珠珠的客栈和谭硕的米粉店里的客人只会越来越多,镇上的游客也会越来越多,如果他继续在这里住下去,恐怕迟早会被人认出来。他开始考虑搬到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去住,可一来他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地方,二来他舍不得珠珠和谭硕。自从来到这古镇上,他受了他们许多的照顾,只要和他们在一起,他便能放松下来,忘记自己的烦恼。如今看到这客栈和米粉店,他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亲切,他很难想象自己搬到别的地方,更难想象要如何把这念头对珠珠说出来。他一边纠结着,一边尽量减少自己抛头露面的机会,直到这个老年团在古镇的行程结束,才终于松了口气。 这天珠珠带着客栈的伙计将老人们送去古镇外面的汽车站。他们走后客栈的院子便恢复了宁静,只有那只松狮孤零零地坐在树下,眼巴巴地望着客栈的大门,似在等主人回来。这松狮名叫豆豆,平时很爱粘着秦海鸥。秦海鸥趴在房间的窗边朝院里望了望,见没有人,便下楼来和豆豆玩,又见装狗粮的盆子空着,想是珠珠太忙顾不上喂食,便去厨房找了些东西喂给豆豆吃。一人一狗正其乐融融,一个女人推开客栈的栅栏门走了进来。她瞥了一眼蹲在树下的秦海鸥的背影,走到空荡荡的堂屋前看了看,有些纳闷地喊道:“珠珠?” 客栈里还有一个留守的小妹,这时正忙着收拾老人们住过的房间,听见喊声,便从底楼的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见那女人惊喜道:“柳姐!” “你们老板娘呢?”那女人问。 “去车站送客人啦!”小妹道,“柳姐你怎么才回来,老板娘昨天还念起你哩!” 那女人笑道:“我一周前就想回来,是小锦舍不得走。”说着将手里的一个包裹放在窗台上,“我给珠珠带了点东西,你先替她收着,我那边还没开店呢,等开了店再过来找她说话。” 小妹把东西收下了,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那女人便转身要走。她先前进客栈时,只当秦海鸥是住在这里的游客,秦海鸥又背对着她,她因而没有在意。这时她转过身来,秦海鸥也正好起身伸了伸蹲得有些发麻的双腿,两个人在不经意间端端正正打了个照面,那女人顿时僵住了,尚未消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很快就转化为无比震惊的表情。 秦海鸥一直望着豆豆,片刻后感觉到有人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站着不动,便抬头看了一眼。那女人似乎被他这一眼看得惊醒过来,急促地上前几步,却又顿住了,难以置信地轻声问道:“你……你是不是……” 秦海鸥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先前发现有人走进院子也不甚留心,这时被她的神色和话语猛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几乎就想转身离开。可那女人却继续说了下去:“你是不是秦——” 秦海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心中焦急,这一下抓得很重,那女人被他吓了一跳,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抱歉!”秦海鸥立刻松开了她,同时往后退了一步。现在他的心里异常烦乱和恐慌。其实他并非真的介意被别人认出来,而是这种身份的暴露让他觉得自己又被暴露在了那个世界的压力之下。他好不容易逃离原来的生活,暂时忘掉一切,获得了短暂的安宁,但这件事情的发生却仿佛在一瞬间将他打回原形,逼着他去想那些他根本不愿意面对的事。这是心理上的抵触,如今已深植在他的心中,无论由谁来触发,都会得到同样糟糕的后果。他紧皱着眉头望着那女人,思绪纷乱得无以复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干涩地挤出一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那女人看着他,起初面上全是震惊和惊吓之色,见到他这样的态度,又似有无数的疑问,但这些都遮不住她眼中渐渐流露出的惊喜与善意。她听秦海鸥说完,定了定神,刚要张口,却听院门口有人“咦”了一声。 谭硕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对她笑道:“柳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第八章 那女人见谭硕出现在这院子里,倒不惊讶,转头答道:“昨天。” 谭硕看看她又看看秦海鸥,奇道:“你们认识?” “不是的……”那女人微微一笑,她这时已经镇定下来,这个笑容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女人的矜持,又显得十分坦荡,令人不能不相信她说的话,“我过来和豆豆打个招呼,还没来得及和这位先生认识。”说着便俯身摸摸豆豆的头。那松狮先前和秦海鸥在一处,她走过来时便从秦海鸥的脚边挪到了她的脚边蹭她的裙子,此刻她伸手一摸,神态动作无不自然,谭硕顿时不再怀疑,积极地为二人介绍起来。 “这是柳阳,”谭硕对秦海鸥道,“我们都比较习惯称她‘柳小姐’,因为她是这龙津镇上格调最高的女人。” “你好。”柳阳落落大方地向秦海鸥伸出手。若换做是别人,即使知道谭硕的话中有玩笑的成分,承受了这样的夸赞也多少会谦虚两句或是以玩笑应对,但柳阳直接忽略了谭硕的话,只是面带着笑容向秦海鸥伸出了手。 “你好……”既然女士已经伸手,秦海鸥当然也不会失礼。两人把手握了一下,谭硕便道:“这是小秦,我和珠珠的朋友,要在这镇上住一阵子。” 柳阳笑道:“新朋友吗?难怪我以前没有见过。”她心思转得很快,这句话既是进一步替秦海鸥遮掩,也是在试探谭硕是否已经知道了秦海鸥的身份。只见谭硕点头道:“是啊!不过他其实已经在珠珠这儿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直没回来,所以也没机会介绍你们认识。”他边说边摸摸肚子,扭头张望了一下,“珠珠不在吗?” “不在。”柳阳笑道。 “那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找点吃的。”他说完便匆匆奔厨房而去,院子里又只剩下了柳阳和秦海鸥两人。柳阳望着谭硕的背影消失在屋后,目光转回到秦海鸥的脸上。从谭硕的反应来看,他应该还不知道秦海鸥的身份,但是柳阳不能排除谭硕也在替秦海鸥隐瞒真相的可能。她带着这疑问望着秦海鸥,秦海鸥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轻声说:“他不知道。” 柳阳了然地点点头。她刚发现秦海鸥时极为震惊,后因谭硕的出现不得不极力镇定,这时又得以和秦海鸥独处,心中的惊讶、兴奋、疑惑等种种心情再度翻腾起来,不可抑制,终于对秦海鸥坦言:“我是你的乐迷。” 她说完这句话便沉默了,因为她不是为了应景才随便说说的。她是真真正正的古典音乐爱好者、秦海鸥的乐迷,而且是资深乐迷。她收藏了秦海鸥自登台以来录制过的所有唱片,并且一直关注着他的动向。对于媒体在前些日子所发布的有关他的那条爆炸性消息,她至今仍觉得不能接受。她完全不能理解他为何要做出那样的决定,她向自己的乐迷朋友们打听,在网络上搜索相关的信息,可无论是哪一种猜测,都无法令她信服。作为一个忠实的乐迷,看到自己最喜爱的音乐家就这样凭空消失在自己的生活中,连一句说明和解释都没有,她感到非常沮丧和失望,却又无能为力。而现在这个人竟然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脑中涌出万千的疑问,几乎快将她的脑子挤炸了,可秦海鸥的表情却让她明白,她此刻还不能把这些问题问出来。她早已过了在冷风中排上几个小时的长队只为拿到偶像的签名,或是对着偶像的海报发痴的年纪,她懂得如何去尊重别人,也知道怎样做才最为得体,因此她将全部的疑问都强压了下来,尽管内心挣扎,却终究是忍住了,一个字也没有问。 秦海鸥并不知道柳阳的心里在想什么。像她这样的乐迷实在太多了,比她疯狂的亦是大有人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被挡在外围,不会影响到他的演出和生活,更没有机会与他面对面地独处。他被柳阳认出来时本来非常焦虑,但见柳阳在谭硕面前为他掩饰,他心中便放松了一点,同时也觉得感激。他虽然不愿让镇上的人发现自己的身份,可他对珠珠和谭硕却是信任的。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柳阳是谭硕的朋友,对方也没有对他刨根问底,他心中的焦虑就更少了许多,声音和语气也随之恢复了正常。 “刚才谢谢你,”他说,“我只是到这里来旅游……所以,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他说到这里又想起柳阳和谭硕等人的关系,便补充道,“……也请你不要告诉谭硕和阿珠姐。” “你放心,”柳阳立刻说道,“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也不会来打扰你度假……并且据我所知,这镇上的住户当中,能认出你的只有我一个,所以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她说着便顿了顿,觉得这话可能会引起对方的误会,又解释道,“喜欢你的乐迷虽然很多,但碰巧能在这段时间来古镇旅游、又碰巧能撞见你的几率还是很小的。何况你现在看起来非常的……休闲,就算真的有乐迷碰见你,他们恐怕也很难立刻就认出你,毕竟,没人能想到你竟会出现在这里。” 柳阳的这番话并非完全出于安慰。尽管她刚才一眼就认出了秦海鸥,但眼前的秦海鸥与她记忆中的秦海鸥有着很大的差别。无论在什么样的场合演出,演奏的是什么样的曲子,秦海鸥永远是他的乐迷眼中最耀眼的钢琴家,在台上更是无人能够挑战的天神般的存在。可是现在这个人站在客栈的院中,穿的并非是演出时的礼服,而是舒适随意的休闲装,他的神气甚至可说是有些稚嫩,在这短短几分钟内所经历的惊慌纷乱、焦虑无措、最终逐渐松弛下来的情绪全都明明白白不加修饰地写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乐迷们不曾见过的秦海鸥,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的秦海鸥。正是这份真实感带来了同样份量的陌生感,令柳阳的内心大为震动。柳阳自信,若是换了别的乐迷放在与她同样的位置,他们的反应也不会比她更好,说不定就算在古镇上与秦海鸥擦肩而过,他们也看不出这个学生味十足的青年就是自己平日里崇拜的偶像。柳阳是真的认为这样的秦海鸥其实并非他所担心的那样容易被认出来,所以才说了这些话,希望他的心里能轻松一点。 秦海鸥听她说完,又道了句“谢谢你”。柳阳笑了笑:“不用谢我,我只是希望你不会再被这样的事情打扰,能放松愉快地度假……对了,我在镇上有一家咖啡店,在小西桥路5号,门口有三棵柳树,站在桥上就能看见。上午店里一般没有客人,欢迎你有空时过来坐坐。”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9章 秦海鸥点点头:“我会去的。” 柳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哪怕这只是一句口头上的敷衍,她的心里也很高兴。她知道此刻不能再谈更多,否则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气氛可能又会变得尴尬。她于是与秦海鸥友好地道了别,竭力忍住回头的冲动,径直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秦海鸥看着柳阳走远,一时也没有心情再喂松狮,转身向楼上走去。 ** 柳阳果然如她所保证的那样,没有再来打扰秦海鸥。她甚至连珠珠也没有再找,自从与秦海鸥见过之后,她就再也没出现在龙溪客栈里。这让秦海鸥渐渐放下了心,加上老人们走后客栈又清静了几天,秦海鸥终于打消了搬走的念头,决定在这里继续住下去。 秦海鸥发现尽管旺季将至,上午的游人却依然很少。他于是调整了自己的作息,清晨和上午外出散步或爬山,中午回到客栈吃饭、睡午觉,下午待在房间里看书和杂志,晚饭后待天色暗下来再出去散步或跑步。如今他对古镇的街道已经非常熟悉,知道哪些街巷是游客不常光顾的地方,每日外出便挑这些路线在镇上穿梭,果真自在了不少。但他仍觉得不够保险,左思右想,突然想起经纪人为他准备了夏天用的帽子和墨镜。虽然现下还没到帽子墨镜齐上阵的时候,可如果用来稍微伪装一下,效果应该还是不错的。他这么想着便去翻找墨镜,却发现经纪人不仅为他准备了四副不同款式的墨镜,还准备了一副正常的黑框眼镜,只不过那眼镜的镜片是普通玻璃做的,戴上之后只会改变他的外貌,不会影响他的视线。看来经纪人早已为他考虑到了这样的情况,只怪他自己在这方面不够上心,如果不是需要稍作乔装,他恐怕都不会仔细去看那偌大的行李箱中到底还塞着多少先前不曾留意的东西。 他将眼镜戴起来,往镜子里看了看,觉得很不习惯。但这就意味着也许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也会很不习惯。为了测试效果,他戴着眼镜下楼走了一圈,果然就连珠珠也愣了片刻才认出他来,忙不迭问他这是怎么了。秦海鸥只好回答说自己其实有轻度近视,最近看书比较频繁,所以戴上眼镜更方便一些。 他不擅长撒谎,这么说时便感到很心虚,幸而珠珠对他毫不怀疑,还叮嘱他少看些书,别让眼睛太疲劳云云。秦海鸥对这眼镜的效果非常满意,黑框眼镜加上黑色的棒球帽,如果再将帽檐压低一些,走在街上就更难以辨认了。他于是彻底放宽了心,每天按照既定的作息规律活动,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突然出现在赵非或曹楠的店中,或是在夜晚和谭硕一起去小黑那里吃夜宵,日子过得越发的悠闲愉快。 这天上午秦海鸥在镇上散步,走过小西桥时照例往那三棵柳树旁的店面望了一眼。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明白了柳阳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因此他也愿意履行自己的承诺,前往咖啡店拜访她。但是连日以来他每次路过小西桥时都看见那咖啡店关着门,似乎还没有开始正常营业。回来一问谭硕才知道,原来柳阳趁着淡季出门玩了两个多月,现在要再开店,总得先打扫卫生、购进新鲜材料才行,而这些都是要花时间的。秦海鸥倒不着急,他不想在柳阳布置店面时打扰她,因而每天散步时不路过则已,若路过就顺便看看她开店了没有。这时只见那咖啡店的大门半掩着,临街的窗户都已打开,一片薄纱帘从窗中漏出来,随着微风和窗外的柳条一起轻轻摇摆,秦海鸥心中一动,便向那咖啡店走去。 第九章 龙津镇滨水而建,镇上溪多桥多,处处绿树成荫。柳阳的咖啡店坐落在一个较为僻静的区域,店门外便是一条清溪,溪岸多植柳树,尤以她家门口的三棵姿态最美,无论远望还是近观都赏心悦目,为咖啡店更添几分情调。当初柳阳来这镇上开店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于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将店面连同后院一齐租了下来,并为咖啡店取名“柳岸”。虽然这里的地段有些偏僻,但景色和咖啡都无可挑剔,自开业以来一直很受情侣们的青睐。 秦海鸥踏入柳岸的店门时,柳阳正和一个伙计忙着调整沙发上的靠垫。她回来以后对咖啡店部分区域的格局进行了调整,又将沙发套和靠垫全部洗过,今天打开所有的门窗只是为了通风,实际上并未开始营业。虽是在做事,她还是化了精致的淡妆,穿着一条复古的碎花裙子,简约的白皮鞋,手腕上戴着一块咖啡色皮质表带的女士手表。她回头看到秦海鸥,先是愣了一下,恍然笑道:“真是个好办法!” “我也这么觉得。”秦海鸥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眼镜,也笑起来。在柳阳面前他没有必要伪装,说着便将眼镜摘下,挂在衬衣的口袋上。 “请随意坐。”柳阳指了指周围的沙发。她这些天虽在忙着收拾店里,却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再见到秦海鸥,甚至在脑中反复想象着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自己该如何才能从他那里获得诸多问题的答案。可现在真的见到了,她才发觉自己尚不能完全适应与他进行如此近距离的交流和接触。幸而秦海鸥本人并未察觉到这一点。他就像许多初次光顾咖啡店的客人,打量了一下店里的陈设,然后坐下来看看窗外的柳树道:“你的店位置真好。” “谢谢。”柳阳很高兴。她曾从无数客人的口中听到过这句夸赞之语,却从没想到有一天竟能从秦海鸥的口中听到。她微笑着问:“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来杯咖啡怎么样?” “好。”秦海鸥说。 “想喝哪一种?”柳阳问。 秦海鸥想了想:“你推荐就好。” “请稍坐片刻,”柳阳说着便指了指一旁的书架,“这里有书,”然后又指向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那里……有钢琴,我这就去为你冲咖啡。”说完她快步向吧台走去,直到走入吧台才又偷偷地望了秦海鸥一眼。秦海鸥的目光果然锁在那钢琴上不动了。 柳阳轻轻呼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现在也仍怦怦然紧张不已。她自幼喜爱钢琴,虽然没有走上职业钢琴家的道路,却一直将弹琴当作业余爱好坚持了下来。她买了一台钢琴放在店中,闲暇时自娱自乐,偶尔也为咖啡店里的客人们弹上一曲助兴。她不知道秦海鸥进店以后有没有发现这台钢琴,但她希望他能发现。正如秦海鸥的所有乐迷一样,在柳阳眼中,秦海鸥是钢琴王国的王子,他在舞台上的光芒无人能及,而作为一个时常练琴的人,她对秦海鸥的技术与才华也有着更全面的了解和更深入的认识。可是今天,这个人竟然像邻家的大男孩一样出现在她的店中,成为了她的客人。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有如此宝贵的机会,也许可以请求他在这相对私密的场合演奏一曲,让她得以站在他的身边欣赏他演奏时的每一个细节。打从她在这店里看见秦海鸥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压下了其他所有的念头,挤开了她脑中所有的疑问,不断膨胀直至占据她的整个脑海,令她激动难抑。因此,不论他是否会同意,她都想尽力一试。 她一边磨着咖啡一边暗中观察着秦海鸥,却发现秦海鸥只是怔怔地望着那钢琴,好似整个人都放空了,对她话语中的暗示没有产生任何反应,直到她将冲好的咖啡端到他面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在沙发上坐直了一点,抬手将咖啡接了过去。 “你喜欢弹琴?”秦海鸥抿了一口咖啡,突然问道。他的语气有点僵硬,双眼看着手中的咖啡,并没有看柳阳的脸。柳阳感觉到秦海鸥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妥,导致本来不错的气氛突然凝滞。但她还是笑着点了点头:“是的,小的时候作为业余爱好学过一点,后来由于学业繁忙就荒废了,工作以后断断续续恢复了一些,但也只能弹弹简单的曲子,而且特别不爱弹练习曲。” “嗯……这样挺好的。”秦海鸥说。 柳阳觉得有点尴尬。秦海鸥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让人摸不清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柳阳只好自己找话继续说下去:“学琴的时候总是嫌老师太严格,练琴太辛苦,后来没时间弹琴了,反而越来越觉得弹琴是一种乐趣和放松,反而后悔当初没能练得更好一些……” 秦海鸥又抿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了。 柳阳顿觉非常懊恼。她的心中涌出许多种猜测,但她毫无头绪,也不知该如何改变现状。谈话一时竟无以为继,柳阳心中焦急万分,偏巧这时咖啡店的伙计从通往后院的小门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挠头喊道:“柳姐,那根管子还在漏水!” 柳阳无奈。平时她这店里人来人往,普通顾客自不用说,就算常有朋友过来小坐,也大多是珠珠谭硕那样的熟人,因此她的伙计们但凡有事都会随时向她报告,已经习惯了在她待客时打断她,朋友们自然也不会介意。刚才她把这伙计打发到后院浇花,却忘记了叮嘱他不要过来打扰。那根用来浇花和冲洗石砖的接地水管前些天爆开了,她昨天找人来修过,现在听伙计一说,便知道一定是浇花的时候又爆开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秦海鸥等在这里。秦海鸥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不愿让他产生丝毫被慢待的感觉。她皱了皱眉,正打算用手势示意那伙计回院子里去,却听秦海鸥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柳阳一愣,由于是秦海鸥的提议,所以连思考的过程都省去了,下意识道:“好。”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又道,“抱歉。” 秦海鸥望着柳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墙角的钢琴上来。这是一台普通的立式钢琴,可能因为不久前刚被人弹过或是擦拭过,琴盖仍开着,裸露着那一排他无比熟悉的黑白琴键。自从他来到这古镇上,他就再没有见过钢琴,更别说练琴,算起来已经有不少日子。自他学琴以来,他从不曾与钢琴分别过如此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对钢琴的厌恶感还没有消失,他只想逃开,也确实做到了。他暂时抛下了与钢琴有关的一切,每天过着轻松愉快的生活。但就在刚才,在他看到这台钢琴的一瞬间,他只觉心头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脑中轰鸣不止,就好像曾经目睹一台废弃的钢琴被人推倒,琴身猛然触地时所有的榔头和琴弦都在颤动,发出一声极其浑浊而沉重的绝响。他看到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那种厌恶感与压迫感又蠢蠢欲动,但此刻他所感觉到的却比这更多。 秦海鸥发现自己竟然极度渴望触摸那些琴键。这种渴望与内心的抵触混杂在一起,让他感到如此自然却又如此不可理解。钢琴于他本来就如空气、食物与睡眠一般,他从没想过会对它产生排斥,更没想过在排斥的同时又如此地渴求。这就犹如同时面对磁石的两极,一边被推挤一边被吸引,这种矛盾而混乱的感受令他的心仿佛被拉扯着,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他站起来走到钢琴旁,将手指抚上那些琴键,却不敢用力让它们发出声响。可那些声响都在他脑中,每一个音都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已经弹响了它们。他缓慢地抚摸着,沉默地来回抚摸着,可心头的疼痛却并没有因此减缓。他垂眼凝视着这台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柳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钢琴旁,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过来看看。”秦海鸥低声解释道,把手缩了回去。 柳阳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但她眼中更多的是期待。刚才她在秦海鸥的脸上看到了非常复杂的表情,似痴迷,似抗拒,又似茫然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面对钢琴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来不及细想。当她看到秦海鸥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她全部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他将手放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这的确是一幅难以言喻的美好画面。这让她抛开了所有的谨慎和顾虑,鼓起勇气对他说道:“你可不可以……在这里演奏一曲?” 秦海鸥抬眼看向她,柳阳的神色令他不忍拒绝。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想听什么?” 柳阳的脸庞立刻被喜悦的神采点亮了,回答的时候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 秦海鸥又垂下眼,沉默片刻,在钢琴前坐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琴键,在心中默默挑选着曲目,但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又自心底悄悄地爬升上来,就像斩不断的藤蔓将他的思绪拖入黑暗之中,逼迫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上一次坐在钢琴前的情景——他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地默想那些将要演奏的高难段落,怎样在舞台的灯光下和观众的注视中弹下每一个音,怎样极力压制那种几乎要吞没他的紧张感与手指的颤抖……尽管知道现在他的身边只有柳阳一人,他却仍然无法克服这种反应。这种仿佛身心都被击垮的溃败感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正是因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才来到这古镇上,可是现在他发现它竟然一直如影随形,甚至比原来更加严重。这不仅令他感到恐惧,更让他感到绝望。是不是从今往后他都要活在这样的阴影中?是不是从今往后他都无法再弹琴了?! 柳阳一直充满期待地安静等待着,可秦海鸥却始终没有将手再放在琴键上。他面色青白地坐在那里,浑身犹如僵死了一般,过了很久才突然站起身来,匆匆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快步走出了咖啡店的大门。 第十章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谭硕搬了一把小木凳坐在米粉店门口,点了一根烟。 这时已过饭点,米粉店里没有别人。谭硕的烟瘾不大,有时好几天也想不起来抽一根,但他喜欢在忙完事情之后抽上几口,那种悠闲的感觉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他叼着烟坐在米粉店门口,偶尔抬头看看蓝天上飘过的云朵,正有些出神,忽然就望见秦海鸥沿着小街慢慢朝这里走来。 谭硕坐着没有动。他以为秦海鸥会看见他,和他打招呼,可秦海鸥竟一直低着头,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米粉店门口走过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谭硕的眼珠子随着秦海鸥的身影转动,很快他就已经看不见秦海鸥的脸,只能看见对方的后脑勺。他想了想,捡起一块石子扔了过去。 石子打在秦海鸥的背上,秦海鸥脚步一滞,转过身来,见是谭硕,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 “吃了吗?”谭硕问。 秦海鸥迟疑了一下:“吃了。” 谭硕看着他,吐了口烟,重复了一遍:“吃了吗?” 秦海鸥静默了更长时间,终于道:“没有。” 谭硕起身,示意他进店:“珠珠他们已经吃过了,剩饭也被我吃了。你进来,我给你煮碗米粉。” 秦海鸥望着谭硕走向灶台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店里坐下。谭硕将做好的米粉放在他面前,自己则叼着烟坐在对面,看着他道:“我刚来镇上那年,碰到一个失恋想不开的傻小子从小南桥上跳下去。那地方的水还不及腰深,我站在桥上想等他自己爬起来,可他扑腾了几下就又跌了下去。我没办法,只好跳下去把他捞起来,这才发现这倒霉孩子因为入水的姿势不正确,被河底的碎玻璃划伤了眼睛,还破了相,弄得满脸都是血。我把他背去卫生站,后来他们送了我一面锦旗。”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0章 他说到这里便面色凝重地缓缓吸了口烟。秦海鸥把这些话听了进去,随即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米粉店的墙壁,却并没有发现任何锦旗挂在那里。谭硕便道:“像我这么谦虚的人,怎么好意思把旗子挂在外面?在楼上收着呢。” 秦海鸥又望向他,不知道他算不算说完了,也不知道他讲这件事的用意何在。谭硕看着他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劝道:“你跳河可千万别去小南桥,我看小西桥还不错,水浅泥多,就算摔个狗啃泥也不会破相,不然惹多少小姑娘伤心。” 秦海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说道:“我不会去跳河的。” 谭硕诧异:“那你怎么是一副生无可恋寻死觅活的样子呢?” 秦海鸥望着他,嘴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今天上午他从柳岸出来以后,便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任由一双腿带着他往前走,却并不清楚自己正走向何处。最后他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停下来,在那里呆坐了很久,心中一片冰冷的空白,什么也感觉不到。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在害怕即将失去一切,还是在害怕即将面对的一切?可同时他又不相信这是真的。他逃避了压力,逃离了钢琴,却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被钢琴彻底地抛弃。对于自己连在柳阳面前也无法弹琴这个事实,他打心底里生出一种不信任感。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思考这件事,因为他连思考的能力也丧失了。他只能呆坐在那里望着溪里的流水,即使他的脑中有一丝微弱的念头闪现,也立即如那流水般逝去了,到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他不知不觉坐到午后,总算回过一点神来。他想起了珠珠,想到他这时还没回去吃午饭,她一定会着急,这才站起来往回走。 他路过米粉店时神思恍惚,根本没看见谭硕就坐在门口,可谭硕却看穿了他的心情。这时他终于明白谭硕先前所说的那些都只是幌子。谭硕真正想说的,只有最后的那一句。 这时候谭硕起身拍拍他,接着道:“别愁眉苦脸的,有什么事情能比吃饭更重要?好好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见美女。”说完也不等他反应,一手夹着烟,一手就掏出手机拨了个号。 电话那头的人很快接了起来,只听谭硕道:“一会儿方便吗?我想带个朋友去你那里喝茶。” 对面似乎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谭硕于是挂了电话,走到店门口开始关店。 秦海鸥的脑子里乱哄哄的,顾不上去想谭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谭硕的话提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很糟糕,但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的情绪好起来。在这种时候他其实不想见人,可谭硕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做好了安排。秦海鸥很犹豫,却又觉得难以拒绝,只好被动接受。 他默默地吃完米粉,又回客栈和珠珠说了,这才随谭硕离开,两人朝小镇的另一头走去。 ** 谭硕带着秦海鸥来到了一家小小的茶叶店。说这家店小,是因为它的店面只有约□□平米,当街的一侧虽然装着透光的落地玻璃,却被从屋檐垂下的青藤掩去了大半,只露出小窗般的一块。店里的三面墙中有两面都被整齐的木格架子覆盖,格子里摆放着茶叶或茶具,剩下的一面墙则洁白干净,正中偏上的位置挂着一张古琴。 在这小巧的店铺中央,放置着一张茶桌和三张木凳,旁边有一小柜。茶桌后面坐着一个与这店铺同样小巧玲珑的女孩,眉眼秀气,皮肤细白,乌发顺直,看上去十分文静,开口却语调轻快,双活的光,笑着对谭硕道:“来啦?” 谭硕点点头,在其中一张木凳上坐下,然后挪出另一张凳子,示意秦海鸥也坐下。这店面本就狭小,两个大男人往茶桌前一坐,更显得店里拥挤。但那女孩似乎早已习惯了,熟练地从小柜中取出一支沉香点上,然后将一个深褐色的大茶碗放在谭硕面前。 “你的海碗。”她笑着说。 “这是纳兰锦,”谭硕转头对秦海鸥道,“你可以叫她小锦。”随后对那女孩道,“这是小秦,不过你得叫他老秦。” 那女孩打量了秦海鸥两眼,没有立刻回应谭硕的话。她从柜中取出一只青色的汝瓷茶杯,放在秦海鸥的面前道:“这个杯子更适合你。” “谢谢。”秦海鸥迟钝地张口。 纳兰锦看着他一笑,坐下来开始泡茶。 沉香的气味很快在小店中扩散开来。纳兰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中的事,神色平静专注,姿态风雅却不做作,双手非常稳定灵活。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第一泡茶沏好了,纳兰锦才抬起眼来看看二人,一边先为秦海鸥倒茶,一边轻声笑道:“秦大哥是不是困了?” 秦海鸥一惊,回过神来。纳兰锦又道:“下午的这个时候最容易犯困,快喝口热茶醒醒神吧。”她说完便将那汝瓷杯往前推了推,然后将余下的茶水全都倒进了谭硕的大茶碗里。 “你这是在浇花吗?”谭硕问。 “世上有什么花能与谭老板媲美,”纳兰锦乐道,“我只是觉得两个多月不见,谭老板又圆润了一些,多喝点茶有助于减脂瘦身。” “我圆润吗?”谭硕问秦海鸥。 秦海鸥愣住。 “他不觉得,”谭硕对纳兰锦道,“我也不觉得。二比一,你说的不算数。”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从谭硕的体重聊到纳兰锦与柳阳这两个多月以来结伴旅行的见闻,天南地北,妙语连珠,活像说相声。但纳兰锦一直没有忽略秦海鸥的表情。每当秦海鸥显得有些出神或是又心事重重的时候,她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到他的身上来逗他说话。她人长得娇小秀美,嗓音柔和悦耳,说笑时眼神灵动,再加上分寸把握得当,秦海鸥屡次被她打断沉郁的思绪,被她逼迫得不能不开口说话,却都无法对她产生反感。到了后来,反倒是秦海鸥和她聊得多了一些,而谭硕在一旁喝茶吃茶点,渐渐地懒于开口了。 有了这样一个人在眼前,秦海鸥觉得下午的时间过得比自己独处时快了许多。三人在店里不知不觉坐到天色将暗,然后谭硕提出不如一起去龙哥饭馆吃晚饭。小黑见到他们很高兴,忙里偷闲陪他们吃了几口,又给他们拿来不少时令水果。待三人终于从龙哥饭馆出来,就连谭硕也觉得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三人在饭馆门口道了别,谭硕和秦海鸥便沿着石板路慢慢往回走。 这时天已全黑了,古镇的屋瓦连成黑沉沉的一片,上空悬着钻石般的星子,底下覆着疏疏密密的灯火。两人安静地走在路上,谭硕不说话,秦海鸥便也不开口,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现在他的情绪已经平稳了很多,尽管心中仍然痛苦失落,但至少他已找回了对自身的控制,不会再频频神思不属。他开始尝试重新思考今天上午发生的事,那时柳阳的存在的确引发了他的抵触,但那是他的问题,并非柳阳的错。他的心理反应变得更加严重,可是他对钢琴的渴望却从不曾像这样强烈而清晰。他不愿意就这样放弃钢琴,也不甘心就这样被钢琴放弃。他的心里越是矛盾,这种不甘就越深切。他必须做点什么——无论什么,哪怕是再次经历那样的挫败感也好,他不能容忍钢琴退出自己的生活,这是他绝对不想看到的事。 他沉浸在这样的思绪中,双腿只管随着身边的人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谭硕道了句“早点睡”,然后就见他一边伸手在裤兜里掏着什么,一边转身往路边去了。 秦海鸥站住脚,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谭硕的米粉店前。谭硕的裤兜里叮铃作响,想必是正在掏家门钥匙。 秦海鸥心头一热,一股暖流涌上来,将其余纷杂的念头统统压下。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谭硕在这半天的时间里为他做了什么。在他心灰意冷浑浑噩噩的时候,是谭硕用一颗石子把他打醒,然后不由分说把他带到纳兰锦的小店,让他在此后的时间里一直有人陪伴。难以想象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他把自己关在客栈的房间里,现在的他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虽然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他的问题,但对他的帮助却是实实在在的。谭硕为了做这件事,甚至把店都关了,现在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连句道谢也不图,掏出钥匙就要去开米粉店的后门。秦海鸥见他这样,忙抢上一步将他叫住了,可叫住之后又觉得一句“谢谢”根本不足以表达自己的谢意,一时半张着嘴愣在那里,样子看上去就有点傻。 谭硕维持着钥匙插在锁孔里的姿势有些茫然地等着秦海鸥开口,可等了半晌也不见对方有反应,仔细看看秦海鸥的表情,突然明白过来,嘴巴一咧:“呵呵,年轻人!”说完把锁一拧,推门进去了。 秦海鸥看着那扇门在夜色中合上,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向客栈走去。 第十一章 秦海鸥离开咖啡店后,柳阳思考了很久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最后她将责任全部归咎在了自己身上。 柳阳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唐突了。在秦海鸥眼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乐迷,秦海鸥对她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和几句自我介绍,可她提出的要求却远不止签名或是握手那样简单,秦海鸥会觉得为难也在情理之中。 她推测像秦海鸥这种级别的钢琴家,恐怕对待每一次演奏都非常谨慎,公开演出前的精心准备自不必说,即使在较为私人的场合,他可能也不会随意弹奏。更何况这里是一个咖啡馆,以秦海鸥的身份和身价,他怎么可能会习惯在这样的环境中弹琴呢?虽然他已经退出了公众的视野,但关于他的猜测却一直没有停止,万一他在咖啡店弹琴的事被传了出去,又不知会被媒体炒成什么样子。因此秦海鸥在最后一刻突然改变主意,柳阳认为这其实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过冒失,不太可能有别的原因。她同时也感到有些难过,因为秦海鸥的举动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不信任。如果秦海鸥真的担心这件事被外界知道,当时的咖啡店里又没有别人,那么他所防备的人就只可能是柳阳自己。 柳阳想着这些,心里既懊悔又沮丧。她很想弥补这个错误,于是当天就和店里的伙计将那台钢琴搬去了院中另一个独立的房间。可是做完这件事后她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找到机会向秦海鸥解释——她真的不是有意要引起他的不快。 她抱着一线希望,又打心底里觉得这希望渺茫,如此闷闷不乐地过了一天,却没想到就在第二天的早上,她竟然又见到了秦海鸥。 咖啡店临街的窗下种着一些栀子,柳阳吃过早饭便拿着剪刀和小铲出来想将它们打理一下,可一抬眼却看见秦海鸥站在小西桥上,正望着桥下的水流出神。 柳阳吃了一惊,又十分欣喜,正想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秦海鸥已经转头看向咖啡店,似是犹豫了片刻,然后下了桥向她走来。 柳阳的脑中一瞬间涌出好几种开场白,但秦海鸥很快就来到了她的面前,她只好选择最容易的一种:“早上好……” “你好。”秦海鸥说,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剪子和小铲上。 “我出来剪剪花。”柳阳说。秦海鸥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她仍然摸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但那些复杂的表情很快又被犹豫的神色取代了,他点点头,说道:“你忙吧,我就不打扰——” “没关系!”柳阳抢道。这一瞬间的直觉告诉她秦海鸥并不是偶然路过小西桥的。他是来找她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显得非常迟疑,甚至流露出了临阵退缩的意思。柳阳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景发生,她刚刚还在为昨天的事发愁,这个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她几乎是本能地打断了秦海鸥的话,同时侧身让出店门:“进来坐吧。” 秦海鸥看了看她,果然没有拒绝,默然走入店中。柳阳紧随他进了店,放下手里的工具,正打算问他喝点什么,却发现秦海鸥站在门里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盯住先前放置着钢琴,现在却空落落的那一方墙角,脸色非常难看。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1章 “我把钢琴搬到别的房间了,”柳阳急忙解释,自刚才开始秦海鸥的一连串表现太出乎她的意料,她来不及细想,先前在心中模拟了无数遍的道歉和解释便源源不断地脱口而出,“昨天是我太唐突,我不该让你在店里演奏的,是我考虑不周……” 秦海鸥回头看着她,脸色缓和了许多:“这不怪你。” “我很抱歉……”柳阳还在说着。 “不是你的错。”秦海鸥的语气重了一些。 柳阳一怔,终于意识到秦海鸥并非是在敷衍自己,而是认真地否定了自己道歉的必要性。她心头一松,虽然不知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却仍觉得感动,胸中便又有了一些勇气。两人沉默了片刻,柳阳想起秦海鸥刚才望着那墙角的眼神,试探着问:“钢琴就放在隔壁……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海鸥又向那墙角望了一眼,迟疑了很长时间才开口道:“好。” 他们两人穿过咖啡店来到后院。这时店里的伙计还没有上工,院子里面安安静静的,当中是一片清芳的花草,左右各有一间独立的小屋,右边的屋子紧挨着邻家的房舍,左边的屋子却与邻居有一巷之隔。柳阳领着秦海鸥来到左边的屋前,将门推开,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钢琴就放在靠近墙的位置,琴凳上还有一摞尚未收起的乐谱。 柳阳看看秦海鸥,小心斟酌着字句:“这台琴虽然不是很好,但这镇上也找不出别的钢琴了。如果你……你想练琴,可以随时过来,这里很安静,我保证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她说完便忐忑地等待秦海鸥的反应。秦海鸥望着那钢琴,凝视良久,轻声问道:“我想现在弹一下,可以吗?” 柳阳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强抑住心中的喜悦,尽量平静地点头:“当然可以!” “谢谢。”秦海鸥礼貌地说着,可身体却没有动。 柳阳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眼下她非常希望自己能留在这里,但她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能否有机会获得秦海鸥的信任,首先取决于她此刻做出的选择。 “我去剪花。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去前面找我。” 她笑了笑,退到屋外,替秦海鸥带上了门。 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一扇朝向后院的窗户,已被半透明的窗帘遮住,房门刚一关上,房间内就暗了下来。秦海鸥在这昏暗中静立片刻,抬手开了灯。他慢慢地走向那台钢琴,来到它面前坐下,然后将右手放在琴盖上,过了很久,终于将琴盖掀了起来。 直到这时,秦海鸥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昨天他下定决心要再做尝试,可今早走到小西桥上时却又产生了怯懦。他想见到钢琴,却又怕见到钢琴,可当他发现咖啡厅里的钢琴不见了,那一瞬间心中涌起的失望失落令他自己也感到震惊。 现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内只剩下了他和钢琴。他如同面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感到熟悉又陌生。他的目光沿着黑白相间的键盘仔仔细细地打量,八十八个琴键没有一个与他记忆中的不同,可他又像是在重新认识它们,就好像回到了刚开始学琴的那些日子,他在启蒙老师的引导下将这些琴键与它们的音名、唱名逐一对上。 他在这静默中将琴键来来回回地看了足有五分钟,然后将手放了上去,轻轻地按下一个音。 钢琴发出轻柔的“咚”的一声,转瞬又归于寂静。但这声音并未在秦海鸥的脑中停止。他感到一丝颤栗从指尖上传来,传入他心底深处,宛如触电一般,令他的神魂也为之颤抖。那余音在他脑中回荡,究竟是从钢琴发出的,还是从他心中发出的,那都不重要。他终于能再次触摸钢琴,再次听到它的声音,再次感受它。哪怕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令人痛苦的结果,都无法抵消此时此刻他心中的感动与满足。 他的手指按住琴键没有松开,尽管那声音已经消失了,他却良久不能动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情感突然迸发,冲撞着他的身心,令他不知该从何开始。身边的琴凳上放着一些乐谱,似乎是柳阳平常弹的,他随手拿起一册来摆在谱架上,才发现这是一本车尔尼299钢琴练习曲。 这套练习曲对于普通的学琴者来说,是一套中等难度的练习曲。但是对秦海鸥来说,就算是比这难上几倍的曲子,他也可以不需要思考就在看到乐谱的同时将它们准确地弹奏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将这本练习曲翻到其中的一页,目光只是往谱子上的音符扫了一眼,双手便下意识地开始了动作。当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时,他已经快弹到第三行了。 秦海鸥的双手停了下来。他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指尖下的和弦很快消失,让刚才的感觉突然变得不真实。他望着那页乐谱怔了好一会儿,又将手指挪回第一小节的音上,从头开始弹。这套练习曲他年幼时也曾弹过,那时他的进度很快,还来不及留下印象便已经换了更高级的练习曲。但这一次他弹得非常慢,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将琴键一个一个地敲击下去,仿佛这是他第一次学习这些曲子,仿佛他还是那个幼小无知的孩童,用他稚嫩的手指去触摸这些琴键,等待着那神圣的殿堂为他敞开大门。 泪水从秦海鸥的眼中流了出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意识到钢琴对于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并不是他展现才华的一种工具,也不仅仅是他所擅长的一项技能。早在他不曾觉察的时候,它就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他热情的源泉和灵魂的归属。他是如此深爱着它,在与它分开的日子里,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情意是如此深重。 现在他终于能再弹琴,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令他不能自已。他的泪水不断涌出来,模糊了视线,让他看不清乐谱。但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弹得是否正确,也不在乎自己究竟弹到了哪里。这一刻他所有的心神都专注于弹琴所带给他的激越而美好的感受中,仿佛此外的一切都是多余,任何顾虑都已变得不再重要。 他反复地弹着对他而言毫无难度的乐曲,却希望自己能一直这样弹奏下去,永远不要停止。 第十二章 柳阳回到咖啡店的门外修剪栀子,但她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手里的活计上。她时刻留意着琴房那边的动静,却什么也没听见。她觉得非常奇怪,忍不住放下剪子来到后院,却不敢靠得太近,只好往那关着的房门看上几眼,便又回去干活。如此反复了两次,终于听到隐隐有琴声响了起来。 柳阳心情激动,立刻搬了一个凳子到后院的屋檐下,打算在这里偷偷地欣赏。可是她才把凳子放好,就已经听出秦海鸥弹的竟然是自己平时弹的那套车尔尼练习曲。她大吃一惊,又凝神听了一会儿,确实是车尔尼299。她知道人们在练琴时都会先弹一些开手练习,就好像体育课前的热身运动一样,秦海鸥这样的钢琴家也不例外。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秦海鸥竟会把车尔尼练习曲当做开手练习。她平时弹这些练习曲时只觉得十分枯燥,往往弹不了多久便想换一些更好听的曲子来弹,这时听见秦海鸥这么弹,立刻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应该对这套练习曲更重视一点。 她本以为秦海鸥弹足了开手练习之后就会换一批更难的曲目来弹,可秦海鸥不仅没有更换曲目,就连开手练习也没有变换更多的花样,只是将那套车尔尼练习曲一首接一首地弹奏下去。他弹得并不快,却非常精准流畅,毫无凝滞,力度上也做了相应的处理,令柳阳不由回想起自己刚开始学习这些曲子时,一点一点慢吞吞地识谱和结结巴巴地练习的情景。这种翻开谱子就能弹得如教学CD一般标准的能力是她根本不敢想象的,但她也知道这是二十年如一日刻苦练习才能获得的成果。她一边暗自奇怪着秦海鸥为什么只弹车尔尼,一边又在心中感慨万千,自己的事一件也没做完。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钟头,琴声停了下来。又过了几分钟,秦海鸥回到了咖啡店里。 柳阳仔细看了看秦海鸥的神色。秦海鸥看上去似乎比早上刚来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但不知为什么眼角有点泛红。柳阳正想问问他关于车尔尼练习曲的事,却听他道:“我该回去了。” “噢……”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但柳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挽留自己的偶像。 “谢谢你,”这时秦海鸥又说,“真的非常感谢。” 柳阳一时愣住。秦海鸥这话说得太恳切了,但柳阳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秦海鸥不过是在这里弹了一会儿琴而已,若真要算起来,好像还是她这个乐迷占的便宜更多。 “不必客气!”她忙说道。 秦海鸥迟疑了一下,问:“我明天……可不可以再过来弹琴?” “好啊!”惊喜来得太突然,柳阳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秦海鸥露出了一点笑容。他似乎有些高兴,却又不愿表露太多,点点头道:“谢谢,那我先走了。” 柳阳看着他走出咖啡店,被喜悦冲昏的头脑这才渐渐清醒过来。 明天秦海鸥会到她这里来弹琴,她刚才是不是听错了?如果她没有听错,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秦海鸥也会经常来这里弹琴?她昨天刚把钢琴搬进那个房间,还没来得及仔细打理,谱子也堆放得乱七八糟,再加上她先前外出旅游,算一算这钢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维护过,秦海鸥会不会觉得这台琴的音不够准?她是不是应该马上请一位调音师过来把这台琴好好地调一遍?…… 她的脑子转瞬被这些念头挤满,开店的准备工作也顾不上做,立刻拿起手机安排起来。 ** 秦海鸥走出咖啡店,走上小西桥。这时外面阳光灿烂,两岸的柳叶被照得发亮,溪水更是亮闪闪如水晶一般。他站在桥上往下看,突然想起了谭硕讲出来骗他的那个跳河的故事,不由笑了起来。 就在昨天的这个时候,他的身心仿佛都冷透了,与此刻的心情相比便如地狱与天堂的差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在人前公开地演奏,对于这一点,他的心中仍感到十分畏惧,但是现在他更想抛下这些负担,因为他无法抛下钢琴,钢琴也还没有将他抛下。就算从今往后他都不能再登台,就算他只能弹给自己听,他也要继续弹下去,一直弹到他再也弹不动了为止。 他想着这些,便觉浑身都轻松起来,古镇的景物映入眼中,也比从前更加赏心悦目。他过了桥,沿着溪边步履轻快地走了一段,又在镇上兜兜转转地打发了一个钟头,回到米粉店所在的小街时,正巧碰上谭硕在卸门板。 他昨天路过米粉店时魂不守舍,今天却是清醒得很,大老远就注意到谭硕正在开店。他心中感激谭硕,却不知如何答谢他,这时见他正在劳动,立刻加快脚步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便将手搭上一块门板。 谭硕见秦海鸥来了,又看见他的举动,脸上的惊诧犹如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张嘴便问:“你要干啥?” “帮你搬。”秦海鸥说着,臂上使力,那块门板被他拽得向旁磨动了一截,却没能脱落出来。谭硕顾不上惊诧了,连忙指挥:“不是这样,下面要抬起来一点!” 秦海鸥照他说的做,终于把这门板卸了下来。谭硕打量他片刻,没再说什么,转头继续干活。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2章 两人很快把门板卸完,谭硕便向灶台走去,秦海鸥跟在他后面问:“接下来要做什么?” 谭硕脚下一顿,转身又看看他,然后将一张抹布塞到他手里:“擦桌子。” 秦海鸥应了一声,拿着抹布就擦起条桌来。 这时候谭硕特别想冲到外面看一看,今天的太阳是不是真的打西边出来的。但他忍住了这冲动,一边拿眼角余光瞟着秦海鸥的动作,一边心不在焉地准备着今天要用的食材。他本以为秦海鸥擦完桌子总该会罢手了,却不料秦海鸥也来到灶台边上,看看他说:“我来帮你切菜吧。” 谭硕闻言手腕一抖,险些就把自己的指头剁在菜板上。 “你会切吗?”想起上次秦海鸥帮厨时的情景,谭硕觉得有点头疼,但这不是当下的重点。谭硕已经猜到了秦海鸥为什么会如此主动地要求帮忙,但他认为这完全没有必要。这不仅是因为他从没想过让秦海鸥感激自己,更是因为以秦海鸥对厨房的了解,事情很可能会被他越帮越忙。 但是秦海鸥认真地说:“我可以学。” 谭硕瞪了他半晌,终于决定由他去弄。他放下菜刀退到一旁,指着那些还未切开的卤豆干说:“那你切吧!切这些东西不需要技术,熟能生巧而已,懂不懂?” 秦海鸥点点头,抓起菜刀慢慢地切起来。 谭硕看了他一会儿,又说:“明天我的伙计就回来了。你玩你的,不用过来帮我。” 秦海鸥从菜板上方抬起头来看看他,没有接话。 ** 尽管谭硕那么说了,秦海鸥还是对自己的作息进行了调整。现在他每天晨起跑步,吃过早饭后便到柳岸弹琴,临近中午时回到米粉店帮厨,午饭后照例是午睡和看书,晚饭前后又会去米粉店里看看,天黑后再到镇上溜达一圈,然后回客栈早早休息。 米粉店的伙计是个叫阿毛的瘦小子,手脚麻利头脑灵活,起初对秦海鸥的意见很大。秦海鸥在米粉店帮厨不满一周,就打碎了三个碗,调坏了两锅汤,端错米粉无数。阿毛十分悲愤,便去找谭硕告状,但他很快就发现谭硕对这个人的容忍度似乎很高,听他历数秦海鸥的“罪状”后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仿佛根本没有听到。阿毛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是告状就可以解决的,只好耐着性子去教。所幸秦海鸥学得非常用心,作为一个学生,他的学习态度实在令阿毛半分毛病也挑不出来,因此一周过去,阿毛终于接受了这个笨手笨脚的“学徒”的存在。 秦海鸥在米粉店里屡屡遭到阿毛批评,却在柳岸受到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待遇。先是柳阳在一天下午请来了调音师,把钢琴仔细地调了一遍。尽管柳阳对此只字未提,秦海鸥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就敏锐地察觉到了钢琴的变化。不仅如此,每当他来到柳岸弹琴,柳阳都会为他准备一大瓶柠檬水和一碟精致的点心。虽然秦海鸥屡次表示不必这么做,但柳阳却一直坚持。 镇上的游客多了起来,上午也时常有游客在咖啡店附近活动。柳阳为了让秦海鸥安心弹琴,每天上午干脆紧闭店门,直等到秦海鸥离开才会开店。在咖啡店后院靠近琴房一侧的墙上有一扇小门,门外是被两户人家的外墙夹在中间的一条小巷。巷子非常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平时除了两侧的住家,不会有外人在此走动。柳阳给秦海鸥配了一把小门的钥匙,这样秦海鸥就可以直接从后院进入琴房,不用再穿过前面的咖啡店了。 秦海鸥十分感谢柳阳的细心和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可正如面对谭硕时那样,他更愿意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谢意。他知道柳阳喜欢听自己弹琴,也知道为什么每天都能在钢琴上看到一两本柳阳平时爱弹的谱子。他想了个办法,在练琴结束之前,从那些谱子里面挑出几首曲子来弹。他能感觉到柳阳非常高兴。虽然他不说,柳阳也不提,但他就是能感觉到。 这天柳阳在店里备好柠檬水和点心等秦海鸥过来。秦海鸥倒是准时出现了,可一见柳阳就笑起来,摇摇头说:“今天不弹了。” “咦?”柳阳诧异,自从秦海鸥第一次到琴房里弹琴,那之后他每天都来,弹琴的时间也非常稳定。这时看他说话的样子,似乎也不是心情不好或是有什么顾虑。柳阳便问为什么,却见秦海鸥抬起左手,伸出无名指,指头上赫然裹着一块创口贴。 “怎么弄的?!”柳阳大惊,她极少失态,更别说是在秦海鸥的面前,但这件事实在让她不能淡定,盯着那指头看了又看,“怎么样,严重吗?”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秦海鸥说。 “到底是怎么弄的?”柳阳还是不放心。 “切菜……”秦海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窘色。 第十三章 “切菜?!” 柳阳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这可是秦海鸥的手啊!应该被精心保养并严密保护起来,再购买高额的保险,怎么能去做切菜这么危险的事情呢! “你为什么要切菜?”柳阳知道秦海鸥来这镇上是为了休息,他住在珠珠的客栈里,镇上的餐饮店又多,他根本没有必要自己下厨做饭,“是珠珠让你帮她做事的?” “不是……”秦海鸥连忙摇头。柳阳现在的表情有点可怕,自两人认识以来,秦海鸥还从没在她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他一直认为柳阳是个有涵养,有品位,举止也十分优雅的女人,但此刻柳阳的身上却充满了“谁敢让你切菜我要找他算账”的气势。秦海鸥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告诉她真相比较好。 “那还能是谁?”可是他不说,柳阳却没有停止猜测,似乎一定要把这人揪出来才肯罢休,她想了想,很快又问,“是谭硕吗?” 秦海鸥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正中红心,一下子愣在那里,嘴巴开合了一下,才忙否认:“不是……” 可惜他实在是个非常不善于说谎的人。柳阳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说对了,转身便往咖啡店外面走。 秦海鸥又是着急又觉得好笑,抄到她前面拦住她:“你别去啊!” “这家伙,他怎么能这样!”柳阳气道。 “他什么也不知道,”秦海鸥说,“何况,是我自己要学的。” “学什么?”柳阳简直无法理解,“学切菜吗?” “嗯。”秦海鸥点头。 柳阳被这个“嗯”字噎了足有半分钟,好容易缓过神来想要开口,却又听秦海鸥道:“真的没事。我已经有经验了,以后不会再切到手了。” 他这么说,显然就表明了他不会因为这次切到手而放弃这项危险的活动。柳阳欲哭无泪,不知从何劝起,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谭硕最可恶,当即掏出手机来,就想给谭硕打电话。虽然秦海鸥不让她去找谭硕,但打个电话还是可以起到同样的效果。 秦海鸥见她掏手机,也猜到了她想要做什么,紧张道:“你别和他说。要是和他说了,他一定会觉得奇怪,说不定会起疑心的!” 柳阳这时已经找到了谭硕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听他这么一说,忙又挂断了,表情十分纠结。 “你别生气了,”秦海鸥继续劝道,“其实谭硕他人挺好的。” 柳阳哭笑不得,只好说:“我知道了,我不和他说就是。”顿了顿又问,“那现在做什么呢,你今天有安排了吗?” “没有,”秦海鸥说,“要不,你开店吧?” 秦海鸥一直觉得自己弹琴耽误了柳阳做生意,可是他又忍不住,所以心里很过意不去。昨天他在谭硕店里切到了手,今天本是想过来告诉柳阳,接下来的两三天他都不能弹琴了,这时听她这么问,立刻积极地建议她早些开店。 可是柳阳却说:“不必了,反正上午人少,就算开门也卖不出多少东西。你好不容易休息一下,不如到店里玩一会儿吧?”想了想又道,“或者今天换我来弹,请你帮我看看哪里需要改进,怎么样?” “好啊,”秦海鸥高兴地说,“我还没听过你弹琴呢!” 两人说着就一同往琴房走去。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对彼此都有了更多的了解,尤其是秦海鸥如今已经非常信任柳阳,两人间的气氛便不再似刚认识时那般拘束。秦海鸥是一个不会给别人带来压力的人,柳阳很快适应了与他近距离接触,逐渐开始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来对待,两人的谈话也随着这气氛和柳阳心境的转变而变得随意起来。 他们来到琴房里面,柳阳一边挑选曲子一边问:“我很好奇,你的手到底有没有买保险?” “买了。”秦海鸥笑着说。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3章 “那这种情况,保险公司赔不赔?” 柳阳以为秦海鸥会回答“赔”或是“不赔”,但秦海鸥在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笑道:“这件事可不能让我的经纪人知道!” 柳阳一愣,随即也笑了。秦海鸥由于在米粉店帮厨而伤到了手指,她作为乐迷尚且如此心疼,若是平日里负责他生活和安全的经纪团队知道了这事,恐怕会气疯。 说话间柳阳已经选好了自己要弹的曲目。她坐到钢琴前,把曲子完整地弹了一遍。秦海鸥听完,想了想说道:“手型保持得很好,但无名指偏弱,换指也不太流畅。” 他说得认真而平静,既没有因为柳阳的水平与自己相差太多而表现出任何轻视,也没有在指出问题时表现得过分严厉。若换做是从前,柳阳是绝对不敢在秦海鸥面前班门弄斧的,她今天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感受到了秦海鸥待人的随和有礼。但即便如此,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些忐忑,刚才演奏的时候也有点紧张。现在她看到秦海鸥这样自然的态度,那些忐忑和紧张终于消失了,心里想到什么便直接问了出来。 “我的换指一直练不好,”她说,“无名指也总觉得使不上力,这该怎么办呢?” “你需要进行一些有针对性的练习。”秦海鸥在柳阳拿出来的那摞谱子里翻找着,很快挑出几首练习曲,逐一指给她看:“这首和这首是专门训练无名指的,这三首是训练换指的。” 柳阳拿笔在这几首曲子上做了记号,然后挑了一首较为简单的练起来。她小时候曾经受过一段时间的正规训练,但长大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进行规律的练习,尽管后来恢复了一些,可识谱速度和手指能力都大不如前。现在她弹起这首新曲子,一开始便磕磕巴巴,几乎是一个音一个音地辨认和弹奏。好不容易弹过半页,就连她自己都有些焦躁了,可是秦海鸥却纹丝不动地靠在钢琴旁,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的不耐烦。 柳阳顿时觉得非常惭愧,也更加佩服他。她知道弹琴如同逆水行舟,这一点她自己就有深刻的体会。秦海鸥能有今日的成就,除了拥有极高的天赋,一定也曾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练就了常人所没有的耐心与毅力。柳阳想到这些,便觉得自己眼前所面临的困难都不值一提。她振了振精神,正打算继续弹下去,却听秦海鸥忽然说道:“你如果觉得识谱吃力,可以把曲子分成几段来练,每一段又可以分成更短的句子,把一句弹顺了再弹下一句。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这曲子难消化了。” 说完,秦海鸥便拿起铅笔帮柳阳把这首曲子分割了一下。柳阳照他说的去做,果然觉得轻松了许多,每弹完一个句子都很有成就感,再弹下一句时便也能卯足了劲头。虽然看上去总体进度变慢了一些,可练习的质量和效果都有显著的提升。秦海鸥在一旁看着她弹,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只有在她反复犯下同样的错误或是弹奏的方法出现问题时才会开口纠正。在这样的氛围中,柳阳的精神越来越专注,逐渐发展为只要秦海鸥不开口,她就能彻底忘记他的存在。她这样专心地练习了近一个小时,直到秦海鸥再次打断了她。 “你的手指已经疲劳了,”秦海鸥说,“休息一下吧。” 柳阳握了握自己的双手,她其实并没有感到很累,但秦海鸥说得非常肯定,柳阳自然也听从他的意见。 “那就休息一下,”她合上琴盖站起来,“谢谢你!” “这没什么……”秦海鸥看上去有点惊讶,但柳阳却觉得这是他应得的。虽然秦海鸥只是在钢琴方面对她进行了指点,但柳阳却从他身上学到了更为宝贵的东西,她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两人出了琴房,来到咖啡店里。柳阳去冲咖啡,秦海鸥则走到书架前翻阅柳阳收藏的杂志。柳阳的收藏令人咂舌,不仅品种相当丰富,不少杂志的年代也十分久远。秦海鸥惊喜地在这堆杂志中找到了几本关于钢琴的杂志,他抽出两本,坐到一旁的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翻阅起来。 “你果然也看这个。”不一会儿,柳阳端着咖啡走过来,看见秦海鸥手中的杂志,倒不觉得惊讶。 “嗯,不过每年总会落下几期。”秦海鸥说。他手里拿着的是《钢琴世界》,是目前国内最具权威性的专业钢琴杂志,其内容涵盖了对钢琴家、钢琴作品、钢琴制造和钢琴教育的报道,以及业界最新的动态和演出资讯等等。许多学琴的人都征订了这份杂志,对专业人士和钢琴老师而言更是人人必备的刊物。秦海鸥自己也是这杂志的读者,并且接受过该杂志的专访,照片还不止一次地上过杂志的封面。他对这杂志非常熟悉,但平时由于练琴辛苦,演出日程又繁忙,并不是每一期都能仔细阅读。这时在柳阳这里看到,便觉十分亲切。 柳阳见他喜欢,便走到另一侧的书架前面,蹲身打开书架底层的柜子,翻找片刻后从里面抱出一叠陈旧的杂志,放在秦海鸥的面前。秦海鸥一看,这些也都是《钢琴世界》,而且竟然全部是十年前的刊物。 柳阳从中抽出一本递给他:“这是你获奖之后的那一期,你还记得吗?” 秦海鸥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杂志,封面上的确是十年前的自己,这张照片是他十七岁获国际钢琴大赛金奖后由一位外国摄影师拍摄的。但这期杂志太古老了,就连他自己手上都没有收藏,恐怕只有在父母的老宅里才能找到。他不禁感叹:“这太难得了!” 柳阳笑着看看他,其实她还收藏了很多关于秦海鸥的东西,但是她不好意思全部拿出来放在他本人面前。她见秦海鸥接过那本杂志翻了翻,还以为他会细读并回味一下自己十年前的获奖经历,但秦海鸥只是看了两眼便将它放下了,反而伸手在余下的几本杂志里翻找起来。 “我记得这一期!”秦海鸥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把那本杂志的封面指给柳阳看,“这是我师哥肖聪。” 第十四章 柳阳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痛快。她当然知道这封面上的人是谁。王一夫教授长年旅居国外,晚年归国后,迄今为止只收了两名弟子,一名是秦海鸥,另一名就是这个肖聪。柳阳是秦海鸥的忠实乐迷,可她却非常不喜欢肖聪。她觉得肖聪台风做作,虽然没有与他直接接触过,但她总感觉这个人在说话的时候透着一股子虚情假意,完全不能与秦海鸥的真诚随和相比。这可算是女人的直觉,不论正确与否,都已经成了根深蒂固扎在柳阳心中的成见。她不喜欢别人将秦海鸥与肖聪相提并论,可媒体却偏偏喜欢将这对师兄弟拿出来比较。她当初收藏这本杂志也不是因为肖聪,而是因为在对肖聪的采访中有一部分与秦海鸥有关。现在看见秦海鸥翻开这本杂志读着对肖聪的专访,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柳阳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秦海鸥并没有注意到柳阳表情的微妙变化。他专心读完对肖聪的专访,紧接在专访后面的,是乐评人为一部钢琴作品写的分析文章。这部作品是一首钢琴协奏曲,题为《长夜之歌》,是在十年前的那一届新音杯作曲大赛上荣获金奖的作品。作品的作者名叫孙辰,是一位青年助教,与归国后的王一夫教授在同一所音乐学院任职,王一夫教授在钢琴系,孙辰在作曲系。新音杯作曲大赛是国内最重要的作曲比赛,奖项极具份量,奖品也非常丰厚,除了获奖证书与奖金之外,大赛还会为获奖作品举办专场音乐会,将这些优秀的作品正式公诸于世。每一届新音杯大赛都有一个特定的主题,当年的那届大赛主题为钢琴协奏曲。《长夜之歌》自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不仅给孙辰带来巨大的荣誉,还在国内外的音乐圈中引起广泛关注。此后孙辰被学校提拔为作曲系的讲师,音乐节与演出团体的委约也接踵而至,很快让他在业内树立起了自己的名声。而这部众星捧月的《长夜之歌》进行首次公演时的钢琴独奏,就是由肖聪来担任的。 秦海鸥读着杂志上的这篇分析文章,回忆起这些往事,忍不住跟着文章中引用的《长夜之歌》的谱例轻轻哼唱起来。他入迷地哼了一会儿,指着那文章对柳阳说:“这个作品特别好,写得特别棒!” 柳阳本就因为看到肖聪的照片有些不快,听他这么一说,心中的郁闷更甚。作为一个喜爱钢琴的人,柳阳自然也听过肖聪为《长夜之歌》录制的CD,但是她认为如果由秦海鸥来演奏这首作品,他一定能比肖聪演奏得更好,一定能让这部作品更加光芒四射。可是这么多年来,整整十年的时间,秦海鸥不断扩充着自己的演奏曲目,却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演奏过这部作品。这让柳阳觉得很遗憾,她也曾私下猜测过这也许是因为秦海鸥不喜欢这部作品,但是刚才看秦海鸥随着谱例哼唱的样子,他明明是很喜欢的。柳阳终于忍不住了,问:“那你为什么不弹一弹呢?我一直很想听听你演绎的这个作品会是什么样的。” 秦海鸥沉默了一下。柳阳的这个问题要回答起来很简单,可是这当中却涉及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承诺。 由于当年的那届新音杯大赛选拔的是钢琴作品,王一夫作为钢琴界的大师级演奏家,也受邀成为大赛的评委之一。那时秦海鸥刚满17岁不久,正在为半年后的国际钢琴大赛做准备。新音杯的获奖名单揭晓后,王一夫便在指导秦海鸥弹琴时,让他试奏《长夜之歌》的钢琴谱,目的是为了考察和锻炼秦海鸥在面对一个从未接触过的大型新作品时的演奏能力。师生俩原是把这个作品当作一项教学内容,秦海鸥边弹,王一夫边进行一些指点,可秦海鸥在弹过一遍之后,就对这个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越弹越爱,对其赞不绝口。与此同时,新音杯的主办方也开始准备大赛的获奖作品音乐会,并请王一夫推荐一名合适的钢琴演奏者来担任《长夜之歌》的钢琴独奏。像这样的作品音乐会通常不会邀请已经成名的名家来演奏,而是在年轻的师生当中选择能力出色的人,王一夫见秦海鸥如此喜爱这个作品,起初的一闪念,是想向主办方推荐秦海鸥来担任演奏者,可在反复思量之后,他却犹豫了。 王一夫少年成名,此后享誉国际乐坛数十年,他身为天才,不仅见过许多的天才,也与许多的天才竞争或是合作过。自他见到秦海鸥的第一眼起,他就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孩子的天赋和能力都远在肖聪之上,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很可能会超越自己。可是肖聪也是他倾注心血培养起来的学生。门下同时收了这样两个差距显著的弟子,王一夫作为老师,有时不得不为肖聪的前途多做一些打算。 那一年肖聪22岁,秦海鸥17岁。肖聪在不久前刚参加过一次钢琴比赛,却未能获得满意的名次,而秦海鸥只要发挥稳定,就有希望在即将到来的钢琴大赛上夺冠。《长夜之歌》的首演对秦海鸥而言是锦上添花,但对于肖聪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这个作品的光彩可以对肖聪有限的天赋和能力进行弥补,而获奖作品此后必定会收到许多的演出邀请,只要肖聪成功地完成了首演,在接下来的演出中他便是不可替代的独奏人选,这对于扩大他的知名度,帮助他在业界立稳脚跟是非常有益的。 担任《长夜之歌》的钢琴独奏,从技术角度来看,肖聪和秦海鸥都能够胜任,但王一夫知道,秦海鸥无论是乐感还是对音乐的处理都更具天分和灵气,若要综合考虑,秦海鸥无疑是最佳人选。然而这也就意味着肖聪将失去一次宝贵的机会。秦海鸥毕竟才十七岁,将来还有很多时间,也必将展翅高飞,但肖聪刻苦练习多年,发展却一直不太顺畅,至今仍未能成名。王一夫左思右想,心中权衡再三,还是难做决断。但就在这时大赛的主办方又告知他,《长夜之歌》的作曲者孙辰指名要让肖聪来演奏自己的作品。这反倒令王一夫松了口气,便将这消息告诉了自己的两个学生。 秦海鸥年纪尚轻,人又单纯,在老师面前毫无保留,早就表达过自己对《长夜之歌》的喜爱,听到消息后难免有些失望,却也发自内心地为肖聪感到高兴。可是他对这个作品实在是爱不释手,于是就将王一夫用于指导他的那份《长夜之歌》的乐谱带在身边,在练习参赛曲目之余,常偷偷地照着谱子在钢琴上摸几下。这件事很快被王一夫发现了。王一夫放心不下,终于与秦海鸥进行了一次长谈,将肖聪的处境与自己的担忧都摆在了秦海鸥的面前。秦海鸥听后十分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在钢琴的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人情。他对王一夫无比敬重,对肖聪也十分爱戴,听到老师无奈的叹息,毫不犹豫地开口保证:“老师,别的人也许我不能阻止,但我是不会公开演奏《长夜之歌》的,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 王一夫长叹一口气,摸摸他的头道:“老师有愧。你是个好孩子,将来还会有更多更优秀的作品等着你去演奏。专心准备比赛吧。” 王一夫没有看错。此后不久,《长夜之歌》的首演引起轰动,肖聪因此备受瞩目,从此跻身一流钢琴演奏家之列,《钢琴世界》还特意为此对他进行了专访。三个月后,秦海鸥在钢琴大赛上一举夺魁,成为国际乐坛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新星。世界各地音乐院校的邀请函像雪片一样飞来,看得他眼睛都花了。获奖归来后他也接受了《钢琴世界》的专访,然后拜别恩师,踏上了留学之路。而肖聪和秦海鸥这对师兄弟在同一年先后登上《钢琴世界》的封面,也一度在业界被传为佳话。 这件事迄今已经过去了近十年。秦海鸥当初对王一夫做出的保证是真心实意的,在这十年中也不曾后悔。现在他听到柳阳的问题想起此事,心中只觉得怀念,没有更多的情绪,便答道:“这首作品师哥已经弹得很好了,如果让我来弹,我肯定弹得不如他的。” 柳阳听完就想反驳,可一看秦海鸥的神色,便又忍住了。既然秦海鸥对肖聪十分尊敬,师兄弟又相处和睦,那她把话说出来,就会有挑拨的嫌疑,更有可能会引起秦海鸥的不快。柳阳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话题,又拿出好些CD放着听。两人喝咖啡吃点心,聊得很愉悦,一上午的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秦海鸥起身告辞。柳阳刚把他送出柳岸的大门,转身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谭硕打来的,可能是因为起床后看见了来自柳阳的未接来电,所以拨了回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模糊沙哑,态度也因而显得极其的不端正:“喂,你找我啊?” 柳阳想起秦海鸥的手指,怒火攻心,却不得不忍而不发,只好冷冷地道:“我打错了。”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 第十五章 谭硕关上电脑,起身抻了抻胳膊和腿。外面天已大亮,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天。他通宵未睡,这时头脑却亢奋得很,一点儿困意也没有,肚子倒是饿了,刚活动了一下就咕噜噜直叫。他洗了把脸,下楼去客栈混了一顿早饭,仍觉得关节僵硬,腰背酸痛,便打算到镇上走一走。 他边走边哼着小曲,路过龙哥饭馆时进店和小黑聊了几句,出来后又拐去了柳岸,想看看柳阳开店没有,却发现柳岸门窗紧闭,阵阵的钢琴声隐约从里面传来。 谭硕起初不甚在意,可听着听着便觉出这琴声不对。柳阳是音乐爱好者,会弹钢琴,在柳岸附近听到琴声并不奇怪。但谭硕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终于惊讶地发现这弹琴的人竟不是柳阳。 弹琴的人正在弹奏《哈农》练习曲。这是一套系统训练钢琴技术和手指灵活性的曲目,无论是初学者还是大师都会把它作为必不可少的基础练习,并且这种练习会一直伴随他们的整个学琴和演奏生涯。一般来说绝大多数学琴者的无名指和小指都比其他三指要弱,因此在进行这套手指训练时常常会出现用力不均和节奏不稳的情况,柳阳也是如此。然而此时正在弹琴的这个人不仅将每一个音都弹得清晰、干净、颗粒均匀,力度和节奏也都十分稳定。谭硕一听便知道这是一个受过长期严格训练、基本功相当扎实的人在练琴,绝非柳阳的自娱自乐。这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练琴呢? 根据琴声粗略判断,这个弹琴的人至少达到了音乐学院钢琴专业学生的水准。可谭硕在镇上住了这么久,从来没听说过谁家的孩子是学钢琴专业的。他觉得奇怪,便又走到咖啡馆的墙边听了一会儿,琴声确实是从柳阳的店里传出来的。不仅如此,他还听出钢琴的音准已经被校正过。从前柳阳弹琴时这台钢琴有一些音不是很准,看来也已经找调琴师重新调过了。 谭硕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是柳阳为了给咖啡店招揽生意,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了一位高手,准备让其在咖啡店里弹琴助兴,而这位高手此刻正在适应环境、刻苦练琴呢!谭硕想到这一点,自觉很有说服力,便不再深究,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4章 自从阿毛回到店里,谭硕开店时便轻松了许多。再加上秦海鸥进步神速,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竟然也能当半个阿毛用了。这让谭硕感到很欣慰,想着过些日子自己或许就能当上甩手掌柜,心里面便美滋滋的。如今他不用时时刻刻都守在店里,在午饭时段和晚饭时段之间有了大约两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这天他闲下来时突然想起了咖啡店新来的那位高手,一时兴起,便打算过去看看热闹。 这两个小时正是咖啡店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柳阳如果要在店里安排钢琴演奏,最好的选择就是下午的这个时段或是晚饭以后。谭硕本来只是随性为之,心中并不指望此次前去就一定能撞见那位弹琴的高手。可是当他踏入咖啡店的大门之后,他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柳阳的钢琴不见了。 自从谭硕认识柳阳以来,柳阳的钢琴就一直安放在咖啡店的角落里,连角度都不曾改变过,现在却被挪走了。谭硕吃了一惊,他没想到自己的猜测竟然是错误的。难道柳阳为了制造惊喜的气氛,还会大费周章地先把钢琴藏起来,待到高手演奏的时候再搬出来吗?这显然不符合柳阳的风格。谭硕正纳闷着,柳阳已经朝他走了过来,言语里不知为何带着点谴责的意味,神色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招呼他道:“谭老板。” “柳小姐,”谭硕笑着,四下看看,“忙着呢?” “还好,”柳阳说,“怎么今天有空过来?” “这不是好久都没接受熏陶了嘛!”谭硕道,“你走了两个月,就连我都觉得这日子低俗得有点不能忍受了,赶紧过来熏陶熏陶。” “你是该好好接受教育了。”柳阳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没把秦海鸥切到手指的事情拿出来批评他,见店里快坐满了,便道,“你去院子里坐吧,想喝点什么?” “随便。”谭硕随口答着,似不经意地问,“你的破钢琴呢?” “什么破钢琴,”柳阳瞪他,“不懂就别瞎说!” “是是。”谭硕点头。 “我最近想好好练一练琴,外面不方便,我就把琴搬到隔壁房间了。”柳阳说。 谭硕接过柳阳递来的冰汽水,咬着吸管倚在咖啡店的后门旁,一边砸吧一边看着柳阳在店里忙碌。这件事可真有意思,柳阳居然说了谎。她为了替那个弹琴的人隐瞒,不仅自己冒名顶替,还把钢琴也藏了起来,为了让那人能更好地练琴,还特意把琴重新调过。如果她换个说法,说弹琴的人是前来拜访她的亲戚或是朋友,都能立刻打消谭硕心中的疑问。可她偏偏说那人是自己。她一定是认为在这镇上没有人能听出她和那个人演奏水平的差距,所以才会这么说的。从这个角度来看,这确实是最为稳妥的说法。但是辨识这种差距对谭硕而言毫无难度。他敢肯定那个弹琴的人不是柳阳,他知道自己的耳朵绝对不会听错。 谭硕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寻根问底的念头因为柳阳的一个谎而变得无比强烈。他想知道那位神秘的演奏者到底是谁,柳阳为什么要费心为其隐瞒,但当面揭穿柳阳的谎言显然是不明智的。柳阳既然把人瞒得这样彻底,谭硕知道就算自己开口问了,她恐怕也不会说出真相,弄不好还会惹她生气,而像柳阳这样的女人生起气来是很可怕的,那就比珠珠的笤帚和毛刷要厉害多了,谭硕可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谭硕决定绕开柳阳,独自悄悄地探个究竟。他很快有了一个主意,这个法子很简单,他打算第二天就去尝试一下。 第二天早上九点,谭硕在闹钟的铃声中痛苦地睁眼,此后又在床上挣扎了近半小时才爬起来。他平时晚睡晚起,除了通宵不睡的情况,几乎每天都是中午起床,并且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闹钟这种东西了。用柳阳的话说,他是一个“活在时差中的人”。而今天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不惜与“时差”抗争,强迫自己“早起”了一回,甚至连吃饭都有些心不在焉,只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稀粥,就在客栈小妹惊异的注视中扔下碗筷匆匆跑了出去。 他一路疾行来到咖啡店,不出所料,咖啡店依然门窗紧闭,琴声阵阵,且弹琴的人依然在弹《哈农》。谭硕立刻听出来此刻的这位演奏者和那天他无意中听到的是同一人。他左右看看,一头钻进了咖啡店旁那条一人宽的小巷子里。 谭硕在小巷里来回走了走,根据琴声判断了一下钢琴的位置。站在这巷中听琴,要比在外面的小街上听时清晰许多。他很快就选定了一个琴声效果最好的地方,靠着墙蹲坐下来。他明白弹琴的人正在进行开手练习,但他一心想听这人弹点别的,边听边将手放在膝头上,手指随着琴声的节奏轻轻敲打着,等待着。 神秘的演奏者并未让谭硕等待太久。谭硕来时开手练习已经接近尾声。练习结束后,墙的那边传来了一首巴赫的曲子。谭硕顿时来了精神,竖起耳朵去听,听出这是巴赫《十二平均律》里的《降e小调赋格》。巴赫的赋格是非常标准的复调作品,最多的时候会出现四个声部在同时进行,其中每个声部都是独立运行的旋律,从理论上说这四个声部同样重要。对于演奏者而言,要将四个声部同时演奏出来并非难事,难的是在同时演奏四个声部的时候将每个声部都弹得清晰和准确。这对演奏者的手指触键提出了极高的要求。而面对这种如钟表一般精密和严谨的音乐,如何将它演奏得动人且充满乐感,而不是像真正的机械那样死板和冰冷,这就不仅仅是对技术修养的考验,更是对演奏者的音乐修养的考验。 谭硕在听《哈农》的时候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手指功底非常扎实,现在这首赋格曲则说明了此人的音乐修养也相当不错。在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中,王一夫是以擅长演奏巴赫作品而闻名的大师之一。谭硕仔细品味这琴声,很快就惊讶地发现此人在演奏巴赫时的那种严谨、端庄与优雅的风范与他记忆中的王一夫简直如出一辙。墙那边的演奏者将这首赋格曲翻来覆去地练了好一阵,谭硕蹲在墙根听得津津有味,探手摸摸口袋,掏出一根烟来点上助兴。 那人练好了赋格曲,又将李斯特的一首练习曲拿出来练。这应该是李斯特“超技练习曲”中的一首,但究竟是哪一首,谭硕却想不起来了。看来那人是打算先用巴赫的赋格曲来静心,然后再用李斯特的练习曲来巩固高难的技巧。 李斯特不仅是一名作曲家,也是一名伟大的钢琴家。他的手特别宽大,并拥有超凡的演奏技巧,是炫技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所以他所创作的钢琴作品往往都具有相当高的难度。“超技练习曲”一套十二首,虽不是李斯特最难的曲目,却已是难上加难——大把的和弦、双音,高速的跑句,连耳朵都听不过来的音响,却要教人用手指去弹奏。就算是钢琴专业的学生,也只有在技术达到很高的水平以后才会从这套曲目中挑选一部分来练习。可是谭硕现在听到的这首练习曲,其演奏者明显弹得非常轻松,不仅没有丝毫的负担,弹奏的速度还比正常的速度要快。这说明演奏者在技术上还有充分的富余,而这种轻松和富余,已经不是一个专业学生可以轻易做到的了,这至少是一个职业钢琴演奏家所具备的水准。 谭硕得出了这个结论,又暗暗地吃了一惊。他平常很少抽烟,这时一边听着顺畅高速的炫技一边想着事情,抽烟的速度便不知不觉快了起来,一根接着一根,脚边的烟头也越来越多。 然而墙那边的练习并没有就此结束。这位神秘的演奏者今天似乎兴致很高,练完李斯特的练习曲后,又紧接着开始练习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这部著名的钢琴协奏曲被熟悉它的人们简称为“拉二”,全曲分为三个乐章,是一部演奏难度极大的钢琴协奏曲。谭硕先是听见这个人将第一乐章中的几个片段拎出来,分别练习了数遍,然后,这个人竟然就这样将第一乐章的钢琴独奏部分从头到尾完整而流畅地演奏了一遍。 这段演奏十分成熟,极具才华与光彩,无论是对乐曲的结构和节奏的掌控还是对细节的处理都展露出惊人的能力与魅力。谭硕听着听着就入了神,把烟也忘了,直到被烟头烫了手才猛然回神把烟扔掉。他觉得坐不住,可站起来后又站不住,整个人丢了魂似的在巷子里时而静立不动,时而走来走去。钢琴协奏曲是由钢琴独奏部分和乐队协奏部分共同组成的。谭硕听着那人演奏的钢琴部分,脑中便不可抑制地将乐队的部分填补了进去,合成了乐曲完整的原貌。每每听到精彩的段落,他便觉得浑身都如过电一般,心中激动不能自已。他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听到过如此激越的现场演奏了。这已经不是一般的职业演奏家了,而是天赋、修养、能力和才华都非常出色,并具有丰富的演出经验的顶级钢琴家。当琴声戛然而止,谭硕就像被拔掉了供电的电源,一下子卸了力气,又滑坐在墙根,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他本来应该有一个计划的,但是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去想接下来要怎么做。琴声没有再响起,可是他的脑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放着刚刚所听到的一切。他静静地坐在墙角,直到咖啡店的后门发出“吱呀”一声,一个人从门里面走出来。 谭硕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却见秦海鸥呆立门旁,一手还扶在门把上,正满面骇然地看着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第十六章 谭硕沉浸在对琴声的回味中,半晌没回过神。秦海鸥瞪着他,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直到谭硕的脑子终于恢复了运转,将眼前的画面与刚才的琴声联系到一起,张口便问:“刚才是你在弹?” 秦海鸥的脸都白了,支吾道:“不、不是……是柳小姐。” 谭硕一听“柳小姐”三个字,顿时从墙根跳了起来。昨天柳阳试图用这套说法瞒过他,今天秦海鸥竟也这么说。哪怕秦海鸥随口答一句“不知道是谁在弹”,谭硕都有可能停下来想一想秦海鸥出现在这里是否巧合,弹琴的是否另有其人。但秦海鸥竟然也往柳阳身上推,这就摆明了他是知情者,并且和柳阳事先商量过。加之秦海鸥那惊惶的神色,谭硕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谭硕又是激动又觉好笑,跳起来的同时连声音也陡然高了八度:“柳小姐?你他妈逗我呢?” 秦海鸥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谭硕说:“《哈农》她确实能弹,但她的无名指是瘸的,换指也是老毛病,每次弹到黑键的换指就会出错,弹多少次就错多少次!” 谭硕说:“巴赫的谱子她也有,但她充其量只能弹弹《二部创意》,她的双手配合度和手脑协调度都不够,她能把《平均律》弹得和王一夫一样吗?不可能吧!” 谭硕说:“那首李斯特的《超技》也不是正常速度!能弹到刚才那个速度的人有几个?柳阳就算是下辈子也弹不上去!” 谭硕说:“最后的‘拉二’还用我再啰嗦吗?你说是柳阳弹的,你自己信不?反正我是不信!你如果真的不是在逗我,那就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最后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如果刚才不是你在弹,那到底是谁在弹?!” 他说完这一大堆,才停下来喘口气。秦海鸥整个人还是木的,他万万没有想到谭硕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自他们认识以来,谭硕给他的印象,是一个非常能吃、总想找机会偷懒、喜欢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却又十分敏锐和细心的人。这个人经营着自己的小米粉店,过着悠然的日子,对身边的朋友很是照顾,却怎么看都不像与秦海鸥所知的那个音乐世界有任何联系。可是刚才那番连珠炮似的话却表明了这个人至少对钢琴作品和钢琴的演奏技巧都非常熟悉,这些话别说是一个米粉店的小老板,就算是柳阳那样的音乐爱好者都不一定说得出来,这需要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素养,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做到的。 秦海鸥把谭硕的话听进耳朵里,却迟迟无法作出反应。谭硕太让他惊讶了,而且谎言刚一出口便被当面揭穿,这又令原本就不擅长说谎的秦海鸥更加无措。他不知道该怎样做,是就此坦白,还是想办法继续隐瞒、自圆其说?他该如何回答谭硕的问题? 秦海鸥还在发愣,咖啡店的后门竟又开了,柳阳从里面冲出来,瞪着谭硕,满脸的难以置信。 秦海鸥走后,柳阳本来在张罗开店,可是到后院取东西时却正好听见谭硕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墙外传来,情绪相当饱满和亢奋。柳阳虽然只听见了他所说的后一半内容,却立刻明白了秦海鸥的处境。然而,最令她惊诧和困惑的既不是谭硕如何发现了这件事,也不是谭硕为何知道得这么多,更不是谭硕在反驳秦海鸥时所夹带的对她的直白的点评。她在意的是谭硕既然能说出刚才的那些话,他为什么还不知道秦海鸥的身份?这就好比天天看电视却不知道中央台,或是经常吃泡面却不知道□□一样令人匪夷所思。最重要的是,作为秦海鸥的多年的粉丝,柳阳完全不能接受谭硕身上出现的这种矛盾的现象。如果谭硕真的只是一个不懂钢琴的米粉店老板,他不知道秦海鸥的存在并不奇怪。可他刚才的表现证明他明明是懂的——甚至比柳阳自己更懂,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不认识已经成名了十年的秦海鸥,柳阳简直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办到的。 “你能说出这些话,你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柳阳在极度震惊之中脱口问了出来,她觉得她必须先弄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否则她将无心去思考别的。 “我知道他是珠珠的朋友的弟弟,”谭硕说,“但这不能解释弹琴的事!” 柳阳急了:“他——他是秦海鸥啊!” 她说完这句话就立刻后悔了。这就像一盆冷水,不是泼在别人的头上,而是泼在了她自己的头上。秦海鸥如此信任她,把她当朋友看待,她却因为一时冲动把秘密说了出来。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急忙去看秦海鸥,可秦海鸥却只是僵硬了一瞬,此后反倒似松了口气一般,神色竟缓和了少许。柳阳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又不能问,只好在心中暗自揣测。 “秦海鸥?”这回轮到谭硕呆愣了一下。柳阳的神态和语气至少让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弹琴的人的确就是这个“秦海鸥”;二是这个“秦海鸥”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需用他的名字就足以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可是谭硕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于是他问:“秦海鸥是谁?” 柳阳彻底懵了。 她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和谭硕交流! 谭硕见柳阳不答,又转向秦海鸥:“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是谁?” 秦海鸥这时已渐渐镇定下来。他原本就不习惯也不喜欢欺瞒他人。自从来到这镇上,周围的人都待他很友好,他却不得不对他们隐瞒身份,为此他心底里常常感到不安。刚才发现谭硕的一瞬间,他先是想要遮掩,被谭硕揭穿后又十分震惊和纠结,直到柳阳情急之下说出了他的名字,他才猛然清醒,反倒冷静了下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对谭硕产生了好感和信任。他其实并非真的害怕谭硕知道了真相,只是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现在谭硕知道了,他反而感到释怀。 他学琴的履历特殊,就读过的音乐院校不止一所,此刻被谭硕问到,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便先回答了后一个问题:“我的老师是王一夫教授。” 谭硕没想到他竟真的是王一夫的学生,着实吃了一惊,继而叹道:“难怪!我说那首巴赫怎么弹得那么到位!”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5章 柳阳在一旁听着二人对话,只觉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难以消化。在她看来,熟悉钢琴的人却不知道秦海鸥,这是不应当发生的事。可是秦海鸥似乎不这么想。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知名度是理所当然的,也不介意谭硕对自己一无所知,而是认真地回答了谭硕的问题。柳阳不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惭愧,同时又为秦海鸥捏了把汗,因为照这个气氛进行下去,对于谭硕提出的问题,秦海鸥恐怕都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柳阳倒不是怀疑谭硕有什么不良的动机,但此时此刻明明谭硕这个人的来历才是最大的问题。柳阳觉得很有必要在谭硕对秦海鸥刨根问底之前,先把谭硕的事情弄弄清楚。她提议:“不如我们进屋再聊?” 谭硕和秦海鸥一听,顿时都觉得这条窄窄的小巷确实不是说话的地方。三人一起回到店里。柳阳自然也没心思开店了,一坐下来就试图掌握主动权,对谭硕严肃道:“你先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谭硕纳闷。 “你是怎么发现的?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柳阳一口气问道。 她想着谭硕以前竟藏得那么深,她竟从不知道他还有这本事,现在被人问起,恐怕他多少也会先搪塞一下,却不料谭硕爽快地答道:“噢,我以前学过几年作曲。” 柳阳把这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三遍以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误。如果事情真如谭硕所说,那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学习作曲的人确实需要对各种类型的音乐作品进行研究,同时了解不同乐器的演奏技巧以便创作时使用。从这个角度来看,谭硕的回答的确很能说明问题。可是—— “你既然是学作曲的,怎么又跑来这镇上卖米粉了呢?” “谁规定作曲的就不能卖米粉了?我是作曲的里面最会做米粉的,卖米粉的里面最会作曲的。”谭硕得意地笑道,见柳阳仍瞪着自己,似乎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这才把玩笑的神态收了收,又解释道,“我毕业以后四处走了走,觉得这里不错就住了下来,可是这镇上也不需要作曲的人啊,我总得入乡随俗地干点什么吧!你难道不觉得我做的米粉特别好吃吗?” 柳阳气结:“那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们说过!”她已经不想去回忆自己有多少次在音乐的问题上鄙视过谭硕。她向来认为古典音乐是高雅的爱好,而谭硕是个对此一窍不通的俗人,却没想到自己才是班门弄斧的那个,谭硕说不定一直在心里面笑话她。柳阳越想越郁闷,真不知是该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还是先将谭硕灭口之后再找个地缝钻进去。 “从来也没有人问过我嘛!”谭硕理直气壮地说道。 柳阳无语了。从来没有人问是因为这家伙从来没流露过蛛丝马迹,没有人想到这个米粉店的小老板原来竟是学音乐的。现在他居然还反咬一口,这家伙实在太可气了。 “你技术这么好,怎么不去拿个奖什么的?”谭硕见柳阳似乎无话可说了,便又将注意力转回到秦海鸥身上来。秦海鸥是个谦虚的人,面对这个问题只是简单地答道:“拿过。” “拿过?拿过什么啊?”谭硕感兴趣地追问。 柳阳实在忍无可忍了。她决定放弃对谭硕“刨根问底”的抵制。不等秦海鸥开口,她已经站了起来,对谭硕道:“你等等!”说完就到书架下面的几个柜子里翻找起来。这一次她不仅找出了自己收藏的关于秦海鸥的所有的杂志,还拿来了一个漂亮的CD盒。谭硕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的竟全是秦海鸥的钢琴专辑。 谭硕震惊了:“牛逼!” 这两个字听得柳阳浑身舒坦,比谭硕夸她自己还要高兴。早在她发现谭硕竟然叫秦海鸥帮忙切菜时她就想做这样的事了。她想让谭硕知道秦海鸥有多厉害,想让谭硕意识到自己犯下的“严重错误”。看着谭硕震惊的表情,柳阳的心中特别满足。刚才这家伙让她和秦海鸥那么吃惊,现在也该轮到他好好惊讶一下了。柳阳知道既然谭硕是业内人士,那么无需自己多说,他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这些东西所展示的荣誉和成就到底有多重的份量。她一边欣赏谭硕的表情,一边偷偷地观察秦海鸥。秦海鸥倒是显得十分平静,他似乎并不打算瞒着谭硕,因此也不介意她把这些东西拿给谭硕看。柳阳终于放下了心来,回过味后才开始觉得面热:要不是今天被谭硕刺激,若换做平时,她是绝对不好意思当着秦海鸥的面把这些东西全部摆出来的。 谭硕把CD都看了看,又拿起几本杂志粗略翻了翻,震惊之余又露出不解的神色来,抬头问秦海鸥:“像你这么牛逼的钢琴家应该很忙吧?你怎么有闲情在这镇上耗这么久?难道你没有演出计划的吗?” 柳阳听他这么一问,顿时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想到谭硕看过CD和杂志之后首先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她也非常想知道答案,她是出于对秦海鸥隐私的尊重、考虑到秦海鸥的感受才一直忍住了没问。但谭硕此前不知道秦海鸥是钢琴家,自然也就不知道秦海鸥已经宣布取消今后的一切公开演出、再不登台,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对于秦海鸥来说是一个敏感话题。柳阳既担心秦海鸥,又期待听到他的回答,既想替秦海鸥把这个问题敷衍过去,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脑子里面乱成一团,心急如焚。 秦海鸥果然被谭硕的问题难住,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但是他并没有犹豫太久。他看了看谭硕和柳阳,低声却清晰地说道:“我弹不了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 第十七章 “弹不了是什么意思?”最后谭硕先开口道。 秦海鸥的回答让谭硕有些吃惊,但他对秦海鸥的音乐生活不了解,所以听到这个回答也只是觉得惊讶,并没有产生过多的联想和猜测。可是柳阳就不一样了。柳阳注意到秦海鸥说的是“弹不了”,并非“不想弹”。而“弹不了”是个很模糊的说法,其原因可能是多种多样的。柳阳关注秦海鸥多年,这时脑子里已有无数的念头在打转,可这些猜测都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秦海鸥师从名家,又有亲人的支持,他还拥有独立的经纪公司,是个自由的艺术家,无论声誉还是舞台形象都从未有过污点。柳阳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能逼迫他放弃演出。但女人的想象力和联想速度是可怕的。不出两秒钟,秦海鸥在柳阳的想象中就变成了一位才华横溢却身患绝症的悲情人物。这个念头把柳阳自己吓了个半死,赶紧收回心思,凝神去听秦海鸥会说些什么。 秦海鸥又犹豫了片刻,这才慢慢说道:“最初是上台时特别紧张,很怕弹错,我还以为那是正常人演出时都会有的紧张情绪,只不过由于我自己没控制好,所以显得格外突出,但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就算知道自己能驾驭即将演奏的曲目,我还是会感到非常焦虑。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逐渐发展到演出临近时睡不好觉,整夜地失眠,还没上台就开始出汗,最严重时连手指也无意识地发抖,让我很难控制……我有好几次都想临场退缩,取消演出,直到上一场音乐会结束,我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搞砸的。与其变成那样,还不如现在就停止演出。” 他顿了顿,又道:“我姐姐知道了我的情况,就让我到这里来散心、调整状态。我也希望休息一段时间之后情况会有所好转,可事实是……我的状态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还恶化了。”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柳阳,他的陈述本来一直很平静,也竭力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但这时他终于忍不住了,随着语气变得沉重,声音也开始有些不稳:“那天我在这里……看到你的钢琴,当时我并不是不愿意为你演奏。但是,当我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发现那种紧张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只要有人在身边,我就无法弹下去的地步……我很绝望,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弹琴了。” 他说完这些就陷入了沉默。柳阳见他低垂着头、满脸痛苦的样子,只觉得心都碎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天秦海鸥不肯在咖啡店里演奏,背后竟还有这样的苦衷。她更没想到秦海鸥终止演出是由于心理的原因。这样优秀的一位钢琴家,竟然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精神折磨,柳阳迫不及待地就想安慰他,可是在这方面她也没有经验,话一出口就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没事的,你肯定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 这时谭硕突然问道:“你这情况持续多久了?” “快两年了。”秦海鸥说。 “这时间还真有点长。”谭硕道。 柳阳还在着急:“你不要勉强自己,这种事情往往欲速不达,状态是需要慢慢调整的……” 秦海鸥知道柳阳是在安慰自己,便说:“我明白。我也思考过情况恶化的原因,我觉得这和我休不休息、住在哪里没有关系,这恐怕还是我自己造成的。” 谭硕道:“你的意思是,你有病?” “你才有病!”柳阳炸了。 可秦海鸥却点了点头:“我觉得我的心理确实出了些问题,为此还找心理医生看过,但是没什么效果。” 柳阳刚想斥责谭硕,听见秦海鸥这么说,又转向秦海鸥想再安慰他几句,却又听谭硕笑道:“开个玩笑当什么真,谁都有顶不住压力的时候,我这个月的房租还不知道上哪儿凑呢!再说了,你这不是还能弹吗,刚才你自己不也玩得挺投入的?” 秦海鸥一怔,心里面突然就松了一大块。 关于他终止演出的真实原因,一直以来只有他的家人、老师王一夫以及经纪团队中的少数成员知道,就连他的师哥肖聪和他在音乐圈的朋友们都不清楚他的近况和行踪,这是他第一次对外人说出自己心里的感受。自他来到这镇上,谭硕和柳阳都给了他很多照顾,柳阳更是替他保守着秘密直到今天。他原本就因为隐瞒而心中不安,先前弹琴又被谭硕听到,既然谭硕开口问了,他便决定将事情和盘托出。如今他已经认清并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因此在讲述时还能保持镇定,但当他回想起第一次来咖啡店时的情景,那浑身僵冷的恐惧感与绝望感仍令他记忆犹新。那是他情绪最为低落的一天,当他发现自己无法在柳阳面前弹琴时,他所受到的打击至今都令他觉得如噩梦般让人难受。他被这种情绪左右,心情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可就在这个时候,谭硕的一句话却轻轻巧巧地将压在他心上的大石撬开了,就好像那天正当他魂不守舍的时候,谭硕用一块小石子将他敲醒一样。 他还能弹。这就是他的希望,也是他最重要的财富。这是一个已经被他想明白了的道理,可这个道理有时又容易被他遗忘。他不知谭硕是有心还是无意,是仅仅出于安慰还是他也真的这么想,但这句话直说到秦海鸥的心里,再度提醒了他这件最重要的事。 秦海鸥的脸色顿时好转了许多,神态也变得轻松起来,对谭硕道:“嗯,你说的没错。” 柳阳虽然不知秦海鸥的情绪为何好转得这么快,但也能看出是谭硕的话起了作用。她的心中有很多的问题,其中大部分是关于秦海鸥的,也有一部分是关于谭硕的,但这时她的思绪很乱,并且她也不确定哪些该问,哪些不该问,现在这个时机是否恰当。正纠结着,只听谭硕又道:“你就先在这镇上歇着,过阵子我带你出去玩儿。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吃好睡好才是最重要的!” 说着他摸摸肚子看看二人:“说得我都饿了!哎你们饿了没有?” 这时秦海鸥的心情已基本恢复,这一上午他又是练琴,又是受到惊吓,刚才还艰难地说出了那一番话,体力和脑力都消耗很大,现在听谭硕这么一问,立刻点头:“饿了。” 谭硕当即从沙发上跳起来:“走走走,吃饭吃饭!”又回头问柳阳,“你去不去?” 柳阳还在想着心事,下意识答道:“我得先开店。” 谭硕边点头边推着秦海鸥往外走:“那我们先去了!” 他今天早上为了赶来听墙根,早饭吃得不是很饱,此刻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多等一秒都不行。秦海鸥平时在离开咖啡店时都会和柳阳打招呼,但今天上午发生的一切让他的脑子里装满了事情,这时被谭硕心急火燎地推了几把,便稀里糊涂地跟着他出了门。 柳阳本来还在慢慢消化着刚才那些对话的内容,思索着如何将这谈话更好地进行下去,谁知眨眼工夫谭硕就把人带走了,她连反应都来不及。她追到咖啡店门口瞪着小西桥那边两人的背影,直想把人叫回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也需要时间好好地梳理一下,便又转身回到了店里。 秦海鸥跟着谭硕抄近路往回走。谭硕看来是真的很饿,只管埋头赶路,顾不上说话。先前在咖啡店里时,话题大多集中在秦海鸥身上,这时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在太阳底下,秦海鸥才终于抽出了心思来琢磨谭硕的事。 谭硕是个米粉店的老板,却又是个学作曲的。秦海鸥回过味来之后,便越想越觉得这件事很奇妙。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6章 谭硕这个人,即使在和身边的朋友说话时也常常是真假掺半。他有时是存心逗弄你、和你开玩笑,有时是善意的哄骗、转移你的注意力,让你不再去想那些难过的事,而有时则纯属敷衍。如果你不够了解他,你就很难分清他在你面前的表现究竟属于哪一种情况。 秦海鸥觉得,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自己已经开始有一点了解这个人了。他把刚才谭硕和柳阳之间的对话仔细回忆了一遍,觉得谭硕所说的那些基本都可以划入敷衍的范畴。谭硕虽然回答了柳阳的问题,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透露,就连他来到龙津镇定居的过程也只用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除了他以前学过作曲这件事,他们对他过去的真实经历仍然一无所知。 这个结论极大地刺激了秦海鸥的好奇心。他怀疑谭硕告诉柳阳的那个理由不是真的。谭硕到底为什么要改行卖米粉?是因为写不出好作品、得不到认可,还是因为失去了创作灵感和热情,已经写不出作品来了?他真的已经停止创作了吗?如果是真的,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和音乐完全无关的职业?他是不是也有一些秘密瞒着别人?…… 秦海鸥意识到谭硕身上的未知部分比自己从前所认为的要大得多。但刨根问底不是他的方式,别人不愿意透露的事,他不会不顾对方的感受贸然询问。 他想了又想,终于挑选出两个最基础的问题。他觉得如果是这两个问题,谭硕应该不会介意告诉他答案。 于是他问:“你是在哪个学校学的作曲?是哪一年毕业的?” 谭硕果然没有再敷衍,直接说了校名和年份。 秦海鸥大为惊喜:“你和我师哥是校友,只比他高一届!” “是吗!”谭硕笑。 “他叫肖聪,你认识他吗?”秦海鸥说。 谭硕回忆了一下:“知道这个人,但是不熟。” “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秦海鸥说。 谭硕点点头,提起另一件事:“我觉得刚才你弹的‘拉二’,有一个地方处理得不够好。” “哪里?”秦海鸥洗耳恭听。 谭硕想了想道:“那个地方你弹得太快了,我觉得应该稍微慢一点,更有力一点……具体的位置和理由我得看着谱子才能跟你细说。” 这时客栈和米粉店已经遥遥在望。两人一看,谁也没心思再讨论了,双双直奔午饭而去。 第十八章 秦海鸥从前受到了太多的赞誉,他周围的大多数人都是用崇拜、羡慕和期待的目光来看待他的。龙津镇之所以让他感到身心都放松,是因为这里的人都把他当作一个平凡的普通青年来对待。尽管柳阳从一开始就认出了他,但她一直很注意分寸,因此也并没有给他带来过多的压力。 秦海鸥本有些担心上午的事会令谭硕的态度发生改变,他担心谭硕知道了他的身份和如今的情况之后,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和他随意地聊天说笑了。但他很快发现这担心是多余的。谭硕对他的成就表示了赞赏,也对他的困境表示了关切,但无论是赞赏还是关切,都透着一股谭硕特有的淡定在里面,尤其是当得知他的心理问题的时候,谭硕的反应与其他所有人的反应都不一样。谭硕似乎并不认为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并且立刻为他指出了困境中最为乐观的一面。后来两人离开咖啡店往回走,一路上谭硕的言谈也和往常一样,两人间的气氛并没有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受到影响。这让秦海鸥终于放下心来。 现在他们对彼此都有了更多的了解,谭硕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而他也可以在谭硕面前抛开诸多顾虑。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秦海鸥本来就饿了,加之心情舒畅,饭也吃得比平时多些。珠珠在客栈二楼望见这两人一起回来,一进院子便扑到阳伞下的桌旁埋头扒饭,都顾不上抬头看她一眼,谭硕也就罢了,秦海鸥竟然也是这样,珠珠心头奇怪,下楼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去了,饿成这样?” 谭硕边夹菜边随口敷衍:“年轻人长身体,吃得多很正常。” 珠珠懒得理他,转头去看秦海鸥。 秦海鸥正吃得香,心里面又还在想着上午的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这时感受到珠珠的视线,一抬头见她正看着自己,顿时一慌,编不出一个好理由来,情急之下不假思索地照搬谭硕的:“我们……长身体。” 谭硕在旁边笑得把饭都喷出来了。 珠珠瞪他一眼,又看向秦海鸥,面色变得有点严肃:“小秦啊,你可别被他带坏了,这家伙整天嘴里不说人话,近墨者黑你懂不懂?” “嗯,嗯……”秦海鸥也知道自己犯了傻,又没法辩解,只好不住地点头。 珠珠又瞪了谭硕一眼,告诉秦海鸥厨房的锅里还有饭,这才走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秦海鸥还惦记着谭硕在回来的路上说的“处理得不够好”,便又问他到底是哪里不够好。谭硕道:“你跟我来!”说着就起身向米粉店走去。 秦海鸥跟着谭硕从后门进入米粉店,这时店里正忙,阿毛见他们终于吃完饭回来了,激动地大喊:“老板,秦哥!” 谭硕装作没有听见,脚下一拐,直接走上了楼梯。 米粉店的后门处有一条通往二楼的狭窄的楼梯。秦海鸥知道谭硕平时就住在这楼上,但他却从来没有上去过,现在见谭硕要带自己上去,一时也顾不得阿毛了,回头冲他喊了声“一会儿就来帮你!”,紧随谭硕上了楼。 谭硕站在二楼的门口掏钥匙,秦海鸥问:“你有‘拉二’的谱子?” 谭硕说:“可能有,要找了才知道。”说着便拧钥匙开了门。 门里面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谭硕推开门就径直走了进去。秦海鸥跟在他后面往里走了两步,却走不动了。 这是一整间通敞的屋子,中间没有障碍物,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只是在进门的左手边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厕所兼卫浴间。屋里的墙边挤挤挨挨地排列着书架、柜子和CD架,凡是能装东西的地方都塞满了书籍、谱子和CD,不能装的例如书柜顶部,屋主人便将谱子一摞一摞地堆在上面,也不管是否摞得整齐、会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垮塌事件。 此外屋里的家当还包括一张凌乱的单人床和摆在窗下的电脑桌。那张单人床下塞着几个竹条筐,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电脑桌上支着台式电脑、一套音箱和一块电子键盘,其余的桌面也全都被纸张和乐谱覆盖。不过最令人无法忍受的还是地板——谭硕先前不知在这里摆弄什么,竟在地板上也铺满了谱子,有的是成堆地摞在一起,有的则被翻开来平摊在地上。秦海鸥一迈入大门就被地上的谱子阻碍了前进的步伐,低头看了又看,只觉这个房间根本没有地方可以下脚,只好站住不动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找!”就在秦海鸥举步维艰的时候,谭硕已经轻车熟路地踩着谱子之间的空隙走到一个书柜面前翻找了起来。秦海鸥觉得在这个房间里找到一份谱子的难度实在太大了,茫然问道:“怎么找?” “你找那边,我找这边。”谭硕挥手一划,慨然部署。 秦海鸥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找,所幸没过多久他就听见谭硕“哦!”地一声,似乎是找到了。他忙转头去看,却见谭硕用手拽着柜顶一摞谱子最下面的一本,正使劲往外面抽。秦海鸥还没来得及开口,谭硕就已不管不顾地把那本谱子抽了出来,柜顶的谱子因此一歪,“哗啦”一声整摞砸了下来,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找着了!让我看看啊……”谭硕边说着边将手里的谱子吹了吹,打开谱子翻阅起来。秦海鸥终于看不下去了,趁他翻阅谱子的工夫将砸在地上的谱子一本一本地捡起来,又重新摞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堆。 “在这儿呢!”这时谭硕指着谱子说。秦海鸥把脑袋凑过去,见他拿着的正是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总谱。谭硕指着第一乐章中的某几个小节说:“我觉得你把这个地方弹得过于轻快了一点。” “为什么呢?”秦海鸥问。 谭硕想了想,没有直接告诉他原因,而是将这几小节与其之前、之后的部分联系起来,为他把这段音乐重新梳理了一下。秦海鸥起初不甚明白谭硕的意图,听完后提了几个问题,谭硕便又给他详细地讲解了一番。 秦海鸥越听越精神,因为他发现谭硕分析作品的思路与他所熟悉的思路很不一样。从前他的钢琴老师在指导他时,往往会先从技术的角度对作品进行剖析,然后再对不同演奏方式及其带来的不同效果进行探讨和筛选。这是典型的演奏者的思路。可是谭硕的思路却并非如此。谭硕为秦海鸥讲解的更多是音乐本身:音乐是如何在这个片段中发展的,作曲者为何要让它这样发展,通过这样的发展,作曲者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以创作者的视角来看待音乐。它与演奏者的角度不同,对作品的思考也更为深入。这让秦海鸥感到很新鲜。他觉得谭硕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尽管窗外面对的是同样的风景,可他的观感却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为他带来了新的启发和灵感,令他十分惊喜。 他认真听谭硕说完,又独自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意犹未尽,很想立刻就到钢琴上试验。可是谭硕这里没有钢琴,只有一块电子键盘。秦海鸥只好退而求其次,摸摸那谱子道:“可以让我再看一下吗?” 谭硕知道他来了兴致,想自己琢磨,便将谱子递给他,随手一指:“自己找地方坐吧,我去楼下看看。” 他说完便出门下了楼,将秦海鸥独自留在了屋里。秦海鸥谨记自己是客人,先看了看电脑桌前的转椅,那应该是主人家平时常坐的地方,他觉得不宜去动,又看了看一旁的单人床,觉得也不宜去动。最后他终于在床脚发现了一个小木凳,于是便将摊在地上的谱子按照它们摊放的顺序稍微归拢了一下,腾出一小块空地,然后将小木凳拿出来摆好,自己坐在木凳上,把谱子放在膝头。 他这样坐好以后,并没有立刻拿起谱子来看。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个房间和楼下的米粉店一样,也是谭硕生活的一部分。这里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无论是听音乐、看书还是创作,都可以在这里进行。然而与米粉店不同的是,这个小小的空间只属于谭硕一人。通过柳阳的反应秦海鸥能感觉到,谭硕似乎一直将这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楼上与楼下之间有一条严格的界线,生活的两部分没有交集,互不干扰。 秦海鸥再度细细打量这房间。他知道谭硕每天必定要睡到中午才会起床,从前他以为这只是米粉店老板喜欢偷懒而养成的习惯,可如今他对这个习惯有了新的看法。他忍不住想象当谭硕没有看店的时候,会在这里做些什么:是和此刻的他一样捧着谱子思索吗?还是伏在电脑桌上写东西直到深夜?或是躺在单人床上听着从这些CD架上挑选出来的CD?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7章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会生活在这样的状态中呢? 秦海鸥坐在小木凳上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膝头的谱子上来。他将谭硕刚才提到的段落回味了一下,又将谱子往前往后翻了翻,发现不少地方都有谭硕做的笔记,其中大部分是研究这个作品时的心得,有技术上的,也有艺术上的。秦海鸥大感兴趣,干脆翻回到第一页从头看起,凡是遇到有笔记的地方就停下来琢磨。谭硕的字迹十分潦草,有的字句似乎因为时间太长,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秦海鸥把不明白的地方逐一记下,等谭硕忙完回到楼上时,便把这些问题拿出来问,两人又是一番讨论。 谭硕今天破例早起,吃过午饭又在店里忙活了一阵,到了下午已经是呵欠连连,强撑着回答完秦海鸥的问题后,便一头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他这一睡就睡到晚上开饭,醒过来时却见秦海鸥仍坐在小凳上,连低头看谱的姿势都没有改变。谭硕也不去打扰他,洗了把脸就又干活去了。 秦海鸥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动静。他已经完全沉浸在对音乐的思考中。尽管他对这部作品已经无比熟悉,过去为了演奏它,他早已将它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研究过多次,但今天通过与谭硕的讨论以及研读谭硕的笔记,他竟又对这部作品产生了新的认识。 这种感觉非常美妙,令秦海鸥欲罢不能。近年来他因为演出繁忙,已经很少有机会静下心来进行长时间的学习和思考。自从来到这镇上,他更是远离了音乐的世界,虽然让身心得到了休息,却又像鱼离开了水,即使能在柳阳的店里弹琴,也难免会感到干渴和寂寞。可是今天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天地。他坐在这里不停歇地看了好几个钟头,不仅丝毫不觉得疲惫,反而收获良多,精神上极度满足,心中说不出的自在快活。他没看见谭硕起床下楼,总觉得时候还早,直到外面天色渐暗,屋里没有开灯,他的眼睛越来越吃力,这才猛然惊觉晚饭的时间已经到了。 他忙放下谱子下楼帮忙。米粉店里果然已经坐满了人,谭硕和阿毛正忙得热火朝天。秦海鸥见菜板上的卤肉被切了一半扔在那里,便拿起菜刀打算把它切完。谁知他刚把刀抓起来,就听见背后传来谭硕的厉喝:“把刀放下!” 秦海鸥吓了一跳,忙把刀放了回去。谭硕立刻没收了菜刀,板起脸斥道:“自己玩去!别来捣乱!” 秦海鸥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紧张,以前谭硕可都是恨不得把活计推给别人的。秦海鸥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为何这样,顿觉好笑:“我已经很熟练了,不会再切到手了!” “不行!”谭硕坚决道,“万一有个闪失,你叫我拿什么赔?那柳阳岂不是要吃了我?!” 秦海鸥心想她上次就差点来找你了,但好心地没有提起。他看出谭硕不肯在切菜的问题上让步,便转身去端米粉。谭硕忙得满头大汗,哪有工夫跟他耗,见他一手一碗已经端了起来,只好吼了句“别烫着!”就由他去了。 第十九章 直到把店里的事情忙完、把晚饭吃完,谭硕才又歇下来喘了口气。今天这一天的信息量有点大,他现在才有了机会好好消化一下。他边想着就边伸手到裤兜里掏烟,可是掏出来一看却发现烟盒是空的,这包烟本来就只剩下小半包,想来是上午听墙根的时候抽得太猛,不知不觉竟全抽完了。谭硕愣了一下,随手便把空烟盒捏扁了要扔。 秦海鸥在旁边看见了他的动作,起身就往院子外面走:“我去给你买。” 他这句话说完,院子里的其余几个人突然集体静了一静。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也早已过了正常人家的饭点,但是客栈和米粉店两边的老板和伙计们都才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正聚在客栈的院子里边吃西瓜边扯闲话。阿毛见秦海鸥如此积极地给谭硕买烟,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捧着半块西瓜吃也不是,放下又舍不得,十分犹豫自己是否应该和秦海鸥争抢这个替老板跑腿的机会。以前这种小事自然都是他去做的,但是现在这位秦哥不仅可以帮厨,竟连买烟也一并包揽了,阿毛不禁担心自己伙计的地位就快要不保了。 珠珠看见秦海鸥去给谭硕买烟,瞪了出来,拿胳膊肘顶了谭硕一下:“怎么回事?!” 谭硕还没张口,快走到院门口的秦海鸥又回来了,看着谭硕问:“你抽的是什么烟?” 珠珠说:“小秦你别管他,他有胳膊有腿的,让他自己买去!” 谭硕张口道:“中华。” 秦海鸥点点头就又要走,珠珠急了,也不顾自己手上还有西瓜汁,一把将他拉回来:“你还真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他抽的是红河,五块钱一包!” 秦海鸥看看她又看看谭硕,有点迷茫。 谭硕笑道:“红河,是红河。” 珠珠这才把秦海鸥放走了。她没有忘记刚才的话题,便又问谭硕到底怎么回事。谭硕头也不抬地啃着西瓜:“呵呵,哥魅力大呗!” 珠珠严肃:“你到底有什么阴谋!” 谭硕挥动着手里的瓜皮抗议:“你怎么总是怀疑无辜群众呢!他尊老,我爱幼,共同建设和谐社会,哪里不好?” 珠珠道:“尊老的确是有,爱幼我可没看出来。” 谭硕道:“我这么低调的一个人,能让你看出来吗?” 珠珠道:“小秦这孩子没心眼,你别老逗着他玩儿。他不像你,你可是被污染了多少年的老油条了。” 谭硕瞪眼:“嘿,嘿!欢迎文明讨论,谢绝人身攻击!他那样的说得好听是没受过污染,说得难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没心眼就得学着长点心眼,不然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珠珠不服,正待要反驳,秦海鸥却已经把烟买回来了。他可能对于谭硕究竟抽的是哪种烟还是不太有把握,最后将中华与红河一样买了一包,并坚持不要谭硕的钱。 谭硕乐呵呵地接过烟,先将那包中华拆开来抽出一根,得意地对珠珠道:“你看吧,这就是帮人数钱的反面教材。” 珠珠实在看不下去,转身进屋看电视去了。 秦海鸥自然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他觉得谭硕对他好,所以他也想回报谭硕,帮厨、买烟都是如此,他的想法其实一直很简单。 谭硕把烟点起来,满足地吸了两口。秦海鸥问:“明天我想把‘拉二’的谱子借出来用一下,可以吗?” 谭硕知道他是要把谱子带到琴房以便练习时参看,便道:“你现在就去拿吧,明天上午我要睡觉。”想了想又道,“我在店里的时候楼上都不会锁门,以后你想看什么就自己去找。”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心里很是高兴,当即站起来看了看他。 谭硕道:“你去拿吧,我抽完这根。” 秦海鸥这才独自去了米粉店,不出两分钟就拿着谱子回来了。两人又聊了几句,秦海鸥便上了楼。 这时客栈的院里已经清静了许多。谭硕见阿毛似乎精神不振,便叫他早些回家。可是阿毛听了却很惶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我明天还来上工吗?” 谭硕奇道:“你不上工难道还想把妹?” 阿毛苦着一张脸说不出话。他先前看到秦海鸥给谭硕买烟就已经很紧张了,后来又见谭硕同意秦海鸥自由出入米粉店二楼的房间,心中更是没底。要知道那房间可是老板的私人地盘,在阿毛看来是个相当神秘的地方,他跟了老板这么多年都没能得到许可进去看上一眼,现在却被后来者占了先,他真的很怕老板一时冲动就把伙计换了人,告诉他明天不必来上工了。 阿毛深知谭硕的脾气,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个清楚:“老板,你是不是打算给店里添人手啊?” 谭硕叼着烟把他看了几眼,终于明白过来他在担心什么,把烟拿下来骂道:“你今天是不是西瓜吃多了,脑子里面都是水?我把小秦雇来当伙计,他的工资你来付啊?把你卖了也付不起!你再不滚回去睡觉,明天就真的不用来了。” 阿毛一听,反倒放下心来,连声道:“好,好,那我走了!老板再见,老板晚安!”说完便利索地消失了。 谭硕笑了一声,继续抽自己的烟,同时想起一下午都没顾上看手机,便将手机的屏幕按亮,随意扫了一眼。 屏幕上显示有一条未读消息,是柳阳发来的:方便时来一趟,别让海鸥知道。 谭硕把手机揣回兜里。看来这充实的一天还没有结束。他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秦海鸥换了运动装下楼来,先和他打了个招呼,然后做了做准备活动,轻快地跑了出去。 谭硕看他跑远了,这才掐灭烟头走出院门,慢慢地向柳岸走去。 柳岸白天卖咖啡,晚上则主要卖些酒水饮料。谭硕来到店里时客人不算很多,柳阳正在吧台调制一杯鸡尾酒,见他来了,便示意他到后院去等。 谭硕在后院刚站了片刻,柳阳就交代好手里的事情赶了过来,见了他也不急着说话,先将他领到琴房里,又将琴房的门关上,这才转过来看着他。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8章 谭硕说:“你能不能别搞得跟地下工作者接头似地?” 柳阳在琴凳上坐下来:“你别不承认,你我都是地下工作者,而且我今天才知道,你潜伏的时间比我长得多。” 谭硕笑:“你和小秦是什么时候接上头的?” 柳阳于是从自己认出秦海鸥开始,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讲到秦海鸥切菜伤了手时,少不了将隐忍多日的怨气发泄了出来,最后忧心忡忡地问道:“你是学音乐的,依你看,他的情况严重吗?” 谭硕想了想:“如果他今天说的都是真的,那的确是有点严重。” 柳阳皱着眉:“那怎么办?有没有办法让他好起来?” 谭硕道:“没有。” “真的没有?你再想想!”柳阳不肯放弃。今天当谭硕和秦海鸥走后,她又独自把这件事想了很久,还上网搜索了一下相关资料,却没能找到有用的信息。虽然她很喜欢古典音乐,但秦海鸥所面临的问题似乎属于专业的范畴,无论是心理上还是音乐上,柳阳都无力为他提供更多的帮助。因此她决定找谭硕商量,她想听听专业人士的看法,既然谭硕也是学音乐的,也许他能看出秦海鸥的症结所在,找到帮助秦海鸥恢复的方法。 “连心理医生都不管用,我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可谭硕却道,“不过看你这么崇拜我的智商,我还是很感动的。” 柳阳不说话了。她感到很失望,但更多的是沮丧。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秦海鸥在她眼里已不再是一个聚光灯下的偶像式人物。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现在她知道了他正身处困境,她是站在一个朋友的角度为他着急担忧。她觉得秦海鸥是个很好的人,就算抛开他音乐上的成就与才华不谈,他的身上仍然有许多可贵的品质。她真的很想帮助他。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你什么都不用做,”谭硕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让他到这里来弹琴,这就是最好的帮助。” 柳阳抬起头来看看他。谭硕的神色很平静,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关切,但他的话确实给了柳阳很大的安慰。柳阳见他嘴上说着没办法,态度却始终镇定如常,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毕竟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她应该先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再慢慢寻找帮助秦海鸥的办法。 她这么想着,便觉轻松了一些。这时谭硕又道:“你白天拿出来显摆的那盒CD,我想挑几张带回去听听。” 柳阳道:“怎么现在终于想起来要补课了?”说着又想到上午谈话时被落下的一个重要问题,“既然你也是学音乐的,还懂得这么多,为什么你不知道秦海鸥?他可是十年前就获奖了呀!” 柳阳的言下之意是,就算当初谭硕错过了秦海鸥获奖的消息,这些年来秦海鸥如此活跃,凡是对音乐圈稍有关注的人都有可能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他的成就,可谭硕竟然对他一无所知直至今天,这实在是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可谭硕却坦然道:“哥不在江湖好多年,早就不关心这些江湖事了。归隐田园的世外高人,说的便是区区在下。” 柳阳又问:“那你还在写音乐吗?” 谭硕道:“偶尔写写,自娱自乐。” 柳阳将信将疑,还想再问,却突然想到如果谭硕是因为写出的作品不好、不受欢迎,所以才放弃了作曲改行卖米粉,那么自己追问下去岂不是等于戳他的痛处?虽然她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但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柳阳还是决定暂不再问了。 她很快拿来秦海鸥的CD,放在琴凳上让谭硕挑选。这些CD有的是秦海鸥录制的大型钢琴作品,有的是室内乐或钢琴小品的合集。谭硕上午已经浏览过一遍,这时也没多看,很快就挑出几张,摞起来捏在手里。 柳阳叮嘱道:“别弄坏了啊。” 谭硕道:“天天都能见着的,弄坏了就让他再给你一套。” 柳阳道:“反正不是你赔,难怪说得大方。” 谭硕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数借花献佛这一招用得最纯熟了。” 柳阳笑了起来。 第二十章 在与谭硕讨论了“拉二”之后,秦海鸥又开始在琴房里练习和琢磨这部作品的演奏,将讨论的心得在钢琴上反复试验,再进一步和谭硕交流自己的感受。而他的闲暇时间也从此有了更好的安排。谭硕的书柜里几乎全是与音乐相关的书籍,除了大量的各类乐谱,还有作曲理论、作品分析、中外音乐史、音乐家传记等等。秦海鸥把自己感兴趣的书谱挑出来看,一旦有了新的想法和灵感就立即在钢琴上付诸实践。不过他最喜欢看的还是谭硕做过笔记的那些乐谱。他本想让谭硕推荐一些这样的乐谱,可是谭硕将自己的房间和物品管理得相当混乱,往往只能说出作品的名字,却在找谱子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几次下来谭硕就不想找了,索性让秦海鸥自己去找,并表示如果秦海鸥能在找谱子的时候顺手帮他整理一下那是再好不过。秦海鸥很乐意做这件事。他开始对谭硕房间里乱七八糟的书本和乐谱进行地毯式搜索,一边挑自己喜欢看的,一边分类整理重新归置。每次秦海鸥借完书离开,谭硕都会发现自己的房间又变了个样,就好像一块堆放着砖瓦、沙石、水泥等材料的建筑工地,各种材料不停被挪动、使用,虽然看上去仍乱糟糟的,但总体一直在朝着整洁有序的方向发展。 谭硕对秦海鸥的劳动十分满意。他任由秦海鸥在米粉店二楼折腾,秦海鸥也渐渐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在他面前不再拘束,说话做事越来越放松。起初秦海鸥在找到喜欢的谱子后便拿回客栈的房间里研究,但后来为了能和谭硕及时交流,他常常将整个下午都泡在米粉店里,饭点前后在一楼帮厨,其余时间在二楼看书。谭硕对整理房间这类的事情是一丝兴趣也无,但对秦海鸥提出的有关音乐的问题却言无不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两个人将每一次讨论都进行得很充分,又由于彼此的视角不同,双方都能有所收获。当他们不说话时,秦海鸥就捧着书坐在角落里的小木凳上,安静得犹如不存在一般,谭硕在一旁做着自己的事情,也觉得和独自在家时没什么两样。 米粉店二楼的环境在秦海鸥的努力下逐步得到了改善,但一楼的情况却不是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如今谭硕一见他切菜就怕他切到手,一见他端碗又怕他烫到手,以前秦海鸥常做的事情,谭硕几乎都不让他做了。秦海鸥的劳动范围急剧缩小,最后只能转而帮忙打扫卫生,并主动肩负起了倒垃圾这项艰巨的任务。 为了不破坏古镇的景色,龙津镇街面上的垃圾箱都是造型美观、容量有限的小型垃圾箱。这些垃圾箱主要是供游客使用的,而本地居民和商户每天所产生的大量垃圾则必须分类投放到更为隐蔽的指定垃圾回收点。这样的回收点在镇上有很多,客栈和米粉店的附近就有一个。入夏以后气温升高,食物容易变质,垃圾也容易变味。米粉店里的垃圾大多是厨余垃圾和顾客吃剩的食物,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容易引发卫生问题。谭硕不肯让秦海鸥做“危险”的事,但考虑到倒垃圾应该是很安全的,秦海鸥又总想做点什么,谭硕便没有阻止。秦海鸥每天下午把米粉店里的垃圾分类装好拿出去扔,在客人密集的时段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持清洁,他不多久就会去扔一次,来来回回要跑好多趟。 这天下午饭点已过,秦海鸥到屋后把中午的最后一批垃圾打包准备扔掉,正要走时被谭硕叫住,说是珠珠在客栈切了一个冰镇西瓜叫大家过去吃,扔完垃圾直接回客栈吃西瓜。秦海鸥答应了,拎着垃圾袋往外走。他很快到了回收点,刚要把几袋垃圾往桶里扔,却发现在这排垃圾桶的后面,有一个人正猫着腰在那里挑拣着什么。原本古镇上常有人收捡游客丢弃的塑料瓶和易拉罐,在垃圾回收点见到这样的人也不奇怪,但秦海鸥一眼瞥去,便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绕到垃圾桶后一看,竟然是曹楠。 “哟,小秦!”这时曹楠也发现了秦海鸥,直起身来热情地招呼。 “你在这里做什么?”秦海鸥惊讶地问。 “捡垃圾啊!”曹楠道,“好久没来这个点看看了,今天过来碰碰运气!” 秦海鸥愣了片刻:“你捡垃圾做什么?”他知道曹楠在镇上开了一个旧货店,他还曾去店里玩过并且买过东西。尽管店铺的生意时好时坏,维持生计还是不成问题的。秦海鸥不明白曹楠为什么竟会在这里捡垃圾。 “这你就不懂了吧!”曹楠得意地道,“垃圾桶里常常能翻出好东西来,我拿回去处理一下,就能摆在店里卖个好价钱!” 秦海鸥把这句话消化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秦海鸥的大哥秦海崖酷爱收集搪瓷缸子,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用自己带着的搪瓷缸子喝水。有一天秦海鸥在曹楠的店里见到了一个旧式的搪瓷缸子,觉得图案有趣就买下来寄给了大哥。现在听曹楠这么一说,秦海鸥顿时就感到有些担忧。 “你上次卖给我的那个缸子……不、不会也是捡垃圾捡来的吧?”秦海鸥问。 “啊?”曹楠回忆了一下,“对啊,那是我在小西桥附近捡到的。柳小姐那边格调就是高,好几座有家底的老宅,经常能淘到好货,不像老谭这边,除了剩菜什么都没有。”他说着便看了看秦海鸥手里的几个袋子,又道,“这些都是老谭店里的吧?我就不打开看了,你快扔了吧!” 秦海鸥还在想着回去以后要尽快通知大哥把那搪瓷缸子好好消一消毒,这时总算回过神来,便将手里的垃圾袋分别投进对应的桶里。曹楠弓着腰的时间过长,直起身后就觉得腰有点酸,一边用拳头捶着后腰一边指着还没被自己翻过的垃圾桶对秦海鸥说:“你帮我看看那两个桶里有好东西没有?” 秦海鸥见他让自己帮忙,认真地问:“什么样的东西算好东西?” 曹楠道:“还能继续使用的,或是有艺术价值的。” 秦海鸥默默思索着“艺术价值”在此处的含义,探头往一个桶里瞧了瞧。这种回收点里的垃圾桶体积都比较大,里面的东西也很多,秦海鸥看了一会儿,却只能看见堆在表层的垃圾。旁边的曹楠一见他的神态便明白了,将手里的长夹子递过来:“你用这个翻一翻!” 秦海鸥接过夹子翻了一会儿,向他汇报:“我看到一块表。” “我靠!你的手也太红了!”曹楠惊叹。 秦海鸥见他很高兴的样子,便继续往下翻:“……灯罩算不算好东西?” “可以可以!你先把它捡出来!”曹楠兴奋。 秦海鸥用夹子把手表和灯罩都夹了出来。曹楠满脸期待地指着另一个桶:“你再翻翻这个!”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19章 秦海鸥点点头,转过身提起夹子就要往桶里戳,却发现谭硕突然出现在回收点的入口,正朝垃圾桶这边张望。 谭硕和珠珠在客栈等了半天也不见秦海鸥回来,不明白扔垃圾为何需要这么久,珠珠不放心,叫谭硕出来找人,这时谭硕望见垃圾桶旁的两人,又看见秦海鸥手里拿着的东西,反应了两秒,张口便道:“我操!” “老谭!”曹楠依然热情地招呼着。 谭硕快步走到垃圾桶前,先问秦海鸥:“你在这里干嘛?” “捡垃圾。”秦海鸥如实回答。 谭硕不淡定了,转脸瞪着曹楠。曹楠浑然不觉,笑呵呵地对他道:“哎哟老谭你还不知道吧?小秦这手可太红了!这个点我以前来过多少次,就没翻出过比米线更值钱的东西。今天他一上手就给我翻出块表来,我决定以后捡垃圾都带着他,他干这行太有前途了!” 谭硕又好气又好笑:“你那不是废话吗?他这双手是什么手,能不红吗?你捡个垃圾低调一点儿行不行?别老见着谁都想拖下水!你怎么不叫赵非跟你去捡呢?” 曹楠道:“赵非那手太黑了。” 谭硕无语,回头看看秦海鸥,又看着他的手:“还不快回去洗洗!这桶里什么玩意都有,把手扎坏了怎么办?” 秦海鸥解释道:“不会的,我有工具。”说着还把手里的夹子给谭硕看了看。 谭硕一把抓过那夹子扔给曹楠,严肃警告道:“你要是再敢撺掇小秦捡垃圾,我就去工商局举报你。” “我操,我还没举报你呢你就举报我!”曹楠待要不忿,想了想又问,“你要举报我什么啊?” 谭硕冲他狞笑了一下,转头催促秦海鸥:“快回去吃西瓜,珠珠还等着你呢。” 秦海鸥便和曹楠道了别,跟着谭硕往回走。两个人走在半路上,谭硕忽然道:“曹楠店里的旧货也不全是靠捡垃圾捡来的。他有自己的货源,只不过有时候确实能从垃圾堆里翻出些有用的东西,所以他才养成了这个习惯。” 秦海鸥点点头专心地听着。自从来到这镇上,他接触了许多以前不曾有机会接触的人。这些人按照各自的方式生活,有的与他所熟悉的世界相去甚远,有的甚至看上去非常奇怪,但他们都是活生生地真实存在着,秦海鸥也一直试图更多地了解他们。 谭硕继续道:“他小时候家里没钱,现在虽然手里有钱了,但还是最见不得别人扔东西,连刮剩饭也要和我抢。” 秦海鸥笑了:“他肯定抢不过你。” 谭硕道:“那当然。哥刮过的剩饭比他捡过的垃圾都多。” 两人说着已走进了客栈的院子。这件事给秦海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每次去扔垃圾都会往垃圾桶里多看两眼,看看是否有什么惊喜可以带给曹楠。 第二十一章 谭硕躺在单人床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戴着耳机听着秦海鸥的钢琴CD。近几周来他休息时都在做这件事,把借来的CD翻来覆去地听,然后和秦海鸥讨论CD中的演奏和对作品的理解。这些CD的录音质量非常好,演奏水平也自不用说,要从这样的演奏中挑出毛病来,多少有一点鸡蛋里面挑骨头的意思。但是谭硕有自己的考量和目的,带着这个目的仔细去听、去观察,他渐渐发现了一个值得琢磨的问题。 对于所有从事音乐表演的人才来说,乐感是一种必不可少、也是至关重要的能力,它是指人对音乐的感知力与表现力,一部分源于先天遗传,一部分来自后天培养。谭硕发现,秦海鸥拥有极其出色的乐感,这种乐感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后天培养的成分很少,反映在他的演奏中,即表现为他轻轻松松地就能凭借自己天生的乐感将作品处理得很好,因而他的演奏也时常流露出一种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气质。这样的乐感对于任何钢琴演奏者来说都无疑是很好的助力,然而谭硕却发现,正是由于先天拥有了这样的优势,秦海鸥便没有在后天乐感的自我修养方面下足功夫。 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缺陷。秦海鸥出色的乐感与高超的技艺掩盖了这个缺陷,使得他对作品中绝大多数地方的处理都优于常人。可是在那些需要花费更多心思的地方,他所给予的关注就显得不够了。在谭硕看来,如果秦海鸥能更加用心一点,他还会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谭硕在听CD时产生了这样的猜测,通过与秦海鸥对各种不同的作品进行讨论,他慢慢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他猜想或许王一夫在指导秦海鸥时,也是由于学生的音乐天赋太过让人放心而松懈了在这方面的督促,并因此将更多的心血投入到了别的方面,例如对秦海鸥演奏技巧的严苛要求。这不能算是一种错误,也很难被当局者发觉,而谭硕之所以能看到这一点,也并不是由于他比王一夫更懂得钢琴教学的方法,而是因为被秦海鸥忽略的方面恰恰就是他最重视的方面,站在他的角度,更容易看清其中的问题。 谭硕将这件事想明白后,就开始刻意引导秦海鸥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对音乐本身的思考上。这正是作曲者所熟悉的领域,谭硕运用起来驾轻就熟,秦海鸥的反应也非常良好,对谭硕在讨论中所提出的意见都进行了反复的琢磨与推敲。对于如何帮助秦海鸥克服心理上的障碍,谭硕暂时还没什么头绪,但他认为至少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弥补秦海鸥的不足,无论秦海鸥将来是否还会再次登台演出,这对他的钢琴演奏总是有益无害的。 谭硕听着CD陷入了沉思,秦海鸥在角落里看书,房间里非常安静。突然,谭硕的手机响了起来,秦海鸥见他闭着眼不动,知道他没听见,便过去拍拍他的肩,又指了指桌上的手机。谭硕摘下耳机爬起来,把手机抓在手里,刚一按下通话键,电话那头的人就嚷嚷了起来:“耗子!你还活着吗!” “那就得看你找我什么事了。”谭硕在转椅上坐下来。 打电话的人叫李真强,是谭硕在大学时的作曲系同学,也是谭硕最铁的哥们。他是专业圈与谭硕之间的唯一桥梁,是那个圈子中唯一一个至今还能与谭硕取得联系的人。李真强作曲的才能平平,毕业后没多久就改做了录音师。他擅活动、人脉广,手里有了挣钱的机会,总是第一个想到谭硕。 但是今天李真强给谭硕打电话却是因为有事相求。他参与的一个演出项目被人撂了挑子,急需的一段六分钟的原创音乐没有人写。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令李真强措手不及,无奈之下只好心急火燎地来找谭硕。 谭硕听他把事情说了,又问了委约方对这段音乐的要求,最后道:“这东西你什么时候要用?” 李真强说:“一周之内必须做出成品。” 谭硕想了想说:“三天后我给你一版小样,你留一天时间让我修改。” 谭硕想着自己用三天时间赶出小样,第四天根据委约方提出的修改意见对小样进行修改并定稿,第五天录音,由李真强完成后期制作,第六天则是留给李真强的修改时间,第七天将成品交给委约方。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段音乐在一周之内是可以完成的。 “好好好,那你赶快写!快快!放下电话就去写!”李真强也明白谭硕对时间的计算,连声催促着。 谭硕挂上电话,打开电脑,靠在转椅上对着书柜出神。时间很紧,他也想立刻开始写,可是灵感不是自来水,拧开水龙头就往外流,才一个电话的工夫,怎么可能就构思出一段六分钟的音乐呢? 秦海鸥虽没听见李真强说了些什么,但从谭硕所说的也能听出他要写东西,合上书站起来:“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谭硕闻言点了点头,秦海鸥便下楼离开了米粉店。 这时已是下午,时候不晚不早,天气又热,秦海鸥无心继续看书,便出门往镇上来。他先去赵非那里看了看,见赵非店里有客人,又来到纳兰锦的茶叶店。纳兰锦在店里为一位顾客包装茶具,阿四也坐在里面。秦海鸥隔着玻璃和阿四打了招呼,见纳兰锦忙着,正准备离开,纳兰锦却已经看见了他,推开店门把他叫住:“秦大哥,进来坐坐呀!” 秦海鸥见店里已经有些拥挤,便在外面等着,直到那顾客离开了,这才上前问道:“你忙吗?会不会影响你做生意?” 纳兰锦把他让进屋来,关上店门:“有什么要紧,这个人不也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 她说的自然是阿四。秦海鸥笑了笑,在阿四旁边坐下来,纳兰锦便给他倒茶:“外面很热吧?” “还好。”秦海鸥接过茶啜了一口。他刚才在外面站着等,确实被烤得很热,但这时茶叶店里有空调,温度适宜,又有茶香和熏香的味道,闻着让人舒心,一身的热气很快就散了个干净。平常他来这里喝茶时,纳兰锦都会给他用一只青色的汝瓷碗,但今天纳兰锦给他的却是一个白瓷碗,白釉衬着浅碧色的茶汤显得格外清爽,捧在手里仿佛不是一碗热茶而是冰饮。秦海鸥见她想得如此细致入微,便将手指轻敲了敲茶碗的边沿道:“谢谢。” 纳兰锦会意地笑笑,秦海鸥见她身旁放着古琴,又问:“你在弹琴吗?” 纳兰锦道:“上午弹了一会儿。” 秦海鸥还想再问,却听阿四突然道:“是在练那首新曲子吗?练得怎么样了?能不能弹给我听听?” 纳兰锦摇头:“上周才学的曲子,你说能练成什么样?我可不弹,省得让人笑话。” 秦海鸥认真道:“没有人会笑话你的。我也很想听一听。” 纳兰锦转眼看看他,眼里闪着笑意,想了想道:“好吧,那我就硬着头皮弹一弹,你们也勉为其难地听一听吧!” 她说着便将茶桌上的用具统统收起,然后将桌面仔细擦净。这里的店面太小,容不下两张桌子,因此她特意选了这张茶桌,平时摆放茶具,练琴时又可当琴桌使用。 她将桌子收拾好后,便将古琴置于面前,垂眼静思片刻,上手弹了起来。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0章 只听她一边弹着一边随琴声低吟道: 残雪凝辉冷画屏 落梅横笛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她的声音本就悦耳,此刻和着琴声更显动人。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她将这一阙词念完,琴声便也停了,收手笑道:“这词本来应该用唱的,但是我唱不好,只好破罐子破摔。” 阿四道:“你念得很好啊!琴也弹得好,深得纳兰容若的精髓,很有凄清孤独的味道……”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秦海鸥就忍不住将微微诧异的目光投向了他。秦海鸥并不了解古琴的演奏,他只能通过琴声和纳兰锦的声音来判断音乐所传达的情绪和演奏者的状态。刚才纳兰锦在弹琴时,有好几处琴声都带着明显的滞涩感,这可能是由于她对曲子还不够熟悉的缘故。不仅如此,那琴声的情绪和吟诵的味道似乎也与词意不符,虽然纳兰锦已经努力在向词的意境靠拢,但在秦海鸥听来,她的这种努力非常勉强,其结果非但不怎么凄清,反倒产生了一点反效果。秦海鸥很好奇阿四是如何得出上述结论的,又心想或许是自己听错了,便将目光转向纳兰锦,想听听她怎么说。 纳兰锦听阿四说完,只是笑着不说话,先将古琴收起来,又将茶具逐一摆上,转身拿茶壶的时候,飞快地看了秦海鸥一眼。 秦海鸥本来还在纳闷,忽然被她一眼看过来,心里顿时就明白了。纳兰锦的这一眼里很有些偷着乐的意思,她是在笑阿四明明没有听懂,却还一个劲儿地夸她。秦海鸥知道了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又见阿四的表情很认真,便没有开口,只是低头喝茶。 阿四见纳兰锦对自己的评价没有反应,屋里也没人说话,觉得有点尴尬,站起来道:“你们玩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纳兰锦笑道:“你也该走了,这一下午喝掉我多少茶!” 她这句本是玩笑话,不料阿四的脸竟沉了沉,转身就往外走。秦海鸥坐在他旁边,没能看清他起身后的表情,见他这就要走,忙对着他的背影说了声“再见”。阿四置若罔闻,推开门快步走了出去。 纳兰锦望着阿四的身影消失在窗外,思索了片刻才又开口:“秦大哥,我好像惹到他了。” “嗯?”秦海鸥不知她这话从何说起,十分不解。 可是纳兰锦却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回头看向秦海鸥,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秦大哥,你来说说看,我弹得怎么样?” 秦海鸥想了想,委婉地道:“你好像并没有什么伤心事。” 纳兰锦哈哈一笑:“被你发现了!你是怎么听出来的?” 秦海鸥实话实说:“凭感觉。” 纳兰锦笑道:“我不是惆怅客,也没有泪纵横,叫我如何断肠声里忆平生啊!” 秦海鸥也笑了:“你如果心里面高兴,就不要勉强自己去弹难过的曲子。” 纳兰锦不平:“这可不能怨我,是你们非要我弹的!本来阿四说说也就罢了,谁知连你也跟着起哄!现在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了?” 秦海鸥回忆了一下,确实如此,便道:“是我不对。” 纳兰锦没想到他认错认得这样干脆,着实愣了一愣,才又想起来问:“秦大哥,为什么你的感觉总是这么准确?” 以前秦海鸥来茶叶店喝茶时,曾不止一次听纳兰锦弹琴。他每次都能说中纳兰锦心里的想法,今天也不例外,令纳兰锦十分佩服。 秦海鸥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人的感觉不可能永远正确,何况他对古琴不熟悉,之所以到现在还没出过错,恐怕这当中运气占去了很大比重,于是答道:“可能是我运气好。” 纳兰锦不信:“你太谦虚了!”顿了顿又道,“秦大哥,你是我的知音,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秦海鸥一怔,他其实没有那么厉害,也没有纳兰锦所想的那么了解她,但如果真要把纳兰锦的话拿出来反驳,似乎又不太妥当。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正迟疑着,纳兰锦却已将话题转到别处去了。 第二十二章 谭硕一写就是三天,除了下楼觅食,其余时间几乎都把自己关在米粉店二楼的房间里,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是在创作,什么时候是在睡觉。秦海鸥白天不敢去打扰他,吃饭的时候又总有旁人在侧,不方便问,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私下问他进展如何,却发现他的人虽是下了楼,可脑子却留在了二楼上,不管对他说什么他都只是“嗯”、“啊”地随口应着,根本就没把别人的话听进耳朵里。秦海鸥没办法,只好帮他多照应着店里的生意。谭硕房间的窗户是临街的,秦海鸥每晚跑步回来都会往那亮着灯的窗口张望一眼,想象一下屋子的主人在里面忙活什么。 这是秦海鸥第一次见到谭硕进入创作状态。在这个过程中谭硕显得非常亢奋和投入,高度专注于手中的作品,不理会外界任何的人事物。秦海鸥看得出,谭硕很享受这个过程,这令他大感意外。他先前一直怀疑谭硕之所以改行卖米粉,是因为得不到认可或是失去了创作热情,可是现在看来,不论谭硕在写什么、水平如何,至少他的创作热情仍然很好地保持了下来。秦海鸥将这个原因排除了,可好奇心却变得更加强烈。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如果可能,他想看一看谭硕的作品,也许到那时,他就能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转眼三天时间过去。到了第三天晚上,谭硕如约将赶出的小样发给了李真强。李真强隔天上午将委约方提出的修改意见反馈了回来,谭硕被他的电话叫醒,一下床便又扑到电脑面前修改小样。谁知这一改就改到了午后,当小样终于定稿时,谭硕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了。他下楼到米粉店里摸了两个卤蛋,边吃边往客栈走,进了客栈的院子见秦海鸥正用拌饭喂豆豆,心疼得大叫:“给我留点儿!我饿死了!” 秦海鸥这两天没心思看书,空闲时不是在外面玩就是在客栈里逗狗,这时见谭硕饿得都开始和豆豆抢食了,忙起身道:“厨房里面还有,我去给你拿。” 他说完便到厨房把留给谭硕的饭菜端了出来。谭硕将最后的半个卤蛋塞进嘴里,接过饭盆一屁股坐在屋檐底下扒拉起来。 秦海鸥给谭硕倒了杯水,站在一旁看着一人一狗吃饭,直等到谭硕吃掉了半盆饭停下来喝水,才问道:“都弄好了?” “弄好了!”谭硕心情不错,说着从裤兜里摸出张钱来,看了看面额后递给秦海鸥,“帮我买个西瓜。” 秦海鸥知道他是要请大家吃西瓜,接了钱正要走,却听珠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今天的西瓜我已经买啦,你还是留着明天再买吧!小秦,过来帮我把这瓜切一切。” 秦海鸥回头一看,见珠珠已经将西瓜抱到了堂屋的桌上,还拿来了刀,便把谭硕的钱放下,走过去就要抓起刀柄。 “慢着!”谭硕抱着饭盆跳起来,“我来切,我来切!” “你干嘛呀?”珠珠被他吓了一跳。 谭硕放下饭盆抢过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整个西瓜切好了,抱起饭盆继续吃。 “他怎么了?”珠珠问秦海鸥。 秦海鸥此刻特别希望谭硕能像往常一样开口敷衍一下,可是谭硕忙着埋头扒饭,根本顾不上解释。秦海鸥只好努力装傻。 珠珠也没多想,转而张罗秦海鸥和伙计们吃西瓜。这时谭硕的手机响了起来。谭硕猛扒两口饭,一手抱住饭盆,一手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见是李真强打来的,便起身到门外去接。李真强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由于常用的乐手碰巧不在,谭硕的作品里有三件乐器找不到乐手录音,可是录音的时间就定在明天,李真强动用了自己的各种关系都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便来把这个噩耗告诉谭硕。 谭硕一听他说完就上火了,抱着饭盆在堂屋门口骂道:“操!你早干嘛去了?我不是前天就把编制给你了吗?!” 李真强也很郁闷:“你以为我今天才开始找的吗!平时没事的时候一个个上赶着来,真要用人的时候出国的出国,演出的演出,一个都逮不着!我跟你说,以后我再也不接这种活儿了,都是被这急活儿给闹的!以后他们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干!太他妈气人了!” 秦海鸥本来在屋里吃西瓜,见谭硕不知为何突然生了气,不由捧着西瓜跟了过去。他其实并没有偷听别人隐私的习惯,只不过如今和谭硕熟了,这时见谭硕皱着眉头很烦恼的样子,便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1章 谭硕哪注意到秦海鸥,走到一旁继续道:“那学校呢?你去学校抓两个学生来录不就行了吗!” 他说的学校自然是指音乐学院。李真强闻言便嚎:“我的青天大老爷!学校现在放暑假呢!再说我就算真能找到学生,你写的东西你自己知道,你觉得让那些学生练一晚上就进棚录音靠谱吗,啊?!” 谭硕烦得不行:“你让我想想!我今天忙活到现在才吃上饭!你至少等我把饭吃完!” “你吃你吃!”李真强说完便挂了电话。 谭硕把手机捏在手里愣了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他早就不与那个圈子的人来往,现在连李真强都找不到人,他就更不可能找得到人。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还是打算先把饭吃完再说,可一转头就见秦海鸥站在一旁看着他,手里捧着半块没吃完的西瓜,神色很是关切。 “怎么了?”秦海鸥问。 谭硕皱眉道:“小样倒是通过了,但现在找不到人录音。” “要录什么?”秦海鸥问。 “还缺小提琴、大提琴和钢琴。”谭硕叹了口气,又道,“这件事太急了,以前常用的几个人又碰巧不在,钢琴我还能想想办法用音色代替,可要是小提琴和大提琴不能录音,成品的效果会打很大的折扣。” 秦海鸥又问:“曲子有多长?什么时候要用?” 谭硕道:“全长6分钟。明天之内必须全部录完。” 他说完便回到桌旁抱起自己的饭盆。秦海鸥想了想,三两口啃完手里的西瓜,离开堂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门关好,拿出手机在床边坐下,很快找到一个联系人,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方便接电话吗? 他发完之后就静静地等着。可是才过去不到十秒钟,对方竟直接将电话拨了回来。秦海鸥连忙接起。 “海鸥!海鸥?是你吗海鸥?”打电话的人似乎非常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 “是我。”秦海鸥说。 第二十三章 打电话的人叫吕立秋,是秦海鸥留学时的同学和最好的朋友之一,也是国际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由于年纪相仿、性格相投,两人在离开学校后仍时常联系,并且每年都找机会在音乐会上合作。 “真的是你!这几个月你跑到哪里去了?连招呼也不打就消失,怎么找都找不到,真是太不够意思了!”秦海鸥近几月来与所有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吕立秋不知他的近况,又联系不上他,多方打听亦无结果,对此颇有怨言。 “抱歉。”秦海鸥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却又不愿把实情说出来,只好先道歉。 可吕立秋却不肯罢休,接着问道:“你突然发那个消息是什么意思?你真的不打算上台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你这消息一发出来,大家全炸锅了!” “我知道。”秦海鸥沉默了片刻说道。其实在做出决定以后他并没有去关注外界的反应,但他能够想象那个情景,这也是他一直拒绝与其他人联系的原因之一。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躲起来?陈诉都快担心死了,见我一回念一回,就好像是我把你藏起来了似的,”说到这里吕立秋突然顿了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生病了?” “不是,我很好。”秦海鸥忙说,他确实是生病了,但不是吕立秋所想的那样,他不希望吕立秋继续猜测下去,心里又有急事要讲,便抢在吕立秋再度开口之前道,“这件事我以后再和你详说。你今天有空吗?明天有安排没有?” 吕立秋明显愣了一下:“……哈哈,原来你要请我吃饭!” 秦海鸥不知对方是如何立刻联想到请客吃饭上面去的,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吕立秋年纪轻轻,却以严谨、沉稳和老练的台风广受赞誉,他在台上和台下判若两人,凡是在台下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性格活泼,思维跳跃,时常把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让人摸不着头脑。 秦海鸥直接道:“不是,我想请你帮忙。” 吕立秋又愣了一下:“你找人帮忙?这可太难得了!快说来听听!”以秦海鸥在业界的地位,向来都是别人求着他,即使真有什么事情,他那经验丰富的经纪团队也能出面替他办好,再加上他性格低调不喜欢麻烦别人,这种亲自开口求人的情况在他身上实在太少见了,令吕立秋大感好奇。 秦海鸥又问了一遍:“你有空吗?这需要占用你一些时间。” 吕立秋道:“今晚有个慈善音乐会,九点结束,之后有个答谢酒会,我可以不去。明天我没有安排。你别啰嗦了,到底什么事!” 秦海鸥这才放了心,把录音的事对他说了。吕立秋听完想了片刻:“你尽快把谱子发给我,我赶在音乐会开始之前先看一眼,如果有困难片段,等音乐会结束我就回家练一练,明天上午录音,争取中午之前把录好的东西发给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好,谢谢。”秦海鸥说。他知道以吕立秋的能力,很可能拿到谱子就能直接录音,之所以提出明天上午再录,是因为考虑到音乐会后身体比较疲劳,已不在最佳状态,恐怕会影响录音的效果。尽管这件事对吕立秋来说并非难事,他却不会因此降低对演奏的要求,他所提出的是在保证录音质量的前提下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这是演奏家的职业素养,也是对朋友负责。如果换作秦海鸥自己,他也会提出同样的建议。 “那就这么定了,你把文件发到我的邮箱吧!”吕立秋说完正事,又开始积极地跑题,“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我帮了你的忙,你什么时候请我吃饭?今晚的音乐会陈诉也会来的,她还约我明天去看画展,可惜你不在……” 秦海鸥听了很惊喜:“陈诉?我正要找她,我这里还缺一把大提琴!” 陈诉是秦海鸥通过吕立秋结识的大提琴家,三人曾组成三重奏同台演出,还一起灌过唱片,也是秦海鸥的好朋友。不过陈诉常年住在国外,秦海鸥本还担心事发突然,一时找不到她,这时听吕立秋一说,便知大提琴的事也有了着落,心里松了口气。 吕立秋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秦海鸥道:“还是我自己和她说吧。”虽然他们三人相交多年,彼此都已非常熟悉,但这毕竟是他托别人帮忙,他不想失礼。 吕立秋道:“没关系,你放心!我有我的计划。” 秦海鸥道:“你又要搞什么鬼?” 吕立秋道:“她刚换了手机号码,你还不知道吧?” 秦海鸥表示自己确实不知道。 吕立秋道:“这就是了!反正你也联系不上她,我会让她打给你的!”说完便挂了电话。 秦海鸥无奈,只好由他去了。他转念想到谭硕可能还在着急,就拿着手机下楼找人,见谭硕已不在客栈,也不在米粉店里,便又到米粉店的二楼敲门。门过了一会儿才被打开,谭硕一边开门一边接着电话,模样看上去非常暴躁:“你都找不到人我还能上哪找人?我能联系到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秦海鸥静悄悄地站在门外等他把电话打完了,才上前道:“我找到人了。” “啊?”谭硕没反应过来。 “录音的人。”秦海鸥道。 “是吗!”谭硕高兴了一秒,随即疑惑,“什么人,靠谱吗?” “应该没有问题。”吕立秋和陈诉都是国际一流的演奏家,秦海鸥深信以他们的实力是一定可以完成好这次录音的。 “多少钱?”谭硕接着问。既然有了人选,他就得替李真强把价位问清楚。 秦海鸥愣住了:“不要钱……” “啊?”谭硕也愣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2章 秦海鸥忙解释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这次是来帮忙的,所以不要钱。” “哦!”谭硕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问,“是什么乐器?” “小提琴和大提琴,”秦海鸥说着,又瞧瞧他的神色,“钢琴……可不可以让我来录?” “啊?”谭硕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秦海鸥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很担心他不同意。 “靠,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谭硕激动了,“可以啊!这简直太可以了!来来,我现在就把谱子给你看一下!” 由于这次时间太紧,谭硕是直接在电脑上用作曲软件将谱子做了出来,然后将电子版的乐谱通过邮件发给了李真强。这时他明白了秦海鸥的意思,便立刻坐到电脑前,准备将谱子打印出来给秦海鸥用。秦海鸥见状忙道:“不用急着弄我的这份,先把大提琴和小提琴的文件给他们发过去吧。” “哦哦,对对!”谭硕在两分钟前还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现在事情突然得到了解决,反倒有些晕头转向。他知道秦海鸥说的才是当务之急,便暂且将钢琴的部分放在一边,开始着手准备大提琴和小提琴所需的录音文件。 秦海鸥在一旁看着谭硕忙碌。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陈诉的名字。他连忙接通,听见陈诉在那头“喂”了一声,不由惊讶地问:“你没换号?” “嗯?”陈诉不明白为何几月不联系,秦海鸥一开口就是问这个,也很惊讶,“谁告诉你我换号了?” “立秋……” 陈诉一顿,笑起来:“你怎么总是上他的当!我还纳闷为什么你没有直接来找我,原来又是他在捣乱。他拿你的消息讹了我一顿饭,这回我先记下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要补给我。” “好。”秦海鸥说。 陈诉又道:“录音的事立秋已经告诉我了。你把文件发给我吧,明天我和他一起录。” “谢谢。”秦海鸥说。 “海鸥……”陈诉说完正事,突然就陷入了沉默。她好一会儿不出声,秦海鸥也没有说话。秦海鸥觉得他大约是知道陈诉想说什么的,她一定和吕立秋一样有很多的疑问,他同时也觉得他很对不住自己的朋友们,如果不是因为录音的事,他恐怕仍然不会主动联系他们。但是他无法回答陈诉可能提出的问题,他连自己心中的疑问都解答不了,他没有任何的进展或是计划可以告诉她。 而陈诉也终究没问出来,只是叹了口气道:“海鸥,你要多保重,有空别忘了给我们打电话。” “我会的。”秦海鸥说。 两人挂了电话以后,秦海鸥又继续等着谭硕的文件,然后就在谭硕的电脑上将这些文件分别发到了吕立秋和陈诉的邮箱里。这时谭硕已经将谱子打印好了,秦海鸥接过谱子粗略看了一遍,发现钢琴的部分对自己来说没有技术难度,便问谭硕:“你对音乐的处理有什么要求吗?” 谭硕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心里想着的是另一件事:“我们在哪录?” 一般情况下这样的录音会在专业的录音棚内进行,但龙津镇上没有这样的录音棚,钢琴也只有一台,因此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可谭硕一时无法确定柳阳的琴房是否符合录音的条件,他不曾带着这些标准观察过那个房间。秦海鸥听他一问,也意识到录音的场地问题,回忆了一下道:“柳小姐那里倒是挺安静的……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好!”谭硕也觉得有必要先实地考察一下,说着就准备动身。秦海鸥把手里的谱子摞整齐了带上,两人一起下了楼。 第二十四章 谭硕和秦海鸥来到柳岸时,店里已有许多顾客,远远就能看见窗边的桌子全被占满了,店外的溪边也有不少游客来来往往。谭硕下了小西桥,抬脚便往咖啡店的大门走,秦海鸥见状忙拉了他一把,道:“我们从后面进去。”说着指了指店旁的那条窄巷。 两人钻进巷子,秦海鸥掏出钥匙打开后院的小门。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练琴以外的时间使用这把钥匙,进门以后先看了看,见一个伙计正好端着一托盘的杯子来到后院,便和那伙计打了招呼,说要借有钢琴的房间用一下。那伙计知道他有钥匙,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奇怪,再加上谭硕这张熟脸就站在旁边,于是只匆匆和他们寒暄了两句就自顾自地忙活去了。 两人径直走进琴房,谭硕转身关好门,拉开窗帘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得严实,然后走到房间中央,抬起双手用力地拍了两下。秦海鸥知道他是要听这房间的声音反射效果如何,便悄无声息地走到一旁坐下来,继续研究手里的谱子。 谭硕在房间里来回走了走,又拍了几个巴掌,然后来到钢琴前坐下,打开琴盖,先弹了一些和弦,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再从低音区到高音区将所有的琴键都弹了一遍,检查是否有声音不正常的坏损琴键,最后一边弹着一边将下面的踏板逐一踩过,确定踏板也没有问题,终于说道:“就在这录吧!” 秦海鸥见他有了结论,看样子是比较满意,便起身上前,指着谱子上的一处问:“这个地方你是想让它连还是断?” 谭硕的这个曲子才刚写出来,又因为赶时间,谱子上的许多地方都缺乏力度符号等演奏提示,一些细节也标得不太清楚,给演奏者留下了很大的处理空间。秦海鸥在看谱子的过程中有了很多的想法,也产生了一些疑问,这时就想和谭硕讨论一下。 谭硕接过那页纸看了看:“这个地方可以弹得跳跃一点。” 秦海鸥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找出一页,指着另一个地方问:“那这里呢?这是要先弱后强,还是反过来?还有中间这两个音,你想要什么效果?” 谭硕又把这页纸拿过来,顺手放在谱架上,一边解释着一边把右手放在钢琴上给秦海鸥示范:“这个地方要弱起……然后从这里开始,在快速跑动中渐强……” 他多年不曾练琴,尽管钢琴是作曲系的必修课,但毕业以后他也只是在自己的电子键盘上摸摸,如今早已把上学时的那点基础连根带土地还给了老师,这时嘴上才刚说到“快速跑动”,手上就卡住了,几个指头拌在一起,只好稀里糊涂地把这段混了过去,中间也不知漏掉了多少音。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给秦海鸥讲解,他也不甚在意,继续说道:“中间的这两个音要很明亮!”说着用力在键盘上戳了两下,“再从这里开始下行,渐弱……”然后又稀里糊涂地从高音区摸回了中音区,最后总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你领会一下吧!” 秦海鸥认真听他说完,对于他是如何将那两个困难片段蒙混过关的显然也毫不关心。他本来站在琴凳一侧靠近高音区的位置,这时便将身体前倾,右手在键盘上把刚刚讨论的这个段落按照谭硕的要求快速地弹了一遍,问道:“是这样吗?” “对对!”谭硕表示肯定。秦海鸥不仅准确领会了他的意思,连音也一个没错,令他十分满意。 秦海鸥继续往后翻,翻到一个较大的段落,直接将谱子放在了谱架上:“这一段可以处理成三个层次,你觉得可以吗?” 谭硕看了两眼,赞赏道:“当然可以!这样整体听上去就会更丰富一些,但是在这个地方——”他指着中间的几个小节,“这里需要让小提琴飘出来,所以上面的这个层次要弱化,主要由下面的两个来支撑,等过了这一段再恢复成三个层次。”他一边说着就一边用手在键盘上划拉,但这一段需要双手配合,他也知道自己弹不清楚,所以划拉两下之后便住了手,连摸也懒得摸了。 秦海鸥便道:“让我试试。” 谭硕立刻站起来让开,换秦海鸥在钢琴前坐下。秦海鸥将双手往琴键上一放,就从这个段落的开头弹了起来。 他十分顺畅地一路弹了下去,弹到需要衬托小提琴的地方,谭硕开口提醒道:“控制……” 秦海鸥照他说的进行了处理,然后继续往下弹。谭硕见他毫无滞涩,干脆将剩下的谱子全摆在谱架上,一边为他翻谱,一边提醒他各处的细节。 柳阳在店里忙碌着,突然听到后院传来钢琴声,很是诧异。秦海鸥从来不在这个时间到琴房来弹琴,并且那琴声断断续续的,和他平常练琴时的情形也不太一样。正纳闷着,店伙计就过来报告了谭硕和秦海鸥借用琴房的事。柳阳一听谭硕也在,更诧异了,把手里的两杯咖啡冲好以后便抽空到后院来看。 琴房的窗户平时是被窗帘掩上的,但刚才窗帘被谭硕拉开了,柳阳来到琴房外面,一眼便望见秦海鸥正在屋里弹琴,而谭硕竟然就站在他身边看着。柳阳大吃一惊,把这一幕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心中顿时涌出一股喜悦,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动弹不得。 秦海鸥能在谭硕面前弹琴——他是不是已经不再感到紧张?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已经好了起来?他是不是很快就可以重新登台了? 柳阳惊喜不已,许多念头自脑中闪过,不仅如此她还发现,谭硕并不单单只是在一旁看着,他时而对着谱子指指戳戳,嘴里说着什么,而秦海鸥一边弹着琴,一边还能开口回应他几句,整个人显得非常放松,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压力和负担。柳阳在外面望了一会儿,虽然猜到他们可能是有事在忙,但还是忍不住推门而入。她一进门谭硕就看见了她,忙对她道:“你来得正好,有件急事!我要在你这琴房里录点东西……” 秦海鸥听见谭硕对旁人说话,立刻停止了演奏转过身来,见是柳阳,便对她笑了一笑,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柳阳惊讶地注视着秦海鸥:“你、你能弹了!”说完又看向谭硕,“你没有发现吗?他刚才在你面前弹琴了啊!” 谭硕的话还没有说完,闻言不由一怔,转头看着秦海鸥,脸上终于也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秦海鸥花了些时间才弄明白柳阳究竟在说什么。他抬头看看谭硕,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刚才他只是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将作品里的种种细节处理得更好,不曾分心去考虑别的,甚至忘记了谭硕不仅是这个作品的创作者,同时也是一位观众。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样,既不觉得紧张,也不感到惧怕,他的手指将他心中所思考的和谭硕告诉他的如实地弹奏出来,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他身在其中,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的心境已经发生了变化。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3章 柳阳见他低头不语,便有些急切,上前又问:“海鸥,你感觉怎么样?还觉得紧张吗?你是不是已经好了?……” 秦海鸥抬头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说。柳阳的问题让他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困扰,心里的感觉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他刚才确实在谭硕面前很放松地进行了演奏,可这时一想到柳阳所问的事,继而联想到将来有可能上台,心里刚刚松下的弦便立刻又绷紧了,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做不到的——他是不可能做到的。 “好了好了,这些事情以后再说!”谭硕一见秦海鸥的表情就觉出不对,抬手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我现在回去拿设备,你再琢磨琢磨,咱们早点录完早点交差!” 他说着便朝柳阳使了个眼色,率先向门外走去。柳阳虽有不解,但也只好说道:“好,那你们先忙。”说完便跟着谭硕出了琴房。 谭硕见柳阳出来了,反手将琴房的门拉上。柳阳也没有立刻说话,两人默契地走到远处,估摸着秦海鸥已经不可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谭硕这才压低嗓门开了口:“你别着急。” 柳阳正待要说,谭硕接着道:“这事急不得。他刚才完全是无意识的举动。” 柳阳盯着他,渐渐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刚才那是巧合?” “是,也不是。”谭硕道。 柳阳郁闷:“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讲清楚吗?” 谭硕道:“你就不能锻炼一下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吗?” 柳阳道:“我现在脑子乱得很。” 谭硕道:“那就先捋一捋!我今天是真的有急事,这么深刻的问题如果我用一句话概括你也理解不了,等我有空了再慢慢跟你说!” 柳阳没办法,转念想起另一事:“那你当初为什么骗我?” 谭硕惊:“我骗你的事情太多了,你说的是哪一件?” 柳阳早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不理会道:“你说你没办法让他好起来!” 谭硕喊冤:“这事我可真没骗你!”见她不信,又解释道,“我那时也没把握,不过现在我倒是有了一个想法。” “什么办法?”柳阳问。 “不是办法,是想法,”谭硕纠正,“我还需要验证一下。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阶段性成果,分析已有的成功经验,才能取得革命的最终胜利,所以你不要急。” 柳阳道:“你能不能别用这种地下工作者的口吻说话?” 谭硕笑了起来。柳阳见他笑了,心里也放松了一些,又问:“你这关子打算卖到什么时候?” 谭硕道:“明天,明天再说!我现在真得回去了,看在我今天小有功劳的份上,你就放我走吧!” 柳阳笑道:“那你跪安吧。” “嗻!”谭硕叫了一声,转身从后门跑了出去。 第二十五章 谭硕和柳阳离开后,秦海鸥终于静下来回想刚才的事。 刚才,当他突然意识到柳阳所指的是什么时,他先是感到震惊,还有一点迷惑,因为他其实并不太清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他为什么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就在谭硕面前进行了演奏。后来听到柳阳的问题,他的思绪又被扯动,不由自主地滑向了悲观的一面。直到谭硕一巴掌将他拍回了神,他得以独立地回想整件事情,先前被其他情绪压抑住的喜悦感觉才如同被大石压住了泉眼的泉水,慢慢从心底里渗出来。 无论如何,他至少可以在谭硕面前演奏,他不再是孤立的,这就好像他原本已经做好了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演奏下去的准备,却突然发现那观众席上不知何时竟坐进了一个人。这个人不会让他感到紧张,也不会给他造成压力,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那种身心都很放松的感觉却是真实的。这感觉给他带来巨大的喜悦,泉水一旦涌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冲走了其他所有的负面情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会好起来,但此时此刻这并不重要。至少他已经有了一个好兆头,他的希望又多了一点——至少在这一刻,他愿意相信事情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他静静地坐在琴房里,任由这些念头与感受在心中翻腾,直到涌动的喜悦渐渐沉淀安定,变得和煦而平稳,他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谭硕的谱子上来。 他想起谭硕临走前说要回去拿设备,便将被翻乱的谱子按顺序重新整理好,边弹琴边等着。谭硕没过多久就回来了,手里拎着电脑包和两个大口袋,口袋里都是话筒、话筒架、声卡和耳机一类的设备。秦海鸥见他一进屋就忙着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搭接好,有点惊讶地问:“这就要录吗?” “是啊!”谭硕点头。 秦海鸥刚才有心事,虽听见谭硕说要拿设备早点录完,却也没多想,只当他是要先把设备拿过来调试。现在见他这副架势,才知道他是真的急着想尽快录完,忙说道:“明天录行不行?我还想再练一下!” 谭硕停了手,转头看看秦海鸥,刚想问为什么,又突然改了主意。 以秦海鸥的能力,要录制这样的一段东西,他根本不需要练习就可以直接完成。这个作品中的钢琴部分对于秦海鸥而言毫无技术难度,这一点谭硕非常清楚。而正是因为他清楚,他才立刻反应过来秦海鸥所说的“练一下”并非是指技术上的练习,而是指他还想在音乐的处理上进行更多的思考和打磨。 在谭硕看来,秦海鸥的演奏质量不仅远超常人,也超出了自己对录制这个作品的预期,即使现在就进行录音,其结果也一定能令李真强满意。再加上这些天由于忙于创作,休息得不好,这时谭硕已经十分疲劳,他只想赶快录完收工,然后回去睡上一天一夜。然而一想到秦海鸥练琴的目的和刚才的事,他还是立刻放弃了这个计划,改口道:“好吧,那就明天再录!” 秦海鸥果然很高兴:“好!现在咖啡店开着,也不方便弹太久,明天我早一点过来练,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录完。” 谭硕道:“那你过来搭把手,我先把设备调好了放在这儿。” 两人说着就一起开动,很快把话筒支好,把各种电线和电源都接好,谭硕打开电脑和录音软件,准备好后对秦海鸥道:“你过去随便弹,让我听听效果。” 秦海鸥于是又坐回钢琴前,照着谱子弹了一段。谭硕把这段录下来,戴上耳机仔细听了听,点头道:“行了!可以用!有一点环境音,但在后期可以处理的范围之内!” 秦海鸥道:“上午还会更安静些。” 谭硕道:“今天就这样吧,咱们先回去!” 秦海鸥收起谱子合上琴盖,谭硕关了电脑,两人和柳阳打了招呼,便又从后门离开了咖啡店。 ** 第二天早晨,谭硕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他在床上痛苦挣扎了两下,闭着眼摸到手机按下通话键,就听见秦海鸥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谭硕?你起来了吗?我练好了,你过来听听吧?” 谭硕努力撑开眼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才八点,心里哀嚎一声,有气无力地道:“你……你让我再睡会儿。”说完便挂了电话。 他翻了个身就又睡了过去。他感觉自己才睡了不到五分钟,可手机很快又响了起来,他一边接一边看向挂钟——这次是八点半,五分钟只是他的错觉。秦海鸥的声音听起来倒没有很急切,甚至还有点耐心:“你醒了吗?吃饭没有?什么时候过来听?” 谭硕只好爬起来,下楼匆匆吃了口东西就往咖啡店赶。他到后院的时候就连柳阳也还没来,秦海鸥独自在琴房里弹着,见他来了,高兴得从琴凳上跳了起来:“你来了!”说着不等谭硕开口,又坐下道,“你听听!” 他话音刚落琴声就响了起来,谭硕提起精神仔细听完,确实比昨天更好,点头称赞:“不错,这样很好!咱们开录吧!” 他说完就打开电脑,把各种设备准备好,最后给秦海鸥戴上耳机。在演奏的时候,秦海鸥可以从耳机里听到固定的节拍点,以及谭硕事先录好的小节数报号。只要使用同样的拍点和报号,不同乐器的演奏者就可以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为同一个作品录音,然后再将各自录好的部分汇总到录音师的手里进行合成。这是现代录音技术的发展为人们提供的便利。 秦海鸥戴好耳机后便冲谭硕点了点头,谭硕在电脑上一敲,录音开始了,拍点和报号也开始了。秦海鸥聚精会神地盯着谱子,等待着钢琴登场的那一刻。谭硕在一边给他翻谱子,身旁就支着一个话筒,大气也不敢出。 这一遍录得很顺利,录完之后谭硕听了回放,并没有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可秦海鸥却要求再录一遍。谭硕于是将第一遍录好的保存下来,然后新建了一轨,又录了一遍。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4章 第二遍录完,两人都感到满意。谭硕心情很好,拍着秦海鸥的肩膀表扬了一番,然后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给李真强发邮件。可是秦海鸥的心情就绝非“很好”所能形容的了。他能在谭硕面前弹琴,这已经一扫连月来心底里的憋屈和苦闷,令他的胸中充满喜悦。虽然这只是一个6分钟的小作品,甚至分配给钢琴的部分还不足6分钟,但它是个崭新的作品,作为这个新作品的首演者之一,他十分享受独立思考、以及与谭硕进行探讨的过程。最终他的努力得到了创作者的肯定,这又是一件足以令任何演奏者都感到高兴和自豪的事。不仅如此,他还帮到了谭硕,这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 所有的这一切,令此时此刻成为秦海鸥自宣布终止演出以来最快乐的一刻。他本就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这时抛开了所有的烦恼,只觉心情舒畅得就要笑出来,想也未想就又将双手放在琴键上弹奏起来。 谭硕本在收拾东西,忽听秦海鸥又开始弹琴,便放下手里的口袋起身来听。秦海鸥演奏的是肖邦作品64号中的第一首《降D大调圆舞曲》,快速的三拍子,反复回转的旋律,是肖邦为了表现一只喜欢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小狗而创作的谐趣之作,因此又俗称《小狗圆舞曲》。这首曲子的速度本来就快,此时秦海鸥的手指更是如飞一般,回转的部分极其平滑流畅,小狗的活泼因为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欢快有趣。乐曲被他以目不暇接的速度奏完,最后一个和弦落下时,谭硕才完整地喘了口气。 谭硕当然知道小狗追尾巴的典故,抬手鼓了鼓掌,笑道:“如此高难度的动作,豆豆肯定做不出来。” “哈哈哈哈……”秦海鸥大笑起来。 第二十六章 两人笑了一阵,谭硕道:“你自己玩吧,我去发邮件。” 秦海鸥意犹未尽,其实不舍得他走,恨不得把自己能弹的曲子在他面前全弹一遍,但他也知道录音师那边一定正焦急地等着,只好点了点头。谭硕收拾好东西出了门,走进院子时发现柳阳已经来了,顿时懒得回家,就打算在柳阳这里蹭一下无线网,把邮件发出去。 这时柳阳刚到不久,正在店里整理吧台,见谭硕进来,问道:“忙完了?” “是啊!”谭硕道,“绝处逢生,如有神助!” 他上次是蹲在墙外面听,这两天站在钢琴前,听到的效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不由心生感慨:“不是我打击你,小秦这水平,愣是把你这1万块钱的琴弹出了10万块钱的效果。” 柳阳笑道:“瞎说什么呢,我这琴可是很贵的!” 谭硕问:“多少钱?” 柳阳道:“3万。” 谭硕道:“哦,那也得怪你自己,愣是把3万块钱的琴弹成了1万块钱的效果。” 他说完就找了个有沙发的位置坐下,把电脑拿出来,又让柳阳把无线网打开。录音的文件有点大,谭硕点了上传,靠在沙发上等着。 柳阳见他似乎没什么事了,倒了两杯水拿过去,递给他一杯:“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海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这时秦海鸥已经练起琴来,两人坐在店里,能清楚地听到琴声从后院传来。谭硕喝了点水,叹口气道:“这么深刻的问题,实在很难向你这样的业余选手说明。” 柳阳道:“说不明白也得说明白。” 谭硕道:“其实我也是到了昨天才终于想明白的,因为昨天的情况确实给了我很关键的提示。” 他想了想,便问:“假如有一首非常简单的歌,人人都会唱,但是在大家都没有接受过任何音乐训练的情况下,有的人却比别人唱得好听,这是为什么?” 柳阳道:“天赋啊,天生乐感好。” 谭硕道:“那么同样是这首歌,如果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学习和琢磨,使他对这首歌的音乐有了更深的理解,因而唱得比别人更好听,这也是乐感好,但这部分乐感就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而非生来就有的。” 柳阳道:“这我能够理解。” 谭硕接着道:“不止唱歌是如此,古典音乐的演奏也是如此。一首古典的器乐作品,例如一首钢琴曲,它往往承载着更多的内容和更深的内涵,因此也要求演奏者不仅要具备良好的先天乐感,同时也要在后天付出更多的努力和钻研琢磨,只有这样,才能在艺术上达到更高的水准。” 他顿了顿,又问:“你觉得小秦是一个什么样的演奏家?” “天才啊!”柳阳道,“他天赋好,后天也很努力,这是大家都公认的。” 谭硕道:“这没有说错。他的先天乐感很好,好到轻轻松松就能超过绝大多数的人,因此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对技术的磨练上面,毕竟技术是没有捷径可言的,即便是你的手指条件优于常人,要想拥有高超的技术,也只有刻苦练习这一条路可以走。” 柳阳道:“可是他已经把技术练得很好了,他为什么还会紧张呢?” 谭硕道:“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听了你收藏的CD,他可以完成相当高的难度,并且一直在挑战更高的难度,他对技术的重视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方面,加上他天生的好乐感,他的确已经能够达到很高的水准,但正是因为这样,他忽略了对音乐本身的关注,没有对音乐的内涵进行更多的钻研和更深入的思考。” 他见柳阳皱着眉头,似懂非懂,便又道:“打个简单的比方,假如一位演奏家的技术水准和艺术水准的满分各是100分的话,小秦在技术上付出了100分的努力,他也得到了100分的结果,但他在艺术上由于生来就有了80分的天赋,他只付出了10分的努力,所以他得到了90分的结果。从总分上看,他的技术是100分,艺术是90分,他已经是世界顶级的演奏家,这无可置疑。可是从他自身的分配来看,他在技术上付出了100分,在艺术上只付出了10分,比例是10比1,这是严重的分配不均。” “啊……”柳阳恍然,她从来没有想过从这个角度来看待秦海鸥所面临的问题,现在听谭硕如此分析,她终于感到自己开始渐渐地明白了。 “简单地说,就是严重的内分泌失调。”谭硕怕她还是不懂,又补上一句。 柳阳被他这比喻弄得哭笑不得,问道:“那要怎么办?他昨天能在你面前弹琴,那又是为什么?” 谭硕道:“以前他一心只想着磨练技术,钻进技术的牛角尖出不来,技术越好压力越大,练得越狠反而越紧张。他不知道这是一个死胡同,不往后退却往前冲,结果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但昨天下午的情况有点特殊。那个作品对他而言毫无难度,他不需要考虑技术上的问题,再加上那是个新作品,让他产生了很多想法,所以我感觉,在我和他讨论如何进行处理的时候,至少在那一瞬间,他是完全忘掉了技术,心里只想着音乐的。” “所以他也就感觉不到压力了。”柳阳道。 “正是这样!”谭硕道,“既然是分泌失调引起的毛病,那就对分泌过盛的部分进行控制,对分泌不足的部分进行弥补。针对他现在的情况,就是忘掉技术,把注意力都转移到音乐上来,多思考,多琢磨,增加艺术修养的自我培养。这就好比一个高手练剑,哪怕他把招式练得再好,如果没有领会功夫背后的内涵,他也只能做一个高手而已。可如果他领会了,那么招式对他来说也就不再重要了。到那时候,他便是无招胜有招,无剑胜有剑,飞花摘叶亦可伤人。这,就是传说中的独孤求败。”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飞花摘叶地比划了两下。柳阳很想鄙视他这种不严肃的行为,却又觉得他的话无法反驳,只好闭着嘴巴不说话。 谭硕比划完了,又瞧着柳阳嘿嘿一笑:“不过你要知道,忘掉技术,这是高手才能达到的境界。因为小秦的技术已经很好了,现在技术反而成了他的绊脚石,所以他才需要忘掉技术。他的烦恼是高手的烦恼,但是像你这样连车尔尼299还没弹顺溜的人,别说是招式了,就是连练武的姿势都还没有摆好,你还是先摆好了姿势再考虑别的吧。” 柳阳忍无可忍,但看在秦海鸥的份上还是忍了下来。谭硕总是这样,用很欠揍的话讲述着很正确的道理,即使你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你仍然会觉得他很气人。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昨天说你有想法,是什么样的想法?”最后柳阳只好又回到正题上来。 “这个我要再仔细想想,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谭硕正色道。 柳阳终于忍不住了,拿起自己的杯子走开了去。 ** 谭硕将秦海鸥演奏的录音文件发给了李真强。近中午的时候,吕立秋和陈诉也完成了各自的录音,将录好的文件发了过来。谭硕听了之后非常满意,便将这些文件转给了李真强,但李真强那边正忙着给别的乐器录音,没能立刻回话,直到下午录音全部结束,他才终于抽出时间听了这些文件,紧接着就把电话打了过来。 李真强打来电话时,米粉店和客栈的众人正在进行他们的日常活动——聊天乘凉吃西瓜。谭硕的手上沾满西瓜汁,一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只听李真强在那头吼道:“耗子!你还活着吗!” 李真强每次给谭硕打电话都是用这句话开头,今天也不例外。 谭硕赶紧把免提关掉,甩了甩手上的汁水,走到一旁去接。 李真强劈头便道:“耗子,你不厚道啊!” “怎么了?”谭硕一惊,难道是秦海鸥他们的录音不能用?这不可能啊!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5章 李真强气道:“你小子藏得也太深了!手里明明有这么好的资源,居然从来不告诉我!平时问你要什么你都说没有!”顿了顿又问,“这三个人是哪路神仙?到底什么来头?他们真的不要钱吗?你确定真的不要钱吗?!” 谭硕昨天给李真强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当时李真强对免费录音很有疑虑,对录音质量也不太信任,可今天听了秦海鸥等人的录音,他的疑问反而变成了为什么如此高质量的录音却不要钱,他不相信能有天上掉馅饼这么好的事。 “不是昨天就跟你说了吗!都是朋友,人家是来帮忙的,不收你的钱!”谭硕只好把昨天说过的原因又强调了一遍。 秦海鸥在一旁听见了,便知道这是委托人打来的电话,忙捧着西瓜跑到谭硕跟前,想知道对方怎么说。 谭硕明白他在想什么,边接电话边冲他竖了竖大拇指。秦海鸥见录音能用,心里十分高兴。 那边李真强还在说着:“我靠,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牛逼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还是哥们吗?你快给我从实招来!我好歹也算和你有难同当了,你难道就不能和我有福同享一下?这年头这么好的资源可不好找,你赶紧给我介绍介绍,找这样的人干活儿,我就是多花点钱也愿意啊!” 谭硕一听这还得了,忙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告诉你,你也别惦记着!” 李真强一听就炸了,在那头怒斥了谭硕五分钟,谭硕连哄带劝,就是死不松口。李真强磨不动他,只好使出最后一招:“你不肯帮我牵线搭桥,那总得把名字告诉我吧!最后成品做出来,演奏人员可都是要署名的,你不能剥夺别人署名的权利啊!” 谭硕一愣,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想到。他只知道秦海鸥铁定是不能署名的,否则立马暴露,但他没有问过秦海鸥另外两人的具体情况。尽管他已经猜到这两个人恐怕也是来头不小,很可能也不愿意署名,可万一人家愿意呢?他不能连问都不问就擅自决定了。 想到这里他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扭头悄声问秦海鸥:“你的那两个朋友,要不要给他们署名?” 秦海鸥一听,吓得连瓜都险些掉了。吕立秋和陈诉都是国际著名的演奏家,别说是这种来路不明的活计,就算是来路有名的委托,他们也会进行非常谨慎的选择。这次为了给谭硕帮忙,两人更是连自己的经纪人都没敢告诉,偷偷摸摸地躲到吕立秋的私人工作室里把录音完成。如果真的把二人的名字署上,让这件事传了出去,首先在经纪人那里就没法交代,更别提后续可能引起的一系列麻烦。 秦海鸥想象了一下如果是自己的经纪人知道了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立刻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谭硕见了,便又把手机凑上来道:“不署,这三个人都不署名!” 李真强无奈,只好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秦海鸥和谭硕回到桌旁吃西瓜。秦海鸥想起刚才电话免提时那人对谭硕的称呼,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叫你耗子?” 谭硕道:“因为我属鼠。” 秦海鸥静了片刻,突然就笑了一声。 “怎么了?”珠珠问。 秦海鸥心情很好,加上如今也和谭硕熟了,看了谭硕一眼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阿毛问:“这是什么意思?” 秦海鸥认真道:“这是《诗经》里的一句,意思是,大老鼠啊大老鼠,不要偷吃我的粮食。” 珠珠在一旁已经笑岔了气:“这个好,这个好!我要去写一张大字,贴在厨房的门上!” 众人一阵哄笑。谭硕充耳不闻,泰然自若,转眼就又啃掉了两块西瓜。 第二十七章 自从帮谭硕完成了录音的任务,秦海鸥想看谭硕作品的念头就愈加强烈。虽然谭硕已经改行卖了米粉,可他似乎并没有停止创作,并且在创作的时候也处于一种很投入的状态,刚刚写成的这个6分钟的小作品就是例证。通过这个作品秦海鸥能感觉到,谭硕的音乐很有灵气,但这个作品是为了救急赶出来的,不仅写得仓促,篇幅也很短小,单单从这一个作品来看,是无法得知谭硕创作的真实水平的。 秦海鸥很想看看谭硕的其他作品,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谭硕。他本还有些担心谭硕不会同意,毕竟他不知道谭硕究竟是为什么才改了行,可谭硕却不在意,指着床下的几个竹条筐说:“都在那儿呢,你自己翻吧!” 秦海鸥很惊喜,便把筐子挪出来看。这几个筐子用盖子遮着,塞在单人床的下面,他一直以为里面装着别的物品,因此在借谱时就没有去碰。这时他打开其中一个筐子,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惊呆了——这筐里没有别的东西,满满当当全部是谭硕的手稿。他又打开另外的两个,也是同样的情景。 “这么多!”秦海鸥惊叹。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如果这几个筐里都是谭硕毕业以后创作的作品,那么他这些年来除了每天卖米粉,在其余的时间里也没闲着。 “闲着无聊,胡乱写写。”谭硕随口应道。 秦海鸥开始从筐里找谭硕的作品看。他先将所有作品的种类和乐器编制粗略浏览了一遍,这就花去了他好些天的时间。他发现谭硕几乎什么都写,从独奏、重奏到乐队作品、协奏曲,从民族乐器到西洋乐器,涉及的范围很广。但同时他也产生了一个疑问,那就是在谭硕的这么多作品当中,竟没有一个作品是单独为钢琴创作的。 钢琴作为乐器之王,是所有从事音乐创作的人无法回避的一件乐器。创作钢琴作品是作曲专业的基本功。秦海鸥在谭硕的作品里面倒是找到了钢琴,可它要么是在乐队里作为陪衬,要么是出现在二重奏、三重奏等重奏作品中。谭硕没有为钢琴创作钢琴协奏曲,对此秦海鸥可以理解,毕竟要写出这种规模的作品并非易事,可在这几大筐的作品中竟然连一个钢琴独奏作品都没有,这就让秦海鸥感到纳闷。秦海鸥喜欢钢琴,从小演奏钢琴,在翻找作品的时候难免带了私心,特别留意钢琴,然而到最后他却有一点失望。 “你为什么不给钢琴写点什么呢?”他问谭硕。 “钢琴?”谭硕一愣,转头看着那些筐子,“那里面不是有很多吗?” “我是说,单独的钢琴作品。”秦海鸥道。 “没灵感。”谭硕道。 “那你上学的时候也没有写过吗?”秦海鸥不甘心。就算谭硕这些年来没写过钢琴作品,那他在音乐学院学习作曲的时候,总该写过钢琴的习作吧? “那么古老的东西,谁还留着啊!”谭硕道,“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 “啊……”秦海鸥叹道,“好可惜!” 秦海鸥接触过不少作曲家,其中不乏当今著名的作曲家,他们无一例外都很珍视自己的作品,手稿自不必说,有的甚至连突发灵感时随手写在纸片上的东西也不会扔掉。现在听谭硕的意思,他把从前的那些习作都弄丢了,秦海鸥心里一个劲儿地替他惋惜,可既然谭硕说没有了,他也无法就这个问题再追问下去,只好问道:“如果你以后有了灵感,你会写钢琴作品吗?” “也许吧。”谭硕道。 秦海鸥不得不把钢琴的问题暂且放在一边。他看不到自己最想看的作品,就退而求其次,将那些钢琴在其中出现得较多的作品挑出来,又因为陈诉和吕立秋的缘故,他对大提琴和小提琴还算熟悉,所以也挑选了一些为这两种乐器创作的作品。 秦海鸥将这些作品逐一仔细翻阅,有的还反复琢磨了许久,看到觉得有趣的地方便和谭硕讨论一番。对于不熟悉的乐器和作曲技巧,他不敢妄下结论,但至少有两点他可以确定:一是谭硕对钢琴的演奏技巧非常熟悉,在这些作品中,钢琴部分的创作手法十分纯熟、不拘一格;二是谭硕是一个有才华的人,虽然秦海鸥不敢说这些筐中的所有作品都很有才,但至少在他能做出判断的范围内,作品的整体水平很高,有一部分更是极具魅力,不逊于任何他曾演奏过的当代作品。秦海鸥尤其喜爱其中的一首三重奏作品,正好是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他相信如果吕立秋和陈诉看到了这个作品,他们也一定会感兴趣的。 “这些作品发表过吗?有没有人演奏过?”秦海鸥得出了两个结论,便又有了新的疑问。 谭硕道:“我一个卖米粉的,写着玩而已,没想过那些。”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想要再问点什么,却又觉得这是一个无可厚非的理由,一时便不知从何问起。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谭硕的这种状态。若说创作灵感,这些年来谭硕的灵感明显不曾中断,若说创作热情,谭硕显然也是热爱作曲的,这么多作品就是最好的证据。若说才华,秦海鸥认为只要有了合适的机会,谭硕的作品就一定能得到人们的认可。这三个重要的条件谭硕都具备了,这意味着秦海鸥先前所猜测的迫使他改行的原因都不成立,可他却仍然将自己当作米粉店的老板,将一个与自己的专业无关的职业当作自己的职业,将自己本该从事的职业当作业余的爱好。他一方面不断地创作新的作品,另一方面却又将自己封闭起来,既不尝试发表作品,也不争取演出的机会,甚至连音乐圈似乎也很少接触,俨然是世外隐士的作风。秦海鸥左思右想,决定慢慢找法子劝说谭硕。他并非想要否定谭硕选择的生活方式,他只是觉得谭硕的作品应该为更多的人所知道、所欣赏,否则实在是太可惜了。 如今谭硕的书谱已经被秦海鸥边看边整理,断断续续地收拾了大半,只有书柜里还有一小部分尚凌乱着。这天秦海鸥想找德彪西的前奏曲来看看,他对自己经手的书谱记得非常清楚,知道在已经整理好的那部分里没有这谱子,便先来问谭硕。谭硕想了想,说似乎是有的,秦海鸥就打算在柜子里找一找。 秦海鸥的目标很明确,直接就到未经整理的那几格柜里去找。谭硕存放谱子既不讲究顺序,也不讲究尺寸,横竖大小都往里塞,直到塞满了为止。秦海鸥必须先将那些挤在外面的谱子一本本抽出来,才能看见格子里面还有些什么。他这样逐个格子慢慢找过来,翻到倒数第二个格子的时候,从格子的最里面掏出了一卷摸起来很厚实的谱子。 这卷谱子本来是裹成筒状的,手感质地和其他的书谱不一样,秦海鸥将它一展开,就惊讶地发现这似乎不是从外面买来的印刷乐谱,而是一部手稿。稿子看上去已经很旧了,封皮是一张粗糙的厚纸,上面空白一片,连个字也没有写,但是由于保存得不好,封皮的下半截几乎被刮掉了,露出了里面手写的笔迹。 秦海鸥看得愣了一愣,刚想翻开看看里面的内容,手里的谱子却突然被谭硕抽走了。 “别瞎看!”谭硕嘴里叼着一根冰棍,随手又将那卷谱子塞到了另一边的柜子里一个较高的地方。 秦海鸥的双手还保持着捧着谱子的姿势,闻言抬头望着他,更惊讶了。 “为什么不让看?”秦海鸥诧异道。自从他获得了谭硕的许可,无论是在这房间看、听CD,或是帮着整理书柜,谭硕从来没有干涉过他的任何行动,也没有将任何书谱藏着掖着,就连床下的几大筐手稿都痛痛快快地让他看了个遍,现在却唯独不给他看这一本,秦海鸥觉得这件事情太反常了,脱口便问了出来。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6章 “上学的时候写的,见不得人。”谭硕说完,坐到转椅上转了一下,边吃冰棍边鼓捣电脑去了。 秦海鸥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句话里的含义,突然就觉得有点好笑。 谭硕竟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听他刚才所说,那部手稿应该是他学生时代的习作,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水平有限,写得不好,所以才不愿意拿给人看。秦海鸥倒是十分理解谭硕的这种心情,可是他同时也记得谭硕曾说过,自己把上学时写的习作都弄丢了,怎么这里竟有一条漏网之鱼?这是多么宝贵的一个发现! 秦海鸥又惊喜又好奇,目光移到柜子高处的那本谱子上,很想把它拿下来细看,却碍于谭硕就在眼前,不敢轻举妄动。若换作是别的事,谭硕若不同意,他就会死心。但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很想要一件东西,父母却不同意,可父母越不同意他就越想要,即使没有办法得到也会一直在心里惦记着。而现在他就惦记着那本谱子,猜测着它是个什么样的作品,它真的不好吗,还是只是谭硕自己觉得它丢人?…… 这件事让秦海鸥没有心思静下来看书。接下来的几天里,只要他来到米粉店的二楼,他就会趁谭硕不注意偷偷地把那本谱子看上几眼。他想找个机会,趁谭硕不在的时候,把它拿下来看一看。可是谭硕平时在店里忙时,他也在店里帮厨,谭硕吃饭时,他通常也在吃饭,剩下的时间谭硕都窝在二楼的房间里,秦海鸥没有办法,只好耐着性子等着。 又过了两天,机会终于来了。这天下午的时候,谭硕的房东找上了门,两人坐到无人的一角,很严肃地说起话来。秦海鸥见他们似乎要说很久,便独自上了楼。他长大以后就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了,学习钢琴让他练就了很强的自控能力,知道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该做。因此这一刻他的心里有很强的罪恶感,进屋以后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书柜前。他望着被谭硕塞在柜里的那本谱子,感到心头跳得快了。他想,他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便放回去,就算这个作品写得不好,他也铁定不会笑话谭硕的。他又想,那天谭硕虽然把谱子抽走了,却没有真的把它藏起来,而是随手塞到了别处,所以谭硕其实是不太在意这件事的,就算偷看的事被他知道了,他大约也不会生气。 秦海鸥站在书柜前做了很多的思想准备,终于把那本谱子抽了出来。他迅速翻开半损的封皮,目光在乐谱的第一页上扫视。这果真是一部手稿,只见第一页乐谱的正上方写着两个大字——“星海”,这应该是作品的标题,一旁则是谭硕的签名。秦海鸥看过谭硕太多的笔记和手稿,如今对谭硕写字和写音符的习惯已经非常熟悉。他兴奋地把标题和署名反复看了好几遍,再看下面五线谱上的音符和标记,确实都是谭硕写的,心中不由激动不已。 确认这是谭硕的手稿无误后,秦海鸥便扫了一遍作品的乐器编制,想弄清楚这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然而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一个乐器名突然映入他的眼中,它的含义与它所在的位置令他浑身一个激灵,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乐谱,呆住了。 他看到了钢琴,在这个全乐队编制的作品中,被放在了独奏乐器的位置。 这竟然是一部钢琴协奏曲。 第二十八章 谭硕竟然创作过一部钢琴协奏曲,而这个作品的总谱,现在正被自己捧在手中——这个事实令秦海鸥的思绪停滞了好一阵,当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刚才“只看一眼”的打算,恨不得将这谱子里的音符一个不落地全看一遍。 他将手中的乐谱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目光追随着钢琴独奏的部分,不时扫过其他声部,以形成对钢琴部分的细致了解和对整个作品的宏观印象。渐渐地,他的心中产生了一股奇特的感觉,他觉得这个作品似曾相识,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同时他也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部非常优秀的作品,尽管他才翻阅了其中的一小部分,但随着乐谱一页页地翻过,谭硕的才华也不断地显露出来,这就如同观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看到开头的笔触与配色,便能预感到后面将是何等的精彩。秦海鸥被这音乐吸引住了,根本挪不开眼睛,看到令人激动的地方,他的手指也不自觉地轻轻在乐谱上弹奏起来。但就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谭硕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不是叫你别看了吗?!”谭硕的这一声很响亮,很暴躁,他刚进屋时并没有留意秦海鸥在看什么,走到近处才无意中瞥见谱子的内容,当即一声爆喝。 秦海鸥毫无防备,被他吼得浑身一震,手也一抖,乐谱便掉在了地上。 谭硕皱着眉头,脸色也不太好看,俯身去捡地上的谱子。秦海鸥被抓现行,心慌无比,见谭硕的样子恐怕是生气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他不愿看到的,急忙道歉:“对、对不起!” 谭硕直起身来,甩了一下谱子上面的灰,将其扔在电脑桌上。这时他的神色已经迅速平静下来,冲秦海鸥摆了摆手就算是把此事揭过了,扭头看着几个柜子里成堆的书谱,有点无奈地道:“你说要把这些书全部打包装箱,得用多少个箱子?” 秦海鸥还在等着他发作,心里自责不已,突然见他不追究了,转而提起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反应了片刻才道:“为什么要装箱?” 谭硕道:“我的租房合同下个月到期,本来以前是两年一续,但房东刚刚来告诉我,说他不租了。” “那怎么办?”秦海鸥惊。 “搬家呗!”谭硕道。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本来他与这房东也算熟人,自从米粉店搬到这里,在此一租就是好几年,谭硕从未拖欠过房租,房东也从未涨过房租,双方一直相安无事,这在房价飞涨的龙津镇也是十分难得。可现在房东突然决定不再续约,谭硕刚开始还以为他其实是想涨房租所以才这么说,但房东很快就解释道,这房子不仅将来不会租给谭硕,也不会再租给其他人,因为这是家里决定要收回房子自用,而并非是想多收房租,最后还客客气气地说了一番抱歉的话。谭硕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即使多付房租也无望了,现在只能一边另找房源,一边做好搬家的准备。这二楼上的书谱还好说,装箱打包就算完事,可一楼的米粉店就麻烦多了,谭硕一想到要搬那些东西,就觉得头疼。 这些细节他都没说出来,秦海鸥也无从得知,他只听谭硕说要搬家,忙又问道:“搬到哪里去?” 这个问题还真把谭硕难住了。如今龙津镇上的房子可不比他当年刚来的时候,近些年旅游业发展,进驻的商户越来越多,什么都比从前紧俏。谭硕并不认为找房子是件容易的事,他连一点眉目都还没有,这时被秦海鸥问起,只好答道:“说不好,得找找看!楼上和楼下能装的东西也得先装起来。” 秦海鸥觉得脑子里的信息有点混乱。偷看乐谱的事还没想明白,搬家的事又撞了进来。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关心当务之急:“现在就要开始装吗?”他知道谭硕所说的箱子是米粉店进货时所用的箱子,这种箱子有很多,平时都压扁了存放在一楼的储藏室里,如果要用,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谭硕愣了一下,道:“倒没这么急。”顿了顿又道,“这不关你的事,你玩你的。” 这句话立刻引起了秦海鸥的警觉。他想起刚才谭硕发现他偷看谱子时的脸色,很担心谭硕会因为这件事失去对他的信任,以后都不会让他再碰这里的东西了,心中的懊恼又翻涌起来,却又不知谭硕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迟疑片刻,试探道:“我可以帮你装。” 谭硕的表情相当正常:“哦,那也行!但那些CD你先留一下,我还要听的!” 秦海鸥听他说完,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此后,秦海鸥再也没能在谭硕的房间里见到那部钢琴协奏曲的手稿。谭硕对此只字不提,似乎已全然忘了曾经发生过这件事,可秦海鸥却无法不去想它。为了方便装箱,秦海鸥花了一个下午将余下的书谱全部整理完毕,但在此过程中,他再也没有发现其他由谭硕创作的作品,或是与《星海》相似的陈旧手稿。 秦海鸥很清楚,谭硕完全具备创作钢琴作品的能力,先前在翻阅谭硕的其他作品时他便是这样认为的,现在看到了《星海》,他就更加确信。但是谭硕这些年来没有写过钢琴作品,上学时的习作又只留下了这一本,而就是这个秦海鸥最感兴趣的作品,谭硕却偏偏不让他看。起初谭硕给出的理由是写得不好、见不得人,可秦海鸥在看过谱子之后就明白了,不是作品不好,而是谭硕在说谎。 秦海鸥的疑问越来越多。谭硕明明是有能力创作钢琴作品的,上学的时候也曾写过,还写得不错,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写过?那真的是因为他所说的对钢琴没有灵感了吗?谭硕说上学时的习作都弄丢了,可书柜里分明还留着一本,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部手稿碰巧被留了下来,还是当时他又在说谎? 秦海鸥不明白谭硕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什么原因,他都很想再看看那本谱子,但他不愿意再惹谭硕不快,更不愿意再做出偷看这种事。每当他帮谭硕装箱时,他都会特别留意经手的乐谱,他想着如果这样继续下去,那部手稿迟早也是要装箱的,到那时,他就找个机会向谭硕当面提出来,不管谭硕是否同意,他也要试一试。 然而三天过去,手稿依然没有出现。谭硕的房间因为分类打包的缘故变得比以前更乱了,除了先前由秦海鸥整理过的书谱还算省心,其余的部分都被他自己弄得一团糟,很多抽屉、盒子打开后就忘了关,零碎的物品散得到处都是。秦海鸥平时不会去动书谱以外的东西,但现在却是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去看都不行,而谭硕对他的信任依然如故,什么东西都随意往外放,也根本不担心被他看了去。 秦海鸥终于沉不住气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见到那部手稿的影子,看样子只能去问谭硕。第三天的下午谭硕也在楼上收拾东西,秦海鸥酝酿良久,想尽量用不经意的口吻把问题问出来,可临场发挥时还是打了磕:“上次的那本……那本钢琴协奏曲的谱子,你拿到哪里去了?” 谭硕手上一顿,有些惊讶地回头:“你还惦记着哪?” 秦海鸥就有点激动:“我看了一部分,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觉得写得很好!”克制了一下又问,“你到底拿到哪去了?” 谭硕继续慢悠悠地装起东西:“我扔了。” “什么?”秦海鸥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扔了。”谭硕重复了一遍。 秦海鸥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能扔了呢!”秦海鸥站了起来,可转念想到谭硕很可能又在骗他,便决定不信。 这本来也是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秦海鸥不相信,一个创作者会真的把自己的作品扔掉,这就好像母亲把自己的孩子扔掉一样令人难以置信,更何况谭硕扔掉的还是他自己亲笔所写的手稿。这一瞬间秦海鸥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他不知道哪一种才是正确的,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谭硕说出实情,他只好选了一种自认为可能性最大的,直接问道:“那你可不可以把电子版给我看一看?” 他心想也许谭硕只是将手稿扔掉了,其实谭硕手里还有别的备份。他不信谭硕什么痕迹也没留下,真的把自己的作品销毁得干干净净。 谭硕又一次停下手头的事情,有些好笑地望向他:“你告诉我,哪来的电子版?” 秦海鸥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谭硕见他一脸不甘,叹口气道:“真的扔了!不信?不信你随便找,找得出来算你有本事!” 秦海鸥听他连这话都说了出来,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用。看来谭硕是铁了心不给他看,他也不能真的去逼谭硕。 谭硕又忙活了一会儿便下楼看店去了,他让秦海鸥留在楼上继续收拾东西。秦海鸥独自坐在小木凳上,望着满屋子的凌乱,心里面突然慌张起来。 他开始意识到,这次谭硕所说的话,可能是真的。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7章 刚才他不愿意去相信,可是现在他却不能不去想,如果谭硕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如果那部作品只有一份手稿,没有复印件,也没有电子版,而谭硕却将它扔掉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部作品就将永远地消失在世界上,谁也不可能再看到它,或是演奏它了。 难道谭硕真的把它扔掉了吗?他是什么时候扔的?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海鸥猛地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心急如焚。 如果谭硕是骗他的,那么一切好说。但如果谭硕没有骗他,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地方还有可能找到手稿,他必须尽快赶过去。 秦海鸥转身跑下了楼。他没有去米粉店里,而是向最近的垃圾回收点跑去。 第二十九章 秦海鸥来到回收点,立刻就在垃圾桶里翻找起来。这时几个桶里的垃圾已经堆得很多,由于天气热,气味也很难闻,但秦海鸥顾不得这些,动手扒开上层的垃圾之后,又去捡了一根树枝来翻找下面的,不一会儿就忙得满身是汗。这附近的街坊邻居都到这个地方扔垃圾,其间有人过来撞见了,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不明白这个平日里看上去挺斯文的小伙子,今天怎么突然捡起垃圾来。 秦海鸥没有心思理会旁人。其实他心里清楚,在这里找到谭硕手稿的希望是很渺茫的,因为垃圾车每天都会定时将这里的垃圾运走,除非手稿是今天才被谭硕扔掉的,否则无论是前天的垃圾还是昨天的,都已经在今天天亮以前被垃圾车运走了,现在就算他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也没有用。 他想到这里便觉得憋闷。如果这是真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想不明白谭硕为什么要这么做,谭硕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作品扔掉呢?! 正埋头找着,忽听不远处有人叫道:“小秦?” 秦海鸥回头一看,原来是曹楠。 “你也发现捡垃圾的乐趣了?”曹楠走上前来,有点诧异,又有点警惕,“你这是要抢我的生意吗?” 秦海鸥摇摇头,继续找。他根本没有心情向曹楠解释。 曹楠在旁看了片刻,又道:“自从上次被你翻过以后,这地方的好东西好像变多了,还真让我找着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你有空来我店里,我给你看看!” 秦海鸥皱着眉,翻完一个桶,接着便去翻另一个,仍然不发一言。 曹楠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翻得如此专心,慷慨地道:“好吧,这个地方就让给你了!我去别的地方翻翻!”说完便提着垃圾夹离开了。 秦海鸥独自在这排垃圾桶里找了很久,最后还是没能找到。他感到非常沮丧和失落,在垃圾桶前出神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扔掉树枝,慢慢往回走去。 他回到客栈,上楼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下楼来到米粉店。谭硕和阿毛都在店里忙着,秦海鸥走到灶台前,看着谭硕道:“你为什么要把它扔掉?” 谭硕正拿大勺搅汤,闻言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从前写的破烂玩意儿,留着干嘛?趁早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扔了,省得搬家的时候还要费劲去搬!”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心里面很不舒服,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又觉得他不像是在敷衍或是说谎。不管怎样,现在手稿已经找不到了,一切猜测都失去了线索,秦海鸥纵然不甘也只好作罢。既然谭硕本人都这么想,那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那毕竟是谭硕的作品,谭硕要怎么处理,他都无权干涉。现在,他反倒希望谭硕是骗他的,他希望那部手稿还在,只不过谭硕将它藏了起来,不肯给他看而已。 他边默默地想着这些,边帮阿毛收拾碗筷。刚把空桌上的几个碗摞起来,就看见纳兰锦站在大门外,正朝店里面张望。 “哎哟,小锦妹妹,你怎么来了!”谭硕留意着往来的顾客,见她突然出现,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和她说话。 “秦大哥!”纳兰锦走进来,先和秦海鸥打了招呼,然后转向谭硕,“老谭叔叔,我怎么就不能来?” 谭硕道:“你这家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想找你喝茶还得排队拿号,今天是什么事情,竟然亲自过来了?领导要来视察工作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看把咱们米粉店的群众搞得压力多大!” 纳兰锦笑道:“谭叔,我就是来通知您的,下周柳岸店庆外加我生日,本来不是同一天,但柳阳和我打算合一起办,大家正好热闹热闹,您可不能不来啊!” “什么?你又过生日!你今年的生日不是已经过完了吗?”谭硕叫道。 纳兰锦不予理会,她看向秦海鸥,目光停在他的脸上:“秦大哥,下周三晚上你有空吗?柳阳叮嘱我,说一定要请到你,你也一起来玩吧?” 秦海鸥听她这么说,不由愣了一下。昨天他去咖啡店练琴时,柳阳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他了,就连纳兰锦的生日礼物他也已经托经纪人去买,这时听纳兰锦说是柳阳叮嘱的,便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他也没有多想,点点头道:“谢谢,我会去的。” 纳兰锦见他答应了,很是高兴:“周三晚上9点,在柳岸,如果愿意,你也可以早点来……” 谭硕急道:“好了好了,先别忙着说这个!我这里有件十万火急的事情,正要找你帮忙!” “怎么了?”纳兰锦问。 谭硕便将房东要收房的事情说了说,然后道:“柳小姐那边都是老宅,我就不指望她了。你帮我留意一下你那附近,要是月底之前还找不到,我可就要流落街头了!” 纳兰锦笑道:“你要是流落街头,我就送你一面锣。” 秦海鸥这几个晚上都在网上搜索龙津镇的房屋信息,听他们说着,想起一事:“先前我在网上看到一处房子,看起来还不错。” 谭硕摇头:“网上的信息不可靠,必须实地看了才能知道。” 秦海鸥道:“已经约了房东明天去看房,你去不去?” 纳兰锦微微讶异地望着秦海鸥,随即收起玩笑的神情,对谭硕道:“你别着急,我这就回去帮你问。” 这时店里有客人催米粉,谭硕对纳兰锦匆匆道了句谢便接着忙活去了。纳兰锦又看了秦海鸥两眼,轻声问:“秦大哥,你怎么热成这样,头发全湿了?” 秦海鸥往头上摸了一把,看看手心的水:“刚冲了澡,还没干。” 纳兰锦笑了笑:“你忙吧,我回去了。租房的事,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 “谢谢。”秦海鸥见她离开,便又低头收碗。 ** 接下来的几天,谭硕都在焦头烂额地找房子。秦海鸥在房东找上门来的当天就去问了珠珠,珠珠告诉他,现在正是旺季,古镇上的商用店铺非常难找,想要找到一个与米粉店相似的二层小楼就更是难上加难,不过她还是建议,除了托熟人帮忙留意之外,也可以去网上找找。 秦海鸥在镇上的熟人都是谭硕的熟人,这方面他帮不上忙,只好每天上网搜索。但事实正如珠珠所说的那样,古镇上几乎已经找不到公开出租的店铺了,凡能通过正常渠道找到的都是一些因为特殊原因急需转手的房子。谭硕的需求特殊,既需要铺面卖米粉,又需要住的地方,而仅有的几个选择,要么只有住房、没有铺面,要么虽有铺面,却要和别人挤在同一个摊位上。谭硕本还考虑如果找不到既有铺面又有住房的地方,那就先单租下一个铺面,自己搬到古镇外面去住,可谁知现在竟连合适的铺面都租不到。秦海鸥在网上找了一圈,好容易找到一条符合要求的信息,可隔天和谭硕去看了才发现,那地方和网上描述的不一样,根本不能用。对此谭硕倒是挺淡定的,但秦海鸥难免就有点受到打击。 秦海鸥见直接找房难有结果,便开始想别的办法。他从来没操心过这样的事,也不曾有过经济上的烦恼,因此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给房东加钱。他想着如果多付房租,那房东也许就会同意续约,但是他刚把这想法提出来就被谭硕驳回了。谭硕告诉他,加钱没有用,房东不是想多收钱,而是要收回房子自用。秦海鸥一下子也没了办法,又陷入苦恼中。 这样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柳岸店庆的这天。谭硕、珠珠和秦海鸥在去柳岸的路上也仍在讨论房子的事,直到快走上小西桥,谭硕才猛然惊觉,大叫了一声:“不好!” 秦海鸥和珠珠停下来,看着他。 “我忘了给小锦买礼物!”谭硕叫道。最近他光顾着找房,压根就忘了还有生日礼物这回事。 珠珠笑道:“这下可好,你就等着被罚吧!” “罚什么?”秦海鸥问。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8章 珠珠道:“说不准,反正他今天难逃一劫。” 谭硕左右看了看,见路边开着一丛茉莉,上前揪下一把来拽在手里:“就这样吧!借花献佛一下!” 珠珠笑着摇了摇头,三人便来到柳岸,从正门进了店。这时店里的客人已经不多了,整体光线调得较暗,桌上点了许多蜡烛。由于是店庆,店里被特别精心地布置了一番,比平时更有情调。聚会的餐桌摆在后院,有灯有蜡烛,有酒有蛋糕。因为这个时间大家都已无事,所以人也来得很齐,赵非曹楠小黑等人都在,唯独寿星本人还没有来。桌上已经堆了一堆礼物,珠珠和秦海鸥见了,便将各自带的礼物也放了上去。 谭硕见了就有点心虚,把茉莉往椅子上一扔,道:“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去了厨房。 他前脚刚走,纳兰锦后脚就来了。众人闹哄哄地祝福了一阵,又催着她快拆礼物。纳兰锦将礼物挨个拆开,边拆边将送礼的人对号入座,逐一道谢。然而当她拆到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时,她却怔住了,看着盒子里面的东西,半晌不说话。 “什么什么?”曹楠好奇,凑上去看,“这是扣子吗?” “土了吧?”赵非鄙视,“这是琴徽!古琴上用的,一套十三个,看这质地像是白玉做的。” “这么高级!”曹楠道,“为什么是十三个,不是十二个?” 这时纳兰锦终于道:“这琴徽我好喜欢,是谁送的?” 她说着便把眼抬起来,向秦海鸥的方向望去。她刚才留了意,谁送了什么都记得很清楚,现在除了她手里的盒子,桌上只剩下一件礼物,这套白玉琴徽是谁送的,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是谭硕送的。”秦海鸥张口道。刚才他暗中数了人头,除了谭硕之外,其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他不想让谭硕尴尬,眼看剩下的礼物不多,谭硕没有带礼物的事情很快就会暴露,便将自己的礼物用来顶替。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珠珠立刻投来惊讶的一瞥,却心领神会地没有开口。更吃惊的是纳兰锦,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又笑起来:“老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品位,我怎么不知道!” 秦海鸥本来就对撒谎没有自信,听她这么说,更怕她不信,当即抓起谭硕扔在椅子上的茉莉,递给她道:“抱歉,我忘了给你买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第三十章 曹楠等人见秦海鸥这样,当场就开始起哄:“罚酒,罚酒!先干三杯再说!” 纳兰锦接过花道:“谁说要罚了?这花我很喜欢。”说着摘下一朵茉莉,别在衣襟的扣子上,又道,“今天我最大,我说了算,你们别瞎起哄。” 曹楠等人还要嚷嚷,却见柳阳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盘上摆满了点心和小菜,谭硕跟在她后面,也拿着满手的东西,嘴巴里不知在嚼着什么。 柳阳把托盘往桌上一放,批评道:“这么多人杵在这儿,也不知道来厨房帮我端菜,你们都好好跟谭硕学学。” 赵非道:“你确定老谭是去帮你端菜的吗?” 小黑道:“厨房里的菜是不是少了几盘,快去数数!” 曹楠道:“我们都跟他学,你这儿就连盘子都不剩了。” 众人一阵哄笑。谭硕放下手里的东西,转眼瞧见纳兰锦衣襟上的茉莉,忙凑到珠珠身边悄声问:“什么情况?” 珠珠看了一眼秦海鸥,也悄声答:“过关了,你别再提就没事。” 谭硕松了口气,立刻积极地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来来,把酒满上!蛋糕上的蜡烛呢?都插上插上!” 他这么一喊,倒的确让人忘了礼物和罚酒的事。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蜡烛插好,纳兰锦许愿吹蜡烛切蛋糕,把该走的程序都走了一遍。接下来大家吃的吃,喝的喝,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笑聊天,场面渐渐变得混乱而热闹起来。 纳兰锦和珠珠说了一会儿话,回头见谭硕还独自在桌上吃着,便过来坐在他身边。 “老谭,”她笑微微地看着他,“今天可算是便宜你了。” 谭硕夹起最后一块糖醋小排,连连点头:“可不!柳小姐这排骨做得最地道了,连小黑都比不上,你们居然放着不吃,真是不懂人生。” 纳兰锦低头憋着笑,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又道:“这花好香,谢谢你啦。” 谭硕得意道:“呵呵,我亲手摘的,能不香吗?” 纳兰锦憋得开不了口,眼看就要忍不住,忙起身走开了。 另一边,秦海鸥将柳阳叫到一旁,问她房子的事。 他知道柳岸附近有几座老宅,有的住着人,有的虽一直空着,却并没有公开招租,便想问她有没有办法把这样的空宅子租下来。 柳阳闻言大吃一惊,她知道秦海鸥是在帮谭硕打听,压低声音道:“就算有办法,谭硕也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秦海鸥小声问。 “太贵了。”柳阳说。 柳岸附近的老宅都是有年头、有来历的院落,里面的房间很多,即使出租出售也会成套交易,根本不可能拿来做米粉店这种小本生意。这样的宅子别说谭硕现在租不起,就算让他把米粉店卖了,他也租不起。 柳阳心知秦海鸥很可能是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也不太会考虑钱的事,所以才会想出这个完全不适用于谭硕的办法。但秦海鸥所想的,其实要更复杂一点。 经过这些天帮谭硕找房,秦海鸥已经知道了谭硕租房的预算,他并非打算让谭硕直接去租这样的宅子,因为这对谭硕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是想着,如果自己能把宅子租下来,再将其中当街的一间按照目前米粉店的租价出租给谭硕,那么问题就可以得到解决了。 但是这个办法并非长久之计,当中还有许多不确定因素,因此秦海鸥也只是在心里盘算着,并没有立刻把这想法说出来。 柳阳见他不说话,安慰道:“现在到月底还有些时间,大家一起帮着找,不一定就真的找不到了……其实这样的事龙哥最有办法,但是他女儿放暑假,全家都在外地玩,下月初才能回来。如果到了月底还是找不到,就让房东再宽限几天,等龙哥回来,也许他能有办法。” 秦海鸥一边听她说,一边想自己的,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便沉默着。 谭硕忙了一天,这时终于酒足饭饱,就想抽根烟放松一下。他看见阿四独自蹲在一角抽烟,便走过去蹲在他旁边,把自己的烟掏出来。 “怎么不去喝酒啊?”谭硕边点烟边问。 阿四看上去心事重重,没有答话。 秦海鸥转头见谭硕吃完了饭,就想找他说话,离开柳阳向两人走来。他刚一走近,阿四就站起来走开了。秦海鸥看了他一眼,没有在意,径直走到谭硕身边蹲下,低声道:“《梦幻曲》我练得差不多了,你什么时候来听听?” 自从发现了秦海鸥的症结所在,谭硕就开始刻意让他练习一些简单的曲子。他希望秦海鸥能暂时忘掉技术,但要让秦海鸥做到这一点,反而不如普通的学琴者容易,因此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弹奏那些对他来说没有技术难度的曲子。 然而仅仅是这样还不足以达到谭硕想要的效果。谭硕想要秦海鸥在忘掉技术的同时,在音乐上投入更多的心思,为此他特意挑选了一些在技术上非常简单,却在艺术上有一定深度的作品。他不急于求成,也没有告诉秦海鸥原委,只在平常聊天时把这些作品提起来,建议秦海鸥多加练习。 秦海鸥不知道谭硕为什么要让自己练这些曲子,可是他信任谭硕,在谭硕面前演奏让他感觉很放松,他也很想得到谭硕的认可,因此谭硕让他练什么他就去练什么,练好了再弹给谭硕听,看看谭硕又会怎么说。从前王一夫给了他很多的指导,但谭硕却不曾真正地指导过他什么,只是不断地启发他产生更多的想法。秦海鸥十分享受这个过程,那些他从前不曾仔细留意过的音符,现在都变成了可以反复把玩的玩具,令他爱不释手,乐此不疲。 最近谭硕让秦海鸥练习舒曼的《梦幻曲》,这首曲子篇幅短小,节奏缓慢,旋律简洁,却在稀疏的音符背后蕴藏着丰富的情感。如果只是将它弹奏出来,这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但如果要表现出其中的情感,对演奏者的音乐修养则将是很大的考验。这首曲子秦海鸥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弹,可这几天将它反复推敲,却发现这些简单的音符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每一遍演奏都让他感到还有更多更深的内容有待挖掘,让他产生了一种越弹越难的感觉。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29章 越弹越难,但也越弹越有兴味。秦海鸥琢磨出几种不同的演奏,其中的变化极其微妙,他迫不及待想弹给谭硕听听,无奈谭硕最近太忙,秦海鸥问了两次,都碰上谭硕要去看房。 谭硕也知道秦海鸥已经憋了好几天了,这时听他又问,便道:“明天上午吧!明天我不用看房。”接着抱怨道,“这天气也太热了,这会儿要是能泡在河里抽就好了!” 秦海鸥道:“我见过一个古巴的吉他手,能边游泳边抽雪茄,那烟卷一点也不会湿,还能用蛙泳和仰泳两种姿势抽呢。” 谭硕笑道:“这功夫不错!有空我也去东头的河里练练。” 秦海鸥道:“不行,那边有治安巡逻队,不让下河。如果被发现了,一次罚款200。” 谭硕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去年都还没有!” 秦海鸥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跑步的时候看见的。有个大叔趁着天黑钻到水里,可是他不知道巡逻的人就在树后面躲着,刚一下水就被抓住了。” “太阴险了!”谭硕很气愤,于是回忆了一番从前镇上还没有游客时,大家都可以下河洗澡的日子。两人正聊得起劲,突然发现众人不知为何都在向后院的小门聚拢。那地方没有灯,光线很暗,从谭硕和秦海鸥这里只能隐约看见小黑正不停地朝二人招手,似乎是想让他们过去。 “怎么了?”谭硕问。 小黑边往回跑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拉起谭硕往小门那边拽。 谭硕无奈,跟着他过去了。秦海鸥见转瞬只剩下自己一个,便也起身跟了过去。 三人来到门旁的墙边,小黑又反复比划着噤声的手势,众人似乎早已心有灵犀,周围非常安静,谭硕和秦海鸥很快就听见墙外面有说话声传来,仔细分辨一下,竟然是阿四和纳兰锦。 只听纳兰锦说道:“……我不能答应,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阿四问。 纳兰锦沉默了片刻,道:“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令墙内炸了锅,众人纷纷用表情表达自己的震惊。曹楠不停用口型问着“是谁?是谁?”,赵非去看柳阳和珠珠,希望能从她们那里得到答案,可二人也是一脸茫然。 秦海鸥这时也已经听明白了墙外面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这样偷听不好,可其他人都很兴奋,再看看谭硕,此人正在维持秩序示意大家别吵,秦海鸥便没有动。 这时阿四也问:“是谁?” 众人屏息凝神,纳兰锦却没有出声。 阿四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就变得激动起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有什么好,你这么向着他?你不觉得他是在耍着你玩吗?他是有钱,可是有钱又怎么样,有钱就能让你幸福吗?” 纳兰锦终于又开了口:“你不了解他,就不要自以为是地评判他。” 阿四道:“那你就了解他吗?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连他的来历都不知道!” 墙内瞬间又是一阵无声的骚动,所有人都在猜,可所有人都猜不到。秦海鸥默默地想,原来阿四是喜欢小锦的,可小锦却喜欢了一个别的人,这件事他不仅不知道,竟连一点痕迹也没看出来,不过看谭硕和曹楠他们的表情,似乎大家也都不知道,便又觉得自己也不算迟钝。 正各自猜测着,却听纳兰锦说了句“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那小门就突然被推开了。墙内的众人没想到谈话这么快就结束,大惊之下来不及掩饰,连姿势都还没摆好,纳兰锦就从门外走了进来。 纳兰锦进门看见众人尴尬的神色,当即了然。不过她倒是比较平静,低头沉默地往回走。 赵非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转回来道:“阿四呢?” “走了吧?”小黑道。 曹楠忍不住追上纳兰锦问:“小锦妹子,跟我们说说你看上了谁啊?这个人我们认识吗?” 纳兰锦摇了摇头,不说话。 曹楠还不甘心,小黑也要围上去,被谭硕一把揪了回来:“你不是说要煮长寿面吗?面呢!” 小黑一愣:“哦哦!对对!长寿面,长寿面!”说着便向厨房跑去。 珠珠对曹楠道:“小锦不想说,你就别问了!小姑娘都没你这么八卦!” 曹楠不服,立刻嚷嚷起来。秦海鸥看着众人,又看看纳兰锦,纳兰锦始终没有抬起眼睛。 第三十一章 隔天下午,秦海鸥又到镇上转了一圈。由于几方皆无进展,看房看到无房可看,谭硕不得不开始做搬出古镇的准备。秦海鸥以前在闲逛和跑步时就已经将古镇的大街小巷烂熟于胸,最近为了帮谭硕找房,又将各条街上商铺的情况打听了一遍,可是直到现在也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店面。他不知道再找下去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一面继续在镇上碰运气,一面考虑着把柳岸附近的老宅租下来的可行性。 入夏以后天气本来就热,秦海鸥又没有游客那样的闲情逸致,走了没多久后背就汗湿了。他到路边的小摊上买了瓶冰水,一转眼望见曹楠的旧货店,便急急忙忙地躲进去吹空调。 旧货店里有一对情侣正站在墙边打量挂在墙上的旧皮包和旧画,曹楠也不上去招呼,翘着二郎腿坐在角落的竹椅上翻一本旧杂志,见秦海鸥进来了,便将手中的杂志冲他晃了晃。 “好热!”秦海鸥反手掩上店门道。 “这算什么!”曹楠不屑,“吐舌头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秦海鸥走到空调前,连灌了几口水,这才觉得好些。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就听见那情侣中的小伙子问:“老板,这个怎么卖?” 曹楠扭头看了一眼,道:“连框一起,卖20一个。” 一旁的小姑娘问:“还有别的吗?” 曹楠起身走过去:“有啊!这一套全算下来有100多个呢!你要是多买,我可以给你打折。” 秦海鸥边喝水边听他们说着,也回头看了一眼那边墙上挂着的东西。他本来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可是这一眼扫过,他的视线却又被生生地拉扯了回去,惊得他险些将口中的水喷出来,顿时一阵呛咳。 那墙上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画框,画框中裱着一页手写的乐谱。 秦海鸥扔下矿泉水瓶冲了过去,顾不得站在画框前的小情侣,将身体凑上前去细看乐谱中的内容。 他这一看就更加激动,也终于能够确定,装在这画框中的不是别的,正是先前被谭硕扔掉的手稿中的一页! 他伸手将画框取下来,心中的惊喜之情无以复加,盯着那页谱子问:“别的呢?其他的在哪里?!” 曹楠被他这模样搞得莫名其妙:“在里屋,怎么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0章 秦海鸥顿了顿,这件事实在没办法向曹楠解释,只好道:“我要买,我要买这个!” 曹楠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一旁的小伙子先冷下脸来:“先来后到啊,这是我们先看上的。” 秦海鸥心里一急,脱口道:“那我出双倍的价钱买!” 这下子曹楠总算反应过来秦海鸥在说什么,也不管那小伙子,指着谱子得意地道:“怎么样,这东西不错吧?这还是我在老谭家附近的回收点捡到的呢!这玩意柳小姐那里有很多,但她的是印刷的,我这个可是手写的!你看,裱起来多有装饰性,多有怀旧感,挂在家里那就是一件艺术品,绝对不一般!” 秦海鸥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又急道:“剩下的呢?可不可以把剩下的也给我看看?” 曹楠见他如此认同自己的劳动成果,十分高兴,当即转身进屋去拿其余的谱子。 那对情侣起初还因为秦海鸥要和他们抢着买东西而不高兴,后来听曹楠说这东西是捡回来的,便对这“艺术品”产生了极大的质疑,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身就往外面走。临到门口时,那小姑娘还回头瞥了秦海鸥一眼,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秦海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谭硕的手稿失而复得,令他兴奋不已。他把画框捧在手里,想把框子打开,将里面的乐谱取出来。正摆弄着,曹楠已经拿着一大摞纸出来了,秦海鸥将画框暂且放下,接过曹楠手里的乐谱检查起来。 曹楠道:“我数过了,这一共是160多张,裱上框以后每张卖20,全部卖完能有3000多块钱呢,但不知道要卖到什么时候才能卖完。” 秦海鸥翻着谱子道:“全部都在这里了吗?你卖给我吧,我都要!” 曹楠很惊喜:“你都要?那我可以给你打折,但我一时拿不出这么多框。” 秦海鸥道:“没关系,我不用框,我只要纸。” 曹楠道:“哦!那我还可以再给你便宜一点!”说着他抓起计算器戳了几下,“能捡到这东西也算是托你红手的福,嗯,再给你一个友情价,就200吧!” 秦海鸥并不在意他是如何计算的,听他说200,就立刻掏出了200块钱来给他。曹楠见买卖做成,高兴地拍着秦海鸥的肩道:“还是小秦你识货!这东西难得一见,要是错过了这一回,下回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捡到了!你可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啊!” 秦海鸥将所有的乐谱按照页码顺序迅速整理了一遍。曹楠为了装裱方便,已经把纸页全部拆散,封皮也不见了,所幸作品的内容依然完整,从写着“星海”的第一页到第三乐章的最后一页,都毫无遗漏地保存了下来。只可惜有些地方不知在垃圾桶里沾了什么,变成了脏乎乎的一块,原本的音符已经看不清楚了。 不管怎样,能把这手稿找回来,秦海鸥已是大喜过望。最后他特意翻看了最末一页乐谱的右下角,那里确实有第三乐章的终止线,乐曲到这里全部结束。秦海鸥很满意,立刻起身告辞。他迫不及待地赶回客栈,回到自己的房间,关好门。在这里,没有人会来打扰他,谭硕也不会突然从他手里把谱子夺走,他终于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好好地看一看这部作品了。 秦海鸥把乐谱放在桌上,先去洗了一把凉水脸,然后又将乐谱上被弄脏的地方擦了擦,这才坐下来,开始从头一页一页地翻阅这个作品。 这一次他看得很慢,也更仔细,不仅是钢琴的部分,就连乐队部分的各个声部也都逐一看过。他边看边想,手指在桌面轻轻地敲击着。很快,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又涌了上来,随着乐曲的不断展开,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比起上一次看到这作品的时候更加明显。秦海鸥暂停下来,在脑中回忆着,搜索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作品,他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作品。 他思索了一会儿,又在这疑惑中接着往下看。他缓慢地翻过几页,目光在那些令他感到熟悉的地方停留良久。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他终于明白了这种熟悉感和亲切感从何而来,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作品。 不,准确地说,他所见过的并不是眼前的这个作品,而是另一个。 谭硕的这部《星海》,与《长夜之歌》很相似! 第三十二章 秦海鸥呆楞了一瞬,他太惊讶于这个结论。他怕自己弄错了,又继续看下去,直到将第二个乐章也仔细看完,手稿已然翻过了三分之二,他才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乐谱出神。 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秦海鸥知道自己没有想错,这念头令他的身体突然卸了力,向后靠在了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心中的兴奋感也随着这口气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落。 原来,这竟是一部模仿的习作。 难怪当谭硕发现他在翻阅这个作品时,会是那样的反应。 因为是模仿别人而创作的练习作品,所以觉得羞于见人,这的确是很正常的想法,也是很常见的反应。 这么一来,谭硕的一切表现就都说得通了。这部手稿被他塞在书柜的角落里,也许他早就已经忘记了在自己乱七八糟的书谱中,还有一个学生时代的习作被保留了下来。所以,当秦海鸥无意中把这个作品翻出来时,他不愿让秦海鸥看见其中的内容,并认为没有必要再留着这部手稿,便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秦海鸥想通了这一环,也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谭硕会说这个作品是从前写出的“破烂玩意儿”。学生时代模仿别人所写的习作,这的确不能说是好的作品,谭硕自然会觉得它拿不出手。 秦海鸥十年前由于太喜爱《长夜之歌》,曾经反复研究过它的乐谱,也曾自己偷偷地练习过,后来师哥肖聪作为该作品的首演者为其录制了CD,秦海鸥还曾把那张CD翻来覆去地听了好一段时间。那时他向老师王一夫承诺,自己永远也不会演奏这个作品,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然而,这种只能听着别人演奏而自己却不能演奏的感觉,渐渐地令他感到难受起来。再后来,他反而开始刻意回避这个作品,将谱子和CD都束之高阁,很多年都没有再看过,也没有再听过。因此,乍看到谭硕的《星海》时,他只是感到亲切,并没有立刻想到《长夜之歌》。 然而,今天当他仔细地翻阅了谭硕的作品后,秦海鸥对《长夜之歌》的印象又被从记忆中唤醒了。而一旦想起了《长夜之歌》,这两部作品很相似的事实在他眼里便是一目了然。 《长夜之歌》当年获奖时就曾引起轰动,一时热评如潮,不少钢琴家都对其感兴趣,连乐评人和音乐理论家也都纷纷为这部作品写作评介和分析文章。对于一部新作品来说,《长夜之歌》算是出尽了风头。秦海鸥对那一年发生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作曲大赛是在五月份,按时间推算,那应该是谭硕毕业的一个月前。原本在创作初期,有意或无意的模仿就很难避免,刚开始学习绘画的人都会临摹大师的作品,而在作曲大赛上出现了一个如此精彩的作品,学生们在写习作时跟着效仿一下,这也无可厚非。 只是时至今日,当秦海鸥在经历了这样一番曲折才终于拿到了这个作品,却发现它只是谭硕对他人的模仿时,他的心中还是难免感到了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这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在作曲系的学生当中,这种模仿的习作几乎人人都有,有的还是老师布置下来的作业。这只是作曲专业训练的一个阶段和一种方式,就算谭硕在学生时代模仿过别人,也不能否定他的其他作品和他的才华。秦海鸥想到这一点,心情便渐渐平静下来。他之所以如此失望,归根结底是由于在最初还没有弄清情况的时候就报了太高的期望。他认为谭硕是个很好的人,也很有才华,他太想看到谭硕所写的钢琴作品了,结果却阴差阳错地撞见了这部手稿。这也不能怪谭硕,只能说事情太巧,现在回想起来,秦海鸥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坐直了身子,还是将这手稿继续看到了最后。只不过现在这个作品在他看来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他将第三乐章快速浏览了一下,便将手稿放到了一边。 秦海鸥没有将找回手稿的事告诉谭硕。既然谭硕已经不要这手稿了,他又是好不容易才从曹楠那里买回来的,就算知道了它是模仿之作,秦海鸥也舍不得再把手稿扔掉。 他将手稿收在自己的房间里,第二天上午照例去柳岸练琴。可就在他来到柳岸的后院,与平常一样和柳阳打招呼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想起柳阳收藏的那些杂志,在十年前的那一期有肖聪专访的杂志上,收录了一篇关于《长夜之歌》的分析文章,文章中引用了这个作品的谱例。 秦海鸥从柳阳那里将这本杂志借了出来。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尤其是这么多年过去,秦海鸥对《长夜之歌》的记忆多少有些模糊了,当初很熟悉的一些细节现在都已经记不清楚。谭硕的手稿让他对这个作品产生了强烈的怀念,他将杂志带回了客栈,晚上闲下来的时候,便将那篇文章和那些谱例拿出来重温,又将谭硕的手稿与文章中的谱例对比了一下。他本来是想顺便看看谭硕是怎样进行模仿练习的,可是当他在手稿中逐一找到与谱例相对应的部分时,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 虽说是模仿,二者之间有些类似也属正常,可是每一个谱例竟都能在手稿里找到与之对应并且极其相似的部分,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文章中所引用的谱例既有《长夜之歌》的主题,也有非常精彩和具有独创性的部分。秦海鸥发现,在谭硕手稿中处于相同位置的主题,只是在《长夜之歌》主题的基础上改动了几个音,而旋律的主体部分和旋律的走向都完全一致。而那些精彩的段落,无论是旋律、和声还是钢琴的织体都几乎一模一样。 这令秦海鸥感到非常不安。他的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一个猜测。这不安不断滋长着,他却努力想回避它,试图抑制这种感觉。他对自己说,谱例毕竟只是原作中很小的一部分,仅仅将这些谱例与谭硕的手稿进行对比,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想要得出更准确的结论,就必须对比这两部作品中更多的细节。这不是几条谱例所能提供的,他需要看到《长夜之歌》的总谱才行。 秦海鸥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托经纪人快递一份《长夜之歌》的乐谱过来。他想求证一件事,却又害怕去面对它。可是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明白,他的心里就无法得到安宁。 这种感觉很煎熬。在等待快递的这两天,秦海鸥只要见到谭硕便觉得心里惴惴,借口自己有事,也没有去米粉店帮厨。他不知道如果事情真的如自己所猜测的那样,他又该怎么办。他甚至不敢去想最后的结果,只是焦虑地等待着。 两天后,《长夜之歌》的乐谱终于到了。秦海鸥回到客栈的房间,将《长夜之歌》与谭硕的手稿并排摊开在桌面上,对照着翻阅。 望着眼前的两份乐谱,秦海鸥的心沉到了谷底。从最初发现手稿的惊喜,到丢失手稿时的失落与不解,再到失而复得时的激动,直至又一次的失望,一切归于平静后又突然降临的疑虑——所有这些起起落落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被一片彻底的空白取代。 谭硕的手稿与《长夜之歌》之间的关系,绝对不是模仿。 秦海鸥不肯去相信,可是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 谭硕不是在模仿。 他是在抄袭。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1章 第三十三章 秦海鸥得出这个结论,脑中骤然变得一片空茫。 但是在片刻的茫然后,他的心中便涌出一股强烈的抗拒感,他拒绝承认这个结论,几乎本能地想要否定自己的想法。 谭硕怎么会抄袭别人的作品呢?秦海鸥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是真的。 他又将两份乐谱翻回到第一页,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几遍。他希望是自己看错了,希望能找到证据证明这是模仿而非抄袭,可是无论他怎么看,他都无法说服自己改变想法。 这两部作品的相似度实在太高了。它们在宏观结构上出奇地一致,而这种在结构上的抄袭就是复制了支撑一个音乐作品的最重要的基础。对于这样的大型音乐作品而言,结构是非常重要的要素,作者会事先对作品的整体结构进行构思,然后再开始动笔创作。虽然对于结构的抄袭不容易被一眼认出,但只要仔细对比,还是能够发现。另外,在所有的关键节点上,两部作品都高度地一致,例如钢琴独奏的华彩部分,转调的安排,连接部的写法等等,每一个拥有重要功能的段落都无一例外地被复制了过来。不仅如此,两部作品的主题也很相似,《星海》的旋律只是在《长夜之歌》的基础上稍加改动,旋律的骨架和旋律的风格都没有变化。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细节,例如每个乐章开始阶段的配器都是一样,甚至就连展开部中的不少片段都被原封不动地抄了下来,连一个音符都没有改动。 这是对一部钢琴协奏曲进行的极其粗暴而彻底的抄袭——配器是照搬,和声是照抄,旋律是略加修改以用作表面的掩饰。秦海鸥将两份乐谱反反复复地翻看,本想为谭硕开脱,却越看越觉得谭硕的抄袭是无法反驳的事实。换作是任何一个对音乐创作有着基本常识的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 秦海鸥回想起前两次提及手稿时,谭硕的态度与说过的话。他终于明白了谭硕先前的种种反应究竟是为何。那时谭硕告诉他,这部作品是上学时写的,因为写得不好,所以不愿给别人看。后来他偷看到手稿的一小部分,事后便觉得谭硕是在说谎。如今看来,谭硕果然没有说实话。谭硕显然是因为抄袭的作品无意中被人发现,做贼心虚所以才不让他看的。 谭硕不仅将《长夜之歌》严丝合缝地抄了下来,还加以掩饰并且改换标题,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已经违背了音乐创作的基本道德,是令人不齿、也令音乐界深恶痛绝的事。 谭硕竟然做出这样的事,秦海鸥在震惊之余,心中只觉说不出的难受。他向来非常反感和厌恶这种行为,可一想到对方是谭硕,他的心情又变得十分复杂。 秦海鸥不得不去想,谭硕是不是为了掩盖这件事,所以才把手稿扔掉?谭硕到底有没有认识到这么做是不对的?他是否只抄了这一个作品?在他的几大筐手稿中,是否还有别的作品也是抄来的? 秦海鸥甚至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先前自己请吕立秋和陈诉来帮谭硕录音,那个录音的作品是不是也有问题?! 然而这个念头几乎在形成的瞬间就被他抹掉了,因为他实在不愿往深处想下去。 这种事发生在任何一位作曲者身上,一旦被人发现,都会使声誉遭到重创,也会成为其创作生涯中难以抹掉的污点。秦海鸥又想,谭硕之所以改行卖米粉,是不是因为这个抄袭的作品引起了风波,导致他无法在音乐界立足,所以只好退出那个圈子,自己另谋出路?毕竟这种声誉上的损伤极难恢复,就算将来能写出更多的作品,甚至是好的作品,人们也会带着对抄袭者的恶劣印象来进行评判。 这天晚上,秦海鸥连晚饭也没有下楼去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星海》抄袭的是《长夜之歌》,是一个他如此喜爱的作品,这已经令他感到痛心。可是做这件事情的人是谭硕,是一个他如此信任并且充满期待的人,这又令他感到不知所措,无比混乱。 秦海鸥很难将抄袭别人作品的谭硕,与自己所认识的那个谭硕视为同一人。在他看来,这二者根本是矛盾的,是两种不可能同时存在的现实。回想这几个月来在龙津镇上的经历,当他喝醉的时候,是谭硕把他背回了客栈;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是谭硕开解了他,让他从绝望的情绪中走了出来;而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谭硕又在音乐上给了他很多的帮助,让他找回了弹琴时的快乐,只有在谭硕面前,他才能够彻底放松地进行演奏。 自从秦海鸥退出乐坛,谭硕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真正地卸下包袱、并帮助他将微小的希望重新燃起的人。 这样的一个人,从来没有给秦海鸥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相反,他总是那样乐观、幽默,虽然看起来散漫不羁,对许多事情都不在意,可实际上却细心而敏锐,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关照着身边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尽管秦海鸥已经知道谭硕的身上也藏着一些秘密,这个人却始终给他一种磊落的感觉。哪怕是在他发现对方说谎之后,哪怕就是现在,他面对不可否认的事实,这种感觉也依然没有因为抄袭稿件的出现而彻底消失。 秦海鸥一面质疑谭硕,一面却又想继续相信他。两相矛盾的心情奇异地在心头共生,彼此排斥互不相让,都不肯松动分毫。 难道他真的看错了谭硕吗?难道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他所看到的全都是假象吗? 秦海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靠在椅子上瞪着谱子出神。 世事无常、人心叵测,这些道理他听人讲过,却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抄袭事件在音乐界历来都有,可这样的事向来离他很远,从不曾发生在与他亲近的人身上。但他知道抄袭就是抄袭,黑白不能混淆,是非不能颠倒。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件事已经足以推翻他对谭硕的看法,也足以瓦解他对谭硕的信任,可是情感上他却不能接受,他从心底里拒绝将谭硕看做一个如此不堪的人。 他深陷在这复杂的情绪中,又翻来覆去地看那乐谱,密密麻麻的细小音符看得他眼睛发花。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直到他终于感觉到累,躺倒在床上,却难以入眠。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感觉睡得很浅,不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却见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不想去柳岸练琴,甚至不愿意下楼,因为一想到在楼下有可能碰到谭硕,他就感到无所适从。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该如何去面对谭硕呢? 秦海鸥很想这就去质问谭硕,他还想知道谭硕有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如今是否已经诚心悔改。 可是他忍住了这股冲动。 秦海鸥不确定谭硕是不是因为抄袭的事情败露,所以才离开音乐圈改行卖米粉。如果真是这样,这件事已经影响了谭硕此后十年的生活,倘若他现在向谭硕挑明,势必让双方都陷入尴尬的境地,尤其会让谭硕难堪。况且谭硕已经两次拒绝把手稿给他,这一次是他碰巧从曹楠那里买回来的,他不知道如果谭硕发现他将手稿找了回来,又会是怎样的反应,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两人是否还能将谈话心平气和地进行下去。 秦海鸥左思右想,烦闷不已,不知要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留在了房间里,哪都没有去。 秦海鸥一早上没有下楼,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天亮以后珠珠眼看着伙计们吃完了早饭,客栈里的客人们也都陆续出门游玩,终究是放心不下,便来到二楼敲响了秦海鸥的房门。 秦海鸥也知道自己让珠珠担了心,只好起身开门,谎称昨天下午有点中暑,身体不舒服,所以一直在睡觉。 他的样子看上去的确不怎么好,面带倦容,眼角里有些血丝,整个人明显精神不济。珠珠便没有怀疑,又怪他不早说,询问了一番,见他不似有大碍,就下楼去给他拿吃的。 秦海鸥把桌上的谱子收了起来。他不想让珠珠看见,而且经过一夜苦思,此刻他感到非常疲惫,完全不想再多看那谱子一眼。 珠珠很快就回来了,端着豆浆和小笼包,指间夹着一页纸。她先将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将手里的纸递给秦海鸥:“昨晚曹楠来找你,说你在他那买了东西,落下了一页,他给你送过来。你一直没下楼,我就先替你收着了。” 秦海鸥接过纸道了谢,却没有去看。珠珠又叮嘱了一番便离开了。秦海鸥关上房门,转过身,捏了捏手里的纸页,猛地曲起手指将它揉成一团。 刚才珠珠提到曹楠,令他突然感到非常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将那部手稿找出来呢?早知道事情的真相是这样,早知道今天他会如此烦恼,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真相。那时他为什么要去翻谭硕的柜子呢?他为什么要忍不住去偷看呢?他为什么要从曹楠那里将手稿买回来呢?! 他将揉成一团的纸狠狠扔在地上,走回桌旁坐下。可是,对着珠珠拿来的东西,他仍然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坐着发呆。 不知这样坐了多久,秦海鸥听见院子里有了点熟悉的动静。他缓慢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一眼便看见谭硕也已经起床了,估计是过来蹭饭,正在院子里逗狗。 这一幕令秦海鸥觉得很刺眼。若换作是从前,他一定会跑下楼和谭硕一起玩,但是现在他只想回避这个人。 秦海鸥从窗边退了回来,一直退到床边,茫然地坐下,望着面前的地板。他的脑子转得很慢,思维几乎停滞,一方面是因为疲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一旦他去考虑这件事,他就会被不同的情绪撕扯着,得不到片刻的休息。 他望着面前的地板,地板上还有那团皱巴巴的纸。他出神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楼下也变得安静了,清晰的意识才渐渐回到脑子里来。 秦海鸥看着那团纸,他这才发现,那不是一页乐谱,上面没有排列整齐的五线,而是一张白纸,上面似乎写着一些字。 他心里一动,过去把它拾起来展平。这果然是一张白纸,一面是完全空白的,另一面的下部用钢笔写着字,由于时间太久,墨迹已经非常陈旧了,但秦海鸥还是立刻辨认出这是谭硕的笔迹。 谭硕在这张纸上写着: 第一钢琴协奏曲 ——写给苍穹下的星海,草原上的歌声 在这句话的右下角,谭硕落了两个日期,并再次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2章 第三十四章 秦海鸥看着这两个日期,良久,他才缓慢地恢复了思考,渐渐反应过来它们可能代表的含义。 第一个日期是11年前的8月。秦海鸥下意识地推算了一下,那时谭硕已经结束了大四的学习,由于作曲专业是五年制,所以他应该正在过暑假。 第二个日期是10年前的3月。那时谭硕正在念大五的下期,两个月后的5月份便是作曲大赛。 正常情况下,如果原创作品的乐谱上同时出现两个并列的日期,那么时间靠前的一个就是作品正式成稿的日期,而时间靠后的一个则是修改作品的日期。作曲者在成稿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往往会频繁地对作品进行小修小补,这样的小修补不会特意用日期纪录下来。凡是明确纪录了日期的修改,一定是对作品的全面修订或是进行了较大的改动。对应到谭硕的手稿上,大四下期的8月是作品成稿的日期,而大五上期的3月则是对作品进行修改的日期,中间间隔了7个月的时间。 可是,谭硕的手稿是抄来的,在一部抄袭的稿件上标注这样的两个日期,还写上这样的一句话,有什么作用呢?难道是为了捏造一些细节,让这部作品看起来更像自己的原创吗? 秦海鸥立刻又将两份乐谱找出来,放下《星海》,拿起《长夜之歌》,寻找孙辰的创作日期。 在这本正式出版的《长夜之歌》的乐谱上,写明了孙辰的成稿日期是12年前的5月份。 这个发现顿时令秦海鸥大为不解。 既然谭硕已经抄了孙辰的谱子,为什么在捏造创作日期的时候,他要将抄袭稿上的日期定在孙辰的创作日期之后? 谭硕的日期比孙辰的日期足足晚了一年有余,这两个日期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同时提起,对谭硕都是不利的。 秦海鸥心中的疑惑更深,目光又回到了谭硕的手稿上来。 《长夜之歌》是在十年前的作曲大赛上首次发表并公诸于众的。如果谭硕想要占领先机,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长夜之歌》参赛之前将抄袭稿发表出。可如果他真这么做了,让两个伪造的日期被人看到,他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哪怕他什么日期都不写,胜算恐怕都比这要大一些。 而在作曲大赛之后,这就更不可能了。《长夜之歌》在作曲大赛上一鸣惊人,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出尽了风头。如果谭硕想在此后将《星海》发表甚至进行演出,那么一旦他将自己的抄袭稿拿出来,他同样会立刻被人识破。他会在第一时间被人揭发,这无疑是主动往枪口上撞的愚蠢行为。 “写给苍穹下的星海,草原上的歌声”——这俨然是站在创作者的角度写下的句子,可随后的两个日期却指向相反的事实。明明是彼此矛盾的字句,为什么会出现在抄来的稿件中? 秦海鸥想了又想,对比两部作品的日期和当年的情况,谭硕的抄袭竟变得怎么也说不通了。可是《星海》与《长夜之歌》之间的抄袭关系却是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的。如果不是谭硕抄了孙辰,那就只可能是孙辰抄了谭硕。 ……是孙辰抄了谭硕。 秦海鸥浑身一个激灵,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两份乐谱,一瞬间只觉后背发冷,头皮发麻。 这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 对他来说,质疑谭硕容易,可质疑《长夜之歌》却太难了。 《长夜之歌》是10年前通过作曲大赛选出的金奖作品。新音杯是当今最重要和最具影响力的作曲比赛之一,代表着专业音乐创作的最高水准,无论是参赛资格的审核还是作品评选的过程,都拥有严格的程序与苛刻的标准。《长夜之歌》在这样的大赛中脱颖而出,它的作者孙辰是与王一夫同校任教的作曲系老师,它的首演是由王一夫的学生、秦海鸥的师哥肖聪担任的,而王一夫本人也是大赛的评委之一。秦海鸥没有任何理由去质疑大赛的权威性,他更难相信经过高规格的评委会层层选拔、最后由自己的师哥公开首演的作品会是一部抄来的作品。 这10年来,《长夜之歌》在世界各地不断上演,早已经受到广泛的认可。对秦海鸥而言,质疑《长夜之歌》是难以想象的事。这个作品从参赛、获奖,再到公演,其间与之接触过的人太多,甚至包括秦海鸥最敬爱的两个人——王一夫和肖聪,就连秦海鸥自己也曾对这部作品有过许多的感触。要质疑《长夜之歌》,就是要去质疑这一切,这种念头在秦海鸥的脑中根本连一闪念都不曾出现过。因此当他发现《星海》与《长夜之歌》竟是如此相似的时候,他立刻就认定是谭硕抄袭了《长夜之歌》,从没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他从曹楠那里买回了《星海》所有的乐谱,却唯独漏掉了写有日期的那一页。他得出谭硕抄袭的结论,震惊的同时又深受打击,一方面不愿意否定谭硕的人品,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面对眼前的事实。那时他没有在谭硕的手稿上看到日期,只是一味地痛苦烦恼。可是现在,这两部作品上的日期却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把他突然浇清醒了。 秦海鸥长久地注视着“长夜之歌”四个精致的烫银大字,直到沿脊背攀爬的那一股冷意渐渐渗进了心里。 先前他为什么没想到呢! 他竟然怀疑谭硕,错怪谭硕,先入为主地将受害者认定为抄袭者。 从前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开始了解谭硕这个人,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并不了解谭硕,他对谭硕的过去几乎一无所知。谭硕竟然遭受过如此不公正的对待,他的作品是怎样被抄袭的,为什么抄袭之后没有被揭发,反而让孙辰获了奖,让《长夜之歌》堂而皇之地在音乐会上演奏了十年! 十年。这部作品让秦海鸥喜爱了十年,让肖聪演奏了十年,十年之前,王一夫为了这部作品的首演机会,在两个学生之间做艰难的选择。如果老师和师哥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怎么想?更不要说作为原作者的谭硕,在这十年的时间里是何等的憋屈,看着自己的作品写着别人的名字,所有本该属于他的荣誉,都被别人夺走! 秦海鸥低头看看《长夜之歌》的乐谱,挥手便将它砸了出去。 先前他认定抄袭的人是谭硕,他感到痛心难过,苦恼烦闷,可是现在他明白了真相,他对孙辰却只有愤怒。 他转身拿起桌上的手稿,将它整理好,又将那页写着字的纸放回它在手稿中本来的位置。 “第一钢琴协奏曲”,这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概念。要创作一部大型的钢琴协奏曲,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心血。仅仅是为了写一条旋律,作曲家往往就要经历从采风收集,到构思提炼,再到创作成型的漫长过程,更不要说钢琴织体的设计和整个乐队中几十件乐器的配器。这是一个极为艰难和复杂的过程,有的作曲家终其一生也只写出了一部钢琴协奏曲,有的作曲家一生之中写出了两部、三部,就已经是相当了不起、足以令其名垂青史的成就。更重要的是,“第一”这个编号证明了作曲者对一部作品的重视,因为有了“第一”,将来就可能会有“第二”、“第三”……谭硕将这部作品标为自己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说明他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是非常认真的。 如此饱含心血、光彩夺目的一部作品,却被人抢走了。秦海鸥来来回回地看着那一行字,最终合上了手稿,不忍再看下去。 现在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谭硕之所以会远离音乐圈,在这龙津镇上改行卖米粉,过着自我封闭的生活,并且这么多年来再也没写过一部独立的钢琴作品,一定与这个恶劣的事件有着莫大的关系。 无数的问题从秦海鸥的心中疯狂地涌出来,一个还来不及思考,就立刻被另一个挤走。此前他一直回避谭硕,不愿去面对谭硕,可此刻他却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谭硕问个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谭硕为什么没有去揭发,这个持续了十年的错误为什么至今没有得到纠正! 秦海鸥抱起桌上的手稿夺门而出,刚跑到楼梯口,想了想,又折回去将墙边的《长夜之歌》拾起来一并带走。他下楼来到院子里,谭硕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豆豆正趴在绿荫下面吐着舌头。秦海鸥满腹心事,急于找人,扭头一看见豆豆,劈头便问:“谭硕呢?!”豆豆望着他,张嘴打了个哈欠。秦海鸥这才发觉不对,忙又奔向厨房。 谭硕并不在客栈的厨房里。秦海鸥一秒也没停下,立刻来到米粉店,见谭硕正在后门处粘一个纸箱子,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便往二楼上拖。 第三十五章 “哎哎,干嘛干嘛?”谭硕嘴里嚷嚷着,跟着秦海鸥往楼上走。 秦海鸥推门进屋,转过身来。他刚才找得很急,气息不稳,对孙辰怒意犹盛,情绪也不稳。其实他还来不及想好要怎么开口,平复了一下,先将手里的两份乐谱正面朝上递给谭硕:“这是怎么回事?” 谭硕站在门边,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转眼见到了谱子,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全消失了,漠然反手带上了门,没有伸手去接。 秦海鸥原以为谭硕会惊讶,或是恼怒,或至少会表现出某种情绪,可是谭硕没有。他平静地从秦海鸥身边走过去,掏出裤兜里的烟盒,坐在转椅上。 “不是告诉你别看了吗。”谭硕晃晃烟盒,抽出一根烟来,垂着眼睛说。 他的语气也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波澜。秦海鸥没想到他开口竟是这么一句,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平静,也不懂他这样的态度是什么意思,更不愿耽误工夫解释手稿是怎么找回来的,直接上前指着谱子问:“孙辰抄了你的作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谭硕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把烟点着了,却没有答话。 秦海鸥心里着急,又问道:“他抄了你的作品,你为什么不揭发他?” 谭硕缓缓吐了口烟,还是垂着眼,片刻道:“有用吗?” 他说出这三个字,相当于亲口确认了孙辰抄袭的事实。尽管秦海鸥在来之前就已经想明白了真相,可现在听谭硕这么说,怒火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地反驳道:“为什么没有用?他抄了你的作品,用你的作品去参赛、获奖,这么厚颜无耻的人,为什么要忍着他!你的作品就是你的,他抄袭你的作品,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他一口气说完,仍觉怒气难平,可谭硕还是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他这种无动于衷的态度令秦海鸥既费解又焦急,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为这件事生气,所以才到这里来的?你不肯再写钢琴作品,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拿你的作品欺骗所有的人,骗了十年,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写了作品也不让人知道,难道这样就能把《星海》找回来吗?!”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3章 他说到这里,谭硕总算从烟雾后面抬了抬眼,淡淡地说道:“《长夜之歌》已经公演了。” 秦海鸥怔了一下。的确,《长夜之歌》通过作曲大赛为世人所知,毫无疑问等同于一次公开发表,如果《星海》在此前没有公开发表过,那么谭硕即使拥有自己的手稿,也不能将其作为充分的证据与孙辰对质。手稿是可以伪造的,孙辰也完全可以拿出同样的手稿,甚至于创作过程中留下的痕迹,例如草稿、记录等等,孙辰也都可以出示。 秦海鸥听谭硕这么说,便知道《星海》确实没有在《长夜之歌》之前公开发表过。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谭硕就没有办法证明孙辰的抄袭。物证不够充分还可以找人证。秦海鸥立刻问:“那你的同学呢?朋友呢?老师呢?他们总可以证明《星海》是你创作的!” “这样的人证孙辰也可以提供,”可谭硕还是平静地说着,“况且这个作品是我用课余的边角时间写的,本来也没什么人知道。” “可如果是这样,孙辰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就看到了你的谱子?这种程度的抄袭,他不可能只是看到了谱子,他肯定还复制了你的谱子!”秦海鸥不解,但他很快就想到了孙辰当时在作曲系任助教,的确有机会接触谭硕的作品,可具体的经过究竟是怎样的? “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证明《星海》是你创作的、孙辰曾经拿过你的乐谱吗?!”秦海鸥不信,他不信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为谭硕作证。难道孙辰是在无人注意的场合看见谭硕的作品,并偷偷复制了一份?难道是谭硕私下给孙辰看过,可孙辰却背着谭硕抄袭了作品并且参加了比赛? “没有这样的人。”谭硕沉默良久,低声道。 可秦海鸥却不肯罢休。他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当中一定还有很多的细节,如果谭硕能详细告诉他,他也许就能帮谭硕想到办法。他不能容忍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谭硕的作品必须物归原主,孙辰的无耻行径也必须公诸于众,一部抄袭的作品不应该流传于世,一位优秀的作曲家不应该这样被埋没。是非黑白必须分明,除此之外,秦海鸥不能容忍别的可能。 “你告诉我,孙辰是怎么看到你的作品的?”秦海鸥又一次问谭硕。 谭硕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语气也是如此:“现在讨论这些还有意义吗?” “为什么没有意义?”秦海鸥反问,“你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我相信一定会有办法的!”说完见谭硕没有反应,又追问道,“难道你真的要放弃自己的作品吗?难道你就看着《长夜之歌》这样演下去,你打算一辈子都过这样的生活吗?!” 谭硕猛地从转椅上站起来,转身看着窗外,可是他又立刻吸了一口烟,将烟雾吐出来,静静地等着烟雾都散去。再转过来时,他已经恢复了淡然:“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接着又安抚道,“《星海》被抄就被抄了吧,我都不上火,你急什么?” 秦海鸥顿时炸了,他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作品?!孙辰明明是错的,为什么要对他姑息放任?!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样做是不对的!” 谭硕的脸冷了下来,目光像刀一样:“那什么才是对的?” 秦海鸥道:“把事情揭发出来,把你的作品还给你,让抄袭的人受到惩罚!你不能躲在这里,不能不管不问,你必须面对这件事!” “要是我不想面对呢?”谭硕道。 “你——”秦海鸥忍无可忍,“你这是在逃避!” 谭硕甩手将烟头往地上一掷:“你他妈有资格说我吗?!” 秦海鸥张了张嘴,脸色煞白,屋里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他才感觉到心中剧烈的刺痛。他难以相信这样伤人的话是从谭硕的嘴里说出来的。可令他无言的是,谭硕并没有说错。他的确是为了逃避才来到龙津镇的。从他做出那个决定开始,他就一直在逃避这件事。他躲着从前的生活,躲着所有的人,躲起来偷偷地弹琴。他不想去面对,因为他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这样的他,的确没有任何资格指责谭硕。 可即便是如此,被刺伤的感觉也仍然没有减轻。谭硕为什么要这样说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帮助他吗? 秦海鸥咬着牙,刺痛之后便是委屈,委屈顷刻又化为了愤怒。即使是刚刚想明白孙辰抄袭的那一刻也没有令他如此的愤怒。他捏紧了拳头,他很想揍谭硕,如果可以的话,他想现在就揍谭硕。 可是秦海鸥没有这么做。他瞪着谭硕,胸口因急怒起伏着,然后转身拉开门走出去。 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上了。 第三十六章 秦海鸥回到客栈的房间,将手中的乐谱扔到一旁,在床边坐下。 他思绪纷乱,怒气未消,可其实自离开米粉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开始感到后悔了。 他不是为了惹谭硕生气,也不是为了和谭硕争执才去找谭硕的。他一心想着把当年的事情问清楚,他明明是想帮谭硕,可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他呆滞地坐了很久,直到各种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才突然感觉到口干舌燥,又累又渴。他从昨天下午就没怎么吃东西,也几乎没有睡觉,情绪几经起落,现在只剩下深深的挫败感。 他起身到桌边将已经冷了的豆浆灌下去,又去洗了把脸,回来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直至此刻,最令秦海鸥感到不解的,仍然是谭硕的态度。 秦海鸥不明白,作为《星海》的作者,谭硕难道就不愤怒吗?他难道就不想把自己的作品夺回来吗?他为什么不站出来,反而要躲起来呢?! 从他们开始交谈到最后不欢而散,谭硕几乎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反复告诉秦海鸥,想要和孙辰对质是不可能的,却对整个抄袭事件的细节避而不谈。他起初平静得出奇,直到秦海鸥再次追问孙辰是如何看到《星海》的谱子时,他的情绪才出现了一些波动,却仍然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这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秦海鸥这时终于静下心来,将谭硕刚才的反应细细回想,才发现谭硕从谈话的开始就流露出了严重的抵触情绪,可他自己不仅没有冷静下来思考其中的原因,反而脑子一热就去质问谭硕,甚至还指责谭硕。 现在回想起来,不仅在刚才的谈话中,早在手稿被发现的时候,谭硕就在回避这件事。 秦海鸥非常后悔。他太冲动了,起初是先入为主地认为谭硕在抄袭,为此烦恼不已,突然间发现事实与之相反,又忙着追问谭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谭硕不肯回答,就对谭硕发脾气。 他自始至终都只想着解开自己心中的疑问,却从来没有考虑过谭硕的感受,最后碰了钉子,也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自己。 像谭硕这样一个随性又随和的人,平时从未见他和谁计较过什么,大多数时候眼里都是带着笑的,可刚才却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来,这说明当时的谭硕已是恼怒至极。 秦海鸥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要帮谭硕,却把事情搞砸了,现在又该怎么办? 秦海鸥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将杂念清空,重新来想这件事。 他把谭硕刚才说过的话一句一句拿出来琢磨。 当他问谭硕为什么不揭发孙辰的时候,谭硕说了什么呢? 谭硕说,有用吗? 然后呢?自己又是怎样回答的? 秦海鸥猛然惊觉,他刚才完全错过了谭硕话里的重点。 自他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就总想着为什么这个错误竟然持续了十年。听见谭硕说证据不够充分,他的第一反应是谭硕没有将当时的细节全部说出来,他觉得如果谭硕告诉他,他们就可以一起想办法。 然而他却忽略了,谭硕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谭硕当年已经试过了。 谭硕一定已经尝试过去找物证、人证。他试过了,却没能成功,即使揭发也没有胜算,所以他才会说,有用吗?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4章 这三个字里的苦涩,秦海鸥丝毫也没能领会,他只顾着不停地追问谭硕。 现在秦海鸥终于懂得了,可他的心也揪了起来。 就算谭硕没有说过今天这些话,只要冷静想一想,以谭硕的性格,他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听任这件事的发生。作曲家的作品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如果《星海》被抢走了,十年前的谭硕不可能没有想过办法。尽管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尚不得而知,但最后的结果却是,《星海》变成了《长夜之歌》,成为了孙辰的作品,而谭硕从此离开了音乐界,再也没有创作过任何钢琴作品,也再也没发表过任何作品。 这就是说,十年前,谭硕失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被抢走,却无能为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心灰意冷地选择了离开。 这让秦海鸥很难过。他想起了自己最难熬的时候,与谭硕相比,他是幸运的。他有家人,有他的经纪团队,他们为他挡掉了许多的麻烦;他有珠珠、柳阳、小锦……有在龙津镇上新认识的朋友,他们都在他身边关照着他;他还有谭硕,这个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一直为他排忧解难的人,他让他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他的确曾经绝望过,但那时,他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可谭硕呢?从事情的结果来看,十年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帮谭硕。身为一个尚未毕业的学生,他拿不出充分的证据,找不到有力的证人,那时的谭硕,一定非常的绝望无助。 秦海鸥不知道谭硕是不是真的忘了《星海》的手稿还留在书柜的一角。也许是因为自己翻出了手稿,令谭硕想起了从前的事,谭硕才会将手稿扔掉。 当谭硕发现他在偷看手稿的时候,谭硕的脸色一瞬变得不好,那时谭硕一定非常生气,却还是很快控制住了情绪转移了话题。 在他刚刚把手稿翻出来的那一刻,谭硕轻描淡写地用一句话带过了不让他看的理由,那时候谭硕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而谭硕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将手稿扔进垃圾桶的,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从前写的破烂玩意儿”的,如今秦海鸥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可浮现在眼前的却全是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片段,从前谭硕的种种奇怪的反应,现在终于都有了正确的解释。然而秦海鸥却并没有因此感到轻松,相反,他越是回想就越觉得难受。即使仅仅在表面上将一切抚平,那也必定是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秦海鸥根本无法想象谭硕是如何将这十年忍下来的。 他任由这些念头在脑中翻腾,直到一阵敲门声将思绪打断。起身时他顺便看了一眼时间,午饭的饭点已经过了,走过去开门一看,果然又是珠珠。 珠珠见桌上的豆浆没了,可小笼包还在,打量着秦海鸥担心地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秦海鸥道。 珠珠依然不放心:“你还是下楼吃点东西吧。” 秦海鸥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不想让珠珠担心,可一想到在楼下可能会碰见谭硕,又感到十分忐忑。他随珠珠来到厨房,正思索着如果见到了谭硕该说些什么,却发现珠珠端出来的饭菜有点多,已经超出了他能吃完的份量,便道:“阿珠姐,我吃不了这么多。” 珠珠笑道:“这是因为谭硕没来,才能剩下这么多,他要是来了,你想吃都没有!你多吃一点,就算是中暑了没胃口,也不能不吃饭啊!” 秦海鸥迟疑道:“不给他留点吗?” 珠珠道:“过了这个点还没来,肯定是不来了。你放开吃,这些都是你的!” 秦海鸥拿起筷子拨了拨饭,情绪低沉。谭硕没有过来吃饭,他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仍在生气? 秦海鸥食不知味,结果也没吃下多少,随便吃了几口就回到了房间。他再次把两份乐谱翻开来看,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线索,又上网搜寻关于孙辰和《长夜之歌》的信息。《长夜之歌》如此名声,网上不乏关于这部作品的采访和文章。秦海鸥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孙辰在一次采访中谈到了《长夜之歌》的创作过程,由于是在一个公开的场合,这段话也被不同的媒体报道出来,内容都很一致。 据孙辰说,《长夜之歌》并非特意为参加作曲大赛而创作的,早在那届大赛的两年前,他就已经将这部作品创作完成,但为了精益求精,让作品更加成熟,他不断打磨,反复修改,直到大赛同年的一月份,他才终于将这部作品修改完毕。 这种说法与《长夜之歌》乐谱上的创作日期并不矛盾,却令秦海鸥想起了另一件事。《星海》的手稿上有一些修改的痕迹,但是从谭硕落下的日期来看,这部手稿应该是10年前3月份的修改稿,因此在这部稿子上的修改,应该是在3月以后进行的。也就是说,谭硕在3月完成了对这个作品的较大修改之后,又陆陆续续地进行了更多的修改。 秦海鸥拿着两份乐谱,将手稿上改动过的地方与《长夜之歌》进行对比。他发现几乎在谭硕改动过的所有地方,《长夜之歌》都是按照改动前的版本抄袭的。只有在两处地方,《长夜之歌》上的内容与谭硕修改前及修改后的版本都不相同,这显然是孙辰在抄袭结束之后自己进行的修改。 由此可见,孙辰抄袭的是谭硕在3月份完成的修改稿,他并不知道谭硕在3月以后所进行的后续修改的内容。 可是,就算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仍然不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秦海鸥又焦躁起来。他同时也感到担心,每过一会儿就起身到窗边往院子里张望,希望能在那里看见谭硕的身影。往常下午的时候谭硕都会来客栈聊天吃西瓜,可是从这天中午一直到晚上,谭硕始终都没有出现。 秦海鸥坐不住了,吃过晚饭后就留在院子里,望着米粉店的方向却又不敢上前,只觉心烦意乱。 他不想和谭硕争执,即使是将谭硕误认为抄袭者的时候,他也在努力避免不愉快的事情发生。 可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他该怎么办? 秦海鸥并不认为自己和谭硕之间存在真正的矛盾。这件事归根到底是他不对。是他太鲁莽,太欠考虑,才引起了谭硕激烈的反应。既然他已经尝试着站在谭硕的角度来思考这件事,也已经明白了谭硕的痛苦,他就应该去向谭硕道歉,而不是躲在这里,抱着侥幸心理等着谭硕出现。这样的做法仍然是在逃避,与他逃避自己对演出的畏惧心理没有任何区别。 谭硕说的没有错。如果他想让谭硕去面对抄袭的事,至少他先要面对自己的问题。而眼前他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面对谭硕。 秦海鸥努力思索,终于想好了见到谭硕时要说的话。他来到米粉店,本以为能在一楼见到谭硕,却不料店里只有一个正忙得焦头烂额的阿毛,一见他就大嚎:“秦哥!你可算来了!” 秦海鸥没有心思和他说别的,直接问:“谭硕呢?” “我也想知道啊!”阿毛哭丧着脸,“我来了以后就没见到他,打电话他手机关机,客栈里也没有!” “他不在楼上吗?”秦海鸥问。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阿毛郁闷。 秦海鸥退出米粉店,仰头看二楼的窗户。他刚才没有留意,这时才发现二楼没有开灯。他在楼下站了片刻,还是不甘心,便上楼去敲谭硕的门。他断断续续地敲了好几下,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下楼,门却突然开了。紧接着,“啪”的一声,有人按开了屋里的灯。 谭硕站在门里面,嘴里叼着半根烟,微眯着眼,看样子还没有适应突然亮起的灯光。他看了秦海鸥两眼,把烟头拿下来道:“进来吧。”说完便留下半开的门,转身往里走。 秦海鸥清理了一下思绪,随他进屋,刚一进门,就被扑鼻而来的浓重烟味呛了一口。屋里面又热又闷,空气很糟糕,转椅周围的地面上全是烟头。 谭硕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又打开空调,调到吹风模式。他做完这些后又转过来看看秦海鸥,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上午我把话说重了,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秦海鸥望着他,心头一酸,先前想好的那些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坐吧。”谭硕又道。 他说着就在转椅上坐下,低着头继续抽剩下的半根烟。秦海鸥左右看看,从几个纸箱子中间找出了自己常坐的小木凳。他每次来谭硕这里都喜欢坐在这个小木凳上看书,渐渐地这个小木凳就成了他的固定座位。他在凳子上坐下来,抬头望着谭硕,可谭硕还是在沉默地抽着烟,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第三十七章 房间的门和窗户都敞开着,空调也在卖力地工作,呛人的烟味很快变得淡了,只余谭硕手里的半根烟上还挂着一丝袅袅的烟雾。秦海鸥没想到谭硕会主动开口道歉,这本来是他该做的,现在他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有一句话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说出来的,他至少要让谭硕知道,上午的时候他并不是存心要说那些话,在抄袭的问题上,他是站在谭硕这边的,不管将来这件事能否得到澄清,他都会站在谭硕这边。 “对不起。”秦海鸥说。这时候他特别希望自己能像身边的很多人一样,能把话说得更充分,更有技巧,而不是这样干巴巴的三个字,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谭硕说。 “这没什么,”谭硕道,他的语气非常平静,也已经没有了上午谈话时的那种抵触感,可看上去却十分憔悴,“这件事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徒增烦恼而已。” 秦海鸥小心地观察着谭硕的神色。看来,谭硕还是不肯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他,这难免令他感到失望。但是现在这些经过对秦海鸥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上午的谈话一定让谭硕的心情变得很不好,这一地的烟头就是证明。秦海鸥自责不已,既然谭硕不肯说,他也不会再去追问那些谭硕不愿提及的往事了。 然而,即使谭硕不愿再提,即使抄袭的事实无法得到澄清,秦海鸥也仍然认为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如果无法在明面上与孙辰对质,那么在一定程度上削减《长夜之歌》的影响力总是可以做到的。想到这里他问谭硕:“这件事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5章 “强子知道,”谭硕说,“就是上次托我写东西的那个人。但是他也没什么办法。这件事是不可能翻盘的,你别去想了。” 秦海鸥皱起了眉头,他怎么可能不去想呢?这件事本来就是个错误,如今非但纠正不了,还要眼睁睁看着谭硕受屈,要是什么努力也不做,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这不对。”秦海鸥皱着眉道。 “但这就是现实,”谭硕道,“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都改变不了它。” 秦海鸥没有立刻接话。他想到了一个可能。在这件事情上,吕立秋和陈诉恐怕都无法提供太大的帮助。虽然他们都是著名的演奏家,秦海鸥也信任他们,可他们毕竟不是钢琴演奏家,因此难以对钢琴作品的演出施加实质性的影响。但是,王一夫和肖聪就不一样了。身为钢琴界的泰斗级人物,王一夫的影响力自不用说,如果他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能凭借丰富的经验找到妥善又有效的办法。而肖聪作为《长夜之歌》的首演者和演奏这部作品最为频繁的钢琴家,一旦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会立刻终止对这部作品的演奏。尽管秦海鸥无法阻止所有的演奏者,但他希望至少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说服自己有把握说服的人。而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最信赖的老师和师哥。 他问谭硕:“这件事,我可以告诉我的老师和师哥吗?”说完又担心谭硕对肖聪已经没了印象,忙补充道,“我师哥,就是肖聪,他演奏了这个作品很多年……” “不行!”谭硕厉声打断他,脸上突然露出焦虑的神情。 秦海鸥有点愣。谭硕匆匆扫了他一眼,低头吸了口烟,语气缓和下来:“老爷子年纪大了……受不起这刺激。” 秦海鸥把这话消化了一下,他觉得谭硕的反应有些奇怪,用词也有些夸张。虽然《长夜之歌》是一部抄袭之作,但当年的王一夫并不知情,他只是受大赛主办方的委托担任评委,并推荐首演的人选,而最终的人选也并非由他推荐,而是由孙辰指定的。在这件事情上,王一夫没有任何责任,更不用说他身在乐坛数十年,什么样的事情没有见过?秦海鸥觉得,假如老师知道了这件事,他可能会感到震惊,会为孙辰虽为人师表却做出如此卑鄙的行径感到不齿,他可能会气愤、会惋惜,还可能会对当年的事情生出诸多的感慨,但他却不太可能会为此受到打击,或是认为事情的真相糟糕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但这些念头只是在秦海鸥的脑中一闪而过,他心想也许谭硕是不愿意打扰和麻烦老师所以才那么说的。他没有在这个细节上深究,很快又问:“那我师哥呢?我可以告诉他吗?” “不行。”谭硕还是这两个字。 “为什么?”秦海鸥不解,“如果师哥知道了这事,他就不会再演奏《长夜之歌》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因为他看见谭硕的脸上出现了非常复杂的表情,就好像原本风平浪静的湖面猛然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所有平静的表象统统被砸碎,从湖面到湖底都产生了动摇,无数的情绪在一瞬间翻涌上来,而这一次谭硕似乎无力去掩饰什么。他的眉头皱得很紧,两眼望着地面,看上去慌乱无措,欲言又止,极度痛苦的神色与矛盾犹豫交织在一起,渐渐地又都变成了一种被逼至绝路般的绝望。 秦海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谭硕,不敢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丝变化,却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他不知道谈话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突然令谭硕变成这样。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能等待。 谭硕沉默了很久,久到秦海鸥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突然放弃似地松了手指,烟头掉在地上,他的头也慢慢垂了下去,低声道:“你不能和他说这件事。” 他艰涩地说着:“你师哥……你不能和他说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星海》是我写的,他也知道孙辰拿走了我的谱子……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全部内情的人。” 他说完这些就又静了下来。秦海鸥望着他,浑身僵硬,思维停止,彻底懵了。 “什么?”过了片刻,秦海鸥才问。这纯粹是出于条件反射,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否则就是谭硕说错了。总之,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可是谭硕没有回答。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重复,只是陷入死灰般的沉寂,脸上犹如覆了一层霜。 看着谭硕如此神情,秦海鸥终于意识到,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师哥知道这件事。师哥竟然知道这件事!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并且知道全部的内情,那么他就是抄袭事件最有力的证人。可是,他非但没有为谭硕作证,反而为《长夜之歌》进行了首演,还录制了CD,并且公开演奏了十年!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隐瞒真相,包庇孙辰? 为什么?! 秦海鸥在脑中疯狂搜索着答案。先前他根本不曾往这个方向去想,可是现在,一切都变得显而易见了。 《长夜之歌》的首演人选,是孙辰指定的。 难道就是为了这个吗?难道就为了一次首演的机会?! 秦海鸥不敢相信,自己尊敬并信任了多年的师哥,竟会昧着良心做出这样的事。 他望着谭硕,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可谭硕就如同变了一个人,在他身上,已经丝毫见不到平日里那从容自如、游刃有余的样子,只剩下情绪崩塌后的脆弱姿态,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情景令秦海鸥胸口发紧,心里难受极了,放轻了声音问:“师哥……肖聪,他为了拿到首演的机会,不肯为你作证,对不对?” 谭硕似乎是反应了一下,才理解了秦海鸥在说什么。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去摸自己的烟盒,可是烟盒已经空了。他于是抓着这个空烟盒,不放下,却也不对它做什么,只是捏在手里,手指微微发着抖。 秦海鸥明白,谭硕其实并非真的想抽烟。他能体会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接下来谭硕不得不去回忆一些非常痛苦的事,所以他需要一些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让他能够将谈话继续下去。 谭硕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开始写《星海》,是因为大三去草原采风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些灵感。起初只是随便写着玩玩,但后来我越写就越觉得,这可能会成为我学习作曲以来所创作的最好的一个作品。”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我和肖聪关系不错,第一乐章写完以后,我把谱子给了他一份,让他试弹。他很兴奋,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尤其是华彩乐段,他有自己的想法。当时我只给他一个人看了我的谱子,在全部写完之前,我暂时不想拿给别的人看。我采纳了我认为合理的意见,对第一乐章进行了修改,然后继续写第二、第三乐章。因为平时很忙,整个作品我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年,最后在大四的暑假才全部写完。” 大四的暑假,也就是11年前的8月份,秦海鸥记得这个日期,这是谭硕手稿末页的第一个日期,也就是《星海》初稿完成的日期。秦海鸥很惊讶,他没想到肖聪竟然在谭硕创作的初期就参与到了这件事当中,甚至还参与了《星海》的打磨与修改。他原以为,能对谭硕做出这样的事,肖聪此前与谭硕的关系必定不好,却没想到事实恰恰相反。从谭硕的叙述来看,当时他与肖聪不止是普通的同学关系,他们应该是彼此非常熟悉的好朋友才对。 可如果是这样,肖聪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谭硕又道:“写完以后,我让肖聪完整试弹了钢琴的部分。他很喜欢这个作品。他说,我可以用这个作品参加来年的作曲大赛。他说他看过很多当代新创作的钢琴作品,《星海》的水平不在它们之下,甚至已经超越了它们。如果《星海》参赛,它一定能够获奖。” “我对他的话没怎么上心。后来他又劝了我几次,我同意了,并且我还同意,如果这个作品获奖,就让他来担任首演的钢琴独奏。本来我对这个作品就还有很多的想法,我想这样也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把作品重新修改一下。我很快就开始修改,对一些地方进行了较大的改动,直到第二年3月份才基本改完。但那时我仍然觉得不够,我觉得这个作品还可以更好,还有好些地方有待进一步完善。加上在创作这个作品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学到了不少新的东西,从前的一些想法也需要沉淀。那时我已经彻底迷进去了,我只想把它写好,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一个宝贝,我想好好地雕琢它,等到它完全成熟,再拿出来把所有的人吓一跳。”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那笑容非常苦涩。 “那时候,我就是这样一个傻逼。” 第三十八章 秦海鸥望着他,心中十分酸楚。将《星海》送去参赛,这竟然是肖聪先提出的。可最后参赛的却是《长夜之歌》,这中间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谭硕静了片刻,继续说下去:“那时临近毕业,事情很多,我觉得要赶作曲大赛恐怕是来不及了,于是对肖聪说,我不参赛了,我还要再等一等。他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他很着急,反复劝我,我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最后还是没有参赛。后来我就去忙毕业的事,那段时间也很少联系他。” 他说到这里,又停顿了很久,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到了5月,作曲大赛的结果揭晓,我很感兴趣,非常想去现场听一听,但是大赛音乐会的票很抢手,我知道肖聪是首演的钢琴独奏,就想让他帮忙弄一张票,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后来我托了好几个人,还托了作曲系的老师,终于弄来一张票,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去听了《长夜之歌》的首演。” 他说着就慢慢俯下身来,将手肘支在膝上,把脸埋进手里:“乐队刚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对……钢琴进来的时候,我怀疑是自己在幻听……直到主部主题出现,我已经彻底傻眼了,我——” 谭硕终于说不下去了。 秦海鸥望着他,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长夜之歌》首演的那天,秦海鸥和王一夫也在现场,他们是为了看肖聪的演奏而去的。秦海鸥没有想到,就在同一天,就在同一场音乐会上,谭硕也曾经坐在那里,却是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听着肖聪的演奏。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没有听完就走了。”过了好一会儿,谭硕才将手放了下来,继续断断续续地回忆道。 他失魂落魄地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立刻疯了一样地去找《长夜之歌》的谱子。最后,他好不容易弄来了一份复印件,拿出《星海》的手稿,将两份谱子对照着看。 他不记得他究竟看了多少遍,一直看到他无法再自欺欺人。《长夜之歌》抄袭了《星海》,这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真真切切的事实。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6章 “那时我所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肖聪。”说到这里,谭硕又渐渐激动起来,“除我以外,只有他的手里才有《星海》的谱子。我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演奏一部抄袭的作品,孙辰的手里怎么会有我的谱子!” “我到处去找他,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直到有一天,我在老爷子的琴房外面堵到了他。” 当时的情景,谭硕至今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那是他这辈子最惨痛的教训,也是他最不堪回首的经历。他捏紧手里的烟盒,尽管那烟盒早已被他揉得面目全非,颤抖着道:“我问他,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他说……” 那时,肖聪淡漠地看着他,显得异常平静。他说:“谭硕,我只是接受委托完成《长夜之歌》的首演而已,你说的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 谭硕望着他,脑中一片空白。 肖聪又说:“况且,如果真如你所说的,这两部作品如此相似,很可能有抄袭的嫌疑,那么我又如何判断,这到底是谁抄了谁呢?” 最后他拍了拍谭硕的肩道:“我劝你,做事情不要太冲动。你这样去质疑孙老师,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可能惹人笑话。与其把心思花在这种事情上面,还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写几部作品,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就从谭硕的身边走了过去,很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谭硕愣在原地,身旁人来人往,可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谭硕离开了琴房楼,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独自走了很久,终于渐渐地打心底里泛出一阵恶心。 《长夜之歌》已经抢在《星海》之前公开发表并且获奖。孙辰是作曲系的老师,肖聪是王一夫的学生。而作为对《星海》整个创作过程的唯一知情者,肖聪选择了站在孙辰一边,他的手里不仅有《星海》修改稿的完整复印件,还有很多《星海》的草稿片段。谭硕不知道肖聪和孙辰是怎样蓄谋这件事的,他只知道,自己的谱子是通过肖聪到了孙辰的手里,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去揭发孙辰抄袭,自己根本没有胜算。 不仅如此,听肖聪的言下之意,自己非但没有胜算,还有可能被反咬一口。肖聪在面对质问时能如此淡定,言语间甚至暗含威胁,这说明他和孙辰一定早有准备,并不担心原作者在发现之后把这件事情揭发出来。一部优秀的作品刚获了奖,就立刻有人跳出来质疑其抄袭,可这个人又拿不出充足的证据,那他最后只会落人笑柄,被认为是凭借这件事博取存在感、炒作自己的小丑。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舆论会倒向哪一边,谭硕不用想也知道。 谭硕讲完这所有的经过,终于抬眼看向秦海鸥,疲惫地说道:“我和他朋友一场,也是直到那时才明白,原来名利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秦海鸥怔怔地看着谭硕的眼睛,突然“蹭”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冲出两步,又回身顿在那里。他想做点什么来发泄自己的情绪,随便什么都行,可他又觉得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无法宣泄此刻心中的怒火。 原来这才是真相,这才是事情的关键。谭硕的作品不仅仅是被孙辰偷走的,这次抄袭是一次合谋!最有力的证人竟然站在了抄袭者一边,所以谭硕才会那么绝望,他才会那么确定,这件事已经不可能再有转机! 秦海鸥站在房间中央,心绪翻涌,胸口如火在烧,气得快要炸裂。 现在他终于知道,就算当年老师没有为肖聪考虑、没有在人选的问题上产生过犹豫,《长夜之歌》的首演者也不可能是自己,因为早在孙辰打算夺走《星海》的时候,他就已经和肖聪预谋好了首演的人选! 他曾经那样信任肖聪,尊敬他,把他当兄长爱戴,为了不抢他的风头,甘愿在老师面前承诺永不演奏《长夜之歌》。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都是多么的可笑! 而他们的老师——老师亲手培养了肖聪,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为他的未来做了多少打算,难道他就打算这样报答老师的恩情吗?! 秦海鸥这时才明白,谭硕为什么会说老师承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先前他突然提到肖聪,谭硕可能是一时心乱才把实话说了出来,当时他只觉得谭硕说得有些夸张,可现在想想,如果老师知道自己的学生做出了这样的事,那无疑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他想到这里,又转头看向谭硕。现在他也终于明白了谭硕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接触那手稿,为什么在上午谈话的时候拒绝告诉他事情的经过。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而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肖聪在这件事中所扮演的角色! 秦海鸥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激烈的情绪,这种情绪已经超越了愤怒,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憎恶——原来一个人为了名利,可以将别人的心血据为己有,可以颠倒黑白,背弃朋友。为什么竟会有这样的人,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干着践踏职业操守、违背道德底线的龌龊勾当!一部肮脏的抄袭之作,让一个小偷和一个骗子从此扬名,却成为了谭硕的心头之痛,令身为原作者的谭硕在这样的痛苦中煎熬了整整十年! 可是谭硕,他忍耐了这么久,在手稿被翻出来时,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朋友的感受,直到事情发展到他无法掩饰的地步,他才终于将真相说了出来。 秦海鸥望着谭硕,久久不能成言。他的内心被怒火灼烧,被疼痛撕扯,无论是谭硕所受的痛苦,还是老师和自己所受的欺骗,都像锉刀一样折磨着他的心。从小到大他尊敬和喜爱的人有很多,却不曾真正地讨厌过谁,更不要说去憎恨谁。可是现在他憎恨肖聪,这种恨意远比他对孙辰的怒气更加强烈。这滋味并不好受,却又无法停止,只要一想到谭硕这十年来都忍受了什么,老师若知道真相后将会多么的痛心,秦海鸥就觉得即使真的把事情揭发出来,他也仍然不能原谅犯下错误的人。 他站在那里,任由自己被这些情绪冲刷着。楼下米粉店的嘈杂声不知何时已经静了下去。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如两尊雕像一般。然而在这个安静的房间中,没有人的心里是平静的。十年前所发生的一切,无论是亲身经历,还是感同身受,此刻都已经没有分别。 秦海鸥望着谭硕,良久,终于走回到小木凳边,重新坐了下来。 “后来呢?”他低声问道。 谭硕轻轻叹了口气,向后斜靠在椅背上,似乎只是回忆这件事情,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后来?……后来我走了。” 看着心血之作被人抢走,可他却什么也做不到,谭硕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他更无法原谅肖聪和孙辰,他拒绝承认《长夜之歌》的一切。但是他也知道,只要他还留在这个圈子里一天,他就不得不看着《长夜之歌》不断上演。他们不仅抢走了他的作品,还要反复践踏他的尊严。如果作品已经无法留住,那么谭硕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保全后者。 他没有再去质问肖聪,也没有去找孙辰理论。他很快处理掉了自己的书和稿纸,只带了入校时的一部分行李,没有将他的去向告诉任何人,甚至连毕业证都没有去领,就彻底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中。 而那部《星海》的手稿,直到临走前的最后一刻,他还是将它塞进了行李箱,终究没有舍得将它抛下。 第三十九章 在此后近三年的时间里,谭硕没有写任何东西。 他四处旅行,每到一个地方就找份临时的工作,一边打工一边玩,玩够了之后又重新上路,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最后我到了龙津这儿。当时这个地方还没有搞旅游开发,人特别少,风景也好,我打算在这里住久一点,就到镇上找事做,碰巧龙哥的饭馆缺个临时工,我就在他那儿干了半年。后来他不缺人手了,我很发愁,他告诉我,说古镇马上要搞旅游,与其继续打工,不如自己做点买卖。他帮我联系了一个小店面,在镇东头,还让小黑教我做米粉。果然没过多久这镇上的游客就越来越多,所有人的生意都跟着好起来。然后我就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那时珠珠的客栈还没开张呢。” 说到在龙津镇上的这几年,谭硕的语气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也好了许多。他把皱巴巴的烟盒扔进废纸篓,调整了一下姿势,在转椅上放松下来,似乎终于开始找回往常的镇定与平静。 他眉头一松,房间里令人揪心的气氛顿时也缓和了不少。秦海鸥便问:“那后来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创作的?” 谭硕道:“米粉店初期经营得不是很好,亏了些钱。我找龙哥借钱垫上了,但是光靠开店的收入,短时间内很难还清。于是我联系了强子,让他帮我找点活儿干。” 他所说的干活自然是指写音乐挣钱。秦海鸥又一次沉默了。一个如此喜爱创作的人,竟然是为了还债才又重新提笔。明明喜欢做一件事却不忍去做,不仅如此,还要为生计所迫被逼着去做,个中滋味有多苦涩,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然而谭硕似乎并不认为这有多苦。在提及这件事时,他的眼里又有了光彩:“开始写了以后我才发现,这玩意儿不是你想戒就能戒得掉的,就好像戒烟,一旦复吸就很难再停下来。不过我也不想再回那个圈子里去,所以我自己写自己的。” 他说完便抬手抹了把脸,站起身来倒水喝。秦海鸥见他情绪好转,心里的感觉很复杂,一方面紧绷的神经为之放松,另一方面心情却愈加沉重。他想起当初他将自己的困境告诉谭硕时,谭硕所说的那些话。当时谭硕说:你这不是还能弹吗,刚才你自己不也玩得挺投入的?——那时秦海鸥并不知道谭硕这么说是出于有心还是无意,但他此刻终于明白了谭硕为什么能轻轻松松用一句话化解他的压力。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 一个不能登台的演奏者,与一个不为人知的创作者,他们是一样的。 秦海鸥曾一度以为自己无法再弹琴了。当他发现他至少还能弹给自己听时,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为他带来极大的安慰和满足,令他重新看到了希望。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弄明白这件事,可对于谭硕来说,这种状态却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谭硕在很早以前就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尽管后来他恢复了创作,却从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他不为任何人,不图任何反馈与回报,只是因为热爱所以去做,这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常态,也足以令他感到满足。因此,秦海鸥的困境在他眼里根本就算不上绝境。在他看来,只要对钢琴的热爱没有消失,秦海鸥就有足够的理由坚持下去。 他们是一样的。他们都是真正深爱音乐的人。只要他们还能演奏和创作,哪怕没有观众、毫无名利可图,甚至从今以后都要忍受孤独,他们也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现在秦海鸥终于明白,正因为谭硕体会过同样的、甚至是更加深切的痛苦,他才能一语中的地开解自己。而自己在短短几个月里所受的煎熬,与谭硕的十年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房间里安静了片刻,只剩下谭硕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谭硕一口气灌下一大杯水,摸摸肚子道:“饿死了,我去煮碗粉吃!” 秦海鸥呆了呆,这话题转变得也太快了,但是听他这么一说,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受了一下,觉得自己也很饿,便道:“我也要吃。” “你晚上没吃饭?”谭硕诧异。 “吃了……”但他当时胃口不好,所以没吃多少,而且这样的谈话其实相当耗神,“又饿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7章 谭硕笑了一声:“走走,下楼吃去!” 两人来到楼下,这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店面已经打烊,阿毛也已经关上店门回家了。谭硕看来是真的很饿,一进店就麻利地把米粉煮起来。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似乎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谈话,又似乎先前的一切不愉快都不曾发生。但秦海鸥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从表面上看,谭硕生活得很自在,或许他自己也真的认为这样的生活很好,但实际上,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处于自我封闭的状态,即使恢复了创作,也没有再写过任何钢琴作品,这足以说明在谭硕的心里,仍然存在一个巨大的死结。 这个心结要如何才能解开,秦海鸥不知道。如果抄袭的事实无法得到澄清,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谭硕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从前秦海鸥总想着为谭硕做点什么,他以为帮谭硕切菜擦桌子端米粉,或是找人帮谭硕录音救急,就算是为谭硕尽了一份力,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与深埋在谭硕心中的那个核心问题相比,这一切都只是细枝末节,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真的帮上谭硕。尽管他一时还没有想到很好的办法,但至少他终于知道了谭硕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终于有了一个正确的方向。 谭硕把米粉捞出来,盛了满满两大碗,两个人坐下来吃。 秦海鸥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吃着米粉。那时谭硕在他的眼里只是一个好心肠的米粉店老板,如果有人告诉他,这个人才是《长夜之歌》真正的作者,他一定不会相信。 先前他曾屡次感到后悔,后悔自己把手稿找出来,后悔把手稿买回来,后悔与谭硕发生争执……但如今,这种感觉消失了。秦海鸥只是感到幸运,甚至就连他来到龙津镇这件事,也因此具有了特别的意义。如果这一切不曾发生,他就不会认识谭硕,也不会知道十年前那件事情的真相。虽然真相是令人痛苦的,但这一次秦海鸥不打算逃避,因为他敢肯定,要是今天谭硕没有把实情说出来,这个人就会把这秘密继续藏在心底,藏一辈子。一想到此,秦海鸥便觉得,只要能让谭硕说实话,无论费多大的周折都是值得的。他一点也不后悔成为这个秘密的共担者,相反,他认为这是由自己退出乐坛所引起的一系列糟糕的后果中,唯一值得庆幸和高兴的事。 两人埋头吃着各自碗里的米粉,直到把东西吃进嘴里,才发现饥饿已经难以忍受,一时谁也顾不上说话,安静的店里只剩下唏哩呼噜吸溜米粉的声音。 第四十章 秦海鸥半碗米粉下肚,吃的速度放慢下来,同时把各种念头和情绪梳理了一下,终于找回了谈话的重点。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开口时语气依然很冲:“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谭硕抱着碗喝了口汤,他已经完全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样子,事不关己似地说道:“什么算不算的,这事已经过去了。”说完见秦海鸥皱起眉头,又笑道,“不然还能怎样?作品拿不回来,难不成跟他们打一架?或者找俩板砖,趁其不备直接一人一砖拍傻了,这多解恨,可这种事你做得出来吗?” 秦海鸥不接话,低头继续吃米粉,但吸溜米粉的声响明显比刚才大了很多。 谭硕看着他,又好笑又无奈。 打从一开始,谭硕就料到秦海鸥肯定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秦海鸥太单纯了,他显然还没有接触过这个社会真正阴暗的那一面,而且从平时的言谈能感觉到,他非常爱戴肖聪。谭硕心里清楚,一旦让秦海鸥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如果秦海鸥不相信他,那么就会立刻和他翻脸,但如果秦海鸥相信了他,那么就会彻底厌恶肖聪。以秦海鸥单纯的性格,他只可能二者选其一,不可能处于中间状态。前一种情况是谭硕不想看到的,而后一种情况则会让秦海鸥很难办。这两种情况,谭硕都想避免,但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谭硕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秦海鸥对手稿的事太过执着,还是自己在最后一刻意志不够坚定。 如果秦海鸥没有将《星海》的手稿找出来,谭硕几乎都快忘记了它的存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忘了当年的事。在他发现秦海鸥偷看手稿之后的那几天里,他已经把这块伤疤整个揭开,晾晒一遍,再重新遮掩好。尽管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但在这十年里,这块疤已经逐渐成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而忍耐它所带来的痛苦,也已经成为了他必不可少的生活习惯。当初他带着这手稿是为了留个纪念、记着教训,但如今他已经不再需要它的提醒。既然留着无用,又可能引起别的麻烦,还不如扔掉。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可是谭硕做梦也没有想到,秦海鸥竟然把被他扔进垃圾桶里的手稿找了回来。当看到《星海》和《长夜之歌》同时出现时,他几乎就要失控,后来对秦海鸥发火,绝对可算是自两人认识以来他所做的最不理智的一件事。平时谭硕希望自己至少在面对他人的时候是积极的,因而把负面的情绪都独自消化掉。可是今天的事情他消化不了,尤其是秦海鸥竟然产生了告诉肖聪的念头,谭硕当时宛如被油煎火烤,没做多少挣扎就把真相说了出来。 人算不如天算,谭硕想到那手稿,现在也只能叹气:“你到底是怎么把谱子找回来的?去垃圾桶里翻出来的吗?”考虑到秦海鸥有翻垃圾的前科,谭硕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秦海鸥便把在曹楠店里的见闻讲了一遍。谭硕震惊了:“他收了你多少钱?” “200。”秦海鸥也没瞒着。 “太便宜他了!”谭硕怒道。 秦海鸥道:“我又不能跟他说,那个其实是你写的。” 谭硕道:“就算你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相信。” 秦海鸥突然道:“你别转移话题。” 谭硕惊讶:“我转移什么话题了?” 自从发生了手稿的这件事,谭硕渐渐发现,秦海鸥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乖顺,他在某些方面执拗得很,这可能是艺术家的一种通病。 秦海鸥道:“我要去找肖聪,让他把这件事说清楚。” 秦海鸥认为,比起抄袭,恐怕朋友的背叛才是最令谭硕痛苦的。就算无法与孙辰对质,就算肖聪是孙辰的同谋,他也要找肖聪问个明白。他要亲眼看看肖聪的反应,他要看看肖聪在面对自己时,是否也和当年面对谭硕时一样矢口否认一切。就算他改变不了什么,他也要让肖聪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瞒过所有的人。 谭硕无奈道:“我早就说了,你不能和他说这件事。” “为什么?”秦海鸥仍然不解。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谭硕还是不同意? 谭硕道:“你和他把话挑明了,让老爷子怎么办?” 秦海鸥道:“我不会让老师知道的。” 谭硕道:“你不让他知道,他就不会知道吗?” 秦海鸥愣住了。 谭硕接着道:“你打算私底下去找肖聪,但你知道他会到老爷子面前说些什么吗?你别忘了,你是拿不出凭据来的。” 秦海鸥就有点激动:“老师会相信我的!” 谭硕点了点头:“好,就算老爷子相信了你,那接下来要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到那时老爷子容不下他,他肯定和你势不两立,这件事一旦传了出去,你难道要和他打舆论战吗?在这件事情上,他可是一直占着上风的。” 秦海鸥皱着眉,不吭声了。 谭硕看着他这样子,心里面也不好受。说到底秦海鸥是为他出头,他本来是最不应该泼冷水的一个人,但这件事情对秦海鸥有百害而无一利,秦海鸥年轻气盛又单纯,谭硕不能跟着他一起犯糊涂,无论如何,他也要把秦海鸥拦住。 肖聪当初和谭硕关系还不错时,就从来没在谭硕面前提过一句与秦海鸥有关的话。谭硕听说秦海鸥也是王一夫的学生以后,把秦海鸥获奖成名的时间与肖聪的情况一对比,就知道当年肖聪就算对秦海鸥没有敌意,至少也是很忌惮的。如今肖聪的事业顺风顺水,秦海鸥的处境却由于他的心理问题变得十分被动,一旦秦海鸥和肖聪闹僵,这件事就很可能被肖聪利用,说不准在背地里使什么坏,甚至还有可能把秦海鸥的隐退拿出来说事。即使是秦海鸥风头正劲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舆论会如何反应尚难以把握,何况现在秦海鸥是这样的情况,传出任何□□都有可能为他招致非议。事关秦海鸥的名誉,谭硕早已把这个问题想得很清楚了。 但是谭硕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秦海鸥。如果让秦海鸥知道了肖聪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这个师弟,反而从一开始就心存芥蒂,只会火上浇油。谭硕的目的是要劝住秦海鸥,因此对很多细节都只字未提。 他见秦海鸥已经有些动摇了,便继续道:“你明白了肖聪是个怎样的人,这就足够了。你可以适当远离他,但不要告诉他你已经知道了这事,更不要和他翻脸,否则不仅帮不了我,还有可能给你自己惹来麻烦。这件事其实和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你不要被它影响,你要绕过它,多想想你自己的事。” 最后他总结:“总之,这件事你不能自作主张,一定要听我的。” 秦海鸥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又吃起了米粉。但是谭硕知道,秦海鸥已经被他说服了。 在谭硕看来,秦海鸥和肖聪很不一样,虽然这两人都师从王一夫,但无论才华还是人品都不可同日而语。秦海鸥对待音乐非常真诚,感情纯净,心地善良,尽管他阅历太浅,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了他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并且目前面临着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但谭硕认为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谭硕在秦海鸥的身上看到了很多宝贵的品质,无论是作为一个音乐家,还是一个普通人,这些品质在这个浮躁的社会中都显得尤为难得。他认为秦海鸥应该成为更好的演奏家,他天生就是为钢琴而生的,他的光芒不应该就这样陨殁,他不应该被困在这里。这种煎熬的滋味谭硕实在太了解了,因此他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决定了要帮助秦海鸥重返音乐厅,而要做成这件事,秦海鸥首先就不能被肖聪这样的小人分散了注意力。 令谭硕欣慰的是,他的话确实起到了作用。秦海鸥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两人把米粉吃完,都感到很疲劳,谭硕叫秦海鸥不要想太多,赶紧回去睡觉。 秦海鸥回到客栈后,还是忍不住把手机里保存的与肖聪的消息记录翻出来看了看。当初他刚刚宣布终止演出的时候,肖聪就曾发消息询问他的情况,但那时他一方面由于情绪极其低落,另一方面也由于经纪人再三叮嘱不要回应任何信息,所以就没有回复肖聪。当时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师哥的关心,还曾为此感到愧疚,可如今再看到这些消息,他却只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令人厌恶的虚伪。 秦海鸥很想现在就打电话去质问肖聪,痛斥他和孙辰的无耻行径,然而一想到谭硕,他还是强行把这念头压了下来。 秦海鸥心里明白,无论自己对肖聪抱有什么样的情绪,他都不能不经谭硕的同意就去质问对方。这件事情涉及谭硕的过去,是谭硕的心结,不是他可以擅作主张的。在找到妥善的解决方案之前,他不能不考虑谭硕的感受,更不能贸然替谭硕出头,给谭硕带来陷于被动的风险。 所幸今天他和谭硕已经把话说开,两人间的沟通也恢复了顺畅,这总算让秦海鸥心中的大石落地。连日来他一直为此事惴惴不安,连觉也没有睡好,这时稍一松懈,便觉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把手机往床头一放,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就睡了过去。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8章 第四十一章 第二天,谭硕没有再提此事。 他不提,秦海鸥不愿反复揭他的伤疤,便也不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但秦海鸥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 关于《星海》与《长夜之歌》,关于肖聪与孙辰,关于谭硕,那些虚伪与真实的,都在秦海鸥脑中不断交替出现。这件事对他震动空前,一些长久以来所信任的东西被打碎了,让他不得不在复杂而激烈的情绪中重新建立自己的认知。 秦海鸥问谭硕,自己是否可以把《星海》的手稿留下来。谭硕笑道:“既然都花200块钱买了,那就是你的了,你拿着吧。” 秦海鸥把手稿带到琴房里面,关起门来偷偷地练。 这才是他十年前心仪的那个作品。 十年前,他没能亲自完成《长夜之歌》的首演,却对其爱不释手,只好自己偷偷地练。 十年后,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作品本来的面貌,也认识了其真正的作者,可是《星海》却已经不可能再被公开演奏,而他也已经无法再登台了。 十年过去,面对喜爱的作品,他仍然只能把自己关在琴房里,偷偷地弹奏它。 这种强烈的无力感伴随着同样强烈的不甘,令秦海鸥无法平静。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十年前不曾发生那次抄袭事件,那么《星海》就会作为谭硕的作品发表,就算谭硕为朋友考虑,仍然指定肖聪来完成首演,后来的一切也会变得不同。 他忍不住去想,如果真的是这样,自己和谭硕一定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认识,即使自己承诺不去抢肖聪的风头,他和谭硕也一定能在别的作品上合作,他们能把更多的好作品带给喜爱音乐的人,那将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创作者不能与作品相认,演奏者只能独自对着手稿弹琴,除了眼睁睁看着《星海》成为各自心中永远的遗憾,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秦海鸥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恼恨自己。如果他能登台就好了。如果他能登台,他就能演奏谭硕的作品,是否演奏《星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人们了解谭硕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作曲家。当初他是因为无法登台才躲到龙津镇、认识了谭硕,可现在却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无法帮助他最想帮助的人。秦海鸥觉得,这简直就是现实对他的无情的嘲弄。 明明曾经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如今却做不到了,秦海鸥恼恨自己的无能。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努力接受自己无法登台这个事实。他本来已经做好了独自弹下去的准备,可当他发现自己在谭硕面前不会紧张时,他又感到无比的欣喜和满足。然而现在,在知道一切真相之后,他却感觉不到那种喜悦,也无法再继续满足下去了。他无法再满足于已经取得的那一点进展和已经看到的那部分希望。现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念头:他想克服这种障碍。他想彻底克服它,这是几个月来他头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想要克服它的欲望。他渴望重返舞台,他想在人前演奏谭硕的作品。他要让肖聪听到、让孙辰听到,还要让所有人都听到。 可是,他究竟该怎么做?谁能告诉他,他要如何才能做到这件事! 直到现在,一想到音乐会上的情景,秦海鸥仍然会难以自抑地感到畏惧。他在柳阳那里弹琴时,有时会感觉琴房外面有人靠近,每当这时他就想停下来,只有在谭硕面前他才能放松地演奏。秦海鸥知道,仅仅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他为此困惑苦闷着,但眼下还有一件更急的事。月底已至,如果谭硕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他就必须搬出古镇。这几天秦海鸥的心思都放在那手稿上,这时更是急也没用。所幸房东答应再宽限几天,让谭硕有充裕的时间搬家。正当所有人都无计可施的时候,龙哥回来了。 龙哥得知了房子的事,立刻张罗起来,不出一天就告诉谭硕,家不用搬了,房租也不会涨,但是需要摆一桌酒,把出了力的各方请过来吃顿饭,这件事就算是办成了。 秦海鸥听到这个结果,好半天都说不出话。他们这么多人折腾了这么久,都没能给谭硕找到哪怕只是一个店面,现在不仅不用找房,连家也不用搬了,那房东不是要收回房子自用吗?龙哥是怎么说服他的? 秦海鸥大感好奇,便问谭硕,谭硕说具体的情况自己也不清楚,要等吃饭的时候见了那些人才知道。 秦海鸥就道:“我可不可以跟你去吃饭?” 谭硕严肃:“大人谈事,小孩跟去做什么!” 秦海鸥道:“我就想看看,龙哥怎么这么厉害,他是怎么解决这件事的。” 谭硕道:“龙哥嘛,本来面子就大,他不外乎是把镇上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找到一起,把他们的利益搅合搅合,最后给我腾出一个缝来。” 秦海鸥想象了一下:“是不是就像电影里演的黑社会那样?” 谭硕一口西瓜呛出来:“什么黑黑黑社会!瞎想什么呢!” 秦海鸥道:“我要去。” 谭硕道:“你又不能喝酒,去了就被撂倒!” 秦海鸥惊讶:“不喝不行吗?” 谭硕道:“这种饭局就是为了喝酒去的,吃饭倒是次要的。”见秦海鸥一脸失望,又道,“你要去也可以,但别和我们坐一桌,你在旁边吃自己的,看着就行了。” 秦海鸥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于是吃饭这天就跟着谭硕去了龙哥饭馆。龙哥在店里最敞亮的位置摆了一桌酒菜,客人到齐后纷纷入座。秦海鸥就近找了一张双人小方桌,随便点了个炒饭,一边假装玩手机,实则暗中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只见龙哥坐在主位上,俨然一派江湖老大的气势,桌上所有的人都对他很恭敬。他的左右各坐着几个秦海鸥不认识的人,秦海鸥观察了一会儿,渐渐分清楚了主次。谭硕是坐在最末的,他和龙哥相反,他对所有的人都很恭敬。一桌子人刚坐下来,谭硕就起身给大家倒酒。 众人喝了一轮,龙哥张口开始说话。他先是给彼此不熟的人做了介绍,然后就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秦海鸥听得一头雾水,始终不见他们说到谭硕的房子,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正琢磨着,却见小黑亲自端着菜过来了。小黑给大桌上了菜,又询问了众人的需求,一转头发现秦海鸥,热情地过来招呼:“秦哥,你想吃点什么呀?” 秦海鸥道:“我点了炒饭。” 小黑道:“哦!那你慢点吃,我去给你炒个菜!” 秦海鸥刚想说不用,小黑已经匆匆转身走了。 第四十二章 秦海鸥便将注意力转回到大桌上来。不多久他的炒饭上桌,他边听边吃,直到把炒饭吃下去半盘,他才终于有些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除了龙哥和谭硕之外,大桌上余下的客人可以分为三方:A方是欠龙哥人情的,B方是想和A做生意却一直苦于无人牵线搭桥的,C方是谭硕的房东。龙哥起初没有提谭硕的房子,谈话的重点先是放在AB双方的生意上面。A方因为欠着龙哥的人情,所以答应龙哥和B方搭上生意关系,这样一来就轮到B方欠龙哥人情,于是B方便答应龙哥从自己手头的铺子里面腾出一块地方出租给谭硕的房东。那房东原是想收回房子自己做生意,现在龙哥给他找了一个口岸比米粉店更好的地方,而B方收取的租金却和米粉店的一样。房东一分钱没有多花就把未来的铺子挪到了更好的地段,有了这样的好事连嘴都合不拢来,哪还会逼着谭硕搬家。 秦海鸥把这些关系弄明白,才知道原来事情还可以这样办。龙哥绕了一个圈子,各方各面都皆大欢喜,谁也没有多花钱,最终谭硕的困难也迎刃而解了。秦海鸥想起自己先前在镇上看房时,也曾见过B方手里的那些铺子。那几个铺子都是旺铺,而且全都被占满了,如果不是龙哥想出这个办法,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那几个铺子竟然是可以腾挪和出租的,这种办法恐怕也只有龙哥这样的人才能用。 虽说各方对这个结果都很满意,但龙哥请这些人来原本只是为了帮谭硕解决房子的问题。谭硕自然心知肚明,席上频频给众人敬酒。 秦海鸥见一切顺利,放下心接着吃自己的饭。其间小黑给他端来一盘炒肉,秦海鸥觉得味道很好,待小黑再过来时便拉着他夸道:“这个肉好香!” 小黑呵呵笑着在他对面坐下来:“这是用我奶奶做的腌肉炒的,我奶奶做的腌肉特别好吃!” 秦海鸥见他坐下,怕耽误他做事,忙道:“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小黑道:“我让徒弟做着呢,我现在也开始带徒弟了。” 秦海鸥佩服:“你当师傅了,了不起!” 小黑有点不好意思:“这算什么哟,我奶奶做菜才叫绝!”顿了顿又积极地推荐,“秦哥,你有空来我们寨子里玩吧,我让奶奶做菜给你吃。我们那寨子可好了,饭菜可好吃了,风景可好看了,姑娘可漂亮了!” 他一口一个“可好了”,让秦海鸥听得很神往:“你们的寨子在什么地方?”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39章 小黑道:“不在这附近,有点远,在山里面,要先坐车,然后走路或者骑马。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带你去!我奶奶年纪大了,出不了山,要吃她做的东西,只能去寨子里。她做的有几个菜呀,我到现在都做不出她那个味道,怎么教我都学不会,唉!” 秦海鸥笑起来。小黑又道:“其实我特别想带我奶奶到山外面看一看。我还想去外国看看,看看他们的厨子是怎么做菜的。” 秦海鸥想了想,道:“有一次,我和朋友教一个外国厨师做西红柿鸡蛋汤。我们把步骤一个一个告诉他,他很认真,拿本子记下来,然后回厨房去做。我们等了很久,他终于做好了,把汤端上来。” “怎么样?”小黑好奇。 秦海鸥撇了撇嘴:“味道完全不对!” “为什么?”小黑问。 秦海鸥笑道:“因为他放的是黄油。” 小黑大笑,两人又闲聊了一阵。正聊得高兴,秦海鸥突然发现谭硕不见了,起初以为他是去上厕所,可过了很久也没见他回来。秦海鸥四下看看问:“谭硕呢?” 小黑扭头看了一眼,起身道:“我去看看。”说完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秦海鸥有点纳闷,坐在桌边等,可小黑竟然也没回来。秦海鸥便自己过去看,刚走到洗手间门口就撞见小黑从里面出来,对他道:“谭哥喝多了,刚吐完,我去给他弄点汤。” 秦海鸥吃了一惊,进去一看,果然见谭硕趴在洗手池边,正抱着水龙头往脸上拍水。秦海鸥喊了两声,谭硕反应很慢,过了片刻才把脑袋拧过来,不甚清醒地看了他一眼:“嗯……有点多。” 秦海鸥问:“怎么办,你还接着喝吗,要不要回去?” 谭硕垂着头,脸都快戳进池子里了,不吱声。 秦海鸥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提起来一点,正犹豫着,龙哥也进来了,他看了看谭硕的情况,对秦海鸥道:“不能让他再喝了,把他弄回去吧!” 秦海鸥便把谭硕拉起来:“我把他背回去。” 龙哥帮忙把人拎直,扔到秦海鸥背上。秦海鸥背起来走了两步,又顿住了:“小黑说,他要去弄点汤……” 龙哥摆手:“他这样子是灌不下汤的,我去和小黑说,你别管了。” 秦海鸥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道:“谢谢龙哥。” 龙哥看看他,笑道:“你这孩子挺仗义,不错。” 秦海鸥不知该说什么,转身往外走。这时镇上的人还较多,他挑人少的路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听见谭硕在背上骂起人来。 秦海鸥一惊,以为他在骂自己,愣了一下,又以为他在骂路上的游客,可谭硕的声音不大,吐字也很模糊,秦海鸥留意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说醉话,但他骂的究竟是谁,却又听不出眉目,直把话说得颠三倒四,凌乱不堪,毫无逻辑。 不过秦海鸥还是试着和他交流:“你在骂谁?” 他想到连日来发生的事情,猜测谭硕也许是想起了肖聪或者孙辰,可是谭硕听到他的问话,声音就渐渐小了下去,人似乎清醒了一些,抬起头来问:“去哪儿啊?” “回去啊。”秦海鸥说。 此后背上又没了动静。秦海鸥偏头看了看,原来这人根本就没清醒。 秦海鸥继续往前走,谭硕安分了一阵子,不一会儿又开始说话,这次不仅声音响亮,说得也很清楚:“你听着!” “嗯。”秦海鸥已经知道他不清醒,随口应道。 “要忘了……你的手,”谭硕说,“忘了……你的手……” 他把这句话断断续续地反复说了好几遍,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秦海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也没多想。比起谭硕的醉话,他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本身。秦海鸥认为谭硕的时间和精力应该被用在更有意义、也是谭硕自己更重视和喜爱的地方,而不是被耗费在这样的应酬中,或是为了住处和店面四处奔波。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才华却是无价之宝,像谭硕这样一个有才华又执着的音乐家,他的努力应该得到认同和珍视,他应该在一个更好的环境中自由自在、全心全意地创作,而不是背负着创伤,蜷缩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 秦海鸥可以想象,类似今天这样的事情,或是更加严重的事情,在这十年中恐怕还有很多。谭硕在回忆过去时说得很简单,几句话便带过了,但秦海鸥知道其过程一定远比谭硕所说的更艰难。十年的时间很长,可以改变很多的人和事,幸而谭硕坚持了下来,他对音乐的热爱没有被十年前的打击和这十年来的辛苦所消磨。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非常的难能可贵。秦海鸥知道谭硕并不在乎,但他还是认为谭硕的付出应该得到回报。他希望谭硕的付出能够得到回报,因为谭硕才是真正有资格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的那个人。 秦海鸥一路想着这些心事,但谭硕却已经打起了呼噜。 客栈的灯光很快出现在前方。 第四十三章 谭硕是在客栈里醒来的。 秦海鸥没有把他背回米粉店,而是背回了客栈,问珠珠该怎么办。 珠珠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知道情况并不严重,又见谭硕已经睡了,喊也喊不醒,便说先让他睡着,等醒了再说。 秦海鸥不放心把谭硕一个人扔下,就把他背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是一个单人大床房,睡两个人足够。他把谭硕安顿了,又去米粉店和阿毛忙活到关店打烊,这才回来。 谭硕这一觉睡得死沉,本来一直和秦海鸥相安无事,但天快亮时不知在梦里发什么酒疯,突然扑腾起来,一巴掌就把秦海鸥打醒了。 秦海鸥醒来一看时间,索性下楼跑步。他去镇上跑了一圈,回来时谭硕已经起了,正目光呆滞地坐在床上,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这时珠珠照例在做晨间的清扫,因为大部分的客人还在睡着,所以动作很轻。秦海鸥让自己的房门敞着,轻手轻脚地去走廊里叫她。 珠珠过来看了看谭硕,问:“你感觉怎么样?” 谭硕转头望着两人,依然有点迟钝:“喝多了。” 珠珠道:“你还知道你喝多了?昨晚回来的时候跟头死猪似的。” 谭硕努力回忆了一下:“我怎么回来的?” 珠珠张口就要说话,却被秦海鸥扯了一把,正纳闷着,就听秦海鸥说道:“当然是你秦哥我拖着老胳膊老腿儿把你背回来的。” 谭硕听了,没什么反应。珠珠惊讶地望着秦海鸥,一时也忘了反应。秦海鸥想了想,又跃跃欲试地问道:“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记得自己昨晚都干了些什么吗?” “啊?”谭硕呆。 “连你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在我身上也不记得了?” “……”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0章 “那你总记得你拽着豆豆要和它抢食的事吧?” “……” 珠珠脸上的表情迅速从惊讶变成了忍笑。谭硕望着秦海鸥,本来还有点愣,但他突然就清醒了,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大吼一声:“操!你小子长本事了是不是?!” 秦海鸥绷不住了,边笑着边躲到珠珠身后。谭硕站在床上俯视两人,显得很有气势。 珠珠急道:“你小声点!好多客人还没起呢!”又拿笤帚指着他,“你给我下来!” 谭硕还是怒瞪着秦海鸥。 珠珠见他不动,转身对秦海鸥道:“走,小秦,我们去吃饭。” 秦海鸥心领神会地跟着她往外走。谭硕立刻就怂了,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哎等等我,等等我,我快饿死了!” 珠珠这才想起来批评秦海鸥:“你看看你,他这人有什么好,你偏跟他学这些!” 谭硕听了很不满:“谁说我不好了,我哪里不好了?” 珠珠道:“你还说!好好的孩子被你教坏了!” 秦海鸥一直在笑,珠珠说他他就点头,又回头对谭硕道:“咱们扯平了。” 谭硕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挺记仇。” 秦海鸥笑道:“咱们有什么仇?”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笑意淡了一点,“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确实记仇。” *** 房子的问题得以解决,谭硕终于能够腾出手来做一件他已经考虑了好些日子的事。 几天后,秦海鸥来米粉店时,谭硕给了他四页纸。 “拿去玩吧!”谭硕说。 秦海鸥接过一看,是四页手写的谱子,再仔细看,立刻发现这不仅是谭硕的笔迹,而且还是一首钢琴小品,没有标题,也没有修改的痕迹,谱面十分干净清晰。 “这是你写的?”秦海鸥有点激动。 “嗯,”谭硕点头,“刚写的。” 秦海鸥把那几页纸看了又看:“是给我写的吗?” “对,给你弹着玩儿。”谭硕说。 秦海鸥欣喜不已,捧着手里的谱子,实在按捺不住,也顾不得现在是什么时间,直接去了柳岸,从后门进了琴房,坐在钢琴前弹了起来。 可是,不出一个钟头,秦海鸥又带着谱子回到了米粉店。 “这真的是给我写的吗?”他问谭硕。 “是啊!”谭硕纳闷,“怎么了?” “这明明是儿童钢琴曲,”秦海鸥指着谱子道,“这太简单了。” 谭硕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简单吗?”说完也不多解释,自顾自地做事去了。 秦海鸥被他问得愣住,低头看着手里的谱子,片刻茫然之后,心里面渐渐静下来。 他没有再急着去柳岸。直到第二天上午练琴时,他才又把这首小曲子拿出来弹。 秦海鸥发现,这首曲子虽然在技术上极其简单,却在音乐上留下了很大的发挥空间,除了音符与节奏,谭硕几乎没有设下任何限制,也没有给出任何提示,谱面上既找不到速度标记和力度标记,也找不到表情符号,这就意味着,这些都需要秦海鸥自己来考虑。 秦海鸥开始尝试用不同的速度和力度来弹奏这首小曲,并为其添加一些细节上的处理和变化。通常情况下,如果一首曲子是特意为快速的演奏而创作的,那么当它被刻意放慢时,音乐就会变得非常枯燥乏味;反之,如果一首慢速的曲子被故意加快,它也会失去原有的韵味。但是,当秦海鸥试着用截然不同的风格来弹奏谭硕的这首小曲时,他却发现似乎无论自己怎样弹奏,都是合理的。他可以将它弹得沉稳而缓慢,也可以将它弹得轻盈而快速,可以在轻重缓急之间将它处理成任意一种渐变的模式,可以将它弹出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感觉。所有的手段对这首小曲而言似乎都是行得通的,秦海鸥仿佛看到眼前有无数条路可以走,有无数的选择可以搭配。这首小曲仿佛一块胶泥,他可以将它捏成自己想要的任意形状,又仿佛一幅简笔画,他可以将它渲染成自己想要的任何色彩。他按照不同的想法来弹奏它,它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姿态和面貌。秦海鸥把这小曲试了又试,可是尝试的次数越多,他就越觉得还有更多的可能性有待实现。技术上的简单并不意味着演奏这首小曲就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谭硕反问一句“简单吗?”,应该是想表达这个意思才对。 秦海鸥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彻底安定下来。既然谭硕说这是给他“弹着玩儿”的,他便把这小曲当成玩具,并没有花整块的时间来练习它,只是在每天练琴感到乏累时把它当作调剂,变着花样地弹奏几遍,同时寻思着更新鲜的表现方式。 很快半月过去,秦海鸥在不停的尝试中过滤筛选、提炼打磨,最后积攒下了几种他认为非常有趣、又经得起推敲的处理方式,让谭硕到琴房来听。 谭硕听完,分别点评了一下。秦海鸥突然道:“你来弹弹看,我想听听你自己弹出来是什么样的!” 谭硕想了想,坐下来弹了一遍。这首曲子没有技术难度,因此他弹得还算顺利,想要表达的意思也都表达到位了。他弹的这个版本与秦海鸥的几个版本都不相同,秦海鸥听了很惊讶:“我没想过还能这样!” 谭硕笑道:“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音乐的变化是无穷尽的,你今天觉得这几个版本好,说不定明天又会想出更好的主意来。” 秦海鸥连连点头。谭硕又道:“就算用同样的处理方式,你心情好的时候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去弹,也会有微妙的差别。音乐本身是抽象的,但它给你的感觉却是具体的。一般人在听到音乐的时候,只能被动地接受音乐的影响,但你不一样,因为音乐是从你的手上弹出来,它影响了你,你也在影响它,这种相互影响所带来的变化,才是最有意思的,值得好好去体会和玩味。” 秦海鸥细想着他这些话,心中生出许多感触。每个音乐作品的艺术处理都需要演奏者花费功夫、用心去做,这个道理秦海鸥不是不懂。但是他从前轻轻松松就能做得不错,所以在这方面并没有投入太多心思。直到谭硕的这首曲子将这个问题在他眼前放大了数倍,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前做的还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秦海鸥点头道:“对,你说的没错。我以前对这个问题不够重视,要不是你写了这个曲子,我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谭硕道:“迟早会发现,不过早些发现总是好的。” 秦海鸥摸了摸架上的谱纸,心里很高兴。这段时间以来,谭硕的这首小曲给他带来了很多乐趣,刚才的一番交流也令他大为受益,这本来是令人愉快的事,可笑容在秦海鸥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便消失了,他突然沉默下来。 第四十四章 “怎么了?”谭硕看看秦海鸥。 秦海鸥低头望着面前的琴键,显得有些沮丧:“我在这里弹得再好,再怎么喜欢这首曲子,也不可能把它弹给别的人听。” 这些天来他反复地尝试,此刻与谭硕在这里讨论,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呈现一个作品,然而最终的呈现效果却无法与更多的人分享,一想到此,秦海鸥本来高兴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自从他知道了过去的真相,对谭硕的了解越是深入,他就越是信赖这个人。平时在谈话中他总是尽量避免提到自己的心理障碍,可现在他只想把所有的烦恼都说出来,因为他觉得至少在谭硕面前,他已经不需要再顾虑什么了。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感到很绝望,但正如你说的那样,我至少还能弹给自己听,我不该消沉……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只要我还能弹琴,哪怕一辈子都不再登台,我也能坚持下去。” 谭硕因为十年前的事情不再创作钢琴作品,秦海鸥纵然想要帮他,却也没有作品可弹。但是现在,谭硕已经写了一个作品,尽管只是一个四页的小品,可这是他为秦海鸥写的,为了让秦海鸥发现自己的问题,他特意写了一首全新的作品给他。但即便如此,就算这个作品正摆在眼前,秦海鸥也仍然无法让人们听到它,这感觉令秦海鸥难以忍受,那种恼恨与无力感再度袭来并空前高涨,令他迫切地想要改变这种现状。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1章 “后来,我发现我可以在你面前弹琴,我觉得很高兴,当时我想,也许慢慢地我就能好起来,就算还是不能好起来,这样下去也不错。但是——”他抬起头来望着谭硕,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可目光却饱含热度,似乎其中压抑的情绪随时都可能迸发出来,“但是现在,我觉得这还不够,最近我每天都在想着,要是我能登台就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我离不开舞台!” “我想回去。”秦海鸥说,“我知道现在自己还做不到,但我还是想回去,特别想。” 他说完便又低下头,陷入了沉默。谭硕看着他,也沉默着,脑中却在不停地思索。自从当初秦海鸥说明了来到古镇的原因,他就再也没有主动谈起过自己对这件事情的想法。如今他不仅敞开心扉,还明确说出了想要复出的念头,谭硕认为无论眼下他是否能够做到,这都已经是一个重大的转变。秦海鸥不再回避问题,并有了克服障碍的决心,谭硕本以为这个过程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却不料秦海鸥这么快就自己提了出来。谭硕明白这绝非易事,惊喜之余也有点好奇,不知这艰难的转变在秦海鸥的内心是如何完成的。不过现在也不是好奇的时候,谭硕思索片刻,很快有了主意。 然而还不等谭硕开口,秦海鸥就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没关系,我相信总会找到办法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这一次他就不会再退缩,不论要付出多少的时间和努力,他也不会后悔。 谭硕这才发现,秦海鸥并非想要从他这里获得反馈,他只是单方面地渴望倾诉,这些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谭硕于是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对,办法肯定会有,但你也别太着急,不要总是逼着自己去想,否则就更没法放松了。” 秦海鸥点了点头。谭硕见他情绪平稳下来,便让他继续练琴,自己则离开琴房,到咖啡店里来找柳阳。 “我记得你的生日是下月初,对吧?”两人就谭硕房子的情况聊了几句之后,谭硕便问。 柳阳惊讶:“你竟然还记得这事,我是不是应该感动一下?” “你打算办吗?”谭硕问。 “办什么?”柳阳愣,随即反应过来,“没这打算。” “为什么?”谭硕问。 柳阳警告道:“女人的年龄是敏感话题,你是真的不懂还是故意刺激我?” “人家小锦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谭硕问。 “小锦才多大?”柳阳转头不想理他。 “这次生日,你得办。”谭硕道。见她不吭声,又道:“小秦说,他想复出。” “什么?!”柳阳立刻转了过来。 “刚说的,就在隔壁。”谭硕抬手指了指琴房的方向。 柳阳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头望着他:“什么时候?怎么复出?开音乐会吗?” 谭硕看看她:“你觉得就凭他现在的状态,可能吗?” 柳阳张了张嘴,却沉默了。 谭硕道:“他说他想回到舞台上去,这证明他已经有了克服障碍的主观愿望,这是个好兆头。但是单凭意愿和决心是无法让他完全恢复的,如果现在就让他去音乐会上演奏,他肯定会砸在台上,那样的话,他这辈子恐怕都走不出这个阴影了。” 柳阳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你的意思是,一步步来?” 谭硕道:“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过渡,但这也是一道坎。只要他能迈过去,他离真正的复出就不远了。” “可你说的这个,和我的生日有什么关系?”柳阳问。 “我想让他在你的生日上为大家演奏。”谭硕道。 柳阳轻轻抽了一口气。无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目的,仅仅是想象那个情景,她的心中就难以平静。 谭硕难得如此认真,等她回过神来,又接着道:“他现在不能直接上音乐会,但如果只是在你或我面前演奏,又起不到实质性的作用。他需要观众,需要一个表演的氛围,哪怕只是在很小的范围内。这会给他一定的压力,但又不会像音乐会那样压得他透不过气来。我想了想,目前我们能用的,也就是生日聚会这样的场合了,这种场合最自然、最合适。” 柳阳沉下心来思索他说的话,问道:“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把大家找来,办成类似沙龙音乐会那样的聚会?” 谭硕立刻摇头:“如果是那样,万一他临场退缩,紧张得不肯弹了怎么办,让观众都干瞪着眼吗?你也知道,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只会让他更加难堪,就好比一个人被打折了腿,骨头还没有长好,就又被打折一次。到时候他再想站起来,可就难上加难了。所以,这件事我们不能逼着他去做,只能引导他去做,而且还要给他留好退路。如果是你的生日聚会,他想弹就弹,他要是不想弹也没有关系,谁也不知道你的生日上还安排了这个节目。这样的话,他就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反悔,他也需要这样的时间,因为这件事对他来说很难,我们可以为他创造机会,但是绝不能勉强他。” 柳阳皱着眉:“那……你打算怎么引导他?” 谭硕道:“我之前写了个曲子给他弹,我打算让他在你生日那天当众演奏这首曲子,就说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顿了顿,又道,“本来在小锦生日的时候我就想试一下,但当时我太忙了,没有时间写。” 柳阳又沉默了很久。谭硕问:“怎么,觉得这主意不好吗?” “不,我只是担心……”柳阳叹了口气道,“你觉得,他会答应吗?” “我觉得他很难拒绝。”谭硕道,“他心里是想弹的,再加上你过生日。” “那我应该怎么办,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柳阳问。 “对,你装作不知道,然后把他在这镇上认识的朋友都请过来。到了生日那天,你什么也别说,直接把钢琴搬回店里放着,就放在原来的那个位置。” 谭硕说到这里,也停顿了好一阵子。 “剩下的,就全靠他自己了。”他说。 第四十五章 谭硕和柳阳把聚会的事定下来,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的细节。至于秦海鸥的身份问题,如果秦海鸥自己想要复出,那么他迟早会回到聚光灯下,是否还需要继续隐瞒也就不再重要了。 两天后,柳阳来到客栈,把生日聚会的事告诉了众人。她刚走,珠珠就笑着提醒谭硕:“这次可别再忘了带礼物啊!” 谭硕正寻思着怎么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听她这么说,立刻嚷嚷道:“你们女人真麻烦!老爷们都不兴过生日,就算要过,也是一顿酒打发了!” 珠珠鄙视道:“又没人拿刀架你脖子上,你不爱去就别去!这话你刚才当着柳阳的面怎么不说?” 谭硕还要再说,却被秦海鸥拉了一把。谭硕闭了嘴,珠珠瞪他一眼,转身做事去了。 谭硕回头对秦海鸥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这礼物太麻烦,年年生日年年送,我都不知道要送什么好了!” 秦海鸥也在想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要送什么才好。” 谭硕道:“你就送她一张签名CD,保证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秦海鸥摇了摇头:“不好。”他很感谢柳阳这几个月来的关照,因此想送她一件特别的东西,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谭硕瞧着他的神色,突然一拍大腿:“我想到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2章 “什么?”秦海鸥问。 “聚会的时候,你把我写的曲子弹给她听,算是咱俩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谭硕道。 “这礼物好,”秦海鸥很欣喜,“就这么办!” 可他转念又犹豫了:“不过,我要当着大家的面弹吗?” “哦!”谭硕似乎这才想起来,“我把这事给忘了。那算了吧,这个不好,我再另外想一个。” 秦海鸥看着自己的手,不说话了。 他知道,如果照谭硕说的去做,柳阳一定会很高兴,而且这也是一次机会,可以让他尝试在其他人面前进行演奏。也许在这个过程中,他就有机会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然而,即便心里知道,他也仍然感到不安,对于自己能否做到这件事,他完全没有把握,他的决心无法帮他抑制那种紧张感。现在他有了愿望,也有了机会,但要如何去做,他却依然感到很茫然。 这种不安令他立刻产生了犹豫,但他同时也清楚,自己不能一直犹豫下去。他看着自己的手,良久,脑中纷杂的念头渐渐淡了。如果连这一步也不敢迈出,那么剩下的一切都将是空想。不论怎样,他至少得先做点什么,就算最后失败了,也不会出现比目前更坏的情况。 秦海鸥回头看看谭硕,终于开了口:“我想试试。” “啊?”谭硕似乎还在为礼物的事发愁,闻言一愣。 “我想试试你刚才说的,在生日那天弹这首曲子。”秦海鸥道。 谭硕一直在耐心地等他表态,丝毫也不敢惊扰他,这时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这第一关算是迈过去了,装模作样地想了想道:“也行……这件事我们先不告诉她,到了生日那天,如果你能弹,那就给她一个惊喜,但如果你不想弹,她也不会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秦海鸥点了点头,这确实能够避免可能出现的尴尬。他已经做了决定,这时长舒一口气,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谭硕,”他问,“你不是说这曲子是给我写的吗?” 谭硕这回真心愣了片刻:“别这么小气,你就让我借花献佛一下!” 秦海鸥低声笑了起来。 ** 隔天上午,秦海鸥来到柳岸的琴房,开始为生日聚会上的演奏做准备。 若是在从前,这类朋友聚会在他看来都算是私人场合,在这样的场合进行演奏与正式登台演出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现在,由于他自身的问题,除了在面对自己或是在面对谭硕的时候,一切在人前的演奏给他带来的感受都与正式的演出无异。虽然即将到来的聚会在规模上远不如正常的音乐会,但他要面对的已不仅仅是自己或是谭硕。他需要面对更多的人,这些人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观众,当他想象那个情景的时候,他发现他们甚至也变得与普通的观众一样陌生。 这种感觉令秦海鸥的精神难以放松。因此在做出决定之后,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练琴。以往在演出之前他一定会练琴,这是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也是他不可能更改的一个习惯。然而,当他在钢琴前坐下来时,秦海鸥却茫然了。 通常在音乐会前他总有成套的曲目可以练,必弹的曲目,备选的曲目,加演的曲目等等。可是这一次,他要演出的全部曲目就只有谭硕给他的四页纸,而这四页纸上的所有内容他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他能闭着眼睛把这首曲子从头弹到尾再从尾弹到头,不仅如此,他还能把它弹出各种花样,他只需在其中任选一种,就足以完成这次演出。 直到这一刻,秦海鸥才发现,他竟然没有内容可以练。 明知没有内容可以练,却又觉得不练就不能安心,明知已经练得绰绰有余,却又怀疑自己还是练得不够好,这种矛盾让秦海鸥焦虑起来。他仍然每天都去柳岸弹琴,也会每天把那首小品练上几遍,但这并不能安抚他焦虑的情绪。这种情绪随时间的推移逐渐显露,起初只是令他偶尔走神,或是在说话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情况很快就继续恶化,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郁起来,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发自内心地高兴,也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的兴趣。 珠珠见秦海鸥整天闷闷的,以为他是在镇上待得太久所以觉得无聊,便建议他出去玩玩。可是在谭硕看来,秦海鸥的变化却意味着另一种征兆——即使知道自己将在一个轻松的场合进行演奏,即使无人逼他、他明明可以选择放弃,秦海鸥也仍然在给自己施压。这似乎已成了他的一种惯性,一旦陷入进去便难以停止,如果不能对他进行有效的干预,任由这情况发展下去,他就会重蹈覆辙,把自己逼入死角。 谭硕意识到这一点,却感觉很棘手。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一步,秦海鸥又处于这样的状态,现在要对他施加任何影响都必须慎之又慎,否则一不小心,前面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会毁于一旦。 谭硕把秦海鸥叫到米粉店的二楼,交给他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秦海鸥有些纳闷,谭硕便道:“我把咱俩的礼物都买好了。要是到了那天你不想弹,你就拿这个送给她。” 秦海鸥捧着盒子,怔了好一会儿,渐渐地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谭硕竟然连这也考虑到了。 这些天来他的焦虑感与日俱增,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可以选择不弹。但这份备用礼物提醒了他,他不是非往前走不可,他原本是有退路的,如果他不愿往前,他完全可以停下来,或者退回令他觉得安心的地方。 秦海鸥看着手中的小礼盒,心里突然就放松下来,感觉好了很多。 这就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本来一心只想着脚下的深渊,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上系着一根安全绳,绳子的那头有人紧紧地拉着他。这一刻,深渊就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谭硕为了缓解秦海鸥的压力想出了这个办法,这个办法也确实在短时间内起到了作用。然而,随着日子的临近,秦海鸥再度不可抑制地焦虑起来。他感到非常紧张,这种紧张感与他在最后一次音乐会前的感觉一模一样,令他坐立难安,压抑至极,根本没有心思去做任何事情。 第四十六章 眼看距柳阳的生日还有两天,秦海鸥失眠了。第一次他不敢说,到了第二天夜里,他仍然睡不着。他在客栈的房间里呆坐了几个小时,然后到镇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回来后便想去找谭硕,可这个时间谭硕还没有起床。秦海鸥坐在米粉店二楼的楼梯口,继续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谭硕总算出来了,一开门看见秦海鸥垂着头坐在楼梯上,吃了一惊,忙上前问:“怎么了这是?” 秦海鸥扭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低下去:“我睡不着。” 谭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想了想,在旁边坐下来,试着问道:“要不,咱们不弹了?” 秦海鸥的表情非常痛苦,听他说完,眼眶都红了一圈,皱着眉头不吭声,脸上满是不甘。 谭硕看得明白,秦海鸥还是想弹的,他始终不肯选择那条已经准备好的退路,即使焦虑的状态反复出现,他也仍然想要迎难而上。虽然此刻他正忍受着焦虑情绪带来的折磨,但如果他真的放弃,他一定会感到更加痛苦。 在这种时刻,谭硕自然会支持秦海鸥内心所倾向的选择,但他嘴上仍然劝道:“你都紧张成这样了,不如干脆别弹了,这算多大点事儿,犯不着为了它这么遭罪。这件事咱们以后再慢慢想办法,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把那盒礼物带过去送给她,吃好喝好,轻轻松松玩一趟,怎么样?” 秦海鸥回头看看他,谭硕不像是在开玩笑,而是在认真地劝他放弃。秦海鸥本来就在焦虑与不甘之间纠结不已,听他这么一说,不甘的感觉立刻占了上风。他已经低迷了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决定迈出这一步,这些天来倍受煎熬,到了最后一刻竟然又要退缩,这叫他如何能够甘心! “我要弹。”秦海鸥深深地呼吸,努力将一切令他动摇的感觉都压下去,“我一定要弹。” 谭硕往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把烟盒掏出来,抽出一根烟,又往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打火机,把烟点上。他把这些琐碎的动作做得拖拖拉拉,因为他需要时间思考。 现在,他的第一个目的已经达到了,秦海鸥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但仅仅稳住秦海鸥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进一步,让秦海鸥能顺利地完成这次演奏。 谭硕想了一会儿,把已经点着的烟递给秦海鸥。 “我不抽烟。”秦海鸥说。 “抽一口。”谭硕说。 秦海鸥接过抽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谭硕问:“我这曲子,你现在已经弹出多少个版本了?” 秦海鸥默算了一下,虽然他一直在不停地尝试,但除去风格相近的、不够出彩的,以及想法尚不成熟的,最后可以作为固定版本进行演奏的,其实并不多:“四五种吧,其他的我都不是很满意。” 谭硕“哦”了一声,又问:“那依你对柳阳的了解,在明天的聚会上,你觉得弹哪个版本最合适?”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3章 秦海鸥转头望着他,愣住了。 自从决定要在柳阳的生日上演奏以来,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知道这首曲子有很多种处理方式,这些都是他亲手试出来的,但这件事与他的焦虑感相比,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只要一想到他即将在众人面前进行演奏,他就紧张得无所适从,哪还有心情来想别的? “我没想过……”他如实回答。 “那就想想。”谭硕道,“既然是过生日,那就不能弄得太伤感,但柳阳这人你也知道,你也不能弄得太活泼。具体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秦海鸥觉得他说得很对。柳阳是一个把日子过得很雅致的女人,待人温暖又细心,还很喜欢古典音乐,如果要用一首钢琴曲来给这样的一个人过生日,那么这首曲子就应该既符合生日的场合,又符合她的特点才对,反映到谭硕的曲子上,对音乐也应当作出相应的处理,这才是一件好礼物。 秦海鸥边想边点了点头:“我回去想想。幸亏你提醒我了,我之前都没有想到。” 他说着便把烟还给了谭硕,回到客栈的房间,躺在床上琢磨这事。在他目前比较满意的几个版本里面,倒是有一个版本基本符合要求,但秦海鸥觉得还可以对个别的细节进行一些调整,这样就更好了。 他把这事定下来,心里不知为何也踏实了许多,心想和谭硕聊天果然是管用的,也许明天一切都会顺利。 这天晚上,秦海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上午他也没去柳岸,只是待在客栈里逗狗,或是和珠珠谭硕等人聊天。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钟头时,他回房间冲了个澡,按照习惯把自己穿戴整齐。他的心中一直将今天的演奏视作一次很重要的演出,因此在考虑穿着时下意识地就选了一件法式衬衫穿上,然后打开行李箱,把手伸进箱子的夹层摸索。 这个行李箱是他在外演出时常用的行李箱,箱子的夹层里塞着一些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的小物件,即使箱中的衣物换了,夹层里的东西也不会更换。秦海鸥伸手摸了摸,摸出一个小盒子,随手撑开扫了一眼,里面是一副亮晶晶的钻石袖扣。这是他的经纪人为他买的,买回来的时候还曾调侃他说,要是出门在外丢了行李和钱包,至少还能用这副袖扣换张机票回家。秦海鸥没有贴身佩戴饰品的习惯,由于弹钢琴的缘故,也从来不戴手表,袖扣是他身上唯一的饰品,又因为佩戴的位置与他的手指很接近,所以他的经纪人对他的袖扣格外上心。不过眼下的这副袖扣不是秦海鸥要找的,他把盒子合上,接着往夹层里掏,很快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 当年秦海崖用在商场挖到的第一桶金为自己的弟弟妹妹订做了礼物,而他为秦海鸥订做的就是一副袖扣。这副扣子左右两颗的形状都是一只正在飞翔的小小的海鸥,但它们的姿态却不对称,一只是顺风滑翔,一只是迎风展翅。秦海鸥非常喜爱这件礼物,演出时最常佩戴的也是这副扣子。因此,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他把这副袖扣找出来,仔细戴好。他认为它们能给他带来幸运,仿佛大哥就在他身边,让他觉得很有安全感。 他把袖扣戴好之后,又去拿自己的手帕。这手帕是他弹琴时擦手汗用的,手帕的一角被秦海贝缝了一个歪歪扭扭的“Q”在上面,旁边还有一坨难以形容的东西。据秦海贝自己说,那也是一只海鸥,但秦海鸥怀疑那么肥的鸟恐怕很难飞得起来。 他准备好这一切,便带着那份备用礼物下楼来找珠珠和谭硕。珠珠一见秦海鸥的模样就笑了,夸赞道:“小秦今天可真帅!” 谭硕道:“我比他帅多了,你怎么不夸夸我呢?” 珠珠道:“那可不一样。人家小秦是明星气质,穿什么都好看。你再怎么打扮也是灶台气质,只能卖卖米粉。” 两人说着便往客栈外面走。秦海鸥跟在他们身后,无论是珠珠的夸赞,还是谭硕的抱怨,他都没能听进耳朵里。 他已经开始感到紧张了。 第四十七章 三人来到柳岸时,咖啡店的门半掩着,已经挂出了歇业的牌子。 柳阳没有对店里进行特别的布置,只是将钢琴挪回了原来的位置,准备了一些点心和酒水,见众人陆续到了,便招呼大家随意坐。 秦海鸥一进店门,就看到了静静安放在角落里的钢琴。半年前,他第一次来到柳岸的时候,这台钢琴就摆放在与今天相同的位置。那时他厌恶它,却又忍不住靠近它,可当他真的靠近它,他却又无法弹奏它,最后只能落荒而逃。 当时的情景如今仍历历在目,他只看了一眼便想起了那种极其矛盾的感受与极度灰暗的心情。这半年来他一直不愿主动回忆那天发生的事,可是现在,同样的画面竟然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周遭的一切都从秦海鸥的感知中淡去了。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钢琴。他被一种强烈的情绪笼罩着,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似乎那就是紧张,又似乎更为复杂。他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混乱,此外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地不真实。 柳阳问秦海鸥想喝什么,又让他去沙发上坐。秦海鸥点点头,转身走了过去,但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沙发上坐下来的,也不知道手里何时多了一杯饮料。他呆坐在那里,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如果有人和他说话,他就勉强应付一下,但他并不知道他们对他说了什么,也无意参与别人的谈话,他甚至对干扰他思绪的人产生出强烈的排斥,却又要克制自己,不能将这种感觉表现出来。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不敢抬起眼睛,因为只要他这么做,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那台钢琴。这是他此刻唯一在意的东西,也是他一切情绪的源头。一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就想立刻跳起来逃开。可是他不能逃,他只能在焦虑中忍耐着,每一分钟都过得漫长而辛苦,心中如临大敌,手心和额头不停地冒汗。 由于今天人到得很齐,就连龙哥也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众人散乱地坐在沙发上边吃边聊,几个不同的话题在同时进行着,各人的位置也因为起身去拿点心,或是为了方便说话而不停地变化。秦海鸥的身边起初坐着小黑,不久后换成了赵非,再后来又变成了曹楠。他能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茫然地点头附和,更多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但他的脑中早已被别的念头占据,他们对他说过的话,一句也没能进入他的耳中。 在这样的煎熬中,秦海鸥想到了很多事。从半年前由于无法在柳阳面前弹琴而逃离这间咖啡店,到后来躲起来弹琴时被谭硕听见,再到发现《星海》的手稿和谭硕的过去,以及这期间他在古镇所见闻的一切人、事、物。 起初他的思绪只是沿着记忆的轨道不断地延伸,但很快,随着紧张与焦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数更凌乱的念头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地挤入他的脑海,却没有一个是清晰的,也没有一个能缓解他此刻心中的压力。他不知不觉皱紧了眉头,试图强迫自己将头脑清空,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身旁有人在叫他。 秦海鸥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旁坐着的人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纳兰锦。她专注地望着他,显得有点疑惑:“秦大哥?” 秦海鸥努力克制这一瞬间心头涌出的抵触感,放松表情,“嗯”了一声。 纳兰锦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了片刻,见他神色恢复如常,便没多想,指着他的袖口问道:“秦大哥,你的这个扣子是什么?小鸟吗?” 秦海鸥心事重重,听她提到扣子,下意识往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真别致,”纳兰锦喝了口果汁,又高兴地说道,“对了秦大哥,我打算换一张新琴,把你送我的琴徽用上。” 秦海鸥没有更多的反应。正巧这时龙哥忽然提高了些声音,对所有人说起话来,纳兰锦便扭头去听他要说什么。 只听龙哥问道:“听说小南桥那边新开了两间酒吧,你们去玩过吗?” 众人纷纷说没有。曹楠说:“他们装修的时候我去看过一眼,说是将来要把那条街弄成酒吧一条街,以后到了晚上可就有得闹了!” 龙哥就道:“要不今天晚上我们去玩玩?听说还有乐队呢!” 曹楠等人当即都说好。纳兰锦却摆手道:“那种地方太吵啦,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可曹楠等人哪里顾得上这个,这时已经开始就酒吧的娱乐活动讨论开了。于是纳兰锦也不再同他们说下去,想了想,趁无人注意这里,转过来小声对秦海鸥道:“秦大哥,过阵子就是中秋了,最近小南桥那边每晚都可以放水灯,我们去玩那个,好不好?” 秦海鸥又点点头,仍是“嗯”了一声。 纳兰锦便以为他同意了,脸上顿时露出浅浅的笑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那等聚会结束了,我去小南桥等你。” 秦海鸥没有听见她这句话。现在他的耐心几乎已被消磨到了极限,无论是对周围的环境,还是对他自己,他都无法再忍耐下去。他的思绪早已变得不受控制,就像疾风骤雨般的琴声无法停歇,各种各样的画面在他脑中交错闪现,毫无理由,没有秩序。他想起姐姐,台下鼓掌的观众,被汗水染湿的琴键,他和肖聪首次见面的情景;想起一摞摞标满指法的谱纸,吕立秋和陈诉的二重奏,母亲煮的荷包蛋,无数的记者和冲他亮起的闪光灯;想起老师严肃的面孔,大哥送他的钢琴,他在明亮的音乐厅中捧起令人欣羨的奖杯,可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下最后一次演出结束后,陈甘柠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那时他心如刀割,万般不愿,却还是张口说道——我不弹了。 我不弹了。 这四个字似乎将无形的压力化为了有形的枷锁,将他桎梏其中,怎样也挣脱不开。现在他与钢琴之间只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他一抬眼就能看到它,可畏惧的感觉却空前高涨。他到底在等什么?他不断地问自己。难道他就连这短短的距离也跨越不了,他就要在这样的心情中度过剩下的时间,直到又一次退却?! 秦海鸥猛地站起来,向钢琴走去。 柳阳招呼大家落座后,一直暗暗留意着秦海鸥的举动。今天的秦海鸥显得格外风度翩翩,他刚一进门,柳阳就注意到他今天的穿着比平日正式得多,他显然是为了演奏才这么做的。但柳阳同时也发现今天秦海鸥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疏离感,他似乎深陷在某种情绪中,无论谁和他说话,他都有些心不在焉。柳阳知道,现在的秦海鸥一定非常紧张。 柳阳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如果今天秦海鸥失败了,她该怎么做,要如何安慰他。为此她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她亲眼看见秦海鸥由于紧张而产生反常的表现时,她还是感到十分不忍。她将谭硕拉到一边,想让他想想办法,谭硕正在啃一块蛋糕,不等她开口,倒先指着盘子说:“这蛋糕不错,再给我来一块。” 柳阳不动,低声埋怨:“你能不能别光顾着吃?” 谭硕纳闷:“那我应该干嘛?” 柳阳将目光投向秦海鸥的方向:“海鸥都紧张成那样了,你就不能过去和他说说话?”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4章 谭硕道:“既然这样,你怎么不过去?” 柳阳无奈:“我怕我说错话,帮了倒忙。” 谭硕道:“那我就不怕说错话了吗?要是我现在过去说了什么,一旦他搞砸了,你肯定会赖到我头上,这锅我可不背!” 柳阳的脸色沉下来,谭硕忙在她肩上拍了拍:“我说过了,这是他的一道坎儿,他只能自己迈过去,我们不可能把他抬过去。到了这一步,谁也帮不了他,除了他自己。”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秦海鸥突然站了起来。他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掀开了琴盖。这一幕令柳阳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注视着秦海鸥,顾不上再和谭硕说话,一瞬间紧张得无以复加。 第四十八章 秦海鸥掀开琴盖,黑白相间的琴键在他眼中呈现一种坚硬冰冷的质感。他仿佛被舞台上巨大的镭射灯照射着,那亮度与温度令他心跳加速。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陷入黑暗,他望着面前的琴键,忍受着来自那黑暗中的一道道视线的炙烤。 这一刻,秦海鸥的脑中很嘈杂。耳边仿佛响起无数的声音,说话声、琴声,来自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作品,快将他的脑子挤炸了,可他却一个也听不清。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只觉手指的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自己有多紧张,他的双手就已经先于他的意识发起抖来。 很快,秦海鸥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只有那熟悉的窒息感压迫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秦海鸥在钢琴前坐下,却又没了下文,这起初并没有引起众人太多的关注。 赵非边聊天边看了一眼道:“小秦这是要干啥?他还会弹钢琴哪?” 曹楠道:“没听他说过,摸着玩的吧?” 只有纳兰锦起身走了过去,倚在钢琴边上。从这个角度,她能非常清楚地看见所有的琴键、秦海鸥的手,以及秦海鸥脸上的表情。 可是,秦海鸥一直没有动。 他坐在那里,静止了足有五分钟。额上的汗沿着太阳穴滑下来,背上的衬衫也湿了一片,但他对此毫无知觉。 渐渐地,先前还在聊天的几人也停了下来,他们终于察觉到了从放置钢琴的角落里蔓延开来的古怪气氛。 “他到底是弹还是不弹?”现在,咖啡店里已经非常安静,因此赵非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 “不知道呀!”小黑悄声说。 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秦海鸥身上。可秦海鸥仍然一动不动。气氛渐渐变得尴尬起来。 柳阳不忍再看下去。原本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却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从紧张变成麻木,再从麻木变成绝望。这个过程对她这个旁观者而言尚且如同一场酷刑,更不用说秦海鸥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柳阳不是没有想过失败,她只是没想到失败的过程竟如此令人揪心。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她仿佛能看到秦海鸥的意志正随时间的流逝被一分一分地消磨。 这样的秦海鸥,实在太可怜了。 柳阳将目光转开去,因为她无法忍受继续眼睁睁地看着,她甚至想立刻离开这里,躲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她这么想着,身体就动了动,刚要转身,却感到有人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回头一看,果然是谭硕,但谭硕只是在她肩上用力按了一下便放开了,他始终注视着秦海鸥,神色平静,显得很有耐心。 谭硕竟然还在等。 柳阳见他这样,心里突然安定了许多。 这时,纳兰锦也忍不住了。她犹豫了很久,但秦海鸥的样子实在有些反常,于是她试着叫了一声:“秦大哥?” 秦海鸥依然没有听见。在重重压力下,他依然没有办法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想要放弃的念头再度滋长,但几乎同时,他逼迫自己将颤抖的双手放在了琴键上。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拼尽他全部的毅力,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他就可能在下一秒被击垮。这一次,他宁肯砸在键盘上,也不愿再当一个逃兵。 钢琴发出一声轻响,不成调的几个音,亦没有节奏。秦海鸥的手指在琴键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摸索起来。 他不知道他在弹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刚才的一瞬间,自己是怎样按下这些琴键的。但是,谭硕的这首小品实在太简单了,这段时间他将它反反复复地弹奏了无数遍,它不仅被他的头脑记住,也已经被他的手指牢牢地记住。 因此,当他触摸到琴键之后,他的手指便纯粹凭借着肌肉的记忆弹奏了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弹出了好几个音,直至这时,他才猛然惊觉,他竟然已经把琴弹响了。 琴声戛然而止。 秦海鸥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双手。 这几个被他无意识弹响的简单的音符,将他脑中庞杂纷乱的念头全部截断,让他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彻底的寂静。 就在刚才,他竟然弹响了谭硕的作品。 他这才想起来,他今天演奏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演奏这个作品。 今天是柳阳的生日。谭硕的这个作品,他是要弹给柳阳听的。这才是被他遗忘的,这次演奏的最初目的。 可是,他仍然难以控制自己的双手。那种紧张又慌张的感觉还在,他要怎样才能继续演奏下去? 昨天,在他经历了痛苦的失眠之后,谭硕对他说了什么? 谭硕说:依你对柳阳的了解,在明天的聚会上,你觉得弹哪个版本最合适? 谭硕还说:不能弄得太伤感,但也不能弄得太活泼,具体的感觉我说不上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秦海鸥的精神为之一振。短暂的寂静之后,他的脑中终于出现了一条单纯而清晰的思路。 对,对了,这才是他要演奏的内容和他想达到的演奏效果。他要将谭硕的这首曲子,弹出适合柳阳的气质和风格。 想到这里,他又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弹奏起来。 起初,他弹得很慢,因为手指的僵硬还没有解除。他的手指仍然遵循记忆与惯性动作着,他不需要分出任何心思来考虑他弹得是否正确。此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音乐所传达的感觉上面。他对这个吞吞吐吐的开端并不满意。对于什么样的音乐才是适合柳阳的,他在昨天已经有过思考。于是,当手指的动作逐渐稳定下来,秦海鸥开始有意识地提速,同时不断地进行调整,努力向自己心中的感觉靠拢。 短小的曲子很快就进行到尾声,但这距离秦海鸥想要的效果还差得很远。当他弹下最后一个音符时,他想也没想便又从头开始。现在他只想把自己认为最理想的音乐呈现出来,如果不能达到那样的效果,他便不想停下来,至于他究竟重复弹奏了多少次,他的身边有没有人在看着他,这些都不重要。 渐渐地,秦海鸥的手指摆脱了机械的动作,生硬的音符开始有了生命,在他的指尖上,音乐开始流淌起来。 他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弹下去,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好。他的手指已然恢复了往日的灵活,而这个不能更简单的钢琴小品,就在他的不断打磨下焕发出迷人的光彩。每一个音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每一次的触键、每一个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动作,都有着其精准而明确的目的。但这时的秦海鸥却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手指。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手指的动作与起伏的琴键映入他的眼中,可他的心已经不再拘束在这里。音乐在他的心中活了过来,经由他的手指来到这世间,而他的心也因此被点燃了,那些困扰他的、桎梏他的、压迫他的,纷纷断裂粉碎、化为灰烬。他的心就像重获新生的鸟儿,抖落羽翼上的尘埃,重返天空的怀抱,再没有什么能阻挡自由翱翔的激情与快乐。 他不知将这曲子弹了多少遍,直到得到彻底的满足才终于停下,将手放回膝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浑身大汗淋漓,手上也全都是汗,精神陡然放松之后,便觉得有些疲劳,可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舒爽愉快。他沉浸在这美好的感觉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时他才发现,咖啡店里竟然一片安静,众人不知何时已在他身旁围成了半个圈,将他和钢琴围在中央,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震惊。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5章 秦海鸥愣了一下,众人也愣愣地看着他。突然,有人“啪啪”地拍了几个响亮的巴掌,打破了这寂静。 “不错。”谭硕抬起手来拍了几下,笑着肯定道,“弹得不错,很好。” 众人这才也回过了神,纷纷鼓起掌来,气氛顿时变得热烈。 “太牛了,你居然还藏着这一手,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赵非道。 “是啊秦哥,你太厉害了,太厉害了!”小黑说不出更多的来,只一个劲儿地夸他。 龙哥笑道:“想不到除了柳小姐之外,咱们这里还有一个大钢琴家啊!” 曹楠立刻道:“不不不,虽然我不太懂,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弹得比柳阳好!” 纳兰锦更是惊喜,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秦海鸥挪不开眼:“秦大哥,你弹得真好。” 珠珠也说:“小秦你可真是深藏不露,你是不是特意等到今天才露这一手来吓唬我们的?” 他们一句接着一句,秦海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笑着不说话。但珠珠的话提醒了他,这首曲子原本是要送给柳阳的,刚才他弹得太投入,把这事给忘了,现在听珠珠一说,立刻就回头去找柳阳。 谭硕和柳阳本来与钢琴有些距离,众人围上去后,两人就被挡在了外面,秦海鸥不得不站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这才看见了他们。 秦海鸥看见谭硕冲他竖了竖大拇指,脸上带着笑,神态十分松弛镇定,但他身边的柳阳却并非如此。 柳阳低着头,脸上全是泪水。 秦海鸥向两人走过去,谭硕见他来了,低声对柳阳道:“柳阳同志,你怎么这么经不起考验呢!人民都翻身做主迎解放了,你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怎么还哭了!” 秦海鸥听见了他的后半截话,也笑起来:“对,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哭。这曲子是谭硕和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希望你喜欢。” “生日快乐啊!”谭硕拍拍她道。 “生日快乐!”秦海鸥说。 柳阳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们。她根本无法阻止眼泪继续流下来。 但她还是笑了。 第四十九章 秦海鸥竟然会弹钢琴,众人惊喜之余,纷纷要求他再弹一曲。秦海鸥欣然同意,这时他已彻底放松下来,当即回到钢琴前坐下,问大家想听什么。众人七嘴八舌,先是点了几首诸如《致爱丽斯》、《土耳其进行曲》之类的耳熟能详的曲子,然后又问他会不会弹流行歌。秦海鸥对众人提出的要求都尽力满足,只要是他会弹的曲子,或是他听过的歌曲,众人点什么他就弹什么,如果有人想唱歌,他就弹歌曲的伴奏。但柳阳对此就有些看不下去了——以秦海鸥的身价和地位,怎么能陪大家玩人肉卡拉OK呢?!可是她刚要上前阻止,却又被谭硕拦住。 “你就让他弹吧!”谭硕道,“他憋了那么久,你还不让他好好发泄发泄?” 柳阳一顿,立刻明白过来,原来这也是“恢复”的一部分。她又回头望向秦海鸥,发现秦海鸥在弹琴的时候,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一扫往日所有的阴霾,琴声在他的指尖流淌,喜悦也正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感染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从他们认识到现在,柳阳还从没见他如此快乐过。这一刻的秦海鸥,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每一个动作都透出他独有的气质与魅力,他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整个咖啡店的气氛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尽情地弹奏着,是那样鲜活真实,耀眼夺目。 柳阳看着看着,眼里又潮湿了,心中感慨万千。从前她只看得见秦海鸥在台上的风采,对于他在台下的付出与辛苦不甚了解,更不要说直观的感受,就如同此时此刻围在钢琴边的众人,他们享受着秦海鸥的演奏带来的乐趣,却不知为了今天这个时刻,他经历了多少彷徨、挣扎和痛苦。 秦海鸥从一个万众瞩目的巅峰跌落至最低谷,所幸他没有被这挫折击倒,在绝望与消沉之后,他终于重新振作起来,并成功迈出了重返舞台的路上至关重要的一步。作为他的乐迷,柳阳因亲眼见证了全部的过程而感到荣幸;作为他的朋友,其中的欣慰和感动难以言喻,她更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她想到这里,回头对谭硕道:“真该好好谢谢你。” 从最初发现秦海鸥的问题所在,直到今天目睹秦海鸥迈过这道坎,其实谭硕才是这个过程中出力最多、起到关键作用的人。从前柳阳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小事埋怨他,可今天她却很感谢他,是他的理解、包容和耐心帮助了秦海鸥,在每一个可能影响秦海鸥的节点上,他都做出了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谭硕在一旁吃东西,闻言不解地看看她:“谢我干啥?” 柳阳认真道:“多亏了你,海鸥才能恢复。” 谭硕立刻大摇其头:“不对。要是没我,他一样可以恢复,只不过可能多花点时间,过程更折腾一点,但他最后肯定能恢复,不管是花个一年半载,还是十年八年的,他肯定能恢复,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 柳阳有些吃惊。谭硕接着道:“你们女人啊,就容易被他平时那乖娃娃的样子蒙蔽。其实我发现他这个人,骨子里面倔得很。他认定的事情,就算难上了天,他也会死磕到底,最后成功则已,不成功就把自己活活磕死。” 柳阳听了这话,心里更惊讶了。如果这是说秦海鸥在弹琴这件事上有毅力、有坚持,她还可以理解,但如果这是指秦海鸥在生活中的表现,她就很难赞同。虽说秦海鸥此刻就坐在那边,他们两人在这里谈论他似乎不太合适,但这个话题对柳阳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她低声道:“我觉得他的性格挺温和的呀!” “温和?”谭硕笑了一声,“都说你是被蒙蔽了!他要是真的从里到外都温和,像杯温吞水似的,他怎么在钢琴上表现那些激烈的东西?” 柳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 谭硕又道:“你也知道,有的人,表面看上去是个刺头,可要是真的相处起来,就会发现实际上没你想的那么困难。小秦的情况是反过来,和他相处是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因为——就像你说的,他给人的感觉很温和,但如果想真的了解他,就很困难了,因为他性格中有一部分其实是藏得比较深的。” 柳阳皱了皱眉:“你别说得他好像很有心机似的。他那么单纯的一个人,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怎么可能藏得住?” 谭硕笑道:“我不是说他有心机,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就算将来有了,他也不会去害别人。我想说的是他的一部分性格平时很难被人发现,这不是他故意要藏,可能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别人就更看不出来了,只有在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才会暴露。” 他见柳阳似懂非懂,又道:“你别看他这么单纯,他的感觉其实是很敏锐的,他只是没经历过波折,可能家里条件也不错,从小被人呵护着,加上一门心思只想着弹琴,所以对很多事情不了解。但这并不等于他傻。相反,他很聪明,比咱们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要不怎么是天才呢?像他这样的人,对于他不了解的那些事情,一旦他分出心思来考虑,他明白得比谁都快。” 柳阳还从来没听到过有人这样评价秦海鸥,琢磨好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那你是怎么发现的?你遇到什么特殊情况了?是因为弹琴的事吗?” 谭硕叹了口气,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总之,这种性格对他是有好处的。要是他没了这股劲头,那才是真的没救了。今天这事,归根到底是他自己帮了自己。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他的问题是他自己造成的,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克服。所以你不用谢我,你应该庆幸他本来就是个倔强的人,有人帮他,他就克服得轻松一点,没人帮他,他把自己折腾个半死,最后也能克服。结果是一样的,过程不同而已。” 柳阳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就算最后的结果相同,过程也是很重要的!他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可不愿看他把自己折腾个半死。” 她的反应把谭硕逗得直乐。他本来只是客观分析两种情况,并没说哪种过程是更好的,但柳阳显然做不到冷静看待这个问题,看来这讨论是没法进行下去了。 “你笑什么?”柳阳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才发现他原来这么倔的?” 谭硕立马不笑了,转头往嘴里塞东西,不管柳阳怎么问,他也不肯透露半个字。柳阳拿他没办法,只好问点别的:“那你觉得,他现在这样,距他完全恢复还要多久?” 谭硕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抹了抹嘴:“这不好说。他今天虽然成功了,但只是这样还不够,他需要有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努力,把这种感觉巩固下来,等情况稳定之后,再考虑演出的事。再说,他在这镇上待了这么久,就算复出,也要先恢复演出状态才行,至少要恢复到和以前一样。”说到这,他回头看了柳阳一眼,没把余下的话说出来。 如果是这样,秦海鸥必然要花大量的时间练琴,而柳岸的环境和条件已经不能满足他的需求,因此,他很可能会离开龙津。 不过眼下就把这些告诉柳阳显然不合时宜。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谭硕不想扫她的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见众人也闹够了,柳阳便招呼大家开饭。饭菜是从龙哥饭馆送过来的,饭后宾主尽欢而散。离开时,纳兰锦对秦海鸥说了句“回头见”,秦海鸥愣了一下,只当这是句寻常道别,没有多想就跟着珠珠和谭硕回去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6章 第五十章 秦海鸥的演奏为这场聚会增色不少,众人玩得格外高兴,不过这当中最高兴的要数秦海鸥自己。这是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确实很好地克服了紧张的感觉。尽管今天的聚会与真正的演出还有很大差距,但这次演奏证明了,这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他也有能力做到。 这让秦海鸥的心中涨满了喜悦,心里鼓胀得仿佛要炸开,一度动摇的信心也随之恢复,甚至比从前更加坚实牢固。在回去的路上,他觉得自己似轻飘飘地飘在空中,快活得像飞起来,却又感到无比踏实,每一步都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实处。曾经模糊消失的道路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再没有什么能阻挡在他与那个舞台之间。他就要回去了,现在的他已经坚信不疑,他是一定可以回去的! 他揣着这份饱满的喜悦,只觉目之所见、耳之所闻都是美好的,胸中有千言万语急着倾诉。但这种感觉不便在人前说出来,他默默忍耐着,直到三人回去,珠珠回了客栈,他才满怀兴奋地来找谭硕。 谭硕知道秦海鸥想聊聊演奏的感想,他从冰箱里把剩下的半个西瓜抱出来,等着秦海鸥自己开口,果然秦海鸥一过来就迫不及待地嚷嚷道:“糟了,糟了!” 这开头倒是让谭硕有点意外:“怎么了?” “我的手还在抖呢!”秦海鸥说。 谭硕瞧了一眼:“自己揉揉吧,让肌肉放松就不会抖了。” “是高兴得发抖!”秦海鸥说。 谭硕闭了嘴,扭头切西瓜。秦海鸥大笑起来。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吧?我真的做到了!”秦海鸥边说边在他身旁转来转去,一刻也不消停,“这感觉太棒了,我太高兴了!这是我演出以来最难忘的一天!” 谭硕切好了西瓜,坐下来开始吃。秦海鸥搬了凳子坐在他对面,又把凳子往前挪了挪,看也没看那西瓜一眼,只顾和他说话:“刚开始的时候,我特别紧张,那种感觉和以前上台时很像,脑子里面乱糟糟的,压力特别大!我当时就觉得不行,我就想放弃。” 谭硕啃着西瓜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秦海鸥接着道:“但是我又不甘心。我想都到了这一步,哪怕最后还是弹不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我逼自己把手放上去,没想到手指自己就开始动,但其实最初那几个音是怎么按下去的,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然后呢?”谭硕问,“你中间停了一下。” “对,”秦海鸥说,“那时我才发现,我竟然已经在弹了,我才想起来,这是要弹给柳小姐的曲子。然后我想起来你问过我,怎样弹才是最合适的,你让我好好想想,所以我当时就开始想——” 秦海鸥顿了顿,突然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踱步:“我就开始想,我要表现的到底是什么,我要的音乐到底是怎样的,哪些地方的感觉还不够到位……我想着这个,就忘了别的。” 他蓦地站住,转过来望着谭硕:“我就忘了,我本来是在紧张的。” “这就对了嘛!”谭硕呵呵一笑,“想那么多没用的干啥?” 秦海鸥怔了片刻,恍然大悟,连声道:“对,对!其实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想!”他走回来重新坐下,却又亢奋得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其实只要想着音乐就够了,只要想着音乐就够了!” 谭硕点点头:“这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难。但只要你做到了一次,你就能做到第二次,第三次。” “我当然能做到!”秦海鸥先前因为成功克服了紧张心理而感到狂喜,现在将整个过程回想了一遍,才终于意识到其中的因果。他有了切身的体会,总结出了这个方法,便也将所有的思绪都整理清晰,接下来该做什么,要怎么做,他的心里已经非常清楚。 “我要练琴,”他看着自己的手,坚定地说道,“就像今天这样去练。我需要把这种感觉变成习惯,还要恢复状态——不,要比以前更好,我一定可以做到!” “嗯嗯。”谭硕扔掉最后一块瓜皮,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对秦海鸥在演奏之后产生的一系列反应非常满意,因为这说明他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秦海鸥以后的恢复也会很顺利。 秦海鸥说了许多话,正觉口干,听见他的饱嗝,才发现他竟然已经把西瓜吃光了,一块也没给自己剩下,大为不满:“你怎么全吃了!” “你又不吃。”谭硕理直气壮。 秦海鸥不跟他废话,自己跑下楼买冰水喝,买了水觉得不够,就又买了两根冰棍。他回到客栈把冰棍都吃了,冲了个澡,仍然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觉精神焕发,浑身使不完的劲头,索性换了短袖短裤出去跑步。 这时时候已经不早了,镇上的大部分街道游人疏落,只有中心区域的几处热闹地方还聚着人。秦海鸥心情舒畅,早忘了平时慢跑的节奏,一路上连跑带蹦不说,到了没人的地方便尽情发足狂奔。他边跑边回味着今天的演奏,思维一旦活络起来,许多从前看不出联系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拼接在了一起。他想起来,还在很早的时候,谭硕就已经开始和他进行音乐上的探讨,后来谭硕让他练习了不少在技术上很简单、却在音乐上值得细细品味的曲子,也许那时谭硕就是在刻意地引导他。再后来,谭硕写了这首小曲给他,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不知不觉间,他在练琴时的侧重点已经逐渐发生了转移,尤其是在练习谭硕这首曲子的时候,他心无杂念,完全沉浸其中。现在回想起来,今天他能够顺利地完成演奏,要归功于这段时间以来他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改变。 如果没有这样的准备,或是今天换一首别的曲子演奏,最后的结果都可能会不同。谭硕引导他经历了一个自然转变的过程,又创造了一个特殊条件——一首特意为这个目的而创作的曲子,这一切都是为了确保他能亲身体验这种改变。 这个道理确实很简单,从前也有人反复对他说过,不要去想观众,忘掉压力,忘掉杂念,忘掉一切干扰你的事……可即使知道自己应该忘掉,他也依然不明白要怎样才能做到,而谭硕是第一个帮助他做到的人。 秦海鸥又突然想到,那天晚上谭硕在喝醉之后曾反复念叨着一句“要忘了你的手”,当时他不解其意,现在回想起来,那原来是谭硕在醉中对他的叮嘱,而在今天的演奏中,他也确实体会到了那种忘我的感觉。他忘掉了自己的手指,忘掉了技术,一心只想着音乐,正因如此,他的心才从重重压力中被释放出来。 只要做到了一次,就能做到第二次,第三次。然而第一次的成功又是多么艰难。直到他真的做到了,他才终于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一次的切身体会,胜过无数情感上的安抚和理论上的分析。他何其幸运,遇到了这样一个能真正在音乐上与他共鸣,并且能真正帮助他走出困境的人。如果没有谭硕,他不知还要经历多少精神折磨,花费多么漫长的时间,才能领悟他今天所领悟的一切。如果他一直都没能领悟,他是否会真的放弃这件事,他是否会不断地尝试,然后在不断的失败中一直痛苦下去? 恐怕他会的。 在演奏开始之前的分分秒秒,那时内心的挣扎与畏惧让他明白,唯有这件事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的,他害怕失败,但他更怕自己会停止努力。 他何其幸运,得到了这样宝贵的帮助。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终于克服了障碍,迈出了战胜自己的第一步。 他心潮澎湃,身体为意志左右,丝毫不觉疲惫,一口气就跑上了镇子尽头的山坡。他站在那里眺望古镇的夜景,天上繁星闪烁,这景象与往日并无不同,不同的是他心中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信心与斗志,以及让他感到无比快乐的对于未来的憧憬。 他在那里眺望够了,便又顺着山坡往下跑,直跑到镇东头的河边。那河水缓慢流淌,清粼粼地发亮,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凉爽。秦海鸥跑得一身大汗,想也没想便蹬掉鞋子,“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一刻钟后,谭硕突然接到古镇治安巡逻队打来的电话,说有个自称是他兄弟的人,不仅违规下河游泳,还交不出罚金,巡逻队叫他赶紧带上200块钱过去领人。 谭硕正想说自己没这么个兄弟,是不是搞错了,就听见电话那头有人喊着:“谭硕,谭硕,是我是我!” 尽管声音有点小,但谭硕还是听出来那是秦海鸥的声音。他暗骂一声,只好先把这兄弟认下来,好言好语跟巡逻队的人说完,放下手机往兜里一摸,摸出160多块钱,又去楼下店里拿了50,急急忙忙朝河边赶来。 第五十一章 谭硕赶到的时候,就看见秦海鸥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光着脚丫子,从头到脚都是湿透了,地上滴了一滩的水。他旁边站着两个穿工作服的人,都打着手电,戴着红袖套,袖套上印着“治安巡逻队”的字样。 秦海鸥一见谭硕就把嘴咧开了。谭硕没空理他,先过去给那两人陪上笑脸:“呵呵,对不住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其中一个年长的便道:“小谭啊,你不知道这河里是禁止游泳的吗,怎么也不跟你兄弟提个醒啊?” 谭硕看上去十分无辜:“唉,这个我是真不知道!我天天盯在店里头,哪有工夫上这边来!” 另一人则笑道:“谭老板,我看你这兄弟长得不像你啊!” 谭硕连连点头:“远房表弟,是不像,是不像!” 其实镇上的工作人员与商户之间就算彼此叫不出名字,至少也混了个脸熟。谭硕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叫什么,但见他们都认识自己,便开始想方设法软化对方,说自家兄弟是第一次来古镇旅游,不熟悉管理规定,又摊上自己这么个粗心大意的哥,望二位念其初犯高抬贵手云云。总之,就是想把这200块钱的罚金赖掉。 秦海鸥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本以为谭硕来了就可以交钱走人,谁知谭硕竟绕来绕去没完没了。秦海鸥心情很好,不愿在这里浪费时间,如果不是因为出来跑步时没带着钱,他也不愿麻烦别人。这时他听出谭硕是为了钱,便站起来对他说道:“不要紧,你先把钱给他们,我回去还你。”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7章 那两人本来已经快被谭硕说动了,听他这么一说,哪里还肯松口。谭硕功亏一篑,阴着脸把钱递过去,那两人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亏你还是个当哥的,你弟的觉悟都比你高!” 谭硕不吭声,等那两人走远了,转过来恶狠狠地问秦海鸥:“你的鞋呢!” 秦海鸥扭头望了一眼:“在对岸。”回忆了一下,发现想不起来把鞋留在了哪里,又道,“忘了在哪,不用找了,走吧!” 他说着便迈开步子往回走,古镇的街道大多是石板路,倒也不扎脚。两人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秦海鸥便想起一事:“谭硕,你再写个曲子吧!” 这个提议让谭硕感觉很突然,诧异地看他一眼,没有接话。 秦海鸥就道:“你再写个曲子,长一点的,难一点的,我在我的复出音乐会上演奏它,你说怎么样?” 谭硕顿了顿,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别闹了,写这个又不是煮米粉,说煮就煮。我现在没灵感,以后再说吧!” 秦海鸥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今天他终于克服了紧张的感觉,这就意味着,将来他可以在演出时演奏谭硕的作品。但创作确实是不能勉强的,既然谭硕这么说,秦海鸥也不愿逼着他写。 这时两人路过一个正准备撤走的糕饼摊,秦海鸥上山下河折腾了一晚,看见摊子上没卖完的米糕,肚子“咕”的一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肯走。谭硕一看,掏出交完罚金剩下的10块钱买了两份,一人一份捧着吃。秦海鸥咬了几口才道:“我回去还你。” 谭硕一愣,敢情这家伙还惦记着罚金的事呢,有点好笑:“你在我这儿吃的白食还少了吗?哥不差这点钱!” 秦海鸥嘿嘿笑了两声,便不再提。他刚才把鞋子丢了,但那不要紧。现在他总算感觉有点累了,回去可以好好睡一觉。 他觉得这米糕好吃极了。 ** 第二天,秦海鸥难得睡了个懒觉,由于身心彻底放松,这一觉睡得十分饱足。吃过早饭后,他没有去柳岸,而是回到客栈的房间,开始做几件他昨晚就已经考虑好的事。 首先,他打了三个电话。前两个是打给家里和老师王一夫的,他们是他最亲的人,他要把自己好转的消息告诉他们,让他们分享这份喜悦,不用再为他担心。第三个是打给他的经纪人的,他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了一些初步的规划,这些事他无法独自完成,从现在开始,他需要经纪人的支持和协助。 秦海鸥花了一个多钟头才把这三个电话全部打完,然后他放下已经有些发烫的手机,找出《星海》和《长夜之歌》的谱子,再次将它们并排放在桌上。 他望着这两份谱子,没有再去核对那些抄袭的细节,也没有再放任愤怒的情绪翻涌起来,他静静地望着它们,心里面考虑的是一件与谱子的内容无关的事。 昨天晚上,他险些又被谭硕骗了。 从前当他问谭硕为什么不创作独立的钢琴作品时,谭硕就是用“没灵感”这三个字来敷衍他的。昨天晚上,这个人又拿同样的理由来搪塞,秦海鸥当时没有多想,但回到客栈以后仔细一想,立刻就明白过来。 这一次,他不会再上谭硕的当了。 谭硕不愿创作钢琴作品的原因,与创作灵感没有任何关系。他整整十年没有写过钢琴作品,是因为他心底里对十年前的事无法释怀。他有心结未解,所以始终不愿再触碰这个领域。 在此之前,秦海鸥对谭硕所面临的问题爱莫能助,也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帮他解开这个心结。那时他连自己都帮不了,谈何帮助别人?但是昨天的演奏改变了一切。只要他能恢复状态,终有一天,他将重返舞台。一旦他回到那个世界,他就能调动巨大的能量。从前他没有资格和资本去劝说谭硕,但是今天,他已经有能力去做他想做的事,而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帮助谭硕从抄袭事件的阴影中走出来,让他彻底摆脱过去的经历对他的阻碍,自由自在地去创作他喜欢的音乐。 秦海鸥很清楚,要办到这件事并不容易。他自己虽然遭受了挫折,但毕竟曾经取得过成功,也获得了认可。可谭硕呢?他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华就遭到了那样的打击,此后隐忍十年,除了被逼着说出真相的那一次,每每与他提及此事都被他糊弄得不了了之。他一直不愿面对,一直都在回避。秦海鸥认为,谭硕的问题,可能比自己先前面临的问题更加严重。 但是秦海鸥并不担心。他下定决心要帮谭硕,就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谭硕绝非不通情理的人,他既然能将别人的问题看得那样通透,那么也必然能够看清自己。他只是当初受到的创伤太深,时间过去太久,让这种自我封闭成为了一种习惯。秦海鸥相信,只要有足够的耐心,谭硕是一定能够被说服的。 秦海鸥望着面前的乐谱,目光在《星海》的手稿上久久停留。这部优秀的作品为他所喜爱,它的每一页、每一个音符都凝聚着谭硕的心血。但是,它已经绊住了谭硕太长的时间,既然它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就应该让它彻底成为过去,因为只有这样,谭硕才能得到真正的心灵安宁和创作的自由。 正如他需要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谭硕也需要正视过去的创伤和阴影。秦海鸥理解其中的痛苦和艰难,因为他们是一样的,这个艰难的过程,他自己才刚刚经历过。 谭硕曾经帮助了他,经过耐心引导,最终为他创造了一个机会。先前秦海鸥一直想不出好的办法来帮助谭硕,但是如今,他终于想到了。 他也要为谭硕创造一个机会。这个想法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产生,但是直到昨天,它才终于具备了付诸实施的可能。 昨天他太草率,没有经过考虑就把这事提出来,结果被谭硕迅速地敷衍过去。可是现在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他要让谭硕重视这件事,正视这件事,不能再进行任何的敷衍和回避。 秦海鸥看了看时间,收起乐谱下了楼。谭硕果然已经起床了,阿毛也在,两人正准备开店。秦海鸥对谭硕道:“我有事跟你说。”说完便往后门走。谭硕跟过来问什么事,秦海鸥不答,三步并作两步就上了米粉店的二楼。 谭硕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心里顿时有点警惕。上一次秦海鸥把他拽上二楼说事情,后面发生的可都不是什么好事。但这时秦海鸥已经把二楼的房门推开了,正站在门口等着他。谭硕没办法,只好上楼。两人先后进了屋,秦海鸥轻车熟路地找到自己的小木凳坐下,指着转椅对谭硕道:“坐。” 他这反客为主的架势让谭硕吃了一惊,又满腹狐疑,下意识地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你啥意思?” 秦海鸥打量他片刻,突然笑了:“别紧张。” “靠,”谭硕就像被人踩了尾巴,“谁他妈紧张了,这是我家!” “坐下再说。”秦海鸥还是指着那转椅。 谭硕在转椅上坐下,看着他,心里感觉很不妙。 秦海鸥便道:“和你商量件事。” 谭硕“嗯”了一声。 “我想委约你写一个作品。”秦海鸥道。 谭硕立刻就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他还是决定装傻:“什么作品?” “当然是钢琴作品,”秦海鸥清晰地说道,“我想委约你写一部钢琴协奏曲。” 第五十二章 “开什么玩笑!”谭硕嗤笑一声。 秦海鸥平静地看着他:“不是开玩笑。” “那你是在逗我?”谭硕说着就要起身,“我现在忙着呢,你没事就自己玩去,别来这儿捣乱。” “不是在逗你。”秦海鸥一把将他按住,说着就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经纪人把委约合同传真过来,你觉得多少委约金合适,说个数,我马上签字。” 谭硕看看他,坐回椅子里,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要我写这玩意儿?” 秦海鸥道:“我要在我的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这个作品。” 谭硕无奈:“这个问题我们昨天已经讨论过了。” “没错,”秦海鸥点头,“但是我们还可以再讨论一次,这一次算是我正式向你提出委约。”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8章 “那我也正式答复你,我不同意。”谭硕边说边留意着秦海鸥的神色,他以为秦海鸥听到这个答复会有些不悦或是沮丧,但秦海鸥竟然相当平静,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拒绝的原因?”秦海鸥问。 这个问题让谭硕沉默了更久。在他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场音乐会上,一部钢琴协奏曲往往需要占去整个半场的时间,如果是钢琴家的个人独奏音乐会,那么一部协奏曲的演奏就是整场音乐会上最具份量的环节,而这部作品的质量与演出效果也将直接关系到音乐会的成败。且不说他现在还没有答应接受这个委约,就算他真的答应了,如果这个作品写得不好,或是演出时没能达到应有的效果,秦海鸥都会蒙受巨大的损失。 在退出乐坛以前,秦海鸥的形象与演出都不曾沾染过任何污点,退出乐坛以后,他也一直对外界保持神秘。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他决定复出,他的复出音乐会就必须成功,否则,一旦这场音乐会搞砸了,他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比当初宣布退出乐坛时更大。到那时,他将面临来自包括媒体在内的各方面的质疑和压力,事情就远不止躲到龙津镇来这样简单了。 谭硕本以为昨晚秦海鸥只是一时兴起,提过之后就会忘记此事,却没想到秦海鸥不仅没忘,态度反而更加坚决和郑重。这让谭硕感到很不安,他必须说服秦海鸥放弃这个念头,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不可能同意。 他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道:“这是你的复出音乐会,你必须将风险降到最低,确保这场音乐会万无一失,所以,演出曲目的选择必须慎重。你最好选自己熟悉的、拿手的曲目来弹,还要考虑到观众对曲目的期望。如果在这场音乐会上演奏一个新作品,而且还是协奏曲这样的大型作品,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作品的好坏、你对作品的适应程度、观众的接受程度,这些都是未知数。这场音乐会你是输不起的,你不能把筹码压在一个从未面世的作品上面。” 秦海鸥并不指望这一次谈话就能让谭硕痛快地答应,可他没想到谭硕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拒绝了委约。他自己还没有开始考虑的问题,谭硕竟然已经替他考虑到了。 他心里面感动,却还是平静地说道:“我没什么输不起的,大不了和以前一样,自己弹给自己听。” 谭硕笑了笑:“你现在倒是看得挺开。”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秦海鸥看着他道。 谭硕不接话。秦海鸥又道:“你担心的无非是两件事:作品不够好,或是演奏不够好。这两者中任意一件都会导致演出失败,所以你才认为,演奏新作品的风险很大。可是你这么想,就说明你对自己没信心,对我也没信心。” 谭硕脸色微沉,仍然没有开口。秦海鸥认为在这件事上他需要给谭硕一些压力,但又不愿将谭硕逼得太紧,他斟酌着字句:“我不勉强你,但也请你不要急着拒绝。如果你觉得这很难实现,就把它当成一种假设,一种……可能性来考虑。这不会给任何人带来损失。”说着又看看谭硕的神色,“我绝对不会逼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但是,你至少先想一想,这件事你是不是真的不愿去做。” 谭硕继续沉默着,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难了,它牵扯着太多复杂的情感,还关系到秦海鸥复出音乐会的成败,不是单凭他想或不想、愿或不愿就能决定的。 昨天他还对柳阳说,秦海鸥认定的事情,就算难上了天,他也会死磕到底,没想到今天自己就成了他死磕的对象。虽然秦海鸥嘴上说着不勉强,但谭硕从他刚才的态度已经看出来,如果自己不答应,秦海鸥一定会想各种办法来说服他。 秦海鸥自始至终都很平静,这说明他是有所准备,经过深思熟虑才来找自己的。谭硕知道眼下再说什么也没用,只好先用缓兵之计:“你让我想想。” 他想着秦海鸥既然已经开始考虑复出音乐会的事,那么他为了恢复状态,应该很快就会离开龙津,如果能拖到那个时候,他也许就不会执着于这个念头了。 秦海鸥见他松口,十分高兴:“好,你慢慢想!” 他知道谭硕也许并不会真的去考虑这件事,这可能只是谭硕的拖延战术,但这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至少今天谭硕应该已经意识到,这一次不能再敷衍了事,这就足够了。 *** 当天下午,秦海鸥又来米粉店帮厨,正忙得热火朝天,阿四突然出现在店门口,说有事找他。秦海鸥有些纳闷,与自己在古镇认识的其他朋友相比,阿四是个比较喜欢独来独往的人,秦海鸥和他不算很熟,也不知他这个时候来找自己有什么事,但他还是迅速把手头的活计处理了一下,跟谭硕打个招呼就出了门。 阿四见他出来,没有立刻开口,反而转身向一旁走去。在米粉店与客栈之间有个安静的夹角,这里距外面的街道有一定距离,平时没有游客进来,只有米粉店的后门与客栈的一个侧门两两相对,两边邻居互相串门时,常喜欢从这里出入。秦海鸥跟着阿四一直走到夹角的最里面,直到阿四转过来看着他,他才发现阿四的脸色非常阴沉,心里就更奇怪。 阿四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问道:“你昨天晚上去哪了?” 这个问题让秦海鸥呆愣了好一会儿,他不明白阿四为什么要这么问。他昨天晚上很高兴,外出跑步,还忘形地跳进了河里,结果被巡逻队抓住。可是这些事情,与阿四有关系吗? 阿四见他愣住,眼神更冷,不等他回答就接着问道:“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小锦等你等到几点?” 秦海鸥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回忆了一下,也找不着任何头绪:“她为什么要等我?” 阿四的眼中顿时迸出怒火:“你他妈再说一遍?!” 秦海鸥的眉头皱了起来。虽然他仍然想不出纳兰锦为什么要等他,但他也已经看出来这当中有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阿四对他产生了一些误会。可是他确实想不起来纳兰锦曾经说过要等他的事。她什么时候说的,为什么要等他?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他皱着眉不说话,让阿四怒火更盛,质问的时候连声音都在发抖:“你以为你是谁,啊?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吗!小锦这么多年都没有对谁动过心,你是不是觉得耍着她很好玩?!” 秦海鸥被他吼得有点发懵,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更是震惊得无言以对。上次在纳兰锦过生日的时候,他们得知她喜欢着一个人,但秦海鸥从不知道,也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自己。这件事实在太令他惊讶了,他甚至顾不上去思考阿四对他的指责是怎么回事。 阿四见他满脸惊愕,以为他是被揭穿心事所以心虚,刚要再说,米粉店的后门“吱呀”一声,谭硕从里面探出头来:“什么情况?” 阿四看了谭硕一眼,不耐烦道:“这事你别管!” 谭硕有点好笑:“你在这里嚷嚷,我在厨房都听见了,你再大声点儿,店里的客人可就都听见了。” 阿四指着秦海鸥对他道:“你知不知道他昨晚对小锦做什么了?!” 谭硕愣了一下,看看秦海鸥:“做什么了?” 阿四道:“他把小锦晾在小南桥,让小锦等到快半夜,我们从酒吧出来的时候,桥上桥下人都散光了,小锦还站在那!” 说着他又转向秦海鸥:“你问问你自己的良心,小锦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了?你三天两头跑去她店里招惹她,现在又把人晾在一边,你还问我为什么!你敢说你昨天没有答应过她吗?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男人!” 谭硕见他越说越激动,拉开门从里面出来,贴着墙站在一旁看着。秦海鸥依然皱着眉注视着阿四,他不知道阿四究竟为什么要指责他,他只知道自己从来没有对纳兰锦存过别样的心思。他自问对身边的女性向来是很尊重的,虽然他没有谈过恋爱,但他不至于连这点分寸都把握不好,何况他一直把纳兰锦当好朋友,他怎么可能对她做出阿四所说那些事呢! 他压下心中隐隐升腾的怒意,尽量平静地解释道:“我没有喜欢她,也没有让她喜欢我。” 他这句话本来是针对那句“招惹”说的,他想说明他并非故意要让纳兰锦喜欢上自己,可是他不知道这样的措辞反而更容易让人误会,这句话听在阿四耳朵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你混账!!”阿四当即急红了眼,举起拳头就向秦海鸥打来。 谭硕本来在一旁看着,突然听见秦海鸥说“没有让她喜欢我”,就知道事情要糟,回头一看,果然阿四的拳头都举起来了,赶忙上前一把推开秦海鸥,转过来就去拦阿四。 阿四怒火中烧,哪顾得上旁人,挥起拳头只朝秦海鸥打,不料被谭硕拉了一把,准头和重心都没了,这一拳就从谭硕的鼻子上刮了过去。 谭硕被这一拳刮得一头撞在墙上,眼冒金星不说,只觉鼻梁都快被打断了,鼻腔里面热辣辣的,抬手一摸就摸了一手的血,气得大叫:“我操!你他妈还真打啊!” 秦海鸥被谭硕推得一踉跄,站稳了抬起头,就看见谭硕鼻子下面全是血,刚抬手抹掉,那血就又从鼻子里流出来,顺着下巴往下滴。 秦海鸥本就憋着火,见到这一幕脑子里“嗡”的一声,抡起拳头就朝阿四的脸上砸去。 第五十三章 这一拳秦海鸥使了狠劲儿,阿四被他打得身体一歪,扑倒在地,眼镜也飞了出去。秦海鸥气极了,上前揪起他就要再打,谭硕一看这还了得,顾不上擦鼻血,抱住秦海鸥的胳膊把他往回拽。这时两边的伙计也都被惊动了,纷纷从各自的院子里出来。阿毛见谭硕挂了彩,吓得连声问他有没有事,客栈的伙计们也过来帮着把秦海鸥和阿四分开。珠珠随后赶到,见谭硕的鼻梁肿着,鼻血糊了一下巴,阿四的半边脸肿着,嘴角裂了,唯独秦海鸥是好端端的,便问谭硕:“怎么搞成这样?” 谭硕吸着鼻子还没来得及开口,秦海鸥就冲上一步对阿四道:“你凭什么打人!”两旁的伙计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忙又拉住他不敢撒手。 阿四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好不容易把眼镜从地上摸起来戴上,本来气势已经矮下去一截,听见这话顿时又火冒三丈:“你他妈欺负人还有理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49章 秦海鸥不依不饶:“你给谭硕道歉!” 阿四本来想打的也不是谭硕,见谭硕被误伤了,心里的确有点愧疚,但眼下当着秦海鸥的面哪肯承认,涨红着脸道:“谁叫他多管闲事!” “你——”秦海鸥又恼怒地往前一挣,无奈仍被伙计们拉着,这一下就没挣脱。 “行了!”珠珠斥道,“都先进去再说!在这里吵也不嫌丢人?” 于是众伙计连推带拉地将秦海鸥和阿四弄回了客栈。谭硕让阿毛回去看店,自己也跟着过来,先拿纸巾将两个鼻孔堵住,然后找把椅子坐下来,仰头靠在上面。 秦海鸥这时已冷静了不少,走到谭硕旁边坐下,警惕地盯了阿四一眼,转过来问:“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不用。”谭硕瓮声瓮气地说着,偏头看看他,“你的手有没有事?” 秦海鸥活动了一下右手的关节:“没事。” “这种危险动作以后不要再做了。”谭硕又道。 秦海鸥皱着眉不吭声。阿四更是从进屋到现在一个字也没说过。三人一时无话,伙计们看他们不像是会再打起来的样子,便各做各的事情去了。不一会儿珠珠从厨房回来,手里拿着两个刚刚做好的简易冰袋,先递给阿四一个,让他自己敷脸,又倒了杯水让他漱口,然后转过来察看谭硕的鼻子。 “哎哟哟哟哟!轻点儿轻点儿!”谭硕一看那冰袋朝自己的鼻子按下来便开始叫唤。 “我还没碰到你呢!”珠珠鄙视道。 “要不要去医院?”秦海鸥又问了一遍。 珠珠仔细检查了一下:“没事,敷一下就好了。”说着让谭硕自己扶着那冰袋,“你这是被谁打的?” 她问过之后就立刻想到了,三人里面只有谭硕和阿四挂了彩,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是阿四打的吗?” “误伤,误伤。”谭硕息事宁人地说。 “那他本来想打谁?”珠珠纳闷,“那他又是被谁打的?” “被小秦打的。”谭硕叹了口气,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说。 珠珠吃惊地看看秦海鸥,起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秦海鸥在客栈住了大半年,平时别说发脾气,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讲过。刚才她晚到了一步,没有看见秦海鸥和阿四被伙计们拉开的情景,现在谭硕告诉她秦海鸥打了人,珠珠便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 “这事儿其实是个误会,”谭硕讲完,对阿四说道,“小秦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不是故意要爽约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阿四怒道,“他敢说他昨天没答应过小锦吗?” 谭硕有些无奈。其实早在阿四质问秦海鸥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纳兰锦可能是在昨天聚会时对秦海鸥说了什么,但当时秦海鸥极度紧张,心不在焉,所以没有对她的话留下印象,甚至连自己顺口答应了人家也不记得。然而昨天的种种细节确实很难对其他人解释,何况这关乎秦海鸥最不愿为人知晓的隐私,谭硕自然也不能实话实说。 正迟疑着,就听珠珠说道:“阿四,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小秦和小锦即便有什么矛盾,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你跑来找小秦兴师问罪算什么,你考虑过小锦的感受吗?今天这事要是让小锦知道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阿四被她说得无言以对,闷声不响地盯着地面,珠珠又转过来对秦海鸥道:“小秦也真是的,有什么误会就赶紧解释清楚,阿四不明白你也不明白吗?他误打了老谭你就打他?你当自己几岁?” 她说着就朝谭硕使眼色,谭硕忙道:“好了好了,说到底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四的心情可以理解,小秦也是一时冲动,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别在小锦面前提!” 秦海鸥刚才一直沉默着,眉头皱得死紧,听两人说完,突然站起来往外走。 “你干嘛去?”谭硕怕他还冲动着,忙问。 秦海鸥扭头看看他,语气倒是很平静:“我去找小锦。” 阿四哼了一声:“现在去找有什么用?” 秦海鸥没有理睬。珠珠走过来道:“你换件衣服再去。” 秦海鸥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刚才谭硕拉他的时候,手上的血都蹭到他身上了,便点点头,转身上了楼。 珠珠听秦海鸥的脚步声走远了,有些担心地问谭硕:“小秦会不会把这事告诉小锦?” “不会的,放心吧。”谭硕道。 阿四却很不屑:“告诉了又怎样?我不管做了什么我都敢认,他做的事情他敢认吗?” 珠珠便道:“你怎么这么死脑筋!知道你喜欢小锦,可你再喜欢也不能这么办事!小秦要是对小锦有意思,他就不会让小锦受委屈,即便有什么误会也轮不到你来说。可他要是对小锦没意思,就算你今天真的把他揍一顿又能怎样?这只会让小锦更难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就是看不惯他对小锦不冷不热的样子!”阿四忿忿地道。 珠珠反倒笑起来:“呵,他要是整天都围着小锦转,你就看得惯了吗?” 阿四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谭硕对珠珠道:“行了,你也别再刺激他了。这事也不能全怪阿四,要是换成是你,你不见得就比他冷静。” 珠珠静了片刻,不由有些感慨:“小秦这孩子的脾气还能这么暴,平时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谭硕笑了笑,把鼻梁上的冰袋往上挪了挪。现在他的鼻子还阵阵发疼,他实在没心思把昨天对柳阳说过的话再对珠珠说一遍了。 *** 秦海鸥回到房间,脱掉沾了血渍的衣服,洗了把脸,坐在床边等心头的情绪平复下来。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揍人是什么时候了,那应该发生在他5岁以前,自从他开始学琴,他就再也没有和别的孩子动过手,长大以后就更不曾有过。 今天的事,倘若换作来到龙津镇之前的他来面对,他也许就不会脑子一蒙冲上前去。这小镇上的人和事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着他,让他有机会放下从前的种种顾虑,仅仅依凭感觉来行动,因此无论是喜是怒,都经历了纯粹而彻底的情绪释放。这种久违的滋味令他感到有些陌生,却并不坏,只是每每理智回笼都免不了要自我反省一番,上次对谭硕是这样,今天也是如此。 他冷静下来后,也已经想到了纳兰锦可能在昨天的聚会上对他说了什么,而他却没有听见。他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下楼后发现阿四已经走了,谭硕的鼻血也已经止住,便离开客栈慢慢朝纳兰锦的茶叶店走来。 茶叶店还是老样子,一个隐在绿荫后面的安静角落。秦海鸥来到店门外面,隔着玻璃看见纳兰锦正独自坐在茶桌旁看书,便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推门走了进去。 店里照常点着凝神的熏香,可纳兰锦却显得有些憔悴,她并未和往常一样笑着打招呼,她抬起头望着秦海鸥,神色间有点无措,但更多的还是询问的意思。 秦海鸥走进来,没有坐下,他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便先开了口:“昨天我爽约了,我很抱歉。” 他没有再向纳兰锦确认他所不知道的那部分谈话的内容。在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了,纳兰锦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爽约的是他,既然这件事已经发生,那么他就必须道歉。 纳兰锦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心里仍然十分不解,却又多了一份期待,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是不是临时有事,耽搁了?” 昨天她在小南桥等了很久,直到放水灯的人全都散尽了,秦海鸥也没有出现。可即使这样,她心里也一刻都不曾把他往坏处想。起初她心想也许他是被别的事情耽搁了,后来等的时间越长,她反而担起心来,心想是不是因为发生了严重的事情,所以他才耽搁了这么久。在离开之前,她碰到了从酒吧里出来的阿四,阿四猜到她在等谁,说话便不怎么中听,但她始终不认为秦海鸥是故意爽约。现在秦海鸥来向她道歉,她便期待着一个解释,只要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无论爽约的原因是什么,她都会立刻相信他。 秦海鸥听她这么问,脸上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他不愿把自己昨天的心理状态告诉纳兰锦,却又不愿对她说谎。他能看出她眼里的期待,可他却没有任何解释可以给她。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0章 “对不起。”他说。 第五十四章 纳兰锦沉默了。秦海鸥的反应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宁愿得到一句善意的谎言也不愿伤心难过,但纳兰锦不是这样的人,因此她感到了困惑。如果秦海鸥是在意她的,那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她原因?他甚至都没有掩藏为难的神色,显然在他的心中,隐瞒事实比顾及她的感受更为重要。可如果秦海鸥不在意她,他又为什么不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是他连搪塞都不屑去做,还是他宁肯让气氛陷入尴尬,也不肯对她说谎? 她猜不透秦海鸥的想法,又得不到回应,失望在所难免。秦海鸥见她情绪低落,心里更觉愧疚。他本来可以安慰她,或是设法补偿她,如果是在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去做,但是阿四的话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他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既然无法回应她的心意,那他就只能与她保持距离。 他向来不擅处理这样的事,面对愈发尴尬的气氛,只好说道:“你忙吧,我回去了。” 纳兰锦惊讶地抬起眼来。秦海鸥又道:“真的非常抱歉。”说完,转身拉开店门走了出去。 纳兰锦不及反应,秦海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中。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绿藤,良久,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忍受的委屈。 即使昨天她在小南桥空等,她也不忍责怪自己喜欢的人。今天他不肯说出爽约的原因,她也愿意接受他的道歉。可就在刚才秦海鸥离开时,她却从他的言行中感到了明显的回避与疏离。他专程过来,却是为了道过歉就走,不愿在此多做停留。纳兰锦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竟让他的态度发生了这样的转变。现在他匆匆离开了,她没有机会问,也无人可以倾诉,虽然她并不怀疑他道歉的诚意,但这样的道歉非但没能让她的心情有丝毫的好转,反倒令她更加不知所措,从昨晚就憋在心底的委屈也随之爆发出来,急于寻求宣泄的出口。 她的目光从窗外回到手中的书上,还没接着看下去,眼圈就先红了,片刻,终于伏在茶桌上哭了起来。 *** 谭硕的鼻子疼了一宿,到了隔天下午,虽然已经过去24小时,不用再冷敷,但是淤肿还没有消除。他在米粉店翻箱倒柜找不着药,便来客栈借红花油,正拿着瓶子往手心里倒,就看见两个陌生女人来到院子门口,仰头瞧了瞧龙溪客栈的招牌,走了进来。 “住店呀?”恰逢珠珠有事出去了,院里又没有伙计在,谭硕便上前招呼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停住。前面的是个戴墨镜的女人,风衣短裙高跟鞋,手边扶着一只小巧的银灰色四轮拉杆箱,不像是来旅游的,那干练的模样倒更像是出差在外的白领。与她相比,后面的那个就质朴多了,扎着马尾辫,穿着仔裤运动鞋,背着双肩旅行包,看上去像个来旅游的大学生。 这两人风格迥异,却是结伴来的,谭硕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转了一圈就看住了前面的那个,显然她才是两人之中拿主意的人。 果然,那女人站住脚后就取下了墨镜,缓缓环视小院,又往客栈的小楼看了看,把眉一挑:“这地方几星?” “没星,呵呵。”谭硕笑得十分憨厚。 那女人皱了皱眉,目光回到他脸上,盯住他青肿的鼻梁看了看,又问:“老板娘是叫珠珠吗?” “对!”谭硕点头,心想既然知道珠珠,那说不定已经订好了房,便把两人往堂屋里让,“登记在那边。” 那女人不动,从随身的包里取出手机,刚按了两下,就听见一个声音叫道:“于姐!” 这声音对三人来说都很熟悉,秦海鸥抱着一个西瓜快步走来,先是惊喜地向来客招呼:“于姐,甘柠,你们好快,怎么到了也不告诉我!”接着便转向谭硕,指了指拿墨镜的女人,“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于姐,我的经纪人,”然后指了指那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这是甘柠,于姐的助理。” 那个被称为“于姐”的女人见秦海鸥理所当然地为双方介绍,眼中闪过震惊的神色,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听谭硕忙不迭应着“你好你好,幸会幸会”,便也利落地伸出手:“你好,我是于豆豆。” 谭硕抓着她的手握了一下:“谭硕。”缩回手时才想起自己的手上全是红花油,忙在衣服上蹭了两下,然后转向陈甘柠。 “您好,我是陈甘柠,您叫我小陈就好……”陈甘柠见谭硕在衣服上蹭手,不知他的手上沾了什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和他握了一下。 一旁的秦海鸥还在介绍着:“这是谭硕,是我在这儿认识的朋友,他是——” “是卖米粉的!”谭硕把话接了过去,笑呵呵地朝米粉店努了努嘴,“我的店就在隔壁,有空过来尝尝我家的招牌酸菜粉啊!” 于豆豆听他这么说,不免更觉惊讶,但谭硕没有更多的话,只笑着说了句“你们忙吧,我回去看店了”,便离开三人向米粉店走去。 秦海鸥望着谭硕的背影,心里有点失落。虽然他迫切地希望将谭硕的真实情况告诉自己的经纪人,但他并不打算在双方第一次见面时就这么做。谭硕刚才的反应看似热情,可实际上却透着一股子紧张与抵触。秦海鸥能感觉到,谭硕还是和以前一样不愿让别人知道他作曲的事,并且也不愿与于豆豆这样的经纪人有过多的接触。 于豆豆看着谭硕走远了,立刻神情严肃地问秦海鸥:“海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这大半年来,秦海鸥的情况一直是对外保密的,于豆豆为此没少费心,可刚才秦海鸥竟然将她的经纪人身份直接介绍给了这个叫谭硕的米粉店老板,这说明谭硕已经知道了秦海鸥的事。这顿时令于豆豆警惕起来。 “不用担心,”秦海鸥道,“这件事……我以后再和你细说。你们累了吧,是不是坐了很久的车?快进来吃西瓜!” 他说着便接过于豆豆的拉杆箱,一手搂着西瓜,一手拖着箱子往堂屋里走。于豆豆踩着高跟鞋与他并行,直到这时,才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数月未见的人。 “晒黑了,”于豆豆笑了笑,“不过,变精神了。” 秦海鸥闻言一笑:“我每天都坚持锻炼,可惜不能游泳!”在这里见到于豆豆就像见到了家人一样,让他感觉非常愉快和放松。 这时三人已经进了堂屋,秦海鸥把西瓜放在桌上,他不敢当着于豆豆的面自己去切——就算他敢,于豆豆也不会同意——只好拜托客栈的伙计。 于豆豆进了屋,四下看了看,眉头又皱了起来:“你一直都住这儿吗?” “嗯。”秦海鸥点头。 于豆豆的眉头皱得更紧,看上去对这个答案颇不满意。 “海贝也太乱来了。”她说。 第五十五章 于豆豆接到秦海鸥的电话后,当天就订了机票,第二天就亲自带着陈甘柠出现在了龙津镇,而她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当面确认秦海鸥的状态和想法。 秦海鸥的经纪公司早在他归国前就成立了,于豆豆自公司成立之初就为他管理公司的一切事务。从秦海鸥的第一次巡演开始,无论是对他公开活动的支持,还是对他私人生活的照顾,于豆豆都从未出过差错,就算面对半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她也凭借丰富的经验最大限度地消除了其负面影响,竭尽所能在舆论的压力中保护了秦海鸥。 数年过去,于豆豆成了除秦海鸥的家人之外,最了解他的性格与生活习惯的人。这些年来她照顾他的时间甚至比他的家人还要多,因此与其说她是秦海鸥的经纪人,还不如说她是他的第二个姐姐。 然而在这半年中,秦海鸥与于豆豆联系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一次是托她买生日礼物,一次是托她寄一份《长夜之歌》的乐谱,其余都是报平安的消息,秦海鸥总是报喜不报忧,于豆豆也就无从得知他在龙津过得究竟如何。 事情之所以会变成这样,秦海鸥自身的心理状态固然不容忽视,但其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大哥和大姐在这件事上持有不同的意见。 事实上,对于秦海鸥的发展,秦海崖和秦海贝的意见几乎从来就没有一致过。 秦海鸥留学时,秦海崖已经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他们的父亲秦大海是老一辈建筑设计师,在国内外都有很好的口碑,晚年回到研究院做顾问,退休后拿的是退休金和国家津贴,一辈子本本分分辛劳奉献,从未涉及行业内的灰色地带。秦海崖并不喜欢建筑这行,但他当时的选择不多,最后还是子承父业,大学毕业后自然而然被安排到设计院工作。 原本这条既定道路也算顺遂,可当他在设计院画了一年的楼梯之后,秦海崖终于坐不住了。他很快摸清了行业门道和父亲的人脉,谁也没有告诉,自己偷偷想法子贷了款,背着家里搞起房地产来。等秦大海发现的时候,秦海崖已经在外面折腾出了不小的动静,并且这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利用秦大海的人脉资源做成的。 秦大海被这件事气得旧病复发,当天就进了医院。秦海崖在病床前闷声不吭跪了一宿,那时秦海鸥还在上中学,吓得在病房外面抓着姐姐的手抹了一宿眼泪。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1章 可是秦大海气也气了,骂也骂了,却终究拿儿子没有办法,秦海崖更不可能把赚的钱再吐出去。他脑子灵活,眼光与运气俱佳,胆大心细不按套路出牌,却偏偏叫人挑不出错。秦大海虽然不赞成他的做法,却也明白自己其实并不占理,说到底这是因为两代人的价值观不同。所以,出院以后,秦大海就再也不过问儿子在商场上的那些事了。 秦海崖有了资金积累,没了父亲约束,从此如鱼得水,生意越做越大。待到秦海鸥的留学生涯接近尾声时,秦海崖已是商场上纵横驰骋的一把老手,商人的头脑和思维惯性让他立刻着手为秦海鸥注册了经纪公司。其实单凭秦海鸥自己的演出收入也足以养活这个公司,但秦海崖不想让弟弟在演出之余还操这份心,索性一手包办,在自己公司的办公楼内划出了一块地方给经纪公司使用,还把于豆豆挖了过来,让她负责经纪公司的事务。因此,这个经纪公司虽然是为秦海鸥服务的,但它的幕后老板,也就是于豆豆的真正上司却不是秦海鸥,而是秦海崖。 秦海崖自然认为自己的弟弟是最好的,也应该得到最好的,他注册这个公司并不单单指望它能照顾秦海鸥的演出与生活,他还抱有更大的野心与期待。在他看来,秦海鸥天纵之才,人品相貌都无可挑剔,只做钢琴家未免太浪费,完全可以锦上添花做点别的。而他作为大哥,一不缺钱,二不缺资源,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他就能像当年折腾房地产时那样,把秦海鸥的身价和名气折腾出几何级的增长来。 秦海崖是这样打算的,也是这样准备的,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主意竟然遭到了秦海贝的极力反对。 与秦海崖不同,秦海贝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随母亲在国外度过的。由于自幼喜爱绘画并显露出极高的天分,她从不曾为人生目标迷茫或是彷徨过。她要做一个自由且纯粹的艺术家,这就是她毕生所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打乱了常人的成长节奏,正常的学业被旅行游历、采风写生拖延得七零八落,在她的作品引起广泛关注的同时,她也成了学校里著名的留级生。 秦海贝的特立独行得到了父母的默许。这不仅是因为她是家中唯一的宝贝女儿,还因为当时的秦海崖已经干出了足够大的一番事业,即使秦海贝什么都不做,每天只在家里埋头抹画布,秦海崖也能保证妹妹一辈子衣食无忧。 秦海鸥在童年时展露天赋的情形与秦海贝当年几乎如出一辙,为此,秦海贝格外留意弟弟在音乐上的发展。从前在秦海贝还没毕业时,秦海崖就想出资为她弄个画廊,但秦海贝自己做主惯了,就没有接受这个提议。后来秦海崖又开始操心秦海鸥的事,秦海贝考虑到弟弟在各地巡演时确实非常辛苦,需要有人替他照料琐事,便没有对注册经纪公司提出异议,但对秦海崖的其他想法,她却毫不留情地统统否决,只要秦海崖一提,她就恨不得和他打起来。 在秦海贝看来,秦海鸥是为音乐而生的,也应该为音乐而活,秦海崖那些锦上添花的主意会对秦海鸥造成干扰,当艺术家与商业运作走得太近时,艺术的纯粹性就会受到破坏。秦海贝希望秦海鸥能和自己一样,全心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事物当中,有大哥撑腰自然是好的,但大哥管得太多那可就不好了。 秦海崖在商场上霸道得很,软硬不吃,但回家对着自己的妹妹却软硬通吃,从小到大疼她都疼不过来,哪敢跟她横。于豆豆初来公司任职时就知道了秦海崖的想法,为此还做过几套方案,但秦海贝不点头,秦海崖还真不敢拍这个板,只好按兵不动,结果这一按,就按到了现在。 对此,秦家父母年纪大了,早已感到力不从心,只要三个儿女平安健康,生活愉快,要挣钱还是要艺术都是小事。而秦海鸥作为最小的孩子,身边有一个精明强势的哥哥和一个奔放泼辣的姐姐时刻护着,加上王一夫多年的严格教导,他的成长可谓是养分充足,姿态端正,环境几近真空,接触的都是美好,尽管关注的事物少而集中,但除了自己喜爱的事物,他几乎没有机会为了别的事情烦恼。 正因如此,对于大哥和大姐争执不下的那些问题,秦海鸥本人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大哥提出的那些方案,以及大姐反对这么做的理由,他都觉得各有道理。但他对这类事情向来不怎么上心,谁来劝他他都只是点头,最后的结果便是没有结果,用秦海贝的话说,这就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的典范。 获奖,留学,毕业,开始自己的演奏生涯,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当其他初出茅庐的演奏者还在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筹谋的时候,秦海鸥就已经拥有了他们所渴望的一切。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被宠爱呵护着长大的孩子,最后却在心理上出了问题,秦海崖和秦海贝得知这件事时,内心的挫败感不比秦海鸥更少。他们没有在秦海鸥面前表露出来,可兄妹俩私下谈论的时候,都感到相当的不解和郁闷。 他们想了很多办法,但秦海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秦海鸥决定停演之后极度痛苦,关在家里什么都没做就生生瘦了一圈。秦海贝看不下去了。她认为既然已经停演,那不如让弟弟彻底脱离这个环境,先出去散散心再说,否则这样憋下去,迟早憋出别的病来。 秦海贝谎称自己正好要采风,拽着秦海鸥上了飞机,哪知还没到龙津,她就不得不丢下秦海鸥赶回学校。她本打算忙完之后就立刻去龙津陪着秦海鸥,可就在她给秦海鸥打电话询问近况时,她突然犹豫了。 秦海鸥在电话里听起来情绪还算稳定,说珠珠对他很照顾,还认识了几个新朋友,等秦海贝过去了,他们就可以一起去附近的景点玩。 但秦海贝听他这么说,却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不去,让秦海鸥一个人安安静静呆一段时间,才是更好的选择。 最后秦海贝决定就这么办。她告诉秦海鸥,自己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不能去陪他了,又逼着秦海崖同意,禁止经纪公司的任何人打扰秦海鸥,包括于豆豆在内。 秦海崖自小神经强韧远超常人,在外折腾竞争对手、在家折腾自家老爹的事情他都干过,即使别人都挺不住了,他自己的神经也依然是铁打的,他根本无法理解秦海鸥所遇到的问题,他自身的经历和经验在这种时刻更是完全派不上用场。因此,面对秦海贝提出的类似“休克疗法”的办法,秦海崖只好抱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情表示了同意,并且把这个意思转告了于豆豆。 于豆豆当时正在为秦海鸥停演的后续处理忙得焦头烂额,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要提出质疑。但是她很快就意识到,秦海崖只是来告诉她这个决定,不是来找她商量的。 于豆豆在秦海鸥身边工作,尽管与秦家兄妹已是亲如一家,但再怎么亲,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位置与职场的原则。秦海崖是她的顶头上司,以秦海崖的一贯作风,说出口的决定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就算于豆豆猜到这件事很可能是秦海贝的主意,但那也是人家兄妹之间的事,相比兄妹间的关系,她不仅是下属,更是外人,秦海崖的口气再怎么委婉,她也不能当真以为自己在这件事上还有发言权。 既然没了发言权,那么于豆豆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 第五十六章 于豆豆入行多年,为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明星艺人工作过,再挑剔的客户她也自信能够与之和谐相处,但像秦海鸥这样单纯懵懂、温和无害,吃不挑食、睡不择床,不仅没有怪癖,连不良习惯都没有的,还是头一遭遇到。简言之,这孩子太好养活。这起初让于豆豆非常不习惯,凡事没了挑战性,自然也就没了成就感。 但是很快,于豆豆就开始享受起这种感觉来。秦海鸥在优越的环境中长大,却并没有因此被宠坏,行事低调,自带一股亲和力,这让于豆豆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不仅如此,秦海鸥还总能记住别人对他的好,并且从不吝惜回报对方。他的日常生活很简单,也没谈过女朋友,但自从他知道了于豆豆喜欢买包,他对女式包的品牌和款式的熟悉度就一直在稳步提升。面对这样一个乖孩子,于豆豆的母性被极大激发,秦海崖后来开玩笑说,要论护犊子,只怕秦海贝都没法和于豆豆比。 秦海鸥到达龙津后就给于豆豆去了消息,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发消息告知一切安好、不用担心,但于豆豆一颗悬着的心始终都不曾真的放下来。她本来还指望秦海贝快些过去陪秦海鸥,不料秦海贝改了主意,不去了。从前于豆豆为秦海鸥操心是工作也是习惯,现在突然变成了单向联系,她还是被动接收消息的一方,适应起来就有点困难。 秦海鸥一走数月,待到停演的影响终于被消化之后,经纪公司也变得无事可做。对此秦海崖的意见是,工资照发,去留随意。秦海崖明确告诉于豆豆,谁也不知道秦海鸥的情况什么时候才能好转——或许永远也不会好转,因此,如果于豆豆要解约离开,他完全可以理解,随时可以签字。 这反而让于豆豆陷入理智与情感的拉锯战中。事实上,秦海鸥的停演对她来说一直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在过去的工作中,她实践过很多为人减压的方法,但这些显然都不适用于秦海鸥。秦海鸥的问题似乎是无解的,于豆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反复审视自己这几年来的工作方式,越是不得其解就越是内疚。秦海鸥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结束了他的演奏生涯,于豆豆把善后做得滴水不漏,但她的心里却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镇定。 等待似乎没有尽头,于豆豆知道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但她也知道,如果现在就选择离开,将来她一定会自责和后悔。 于豆豆还是选择等,同时也算是放个长假,好好休息一下。但这就如同一个挑战自我极限的游戏,是秦海鸥的情况先好转,还是她的耐心先耗尽,谁也无法预料。 起初,从秦海鸥偶尔发来的消息中,于豆豆能感觉到,秦海鸥是真的想要躲起来,至少在短期内,他是想要逃避的,他不愿提及与钢琴有关的任何事情。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也让于豆豆悲观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突然有一天,秦海鸥又联络了她,这次不是例行报平安,而是拜托她准备一份生日礼物,说是要送给一个喜欢茶艺和古琴的朋友。尽管这只是一件生活中的小事,于豆豆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若隐若现的希望——秦海鸥从来没有彻底切断与她的联系,如今在古镇遇到了难题,还能想到来找她,如果他真的打算就此放弃,他为什么不告诉秦海崖,直接把公司解散?这是不是意味着,事情也许会出现转机? 于豆豆总算感到了一些欣慰。秦海鸥几个月来首次开口托她办事,事情虽小,于豆豆却不愿假手他人,亲自订了一盒琴徽,给秦海鸥寄了过去。 谁知,这事才过去不到半月,秦海鸥又托她快递一份《长夜之歌》的谱子,越快越好。于豆豆一边惊喜于这次的事情总算与钢琴沾上了边,一边又纳闷他急着要这谱子做什么用。不过她还是以极大的毅力忍了下来,以最快速度办完了事,一个字也没有多问。 此后一个多月,秦海鸥一点音讯也没有,直到昨天。 昨天上午,于豆豆在家吃过早饭,泡了一壶果茶,正准备坐下来浏览一下网上的消息,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起来。 秦海鸥的来电铃声和别人的不一样,于豆豆听了几秒,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幻听,忙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机,险些把茶水打翻。 秦海鸥是一个感染力很强的人。这种感染力体现在生活中,即为无论他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要他不刻意抑制自己,他就能很快将同样的情绪传染给周围的人。因此于豆豆刚把电话接起来,才听他说了一句话,就知道秦海鸥当时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秦海鸥果然也憋不住,先问候了于豆豆的近况,然后就当头抛下爆炸性消息,说他想要复出。 于豆豆又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并且迅速理清思路,首先向秦海鸥确认了他确实是因为已经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碍所以才做出这个决定的,然后又确认了他此前已经告诉了他的家人,秦海崖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秦海鸥的回答自然都是肯定的,而对于豆豆来说,这两件事一经确认,就意味着持续了半年多的警报终于解除,她又可以恢复正常的工作模式了。 于豆豆没有被喜悦冲昏头脑,在简短的感慨后,她立刻回到自己关心的问题上来。复出不可能只是一句话,于豆豆需要知道,秦海鸥打算在什么时间、以何种方式复出,这样她才能判断公司需要为他做哪些准备,提供哪些支持。 然而,秦海鸥的回答却让于豆豆摸不着头脑。 秦海鸥只说,这会是一场音乐会,但是关于音乐会的时间、地点、曲目、指挥以及乐团,他似乎统统都没有计划,就连最粗略的想法都不能提供,于豆豆什么也问不出来,便感到这件事无从下手。 可要说秦海鸥全无计划,似乎又不是这样。 于豆豆正茫然着,秦海鸥就提出了两个非常明确的需求。 秦海鸥告诉于豆豆,他要在龙津镇进行复出前的恢复练习,为此,他需要在镇上有一个独立的住处,并且,他需要一台自己惯用的大三角钢琴。 这两个需求在于豆豆的脑子里过了一圈,事情本身倒不难办,但她不明白秦海鸥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心理问题已经解决,回家练习不更好吗?古镇的条件不如家里,何况王老先生已经挂念弟子很久了,有他在身边,对秦海鸥的恢复也是大有益处的。 秦海鸥没有回答于豆豆的疑问,他只是反复表明,他必须留在龙津,这件事很重要,而且非做不可,所以希望能尽快解决住处和钢琴的问题。 于豆豆听他语气如此肯定,自然也顾不上纠结自己的疑问了。与秦海鸥的通话刚一结束,她就拨了秦海崖的号码,同时开始在网上查询机票信息。 秦海崖也闹不明白弟弟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但秦海鸥的情况好转,最难的一关已经突破,其他的问题在他眼里就都不是问题。于豆豆找他一商量,两人都认为不管秦海鸥有没有计划、有什么计划,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满足他的需求,其他的事情可以等到以后慢慢再说。 于是,于豆豆订了第二天早班飞机的机票,带着陈甘柠来到了龙津镇。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2章 尽管事先已对珠珠和客栈的情况有所了解,但当于豆豆真正置身客栈的小院中时,她还是被这个地方的质朴深深地震撼了。 其实放眼古镇,珠珠的客栈算是条件挺不错的一家:砖木混合结构的小楼——虽然房间比较小还有点潮;24小时热水——虽然有时候热不起来;甚至还有网络——虽然信号时断时续。但古镇的旅游热起来后,镇上整体硬件设施的升级却一时跟不上来,镇上的商户被客观条件拖累,自己再怎么折腾,条件也比不上城里,因此按照于豆豆一贯的高标准严要求,这种级别的住宿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秦海鸥的日程中的。 为了方便和秦海鸥商量事情,于豆豆就在龙溪客栈订了房。但在登记入住后,她还是问秦海鸥,要不要搬到古镇外面去住。来之前她已经了解了,古镇旁边扩建的新区有一家在建的五星级酒店,明年才能完工,附近的县城没有五星级酒店,要更远的大城市里才有。如果秦海鸥嫌城里太远,她可以先在新区或县城租一套条件好些的公寓,让他凑合住到她把镇上的独立住处张罗下来。其实于豆豆是极不习惯用“凑合”这个词的,但碍于这地方条件有限,权衡利弊暂时也只能这样安排。 谁知秦海鸥听了,立刻就表示自己觉得这里很好,他没必要搬走,他还挺想住在这儿的。但他私心里不愿委屈了于豆豆和陈甘柠,便又说如果觉得住不习惯,她们可以换个更好的地方。 这话若换别人说出来,于豆豆很可能会觉得这是一通虚情假意的废话,下属怎么可能住得比上司还好,这是明摆着的道理。但她深知如果是秦海鸥这么说,那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是真的希望她们住得好些,一点儿拐弯的心思都没有,这是他的优点也算是他的缺点,不过于豆豆偏心在先,自然只会觉得他可爱。 说来说去,于豆豆既然来了,那就绝无可能把秦海鸥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可不是秦海贝!最后两位女士在客栈踏踏实实住了下来,房间是个标间,在二楼尽头,景观不是很好,但于豆豆不在乎。 两人行李不多,很快安顿下来,于豆豆就打算和秦海鸥谈谈复出的事情。但秦海鸥似乎并不着急,等她们收拾好了,便问她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两人从上飞机到现在还真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但更重要的是,于豆豆一看秦海鸥那眼神那表情,就知道他是想献宝。 “这儿都有些什么好吃的,你给介绍一下?”于豆豆笑道。 秦海鸥果然积极推荐:“米粉!我带你们去吃米粉吧!” 两位女士自然没有异议。三人边聊边来到客栈院里,由秦海鸥带路,出了客栈大门走两步一拐弯,就进了米粉店的大门。 于豆豆和秦海鸥说着话,起初没有注意,直到终于看见灶台后面谭硕那张鼻梁肿得老高的脸,她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五十七章 饭点没到,米粉店里的客人不多,秦海鸥将两人领到一张空桌旁坐下,为她们介绍菜单上的米粉。他在这店里帮了半年的厨,对各种米粉的口味特色了如指掌,不假思索张口就来,背起菜单比背音乐会的节目单还顺溜,听得于豆豆和陈甘柠直发愣。 “你们想吃什么?”最后秦海鸥问,“推荐这儿的招牌酸菜粉,特别好吃,但是很辣!红烧牛肉粉也不错,还可以单加卤蛋和豆干,凉菜有黄瓜、笋片和卤肉,你们想不想喝汽水?” 两人听他一番介绍,都觉得凭他对菜单的了解,已经足够在这店里当伙计了。但紧接着,秦海鸥就干了一件更让她们惊讶的事。 两人点了凉拌青笋、两碗酸菜粉和两瓶汽水,秦海鸥让她们先坐,自己来到灶台。谭硕正把一碗清汤粉往外盛,见秦海鸥带人来吃饭,便问:“吃啥?” 秦海鸥把两人点的菜告诉他,习惯性地端起那碗清汤粉:“几号?” “4号。”谭硕对此也已经习惯,丝毫不觉眼前的情形有何不妥,又捞出两份米粉下了锅。 秦海鸥将清汤粉端到4号桌,碰巧1号桌有客人喊着要加醋,2号桌的客人吃完了要付账走人,秦海鸥轻车熟路地找了醋瓶子给1号桌送过去,然后来到2号桌前,目光往桌面一扫:“两碗牛肉粉32,卤肉8块,黄瓜5块,汽水6块,一共51。” 米粉店的店面不大,他在这边算着账,坐在对面的于豆豆和陈甘柠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表情都很不淡定。 怎么能有这样的事?秦海鸥好像真的在这家店里当伙计!且动作之熟练,结账之迅速,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他到底在这儿干了多久?! 秦海鸥不仅收了钱,还收了2号桌的碗,又把凉拌青笋和汽水给两人拿过来,这才坐下。 于豆豆早看不下去了,立刻问:“海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秦海鸥拿启子把两个汽水瓶启开:“我来帮帮忙。” “帮忙?”于豆豆一听心里就炸了,这米粉店的小老板果然不是省油的灯,打听了秦海鸥的身份不说,还把秦海鸥骗到店里替他白干活,实在太过分了!看来此人心机颇深,只是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于豆豆不动声色地往灶台处看了一眼:“这店里的人手不够吗?怎么不多招两个?” 秦海鸥从来没想过这些,估摸着谭硕是想节约成本,随口答道:“可能是想省钱吧。” 于豆豆喝了口冰镇汽水,心头的火气却蹭蹭往上窜。自家孩子离开眼皮底下才几个月,就被坏人拐去当苦力,还帮人数钱——幸亏这古镇位置偏远,没被媒体发现,否则她前阵子就都白忙活了! 这个叫谭硕的小老板太可恶,竟然利用秦海鸥。于豆豆越想越气,又不便表露出来,但秦海鸥毕竟和她熟了,尽管见她神色如常,还是隐约感觉到她的情绪不太好,而且这情绪似乎是冲着谭硕去的。秦海鸥想了想,解释了一句:“谭硕这人特别好,对我很照顾,所以我来帮他做点事。” 于豆豆顺着他的话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吃米粉的时候认识的啊!”秦海鸥笑起来,想起第一次来米粉店吃饭时的情景,让他觉得很怀念,他用手指敲敲桌面,“我第一次来这儿吃米粉,坐的就是这张桌子。” 于豆豆心中警钟大鸣。这些年来秦海鸥的全部演出以及与演出相关的旅行和生活都是她在管理,凡是在她能够掌控的方面,她都有信心保证秦海鸥的安全,但有两件事却是她无法掌控的,一是交朋友,二是谈恋爱。对于后者,于豆豆目前暂不担心,因为秦海鸥在这方面的成长远远滞后于同龄人,但要说到交友不慎,秦海鸥却已经有了一个先例。 这个先例就是肖聪。 在于豆豆看来,肖聪是一个非常擅于伪装的人。这一点不曾为王一夫察觉,因为肖聪对自己的老师格外尊重,无论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事实是他的事业离不开王一夫的支持,为此,肖聪必须成为一个在各方面都让老师满意的学生。这一点同样也不曾为秦海鸥的家人察觉,因为他们与肖聪的接触大多发生在生活中,并且远不如秦海鸥本人那样频繁。而于豆豆作为秦海鸥的经纪人,既有职业经纪人的经验与洞察力,又比秦家人有更多的机会在不同的场合接触肖聪,她也不似王一夫需要在两个学生之间权衡,她始终站在秦海鸥的立场上、纯粹从秦海鸥的利益出发来考虑一切,因此,在开始为秦海鸥工作后,她很快就发现肖聪对待秦海鸥其实远不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真诚。 然而,即使于豆豆发现了这一点,她也只能暗中提防,因为肖聪还不曾对秦海鸥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况且在她接手经纪公司时,秦海鸥和肖聪的师兄弟感情就已是既成事实,在这种情况下,于豆豆不可能强行对秦海鸥进行干预。她只能在与肖聪有关的事情上多留个心眼,但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就好像秦海鸥的身边埋着一个地雷,她不仅难以预料它会不会炸、什么时候炸,还不能阻拦秦海鸥在上面踩来踩去。于豆豆只把这担忧告诉了秦海崖一人,秦海崖的意见是,只要肖聪不捣乱,就没有必要让秦海鸥为这事烦恼。 有了肖聪这先例,于豆豆对秦海鸥的朋友圈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秦海鸥就像一块磁石,在魅力上是如此,在利益上也是如此,怀着自私的目的接近他的人太多了,但交朋友这种事归根结底是秦海鸥的私事,于豆豆虽然警惕,却也小心地掌握着分寸。 谭硕的出现太令人意外,让于豆豆措手不及。她尚不知道谭硕的情况,谭硕就已经知道了秦海鸥的情况,这种信息的不对等让于豆豆心里很不踏实,再加上她一见谭硕鼻梁上的淤肿就知道那是打架弄出来的,更觉得这人可疑。因此,于豆豆对谭硕的第一印象可谓糟到了极点。 不过,于豆豆虽然生气,却还是把这个讨人厌的米粉店小老板暂且放在了一边。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最要紧的,是秦海鸥对复出的打算,这才是于豆豆迫切想要知道的。 两人吃完米粉,和秦海鸥回到客栈。这时他们终于能够静下来谈事情,于豆豆便问秦海鸥对将来的住处有什么要求,是否已经有了相中的地方。 秦海鸥拿出一份古镇的地图给于豆豆看。他已经在地图上圈出了三处可供选择的地点,还标出了从客栈过去的捷径。这三处都是镇上闲置的老宅,是他先前帮谭硕看房时了解过的,当时没能派上用场,这两天他在考虑住处时又想起来,就觉得非常合适。 老宅没有公开招租,需要在镇上有些门路才能租到。秦海鸥找龙哥帮忙,向他打听了房主的联系方式。他把这些名字和电话也给了于豆豆,介绍了一下大致情况,最后嘱咐道:“联系的时候就说是龙哥介绍的,龙哥已经和他们打好招呼了。” 秦海鸥向来都不关心这些事情,这类琐事平时也轮不到他亲自来做,可现在他不仅有了主意,还把介绍人和房主信息都准备好了,于豆豆在惊讶之余也意识到,秦海鸥做出留在龙津进行恢复练习的决定恐怕并非一时兴起,在告诉她这个决定之前,他已经仔细考虑过,并且已经付诸行动。到了这一步,于豆豆的最后一丝疑虑也被彻底打消,看来秦海鸥是一定要做这件事,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打算租多久?” 既然事情必须要办,那么接下来就又回到了那个老问题——时间。为了最终的复出音乐会,于豆豆需要排出一个详细的时间表。她不需要秦海鸥也考虑得如此具体,但她需要秦海鸥至少给出一点粗略的想法和计划,因为只有秦海鸥自己知道自己的状态,没人能替他决定恢复期的长短。 秦海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先租一年吧。” 于豆豆注视着他,微微皱眉:“海鸥,如果时间定不下来,后面的事情将很难安排。” 她听出秦海鸥的犹豫,知道他所说的“一年”并不是指他打算一年以后复出,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复出,所以先把房子租上一年再说。 这又让于豆豆非常困惑。她感觉到在这件事的背后,秦海鸥似乎有一个更深层的目的,这个目的很明确,他的思路也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他无法在时间的问题上做出判断,可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对自己的状态没有信心。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她见秦海鸥沉默地思索着,又道,“这件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来,你不要勉强自己。” “我的状态没有问题,我只是需要时间练琴。”秦海鸥何尝不知道于豆豆在担心什么,但是他现在还不能告诉于豆豆,音乐会的时间其实并非取决于他,而是取决于谭硕。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3章 谭硕还没有接受他的委约,就算接受了,谭硕还需要时间来创作。秦海鸥可以掌握自己的时间,却无法估计谭硕所需的时间。创作的时间可长可短,中途突然没了灵感停滞下来也很常见,就算让谭硕自己来说也不一定说得准,何况谭硕还没有答应。因此,在谭硕被说服之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让我再想一想,”秦海鸥说,“时间上的安排,我会尽快告诉你们。房子暂时先租一年,但不排除延长时间的可能。” “明白了。”既然秦海鸥这么说,于豆豆当然可以等他慢慢去想。房子的事情有了眉目,她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你想用哪台琴?” 秦海鸥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会用到的钢琴有6台。除去留在父母家的那台他幼年学琴时使用的立式钢琴之外,其余5台都是世界顶级钢琴品牌制作的大三角钢琴,一台放在他市区的住处,一台长期存放在经纪公司,另外3台则放在他的私人工作室。这个工作室包含一个小型的音乐厅,兼具练习、表演、排练和录音的功能;工作区域以外是秦海鸥的私人空间,有卧室、书房、健身房和咖啡厅,秦海鸥需要闭关练琴的时候常常就住在这里。 工作室里的3台钢琴有两台就放在音乐厅的舞台上,平时供秦海鸥练习或他与别人合奏时使用,还有一台声音和外形都毫无瑕疵的,他有时会带着它外出巡演。这些钢琴都按照他的喜好和习惯特别调整过,定期由调琴师进行维护和保养,是他弹着最为舒服顺手的琴。他在柳岸弹了半年3万块钱的立式钢琴,当时由于心绪所致没有挑剔,现在听于豆豆一问,顿时就想念起自己的琴来。 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工作室里的练习琴运一台过来。于豆豆做事讲究效率,很快就到三处老宅踩了点,和房主都接触过,几个回合下来先排除了一家,然后让秦海鸥亲自到其余两家看了房,问了他的意见,最后敲定一家谈条件、签合同,到古镇相关部门登记办手续。不出半月,所有的事情就都办妥了。 租下的老宅叫“小蓬门”,就在离柳岸不远的地方,三面环溪,正门是桥,后门外是一家白墙青瓦的竹艺店,闹中取静,位置非常清幽。宅子里有足够的房间可供主人起居和待客,另有一个独立的厨房和一个储物间。堂屋前的小院里种着两株老白兰,时下正开着满树的花朵,人在院外隔着溪水都能闻到香气。 秦海鸥选出一个安静的大房间作为琴房,但在把钢琴运来之前,房间还需要做隔音处理。于豆豆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已经找人准备开始对琴房进行简单的装修,并打算添置一些家具和日常用品,此外还安排公司那边调一部车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秦海鸥见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放下了心,又琢磨起谭硕的事来。 第五十八章 自上次他正式向谭硕提出委约到现在已过去了小半月,这期间秦海鸥一门心思想着租房,不曾和谭硕谈过此事。如今有了后勤保障,万事俱备,秦海鸥觉得,是时候找谭硕好好地谈一谈了。 于是这天晚上,秦海鸥没有出去跑步,只等米粉店打了烊,便来二楼找谭硕。谭硕一见他那郑重其事的模样就知道他要重提委约的事,无奈这时候躲也没处躲,只好准备着见招拆招。 秦海鸥果然不跟他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委约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谭硕回绝得比上次还迅速:“不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秦海鸥问。 谭硕闭口不答。这样的谈话进行下去,不外乎重复上次谈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意义。 秦海鸥见他不答,也不着急,在自己的小木凳上坐下,想了想,突然躬身将单人床下的几筐谱子全拽了出来。 谭硕看看那些谱子,正纳闷他什么意思,就见秦海鸥拿脚碰碰那竹筐,问:“这些东西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谭硕愣了片刻,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从容答道:“放着呗。” 秦海鸥还没开始激他,他就已经知道对方是想用激将法,心里不由有些感慨,秦海鸥这人的确执着,只可惜经验不足,还是太嫩了点。 不出所料秦海鸥接着就问:“放着?你准备放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是干脆让它们烂在这儿?二十年后你在干什么,开米粉连锁店吗?” 谭硕笑了笑:“你别说,我还真有这个打算。” 秦海鸥微微皱眉:“那你的创作呢?谭硕,音乐是用来分享的。” “也可以用来自娱自乐啊!”谭硕笑道。 秦海鸥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上次我是弹你的作品才克服了紧张,你要是不写,我就不复出了。” 这转折来得有点突然,看来是激将不成就改威胁。谭硕在转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就算你现在去跳小南桥,我也不会拦你的。”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可能是由于两次尝试都失败了,秦海鸥的语气里终于多了一股急躁,“如果是担心演出效果,上次我已经说过了,我没什么输不起的。我还可以向你保证,要是我弹砸了,责任在我,后果我担,我绝不会连累你;要是你写砸了,不管多烂的作品我都接着,我也不会怪你!如果你信不过我,刚才我说的每个字都可以写进合同!” 谭硕听他快把话说绝了,终于收起玩笑的神情:“我不是信不过你,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些。” “那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秦海鸥问。 谭硕叹了口气:“就算不考虑结果,要写一部新作品,还是这种大型作品,也是很难的。” “你有什么困难?”秦海鸥问。 “我没灵感。”谭硕道。 “那就找灵感,”秦海鸥道,“你需要什么资料,要去哪里采风,你告诉我,我替你安排。” “我没创作环境。”谭硕又道。 “不就是米粉店吗?”秦海鸥道,“我找人替你看店,店里的事你一概不用管。你记得柳岸对面的‘小蓬门’吧?我把它租下来了。如果觉得这里太吵,你可以搬过去住,那边很安静,你可以在那写东西,我保证没人打扰你。” 谭硕愕然地看着秦海鸥。他知道秦海鸥的经纪人近来都住在珠珠的客栈,秦海鸥这些天也神神秘秘的,不常出现在米粉店里,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是在忙活租房的事。他原以为秦海鸥很快就会离开龙津镇,自己只需拖延一下就能让这委约不了了之,可现在看来秦海鸥非但不打算走,反而准备在这里长住。他难道要留在这里练琴吗?他到底在想什么?! 谭硕猛地站了起来,心里抑制不住阵阵焦躁。不久前他明明还占据主动,把秦海鸥的尝试一次次堵死,怎么转眼之间形势就逆转过来,他的借口反而被秦海鸥逐个堵死! “你以为这玩意儿说写就能写出来吗?”他有些恼怒地说道,“说不定写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你等得起?” 秦海鸥也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你写,我就能等,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你疯了!”谭硕忍无可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秦海鸥道,“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所说的每一个困难我都可以帮你排除,我也说过我不在乎最后结果如何。但就算这样你还是不肯答应,你到底为什么不肯答应!” 谭硕瞪着他,一瞬间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没了。秦海鸥说的每个字都在无情地敲打他的内心,逼得他退无可退——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他上前一把揪住秦海鸥的衣领:“不为什么!我他妈就是不想写!” 他说完便猛地推开秦海鸥,转身去拿自己的烟盒。他知道自己失控了,但他控制不住。狂躁的怒意与深深的无力感撕扯着他,他急需做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下一秒会干出什么来。 他的烟盒先前被他放在了桌上,他刚一伸手,秦海鸥比他更快,冲过来抓起烟盒反手就扔到了墙角:“没错,你就是不想写!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借口,你终于承认了!” 秦海鸥好不容易逼出谭硕这句实话,心里又激动又心酸。他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这句话来的,机会宝贵,稍纵即逝,谭硕即使在极不冷静的时刻也本能地要往回缩,现在秦海鸥终于挖出他一句心里话,怎么可能让他再缩回去。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秦海鸥说。 这句话狠狠戳到了谭硕的痛处,他气急败坏地看着秦海鸥:“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还他妈让我写?!你知道我要是答应了,我就要面对什么吗?我会想起《星海》,我每写一个音,我都会想起《星海》!我忍了这十年,不是为了把它翻出来再往上捅刀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你放过我行不行?你他妈放过我行不行!”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向秦海鸥宣泄自己的怒气,直吼得喉咙发哑,眼睛发红。秦海鸥安静地听着他吼。这正是他想要的,他希望谭硕能抛下所有的顾忌,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发泄出来。 谭硕实在压抑得太久了,他内心深处埋藏的愤怒苦闷、委屈不甘,从来都没有机会好好对人倾诉。他一直在忍,直到忍耐成为了一种习惯。如果他要离开这个封闭的世界,他就必须趟着过去的刀子走出去,可是痛苦巨大,他孤立无援,所以他宁肯龟缩在原地。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很多年,似乎还要继续持续下去,但是现在,秦海鸥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尽管过程非常艰难,但他终于让谭硕敞开了心扉。上一次他不知内情,没有准备,错过了一次误打误撞的机会。这次的机会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错过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4章 谭硕宣泄完便没了声响,靠着书柜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秦海鸥低头望着他,心里也十分难受。上次谭硕情绪失控时,他自己很快就能把一切收拾好,还反过来冷静地为秦海鸥分析利弊,但这次他已经没有余力这样做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去掩饰,整个人放空了一般缩在柜角,颓然看着地面。 秦海鸥知道,这才是独自面对挫折时的谭硕。看着眼前的谭硕,他就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谭硕——发现作品被夺走时的谭硕,明白自己被朋友背弃时的谭硕,决定从此离开时的谭硕,以及在这十年中,反反复复被这段过去折磨时的谭硕。那时没有人拉他一把,他看不到出路,因此他强行将这个脆弱的自己掩埋起来,并试图将过去的伤疤也一同忘掉。 秦海鸥在书柜旁蹲下,用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话。 “当初我发现自己出了问题,一开始怎么也不肯相信,等问题严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却已经不是我能独自面对和解决的了。” 他边说边留意着谭硕的神色,后者却没有任何反应,于是他又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逃到了这个古镇,但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要逃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要逃到什么时候,直到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我知道你在劝我的时候,有很多话都没有明说,那是为了避免让我感觉到过多的压力。但是那天,我终于克服紧张感后,我就明白了你是怎样一步一步带我从困境中走出来的。 “你把我的问题看得这么透彻,为什么在面对你自己的问题的时候,却总是缩手缩脚?其实你很清楚自己的问题所在,你只是不愿去碰。这当中的原因,你比我懂。这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是比战胜自己更难做到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让宁静成为温和的缓冲。尽管谭硕的神情还是没有明显的变化,但秦海鸥能感觉到,刚才笼罩在他身上的暴躁的余怒和颓废的茫然正在缓慢地消退。 谭硕正在逐渐恢复平静。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秦海鸥冷静地整理着思路。从前在他情绪动荡的时候,谭硕总是保持冷静的那一个,就算他们发生争执,也是谭硕先对他低头。他们两人之中必须至少有一个人保持冷静,沟通才有可能继续下去。而这一次,这件事情该由他来做了。 “我委约你写这个作品,就是让你面对自己。你不肯去做,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会让你痛苦。但是你仔细想一想,如果不这么做,你难道就不会痛苦了吗?就算你把谱子扔掉,你就真的能忘了它吗?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把它□□的确很疼,但如果你不把它□□,它就会一直扎在你心里,让你难受一辈子,让你永远也得不到真正的平静,永远也写不了你想写的音乐。” 谭硕的眉头扯动了一下,脸上终于又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把头偏了偏,显得有些抵触。秦海鸥没有失去耐心,谭硕能有这样的反应,说明他已经重新开始思考。 “我有我要面对的问题,你也有你要面对的困难。即使我现在已经开始恢复,想要真正回到舞台,我也还有一段路要走。我知道你的路比我的艰难得多,但是你别忘了,这一次有我帮你!从前我没这资格,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逃兵,但是现在我有了,就凭我已经做到了你还没有做到的事!谭硕,这个资格是你给我的,是因为得到了你的帮助,我才走到了今天。我会向你证明,你可以帮我做到的事,我也可以帮你做到!” 秦海鸥越说越是激动,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说服谭硕,他只知道这些话不仅是说给谭硕听的,也是他从心里掏出来,说给自己听的。 “《星海》已经过去了!”他猛地站起身来,语气前所未有地坚决,“既然已经找不回来,那就彻底把它放下!他们的确抢走了你的作品,可那又怎么样?他们抢不走你的才华!十年前你写出了《星海》,十年后,你还可以写出比《星海》更好的作品。我相信你能做到,你也知道自己是能做到的,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 “我们一起创造一个作品,它能让我战胜自己,也能让你放下过去,这条路我们一起走,这场音乐会,对于你和我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你也要相信,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你十年前的梦想,到了今天,仍然有机会实现,这个机会现在就摆在你的面前,它难道不值得你放手一搏吗?我希望你和我一起回去,因为那个舞台不仅是属于我的,也是属于你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享受音乐的快乐,享受成功的掌声!谭硕—— “你难道就不想重新开始,全心全意地投入创作吗?你难道就不想超越《星海》,超越十年前的自己吗?这辈子,哪怕只有这一次,你难道就不想亲耳听听自己的作品在舞台上发出的声音吗!” 房间里顷刻归于寂静,但秦海鸥的心仍然猛烈地撞击着胸腔,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谭硕如雕像般坐在原地,神色间看不到一丝波澜。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独自陷入深深的思索,不容外人惊扰。 秦海鸥没有再说下去。他从墙角拾起先前被自己扔掉的烟盒,把它轻轻放在桌上,又看了谭硕一眼,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五十九章 第二天,谭硕没有出现,米粉店也没有开门营业。 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 珠珠不知就里,十分纳闷,明明每晚米粉店二楼都亮着灯,却整天都不见谭硕的影子。她问秦海鸥知不知道谭硕在干什么,秦海鸥闷声不响,只是摇头。 秦海鸥当然不知道谭硕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到底在干什么,但他却知道谭硕这么做的原因。他的话已经被谭硕听进心里,并且已经起到了作用,所以谭硕需要时间来思考和做决定。但谭硕最终是否会答应,秦海鸥对此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忐忑,却只能等待。 这期间于豆豆已经开始带着陈甘柠忙活装修的事。秦海鸥一面等着谭硕,一面找机会将两人介绍给了柳阳。柳阳得知秦海鸥打算继续在镇上住一阵子,很是高兴,还向于豆豆推荐了几个采买的地方。于豆豆对柳阳的印象倒是比对谭硕的好得多,但她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粉丝,在她看来,柳阳只不过是在特殊情况下接近了秦海鸥并获得了他的信任。于豆豆对待秦海鸥的粉丝向来谨慎,但既然秦海鸥把柳阳当朋友看待,她也不吝至少在表面上对柳阳表示友好。 秦海鸥这些天没有心思去柳岸练琴,米粉店不开门,他也不用去帮厨,每天除了到小蓬门看看装修的进展,便再无别的事情可做,整日里蹲在院中对着松狮发呆,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这样忐忑不安百无聊赖地熬到第五天上午,谭硕终于又在客栈出现了。他没有注意到廊下喂狗的秦海鸥,只顾急急忙忙地往厨房走。秦海鸥眼角余光发现了他,丢下狗盆就追了过去,来到厨房时,只见谭硕已经掀开了蒸笼盖,正把剩下的几块米糕麻利地夹进碗里。 秦海鸥一心想知道他的答复,心头快要急出火来,可是看他嘴里叼着一块糕子,显然是饿极了,便又把满腹疑问生生咽了下去,只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 谭硕夹完了米糕,又从锅里捞了一碗粥,端起两个碗转过身,这才看见秦海鸥。他吓了一跳,叼着糕子哼哼了两声,把碗放在饭桌上,坐下来后,先咬了口米糕嚼了嚼,又灌了口粥送下去,咂了咂嘴,终于开口说道:“你回去准备准备!” 秦海鸥在他对面坐下,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弄得有点发懵:“准备什么?” 谭硕又狼吞虎咽了几口,解释道:“准备一下,咱们去采风!” 秦海鸥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顿时跳了起来,撞得饭桌一颤,谭硕慌忙抱住自己的粥碗。 “好!好!”秦海鸥扶住桌子,激动得无以复加,又不敢相信,“我、我也可以去吗?” “当然!”谭硕继续埋头大吃。他看起来瘦了一点,两眼挂着黑眼圈,蓬头垢面,可精神却很亢奋。他已经考虑好了,这次采风他要带秦海鸥一起去,他要让秦海鸥参与创作的全过程,让他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创作意图和创作思路,这样的经历对秦海鸥来说非常难得,对他将来的演奏也会大有帮助。 秦海鸥终究还是猜错了。这些天谭硕并非在思考是否要接受这个委约,早在谈话结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秦海鸥说服了。 多年以来,谭硕小心呵护着自己为音乐保留的热情,这热情宛如他内心深处的一点星火,虽历经生活的辛酸却始终不曾熄灭。这一路他独自走得艰难,忍得也很辛苦,为了留存这点星火,他已经费劲了力气,但秦海鸥的一番话却强行闯开他的心门,向其中掼入一把猛烈的火焰,将他的心彻底点燃了。 谭硕将装在几个筐子里的手稿全部拿出来,逐一翻阅这些作品。这些年他一直坚持创作,不断进行音乐上的探索,这些作品就是他探索的心得与成果。古镇旅游淡季的时候他也外出采风,加上离开学校后的三年奔波,如今他已积累下许多来自各地的民间音乐素材。三天的时间里他将这些作品和素材重新审视,又将前人所作的同类作品找出来重温,除了吃饭和睡觉,脑子里就只想着一个问题:这一次,他究竟要创作一个什么样的作品? “我们去哪?我要准备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走?”秦海鸥接二连三地发问,恨不得马上就出发。 “急什么!”谭硕吸溜了几口粥,慢悠悠地说道,“听说小黑他老家不错,这几年我也没机会去,我们去那儿怎么样?” “好啊!”秦海鸥想起小黑说过,他们那的寨子景美人美,还有一位很会做饭的老奶奶。他当时就听得心向往之,没想到谭硕选择的采风地点也是那里,正合了他的心意。 谭硕又道:“你也不必特地准备什么,就带上衣服、药,旅游的常用物品,相机,有录像的装备就带上,没有就算了,多带点电池,其余的我来准备。”他说着就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待会儿我去问问小黑,看他能不能给我们当导游。” “好啊好啊!我跟你一起去!”秦海鸥满心欢喜地搓着手,觉得就像在做梦。谭硕真的答应了他的委约,不仅如此,他们还要一起去采风,他们真的要出发去采风了! 谭硕风卷残云地扫荡了客栈的厨房,和秦海鸥一同来到龙哥饭馆。小黑得知他们要去寨子里玩,立刻表示热烈欢迎。三人便又找龙哥商量,毕竟这时已经入秋,正值古镇的旅游旺季,如果大厨不在,势必会影响饭馆的生意。 龙哥从前一直以为秦海鸥只是一个来古镇游玩的普通的小青年,家里条件不错,看上去也挺有文化,直到前阵子秦海鸥向他打听老宅的信息,他才意识到这个小青年很可能另有来头。大厨离开饭馆十天半月对他来说并非一件难事,他本就仗义,又见是秦海鸥和谭硕要去,便爽快地把手一挥,放了小黑的假:“去吧去吧!要不是我身上事多,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秦海鸥听他们商量,想起谭硕的店,从饭馆出来时便问:“你的店怎么办?” “不开了!”谭硕现在一门心思想着采风和作品,哪还顾得上店里的事。 由于小黑要交接饭馆里的工作,谭硕和秦海鸥也要做些准备,他们就把出发的时间定在五天以后。住宿的地方是小黑的家里,回程的时间视采风的情况而定。 秦海鸥见一切都安排妥当,便把这事告诉了于豆豆。他暂且没有说明这一趟是为了采风,只说要出去玩。于豆豆听说他是和谭硕一起去,免不了又很紧张。但一来她不能阻止秦海鸥,二来老宅的装修才刚开始,钢琴也还没有运到,秦海鸥在镇上实在无事可做,于豆豆虽然提心吊胆,却也只能作罢。 秦海鸥历经曲折,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成天像个小孩子般兴奋难耐,眉眼间时刻带着笑,心心念念盼着出发。在他遭受心理问题困扰的两年中,于豆豆从没见他如此高兴过。她左思右想,终于说服了自己——只要秦海鸥高兴就好,与此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5章 于豆豆帮着秦海鸥收拾他的登山包,又陪他到城里买了些必备的用品。在此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秦海鸥的跑鞋不见了,这种丢三落四的情况在秦海鸥的生活中极为罕见,何况还是丢了双鞋子。她去问秦海鸥,可秦海鸥只是挠了挠头,嘿嘿笑着不肯回答。 好不容易捱到出发这天,秦海鸥早早来到客栈院里准备集合,却发现赵非已经背着登山包站在那里,胸前挂着一台相机,正和珠珠聊天。 “你也去?”秦海鸥对此很是惊喜,他先前还担心自己对新相机不熟悉,拍不好照片,现在见有赵非同行,顿时放下心来。 “我听小黑说你们要去,就赶紧报了个名,”赵非乐呵呵地说道,“机会难得,我想去拍点照片。” “太好了!”秦海鸥拍拍自己的摄影包,“这个相机我还是用得不好,有你在,我就不用愁了!” 赵非当然也惦记着秦海鸥的相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于豆豆让他们聊了几句,然后就把秦海鸥拉到一边,再次叮嘱他各种安全事宜。 尽管她已经向秦海崖说明了这边的情况,秦海崖也认为应该让秦海鸥怎么高兴怎么来,但于豆豆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临出发前仍然一万个不放心,忍不住又把先前已经叮嘱过的话全部重新叮嘱了一遍。 赵非在一旁默默听了半天,转身悄悄问珠珠:“那女的是谁呀?” 珠珠悄声道:“小秦的表姐。” “哦!”赵非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小黑和谭硕也都来了。小黑一身轻装,谭硕背着一个包,挎着一个包,包上挂的水壶随他的步子在身边荡来荡去。 这时天刚蒙蒙亮,四人最后一次清点了各自的行李,一同上了路。他们先搭汽车到离寨子最近的小县城,在县城吃过午饭后,又换乘双轮摩托继续往前。道路出了县城便开始变得狭窄,不到一个钟头就窄得只容一辆摩托通过。路面全是裸露的泥土,上面布满了脚印、蹄印、牲畜的粪便和被摩托车反复碾压的车轮痕迹。这里的山水与古镇周围的一脉相承,但由于远离了现代社会的气息,原始的野性蓬勃生长,侵占了所有的角落。越往里走,眼耳口鼻和皮肤的感受都开始传递同样的信号——他们正渐渐进入另一片天地。 第六十章 傍晚时,摩托车将他们送到了大山脚下一个小村的村口。这里已经是山区腹地,人类的村落规模很小,彼此相隔遥远,依山而建的村庄犹如依附在礁石上的一粒渺小的贝壳,浸泡在深广无垠的绿色汪洋里。四人和摩托车司机们结了钱,摩托车队便在暮色中掉头沿来路返回。马达的轰鸣渐渐远去,不久就彻底消失,在这大山之中,他们彻底与机械的声音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宁静。 小黑说,他们需要在小村中住一晚,明早再接着赶路,而且从这个地方再往里走就要上山,他们只能骑马或骡子,手机也接收不到信号了。 谭硕和赵非对这种偏远地区的通讯是很有经验的,听了这话一点也不惊讶,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秦海鸥就有些犯愁。他这几天光顾着兴奋,哪有心思考虑这些细节,于豆豆对这片地区也不熟悉,出发前频频叮嘱他保持联络,却压根没想到他会走到一个她联络不到的地方去。在这方面秦海鸥与谭硕赵非不同,他的动向和安全时时刻刻有人关注,如果他就这么随便扎入一个现代通讯够不着的地方,不出两天,外面就有人会急死。 想到这个他忙问:“寨子里面有电话吗?” 小黑笑道:“有!但是全寨只有一部电话,收费的,去年才装上,要是早两年去可就什么都没有哩!” 秦海鸥松了口气,掏出手机一看,果然只剩下一格信号,想了想,还是给于豆豆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一下这里的情况。 由于信号非常不好,这个电话打得很艰难。于豆豆千叮万嘱,让秦海鸥到了寨子以后务必给她去个电话报平安。 秦海鸥打完电话,三人便跟着小黑往村里走。这个小村沿山势往上建,站在村头就能望见村尾。村民都是少数民族居民,绝大部分不懂汉语。这地区远离城镇,也没有被纳入旅游开发的规划,村里连个小饭馆都没有,更别提可供外人住宿的旅馆。好在小黑是当地人,轻车熟路地带他们找到一户人家,四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在一个条件十分简陋的房间里凑合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小黑找那户主租来两匹马和两匹骡子,四人分别骑了,由那主人在前头领着,列成一队开始爬山。 上山的路不算危险,却也不易通行。道路既窄且陡,又在持续攀升,没有一块平坦的地方供人停顿休息,马和骡子一旦上路就很难转身,更不能后退,只能不停歇地往上走。坐骑的背部始终倾斜着,骑在上面的人自然不得轻松,不仅要保持身体的平衡,还要留意挂着的行李。除了小黑,其余三人都被这山路弄得紧张兮兮。 这样慢慢吞吞地爬了一个多钟头,他们总算踏上了半山腰的一条平路,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山脚下的小村庄早已隐没在起伏的山坡之后,放眼望去,前方的景色非常壮观。小路紧贴着左侧植被茂盛且潮湿的山壁向前延伸,如同雄健的山体上一道细小的皱纹,不时有山溪横穿路面而过,偶尔还能看到瀑布。路的右侧是深深的峡谷,谷中有一条湍急的清江与这高处的小路几乎平行,江的对岸拔起连绵不尽的高山,有的直耸入灰白色的云雾中,但山顶的积雪更在云雾之上,沐浴着阳光散发出接近金色的光芒来,将山尖装裹得洁净而闪耀,与深暗的山体形成强烈的反差。 从他们所在的位置上下眺望,这条小路似乎标志着人类活动的极限,小路以上的区域杳无人迹,小路以下的山坡上则时而出现指甲盖大小的成片房屋,房屋周围是沿山势垦出的梯田。由于道路平缓,这时他们已经可以腾出手来做点别的。赵非早就按捺不住,抓起相机就在马背上拍了起来。谭硕骑着骡子在他前面,嘴里悠闲地哼着小曲。秦海鸥在谭硕的前面,一直扭头望着对面的高山出神。青山上的雪顶俊美出尘,他在古镇的山坡上曾眺望过类似的雪峰,不知是不是和这片区域在同一个方向。 山路上的声音不多。除了规律的蹄声之外,便只有山溪的潺潺声、相机的咔嚓声和谭硕的哼哼声交替出现,彼此之间往往间隔着较长的静默。与眼前宏大的布景相比,这些声音都显得微不足道,因此它们很快就从秦海鸥的意识中淡去了。然而,正当他沉浸在壮丽的景色和内心的宁静中时,他突然听见了一阵歌声从青青的山谷中传来,如同一缕飘升的雾气,盘绕在峡谷的上空。 那歌声把秦海鸥听得更精神了几分,忙放眼去寻唱歌的人,可是小路下方的山坡层层叠叠全是树林和灌木,远处也望不见田地,他抻着脖子来来回回地看,还是没找到歌声究竟从何而来。那歌声自由自在地,如鸟儿般在空中兜了一圈便又没了踪影,山谷中再度安静下来。 “你听见了吗?”秦海鸥意犹未尽,在马背上扭过身子问谭硕。 谭硕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没有更多的话。刚才的歌声又让他想起了关于这次创作的一些初步的想法。出发前他一直在思索这个作品将会是什么样的,尽管具体的构思尚未形成,但它无疑将是对他过去十年经历的一次总结,无论是他在创作技法上的探索,还是在创作内容上的积累,都将在这个作品中得到体现。然而仅仅是这样还不足够。谭硕还需要创造一种独特的音乐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创作内容。他在这个地区生活了多年,秦海鸥也是来到龙津以后才重新振作起来,坚定了复出的决心,谭硕希望这种音乐语言不仅能适于自己,还要适于秦海鸥,适于这方水土这方人,适于作品的体裁和表现力丰富的钢琴。它必须是独创的,也必须是独特的。因此,谭硕安排这次采风的主要目的,就是进一步探索和挖掘本地的民间音乐语言,吸收它的营养来帮助自己的创作。 秦海鸥见谭硕似乎在想事情,便转而问前面的小黑有没有听见那人唱的是什么。小黑笑着摇头说,这地方是多民族混居区域,别说寨子和寨子之间的方言不同,有时甚至只是翻过一个山坡就能听到不同的方言,他不知道刚才那人具体唱的是什么,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劳动时唱的山歌。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接下来的几个钟头,他们没有再听到歌声,也没有见到人,只是不停地赶路。平路到了尽头便又开始爬坡,他们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坡,每次问小黑,小黑都说“再过两个坡就到了”。骡子和马早已累得淌汗喘气,人也由于耐心的不断消耗而感到疲惫。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了询问,也失去了对时间的关注,直到不知翻过了第几个坡,山路突然向下一折,前方竟然出现了一片嵌在山腰的巨大的凹地,就像一瓣弯弯的月牙。凹地靠山的一侧挤挤挨挨地筑着房屋,稍微平坦一些的地方全都被垦作了农田。 “到了!”小黑高兴地叫道。 这一幕一扫先前的沉闷与疲劳,令其余三人立刻恢复了精神。通往凹地的下坡路走起来要容易得多,他们很快进入了农田的范围,从这里望去,能清晰地看见寨中的房屋,远远的田地里有人正在劳作。 他们沿着田间的道路向前,在距离寨门几百米的地方,终于迎面碰上了一个来自寨里的寨民。那是一个穿着民族服装的年轻女人,肩上挑着看起来十分沉重的扁担,以一种均匀而富有弹性的步伐走在小道上,脚边跟着两条黄狗。 他们的队伍和她碰上,双方都停了下来,小黑用当地话和她打招呼,那两条黄狗便冲着几个外乡人不停地吠。 那女人边和小黑说着话,边用惊异又好奇的眼神打量其余三人,仿佛在看什么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件。她打量了一圈后,又盯住秦海鸥上上下下地瞧,同时退到田埂下面,把路让了出来。 马和骡子迈开步子往前走。那女人对两条狗喝了一声,似乎是叫它们不要再吠,然后又抬起头来笑嘻嘻地望着秦海鸥。秦海鸥不知她什么意思,骑马经过她身边时,便也好奇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谁知这一眼又让那女人开了口,用生硬的汉语喊了声:“阿哥!” 秦海鸥愣了一下,刚想问话,却见那女人笑了几声,挑起扁担转身走了。两条黄狗冲赵非的马屁股汪汪叫了一阵,也跟着她走了。 他们在寨门前下了马,付了租牲口的钱,背起各自的行李随小黑往里走。寨里的民居高低错落,多为简易的木吊楼,一楼堆放杂物,二楼住人。吊楼间穿插着斜坡和小路,大部分是泥筑的,只在少数地方铺了些石头。这时正午已过,一些老人坐在屋外晒太阳,见这一行人走过,都露出与刚才那女人同样惊奇的神色来。每个老人的身边都有狗陪伴,有的带着一两条,有的三四条,还有不少土狗成群结队地在路边游荡,一见陌生人便抬头直吠,叫成一片。放眼望去,狗的数量竟然比人还多。 第六十一章 小黑家的吊楼建在寨子深处的一片斜坡上,里面住着他的奶奶、父母、叔婶、大哥大嫂和弟弟妹妹。吊楼的底层堆放着成捆的柴火,屋后不远处有一条山溪流过。 由于通讯不便,小黑事先并未通知家人今天有客要来。弟弟妹妹在外读书,家里的成年劳力要下地干活,因此四人到家时,只有他的奶奶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慢悠悠地抽着一杆旱烟。 小黑的奶奶与寨里的其他人不同,这位阿婆似乎见过一些世面,看到秦海鸥他们也不觉得奇怪,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和小黑说了几句话便到屋后去了。小黑将三人领进堂屋倒上茶,让他们在这里休息,自己则忙着去给他们收拾住宿的房间。赵非灌下一杯茶,望着窗外的景色心痒难耐,说了句“我去外面拍两张”便抱着相机出了门。谭硕在屋里转了一圈,摸摸墙上挂着的□□,不一会儿也呆不住了,就出门去找赵非。秦海鸥很想跟着去,但屋里只剩他一个,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等主人家回来。 小黑为三人腾出了一间卧室,然后回到堂屋和秦海鸥一起把几包行李搬过去。这间卧室及其相邻的两个房间似乎是后来新建的,与堂屋并不相通,从堂屋到卧室需要先从堂屋的大门下楼,绕楼小半圈后从另一侧的楼梯上去。秦海鸥背着自己的登山包,一手提着谭硕的背包,一手提着赵非的一个摄影包,跟着小黑下了楼。两人刚走过拐角,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凌乱的犬吠。 犬吠声迅速由远及近,其间还夹杂着人的喊声和脚步声。秦海鸥站住脚循声望去,只见谭硕和赵非正从门前小路的尽头向这里狂奔而来,一群大大小小的土狗紧追在他们身后,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十来条。 秦海鸥被这壮观的场面惊得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是该上前帮着赶走那些狗,还是掉头和两人一起逃跑。他的手里拎着东西,无论选哪个都很有难度,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人和狗已快奔至眼前。谭硕见他站着不动,急得大喊“快跑快跑”,秦海鸥这才知道害怕,慌忙退了两步,一扭头瞥见吊楼底层的柴堆,便抱起行李往柴堆间的空隙里钻。 这时小黑也看见了路上的情景,扔下手中的行李从柴堆旁抄起一根木棍迎了上去。谭硕和赵非见秦海鸥躲到了柴堆后面,不假思索也跟着往吊楼下面冲。小黑大喝一声,将木棍扫向狗群,又用本地话不住地呼喝,抡起棍子打在地上。这些狗本来就认得他,加上领头的几只被他吓住,余下的顿时减缓了冲势,只停在外围狂吠,不敢靠近。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6章 秦海鸥见没有狗扑过来,定了定神,左右一看,只见谭硕竟然已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爬到了柴堆的顶部,整个人趴伏在柴堆与二层的楼板之间,手里挥舞着一根柴棒,正居高临下愤怒地冲那些狗骂骂咧咧。另一边,赵非由于背着相机和摄影包,行动远不如谭硕灵活,此刻才刚爬上柴堆的一半,正挂在那里喘着粗气。 小黑拿棍子不断将狗群赶向远处,然而谭硕躲在后面嚷嚷,惹得群狗频频驻足与之“对骂”。小黑无奈,只得先回头把谭硕喝住,然后又将领头的几只狗指名道姓地骂了一阵,狗群才渐渐地散了。 谭硕和赵非见狗终于离开,这才从柴堆上下来。小黑看着二人狼狈的模样笑道:“遇狗别跑,越跑越追,这可是常识呀!” 谭硕怒道:“谁他妈跑了!还不是老赵这怂货,那狗才叫了一声他拔腿就跑!” 赵非对此有很大意见:“你不去招它它能叫吗!你不去惹它它能这么凶?你当这儿的狗都是豆豆哪?!” 秦海鸥边笑边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二人显然也没力气再互相指责,他们被狗追着狂奔了一路,身上早已是大汗淋漓,扶着柴堆喘了足五分钟才缓过劲来。秦海鸥和小黑不比他们更从容,赶路时汗湿的衣服还没干透,就又被吓出一脑门的汗。他们四个从昨天出发起就没洗过澡,眼下经过这番折腾,都觉得有些难以忍耐,因此三人在房间里安顿下来后,就立刻拿出干净衣物和毛巾等,跟着小黑出门洗澡。 小黑带他们来到屋后的山溪边,沿溪水向上游走。溪流曲折奔泻,水量充沛,在几个落差较大、地势较为开阔的地方形成了约半人深的小水潭。水潭周围布满大石及茂盛的灌木和树木,据小黑说,寨里的人们平时就在这些水潭里洗澡和洗衣服。 他们沿途路过了三个像这样的小水潭,一直走到一条细长的瀑布前面。从这里再往上走已经十分困难,向下眺望也已看不见寨子,只能隐约望见位于下游的一个小水潭的一角。小黑表示就是这里了,说着便脱光衣裤下了水。谭硕和赵非紧随其后,三人抢着到瀑布下面冲水。秦海鸥是最后一个,他先把鞋子放在离水较远的地方,然后将衣裤脱下来叠好,刚要顺手往身旁的石头上放,却发现那块石头上爬着一条虫子,只好另找了一块。水潭边漂浮着不少落叶和折断的小树枝,一些水蚊子在这片相对平静的水面上爬行。秦海鸥把一只脚踩进水里,弯腰拨弄了一下水面的落叶,看到水底下露出指节那么长的小鱼,成队快速地游来游去,此外似乎还有些别的生物,因为水底光影交错所以看不清楚。他的心里微微挣扎了一下,十分怀疑在这里洗澡是否真的能洗干净,不过他很快想起那天晚上跳到古镇河里游泳的情景,觉得最坏也不过如此了,当即把心一横,纵身扑进了水里。 四人在水潭里洗了个痛快,又轮流到瀑布下面去冲。当他们上岸时,不仅一身的热汗被洗掉了,就连原本带着的城市气息也被洗掉了,每个人都从头到脚地散发出一种混杂着植物清香和泥土腥味的潮湿气味,颇具本地特色。 秦海鸥没有忘记于豆豆的嘱咐,洗完澡便再次问起电话的事。小黑带他来到寨子中央的一块空地旁,这里有全寨唯一的一间杂货铺和唯一的一部电话。杂货铺由一位阿公和他的孙女经营着,铺子很小,主要卖些糖果、饼干、香烟和方便面等。两人来到铺子时,老阿公碰巧不在,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吊楼外的斜阳下做针线,嘴里轻轻地哼着歌。 小黑上前用本地话和她讲了两句。小姑娘听说有人要打电话,惊讶地转头向秦海鸥望来。她只望了一眼就又把眼垂了下去,抿了抿嘴角,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轻快地跑上了楼。小黑示意秦海鸥跟上,两人进了铺子,那小姑娘已抱了一个挂着铜锁的木盒子出来,放在门边的柜台上面。 她找出钥匙开了锁,一部普通的有线电话躺在盒子里,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可见这一年多来它很少被使用。盒子的一角有个小洞,电话线从那里穿出,牵向墙边。 这种古老的保管方式让秦海鸥觉得新鲜。他把盒子捧起来,端详了片刻才又放下,然后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他先拨于豆豆的手机,可反复拨了好几遍也没拨通,停下来想了想,改拨客栈的座机。这一次对面很快就有人接起来,是客栈的一个伙计,秦海鸥便托他去找于豆豆或陈甘柠来接电话,如果这两人都不在房间,珠珠也行。 那伙计去找人的时候,秦海鸥就捏着听筒耐心地等着。他的另一只手搭在柜台上,五指松弛微张,修长美观。那小姑娘起初总不住地盯着他的脸看,过了一会儿,忽见他目光转动,以为自己被发现了,顿时两颊泛红不敢抬头,只偷瞧着他的手指。秦海鸥并未发觉这一切,讲完电话便低头在钱包里翻找零钱。那小姑娘接过他付的零钞,转身从抽屉里找了几个硬币,又伸手到柜台下面摸了一把什么,和硬币一起放进他手心里。秦海鸥缩手一看,原来是两颗大白兔奶糖,他也没多想,还当这是寨民们热情好客的表现,笑着对她道了句谢,把糖揣进了兜里。 尽管事先没有准备,小黑和奶奶还是利用家里现有的食材做出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主食是手抓糯米饭,热气腾腾地盛在盆里,可以抓起来单吃,也可以和菜捏在一起吃。秦海鸥对这种豪放的吃法非常陌生,加上他的手指很敏感,感受到饭粒滚烫的热气,已经伸到盆边的手就忍不住要往回缩。 谭硕一把抓住秦海鸥的手腕,不让他缩回去:“入乡随俗,你得体验一下!” 小黑笑道:“秦哥,我给你拿双筷子吧?” 谭硕正色:“用筷子不如用手抓的好吃,不骗你!” 秦海鸥纠结片刻,终于把手伸进盆里,试着抓了一把。糯米饭晶莹剔透,颗粒分明,又软又香甜,抛开了餐具与用餐的规范,食欲和味觉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不一会儿,秦海鸥就和其他人一样,开始舔那些粘在自己手指上的米粒。 饭后大家围坐着聊天。谭硕知道阿婆会唱歌,就想请她唱首本地民歌来听,可阿婆只是笑眯眯地衔着烟嘴不说话,小黑的父母哥嫂为了欢迎远道而来的贵客都逐一献歌,只有阿婆没有开口。 小黑解释道:“我奶奶会唱的歌,别的人都不会唱,所以她轻易是不唱给外人听的。” 谭硕若有所思,不再提唱歌的事。秦海鸥见他默不作声,又不像是要放弃的样子,回到房间后便问他有什么打算。 谭硕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问他:“你知道生活在这些地区的民族,他们是怎样记录历史的吗?” 秦海鸥道:“他们只有语言,没有文字,所以就把自己的历史编成歌谣口口相传……”他说到这里,突然明白了谭硕的意思,瞪大眼睛问,“你是说,阿婆会唱‘古歌’?” 谭硕道:“多半是这样。这种记录历史的叙事古歌,通常只有部族内德高望重的老歌手才能完整地演唱,平时不会随便唱给外人听。这种歌曲的歌词往往很长,内容很多,其中包含了这个民族精神文化最精华的部分。如果我们能亲耳听她唱上一唱,那才是不虚此行。”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心里也很激动:“那你快想个办法,让阿婆唱给我们听吧!” 谭硕打了个哈欠道:“急什么,这才刚开始呢!等看看情况再说,明天我先找小黑打听打听。” 他们忙活了一整天,这时都已经十分疲惫。谭硕跟秦海鸥挤一张宽床,躺下之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秦海鸥虽然也觉得困倦,精神却仍有些亢奋,被子里面透出的潮气和身下硬梆梆的床板也让他难以入眠。这个寨子没有通电,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时明时暗的沼气灯,赵非坐在对面的单人床上就着这灯光擦拭相机,悄无声息地重复着枯燥而琐碎的动作。秦海鸥盯着看了一会儿,脑中终于渐渐放空,半睡半醒间,白天的所见所闻纷纷化作朦胧的片段,像山间浮起的云雾将他包围。也不知过了多久,沼气灯又再度暗了下去,所有的一切随之沉入宁静的黑夜,只有一阵歌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他的梦中萦绕不绝。 第六十二章 他们在村寨里住了下来。每天听着鸡犬的叫声起床,日落后依靠沼气灯、篝火和特制的火把来照明。在外玩耍时就吃阿婆为他们准备的糯米饭和腌肉,回到家则有丰富的本地菜肴和小黑家自酿的米酒。除了鸡鸭鱼肉和猪肉,还有带血的生牛肉,用辛辣的佐料拌起来吃。口渴了就喝山泉水或者煎好的土茶,身上脏了就跳进溪水里去,把身体和衣服一起搓洗干净。村寨中纵横的小路上每天都有过路的牲畜和狗群留下的粪便,起初他们还留意避开,偶尔不小心踩到,就停下来把鞋底刮刮再走。后来踩的次数多了,他们也渐渐习惯了与牲畜的接触,毕竟生活在这个地方,鞋底沾的是泥是粪其实并无差别。 秦海鸥原以为,他们安顿下来后,谭硕就会开始着手采集当地的音乐素材。但令他意外的是,谭硕似乎忘了他们来这儿的目的,从第二天起,接连几天,他都把大量的时间花在小黑家的厨房,缠着阿婆教他做菜。从准备食料到下锅烹调,每一样他都要问清楚,学到手,就连阿婆下地挖菜或是去鸡窝掏蛋,他也要跟着去。小黑见他兴趣浓厚,阿婆的汉话又讲得不好,便留下来帮忙讲解。这一来,外出游玩的就剩下秦海鸥和赵非。赵非拿了一个操作相对简单的相机给秦海鸥拍着玩,自己则用秦海鸥的相机给他拍了不少的照片。 谭硕在厨房忙活了几天,尽管此后仍然坚持每天至少有一顿饭给阿婆帮厨,他还是渐渐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民歌的采集上来。这片地方的民歌不曾受到外界的干扰和污染,一直保持着世代传承下来的风貌与滋味。歌自生活中来,又歌唱生活,从日出到日落、月出到月落的一切平凡或重要的活动——如劳动、收获、恋爱、婚嫁、节庆、祭典……都可以化为美好的歌声。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唱歌就如同呼吸般必要和自然,常常比说话更能传情达意。因此,谭硕和秦海鸥甚至不用刻意去找,只要每天在不同的时候到田间地头以及寨中各处转上一圈,就能听到来自男女老少口中的不同主题和内容的民歌。 不过他们的收获还远不止这些。寨中有贵客到来的消息早在四人抵达的当天就传开了,寨民们本就好客,又觉得稀奇,一家的贵客成了全寨的贵客,大家听说贵客喜欢听歌,就积极地组织寨里最好的几把嗓子,专门唱给他们听。于是,每当夕阳西下,一天的劳作结束,寨里的人家便轮流做东,将歌手们召集起来,把谭硕等人邀请过去,一起吃饭、喝酒、唱歌,席间欢声笑语,歌声不断。 在谭硕看来,这些民歌都是宝贵的素材,他从创作者的角度来品味和思考,希望能够充分理解并吸收其中的精华,使之成为自己创作的养分。但对于秦海鸥来说,他不似谭硕有创作任务在身,因此可以彻底放松心情来感受和体验这个新奇的世界。他喜爱这里淳朴的民风,也喜爱这些动听的民歌,每当听寨民们唱歌时,他都忍不住默默地随他们唱着,想将这些旋律都记进心里。 由于寨里没有通电,谭硕为了节省电池,只要条件允许,他都尽量用纸笔来记录民歌,只有当手写遇到困难的时候才会使用录音器。他边听边记,难免有时有所疏漏,而这往往需要事后凭着记忆将其补充完整。谭硕惊喜地发现秦海鸥有超强的音乐记忆力——那些简单的民歌他只听一遍就能记住,那些又长又复杂的他也能记个八九不离十——便索性把秦海鸥当录音器来使,凡是自己有没记下来的,或是记得不清楚的,就让秦海鸥帮着补充和核对。这大大地提高了记录的效率和质量,让谭硕也轻松了许多。 谭硕没有向小黑解释他和秦海鸥此行的真正目的,只说想多听听这里的民歌。小黑见他听歌的时候总在一个本子上写写记记,回到家后也常捧着本子写东西,数次之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谭哥,你在写什么呀?” 谭硕还没开口,一旁的秦海鸥答道:“你们的民歌呀!” 小黑好奇地凑上去细看,只见纸上写着一排排的数字,还有不少乱糟糟的涂改,纳闷道:“这是歌吗?” 谭硕笑道:“是啊,不信我唱给你听!”说着便指着一排数字唱了起来。 小黑一听,果然是自己熟悉的旋律,大为佩服:“谭哥,你好厉害啊!” 谭硕和秦海鸥都笑了。谭硕只不过是用简谱把民歌记录下来,小黑没上过学,寨子里的民歌又都是口口相传的,没有书面记录,所以小黑不认得。 赵非看见谭硕鼓捣这些,也很好奇,但谭硕只说是业余爱好随便写写,敷衍了过去。 他们边采风边玩,把山上的风景也看了个够。秦海鸥怕于豆豆担心,每天傍晚雷打不动到杂货铺给她打电话。起初,铺子里只有爷孙俩在照看着,可才没过两天,铺里的人竟然多了起来——都是些寨子里的女人们,每天都会有那么两三个,或坐在铺子门口,或站在铺子里面,有的还抱着吃奶的娃儿。秦海鸥一来,她们便停止了嘻嘻哈哈的说笑,都把眼睛盯着他看,娃儿也盯着他看。秦海鸥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双方语言又不通,只好自顾自地打电话。他的电话一般很短,主要是给于豆豆报个平安,从进铺子、打电话到出铺子,通常不会超过五分钟。那些女人盯着他,他也不知该怎么回应,每次交完电话费,对杂货铺的小姑娘说一句“谢谢,我走了”,就是全部的交流。等第二天再来,小姑娘还是那个小姑娘,但围观的群众又会换一批。 秦海鸥觉得纳闷,便把这事说给小黑等人听。小黑听了哈哈大笑,转头对谭硕和赵非说:“你们快把秦哥带走,我可还等着娶媳妇哩!” 秦海鸥又问怎么回事,小黑笑道:“秦哥,我们这里的姑娘和城里的不一样,如果看上了谁,那可是要往家里抢的!” 秦海鸥一愣,“啊”地一声:“那、那怎么办?” 他说着便看向谭硕,如今他对谭硕的崇拜已经不亚于对王一夫的,凡遇到问题总是下意识地认为问问谭硕一定没错,可谁知谭硕不仅乐呵呵的不答话,还扯起喉咙唱了起来: “远方找她的、每天有九十九, 近处找她的、每天有九十九,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7章 白天找她的、也有九十九, 晚上找她的、也有九十九, 没事每天找三遍,有事每天找九遍……” 秦海鸥一听,明白问他是没有用的了,便只追问小黑。小黑笑了好一阵才答道:“这好办呀!秦哥你看谁家的顺眼,我找人给你说媒去,要是谁都看不上,别理她们就行了!” 秦海鸥默默叹了口气,被乐迷围观的场面他见过不少,但这样的场面他还是头一次见。自从听说了那些女人的目的,此后他每次去杂货铺都不敢直视她们的脸。他问于豆豆能不能改成隔天打一次电话,于豆豆问为什么,他又不肯说出原因。 谭硕和赵非知道了秦海鸥在杂货铺很受欢迎,便落井下石地打发他去买方便面。虽然寨里的饭菜十分美味,但天天把糯米当做主食,与平日的饮食习惯不同,几天下来,三人都开始怀念那些“正常”的食物,而在这寨子里能找到的,就只有杂货铺卖的方便面。 秦海鸥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跑腿,每次除了方便面之外,还能带回点别的,例如几颗奶糖或水果糖,或是一把干果,都是杂货铺的小姑娘塞给他的。 三人刚到寨里那几天,日间活动以及吃饭、洗澡等都是由小黑招呼着,结伴行动。后来他们渐渐熟悉了这里,不再需要小黑时刻关照,便也常常各取所需,兵分两路——赵非找自己感兴趣的人和景拍照,而谭硕和秦海鸥则带着录音设备到处采歌。 这天谭硕外出采歌时突然来了灵感,回到家后汗也顾不上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掏出本子提笔就写。秦海鸥见他写得投入,赵非也不在,便自己拿了毛巾香皂去溪边洗澡。此前他们每次都跟着小黑去瀑布那里洗,但今天秦海鸥偷了个懒,没走那么远,就在附近找了个隐蔽的水潭洗起来。 不一会儿赵非也回来了,小黑便来招呼三人洗澡。他听说秦海鸥已经独自去洗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哎呀”一声,转身就往外面跑。 谭硕和赵非吓了一跳,以为出了大事,忙跟过来。两人追着小黑的背影跑进林子,只见小黑在前方猛顿住脚,向那灌木里喊道:“阿姐阿妹,你们莫要看了!” 他这一喊,溪边的那片灌木丛子里立刻就传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几个姑娘从里面钻出来,还有两个原本躲在石头后面,听见他喊,笑嘻嘻地冒出了头。她们手里拎着装衣服的篮子,挽着头发,看样子都是来这水潭洗澡的,但是水潭里已经有了一个人,所以她们就躲起来偷看。 这时秦海鸥也已经听见了响动,抹了抹脸上的水回过头,见一群姑娘站在岸上冲自己笑,脑子就有点懵。 岸上的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谭硕在后面乐得直拍大腿。赵非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先前没来得及取下,看到这一幕,职业病发作,手比脑子还快,连焦距都顾不上对好,直接捧住胸前的相机不动声色地按下了快门。 小黑边笑边对秦海鸥喊道:“秦哥,秦哥,你快上来!这是女人洗澡的地方!” 秦海鸥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顿时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一矮身就蹲进了水里。 “你、你怎么不早说!”秦海鸥涨红着脸,他的衣服和毛巾放在岸边的石头上,蹲在水里够不到,可是那些姑娘还没走,他不敢起身,“……帮我把毛巾扔过来!” 小黑要弯腰去拿,却被谭硕一把拉住:“大老爷们儿还怕被人看?自己上来拿!” 秦海鸥哭笑不得。 小黑不忍和谭硕一起调侃他,忙转身把那些姑娘轰走。几个姑娘又笑成了一片,一边叽叽喳喳低声说着什么,一边慢慢走远了。 秦海鸥迅速从水里钻出来,抓起毛巾围在腰上。谭硕望着姑娘们的后脑勺问小黑:“她们在说啥啊?” 小黑同情地看了一眼秦海鸥:“她们在说,从没见过皮肤这么白的男人……” 谭硕和赵非一听,笑得险些坐在地上。秦海鸥耳朵红得滴血,闷声不吭地把衣服穿好。小黑指了指瀑布的方向给他解释:“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男人在上游洗,女人在下游洗,这个潭子是女人洗澡的地方,男人洗澡,应该往上面走!” 秦海鸥闷闷地抱怨:“你以前又没有说过。” 小黑挠头笑道:“是我忘了告诉你们,但我也没想到你会自己出来啊!” 秦海鸥无奈,只好认栽。他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责怪小黑,但一想到刚才他竟然一直以为这地方只有他一个人,而且还不知道那些姑娘究竟躲在岸上看了多久,他就无法淡定。 经历了这件事后,秦海鸥再也没有在采风时单独洗过澡,并且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其余三人都会在洗澡时把这件事拿出来笑好久。 第六十三章 随着采风越来越深入,谭硕的想法也越来越多,但是这些想法较为零散,多为灵光一闪的创意,还不足以搭建起作品的框架。不过谭硕并不着急,想到什么就先随手记下来,闲下来时再慢慢琢磨,或者拿出来和秦海鸥讨论。秦海鸥很喜欢这样的讨论,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和参与创作一个作品的全过程,虽然目前尚处于创作的准备阶段,但谭硕对他的意见的重视,也让他更加认真地体会和思索起自己所接触的素材。 他们来到寨里时正赶上秋收的尾巴,待到秋收结束,寨民们就将迎来一个庆祝丰收的节日。据说到了那天,寨中的男女老少都将聚到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举行庆祝活动,通宵达旦地唱歌跳舞。 谭硕早在来这之前就听小黑提过此事,现在眼看节日一天天地临近,考虑到带来的备用电池所剩不多了,便干脆将所有设备的电池都卸了下来,留给过节这天用。 举行庆祝活动的空地就是杂货铺旁边的那一块,是秦海鸥非常熟悉的地方。空地中央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高高的树杈上筑着不少鸟窝。平日里,寨中的男男女女在一天的农忙结束后,常会到这棵树下来休息和对歌。在谭硕纪录的民歌中,有相当一部分情歌就是在这里采集的。到了节日这天,他和秦海鸥早早来到了树下,只见那儿已经搭起一个高大的柴堆,树旁架着一面大鼓,一些寨民散坐在周围,见他们来了,便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来喝酒吃东西。 这些寨民在平时的劳动和生活中穿的是用黑、白、灰色或深蓝色的布料缝制的衣物,他们出入木色的吊楼,脚踏黑褐色的泥土,行走在翠绿的梯田间,背靠苍茫的青山。然而在节日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换上了盛装,朴拙的布衣被精巧的刺绣和闪亮的银饰取代,人们仿佛被五彩画笔重新描绘了一遍,如鲜亮的溪流向这片空地汇聚。 巨大的视觉冲击让秦海鸥目不暇接,坐下来后仍然望着花花绿绿的人群移不开眼。渐渐地,空地上的人越聚越多,到了下午,附近其他寨子里的年轻小伙也陆陆续续地到了,他们都是天不亮就出发,从山那边赶过来的。本寨的人们在空地上摆放了一些凳子供大家坐,可是这些凳子远远不够,因此多数人——尤其是姑娘们——都带着自己的小板凳,还有一些人索性就席地而坐了。 在这个场合人人都会喝酒,米酒是水也是饮料,喝好了酒才好唱歌跳舞。秦海鸥被节日的气氛感染,早把顾虑抛到脑后,寨民们向他劝酒,他便爽快地接过喝了起来。当初他刚到龙津,在龙哥饭馆喝酒时,由于心有郁结,只喝了一点就醉得不省人事,但如今他再无迷茫,整颗心都敞亮热乎着,非但没有喝醉,反而越喝越来劲儿,不一会儿就把脸颊喝得红扑扑的,眼里晶亮有神,浑身直冒热气,脑袋不安分地转来转去,瞧着身边欢乐的人群,跃跃欲试地想要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这时候老树下刚好有一群青年男女正在对歌,秦海鸥从他们口中听到自己熟悉的调子,都是这些天来他在寨里学会的民歌。他心痒难耐,再也坐不住了,待对面一个姑娘唱完,轮到男人中站出一人接唱时,他突然猛地起身,冲着那群男女就高声唱了起来。 这些青年男女以歌传情,对他们来说,歌曲的旋律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歌词的含义能够彼此应答。但秦海鸥不会讲这个民族的语言,自然也不会唱歌词,只能“咿咿啊啊”地把他认为合适的旋律唱出来。他声音好听,模仿力也强,借着酒劲纵情地嗷了几嗓子,听起来倒也像模像样。树下的一群小伙子被他半路杀出抢了风头,顿时都愣住了,可姑娘们却交头接耳笑作一团,纷纷朝这里望来,抢着要接他的歌。 谭硕在一旁边录边写,听见歌声也停笔看起了热闹。秦海鸥兴高采烈地和对面唱了七八个来回,有几个姑娘便跑过来围着他,其中一个抢先挽了他的胳膊,笑嘻嘻地拉他去坐自己带来的板凳。秦海鸥的酒劲上来了,心里还琢磨着对歌的事,被她们一路推搡着也没多想,晕晕乎乎地就往那边走。小黑一直坐在树下围观,见这情景便问谭硕:“秦哥他真的要去坐那个阿妹的板凳吗?” “怎么了?”谭硕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小黑愣了愣,压低声音凑过来:“你们不知道吗?我们这里的姑娘特别奔放,她要是看上了你,就会请你去坐她的板凳,你要是坐了,就表示你答应了,你们马上就可以生小孩。” 谭硕大吃一惊,当即扔了纸笔和录音器拽着他跳起来:“靠,这种事情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你还不赶紧把他拉回来,出了事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好事呀!”小黑纳闷。 谭硕顾不上和他解释,扭头就去拉秦海鸥。小黑忙也跟上,两人手忙脚乱地拨开众人把秦海鸥拉回来。小黑小声地对秦海鸥说道:“秦哥,这个板凳你可想好了再坐!我们这儿的风俗,坐了谁的板凳,就要上谁的床!” 秦海鸥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突然反应过来,浑身一个激灵,酒都被吓醒了:“我我、我没坐、我没坐!” 谭硕在一旁笑得不行,刚松口气,却见小黑赞同地点点头:“对嘛!我也觉得刚才那个阿妹不好,但是她左边那个看起来不错,皮肤白,双眼皮,你觉得怎么样?” 秦海鸥说不出话,只是摇头。那几个姑娘不知他们在嘀咕什么,等了片刻不见秦海鸥过去,便又来拉他。秦海鸥吓得连连后退,直往谭硕身后躲,小黑见状只得上前将她们拦住,费了好一番唇舌,才打消了她们的念头。 秦海鸥经过这一遭,缩回来不敢乱动,人彻底清醒了,酒也不敢再喝。谭硕见他一看到有姑娘靠近就紧张兮兮的,便带他到人群里录歌,又去吃寨民们为节日准备的各种小吃。随着天色渐暗,空地上的柴堆终于燃烧起来,一位年轻的鼓师来到树下敲起大鼓,对歌的男女随即绕着火堆围成一圈,踏着鼓点开始跳舞,周围的人群中不断有人加入他们,使这舞蹈的队伍迅速壮大。 谭硕和秦海鸥也被小黑拖入了跳舞的队伍当中。他们两人都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节奏感自然不成问题,很快就掌握了舞步和拍手的基本节奏,至于舞姿是否好看,在这纵情欢乐的场合谁也不会在意。火光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出了亮堂堂的笑容,人们的情绪也如火般热烈。这场面一直持续下去,年轻的鼓师打累了,便有别的鼓师来接替他。谭硕随人群稀里糊涂地跳了几轮,突然听到那鼓声一顿,起了变化,与刚才听到的感觉完全不同,便知道这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手在演奏,他扭头看了看,一躬身从自己的队伍中脱出来,穿过外围队伍的空隙向那鼓师走去。 秦海鸥见谭硕突然跑了,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他想做什么,却见他杵在那鼓师面前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人打鼓。秦海鸥意识到这可能非常重要,便也离开队伍穿过人群来到那鼓前。两人时而盯着跳动的鼓槌,时而望着人们的舞步,两相比较之下,秦海鸥终于明白了这位鼓师与其他鼓师的不同之处——他不单在应和人们的舞步,更是在引导和催动全场的气氛,他的鼓声宛如一棵自我生长的大树,自坚实稳固的树干上向四面八方抽出枝桠,极具生命力与创造力。 两人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儿,谭硕突然偏过头赞叹道:“这节奏可真牛逼,高手在民间啊!”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8章 “是啊!”秦海鸥也兴奋得直点头,“虽然基础节奏是固定的,但在这之上又能衍生出多种变化,用节奏的变化带动情绪的变化,感染力很强!” 谭硕摸了摸下巴,钻入人群把小黑揪出来,待舞蹈告一段落,那鼓师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便让小黑帮着翻译,问鼓师是否可以教二人打鼓。 那鼓师听说两个外乡人想跟自己学习打鼓,立刻热情又自豪地为他们做起示范——他先敲一遍,再让两人敲一遍,从最简单的开始,把自己熟悉的节奏一组一组地教给他们。 秦海鸥知道谭硕并非真的要学习如何打鼓,他是想借此机会更好地感受和理解这些节奏,这也是他们采风的目的之一。秦海鸥打起十二分精神,全神贯注地边学边记。起初那些简单的节奏他们一遍就会,而那些更为复杂的节奏,待鼓师示范之后,就算一个人难以独立记下,两人经过短暂的讨论和相互补充,也能很快将那节奏准确无误地还原出来。这样的学习速度令鼓师很惊讶,频频用赞赏的目光打量他们。到了最后,那鼓师似乎终于下了决心,撸撸袖子,又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站定在鼓前默想了片刻,抡起鼓棒敲下一串密集的鼓点。 这组鼓点不仅持续时间长,而且节奏异常复杂,两人听完之后面面相觑,都被震住了。他们意识到这一次这位藏在深山中的鼓师怕是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而这正是谭硕最感兴趣的部分。谭硕立刻抓起鼓棒,边回忆边敲,可才进行到不及三分之一的地方,就由于记忆模糊而被迫中断。秦海鸥替他指出了一些错漏,接过鼓棒也敲了几下,同样难以为继。两人只好请那鼓师再演奏一遍。 那鼓师见他们总算被难住了,乐呵呵地又打了一遍。这次两人成功向前推进了一段,并捋清了这组节奏的大致结构,可仍有许多细节一闪即逝,记不清楚。于是那鼓师再打,他们再记,两遍不行就三遍四遍,如此反反复复又折腾了半个多钟头,两人竟然真的将这组节奏完整准确地学了下来。那鼓师十分佩服,教完之后又请他们坐下来喝酒。鼓师说,这种复杂的节奏是山中的鼓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师父教,徒弟学,没有书面的记录可供参考,只能用心记、用手练,而当他的师父传到他这一代的时候,几个徒弟中只有他一人学会了,没想到今天竟能一次传给两个人,他也为此感到高兴。 谭硕以酒谢过鼓师,又将他的鼓声录了下来,两人这才回来坐下。他们今晚收获巨大,谭硕几乎立刻就来了灵感,陷入对创作的思考之中。秦海鸥不愿打扰他,又和小黑去玩,可每当他们回到树下,他都能看到谭硕盘腿坐在那里,借着火光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写写划划,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第六十四章 节日的狂欢持续了整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空地上的篝火已经熄灭,喧闹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下来,大山的晨雾犹如漫过山巅的潮汐,无声地浸润着空气、树木、泥土和人的肺腑。秦海鸥带着一身热汗和潮气回到树下,却没见到谭硕,四下找了一圈,最后在空地尽头的山坡边找到了他。这片山坡坡度较缓,覆满了青草和葱郁的灌木,从这里能望见村外垦出的梯田和峡谷里的一线江水,和对岸迎面耸立的雾气缭绕的高山。谭硕坐在一块石头上,似乎正在发呆。 秦海鸥脚步轻快地向他走去,谭硕闻声回头看了一眼,算是打招呼。他看上去十分疲惫,但眼里却透着愉悦,看来这一夜是成果颇丰。 “你写了什么,给我看看!”秦海鸥在他旁边坐下来,迫不及待地搓搓手。 谭硕把卷成筒状的笔记本从裤兜里掏出来,翻到其中一页递给秦海鸥。秦海鸥接过一看,第一眼的印象是上面如鬼画符般画满了东西,再仔细看,才发现那都是谭硕用打击乐的记谱法写下的各种节奏。但谭硕写得实在太凌乱了,其间还有无数涂改,秦海鸥毫无头绪地看了几眼,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本子拿反了。 “你得从这儿开始,”谭硕也知道自己写得乱,点了点纸上的笔迹给他解释,“然后到这儿,跳过这几行,从这儿接下页。” 秦海鸥顺着他的指引慢慢往下看,边看边用手指在腿上轻轻地敲打。谭硕写下的并不是连贯的音乐,而是一些节奏的片段,它们与他昨夜从鼓师那里听到的节奏完全不同,却又与之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并且在这些片段中,秦海鸥能看到反复尝试、不断蜕变的痕迹及过程。他用手指体会着,琢磨着,明白谭硕是在试图用一种更适合在钢琴上演奏的节奏来表现昨夜那种鼓声的□□。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明明是不同的内容和方式,却传达着同样的音乐体验。作为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人,秦海鸥立刻就理解了谭硕这么做的思路和用意,他激动地把那几页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连声叫道:“好!好!这个好哇!” 谭硕笑了一声:“好什么?这只是初步试验,离成稿还早着呢!” “那也很好!”秦海鸥还是很激动。 “我打算把它用在第三乐章的快板,你觉得怎样?”谭硕问。 “嗯,特点鲜明,奔放热烈,一定很过瘾!”秦海鸥道。 “你最喜欢哪段?”谭硕又问。 秦海鸥把纸翻了翻,刚要张口作答,却又生生止住了。 “你最喜欢哪段?”他反问道。 “呵呵!”谭硕乐了,“别想那么多,告诉我你的第一感觉。” 秦海鸥眨了下眼,仍旧犹疑地望着他。他希望谭硕能自由地创作,不要受旁人喜好的影响。但谭硕也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释道:“演奏者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参考,何况你还是首演。你不用有什么顾虑,怎么想就怎么说。” 秦海鸥点点头,这才指着其中一段说道:“我最喜欢这个。” 谭硕偏头看了看:“我也觉得这段最合适,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现在看到的,仅仅是节奏,”谭硕道,“建立在这种复杂节奏上面的钢琴织体会比你眼前看到的东西还要复杂许多。所以,如果真的照这样写下去,最终的成品……可能会很难。”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不由怔了一怔,咀嚼这些话的意思。在他的演奏生涯中,还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技术水平。技术是他的强项,也是他投入时间和精力最多的方面,可是听谭硕刚才的意思,如果谭硕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写,那么在作品的这个部分,就将出现一个连秦海鸥也感到吃力的技术难点。这种事在过去还从未发生过,让秦海鸥觉得很难想象。但是,谭硕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你不用考虑我,”秦海鸥想了想,最后说道,“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如果真的很难,我可以练。” 谭硕沉默着,不置可否。秦海鸥又道:“技术只是一种手段。如果你认为,这种写法是展现音乐的最好方式,那就不要犹豫去使用它。” “技术只是一种手段?”谭硕转眼看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秦海鸥纳闷,“难道不对?” 谭硕站起身来,缓慢踱了两步:“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你从前把技术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表演时紧张吗?” 他这话一箭穿心,秦海鸥瞬间僵硬,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尽管他如今已经克服了紧张的心理,也想通了其中的过程和缘由,但从前谭硕总是在暗中或是从侧面对他进行引导,这还是谭硕第一次正面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秦海鸥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谭硕,气氛顿时变得肃然。 “因为你忘了一件事,”谭硕见他认真在听,接着说道,“演奏——它不仅仅是为了展现技术而存在的,它是为了音乐才存在的。” “你以前就是太在意技术了,才会忘了演奏的真正目的,在半道上迷了路。” 他和颜悦色地说着,但秦海鸥却感到字字重若千斤,沉甸甸地压在心底。他知道谭硕是对的。他原本是因为喜欢音乐、喜欢钢琴才走上了这条路,可随着背负的期许渐高,他的注意力也渐渐偏离了最初的目标。他的成功掩盖了他的缺陷,蒙蔽了他的感官,他在黑暗中苦苦寻求出路,却只能令痛苦成倍叠加。谭硕迄今所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他重新看到原本就一直存在于前方的那点光明。谭硕给予了他最大的保护,让这个过程在无声无息间自然而然地发生,终于将他引归正途,但时至今日,听到谭硕的这番话仍然令他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这感觉让他心惊和警醒,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因为狂喜而忘形,却也不会由于谭硕今日的敲打而产生过度的压力,因为这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现在,从根源到现象,从原则到方法,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透彻清晰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还有,”这时谭硕又道,“作为一个音乐家,如果你背离了音乐,那么音乐也不会再眷顾你。这一点,你最好也不要忘记。” “我会记住的。”秦海鸥郑重地承诺,对谭硕,更是对他自己。 “从前我总认为,保持我的技术水平和状态,并争取更进一步,那就是我将来的目标。但是我错了。对于一个演奏者来说,如果停止了对音乐本身的探索和追求,那么技术对他也就失去了意义。以前我就是在这方面做得太不够,才会出现那样的问题。虽然表面上我像个正常的人,可实际上我却是个跛子。是你让我看到了这一点,教会我重新用双腿走路。我知道这条路很长,我才刚刚开始,但我不会再迷失方向了。” 谭硕笑了笑,秦海鸥的反应让他觉得很放心。他一直避免在秦海鸥面前直接剖析问题的根源,就是因为时机未到,他担心适得其反。可如果不把问题讲透彻,如果秦海鸥不能意识到这个问题本身的严肃性,他就无法真正地走向成熟。而现在,他们双方的努力都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半年多来秦海鸥的变化是巨大的,谭硕不仅目睹了他的成长,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知道从今天起,秦海鸥的问题已经不再需要他来担心,他可以彻底放下这件事情,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去。秦海鸥已经重新起飞,他也不能落后。 这一刻两人心绪激荡,一时谁也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秦海鸥率先回过味来,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所以……你其实是怕我因为这个作品的技术难度太大,又陷入从前那种怪圈?” 谭硕张了张嘴,他刚才确实是有这个担忧的,现在却没有了,但秦海鸥以为他还在犹豫,又立刻抢道:“我刚才说了,我不会再重蹈覆辙了。我喜欢这一段,不是出于技术方面的考虑,而是因为我认为它最能表现鼓声和舞蹈的那种感觉。不管它在技术上是简单还是困难,就目前来看,其他几段在音乐上都不如这一段这么淋漓尽致,所以它就是最好的。你别再犹豫了,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写吧!” 他带着热切的期待望着谭硕,谭硕知道自己再不表态这个人就该急了,忙笑着点头:“好,咱们就这么干!” 第六十五章 彻夜狂欢结束后,谭硕和秦海鸥回到吊楼,发现赵非竟然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如雷,屋里全是酒气。这时天光大亮,两人精疲力尽,顾不得那么多倒头便睡,三人直睡到下午才陆续醒来。起床后一问才知道,原来赵非昨晚也遇到了和秦海鸥同样的情况,当他四处拍照的时候,有姑娘请他坐板凳,但他没有秦海鸥的运气,没人告诉他其中隐藏的暗示,也没人阻止他,直到他被那姑娘拽着胳膊带离了人群,他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被吓得够呛,连忙拒绝,但是已经晚了,又拼命解释,无奈双方语言不通,交流不畅,反而越说越乱。最后赵非拔脚要跑,那姑娘生了气,叫来一群人堵住他,罚他喝酒,直把他灌倒才罢了手。再后来也不知是谁把他送回了小黑家的吊楼,那以后他就睡得昏天黑地,根本不知道另外两人是何时回来的。 秦海鸥听赵非说完,觉得有些后怕,心想幸亏昨晚小黑和谭硕就在旁边,否则自己恐怕也难逃一劫,因而又对赵非充满了同情。但是谭硕就没有这样好心,幸灾乐祸地对赵非道:“人家姑娘不就是想和你亲热亲热吗?又不会把你吃了,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宁死不从还要跑。” 赵非叫道:“你有良心,我让你来!你别看那小姑娘嫩得跟葱苗似的,她力气可大着!要是让她抓住你,你也跑不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59章 秦海鸥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好奇地问:“可要是你不答应,难道她、她还能强迫你?” 赵非转头瞪着他,愤愤地道:“岂止是强迫,我差点被她霸王强上弓你知不知道?” 秦海鸥骇然,缩了缩脖子不再追问。谭硕却乐道:“唉,长得太帅也是一种负担,你看我就从来没有这些烦恼!” 赵非道:“我看你是羡慕嫉妒恨。” 谭硕道:“扯淡。哥来这儿是有正事要办,哪有闲工夫花前月下的。” 这句话提醒了赵非,当即一拍脑门跳了起来。他昨天可谓全副武装,但喝醉之后的事一概不记得了,这时猛然想起昨天带在身上的相机——别的且不说,秦海鸥那套价值几十万的装备可一直是他在用着呢——顿时吓出一通冷汗,床头床尾四下寻找。 所幸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背包和秦海鸥的相机包。这地方民风淳朴,虽然寨民们把他灌醉,却没有碰他的东西,直接连人带包一起送了回来。赵非打开包仔细清点,随身的装备一件也没有少。 三人各自整理了一下,赵非又想起一事,便问:“老谭,你那还有电池没有?” 谭硕道:“没了,昨天晚上全用了。” 赵非道:“我这的也只剩一格电了,还不是因为后半夜没机会拍,不然也早就用完了。” 两人沉默片刻。没有了电,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不能再用。不过气氛倒没有因此变得悲观,谭硕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而赵非则还带着一台纯机械的手动胶片相机,电池耗光以后,他还可以用胶片进行拍摄。不过既然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话题自然而然也就转到了回程的日期上来。 赵非问谭硕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他已经拍到了不少精彩的照片,这一趟玩得相当圆满,可谭硕却答得模棱两可,似乎还有别的想法。秦海鸥自然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他还没有玩够,一心只想在这里多待些日子。 自从那晚和鼓师交流以后,谭硕的灵感就像开了闸。他本来就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积累,不论是这些年来积累下的关于创作的思考,还是在采风这段日子积累下的丰富的素材,都已经足以为他接下来的创作提供充足的养分,而节日那一夜的所见所闻和灵感的涌动,则成为了引爆这一切的引线。 灵感一旦开闸,便呈井喷式爆发,无数想法蜂涌而出,既无法停止,也不受控制。谭硕的脑子被这些想法占据,忙于创造和筛选,注意力高度集中,随时随地都惦记着这件事,纸笔更是时刻不离手,无论正在做什么,只要有了新想法,就会立刻停下来旁若无人地在本子上写写记记。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心不在焉,总是处于一种游离状态,又显得有些疯疯癫癫,时而突然变得很兴奋,沉浸在无限膨胀的愉悦之中,时而又变得阴郁而焦躁,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势头很快扰乱了他的作息,到了晚上也不睡觉,仍然抱着本子在沼气灯下琢磨,并拒绝切断这唯一的光源。起初赵飞还会抱怨两句,但他即使开着灯也能入睡,见反对无效后,便一边嘟囔着“老谭这是魔障了吗”一边自顾自地睡下了,一沾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可对秦海鸥来说,开着灯睡觉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他非常理解谭硕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状态,所以自始至终也没吭一声。 谭硕一方面下意识地排斥外界的干扰,另一方面又渴望与人交流,常把写下的片段拿给秦海鸥看,询问他的意见。秦海鸥对此很欣慰,谭硕进入创作状态的时间比他估计的要早,而且有一个不错的开端。但谭硕对他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却让他在欣慰之余又多了一份沉重。一想到十年前谭硕也曾如此地信任肖聪,而肖聪却最终背叛了这种信任,秦海鸥就感到无法释怀。他至今都难以想象谭硕是如何完成了这个痛苦的转变,重新与一名演奏者建立起深厚的信任,尽管他在劝说谭硕时显得那么振振有词,但自己的亲身经历已让他明白,这个过程其实远不如看上去那样顺理成章。正因如此,谭硕在今日今时所表现的信任尤为珍贵,秦海鸥认为这甚至比作品本身更加重要,更需要得到妥善的保护。十年前的那种事绝不能再发生,不论藉何人之手,以何种方式,都不能。 谭硕晚上开着灯不睡觉,秦海鸥便也睡不沉,有时谭硕见他醒着,还会兴致勃勃地把他揪起来讨论。秦海鸥从前哪干过夜猫子的行当,这样折腾了几次就挺不住了,很快挂了两个黑眼圈,倒是谭硕由于恢复了平时昼夜颠倒的作息,加上灵感爆发、心情舒畅,白天也仍然精神百倍。 这天秦海鸥又在沼气灯的灯光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很快就醒了过来。令他意外的是,屋里的灯虽然亮着,床头却看不到谭硕的身影。他又躺了一会儿,努力想要入睡,可既睡不着,也不见谭硕回来,索性起身出去找人。他轻轻推开屋门,灯光立刻在门外的黑暗中投射出一块狭长的亮斑,当中嵌着他漆黑的影子,而在亮斑的一侧,门后面的阴影中,一点小小的红光静静地闪烁着,那是谭硕坐在木楼梯的顶层,正用小黑家的旱烟杆子抽烟。 秦海鸥反手掩上门,走过去挨着他坐下。谭硕回头看了一眼,叼着烟杆没有说话。灯光被关在了门里,秦海鸥这才发现子夜的村寨是如此的静谧深沉。远近没有一点灯火,不知何处偶尔传来一声犬吠,此外便是阵阵若有若无的虫鸣。周围的大山都在沉睡,山的影子笼罩着寨子,让寨子的影子变得更加浓黑,与其相反的是天上的星辰,遥远而清晰,向这角落洒下清冷的薄光,只有当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后,才能在树上、屋檐上、地上,或是人的身上分辨出星光的银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谭硕突然道:“那年我们作曲系去草原采风,那儿的星空和这里的很像,但当时是夏天,星星更大颗,还离得特别近,好像伸手就能抠下来。” 秦海鸥当然记得谭硕在拒绝委约时说的话——如果他要创作这个新作品,他就会想起《星海》,他每写一个音,都会想起《星海》。这是谭硕第一次在秦海鸥面前提起孕育《星海》的那次采风,秦海鸥不知道他是因为见到眼前的星空触景生情,还是因为被这些天来的创作勾起了旧事而感到不快,他只知道,即使谭硕决定放下过去,继续前行,关于《星海》的一切都仍将是他不可磨灭的记忆。 秦海鸥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他,可谭硕紧接着就道:“那儿的羊肉也特好吃,一点都不膻!直接用清水煮了捞出来,拿刀割着吃,只蘸一点盐,那滋味,啧啧!” 秦海鸥默默地闭上了嘴巴。谭硕是个顽强的人,这十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收拾和调整自己的情绪,许多时候其实不用替他担心。 谭硕顿了顿,又道:“明天我就去和小黑说说,我想亲手做顿饭给大家吃,答谢他们对咱们的热情款待。等吃了这顿饭,咱们就回去。” “这么快!”秦海鸥一惊,但他刚说完就意识到,他们其实已经在这里住了近一个月,来时还是秋收的尾巴,现在转眼就要入冬,不是他们停留的时间太短,而是时间过得太快,他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了这里的生活,竟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这时经谭硕一提,他才发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何等奢侈的旅行,他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释放,享受美食和风土人情,每天收集民歌、学唱民歌,和谭硕尽情讨论音乐,讨论那个即将诞生的作品,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极度愉悦与丰厚滋养,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这时说到要走,他便十分不舍。 “不能再多玩几天吗?”他问谭硕。 谭硕叹了口气:“我也想再多住一阵子,毕竟还是有点遗憾,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秦海鸥问。 “我需要琴,”谭硕低头敲了敲烟杆,“再不回去,我就要被憋死了。” 他这么一说,秦海鸥就明白了。谭硕灵感爆棚,急需到钢琴上验证自己的想法,现在采风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谭硕的状态很好,继续待在这里反而会给他带来不便。 “那就回去吧!”虽然舍不得走,秦海鸥还是赞成这个提议,“你有什么遗憾?” “没能听到阿婆唱歌。”谭硕说。 提起这事,秦海鸥也觉得有些遗憾,但阿婆不愿意唱,他们也不能强求,只好说:“下次吧,也许下次我们再来,阿婆就肯唱了呢!” 这话说得十分没有底气,因为就连秦海鸥自己也不知道这次离开以后,他们何时还有机会再来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下次。他们望着寂静的寨子,一想到即将回到龙津和接下来要做的事,各自的心事都涌上心头,又变得和山一样沉默。 第六十六章 隔天早上,谭硕把回去的决定告诉了赵非和小黑,赵非表示赞同,小黑极力挽留,但其余三人的意见一致,小黑最后也只得把这消息告诉了寨里人,并帮他们准备返程的马和骡子。 临行前一天,谭硕亲手做了满桌的菜,把在这次采风中和他们成为朋友的寨民们请过来,大家一起吃饭,喝酒,唱歌。 为了做好这顿饭,谭硕把他从阿婆那儿学到的本事全都使了出来。这段日子他除了采集民歌和构思作品之外,投入精力最多的便是在小黑家的厨房跟着阿婆学习做菜。他本想借此增进同阿婆的感情,希望有一天阿婆能唱古歌给他们听,却只成功了一半。不过好在他的手艺已经得了阿婆的真传,有两个菜做得连小黑也自愧不如,一顿饭下来大伙儿都吃得很尽兴,又围在火塘边聊天喝酒,直到很晚才渐渐地散了。 秦海鸥帮着小黑的家人将碗筷收拾起来,回到火塘边时,只见阿婆仍坐在那里,慢慢地啜着一碗米酒,谭硕坐在她对面,正拨弄火塘里的柴火。 “明天就要走了,”谭硕见他回来,拍拍火塘边的矮凳,“再陪阿婆坐会儿吧。” 秦海鸥点点头,重新坐下,边烤火边享受这最后的珍贵时光。今天的阿婆看起来很高兴,小黑曾告诉他们,阿婆高兴时不做别的,就爱喝酒。今晚打从吃饭开始,阿婆的酒碗就空了满,满了空,谁也不知她究竟喝了多少,但她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眼亮手稳,似乎全无醉意。 谭硕往火塘里添了根柴,低矮的火苗很快又窜起来些,明亮地映入人的眼,将他们的脚背、膝盖和手掌都烤得暖融融的。木柴轻微的噼啪声和隔壁隐约的说话声令火塘边的世界显得格外宁静。秦海鸥的心里也是宁静的,他原以为临行的前夜自己会生出许多的感慨,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沉浸在身心的舒适与满足中,没有一个念头来惊扰这宁静,他还有一种确定的感觉,那就是这里的一切所带给他的美好感受并不会因为他的离开而消失。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和安静燃烧的红通通的木炭,渐渐地有些出了神,但就在这倦懒的,神思涣散的一刻,不知何处传来了一阵低低的絮语,乍听之下他以为是有人在低声地说话,但随着那声音的延续,他猛然清醒,他意识到,那不是说话的声音,那是阿婆在唱歌。 秦海鸥立刻抬头望去,只见谭硕果然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呆住了,一时连随身携带的纸笔都忘了掏。但阿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喜悦的神情,她凝视着火堆,肃穆从容地娓娓唱来,既是吟唱歌谣,又似吟诵诗篇,用独特的韵律与抑扬顿挫,将他们带入了一个古老的故事。 相传在很久以前,大山深处有一个寨子,寨子里住着兄弟俩,哥哥叫阿查,弟弟叫阿光。阿查聪明善良,自幼学习医术,寨里人凡生病受伤或遇到困难,都愿意向他讨个主意。阿光勤奋勇敢,射弩、使刀、狩猎样样在行,如果有野兽来袭扰寨子,他总能将它们杀死或赶走。兄弟俩长大成人,颇受寨里人的爱戴。 有一天,寨子外面来了一头吃人的怪兽,勇敢的阿光带领寨里的男人与它博斗,却被它击退,阿光的胸膛被怪兽的爪子抓出一个深深的伤口。寨老只好把女人和孩子集中在吊楼上,收起木楼梯,让男人们守在楼梯口,用□□和火把与怪兽对峙。 怪兽不能被□□杀死,却也吃不到人,它绕着寨子走了三圈,恼羞成怒之下,向寨里布下了可怕的疫病,谁要是得了这种病,就会像骨头里楔入了牛角一样疼。聪明的阿查想尽办法为病人们医治,却无法治好,最后连他自己也染上了这种怪病。 寨老召来寨里的长者商议对策,长者们说,相传在翻过三座大山的地方,有一种能治百病的神药和一把能杀死任何怪兽的神弩,如果能派人找到神药与神弩,就能杀死怪兽,救治寨里人的性命。可是,经过与怪兽的搏斗与疫病,寨里的男人伤的伤,病的病,派谁去才好呢? 这时,阿查与阿光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去寻找神药与神弩。于是,寨里的人们为他们准备了□□、草药和粮食,兄弟俩趁着深夜怪兽打盹的时候,悄悄地出发了。 他们日夜不停地走了三天,翻过第一座大山,看见一片丰饶的梯田,一个慈祥的老人正在田里耕作。那老人见了兄弟俩,开口唱道: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0章 啊呜咿呀! 远道而来的后生哟,为何眼睛里带忧愁? 留下来帮我种梯田,我就为你们治伤口, 这里的山青草又绿,甜美的雨水下不够, 种出的粮食比山高,把幸福日子来享受! 兄弟俩听了,也开口唱道: 啊呜咿呀! 我们的家在山那方,一座大山在中间挡, 家中的人们受灾苦,兄与弟来寻药与弩, 药与弩若是寻不到,再多的粮食也不要, 阿公哟请你告诉我,神药与神弩在何处? 老人道:“你们答应留下来,我才会说。” 兄弟俩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三天三夜,翻过第二座大山,看见一片茂盛的森林,一个精壮的猎人挑着一只大野鹿走在山道上。那猎人看见兄弟俩,开口唱道: 啊呜咿呀! 远道而来的后生哟,为何眼睛里带忧愁? 留下来帮我打猎物,我就为你们治伤口, 这里的山高林又密,飞禽与走兽长不够, 打到的猎物比山高,把幸福日子来享受! 兄弟俩听了,也开口唱道: 啊呜咿呀! 我们的家在山那方,两座大山在中间挡, 家里的人们受灾苦,兄与弟来寻药与弩, 药与弩若是寻不到,再多的猎物也不要, 猎人哟请你告诉我,神药与神弩在何处? 猎人道:“你们答应留下来,我才会说。” 兄弟俩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又走了三天三夜,终于翻过了第三座大山,但他们带的粮食也已经吃完了,草药也用光了,阿查的身上就像骨头里楔入了牛角一样疼,阿光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正在这时,他们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美丽的吊楼,一个花朵般的姑娘在吊楼上对他们招手,她用清甜的歌声对他们唱道: 啊呜咿呀! 远道而来的后生哟,为何眼睛里带忧愁? 我是三座大山的神,神药与神弩由我守, 兄与弟谁肯留下来,我就为谁来治伤口, 从此后与我结夫妻,把幸福日子来享受! 兄弟俩听了,也开口唱道: 啊呜咿呀! 我们的家在山那方,三座大山在中间挡, 家里的人们受灾苦,兄与弟来寻药与弩, 药与弩若是寻不到,再美的姑娘也不要, 神女哟请你告诉我,神药与神弩在何处? 姑娘道:“我只为我的丈夫治伤口,谁想活命,就单独来见我吧。”说完,她便走进那吊楼里去了。 阿查对阿光道:“阿弟呀,你再流血就要死了,你这就去见她吧!” 阿光道:“神女只为她的丈夫治伤口,我的良心还没有被毒蛇叼走,寨里的人还等着我们回去,我活下来却让阿哥死了,我日日夜夜都要伤心。” 阿查道:“你莫要伤心,我死以后,我的三个魂一个留下来陪伴你,一个去找我们的祖先,剩下一个回到寨子去,替你照看寨里的人。” 阿光道:“既是这样,我们谁也不要去见她,我们一起往回走,直到我们走不动了,我们的魂就结伴回到寨子里去。” 于是,兄弟俩谁也没有上吊楼里去,他们离开那里,沿着来路往回走。这时,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当他们往回走时,每走一步,阿查身上的疼痛就减轻一分,阿光的伤口也渐渐不再流血。当他们翻过一座大山,回到遇见猎人的那片森林时,阿查的怪病和阿光的伤口都已经痊愈了,他们不再感到饥饿和疲劳,浑身充满了力气,森林和猎人也不见了,留在那里的是一把闪闪发光的神弩。兄弟俩十分高兴,带上神弩继续往回走。当他们翻过第二座大山时,先前遇到的老人也不见了,原本种在梯田里的粮食都变成了闪闪发光的神药。兄弟俩采摘了很多神药,终于带着神药和神弩回到了寨子。阿光用神弩射死了怪兽,阿查用神药治好了寨里人的怪病,从此,寨里的人们又过上了安宁、幸福的生活,阿查和阿光的故事也被这里的人们代代传颂。 这就是阿婆用歌声讲述的故事,是这个民族流传下来的叙事古歌中的一篇。阿婆边喝酒边唱,花了四十多分钟才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唱完,起初只有谭硕和秦海鸥坐在火塘边听,后来赵非和小黑家的人也陆续回来了,大家在火塘边围坐成一圈,把火拨得旺旺的,听阿婆唱歌。 秦海鸥从没听过这样的演唱,听得入了迷,结束后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拉着小黑问歌词的内容。这故事在当地家喻户晓,小黑详细地讲了一遍,那边谭硕也已经把歌谣大致记了下来。两人又向阿婆问了许多问题,讨论歌中的细节,阿婆心情好,逐一为他们解答。最后赵非掏出相机给阿婆和大伙儿拍了照片,剩下的米酒也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每个人都感到心满意足。 这是他们留在寨中的最后一晚,秦海鸥收拾完行李,脑子依然兴奋着,回想着刚才在火塘边听到的歌谣,以及这段日子以来印入脑中的旋律和节日那天的鼓声,久久无法入睡。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期待谭硕的作品了,恨不得这就把谭硕的脑袋扒开来看看里面到底在酝酿着什么。他感到他们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这种感觉将离情别绪冲淡了不少。一段美好的旅程结束了,另一段充满不确定性却更具吸引力的旅程即将展开。这一夜,秦海鸥辗转反侧,睡得很少,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不间断地做着时而与钢琴有关、时而与寨子有关的梦。等他再清醒时,时间依然早着,天也没有亮,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宿没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穿戴整齐,想最后一次到寨里走走。 他出了屋子,走下木楼梯,天上的星星逐渐变得有些淡白,但还是很清晰。堂屋那边隐约传来说话声,秦海鸥觉得奇怪,过去一看才发现,原来小黑家的人早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这时正为他们准备带到路上吃的东西。秦海鸥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看着他们也不知说什么好,小黑见他来了,招呼他先坐下吃早饭,两人刚聊了几句,就听到有人叫门。 小黑来到门口,见是那杂货铺的小姑娘站在外面,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的包裹。那小姑娘转转乌黑的眼珠,望了一眼屋里的秦海鸥,把包裹塞给小黑,说了句话便走了。小黑把包裹递给秦海鸥,说这是小姑娘送他的,秦海鸥拆开一看,里面包着一个刺绣小荷包和一包方便面。 小黑笑道:“一定是因为你经常去她那买方便面,她就以为你爱吃方便面了。” 秦海鸥笑了笑,把东西原样包起来,吃过饭后收进了背包。不多久谭硕和赵非也起来了,吃过饭最后检查了一遍各自的行李,三人便和小黑一起向寨门走去。 除阿婆外,小黑的家人都跟着来寨门口送他们。他们沿着来时的泥筑小路往外走,路两旁的人家看到他们,也都跟着来送行。游荡的狗群不知发生了什么,跟在人群的后面观望。眼看就到了寨门口,他们才发现那儿也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男女老幼站在寨门两旁,见他们来了,无数目光默默地落在了他们身上。 赶路的马匹和带路的向导已经在寨门口等着他们了。四人上了马,人群里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寨民们纷纷唱起了送客的山歌。那歌声响起的一刻,秦海鸥的眼睛就湿润了,他在马背上转过身,望着寨子和住在这里的淳朴的人们,那些土狗从人的脚边钻出来,仰着头也望着他们。秦海鸥听见谭硕在一旁笑了两声,不知他比划了什么,那些土狗突然汪汪叫着追了过来,一直追到马蹄边才放慢速度,跟着马蹄沿着田埂两侧一路小跑。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1章 寨子和送行的人们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越变越小。翻过一个山头,寨子便看不见了。十来条狗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出二里多地,终于陆陆续续地停下。他们最后看到的,是一条黄狗站在身后山路的尽头向他们远远地吠着,深深的山谷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浅浅的回声。 秦海鸥转身望着前面的路,一种复杂的感受涨满他的胸口,非常难过,却又非常美好,不知不觉眼泪就掉了下来。 第六十七章 秦海鸥采风回来时,小蓬门已经全部装修完毕,他的钢琴也已经就位。回到镇上的第二天上午,他就跟着于豆豆去看了,等到中午谭硕起来,又叫谭硕也过去看看。谭硕如今一门心思都在作品上,对那小院装修得如何并不关心,但一听说有台大三角钢琴,立马眼睛一亮,抓起两张纸随手叠了叠往兜里一揣,就兴冲冲地跟着去了。 于豆豆对这事感到非常不解。她从一开始就对谭硕没有好印象,后来由于忙着装修就把这人暂且放在了一边,秦海鸥跟着谭硕等人出去玩,她虽然担心,但秦海鸥每次在电话里都说得兴高采烈,显然玩得很快活,而且最后人也平安回来了,她便没再多说什么。可是小蓬门不一样,那是特意为秦海鸥的复出精心准备的地方,需要舒适、安静和足够的私密性,最好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知道。于豆豆实在想不通秦海鸥为何会如此信任一个米粉店的小老板,竟然在第一时间就把这人带到小蓬门参观,但她已经给了秦海鸥一套小蓬门的钥匙,秦海鸥要请谁过去,她也不能拦着。她想来想去,没能想出个结果,最后还是决定等秦海鸥回来再问问清楚。她必须知道谭硕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秦海鸥为什么肯把什么都告诉他,否则她就不能放心。 时下天气渐冷,两株白兰树的花已谢了,但枝叶犹翠,葱葱茏茏地罩着院子一角,树下摆放着一张小几和三把竹椅。堂屋的门前挂着一副老旧的木刻楹联——“□□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这小院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室内的陈设保持了原有的简洁和古朴,新添置的用品都照同样的风格进行了巧妙的搭配,既方便了新住户的日常生活,又没有破坏老宅的年代感。不过谭硕对这些细节都不感兴趣,在屋里匆匆转了一圈,便问秦海鸥:“琴呢?” 秦海鸥带他来到琴房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这间琴房不仅被装上了隔音门和隔音玻璃窗,地板、墙面和天花板也都经过了特殊处理,除了摆在当中的大三角钢琴,墙边的一套沙发和一个存放乐谱的小书架就是全部的家具,一眼望去,重点突出,没有任何多余的干扰。钢琴已经按秦海鸥的要求调试完毕,擦得一尘不染,光洁的漆面上连个指纹都看不到。 谭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钢琴了,站在琴旁打量了一会儿,拿指背蹭蹭黑亮的琴板,对秦海鸥道:“摸一把来听听!” 秦海鸥笑了笑,打开琴盖坐下来弹了一曲。谭硕听了,咂咂嘴道:“哎,这琴的声音可真好听啊!”他说着便掏出兜里的两张纸,展平了递给秦海鸥,“你弹弹这个。” 秦海鸥接过一看,两张谱纸上各写着一个短小的片段,都只有三四行。他上手一弹,立刻笑了,这两小段音乐让他想起了山中的歌谣,谭硕写的不仅韵味十足,还很适合用钢琴演奏。秦海鸥又摸了两遍,心里很高兴,问:“这是你的草稿吗?” “嗯?不是,”谭硕有点心不在焉,扭头四下看看,“这离草稿还远着呢!这儿有笔吗?” 秦海鸥起身去书架上给他拿笔,谭硕看见书架上的谱子,忙道:“谱子也拿一本,随便哪本都行。” 秦海鸥把笔和谱子拿过来,谭硕便抓起笔趴在钢琴边,用谱子垫着那两页纸,在纸上涂改起来。他很快就改好了其中一段,又递给秦海鸥:“你再弹弹。” 秦海鸥反复弹了几遍,并和先前的版本比较了一下:“我觉得这个更好。” 谭硕点了点头,又在另一张纸上写写划划。秦海鸥抻着脖子看他写,瞧瞧他的神色,问:“委约的事……现在能告诉我的经纪人了吗?” 谭硕的笔尖一顿:“随你。但《星海》的事就别再提了。” “我不会的。”秦海鸥道。 谭硕没再说话,直到把第二张纸也改完,才道:“你再弹弹这个。” 秦海鸥照着改动弹了,想了想:“我还是觉得刚才的那个更好。” 谭硕若有所思,把两张纸又拿起来研究了一会儿,突然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把笔一扔,转身就走。 “你去哪?”秦海鸥莫名其妙。 “你练琴吧,我回去了!”谭硕道。 秦海鸥这才明白他可能是突然悟到了什么,想赶回去写,便不留他。谭硕匆匆出了琴房,转眼就消失在小院门外。 秦海鸥没有留下来练琴,他合上琴盖,锁好琴房和院门,回到客栈来找于豆豆。于豆豆和陈甘柠都在客栈的房间里,两人正凑在电脑前浏览秦海鸥相机里的采风的照片。秦海鸥进来坐下,开门见山地道:“于姐,我需要签一份委约合同。” “委约合同?”于豆豆诧异地看着他,“什么委约?和谁的委约?” “是这样,”秦海鸥顿了顿,斟酌着措辞,“谭硕……他其实是一个作曲家,我打算委约他写一部钢琴协奏曲,然后在我的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这个作品。” 这段话的信息量对于豆豆来说实在太大了,她一下子愣住,瞪着秦海鸥,好半天才有所反应:“他是个作曲家??” “嗯。”秦海鸥点头。 “这怎么可能!”于豆豆不信,“他什么来头?从哪冒出来的?如果他真是个作曲家,他怎么会在这卖米粉呢?!” 这次秦海鸥停顿了更长的时间:“……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 这显然还是不足以令于豆豆信服,她的神色和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海鸥,你仔细跟我说说,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他又是怎么知道你的事的?” 秦海鸥沉默了一会儿,便把自己来到古镇后发生的事情详细讲述了一遍。他跳过了所有与《星海》相关的细节,为了让于豆豆相信谭硕的为人,他把重点放在了谭硕是如何帮助他摆脱困境这方面。于豆豆果然越听越惊讶,她没想到秦海鸥心理状态的好转竟然经历了如此曲折的过程,如果事情真如秦海鸥所说,那么这个谭硕倒的确是功不可没。但有功归有功,音乐会的成败却是另一回事。作为秦海鸥的经纪人,于豆豆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谭硕对秦海鸥的帮助,但这是否就意味着秦海鸥可以在音乐会上演奏谭硕的作品——而且还是一部将占据音乐会整个半场的大型作品,于豆豆认为,这个问题应该另当别论。 “就算这个人的人品可以信任,他的作品质量如何,你有把握吗?”她问秦海鸥,“我以前可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他发表过什么作品,口碑怎么样,票房号召力如何,这些你都知道吗?” 她说完便等着秦海鸥回答,可令她意外的是,秦海鸥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似乎十分为难,又似乎非常遗憾,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强行忍下的隐怒。这种情况在秦海鸥的身上实为罕见,于豆豆几乎立刻就断定秦海鸥有事瞒着她,但不知因为什么缘由,他不肯,或是不能告诉她。 秦海鸥又静默了半晌,终于干涩地说道:“他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 他的声音很低沉,似乎连咬字都让他感到困难,但他说完这话后就迅速恢复如常,不等于豆豆开口又接着说道:“但我对他的创作水平有信心,这件事我一定要做,请你尽快准备合同。” 于豆豆听出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以往没有的强硬,便知道眼下直接劝说的作用不大。自打她成为秦海鸥的经纪人以来,这还是秦海鸥头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执拗,今天的气氛也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对演出安排的讨论。如果这是一场普通的音乐会,于豆豆很可能会根据秦海鸥的喜好做出合理的让步,但这是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其分量和影响都非同一般,现在半路杀出个谭硕,一个在业界并不知名的、不曾发表过任何作品的作曲家,而秦海鸥竟然打算在这场音乐会上演奏他的新作品,这当中存在的风险难以估量,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能想得到,更别说于豆豆这样的职业经纪人。 “好,合同的事我会安排,”于豆豆见秦海鸥听不进自己的话,便先把口气放缓,转而问道,“音乐会上的其他曲目,你和王教授商量了吗?” 她把这话说得巧妙,表面上似乎已将谭硕的作品排除在了商量的范围之外,但实际上如果秦海鸥找王一夫商量,王一夫不可能不过问音乐会上的全部曲目。以于豆豆对王一夫的了解,她知道王一夫也一定不会赞成秦海鸥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作曲家所创作的作品。她的意见秦海鸥可以直接驳回,但王一夫的意见向来对秦海鸥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就算她劝说不了秦海鸥,作为恩师的王一夫总是可以办到的。 她心里这样盘算着,不料秦海鸥却道:“等我把曲目定下来,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老师的。” 于豆豆注视着秦海鸥,这下更是震惊得不能言语。如此重要的一场演出,秦海鸥竟然根本不打算和王一夫商量,他这是要自己决定一切,连王一夫的意见也不予考虑,就为了保证谭硕的作品能够上演?! “关于合同的内容,我有一些想法。”这时秦海鸥又道。 在短短的时间内,于豆豆的几次明的暗的反对都碰了壁,她只能压下心头的种种,整理思绪:“你说。” 秦海鸥不急不缓地把自己的想法一条条罗列出来,他说得非常清楚,意思也很明确,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于豆豆才把刚才的震惊压下去,新的冲击又接连到来,因为秦海鸥所说的无一例外都是对谭硕有利的条款,如果把他的这些意见全部写进合同,那么这个合同对谭硕可谓百利而无一害,所有的好处他都有份,所有的风险和压力都被秦海鸥担走。于豆豆从没让秦海鸥签过这样的“不平等条约”,就算真的要签,那也该把利弊反过来,因此等秦海鸥说完,她也已经深深地皱紧了眉头。 秦海鸥给谭硕开出的委约金比业界的同类最高标准还要高出一截,但于豆豆没有在钱的问题上纠缠,她在意的是秦海鸥这种不寻常的态度:“海鸥,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了,我也理解你是想感谢谭硕所以才——” “不,我不是在感谢他,”秦海鸥立刻打断她的话,摇了摇头,“这些都是谭硕应得的。” 事实上,谭硕应得的本该更多,但无论如今秦海鸥在这份合同里怎样维护他,都不可能弥补他当初最为惨重的那部分损失。秦海鸥想到这些,心情自然不是很好,他非常理解于豆豆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反应——于豆豆向来都是以他的利益为出发点来作出判断,他从前也一直信任她的判断,从不干预,但唯独这件事是于豆豆无法理解的,他也无法向她解释,因此这一次,他只能用强硬的态度来面对她的一切质疑。 “于姐,”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很多疑问,但请你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不是心血来潮或者异想天开,这是一件我必须做成的事,我需要你的全力支持,而且,我希望你能像支持我一样去支持谭硕,因为他不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和最令人敬佩的作曲家之一。” 他说到这里,还是不能放心,索性撂下一句狠话:“如果不能演奏他的作品,我是不会复出的。” 于豆豆听秦海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早已不是区区几个合同条款的问题了,深知眼下很难再有更多进展。原本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秦海鸥着想,她不可能舍本逐末,忽略秦海鸥的感受。从刚才起她就明显感觉到秦海鸥的情绪有些低沉,但这似乎并非针对她的质疑,倒更像是被勾起了某些心事,而据观察,这些事情很可能与谭硕有关。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2章 直到这时于豆豆终于意识到,谭硕的作品才是当前秦海鸥最为关心的事,也是这场复出音乐会的核心,这个作品的价值在秦海鸥的心中远远高于其可能带来的风险,秦海鸥根本不会把这两样东西放在天平上来衡量轻重,要想让他放弃演奏这个作品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任何人商量,无论是她还是王一夫,这一次恐怕都无法改变秦海鸥的决定。 “你知道,我们都是支持你的,”谈话到了这一步,就连于豆豆一时也拿不出更多办法,只能先用缓兵之计,“你不要想太多,专心练琴,别的事我会替你安排。” “谢谢于姐。”秦海鸥见于豆豆似乎是同意了,也松了口气,点点头站起来,“你们忙吧,我先回去了。” 第六十八章 秦海鸥走后,于豆豆没有心思继续看那些照片,独自坐到一旁沉默地想事情。陈甘柠一直专心听着两人的谈话,这时见于豆豆心事重重,只好默默转过头去对着电脑。她和于豆豆一样,也无法理解秦海鸥所坚持的事,但她觉得自己能够体会于豆豆的心情。秦海鸥已经离开了三个季度,在这三季里,除去最初应付媒体的忙乱,公司的一切事务与活动都处于停滞状态,那些起初还对秦海鸥的回归抱有希望的人,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动摇,一个个地离开。留下来的极少数人,都并非是为了这份工作,而是凭着对秦海鸥的信任和感情在支撑。看着曾经的团队因为秦海鸥的沉寂分崩离析,于豆豆表面上不说,心里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现在秦海鸥好不容易决定复出,却不知为何要不顾一切地执行一个如此冒险的计划,于豆豆的矛盾与担忧可想而知。 陈甘柠呆坐了一会儿,下意识地挪了挪鼠标,继续心不在焉地翻看电脑里的照片。她刚到公司的时候,只是一个打杂的小透明,后来于豆豆见她做事细心,诚实谨慎,便有意培养,逐步把一些更重要的事务交给她办,由此,她和秦海鸥的接触也渐渐多了起来。本来这一切都很顺利,她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于豆豆也放心把演出现场的许多工作交给她来负责,可谁知就在转眼之间,秦海鸥竟然离开了舞台,彻底销声匿迹。那天秦海鸥崩溃的样子和后来的混乱情形,陈甘柠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虽然事后于豆豆并没有责怪负责场务工作的她,但陈甘柠却还是很受刺激。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到非常茫然,看到周围的人纷纷另谋出路,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那时秦海崖对于公司的大体意见是工资照发,去留随意,但大多数人都不愿拖延下去,毕竟趁着话题还热,他们还可以打着“秦海鸥经纪人”的牌子寻找新的工作,而时间拖得越久则越是不利。陈甘柠曾经有一个要好的搭档,在那件事发生的两个月后跳槽去了肖聪的团队。这个消息让陈甘柠很难受,虽然她知道秦海鸥和肖聪的关系一直不错,并且这样的事说到底也不能责怪谁,但她就是心里发堵。在随后的几周里,她总是独自缩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望着空荡荡的办公间,看书上网打发时间,直到有一天于豆豆回公司取东西,陈甘柠无意中看到她,觉得有种久违的亲切感,便主动过去和她说话。 “你还没走?”那时于豆豆看见她,似乎很惊奇。陈甘柠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是指自己还没辞职,有些尴尬地答道:“没有。” “打算什么时候走?”于豆豆又问。 陈甘柠不知她什么意思,索性豁出去问:“于姐,你会走吗?” “也许会吧,”于豆豆平静地说道,“等到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也许我也会走。” 陈甘柠没有说话。于豆豆又道:“你不用有负担,只要把事情想清楚了,做决定也就不那么困难了。” “想清楚什么?”陈甘柠问。 于豆豆停下手头的事情看着她:“在这个时候放弃海鸥的人,是不可能再有机会回到他身边的,我想那些离开他的人都很清楚这一点。” 陈甘柠最终没有选择离开,其实她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念头撑着自己熬过了漫长而无望的等待,是因为秦海鸥这个人,还是因为自己的处事原则,或是因为于豆豆的一句话,又或者这些原因都有。当初她有多茫然,在得知秦海鸥决定复出的消息后就有多高兴。更令她惊喜的是,于豆豆带她一起来到了龙津,让她从一开始就参与到复出音乐会的准备中来。这份信任让陈甘柠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只是她没有想到,准备工作才刚开始,她们就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对于这个令人费解的演出计划,秦海鸥所表现出的执着与强硬就连于豆豆也始料未及。 陈甘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虽然一张一张慢慢翻着照片,却并未细看。直到又一张照片映入眼里,她顿了一秒,突然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吓得手一哆嗦,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慌忙“啪”一声将笔记本电脑合上了。 “怎么了?”于豆豆被这响动打断了思绪,转头问道。 “有、有张海鸥的照片,”陈甘柠尴尬极了,结结巴巴地道,“他没,没穿衣服。” 于豆豆听了也很惊讶,过来打开电脑看了看,只见那照片上拍的确实是秦海鸥,浑身光溜溜的站在一个水潭里,可能是在洗澡或者游泳,整个画面有些歪斜,秦海鸥也没在看镜头,看起来很像是被人偷拍的。 于豆豆皱了皱眉,拿起手机给秦海鸥打电话。这时陈甘柠也已经冷静下来,想到了这照片背后可能存在的问题。这张照片显然是在秦海鸥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的,要是这样的照片流传到外人手里,无疑会给秦海鸥带来麻烦。 秦海鸥接到电话就过来了。于豆豆直接把电脑屏幕指给他看。秦海鸥一见那照片,“啊”地一声,脸就红了,手忙脚乱的也想把电脑合上。陈甘柠替他把照片关掉,于豆豆便问:“这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秦海鸥在这件事情上没什么好隐瞒的,红着脸答道:“那是我出去洗澡的时候,被偷——”他瞥见于豆豆的脸色,硬生生把“偷看”咽了下去,“——被拍下来的,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被拍了。” “是谁拍的?”于豆豆问。 “……可能是赵非。”他们在寨里的时候,秦海鸥的相机绝大部分时间是赵非在用,而且赵非很喜欢抓拍各种有趣的场景,秦海鸥回忆了一下,那天的情景的确有可能被赵非抓拍下来。 “他手里有备份吗?”于豆豆又问。 “应该没有吧……”尽管赵非用这部相机拍下了不少得意之作,但这毕竟是秦海鸥的相机,因此当他们返回镇上时,赵非就把相机还给了秦海鸥,让他先拷贝相机里的数据,而秦海鸥则直接把相机交给了于豆豆。现在秦海鸥回想这前后的经过,赵非确实没有拷贝过照片,便语气肯定地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备份。” 于豆豆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但她还是不肯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疏漏:“那他自己的相机里还有没有可能有类似的照片?谭硕的相机里呢?” 秦海鸥当然明白她的顾虑,但谭硕用得最多的是那台便携式录音器,就算偶尔拍照,拍的也是寨民们唱歌跳舞时的情景,或是需要作为素材保存下来的东西。至于赵非那边,秦海鸥认为其实也不必太过担心。 “谭硕那里肯定没有,”他说,“况且,就算真的还有这种照片,他们也不会随便给别人看的。” 于豆豆看看他,终于不再追问,可脸色依然不是太好:“我知道了。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不在身边,你自己多留个心眼,都多大的人了,还光着屁股让人拍。” 秦海鸥“嗯嗯”两声,落荒而逃。陈甘柠在一旁憋着笑,却听于豆豆又道:“甘柠,帮我买张后天的机票吧。” “你要回去?”陈甘柠惊讶。 “既然海鸥决定复出,公司那边也需要做些准备。”于豆豆说,“你留下来陪着海鸥,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记着要多留意一下那个谭硕。” 陈甘柠点点头,可心里仍觉得意外。于豆豆此前不曾提过有这个计划,现在却突然说要走,陈甘柠总觉得她表面上虽不再反对秦海鸥,可心里其实并没有被真的说服,她这么急着回去,恐怕也不是为了回公司做准备,而是有别的事情要办。但于豆豆到底在想什么、打算怎么做,陈甘柠却又琢磨不透。 第六十九章 两天后,于豆豆独自离开了龙津镇。与此同时,秦海鸥正式搬进小蓬门,开始闭关练琴。他这大半年都没有好好练琴,如今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志在必得的信念,这一猛子扎进琴房,每天至少练习8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必要的运动和休息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全泡在琴房里,即使没有弹琴的时候,也必定是在听钢琴CD或是捧着谱子推敲琢磨。 这段时间里,秦海鸥仿佛从古镇上蒸发了,除了谭硕和柳阳,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把自己关在那个幽静的小院里到底在做什么。随着入冬后天气转冷,又接近年底,古镇也再次进入了旅游淡季。由于秦海鸥还在镇上,这次柳阳没有关店出去游玩,尽管知道小蓬门里什么都不缺,她还是会不时关照秦海鸥的生活。陈甘柠对这位钟情钢琴又随和有礼的女士颇有好感,秦海鸥就更不用说,在他休息时,他也欢迎柳阳到他的琴房里来弹琴。这对柳阳来说可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第一次坐在秦海鸥御用的大三角钢琴前时,她觉得自己像在做梦,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不过数次之后,她渐渐习惯了这种梦幻的感觉,开始享受在这台音色绝佳的钢琴上弹琴的乐趣。除此之外,这也是柳阳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作为一位顶级的职业钢琴家,秦海鸥每天要在钢琴上付出多少辛劳与汗水。如今秦海鸥的练习强度,与当初他在柳阳的琴房里弹琴时已不可同日而语,柳阳既希望他能成功复出,又不忍看他如此辛苦,每次从小蓬门出来都心情复杂,感触良多。 与柳阳分寸得当的造访相反,谭硕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登门,揣着一摞谱子进来以后,也不管秦海鸥是否正在练琴,就直接风风火火地去琴房找人。要不是秦海鸥事先打过招呼,告诉她无论何时都不要阻拦谭硕来琴房找他,陈甘柠一定会以为这人是蓄意干扰秦海鸥练琴,很可能连小院的大门都不让他进。 由于于豆豆临走前特意嘱咐过要多留意谭硕这个人,每当谭硕来小院时,陈甘柠都想多了解他一下。可是这谭硕来了小院也不干别的,只在琴房里和秦海鸥说话,让秦海鸥弹他带来的那些谱子,然后又带着谱子心急火燎地离开。这一来一去之间,陈甘柠往往连句话都和他说不上,更别说了解。直到有一天,事情出现了一点意外的发展,谭硕从秦海鸥的琴房出来以后,刚走到小院的大门旁,突然顿了顿,转身四下扫了一眼,随即一溜烟儿向那白兰树下跑去。 陈甘柠在堂屋里望见这一幕,不知他要做什么,走到窗边悄悄看着。谁知谭硕跑到树下后便一屁股坐在其中一把竹椅上,抽出夹在腋下的谱子,摸出一根铅笔,趴在那张小几上就写了起来。 这时候秦海鸥已经开始继续练琴了,他显然不知道谭硕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琴房的门紧闭着,琴声隐隐从里面传出来。而谭硕似乎也不打算再去找秦海鸥,他好像完全忘了周围的一切,眼里只剩自己笔头下的谱子。他趴在那里不停地写了一刻钟,陈甘柠也在屋里看了他一刻钟,最后陈甘柠见他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拿过去放在他面前,试着问道:“外面冷,你要不要到屋里去写啊?” 谭硕没有答话,没有抬头,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桌上多了杯水,只继续写自己的。陈甘柠见他这样,只好回到屋里。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谭硕突然站了起来,迅速收起笔和谱子,径直走出了小院的大门。陈甘柠过去一看,那杯茶一口没动,早已经放凉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让陈甘柠对谭硕的看法发生了一些改变。那天秦海鸥练琴结束后,陈甘柠就把这事告诉了他。秦海鸥听后,还以为谭硕惹陈甘柠不高兴了,便替他解释:“他这人就是这样,写起东西来特别投入,不搭理人。你别介意,其实他不是故意的,他平时是个挺好相处的人。” 陈甘柠忙说自己没有介意,她也确实不曾介意。虽然她并不知道谭硕写出的作品是好是坏,但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创作时那种热忱而忘我的状态。正是这种状态,她也曾无数次从钢琴前的秦海鸥身上感觉到。尽管这两个人带给人的直观印象有很大差别,但他们却在这一点上惊人地相似。陈甘柠觉得,她的确应该更多地了解谭硕,不是站在秦海鸥经纪人的角度,而是抛开这一切,去客观地、真正地了解这个人。 时间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小镇上慢慢流逝。谭硕的米粉店自采风前关店之后就没有再开过。采风回来以后他立刻把自己关进米粉店二楼的房间,先是忙着把挤在自己脑中的种种想法全写下来。这些想法是在采风期间受当地音乐的启发产生的,由于当时条件所限,没能全部记在纸上,现在他把它们写成一个个的小片段,前前后后有好几十条。把这些想法“存好”以后,他便开始整理采风带回的各种素材,将其中的精华部分摘取出来琢磨研究。 在这个过程中,谭硕先后创作出了几条可以作为主题的旋律。一部音乐作品的主题既是其内容的核心,也是其形式的核心,它是作品中最为重要的那颗宝石,也是使整部作品得以生长成型的那颗种子。谭硕写出这几条旋律后,经过反复筛选,推敲修改,最后选定了其中一条作为这部协奏曲的主部主题,并由此将作品中的其他次要主题逐一确定。这件大事做成,他便开始在此基础上搭建作品的结构,也是由主到次,逐层推进。当他将作品的主题和结构全部构思完成,作品的框架基本成型,已是一个多月过去了。直到这时,谭硕才终于开始着手第一乐章的创作。 这些日子里秦海鸥一直关在小蓬门里练琴,有时谭硕会过来让他试弹一些片段,询问他的感受和想法,此外都是各忙各的。秦海鸥也和谭硕一样,过上了几乎足不出户的生活。不过他依然很享受早晚出门跑步的时间,尤其是如今到了冬季,天亮得晚、黑得早,一部分商铺歇了业,在他跑步时,小镇常常浸泡在云烟般的雾霭中,空气清新湿润,周围灯火稀疏,一路上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让他感觉非常放松。 这天晚上秦海鸥照例出来跑步,跑着跑着,忽然听到一阵隐隐的琴声。那不是钢琴的声音,而是古琴的声音。他每天随心情变换路线,由于早已将古镇的格局记熟了,闭着眼睛也知道该往哪走,这时停下来略一辨方向,才发现前方几步之外就是纳兰锦的茶叶店,一片薄薄的灯光投射在漆黑的小路上,被青藤的影子分割得支离破碎。 自从上次他到茶叶店向纳兰锦道歉之后,秦海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她了,这时听见她的琴声,觉得有些怀念,上前两步仔细一听,才听出这首曲子他其实并不陌生: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3章 残雪凝辉冷画屏 落梅横笛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首曲子纳兰锦在初学时曾为秦海鸥弹过,但彼时她的心情却与此时截然不同。今晚秦海鸥再听她弹奏此曲,只觉其中的情凄意切实在难以形容,弹到“知君何事泪纵横”时反复了两遍,伤心处弦音欲绝,几不成声。 秦海鸥站在窗下听她弹完,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向前跑去。 第七十章 秦海鸥在镇上消失了一个多月,除了谭硕和柳阳,与其他人几乎没有联系。但眼看这一年就要过完了,新年将至,他便寻思着和镇上的朋友聚聚,请大家到小蓬门来玩。他把这想法和陈甘柠说了,陈甘柠就有点为难。于豆豆对谭硕的质疑和戒心尚未消除,现在秦海鸥又打算在小蓬门开派对,不知于豆豆听到这消息会有什么反应。 陈甘柠拿不定主意,便和于豆豆联络。她原以为于豆豆就算不会反对,也一定会有所叮嘱,可于豆豆却并未多说什么,只让她先按秦海鸥的意思准备,并告诉了自己返回古镇的日期。陈甘柠从于豆豆的口吻中听出,这一次于豆豆是有备而来,她似乎已经胸有成竹,有把握说服秦海鸥放弃那个疯狂的复出计划。但她到底有什么办法,为什么如此有信心,却还是难以猜测。如今的秦海鸥已经不同于往日,而于豆豆入行已久,一贯强势,陈甘柠很想知道,在音乐会的问题上,最终妥协的将会是谁。 这个悬念并没有被搁置太久。于豆豆回到古镇这天,小蓬门一切如旧,秦海鸥在琴房里练琴,陈甘柠算着时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见院门开了,便从屋里出来。她刚来到院子里就愣住了,因为于豆豆竟然不是独自回来的,她的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身简练的休闲西装,肩上披着一件深灰色大衣,左手拎着一个黑色手提包,脸上看不到一丝长途旅行后的疲劳与风尘,气定神闲地从小蓬门的大门走了进来。 陈甘柠这一发愣,两人已经先后迎面走近。那男人简单环视了一下小院,然后转过头来望着陈甘柠,略一回忆,开口笑道:“是小陈吧?好久不见,瘦了啊。” 陈甘柠终于回过神来,忙招呼道:“秦总……” 现在陈甘柠总算明白了于豆豆的把握究竟从何而来。虽然她到公司的时间不长,和眼前这人只见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但她却不敢忘了这人的模样和身份,因为他是秦海鸥最亲近和佩服的人之一,也是经纪公司实际上的老板——秦海崖。 于豆豆把随身的小拉杆箱推到堂屋门边,自己迈过门槛进了屋,倒了两杯水,端起一杯来喝,另一杯留在桌上。秦海崖进屋放下手提包,四下看了看,回来端起桌上的水道:“这院子不错,手续很难办吧?” 于豆豆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水,这才笑道:“海鸥现在可有本事了,也不知他怎么认识了一个在这镇上能说上话的人,我们去办手续的时候,人家早就打好了招呼,一路绿灯。”顿了顿,又道,“这房子还是他自己挑的呢,我以前总觉得他和你没一点相似,这次看他拿着古镇地图跟我说哪处的房子好,那指点江山的样子还真是挺像你的。” 秦海崖低笑一声:“早跟你说过,你不信。” “发起狠来也挺像你的。”于豆豆补上一句。 “我发过狠吗?”秦海崖笑道。 “不觉得自己狠的人才是真的狠。”于豆豆道。 两人一边随意聊着,秦海崖一边打量房子的装修,突然又问:“这地方不让随便改造吧?” “是啊,”于豆豆说,“所以原来的结构都没有动,水电也是按规定走的,主要做了一下防潮和琴房的隔音。” 秦海崖听了,扭头朝琴房的方向望去,从他走进小院到现在,那里不断传来隐隐的琴声:“那间就是琴房?”他指了指另一侧的一间大屋,由于窗帘的遮挡,从这里看不到弹琴的人。 “对,”于豆豆望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我看你也别等了,他这一弹能弹到吃饭,至少还有两个小时。” 秦海崖点点头,放下水杯向琴房走去。于豆豆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跟去。她与秦海崖共事多年,非常了解他的脾气,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和他玩笑调侃,什么时候需要与他保持距离。这一次,秦海鸥的复出计划着实让人感到棘手,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办,他就不肯复出,可如果按他的计划进行,那么音乐会就可能失败。对于豆豆来说,她宁肯让秦海鸥推迟复出,也不愿让他去冒险。但目前来看,王一夫方面,秦海鸥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准备和老师商量,就算真的要商量,于豆豆知道他恐怕也不会在谭硕的作品上让步,况且现在就用这件事去打扰王一夫也不妥。那么在其余能出面劝说秦海鸥的人当中,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秦海崖了。他是秦海鸥的大哥,又是于豆豆的上司,对于秦海鸥决定的事,秦海崖有资格发表意见,对于经纪人难以决断的事,他也有资格做主。于豆豆虽然确实需要回公司处理一些事务,但她之所以急急忙忙地赶回去,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她要见秦海崖。她希望秦海崖能帮她说服秦海鸥,这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稳妥和有效的办法。 秦海崖听于豆豆说了秦海鸥的情况,果然立刻就理解了她的担忧与为难,但他工作太忙,一时难以脱身,加上于豆豆那边也有事要办,两人合计了一下各自的日程,总算让秦海崖在出差的途中腾出两天来,和于豆豆到了古镇。 秦海崖当然明白取得这场音乐会成功的重要性。不同于17岁时初出茅庐的秦海鸥——那时他即便不能在钢琴大赛上获奖,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如今的秦海鸥是从巅峰跌落下来,如果他想重返巅峰,就务必要一击即中,数月前那样的轩然大波绝不能再次出现。然而,即使知道这一点,即使知道于豆豆对风险的估量是正确的,秦海崖的心里也仍然未下定论。他是一个商人,在评估风险的同时也会计算相应的回报,他还是秦海鸥的亲人,因此他要为秦海鸥的长远利益做打算。 秦海崖来到琴房门口,见门没锁,便轻轻推门进去。秦海鸥背对门口,正坐在钢琴前专心地弹奏。这一幕秦海崖从小到大不知已见过多少次,那钢琴前的身影从起初坐在琴凳上连脚都挨不着地的一小团,一点一点地长大,渐渐长成他眼前所见的样子;那起初只能一下一下戳着琴键的柔嫩指头如今在键盘上飞舞着,或灵巧,或有力,随心所欲地操控着千变万化的声音。从前这一幕太过常见,秦海崖不曾觉得有何特别,但是今天他站在这里看着,突然就心生感慨。 他慢慢踱了过去,悄无声息地在沙发上坐下。秦海鸥没有回头,演奏也没有中断,但还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很自然地边弹边开口道:“这一段我琢磨了好久,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但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你听听看?” 秦海崖愣了一愣,这倒是件新鲜事。秦海鸥半晌等不到回答,回头瞟了一眼,琴声戛然而止:“哥?怎么是你!” 秦海崖饶有兴趣地笑道:“不然你以为是谁?” 在秦海鸥练琴的时候还能堂而皇之闯进琴房来的自然就只有谭硕了,但眼下秦海鸥顾不上说这个,秦海崖的出现让他太过惊喜,当即从琴凳上跳起来:“你要来怎么也不告诉我!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秦海崖说。 秦海鸥来到沙发旁,又往门口张望了一下。 “别看了,我是和你于姐过来的,你姐没来。”秦海崖说。 秦海鸥了然,笑着坐下:“爸妈还好吗?我姐怎么样?你年底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到这来!” “家里都好,”秦海崖松弛地靠在沙发上看着他,“我正好出来谈事情,顺路过来看看。” 秦海鸥见到他是打心眼里高兴,积极地问道:“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东西?还有那家旧货店,你记得吗,上次给你的搪瓷缸子就是在那买的,你要不要去逛逛?” 秦海崖心里揣着事,但也知道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顺着秦海鸥的话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饿了。走,咱们吃东西去,你带我到镇上看看,这地方我还是头一次来呢!” 他们说完便一起出了琴房,先到附近转了一圈,在柳阳店里喝了杯咖啡,等接近饭点的时候,又叫上于豆豆和陈甘柠一起,去龙哥饭馆吃了饭。龙哥本人不在店里,但小黑在,得知是秦海鸥的大哥来了,热情地给他们加了两道菜。饭后秦海鸥又带秦海崖去曹楠的旧货店,秦海崖给妹妹挑了两个小玩意儿,曹楠很大方地给他打了折。 “人缘不错啊!”从旧货店里出来时,秦海崖笑着对秦海鸥道。 秦海鸥也笑道:“这些朋友都是谭硕介绍给我的。” 他自然而然地提到谭硕,却没有说明谭硕是谁,因为当他知道秦海崖是和于豆豆一起来到古镇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秦海崖听了,果然也没有对这个名字表示陌生。不过于豆豆在她的描述中并没有提及谭硕的性格,秦海崖根据仅有的一点信息猜测,这个谭硕可能和大多数怀才不遇的人一样,才华或许是真的有,否则也不会引起秦海鸥的注意,但性格恐怕有些孤僻,属于整天关起门来创作、不善交际的那一类型。可如果秦海鸥刚才说的是真的,这人显然在镇上结交了不少朋友,那么就又有了另一种可能——这个谭硕也许是处事圆滑、城府较深的类型,所以心思单纯的秦海鸥被他算计了也不自知。 不过猜想归猜想,秦海崖并未把这些想法当真。他做了多年的老板,识人自有一套,不会受他人看法的影响,也不会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因此这些念头在他脑中打了个转便淡去了。兄弟俩离开旧货店朝古镇的另一头走,不多时就来到了龙津客栈。秦海鸥先介绍秦海崖和珠珠认识,然后指着隔壁的小楼说:“那是谭硕的米粉店,但他最近忙着写东西,店没有开,也很难见到人。” “是在写你委约的那个作品吗?”秦海崖问。 秦海鸥点了点头。 “和我说说你的音乐会吧。”秦海崖道。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4章 第七十一章 两人出了客栈,慢慢往回走。秦海鸥对秦海崖的来意已有心理准备,先前带着秦海崖四处闲逛的时候,也一直在暗自思索着,现在听他这么说,知道终于要谈正事了,便先把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在镇上的情况以及对音乐会的打算详细地讲了一遍。他快说完时两人也已经回到了小蓬门,于豆豆给秦海崖安排的房间就在秦海鸥的隔壁,兄弟俩回到房间,倒了两杯水,坐下来接着聊。 对于秦海鸥所说的这些情况,秦海崖其实已经从于豆豆那里有了大致的了解,虽然秦海鸥和他的关系更亲,自然说得更细更透,但从总体上和几个关键点上来看,二者所说的其实并没有太大出入,而且秦海鸥也没有提供更多的有用信息。秦海崖在亲自确认了这一点后,便开口道:“你看这样好不好。” 秦海鸥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秦海崖道:“委约合同,我们和谭硕照签。你提的委约金和那些条件,也都可以写进合同里去。但这场复出音乐会的曲目,还是从你以前的常规曲目里挑选,等你顺利复出以后,你再演出谭硕的作品。这样的话,他的作品仍然可以上演,你也仍然是这个作品的首演,你觉得怎么样?” 秦海崖把问题分析得很清楚。他与于豆豆不同。于豆豆是单从秦海鸥的角度考虑,因为秦海鸥的计划风险太高,所以她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全盘否决这个计划,并不打算为谭硕的作品留下任何机会。但秦海崖却不是这样想。作为一个商人,当他听了于豆豆对情况的说明之后,他立刻就对这个复出计划的风险和回报形成了自己的判断。 秦海崖完全信任秦海鸥对作曲家和音乐作品的判断力。秦海鸥从小师从王一夫,17岁获奖,他演出生涯的起点已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在此后多年的学习和演出中,他几乎与世界上所有顶级的指挥、乐团和音乐家合作过。因此,秦海崖并不担心秦海鸥会看走了眼,既然秦海鸥如此看重谭硕的作品,那么谭硕的才华就是毋庸置疑的。 在这个前提下,演出谭硕的作品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只不过如果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这个作品,秦海鸥就会承担比演奏常规曲目更高的风险。在秦海崖看来,高风险并不可怕,只要得到的回报也足够高,那么这个风险就值得一担。可是当他在考虑这场音乐会所带来的回报时,他却发现,有价值的回报不是没有,但这些回报并不是给秦海鸥的,而是统统落在了谭硕的头上。 对秦海鸥而言,复出是否成功主要取决于他能否在音乐会上顺利完成演奏,而非他所演奏的作品。秦海鸥早已功成名就,他所需要做的只是回到那个舞台,此后他也将再度成为那个舞台的焦点,他不需要利用别人的作品来成就自己。可对谭硕而言却不是这样。这世上怀才不遇的人有很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知音,或是被伯乐相中,甚至是拥有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如果秦海鸥在自己的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谭硕的作品并且成功,那么谭硕就将在一夜之间成为乐坛的话题,名利双收,成为这场音乐会最大的赢家。 秦海崖在想清楚这一点之后,也同意于豆豆对此的看法,如果照秦海鸥的计划去办,风险由秦海鸥在担,收益却是谭硕在拿,这对秦海鸥来说显然是不划算的。但是,秦海崖也不赞成于豆豆的解决方式,将谭硕的作品与秦海鸥的未来完全切割开来,这一是因为他相信秦海鸥的判断,二则是因为,以他对弟弟的了解,他能感觉到谭硕的作品是秦海鸥的底线,如果一定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结果很可能会适得其反。 秦海崖既希望秦海鸥能顺利复出,又要顾及他的感受,同时还考虑到如果谭硕真的是一个优秀的作曲家,那么与他的合作对秦海鸥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为此,秦海崖提出了一种更为温和的解决方式,将谭硕的委约作品与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切割开来。秦海鸥把这两者视为同一件事,但秦海崖认为,这二者完全可以拆分为两件不同的事情来分别处理,先让秦海鸥成功复出,再对谭硕的作品进行首演。这个办法更加安全,也非常合理。虽然秦海鸥在其复出音乐会上和普通音乐会上演奏谭硕的作品,其影响不可同日而语,但这个办法仍然可以保证谭硕的基本收益。用谭硕的一部分利益来降低秦海鸥的一部分风险,这样的买卖对秦海鸥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因为他仍然可以演奏谭硕的作品,对谭硕来说也是划算的,因为他仍然可以借秦海鸥的演出让自己的作品为世人所知。这个方案,秦海鸥没有理由拒绝,谭硕更没有理由拒绝。 实际上,早在来到古镇之前,在他和于豆豆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秦海崖就已经想到了这个方案,并且于豆豆也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但这是一个关乎秦海鸥演奏生涯的重大决定,秦海崖对此十分谨慎,因此他也是在再次确认了秦海鸥的想法之后,才终于把这个方案摆在了秦海鸥的面前。 秦海鸥听秦海崖说完,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秦海崖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和倔强的神色,就知道他并不打算接受这个提议。但秦海崖既不觉得棘手,也没有任何失望或是不悦的情绪,相反,这样的秦海鸥令他感到很欣慰。从前秦海鸥一直沿着别人为他安排好的道路往前走,因为他本来就热爱音乐、对钢琴着迷,所以这条路他走得顺理成章,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逼迫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他对音乐以外的事也并不关心,没有太多属于自己的想法。后来他被心理问题困扰,常常很长时间在他脸上看不到笑容,让周围的人都为他担心。但眼前的秦海鸥却不一样了。作为秦海鸥的大哥,当再次见到弟弟的第一眼,秦海崖就意识到,那个阳光的、充满自信与能量的秦海鸥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如今的秦海鸥对自己的未来有着非常明确的想法,尽管他的想法令他们都大吃一惊,尽管秦海崖认为在谭硕的问题上,秦海鸥的决定有意气用事的成分,但这仍然是一种可贵的成长,也应该得到足够的肯定与支持。因此,面对秦海鸥的执拗,秦海崖的感受也与于豆豆的有所不同。抛开风险与回报,利弊与成败,秦海崖还有更为看重的东西。今天的秦海鸥比以往更成熟,更坚强,他正在经历一场蜕变,尽管在这过程中遇到了波折,但在秦海崖看来,眼前努力思考着如何反驳他的秦海鸥其实正处于一种非常好的状态。 秦海崖耐心地等待着秦海鸥的回答,而此时的秦海鸥也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秦海崖的提议的确以一种更稳妥的方式照顾到了秦海鸥和谭硕双方的利益,可是,这样的安排却已经偏离了秦海鸥委约谭硕创作这个作品的初衷。 面对于豆豆的质疑,秦海鸥可以不多做解释,只用强硬的态度来回应。于豆豆毕竟是他的经纪人,不会真的与他以硬碰硬。但秦海崖不同。如果想在这样重大的决定上取得他的支持,就必须给出充分的理由,秦海崖从来不是一个仅仅因为别人态度强硬就会让步的人,更何况他还是秦海鸥的大哥,他之所以对这场音乐会如此关切,也都是因为秦海鸥的缘故,秦海鸥实在不忍对他有所隐瞒。 然而,关于《星海》的一切是谭硕不愿在人前提及的伤痛,秦海鸥从最初的知道之后就立刻想为他出头,渐渐理解了他面对此事时的沉默,此后一直替他保守秘密,从未告诉别人。现在即使是面对秦海崖,即使知道秦海崖是绝对可以信任、知道轻重的人,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秦海鸥也仍然迟疑了很久。 “哥,有件事情,我没有告诉于姐。”最后秦海鸥开口道。 秦海崖微微颔首,等着他说下去。其实对于秦海鸥的隐瞒,于豆豆不是没有察觉,只是秦海鸥不说,他们谁也不知道被隐瞒下来的部分对于整件事情的影响和重要程度,也许它只是秦海鸥自己的一点不愿讲明的心思,但也许它就是决定一切的关键,现在秦海鸥要说出来,秦海崖当然也愿意听。 于是,秦海鸥便从自己无意中发现《星海》的手稿开始,一点一点地回忆,他是怎样在偷看手稿时被谭硕撞见,导致谭硕把手稿扔进垃圾桶,他又是怎样从曹楠的店里把手稿买回来,直到他怀疑谭硕抄袭,发现事实真相,两人因此起了争执,再到谭硕拒绝了他的委约,他又是怎样最终说服他答应的——所有这一切,如今仍历历在目,秦海鸥边回忆边讲,心里再度被当时的情绪冲刷,越说越激动,最后突然站了起来。 “哥,你想得到吗?自从肖聪首演了《长夜之歌》,这个作品我在台上连碰都没有碰过,老师那样维护他,这就是他报答老师的方式!还有那个孙辰,自从得了奖,这些年一直在作曲系当副教授,像他这么龌龊的人,抢走了学生的作品,竟然还在恬不知耻地为人师表!要不是他们,谭硕的作品早就得到认可了!也许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演奏他的作品,而不是到了今天,我们还在讨论他的作品是否应该出现在我的复出音乐会上!” 他把这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因为谭硕是当事人,又一直隐忍,所以有的话不便当着谭硕的面讲,但秦海鸥很清楚肖聪这些年来的情况,在知道真相后,也曾私下了解过孙辰的近况。秦海崖不是外人,在他面前,秦海鸥总算可以将自己的看法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愤怒。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来到这个镇上,认识了谭硕,我之所以能够复出,是因为得到了他的帮助。他当初拒绝我的理由之一,就是你们今天反对我的理由。是我极力说服他,让他抛下顾虑,放下过去,去创作一个超越《星海》的作品。我们共同面对问题,共同克服困难,这条回归的路,是我们一起走出来的!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采风,他也已经开始创作,我不能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在这个时候将他抛下!如果没有他的参与,这场复出音乐会就不完整,因为这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复出,而是我们两个人的回归,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不能在这场音乐会上演奏谭硕的作品,就算我复出成功,也会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说完后仍站在那里,沉浸在激荡的情绪中。秦海崖表面不动声色,可实际上心里却相当震动。秦海鸥所隐瞒的,确实是最为关键的部分,但秦海崖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背后竟然还有这样多的曲折。原来这才是谭硕在整件事情中所占有的份量,现在这块最重要的拼图被秦海鸥拼上,使这件事立刻呈现出一种不同的面貌。秦海崖终于明白,秦海鸥并非没有意识到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谭硕作品的风险与回报,他很清楚风险有多高,也很清楚回报有多大,正因如此,他才坚持要这么做,他就是要让谭硕的作品以最强的姿态登上舞台,吸引最大范围的关注,这不仅是要让谭硕得到认可,还是给肖聪和孙辰的有力回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秦海鸥不惜担下任何风险,并且他坚信他能够成功,因为他对自己和对谭硕都充满信心。 这一次,轮到秦海崖陷入沉默。他已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理解了秦海鸥的全部想法。这不是用利弊、成败或是可以量化的标准来衡量的决定,这已经成了秦海鸥的心结与执念,是他排除万难也要奋力一搏的事,也是他在这段时间里成熟起来的真正原因。这个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他也有勇气承担其带来的一切后果,现在他已经开始执行自己的计划,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需要的是家人与团队的全力支持,而不是想方设法地与他谈条件,甚至劝说他放弃。 秦海鸥见秦海崖沉默着,以为他仍不同意,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从小到大秦海崖都一直是弟弟妹妹的坚强后盾,是一个尽职尽责、无可挑剔的大哥。尽管秦海鸥不会因为秦海崖的反对就放弃这次的计划,但兄弟意见相左,尤其是想到大哥这么操心都是为了自己,秦海鸥的心里终究不好过。 “哥,你再帮我一次吧。”秦海鸥小声说道。 秦海崖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看弟弟的脸。谭硕的遭遇诚然令人为之不平,但秦海崖在商场上见过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太多了,谭硕这十年活得的确憋屈,可这世上活得憋屈的人不止他一个,以秦海崖的阅历,面对这样的事,他早已习惯了淡然处之。因此,真正令他震动的并不是抄袭事件的真相本身,而是秦海鸥对这件事的处理方式,以及他的愤怒和他的坚持。 从前秦海贝总是说,作为一个艺术家,秦海鸥身上最宝贵的地方并非他的天赋与才华,而是他一尘不染的赤子之心,她希望无论将来他经历什么,都能用这样纯正的心地与干净的灵魂去面对生活和他所热爱的艺术。秦海崖也明白,正因为有这样的赤子之心,秦海鸥在面对谭硕的事情时才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反应。秦海鸥是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捍卫他对于是非黑白和真假善恶的原则,也许他的方案并不是权衡利弊的最佳方案,但这当中却透着一股强烈的信念,是这信念令秦海崖动容。有时候情感战胜理智并不需要太复杂的理由,秦海崖从小看着弟弟长大,参与了迄今为止秦海鸥人生中所有的重大事件,但这场音乐会对秦海鸥而言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秦海崖听他说明了其中的内情,其实心里已有了打算。 “你说的这件事情,我已经明白了,”秦海崖拍拍身旁的沙发,示意秦海鸥坐下,他虽然心里有了倾向,可嘴上依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我想见见这个谭硕。” 于豆豆也好,秦海鸥也好,他们口中的谭硕都并非秦海崖亲眼所见的谭硕。既然谭硕如此重要,秦海崖认为,在最终作出决定之前,自己必须亲自见一见这个人才行。 秦海鸥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大哥已经快要被自己说服了,否则依秦海崖的性格,如果他打定了主意要反对这个计划,那他根本就不会提出与谭硕见面。 秦海鸥点点头道:“好,那我明天带你去见他。不过他睡得晚,通常要中午才起床。” 两个人把这件事敲定,谈话的氛围也随之松弛下来。他们长时间没有见面,除了音乐会的事,彼此还有许多别的话要讲。后来秦海鸥又把采风的照片拿来给秦海崖看,给他讲采风时的那些趣事,秦海崖兴致很高,兄弟俩一直聊到深夜才睡下。 第七十二章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秦海崖就开始处理自己来到古镇后被搁置下的工作电话和邮件。秦海鸥见他忙着,便去琴房练琴,可当临近中午,他从琴房出来的时候,却发现秦海崖已经不在小院里了。 秦海鸥这才意识到,秦海崖并不希望在自己的陪同下去见谭硕,除了要和谭硕认识,他很可能还有别的考虑,所以他要单独和谭硕面谈。这让秦海鸥突然又有些不安,因为他猜不到在这种情况下,秦海崖到底会和谭硕说些什么。但这两人都是他信任的人,秦海崖这么做也肯定有自己的道理,秦海鸥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跟过去,就在小蓬门等着。 秦海崖来到米粉店时,果然如昨天秦海鸥所说的,没能立刻见到谭硕,米粉店的大门紧闭着,连个人影也没有。秦海崖去客栈打听,得知谭硕一般中午过来吃饭,便在客栈的堂屋里等着,顺便向珠珠了解秦海鸥住在客栈时的情况。珠珠陪他聊了一会儿就接着去收拾房间了,秦海崖有些无聊,起身踱到屋外,在廊下站定,点了一支烟,才刚抽了两口,就看见一个人推开客栈的栅栏门快步走进来。 这个人秦海崖昨天在采风的照片上见过,认出他就是谭硕,但是秦海崖没有立刻上前招呼,叼着烟只是静静地望着。谭硕这一晚忙着写东西,连夜宵都没顾上吃,这会儿是生生被饿醒的,根本没注意院子里有什么人,直接跑进厨房,不多时,端了一个饭盆出来。 他边吃边往堂屋走,豆豆跟在他脚边,不住地蹭他。进屋前,谭硕扫了一眼站在廊下的人,以为是住店的客人,也没在意,进屋后随便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接着吃。 秦海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这才进了屋,走到谭硕的对面坐下。谭硕低着头专注地扒饭,吃得很快,偶尔捡出块骨头,扔给在脚边翘首期盼的豆豆。秦海崖坐在那里慢慢把烟抽完,将烟头按进一旁的烟灰缸里,还是没有说话。直到谭硕迅速吃完了饭,拿着空盆站起来时,才突然发现对面的这个人还没有走,张口问道:“找人啊?” “嗯。”秦海崖点点头。谭硕心里惦记着自己的创作,就想叫个客栈的伙计过来接待,刚要朝里面喊,秦海崖突然道:“我是来找你的。” “啊?”谭硕一愣。 “你是谭硕吧,”秦海崖起身走向他,“我是秦海崖,是海鸥的大哥。” 谭硕吃了一惊,仔细一看这人的长相,的确与秦海鸥挺相似的,再联想到他刚才的举动,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哦哦!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秦海崖淡淡地笑了笑:“刚才不好耽误你吃饭,现在方便聊聊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谭硕说着放下饭盆,随他往外面走。两人来到廊下,秦海崖又掏出烟来,先让了一根给谭硕。谭硕也不客气,接过来叼上了。两人点了烟,秦海崖便开口道:“昨天海鸥带我来这边看了看,认识了这儿的老板娘,但是没见到你。” 谭硕“哦”了一声,并没有向他解释为什么见不到自己,问道:“到镇上逛了吗?都去了哪些景点啊?” 秦海崖笑道:“昨天刚到,哪来得及去什么景点。”接着便将自己昨天在镇上的见闻简单地讲了讲,谭硕在一旁边抽着烟,边适时地点评几句。 两人看似在聊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可秦海崖却已经得到了很多信息。这个谭硕客套起来十分老练,可行为举止又不修边幅,自有一股洒脱劲儿在里面;他明明已经猜到了对方来找他的目的,却只是顺着别人的话说,对方不问的事情他绝不主动开口。显然,他对待他们双方都心照不宣的那件事情非常谨慎,可是瞧他的神色,却又相当从容和坦然。秦海崖还没有和他进入正题就已经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不仅是个聪明人,还是一个过来人,他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很清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却又不是八面玲珑的那种类型。这样的人往往会显得很矛盾,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甚至是有点玩世不恭,但实际上骨子里傲得很,对于自己所坚持的事情非常执着。面对这样的人,秦海崖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和他兜圈子。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5章 “海鸥说,他来到这镇上以后,受了你不少照顾。”闲话聊得差不多了,秦海崖便又让话题回到秦海鸥身上来。 谭硕笑了笑:“谈不上照顾,都是小事。” 秦海崖问:“依你看,海鸥现在的状态到底怎么样?他真的可以上台演出吗?” 谭硕静了片刻,道:“目前他的状态不错,但在真正上台之前,还需要做充分的准备。他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练琴,虽然底子都在,但技术状态还需要恢复。不过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他心理上的准备。” 秦海崖道:“他以前的情况很严重,我们想了很多法子都没有用,现在他终于好起来了,我反倒更不踏实,总担心这情况会再次出现。” 谭硕道:“其实他这样的情况在音乐演奏者的身上是很常见的,只不过不同的人表现出的程度也不同。小秦的例子比较极端,他的天赋掩盖了他的不足,让他在错误的方向上耽搁了太久,所以情况格外严重。他在艺术上花的心思不够,把力气都使到了技术上,认为这样才算得上是进步。这在无形之中给他造成很大压力,越有压力就越拼命,越拼命压力反而越大,最后陷入恶性循环。他忘记了演奏的目的不单单是为了炫技,更重要的是为了表达音乐。实际上,不止是音乐家,无论一个人从事什么样的事业,忘记了初心就很容易迷失。但这件事情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可怕,也不是无药可救。小秦他很聪明,对于自身的问题,只要他意识到了,想明白了,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他的确是真的很喜欢弹琴,这种发自真心的喜欢会给他源源不断的能量,就算他遇到挫折,也能支撑他再站起来。” 尽管昨天秦海鸥已对秦海崖讲过谭硕是如何帮助自己摆脱困境的,但这番话还是大大出乎秦海崖的意料。从来没有人如此清晰透彻地分析过秦海鸥的问题。秦海崖虽然非常了解弟弟的性格,却不懂得音乐上的事情,但是这个谭硕,他不仅看到了秦海鸥性格中不易显露在外的异常执拗的那一部分,还看到了他心理问题的根源,他很可能是迄今为止在音乐上最理解秦海鸥的人,单从这一点讲,恐怕就连王一夫都不及,而从他对秦海鸥的评价也能感觉到,这个人最为看重和欣赏的既不是秦海鸥的天赋,也不是他的技术,而是他对音乐的热爱。谭硕是因为深知这份热爱的价值和力量,所以才对秦海鸥的恢复充满了信心。 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谭硕终于不再客套敷衍,露出了他认真的一面,而秦海崖也随之让谈话变得更为直接:“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新作品,有先例吗?” 谭硕回忆了一下:“好像没有。” “这对海鸥有什么影响?会不会增加他的压力?”秦海崖问。 “这件事情有利有弊。”谭硕分析道,“由于这是一个新作品,他是作品的第一个诠释者和演奏者,所以没有别的钢琴家和他比较,他也不会受到任何束缚,在这方面他的压力会小一些,但要让观众接受一个新作品,这对他的演奏有着很高的要求,会给他的临场发挥造成更大的压力,而且作品的好坏也会影响演出的效果,好作品会给演奏者加分,不好的作品会减分,这也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作品是你的,你打算怎么办?”秦海崖本来也想问他关于作品好坏的问题,不料谭硕并没有刻意回避这个方面,自己先提了出来。 “我能怎么办,尽力而为呗!”谭硕道。 这也是一句实在话。谭硕的分析全面、客观而且冷静,直到这时,秦海崖的心里才终于有了决定。既然秦海鸥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风险又不可避免,那么谭硕就成了秦海崖的最后一重顾虑。现在这顾虑被打消了,秦海崖也放松下来,顿了顿,就道:“我这次来,原本是想劝他放弃这个计划来着。” 他如此实话实说,谭硕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充满感同身受的无奈:“我也试过,没用。他不听我的。” 秦海崖笑了笑,这个波折昨天秦海鸥也说起过,要是让于豆豆知道了还不知她会怎么想。秦海鸥的委约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谁不想要?亏这个谭硕居然拒绝得那么干脆。不过这也证明了他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他确实也在设身处地的为秦海鸥着想。 这时两人的烟已差不多抽完了,秦海崖得出结论,无意久留,便和谭硕道别。可他刚走到院中,却又停住了,转身问道:“要是这个作品不能上演,你还会把它写完吗?” 谭硕怔了一下,随即平静地答道:“会。” 他的反应让秦海崖也愣了一下,还是站在那里没有走。谭硕便解释道:“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以前写了不少东西都没拿出来演过,我也从来不报这样的希望。小秦提出委约的时候我不答应,一是考虑到他担的风险太大,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当时压根儿就不想写。但是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要说不想看着这作品上演,那是假的。” 他把烟头碾灭,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轻轻呼了一口气:“不论这作品最后是否能够上演,我都会好好把它写完,这也算是我给自己的一个交代吧。” 秦海崖看着他,沉默地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客栈的大门。 第七十三章 与谭硕见面后的第二天早上,秦海崖离开了龙津镇。他对《星海》的事只字未提,只告诉于豆豆,一切按秦海鸥的意思办,这是最终的决定。于豆豆没想到竟连秦海崖也被说服了,大为意外。她不知内情,也不理解为什么秦海崖带着方案过来,最后却改了主意。但这毕竟是秦海崖的决定,加之兄弟俩的意见一致,这件事便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秦海崖这一趟“先斩后奏”,直到回了家,才将自己到龙津与秦海鸥见面的事告诉秦海贝。秦海贝此前一直小心翼翼,由于担心自己的频繁过问会给弟弟带来压力,除了定期与秦海鸥互通消息、嘘寒问暖之外,其余时间她都是拐着弯地找珠珠或是于豆豆打听秦海鸥在龙津的生活状态。她没想到秦海崖这一次竟连招呼也不打,瞒着自己直接去了龙津,听秦海崖在电话里一说,顿时大为恼火,劈头就是一顿数落。 秦海崖只好先认了错,待她平静些后,又把秦海鸥的近况向妹妹做了汇报——从秦海鸥心理问题的恢复情况到他的复出计划,又从秦海鸥和谭硕认识的过程到谭硕和肖聪过去的纠葛,全都详细地讲了一遍。秦海贝听说秦海鸥恢复得很好,心里十分欣慰,火气也去了大半,又见秦海崖打算支持秦海鸥的复出计划,对于这个结果也很满意,便没有再发作。兄妹俩就秦海鸥的问题不厌其烦地讨论了近一个钟头,最后秦海贝突然说道:“这个谭硕有点意思,我也要见见。” 秦海崖以为她也要去龙津,忙道:“我才刚去了,你就别去了,干扰海鸥练琴。” 秦海贝一听,火气又窜上来:“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你去就是把关,我去就是干扰,双重标准要不要这么严重?!” 秦海崖赶紧认怂:“好好好,你点你点,你要点多少灯,哥这就去准备。” 秦海贝笑道:“既然海鸥跟他要好,以后迟早能见着的,不急在这一时。” 说完这才挂了电话。 秦海鸥见大哥和经纪人不再反对自己的计划,安下心来继续练琴。转眼到了新年前夕,小蓬门的新年派对已经准备就绪。这天午后,柳阳第一个登门,来帮着完成最后的布置。小黑也从饭馆搬来了一套烧烤架,准备晚上给大家做烧烤吃。到了下午,其余的人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就连豆豆也跟着主人来凑热闹,却唯独不见谭硕。秦海鸥估摸着他忙于创作,可能会晚一点,便没在意。可是直到晚饭快要开饭的时候,谭硕也依然没有出现。秦海鸥给他打电话,发现他的手机关机,问珠珠,珠珠也说这些天没见到他。秦海鸥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就让于豆豆招呼大家先吃,自己则到米粉店来找人。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米粉店二楼亮着灯,前后的门却都锁着。秦海鸥在楼下一连喊了好几声,谭硕才终于推开窗户探出半个头,向楼下扫了一眼,又把窗户关上了。 秦海鸥到后门处等着。不一会儿,门开了,谭硕开门后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 秦海鸥一愣,忙追上去:“约好的到我家过新年,你忘了?” 谭硕停下来看看他,一脸茫然。 “大家都到了,就等你开饭了。”秦海鸥又道。 谭硕呆立片刻,反应迟缓:“……是今天啊?” “是啊!”秦海鸥笑道,看来这人只顾着埋头创作,连日子也忘了,“今天是新年夜,明天是元旦。” 谭硕“哦”了一声,在头上挠了两把,继续往楼上走:“最近写得不太顺,把这事给忘了。” 秦海鸥一听,心里咯噔一下,他先前总是担心过去的事情会影响谭硕的创作,毕竟谭硕自己也说过,在创作这个新作品的时候,他会由于不可避免地想起《星海》而感到痛苦。但自从采风回来以后,谭硕的状态一直很好,思如泉涌,并时常和秦海鸥交流想法,这又让秦海鸥渐渐放下了心。现在突然听他这么说,秦海鸥顿时就紧张起来。 他随谭硕回到房间,一进门,就被屋里空前凌乱的场面震撼了,只见地上、床上、桌上到处铺着零散的谱纸,就连墙上也被图钉钉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片,垃圾篓里塞满了废纸团,还有很多纸团散落在地上。 谭硕到卫浴间拧开水龙头洗脸,秦海鸥站在门边问:“为什么不顺呢,知道原因吗?” 谭硕一边收拾自己一边把情况说了一下。原来是最近有个段落他怎么写都不满意,起初小修小改了数次,后来索性推翻了重写,又反复了两次,不料越写越没了感觉。他停下来重温采风的素材,又找了些CD来听,试图打通堵塞的思路,却还是无济于事。这一卡壳就卡了好多天,他渐渐焦躁起来,虽然明知焦躁也没有用,却还是抑制不住这种情绪的膨胀。 “我也想不通怎么就卡在这儿了,”谭硕抓起大衣,把屋里的灯都关掉,秦海鸥退到外面的走廊,看着他锁门,“就好像你本来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脚下一塌,掉进一个坑里,哭爹喊娘也没人听见,恨不得在坑底一头撞死。” 秦海鸥哈哈一笑,心里反倒松了口气。看来谭硕的卡壳并非因为《星海》,而是属于常见的创作瓶颈,几乎每个创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都会遇到。这比秦海鸥刚才所担心的情况要好办多了,这个时候最好能让谭硕放松心情,绝对不能催他。 “卡住了就先放一放,休息一下,”秦海鸥说着,两人下了楼往外走,“你不要总是闷在家里,每天抽空出来透透气,不然这样熬下去,你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 谭硕点点头。这些天他反复修改,苦思无果,确实非常疲劳,眼看着进度停滞,心里也很烦闷,现在听秦海鸥这么说,便打算暂时将这事放下,等过完新年再说。 两人边走边聊,回到小蓬门时,其余的人还等着他们一起开席。谭硕这一露面,立刻招来了众人的谴责,还没入座就先被罚了杯酒,就连珠珠也抱怨道:“你最近忙什么去了,神神秘秘的?你不来倒好,剩饭全让豆豆吃了,它都快得肥胖症了。” 谭硕见松狮也被带了来,此刻正在秦海鸥的腿边打转,便吹口哨唤它:“豆豆!” 不远处的于豆豆听见这一声,吃惊地转过头,发现他是在唤狗,脸色一沉。谭硕浑然不觉,把狗捞起来掂了掂:“是沉了不少,瞧这肚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下崽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6章 这时秦海鸥正忙着和人说话,并未听见。陈甘柠坐在于豆豆旁边,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于豆豆在客栈住宿的时间不长,当时她一门心思忙着秦海鸥的事,后来再回龙津镇时,就直接住进了小蓬门,因此她从未留意客栈里的松狮叫什么名字。眼下谭硕虽是无心,但对于豆豆的刺激也是不小。 另一边,赵非接过珠珠的话道:“对啊老谭,你玩什么消失!上次旅游的照片你还要不要了?” 小黑笑道:“我知道谭哥在忙什么,谭哥在忙着写歌。” 谭硕把狗放下,刚要开口,曹楠就抢道:“老谭写歌,我写诗。” 小黑认真道:“你别不信。在我家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谭哥把我们那里的山歌都写下来的。” 赵非听他一说,也记起来:“对对,当时他天天写到半夜,开着那个沼气灯,害我和小秦都睡不好觉!” “明明是你的呼噜害我们睡不好觉。”谭硕淡定道。 珠珠笑着摇头:“你们是不是弄错了?自从我和老谭做了邻居,除了他家的菜单,我就没见他写过别的。” 众人大笑,但赵非反而来了斗志,转头对柳阳说:“柳小姐,老谭写的那个歌,和你平时弹的那些东西很像!” 柳阳刚才一直在观察谭硕的反应,却又拿不准他的态度,正有些迟疑,就见秦海鸥笑道:“你们怎么只顾着说话,都不吃东西?”他说着便端起自己面前的果汁,“来,我先祝大家新年快乐!” 他这一招呼,众人便都跟着举杯,此后碰杯的、干杯的、互道祝福的,乱作一团,等所有人重新坐下的时候,新的话题已经产生,先前的话题已被抛到了脑后。谭硕默默往嘴里塞着东西,偶尔说上两句推波助澜。柳阳看看他又看看秦海鸥,后者作为主人,倒是一直说说笑笑的,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第七十四章 这顿饭热热闹闹地吃了很久。饭后,秦海鸥将众人领到了琴房。钢琴和沙发的位置已经做了调整,沙发的两侧和后面添上了座椅,形成一个小小的“观众席”。秦海鸥招呼大家坐下,可是除了谭硕和柳阳之外,其余的人都立刻被钢琴吸引了过去。这台黑色的大三角钢琴典雅端庄,自然比柳阳店里的钢琴漂亮许多,其实在它出现在小蓬门以前,就连柳阳也不曾见过这么好看的钢琴,这时众人围着它啧啧赞叹,曹楠凑近了看看琴板的漆面,就想伸手去摸。 于豆豆一直留意着众人的举动,见曹楠要摸,心头一紧,却又不便阻止。这台琴是秦海鸥最常用的练习琴,保养完好,琴身上连个划痕也没有,经过秦海鸥多年来的持续弹奏,琴的发声状态比新琴更好,已经成为一台难得的好琴。于豆豆安排把它运来的时候,为了保证安全,前前后后花了不少心思,在装修时,对用来存放它的房间的温度、湿度、光照等环境因素也都进行了周密的考虑,这时见众人凑到这台琴的周围,于豆豆便下意识地感到有些紧张。 不过于豆豆尚未有所行动,柳阳就先心疼起来,忍不住拍开曹楠的手:“别乱摸呀!” “谁乱摸了,我是要好好地摸!”曹楠不服。 秦海鸥倒不介意,见大家的兴致很高,还将钢琴的大顶盖打开,为他们讲解了一下钢琴的内部结构。众人七嘴八舌地提问,又围着看了好一阵子,这才就座。 秦海鸥站在钢琴旁,笑着说道:“谢谢大家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为了表示感谢,我给大家表演几个节目。”他说着就走到钢琴前坐下,众人纷纷鼓掌,曹楠还扯着嗓子叫了两声好。于豆豆颇为不悦地瞥了一眼,却也没有办法。作为观众这时候应该保持安静,但显然在座的大多数人不懂得这一点。不过秦海鸥并没有被这乱哄哄的声音影响,望着键盘笑了笑,抬手便弹,众人这才噤声。 柳阳虽事先知道今天会有这样的安排,但看见秦海鸥姿态松弛,脸上毫无紧张的神色,心里还是感到极大的安慰。上一次秦海鸥在众人面前演奏时,曾经历了相当艰难的心理准备,但今天这个痛苦的过程已经不复存在,他的演奏开始得很顺利,几乎在弹响钢琴的同时就进入了状态,动作也如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的滞涩。由此可见,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确恢复得很好。正如谭硕所说,他已经迈过了最难的那道坎,重返舞台只是迟早的事。 于豆豆和陈甘柠坐在“观众席”的后排,自从秦海鸥告别舞台,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到他在人前演奏,两人心中的喜悦与激动更甚于柳阳。这些年来秦海鸥逐渐成长为最活跃和耀眼的职业钢琴家,他的演奏生活丰富而精彩,公众形象也无可挑剔,哪怕是在他突然退隐之后,他也依然是乐迷心中的传奇。这一切固然源于他自身的天赋与努力,却也与于豆豆的细心经营分不开。作为经纪公司的负责人,面对秦海鸥的突然离开,于豆豆恐怕是除他的家人和老师以外最受打击的一个人。现在她终于又看到秦海鸥坐在钢琴前愉快地演奏,倍感安慰之余,心中百味实在难以言说。而陈甘柠作为亲身参与了秦海鸥最后一场音乐会的工作人员,当时的情景对她造成的冲击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平复,而在那之前的更长时间里,她都由于担心秦海鸥的心理状态而无法专注地欣赏他的演奏。现在她终于能够放松下来,和普通的乐迷一样沉浸在他的琴声中,享受这久违的感觉带来的快乐,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秦海鸥为了今晚的演奏精心挑选了一套曲目,在乐曲之间的停顿里,他有时会加入一些简洁有趣的介绍,让观众更了解曲目,同时保持气氛的轻松。这样的形式与柳阳从前想象的沙龙音乐会非常相似,但那时候谭硕担心这会给秦海鸥造成过多的压力,并不赞同她的提议。如今秦海鸥主动安排了这样一场演奏,时机、规模、氛围都恰到好处,较之上次又更进了一步,他显然是在有意识地朝这个方向努力,逐步找回自己的表演状态。 这场演奏持续了约40分钟,时间虽然不长,效果却很不错。到最后一首曲子时,秦海鸥笑着说道:“新年到了,这里需要一点钟声。”说完便弹了李斯特的《钟》。这是一首华丽动听的炫技作品,需要极高超的技巧才能驾驭好它。秦海鸥自从摆脱了心理困扰,重新得到激发的表演欲望空前高涨,将这首压轴曲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曲弹罢,众人被震得忘了鼓掌,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这、这也太厉害了吧!”鸦雀无声的琴房内,不知是谁率先打破了寂静。 “简直不是人!”曹楠脱口而出。 其余的人这才渐渐回过神来,一边用力地鼓掌,一边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惊叹之情。直到今天,他们才见识到秦海鸥的真正水平,也终于明白了他不仅仅是“会弹钢琴”或是“弹得不错”那么简单。至于柳阳,她早已经热泪盈眶如痴如醉,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这分明是秦海鸥的私人新年音乐会,而她竟有幸成为观众之一!她只觉得40分钟如同4秒,一眨眼便过去了,她还远远没有听够。 众人长时间地热烈鼓掌,把手都拍红了,都跟着曹楠高声叫好。秦海鸥擦了擦额头和手上的汗水,站起身来。龙哥在众人打量钢琴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这时终于笑道:“小秦啊,原来你真的是个钢琴家啊!” 秦海鸥笑了笑,没有否认。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他们从前就觉得秦海鸥不像是普通的游客,可他却总是对此避而不谈,只说自己是来旅游的,让他们也不便刨根问底。现在总算知道了他的职业,众人便更加好奇。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呢?”小黑心直口快,道出了大家心中最大的疑问。 秦海鸥不着痕迹地看了于豆豆一眼,后者的脸色有点阴沉:“我是来古镇旅游和休整的,希望在这里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不愿被外界打扰,所以刚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告诉。” 赵非一拍大腿:“看来你不仅是个钢琴家,还是个很有名的钢琴家啊!名人出门度假的时候,不都是这样小心翼翼,怕被粉丝和狗仔队发现的嘛!”说着转头问柳阳,“我是不懂这个,孤陋寡闻认不出来也就罢了,你天天弹琴,还号称自己很懂,怎么你也没认出来呢?” 柳阳哭笑不得,心情复杂,拒绝回答。秦海鸥忙道:“是我让柳小姐替我保密的。” 众人一片哗然。曹楠叫道:“原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我们当中出了一个叛徒!” 赵非也推推柳阳:“你该不会是他的粉丝吧?是不是啊?到底是不是?” 小黑把赵非扒到一边:“不管柳小姐是不是,反正我现在已经是了!秦哥,你给我签个名吧!” 秦海鸥笑道:“瞒了大家这么久,是我不对,你们别怪柳小姐。” 龙哥摆了摆手道:“出门在外,小心一点有什么不对,何况还是你这样的特殊情况。你放心吧,就算我们今天知道了,我们也不会说出去的。” 珠珠在一旁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回想起秦海鸥住在客栈里的这几个月,便想听听谭硕怎么说,谁知一回头却发现,谭硕竟然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老谭?!” 珠珠这一喊,众人也都注意到了,当即对这种不礼貌的行为表示深深的鄙视。其实秦海鸥早在演奏结束之前就发现谭硕睡了过去,这时见他们要把他推醒,忙上前拦住:“别叫他,让他睡吧。” 赵非笑道:“不行不行,必须把他叫起来,这也太不像话了!” 秦海鸥道:“没关系,他肯定是累了,就让他在这睡吧,我们出去玩儿。” 他说着便招呼大家去堂屋,众人于是陆陆续续地往外走。曹楠边走边啧啧摇头:“小秦同志真是太善良了,对这种人,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他扫到地上去!” 赵非也道:“没错,这么好听的曲子也能睡着,真应该让柳小姐好好给他补补课,提升一下他的艺术修养!” 柳阳无奈,默默地看向秦海鸥。秦海鸥示意她先走,自己则来到卧室,找出一床被子抱回琴房。 谭硕一动不动地耷拉着脑袋,睡得很沉。他醒着的时候不曾给人萎顿的印象,这时却疲态尽显,看起来非常憔悴。秦海鸥把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来到钢琴旁,把琴盖好,最后来到门边,将琴房里的灯光调暗,直到外面院落的光线反显得更为明亮,穿过未被窗帘遮住的小半叶玻璃窗,化作薄而透明的一层暖金色,镀在沉静的琴身表面。 在离开之前,秦海鸥回头静静地凝望身后的画面。从逃离钢琴到认识谭硕,再到重新认识钢琴,重新认识谭硕,这一年的时间里,他遭遇了过去二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感受,极度的痛苦与极度的喜悦,持续的心理煎熬与反复的情绪震荡,对已有认知的颠覆与对未来的重新选择和思考,所有种种,都在意料之外的时间和地点,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在他的生活中展开。这是他过得最波折的一年,却也是收获最丰厚的一年。现在这一年已经接近尾声,面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他没有丝毫后悔,内心空前地平静。 秦海鸥退出琴房,反手掩上了门。堂屋里笑声阵阵,于豆豆见他来了,不动声色地朝琴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对于谭硕这个人,于豆豆始终难以产生好感,今天他在秦海鸥演奏时睡着,更是让她无法容忍。但秦海鸥的确非常看重谭硕,大事小事都愿意维护他,何况今天谭硕也算小蓬门的客人,于豆豆虽不理解,对刚才的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7章 第七十五章 龙哥当晚还有别的应酬,演奏结束后不久便先离开了。晚些时候,小黑又做烧烤给大家吃。柳阳和于豆豆要保持身材,象征性地吃了两串口蘑就坐到一旁聊起天来。纳兰锦也吃得很少,加上她今天比平日里沉默许多,这时便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秦海鸥注意到后,就将曹楠带来的小焰火每样拿出来一些,问她要不要放焰火玩。纳兰锦笑着说了句“好啊”,两人便来到院子里。 自从上次登门道歉以后,秦海鸥一直不曾和纳兰锦见面。起初是他刻意回避,后来又因为忙着采风,无暇旁顾。直到采风结束,搬进小蓬门开始练琴,他才终于能够静下心来,重新思考这件事情。 秦海鸥并不希望给纳兰锦造成任何误会,但他如今的心境已不同于往日,他不愿再为了这样的事情对她避而不见,一味地躲闪,更不想伤害她。从前他不是没有遇到过疯狂的女粉丝,可是她们在他的眼中非常陌生,离他的生活也很遥远。于豆豆告诉他,如果不能顾及所有人的感受,那么就要学会淡然处之。在这方面他向来做得很好,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心里除了钢琴便再无杂念的人。但是,纳兰锦和她们不一样,他无法仅仅将她视为倾慕自己的陌生人来对待。在龙津镇上结识的每个朋友对他来说都是特别的,他也十分珍惜在那间小小的茶叶店里度过的时光。他不希望回避成为这一切的终点,因此,他还是去了茶叶店,邀请纳兰锦来小蓬门过新年。 纳兰锦接受了秦海鸥的邀请,但两个人见面时仍免不了有些尴尬。对纳兰锦来说,这一年里她生活中最重要的变化就是认识了秦海鸥。他的出现为她增添了一份隐秘而甜蜜的惦念。情愫一旦萌发,与他的每一次接触都会令她的情感不可抑制地向他倾斜一分。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先是秦海鸥无缘无故的爽约和令她费解的道歉,然后是阿四和秦海鸥之间发生的事。在秦海鸥外出期间,阿四也离开古镇前往新的地方生活,临行前他把一切都告诉了纳兰锦并请求她的原谅。直到那时她才知道,自己的情意还未能传达出去就已经失去了机会。如果说小南桥那晚的爽约尚有误会的成分,那么在面对阿四的指责和此后对她道歉的时候,秦海鸥的反应已经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这样的结果令纳兰锦感到既压抑又痛苦。明知无望却难以割舍,想要彻底放下,却又在心底里害怕两个人从此形同陌路。当初秦海鸥送她的那套琴徽,她特意将它用在了新制的琴上,可如今当她再抚琴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只有苦涩。 秦海鸥今天的演奏终于让纳兰锦明白,在他真实的生活状态与她一厢情愿的倾慕之间,其实一直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也许阿四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也许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地了解过他。 秦海鸥找来一个打火机,将纳兰锦手中的焰火棒点燃。古镇上有不少木结构的建筑,因此明令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曹楠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些焰火棒和贴地燃放的小烟花,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放一放倒也没有危险。 纳兰锦望着手中花簇般的焰火,心中五味杂陈,溢满倾诉的渴望,却不知如何开口。秦海鸥弯腰在地上又点了一个,后退一步,看着那团小小的焰火在地面欢快地打转。 “小时候过节,家里放焰火,我总是抢着去点。”他见纳兰锦不说话,便主动打破这沉默,“大哥怕我烫到手,就把一根烟绑在筷子上,代替打火机让我拿着。可我一高兴就忘了形,在他的衣服上烫了一个大洞,后来他只要看见我玩焰火棒,就会躲得远远的。” 纳兰锦听他说起童年往事,言语间透着一股久违的平和自然,令她心中堆积的压抑感得到了一些疏解,至少她能感觉到,秦海鸥正努力化解两人间的尴尬,让他们可以像从前那样融洽自如地交谈。 “你这双手这么厉害,当然要好好保护,”既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纳兰锦便也打起精神,“我以前不知道,还在你面前班门弄斧,现在想想可真丢人。” 秦海鸥笑道:“怎么会呢,我又不会弹古琴,何况我觉得你弹得挺好听的,如果换成是我,我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纳兰锦也笑了:“既然是这样,那为什么你当初总能从琴声中听出我的心情和想法?” 秦海鸥还是那句话:“可能是我运气好。”想了想,又道,“虽然古琴和钢琴是不同的乐器,但音乐是相通的,如果一定要说出一个理由的话,我想就是因为这个。” 纳兰锦若有所思地望着焰火。她曾以为秦海鸥之所以能成为她的知音,是因为他们已经建立起对彼此的了解以及旁人所没有的一点默契,可秦海鸥刚才的回答却否定了这个前提——也许他真的可以成为她的知音,但那却并非出于对她的了解,而是因为他对音乐的感觉比常人更加敏锐。这件事她直到此刻才明白,失望难过的同时却又突然感到了释怀。一直以来,是她对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尽管她对他的好感不会因此减少,但现在她终于能够正视这件事,不再被乱麻般的情绪纠缠。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么看来,我确实一点儿也不了解你。” 秦海鸥也颇有感触地点了点头:“是啊,要了解一个人真的很难。” 他说完便陷入沉思,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纳兰锦又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在镇上住多久?” 秦海鸥道:“我在准备一场很重要的演出,要住多久……暂时还不知道。” “那你可要加油啊!”纳兰锦笑道。 “你呢,来年有什么计划?”秦海鸥问。 纳兰锦道:“我一直想拥有一片自己的茶园,现在地方已经选好了,正准备着手打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年开春以后,我的店里就能摆上自己的新茶啦。” 秦海鸥觉得很佩服:“经营自己的茶园,会很辛苦吧?”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就不会觉得辛苦。”纳兰锦道,“我想,你也不会觉得弹琴是件辛苦的事吧?” “当然不会。”秦海鸥摇头。 “我现在倒觉得,开始有一点了解你了。”纳兰锦笑道。 秦海鸥也笑了,刚要再开口,却听见堂屋里面传来乱糟糟的喊声。 “好哇,你们两个竟然偷偷摸摸地在外面放焰火!” “马上就到新年了!还有六秒!五!四!……” 秦海鸥回头看看数秒的众人,真诚地说道:“新的一年,我希望你过得快乐,少一些烦恼。” “你也一样,”纳兰锦抬起头来,微笑着看着他,“新年快乐!” 第七十六章 新年的第一天,谭硕又一次被饿醒了。 凌晨众人散去的时候,他还在琴房的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秦海鸥见这情形,便将他叫起来,让他去床上睡。正好秦海崖先前住过的房间现成就可以用,谭硕迷迷糊糊地跟着秦海鸥,到了地方也不客气,一头拱进被窝就又睡了过去。 这时他在陌生的房间里醒来,见这里既不是米粉店,又不是客栈,茫然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应该还在小蓬门。这房间里的暖风吹得很足,把人烘得懒洋洋的,床也很有弹性,比米粉店里的单人床舒适多了,要不是实在饿得发慌,谭硕还想在这多睡一会。 他打量了一下房间,不太情愿地爬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拨开窗帘,能看见小院的后门和院墙外面的枇杷树。这片区域多为老宅,比米粉店附近清幽许多,谭硕站在窗前,只觉四周安静得出奇,感到惬意的同时,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他把自己收拾好,穿上外套出来找人时,才终于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到琴声。 小蓬门里已经不见昨夜聚会时留下的狼藉,到处都干净整洁,却不见一个人影。谭硕东瞧瞧西看看,最后在堂屋背后的一间小厅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只见小厅中央摆着一张方正的电暖桌,秦海鸥、于豆豆和陈甘柠各坐一方,正凑在那里看桌上的东西。 “你醒了!”秦海鸥见谭硕出现,立刻示意他到桌边坐,自己则起身给他拿吃的,“饿疯了吧?” 谭硕坐下一瞧,桌上铺着一叠叠洗好的照片,都是同样的尺寸,随手抓起几张细看,才发现这些竟然都是他们采风时拍下的照片。 “这是昨天赵非拿来的,说送给我留个纪念。”秦海鸥端来面包点心和一杯牛奶放在桌上,谭硕抓起一块面包叼进嘴里,边吃边看。 照片的数量不少,内容也很丰富,已经被大致分为几堆。谭硕漫无目的,就近在其中一堆里扒拉,于豆豆撇了撇嘴道:“别乱动,那些是已经挑好的。” 谭硕没看见她的脸色,也没在意,直接将这堆照片抹开,扫了两眼,抓出一张扔在最上面:“这张还不错。” 其余三人一看,发现那是一张秦海鸥的单人半身照,照片上的秦海鸥没有看向镜头,而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远处,他的身后是雾气环绕的山峦,但他所在的地方却有阳光照射,使他整个人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芒中。这张照片,构图、光线、角度都恰到好处,特别是秦海鸥身上所散发的气质,明朗中带着一丝深沉,与他从前给人的印象有所不同,非常耐人寻味。 秦海鸥看见这张照片,笑着说道:“于姐也喜欢这张,准备用它来做音乐会的海报。” 谭硕听了,又把照片拿起来,抻直胳膊远距离地感受了一下:“拿这当海报?太自恋了吧!” 秦海鸥也凑过去看了看,“哦”了一声:“那就换一张吧!” 于豆豆在对面冷冷地盯着谭硕,脸色已经相当阴沉,让秦海鸥在音乐会上演奏这人的作品已是极大的让步,现在他居然连海报选什么照片也要插嘴,实在太过分了。 谭硕浑然不觉,一边乐滋滋地翻看照片,一边和秦海鸥聊着当时的趣事。这些照片勾起了他们对采风的回忆,让两人感到十分怀念。于豆豆看看秦海鸥的神色,又一次忍了下来。陈甘柠倒是对谭硕没了成见,但她也理解于豆豆的心情。于豆豆向来强势,又深得秦海崖的信任,可在这次的事情上,不仅秦海鸥表现得意外的强硬与执拗,就连秦海崖也没有对最终的决定给出令她服气的理由,加上谭硕这个人就像一团棉花,也不知他是真的神经大条还是假装没有看见,于豆豆对他的怒气犹如脱靶的子弹,屡屡一厢情愿地发射,却毫无击中目标的快感。这更是让于豆豆窝了一肚子的火气,如果不是考虑到秦海鸥,她早就发作了。陈甘柠暗暗觉得,这一次于豆豆说不定是真的遇上了克星。 谭硕很快看完了手边的这堆,又去翻别的。正在这时,一张特别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张照片与桌上的其他照片不同,不是数码冲印出来的,而是一张一次成像的宝丽来照片,先前被别的照片压在下面,所以他没看见。这种照片是采风后期,电池耗尽之后,赵非用机械相机拍摄的,由于数量不多,每张都是绝版,赵非十分宝贝,当时谭硕还曾向他讨要过,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给,没想到竟然背地里送了秦海鸥一张,谭硕一面暗骂赵非偏心,一面把照片拿起来看。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8章 谁知这一看,他当即就怔住了。这照片上不是别的,正是他们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阿婆在火塘边唱歌的情景。照片上的阿婆凝视着火苗,苍老的脸庞被火光晕染,那神秘又古朴的感觉很好地还原了当时的氛围。谭硕出神地望着这张照片,面包也顾不上吃了,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自己的魂魄瞬间出窍,钻入这照片中,将他带回那晚的火塘,再度听见了阿婆的歌声。那歌声勾出了困在他脑中的音乐,如同阻塞河流的障碍陡然裂开一道缝隙,水流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将裂缝冲得更大,顷刻间,所有的障碍便都土崩瓦解。 秦海鸥见谭硕对着照片发愣,刚要开口,谭硕却突然扔下手里的面包,抓起照片就往外跑。他径直跑进琴房,将照片放在谱架上,坐在钢琴前弹了起来。 他弹得断断续续,每弹几下便要停下来思索,反复地试验脑中横冲直撞的念头。秦海鸥紧跟着追过来,见他在钢琴上琢磨,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谭硕专注地试了一会儿,突然停了手,扭头看看四周。 “找什么?”秦海鸥问。 “笔,还有纸。”谭硕道。 秦海鸥立刻给他拿来纸笔。谭硕趴在钢琴上,右手抓着笔,一边写,左手一边在键盘上继续试弹各种和弦。他迅速将重要的想法大致记录下来,然后收起稿纸,二话不说起身就走。 “你去哪?”秦海鸥完全被他当成了空气,这时终于又问了一句。 谭硕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眨眼的工夫,人已经匆匆走到院子里了。 ** 谭硕总算度过了瓶颈,连日来憋在胸中的烦闷也烟消云散。此后他没有再遇到任何障碍,很快完成了第一乐章的初稿,然后带着谱子来找秦海鸥。 秦海鸥听说第一乐章已经写完,激动得从琴凳上跳起来,可是接过谱子一看,又突然安静了。 谭硕拿来的,是他手稿的原稿,在手稿第一页的乐谱上方,写着这部作品的标题: 第二钢琴协奏曲 秦海鸥知道,尽管《星海》已经不可能作为谭硕的作品发表,尽管谭硕决定放下过去,重新创作一部新的钢琴协奏曲,但在谭硕心中,《星海》仍然是不可代替的。从今以后,“第一钢琴协奏曲”将成为谭硕的作品编号中一个永远的空白,而这个空白,就是谭硕为《星海》保留的位置。 秦海鸥沉默地望着这行标题,一时没了反应。但谭硕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快弹给我听听!” 秦海鸥收拾了一下复杂的心情,将手稿在谱架上放好,在钢琴前坐下来。 第七十七章 钢琴协奏曲,顾名思义,是让钢琴与乐队进行协奏的一种音乐体裁。在钢琴协奏曲中,钢琴与乐队既有合作,又有对抗,两者同等重要,其关系复杂又矛盾,并由此产生出丰富的音乐效果。但是在创作的时候,为了能够迅速而方便地将乐思记录下来,不少作曲家都会先将协奏曲的乐队部分浓缩为钢琴谱,用钢琴的记谱法记下乐队的主要声部作为初稿,此后再根据钢琴缩谱进行乐队的配器,最终完成整部作品。谭硕的做法也是如此,所以,此刻秦海鸥眼前的初稿,是一份两架钢琴的乐谱,其中一架钢琴是钢琴家演奏的部分,也就是秦海鸥在演出时需要演奏的部分,而另一架钢琴则代表着乐队,当作品全部完成的时候,这个部分将被乐队中各个声部的乐谱代替。 秦海鸥对于这样的创作顺序自然很熟悉,坐下来后把谱子看了看,便上手开始弹奏属于自己的那个部分。职业钢琴家都有很强的读谱能力,秦海鸥更不用说,读谱比看书还快,虽是第一次见到这份谱子,但边看就边在钢琴上弹了出来,而且越弹越是激动。他和谭硕经历了那么多波折,一起渡过难关,一起采风,如今,他终于亲眼见证了这个作品的诞生。尽管它还不完整,但已经足以令他热血沸腾。他再也不用有任何顾虑,既不用像十年前那样,一边羡慕着肖聪,一边偷偷在琴房练习《长夜之歌》,也不用再因为顾及谭硕的感受而独自对着《星海》的手稿扼腕叹息。眼前的这部作品,是谭硕为他写的,是属于他们两人的一部全新的作品,他可以尽情地弹奏它,不仅可以在谭硕的面前演奏,将来还可以在音乐厅的舞台上演奏。一想到这些,秦海鸥就不能自已,手上也越弹越快。 谭硕站在一旁为秦海鸥翻谱,见他第一次拿到这个作品就弹得如此顺畅,即使到了高难度的段落也不见有丝毫负担,心里暗暗吃惊,听得都有点愣了。虽然他早就知道秦海鸥拥有极强的个人能力,但每当这种能力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和普通的观众一样,为此惊叹不已。 秦海鸥弹到一处,突然停了下来。谭硕先叹了一句:“你弹得也太快了吧!”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感叹秦海鸥能力超凡,二则是提醒他,他对速度的拿捏不够准确,其实不用弹得这样快。可秦海鸥一时却顾不上这许多,不住地搓着双手,活的光芒:“太过瘾了,太过瘾了!” 谭硕见他喜欢,也很高兴,又指着谱子说:“这段是华彩,我给你留出来了,你自己琢磨吧!” 秦海鸥兴奋地点点头。他刚才突然停下,就是因为看到了华彩乐段的标记。协奏曲中的华彩乐段是让演奏者充分展示其演奏技巧和乐器性能的段落,乐队在此处会暂停演奏,让演奏家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完成高难度的炫技。华彩可以由演奏家即兴发挥,也可以由作曲家事先写好,但在更多的情况下则是二者结合,由演奏家与作曲家共同完成。谭硕在创作的过程中也曾就华彩的问题征求过秦海鸥的意见,秦海鸥很想参与进来,一直跃跃欲试,于是谭硕便将华彩乐段留成了一段空白,但为了保持乐曲的连贯性与整体风格的统一,他在空白段落的首尾写好了与主体衔接的部分,并标出了大致的结构与不可或缺的主要和声,让秦海鸥根据他的提示,在这个框架中进行发挥。 谭硕把关于华彩的大致想法和秦海鸥说了,然后让他接着往下弹。秦海鸥弹完一遍,喜欢得不行,又把谱子翻回前面,不停回味。谭硕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别手的地方?” 秦海鸥略一回忆,摇了摇头,但他也知道自己太过兴奋了,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无法冷静客观地判断乐曲中可能存在的问题,便道:“你让我先弹几天再说,我得冷静冷静,现在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我可没工夫想这个!” 谭硕笑道:“好,你先弹,你先弹!” 于是,从这天起,秦海鸥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对第一乐章进行练习和思考,而谭硕也同时开始了第二乐章的创作。他不时抽时间来到小蓬门,和秦海鸥讨论关于第一乐章的修改和对音乐的处理等问题。在这个过程中,秦海鸥渐渐平静下来,对作品的思考也逐渐变得细致和深入。但正因如此,他又面临着一种新的压力和困难。由于这是一个崭新的作品,此前从未被人演奏过,他没有任何影音资料、文献资料,或是前人的解读可以参考。尽管谭硕已经在乐谱上标注了强弱快慢等演奏提示,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构思和意图,但这当中其实还有很多的细节需要演奏者进行补充、丰富和个性的发挥。这个作品在被演奏之前,只是一堆纸上的音符,创作者的心血与灵魂无声地静置其中,谁也听不见,谁也感受不到,只有当它被演奏出来,作品才能变成活生生的音乐。为了完成这个关键的转变,演奏者实际上是对作品进行了二度创作,将自己的理解、感悟和情感体现在演奏当中,用自己的心血与灵魂赋予作品生命。 这至关重要的一步,既是对演奏者的极大考验,又充满了音乐探索的乐趣,更是演奏者与创作者的灵魂的交流。对秦海鸥来说,它是这场音乐会成败的决定因素,也是其中的挑战与风险所在。从前他正是因为在这方面投入得不够,才导致后来出现问题,而现在,面对谭硕的新作品,无论是作品的客观需求还是他自己的主观愿望,都让他对这一步的重视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谭硕作为创作者,自然明白这个阶段费脑费力,绝不轻松。更重要的是,先前秦海鸥克服心理障碍所取得的成果,需要在这段时期进行巩固和提升,这也将最终决定他在演出时的心理状态。为此,谭硕竭尽所能,只要是对秦海鸥理解作品有帮助的信息,他都尽量详尽地提供给他,从各种各样的灵感来源,到创作主题时的思考过程,再到作品的结构及其特点,以及具有独创性的重要段落,都为他进行了非常细致的讲解。 秦海鸥的确没有现成的演奏版本可以学习和参考,但是他有谭硕。从他正式提出委约的那一天起,他见证了谭硕为创作这个作品所付出的努力,无论是采风时的素材收集和乐思积累,还是后来整体构思的逐步成型,直到现在,第一乐章的初稿终于放在了他的谱架上,这个过程中的每个重要的环节,他都曾亲身参与其中。 秦海鸥过去曾演奏过来自不同时代的大量钢琴作品,可他却从不曾有机会与一位创作者建立起如此紧密的联系。但是现在,他不仅能亲眼看着一个作品从无到有,还能随时与创作者本人交流对作品的想法,这在他的演奏生涯中尚属首次。正是这次弥足珍贵的经历,极大地弥补了他在演奏资料上的匮乏,而这也是当初谭硕在采风时带他同行的主要目的。 有了谭硕的全力支持,秦海鸥在琢磨这作品时所遇到的大多数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但即使如此,两人有时也会由于对音乐的理解不同而产生分歧,甚至发生争执,双方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直到各自冷静下来思考之后,他们发现对方的想法其实也很有道理,便又会凑到一块儿,将双方的思路重新梳理,保留各自的可取之处,再从中提炼出更好的处理方式。有时哪怕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段落,这样的过程也会反复数次,但为了达到更好的音乐效果,两人均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第七十八章 谭硕完成第一乐章的初稿后,不出半月便又写好了第二乐章。这个乐章是全曲中篇幅最短、结构最简单的一个乐章,加上他早在采风时就已将其主要内容构思完毕,如今写起来下笔很快,与创作第一乐章时相比,着实轻松了不少。 这两个乐章写完,作品的完成度已经超过了三分之二。对谭硕来说,余下的第三乐章,也就是最后一个乐章,无论在长度还是难度上都不会超过他已经写好的部分。这让他终于得以缓上一缓,精神也随之放松了一些,一边慢悠悠地创作第三乐章,一边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小蓬门这边,和秦海鸥讨论已经写好的两个乐章。 这时候秦海鸥所弹出的第一乐章,已经与当初他刚拿到乐谱时所弹出的大不一样。音乐经过他反复的精心雕琢和打磨,已经被塑造得非常立体和细腻。他的天分与才华在自身有意识的努力和谭硕的合理引导下,令这个作品焕发出丰富而富有层次感的迷人色彩,无论是他自己的个性和对作品的独特解读,还是作品原本所携带的谭硕的个性和创作特点,都在他的演奏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彰显并和谐地融为一体。 然而,两人并没有就此感到满足。尤其是谭硕,作为音乐的创造者,每当他听到秦海鸥的演奏,除了感性的欣赏之外,他都会忍不住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对作品进行理性的梳理,一旦发现不够满意的地方,事后就会回家修改,有时甚至会当场打断秦海鸥的演奏,趁热打铁地立即修改。秦海鸥对他这种强迫症般的举动很不适应,虽然他也知道作品需要不断打磨,但在他看来,需要打磨的应该是自己在演奏时对音乐效果的处理,而绝非音乐的内容本身。谭硕的作品处处闪烁着才气,秦海鸥从一开始就非常喜欢,根本舍不得让他去改动。但谭硕似乎不这么认为,不仅越改越起劲,有时还偏拿秦海鸥最喜欢的部分开刀。秦海鸥起初还用“我觉得这里很好呀”、“已经很棒了,为什么还要改呢”等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心疼,无奈谭硕不为所动,说改就改,并且同一个地方在改过一次之后,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改动。秦海鸥渐渐地习惯了,而事实证明谭硕总是越改越好,总能把原本就很出彩的地方改得更为出彩。秦海鸥叹服不已,最后连那点徒劳的抗议也彻底放弃,只要谭硕想改,他就立刻停下来由他去改,让他一直改到满意为止。 除了音乐的内容和效果,谭硕对演奏的技术方面也很留意。虽然钢琴演奏也是作曲系的必修课,但那充其量只能达到业余水准,其主要目的是为了熟悉乐器的性能并方便在创作时使用,因此,谭硕作品中的那些困难的段落,他自己是无法演奏的。 自己写出来的音乐,自己却弹不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创作者通常需要演奏者来进行试奏的原因。在试奏的过程中,演奏者能帮忙排查那些在技术上不够合理的地方,并从实际演奏的角度提出修改的建议。谭硕不希望由于自己技术上的疏漏而给秦海鸥造成任何演奏上的不便,他必须在不影响音乐质量的前提下让秦海鸥尽可能舒服地进行演奏。为此,凡是他拿不准的地方,他都会征求秦海鸥的意见。可是秦海鸥的想法却又不同。在秦海鸥看来,这世上没有不顺手的作品,只有不够好的演奏,一切高难度的,甚至是超乎常理的段落,都一定能通过某种技术处理顺畅地演奏出来。更何况他现在面对的是谭硕的作品,他希望尽可能地保留谭硕创作出来的每个音符,在技术的层面上,能不改就尽量不改,如果在演奏中碰到了别手的地方,那也是他自己的问题,而非谭硕的问题。 两人就这方面进行了多次交流。秦海鸥的确发现了一些让自己觉得别手的地方,但他同时也表示这些地方都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例如通过调整换指,或是增强左右手的协作。他逐一为谭硕演示,以证明这些段落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可谭硕仍旧不能满意——不是因为秦海鸥的办法不好,而是因为这样的演示让他直观地感受到了秦海鸥在消除这些技术上的不合理时付出了多少额外的精力。这些额外的消耗会或多或少地增加手指的负担,从而转化为秦海鸥临场发挥时的潜在风险。这是谭硕不愿看到的,也是他一直试图避免的,所以谭硕最终还是坚持把这些地方全部改掉了。 秦海鸥自然明白谭硕的一番苦心。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对作品进行打磨,是为了让它最终能得到完美的呈现。随着秦海鸥对作品的解读进入更深的精神层面,他也逐渐理解了谭硕在写下这个作品时最核心的创作想法。从表面上看,他现在所演奏的音乐与他们在采风时听到的音乐已没有了相似之处,可每当他演奏的时候,谭硕的音乐总能唤起他内心深处对那段记忆的共鸣。当初他们录下的那些山歌和谭硕最初写下的无数零散的片段,仿佛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熔炼与锻造,最后终于脱胎换骨,以崭新的面貌重塑再生,唯独其灵魂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谭硕绝非简单地使用了民间音乐的素材,而是彻底吸收了民间音乐,真正地理解它,消化它,将它转化为自己的力量,再从心底里流淌出自己的音乐。在这样的音乐里,既能听到阿婆歌声中的精神与韵味,也能听到谭硕自己对其的理解与诠释,是对民间音乐的精髓真正意义上的传承与发扬。 秦海鸥理解了谭硕的想法,也由此产生一个小小的愿望。他希望给这个作品取一个名字——不是“第二钢琴协奏曲”这类以编号命名的标题,而是一个有真实含义的名字——就像“星海”那样。这也是因为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他始终近乎偏执地认为,既然这将是一部超越《星海》的作品,那么它至少应该拥有《星海》所拥有的一切。 这个愿望在他的心中滋长,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告诉了谭硕。谭硕听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问他是否已经想好了名字。秦海鸥抓起一根铅笔,迟疑了一下,问道:“叫这个怎么样?” 他说着便在“第二钢琴协奏曲”的下方写下五个浅浅的小字——“阿查与阿光”。其实他并不擅长给事物取名字,连日来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名字。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却总是想起阿婆用歌声讲述的那个故事:一对负伤的兄弟,在历尽艰辛、遭遇绝望之后,为了信守当初的诺言,以生命为赌注,相互扶持,踏上归途。 秦海鸥觉得,这个故事并不是凑巧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它似乎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他去聆听。他望着谭硕,心里想着,你是阿查,我是阿光,而这个作品,就是我们一同踏上的回归之路。 谭硕凑过来看了看,从秦海鸥手中接过铅笔:“这个太长了,改简单点吧!”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69章 秦海鸥刚想说这才五个字,怎么还嫌太长,就看见谭硕已经一笔将那行小字勾掉,又在一旁有力地写下两个简单的大字,然后将笔一扔:“就这样吧!” 秦海鸥只看了一眼,无数的情感便从心底翻涌出来,全都哽在喉头。 只见第一页乐谱的上方,写着这个作品的新名字: 第二钢琴协奏曲 ——归来 第七十九章 谭硕的第三乐章刚写了一小半,不知不觉已到了春节。他不愿中断创作,便留在龙津过年。但秦海鸥却回了一趟家。当初他在极其令人担忧的状态下来到龙津,如今已在镇上住了近一年的时间,不仅父母颇为挂念,老师王一夫在得知他的情况好转后,也一直等着关于他复出音乐会的消息。然而秦海鸥并没有将演奏谭硕作品的计划告诉王一夫,这一方面是因为作品尚未完成,如果王一夫提出想看看这个作品,他无法提供乐谱,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考虑到王一夫与肖聪之间的联系。秦海鸥不愿在老师面前说出真相,让老师遭受打击,也不愿让肖聪有机会通过老师得知谭硕的近况。除了自身的状态和恢复的进展,秦海鸥认为眼下和王一夫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他希望谭硕能在一个平静的环境中完成创作,不要受到外界的干扰。 师生两人就秦海鸥的心理问题进行了一次深入的长谈。秦海鸥小心地绕过了有关谭硕的部分,将自己近一年来的变化和思考告诉了王一夫。王一夫听后,久久不语,最后终于长叹一声:“我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秦海鸥见老师自责,心里也不好受。哪怕是最痛苦绝望的时刻,他也不曾怨天尤人,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的问题是自己造成的。虽然他苦于找不到答案,但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或是在某些方面心态失衡,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他从来没有对自己的老师产生过怨怪的念头。 可王一夫的心情就大不相同了。他是看着秦海鸥长大的,是他一手培养出秦海鸥,将他送上国际大赛的舞台,亲眼看着他摘获桂冠。在秦海鸥留学至今的十年中,他从没让王一夫失望过,在寒暑假或是演出的间隙,他也会抽时间看望自己的老师。尽管后来他也曾师从多位国际上的钢琴大家学习演奏,但在人前说起自己的授业恩师时,他总是第一个提到王一夫的名字。王一夫为自己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学生感到欣慰和自豪,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当秦海鸥深受心理问题的困扰和折磨,最需要老师指点和解惑的时候,他竟然也和旁人一样束手无策,既找不出症结所在,也不知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的学生摆脱痛苦。那时的王一夫尚且已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如今听秦海鸥分析问题的根源,他的自责就更甚。秦海鸥遇到的问题并非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果及时发现并妥善加以引导,绝不至于发展到后来那么严重的地步。王一夫怪自己失察失职,以致秦海鸥在职业演奏的道路上栽了这样大一个跟头,所幸现在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否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满怀不甘地退出乐坛却爱莫能助,这很可能会成为王一夫这辈子最痛心的事。 “你能自己悟出这些道理,证明你确实已经长大了。”这次秦海鸥来看望王一夫,无论从说话的神态语气,还是从对问题的见解和对自身的剖析,都能感觉到他的成长,这让王一夫在庆幸之余也倍感欣慰,“老师已经没什么可教你的了,但音乐的道路是永无止尽的,希望你到了将来也能记得今天的反思,坚持自己的信念,做一个独当一面的艺术家。” 秦海鸥张了张嘴,他想说其实这些不全是他自己悟到的,其实还有一个人,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此后王一夫又问起对于复出音乐会的打算,秦海鸥便将自己对独奏曲目的考虑告诉了老师,又将近期常练的几首曲子弹给他听。王一夫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秦海鸥的现场演奏了,这时一听,便知道他刚才所言非虚。 时隔一年,秦海鸥对乐曲的理解和对音乐的领悟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和深度。他在音乐上越发成熟,对音乐的表现体现出更多更深的内涵,在音乐中传达既灵动又深邃的情感,让王一夫也有些吃惊。王一夫着意挑出一些细节,询问他为何要这样演奏,秦海鸥逐一解释自己的想法,两人不知不觉越聊越深。从前在这样的过程中总是王一夫指点得较多,但如今这已然变成了两个成熟演奏家之间的交流与探讨,令王一夫也能从中受益。王一夫亲眼见到自己这个最得意却又最令人担心的爱徒在短短一年内有了如此的进步,既欣喜又感慨,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由于秦海鸥尚处在恢复期,音乐会的日期也未确定,两人便没有对音乐会的详细曲目进行讨论,但王一夫还是对下半场的协奏曲的选择提出了一些建议,并叮嘱秦海鸥一定要慎重考虑。 秦海鸥事先已料到了王一夫会有这方面的担忧,但目前他只能告诉王一夫这么多,并且他也请王一夫暂时不要对其他人透露自己的恢复情况,包括师哥肖聪在内。 王一夫自然明白其中的轻重,对于秦海鸥所流露出的对肖聪的防备,他也仅仅是在心中产生了些许的诧异,并没有开口过问。尽管王一夫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之间由于事业上的竞争而产生裂痕,但这确实是业界普遍存在的一种现象,秦海鸥再怎么单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迟早会意识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各种人际关系与利益关系,他现在才开始生出一点防人之心,已经是很晚熟了。至于肖聪对秦海鸥的态度,王一夫的心里多少有数,他曾经在《长夜之歌》的问题上使秦海鸥对肖聪让步,但也曾多次在肖聪向他打听秦海鸥的状况时将内情遮掩过去。秦海鸥与肖聪之间的实力差距在肖聪的眼里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王一夫不是没有看到这一点,却无法改变它,因此一直以来,他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护两个学生各自的利益。 秦海鸥猜到王一夫可能会因此产生一些误解,但这并不重要。他在家中过完了年,又拜访了老师,然后很快回到龙津镇,一边继续练习前两个乐章,一边根据谭硕的提示,琢磨怎样创作第一乐章的华彩部分。 谭硕对华彩的进展也很关注,来小蓬门和秦海鸥讨论时常常问起。起初他只是随口问问“华彩弄得怎么样啦?”,当时秦海鸥的想法还很不成熟,不好意思弹给他听,便说自己还没想好,让他再等等。可是自从节后秦海鸥回到龙津,谭硕就问得更勤快了:“华彩想好了没有啊,什么时候能听?”其实这时秦海鸥已经初步想好了几个版本,但对哪个都不满意,因此又道:“你让我再想想,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此后谭硕倒真的问得少了,可每当秦海鸥看见他那充满期待却欲言又止的眼神,就觉得压力很大。 第八十章 正当秦海鸥为华彩的创作绞尽脑汁的时候,这一天,小蓬门终于迎来了他期待已久的两位客人。 当初秦海鸥突然退出乐坛,没有对外界解释其中的缘由,甚至连朋友们的关心也没有回应。决定复出后,他也只把复出的消息告诉了自己最亲密的两个朋友,陈诉和吕立秋。两人得知这个消息非常惊喜,他们早就想来看望秦海鸥,但他先前一直对自己的情况只字不提,显然不希望被人打扰,两人也只好按兵不动。现在秦海鸥终于松口,吕立秋和陈诉一合计,便决定趁着春季演出季的高峰到来之前,结伴到龙津镇来看看这个让人挂念的家伙。 由于这是一次私人会面,陈诉和吕立秋都是只身前来,但出于职业习惯,两人仍随身带着各自的乐器。自秦海鸥离开后,三个好友已有一年多不曾聚首,现在总算见了面,都有说不完的话,尤其是吕立秋,他向来在秦海鸥面前直来直去,这次被迫忍了一年没有刨根问底,早憋坏了,非要秦海鸥交代清楚不可。秦海鸥也不打算继续瞒着,便将除谭硕以外的部分告诉了他们。两人听了都很关切,忙问他恢复得如何,秦海鸥把近况说了说,又到琴房里弹琴给他们听。吕立秋和陈诉对秦海鸥的水平是有数的,可如今再次听到他的演奏,却发现他非但没有因为这次的挫折退步,反而比从前弹得更好,不禁惊叹不已。 吕立秋倚在钢琴一侧,居高临下地望着秦海鸥在键盘上跑动的手指,一脸怀疑地说:“你这哪里是恢复状态,分明是不给人留活路嘛!我看你根本就不是闭关休息,而是在闭关修炼,对不?” “你说得太夸张了。”秦海鸥摇了摇头,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比从前弹得更好,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独自练琴还是与谭硕交流,都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不管复出音乐会的结果如何,至少现在他非常享受这个准备的过程。 “但你确实比过去成熟了许多,对音乐的处理更丰富细腻了,功力见长。”站在另一侧的陈诉也同意吕立秋的看法。 “是啊是啊,听得我的手也痒了,我们都好久没有在一起演出了!”吕立秋心痒难耐地用手指轻敲着琴板,突然发现谱架上摆放的竟然是一份手写的乐谱,偏头看了看,一把抓了来,“这是什么?” “这是我委约的一个新作品。”秦海鸥听他说到同台演出,心头一动,有了一个主意。 “新作品?你委约的?”吕立秋立马兴奋了,脑子转得很快,“打算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吗?是谁写的?” 秦海鸥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的衣袖,才又抬起头:“秘密。” “秘密,”吕立秋愣了一下,转向对面的陈诉,“你听听,他居然有秘密了!” 陈诉远不如吕立秋这么激动,作为常年在外演出的演奏家,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当中的风险所在:“海鸥,这样做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个险值得我去冒。”秦海鸥说。 吕立秋还在追问:“到底是谁写的?能入得了你的法眼,肯定是个大师级的人物!哎,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 秦海鸥严肃地看着他:“我警告你,今天你在这里听到的所有消息都是绝密,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否则你就等着承受于姐的愤怒吧。” 吕立秋哆嗦了一下:“还用你说?懂的懂的!” “包括肖聪。”秦海鸥顿了顿,补上一句。 吕立秋和陈诉对视一眼,两人一下子安静下来。陈诉心里暗暗吃惊,过去秦海鸥在提起肖聪时可从没出现过这样的态度。但吕立秋通常静不过三秒,凑下来打量了一下秦海鸥的神色:“你当真?” 秦海鸥不言不语,算是默认了。吕立秋轻哼一声:“你早该提防他!” “为什么?”秦海鸥微微蹙眉。 吕立秋又看了陈诉一眼,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说道:“你刚消失那会儿,大家都在猜测你消失的原因,米妮发现老唐在暗中散布关于你的谣言,后来全靠于姐压了下来,他们才没有得逞。” 米妮是吕立秋的经纪人,老唐是肖聪的经纪人。吕立秋知道这事后,曾私下和陈诉讨论过多次,但考虑到秦海鸥已经离开,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便一直没把这事告诉他。 “那于姐知道是他们做的吗?”秦海鸥淡淡地问。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吕立秋挠了挠头,“但当时的情况太混乱了,于姐来不及调查消息来源也是有可能的。何况有王老师在,肖聪不敢在媒体面前乱讲话,只能在背地里做点手脚。但于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米妮花了点时间来核实这件事,等她找我商量的时候,于姐已经基本把事情都摆平了。” 他边说边啧啧地感叹着,陈诉看不下去了,皱眉道:“你能不能别用这么八卦的语气说话?” 吕立秋笑道:“这怎么能叫八卦呢,我是在给海鸥补课!” 陈诉没有笑,她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笑的事。当初秦海鸥突然离开,一夜之间,乐坛中与他关系密切的人都被媒体盯上,王一夫和肖聪自不必说,陈诉和吕立秋也不例外。直到今天,陈诉回想起当初的情景时,仍会产生一种复杂的情绪,一方面对肖聪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感到愤怒,认为应该让秦海鸥认清此人的真面目,另一方面却又不忍让秦海鸥面对这个事实。从前她和吕立秋对肖聪说不上有多少好感,却也不至于反感,看在秦海鸥的份上,偶尔还和他在舞台上合作,但自从秦海鸥离开后,她就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秦海鸥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是多么震惊和难过。然而陈诉没想到的是,秦海鸥的反应竟然出奇的平淡。他对肖聪的态度在吕立秋说出这件事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改变,可是看他的样子,却又不像是事先知道这些情况。陈诉很是不解,便问:“海鸥,你为什么不愿告诉肖聪你打算复出?” 秦海鸥垂下眼睛看着琴键,神色让人有些难以捉摸:“他以后会知道的。”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0章 陈诉见他不肯说出原因,便又劝道:“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你就别再想了。今天我们告诉你这些,只是希望你以后多长个心眼。现在你只要专心准备音乐会就好。” 吕立秋先前一直笑哈哈的,听她这么一说,脸色沉了下来:“海鸥是怎么对他的,他是怎么对海鸥的?这件事还没有过去,只要他还把海鸥当成威胁,这件事就不可能过去。” 陈诉本来就在是否告诉秦海鸥这个问题上非常纠结,这时见他火上浇油,刚要反驳,却听秦海鸥说道:“他怎么对我,是否把我当成威胁,这些都不重要。” 两人一怔,都转头望着他。 “你们放心,我是不会被这件事影响的,”秦海鸥边说边将吕立秋手中的乐谱抽出来,码整齐后重新放好,“至于什么时候对外界宣布复出的消息,那要听于姐的,我说了不算。” 他说着就勾勾嘴角,眼里又浮现出笑意。陈诉见他的态度明朗起来,终于松了口气。而吕立秋的情绪就变得更快了,指着秦海鸥对陈诉道:“我怎么觉得他越来越神秘了?竟然跟我们玩深沉!” 秦海鸥笑了笑,招呼两人出去吃饭。自从他知道了十年前的真相,“肖聪”就成了一个令他无法平静的名字。但随着他对谭硕的了解逐渐加深,他也逐渐学会了将自己的怒火压在心底。如今他已经不在乎肖聪究竟怎样看待他这个师弟,他只知道,这场复出音乐会不仅关系到自己的未来,更关系到谭硕的未来,为了达到他们共同的目标,他必须排除一切干扰,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到最好。 第八十一章 第二天上午,秦海鸥带两人到风景清幽的后山散步。他这一年远离舞台,平时也不关注乐坛的新闻,吕立秋和陈诉将这一年中发生的趣事讲给他听,三人说说笑笑,都感到非常放松。秦海鸥心里惦记着昨天想到的那个主意,趁吕立秋午睡,陈诉和于豆豆聊天的时候,就独自到米粉店来找谭硕。 谭硕最近忙着创作第三乐章,又没有华彩可听,已经好几天没在小蓬门出现。秦海鸥来找他的时候,刚走到楼梯口,就从灶台旁开着的后门望见他正趴在米粉店里的一张餐桌上写谱子。除了他占用的这张桌子,另外的两张餐桌上也铺满了稿纸,左右米粉店也没有营业,店里的空间他想怎么用都可以。 秦海鸥觉得有点好笑,走过去道:“像你这样铺,再多的桌子也不够。” 谭硕咬着笔头不吭声,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秦海鸥伸手在他眼皮底下敲敲桌面:“我上去找份谱子。” 谭硕这才注意到他:“哦!好好,你找你找!” 秦海鸥来到二楼,推门一看,果然这房间已经被铺满了,又恢复到从前那种无从下脚的状态。秦海鸥怕打乱摆放的顺序,不敢去碰,只把床下的几筐手稿拖出来,开始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要找的是一个由钢琴、大提琴和小提琴演奏的三重奏作品,当初他第一次翻阅这些手稿的时候,就很中意这个作品,还曾想过把它推荐给吕立秋和陈诉。昨天吕立秋提到同台演出,他立刻就想起了这个作品,既然现在那两人都在小蓬门,何不借此机会让他们演奏一下? 他蹲在筐边往里扒拉,找着找着,突然又有了新的念头。他将那些以大提琴和小提琴为主的作品也一并挑出来,和那首三重奏作品放在一起,然后将筐子塞回床下,抱着自己选好的一摞乐谱下了楼。 秦海鸥回到店里,虽然不愿打扰谭硕创作,还是打断了他一下:“这些谱子借我看看。” “好,好!”谭硕也没细看他借走了什么东西,边写边点头。 “这几天我要招待两个朋友,华彩的事暂时放一放。”秦海鸥又说。 “好,你忙你的!”谭硕继续点头。 秦海鸥抱着谱子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事,转身问道:“要是有人想委约你写新作品,你接不接?” 谭硕笔下一顿,不假思索:“不接!” 秦海鸥愣了愣,这家伙拒绝得也未免太干脆了:“为什么?” 谭硕总算肯抬起头来赏他一眼,拿笔头戳戳桌上的谱子:“我没时间啊!” 秦海鸥了然地点点头,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他回到小蓬门,将三重奏的谱子复印了两份,待吕立秋睡醒后,便把谱子分给两人:“我这里有个三重奏,从来没被演奏过,我们来试试怎么样?” 吕立秋和陈诉看了看谱子,当即兴致勃勃地将各自的乐器拿到琴房。音乐是他们共同的职业,也是他们最熟悉和喜爱的交流方式,更是他们的友谊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台上还是台下,只要有机会一起演奏音乐,他们就能从这样的交流和对艺术的共同创造中找到无穷的乐趣和巨大的满足感。正因如此,他们每年都会找机会同台演出,或是聚到一起交流心得。可过去的一年,由于秦海鸥的离开,别说是聚会和演出了,三人甚至连面都没能见上,这时一听有个新作品可以玩,吕立秋和陈诉立刻就响应了秦海鸥的提议。 三人来到琴房,准备好乐器,先将这作品完整地试奏了一遍。他们都是世界一流的演奏家,拿到乐谱就可以直接演奏,加上彼此间多年的默契,第一遍试奏就已经配合得很好。秦海鸥当初只是从谱面上看到这作品的独特与闪光之处,今天终于听到它的演奏效果,更是喜欢。吕立秋和陈诉的感受与他相同,奏完一遍后都非常惊喜。可是谭硕的谱子上不仅没有署名,连个作品编号都没有,吕立秋在演奏时就已经注意到,这时便问:“这是谁写的,你从哪弄来的?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 秦海鸥不答反问:“感觉怎么样?” “很有意思!”吕立秋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之情,“如今像这种水平的新作品可不好找!” 秦海鸥又看向陈诉,陈诉也道:“好听。很有特点。我喜欢。” 秦海鸥见他们果然喜欢,就道:“如果我们一起在我的复出音乐会上演奏这个作品,你们觉得怎么样?” “好啊!”这个想法正合吕立秋的心意,激动得挥了挥琴弓,“你的复出音乐会,我们不去捧场怎么行!我看这个曲子就很好,很合适!” 陈诉忙按住他的胳膊让他冷静:“下半场肯定是协奏曲,就不用考虑了。如果上半场是海鸥的独奏,那这首曲子可以安排在上半场的最后。” “同意同意,就这么办!”吕立秋叫道。 秦海鸥见他们答应了,心里很高兴:“只可惜演出的时间暂时还定不下来,不过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你们的。” 吕立秋用谱子拍拍他的背脊:“你放心,错过了什么我也不能错过你的复出呀!就算不能在台上捧场,我也一定会到场给你加油的!” 陈诉笑道:“既然定了要演,那就再练一练吧?” 三人说着便又各就各位,不过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急着进行合奏,而是先将各自声部的一些段落分别练习了一下。另外,谭硕的手稿上还有些涂改较多和笔迹不够清晰的地方,三人也逐一进行了仔细的辨认。 做好这些功课后,他们又从头到尾合了几遍,越玩越兴奋,到了饭点也不舍得停下。 吕立秋先前被岔开了话题,吃晚饭时才又想起,盯着秦海鸥问:“你还没告诉我,这曲子到底是谁写的?” 秦海鸥夹菜扒饭,不予理睬。 “不会又是个秘密吧!”吕立秋郁闷,默默吃了两口,突然灵光一闪,“这个秘密,和那个秘密,是不是同一个秘密?” 秦海鸥努力把笑憋回去:“快吃,吃完了还有更多的秘密等着你呢。” 吕立秋哪肯甘心,又把目标转向于豆豆和陈甘柠,无奈这两人和秦海鸥铁板一块,直到吃完了饭,吕立秋还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算你狠!”三人回到琴房时,吕立秋愤愤地说。 秦海鸥把从谭硕那挑来的谱子一股脑塞到他怀里:“先别生气,你来看看这个。” 吕立秋接住一看,“咦”了一声,顿时安静下来,坐到沙发上研究。 秦海鸥又对陈诉道:“这里面也有大提琴的作品,你也来看看吧!” 陈诉闻言便也坐下,吕立秋先迅速将所有乐谱捋了一遍,把以大提琴为主的作品抽出来递给陈诉后,两人就各自翻阅起来。秦海鸥坐在琴凳上耐心地等着,为了避免干扰他们,他连琴也没碰,只把谱架上的手稿拿下来打发时间。三人相安无事地呆在琴房里,也不知过了多久,吕立秋突然跟着谱子上的旋律哼哼起来。对此秦海鸥倒是无所谓,但陈诉就很有意见,因为她也正看到兴头上。可是吕立秋已经被吸引进去,哼哼片刻之后按捺不住,站起身就去抓自己的小提琴。 “立秋。”陈诉放下谱子看着他。 吕立秋对她语气中的警告意味浑然不觉,两眼发亮地指着谱子说:“这个好,这个地方写得真好!你们听!”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1章 他说着就对着谱子演奏起来,一边拉琴一边哼哼,脚下踩着节奏,浑身都在动。 陈诉只好放弃对他的阻止,转头问道:“海鸥,这些作品你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 秦海鸥想了想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都是同一个人写的。” “什么?!”吕立秋眼观谱子耳听八方,立刻停下演奏参与进来。 秦海鸥就道:“我的委约,那个三重奏,还有你们手里的这些作品,这些秘密都是同一个秘密。” 吕立秋一怔,随即感叹:“那这个人很厉害啊!是谁,到底是谁?这么厉害的人我们不可能不知道,你憋着不说有什么意义?” 秦海鸥笑道:“你们真的不知道。他是个新人。” “不可能吧,”陈诉也笑了,“新人的手法没这么老到。海鸥,你不会撒谎就不要勉强自己。” “好吧好吧!”秦海鸥举手投降,“这是一个被埋没的作曲家,但他的名字我暂时是不会说的,你们也不可能猜得到,到了演出那天你们自然会见到他,现在就别逼我了!” 吕立秋奇道:“被埋没的作曲家?那你是怎么把这块宝贝挖出来的?” “说来话长。”秦海鸥道。 陈诉又把手里的谱子翻了翻,惋惜地说:“这个人的确非常有才,只可惜这些作品要么没有写完,要么就是小品、重奏或室内乐作品,没有适合我在独奏音乐会上演出的作品……” “这好办呀!”吕立秋立刻道,“海鸥,你快把这个人介绍给我们认识!” “你要干什么?”秦海鸥问。 “请他写作品呀!”吕立秋道。 秦海鸥望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没时间。” “怎么会这样!”吕立秋顿了一秒,又不依不饶,“那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等他把我的委约写完了,就有时间了。”秦海鸥笑道,“所以,你得排队。” 考虑到秦海鸥委约的是复出音乐会的压轴之作,这份头彩显然是抢不过他的,吕立秋决定退而求其次:“好吧,那我排你后面,等他写完你的,我就请他给我也写一个。” 这时陈诉起身走过来:“等等,海鸥,我可以插个队吗?” “当然可以啊,”秦海鸥点头,“女士优先!”说着转向吕立秋,“抱歉,我过了是她,她过了才轮到你。” “你们太欺负人了!”吕立秋大叫。 第八十二章 由于接下来还有演出,陈诉和吕立秋只在古镇停留了三天便又各自启程,临行前与秦海鸥约好,复出音乐会排练时再见面。 秦海鸥送走两人,练琴的时间又恢复了正常,再度面临创作华彩的问题。即兴演奏和对华彩的创作是职业钢琴演奏者的必修课程,秦海鸥从前也接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可是,对于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发挥出的几个版本,秦海鸥始终不能满意,总觉得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华彩位于第一乐章的黄金分割处,是第一乐章中的一颗明珠,它必须光芒璀璨,淋漓尽致。秦海鸥追求完美,凡有瑕疵,首先就过不了自己这关,更别说让谭硕来听了。他把这几个版本反复修改甚至多次推翻,时间一长,难免郁闷,再急也没有用,突然就理解了谭硕当初遭遇瓶颈时的心情。 谭硕好些日子没听到秦海鸥的消息,眼见着春暖花开,第三乐章的创作也已经接近尾声,便又来到小蓬门看看情况。秦海鸥见了他,只把华彩以外的部分拿出来讨论,就是不提华彩。谭硕终于忍不住了,问道:“我的第三乐章都快写完了,你的华彩还没想好啊?”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秦海鸥的情绪便不是很高:“你急什么!” 谭硕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呵呵一笑:“是不是卡壳了,憋不出来了?” 秦海鸥扭头瞪着他:“你不是也有憋不出来的时候吗?” 谭硕笑道:“你都弄了些什么,弹给我听听。” 秦海鸥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心想与其自己闷头苦思,不如和谭硕商量商量,说不定会有新的灵感。他将现有的几个版本全部弹了一遍,谭硕听后,果然也是同样的感觉。秦海鸥创作的这些华彩其实已经很不错了,结构、技巧、情感都没有大的问题,但就是觉得还缺点什么。可到底缺了什么,谭硕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两人把几个版本翻来覆去地进行比较和讨论,最后连谭硕也跟着郁闷起来。明明只差那么一点,却怎么也达不到想要的效果。谭硕恨不得自己也能帮秦海鸥弹,可就凭他那可怜的技术水平,别说两只手了,变成千手观音也没用。 谭硕见秦海鸥十分沮丧,知道这样下去迟早会影响他练琴的心情,便果断终止了讨论,拍拍他道:“其实这华彩也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现在你什么也别管,别去想我给你的那些提示,就闭着眼睛一顿乱砸,想怎么砸就怎么砸,砸到爽了为止,好不好?” 秦海鸥闷闷地点头:“我试试吧。” 谭硕把琴房留给他,自己来到外面,本想直接回米粉店,可才没走几步,琴房里就传来了一阵激烈的琴声,秦海鸥已经开砸了。谭硕心头一动,转身回来,悄悄蹲在琴房的窗下。 秦海鸥在钢琴上随意弹奏着,努力把自己对先前那几个版本的考虑通通抛到脑后,谭硕让他什么也别想,他就只当自己不是在创作华彩,而是在乱弹琴,反正乱弹一气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正好发泄一下连日来的郁闷。他越是这样想,手指就越放纵,渐渐地就真的忘记了一切,只不管不顾地跟着感觉在钢琴上一顿猛砸,后来甚至就连自己砸了些什么也不知道了。 谭硕蹲在窗下听秦海鸥弹琴,起初那琴声中还能感觉到一些滞涩和拘束,但过了些时候,秦海鸥开始进入状态,渐渐放开自己,直到彻底无所顾忌地纵情弹奏,而在这个过程中,他所“乱弹”出的音乐里也越来越多地闪现出精彩的亮点与片段。谭硕很快就蹲不住了,秦海鸥的灵感与状态显然已被激发出来,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但这么做的同时,秦海鸥也已经彻底抛弃了理性思考,因此在谭硕听来,秦海鸥要么在这个地方多弹了一点,要么在那个地方少弹了一点,处处擦边而过却不得正中靶心。谭硕很想冲进去告诉他,又不敢贸然打断他,急得频频在窗外扼腕叹息。 就在谭硕百爪挠心的时候,秦海鸥也已经弹出了一身的汗。但他觉得还不够,于是停顿了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两眼一闭就将大把大把的和弦甩了出去。 谭硕只听琴声突然一顿,这短短的几秒钟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紧接着,那琴声就疾风骤雨般响了起来,急中带缓,挥洒自如,充满激情又富有张力,瞬间征服了他的听觉,惊得他目瞪口呆动也不动,直愣到琴声再次停下才猛然回神,跳起来就往琴房里冲。 秦海鸥这下子是真的弹爽了,正满头大汗地喘气,忽听见琴房的门“砰”地一声,谭硕冲到了钢琴前,指着键盘的手兴奋得直抖:“刚才这个!刚才这个!就是这个!” 秦海鸥心中是舒畅的,脑中却是空白的:“嗯?” “就是这个!华彩啊!华彩有了!”谭硕激动得语无伦次,“快快,再弹一遍!就刚才这段,你再弹一遍给我听!” 秦海鸥听他说华彩有了,眼睛一亮,可抬起双手却又呆住:“……我忘了。” “操!”谭硕跳了起来,“你怎么能忘呢?!” 秦海鸥被他一吼,一下就慌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不是你让我闭着眼睛一顿乱砸的吗!” 谭硕急得团团转,只知道如此精彩的一段音乐不能就这么丢了:“我不管!你快给我想起来!必须想起来!” 正巧这时陈甘柠来叫秦海鸥吃饭,见谭硕还没走,便招呼谭硕一起去吃。谭硕正急得七窍冒烟,哪顾得了那么多,当即一声断喝:“不行!想不起来就不准吃饭!”吓得陈甘柠顿时不敢说话。 秦海鸥忙安抚道:“没事的甘柠,你和于姐先吃吧,不用等我们。” 陈甘柠犹豫了一下,掩上门离开了。这时谭硕也已经冷静了不少,凝神回忆片刻,伸手在琴上试着弹了几个和弦:“你大概是从这里开始的,然后这样,再这样,然后一路下行到这……” 秦海鸥边看他弹边努力回忆,谭硕说的虽然不全正确,却给了他很好的提示,让他渐渐回想起来。他循着自己的印象边想边弹,其实这些音乐暂时还没有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只不过他刚才弹得太过兴奋,又突然被谭硕问到,一时短路才想不起来。现在两人冷静下来从头梳理,互相补充和纠正,回忆起来的部分就越来越多,渐渐地,这段音乐的面貌终于得以恢复完整。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2章 尽管秦海鸥记了起来,谭硕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又守着他翻来覆去地弹了许多遍,直到自己也听熟了,这才拿来笔和谱纸,打算把这段音乐记录成乐谱。 秦海鸥负责弹,谭硕负责记,但与秦海鸥弹奏的速度相比,谭硕书写的速度可谓龟速,秦海鸥一眨眼从高音区弹到低音区,回头一看,谭硕才写了五个音。 “慢点慢点!”谭硕边写边嚷嚷。 秦海鸥便又从头开始,一点一点慢慢地弹。他耐心地边弹边等,直到谭硕终于记下了最后一个音符。这时两人都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谭硕见华彩有了着落,心里得到极大满足,写完之后把笔一扔:“走,吃饭去!” 第八十三章 谭硕把记录着华彩的乐谱带回米粉店,趁热打铁地对其进行修改、润色和补充。秦海鸥的即兴演奏固然精彩,但由于他演奏时毫无顾忌,在这种状态下创作出的华彩不能被直接使用。谭硕需要先对其中一些不够合理的地方进行调整和修改,再对一些细节进行润色,最后将这段华彩的首尾补全,使其与自己的第一乐章顺畅地衔接在一起。 完成这些工作后,第一乐章的钢琴部分就算是全部完成了。 谭硕将完整的华彩交给秦海鸥练习,而后又回到对第三乐章的创作之中,同时和秦海鸥一起对华彩部分进行反复的修改和打磨。开春后不久,第三乐章终于完成,秦海鸥也照例对其进行了试奏。这是一个热烈的快板乐章,为了表现丰收节日的当晚,寨民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情景,谭硕在这个乐章中使用了由那一晚的鼓点演变而来的独特的节奏。当初在采风时,他就已经构思好了这种节奏的雏形,现在经过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他在保留其民间风格特点的基础上,又通过作曲技术的创新,赋予了它丰富的层次和变化,使其成为第三乐章中最大的亮点。这是谭硕经过深思熟虑才选定的最佳表现方式,因此在写完之后,他对这个部分的音乐效果也充满了期待。然而,就在第一次的试奏进行到这个部分的时候,秦海鸥竟突然停了下来。他先是缓慢地将这个段落仔细练习了几遍,随后才逐渐提起了速度。这是秦海鸥的历次试奏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与他相识以来,谭硕也从未见过他由于技术上的难度而产生停顿。秦海鸥的技术水平无疑是世界顶级的,谭硕对此也有绝对的信心,可正因如此,秦海鸥的反常举动才让谭硕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把这个部分写得太难了。 连秦海鸥都明显感觉到困难的片段,对一般的钢琴演奏者来说更是无法完成的。谭硕意识到这一点后,立刻从技术的角度重新审视了这个段落。他在创作时一心只想着音乐效果,直到这时才发现演奏者在弹奏这个部分的时候,既要保持稳定鲜明的节奏,又要完成高难度的炫技,将来还要考虑与乐队的配合,不仅如此,为了体现作品的少数民族风格,和声与旋律当中出现了一些特殊的音调,弹起来极不顺手——所有这些加在一起,造成了这个段落远超常人想象的技术难度。谭硕写的时候不曾察觉,此刻回头一看,不由心惊肉跳。刚才秦海鸥只是练习了几遍就将其攻克下来,连吭都没吭上一声,现在想想也绝非凡人所为。 谭硕捧着谱子反省了一番,摸摸下巴,指着这一段问:“我是不是把这里写得太难了?” 秦海鸥不答,只说:“我可以练。” 谭硕想了想又问:“要是速度到了240,你还能弹下来吗?” 秦海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谱子,沉默不语。 谭硕一见他这样,立刻改了主意,忙说:“我知道了,我回去改改。” 秦海鸥怔了怔:“不用改啊,我能弹下来。” 他刚才为了谨慎起见,先在心中默算了一下速度,所以一时沉默。不料谭硕却因此打起了退堂鼓,想把这段改得简单一点,以减少秦海鸥的风险和负担,保证音乐会顺利进行。尽管秦海鸥得出的结论是自己能弹,但谭硕已下定决心,不再考虑他对这个问题的意见。于是,谭硕回到家后又很快为该段落写出了一个相对容易些的版本,将原来那个高难度的版本替换掉了。 至此,谭硕已将三个乐章的双钢琴谱全部写完,秦海鸥也已全部弹过。秦海鸥非常高兴,因为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们与复出音乐会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地缩短。秦海鸥问谭硕,离最终完成还有多久,谭硕考虑到他心理状态的恢复,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他还需要准备多久。秦海鸥也知道谭硕在担心什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仔细回顾自己这一年来的经历和变化,最后说道:“我觉得自己恢复得还不错,可以按照正常情况去准备。” 谭硕在心头盘算着,现在钢琴的部分已经写完了,乐队的部分还没有写,若按自己的正常速度计算,最多还需要三个月就能全部完成。虽然秦海鸥表示自己可以按照正常的节奏去准备演出,但谭硕还是希望能为他多留出一些时间,于是道:“我要先休息休息,顺便把钢琴部分改一改,然后开始给乐队配器。全部写完以后,还需要时间再修改一下。这么算的话,还要四五个月吧!” “你确定吗?”秦海鸥问。 “确定。”谭硕点头。 “那我们和于姐商量一下演出时间吧!”秦海鸥道。 自从得知秦海鸥决定复出,于豆豆最关心的问题之一便是复出音乐会的日程安排。但此前秦海鸥一直不曾给出清晰的时间规划,于豆豆虽然做了一系列相应的准备,可更多的具体工作却难以进行。现在由于谭硕终于完成了作品最核心和最重要的部分,秦海鸥也终于可以给于豆豆一个明确的答复。三人经过商议,根据各人所需的准备时间,最终将复出音乐会的时间暂定在六个月后,也就是秋季的演出季上。 于豆豆有了更确切的时间作为目标,立刻开始考虑与乐团、指挥和演出场所的联络以及对前期宣传的准备。其实从秦海鸥这方面来看,他从前就已经功成名就,于豆豆并不需要为了提升他的知名度而进行刻意的宣传炒作。秦海鸥即将复出——这条消息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它的份量和话题性都是实实在在的,无需多加修饰就已足够吸引眼球。因此,如果没有谭硕,于豆豆本打算用更谨慎稳妥的方式来宣传这场音乐会。但是这一次,秦海鸥竟然破天荒地亲自过问了宣传的事。他决心已定,不可撼动,一定要以最强的姿态回归舞台。于豆豆知道,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谭硕。 三人定下时间后,谭硕就回了米粉店,秦海鸥和于豆豆各忙各的。可晚饭过后,于豆豆正准备回房间工作时,秦海鸥又突然叫住了她。于豆豆随他来到琴房,秦海鸥示意她坐,然后开门见山地道:“关于音乐会的具体安排,我还有一些想法。” 于豆豆不由暗自惊诧。白天当他们和谭硕讨论演出日期的时候,秦海鸥一直是很高兴的,他显然对这场音乐会充满了期待,设想未来时,眼角眉梢全是笑意。但此刻的秦海鸥却不是这样,他面容沉静,甚至是有些冷峻,于豆豆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的阳光和喜悦。相反,他这副心思深沉的模样倒是和秦海崖有些相似。 于豆豆在秦海鸥身边工作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一时也有些怔住了,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秦海鸥先是对演出的时间和地点提出了较为具体的要求,他希望音乐会的时间一定要安排在秋季开学以后,而音乐会的地点一定要选在他所居住的城市。对于这两个要求,于豆豆既不感到奇怪,也不感到为难。秦海鸥所居住的城市也是王一夫在国内定居和任教的地方,秦海鸥从小在那里长大、学琴,那里不仅聚集了几所著名的音乐院校,还有多座优秀的音乐厅可供选择,是一座音乐文化非常繁荣的城市。即使秦海鸥不说,于豆豆本也打算将其列为演出的首选地点。至于为什么要安排在开学以后,于豆豆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考虑到王一夫在音乐院校中的影响以及不少学生是秦海鸥的乐迷,这场音乐会自然是该等到暑假结束,师生返校之后再举办才更为合理,而且这个时间也正好与秋季演出季拉开序幕的时间重合。 于豆豆对这两个要求没有异议,可以说,秦海鸥所提出的也正是她所想到的。然而紧接着秦海鸥就提到了音乐会的邀请名单,虽然现在讨论这个还有些为时过早,可他却明确地点到了一些特定的人,希望把他们都请来听这场音乐会。 “肖聪。” 这是秦海鸥提到的第一个名字。于豆豆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秦海鸥总是习惯在熟人面前以“师哥”来指代肖聪,这时突然直呼其名,于豆豆便感觉到一丝异样。 但是秦海鸥没有给于豆豆思考的时间,顿了顿又道:“杨其声院长。” 杨其声是王一夫所任教的音乐学院的现任院长,当年秦海鸥获奖之前他刚刚上任,是受人尊敬的音乐教育家,秦海鸥想要请他,于豆豆也表示赞成。 “还有这个学院的作曲系的系主任和主要老师,钢琴系的系主任和主要老师,”秦海鸥接着说道,“如果邀请时遇到困难,你就告诉我,我请老师出面,他们一定会来的。” 于豆豆将他提到的这些人记在心里,可随后就听到他打算请王一夫出面,又着实吃了一惊。秦海鸥绝不是一个讲排场、爱虚荣的人,过去也从不关心这样的事,且不说这些人是否个个都值得邀请,就算他们真的对音乐会非常重要,以秦海鸥的性格和作风,他也不会对王一夫开口,请老师为自己出面。然而听秦海鸥刚才的口气,这些人竟都是非请不可的,而且为了请到他们,他竟不惜破例惊动老师。于豆豆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又是为了谭硕吗?可是谭硕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于豆豆正纳闷着,秦海鸥又从一旁拿了一支铅笔和半张被谭硕丢弃的稿纸,在纸的背面写下一个名字,递给于豆豆。 “孙辰?”于豆豆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个人目前在作曲系任副教授,给他送一份请柬,务必保证他亲自收到请柬。”秦海鸥淡淡地说。 请柬是最为正式的邀请,在刚才提到的这些人中,恐怕只有对杨其声院长才有使用的必要。于豆豆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这个孙辰是哪位重要的人物,但她能感觉到秦海鸥并不是真心想邀请对方的,便问:“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请他?” 秦海鸥望着纸上的名字,有一瞬间,于豆豆怀疑自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厌恶的情绪,但那情绪转瞬即逝,秦海鸥放下铅笔,把纸揉成一团道:“我想请他来看这场音乐会,仅此而已。” 第八十四章 为了给秦海鸥留出更多的时间,谭硕表示自己要先休息休息。此后他也的确好好休息了一段日子,直到清明节后才又开始动笔。这段日子里他主要办了两件事:一是修改已经写好的钢琴部分,二是把米粉店交给阿毛打理。采风时米粉店的生意被耽误了一阵子,可那之后紧接着就是古镇的淡季,即使关了店潜心创作,谭硕也并没有承受多少损失。然而,眼看又一个旺季将至,镇上的商户都在为此准备,鉴于音乐会那边还有半年要忙,几乎覆盖了旺季生意最好的几个月,谭硕不得不想法子解决米粉店的经营问题。秦海鸥知道谭硕一时定不了未来的去留,也丢不下这米粉店,便想替他把店面装修一下,再把隔壁的铺子也盘下来,多招些人来打理,帮他把生意做大一点。但谭硕既不肯让他花这份钱,更不肯让他操这份心,凭他怎么说也不同意,最后还是托阿毛代为管理店面,又给阿毛找了个打零工的伙计,维持米粉店的正常营业。 秦海鸥在米粉店的事上没帮上忙,又担心店里营业后太吵闹,影响谭硕的创作,就问他要不要搬到小蓬门住。谁知谭硕不嫌米粉店吵,反嫌他练琴太吵,说琴声才真正是对创作的干扰。秦海鸥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再说人总是呆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才更自在,谭硕已在这小店上面闷头写了许多年,突然让他换个环境,恐怕他还写不出来了。 米粉店和小蓬门分头忙着各自的事,于豆豆的计划也在逐步推进。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将是一场备受瞩目的重要演出,对乐团和音乐厅都具有绝对的吸引力,如果将消息放出去,无疑会引来各方面的争相抢夺。但于豆豆不愿这样做。考虑到时间、行程等多方面的因素以及谭硕作品的风格特点,她决定把国外的乐团安排在后续的演出里,而将协助首演的乐团锁定在国内的顶级乐团当中。如此一来,她立刻就想到了一个最佳选择,这个乐团是国内最好的乐团之一,曾多次与秦海鸥合作,其驻扎地离王一夫家不远,邻里就是一座著名的音乐厅。于豆豆与该团的团长相熟多年,深知其稳重可靠,可以信任,就直接联络了他。对方果然对这场演出极感兴趣,双方一拍即合,当即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于豆豆订好了乐团,随后又给一位在音乐厅做经理的老友打了电话,嘱咐他把自己选中的演出日期预留出来,谁来订也不给。对方见她来订场地,还八卦地问这是否给秦海鸥留的,结果却什么也没打听到。 于豆豆联系了两个人,定下两件大事,总算可以喘一口气。秦海鸥对乐团和音乐厅的安排非常满意,并立刻把演出时间和地点告诉了陈诉和吕立秋,以便两人尽早安排各自的演出日程。但谭硕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尽管知道与秦海鸥合作的乐团肯定不会差,他却从没想过自己的作品能有机会被如此优秀的乐团演奏。这个乐团比当初首演《长夜之歌》的乐团更好,可偏巧演出的地点没变,正是十一年前给他带来噩梦的地方。这座音乐厅历史悠久,设施完善,自落成以来,已见证过许多极具份量的演出,在乐迷心中有很高的地位。于豆豆把演出场地定在这里自然是上佳之选,可谭硕一听这消息,顿时被勾起不愉快的回忆,沉默下来。秦海鸥正和于豆豆聊得高兴,见谭硕脸色有变,转念就明白了。他虽对演出城市的选择提出了要求,却并没指定特定的音乐厅,不料最后他们竟然要在这里复出,这是秦海鸥也没有想到的。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秦海鸥觉得在这里复出对于解开谭硕的心结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他不想让谭硕难过,心想要是谭硕真的不愿回到这个音乐厅,也可以让于豆豆另找地方。 于豆豆在场,秦海鸥不便当面安慰谭硕。正寻思着,就见谭硕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开口道:“既然时间地点已经定了,能不能和乐团商量一下,在演出前一个月的时候先安排一次排练?” “为什么?”于豆豆纳闷。通常情况下,乐团会将排练安排在演出前一周左右进行,如果秦海鸥这一方希望提前一个月进行排练,则需要与乐团和指挥特别预约才行。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3章 谭硕道:“我的作品是个新作品,提前一个月排练能让我早些听到演出效果,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在这一个月里我还能把它再修改一下。” “对,对,这样更好!”谭硕的反应让秦海鸥松了口气,于豆豆还没答话,他就积极地响应道,“听过以后再改一次,这样我们能准备得更充分些!” 于豆豆料到他会赞同谭硕的提议,何况这样做确实更加稳妥,对音乐会是有好处的,便去与团长商量。团长对这个要求也非常理解,表示可以在乐团的夏休结束之后,秋季的第一个演出周开始之前,专门为秦海鸥额外增加一次排练。 于豆豆办完这件事后,一边考虑着指挥的人选,一边继续准备宣传方案。可此后不久,谭硕突然又来到小蓬门,他没有去琴房找秦海鸥,而是找到了于豆豆,表示想单独和她说几句话。 于豆豆不知他什么目的,满腹狐疑地随他来到堂屋外面。谭硕也没拐弯抹角,直接道:“从首次排练到演出之间的这一个月,你最好有所准备。” 于豆豆心头一凛:“怎么讲?” 谭硕道:“海鸥现在的状态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这里的环境与真实的舞台仍有很大的差距。与乐团的排练是最接近演出实际情况的场合,那时他能不能适应,适应的程度怎样,谁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万一他在排练时出了问题,心理障碍复发,从排练到演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不管是把演出延后,还是把演出取消,你都需要一个应对的方案,否则到那时再来着急就太晚了。” 于豆豆听他说完,不由心下骇然。为了在实现秦海鸥的复出计划的同时对他进行最大限度的保护,她不仅考虑了演出成功后的后续宣传,还考虑了演出失败后的危机公关。此外,针对媒体、乐坛和乐迷粉丝在得知消息后可能产生的不同反应,她也制定了不同的应对方案。然而,由于秦海鸥在这几个月来所表现出的良好状态,于豆豆并没有考虑到他会在首次排练时出现复发的可能。现在谭硕把这个可能提了出来,于豆豆越想越是心惊。如果没有这次提前的排练,那么秦海鸥一旦出事,事故就只可能发生在演出前几天的那次排练当中,后果不堪设想。 于豆豆想到这里,突然明白了谭硕的用意:“你是为了给他一个缓冲,所以才提出多加一次排练的?” 谭硕道:“这只是原因之一,我的作品也确实需要先听听效果。” 于豆豆点了点头,难怪那天谭硕没有在秦海鸥面前把这个原因说出来。虽然这场音乐会也关乎谭硕的利益,但如果演出取消,损失最大的是秦海鸥,不是谭硕。于豆豆此前一直对谭硕有很大意见,认为他不值得秦海鸥如此费心维护,但从谭硕刚才的提醒来看,他确实也在替秦海鸥着想。这让于豆豆对谭硕的抵触感总算有所减轻,她对谭硕的态度也从此客气了不少。 第八十五章 随着天气越来越暖,宁静的古镇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旅游旺季。谭硕仍然躲在米粉店的楼上专心创作,楼下的店面在阿毛的打理下重新开门营业。于豆豆继续驻扎在小蓬门遥控着一切,秦海鸥深居简出,除了早晚的锻炼几乎足不出户,并且再次翻出了去年于豆豆为他准备的棒球帽和黑框眼镜,以备不时之需。 镇上的朋友们各忙各的生意,不过大家仍然抽空聚会,偶尔也来小蓬门坐坐。每当这时,秦海鸥就把谭硕作品的一些片段弹给他们听,竟然意外地得到了不少有趣的反应。小黑听了第二乐章的主题后表示莫名地想哭,虽然他说不出为什么。曹楠说他可以跟着第三乐章跳舞——他说此话时谭硕也在场,当即让他跳一个来看看,不料曹楠竟真的张牙舞爪地跳起来,只可惜他的节奏感虽好,动作却极不协调,这段配乐舞蹈最后以秦海鸥笑得无法继续演奏而告终。 关于谭硕是这些音乐的作者一事,秦海鸥暂时只告诉了柳阳一人。柳阳知道后震惊不已,一方面对谭硕刮目相看,另一方面对音乐会也更加期待。秦海鸥还告诉她,到了音乐会那天,他希望自己的朋友们都能到场,他要邀请大家前去观看这场音乐会,柳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柳阳为了这个消息欣喜得一连几天都睡不好觉,作为秦海鸥的朋友和忠实的乐迷,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他回归舞台更令人激动的了。柳阳只盼那一天快些到来,一想到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要等,她就觉得度日如年。 在看似平淡却充满期盼的生活中,时间随着小西桥下的溪水静静地流逝。老白兰的花又开了满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代替琴声溢满了小院。自从秦海鸥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于豆豆,他便又回到了对练琴之外的一切不闻不问的状态。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盛夏来临之前,这时夏季演出季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距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这天晚上,于豆豆终于向秦海鸥提出,该他配合的时候到了。 于豆豆让秦海鸥做的事情很简单——用他自己的微博账号发一条微博。这个账号秦海鸥已有一年多没有亲自登录过,上一次的更新还是在他退出乐坛的两周前发出的,如今在这条微博的评论栏里已积攒了无数粉丝的留言,从更新当日直到眼下的都有,前期以表示震惊、惋惜和不解的内容居多,后来则大多是问候、祝福和痴心的坚守,还有不少粉丝每天都来这条微博下打卡,尽管他们的偶像离开了,但他们还是期待着他有一天会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秦海鸥平常并不热衷于此类社交平台和软件,这次更是许久不发微博,一时也不知发什么内容才好。于豆豆见他对着电脑挠头,提示道:“不要透露你复出的事,发一条随意点的,生活化一点的就好。” 秦海鸥想了想自己的生活——现在他的生活就是练琴——然后在打开的空白文档里敲下一行字: 今天练习了斯克里亚宾的左手夜曲,又有新的体会。 他敲完之后就习惯性地让于豆豆审核。于豆豆对这行朴素的文字非常满意,点头道:“嗯,就这样发吧。” 秦海鸥于是直接把这行字复制到微博里,点了发送,然后回房间换了衣服,出门跑步去了。 秦海鸥跑完步,冲了个澡,看了一会儿书,照常睡下了。他并不知道今晚更新的这条微博刚一发送出去,就如同引爆一枚重磅□□,将关注他的人全都炸了出来,此刻正被他的粉丝在微博上疯转。 首先是第一批发现这条微博的粉丝,由于一年多没有秦海鸥的消息,起初都纷纷表示震惊和怀疑—— 天哪海鸥竟然更博了!我没看错吧?? 啊啊啊请告诉我这不是幻觉,我不是一个人!! 什么情况?男神被盗号了?! 我就知道大年初一的香不会白烧! …… 但紧接着大家就回过神来,转发呈燎原之势蔓延开去,粉丝们争相表达自己的兴奋激动狂喜乱舞之情,而在这当中,又有理智分析党—— 男神消失一年多了吧?为什么一出现就是这么一条平淡无奇的练琴微博?理论上讲,是概括总结男神这一年多一直在练琴,还是意外枚举这一年多今天头一次练琴? 各位冷静一下,“又”这个字表明海鸥不是第一次有新的体会,所以我们至少可以确定!海鸥没有放弃钢琴!!!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听到海鸥的现场演奏吗??? …… 勤奋练琴党—— 紧跟男神步伐,响应组织号召,明天就去找这曲子来练! 前天刚练了这个曲子!我和海鸥心有灵犀! 练过的表示这曲子扭断左手不解释,我的左手至今不能使用! …… 操心事业党—— 海鸥有一年多没有演出了,水平会不会下降啊?一定要加油啊! 哦,真的有回来的心我就放心了,不过这微博,公关团队能长点心吗? …… 还有大量的煽情催泪党—— 我始终坚信,时光不负,王者归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年未见,仿佛千年。 想念你,只愿你平安喜乐,我们永远在这里支持你,爱你! 他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哭,因为我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可是他这淡淡的一句,就好像一直没离开我们,我一看到眼泪刷就下来了…… …… 以及各种花样百出的评论—— 海鸥的左手在练琴,右手为什么不自拍?没图没真相,求自拍啊!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4章 请问男神的左手和凡人的左手有什么区别? 我爱的人又冒泡了,为了回馈社会,特出海鸥珍藏版白金碟几张,想要的转! 秦老师您好,我诚挚邀请您来我们学校为广大同学主讲一场有关古典音乐或有关您自己故事的讲座…… 此外还有一些冷眼旁观的围观群众—— 没明白你们都在感动什么,练琴不是钢琴家的常态吗? 练个琴一群人就这么激动,等人复出了你们还不得上天? …… 甚至还有人根据这条微博造谣,说秦海鸥是因为右手受伤需要复健所以才退出乐坛的。一部分不够冷静的粉丝信以为真,心疼不已,又纷纷打听秦海鸥右手的恢复情况,一时间沸沸扬扬,场面壮观而混乱。 于豆豆为了让秦海鸥发这条微博,事先也做了充分的准备,此刻见微博的反应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为了避免今晚被媒体骚扰,便早早关了手机去睡美容觉。可陈甘柠的心情却远不如她淡定,一直目不转睛地刷着微博,还偷偷登录自己的微博小号,逐一给自己喜欢的评论点赞。无奈转发的速度太快,评论太多,她才点了几页,后面的评论就已经冲到上百页,陈甘柠点赞点到手抽筋,最后只好暂且放下微博这边,又去看海外粉丝的反应。 这时候秦海鸥的海外粉丝们也已经陆续起床活动,大家发现他只在微博上进行了更新,海外的个人账号却没有动静,便立刻自发地将这条微博的内容和截图转载到了海外的网络平台上,还配上了相应的翻译,很快又掀起一浪转发热潮。 除此之外,吕立秋和陈诉,熟悉、认识和关注秦海鸥的各方音乐人士及媒体,转发的转发,评论的评论,国内的睡下以后,海外的又活跃起来。陈甘柠抱着电脑刷了一宿,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第八十六章 秦海鸥并不知道微博上发生的一切。他的生活一向简单,弹琴是他最大的辛苦,也是他最大的享受。于豆豆不愿他被干扰,便只把陈诉和吕立秋的反应告诉了他。陈诉与秦海鸥相似,平常很少上网,各种账号都是经纪人在打理,这次更是由于在国外演出,隔了一天才转发了这条微博表示支持。但吕立秋就不一样了,他的网瘾很大,就算在演出的中场休息时也要抽空刷上一会儿微博,导致他的乐迷总是一边担心他因为上网成瘾而耽误练琴和演出,一边又感叹大神就是大神,即使上网成瘾,在台上的表现也总是如此优异而稳健。因此,在秦海鸥更新微博的当晚,吕立秋就出现在第一批转发的人群之中,还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评论。秦海鸥听于豆豆念完这条评论之后也没说别的,只随口咕哝了一句:“他怎么又在上网?还不快去练琴!” 于豆豆觉得这时也需要一些后续发展了,在取得秦海鸥的同意之后就登录他的账号公开回复了吕立秋的评论: 快去练琴。 这一来,先前还心有疑虑或忐忑不安的粉丝们就更加确信秦海鸥确实已经回到了公众的视野中,而吕立秋的粉丝们也纷纷来到秦海鸥的微博下留言,感谢他帮忙监督他们的偶像练琴,同时对他的回归表示欢迎和支持。双方粉丝你来我往地刷着话题,忙得不亦乐乎。 很快,这条微博的影响从微博扩散到各个平台,并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持续发酵。一周后,秦海鸥的个人账号又发了一条带照片的微博,照片上的秦海鸥正在弹琴。这不仅极大满足了粉丝们一睹偶像风采的渴望,还顺便打破了秦海鸥右手受伤的谣言。在此期间,于豆豆频频接到记者的电话,曾经为秦海鸥写过报道和采访过他的人都试图从她这里获得第一手消息,就连陈甘柠也收到来自各方的试探,其中有媒体,也不乏曾经的同事。于豆豆对此早有准备,这次她为秦海鸥的复出重新组建的团队非常精简,事先就签署了保密协议并统一了口径,这时面对媒体她更是应对自如,除了确认秦海鸥目前生活得很好之外,没有透露关于复出的任何信息,但实际上她已经安排了新闻通稿,准备随时根据情况正式发布这一消息。 此后又过了半月,谭硕按计划完成了乐队部分的配器。至此,《第二钢琴协奏曲》终于全部完成。他呕心沥血写完此作,如今总算可以卸下这担子,只留一份平静的喜悦与轻松。回想起十一年前的那些往事,那些曾经令他彻夜难眠的痛苦竟然已经无法抵达他的内心,反倒是与秦海鸥认识以来所经历的种种,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愈发活跃于他的脑中。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有再次动笔创作钢琴协奏曲的一天。 看到终于完成的手稿,秦海鸥的反应与谭硕恰恰相反。他亲眼目睹这个作品从无到有,亲身参与了谭硕创作的全部过程,从最初的采风和构思,到逐个乐章及华彩的创作和修改,再到最后的配器直至完成,前后历时逾九个月。今天终于见证作品的诞生,他捧着手中的谱子犹如捧着无价的宝贝,喜欢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不过更令他激动的是,现在作曲家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就意味着,他们又向共同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 秦海鸥知道接下来的练习和演出都是对自己的考验,此后更加玩命地练习。他本来就对即将到来的音乐会充满期待,如今更是憋了一股劲儿,极度渴望在舞台上向世人展示这部作品的魅力。 于豆豆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在向秦海鸥确认了练习的情况后,终于通过媒体和秦海鸥工作室的官方账号正式公布了秦海鸥即将复出的消息。消息一经发出,立刻引来媒体和粉丝的新一轮关注。媒体方面,挖掘消息和预约采访的记者纷至沓来,各媒体一边将秦海鸥过去的辉煌和神秘的隐退重新翻炒了一遍,一边对这次复出的影响进行分析和评估,称其为乐坛本年度最吸引人的事件之一,是广大乐迷的盛会、秦海鸥粉丝的狂欢。而欣喜若狂的乐迷们在欢呼雀跃之余也立刻开始查询音乐会的售票情况,发现演出竟然还没开始放票,只能心痒难耐望眼欲穿地等着。 谭硕完成了创作,米粉店也不需要他操心,把作品修修改改之余,就总喜欢往小蓬门跑。秦海鸥练协奏曲,他就坐在琴房里听着,秦海鸥练别的,他就溜达到堂屋里喝茶,和陈甘柠聊天。 自秦海鸥首次更新微博以来,陈甘柠一直在关注和收集媒体的动向,她见谭硕对乐坛近年来的新闻甚至是秦海鸥本人的过去都不太了解,便将自己看到的一些对秦海鸥较为全面的报道推荐给他,顺便给他讲讲乐坛近期的新闻和八卦。谭硕对这些新闻八卦的兴趣不算浓厚,但他现在身心放松,听到秦海鸥对作品的演绎不断变好,心情也很愉悦,便又恢复了平日里那散漫随和的常态,无论聊什么话题都不会让人感到乏味。陈甘柠从前听秦海鸥说这人很好相处,却一直没有切身的体会,此前谭硕每次出现在小蓬门,要么旁若无人,要么疯疯癫癫,除了秦海鸥,其他人很难和他进行正常的交流。直到现在陈甘柠才终于明白,只有当谭硕脱离了创作状态,他才会变成秦海鸥口中那个很好相处的人。 ** 复出的消息发布后不久,这天傍晚,秦海鸥、谭硕和陈甘柠正坐在白兰树下吃西瓜,于豆豆独自在屋里接电话。三人正聊得高兴,就看见于豆豆走到门边,招手示意秦海鸥过去。秦海鸥放下西瓜,擦了擦手,随她进了门。于豆豆捏着手机,一直走到堂屋里面才道:“肖聪说,他想来看看你。” 秦海鸥的脸上本还残留着刚才的笑容,一听这话,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半晌没有说话。其实在他消失的这段时间,肖聪也曾试图联络他,起初他因为心情抑郁,谁来联络都不回复,后来虽然逐渐好转,却也在这个过程中得知了真相,谭硕不愿他去质问肖聪,他更不愿虚情假意,便只当没看见肖聪发来的那些问候的短信。这一个月来,从更新微博到发布消息,其间肖聪又再度尝试联系他,但他的手机总是关机,偶尔开机看看,也没理会肖聪的消息。现在听于豆豆一说,秦海鸥就知道肖聪由于联系不上他,转而联系了于豆豆,可见这个人的确很想与他取得联系。 “看来他真的很关心我啊。”秦海鸥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笑。 于豆豆留意着他的神色,心里面觉得很不踏实。秦海鸥对肖聪的态度变了,尽管他不曾明说,但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这种变化。于豆豆既不知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也不知其中的原因,可如果这件事有可能影响到秦海鸥的情绪和状态,她就必须对此有所准备。 “海鸥,”她低声问道,“你和肖聪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没有。”秦海鸥断然摇头,他的神情缓和了一些,但眼里还是没有温度,“于姐,让他来吧。” 即使秦海鸥的态度没有变化,于豆豆也不愿让肖聪出现在小蓬门,更何况眼下她根本猜不到秦海鸥在想什么:“离演出只有两个月了,你最好排除一切干扰,专心练琴。” “师哥专程来看我,怎么能算是干扰呢?”秦海鸥又平静地笑笑,不容反驳地说道,“放心吧,现在谁也干扰不了我。让他来。” 第八十七章 飞机在跑道上缓慢地滑行。舷窗外,绿意葱笼的郊野和山丘自机场的边缘延绵开去,多少从视觉上缓解了盛夏的日照带来的灼热感。这个机场去年年底才投入运营,占地面积不大,却成为最靠近龙津镇的机场,分担了大部分前往龙津及周边地区的客流。虽然在机场就能坐上出租车和直达龙津的巴士,肖聪却没有选择公共交通的必要。由于他的到来,秦海鸥不仅特意安排了车子,还拜托于豆豆专程到机场接他。 肖聪不是独自前来的,随行的还有他的经纪人唐俊。他们此前刚忙完一场演出,几天后还有另一场重要的音乐会在等着。唐俊本不想让肖聪在如此短暂的空隙内跑这一趟,对此肖聪也并非没有同感,在走下飞机的时候,陌生的景色与烈日的炙烤让他感到很不舒服——如果没有这次仓促的行程,此刻他应该正在凉爽的空调房里练琴或是休息。可他最后还是决定要这样做,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从别人那里打听秦海鸥的消息。 两人轻装简行,下飞机后没有行李可取,便直接往外走。刚走到出口外面,就望见于豆豆穿着一身简洁的衬衣裙,踩着四寸钉尖头高跟鞋站在那里,身高足以傲视她周围的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他们俩。她摘了墨镜,冲他们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机场的停车场距接机口不算太远,里面只停着少量的私人用车,大多数车辆都是从附近的景点开来的,有客栈接人的车子,还有一些拉客的面包车和小巴士。由于正值旺季,不少黑车司机站在入口两侧,试图从那些不了解情况的游客身上捞到生意。在这些杂七杂八的本地车辆中,一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显得十分醒目。肖聪和唐俊对这辆车都不陌生,两人上车坐在后座,于豆豆坐在副驾驶,双方寒暄结束后,车里就安静下来。 于豆豆在这两人面前向来话少,要不是秦海鸥破天荒第一次拜托她亲自接人,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肖聪和唐俊对她的作风也很了解,知道这个厉害的女人心高气傲,对他们有所戒备,便只和她客气,不与她多谈。 去年秦海鸥离开后,唐俊曾暗中散布了一些不利于秦海鸥的消息,试图趁机踩上一脚,却没能得手。此后他一直担心于豆豆得知消息的来源,刚才见面时特别留心观察了一下,还是无法从她的态度判断她是否已经知情,只能默默地揣测着。但肖聪的心情就比他好多了。根据以往的经验,于豆豆是不会主动来机场接他们的,她这么做一定是因为秦海鸥开了口。由此可见,秦海鸥依然尊重和看重他这个师哥,他们一年多没有见面,如今得知他要来,便殷勤地替他安排好了一切。不管于豆豆心里怎么想,她毕竟是秦海鸥的经纪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来机场客客气气地接待他。肖聪此前总是联系不上秦海鸥本人,曾一度怀疑这是因为秦海鸥已经知道了去年唐俊动手脚的事,但于豆豆的出现证明了秦海鸥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就算秦海鸥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事,他肯定也没有相信,因为他不是一个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如果他真的信了,今天的接机就不会发生,至少,于豆豆绝不会亲自过来。 肖聪对这样的安排及其传达的信息感到满意,这让他的计划有了一个好的开始,令他不禁对即将到来的会面变得期待起来。可就在这时,司机见三人不怎么说话,怕他们无聊,便打开了车载音响。那里面已经塞了一张秦海鸥的钢琴CD,是来时的路上于豆豆听的。司机是本地人,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客人喜欢听音乐,就好心好意地放起来。然而这一来,肖聪短暂的好心情也随着这琴声的响起消失了。 肖聪不想听到秦海鸥的琴声,可当着于豆豆的面又不便阻止,心里很郁闷。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秦海鸥总要让他不痛快,从前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他想起他们还没有参加钢琴大赛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日子,他也是真心爱护这个师弟的。那时他还在上学,秦海鸥还小,面对秦海鸥过人的天分,他相信勤能补拙,只要刻苦练习,他就能弥补自己与秦海鸥之间在天赋上的差距。然而随着秦海鸥一天天长大,肖聪发现自己错了。他忘了秦海鸥也是在王一夫严苛的要求下成长起来的,秦海鸥在钢琴上付出的汗水不比他少。随着秦海鸥年龄的增长,他的技术能力愈加出色,天赋和才华经历雕琢,也变得愈加闪亮。 肖聪开始感觉到了压力,他已经竭尽全力去追赶秦海鸥,可他们之间的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越来越大。这让肖聪终于认清了现实的残酷,他开始着急,他不甘心,他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得到世人的认可。为此,他主动向王一夫提出了参加国际钢琴比赛的请求。王一夫没有反对,却也没有对他提出具体的期许,只是全力帮他准备比赛,并反复告诉他,国际比赛的竞争是难以想象的激烈,他还年轻,来日方长,这次参赛的目的是积累在国际舞台上的演奏经验,奖杯和名次并不重要。 那段时间,王一夫花在秦海鸥身上的时间明显地减少了,一切都以肖聪的比赛为优先来安排。这让肖聪感受到了老师对自己的重视,他也因此天真地认为,王一夫之所以不提奖杯和名次,是为了避免给他过大的压力。毕竟,谁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在比赛上获奖呢? 可是事实证明,肖聪再一次错了。这次比赛他虽然入围了决赛,却既没有获奖,也没有取得令人满意的名次。但能在这样的国际比赛上入围决赛的,已经是非常优秀的演奏者,因此肖聪也通过这次比赛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关注,赛后便有一所国外的音乐学院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表示愿意为他提供留学深造的机会。 肖聪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之中。一方面,比赛结果不如人意,令他失落无奈,可是技不如人,对此他无话可说,只能更加努力地练琴;另一方面,他在国内的学习还没有结束,如果此时出国,就等于放弃了当前学校的学位,而且与他目前所处的环境以及王一夫的亲自教导相比,这所外国学校所提供的条件并不算优厚。肖聪两相权衡,王一夫也替他出谋划策,最终这所外国学校同意等他从国内的学校毕业之后,再出国进行深造。 留学的事情定下来后,肖聪的心情总算好转了一些。王一夫也总是鼓励他,从未对他的表现流露出失望的情绪。这让肖聪重新振作起来,他告诉自己只要继续努力,他总有一天能得到足够的回报。他一直这样坚信着,直到一年多以后,王一夫决定让秦海鸥也报名参加国际钢琴大赛,而那一年,秦海鸥才16岁。 国际上的钢琴比赛分很多种。王一夫让秦海鸥参加的,是世界上规格最高、演奏难度最大、评审最为严格的著名钢琴大赛之一,无论从哪个方面,肖聪当年参加的比赛都无法与之相比。直到这时肖聪才意识到,王一夫对他和秦海鸥有着全然不同的期望。王一夫从未指望过他会在当初的国际比赛上获奖,而对秦海鸥,王一夫为其选择的赛事本身就表明了他对这个学生所寄予的厚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肖聪再次焦急起来。此前他总觉得秦海鸥要出头还需再等两三年,但在内心深处,他其实非常清楚秦海鸥的实力到底有多强。他清楚这一点,却不愿去面对,总是安慰自己还有时间,可是现在,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了。尽管王一夫从不在人前谈论两个学生的优劣,对他们都同样地尽心尽力,但在私下,当他看着秦海鸥弹琴时,他眼中的欣赏、期许和疼爱却是难以掩饰的。这次王一夫主动提出让秦海鸥参赛,说明他对秦海鸥的表现有极大的把握,如果不出意外,秦海鸥很可能会在这次大赛上一鸣惊人。这让肖聪感到无比焦虑与绝望,他急需一个机会,一个出名的机会,在秦海鸥参赛之前,他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占得先机。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5章 肖聪想要的机会很快到来了。正当他为来年的钢琴大赛暗暗着急的时候,同校作曲系的助教孙辰为参加来年的作曲大赛创作了一部钢琴协奏曲。大赛要求参赛者必须提交作品的录音,孙辰为此找到肖聪,希望他能演奏这个作品,帮助自己完成录音,并对肖聪承诺,一旦作品获奖,他一定会指定肖聪来担任这部作品的公开首演。 肖聪得到这个承诺,起初兴奋了一阵子,可当他完整试弹了孙辰的作品后,兴奋的心情却立刻变成了失望。 肖聪毕竟是王一夫悉心培养出来的学生,尽管在各方面都比不上自己的师弟,但他的起点仍然高于常人,经过多年的刻苦学习,对钢琴作品的质量和水平也有了专业而准确的判断。他很快从孙辰的作品中看出,这个人在创作钢琴作品方面水平一般,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才华,如果孙辰拿这部作品参赛,除非本次作曲大赛的参赛者整体水平低下,否则将很难有获奖的希望,即使获奖,这个作品也很难在日后成为常演的经典作品。 肖聪得出这个结论后,便对孙辰及其作品丧失了信心,可他又不甘心就此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孙辰的承诺让他意识到,作曲大赛是一个很好的契机,既然他在演奏上拼不过秦海鸥,他为什么不借一部优秀作品的东风,让人们注意到自己呢? 办法是有了,寻找优秀的新作品却谈何容易,更别说还要迎合作曲大赛的时间。肖聪看不到出路,心急如焚,孙辰的沾沾自喜和盲目自信更是让他失望透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谭硕给肖聪拿来了《星海》第三乐章的一部分草稿,终于让绝望中的肖聪看到了希望。 第八十八章 时隔十一年,当肖聪再次想起“谭硕”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发现它所对应的那张面容已经在自己的记忆中变得有些模糊了。但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试弹谭硕的作品时,那种震惊和激动的感觉。 《星海》实在比孙辰的作品好太多了。其实早在孙辰来找肖聪之前,谭硕就已经让肖聪试弹过《星海》的第一乐章,当时肖聪非常喜欢,鼓励他继续写下去。此后谭硕忙着学习和创作,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导致肖聪在情急之下险些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救星。 眼看着《星海》快要完成,肖聪窃喜不已,一边催促谭硕快写,一边劝说他用这个作品报名参加作曲大赛,并积极地自荐担任作品的首演。谭硕对这件事并不是很感兴趣,但在肖聪的反复劝说下还是答应了。肖聪感到幸运之神终于站在了自己这边,现在他有谭硕和孙辰两人的作品在手,无论哪个作品获奖,他都能成为首演音乐会的钢琴独奏。尽管他对孙辰的作品不抱希望,但谭硕的作品足够优秀,这让肖聪充满期待,恨不得作曲大赛能早些到来。 然而肖聪没有料到的是,就在距作曲大赛只有不到3个月的时候,谭硕突然改了主意,决定放弃参加这次比赛,继续修改自己的作品。这时大赛的报名截止日期已经迫在眉睫,肖聪屡次劝他,谭硕都不为所动,这令肖聪再度陷入极度的焦虑之中。那段时间孙辰的作品也刚刚完成最后的修改,即将录音,肖聪无计可施,只好继续练习孙辰的作品,为录音做准备。可是他越弹这个作品就越烦躁,总忍不住把《星海》拿出来弹。与灵气逼人的《星海》相比,孙辰的作品实在太乏味了。肖聪越弹越郁闷,越弹越不甘心——为什么参赛的人不是谭硕,为什么《星海》不是孙辰写的! 在这样的煎熬中,肖聪度日如年,直到录音的前夕,孙辰在琴房里听到了肖聪弹奏的《星海》片段,震惊之余立刻警惕起来,忙问肖聪这作品的作者是谁,是否也要参加作曲大赛。肖聪本来只是随手弹弹《星海》解闷,被他问起,心头抑郁更甚,便将谭硕的情况告诉了他。这时肖聪对孙辰的自满情绪已经非常厌恶,知道对方获奖无望,自己的计划也将泡汤,索性将《星海》的谱子拿出来,把里面的精彩段落都弹了一遍,借此打击孙辰的气焰。孙辰听后目瞪口呆,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来。谭硕还未毕业就能写出如此出色的大型作品,可他自己呢?身为从作曲系毕业后就留校任教的老师,他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绞尽脑汁地创作,最后竟还比不上自己的学生! 孙辰意识到,谭硕的作品完全具备夺冠的实力,一旦谭硕参赛,即使他没拿到金奖,自己也绝无在名次上超越他的可能。别说是自己,就算放眼整个作曲系的学生和青年教师,也未必有人能写出比这更好的作品。孙辰望着谱架上的谱子,脑中飞快地算计着,听到肖聪说谭硕不会参赛,便立刻问他能否把谭硕的谱子借给自己看一看。 肖聪并不知道孙辰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在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他产生了些微的迟疑,但也是在这一瞬间,他突然领会了孙辰的暗示。两个绝望而疯狂的人为了各自的利益不谋而合,一场交易就此达成。孙辰连夜抄好了谱子,由于时间仓促,只能略加改动以进行掩饰,但有了肖聪的配合,他有恃无恐。接着,他从外校请来了一位和自己相熟的钢琴老师,与肖聪共同完成了作品的双钢琴版的录音,并和谱子一起正式提交给了作曲大赛。而在这个过程中,谭硕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一次,肖聪终于成功了。《长夜之歌》不出所料荣获金奖,孙辰自然是名利双收,肖聪则获得了他期盼已久的机遇,在首演这个作品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当他站在大赛音乐会的舞台上接受掌声的时候,肖聪不是没有对谭硕产生过一丝愧疚,但这点微弱的愧疚感很快就被接下来的巡演所带来的忙碌与成就感冲刷得干干净净。肖聪因此开始接到更多的演出邀请,同时他也决定,比起出国深造,眼下的时机更为重要。他拒绝了那所国外学校为他预留的留学邀请,立刻开启了自己职业演奏家的道路。 不久,秦海鸥也不负众望地夺得了钢琴大赛的桂冠。王一夫的一双弟子,两位年轻的钢琴家,成为当年乐坛中最引人注目、令人津津乐道的人物。此后,秦海鸥由于到国外留学而暂且沉寂,而肖聪则趁此机会在国内站稳了脚跟,发展渐渐顺遂,被乐评称为“扎实、稳健又不失活力,演出和唱片的质量都有可靠保障的新生代钢琴家”。 经过几年的努力经营,肖聪也终于算得上是功成名就。他有了自己的团队,有了数量稳定的演出和唱片,有了与各大乐团和音乐节的合作机会,还有了固定的听众和乐迷。鲜花和掌声令肖聪陶醉不已,但他认为自己还能发展得更好,因为他比别人付出得更多。曾经多少个昼夜的苦练和汗水,内心的挣扎与绝望,除了他自己,别的人根本无法体会。他认为今日的一切都是自己应得的,他应该享有更高的荣誉和成就。 然而,正当肖聪的事业发展得顺风顺水的时候,秦海鸥也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学业,回到了国内。 当年那个在国际钢琴大赛上技惊四座的天才的年轻人,如今终于学成归来。秦海鸥归国音乐会的消息甫一传出便引发了人们极大的兴趣与关注,无论是专业人士还是广大乐迷,都对他的演出翘首以待。在各地成功举办过几场独奏音乐会后,秦海鸥就彻底征服了国内的观众,乐评甚至称他的归国巡演为一场“扫荡”,纷纷毫不吝惜地将最好的赞美之词用在他的身上。几乎在一夜之间,秦海鸥就成了国内最炙手可热的青年钢琴家,而他从前所获的国际大奖和这些年来的留学履历更是为他在国际舞台上的发展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秦海鸥的强势归国和令人咂舌的发展速度让肖聪无法再自我陶醉下去。演出机会、唱片发行、媒体的追捧和乐迷的喜爱……肖聪经过几年努力才获得的一切,秦海鸥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全都得到了。更令肖聪羡慕的是,秦海鸥毕业伊始就有强大的经纪团队为他服务,他什么也不用操心,只需要专心弹琴、享受成功,而这一切,正是包括肖聪在内的许多职业演奏家在其演奏生涯的开端都不具备的优越条件。 随着秦海鸥在国内和国际的影响越来越大,肖聪的积郁也越来越深。他们都是王一夫的弟子,又都是当今活跃的青年钢琴家,难免被人们拿来比较。但无论怎么比,无论是演奏上还是名气上,肖聪总是比秦海鸥逊色,他在国际上的影响更是远不如秦海鸥。许多广告代言,各种商业的、非商业的活动,总是先想到秦海鸥,如果请不到,才会退而求其次来找肖聪。偏偏秦海鸥的经纪人于豆豆对这类的邀请非常挑剔,对于肖聪想要努力争取的机会,她常常不屑一顾。这让肖聪又愤恨又无力,他疯狂地嫉妒着这个师弟,却不得不在表面上维持与秦海鸥良好的师兄弟关系,因为这不仅是利益的需要,也是老师王一夫希望看到的。秦海鸥在人前提到肖聪的时候,总是亲切地称他为师哥,而肖聪在提到秦海鸥的时候也言必称师弟,以体现自己的前辈身份,维护他作为师哥的最后的尊严。 秦海鸥轻而易举就盖过了肖聪的风头,直到他突然宣布离开舞台,笼罩在肖聪心头的阴影才终于散去。对于秦海鸥离开的真正原因,肖聪并非全无察觉——秦海鸥很可能是因为心理问题才终止演出的,但肖聪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就连王一夫也对此事避而不谈。唐俊倒是很清楚肖聪的心思,与肖聪合计后,曾试图对秦海鸥落井下石,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秦海鸥离开的时间越长,关于他的话题自然也就越少。肖聪渐渐找回了过去的良好感觉,如今他终于彻底摆脱了这个讨厌的师弟,今后的道路他可以走得更加如意;失去了秦海鸥,王一夫就只剩下他这一个依然活跃在乐坛中的弟子,即使王一夫再收学生,他也是资格最老的那个,无论是谁,都得叫他一声师哥。 肖聪万万没有想到,时隔一年半,秦海鸥竟然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刚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他也和秦海鸥的乐迷们一样,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当消息被确认属实,他几乎当场就在唐俊和一个小助理的面前暴跳如雷。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失控过,但这种噩梦般的感觉甚至比当初秦海鸥归国时带来的冲击更加糟糕。从秦海鸥更新微博到高调宣布复出的这一个多月间,出现在肖聪音乐会上的记者突然多了起来,但他们不是为了肖聪的音乐会来的,而是为了从他这里打听秦海鸥的消息。每当被记者问起他对秦海鸥的复出有何看法时,肖聪都强压着焦躁的情绪表示祝福、期待云云,可他心里却恼怒至极,为什么秦海鸥偏要复出,为什么他就不能干干脆脆地消失呢! 肖聪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一天也不能再等。秦海鸥究竟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突然复出,他复出后有什么打算,他的技术是否会因为离开舞台太久而退步,他是否还有实力像从前那样强势地盖过自己这个师哥的风头?——所有这一切,肖聪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他必须亲自确认秦海鸥的状态,而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更隐秘的目的。 同门十余年,肖聪认为自己对秦海鸥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师弟从小备受呵护,性格单纯,有时甚至有些幼稚,这样的人心理往往很脆弱,加上他告别舞台一年多,不管曾经因为什么样的原因离开,复出时都会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如果这时能够动摇他复出的决心,或者至少动摇他的信心,他的复出音乐会就会因此受到影响。到那时,挑剔的乐评人士便不会笔下留情,媒体中也会出现质疑的声音,秦海鸥将被更大的压力淹没,他想回到巅峰状态也将难上加难。至于如何达到这个目的,肖聪对自己很有信心。凭着秦海鸥这么多年来对他的重视和信任,他知道怎样说话能让秦海鸥觉得师哥是在为自己着想,也知道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地向秦海鸥施加压力。他要从心理上击溃秦海鸥,让秦海鸥自己去想,去犹豫,直至心生动摇,知难而退。 肖聪很擅长这样的谈话技巧。这些天他已经反复推敲过谈话的内容,还考虑到了多种可能性。此刻听见车上播放秦海鸥的CD,他在感慨自己奋斗不易的同时,又将事先准备好的几套方案细细回想了一遍。 第八十九章 司机把车开到古镇外围的一处入口,让三人下了车。从这往里是步行区,不许车辆通行。于豆豆带两人避开游客,抄小路进入古镇中心,过了小西桥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小蓬门外。 肖聪一路走一路看,见于豆豆带他们走上院子门前的小石桥,便知道地方到了。秦海鸥竟然躲在这古朴又秀美的小镇上,这是肖聪没有料到的。看来秦海鸥已经在此逗留了不少日子,不仅为此调来了车辆,还盘下一个院子来住。肖聪望着院门上挂着“私人住宅,游客止步”的木牌,心里不由冷哼一声。秦海鸥向来如此,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他优越的家庭环境,他那位能干的大哥,他的天赋和技术能力,所有这些他都如此轻易地拥有了。因此,当人们为秦海鸥的演奏生涯突然终止而惋惜时,肖聪却认为这就是报应。肖聪始终相信,上帝是公平的,秦海鸥得到了这么多,他就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 进门前,肖聪整了整衣领,暗中与唐俊交换了一个眼神。紧接着,小蓬门的院落出现在他们眼前:两株缀满花朵的白兰树下摆着一张圆桌、几把椅子,院子背阴处种着大丛的杜鹃和茉莉,当中铺着石板小径。肖聪简单地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堂屋门口,秦海鸥果然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边走边低头啃着半块西瓜。肖聪扫了这人一眼,觉得有点眼熟,便多看了一眼,恰巧这时对方也抬起头来,看见了他。 就在不久前还觉得几乎被自己遗忘的面容,此刻竟突然出现在眼前,虽然时间让他们都有所改变,但肖聪还是立刻认出,这个人就是谭硕。 这一瞬间,肖聪的心里涌出一股巨大的恐慌,他死死地盯着谭硕,既张不开口,也迈不开步,无数问题疯狂地拍打着他的脑海,令他根本无法冷静地思考。 自从作曲大赛后在学校见了谭硕一面,肖聪就再也没听到过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起初他还担心谭硕会跳出来揭发孙辰,还为此和孙辰做了周密的准备,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谭硕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同学、老师、音乐圈里可能认识他的人,谁都没有再见过他。肖聪知道谭硕一定是认命了,他没有去打听谭硕的情况,因为只要这个人不再对他构成威胁,他就不会关心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可是现在,眼前的情景却令肖聪对这十一年来所深信的结论产生了怀疑。如果他面对的只是谭硕,他也许还能在短暂的慌张之后找回十一年前的镇定,毕竟那时谭硕尚且无能为力,如今时间已过去这么久,他还能掀起什么波澜来呢?然而,当谭硕和秦海鸥一起出现的时候,肖聪惊恐地意识到,一切都不一样了。 谭硕和秦海鸥,这两个人为什么会认识?!他们是怎样认识的,何时认识的?为什么自己从没听秦海鸥说起过?谭硕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这是一次巧合,还是他刻意为之?十一年前的那件事,他是不是已经告诉了秦海鸥?秦海鸥到底知道了多少?如果秦海鸥相信了谭硕,那他为什么还要和自己见面?难道这是一场鸿门宴,这两人有什么计划和阴谋?可如果秦海鸥不相信谭硕,谭硕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可以出现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可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肖聪的脑子乱成一团。他试图理出个头绪,却越理越乱,心中又急又怕,冷汗转眼就沿着头皮冒了一层。而与此同时,谭硕也正惊愕地望着肖聪,他对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毫无心理准备,浑身一僵,手里的西瓜就掉在了地上。 秦海鸥静静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悄声对谭硕道:“你先回去。” 谭硕一个激灵,转头瞪着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今天谭硕本是照常来小蓬门坐坐,过来后也照常先到琴房看秦海鸥练琴。以往秦海鸥练琴时从不开手机,可今天他却把手机开着放在身边,似乎在等什么消息。这样练了一个多钟头,突然手机一振,一条消息进来。秦海鸥拿起看了看,告诉谭硕稍后有客人要来。谭硕一听,便打算走,可秦海鸥又说不急,吃完西瓜再走不迟。结果他们才刚把西瓜切好,吃了两三块,就听见小院门口响起了于豆豆的高跟鞋清脆的嗒嗒声。 这十一年间,谭硕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再见到肖聪,自己会对他说些什么。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竟会在小蓬门、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相遇。他更没想到秦海鸥明知肖聪要来,竟还一直瞒着自己。这让谭硕在刹那的空白后立刻意识到,秦海鸥是故意要这么做的。 秦海鸥的目的,是想让他在肖聪面前露个脸,却并不打算真的让他和肖聪“叙旧”。谭硕反应过来后,恨不得在秦海鸥的脸上瞪出个窟窿。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事到如今还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眼看距离音乐会只有两个月了,他怎么还分心思搞这花样!从前告诉他的那些话,他都当耳旁风了吗?!他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他准备当面质问肖聪,或是指望肖聪主动承认当年的所为?这种事怎么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为了这部作品和这场音乐会,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要是因为一个肖聪把事情搞砸了,值得吗?! 谭硕看着秦海鸥那副平静的模样,只想现在就把这人暴揍一顿,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无论秦海鸥是否已经充分考虑到此事的后果,眼下他都不能打乱秦海鸥的计划,否则只会给秦海鸥带来麻烦。谭硕随即又想到,恐怕秦海鸥正是算准了自己会配合他,才会有恃无恐地做出这样的安排。 谭硕气得不行,忍了又忍,最后弯腰捡起西瓜,挤出个笑来:“你们忙,我先回去了。”说完再不多看肖聪一眼,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直到这时,秦海鸥才对肖聪露出了笑容,指着屋里对他和唐俊道:“师哥,唐叔,好久不见,快进来坐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唐俊只见肖聪和谭硕一照面便同时愣住,两人的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紧接着,秦海鸥对谭硕说了什么,谭硕似有不满,很快弯腰捡起西瓜,扔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再回头看肖聪——他还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脑门上全是汗珠子。 唐俊是肖聪成名之后才成为他的经纪人的,他不认识谭硕,也不知道肖聪和谭硕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看肖聪刚才的模样,似乎对这个人的出现感到又惊又骇。他见肖聪不答,便接过秦海鸥的话道:“是啊海鸥,好久不见,你这地方可真不错!” 肖聪听他们寒暄了几句,渐渐缓过神来。他很想知道刚才秦海鸥对谭硕说了什么,但秦海鸥声音太小,他听不见。谭硕的那句他倒是听见了,却又更令他费解。他原本怀疑谭硕是故意在这里等着他的,毕竟世界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他们十一年都不曾见面,为什么偏在这地方见到了。可是谭硕竟然装作不认识他,只是敷衍一句就干干脆脆地消失。虽然肖聪并不希望在这里与谭硕发生更多的接触,但这样的发展却也令他大感意外。谭硕的古怪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到底在搞什么鬼?莫非他还没有将那件事告诉秦海鸥,所以看到自己才会急着离开?可如果真是这样,那秦海鸥刚才的悄悄话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秦海鸥让他走的?秦海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目的?! 肖聪边揣测着边随其他人来到堂屋,这时陈甘柠已将先前的西瓜收走,正为他们沏茶。肖聪努力平定心神,也参与到寒暄中来,几人和乐融融地聊了一会儿,秦海鸥就道:“你们先聊,我带师哥去参观一下琴房。” 他把话说得理所当然,并且明显带有不希望别人跟去的意味。唐俊看了看肖聪的神色,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两个钢琴家凑到一起,想切磋一下琴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何况他们太久未见,师兄弟想单独说说话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刚才的事情让唐俊摸不着头脑,肖聪的状态也让他有些担心,但一来这里是秦海鸥的私人地盘,既然主人已经发话,他也不能不识趣地跟着,二来秦海鸥对肖聪向来不错,从刚才那个陌生人流露的不满态度来看,他很可能不是自愿离开,而是被秦海鸥打发走的。由此可见,秦海鸥很可能是为了照顾肖聪的情绪,避免尴尬,才让那人赶紧离开。唐俊这么想着,又见肖聪并未对秦海鸥的邀请表示反对,便决定静观其变。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6章 肖聪本不想在这个时候与秦海鸥独处,但他心里很乱,刚才见到谭硕时的惊惶尚未过去,种种猜测也得不到证实,一时想不出借口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去。两人一路闲聊来到琴房,直到看见那台安静放置在房间中央的大三角钢琴,肖聪才猛然想起自己来见秦海鸥的最初目的。他本打算亲眼确认秦海鸥的演奏状态和心理状态,顺便不着痕迹地打击一下秦海鸥对于复出的信心,可这时他突然发现,由于谭硕的出现,自己事先想好的那些计划已经全部被打乱了。原本在他的计划中,与秦海鸥的单独交谈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可是现在,当他单独面对秦海鸥时,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准备好的开场白是什么。他只能暂且抛开那些计划,先把这次谈话应付过去再说。 秦海鸥走到钢琴边,随手在琴键上摸了摸,半是抱怨半是感叹地说道:“为了把琴运到这儿,我们费了好大的劲,于姐担心门口的石桥承受不住它的重量,还特地让人在桥边搭了几块钢板,把它从钢板上推过来的呢。” 肖聪冲他笑笑,试着重新整理思路:“这能怨谁,还不是怨你自己偏要住在这种地方。” 秦海鸥也笑了,摇头道:“起初我只是来旅游,后来觉得这里很好,就住下了。订下这院子也是因为喜欢,没想那么多。” 肖聪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下的气氛逐渐让他镇定下来。秦海鸥对他的态度与从前并无不同,话语中透着他所熟悉的亲近感,神色语气也非常坦率自然。这让肖聪开始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太过惊讶,所以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也许谭硕真的还没有把那件事告诉秦海鸥,秦海鸥也只是碰巧认识了谭硕,其实对过去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念头让肖聪打起了精神,目光在琴键上徘徊着,关切地问道:“好久都没听你弹琴了。离演出只有不到两个月了吧,最近练得怎么样?” 秦海鸥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苦恼:“练着呢!可是去年荒废得太久,到现在还是觉得有点吃力,正好师哥你来了,你来帮我听听吧。” 他说着就在钢琴前坐下,搓了搓手,准备弹点什么。此举正合肖聪心意,他靠近钢琴,注视着秦海鸥的手指。 这一刻,肖聪暂且忘记了关于谭硕的种种疑问,心中的好奇与窥测对手的紧张感膨胀到了顶点。他很想知道,经过一年多的沉寂,秦海鸥的技术状态究竟如何。 第九十章 秦海鸥想了想,分开双手,指尖落下轻触琴键。这是一首极其简单、纯净的钢琴小品,学琴两三年的孩子就能演奏,可是当秦海鸥的手指触碰琴键的时候,那音符仿佛自天外飞来,像打着旋儿的小小冰晶,彼此碰撞、融合,最后凝结成饱满的雨滴,坠落在春天的泥土里。肖聪本以为秦海鸥会弹一首音乐会的备选曲目,或至少弹一首练习曲,却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曲子,起初还以为他在和自己开玩笑。然而随着音乐的展开,秦海鸥的手指赋予这首小曲辽阔的空间感与精致的细节,令肖聪意识到,一首极其简单的曲子,却展示了秦海鸥过人的乐感,这绝非仅凭技术就能实现的演奏效果,如果换作是自己,恐怕很难做得这么好。 肖聪心里不悦,却也没太过在意,毕竟,对音乐的悟性不是只靠刻苦就能提高的,秦海鸥从小就在这方面比他强,这个事实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另一方面。他调侃道:“这就是你觉得吃力的曲子?你可别吓唬我!” 秦海鸥没有停止演奏,一边弹一边回头看看他:“师哥是嫌太简单了吗?那再听听这个怎么样?” 他话音未落,琴声已经陡然一变,直接从这首极其简单的小曲进入了另一段极其高难的乐曲。这转变在一瞬间完成,肖聪还来不及反应,秦海鸥的手指就已在琴键上飞舞起来,那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和目不暇接的速度,无论是听觉上还是视觉上都动人心魄。肖聪只是站在钢琴旁边,便已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脏也随之疯狂跳动,却不是因为欣喜和兴奋,而是因为深深的震惊与绝望。 告别舞台一年多来,秦海鸥的技术非但没有退步,反而超越了他过去的巅峰。最令肖聪恐惧的是,秦海鸥正在弹奏的这段乐曲,其技术难度已经超过了自己的极限,从他亲眼所见的来看,无论自己怎样刻苦练习,他都没有把握能顺利完成这段乐曲的演奏。可是,面对如此困难的段落,秦海鸥竟能弹奏得这样自如,这样精彩——这就是差距,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差距。看着秦海鸥的演奏,肖聪再次意识到,自己与秦海鸥之间的差距永远不可能被追上,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秦海鸥弹罢这一段,利落地收手。可肖聪的手却还不自禁地在身侧微微发抖。秦海鸥压倒性的技术优势,以及他在演奏这个高难段落时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势,令肖聪无法抑制心中的崩溃感。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见秦海鸥复出时的情景了,如果让观众和乐评见到这样的一个秦海鸥,一定会为之疯狂,谁还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呢?! 肖聪想要亲自确认秦海鸥的状态,可确认的结果却令他嫉妒得发狂。他不是没有想过秦海鸥能恢复到离开乐坛前的巅峰状态,但他没有想到秦海鸥竟然还能超越自我,更进一步,这是肖聪无法接受的。此刻看着秦海鸥坐在钢琴前,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更是让他苦涩难言。 “师哥,你觉得怎么样?”秦海鸥将双手放在腿上,姿态松弛,平静地注视着肖聪,脸上没有笑容。肖聪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那锐利的审视的目光令他心惊,他猛然发觉,生平第一次,他无法猜透秦海鸥在想什么。从前那个总是笑着喊他“师哥”的秦海鸥已经不复存在了。秦海鸥对他的态度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他竟然直到现在才察觉,是他变迟钝了,还是秦海鸥学会了伪装?! “很好啊……你又进步了。”肖聪强作笑颜,借钢琴挡住自己颤抖的手。他知道这变化的原因——他早该想到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怀疑! 一定是因为谭硕。一定是谭硕把那件事告诉了秦海鸥,秦海鸥也相信了他,所以秦海鸥的态度才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可是,谭硕是怎样让秦海鸥相信他的呢?就凭《星海》的手稿和一张嘴?如果当面对质,谭硕能拿出的证据,孙辰也都能拿出,更别提自己也能为孙辰作证。秦海鸥虽然单纯,可是他不蠢,何况这件事还关系到当年的作曲大赛,如果谭硕只是拿着一部手稿去向秦海鸥说明真相,秦海鸥不可能只听他的一面之词,不经过求证就做出判断。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秦海鸥相信了谭硕,不再信任自己这个师哥。看来谭硕今天出现在这里也绝非巧合。秦海鸥究竟在想什么?谭硕究竟是怎样做到的?这件事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发生的,才会令秦海鸥对谭硕深信不疑?! 肖聪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另一方面却惧怕秦海鸥提起此事。正焦虑着,又听秦海鸥说道:“刚才弹的这两段曲子都是我的一个朋友写的。他为我创作了一部钢琴协奏曲,我将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 肖聪一听“朋友”和“钢琴协奏曲”,心头一炸,头皮发麻。直觉告诉他,秦海鸥所说的这个“朋友”就是谭硕。但不管秦海鸥是否打算告诉他,他都不敢主动去问。 可秦海鸥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接着便问:“这段快板就是协奏曲第三乐章的一部分,师哥你猜,这曲子是谁写的?” 肖聪的心一瞬间悬到了嗓子眼。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他只能装傻,等着秦海鸥说下去——说出那个名字,或者不说那个名字,这完全是由秦海鸥来决定的。如果秦海鸥真的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又该如何应对?他还能像十一年前那样淡然地装作不知情吗?还是把所有的责任推给孙辰?他该怎么做才不会露出破绽! 短短的几秒钟,肖聪如芒在背,无比煎熬,冷汗干了又出,额上的顾不上擦,背上也湿了一片。但秦海鸥似乎执意要他来猜,只是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甚至还带了点期待。肖聪无法可想,只得笑道:“这、这怎么猜得到啊!” 秦海鸥又注视了他片刻,这才笑了,但眼里却没有笑意:“我也想让师哥早点知道,但我答应了朋友,在音乐会前暂时替他保密。” 这话令肖聪暗暗长吁口气,可他随即就意识到,秦海鸥只不过是在耍着他玩罢了。由于谭硕的出现,秦海鸥从一开始就在这场谈话中占据了绝对主动的位置,即使他不把事情说破,他也有办法让自己感到心惊胆战。 肖聪猛然明白过来,心中的憋屈和恼怒无以复加,直想当面就和秦海鸥翻脸。可是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么做。当年的谭硕只是个学生,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什么也没有,即使作品被抄了也不能把他们怎样。可是秦海鸥不同。一旦将谭硕与秦海鸥的影响力和人脉联系起来,这件事情就不可能再像当年那样简单地得到解决。更何况,如果王一夫知道了此事,如果他也站在秦海鸥和谭硕一边,那必将对自己的事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此外,秦海鸥选择了相信谭硕,并对自己产生强烈的反感和敌意,这个变化也令肖聪感到意外和费解。谭硕在当年尚且无法做到的事,如今怎么就做到了?他没有充分的证据,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方式向秦海鸥证明、说服秦海鸥。看来,他一定是使用了狡诈恶毒的手段欺骗秦海鸥,挑拨师兄弟之间的关系,借秦海鸥之手来报复自己。然而,即使肖聪能向秦海鸥证明谭硕是在诬蔑、所谓的“抄袭”其实根本就不存在,只要秦海鸥不提,他就不可能主动向秦海鸥“澄清”此事,因为这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行为。 这一口气,肖聪只能逼着自己咽下去。他们两人如果在此时翻脸,虽然对谁都没有好处,但一定对自己更加不利。如果秦海鸥还在隐退状态,那么自己或许还有机会。可现在秦海鸥即将复出,他不仅有备而来,还认识了谭硕。秦海鸥对当年的事情究竟知道多少,谭硕到底是如何骗取秦海鸥的信任的,谭硕给秦海鸥写的钢琴协奏曲是一个什么样的作品,秦海鸥带着这个作品复出,又会引起乐界怎样的震动,单是想到这些问题,肖聪就心乱如麻,更别提思考对策。此刻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秦海鸥出于别的顾虑,也不愿公然和他翻脸,这样他们至少还可以维持表面的平静,让他不至于太过被动。 肖聪既心虚又恐惧,不敢与秦海鸥对视,目光只在钢琴上游移。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谱架上放的谱子不是寻常的印刷谱,而是几页手稿的复印件。他死死地盯住那几页谱子,试图辨认那是否谭硕的手迹,但就在他看清上面的音符之前,秦海鸥却在他的眼皮底下将这几页谱子收走了。 “抱歉,这个不能给你看,”秦海鸥笑了笑,将几页谱子码码整齐捏在手里,“师哥你别怪我,我朋友说了,谁要看他的谱子,必须经过他本人同意才行。” 肖聪僵硬了一瞬,干笑一声,没敢接话。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这个作品就是谭硕创作的。可秦海鸥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难道谭硕已经知道了当年自己是怎样把《星海》给孙辰的,并且把这些细节告诉了秦海鸥?!这怎么可能,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正这么想着,秦海鸥终于从琴凳上站了起来。他起身的动作算不上突然,但肖聪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猛见他站起来,就被吓得退了半步。 秦海鸥看了看他,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开口时语气却很友好:“师哥,你还记得当年你首演《长夜之歌》的那场音乐会吗?” 肖聪浑身一震,脸色惨白,如临大敌。 “这些年来我为了维护你,从未公开演奏过《长夜之歌》,现在我要复出了,我想请师哥也让着我一次,”秦海鸥说着,手指轻弹了一下手中的谱页,双眼直视着肖聪,“以后请你也不要公开演奏我委约的这个作品,好吗?” 第九十一章 肖聪在秦海鸥的琴房里呆了不到半小时,出来时已如同变了个人。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后来都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那间琴房里走出来的。他只想逃离秦海鸥,逃离谭硕,逃离这个地方,他一刻也不愿在这个院子里停留。 唐俊发现肖聪情绪不对,却不知道原因。他们本打算在小蓬门住一晚再走,肖聪是这么计划的,于豆豆也是这么安排的,但不知为何肖聪从琴房出来以后就改了口,说他们有事要赶回去,不能在小蓬门过夜,不仅如此,听他的口气,他甚至连晚饭都不肯在这里吃。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唐俊大感意外。他事先已经订好了返程的机票,时间是明天午后,仍然从来时落地的机场出发。如果肖聪无论如何都不肯住在小蓬门,那他们只能在镇上另找住宿,或者返回机场,在机场的酒店过夜。 于豆豆虽然也对肖聪的反常感到惊讶,但最令她惊讶的还是秦海鸥竟然没有表露出丝毫想要留人的意愿。尽管她已经猜到秦海鸥和肖聪之间因为某些原因产生了裂痕,但秦海鸥向来很有风度,现在竟连出于礼节的挽留都没表示,这说明秦海鸥的心里其实也非常反对肖聪留在这里。 于豆豆看看秦海鸥的神色,态度立刻随之调整,便说如果肖聪和唐俊要走,她可以安排车辆。唐俊没有办法,只好趁着等车的时间,打电话到机场订了酒店。 于豆豆和颜悦色地把两人打发走了,心里却直犯嘀咕。今天秦海鸥请她帮忙做两件事,一是代表他去机场接肖聪,二是发消息告知他肖聪到达小蓬门的大致时间。这两件事都很简单,于豆豆也照办了,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让她越看越不明白。谭硕出现在小蓬门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和肖聪见面时双方僵硬的态度。秦海鸥和肖聪单独说话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此后肖聪就失魂落魄地急着要走? 秦海鸥坐在院里的树荫底下等她,见她回来了,起身道:“于姐,今天辛苦你啦。你歇歇吧,我出去一下。” 于豆豆一愣:“你又要干什么去?” “我去找谭硕。”秦海鸥说着,转身进屋,出来时头上已多了一顶棒球帽。“不用等我吃饭。”他边说边快步走到小院门口,把帽檐往下压了压,推门走了出去。 ** 秦海鸥来到米粉店时,店里生意正忙。他从后门进了院,直奔楼梯,一抬头就看见谭硕坐在二层的楼梯口,指间夹着半根烟,见他来了,低头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什么也没说。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7章 秦海鸥上了楼,在他身旁坐下。谭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们走了?” “嗯,去机场住了,”秦海鸥说,“明天中午的航班。” “是他自己要来,还是你叫他来的?”谭硕又问。 “他自己要来,”秦海鸥笑了一声,“他说,他想来看看我。” 谭硕一听,不久前才压下去的火气就又窜了上来。肖聪亲自跑这一趟,绝不可能只是为了“看看”秦海鸥而已,他一定还带着别的目的,而这个目的很可能对秦海鸥的复出不利。可秦海鸥呢?他不仅将肖聪要来的消息瞒了下来,还在他们双方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刻意安排了这次“碰面”!从肖聪当时的反应来看,他显然也没料到这将是他踏入小蓬门后第一眼所见到的情景。谭硕起初认为秦海鸥不顾大局、擅作主张,既恼怒又担心,但回到米粉店冷静下来后,担心就占了上风,在此后的几十分钟里一直反复考虑着秦海鸥与肖聪会面可能产生的后果,这时听秦海鸥说肖聪是主动要来的,想到肖聪的为人和秦海鸥为此所担的风险,再也忍不住了,拧着眉头严厉地说道:“你以后要是再敢自作主张——” “不会有下次了。”秦海鸥立刻回答,“他再也不会来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谭硕问。 “什么也没说。”秦海鸥道。 谭硕审视他片刻:“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谭硕“啧”了一声:“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 “真的什么也没说!”秦海鸥认真道。 谭硕显然还是不信,又陷入了沉默。秦海鸥理解谭硕的心情,但他既然打定主意要做这件事,他就不能不瞒着谭硕,因为如果让谭硕得知肖聪要来,谭硕是绝不会同意他的计划,更不会配合他的。秦海鸥知道这么做一定会激怒谭硕,对此他也感到很愧疚,如果谭硕的作品尚未完成,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让谭硕受这样的刺激。 “对不起,你别生气了……”见谭硕依然沉着脸,秦海鸥挠挠头解释道,“我没在他面前提你的名字,也没提那件事,他想听我弹琴,我就弹了两段给他听。” 谭硕斜眼看看他:“你弹什么了?” “柳小姐的生日曲和《归来》的第三乐章,”秦海鸥翘了翘嘴角,眼里闪动着小小的得意,“都是你写的。” 谭硕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弹的绝不可能是第三乐章的简单版本,他一定是拿最初写的那个高难版本去吓唬肖聪了。谭硕气得把烟头一扔,反手就抄起平时放在楼梯旁的扫帚。 秦海鸥如今对他何其了解,见他一动,跳起来就往楼下跑。 “你站住!”谭硕居高临下地拿扫帚指着他,“我给你写的曲子是让你拿去干这个的吗!啊?!” 秦海鸥双手举过头顶,笑道:“不好吗?” 谭硕的嘴巴开了又合,半晌没吐出一个字。倒不是被这话问住,而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不能把秦海鸥怎么样。如今的秦海鸥已经不会再被他那些真假掺半的言语轻易地唬住,也不会再由于巨大的心理压力睡不着觉,红着眼圈坐在他的门口。一年多的时间说短不短,却又恍如一夜之间,秦海鸥身上的那些懵懂和幼稚都已经尽数脱落。他有计划地向自己的目标执着地前进,学会了强硬也学会了隐瞒,直到今天,他把自己想要帮助的人和所要针对的人同时算计了一把。谭硕想起去年自己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曾把他比作温室里的花朵,如今想来却是大错特错。肖聪千里迢迢登门拜访,前后不到一个钟头就匆匆离开,谭硕不用细问也能想象他在秦海鸥这里受到了什么样的打击。其实秦海鸥的本质一直都不曾改变,当他秉承自己的原则采取行动的时候,无论是他的善意还是敌意都让对方很难抵挡。 谭硕认命地把扫帚往地上一杵,口气松缓下来:“还有一个月就排练了,你可别再横生枝节。” “我明白。”秦海鸥点点头,见他重新坐下了,便也走回来坐下。 这时正是晚饭时分,天边的霞光已然隐没,刚刚升起的弯月如同一片细薄清凉的白瓷,紧贴在渐渐转暗的蓝天上。楼下米粉店的厨房里频频传来阿毛的呼喝与伙计们的应答,喧杂的生活气息浮动在夏夜热烘烘的空气里,让秦海鸥想起去年夏天,每天的这个时候,他几乎都在米粉店里帮厨打杂,等到游客散去,天色全黑,大伙儿常常会聚在隔壁客栈的院子里吃西瓜聊天。如今尽管他仍然住在这古镇上,但那样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了,此刻听到楼下的喧闹声,他便觉得十分怀念。 他一面享受着这久违的熟悉感,一面偷偷观察谭硕。今天的事没有两全之策,肖聪的出现必然会影响谭硕的情绪,但秦海鸥不希望由此引发的负面情绪滞留在谭硕心里,这才是他来找谭硕的目的。 他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就见谭硕抻直了腿,手肘向后支在楼板上,仰起头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以前想象过,要是有一天见到了肖聪,我会怎么做。” “怎么做?” “反正不是今天这样。”谭硕无奈地笑了笑。 他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又道:“我以为我一定会做点什么,但当我看到他的时候,除了惊讶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秦海鸥道。 “是啊,”谭硕感慨地点点头,“我现在已经不再去想《星海》的事了。我只希望《归来》的演出能顺利,这才是最重要的。” “一定能成功的!”秦海鸥笑起来,可心里却远不如看上去那样高兴。尽管他已经成功地震慑了肖聪,可那又怎么样?今天自己所做的一切,仍然不足以弥补失去《星海》的遗憾。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秦海鸥感觉不到丝毫的快慰。 “其实不止是《归来》,将来还会有别的。”安静片刻后,秦海鸥又道。 谭硕狐疑地看看他:“你又背地里干什么了?” “既然是背地里干的,怎么会告诉你?”秦海鸥笑道。 “你别乱来啊,捅了娄子我可不管。”谭硕警告了一句便没有再问,事到如今他反而感到很平静,要不是秦海鸥安排了今天的碰面,他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竟能如此漠然地面对肖聪。在创作《归来》的日子里,他的心思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上,刚才见到肖聪的时候,他竟然都不曾产生过找他算账的念头。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然后一同到客栈吃了晚饭。他们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却没想到三天后的早上,秦海鸥刚吃完早饭,就看见于豆豆和陈甘柠低头凑在堂屋里说事情,两人都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怎么了?”秦海鸥有点好奇,陈甘柠倒也罢了,于豆豆露出这种表情却是少见。 陈甘柠看了于豆豆一眼,见对方没有反对,便指着桌上的电脑说道:“刚看到的消息,肖聪的音乐会……出事了。” 秦海鸥怔了怔,来到电脑前一看,只见屏幕上叠着几个网页,最上面的是一条简短的新闻,其标题赫然写着: 著名钢琴家肖聪因两次“失忆”被迫终止演出 这是一条快讯,其中并没有报道详细经过,只提到肖聪在昨晚的音乐会上因记忆严重错乱导致演奏两次中断,此后不得不提前退场,终止了演出。 秦海鸥沉默地看完这条消息,又去翻看别的网页,各个媒体报道的主要内容都很一致,其中有一些更为详细的报道。这些报道称,肖聪是在演奏自己的成名作——钢琴协奏曲《长夜之歌》时出现失误的,当第一乐章进行到约13分钟时,由于钢琴家严重忘谱,导致指挥和乐队被迫停下,演奏中断;此后肖聪决定重新演奏,但这一次他的演奏才持续了不到5分钟,竟然再一次由于严重的错误停了下来,肖聪本人直接起身退场,将指挥和乐队留在了台上,全场观众一片哗然。几分钟的混乱后,音乐厅通过广播告知观众,由于钢琴家身体不适,无法坚持完成演出,本场音乐会到此结束。 秦海鸥了解了这些细节,见剩下的网页都是乐评人士针对此次事故的评论,便不打算再看下去。于豆豆和陈甘柠见他起身,双双望着他,等着他的反应。可秦海鸥只是平静地说了句“知道了,我去练琴了”,便离开了堂屋。 第九十二章 于豆豆和陈甘柠面面相觑,秦海鸥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平淡得几乎可以用冷漠来形容,这在从前他与肖聪的交往中是很难想象的。不过这倒是让于豆豆放了心。三天前肖聪出现在小蓬门时,她原本担心秦海鸥会受影响,可从当天肖聪的反常表现以及昨晚的演出事故来看,真正被这次见面影响的不是秦海鸥,而是肖聪。而反观秦海鸥,这三天来每天照常在家练琴,休息时也依然有说有笑,精神饱满,状态稳定,平静得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虽然他始终没有解答于豆豆的疑问,于豆豆却从他的言行中接收到了清晰的信号。秦海鸥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肖聪了,他借这次机会调整了自己与肖聪的关系,其过程尽在他的掌握,其结果却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这与其说是戒备和疏远,倒不如说是彻底的漠视。 对于秦海鸥的转变,于豆豆起初很是担心,可如今这些担心却在对他的观察中逐渐消失。秦海鸥变成熟了,心思也深了。她已经不必再把他当孩子一样护着,如今反倒是她需要学着将一些事情交由他去决定和处理。在复出的问题上,秦海鸥对她的隐瞒曾让她很有挫败感,作为他的经纪人,她竟然不能在如此重要的事件中了解他的全部想法,这种状况前所未有,让她很难接受。但是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没有必要刨根问底,秦海鸥的表现让她感到安心和释然,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 于豆豆让陈甘柠继续留意各方对肖聪的报道和评论,陈甘柠本来对此就很关注,这下子更是积极地投入到挖掘八卦的事业当中。肖聪的这次事故发生得很突然,当晚关注这场音乐会的媒体和乐评人士本已草拟好了正常的新闻和评论稿,只等演出结束后定稿就发,谁知肖聪竟在音乐会上出了问题,导致演出半途终止,观众被迫离场。这样的事故在肖聪这种级别的钢琴家身上实为罕见,消息一经传出,舆论就炸了锅,记者和乐评人士纷纷如打了鸡血一般连夜改稿。第一批出现的是对这一爆炸性新闻的抢先报道,只有少数记者使用了“钢琴家尴尬离场”这类较为温和的措辞,更多的人则是毫不留情地将“重大演出事故”、“演出中突发失忆症”、“严重的低级错误”等词汇放进了标题,微博上也用“车祸现场”来形容此次事故。更有现场观众发微博表示:“这岂止是车祸现场,简直就是空难现场啊!” 陈甘柠是在演出的第二天早上看到消息并告诉于豆豆和秦海鸥的。这时一些手快的乐评人已经将评论发了出来。这些评论与新闻不同,都是较为深入的分析,讨论肖聪演出事故的原因。有细心人列举了肖聪近年来在演出之余参加的各种活动,指出他在过去的一年中活动尤为频繁,批评这位勤奋踏实的钢琴家为了名利忘乎所以,不再把心思放在钢琴上,才导致了昨天的事故。也有人指出,肖聪弹错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成名曲《长夜之歌》,这个作品他已演奏了十一年之久,如今却在舞台上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还连续犯了两次,这反映出肖聪对作品的生疏以及对音乐会的准备不足,由此可见一向以稳健著称的肖聪其实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稳健。还有人认为,肖聪并不是第一个在演出中犯错的钢琴家,一般来说,缺乏准备或状态欠佳都有可能导致演奏者发挥失常,但肖聪在第一次犯错之后竟然又接连犯错,这说明他当时不仅仅是记忆错乱,心理状态也极为糟糕,这才连亡羊补牢都做不到,彻底砸在了台上。更有人对肖聪的职业前景提出质疑,怀疑这次事故将成为他的滑铁卢,令他从此一蹶不振。 陈甘柠把能够找到的评论都看了一遍,还把自己认为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章保存了下来。到了这天晚上,肖聪的官方微博终于发布了致歉声明,表示由于身体状况欠佳,导致无法完成演出,在此向指挥、乐团以及乐迷朋友们道歉。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8章 这消息一出现,微博上就更是热闹,一部分肖聪的乐迷呼吁大家以宽容的心态来对待这次事故,希望肖聪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回到舞台,而另一部分乐迷则不买账,认为身体欠佳只是借口,指责肖聪逃避责任,纷纷对他表示失望。双方在微博上吵成一片,闹得不可开交。 陈甘柠在电脑前盯了一天,于豆豆也没法闲着。肖聪的事故一出,王一夫和秦海鸥立刻就成了记者们想要采访的对象。王一夫痛心不已,直接拒绝了一切采访。于豆豆也将媒体全部挡了下来,以准备复出音乐会为由,拒绝了对秦海鸥本人的采访,并以秦海鸥经纪人的身份做了简洁的表态。记者们从于豆豆的表态中得不到更多信息,只好放弃秦海鸥,转而采访别人。这些采访很快被报道出来,一些年轻的演奏家表示应对这次事故引以为戒,而年长的音乐家们也借此机会告诫青年演奏家,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练好基本功,不能忘本云云。 隔天,陈甘柠继续关注舆论的动向。这时,那些最初的震动已经过去,网上开始出现对事件的“思考”、“反思”一类的文章,此外不乏有心人旧话重提,再次把肖聪与秦海鸥拿出来比较,说王一夫的这对得意门生,一个向来表现稳定,却突然在台上断片,狼狈收场,另一个曾经出尽风头,却突然默默离开,如今再度强势回归,这对师兄弟成为今年夏天乐坛的焦点人物,颇似十一年前他们双双成名时的景象。 陈甘柠并不爱看这些把秦海鸥和肖聪作比较的文章,却又对其中关于秦海鸥的部分十分在意,正纠结地挑挑拣拣,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来:“这大热天的,还学习哪?” 陈甘柠抬头一看,原来是谭硕来了,这家伙正悠闲地吃着冰棍,一边将一袋各种口味的冰棍递给她:“来来,吃冰棍,吃完了再写作业!” 陈甘柠不和他客气,挑了自己喜欢的,然后把剩下的冰棍放进冰箱,回来时见谭硕没去琴房,还坐在那里,便接着刚才的话头说道:“于姐布置的功课,让我留意一下对肖聪演出的报道。” 谭硕一愣,纳闷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留意的?” 陈甘柠也一愣:“肖聪的事你不知道吗?” “什么事?”谭硕问。 陈甘柠见他竟真不知道,忙将自己收集的信息告诉他,还找出一些报道和评论给他看,最后鄙夷道:“身为一个钢琴家,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就把指挥和乐队撂在台上,自己躲进后台,这算什么态度呀,真是丢死人了!据说事后不少观众要求退票,王老师也被他气坏了,这两天谁的采访也不接……” “海鸥知道了吗,他怎么说?”谭硕正看一篇评论,闻言停下来问。 “他知道了,但他什么也没说。”陈甘柠顿了顿,又小声道,“昨天还有不少记者想采访他呢,都被于姐挡下来啦。” 谭硕“哦”了一声,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他知道以其正常的能力和水平,肖聪是不会在舞台上犯下这种低级错误的,他之所以如此失常和失态,一定与那天发生在他和秦海鸥之间的谈话脱不了干系。也许是因为他见识到秦海鸥琴艺进步,受到了打击,也许是因为秦海鸥除了弹琴,还对他说了一些令他精神紧张、惶恐不安的话——秦海鸥越是不肯透露谈话的内容,谭硕就越确定这内容与自己有关。恐怕就是因为这件事,让肖聪在演奏《长夜之歌》的时候无法集中精神,并且在弹断一次之后,心理彻底崩溃,以致再次犯错,最终只能逃离舞台,连演奏家的基本礼仪和风度都无力维持。 然而谭硕深知,即便如此,这也并非肖聪失误的根本原因。在大多数人眼中,肖聪是个特别刻苦勤奋的钢琴家,但谭硕却很清楚,其实在很早以前,肖聪就已经放弃了对音乐的追求,他的刻苦勤奋是出于对名利的渴望,而非对艺术的奉献。他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田地,既不是因为他疏于练习、准备不够充分,也不是因为秦海鸥对他的态度转变、向他施加了压力,更不是由于所谓的“身体状况欠佳”——究其根本,这是他一直以来背离音乐,追逐名利的必然结果。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曾经满足他虚荣心的《长夜之歌》,如今却成了将他赶下舞台的噩梦,这对肖聪来说,真可谓莫大的讽刺。 “挡下了才好。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儿,本来就和海鸥没有关系。”谭硕心里感慨着,顺口说道。 陈甘柠并不知道谭硕与肖聪是否有过往来,但听谭硕刚才的口气,他似乎也非常反感将肖聪这样的人与秦海鸥相提并论。陈甘柠经过数月的接触,又受到秦海鸥的影响,如今已经不把谭硕当外人看,现在突然有了这个新发现,让她觉得很有共鸣,话匣子便有些关不住:“那天肖聪来这儿,你也看到了吧?你说他为什么要来啊?以前海鸥对他那么好,他还总是酸溜溜的,我才不信他这么好心,专程过来看望海鸥。你说,他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谭硕一边嘬着冰棍,一边听她嘀咕,慢悠悠地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他怎么想的和你有关系吗?就算他真有什么想法,现在他也没工夫想了。我看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当心待会儿你于姐检查你的作业。” 第九十三章 陈甘柠本有满腔的八卦等着向谭硕倾诉,被他这一提醒,只好作罢。她把电脑抱过来准备继续用功,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对了谭哥,你的照片选好了吗?” 如今距离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继乐团和场地后,指挥的人选也很快被确定下来。由于绝大多数的宣传材料都只需用到秦海鸥本人的照片,于豆豆在拿到采风照片之初,就早早地安排了各种材料的设计和制作。但是,有一样东西却不仅仅是使用秦海鸥的照片就可以完成的,那就是音乐会的节目单。在这张节目单上,指挥、独奏、作曲和乐团的照片都需要出现,而这四者当中,除了身为作曲的谭硕是一空二白没有任何资料之外,其余三者都有现成的照片可用。 于豆豆在安排设计节目单的时候,曾通知谭硕挑一张正式一些的照片给她。谭硕回家找了找,没找到合适的,后来就忘了这事。这时又听陈甘柠问起,心里觉得麻烦,张口就想赖掉:“我没照片。” 谭硕很快就为这四个字后悔了。陈甘柠当天下午就把此事告诉了于豆豆,于豆豆的答复很简单:没照片,那就照一张。可谭硕平时既不爱拍照也不爱被拍,一听说要拍正式的照片,连小蓬门都不敢来了,第二天干脆没有出现。于豆豆便找秦海鸥合计。秦海鸥对此十分重视,立刻表示琴房整洁明亮,还有钢琴,适合摆拍,并提议让赵非担任摄影师,自己亲自押谭硕过来,大家都是熟人,不怕谭硕不从。 于是,秦海鸥先去了照相馆,和赵非约好了拍照时间,然后又到米粉店,对谭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说动了他。到了拍照这天,赵非早早地就带着设备来到小蓬门准备。谭硕虽然迟到,好歹没有食言,但他穿着一身套头T恤和短裤,脚下趿着拖鞋,显然对这次拍照的性质毫无自觉。于豆豆阴着脸扫了他一眼,就对秦海鸥道:“带他去洗脸,脸和脖子都要洗,多洗几遍,洗完了再给他敷张面膜。” 秦海鸥二话不说立即执行。谭硕知道今天反正也逃不掉了,边随他往屋里走边发牢骚:“不就是拍个照吗,怎么这么麻烦!我在家明明都洗过了,你们就直说吧,是嫌我脸黑啊还是嫌我脸糙?我可告诉你啊,我这张脸生来就长这样,不管怎么洗,也不可能洗成小白脸的。” 秦海鸥在前头偷笑,进屋后便把自己平时用的男士洗面奶和面膜找来,先监督他洗了脸,然后让他把面膜敷上。 谭硕对着镜子照照被面膜覆盖的脸,唉声叹气地坐下:“早知道还要受这罪,我当初就不该答应给你写!” 秦海鸥绷着脸严肃地警告:“敷面膜的时候不要说话,否则会影响效果。” 谭硕“哦”了一声,消停了片刻,突然又问:“这玩意儿不是女人用的吗?你怎么也用?” 秦海鸥认真答道:“这是男士面膜。我平时也不常用,不过演出期间会多用一点。” 谭硕又“哦”了一声,这才彻底安静了。 二十分钟后,摘下面膜的谭硕回到了于豆豆的面前。于豆豆把他打量一下,脸色稍有缓和,接着就道:“把衣服脱了。” 谭硕大惊:“干干干干嘛?!” 于豆豆的脸色又冷下来:“我都不怕看,你还怕脱?” “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脱吧?!”谭硕叫道。 秦海鸥在一旁帮着解释:“你穿的是T恤,等化了妆就不方便脱了,所以要先把它脱掉,这样化完妆后才好穿别的衣服。” 谭硕瞪着眼睛听他说完,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操!大老爷们化什么妆啊!” 他说着便起身要跑,秦海鸥忙拦下来,好一番连哄带劝,告诉他这种妆只需打点粉,稍微画一画,才终于让他就范。随后秦海鸥又找来两件自己的衬衣给他试穿,但这些衬衣穿在谭硕身上略微显大,于豆豆看得直皱眉头,又叫秦海鸥找了两件修身的来,果然更合适一些,这才解决了着装的问题。 由于节目单上只需半身照,于豆豆便没要求谭硕换裤子。谭硕脸上扑着粉,身上穿着笔挺的衬衣,下半身却依然是短裤和拖鞋,就这样出现在琴房。赵非正蹲在琴房的地上拧柔光伞的支架,一见他这身行头,笑得爬不起来,扶着支架道:“老谭啊,你上半身是结婚,下半身是赶集,你到底要拍什么照片啊?” 谭硕刚要发作,就被于豆豆按到沙发上,用啫喱给他抓头发。不一会儿赵非的设备也都准备完毕,几个人便把谭硕戳在钢琴旁,让他摆姿势。 谭硕哪经历过这种事,表情和手脚都是僵硬的,被于豆豆喊了几次“挺胸”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反抗:“我又不是女的,哪来的胸!” 于豆豆决定出门冷静一下。赵非笑得手抖,陈甘柠帮他举着反光板,也笑得直飙眼泪,只有秦海鸥还保持着基本的镇定,并根据自己丰富的被拍经验耐心地帮谭硕调整。 谭硕被他们折腾得苦不堪言,好容易拍了几张,却都不太满意。这时赵非和秦海鸥也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于豆豆给他们拿来冰镇果汁,众人便纷纷嚷嚷着要歇会儿。 谭硕喝完了果汁,一时无事可做,看见钢琴上放着自己的谱子,便对着谱子琢磨起来。自从作品完成以后,他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修改,此刻看到自己从前改动过的一个地方,突然觉得应该再改几个音,就从书架上摸了支笔,回琴凳坐下,趴在谱架上写起来。 秦海鸥正和赵非聊天,瞥见谭硕在写东西,忙拍拍赵非,又指指钢琴的方向。赵非转头一看,立刻心领神会,悄悄指挥陈甘柠将反光板举到需要的位置,自己则抱着相机凑上前去,看准时机咔咔咔连拍了数张。 谭硕被快门声惊动,扭头警惕地看看他们,又接着写自己的。秦海鸥和陈甘柠凑到赵非身边看刚刚抓拍的照片,只见照片上的谭硕一手扶着谱架,一手握笔在谱子上写着,虽然没有正对镜头,但那副创作的姿态非常自然,沉静又专注,很符合他作曲家的身份。秦海鸥和陈甘柠都觉得这张很好,拿给于豆豆看,也得到她的认可,便决定将这张照片用在节目单上。赵非看着照片连连感慨:“原来这才是老谭的真面目啊!这么一看,他还真像个大作曲家似的!” “不是像,他就是。”秦海鸥纠正道。 眼看照片有了着落,谭硕又开始为节目单上的作曲家简介发愁。这十一年中他做过许多份工作,却没有一份是与作曲有关的,他也创作过各种各样的作品,却没有一部可以作为他的成就写入履历。身为一个忙忙碌碌的普通人,他的经历可谓五彩斑斓,但身为一个作曲家,他的过去却只有一片空白。 秦海鸥知道谭硕为难,也帮着想办法。考虑到谭硕的母校是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他建议谭硕将学历和毕业院校写进介绍。谁知谭硕一听,立刻大摇其头:“不好,不好……” “怎么不好呢?”秦海鸥问。 谭硕眼神游移,支吾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道:“当年……出事以后,我就走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79章 秦海鸥听了这话,还是不明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谭硕在告诉他真相时曾对他讲过,可这件事和他们当下在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谭硕见他一脸茫然,叹了口气,终于尴尬地解释道:“当时太年轻,被气昏了头……走得太急,连毕业证都没有去领。”他说完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似乎觉得有点丢人。秦海鸥没想到事情是这样,一下子沉默了。 谭硕想了想,又道:“要不,干脆别弄什么介绍了。我就是个作曲的。别的,就让我的音乐去说吧。” 秦海鸥默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下去。他本以为于豆豆不会同意这个方案,还做好了劝说她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竟答应得十分爽快,表示如果拿不出像样的介绍,还不如不要介绍,就让作曲家保持神秘感,还能以此作为宣传的噱头。她考虑问题的角度虽与谭硕不同,但秦海鸥的初衷之一就是想让谭硕及其作品引起关注,听她这么一说,便觉得这主意不错。 第九十四章 节目单的事就这样定下来。另一边,音乐会的门票也终于开始放票,虽然与正常的放票时间相比可谓姗姗来迟,却是被乐迷们翘首以盼,千呼万唤始出来。在放票的同时,于豆豆还发布了音乐会的部分曲目,并宣布在这场音乐会上将有神秘的新作品登场。消息一经放出,果然引起业界和乐迷的广泛关注。媒体们又一次找上了于豆豆,希望从她这里挖到幕后消息,乐迷们在惊喜之余也纷纷猜测秦海鸥这一年多的沉寂是否与这部新作品有关。不过,所有人当中最忙碌的还要数作曲界人士,他们在得知消息后便忙着互相打听,谁都清楚在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上登场的新作品是何等分量,可谁都不知道这部作品究竟是何人所写。是业已成名的大师,还是崭露头角的新人?这个圈子其实很小,然而众人猜来猜去,问了一圈,始终没能打听出结果。 虽然事先料到了这样的宣传会引来关注,于豆豆还是没想到群众的热情竟如此之高。对此秦海鸥也很高兴。演出还没开始,谭硕就已经出名了。尽管目前大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神秘的新作品”和“神秘的作曲家”已成为关注这场音乐会的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一切都按照于豆豆的计划向秦海鸥所期待的方向推进着。可与此同时,肖聪方面却频频传出□□。先是经纪人唐俊代表肖聪宣布取消夏季演出季剩下的所有音乐会,当被记者问到秋季演出季的安排有无变动时,唐俊表示肖聪可能需要较长时间进行康复和休息,目前一切尚未确定。此后不久人们发现,在各大剧院和音乐厅已经发布的秋季演出时间表中,肖聪的独奏音乐会悄悄地消失了,虽然唐俊没有主动宣布这一巨大变动,但有心的记者们最终还是从他的口中证实了这个消息。 陈甘柠始终不忘于豆豆的叮嘱,一直留意着关于肖聪的报道,可事到如今反而有些看不明白。短短半月不到,肖聪的境况就已处在崩溃的边缘,不仅计划中的演出全被取消,将来何时登台也成了未知数。他的舞台形象由于这次事故以及他不负责任的匆忙退场大打折扣,他的商业价值也由于后续演出的不断取消持续缩水。更让陈甘柠感到奇怪的是,唐俊作为肖聪的经纪人向来圆滑老练,心机颇深,这次却不知为什么,似乎突然乱了阵脚,危机公关做得很差,而肖聪本人则更是拒不露面,他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微博上的那份致歉声明,此后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 如此现象很快让陈甘柠这样的业内人士察觉到了异样。肖聪这次事发突然,跌得太惨,唐俊又大失水准,雪上加霜。他们两人之间好像失去了默契,以致唐俊在善后的过程中显得非常没有说服力。渐渐地,舆论也开始质疑肖聪和唐俊所说的“身体状况欠佳”是否真有其事,大家怀疑这只是肖聪用以搪塞媒体的借口,其目的是掩盖他琴艺退步和心理状态不稳定的事实。 陈甘柠自然想象不到肖聪和唐俊双双失常的真正原因,但此后不久,她曾经的搭档阿兰突然联络了她。阿兰在秦海鸥离开后不久就跳槽去了肖聪的团队,现在竟然又找上门来,陈甘柠料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她本不想理睬,可转念想到或许能探听到关于肖聪的内幕消息,便耐着性子在电话里和对方聊了几句。果不其然,阿兰一开口就向陈甘柠倒起苦水,先是抱怨肖聪靠不住,闹出这样大的事故,被舆论一边倒地指责,接着又说唐俊无能,不仅无法安抚肖聪的情绪,还让后续的演出、唱片签约、预约好的活动等等都跟着泡汤。陈甘柠敏锐地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便问她肖聪的身体恢复得如何,情绪怎么样。这下子阿兰的苦水就更多了,原来她和陈甘柠一样,也负责收集各方的反应,但她并非团队的核心成员,只知道目前大部分的噩耗都被压着,没人敢告诉肖聪,还听说肖聪的情绪极不稳定,出事后曾多次与唐俊发生争执,搞得整个团队人心惶惶,都在各自暗寻出路。至于肖聪的身体,阿兰表示自己并不清楚他是否有病,病情如何。 阿兰倒完苦水,又向陈甘柠打听秦海鸥的情况,陈甘柠对此早有准备,便说公司换血大洗牌,自己如今只是在外围跑腿打杂,对许多事情都不清楚。阿兰听后,似乎很有共鸣,也说这行实在难做,自己当初离开也是迫不得已,现在特别后悔云云。经过一番铺垫后,她总算道出找上陈甘柠的真正目的——她想托陈甘柠去探探于豆豆的口风,希望能回到秦海鸥的团队为其工作。 陈甘柠对此只想冷笑:“呵,当初你觉得留在海鸥这儿没前途,走得那么干脆,现在又想回来了?你要跳槽去哪里是你的自由,跟着肖聪也没有错,但肖聪倒了霉你就回来找海鸥,你把海鸥当什么了?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于姐是绝对不可能让你回来的!” 她说完便生气地挂了电话,可冷静下来后又突然想到,就算阿兰不可能回来工作,这件事也轮不到她来做主。她平复了一下心绪,将电话的内容告诉了于豆豆,她以为对方会责备自己擅作主张,可于豆豆只是淡淡地说:“你做得没错。如果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你不用什么事都来问我,自己看着办吧。” *** 距离第一次排练还有两周,离开龙津镇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临走前,镇上的朋友们在龙哥饭馆为秦海鸥和谭硕饯行。自打赵非给谭硕拍了照片,谭硕的秘密就在一夜之间被众人知晓,大伙既惊讶又佩服,一边怪他藏得太深,一边又抢着和他喝酒。这反而让谭硕感到很不习惯。当初他历经三年的漂泊来到这里,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是他们让这个小镇成为他的栖身之所,让他得以在这片远离尘嚣的桃源中偷偷呵护心中的火苗。如今,他即将回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上,面对真心替他高兴的人们,无论是解释的话还是感激的话,都显得那么贫乏。这不是一次永久的分别,却是一场真正的告别,在这样的时刻,谭硕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把千言万语装进酒里,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秦海鸥看着谭硕和大家一个劲儿地喝酒,心里的感慨不比他少。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自己刚来镇上的时候,他第一次到这饭馆吃饭,就醉倒在这里。从那天起直到今天,中间发生了多少事。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在这里帮过的厨,摔过的碗,听过的琴,谈过的心,喝过的酒,打过的架,采过的风,唱过的歌,甚至还有跳过的河和捡过的垃圾……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庞,他就会想起他们为他留下的那些生动的回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鲜活的音符,声色各异,多姿多彩,是他们让他听到了生活中更丰富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感染着他,改变着他,给予他滋养,也成为他的财富。 面对珍贵的情谊,秦海鸥唯有以诚挚的邀请作为回报。在席间他代表自己和谭硕郑重邀请大家前去观看即将到来的音乐会。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众人的热烈回应,大家纷纷表示一定要去捧场。珠珠听说还能见到秦海贝,期待之上又多了一重期待。不过最兴奋的还要数小黑,他从小长在大山,从未出过远门,这时听说能坐飞机到城市里看看,还能吃到不同厨师烹饪的各色美食,顿时无心再吃自己做出的这桌菜了,直想现在拔脚就走。 由于纳兰锦忙于打理自己的茶园,近来都不在镇上,秦海鸥便托柳阳将音乐会的邀请转达给她。此外,考虑到秦海鸥对小蓬门十分留恋,于豆豆便和房东续了租,将一套备用钥匙也托付给柳阳保管。 这一晚众人尽情欢闹,不醉不休。谭硕是大伙的主要攻击目标,还未散席就已经被灌趴下。秦海鸥自然也在劫难逃,要不是于豆豆经验丰富,替他挡了不少,他险些也被横着抬回小蓬门。 第二天,秦海鸥的钢琴和公司的车辆被分别撤走。谭硕一觉睡到午后,随便吃了两口米粉,然后开始收拾行李。他要带的东西很简单,一摞厚厚的乐谱,几件换洗衣物,加上洗漱用品,这就是全部。收拾好后,他又下楼找阿毛交代事情。阿毛昨天晚上也吃了饯行饭,喝了不少酒,这时眼睛还有点红,默默听他说完,有些伤感地问道:“老、老板,你这算不算是重出江湖?你可别忘了我们啊……” 谭硕好笑地看着他:“重出江湖?我不过是听个音乐会,听完就回来。”顿了顿又道,“到时你也来玩吧,我给你报销路费和吃住。” 阿毛一愣:“这些不都是秦哥给报销吗?” 谭硕抬手就在他后脑勺扇了一掌:“他敢跟我抢?这事我说了算!” 当晚,谭硕给米粉店二楼上了锁,把行李拿到小蓬门,人也住了过去。翌日清晨,当镇上的游客尚在睡梦之中,小蓬门里的所有人就趁着蒙蒙的天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古镇。 数小时后,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缓慢地滑行。望着舷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谭硕突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是将要远行的旅人,离愁怅然,又是即将归家的游子,近乡情怯;仿佛他的时间和生命在十一年前突然静止,一切都变得悄然无声,直到今天才又开始重新流动,开始向前飞驰,发出震彻心扉的轰鸣。那个在前方等待他的舞台,过去他从未如此地接近,它给人激昂的热情,也给人危险的诱惑,给人快乐和陶醉,也给人伤害和痛苦。但是,无论在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谭硕都已决定收拾心情,坦然面对。 秦海鸥和谭硕并排坐着,望着同一扇窗。龙津是谭硕的第二故乡,但对秦海鸥来说,龙津却像一个小小的站台。那时他远途而来,身心俱疲,却在这里得到了休息,积蓄起了力量。如今他就要重新启程,这里既非他的目的地,也非他的终点,尽管留下了宝贵的回忆,但他终究是一个过客。一年多的时间,他已经离开舞台太久了。他前所未有地怀念它,迫不及待地想再次征服它,他要在那舞台上展现一个作品,证明一个人,这关乎他对音乐的信仰,也给他克服一切阻碍的信心。他的世界在前方,那也曾是谭硕的世界。现在,那个世界正等着他们一同回去。 他们终于要回去了。 第九十五章 阔别十一年,再次回到自己学生时代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谭硕发现他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了。上大学那些年,长途旅行时他都坐火车,从没来过这里的机场,如今重返故地,下飞机后只觉得什么都是陌生的,一边跟着秦海鸥等人往外走,一边频频扭头向周围张望。 现代化的机场宽敞明亮,随处可见五光十色的广告。谭硕久居古镇,看惯了石砖木楼和青山绿水,乍来到这花花世界,视觉上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正看得眼花缭乱,前方突然出现了让他觉得眼熟的东西,那是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就安装在乘客出站时必经的通道一侧,那熟悉的画面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谭硕停下脚步,张嘴看着——不是秦海鸥又是谁? 这幅广告是用赵非为秦海鸥拍摄的那张采风照片为素材制作的,除了秦海鸥之外,画面的主体部分还配有文字: 海鸥独奏音乐会 归来 其中,“海鸥”和“归来”最为醒目,“独奏音乐会”的字号相对小些,颜色也更暗,因此一眼望去,让人首先注意到的便是秦海鸥的身影和“海鸥归来”这四个气势磅礴的大字。 谭硕没想到竟能在这里看到音乐会的广告,正吃惊着,就看见两个姑娘拖着行李箱走过来,也在这广告前停下,望着广告上的秦海鸥兴奋地叽叽喳喳。她们站得比谭硕靠前许多,谭硕只听见“好帅啊”、“票好难买啊”等只言片语,不由觉得好笑,就想找秦海鸥调侃几句。谁知回头一看,秦海鸥早已逃出二十米开外了,他这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戴着棒球帽和墨镜,谭硕这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海鸥返城后,没有回自己的寓所居住。他知道谭硕在城中没有住处,便带谭硕住进了自己的工作室,打算在这里闭关准备排练和演出。这个工作室原有三台钢琴,其中一台去年被运到了小蓬门,眼下正在运回的路上,其余两台正好一台给谭硕用,一台给秦海鸥练琴用。谭硕有了钢琴在手边,随时可以把新想法试弹出来,修改起作品来就方便多了。休息的时候,他喜欢泡在秦海鸥的书房里,那里收藏着大量的珍版唱片和乐谱,还有一套音质绝佳的音响和一把舒适的木摇椅。谭硕最喜欢坐在摇椅上听音乐或是看谱子,坐下后便舍不得起来,于是这椅子就成了他的固定座位。 为了让秦海鸥静心准备演出,于豆豆谢绝了一切希望在演出前采访秦海鸥的媒体,也不打算安排他在公众场合露面。但即便如此,有一个问题却是秦海鸥不得不面对的,那就是王一夫对音乐会选曲的意见。 肖聪出事后,王一夫十分痛心,不仅拒绝接受媒体的采访,对相关的消息和评论也概不关注。因此当他终于得知秦海鸥将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一部新的协奏曲时,这消息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秦海鸥也已回到了城里。王一夫大为惊讶,他没想到秦海鸥竟然瞒着自己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然而以他对秦海鸥的了解,他立刻就想到秦海鸥之所以这么做,很可能正是因为担心自己会反对。若是从前,王一夫本不会干涉这样的事,可如今肖聪刚出了事故,事业已遭受重创,要是秦海鸥的复出再有什么闪失,王一夫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 王一夫很快与秦海鸥取得了联系,询问新作品一事,在证实了这部新作品的确是一部大型钢琴协奏曲后,他便明确表达了自己的反对意见,并劝说秦海鸥更换曲目。秦海鸥对他的反应早有预料,也理解他当下的心情,一边耐心解释,一边尽力消除他心中的担忧和疑虑。最终师生俩谁也没能说服谁,秦海鸥决定用事实说话,请老师来听作品的排练,而王一夫为了使自己的劝告更具说服力,也打算先听听这个作品,再想法子说服秦海鸥放弃这个计划。 此后不久,秦海鸥和谭硕迎来了与乐团的首次排练。这次排练将持续一整天的时间,上午是指挥和乐团单独排练作品的乐队部分,秦海鸥不用参加,下午则是乐团与钢琴——也就是与秦海鸥的合练。因此排练这天,秦海鸥和谭硕午后才出现在排练厅,这时指挥和乐手们也已经吃过了午饭,正为下午的排练做准备。 秦海鸥离开舞台一年多,如今终于再度出现,顿时引来众人注目。乐团的团长把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此前只交代团里将特定的日子预留出来,并未透露排练的内容,直到秦海鸥复出的消息传开,团里拿到了演出的乐谱,乐手们才得知他们将在这场重要的音乐会上登台,为秦海鸥协奏。 根据于豆豆的要求,提供给乐团和指挥的乐谱上都没有出现谭硕的名字。乐手们和媒体一样,也对这位神秘的作曲家感到好奇,在把秦海鸥打量个够后,就开始望着他身边那个疑是作曲者的男人窃窃私语起来。 秦海鸥无视众人的交头接耳,领着谭硕径直走到指挥面前,为两人做介绍。指挥名叫于崧,是一位在国际和国内都广受赞誉的著名指挥家,也是于豆豆和秦海鸥反复考虑后商定的指挥人选。这位年过半百、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向来对音乐一丝不苟,对己对人的要求都细致而严苛,在拿到《归来》的乐谱后不久,他就为这部作品做了充分的案头工作,但由于日程紧张,分身乏术,他便先派自己的助手在几天前与秦海鸥和谭硕见了一面,就作品中的一些片段交换看法,听取作曲家本人的意见,以保证排练的顺利进行。 可即便如此,秦海鸥却知道这位指挥平时颇有些傲气,尤其在后辈面前,总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因此他并不指望对方在初次见面时就对谭硕重视起来。于崧的反应果然也很平淡,只是礼节性地和谭硕握了手,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便将视线转开了去,开始和秦海鸥说话。 简短的寒暄交流后,秦海鸥同意了于崧提出的排练顺序,先将难度较大的段落抽出来练习,再从头到尾进行完整的排练。谭硕对此也无异议,便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于崧见钢琴已经摆放到位,秦海鸥也表示已准备就绪,便高声说了句“开始排练”,转身向指挥台走去。 这个排练厅是乐团的内部排练场所,虽也算五脏俱全,但规格远不及标准音乐厅,观众席上只有约200个座位。于豆豆和陈甘柠今天也来了,这时见排练开始,便和乐团的几位工作人员一起坐在观众席的最前排,以便照顾台上人员的不时之需。谭硕则独自向后走了几排,找了一个声音效果最佳的位置坐下,翘起腿来,翻开乐谱放在自己的膝上。 指挥、钢琴、乐队各就各位,排练开始了。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0章 对于这样的排练场合,于豆豆和陈甘柠都不陌生,但这场排练的意义和重要性却远胜于她们曾经陪同秦海鸥参加过的任何一场排练。今天,他们为之付出努力和心血的音乐会终于进入热身阶段,谭硕的作品究竟如何,秦海鸥的状态是否稳定,都将在这场排练中得到检验。此刻看到秦海鸥和乐队一同坐在排练厅的舞台上,这久违的熟悉画面令于豆豆和陈甘柠百感交集,同时也对秦海鸥接下来的表现期待不已。 秦海鸥把谱子和铅笔在谱架上放好,习惯性地搓了搓手。他早已将这个作品背得烂熟,随时都可以进行合练。他本担心自己今天会有些紧张,毕竟他面对的不再是他的朋友们,而是乐队和指挥——但是他没有。一想到这个作品的全貌将首次得到完整的呈现,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强烈的兴奋感和表演欲,再也容不下别的感受。 当钢琴和乐队奏响的时候,谭硕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所听到的正是自己的作品发出的声音。尽管在龙津时他曾无数次听秦海鸥演奏这个作品的钢琴部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听到钢琴与乐队合奏时的效果。在埋头创作的数月之中,他不是没有想象过作品演出时的情景,但这对他来说一直是那么遥不可及,就像从没吃过蛋糕的人想象着蛋糕的滋味,无论怎样去想,都缺乏令自己信服的真实感。然而此时此刻,他竟真的听到了自己谱写的音乐在这个小小的排练厅中奏响,真的看到了秦海鸥与乐团的合作。直到这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场演出即将发生,这不是一场梦或是他自己的凭空想象,而是在不久的将来即将发生的一个事实。 谭硕被心头的激动冲刷得晕晕乎乎,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儿,这才渐渐冷静下来,摸出随身带来的铅笔,开始在谱子上记录自己的想法和演奏中出现的问题。 于崧让钢琴和乐队将几个片段逐一进行合练,不时停下来讲讲细节的处理,台上台下都静静地听着。正当他又一次让大家停下来时,观众席的入口处突然传来一些响动。谭硕背对着这个入口,却是离它最近的,听见动静便扭头望了一眼,只见原本关闭的入口已被打开,一位老先生正沿着观众席中的过道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和两名乐团的工作人员。 尽管事先已听秦海鸥说过,谭硕还是怔了一下——不止是他,面对观众席的乐手们见此情景也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秦海鸥更是立刻起身,快步走下舞台迎上前去。 钢琴界的泰斗王一夫老先生虽年事已高,却并没有告别舞台,近年来仍有极少量的公开演奏献予观众,每一场都被乐迷们视若珍宝。为了保持身体的状态,他一直有按时午睡的习惯,但今天为了观看秦海鸥的排练,他特意调整了作息,不料还是晚了一点,这时见排练因自己而中断,观众席前排的工作人员和于豆豆等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便忙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和蔼地说道:“你们继续吧,别耽误了排练。” 这时于崧也已放下指挥棒走过来。他曾多次与王一夫同台,论资历和声望,他是王一夫的后辈,因此双方一见面,他就主动上前和王一夫握手,两人相互问候,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谭硕见王一夫被众人团团围住,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如果不上前打个招呼,又有失礼貌,正犹豫着,就看见王一夫身边的秦海鸥向自己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老师,这是谭硕,是这部作品的作曲。”秦海鸥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尽管知道老师对演出谭硕的作品仍持反对意见,他还是积极地把谭硕介绍给王一夫。 “王老师好。”谭硕规规矩矩地说着,见王一夫没有伸手的意思,便也不敢贸然伸手。 “你好。”王一夫微微颔首,看向谭硕的目光中带了些审视的意味。身为一位毕生与钢琴为伴的艺术家,他自有一股从容儒雅的气质,但当他不笑的时候,又让人感受到长者的庄重与威严。谭硕被他深深看了一眼,就知道今天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关。但不管怎样,排练还是要进行下去,其余的事也只能先放一放了。 第九十六章 王一夫没有对谭硕多说什么,很快入了座,排练继续进行。把余下几个片段练完后,秦海鸥和乐队就在于崧的指挥下首次将这个作品从头到尾地演奏了一遍。这也是在场的所有人第一次完整地听到这个作品的效果。谭硕一边听一边不停地思考,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后,他就不可抑制地开始留意作品的不足之处,满脑子想的都是何处还需要修改、怎样修改。但同时谭硕也注意到秦海鸥今天并没有出现任何复发的征兆,他很快就适应了在指挥和乐队面前进行演奏,技术上的发挥和对音乐的处理也非常出色,一如他在小蓬门时那般身心放松、挥洒自如。这让谭硕感到很欣慰,也让于豆豆心里踏实了许多,只要秦海鸥在一个月后的音乐会上能发挥出今天这样的水准,那么这场音乐会就一定能成功。 演奏结束后,于崧便询问秦海鸥和谭硕的意见。谭硕捧着谱子来到钢琴边,将记下的问题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于崧,秦海鸥也凑过来听。于崧见谭硕似乎有很多话想说,索性让乐队休息十分钟。乐手们趁机喝水的喝水,跑厕所的跑厕所,有的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还有的结伴去排练厅外抽烟。 谭硕将自己的想法逐一说出来,于崧虽然看上去不易接近,却是非常敬业,三人一边讨论,他就一边在指挥谱上做标记。等到讨论终于结束,休息的时间也已所剩无几。谭硕说得口干舌燥,想去喝口水,才刚走了两步,就被几个乐手从旁叫住,把他拉了过去。 “谭硕?……耗子!真的是你啊!”一个小号手惊喜地叫道。 “我刚才就认出是他,你们还说我看走了眼,现在信了吧?”拉住谭硕的那个大提琴手得意地说。 旁边的一个长笛手则在为一个面嫩的小提琴手介绍:“小徐啊,你入校晚,所以不认识。这是谭硕,是跟我们同届毕业的老同学,作曲系的!” “哦哦!师哥好,师哥好!”那小提琴手立刻热情地招呼。 谭硕仔细一看,除了这个叫小徐的看着眼生,其余三人竟都是自己的大学同学,大家多年未见,没想到今天在这排练厅里见到。他笑了笑,心里也颇为感慨,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那小号手问道:“这么多年你跑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毕业就消失了!” “是啊!你怎么连我的毕业音乐会都没来参加?”长笛手也问,“当时不少人打听你,但都不知道你去哪了!快从实招来,这些年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呵呵,没干什么,体验了一下生活。”谭硕笑道。 那大提琴手便道:“体验生活?那你也体验得太久了吧!我们班的那个菲菲你还记得不?听说你不见了,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你当年对人家做什么了?” “你们弦乐系仰慕我的女生太多了,我哪记得!”谭硕道。 小号手忙道:“你们别跑题!我看事情可不止体验生活这么简单,这背后肯定有故事!” “对对,肯定有故事!”长笛手附和着,“耗子,这么长的时间,你吱也不吱一声,是不是躲起来憋大招了?” 谭硕摇头:“大招没有,动作慢是真的。” “你懂什么!这叫十年磨一剑,谁与争锋!”大提琴手鄙视地看了长笛手一眼,一把搭住谭硕的肩头,“耗子,你这作品牛啊,将来肯定火,我们都看好你!”说着又压低声音,朝秦海鸥的方向努努嘴,“跟我们说说呗,你是怎么让人家答应给你弹的?那可是秦海鸥哪!多少人排着队找他他都看不上,你也太有面子了,一冒头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秦海鸥,于指,就连老爷子都来了——” “于指是海鸥请来的,”谭硕打断他道,“老爷子是来看他徒弟的,不是来看我的。” “老爷子是因为坐不住了吧?”小号手也低声道,“大徒弟已经折在台上了,要是小徒弟再出状况,老人家就该摸速效救心丸了!” “你积点儿德吧!”谭硕骂道。 大提琴手还在追问:“你和秦海鸥到底怎么认识的?他是怎么答应演你的作品的?这可是他的复出音乐会啊,演新作品还是很有挑战性的!” “请秦海鸥来演,要花不少钱吧?”长笛手也小声问。 小号手立刻反驳:“秦海鸥这样的钢琴家是花钱就能请来的吗?耗子的作品这么好,他肯定是因为看上这作品了!”他说着声音就压得更低,其余人也不由凑得更近,“你知道去年他为什么突然停演吗?这一年多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知不知道内幕啊?” 谭硕看看左右,见几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自己回答,笑了一声:“这事涉及别人的隐私,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们啊!” 几人一听,都骂他不够意思,连这也不肯透露,谭硕却只笑不答。这时于崧宣布休息结束,工作人员也帮着招呼大家归位,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了。 谭硕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灌了半瓶矿泉水,刚把手里的谱子翻开,就看见坐在最前排的王一夫忽然起身,转身朝这边看了看,然后独自走了过来。 王一夫径直走到谭硕身边,指着他左手的空位道:“我可以坐这里吗?” 谭硕着实愣了一下,忙说“您请”,可他还来不及站起来,王一夫就已经坐下了。这一幕立刻引起观众席上其他人员的注意,但由于台上的排练已经开始,众人只能暂且将各自的想法压在心里。才听了一次完整的排练,王一夫就主动和谭硕坐在了一起,这说明他至少已经接纳了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与他刚到排练厅时对谭硕的态度相比,其转变的速度实在出人意料。 谭硕也没料到王一夫竟会突然有此举动,默默琢磨了片刻,不知说什么好,又见对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乐谱上,便将乐谱拿到两人中间,并主动承担起了翻谱的任务。王一夫似乎对此感到满意,道了句谢后就专注地看起谱来。 于崧向乐手们讲了先前排练中存在的问题,又根据谭硕和秦海鸥反馈的意见对一些片段的处理进行了调整,然后指挥大家再次将作品完整地排练了一遍。谭硕和王一夫一边听着台上的演奏,一边翻阅着同一份谱子,起初谁也没有说话,可是当排练进行到第三乐章的快板时,王一夫却不自觉地向谱子越凑越近,身体越躬越低,最后索性将谱子整个捧到自己面前,皱着眉头细看上面的钢琴部分。他第一次听秦海鸥弹到这里时就觉得这段很难,此刻看到谱子,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就更感到心惊,不由开口道:“这段……会不会太难了?” 谭硕手里没了谱子,只好一门心思盯着台上,正听得投入,就没注意到有人在对自己说话。王一夫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回应,指着谱子回头又问了一遍:“小谭啊,这一段是不是写得太难了一点?” 谭硕这才反应过来,刚想说其实这并非最难的版本,秦海鸥当初连最难的都能演奏,眼前这个自然不在话下,可随即又想到,就算经过了简化,这个段落的技术难度也依然罕见,加上有肖聪的事故在前,王一夫不可能不担心,只好捡安慰的话讲:“您放心吧,这一段海鸥跟我反复讨论过,他能行的。” 王一夫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片刻,转头继续看着乐谱,没再说话。今天他之所以来听这场排练,本是出于两个目的,其一是为了再次确认秦海鸥的状态,其二则是为了考察这个新作品,以便此后能说服秦海鸥更换音乐会的曲目。可是,当他亲眼看到秦海鸥的演奏,亲耳听到谭硕的音乐时,王一夫动摇了。作为秦海鸥的老师,他何尝没有察觉到学生的进步,今年春节两人见面时,秦海鸥就已经比一年前成熟了许多,如今才半年过去,他竟然比春节时弹得还要好。而这个叫谭硕的年轻人就更令人惊讶了。王一夫此前从未在任何地方听说过他的名字,可他的作品却不似初出茅庐的作曲家所创作的,不但手法成熟老练,个性突出特点鲜明,而且极富创意与表现力,色彩丰富,情感充沛。王一夫很快就被这个作品吸引住了,听过第一次完整的排练后,他已对它产生极大的兴趣,他主动坐到谭硕身边,就是为了看看这个作品的乐谱。 看过谭硕的乐谱后,王一夫更加确定这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天才之作,尤为可贵的是,这部作品就像是为秦海鸥量身定制的,仿佛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秦海鸥最大限度地施展才华。如果秦海鸥在复出音乐会上演奏它,那么他既可以向观众展示一个充满魅力的新作品,又可以展示自己在技术上和音乐上所达到的全新境界,其效果远比演奏常规曲目更加震撼,一定会引起轰动。但王一夫并非情绪外露的人,虽然已经认可了这个作品,却没有更多的表示,依然沉默而专注地看完了余下的排练。 整场排练结束后,乐手们就算是下了班,纷纷收起乐器离开排练厅。谭硕应付完几个老同学,回头见王一夫也准备离开,便打算去送送。王一夫先与于崧道了别,又在秦海鸥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悄声叮嘱了几句,然后环视周围,找到谭硕,向他伸出了手。 秦海鸥见这情形,就知道王一夫不仅已经改变了想法,还十分喜爱和支持谭硕的作品,心中欣喜不已,也为谭硕感到高兴。于豆豆对王一夫的处事风格非常熟悉,这时见他竟然主动和谭硕握手,便明白他是真的被对方的音乐打动了。这让于豆豆在震惊之余也对谭硕刮目相看。从前她总是怀疑秦海鸥对谭硕的推崇含有不少感情用事的成分在里面,现在看到王一夫的反应,她终于彻底打消了这方面的疑虑。 谭硕见王一夫向自己伸出手来,忙也伸手和他握住。王一夫的双手保养得很好,手指和手掌都干燥温暖,边和谭硕握手边对大家说道:“我预祝你们演出成功。”说完又把谭硕的手掌用力握了握,这才松了手,转身向外走去。 秦海鸥望着王一夫的背影,这时已是满心欢喜,趁旁人不注意,凑到谭硕身旁悄悄说道:“老师很喜欢你的作品,他很看好你的!”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1章 谭硕对此反倒不如秦海鸥这么上心,他惦记着回去修改作品,随口应道:“是吗?” “当然啊!”秦海鸥以为他不信,嚷嚷了一句,忙又把话音压下来,不知为何就换上了一副安慰的口气,“老师只是看起来比较严肃,其实他对人可好了,你不要怕。” 谭硕见他已经完全想偏了,懒得跟他解释,拽着他去找于崧,三人就作品的处理和修改又讨论起来。这时乐团的乐手们已经离开了,排练厅里只剩下乐团的工作人员、于崧的助理和于豆豆等人。他们见三人还在说话,既不敢上前打扰,也不能走,只好在远处耐心地等着。 三人捧着乐谱说完了正事,按照于崧的习惯,一般这个时候他就会收起谱子走人。但是今天排练的这个作品成功地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并且这种兴趣已经从作品本身延伸到了它的创作者身上。于崧开始问谭硕一些更私人的问题,例如谭硕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从前还写过别的作品没有,今天的这个作品又是什么时候创作的,以及是在什么背景下创作的等等。 其余的工作人员远远地望着三人,就见三人不但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反倒越说越起劲。起初主要是于崧和谭硕在谈,不多时秦海鸥也加入进来,眉飞色舞的,似乎是聊起了关于“采风”的话题,秦海鸥还唱了一段很像民歌的曲调。后来,不知谭硕说了什么,于崧竟一扫排练时的威严,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这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排练厅里,连站在后排的工作人员也听得十分清楚。最后还是于崧的助理先忍不住了,凑到于豆豆身边低声问:“于指和这位谭——”他顿了顿,临时换了个更尊重的称呼,“——和谭老师,以前认识?” 于豆豆此时的心情其实与对方差不多,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那助理“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于豆豆则又转眼望着相谈甚欢的三人。今天的排练彻底刷新了她对谭硕的认识。这一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佩服谭硕多一点还是佩服秦海鸥更多。这就好比终于发现自己不屑一顾的煤块原来真的是金子,而秦海鸥就是那个力排众议一直坚持认为它是金子的人。 三人愉快地聊了很久,离开排练厅时仍觉意犹未尽,一边继续聊一边并排往外走,直到进了停车场,谈话才不得不止住。于崧对谭硕道:“有什么想法,咱们随时沟通。” 谭硕点头说好。于崧又道:“那就下次排练见了!” 这才和众人道了别。 第九十七章 首次排练后不久,谭硕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的老同学李真强打来的。他二人多年铁打的交情,但没有要紧事的时候常常好几个月也不联系一次,因此当看到来电显示时,谭硕还以为李真强找自己有事。谁知刚一接起来,就听李真强一改往日的习惯,没有以“耗子!你还活着吗!”开头,而是劈头问道:“你在哪?!” 谭硕愣了一下,随即想到李真强可能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坦言道:“我在市里,我回来了。” 李真强果然很气愤:“操,你真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他妈怎么回来了也不吱一声!” 谭硕忙道:“我是要告诉你来着,但最近有点事情,我本想等忙过这一阵再请你喝酒。” 李真强还是不满:“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事情?”可不等谭硕回答又气势汹汹地审道,“我问你,秦海鸥要弹的那个新作品是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谭硕如实回答。 “你大爷的——” 李真强气结。他本来并不了解谭硕的近况,更不知道谭硕已经在城里住下了,但今天在录音棚工作的时候,他无意中听见来录音的乐手们谈论起几天前的那场排练,说秦海鸥如何神乎其技,新作品如何厉害,还提到了谭硕的名字。李真强听到“谭硕”两个字,第一反应是不信,因为他所认识的那个谭硕应该在龙津镇卖米粉,不可能和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扯上关系。可紧接着一个乐手就提到谭硕的毕业院校,还说自己的一个朋友在乐团拉大提琴,和这个叫谭硕的是同届的同学。众人略一回忆,很快想起来李真强也是同校的,甚至有可能和谭硕同班,便都问他是否认识此人、此人是何来头。这时候李真强已经傻眼了,他心里很清楚,与自己同校同届、作曲水平还够得上让秦海鸥开复出音乐会的,只可能是他的铁哥们谭硕,没有其他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谭硕回来以后怎么不联系他呢?!李真强越想越奇怪,匆匆敷衍了几句便从录音棚里溜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谭硕打电话。 谭硕本来也没想瞒着李真强,但一来秦海鸥的情况实在太过特殊,不便透露,二来他们回城以后就面临着首次排练,谭硕担心秦海鸥排练时出意外,暗地里始终悬着心,没有心思与老友聚会,因而迟迟不与李真强联系。排练圆满结束后,谭硕趁热打铁地把作品修改了一番,直到最近两天才有些闲情,正打算招呼李真强出来吃饭,不料李真强倒先把电话打来了。 李真强一听竟是真的,张口就想开骂,可由于太过震惊,半晌也没下文。谭硕笑道:“约个时间吧!你定地方,我请客,咱哥俩好好聚一聚。” “谁他妈跟你是哥俩!”李真强气得不行,顿了顿又道,“你丫是该请客了,你等着!今天我录音。明天,明天你给我滚出来,把你的问题交代清楚!” 谭硕连声答应了。第二天,两人在李真强订的一家烧烤店见了面,落座之后先点了菜,又要了两升扎啤。李真强喝了口扎啤润润嗓子,就开始数落起谭硕来。 李真强怨气冲天,一怨谭硕回城后不和自己联络,二怨谭硕竟把音乐会这等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最后总结道:“你丫实在太不像话了,背着哥们一声不吭地混得风生水起!亏我还担心你的米粉店开不下去,没想到你他妈的已经爬到食物链的顶端了!” 谭硕当然理解老友的心情,见他愤愤地听不进自己的解释,只好把责任推给秦海鸥,想来秦海鸥也不会介意:“你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复出音乐会,不肯轻易走漏风声,排练前谁也不让说,谁漏了消息要谁好看。” 李真强这才消了气,嘴上说着“那还能怎么地?难不成他还能吃了你?”,脸色却明显缓和下来,口气一变,就开始八卦,“你快说说,这作品到底怎么回事?是你去找的秦海鸥,还是他来找的你?” “是他先委约的我。”这个问题没必要瞒着,谭硕也就实话实说。 李真强一听,下巴都快掉了。作为屈指可数的几个知晓过去真相的人之一,他从不怀疑谭硕的创作水平,但秦海鸥和谭硕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别说谭硕早就心灰意冷,就算他没有,这两个人怎么会产生交集,甚至还在一场如此重要的音乐会上合作,这简直就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 谭硕也知道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无法满足李真强的好奇心,便将秦海鸥和自己从认识到委约的过程真假参半地讲了一遍,说两人是在秦海鸥到古镇旅游时碰巧认识的,后来又结伴去采风,因此才有了这个作品。李真强听得啧啧称奇,将信将疑:“有这么巧的事!那他为什么决定让你写呢?这种分量的音乐会,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谭硕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被哥的魅力折服了呗!” 李真强还是有点不信,谭硕只好转移话题:“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秦海鸥,还以为他就是一个来龙津旅游的小青年,当时他住在隔壁客栈,经常来我店里吃米粉,我还使唤过他,让他帮我端盘子。” 李真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顿时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想起一事:“哎我说,去年那次救场的录音,是不是他给录的钢琴?” “是。”谭硕笑。 “那小提琴和大提琴呢?”李真强的直觉告诉他,既然钢琴是秦海鸥,那么另外两件乐器的演奏者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他好像不愿意说,我也就没问。”谭硕道。 “说不定是吕立秋他们,他们跟秦海鸥关系最铁。”李真强自顾自地猜测着,摸摸下巴,“看来秦海鸥这小子还行,挺仗义的。” 他思索片刻,忽又脸色一变:“那他给你多少钱啊?委约合同签好了吗?” 谭硕骂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庸俗,动不动就谈钱?” 李真强不屑:“我就是个俗人!”说着灌下两口啤酒,就道,“秦海鸥是谁呀,一般人高攀得起吗?我还不是怕他仗着名气欺负你,怕你吃亏才给你提个醒儿!他师兄什么德性你忘了?像他这种级别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曲这么好呢?吃一堑长一智,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跟这些人打交道,多长几个心眼总不会错!” 谭硕知道他向来心直口快,一方面因为作品即将上演而替自己高兴,另一方面却因为肖聪的事情,对秦海鸥有些戒备,但这件事中的曲折实在很难对李真强解释清楚,许多细节也不能告诉他,于是只道:“你放心吧,我明白的。” 李真强本来不想揭谭硕的伤疤,可话题扯到肖聪身上,便有些收不住,接着就问:“肖聪那事儿,你听说了吧?” “嗯。”谭硕微微点头。 “他也有今天!”李真强冷哼一声。 谭硕招手叫服务员来为二人添酒,然后靠在椅背上:“这件事情……我现在已经看淡了。他不把心思放在音乐上,走到今天这步也是必然的。” “丫活该!”李真强啐道。 谭硕笑了笑,对小蓬门里发生的一切只字未提。两人继续边喝边聊,从近几个月来的业界新闻聊到早年作曲班的老同学们,直聊到烧烤店打烊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临别前谭硕告诉李真强,自己给他留了音乐会的贵宾票,让他务必要来。李真强酒意仍在,情绪有点激动,哽咽道:“耗子!……操,你别笑、笑话我!”他抹了把脸,在谭硕肩上用力拍了几下,“哥们可、可算等到今天了!……太他妈不容易了!” 谭硕心里也很感慨,但还是比他镇定一些,安抚了几句后,就先替他叫了辆出租车,自己则在街边坐下,待夜风将酒气吹散,心绪也平复下来,这才起身离开。 第九十八章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2章 此后的大半个月,秦海鸥和谭硕过得很平静。秦海鸥每天照常练琴,谭硕则针对排练中发现的问题继续修改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与演出相关的一切事务都由于豆豆和经纪团队打理,两人住在工作室几乎足不出户,对媒体的报道更是不闻不问,日子过得比在古镇时还要单纯。 距离演出还有一周,秦海贝回国了。她是专程为弟弟的复出音乐会回来的,但事先却没有告诉秦海鸥确切的日期,而是在到家后第二天独自悄悄地杀到工作室来,想给秦海鸥一个惊喜。 秦海鸥这些天依然没有安排,工作室里唯一的变化是先前请来照料他日常生活的阿姨有些突发状况,请了三天假。于豆豆本想临时安排人顶替,可谭硕却说不用这么麻烦。三天的时间不外乎几顿饭和打扫一下卫生,如今他的谱子已经改完了,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区区小事不在话下,保证不会把秦海鸥饿死。 于是,这天中午秦海贝来到工作室的时候,起初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她手里拿着生活区的备用钥匙,进到里面放下给秦海鸥带的礼物,四下转了转,最后在厨房发现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那里热火朝天地炒菜。 秦海贝盯着对方的背影瞧了一会儿,走进厨房问:“你是谁啊?” 谭硕炒菜炒得聚精会神,没察觉身后有人,猛听见这一声响,吓得锅铲一抖转过身来,愣了一愣:“你找谁啊?” 秦海贝又看了他两眼,觉得他莫名有种主人家的气场,不像是请来的家政人员,终于想起从秦海崖那儿听到的前情提要:“……你就是谭硕?” “对。”谭硕点了点头。 秦海贝一下就笑了:“我是秦海贝。” “哦!久仰久仰!”谭硕忙招呼道。这时锅里突然滋滋作响,他“哎哟”一声,又转身翻炒起来。 秦海贝在一旁好奇地打量他,这个人的事迹她已有所耳闻,但见到本人时仍然感到吃惊。如果没有秦海崖事先向她说明,她一定不会把他和秦海鸥所钟爱的那些阳春白雪联想到一起。这个人在厨房里忙活的样子俨然就是个手脚麻利的厨子,而且还是小餐馆里的那种。 “海鸥呢?”秦海贝觉得有趣,又问。 “练琴呢!”谭硕往锅里添了些佐料,熟练地把锅颠了颠。秦海贝其实也猜到秦海鸥是在练琴,所以并不急着去找人,凡交谈总需要有人起头,她凑上来往锅里看了看:“你在炒什么,怎么这么香!” “牛肉。”谭硕简单答道。 回到市里后,秦海鸥时常怀念龙津的美食,为此还特地托小黑寄了食材过来,让谭硕变着花样做给他吃。谭硕在采风时得了阿婆真传,每次随手表演一两个菜,秦海鸥都吃得赞不绝口。今天他拿出来炒的是龙津地区的一种特色腌制牛肉,风干后能较长时间保存,想吃的时候加工一下即可。前不久小黑寄了一大包过来,没几顿就快被秦海鸥吃完了,现下在锅里炒着的是最后一份。 “太香了!”秦海贝这一句是真心话。她才回国第二天,吃什么都馋得直流口水,更别说这种本来就很美味的特产。她从小性格就非常直爽奔放,二话不说取来一双筷子,趁谭硕翻炒的空隙,出手如电从锅中夹走一块。 谭硕看了她一眼,干脆从锅里铲出几块肉,给她放在一旁的空碗里。 秦海贝一边吃着肉,一边就问:“请的阿姨呢?怎么是你做饭?” “家里有事,请假了。”谭硕道。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秦海贝笑。 “为人民服务嘛!”谭硕说着看了一眼厨房里的时钟,秦海鸥闭关练琴期间每天的饮食和休息都有严格的时间表,现在马上就要到开饭的时间了,他还有一个青菜没炒。 “你是和海鸥一起过来的?在这边还住得惯吧?”一旁的秦海贝还在问。 “挺好的。”谭硕把牛肉盛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秦海贝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紧迫,放下筷子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盛汤,盛饭。”谭硕也没和她客气,原本在厨房里使唤别人就是他最擅长的事之一。秦海贝找出几个碗来放在电饭锅边,谁知刚一掀开锅盖就被震住了,随即大笑:“这么多饭!你还真怕饿着他呀!” 谭硕没有吭声,他总不能说那里面至少有一半是他自己要吃的。但秦海贝却很高兴,一边往外盛饭一边又问:“海鸥现在饭量怎么样,比以前好多了吧?” 谭硕自然知道她所说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心领神会地没有点破,只说道:“他练琴消耗大,能吃是好事。” 两人一边闲聊着,谭硕已经把青菜炒好了。秦海贝帮着把饭菜端到饭厅,在端那盘牛肉的时候没能忍住,又从盘子里捏了一大块。 “姐?!” 她才刚咬了一口,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秦海鸥正快步走进饭厅里来,脸上和眼睛里都满是惊喜。他上前用力拥抱了她一下,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盘子上:“你偷吃我的牛肉!” 秦海贝大笑,顺手把自己咬剩下的半块牛肉塞进他的嘴里。秦海鸥嚼着牛肉,一边的腮帮鼓起来,秦海贝在他脸上捏了捏,很是欣慰地感叹:“可算长胖了!” 这时谭硕也端着汤进来,秦海贝就问:“听说他在龙津的时候,都是上你家蹭饭的?” “是吃百家饭。”谭硕纠正。 “真有口福!”秦海贝把桌上的盘子挪了挪,让出放汤的位置。其实客观来说秦海鸥并没有真的变胖,但秦海贝对他的总体印象还停留在他去龙津之前。那时他身心俱疲,十分憔悴,的确比早年瘦了许多,如今恢复到健康又阳光的正常状态,看在秦海贝眼里,自然就觉得他滋润了不少。 秦海鸥的目光在姐姐和谭硕之间来回移动,发现两人竟然连一点初次见面的尴尬都没有,惊讶之余又有些欣喜。当初谭硕与秦海崖见面时他不在场,所以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幅情景,眼下见姐姐和谭硕相处得十分和谐,就觉得很奇妙。 姐弟俩许久不见,都有很多话要说,三人坐下来边吃边聊。秦海贝先关心了一下弟弟的生活,接着话题就转到了复出音乐会上来。秦海贝过来之前已和秦海崖长谈过一次,知道了很多事情,但她的观念与秦海崖在某些方面一直有较大分歧,所以提起这件事时仍有不满,看了看桌上的另外两人,直接问道:“听说于豆豆一开始就反对,大哥也不同意?” 秦海鸥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很快又道:“但后来我就说服他们了。” “于豆豆没为难你吧?”秦海贝又问谭硕。 谭硕主要的注意力都放在吃饭上,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忙道:“没有没有,于经理挺靠谱的!” 秦海贝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换了个话题:“听大哥说,海鸥受了你不少照顾。” 这时秦海鸥刚扒进一大口饭,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不方便发表看法,只好在一旁捣蒜般点头。 “呵呵,那是秦老板客气。”谭硕笑了笑。 “唉,我真是羡慕你们!你们在龙津过的日子,那才是艺术家该过的日子。”秦海贝又道。 谭硕把筷子头朝秦海鸥的方向戳了戳:“海鸥是如假包换的艺术家,我那是糊口。” 秦海贝停了碗筷看着他:“你的日子换别人来过,那就是刻意了,一点效果都没有。” 谭硕又笑了笑,没有接话。 秦海鸥对秦海贝道:“我走之前给龙津的小院续了租,你要是想去采风,随时都可以去住。” “好啊!”秦海贝认真想了想,“可惜今年不行啦。明年吧,等明年开春,我一定去!”说着又问两人,“珠珠呢,她还好吧?” 秦海鸥点了点头。谭硕道:“好着呢,都开分店了!”秦海贝听了很是高兴。 三人边吃边聊,桌上的饭菜很快被扫荡一空。谭硕煮的那锅米饭本来有些富余,但他不知道秦海贝会来,更没想到秦海贝的饭量竟然也不容小觑。最后三个人都没吃饱,谭硕只好又去厨房下了一锅面条。 饭后谭硕让两人歇着,自己则去厨房洗碗。秦海贝趁机把秦海鸥拉到咖啡厅里,问了一些不便在谭硕面前谈论的情况。因为时间有限,秦海鸥就先捡重要的对她说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像当初面对秦海崖时那么激动,有些想法在他心里反复锤打沉淀,再说给别人听时自然而然就带上了一种笃定与通透,三言两语道出关键,并附上一些自己的心得与思考,秦海贝与他在艺术方面本来就有很多共同语言,一番交流下来,心中已是惊喜非常。 虽然此前已听秦海崖提到过,秦海鸥这一年多来成熟了不少,但当她亲眼见到弟弟的变化时,秦海贝的内心还是很受震动。这种变化不用想也知道是与秦海鸥在龙津时的经历分不开的,谭硕在其中的主导地位也显而易见,想到这些秦海贝便又叮嘱道:“这个谭硕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像他这样的人,可能已经习惯了不对别人抱任何期待。以后你能照应就多照应一点,遇到困难,姐会帮你。”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3章 秦海鸥知道她所说的“困难”并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难题,点了点头:“放心吧姐,我心里有数。” 秦海贝笑着在他脑袋上揉了揉:“小海鸥终于长成大男人啦!来,陪姐喝一杯。” 谭硕洗完碗出来,远远望见姐弟俩坐在咖啡厅的吧台边,各自手捧着小半杯红酒,凑得很近地说着悄悄话。秦海鸥平时是滴酒不沾的,这说明他是真的很高兴。谭硕没有去打搅,径自回房睡起大觉。 秦海贝到工作室“视察”完毕,对秦海鸥的状态非常满意,此后又常来蹭饭,每次都喜欢搞突然袭击。同时,随着演出的临近,从外地赶来观看音乐会的人们也陆续抵达了这座城市。对媒体记者和业界人士的接待照例由经纪团队统一安排,不过为了让于豆豆专心准备音乐会,对亲朋好友的接待则由秦海贝主动代劳了。秦海贝接待了来自龙津镇的一众朋友们,却没有立刻安排他们与秦海鸥和谭硕见面,柳阳等人自然也不希望二人在这个时候为他们分心,一行人结伴在城里周边四处游览,高高兴兴地玩了一圈。 距离演出只剩下两天,吕立秋和陈诉也都到了。这天午后,两人结伴来到秦海鸥的工作室,一方面是为了再次排练即将演出的三重奏,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见见这个作品的作者、秦海鸥的大秘密——那位尚未在公众面前露面就已经引起关注和猜测的神秘作曲家。 于是,在工作室的小音乐厅里,谭硕首次听到了三位世界顶级的演奏家现场排练自己的作品。这个三重奏从前一直被他扔在床底的竹篓里,如果不是秦海鸥把它翻出来,他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现在突然得知它也在音乐会的节目单中,不由大吃一惊,急得从座位上跳起来:“不行不行!这怎么行哪?!” 秦海鸥本想给谭硕一个惊喜,不料适得其反,一时也有点懵,与其余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问:“为什么不行?” 谭硕解释道:“这是我几年前写的,问题太多,拿不出手。” 三人又是一愣,吕立秋就道:“可我们觉得很好啊!” 谭硕无奈地挠挠鼻梁,见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尤其是秦海鸥,脸上俨然是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的可怜神色,只好找来一支笔,凑到钢琴前去瞧那谱子,想把这作品再修改一下。三人见谭硕不再反对,也积极地配合,凡是他改过的地方,他们就试奏出来,让他听到改动后的效果。谭硕在秦海鸥的谱子上改过之后,又对吕立秋和陈诉的谱子里相应的地方进行改动,如此改了试,试了改,在三人的谱架前转了一圈又一圈,忙活了一下午,才算是基本满意。他停下来擦擦脑门上的汗水,把笔一扔说道:“时间不多了,先这么演吧,等你们演完之后,我再好好地改一改。” 吕立秋和陈诉本就喜爱这个作品,见他一番折腾,果然改得更好,刚想表达一下兴奋之情,就听他言下之意竟然还不满意,将来还要再改,都感到十分佩服。唯独秦海鸥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满口过来人的语气摇头道:“这算什么?你们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改那首协奏曲的,恨不得一个音改十遍,谱子都能被他改穿。” 吕立秋一听,当即对他展开批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既然要请别人写,为什么不让别人改?” 谭硕也跟着嚷嚷:“对啊,再说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吕立秋早在龙津镇时就被秦海鸥吊足了胃口,先前见到谭硕,由于彼此间的陌生,起初表现得较为谨慎,可是经过一下午的排练,一起讨论音乐,这种陌生感已经荡然无存,此刻回想起来,只恨被秦海鸥抢了先,急忙忙地对谭硕说道:“谭大师,你也给我写一个吧!我保证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我绝不啰嗦。” 陈诉对此很不满:“说好的女士优先呢?” 秦海鸥的反应也很快:“你想委约倒是可以,但必须先把合同给我看看。” “为什么是给你看?”吕立秋不服。 “因为我是他的经纪人啊!”秦海鸥理直气壮地回答。 陈诉抱着大提琴笑了出来。可吕立秋却被他这股气势镇住了,愣愣地问:“真的?”等问过之后才回过味来,把琴弓一摆,“你骗谁啊?!” 秦海鸥就指着谭硕:“不信你问他。” 谭硕呵呵笑道:“合同的事情我真不懂,你们看着办吧!” 吕立秋还不死心:“你就不怕海鸥坑你?” 陈诉终于看不下去了:“立秋,你还不明白吗,他俩是一伙的!” 吕立秋这才反应过来,直呼上当。不过玩笑归玩笑,谭硕还是欣然接受了二人的委约,但前提是要让他先歇一歇。至于对委约作品的具体要求,则需等秦海鸥的音乐会结束之后再行商量。 这是一次让四人都感到非常愉快的会面。吕立秋和陈诉都是与秦海鸥同级别的演奏家,乐感过人,才思敏捷,与他们交谈让谭硕觉得十分享受,而谭硕在多年的探索和思考中形成了自己对音乐的独到见解,时而口出惊人之语,让吕立秋和陈诉也受益匪浅。秦海鸥见他们聊得投机,心里很高兴。而直到今天谭硕才知道,原来吕立秋和陈诉不仅去过龙津,还看过自己的许多作品,并且他也终于知道了当初那次救急的录音究竟是由何人完成。对此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前者是先斩后奏,后者纯属杀鸡用牛刀,不过自从经历了肖聪突然出现在小蓬门的惊吓,他对秦海鸥的这类举动已经产生了一定的免疫力,如今再听说这两件事,便也不觉得有多奇怪了。 第九十九章 演出前一天,秦海鸥和谭硕前往乐团驻地参加第二次排练。车子开到驻地门口时,谭硕惊讶地发现大门外面竟然有许多乐迷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顶着日头站在大门两侧,不少人手里还捧着花束,见一辆车子驶向驻地的大门,便纷纷将期待的目光投过来,试图分辨这是否秦海鸥乘坐的车辆。 谭硕一个月前被机场的巨幅广告震惊过一次,此刻瞧这阵势,又被吓了一跳。不过他倒是了解这些乐迷在此蹲守的原因。从前他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如果非常想听某场音乐会,却又弄不到票,就会设法去听排练。今天守在门口的这些人中,恐怕绝大部分都是没买到票的忠实乐迷和买不起票的在校学生,由于无法观看明天的演出,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到排练现场听听秦海鸥的演奏以弥补遗憾。只可惜乐团的大门也并非想进就能进去,尤其是这种有重要音乐家参加的排练,除非认识演出人员,或是在乐团里有熟人、托关系,或是排练本身就对外售票,否则普通观众是无法进入排练厅观看排练的。 谭硕透过车窗望着这些翘首以待的乐迷们,又看看秦海鸥,后者平静地注视着窗外,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车子很快驶入驻地,直接停在排练厅的门外。谭硕的注意力回到即将开始的排练上来,边跟着秦海鸥往里走,边寻思着还有几个小问题需要先和指挥说说。谁知刚一进门,他又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只见排练厅里闹哄哄的,观众席上除了两侧靠墙和最后的两排座位之外,其他地方都坐满了人。大家见秦海鸥来了,都顾不上说话,转头望着他,周围顿时安静下来。 上次排练后,秦海鸥复出音乐会上的神秘新作品和神秘作曲家就不再是秘密。这些内幕消息通过参加排练的乐手们走漏出去,很快被更多的业内人士以及谭硕的母校知晓,那些没买到音乐会门票的专业人士听说这部新作是一部罕见的佳作,又听说秦海鸥的演奏极其震撼,不听绝对会后悔,便都拐着弯地托关系找乐手,以求能混进排练厅来听一场排练。至于乐手们,经过上次的排练,也都意识到了机会难得,这次排练时就有不少人带了自己的家属和朋友,让他们在观众席上观看。于是,在秦海鸥到场前,各种通过乐团的内部关系进入排练厅的人们就已在观众席上就座了,而那些无法进入乐团驻地的乐迷则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在驻地的大门外等候。 秦海鸥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过着远离舞台的宁静生活,今天猛然见到这么多乐迷,心里其实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而此刻,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期待着他,这让他心头一阵发紧,突然就产生了久违的排斥感。 于豆豆今天比秦海鸥早到了半个钟头,对于排练厅内外的情况,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而且经过上次的排练,她也已经不再担心秦海鸥的心理状态了。从前秦海鸥在排练时就常常被人围观,今天只不过是人更多了些而已,何况她从未指望乐团在首次排练后还能保守秘密——事实上,在临近音乐会的最后阶段已经不再有刻意保密的必要。因此,尽管她还没有向媒体公开音乐会的更多细节,她却约了两位资深撰稿人前来观看今天的排练,为的是让他们事先对作品有所了解,并分别拟出以演出成功和演出失败为前提的分析文章,然后根据明天的演出情况,配合她所制定的不同公关方案。 于豆豆见秦海鸥到了,抽身过来向他叮嘱几句,又继续忙自己的。秦海鸥压下心头的异样,来到观众席的最前排。这排座位是给工作人员留的,上面放着一些乐谱、手提包、衣服和水杯之类的杂物,由于排练还没开始,指挥于崧和他的助理也坐在这里。秦海鸥和二人打过招呼,于崧就道:“海鸥,这么热闹的排练可不多见啊!” 他本是随口感叹,可秦海鸥听到这句话,心中那点呼之欲出的紧张感顿时开了阀,令他的表情和身体都变得僵硬起来。所幸于崧并没有发现他的变化,说完便转头和谭硕打招呼,接着两人就捧起乐谱讨论开了。秦海鸥走到一旁,找了个空位独自坐下,低头深深地呼吸。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犹如当头一棒,一下子将他砸懵了。他明明已经没问题了,为什么还会复发呢?! 谭硕在不远处与于崧说着话,恰好面对秦海鸥的方向,当提到一处与钢琴相关的细节时,他便下意识地抬眼朝秦海鸥看了看。这一眼只是一扫而过,却立刻让谭硕感到很不对劲。秦海鸥这个人,在正常状态下,即使不说不笑,只是安静地待着,给人的感觉也是很和煦的。可此刻的秦海鸥显然不是这样,他的神色让谭硕想起去年柳阳生日的前一天,他沮丧而焦虑地坐在米粉店楼梯上的情形。谭硕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两眼,正犹豫该怎么办,就见秦海鸥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谭硕的目光跟随着秦海鸥的背影,心往下沉,也坐不住了,匆匆结束了与于崧的谈话,就到排练厅外找人。这一年多,秦海鸥的心理状态的确不断好转并且稳定下来,技术状态更是超越了从前,上次的排练也进行得十分顺利。谭硕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在演出的前一天,秦海鸥的状态竟然再次出现了反复。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脚步也不自觉地放慢,试图在找到秦海鸥之前的短暂时间里,想出一个对策。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立刻安抚秦海鸥的紧张情绪。见到秦海鸥后,他该说些什么,他疯狂地思考着,却找不到答案。 秦海鸥走出舞台一侧的小门,在外面找了个无人的角落停下。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惊慌无措的同时,巨大的焦虑感也随之袭来。这一次他不仅为自己的心理问题感到焦虑,还为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焦虑。复出音乐会就在明天,即使取消今天的排练,那明天呢,明天怎么办?他该如何去面对明天的观众,还有家人、老师、团队,所有人……最重要的是,他要如何去面对谭硕?他曾经那样信誓旦旦地向谭硕保证,让谭硕相信了他,接受了他的委约,和他一起来到这里,可是现在他竟然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难道他们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难道他真的要对谭硕食言了吗! 巨大的焦虑之后紧接着便是对自己的失望,秦海鸥倚在墙边低头盯着地面,被不可抑制的内疚感吞没。他知道如果自己在这个时候却步,谭硕是绝不会责怪他的。如果明天的演出无法进行,谭硕只会反过来安慰他,然后再次回到那个米粉店里,回到自己从前的生活轨迹。但正因为知道他会如此,秦海鸥才越发恼恨自己这不争气的状态。让谭硕继续默默无闻地在隐忍中创作,仅是想一想这种可能性都让秦海鸥觉得无法忍受。 谭硕来到外面四下转了转,很快找到了躲在角落里的秦海鸥。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他突然有了个主意。但这并非理性思考的结果,而是基于对秦海鸥的了解和信任,以及这一刻的直觉与紧迫感,让他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见秦海鸥转过脸来,神情黯淡,不等其开口便劈头问道:“你怎么跑这来了?趁有时间,华彩部分有几个地方我得和你说说,我总觉得以前的处理还差了点意思!” 他心里的焦急和担忧是真的,语气便自然带了几分急切,听上去倒真像是要赶在排练开始之前向秦海鸥交代几句的样子。秦海鸥见他来了,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的紧张,正忐忑不知所措,就听他说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顿时怔住:“什么地方?” 谭硕这时已经镇定了许多,故意把问题说得含含糊糊绕来绕去。秦海鸥想了想,还是不明白他具体所指何处,两人便回到排练厅找谱子来看。他们二人离开排练厅的时间都非常短暂,因此排练厅里的人们并未察觉到有何异样。回到座位后,谭硕先捧着谱子格外仔细地讲了一遍,秦海鸥认真听完,也说了自己的看法,两人还没商量好,就听见乐团的工作人员招呼大家归位,排练就要开始了。 “暂时这样吧!刚才说的那几个地方,你弹的时候注意一下。”谭硕似意犹未尽地叮嘱道。 秦海鸥点点头,转身就往台上走。直到他在钢琴前坐下,他才突然发现刚才那种强烈的紧张感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宛如一阵狂风刮过,来得又快又猛,却走得更快更干脆。他暗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心里只怪自己太不冷静。 一年多的时间,他确实已经好了起来,刚才他能恢复得如此之快就是证明,但正因如此他反而忽视了复发的可能,对此毫无心理准备。今天突然涌现的乐迷和观众,还有迫在眉睫的演出时间,让他在陷入紧张情绪的那一刻,忘记了他并不是没有办法来调控自己的心理状态的。刚才谭硕也许是误打误撞,让他的关注点从失控的情绪回到音乐上来,因而紧张感也随之消失,但在过去的一年多,这个办法其实一直被谭硕变着花样地用在他身上,他自己也早已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如果刚才他再冷静一点,或者再多等一些时间,等最初的惊恐过去之后,他也能用这个办法将自己调整过来,他完全没有必要在紧张现象复发的时候惊慌失措,甚至怀疑自己。 说到底,这次是他自己吓唬自己,还被吓得不轻。不过此刻他终于发现,这其实只是虚惊一场,如果将来再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一定能处理得比今天更好。 秦海鸥平静下来,很快调整好状态,投入到当前的排练中。谭硕见他发挥正常,没有被刚才的波折影响,也暗自松了口气。 由于演奏中的大部分问题在上次排练时已经得到解决,这次的排练进行得更为顺畅,排练的时间也大大缩短。排练结束后,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鼓掌,不仅为他们刚才听到的精彩音乐,也为预祝明天演出成功。台上的乐手们自然也要表示一下,有的放下乐器鼓掌,不便鼓掌的就用琴弓敲击谱台代替掌声,热烈的气氛让不苟言笑的于崧也受到感染,在指挥台上露出了笑容。秦海鸥起身向台下鞠了一躬,目光扫过观众席前排,落在谭硕的身上,见谭硕也和其他观众一样,正冲他一个劲儿地鼓掌。现在他们离最终目标只差一步了,明天下午的走台将是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练,此后,这场期待已久的音乐会就将正式拉开帷幕。 当晚,秦海鸥早早就睡下了。谭硕独自在书房待到很晚,回房躺下后,还是睡不着。他想起过去的一些事,他的学生时代,四处漂泊的日子,龙津镇上的生活,无数陈年往事的碎片就像沉在湖底的砂尘,不知被哪一股思绪搅动,纷纷翻涌上来,残缺不全又杂乱无序,将他的脑海搅得一片浑浊。他来不及逐一分辨其中的情绪,也没有尝试这样做,只是任由那些无声的画面在脑中机械地放映着,身体的疲倦阻止不了头脑的亢奋,始终无法停下来休息。 正睁着眼睛发呆,手机上突然有消息进来,他拿起一看,果然又是柳阳在打听排练的情况。他们离开龙津后,柳阳一直很关心秦海鸥的状态,但她不愿打扰他,便只向谭硕问这问那。谭硕不想给她增添烦恼,就略去了今天排练之前的那点状况,只说一切顺利,秦海鸥状态不错,还引来不少乐迷围观。不料柳阳竟一连回了好几条,一面是感慨万千,一面又难以相信这是真的,最后表示自己已经紧张得不行,今晚注定要失眠云云,看得出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谭硕照常调侃了她两句,可实际上此刻睡不着的又岂止她一人。想到这个,谭硕的心情又变得更复杂,但他和柳阳的感受终究是不一样的,现在他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人来来回回聊了一阵,终于各自关机睡觉。谭硕又花了很长时间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由于睡得不沉,他渐渐开始做梦。他梦见他把自己关在米粉店的小楼上创作《归来》,房间里面异常闷热,他的心里也无比焦躁,怎么写都不满意,作废的谱纸堆积如山;突然这房间变成了他大学时的琴房,他笔下的谱子变成了《星海》,他日以继夜,不吃不喝,终于将作品全部完成,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写下的竟不是《星海》,而是《长夜之歌》,关于《星海》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他疯狂地四处寻找,琴房里、宿舍里,可找遍学校所有的角落都找不到;最后他来到一个坐满观众的音乐厅,他看见肖聪正在台上演奏《长夜之歌》,他冲台上的人怒吼,却没有人发现他,也没有人听见他,可突然台上的人就变成了秦海鸥,演奏的曲子又变成了《归来》,秦海鸥弹着弹着就紧张得出了错,越错越紧张,直到音乐戛然而止,秦海鸥脸色苍白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下舞台,全场哗然;接着,谭硕就看到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瞪着自己,他们当中有些熟悉的面孔——于豆豆,秦海崖,甚至是王一夫,他们对他怒目而视,无数愤怒的声音在他耳畔回荡:“是你害了海鸥!是你害了他——”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4章 谭硕一个哆嗦,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心头狂跳不止。他定了定神,借着微茫的光线看清床头的时钟,已近凌晨五点。 天很快就要亮了。 第一百章 谭硕夜里没有睡好,凌晨醒来时,只觉仿佛熬了一宿,疲惫不堪,呆坐片刻后,倒下又睡,结果这一觉就睡死过去,直睡到中午才又清醒。秦海鸥对谭硕颠三倒四的作息早已习以为常,早晨起床后不见他人影,便照常自己锻炼,冲澡,吃早餐。不过今天他没有练琴,也没有做任何与音乐相关的活动,只到,坐在这些天来总是被谭硕占据的木摇椅上慢慢翻看,平静悠闲地度过了这个上午。 午饭时分,谭硕总算起了床。因为晚上只能在音乐厅吃个便饭,所以这一顿两人都吃得非常多。饭后两人小憩了一会儿,直到陈甘柠准时随车出现在工作室,接上他们前往音乐厅。下午,所有参加演出的人员都要进行演出前的走台,这也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练,此外还有不少准备工作要做,因此秦海鸥和谭硕需要提前数小时到场。 秦海鸥等人抵达音乐厅时,乐团和指挥也都到了。不多时,陈诉和吕立秋也如约出现。他二人的走台被安排在乐团之后,原可以晚些再来,但由于今晚不能坐在观众席上观看音乐会,二人特意早早到场,准备趁排练的机会听一听谭硕为秦海鸥创作的协奏曲。二人来到音乐厅后,先和指挥于崧寒暄了几句,然后就和秦海鸥谭硕凑到了一块儿。另一边,吕立秋和陈诉的经纪人已很久没见到于豆豆,三个经纪人也有不少话要聊。 秦海鸥稍作休整,便准备和乐团走台。谭硕本想在台下观看,却被陈甘柠直接带到后台的更衣室,塞给他一套西装让他换上。自从目睹了上次的拍照现场,于豆豆就再也无法忍受谭硕对穿着的觉悟,此后立刻让人为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准备了一身出席音乐会的行头。今天陈甘柠负责安排后台的一切事务,其中就包括打扮谭硕。一想到后台即将到来的忙碌,陈甘柠就打算先把这件事情办了再说。 谭硕一听要换西装,顿觉浑身不自在,心里急着去看秦海鸥走台,不满道:“这么早就要换啊!有这必要吗?” 陈甘柠翻找着手机里的信息准备打几个电话,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一会儿还要打扮海鸥呢,顾不上你,你先换上!” 谭硕没有办法,只好服从安排,急急忙忙换好衣服,回到观众席上。这时秦海鸥和乐团的最后一次排练已经开始了,吕立秋和陈诉正在台下观看。谭硕过去挨着两人坐下,两人回头与他眼神致意,一见他的装束,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吕立秋点评道:“谭大师好帅!” 陈诉道:“比你帅多了。” 吕立秋笑着冲台上努努嘴:“我才不和谭大师比,今天我只要比海鸥帅就可以了。” 谭硕和陈诉都笑了,三人很快安静下来,继续观看排练。这是吕立秋和陈诉首次听到这部作品,听完之后都很服气。他们相信秦海鸥的眼光,此前也对谭硕的才华有所了解,但坐在台下观看这部作品完整的现场演奏,与仅从谱面上读到的、或是在琴房中听秦海鸥试奏相比,有着更为直观和震撼的效果。吕立秋听完便坐不住了,对谭硕道:“我也要到龙津闭关一年,海鸥先前住哪我就住哪,我也要去采风,谭大师也给我上上课。” 这时秦海鸥已从台上下来了,正好听见他的半截话,笑道:“那你得交学费。” 吕立秋对他很有意见:“我这人从不拖欠学费,倒是你,你交学费了吗?” 秦海鸥用手帕擦了擦额头和手指的汗水:“我在米粉店打过工,切菜端碗扫地收钱倒垃圾,我都干过,你行吗?” 吕立秋呆了呆,转头问谭硕:“他真干过啊?” 谭硕点点头表示这是真的。 “哈哈哈——”吕立秋指着秦海鸥大笑起来,随即正色,“我也可以啊!” 他们聊天的时候,乐团也从台上散了,但乐手们没有马上走开,而是三三两两地站在台下,等着看秦海鸥、吕立秋和陈诉走台。众人见三位著名演奏家围着谭硕有说有笑,不由向谭硕投去或惊讶或羡慕的目光。经过前两次的排练,秦海鸥和谭硕关系很好已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但吕立秋和陈诉竟也和谭硕很熟络的样子,就有乐手小声犯起嘀咕:“我怎么觉得今天这场音乐会不像是秦海鸥要复出,倒像是他们三个来给这个谭硕捧场啊?”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表示同感,更有脑子转得快的,就问:“他们要排的这个三重奏是谁写的?不会也是这个谭硕写的吧?” 有人回答:“不知道呀,节目单还没开始发呢!” 还有人道:“听说这人和老张是校友,把老张找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于是众人找人的找人,议论的议论,都没闲着。直到秦海鸥休息好了,和吕立秋陈诉一起上台,准备排练三重奏,台下的乐手们才安静下来。 这个三重奏已经被三人排练过多次,因此这次走台也非常顺利地完成了。谭硕精益求精,排练结束后,又与三人对一些细节进行了最后的讨论和调整。乐手们见这情景,就知道这个作品的确也是谭硕写的,都觉得这样的阵容和待遇对于一个作曲界的新面孔来说实在太过奢华了,这无异于中了头彩,还在同一天连中两次。 走台全部结束后,音乐厅的工作人员便开始布置舞台。音乐会的上半场是秦海鸥的独奏和三重奏,因此需要把乐团排练时使用的椅子和谱台统统撤走,三角钢琴的位置也要重新调整。所有演出人员回到后台,提早吃一顿便餐作为晚饭,然后开始化妆、更换演出服。 在这个众人都很忙碌的时刻,早就换好衣服的谭硕成了整个后台最闲的人,他不愿和陌生的乐手们扎堆,也不习惯跟几个老同学插科打诨,于是就躲进秦海鸥的化妆间里,看着一群人围着秦海鸥忙活,又担心秦海鸥紧张复发,不时和他聊上几句,暗中观察他的情绪。 晚些时候,绝大部分演出人员都已准备完毕,大家在后台休息候场,有的安静养神,有的谈天说地。吕立秋和陈诉各自准备好后,就来找秦海鸥和谭硕说话。三位演奏家一水的黑色礼服,站在一起非常惹眼。谭硕把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啧啧感叹:“幸亏我不用上台!”秦海鸥提醒他:“谁说不用?你要上台谢幕。”谭硕一听,连连摆手。 与此同时,音乐厅外面也陆续聚起了人。对于期待这场音乐会的人们来说,今天是一个特殊而重要的日子。有人兴奋得整晚睡不好觉,天亮后就默默开始倒计时;有人推掉了原本的计划、事务、约会,只为腾出这一个晚上的空闲;有人不惜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舟车劳顿却欢喜雀跃;还有人在家中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纠结着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晚上穿什么衣服出门才好。有票的观众担心堵车,早早地来了;没票的乐迷想来碰碰运气,看是否能买到黄牛票,也早早地来了。而黄牛党们也早已蹲守在音乐厅的门口,与前来询价的乐迷们讨价还价。此外还有各路媒体的记者、乐评人,也都提前抵达音乐厅,开始为今晚的报道做准备。 在前来观看演出的观众当中,有一部分是来自各个院校音乐专业的师生,钢琴系和作曲系的自不必说,几乎倾巢出动,其他院系的也都热情高涨,毕竟这是一场无论专业人士还是普通音乐爱好者都不愿错过的演出。这些师生有的结伴而来,有的分头前来,众人到了音乐厅门口,见到同校的老师和同学,彼此招呼,扎堆聊天,场面十分热闹。而在音乐厅入口处的大厅里,许多观众已开始排队领取节目单,还有不少观众不急着领节目单,而是先凑到“海鸥归来”的海报前面合影留念,整个大厅里气氛热烈,处处流动着欢声笑语。 距演出开场还有半小时,于豆豆也终于来到大厅中。今天场里场外千头万绪,方方面面都必须照顾周到,受邀而来的贵宾们也都不能怠慢,她纵然指挥若定,却还是忙得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直到几分钟前才在百忙之中抽空给自己补了个妆,然后赶到大厅——秦海鸥在后台不能露面,当一些重要人物到场时,她必须代表他前来接待。 不一会儿,受邀前来观看音乐会的嘉宾们纷纷抵达音乐厅,他们当中有著名的演奏家、作曲家、指挥家,音乐院校的校长和著名的音乐教育家,还有来自其他艺术领域却也爱好音乐的著名艺术家及文化名流,各路人马陆续登场,在大厅内齐聚一堂,很快将这里变成了一个重要的社交场合,引得大厅里的普通观众和师生们驻足围观。于豆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酬,媒体记者们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大好的机会,拍照的拍照,采访的采访,忙得不亦乐乎。有记者就感叹:“这阵仗,也是好久没有见到过了!”一旁的同行立刻赞同地点头:“是啊,各界的腕儿都到齐了,今晚可有得忙了!” 就在大厅里的气氛不断升温的时候,秦海鸥的亲朋好友也到场了。秦海崖和秦家父母乘同一辆车抵达,秦海贝则是同龙津镇的亲友团一起来的。在来自龙津的一行人中,除柳阳外,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虽然他们已经知道秦海鸥是一位颇有名气的钢琴家,却没想到他的名气竟然大到这种地步,在他们所生活的那个遥远而宁静的小镇外面,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如此喜爱和追捧他。一行人一进入大厅里面,顿时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柳阳看着四周这些脸上写满兴奋和期待的乐迷,想起刚才在门外看到的那些仍在苦苦与黄牛党讨价还价的乐迷,心中复杂的感触实在难以言说。从前她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曾为秦海鸥音乐会的门票烦恼过,还曾试图用合影、签名、关注微博或是收藏杂志唱片之类的方式来拉近自己与秦海鸥之间的距离,但是今天她的心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方面是由于与秦海鸥的友谊带来的幸福感,而更重要的则是由于她亲眼见证了这一年多来秦海鸥所经历的磨砺和改变,见证了他为了今天的这次登台所付出的努力。 不仅如此,谭硕在整件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也令柳阳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同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小镇上居住,打理着各自的生意,从相识到成为朋友,一切都那么平静和自然。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米粉店的小老板竟然还有如此深藏不露、充满激情的一面。今天她即将见证对这两人来说都非常重要的演出,她希望他们能得偿所愿,获得成功。回想起谭硕刚发现秦海鸥弹琴的那一天,他们三人在柳岸旁边的小巷子里震惊地对望,心中充满疑惑和费解,那个画面是多么令人怀念。现在它突然从柳阳缠绕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占据了她的脑海,让她暂时忘记了周遭的嘈杂,仿佛又回到那个令她难忘的时刻。 第一百零一章 正沉浸在回忆中,柳阳就看见赵非一马当先冲到一幅秦海鸥的海报前面,挥舞胳膊向一行人招呼:“来来来!咱们在这个地方拍个照吧!” 于是大家凑到海报前面,开开心心地留下了几张合影。此后,赵非又要求大家为他和海报单独合影留念。这海报是用采风时他为秦海鸥拍摄的照片设计的,今晚看到它被张贴在音乐厅的里里外外,他感到非常自豪,甚至在拍完照后还恋恋不舍,伸手摸摸那海报,寻思着有没有可能偷偷带走一张。柳阳察觉到他这心思,又好气又好笑,立刻对他展开批评,见他一脸的遗憾,只好又安慰道:“你想要海报,直接找海鸥不就行了?用得着在这里偷偷摸摸的吗?”赵非这才把手缩回去。 一行人在大厅拍过照,参观了一下,就打算往里走。他们事先已从秦海贝那里拿到了节目单,不必再和别的观众一起排队领取节目单,但是赵非看到现场还有更多的节目单,就想再多领两份,因为节目单上有谭硕的照片,那张照片也是他拍摄的。 其实不止是赵非,不少前来领取节目单的观众也想多领一份,有的是为了自己收藏留作纪念,有的是为了带给不能到场观看音乐会的朋友,还有的则是抱着在音乐会后请秦海鸥签名的希望。幸而经纪团队和音乐厅方面对此早有预料,多印了一些,这才避免了节目单供不应求的情况。 柳阳见赵非又要犯傻,忙提醒他节目单也是可以找秦海鸥要的,不至于就少这一份。两人正说着,忽然发现大厅里的人群兴奋地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向门口张望,有人让出路来,有人迎上前去。柳阳转身一看,只见王一夫教授在于豆豆的陪同下缓步走入大厅,一时间,闪光灯亮起,议论声浮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位老先生的身上。 王一夫今天穿着考究,精神饱满,气度从容,体现他一贯的大师风范。自肖聪事件以来,他一直拒绝接受媒体的采访,今天终于在公众前露面,立刻让在场的记者都蠢蠢欲动。而大厅中的其他人,无论是与王一夫相熟的乐界人士,还是仰慕这位大师的普通观众,这段日子以来都由于肖聪事件而对他怀有或同情惋惜、或猜测观望的态度,又由于秦海鸥的复出对他更为关注。当下乐界最具话题性的两个重大事件,都与王一夫有直接的关系,此时见他出现在音乐会现场,众人不由都密切留意着他的举动,试图从他的状态中窥测出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来。 于豆豆料到记者们不会轻易放过王一夫,进门后便时刻陪在他身边为他引路。那些和王一夫说得上话的乐界人士也主动上前向他问候、寒暄或攀谈。其中,王一夫曾任教的音乐学院的院长杨其声同他交情颇深,见老友来了,当即从本校的一群师生中间抽出身来,两人亲切地握了握手,走到一旁愉快地交谈。少数不识趣的记者趁机凑上前去想采访二人,却都被于豆豆挡下,或是被王一夫本人和蔼地婉拒。此后,王一夫又和秦海鸥的家人聊了一会儿,直到音乐厅内响起了催场的钟声,才和秦家父母一起慢慢向场内走去。 这时距演出开场只剩一刻钟,大部分的观众已经开始检票入场,聚集在大厅里的人们也渐渐散开,一边继续聊着一边向场内缓慢移动。在攒动的人头中小黑突然叫了一声:“咦?我好像看到小锦了!” 珠珠笑道:“这怎么可能?我和柳阳都一直没联系上她!” 柳阳也表示这是真的,两人便道是小黑太过兴奋,四下张望看花了眼,所以看错。小黑咕哝着又张望了一阵,可刚才那个与纳兰锦相似的身影却已不见了。 由于谭硕的名字和作品对多数观众依然保持神秘,这些观众直到拿到了节目单才终于得知确切的信息,可是作曲家的介绍栏中除了一张照片之外就只有寥寥的几个字——“谭硕:作曲家”,连一段像样的简介都没有,这又让观众们感到纳闷。一些外校的师生先前听到风声,这时纷纷向来自谭硕母校的师生们打听,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这个学校的,有没有人认识他。母校的师生们则表示虽然听说此人是本校的校友,但此前确实从未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或作品。于是又有人向那些刚从海外回国的人员打听,问此人是不是之前在国外留学,最近刚刚回国,所以大家才不知道,可是海归党们也立刻表示在国外也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头。李真强夹在这些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他是真心为谭硕感到高兴,也很想大声告诉他们谭硕是一个怎样的人,可是他也知道这并不是谭硕想要的。他心里一面感慨一面偷着乐,向谭硕给他预留的贵宾席的座位走去。其他人也边议论边就座,坐下后又是一通热聊。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5章 此时的场外仍有少数乐迷还在徘徊,有人听到催场的钟声,终于咬牙买下黄牛票入了场,但也有人面对已被炒到贵得离谱的票价,迟迟下不了决心,还有人抱着侥幸心理继续观望,想等到演出开场后,票价下跌时再买。然而由于这场演出的门票实在太过紧张,黄牛们的手里其实也没几张余票,这些乐迷的期望难免要落空。 于豆豆忙完外面的事,又回到后台来看秦海鸥的情况。这时音乐厅内响起了第二次催场的钟声,距演出开场只剩下五分钟。秦海鸥的休息室大门敞开,陈甘柠站在门外盯着时间。于豆豆来到门口,见谭硕、吕立秋、陈诉都在里面,正和秦海鸥聊天,秦海鸥笑容明朗,看上去非常放松。 于豆豆低声问陈甘柠:“怎么样?” 陈甘柠自然知道她关心什么,点点头也轻声道:“状态不错,没有异常。” 正说着,就见谭硕边看手表边从里面出来,路过二人时向于豆豆微一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后台。于豆豆和陈甘柠又在门口等了一会儿,陈甘柠最后一次核对了时间,上前提醒秦海鸥:“海鸥,差不多了。” 秦海鸥回头应了声“好”,对吕立秋和陈诉道:“那我去了!”说着就转身随陈甘柠走出休息室。于豆豆见他眼中笑意盈然,脸上布满热切的期待,总算放下心来。秦海鸥已经顺利进入了演出状态,他并没有感到紧张,而是产生了临上台前的兴奋感,这才是他该有的状态,也是他的正常状态。时隔三年有余,于豆豆终于再次见到这种状态下的秦海鸥,从容如她,此时此刻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秦海鸥露出鼓励的笑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谭硕此前一直在后台陪着秦海鸥,见对方的状态良好稳定,离开后台时心头也终于一块大石落地。他迅速来到观众席,按票上的座位号寻找自己的座位,找着找着就找到了王一夫的面前,他这才猛然想起陈甘柠好像和他说过,今天他和王一夫的座位是紧挨着的。 王一夫站在一排座位的边上,正要往里走,见谭硕来了,亲切道:“小谭,怎么才来。” 谭硕叫了声“王老师”,道:“刚从后台过来。” 王一夫眉头微动,轻声问:“海鸥怎么样?” 谭硕道:“他很好,您放心。” 王一夫点点头,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谭硕也跟在他后面往里走。这片区域是事先预留好的贵宾席,坐满。坐在周围的人见王一夫与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和颜悦色地交谈,还一同入座,反应了片刻才将此人与节目单上的照片对上号,惊觉他就是谭硕,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王一夫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先为谭硕和坐在自己另一侧的杨其声院长作了介绍,又将谭硕介绍给周围的一些著名音乐家,这才满意地坐下。人们从他的举动中读到一个明确的信号:这位连一句简介都没有的年轻的作曲家,不仅为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写了作品,还得到了王一夫的青睐,显然,王一夫和秦海鸥这对师生对谭硕的才华都非常认可。这让大家对谭硕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迫不及待地想听听他的作品究竟如何。 贵宾席是观看音乐会的黄金区域,没有过分靠前或靠后,位置很正,音响效果也是最好的。谭硕和王一夫所坐的是贵宾席最中心的两个位置,也是最重要的两个位置。谭硕作为本场音乐会上除秦海鸥之外的另一个主角,理应坐在这里;王一夫作为钢琴界的泰斗级大师和秦海鸥的老师,也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坐在这里。两人落座后,贵宾席里的其他人都忍不住朝这两个座位多看几眼,但谭硕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对自己的位子很满意,从这里能非常好地欣赏到台上的演奏,他和王一夫也曾坐在一起,捧着同一份谱子观看秦海鸥的排练,因此这样的安排并没有让他感到拘束。他只是有些感慨,上一次他来这座音乐厅观看肖聪的演出,留下的是多么惨痛的回忆,可今晚他竟然再次坐在这里,观看秦海鸥演奏自己的作品。《长夜之歌》与《归来》,肖聪与秦海鸥,两部作品,两位钢琴家,都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可是这两场音乐会的反差却是如此巨大,就像地狱与天堂的差别,在过去的十年中,谭硕从来没有想象过像这样充满期盼与希望,忐忑与幸福并存的美好时刻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很快,场内的灯光暗了下来,观众席上的说话声也随之变小。音乐会的上半场是秦海鸥的独奏,所以整个舞台上只摆放了一台钢琴。现在,一部分观众将视线集中在舞台中央的这台优美的黑色大三角钢琴上,而更多的观众则紧盯着观众席的左侧,连接后台与舞台的那扇上场门,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到他们期待已久的钢琴家出现。 第一百零二章 果然,场灯刚一关闭,上场门就开了,秦海鸥的身影出现在全场观众的视野中。这一瞬间,音乐厅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人们用掌声欢迎这位回归舞台的钢琴家,秦海鸥的乐迷们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有人甚至忍不住欢呼起来。自秦海鸥宣布停演至今,这是他首次在公众前露面,乐迷们从最初的震惊和不解,到后来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再到今晚终于再次看到他,其间积攒的惋惜、遗憾、思念,以及此时此刻的狂喜和欣慰,统统都被他们化为掌声,尽情地向舞台上抛洒。 轰鸣的掌声中,秦海鸥快速登上舞台,大步向钢琴走去。他来到钢琴前站定,面露微笑,手扶钢琴向观众席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坐在琴凳上。从他出现、入场,到他在钢琴前坐下,不过短短的十来秒钟,他没有丝毫凝滞或是迟疑,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干净利落,直入主题,坐下之后不等掌声停歇,抬手便弹。 这时,绝大多数观众还沉浸在再度看到秦海鸥的激动与喜悦中,而谭硕、于豆豆、柳阳等极少数知晓内情的人,则都在这一瞬间提起了心。可秦海鸥既没有给人回味喜悦的时间,更没有给人担惊受怕的机会,当观众席上的人们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旁若无人地投入了演奏。台下的掌声被台上的琴声截断,立刻减弱、停止,观众席以最快的速度安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秦海鸥的身上。 不过,掌声停了,许多人的心却还不能平静。秦海鸥入场时的表现,显示出他正处于一种高度自信、专注,又非常兴奋的状态。他的这种状态,以及他在这种状态下演奏出的音乐,迅速感染了台下的观众。乐迷们终于从如梦似幻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他们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秦海鸥回来了——他们为之倾倒的那个秦海鸥,那个集才华、魅力与能量于一身的天才的钢琴家,终于又回到了舞台上。 从不敢相信到相信,从相信到被吸引,随着音乐的展开,观众们也渐渐摒除杂念,全神贯注地欣赏起台上的演奏。对于一部分普通观众和秦海鸥的部分粉丝来说,秦海鸥在弹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还能听到秦海鸥的琴声、看到秦海鸥的现场演奏,他们就已经非常满足和高兴了。而那些有音乐背景的专业观众和资深乐迷们,则能从秦海鸥的演奏中听到更多的内容,他们惊喜地发现今晚的秦海鸥无论是技术水平还是艺术水平都比从前更进了一步,因此又对他产生了更深的崇拜。此外还有少数大师级音乐家如王一夫等,他们能听出秦海鸥的演奏中最核心的部分,即演奏者对音乐的思考和对人生的感悟。秦海鸥精湛的琴艺与内涵丰富的琴声,使这三个层次的观众都得到了满足。 独奏曲目一首一首地过去,观众们陶醉在琴声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当最后一首独奏曲结束,秦海鸥起身行礼,然后走下舞台,进入后台稍作休整。紧接着,工作人员在台上添了两把椅子和两个谱台,这意味着音乐会上半场的最后一首曲子,也是本场音乐会上的第一首新作品,就要上演了。 在这个短暂的空隙,观众席上的人们趁机悄声交流感想,有人忙着赞叹刚才的演奏,有人则议论着接下来的曲目。在此前的宣传中,吕立秋和陈诉一直是以“神秘嘉宾”的身份出现在官方的通稿中的。虽然对于那些熟悉情况的业内人士,说起将在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上参与三重奏的“神秘嘉宾”,他们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吕立秋和陈诉,但绝大部分的观众都是直到看见节目单上的名字,才得知今晚的音乐会竟还隐藏着这么大的彩蛋 。即将进行首演的两个作品不仅出自同一人之手,还将由最好的音乐家来完成演奏,仅是这一点,就足以令人好奇和期待,令人浮想联翩。 不一会儿,上场门再次打开了。这一次,首先从门里出来的不是秦海鸥,而是一袭黑色长裙,手持大提琴的陈诉。秦海鸥跟在她的身后。走在最后的是手持小提琴,满面笑容的吕立秋。全场再度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现场有不少观众也是吕立秋和陈诉的乐迷,这时只觉一双手太不够用,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鼓掌叫好。 三位演奏家在台上站定,秦海鸥居中,陈诉与吕立秋分立左右。他们三人年纪相仿,在各自的领域都被当作天纵之才受人膜拜,此刻并立台上,俨然一道耀眼的风景,立刻将全场观众的兴奋与期待推至新的高度。但三人并未多做停留,一齐向观众行礼后便各自就位,观众席迅速安静下来。 谭硕的这个三重奏已被三人排练过多次,因此这次演奏也进行得十分顺利。此前秦海鸥的独奏曲目都是经典的钢琴作品,但当音乐会进行到这首三重奏时,演奏的形式和音色都发生了变化,而这首作品本身的独特风格也带给观众耳目一新的感觉。三人从去年的匿名录音开始,就曾为谭硕的作品合作过,从小蓬门到秦海鸥的工作室,再到今天,他们终于能正式在舞台上呈现谭硕的作品。临场演奏的兴奋感令他们今晚的演奏比排练时更富激情,三件乐器之间的配合、对答与交流非常默契,随着音乐的展开,不断碰撞出新的火花,也将上半场的气氛推至高潮。 全曲结束时,所有人都感到意犹未尽。谭硕更是极其享受整个聆听与欣赏的过程,对三人完美的演绎和演奏效果十分满意。他和别的观众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用力鼓掌。他身旁的王一夫则是首次听到这个作品,不由有些惊诧,心想莫非谭硕在创作协奏曲的同时竟还有余力创作这首三重奏,边鼓掌边问:“小谭啊,这首曲子你是什么时候写的?” 谭硕摸不准他何意,实话道:“这是几年前写的一个老作品。” “哦!”王一夫点了点头,暗自感叹连几年前的旧作也有如此高的质量,可见这个年轻人确实被埋没得太厉害了,秦海鸥竟能把他那么偏远的地方挖出来,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想着就夸奖道,“不错,写得很好。” 由于吕立秋和陈诉在接下来的演出中不再登台,此时观众席上的掌声也久久不肯中断,为了让两位演奏家多次出来谢幕,人们反复地鼓掌挽留,直到工作人员打开场灯,宣示上半场音乐会正式结束,观众席上的掌声才终于停歇,可人声却立刻沸腾起来。 幕间休息的十五分钟,音乐厅的场内场外比演出开始前还要热闹。人们热议的话题主要有二。首先自然是秦海鸥的强势复出。今晚的秦海鸥毫无疑问状态绝佳,演奏技巧和音乐处理都更为成熟,与过去相比,他已然上升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在许多观众看来,即使没有下半场的演奏,这次复出也已经堪称成功,那些赶在幕间休息对上半场的情况进行报道的媒体们,也都用“升级版秦海鸥”、“海鸥2.0”之类的字眼来形容上半场的感受。而在场的诸多钢琴学习者,无论是职业演奏者、专业学生还是业余学琴者,都已经被秦海鸥的技术深深震撼,纷纷怀着无比崇拜的心情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他在演奏中所表现出的超凡的能力。有人表示自己这辈子能弹得有秦海鸥一半好便此生无憾了,有人则表示有这样一座高峰在前,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也无法超越,还有人感叹秦海鸥实在太过霸道,如此技术简直不给人留活路等等。 众人议论的第二个热点是谭硕的三重奏。一部分普通观众觉得这个作品十分好听,作曲系和钢琴系的师生们则对它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一致认为这是个精致又精彩的好作品,非常有意思,因此又对谭硕的另一个作品——下半场的协奏曲更加期待。他们并不知道这首三重奏是谭硕早年创作的,其实已经不能代表他今日的水平,只管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其中令人回味的亮点和印象深刻的段落,并把三位演奏家挨个膜拜了一番。 这时候,来到场外透气的王一夫身边再次聚起了人。与他相识的业界人士和音乐家们纷纷上前向他道贺,一方面称赞秦海鸥的能力与才华,认为他确实是当今的青年钢琴家中最棒的一个,另一方面则是感慨名师出高徒,都说王教授有这样的弟子真是羡煞旁人。没有人再提起前不久肖聪的那件事,秦海鸥的演奏似乎有种不容分说的力量,将那不愉快的一页彻底翻了过去,并将其留下的阴霾、尴尬,以及众人对王一夫的同情与议论一扫而空。 直到这时,王一夫才真正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这段日子以来的痛心难过、焦虑担忧,今天终于在秦海鸥这里得到了有力的抚慰与化解,令他不由想起十一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秦海鸥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承诺永不演奏《长夜之歌》时的模样。王一夫从容地与周围的人交谈着,心中的复杂感受却实在难与人说。 同样收到很多祝贺的还有秦海鸥的家人。只不过他们早已习惯了应对这样的场合,所以尽管秦海鸥今晚的状态让他们感到无比欣慰和高兴,他们总的来说还是保持了以往的平静和镇定。反倒是心理素质向来过硬的秦海崖,由于太担心弟弟,自己先紧张起来,开场前两分钟还躲在外面抽烟,不料入座后被妹妹一眼看穿心事,幕间休息时,秦海贝便把这件事拿出来笑了好久。 谭硕今天穿得有点多,加上心里激动,幕间休息的时候便想到外面透透气,平复一下心情,却由于和王一夫坐在一起而脱不开身。王一夫有心介绍更多的人与他认识,谭硕也明白老先生的好意,但他离开这个圈子太久,除了和王一夫能说上话外,放眼望去周围大多是陌生的面孔,少数看着眼熟的,也都是乐界的老前辈或是大腕们,这让他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最后谭硕好容易抽出身来,先是找到李真强——上半场开场前他们连个照面都没打上,这时才终于有机会聊上几句。两人正聊得高兴,谭硕忽觉背上被人拍了一把,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黑,龙津来的其他人也在。这下子场面就更热闹了。尽管众人曾在龙津见过秦海鸥弹琴,但他们却没见过他在舞台上的模样,更难以将今晚的谭硕与他们过去所熟悉的那个米粉店小老板联系起来。因此,他们找到谭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团团围在中间,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此刻的场外,黄牛党的手中还有最后几张余票,即使演出已经开始,他们也依然不肯降价,这时便趁着幕间休息的最后机会向没票的乐迷们兜售。一些乐迷听说了上半场的情形,心动得不得了,和黄牛讨价一番后,终于急急忙忙地买票入场,准备听下半场的协奏曲。而此刻在场内,工作人员们也没闲着,他们在台上摆好指挥台和乐队的座椅,又将钢琴的位置进行了调整。一切就绪后,催场的钟声再度响起,挤挤挨挨的人群开始往回流动。观众很快就座,场灯随即熄灭,本场音乐会的重头戏,也是所有人最为期待的曲目,就要登场了。 乐手们有序地走上舞台就座。接着,乐团的首席手持小提琴在掌声中入场,待掌声稍歇,便在钢琴上按下标准音,让乐手们根据标准音校准各自的乐器。此后,首席入座,台上的乐器和台下的观众都不再发出声响,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上场门再次打开,准备在那一刻将掌声献给即将登台的指挥与钢琴家。 偌大的音乐厅中一片寂静,全体乐手在台上端坐不动,观众席上没有人说话,就连偶尔的咳嗽声也被小心翼翼地压抑着,空气中充斥着无声而热切的盼望,所有人对秦海鸥和这部协奏曲的期待,在此时此刻空前高涨。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等待着。 然而,吸引着全场目光的那一扇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第一百零三章 上半场结束后,秦海鸥神采奕奕地回到后台,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在演奏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感受临场的压力,有的只是压倒性的兴奋与愉悦,让他顺利地完成了上半场的演奏。他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擦汗,喝水,换掉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稍作休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经纪团队的人留在这里照顾他,但是很快,这些人也离开了。这是秦海鸥的习惯,在中场休息时,他需要几分钟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静下心来,或闭目养神,在脑中默想将要演奏的曲目,或到休息室的钢琴上弹奏一会儿,为下半场的演出热身。不过今天他两者都没有选,只是把《归来》的乐谱拿在手上,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对于这个作品的所有细节,秦海鸥早已烂熟于胸,就连那些改动过的地方,从最初的草稿到最后的润色,他都能逐一讲出其演变的过程。这个作品与他过去一年多的记忆同根而生,并由此融入他的生命中,他将谱子翻到哪里,哪里的音乐就从谱面上活过来,与他心里的音乐相互应和。但与此同时,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也逐渐升起,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和谭硕,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短短的几分钟后,谭硕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将首次在台上被奏响,而自己作为该作品的首演者,这一次承载着他们两人的心血和努力、背负着他们共同期待的演奏,就将由他来亲手完成。 一想到此,秦海鸥的心里忽然翻腾起来,变得不再平静。他似乎什么也没想,却又好似有无数矛盾的感受在彼此冲撞融合,喧嚣激荡,将他的心撑满、涨开,沉重得令他难以承受。他分不清这是情绪的失控还是压力的膨胀,是亢奋还是紧张,他只知道这次演奏只能成功、不容失败,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谭硕在内,都会在台下看着他。 直到这时,秦海鸥才终于体会到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不止他自己的,如今还添了谭硕的份——合在一起加诸心上的重量。但今天他所面对的,正是他曾经极力想要促成的,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可一直以来执拗地想要走出这一步的,也正是他自己。 秦海鸥感到自己的手心泛起湿热的潮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捏在指间的谱纸,很快背上也起了一层汗。胸口窒闷,心跳加速,让他产生一种不确定感:是自己在动摇,想要退却吗?这一切,这个舞台,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他难道不该坦然面对一切可能的结果吗?可如果他真的让谭硕失望了怎么办?接下来的演奏,他真的能顺利完成吗?……他告诉自己应当立刻收起这些无谓的感触,停止胡思乱想,排除杂念。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身心都已经脱离了演出前应有的状态,与他想要努力的方向背道而驰。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6章 距离下半场演出开场不到五分钟,秦海鸥突然被空前巨大的压力和紧张感包围。有了昨天的经验,他没有立刻陷入恐慌,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他望着眼前的乐谱,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熟悉的音符上,却不能阻止情况的恶化。尽管室内冷气充足,他还是感到异常闷热,额上不停冒出汗粒,他忙用手帕擦掉,抓起杯子大口喝水,可掌中的汗让他的手变得滑腻,迫使他放下杯子,又反反复复地擦手。 正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陈甘柠推门而入,冲他笑笑:“海鸥,该上场啦!” 秦海鸥一僵,手指紧紧握住已被揉成一团的手帕,身上的热汗在这一瞬间全冷透了。 陈甘柠见秦海鸥没有反应,也愣了一下。她刚才进门时语调轻快,神态轻松,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像个普通的乐迷一样,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下半场的演出。可是此刻,当她仔细打量秦海鸥的神色时,她脸上的笑容却迅速凝固了。 对于这样的神情,陈甘柠再熟悉不过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登台之前,秦海鸥都会露出同样紧张而焦虑的神情。但陈甘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海鸥在上半场所表现出的完美状态让所有担心他的人都感到既安心又高兴,也让陈甘柠认为他已经不会再感到紧张,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地进行下去,今天的音乐会必定会大获成功。 可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陈甘柠惊骇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正不知所措,秦海鸥终于有所行动。他沉默地走向门口,嘴唇抿得很紧,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从她身旁出了门。当他经过时,陈甘柠能清楚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滚落,在脸侧留下一道湿痕,滴入礼服的衣领。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着,似乎每迈出一步都是对决心与毅力的极大消耗。但是秦海鸥的脚步没有迟疑,也没有停顿,走出休息室后,他就径直走向了舞台的入口。 于豆豆正在休息室外打电话,见秦海鸥出来,扭头只看了一眼,便发觉不对劲,当即挂掉电话跟了上来。她没有急着对秦海鸥开口,而是先将询问的目光悄悄投向陈甘柠。 陈甘柠这时已彻底慌了神,此刻的秦海鸥让她想起去年他最后一次登台时的情景。那是她最不愿意回忆的场面,岂料今日竟然噩梦重温——不,这远比噩梦更严重、更可怕,就在几分钟前,她还是那么快乐,可转眼情势急转直下,这落差急得她几乎心脏停跳,见于豆豆看过来,眼圈顿时红了,压着嗓子挤出一句:“于姐……” 于豆豆在她肩头按了按,示意她不必再说。两人一言不发地跟着秦海鸥向舞台入口走去,脸色都很凝重。这一路上,于豆豆在心中一遍遍疯狂过滤着各种可能性,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前两次排练都那么顺利,明明上半场演出那样成功,秦海鸥为什么还会在幕间休息时突然复发,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心急如焚,却没有在人前流露过多的情绪,一边苦思对策,一边又无法确定怎样做才是最妥当的。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谭硕——要是谭硕在就好了,要是谭硕在,他也许就有办法安抚秦海鸥,缓解他的紧张情绪。可是,唯独这一次,谭硕却不在这里。 秦海鸥很快来到了舞台的入口前。那扇门眼下仍紧闭着,门旁站着指挥于崧、于崧的助理、乐团的乐务,以及音乐厅的工作人员。秦海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双腿机械地迈着步子,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因为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他拼命地回想着昨天排练前的情景,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今天的他已经与一年前不一样了,他是可以克服的,昨天的那场虚惊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念头维系着他仅存的理智与镇定,让他得以来到这扇门前。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办?现在门里门外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可他心里清楚,如果以这样的状态上台,他一定会把演出搞砸的。 众人见秦海鸥来了,纷纷将目光投向他。秦海鸥在门旁不远处站定,不敢看旁人的眼神,用来擦汗的手帕已经湿透了,但他仍不住用它擦拭手指,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集中精神。 这时指挥于崧已经准备好了,而那扇门外,乐队也已经校音完毕,首席入座,全场安静下来。秦海鸥本来就来得有些晚,他一就位,音乐厅的工作人员只等指挥和钢琴家表态,就可以开门。然而秦海鸥站定后,却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就连于崧看向他的目光也没有回应。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场的人员中除了于豆豆和陈甘柠,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作为活跃在国际乐坛的著名指挥家,于崧曾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数十年来积攒了丰富的演出经验。他与秦海鸥并非首次合作,对秦海鸥的演出习惯也有所了解,此刻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垂目不语,额头上汗涔涔的,便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但他没有发问,也没有示意工作人员开门,在与秦海鸥身后的于豆豆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他也不再有别的动作,只是在原地静静地等着。 于豆豆不知道秦海鸥的状态能否在可容处理的时间内好转,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让他勉强上台。她见于崧也有所察觉,并不催促,便明白这一刻算是暂且稳住了。可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如果秦海鸥真的不能上台,她该如何应对——于豆豆的脑中千头万绪,在密切注意眼前情况的同时,已经开始飞快地梳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应急预案。 时间以秒为单位,缓慢地流逝着。通常从首席入座、全场安静到指挥和演奏家登台也不过十来秒钟的间隔,可是今天,于崧和秦海鸥竟都迟迟按兵不动。音乐厅的工作人员从十来秒钟直等到半分钟过去,越等越是诧异。他们训练有素,没有指挥和钢琴家的首肯,谁都不敢擅动。可这次未免等得太久了,从半分钟,到四十秒,时间不断向前推移。这扇门到底何时能开,到底开还是不开?工作人员终于按捺不住了,便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于指,您看……?” 于崧看了一眼秦海鸥,后者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低着头,双臂自然垂于身体两侧,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于是说道:“不急,再等等。” 这五个字说得极其沉着,语气肯定,不容质疑和反驳。工作人员一听,便知道不能再问,只好继续耐心地等着。 于豆豆向于崧投去感激的目光,心中感慨大师不愧是大师,越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越能显现其超人的应变能力与气度风范,这次的指挥果然没有选错人。可是,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也没有轻松分毫。眼看二人推迟上台已快有一分钟,这样下去,观众席迟早会出现骚动。 陈甘柠显然也在担心同样的事。她怕惊动秦海鸥,连看时间都是背过身子偷偷地看,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趁秦海鸥闭着眼,凑到于豆豆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要不,我去把谭哥找来……” 于豆豆立刻轻轻摇头。她刚才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么做的可能性,但要在这种情况下把谭硕找来,将是一个很大的动作。且不说现在外面场灯已灭,观众席上一片昏暗,找人是否方便,就算能顺利让谭硕发觉有人找他,他坐在贵宾席的中央,一旦起身离席,势必会引起包括王一夫在内的其他嘉宾甚至是更多观众的注意。经过上半场的演出和幕间休息,谭硕已然成为观众席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众人皆知他就是作曲家,而在指挥和钢琴家迟迟没有出现的时刻,作曲家突然离席,这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后台出事了。 于豆豆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贸然去找谭硕。可是,她又凭什么断定,眼下的这一刻就并非“万不得已”的时刻呢? 于豆豆没有同意陈甘柠的提议。而此时,在与他们仅一门之隔的舞台和观众席上,人们也终于开始察觉到了异样。 第一百零四章 指挥和钢琴家没有在正常的时间内出现,起初并未引起观众们的猜测。上半场的演出是那样精彩,下半场的作品又很有份量,大家并不介意多等一会儿,让秦海鸥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后台的拖延开始让人感到不安。首先意识到不对劲的是谭硕和王一夫,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可两人的心里却都已经开始紧张。秦海鸥和指挥为什么推迟登场,后台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出状况的是别人还是秦海鸥?难道秦海鸥的问题复发了?可上半场他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复发?是后台发生了什么事情,扰乱了他的心态,还是面临即将演奏的协奏曲,他给自己施加了太多的压力? 两人越想越是担忧,明知眼下胡思乱想也没有用,却还是压不下心头的焦虑。而在与他们隔着几排座位的地方,柳阳和秦海鸥的家人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这个异常情况的出现,挑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敏感神经,他们无不着急担忧,甚至开始感到惧怕,惧怕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最坏情况会出现在眼前。 一分钟过去,门没有开。偌大的音乐厅中,乐手们齐整地端坐在台上,从池座到楼座,所有观众都屏息以待。这个巨大的空间是如此安静,充实却又空旷,当耳边没了音乐,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静止的舞台与观众席,连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唯一能引起注意的便只剩下时间的逝去。可人们越是留意时间,时间的脚步就越显粘滞。在这样的等待中,每一秒钟都似乎被无休止地延长,时间的流动渐慢,耐心的消耗渐快,天平开始倾斜。一分钟后又是十秒,二十秒……终于,观众席的宁静被打破了,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微的骚动一旦萌发,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蔓延到了观众席的各个角落。 一分半钟,两分钟。门还是没有开。对于音乐会的开场而言,这已是罕见的超长等待,再迟钝的人这时也已经意识到,是后台出了问题,导致指挥和钢琴家直到现在都没有登场。人们忍不住猜测议论起来,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门,但这些议论声渐渐汇成一片压抑而沉闷的嗡嗡的杂音,飘浮在观众席的上空,使整个音乐厅笼罩在疑惑与焦灼、期盼与担忧交织的气氛中。 柳阳与龙津镇的朋友们坐在一起,左手是曹楠,右手是珠珠,这两人都不知内情,只知道柳阳比他们更懂音乐的事,便都凑过来问她为什么秦海鸥还不上场。这对柳阳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她本来和其他乐迷一样高高兴兴地等着欣赏下半场的协奏曲,可眼下两分钟过去,她已经担心得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冷静下来考虑事情,更别提应对曹楠和珠珠的问题。自打秦海鸥离开龙津,关于他的情况,柳阳都是从谭硕那里了解到的。谭硕总是说秦海鸥的状态很好,排练很顺利,一切都好,从上半场的演出来看也的确是这样。可究竟是为什么,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秦海鸥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此刻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因为紧张复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能上台?如果他一直不出现,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场音乐会要如何收场? 偏在这时曹楠还不住地说着:“你说小秦会不会是吃了脏东西,闹肚子了?还是他有了那个拉大提琴的美女,就把咱们给忘了?或者是……” “闭嘴!”柳阳有苦难言,心里快要憋出火来,只能低声呵斥。 与此同时,秦海鸥的家人也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一家四口都坐在贵宾席,面对这样的情形,心中的焦急担忧非一般观众可比,却又不敢显露分毫。秦海崖的左手坐着母亲,右手坐着妹妹,在观众席暗淡的光线中,他能感受到她们的视线时而短暂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在这个全家人备受煎熬的时刻,他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们。他这辈子极少遇到如今天这般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紧张的场合,这个时候他倒宁肯是自己杞人忧天,再被妹妹嘲笑一番。 他与秦海贝彼此心照不宣,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各自继续沉默。但对于母亲,秦海崖实在不忍,只能先安抚一刻是一刻:“妈,您别担心。拖这么久肯定不是海鸥的问题,一定是别的地方出了岔子,所以才推迟了。” 在徒劳的期盼和毫无头绪的揣测中,等待似乎变得没有尽头。当观众都在议论纷纷的时候,台上的乐手们却仍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保持着舞台的礼仪。他们也很想知道后台发生了什么,鉴于秦海鸥上半场的表现,大部分乐手都怀疑是指挥突发身体不适,或是后台其他人员造成的原因。他们也很想和身边的同事聊聊各自的猜测,但舞台上哪怕只是一个细微的动作看在观众眼里也会非常明显。他们只能不动声色地用眼神进行有限的交流,舞台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全体乐手维持着他们最初就位时的严整姿态,无声地等待着指挥和钢琴家入场。 王一夫望着骚动的观众席和依然紧闭的上场门,心情沉重,难以为继,终于悄悄将手伸进衣袋,摸到了装着速效救心丸的小药盒。他先前也曾暗中观察过谭硕的神色,试图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找到令人安心的信号,却失败了。谭硕眉头紧锁,表情凝重异常,幕间休息时洋溢在他脸上的愉悦神采已消失无影,他如雕像般望着舞台,舞台的灯光映入他眼中,成为那眼中唯一的一点光亮。王一夫知道,虽然秦海鸥不曾对自己提及委约这部协奏曲的经过,但以秦海鸥的性格,他对谭硕如此信任绝不可能仅仅因为谭硕的才华,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此刻见到谭硕这样的反应,王一夫的心里就更加感到绝望。 时间继续向前推移,又是半分钟过去,眼看开场的时间已推迟近三分钟,场内的情况却仍然没有得到改善。谭硕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但他感觉不到背上的黏腻和精神高度紧张所带来的窒闷。在刚刚过去的近三分钟里,他只能感到时间的利刃随着嘀嗒走过的秒针,一刀一刀无情地凌迟着他的信心与意志。他感到自己被撕裂,一部分方寸大乱,疯狂地想要从这打击中解脱出去,却不得其法;一部分被凌晨的那个噩梦重新缠上,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忧惧而惶恐;但还有一部分,当此之时仍不肯退却,依然固执地相信着秦海鸥,正如秦海鸥当初固执地相信着他一样。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跳起来冲到后台去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可几乎同时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知道这绝非明智之举。况且,如果秦海鸥真的是由于紧张复发才拖到现在,就算他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现在的他已经无计可施,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秦海鸥。在秦海鸥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什么也做不到,他只能僵硬地坐在观众席上,眼睁睁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走。 整整三分钟过去,从台上到台下,焦灼的等待和不安的议论逐渐被一股巨大的尴尬所取代。而鸦雀无声的门内,气氛也已经紧张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为了避免将后台暴露在观众的视线中,门内的灯光被刻意调暗了许多,众人在这昏暗的光线中等待着秦海鸥,而秦海鸥则合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过去的三分钟里,他费了很大的力气稳住心神,然后在彻底静默的黑暗里一点一点拔除心中的杂念与恐惧,强迫自己从头思考这一切的根源与意义:他为什么紧张,又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他该做些什么,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内心深处,秦海鸥知道自己是能克服的。不止昨天,更早以前他就能够做到。可那时他是如何做到的,谭硕又是怎样引导他的?那时他曾自己悟到了答案,那也是谭硕想告诉他的——“只要想着音乐就够了”,只要想着音乐,他就不会再感到紧张。可是,眼下他要想着的音乐是什么呢?他的音乐在哪里? 秦海鸥在思绪的荆棘中苦苦跋涉,当身边没有了谭硕,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忍受精神重压带来的痛苦,沿着记忆的脉络去搜寻关于这部协奏曲的重要回忆。他曾走在雪峰下的青山之间,聆听山谷中飘起的歌声,也曾坐在暖融融的火塘旁边,聆听阿婆吟唱古老的故事。他曾为了学习一段鼓点挥汗如雨,也曾为了一次离别留下伤感的泪水。他看着谭硕一行行,一页页写下这个作品,从无到有,千锤百炼。他们曾为了一个乐句争执不休,也曾为了几个音符开怀大笑。那些乐思泉涌的日子,那些苦思不得的日子,那些废寝忘食、疯疯癫癫的日子,那些因为创造音乐而变得激情洋溢的日子——这一切不仅赋予了一个作品生命,更给了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快乐。 这是他要找的音乐。它生长在他走过的路上,陪伴他,滋养他,照拂他,与他同生共息,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此刻,当他终于在迷惘中再次找到它的时候,他看到它向自己张开了辉煌的羽翼,为他拂去沉重的枷锁,庇佑他于荆棘丛生的黑暗之中。 那些珍藏在记忆里的美好声音纷至沓来,细雨般的光芒带着温暖的力量,洗去一切情绪的阴霾。即使孤身独行,也不再感到寂寞,即使负重在肩,也不再感到疲惫。紧张和焦虑如潮水般退落,临场的兴奋感再度攀升,秦海鸥感到心中重新燃起的热度与勇气随着血液流淌至四肢百骸,帮他摆脱困境,恢复清醒与冷静,也让他被浓烈激越的情感支配,极度渴望表露心声。 秦海鸥知道,自己不用再等了,他也不愿再等了。他已经准备好,就是现在——他终于可以上场了。 在经历了漫长的三分钟后,秦海鸥终于有所动作,他把湿透的手帕交给陈甘柠,示意她换一张手帕给他。陈甘柠望着他愣了一下,才忙不迭地拿出一张备用的干燥手帕递过来。秦海鸥迅速而仔细地把脸上和手上的汗水擦净,对于崧点了点头。于崧会意,转向一旁的工作人员道:“请开门。” 第一百零五章 一切发生得太快,仿佛他们刚刚经历一个长久的暂停,久到看不见尽头,却突然终止,一切又恢复如常。陈甘柠还未从刚才的焦急绝望中回过神来,还顾不上思考秦海鸥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就看见音乐厅的工作人员迫不及待地上前抓住门把,一按,一拉——那扇紧闭已久的门扉终于打开,观众席上的嘈杂随着舞台的灯光一齐涌入门内。于崧手持指挥棒率先走了出去,望眼欲穿的观众们见到这一幕,立刻将刚才的疑惑与猜测抛到脑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陈甘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确定秦海鸥是否还在紧张,他是否真的已经准备好了登台。但就在这一刻,她看见秦海鸥平静专注的神色,舞台的灯光将他的脸庞照亮,他的目光也分外坚定明亮。他迎着那光芒快步向舞台走去,挺直的背影很快融入了灯光与掌声之中。那背影与陈甘柠记忆中的景象重合,上一次登台时,他显得那样脆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可是这一次,他却让她感受到一种不可撼动的力量,仿佛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他压垮。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7章 门在秦海鸥的身后关上,阻断了陈甘柠的视线。陈甘柠呆立片刻,浑身一松,竟觉手脚发软。这时身旁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她回头一看,只见于豆豆正掩面压惊,察觉有人在看自己,忙又把手放下,露出眉眼间那股绝处逢生的喜悦。这喜悦由于她的刻意收敛变得浅淡了许多,但陈甘柠感同身受,看在眼里便觉得十分明显。两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各自定了定神后,便又凑到后台的监控屏幕前观看场内的实时画面。 指挥与钢琴家终于登台,台下的掌声因足足憋了三分钟而格外热情持久。但秦海鸥并没有因此多做停顿,行礼之后便立刻在钢琴前坐下。现在的他已经感受不到舞台之外的一切,酝酿在心中的音乐与蓄势待发的热情让他忘记了观众,忘记了周遭的世界,甚至连自己也一并忘掉。而就在走上舞台的短短几秒钟里,他突然临时起意,做了一个决定。 王一夫见音乐会得以正常进行,心中大为宽慰,放开了攥在手心的小药盒。可谭硕却并未因此放松下来,从秦海鸥出现到坐下,他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担心眼前看到的只是表象,担心秦海鸥在硬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错。 指挥与钢琴家各就各位,观众席上的掌声适时停止,场内再度安静下来。指挥台上的于崧转头看看钢琴前的秦海鸥,在收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便将指挥棒一扬,音乐开始了。 直到秦海鸥的手指摸到琴键,谭硕才终于大大松了口气。一年多的相处,让他对秦海鸥在不同心理状态下所呈现出来的演奏效果已经非常熟悉。这时听到秦海鸥的琴声,力度、表情、触键的感觉无一不佳,仿佛回到了小蓬门的琴房,却又比那时多了一份强烈的表演欲与恰到好处的兴奋感,谭硕便知道秦海鸥的状态很好,一颗心总算放回肚里,全神贯注地欣赏起音乐来。 秦海鸥挣脱了所有的桎梏,纵情遨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终于在钢琴上彻底释放。乐曲在指挥、钢琴家和乐团的完美配合下向前推进,先从开朗壮阔、大气昂然的主部主题开始,然后进入优美灵动的副部主题,此后经过层层展开,抵达由钢琴家独奏炫技的华彩乐段。这段华彩是在秦海鸥当初的即兴演奏中诞生的,后由谭硕精心润色过,全段跌宕起伏,璀璨夺目,将秦海鸥的个人能力展现得淋漓尽致。华彩的末尾处连结着第一乐章的再现部,最后,主副部主题同时在乐队辉煌的全奏中再现。以秦海鸥一人之力所驾驭的钢琴,与整个乐队在对抗中交织融合,终于将第一乐章推向高潮。 这时,现场的观众早已被他们所听到的音乐征服了。乐曲独特的风格和丰富的色调,才华横溢的创作手法以及浓郁的浪漫情怀,令他们迅速为之倾倒陶醉。而秦海鸥在演奏中所表现出的无可挑剔的技术能力,对音乐的深刻理解,以及对乐曲的绝对掌控,也让全场观众再次深受震撼,叹服不已。 第一乐章结束后,乐曲很快进入第二乐章。这是一个静谧悠远的慢板,如深山暮霭中浮动的歌声般神秘多情,撩人心弦。该乐章在结尾处弱收,山中的一切似乎都归于沉寂。但在片刻的宁静后,第三乐章开始了。这个热烈欢快的快板乐章乍一出现,便如一团跳动的火焰将音乐厅照亮,随着音乐渐入高潮,秦海鸥飞舞的手指也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观众们几乎忘了呼吸,心跳随着奔放的琴声律动。可就在这时,谭硕突然一个激灵,险些跳了起来。同时受到惊吓的还有指挥于崧,音乐在他脑中,谱子在他眼前,因此只一瞬间他就判断出,从刚刚过去的那个小节开始,秦海鸥的演奏已经与谱子不一样了。 谭硕这一吓又惊出了一身的汗。他一听便知,秦海鸥眼下弹奏的这一段,并非其最终定稿的版本,而是自己在修改之前所创作的那个超高难度的版本。 对此谭硕是心知肚明,可于崧却不曾看过谭硕的旧稿,秦海鸥也不曾在排练时演奏过这个版本,因此在发现之初,于崧还以为是秦海鸥弹错了。 王一夫虽然只听过一次排练,但他对第三乐章中这个极其困难的段落印象很深,当时还曾向谭硕提出过疑问,这时听秦海鸥弹了一会儿,很快发现这竟比在排练时听到的还要难。他自然不知道这是秦海鸥临时改了主意,还以为是谭硕后来又把这个段落改得更难了些。眼见爱徒在演奏如此高难的段落时仍有余力,技术上和音乐上都超越了巅峰时期的自己,王一夫深感欣慰和自豪。他知道如今的秦海鸥已经真正迈向了成熟,无论将来面临什么样的困难和挑战,他都一定能够从容应对。 与此同时,指挥台上的于崧并没有因为钢琴演奏出现意外而乱了阵脚。尽管心里非常吃惊,他仍然沉着地指挥乐队继续正常地演奏下去,并试图判断秦海鸥的错误到底有多严重。不过他很快就松了口气,因为他发现秦海鸥只是增加了演奏的难度,并没有影响钢琴与乐队的配合,乐曲的各个声部依然严丝合缝地向前推进,没有出现他所担心的滞后、脱节或是其他任何不和谐的现象。经验丰富的于崧立刻意识到,这恐怕不是秦海鸥弹错了,而是他心血来潮临时起意,演奏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排练中公开过的版本。 台上的指挥虚惊一场,台下的观众则对此一无所知。只有谭硕独自心惊肉跳,却无可奈何,想把秦海鸥揪下来揍一顿,却又被这酣畅淋漓的演奏吸引,最后只是象征性地纠结了一下,就把那点担心抛到了脑后。 秦海鸥数月苦练,暗中一直憋着一股劲,当初谭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把这个段落改得简单了些,但秦海鸥在独自练琴的时候却从未停止对这个困难版本的练习。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炫技,而是因为这个版本是谭硕在没有任何顾虑的状态下写就的,秦海鸥认为它更能完整地体现谭硕的想法,在音乐的表现力上也更胜于简化之后的版本,故而不舍得将它丢弃。演奏是为了音乐才存在的——谭硕在采风时说的话,秦海鸥不敢有一刻或忘。过去他就是因为太在意技术,才会在音乐的路上迷失,如今他迷途而返,又怎能容忍由于技术上的限制,使谭硕的音乐不得尽放其彩!因此在登上舞台时他就决定了,他一定要演奏那个更难的版本,因为那才是最好的版本。心理问题如今已难不倒他,技术上的难题又何曾难倒过他?为了今天,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与汗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就绝不能让这次演奏留下任何遗憾。 曾经熟悉秦海鸥的人们,在这一刻瞠目结舌,见证他超越他们认知中的极限,令那高贵华美的乐器在他的驾驭下发出激情澎湃的恢弘音响。那是火一般的气质与气势,即使坐在观众席上,谭硕也能感觉到琴弦在发烫,在燃烧。就像秦海鸥曾向他的心中贯入一把火,现在,由秦海鸥点燃的火焰正向观众席上席卷而来。由自己灵魂深处创造出的音乐,此刻经由秦海鸥的手指,再度震动着自己的灵魂,这种感觉让谭硕心神激荡,不能自已,所有的不甘与委屈,十年的隐忍与痛苦,都被这火焰焚烧殆尽,唯余一腔热血,反被烧得更加沸腾。而此时此刻的秦海鸥,他的演奏将钢琴点燃,他的音乐将人心点燃,经此一曲,他亦如浴火重生,重临舞台的王者之姿更胜往昔,其光芒和热度所向披靡,无人能够抵御。 全曲结束时,观众席上的掌声如同突然暴涨的浪潮,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谭硕淹没,但他却连鼓掌也忘了,仍然沉浸在激越的感受中,久久凝望着舞台没有动作。秦海鸥在掌声中从容起身,先与指挥于崧和乐队首席握了手,又挥手向乐队致谢,然后转向观众,鞠躬谢幕。音乐厅中的掌声在他这一礼之下再掀高潮,但秦海鸥却抬手向观众示意,请大家将掌声送给乐曲的作者。这时谭硕犹自窝在座位上出神,直到被王一夫用胳膊轻轻碰了一下,才惊觉远远近近的观众都正朝这个方向望来。他忙起身鞠了鞠躬,刚想往回缩,却看见秦海鸥在舞台上冲他招手,示意他上台去。这个动作令观众席上的掌声更添了热度,还有不少乐迷高声欢呼叫好。谭硕顿时有些发怵,他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正迟疑着,就见王一夫在他手臂上拍了拍,笑着催促:“快去吧!” 谭硕没有办法,只好侧着身子向过道挪去。他坐在这一排的正中,与过道之间隔着好些座位,这些座位上的观众纷纷起身让他通过,不少人站起来后也没有停止鼓掌。谭硕被他们看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好容易到了过道,目光也不敢往观众席上扫,只能盯着前面的路,慢慢向舞台走去。 第一百零六章 不绝于耳的掌声中,谭硕低着头,近乎机械地迈开步子向前走。巨大的幸福感将他拍打得有些发懵,让他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从他发现《星海》被夺走的那一天起,他的人生便与他所向往的方向渐行渐远,他把自己封闭起来,打算就这样一路走到黑,这是他无奈的抉择,亦是他无言的反抗,也许这漫长的十年中,他还有别的路可以走,但在他留给自己的选择之中,却没有一条路是通向面前这个舞台的。 现在他走在这条路上,一条通道、几级台阶,连接着台下与台上。无数人曾经登上的舞台,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音乐会上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却从未想过在成功之后要将自己摆放在什么位置。他仿佛完成了一个拖延已久的任务,现在终于卸下包袱,重获心灵的安宁,又仿佛见证了奇迹降临,而今回望来时的峰回路转,心头无法平静。这自相矛盾的感觉交织翻腾,将他的心撑得快要炸开了,可是情感愈饱满,思维就愈迟钝,直到他走到台上,目之所及在舞台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晃眼,他才又回过神来。 秦海鸥注视着谭硕慢慢走上舞台,内心的激动再也抑制不住。整场音乐会上,他屡次行礼和谢幕,一直保持着有节制有风度的微笑,但这时看着谭硕走近,他突然展露灿烂的笑容,就连观众席上的人们也能感觉到这一瞬间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喜悦与自豪感,就好像让谭硕登台来接受掌声,是一件比他自己成功复出更令他感到快乐的事。 谭硕抬头看见秦海鸥,后者鬓角汗迹未干,脸庞却是亮堂的,眼中光彩熠熠,那鲜活真挚的神情是这舞台上他唯一熟悉的东西。谭硕走到他面前,知道这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有生之年,他竟能听到自己的作品在舞台上如此完美地得以呈现,无论今天让秦海鸥听到什么样的赞美和感谢,都不过分。可放眼整个音乐厅,乃至他的整个世界,也只有眼前这个人能真正理解他此刻的全部感受,因此在他面前,谭硕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反倒是那些长久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争相倾泻出来。他张了张嘴,突然哽住了。 秦海鸥一看谭硕的表情就知道他情绪有些失控,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了他一下,又在他背上拍了拍:“怎么样,我弹得还可以吧?” 谭硕听到这话,顿时忘记这是在台上,那些赞美感谢激动感慨也都忘了,压下嗓门骂道:“操,你可吓死我了!” 秦海鸥笑意更深,忍住调侃他的冲动,侧身让了半步,将他引向指挥。这简短的交谈声音很低,又被掌声盖住,二人身旁的乐手和台下的观众见秦海鸥笑得如此开心,还以为他是得到了谭硕的表扬。谭硕稳住心神,上前与于崧和乐队首席分别握了手,然后向乐手们致谢,最后转过身来,面向观众鞠躬谢幕。 台下依然掌声雷动,谭硕的目光却渐渐失去了焦点,茫然停留在观众席的上空。这个空间是如此巨大,每个角落都被轰鸣的掌声填满,让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仅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这样多的掌声,也是他第一次站在舞台的灯光下,直面台上和台下的一切。 指挥、作曲家和钢琴家同台谢幕,人们毫无保留地向台上的音乐家献上自己的敬意,三人身后的乐手们也是鼓掌的鼓掌,敲谱台的敲谱台。秦海鸥的乐迷们听了谭硕为秦海鸥创作的这首精彩绝伦的复出之作,立刻将谭硕也纳为崇拜的对象,许多人当场成了谭硕的乐迷。观众们不禁感叹今天的票实在太值了,那些在最后关头买黄牛票入场的观众也无不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否则要是事后得知自己错过了什么,岂不是悔之晚矣。 这时,舞台一侧走上四位手捧花束的工作人员,分别将花献给于崧、秦海鸥、谭硕和乐队首席。这是谢幕时的必要程序,事先早有安排,但乐迷们见此情形,也纷纷拿出自己准备的花束来到台前献花。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冲着秦海鸥来的,送到他手上的除了鲜花,还有大大小小的礼物甚至是毛绒玩偶。秦海鸥不断把收到的花束分给乐团里的女乐手们,但即使是这样,他的怀中也很快被更多的花和礼物塞满,他拿不下的那些,就被热情的乐迷们堆放在台口。 谭硕正在秦海鸥身旁看热闹,忽听台下有人叫:“老板、老板!”扭头一看,只见阿毛抱着一大捧花,正往台口凑。他的身后是同样捧着花的柳阳,还有向这边不住挥手的珠珠等人,以及奋力扒开记者们挤上前拍照的赵非。 今天龙津众人特意准备了两大捧花。给秦海鸥的那一捧自然在柳阳手中,但给谭硕的这一捧却成了阿毛和小黑争抢的对象。最后两人划拳分出胜负,这个光荣的任务由阿毛来完成。阿毛好容易凑到谭硕脚边,把花举起来送给台上的人,激动得连胳膊带花抖个不停:“老板你太厉害了!我太崇拜你了!” 谭硕笑呵呵地俯身把花接过,一旁的柳阳也把花送给了秦海鸥。其实这时秦海鸥的怀中已是满满当当,但他还是迅速腾出一只手,接过了来自朋友们的心意。 此后谭硕终于得以回到台下,秦海鸥却一次又一次地反复谢幕。场内的掌声自他演奏结束起就一直没有中断过,也没有减弱的迹象。观众们不愿就此离开,更不舍得让他离开。于是秦海鸥又弹了两首返场曲,可观众还是不肯走。他们见秦海鸥似乎已经没有继续返场的意思,便纷纷起立,站在自己的座位上鼓掌。秦海鸥今夜得偿所愿,心情好得无以复加,见这情景,想到谭硕也在台下,突然心血来潮,转身又在钢琴前坐下。 其实这时候大多数观众对再次返场已经不抱希望,毕竟今晚的音乐会从内容到演奏都无异于一场饕餮盛宴,秦海鸥返场两次也给足了餐后甜点,音乐会进行到此,无论哪个方面都圆满至极,现在大家站在这里鼓掌,也是出于对钢琴家的赞美和钦佩,认为他应该获得更多的掌声,而非真的要留住他一首接一首地加演下去。因此当秦海鸥在多次谢幕后突然再度坐下时,乐迷们都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掌声几乎要刹不住。可秦海鸥却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里,手指落在琴键上时,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显然演奏这首曲子给他带来了极其愉悦的精神享受。 柳阳一听这曲子的开头几个音,就激动得险些叫出来,因为秦海鸥弹的不是别的,正是当初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那首小曲,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在复出音乐会的返场时演奏它。谭硕也听得有点发愣,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因为秦海鸥心情太好,所以在最后时刻随心所欲了一回。 全场观众屏息聆听,秦海鸥旁若无人地演奏着。这首仅四页的钢琴小品,是谭硕为引导他走出困境而创作的,也是他迈出的第一步。现在他决定用它来为这场音乐会画上句号,所以格外享受这短暂的演奏时间,指尖真情流露,举重若轻,将一切凝聚在最简单的音符上。今日今时,他终于可以给谭硕,也给自己一份满意的答卷。音乐会以此曲终了,他才算真正心满意足。 这一曲弹罢,观众席上又一次响起掌声。秦海鸥一再谢幕,直到他的身影不再出现在舞台上。此后场灯终于亮了起来,这意味着加演到此结束,这场音乐会至此也全部结束了。 台上的乐手们起身有序地退场,台下的观众也依依不舍地往外走。秦海鸥回到后台,接受了来自两家国内媒体和一家国外媒体的联合专访。这是今晚能当面采访他的唯一机会,是于豆豆精心安排的,只有三家媒体被选中。此外的大批媒体,由于采访不到秦海鸥,就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今晚的另一位焦点人物——谭硕的身上。可谁知谭硕根本不肯配合,一散场就闪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记者们没有办法,只好另找别人。这样一来,王一夫就又成为各媒体重点采访的对象,记者们围着他争相提问,王一夫心情很好,也耐心地逐一回答。记者们采访了王一夫,又抓住在场的各界人士采访拍照,退场的人群滞留在场外大厅中,久久不散。 这是自宣布退出乐坛以来,秦海鸥首次接受媒体的采访,三家媒体为此做足了准备,整个采访持续了近40分钟才结束。这时秦海鸥总算可以休息,他进淋浴间迅速冲了个澡,换了身清爽的便装,然后跟于豆豆等人上了车,前去参加为他准备的庆功宴。 第一百零七章 秦海鸥到达餐厅时,大家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地方是秦海崖亲自挑的,朋友的店,晚上包场,但其实真正使用的只是毗邻露天花园的两桌,一桌给亲朋好友,这时几乎已经坐满;一桌给经纪团队,尚有一半空着。随着秦海鸥的到来,最后一批离开音乐厅的团队成员也同时抵达,热热闹闹地入了座。 秦海鸥先到经纪团队的桌边向大家道了辛苦,然后过来和亲友们坐在一起。他的座位在谭硕和陈诉之间,吕立秋、秦海贝和龙津众人也在,秦海崖由于要先送父母回家,最后一个才到。 众人齐聚,举杯欢庆,尽情享受余下的美好夜晚。为了今晚的演出,新组建的经纪团队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今天大伙儿更是从早忙活到晚,午饭和晚饭都没吃好,因此举杯后话不多说,坐下来便开吃。 秦海鸥这一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在座的都是亲友,无须客套,人到齐后就直接开了席,只不过几位女士要保持身材,秦海崖和吕立秋不饿,余下的观众尚处在兴奋中,光顾着七嘴八舌地交流感想,到头来,就只有秦海鸥和谭硕这两个饿狠了的人在认真吃饭。 这顿饭吃得拖拖拉拉,欢笑不断,待众人基本都停了筷,于豆豆又让人添了些酒水,好让大家尽兴。谭硕今晚没少喝酒,尽管没醉,也是晕乎乎的,酒足饭饱后,就抽了个空隙到外面的花园里透气。他这一天过得充实漫长,惊险跌宕,最后虽然得以圆满,过程中却受了很大的刺激,直到现在仍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这时终于有机会安静独处,就顺手摸出根烟来叼上,一来平复心情,二来也可以好好回味一下之前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他在花园里随便找了一处椅子坐下,初秋的夜晚非常凉爽,让酒意很快挥散,但他的脑中仍然充斥着满足的倦懒,就像跋山涉水终于到达终点的人,一旦躺下休息就不想起来。无数画面在眼前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闪动,他没有去捕捉,也意外地没有去反复回味。他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是舒适妥帖的,这与其说是成功的喜悦所致,不如说是终于得到了内心深处长久以来所渴求的宁静与解脱。如果不是今天终于有了切身体会,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渴望着这一刻的到来。 他正出神,忽听有人问:“你怎么到外面来了?”回头一看,就见秦海鸥走过来,“上了些点心,不去吃吗?” “吃不动了,”谭硕拍拍肚皮,“他们还在喝啊?” “嗯。”秦海鸥在一旁坐下来,把腿抻直,仰在椅背上,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长舒一口气。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8章 谭硕对他此举实在太理解了,其实秦海鸥才是今天承受最大压力的那个人,但他总算挺了过来,这次成功来之不易,他也确实该好好放松一下。 不过谭硕见此情景,就想起一事:“下半场开场前,到底怎么了?” 先前席间也有人问起此事,于豆豆说是因为后台没准备好,但谭硕知道恐怕没这么简单。 果然,秦海鸥把头偏了偏道:“我紧张了。”他接着就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了说,那三分钟的内心挣扎更是被他一句带过,说得轻描淡写。 谭硕见他满面轻松,就明白当时的局面一定非常惊险,秦海鸥一定是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扫除了心理障碍才得以登台的,他此刻之所以说得如此轻松,一方面是出于风浪后的平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再为他担心。 “是有些意外,但以后不会了。”最后秦海鸥淡淡地说道。 谭硕不由扭头看了他一眼。秦海鸥的神色还是那么轻松,最后五个字说得轻飘飘的,听起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算不上,但谭硕却没有会错了意——这是秦海鸥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宣告了事情的结束,既然他已经经受住了最后的考验,那么从今以后,这个问题就再也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这句话是总结辞,亦是终止线,将过去的困扰和痛苦彻底截断。这一页翻过,明天就将是一曲新篇。 “你当时,是不是吓懵了?”秦海鸥讲完自己的事情,想起谭硕上台谢幕时心有余悸的样子,就笑起来。 要是早在几小时前,谭硕一定不会有好脸色给他,但这时也只能叹一口气:“上半场那么顺利,谁能想得到?还有,你要弹第三乐章原来的那版,于崧他知道吗?怎么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我才刚松口气,还没缓过来呢,转头又被吓死一回。” 秦海鸥大笑:“我也是临上台时才决定的,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还是那版最好,不弹就遗憾了,想给你个惊喜。”说着又瞧瞧谭硕的神色,“你觉得不好吗?” “很好,特别好。”谭硕诚实地说。 “这都多亏有你!”秦海鸥又道。 “彼此彼此。”谭硕也笑了。秦海鸥的话让他突然想到,这一年多来,自始至终,他们竟然谁也没有为这件事情向对方道过一句谢谢,明明它已经足以改变他们双方人生轨迹。这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却又那么顺理成章,让他忍不住去想,如果十年前获奖的是《星海》而非《长夜之歌》,那么他和秦海鸥是否早在许多年前就认识了?他们经历了这样大的波折,各自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最终却在小镇上相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台前幕后,他们注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完成对自己、亦是对彼此的救赎。 谭硕望着在缓缓上升的烟雾中变得有些模糊的夜色,突然对一切都感到了彻底的释怀。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静了片刻,谭硕又问。 “先休息一下,”秦海鸥坐直了些,语气里带着征询的意思,“然后,我想安排一次巡演,就演这个作品。” 谭硕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你不一起来吗?”秦海鸥见他如此淡定,似乎不像是要去看巡演的样子,不由诧异。 “你演你的,我去干嘛?”谭硕纳闷。 秦海鸥被他问得愣了一愣。虽说他的巡演谭硕的确没有必要跟着,但是看谭硕今晚的反应,对他的演奏应该还是很满意的。秦海鸥以为在这种情况下,谭硕一定会希望多听上几次演出,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作曲家们总是很享受现场聆听自己作品的这个过程的,而谭硕好不容易才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当然应该多享受享受。况且,就算谭硕自己不曾考虑过,他可是还想把谭硕介绍给更多的观众,想让他多上台谢几次幕呢! 秦海鸥没想到谭硕竟对此事不上心,忙道:“你来听音乐会啊!音乐会之外的时间你可以自由安排,到时你想去哪玩都行,就当是旅游,好好放松一下!” 谭硕听他这么一说,确实也有点动心,呵呵笑道:“也好。不过这次可把我累死了,先睡它几天懒觉再说吧!” 秦海鸥见他同意了,很是高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待谭硕抽完烟,就起身一起往回走。他们走到餐厅入口时,恰逢秦海崖和于豆豆从里面出来,秦海崖看见两人,开口叫住了秦海鸥,谭硕知道他们恐怕是有事要谈,便自己先回了包间。 三人来到花园里,秦海崖没往深处走,就在一个小喷泉边站定了,转过来看着秦海鸥,直接道:“海鸥,谭硕的那件事,现在可以告诉你于姐了吧?” 他虽是在问秦海鸥的意见,却知道秦海鸥这时已经不会反对,刚才叫上于豆豆一起出来,就是为此而来的。 秦海鸥怔了一下,爽快地点点头:“当然。”其实他早就打算在音乐会结束后找时间把谭硕的事情告诉于豆豆,因为他想让于豆豆将来兼做谭硕的经纪人,但这件事可以过些日子慢慢再议,他不明白秦海崖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晚上把实情说出来。 秦海崖看出秦海鸥的疑惑,却没有立刻说明自己的理由,只是先三言两语地把整件事情中于豆豆所不知道的那部分交代了。他的转述简明扼要,精准到位,于豆豆听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一方面是因为震惊,另一方面则是在消化其中巨大的信息量。从她在龙津镇见到谭硕时起,直到今晚复出音乐会圆满结束,这数月间产生的许多疑问——尤其是针对谭硕的背景以及秦海鸥对待谭硕的态度的那些,都因为刚刚听到的真相逐一得到了解答。 于豆豆在脑中迅速梳理着,梳理到肖聪在龙津所表现出的古怪,不禁望向秦海鸥:“原来,你是故意安排肖聪和谭硕见面的。” “我只是让他和谭硕打了个照面,”秦海鸥平静地说道,“后来我们谈话时,我连谭硕的名字都没有提。” “你越不提才越可怕,”于豆豆笑了,“这倒是越来越像你哥了。” 秦海崖挑眉看着两人,他不知晓其中的细节,却很擅于抓住重点:“肖聪出事和海鸥有关?” “他说要来龙津看我。”秦海鸥的回答非常简短。秦海崖一听是对方自己往枪口上撞,对余下的部分就不关心了,“哦”了一声便不再问。 这时于豆豆已经基本想清了所有的事情,便对秦海鸥道:“今天孙辰没有来。” 秦海鸥曾特意叮嘱她给孙辰送一份请柬,今晚她也曾安排留意此人,但孙辰始终没有出现。 “一定是肖聪把见到谭硕的事告诉了他,他不敢来。”秦海鸥一想到孙辰仍然占据着谭硕的作品,脸色就不是很好看。 于豆豆正想安抚几句,就听秦海崖道:“我马上又要出差,半个月后才能回来,有些事情需要和你们面谈。” 其余两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解释为什么要在庆功宴上把他们叫出来说事情。可秦海崖接着就道:“现在说正事。” 两人不禁又对视一眼。他们都以为刚才说的就是正事,却没想到那只是铺垫。 “我从龙津回来以后,让人调查了一下这个孙辰。” 他此言一出,就连于豆豆也惊讶得瞪大了回过神来:“有什么发现?” 秦海崖淡淡道:“私生活不检点,和女学生不清不楚,后来被他老婆发现了,把事情闹到作曲系,校方为了面子没有公开处理,但这些年来也没再提拔他。” 秦海鸥听秦海崖说着,先是惊喜大哥竟会为了谭硕的事采取行动,可接着又感到有些茫然。他一心想帮谭硕拿回作品,让孙辰受到应有的惩罚,却没想过利用私生活上的把柄打击对方,因此面对秦海崖的调查结果,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秦海崖一直在观察秦海鸥的表情,见他不说话,忍不住笑了一声:“此外还发现他有学术造假行为,虽然做得比较隐蔽,但我已经拿到了证据。” 秦海鸥猛地皱起眉头:“他抄了谭硕的作品,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以为可以一直抄下去吗!” 秦海崖有些遗憾地说道:“我本来想找关于谭硕作品的线索,但事隔太久,没有找到,反而找到些别的。”说着又看看两人,“你们先前忙着准备音乐会,就没告诉你们,现在音乐会结束了,也是时候把这事了结了。” 秦海鸥冷着脸沉默片刻,渐渐平静下来:“这件事不用告诉谭硕,他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 “这是自然。”秦海崖点点头。 于豆豆知道秦海崖一定是把事情都安排好了才来告诉他们的,便没有问他打算怎么做。以她对这位上司的了解,秦海崖绝非好管闲事之人,这次之所以替谭硕出头,完全是因为秦海鸥对此事耿耿于怀的缘故。 三人谈完事情,一起回到包间。秦海鸥看见谭硕,心里很不是滋味。能揭发孙辰抄袭固然是好,可《星海》却依然无法挽回。虽然谭硕早就这么认为,但秦海鸥心里一直存了一线希望。现在他知道这件事终究是做不成了,即使掌握了关于孙辰抄袭的其他证据也不能让他感到快慰,反让他更加愤怒和惋惜。 谭硕发现秦海鸥回到桌上以后,神色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似乎没有刚才在花园里聊天时那么开心了,便有些奇怪。秦海鸥发觉他频频看过来,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道:“有点困了。” 谭硕没有多想,点点头招呼他再吃点东西。 这顿庆功宴直吃到深夜才散席,因为第二天龙津一行人就要返回小镇,所以临走前大家都依依不舍地与秦海鸥道别。秦海鸥把他们挨个送上车,挥挥手望着车子远去,周围很快又安静下来。他回头一看,谭硕正在后面打呵欠——这漫长的一天,直到这时才终于结束。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89章 第一八零八章 第二天,不仅是谭硕,就连平日作息规律的秦海鸥也破天荒地睡到中午才醒。这场音乐会对秦海鸥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次高度消耗,从决定复出的那天起,到昨晚音乐会取得成功,数月来积攒的疲劳感终于在他彻底松懈下来以后全面爆发,导致他一连几天都倦怠不已,除了休息,什么也不想做。 相比之下,谭硕的情况就好多了。作品完成后,他的主要工作只剩下修修改改,并未受累,虽然排练和演出时也曾因受到惊吓而神经紧绷,但音乐会的成功迅速抚平了一切,因此接下来的几天他倒没怎么闲着——上网看看乐评,找李真强喝喝小酒,还有从前的老同学约他聚会,也免不了要应酬一番。 秦海鸥的成功复出在一夜之间让整个乐界沸腾了,各路报道和评论纷至沓来,除了对秦海鸥本人的高度关注,谭硕的作品也引发了人们极大的兴趣。秦海鸥重回聚光灯下,一时间找上门来的有很多,除了当晚没能采访到他的媒体,从前与他有联系的方方面面也随之被“激活”,纷纷来找于豆豆。此外还有不少想采访谭硕的媒体,因为不知道怎样才能联系上这位在演出结束后就拔脚开溜的作曲家,他们也都来找于豆豆,指望她能透露一二。 秦海鸥闭门休息,并不关心外界的反应和评论,暂时也不愿接受采访或者参加活动。谭硕更不用说,他对媒体唯恐避之不及,就连和老同学聚会时也严守口风,哪肯接受什么采访。于是于豆豆就替两人把这类邀约都推掉了,也没有立刻为秦海鸥安排后续的演出。 不过,谭硕虽不喜欢在媒体面前抛头露面,对各方的乐评却充满了好奇。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机会见到为自己的作品所写的乐评,兴致勃勃地看完之后还会和密切关注着媒体报道的陈甘柠闲话几句。但陈甘柠很快就发现,谭硕竟然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看这些评论的,仿佛这些乐评夸的都不是他,任别人把这作品说得神乎其神,他也只是乐呵一下,当作八卦看过之后就丢在了一边。 如此还算平静地休整了几天,于豆豆终于来找秦海鸥,一来是让他了解外界近期的动向,二来是和他商量接下来的演出计划,毕竟秦海鸥先前曾表露过想要巡演的意思,眼下秋季演出季已经开始,时间不等人,现在各个剧院音乐厅的演出日程已经排好,虽说以秦海鸥的情况要想插个队是不难,而且于豆豆事先也有所准备,但她还是希望能尽早把一些要紧的环节敲定。 秦海鸥一连睡了几天懒觉,连练琴的时间也有所缩减,看起来精力已经恢复,但对演出以外的活动仍然兴趣缺缺,听于豆豆说完最近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于豆豆便道:“别的都不打紧,我已经全部推掉了。只是杨院长那边想请你和谭硕去学校做个讲座,给学生们讲讲这次演出的新作品。王老师之前也跟我提过一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秦海鸥听她提到杨其声和王一夫,知道那正是谭硕的母校,眼睛一亮:“这个可以答应!” 于豆豆点点头:“那我去告诉谭硕。” 秦海鸥把手一摆:“我去吧。他肯定要当缩头乌龟的,还是我去劝他。” 于是两人谈完以后,秦海鸥就找到谭硕,把这事告诉了他。谭硕先前因为于豆豆找秦海鸥谈事情,自觉回避,跑到另一间屋里看电视,这时听秦海鸥说完,盯着屏幕上的球赛头也不回:“不去。” “你的母校邀请你,为什么不去?”秦海鸥问。 “我没毕业证。”谭硕飞快地回答。 对此秦海鸥早有准备:“这好办,让杨院长给你补一个。” “我不知道要讲什么。”谭硕还是不肯松口。 可秦海鸥已经替他想好了:“你可以把作品分析一下,讲讲它的特点,还有你的创作过程和心得体会。” 谭硕似乎噎了一下,却仍然目不转睛:“这些你也知道的嘛!你去就可以了!” 秦海鸥抓起一旁的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了。 谭硕从沙发上弹起来,终于转过来怒视着他。秦海鸥就道:“不管你同不同意,反正我已经答应了。” 谭硕骂了一声,夺过遥控器重新开了电视,不再理会。秦海鸥知道他这就算是答应了,便通知于豆豆着手准备。 于豆豆很快回了消息,讲座的时间就定在下周。谭硕本来打算过几天先回龙津一趟,处理一下米粉店的杂事,为此也只好把归期延后。秦海鸥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满意,心里甚至是期待的,尽管这场讲座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对谭硕却很重要。秦海鸥不知道谭硕拒绝母校的邀请有多大程度是出于对孙辰的厌恶,毕竟孙辰眼下仍然是作曲系的副教授,要让谭硕对其视而不见实在太强人所难。但既然秦海崖那边已经有所行动,秦海鸥还是希望能把这个问题彻底解决,而杨其声的邀请正好可以成为一股助力。 果然,不出两天,孙辰学术造假的消息就被媒体曝光。由于在《长夜之歌》之后再也没能创作出像样的音乐作品,孙辰为了教授的职称评定,这些年来陆陆续续发表了一些学术论文和著作,而这次曝光就是冲着这些所谓的“学术成果”来的。 秦海崖对弟弟的秉性和心思再清楚不过,曝光时对孙辰的私生活方面一字不提,只抓住论文和著作中的抄袭问题,出手狠绝不留情面,把动静搞得很大。作曲系和学校高层非常难堪,很快就宣布对孙辰进行停职调查。此事一出,立刻成为乐界继秦海鸥复出之后的又一热点。人们对孙辰的认识多源于十一年前他凭《长夜之歌》获得新音杯金奖,可多年来他在作曲方面再无建树,后来转而走上理论研究的道路,却没想到大部分论文和著作竟都存在抄袭问题。这些事实一经曝光,便遭到媒体和业内人士的群起谴责和批判——一个曾经的获奖作者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显然其无论在事业上还是人品道德上都是个失败者,大家应当引以为鉴,希望校方不要姑息。而学校的调查流程虽还没有完全结束,公布处理结果也是迟早的事了。 秦海鸥复出的热度尚未减退,孙辰的抄袭事件又闹得沸沸扬扬,媒体们不禁感慨这个夏天可谓持续高温,肖聪那令人大跌眼镜的演出事故、秦海鸥无可挑剔的完美复出、一个仿佛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牛人谭硕,以及孙辰在获奖多年后的身败名裂,这几件事把音乐圈翻搅得如娱乐圈般热闹,从媒体到专业人士再到普通乐迷,都围观得不亦乐乎。 这个消息很快被谭硕知晓,却不是秦海鸥告诉他的,而是被陈甘柠抢了先,当做母校的八卦讲给他听,还问他是否认识这个叫孙辰的老师,谭硕只推说不认识。此后秦海鸥也问他是否听说了此事,谭硕表示已经知道了,便没了动静。秦海鸥在旁边默默等了一会儿,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正寻思着如何就这件事情和他谈一谈,却见谭硕转过脸来,反倒是一眼把他给看穿了,有些好笑地问:“你希望我说什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吗?” 秦海鸥想了想:“不是吗?” 谭硕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吧,但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人一旦过了心里这道坎,外界能对他施加的影响就很有限了,这种感觉你恐怕比我更清楚。所以,你也不用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秦海鸥注视着谭硕,从谭硕身上他感觉不到鄙夷和厌恨,也没有幸灾乐祸,没有隐忍也没有快慰,只有一份超然的平静。 于是他点点头道:“好。” 第一百零九章 距讲座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学校的小演奏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几天前校方把讲座的海报贴出来后,这个消息就迅速传开了去,今天慕名而来的不止是本校师生,还有从外校赶来的师生以及一些抱着侥幸心理想趁机采访秦海鸥和谭硕的媒体。讲座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半,一部分学生吃完午饭就提前到演奏厅占座,却不料比他们早的大有人在,演奏厅里竟只剩下最后几排座位还空着,而这几排座位也很快被人占满,此后进来的人只能往当中和靠墙的几条过道里填。 于是,当秦海鸥和谭硕走上讲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演奏厅的观众席上座无虚席,所有的过道从前往后挤满了整整齐齐席地而坐的学生,连个下脚之处都没留下,从观众席的最后一排到后墙之间也站满了人,导致入口处的两扇门无法合上,还有许多进不了门的学生,就在门外垫着脚尖往里张望。 这个多功能的演奏厅只有约四百个座位,平日里主要供在校师生教学、排练或是进行小型的内部演出时使用,有时也会安排大师课。这时,演奏厅里满满当当全是人,越发显得空间局促、观众热情高涨。负责安排讲座的老师一见这阵仗,顿时后悔选错了场地,他们料到了这场讲座会很受欢迎,却没料到会来这么多的人,连外校的师生也来了,早知如此,就该在学校的大礼堂里来办。 不过这时后悔已经晚了,秦海鸥刚一露面,台下的掌声和叫声就炸成了一片,放眼望去到处是拿起相机或手机拍照的学生。音乐会上的观众再怎样兴奋,也会顾及当时的场合和相应的礼仪,但这是学校组织的校内活动,秦海鸥又在这些学生们的心中拥有绝对的偶像地位,因此大家只顾尽情表达见到他时的激动之情,沸腾的局面过了好一会儿才被主持讲座的老师平息下来。 谭硕跟在秦海鸥后面上了台,见到这场面就本能地想往后缩。但在这小小的演奏厅里,讲台和观众席之间几乎没有距离,谭硕一上台就看见了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正中的王一夫和杨其声,其余的每一张脸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站在讲台上的只有他、秦海鸥和客串主持的老师,根本没有可以让他暂且躲一躲的地方。 主持讲座的是作曲系的系主任,好容易让大家安静下来后,就先讲了一段简短的开场白,并介绍了台上的两位主讲人。介绍时台下又响起热烈的掌声,待掌声终于停歇,按照事先商定的顺序,接下来就该由谭硕开讲。 谭硕拿起手中的话筒,望着台下,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大家好。”然后顿了顿,接着就道,“下面我先讲讲这个作品。” 此言一出,正准备转身的秦海鸥不由也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谭硕其实已经事先准备好了几句开场白,内容大致是感谢校方的邀请之类,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为此还特意征求过他的意见。可刚才谭硕竟直接把这段话跳过了,可见此人颇为紧张。秦海鸥有点想笑,只好忍住,他倒不担心谭硕的紧张会引发任何尴尬——自己的手中还有一个话筒,即使出现意外,他也能立刻帮谭硕将局面兜回来——他只是觉得谭硕这样子实在罕见,风水轮流转,如今总算也轮到这家伙紧张一回。 谭硕说完后就看看秦海鸥,后者会意,转身向一旁的钢琴走去。这个所谓的讲台就是演奏厅里的舞台,平常演出时偶尔会显得拥挤,可对于一个讲座来说却是绰绰有余,尽管台上安放着电脑、音响、投影、座椅和一台演奏用的三角钢琴,但眼下却是整个演奏厅中最宽敞的地方。根据两人事先商量好的,谭硕讲解时,秦海鸥会在钢琴上对他所讲的段落进行演示,以达到更为直观的效果。 那边秦海鸥在钢琴前坐好,这边谭硕便开始了。身为过来人,谭硕很清楚学生们想听什么,关于作品的创作,一般不外乎主题是如何写就的、作品的特色与创新,以及对一些重要段落的分析等等。谭硕不多废话,就从主题的创作讲起,先播放了一些采风时收集的典型民歌素材,将其投影出来,然后逐步讲解这些民间音乐的特点,如何提取其关键要素运用到主题的创作中,主题又是怎样生成和发展变化的,每个环节都讲到了。台下的学生起初是抱着对这位神秘作曲家的好奇在听他说话,但很快,他们就被谭硕所讲的内容吸引住了,好奇心化作了求知欲,不少人都掏出本子来记笔记。他们发现谭硕在分析自己的作品时始终表现出一种朴实平易的态度,面对重点总是直接将最根本和关键的部分剖开,毫无保留,没一点含糊——简言之,谭硕的讲解务实、高效,全都是干货。 秦海鸥见谭硕终于放松下来,越讲越投入,性格中的幽默不经意流露,把台下逗笑,不由觉得很怀念。他仿佛回到了米粉店的小楼上,看谭硕捧着谱子耐心讲解,兴致勃勃地同他讨论,那时他就发现,谭硕其实是很乐意与人分享音乐的,只不过多年的隐忍与其天性相逆,让他把日子生生割裂成两个不相干的部分,过得失意又热忱,绝望又倔强。但此刻这种矛盾感却已从谭硕的身上彻底消失了,他神采奕奕地站在台上,把由心血凝结的感悟毫不吝啬地播撒出去,那如数家珍的模样专注而诚挚,极其生动充满魅力,全场鸦雀无声地听他讲课,所有人的思维都被他牵引,秦海鸥知道,这才是谭硕原本该有的样子。 秦海鸥坐在钢琴前,配合着谭硕的讲解演奏了一些片段,谭硕不需要时,他就转过来认真听讲,看上去就像是学生中的一员。等谭硕全部讲完,秦海鸥又从演奏的角度讲了对这个作品的理解,此外,他在进行音乐处理时曾遇到的困难,思考和解决的过程,还有重要的心得体会,也都选了印象深刻的展示出来。他一边讲,一边在钢琴上演示,弹到谭硕反复修改过的地方,就顺便停下来讲讲修改前后的区别和对应的演奏变化。台下的学生边听他讲,边见他弹,这才领略到他对作品的理解和思考、对细节的打磨和钻研到了何种程度,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随着秦海鸥的讲解逐渐深入,他所讲的内容与谭硕所讲的内容从不同的角度彼此呼应,也终于让大家明白了这个作品能获得如此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是创作者与演奏者的一次完美配合——作曲家有了演奏家的帮助,可以随时对作品进行试奏和调整,让作品自诞生之初就适于舞台演奏,而演奏家由于全程参与和切身体验了作品的创作过程,也自然对作品有着深入的理解和认识,演绎起作品来更加得心应手。两个挚爱音乐的灵魂在此过程中彼此碰撞,高度融合,才使得作品也有了灵魂,发出动人心魄的生命之音。 这样的一场讲座,无论是作曲专业还是演奏专业的学生都觉得受益匪浅。两人先后讲完,讲座便进入最后的提问环节,只见主持老师话音刚落,台下就有数不清的手举起来,这个机会实属难得,谁也不想错过。 第二钢琴协奏曲_第9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学生们的问题不仅仅涉及刚才所讲的内容,更多的是从音乐艺术的角度提出的更为宏观的问题,或是在学习和练习中所遇到的问题和困惑,从每天练琴的时间到如何克服创作瓶颈,问什么的都有。由于这是学校组织的教学活动,在场的媒体只是上前拍了些照片,并没有加入提问的行列。但媒体关心的某些问题也是大家关心的问题,于是在几轮问答后,就有同学问秦海鸥将来有何打算、是否还会继续演出。 秦海鸥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并没有透露具体的日程安排。除了在舞台表演的时刻,他极少会给人距离感,这时话题突然由答疑解惑转到他自己身上,学生们无甚顾忌,很快就有人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去年你为什么突然就停止了演出,现在又为什么决定要复出了呢?” 这个问题一问出口,不仅秦海鸥沉默了一下,全场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想知道问题的答案,但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敏感。在座的师生们有的惊讶,有的观望,有的期待,有的则认为在讲座上问这样的问题不合时宜,便向提问的学生投去不满的目光。但记者们的反应只有两种,一种是兴致勃勃等着秦海鸥回答,一种则是认为问了也是白问,毕竟这个问题早已不知被多少媒体直接或间接地问过,却只能得到于豆豆一个极其官方的简略回答,秦海鸥今天出现在这里,不可能对此毫无准备。 事实上,于豆豆此前确实叮嘱过秦海鸥,就连谭硕也被迫记下了一些“小纸条”以防万一。这时于豆豆注视着台上的秦海鸥,等待他按照自己的安排来回答这个问题,但后者在短暂的沉默后,竟突然露出几分释然的神色。于豆豆心头一紧,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想她大概猜到了秦海鸥要做什么,但一切都太晚了,她已经拦不住了。 秦海鸥拿起话筒凑到嘴边,顿了顿,平静地扫视台下。他的目光清透而安定,台下的人们被他这一眼扫过,不由都屏息凝神。只听他坦然说道:“去年我突然停止演出,是因为我在演出期间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从学生老师到媒体记者,无不被他的回答惊得目瞪口呆。今天到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关注过秦海鸥复出的消息,其中有一部分还到过音乐会的现场,现在猛然听到这个答案,所有人都意识到与于豆豆的“官方解释”相比,秦海鸥所说的才是实情。但这并不是最令他们震惊的,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秦海鸥当初的离开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而他竟然在今天的讲座上亲口公开了这个秘密。这句话本身所包含的信息量和秦海鸥出人意料的坦率态度,让拥挤的演奏厅内炸开了锅。在场的记者们更是激动不已,暗叹今天是来对了,本来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走这一趟,没想到竟能从秦海鸥本人的口中听到如此惊人的内幕。 于豆豆坐在最前排靠近钢琴的一侧,把身后的骚动听得清清楚楚,惊吓之余免不了一阵头疼。王一夫与她隔着好几个座位,此刻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料想老人家的心头也不可能平静。于豆豆万万没想到秦海鸥会不按套路出牌,这在过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此前与他沟通时也不见他对事先准备好的回答方式有何异议,可见他也是刚刚才临时决定说出实情。虽然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到底不能与音乐会当天那地狱般的三分钟相比,但也足以令于豆豆焦急悬心。现在秦海鸥的言行已完全不在掌握之中,何况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他接下来还会说些什么,台下又会是怎样的反应,于豆豆除了暗自着急、忍耐观望,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下意识地看了看秦海鸥侧后方的谭硕,却见谭硕只是略微诧异地瞥了一眼秦海鸥的后脑勺,转瞬就恢复了平静,神色和姿态都非常放松,似乎在等着秦海鸥说下去。于豆豆这才稍稍安心。与此同时,场内也重新安静下来,人们期待着从秦海鸥口中听到更详细的解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秦海鸥不动声色,待台下彻底安静了,才又从容地开始讲话——从最初发现自己的紧张状态,到情况恶化以致决定退出舞台,再到与谭硕相遇后,两人寻求解决办法的过程,直到最终在音乐会上彻底克服障碍,思路清晰,言语简明,讲述和分析都客观而冷静,就如同医生在讲解病例,将病征、病因、治疗方案和治疗结果逐一陈列以供他人参考。台下的师生们个个听得专注无比,尤其是演奏专业的学生,他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临场紧张,只是各人程度不同,他们没想到像秦海鸥这样的顶级演奏家也会被同样的问题困扰,甚至严重到如此地步。现在秦海鸥将自己的问题当众剖开,却令台下的学生们如醍醐灌顶,他们终于意识到,秦海鸥与他们分享的是一份多么来之不易的珍贵经验。这位功成名就的演奏家早已成为他们仰望的对象,时至今日他重返乐坛,光芒也已经无人能及,如果他不说出来,他所经历的这段挫败与痛苦便永远不会为公众知晓。可是现在,他就在他们面前淡然地讲述这一切,单是这份勇气,就不能不让人敬佩。 秦海鸥将这过程讲完,最后说道:“这一年多的时间让我真正看清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其实越简单的道理往往越容易被人忽略,”他此前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但话至此处,言语眼神中就仿佛有了热度,每一个字都直烙进人的心里,“创作也好,演奏也好,归根到底都是对音乐的创造,都需要接受音乐的指引。如果不想在这条路上迷失,就永远不要停止对音乐的渴望和追求。” 他说完后,台下仍然一片安静,就连主持的老师也听得入神,全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讲完了。秦海鸥见状,笑了笑说道:“今天的讲座就到这里吧,谢谢大家。”说着便转身要把话筒放到一旁。但就在这时,台下终于有人如梦初醒般地鼓起掌来,这几声掌声犹如溅入油锅的火星,刹时引燃了整个音乐厅,只见全场沸腾,声势如潮,学生们从座位上、从地上,边鼓掌边跳起来,掌声叫声响成一片。 于豆豆这时已彻底平复心情,开始考虑应对媒体的后续安排——其实并没有太多需要考虑的,原本是她多虑了。秦海鸥虽是临时决断,却绝非任性妄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秦海鸥了。于豆豆觉得自己心里松了一块,肩上也轻松了许多,她探头去看王一夫,后者正低声和杨其声说着什么,满面都是欣慰之色。 这时只听主持老师宣布:“今天的讲座到此结束,让我们再次用掌声感谢——”谁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台下的学生们就已经按捺不住地朝舞台涌来,一些动作快的已经蹭到了台上,大家很快把秦海鸥和谭硕团团围住,有继续追问问题的,有请求合影或签名留念的,那些记者反而被挤到后面无法上前,只能在台下摇头苦笑。 秦海鸥对这类场面早已习惯,学生们的请求他一般不会拒绝。他一面回答问题一面签名,同时还要兼顾合影,百忙之中甚至还抽空瞧了瞧谭硕的情况。可谭硕就远不如他这般从容了,一边和学生说着话,一边就往钢琴后面缩,却被一群作曲系的学生揪着不放,只管一口一个“谭老师”地叫。秦海鸥看着有趣,就没过去替他解围,两个人在台上被堵了半个多小时,才在老师们的帮助下离开音乐厅。 尾声 又是一个旅游淡季。龙津镇繁忙的街巷渐渐清寂下来。一场小雨过后,整个镇子浸润在幽凉的潮气中,湿漉漉的屋瓦和石板路在烟青色的天空下泛着水光,总算透出些入冬后的寒意。 谭硕猫着腰,伏在靠近店门的一张桌上,借着外面的天光聚精会神地粘补一份旧谱子。这谱子是他大学时从学校的图书馆借来的,封皮上的馆藏印章已经旧得发暗了,当初夹在一堆乱糟糟的书谱中被他带走,这些年也没怎么看过,前两天偶然找出来,一翻开就哗啦啦往下掉页。他盯着封皮上的暗红章子看了看,把那些书页收拾起来,横竖店里客人稀少,就想趁着看店的时候把它补一补,待下次回校时还给图书馆。 凡是干作曲这行的,无论到了哪里,写了些什么,总与从前的母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好比出来行走江湖的人总会自动带上师门派别的背景属性。但谭硕却是个例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犹如断了线的风筝在外飘荡,与业界毫无瓜葛。这条线原本不会有被接上的一天,可秦海鸥的出现改变了一切。复出音乐会后,学校不仅为谭硕补办了毕业证和校友证,作曲系也时常和他联系,或请他参加学校的活动,或请他回校给学生们开讲座,其缘由和用意不难猜测——他先是在音乐会上一鸣惊人,而后又在那次公开讲座上让师生们受益良多,作曲系自然不肯再放任这样的宝贵资源流落在外,加上当时校方正被孙辰的学术造假事件弄得焦头烂额,谭硕的出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一件可喜的事。 谭硕如今没了心结,对母校的邀请并不抗拒,有时也会应承下来。但此外还有更多找上门来的方方面面,他懒于应付,便都交给于豆豆打理。这安排原是秦海鸥提议的,他知道谭硕闲散惯了,无心名利,只喜欢安安静静地写东西,即使已经回到了这个圈子,也仍然属于不合群的另类,而且谭硕也确实需要有人替他打理除创作之外的其他活动,于是秦海鸥就让于豆豆兼任谭硕的经纪人。谭硕对此自然没有意见,于豆豆也认为由自己接手才是对相关各方最有利的,事情便这么定了下来。不过,于豆豆发现自己终究低估了这个米粉店的小老板,还是在秦海鸥的巡演开始之后。 由于作品的影响随着巡演扩散开去,人们对这位陌生的作曲家表现出了超乎预料的热情和兴趣。不久后于豆豆就陆续收到来自各方的委约,她起初还担心谭硕写不过来,谁知谭硕竟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堆从未发表过的作品,根据各方的委约要求对号入座,再做一些相应的修改,很快就完成了一批。那些找不到现成作品可以使用的委约,他再写新的。于是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除了秦海鸥委约的钢琴协奏曲,谭硕的其他作品也以惊人的频率不断上演,作品的体裁非常多样,质量也很有保障。人们这才意识到,谭硕根本不是什么作曲界的新人,而是一座深埋多年重见天日的矿藏,由于攒下的资源太多,一时半刻挖掘不完,才使得已经挖出来的部分呈现一种遍地开花的态势。如此成熟而深厚的积累,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可以做到的,现在突然爆发出来,不仅令业界瞠目结舌,就连于豆豆也措手不及,导致有一阵子她花在谭硕作品上的时间,竟比花在秦海鸥演出上的还要多。 此外,《归来》作为一部优秀的钢琴作品,很快引起了钢琴界的广泛关注。一些钢琴家辗转找到于豆豆,希望能得到作曲家的许可演奏这个作品。他们本以为这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多是抱着试试的心理,毕竟这是秦海鸥委约的作品,秦海鸥花了大量的时间和心血让它成功首演,又带它到各处巡演,如果秦海鸥想要将作品“垄断”一段时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也是委约双方十分常见的一种协议。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秦海鸥对此竟没有任何限制,不仅如此,见到别的钢琴家有意演奏这个作品,他似乎比自己演奏了还要高兴。 对于秦海鸥的这种态度,于豆豆最初是有异议的,早在拟订与谭硕的委约合同的时候,她就考虑过这类的垄断条款,但当时秦海鸥坚决反对,不等谭硕看到合同,就先作主把这些条款删去了。后来于豆豆正式接手打理谭硕的作品,考虑到谭硕的作品还有很多,便又特意就《归来》的问题征求了谭硕的意见,问他可否把这个作品的授权暂且先压一压,留给秦海鸥独家演奏一段时间。 谭硕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竟然还会成为一个问题,他的心思很简单,这个作品本来就是写给秦海鸥的,秦海鸥想怎么演都可以,让不让别人演都没有关系,他不会干预。于豆豆见他不介意,就打算按自己的思路去办,却不料秦海鸥还是反对。秦海鸥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谭硕的作品受欢迎就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说什么也不肯因为自己的缘故阻碍作品的传播。他怪于豆豆把这件事向谭硕挑明了,顺带把谭硕也批评了一通,说他对自己的作品太不上心。谭硕觉得于豆豆没有做错,又不愿违了秦海鸥的心意,索性躲起来不吱声。这下子于豆豆更拧不过秦海鸥,最后只好作罢,对那些前来询问的钢琴家都予以积极的回应。 此后不久,别的钢琴家也开始演奏《归来》,但他们发现谭硕最初写给秦海鸥的第三乐章实在太难了,如果按照秦海鸥首演的版本去演奏,他们不仅觉得吃力,还会承担更大的演出风险,因此许多钢琴家为了保险起见,就选择了谭硕修改后的那个较为简单的版本演奏。于是,舞台上从此出现了两个版本的《归来》:一是多数钢琴家所选择的普通版,另一个则是超高难度的“海鸥版”,也常被人调侃为“变态版”,后者除了秦海鸥之外极少有人能挑战成功,久而久之便成为了衡量职业钢琴家技术水平的一个新标杆。 然而,不管外界如何沸腾,谭硕的生活总体来说还是宁静和惬意的,较之从前并没有太多改变。《归来》首次巡演时他应秦海鸥的邀请观看了海外首演,顺便玩了一趟。回来后住处和作息一切照旧,淡季也还是老样子,独自留守店里,如果需要写东西,就干脆关了店不出门,只在旺季时才把米粉店交给阿毛和新雇的伙计张罗。这让他有更多时间四处采风,也方便于豆豆为他安排一些重要的音乐节和业界活动。闲暇时,他也会找自己感兴趣的音乐会听一听,偶尔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吕立秋或陈诉的音乐会上,让两人很是惊喜。在旁人看来,谭硕对业内的人情应酬和利益牵扯总是能躲就躲,但他对吕立秋和陈诉却十分友好亲近,对秦海鸥就更不用说,因此当其他人请不动谭硕的时候,他们就拐着弯地从这三人入手,只可惜结果往往不如人意。 秦海鸥的音乐会结束后,龙津众人又回到古镇上,继续过着各自的日子。柳阳不舍得将秦海鸥弹过的钢琴再搬出来给别人用,便买了一台新琴放在店里;现在她再也不用为秦海鸥的演出票烦恼了,至于秦海鸥新灌的唱片,她更是从本人那里收了个齐全。赵非把音乐会的海报贴在照相馆的墙上,又把海报采用的那张照片放大了挂在旁边,凡有客人上门,总要先向其炫耀一番。曹楠表面上对赵非的做法很是不屑,可背地里却偷偷向谭硕要了一页作废的手稿,用一个精致的框子裱起来后摆在店里,还贴上了“非卖品”的标签,后来被赵非发现,反过来笑了他很久。更远的大山里,寨中的阿姐阿妹们对当初那位跳错水潭的俊俏阿哥念念不忘,小黑每次回家都要被缠着追问,不胜其扰,最后还是谭硕为他支了个狠招,说阿哥已经娶了媳妇还有了三个娃,这才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纳兰锦的茶园收获后,她曾到米粉店来给谭硕送新摘的茶叶。两人聊到秦海鸥的近况时,谭硕才得知原来复出音乐会的当天纳兰锦也在现场。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来看过后又悄悄地离开了。谭硕问她将来有何打算,纳兰锦笑笑说大家各自有自己的路要走,现在这样就很好,如果秦海鸥再来龙津镇,那时再请他喝她种的茶吧。 谭硕知道纳兰锦已经把当初那件事看得淡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秦海鸥还是没有到龙津镇来。他太忙了。自打和于豆豆的接触多起来后,谭硕才知道秦海鸥在正常的情况下原来是如此的忙碌。不过好在再怎么忙,他们也能在一些共同参加的活动或者音乐会上见到,每当这时,两人都会尽可能抽出时间来好好叙上一叙,因为仅仅是音乐这一个话题,他们就有说不完的话。 谭硕埋头粘补着陈旧的谱页,脑子里也渐渐放空了。最近他在创作新的作品,却卡在紧要处,这种动手的活计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调剂,可以让头脑得到放松和休息。他磨磨蹭蹭地粘好一页,探手去拿胶纸,却见桌面突然暗了,有人走进店来,站在桌前挡了他的光。 谭硕直起身来,抬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双手插在大衣兜里,风尘仆仆的,显然是刚刚放下行李就赶了过来。但此刻对方却没有在看他,而是扭头打量着一旁才换上没两天的淡季菜单,看样子是有点饿了。 这一幕在谭硕看来实在眼熟,还没来得及问问对方怎么要来也不先打招呼,就被激发了店老板的本能。 “来碗米粉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