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黑》 灯下黑_第1章 《灯下黑》作者:二冬 文案: 黑转白道攻 ╳ 白化病受 他把他的小狼狗丢了。多年后小狼狗变成老狗/逼,重新杀了回来。 幸在命运撮合重逢。他们都褪去稚嫩的外衣,却依旧为对方深深着迷。 上一代人的秘密隐藏在故事背后,等他们推开。 九〇年代香港文,微港味,1V1,HE。 作品标签:甜宠 年上 破镜重圆 HE 第一章 缘起 今年夏日来的格外早,五月份已是艳阳天,整月未见一滴雨水。 葵苏公学的门口已熙熙攘攘占满学生,张张朝气面孔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张扬。 这里是中六预备班的暑假,大考的结束某种程度上意味着青春期的尾巴。空气中浮动着少年少女青涩的荷尔蒙,还有阳光打进教室光束中的,肉眼可见的细小尘埃。电风扇在头顶嗡嗡转着,像一台永不休眠的机械。 “你想要读AL课程还是AS?”有兴致勃勃的少年。 “AL课太苦,你够犀利你去上。”也有少女磨着自己的指甲。 “我不要同靓仔再一班,追女生好辛苦。”有抱怨不公的。 任人看遍都要夸一句青春无敌,年幼无忧。人生十年最好时光,仿佛上帝眷顾。 “靓仔”是班上同学给黎雪英起的外号。 少年此刻正站在廊下,睇一眼骄阳似火的天,慢悠悠从包中抽出一把折叠黑伞,撑开才走入阳光下。 这才让人看清,他的皮肤白得发亮,像是上过釉的白瓷,而发和眼却漆黑,对比起来竟像是假的一样。 不怪旁人嫉妒吐酸,一副皮囊天赐,脑也好用,生来够运。 然,鲜有人知他皮囊原来并非天赐,而是拜病所赐。稍过炽烈的阳光都会给他的皮肤带来伤害。 放学的时间,乌泱泱一大批少年少女的脑袋在阳光下被照射得乌亮,唯独黎雪英撑着一把黑伞,在人群中好不突兀。细究,又觉出他整个人带着一种疏离感,游离于人群之外。 他不关心少年热论的某个街霸,也不关心少女们讨论某娱乐公司总裁。他像对一切漠不关心,但又确实在人潮中,慢悠悠随着大流往外走。 出校门后,他转身向一旁小巷行去。那条路是捷径,并且遮挡阳光。 身后两个男学生悄没声息地跟上来。 “靓仔,今天又抄近路?天天急着回家找阿妈阿爸,连考试结束都不例外。我瞧你改叫乖仔更合适。”先开口这个是于辉。高干家的少爷,在公学中颇有些气焰。 “不如和我们去唱K,今日庆哥请客,还有阿姐到场。”这一开口的又是刘培明,有传言说他这一阵跟新起的区霸冯庆走到一起。 黎雪英和他们并非同班,自从于辉和刘培明知晓他父亲在警署的职位后,总想方设法将他拉入那群高干子弟的“名流圈”中。黎雪英心中明透,高干子弟中也并非人人干净,低劣如于辉和刘培明之流,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像他这样能被踩在脚下的低位者。 于辉外公还在政位上没下来,可想而知椅子坐得已热,刘培明虽次于于辉,近来却巴上九龙的话事人冯庆,抱了佛腿。 这两位,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一个也得罪不起。 黎雪英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回头。他收起伞,紧紧攥在手中。 逼仄的巷子中,两旁摞满了回收塑料瓶,于辉捡起一直砸向黎雪英,刘培明也有样学样捡起一只砸向黎雪英。空荡荡的瓶响在脚边和耳旁,黎雪英还是不曾停步。 “你阿妈没和你讲,听人讲话要回话才算乖仔吗?”一个瓶子砸上黎雪英后脑勺。 脚步一顿,黎雪英终于回过头来。 于辉和刘培明的身影一高一低,堵在他后方的巷口。黎雪英的皮肤本就白,阳光下像白瓷,影下又透出些明净的质感,像上好的坑头玉。 刘培明咯噔一声,心说怪不得大家起外号叫他靓仔,名不虚传。 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你,魂魄都要被吸进去似的。 “我不去。” “庆哥的面子都不给,你知道他是谁的人?”于辉冷笑一声,“你阿爸上司还不敢动他。” 于辉的门第比黎雪英高,自诩官家子弟,凡事总要压他一头。分明是个后生仔,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风气。 黎雪英终于开口:“冯庆在九龙城做话事人,手下马仔不要太多,管都管不来。手伸到九龙塘不到半年,你于辉就已要卖他面子。不管他依傍是哪个,ICAC迟早寻上门。” “有没搞错,乖仔也会搬出廉政公署唬人。”于辉冷笑一声,“今天去是不去?” 三人僵持在原地,好一场大戏正唱到要紧处,斜下里飞出一枚小石子,正正打在于辉脑门上。 腾的一声还挺响亮,于辉当即捂住额头叫唤。刘培明还在抬头四望,又一枚石子打上他的侧脸,刘培明捂着脸呆滞了,模样仿佛被人掌掴。 两人又惊又恐,四处寻找“刺客”,转头望了一圈,终于发现头顶三楼探台上,一人正懒洋洋抽着烟,饶有兴趣望着楼下。 刘培明是个没教养的,开口就是一连串放屁,于辉则是怒不可遏,以他的门楣还不至于被下路人欺负。 黎雪英也抬头静静望住他。 探台上的男人猛吸了一口烟,吞云吐雾,看不清面貌:“对不住,没忍。累了出来抽口烟,楼下叽叽歪歪实在太烦。” 灯下黑_第2章 于辉毕竟年轻气盛,愤怒地指着黎雪英:“你怎么不打他?” “我中意帮谁就帮谁,学生仔,你要搞事嘛?”男人嗤笑一声,不再理会,抽了最后一口烟,抬手一弹,烟蒂下一秒在于辉脚边炸开火星。 于辉下意识反应一跳脚,憋红了脸。而一旁的刘培明放的屁更响亮了。 “好歹帮你解围,进来捧个场。”这一回男人冲黎雪英扬了扬下巴,转身回屋。 后门的种种气味和摆设昭明这是一家茶餐厅。 黎雪英眯着眼,他看不清男人的脸,却能感觉到男人嚣张挑衅的笑。犹豫片刻,他还真绕过房子往前门走去。 刘培明还要追,被于辉掐住胳膊。 “你这就放过他?”刘培明跳脚。 “别搞事。输掉面子不够,要输掉里子才甘心?”于辉到底是比刘培明要懂点,“他看起来有些本事,你现在跟住冯庆,行差踏错要自有分晓。” 那一边黎雪英进了茶餐厅落了座,等了半天不见刚才的男人,点了份鱼塘粉面静静等。 不到一刻钟,鱼塘粉面上桌,还有一杯鸳鸯奶茶,来人坐在他对面,身上还穿着后厨的灶衣。 这回黎雪英看得清他的样貌。 眉锋犀利,颌骨硬朗,偏偏眼尾下垂,予人温柔的假象。盯着你瞧,周身是着乖张躁动的气息,绝非善类。 “多谢你。”黎雪英道过谢,见男人不答,就低头掰开筷子吃粉。 吃两口还抬头看一眼,对面的人还是撑着桌,下巴微微抬起。 男人静静看黎雪英吃粉,只觉得这人当真是粉雕玉砌,赏心悦目。 “家里是当官的?”眼看黎雪英吃完了,男人开口。 黎雪英不喜欢他这样的口吻,抓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我帮你一次,你也帮我一次如何?”男人发话。 黎雪英这才望向他,心中却微冷。他诚心道谢,不想对方是因为他的身份不同,另有所图。 “于辉阿爸来头大过我。”黎雪英说道。 “于辉是哪个?” “刚才你打的那个。” “杂碎。”男人轻笑着,眼中的不屑流露,黎雪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你当我因为这个帮你?”男人再开口,眼中笑意已经没有,“六文三,慢走不送。” 黎雪英快步从茶餐厅中走出,一口气走到街口,才停下来才做一次深呼吸。再回头看那家茶餐厅,胸腔中仿佛有这么堵着,不顺气。 在原地踟蹰片刻,后知后觉地撑开遮阳伞,离开。 黎雪英走后,辛默收了他的碗筷,到后厨阳台上缓缓抽一根烟。眯着眼,后巷中徐徐有风吹来,很是惬意。 “默哥,默哥!”有人在门前叫他。 原是送餐的刘方方回来,边夹着钱袋边往辛默这边走:“我已帮你问过宋先生,只是你要寻的范围太广,如果有具体的姓名特征,也许还能帮问一问。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 辛默摆摆手:“看来又是无用功。” “也不一定,你帮过宋先生的忙,多提供些信息,他一定尽心帮你打听。”刘方方搬来一只马凳,在辛默身旁坐下。 世上人来人往,你我并无交集,总说尽心为你为他,实则真真挂心的能有几个?这两年辛默找了不少人打听,可都没有消息。 他找不到那个人,也不知晓那人的姓名,只依稀记得他是官家人。 大海捞针。 今天的工已结束,辛默脱掉灶服要离开,却被刘方方扯住。 “我不过听说冯庆今晚在埠头快活,好大排场,很是有些公子千金,说不定到那里打听消息更灵通。” 辛默回想了一下,冯庆今晚的局,不就是下午于辉和刘培明,扯着那个“靓仔”非要去的局。想到此他就满心窝火,眼神凶狠起来,往地上狠狠啐一口:“冯庆个死仆街。埠头那么肥的油水,这一阵又跑来九龙塘做什么?” “人心不足蛇吞象,警务司迟早盯上他!默哥,不如你考警务司试试看,半年前还招聘一次。冯庆走旧路行不通了,咱们也不能总提着一把西瓜刀跟人拼。再几年回归,从上到下清洗一遍,做大佬的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警务司那点油水值得卖命?”辛默说道,“真要搞冯庆就去O记哇,你猜我契爷棺材板按不按得住?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谁去当短命种?” 刘方方哼唧着不再说话,捧着一牙烙饼坐在小马扎上,津津有味地啃起来。 “不过说回来,今晚冯庆唱K,咱们去看看,他这各路神仙的排场有多大。”辛默抬眼,有光在眸底一跳,稍纵即逝。 黎雪英这边已经到家。家中空荡荡的,不同以往。 冰箱上贴着一张便签:细佬,今晚埠头有事,不必等我吃饭。别告诉阿爸,他出门行任务。 “家姐……”黎雪英蹙眉看了便签好一会儿,紧紧揉了。 姐姐平日最怕夜行,晚上听阿爸的话几乎不出门。唯一几次也是因为朋友有忙要帮。 九龙埠头。黎雪英耳边响起下午于辉和刘培明对他说的话。 埠头离九龙塘有些距离,冯庆今晚在夜总会设宴,乱七八糟的人纷纷到场。家姐夜晚出门必有缘由,这他已猜到,就怕这缘由是出在冯庆的夜总会里。 家姐究竟是为什么事去九龙埠头尚不可知,Call机打了没人接,万一,若万一真是跟冯庆的场子有关系,迟恐生变。 不能通知阿爸,在行任务。 黎雪英越想越心惊,又将手中的便签看一遍,飞快地回屋放书包换衣服,锁门冲出公寓。 与此同时,另一条街上的辛默换上一件黑色套头衣,袖口下刺青若隐若现。他在抽屉中取出一把折叠的拆骨刀藏在裤兜里。 灯下黑_第3章 他们于这座城的两个角落,同时前往九龙。 作者有话说 背景和素材与真实时间线有出入,并不完全延用历史,比如廉政公署和O记成立的时间与打压力度,等等,各位看官图个开心。 参加了迷主题征文,喜欢的朋友求投喂凤凰蛋和海星,非常感谢~ 话事人:老大 细佬:弟弟 契爷:干爹/义父 O记:针对打击黑帮(三合会)的警务组 第二章 夜场 香江九龙鱼龙混杂,集各色人物于一域,全凭九龙城屹立不倒,成为香江史上当之无愧的罪恶之城。 夜风习习,人心躁动。 九记是埠头有名的底下夜总会,富有富的好处,穷有穷的玩法。偶尔想试试不一样,只要票子够,中意什么都送到你面前。 包间里的男人们左拥右抱,丰乳肥臀,女人们的惊叫惊笑声,还有喝酒吆喝声,更有麦霸捧着麦唱得昏天地暗。管他调子跑到外太空,花了钞票就是大佬。 十几个女人中坐着一个稍显稚嫩的少女,满脸浓妆,强颜欢笑,仿佛再多一秒就快垮了。 她是周慧,同时也是黎雪英家姐黎莉的同学。 她不像黎莉,这一年将将毕业,黎莉却依旧把时间都花在书本上。 周慧已开始向往更广阔的世界。 那个世界,她曾在别人口中提过,声色犬马,长袖善舞,令人艳羡。于是刚出笼的雀,迫不及待要投身其中,管它水深与否,恨不得自己卷入漩涡中心。 这也是周慧出现在冯庆的夜总会局中缘故。 却不想,三教九流的局,原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得多。男人的夜色世界中,权利,烟酒,女人,是恒古不变的主题,只是后悔要脱身,不是她说了算。 为今之计,只有向黎莉求救。 她手机亮起,看到来电显示如蒙大赦,激动得泪珠就要落下。 装作要接电话告饶,边走边贴在耳上:“莉莉,你一个人来?” 不想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下,个人高马大的古惑仔,笑嘻嘻刚从包间门口进来:“刚入包间就投怀送抱,Miss急急忙忙去哪里?” “讲什么洋骚话?中意就抱到隔壁弄啦,没人跟你抢。” 哄堂大笑。 周慧满面通红,作势要走,古惑仔却掐住她的胳膊不放。 其实也未必会将她怎样,只是她毕竟年纪小,见识短,惊恐害怕下反手就是一耳掴。 刚还吵闹的包间静了一瞬,让她心中莫名惶恐。 随即是吹嘘起哄:“阿杰,活过二十岁还被女人掴脸,阿嫂在家中是不是也这样凶悍?” 这帮造势的人生怕柴火不够旺,阿杰脸已青黑,盯着周慧的眼阴鸷非常。 周慧后知后觉开始怕,手机掉到地上,通话还在继续。 站在九记门口的黎莉更是心惊肉跳。听筒那一头清晰传来女人的惊叫,男人们的哄笑和怒骂,人仰马翻。 她一小时前收到周慧的短讯,说今晚的场子有些控制不住,恐怕要出事。 世道太乱,她向来不惹是生非。左右为难时,忽然听见了细佬的声音。 “姐,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黎雪英的口吻中步伐惊讶。 黎莉像终于抓到救命稻草,前后把情况说了一遍。 黎雪英沉默片刻:“报警吧。” “警务司认识周慧家里人,她说害怕把事情闹大。” “不报警事情更大。”黎雪英叹气,“你要来这里好歹亲自支会一声,让人好挂心。” 黎莉不说话了,听筒那边的声音越来越混乱,的确不知发生什么。他们姐弟二人绝无法应付这样的场面。 她咬了咬唇,准备报警。 而黎雪英忽然后背发紧,仿佛有人正在身后盯着他。这感觉令人想起某种猎者。 他转头,对上一双眼。上扬的眉梢,下垂的眼角。 是今天下午在茶餐厅那个男人。 他倚靠在墙根,边嚼口糖边和旁边的古惑仔吹水*,一双眼时不时睇过来,毫不遮掩。 他往这边看了几次,那古惑仔也顺着他的目光回头,被他一按脑袋勾住了肩膀,哥俩好似地往另一个方向走。 黎雪英这才发现他这样高,身姿挺拔,即使在胡龙混杂的九记门口,也显出类拔萃。 辛默走了两步,被人在身后叫住。 回过头,是黎雪英那张白雪雪的脸,点缀他漆黑的眼。 灯下黑_第4章 少年洁白,风姿也美,乍一看竟是惊艳。 旁边的古惑仔露出意味深长地笑容,拍了拍辛默的肩膀,很快消失在前方。 辛默双手插兜,下巴微扬,只垂下眼看他,神色有些不耐:“什么事?” “下午你要我帮什么忙?”黎雪英问。 这太唐突。 辛默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的女孩。对方期期艾艾往这边看,脸上满是忧心。 当即心下敞亮。 靓仔恐怕遇上什么棘手事,要他插手帮忙。可下午才得罪过他,又怎会得到好脸? 他年纪小小,却会做人。懂得避其锋芒,先问他的苦处,免乞人憎。 辛默忽然起了逗弄心,笑着往前逼了逼:“你生的好,不如做我细佬?今晚跟我回家,什么事都好说。” 黎雪英垂下眼后退一步,双拳紧紧攥着,转身就要走,被辛默从背后扯住。 “下午跟两个后生仔在巷口做戏,话不愿意来,现在还不是来了?你口是心非还是故作姿态?”辛默刚说了两句话,见黎雪英忽然转身,又补上说,“别说你不是奔着冯庆的场来,这夜九记都是他的人。” 黎雪英深吸一口气:“你要我帮什么忙,只管说就是。我尽心尽力。” 辛默嚼着口香糖收了笑,定定望住他,似在考量他话中的真假。 那双漆黑的眸子迎接他凌厉地目光,丝毫没有畏惧。在这毫不畏惧的直视中,仿佛有股无声的力量,像安静的飓风,有那么一瞬令他震动。 几秒钟后回神,辛默说道:“我在找人,但我要找的人大海捞针。” 黎雪英点头:“我帮你找。要找多久不一定,找的对不对不一定,但大海捞针也帮你。” 嗤笑一声,辛默一歪头吐掉口香糖:“我凭什么信你?” “不信我当时就不会问我。”黎雪英对答如流,“至少表面上看,我还是很有可信度。” 辛默终于笑:“记住你今天的话。你管说,遇上什么麻烦?” 嚣张不可一世,甚至不问对方要自己帮什么忙,就一口应下,像普天下没有他搞不定的麻烦。 黎雪英却并不惊讶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指了指门口的家姐,缓缓开口。 黎莉只远远看到细佬和那个男人说着什么。 细佬身子小,那人个子大,他挡在霓虹灯前,遮挡了跳闪的光源,将细佬尽数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男人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却微微低下头来听他说话,看他比划,时不时点头。 黎莉莫名地不喜欢辛默。 女人的直觉仿佛天生,像能预见不久的将来,这两人的命运线将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包间内,周慧已被灌了三瓶酒,头发汗水混做一团,妆早花了,哪还有半点花容,更算不上半个靓妹。他在人群中被推来搡去,尖叫抵抗,却抵不过几个古惑仔的力道太大,混乱之中跌坐在地。 又是头晕又是眼花,耳边嗡鸣一片。她下意识感觉今天事情要糟,自己完蛋了。 抬起头,她刚摔落在一双皮鞋前,缓缓抬头,看到那个从一开始就隐在影子里的男人。 男人稳坐在皮沙发里,此时倾身向前,两指捏着她下巴抬起,咂舌感叹,像手中抓着什么脏东西一般,满眼不屑。 她看出男人眼中的鄙夷,又看到旁人幸灾乐祸的表情,当即心下悚然,颤抖着叫:“庆……庆哥。” 洪门目前的话事人,冯庆,年纪四十出头,坐在一群二三十的人堆中,丝毫不显老气,甚至气度更甚。 那本是一张儒雅的脸,保养得当,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却有一条疤从眉头贯穿到鼻梁。旧疮多年,已是极淡的白色,却不减他凶神恶煞。 周慧心生恐惧,逃脱不得,任由冯庆把玩着她的脸蛋,细细咂么 冯庆开口一副烟嗓,浑厚喑哑:“原来是学生妹,你成年没有?” “成……成年了。” “多大了?” “二十一。”周慧哆嗦着嘴唇。 “谁弄进来的?”冯庆目光扫视四周,无人敢应声。 胆子大的在一旁帮腔,口吻依旧幸灾乐祸:“喂,小妹,庆哥多看你一眼,你心里要感激才是。这时候不应该学着聪明点,求求庆哥帮忙?” 冯庆瞧他一眼,没有表态。 周慧读出那些眼睛背后的猥琐和不怀好意,最后目光落在冯庆大马金刀坐着的两腿之间。她依旧哆哆嗦嗦,身体往前磨蹭。 冯庆放开手,饶有兴趣地望住她。 终于凑近冯庆的两腿之间,颤抖着去碰冯庆腰上的皮带,用尽全力不哭出声,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滴落下来。 早该听黎莉的话,离这些人远远的。自己爱慕虚荣听说冯庆的局上有各路公子小姐,哪想到是这样一滩浑水? 对,黎莉呢?刚才那通电话呢? 周慧浑浑噩噩想着许多事,没有留意有人在包间外敲门。 不一会儿有人从门口跑到冯庆跟前:“大佬,是姓辛的那个衰仔来,他说要人。。” 辛默在外等着,得了允才进屋,目光迅速捉住冯庆,笑着冯庆递烟:“庆哥。” 冯庆看一眼他的手,最终是接过。辛默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上却莫名带着一股狠厉气,即是笑着也任人不愿招惹。 冯庆缓缓坐直身体,那是兽类闻到同类的气息。 “有几年没见,辛默。” 灯下黑_第5章 周慧松开一口气,全身扑在地上哭得接不上气。 辛默报上名字,给冯庆打火。行的是伏低做小的事,神色却坦然毫不扭捏,完全不给人他低冯庆一头的感觉。 旁人感觉得出来,冯庆自然也感觉得出。 他比辛默多活二十年,还不至于跟小辈攀比这些。只是道上你来我往,讲究的不过是个面子。辛默名不见经传,就想一根烟空手把人带走,肯定没路。 冯庆点上烟后深吸了一口,拍拍辛默的肩膀,夹着烟一指旁边的古惑仔:“你既然来要人,道上的规矩,我不问理由,但这没妹妹仔刚掴了阿杰一巴掌,放人说不过去。你要带走也行,你替她挨,这事就算过去。” 辛默直起身,回头朝阿杰的方向瞥去一眼。 阿杰脱下外套,正睇着他笑。 于是辛默心下了然,这事今天绝不会善了。更不是“挨一下”这么简单。当然,冯庆的意图,也绝不是让两方相互扯平的意思。 冯庆想试探自己。辛默悄悄想。 但是他不在意,他只觉得烦腻,想尽快脱身。 “可以反抗吗?”辛默挑了挑眉,笑容嚣张。 “当然。”冯庆眯了眯眼,吐出一口烟,“各凭本事。” 作者有话说 关于老墨的下垂眼,不是乖乖仔那种,有点迷人的反派的下垂眼~ 吹水:唠嗑 第三章 救急 辛默毕竟太年轻,那时仍太过锋芒毕露。 他要救人,就拼劲全力,使尽浑身解数。 阿杰一拳挥来,他下意识要避,力量从紧绷的大腿到腰侧,浑然用力,向下闪开,同时一脚已经飞了出去。对方堪堪避开一脚,以肘做拳,猛地砸向辛默的后颈。辛默再一次躲闪,向后退开两步,周遭的人自觉空出场子来,叫好叫骂顿时混成一片。 当然,叫好是给阿杰的,叫骂尽数给辛默。 辛默全神贯注,完全不受影响,见招拆招。 两人拳脚不长眼,一来一往越来越生猛,桌子椅子掀翻一片,地上满是酒瓶玻璃渣。 懂点拳脚的人就能看出,辛默略站上风,阿杰已经吃了他好几下,辛默却几乎没受重伤。阿杰这一来被周围的嘘声激怒,拳脚更是乱无章法。而辛默吃准对方已经恼羞成怒,利用他暴怒下的疏忽,又让阿杰吃了好几次亏。 阿杰好歹也是练家子,这么生猛的打法完全不近人情,辛默也不小心吃了一拳。但对比他的掌控,阿杰已经落了下风。 现场谁也没看清阿杰是怎么从桌子上抓起一把折叠刀,冲着辛默猛地扑过去。辛默又惊又怒,避开一刀,第二刀就在胳膊上拉开了口子。他在对方下一刀横劈下来的瞬间,猛地矮身,抱住阿杰的腰,狠狠往桌上砸了过去。 阿杰打红了眼,根本不知道疼,爬起来又挥了几下往辛默的方向扎去。辛默握住他的手腕,后退几步,被人逼到了墙角,用蛮力抵抗。这就是两人拼腕力的时候,双方的手在空中颤抖。辛默到底是反手吃力,眼见着刀刃越压约低,朝着辛默的左眼扎去。 现场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反正九龙这种地方,每月总要死几个人,完了尸骨抛到海里,谁也不见。 冯庆没有说话,他依旧坐在角落,手上那根烟仍没抽完。 刀刃离眼只剩一寸,辛默忽然抬手,向对方的下三路攻去。这招用了八分力度,阿杰当即捂着胯后退几步。 手上的刀仿佛是他唯一的命根,不过惨叫数秒,又挥着冷光迎上去。 这么个打法旁人都知已不算数,一人持刀一人赤膊,完全是不公平。但九龙的人什么时候讲究公平二字?向来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拼的就是一条命。况且冯庆没发话,谁也不会喊不平。 说时迟那时快,辛默从兜里摸出把拆骨刀,刀刃上带三棱血槽,反手就是一格,硬生生格住了阿杰劈下来那一刀。 血槽卡住了刀刃,辛默用尽全力爆发,表情狰狞,大喝一声,向上狠剜。 阿杰刀脱手,飞到旁边掀翻的桌上,没入一寸之深。 他仍想挣,辛默却连贯攻上,雷霆之速压倒了阿杰,单手持刀狠狠刺下。 眼见要血溅当场,阿杰惨叫,跪在不远处的周慧更是惊声尖叫捂住双眼,唯独她前面的冯庆一言不发,将烟蒂捻灭在沙发上,用力之大指节发青。 刀尖悬在阿杰的喉前,辛默剧烈地喘气,双眼赤红。 是他赢了。 小臂上的伤口留血不止,顺着他的手腕流到刀刃上,刀尖竟有淬血的暴力美感。 这一头,黎家姊弟在门外等得得心焦不已。人已进去一刻钟,他们却仿佛等过一个钟。 九记门口人来人往,都对这两个乖巧家的年轻孩子投来种种不同的目光。 “不如你先回家,我在这里等。”黎雪英推了推黎莉。 黎莉刚摇头,就看到了背后出来的人。 她连忙过去,周慧哭得像个泪人,脸污污,发纠缠,竟也没人扶一把。她身后是抄着胳膊的辛默,快步走出,拧紧眉似在思索。他的眉骨上挂了彩,衣衫凌乱,显然和人打过赤膊,而手臂上一条口子仍在流血,染得手指都是红的。 黎雪英又惊又恐,上前飞速大量一遍:“你无事?” 辛默一见是他,别过头骂了句粗话:“这笔交易是真亏,便宜你,靓仔。” “我不叫靓仔。”黎雪英抿紧嘴唇,拉着辛默往前走,“到医务室看下。” “没钱。”辛默不乐意地往后仰着身子,却随他拖拽往前走着。 黎雪英停下来摸摸口袋,只带了回家的钱,为难地望住家姐:“家姐,你带钱没有?” 见家姐否认,又想去问哭得快晕过去的周慧,被家姐瞪了一眼只好闭嘴。 灯下黑_第6章 黎莉依旧在一旁温声细语地安慰周慧,率先同周慧上了一辆公车,临上车前嘱咐细佬:“早点回家,别搞事。” 黎雪英颔首,看了眼身旁的辛默:“跟我走。” 辛默难得没有跟黎雪英抬杠,他实在是有些累。坐在公车上望走马而过的九龙夜色,心生出一种无妄的疲倦。一路也不曾问去哪。 他坐在床边,扭头望着窗外,浮光掠影在他的面上飞逝,勾勒出英朗俊气得轮廓。当辛默不言语也无表情时,便没了平日里给人嚣张跋扈的气息。他的容貌是沉静而恰到好处,可当他调动每个眼神和每句话的神色,有予人不可一世的灼热张扬,仿佛要全世界的焦点都集在他一身。 黎雪英坐在他身旁,静静望住,蓦然生出种别样心情。辛默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吸引着他的特质,说不清道不明。 目光又落在辛默放在膝盖上的,骨节分明,宽大硬朗的手背,皮肤突出的血管仿佛昭显着这是怎样一只有力的手。现在这只手上有了血污,不减狂骄。黎雪英默默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手。 自己的手掌白皙纤细,血管也只在皮肤表层下留下淡淡的青色。仿佛令人一握就能折断。 哪有男人不渴望力量? 八点钟,天已经黑透,黎雪英打开房门,侧身让辛默进来。又给他拎了拖鞋,倒了温水,从洗手间搬来水盆。 辛默四处打量着黎雪英家中,和想象中一样干净整洁。虽说比不上富家子弟的豪宅,却也比大部分住公屋笼屋的人好了不知几多倍。阳台放着四五盆花卉,有的已经开了花,辛默叫不上名字,但知道他一定在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看见过。电视柜旁的老钢琴上,连排摆着姐弟二人的奖杯与勋章。 在看黎雪英,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帮他把袖口往上撸,露出辛默陈年掉色的花臂。他穿着亚麻衬衣,低头时后颈露出一小块皮肤,比白衬衫还亮眼。 “那个……今天的事,对不起,也多谢你。”黎雪英开口。 “我不叫那个。”辛默目光赤裸,毫不掩饰对美的欣赏,“辛默。” “哦,辛默。我叫黎雪英。”黎雪英点点头,又问他,“疼吗?” 辛默低头与黎雪英对视,挑了挑眉。只觉得他的眼睛又大又圆,还是漆黑的,仿佛一个手工造物。 “不疼。”他说,“你的眼睛,是假的吗?” 黎雪英给了他一个惊悚的眼神。 “你带了隐形镜片?”辛默换了个说法。 “唔,我的眼色和正常人不同,有点吓人。”黎雪英不好意思的揉了揉眼睛,“眼睛涩,如果你不介意,我卸下来。” 辛默表示他自便。 黎雪英便跑到厕所去,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隐形镜片盒,双手洗过两遍,卸了隐形。 漆黑的镜片泡在水中,而镜中的他用力眨了眨双眼,只剩下茶粉色的眼眸。 辛默再见他时果然吓了一跳:“仆街,你是又换了个色镜?” 但转而他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是一种疾病,以前他只在书上和报纸上见过,似乎叫白化病,是先天基因的缺陷导致的色素缺失,严重的白化病者通神漆白,发色也浅,虹膜因为没有颜色,眼睛是粉色或红色的。 “白化病?”辛默在得到黎雪英的点头后又问,“头发和眉毛也是染的?” 黎雪英再次点头。 怪不得漆黑得发假。 他是先天性白化病,并且十分严重。大多数白化病患者最多皮肤颜色不均,白一块黑一块,黎雪英确实从头到家以至头发丝都严重缺乏色素。身上的体毛不用说,颜色寡淡,皮肤更是白得像牛奶。 辛默好奇地盯着黎雪英看。他的虹膜是很浅的茶色掺着粉色,眼睛的颜色很淡,配合他白得几乎夸张的皮肤,整个人有种清淡的美感。 黎雪英用湿毛巾小心翼翼帮辛默清理了手臂上的伤口,又拿出碘酒和酒精擦了一遍,最后撒了药粉包上纱布,大功告成。 “这几日伤口尽量别沾水,每天换一次纱布,很便宜的。”说完他睫毛抖了抖,抬眼看辛默,“你总这么看我做什么?” “你长得真奇怪。” “……”黎雪英低头默默收拾东西,“小时候不知是病,家里人保护得好,长大后才知遮掩。” 辛默放声大笑:“温室里的花朵。不过很特别,怪不得他们叫你靓仔。多谢你处理伤口,不过你要帮我打听的人也不要忘。切记,你自己承诺,尽心尽力。” 黎雪英见他放肆大笑得模样,心中像有一只小羽毛骚动,竟也跟着微微笑起来:“我尽心尽力。” 辛默离开的半个钟后,黎莉回到家。跟细佬说了大致的情况,黎莉一人仍有些后怕。 如果不是细佬即时追来,又如果不是细佬遇到辛默,今日九记里究竟怎样,周慧又如何,真是令人心中没底,光想想就起鸡皮疙瘩。 于是黎莉扯住细佬的手,又问道:“那个大佬回去了?” “哦,辛默,包扎过伤口就走路。” “无缘无故,他为什么会答应帮你?”黎莉又急切地问,“你从哪里识得这人?” “好端端的,忽然担心这些做什么?”黎雪英奇道。 “不管你跟他答应了什么,又是从什么地方识得,你千万离他远些。他帮了我们的忙,家姐本不该说三道四,但他面相绝非善类,同冯庆一路恐怕也有渊源。阿英,家姐这辈子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你和阿爸平平安安。” 黎莉目光情真意切,黎雪英登时心下柔软。他反握住家姐的手:“你放心。” 作者有话说 白化病是先天性基因缺陷,弱视,惧光,但其他方面一切正常,只要保护得当没有大问题 第四章 揾人 辛默并没有直接到家,而是反身回九龙,取道直入一处四合院。院中已寥落,庭前草木渐深,苔藓爬满石阶,是破败依旧的景象。主屋前的门也没关,不知是哪阵风刮开,正方摆开一只神龛,凝神看原是关二爷,从前红彤彤火烛不曾灭,如今也随四合院一同老去,神威不再。 习惯性掐三炷香,辛默表情肃穆,冲着关二爷跪下,敬鬼神。仔细看去,关二爷之前竟仍有灵位,上边的字迹依旧鲜明。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辛默刚将香插入香炉中,敏捷地回头,望见一片漆黑,来人却率先开了口。 “知道今日在辛老爷的堂前势必见到你,每当你见血后平安无事,定要来见一趟你契爷。” 灯下黑_第7章 “原来是唐公伯。”辛默持笑问好。 契爷,即是辛默的干爹辛柏宏,当年九龙洪门的一把手,罪恶之城当之无愧的话事人。 辛默孤儿院长大,在十一岁那年被新义帮辛柏宏收养,成为当时整个洪门最大头目的唯一养子。因继承之嫌,从小到大不少人想将他除去,可辛柏宏将他保护得太好,甚至在临终前为他安排退居的后路,又把话事权交给尚且年轻的冯庆手中。 尽管如此,依旧许多人想要辛默性命。一个说法是,辛默手中始终掌握着辛柏宏生前独一份的人源名单。 当初辛柏宏刚离世,几大叔伯公虎视眈眈,唐国川便是盯着这份名单的第一人。 “听说你今晚去过冯庆的场子,还与他硬碰硬,最终在他面前把人带走?”唐国川踱步上前,脸上笑纹通从前一般,只多不少。他人前常被称为笑面虎,背地里阴险狡诈。 “庆哥亲自发话,唐伯公不好说话吧?”辛默却看都不看他,石器地上的外衣,转身出门。 “你契爷过身不过六年,你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唐国川厉声逼问。 “您说的哪儿话,我一个厨子,买卖靠吃食,怎敢跟您论调,折煞我,也抬举我。”吊儿郎当,活生生要将人气死。 “这套太极等你到地下再和柏宏打,冯庆不来招惹你,你却主动去惹他。我知你怀中揣着当初那份名单不出手,今日是最后的机会,你把他交给我,我保你日性命不受冯庆要挟。”原是他想事逼从权,兜兜绕绕仍是为那份名单。 “多谢唐伯公,承蒙厚爱!我尚且年轻有力,自己护自己周全。倒是您膝前子孙全福,我劝您应当在入土前多享受天伦之乐。”这一句喊过,辛默立马离开了四合院,当真是嚣张至极,狂骄至极。 唐国川在深院中深吸一口气,勉力稳住心绪,冷笑一声:“好一个不知好歹的后生。” 同一时间,夜月高起,流光皎洁,黎雪英却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 凌晨时候他听到落锁声,心知是阿爸回来,拉开门见到人喊了一声。 黎鹊刚行完任务回家,没想到小儿子仍没入睡,过来拍拍肩:“仍不睡,失眠?” 黎雪英在嘴前比了个嘘:“家姐睡熟了。” 于是黎鹊也小心翼翼放低声:“快回去睡,明天不用上课?” “刚考完试,学校放假。” “考得怎么样?” 父子二人的悄声谈话一言一语在厅中窸窸窣窣。 黎雪英跟父亲说了会儿话,刚才那一点困意彻底没了。犹豫片刻,他说道:“阿爸,烦请你帮我打听个人。” 黎鹊狐疑望住他:“我认识的人同你仍会有交集?” “是帮我一个朋友。他帮了我大忙,我也得帮他打听点事。” “你说。” “你们警务司有没有人曾丧子?唔,年约五十左右。”黎雪英语毕望着阿爸。 黎鹊仍在等下文,等了半天不见,问道:“没了?就这两个条件?” 黎雪英回想一番,十分肯定:“就这两条信息。” “恐怕是难找。我会帮你留心。”黎鹊拍了拍黎雪英的后脑勺,“回去睡觉。” 黎雪英回了卧室,片刻后再次开门,探出头来:“阿爸。” 黎鹊回头,目光询问。 “一定要帮我留心。”黎雪英说。 隔天下午,黎雪英来到辛默打工的茶餐厅。 辛默没在,他找到的是刘方方。刘方方一见他便惊讶,知道这就是昨天辛默所说的靓仔。 “默哥今天不来。你找他,有要事?” “私事。”黎雪英强调,“不如你将他地址给我,我自去找他。” 就这样,黎雪英又步行了半小时左右,来到辛默的住处。是那种高度密集的公屋,走近便让人心生畏惧,仿佛无形的压抑感从天而降,势要令人喘不过气来。一层一户规规整整,如同复制粘贴,又像磊高的积木,稍有不慎就会坍塌。 黎雪英一手打着伞,一手拎着纱布和药,按照门牌找到了辛默的公屋所在。 还没敲门就听见里头震天的呼吼。 “叼你老母,又是对K,阿风你真行好运?” “衰仔你自己不行运,指望我给你放老千?” “丢,收声行不行?从早呛声到晚很光荣,给不给人打牌?”这一声是辛默的,黎雪英辨识得出。 公屋的隔音效果差,隔着门板都能听到门内摔纸牌声,啤酒味烟味仍有炸鸡味在门口就能闻到。不用想都知里头是怎样画面。 黎雪英犹豫了片刻,仍是敲门。 “阿默你有客来,今天到这,再下去满肚气,桌都要给掀翻。”另一个声说道。 屋内是窸窸窣窣的抱怨声,有朝着门口的脚步声:“不知是不是包租婆,早让你们几个声小些!” 铁门开,不曾想站在外头的不是那张老肉纵横包租婆的脸,而是白白净净瓷娃娃一般的黎雪英。他又带上那双漆黑的隐形镜片,千万种思绪遮挡在墨片背后,呼之欲出。 辛默慢慢敛了笑,招呼同屋几人离开。其他人一见黎雪英便意味深长,目光蛇信子一般咸湿,在两人之间跳来跳去,发出意味不明的挑衅声。 最终以被辛默一人踢一脚踹出门外落幕,他这才侧身依在门边,目光嚣张探究地上下打量黎雪英。 黎雪英被他赤裸的目光看得面皮发热,近乎苍白的耳根竟也浮起一丝愠红,好不迷人,教人痴醉。 辛默沉默无声在他身后关了门,房间里的炸鸡啤酒仍有烟味实在太冲,黎雪英在十几平米的空间中宛如一颗明珠。辛默把窗全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踢开地上的空啤酒罐,将塞满烟蒂的烟灰缸倒干净,最后胡乱在床上拨出一块勉强能坐的空地,大大咧咧坐下,却不给黎雪英留一块位置。 他目光审视,赤裸,带着某种禁忌般的挑衅,嘴唇微挑,仿佛本恶贯满盈的人进了皮肉生意场。 黎雪英被他刻意营造出的气氛搞得十分拘谨,提着袋子站在他床前:“来给你换药。” 灯下黑_第8章 下一秒被扯上床,头昏眼花一阵眩晕,反应过来时四肢已被制住,还有一双灼热的手推着他的衬衫往上撸,露出一截莹白的腰来。他头下枕着不知干净还是穿过的男士内裤,转头旁边还有单只的袜子挂在一旁。 来不及反应,辛默的手已顺着他柔韧的腰线探进去,手腕被他握在另一只手中,将将要折断。 “换药还是送上门?乖仔,阿爸没教你生得良靓也莫要惹事生非,否则遇上麻烦哭天喊地也没人来救?”辛默戾气极重,变化无常,语气一吞一吐带着股狠劲儿,浑身上下是野性难驯,让人想到兽类,或者更凶猛的生物。 “来给你换药,顺便告知关于你要找的人。”黎雪英面色平静,耳根乃至脖颈却出卖了他,红成一片。大动脉在耳边突突的跳,仿佛真被人扼至窒息,下一秒便要暴毙。 辛默表情变化飞快,起身一把拉起黎雪英:“去茶餐厅找的我,刘方方告诉你地址?” 黎雪英点头,心跳如雷,低头整理衣衫。 “他没给你我Call机?”辛默又问,却不等黎雪英答就知晓答案,低头暗骂一句“那咸湿佬”。 黎雪英听懂他话中意,瞬间血气又上涌。他皮肤白净,因此太易暴露脸色。 辛默凶神恶煞的神态退去,转而又是那副吊儿郎当地模样,上下其手从黎雪英身上摸出手机。 一边存号码一边问:“这么快问到消息?昨晚才去问,今日就有眉目,别是编出来诓人的……Call机存好,有事来电,免二话不说上门惹人误会。” “人仍没找出来,只是有些眉目。阿爸说阿Sir淘汰如大浪淘沙,你找的人如果仍在警务司中,就是员佐级往上走。”黎雪英说着捡起刚才散落在地的袋子,拎过辛默的胳膊看他伤口,顿了顿,又说,“或许早就离开警务司,阿爸说做阿Sir留人不留命,每年走的人太多。” “说了和没说一样。”辛默哼笑一声,掩不住心烦意乱, 从一旁叼了根烟,说话含含糊糊,“除了警务司外也不指望你仍能打听到,我不强人所难。但员佐级往上走,你阿爸打听得到?” 黎雪英拆开昨日的纱布,刚要换药,想说员佐级往上走他阿爸不一定有能力打听,毕竟给出的信息太局限,又太片面。 辛默却打断他的话,一双眼笔直犀利地盯着他,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你说过,尽心尽力。” “是。”黎雪英不再说话,三两下给辛默换好药,“明天在家还是在餐厅?” “难不成从今后还有日日通报,比港晨报来得更准时更勤奋?”言语中无不讽刺。 黎雪英垂下眼:“我明天再来。” 等他走后,辛默站在狭小公屋中,满脑都是少年刚才的表情。他站在原地捉捉头,摸摸后颈,莫名心生烦躁。 说不出他对黎雪英有什么不满,仿佛对上他,句句话都带钩带刺。偏偏对方反应平淡,他像拳头打在棉花上。 自己对他其实不反感。辛默想。 但眼见那张白皙而纯直的脸,就有某种反抗意识,时时警戒。 天生反骨,对太过正统的东西敏感,包括美。 尤其当美格外引诱他。 第五章 心照 中六的考试已结束,考后余波已平息,今日是最后一次到校。少年少女整装待发,有人进进修学士,有人下一步就要迈入社会,稚嫩的生命,青春的气息,带着一股惴惴不安,和暗自期待的兴奋。 Ms刘站在讲台上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装扮,眼毒的学生看出她今日化了淡妆。 学生们心知这是最后一日,结束既漫长又短暂地中学时光。 随着Ms刘最后一句祝福毕业,所有人疯了似地跳起,书页纷飞满天花板,绞如缓缓转动的电风扇而没人知。穿堂的风忽然强烈,扬起青灰色的教室窗帘。 黎雪英坐在教室的角落中,怔怔望向满天纷飞的雪白的纸张,那些曾经占据了他的整个青春。明媚的阳光泄出,他眯了眯眼,举起书本挡住光。 当天走出校门,他最后一次遥遥望了一眼,然后举步离开,不再回头。 撑开那把黑色的遮阳伞,他冲着茶餐厅的方向行。 然而才走了两步,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黎雪英向后扯去,转瞬间已跌落在墙边的纸箱回收,哗啦啦倒了一片,黑伞甩在一旁,烈日下折出一小片影子。 黎雪英抬手看了看蹭红的手掌,强烈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浑身暴露在紫外线下,也令他宛如被曝尸荒野。 刘培明也同样眯着一双细缝似的眼,绷紧一双厚重的唇。童孩终究再狠毒老辣,对喜恶尚不知如何掩饰,连同眼中对喜恶之外的一些东西。 “那日我在九记前见你,还当发梦。”刘培明冷笑一声,“拿石子砸我那烂人也在。没想到他竟跟你一路,还给庆哥下马威。你同那烂人下了降头,他竟不知死活为你卖命,连得罪了谁都不知。” 黎雪英慢条斯理站起身,脑内飞快运作,面上却轻描淡写拍拍手:“冯庆昨晚的场子我不曾路面,泼脏水也看看限度。” “别以为我不知道!”刘培明强上两步,忽然掐着黎雪英的脖子抵在墙上,“你心里瞧不起我,即使那个在破茶餐厅抽烟的烂仔,都让你只觉胜过好一千倍,一万倍。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老豆到我老爷面前都还要敬一杯茶。” 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论于辉,还是刘培明,盯紧的就是黎雪英这一点。 若他不是官家子弟还好,偏生他也是,便要被强行拉扯入“圈”。还要成为“圈”内那个满足众人阶级制度的下等人。 黎雪英长得俊,那双眼往上一挑,便让人徒生肖想。 刘培明掐着他的下巴,忽觉口干舌燥,凶神恶煞的神色放缓,暴躁仿佛被安抚。 当他鬼迷心窍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喝。 “刘培明,我瞧你一日不入土,一日不安分!” 两人同时转头,是于辉。 于辉黑着一张脸,目光在两人间来回。刘培明那点龌龊的念头,在他眼中暴露无遗。 掐着气管的手徒然放松,黎雪英大喘两口气,伸手去够滚落在一旁的伞。 一双鞋踩上伞柄,再往上是于辉那双阴骘的眼。 黎雪英缩回手。 同刘培明不同,于辉脾气没那么暴躁,更不逞口舌之快,在外人眼中同时衣冠禽兽,却依旧比刘培明胜上三分。这也是比起刘培明,于辉更令黎雪英忌惮三分的缘由。他比刘培明狠,却不狠在面上,而更多狠在骨子里。那是政治身家培养出的独一份的狠辣。 “他说在九记门口看见你,是不是真?”于辉居高临下地看着黎雪英,“同冯庆闹场一事听来时真,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那个辛默,你同他交好?他又是什么人?” 灯下黑_第9章 在烈日的照射下,黎雪英内心恐惧增大,臆想中皮肤都在烈日下一寸寸融化。 一件外套铺天盖地,刹时盖住黎雪英的视线,隔绝眼前于辉阴骘的神色。 男人手提塑料袋,像刚从巷口便利店回来,里头提着廉价的纱布创可贴。他身形高大,靠在墙上,满脸不耐,也同刘培明一般凶神恶煞,不同的是一身戾气掩也掩不住,那双眼剜人如刀,令人胆寒。 刘培明是个不怕死的,恶狠狠同辛默怒目而视,于辉却看了这人就起恶寒。 他听过冯庆那晚他到场的故事——手持一把拆骨刀,差些剜了阿杰的眼。 辛默不看他俩,果然从身后掏出一把拆骨到,在指尖把玩。明明刀刃锋利,他却游刃有余,丝毫不伤及自己一丝一毫。只是神情实在算不得和善,目光像淬了毒,下一秒拆骨刀就不知要拆谁的骨。 于辉和刘培明同时吓出一身冷汗,刘培明只是往后推了两步,大吼:“衰仔,你敢碰我?你一家老小都不得好过!” 于辉则压下恶寒,直勾勾盯着辛默:“做人留三分后路,动手要死得明白。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他和你也非亲非故,你何必为他多管闲事?” “话别说太早,我同你不一定就无冤无仇,我同他也不定就毫无干系。”辛默弯腰抱起黎雪英,转头又冲刘培明骂,“一口一个衰仔,现在谁是软骨佬?老子让你一双手,照样踢爆你卵蛋。除了满嘴放屁就只会给冯庆做擦鞋仔,难不成你是天生贱格?我一家老小有你惦记,泉下有知都要重返人间。” 于辉和刘培明动不得手,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看男人抱起裹着自己外套的黎雪英,好整以暇捡起一旁掉落的伞。他直起身,高出于辉刘培明半头多,看一眼都要垂着眼皮。 望着他抱着黎雪英从身前走过,于辉垂在身侧的手狠狠攥了攥。刘培明则狠得牙痒痒,他还没被人这样当面骂过。 刘培明只敢叫嚣,始终不敢向前:“阿辉,我看这小子是不想活了。我们家里的身份尚且不说,他要真是个颠勺的我不信,谁他妈随身带一把刀?要说真是个古惑仔,冯庆的面子都不卖,迟早被弄死在海里。” “我们两个挣不过,穷途末路的歹人,拿不起性命拼。”于辉恨恨地说,恨恨踢了一脚墙,那是刚刚黎雪英的地方,“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事我们管不了,想读学士就别惹他麻烦。剩下的等庆哥料理,自有他吃苦头时候。” 与其说横抱,不如说辛默是捧着黎雪英往前走。 黎雪英身上罩着辛默黑色皮夹,看不清面目。他身体轻得像一件物什,让辛默觉得怀中抱的不是一个人的重量。 过路行人纷纷侧目,当他是杀人行凶抱了尸首,纷纷远离。 辛默逐一瞪回去,谁也不放过。 过了转角,凉影下泄,黎雪英忽然就有动静。他在辛默怀了挣扎两下,跳了下去。 他皮肤本是雪白,阳光下都觉刺眼,此刻却微微发红。那绝不是因为羞赧或激动,所导致的血气色泽。 黎雪英浑身上下,皮肤泛着不自然的红,像被灼烧。唯独身上一件皮夹克,紧紧披着不放,伸手哆哆嗦嗦朝辛默要那把黑伞骨。 辛默习惯性嘴贱,想骂骂咧咧,却瞥到黎雪英状态不好的脸,最终只后退一步撑开伞。 他举高伞柄,黎雪英够不到。 但随他的移动,黑伞的影严严实实遮盖他的身体。 黎雪英最终不再较真,靠着墙喘一阵,慢慢往前走。 辛默跟在他身后,为他掌伞。他边高举边观察黎雪英,发稍乱,头稍低,整个人散发局促不安的气息,只裹着他那间皮夹衣快步前进,雪白的皮肤略红。 只一眼,令人呼吸困难。瞧他温温淡淡,白雪疏离。端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晶莹剔透好皮囊,恃靓行凶不外如是。 辛默随他走过好一段路。 过了转交,他开口:“那群狗日的一直这么狗仗人势?” 这是辛默第一次同黎雪英说话时如此粗莽,黎雪英惊了一跳,默默点头,更扒紧了身上的皮夹克。 “要不要送你去医院?”辛默睨了他一眼。 “不用。” 认清他走的方向是茶餐厅,两人一前一后进门。刘方方坐在门口,正蹲着啃苹果,见黎雪英披着辛默的外套进来,对辛默抛个媚眼,在挨打之前躲到后厨,将空间时间留给这对人。 辛默见怪不怪,转身给黎雪英倒一杯水,静坐桌前。 这是黎雪英连续来找他的第五次,每回带着那点莫须有可怜的消息,和打探伤势的借口,辛默是傻才会真信那套说辞。 他隐约猜出黎雪英来访背后的深意,和那暧昧的模糊轮廓,却只不去碰,只一厢情愿将它落入孽债的行列。尽管他的皮囊诱人可口,辛默也不想藉此贪心,自寻麻烦。 黎雪英休息片刻,再次给辛默检查伤口,两人大眼瞪小眼好一阵,这才告别离开。走之前辛默翻出早已准备好的新伞,比黎雪英那把更大,更圆,内层还带遮阳防紫外的隔离层。那只骨节分明筋脉隆结的手握着金属的伞尖,将伞柄的一头递给他,让黎雪英怔忪许久。 辛默嘴角缓缓牵起笑。 “你拿去,比我更需要。”他说。 黎雪英很快回神,低头淡淡说了声谢谢,转头离开。 刘方方在后方不知蹲了多久墙角,吊儿郎当从后勾着辛默的肩膀,身子一晃一晃,目光和辛默一起望着远走的黎雪英,调侃道:“默哥,不搞基哦?” 不搞基是前些天刘方方跟他打听,他脱口而出的。 说不上心底感觉,但的确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一连五天,给什么,我只有拿的份。”辛默舔了舔唇,像只不嗜足的兽,“凡事适当回应,才有后续精彩。” 第六章 冯庆 黎雪英收到伞后,一连五天没再光顾辛默的茶餐厅。 辛默倒不着急,神在在。叼着烟捧着报纸晒太阳,晚上就到拳场跟人打拳,偶尔收拾杂碎喽啰。 倒是刘方方望眼欲穿,天晚坐在门口的小方凳上等。眼见等不来黎雪英,气馁懊恼地抱怨:“默哥,他收了你东西又人间蒸发,这什么道理?” “不急等,炒个粉先。”辛默系上围裙。 刘方方在门口蹲了会儿,被干炒牛河的香气引去。 黎雪英进门时不见人招待,自顾自往后厨走,一打眼就瞧见辛默。 灯下黑_第10章 他叼着烟炒粉,嘴中跑调哼曲,灶火翻飞,明灭映在面,英俊非常。 黎雪英静静坐在桌前等兄弟二人吃一碗炒牛河。 刘方方不习惯有人睇他进食,吃两口总要瞧一眼,时不时问黎雪英是否真不吃。黎雪英已摇过三次头。 反观辛默,一头栽到碗里像饿死鬼投身,做饭时专心一意,食饭时更不言语。一个眼神也吝啬给。 等刘方方拾过碗筷,辛默尚满足地向后仰,又点起一根烟,要印证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然则,黎雪英这次来并非带来什么消息,也并非为冠冕堂皇看伤的念头来见他一面。 “冯庆来找过你?”他刚开口,单刀直入。 辛默捏着烟的手顿顿,眯起眼:“你从哪里听说?” 当然是于辉同刘培明。黎雪英虽未开口,但辛默已猜到五六分。 听到冯庆来找辛默的消息,于辉作壁上观,静等辛默出糗,刘培明却只徒报应爽快,耐不住寂寞call给黎雪英,小人得志,洋洋得意。 但事实确实不像黎雪英听到、猜想到的面貌。 黎雪英以为是辛默那晚因为九记下过冯庆面子,因此招惹这位地头蛇,那么他自己的责任必定少不了。 可惜,他并不了解冯庆同辛默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冯庆当初是辛柏宏亲手“点将”上位,这几年手握黑道各路资源,人脉,甚至有传言白厅高层都暂时不敢动他,怕伤筋动骨。 而辛默作为辛柏宏曾经的养子,在冯庆坐上椅子之前便被辛柏宏剔除在外,只留下这么一家餐馆。 六年的养子,只余下一家食肆,任谁也不相信。 好在冯庆当话事人后,老一辈的矛头很快转移到刚上位的冯庆身上,只有少许人仍惦念着辛默手中掌握的那份人脉资源的名单。 现在,冯庆来揾辛默的目的也变复杂。也许是因那日他再次闻到了同类气息,又也许他认为辛默锋芒太露;又或也许,他同样在意那份传说中,辛柏宏留给辛默的名单,因此势在必得。 随手营救一个妹妹仔,哪想到打开一场新局面。这其中的复杂和利弊,面对黎雪英那双透亮、黑白分明的眼,辛默实在难以说出口。 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契爷生前便常对他说,做人,前走三后走四,顾全局面,方得始终。 他与冯庆之间的局面,如今揭开一角,好坏善歹,还要日后见分晓。 “不存在。”辛默将吃好的碗摔在桌上,还不满地用筷子去敲碗边沿,“好好念书,不要担心你不该担心的。” 几日后,同样听闻风声,一同赶来的还有于辉和刘培明。 实际上,除了辛默因为黎雪英的那两次路见不平,他们对这人并没有深刻的认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于辉和刘培明同黎雪英一样,对这二人身后的关系一概不知。但他们却知,若辛默是个无名小辈,必定不会劳动冯庆亲自关注。现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冯庆同辛默结下仇怨,要么冯庆看中辛默,有意招揽。 那日,所有人齐聚一堂,坐等大戏开场,没想到却出个顶天差错,辛默偏偏不上工。 不但他不上工,刘方方也不在场。剩下几个看店的伙计和厨子,各自面面相觑,不知辛默什么时候多了这样古惑仔的弟兄,上过菜便躲到后厨窃窃私语。 冯庆饮过茶,食过饭,面无不悦,打算下次再来。 刘培明心有不甘,生怕冯庆是真对辛默有好感,要招他做手下贤才,索性一股脑将前两回同辛默对怼情形添油加醋,一股脑讲过。 冯庆吊着三白眼,骨节粗大的手指一下下敲着塑料杯。他确实没想到刘培明和于辉,同辛默有这样的梁子。 除此之外,有另一人引起他关注,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黎雪英。 冯庆想,这个黎雪英,会不会是辛默的软肋呢? 如果黎雪英是他的软肋,那么就拿捏黎雪英。 况且,竟然也姓黎,或许正是命运的暗示。 三天后黎雪英家门口站着冯庆的人,说要请他下楼饮茶。 黎雪英不知这路是哪里人,阿爸不在家,每个主心骨,家姐不放心,索性陪同前去,一睹究竟。 冯庆知晓黎雪老豆在警务司工作,听总华探长发号施令。 这令他心中够底气。 冯庆如今能出头,也并非无人按头,而是警务司需要像他这样一人。他需警务司为他打开一条明路,以至不逼入绝境,反之警务司也需要他掌管下三路绝对的实权,接管“罪恶之城”。 井水不犯河水,永远对抗又永远制衡。冯庆同警务司的关系,唇亡齿寒。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换过体面服装,只等拿捏黎雪英在手,威逼利诱不择手段,定要将辛默收为己用。 黎雪英同黎莉一同下楼,不曾想过轿车中等着的人正是冯庆。 黎雪英并未见过冯庆,等到对方自报家门,大惊。此时拒绝已晚,直觉告诉他来者不善,他只能央求家姐先行回家,不要被他扯进不必要的麻烦中。 他不知,黎莉想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想细佬和冯庆扯上关系,多半因为夜总会。溯源追起,是周慧和她连累细佬。 “细佬,还是上楼,还是上楼……”黎莉话语间要牵黎雪英的手。 黎雪英紧紧反握,望住黎莉,在她手背用力一捏:“家姐,你回先。” 黎莉哆嗦着唇,最终从细佬手中抽出,反身上楼。她懂得细佬那一下的暗示,情况万一有变,她立刻通知阿爸。 黎雪英不曾留意,车中冯庆的目光却牢牢钉在黎莉转身的背影。他的目光中诸多复杂情绪,却恰巧被低头整理衣衫的黎雪英错过。 不多久,冯庆收回目光。四十岁男人的气质沉稳,却掩盖不了峥嵘岁月下留下的老辣。他眉头到鼻梁的刀疤在阳光照射下更骇人,令人不敢直视。 黎雪英父亲在警署工作,一生与无数穷凶恶极之人搏斗,却将这对姐弟护得很好,不曾接触冯庆这等人。被对方狠辣的目光探究,黎雪英浑身发冷,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冯庆凝视过黎莉后,又细细打量他的眉目。只是打量。 灯下黑_第11章 黎雪英靠近,不用多说有人为他拉开车门。他落座,却紧贴车门,低声叫一句“庆哥”。 冯庆也不追究后生仔从何处识他,应声后车子驶入不远处的茶馆。 这是十分奇异的组合,年过四十凶神恶煞的男人,与干净洁白的少年郎,同坐桌前饮茶,大好风光令人猜疑惊揣。 “小朋友,你同辛默是好弟兄?”冯庆耐着性子开口,当真像冲小朋友讲话。 “甚至算不上朋友,他的餐店开在学校旁,食饱肚子就走人。庆哥说的若是他帮过我两次,只不过是举手之劳。”黎雪英强压心中不安,面上做到礼貌微笑,桌下手已绞紧,“庆哥是听刘培明于辉说话?” 黎雪英心中惊疑,只猜辛默八成因为自己的关系沾惹麻烦,目前来看,将他们的关系摘净最好。 冯庆手指习惯性敲着桌面,仄头思考:“于辉和刘培明,他们经常欺负你?” 黎雪英连道没有:“后生们打闹,庆哥别当回事。” 两人一言一语聊天,冯庆想方设法套辛默与黎雪英的关系,却屡不得手。 冯庆本想在话语中抓住把柄,再对黎雪英下手。黎雪英却将冯庆的心思看透,言语间将自己摘得干净,丝毫不与辛默扯上关系。 他心中透亮,情知两人关系越密切,冯庆只会对他们越不利。 口舌绕了半天,却终究没些实质性成果。冯庆竟也不气,笑一笑忽然话锋一转,对准黎雪英家姐。 “刚才是你家姐?” 黎雪英这一着慌,露出破绽,猛地抬头看冯庆,像只警惕的动物。 冯庆勾了勾唇:“不要慌张,只是瞧你同你家姐长得并不相似。” 冯庆又开始问黎雪英父亲的事。 黎雪英长袖善舞,深谙打太极之道,每逢说到重点避而不答,圆润又不失礼貌,令人乍一听挑不出错。 冯庆心想,黎鹊是养了个好儿子,这哪里是于辉刘培明口中木讷愚钝的软骨仔,外表弱不禁风,靓丽温顺,内里是只狡猾的狐狸崽。 这一壶茶两人已喝了半个钟有余,却忽然有人凑到冯庆面前低声言语:“有差佬来!两辆车,人就在外,伙计们拦不住!” 作者有话说 差佬:警察 第七章 夜奔 这一壶茶两人已喝了半个钟有余,却忽然有人凑到冯庆面前低声言语:“有差佬来!两辆车,人就在外,伙计们拦不住!” 黎雪英双手再次绞紧。 他知多半是家姐等不及,已将他与冯庆会面的事告知阿爸。 果不其然,两人将将起身,正对上从楼梯口上来的黎鹊。 黎鹊便服还未换下,呼吸微微急促,一双在人群中锁住黎雪英,似乎在确认儿子无事后松快一口气。 随后,他在下一秒看到冯庆时全身僵直,眉头紧促,甚至做出戒备状态。 黎雪英这辈子不曾见阿爸如临大敌,不自觉往他那旁埋开几步:“阿爸。” 身形还没站定,黎雪英就被黎鹊拨到身后:“你跟什么人出门,不知跟我讲一声,家姐挂心你才通知我。” 这番话虽对黎雪英说,黎鹊一双眼却瞬也不瞬盯着冯庆。黎雪英简直怀疑父亲与冯庆曾有交手,否则如此谨小慎微,仿佛对面的不是什么九龙新主,而是十恶不赦的魔鬼。 反常,太过反常,冯庆竟也盯着黎鹊看。 黎雪英一双眼雪亮,目光再两人间飞快来回。 “好久不见,阿Sir。”冯庆开口就是吊儿郎当的口气,“一双儿女令人羡煞,我今日没别的意思,就是和后生叙叙旧。” 黎雪英知他口中没一个字可信,但自己竟从头到尾不知冯庆和父亲是旧识。 他们是什么关系?何时相识?阿Sir与古惑仔,怎看怎样不相配。 难道是曾与阿爸交手过的恶徒,若是如此,太令人……刚才半个钟,鬼门关前走一趟。难怪父亲忧心。 “阿Sir不必如此紧张,上次邢探长做东我也到场,晚到如今才相认。不过没差别,以后有时候叙旧。”冯庆从黎鹊身旁走过,伸手一按他的肩,带着屋内五六人尽数立场。 他刚一走,黎鹊浑身的肌肉松懈,被他按过的肩膀忽然坍塌,环伺四周,如大梦初醒。一阵风吹过,冷汗涔涔。 那一晚黎鹊抽许多烟。缭绕的烟气在家中久久挥散不去。 黎莉只要细佬回家便安心,黎雪英却无法静心。他始终无法旁敲侧击究竟父亲与冯庆有过什么交集,问多了黎鹊不耐烦,要他回屋睡觉。 黎雪英三步一回头,忽觉窗口抽烟的父亲有种他未曾见过的惨淡。 心中始终装满事,以及对辛默那一丝惴惴不安的情思,黎雪英将自己在床上困到凌晨,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玻璃窗被敲响,他全当是风。笃笃响过三声,他才爬起身拉开床。黑乌乌的身形站在屋檐下,月光流动,将那人的影拖淡拉长。他手中一捧石子,见黎雪英开窗,又扔出一颗砸在窗框。 像心脏病犯,抗拒又被诱惑,心脏跳动极快,下一秒就要脱离胸膛。 按住胸口,黎雪英依旧不可置信盯着楼下的影。 “靓仔,跳下楼敢不敢?”辛默压低嗓。 有那么一瞬间黎雪英觉得自己是疯了。他开窗看到辛默的一瞬,听他开口的一瞬,几乎要落下泪来。 夜风也漂亮。 他转身飞快更衣,带上钥匙和Call机,以及几张钞票。如同任何一个即将和心上人私奔的少年。 灯下黑_第12章 他与辛默是不同的人,即使慌乱,他做任何决定后依旧井井有条。想了想,又反身留下一张便签在客厅,说他早起,出门食餐。 不敢走正门,怕惊动阿爸,蹲在窗台上看草坪上的辛默,黎雪英忧心万分:“你行不行?我跳下来要摔断腿。” 这层可是三楼。 “一片树叶落身上比你轻。罗里吧嗦,快一点!”他佯装凶悍。 黎雪英跳下,落入一个刚硬的怀抱,没有软绵绵的情义,却安全有力,为他做缓冲,飞快将他放下:“夜里不好说话,跟我走。” 辛默一指路旁,停着一辆二手摩托车,冷硬机械在月光下反光,予人冷酷不羁的格调。 黎雪英带上他的头盔,紧紧勾着辛默苍劲有力的腰,下一秒风驰电掣,夜风不再温柔,活似刮皮扒骨,温柔不再。然而在凛冽风中,在飞驰的摩托上,在充满辛默雄性气息的包裹里,黎雪英自心底隐秘角落,生出种从未有过的快意。 很多年后黎雪英回忆起这个夜晚,依旧记得猎猎晚风中的气息。他毫无波澜的十几年如梭,在极速到刺激的冲刺中,留下砰然悸动。 短短十几分钟路程,他脑内循环播放小巷中初见辛默,再到他浑身煞气血气从九龙走出,还有盖着他的皮衣被他从刺眼阳光下抱入阴庇,以及此刻,在他辗转难眠的深夜,敲开他的窗,要他跳下。 辛默浑身散发的强势与悍匪气,以种势不可挡的侵略性入侵他身体的每一角落,海洛因般令人上瘾着迷。 “下车。”辛默率先下车,拔萝卜似地将黎雪英脑袋上的安全盔拔下,矮身将他扛起,飞快往屋中走,“一路你勒我要断气……我还当你牙尖嘴利不怕吃亏,被人掐断气不知哼一句,坐趟车惊成这样。” 被辛默猛地扛起惊了一跳,黎雪英却并不挣扎。他感受到辛默今晚不同以往的气息,今晚的他……格外暴躁,不招惹为妙。 辛默带他来的是那间小公屋,房间已打扫整洁,不像那日仿佛蟑螂老鼠的寄生地。书本摞成堆,杯子洗干净挂在厨台,难为被子也铺平,尽管皱巴巴。 将黎雪英放下后辛默便烧水下粉,全程一言不发,直等香气扑鼻宵夜出锅,他才没好气地往黎雪英面前一放:“食。” “有人给我消息,今天冯庆来找过你。还说他和你老豆相识。他找你是为我的事?” 黎雪英抬眼,他没带隐形镜片,眼眸茶粉色,至深至浅清溪:“冯庆要你拜他门下,做他一把刀。而我阿爸和他从前恐怕有纠纷,今天挑破关节,日后他来寻我就再不是为你。我最不愿相信有旧仇,可他一旦盯准我爸,从此全家都无好路。” “冯庆找我,为什么盯上你?”辛默又问。 “于辉和刘培明两人在冯庆耳边嘴碎,还能是什么原因?外加你为我出头两次,在你身上找不到切入口,自然就来找我。” “你老豆是警务司的人。”辛默锁紧眉头,他关心的不是冯庆找他的事。 “是,可冯庆是总华探长属意人选,你心中清楚。” 警务司又怎样?冯庆抱着他阿爸顶头上司邢世怀的大腿,黎鹊奈何不了冯庆,但冯庆未必奈何不了黎鹊。 辛默睁大眼瞪了黎雪英许久,目光肃然,不久嗤笑一声:“叼他老母,冯庆真他妈不是男人。当真柿子挑软的捏。” “是我牵扯……” “收声。”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辛默粗暴打断,他焦躁地在房间开一瓶生啤,“要牵扯也是我这边原因。只是没想到冯庆这样软根,卑鄙低劣。今晚我本就是和你核对这桩事,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个字不要同外人说。你白天对他不错说,尽量撇清你我关系,他若是怀疑,若有任何不对的预兆立马通知我,告诉刘方方也OK。” 黎雪英吃惊地瞧辛默忽如其来的长篇大论,一时间没能接上话。 辛默弯腰掐着他下巴,直视他双眼:“记住没有,重复一遍给我。” 好半天回过神,那双垂眼冷冽骄傲,令人被摄魂而浑然不知,他只得重复一遍,祈求自己的言语成为鲜花,立他心头之好。 听过黎雪英全记住,果然辛默面色缓和些许,落在一旁,将最后一口生啤仰头倒入。他一抹嘴,不放心再次嘱咐:“对任何人切莫提起,也要记住。” 黎雪英静下,凝视他良久,忽然换过话题。 他目光温和,试探伸出手,在桌下捉住辛默的,“年底警务司招新,我知你读过大学,想不想来报名?” “冯庆再霸道,我也不是软骨头,还不至于把警务司当做避风港。”对此辛默嗤之以鼻,以至于忘记黎雪英桌下攥住他的手。 那粗犷宽大的手掌,松松蜷着,黎雪英的手却似冰玉,蛇一样钻入他的手心,取暖。 “冯庆他走不了远路,我阿爸说做阿Sir如大浪淘沙,其实做大佬才是。惯于刀头舔血的活法,就必不容于世,夜不能寐,醒来不知被谁斩断颈。你率性而为,也到年纪走上正路。要真跟冯庆,来日仍傍一把拆骨刀拼天下?” “你阿爸尚且不敢动他,我却动得了,你信不信?”辛默显然并不赞同,也不爽,“更何况,你哪一只耳朵听老子要跟着他做事?要我做谁手下的一把刀,也看那人有无本事握得住。” 黎雪英却适当抽出手:“你自己好好考虑,我无权干预。” 辛默这才垂目,望见黎雪英眼中一闪而逝的黯淡。 他盯着那双茶粉色的眸子,像被下了降头,竟着迷挪眼不开。 第八章 实习 夜已深。 床上换过新被,又为他开过新牙刷新毛巾,辛默躺在并不宽敞的单人床上,闹中胡思乱想。刘方方问他时他就有先觉,自己要在黎雪英身上栽跟头,只是他本不是惯于风月的人,更不愿意为谁化作绕指柔。 不安分,他天生反骨,不愿溺死温柔乡。 逼仄的房,细窄的床,灭灯后两人并肩躺,呼吸在黑夜中拉长,拔丝,带着彼此的小心翼翼和抑制。他们背对背,谁也不曾想先去找惹谁。月光太亮堂,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在身上流淌。 辛默睡不安稳,转身去扯窗帘,遮挡月光。目光不经意撞见黎雪英裸露在外的脚踝,白得精致,白得刺眼,这一刻不知是月色更白还是他更白。 被褥与之相衬都显粗糙。 辛默强忍片刻,压下心中邪火,只因那白在月色下几乎带情色的意味。他深叹一口气,转头,不其然对上黎雪英泠泠然的目光,心中警铃大作。 “你方才瞧什么?”大概是困倦,黎雪英平日清冷地声带着浓重的鼻音,像一只羽毛扫过他耳畔。 “我这辈子没见过像你这样白的人。”辛默实话实说。 待他躺下,又是宽阔的肩胛背对他。黎雪英侧过神,伸出手,冰凉的手指顺着辛默的脖颈一路往下,描绘脊椎深凹的那条线:“我也没见过比你更宽阔的肩背。比我阿爸还令人心安。” 那冰冷的触感在后背如同蛇信,又像悄然飘逝的雪花转瞬融化,激得辛默一个机灵。 几乎是反射条件,辛默一把捉住他的手:“看住分寸!” 灯下黑_第13章 呼吸已逐渐急促,不是他不想自持。 “辛默,今时不同往日,为财为名,为走捷径还是为争一口气,以前那代人的老路迟早走不通,是绝路。我本不该交浅言深,但凭本心,我不愿有朝一日看你三刀六洞,斩死街头,尸骨无存。”黎雪英的手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挣了挣,没挣开,就任由辛默攥着。 他行事说话向来平正,唯独这一次言语中流露一丝情愫。 而辛默心中正大动,只因他听出黎雪英的那丝情愫。 他说,但凭本心。 辛默忽然转身,将黎雪英困在身下。 目光一跳,雪亮。 “我该如何自处,是我的事,你别插手。”辛默强劲的雄性气息侵蚀着黎雪英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他却不自知,“还有,冯庆不会在你身上停留目光太久。我是他盯住的人,但他盯住我与那晚上你和你姐姐无关,明不明?如果有麻烦,来找我。” 黎雪英就躺在他身下,绯红的眸子闪烁,比起辛默眼中犀利的光,他淡色的眼更像明月照水。 “我不信鬼神,其实。”黎雪英忽然笑了,于是如同玉山将崩,他摸了摸辛默的耳骨,“但我信你。” 心跳乱了节拍,辛默一转头,狠狠叼上黎雪英在耳侧的手。像一匹狼。 黎雪英在翌日晨早八点钟到家。 黎鹊休假,难得还没起床,家姐在洗手间洗漱,家中二人都未曾发现黎雪英的离开。 他深吸口气,将提前在街上买好的早餐放于桌上,无意识地遮挡下手掌上那只牙印。昨晚辛默不知发什么疯,实在可恶。 今日休假,黎鹊难得睡个饱觉,九点钟起床。食过早饭后,家姐去上课,黎鹊则将黎雪英拉到一旁,要和他谈谈暑期实习的事。 成绩还有半个月下来,不论好坏,整三个月时间,黎鹊不打算让黎雪英虚度。之前和家里人都商量过,大学后学经济。自从香江的经济繁荣发展后,新的局面被打开,不论经商也好还是经济管理,都不失为一份体面工作。比起金融风险小,更稳定。 黎鹊已帮黎雪英打探好广兴集团,主要做合金材料,发展前景好,且磨练实习生。 要说有什么担忧,便是广兴集团在红磡,离油尖旺很近,夜晚很危险。 黎鹊考虑给黎雪英另租套房,被黎雪英拒绝。 他一方面不想黎鹊再破费,另一方面实则打过小九九——若真住到红磡去,恐怕一段时间都很难见到辛默。 远就远点罢,骑车全当夜里看风光。 “买辆自行车就够。”他说,“况且最终结果还没落定。我这两天整理简历,你好好休息。” 黎雪英在一周后拿到广兴集团的Offer,对方破格征用,这让他心情难得好起来。充实的生活方式虽忙虽累,但绝不会虚度一秒钟。 黎雪英暂时被安排到销售部门,偶尔前辈遇上宽松差事,甚至愿意带着他跑一跑客户。他毕竟年轻,虽然稚嫩生疏,可吸纳能力也非常快,但在餐桌商业的觥筹交错下也识得不少东西。 这近乎新鲜的感受令黎雪英喜形于色,任他惯常予人疏离的眉眼间,也带上三分笑意。本身就少年风姿,染一点神采,更加光耀夺目。 有时候人不得不承认,说着皮囊短暂,但皮囊所能带来的好处,谁都无法忽略。 最先发现黎雪英能力的是“阿凤姐”,在同事间以雷厉风行与女王风范出名,办事效率极高。穿一身枣红色长裙,冷眼惯看风月,从不为情爱所困,想看她有寻常女子烟视媚行的一面,更想都别想。 阿凤姐是典型的职业女强人,从事多年,形形色色行业都沾过手,因此识人断物颇有自己一套准则。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这套准则用在如此年轻的后生上。 因为性格强势,本来她与新生辈之间就很难相与。没有共同话题,更难打成一片。 但同黎雪英不同,她发现这孩子似乎天生具备令人心生亲近的魔力。 黎雪英太过年轻。而这样年轻的后生在职场中并不常见,因此黎雪英刚进公司时,阿凤姐难免带三分有色眼镜看他,认为他是靠阿爸在白厅的关系进公司。 可一段时间的相与后,阿凤姐却对黎雪英改观。 黎雪英他有个很大优点,他的吸纳能力极强。偶尔遇到工作上的误区与错误,被指正后便不会再犯。这也是阿凤姐认为他颇为难得的地方。 他这种吸纳与接收能力浑然天成,几乎是从娘胎中带出来的。 不得不承认,她十分中意这个后生。 而阿凤姐也定然未想过,她往后会在黎雪英某些生命中的节点,带来给他不可替代的帮助。 傍晚,黎雪英完成全天工作,疲惫感尚未散去。他吹着晚风,望着天边晚霞,扶住单车,慢悠悠打算享受一段路。 走到一棵香樟树下时,黎雪英站在一家饮品店门口,正细细观摩门口的糕点,心中琢磨要不要给家姐带一份回去。 她向来爱吃甜点,尤其这一家。 手机铃声忽然打断他专注的思考。 电话是家中打来的。 黎雪英接起电话,只听过一句,忽然间色变。适才还挑选糕点的惬意被遣散。晚风再吹过来时,他打了个抖。 半个钟后黎雪英到家,黎莉还在房间中不敢出,而他阿爸,黎鹊面色铁青坐镇玄关,仿佛门外有什么穷凶恶极。 喘过两口气,黎雪英目光在门口与黎鹊的脸上来回:“蛇呢?” “扔了。”黎鹊冷硬着脸,“去看看你姐。” 黎雪英敲门,里面却没人应声。他自顾推开门,见不到黎莉的人,只有一缕黑发从扎紧的被口露出。 他的家姐,因过去被蛇咬过,差些中毒的关系,打小对蛇的阴影非常大。 典型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凡看到物类其形,都会脸色发白。 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除却交心朋友,她也很少专门同谁提起过。 但今晚她在玄关门口,见到一条死状残忍的小蛇。 傍晚时,黎鹊本在屋内看报,听到黎莉的惊叫声才赶出来。 怎么说,若单是普通死蛇,倒也无所谓。 灯下黑_第14章 那蛇死后被人剖开,皮肉翻滚,是个极其残忍的死法。锋利的獠牙连同上颌被剜出,撑开口腔,任人看尽着丧心残暴一幕。 黎雪英不忍回想,黎莉见到那条蛇后内心多惶恐。 “阿姐,已经扔掉了。你感觉好点没?”黎雪英又哄着她喝水,不见好转。 宽慰的话说了半箩筐,床上的人片刻没起身。黎雪英无奈,手中的水杯已凉,最终又问:“家姐你得罪过什么人?” 过了好半晌,被子里才闷闷地传出黎莉的声音:“会不会是……” 最后两个音节实在太细微,黎雪英不得不皱眉凑近些。 “周慧?”黎雪英抿紧唇。他对周慧的唯一印象,便是在九记门口的偶然一瞥,那一眼狼狈至极,他当时也并未多注意,“你帮她一次,又怎么会得罪她?就算是得罪,她和你好朋友,不至于如此吓你。” 被窝里的抽噎逐渐停止,黎雪英心知自己摸对方向。除了死蛇外,黎莉如此反常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因为周慧。 “她在九记的事,是我被她表哥套话,不小心透露。”黎莉终于从被窝中钻出脑袋,头发乱哄哄,鼻尖眼睛红彤彤,显然是大哭过,“我只同她说过我怕蛇。” 黎雪英松口气。 “不至于的,家姐,你别太草木皆兵。周慧是大人家出来的女仔,不至于小心眼。不过,我帮你问问她?”黎雪英边安抚黎莉,脑内飞快思考还有别人的可能性。 黎雪英哄过黎莉多几句,终于将家姐安顿好,从房内出来。 黎鹊还坐在门前思考,脸依旧臭,看到黎雪英从房内出来,也只是问问黎莉的情况,便不再说话。 黎雪英心思敏锐,善夺人心。 他总觉得今晚不对劲的不止家姐一人。 黎鹊也很反常。 第九章 阿英 对于阿豆反常,黎雪英并未多说一字,今日他得打点好一切,洗菜做饭。 等饭菜上桌,黎莉终于愿意从屋中出来。 她眼眶依旧烧红,心情低落。 父女二人在餐桌上难得达到一致沉默,倒是平日在饭桌上言语甚少的黎雪英,开口同两人交谈数次,最终放弃。 若说家姐的反常还有迹可循,黎鹊的反常则证实黎雪英的想法。 恐怕死蛇的事并非单纯恶作剧。 很有可能,黎鹊心中已有谜底,多半有其余顾虑,所以不便说出口。 用过晚饭后,黎雪英内心杂乱,一度想给辛默打Call机。直觉告诉他这桩事八成与冯庆有关,可父亲的反常又令他犹豫,是否其实是与父亲有关。 又或许,与冯庆和父亲都有关。 他想不通其中关节,索性关灯摸黑早睡。 翌日,客厅窗口大开,而空气中有一丝烟草气。然而窗明几净,烟灰缸中更是未见一丝灰尘。 黎雪英知黎鹊没有心情打扫房间,拉开厨房垃圾桶,果然见十几根烟蒂灰扑扑躺在筒底。 黎鹊已出门,而家姐看上去也好不少。 两人一同食过早饭后,黎雪英换衫出门,决定去找辛默。 路上,他给周慧打过电话。 关于家姐的话他据实相告,暂且并未提起关于死蛇的事。那头周慧语气平平,更无不对劲。 “那天我情绪不对,同她吵架。她帮过我,我本不该对她大发脾气,是我对她不住。” 黎雪英心下了然,温言又道,“家姐昨日收了惊吓,见到条死蛇,惊得浑身发冷,但晚上睡前又要我问你消气没有。” 那头周慧沉默片刻:“我知,我抽出空来去见她,多谢你转达。” 有了这一番话,黎雪英更验证心中猜测,这件事同周慧应当没有任何关系。他蹬上单车,飞快前往辛默的茶餐厅。 人到地方,他第一眼见到的仍是刘方方。每次来找辛默,十之八九都有可能在这家茶餐厅,却不想今日没赶巧,又正当他休息,扑了空。 黎雪英也不急走,在茶餐厅点了一份炒牛河,他仍记得上次辛默翻炒牛河的香气。 这一次是刘方方炒河粉。味道是不错,黎雪英却在内心想象对比起辛默的手艺。 食过饭,买过单,他在刘方方对面坐下。 刘方方警觉而疑惑地看住他。 “你跟辛默一起开的店家?”黎雪英打听。 刘方方放松神态,说起这个脸上露出喜色:“靓仔可是中意我们默哥?” “就是打听一下。”黎雪英脸上难得有些不自然,“是一起开的店吗?” “那不能,我只是个打工仔,没什么本钱。我是默哥招来的。当初身无分文,又无技傍身,走投无路要做苦工时,默哥帮过我。他虽口头说他是临时工,我却觉他同老板没什么不同。反正大小事全凭默哥吩咐咯。”刘方方说完还做了个摊手的姿势,不忘衬托他默哥的伟大光辉形象。 “看来他身上常带刀带棍,你心中也知晓?”黎雪英平静问。 这回刘方方可不干:“默哥炒的一手好菜,初见时还帮过你,良好公民没处捡,谁要得他垂青,转天是二十四孝好男友。什么刀啊棍的,我可不依你胡言乱语。” 刘方方也不知究竟是默哥的帮厨,亦或者报恩着,开口闭口仿佛街口大佬身后半步不离的细佬,满心崇拜,忠贞不渝。 黎雪英心中虽好笑,却见再不能套出更多话,再下去只剩无意义吹捧,便打算起身离开。 灯下黑_第15章 “靓仔向来耐心好,不如再等等看?”脚步声从门口传来,由远及近,口吻中带笑,听得出心情颇好。 果不其然,黎雪英刚转过头,就对上辛默笑意的眼。平日这双眼惯于冷冽和嘲讽,今日舒展眉眼,下垂的眼角带三分笑意。 “遇上什么好事?”黎雪英忍不住问。 辛默笑睇他一眼后,将手中的黑布袋扔给刘方方:“你上次要的几本小说,爷不到百个字给你拿下,快些接驾谢恩。” 刘方方则是呆滞一秒钟,狂喜地拆开布包,尖声不断。 这几本小说他中意许久,但屡次买不到。谁叫它太过人气火爆,连二手都抢不到手。辛默不知从哪里为他弄到,虽有些破旧,但他飞速翻看,内容是一页不差。 刘方方一边拿在手中比划,一边问辛默:“你怎么搞到的?默哥不亏是默哥,谢主隆恩哇!” 站在一旁的黎雪英满脸不忍看,真当是一个愿吹一个愿接,二人乐此不疲。他忽然理解为何辛默并不好相与,却愿意和刘方方相处。 “帮老板逮住一偷子,恰巧见他有,但早就不稀罕,拿来垫桌椅脚。我多看几眼那么眼熟,就同他要来了。”辛默说着转过头来,示意黎雪英坐,“你什么事,忽然跑来?” 黎雪英想起正事,深吸一口气,睇一眼二楼后门台,眼前又想起初见辛默的情景。 辛默随他看一眼,丢下兴冲冲把玩新玩具的刘方方,拽着黎雪英穿过后厨上楼,来到房后二楼楼台上,冷风一下扑面而来。 黎雪英不多废话,简单扼要将昨日家中遭遇讲过:“不过是件小事,本不该大动干戈找你,但细细想起,令人惊恐。我家姐怕蛇的事知晓人本不多,除了加人家就剩亲密朋友。他们也大多不会做这事。阿爸和冯庆见面后我便觉出奇怪,昨晚阿爸脸色更是苍白。我好怕阿爸实际知道内情,又遇上什么麻烦。” “你阿爸是警务司的人,便是遇上麻烦也有千万条路解决,你来找我打商量,实在下策。”辛默趴在栏杆上,手中把玩一直火镰,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本该令人感到厌烦。可风吹过他的发,露出紧蹙的眉,便泄露出他一份轻熟男人的韵味。 黎雪英只盯着他,片刻都挪不开眼:“我挂心我家姐……” 辛默笑:“我还成你二十四孝保镖不成?” 黎雪英他正转过头,单手抵住唇。想起刚才刘方方在前的那一句,“谁若得他垂青,转天就是二十四孝好男友”,这一刻莫名面皮发烫。 “不,我并非要一味麻烦你。”黎雪英回神转头,目光中的迷茫转瞬即逝。 他的神色辛默瞧在眼中,只觉他举手投足都是风情。心中又道,多几次麻烦也无妨。 “以你的判断,这桩麻烦与冯庆有无关系?你说过,若冯庆找麻烦,要告知你。”黎雪英又说道,“还有,周末我家姐会给阿爸到警务司送饭,现在轮我替她,顺便替你打听要找的人。” 黎雪英很少提及找人,辛默还当他同旁人一样。当初那点殷勤,不过是借口来见自己的噱头。 却不想,黎雪英一直记得。 对上少年亮晶晶的眼,明知那不是他本色,辛默还是怔忪,随即扭过头去,爆句粗口。 “你这是做什么?”黎雪英皱眉,“你寻的人在员佐级走上,以我爸的身份调查不便。我小时同叔伯一同吃饭,也有他们常来家中做客。我若真心打探,总能得皮毛吧?” 晚风阵阵吹,星辰辉煌。 辛默盯着黎雪英,难得一丝不苟。 无人知晓这刻他多想吻他。 忽然跨近的一大步,辛默胸膛温度,周身气息,瞬间包裹黎雪英,将他困在躯体与铁栏间方寸天地。他仿佛一只被逼至悬崖的幼鸟,扑闪翅膀本能逃离,却无能为力。 “靓仔,你家姐怎么呼你,上次九记时候?”辛默抵着他,身体更近,感受到黎雪英浑身紧绷的紧张,他下垂的眼角即温柔。 他的真心流露,自己从未察觉。 “阿英。”黎雪英侧头,声音是少年的清澈。他抿紧唇,心跳如雷。 辛默倾身,掰正黎雪英的脸。 他的脸在他手中显得那么小,仿佛虎口一掐,便尽在掌中。太单薄,太弱小,皮肤太苍白,甚至连一点阳光都会至他于不利。然则当他在掌中凝视你——不避闪,不怯懦,无一丝不坦然,又令人怀疑,是否得以窥见这幅驱壳下的灵魂,无坚不摧,刀枪不入。 辛默的指在他浅色的唇上一抹,眸色略深。 “阿英。”他声色喑哑。 他下垂的眼角其实很性感,尤其不苟言笑时,便显傲慢慵懒。摄人心魄,迫人着迷。 辛默终于卸下力道,克制地退后一步:“我不认同是冯庆的手笔,他雷霆手段,没理由针对你家姐。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真是他的手笔……” 晚风吹过,细细碎碎地发遮挡黎雪英的眼,他逆光,将发拨入耳廓后。 辛默一瞬间忘了要说的话。 “嗯?”黎雪英仄头。 “我会护你周全。” 黎雪英忽然攥紧身后栏杆,满手铁锈气息,汗湿手掌。明明没有暴晒,却觉得面上仿佛被阳光灼烧。 他低下头,有些慌乱地盯住脚尖,心头飘忽,脑海中还回荡辛默那一句阿英。 温柔得不似他。 “其实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他声音渐微。 “我乐意。”辛默仰头,眯起眼,一如那天在巷口初见。 他居高临下,对着围堵黎雪英的那两个二世祖话,我中意帮就帮他。 没有逻辑,无需理由。就像他予人的吸引力,同样不需缘由。 第十章 廉署 晨早九点,广兴集团十层楼,黎雪英心不在焉敲打键盘,一双眼直愣,令人怀疑他是否在白日做梦。 他的确是做了白日梦,从昨日起,脑内不断循环播放辛默昨晚画面,抑制不住胡思乱想。 灯下黑_第16章 会议室中漆着红甲的纤手拍在桌上,阿凤姐正据理力争:“正反都是见世佬,既然要我去,去的人由我挑。” “你已跟住两人,再带一人未免嫌多。”人事部头疼地掐着山根,“你到底为何偏要带实习生,此无先例!” “多的不说,我带出转正的实习生哪一个现在退居二位?论看人的本事,我转到人事部照样领工资。” “你清醒点阿凤姐,他还未读完大学啦。” 两人争吵间,会议室外忽然一片哄乱,人心惶惶。气氛直落冰点,议论纷纷。人事部员工同阿凤姐一同住嘴,扭头静观室外活动,三秒钟后阿凤姐拉开会议室门,撑着门口再未走出一步。 而正打字输信息的黎雪英此时也停住,目光朝噪音方向看。一名西装男在三两人带领下快步走入,直奔总监办公室,有公司员工跟在他身后快速言语,一个劲跟住他。而西装革履的男人显然不打算听,步不带停,金属镜框后的目光扫视整个办公厅。 黎雪英的皮肤白得出奇,即使在这等情况下,也是办公室中一干人里最扎眼的。男人的目光果然在他身上停住两秒,继而走入总监办公室。 这张脸在黎雪英的记忆中熟悉得出奇,他屏息静思片刻,终于想起男人是谁。 办公室中传出声:“廉政公署监察员纪耀,经调查你有受贿及贪污嫌疑,麻烦和我们走一趟。” 十点钟不到,新的太阳冉冉升起尚不到正空,正片办公区弥漫化不开的疲倦与浮躁。毕竟是下属见到老板在廉署面前被带走,白水都难以下咽,多一个字也不敢说,生怕丢掉饭碗。 阿凤姐还撑在会议室门口余惊未散,他伸手拍了拍同事:“世佬今日见不成,所有会面退后,赶紧让公关做好准备。” 她没发现,刚还在电脑桌前困倦着,慢悠悠打字的黎雪英,此刻已不见身影。 黎雪英此刻正从楼梯口狂奔下楼。 今日公司的电梯坏掉一台,廉政公署的监察员纪耀正带着他们的总监,在唯一那台电梯中前往一楼。是的,黎雪英终于想起那张脸,曾在一年前黎鹊的生日会上见过他,再往前,记忆就稀疏难寻,但他绝不止见过这位廉政公署的监察员一次。 刚才纪耀那两秒钟的逗留,是否也曾认出自己? “纪叔!”黎雪英终于赶上,在纪耀拉开车门的一瞬间。 纪耀平静地望着黎雪英,像是早已认出他。 他关上车门,迎上来几步,一身蓝色西装裁身,完美显现他的过度严谨。他抬手看眼表,示意黎雪英自己并未有太多时间,又推了推金色镜框,表示洗耳倾听。 他这样的人,令人一见面甚至连一句寒暄和客套都说不出口。 黎雪英只好直奔主题:“纪叔,我记得你是我阿爸黎鹊的好友,你知不知我他近况?” “难不成是你阿爸走失,还是与你同家姐怄气,连日不归家?才要问我关于你父亲的近况?”纪耀皱眉,他天性纯直,即使面对小孩,说话也从不拐弯抹角。 “不,我阿爸恐怕遇上麻烦,只是不对我同家姐讲明。”黎雪英又问,“廉政公署好大来头,冯庆的名字必定声闻于耳。” “你阿爸招惹上的人是冯庆?”纪耀终于将全部注意力放在面前刚成年的后生身上。 “他在茶楼同冯庆打过照面,脸色一直不对。后来家中出事,他也闷闷不言。我怀疑冯庆和我阿爸有过往。纪叔,我不明白,冯庆坐拥整个九龙城,绝非他一人之力,警务司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我不知晓,但我相信我阿爸无辜。” 黎雪英年纪小,心眼深,已学会避免直言直语的冲击力。他一席话虽说的百转千回,纪耀却瞬间明白黎雪英的意思。 香江数十年警匪一家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尽管有了廉政公署这样的机构,却也无法在一两年内将扎根依旧的黑势力彻底根除。原因无他,黑势力能如此根深蒂固,是他们的根已渗入到政道和经济产业上。上个世纪的人们穷疯了,只要有利可图,便足以打动人心。这条船上的人太多,就成为一股巨大的阻力。 要算廉政公署打下的“老虎”,也属警署排头一位。 他的阿爸黎鹊同这样一位九龙的话事人有纠葛,又令人怎能不起疑心?黎雪英不愿怀疑自己父亲,可他又太迫切知道真相,也想要全家平安。 “你的父亲,与冯庆应当没有关系,我同他相识多年,人还是看得出一点。只是他与冯庆究竟有什么关系,我不知晓。如有任何不对劲,你都可以直接向我举报,我会第一时间优先考虑你们。”纪耀说道。 “冯庆不能逮捕吗?”黎雪英急忙又问。 纪耀转身,定定瞧着他,并不说话。黎雪英从这蔓延的沉默中得到了回答。 “为什么?” 犹豫片刻,纪耀终是走回他身边,揉过黎雪英的头发:“老虎要打,但有些老虎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拿下。阿英,也请你给们时间。O记的人也在盯住他。” 他的话语柔和,却并不能安慰此刻的黎雪英。他心中只余一个念头,冯庆的能力太强,就算是O记,目前也奈何不了他。 夏日的温度高,黎雪英却周身冰凉,忍不住打个寒颤。后知后觉回过神,纪耀的车已行远。头顶阴云密布,快要下雨。 辛默反手将濡湿的背心用力一拧,清淡的血红色混着腥锈味淋淋漓漓落下满盆。 仔细看,拳口骨节处均有擦伤,除此之外周身无损,可见这盆中的,衫上的血并非来自他。 今早他去了一趟九龙城寨,那一直被称为三不管的罪恶之城,活生生会吞人骨血,活似一口熔炉,教人进了有去无回,就连差佬平日都不敢独身深入其中。 那寨中便是冯庆扎根的势力。 辛默孤身深入城寨,除了想调查冯庆的势力究竟多大,还就是想探探消息,看是否能得点关于冯庆与黎雪英父亲,黎鹊的传闻。 然,没想到的是他刚进就被人提着西瓜刀追着砍。多亏契爷当初得势,因此辛默不少来,他凭借对地形了解的优势,得以逃过一劫。 那几人凶神恶煞,势要斩断他头,嘴中却喊的是旁人名字。辛默还当是寻错债主,活当一趟冤大头。 现在细细究来,保不齐这还是冯庆的注意。将他斩死路边无人问,丢下海去更无人寻。 契爷对冯庆有恩,但冯庆对他绝无善意,辛默看得明白。 他落了血,冲过澡,身体舒展,换衫出门,再次来到契爷的四合院前。 唐国川没有说错,但凡辛默每次见血,事无巨细,平安后都要来契爷当初得四合院对他磕头。 别人刀头舔血,磕的是关公,唯独辛默不跪鬼神,只跪他的救世主。 万万没想到,寥落十载的四合院中竟头一遭除辛默来外人。 那人身庞体大,偏生一张儒气面孔,若不是眉弓到山根醒目的刀痕,几乎令人错判他是善人。 辛默没料到竟会在这见到冯庆。 他躲在门口,并没有与冯庆直接打照面的心。心中更有声音,冯庆不会无缘无故来契爷祠堂。他究竟心中打什么小九九,令人无从判断。 冯庆高举三炷香,烟灰渺渺从顶升起,听他说道:“宏爷,我冯庆今日坐稳话事人的位置,多亏有你保佑。” 灯下黑_第17章 辛默心想,若我契爷今日知你这死扑街打我主意,定要斩你四肢,何来保佑? “今天来,除了感谢当初知遇之恩,还有赔罪。”冯庆慢悠悠说着,虔诚拜过三拜,“你临死前将养子辛默放过,流放在外,并一直有亲信保护,旁人近身不了。看得出来,你是真将他当亲儿子养。” 辛默又忍不住想,他身边何时有亲信,他从来不知?竟还是契爷留下的人……总之,冯庆这渣滓。 “当初我应允不伤他分毫,现如今我悔了。这是一赔罪。你留给他太多,我夜长梦多。”冯庆将手中三炷香缓缓插入鼎炉灰中。 “这是一罪。”他立在堂前,光影分割,越是衬他年过四十的狠辣,“第二,你说我们的手如今不该再伸向官僚,要与他们黑白各站一路。然!我不甘心。二十年,我一闭眼,仍浮现阿怡的脸。那是我这一辈子都想回去的时光。可那个人,他从我身边夺走一切。我无数次回忆当我走投无路,差些被斩死街头,撑着我走到今日这一步的,就是尚未得报的大仇!我与他,不共戴天,非死即伤,决不罢休!” 灰阴了一早的天,终于轰隆降下雷来。雷声和着冯庆话至狰狞的脸,他眉弓的刀疤仿佛活了。要劈开他面庞,劈死他脑中日思夜想的仇人。 冯庆猛然回头,一瞬间,辛默避闪不及,门缝的目光对上冯庆宛如罗刹的脸,心脏快止息。 随后他才发现冯庆并未看他,而是转身仰头睇天:“你要劈死我,我偏不信命,偏要逆天行。” 第十一章 亲吻 黎雪英归家时,黎鹊还未回,家中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推门,不想周慧竟在家中,而黎莉蜷在沙发上,裹着毯子,生温声安慰。 前几日还冷眼相对,今日就天生一对好姐妹,让人好纳闷。 门声刚一响,黎莉就抬起眼看他,那眼里万种情绪,飞速被她掩饰。倒是一旁的周慧,她睇一眼黎雪英,便让人知必定有事发生。 “怎么回事?” 黎莉支支吾吾,并不打算言语。 “你不给你老豆知晓,跟他说总没问题。家中总要有一个拿事的,难不成全凭你一人担下?”周慧责怪道,转而她见黎雪英面带疑色,解释道,“你家姐今日在学校门口被冯庆截住,说要请她看电影,你家姐吓坏,狂奔回家,有没有人,只好Call我来。” 黎雪英睁大眼,多半不可置信。 “是真的。”黎莉低下头,“他开轿车来拦堵门口,死活不放我走。我拒绝他,他还要同我闲话,我躲不掉。直到电影场次过,他还惋惜说今日看不上,改日再来。细佬,我们不曾得罪他,我甚至不识他面,他今日来,还当他找错人。” “阿姐你别急,别急。”说着别急,黎雪英的神思也微乱,他坐下抚摸家姐的肩头,免她惊,免她恐,“周慧你也别担心,跟你没关系。我想想办法,我想想……” “我们这一对姐妹,竟都受过他折磨,真是烂人,下下等的烂人!”周慧不忍骂道,“我还就不信,他冯庆的手难不成还遮天?” “这件事要尽快告诉阿爸。”黎雪英说。 “不行!”黎莉截断细佬的话,“你看出阿爸不对劲,难道我看不出?我喊他去搭救你那天,他回来后就面色不对,晚餐都不曾用就入寝。冯庆心狠手辣,恶贯满盈,阿爸身在警务司,他若能决断早下手。他没做决断,必是还奈何不得冯庆。而冯庆今日既能大肆来找我,也必定是知阿爸奈何不了他……对,对,说不好他的目标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和阿爸!细佬,那日冯庆邀你出去究竟和你谈什么?” 黎雪英惊心,他平日看家姐文弱温和,却不想真正逢事,内心智思如此敏捷,也如此敏感。 面对黎莉期待而热切的目光,他实在无法隐瞒一切:“他和我谈,辛默的事。就是那个人,你知道……” 也不知是怎么,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从什么时候起,提及辛默便调动他心绪。 “辛默?”黎莉面带怀疑,“他因为辛默找你?你讲清楚点。” “有没有搞错,他找辛默就大大方方正面迎战,找你们这姐弟二人麻烦算什么男人!”一旁周慧对冯庆评价更底一层,简直有些嗤之以鼻的意味。她似乎已忘记那日她是如何在冯庆脚下颤抖哭泣。 黎雪英刚欲开口,门口便传来急切的敲门声,那声响震耳而密集,惊得周慧同黎莉都是一跳,如临大敌地瞪大眼,睇向门边。 “别怕。”黎雪英回家时反手锁过门,此刻便走到门前从猫眼中往外看。 刚看清,黎雪英有是一惊。门外人却不耐烦,立刻对门踹一脚:“开门!急死人!” “你怎么会来?”黎雪英几乎立刻开门。 辛默闪身入屋,将门再次抵押身后反锁,目光一扫屋内三人,在黎莉身上停顿半秒,又转向黎雪英:“冯庆又来找麻烦?” 黎雪英抿着唇点头:“你知其中细节?” “我不知道!”辛默今天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暴躁,后半句还是压住耐心低声只说给他,“但我猜他要对你老豆不利,让你家姐也听?” 黎雪英越过他的肩膀看沙发上已目瞪口呆,搞不清状况的周慧与黎莉,扯了扯辛默袖口:“到我屋内说。” 周慧和黎莉就这样看两人进屋,一肚子火烧,满脑子问号,却都没多话。直觉告诉她们这二人谈的内容必是重大。 那头黎雪英落锁:“究竟怎么回事?” “冯庆同官道上有仇怨,我尚且不知他是否针对你阿爸,但他恐怕要将整个警务司搞臭。”辛默也飞快冲他话事,“下午他来我契爷灵堂,对天发誓,定要大仇将报,要他不得好死。” “他是谁?” “我不知。” “是我阿爸?” “我真不知。但唯有如此能解释他为何盯住你们不放。” “这很重要。”黎雪英忽然发话,“若他真同我阿爸有仇怨,那冲着我们家来的事就不应当连累你。冯庆很危险,他的事应当交给警务司。” “你懂个屁!”这是辛默第一次吼黎雪英,他一双眼此刻要发红,“我不会让你有事,嗯?” 黎雪英同样焦躁的心忽地因他这一句话静下,如同惊涛骇浪的心,忽如其来变成清澈的琥珀。 “默哥。”他轻声叫。 辛默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要因为他这句话融化。 “我多谢你。但我不想牵扯无辜。”这一句话又令辛默如跌冰窖。 “你早惹上我,何必多言语。”辛默收声,猛地抵住黎雪英,低头咬他唇。 黎雪英一瞬间身体绷紧,双手紧捉辛默小臂。此刻掐着他腰,将将一握,松松垮垮将他半个身揽在怀中。而他唇齿霸道,撕咬他的唇,让他痛,让他悔过所言所语。 那双唇刻薄,弯起时不羁放浪,定让少女们碎过心。但此刻在他唇上碾压,甚至要他明白他牙齿也锋利。 灯下黑_第18章 这已不能定义为吻,意欲占有,打上标记,供他长久。 回过神来黎雪英挣扎,满面通红,却被辛默不满地顶胯压住。他用勃发的欲望对他通牒警告,活似枪口抵着他要他就范。 他扭头,辛默便捏住他的鼻,迫他张口,趁势而入,与他口舌交缠。 黎雪英此前从未与人接吻。这和他想象中的吻也太过不同。一上来就是这种等级,不用讲他多吃不消,片刻身体便发软,任他索取自己的舌尖,也任他横冲直撞。 黎莉与周慧趴在门口,半晌周慧疑惑:“怎么忽然没动静?” 一吻毕,黎雪英脚软,被辛默捞住腰,膝头顶进他两腿间,抵住他敏感部位。 真是要命。 门外的黎莉当然不会知,薄薄一门之隔,基情四射,细佬正背那古惑仔压在门上细细品过。 “犀利不犀利?”他舔过唇,还要邀功,面皮厚过城墙。被推阻,依旧凑过来啜吻,“阿英,阿英……” 黎雪英彻底被他浓厚的雄性荷尔蒙打败,大脑严重缺氧,混乱一团。 而辛默瞧着他奶白的肤上一层粉,水色的唇也难得有颜色,只觉口干舌燥,连喉结上下滚动都不自知。 好不容易换过一口气,搜刮枯肠黎雪英总算憋出话:“你疯了!” 门外黎莉和周慧已离去,余下小小空间给二人,冰月高挂。 情愫暗生滋长,攀爬躯体,盘踞大脑。 辛默焦躁地搔了搔后脑勺,直接将黎雪英扛到床上去,对上人强掩惊慌的眼神,伸手将他按住:“听着,我现在同你坦诚一切。要讲清楚冯庆这个人,牵扯到我的过去。” 黎雪英停止挣扎,他的一双眼中渐渐有更复杂的情绪充斥。 “你讲。” “这话我从未跟外人讲过。”辛默神色严肃。 “我守得住口,更何况事关你。”黎雪英动了动身子,有些不自然。 辛默笑过,揉一把他的头。 “我三岁到孤儿院,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后来契爷收留我,供我吃穿用度,教我如何活得自在。他的大名你当听过,是九龙城上一代的话事人辛柏宏。嘘,不要发声,你家姐还在外面。我十一岁被他收养,直到十七岁我契爷离世。离世半年前他便将我流放在外,跟九龙城叔公叔伯斩断关系,绝不来往。这也是为何话事人争夺腥风血雨,我却到如今依旧安然无事。契爷他膝下无子,只得我一个,将话事人权交给冯庆时,还逼他发誓日后定不能动我。” 黎雪英失神凝视路灯照在墙上一块光斑,喃喃道:“我没想到,真没想到……” “昨日我回契爷灵堂,见到冯庆,只听他说有个不共戴天的仇家,是官家人。他又对契爷忏悔,高举过三道香,说留我他心不能安。” 随着这句话黎雪英忽地回神,紧紧盯住辛默:“他要除你?我有点搞不清,冯庆反反复复,行为不可估量,究竟是要对你动手,还是要对我阿爸动手?” “最坏的猜测不过是……”辛默垂目,冰凉的流光在他眼中闪过,“要动我是真,只因他夜长梦多。动你阿爸也是真,毕竟他那仇家是官家人。” 窒息般的沉默在屋内蔓延。 忽然大门有响动,客厅传来黎鹊的声,还有周慧与黎莉逢上去的问候。 黎雪英二话不说拉开窗,与辛默对视一眼。辛默自不用他说,身手敏捷地跳出窗外,扒着窗台回望。 “我走先,明日再来。” “你别来,我家姐整日都快吓坏。在餐店等我,我若实习结束早,还能赶上一趟晚饭。”黎雪英急切道。 刚要往下跳的辛默即刻折返,执着地要问出个答案:“你还没同我说,做什么工,远不远?” 黎鹊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你走先啦。”黎雪英不得不压低声,“余下明天再多话。” 辛默缩头的瞬间,黎鹊已走到房门口,身后跟着担忧的黎莉和周慧。 “周慧要走,阿英出来送人。”黎鹊礼貌性地敲两下,拧开房门,“夜里不要开窗,蚊虫多,你和阿莉都怕咬,自己仔细些。” “只是透透气,这就关。”他看到身后的周慧和黎莉一脸疑问,还不断往里张望,在想辛默究竟藏到何处。 黎雪英的目光投向楼下。 月光下,那鬼鬼祟祟的身影还在放轻脚步,生怕弄出声响。没两步他跨上那台外形夸张的摩托车,带上头盔,有所感似地回头冲黎雪英的房间忘了一眼。 两指并拢潇洒扬手,送中二飞吻一枚,令人哑口无言。 一阵机车轰鸣,人很快消失在道路转口,月夜的风吹来,仿佛还带着他的气味。 第十二章 交易 香江七月日头高挂,已是周年高温。天气预报里反复强调的高温,更令港民焦躁,只期待哪日下雨,最好能一次冲掉高温,换来凉风徐徐。 冯庆长裤长衫,身上万般劣迹遮掩,行在人前依旧谦谦绅士,还道他是哪家公司的世佬。 他今日要见重要的人,打扮总得体面。进门前抹一把油头,挂上十二分真诚的笑意。 等他的男人坐在窗边,一杯咖啡配菠萝油,他举手投足一股英武气,稳坐如山,是令女人一眼就十分有安全感的类型。他手头一份晨报,间或虚起眼睇往窗外,那是职业多年培养出的独一份敏感。 冯庆刚推开门,男人的目光便迎上来。 总华探长邢世怀,四十岁爬上香港警署最高位置,是能力,权利,人脉以及钱财的共同代表。如今他在位子上稳坐多年。 霍乱的时代中要想立稳脚跟,既要与黑势力间需找平衡点,不能赶尽杀绝,也得懂得底线在哪里。上一任总华探长位高权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最终却落得锒铛入狱的下场。 然,上一辈的故事已逝去。没什么话题永恒不变,事情过去,人们又重新关心天气,土壤,洗澡水温度。 如今九龙有冯庆做话事人,总华探长有邢世怀。黑白两道早已盖头换面。 灯下黑_第19章 “什么事?”邢世怀颇绅士地招来服务生,示意冯庆点单。 “不了,已用过早饭。”冯庆大马金刀直接落座,将一只牛皮文件袋放到桌上,“我不知你清不清楚,警务司总部原行动部部长黎鹊,现在退居二位,养一双子女。建议你查过他二十年前档案,细究过去许多不合理,根本是作假。” 邢世怀当然识得黎鹊,他在警务司的时间不少于二十年,酒肆会谈中交谈过数次,是个沉默寡言话不多的男人。 “把话说清楚。”邢世怀擦过手,一边皱眉打开档案袋,里边是是关于黎鹊的具体信息,一看就是找私家侦探跟踪过,和警务司的原属档案应不同,“冯先生好手笔,当着我的面把手伸到警务司里,未免太过了吧?” 面对邢世怀的逼问,冯庆毫不退缩,冷笑一声:“这些资料可是珍贵资料,并非我寻人拍下。邢探长看看清楚,这可是八年前的调查资料。正是当初辛柏宏的手笔,埋没了如此久,我问过许多人,找过许多地方,才有人将他亲手送到我面前。” “一,你怀疑黎警官与辛柏宏有染,二,他身上藏着你想要的东西?”邢世怀抬起目光凝视他。 冯庆打了个榧子:“不亏是邢探长,干净利索,全部命中。我知邢探长近来在为九龙塘忽然多起的白粉档忧心,生怕九龙塘变成第二个九龙城。你帮我调查举报他,我保你九龙城内无白粉。你做到,我做到。” “我想冯先生是把我当前一任总华探长,忘了你我之间已没什么共利可图,我也不愿图。”邢世怀说着将资料重新放入袋中。 “九龙塘白粉档日多,却并非我的人。邢探长莫要怪罪我头上。相反,正是因为另一股力量不识乖,我才把势力拓展到九龙塘去。要知以后无白粉绝不是轻易做到的一件事,就算是警务司,每年也需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冯庆被拒绝也不恼,徐徐善诱,“我也并非要为非作歹,要你为我抛尸埋骨,不用正当的手段调查一个人,就当是普通三好公民的请求,邢探长也没理由拒绝吧?” 邢世怀没言语,锐利的目光探查冯庆口中真假。而冯庆始终面带微笑,维持十足诚意,真真看不出破绽。 最终邢世怀弹了一下档案袋,将咖啡与菠萝油向前一推,准备起身:“记住你的话,我先行调查,若发现任何不对劲,这份资料也不会再归还。” 冯庆难得颇有风度地比个请,笑容不减,甚至更大。 他心情太好,给等在路边的马仔打电话,要买明天两张最好场次的电影票,好请黎家小姐看一场大片,弥补上次过场的遗憾。 同一时间坐上车的邢世怀,将资料掏出又看过一遍,核对日期与内容,确认是那个在警务司总是沉默寡言,却行动效率极高的黎鹊。他将档案甩在一旁,捏了捏鼻梁。 “邢先生,接下来去那里?” “回家。” 骑车一路停在总华探长的宅前,邢世怀回家后将档案放在书房办公桌面上,飞快脱掉风衣,向二楼走去。 门虚掩着,一位美丽的妇人卧病在床。她看上去已苍老,青春不复,常年累积的病态更让她气色衰弱。即使如此,依旧能从她棱角分明的眉眼,和乌黑的发中寻找昔日靓丽的疏影,让人在心底描绘她年轻时的样貌。 “阿青。”邢世怀坐在床边,轻轻勾住他妻的手,“感觉好点没?今天想吃什么?” “今天怎么在家?”佟青冲邢世怀眨眨眼。 “今天又是周日,你忘了吗?”邢世怀颇为怜爱地将佟青的手抬起轻吻,那在外锐利的目光,如今在她这也化作绕指柔,“一个人在屋里呆的无趣,要不要我将绍风叫来陪陪你?” “不必,你陪我躺一躺吧。给我念念今日的晨报,我还不曾看。”佟青抚摸丈夫的脸,那一双眼中也饱含情义。 “好。”邢世怀换过一身绸衫,夹着晨报钻进被窝,开始给妻子念晨报,“七月十一日早晨——” 这对他们夫妻来说,不过是个寻常的周日。 要知道,并非所有官僚家都能有如此安宁的周日。他们高度运转,永不停歇,仿佛站在山崖边上,下一刻便要跌落。 唯独永不停息地的奔跑,才令他们有足够安全感。 刘培明就是其中一例,他跪在大屋中,一上午没有用过饭,脸色已经难看至极。可面对老来肝火旺盛的外公,他不敢多说一个字。 “瞧瞧你,瞧瞧你那点出息!我让你别得罪冯庆,谁让你舔着脸上去当擦鞋仔!抱着他脚后跟不放,旁人还当你是他马仔!怎么,蛊惑片看得多,也想街头斩几人过瘾,还学会霸凌那一套,你吃穿用度都家里的,跑外边逞什么威风?啊?”老爷子满屋子跳脚,家里老小没一人敢多说话,他从政倥偬半生,脾气却一点不带消减,“滚回屋去,下月起不准再同冯庆厮混在一起,我让于家盯紧你!” 沉默了一上午的刘培明终于反驳一句话:“于辉他也跟住冯庆,做什么光说我一人?” 老爷子瞬间拄着拐杖转过身:“收声!再多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刘培明一大早白受许多气,直到两天后才得以准许出门。他本来约朋友打桥牌,还去俱乐部,这下全部泡汤。好不容易在冯庆马仔前建立那些名声,也被外公一句话斩断。偏偏他无能为力,只能满肚子气乱转,最好遇上什么猫猫狗狗,可供此刻的纨绔子弟发泄暴欲。 猫狗畜生没遇上,刘培明转过街角却瞧见黎雪英同辛默。 黎雪英站在书店门前,正捧着书本左右挑选,而辛默半跨在摩托上,显得他身长腿长,一只手还搭在黎雪英肩头。不是路上遇见,就是黎雪英半途睇见好书,从摩托上跳下。 只需看两人的距离,姿态,说话带笑神态,流转间气氛,便可体察其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微妙。 刘培明样貌平庸,对风月纸上谈兵,但从来敏感。至今他挥之不去的始终是那张“靓仔”的脸。 如今看黎雪英和辛默谈笑间的亲密姿态,刘培明更觉心内火起,只恨不得将辛默大卸八块,丢下海喂鱼才好。 黎雪英瞧不起他,却瞧得起辛默,愿意同他往来。宁愿在那家破旧的小茶餐厅吃饭,也不肯应他的邀请去唱K。 凭什么? 刘培明藏在袖中手暗自紧了紧。其实对于辛默和黎雪英的关系,他完全没有告诉冯庆的必要,甚至能不能被冯庆瞧得起这个消息都不一定。他想要搞的人是辛默。同学一场,他本并非真的想把黎雪英卷入太复杂的是非中。 但是在刚才,刘培明改变了想法。 他要主动告知冯庆,关于黎雪英和辛默的关系。或许无关痛痒,但又或许有一天,就真的能成为拿捏住辛默的一条软肋。 站在另端的辛默和黎雪英,显然不知他们已暴露在旁人眼中。 黎雪英最终挑选到中意的书,在柜台付过钱后,辛默劈手接过,挂在摩托把手上。又将安全帽重新给他戴好。 “你以后下班我去接,广兴在九龙埠头,我总不能放心。”辛默将黎雪英抱上后座,启动摩托。 “别,我看你来我才不放心,知道冯庆的人在那一带,你应当多避开。”黎雪英从后轻轻抓住辛默外衣。 “抱着。”辛默扯住手往前一拽,要他结结实实抱住自己的腰杆,“你当我是什么窝囊货,是福是祸不一定,躲来躲去算个屁。” 黎雪英不赞同:“冯庆毕竟老辣,就算你看不上他,也不能硬拼。” “去是一定会去,满六点记得下来接应我。”辛默霸道宣誓。 两人声音渐远,于培明才从巷子露头,阴测测地盯二人离开的方向。 第十三章 谈判 灯下黑_第20章 话分两头,这道辛默已送黎雪英到家,拉扯着人不愿走。 黎雪英无奈任由他拉扯自己手,好似中学生拍拖,临别一刻还要缠缠绵绵,情话说够才满意。 “我退步,你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不过但逢艳阳天,我务必来接你。你骑单车不能遮伞,自己又不能暴晒,我给摩托上挂一把遮阳伞,免你受苦。”辛默仔仔细细揉搓手中那一双细薄洁白的手,手感仿佛上好温腻的玉器,“旁的不说,总要为你安全。” 黎雪英只好同意。 “你走先。”他冲辛默摆摆手。 辛默拉扯他的手却没有要放的意思,一双眼讳莫如深,有魔力,令人移不开,动不了。 黎雪英叹气一口,不愿与他黏黏糊糊继续上演女中学生偶像剧,最终抽出手,“大佬,你知不知显得太咸湿,管弟弟妹妹都要惊跑?” “这还咸湿?你太不了解我。”辛默冲着他一挑眉,下垂眼慵懒的魅力独显。 黎雪英中了魔怔,凑上前在他高挺的鼻头一点,飞速逃离:“我不要了解,我还要回家温书。” 辛默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笑喊道:“讲大话,你放假,温书不如温我!” 黎雪英早已走没影。 辛默摸摸鼻子,莫名欢喜。转过头,忽然对上一双有惊有恐,相似的眼。 黎莉拎着一代水果,站在原地不动,眼中神色变幻万千,最终进化成一种敌意。 辛默是被恋爱伊始的甘美冲昏头脑,竟在黎雪英楼下与他公然调情。 他只觉尴尬,一米八凭一把斩骨刀拼死拼活的辛默,就这么一言不发落荒而逃。 在楼上的黎雪英全然不知家姐撞见什么,见她回来还要去提他手中水果,被家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诘问。 问他与那古惑仔怎么回事,为何纠纠缠缠不清,当初家姐给的警告忘得干净,如今竟然还惹出这样的事。女人的心向来灵敏,辛默三言两语对细佬的撩拨,和眼神中若有若无的情意,就足以令她猜得到全貌。 黎雪英哑口无言,立在门口,无话反驳家姐。 他与辛默之间,多半是随自本心,两人将来如何自处,他还没有没有想好。 黎莉很少像今日这么激动,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震惊,到害怕,心痛。 细佬从小身体不好,又天生患病,一家人不求望子成龙,只求他这一生当平安顺遂。 对象是男人这一件事足以令她跌破眼镜,没想到竟是辛默那样的男人。在她眼中,辛默和冯庆是一类人,并无分别,有的只是立场的不同。 细佬怎会真和这样的人走到一起?她怎么也想不通。 见家姐情绪不稳,黎雪英揪心,他好歹哄下人来,给她递过一杯温水,这次才开口。 “家姐,他没有你想得坏。甚至那天他赶来,也是听闻冯庆为难你。” “那你同他又怎么纠缠到一起?你想没想过阿爸知道怎么办?”黎莉并未被他说服。 这一回黎雪英沉默半晌。 “我不知道。”他实在不忍看黎莉热切的目光,但还是鼓起勇气,“我不知道同他的事怎么说。但我知道,听到他的名字我竖起耳,想到他的嬉笑怒骂我挂心,听闻他出事我一刻不得安宁,看到他的身影我目光在人群中无论如何挪不开。他同我示好,我本该拒绝,可我一次次不顾一切跟他走,我控制不住。家姐,我至今未曾中意过任何人,你和阿爸总当我小孩,甚至觉得我内心脆弱,因为自己的病而自卑。其实不是,只是因为我从未遇到一个人,能像他一样牵动我每一根神经。家姐——” 听到最后,黎莉已双眼微红。女人天生对苦楚的爱心生怜悯与亲近,甚至总能赋予悲剧美学含义。她并非真希望自己的细佬走上悲情路,她希望他能一辈子欢喜顺遂。他还年轻,像任何一个她在书中曾读过的,在情窦初开时那般不顾一切。 再看少年的脸,生来一副苍白弱势,眉眼五官淡淡,如同白纸一张,如今也要上颜色。他淡红的瞳孔藏着小心翼翼,亦有希冀。 辛默在他心秤上怎样重量,是否重过秤上砝码? 黎莉终于开口,不忍再看细佬:“你想好怎么同阿爸说?” 黎雪英摇头:“阿爸最近恐怕有大麻烦。” 傍晚七点,黎鹊到家,一身疲惫。或许人的身身体总随心。心累,身体便也无法体察愉悦。 “明晚同邢探长和警署的人吃饭,晚饭不用等我。”即使疲惫,黎鹊还是温心给姐弟二人布菜。 黎雪英试探问黎鹊可否跟他一同去。 黎鹊思索片刻:“以往聚餐你总不感兴趣,这次怎么有兴致?” “大学开学在即,叔伯公们都是成功人士,我也该多取经,总没坏处。”黎雪英演绎万无一失的三好学生。 黎鹊满意于小儿子的上进,终于懂挣得人前,很是欣慰。又问过姐弟二人读书如何,实习有无进展,悉心关护。 一顿饭上演父慈子孝,三人各自暗怀鬼胎。 直觉告诉黎雪英,黎鹊这段时间一直不对劲。而从小到大,事无巨细,无关家庭的话题黎鹊很少带回给她和家姐,在外邻居都要夸一声当家的好男人, 这才是顶梁柱的好标榜。所以他料定阿爸有再重的心事,不到大厦将塌,决计不会对他透露哪怕一个字。 深夜,黎鹊果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直到凌晨两点,他起身看过姐弟二人,在孩子们的脸上他寻找一种丢失已久的真切,那是来自于对亡妻的想念。 又在窗台抽烟,一根接一根。他怀疑自己精神早已坏死,日复一日无穷担惊受怕。 二十年前他尚且不知天高地厚,给他十个冯庆他都能一刀劈死,如今年纪越大,人却越活于惧怕之中,这大约是世上所有人的写照。 曾经的一无所有,所以孤胆赤心;如今拥有太多,便也越怕失去。 再想起这几日邢世怀对他的“特别关照”,似乎格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细想来令人心惊。 冯庆是否已有活动?他最终的目的究竟如何?邢世怀是否早已与冯庆沆瀣一气?这两个孩子究竟又如何是好? 月光依旧无情,照射大地,以供无数愁苦之人在世上对月思痛。最好抓紧时间,切勿优柔寡断,否则太阳升起,任愁眉不展也要收起,只因又是光辉明亮的一天。 辛默亲自去拜访过叔公叔伯。究竟有多久没见已不记得。 契爷刚过世时,盯在他身上的眼不少,后来几年过去,九龙城的人们便也渐渐淡忘他。历史人物退出舞台,新的聚光灯打给冯庆。 香江势力中人熙熙攘攘,谁也没工夫为个后生多生心肠。 灯下黑_第21章 当然,除非你手中有足够引起旁人注意的东西。 契爷临死前的百万家产留给九龙城,那是他一辈子黑暗的荣光,唯独留张“免死金牌”给辛默,那是他给他的补偿。 辛柏宏留给辛默的“免死金牌”,是一份名单。 名单上记录辛柏宏在十期间所有合作过的白粉商,军火商,甚至收贿赂的官僚,与黑势力勾结的商业大亨。包括这些当年黑社会集团的阿公叔父的犯罪记录,交易名单,一应俱全,详细无比,价值高过社团内部账本。名单上传在隐秘的暗网中,独辛默一人拥有访问权限。 这份名单的意义多重大,辛默心知肚明,远高过契爷留下的百万家产。利用得当,名单上的人便是一份资源,一份人脉;作为盾牌,这份名单是当之无愧的免死金牌。 现在辛默要用这份名单,去换一个未来的可能性。 “我要冯庆入册(狱)。”可惜他开口就是天方夜谭,“你们中意给谁当话事人我不关心。只要他入册,我就彻底消除这份名单,让各位永无后顾之忧。” 在场无一不哗然,紧接的是鸦雀无声。无数探究的目光在他脸上寻过,找的确是背后辛柏宏的影子。 有人暗道辛柏宏太不厚道,这么多年共事,死了也不给人安宁,入土五年十年依旧能翻出惊涛骇浪,果然是颗毒瘤;有人心中却暗叹辛柏宏雷霆手段,带出的养子辛默却没大志向,可是他为何煞费苦心要冯庆入狱?他们二人一个是辛柏宏的接班,一个是辛柏宏的养子,就算有冲突也不至于如此。 无数双试图从他身上窥见辛柏宏的初衷,以得知一二,却是一无所获。 那双少时所有觉得讨巧的下垂眼,如今其中迸射出豺狼之辈的本色。慵懒下垂的眼角令他只露出半个眼瞳,黑漆漆不透一丝光,眉峰却凌厉上挑,与垂眼形成一个锐利的夹角。他的面容无疑是英俊,夹杂一股后生傲气,能引来无数女人偏爱。 终于有人发声,是人群中资历最老那位叔公。他头发已半白,拐杖踢打地面,遍布满脸的皱纹因忽而生动的表情而抖动:“细辛,你契爷在世时都尚未让我们知道有这么一份名单,你知不知为什么?冯庆与你有什么旧仇我们不管,但他如今是九龙的话事人,而你早已离开。想用名单设套所有人推倒冯庆,细辛好大手笔。” 他一发话,旁人纷纷应和,也想明其中关节:“况且你想要备份太过轻易。你当我们痴傻,受你要挟,亲手替你做嫁衣?” 瞧瞧,关乎己利,即使冯庆坐稳洪门一把椅,事到关头也无人在乎他死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九龙城向来普世真理。 “何必那么麻烦,眼下就有让名单永远消失的方法。”众人纷纷起身,月牙样地半拢上来,将他围在中心,“细辛呐,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老墨还是老狼狗,和中意人黏黏糊糊,愿为对方一个笑冲锋陷阵 第十四章 中弹 辛默被在身后的手紧了紧,面带微笑道:“这份名单,我马仔有一份。你们不必这样瞪我,他不识字也绝对忠诚,比有些人不知可靠多少倍。他虽不识字,却唯独识得我笔记,我临行前告诉他,从今天起我每个月会给他寄一封信,如若没收到,则将那份名单复制十分,分别寄给O记与廉政公署,各位以为如何?” 半月牙拢上来的人群停住脚步,你我他互相吹眼,谁也拿不出注意。 原来辛默也不是愚钝后生,痴心妄想。他早想过退路。 寂静中,最终还是刚开口的伯公开口:“那也简单,留你一条手写字。阿听阿兴,动手!” 姜还是老得辣,半分不收胁迫、又或许已活过人世近半,半身已入土,心中反而没有惧怕。 辛默还年轻,他虽拼一身蛮野,可人世还长,他还留恋得很—— 一把西瓜刀率先劈来,还有后招,有人在身后悄悄摸出一把枪,周围的人见机都拾起家伙,疯一样往辛默的身上招呼。 他孤身一人深入险地,除了拼命只能拼命,侧身躲过一刀,雷霆之势转身,飞起一脚踏在身后人的胸口。对方瞬间连人带家伙飞跌出去,辛默一晃身,下一圈已招上左侧人面门,他用尽全力,愣是砸掉对方一颗牙。 手持西瓜刀的阿听还在拼命,他身后的阿兴已枪口对准辛默,黑洞洞的枪口,宛如死神的凝视。 他浑身筋骨忽然爆发,调动每一块肌肉,在西瓜刀落下的同时拧住阿听握刀的手,抽劲旋转,狠戾劲猛。这一切发生太快,霎时间刀脱手,被辛默脚背一挑,迅速捉在手中。 没人看得清他是如何将与阿听形式反转,只知上一秒他还露出空门破绽,以后背对向枪口,下一秒他用劲勒紧阿听的颈,霎时旋转。枪声乍响,阿听的胸口顿时血汩汩往外流淌,染红半个身子。 只听伯公们纷纷大喊一声“阿听”,声泪俱下。这二人,恐怕是叔伯公堂前还不错的苗子,年纪轻轻先走一步。持枪的阿光恐怕更是阿听的兄弟,红着眼哀吼一声,狂怒下砰砰砰几枪冲辛默狂开。而辛默在抱着阿听尸体的同时竟还有余力与身后人周旋,那几枪也尽数打在已死去的阿听身上。 阿兴赤红眼,不敢再开枪,不愿打在断气的兄弟身上。然而对方毕竟人多势众,不多时辛默已落下下风。 阿兴再次拾枪,扣动扳机。 那一瞬辛默眼前血红,闪过契爷的脸,还有黎雪英的脸。 他浑身是血,像罗刹降世,即使狼狈,眼中那一抹跳动的,宛如刀锋的冷光,令任何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 胸口的疼痛感越来越清晰。 我快要死了。他想。 可我不甘心。 那个人还未找到,也舍不得阿英。 我还不能死。 一瞬间刀光雪亮,平整的刀面上映照出众人或惊恐或愤怒的脸。 辛默忽然甩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刀迅猛向持枪的阿兴劈去。 兵荒马乱之时,外屋的门忽然被人踹开。辛默的魂魄仿佛离体,旋游在方寸天地间,俯瞰下方的修罗人间。他看到踹开门的那个人,两手各抓一把枪,那张脸辛默再熟悉不过,只是脸上的神色是辛默从未见过的。他身后还跟住三人,各个都并非善人。 场景有一瞬间的静止,随后被划过空气的枪声打破。 刘方方两臂平举,一枪一人,正中胸膛,目光在众人间穿梭,面无表情,一双浓黑的眉毛蹙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 他站在门口,而身后的三两人已掠过他冲入门内,举起长刀。 喧嚣声都远离,模糊,宛如海水灌入耳朵,画面被人按下慢播。 “默哥!”刘方方边开枪边走近他。 等两只手枪中子弹用尽,他腾出一只手来抱起辛默,另一只手则抽出那把辛默常用的拆骨刀,横在面前,步步后退。 刘方方眼神宛如护食饿狼。 后生已折了不少,叔伯公们面前依旧诸人围挡。 只是这些辛默都没有力气去关心,他坠落黑暗前的最后一眼,是泼上刘方方脸颊上的血。 灯下黑_第22章 而刘方方不为所动。 辛默昏迷中始终发梦。光怪陆离,人来了又去。他看见契爷,看见刘方方,也看见了黎雪英。 此刻耳中的海潮终于退去,有人喊着他的名字。越来越清晰。 “默哥,默哥!” 辛默终于睁开眼,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刘方方的脸已经变得感情,没有血污,也没有狰狞的戾气。 “刘方……”感官渐渐恢复,最先的是疼痛,在胸口的部位。 “默哥!”刘方方抓住他的手,“哪里不舒服,要饮水?” 刘方方给辛默递来一杯水,又扶着他的肩让他小口小口饮水。 辛默再次阖眼,等彻底平息清醒,才重新睁开。 “你是契爷的人。”他平静的声音下,隐藏着一丝激动,“你从未同我讲过,包括契爷!” “是,不到万不得已,我本不该让你识破我的身份。这也是契爷拜山前交代。”刘方方脸上不再是往常嬉皮笑脸模样,隐去了那份吊儿郎当,“我甚至希望,一辈子都没有拿起刀的机会。” “什么时候的事?”辛默撑着自己要坐直,发现胸口的伤已经处理好,缠上雪白的绷带。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伤势上,“契爷身边的人我都认识,我以前从未见过你。” “因为我一直在离岛。辛爷救我全家老小一命,他说只需在他死后替他做一件事,就当报恩。”刘芳芳说道,“默哥,辛爷虽已故去,他依旧留守你。请切莫妄自菲薄,以命相搏。” “这是个意外。”辛默有气无力地摸了摸自己胸口,“是我料错,没想到叔伯公一丝情分都不留。我却还顾忌着他们,顾忌我契爷留在身后的洪门。” 刘方方并不懂辛默所卷入的纷争,他只死守当初诺言。 两人沉默片刻,刘方方问道:“默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辛默软骨头似地瘫在床头,回过神,胸口的伤口疼痛更加尖锐。他看一眼刘方方:“有烟没有?” 刘方方为他点上烟。 辛默猛抽一口,目光凝视窗外:“我中意个人。” 而那个人不当像他一样卷入这样的泥潭,他也舍不得。 “默哥说的是那个靓仔吧?”刘方方终于流露出好奇地神色,向前倾,“想好了?” “想好了。”辛默用力点头,“老子这辈子也没对谁动过心。契爷死后,除了你,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挂心我。我中弹那瞬间竟想起他,才知我舍不得他。” 刘方方点头:“默哥是重情义之人,和辛爷一样。” 辛默嗤笑一声:“你是腹诽我鬼迷心窍吧?现在回想来,倒像是他给我下了降头。可我现在搞成这样子,如何去见他?本想把身上的事都办妥,也为他消除后患之忧,如此平平安安,才有资格谈其他。” 刘方方瞥一眼辛默神色,小心试探:“我刚已call过他,他若无事挂身,现在应当已在来路上。” “谁让你告诉他?”辛默猛地起身,瞪大眼,却一下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你怎么有我家钥匙?快给我衫。” 辛默人死于前而不动其色,此刻却方寸大乱。刘方方也同样瞪大眼看如此不淡定的辛默,终于破功。 他相信辛默是真心,人的反应无法说谎。 不到半个钟,黎雪英果然气喘吁吁到场。 刚一进门,也不顾刘方方同他搭话,直奔床上躺着的辛默。 而辛默已换上洁净衬衫,黑色长裤,躺在被褥上,眯眼沐浴阳光,手中还一份今早的晨报,浑似中枪的另有其人。 然而他苍白的脸色,不同以往红润的唇色,昭示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黎雪英甚至连辛默跟他打招呼也不愿理会,call机中听闻胸口中弹,他三魂七魄都要被吓得离散,到现在心跳都未平息,眼前一阵阵发黑。于是二话不说,径直去解辛默胸口扣子。 辛默若扣他的手,他便用力甩开,一心只想确认辛默情况。 辛默一边讶与黎雪英头一次如此强硬的姿态,边欣赏他此刻的焦急,只觉心满意足,前所未有。 “Call白车没有?怎么会中弹?为什么不报案?刘方方,现在就call白车!”黎雪英连说话声音都颤抖。 从辛默的角度望下去,他下垂的眼里有从未见过的光,似乎泫然欲泣,而低垂抖动的睫毛,都揭示他内心惶恐。他白皙的手,放在他古铜胸膛上,衬得柔弱纤细,但若这时候去抓他的手,必会被他甩开。 刘方方看眼黎雪英,再看看辛默。见他默哥一心一意睇着靓仔,满脸几乎变态的愉悦。 不用辛默自己剖白,刘方方都已知他无可救药。 屋内气氛太逼人,他转身出门call白车。 屋内,辛默握住黎雪英的手,与他五指缠绵,体会他手心温度。才发现,黎雪英手指冰凉,当真是吓坏。 “阿英。”辛默唤他,“不必太担心,你默哥打小体质好,壮过大佬。生来命大,中枪子也隔天起来打泰拳。” “你收声。”黎雪英脸上阴云密布,“你先同我讲怎么回事。” 刘方方在屋外抽过一根烟,又到楼下买了一瓶水。在门口晒太阳,身上的皮外擦伤火辣辣的疼,他还没来及处理,拧开瓶子用白水冲过一遍,随即听到白车来的声音。 他上楼敲门,却见黎雪英静静趴在辛默小腹,抿着唇,像在忍泪。而辛默也难得没有聒噪多话,他一手放在黎雪英柔软的发上,垂眉顺目地凝视他。 刘方方想开口,见辛默睇过来,唇上比了个噤声。他最终一言未发,重新退出去,把静谧的时间再度留给这二人。 第十五章 探长 辛默从那间破旧公寓到医院也不过半个钟的事。手续办妥,钱已付过,病单折好放在床头,连温水瓜果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一碗新鲜买来的白粥。 临时包扎的伤口拆开,重新包扎过,他现在躺在柔软洁净的床单上,感到干燥而舒适。 辛柏宏过身后,辛默少有收到这等照顾,心中感慨万千,却偏不愿流露。 灯下黑_第23章 黎雪英依旧担心他的伤势,如临大敌。 辛默只觉得他是关心则乱。 他躺在床上无聊,已打发刘方方为他去买最近的杂志报刊,自己躺在床上抛一只橘子。 全神贯注。 橘子再次抛起,一只白净的手横空出世,劈手夺走那只在下落弧线中的橘子。 抬眼,便是黎雪英赏心悦目的脸。此时好看的眉微蹙:“你安分片刻,等下没接住砸到胸口,又破裂流血我可不顾你。” 辛默嘿嘿两声,翻身往里腾出位置,还拍拍床面,示意黎雪英躺上。 黎雪英一脸嫌弃,最终还是坐在床边,静静看他受伤胸口,眼中万千情绪呼之欲出。 辛默只好引开他注意力,免他痛心:“今天没去实习?还是在家,忽然跑出来见我,家里人不担心?” “我已经成年啊,默哥,不要同刘培明一样当我乖仔。我翘过班来陪你,你不要再让我心惊肉跳。”黎雪英无奈摇头,任由辛默掰扯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把玩,“粥温过,起来吃些,晚上需要什么我再买来。” “你要走?”辛默抬起眼皮,垂眼拗出一道褶子,莫名性感。 光看那双有神的漆黑的眼,黎雪英就觉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晚上有个重要的饭局,我阿爸那边。答应你进去打听消息,你忘记?” “今天不要走也可以。”辛默又蹭了蹭身子,让自己脑袋放在黎雪英腿上,“你强过最烈的吗啡,离开麻醉便失效,不片刻疼得休克,你还得马不停蹄赶回来。” 刚相识时凶神恶煞,旁人勿近。眼下说起情话好似不要钱,几箩筐免费赠送,出版到书店能捕获不少中学生芳心。 黎雪英失笑,冲腿上的辛默眨了眨眼,缓缓摇头。 辛默立马捂住心脏,表情要多生动多生动,仿佛心脏病突发,下一刻就要死去。卓略的表演,堪比演艺圈金榜,用来逗爱人欢心,实在大材小用。 “用过晚饭我立马回来。你想要吃什么?我带回给你。” “鲍鱼,鹅肝,猴脑,猪脚……”辛默立马一本正经掰着指头数起来,丝毫不客气,“阿英。” 黎雪英收敛笑容,低下头与腿上的辛默对视。二人同时收声,望着对方,眼中同有光。 辛默反手勾住黎雪英的脖颈,要将他的头按低,以供自己亲吻。 就在两人气氛旖旎,将将阖眼时,门忽然被踹开。 “默哥!你要的《龙虎豹》* 买回,我一次买了三刊,保你不无聊!”刘方方兴致勃勃,继而忽地定住。 辛默两眼放光,就算胸口破个洞,下一秒仿佛也要冲上来杀人。 刘方方迅速转身,“抱歉默哥!我买给自己看,这就重新买!” 留下屋里两人保持着将亲不亲的姿势,好生尴尬。 最终是黎雪英收回目光,似笑非笑直起身,还将辛默的脑袋从自己腿上推下去:“《龙虎豹》,嗯?” 辛默不忍直视,转过头道:“我胸口好痛。” 晚七点钟,黎雪英准时出现在梅苑饭店,这是今晚黎鹊与其他人聚餐的地方。 为了有体面的出场,黎雪英甚至还换过衫。他皮肤太莹白,穿白衬衫过于稚嫩,于是选出一件纯黑衬衫,和一条卡其裤。强雷的黑白对比让他单走在路上就不停有人回头望他,存在感实在强大。 他阿爸因为从警署直接来聚餐,所以两人并非一路。而黎雪英在刚打算步入正门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廉政公署纪耀,之前他们还在广兴楼下回过面。黎雪英三步并两步,飞快走上前问好。 纪耀满脸稀奇:“你爹舍得把你这宝贝疙瘩放出来了?怎么样,有兴趣将来继承他的职业?” “叔叔说的什么话。”黎雪英替他挡开电梯门,低头微笑,“阿爸知我无法进警务司,才放心要我结交叔伯们。他自己是高危行业,却不允许我和家姐做。” “进不了警务司,为何?”纪耀蹙眉。他打心底里还是很喜欢黎鹊为人,他带出的儿子自然是虎父无犬子。虽然这黎雪英看上去实在太白嫩瘦弱些,但没有差,进队伍磨炼几年出来也没问题。 “叔叔不知道?”黎雪英也惊讶地看一眼他,随即抬起头让纪耀看自己透粉的瞳仁,“白化病患者的视力都极差,平日靠隐形镜片矫正,实际通不过体检标准,尤其对视力有特殊要求的职位。” “看来和白厅无缘。”纪耀摇头,“可惜。” “当官家人也未必是好事。”黎雪英调转目光,目视前方,松垮的肩勾出一道优美弧线,“一辈子自由,不必违心,不必与鄙夷的人斡旋,也同样难得有价值,不是吗?” 纪耀由下而上打量黎雪英片刻,面色清淡:“也对。” 电梯门两爿在面前开启,声色欢笑,俱随之而来。 黎雪英脸上笑容浅谈,挑着眼看纪耀,眉眼中颇有深意。而纪耀,刚一副面无表情的脸上,已准备好礼貌客套的微笑。 被黎雪英睇过这一眼,他忽然领会到那种深意。再次摇头低笑,叹这后生洞察过人。 两人同时走进早已预备好的餐场。 不少人同纪耀打招呼,而更多目光则打量着黎雪英。 好奇的,疑问的,惊艳的,赞叹的,不屑一顾的。他们识得相互的每一张面孔,唯独对此独一张冰雕玉砌的面孔从未眼熟。况且它如此惹眼,在香江这样鱼龙混杂的大地方,少年仿佛天生并市井所摒弃,过重的烟火气还不曾沾染他洁白的皮肤。 众人的目光跟随他,直到黎鹊身前。他们听他轻声唤黎鹊:“阿爸。” 黎鹊身旁的人立马都炸开锅。 哎呀呀,这是你仔仔,长得可真俊。皮肤好白。不曾见你带出来行一转。仔仔当真细,瞧眉眼多靓。上大学没有,将来警务司里转一行? 这些话语大多是冲黎鹊去,男人舒展眉目,这一刻是唯独为黎雪英高兴,自豪。眉宇间的相似是他难以掩盖,为父者的愉快。 黎雪英趁机打量四周,看过一圈。他记得辛默说过,这些年来他在找的是他的生父,三岁半没再见过,唯独知晓他年近五十,身上有一颗痣。 本该是血缘至亲,却比形同陌路人了解更少,是造物弄人的结果。 失望的是,任他打量一圈,并未见年近五十的警员和官员,到场的大多年轻。而与他父亲同辈的坐在一桌,多数是黎雪英熟知的叔伯,绝不可能是辛默的生父。 既然来也来过,为向阿爸讨乖,他也乐得暂作一个好求上进的“乖仔”,听叔伯和年轻警员的故事,经历,虚心向他们请教。 灯下黑_第24章 试问谁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点一到,众人该开餐,正式落座。门口传来细微响动,原来是总华探长邢世怀姗姗来迟。 黎雪英只一眼,再也挪不开目光。 邢世怀年过四十,眼见奔五,但周身器宇不凡,保养得当,非但不曾有半点老态,反倒气场颇丰。那是在官场沉浮数载,历过大风浪过来后沉淀下的气度。他一出面,刚落座的人们又重新站起身,向他靠拢去。他被岁月眷顾,即使老去,旁人的目光也不曾远离。 然而,黎雪英并非是因被他非凡的外貌所吸引,而是他眉宇间予他强烈熟悉感。那是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却令黎雪英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 邢世怀,辛默,有没有可能……究竟有没有可能? 强压下心中波涛汹涌,他虚心好教地问身旁阿爸:“他是你们的总华探长邢世怀?瞧着很是个大人物。” “邢探长能力手段一流,旁人不能望其项背,有些风度气宇当然不在话下。再说总华探长这个位置,并非谁人能做。嘘,他走过来,过会记得主动打招呼。”黎鹊交代他。 邢世怀同各路人打过交道后,果然向黎鹊这一桌走来。而黎雪英根本挪不开眼,仔细观察他眉眼,每一个表情和神色,越看越是心惊,几乎要肯定自己的猜想。 等到人来到桌前,冲几位老警员打过招呼,邢世怀便把目光投向黎雪英。 黎雪英还未来及开口说话,被他先抢占:“小朋友是黎警官的家子?从刚才一直盯着我看,是有什么话要说?” 黎雪英忽然回神,有一瞬间慌乱,但很快被压下,站起来同邢世怀打招呼:“同我阿爸来见见世面,邢探长见笑。我头一次见您,心想您竟靓过在场所有人,心里头好惊奇。” 邢世怀被他一番话逗得大笑,拍了拍黎鹊肩膀:“你仔仔有趣,只是以前从未见过,五官同你很像,整个人却比你精致得多。” 固然,从小到大黎雪英已习惯旁人将目光放在他的样貌上,惊叹他因病态而过白的皮肤,但被邢世怀打趣,却也觉不好意思。 “阿英从小像他阿妈,可不比我五大三粗,只是身体弱,令人担心。”黎鹊站起来同邢世怀敬酒。 黎雪英看得出阿爸对邢世怀的尊敬,尽管心中已痒极难耐,却也明白直接同阿爸打听邢探长的私生活,多半不会得到回应。 因此,他选择性地戳了戳身旁的纪耀。 纪耀正饮茶,不设防被他戳了一个蹦跶,怒目相视。 黎雪英觉得自己同这个叔叔莫名亲近,佯装安抚摸了摸他的肩,目光却一直冲着走远的邢世怀:“纪叔,你同总华探长关系怎样?” “我不在警务司工作,这话你不如问你阿爸。”纪耀简直莫名其妙。 “他不同我说的,我问你,你悄悄告诉我。我到ICAC请你喝冻奶茶。”他的确记得他爱喝奶茶。 纪耀再次怒目而视:“谁要你请喝冻奶茶。” 于是黎雪英再次安抚他:“好好,什么都随你总可以?快同我讲讲,我好奇得快要死掉。” 作者有话说 《龙虎豹》色/情刊物 第十六章 变故 邢世怀父亲是地道本埠人,母亲却是大陆,家里都与白厅毫无干系。邢世怀个人志向远大,可惜多次考警校失败,被拒之门外。他家境不好,年少时听说还差些走上歪路,却被上一任总华探长带回去培养,而他们之间的渊源究竟是如何,后人也不知。 若非要形容,前总华探长与邢世怀,宛如伯乐与千里马。他有这样细心单独的栽培,又有野心,骨子里埋一股狠劲儿,多次大难不死,就拼上了高位。他本人是既具有魅力,也懂得用人之道。像总华探长这样的位置,并非说谁更优秀谁能做,要拼很多东西,像运气,人气,时机,狠劲。 后来ICAC成立,也就是纪耀所在的廉政公署,前总华探长连贪几个亿,听到风声后本计划连夜离港,逃到无法引渡的国土去享乐,却被邢世怀亲手捉了回来。 经此一役,他才顺利坐上总华探长的位置。紧接着是雷霆手段,不到两年,椅子便已坐稳。 常言道官场是白色性质的黑社会,寥寥几句言语,其中的血雨腥风又哪里是旁人可轻易领会。 “所以说你瞧他笑脸相迎,实际上是个笑面虎。”纪耀歪着身子同黎雪英科普,没想到自己越讲越来劲,“前总华探长对他多好?可以说是再生父母。他大义灭亲时眼皮都没眨一下。你以为总华探长好当?至少得是邢世怀这等狠角色。” 黎雪英思索片刻,好看的两条眉纠缠:“他当初这样做,说不定只是因为势逼从权。让别人做刽子手,还不如亲手做那个刽子手,但心里究竟怎样想,就不得而知。纪叔,如此说来你们ICAC是他的死对头,甚至仇人才是,怎么他来愿意邀请你来?” 纪耀咂舌一声,叹句这我就不爱听,接着说道:“谁同你讲ICAC是他死对头?的确,廉署刚成立时,打下来的一大批老虎都是警署。香港黑道猖獗无人管,警员坐拥高利茹毛饮血,比起高官与金融犯罪,每年他们分利最多,赚得满盆满钵也不知悔改。但到邢世怀这一代不同,ICAC大浪淘沙后过滤出真正有价值的警员,留在警务司。邢世怀本人也绝不像前任总华探长,他甚至扬言总有一日要移平九龙城。” 移平九龙城?简直比愚公移山还令人惊奇。 “他……他有儿子吗?”黎雪英思索片刻,忽然问道。 纪耀转头,同他大眼瞪小眼,嘴唇抿着,似乎在思考黎雪英的思维怎样如此跳脱。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问问。” “他膝下无子,有一个外甥倒是养在门下。” “他没有结过婚?”然而黎雪英的注意力完全不在外甥身上。 “当然结过婚,他夫人似乎久病床前。曾经听说过有孩子,但是后来去哪了呢?”纪耀摸着下巴做沉思状,片刻又忽然惊醒,不满地望住黎雪英,“你做什么这么关心邢世怀的家庭,阿英,你在打什么小九九?” 黎雪英张了张口,他的确太心急,以至于显得目的明显。还没想好要怎样回复纪耀,一旁的黎鹊却已经在唤他:“也别只顾着聊,饭菜都要凉掉,赶紧食饭。” 黎雪英这才松一口气。 黎鹊的目光与纪耀隔着座位相遇,纪耀做了个抽烟的收拾,两人便施施然超门外走去。 待二人身影消失,黎雪英扔下餐筷,起身往洗手间去。 没看错的话,刚才邢世怀的确往这个方向走。 酒过三遭,邢世怀已经微醺。他刚放过水,在洗手台前搓手。 黎雪英走进来,目不斜视,也在洗手台洗手,唯独目光同镜子里的邢世怀相撞时,才又好地笑笑。 邢世怀现在略微地天旋地转,本不想和人再搭话,对上黎雪英的眼,又是一愣:“你一双眼怎么是红色的。” 灯下黑_第25章 黎雪英拉了一下眼皮,好让他看得清楚,“并非我天生白皙,只是病因所致。就算今天来,也换过黑色墨镜片,否则要吓住一大群人。” 说着自嘲起来。他笑模样像是真心,笑意却不传眼底。而他生得靓,当如此笑时,就难免令人心怀怜悯。 邢世怀果然叹气,按住他的肩膀:“而你阿爸对你是用心至极,看得出对你疼爱,如此,你也是个够运仔。” “谁说不是呢?”黎雪英吊着眼瞧邢世怀,将后生的尊崇演绎得三分真假,“倒是邢探长气度非凡,您的孩子一定也同样非凡。” 他知邢世怀是醉了。若他是清醒的,黎雪英也不敢贸然问这话。 洗手间昏暗的灯光下,果然见邢世怀一阵恍惚,叹道是啊。但他很快回神,再次拍过黎雪英肩膀,这次一言不发离开了洗手间。 那一秒钟的恍惚,让黎雪英几乎确定心中想法。他现在内心五味杂谈,既有兴奋高兴,恐怕为辛默找到了生父;又生怯意,怕自己弄错,到头来空欢喜一场;更多的还是担忧,如果邢世怀和辛默当真是父子,当初又发生什么事,以至于让辛默在三个月大时就失去父母?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 他带着种种思虑,回到饭桌前心不在焉地吃饭。 黎鹊和纪耀已回归座位,边吹水边和旁人饮酒。 只多吃过几口,黎雪英便觉不舒服,他同阿爸道别,说身体有些不舒服,想要提前回家休息。 黎雪英这样的体质,平日黎鹊最怕听到的就是儿子喊身体不舒服,连忙关心地问了几句,还打包一些饭菜要他回家,嘱咐路上小心。 至于辛默,他当然不知觥筹交错间,黎雪英正为他的身世愁苦。他悠然地躺在病床上,胸口一抽抽地疼,麻醉劲快过去,他不住地望时间。 他不是一个习惯被动的人,向来主动,因此也少有刻意去等待的经历。而此时此刻,或许是伤口发疼,或许是刘方方买回的书刊太无趣,又或许……总之,他真的很想黎雪英。 门外响起三声,显然有人扣门。 辛默几乎一跃而起,当黎雪英已经回来,不禁欣喜雀跃:“还敲什么门?等你等到伤口裂开。” 随即门便被推开了。 只是来人比他更意想不到,霎时间令人如临大敌。 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此刻不像人前含笑,或略带玩味,取而代之的是完完全全的冷漠和鄙夷。他望向床上辛默时的眼神,就宛如看一堆没有价值的垃圾。 这样的目光无疑刺痛了辛默,他骂一句叼你老母,甚至恶狠狠翻过白眼。心中却忍不住胆虚——冯庆怎么回来?现在四下里一人都没有,若他对自己不利,是叫天不灵叫地无用。好在这里是病房,冯庆再丧心病狂也不至于胆大光明。 “真没想到,辛爷带出的狼崽却是这副模样。”冯庆掩上门,将跟随的两人隔在外头,又慢条斯理脱下外套,挂在衣架,自如得仿佛来探望自己的朋友,“辛柏宏在世时我瞧你还有些骨气,没想到大树一倒,你就露出愚蠢的本性。” 辛默伤口严重,知自己不是冯庆对手,却也冷眼唇舌相讥,毫不落下风:“你的命也是我契爷给,烦请说我没骨气时瞧瞧你自己,当初我可没少见你给人下跪,别说什么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你若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今天也不会来看我。逞口头威风算什么男人,要比骂街还指不定谁骂谁。” 冯庆再次冷笑,他们之间悬殊太大,不仅是地位上,年纪也相差近二十岁。在冯庆眼中辛默的确是个只会骂街的泼辣仔,再多也不能。他根本不同他计较。但是后生无法无天,总归不知界限,也实在令人心中不爽。 冯庆很缓慢地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见床上的辛默瞬间警戒,如临大敌般盯着他看,就笑笑:“口头威风?你躺在床上对我这样讲话,觉得合适吗?” “和一个背信弃义,以德报怨的小人讲什么合适?”辛默无不挖苦讽刺。 “好,很好。”冯庆忽然扳动保险,近身将枪口贴在辛默额上。 辛默身上的冷汗瞬间下来,但他依旧勉力保持自己以至不颤抖。他眼神凶恶,仿佛当真生死不屑一顾。绝路的兽类发出威胁的警告,尽管这警告通常毫无用地。 冯庆透过辛默的眼看到他的恐惧,嗤笑一声,冷冰冰注视着他:“我说一句,你答一句,窦泽擦枪走火怨不得天。” “你尽管放屁。”辛默说。 “你契爷手中那份名单,是什么时候的事,刘方方知不知道?” “关你屁事?” “名单中几多人,具体内容具体到哪一步?”冯庆抵着他的枪再次用力,“说!” “有种你就一枪崩了我!擦鞋仔!”辛默还是不答,瞪大眼冲冯庆怒吼道。他浑身皮肤发红,胸口的白纱布已洇出血,显然都是他太过激动的后果。 这一次冯庆果然被他激怒,面色乍然狰狞,以枪托狠狠向他的后颈砸去。辛默在床上猛地一歪头,枪砸在床上。下一秒他反击,翻身打滚,左脚已用尽全力向床边人踹去,却被冯庆一把捉住,扯住他的脚踝往下猛地一拖,连带辛默整个人都拽下床去。 辛默用尽全身力气反击,却还是被冯庆压制住。 冯庆举起一拳,恶狠狠砸下,又是一拳,再次砸下。 辛默吐出一口血沫,感到力有不逮,唯独一双眼越发凶狠:“九龙话事大佬好犀利,专来这里揍我一个中弹的伤患,我都忍不住替你叫好,把我契爷的脸丢尽!” 冯庆剧烈喘息,终于收住拳头。随即喘息平稳,他站起身来,理过衣衫,又变成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大佬。 “不开口也没关系,有的是方法让你开口。”冯庆后退两步,扯一把椅大马金刀地坐在辛默面前,“原本以为你只是和黎雪英那孩子走得近,若不是刘培明跑来告诉我,我还当真不知,你竟把黎家小孩拐上了床,辛默,好本事吶?” 辛默体力透支,又因伤口裂开,此刻头上冷涔涔冒汗。黑发成团纠缠在额前,倒勾勒出眉眼高鼻更发英朗出挑。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辛默捂着胸口要爬起来,唇上血色尽失。 冯庆沉默地看着他爬起身,忽然猛地飞出一脚,重新将他踹倒在地:“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看你命也不想要。我知你不惜命,因你命贱,你真该瞧瞧你现在的模样,黎家小朋友见到,你说是会心疼,还是离你远远得,免你像海洛因,沾上的没一个有好命!” “闭上你的狗嘴。”辛默已疼得无力气说话,却还是挣扎着用气声回答,“黎雪英不过乳臭未干的学生仔,你自己痴线找错人。老子找女人怕找不到?老子他妈靓女堆里长大,不像你嘴脸丑恶,活到四十还孤身一人,活该!” 他却不知这一句戳到冯庆痛处,他瞳孔骤缩,瞬间火气。 气到极处不怒反笑,再次拉开保险栓,弯腰紧紧抵住辛默太阳穴:“你真当我不敢开枪,还是看高自己手上的名单?贱格!要从此你没命再去拼!” 第十七章 等待 门再一次被踹开。 “撒手!”来者一声怒吼,听得出震怒。 冯庆多年江湖喋血的第一直觉,立马转身开枪,对面的人立马匍匐在地,躲过枪子。 下秒钟冯庆手枪,他睇趴在地上正要起身的刘方方,和他身后脸色苍白的黎雪英。除此之外,护士医生全部围成圈,在门外面色惊恐而他的两名保镖已被保安控制。 灯下黑_第26章 冯庆冷笑一声,手枪,目光再次投向地上渐渐陷入昏迷的辛默:“时至今日还有人舍身相救,也算你不完全是废物。” 从收枪到走人,连门外保安也不敢阻拦,就这么任他大咧咧离开,只因那两人保安识得冯庆的样貌,第一时间认出他是谁。 病房乱成一锅粥,刘方方率先冲过去,接着涌入房间的是身后的医生护士,纷纷上前探查辛默情况。 而辛默模模糊糊意识中,强行睁开一只眼,望见唯独站在门口不挪叫的黎雪英。辛默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清他手中尚且提着打包回给他的晚餐,只是他身形一动不动,宛如入定。 再次醒来时,房间没有人。 伤口被重新包扎,汗湿衣衫也被换过。辛默扭头,喉咙干涩如火烧,他够不到水杯,大声喊过刘方方和黎雪英的名,只是没人应他。 或许是这镜头太悲惨,他鬼使神差想起冯庆刚说的话,他说你猜他瞧见你这副模样,是心痛万分,还是避之不及? 辛默自嘲,深呼吸过后,打算够床头护士铃。 门却忽然打开,黎雪英端着热好的饭菜,面无表情走进来。他将饭菜放在桌上,自始至终只睇辛默一眼,也不讶于他已转醒,那目光冰凉,仿佛他毫无存在感。 只一眼辛默就受不住这样目光,他撑起身,忍不住喉结滚动。 只消眼神黎雪英便会意,将床头的水杯递给他。 辛默一口气将整杯水饮下,这才开口:“阿英。” 他却不知说什么。 黎雪英已卸掉镜片,淡淡茶粉色的眼眸安静注视,至深至浅清溪。 他那样平静,又那样复杂,那片清浅的茶粉色深处看似空无一物,又彷如浩瀚大海。只是注视,单只是注视辛默,就令他宛如接受洗礼与审判。 前所未有的震慑感席卷全身,辛默徒生哀戚,甚至想落泪。在黎雪英目光注视下,他感受到全新的某样东西,忽然间让世间所有罪孽,肮脏,龌龊,虚伪都无所遁形。 它势必能洗涤人心,净化苦厄。 “为什么?”黎雪英终于开口,声音却同样颤抖,同样压抑不住,“为什么要用命去和他拼?若我晚回十分钟,若我没及时给刘方方通电话,若他没及时赶来……为什么!你当真不惜命吗,默哥?” 这同样是辛默头一回见黎雪英激动到情绪失控,如此大声话语。 他最后一句默哥,尾音上挑的颤抖。 辛默心都听碎。 “抱歉。”他沉默半晌,拉住黎雪英放在膝头的骨感而苍白的手,放在自己手心中,努力想温热,“对不起,我的错。” 他像个小学生,真挚而愧怍。 “以后不要再这样,至少讲话前想想你契爷,生父,还有……我。” 深吸口气,黎雪英转头望雪白的墙壁,好半天才平息。 而攥着黎雪英的手紧了紧,黎雪英望向他,而辛默一直垂着眼,下耷的眼角十分乖顺。 “还疼不疼?”黎雪英问。 辛默赶紧摇头:“不疼,有点饿。” 黎雪英掰开筷子,递过勺子,又给他架起桌板,将温好的饭菜端到他面前。 辛默立刻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静静坐在一旁,心就一点点落地,一点点踏实,最终连刚被他握在手中的那只手,也终于回暖。 辛默吃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现在几时?你没回家?” “凌晨已过。”黎雪英抬手看表,那是一只尼龙带,金属表盘的学生表,边缘已有些露铜,“跟家姐和阿爸说我今晚同朋友吃宵夜,差不多归家,你睡下我就走。” “我还是叫刘方方送你……” “不用,几步路,我骑单车来。”黎雪英睇他一眼,“刘方方为你也不少操心,好歹让人睡个安稳,又不是你马仔。” 辛默边低头扒饭,边心他还真是我马仔。 很快一碗饭见底,黎雪英监督他饮过三杯水,把call机放在床头:“我明日再来,有事call我。” “你别再来,没几天出院我去寻你,冯庆对我虎视眈眈,而且刘培明对他说过你我的事,我怕他猜到八九不离十,从你身上做手脚。” 黎雪英沉吟半晌,终究应了他。 “对了。”临走前黎雪英再次回头,“关于你生父的消息,我有些眉目,今日不和你讨论,好好休息。什么时候出院,我什么时候告知你。” 辛默又惊又喜,好半天说不出话。等终于回神,黎雪英已经走远,连门都掩得紧紧实实。 一整日黎雪英都过得身心疲倦,转天起床几乎爬不起,最终强迫睁眼,已经迟到。 感到广兴集团楼下,碰上正下楼抽烟的阿凤姐,瞬间被拉到一旁刨根问题。这几日怎么回事,早退迟到,还请假,是家里遇上事情? 阿凤姐口吻半是责怪半是关心,黎雪英好不暖心。他收起伞,拉着阿凤姐缓缓退到影子中:“确是家里遇上事,本来打算三个月实习期做满,眼下可能就要走。我做满这一周,星期五向人事部请辞。” 对于刚发现一个好苗头的阿凤姐,这消息无非是晴天霹雳,吓得烟灰都折断:“有没有搞错,阿英你才来一个多月。说实话,是不是上次ICAC来公司惊到你?不用怕,新任总监这周就替补上,对广兴不会有影响。” “真不是。”黎雪英苦笑,“你们人真是很好,公司环境我也喜欢。尤其阿凤姐,我知你对我特别,我打心底里感谢你。但家中的麻烦也不好不管,如果有机会,我也不想离开广兴。” “可惜,可惜。”阿凤姐转过头,抓了抓她红色的卷发,一脸懊恼,“我本想带你下周去谈个项目,和人事部磨了许久才同意。结果你一走了之,阿凤姐真的好没面。” “真的抱歉。”黎雪英眯起眼笑,“我已经跟着你学会好多,如果将来有机会,我还会回来。” “讲真话?” “当然。” 阿凤姐用力吸一口烟,在晨光中吞云吐雾,缭绕她朱红指尖:“也罢,我是真喜欢你这后生仔。日后工作若有麻烦,call你阿凤姐。我在行业中虽不说拔尖,但也是一流。” “嗯。阿凤姐绝非池中之物。”黎雪英笑道。 灯下黑_第27章 他转头看这个妩媚的女人,她身上有种令他钦佩的特质。这正是令她忽略年龄后,依旧光芒四射的原因。那时黎雪英还不知,这个妩媚而迷人的女人,将在日后成为他的贵人。 整天工作后,黎雪英有些倦。这还是头一遭,或许他心中总惦记着辛默,不能安心。 等到下班,他拒绝了阿凤姐和其他同事邀请的酒局。 他像往常一样在街角的咖啡厅中点一杯鲜奶,捧着书等太阳下山。 这其实是很浪漫的说法。他每天都在这家咖啡馆中等落日。直到夜幕降临,黄昏分割,他的皮肤才不至于被阳光刺伤,他才能安然骑单车离去。 他的生活本是如此,像清风中的故事。偏偏辛默霸道闯入他的生命线,从此他总希望黄昏早些来临。 当然黎雪英并不知,他的call机本该此时响起。 戴墨镜的长发马仔手中正攥着家姐的call机,面无表情站在一旁,而黎莉咬紧嘴唇后退一步,目不斜视地瞪着面前的冯庆。 “大佬,我知道你在尖沙咀有钱有势,强国李嘉诚,身边靓女多成堆,偶尔想尝鲜就来公校门口堵人。我知你不怕警察,但也收敛些好吗?我同先生你说过我对你的事没兴趣,我还要回家温书,不要再来打扰我。”从第一次冯庆来找她时被吓哭,到接连几次,再到如今,她也颇有勇气同冯庆正面对战。要多谢冯庆的不要面,即使是绕指柔也化成千丈冰。 “黎小姐你误会我,只是请你看场电影,又不是杀人放火犯罪,干什么这样心防呢?”冯庆笑眯眯,同昨日完全不同模样,他甚至做绅士打扮,“你拒绝这么多次,我也是诚心再来。” 可笑不可笑,世上几多人努力工作拼搏,却还不如作恶人活得体面,有权利。 “你说不是犯罪,那你把我call机还给我。”黎莉双手叉腰,平日柔弱文静的淑女也被逼出一两分气势。 “看完电影我自然会还给黎小姐,那你可否移步同我看一场电影呢?”冯庆耐心问道,脸上没有一丝恼怒。做大佬的难得有这份温柔面孔,不知几多人要吓掉眼珠。 眼见两人已纠缠半个钟,冯庆偏一步不让,校门口的学生,路人,观望者越来越多。 黎莉见冯庆没脸没皮,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软硬兼施再次放软姿态恳求:“冯先生你放过我,我既没姿色也没钱,就是在普通不过的大学生,同我看电影有什么乐趣,难道让我在校门口被人看笑话让冯先生很得趣?” “我也不愿让你被看笑话,黎小姐也给我个面子嘛。”冯庆佯装苦恼,丝毫没有四十岁成年人的矜持。也是,他本就做九龙城的话事人,从不是什么奉公守法好公民,更坏的事不知做过几多,猫捉老鼠的游戏手到擒来。 见黎莉还要还价,冯庆先一步抬手指了指手表:“到点开场,黎小姐再不去,下一次我只能到你家门口堵人,到时候被你老豆和细佬看到多不好?” 听闻冯庆提起阿爸和细佬,黎莉脸色突边,她分不清这是无意还是威胁,但知晓冯庆看来不达目的是绝不罢休。 两人干瞪眼半晌,最终黎莉上前一大步:“我同你做个协定。” 弱女同大佬讲条件,让旁人看去都会发笑。她纤细的身影在黄昏下是一道靓丽风景,清风吹来,芙蓉如面柳如眉,大大的眼中严正认真,看得冯庆心中发笑。 他还是忍住不笑出声,微笑问道:“黎小姐你说。” 黎莉竖起一根手指,冲着高她半头的冯庆,无比郑重其事:“我就同你看一次电影,以后你别再来缠我同你看电影。” “没问题。”冯庆爽快答应,令黎莉几乎以为听错。 “话真?”她还将信将疑。 “话真。”冯庆努力做出真挚眼神。 黎莉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几点场,赶紧走。” 冯庆绅士地替她拉开车门,嘴角笑容加大。等车门关上,他摘掉墨镜,看一眼远处夕阳西下,是最美日落。 第十八章 夜色 黎莉同冯庆坐在电影院最后一排,脸上的光影轮廓随电影每一帧变换而跳动。 大荧幕上是昏暗屋内张国荣的脸。 他的五官并不出奇,也绝非标准靓仔脸,却依旧令无数女人沉迷,仿佛面庞每一笔轮廓恰到好处。电影中,他站在镜子前打开音乐,叼着烟随一首曲扭腰跳舞,表情陶醉。他舞步梦幻性感,令人痴迷,百分百上演当季浪子。 他说这世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一直飞呀飞, 飞累了站在风中睡觉。 这种鸟一辈子只会着陆一次,就是当它死的时候。 黎莉下意识扭头去看冯庆。她本以为至少他会昏天大睡,却没想他神情专注认真盯着荧幕。就像她以为他会带她看武打片,枪战片,恐怖片,但绝不是像现在一样,坐在影视厅中看《阿飞正传》。 电影散场,黎莉久久沉浸在回味无穷的故事中,尚未回神,因此未意识到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沉默和谐。 直到走出电影院,夏日的风吹得她一个灵醒。 才听冯庆问道:“你中意Leslie呀?” “当然。”她下意识回答,语气兴奋,以至于忘记同她搭话的是她心中十恶不赦的黑帮大佬,“女仔都喜欢他,没人能拒绝。他演过的角色那样活,你多看几部就找到答案。” 等回过神,见冯庆似笑非笑望住她,那目光令她无地自容。黎莉立马错开眼,肃然盯着玻璃门外:“就此告别,冯先生,希望你言而有信,再见。” 难得冯庆没有纠缠,而是再读比个绅士手势:“再见,黎小姐。同你看电影很愉快。” 等走出大门黎莉才发现天已黑透。Call机静悄悄在手心,像定时炸弹。她后知后觉,不敢相信自己竟真同冯庆相安无事地看完一场电影。 然而又有什么可愉快的?她蹙眉飞快向前走,想起冯庆最后那句话。 她甚至全场没同他讲过一句。 日子难得平淡地过去半个月。 这半个月中,辛默专心养病,刘方方职业陪护;黎雪英认真实习,随后辞掉实习工作,在附近一家咖啡厅中打工,顺便提前温习即将步入大学的功课——他已成功拿到理想大学的Offer,为此黎鹊还带姐弟二人在莲香楼吃过一顿庆功宴。 黎莉一无所知,而他的父亲依旧闷声不响,而辛默更是意外地没被人找麻烦,而这一切在黎雪英眼中是反常。是的,平静到反常。 平静到这半个月的日子宛如被偷来。 这令他想起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他还是祈祷。至少他不希望这一切短暂而温暖的平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每隔一两天,黎雪英回去探望辛默。或有时是辛默忍不住来找他。 爱恋使人智昏,令人庸常。 灯下黑_第28章 那时随不觉,可很久之后回想起来,黎雪英真是爱死这令世人不屑一顾的庸常。 辛默在住院一周后办出院手续,他没有住回那间逼仄的公屋,而是暂时住在自己那家茶餐厅。刘方方迫使他这样做,一来看顾他顺手,而来也不会饿肚子,或继续他从前不规律的作息。他是病人,他需要休养。 不仅对黎雪英,对辛默来说这半个月也足以令他惊奇。惊奇到他误认为掀起的一层惊涛骇浪,竟一丁点水花也没留下。 油麻地繁华的夜市一条街,香江霓虹四处绚烂,点亮这座城市角角落落,包括龌龊腌臜的犄角旮旯。花红酒绿是香江永恒主题,这也多归功于填斥每一寸天空的霓虹灯牌。它们似乎永不停息,永不熄灭,永远光彩夺目,又永远令人迷失。 这座城的黑夜总比白日漂亮。 金光灿灿的“港角麻雀”招牌下,不少站街妓女笑语盈盈,熟练迷惑走过的每一位行人,最好是穿金戴银的体面人,他们大多是世佬。 再往深处走,麻雀厅内,杂乱入耳的嘈声如同海水灌入大脑。笑骂声,欢喝声,庆祝,可以家长家短,更多是相互吹水谁家财万贯,谁又权势滔天。麻雀厅是港人从不会衰落的娱乐场地,集男女于一趟,老少皆宜。 若要要深挖,便是麻雀厅内交错复杂的通道,每个通道内都有独立包间,通常是有钱人才愿提前预定的空间。 有人将牌九摔出,大声吆喝,收揽钱财。 过后点颗烟,众人在袅袅的烟气中体察雾里看花的乐趣,难得平静。 “要我说迟早将细辛做掉为妙,不明阿庆犹豫什么。难道等人养精蓄锐,出院后有所防备重新再动手,他毕竟是辛柏宏带出的崽子,再后生能差到哪里?我瞧是阿庆轻敌,有他吃亏时候。”六十多岁头发半白的伯公发话。 唐国川也在这一桌麻将之列,此时正将手头的牌九层层磊好,眉头也不皱一下:“还能想什么?细辛手里那份名单,别说冯庆,换你你不心动?要拿到名单后再做他……冯庆无非计划一石二鸟。” “我们几把老骨头有什么可算计。”坐在角落里年长的老人哼笑,谈吐间阴阳怪气,“再过几年收山,到荃湾那边养老,家底还不是留给后生。” “我怎么不信你这么大度,家底全留给后生,你还去什么荃湾,坐吃山空呀?别忘了你家还有两个讨债佬。” 老人想到家中不学无术的两个儿子就烦:“不说那两个衰仔,手气都要被带衰。” “我们总得谋计。不如开会,逼阿庆早作打算。”唐国川不满。 “算了算了。”老伯公又发话,“现在是后生的天下,再指点江山,要惹人不顺眼咯。” 至于他们讨论的话题主人公,此刻正坐在九龙大厦的办公层中。他年初刚将娱乐城转上正道,从此便更肆无忌惮购入白粉,海洛因。正反公司只是个名头,大笔钞票进过账单走一遭,出来都是白花花干干净净的银子。九龙夜总会每月销量庞大,连白厅人亲自来查也不见能查出名堂。 冯庆只在乎一件事。 他拿起手机,拨去邢世怀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 “冯先生” “邢探长” “有何贵干?” “半个月前我交于你的资料,到现在都没没回想,我想我该过问。” “警务司又不是你私人CIA,半个月时间冯先生也别坐不住。”邢世怀在电话那头低低发声,“倒是我听说,你见过黎先生家姐弟,惊到小朋友,还想让黎莉做你条女。你最好不要在他身上动歪心思,黎先生就算身份有问题,好好歹歹也在警蜀几多年,早归我们警务司看管。” “没想到邢探长转头还是关门一家亲,当我是笑料耍我玩?”冯话中带笑,能听出薄怒,“邢探长别忘记,前任探长最后栽在谁手中,还不是一个潜伏在警务司多年的二五仔?你对黎先生有信心,把他看做自己人,不代表洪门也认。” “你别忘掉立场,既然Call我一声邢探长,就应当也知我立场。冯先生与虎谋皮,也要够耐心等待。”邢世怀话过一这句便挂机,剩冯庆无声端住手机望着窗外夜色。 他久久才放下手,阴晴不定盯着窗外月色下流动的灯火璀璨。 寂静中有人扣门,是他手下那长发马仔,小心翼翼来报告西区情况,又道九龙塘那边白粉铺新开张一间,是振青帮手下人走起。 冯庆心情本就暴躁,话未听到最后烟灰缸已飞出去,好险落在马仔脚边,惊得人战战兢兢。 “废物,扑街仔!这点事都办不好!今晚端掉他的场子,人死给我弄到海里去!”不知什么时候在东区立脚的小帮派,他冯庆还不放在眼中,只要他们大佬无事,好似他虐砍几人都无畏,更不怕报应。他心中只有窝囊浊气,脾气大到不行,今夜需要人泄愤。想过又恶狠狠补上一句,“再失手叫你一个月没粉,扔到水里叫鲨鱼啃尽更得价值!” 他摔过电话,再次凝视脚下的流光夜界。 当然,任他视力再好,也看不到此刻汹涌人潮中得一少年,斜跨布包一只,羸弱细白,正努力冲开人群往另一头走。他逆流而下,很是不易,几乎寸步难行。霓虹灯彩在他脸上跳转闪烁,每种都有多样风情,将他还略带稚嫩的面容勾勒愈加精致。 黎雪英费许多力,终于在一家餐馆前站定,犹豫不决地四顾张望,似在寻人。半天没找到目标,又被人推来搡去,犹如大海中一粒舟,不免令他焦灼地攥紧布包栓带。 忽然有人从身后蒙住他眼,装腔作势:“靓仔,今晚回我屋企,大把钞票给你拿,弄不弄?” “默哥。”黎雪英扒着辛默遮挡在眼前的手掌,下面的嘴角却已弯起,那声中更是依赖信任,任谁听了都要心软,“我出门忘带call机,路上一直担心,怕你等不及走开,又怕寻不见你你着急。” 辛默索性拉住黎雪英的手,牵他大步往餐厅里走:“我到早,你半天没来我还当找不到,出来抽根烟蹲你。看你在门口望半天,是在找我人吧?” 黎雪英一进门就抽回手,见满屋人,不好意思地张望一圈:“我以为你走,毕竟已经晚过半个钟,是这段路太难行。” “我想也是。坐公车来?好在没骑单车,不然更寸步难行。车子也不敢放门外。”辛默带他直到窗口的二人桌前,“点过前菜,这就上咖喱。” “做什么到这么远地方来食咖喱?你的茶餐厅不一样有,默哥做给我吃就好。”说着举起菜单左右翻过两下,又不自在望着窗外人群川流,“这里乱哄哄,人好多。” “热闹就对,油尖旺哪有不热闹的道理?再过两月你入学,不见得有时间来。我还叫了桌,等下去Disco?有场Rave我拿到票,听说不错看。” 黎雪英惊得放下筷子,圆润双眼睁大,连忙摆手:“我不好去的默哥,我不会跳舞。” “你想什么,Disco不代表夜总会,这里的夜场你迟早见识一次,我带你总比你日后独自去好。”说话间咖喱就上桌,辛默给黎雪英夹过一块牛腩,“食过全九龙,就数他家味最正,最勾人,你尝过一回日日想,试试看。” 黎雪英不再推脱,将信将疑地咬过一口,浓郁的咖喱椰香在唇齿流转,舌尖更是细软的牛腩,仿佛入口即化,让人不禁怀疑竟有这样滑腻的肉质和浓香的咖喱。 “好味!”黎雪英双眼再次瞪大,像只食髓知味的小动物,低头飞快扒两口白饭。 辛默常觉自己遇见黎雪英后改变良多,譬如以前从对食色不屑一顾,如今却总想方设法在香江的角角落落挖掘美食。而无意间的发现更会惊喜,心中首要想起的依旧是阿英。再譬如他自诩唯吾独尊,信奉从不讨好他人的真理,眼下却因一句咖喱好味竟心生至高无上的荣幸,恨不得带他将此生食过的好味都尝遍。 第十九章 迪厅 Disco刚在香江走红时,还不受欢迎,多是后生在场。后来不知从什么是后起,夜香港中无处不在,他们的接纳更广泛,风格更多变。 通常场地的风情也别样,譬如辛默带黎雪英来的这家,推门而入宛如一脚踏进卡萨布兰卡。场地在地下,尽管狭窄,却风情摇曳,红灯绿酒,小小空间内装的是饮食男女,是挥霍青春,是放纵狂欢。或许无论在哪个年代都一样,年轻人需要这样的场所。 灯下黑_第29章 对于有需求的人来说,这个场所也可以是浪漫和放纵的结合。对于初次踏足的黎雪英,却是浑身不自在,宛如看到群魔乱舞。 辛默自打进门以后便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见他如幼猫仔,被身旁人惊得汗毛竖直。辛默放声大笑,他的笑声转瞬间被人群和音乐淹没,唯独面孔在五光十色的照射下更加英俊耀眼。 黎雪英无奈望住辛默,攥着他的手便又紧了紧。他想轻声叫默哥,一想张口声音也要被淹没,索性拽拽他手。 辛默眸子亮晶晶,弯下腰凑他面前听他说话。 “默哥!”黎雪英冲着他耳朵大喊,“要不咱们还是走,这里人太多,我也不会跳。” “话什么?听不见!”辛默同样回道,随即放开他手转身,“我拿点喝的,你稍等。” 辛默刚一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中,瞬间黎雪英面前只剩群魔乱舞的人群,立马惊出一身汗。他有些怯生,只敢站在原地不走开。 辛默手上端着两杯酒,一转身见黎雪英在原地踌躇不安,活似与大人走散,在原地等回来认领的小朋友,心下就柔软许多。 他将一杯酒递给黎雪英:“没有果汁,这杯很淡酒味。” 黎雪英连忙推拒:“我不能喝酒,家姐和阿爸闻到更要发火。” 辛默劝说很久,黎雪英才终于接过那杯酒。要知辛默同黎雪英年纪五岁相差,人生态度和娱乐方式更是云泥之别。对辛默来说,夜色是很好东西,是完美掩护。他知黎雪英若顺利进入大学,迟早有日会走入这红灯绿酒生活。逾期旁观,他更乐意趁早参与其中,带他体察多种快乐模样。 黎雪英的酒量并不很好,因此一杯下肚,没多久面皮就发热。一旦破戒,又尝到神奇滋味,便够胆起来,又要贪杯。 辛默将自己手中杯给他,这杯酒精度数高些。再一杯下肚,心跳如雷,血液加速,连耳边音乐巨响也不似刚进门那样聒噪。黎雪英侧脸偷偷打量在一旁已随人群跳动起的辛默,目光总时不时放在他身上,一双眸子笑意淋漓,令人心生亲近。 虽不见得黎雪英初尝酒好味便食髓知味,但他的的确确被此刻不同于往日的辛默吸引全部注意力。 辛默扯着她的手跳起来,耳边震耳欲聋,黎雪英笑起来。这里每个人闭眼沉迷于自己的世界,所有情绪放大,仿佛迫不及待宣扬于全世界。 渐渐的,他也随辛默跳起来,开怀大笑。因病缘故,他从前不敢在日头下放肆,因此很难同谁外出玩到尽兴。而今天他很尽兴。更何况是和辛默一同。 也许黎雪英的态度和随同鼓励辛默,他忽然猛地跳上中间高台,转身,跳动,挥摆身体。他有力而年轻的身体在灯光下耀眼,每一颗汗珠都令人兴奋,身体流畅的线条,随节奏的每次有力晃动,几近爆棚的气场,将现场所有人再次引向高潮。当然,也再次感染台下的黎雪英,他拼命仰头望着灯光下的辛默,大声喊出他的名。 然而在此刻,门外忽然行进大批人,本就拥挤的迪厅瞬间如同海潮,被一股脑涌来的二三十人给冲得摇摆不定。 黎雪英被人挤了个踉跄,竟被人群给冲到角落,远离舞台中心。 他力道本细,挣扎不过,在人群中浮沉,大喊好几声辛默都没有用。 就在他几乎被挤到边缘时,有人拖住他胳膊,猛地将他推到墙上,来人好不惊讶:“靓仔?” 黎雪英饮过酒,本就浑身无力,脚下发软,呼吸急促,被他扯住猛甩,更觉头晕眼花,视线旋转。 他好阵没反应过来,却感觉有人不停拍他脸,边大喊“靓仔”,震耳欲聋,让他更是头晕。 好不容易凝聚视线,发现站在他身前的竟是于辉,大吃一惊。 自从上次不愉快之后,他和于辉再没见过面。本来他们也要奔向大学生活,黎雪英还想八成与刘培明和于辉再也见不着面,八竿子打不到一道,没想到今日竟在迪厅里相见。 于辉的表情还十分精彩,似乎颇为惊讶黎雪英会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中,要多不搭配就有多不搭配。 难得见于辉也被惊到,黎雪英微醺中冲他笑得得意,又对他说:“你管我?你抓着我做什么,你放手,放开啦。” 声音软软糯糯,丁点没有威慑力。 于辉同样饮过酒,见黎雪英精致而美丽的没面孔在花灯下摇曳,本就心猿意马,偏偏人还在他掌中挣动,软乎乎的,还没什么力道,瞬间就令人徒生一股来自男人的征服欲。 黎雪英呆愣愣看眼前渐渐靠近的于辉的脸,尚未明白他要做什么。 而于辉心见黎雪英的表情更是心跳加速,在酒精驱使下本能寻找欢愉。他理智不清,唯独还剩一丝清明,心说怪不得刘培明那仔睇见靓仔便迈不开腿,原来当真会如此。 下个瞬间,他被巨大的力道猛地甩出去,甚至波及身后人群好几米。有人叫骂有人惊笑,人群一阵骚动,都来看这衰仔犯什么太岁。 于辉恼怒,然而刚抬头便对上一张比他怒气更甚的脸,那人猛地揪起他衣衫,拳头眼见挥下来。 “辛默!”于辉惊怒之下大吼,“你够胆?” 辛默拳头毫不犹豫砸下来,口气比他更嚣张狂妄:“我为什么不够胆?” 黎雪英晕晕沉沉,甚至记不得他们如何从拥挤的迪厅中脱身,身后似有千万人阻拦叫闹,而辛默只是拖住他手,猛进向前奔。他看不清前方景色,只觉夜色从两颊擦过,夜风也漂亮。他听到两人胸膛间鼓动的声响,剧烈的弥散在风中的喘息,还有辛默嚣张痛快的大笑。 不知不觉也弯起嘴角,只是不自知。 两人狂奔到大路上彻底被堵塞脚步,随人流缓慢前行,相互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黎雪英努力板起脸:“默哥,下次不能再这样,上次住病院我就同你讲过,你总不听。” “怪不得我,想起当初那两个渣滓欺辱你我就忍不住。”谈及二人,辛默神色倨傲而不自知,一边嘴角扬起,“好在缘分天注定,你说是不是,阿英?” 心中好不容易汇聚的丁点怒气,因辛默一句话再次烟消云散。 黎雪英低下头,心中有暗笑,眉眼低垂,半天才重新抬起头:“不论如何,不可再冲动,我知你天不怕地不怕,但常在河边走,如何不湿鞋?你契爷将你从道上摘出来,定也不愿有朝一日看你刀头舔血做营生。” “我明,我们阿英对我最好。”辛默紧紧拖住他手,边笑边带他穿越人群,最终来到海岸线。 遥遥的,远处依稀见天星小轮在海面摇摆,对面高楼林立,灯火流光,暖风吹人微醺。 站在九龙的海线远眺对面的新界,有种不真实感受。 “阿英,你看对面的新界,钞票不知比这里多多少倍。”辛默依旧拖着他手,小指在他掌心轻轻刮动,如同羽毛令人心骚动,“我应你,往后凡事绝不轻易以命相搏。” 黎雪英仄头,见辛默的发被夜风撩动,眼中映着新界流动的光,坚定而不疑。 他指着对面的灯火璀璨:“我还应你,总有一天,我会带着阿英到海对岸去。行正路,住大屋,堂堂正正,不占血,不碰刀。你中意做什么就陪你做什么,只要你每周多抽出两天陪我游山玩水,吃喝玩乐。” 望着辛默郑重其事的脸,黎雪英笑出声,在他露出懊恼神色,又将头埋入他胸口:“我宁愿天天瞧你赤膀子翻炒河粉,或者专心做一碗鱼蛋粉。不过行在街上还是要体体面面,逢人都要叫你一声辛生。” “还要雨天为你撑伞,晴天也为你撑伞。” 兴许场景太生动,历历如在眼前,黎雪英双眼都笑弯,如同月牙。星光璀璨,海涛浪漫,这一刻他比广袤星空更迷人。 辛默沉默,目光软和,他单手抄兜,弯下腰来吻他。 灯下黑_第30章 两人唇角一触即分。 很多年后黎雪英深深牢记这一晚。 光阴大刀阔斧地雕琢他们的面貌,但感谢命运眷顾,这份温柔始终扎根盘桓在他两人心中。 “默哥。”两人安静片刻后,黎雪英发声,“你的展望中,会有你的生父吗?” “当然。”辛默也安静片刻才答,“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弃子不顾呢?我要找到他,问他,知不知我这些年受过苦。然后大笔敲讹,足够我们环游世界。” “你听未听过警务司总华探长邢世怀?”黎雪英将视线转向前方深邃的海。 “冯庆那狗东西攀住的大树。”辛默冷笑声,“听闻他本事不错,可野心太大,白厅与道上这些年相互制衡,他却妄想彻底管制各大社团。” “他也许,默哥,我只是说也许。也许,他是你生父呢?如果他是你生父,你会如何?” 第二十章 走火 辛默静静凝视他,黎雪英也终于转过头。 “那就说不过去。”辛默嗤笑一声,“警务司做到头也就是总华探长,却这么多年连自己的仔都寻不见?又或者他早已放弃。、?” “别这么说。”黎雪英蹙眉,将那日他在黎鹊饭局上,邢世怀的种种流言与迹象,以及自己的推测悉数告知辛默。 “全部是我推测而已。怪不得你这些年找不到人。人力资源再广泛,总华探长一面难见。”黎雪英话道,“又也许不是他,我实际不愿这样,默哥,别全信我。” “你做到这步已帮很大忙,接下来我自己来。”辛默冷峻的面容稍缓,“够钟回家,不然你阿爸和家姐该担心。” 辛默将车停在不远处,他载黎雪英归家,路上的浮光掠影飞逝,忽然予黎雪英一种感慨。万千人中唯独遇上辛默,当真是缘分。 一路到黎雪英楼下,两人话别,楼上昏黄的灯光催人,最终黎雪英还是回家。等上到二层楼回过头,见辛默依旧依着摩托在楼下望他,心中暖融融,又止不住悸动。 虽然已打过招呼说今夜晚归,但实则黎雪英归家不算晚,十点钟刚过,黎鹊已在家中看电视,而家姐在卧室看书。 “还有两月开学,有什么要买的需提前买好。”黎鹊对儿子说道,顺手点过一颗烟。 黎雪英应过,又问:“阿爸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黎鹊点点烟,目光依旧投在电视:“为什么这样问?” “就是觉得,你归家比往日晚,似乎很疲倦,需不需要我帮忙?”黎雪英低下头。 “你个仔能帮什么?”黎鹊说着笑起来,虽是这样说,他语气却柔和不少,“你上大学后好好念书,就最让阿爸欣慰。” 黎雪英不再吭声,借故整理东西,先行回房间。关门之后,闻着客厅传来的淡淡烟草味,他知道黎鹊定是有心事。以前他几乎不抽烟,但这两周,几乎两三天就一盒烟。要不是真遇上什么烦心事,又何至于如此?只是他也的确年轻,正如黎鹊所说,一个公校才读完的学生仔,就算有心分担,也力不能逮。 独自心烦意乱看会书,又和黎莉聊天过后,差不多十一点钟,黎鹊关掉电视,嘱咐姐弟二人早睡。 屋企中黑了灯,声息也渐渐平静,黎鹊和黎莉应当都已熟睡。 唯独黎雪英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知自己像个的矛盾的独身,脑中的画面如同幻灯片跳脱,一会是黎鹊心烦意乱坐在阳台抽烟模样,一会是辛默今夜拖他手在街上狂奔模样。 黎雪英的心也便跟着一同喜一同悲,心烦意乱,辗转难眠。 倏忽,玻璃窗上响起熟悉声响,笃笃轻响,是硬物敲打窗户的声音。 他于黑暗中辨认出那声响的来由,猛地坐起身,打赤脚走到月光下,望向窗外。 果不其然,辛默站在楼下,得意而开怀地冲他笑。那双眼乌黑,映着月光仿佛有锐利光芒,下垂的眼角堆满情意。辛默冲他再次勾唇,手指在唇上一点,然后张开怀抱,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胸中砰砰直跳,黎雪英当然读懂这无声默片,就像上次他毫无条件的信任,愿意和他走一样。 这回,他依旧选择打开窗,迎接辛默的怀抱。 如果说第一次来找黎雪英,确实是因为黎鹊的事,那么这一次毫无缘由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拍响两颗心,不用他言明黎雪英也有同样想念。 他小心翼翼站在窗台上,再小心翼翼关上窗,这才向下跳。辛默再一次稳稳接住他。 “太轻。”辛默竟直接抱了个横抱,满怀,神情颇为志得,边往车边走边掂了掂怀中黎雪英,“多吃几两肉,长个大点才更好。” 忽然的公主抱让黎雪英窘迫不已,而他也在此刻才发现辛默的臂弯竟如此宽阔,可完全将自己包裹其中,像方寸天地。在他怀里,自己显得那样小。 因此,即使他在辛默怀中蹬腿,挥舞胳膊挣扎,也依旧被辛默抱着纹丝不动,宛如怀抱一只不听话的小猫。 “你怎么还在……” 话未说完,一吻先封口。 “我行到旺角,满脑子都是阿英,红灯看不见,差点撞上人。在街口伫立半个钟,左右不愿回去,想来看你。”辛默将他放在摩托后座,给黎雪英盖上头盔,粗大手掌在头盔顶部一拍,将少年眉眼都隐匿不见。他弯腰,与头盔下的黎雪英对视,“天不亮就送你回家,问你阿爸借阿英一夜好不好?” 黎雪英满色通红,抱住头盔又踢他一脚:“要走快走,下一秒我阿爸探出头,人赃俱获,抓你去蹲班房。” 夜色迷离,月光惊艳,黎雪英正抱腿蹲在辛默单人床上,头发湿漉漉往下滴水,而辛默跪坐他身后,正捧着柔软洁白的毛巾为他擦头发。 黎雪英被辛默粗力道的手揉的脑袋左右摇晃,却不停手,正翻着手下几册旧杂志。 等头发差不多干,辛默又拔来烘干机电源,坐与床上为黎雪英吹发。他知自己手劲重,便放轻力道,五指揉拨细软短发。 不知在杂志看到什么趣事,黎雪英咯咯笑出声,笑声清澈,似山间玉漱。 而辛默在他身后,只管盯着那段细白的颈子发愣。黎雪英刚冲过澡,周身携带沐浴乳香气,纯白而纤薄的皮肤,温热而柔软的触感,所有都太令人着迷。 黎雪英正看得趣,见身后了无动静,刚想拧头,忽然被辛默一口叼上后颈肉。 他周身惊跳,辛默另条手臂更快,绕过他肩捏住他下颌,而用力埋首在黎雪英那段雪白的后颈上,啃咬,啜吻,暧昧地舔舐,如同匹温柔兽类。 霎时浑身过电,黎雪英不自控呜咽出声,于辛默来说无疑火上浇油,他再次用力咬下去,几乎想尝到血香气息,慰以心头之火。 灯下黑_第31章 “默哥。”黎雪英轻喘。 他没带墨晶片,因此双眼是剔透的茶粉,本该是澄澈干净,此刻生出迷离来,平添魅惑韵味。 辛默只与他对视一眼就魔怔,自后而上掰过黎雪英的下颌,细细密密亲吻。 舌尖在他水色的唇边轻抵,随后长驱直入。 这大概是黎雪英同他接过最缠绵的吻,唇齿相依,温情无限。 辛默嗅着来自他身上沐浴香气,还有花露水气息,混合着单人床上主席的清新…… 黎雪英仿佛带给他整个夏天的美好。 情动中,他按住他胸口,缓慢而迷醉地攻池略地,将黎雪英推倒在床上,由嘴唇转移到纤细白净的脖颈,不住啜吻。 神赋予他这幅躯体,如同昭示人世间纯白无瑕的灵魂,以至于连皮囊都是洁净的颜色。 黎雪英被辛默吻得气喘吁吁,同时又有些痒,拧头去推他,然而浑身无力,又被辛默吻住,人事不知。等回过神来,衫扣已被解开,露出玉石一样细腻的胸膛,白得耀眼,在光线下宛如本身就会发光。 月光静静流淌在他身,每一寸皮肤,于是他的躯体便成为月色本身,散发冰冽又温柔的白光。 辛默于间隙中抬头,近乎痴醉地望着身下这副身体,连每一次呼吸的张弛都令他心动。他俯身,紧紧抱住黎雪英,感到竹席混合着花露水的香气更明显,丝丝入扣。 黎雪英不好意思,却又说不出口。他虽生嫩,却也感出其中某种有关性的暧昧,这令他害怕,下意识蜷缩在辛默身体下,以借他的躯体遮蔽自己。 “默哥,有些冻,我穿衫好不好?”他轻声问。 “不好。”辛默笑得狡黠,粗大的手掌顺着他的颈一路平坦摸到小腹,宛如抚摸上好的羊脂玉,触感滑腻,“我现在才真正觉得,上天对我不薄。” 二十多岁独身仔,还惯常不问风月情事,于是触手就引动天雷地火,情难自禁。 黎雪英比他更惨,本就对此无任何了解,被他来回反复地撩,一双眼反复失焦,任由辛默摆布。 他吻遍他全身,宛如膜拜,又带不可抑制的情意。他几乎吻遍他身上每个角落,从形状美好的锁骨,到线条优美的腰凹,少年圆润的肩膀,以及小巧精致的肚脐。 越到后来,越难抑制自己,恨不得狠狠蹂躏这幅躯体,疼爱它,占有它,侵略它,然后予它极致快活。 他身体也愈加敏感,因无法承受更多快感而颤抖,本苍白的皮肤上浮出一层淡淡的色泽。 “默哥……”黎雪英几乎是不自觉将身体蜷缩起,那是最有安全感的姿态,仿佛娘胎中的胎形。 黎雪英有些惧怕的目光和发抖的身体,终于还是将辛默心头火强压下。 他爱不释手地抚摸他的皮肤,终于又一次狠狠吻过他的肩,然后一粒一粒将他衣衫扣子重新扣好。 深吸口气,体内运转,出来都是灼热。可叹他非要做情圣,泯灭情`欲,以供日后更完整地尝到他全部。 渐渐回过神,黎雪英才后知后觉眼神清明,浑身如同煮熟的虾子,慢腾腾挪到角落。还要盖好被,免夏日里闷热的空气中,满是挥发不散的情`欲气息。 他唯独露出一只洁白的脚踝,被辛默瞧见,又好笑又好气,扯着脚踝将人一股脑从被子下拉出来:“躲什么,你个细,又不会真吃你。” “知道我个细你还……”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辛默笑得咸湿,凑过去在他耳边细语,那双撩人的眼慵懒而包含笑意,嘴角噙一丝玩味,周身雄性的侵略气息再读包裹黎雪英。 听他说那不堪入耳的情话,窝在他怀里,坐立难安,血气上涌,竟前所未有的快活。 月静悄悄匿入云层,只留朦胧光晕照射大地。 第二十一章 于生 前一夜最终以辛默强行压下欲望,隐而不发,平静度过。 对于初尝情滋味,身体也稚嫩的黎雪英来说,辛默吻遍他身体就已让他不知所措,如今才发现,在这方面他一直所知甚少,如果不是辛默停止,他甚至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想象不出。 辛默听闻后只得叹他无辜,可这该死的无辜,叼—— 愈想愈血脉膨胀。 清早,黎雪英睁眼,视线依旧迷顿。身上沉重,好半天回过神,原来一只手臂横过他身,松垮垮勾住他腰。 在转头,辛默撑头凝视他,不知已醒过多久。那目光太过直接,似笑非笑,看得人面皮发紧。 “早晨。”辛默话。 “早晨。” 黎雪英小声话过,忽地不自在,将整个人缩进被中,只露一双眼。 茶粉的,迎着微光,衬他一身雪白的皮肤,活似白兔。 然他转瞬情形,猛地坐起身:“几点钟?” “刚六点钟,还未天光。你夜里睡不安稳,比我还早醒。” 黎雪英窘迫:“你作息这样规律?” “不,有时候这个点才睡。某种意义上讲,同现在还有些时差。”辛默伸手摩挲黎雪英肩上因熟睡而被竹席压出的压印,“我一直没问你,你这病,有方法治疗没?” “这种病是先天性基因缺陷,和普通疾病不能同日而语。天生这模样,没有更改可能。”黎雪英轻声说道。 见辛默蹙眉,他又放软声:“不过日常注意,对生活并没太大影响。” “怎么没影响,风吹日晒都是隐患。”辛默忽然翻身,将黎雪英覆盖在身下,在他发顶和肩头吻过,“不过没关系,只要我在,定保你平安无事。” 黎雪英因这一句话仿佛冬日春来,心中本因病因引起的不安,立即被辛默的话熨烫平整。 “换衫洗漱,我送你回家。有家老店,菠萝油和流沙包都好好味,路上买给你。”辛默低头与他绵延磨蹭片刻,终于醒悟再耽于美色便永远起不了塌,合上眼心一横,翻身打滚就起来。 灯下黑_第32章 换衫洗漱更不用说,连同鞋袜一同,几乎十分钟搞定。看得尚在床上换衫的黎雪英目瞪口呆。 辛默看出他眼中的惊讶,与他解释:“我契爷在时养成习惯,起床十分钟内拾掇妥当。别看我屋乱,找什么东西统统在脑中,两分钟内都能找出。” “好犀利。”黎雪英由衷赞叹。 辛默最终没忍住,凑过去在他唇角又是啜吻:“乖仔,以后犀利的更多,让你慢慢知道。” 夏日天光早,两人出门时远处已蒙蒙亮,剖出鱼肚白。 晨早的风是一天最新鲜气味,辛默着宽松黑T,七分裤,头戴摩托盔,身后还有靓仔抓紧他腰间的衣,他像任何一个于这座城市中飞驰而过的青年,在这一刻永远拥有无限的生命力和青春。上帝赏他两份运,要对得起挥霍才够味。 送黎雪英到家门口,时间还够,两人又要话别许久。 最终还是被辛默手机铃打断,刘方方在那头火急火燎:“默哥,回身啦!有大人物来。” “大人物?我正跟大人物在一起,你那边又是什么大人物?”辛默拖过黎雪英的手,话到这里细细瞧他。 黎雪英话他不知羞,缩回手要他正经点。 “杨伯公你还记不记得?”刘方方在电话那头急道,“浅水湾!杨伯公!” 辛默即刻收敛神色,静静听那边刘方方又话过几句,低沉回应:“好,明白,OK,我马上回。” 黎雪英见他忽地色变,担忧有变故,辛默却同他解释,是一位太久不见的故人,还是他长辈,黎雪英这才放心。 “我必须要动身回去,你好好休息。”辛默又嘱咐他,“挂心我记得call我啊。” 黎雪英站在路边,直等到他走后,才提着给家姐和阿爸买回的流沙包和菠萝油,慢悠悠进了屋。 他放轻脚步,因天色还早,生怕搅了阿爸和家姐的休息,谁知等他开门,才发现一屋中坐满人。 黎鹊面色不虞,坐在桌边,而家姐面色焦急担忧,正与什么人通电话。而黎鹊身边还做了位年长者,同样脸色不好,但这些都不并不第一时间吸引黎雪英注意力。 只因他的目光在第一瞬间被站在那位年长者身后的于辉引去。 于辉还身着昨日那套衣衫,稍显凌乱,脸上挂彩,神色不忿,别说旁人,连黎雪英常与他接触都看出狼狈。于辉虽本性恶劣,却不同于刘培明,通常里子做不足,面子也会做足,端的衣冠败类,不外如是。然今天他连面子也扔掉,又寻到家中,黎雪英第一时间便想起昨晚的喝酒误事。 随他开门而投来的是四道目光,担忧的,不悦的,阴沉的,以及幸灾乐祸的。 幸灾乐祸不用说,那目光自然来自于辉,他虽面上藏得很好,黎雪英还是一眼便能辨认。 最挂心的无非是家姐,见细佬回来便立马迎接上去:“你昨晚又跑到哪里去?怎么一晚不见人?” “我说什么,看来黎先生是多虑。瞧瞧,你阿仔不但安全无虞,还孝顺地给你们买回早膳。”坐在黎鹊身旁的男人音腔怪调。 黎鹊将手中茶碗在桌面一磕,听得出已动怒:“你跑哪里去?” “我清晨醒来早,去买过早餐。”黎雪英硬头皮说道。 “他扯谎。”于辉忽然发话,“那套衫我认得,昨晚在迪厅就是这套,你不要抵赖。” “看来你还不明发生什么事。”黎鹊叩响桌,面色更难看,“于先生大清早一状告我这里,我还权当他点错将。说你昨晚和古惑仔到迪厅胡闹,还打伤你的同学于辉,还辱骂他,欺负他,说得是不是真?今天你要有半句谎话,就不要进门!” “阿爸!”身旁的黎莉实在看不下去,一心充当和事佬,“事实究竟怎样还未讲通,先问问细佬昨晚发生什么再做判定吧。” 可黎雪英的确无话可说。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于辉竟真的瑕疵必报,竟连带家里人追到自家门口。这事同阿爸摊牌,必定将身后的辛默也引出来。 昨晚两人都喝醉不假,但黎雪英记忆清楚,辛默也只对于辉下过那一拳。至于辱骂欺负,纯属无稽之谈。 “昨晚我的确去过油尖,也确实去过迪厅,但是为找朋友,没想到碰巧遇上于辉,他喝醉,我招架不住,我朋友闹个乌龙,当他欺负我,所以出手。后来我做和事佬,同朋友便一起离开。”这番话他盯着于辉的眼说,直到最后一句才垂下眼,“他也不是古惑仔。” 听过这番话,黎鹊面色稍霁,转头对于辉的叔公说道:“于先生消气,也许是后生们饮醉的一场误会。” “误会一场?”于先生冷笑过,指着于辉脸上的伤说道,“那我儿子脸上的伤难道就算,凭白给你们欺负?再说人嘴两张皮,谁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我自然信于辉。再说,就算于辉喝醉,他又怎会欺负你身体单薄的细个?” “于先生折煞我。”黎雪英发话,真诚地望住他,“于辉在校时都也从来平安无事,全靠于老先生名号保障,同窗三年我不曾于他不理,又何必毕业后寻他不快?至于他喝醉后……” 黎雪英说道此处戛然而止,显然要给于辉留几分薄面。 于先生猛拍桌面,被他的欲言而止激怒。他本对这官僚气重的儿子就有几分不满,又不能当外人面说不是,只把满腔火都发在黎雪英身上:“后生仔,你敢说于辉他究竟对你动什么手先?” 黎鹊也被吵得头疼,几次端起茶杯又放下,最终对黎雪英道:“阿英,过来给于先生和你同学奉茶,道歉,不论事实如何,你不该打人。” “把话讲清楚。”于先生再次止住黎鹊,“你讲。” 或许对喝醉的记忆有几分,于辉面上显出窘迫,拉扯父亲的衣角:“阿爸,算。既然他有心认错,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哪知他阿爸现在虽有半心护短,还有半心就想知道他在外面又做什么孽,好回家慢慢收拾他。 “是于辉同学认错人……”小声说话,他还要瞥眼站在后边的于辉。 这目光中信息复杂,不等黎雪英说完,于辉立马打断:“阿爸!” 于先生再瞥他,心知自己的仔是什么种,如今性急,八成家丑不可外扬。 他顺话下楼梯,沉默半晌叹气,对黎鹊道:“既然两个孩子都已知错,今日我也不好多追究,做个黑面人。只是我儿子毕竟见血,黎生……” 不等话讲完,黎鹊立马招呼黎雪英到桌前去,要他专门奉一杯茶,亲自认错。 黎雪英烹茶,滚水翻滚碧绿茶叶,于青花瓷杯中。 他五指玉器般雪白,掐在杯上别有风味,令人联想到精美的器皿。 他低头举手,将茶碗端给于辉:“昨晚是我对不住,饮过茶,就当赔罪。” 于辉终于保住面子,也没失里子,得黎雪英这杯茶,不亏。他接过茶碗,请抿过,又一大口咽下,已算饮过茶。 父子二人最终息事宁人,满足离开。 二人门刚合上,黎莉已迫不及待冲过来:“细佬,你同我讲实话,昨晚究竟哪里去,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 家姐就是家姐,家中唯一女人,上下担心的不过是平安二字。而黎鹊依旧坐在桌前,将茶杯重重一放,许多事了然于心。 灯下黑_第33章 “阿英,于辉说你昨天一起出门的那个古惑仔,你究竟哪里识来?阿爸平日常跟你说,不要同乌七八糟的人同行走,你都忘得赶紧?一晚上又跑到哪里去?我看八成是你被人带坏,现在连规矩都不懂。是不是再过几日,连家里还有个差佬都忘得一干二净?”黎鹊开口就是长话一番,想必是真动了气。 黎莉连忙上前打圆场:“阿爸,先听细佬怎么说,也不好全听于先生一面之词的。” “你给我回房间。”黎鹊说道。 黎莉捱不过阿爸眼下盛怒,只好先回房。剩黎雪英站在客厅,对黎鹊说道:“阿爸,他并非不三不四之人,先前帮过我们姐弟,重情义,也识好歹,在茶餐厅做工,做菜好好吃。” 黎鹊听到这人有正经工作,脸色算好几分,语气却依旧不虞:“那昨天夜里呢?” “我真是失眠醒得早。”黎雪英垂头看自己鞋尖,“凌晨五点不到就起夜,又见天光,睡不着,就出了门。” 老爷子终于火气消散:“先回房休息吧,下不为例。” 第二十二章 杨伯 辛默这道匆忙回过茶餐厅,便见道熟悉身影佝偻着,却依旧精神矍铄,坐在位上喝茶看报。 老人家还是老习惯,一碗虾面,配香片茶,热气蒸腾,徐徐。 他是杨守谦,二十年前道上一等一的狠辣人物,跟着辛柏宏,也就是辛默他契爷干,有始有终,忠心不二。 如今退位,家产更是过百万,住在浅水湾。自辛柏宏去世后,已收山不问世事多年。 辛默摸不准,杨守谦不问世事多年,这回出山是为哪般? 辛默知他名单一事泄露,已在八方引起轰动,人人觊觎,蠢蠢欲动,那么杨守谦是否也正为此事而来? “杨伯公!”不论如何,山水相逢,再次相见辛默的心情还是轻快的,“有失远迎,您怎么会突然大驾光临?” 杨守谦见到辛默,也笑眯眯放下报纸。他头发已花白,身体不如从前挺拔,却看得出养得很好,神色和煦:“细辛,别来无恙?大老远赶来,本想吃你一碗虾面,品品你手艺退步没有,没想到都吃不上。” 刘方方从后厨探头,打量二人,拿不出主意要不要出来。 辛默冲他一勾手:“阿方,给你介绍我杨伯公。” 刘方方这才从后厨溜出,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对杨守谦又是鞠躬又是握手,脸上从未有过的拘谨。 看得辛默大笑,一巴掌拍在肩头:“拿出什么假正经,紧张成这样?” “新收的马仔?”杨守谦拿出一颗烟,在辛默的火下点燃,“看上去好精神。” “谢谢杨伯公!”刘方方目视前方,大声说道。 辛默和杨守谦都被他惊一跳,随即面面相觑同笑起来。 插曲过后,二人谈起正事。 “我听说你契爷给你的那份名单已经流露出去,冯庆和其他诸多叔伯公都已经知道?”杨守谦问道,“你知道这份名单,对所有人意义重大,柏宏既然留给你,绝不是真的只想让你当做免死金牌来用。你消息放出来太早,实在不是最好时机。” “我并无心当话事人,何况契爷也不希望。”辛默再次给杨守谦斟茶。 “你这样年轻,怎么没点出息。”杨守谦又笑起来,“你又怎知道你契爷不希望你当话事人?” “如果他肯,何必去身前费工夫将我从浑水中摘出来?杨伯公,你不必多说。如果是因为这件事,我契爷为我做这样多,就是希望我平平安安。我不会辜负他在地下心愿。” “如果他真只想你当一个平凡人,那些年何必悉心栽培你,又何必给你这份名单?”杨守谦问道,“你不明没关系,我来替你契爷说。他去世时你太年轻,这棵树苗注定无法培育成苍天大树,这是他一大遗憾。他已再无心力护你,于是退而求其次,护你平安,将你从社团浑水中摘出来。但他也多给你选择,日后当你有足够资格,回不回去都看自己。” 辛默沉默片刻,终于也心烦意乱点上一根烟。他的目光放在门口一只云雀身上,专心致志地瞧它抖动周身漂亮羽毛。 “杨伯公……” “我知你想法。我收山多年,这次来绝不是来逼你。这对我百害而无一利。但现在名单流露,几多双眼钉在你身。冯庆暂且不动你,是他想要那份名单,好名利双收。”杨守谦深吸一口烟雾,徐徐吐出,他眯起那双年轻时锐利的双眼。 “我已打破契爷给我的平静。”辛默说道。 “你懂得就好。”杨守谦点头,“卿本无罪,奈何怀璧其罪。” 门口那只云雀梳理好羽毛,在地上蹦蹦跳跳,随即望一眼青空,展翅飞走了。 辛默收回目光,真心实意对杨守谦道:“多谢提点。但我这一世,想我爱人平安。出头的路很多,不定非这一条。契爷对我的错付的寄望,来世再还。” 杨守谦点头,也不多话:“细辛,我来只为告诉你,你契爷过身前我应过他,你若日后有大劫难,我万死不辞来助你。但是机会只有一次,究竟用在什么时候,自己思量就是。” 杨守谦走后,在旁沉默的刘方方终于开口:“没想到辛爷对你这样看中,除免死金牌外,竟还留一枚将军。” “我记得你说你在湾仔,又怎么对杨伯公这样……”辛默狐疑地上下打量刘方方。 “拜托,大佬,杨老人家声闻于两岸,尤其辛爷过身后,他虽收山,实际上名声更鹊,几乎成为传说。”刘方方抄着手臂对辛默讲,满脸大佬你这都不晓得。 “名声比我契爷还高,这是为什么?”辛默来了兴趣,表示洗耳恭听。 “做黑道,挣**,血肉生意,行的不是端正路。后生时饮血而生,身后必不得好死。默哥你比我见识多,总知道这条路上,又有几个能善终?道上比狠比劲,别人不定就看得起你。只因长沙后浪推前浪,总有人比你更狠更劲。而像杨伯公这等人,能做人上人,还能全身而退。这才是真正的厉害角色。”刘方方目光投向杨守谦消失的地方,那佝偻的背影已逐渐消失。 即使不再挺拔,在刘芳芳眼中,却似乎依旧能勾勒出他年轻时,层叱咤四方,倥偬从容的一世。 自从黎鹊察觉到黎雪英的交际问题,即日开始就分出些注意力放在黎雪英身上。 半夜出逃这等事无法故技重施,早出门或半夜出门也都令黎鹊不悦,家姐担心。至此,黎雪英和辛默会面的机会减少,两人见面通常变成黎雪英在咖啡馆打工后的闲暇时间。他只需告知他阿爸,晚上员工们聚餐,或和打工的朋友出去买东西,便多些时间间隙。 风和日朗,二人在商场前等公交。 辛默一手掌伞,覆在黎雪英头顶,一手掐烟,盾云吐雾,黎雪英皮肤雪白,乖学生地抱着双肩背,朝来车方向探头。 他二人几乎成为公交站靓丽风光线,行人纷纷侧目或留意,看这奇怪的姿势与这组合。做兄弟,做朋友,他们都算不上登对,远远望去,反倒像一对男女拍拖。哎呀呀,只是天上无光,无雨,大好风光打什么遮阳伞?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直接跟你阿爸说,说明白就算做朋友,也不至于防贼一样防着我。”辛默掐着烟缓缓吐气,烟雾缭绕中是他郁闷的脸,“搞得活似偷情,你阿爸也是,像看住什么未出阁的闺女,我差点当你和你阿姐是姐妹一对。” 黎雪英佯怒顶他一把:“我阿爸担心我未成年,被古惑仔骗去,多看一眼也是正常。何况了,他是差佬,多年职业病来的。这几天我看他烦忧,等心情顺利,我再介绍你给他。” 灯下黑_第34章 “不如就带他来茶餐厅吃饭,我保证做到完美,还不收钱。”辛默激动之时掐着烟头胡乱比划,烟气在空中漫延,如同真正画出什么了不得的蓝图。 黎雪英被他逗笑。他这一笑,冰川都融,像阳春白雪。 “你笑什么?”辛默心跳加速。 “我笑你也像讨好公伯。” 辛默便扔掉烟头笑得咸湿:“我倒更想讨好外父佬。(岳父)” 公车到站,黎雪英拉扯辛默衣袖,要他收手上车。扯了半天,身边的人却还站着不动。 黎雪英抬头望去,辛默正皱眉望着对面。 黎雪英眯起眼,同样望去。虽然他带了矫正的墨晶片,病因带来天生的弱视依旧让他无法看得清楚。 “你在看什么?” “阿英,你看对面,是不是你家姐?”辛默也眯起眼,将叼着的烟弹在一旁。 黎雪英心惊,立马顺着辛默的目光再次仔细望过去,可惜怎么也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一身枣红的红裙。这他的确记得,今早出门前,黎莉的确换了件枣红长裙。 她的红裙在风中摇曳,正和阴影中什么人说话,那人藏在大楼的柱子后,遮住面貌。 “冯生,你怎么好说话不算话?上次说好陪你看过电影,就不再来找我!”黎莉急得跺脚,一双眼睁得滚圆,这大概是她与黎雪英最相似的地方,目光仿佛活水,神色间顾盼生辉。 顾盼生辉,和曾经那个人多么相似。冯庆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做足功夫。 “我的确没再来找你看电影,这次找你去滑冰,你应不应我?”冯庆正演绎没脸没皮的榜样,高大的身材挡在黎莉面前,分寸不让。 “你这样我真告你骚扰,我阿爸是差佬,一通电话就能请你去喝茶!” “这就不对了,我是好心,怎会被你当做骚扰?”冯庆依旧寸步不让。 黎莉刚要开口,忽然一道身影挡在他面前。仔细看去,雪白的身影,不是细佬又是谁? “家姐,你走先。”黎雪英同样冷眼瞧着冯庆。 那双眼在影中,隐隐有暗光,同黎莉并肩站在一起,竟说不出的相似。 冯庆像到今日才注意到黎雪英这双眼,竟认真同他对视几秒,抚掌笑道:“好,你姐弟这双眼,生得真是好。” “是吗,阿Sir家儿女一双眼生得好,有什么可奇怪,毕竟继承双火眼金睛,才好辨识小人。”一道声音忽然插进来,强势打断冯庆的话。 辛默从柱子后走出,抄起手臂依在一旁,满面不善,敌意满满。 刚见到辛默,冯庆眸中火气,看他的目光中有不屑有轻蔑,更多的是厌恶。 黎雪英依旧记得那日在医院,他赶到时他对辛默的种种恶行,因此看到她用那样的目光瞧着辛默,第一时间便觉得不好受,再次挡在辛默身前。 “希望你讲道理,我姐弟二人究竟哪里惹上你,话说清楚好解决。” “解决?”冯庆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哈哈大笑起来,却也并不答黎雪英,目光透过他停留在身后的黎莉身上,“黎小姐,看来今日的雅兴被打扰,我们来日再聚。” 冯庆说罢转身离开,只多出意味深长的一眼刘给黎雪英。 在一旁的辛默看到还要上前,被黎雪英即时扯住。 他边扯住辛默,边急忙询问黎莉:“家姐,有事没有?他没对你做什么?” 黎莉摇头,脸色不大好,犹豫片刻,还是将她和冯庆之前发生的事一并全说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 会晤 黎雪英和黎莉回家后,天色已晚。回家时黎鹊在看电视,询问起来,姐弟二人只说在外一同吃过饭,还给黎鹊带回了打包的饭菜。 随后便相顾无言,二人各自回房。对今天发生的事,两人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 黎雪英不提冯庆,黎莉也不提辛默。 日子在看似平静的风光下,继续暗潮汹涌。 对于一连串发生的事,黎雪英最终无法坐视不管,他总感觉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偏偏黎鹊从来只当他和黎莉是小孩,对目前的境遇只字不提。 这天黎鹊晚归,显然是聚餐过后,有些酒兴,难为兴致不错,在客厅听着昆曲跟着哼唱。 黎雪英凑到黎鹊身旁,正经假装注视电视机,然后跟黎鹊搭话。 他父亲一世都是差佬,警务司就是第二个家。黎鹊是个工作狂,对工作之外的事,了解广而不深。因此不论是政治,经济,或者生活娱乐,黎雪英能同他阿爸找到的共同话题,实在算不上多。 两人互相搭片刻话,黎莉进厨房熬梨汤,黎雪英这才往黎鹊身旁靠了靠。 “阿爸,我知道你在外辛苦,行任务又多。我阿妈去世早,打小您一人把我们俩带大,实在不容易。”黎雪英真心说道。 黎鹊刚开始还只是听着不出声,偶尔饮一口茶。直到黎雪英提及他阿妈,黎鹊眼眶才有些泛红。 “也因为这样,向来有什么事你要独自扛,从不给我和家姐知道。现在,眼见家姐要毕业,我也成年。我想我们能像真正一家人互相扶持,有什么困难和烦恼,你也能同我和家姐话……”黎雪英说道情真意切处,探手握住黎鹊的手背,“阿爸觉得呢?” 黎鹊擦了下红透的眼眶,连连点头:“是,你们都长大,一眨眼这些年就过去。我其实很欣慰。” 黎雪英抿了抿唇,他这次谈话,可不是为打亲情牌:“所以阿爸,有些事,我同阿姐也应当有知情权。太多事独身撑太久,人也会疲惫,也会不知所措。” 这话中显然有话,黎鹊立马狐疑打量黎雪英:“你想问什么?” 黎雪英沉默片刻,又向黎鹊的方向挪动些许,改而双手握住他手:“阿爸,冯庆究竟怎么回事,他同你过往有什么牵扯?” 然而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黎鹊忽然站起身,猛地甩手将他抡开,神色大变,显然很触动。 “你问他的事做什么?”黎鹊已没有刚回来时的愉悦,满脸阴云密布,“你是不是又同外边什么人鬼混?” 灯下黑_第35章 黎雪英也站起身,向黎鹊逼近一大步:“我刚才说的句句真心,我问您这句话,也是因为之前的事太不寻常。” “怎么不寻常?大人的事,你小孩关心这样多做什么?回房睡觉!”黎鹊严厉问道。 在厨房的黎莉听到动静,此刻也已经出来,当他们父子吵架,连忙上前来做和事佬。 黎雪英也是一时脑热,立马指住黎莉:“阿爸你知不知冯庆盯上我家姐?上次你来见他,他就对您有敌意。他是什么人?九龙城的当家大佬,手下做的绝不是干净生意。警务司若有能力除掉他早不会等到今日。自从见过他后就不对劲。这段时间,您没有精神,也经常不高兴,我和家姐都看在眼里。我们已不是小孩子,有些事分析清楚,当真让人挂心。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们?” 黎雪英很少一口气说这样一长串话,眼看是真被激到。在旁的黎莉最了解自己细佬和阿爸,立马上前将黎雪英拉开距离:“细佬,你怎么同阿爸这样大呼小叫,有什么事不能心平气和说?” 然她此时也着慌,冯庆的事黎鹊知道了,不知又要如何反应。 “家姐!我是真的担心。阿爸可能会出事,你知不知?他半句话不告诉我们,让我们怎么帮忙?” “我的事不需要你帮忙!”黎鹊却是在那端彻底发火,抬脚踢翻沙发旁的小木凳,“你倒和我说清楚,冯庆和你家姐怎么回事?” 黎雪英怎么也没想到,这场谈话他酝酿良久,最终还是搞砸。 是他低估了黎鹊对冯庆这个名字的敏感,也低估了他父亲内心的抵抗和防御。 黎鹊最终不肯对他们姐弟打开心扉。 这层关节,是黎雪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 他想不通黎鹊究竟为什么如此忌惮冯庆,如果说当年两人真有过间隙……那么是多大的间隙,以至于阿爸死活也不愿对他说究竟发生什么? 想起此前辛默提起过,冯庆有仇家在白厅。 黎雪英越想越觉得那仇家的确就是黎鹊。 这个猜测令他又惊又难相信。 刚才的谈话不欢而散,阿爸出去买烟,而黎雪英也想独自静一静。黎莉在房间,暂时无事。 他在楼下的草坪走着,不知不觉绕楼好几圈而不自知,抬头望硕大洁白的月,心中忽然非常挂念辛默。 也不能万事都麻烦辛默,他想。他也必须做出些决策。 既然阿爸那里无法开口,他总能从什么人那边了解些消息。 想到这里,黎雪英是一刻也不能等待,冲上楼抓起手机,同纪耀通电话。 那边响了好几声才接起,说话还有回声。 “纪叔,你讲话方便不方便?” “不方便。”纪耀耿直地回答,“你纪叔我正在洗澡,你call的好是时候。” 黎雪英哭笑不得:“纪叔,您先把泡沫冲冲,我有重要事想请帮忙。” 十分钟后,纪耀回call黎雪英。 “什么事啊后生仔?” 黎雪英听到那边火镰打响声,心知纪耀此刻是抽上烟,的确空出时间了。 “纪叔,我想请你帮我约下总华探长邢世怀。” 那边立马一阵咳嗽,显然是被惊到呛烟。 “你约总华探长邢世怀?”这声几乎是从鼻子里出来的,“你以为警务司是过家家?总华探长你想见就见?” “我只见他十分钟。” “总华探长每分钟都忙,连你老豆也不是回回都能见到人。你个初出茅庐的小崽子,见邢世怀做什么?”电话另一头的纪耀简直百般费解,“你给出我个合理理由,我再看帮你不帮。” “我能给你打电话,就说明我阿爸肯定走不通。这件事同我阿爸有关,纪叔你还记得上次我同你提起的冯庆?” 纪耀那边点点烟,支起身子,语气严肃不少:“你要跟邢世怀去提冯庆?我劝你还是收收,我们廉政公署上边都暂时不让碰的区域,你好比老虎身上拔毛。” “我明白,你放心我有分寸,只是为我阿爸打听些事。” 那边良久才叹气:“不是我说,好吧,就算你这个理由半个正当,但我也不一定真能帮你把人约到。” “你尽管同他说,我是诚心有事想请教,问他要不要卖你个面子。” “你倒想得好,不用拉你老豆出来顶事,倒是卖我面子,哦?”纪耀在电话那头哼唧,老大不情愿。 “大不了我请你再喝奶茶嘛阿叔,帮帮忙啦。”黎雪英听出纪耀话语不再那样强硬,趁机说道,“还是鸳鸯,咖啡,或者红豆冰,纪叔你说,哪家我都请啦。” “收声,你一开口我气掉十年命。乖乖等我电话!”纪耀气冲冲说完这句,立马挂掉电话。 黎雪英失笑。 他对纪耀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如同天生。或许因为他这人也天生自带一股秉公执法的凛然气息,总令人感到信服。 只是有时他也怀疑,像纪耀这样暴躁的脾性在ICAC,他有朝一日提审嫌疑人,对方得多忍耐他这样的脾性。 一周后,天阴,眼见要下雨。 黎雪英同辛默话别,见他摩托渐远后,睇眼天,果然有小雨点落下。 他依旧手持遮阳伞,徐徐撑开,在街口打一辆的士,朝约定地点前去。 并非有意要瞒住辛默,只是辛默最近也不知在忙什么,来匆匆去匆匆。上次跟他提起过邢世怀后,也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一直没有提起此事。 黎雪英摸不清他,更不想刺激到他。 纪耀告诉他邢世怀约人,向来喜欢早到,因此黎雪英今日也提前半个钟到约定地点,选张桌做好,点两杯温水。 不出十分钟,果然见到邢世怀身影。 毕竟总华探长,即使见他这样刚成年的小朋友,穿着也十分体面,举止风度一并俱全。 灯下黑_第36章 见到黎雪英竟到得比他还早,邢世怀稍稍抬眉,同他握手,落座。 “邢探长在找什么?”黎雪英问。 “我以为今日会面是你和你阿爸一同来。”邢世怀收回目光,笑道,“多谢你点水给我。” 黎雪英心中对这位邢总探长的好感登时增长,更加与传说中和冯庆,黑道沆瀣一气的名声对不上头。 这给他种新鲜的违和感,或更多的是挫败感。 “今天的确就我一人来,多谢邢探长赏脸愿意赴约。” “能找上纪检查来,想必你也费工夫。不过我真的只有十五分钟给你,小朋友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邢世怀好心试探。 黎雪英低头思忖,捏着玻璃水杯上的吸管捻转,指尖白到剔透,小小的动作都如此引人注目。 “纪叔并不想我在您面前提这个名字,但我是为此事而来。邢探长,如有冒犯,绝非恶意。”黎雪英说道。 邢世怀听到此刻笑起来:“你小小年纪,教养却好。不必如此拘谨,我还不至于同后生过不去。” 黎雪英这才抬起眼,他神色淡淡,一双茶红色眸子望住邢世怀,那其中又是绝对的一丝不苟。 他捻动吸管的手指也停下,全神贯注:“我想问邢探长,洪门话事人冯庆有没有为我阿爸,黎鹊,来找过您?” 第二十四章 福蜀 咖啡厅中钟表声滴答滴答走动,下午最困倦时间,咖啡馆中的人都昏昏欲睡,唯独这一桌二人都聚精会神。 “虽然已做过心理准备,你开口还是让我惊一跳。”邢世怀笑道。 他向后靠去,翘起腿。他年近五十,却打理得当,身材也不大走样。他粗中有雅气,每一份动作都吸引人目光,却又举重若轻。 “邢探长能替我解惑吗?”黎雪英静静问道。 “我想你先回答我个问题。”邢世怀食指抵住唇,忽而抬头说道,“冯庆这人,你同他直接见过面没有?你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是因为你阿爸同他见过面?” 毕竟是在警务司出身,邢世怀开口,便不自知带上的审讯语气。 黎雪英并不介意:“我阿爸的确同他见过面,当时两人氛围很不好。加上那之后,冯庆对我们家所有人过度关注……尤其是我家姐,实在不能令人不防范。可惜我阿爸始终认为我是小孩,应当像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最好除吃穿用度,所有麻烦都由他解决。” “我明。”邢世怀眯起眼笑,上下重新打量黎雪英,“你阿爸一直话你乖,头次见面瞧你外型,还以为性格通外表一样文弱。今日我倒改观不少,对你话句抱歉。” “寒暄还是不必吧。”黎雪英不好意思挠挠头,似乎觉得口气太生硬,怕被邢世怀误会,又道,“邢探长时间不是很宝贵吗?” 邢世怀点头:“我不知冯庆跟你阿爸有什么恩怨,但他的确为此找过我。至于内容,是警务司机密。我只能告诉你,目前他找我并非为直接对你阿爸做出实际性伤害。你想要的答案我给你不了。但如果冯庆真对你们家造成什么困扰,你阿爸又束手无策,可以联系纪先生。他在ICAC的本领,比你想象中还大。” 黎雪英听闻一阵恍惚,但很快收神,对邢世怀点头:“多谢提点。” 邢世怀见他神色黯淡,便沉默地打量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 他同他父亲黎鹊是完全不同的气质,唯独五官,以及并不宽阔的骨架,依稀看得出形似他年轻的父亲。 这样沉着有有教养的孩子,偏偏还有这样惹人注视的皮囊,他看上去像一直鸟,甚至更轻盈的东西。以至于一阵分都令人觉得他要被吹走。 可他的内里,似乎有什么更为严正而沉着的东西,在蓬勃生长。 这让人想到柔软的果实,内里拥有坚硬的果核。 黎雪英变得有些沉默,看得出内心有很乱。 邢世怀体贴地现行告辞,嘱咐他别太担心。 “就算黎先生遇到什么麻烦,他毕竟在警务司好多年,我们会帮他的。” 黎雪英点头应过,多谢邢探长。 邢世怀离开咖啡馆后,从玻璃窗中多睇两眼黎雪英。他看得出这孩子本性聪慧,连他都能察觉到黎鹊的不对劲…… 沉吟片刻,邢世怀吩咐司机回警务司。 “帮我继续调查黎鹊。”他的声音比刚才还低八度,“我要详细资料,平生所有的资料,能查到多少是多少,最迟明天送到我办公室。” 今夜似乎格外特别,不论家姐和黎鹊,都不在家中用餐。 黎雪英熬一碗绿豆粥喝过,就听到房间窗户咚咚响。 他走去探头,果然见辛默在楼下看他。 “今天又去做什么?”他飞快拾掇了房间,锁门下楼,“不能太晚归,我阿爸和家姐不知什么时候回家。” “放心,今晚没什么大活动。”听闻家中无人,辛默左右看看,捧着黎雪英的脸细细啄吻两下,“想不想我?” 黎雪英被他亲地左右摆头,笑着要躲,却被辛默忽然抱起,在原地转圈,连忙捶打:“撒手啊,在外面!” “抱起来悠个圈,谁能想到我是谁,做贼心虚。”说着点了一下黎雪英的鼻尖。 黎雪英揉着鼻尖,低头笑。 不论心头什么时刻乌云密布,惶恐,辛默都仿佛良药。见他一面药到病除,扰人心神。 “今晚好特别。”辛默把黎雪英抱上车时还满面笑容,收都收不住。 黎雪英带好头盔,在凛冽的风中大声喊:“为什么呀?” “因为我要带你去的地方够特别!”辛默在大风中同样回头大喊,笑声肆意张扬。 全程半个钟不到,两人到达目的地。 下来时黎雪英身套辛默宽大外套,只因路上每逢红灯,辛默就要转身问他冻不冻——他开得一手好摩托,超尘逐电。 灯下黑_第37章 下车后辛默也不要他脱,拖着他手便往前行。 黎雪英跟着走,边四周打量周遭。 夜色泼墨,山边还留一线天光,湛蓝色。草木摇曳点缀,衬山下的内海波光,以及万家灯火。 这是一处半山,往下几步便是林立的高楼,水平线视觉内则一水的小楼,顶多两层高。此处不像世外,尚且留有烟火,却又有种空旷新鲜气。 仔细打量一圈,映着灯火和尚未全黑的天青,黎雪英认出:“矿水湾?” “眼力不错……抬头看。”辛默说道。 黎雪英举目,被四下里耀眼而密集的群星包围,渐渐停滞脚步。 “这地方视野开阔,云薄,每到夜晚,星子亮过月。”辛默拖住他继续往前走,“不过,还不到最终目的地,跟住我。” 两人翻过小山坡,经过许多树木,路过许多上商铺,房屋,终于走上条小道。道路逐渐宽阔,两人在山腰婉转地,遥遥地看到点灯火。 那是座两层高的院房,墙面上用油漆印刷体写着字,令人想起某种小学院校。 等走进几步,果然听到孩童的笑闹,黎雪英讶然:“真的是所学校?” “也不全是。” 或许察觉到辛默声音温柔,黎雪英转头。微风起,男人锐利的轮廓在星光和灯火下柔和,短发让他想到他们刚路过的那片芒草。 “矿水湾福利署,我长大的地方。” 黎雪英动容,被辛默拖着的手不觉紧了紧,然后被辛默更牢靠地握在掌心。 “我契爷收养我前,我就是在这里长大。从小到大,我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我生父,但现在想想,即使找到又如何?恐怕还不如契爷的四合院,甚至这里更像一个家。”辛默话语淡淡,但黎雪英却觉出,那股内敛的失望与辛酸。 辛默很少同他提起自己的身世,更不同他提起任何困苦,仿佛他生来就是肆意快乐,不曾受过苦难。 然而黎雪英心中雪亮,辛默孤儿出身,又怎会没历过世界的恶意? 不知如何安慰辛默,黎雪英只是用力扣住他的手,同他十指相错。 他们很快走到福利署门口。 福利署的墙面雪白,却也陈年做旧,墙皮有脱落迹象,墙头围着黑色的金属铁钩,用来防范窃贼。大门口的铁闸门一样是乌黑的金属栅栏,瞧上去却更新些,显然会不定期刷漆。 辛默冲门里吆喝两声,又敲门,片刻里面便跑出个女人,约莫四十左右,笑容可亲。 她边喊来了,边笑过和辛默打招呼,这才将目光放在黎雪英身上,目光瞬间亮起:“阿默,这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快进来暖暖身子,到半山夜风也有些凉的。” 黎雪英稍有尴尬,要放开辛默的手,却被他更强势地拖起。那女人目光也瞧到他们相交的手,开始有些闪躲,但很快有笑容满面。 “梅婆在屋里等你,知道你今夜要来,锅里炖了排骨。”女人在前方引路,时不时回头。 辛默并未将太多的话题引到黎雪英身上,只是一个劲拖着他往前走。他们走到操场,便看到一群穿着长衫裤的孩子,他们玩得灰头土脸,显然正是尽兴。 有几个仔见到辛默,显然相熟,飞奔跑过来。 辛默这才放开黎雪英的手,敞开双臂下蹲,抱住首当其中的孩子转两圈,稳稳地端在手臂上,让他坐着。 那孩子十岁大左右,看上去虎头虎脑,大眼睛圆脸。大概常年晒太阳,皮肤黝黑健康。 “这是John,孩子里最活泼最皮的头个。”辛默将John抱着往黎雪英面前凑凑,“John,叫阿英哥呀,你看他靓不靓?” “靓诶!”没想到那孩子一打眼瞧见他,目光也同样一亮,个细嘴甜,“哇,阿英哥好似神仙,又像白雪公主,靓过电影明星!” 黎雪英本来还紧张,被John这虎头虎脑,从口袋掏出颗糖,与他攀谈起来:“你还知道电影明星呐?” “我知哇,人人都中意王祖贤,我觉得黎姿女士更靓。”还像模像样竖起拇指,满脸正经大人样,“正点!” 几人都被逗笑。 “阿默,回来啦。” 众人收声,黎雪英也转头,见从屋中走出个八十岁的婆婆,手中拄拐棍,头发花白,而刚才在前引路的女人,此刻正搀扶着她。 辛默放下John,再次拖起黎雪英的手,带他来到阿婆面前。 辛默为二人引荐,互相介绍,又忍不住问梅婆:“阿梅,你瞧阿英够不够靓仔?” 黎雪英脸上又烧热,辛默却完全不自觉。恍惚中黎雪英有种奇妙的感觉,望着辛默脸上有些傻乎乎的笑,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得到什么心爱物什,也是像此刻,带它到学校,或家里,逢人便要炫耀,想听亲密的人夸它两句。 而辛默此刻,可不是正拖着黎雪英,仿佛按捺不住内心欣喜,要让向全世界展示—— 他有多中意,又有多宝贵。 第二十五章 麻烦 黎雪英同梅婆打过照面后,被福利署的人请进内间,吃一顿晚饭。 红烧排骨汁浓肉松,在昏黄灯光下是诱人光泽,香料和肉汁的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除此之外几道青菜,热腾腾的白饭,还有自制红豆冰…… 不用辛默说,黎雪英知这一顿晚膳在福利院绝算得上丰盛。想到是为了迎接他们,黎雪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知辛默是提前打好招呼,竟正式得像见公婆一般。 实际上,性质差不了太多。 辛默大概见梅婆亲近,坐上桌后就“阿梅,阿梅”地叫,仿佛阿婆依旧是个年轻的小姑娘。他时不时睇眼黎雪英,目光中极尽温柔,又转头同梅婆话与黎雪英之间的琐事。 梅婆也中意黎雪英,从进门后便一直夸他靓,笑呵呵的脸上满是笑意,下一秒快要从眼中溢出。 黎雪英在饭菜缭绕的蒸汽中,静静望住辛默侧脸。 灯下黑_第38章 他忽然非常理解辛默一直寻找生父的执着。 他太渴望一个家,个单独属于他自己的家。他曾有过契爷,有过梅婆,福利署这样的大家庭,因此对家的执念更深,只因他深知这定是最美好的归属。 可辛默大约不知,这世上,并非所有亲人都肝胆相互,生死相随,也并非所有家庭都完满美好。 黎雪英感到幸运,至少在茫茫人海中,他同辛默一样拥有平稳幸福的归属,并且没有错过彼此。 这何其有幸。 辛默带黎雪英见过梅婆,又同后院的孩子玩游戏,最后拉着黎雪英爬到屋顶,躺在屋顶看星子。 “这个时候看星子最多。小时候但凡心情不好,或太燥热,爬到这里仰望星辰,心就渐渐静下来。”辛默说道。 黎雪英也同他一般仰天倒下,望着头顶群星环绕,还有半边山峦轮廓包围,仿佛被大地簇拥,天空俯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一瞬间天地辽阔,尘世遥远。 他能体会辛默的感受,在如此震撼和广袤无垠的天空下,他的烦恼,甚至连同他本人,都仿佛成天地间微不足道一粒沙滓。 “后来契爷带我走,我见识开阔,打开眼界,懂得更多道理,也学会更多本领。但苦闷时抬头,那里却望不到这样的星子。”辛默静静话,他的胸膛张弛起伏,仿佛和天空大地也成浑然一体,“后来我更常来找阿梅,这感觉好不同,契爷给我的家同阿梅给我的家,是不同的家。” “我明。”黎雪英说道,“这里更像避风港,让人什么烦恼都抛却脑后。” “但我还想找到我阿爸。”辛默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颓唐,不怨恨,因为我拥有的已够运。但我依旧想找到他,即使陌生,但那里毕竟应当才是我真正的家。” “你会的。”黎雪英轻轻握住辛默的手。 半个钟后,两人告别福利署,与夜风中一路乘车返回。 夜风中他放缓速度,放声大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燃亮缥缈人生 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 从没再疑问 …… 他的歌声如同穿堂风,鼓动他衣衫,撩动他发顶,亲吻他耳畔。 黎雪英推门,到家尚不到十点钟,门窗黑漆一片。 他打开灯,当家姐和阿爸还未归家,心中正嘟囔担心,却忽然间黎莉坐在黑暗中。 她似手惊的鸟雀,忽然抬头,双手双脚并于一处,蜷缩在沙发上,眼眶发红,满脸不知所措。 黎雪英只怔忪一秒,立马掩好门冲过去:“姐,发生什么事?阿爸回家没?” “没,还没有。”黎莉摇头。 黎雪英思索片刻,再次关上客厅灯,拖黎莉到房间里,关门。又从柜橱中取出柔软博棉被,裹在黎莉周身,递她一杯温水。 “家姐,是不是冯庆又来寻你?”黎雪英脸色显然不大好。 黎莉没说话,裹着被子缩了缩,这个动作却令黎雪英敏感,眼角一跳,忽然站起身来:“他对你做什么了?你同我说。” 没有被冯庆吓坏,倒此刻被这个想来弱不经风的细佬吓坏。黎莉瞪着两只红眼,忙扯黎雪英的手要他先坐下。 同冯庆相遇几次,她已经不再为冯庆惊吓,反倒每次见到人都有几分底气,或许是因冯庆好言好语惯,竟时间久了,便忘记他本质是多穷凶恶极之人。 她今日受过大委屈。 冯庆又邀约她去跳舞,黎莉不肯,冯庆同她说了半个钟说不通,竟不耐烦地直接将她硬拉上车。到了舞厅,黎莉不愿跳也得配合,冯庆身边那样多人,虽对方没说什么威胁她的话,她却也懂得如果让冯庆在这样多马仔下丢脸,自己必定不会好过。谁知这场舞跳了两个钟,冯庆又借夜深的缘由,将她拖去共用晚餐。 论黎莉再傻,这时候也看出冯庆必定不单单对她感兴趣,而是真的看上她了。这让她慌张,惊怕,甚至以为今夜贞洁不保。可没料到冯庆同她用过饭,谈过话,还是将她放回家。这令黎莉不解,同时又庆幸。 听完这一切,黎雪英皱眉,半天没有说话。 “这样下去不行,家姐,你暑课什么时候念完?”黎雪英问道。 “还有半个月左右。” “这半个月我辞掉打工,每天接你下学,半个月后,同我到新大学看看怎么样?如果房子租定,就暂且在那边躲一阵,反正你大学开课晚。” 黎莉犹豫,最后还是话:“得听听阿爸的意思。” 姐弟二人又谈话片刻,认为这回需要同黎鹊话明,这件事到如此地步,已不能再隐瞒。 但谁都不知的是,当晚黎鹊没有归家。 两人等阿爸等到凌晨,终于熬不住。 黎雪英给黎鹊call过电话,却始终无人接。他挂心黎鹊安慰,想同警务司打电话确认。但一是黎鹊的确留下便签,说今晚晚归,二是这个时间实在不大妙。 他本想再等一个钟,却不知不觉寻了周公。 第二日天光,黎雪英猛然惊醒,推门去黎鹊屋内。 黎鹊不知几点归家,谁在床上没丝毫直觉,发出轻微鼾声。 黎雪英这才松气,换好衫出门晨跑。 他想回来路上带三份早餐,不想在早餐摊上遇见相熟的身影。 “阿凤姐?”黎雪英刚开始还不可置信,直到女人勾着红指甲提过豆浆。 “阿英?”阿凤姐点根女士吸烟,画着精致妆容,从上到下打量黎雪英,“头一次见你穿衫这样随意,更嫩白。怎么,你家住在这附近?” 黎雪英点头应过,和阿凤姐到附近的桌坐下,又问她如何在这里出现,现在早晨七八点,九龙离这里还有段距离。 灯下黑_第39章 阿凤姐指了指远处大厦:“我炒世佬鱿鱼哇,你还不知,新来的总监实在菜鸟,我干脆另谋高就咯。” “就这么简单?” “非池中物,可是你送阿姐的,我这人好话过耳不忘。”阿凤姐淡淡点过烟灰,抬手看眼腕表,“我这就得走,靓仔,下次阿凤姐请你食饭。” 黎雪英也道明自己在打工咖啡厅名称,告诉她有空来寻自己喝咖啡。 等阿凤姐走远,黎雪英却忽地想起,昨日才应承家姐辞去工作,这件事,还没有同黎鹊商议。 半个钟时间,黎雪英回到家,黎鹊却已不在。惊讶之下,发现家姐也才起床,连忙过去询问。 可黎莉也才刚起床,对此显然不知情。 餐桌上留下黎鹊便条,黎雪英再次打过电话,那边依旧没人接通。 最近黎鹊反常的太多。他不肯对他们姐弟话明,黎雪英连邢世怀都找过,却依旧无果,心中焦急,犹豫下只得又给辛默打电话。 “这就来。”辛默在那头话。 “不必,我现在到茶餐厅去,已经在路上,你问问刘方方有没有办法问道冯庆在做什么,我总害怕我阿爸是同他纠缠到一起。”黎雪英说道。 辛默在那边应过。 挂断电话后,他点上一支烟,对正在扒拉河粉的刘方方说道:“干活了。” “阿嫂什么吩咐?”刘方方耍皮,头也不抬问。 对黎雪英称呼这声阿嫂听得辛默浑身舒坦,面上却板脸,在他椅子上踹过:“收声啦。帮忙打个冷。两件事,去看看冯庆在做什么,确保黎鹊不在和他纠缠。还有邢世怀那边——” 刚提到邢世怀,刘方方兴趣抬头,餐纸抹嘴连忙话:“怎么默哥,你终于要去见邢探长?对嘛,我说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既然阿英都说是你找的人,去确认一眼无妨。” “阿英是你叫的?”辛默又踢他脚,说道,“别误会,我不是要去见邢世怀。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 说着搓搓手指。 刘方方嘟囔,又不让叫阿嫂又不能叫阿英,谁知究竟叫什么。 又凑近看那二指,快成斗鸡眼,大呼小叫:“不是吧,默哥?还没认亲就惦记着邢探长的钞票哇?” “谁说这个!”辛默再次踹出一脚,“是问你有没有路搞到点血样,我去验下好保险,别闹笑话啦。” “默哥你要搞鉴定先啊?为什么这么麻烦,直接去见面不是更好?” “让你想路就想路,哪那么多话啊?”辛默说道。 “是啦是啦,我去搞。”刘方方终于躲避辛默最后踹来的腿,从桌旁跃出,到厨房抓过布包便出门,“等我好消息!” 第二十六章 变故 黎雪英前脚下公车,便一眼睇到辛默在公交车站前等他。 他骑在摩托上,一脚踩地,一脚撑车,手臂闲散地耷在握手,头盔下那双垂眼目光锐利,太过有型。 若不知他在等自己,黎雪英还当他拗造型,装靓仔。 见到黎雪英,他发动摩托,打个转头停在他面前,将头盔扔给他。 黎雪英纳闷:“不就几步路?” “不去我店里,去见杨伯公。杨守谦,听未听说过?”辛默问。 黎雪英摇头,又想到他在风中并看不见,大声话:“没听过,但今天不适合,我有正事同你商议。” “我带你见他也是正事,并且恐怕我们讲的是同一件事,到地方说。”辛默不再多话,加强马力,全速开去。 他将摩托停在辛柏宏拜山前的四合院,便是他每每躲过血光灾后,前来祭拜的这家。 黎雪英四处打量,料是从未听闻这里的故事,也能从门楣,凶神恶煞的关公,和院内装潢嗅出血腥气息。 他皱眉,本能抗拒这地方。辛默却拖着他,随意便推开门迈进,招呼也没打过。 难道这地方是他的?黎雪英心想。不对,或许是他契爷,辛柏宏生前住这样气派作古的四合院倒说得过去。 “杨伯公!”辛默到院子后,先冲关公像前的灵碑鞠躬后,便叉腰在院中喊起来,“晚辈有疑惑想解,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样落魄的院子,连草木都已疯长,开始黎雪英还打不定主意辛默究竟在喊谁。 但不片刻他便见到有老人从侧房走出,穿着朴实而有国风。 杨守谦身后背手相抓,站在梯前略颔首:“细辛,有什么疑惑,但说无妨。” 黎雪英也正茫然,冷不丁被辛默往前推去:“杨伯公,我开口之前,你看看这孩子。我想问识不识得他阿爸,黎鹊?” 杨守谦仔仔细细将黎雪英看过,摇头行近:“不识得,又是你新收的人?” 辛默又邀杨守谦堂前说话。 杨守谦点头,转过身,便有后生在前引路,直到大厅关公像前,两侧各置四把梨木椅,杨守谦这才落座。 黎雪英侧过头问到辛默:“这院子是你契爷生前住的?为什么你伯公在这里住,他又是什么人?” “杨伯公是我契爷最信任,也陪伴最长的人。我契爷去世后他便收山,这次来九龙塘,也全为我。”辛默也配合地侧身,同黎雪英耳语,“他同我契爷从前便住在这。” 等三人都坐定,辛默给杨守谦敬茶。 他随即单刀直入,点明来意:“我知杨伯公你已收山多年,不问洪门繁事,但我的疑惑或许只有杨伯公才能解答。我契爷当初拜山后,冯庆也受重创,他有位仇家,听闻是白厅人,不知杨伯公对此事知不知情?” 刚开始杨守谦还静听,听到仇人时神色才有变,目光移向旁边的黎雪英。 灯下黑_第40章 黎雪英猝不及防对上杨守谦的目光,尚且有些怯生,目光闪躲。但他心中透亮,渐渐知道辛默带他来见这位老人的目的。 看来他当初也是洪门人,上一代的恩怨情仇若有什么人更清楚,那必定是上一代的前辈。 “这件事我的确听过。当年冯庆被人砍伤手脚,险些经脉尽端,谁知他忽然奋起,发疯砍人,杀红眼,这才保住性命。他后来对我说,他还有大仇未报,心愿未了,他不甘心,他不能死。”杨守谦收敛神色,静静饮口茶,眼中动容,似乎当真又见当年情景,“细辛,你可知你契爷为何临死前力保冯庆成为话事人?照你契爷话说,他有治住冯庆的法子,还有便是冯庆的心太霸道,愿望太强烈。他目标明确,手段了得,并且不死决不罢休。就冲这点,冯庆的确是当时最适合当话事人的人选。” “那杨伯公可知他口中的仇人究竟是谁?” 杨守谦缓缓摇头:“我只知道他的仇人的确是白厅中人。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光是那人死也无法满足他。我不知他跟仇人究竟有什么恩怨,但看他的势头,是想要那人身败名裂,妻离子散才罢休咯!” 院外雷声轰隆,阴云密布,打破厅内短暂寂静。 黎雪英的脸变得苍白。 他忽然站起身要离开,仔细看去手脚都在哆嗦。 “阿英!”辛默捉住黎雪英的手,“你先冷静,不定就是你阿爸!” 杨守谦的眼珠轱辘一转,再次凝视这个白净瘦弱的少年。 “细辛,你这位小朋友,看来同这件事有关系。” “他父亲是警务司黎鹊,与冯庆恐有枝节。”辛默压低声飞快对杨守谦说道,随即又转身拜别,“杨伯公,我有事先走一步,今日多谢你解惑,来日再请你饮茶。” 话罢便随黎雪英飞快离开大院。 黎雪英行在街头,人潮汹涌,他却看不到目的地,只孤意向前。 听不到辛默在身后喊他,也不顾有人在身后拖他手。 那声打雷如虚惊,绵密的云层中已渐渐窥得天光。 有人掌伞在他头顶,黎雪英也毫无知觉。他只知明明夏日,身上却发寒,甚至要起冷汗。 他一世未享受过天光,从没像此刻渴望阳光照射在身体上的和煦温暖。 “阿英!”辛默终于一把扯住他,“你精神点,这样好似失心疯。” 二人已行到街尽头,两侧有精美的雪糕铺子,黎雪英蹲下抱膝,呼吸紧促。 辛默又惊又惧,生怕黎雪英身体不舒适,立马蹲下就要抱他,却被黎雪英推开。 “我只是想平静片刻。”他细白的手抵着辛默胸口,此刻更显无力。 辛默看得心疼,将他冰凉的手裹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另一手则抚摸他的背脊。他算不上会安稳人的男人,更不懂说出体己话,到此刻他才痛恨自己的口拙,甚至不知如何让黎雪英能好受丁点。 他只能装作不在意地说:“你放心,我一天有命活,就一日为你拼到底。冯庆那个死扑街,我斩断他双手双脚给你安心,还是阿英要他一双眼一双耳,我都替你办到。” 辛默越说越解气,仿佛光用语言便能将冯庆剖尸,不自觉目露凶光。 黎雪英抬起头时眼眶烧红:“我从未如此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我的阿爸,家姐都遇上麻烦,我却束手无策。默哥,你懂那种感觉吗,没办法,一丁点办法都没有。我找过人,纪耀,甚至邢总探长。但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的……” 只能眼睁睁的,等待苦难降临于亲爱的人。 黎雪英一席话将辛默的心都话到酸痛,他慌慌张张,手足无措揽抱他在怀:“还有我,你信我。阿英……” 辛默忽然放开黎雪英,于大街上便半跪,三指并拢朝天:“阿英,你听着。我辛默在此发誓,从今日起,尔父母即是我父母,尔兄弟姊妹即是我兄弟姊妹。只要我有命活,我必护你与他们周全,如若违誓,死于万万刀——” 黎雪英慌张起身,两手并用捂住辛默的口:“你痴线!你发疯!” 辛默发愣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是头次见黎雪英口不择言,听他气急败坏,心中竟有丝窃喜。 他不顾满街围观的人,将黎雪英抱在怀中:“你信我,信我。” 怀中人先是挣扎,片刻后终于默不做声。 黎雪英的声音再次平静下来,但于那平静之中,辛默又听出一种别样的郑重:“默哥,我信你。但我并不愿你为我插手过多,你跟住我,麻烦只多不少。你太搏命,不到万不得已,我甚至不愿你知情。” 辛默还要开口说话,黎雪英已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遮阳伞。 他两指并拢压在辛默唇上:“收声,先行回家。有什么话路上讲。” 看热闹的旁观者逐渐离散,辛默难得一见沉默寡言,待到二人骑上摩托,他终于忍不住。 “什么叫不愿我知情,什么又叫麻烦?阿英,若是你怕欠我人情债……” “默哥,收声吧。”黎雪英在身后抱紧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宽阔结实的后背上,“有些事我情愿你一世不理解,但希望你能体谅。我不能因一味的依靠而将你带入不利境地。如果是那样,我不配与你话中意。” 胸口如同塞了一团棉花,棉花中闷满沉甸甸水汽。 辛默迎着风张开口,想说点什么,灌进肺的只有冷冰冰的风。 黎雪英从刚听完杨守谦话时的慌张激动,到现在的平静却心不在焉,辛默看得出他需有时间自处,思考,消化。 同黎雪英道别后,他没再多逗留,只在楼下静静抽完一根烟,抬头望黎雪英房间半开的窗,摇曳的窗纱。 一颗烟毕,他跨上摩托,接到来自刘方方的通话。 几乎快马加鞭赶回,就见刘方方已在门口眺望,甚至搬出小马凳蹲着,一副守株待兔模样。 辛默心觉好笑,还没来及卸下头盔上前调侃,刘方方就已迫不及待从凳上跃起,好似身后有火烧,直冲辛默奔来。 “默哥,这回真大事不好。冯庆人去新界,和白厅人话事,好像是英国佬。大楼我进不去,但看到有ICAC人在楼下。我也就多看一眼,车里坐的好像就是黎先生。”刘方方边说边随辛默飞快往屋企中走,几乎手脚并用比划,“我怕一直以来都我们想错。冯庆除了总华探长邢世怀外,还抱了英国人大腿。ICAC权限再高,也讲证据,并且也有目前不敢得罪的人。默哥,我恐怕黎先生是被ICAC的人带走,其中是不是冯庆做鬼不好讲,你要不要赶紧通知阿嫂?” 辛默越听脸越黑,到最后整张脸上表情几乎是狰狞。听罢最后一字,他抬脚踹飞身旁的小马凳,大骂叼他老母,看得出是真正动气。 刘方方在一旁屏住呼吸不敢多话,他从未见过辛默雷霆大怒。 “带上家伙,我去会会冯庆,你去找阿英,看好他。”辛默三两步飞快上楼。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把袖珍的小手枪,插在后腰皮带下,下楼时撑住栏杆直接从二楼跃下,三两步就冲上摩托,再次离去。 灯下黑_第41章 第二十七章 刺探 半小时后新界小巷内,辛默脱下头盔将摩托扔到旁,探头在大楼下睇一眼,又整理衣衫,抹开面目,大摇大摆走向楼内。 他今日穿得体面,颈上挂黑色挡风巾,进大楼内无人拦截。待走至前台,他挑下巴说一句找人,便三两步进安全通道。 会面在十三层,刘方方寻到消息到现在,已过去一个钟。 他没把握冯庆和英国佬是否还在会谈,不论如何他要去打探,弄清这件事是否情关黎鹊。 十三层到,辛默平顺呼吸,低头在长廊中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穿梭,两侧是玻璃和尼龙板的隔间,通常用于商业会谈。 十三,其实不是个吉利数。 走过五间屋,他怀疑这里已人去楼空,否则怎会半个冯庆的人都看不到? 再向前走两步,终于在尽头房间的毛玻璃上,看出影影绰绰的影。 隔着毛玻璃向进窥探,长桌分两端,话事的人便坐两端,手上夹着香烟,身后站着跟随者。 门口竟然没人守? 辛默隐约觉出不对,从大楼底下上来这一路未免太过顺利。 可他关心则乱,此时此刻只想,门口无人守候正好,方便他听墙角。 他一手提起挡风巾,将口鼻蒙住,只露出双锐利的眼,于前行时左右相顾。目光最终牢牢钉在顶头那间屋,眼中有火焰,若有若无。 辛默屏住呼吸,等到近身离门口剩两三米,屋中的人突然无声响,再没人开口。 像刻意静等,那寂静中蔓延某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像等猎物入网。 辛默跟随辛柏宏多年,虽已离开洪门,磨炼出的警觉和嗅觉却也未全部泯灭。 霎时间察觉不对,他单手摸枪,迅速放慢速度向后退却,尽量不发出声响。 然而就在此刻,走量两侧隔间的门忽然被踹开。 黑暗中被撕扯出口子,光线从敞开的玻璃门处涌入阴暗走廊,人形晃动。 辛默左右的房间各蹿出三五人,金发碧眼,手中提枪,面目如临大敌。 辛默速度更快,在睇到人影的瞬间就地一滚,堪堪从缝隙中滚出。 他翻身跃起的瞬间立马向出口狂奔,哪还敢回头看。虽尚未想清怎样一回事,却也知道其中凶多吉少。 “站住!放下武器!我们开枪了!”英国佬操着一口洋话,却唤不住辛默疾奔步伐。 他一瞬间已蹿出段距离,随即改变方向,向走廊另端的大落窗狂奔去——既然是守株待兔,打猎的人必定在附近,也必定做好万全准备。他坦荡从正门走入,却不定有那个本事出去。楼下还有多少人等瓮中捉鳖,尚不可知。 枪声炸响在他脚边,辛默骂过粗话,打开窗边要翻身,最后一枪打在窗楞,他双腿夹住铁杆,不往下看一眼。任是警务司呆过的人,恐怕此时都要叹一句可敬可谓,身手了得。 忽然间,耳边风声渐进,窗口探头的脑袋却消失。 片刻后熟悉的面孔,带着一贯轻蔑讽刺的表情出现在窗口。 辛默捉住铁杆的手骤然收紧。 冯庆正在十三楼的窗口处,低头好整以暇瞧风中的辛默。 他单手持枪,手中打过转,稳稳握住,黑洞洞枪口紧对辛默。 “辛爷一世爱赌,而他契子一世爱博。细辛,我好歹也算看过你长大,实在不愿你死相太难看。不如猜猜,是我的子弹先打中你,还是你先安稳落地?” 刘方方正一路狂奔。 他觉出不对劲,出门时便看到三两人在茶餐厅门口,目光贼溜,因此他最终反身,从后门跃出,打的到黎雪英楼下。 他越想越不对,理智告诉他此刻应当先找杨守谦确认辛默平安,再不济自己也应当在辛默身旁。 可惜道理没想通透,已经身至黎雪英楼下。 就看一眼。刘方方想,他就看一眼确认黎雪英平安,这就动身去找辛默。 但在这机会他没等到,因为又见ICAC的车停在门口。住宅区向来不允车辆入巷,但见白厅人权力大行事方便。 那车头油光锃亮,玻璃明净,纪耀全身西装,正蹙眉甩门,要举步向楼上走。 刘方方并不识得纪耀,心中大惊。 黎鹊就算了,黎雪英若因冯庆不正当的手段落入白厅,他头上又有英国人,黎雪英能不能平安就真正难保。 再思及黎雪英满身细皮嫩肉……冯庆的手段他声闻过,不死也脱层皮。 思及至此,刘方方恶向胆边生。 可怜那头纪耀刚下车,有人便从身后握住他肩头,还来不及回头,被一记手刀斩在颈。 快,准,狠。 车上跟随的同事和司机立马下车,掏枪的手还没伸入,刘方方就已捱过昏迷的纪耀,瞬间掏出他腰间手枪,打开保险栓抵住脑袋。 “退后!擦枪走火不好怪命,谁动手先谁负责!”他戾气浑起,满脸凶神恶煞,双目如同穷凶恶极之流。 这幅亡命徒相他学得像绝,胜过童年时数理化,奥斯卡金像奖都要被他爆发间包揽,连ICAC见惯亡命徒之流,也在此刻被他唬住。 “上车!”刘方方目光往远处一挑,浑身不敢有丝毫松懈,“退至下条巷口,两百米开外!半小时后来领人!” 两人担忧纪耀人身安全,片刻犹疑后果真上车,按照刘方方说得做。 等目光中不再见车,刘方方立马撇下纪耀,两三步步上三层。 灯下黑_第42章 他屏息,数到门牌号处狠狠砸门:“黎雪英!” 刘方方直呼大名,叠声三四遍,砸门六七八。 等黎雪英开门瞬间,他扯过他手往窗边走:“家里有没有人?” “我阿姐还没……”黎雪英还沉在震惊中。 “带上手机,立马跟我走,路上解释。” 黎雪英见刘方方焦急模样,心下透凉,当做辛默出事,本来精乖雪白的脸霎时更白。 他好慌张,却井然有序,关门,穿鞋,整理要紧物件。 再看刘方已在窗口等他,满脸着急。不等黎雪英走近,立马扯过人,就差扛住接头,从三层跳下来场惊心动魄。 手中人的重量微不足道,四肢都细,连皮肤都瞧着纤薄,令人怀疑他是否能捱过颠簸。 似乎察觉出刘方方的犹疑,黎雪英率先登上窗棂,作势要往下跃。 刘方方,急忙将黎雪英撤回来,手臂用力撑住往外一翻,身姿矫健,缓冲落地后立马站在最佳合适地点,抬手示意黎雪英往下跳。 黎雪英再没犹豫,跳下来。 算上往日,这是他第三次从家中窗户走路。 遇上辛默后,他走的总是旁门左道。 前两次随辛默,这次却随刘方方。他担心辛默出事,担心家姐回家不安全,更担心身在外,到现在还联系不上的黎鹊。 他这颗心,防着四面八方明枪暗箭,更为几路人提心吊胆,可怜他年纪小,再重点压力要吓破胆。 当然,刘方方未给黎雪英吓破胆的机会,他拉住人狂奔,在街头迅速拦下一辆的士,离开层楼。 于后视镜中悄悄观察身后,凝神紧盯近十分钟,确认无人跟上后,刘方方终于松下口气,瘫软在副驾驶。他摇下车窗,迫不及待要抽口烟,却莫名其妙心神意乱。 他甚至来不及先同黎雪英解释,因为从登的士到现在,他拨过太多次辛默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 烟抽过半,被吹进的风打散,最终指尖颤抖地扔掉烟。深吸气,安慰自己无事情。 殊不知一切在后座的黎雪英眼中看得真切。 刘方方越是闭口缄默,他的神色更流于颜面,以至于细枝末节,无所不在。而黎雪英看得仔细。 他不言语,黎雪英心慌发憷。 “阿方,到底怎么样?”过青衣桥时黎雪英终于忍不住。 青衣桥的高杆撑起天空。琴弦般密集,斜拉的道道桥纤吊起的仿佛不是桥身,而是黎雪英满颗悬空的心。桥纤将两侧的水分割成条,飞速跃过,如同电影中闪逝帧帧风光。 “你阿爸被ICAC带走。”刘方方开口便是重炸弹,“默哥现在去找冯庆,恐怕凶多吉少。你给你家姐call过没?” “打过电话,她说待在附近咖啡厅。”黎雪英被这一记砸得目眩神移,心神不宁,“我阿爸怎么会被廉署带走,纪耀同他是好兄弟。默哥又怎么会去找冯庆,你知他有危险怎么来寻我?” “当然因为你也有危险!”刘方方说道,“等下送你到安全地方先,我还回去找默哥。兵荒马乱的现在,等有消息再同你联系。” “你话还没说清楚。”黎雪英不饶他。 刘方方叹气,片刻,拗不过黎雪英,只好将自己心中推测话与他听。 其实去调查冯庆今日行动,也不过辛默一念之间,或许那时已嗅出雷雨天气的气味。要变天。刘方方见ICAC车内坐着黎鹊,而冯庆在楼上同英国佬谈事,头反应便是大事不好,要糟,于是立马折返通知辛默。辛默前脚走人,后脚ICAC的人在黎雪英楼下,辛默若知晓黎鹊的事,定会让刘方方先来帮黎雪英;而若辛默不知,也定会让刘方方留守黎雪英,再先去寻冯庆。 引导目的太明显,如何看都活似陷阱。 “掉头,我与你同去新界。”黎雪英倒吸口气,睫毛眨动飞快。他出门太急,没有带墨镜或墨晶片,“寻我阿爸的人是ICAC,不会出事。他端方行事,秉公执法,冯庆本事再大也抱不上ICAC大腿。现在最危险是默哥。迟恐生变,一秒钟都别等。” 第二十八章 惊逃 辛默单手紧捂腹侧,血水已汩汩占满手掌,于指缝中争先流淌出。 现在他身在座置弃的公楼中,是刚才夺命狂奔才冲出重围而找到的庇护所,唯独窥见丁点光亮。他黑发濡湿,贴在额前,脸颊处有攀爬时留下伤口。 最严重的依旧是侧腹的枪伤,辛默撕破一段衬衫,已将伤口简单处理。 视线模模糊糊,疼得浑身发汗,现在冷静下来,掏出手机给刘方方传过简讯。 楼下方圆一片区域,已被英国佬和冯庆的人全部包围。 “冯先生,多谢你帮助,否则我还不知有这样的亡命徒躲在背后,哪天丢掉性命都不知。”开口的这位不知是哪位英国佬,“只是你如何得那后生仔不是冲你来?” “我同他打交道多年,还同他契爷是朋友,您可以问问洪门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若寻仇是冲我来,何必选今天?”紧接着传来是冯庆道貌岸然的信口开河,可惜没有编剧奖颁发给他,“麦肯先生的安危我放在心上,但同样诚心希望合作,这次关于我们谈话的内容……” “冯先生放心,我回家后与太太商量,立马联系你。”那英国佬又说道。 三言两语中,不难判断事情的起因。 从刘方方发现冯庆的不对劲,到冯庆故意做局,以袭击英国警方的罪名来逮捕辛默,从开始便是场守株待兔的好戏。 他太了解辛默,知道辛默会来,会上钩,便提前告诉英国人这是名要取他姓名的亡命徒。 而冯庆则摇身一变成为大义灭亲的代表,和英国佬拉拢关系不说,也可以借此机会除掉辛默。 辛默此刻虽已经寻到避身所,却急需突破,否则已英国佬一层层楼地毯式搜查的速度,他迟早要落入不幸境地。 与此同时,刘方方将黎雪英放在新界ICAC门口,而他则骑上摩的,飞速赶往辛默所在的掩身所。 十分钟后他到达辛默所在地,两百米以内街区已被封锁。因为是突发事件的缘故,看守的人各巷口只有一名,统共六人,而三人正地毯式搜寻整栋楼——辛默身在第九层。 整栋楼废置已久,安静非常,只有脚步声。所有的设施全部的保费,落满尘土,宛如大火过后的废墟,因此辛默多一句话也不敢讲,他甚至放轻呼吸声。 灯下黑_第43章 他同刘方方通话不成,只能用互传简讯的方式交换信息。 “后方有无窗口可以直接跃下?” “有,但无阻碍物,不能直接跳。”辛默重伤,手指速度却迅速。 “走廊尽头窗口可跳,楼下有阳台,二层还有缓冲物。” “了解。” “还能跑动吗,默哥?” “没问题。”辛默回信,“冲进来有无问题?” “速度快没问题,但只有三秒逗留。” “发动前通知我。” “好,默哥你稳住。”刘方方回应。 他收起手机,骑摩托绕道到封锁区后方,同时也是整栋楼侧方。 这座公楼结构并不复杂,是典型港区密密麻麻的筒子楼代表,街巷并不宽敞,最窄的巷口只有两米宽,电线杆和港式万国旗分割天空。而辛默在九楼,正好在五楼有阳台,再往下二楼有商铺搭棚,是最合适的缓冲物。 要知道辛默身上带伤,还是枪伤。这个关节口,谁也无法保证是否行动自如,而偏偏他们这套逃离方案必须两人非常默契,因为时间非常紧。 刘芳芳的鬓角流淌汗水,目光带寒意森然扫过巷口内,脑海飞快规划营救和出逃的路线。 进入禁区的巷口只有一位警员,撞飞他比留他在身后开枪更保险。这样来从摩托启动,到楼下,到三秒钟时间辛默上车,整段时间应当在四十秒内结束。 刘方方有把握吗? 他并非真的有。 但眼下,他只有这条路能走。 深吸口气,他攥着摩托的手心出汗,用力地在牛仔裤上擦去。 同时他再次收到辛默手机,提醒他搜索的人已经到七楼。 也就是只剩下两层楼的时间,刘方方不能再犹豫。否则辛默起身制造出声响,身后人追上他若没有缓冲时间,辛默极有可能被击中。 “默哥,十秒钟后,走!”刘方方发完短信,瞬间启动摩托。 引擎的嗡鸣声积攒,两秒钟后他飞了出去,不断速度加快,冲刺! 两米远时看守巷口的人见到刘方方,举枪要射,而刘芳芳本想撞开他,却不想那警员身手矫健,竟飞快避开。说时迟那时快,刘方方立马掏枪,射中对方大腿。 他没再有回头路,他知道四面八方的警员必定因这声响立马向这个方向赶来。 五秒钟后他看到辛默的身影出现在九层窗口,两秒钟落在五层天台。 辛默浑身是血,用力撑住天台边缘,浑身蛮力爆发,再次从天台向下跳跃,于两秒钟后再次砸向地面。 二层的搭建软棚缓冲他下落的速度,减少辛默身体已下坠而导致的伤害。 而一秒钟后,刘方方到达辛默面前。 “默哥!”刘方方大吼,“走!” 辛默几乎在坠落后毫无间隙地打过滚便起身,满脸狰狞拼劲最后一分力气,跃上刘方方的摩托后座。 在刘方方发动摩托的瞬间,他接过刘方方腰侧两柄枪,再次发力转身,倒坐在摩托上,两手平举枪口。 车几乎是瞬间冲刺出去,而后方遥遥赶来警员,持长枪短枪,跨上警车与摩托同样向他们奔来。 绕回到公楼前,冯庆同麦肯先生的车刚启动,便传来警员惊恐的通话:“抱歉麦肯先生,人在逃!” “废物!”麦骂过,“立马追,不论死活,直接带回警务司。” 冯庆在听到信息时也同样神经绷紧,掐着烟的指尖拗扁烟嘴,随后立马切换状态,同麦肯飞快对视。 “不必担心,我同我的人也同样追上去,看在好歹相识一场,说不定我能劝说他投降。”冯庆甚至已等不及麦肯回答,便说边下车,反身同麦肯笑笑,“麦肯先生,放心让我去。” “去吧。”英国佬头疼地挥手,“冯先生多加小心。” 冯庆等不及再多话一句,转过身的瞬间脸色阴霾,迈步上身后黑色轿车,立马照方向追上。 瓮中捉鳖,插翅难逃。他偏偏不信,今日十几人的围追堵截,还不能弄死他一个辛默。 两人刚才的逃奔配合十分好,上车后没多说句话,各自专心逃亡。 刘方方充沛利用摩的优势,行至大马路,在两行车内轻巧穿梭,各个都是高难度动作,偶尔被身后车追上,更是转头钻进小巷,七拐八拐,灵活自如,令人难以瞄准。 辛默倒坐在车后,用外套将二人的腰困扎紧后,双手持枪,瞄准后方追击的轮胎,爆胎一个比一个准。洪门的人若见到此等场景,定要叹说不亏为辛柏宏亲手教出的契子。 在二人高度集中的配合与分工下,看似不可能的,来自十几人的围追堵截,竟也硬生生被他们杀出生天。 辛默手机从上车起便在响,等追他们的人久久不见人影,过去十分钟后,辛默终于放松身体,喘口气。 “我契爷救你父母,换你救我两命,你今天还清了。”辛默对刘方方话道。 刘方方红着眼,转头咆哮:“默哥,我这条命还在,就没有还清这句话。我人在你命在,你命不在,我必定下过黄泉。” 辛默没再多话。 摩托上风太大,没有挡风镜,迅速吹红他的眼。 与此同时,黎雪英再次放下手机。他给辛默打过无数电话,包括刘方方,但他们无一人接听。 黎雪英担心他们二人双双出事,却苦于无路可走,只得拼命压下狂躁的心,在ICBC大厅外继续等。 “小朋友,别再等人,纪检查短时间内回不来。”廉署的工作人员耐心地同黎雪英解释,权当只是纪耀家中的人来等他,“你留个号码,等他结束工作,我让他call回给你好不好?” 灯下黑_第44章 黎雪英摇头,又问道:“叔叔,你们真没有黎鹊在这里?” 说话的人好脾气笑:“真没有,纪耀也联系不上。” “我明白了。”黎雪英丧气,抿唇看看窗外,“我继续等人,不必太在意我,我不会影响你们。” 那人见少年说不通,也不好继续多话。他五官端正,令人不自觉心生好意,就给他倒杯水,然后便回去工作了。 黎雪英一等便是半个钟头。 黎鹊,刘方方,辛默三人都联系不上,直觉告诉他必然出大事。 在没亲自确认前,他不敢贸然同黎莉商量。家中就剩下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家姐担惊受怕。 一个钟后,纪耀人没回廉政公署,亲自给黎雪英通来电话。 “纪叔!”黎雪英接通电话便站起身,紧张在通道中踱步,“你听未听过我阿爸消息?朋友说听他做ICAC的车走,还有冯庆同英国佬在新界交接,恐怕要出事。” “我刚联系过总华探长邢世怀,正往警务司赶。你现在人在哪?知不知我刚去过你屋企,被人摆了一道。”纪耀那边声音同样急切,话筒之外忍不住爆粗口,“什么情况我现在也不知,你找个平安地方先躲好。” “我现在就在廉政公署门口,很平安。究竟发生什么事?纪叔,你告诉我。”黎雪英几乎算得上哀求。 纪耀那边沉默片刻,还是叹气。 “邢探长告诉我,你阿爸之前身份确实有问题,底子不干净,但因为人一直在警务司,他定然是帮你阿爸的。冯庆估计看总华探长这条路走不通,转头抱上英国佬大腿。要知道,邢探长权利再大,上面还是英国佬话事。你阿爸被检举,带走他的恐怕是英国佬,ICAC只是个幌子。”纪耀连珠炮话过长串,最终嘱咐道,“我赶去你家本就是为了确保你和你家姐安全,最好让你家姐也到ICAC,我会安排他们给你们一间屋,等我回来。” 黎雪英还来不及多话,那头已经挂掉电话。 脑内一团乱码,巨大的刀刃仿佛悬空落下,快要斩断他的神经。 黎雪英魔怔般冲进廉署内,要他们尽快联系保护家姐,同时再次拨通刘方方和辛默手机。 刘方方电话依旧无人接听,辛默的手机却在响起第二声时接通。 “阿英。” 辛默的声音有些疲惫,风霜仿佛随他粗粝的音色灌入黎雪英双耳。 只一声没忍住,他心底全是肿胀的酸涩。几乎落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几章都会比较紧张,然后第一阶段就会告一段落了,老默再回来就是五年后的老狗、逼了 第二十九章 奋挣 辛默很快整理情绪,电话中询问黎雪英在哪,安全不安全。 “我平安。”回话时黎雪英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平安吗?” 对面的辛默也同样因一句话心思牵动,如同鼓鼓风帆。 他太疲惫,伤口流血过多,焦虑,易怒,身体发冷。 他很想穿过电话线,去拥抱对面的黎雪英,哪怕从身上汲取几度温度也好,让他好喘息,能昂首阔步继续走。 可是他不能。 辛默深吸口气,将手中烟榨取最后一滴尼古丁,用力按在地上捻。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阿英,你听着,我有份非常重要的东西交给你。这份东西,我给谁都不放心。”说完辛默报上地址,“确保没有任何人跟你来,我只够半个钟等你,半个钟后我离开,但会告诉你东西在哪里,你去取。” 黎雪英听到话便快哭了:“你要去哪里?” 辛默放软语气:“乖仔,默哥现在有点麻烦,可能要处理……要处理几天。处理好,就回来找你。你乖乖等我,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家姐。好不好,嗯?” “好,好。”黎雪英用力擦过滚烫眼眶,“地址你说多一遍,我记下来。” 辛默说好,再次重复地址。 “再见,阿英,保护好自己,一定。”收尾时,辛默声音喑哑,却藏着外露的情意。 挂过电话后,黎雪英没有耽误时间。 他在确认黎莉同ICAC得到联系后,立马下楼打的士前往辛默所在地。 平日ICAC楼下并不好打的士,今日却仿佛连老天都要成全,一辆的士正停在ICAC门口放客。 黎雪英上车后,连忙同司机说要尽快赶去,距离不是问题,以时间为首选。 然而好运并不维持长久,一刻钟之后路上开始堵车,在湾仔水泄不通,满街都是喇叭鸣笛声。 黎雪英心焦,却无可奈何。这两人担心黎鹊的安慰,还要保证家姐安全,现在辛默又似乎出了事,一颗心四分五裂,七上八下,片刻都不得安宁。 又过五分钟,离约定时间不剩十分钟,辛默又打过电话来问。 “我堵在路上,不知道赶不赶得上。”黎雪英记得两颊都开始发汗,偏偏他天生视力不好,看不清前边的情况,仿佛睁眼瞎,“默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去哪?” 红灯变绿灯,的士终于慢蹭蹭往前走。司机从后视镜中多睇这后生仔一眼,仿佛觉得他模样够图特,此刻又的确交集。他甚至体贴地放低车内广播的声响。 黎雪英向司机投过感激的目光。 “乖,我现在去浅水湾杨伯公那里,你才见过的,记不记得?我们联系上他,只要见到面就不会有危险。”辛默在那头安慰。 “杨伯公?是杨守谦?”黎雪英问。 “对。但我现在到钟走,不能多留。我告诉你东西在哪。” 灯下黑_第45章 “好。”黎雪英深吸口气,调整心态,“你说。” “听着,阿英,等下到我告诉你的地方后,周围有家店。进去后右手边第一列柜子,第二层,第七本书,记得吗?” “第一列——” “嘘。”电话那头辛默打断他,“心里头记。其实很容易的,我的生日,一月二十七。” 黎雪英抿抿嘴:“记住了。” 十分钟后,黎雪英到达辛默说的地方,急匆匆丢下钞票,也来不及等找钱就冲下去。 在他离开后,他看不到司机将车往路边停住,挂上不接客的牌后,盯着他消失的方向,接起一通电话。 “浅水湾杨守谦。”司机点了根烟,眯起眼,“错不了,绝对没听错,就是那位收山的杨伯公。” 黎雪英进入书店后,按照辛默给的指示,顺利找到那本书。 那是博尔赫斯的一本诗集,做旧的,却有着厚重硬壳书封。 黎雪英四下打量,确认无人后,飞快翻看那本书。他不知在辛默眼中非常重要的是什么,他现在却急切地想要知道。 然而眼睁睁将一本书翻过三遍,却未见任何其他东西。 将书翻来覆去看,是否有什么夹在书中,然而多几次也还是确认,这的的确确就是一本普通的书。 黎雪英不解其意,想给辛默打通电话确认,那边却已经关机。 最终,他不管有没有看透这本书的玄妙,先将他带回家好好保存。不论如何,既然辛默说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就必定有他不了解的内容。 两分钟后,黎雪英从书店出去,心神不宁,准备重新返回ICAC等消息。 在小商店门口买过水的的士司机,悄没声息地跟上去。他袖中滑下一柄小刀,低着头,掩着面。 五米,三米,两米—— “靓仔?”阿凤姐在街角处等红灯,冷不丁瞧到满脸苍白的黎雪英,惊吓一跳。 再抬头望骄阳,立马撑起自己手中伞遮挡在黎雪英头顶:“什么天气,伞都不撑,你痴线?我再拉不住你,过马路都被公车……呸,遇上什么麻烦,魂游也多个心眼好不好?” 阿凤姐的声音将黎雪英从焦慌中扯回显示,才感觉出身体的不适。他用力抓了抓有些灼痛的皮肤,甚至还搓搓脸:“阿凤姐?没想到这里遇见你。” 女人鲜艳的指尖掐着细长女士香烟,蹙眉抽一口,吞云吐雾。也就是这片刻功夫,阿凤姐已看出黎雪英今日不对头。 黎雪英的确不愿今天话多,他急着赶回ICAC,以确保家姐的平安,和纪耀对阿爸情况的报告。 “去哪,我带你。”女人活到这个年纪,八面玲珑做猎头这么久,早练就透视人心魂,看穿脑内的神仙功夫,“车停在对街,走,两步路功夫。” 黎雪英就这么浑浑噩噩被拽上车。 女人的高跟鞋将烈日下的柏油路踩出街拍,而在这尖锐强势的街拍中,人流的深处,有人默默停住脚步,正是刚才快触到黎雪英的的士司机。 上车后阿凤姐被黎雪英报的目的地惊住:“廉政公署,活扒人皮的地方,平常人躲避来不及,阿英你去那做什么?” 黎雪英不知如何回答,苦笑:“是我家中有麻烦。” 阿凤姐立马神色凛然,专心踩油门。寂静在二人之间无声蔓延。 直到下个红绿灯,阿凤姐才试探道:“你要同ICAC实名举证?太危险靓仔,要不要我介绍律师给你?” “不是。”黎雪英低下头,露出段洁白后颈,使他整个人在微弱的光线中极为乖顺。 阿凤姐张开口,半天没合上,最终猛拍方向盘:“是你家里人……那出事不小。严重吗?” “还不知道。”黎雪英茫然摇头,戴了墨晶的眸子漆黑地有些无神,更衬得脸色苍白,“比较复杂,我也不知内情。阿凤姐,别问了。” 阿凤姐审视适度,立刻收声。只是在每个车停时刻,都忍不住侧头睇黎雪英。 黎雪英年纪虽细,却时常给阿凤姐种不同于年龄的沉着感。她本以为有着这样的身体,童年必定难以生活在天光下,心理多多少少存在阴暗。后来相处却发现这后生仔不但善良,且十分聪慧。 眼下不幸发生在他身上,尽管不知内情,她总忍不住唏嘘。命运总爱作弄人,多少人世苦难,她真心喜爱这靓仔,心中多祈祷能让他少承受些。 只可惜,旁人的怜悯也好,祈祷也罢,总难以真正解围当事人的苦楚。 黎雪英静静望着窗外,面无表情看穿梭车群。此刻他的内心,也同样渴望并祈祷着黎鹊和辛默的平安。 黎雪英不知,辛默此刻与他同望一条海平线。视野中起起伏伏,像波涛,像沉默读条的底片。 摩的飞驰,景色于他两侧掠过,仓促而模糊。辛默唯独将视线投向远处,心中才得片刻安宁。 他没能等到黎雪英,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关掉手机,但他相信黎雪英绝对能找到那本书。 阿英从不让他失望。 所以他将那本书交与他,也许黎雪英不理解其意义,但那的确是辛柏宏于去世前交与他的名单。 “不到真正做决定,不要打开这份名单。”辛柏宏于过身前这样交代辛默,“这是我留个你的最后筹码。除了你自己,谁也别相信。” 辛柏宏为他准备好一切,偏偏没来及告诉他,究竟什么样的时刻算得上万不得已。 如果,如果没有什么万不得已,他甚至平平安安快过好一世人。或许保护好这份名单,绝不落入任何人手中。 眼下他有为难,而放在阿英身边是安全的。 任谁也不相信他不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还双手赠与这雪白而病态的少年人。连刘方方都不信,更遑论冯庆。 另一方面,辛默心中又实在没底。这份名单究竟给黎雪英带来的是福是祸,尚不得知。 或许福祸相依,谁人难免怀璧其罪。 他只盼他有最好的造化,来得及等他处理好目前的危机情况,等他回去。 祈祷上帝,佛祖,世上所有的主神,要他平安回到他身边。 灯下黑_第46章 他会打开那份名单,绝地反杀,不再退让,不再犹豫。 第三十章 庇护 从湾仔直切浅水湾,中穿黄泥涌峡,光景从城市往外景过度,更多是结合。令人满眼看过眼花缭乱,辛默心中忽然就想到,两岸青山留不住。 刘方方脚力足够,不像逃命,更多担心辛默侧腹枪伤,不足半小时便看到海平线。 顺着浅水湾道走,很快找到杨守谦落脚地。 今早杨守谦已回归浅水湾,好山好水好风景,此刻还要等来一位好后生。只是后生带来的是祸,绝非福气。 等敲开杨守谦的门,辛默已有些支撑不住,满身血气戾气,体力也坚持到最后一刻。精神不济,终于半昏迷过去。 杨守谦同刘方方,手忙脚乱将辛默搬运到客房大床上,血污瞬间洇湿大片雪白床单,杨守谦都像没看到,急忙吩咐下人取来急救腰包,又打电话请临近的家庭医生往过赶。 撕开伤口,皮肉外翻,只做过紧急处理,血肉和硬糙的布料摩擦,可想而知伤口多疼。 好在家庭医生来得快,片刻后便提着白药箱,嘟囔着“借光借光”,将窗前老少拨开,专心处理伤口。杨守谦是见过多少市面的人,辛默好歹算他看住长大的孩子,他拄着拐杖站在窗前不挪不移,刘方方却忍不住别开眼。画面太血腥,气味也令他头昏脑涨。 等伤口处理差不多,上最后层纱布,杨守谦拍拍刘方方肩,将他叫到门外话事。 “辛柏宏给你们俩留下这样好的后路,竟也能被你们走到最糟结果,也是够运。”杨守谦有些上头,在刘方方面前踱步,紧接着将矛头指向刘方方,“只明救人于水火,不明防患于未然,天生下人的命!” 刘方方抬手抹过头上的汗,不言语,像犯错的小学生。 “我问你,名单他藏到哪里?” 刘方方因为这句抬睇一眼杨守谦。 杨守谦立马抬手抽人:“什么目光看我?我好山好水还有大屋,行将就木,再过几年入土为安,以为我年纪你大佬那张名单?” “对不住杨伯公,我太紧张。”刘方方立马道歉。 “冯庆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他的手段我了解,要么蛰伏不动,动手便是雷霆之势,定要走细辛的命。”杨守谦的拐柱在地上用力敲过三声,如同警钟敲响心头。 “杨伯公……” 刘方方作势要跪。 杨守谦捉住他肘部,别看老人满头发花白,背也佝偻,端住刘方方的手却极稳,力大,纹丝不动。 “不必求我,善恶自有天道,我应过柏宏帮他一次,就不会食言。但我上次也说过,这次机会用完,以后就再没有,我也还完最后心愿,从此彻底不问外事。”杨守谦目光如炬,直盯着刘方方说道,“我现在问你,这个忙是以你刘方方的名义,还是他的名义。” “默哥不知,但他既然来此处,就定是这个意思。”刘方方抬眼瞧杨守谦,老人目光不为所动,他咬牙道,“以我的名义,出任何事我担当。” “好。”杨守谦这才收回手,“你跟我来。” 辛默于浮浮沉沉中看到另一束光,感觉太熟悉,像海水再次灌入耳喉。 他模糊的意识中知道自己同上次一样,醒来后会看到刘方方,但寻着那束光向前走,浮现却是黎雪英的面。 少年人的身体骨干,肩颈却是圆润的年轻味,他卸下隐形镜片,露出湿润而明亮,茶粉色眼睛。辛默未意识这是自己梦境,他追上去想同他说话,阿英却在他讶异的目光下,渐渐幻化成只通体纯白的白露,在雪原上奔跑,周身仿佛发出淡淡光晕。 辛默发誓这是他见过最美的画面,漫天星空下,他痴痴望着。 美梦没能持续多久,他感到尖锐的疼痛,这疼痛又确实不来自梦中,而是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身体被牵扯,意识如同被压入水中的气泡,在此刻终于翻滚到水面展露,然后破灭。 辛默睁开眼,腹部传来的疼痛让他皱眉。 他警惕地猛然转头,分辨气息的狼般四处打探,没有嗅到危险气息,他放松身体。 渐渐回想起昏厥前的画面,辛默知自己八成在杨守谦大屋中。 房间未有一人,他口渴,害得翻身起去够水杯。屋内没有水杯,他便画十分钟起身,再缓缓向门外摊去。 走廊尽头传来交谈声,立马令辛默再次警觉地望着那扇门。受伤疼痛的枪伤令他此刻格外敏感多疑。 直到门内传来杨守谦同刘方方说话声,他才放松身体,改变路线,步步向那扇门行去。 因为厚重的门板,杨守谦同刘方方的声音都如间隔厚重的水层,过滤得模糊且含混,听不真切。 待辛默走进,便清楚听到另外陌生声音响起。 “阿公,我知你心切,但你也需明我这行做什么。何况我们之间不但情分牵扯,还有利益纠纷,甚至后者大于前者,我不能为你坏掉规矩。”说话这人嗓音清亮张扬,说的是国语,听上去口音别扭。 门内杨守谦放软态度,虽不卑不亢,但辛默也听出杨伯公在求人。 他心思活络,脑内绕个弯便明前因后果。杨守谦在为他寻条后路,这也是先前杨守谦应过他,为他辛柏宏帮他的唯一桩事。 刘方方沉默未应声,态度如何不可知,但辛默没再犹豫,推门而入。 “杨伯公,不必再多说。求条活路不如争,哪怕到地下也安宁。”辛默倔脾气上头,目光凛然扫过室内回头三人,“何况我辛默路还没走死,犯不上低三下四求活路。” 刘方方与杨守谦坐与左侧,而另外异国样貌的男人则不以为意笑笑。他异族人的血脉使五官格外立体,外加同样的目光犀利,令一副面貌极侵略性。即使辛默也微微吃惊,不想对方竟是外国佬。只是看上去不像英国人,做派更不同他所见识过的英国佬。 外国佬三十岁上下,举手投足间,有种浑然天成的戾气和干练,应当是经历使然。 见辛默忽然出现,上下再打量过一次,也干脆利落起身同杨守谦道别:“看来不用再为这件事烦心,阿公,这次的合作很愉快,下次再来看你。” 那人经过辛默身边带起阵风,宁静后辛默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收紧,竟是防备姿态。可自己为何对从未见过的杨守谦的客人起防备心,不是天生的第六感,就是外国佬表现出的进攻性太强。尽管这种进攻性可能并非有意为之。 杨守谦看来也不愿与他多话,见辛默醒来上下打量:“伤口感觉怎么样?” “疼。”辛默言简意赅,大咧咧坐到刘方方身旁,又问刘方方,“说通杨伯公做了什么,你们二人如临大敌,好似我下一秒就要死去。” 刘方方忙着关心查看辛默伤势,问左问右,而辛默显然对刚才出现的外国佬身份更感兴趣。 他旁敲侧击几句,杨守谦却显然不愿多话,摆摆手四两拨千斤:“忙我没帮成,多一次机会给你。至于冯庆,自然你有信心摆平,不如话与我。” 灯下黑_第47章 辛默思索片刻,诚实交代上次暴露名单事的宣言。 也就是他中弹那次经历。当初之所以敢单枪匹马入虎狼深处,无非靠的就是这张免死金牌。 “当初可以,现在未见行不通。”他说,“冯庆想要那份名单,贪欲多,还是对他威胁多,不好说。那份名单我也没看过,但既然契爷交给我,我想其中大概有能威胁到冯庆的信息。我告知他这份名单如无我每两个月手信,必定自动寄如ICAC。他既然忌惮这点,必也忌惮留我命在。” 杨守谦听完却冷笑:“这就是你不知死的原因?” “还请杨伯公指教。”刘方方在旁接话道。 “冯庆是我眼看成长起,一无所有时有个外号,叫响尾蛇,盯准目标狠毒准,绝不撒口。要想治他只能打七寸,你这份名单若真是他的七寸,他怎会如此嚣张跋扈,奔着冲你灭口来?”杨守谦抬起拄拐遥遥指住辛默腹部伤口,“问问你自己,你手中这份名单,他当真怕?” “他连内容都不知。”辛默蹙眉,对杨守谦的说法显然不满,可旋即他又反应过来,“除非他保证这份名单的内容到不了ICAC手中,或即使谁收到也不能奈何他。” “冯庆这些年的底子如何我不知,但他的地位早就今非昔比。他黑白道上都有人,细辛,告诉我,你有什么?” 辛默沉默。 “你什么都没。”杨守谦替他回答,“你单凭一身孤勇要同他拼命,未到跟前便死透。冯庆只手遮天,要想处理它,甚至让你手中这份名单能正确利用,首先你得是个强大的人。名单不是万能,随便个古惑仔拿在手中便招摇过市。” 这话已说过界限,辛默却不动气,他切实领会到杨守谦话中意思。 “明早五点钟,避风塘找个叫独眼虾的蛇头,带上全部身家,到澳门避避风。细辛,你契爷过身多年,你也该醒醒。”杨守谦说完最后一句,起身起来。 屋内留刘方方同辛默二人,时间静默能能出风动。 瞧辛默一张面渐渐转黑,如包公遇棘案,刘方方忍不住相劝。 “默哥,还是听杨伯公说话。他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给的建议绝对不错。冯庆为人你心中清明,他要准你绝不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性质也绝非要给你好看,或单纯火拼这样简单。何况这件事他正大光明捅到英国佬层面,就不是私下里想做掉你这样简单,他要赶尽杀绝。” 辛默沉默良久,虽心有不甘,却明白刘方方话真,无半点水分。 在压抑的时钟滴答中,他似呓似梦:“阿英怎么办?” 刘方方也再次想起黎鹊遭遇,以及未知的结果。 “人各有命。”开口酸涩,但刘方方终是说出口。 或许这一句激怒辛默,又或许是他自己的那句诘问。 辛默忽然起身:“不行,我不能走。” “默哥!”刘方方惊怒。 “二十多年我怎么活过来,将来我也怎么活下去。”辛默攥紧拳,眉目渐狰狞,手臂青筋暴露,“我不认输,见到棺材我也不认!” 第三十一章 事因 黎雪英全然不知辛默这边发生翻天地覆的变故。 没个半个钟头他给刘方方和辛默去个电话,直等到纪耀回到ICAC,始终没有打通过一次电话。 百无聊赖中他翻从,想好好研究究竟有什么够特别,又潜意识觉得在大庭广众下看这“秘密”有些不好。他惴惴不安,就如同看电影中揣着重大密码的关键角色,总挂心手中握着只不得了的钥匙。 辛默给他的的确是不得了的东西,可惜黎雪英并未发生其中玄机。 几分钟后没忍住,他再次打开书,博尔赫斯的诗句优美,他却无心读下去。 这份等待和煎熬直到纪耀风尘仆仆从电梯门中走出,身边还带着他家姐。 黎雪英站起身,目光紧忙在家姐和纪耀之间相互看,他不确认家姐是否已得到阿爸出事的消息。 等黎莉红着眼从纪耀身后走出时,黎雪英便刹那明白,家姐应当是什么都知道了。他没有责怪纪耀的立场,因为他深谙自己继承黎鹊的基因,家中出事,但凡觉得还有一个男人在,就觉轮不到女人来扛。但本质上这种阻瞒不好,甚至自欺欺人。 家父出事,他也再瞒不住黎莉。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伸展臂弯,任由黎莉冲进怀中放生大哭。 “怎么会,怎么会……阿爸究竟怎么了,细佬,阿爸有没有同你讲过?”独身时尚能顶住,接触到弟弟的体温瞬间便再无法忍耐,委屈和担忧都找到宣泄口,黎莉抱住细佬的肩,将脑袋埋在他颈肩。 黎雪英的年纪还这样小,他的肩还这样窄,盈盈不过承受住家姐的一个拥抱。 纪耀情知自从黎雪英摸出端倪后便总为黎鹊奔走,忧心,这样个细白的后生仔,却让他家姐全身心依靠,可细想来,他今年也还才十七岁。 如此认知再加上眼前一幕,纪耀忽然就有些耐不住,不好受地别开身去,假装去点根烟,踱步到窗口,将时间留给这对姐弟。 少年音色清亮干净,正温软地安慰怀中家姐,声音越来越低,到最终也忍不住跑调,带上一丝哭腔。 黎雪英仿佛拼命在忍耐,可他的声音仿佛在告诉别人,他就快要忍不住。 纪耀恰到好处抽尽一颗烟,走过来打断姐妹,他有些疲惫:“等我进去送份报告,最多五分钟。你们在这里哪也不去,出去吃晚饭,晚上我在你屋企借住一宿。” 黎雪英听了话,自是求之不得。 等纪耀走后,茫然四顾,只得轻轻拍拍家姐肩膀。 二人于斜阳中静静依偎,如同离巢雏鸟,竟寻不到回家方向。 纪耀从ICAC中出来后,姐弟二人已收敛神色。黎雪英面色苍白,神情肃然,而黎莉则红肿眼,低头默不作声。 看到这对姐弟他就心尖发紧,没话找话指一下黎雪英手中的书:“你读博尔赫斯?” 黎雪英警惕地将书往身后藏了藏。 纪耀心烦意乱,因此也没注意到后生仔不自然的神色。 他弃车带二人回九龙塘,在天星小轮的摇摆中,盯住海面晃闪的星光粼粼,像谁的平安美满被打碎铺盖海面,飘摇伶仃。 不知这天星小轮上渡过多少伤心人,晃碎过多少颗心。 遥遥接近岸边时,广场上传来不知哪里放起梅艳芳的《夕阳之歌》,一路随海风飘到船边。 灯下黑_第48章 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 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 迟迟年月,难捱这一生的变幻 …… 三人在弥敦道食过饭,中途黎雪英给辛默打过电话,那头还是无人接。 后半段回家路上他始终心神不宁,就连黎莉和纪耀同他搭话,黎雪英也满心不在焉,闹过好几次答非所问。 黎莉回到家中,知道细佬与纪耀有话要说,只是路上不便与她方便,所以回家后便钻入屋内,她自己也需要冷静。 “我爸有没有危险?” 看到黎莉进入卧室,黎雪英张口第头一句便单刀直入,双眼笔直盯住纪耀,仿佛要审视他接下来说每句话的可信程度。 “我联系过邢世怀,他想捞人,鞭长莫及。”纪耀思忖半天,道句委婉话。 话出口黎雪英就有些绝望,纪耀什么意思他明白。邢世怀近几年权势滔天,在警务司算得上说一不二的人物,连他都没招,已说明黎鹊不利境地。 黎雪英做到沙发上,目光有些恍惚。纪耀于心不忍,想说几句话安慰,却发现说不出什么。 两人沉默片刻。 “我从出生起就知阿爸在警务司,年纪小时他忙,逢节假日才回来。我阿妈是因为难产过世,偏偏剩下我天生体弱,还带白化病,实在不是好预兆。家姐那时也才四岁,阿爸请监工招呼我们,自己还要两头跑。家中就剩他独自撑着,不用想也知多辛苦。他是因为我们才放弃升职机会,但凡危险或太忙碌的任务都不接。再后来家姐上初中,我也上小学,我能自己照顾自己,家姐也能照顾我,阿爸才好些。”黎雪英低声说着,目光却并不望向纪耀,他的诉说仿佛都是自言自语,“以前那些日子也是风雨里来回,虽然辛苦,却也快乐。后来我家姐要读大学,我也要读大学,阿爸工作就冷拼命,回来的时间更少,甚至有时逢年过节也在行任务。家姐偶尔会抱怨,但我知她心中同我一般,知他几多不易。” 说道最后,黎雪英双手掩面,悲从中来。可这么多年他都习惯,终究没能落下泪来。 纪耀坐在他身旁,伸手搂住黎雪英的肩。 黎雪英抬头,望住纪耀,那目光中带恳切:“纪叔,我爸为警务司卖命这么多年,你说到头来能不能换回个号结局?如果这样的一世都不值得有安稳的晚年,不值得一个完满的家,你说他是图什么呢?” 纪耀受不住这样真挚而恳求的目光,那深处撼动人心的微光,更令他难过。 而更难过的是,他实在是嘴笨的人,给不出黎雪英想要的答案。他所求的,不过是父亲的平安而已。 于是纪耀只能紧了紧揽住黎雪英的手,将目光投向沙发对面的钢琴,盯住上面一小撮流苏:“阿英,我同你阿爸或许情分说不上兄弟,但也算挚友。他能不能平安我不知,但我相信他的为人。廉署同警务司看上去是紧密相连的两个机构,实际上内里矛盾和对抗很多,脏人脏事更不少,但我能和你阿爸成为朋友,就说明你阿爸为人信得过。我对他有信心,可你阿爸的底子不干净,的确出问题,这是上层给的消息,更多的我也无权打探,邢世怀嘴巴很严。可如果这件事是污蔑,是莫须有,总有一日真相会大白。” 夏夜仿佛在这一日忽然变得无限长,纪耀因为担心姐弟二人,跟家中打过招呼后,今晚暂住黎鹊屋中。 黎雪英已回房间,而黎莉自始至终没有出来。 黎雪英虽收拾过黎鹊的屋与他过夜,纪耀却自始至终在客厅踱步,思虑沉着。 他时不时在阳台抽口烟,不知不觉烟蒂攒满烟灰缸。 这间屋似乎在失去黎鹊时便了无声息,寂静无比。 纪耀知道,今夜无人能安睡。 第二天天光,纪耀出门买早餐,嘱咐姐弟二人等他,一同用早膳。 但他没想到,就半个小时的间隙,黎雪英和黎莉竟等来了邢世怀。 邢世怀与晨早八点钟准时敲响黎鹊家门。 开门的是黎莉,她并不识得邢世怀,却隐约觉得这份面孔有几分熟悉,似乎在报纸杂志上见过。随后跟上来的是黎雪英,他看到邢世怀的同时就有些绷不住,但在家姐面前不好失态,礼貌地唤句邢探长,紧忙请人进门。 黎莉知晓来人是总华探长邢世怀,连忙去厨房泡茶,连上纪耀那份一式四杯,皆端上桌后才在旁边坐定,迫不及待想听关于阿爸的情况。 邢世怀淡淡扫过桌上多出来第四杯茶,问道:“家中还有人?” 黎雪英于是将昨日纪耀送他们回家的事说过一遍。 “嗯,他同你阿爸是朋友,住在这里也好有照应。阿英,我们应当已经熟悉,不必张口闭口叫我邢探长。如果愿意,你可以叫我邢伯伯,黎莉也是。” 黎莉立马唤声邢伯伯,眼中有感激。 “你阿爸的事比较复杂,因为是警务处最高机关的指令,我插手的程度有限。”邢世怀饮口茶,身子不动如山。 他身上传递来强大的气势和稳定感染黎雪英同黎莉,煎熬整晚的心终于略微感到丝安定。 “我阿爸为什么不联系我们?”黎雪英问道,“已经严重到这样地步吗?” “其实我这次来,就是要交给你们他的手信。”邢世怀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封折叠的信封,递给姐弟二人。 黎莉抢先将信夺过,攥在手中。 黎雪英却在她要拆开那瞬间按住家姐的手,他看向邢世怀,严重有同黎莉一样的感激。 “有什么需要看顾的,可以同我说,这是我办公室和家中号码。”邢世怀再次掏出纸笔,在餐桌上写下号码。 饮过茶,说过话,他起身,是时候离身。 行至门口时,终于是没忍住回头望过一眼。他看过太多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深知无论他人的境遇如何沦落,旁人能够插手的程度也终究有限。 那小小一扇门内,关住几多无奈。 天气晴朗,邢世怀行至楼下,在树荫里抬头望天。口袋中抽出包软烟,低头叼上一根。 侧过头,忽然见门楼中细小身影冲出,正是尾随而至的黎雪英。 他身上套着淡绿色冲锋衣,带着兜帽,还有一副墨镜,显然是出门时急匆匆穿衫,有些不修边幅的凌乱。 这并不影响少年的漂亮,他周身纯白,在光亮下仿佛能发出淡淡的光晕。 即使阅人无数,邢世怀也承认黎雪英的确算他见过最靓仔的后生。 还没来及打火,手中无意识搓打火镰。 他将身体微微转向奔至的黎雪英,问道:“小朋友,还有什么问题?” 灯下黑_第49章 “邢伯伯。”黎雪英跑得太急,额上微微渗出层汗水。等行至跟前,他迫不及待将墨镜推起条缝隙,好与邢世怀对视,“您是否有过孩子?” 邢世怀忽然攥紧手中火镰。 他有过孩子,是的,是有过。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让他忽然意识到黎雪英身上可能怀揣他寻求着多年的秘密。 整颗心脏吊起,期待中隐隐藏着恐惧。这感觉他已多年没体会过。 第三十二章 逃亡 黎雪英冲出屋时便决定将一切告知邢世怀。 这本是在他计划与预料之外。 曾经他认为,不论邢世怀与辛默的关系如何,辛默拜托他的这桩事,最终决定权将由辛默决定。他无从插手,更没有任何决定权。 但也是从昨日到今日短短二十多小时,黎雪英像忽然体会过万千情绪。 人生一世如草木一春,朝来寒雨晚来风,变故与是非太多,能抓住的东西也许某天会成掌中沙。 所以他迫不及待要同邢世怀确认,不论辛默证实与否。 果然,他刚开口,就真正将树下乘阴的邢世怀狠狠砸愣在原地。 他怔忪望住黎雪英,眼中一闪而过不可置信,惊慌,怀疑和悲伤。 “你……你听谁说?”怔忪过后,邢世怀飞快整理情绪,收敛的语气中却依旧听得出稍稍迫不及待,“是纪耀同你说过,还是你阿爸知道?我的确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但他很早就失……不,是去世。” “您想说失踪,是吗?” “不,他已去世。”邢世怀终于低头点上烟,低垂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情绪。人到他这个年纪,已是极擅于伪装,却还是被黎雪英看出这零星的犹豫。 “你知他没死,你明知道!”黎雪英忽然向前大跨一步,激动地摘下墨镜扔在地上,“你自己也不确认,那为什么要否定?他这些年在找你——连他一个没家的人,都还未放弃,你为什么先放弃?” 邢世怀终于正眼看他,面无表情,眸中却波涛汹涌。看透他情绪并不难,比如手中那支颤抖的香烟。 “他的尸体我亲自抱去埋葬,他的死亡证明我亲手接过,你现在突然同我讲,我的仔还活在人世,还一直在找我,让我如何相信?” “既然邢探长不相信,不如你问我答。”黎雪英说道,“他几年几多岁?二十四上下年纪。身上没有胎记,但一双眼是令人看过便心软的下垂眼,邢探长你没这一双眼,敢问你太太有没有?” 手中的香烟终究抖落烟灰,他站在八月天中,却浑身发冷,好半天才上前扶住黎雪英肩膀,掌心有些发汗。 “在哪能够找到他?”邢世怀手中的烟颤抖掉落,情不自禁逼近黎雪英半步,目不转睛盯着他瞧,“你又为什么知道,是不是他同你说过?他如今在哪?” “是,这些年苦苦寻找,怎会不落得一丝转机?”黎雪英放松情绪,推开邢世怀的手,后退一步,重新戴上墨镜,“至于你们之间的芥蒂,来日由你们亲自解。现在他有为难,我联系不上他,他是辛柏宏的契子。我怀疑冯庆对他不利,你若承认,不要多浪费一分钟,尽早去寻他,也不至于后悔。你需要的一切信息,只要我知,我全部告诉你。” 巨大的红日缓缓落入海中,余晖映照香江横纵交错的楼群,玻璃反射波光,让整个香港在落日下竟有熠熠生辉的错觉。 铺头老板百无聊赖趴在玻璃柜台,太太夫人在筒子楼屋顶快活打桥牌,学生仔门纷纷端起朝气蓬勃的笑脸涌出校门奔向归家路,茶餐厅老板在后门逼仄的短巷中划开手机屏幕,加班族们到阳台放空抽上根烟,古惑仔或许正揣上西瓜刀准备去收保护费…… 他们或许在匆忙中抬头,惊艳于这轮红日下烧起的天,惊叹于这并不常见的光景,然后再次低头,如慵懒的猫望一眼归家的主人。 辛默赤裸上身,坐在礁石旁缓慢抽完最后口烟,将烟蒂用力掷向红日。余晖在他蓬勃的身体上勾勒出艳丽色泽,是浓墨重彩颜色。他腰间和肩膀缠绕白色纱布,掩盖在其下的伤口也是红色。 今晚的红似乎格外艳情,却也格外不详。 刘方方不知来到他身后,静默不说话,只等辛默做最后决策。 “今晚就走,不能再耽误杨伯公,冯庆的事谁沾上都不干净。”辛默起身后缓慢同刘方方往来路行去,看得出伤口还没好全。昨日重伤体力透支,昏睡般到今日下午,疼得浑身发汗,到现在却要逞强。 刘方方未言语,显然并不认可辛默。 “我说话不顶用?”辛默抬手敲他,收回手又是吊儿郎当模样,“子弹没打到脑袋也没打到身体,再等下去看谁先被找到,谁又先被爆头?” “至少再过两天,默哥,你的计划都是空手来,让我怎么信你?” “杀回本埠,拿名单,开诚布公。既然是块免死金牌,我得看看料有多足,够换我辛默一条命。” “我看不是免死金牌,倒像送死金牌。”刘方方话。 “叼你妈嗨,给个痛快话行不行?” …… 二人找到杨守谦时,他正在书房看窗外落日。老人书桌上热茶一杯,依旧徐徐升热气。 门虚掩,并未真正关上。辛默在刘方方搀扶下,轻叩门扉,他想离开的话无论如何无法在头一句说出。杨伯公说未能给她找到活路,其实帮他这样打一个忙,也算还清当初答应辛柏宏所请,问心无愧。 “夕阳无限好啊。”杨守谦用拄拐隔空敲打,仿佛能敲打在血红的落日上。 只是近黄昏。 三人心中各自念过下半句,屋内无人开口,以沉默相持。 人一生何其短暂,好好丑丑,到头也无人说清输赢,更像平手。 “既然做过决定,现在是来道别?”杨守谦问道,“这两人大屋中实在添不少人气,但有些人留不住,就像夕阳再好,也迟早落海。” “可明日夕阳依旧会来。”辛默话。 “明日的夕阳就是明日的了。”杨守谦从抽屉中往桌上摔了一样东西,发出沉重声响。 刘方方与辛默目光同时看向桌面,似血残阳映照下,它格外迷人。杨守谦粗糙而苍老的手抚摸过枪身,那是一把保存完好的博莱塔手枪,配三幅弹夹。 “我年轻时跟随你契爷时总随身带,祝愿他给你也带来好运。不,好运或许已不重要,在我们这等年纪的人回头看去,平安才是最重要。希望你不要同我一样,多年后回过头,众叛亲离,没有朋友,兄弟也尽死光,再好的夕阳孤身看,唯独剩这把手枪能为人缅怀过去。” 辛默不知这把博莱塔对杨守谦意义如此重大,当下扭头要走,根本没有上前拿的意思。 灯下黑_第50章 “回来!”身后传过杨守谦暴喝。 辛默再次掉头,目光凌厉盯向杨守谦,同样坚持。 “我也被折磨半辈子,再往后,回忆扔掉反倒更轻松。它本身就是你契爷给我的东西,现在转回你身上,也算物归原主。” 半小时后,天光只剩最后丝淡紫色。 刘方方叫来的士,二人同在后座,望向各自不同方向的车窗外。刚才的似血残阳尽管美,但在他们迈出杨守谦大屋的片刻间,就已流失色彩。天光的美总如此,尽管看上去永恒凝固,实际上转瞬即逝。 刘芳芳一如既往不多话,辛默也难得没多话,安静中又想起黎雪英的脸。 “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很难过?”辛默忽然道。 “会吧。”刘方方面无表情。 “我是否算失信?” “为什么?” “我说护他周全。” “他很平安。” 辛默扭头刚想说话,眼角却从后视镜中撇到不寻常。 两三秒钟后刘方方察觉到刘方方的不正常,浑身肌肉绷紧,身体微略向前倾,是防备姿态。 “怎么?” “后面那辆车跟过我们一路,五十米远,不追不超。山路几十米不见车,我们走深水湾绕道,它也同样走?” 刘方方立喊停,的士司机在听到他们讲话时便吓到哆嗦。多少浅水湾大佬从黑社会退下的传说他怎会不知,今夕买骨明日斩头,枪杀暗算无所不在,圣母玛利亚,祈祷佛祖上帝和主神,千万别让他遇到特别情况。 “继续开。”辛默掏出博莱塔抵住司机后脑,“前方拐弯放缓速度,冲过弯后加快,什么时候离开浪湾什么时候我收枪。” 司机哪里还敢说不,立马按照辛默说的算。 两人这才全神贯注观察后方那辆车。 在他们放慢速度后,果然后边车依旧保持相同距离,也放低速度,但等他们冲过弯道,立马向前冲时,后边车辆便发觉他们行踪已暴露,立马加足马力直线追来。 不过半分钟的时间,辛默同刘方方脸色同样铁青。 “改装车。”对方引擎声快轰走海岸水鸟。 “加足马力十分钟内被追上,默哥,怎么办?”刘方方问道。 “前方浪屿路冲上去。”这句话是对司机说。 刘方方同辛默何等默契,立马明白他意。这段公路绵延二十公里,几乎没有人烟,四下里就只有一辆出租,就算好运碰上别的车来,不见得能借到手,更不见得能抢到手。前方冲上去后,是海峡两岸的青石坡,虽离海平面有一段距离,但与其搏命地跟身后的车玩毫无胜算的赛车游戏,不如利索跳水尚且能保一条命。 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想跳水。胸腔里的心脏快要跳出来,这一次的搏命不知胜负。不到绝路,他们也不至于跳海,就看老天爷惜不惜命,肯不肯多帮一把手。 刘方方已狠命捶一把车窗,语气中满是咬牙切齿:“早知不换的士,那辆摩的还在杨伯公家门口停着。” “车重要命重要?”辛默脾气暴躁,再次爆发。 的士司机发誓这是半年内踩下最狠快门,他生怕自己还未被子弹打穿脑袋,就已死于非命,死于油门下。短短时间冲过万重山,果然依靠惯例冲上嶙峋石面。 辛默同刘方方在车尚未停稳便飞身下车,瞬间以最快速度向海岸线奔去。 礁石尽头,隐约出现被夕阳照射波光粼粼的海涛,此刻更像死亡的温床,仿佛美感皆是假象。 辛默拼命向前奔,只因这一次是真正的以命相搏。 好笑的是,在他用全力奔向海平面时,脑中想的却是:太可惜,二十多年头一次这样不遗余力奔向海平线,却是为逃命。 第三十三章 死难 两人朝着海线狂奔,身后不期然响起枪声。 “叼他老母!”辛默在狂奔中咆哮,“老子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枪声!” “你会需要枪声的!”刘方方同样咆哮,“把枪给我,你走先,我打掩护!” “别废话!”辛默再次咆哮。 “辛默。”身后的人如魔鬼发声。 他没看到对方是如何迅速逼近,甚至没来及听到脚步声。刚才开枪时明明双方之间的距离也需要五六秒钟,不至于缓冲的时间都没有。 但眼下他没有反应的时间。 辛默捉住勒紧自己的胳膊,不用回头已知身后是谁。狠劲控住力后,他向后顶肘回敬了冯庆。 短短两三秒而已,辛默的脸已转红,呼吸不上,胸腔宛如浸水。冯庆力道实在太大,也不知他是否天生与他相克,否则怎么每次遇上冯庆,辛默身上都恰巧带重伤。他始终无法与冯庆分出高下,尤其在生命垂危的瞬间,没有人会在乎高下,只有人会在乎死活。 辛默用力挣扎,可惜腹部的伤口裂开,让他浑身无力。刚才的剧烈运动已透支他的体力,此刻是真正捉襟见肘。 一切发生太快,却也耽误不少时间,也就是刘方方犹豫这一秒钟内,辛默徒然爆发巨大力量,竟硬生生将冯庆手迅速掰开,转身一脚侧踢有准又很。 与其说是进攻,不如说更像泄愤。可这泄愤的一脚好巧不巧正中胃部,又用了暴怒下十全十的力道,当真缓冲冯庆片刻。 眼见后边追来人逼近,刘方方知如果这次没逃过,就是在劫难逃。 他大喝一声,抽出腰部短刀要掷出,辛默比他动作更快,反手便要去拔枪。 只要他们动作够快,能在转瞬间控制住冯庆,局势立马就能反转。 灯下黑_第51章 变故发生在此刻。 他们两人身上尚有防身之物,冯庆怎会没有。一把折叠的银色小刀在他手中骤现,寒芒一闪即逝,变故也发生在这瞬息间。 “小心!”刘方方出声,已为时过晚。 那把刀刃并不长,寒光却任人睇过都心冷,被冯庆用尽全力扎向辛默。 辛默扭身避闪,那把刀刺伤他的侧腰。匕首扎下的方位离枪伤及近。 来不及了。这是辛默推开匕首脑内最后的想法。 他红着眼瞧向刘方方,后方追来的三人率先围住他,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脑袋,而另外两人则左右相持对准刘方方。 冯庆知他已是强弩之末,何况现在身上还带两处伤。辛默如果足够清明,就当知放弃抵抗。 风情迅速离开控制范围,在举枪的三人外整理衣物,目光冰冷地扫过二人。 短暂的沉默在几人间蔓延,身后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和已经全黑下去的天。 “恭喜你细辛,没人在我亲自的追杀中逃过头天,你却活到第二日。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绝处逢生,人的命,天注定。”冯庆喘息着揉过胃部,步步逼近已被控制的冯庆和刘方方。 刘方方即使被人用枪指住脑袋也毫不露怯,步步靠近辛默,最终变成五个人持枪指住这两人。 “我们来做笔交易。”平静过后,冯庆的目光再二人之间来回,“你的命,已经没得选,他的命,我可以留条下来。” 海风大作,冯庆在大风中指住刘方方,目光却紧紧锁住辛默。身后的波涛声更大,仿佛谁心中的愤怒。 “给我那份名单,我放他一条生路。” “痴人说梦!”刘方方迎风大吼,“做你老母的白日梦,老子今天命衰老子认,你冯家迟早冚家铲!你恶事做尽,背信弃义,死无全尸!” 不等他话完,就有人上来踹他一脚,刘方方跌倒在地,怒视枪口,当真能下一刻冲上去拼命。 肩膀忽然被按住。 他抬起头,辛默面上的表情也同样狰狞,目光同样凶狠,只是语中带笑,满是轻蔑:“名单?名单根本是我瞎编乱造。我契爷当真会给我,当初又怎么会把位置让给你?我手中要真正有那东西,又等得到你冯庆嚣张到今日?扑街,狗屁人的命天注定,我只知道我契爷交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十五年前你拜过关公,立过毒誓,就算老天现在眼瞎,也绝不会给你多一条生路!” 越听冯庆目光越沉黑,到最后笑得有些扭曲,终于露出狰狞面目。他劈手躲过枪,大步上前抵住辛默脑袋,暴力拖拽他一路行向水边。 刘方方登时急切,不顾被瞄准的状态要冲上去拼命,被后边几人按住。他疯狂挣扎,大骂,却无济于事,反而被压着肩膀跟随冯庆往前走去。 等到海边,冯庆将辛默踹倒在地,随之也同样向他肚子上狠狠踹过一脚。 旧伤新伤让辛默无力挣扎,他记挂还没有掏出的那把手枪,却不知真动手又有几分胜算。 他没有时间多想了。 因为冯庆拳脚已如雨点般砸下,每样砸在他身上都引起痉挛般疼痛,伴随刘方方在身后痛苦挣扎。 “你以为我真的稀罕你那份名单?鸡肋。”他站起身,居高临下踩住辛默腹部包扎好,因破裂而渗出血的伤口,“没有你,没有那份名单,我照样好好活下去,给你,给你在天之灵的契爷,看我怎么在香江成主。辛默,本来你可以跟我拼一拼,可惜你,搏命和打架杀人都是好手,却从不懂动脑子想手段。你空有皮囊,但这也不怪别人,怪辛柏宏将你护得太好。” “你以为我会承辛柏宏那份恩,就把你当大佬供主?最好再日日双手捧上金银供你挥霍。哦,再不济,我也绝不该为难你,你契爷给我如今一切,所以我便要对你感恩戴德,坚守信义,绝不动你一根手指?你错了,辛默,我告诉你,从我拜关二爷的那年,我就同你不一样。我多少血水拼命换来的地位,爱护,不如你一个捡来的崽子。凭什么吃香喝辣,我就活该在外刀头舔血。你不费功夫拐到黎家靓仔靓妹,我却众叛亲离独身一人?” 一口气说完,冯庆也不给辛默继续开口的机会,挥挥手示意身后人将刘方方再带上前些。 “你从没体会过这些东西,我今日就逐一为你瓦解。” 语毕,刘方方忽然怒吼,而辛默同样骤然正大双眼。 冯庆手中那把折叠刀,准确无误捅进包扎枪伤的伤口,甚至捻转刀柄,让刀刃在他旧伤腹腔内打了几个转。 纱布迅速染红一片,空气中能闻到迅速蔓延的,浓重的血腥味。 虽有纱布掩盖,双耳却又仿佛能听到皮肉模糊声,粘稠的,令人恐惧的。 而冯庆如同一匹嗜血野兽,双目中光亮逐渐增大,面上冷冰冰地毫无表情,对此等残忍无动于衷。他是刽子手,更是行刑员,是罗刹。 “既然你不屑与我交易名单,不如换个交易。只要你不发出一声,刘方方的命我便留下,怎么样?” 辛默已发出痛吼,却听到这句话后猛然收住声,硬生生将所有的音节关在口中。他咬碎牙关,和着血往肚里吞。 冯庆再次转动刀柄。 他身后,传来刘方方声嘶力竭的尖叫和挣扎的响动。 他眼睁睁的,眼睁睁……却无能为力。 辛默有些恍惚,他太疼,实在想出声。如果他失去意识,发出无意识的呻吟,刘方方是否也会因此丢下一命呢? “默哥!你醒醒!他根本在玩你,你不要听他的,你不要听!”刘方方大吼。 但是他的话语并没有传达到辛默耳中。 他的确有些迷离了,自顾自回想起辛柏宏的话。辛柏宏总从小就教他许多大道理,不是如何成为大佬,不是如何杀出血路,而是人活就必须有信有义,否则白来人间走一遭。 他教给他的,总是好的。就连死后,也不是留下话事人的位置给他,而是留下福泽与平安。 所以他遇到刘方方。同样义薄云天。 他不能让任何人失望,尤其是他自己。 冯庆扔掉小刀,有些无趣地撇撇嘴。他的确很想看辛默求饶,挣扎,但把人捅死,他还不愿发声,他只能暂且收手。 回头望一眼在他身后,在几人压制下而跪下,泪流满面的刘方方,冯庆觉得更胸闷无聊。 “醒醒。”他抬手拍打辛默的脸,辛默却没有反应。 冯庆加大手上力度,拍打十数下,或者说像掌掴更为准确。 辛默终于睁开眼,有丝清明意识。 “还有件事没同你讲。死要做个明白鬼。你一定好奇怪,为什么我会来浅水湾杨守谦这里等你。”说到此处,冯庆像在期待什么,呲牙咧嘴笑起来,“可惜你好端端颗真心,白送给黎家细佬践踏。” 灯下黑_第52章 视线为什么这样红,原来是眼中洇血,连冯庆的脸也渐渐看不清楚。 冯庆又给辛默两耳刮,低头看清他双唇哆嗦。 冯庆于是凑近他,好半天才听得清辛默话:“有仇有怨冲我来,你别动他……” “你总是这样。”冯庆站起身,怜悯地看着脚下人,缓缓地,他扯住辛默的发将他一把从地上拽起,“连自己都要仆街,还想保护这个保护那个。不自量力。” 海边剩下最后一丝光亮,远远看去,宽阔的礁石上占满人,在海风中上演无声默片,上演一出离别。 两个细小身影渐渐远离身后几人,靠近海浪,那是冯庆拖拽着辛默的身体。 最终来到死亡接线,将辛默的脑袋压在礁石外,他身下是波涛海浪。 他们都听不到身后刘方方愤怒的嘶吼。 “实话我告诉你。黎家细佬可是自愿告诉我,因为他想要我放过他老豆,放过他家姐。这些我都能满足他,而你,什么都给不了他。”冯庆微微笑,这笑声在浪拍礁石中越发阴霾,“反正你是迟早要死的人,你看,连他都明白这个道理,同我交易时没丝毫犹豫出卖你。不过现在也由不得你寻仇与后悔,辛默,带着你的后悔,下黄泉去吧!” 冯庆手捉那把折叠小刀,用力刺进辛默胸膛。汩汩血流出,染红他五指。 他起身,干脆利落将辛默一脚踢下,面无表情看他坠入滚滚水浪之中。 海的另一岸,黎雪英心口忽然传来强烈心悸。 他心神不宁地拉开床,任晚风吹开窗帘,为他蒙上层朦胧的白。 刚冲过澡,身上带淡淡花露水气息,同夏风纠缠一处,明明可以令人惬意,丝丝入扣,他却在这浓郁的夏日气息中不安躁动。 抬头望去,星子闪烁,月色皎洁。 黎雪英忽然想起那夜同辛默在屋顶上看过的夜空,也是如此。 上帝啊,请千万保佑他平安。 夏风忽然强烈,汹涌灌入房间,仿佛真切听到他心愿,要迫不及待为他作答。 风掀开他书桌上小心保管的博尔赫斯诗集——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人的悲哀 我给你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 以及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第三十四章 黎莉 香港,西营盘,半山区。 一辆油光锃亮的黑色轿车正从树荫中徐徐开出,车里坐一对情侣,正朝窗外伸头打量。 黑色轿车终于在一座洋楼前停定。 车内的男人迅速从右侧下车,他身穿修身衬衫,套件休闲蓝西装外套,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再看面容,比五年前已成熟不少,当初在公校中的不可一世已被抹去棱角。 刘培明顺手整理衣襟,绕到左侧时拉开车门,接过车内人伸出的纤手。 女人银色高跟鞋率先踏上水门汀,紧接着就刘培明的手从车内钻出。 她穿嫩黄上衫与白色长裙,马尾高高竖起,在脑后留下随走动而摇摆的发卷,还有一双水光亮足的眼与姣好的脸庞。二十刚出头的女仔,青春无敌,浑身上下每一角落都受过上天眷顾,娇憨神态更仿佛万千疼爱中长大,叫谁看过不心动? 低头吻过掌中的手,刘培明嘴角笑意明显,在阳光下肆无忌惮欣赏起自己的未婚妻。 可未婚妻林小姐似乎没什么好心情。 她皱眉扫一眼面前洋楼,再睇过面前迎上来的别墅仆人,转身问刘培明:“冯生今日在不在家?我们只见黎小姐一人?” “Darling, 别闹情绪,我好不容易才说动黎小姐同我们约在这个月会面。”刘培明闻言略皱眉,牵着未婚妻的手向屋内走去。 “可我们的生意明明是同冯生谈,为何要黎小姐做决定?” 她算冯生什么人? 既不是太太也并非未婚妻,甚至连个名正言顺的女朋友的名分都没有。 这些豪门内的腌臜事她见得多,多少大佬住在半山,冲女人们招招手,尽享声色犬马。管你原本有没有真情真爱,管你家里听到害不害臊,只要穿金戴银,有大屋买靓衫,打桥牌都有底气,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大好青春投掷在半山别墅里,只盼望有朝一日还能住上山顶。 说好听点叫情人,说难听点叫被包养的花瓶。 在刘培明的未婚妻,林小姐看来,今天他们要拜见的这位“黎小姐”,就是她认为此等货色之一。 因此虽还未迈入这栋半山洋楼大门,林小姐从内心便对屋中的女人有一分鄙夷。 但她今日是来同刘培明谈生意,不是抒发见解。他们能不能达到他们的目的,照冯庆的指示,还需要屋内这个女人点头。她暂且收住偏见,教养习惯挂上甜美笑容,牵着未婚夫的手一同走入洋楼。 和她想象中不同,洋楼内没有夸张的水晶吊灯,没有花纹夸张的地毯和墙纸,没有西式的复杂装潢,也没有欧式的豪气震慑,清雅的淡蓝色,偶尔配合湛蓝色点缀,雪白的墙壁和木桌,令人乍一迈入,仿佛身临其境摩洛哥,或希腊爱琴海。 灯下黑_第53章 虽不愿承认,但林小姐内心还是认为这位黎小姐的品味还不至于恶俗,可惜这些东西终究都是用身体换来,她不屑研究。 “两位书房请。”下人引导二人往二层走去,边问道,“两位喝红茶还是咖啡?” “咖啡。”连下人的教养都十分得体。林小姐又想。 二人来到书房坐定,下人不片刻便送上咖啡,低声话黎小姐很快便来,让两人自便。 见未婚妻四处打量好奇,刘培明好笑地扯住他手:“中意这种风格?将来换屋也住这样好不好?” “我虽中意,却不会选这样装潢,看起来并不务实,看起来也像被男人藏起来的屋。”林小姐若有所指,“不过可以请同一个设计师来,整体构架还是很赏心悦目。” 她身后忽然传来咚咚高跟鞋的敲打,比她自己的更清脆,也更犀利。 “那真是好可惜,这屋内每个颜色是我选,没张家具是我买,每个摆设也是淘来,绝无第二。林小姐中意也没有同样的屋给你,设计师花再多钱也请不到。”这声音带笑,软糯悦耳,每个字又铿锵有力。 说话的人很快从屋侧另一扇门走出,抱着资料袋做到了刘培明以及他未婚妻的对界面。 林小姐在内心揣测过无数次黎莉的模样,却唯独这一样是她从未没有揣测出来的。 她身着波西米亚玫瑰色长裙,卷曲长发瀑布般铺撒肩头,亚麻发带缠绕在头顶,手上细细一根玫瑰金圆镯。她的五官几清雅,仔细看才知并不是素颜,但也只淡淡勾勒眉尾,点缀唇色,她两颊和鼻尖的雀斑不似缺陷,反倒配合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生出几分媚意。 这样一个清新淡雅,又浓墨重彩地性感着的女人,让人眼花缭乱,感官混乱。冲突与矛盾孕育于一体,便生出种特别地,具备艺术感的审美。 “你就是黎小姐?”林小姐自己开口都没发现语气中多几分讶异。 “刘先生,林小姐,听说上个月刚订婚,恭喜你们。”黎莉冲林小姐笑过,当做默认,又请两人坐。 “多谢黎小姐,您很漂亮。”刘培明立马摆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上下打量过黎莉。他这五年里很少见黎莉,但每一次黎莉都给他耳目一新的感觉。今天带着未婚妻,刘培明不打算将自己注意力过多放在其他女人身上,寒暄两句立马切入正题,“是这样,今天我们来拜访,主要为湾仔的明丰珠宝行,这本是冯先生手下的财产,我未婚妻和我非常看好它的发展。上个月我们订婚,在结婚之前,我还想送她一份结婚礼物,所以找冯先生谈,想从他手中买过明丰珠宝。” “没想到冯先生说,上环同湾仔的所有持有店,说是他的财产,实则他是代黎小姐你持有,有任何重大决定,都需要你点头才行。”刘培明身边的 林小姐立马接上后半句,估计是年纪小,瞪大一双眼不可思议,“黎小姐,冯生可都是讲真?那些财产都是你的吗?为什么会冯生代你持有呢?” 刘培明恨不得捂住未婚妻的嘴。 黎莉用文件袋遮住嘴,眼弯弯,看得出笑。 二十出头的女仔到底稚嫩,情绪心思在眼神话语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刘培明的未婚妻问她这些财产为什么是冯庆持有,实则是明知故问。那些财产说是她持有,不过是冯庆给出的一张好听支票。那些财产本就不是她的。冯庆愿意给,她就有,冯庆收回,她就一无所有。 因此林小姐的这句问话,带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无非是挖苦黎莉,顺便满足她的优越感。 “当然不是真。你下次问他旺角和九龙湾的铺头,他也会让你来问我点不点头。”黎莉将档案袋推到二人面前,“我呢,不像冯先生懂得谈生意。什么东西在我心里值不值这个数,够不够格,都是定死的线。两位想购买明丰珠宝行的价格,我直标在合同上。如果不合意,我也拿不出更好的价格,如果合意,就请二位签过字,拿着合同去找冯先生换正式合同。” 林小姐头一句便被黎莉噎住,只可惜对方也没有再给她说话机会,直接把谈话的内容说死。 刘培明同林小姐对视过后,一同拿起合同,仔细研究起来。 一个钟头后,两人离开洋楼。 率先冲出的是林小姐,将一双银色高跟鞋踩得哒哒作响,过两步又气恼不够,转身将皮包甩到刘培明身上:“我看你鬼迷心窍,走火入魔,她开什么条件你说好?价格比预定高出一倍,你多金争当冤大头?还是一掷千金讨佳人欢心?” 花钱换冤枉,刘培明也满肚子火:“你吃哪门子飞醋,我一掷千金为谁你心里没分寸?买也上火,不买也上火,你干脆放把火烧死我!” 男女争相钻进轿车,在骄阳下黑色车顶折射出刺眼光芒,紧接着再次消失在远处公路的林荫中。 黎莉站在窗口,抿一口杯中红酒,等眼见汽车驶远,她才放下窗帘。 目光不期然触及到书桌上倒扣的相框。 黎莉抬手抚摸相框粗糙的木质棱角,目光渐转温柔,然后掀开相框。 玻璃板下,黎雪英的脸庞依旧稚嫩,同她并肩站在一处,而黎鹊满面微笑,站在他们身后,双手各搭在姐弟二人的肩膀上。 多年前完美的家,如今已分崩离散,再难相见。 害怕目光贪恋,黎莉终于用力扣下相框,胸口剧烈起伏。 她行至客厅,拿起听筒拨出那串脸熟于心的号码。 那头的电话没有几声便被接通。 “莉莉?” “明天我要出门。” 那头不说话,笑一声:“想去哪里?” “香枫公墓。”莉莉垂下眼帘,不冷不淡。 “我安排阿彪跟住你。” 冯庆又同黎莉寒暄过几句,率先挂掉电话。他坐在办公桌前,脚下是整个香江全景。 “今天话到够多,分寸自己捏。”冯庆向后靠去,坐在办公桌后,左右晃动座椅,“阿光今年多上几部电影,让你手下的导演多拍,人马不够找人凑。白鸟你也上劲,娱乐城再有什么冲突交给宏哥管,ICAC多盯住,做事处理干净,明不明?” 他面前三人立马应:“明。” 冯庆摆手,等三人退出后,站起身俯视脚下的香江。回首这五年,他过得很满意,步步高升,涉黑洗白,打通人脉与关节。 他再也不是曾经城寨中那个卑微到给人脚下舔泥的马仔,更不再是二十年前,眼睁睁看着爱人转身背影却无能为力的小角色。 他终于大仇得报,血洗前耻,如愿以偿地俯瞰香江,成为真正人上人。 第三十五章 赌船 十月份的风已带上寒意,香江黑夜在烦劳的一天后,几乎毫无过度陷入夜色。 夜幕逐渐深重,褪下白日皮囊,夜晚令人更赤裸。 两岸灯光闪烁,灯红酒绿,妖魔横行。 灯下黑_第54章 水面波涛摇曳,横亘与两岸之间,搜罗这五光十色的人间绚烂,继而摇碎成波光,如梦如幻。 静听,静看,一艘巨船离港,缓缓驶出维多利亚港,向更加黑沉的公海海域行去。 一个钟头后远远遥望,港岛只剩点点荧光,四下漆黑,仿佛到达彻底寂静的无人之境。 也是罪恶之境。 邮轮终于静止在公海中,远远望去犹如迷雾中漂浮的幽灵。 这是一艘赌船。 所有人停下手中娱乐,不论健身间,茶水间,餐厅,还是休息室的人,随着邮轮的嗡鸣声静止,眼中渐渐迸射出诡谲的光。 在远离国境的无人之区,将开始这一夜的狂欢。 随着广播声响起,宣告着位于邮轮第二层的赌厅正式开放,许多人放下手上活动,起身,向邮轮阶梯方向走去。船上灯光开始变暗,最终只剩下暧昧的红与紫。人潮涌动,推搡着或贫穷或富庶,或家缠万贯或亡命之徒流向同个方向—— 本夜的主场,邮轮二层的赌场。 “庆哥的场来几次都觉不够,格调够劲。”有人迫不及待。 “够劲不顶用,够运才好。”也有人笑答。 赌场开厅不到五分钟,人群立马如鱼虾入海,汹涌奔向赌场的各个角落。 老虎机,色子桌,二十一点,百家乐……要你眼花缭乱,来来来,主动掏净荷包,说不定就赚得满钵满盆呢? 在这里,没有穷人富人之分,上一秒千万身家,下一秒一贫如洗;前一秒一无所有,后一秒坐拥金山银山。 所有人不遗余力要同对手干劲,庄家面带微笑收割金银财产,管你心中多少虚荣多少大梦,今夜统统收割。 于这人潮中,有一荷官坐镇后方百家乐。他不出声,只安静干活,许多人的目光却撞上他再挪不开。 青年身着荷官西装,干净地白衬衫外条纹西装马甲。略带质感的西裤布料包裹勾勒出他臀线,是属于男人的那种利落的性感,偏偏白衬衫在后腰处又显得空荡荡,显得腰凹精瘦。 他皮肤雪白,发色浅淡,眉眼疏离。目光流转间却尽显双眼活络,令人挪不开眼。他的目光飞快扫视全场,不为任何人停留多一秒。手中纸牌随他纤长洁白的五指翻飞,发出悦耳声响。 他桌前十四行站位,立马拥满人群,形形色色,宛如被怪力磁场吸引。 不少人搭讪,跃跃欲试。他嘴角却始终噙若有若无,专属于荷官的那份笑,十足疏离禁欲。 “开码。”声音更如山涧漱玉。 随他开口,不少只手立马伸出,管是金码,生码,泥码,统统累上桌,参与投注。 “限红。”他开口,所有人又停手,见青年目光飞快从左到右掠过,清算桌上所有注码,他笑吟吟点过几区投注,“筹码太高,不如多留在手细水长流。撤掉后开第一把。” Banker与Player灯光亮起,庄家闲家对牌上桌,喝彩声渐起。时间到,荷官出手利落地掀牌,三张对牌六开——和局。 青年荷官动作娴熟,行云流水,目光时不时扫过全场,将所有赌徒脸上渐显的贪嗔痴尽收眼底。 而他始终微笑,闲定坐庄,任风雨不动,只需站在桌前,仿佛就满足人的**与欲壑难填,成为最完美结合。放眼望去五张百家乐,偏属这张人最多,节奏在青年利落而迅速翻飞的手指下越来越快,更将人群引上高潮。 与其说他是荷官,不如说更像撒旦,诱人犯罪。 撒旦说,来来来,千金散尽还复来。 有人在赌桌外围吞云吐雾,鲜红指尖掐紧女士香烟,曾烟视媚行,当下双眼勾魂摄魄。 年轻的荷官抬眼略过她,像对待任何无二的赌徒,但她满意地笑,知他已经看到她。 她踏着红色高跟鞋,游走于拥挤赌场内,听簇拥叫骂和嘘声连连,统统不如她的眼。等赌场所有游戏走过一遍,她香烟也抽到尽头,外出去甲板上乘风凉。十月份的风已冻人,她披一件黑色针织衫,望漆黑广袤的海洋,往远处点点星火的香港。 再等过一刻钟,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立于她身材,倒靠在甲板栏杆上,与她错位对立,低头点一支烟。 点过后甩灭火柴,笑唤:“阿凤姐。” “阿英,好久不见,有没有想我?”阿凤姐一撩卷曲长发,支颐侧头笑眯眯。 “听说你最近在和洪先生搞投资,晚上还上赌船赚外快,我天天眼红当然天天想你。”船上的海风太烈,透出股腥甜海味,黎雪英抬手往后捋一把头发,露出光洁额头。 阿凤姐前年嫁人,赶上风头最好时候,嫁给巨鳄洪仰峰,不知打碎几多少女枝头梦。这几天跳槽到高端集团做人事,还同丈夫一同炒股,替白厅赚钱,买低架高,很快摸清门路。 “你以为炒股不是赌博?炒股是合法赌博,只不过庄家变成政府白厅。”阿凤姐说着抽出信封,凑近黎雪英塞他怀中,“这份你的卡,还是老密码。” 黎雪英夹着烟将信封抖开,回头确认无人,只抽出薄薄一张银行卡揣入口袋,将信封扔下海水。 “多谢你阿凤姐。” “你家姐……最近好不好?”阿凤姐犹豫片刻,还是问。 “老样子。”黎雪英低头冲海水点了点烟灰。 阿凤姐于是不再问,沉默打量黎雪英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的成熟韵味。刚认识他时他还是学生仔,人世漂浮五载,他每个动作眼神已不似当年,却更胜当年有魅力,加上这幅天赐好皮囊,几乎迷倒大片少女。但她也看得出,这些年黎雪英的笑很难到达眼底,她又怎会不知他的不快乐? “夜里风大,够钟回去工作,你也早点进来,别着凉。” 阿凤姐应过,目送黎雪英背影消失在玻璃门口,忍不住叹气。 那头黎雪英刚进屋,就被人掐了一把,转头见到熟悉面容,立马将他推到隐蔽角落:“绍风,邢探长也在?” “别紧张。”邢绍风拍过他肩膀,“我今夜偷偷上船,冯庆和我阿伯都不在,方便我们谈话。” “别掉以轻心,这里眼睛很多。”黎雪英提醒。 “我明。你几点有时间?”邢绍风挑起眉梢,习惯性跟上一个轻浮的笑,“够钟我来给你砸场子装醉,我屋在三层3127。” “我求你安分点。”黎雪英往后退开一步,皱眉,“够钟再来找你。” 邢绍风还要说话,黎雪英将他往角落里推过一把,自己整理衣衫先离开。邢绍风在角落里等待三五秒后,也翩翩地走向另个方向吧台。 纸醉金迷,今夜只供欢乐,灯光璀璨,到头如梦幻泡影。 灯下黑_第55章 黎雪英回到百家乐后坐够一个钟,与前来交换的荷官换位,随后到吧台要过两包烟同一瓶杰克丹尼,好整以暇,熟门熟路地从安全出口往下,来到邮轮最底层。闭合的玻璃门前他刷过身份卡,穿越喧闹正厅,走到船中一间包间面前,敲门,静悄悄等待门开。 开门的是个英国佬,操很重英国口音,是这艘赌船的主要监管。他体格高大,高过黎雪英一个头不止,亲热揽过他肩膀痛屋内人大略介绍。那里头总共十平方米开,两端各坐二人,身后人数不等,加起来一屋有十二三人左右,围绕赌桌落坐。 筹码尚未上桌。 黎雪英显然对这样情况已经司空见惯,低头做事,熟视无睹,将两包烟分别给两方分发过,再给两端人倒好杰克丹尼,做完这一切将酒瓶存储在一旁货柜,收身贴墙壁站好。 他行动十分迅速且低调,但仍旧引起不少人注意。 这是一场私密的赌局,不似大环境开放,任何人的加入都会引起注意甚至警惕,更何况黎雪英这样皮相靓的荷官。赌船最底层本就是为来头非常大,并且与赌船经纪人有来往的巨鳄们准备,通常不但赌注非常大,甚至偶尔不限于金钱交易。璜赌毒三样通常不分开,但更有甚者什么商业交易,地下交易,或看不清摸不到的恩怨情仇,都可作为赌注筹码。也因此赌船底层常年驻扎私人律师,还有提前拟定准备的合同。 “事头豪,你外甥搞死我表妹,我寻他报仇,你要罩,非说他们是殉情,是你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真的假的我不知,我只知我表妹死了,他还好好活着。你说他们是殉情,哪个给你证明?”坐在左边的男人手中夹根雪茄,翘在膝头的腿抖发抖发,“好,道理我们讲不通,但总得有个说法,不如今天就赌桌上见分晓,看看老天爷今日站谁边!” 赌局三局两胜,第一局押大小,荷官准备就位。黎雪英动身,站在荷官身旁。一名荷官为庄家,一名荷官为监察,这也是底层赌局才有的规定,为防止庄家同闲家提前串通,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还要多加层保险。 右端的男人“事头豪”沉默寡言,但从开局到现在已抽过五颗烟,饮过两杯酒。随开蛊那刻,他将目光紧紧地粘在其上。 事头豪下注为小,独眼虎下注为大。开局三色七点,事头豪赢。 男人终于输出口气,可惜第二局二十一点,风水轮流转,独眼虎赢了。 眼下剩下最后一局,也最为关键,直接决定事头豪的外甥过掉今夜,性命会不会被预定。 最后一局为百家乐。 正当庄家要开局,忽然独眼虎喊停。 他夹着雪茄指了指黎雪英:“换个人,最后一局我要他坐庄。” 第三十六章 大梦 黎雪英本身主要坐庄百家乐,英国佬没意见,换过庄后,双方正式开局。 他洗牌手法一流,手法顺畅,独眼虎多看过他几眼,越看越觉赏心悦目,目光中不由带有几分猥琐气息。 坐庄许久,黎雪英知晓这样目光代表什么意味,他本当忽略,此刻却抬起眼皮,迅速地睇一眼独眼虎。 “双方投注。”他话。 独眼虎下庄家,事头豪则依旧沉默,下注和局。 没加牌一张,事头豪的眼皮就跳一下,等到最后开牌,双方全神贯注,盯住那双手下决定性的牌底。 一滴汗悄悄从事头豪耳边淌下。 黎雪英迅速开牌,庄闲点飞快计算:“庄家胜。” 独眼虎猛砸赌桌,起身将满杯酒敬过屋内所有人,一言不发一口闷。 而与此同时事头豪脸色刹时苍白,手中烟灰抖落一大截,半天没能再言语。似乎这一举输赢已经抽掉他命魂。 “事头豪,看来今日老天也不站你边!”独眼虎大喝,“一个月之内,你亲自把他送到水库来,若有反骨,我亲自断你全家手足!” 十分钟后,事头豪与他一干马仔飞快离场,屋内只剩下恭喜独眼虎的英国佬与两位荷官,黎雪英收过牌,知今晚赌船便会受到独眼虎大笔酬金资助。 他静等一分钟,独眼虎果然端酒杯来到他面前:“细仔,今晚有你给我带好运,上去陪我多喝两杯?” 黎雪英抬眼静静看他,却并不结酒杯:“先生今晚运气好,恭喜,不过我没帮上什么忙。” “哎,话不能这样讲。”独眼虎暧昧勾住他的肩,一双眼更不加掩饰上下打量。 这样的事在赌场屡见不鲜,不少庄荷除了本职工作,偶尔同大佬们勾搭上的几率也十分高,尤其模样够靓,什么事都愿意豁出去做,钞票到手更容易。 英国佬见怪不怪,眼风犀利,同在场几位再次道过恭喜,就立马遁走。 一帮马仔也十分有颜色,纷纷借口离场,只剩下独眼虎同黎雪英。 黎雪英这才接过酒杯,一口饮尽,笑着望住独眼虎。 独眼虎心思打动,搂住他的肩一路往三层卧房走,路上笑声不断,又饮下三杯酒,等到门口,已是醉醺醺上头,手脚开始不干净。 忍受独眼虎上下其手,黎雪英将人扶进卧房后,对他终于展现笑容,登时令独眼虎迷得七荤八素,直想把人往床上带,身下胀得发紧。 黎雪英将人扔上床口,拿起桌上酒又倒一杯,趁独眼虎放松警惕,色心上头不注意,飞快将迷药下好,晃动酒杯来到独眼虎面前。 “大佬,刚才都是你敬我,今日照顾我,再敬你一杯,恭喜大佬好运。” 独眼仔被黎雪英一口一个大佬叫得身心愉悦,想也没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紧接着精虫上脑,只觉这后生仔怎么看怎么满意,从头发丝到脚趾没有一处不漂亮。 黎雪英抬手看腕表,一分钟过去,咸湿佬的猪手够到胸口,紧接着垂下,整个人重力失横,彻底瘫倒床上,不省人事。 凑近拍打两下,不为所动。再等过两分钟,黎雪英立马动身,将独眼虎翻过面,将口袋内衬全掏一遍,发现并无有价值的资料。 黎雪英又逐一检查过独眼虎橱柜中外衣,旅行箱。 最终他专心破除保险箱密码,将里面内容文件全部铺在地板,逐一拍照,再飞快放还原处,锁住保险箱。 想要的东西到手,黎雪英悄没声息离开房间,反手带门后,长嘘口气。 他整理衣衫表情,确认四下里无人注意,向邢绍风所在房间行去。 迎接他的是穿着浴袍,大敞胸襟的邢绍风,脸上还骚包地带两三个红唇印记。 “跑去哪边啊你?我寻遍二层不见你人,还以为你出老千被人跑尸大海。”邢绍风抱怨着让黎雪英进门,走到桌前准备咖啡与茶,“饮哪个?” “白水,不看看现在几点?”黎雪英习惯性抬腕。 “你还知来太晚?”邢绍风登时表情夸张,他本就惯于轻浮倜傥,每个表情都深深具有感染力。 灯下黑_第56章 可惜黎雪英却不为所动,他将小型相机举到邢绍风面前:“帮你搞东西啊大佬,我冒多大风险知不知啊?独眼接下来要去水库,叫你的人盯紧些,事关人命大事。” “明白,多谢你。”邢绍风见到相机马收敛笑容严肃起来,逐一翻看内里,一目十行略过所有文件内容。 当年黎鹊过身后,黎雪英同黎莉一度无所依靠。冯庆不来强行逼迫那一套,引着诱着,拿黎雪英的未来同黎莉谈条件,要黎莉成为他的攀附物。黎莉三番挣扎后假意妥协,冯庆摆开两条路给黎雪英选,要继续读大学,或跟在他身边做事。不论哪一种,只要他们姐弟二人乖乖听话,将来保他步步高升,财源滚进。所有人都当黎雪英会选继续进修,黎雪英偏偏选中后者,为冯庆做事。 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否能撑住,黎雪英也的的确确咬牙撑过来。他同一切黎鹊旧时朋友斩断关系,看上去就如同被拔掉爪牙的幼兽,实际上私下里接受邢世怀邢探长的帮助,为他在冯庆的场中做一个中间人。邢世怀膝下无子,唯一有可能的血脉在五年前终究没能寻到尸骨。他膝下却抚有早逝细佬的仔,便是邢绍风。 邢绍风为人倜傥,在O记已是职位相当高的警务司,偏偏他出入这等风流场所总令人怀疑他天生主场,如此一来,黎雪英私下里同他见面比直接见邢世怀也安全得多。两人都是十足惹眼的皮相,办事也都各有各的手段和方式,一来二去,竟也培养出些默契来。 此刻邢绍风翻看相机,越看越眉开眼笑,最终还好整以暇点评一番:“找个光源好的拍嘛,影子遮住一大半,还拍的这么斜,不够专业。” “同你O记领导多话去。”黎雪英烦不胜烦,饮一口温水,才压下刚才喝两杯酒的不适,“邢探长最近怎样,身体还好?” “还好啦还好,老样子咯。”邢绍风心不在焉,来回捣鼓相机,“你老那么关心我阿伯,简直怀疑你要爱上他,忘年恋哇?” 黎雪英已习惯他满嘴跑火车,只当过个顺风耳。眼见邢绍风此刻专心致志进入工作时间,旁人勿扰,他识相地起身告辞。 “喂别走,还有消息告诉你。”邢绍风飞快整理资料,把重要信息摘抄,眼不离手,“给我十分钟先。” 直到黎雪英等到昏昏欲睡,邢绍风终于叹声大功告成。 “听说冯庆年底话事人的位置就要让出去,手下资金洗白大半,剩下全留给洪门,让后生仔去创,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越忙越露出破绽,不敢进让邢探长着手抓人?” “怎么抓,冯庆老狐狸,老天偏要给丧尽天良的人好脑好运。一点证据没留下,O记联手皇家警务司也逮不住。好几次,ICAC都请他去过‘喝咖啡’,到头来还不是完头完尾走出来?现在他恶贯满盈后金盆洗手,往后就是鱼虾入海,你以为我和阿伯不急?”邢绍风嗤之以鼻,“你也知,五年了,你家姐同你离他这样近,到手的证据依旧不构成威胁。光怀疑,怀疑顶个叼用。” 进入公海后手机没信号,黎雪英本来胡乱在掌心翻来覆去玩,听闻这一句停下手,翻眼盯住邢绍风。 “我知,我知。是我讲错话。”邢绍风举起两手做投降状,“不过这是事实。你阿姐这么多年想帮你,没从冯庆大屋里出来。这是为正义现身,应当嘉奖。” “你再多一句我去叫醒独眼虎,把你身份透证件影印给他怎么样?” 邢绍风立马认怂,作势拉上嘴上拉链。 黎雪英心烦意乱,无心再谈,回到休息室后窝在笑窗口边看海。 其实漆黑一片,实在没什么可看,但他总觉得望住遥远地方,心中好过许多。 迷迷糊糊,随船身轻微摇摆,他很快沉睡发梦。 梦中他回到十七岁那年,黎鹊还未被枪杀,家姐仍在他身边,他大可无忧无虑继续念大学,过尚未做完的大梦。 朦胧中还有一人的身影模糊,总站在他窗外月下,迎清冷月光向他笑,张开双臂要拥抱他。 他身上每寸气息都层包裹他心,但等黎雪英拉开窗,想要跃下投身他的怀抱时,他却转身离开,再次消失在远处的浓雾中。 梦中似有雾霭,阴沉沉笼罩大地,令人莫名不适。满地狼藉,血肉横流,挣扎呻吟中任谁看过都要想,这恐怕不是修罗地狱? 好在梦境主人来不及多恐惧,尖锐疼痛钻破大脑皮层,长时间的应激和习惯令他下一秒捉起大腿根上的匕首,手上动作同睁眼几乎同时。冷冽的匕首折射出光辉,猝然出击,有如毒蛇。 下一秒冷兵器被人夺走,无穷大力的手一把捂住他的嘴,要他停止挣扎:“收声!” 辛默睁大双眼,他浑身是血。从噩梦中挣扎出不过一瞬间,他还未来及多反应,熟悉的声音令他瞬间冷静。周围的环境与他昏迷前大不相同,应是敌人轰炸后他被队友背到安全地带。低头看去,伤口已被简单处理,浑身上下十多处伤,好在未见弹孔,也未丧失行动力。对于雇佣兵团,在执行任务时失去行动力无疑送死。 只多给自己十秒钟缓冲时间,辛默将匕首重新插回大腿外侧,捉起自己背上断步枪,翻身打滚集中高度注意力。耳边传来队友一声笑。 “怎么?”鲜血顺着他过分精炼的手臂线条流淌,辛默全身稳如磐石,动也不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尚且分出一丝余念给队友。 遮掩物外人的痕迹逐渐消失,观察镜中狙击位也再无人影。 “想起你五年前刚加入鹰眼时,老大问你五年换一条命愿不愿意,当时你命垂一线,却还说不愿意。你说你有必须要完成的事,必须回去。结果你记得怎么?老大二话没说抬脚一踹,你昏了十几个钟头。现在看你,身上的伤比那时候重多少倍,却能控制自己在十秒钟内回到战斗和行动状态。这就是进步咯?” 辛默勾起嘴角扯一下,是个十足敷衍的笑,他的双眼如鹰隼,说话时不忘犀利继续扫视四周:“多洗你夸奖,实在不认为这是好的进步,至多说明比起当初,我现在需花十倍努力活下来。” 第三十七章 邢默 凌晨三点,黎雪英在赌船休息室睁开眼。 赌场在凌晨六点钟结束,兴奋整宿的人们抽光力气,充分发泄过的灵魂开始疲软。 七点钟目睹过一场海上日出,赌船开始供应早膳,同时缓慢启程返回香港。再等多一个钟,邮船到港,游客们纷纷下船,重新登港,他们或满志得,或踌躇憔悴,不论如何,如梦似幻的一夜彻底画下句点。 黎雪英披上风衣,戴好口罩渔人帽和墨镜,与人群之中缓步慢行,接着打的士直奔香枫公墓。 遥远地,他望见熟悉纤瘦的身影,顿住脚步好半天,才重新举步行去。 黎莉长裙纷飞,余光睇到来到身边的细佬,微微讶然。 二人对视片刻,谁也没说话,各自持三炷香跪拜。 石碑上,黎鹊照片一如既往微笑,仿佛隔过时间重新来到姐弟二人身边。 “阿爸,我和家姐这几个月也很平安。今年的香港和往常不同,人好似更多。那么多偷渡客,来时拖家带口,我总是想到你。若有在天之灵,望你一切都好。前尘往事莫挂心,活着的人有活着的恩仇,你大概早将一切释怀吧?转世投胎也好,只可惜下辈子我不能做你仔。”黎雪英从包中掏出一瓶白酒,耳熟能详的牌子,是黎鹊生前最爱饮。他拧开盖淋在墓碑前,最后剩下两口,自己一口,黎莉一口。 他将空瓶放在墓碑上,二人沉默许久。似乎悲悼也有习惯,任何事不论快乐痛苦,只要够久,多少都培养出默契来。 黎雪英退后两步,这才放松下来,重新将目光投向黎莉:“家姐,你一切都好?” “好。”黎莉轻声话与他,“好久不见,这次有两个月未来看我。” “冯庆对我防心重,你又不愿同我走。”黎雪英脸上终于带上淡淡笑意。 “我留在他身边,比跟你走对你更有用……” “我明。”黎雪英侧过身。 从前他总跟随家姐身后跑,黎鹊要撑住整个家,行任务总好忙,食饭饮水都是黎莉照料黎雪英。如今站在家姐身前,他已高出她近半个头。 灯下黑_第57章 如今的黎莉长发飘摇,成熟而有十足女人味,已不是当初青涩女大学生。可这种变化其中所经历的种种甘苦,唯独黎雪英知晓。他一度忏悔,痛恨自己的无能。在黑暗中,他无法保护自己,更无法保全家姐。他谁都无法保护。 风缓缓吹,黎雪英伸出手抚摸家姐面庞,目光逐渐柔软。 “又是这幅面孔。”黎莉轻笑,“你别睇低我啊……” “最近有什么消息和动静?” 黎莉摇头。 自从她知黎鹊因生前仇怨同冯庆纠缠,这些年总旁敲侧击想摸出线索来。他们姐弟二人不论如何都有知道谜底权利,只可惜冯庆八风不动,百毒不侵。同黎鹊的那件往事,至今摸出的眉目有限。冯庆年轻时并不好结交朋友,或者说他你那时的人脉同朋友与现在完全不同。似乎是他有意斩断从前过往与一切。 同冯庆在一起越久,黎莉心中越明白,冯庆年轻时必定经历过一桩大事。这件事是他人世的转折点。 有次饮酒醉后,黎莉好不容易找到一位冯庆的过往朋友。而那人只醉醺醺地告诉她,冯庆是曾想过永远离开香港再不回来的。那几年谁也不知冯庆去哪里,只知他再回港时,便已改头换面,无人再认得出他是谁。 黎莉知道这段过往对冯庆必然很重要。甚至于对她也很重要,因为冯庆的过去必然牵扯到黎鹊。可惜线索至此就断,她再无能为力打探到更多。 人和人时长都如此讽刺,不论距离再近,或过同样柴米油盐生活,但也许你不曾了解另一人分毫。不了解过去,更不知他心中想什么。 姐弟二人久久站立于空寂的公墓中,日起高照,天终于大亮。 片刻后,黎雪英率先话别,黎莉在他走后也随之向另外方向离开。 他们谁也没发觉,不远处的树影中藏匿之人不动声色向大树后躲了躲,他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树干,好看的眉蹙紧,脚下烟头已是一地。 有人搂住他肩,向他目光所及处望去:“早同你讲过,今时不同往日,我倒觉得他没有你也过得很好。” “你知我不想话这个,罗修。” “好咯。”站在旁的男人发色淡金,五官深邃,正满脸戏谑。 等姐弟二人彻底走远后,他们俩才从树影后现身,往公墓深处走去。 他准确迅速地行到一只小块石碑前,从身后拎出杯酒,将石碑淋个遍,沉声话道:“阿方,上次没来得及,今日给你带酒来。” 话完半蹲抚摸上头深邃的刻字:“生前爱拍相片,到头来自己却没留张。” “人总不知意外哪天来临,尤其我们这路人,有今生,无来世,谁知到哪天人就没了。”罗修抄着口袋,“话说回来,你是不是给你兄弟换块地,几年前你没钱,现在总有钱给他迁块。” 男人没说话,只是沉默饮酒敬酒三倍,然后再沉默收起酒瓶。 罗修却不愿收声:“默,合约明天就到期。我真舍不得你,真不再考虑回鹰眼?你和鹰眼的缘分不应该绝。” “我会回来看鹰眼的。”他站起身,“走吧。” “回邢家?” “嗯。” “我明天走,祝你好运。” “多谢,也祝你好运。”他终于抬手,同罗修拳对拳。 下午三点钟,邢绍风收拾停当,敲开邢家大门。 “小少爷来啦?邢爷今日还未归家,估计再过个钟差不多,晚上留下来吃饭?”管家热切迎接,结果邢绍风外套,在前引路。 “来多少次还引什么路。”邢绍风步伐轻快,三两下跑到二楼阶梯上,“歇着吧,我晚上留下来吃饭,陪阿青!” 他哼唱小调,心情愉快,在赌船忙活一宿,颇有收成,等不及同佟青报喜讯。 这么多年来,外面人都知邢世怀的太太体弱多病,病卧在床。可惜二人膝下无子,平日无人照料。邢绍风作为邢世怀的侄子,父母过身早,十六岁那年收养在邢世怀门下,相当于邢世怀和他太太佟青的半个儿子。 人人都说邢绍风好运,继承个总华探长的老豆,毕业后几经碾转进O记,也曾受佟青反对,但最终邢世怀还是如了邢绍风的意。 也有人说邢世怀本来有个儿子。 可后来没了。 否则如今的人脉与财富都同邢绍风五官。 这些话邢绍风就当听过,从来不往心中记。 人情冷暖,饮水自知。邢世怀和佟青是真心待他还是假意,他怎会不知?尤其是佟青,虽体弱多病,时常卧病在床,但心肠善,人也温暖,对邢绍风更如对亲生仔。她总是邢家最受欢迎的女主人,不论邢绍风还是邢世怀,都将她当做家中小女孩疼,仿佛如此她便青春永驻。 邢绍风敲开门,书房内的佟青正拎着玻璃水壶莳花,因为在家中,为着妆容,打扮素雅,只是有些苍白的嘴唇让人知道她不太精神。 “绍风来啦?”佟青转身洗手,将泥土拾掇妥当,同邢绍风走到隔壁的茶房中,“今日瞧着好快活,又遇上什么好事?” “青姨。”邢绍风趴在桌上撒娇,一归家便本性暴露,哪有半点叱咤风云的O记阿Sir的模样,“我昨日行任务,在邮轮上捱过夜,好困。对了,我还碰上阿英,他看上去还是那么招人,我几嫉妒哇。” 佟青闻言有些担忧:“你们在赌船上?危险不危险?” “无事啦,我本身就不是行动组的,身份没几人知。”邢绍风撒娇过,肚里馋虫大动,“邢伯今晚几点钟到家?我留下吃饭,晚上陪你看电影好不好?” 佟青眉开眼笑:“好,我等下打电话催他。” 邢绍风心满意足,抱着茶室的香干嚼得津津有味,他决定明日再去述职,今晚好好放松。 等下午扣门声响起时,邢绍风已在茶室的沙发上困过一觉,迷迷糊糊中听到佟青下楼声,以及管家开门声。他趿着拖鞋,懒洋洋喊着阿伯,出门迎接。 邢世怀风尘仆仆,着一身长款皮衣,这些年他两鬓斑白,颇有些风霜。今日他样貌似乎和平日又有不同,有种从未有过的复杂。 邢绍风顺楼梯下,刚叫两声人,紧接着便看到邢世怀身后的另一个人。 那人个头竟还高过邢世怀,样貌是十足的俊,约莫近三十岁,脸庞棱角仍不失后生的锐利,气质却杂糅许多沉淀的老练。 “阿默,两年前你们见过一面。”邢世怀微微侧身,好让他进来,“今晚他同我们一起用餐。” 邢绍风和佟青当然还记得他,只是两年前还不觉这人如此高大,今日再见,已完全是洗练出成熟的气度。 佟青明了,既然丈夫没有话这位年轻人的身份,定然有原因。她同邢绍风对视,笑迎客来,同他话抱歉,今日未着装打扮。前去叫厨房多准备些菜。 灯下黑_第58章 邢绍风虽平日有孩子气,关键时刻却很上道,也很懂待客之道,主动将他引进门来。只是职业习惯使然,从进门器邢绍风便开始打量他。 邢绍风发现他并不四处好奇屋内摆置,看形势也并非与邢世怀有要事相谈,反倒从刚才起,目光便一直若有若无投向佟青,但每当邢绍风转向他,他却又将目光收敛极快。 再看他阿伯,邢世怀的反应也有些不自然。 邢绍风摸不清其中门路,心中将各种可能猜想过遍。 这谜底直到众人用完晚饭。 “阿青,阿风,其实今晚我很高兴,我们全家都在一起。”邢世怀犹豫片刻,斟酌开口。 邢绍风同佟青对视一眼,都没言语,静等下文。从邢世怀开口,他身旁的年轻人也放下餐巾,无声地目光再三人间来回。 邢世怀深吸口气。 “阿青,二十五年前那件事,我知你心中从未放下。我们这么多年没有仔,后来阿风陪在你身边,看你天天心情好转,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我是真心替你高兴。” 佟青双手绞紧餐布,她知今日邢世怀重提二十多年前他们的丧子之痛,绝不是偶然。邢绍风则心起警惕,怀疑邢世怀今日打起了收契仔的念头。 “接下来我说的事,可能很难以置信,也很难以接受——”邢世怀捉住身旁的后生的手,目光定定望住佟青,“他还活着,并且今天就在这里。两年前那次见面,我已确认他的身份。但因一些关节,我当时不能告诉你真相。邢默,就是当年我们误以为过身的儿子。” 桌上烛火忽地跳跃,如梦大醒。 第三十八章 期待 夜里邢绍风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晚饭时的震惊,与太过震惊的消息令他无法消化。 在禁闭眼捱过再一个钟,他终于无奈,起身想去厨房喝水。走廊里路过邢默所住的卧房。门并虚虚掩盖,并未全关上,门缝中邢默就昏黄灯光,正专注低头一笔一划书写。 邢绍风有些困倦,打哈欠在墙上靠住,伸手叩响屋门。 “进。”邢默伏案并未起身,甚至未曾给他目光,但语气中显然知道就是他而不是邢世怀或佟青,“睡不着?” 邢绍风意外,索性大大方方走出来,拉出椅同他面对面坐:“你真是我阿伯亲生仔?我同我阿伯都是差佬,你若找冤大头可找错人。” “总华探长还能点错相,光明磊落给你查。”邢默冲他挑眉,“不能接受很正常,你要有不放心,鉴定报告再给你看多一遍。” 邢绍风瘪嘴,不能怪他多疑,邢默的消息实在令人太难接受。 当年邢世怀同佟青丧子是意外,因邢世怀当差佬得罪过多人,因此对方要绑他全家当威胁,只可惜佟青阴差阳错没绑到,却绑到他们三岁大的儿子。谁料到邢世怀赶到营救地时,野外郊屋大火,不知是谁人下手,将犯人同三岁的仔烧尽,只留下两具烧焦的尸体。佟青以此事打击很大,曾在国外静修,邢世怀当上总华探长后便将她接回来,在家中安心养病,而那年邢绍风也丧失双亲,收养到邢世怀家中,陪伴佟青。 那年DNA鉴定技术还未传入香港,但那孩子的身量同年龄都和他们的儿子相差无几,最后邢世怀亲手掩埋生子,痛不欲生。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发愤图强,不要命似地行任务,最终拼上总华探长位。 见邢默手下手中笔。那修长手指打转,手中钢笔便飞快绕着手指转过一个圈。 邢绍风探头换话题:“你在写什么?工作?” “申请函,你以后就知道了。” “喂,有没有搞错,你不会想进O记吧?” 邢默这才终于抬起头,对他暧昧一笑。虽他并未多说一字,却笑得令邢绍风浑身起鸡皮。邢绍风看得出邢默不愿多话,最终将满肚子疑问和话咽下,起身离开。 邢绍风不知邢默夜里几点钟上床,但绝不算早。本来第二日做好见不到他身影的准备,但不想九点钟餐桌上,邢默比他更早到。 “早晨。” 二人道过早没多久,佟青和邢世怀也一同下楼。 佟青双眼通红,脸色憔悴,看得出昨夜哭过,也消化过。邢绍风心疼,早餐时坐在她身旁,时不时讲趣事,想逗佟青开心。 佟青哪有心情,一顿早餐目光不知往邢默身上盯多少回。 邢默倒温牛奶给她:“饮杯温奶,加不加糖?” 仿佛这些年他从未离开过。 佟青一瞬间眼泪便下来。 邢绍风还未开口,邢默主动行到佟青面前,任佟青一把抱住他的腰,埋头大哭。 昨晚太惊心动魄,佟青一滴泪都流不出,仿佛失魂。直到此刻触摸邢默温度,她才真正回归真实,哽咽得竟说不出一句话,全凭邢默温声安慰。 此情此景,连邢世怀都有些捱不住,抻开报纸遮挡泛红眼眶。 邢绍风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百味杂谈。他是真心为佟青与邢世怀高兴,却莫名生出种自己多余的感觉。辛酸也有,他搓把脸,尴尬地先行退场,将时间和空间留给这三人。 邢世怀请了一天假,他知家中发生这等大事,需要时间去接纳。早餐过后,他亲自为母子沏红茶,沉默寡言,任由佟青拉住邢默的手,看她完全言语梗在心头,不免同样难受。 “你这些年怎样过?是不是受过好多苦?阿妈对你不住……”佟青说罢眼泪再次决堤。 “不苦。我很够运,小时受贵人相助,收我为契仔。我契爷对我很好,过身后也同我留足够多钱,以前打过杂工,开过铺头,还在九龙塘有茶餐厅。” 佟青渐渐打开画闸,她这样温柔内向的人,今晨的话仿佛多过一世,恨不得将这么多年的遗憾,缺失,在今日一一弥补。 她过问邢默的生活,点点滴滴,都想知。她握住辛默宽大的手掌,而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她用目光细细描摹儿子的面容,以此深深镌刻在心中。 她忽然就有讲不完的话,忽然又多了这样多情绪,只因她终于找回她人生中的宝贵。 邢默当然隐去这几年遭遇,他未告诉佟青,在五年前他曾差些死去,在鬼门关前走一遭,而五年中他更像活在人世边缘,经历一场可怖的经历。但也正是这场特殊经历,成就如今他的他,淬炼出百折不屈,刚毅强大的他。在回归这个家前,他也曾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但当他收拾好心情,重新站在佟青与邢世怀面前时,他必须强大过他们。 命运作弄,双亲老去,风华不再,往事种种如昨日死,今日种种他需是他们有力的依靠。 窗台的花枝静悄悄,昨晚风霜散去,晨早阳光普照,独剩下凝结的陈露挂在花瓣,随晨风摇摆。 邢默正式入主邢宅。他静待过头三天,哪里也没去,每日陪邢世怀同佟青说话。主要还是佟青。 不论是邢世怀还是佟青,偶尔会悄悄注视他,相处中更是带小心翼翼。尤其是邢世怀,他人过半百,大风大浪度过,本已是沉练老辣的人物,在面对邢默时颇有些局促。 灯下黑_第59章 这些邢世怀都理解,虽冰冻三尺并非恰当的形容,但他的回归的确带给三人过大的冲击,短时间内必,三人关系必定无法恢复像寻常家庭中的和睦亲热。 但他不急,既已失而复得,许多事都会慢慢回暖。就像春雪融化,必定等得花开。 他有耐心,循序渐进。 第四日,天光普照港湾,风轻云淡,一切都缓缓向回归正轨的方向发展。 邢默同邢世怀坐在茶房,刚结束场严肃会谈。 “你想好了?” “我势在必得。”邢默回答。 “好,我应你。”邢世怀话完便沉默,“但这桩事,我认为你该同你阿妈谈过。她因为当年的事,身体一直不好。虽应允你,她那里八成不能通关。” “我正有此意。”邢默起身,将佟青从书房中请来。 佟青身着淡黄色连衣裙,脸上气色比前日好许多。度过最初的辛酸和震惊,这些天同邢默相处后,她感到从未有的快乐和圆满。此刻被叫进书房,见到父子二人同坐饮茶,不觉温柔笑起来。 “什么事呀?”她坐到儿子身旁,结果邢默递给她的茶杯。 “这是晨早刚买来的槐花茶,香韵沉厚,口感极佳,尝尝看。”邢默话。 “原来是有好东西。”佟青笑起来,睇一眼邢世怀,“你今日有时间同儿子饮茶?前两日看你又出门忙,也不知多在家陪陪我们?” 邢世怀微微笑,等佟青与邢默多话过几句后,问道:“阿青,你问未问过阿默日后有什么打算?” “问过呀,我们仔嘴好甜,说先陪我,日后的事日后会有计算,再告诉我。”她依旧笑呵呵,“你们两个商量出什么结果?” 邢世怀同邢默飞快对视一眼。 邢默道:“我打算进入O记。” 佟青脸色突变,手中茶杯也放在案几上:“不行。” “不必担心。我具备一定刑侦能力,也早就想好种种后果,绝非草率决定。老豆已考察过我,他话我若能成功通过内部考核,他愿意帮我一把。” “你这是帮他还是害他?失而复得!你知失而复得多不容易?”佟青站起身来同邢世怀对峙,胸脯起伏不定,显然气息不稳,“我从不涉外事,但O记多危险我未听说过?他刚回来你便让他进O记,你不怕当初的事再经历一遍?” 佟青的反应,很过激。但这一点,在邢世怀和邢默心中,早已预料到。 警务司三大王牌部门,冲锋科,廉政公署同O记,又称组织罪案与三合会调查科,主要负责刑侦和打压的对象便是香港多年来如日中天的黑社会。不过因为ICAC和O记的成立,联手打压官匪想通之气焰,治安已不像从前那样乱,但灰色地带的区域仍占据很大领域。 譬如冯庆,就是很好的例子。当初上位时他已近四十,眼下再过几年就五十,短短几年内他将大量资金洗白,手下的连锁行业不胜其数,最重要的是功夫做到位,上边还有英国佬分一杯羹,打帮手,因此就连ICAC也查不出端倪,O记更拿不住罪证。听说去年他已经开始着手提拔下一任话事人,任由两三方斗狠,闹得活似白厅太子党一般。 他准备金盆洗手,O记的人想想就头疼,生怕这两年不让他永无翻身,以后就再没机会。 而这也是邢默计划要加入O记的主要原因。 “阿青,你先冷静些。我怎么会不担心,他是你的仔,也是我的仔,但我们都老了,他却还有一番路要走,不是这条,也总是那条。再说,阿风这些年在O记如何你也见得,既然阿风你认为没问题,我相信他也不会比不过他。” “阿风和他根本不是一回事。要二十来年流浪在外,打拼在外的是阿风,你看我如今肯不肯他去?” 两人你言我语,竟相争论十几分钟。邢世怀从始至终想替邢默争取,而佟青则想保护邢默。 最终还是邢默发话:“我去O记,不是因为好玩,或觉在人前风光。我有我不得不去的理由。” 话到最终,一上午静悄悄过去,几人空腹在室内商议,最终还是佟青退步。她舍不得让邢默再出去受苦,却也心疼他这些年境遇,想最大化地满足他。她身知男人的想法总同女人不同。这并不意味他们不在乎这个家,或身旁的人。只是有些事在他们眼中不得不做。当初,邢世怀要拼出一条血路时,也是如此对她说。 佟青看到邢默眼中的光,同当年邢世怀的一模一样。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 更无力庇护。 佟青松口后,剩下的步骤便非常顺利。 五年中,邢默跟随罗修,留在鹰眼雇佣团,东奔西走,死里逃生。 也正是因此,不论侦查与反侦察能力,刑讯或行动能力,都绝对达到O记考核标准。 有邢世怀牵线提拔,邢默只需通过一个月培训与一个月考核,便能正式进入O记。 他没再多时间,他自己很清楚。 十天后,诸事议定,邢默的文书正式下达。 佟青与邢世怀决定在邢默行去培训前,将亲朋好友请来晚饭,正式宣布邢默回归的消息。 而在一周后的这场聚会中,邢默与黎雪英,终于得以重逢。 第三十九章 重逢 两天后,邢世怀准时在下午一点钟归家,准备晚上宴请工作。而佟青在两天的低沉期后,家中的温馨与许久不曾有过的欢簇气息感染她,竟也难得隆重地着装打扮一回。邢绍风也来过电话,说会晚点到场。 邢默的西装到皮鞋,全是邢世怀提前一周为他定制,深灰色带浅条纹的西装,配橄榄绿绸绒领带,咖啡色皮鞋,将邢默衬托成一名绅士。唯独那双眼似笑非笑扫过时,令人窥见其中更犀利粗野的本质。 但当他望向佟青,如任何一个喜悦的母亲,亲自检查花瓶拜访,餐具是否规整时,目光中的犀利便会软和起来。 他太久未感受过家,快忘记家的感觉。 天色渐晚,邢家迎来第一家客人,是邢世怀的兄弟世交,携妻带子。不过多时,人陆陆续续便挤满大屋。好菜此刻上桌,好酒佳肴,招朋待友。 其实邢世怀请的人并不多。 邢默对他们来说更为私密,没必要大张旗鼓如同晚宴般昭告天下。不过来访亲友都是以家为单位,少说也有三十来人,很快就将邢家变成一场小型宴会厅。 最后到场是邢绍风,因为任务关系晚了半个钟,手上提着红酒,开门后却带着另一人进屋。 因为是私人场所,黎雪英并未带假发,也没带彩晶片。他目光飞快掠过人群,低下头未说话。 灯下黑_第60章 “阿英?”佟青将黎雪英拉进门,“很久没有来过,最近很忙?” 黎雪英虽很少同邢世怀私下见面,减少被冯庆耳目通告风险,当初却在低迷时段接受过邢世怀的援手,本本分分在邢宅中住度过一段时间。佟青待他不薄,而邢世怀在危难时对他伸出手的这份恩情,黎雪英更是牢记在心。即使是他最终决定留在冯庆身边时,邢世怀与佟青也表示尊重他的决定。旁人的怨憎会,痴欢喜,插手程度毕竟有限。而黎雪英,即使同邢家的来往充满风险,他也尽量不引人耳目,每两三个月回邢家一趟,探望邢世怀与佟青。 “夜场最近人流量大,明后天就好。”黎雪英送上自己的礼物,又道,“不说我,伯母最近身体怎么样?邢探长还是那样忙,有没有带你出去?” 佟青温柔笑过,拍拍黎雪英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都好,倒是你,在外边又受苦累。实在不行就回来吧,你邢探长护你安稳的本是还是有,总好过外头风风雨雨。” 黎雪英只笑,并不接话。同佟青又寒暄片刻,他起身,表示暂且借用卫生间。 正巧邢默同一人正交谈完毕,回过身便看到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转交,他的目光霎时深下几多。 即使在鹰眼,邢默对黎雪英的关注也未曾停止过。可五年中,他也未曾联系过黎雪英。鹰眼要求严格,基本没有擅自离队机会,即使有,基本上人也不在香港。五年中多少真正生死场上碾转,过一种癫狂而不负责任的人生,那时他甚至不知往后何去何从。即使再深刻噬骨的思念,他也学会如何和着血吞咽下去,不发出声响。 没有未来,大仇也未得报……至于黎雪英,听闻他如今在冯庆身边做事,连黎莉也。即便心中再多折磨,对邢默来讲此刻都并非两人破冰的好时机。 沉默几秒钟后,邢默目光一转,落在刚进门,正脱大衣的邢绍风身上。黎雪英这两年倒和这个人走得非常近,关系也十分暧昧。这种暧昧或许无关风月。可是,太久了,他真的已经离开太久。五年,足够一个人回首时已记不清另一人面孔。即使如今他能在各方面游刃有余,出类拔萃,却唯独对黎雪英的态度毫无信心。 “看出来你不简单,没想到你的目标是O记。”这边邢默还在思考,邢绍风已举步向他走来,上前给他递烟。 邢默摆手拒绝:“目标是同一个目标。再乱讲话小心你阿伯生气。” 邢绍风笑过,引他往桌前落座:“阿伯已同客人们介绍过你?” “还没。” “恐怕要到饭后,三十几个人,嚯,围你水泄不通,没一个钟绝对脱不了身。” “你好像有话同我讲?”邢默不理会,讲红酒给桌上人逐一满上。 这次便是邢绍风摆手:“我也排队,等你吃过饭说。” 两人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摆开的长桌上人已凑齐,唯独邢绍风身旁还留一空座位。 “没人把位置去掉。”邢默话。 “谁说没人?”邢绍风老毛病有犯,不自觉显露风流本性,“我今晚的伴。” 邢世怀敲响酒瓶,宾座上所有人停下杯盏。 “大家好久没有聚在一起,今天能看你们都到场,我真的好高兴。”邢世怀撑住桌,缓慢站起身。手上捏着酒杯,来回在指尖碾转,“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大家都不容易,我邢默能走到今日,全靠各位扶持帮助。你们大多数,全是我交心多年的朋友,亲人,兄弟。” 他话到此处收声,目光平静扫过全桌,在场气氛不自觉肃然几分。 “二十年前,在我同我太太的生命中,曾发生过一件悲剧。知情的朋友都明,从那之后,我太太至今身体不好,也在国外疗养过。我那段时间,也有过万念俱灰,甚至极暴躁易怒。后来,因为你们有些人的劝慰,有些人的扶持,我渐渐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我曾以为那是老天给我的一次惩罚。” 他短暂停顿,目光睇向佟青。佟青已双目微红,显然动容。 在场所有人面面相觑,他们身知这是佟青与邢世怀一块心病,向来无人能医。 今日为何主动提起? “但我未想到,时隔多年后,老天又给我一份馈赠,将我曾经所丢失,重新归还于我。”邢世怀再次将目光投向坐在佟青身旁的邢默。 黎雪英刚在洗手间带上墨晶片。今晚人太多,不戴仍不行。他看不清面孔,更怕旁人被吓住。 “我的儿子,其实仍在人世,现在我找到他了。”邢世怀走到邢默身后,按住他的肩,“邢默,多谢你肯回到我们身边。” 邢默站起身,迎接各式各样目光。惊诧的,不可思议的,感动的……太多种。 然而在这众多目光中,他敏感地察觉到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目光。 多年锐利的直觉令他瞬间抬眼。 紧接着,邢默直直撞入一双漆黑的眸中。 黎雪英浑身如同被冰雪浇灌,定定站在远处。 他多年没有遮掩打理自己的外貌,唯独眉尾轻描过,从发到睫毛到疏淡的眉,全是淡淡白金色,仿佛冰雕雪堆的人。 轮廓依稀似少年。 正如当年,又不再似当年。 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邢默身上,唯独黎雪英猝不及防。 数到三秒钟,从震惊巨击中回神,黎雪英迅速转身。 “阿英!”偏偏邢绍风坐在邢默身旁,冲他挥手。 这一来邢世怀也注意到他,连忙招呼黎雪英入座。他如遭雷击,身体僵住,竟在过大的冲击下动也无法动。 邢绍风起身将他带回座位。 黎雪英抬眼,邢默的目光恰巧在他身上飞快一跳,便挪开方向。 轻飘飘的,宛如没有重量。 黎雪英浑浑噩噩,连邢世怀同他说话都没能接上,邢绍风也在用餐时连问他好几次怎么样,是否不舒服。 他几乎失了智,明知这样场合不当暴露他和邢默关系,也知此刻绝不是两人再度重逢好时机。 不,他甚至从未期待过重逢。 从五年前,他就以为他已经…… 只是黎雪英控制不住自己,眼前发黑,巨大的失真感瞬间将他冲得头脑发昏。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这是否是现实世界。 他观察他身上所有蛛丝马迹,如同沙漠之人渴望绿洲。不论举杯抬箸,言谈举止,又或笑谈风声,他都已与当年大相径庭。 五年时光在他身上大刀阔斧地改造,削铁如泥,那份暴躁的轻狂已无影踪,取而代之是捉摸不透的沉稳老练。 黎雪英意乱心烦,震惊与接受过后,他急切想了解他这几年身上发生过什么,又如何存活下来,最终的是,他是否还记得他? 灯下黑_第61章 他是否还……爱他? 越是闪躲,越是躲避不及。 邢默同黎雪英之间本身只差邢绍风一人,二人已小声交谈几分钟,不知说到什么,邢默的目光忽然越过邢绍风,径直投向黎雪英。 那样目光太过直接,也太过有存在感,黎雪英隔着酒杯与他视线相撞,险些呛住。 邢绍风正背对黎雪英同邢默说话,而邢默侧耳聆听,一双眼却暗度陈仓,瞬也不瞬地将黎雪英脸上每存表情都观察到透彻,仿佛要找出他内心深处秘密。 黎雪英被他过于肆意和明目张胆的目光惊到坐立不安,一连抿过几口酒。 显然,邢默依旧记得他,只是看向他的目光,黎雪英难以读懂。至少,并不似当年那样,眼底积满温柔与情愫,令人一目了然地拥有安全感。 “我介绍下,这个呢是阿英,好几次出手帮我过忙,真金都不比我们感情真。他个细,总好被人当做学生仔,还请格外以后若有机缘,替我多照顾他一次。今天在这里先跟各位敬酒。”邢绍风十分有心,刻意隐瞒关于黎雪英身世以及工作,要知道落座各位都同邢世怀关系匪浅,若黎雪英以冯庆那边的身份昭示,必然引起不满。 邢绍风一番话立即将众人目光挪到黎雪英身上。他太过瞩目,早在开始前许多人就注意到这白化病青年,他发同肤色都浅白,偏偏还穿一身浅色衫,整个人如同画中走出。许多人私下讨论起,黎雪英却连在意这目光的心思都没有。他握紧刀叉,耳边几乎一个字都未听进,全部注意力不由自主尽集中在身旁另一端那人身上。 坐下身,终于察觉到邢默目光的邢绍风,好意向他介绍黎雪英,不自觉笑起:“希望没惊到你,他模样特殊是因病所至,白日见不得光,因此也只能在夜场工作,很不容易。我们邢家与他有些渊源,他经常拜访留宿,时间长后也算半个邢家人。” 光听前几句还好,听到后几句,饶是黎雪英面皮也有些不自在。他是什么名分,同邢家攀什么关系,这些事太难解释清楚。 邢默脸上的戏谑转瞬即逝,隐藏极好,不给邢绍风同黎雪英任何发觉迹象。 他伸出手,如任何初次相识的绅士,彬彬有礼,不失风度:“邢默。” 第四十章 重逢2 他伸出手,如任何初次相识的绅士,彬彬有礼,不失风度:“邢默。” 昨日辛默,今日邢默,隔过五年,不过前鼻音到后鼻音的区别,黎雪英却在听到时有泪流冲动。 “幸会。”黎雪英终于伸出手,小心翼翼,探查他掌心温度。 “应当说幸逢。” 一句话令黎雪英再次心跳如雷,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这等目光比邢默更赤裸直白,若邢绍风回过头只一眼就穿帮。 好在邢绍风忙着观察邢默的反常,并不留多余目光给黎雪英。 等邢默放手,邢绍风率先笑道:“你们两个倒看上去投缘?” “是吗?”邢默随意笑过一下,一语双光,“我以为在夜场工作,同人打交道更八面玲珑。失礼了,今晚人太多,让你难过,并非我本意。”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连话都来不及接,用冠冕堂皇的理由,黎雪英好让自己落荒而逃。 他前脚刚走,邢绍风便对邢默吹胡子瞪眼:“你不会讲话就收声,什么夜场工作八面玲珑?我可没说他做什么,有人同你在背后嚼舌根?” 邢默懒洋洋从黎雪英落荒而逃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上下打量过邢绍风一遍。黎雪英已走,邢默重新拿捏演技:“你同我讲他是你今晚带来的伴,刚才你不在时我跟阿爸多问一句他就话我知,也没什么好遮掩。倒是你明堂带到家里来,我还以为……” 这话半分是为邢绍风面前掩饰他同黎雪英关系。刚才那一下,黎雪英暴露太多。令半分则是出于私心,嫉妒的酸胀令人发狂,即使再如何维持体面,他也忍不住话带三分轻浮,探探邢绍风同黎雪英真正关系。 邢绍风忽地明白过来,快要炸顶,若非贵客在场早就同邢默拍板。而此刻他只能隐忍,咬牙切齿道:“我同他并非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你说话注意分寸。” “别太认真。”邢默盯住他几秒,忽然笑了,“是我不对,我会单独同他道歉。” 这一头,黎雪英满脸湿淋淋,撑住大理石流水台,呆滞望住镜中自己面庞。苍白的皮肤,淡淡发色,眼黑得出奇假,不知墨晶片是否也能遮掩眼中情绪? 明明惯于穿梭在形形色色人群,却在刚才一瞬有赤裸的羞耻感,他甚至来不及多话一句。 落荒而逃,匆匆而狼狈。一如他度过的这些年。 又用水冲过两把脸。刺骨冰水为他头脑降温,提醒他冷静。 黎雪英冲墙壁发呆,半晌低头从怀里叼出颗烟,颤颤悠悠要点,指尖颤抖,连点几次都不成功,反而发梢的水滴落在烟头,洇湿大片。他失控地将烟狠狠掼在地,猛地背砸门板,缓缓滑到地上,十指插入发间。插入发的指节仍控制不住颤抖。 已过去这么久……他甚至连回头想当初的勇气都没有,这些年他将一份心思掖在心中,只有在枯井似的深夜中实在难捱时,才愿意摸出宛如自虐地窥一眼,是饮鸩止渴。 他不出门,更不发声,蜷缩在逼仄的天地间,胸腔连呼吸也困难。 有人却恰当其时地敲响洗手间门。 “黎生?”邢默唤道。 黎雪英受惊的兔子般,胡乱擦干净脸,站起身面对门板,如临大敌,却张了张口最终无法吐露出一个字。 他该怎么称呼他? 辛默,邢默,还是……默哥? 最终他强压下自己情绪,好半天找回自己声音,才听得懂门外人唤他什么。不是阿英,不是任何亲意爱怜的称呼。是从未有过,他换他黎生。 “刚才的话要同你道歉,今晚饮太久酒水,那些话算不得真,请多担待。”邢默在门外道。 “我知。”黎雪英轻声道,“没有怪你,去吧。” 门外门内两道身影同时一颤。邢默仿佛上紧的发条终于得到松弛,而黎雪英回不过神,依旧呆滞地望住门板。 “那就好。”门外邢默半天才开口,声音喑哑。 黎雪英又等了片刻,半天没有声响,他当做邢默已离开,便在水池前再次拍打自己两次,打起精神,整理仪表,方才拉开门。 刚拉开门,目光又立马撞上邢默同一位客人在不远处桌上靠住谈话,一双眼即时睇来,毫不避嫌。这场景何其相似,以至于一瞬间黎雪英被巨大熟悉感击中,却想不起两人在何时何地经历过。 同他攀谈那人想回头,邢默将手中烟放上唇抿住,拍他肩膀引他往另一个方向走。一模一样场景还原,黎雪英才想起这是两人刚认识时,在九记门口遇见他,那时他也是同一个古惑仔朋友这样讲话,一双眼忍不住睇来。 而邢默,他虽心思缥缈,忍不住挂心黎雪英反应,更恨不得剖开他的肚皮胸膛,亲自问问那颗心。除了刚才落荒而逃去洗手间,如今他同他一样体面,一样懂得如何更深将自己保护和掩盖。这样对吗?或许是对的吧。 黎雪英眼睛有些红,大概是情绪失控,他可他瞳仁本就是淡粉色,以至于根本看不出。鬓角潮湿,应当洗过脸。 灯下黑_第62章 如果放在五年前,黎雪英大约会冲上来问他,这五年过得如何?为什么他保住体面距离,他便配合他上演陌生人戏码?他应当随时随地质问他,这五年行去哪里,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曾找他?他知不知道他——再忍不住应当告诉他,这些年有多委屈。对他控诉,狠狠将他阵脚都打乱。 这样才对。 脑中团团乱套,邢默满腔郁气,焦躁不安,只觉胸闷。眼神不自觉凶狠起来,像只困兽得不到答案,连正同他讲话的人都吓跑。 那颗真心,早不知用到谁身上。邢默想到这里就来气。 回想邢绍风介绍黎雪英时亲昵的语气,调侃他是玩伴时的玩世不恭,还有自然而然将黎雪英划分为自己人的熟稔——尽管邢绍风已澄清。 光用想邢默就想操刀砍人。 持枪数载,骨子里那份悍匪气越发深藏不露,却也越发有压迫力。此刻他虽笑语连连,凡同他讲过话的人都不自觉后背发凉。 再反观黎雪英,不知是天生情爱迟钝,还是关心则乱,被邢绍风拉去问长问短,介绍给旁人,丝毫未发觉身后灼热视线。 “你离那傻逼远点。”说起邢默,邢绍风就没好气,“他这人有些傲气,看不起人。要说错话就当他乱放屁,别往心里去。” 听邢绍风粗犷地放言大骂,黎雪英有些绷不住,勉强弯弯唇角。 “他回邢家你不恼?来之前你提都不提一句,我还当你不在意他。” “我没在意。”邢绍风斜他一眼,“以后他要进O记,论辈分还得叫我声前辈。年纪是比我大,资历却不如我老。” 黎雪英心想邢绍风还是不知好,他这位新来的表哥恐怕十几岁就在街上砍人。 晚饭过后是自由时间,访客们三两聚谈,大多围绕今日新话题不住惊奇。因此人群扎堆在两处,邢家夫妇以及邢默附近。 黎雪英眼见邢默被人重重围住,眼神更是没往自己这边投一个。 深呼吸口气,胸口有些痛。他不愿再多留自虐,也要留给自己时间自愈。 “阿风,我走先。”黎雪英套上外衫,拍过邢绍风肩膀,“伯父伯母太忙,帮我打声招呼,我就不挤去败兴了。” “我以为你今晚留宿,往常哪次不这样?”这回换邢绍风讶然。 “你家中来新人,这段时间留宿都不方便。”黎雪英低头缠绕两圈薄围巾,清清淡淡说道。 “我送你。”邢绍风放下酒杯,“等我两分钟。” 邢绍风回屋换衫,而黎雪英已趁片刻功夫,蹬好皮鞋。他站起身,有人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观察他。 “这么早走,连声招呼也不打?”邢默手背上一枚硬币,无聊地翻来覆去把玩,在他修长的指尖穿梭。 黎雪英身体忽然僵住。他忽然怀疑自己是否已在五年前失去他,还是说,此刻才是真正在失去邢默。因为再次见面,对上邢默的眼,脑中有千万国王画面飞驰而过,这种情绪,简直就像自己同他并非重逢,而是快要失去他。 他的臂弯曾在月光下,窗前向他敞开;曾带他在夜色中飞驰跨海;曾同他站在浪湾承诺,有朝一日入住新界;曾为他设想种种浪漫。 但最终眼下定格,一种诡异而怪诞的感受席卷了黎雪英。只剩下沉默,尽管这沉默中两人都在无声拉扯,做角力。 黎雪英攥紧风衣,沉默恍神,而邢默倚在门框,用目光盛满他,又似乎谁都不曾在那双眼住过。 玄关灯光拉长他们身影,成对成双。 好在邢绍风回来即时,没有给机会让这两人站成一尊铜像。 “你又搞什么?”邢绍风快步下来,狐疑打量邢默,“你放过我朋友好不好?今天吃错药哇?” 邢默极其不爽,冲屋内扬扬下巴:“他们叫你。我出来抽根烟,透透气行不行?” 邢绍风向来不忤逆邢世怀与佟青,气得说不出话,隔空对邢默指指点点,最终胡乱翻出车钥匙,快步向这边走来。 “阿青和伯父已在找你,不要丢下一屋子人让他们难做。我送阿英回去,你赶紧进屋。”邢绍风一边说着,捉着黎雪英胳膊往外走。黎雪英难得顺从,竟也真叫他如此拖行好几米。最终忍不住回一次头。 回过头,便看见邢默就着昏暗灯光,站在门口,身体依旧斜斜靠住,手中慢条斯理把玩那枚硬币,神色灰暗不清。 “有样东西,我还寄放在你那里。”他突然开口,却一开口就让黎雪英心沉到底。 “抱歉,那本书今天没在。”黎雪英脖颈僵硬,再次背对邢默,身影有种倔强感,“邢生择日再来取,我定按时归还。你放心,我保管妥善,从未交给旁人。” 半天未听见身后人回话,黎雪英硬是梗住脖子,以冰冷坚硬姿态背对他。 “好。” 车门关上,引擎打上火,车子就这样飞驰出去,将身后那一丁点光亮远远甩出。后视镜中,许多东西仓促略去,黎雪英尚未回神,就听邢绍风在一旁问道:“你们两人原来认识?” 他回过神,这可着实令他为难好几秒,最终道:“他同邢家身世,我阿爸当年略知一二,后来我托人联系邢探长,说来话长,都是些旧事。” 邢绍风却觉得新奇:“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来八竿子打不着,果真奇妙。今晚抱歉,感觉你一直不大自在。” “没有的事。”黎雪英最终别开头望窗外。 真心话惯于藏在心底,这些年早不再同外人讲。 第四十一章 打探 另一头,邢默并未急于反身,他就夜色往外追两步,远远能看到山脚下海平线,似乎又被浓雾遮掩住,只能看到一条发亮的白边。烟没抽几口,却已燃到尽头,在他手中像朵枯萎的花。邢默沉默地又抽出一根,重新点燃。 手机铃声响起,即时打断他思绪。 “哈罗,阿默默,半个多月没见,想没想我?” “好好说话。”邢默劈头盖脸就是骂,皱起眉头却展开。 “你好凶,果然认祖归宗过真有底气,还找回那位旧日情人,现在恐怕有一阵好忙吧?可惜可惜,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好歹在鹰眼待过,转头就不再挂念。”那人在电话那端咂舌感叹,十分浮夸,丝毫没自觉,“下个月日本有一单,离你很近,做个顺水人情,接不接?” “滚蛋。”邢默想也不想,眯眼望向海水对面的新界,“说过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再没关系,又来找谁做冤大头?” 电话那头爽朗笑起:“好嘛,本来花狮他们不让我问,我就是最贱问多一句。这两天我人在大陆停靠,明天转飞,来问问你过得怎样,爽吗?” 灯下黑_第63章 “闭嘴,罗修。”邢默笑道,“你在潮州的存货钥匙还在我手里,小心我高兴给你石沉大海。” 对面罗修果然立马风骚不起来:“行了,也就我多惦记你一秒还要被威胁,真一切顺利?” “放心。”邢默吹够风,转身上车,百无聊赖拨动车前两排风页,“至多两个月进O记,需要帮忙时我会联系你,好处不给你吃亏。” 电话那头的人果然闷闷笑两声:“看来一切顺利。和你的靓仔怎么样,也同样顺利?” “你什么时候也变八婆了?” “我八婆?我闭着眼都想得出你还没告诉他。”罗修在那边语音夸张地冲邢默比嘘,“你不行,兄弟,要不哥们给你助攻,我还没干过这行,说不定挺合适。” “滚蛋。”邢默又骂一遍,“没事我挂电话。” “你不要觉得我在调侃你,我同你认真讲,不要每次当顺耳风过。”罗修在那头忽然严肃起来,“你那脾气我不够了解?别看面上凡事都仿佛看得开,真钻牛角尖能气死头牛。换位思考一下,你要是他,五年前搞个对象……算了,我懒得同你解释,我看也就是那靓仔脾气好,换做是我——” 罗修忽然沉声冷笑:“我会把你头按到马桶里冲水一百次。” 邢默挂掉电话后,脸色愈加阴沉,以至于难以冷静地连抽三根烟,才让晚风带走他一身戾气。 转身回屋,他发现佟青与邢世怀的确已寻他一阵子,连忙洗过手迎上去,同二人又说好一阵话,成功将话题转移。 邢世怀喝得有些高,这些年许久不似今日高兴。见邢默归家,他大着舌头揽住邢默的肩,四处同人宣布他即将进O记的事,而佟青在一旁,虽有些困倦,却也看得出真正高兴。 说邢默心中不温软是不可能。离家二十余载,如今渐渐感受到这种归属感。 “阿爸还能扛十年。”同众人话过后,邢世怀又来同邢默耳语,“做差人不容易,你想好走这条路,阿爸就支持你。” 邢默笑着应他,同时也为邢世怀醉酒后自称的那句阿爸,心中颤动。 “今日不如就到这里,大家也疲累,以后多欢迎来做客。”邢默将邢世怀交给佟青,与邢世怀二人,同客人们道别,送他们离场。 来客渐渐走空,留下满屋欢聚后的狼藉,凭空生出许多寂寥感。人是如此的生物,惯于热闹之后,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反差感。 邢绍风已经送过黎雪英,这时候刚进家门,便同邢世怀与佟青与客人一同道别。 佟青和邢世怀都饮过酒,天色又晚,邢默让二人现行休息,客厅留下他同邢绍风二人,收拾宴请之后的房屋。 客厅只剩时钟滴答响,他们两人有默契地谁都不同谁讲话。 到最后二人撸袖子在水槽洗碗时,最终是邢绍风忍不住先开口。 “你是不是中意阿英?”邢绍风本身就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况且今晚还饮过酒,话语更加直白,“别看他在夜场工作,其实是很本分的人。听说他阿爸以前在白厅工作,五年前去世,连财产都没来及留下,否则阿英和他家姐也不至于沦落于此。” 这沦落二字用得妙,让邢默洗碗的手微微一顿。 邢绍风接着说:“阿英生得靓,旁人见他特殊,总忍不住多看两眼,但其实他有白化病,其实很惹人疼。” “他阿爸怎么过身的?”邢默淡淡问。 “说来话长。”邢绍风停下手中的活,微微有些出神,“他阿爸是被洪门人整治,引起白厅怀疑。说是要调查,审核,最终讨论出个结果,但在一次审问的路上,被人枪杀。” 邢默未说话,只是手下擦洗盘子的手多了几分力道。 “我知你心中想什么,觉得我们差佬没用,是不是?”或许是酒精冲头,邢绍风今晚格外话多。他笑得有些自嘲,“西区的冯庆你听未听说过?前两年时候权势滔天,连阿伯都不能直接动他,上头英国人压住。有时候我也恨自己无能,以前觉得当上差佬,局能阻止许多悲剧发生……如今才能体察阿伯的苦处。” “我没有觉得差佬无用。”邢默沉声道,“否则我也不会加入O记。” “这倒是。”邢绍风轻笑,“我们一家子差佬,真热闹。” 邢默没理会他:“后来呢?他为什么没有继续读学位?” 邢绍风反应好片刻才知他在问黎雪英,皱眉道:“那时候,阿伯其实有资助他,但他不肯。再后来,就给冯庆做事。你敢相信吗,为自己杀父仇人做事。开始我也想不通,但很快我又明白他的卧薪尝胆。” “他要自己去搞冯庆?” 邢绍风睇到邢默的表情就很不服气:“你那什么表情?许多事不亲身经历,不知当事人的痛苦。” 这一点邢默承认。当他身在鹰眼,知到黎雪英同黎莉正饱受苦难,却无力支撑,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听闻姐弟二人依附于冯庆时,他那晚将自己喝到人事不省,却始终无法消弭胸口阵阵顿痛。 那段过渡期也许是邢默最难捱的时光。 他失去刘方方,失去契爷留下的一切,甚至没有立足之地。他被迫流放他乡,而他思念自己的爱人,却不能保护他,还听闻他堕落。 而那时的邢默,甚至连回去要回那张名单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有一次,他实在没忍住,走了很长的路回去为看黎雪英一眼,却找到他在冯庆的场中笑语晏晏。 让他如何不恼? 但心中又相信,黎雪英必不似罗修传言那般,他抱着一丝希望扛过这五年,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回归于他。 “你有没有听我讲?”邢绍风不满。 邢默这才从回忆中抽离思绪。 “我知道你同他好好,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炫耀?”邢默洗好一个盘子甩两下手,将盘子递给邢绍风。 “你这个人很无趣啊。”邢绍风结果盘子擦干净,趁机在台面上敲打两下,显得他格外振振有词,“你不像我,我呢,对谁都八卦。但这种八卦又不是那种无价值的八卦,这叫好奇心。人有好奇心才会有趣,尤其做差佬,好奇心可是最好的习惯。譬如现在我就很好奇,从回家后你似乎格外不愿同我们讲你以前经历。青姨面前你才给多面话多两句,我想你过去是不是受过什么心理创伤?说出来我开导开导你咯?” “还心理创伤,你当我PDST?”邢默嘲笑。 “听说阿伯给你免去许多麻烦,譬如入职的心理检测……喂,你不会真有吧?”邢绍风激动时连手中的干布都转动起来,身子不住往前凑,“那这样,你同我讲过你过去发生什么,哪怕稍微满足我那一丁点好奇心,我今后绝不缠你,怎么样?” “我过去颠勺啊,满意了?”邢默将最后一个盘子清理干净,双手在水池中再次甩了甩。 “喔……鬼信。” “我不说你好奇,说过你又不信。我不如收声,保持点神秘感好唬人。”邢默没有心再应付他,敷衍两句要走,转身往楼上方向走。 邢绍风从后头追来,自下而上喊他:“喂,我还是觉得你今天对我朋友不太对。不过你们两个认识,以后和睦点咯?” “这个不用你操心。” 灯下黑_第64章 第四十二章 周慧 夜深深处,月光皎洁。 邢默敲起二郎腿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忽明忽暗的星子,无法入睡。他脑内飞快疏离今晚得到的信息,努力抑制住自己难以控制的私人感情。 照邢绍风的说辞,黎雪英在他失踪同年丧父,黎鹊被暗杀,而黎莉被冯庆带走。黎雪英放弃大学录取资格,在年底时开始为冯庆做事。而起先被冯庆软禁的黎莉,与黎雪英必定达成什么协议,导致放软态度,慢慢获取冯庆信任,盗取他手上有利的资料与证据,在一年后与O记正式合作。 说冯庆是这姐弟二人的杀父仇人。 杀父仇人,不共戴天,也许正因如此,黎莉和黎雪英才能忍常人不能忍,归顺冯庆。 邢默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夜,一个想法的雏形正静悄悄在脑中孕育。 翌日清晨,邢默同三人道过早安,先行将邢世怀拉入厨房,将昨晚酝酿的想法说出口。 “亲自参与到冯庆逮捕计划中,你发什么疯?”邢世怀想都不想就拒绝他,“你从小在九龙长大,冯庆有多姜你不会不知,你亲自对付他你阿妈有多担心?况且你刚进警务司不到一年就要进重点组,你当我总华探长就只手遮天可为所欲为?” “我手上有一份名单,我一直没有同你讲。”邢默沉默片刻,随即将辛柏宏那份名单的事据悉透露给邢世怀,“那份名单是辛柏宏作为遗产赠与我,至今无人拿到手。这份名单的信息现不在我手中,但唯独有我才能领取。我契爷交给我时,说那是一张免死金牌,我想他里面必然有针对洪门和冯庆的某些证据或斩断他们后路的方法。取到这份名单,比起重案组埋头苦苦研究两个月还有效。” “口说无凭,东西我先过目,否则想都不要想。” 邢默又是片刻沉默:“那名单现在不在我手中。” “该不会冯庆……” “在黎雪英手中。”邢默抬起眼,弯垂的眼有些冷漠,却显格外魅惑,“我知两三年前你能识出我,是因为黎雪英告知你我的身份。虽然之后我也会回来寻你,但两三年前绝不是好时机。为了同你相认,罗修险些对我起疑下杀手。不过你还是找到我,但我那时没来及告诉你,我同黎雪英的关系其实好亲密。” 因为过去好些年,邢世怀的确有些淡忘忽视黎雪英同邢默的关系。此刻听到却也不意外,只蹙眉点头。 而后邢世怀又像想到什么,若有所思打量邢默。 邢默咧嘴一笑,身体向后仰坐:“我知你想什么,昨天晚上他也在场,可从头到尾我和他说过的话连交谈都算不上。” “这些你就别管,只需要知道我们还有一张底牌,什么时候亮相,翻拍,拿到王才是我们共同目标。”邢默起身,趿拉着皮鞋慢悠悠绕过办公桌走动,“我尽快在就职前将那份名单拿回,你也有时间好好考虑。” 冬日的天光亮得晚,即使到中午也灰蒙蒙一层云,压抑着人世间百态。 黎莉给黎雪英填杯茶,自顾小口吃蛋糕,不住观察细佬神色。 不是她天生敏感,而是黎雪英的不对劲太不加掩盖,整个下午茶已走神三四次,黎莉叫过他两次无果,索性不再发话。 而黎雪英,上周同邢默的相遇至今依旧对他影响颇深。这种影响尤其在同黎莉见面后,更加清晰地提醒他曾经五年前的时光。 如今,物是人非。黎莉不再是黎莉,黎雪英自己的变化更是天差地别,至于邢默……那夜刚见到他,黎雪英几乎快认不出他。 “阿英。”黎莉看过时间,从包中抽出信封递过去,“最近钱够不够花?” “昼伏夜出,本身开销也不大。”黎雪英笑笑了然,接过信封,当着黎莉身后随从的面拆开,清点钞票数目,一共两千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不用给我这么多,倒是你,上次说要去看画展,要我陪你去吗?” 黎莉垂下眼:“冯生会陪我去。” 黎雪英装钞票的手只细微一顿,几乎看不出,立刻笑道:“那也好。” 二人有默契地向外走,黎莉今天身着淡金色长裙,深色外衣,在微弱天光周身淡淡反光。而黎雪英简单的衬衣搭配毛衫,陪浅灰色西裤,将他的身形挑得颀长而优雅。 一对璧人,远远看去竟不像姐弟,更似情人。 可惜好端端一双姐弟,在路口便要分道扬镳,她回她的大屋,而他将在夜色来临前隐入欢场。 到了该话别时候,黎莉还是叫住黎雪英。 黎雪英回身。 “最近,你是不是有他的消息?” 黎雪英周身一震。 “你也不必惊讶,我是无意间听到他通电话,说五年前斩草未除根,大意放虎归山了。”黎莉皱眉,望住远处付过账渐渐走近他们的随从,“你今天表现很反常,我猜你多半已知道消息。我虽同他没有交情,但那个人毕竟也是你找了五年的人。我同你提个醒,你自己多小心。” 从短暂的恍惚中抽回神,黎雪英不安地按住帽子:“多谢家姐。” 二人对视片刻,再无多一言,各自反身,越走越远。 黎雪英转过身便沉下脸,眉头紧皱。 黎莉话中的那个他是谁,他们心知肚明。 邢默归港才不到一个月,冯庆那边已有消息。但更为具体的内容,譬如冯庆是否得知邢默同邢世怀的关系,这就不得而知。黎雪英明白,冯庆不一定知邢默同邢世怀的关系,但邢世怀也同样不一定知邢默与冯庆的仇怨。 一路思考着,他回到房间,摘下掩盖住嘴巴鼻子的纱巾,以及墨镜和兜帽。转而拿出刚才黎莉交给他的信封,这一次他再将钞票清点一次,手指在翻到某张钞票时停下,他感到那厚重感,用手捏住钞票两端轻轻撕开,果然内里便露出一只纸条。上头娟丽字迹黎雪英当然认得,正是黎莉那一手好字。 那些字看上去十分秀气小巧,内容却干练无丝毫软温,简介而冰冷地书写着下次交易地点和接头人,以及推测出可能的交易时间。 黎雪英粉色瞳仁透亮,仔仔细细多看过两遍,换左手歪歪扭扭地誊抄过一份,又掏出火机将原本字条燃了。 黎莉在回程的路上很安静,一直扭头望住窗外,看飞逝而过的店家。 路过转角时,她忽然喊停。 司机将汽车靠边停下,跟随的人则同黎莉一起下车,走向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商铺。 这家店黎莉常喜欢买东西,买的是些蜂蜜果酱之类的罐头,黎莉有时候喜欢挑选一些花泥,回去后同清茶配合注茶水,口感极佳。 今天她同往日一般,付过账后拎着袋子转身,不期然对上双同样惊讶的眼。 女人挎着她其貌不扬的丈夫,脚蹬一对很天高,竟比她身旁丈夫还要高出些许。在见到黎莉之后,她自然放下挽着丈夫的手,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复杂,最终别开眼,并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黎莉并未因周慧目光受伤,相反,她的反应在她预料之内,这些年的风雨也早就习惯外人目光。黎莉将那一丝不适飞快撇开,与周慧错身,推开门离开。 灯下黑_第65章 周慧在原地站了半分钟,同丈夫飞快交代两句,然后推开门追上去。 “黎莉。”周慧踩一双恨天高,步步稳扎稳打,气势强大。 黎莉犹豫片刻,将手中东西交给随从,示意他上车等待,反正他们离车也不过三四米距离。只剩下两人时,便就只有沉默蔓延。 “好久不见。”周慧自顾自先开口,不给黎莉多说话的机会,“不知道现在改叫你黎女士,还是冯夫人?” “随你中意。”黎莉刀枪不入,表情完美没有一分裂缝。 “你承认得倒快,看来这些年你过得滋润,不需旁人多余的嘘寒问暖。也是,打量你一身行头就知,必定坐拥百万身家,必然与我们不同。”周慧目光有轻蔑嘲讽的目光闪烁,上下打量,“就是不知,是不是连脸皮一起丢掉。” 黎莉并无意听她嘲讽,内心已经麻木:“周女士,注意你的措辞。” “别跟我来虚的,我从来有话说话你知。”周慧掏出一支女士香烟,徐徐点上,妩媚地脸上嘲讽的颜色更重,“你还记得我当初讲过,为什么同你做朋友?同为官家人,我曾经以为你同他们不同,我那么羡慕你有知情达理的阿爸,还有体贴的细佬,你拥有自由选择婚姻的权利,而不是成为利益交换的棋子。可谁能想到,你阿爸过身不到一年,你就急不可耐投入冯庆门下。说来也是嘲讽,还记得那一年你细佬找人拼命救我逃出冯庆的场。你说那年我努力一下,是不是我也坐拥大把钞票,天天在家打桥牌就可以。话说回来,你现在有工作吗?” “周女士。”黎莉实在听不下去,多年来练就一颗钢铸的心,此刻只觉厌恶,“你进可以话再大声些,生怕你先生听不到。” “你不用吓唬我。估计连我说的话,连你自己都无法反驳,不是吗?” 黎莉忽然觉得很好笑:“周慧,你是不是忘记,不论如何,当初确实是我救的你?” “那又如何?” “所以这句话应当我说。你欠我的不用你还,因为我不屑。”黎莉弯下腰,捡起她脚边那颗烟蒂,扔到一旁的垃圾桶中。 “你——” 车中等待的随从已经飞快下车,挡在情绪激动的周慧面前。 “我劝你不要动手。”黎莉微笑,“得不偿失。” 第四十三章 再遇 周慧的丈夫根本不知为何她忽然发好大的脾气,本来他们刚看过电影,计划好逛街,晚上吃顿饭,周慧却忽然没有心情,回到家后发脾气在书房摔了好几本书——要真摔价格贵的样品她还舍不得,毕竟发脾气也需要本钱。 不过打桥牌的钱他还是有的。趁丈夫在书房收拾,她打电话约了好几个相熟的朋友,打算今晚跟姐妹们撒撒气。 另一边黎莉回到半山,恰好遇到冯庆要出门。 冯庆今日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用发蜡打好,精神充足,应当是去谈生意或与人会面。见黎莉从轿车上下来,他微微一笑,上前绅士拖住黎莉的手,在她手背上轻柔吻过。黎莉面色平静,只有双眼中有淡淡笑意。 知他衣装整洁,还是用手为冯庆多整理一遍。 冯庆全程专注地望住黎莉,目光渐渐温柔。连门口送行的佣人都心下感叹,虽黎小姐不是太太,但冯先生对待她,当真独一无二。 “今天又去哪里?” “和唐先生见面谈合作,上次你见过的。” “晚上还回来?” “不一定,看情况。”冯庆抬手看眼表,“如果六点钟我还没到家,你先用餐。” 黎莉放下手,轻微地点头,不多言语,却也不挪步。 冯庆走出两步,又生生绕回来。他拖住黎莉的手:“你还是同我一起去,谈生意的时间不长,我安排人陪你四处逛逛,剩下都是应酬,你在场,我饮酒会少一些。” 因为顾忌身份,冯庆其实很小让黎莉跟住他应酬。但今晚他心情好,不妨多宠她一些。只是没想到,今晚的好心情终究还是被破坏。 应酬中不知从哪流出风言风语,话黎莉如今是见不得人的情人,谁花大把钞票便能跟住谁。冯先生不过是个冤大头,肯花钱,肯买单,黎莉不跟猪他又跟住谁?只是大嫂不好当,徒有其表的女人,也许过两年就被更换。 话过闲事还要偷偷笑一声,铁打的大佬流水的大嫂,不知谁下一个够运。 几个女人忽然就收声不说话,转过头却发现冯庆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们身后,又听过多久,满脸阴鸷目光如刀,吓得女士们四窜而逃。 时间再晚一些,体面道别过后,冯庆携同黎莉坐在车内,却迟迟并不发车。黎莉不是没察觉,今晚的冯庆情绪不大对劲,谁知又被刺激到哪根神经,她总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却不想他用额头抵住她的额:“莉莉,想不想做大嫂?” 黎莉抬起眼皮,正视他几秒钟,笑道:“我以为我一直是。” “是,对,你一直是,是我说错话。”冯庆抓抓头发,再次握住她的手,“以后我所出入的场地你都可以跟住,我要所有人都明白,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大嫂。我太忙,让你受委屈,是我对你不住。” 冯庆抱住黎莉,并未看到一丝复杂闪过眼眸。从此后什么场合都能跟住,也能够更多接触他身边的人,这意味着…… 黎雪英在红磡一家隐蔽的地下赌馆内,将上次阿凤姐给他的卡除去——钞票他已提出,放在个不显眼位置,日后用的地方且多。 他今天并没有像往常一般去夜总会,而是直接回家。 简单的公屋,虽没有奢侈空间,摆设日用一应俱全,整洁干净而舒适。他给经理call过请一天假,应付过对方的抱怨后,十分疲惫地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暗淡的裂纹。 窗外有风吹进,带动窗帘轻轻摇摆。 黎雪英闭着眼,伸手轻车熟路地摸到床头那本泛黄书。 其中那一书页纸已被黎雪英轻轻撕开分离——当初他没多久就发现这本书不对劲的地方,无论何时当他随意地翻开,书页总停在同一页。所以在他小心翼翼将那页分离成开后,发现薄薄的纸页夹层中有一枚纸片,记录着一串毫无意义的数字,也许是密码。 他不知那密码的含义,实际上,失去辛默,那串数字码对他来说的确毫无意义。 他却偏爱那页被他分离的书页上的诗句。 也早就闭上眼就能默背—— ……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灯下黑_第66章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交给你,在你生前多年 在日落之际看见的 一朵枯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 关于你自己的理论 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一个月后,黎雪英在赌船上再次重逢邢默。 夜色正好,邮轮在公海起伏的睡眠飘荡,如同无声无息的幽灵船。船内声色犬马,纵情欢场。 黎雪英整理过衬衫领口,抽出一块湿手帕擦拭十指,退门前扔到布袋中,从容地走向赌桌台。 今晚他依旧沉着而迷人,又懂得收敛光芒,在如此夜色中散发淡淡光辉,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赌厅门开,大量的赌徒异涌入房间。 半个小时后,黎雪英所处的那台百家乐前围观人群越来越多,人们喊叫声越来越大,而下注的数额也随气氛水涨船高,越来越大。吸引来的人站定不动,钱财散尽的灰头离场,立马又有新人参局,循环以往。 在这声色犬马人群中,一道高挑身影正拨开人群,淡然而随和地叼支烟,不动声色渐渐游走到赌桌最前。任他人群放浪形骸,男人身上即使流露出倜傥却也不改一种粗粝质感,如砂石,那双下垂眼中微光晦暗不清,令某份神秘感在他身上流淌。 “庄。”他出手,十枚泥码。 听到熟悉的声音,黎雪英周身一顿,随即眼也不抬继续手下动作。 他耐心等待众人压好码,开局,庄胜。 人群中或懊恼或欢呼声又爆起一轮高潮,而邢默不动声色,没有息怒,只是抬起手将没点那根烟点燃,双眼定然不动地望住黎雪英。 黎雪英在与他兑筹时终于没忍住,睇过一眼,瞬间挪不开目光。 邢默今日穿淡蓝衬衫和深色西裤,不系皮带而背夹带,侧分发固定精致,唯独一绺随意搭在额前。他整个人懒洋洋叼着根刚点燃的烟,虽站得随意,肩膀背脊却依旧显得挺拔精神,风流倜傥中又有一丝不合于群的肃然。 第一时间捕捉到黎雪英撞来目光,立刻抬眸紧紧锁住,下垂眼中带上三分笑意。他食指拇指捏住烟用力吸一口,烟雾缭绕在他周身,另一只手扣住筹码,原封不动推到另一边:“闲。” 黎雪英抽回目光,手下飞快洗牌,等待投注人群纷纷落定,开牌。 闲胜。 邢默的筹码又翻倍了。 黎雪英心脏砰砰直条,面上却毫无动静,始终挂一分若有若无笑意。他本身就白,头顶灯光投射在他身上,周身便淡淡发光,远远看去宛如是他白得发出一层光亮。 赌桌上两局连胜已是运气好,邢默若再原封不动挪一次,也许筹码就要输光。 黎雪英不动声色,等待邢默再次下注。 但邢默却大掌一扣,尽数将所有筹码收回:“多谢。” 说完不多一眼,竟头也不回退出赌桌。人群瞬间挤上前补位。 黎雪英怔忪不过片刻,目光下意识越过乌泱泱人群寻找邢默身影。邢默仿佛若有所感,背对着黎雪英抬起手挥了挥,走向下一台赌桌。 巧合吗? 还是—— 向来熟练而专业的黎雪英,今晚坐庄时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凌晨两点钟,第一次换班时,邢默很快将答案给他。 黎雪英裹上大衣,在甲板上吹风清醒一下,刚从软包中磕出支烟,便听到身后有人脚步声靠近。多年来的警觉和观察让他瞬间安静,正准备回头时却感到有个温热的怀抱从身后……或许并不能称之为怀抱,只是双手越过他在船舷栏杆上撑住。 收敛动作,黎雪英睇见那双手,有力且带伤,紧紧扣住栏杆。 “检查过一次,没有海洛因也没有其他东西,倒在底层找到点好东西。赌命赌交易赌卖身契,不过想必这些你早知如何处理。听邢绍风说上次破水房事件都是你功劳最大,甚至还能捞一份当事人交易记录。”邢默在他身后轻声话,一边将黎雪英纷飞的围巾为他围好,眼中晦暗的光便又流转,“本是来帮忙,不想你好犀利。邢绍风今日不在,我替代他。你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 海风吹散他身上气息,但温度熟悉,这让黎雪英有些失神,他烦躁地将烟塞回口袋:“邢生,麻烦下次不要神出鬼没出现在我身后,很危险。” “你危险还是我危险?”邢默笑了一下。 “当然是你有危险,别忘记这里是公海,杀人买命都不算稀奇,连犯罪定义本身都不存在。我劝你小心为上,别惹上麻烦。”黎雪英淡淡说,“人多口杂,房间号码给我,第二轮班结束后我去寻你。” 话已到句尾,身后人却意外没有按照剧本退场。 邢默沉默了近两分钟,忽然换成种同之前完全不同的说话腔调。没有调侃没有故意提高,低沉而喑哑,甚至带两分情绪。 “明明很想揍我一拳,大声质问,却无动于衷,甚至不愿表露。你从前可完全不这样。” 黎雪英瞬间瞪大眼,好在他面对漆黑海水,再次习惯性飞快收敛情绪。某个从见面起便在二人之间不断膨胀的气泡,仿佛被邢默点破。 “我从来不会伸手讨要。不论或情或物,或一个完整解释。”黎雪英转过身,这次毫不闪躲直视邢默双眼,忽然释然敞开笑,“这人世变换飞快,人也一样。昨天欠下的东西,或许明日就一文不值。邢生,该着急的是你。我等着你。” 他这一笑,如玉山将崩,明眸衬托白雪雪的脸与疏淡眉眼,令人挪不开眼。 饶是邢默也被这乍现光彩绕眼,晃神片刻。 “有什么话等下找你时再说。现在我要去喝两杯酒,不要跟住我。”黎雪英转身。 邢默在他即将离开时扯住他的手,轻轻往怀中一带,海水冰冷的气息忽然涌上甲板,亲吻他们脸颊。就着冷风温度,他飞快在黎雪英耳畔报上一串房间号码,压低声故意道:“晚点在房间见,不见不散。” 灯下黑_第67章 感觉到黎雪英僵住一秒,然后飞快离开,邢默这才轻笑出声。 而步回屋内的黎雪英心里骂过两句,揉着有些红的手莫名觉出自己面皮发热,竟于暗处隐隐生出期待,嘴角不自主上扬。 不见不散。五年前的他也曾说过不知多少次,几乎成为他的口头禅。 虽等过五年,但终究没有食言。果然是,不见不散。 第四十四章 面对 因为接下来的工作,即使心烦意乱,黎雪英也只喝了两口酒。 这半个钟头的时间里邢默果然没有再来找他。 偶尔,只是很偶尔,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身影,黎雪英的目光便忍不住追随。 他跟从前的确是不同了,那种洗练后的风度和气场究竟从而何而来,黎雪英无从得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比从前更加迷人。 到点后黎雪英上赌桌,这次要求自己更加集中注意力,撇开脑内乱七八糟的内容,很快几个钟头便过去。 他以为至少在赌桌上不会再见到邢默,但在最后十分钟,邢默再次出现在赌桌前。 他手中的筹码比第一次站在黎雪英面前时翻了几倍,而黎雪英不知他究竟是手气好,还是再次扔了钞票。 这一次邢默没有走,输输赢赢,直到黎雪英轮班时间,才收手从他一起离开。 离开赌厅之前,邢默将手上剩下的所有筹码换成钞票,在走上三楼的住房区时,将钞票折叠,塞入黎雪英的裤子口袋。 黎雪英的西裤笔直,合身又不会显得拘谨,恰好勾勒出挺翘的臀。邢默飞快地扫到他后袋中,狡黠地退后三步以防黎雪英动作。 但黎雪英并未回头给他一个眼神,只是抽出钞票点了点,塞回内衫口袋:“这是什么,小费?” “其实我逢赌必输。”邢默再次跟上,一本正经满口胡说八道,“今晚大概是因你才好运,所以应有你份。” 他话里话外带三分调情意味。 “那我得把邢先生伺候好。” 邢默笑道“好说”,在自己门前停下,开门。两人确认过走廊无人后,进入房间。 黎雪英掏出一份文件袋交给邢默。 邢默当着黎雪英面打开,里面有下个月冯庆的大事行程表,以及上个月他同人会面的谈话内容,还有一些零散无用的票根。邢默捏着资料抬眼看他,明白黎雪英必定同他一样,知道这些资料并不能起到决定性作用,但聊胜于无。 他忽然就有些心软,混合着心酸。 虽不知黎雪英这些年如何过来,但他必定竭力等待一个公正的结局。即使付出的力原大于最终得到的东西,但他依旧在竭尽所能搜刮一切能成为证据的物品。这些年来他必要孤立无援,并且时刻控制情绪,保持清醒。只因这不单是他一人在做,其中也牵扯到黎莉,更何况,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有为扳倒冯庆出一份力的心是好,只是…… “这份内容虽然还未过期,但也是半个月前的。”邢默皱眉对光仔细看一遍,“之前你见过邢绍风,为什么不早些给他?” “这是我家姐给我的。”黎雪英短暂沉默后回答,“包括其中几张资料,都是早都拿到,但现在才交给你们。” 黎雪英话没讲完整,邢默却顷刻间明白他话中意。黎莉是放在冯庆身边的一枚棋,很多时候能有一手资料和消息,这些也许是外人想方设法也无法弄到手的。那么她提供的一手消息,如果在第一时间走漏,两次三次,冯庆必然会起疑。 而黎雪英这么做,更多是为了保护黎莉。 邢绍风释然。 今晚的黎雪英很沉默。放在往常,他必定要询问邢绍风关于近期的进展,随便讲些什么都行,至少能安抚他高度紧张的神经。但今晚黎雪英没有多话的意思,交过东西,他转身要走。 一只手却在他握上门把的瞬间,穿过他的腰侧,反手锁上了门。 黎雪英转过身,平静地望住邢默。 房间灯光昏暗,他带着墨晶片的眼在黑暗中只反射出零星光芒,而他本身过于白雪的皮肤和浅色头发,衬着洁白的衬衫,让他整个人即使拢在邢默的影子中,也仿佛一颗饱满的珍珠,发出温和而黯淡的光。 邢默有些出神。 他记得那时候……或者更早,也许是第一次见黎雪英时。 那一年他的头发和眉毛还是乌黑,灵气逼人,打理得规规整整,一眼就知是学生仔。 现在褪去稚嫩气息,发色和毛色也不再打理,浅色的发,浅色的眉,浅色的睫毛和汗毛,再加上他本就浅淡的肤色,整个人如同个小雪人。或许是被自己脑内的想法逗笑,鬼使神差的,邢默将五指插入他浅淡的发丝中。 “这样急着走,躲我像躲瘟神?”他再次放沉声。 黎雪英一动不动地望住他,一言不发,那样的目光中蕴含许多情绪。邢默竟渐渐在其中看出了,执拗。 一种固执等待答案的执拗。 不知为何,本打算今晚摊开与他谈谈的那些话,就像忽然堵在口中,一句都说不出。 邢默语塞半天,最终开口却是:“上次我说有养东西还寄放在你这里……” 黎雪英忽然笑了,他一笑,眼中那些许情绪瞬间如潮水般飞快退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如倒影夜空的广袤海洋。 “原来你始终只挂念它而已。”他抬手,解开衬衫一枚扣,接着将脖子上细绳一扯,将一样东西扯了出来,带上点恶狠狠意味,“还给你,以后再有任何东西,别再问我讨要。” 一句话顶得邢默接不上,心里想抽自己嘴巴,完完全全口不应心。 等他再反应过来,黎雪英已经离去,只剩下他掌心内小小一枚怀表。翻开盖子,内里的盖子上是一张钢笔画,寥寥几笔而已,但邢默当然认得出那是五年前的自己。而怀表内滴答滴答,秒针静悄悄走,表面上放着一只小巧的折纸五角星,叠得很厚。 灯光切割邢默英俊的脸,他安静凝视片刻,剥开了五角星。 上面是那串他临走前夹在书页夹层中的纸条,内容被加密过,解密的方法只有他知道。看似是什么不得了的密码,实则记录的不过是一个地址和号码。 翻过纸条,他的背面,篆秀犀利的字体抄写那首诗。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灯下黑_第68章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 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黎雪英走回休息室,连灌三大杯冰水,胸腔里的火消不下去,索性再次去甲板,连外套都没拎。 海风吹起他的额发,露出微红眼眶,那寒意该是砭骨的,他却只觉心寒。 其实论起他们的相识,在两千多个日日夜夜里,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段插曲。这段插曲或许在他耳边萦绕不断,却不代表对邢默来说也是如此。 黎雪英抓紧栏杆,更加冰冷的触感钻入手心,带给他手心刺激的疼痛感。 一道光影忽然切割开他面前漆黑的影,门被大力撞开,对方的脚步凌乱而仓促,以至于黎雪英刚来及回头,已被人猛地扯入怀中。温热的胸膛只隔着薄薄衣衫,对方显然同他一样,只穿衬衫就急忙赶到甲板上。陌生的温度迅速驱赶他的寒冷,几乎洗涤每一寸神经,让黎雪英几乎要掉下泪来。 邢默呼吸微乱,身上带独有的冷香,而他怀中人那样小,以至于盈盈一握就足以埋没在他整个臂弯中。邢默将下巴抵在他的额上,目光直视前方,低头用力吻过一下。 那块怀表里的一切,已将所有向他倾诉。 谁还在乎故事究竟是如何,邢默只知道时至今日,他的心依旧似当初,从未变过。无论是乍见的温和乖顺,还是如今带危险迷人的捉摸不透,黎雪英在独他一件事上并未改变。黎雪英图什么呢?他什么都不图。 “对不起。”他的生硬被海风吹远,唯独胸膛中的震动仿如带层模糊的鼓膜,低沉而喑哑传入黎雪英的耳,“对不起,是我不好。” 黎雪英疑似自己的做梦,而自己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的那道情绪的闸门,在此刻如同泄洪般瞬间无法克制。 他大力推开他,却又被邢默立刻按入怀抱。 黎雪英本能地开始挣扎,拳打脚踢,表情狰狞,他甚至没发觉自己什么时已泪流满面。 原来从冰封不动,到破冰开闸,不过一瞬间而已。 “你来找我干什么?”黎雪英挣扎过片刻后,终于放弃,浑身像被抽走戾气,“你我早不是同路人,早没有话多说。从见面起那日我就已明白,你想同我唯一的交集不过是那张字条。如果不是因为它,恐怕今天都不会劳你邢生大驾光临吧?” 邢默蹙眉抿唇,他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向黎雪英诉说这五年间的所有事,也尚无心理准备接受他这五年间是如何度过。实际上,他又怎会不知? 邢默每年雷打不动回一次港,默默看过黎雪英,但这些,都不是此时开口对黎雪英说明的好时机。 “是我欠你。”邢默用温和而不容置疑地力道将黎雪英再次按住,他紧闭双眼,这次终于辛酸得彻底,“五年前,我应过你保你平安,保你阿爸平安,到头来是我没做到,也是我失约。这次回来,我很清楚我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和刘方方,一个我未能兑现誓约,一个因为牵连所害。我不愿多来一次,我宁愿你活在庇护下,谁的都好。我不能见你再度涉身于危险中,而离我越近,你越危险。” 黎雪英抬起眼,他试图转过身,脚步却跌跌撞撞,再次因挣扎太大力,被邢默撞到栏杆对面的铁皮面上。月色如此好,云雾朦朦胧胧遮挡,被烧起一层皎洁的光晕,以至于让深夜本身具备它的魅力,同天光般铺盖海边,还人世间独一份的温柔浪漫。 “用不着。”黎雪英道,“我早就站在深渊中心,更不需你的独断和自以为好。” 邢默凝视黎雪英月光下仿佛发光的面庞,粗糙的拇指蹭过他淡色唇,抹掉他鬓角被风吹得冰凉的泪痕。 “五年时间太长,你我变化都好大。或许,我们应当给彼此都多一些时间。但有一点,阿英,有些东西我从未变过。” 盯住男人迫切的脸,那张面孔上几乎找不出往日痕迹。 黎雪英近乎自虐地想,不,邢默并不真的明白。不明白对他来说,等他如今这番话等得多辛苦。 他已脱胎换骨,而自己还深陷泥淖。 第四十五章 旧人 邢默半簇拥着黎雪英站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夜风悄悄安静,他们脚下是乌黑深邃的海水,连倒影都没有。举目望去,四周都是黑漆漆一片,若不是远方那零星丁点的光亮,几乎难以辨别回港的方向。 黎雪英飞快整理情绪,再三想推开邢默,却被他坚实的臂膀阻挡。内心矛盾,又执拗不肯承认,他的确贪图片刻温暖,以至于连推拒的手都变如此无力。 黎雪英紧紧贴住身后铁壁,尽量沉着冷静打量邢默:“其他我不必知道太多,五年前你消失,实际上同冯庆有关系,是不是?” “是,如果不是他,我和你或许都不是现在模样。当初有那么一刻,我是当真以为自己回不来。”见黎雪英不再挣扎,邢默绅士退开一步。 黎雪英点点头,若邢默对他坦诚的一切是真,他就不必在这个问题上多做文章。邢默讲有朝一日会话与他知,黎雪英便等。 “你的计划是什么,我们的目标一致?” “一致。这点我能保证,全身心信任我,就像你信任邢绍风。”讲这话时,邢默仔细探究黎雪英每一分寸神色,活想从中窥探到任何情意,或闪躲。 但黎雪英没有。 略有刻意的提醒让黎雪英轻轻挑眉,同样目光审视地打量邢默。 “你对我同他的关系很关心?邢绍风的确是不可多得,优秀的警员。姿态样貌修养都顶好,就算不进警务司,放在任何一行恐怕都出类拔萃。毕竟是你们邢家养出来的男仔,为人正直也聪慧,该不该信任他,这不是摆明简单的事?” 黎雪英每说一个优点,就歪着头弹出只手指。那种轻松的惬意再次回到他身上,令他有种自信优雅的迷人,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韵味,或许是在风月中磨练,但必需要风姿才能做来。邢默心头有些痒,又有些酸。他面无表情听黎雪英悉数邢绍风的优点,手指有些烦躁地按在铁皮上敲打。 黎雪英话到一半忽然停止,迎上邢默探究目光,带一丝挑衅:“我说邢生,我差不多回去休息,等下还要轮班。暂且不想,也没理由同你在这里吹冷风,讨论另一个优质男。” 邢默也挑眉,迎接他不怀好意的挑衅:“我并非特别认真地同你在讨论其他什么优质男。而是想请你认清现实我强过他,在一个男人面前不要总夸另一个的长处,这点总很好懂?” 黎雪英随邢默目光侧头,果然见甲板不远处两个女仔,窃窃私语望向他们这边。有好奇有兴奋,脸颊微红。 这并不能怪她们窥探墙角,实际上这二人亲密地挨在同处,就仿佛迸裂出强大磁场,想要不引人瞩目实属难事。邢默矫健高大,肩背挺拔优美,着装考究,粗中描细的粗犷美感,而黎雪英精致优雅,外貌所添的冷清贵气中又在眉目流转间可见一丝跳脱的风流狡黠。 明珠碰玉石,亲密暧昧于一处,天生就是香艳场面。 更何况他们不曾有意隐藏。 黎雪英混迹于夜色,浸淫于风月已久,可一想到是同邢默以如此亲密姿态暴露在旁人眼中,已久有些不自然。 很久很久以前,他有个意中人。 他以为自己弄丢了意中人。 许多鲜活的回忆,随久违的怦然心动而涌入四肢,如同血液挤压心脏,让他感受每一分悸动。 “外面好冻,你慢慢吸收新鲜空气,我回先。”黎雪英转身就要从邢默的臂弯下钻出。 一只手忽然压在他的耳旁,顷刻间邢默英俊凌厉的五官在黎雪英眼见放大。黎雪英略一惊,更加不自在地想要逃脱,属于邢默汹涌的气息几乎要淹没他,逼他浑身上下露出破绽。 灯下黑_第69章 “我不知你变化多大。”邢默声音下沉八度,带略微笑意,“但你身上的气味,一如五年前好闻,令人……心旌摇曳。” 一招制敌。黎雪英终于败下阵,落荒而逃。 渡轮上一宿相安无事,黎雪英于晨早十点钟回到屋。 两人没有约好道别时间,甚至在后半夜中除眼神交汇,再并未多说一句话。 但当天光亮起,渡轮靠岸后,汹涌人潮中黎雪英仓促回头,便立刻在人群中捕捉到同样望住他的邢默。曾经的他目光炽热而直白,如今的他目光含蓄而藏更多秘密,一成不变的是彼此眼中的焦点,仿佛生来自带磁场引力。 直到躺倒床上回想这一幕,黎雪英依旧觉得自己宛如做白日梦。昨日心结,今日便见解铃人。 忍不住的,翻过两个身。一夜未睡,现在到将眠时刻,身体已疲倦至极,大脑却兴奋不肯入睡。 手指掠过床头那本诗集,他将最核心的部分归还于邢默,包括那颗压抑而隐蔽的心,那么这份以诗集为载体的情书,就当是萃取了核心后,邢默所留下给他的。 这是他的核心吗? 这是他的秘密吗? 这是他一直想要伸出……却最终收回的指尖吗? 黎雪英抱着那本有些破旧却未有半点灰尘的诗集,于清晨未光中,不知不觉熟睡。 另一边的邢默并不似黎雪英好运。 他将从黎雪英那里拿到的东西交给邢绍风后。当然,怀表和名单密码地址,邢默并没有同任何人讲。他想要尽快地打开辛柏宏留给他的这份遗产,但在那之前,他想要先见冯庆一面。 这次会面,邢默以私人的名义,与冯庆约在晚上七点钟。 离现在还有好几个钟头,足够邢默稍作休息,缓冲一宿没睡的疲惫,为晚上需高度集中的工作做好充分准备。然而,邢默并没有打算回家,而是在红磡附近找一家破旧酒店,按钟头算时间,几块钱就足够让他好眠。 或许是知他与黎雪英如今离得不远,冥冥中能令他更加心安。 此刻黎雪英的梦,或许尚能用清甜安稳形容,如同夏日里的橘子花。 但邢默就完全不同。 不到十分钟他便进入梦中,许多熟悉的场景闪过。硝烟弥漫,耳畔炸响接连的枪声与爆破声,嘈杂中他辨识出罗修的怒吼,与队友焦急地互换。丛林的每一片叶上都有鲜血,有些已经陈年结疤。邢默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不受控制却拼命压抑,他调动身上所有感官,除却环伺的双眼,嗅觉听觉以及危险时最重要的第六感,为他窥视方圆里每一寸的动静。 有人影从雾霾中走近,邢默稳稳拖枪,调整心跳脉搏,尽量隐蔽地准备集中瞄准。对方却在瞬间转头,目光穿过重重迷雾望住他。 邢默心头大震。 “阿方……” 有人掩住他的口鼻,几乎令他不能呼吸。胸腔氧气被耗尽,肺部开始炸裂一样痛时,他只能眼睁睁看刘方方的身影疑虑地朝他多看两眼,紧接着转身。 开枪。有人在他耳边话。 他双手颤抖,几乎不能再拖住枪。于是有一双手,犹如毒蛇绞紧藤蔓一样扣住他,代替他扣动扳机—— 邢默猛地睁眼,从梦魇中脱离。目光惯性聚焦,飞快环伺四周,随即放软身体,任由汗珠从身上滑落打湿床单。确认是梦,他才收起警觉,目光也渐渐涣散。 回归正常生活后,这是第几回了?恐怕已经数不清。 不同的噩梦,相似的场景。恐惧是一致的,包括那种窒息的疼痛,以及鲜血的气息,对邢默来说不过两三秒前还原,所有都是那样历历在目在耳在心。 太过真实的噩梦,走不出的梦靥,循环以往,无休无止。 邢默翻身下床,拧开冻水管将脸颈与上身都冲洗好几遍,迫使头脑清醒。 他撑住流水台,水珠迎光从皮肤不断滚落,勾勒抚摸他坚毅线条。视线由下及上,下垂的眼尾不见缱绻笑意,而是与之完全不相符的肃杀冰冷。邢默进而逼视镜中的自己,渐渐平息喘息。 必须克服。他再次凝视镜中自己的双眼,告诉自己,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未完成。你必须最快克服。 “洪氏股跌停,龙应集团跌五个点……” 一间宽阔书房内,有人顶起框架眼镜,额头慢慢都是汗,温声细语念过财经报告书,恨不得念成一首动听的诗。他离办公桌还有三四米远距离,却忽然看不清办公桌前撑着下巴男人的神情。每当他读过一句,就要抬头望上一眼,生怕男人随时掏枪,将他射个对穿。 好不容易念完,办公桌前的男人不予置评。沉默,往往比暴力施予人更无形压力。 冯庆没有表示,喜怒难测地示意他身旁的女人:“你的,继续说。” “还、还有就是夜总会那边。红磡,九龙,油尖旺那边的场子,唐先生说要让出多两成给洪门。” “放他老母狗屁。”冯庆冷静地打断。 站在男仔身旁的女人,头仿佛要低得更弯:“唐伯公还说,如果您不给的话,话事人的位置就尽早退位,现有的财产也经营也交接更合适的人。” 她话还没说完,一只青釉杯便顺着她耳边呼啸砸去,瞬间碎裂在身后。 二人都是一个机灵,显然被惊得不浅。 “好,又是唐国川。当初我没有搞死他,反倒如今让他成个搅屎棍。下个话事人还没上位就急着往我身上踩,等到真养成狼,是不是还得从我身上撕块肉?”冯庆怒喝,野火在心头疯涨,恼到几乎理智失控。 “安排九龙城寨内一次会议,西城所有人都参加。说腿脚不好的,如果后天不来,以后我有办法让他们都不来!”冯庆同女人交代完后,又将目光射向身旁的男仔,“叫阿成跟我谈话,他这个月怎么给我盯的?做不好就从公司滚蛋!” 十分钟后,一对男女仿佛被大赦,终于如愿以偿从恶魔窟中奔出,逃也似地朝楼下飞快行走。他们头也不回,仿佛身后有什么妖魔鬼怪锁魂。 管家领二人到门外,司机早已在等候。 路过客厅时,男仔瞥见纤细的身影坐在餐桌前,亭亭一枝花,忍不住多看过两眼。 身旁的女人显然也注意到,揪住男仔的耳朵,在他的痛呼中,紧忙将他扯住快步离开。 “你是不是不要命,还是被冯先生骂扑街了?盯着大嫂再多看两眼,信不信眼珠明天都被挖出来?” 男仔不可置信的声音逐渐传远:“我才两年前见过大嫂一次,平日根本没得见,没反应过来咯……” “收声哇,还敢多话。”女人的尾音被遮挡在汽车门内。 随着汽车发动离开,楼上冯庆也终于从书房出来,揉捏着鼻梁和太阳穴,皱眉往一层客厅走。 灯下黑_第70章 冯庆远远看到黎莉端坐在餐桌前的身影,皱紧的眉头舒缓一刻,心头火也仿佛势弱些。 冯庆行下楼,走到黎莉身旁。 她今日身着素色旗袍,勾勒出身形线条优美和饱满,比起五年前的青涩,如今更像盛开。 但此时此刻,她也同样蹙眉,若有所思凝视桌上一封信件。 冯庆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倚靠在墙壁暗自欣赏片刻,这才踱步到黎莉对面坐下,饶有兴趣问道:“发生什么事,让冯馆的女主人这样愁眉不展?” “同学会而已。”黎莉见是冯庆,不动声色抬眼笑了笑,将桌上信件递过去。 冯庆衬着她纤纤玉手望去,目光早被粘合在她十指上,哪还有注意力分给信件。余光只飞快一撇,看到寄信人那栏中写了个“凤”字,让冯庆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听说过。 盯住黎莉手腕上碧绿的翡翠镯,他拎过黎莉的手,忍不住推开她的掌心,然后低头在她柔软的手掌中吻过一下。 信件掉落在他面前,带着一股冷香。 “从来没听说过你要参加听学会,今年有人邀请,也难怪你出神。”冯庆心不在焉地翻来覆去看那封尚未拆封的信件,目光不冷不热投到黎莉身上,“我拆开看看?” “就是等你下来再拆封。”黎莉笑,语气乖巧且每个字都无懈可击。 冯庆这才满意,终于放开她的手,飞快拆开信件,一目十行读完了信中内容,神色终于放松,将信纸推到黎莉面前。 “今年想去看看便去看看也好,要准备什么行头,我请人给你定制最好。只是有一点,司机必须全程跟住你,如果我电话找你,最好能第一时间接通。我更不想听到任何意外。” “你放心。”黎莉垂下眼,睫毛在火光下蒲扇,格外诱人。 冯庆看着黎莉,顾自有些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木纹桌面:“阿莉。” “嗯?”黎莉抬头。 “我好爱你。”冯庆故作自然的语气中依旧有一丝紧张。 这一点,他显然没有黎莉做得自然。 “我也是啊。”黎莉微笑。 二人饮过茶水,又话过闲,冯庆在黎莉的温声细语中穿好外套出门。 黎莉立于窗前,推开薄纱窗帘,望冯庆从一层大楼走出,步上汽车甩上门,而后汽车发动,离开林荫小道,向半山下行去。 冯庆在车上抖开报纸,刚才的笑意还未消散,但随报纸上种种消息展开,眉头渐渐皱紧。他的锋芒才慢慢露出一些。 第四十六章 寄托 傍晚七点钟,冯庆准时走入上环一家隐蔽的咖啡馆。 咖啡馆是私人经营,没有浮夸的装潢和五光十色霓虹,因此店内也无一对饮食男女,安安静静。他环视四周,只有一名员工和昏暗的灯光,桌上摆设和店内风格是老旧上海风格,素雅古朴。手下马仔上前一步,要为他拉开桌椅,被冯庆伸手制止。 “到屋外等我。” 咖啡馆外面看上去十分雅致,实际上过二楼后,乌烟瘴气还十分破落,绝非贵气人应在的地方。冯庆目光沉着,逐一扫过众人。 有马仔哆哆嗦嗦上前来,报告这回交易失败,被西区湾仔们抢去货物,连人手都死去大半。这些年冯庆的手不论往上还是往下伸,都早已习惯顺通无阻。这段时间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平白生出许多阻碍。他位及高处,本已打算功成身退,将剩下的烂事扔给洪门后生仔去做。 他已不在乎,更不再贪恋话事人位置。他年纪已大,目标都已完成。手上有钱,身边也已有黎莉,再过几年,等他们要个孩子,甚至可以远渡重洋去过快活日子,将过去腌臜事抛之脑后……可要全身而退,并非易事。做大佬的结果就是被斩死街头,冯庆听过太多故事,洪门中唯一全身而退的就是当年的杨守谦。于是他起了贪念,也想去图一图平安快活的可能性。 可他总得把手上的烂摊子完完整整整理好。 “大佬,汕头仔问你下个月的交易要不要取消,他怕同越南人做生意,万一出什么差池以后都不好再合作。” 冯庆收回恼怒,冷笑道:“火还没烧到他眉上,他怕什么?” “汕头仔说他得到风声,恐怕我们之间有二五仔带衰,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 “扑街!话事好讲给所有人听?”冯庆暴怒,忽然拎起最先说话的人猛地按在桌面上,手下的男人顿时口鼻鲜血外涌,拼命求饶。冯庆不饶他,目光阴沉扫过在场一众人,“话不好乱说,只此一次,毕竟在场都是对过关公发过誓,若心有反顾,我定将他扒皮拆骨。” 黎雪英自觉这一觉睡得黑甜,等到梦醒,已记不真切梦中内容,但他依旧记得那种久违心动。 他当然也记得,梦中有邢默,有蓝天白云和他久违的家。 再望天色,已经转黑,点点星光灯火暖人心。但在这难得平静中,他却没有来有些不安,更有些跑神。 但很快敲门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望一眼墙上挂的钟表,黎雪英想不通,这个点能来的还会是谁? 会不会是邢默? 他飞快换一件衣衫,心中边唾弃自己没出息,边从猫眼中往外看,看到的却是提着小包踩着高跟鞋,装扮精致的阿凤姐。 “阿凤姐?”黎雪英紧忙拉开门,“你怎么找到这里来?” 自从黎雪英和阿凤姐达成共识与合作后,两人极少在各自的住所相见。通常都是约好相见的地点,之后各回各家。这一来不会因为黎雪英的复杂关系而牵扯到阿凤姐,或令阿凤姐陷入什么麻烦中,而来阿凤姐也不会担心让自己的家族圈知道她在背后帮助黎雪英站在冯庆的对抗面。 “闲话少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自己的,私事。”阿凤姐缓慢说,一双狭长的眼眯成缝,令人联想到慵懒的猫。 黎雪英聪慧非常,转瞬间便明悟阿凤姐话中意,将她拉到茶桌前,为她沏茶,眉眼带笑四两拨千斤。 “天黑忽然跑来,我还当出了什么要紧事,就是来过问我的私生活?” 阿凤姐被黎雪英气得拍桌:“什么叫就是来过问私生活?阿英,他是不是已经回港?他其实根本没死?你已经知道了?亏我还好心想同你先通报一声。” “你看到他?”黎雪英倒茶的手一顿。 “我在街上看到他啊!”阿凤姐忍不住伸出手戳他眉心,“我看你模样就知道你们早已会面,他是打算帮你还是害你?你还要同他重新来过吗?” 还不等黎雪英发话,阿凤姐一连串疑问恨不得将他就地砸晕过去。黎雪英却不紧不慢,笑容不变,将茶杯往阿凤姐面前一推:“你放心,他同冯庆不比我同冯庆仇怨少,比我复杂得多。我已已是不当年昏头转向的男仔,阿凤姐也别总看低我啦?” 灯下黑_第71章 阿凤姐叹气道:“不是我看低你,只是我从来将你看做我细佬,但也是难得交心的朋友。” 黎雪英心中顿时暖软。 阿凤姐私下里几乎不寻他,这也是为何刚才他看到阿凤姐后紧张,以为出什么意外。但她的到来,纯属关心。譬如邢默回港这件事,也唯独有至亲密之人,由衷关心之人,才体察得到这对黎雪英的意义。 他的敏感的,隐蔽而小心掩护的内心。 黎雪英又给阿凤姐饮空的茶杯中加茶,滚热的茶水冲洗青绿色茶叶,茶底澄澈。他同阿凤姐讲关于邢默回归的事。当然,黎雪英并没有全部说出,只是讲一半藏一半,有些事不便让外人知晓太多,反而牵扯麻烦。 他谢过阿凤姐好意,又同她软软乎乎话语片刻。阿凤姐似乎能从中感受到黎雪英的安稳,也受其感染,终于放松下来,不再将注意力凝注在邢默归港,与如何死而复生上。 “上次你给我的那笔钱,我给你套出来了。现在股市不安稳,有人从中做许多局,连我老公都赶紧出来,我怕耽误你。钱全部放在这张卡中,还有一半是我怕不安全,你想要现金还是支票,我老公都能帮忙送到你手上,绝对安全。”阿凤姐将怀中信封放到桌上,推到黎雪英面前,“话说回来,这一整年你一直攒钱,到底想做什么?总不会要买彩票?还是偷偷藏了位让你乐意花钱个条女?” “都没有,不必试探我阿凤姐,你放心,我绝不是做什么高风险事,你只需知道我不会拿来挥霍就是。”黎雪英淡淡道谢,伸手接住。 阿凤姐却忽然扯住信封不松手:“讲真?” “我何必骗你。”黎雪英回以真诚完美的笑容。 阿凤姐看过又看,最终还是松手:“我相信你,但我心里头总是有些慌张。” 黎雪英将卡取出,在唇上吻过一下,“多谢你,阿凤姐。” 不知不觉,外边的天色已更黑。黎雪英披上外套,准备出门觅食。 叩门声却再次响起。他门口其实有铃,但他知阿凤姐没有这个习惯,不论多少次都中意敲门。 因此黎雪英也只当阿凤姐落什么东西在家中,或还有话未说完,这一次没有多往外看便直接开门。 昏黄的廊光下,熟悉而令黎雪英着迷的身影伫立,脚下影浓得似墨,晕开夜色一片。 那张面孔曾多少次牵动他神经,而那独一份的气息也浸润他不知多少的梦。暖色的光从头顶泄下,将过于硬朗的身躯柔和,也似乎柔和那张面孔上的神色。 黎雪英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如此将他逼在怀中中,唤他阿英。 他下垂的眼角即温柔。 邢默大跨一步,高大的身影将黎雪英牢牢阻挡在门前:“你去哪里?” 邢默的到来完全在黎雪英的预期外,与其用“降临”来描述,不如说更像场遭遇。 黎雪英还未来得及作反应,邢默已大步逼近,直将人逼进屋门,才反手在身后关上门,落了锁。 事情发生不过转瞬间,黎雪英连着说好几个你,有两三秒内瞪大双眼不知所措,等反应过来时双手不自觉抵住他胸口,似推拒又似舍不得。 黎雪英难得面皮发红,等回魂过来立即收手。 而邢默从刚才便低头睇一眼黎雪英抵住他胸口的双手,那双手依旧如少年骨骼,洁白修长,不等黎雪英撤开,邢默便将他双手按住。 不同于黎雪英,他手掌粗糙宽大,一只手就将黎雪英两只都按住。 太过清晰的温度从每分纹路中,仿佛能渗透入他的骨血,令黎雪英仿佛触电般警觉。他霎时抽手,邢默却加力,将它们更紧实地按住胸口。 透过单薄衣衫,黎雪英确实感受到躯体的温度,甚至直接感受到邢默的心跳。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也在一瞬间加速。 “问我去哪边,不如问你来做什么。邢先生,麻烦你告诉我你怎么有我家门牌号。跟踪我,还是调查我?”黎雪英尝试抽回手两次,无果,干脆用力将他往后推。 邢默眼中都是笑意,只是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不是调查,是保护。”黎雪英推他,邢默便顺着黎雪英的动作一路退到墙边,笑着道,“好犀利,几年不见力气变大,是要把我按在墙壁上就地正法?” 扑面而来的酒气,略带孟浪的言语,今夜的邢默微醺,黎雪英此时才体察出。一边责怪自己大意与迟钝,一边又因为他三两句的撩拨而血气上涌。 “收声啊邢先生,我倒不介意就地殴打。” “果然犀利……”邢默没骨头地歪歪头,按着黎雪英的双手在他胸膛摩擦,很难受的样子,“你有没有醒酒汤,夜路不好走,我来歇歇脚。” “那真是多谢你歇脚,简直蓬荜生辉。”黎雪英还是抽不出手,恨不得踩邢默一脚,“麻烦你高抬贵手,我最多给你一杯热茶。” “有总比没有好。”邢默松口气似地松手,“去吧。” 三分带醉什么模样,还真摆起二世祖的架子。黎雪英腹诽中温水,铺茶,等一杯碧茶泡好,邢默已经自觉坐在沙发上,将外套耷在旁边。 他闭目仰头,眉心微蹙,捏住鼻梁揉动,似乎当真难捱。刚才的高大形象仿佛假象,但也没刚才半点喝醉后的无赖失态。 怪不得说人靠衣装,也靠皮相。有些时候黎雪英怀疑,邢默的外表同内在严重不符。 他怀疑他是酒醒,或者从来没有真正醉过。走过去将茶水放到他面前,以目光催促他尽快饮完茶水尽快离场。 目光流转间,瞥到他名贵腰带,上面还细致地别过一只专门托枪用的皮带。好半天回过神,想起邢默今非昔比,说不定日后飞黄腾达在望。 “我不知O记的习惯,和邢绍风临时调动岗位我不过问,但现在不由分说堵在我家——” 似乎被吵得烦,不等黎雪英话完,邢默长臂展开,直接将他扯来。看似手臂浑然不使力,黎雪英却整个人忽然重心不稳,撞到沙发边缘,紧接着倒到他腿上。邢默一身功夫不白学,习惯性扯过他的腰猛地收臂,将他稳稳当当揽在怀里,低下头抵在黎雪英单薄的背脊上。 他闭着眼,头疼:“别吵。” 第四十七章 疑问 短暂的惊过后,黎雪英彻底失言。他不知邢默忽然发什么疯,更不知他这次深夜拜访的意义。 “有样东西,我送给你。” 感觉到背后邢默终于抬头,温热气息喷洒在他劲边。黎雪英敏感,忍不住缩缩脖子,肩膀抖动,从邢默的视角看去,偏偏很惹人爱。 不由得就起了作弄心。 灯下黑_第72章 邢默从后腰慢悠悠掏出一把老旧手枪,握住枪头亮在黎雪英面前。本在他身前做得有些不安分的身体立马有些僵,笔直的双腿整齐并拢,再往下望去,脸脚尖都整齐地摆放。 邢默忍笑,将枪支在手中掂量两下,更凑近了些,气息几乎喷在黎雪英耳边:“一只博莱塔,换你以后跟我交接消息,愿意不愿意?” 黎雪英的身体还是很僵硬,但因邢默沉着嗓,仿佛在他耳边话重大事件,他感到痒又不好挪动,只能小幅度地往后便宜,直到邢默都能看到他浅色的睫毛蒲扇,咬紧嘴唇。 “这把枪,五年前救过我的命。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话给你。”邢默谆谆诱导,语气越发低沉,仿佛自行释放荷尔蒙。但等黎雪英犹疑着伸手时,又略微往回缩了缩,越发凑近他雪白的脖颈,低垂目光望住他衬衫下不经意露出的,形状好看的锁骨。说话,吐息间更是唇几乎挨着他的皮肤,“没有子弹,也几乎没处卖,基本的防身都做不了。你要想清楚,恐怕是笔亏本买卖。” “东亏本不亏本我不知,西还没出手自己砸招牌的买卖我倒是第一次见。”黎雪英不再犹豫,劈手夺过邢默手上沉甸甸的重量,塞到沙发缝隙中去。他仍不愿意回头,连耳朵尖都是红透的,“反正那些消息最后还是得你知道。虽算不上什么正当买卖,但至少不是皮肉买卖——邢先生能放手了吗?” 邢默难得心情好,又任凭饮酒后有些大胆,偏偏将勒住黎雪英腰部的手臂收紧了紧:“原来不做皮肉生意,我以为缴枪后还要缴械。” 这一句出口太过咸湿,连他自己听过都回味许久,闷闷笑出声来。 而黎雪英被他臊得几乎有些恼,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起身时却有些腿软,差点跌回邢默怀抱。 “我现在要出门,麻烦你自己穿外套。”这是下逐客令了。 邢默换双手揉太阳穴,再次闭上眼:“你的茶我还没饮……” 最终,黎雪英从家里磨出门,已比原本预计时间几乎晚过一个钟头。邢默被他独身留在家中,应当出不了卵子,黎雪英也没空看顾他回家,为他打的士又害怕邢默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临出门前,黎雪英将大门的钥匙留给邢默,却专程锁上卧室房门。 原因无他,那其中有的许多秘密,都是黎雪英不曾对邢默说,但又同邢默有关…… 觅食过后黎雪英摒弃电车,一路走走停停,到地下隐蔽的赌场去上工。他的忙碌直到第二天凌晨六点钟,才终于从红磡乘车归家。 预料的是邢默留一间空荡荡的屋给他,但黎雪英这次的预料却落空。 甚至可以说,出乎意料。 刚回家时,客厅不见邢默身影,黎雪英便自然当做他已离场。黎雪英疲惫不堪,准备随便煮些清淡面条果腹,然后补补觉,但未想到等他悠闲吃过饭后,卧室的门竟没有落锁。 他推开门,邢默安安稳稳睡在他床上,那仗势仿佛雷打不动,霸占他整张席塌。而一双皮鞋则整整齐齐摆在床边。 短暂惊愕后,黎雪英顾不上其他,快步行至床边,又忽然定住脚步。 男人沉睡时的眉目依稀看得出往日张扬,连线条比起这几多日都柔和不少。眉宇间,又多与往日不同的沉重,或许是太多沉重压住心头。但他在睡梦中是安稳的,祥和的,以至于那种沉静,已无声无息将他的惊怒消灭干净。 他无意窥探他内心秘密和情意,但此时此刻,黎雪英的的确确感觉到邢默占据他最隐秘柔软的一部分,仿佛入住的并非他的卧房,而是心房。 黎雪英检查抽屉,桌面,床头,好在物品似乎并无被人翻弄痕迹,这让他松一口气。 但床头那本书…… 黎雪英不知邢默有没有看过。 这是他所袒露的,最真切的思念。 再次凝视床上熟睡的人,他静静点燃一支烟,从晨曦的天光和指尖的缭绕中,无声打量邢默的睡颜。 心口那种热乎乎的悸动,似乎再一次汹涌,迫不及待要喷薄而出。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亲吻他的脸。 一支香烟的时间,黎雪英终于指尖回暖,暂且压下心中所思,所想,沉默地为他盖上被,转身掩门。他坐在沙发上发呆,像魂归故里,不知游荡在哪层空间。一碰上他就得失心疯,谁也控制不住。 缓缓的,他后知后觉摸出临出门前邢默送给他的那把枪。沉甸甸的分量,托在他掌心,好似谁曾送上的满当当的一颗心。 冷冰冰的金属温度,和冷硬的质感,在他手中越发清晰明显,却沿着掌心复杂的脉络,像要将某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厚重意义,传递到他心脏部分。 黎雪英当然不知这把枪如何救过邢默的命,不知这把枪对邢默的意义,更不知它所隐藏的,这五年内的故事和思念。但黎雪英记得昨晚邢默将它交给他时,半认真半掩饰的神色,在脑海中久久不能挥散。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所寄托,即使是毫不相干的物品,都能感到缥缈的情意有处安放。 困倦袭来,黎雪英摩挲着那把枪,竟不知不觉,在沙发上渐渐进入深眠。 再次醒来,邢默已经离开。他体贴地为黎雪英关好房门,也为他盖好被。昨晚的差别,被摆动过的摆设,此刻都整整齐齐,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唯独黎雪英手中那支手枪,也被他擦干净,平平整整放在木桌上。 刚睡醒,黎雪英还有些懵,迷迷瞪瞪盯住那把手枪看过半天,忽然反应过来,开始四处趿拖鞋寻找邢默踪迹。 他当然未找到,因为邢默天光未灭就立场,只留下一张便签贴在那本书籍上,随风轻轻摆动。 书本摆放在床头,厚厚一本,像端端正正的告白信。 邢默没练过字,便签上的笔记潦草歪扭,但一撇一捺书写认真,有隐藏不住的狂傲棱角。 ——不用还。每字每句都是给你。 显然黎雪英并无意体察情调。他想,他看到了,也知道了。 昨晚为什么疏忽大意?以至于连书本都忘记收起,心大在客厅睡着。 黎雪英在家中后悔,邢默自然不知。 他此刻的心情截然不同,正是阳光明媚,即使天将黑不黑,风也有些凉,他却觉此刻是人间最好天气。 心中挂念一个人,好过五年虚度光阴。 迈出红磡一步,就有汽车在路边等他。邢默换一身旧衫,毫不起眼,将身上那点风度气息隐藏,还带上一副黑框眼镜,顺利与安排好的人接头,往青衣桥的另个方向驶去。 今日,他不再是邢默,而是护照上安排好的另一个名字,另一重身份。等出过海关后,他还要断绝与家中和手下人的安排,独自去取那份已逾期对的名单。 黎雪英离开公屋后,到旺角办些事,顺道便在那里用餐。 怎想天不遂人愿,这几年向来只在新界活动多过旧区的冯庆,竟破天荒同他出现在同一家茶餐厅。虽说黎雪英差不多算在冯庆手下做事,但除却开始一年,两人打照面的日子寥寥。 冯庆知黎雪英会同黎莉会面,而黎雪英也清楚家姐同冯庆朝夕相处,他们之间有微妙的引火点,因此黎雪英总对冯庆避之不及,可冯庆似乎格外享受这种恶趣味。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黎鹊过身,而细佬被冯庆攥在手中,黎莉几乎精神崩溃。她万分不妥协,直到有一次黎雪英来寻他。 艳阳天,冯庆足足让黎雪英在门口的骄阳下站足两个钟头。尽管他有墨镜口罩和兜帽,甚至涂过厚厚防晒帅,在这等暴晒下也很快浑身发痒,感到喘不上气。隔着窗,他模模糊糊看见家姐崩溃地同男人吼叫哭泣…… 灯下黑_第73章 回忆起当初,黎雪英再次渐渐捉紧筷子,半天没有动静。 冯庆在他身后不远地方,似乎谈完话,不多时便起身。不想他路过黎雪英身边时,忽然停顿一秒,紧接着黎雪英被人拽住胳膊,整个人猛然拎了起来。 “靓仔,多时未见,看看你过得还算快活,不枉你家姐总惦念你。”冯庆的笑容中有种说不出的恶意,影从他身后打来,铺天盖地笼罩黎雪英。 对这人的厌恶无法消弭,但同时他能带给他的恐惧日日历久弥新,几乎形成某种动物本能。 兜帽被冯庆拽下,露出雪白的面庞,以及疏淡目光。也不知是哪一点刺激到冯庆,他桀桀笑出声,竟伸手朝黎雪英眼睛伸去。 黎雪英偏头躲开,这一次却收敛神色,微微带上些笑模样,任谁再挑不出半点厌恶来:“冯先生,真是赶巧。你不提我倒忘记,有些挂念家姐了,麻烦替我同她问好。” 冯庆放下拎着他的手,叼出一根烟。 黎雪英轻车熟路摸出一只火机,凑近垂眼给冯庆点上。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是惯于给人点烟后所塑成。而冯庆低着头凑过去,眼却动也不动盯住黎雪英,好半晌吐出一口烟,呲牙咧嘴笑起来:“别的地方都不算想象,唯独你这双眼……同你家姐一模一样,连睇人的神都相似。” 黎雪英一阵反感,可什么也不好说,在这股反感之下,心中却生出一些微妙来。 冯庆似是料定黎雪英不善言辞,又抽了几口,问过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最近手头紧不紧,够不够钱花?在谁手下办事,有没有麻烦要帮忙?都是些惯常大佬才会关心手下的问题。黎雪英逐一答上,冯庆问一句,他便多问一句黎莉。冯庆似乎对黎莉的话题格外有兴趣,话多许多也乐此不疲。 最终冯庆起身:“走了。” 黎雪英敛了敛下颌,复又被冯庆捏住抬起。他眯缝着眼:“有时间多回去看你家姐,她时常挂心你。” 如果上刚才的语气不过令他反感,现在冯庆一副好亲属的口吻便几乎令黎雪英反胃。强忍住不适,任他平日八面玲珑,此刻情绪失控下也好半天接不上一句话。倒是冯庆再次问道:“该不会你还记仇,记得那次我‘罚站’你?靓仔?” “没有的事,早忘了。”黎雪英麻木道。 冯庆最终满意地走了。黎雪英袖下的手攥紧,手心被掐出痕迹。他坐在桌后,缓慢地想起刚才冯庆那种令他厌恶的目光。这不是第一次,他提起关于黎雪英的眼睛……那样的目光,以前冯庆看家姐时也有过。 不知为何黎雪英又想起女人家们的一些闲言碎语—— 谁知道冯先生看上她哪一点,当年那个黎莉也不过是众多女人中最普通的一个吧? 我也想不通,难道是有什么隐情? 哎呀,要我说,冯先生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吊死在那一棵树上,还格外忠贞…… …… 为什么就是黎莉? 为什么冯庆当初对她的一见钟情,以至于让他生出想永恒相守的念头,甚至付诸行动? 这五年中黎雪英也曾无数次疑问,他甚至忍不住想问问家姐。但每当他看到黎莉的眼睛,这样的话就再问不出口。她与冯庆之间扭曲畸形的关系,并不能称之为相爱。 而相爱是一件幸福的事,黎雪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曾在那些孤苦黑暗的日子中思念过邢默,因此重逢时方知心意相通是何等幸运。 第四十八章 登澳 飞机上渐渐离港,邢默放松身体将高大体格窝在狭小的飞机座椅上,闭目养神。 可惜他还未入梦境,就被熟悉声音吵醒。 “先生,请问需要什么饮料?” 邢默骤然睁眼,两道目光毫不留情射向走道中间,正推着服务车的服务员。 服务员带着洁白的手套,单手拉扯头上帽,冲邢默隐晦而意味深长地递出笑。浅色的瞳仁中倒影邢默的锋利和无声诘问,他却不动如山,秉着把员工服穿出绅士气质的念头,甚至对他款款按胸点头:“先生?” “冰水,多谢。”邢默咬牙切齿。 “不客气。”水杯递去时,指尖交接,他对邢默挑眉。 等餐车走过一回,机舱灯暗灭,邢默利落解开安全扣起身,低头走向洗手间。他压着步子,无声无息,于客舱尽头看到熟悉身影,推门的瞬间旋身,恶狠狠一把将对方捞过,不由分说从敞开的门缝中推进。邢默进门,转身,落锁,一套流利的动作不过几秒钟时间。 “你搞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艘客机上?”邢默压低声,尽量不让外面听出端倪。 罗修扯住手套边缘笑得无懈可击:“当然是有活,顺便同你做个交易,所以选这个航次。” “知道你没装好心。” “真没装好心就不同你做交易了。”罗修抄着手臂靠在洗手间门上,逼仄的空间给两人都留有压抑感,他想将内容尽量轻松迅速地完成,“上个月,冯庆手上三只大股跌爆,没猜错他现在应该焦头烂额,没时间找你麻烦。你跟住鹰眼这么多年,应当了解我们的诚意。怎么样,这份诚意足够不足够?” “所以呢?” “放轻松,别这样戒备。”罗修又笑起来,“我们在澳只要弄三个人,八十万美金,很划算,不是吗?” “我以为早同你讲清楚,鹰眼的一切再同我无关。”邢默话语温度骤降,眼神也变得锋利起来。 “我当然记得。”罗修终于笑不下去,骂句脏话,开始转换成母语同邢默商议,“我知道你现在是金钱如粪土,所以我来同你做交易。你虽不需要钱,但总得需要点别的什么,比如冯庆手上那三支股……” “你未免对自己太自信,我知你人脉广合作多,但真要你说那么容易香港的经济早成为杀人工具。”邢默道。 “错,不错人脉广也并非合作多,这是我的老本行,虽说不是我亲自去干,但让我的人给他点苦头吃还是做得到的。” 邢默才终于重新审视罗修,暗自心惊:“你……” “所以你干是不干?” “这次航班目的地,就是你们行动的开始?” “对,装备和衣物都不用担心,我们给你准备好。打配合战,三星难度,你完全能掌控。”罗修很欣慰地拍拍邢默肩膀。 “你当我痴傻,三星人物还用得上你来找我做?”邢默撇嘴。 “你对自己倒定位很高。这半年三个人都离开,要不是为了更多把握,我也不愿来打扰你……你这个,拍拖中的男人。”罗修垂眼。他说得漫不经心,邢默却有些心惊。 “都走了?” 灯下黑_第74章 “人来送往,走走留留都很正常。”罗修再次恢复状态,“你干不干?” 邢默思考了两秒钟,摆摆手:“还是祝你好运,不干。” “那你他妈问那么多干什么?”罗修顿时感到被玩弄,怒不可遏,“连飞机票我都能给你出,你到澳也是办事,我还能搭你顺风车。” “那更不用,罗修,我们合同已经到期,再多问就没有意义。这种话其实问一遍足够,问两遍没意思。这段时间我自顾不暇,再多动作要惹一身骚。” 罗修顿时蔫萎:“好吧,好吧。看来这次出行,是自扫门前雪,谁也别招惹谁。” 之后的旅程包括落地后,果然罗修遵守他的信条,没过来同邢默多讲半个字。邢默本还想打听过冯庆手上三支股市的问题,见罗修自始至终也没兴致,只得留到以后再议。 真正走出机场大门时,天色已深黑。依旧是海风味道,带的却是不同风格。这座城的灯火同样璀璨,但同香江的闪烁也颇有不同。尤其当夜晚来临,空气中弥漫蠢蠢欲动的心,纸醉金迷的幻世界登场。 “去赌两把,试试手气?看这回我们谁先得手?”罗修出过机场门后,不动声色站在邢默身旁。 “试手气自己去,我直接办事。祝你好运。” 罗修捏着下巴打量邢默渐渐走远的身影,他身后三两人凑上来:“你怎么放他走?” “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走吧。”罗修淡淡话道。 见面地点选到赌场内部,这里鱼龙混杂,但见到接头人第一眼,邢默就认出对方。那是惯于深藏不漏的同类,才能做到在憨厚可亲的眼神下泄露一丝危险的谨慎。 邢默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用力抚摸,然后打开将其中的纸条取出。这一块正是黎雪英之前亲手交于他的。 片刻后引路人带他出门,为他蒙过双眼,上车,一路向北行驶。邢默虽双眼漆黑,但感到城市喧嚣渐渐被抛弃身后。他索性闭上眼,静心聆听,思考许多问题,不知不觉,半小时便无知无觉过去。 港澳台的港口各有各的不同,但又各有各的相似。邢默自始至终偏爱港岛,但此刻在漫天星子和沿海公路的灯光倒影下,觉得这个小岛的港口也如此别有风味。他所到之处是一栋大宅,北欧风格,外貌看上去虽古朴,内里藏真,十分华丽。 邢默不至于没见过市面,但仍旧对这栋房子的构造十分感兴趣。 引路人没有给他多余打量时间,将他引上二楼书房。 佝偻的老人坐在书房中,米白纸张铺满桌面,上面大大小小布满墨水字迹,空气中也弥漫着墨香。不难想象不久前老人正在抒发意趣,此刻掐着点收手。他看上去七十岁左右,人看上去并不似杨守谦那样的老人有精神,甚至有些疲惫。鬓发都花白,但随和不随意的精心装扮的穿着为他提几分精神气。 “孩子,来啦。”老人讲一口标准国语,笑容和蔼绕到邢默面前,仰着头仔仔细细打量邢默一遍,“不知是你有幸,还是该说我有幸,在我去世前能将你这份名单亲手交给你。辛柏宏拜山前,曾多次拜访我,也曾提起你。我想,一个毛都没张齐的毛头小子,将这份重要的东西草率地交到他手上,我是不愿意的。” “您同我契爷关系很要好。”邢默尊敬地行礼,主动搀扶老人走到软座旁坐下,低垂的眉眼收敛了平日那份嚣张跋扈的气息,显露出他不与外人见的精乖,“换做我是您,我也会这样想。不过没想到我拖到如今才来取,让您久等了。” 老人点头,欣慰道:“不久等。时间是去伪存真最好的过滤器。我本来想年轻人心急,恐怕都等不到那时候就会伸手问我要东西。没想到这么多年……你也是磨炼出来了,很好,辛柏宏他没看错人。” 邢默有些犹豫:“您同我契爷关系好,当知道这份名单一旦利用不当,会有怎样的后果。我这次来,是用它……” “不必告诉我。”老人忽然打断他的话,“辛柏宏将他交给你,我从此便只是个看管人。保管这份名单已经太久,事到如今,我也算了解一桩心愿。你的决策不用告诉我,我当然也不会参与。年轻人,我同你契爷要好,所以对你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尊重。” 邢默从来都拥有那把钥匙。 而交给他那把锁的人,已经不再许久。如今在大风大浪后,他终于摸到这把锁——被辛柏宏提前安置的,保护许久的名单。 很多年前,邢默内心并不愿相信它是多万能的东西。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万能,能解开内心所有谜底,免受苦厄。 更何况他的苦厄早在许多年前就已到来。 邢默结果老人递过来的保险线,那是一份好老旧的木箱。打开盖,内里整齐地放着所有文件。邢默飞快翻看,从各式各样的合约,支票,手书信件,甚至洪门内部盖章戳印的公书,以及所有位高权重者最保密的资料。 邢默目光越来越紧,翻弄书页的手也越转越快。从漫不经心浏览到震惊,最后停止到最下面那份文件上。邢默翻开,其中非常详细记载所有同辛柏宏有过毒品,军火枪支的走私贩卖,甚至活人的偷渡名单,曾在警务司和其他白厅部门布下的暗线,所有辛柏宏所认为能够信赖的买卖者与合作者—— 这是一把锁 。同时也是一枚钥匙。甚至它本身,或许就是潘多拉魔盒。 名单中所囊括的信息量太大,几乎罗列所有人的罪证和洪门的罪证,但同时也是一张广阔的人脉,可以打开通向话事人的那条道路。 “从辛柏宏交给我到如今,我从没有看过。但我毕竟同他十几年好友,他留给你的是什么,我心里有数。”老人笑吟吟说道,“我特别好奇,他那份能够信赖的名单中,有没有我的名字?” 邢默眼眶有些红,飞快翻看过笑道:“您是第一个。” 老人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 邢默利落地将箱子重新扣好,装入背包中,打算专门请老人饮杯茶。 红色的光斑一闪而过。邢默顿时瞳孔收缩,身体条件反射先一步比大脑动起来。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他前一天还用它来戏弄冯庆,但这一回别人可不留儿戏时间。 他几乎瞬间将老人扑倒在地,翻身起来后抱住人转身打滚,第一时间躲在保险的遮蔽物后。 “有人追来,请您立即安排脱逃路线。”邢默站起身躲避在窗帘后,勾住纱布露出一只眼窥探情况。 饶是老人见过世面,此刻也面色徒变。贼方追到老巢来,令人如何不惊慌?他立马按铃呼唤来手下,安排后门的汽车与快艇,双重保险打算逃命。 窗外漆黑,唯独一片汪洋大海的波涛,和楼下昏黄灯管。按照常理,这边是海港,没有更高建筑物,狙击手无藏身之处,刚才的一切无法解释。 除非是……邢默抬眸,凝视漆黑的深处,果然看到在远处的上空一架直升飞机正小幅度停定,呈8字形打转。邢默毕竟曾在鹰眼五年,危险的直觉第一时间敲响警钟。 “立刻走!”他大声喝道。 老人的手下已迅速安排好退路,带领两人飞快撤离房间。邢默有自己更好的方案,但在此情此景下,他不能弃置老人于不顾。他必须护他周全。 踏出屋门打开车门瞬间,巨大的爆破声响起。望向二层所在书房,已是熊熊烈火。 第四十九章 合作1 火光映照二人面孔,老人是惊怒交加,邢默则是眼底淬冰。他需要很快清醒,冷静,动用最佳判断力与行动力,将老人送到安全地方。 邢默坐入副驾驶,而老人则钻进后座。汽车几乎婚检启动,朝预定好的安全地点行驶。 “海安县暴露时间大概多久?”老人问司机。 司机已将一脚油门踩到飞,仍淡定回答:“十二分钟。” 邢默飞快从包中掏出枪支装弹匣:“太久,加快速度,尽量平稳。” 灯下黑_第75章 空寂无人的沿海公路上,汽车速度逐渐飙升。两窗风景飞逝而过,窗外几乎看不清景致,邢默探出半个身子,两手拖住手枪,每两分钟飞快打量一周。第第三次探出头,他敏锐地发现后方地平线出现车光。短短一分钟内,后方汽车已迅速逼近,几乎能看清车身。 邢默冷静应对,安抚老人,同时催促司机再次加快。不远处隧洞近在眼前,等行驶到近前时,后方车上的人射出第一枪。 第一枪炸响在车尾,是宣战开始的信号。老人同司机惊疑不看,而后座的保镖已耐不住性子,身子同邢默一般伸出窗外,端一把老式步枪连射三次,后方车辆开始蛇形游走。 邢默朝对方开过一枪,接着便不再开枪,脸色越来越差。 隧洞的黑暗笼罩一切,唯独上方一线的白炽光冷冷照射黑暗柏油路,飞速跳跃的线条和冷峻的隧洞墙壁反射青光。 一阵阵如同跳跃画面,只看得到后方车辆如同默片进行,每一帧都跳进大格。 这也令邢默越来越确认心中所想。 对方应当是火力全开,不要命似的开法,以至于在出隧洞的瞬间两台车并驾齐驱。 红色汽车上杀手初次登场,熟悉的眉眼身量,短短几个小时,已是完全不同面孔,他肃杀,狠厉,如同最锋利的刃。 “罗修!”邢默忍无可忍,第一次将枪口对准罗修。 罗修冰凉的目光转来,脸上不带一丝笑容,枪口同样缓慢转向邢默。 车身配合地撞向他们的车,同时两声枪响。罗修的红车堪堪避过邢默子弹,对方车技了得,即使极限速度中也能稳操转盘。反观邢默这辆,司机的心理素质显然不能相比,右后轮被爆胎,立马减速的车呈S形滑行,而司机满头细密汗珠,力求惨胜,祈求上帝好运。 大约安稳的日子过够,一辈子未再逃过命,便忘记后生时这条命,也曾枪林弹雨中来,刀头舔血中过。 老人大约也看出凶多吉少,深深呼吸后,紧紧捉住门把手,另只手按住腰间枪支。 “不必担心我,至少我还有最后一颗子弹留给自己。”老人同邢默道。 减速同时,罗修大敞车门,捉住上沿猛然用力,矫健地跃上邢默汽车引擎盖。他的平衡力仿佛天生,多年的练习和生死场上的控制让他瞬间地直起身,端起手中黑色长枪,黑洞洞枪口直指邢默。 “滚开。”罗修发声。 “做梦。”邢默几乎同时端枪。 “我给你留过足够时间,东西你已拿到。现在,让开。”罗修端枪手臂抬高,从目视镜中凝望邢默。 “你知我要的不仅仅是东西。还有他的命。” 车已停下,红色车辆上跳下四人,飞快将邢默和老人的车包围,各个手中端枪,面上冷凝成霜,不带丁点感情。他们每个人,邢默都叫得上名,都是五年来生死中信赖,后背交付的队友。这就是雇佣兵的规则,你永远不知下一秒谁会站在对立面。 “八十万美金外加勋爵先生半年军火供应,你赔不起,我们也不赚人情差价。”罗修长身站立在车头,睥睨。 邢默放下枪,接着在罗修目光从目镜中挪开瞬间夺身而上,矫健地将罗修扑倒在地。他单用手臂去控制罗修脖颈,对方的反应一如既往地迅速,迅速攻破弱势点翻身为上,拔出短靴中匕首。 邢默一招未得势第二下便直接抽枪抵住罗修太阳穴,而与此同时,罗修擎利刃反手抵住邢默喉头。 所有外围端枪的人全部神经发紧,两只枪已隔住玻璃瞄准后边的老人。 “罗修!”邢默怒吼,刀刃割破他一层皮,磨出血痕。 “没有退路,你们也没有胜算,你认输,我收手。”罗修言简意赅。或许胜利在望,那种玩世不恭重新出现在他脸上。 “我赔。”邢默咬牙切齿,“只要你开得起价,我还得起。” “没问题。”罗修从善如流,仿佛这是早为他设好的局,“我要你回归鹰眼。” “不可能。”邢默几乎与他异口同声。 罗修多盯住他两秒,歪头笑:“你看,你所谓的情意千金,实际上比不过你的私语。在鹰眼这么多年,你其实早学会如何放下仇恨。你自始至终无法释怀的,除了未得到,不过是当年那句“你本可以”。你想向那个小白鼠赎罪,也同时在你心底,想彻底拥有它。承认吧,你心中所谓那根标尺,根本抵不过那个靓仔的感情。我也是奇怪,做刽子手这么多年,你那颗心竟还好好保留在胸膛中。” 罗修笑道:“真想剖开你的胸膛,看看你是什么怪物。” “没有什么可奇怪。”邢默手下使劲,双方仿佛角力,“只是在鹰眼之前,我已找到更想要的东西罢了。” 罗修面无表情看他半晌,忽然抬手,看也不看朝一个方向射一枪。瞬间玻璃破碎,老人掩面喘息。 “话说太多。本不是同路人,就更没必要卖人情了。”罗修发号命令,“动手。” 邢默被逼绝境,周身力量猛然爆发,冲出闸门,竟大力挣脱罗修桎梏,将他翻倒在地。 从此刻起,罗修的枪口不再对着他,而是老人:“回鹰眼,或他死。” 老人此刻看上去更显老态龙钟,不论从前多少风浪,此时此刻,不过是任何一个平凡的老者。 骤然枪响,所有人沉默。在这沉默中,邢默的目光飞快扫过在场所有人的枪口。 没有硝烟。 老人手中握着一把枪,头已无力垂下,血从他身体中流出,弥漫。 “看来有人替你做了选择。”罗修淡淡说道,利落收起枪支,目不斜视从邢默身旁走过,“收工!撤退!” 邢默无声无息跪坐在原地,好半天无动作。直到罗修同鹰眼其他团员全部消失,他才站起身来到老人面前。悲愤和挣扎的情绪已散去,只剩下酸涩和无奈感。他伸手捂住老人双眼,默哀三分钟。 老人的拳头始终是紧握着。邢默掰开的他手,发现手心中一张柔皱的字条—— “孩子,我已行将就木。首先请你相信,生命绝不因此而对我变得廉价。相反,在澳安度晚年后,我发现其实并没有年轻时期待功成名就退身后的欣喜。你养父曾馈赠我良多,我也欠他良多,越是到老,越是反思曾经自己的罪孽与过错。你养父将这份名单交给我,曾让我一度担心来领取他的人是什么样的目的,又会怎样利用这份名单。你回港之后,我一直关注你的动向,我想,这份名单交给你,是正确的。去做你觉得应该做的事吧。” 邢默沉默着,而前面的司机也一同没有声响。好半天他才对邢默说道:“先生之前就料定有人会盯住他,天天盼着你早些来,好把东西安然交到你手上。这封信,也是他早写好的,说如果你看到,你会明白他。” 三分钟后,邢默面上再看不出任何情绪,他飞快收拾行囊,夺过双手颤抖的司机的方向盘,调头向安排好的住所开去。他不明白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何以为自己做到此等地步,看到信后他才明白,也许老人不仅仅是为了他,也为了他自己。 邢默忽然觉得手中这份名单,有着更沉的分量。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他准时乘飞机返港。这次来回甚至不足十二钟头的旅程,他收货了一些东西,也失去一些东西。 至少他确认,比起从前,他更坚定且不畏艰辛。 黎雪英今日一件黑衬衫,一改往日洁白气息,令他被衬托得迷人又耀眼。 他坐在小黑屋正中,手握一只桌球正百无聊赖玩弄。这间夜总会深处的房间错综复杂,隐藏许多通道,不是熟知且有人脉的顾客,根本无法解除到巢穴深处。就算是黎雪英,平日也极少会来这。 灯下黑_第76章 但今天他是来等人,也是来办事的。 对方拿腔作势搞迟到这套,不知谁定下的社会规则,大摇大摆迟到的人总要彰显自己的地位和与众不同。 黎雪英无所谓,他今天只办这一桩事,势必要办妥当。 对方也没令他太多等,不到十五分钟门便被撞开,大佬灿说话算话,独身一人单刀赴会。花衬衫,牛仔裤,金怀表同你皮靴,腰上扎紧圈皮带,外衫松松垮垮罩住,不知对谁威风暗示腰间有枪。 冯庆要金盆洗手的原因不光因为他已能坐拥金山银山,手中也有足够白厅势力,其另一个很大原因,便是他屁股下的位置再坐下去便有些烫人。再过几年他五十,就算身体强健也不再能烧杀砍夺,手下人要反水轻而易举,不如此刻留条退路,天高海阔留给后生,免遭来杀身之祸。 不过冯庆够聪明,他坐山观虎斗,留两个大佬角色互相争斗话事人。大佬灿便是其中一人,狠辣而势力,风头正劲。 黎雪英选他下手而不是另一个,正是看中他弱点。大佬灿虽行事风格狠辣,但贪财且心急。冯庆位置还未腾出半个,他已抢夺培养自己势力和钱财,恨不得将所有区的话事权都划在自己名下。对这种人,利诱最好不过,再编个冠冕堂皇理由,帮他把冯庆往水里推的好事,大佬灿又怎会不心动? “我要他所有亲自交易,会面的准确消息。地点,时间,交易内容和对象,一样都不能少。”黎雪英简单话明来意后,单刀直入,“我也知你想说什么,二五仔不好当,尤其做到你这样大佬。但我承诺将你清清白白摘出去,不露半点风声,我有我的办法,你大可放心。我若有半点虚言,这条命也给你。” 大佬灿将信将疑,否决道:“我今日既然单刀赴会就搞虚的那套。实话说,我承认想搞冯庆,但交给你搞我不放心。你和你家姐在他监视下活过五年,让我如何信你能一招翻身?到头来二五仔的名头我来背,才是真正大难临头。” “现在跟住冯庆每个月多少钞票来?两万,五万?还是万字都不曾到?灿哥,我为你算算。他少说还有一年左右,这一年中他会将所有公司和黑钱洗白。社团的钱你猜他会给多少?两成?还是一成?况且不说未来你当不当得上话事人,就算当上,以后还要从那两成钱里瓜分,你又能得到多少算过没有?白粉铺头和烟酒,这些年早就潜移默化将交易场改到夜总会,赌场和麻雀厅,到时候他金盆洗手全是他的产业。你高高兴兴当上洪门话事人,却不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大佬灿未想到黎雪英一番话单刀直入戳中他心病,脸色顿时不多好。张张口,话还未说出,黎雪英已直接截断他。 “十万。”黎雪英用手掌在桌上缓慢地滚动桌球,额前碎发垂下,令此时的他如此无害纯良,令人捉摸不透。 第五十章 暧昧 “十万。”黎雪英用手掌在桌上缓慢地滚动桌球,额前碎发垂下,令此时的他如此无害纯良,令人捉摸不透。 大佬灿笑道:“靓仔,我话过——” “十五万。”黎雪英依旧不看他。 大佬灿皱眉:“我不喜欢别人打断我说话。” “二十万。”黎雪英继续加价。 大佬灿点上一支雪茄,烟里雾里睇他,宛如雾里看花,赏心悦目。 “四十万。”黎雪英翻倍。 “你个靓仔,从哪里搞那么多钱?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和你家姐都在庆哥监视下!”大佬灿躬身向前,不解道。 黎雪英搓弄桌球的那只手停住,撩起眼皮看他。他茶粉的瞳在昏暗环境,但强烈光源下有种摄人的美感,要谁甘愿沉醉其中,是千千万万个温柔乡。 大佬灿看得心惊,只觉这人比他上过所有马子还靓,尤其有股无声的毒劲狠劲,偏偏卯着掩盖着不给人窥探清楚。 只道是,越美丽的事物越不可碰。 “灿哥,我的钱的确不多。所以每一笔花得都很谨慎。”黎雪英单手支颐,歪着头,让本就雪白的皮肤暴露在白炽光下,于是瞬间发光发亮,甚至有些刺眼,一时间令人不愿直视,“我需要诚意,但绝不是单方面。” “你什么意思?”大佬灿皱眉不解。 “就是说,从现在起你每次犹豫,我都会为这次合作的诚意而降价。现在,三十五万。” “喂,等等……” “三十万。” 大佬灿铁青面孔,用力吸口雪茄,这回没有多话。 可惜黎雪英并不吃这套:“二十五万。” 大佬灿的手几乎将雪茄捏爆。 “二十万。”黎雪英将桌球推到他那边。* “叼!我做。”大佬灿将雪茄狠狠按灭在桌球上,烧掉乌黑的“8”字。 黎雪英遂眉目舒展,笑道:“二十万,欠条写给你。打探到消息先给你两万,确认无误把消息通知到我手里,余款一次性现金给你。我同你买断他三个月消息,事无巨细我要全部。” 大佬灿向后靠,单手在桌面上来回敲打,脸上终于恢复骄傲与乖张:“不论无和你,谁搞手段和小聪明,违背约定,便断手断脚,斩死街头,尸骨无存,众叛亲离。” “Deal。”黎雪英起身,五指张开拍在桌面,一锤定音。 那只漂亮莹白的手掌,仿佛随时等待收拢,握住机遇。 临出门前,大佬灿再次叫住黎雪英。 “等下。我和你通报消息,来往危险。若单独见面我们要以什么名义?”大佬灿问。 黎雪英扶住门框,回头抵笑。出乎意料,大佬灿辛辣又急于成事,却并不落下每个细节。 “这世上有些事不需要理由。”黎雪英转身走到他身旁,弯腰同他平视,单手勾住大佬灿的后颈。 扑鼻而来,淡淡气息令人迷醉。像青草混合松柏,是空山新雨后。 大佬灿望住近在眼前的英俊而狡黠面孔,微微失神。 “比如放纵铺张,或恣意欢情。”黎雪英勾住大佬灿的肩,为他借力站起身,摇摇晃晃往门外走去。 等出了这扇门,不论神态强调,拿捏作态他一改前状,抱怨道:“饮这么多酒,待会自己行回酒店,我不叫人载你。” 大佬庆几乎瞬间明白黎雪英所意。的确,在这个灯红酒绿,欲望横流的香江,谁不是每日都在奔赴欢场呢? 他并不觉得被冒犯,他甚至有些心悸。低头嗅青年领口气息,大佬灿将重量不动声色倒想黎雪英。与他贴得近,便看清领口下那一小块皮肤。 亮眼,明晃晃的白。欲罢不能。 戏演得太过不怕,就要旁观群众信以为真。 灯下黑_第77章 但在这红紫昏暗,霓虹妖娆的长廊尽头,却有位异常信以为真,且脸色相当不好的新观众。 黎雪英也望到他,脚步瞬间停顿,心跳加速,接踵而至的便是不安,焦虑,和出现在面孔上,面临破碎迹象的他的伪装。 “默哥……”他轻声呢喃,竟忘记这个称呼在许多年前早已被他摒弃。 十数米远。邢默却仿佛听懂,又或从黎雪英形状好看的唇形读出什么。下一秒他大阔步走向黎雪英,急促中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 “黎生贵人多忘事,上周就同我约好,现在临时失约,我还担心有什么麻烦。”话头停顿,紧接着冰冻三尺。邢默微妙抬起下颚,颚骨连脖颈到锁骨,拉出条令人遐想线条,分割光影,“原来是寻欢作乐倒是乐不思蜀?” 大佬灿并未见过邢默,但本能因他的压迫感而感到压力。他想或许是这二人有什么恩怨。 “请问,能把我的人还给我吗?”邢默目光跳转,落在大佬灿身上。 大佬灿好歹洪门中也是话事人候选,从来只有横着走没有绕道理由,顿时放下胳膊撸袖子:“叼你老母,知不知道老子是哪条街的就跟我叫板?比狠比劲我还没输过!” 黎雪英目光定在邢默身上,自始至终没挪开过。 他按住大佬灿的手:“大佬,卖个面子先。现在是我的私事,你走先。” 邢默不说话,双手插在裤兜中,微微低头望着他。 大佬灿从黎雪英身边擦身而过时,黎雪英想到,他若比姜比劲没输过,大概是未曾遇见五年前的邢默。 黎雪英一路被邢默拽回邢家大屋。 他今夜不上工,搞定大佬灿一桩事足够令他心满意足。可突然出现的邢默让他毫无准备,更为仓促中到来邢家感到不安。 几次欲开口,但邢默全程黑脸。黎雪英转头看过几次,最后懂得“看状况”开口,最终半句都未说出。但有一点绝对是前所未有,他未料想过有朝一日邢默若因为他的事同他恼怒,他也会为此感到窃喜。对比刚同邢默见面,互相要勉强作不认识,如今的他更有情绪,侧面也说明他在他心中份量又加重。 邢绍风不在家,佟青和邢世怀却在屋中,开门见到邢默一喜,见到黎雪英又是意外。不等他解释,邢默攥住他手腕上二楼,黑脸未曾转晴过,只对佟青和邢世怀言简意赅解释“有正事谈”。于是二人纷纷回避,也不顾黎雪英脸上有几多尴尬。 他又惶又恐,此刻任凭邢默主宰,几乎控不住双腿,更捱不过邢默大力。 等拽他入卧室,邢默甩上门落上锁。眼见要将他往床上甩,黎雪英非暴力不配合,最后被邢默扛住扔到一床暖软上。人事欺身而上,也许是每男人控制欲的盛怒下的俗套流水动作——膝盖紧接着顶开他双腿,重量让床垫微微下陷。 黎雪英还要挣扎,还要躲。邢默使出看家本领,擒拿手此刻倒比任何时候都行云流水。挣扎中他的身体向倾斜的膝盖滑去,于是胯间便顶到邢默膝盖上。太过直接的刺激让黎雪英闷哼一声,手上力道顿时重过几分。 邢默索性整个人往床上爬,膝行向前,他双腿跪压住黎雪英两臂,自上方睥睨道:“脱衫,我要检查。” 不知者还当他是秉公执法,对犯人抛出一句“例行检查”。 黎雪英被制住后,平静与他对望三秒,忽然发笑。他修长手指沿脖颈线条流连向下,指尖一掐解开衬衫扣。 邢默不知是他黑色衬衫映衬葱白指尖,还是当真被黎雪英下了降头,眼竟挪不开,只管盯住犯魔障。那指尖缓慢却不停留,不犹豫,像在挑逗最亲密情人。 邢默忍不住低声咒骂,再多耐心都耗光,手下给劲用力扯开,黎雪英胸前连排扣全部扯开,露出清瘦苍白的胸膛。 黎雪英的躯体在他手掌开,因他手掌的温度和游移力度而轻微颤抖。再无任何遮掩,像蚌壳终于露出那颗珍珠。 “默哥。”黎雪英气息已逐渐平稳,他平视邢默,任由对方欣赏自己躯体,“这些年,你没有过?” 大脑当机,要多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所意指。等反应过来,又一瞬间血气上涌,几乎控制不住。 “我没有过。”他又轻声话,抬起脚背,摸索找到邢默的皮靴,用蹬掉鞋子只穿着袜子的脚摩擦他坚硬的皮鞋底子,“我想要的那个人,他在五年前就没了。这五年里,我本可以用这幅躯体做交易,换来许多容易事。可我还抱有不切实际幻想,但也可能我想为他留住的,他早就不稀罕。” 他短暂地卸下伪装面具,难免真情流露。他说过许多谎,但人的眼睛不会撒谎。当邢默注释他时,眼中那片海洋无声绵延,潮涨潮落,无尽涌向他,包容他。 “我……”这么多年邢默头一次感到脱离掌控。 “我从来没有,要放弃你。”邢默目光闪烁,喑哑道,“只是我不想再多做空口言。五年前我给你的承诺,一样没能做到。那些时候我不懂,说得太多,做得太少。再见你,我其实很挣扎。” “你没做到,可你也并不见得算失约。你从没有失约。”黎雪英曲起腿,用膝盖摩擦邢默大腿,被按住的双手反手抚摸他压住自己的膝盖,“即使你像现在压住我,也好过你若即若离,令人捉摸不透……默哥,我好开心。” 因这一句话,邢默脑中那根弦再次迸裂。他挪开,俯下身含住黎雪英晶莹的耳垂。柔软的触感在舌尖,他吮吸他的耳骨,脖颈,一路向下,咬住黎雪英的锁骨。这玲珑的骨痕一如当年精致,而皮肤的温度逐渐因他的亲昵而升温。黎雪英的反应也不会不骗人,他有些局促不安,手脚小幅度挪动,一双眼不知看去哪边,胸膛起伏,刚平稳下的呼吸再次急促。 “我其实不值得让你等。”邢默从黎雪英胸口抬起头,抚摸他的侧脸,像要确认一般望住他茶粉色的眼。 “不,你值得。” 邢默呼吸一窒,再控制不住掩埋的情感,碾转吻上他的唇。 黎雪英唇色极淡,邢默还记得亲吻他时的触感。这双唇中曾吐露过许多动听情话,也有薄凉的驱赶,以及此刻的真情流露。每一句他都想记在心中,每个愿望他都要认真聆听,免让他再多受苦难。 与从前那个凶狠撕咬的吻不同,这个吻更像试探,品尝,他舌尖扫过他唇角,最后仍忍不住轻轻在下唇咬了一下。 唇分时,淡色双唇光泽而红润,平添许多情欲颜色。 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暧昧气氛和情欲在空气中发酵,就快要冲破牢笼。 “阿英,阿默!”佟青叩响卧室门,“新泡的香片,还有水果,下楼吃一些?或者介不介意我拿一些上来?” 黎雪英忽然大力推开邢默,神色尴尬而不自然,手脚都有些不知往哪边放,顿时非常局促,如同被捉奸在床。 邢默含笑睇住他,觉得过激的反应有些可爱又很好笑,应声道:“不用,我们事情还没谈完,估计还要一个钟头。” 黎雪英登时有些手忙脚乱,又马上接道:“佟姨,正事已经谈完,我们现在就下来。” 第五十一章 任务 佟青和邢世怀坐在桌另一头饮茶,邢默和黎雪英并肩而坐。邢默的手虚搭在黎雪英椅背后,而黎雪英端正捧着茶杯小口啜饮。 两人目光各自望向外,坚决不对视一眼。 佟青和邢世怀则默默对视一眼。他们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阿英啊,最近在忙什么?最近隔好久都不来家里,绍风偶尔还念叨你。”佟青主动同黎雪英搭话。 “最近是有些事在处理。绍风最近也很忙,佟姨,我也好久没看过他。”黎雪英笑道。 灯下黑_第78章 邢默搭在他椅背后的手指开始敲。他原意是想敲打敲打黎雪英,毕竟他刚一出场就跟邢绍风闹了场暧昧乌龙。邢默记仇,现在心里还不是滋味。 谁知黎雪英并不理会,估计连察觉都未察觉。他继续与佟青谈话:“不过他比我懂事,常常念家,每次归家都记得佟姨你爱吃的糕点,专程去麻油地卖给您。” “麻油地糕点虽精致,却不如湾仔多样多味。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邢默含笑望住佟青,手指却不动声色爬上黎雪英肩膀。 黎雪英被他弄得心神不宁,生怕对面夫妇二人看出门道,只得低头饮茶掩盖心虚。 邢默避开佟青注意,却没能避开邢世怀。邢世怀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最后停在他搭在黎雪英肩上那只手,问道:“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又好了?” 不是变好,而是“又”好。看来他们初次相逢时的互相避让和不对面,邢世怀不但发现还一直记住。不能看低当总华探长十几年的老手,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 黎雪英连忙往前挺挺肩,让邢默的手顺势滑掉,扯开话题跟邢世怀说起其他实事,再次成功引开注意力。 邢默撇撇嘴,一口饮过茶,起身先离开。他觉得有点没意思。 黎雪英和佟青与邢世怀聊过许久,道别后才去找邢默。他不在房间,最后在后花园被找到。 他眯着眼靠在石柱上,嘴上叼着烟,正全神贯注地观望一直蝴蝶在蜘蛛网中挣扎,烟灰已攒了大半截没掉下。 “你不高兴?”黎雪英也叼根烟,靠在柱子另一侧,摸遍浑身也没找到火,便问邢默借个火。 邢默从柱子另一端探过身,捧住黎雪英脸,低头与他对嘴上的火种。 黎雪英砰砰心跳又心惊,好在柱子遮挡,屋内应当看不见。他轻轻推搡邢默一把,有些抗拒。 邢默挑眉,双手插兜奉上脸庞,示意他自己来对火。 “不能对烟。”黎雪英伸手要火机。 “为什么?” “会分手。” “话说八道,没听过这讲究。”邢默逼视他半天,发笑。 他从口袋摸出火柴,挑出后猛地用力一搓,火光在他脸上跳亮。 黎雪英紧忙凑上前点烟。两人各自退回位置,黎雪英呼出口白起,垂眼看邢默捏着火柴甩动两下,重新放回火柴盒。他心想自己真正没救,连邢默擦根火柴的动作都令他着迷。 邢默吞云吐雾,隔空指了指黎雪英的烟:“什么时候开始抽烟?” “你留在茶餐厅两包烟,开过的。”黎雪英回想当初,自己也有些好笑,“放得久了有天就想,再不抽就要潮掉。又舍不得拿给别人抽。” 在卧室时三两句情难自禁的真心话,让两人之间气氛有微妙的好转,其中多一份的暧昧,却是他们不自察觉。 “偷偷学坏,还有别的什么没有?” “抽烟喝酒赌博,样样会,还学会说谎和打架。你要不要见识下?” “打架?和我?”邢默吐口烟圈,用指尖火星去戳它,“算了吧。我倒可以教你点快活事。” 饶是这些年黎雪英面皮厚过不少,也因他过于直白的话呛到,咳嗽好几声,烟雾缭绕,一双眼都给逼红。 邢默低声笑起,又抽口烟,浓烈火辣过肺,让他感到带劲。 “咸湿佬。”黎雪英低声道。 “你说什么?” “我说你咸湿佬,顶你个肺啊,我再歪也歪不过你。”黎雪英没好气地熄灭烟,扔到一旁垃圾篓中,“我走了。” 邢默手中香烟已抽到尾,他没有挪动位置,依旧含笑望住他的背影。 他难得有些愉快。或许更难得的是期待。 “蓬莱馆是大烟与白粉最密集聚集地,上礼拜开张,现在拜访量已降低。若要抓人,从东门入,那里不会打草惊蛇,西门楼下有他们留的小路后门,但不好进行抓捕,建议派人守在那边等。油麻地三号码头,三天后来货。从潮州停靠开的高纯度货资,所以来接头人都是潮州帮那些人,他们其中一个叫独眼虎,他是离冯庆最近的人。如果要从一个人入手审问,就从他入手。”黎雪英将酒杯放在吧台前。 落日昏黄中,邢默在吧台前被窗外霞光勾勒出一幅剪影。 他将酒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压住钞票在吧台上:“明白了,多谢。注意安全,那晚在邢家落脚不要乱跑。” 黎雪英沉默片刻:“我那日有班,无故缺勤反而更引人注目。” “那就让他们给你调到白日。” “都一样。”黎雪英抿唇,“我能做到,我在里面同你们接应,你们也能多点成功可能。” “那是我们该考虑的事,麻烦你作为公证和通信人,有点自我保护的自觉。”邢默烦躁。 “我知。冯庆本来就未放心过我,他不管我,从来只是轻敌。但若这次出事,我不在场,他头一个便会怀疑到我,那样我身份便再也无法用,前功尽弃都作废。”黎雪英道。 这回邢默沉默时间比黎雪英还久:“我知了,我会建议队长专门找人看住你。我也会——” 三天后。 “所有人听仔细,九点十分准时到东门楼下,阿鹏阿彪,你带领三个人正面突破。不要惊动蓬莱馆老板,所有作案与犯案人全部控制住。阿笙阿欣,你们带一人从北门上,堵住第三出口。阿默阿觉,你们多带两人堵在西门楼下,最开始键控制住人,有没有问题?”队长拍多两下手,犀利的目光从所有人面前逐一扫过,“码头行动组和我们同时动手,他们抓交易现场,我们抓白粉铺。不论那边行动过早,都容易泄露消息,让另一边有逃脱可能,所以你们必须严格控制时间。记不记得住?” “记住!” “现在对表,九点零一分,九点零九分正式行动。” “是!” 邢默同队友守在西门楼下,每一分钟抬手看过一次表。他不急不躁,像只盘踞洞穴入口的野兽。从经验上讲,他雇佣兵的经历让他更适合正面突破,但他没有任何反对上级的意愿。对于他来说,这次行动的主场在交易码头,他们这边只是个殿后,任务行动难度并不大。他想保全黎雪英的安全,这在后门蹲守反而比正面进攻更有优势。 预计时间刚到,楼下东门的阿鹏阿彪同时行动,带领身后三人飞快冲上蓬莱馆。夜晚九点,正是吞云吐雾,醉死温柔乡好时光,一众嫖客妓女被惊得尖叫怒喝,纷纷从两侧隔间中爬起身。见到是端枪差佬,又吓得不敢多话,只缩在床头力求将自己一张面孔掩埋。 再往里走烟雾缥缈,抽大烟的人歪住身子眯缝眼,同前面嫖客表现完全不同,就算差佬行至眼前依旧岿然不动,仿佛当真是飞升的仙客。也怪不得这处取名叫“蓬莱馆”,当真应景。 所有铺子中打下手的人尖叫奔走,有些位高者淡定自如,装作客人想要蒙混过去,但五名差佬飞快封锁妓馆,要所有人贴墙蹲下,逐一排查可能性。 后走廊工作室,和刚才听到风声便脱逃的人第一时间从西门脱出,却迎面对上邢默枪口。 灯下黑_第79章 “我要是你,就不会再多行一步。”邢默干脆利落上膛,枪口遥遥指住对方脑袋,“去吧乖仔,上边的阿Sir可比我们温柔得多。” 毒贩还要逃,仿佛破釜沉舟立刻掏枪,慌乱中冲邢默和其他几人疯狂放弹。邢默反应快,转身找到遮蔽物,在对方拔腿准备跑时,立马发枪。他即使在混乱中子弹也十分精准,这是多年来生死场中练就出的精准。对方后腿中枪,倒地后更是拾起枪向对面无差别攻击。 邢默连躲过好几发攻击,再多一秒他已接近对方,干脆利落的手刀砍上对方手臂,顿时听到惨呼。他下手没轻重,转瞬间令人翻身,擒拿手控制住不给多一分挣扎,整个过程快到惊人,甚至不到五分钟。 后边的差佬跟上,立马将毒贩扣住。 另一个毒贩战战兢兢,显然没开过枪,此刻为保命也不顾一切对邢默开枪。没有实战经验的后生仔最坏事,这是洪门从来的规矩。邢默对这个用更短时间便制服,将他扔下楼梯又后面人接住。 他独自持枪侧身贴在墙壁,聆听墙对角传来动静。 手中的枪,至现在只用掉一颗子弹。 “留一人守在西门,剩下人上楼帮忙。”对讲机中适时发出命令。 “我留下。”邢默后退两步,笑模样说道。 队友心奇,平日争着抢着大头阵的总非他莫属,今日吃错什么药?不过他没多想,也没防备,带着其他人从西门冲上楼。 第五十二章 端倪 后巷中夜色寂静,楼上蓬莱馆鬼哭狼嚎,枪声砸打不绝于耳,生生将月夜衬托出有种空寂的美感。 确认队友上楼后,邢默连忙给黎雪英打过去两个call,都没有人接。他心急火燎,又踱步在原地等过两分钟,度日如年,最终压住帽檐望一眼楼上。 邢默义无反顾转身,冲街口外的地下赌场冲去。 说是地下赌场,实际上只不过私人组织赌厅,每见到阿Sir来便会有人提前通知。今晚黎雪英看班,这里离他们行动任务地点不过几十米距离,邢默狂奔不到半分钟便能到达。 他当然知道擅自离岗有革职危险,但他更担心此时黎雪英安全。 等跑到门口,邢默想了想,扒下印着police的防弹背心,将头发抓乱,换上一副吊儿郎当表情,大摇大摆坦然直入。 “喂。”进门口后便有人叫住邢默,只因他的生面孔,“你是哪个?做什么?” “赌钱哇大佬,别喊那么大声。”邢默立马堆上假笑,但这假笑在外人看来足以以假乱真。他甚至焦躁地望望门口,“好惊啊,那边好多差佬……靓仔阿英在不在里面?早知道他约我来冒这么大风险,我死都不来啊。” “原来找靓仔阿英。”男人听他道出话事人,显然放下戒心,顺手给他递过一支烟,“门口差佬又在检举啦,香港嘛,到处都是差佬,夜里尤其多,小心点就好,不会被捉咯。呐,泥码买不买?里面要更贵些。” “二十个。”邢默立马掏兜。 买过泥码后,邢默摇摇晃晃入场,等看不到男人后,他立马换过姿态,利落躲在障碍物后,飞快扫视场内。 地下赌厅场面很小,入口虽昏暗,内里却亮堂。打眼望过,并未见到黎雪英身影。 邢默顺着墙壁往大厅深处走,尽量不引人瞩目。他虽低调,腿脚却很快,不到五分钟便行至中厅后方的走廊。说是走廊,实际上不过凹进去一小截,留下两间屋门对门。观察过,其中一间屋亮着灯,拉上窗纱,影影绰绰若可见人影,而另一间则黑灯瞎火。 邢默装作不经意地靠到亮灯一间屋前,靠住墙壁点一支烟,摊开手掌数泥码。他像任何一个普通的纨绔赌徒,正在做赌桌上厮杀后的中场休息,悠闲地饮支烟,体会致幻致美人生。表面糊涂下,邢默竖起耳,全神贯注集中在屋内动静,果不其然听到说话声。 “你今夜看起来好精神,做工到几点?隔壁好多差佬哇,我劝你未至天光不要出门,不然到时候被扣下,连庆哥都不好捞你出来。”那声音带着笑,却莫名听起来令人胆寒。 “多谢你关心,我本来就无出门意愿。倒是你,究竟要不要我call白车?” 邢默抽烟的手一紧。黎雪英明明和这个陌生男人在屋中闲话似的聊,每个字却都令邢默浑身冷汗。简单两句对话,他已听出对方必定对黎雪英起疑心。蓬莱馆在这家底下赌厅不远处,那边出事,二五仔八成就藏在赌厅中。时至今日亲眼目睹,邢默才知黎雪英这些年日日夜夜如何刀尖上走过路,如履薄冰,切不能说错一句话,做错一副表情。 蓬莱馆的待客、交易,客人明细目录,的确是黎雪英提供的消息。再往上追究,更准确的来自于黎莉。今晚他们两头行动,一头掐蓬莱馆,一头在码头捉人,为的就是出其不意,声东击西,也令对方分散火力。其实黎雪英已做得很好,但双面人毕竟不好做,稍有不慎,便留下蛛丝马迹。邢默不知这男人究竟是凭口猜测,又或窥见什么蛛丝马迹…… “这点血算什么,都是街上讨偏门的路,哪能不流血呢?”对方话过竟笑起来,“不过说起来,靓仔你跟住庆哥这么多年,倒从来未见过你流血,啧啧,别说流血,身上连一道疤都未曾有。不知庆哥为何放你出来,和你家姐待在家中作伴不是更好?” 这言外之意,别说是黎雪英,连邢默对风月迟钝之人都听得出。虽回港时邢默也听过流言蜚语,诸如姐弟二人共侍一夫,西九龙话事人冯庆,一双美人收入房中好不快活……但他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他从潜意识中便相信黎雪英。甚至不用多问一句。 就算如此,耳旁听过对方这样污言秽语,邢默仍觉血气上涌,恨不得冲进去撕烂对方的嘴。 “你觉得我未流血,只因我早付出过比流血更过的代价。”黎雪英道,“不过今夜,看来有人要为外面的差佬买单。” “别跟我装,我最恨别人虚伪!” 屋内一阵拳打脚踢,传来黎雪英短促的呼叫,像被人扼住颈。 邢默就要往里冲,又听闻那人话:“蓬莱出事,码头那边人也联系不上。庆哥身边人,唯独你一个日日想要他跌跤。别以为你不说就无人知,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蓬莱十几个兄弟折在里头,生死未知。靓仔,今日我就卸你双臂以示警告。” 他还未话完,门忽然被人踹开。 邢默跌跌撞撞冲进来:“差佬哇,有差佬来!” 扼住黎雪英颈那人立刻闪过慌乱,想都不想拔枪指住邢默:“你是谁?什么差佬?” “我见差佬便装进来,身上带着枪……就,就在二号赌桌。”邢默脸色苍白,但见男人的脸上也有淤青,不知身上有没有伤。他心中估摸,男人应当是刚从蓬莱溜出来,天知道他从那条缝脱出,跑来找黎雪英麻烦。不论如何,这场子里古惑仔太多,单凭他一人未必拼得过,还会暴露警队缺口。他不想在此处大开杀戒,只求速战速决,回归岗位。 或许是邢默演技太逼真,演得有太卖命,男人自然而然忽略掉“他是谁”这个答案,暂且撇下黎雪英,抓紧腰间枪支,风一样冲出去。 等他前脚迈出房门,邢默立马收起惊恐,蹙眉扶起地上黎雪英,检查他脖颈红痕,又为不停喘息咳嗽的他顺气。 “怎么样,有没有事?” “没有事。”黎雪英摆手,借邢默的力立马起身,“同我走后门,刚才那个是猪油仔,帮里属他疑心最大也最警惕。你诈他有差佬来,三分钟内他必定封闭赌馆。再不走没有时间。” 另一头。 “王八蛋!出卖我?你个扑街二五仔,还有什么话说?”冯庆将瓷杯砸在对方身上。软而无声的敲打怎能释放他此刻暴怒?当即再次摔打另一只瓷杯,清脆碎裂声将墙壁玻璃柜都砸碎,他却看都不看一眼,一脚将面前跪着已奄奄一息的人踹到在地,“叼你老母!说话!” “不是……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庆哥!”奄奄一息的人被他踩在地板,脸都被挤压变形,仍旧求生般为自己辩解。 “青帮这两年从未出过事,怎么交到你们潮汕仔手里就出事,掌管货源和消息的就你一人,旁人消息都模糊不清,不是你是谁,说!” “我不知道,庆哥,我真的不知啊!” “混账!”冯庆又踩他一脚,似乎气急,“拉出去,带他去‘兜风’。” 灯下黑_第80章 门旁守候两人立马面不改色,一人一边将地上男人架起。对方的歇斯底里,哭喊求饶都充耳不闻。人命是他们的工作,冲索命的黑白无常求情,没有更可笑。而黑面阎王不改面色,擦拭侧脸上血粒。 “查清楚,3号码头事有多少人知。这是今年最大一单,竟然全部被端掉。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有那个胆子。”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立马应声,点头利落出门。 木质地门被推开一条缝隙,门口站着抱住手臂的黎莉。她今日一身碧绿长裙,露背,长而卷曲的长发将她的后背弧线衬托得极美。 冯庆难得见到她也未有反应,坐回书桌前连饮两杯琴酒才冷静。 “事情不顺心?”黎莉柔声问道,体贴地走近他面前,不动声色将酒推开些,“琴酒太烈,我给你调些马提尼来?” 冯庆怔忪一下,片刻后蹙眉:“不用,就饮这个。” 黎莉便又柔顺地应了,不动声色绕在他身后,两手捏住他的颈,力度适中揉捏起来。在他背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脸上那点柔情便比卸妆还快。黎莉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后背,体贴地为他捏肩揉背,目光不觉便放在男人颈上……双手缓缓挪到颈边,如若此刻她忽然发力—— 冯庆后背莫名一冷,他按住黎莉双手,动物般的警觉令他立马回首。 面对上黎莉含笑温柔的眼,发从她肩膀流动,落上他的肩。他听闻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冯庆转回身,单手捏住鼻梁,颇觉有些头疼,“最近太累。熬一宿便忍不住。不服老不行,不如年轻时有那样多精力。” 话完捏着黎莉柔软的手,忍不住轻轻吻过一下:“真香,新买的香水?” “你上次买给我的,自己辨识不出来?”黎莉掩嘴轻笑,“上次说今年年底搬到山顶别墅便收手不干,陪我看山顶日落日出,我可还记得。” “是有这个打算,不用你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把烂摊子交出去。洪门预选的话事人才将将成熟,本来预想多两年掌管。但今年也不知怎么……” 冯庆忽然说不下去,颇有些咬牙切齿意味。 “你知不知,以前同你细佬要好那位‘邢家人’已回港?” 黎莉按住他肩的手略微一顿。 “怎么?”冯庆顿生疑窦,“你已经知道?” “那,阿英他……” “原来是担心你细佬。”冯庆扬起眉,拍拍黎莉放在他肩上手,“你放心,只要他安安分分,我不会多动他一根毫发。” 第五十三章 欲望 此刻本该“安安分分”的黎雪英,正在旺角小旅店落脚,等他的“姘头”归来。 大约一个钟前。 邢默拖住黎雪英立马离开底下,面上还是那副醉醺醺混不在乎模样,刚一出门便将刚才藏在别处的防弹衣反过来给他穿上。如此一来,夜色中黎雪英只如同身穿一件普通黑夹克,任谁也看不出那是防弹衣。至于他身旁这位差佬,更是看不出来。 邢默必须将他送到安全地方,自己好重新返回蓬莱馆。但这条街……这条件光蓬莱馆和小型地下赌场,就不难看出是谁的地界。这样一条街,别说十几个,几十个洪门之人在虎视眈眈都不一定。 两人脚步不疾不徐,踩着影子将一条街快走到底。刚开始还有话讲,到后来只剩沉默呼吸。都是生死线上趟过之人,因此也对危险气息格外敏感。 “我数到三,立马跑。你身上有防弹衣,后路我来断,这里离蓬莱馆不远,一部分差人集中在那里,我不会有危险。”邢默压低声道,“用尽全力跑,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联系我。” 黎雪英咬紧后槽牙,脚步动作不停顿,颔首道:“有多少人?” “最多五个。阿英,别心软,你离开我才不会分心,听话。” “我明白了。”黎雪英搀扶住邢默,再向前走两步。前边一座大厦,十几层高,挡住路灯与月亮光,一瞬间将他们的影子从脚下剥离,只剩下一片黑。 邢默脚步开始变得缓慢,每走一步喊一个数。 “一,走!”倒数到最后一秒,黎雪英骤然动身。他手脚利索,倒比五年前邢默影像中要矫捷不少。 邢默要他不回头,黎雪英便一次头也未回,咬紧牙向前冲。与此同时,他听到四下而来的风声,从后方不远处向他呼啸而来。但那些风似乎都被一股强悍而有力的墙堵住,再跨越不过来。有人喊出第一声,立马接二连三怒吼与喝止声便此起彼伏。夜色被撕碎,同时还有黎雪英的思绪。 那哪里是五个人的声,至少有八九人! 似乎早就知黎雪英在想什么,邢在他将要回头之际大喝一声,黎雪英霎时灵台清明。 他的身影像一片叶,无声无息匿入深处的黑暗,消失在道路尽头。黎雪英听到身后接二连三枪声响起,心跳几乎失频。 他强忍着不回身,并非单纯因为邢默的嘱咐。他知道,今晚这些人都看到他同邢默行在一处,于是来不来追都没有活路。而黎雪英停留的时间越长,他暴露的危险便越大。来追他的人越多,邢默要处理的人也越多。 若因留恋担忧而停下脚步,只会给邢默来带更大麻烦。 彻底离开这片街区,并感到安全后,黎雪英脱下邢默防弹衣,找了一家低调旅宿,连霓虹灯都年久失修,在昏暗巷子中迷离闪烁。拍出证件,钞票,拿门牌号,他几乎麻木地做完这一切,来到房间那一瞬思绪才回笼。黎雪英手脚发软,但绝非是因他自己,而是因为邢默。 十分钟后他给他打过call,那边被挂断。又过五分钟再打过去,邢默这才接通。 他那边似乎通话并不方便,寡言少语,并尽量压低声音。黎雪英聪明,只简洁报过平安,告诉他自己的藏身处和门牌号后,立马挂断电话。 邢默那头挂断他电话时,其实刚刚归队,是趁还未集合接通的电话,身边还有一两个差人在讲黄色笑话。 O记抄掉蓬莱馆所有黑仔,逐一押送回警署。邢默中间出去那一趟,因为并未有人同他留守,因此也并未有人发觉。他同小分队圆满完成任务,直取太子回归。因为夜色已深,犯人也全部关押妥当并无问题,因此众人就地解散,明日一早再议其他。 刚一解散,邢默几乎是大步离开警务司,在门前拾起摩的便动身往黎雪英的藏身地驰去。 他心中总是不安。今晚的行动不论对洪门还是冯庆都是一次打击,将黎雪英独身留在任何地方他都不放心。他必须在自己的庇护下。 路上总共浪费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邢默几乎一路奔走直上旅店楼梯。 但唯独没料到心急火燎推开房门时,黎雪英正在冲凉。 环伺四周,看地方便知黎雪英深谙藏身之道,地方虽破旧,却利于隐匿。从门口看过去正对着后街,若遇到紧急事,跳下去还有缓冲物阻挡。 廉价的缘故,屋内每一寸秉着能省则省的原则,尽力不显出任何奢侈之疑。因此即使盥洗室也不多三四平米大,集合洗手台马桶与淋浴头于一处,洗手间没有门,用一层塑料花布帘代替。 屋内未着灯,洗手间唯一的光源便迎合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将幻影与水珠投在门帘上。 灯下黑_第81章 却美得如同一场皮影默片。 他的影,他的气息,他的每次动作和每分线条,是投在幕布上的最精彩内容。势要吸引看官全部注意力,引他心跳,烧起他的热情。 邢默不知自己怎么回事。黎雪英的半裸体他都睇过,此刻朦朦胧胧的影,却令邢默下腹火起。 邢默此人,惯于嘴上咸湿,实际上生活中又是个放任情欲于不顾的人。这并非表明他是类似清教徒式的禁欲。他对自渎不上瘾,更不愿在风月场中丧命,更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从来只肖想黎雪英一人。 清晨醒来发现自己爆浆,内裤里粘粘稠稠一片精腥更是常有的事。他也不管。 有句俗话讲,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邢默觉得此刻下腹那东西很有想大吃三年的架势。 黎雪英的剪影被廉价的白炽灯映照,宛如在月下,是行在白沙间的少年。 邢默就如同被钉魂,半步挪不开,索性靠在墙上看得全神贯注专心致志。 水声停下,黎雪英转身找皂角,然后温顺地抚摸全身。他并未察觉到门外有人,因此不经意地贴近浴帘,而他的身形也半透明,若隐若现地映在帘上,如同隔雾看花,美极。 这一幕对邢默刺激实在过大,他动了动喉头,深感作为O记成员即将行犯罪事。理智左拉右扯,在牢笼中冲撞。 他伸手,触摸到光帘的那刻,又忽然收回。 邢默解开皮带,解开裤子拉链。 黎雪英还在浴室内涂抹皂角,他侧身时,光便勾勒出他纤细腰凹和挺翘的臀;清洗脖颈时,便仰头拉长颈线,线条优美,令人不自觉想到那双手若是自己,让他随自己的抚摸而仰头;当他顺着小腿,膝盖,到大腿内侧涂抹时,便不禁令人遐想那手捉住两腿间的禁地—— 邢默慢慢滑坐在地上,手中的东西已经完全硬起,温度灼热。他虚眼窥视这场无声的幕戏,半臆想半偷窥,一种奇异的愉悦感滋生在身体中,几乎将他吞噬。 黎雪英重新开水,将身体冲刷。 他本是世上最洁净之人。邢默想。他浑身没有一处不洁白,即使因仇恨深陷泥淖,也有种暴力黑暗与纯净无辜的结合之美。 这种美不仅限于胴体,还有他所感知到的,他的意志。 对爱的意志,在挣扎中对一些坚持执拗的意志。 水声渐大, 邢默手下动作越发近乎粗鲁和不顾一切。或许有掩护,他甚至放肆发出一些声音。 ****。 黎雪英冲好水裹上浴巾——他未穿衫,他的衣衫是夜总会工作服,在冲水前已经洗干净晾好。两条浴巾都给他用掉,一条围住下身,一条披在肩上。 邢默对他话过,等过凌晨十二点钟他还未来,便是被留在警务司,不会再来。 因此当黎雪英拉开浴帘,同坐在浴室对面墙壁下的邢默时,是完完全全吃惊。 “默……默哥?”黎雪英不觉后退一步,瞪大双眼。 他浅色的发还未完全吹干,服帖而柔软耷在额前。沐浴后的身躯和脸庞,比往常只有的白中有多处些被热气氤氲后的血气,令黎雪英看上去比往常更灵动鲜活。而他浅粉色瞳孔,更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受惊的小白兔,红彤彤。 从毛发到身躯,到身上披着的浴巾,清一色洁白。他乍撩开门帘走出,令邢默竟有一瞬恍惚。 邢默没说话,他指尖还夹着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中,黎雪英读出这根事后香烟的意味。目光挪到他两腿间,邢默一腿展在地面,一腿蜷起。皮带是松开的,拉链也没有拉上,不用说之前他在做什么。 他刚刚一定自渎过。 这认知令黎雪英心头发紧,用力搓了搓脸,不动声色将浴巾裹紧些:“我以为你今晚警署过夜。” “真是那样也会打电话通知你。”又冲他招手示意靠近,“衣衫都洗了,今晚没有多余的?” 黎雪英被他扯过胳膊,他皮肤上仍带氤氲的湿气,也有些色气。 “你要洗澡吗……”不自觉的,他声音就软掉几度。 “是啊。”邢默扯住他顾自笑起来,“怎么办,我也没有干净衫穿。毛巾都给你用完。” “我去给你买。” “不问问我内裤要多大号?” 黎雪英脸上有些热意,强作镇定,被调戏还要反击回去:“我目测很准的大佬,还是你要强调自己尺寸?” 邢默用力将烟头灭在脚边。不知死,他想。 第五十四章 占有 夏夜,小雨,廉价旅馆,尘土气息,微风三页扇,床头一盏青绿色灯。后来黎雪英回想起这些片段,尽数是感性的细节。 有记忆的气味,手下的温度,胸膛中的心跳,窗外没完没了的夜雨,还有床头那抹无法忽视的青绿色,从此只属于有关于邢默的记忆和悸动。任何一个标签,都会勾起黎雪英对这个夜晚的回忆。 他不过作了一句,壮胆同咸湿佬比咸湿,就被教导什么叫不知死。 被邢默按到床弄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挣扎。身体下意识逃离因过于突如其来以及期待太久而累积的的愉悦感。当邢默喑哑着亲吻他耳朵,脖颈,问他躲什么,黎雪英又确确实实回答不出。 他的确没有再躲开的理由。肖想这个人,这幅躯体,早非一两日,更不止一两年。 他的发已半干,松软落在脑后。将五指插入他发间,清清白白一层,更像薄纱。皮肤更白,那是天生基因以及后天少见天光的那种苍白。月色下有种病态美感。邢默爱不释手,如摩挲一件上好的羊脂玉,这块璞玉已经过岁月打磨,却未曾雕饰,在赤裸下显现出质朴光泽,等待经人手,经人爱,刻画出细致纹路。 “好冻。”黎雪英不着痕迹勾过一旁被褥。 被邢默按住脚踝:“以前也用这套敷衍我。” 于是黎雪英又不经想起五年前…… 此刻又同那时不同。 …… 灯下黑_第82章 夏夜,小雨,廉价旅馆,尘土气息,微风三页扇,床头一盏青绿色灯。后来黎雪英回想起这些片段,尽数是感性的细节。 有记忆的气味,手下的温度,胸膛中的心跳,窗外没完没了的夜雨,还有床头那抹无法忽视的青绿色,从此只属于有关于邢默的记忆和悸动。任何一个标签,都会勾起黎雪英对这个夜晚的回忆。 他不过作了一句,壮胆同咸湿佬比咸湿,就被教导什么叫不知死。 被邢默按到床上弄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挣扎。身体下意识逃离因过于突如其来以及期待太久而累积的的愉悦感。当邢默喑哑着亲吻他耳朵,脖颈,问他躲什么,黎雪英又确确实实回答不出。 他的确没有再躲开的理由。肖想这个人,这幅躯体,早非一两日,更不止一两年。 黎雪英被邢默按在身下,脱不开逃不掉。他的发已半干,松软落在脑后。将五指插入他发间,清清白白一层,更像薄纱。 皮肤更白,那是天生基因以及后天少见天光的那种苍白。月色下有种病态美感。邢默爱不释手,如摩挲一件上好的羊脂玉,这块璞玉已经过岁月打磨,却未曾雕饰,在赤裸下显现出质朴光泽,等待经人手,经人爱,刻画出细致纹路。 “好冻。”黎雪英不着痕迹勾过一旁被褥。 被邢默按住脚踝:“以前也用这套敷衍我。” 于是黎雪英又不经想起五年前…… 此刻又同那时不同。 邢默撤掉他下身浴巾,彻彻底底让他身体展露在他眼前。刚洗过澡,每寸肌肤都湿润,能捏出水来,触感更令人着迷疯狂。就连两腿间那处此刻也半软半硬地蜷缩,带浅淡颜色,干干净净。他体毛本就稀疏,耻毛更显浅白色。 黎雪英再受不住邢默那样目光,让他血气上涌。只好别开脸去,看灰扑扑的薄窗帘上映出的模糊月轮。 邢默挑眉,伸手拨弄一下:“硬了?” 黎雪英不愿扭头看他,蜷起腿准确无误摸索到邢默两腿之间:“你最咸湿,还要同我比较这个?” “也不是不行。”邢默却比他想象中更加咸湿,竟反手捉住他的脚,往自己那处又按压两下,“刚才说知道尺寸,现在摸摸看,和你估计的差别大不大?” 到底是黎雪英败下阵来,坐起身蜷身要往后躲,脚却无论如何从他手中抽不出。 邢默打蛇随棍上,顺着人光滑的脚踝便一路摸上去。摸到大腿根,手指呈弯曲状,插入饱满的臀与被褥之间,将他的臀整个捧在手中。手心慢慢一把白嫩的臀肉,令他不怀好意捏了捏。有弹性,圆滑,手感一流。 黎雪英凑上去吻他的唇。这些年它似乎变得刻薄,但在亲吻时一如既往柔软。这种柔软似某种诱惑,使他鬼使神差主动出击。 同样柔软的唇舌挑开邢默看似刻薄的唇,抿舔他的唇线,齿贝,顶开看似牢不可破的防线,与他温热的口腔相触。 邢默捉紧他的臀,身体前倾,虚着眼送上口舌,大有任君品尝的鼓励意味。在唇齿相依的此等温柔中,他再次感受到某种无法压制的渴求。欲望的本质是赤裸的,但同时更真实也毫不掩饰,就好比饥饿。 邢默的的确确感受到身体的饥饿,源于大脑,始于心脏。 黎雪英的手顺从邢默的肩往下滑,在胯间稍作犹豫,解开他的裤头,蛇般细滑地钻进去。 快感从神经终于传到大脑皮层,邢默整个脑壳发紧,呼吸紧促。他的手指微凉,握住他灼热的东西,试探似地上下动过一下。手法生疏青涩,却在瞬间令邢默快丢魂。 “你倒是够胆。”邢默索性整个人趴下,覆盖在黎雪英上头。 粗糙的掌包裹住黎雪英半软半硬的东西,拇指搓过他顶头,立马引起他颤抖。黎雪英怔忪见没控制力度,握住邢默灼热家伙的手一紧,立马让邢默闷哼一声,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吧?” “真不是。”黎雪英脸上烫得要命,偏偏要害被人攥在掌心,羞耻又兴奋。他随邢默的动作闭上眼,手下动作起来,没多久便感到达到快感边缘,连忙喊停,“默哥,别,我……” 不等他话说完,邢默收回手,跪坐在床上将上衣脱掉裤子解开。回神望住在他两腿之间,平躺在粗糙床褥上的黎雪英,白花花,赤条条的肉体,莹白得令人犯浑,就感到胯间又胀大一圈,几乎胀得发疼。 明明不再是少年,身下的黎雪英单薄苍白的身体却有种少年的青涩感。 邢默的大掌从他锁骨落下,一路游走,乳尖,柔软的胃,肚脐眼,胯骨,勃起的性器,大腿内侧。到最后他一发力,抬起她一条腿抗在肩头,侧过头咬一口,苍白皮肤上很快留下一只牙印,暗红色又很快消失。而黎雪英因邢默咬在敏感处,整个人都弹起一下。 “你比我想象中敏感。”邢默半张脸剖在月光下,半张脸隐在黑暗中,他垂眼尾中少了平日那股凌厉,多几分魅惑性感。他再次握住黎雪英性器,势要将他逼到无路可退,整副身子都被逼得发红,看他苍白的五指张开,用力揪住床单,隐约中甚至看得见皮肤下青白脉络。 黎雪英断断续续地喘息,偶尔发出一丁点细声,殊不知刻意的压抑更令人血脉喷张,被他迷惑。 刚才就已到临界点,被黎雪英强行打断,邢默此刻手下不再留情,不论黎雪英再同他喊什么,都越来越快越来越重,最终在他急促的喘息中,黏黏糊糊染上他的体液。 高潮还未全部褪去,黎雪英睁眼,粉色眸中闪过些许迷蒙,漂亮的不像话。 邢默将液体抹在他股间,手指若有若无地向更深地方探寻去。 “默哥,要不我帮你……” “帮是要帮,不过不用你拿手帮。”邢默笑一声,手下动作继续。 黎雪英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别开眼不多看,身体却十分柔顺。 过了片刻,似乎邢默暧昧的抚摸又令他生出意思,便抚上邢默精干手臂,随他动作而来回抚摸。黎雪英是无意识的,他却不知这样动作在邢默眼中多色气。低下头,见自己的大掌消失在黎雪英两腿间,而他微微张开腿,一双手搭在自己弄他的手臂上……光是看一眼就让她受不了。 “有点迫不及待,嗯?”邢默压低声,再次靠近黎雪英。黎雪英顺势便搂住他的脖,在他后颈和肩背上轻轻抓挠。 那力度分明十分轻,却像抓在邢默心头,引起周身颤栗,整个人都酥掉。 “迫不及待的是你。”黎雪英微微缓身,便煽风点火,继续顺着邢默精实的小腹抚摸下去。紧接着,他忽然不说话。手下的身体坚硬如磐石,绝不是用好体质,或长期锻炼能形容的那种精壮。他身上几乎每一寸都是肌肉,在引人发力之际尤其令人深刻地感到这幅身躯下所蕴含力量。而在这些力量之上,布满大大小小,凹凸不平,长短不一的伤口。 黑暗中,黎雪英并不能清楚看到那些伤口的形状,他的视力也不足够好。但光是用抚摸,便知那些伤口的狰狞恐怖,绝不是寻常古惑仔手上的程度。太密集,也太多,什么样都有。刀伤,枪伤,还有不知名伤……黎雪英无法估量这些伤口究竟如何落下,更无从想象经事者要人手多少疼痛。 感觉到黎雪英手掌停顿和忽如其来沉默,邢默顶入一根手指,惩罚他的不专心:“在我的床上不要想其他事。痛不痛?” 羞耻感立马重新席卷黎雪英。他模模糊糊想起,邢默的确话过关于他那段缺失经历,会在未来某天慢慢讲给他听。重新任自己陷入情欲漩涡,他又将腰抬高一些,好让邢默的手出入。感觉自然是不自然,但他能够忍受,唯独两股间滑腻触感有些不自在,尽管黎雪英知道那是刚才自己的体液。 “轻点。” “现在呢?” “嗯。” “这样呢,痛不痛?” 无声的暧昧和情色在两人间流动,仿佛具有实感。但黎雪英配合完好,很快后穴便能容纳三根手指。 再多片刻,邢默的手指便能顺畅出入,他便起坏心,模仿交媾出入频率,身体也随动作晃动起来。 月光昏暗,影影绰绰,黎雪英仰视上方只能看到邢默黑色剪影轮廓。配合他的动作和身体,仿佛真如同他已经在他体内,结结实实地干他。 灯下黑_第83章 “自己玩地还挺高兴?都好半天,你再百忍成钢,我都要怀疑自己不够魅力。”他主动抬起腿,架到邢默身上,柔软的身躯如同无骨。嘴里吐着倔强话,身体却如此顺从温和,这的确令邢默再无多招架之心。 “又作。”邢默抽出手指,将湿润抹在他大腿根上。 晦暗中看不清他此刻表情,但当灼热性器顶在黎雪英的入口处,他却有些退缩和颤抖。看不见摸不着,邢默只留下轮廓漂亮给他。但那灼热的温度和硬度,无一不在此刻令黎雪英感受到隐隐约约的暴戾之气。 那种有关于欲望,有关于性的暴戾之气。 ?  黎雪英被邢默翻过身来趴下时,整个人还有些迷茫。情欲的红潮在他身上并未褪去,眼前映着朦胧的毛月,窗帘上的。身后被灼热的性器抵住,这仿佛是某种鲜活的浪漫同热辣的性爱所结合,将他包裹在中间。 直到邢默按住他的腰凹,将硕大的性器挤进来时,黎雪英才后知后觉开始喊疼。 他不怕疼,其实。活过二十年来,再疼的事不是没历过,但邢默在身边时,他变得格外敏感,尤其当这疼还是他给的。 黎雪英软下身去,两肘横撑在眼前,将额头贴在胳膊上,而臀部在邢默的提起的手中,不受自身意志所控制。两股颤颤,还不等动真格就已失去力气。 而邢默快被黎雪英雪白而柔软的身姿给逼疯,他掐住身下人的腰,将自己一下下用力往进砸。 这是一种占有,也是一种开辟,更是一场掠夺。 等到他将东西全部埋进去,两人都是一身汗,气喘吁吁。黎雪英转过身,邢默俯低两人自然而然地接了个吻。 “默哥,你还从未话过……”黎雪英的目光有些茫然。 那瞬间邢默奇妙地感到他心中感受,五年了,自从他回来后,两人的关系尽管不断靠近,却始终不如从前那样毫无隔阂地坦诚相见。 “阿英。”他终于再唤他,唇依次点过他的额,鼻,唇,“我中意你……不,我爱你。” 他感到黎雪英柔软的身躯僵直片刻,眼中迷雾褪去,换而是一片深埋的,压抑的,翻滚海洋。他松开他的胳膊,转过头捂住脸,默许邢默即将在他身上所做的掠夺。肢体语言仿佛最有力的无声诉说,让邢默瞬间理智脱控。 昏暗廉价的笑旅店中,他肆意鞭笞他的身体,像要拼命在他身体中追回这些年中所遗失。 粗大的性器挤开狭窄通道,就着微弱光线能看到黎雪英狭窄的臀夹住粗大色深的一根,无比情色无比引诱。邢默被勾得不曾有片刻动作停歇,到用力处,他将自己深深埋在里头,细细地碾,抚摸青年绷紧的漂亮身体线条,任他在自己手掌下轻微颤抖。 如同待宰的羔羊。 邢默整个人覆上去,虔诚地亲吻他的后背。像亲吻世间最圣洁之物。 从前只觉得他白,肌肤相亲才知道,这种差距究竟有多大。古铜色粗悍的身躯覆盖住身下茭白,营造出一种视觉上的强烈冲击,更刺激邢默。 他像个小雪人似地蜷缩在身下,莹白的手指紧抓床单,予人一种清冷感。 偏偏他感觉得到。感觉得到他身下的穴口内,实际是怎样的高温,怎样让他难以把控。 失控的不仅仅是一人,他们秋风打落叶一般,榨取彼此身体里属于自己的激情,热情,温情。 “慢点,慢……”黎雪英被按着跪在床边进入时,已经有些力不能逮。 邢默却上紧发条似地,不由他片刻休息。身体不受控制,时而慢又暧昧,时而快而狠厉。雷霆雨露,皆要他受住。 他们在床上干完第一场时,黎雪英身下廉价的床单已皱得不像话。床单上劣迹斑斑,满是汗水与精液。床单并非用上等面料,显得有些粗糙,衬着黎雪英雪白苍劲的身体,和他青筋毕露,紧紧攥住床单的修长手指,别有一番风味。邢默望住身下这幅身躯,直起身,缓慢将胯向前送,感到阴茎顶入到他身体最深处,彻彻底底将人给劈开。黎雪英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略带哭腔的呻吟,臀部被顶得翘起,漂亮的腰凹陷下去,弧度诱人,上头还泛出点晶莹汗水。捉住床单的手更是不自觉胡乱摆弄,以至于身下一场香艳景色更显近乎狼藉的刺激。 邢默埋在里头高频率连续顶弄,听黎雪英在他身下唔唔地忍住声音,忽然粗暴地两手掰开他雪白两团双臀,目光盯紧含住自己阴茎的穴口。那穴口被撑得只剩薄薄一层,仿佛再大一分力就要破开。那里的颜色也同正常人不同,因为缺乏色素的关系只有淡淡的粉色,同垂在下方,饱满紧实的阴囊一副颜色。 停腰操进入时便搓开他两臀,抽出研磨时便两两团臀肉向中间挤,几乎令人疯狂的快感沿脊椎末梢刺激脑皮层,邢默疯到几乎想将他干死在床上。 兴许对邢默那股锋利的视线,和越来越大力的搓弄若有所感,黎雪英在喘息中穿过头,他的脖颈和肩的线条极美,苍白又有棱角,依稀还是少年颜色。 这莫名就让邢默想起很多年前在九记见黎雪英的场景——少年洁白,风姿都美。 黎雪英已算不上少年,但风姿依让他着迷。 “看什么?”邢默放缓动作,倾身用手掌盖住黎雪英淡粉色眼眸,“你也想看看?” 说着又捞着黎雪英的手往下头摸。黎雪英这时候哪还有半点力气,被邢默一带,抽离支撑的手,于是整截身体都扑下去,上半身埋在凌乱的床单中,嗅满鼻腔满胸腔的欢爱气息。那只手略带痉挛,被邢默拖住从背后摸后穴。他先是摸到自己翘起的两股,紧紧抵住身后火热绷紧的小腹,连小腹上滚烫的青筋他都摸到。像被烫到一样想缩回手,邢默却不准,攥着他的手腕往下摸,于是他摸到泥泞一片的穴口,又中又烫,即使看不到场景也尽能想象出是怎样的淫荡粗鲁。肉贴住肉,不留一丝缝隙紧紧含住粗壮的阴茎。邢默甚至在此时还多摆动两下,让黎雪英指尖如此清晰感受到那粗大肉棒如何进入他的身体。 颤抖而雪白的身躯,以及淡金色发色和粉色的,泫然欲泣的眼……以及因为被人强制抚摸自己后穴,而向后将肩胛骨与腰线拉出的漂亮曲线,不由令人感到,他身上每一分寸都仿佛上帝造物。 邢默气息粗壮,动作由缓慢再次增速,将黎雪英另一只手也别到身后,两只手并一握,捉了控在手心,将他拉扯,看他的身体如同一把弓,顺从而渴望地任由被他塑成各样形状。性器几乎要命地顶弄,抽插,恨不得将他操死,干晕,到最后黎雪英被逼出眼泪来,挣脱邢默的桎梏,强行从背后位扭过身,搂住邢默的身体同他接吻。 这感觉太虚幻,竟让黎雪英一瞬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感到自己被一股蓬勃的力量支配着,汹涌的爱意如同洪流,在他胸口开过一个洞,堵也堵不住。因此他只能哭着闹着,转过身用力抱着,恶狠狠吻着……同样被恶狠狠操着。 黎雪英在不断累积叠加的快感中,终于全面崩溃。他抱住邢默,因太过强烈的快感而哭泣。他将脑袋埋在他胸前,恨不得同样挤进他身体中。 于是邢默表情凶狠,反手扣住黎雪英在怀中的脑袋,下身快而用力地捅了两下,便感觉到贴在小腹上的黎雪英的性器阵阵抽动。精业射在他们下腹。 这场过于放肆的性事直到天光才结束。 黎雪英不知自己中途睡过去还是晕过去多少次,醒来时邢默还在他身上操干。大概是太不嗜足,太不管不顾。黎雪英因快感和疲惫昏睡,又在无穷尽的榨取和给予中被干醒。 轮回以往,令他几乎以为永无止境。 太阳升起时,邢默身上最后一滴汗落在黎雪英锁骨。 第五十五章 计划 邢默起身撩开一缝窗帘,冲外边张望半秒钟,然后利落地起身抱着黎雪英到浴室洗澡。 浴室十分破旧,这点他昨晚已见识过,根本没有浴缸。因此他只能调好水温后,箕坐在合适位置,将黎雪英放到腿上再打开花洒。 温热水流冲洗在他背上,不过热也不会凉,是刚刚好的温度,也是刚刚好的位置,让他的身体尽数包裹在水流中,不会基础寒冷空气。 黎雪英迷迷瞪瞪转醒。 邢默却在他眼上抚按片刻:“继续睡,我帮你洗。” 黎雪英困倦得不行,浑身无力,并且酸软。他任由邢默动作,享受这场情事后的体贴和温情,脑内乱七八糟地想着邢默如何在这逼仄的小空间中为他清理,又浑浑噩噩地失去意识。 第二次醒来就是两小时后。 灯下黑_第84章 小旅店的窗帘廉价,非常轻薄,以至于根本遮不住今日过于热烈的日光。但他醒来时却并无感到不适,因为邢默将二人洗过的衫用毛线绳穿过,挂在窗帘内侧,遮挡大部分天光,尤其在黎雪英睡下的地方积攒大片阴影。 如此粗糙彪悍,又如此细致入微。说黎雪英不心动是不可能。 等待大脑彻底清醒,昨夜有些换面便渐渐跳出,清晰提醒着他经历过的那场激烈情潮。 他的脸慢腾腾地发红,磨磨蹭蹭低头去看身上暧昧地红痕。想到也就不过几小时前,这每一寸都属于邢默,黎雪英就有些呼吸急促。 环伺狭小房间,邢默并不在屋内,但他的衣物和东西又确实在这里。 黎雪英第一反应是:他是怎么走出这间屋?裸奔? 内容正在脑海朝越来越过分的方向狂奔,适时推开的门就在此刻打断他的思维。邢默一身新装,左手提纸袋,右手提塑料袋,后脑勺倒挂着一副墨镜。 见黎雪英醒来,他冲他挑眉,举起左手又举起右手:“先换衫,还是先吃饭?” 二十分钟后,黎雪英扒光最后一口鱼片粥,像吃食饱腹满足的猫,摊在床上温情抚摸肚皮。邢默来碰他,便翻身躲开,贴近墙壁,尽情吸收闷热空气中的凉意。 “难不难受?”邢默沉默半天,折服于黎雪英的心大,犹豫片刻决定继续路线不改装孙子,“我今天明天都不上工,你那边也请假,想做什么我陪你。” “虽然我也很想陪你。”黎雪英终于转身过来,微凉的脚掌蹬住邢默企图贴近的胸膛,“但现在不是想风月的时候,邢生。” 刚温存过一宿的邢先生不满得很明显,成功带错方向。 他虚虚握住他的脚踝:“别再这么叫我。” “拜托你搞搞清楚,是不是忘记昨晚自己干了什么?”那么大一票活动,冯庆现在恐怕要举刀看人。 可是邢先生严肃认真道:“你。” 黎雪英瞬间又无话可说。 他已尽量表现得毫不在意且胸襟坦荡,对于昨晚过去羞耻的面红耳赤也好,还是暗潮汹涌蓬勃积攒的情欲**,他认为都不是此刻谈论的最好时机。情之所至,一切自然而然发生。尽管两人之间确有一些结尚未解开,但对黎雪英来说已是足够好的结局。 他只是有些害怕,对现在的邢默和自己,多一分温存便是多一分潜在的危险。 “你这两天倒还能请假,我不能无故旷工。” 邢默咂摸片刻,明白了黎雪英所谓的无故旷工。冯庆手下和场子出这样大的事,谁“无故旷工”,必然是嫌疑最大,众人焦点之处。 刚才他被两人全新的关系冲昏头脑,暂且忘记了黎雪英同冯庆现如今是如何紧张的关系。 自从黎鹊过身,而冯庆又强行禁闭黎莉后,他同这姐弟二人的形势必定不溶于水火。之所以到今天他还敢将这二人堂而皇之地放在身边,邢默能想到的便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他太过目中无人,也太过轻敌,并不认为像黎雪英或黎莉这样的人,能对他造成伤害。第二种,也是邢默认为可能性颇为小的一种,便是冯庆是真心爱黎莉。他真心爱黎莉,所以要将她放在身边,也只能任由对方的细佬留在身边。碰不得,害不得,甚至某些情况下,他需好好保护住。 黎雪英打断邢默思路:“今日下午我回屋休息,晚上万一有什么事,也不至于应付不来。” “我跟你回去。” “不必。”黎雪英趴在床上,支撑着脑袋望住他,“你跟在我身边,让我更危险。” 邢默这回沉默地更久,好半天才从床褥上拖过他的手:“对不起。” “关于我们的事,等你安置好你家姐,我再来找你。我知道现在阿英已经好犀利,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庇护,只是以防万一。”邢默边话伸出手摸摸他的发,那目光望着望着便渐渐变味,“反正还有一个白日时间,我们再来一次?” 黎雪英见邢默不知足地舔唇心里便犯虚,二话不说就要逃奔。 谁知他双脚刚落地,便失控地跌倒,当即毫无过度,好似软脚虾。 “阿英。”邢默连忙从床上下来抱住他,将人团团再次丢上床。 而黎雪英还现在刚才的震惊中,他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什么叫“被干到两腿发软,下不了床”。 邢默看见他那副模样便十分受刺激,眼底沉着火便上来要扒他衣衫。好在失控前便被黎雪英手忙脚乱按住。 “你再多害我今夜上不了工,我暴露的风险就多几分。” 邢默脑内挣扎许久,好不容易将手从黎雪英身上挪开,大义凛然作出颇有自制力与风度的姿态。 最终还是将一场“回春”,演变成二人清晨懒洋洋的温存。 黎雪英先邢默一步离开旅馆,回头时,隐约见到邢默窗前身影。而邢默等黎雪英走远后,下楼直接上了辆街边小轿车,向邢家方向走行去。 等在门口的并不是邢世怀,而是邢绍风,这他并不意外。 邢绍风上来便揪住他衣领,咬牙切齿要食人模样,邢默也并不太意外。 “新买的衫,收手啦,头脑冷静点行不行?” “行不行,你问我行不行?你这两天干什么好事,别当邢伯父不知,他只是顾忌你的感受。”邢绍风边同邢默往屋内走,便快速话道,“别找了,青姨同邢伯父大早就出门会晤,晚饭才回来。这段时间我替他们看顾你。” 邢默停下脚步,上下打量邢绍风一边,笑道:“你?” 话完转变方向,大步流星向自己房间走去。邢绍风在背后继续追,快被邢默这等目中无人的桀骜作风气坏:“你又要搞什么,想当孤胆英雄是不是?你知不知是用全家人的平安做赌注?” “我也没说不同你讲,进来。”邢默忽然转身,将身后化身唐僧的邢绍风扯过,直接丢进门里。 他用好几分钟才让邢绍风冷静下来,接着提问:“O记里面都不知发生什么,你知道多少?” “O记当然不知,但邢伯父已经知道。即使她不说,我也有我自己的渠道。我听到风声,你同冯庆手下好几个紧要的部下打交道,你是不是脑中风到想去策反他们?冯庆尚且还没有对你动手,你就迫不及待送上门给人打?” “知道还挺多。”邢默笑着往后靠住,翘起二郎腿,“我一直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同冯庆这样大仇怨。你从他那里,失去过什么?” “这只是我的本责而已。”邢绍风冷笑,“同我有仇怨的不仅是冯庆,而是整个洪门。这些地下见不得的勾当,就是当初害死我父母的间接原因。” 涉及到家事,邢默知情知理不多问,适时留出几秒钟空白给他消化。 “如果问昨晚的行动,我临时的离开是必须保护给我们提供信息渠道的重要证人。”邢默道,“但我恐怕冯庆知他是谁,这两日就会有所行动,所以盯紧冯庆。” “你不要同二五仔走得太近,他们反复无常,最害人。还有,为什么不从他那边下手,要盯住冯庆很容易露破绽。你最好将他也交给O记人保护。他是谁,我认得吗?” “他那边你不操心,有我。”邢默漫不经心地玩着掌心一只火机。 邢绍风却忽然嗅到什么,站起身瞪大眼:“你别告诉我是阿英,你得知道这多危险!” 灯下黑_第85章 邢默擦着火镰的动作停顿片刻,笑道:“当然不是。就算是,也轮不到你操心。” 第五十六章 希望 在家中休息片刻,等中午食过午饭后,邢默出门到警署内部的鉴定科去洗底片——从澳门回来头一天,他已经将那份名单里所有文件都逐一拍照。 随后他打电话通知邢世怀,并顺利在晚饭前等到他。 “我不能相信任何人。”将相片袋交给邢世怀时,邢默紧紧盯住他双眼,“除了你。” 邢世怀接过纸袋,缓缓地,因为邢默那一句老豆而发笑。这笑是发自内心,很少予外人见的。 还来不及多话,等他打开文件袋时,便再笑不出。 文件袋中藏住所有三合会社团中高级成员的名单。这些人行走江湖多年,吃过枪子挨过刀,练就一身铜墙铁壁的功夫,以及一身恶胆孤心,是亡命徒也是狡猾的狐狸。就算是O记,打压针对洪门这么多年,往顶级走的人员名单也十分难搞到。最多知道名字,知道他们涉及哪些黑道活动,但很难有详细资料。 而邢默交给邢世怀的这份资料,别说他们的案底,甚至连曾经的交易和行动时间,负责内容都一应俱全十分详细。再往后翻,交易的证据,曾囤货的地点时间,负责人,交易数目,有的甚至还有交易时的照片。这些东西不可思议,也令邢世怀怀疑他们的真实性。毕竟,了对于洪门来说,任何纸面,或语音,能握在手中实质性的痕迹,都将有一天成为把柄和证据。所有的交易记录几乎不会留下案底,都是口头完成,这也是为什么在黑社会中情意和诚信十分重要,交易人的口碑直接决定他能同什么样的人做生意。 可这份证据,实实在在,不仅照片和交易内容都详细俱全,有些交易甚至连录音磁带都有。一定是洪门自己人留下的。那么他这么做的契机是什么,他有什么理由这样做?是用来自保吗?还是用来将所有人拉下水,一损俱损? “我跟你提起过。这是我契爷留给我的那份名单。”邢默看出邢世怀的震惊,忽然就犯烟瘾,浑身上下却摸不出一根烟,“你也看出来了?这不是一份习惯使然所准备的证据,而是处心积虑所准备的名单。照片里所有人,基本上,我全部见过,曾经牵着契爷的手唤过他们叔伯公。我想,不到万不得已,这份名单不会成为我的利器。” 邢世怀没说话,从裤兜中摸出烟盒丢到邢默怀里,示意他继续说。 邢默抽出根烟,叼上,火光在脸上稍纵即逝。 再抬眼时,温情褪去,剩下种无声恶意。他从怀中又抽出一只袋,递过去:“但是这个,我们是我们必须用上。” 邢世怀翻开纸袋,抽出照片。 照片上男人的似笑非笑,眉眼间还没有现在的沧桑和老辣,眉毛上也没有那道标志性的刀疤。稍偏文气的脸甚至让他看上去十分可靠。五官已经全变了,如果不是眉眼中似曾相识的某种傲气,和眉毛上那倒疤,几乎令人识别不出他究竟是谁。 他身上,竟穿着一身警服。浅浅青绿色,邢世怀熟悉无比。 照片用曲别针夹住,烟盒大小的纸片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冯志奇。 “你说人带不回是什么意思?”座椅背后,冯庆的脸已十分阴鸷。他双手交叉支在前,身体向后仰,垂着眼望住书桌前低头的男人。 “开始我们以为是有人盯住那靓仔,每次要动手,总有人出来搅局。连正面冲突都没有,等回过神来,靓仔已经不见。夜场已经结束,到他下班时间,他屋内没有人,不知去哪里。昨晚三次要揾他,最终都没能逮住。”那男人低着头只管一个劲汇报,不敢抬头同冯庆对视哪怕一眼,“不论是O记还是另有其人保护他,既然做贼必定心虚,本来确定就是那靓仔是二五仔,没想到我们手下抓另外一个欠高利贷的人时,也被阻碍。整个晚上,我们所有人都被盯住,不论要对谁下手都失败。所以对方应该不是盯住黎雪英,而是盯住我们。” “知道我们要找叛徒,他们当然要保护好。”冯庆冷笑,将卷草烟点燃,单脚放在办公桌上,“那两位大佬有没有说什么?” “那两位是?” “废话,等着坐我椅子,当下一个话事人那两个后生仔哇!”冯庆不耐烦。 “他们当面同社团公伯承诺,一定捉住二五仔,不能让庆哥你退位前还……” “还什么?” “还把洪门给卖掉。” 冯庆猛地抬手,将烟灰缸发挥出十二磅炸弹效果,在男人脚下发出骇人巨响,不用多话一个字也令旁人感受到他怒气。 “庆哥,那两人都不是好东西,如果您下位,他们定然要动手。不如趁现在先将他们给……” “混账东西,吃里扒外的两个王八蛋,我当初就应该宰了他们!”冯庆暴怒中将桌上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备车,我要出门。” 黎雪英在旧咖啡馆的后备休息室躺了一白日。 他失被黎莉的call吵醒来,得知冯庆出门前往九龙城寨里面,同各位叔伯公见面的消息。挂过电话后,他立马通知邢默,决定半个钟头后,三人到在这家咖啡馆见面。 邢默来得最快,他同黎雪英交换信息,大致了解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随后没多久,黎莉也推开咖啡店的门。 “他知道是我。”黎雪英率先打破三人沉默,尽管他看上去一如既往地镇定,交错的双手却隐隐昭示他的不安,“这掩盖不掉。即使他不确定,也迟早会从我身上排查出结果。” 邢默睇他一眼,将烟换只手夹,用临近黎雪英那只手覆盖住他的手背。他的手很冻,好在邢默的手心却十分温暖。 黎莉淡淡瞥一眼二人交叠的双手,抬头迎上邢默坦荡的目光。她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莽撞的女仔,如今她学会把秘密藏在心中,也不去多问。 “我能留在他身边的时间也有限。这几年我给出太多线索,不是他枕边人不会知道。他虽从来不说,但现在已不会当着我面谈论太重要的东西。”黎莉说道,“我迟早有天也要同他坦白相对。我会怎么样,其实不担心,但是我细佬……” 黎莉将目光投向邢默,那其中甚至有哀求意味,虽不明显,却也被邢默捕捉到。 “放心,交给我做。”邢默点头,“你们姐弟,一个都不会有事。”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黎雪英皱眉,将手抽出。他挂心黎莉的安危,但更关心的,显示是这些年他们铤而走险的努力,究竟能不能换来一个想要的,公正的结果。 “差不了太多。”邢默给予他安慰的笑,他的笑容中仿佛有某种能令他安心的特质,“还记得我让你保管的东西?你把它交给我后,我拿到一份很重要的证物。这个秘密十分庞大,我暂且不能告诉你们。但,只要他在洪门失去威慑力,众多伯公一同反对,他就没再有退路。到时候O记同ICAC联手从他嘴里把这些年吃的黑钱吐出来,就能令他无法翻身。” “你要他自己吐出来,在做梦?”黎莉忽然刻薄地补上一句,“我在他身边五年,我知他是多缜密的人。尤其这几年,或许是上了年纪,分外惜命。” “只要洪门同他脱离关系,他便不会再有庇护。”邢默道,“到时候洪门那群老家伙,恐怕会比我们更想除掉他。” 黎莉专心致志听邢默讲话,无意识地将手放在小腹上。 谁都没有注意到这细节,唯独黎雪英,望着黎莉放在小腹上的手,若有所思皱起眉。 “说说你的具体计划。”黎莉饮口茶,望住邢默,“我在这里不能待太久,冯庆看住我的司机已让我替换成我的人,但露面太久仍旧会被其他人怀疑。” “那么我简单说一下。”邢默点头,“冯庆几年前开始洗黑钱,主要途径是夜总会,娱乐城,拍电影和卖古董。夜总会和娱乐城要处理很麻烦,但也能够做到。O记一直在找他场中各种违法证据,虽不能一劳永逸,但也能让他洗钱洗得不痛快。他手中的几支证券股,黎小姐你应当最清楚,看似是他的钱,实际上洪门在背后都有分成。这几个月,我负责让他们看中的所有的钱,都再也出不来。” “你是说……”黎雪英变色,“不,这不可能,他有自己的人把控。” “我有我的办法。”邢默道,“这个回击,足够压低他在洪门的头。” 黎雪英缄默,而黎莉接话道:“那么,要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呢?” “洪门最看重的除了利益外,还有什么?” 灯下黑_第86章 “信任,他们彼此看守的秘密。” 邢默搓了个响指:“那就用他们的秘密来换。” 黎莉离开了。 她话别前留给黎雪英一袋巧克力,那是细佬最中意口味。 但此刻的黎雪英完全无法被它吸引。 他攥紧手中的巧克力袋,惴惴不安地出神片刻,直到邢默唤他回魂,黎雪英才魂不守舍地望住他好片刻,问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邢默笑了。 昏暗的咖啡馆后台里,空无一人,稀薄的空气从方寸大的窗口流动进屋,极寡淡的光束中剖白细小的浮游。 他反手扣住黎雪英的后脑,将他按向自己。两人额头相抵,是个无比温存的姿态。 “承担再次失去一切的风险。”邢默温声道,等捕捉到黎雪英稍纵即逝的不安和疑惑,他扣住他后脑的手顺着他的后颈,用力抚摸下去,脸颊,耳朵。郑重而真诚,“比起能同你光明正大,共肩走在光明中。没什么更重要。” 邢默看到,近在眼前的黎雪英的眸,忽然睁大,水光流淌,那眼中的茶粉清清淡淡,如同川流活水。 邢默压低声,不自觉喑哑:“阿英,再这样,我忍不住要吻你。” 他话尾才落,黎雪英的唇已主动迎来,轻薄而短暂的一个吻,一触即分。 邢默眼中光瞬间深沉几分。 “我头一次上工时候。”黎雪英的话打断邢默灼热臆想。 开口刚话一句便说不下去,好气又好笑地冲邢默笑了下:“给我支烟。” 于是邢默沉默地递上烟。这是黎雪英第一次开口对他讲这五年中,他所缺席的部分,邢默生怕惊动。 烟雾缭绕的氛围,似乎总格外适合听一个又湿又冷的故事。黎雪英深吸一口,熟练地吐出,烟雾将他白生生的眉眼勾勒得更加生动。 “头一次上工时候,很紧张,尽管练习许多次,却依旧不能习惯那样声色场所。大佬,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行不行?我真没有被怎样。白日里衣冠楚楚,或有一份体面工作的成功人士,在赌场中同亡命之徒没有任何差别。他们双眼通红,脸色狰狞,押上身家性命和全部钱财,陷在欲望的漩涡中不可自拔。”黎雪英说着转头抽口烟,“因为我的样貌奇特,冯庆要我去掉掩盖,这也的确吸引不少人,后来。” 邢默的眉越皱越紧,拳头已不自觉攥起。 黎雪英注意到,不得不将烟换只手,就像刚才他安慰自己一样,在邢默手背上抚弄了一下:“放心,我也有自己保身的方法。换句话说,本身就连性都不保,还有什么不可失去?” “你还有你家姐,你还有我。”邢默话道。 他很快意识到这话中不妥,也想起曾经失约的自己。那个说要保护好他,令他无风无雨的承诺,并没有兑现。 黎雪英笑笑,没有接这个话,继续道:“后来就渐渐麻木。有一日,我记得那是个冬天,天空飘着小雨,夜很凉。我在换班时出来抽口烟,看到个男仔,大约七八岁年纪,手里拎着一份卤杂,穿得破破烂烂站在门口,像在等人。他很冻,快要僵掉,我便将我的围巾给他,问他为什么不回家。” “他说他在等他爸爸。他爸爸在赌场里,彻夜不归家。他说是他阿妈让他来,还带着他爸爸平日最爱吃的卤食,希望他回头是岸。” 黎雪英话道这里笑笑,低下头缓了片刻。 “我就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说不想进去。我说,难道你不想你爸爸回家吗?他说,是他阿妈想,其实他并不那么想。他阿爸是丧心病狂的赌徒,因为赌输掉全副身家,还几度差点被人斩死街头,都是他和他阿妈变卖家中东西,和努力上工,才保住他阿爸性命。可是那个男人不知悔改。他说他妈妈想用一袋卤肉换回阿爸,是做白日梦。但他不能违悖她,所以只能拎着准备好的卤肉,好几次来赌场门口等。” “是个可怜的孩子。” “是啊。”黎雪英将燃到底的烟又猛吸一口,“后来每次我上工,偶尔就会碰见他,聊两句。他问我,为什么我这样白,我的头发和眉毛,为什么都是这个颜色。我同他讲完我的病,他说,你好可怜,你见不了光。” 邢默屏住呼吸,有些烦躁,更不忍心打断黎雪英的话。只能从口袋中抽出一支烟,再次点上一支。 “后来我想,他小小个,说话真犀利。想想很讽刺,是啊,不论我的身体还是心,都深深现在泥淖里,见不得光。” “阿英——” “但是。”黎雪英急促地打断他,“但是你回来了。我以为我们再不可能像曾经一样,你我变化都太大,渴求的东西也和当初不同。可慢慢的,你同我渐行渐近,最后竟然同我再次并肩走到一起。默哥,你不知我有多高兴。你是我这五年来接触到的第一束光。曾经我已决定,一世做个再见不得光的人,甚至将秘密带进坟墓,准备在牢狱中度过余生。” 他忽然笑起来,细小的光尘萦绕在他周围:“现在你回来,让我又重新相信——自己能再一次地,挺起胸膛走到阳光下。” 你就是那束光。 第五十七章 决策 邢默离开那一天,黎雪英并不知发生什么事。刘方方未曾同他讲得太明白,实际上,那时刘方方一门心思全然扑在如何补救的路数上。而邢默,更是引火烧身自顾不暇。黎雪英暂且在纪耀身边呆过几天,后来又同邢世怀联系过几次,只是他父亲黎鹊的情况并不明朗,那二人依照当时情形,并不方便向李雪英透露太多关于黎鹊内部消息进程。最后还是黎雪英几乎跪在邢世怀面前,邢世怀才动容,告诉黎雪英事情比较麻烦,但还算不上严重。 最终结果落下,是黎鹊身份不干净,当初同洪门黑道有染,更有几个活似人托的市民,前来告黎鹊几年前警匪勾结,亲眼见到他给冯庆的人做暗线,帮他们买卖警方内部消息。 不论当时经事人多不可置信,尤其黎雪英同黎莉,但最终事情便是如此敲定。上边最终保留意见,在对黎鹊的处罚上究竟是革职还是停职上难以决策,最终定性念在他这些年兢兢业业,在警务司中恪尽职守,将功补过,因此保留黎鹊职位。 同时,那也是黎鹊最后一次见到阳光。 “就好像你面前巍峨的一座山,从出生起便在那里,忽然有一天倒塌。我同家姐自然不相信,纪耀叔对外什么都不言语,但对我们他却说,知道我阿爸其中关节复杂,绝不是一两句说得清楚,因此要我同家姐打起精神,等我阿爸回家定会同我们讲清楚来由。”黎雪英说到此刻,轻轻捉住邢默手,是个十指相纠缠,十分依存的姿态。他的申请并无任何不自然,但邢默反手一握,紧紧将他握在手心中,拇指重重搓了两下他的手背,安静地听他说。 “我们在树下等他,以前我阿爸归家太晚,家里头饭都准备好,家姐便总在楼下那棵树等他。我们以为这回也同以往一样,但是我没有见到他。后来纪耀叔同我讲,我阿爸在大桥上被人拦截,是远程阻击。这样的暗杀手笔,也只有冯庆做得出来,可没有证据,后来也没有捉住烦人。但我知道是他,一定就是他。”黎雪英边话语,一边无意识微微捉紧邢默的手,“后来我家姐……我家姐确认过这件事,然后决定留下。冯庆同我阿爸究竟什么仇怨,这些年我都在打听,哪怕有跟他们过去任何相关的蛛丝马迹,我都会深入调查。可有人做得比我更绝,一旦有任何能追查到跟过去相关的人,一周之内必定死于非命。冯庆不想让我们知道,关于当年的真相……可我不明白,他想要的,都已达到目的,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章掩盖当初真相?” “或许因为,还想将黎莉留在身边。” 黎雪英沉默片刻,回答道:“不,家姐一开始便是因为他强行留下,这点冯庆一定清楚。她不走,只不过后来能走时,再次选择留下而已。” “阿英。”邢默说话时,声音低沉喑哑,甚至还带情欲后的一分颜色,将黎雪英思维从那些黑暗过往中拉扯出来。 他的眼还有一瞬迷茫:“嗯?” “我想你都会知,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迷雾散去,留下的便只有真实。过去的日子对不住,往后的日子我留在你身边。” 黎雪英于是眼睛弯弯笑起来:“好。” 他话过,还要轻扯住邢默手,食指在他指甲盖上逐一划过,漫不经心地如同玩耍,掩盖一丝紧张:“你的呢?默哥,这些年,你又如何过。你手上这些伤疤,还有……身上留下那些痕迹,我想你定要辛苦过我。” “我应你,迟早有一日我定一字不差告诉你,但不是今天。”邢默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皮,感觉到他温热眼睛在唇下转动,“今天你开口已经好难得,我的故事,留给下次再讲。” 灯下黑_第87章 邢默算个健忘的人。 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若不是过分在乎,每过段时间,就会逐渐淡忘记忆中许多细节。 可后来,当他回想起黎雪英这些话时,竟几乎能一字不差背过。他记得空气中霉菌和发潮的味道,空气中每个漂浮光尘的轨迹,黎雪英粉色通透的眸,他轻轻笑起来的温度。所有的细节都像慢动作被注入底片,当邢默回想时,便十分高清地在他脑内循环播放。 曾经因为他命硬,所以不信命。他也见过太多不幸和不公,因此不信鬼神。所以邢默很少为许多事震动,能感动他自己的,通常就真的只有他自己。 但很久后他想起黎雪英这番话,仍旧会久久感到切身震动。 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想自己是没救,从此后愿意以命换命,用他所拥有的所有去换黎雪英的爱。 保他平安,为他喜乐。爱他,信他,保护他,永远做他心中那天光。 回去之后,邢默坐在阳台上正正两个小时,最终给一个人拨去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那边火炮连天。 罗修声音很愉悦,告诉邢默稍等他几分钟,他们正在轰炸军营。 于是邢默面无表情听他们在电话那头轰炸射击。 “OK搞定。”罗修稍微喘口气,笑道,“千年等通电话,真是难得。这回有什么要帮忙,你尽管说。” “看来我分量还挺重?” “当然啦。好歹一起五年,上刀山下火海,两肋插刀好吗?你尽管说——我听听再决定开什么交换条件。” 邢默额角青筋跳动两下,很快按住额头:“我快要动手。” 那边瞬间就安静许多。 “很好,那我条件也想好了。”罗修在通话另一头笑得放肆,“一切尘埃落定后,回归鹰眼。” “不可能。”邢默的回复踩住罗修的尾音,“修,除了这一个,不可能。其他的随你开。” “我就知道你这么说。好吧,让我想想……对了,哈哈,你知不知你那位死对头手上,有多少好东西?” 邢默挑眉,立马领会对方意思:“你想要洪门出手的军火?” “不愧是阿默。”罗修在对面打个响指,“怎么样,好孩子,能做到吗?” 邢默收紧握住电话的手:“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会把名单上所有能够罗列收监的罪证全部上供警署,洪门内部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想鹰眼确认黎家姐弟万无一失。等冯庆入册,我会同你一起,端掉冯庆的老窝。” 接下来的两周里,邢默和邢世怀几乎以雷霆手段整治香港黑帮。 警匪勾结的时代已经过去,ICAC和O记如今盛名在外,外界看来是长治久安的进步,实际上这种变化也同时激化了警匪两边的矛盾。 冯庆是洪门当之无愧名声最旺的一任话事人,如今也如同被逼到尽头。论金钱和财富,他手上的股票和经营的事业都不顺利,资金运转不周,因此黑钱也洗得十分艰难。留给洪门更不用说,自然是少之又少。 而黎雪英靠大佬灿给他的消息,给警务司送了不少“大礼”。 白道走不通,有人整,黑道回不去,有人卖。冯庆现在的境遇,可谓是前有虎后有狼。 他也不痴傻。必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能是谁,还能是谁? 自从那个男人回港,他身边的事再没安分过。但谁又在同邢默联手,谁在出卖他?人选实在太多,根本筛选不过来。 只怪他此前作恶太多,仇家不是一个两个。 “他的后路,已经快被我们断干净。”邢默说这话时,有些心神不宁。他劈头盖脸抹了一把黎雪英,虎口虚虚卡在他后颈处,“你啊你,我太不能放心。阿英,我差不多月底动手。到时间你跟我的先走,包括你家姐,我会想办法把她带出来。” “你呢?” “我当然得亲自操刀,确保万无一失。” 黎雪英的手反握住邢默,眼中不确定的光跳动。邢默曾在很久远的从前见过同样的神色,那是黎雪英担心冯庆会对他父亲做什么时。只是后来,他是去了父亲,也失去爱人,无时无刻不在内心自责无能保护家姐。他一个人在暗黑的赌场中,摸爬滚打寻消息。 邢默骂自己痴线,对方一个眼神竟带动触及他这样多情绪。 黎雪英比出手指,抵住邢默嘴唇,将邢默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堵回:“默哥,我记得以前你话过,有机会讲给我听。我想想现在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很合适。” 邢默从黎雪英身旁收回身。凝视青年茶粉色眼眸,带三分笑七分认真。邢默趴住窗沿,回暖的风大肆旗鼓涌入,吹起二人额发,无尽温柔。 “五年前,同你话别后,我同刘方方去浅水湾杨守谦就宅——” 邢默讲起故事的声音低沉喑哑,十分悦耳,像条缓缓流淌的河流,缓慢填满干涸五年的河道。河水是他的故事,彼岸是他的过去,此岸是他的现在。 随邢默娓娓道来,黎雪英有种错觉,邢默缓缓填补起的是五年中缺失的所有片段,搭建起的这座桥梁,将河水彼岸与此岸连接在一起。 曾经,这道干涸的河道,如牛郎织女的银河,令黎雪英有深深挫败感。仿佛那过去式断层的,是他永远无法企及。 但此时此刻,神奇的,这些故事又连接到一处,让所有的变化都有迹可循。他又能够顺着邢默的手,摸到河水彼岸,届时年轻的辛默。 若有所感,黎雪英情难自禁地伸出小拇指,勾住邢默的小指。 两个男人的小指碰触,随后默契地一个勾住另一个,自然得仿佛已做过千千万万遍。 “我坠海后,拼死命游了好几个钟头。三个钟头,或是五个钟头?我不知。当时我身上带枪伤,仿佛觉得自己已游了一世。沉水时我想,命硬过那么久,终究还是要死。但是没有,等我睁开眼,我看到罗修。罗修是鹰眼雇佣团的大佬,领头人。你问他哪里人?那衰人也不知自己是哪国人。不过我猜是俄国,战斗民族,他老母的太彪悍。我想起来杨守谦曾让这人救我,他不肯,还话到军火的事,我就单纯当他是个军火贩子。当时罗修还特别拽,跟我玩深藏不露,好黑一张脸要我签卖身契。他看上杨守谦那把枪,其实那是契爷过身前留下,杨守谦又留给我,我当然不肯给……没错,就是后来我留给你的那把枪。算下来,它也算见证我所有的东西,唯独留给你合适。” 见黎雪英眼眶有些红,邢默好笑地将他小拇指勾得紧一些,顺势抬起他手背,在其上轻吻,像个优雅的绅士。黎雪英盯住他下垂的眼角,此刻蓄满少见的温和情意。在谈及那段过往时,他不会漏掉邢默眼中任何一个变化,似乎从那细微的变化中,也能令他解读剖析出故事原貌。 “罗修同我们相比,好似另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的规则里,他们最看淡感情,也最看重感情。看重的感情交给队友,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把自己的后背,自己的命门留给他,而看淡的感情给多余的人。就比如——”邢默托起黎雪英的下颌,说道,“罗修常说,你就本该是我多余的感情。作为合格的雇佣兵,除了要有比旁人更坚韧的性格,强大的抗压力,优秀的侦查与反侦察,以及各种行动力反应能力等,还需要有最精准的判断力,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战场外。我跟她拟定协议,他救我一命,我还他五年,纳入鹰眼。” 听过邢默一番话,黎雪英已浑身僵直。他从来没有参与过雇佣兵的生活,但他在黑暗处待得久了,也不是没见过杀手,或雇佣杀手。雇佣兵,远比他们这等人所见的黑暗更为强大,那是一种更深的黑色。 他无法想象,邢默这五年是如何度过。但他终于明白,邢默那种洗髓伐骨般的改变究竟是为何。 这个过程不需多说,自然极其痛苦。强行剥离你身上,曾经所有的过去,实质上,其实就是剥离所有属于“你”的这一部分,把人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模样。 “别哭,阿英。”邢默的声音低下来,他用手背蹭了蹭李雪莹的脸,“不过好在我看到了,我的决定,物有所值……不,是物超所值。” 灯下黑_第88章 他低下头,久久吻住黎雪英的唇。 “就快要到结尾,千万别松懈。天光之前,总是至暗时刻。” 第五十八章 了结 墓碑前,晴光普照,黎雪英一身白衣,戴墨镜与兜帽,手撑一把黑色的伞,远看背影竟显得疏离而冷漠。 掩盖住口鼻的他,几乎令人认错,依稀是许多年前那个背着书包撑着伞,从公校中缓缓随人流走出的少年。许多年过去,如今只剩他只身一人,要逆流而上。 不远处的黑轿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他的鬓发已经花白,眼角有掩盖不住的细纹。这几年似乎饱受摧残,时长挂在面上那分笑容已经无踪影。他遥遥望着十几米前,站在黎鹊坟墓前的少年,有些胸闷地点了根烟。倚在车身上很缓慢地抽完。 黎雪英依旧站在原地,他从身后上前,与黎雪英并肩而站。 “天光好晒,不要站太久。” “纪耀叔。”黎雪英听到他的声便笑了,攥着黑伞的手也掂了掂,好让汗湿的手掌稍微放松,“真是许久不见。您现在身体好吗?” “人老咯,都是那副样子嘛。”纪耀回答,“阿英,你……” “谢谢你,其实。这五年里,我知道你背后一直有照拂我。我一直躲着您不见,并非忘记当初您帮我的那份情谊。有些事,多说无益,反倒平添烦恼,我是这样想的。” “你现在还在冯庆的赌船上?”纪耀皱眉,问道。 “我知你关心这个。”黎雪英又笑了,“其实你知道,我和家姐会留在冯庆身边,绝不是世人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不是吗?你既是我老豆生前最好的朋友,就必知他一二,也必有值得结交的原因。纪耀叔,你不必做出这样惊讶的表情。我今日能说这样多,就代表,是时候了。” “你别冲动,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冲动。”黎雪英转过身来,短暂地摘下墨镜,从眼镜的上方睇住纪耀,“我没开玩笑。要收网了。” 明明天气还不算热,甚至还需要穿外套,纪耀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你要做什么?” “接下来两周,ICAC应该会收到十到几十人的检具信,当然,这些都同洪门的生意有关。嘘,别那样紧张,既然会交给你们,就必然确保万无一失,所有证据都在手上。我只想拜托你一件事,请在接到东西第一时间,尽快收网。” 纪耀未说话,他静静地看着这个如今眼中已初现锋利的孩子。或许他唯一能保留的权利,便是感叹世事无常,时光如锋刀。 接下来,两人谁都没有再多话。他们静静立在墓碑前,无声的,认真的,对黎悼念。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一次不论对于邢默,对于黎雪英,黎莉,或是任何一个牵涉进其中的人来说,都是一次需全力以赴,不容小觑的行动。 或许力挽狂澜,或许葬身深海,死无尸骨。 命运从不向任何人做保证。 一条似乎无尽头的黑暗走到,邢默动作越来越快,以至到后来几乎奔跑起来。身后人影绰绰,三五人寂静无声追上去。灯光闪烁不定,将邢默飞速奔跑身影扫射成一帧帧不连贯定格动画。某一秒内,他身影忽地消失,而后追上那三五人猝不及防,忽然被斜下里劈来的刀光斩出一泼鲜血。刹那间乍然出现的身影摆动,依旧在闪烁的楼道灯光下,他流畅肃杀的动作被这样的光下被演绎成卡断的默片。 没人看得清他身手如何矫健,只知他的路数和每个动作,绝非仅仅是从小扛着西瓜刀在街上追出来的利落和狠辣。与其说像差佬,不如说更像杀手。 整个过程只响起一次短促叫声。而总共不过三五秒时间,邢默已将三四人尽数放倒。 邢默抚干净指尖的血,走出走廊拐过弯,在街口找一只公共电话亭,call白车通知来领人。谁知电话刚挂断,刺耳铃声再度响起。 邢默静静凝视片刻,终究反身接起:“找哪位?” “细辛,你回来不同叔叔叙旧,连你契爷生前教会的这点规矩都忘光,我好失望。”一副沙哑烟嗓,说话嘶嘶吐气,在这样阴暗的天中,好似同他通话的是一只毒蛇。那头毒蛇又笑起来,“我说自你回港后,为什么事事都不顺心。我竟然到现在才知道,你去拿你契爷留给你的东西——” 话音到最后,竟只剩下咬牙切齿。这是邢默头一回将冯庆逼到如此。自从名单到手后,他从各个方面向冯庆无声施压,对方终于到今天熬不住,被逼到露出手脚,忍不住先痛下下手。不过冯庆错估如今邢默实力,早已今非昔比。 “庆哥。”邢默笑了一声,抄起手臂反倒不慌不忙依靠在公共电话墙面上,“你放心,后生总有一天该拜会你,只是时候未到。多点耐心,当初你做的好事可不光我这一件。你命贵,想要得人多得是,我不过恰好是其一。”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那份名单——” “是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庆哥。”邢默高声打断他,“现在你不过是强弩之末。想要同我谈条件,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当年的真实身份,并不是冯庆,而是冯志奇,对不对?你当年同黎先生什么仇怨?” 出乎他意料,冯庆的确在对面有一瞬间气息慌乱,可短暂沉默后立马挂断电话。邢默皱眉,将电话挂上后点了支烟,缓慢朝街道另一头走去。 他走过道路两旁,听到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他突然好想见到黎雪英。 可惜,此刻邢默就已是个活靶子,他不愿在这个关头波及黎雪英。冯庆那边暂且没有关注他同黎雪英的关系,这也意味着,邢默的确已吸引了冯庆全部注意力。冯庆日子过得并不算太平,可以说,从邢默回港后冯庆日子便再未太平过。尽管私下里他同黎雪英以及黎莉有接触,接受他们的情报,但冯庆第一时间绝不是黎雪英做手脚,而是邢默。 更加上,男人的自尊和轻敌总能万古不变地导致失败。或许对冯庆来说,日日在身边的枕边人,更不可能同一个要杀死自己的仇敌合作。 不论现在情况如何,留给邢默的时间都不多了。 接下来几个月中,他需防备四下里明枪暗箭,甚至有几次他摸黑在树影晃动中惊醒,多年佣兵作息与习惯让他身体反应快过意识,瞬间摸枪上膛。不过精神状态却一天天好起来。比起刚回来时几乎夜不能寐,对正常的环境难以适应,时刻处于神经紧绷状态来讲,现在已经慢慢调整着从那种状态中走出。 好处也有。比旁人过于敏锐的直觉和洞察力,反侦察能力让冯庆亦或其他人派来的人一无所获。再加上邢默此次回来后多一颗邢家大树乘凉, 半个月来下来毫发无损,反倒游刃有余游说过好几个在冯庆身边做事的,或因为对邢默手上那份名单有所顾忌,最终都愿意配合警方。有几个不情愿的也趁早跑路,好过留下来吃牢饭或拼命。 双方博弈到最后阶段,而这场漫长的恩怨,也终于到画下句点,需要终结的时刻。 古人诗中二月春风似剪刀。绿荫还未连成片,料峭的春风依旧吹酒醒。 上午九点钟,纪耀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腕表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响。 “半个小时后,所有人各个就位全部逮捕。” 随着一声名下,白厅中谁的手落下,谁的文件翻撒,谁在饭桌上推杯换盏,一切的决策发生在转瞬间。放眼整个九龙城寨,多少罪恶温床依旧发酵,这个不受管制的王朝,终要在今日颠覆。 天下大雨,疯狂地洗刷这个城市的所有,污秽腌臜随雨水流入下水道,涌入深海。 新界,观塘,荃湾,深水涉,油尖旺……所有身穿制服的人同时夹着文件夹,带着逮捕令和一干持枪武装差佬,迅速而悄无声息地涌入高楼大厦,或地下赌场,或酒店豪宅,或咖啡厅。 “ICAC检查员、O记警察,麻烦配合我们走一趟,现在怀疑你——” 所有人在所有角落,基本同一时间,出示证件和逮捕证。清脆碰撞的是冰凉的手铐。 有的人惊叫,有的人淡定,有人愕然,有人呆住,有的人狡辩——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们。在巨大的黑色镰刀下,无一逃过这场制裁。 灯下黑_第89章 天空阴霾得像黑夜,一个瘦弱的身影撑着伞,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伞面上,流淌,像慢动作。 他抬起的伞边上,露出小半个洁白的下巴,水色的唇几乎没有血色,浅色的发和睫毛让他在这场几乎倾城的大雨中,看上去如此干净透彻。他高高坐在天台上,脚下是深渊万丈,越到深处越黑暗。他却不往脚下多看一眼,目光扫视整个香港,掠过光辉靓丽的高楼大厦,破烂不堪的危楼,正忙着出港的邮轮,和远处起伏连绵的青色山峰。 他忽然发现在香港,这样小的地方,竟囊括了所有多种面孔。天差地别的世界浓缩于此。 邢默船上防弹衣,带上帽,目光森然透出寒光。在得到命令后,他利落地将两把短枪插入腰间,背上一把长枪,挺胸抬头回到队伍中。他的耳朵再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的血已沸腾。 黎雪英在天台上垂脚坐在边沿,雨水飞快淋湿他的双腿,他却浑然不觉,两只脚交叉晃晃悠悠。 有人打开了冯庆半山屋的门,在菲佣和管家的尖叫中击昏所有人,丝毫不拖泥带水飞奔上楼,一脚踹开黎莉的卧室:“黎小姐,我们是你brother叫来的,你在这里不安全,麻烦尽快跟我们走。” 纪耀押住两名洪门元老,将他们塞到车门里。他抬头看天,看淅淅沥沥的雨,像昭告一场蓄谋已久的策划。车中的人已平静下来,浑浊的双眼望向密云一片的海港。 黎雪英从口袋中掏出一份手抄的诗歌,着迷地默读过一遍,在心中默默祈祷有人能够平安归来。渐渐地,他扬起的头越来越高,然后猛地用力,手中的纸张瞬间随纷飞的雨点和莫名吹来的大风,刮向更高的天际。上边的字迹一闪而过—— 我给你我的寂寞 我的黑暗 我心的饥渴 一切被渲染成慢动作,雨滴在视网膜中可透视地,映照着倒掉下的圆滚滚的世界。邢默扛着枪,无声地同其他所有人站在九龙城寨门口,望着深深处,那黑暗不见底的,爬满蛇虫鼠蚁,孕育无数罪恶的城。 他很清楚,冯庆就在里面。所有人成一排站好,只等一声命下,就冲进去摧毁王座上的万恶之王。 作者有话说 最后的Boss团战 第五十九章 狂澜 逼仄黑暗的街巷,不见一分阳光,四处随刻要开着点灯,摇摇晃晃,拉扯身后的影。再抬头望天,上方是横纵交错的被分割的天空。邢默始终未出一声,飞快迅速地潜伏到约定好的地点,环伺周围,提前安排好的埋伏和,都在各自的据点上。 上级警官一身西装,带枪和逮捕令于众多差佬中走去,他眉头紧锁,显然面对冯庆这样的人,从不敢怠慢。 今日的九龙城寨一如既往鱼龙混杂,民生们各干个的事,杀狗的继续杀,赌钱的依旧喧哗,向人讨债的依旧凶神恶煞……打桥牌的,嘈杂中做作业的小孩,狭窄而明亮的牙医诊所……差佬依次穿过其中,而那些人在他经过时都抬头望向他,各种意义不明的目光,而他们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差佬行至中堂,身后的队员依次变更位置,一路跟到中堂。四四方方天明涌,这本是清政府时的衙门,此刻已变得十分破败,但依旧执行着往日的作用。 推门而入,一股火锅味冲面而来,冯庆正俯首坐在其间,埋头大吃。 “冯庆,O记警察,现怀疑你涉及多重犯罪,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差佬出示手中的证明。 冯庆涮起一片肉,立马戳到嘴中,甚至未抬头多看一眼。警官大概早猜到如此反应,对身边跟随的两个人扬了扬下巴:“带走。” 变故忽然发生在此刻,中堂中四面八方忽然从角落中显现出人影,他们无一不手握枪支,在差佬们尚未反映过来的时候,瞬间扫射一般清理全场。那上前的两人和带头的上级早作准备,立刻俯身掏枪。与此同时身后所有人现身,立刻清理大厅中出现的所有的洪门手下。 “O记差佬。敢赴会九龙城寨就已让我十分另眼相看。”冯庆缓慢地擦了擦嘴,从桌下掏出枪支,两手并握稳稳地对准所有差佬,“你们知不知这里是吃人的哇?” 冯庆话音刚落,四下里忽然飞出几个人,带头向他扑来,速度之快只得让冯庆飞速转身,连向四个方向开射。一人被爆头,两人被击中但未击中要害,还有一人飞快打滚蜷缩在桌下。趁着冯庆转身的刹那,说时迟那时快,风一样冲到他身后—— 冯庆的反应更快,身体的直觉瞬间令他动作,蹲下身一记横扫,枪口已祭出。 来人反手一把握住枪口,别开。 那不过是瞬间的时,枪已开膛,从他耳边外一尺射过。 两人定格一秒。 邢默的脸放大在冯庆面前。 那双总含笑意的下垂眼,此刻冰冷冷一片,令人看过平生寒意。 “冯庆,以前你没搞死我。现在我从地狱里爬出来寻你!” 一阵雷声响起,黎雪英在天台上扔掉伞。漆黑的伞在风雨中飘荡,缓缓像展开在城市上空中的一多黑色大丽花,终于自上而下降到底。同时黎雪英仰头,尽情肆意地享受这一刻雨水的洗刷,他白净的脸在水色的冲洗下,更显得仿佛毫无颜色,透明水流顺着他下颌流淌,洗刷他的全身。 “细佬。”黎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黎雪英回过头,浅色的发已沾湿在脸庞,让他看上去纯洁无瑕,连同那双粉色的眼。 “家姐。”他脸上浮现出一点笑容,随后,目光向下移,落在黎莉无意识护住肚子的手上。 黎莉掌着伞,缓缓走到他身前。今天的黎雪英应当是终于放松的,但不知为何却令她觉出一丝压抑。 “你说,他能平安回来吗?”黎雪英目视前方,却又什么地方都没有看,“我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为了这一天也付出过太多代价。邢默要去的时候,我没有拦他一下,我知我的恩怨,我已亲手做到最好,剩下的听天由命。而他的恩怨,他需要他自己了解。可现在我忽然想起,他原来也是我曾经付出过的代价。我不明,我现在束手无策地等他回来,究竟是对还是不对。我不能做任何事,我不能动……” 黎莉上前两步,将伞掌在黎雪英头顶,她揽住了细佬的肩,就像小时候任何一次一样。 “细佬,不论你信不信,有些事情是注定的。你后悔和疑虑都无用,因为不论多少次,最后还会走向同样的结果。” “那你呢,家姐?”黎雪英靠在黎莉怀中,他湿漉漉的身子也打湿了黎莉的裙摆。黎雪英将手掌轻轻放在黎莉的小腹,“这对你太残忍,你付出的代价,大概比我们谁人都还多。” 黎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黎雪英抬起头:“家姐,你有了他的仔,是不是?” …… 情势转瞬即下,谁人都知冯庆心机极重,因此从一个月前边封锁冯庆所有出港通路,所有的关口必须是一对一地检查样貌。可冯庆哪里也没去,他安安心心住在自己的老巢中,并且打算背水一战。都知他能算,却没人料到他如此能算,连差佬几时几刻来都一清二楚。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线足够多,足够他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 洪门所有的小马仔和扛把子,今日全部聚集在九龙城寨。虽从力度和武器、策略上,他们并不如差佬们占优势,但从数量上却是完完全全地占上风。他们拦住来路,断掉退路,誓要让这帮老母断头在九龙城寨里,永远踏不出去。 四处都是血,都是枪声,都是弑杀气息。 混战一片。 唯独一人,如同毒蛇,如同惊雷,狂奔在黑暗而腥臭的雨幕中。他不畏惧一切,他此刻的目标只有一个,他始终不动摇,更不被任何埋伏的危机所打断奔跑。他完美地躲避所有阻碍,他死死锁定目标。 灯下黑_第90章 这是冯庆的背水一战,又何尝不是邢默的背水一战? 从老辈到后生,这一代的恩怨,是时候了结在这一代。 两人在窄巷中狂奔。但凡冯庆走过的地方,立马从露台上,障碍物旁,或屋中蹿出马仔来断后。他们要么手持刀棍,或持手枪,各个凶神恶煞,为大佬两肋插刀,在所不惜。万千人助一人逃出生天。他们势要杀得这群差佬有去无回,来一次怕一次,直到像以前一样,再没胆迈入这九龙城寨一步。 他们要断后,提前安排好的警察便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前仆后继,更有技巧和行动力地与他们打游击,掩护邢默。任谁都看出他对冯庆势在必得,别人不一定真正得手,不如就彻底交给他。 冯庆对这里的地形熟悉,最懂如何将这种优势最大化利用。但他却忘记邢默同样是九龙城寨里长大的小孩,横纵交错的逼仄走道中,邢默并不手忙脚乱,反倒年轻力壮,正盛劲头的年纪,让邢默与冯庆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 冯庆的人手就快要耗光了。 冯庆翻身到露台上,三角地扫视一遍,手速几乎跟目光一样快,是多年的老辣练就出的犀利。他目光所到之处,抬手发枪子,在邢默身后掩护他的差佬,各个中枪。 他不是没有射邢默,只是邢默的速度太快,身法又十分诡谲,冯庆接连几枪放空,就给了邢默近身好几米的机会。 他扔掉空枪,再抽出新的,翻身往高处爬。 在高处俯视射击,会将一切控制在掌控范围内,易守难攻。就算邢默要爬上来索命,也要看是他身手更快,开始冯庆一枪爆头的几率更大。可惜,邢默若趁胜追击而上需放慢身段,冯庆要占领绝对射击点更是需要时间。他顺着梯子往上爬,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验让他游刃有余,年老的身体丝毫没有滞涩,左右闪躲,上下发力。他飞快已越过两层。 邢默已到极近距离,他知道这时候若跟上必定会在冯庆登高之后留下射击他的时间,索性直接开枪。 两只手臂稳稳当当握住手枪,他一边闪躲身后人的追击和攻势,一边瞄准在空中腾飞的冯庆。冯庆再如鱼得水,终究不如子弹,邢默开光了一只弹匣,最后一颗子弹噗地摄入冯庆小腿。 冷汗和血水顺着他的躯体往下流淌,冯庆大喝一声,猛地翻身。而就在他翻身那一刻,邢默再次开枪,这一枪打中他扒住边缘的手臂。 冯庆一脚落空,差点从高处摔下,功亏一篑。 邢默骤然动身! 就是这几秒钟的缓冲和空缺,便足以弥补之后他与冯庆在高空中拉出这段距离的不利局势。单手扯住油管,猛地发力,腹部肌肉收缩,他以两脚优先夹住二层晾衣杆。有限的称重让邢默瞬间决策,脚面在上面一勾,力量从大腿到腰部,再次爆发!他从下腾飞,双手捉住二层护栏,手脚并用翻过去,稳稳躲在后方。飞快确认后方安全后,他两手并握住枪,专心致志瞄准对面。 再看冯庆的身影,他缓冲过几秒后也同样飞快翻身到上一层,躲到后边的障碍物中。两人犹如较劲试探,时不时伸出来扫射几枪,只要对方一露头,便毫不留情。 “不亏是你契爷带出的仔,别看个细时手不能提,长大还是走一样的路。邢默,你同我其实没有区别。”冯庆怪笑着道。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邢默咬牙,“命也好,仇也罢,你身上背锅太多债,今日到你偿还时候。” “我从来不信命。”冯庆背过身,躲在石壁后笑着喘气,他的声音粗糙像对磨的石头,“你也同我一样,你认命吗?” 对面没了声音,冯庆枪支伸出去,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专注犀利的目光飞快巡视。他大声喘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却始终未看到邢默身影。 “我若信命,就不会在这里。” 邢默的话语声忽然从冯庆上方传来! 身体反应快过意识,冯庆几乎是转瞬间就开枪,一条黑影夹着上方的栏杆翻下来,枪托猛地砸在冯庆胳膊上,颇有技巧性地敲中冯庆的麻筋。 冯庆断喝一声,枪离身,反射条件去躲邢默手中的枪。 邢默忽然把枪一砸,整个人翻身而下。黑影掠过冯庆头顶,他的凶神恶煞凝视他的绵里藏针,膝盖瞬间拗上冯庆的肩颈,邢默整个人犹如在空中抽紧的弓。在空中猛地发力,接自身重力骑上冯庆脖颈,夹紧,旋转,转瞬间以腰力带动膝头力,将冯庆由上而下压制,砸在地上,死死地锁住。 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几乎没有给冯庆反应的机会。 尽管冯庆的反应极快,几乎是金蝉脱壳,在感觉到形势不好时就做好脱身准备,因此在倒下那一刻他握住邢默的身,用力将他甩在身后,而邢默的双腿再次缠上来,那绝不是什么花拳绣腿,夹住他的咽喉几乎窒息。 冯庆心中大惊。他对邢默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几年前。后生仔,有勇无谋,有力气也有戾气,却缺乏经验。 但山长水远,此刻你死我活的再次见面,对方和他已是王不见王。实力的悬殊不复存在。他和她,势均力敌。 两个人都被对方死死锁住。邢默的枪已发光子弹,但冯庆的枪还剩几发。他们都在垂死的挣扎中伸手,就看谁能先握住枪。 这回当真是你死我活了。 邢默在心里骂娘,他能近身拖住冯庆一时三刻,已是十分不容易,O记的人但凡能有一个在此刻赶上来,就可以立马拿下冯庆。不过他也知道冯庆的那些“尾巴”有多难缠。其他队友若不在后方斡旋,邢默也根本没有近身机会。 冯庆的脚掌蹬上一只箱子,拼命憋红的脸要去够那只枪。 就在此刻,两人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同时向后背方向看去。 第六十章 胜负 一个瘦瘦弱弱的青年,破破烂烂的衣衫,病态,深陷且发青的眼眶和脸颊,显然是白fen吸太多。他那双眼惊疑地左右转动,乍一看令人觉得十分诡异,仿佛只有眼眶中的眼珠是活的,那副驱赶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精气。 冯庆一喜:“阿武!” 邢默心中则顿时一沉。 回头望去,这是一张生面孔。但若黎雪英此刻在场,必定能从这张变化巨大的脸上识出点端倪。这人正是之前同他谈合作的大佬灿的弟弟阿武,当初大佬灿还是马仔……不,甚至连马仔都不是时,就是因为弟弟阿武误入冯庆管的街,被哄骗去吸食白粉,以至于欠下巨额,走投无路,大佬灿才加入冯庆手下当一个马仔,一步步拼搏走到这一步。 冯庆大约不清楚,在他查出大佬灿背叛他,同外人合作当二五仔时便痛下杀手,黎雪英连补救的机会都未有,唯独去看过大佬灿的弟弟,也就是面前这个阿武。至于邢默,他只觉得这人略微眼熟,究竟在何处见过,或听谁提起过,此刻却未立刻想起。 “阿武!”冯庆几乎窒息,声嘶力竭,他扯着脖子不放弃最后一丝求生欲,“乖仔,捡起地上那把枪,爆他头!爆了他,此后我包你衣食无忧,白fen铺当你家,要多少货有多少货,不收你一分钱!” 冯庆惯读人心,他总懂得如何拿捏旁人命脉。 邢默心跳极快。眼看生死关头,命运天平却再一次冲冯庆偏去——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冯庆回回有人保佑?邢默不认命,他必须利用阿武最后的心理挣扎时间,尽快断掉冯庆的命。 骤然收紧的双腿力量,和紧缩的肌肉让冯庆一瞬间喘不过气,但他依旧声嘶力竭睇住阿武,面上满是尽癫狂的希冀—— “阿武,对,就是这样,捡起来!射爆他的头!” 阿武缓缓捡起枪,握在手中瑟瑟发抖,那眼眶中的了,也几乎是癫狂相。 邢默用尽最后一分力,禁闭双眼,内心几乎绝望。他打算鱼死网破,就算他死,也不会再留冯庆在这世上多一秒。 阿武的枪口对准了邢默。 冯庆咧开一个极为难堪的笑容,冲他呼嗤嗤地笑着,活似破败的风箱。 灯下黑_第91章 变化就发生在转瞬间,阿武平静的脸忽然癫狂,那双眼似颤抖得更疯狂了。他调转枪头,竟毫不犹豫地对准了冯庆! 一向懦弱无胆,活在夹缝中的虫蚁有了反抗的权利,他尖锐地大笑着,用力地握着枪。 “冯庆!冯庆!你也有今天!你给多白粉给我,是不是觉得我该感激你?你卖我全家白粉!害死我全家!我求你时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像一条趴在你脚边舔泥的狗!善恶终有报……善恶终有报啊!啊啊啊啊!” “不要!”邢默怒吼。 那阿武大概一世都从未如此癫狂和勇敢,他握着枪,闭着眼,向着冯庆的方向连开数枪。 邢默闷哼一声,感到夹着冯庆的大腿上中了一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武握着枪,只看到猩红的血从冯庆身边喷涌。他觉得快意!从未有过的快意! 阿武一边笑着,一边举起枪对准自己的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一枪爆头。 阿武近乎癫痫的身体忽地停格,然后软绵绵倒下。他干枯的生命在此刻终结。 血腥味,浓烈的血腥味几乎令人作呕。邢默睁开眼,浑身是汗,过度用力让他浑身抽搐,有几秒钟不真实感。耳边也有尖锐鸣叫,熟悉而恶心的感觉再次袭来,之前五年里的许多画面飞也似掠过眼前。等回过神,腿上尖锐疼痛将意识拉回来,其实整个过程也不过三五秒时间,对他来说却仿佛过去许久。 冯庆与他拉扯的力道已有松懈,刚才阿武那集枪胡乱放空,冯庆身上只在腰间中了一枪,而邢默在大腿上中一枪。 从情势上讲,目前定然对冯庆更为不利。可他老辣有经验,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明白绝不可松懈一口气,两人体力消耗差不多,也都同样受伤,剩下便只剩拼搏谁的意志力更胜一筹。 论反应邢默已经足够快,可起身时却因大腿阻碍,慢风情一步。而冯庆虽爆发力强,腰上却用不上力,他顺手捉过身旁的石砾,猛地转身向邢默扑来。邢默猝不及防,调动浑身肌肉硬生生顶住他这一记暴击,尖锐的石尖抵在他眼前几寸。相互博力过程中,都不能有任何放松。 但就在此刻,远处,耳测估计一条巷远处,陆续响起连击枪声。这装备绝不是冯庆手下马仔拿得出来,光听声便令人想到连击不断的枪火如何扫射,若冯庆有这个实力拿出手,他早用过。而邢默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他知道这是罗修到场的信号,但他笑不是因这场局稳了,而是这个信号同时告诉他——黎莉同黎雪英,安全。 转变发生在瞬间,冯庆不过半秒钟松懈,被引走注意力,邢默却抓这时机抓得极准。换做旁人不一定能破,但他偏偏破了。 瞬间近百斤的爆发力和恰到好处的时机,让邢默推开他眉前悬停的石尖,几乎用看不清的速度将冯庆一口气从楼上退下。他没有给自己缓冲时间,甚至忽略大腿上伤痛,捡起阿武散落的枪,直接从高处跳下去! 在临近地面的地方打滚,同时目光如鹰隼锐利索性冯庆落地点,翻滚至平衡的瞬间开枪。 冯庆未能来及翻身,甚至未能来及开口与躲避,胸口,肩膀连中三枪。 他目光涣散,逐渐失去意识。 血从冯庆的身下流淌出,邢默抹把脸大口喘息三秒钟,利落滚身而起,伸手试探冯庆呼吸,检查他伤势。 冯庆还有呼吸。 邢默抽紧的肌肉这一刻才真正放松下来。他忍住巨大疲惫,飞快地给自己的伤进行了紧急处理,然后拖着身体靠在不远处的墙上。 那种想吐的感觉又来了。 邢默迷迷糊糊中感到自己重陷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沼泽。这篇沼泽他曾用许久才走到尽头,才行至天光,所以在看到熟悉的场景时,心脏骤然缩紧。 邢默转头环伺周围,熟悉的场景,印象中这是他某次任务失败,带着浑身血和伤,浑浑噩噩在归途中狂奔,躲避敌人的狂轰滥炸,差一点血肉横飞。他不知自己怎会重新回到这里,手中沉甸甸而冰凉的枪支与重量,让梦中的邢默不疑有他,甚至通过潜意识暗示,连疼痛都如此具备实感。他狂奔,于千分之一的时机躲避身后的子弹,忍住剧痛爬上树给自己包扎。无尽的远处,沼泽中出现成千上万把枪膛,邢默一扭头,忽然看到身后狞笑着的冯庆。邢默下意识就地打滚,心脏狂跳,枪口看也不看冲着冯庆的方向就连开几枪……身后忽然有人扶住他。邢默转身,看到黎雪英。 有人,似乎有人在把他的意识从泥沼中往外拔。 “再打一针。”冷酷无情的声音,熟悉的声线。 “不能再打了,用量过多会有副作用。还有半小时能到地方,坚持一下。”又是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 “好像有苏醒迹象。” 有人强行掰开他眼皮,用白灯照射他瞳仁,过于刺眼让邢默泪水直流,天旋地转地苏醒来。 噩梦逐渐剥离,周遭一切逐渐被赋予实感。邢默闭眼发出呻吟,身上的枪伤立马锐利地疼痛起来。 “吗啡。”他反射条件道。 “没有。”那个熟悉的声线回应他。 邢默猛地睁大眼。 罗修穿着一身迷彩衣,正似笑非笑抄臂看着他。再看周围,鹰眼的队友大致全部在场,整齐排列在他两侧,有的表情漠然,有的面露关心,有的想笑又十分好奇睇来…… 还不等邢默发话起身,罗修大发慈悲赏出一根手指,按着他的眉心将他按回原位:“省省力气邢先生,你死里逃生不出一分钟,不想大出血就安分些,还有半小时就能见到私人医生。” “来这么晚,你们怎么找到我?” “黎家姐弟给你安排妥当,任务完满结束,下个单子在E国。姓冯安排在红磡和黎家姐弟身边的人我都给你解决掉,最后这一场是你的修罗场,我不好插手吧?能来你就多多谢恩。我们到时你搂着那衰人睡得香甜,被人当尸体捡走填海恐怕都不知道。忘记我怎么教你的?战场上——” 邢默被罗修念叨得头疼,抬起手止住他絮絮叨叨的说教:“收声啊大佬,给我点清净好不好?” “好咯,走之前我们得取走你答应过的筹码。”罗修伸展五指,翻来覆去看了会儿,斜眼中染上一层笑,“言而有信吧,老队友?” “你们要今天拿东西?” “不然你以为干嘛急着把你从修罗场救走?” 这对邢默来说有些棘手,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又再次被罗修按了回去。罗修道:“放心,我们手上有人,你只需要想办法让他开口就好。今天之内,你回到你的小男友身边,而我们拿货离港。” 邢默当然知罗修手段,除雷厉风行之外,这五年中给他留下的阴影更是这个男人的无所不能和出人意料,他总能提前站在所有人预期之外,这也是为什么只要罗修在,鹰眼中便所有人稳操胜券,并每个人都十分有安全感。 半小时后货车晃晃悠悠在码头边隐蔽处靠岸,邢默的担架被转移到小车上,太阳照射云层,雨却还在下,窗外便是一场午后近黄昏的太阳雨,淅淅沥沥令人恍惚。 “给阿英通过电话没有?”他忽然扭头问罗修。 罗修挑眉,似乎对邢默的转变还是有些不适应,他脚掌打着拍,口中吐出口香糖:“没有,等你好了自己联系他。” “他会着急。” 罗修扭头看窗外太阳雨,不再说话。于是邢默只好闭上眼,安静地让私人医生将麻醉打入。 一个钟头后,枪伤和身上所有大小伤口整理完毕,甚至还给邢默做了一套复健。这是曾经他留在鹰眼时才能享受的待遇。 罗修叫人给邢默换了套衣服,便拽着他上车,直接换到另一只车厢中,一干人蹿了进去。 灯下黑_第92章 车厢中间,一位叔伯公战战兢兢坐着,冷汗从他的鬓角不断流淌,人生在世,活到此刻已是该享天年,偏偏许多人却贪婪更多,行在边缘,依旧痴心妄想如当年不会湿鞋。以至于被后生追至如此下场,才开始后悔反省是否该早几年收山,做个聪明人颐养天年。 邢默与昏暗中终于窥得那人脸庞,他沉默地走近,坐在唯一那把与伯公相对的椅子上。 有人一把撕掉对方嘴上封条。 对方立马哆哆嗦嗦唤他,不知者还当他们是如此亲密的亲人。 “细辛……细辛……救救阿公,阿公小时候带你出去放过风筝,救救阿公!”面孔上虽无涕泪,多年的风雨与见识好歹未让他屁滚尿流,强撑着作为长辈的那一份体面。 不是唐国川又是谁? 第六十一章 真相 邢默已记不清上一次见唐国川是什么时候,而此刻眼前的人显然将他当做唯一救命稻草。邢默无心同他玩真情游戏,事实上他身上此刻伤势很严重,而同人打交道总是他一世最不擅长的事。他擅长用暴力手段解决,直来直往,尽管在着五年内他已掌握如何与人斡旋的技巧。 手向身后摊平,立马有人送上最顺手小手枪。熟悉的温度和质感,邢默在手中掂量两下,忽然拨开保险栓对唐国川脚边射出一发子弹。 枪支装过消音器,却依旧令绑在椅子上的人惊恐大叫出声,邢默再一枪擦过他耳边,巨大的耳鸣当即令唐国川闭气双眼。 等他再睁眼时,枪口对准他的头颅。 “冯庆已经死了。”邢默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漠而沉稳,“他驾撑货囤在哪边?别跟我玩心眼,你知我指的并非小件物,是冯庆用来卖给德国佬的。” “那些……那些我告诉你也没有,需要钥匙啊。” 立马有人从身后走来,抖落麻袋,叮铃哐啷落满一地钥匙,也不知罗修他们如何弄到手。 邢默短暂地垂了下眼,再次将枪口对准唐国川:“告诉我没关系,如果你怕回去没法交代。最可能做下一代的两个话是人都已进去,冯庆也无活路,洪门总需要有人接手。” 唐国川立马明白眼前形式:“你是要将货卖给他们?他们是哪国人?” “E国人。”罗修在邢默身后嚼着口香糖,笑眯眯回答道,“您放心,筹码不会少了您的,只是交道谁手里罢了。以后洪门的军火生意全由我们接管,劳驾,从里头挑出钥匙,再报个地点吧。” 唐国川眉头的汗珠已流淌到鼻尖,邢默的好脾气都废光,他满脑子都是黎雪英。身上的伤口仿佛更疼了。 他再次抬起枪,这次对准的就是唐国川两腿之间—— 十分钟后邢默在鹰眼队友的产妇下走出车间,头上不易察觉细细密密起了层冷汗,他就着医生递过来的止痛片叼了两片,囫囵嚼碎吞咽下去。 “不错啊,看你离开这么久,我还当你已生疏,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更利落了。”跟随他身后出来的罗修抛着一把钥匙,“爽快,看在以后我么就是合作人关系的份上,最后一份大礼送给你。” 罗修招呼人,从车中拿出一只牛皮纸袋装的文件。 “冯庆的那份文件,我猜你已看过。这个人的名字,本应该也在你的那份名单中,可惜,因为某些原因,他被你当初的契爷从名单中挪了出来。如此一来,他的秘密就就再也不被人知,但我想,你的小朋友大概更愿意知道谜底真相。” 这一番话说的不清不楚,罗修只将东西交到邢默手上便离开了,背对着他打了个响指:“你的愿望达成,我得恭喜你。如果没有意外,我不会再亲自来骚扰你了。邢默,一切保重。” 邢默五味杂谈地看着罗修离去的背影,他知道,罗修既然如此说,至少未来的几年里,两人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五年前救了他的命的男人,也是将他拉下泥淖的男人,帮他达成死愿的男人,又射杀了为他保存名单的老人的男人……罗修是半个怪物,这是外界所有人共同的认知。你无法用正常的行为去评判这个人,或者说,整个鹰眼,只因他们的世界同正常世界太不相同。 无论如何,这一次,姓莫知道自己是真的离开鹰眼了。 罗修一干人走得干净,只留下一辆车和一个司机给邢默。 他坐在副驾驶,摇下车窗,让晚间的风快意穿过车厢。太阳雨已经停得差不多,远处的云火烧成片,已是接近夕阳时刻。 日落在海面上,映照出一轮红日。 邢默将目光放在窗外片刻,然后在颠簸的路途中,小心翼翼打开了对方给他的那份资料。白纸黑字,刚一抽出,上面的名字便让邢默怔忪。 那是个已经许多年没有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名字了。 黎鹊。 车子顺着香江九曲十八弯的山道,摇摇晃晃向另一侧的陆地行去。O记已全部收队,邢默第一时间联系了自己的队长,简单编造个无伤大雅却又生死攸关的借口,圆满解释了他最后的离奇消失。更在队长同他大致讲过冯庆最终收押和正在安排下就医的情况后松了口气。 这个结果,他终于还是满意的。 他忽然非常非常想念黎雪英,想念他的陪伴和温度,想念他冰凉指尖的触碰感。这种类似脆弱的情绪一度消失过,在他生命中,只因在那五年中,他多少次预想过自己的未来,恐怕是老无所依。所以邢默强迫让自己尽量不去依靠任何人,哪怕对邢家的财富和地位,在回归后他也不曾当做攀附物,而是某种可利用的资源。 他深知道许多东西人生来不来,死带不去,唯有留下的记忆孤独而长久。财富地位和权利,甚至他现在引以为傲的行动力和多年磨练出的判断力,反应力,甚至人头脑中的知识,都迟早随岁月变迁离自己而去。这是件多磨令人感到孤独的事,一想到如此,便让他更加渴望他的少年。 此刻的黎雪英,正陪黎莉登记后坐在妇产科门口。 黎莉从半个钟头前坐在此处便再也没有说话,她双手绞紧裙摆,低垂着头,脖颈的线条一如少女时优美,卷发盘缠是妖娆的海藻,而从上方看去她不过露出小半截白皙的下巴,一双黑漆漆的眼看不出情绪。自从离开天台,来到医院后,她拒绝听任何一个有关冯庆的消息。她知若没有将call机电池板抠下,此刻都要被call爆。 五年了,她在冯庆身边待了五年,恩怨是非,爱恨情仇,早已不同当年那样一目了然。黎莉单手抚摸自己的腹部,这里有一个属于他的孩子。 窗外狂风大作,一如今日的变天。对她来讲,不论今日是谁最终胜利,对她来说都是噩耗。 她想不通,老天如何能将人逼入如此两难境地。 黎雪英捏着手中单号,指节都已泛白,他强压下悲悯面孔,静静望住家姐。 忽然间Call机响起,黎雪英犹豫片刻,转身于拐角处接通。那头纪耀的声音响起,告诉他诸事安定,一切都照原计划妥当安排,请他务必小心自身安全,警署会增派人手在医院。 “他呢?”黎雪英淡淡问。 纪耀怔了一下才反应出他问的是谁。 “他……还没消息。” 黎雪英攥住call机的手更紧,面上好不容易有些血色,在此刻退尽,更显苍白。好在如今的他已并非多年前遇事便不能扛的乖仔,几多风雨承过,最坏的打算做过,他深吸一口气找回自己声音:“多谢你告诉我,如果他有消息,纪叔……” “你放心,我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纪耀立马恳承。 挂掉电话后他才后知后觉,头重脚轻感席卷全身,令他一瞬间晃神。他飞快蹲下身,撑住地板环抱膝头几秒钟,杂乱无章色彩迸射的视线才缓缓归位,黎雪英重新站起身。 他听到身后妇产科的门打开,叫下一位流产的女士。 灯下黑_第93章 上一个女人神色委顿,脸色苍白被从紧逼的双门中推出。 想到下一个遭罪的就是家姐,黎雪英紧紧掐住单号的手几乎要把纸张拧破。 他转身,不过通个电话的时间,刚才冗长长廊下的金属椅上还坐着的纤细身影已不见去处。空空如也,只剩下走廊头顶的白炽灯飞快闪烁了一下,配合着护士不耐烦地重复叫喊在走廊中阵阵回荡。 黎雪英一人站在凄凄惨惨的妇产走廊中,好一阵才缓缓弯腰,坐在刚才家姐坐的位置上。椅子还温热,人尚未走远。他并应当起身去追,好让她顺利打掉腹中胎儿,难免她后半生伶仃辛苦,断绝荣华富贵。 妇产科手术的门开过又合,合过又开,形形色色的女人来过又走,送进去的是一条鲜活生命,离开时肚子空空再无累赘。谁知那些尚未钻出母胎的婴儿,是否还有轮回转世机会? 是否真正存在所谓的彼岸? 黎雪英攥紧call机,此刻固执地只想等一个电话。他神态专注,泫然欲泣,旁人看去,仿佛这通电话是他头等人生大事。 天色不知不觉黑暗,纪耀却始终再未来过电话,黎雪英神情木然,忽然回魂,起身搓了搓自己的脸,用力拍两下好醒神。 他等不到邢默的消息。再一次。 五年前的他也是如此,每一分钟仿佛都是折磨,朝夕间,此刻他恍如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细小单薄的少年坐在床上,面前摆着一只Call机,惶惶然不知在等谁的电话。是再也不会归家的阿爸,还是再也不会站在阳台下的爱人? 他再次失去他。 尖锐的疼痛此刻才迟迟袭来,瞬间刺穿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 有人的双脚却及时出现在黎雪英低垂的头下,一只有力地手摸着他的指尖攀爬上去,如藤蔓,像似某种动物般的依存。到最后,宛如确认一般顺着他的肩,他的耳根扣住他的后脑。 黎雪英随这只手的力度而逐渐抬头,模糊的视线中,他仰起头终于望见邢默的脸。 上帝终于有一次肯听到他的恳求,将他人世间惜存的那份温度归还于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瞬间如梦初醒。那只手忽然用力,将黎雪英狠狠押入怀中,甚至不怕压住伤口:“对你不住,让你久等。” 这一次,一句话的重量已重过任何一次过往的承诺。 一个钟头后,黎雪英最终没能离开医院,他打电话再三叮嘱纪耀保护好他家姐,才放心转身面对床上的邢默。夜里,风和雨又断断续续开始,两人都像被困在寂静的医院,谁也没说话,仿佛一切就这样结束,如此没有实感。 黎雪英打算出门为邢默买粥,邢默却忽然扯住他的手,不放他走。 “我去去就回。”黎雪英低声哄他。 邢默却摇头,指了指身旁的椅:“阿英,你坐下,我有话同你将。” 黎雪英犹豫片刻,终究坐在他身旁,那只手还被邢默握在手中,在他逐一揉搓冰凉指尖的动作中渐渐回暖。 “有件事,我想我是时候话与你知。并非是我刻意隐瞒,而是当时我也不过知道一半真相。剩下的一半真相,也是在今日我才得知。”邢默说着话,却并不抬头与黎雪英对视,他专注地望着手中那只青白消瘦的手,忽然有些难受。头顶的呼吸平静,他知道黎雪英在听,“在我柜子刚拿回来的包中,有一份文件。嘘,你不必过去拿。在你翻开之前,我更想亲口告诉你。” “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带你拜访过杨守谦杨伯公?” 黎雪英点头。 “那时你的情绪一度失控,因为猜到冯庆对黎鹊的仇恨八九不离十。那意味着他无论如何都会对黎鹊下手,而你无能为力。” 不论过去多久,重翻开皮肉的旧伤总令人感到不适。邢默感到手中那被自己抚平的五指轻微抽搐,是不自然弯曲一下。 “我接下来的话会让你不好过。”邢默抬起眼,凑上前亲了亲黎雪英的鼻尖,“冯庆二十岁出头便入驻九龙城寨,又或许之后他擅自更改岁数,现在已无从查证。因为,那之后几年冯庆遭遇一场变故,消失过一整年,后来他改头换面回归,从头到脚除去身高,再没有一分一毫像曾经的人。” “这些你如何得知?” “我有我的办法,阿英。”邢默忍不住又搓了几下手掌中开始冰凉的手指,继续说道,“在我隐隐确认某件事后,我逐一求证了当初尚且算知道这件事的几人,得知在冯庆发生这番变化前,曾有个拍拖对象。更准确地说,是未婚妻。” “他当初那场变故令他差点命丧黄泉,而据这一切都是为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也在他消失后,随着一同消失。一年后冯庆重出江湖,那个女人却没回来,她最后一次以旁人所知的身份亮相,便成为了你父亲的妻——” “你的妈妈。” 第六十二章 真实 黎雪英骤然睁大双眼,好半天没能回神。他细细打探邢默,仿佛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去证明谎言,或哪怕丁点的不确定。 可是没有,邢默自始至终不逃避地直视黎雪英双眼,并且更为用力攥住他的手,好不让他抽离。 本身就白雪得不见血色的脸,此刻更为苍白,几乎令人怀疑他下一刻就要倒下。 黎雪英深吸一口气:“你……你是说我妈……” “黎太太,曾经是世家女。就算不嫁给黎鹊,也绝不当与冯庆这等人有纠缠。但或许,恐怕事情未必是我们想象。如果这份资料上说的都是真话,黎太恐怕当初同他是真心实意。”邢默从枕头下抽出一份档案,交到黎雪英手中。 黎雪英当然认得那份档案袋,他自小就在父亲的手上见过无数次,知那是警务司专属的档案袋,只会用来装警务司自己人的资料。 他本以为邢默不过随手找了份档案袋,但在抽出纸张的瞬间,黎雪英狠狠愣住。 照片上的人,的确丝毫没有冯庆如今的神态,他看上去二十多岁左右,朝气,年轻,甚至有些正气,正笑着看向镜头。而他一身警服,头上戴着警察帽,显出几分少年的刚正不阿。只是那副容貌,实在难以看出与冯庆有丝毫想通,若说一定有什么岁月留下的痕迹与证据,大约是目光中一抹狂骄,不减当年。 但黎雪英知道,多年前的冯志奇,同如今的冯庆,心恐怕再无共同之处。 “他曾经在未进入九龙城寨之前,是警务司成员。看上去年轻,没有读大学。他高中就靠提拔进去,等进入九龙城寨时,他已经在警务司三年有余。” “什么意思?”黎雪英连声音都有些变调。他接着往下看,终于在看到他的绝密档案时瞳孔骤然放大。 “他同当年的三名警务司卧底,潜入九龙城寨,成为最年轻的卧底之一。意思即是说,在此之前,冯庆并非如我们所了解,是自小就成长在九龙城寨的人。从开始的开始,他曾经是警方的线人。他在九龙城寨搜罗情报,赢得信赖,搜刮**,一呆就是七年指久。” “七年,我不知这其中多少故事可以被一笔带过,但是最终你母亲选择你父亲时,冯庆已彻底堕落。” 茶粉色的瞳仁盯住邢默漆黑的瞳仁,有些迷茫地空洞。 “冯庆这根埋伏了七年之久的警方黑道卧底,在那一年遭受自己爱人的放弃和背叛时,彻底投入黑暗中去,叛变了。” 冯庆十四岁时双亲丧命,死于黑道人手中。后得远亲家的抚养长大,顺利念完高中。之后冯庆报名警察培训,于一年后成功进入英属警署,远派离岛工作。那时他还不叫冯庆,他本名叫冯志奇。因为一场乌龙,冯志奇在当年遇见提拔自己的上司,一步步开始攀升,开始接触到警务司的上层。当时正巧时机得当,他得到一个进入三合会做卧底的机会,而冯志奇自愿请缨。 关于多年前警务司的卧底,虽不如现在更为系统,审核标准也更为严格,但也算件大事,并非人人都有这个本事。除去需具备刚正不阿的本性,还需有坚定不移的、于任何时候都不动摇的信念,还要有超常的本领,能够直面所有压力与紧急情况的判断力。不难想象,冯志奇年纪轻轻,绝当得起出类拔萃。 灯下黑_第94章 当初的冯庆,也就是冯志奇本身不满二十岁,要拿下这样的任务本就属难事,但当时恰巧有个隐秘的任务,便是跟邢默的契爷辛柏宏有关,最终没有给上方过多时间考虑。 就这样,二十岁的冯庆还是只兽崽,被送进那虎狼之穴。 他唯一挂念的是他女友,于是在第一年任务将满后,私下二人定掉终生,互许一路白头,绝不相负。 后来的事自不需要邢默说,黎雪英抚摸着自己的手指,有些不可置信地出神。 “去吧。”邢默最终开始放开他的手,用眼神示意柜子里的皮包,“把东西拿来,去吧。” 从他这微不足道的叹息中,黎雪英仿佛又听出更多意味。他坐在椅上磨蹭了片刻,终于还是亲手将包取来给他。 邢默从包中摸出那份罗修交给他的文件,拿在手中,有些迟疑地递出,却在黎雪英捏住时并不放手。 漆黑的瞳仁对住他的粉色的眸,认真话道:“这一份,我同样求证过,只是还未向我爸确认。” 李雪英将那份文件扯过来,颤抖着打开纸袋。 这一次从文件袋中抽出的,是他父亲……黎鹊的资料。 照片上的黎鹊,看上去比他们姐弟认知中的“父亲”身份要年轻许多,仔细看,笑容中多一份不羁和放肆,有着股令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竟让黎雪英心头一颤。 目光挪下去,一目十行看过这份档案的简单描述,他两只手都剧烈地颤动起来。 一只手横空伸出,再次按在他手背上,安抚他渐渐爬上脊背的寒意。 黎雪英抬起眼,瞬也不瞬望住邢默,多希望从他那漆黑眼中,也能读到一个答案。 可惜这个答案邢默给不了他,在二十多年前时,许多故事就已被书写下来。 “你见未见过你阿妈?” 黎雪英摇头,他齿关打颤,只觉周身都冷。 “但我家姐见过。” “我陪你,如果你想求证。”邢默再次说道。 “不……我无法相信。这太荒谬了。”黎雪英闭上眼苦笑道。 等再次睁开眼,他平静许多,仔仔细细将这份资料上的所有信息再看过一次。接下来他也保持冷静地问过邢默许多细节,譬如这份资料从哪里得来,什么时候得来,他后来又是如何求证,以及如果以后要向更高层的警务司求佐,有无途径,又需要通过什么样的途径? 他事无巨细一一问过,最终身体瘫软了般,整个人倒想邢默。邢默连忙伸手去接,黎雪英却避开他的手,只是埋头趴在他床边的柔软被褥上。他掩住面孔,很难再看出情绪,只有略微急促的呼吸,看得出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黎雪英脑内飞快疏离这一切。 二十年前……许多黎鹊身上的细节在脑海中鲜活,那些属于被封存的,几乎以为无法想起的记忆。黎雪英记得当年自己还小,有时候会问黎鹊,究竟为何别的小孩都有阿妈,他却没有?最终记忆里的,中总是沉默的黎鹊,和一直哄他的家姐。后来长大后再回想,黎鹊的确是不对劲的,一个男人,带着两个仔,工作也忙,却再没有成家立业的念头。那时候黎鹊若是再婚,其实黎莉和黎雪英未必不能接受。可是黎鹊没有这么做,哪怕是这样的念头也不曾让姐弟二人感受过半分。 好几次黎雪英看到,黎鹊拿着他阿妈的照片坐在床头,缓缓地抽一支烟,夕阳打落在他袖口,令他看上去十分落寞。 那时他还不懂父亲为何落寞,他只以为是他太想念阿妈了。 如今回头想,在那些回忆的思绪中,强烈的想念中,或许还夹杂着一股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愧疚。 二十年前,离开警务司的冯庆与女朋友话别,独自带着艰难的任务来到九龙城寨。 他或许曾与黎鹊擦身而过,因为仅仅在没多久之后,黎鹊以辛柏宏安排的特殊身份,考入警务司,成为洪门在警务司留下的第一枚线人。 而后,冯庆失去的未婚妻在仅仅与他分手一年后,出现在黎鹊的身边,成为他的发妻。 命运的安排如此可笑,让黑的变成白的,白的变成黑的。就像冯庆与黎鹊的身份,谁人曾想到,在二十多年前,黎鹊才是那个在九龙城寨里长大的孩子,而冯庆曾与警方一起同仇敌忾,绞杀三合会。 “这件事,本身想晚一些再告诉你。我身上有伤,不论你做任何临时的,冲动的决定,我都注定无法尽力阻拦。可我想过许多,又觉得这是你的人生,是关于你阿爸的秘密,我不论有再多自私的理由,都不应当拦住你。”邢默今晚同时揭露了两个秘密,身上还带着差点令他致命的伤,此时此刻,他更像解脱一般靠坐在床边,竟比黎雪英这个当事人看上去更面无血色,“阿英,你有什么安排?” “我不知道。”黎雪英手掌的纸随他抓捏的力度逐渐变得褶皱,他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两人之间沉默片刻,黎雪英像被人抽去魂魄,只剩下一只空壳。骤然席卷大脑的,令他不可置信的消息,在脑海深处浅浅地唤醒关于母亲的影子。其实所有的印象,不过是照片上女人淡淡的笑容罢了。他从不曾真正投入过她的怀抱哪怕一次。 “先找到你家姐,好吗?”邢默问道。 “好。”黎雪英失魂落魄地点头。 有邢默捉住他的手,令他冰凉的手指回温,感到一丝清明。 邢默倾身揽了揽他的肩,紧接着要黎雪英除去鞋袜,他竟然也听,乖巧地顺从邢默按压他的力度,蹬掉鞋子脱去外套,趴在他病床边的一角,在邢默的拥抱中,仿佛瞬间昏迷般睡了过去。 黎莉独自站在黎鹊的坟前,长裙摆动,她站了许久。 天色青黑,她在回程的路上照样将车停在那家熟悉的商铺门口,像习惯中一样去买两罐蜂蜜罐头。不同的是,从前她身边是冯庆的人,如今身边的纪耀的人。黎莉忽然有些恍惚。或许是怀孕的缘故,让她格外想念记忆中冯庆的那种温度和呵护,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恍然大悟。 原来不知不觉从什么时候起,她已将冯庆当做自己的丈夫。 就像昨天晚上,她本身是要去医院将腹中胎儿打掉。到了最后一刻,仿佛逃离洪水猛兽一般从医院离开的,反倒也是她自己。 潜意识中,黎莉并不愿打掉这个孩子。她知道这不单单是人性中油然天生的母爱,也是因为一直她从来不肯直面的原因——她已爱上冯庆。 在不知不觉中。那爱和着血,混着泪,隔着无法跨越的仇恨,痛苦,混杂成一汪无法解释的沼泽,似黄莲配蜜糖。而她选择留下这个孩子,不论未来的路如何,黎莉也想留下他。大人留不下,留下个孩子也是好的。也许在未来无限漫长的日子中,许能成为她唯一的寄托。 买过东西,转过身,她已比从前更多女人风韵。她怀孕尚不显怀,在路中走过,仍旧招惹不少风流目光,或不乏有魅力的男性为她驻足。 然而,黎莉的目光从转过身后便钉在对面,她的车停下的地方,她的细佬正靠在车头上,低头抽烟。 黎莉很少见黎雪英抽烟,因为黎雪英可以隐藏。在家姐面前,他总要保持那份天真无邪,仿佛如此就可掩饰自己在外的那重身份,或为自己的迫不得已而澄清。他从来不敢直面,这些年其实他们都变了。这种变化,不见得就是坏事。 但此刻的黎雪英,似乎格外疲惫,那种疲惫是从身躯深处蔓延出的。这让他无心再掩饰自己的任何情绪,他老练地抽烟,点烟,眉眼间淡然而疲乏,头发向脑后固定了,露出光洁额头与被岁月打磨的脸颊轮廓。黎莉隔着马路望去,再一次感叹黎雪英身上已有成熟男人的那份优雅稳重,而不再仅仅是少年青年的青涩美丽。 直到如今,她还以为细佬是为了昨日打胎的事来发难。黎莉摸不清细佬的心,但她心中决策已订,若黎雪英死心要她打掉腹中胎儿,她也有她的办法。 女人婀娜的步伐迈开,抱着怀中的蜂蜜罐头向汽车走去。 远远的,灯光照亮黎雪英的脸,也照亮他看向她时,那种复杂的,晦涩不明的神色。 女人走到自己细佬面前,便见这个英俊的男人掐了烟,半晌凑近她,对她平静地说着什么。他似乎说了许多话,好看的唇张张合合,半天不容打断。 灯下黑_第95章 等他话音落,女人手中刚买的蜂蜜罐,也从怀中摔落,碎在脚边。粘稠的,甜蜜的味道四散开来。 “家姐……” “我知道了。”黎莉好半天才找回声音,“我早就有准备了。去做你该做的吧,弟弟。” 第六十三章 落定 邢默再见到黎雪英已是一周后。 这一周里,邢默安分留在警务司完善后续工作。他挂心冯庆进去后情况,还要接受警方的,以及来自父母以及邢绍风的探看。邢绍风的工作虽不同于他,并非只针对于冯庆,但冯庆落网后,加上那一份完整证据链和证词,警方逮捕工作便多起来。这无疑对洪门是一次重击。 玻璃窗外紫金旗同红旗一同飘摇,一场腥风血雨刚罢,天空久违晴朗,如洗如碧。香港已经回归,而警匪协作的这个鼎盛时代正在悄悄离去,或许有人还未看清,但总有一天会恍然发现。到那时,也许还会偶尔想起这个乱哄哄时代中的某些边角料,当做茶余饭后谈资与好奇心。 邢默在这久违晴朗中,有些心烦。他已经近一周未见黎雪英。 晨早,正是日头刚起,邢默坐在床边看书。因为重伤的缘故,他还不被允许下床,每日像被无形牢笼关在方寸间。偏偏心里头还有事,时间一长,越发坐不住。每隔半天邢默就生出要逃的心,好在黎雪英每天一通电话,多少能安抚他的躁动。 这天邢默如往常正看书,没片刻便心烦意乱,多半个字再看不下。将书面往身上扣住,转过头就看到邢绍风推门进来。 有段时间没见邢绍风,他看上去比过去更精神。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或许是冯庆的入册让邢绍风身上也减掉一块石头。邢默并无心同他攀谈,看见来人后打声招呼,便继续将实现转到窗外。 邢绍风锁上门,叼了根烟,偷偷将剩下半包烟塞入邢默怀中。 这一次邢默没有拒绝。邢世怀那头是半点油水都捞不到了,身上没钱,更不容他离开病床,医院中更是连抽烟都不许。 邢绍风借来探病的由头,堂而皇之给病人塞烟,顺带还给他一只火机,没片刻这并非亲兄弟的兄弟俩便将头慢慢凑到一起,一同吞云吐雾起来。 “舒坦。”邢默如实发出感想。 “现在快活咯?该我问话。”邢绍风斜眼睇他。 邢默只叼着烟笑,说他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邢绍风调开话头也不啰嗦,单刀直入问邢默,黎雪英这段时间去哪里,是不是把他藏起来。 邢默仄着头想了半天,直到邢绍风催促才回话。可惜他脑子里全然想的不是问题答案,而是一个自认为更严重的问题。邢绍风同黎雪英的暧昧,是他刚回归时送的一份大礼。如今许多事尘埃落定,邢默认为他有义务,有必要同邢绍风摊开讲清楚所属权的问题。 “你要知道……”邢默伸手在窗外点掉烟灰,隔空指了一下邢绍风,皱眉似乎在思考如何开口,“你知道阿英有对象,是吗?” “什么?”邢绍风被邢默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呛到,片刻脑筋急转个弯,问道,“你是说她最近在约会?怎么会,我没有听到风声。他和谁约啊?” 邢默心中微笑道,我。他当然没有真的话出口,只因他此刻还好端端坐在这里。 邢绍风摆手,他本意也并非要在这个问题上做文章。 “你击杀冯庆时,是独自一人?不要怪我多嘴问一句,你在我心里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彼此彼此。”邢默回答道,“冯庆那边还有什么动静?正好,我有样东西需要托你交给上级。” 邢默话说时闲散,看起来也并非多郑重。他手中夹着烟,任由浅灰色的烟带在空中徐徐上升,弥漫他满眼。因此邢绍风也下意识认为,他交给自己的会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前提下,看着邢默从枕头下摸出那份警务司的秘密文件袋时,邢绍风脸色瞬变。他的职位在邢默往上走,有权限第一时间查看,又因在场并没有更多外人,他几乎是三两步上前夺过边抽出东西扫过。 邢默果真没有令他失望,只扫过一眼,邢绍风立刻脸色突变。 “这是什么?”他举着几张纸颤颤巍巍冲邢默抖了抖,“这样重要的东西,你竟然拖到现在才拿出来?” 邢绍风的声音上扬,以至于坐在床上的邢默皱眉,只斜眼睇过他,并未做答话打算。 邢绍风情绪控制不住,在屋中来回踱步片刻,将那东西拿出再看一眼,又问道:“伯父知道这件事吗?” “你冷静点。” 似乎是邢默四两拨千斤的态度激怒邢绍风,他气得说不出话,将那份关于冯庆身份的绝密资料重新装起来,颤抖着隔空用文件袋指了指邢默。 “你不必如此激动,就算这样东西交上去,还需要核查,确认真实性,不是吗?”邢默随手掐了烟,将烟头小心摆放在窗台的一本杂志上,“去吧,盯紧冯庆,我用掉手上所有的筹码才扳倒他,甚至差点送上这条命作陪。” 邢绍风愣住,他呆呆地望着邢默、 而邢默终于抬眼,郑重其事地对上他的眼:“这一次,不要再给他翻身的机会。” …… 邢绍风走后,邢默坐在床上发片刻呆,忽然觉得非常空虚。人活着,总需要有个目标,但尤其为这个目标不择手段,费尽心机后,等达成后便也越发无所适从。他虽未扬善,甚至在人伦不知的地狱中活过一段日子,却也惩了恶。话不上什么功勋,只为给过去断送的半生有个交代。他为爱人报了仇,也为自己的兄弟刘方方报了仇,如今一切都行至最后,他却忽然害怕。 他们是否还能再回到平静的日子里去? 十分钟后,微风吹起蓝色窗帘,如轻纱飞扬。邢默坐在飞扬的窗帘中,不知想到什么,低头笑过,他又捡起那盒随手抛开的烟,塞到怀中。窗帘落下时,回归平整的弧线,床边却已经空空如也,人去。 此时此刻,红磡附近,黎雪英狭窄的公寓前。 他显然这些天休息得并不好,正靠在公寓门上望天。这几天他不断接到消息,关于冯庆,关于剩下结果的揣摩,还有关于一些这五年中的人,和事。可惜黎雪英并无心听,只因他最重要的人,此刻正油锅中煎熬,日日活似地狱。 过去前两天的痛苦和发疯,剩下的这几日中,黎莉便如油尽灯枯的老媪,整日不出动静,在屋中如同等死。好几次黎雪英进门,见她无神的双眼望住空气中不知哪一点,如同凝视死亡。这副模样实在令黎雪英担忧,偏偏去医院黎莉并不肯。 眼看腹中胎儿日日显怀,总不能让黎莉再如此下去。身体会承受不住。 骂也骂过,劝也劝过,好坏歹话说过一座山,如今黎雪英是当真束手无策。他很想让黎莉尽快好起来,但同时,他又如此能够体察她的痛苦。 换做任何一个女人,爱上自己的仇家,怀上他的仔后,又眼睁睁看对方入杉已是十分了不起。偏偏老天并不怜悯,让她知原来母女爱上同一个男人,甚至母亲差点就成为他的妻。 这让本身心理就承受到极限的黎莉,当即崩溃,再也不能接受更多来自外界的刺激。 黎雪英望着湛蓝的天,心里头那点哭似丁丁点点泛上心头。他无话可说,也人事已尽。说到底,旁人的苦难,就算是最亲密的亲人,能够分担的也有限。 没多久,一双红漆光面的高跟鞋踩出犀利节奏,很快行至黎雪英面前。纤细洁白的手知情知礼,递上一根女士香烟。黎雪英叼在口中抿住,凑过去就阿凤姐手上的火镰点烟。一口烟入肺,再吐出,似乎连带胸腔中郁气也消散不少。 “男人总拿女人无法,千百年来恒古不变的规律,就算是家姐也一样,你不必太灰心。”阿凤姐说着用未点烟的那只手拍了拍黎雪英的肩,岁月格外眷恋她,不忍在她眼角眉梢留下太多痕迹,反倒尽是风情留下。 “你家姐未见过我,却未必不肯听我话。”阿凤姐拉开门,侧身从黎雪英身旁滑进屋,像一尾鱼。最终还要探半个脑袋出来,挥手赶人,“别在门口偷听,自己出去转转。” 灯下黑_第96章 黎雪英应声,实则在门口又站片刻,清晰听到里头传来话语声,黎莉也并未有过激反应,这才默默转身。 他顺着楼梯往下走,实在没太多精神。将脖子后的兜帽带上,领上挂的墨镜戴好,又慢条斯理从口袋中抽出一只口罩——他做这些已成惯常,却也没有意识到,有人正站在楼梯口瞧他。 蓦地黎雪英停住脚步,他一身行头装扮妥当,而一截楼梯外,邢默正抄兜望住他。 邢默临时离开医院,因此也是临时在街头添置的新衣,不同于往日成熟稳重的着装;头发也不曾打理,软趴趴在额前……这令黎雪英有片刻恍惚,恍惚间回到了许多年前,看到那个站在他窗下,冲他笑得嚣张,展开双臂的男人。 邢默在太平山上租下一间屋,也不知从何处租赁来摩的,递给黎雪英头盔,一路载他往上走。断断续续哼唱声随山风来,越往上走,仿如越回到从前。 这么多年过去,邢默身上那股如同隐藏在肌肤中的气息,挨近依旧闻得清晰。这令黎雪英想起很久之前那天夜里,也是不顾一切坐在他摩的的后位,拦住他的腰硬着风飞驰。 一切如此相似,又不再是那么回事。 屋子在接近山顶的位置,在邢默转身去拿钥匙时,黎雪英给家中挂过一个电话。那头阿凤姐接起,安慰他说诸事都**,黎莉已经睡着,今天阿凤姐不会离开,要黎雪英安心。阿凤姐在那边絮絮叨叨,又问道黎雪英几点钟回来。 黎雪英望了眼不远处拿到钥匙,正在手指上打转等他的邢默,捂住话筒低声道:“可能……嗯,今晚不回来。” 阿凤姐没有多问,只说会照顾好黎莉,也要黎雪英自己多加小心。 邢默走过来牵住他的手:“家姐好些?” 黎雪英犹豫道:“阿凤姐今晚看住他。” 邢默就笑了,是那种盯着他,散发出强烈荷尔蒙气息的笑。黎雪英心慌意乱,水面荡出层层波纹。 “阿英懂事,总知我在想什么。”邢默凑近他,用那种低沉而喑哑的语气在耳边若即若离,“一直想带你在太平山顶看一次日出,却总没有机会。” 第六十四章 温存 是夜,太平山顶攀满人,而他们的屋在接近山顶处,硕大落地窗恰好能看到山下景致。虽比不得观景台占据点好,却也能一览众生。等到天青,万家灯火徐徐亮起,维港的霓虹闪烁,照亮香江大地,云层迤逦如纱缦,紫粉色霞天将二人笼罩在其中。 邢默洗手作羹,正背对着黎雪英,背脊上被打上一层晚霞。 黎雪英坐在床边,手中捧住一只牛奶杯,正瞬也不瞬望着邢默背影。 三十岁的男人,身上尽是风雨洗练后的沉稳,他每个动作牵扯出的每寸线条,流畅中显劲,令人不自觉臆想他握刀握枪时的爆发力与狠厉,够姜也够味,值得细细咂么。 邢默背对黎雪英,利落地洗菜,切菜,拌料。不出二十分钟,边是上锅,食材逐一用锅铲拨入炒锅内,他单手捉住锅柄翻炒,看似浑然不用力,实际上没分力道恰到好处。 实际上,自从离开香港、离开那家他契爷为他留下的茶餐厅后,邢默便鲜少下厨。过的是打打杀杀的日子,惯常便忽略掉柴米油盐的温馨。如今他独身仔厨房吵闹,黎雪英安静坐在床边凝视他,令邢默又重新有种安稳错觉。 一切都在渐渐回到轨道中。 有人从身后贴近,环住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后背上。邢默不动声色,整个后背却都抽紧,手中动作也慢下几分。 好几秒后他才道:“小心烫。” “默哥。”身后人细细软软的,隐去这几年在外的威风,是在示弱。 邢默深吸气,一道菜出锅,他熄火,侧身将菜拨到盘中,然后放下锅铲,转身抱住黎雪英的身:“做什么?” “我想不通。我老豆,曾经的确是那样的人吗?”黎雪英于他怀中抬起头。 “不一定,许多事没有绝对,你该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我从小,从未见过我妈,都是我家姐带我长大。阿爸和她对我都是最重要的人,现在于我来说,好比受伤两份煎熬。” 邢默当然知道黎雪英的意思。黎雪英自小在没有母亲的家庭长大,因此天生对家中唯一的女性,自己的家姐有种格外依恋的情结,这是来自强势的男性对家庭地位中弱势的女性,或母爱的一种渴求与下意识保护行为。虽然并非全部,但黎莉在黎雪英的童年中,相当于充当他母亲的身份,而他父亲黎鹊,从来以刚正的形象根治在他的意识中。 现在,黎鹊的过去颠覆了黎雪英的认知,而他一直渴求,却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以及在人生中短暂扮演过母亲角色的家姐,曾同样爱过冯庆——这个同样颠覆他认知的人。这无疑是某种讽刺。 “如果你愿意。”邢默缓慢地说着,手掌覆盖在他脑后,似在斟酌言词,“我是说,等你准备好以后,我或许能争取你同冯庆见一面。许多谜题,现在已迷失了谜底,想要弄清楚究竟,只能从根源上找。” 黎雪英窝在他胸口的手一僵,就在邢默当自己提起冯庆的名字太过贸然时,怀中黎雪英又点头:“当然,有些事情,迟早需要见面问清楚。就算无关于当年的秘密,他同我阿爸的恩怨,同我家姐的纠缠,也必要做个了断。” 邢默看着黎雪英目光逐渐从迷茫变得坚韧,不自觉眼中也带上三分笑。他低下头,在黎雪英的额头一吻:“我们靓仔,现在到时间用餐。好不容易租下这套别墅,是想给你散散心。你绷着太久,就当给自己放个假又如何?” 邢默的手艺绝算得上风声,黎雪英连吃两口,只觉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丝毫没有因为做得少而生疏,反倒愈加纯熟。 这些天他都没怎么顾上吃饭,以前心事总太重,如今完事结束,他又惦记着家姐,从不得安宁。 黎雪英已经太久没有被人宠着,顾着,肆无忌惮放松了。邢默在他对面专心用餐,时不时睇过来一眼,更令黎雪英感到某种家的惬意和暖软。 太平山顶,他的心顿时如水。 吃完饭后,两人在深青色的夜幕里共享一根香烟,说说笑笑,有话不完趣事。直到黎雪英接到阿凤姐电话,才惊觉天色已晚。 习惯性步开两米,黎雪英浑然不觉指尖还掐着邢默的烟,背过身通电话,发出短促的鼻音应声,时不时伸手弹一下烟灰。 邢默在他身后,背靠栏杆打量他。很奇怪,黎雪英身上那种弱势感,似乎有选择性依存,一旦靠近亲近之人,就变得柔软而轻薄。而一旦自处时,譬如此刻,感官中屏蔽掉邢默几步开外同旁人话语,他身上那种轻熟的稳健和从容便又回来。 很微妙,无形中予人一种他全身心温柔只投给你的感受。 黎雪英心满意足挂断电话,还未发声,忽地被身后一股大力托起。视觉颠倒,竟是被邢默直接扛在肩头,大步向屋内走去。 这眩晕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黎雪英还没反应,又被人急切却并不粗鲁地扔到客厅那张大沙发上。 黎雪英撑起身,正迎上邢默覆盖过来的身躯,对方席卷而来的雄性气息瞬间将他包裹。唇含住他的,碾转温柔地吻,舌尖挑开他的关防,挑逗中立刻多带些许色|情意味。 缠绵悱恻而充满侵犯欲的一个吻,唇分,邢默目光深沉凝视黎雪英水润的唇,拇指在唇角一擦,低声道:“我知道关于以后,你并未做好打算。不如听听我的计划?” 黎雪英的身体并不习惯与亲热,哪怕是接吻。他平日看上去就十分禁欲,然一而再再而三只为邢默打破这牢笼,因此也唯独对他的气息格外敏感。 他微喘息,目光不自觉地停在邢默唇上,他不知自己这幅样子多引诱人,依旧喘息着问:“什么,什么计划?” “带你见过冯庆后,把所有心结都解开。等你家姐生下仔,你想读。留在香港就读那所你没读成的大学,想离开香港也没问题……想出国读书也没问题。你想到哪里读,我就供你去哪里。我跟人学经营一家饭店,最好将来能做到五星,你去哪里,我跟到哪里。” 黎雪英双眼骤然睁大,然后邢默看到其中的不可置信,清澈澈倒影着他的影。像美梦成真,又像失而复得。 灯下黑_第97章 邢默还未等到黎雪英回答,却等到他主动攀上他的颈,带着明显迫不及待的亲昵。 邢默心里头顿时软成一片。 逐渐吻着,那吻中便带有求|欢的意味,舌尖顺着他唇角打转,接着一路向下,一口叼住他的喉结。邢默有些意外,却并未拒绝,任由黎雪英有些冰凉的唇在他喉结上胡乱甜吮片刻,邢默喉结难耐地滚动一下,又感觉黎雪英把脑袋埋在他颈肩,深深吸一口气。 声音从他肩膀处闷闷传来:“默哥,其实我无数遍在心里头感激过,命中有你。” 这句话无疑是重磅炸弹,令邢默再难忍耐。他起身就要将黎雪英掀翻下去,黎雪英身形却比他更快,如同一尾鱼般从善如流滑下去。 伸手慢半分,邢默捞了个空,这让他愈发烦躁难耐。然而不多等他下一步动作,黎雪英这次张口,直接叼上他胯下顶起的帐篷,舌头带有挑衅意味地在那坚硬顶端恶狠狠顶过一下,又缠绵地装作轻轻咬,一边挑着眼自下而上看邢默。 邢默被黎雪英这三两下挑逗得倒吸凉气,要知道此刻的李雪英不似平日,完全抛开那股禁欲气息,显得主动而渴求。他本身并非令人能感到妖媚的容貌或气质,连身段都算不上柔软,可他过分纯白的皮肤,疏淡的眉眼,不正常的发色和眸色,都令他整个人有种牛奶般的质感,隐隐令人觉得……圣洁。 邢默不知脑中怎么会出来这个形容,不过这种浑身上下只有淡淡色调的视觉冲击,再配合黎雪英的主动求欢,实在令人欲火难熬。 水一般,捞不住,等不到,只能任由它潺潺流淌过身体,恨不得将之整副身躯皮囊都吞噬,才饮水饱饥。 邢默将他翻过身,顺着他消瘦的肩膀和脊椎一路往上吻,多在颈边啜吻几次,然后单手勾住他的裤腰,往后拉开一条缝。 黎雪英有些不好意思,若有若无地摇摆腰肢。邢默的手绕到他身前,为他解开皮带,没有急脱掉外裤,而伸手往里头钻。粗粝的手掌与指腹上带薄茧,一把捉住黎雪英的性器,邢默便立刻感到身下笼罩的人往上弹了下腰,接着腰肢彻底软下去。 他压制他,也捞住他,早上而下要侵犯他,得到他,拇指在他铃口上蹭过,顿时感到身下身体颤抖起来。 “这么敏感?”邢默笑道,忽然发狠,一把将黎雪英整个人翻过来。 黎雪英的扣子已敞开,露出大片雪白胸膛,是偏病弱的那种雪白,明晃晃闪瞎人眼。他却不自知,抬起胳膊反手覆盖唇,一双眼深深浅浅地望住邢默,任由他处置,予取予夺。 单看一眼邢默就再难控制,两手勾住黎雪英内裤连外裤两侧,缓慢地往下脱。 黎雪英配合地蜷腿,以方便邢默将长裤与内裤从自己那双雪白而笔直的长腿上往下剥,就像拨开层层花瓣,要他露出那坚硬的核。 邢默眼尾跳动,气息浮躁,他觉得自己宛如回到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是黎雪英举手投足,甚至微小动作,都牵动他心神,令他无法自拔。 “现在回想是真后怕。”邢默依旧发狠,周身散发出躁动且强烈的进犯气息,令人感到无声压迫感,“五年里你就被放在那种地方,光用想就他妈想把每个赌客的眼挖出来。” 岁月并未打磨圆滑邢默的棱角,每一刀斧都在他脸上留下更深刻犀利的线条。他依旧在某些时刻显露出那种肆无忌惮的悍匪气,颇令黎雪英着迷。 细白手掌抚摸过他的下颌,他的眉,他下垂而性感的眼尾,然后仿佛描摹那一处慵懒而魅人神色。 “只给你看,以后。”黎雪英说道,凑上前吻过邢默的眼尾,“默哥,我一直想说,你下垂的眼尾真好看。” 第六十五章 故事 夜已有些深,黑白两具身躯,强与弱的力量对比,纠缠在一起时便显现出一种别样美感。黎雪英仰面在沙发上,一条腿随身体的晃动从沙发上耷落到地上,似乎被地面冰凉温度惊到,身体抽了一下。有力的手臂肌肉勃发,显然正处在亢奋阶段,紧接着过来将他那条腿捞起,挂在自己精劲腰旁,继续用力顶弄起来。 两人几乎全身赤裸,黎雪英的内裤却未完全脱掉,依旧挂在另一只脚踝上,随邢默的冲撞而晃动。 一开始他还隐忍,强压下自己的声音,这太奇怪,而且黎雪英并非久经人事,在情事上看起来放得开,实际上羞耻感依旧非常强烈。 邢默俯视黎雪英有些失神的眼,他过于雪白的身躯和脸庞就像一块玉。额角渗出汗水,挂在同样浅色的发上……还有三角区,刚才他用手让黎雪英射出来一次,一股一股精液流淌在雪白的肚皮上,竟浑然一色,就连耻毛那边也同样的白,只带着淡淡的色,越发衬托带些色泽的性器。黎雪英的性器颜色也十分干净,趁在肚皮上,颠来颠去,邢默越看越可爱,抽出身退后,在他性器上吻了一下,然后将人翻过去,从后背侵犯他。 黎雪英已有些力不能逮,身体几乎跟住邢默的动作摆布,任由他做出任何羞耻姿势来,他这时候只会呜咽着配合,似乎没半点怨言。这幅全身心交给对方,并且被欺负得彻底,十分无力的模样令邢默心生异样的兴奋。血气上涌下,他越来越放肆,似乎不断试探黎雪英羞耻的底线在哪里,贴在他耳边,哄着,亲着,要那双淡色的唇里说出许多咸湿的话,又直逼迫他那副总显疏离的眉眼,做出各种各样的难耐而勾人的表情。 他抱住黎雪英的腰,胯下越发凶狠,到最后几乎将人整个操到沙发边缘,再拖回来,抱到腿上,如珍宝一样,却毫不留情继续用劲。 到后来黎雪英几乎高潮,手脚乱抓着要挣扎,却尽数被邢默给控制住,压住他单薄的身体,用下身那根硕大几乎将他钉在自己身上,逃也逃不开,挣也挣不脱。 黎雪英被这场性事的快感折磨到崩溃,终于哭出声来,眼角红成一片,张开嘴却宛如窒息发不出声。那根硕大的阴茎依旧在他身体内出入,丝毫不给他任何缓冲时间,深深凿入再抽出,抽插中摩擦他身体内的敏感点,手上和双唇也耳鬓厮磨不断挑逗。黎雪英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全身心都彻底被身上这男人攫获,此生再无逃脱可能。 “你这幅样子,要人怎么停下来……”邢默将性器深深埋在他体内后,跳动两下,闭上眼享受甬道的肉挤压他的敏感,声音已变得沙哑性感得不像话。他知黎雪英受不了哪样的挑逗,尤其他用这样的嗓音去撩拨他,黎雪英几乎整张脸都要埋到他胸口里去。有听他说,“阿英,好阿英,别咬这么紧,弄得我快要射出来。我还想在里头多待下,你别急,晚上慢慢喂你,好不好?” “别说了……呜……别说……”黎雪英断断续续的,连声也是抽噎。 他不说话还好,一张口就是泫然欲泣的隐忍,只听得邢默埋在他体内的性器又硬几分,用力地又顶入两下,恶狠狠道:“真想死在你身上。” 黎雪英羞得不像话,蹬着腿不乐意了,要逃,要跑。邢默便故意给他逃,给他跑,等人已将阴茎给拔出,弓着身子往前爬时,他再一把捉住腰身拉回来,再次撞入他单薄的身体。 黎雪英顿时浑身痉挛,前方的性器又淅淅沥沥射出一些东西。 邢默觉得好笑,扳过他的脸同他接吻,同时拉起他上半身,以二人跪着相连的姿势,自他身后飞快而凶猛地耸动。黎雪英下身被侵犯,上身又向后扭曲同邢默接吻,被操得眼泪横流,满脸都是却不自觉,依旧呜呜地呜咽着,却被堵住嘴,全部发不出声来。 就这姿势操弄片刻,邢默越来越坚挺,他单手揽住黎雪英腰身,勾着他从沙发上下来。这可要了黎雪英的命,他理科感觉到身后粗大的阴茎在身体里几乎要磨出火来,竟就这个姿势插着他一路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深深捅到身体里,让他腿脚发软。偏偏邢默牢靠捞住他腰身,他根本倒不下去,只能随着邢默往前推的脚步,颤颤巍巍同他往前走。 邢默最终目的地锁定在落地窗前,终于在黎雪英的呻吟中到达,他将黎雪英往玻璃上一压,身体从后方覆盖,再次从他两腿间进入他的身体。邢默将黎雪英压在整面落地窗上看他,面前是香江的万家灯火,影影绰绰透过树影,甚至还能看到维港。 “你看,太平山上的夜景是不是很好看。”邢默站在他身后一边操干,一边在他耳边说些黏黏糊糊的情话,“每年都带你来,每年都在满山灯火前干你一次好不好?今天当做纪念日好不好?” “你……啊……你不要这么……这么咸湿……呜!”体内的阴茎忽然深入到最深处,研磨着他的肉壁逼迫他回答。 “好不好,嗯?”邢默喘气。 “好,好……”黎雪英涕泪横流,一双眼都哭红,加上他眸子本身就茶粉色,除了令人看过心生怜惜外,还令人心生一种想狠狠将他操坏的凌虐欲。 邢默近乎凶猛地插捣,从后方看去,矫劲的臀大肌和满身伤疤,看上去有股不顾一切的悍戾,越发衬托出身前被操干得柔软无力,浑身雪白皮肤泛红的黎雪英可怜兮兮。 手掌向下,抚摸黎雪英宛如一张弓一样柔韧的身体,尤其腰部到臀部的凹线条,几乎完美地诱人。邢默掐着他的腰,自后而上把人一阵阵往玻璃上顶,同时用力捉住黎雪英饱满挺翘的臀。 麦色粗糙的五指大张,顿时陷入雪白的臀肉中,十分色情。而黎雪英也同时拔高声,哭叫着再次挣扎起来。邢默索性一只手揉搓他的臀,另一只手握住他双腕,举过头顶扼住,开始接二连三最后冲刺。 黎雪英浑身都被邢默锁在方寸小空间中,终于感到后穴的阴茎在一阵飞快的操干后,浓精股股喷射在他身体深处。 天已经完全黑暗,黎雪英趴在玻璃上稍稍回神。刚才过于强烈的高潮让他双耳有片刻失聪,双眼也有片刻失明,好几秒才回魂。他看到自己和邢默纠缠的身躯倒影在玻璃上,竟难得觉得满足而不是羞耻。 黎雪英已记不住自己几点钟睡去,印象中他在高潮与快感中沉浮,死去,活来。好在他睁眼时,邢默的脸总触手可及。 窝在邢默怀中梦过几小时,疲惫中感到有人碰他的脸,百分制的温柔,百分制的珍惜。即使困到睁不开眼,黑暗中也因这莫名的触动而流泪。 意识渐渐清晰,醒来时他盘坐在邢默怀里,下身粘稠滑腻一片。两人浑身遍布精业与汗水,窝成一团,却是前所未有的舒心。 灯下黑_第98章 知道他醒来,邢默未多话。修长五指插入他的发,来回以指作梳,为黎雪英梳理。 邢默懒洋洋地躺着,露出并不柔软的肚皮,任由黎雪英趴在他身躯上。 很奇怪,黎雪英像忽然看到他肉体的边界,又仿佛这边界忽然扩张,以至于无边无垠。 二人无话,却有无声温存流动,似某种液体,黏着于皮肤上,再从每个毛孔内渗透五脏六腑。 邢默将目光投向窗外,连带黎雪英那张濡湿的小脸也转过,望向逐渐初升的日。是晨曦,阳光普照大地。 他眼中看到铺天盖地的橙黄,赤红,暖的。像火,如流焰,从海水和云层罅隙中喷涌而出。那短暂得像一瞬间,又好似已过去一世。朝阳如潮水,转瞬间包裹整个香江,从海水远处流动向山端尽头,千户万户人烟的痕迹尽在其中。多少年来黎雪英看过日落,都不如此次震撼人心。或许是心理作祟,有爱人相伴,又终于得偿所愿。 邢默一直耷在沙发背后的手翻出,正捏住一只墨镜,仔仔细细给黎雪英戴上。 “未必一世见不得光。”邢默凑过去,轻吻他的耳颊,“你至少陪我看过日出,阿英,我一生都已值得。” 黎雪英离开太平山回到公寓时,已是下午。他尽量将自己收拾妥善,掩盖眼角眉梢春意,以及周身情事过后的微妙。中午他接到过黎莉一通电话,语气已平静许多,不似前几日令人忧心。阿凤姐随后也同黎雪英通过电话,她对这一天一夜中与黎莉话过什么,做过什么一概不提,声音有些疲惫,但更多是欣慰。 她说,黎莉最终决定,将这个孩子留下。不过她希望在孩子生下来前,还能够见冯庆一面。 话事阿凤姐转达,不用黎雪英多问也知,黎莉无法对自己细佬开口。单是对冯庆感情复杂这一点,她就仿佛自己已犯下十恶不赦大罪,日夜辗转愧怍,说不出口。黎雪英不知一段连自己内心都无法承认,甚至对最亲近之人也涩于开口的感情究竟何等苦滋味,但对于家姐,他能最大限度理解,甚至体谅。 他哄她,依她,免她多流下一滴泪。又陪同她去医院安胎,既留不下的已无选择,不如善待尚且能留下的仔。 确定黎莉身体和腹中胎儿无恙后,黎雪英再次联系邢默,想要知道冯庆此刻下落。 冯庆此刻,的确算不得过得好,空荡荡的牢房,好似盘古开天辟地前的混沌,充斥各样人与禽兽,鬼哭狼嚎,说是地狱也丝毫不差。冯庆对O记来说算重刑犯,最终判决结果还要等上面指示。只是这一次不同往日,白字黑字,墙上钉钉的罪名,绝无多一分开释可能。一根根烟抽,看你还在等谁捞出去?没有,谁也没有。洪门平日忠心耿耿的马仔,谁知此时此刻跑到哪里。要往常或许仍旧两肋插刀,誓死拼从,但今日不同,再换不回任何一个往日。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浅显易懂的普世真理,不论白道或黑道都一样。 冯庆身在狱中,至少还能食饱穿暖还有烟抽,已是顶不错。可惜他从不惯看别人脸色,在狱中消耗越久,他越知此次自己恐怕在劫难逃。从一开始入册,他便一直在想,想破头也未想出这一月来的万事不顺究竟是如何。有人在背后走漏风声?洪门中二五仔太多?后生们手段太狠辣以至于他不曾发觉?所有理由他逐一排除,最终才将一开始就埋在心里头,隐隐那个不愿相信的理由捞出来仔细审视。 黎莉,他捧在手心里的女人。这五年中他自知亏欠,对旁人他总剥夺得心安理得,唯独面对她时竟会良心不安。或许因为她身体里流着那个女人的血,同那个女人有着无法割断的血脉,又或许那双如此相似的眼,竟时常令他有透过它看到那个人的错觉。 她真的只是替身吗? 冯庆冷静下来后仔细审视,最后他发现,不论在五年相安无事,让他宝贵珍惜的日子里,亦或此刻,惶惶不安,知道终日将近的日子,他心中始终盘桓她的脸,她的笑,甚至同他在一起的细枝末节……而他像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如此痛苦。 近一年来,他的经济大额亏损,手下人心不齐,后院失火。就连新一代话事人培养起来后,因为年纪关系,他的名望也大不如从前。面对财富,权利,地位和等等各方面压力时,冯庆总能第一时间想到黎莉。他唯独不曾想,当自己有一日坐在监狱中,去想究竟是谁背叛他时,也会想起黎莉的脸。 他从未如此不想在某一刻想起她。 一个礼拜后,看管监狱的人忽然打开铁栅栏。冯庆望向外面笔直而阴暗地通道,身没动,也更没有说话。 “出来啊大佬,还当自己在九龙城逍遥?”看管监狱的人不曾有好气,是个年轻后生,显然不曾活在冯庆曾经的威慑下,“有人看你,好难得,一个月来竟真有人看你。你要不见我现在就把门关上,也好过多一份麻烦。” “谁要见我?”许久不说话,他的烟嗓沙哑得如老翁。 “好靓的女人同靓仔,恐怕是大歌星来的咯,鬼知道做什么跑到这种地方。” 看管人话音刚落,冯庆已站起身来。一个月,不曾与任何熟人接触,更不报任何幻想。乍听到黎莉消息,冯庆竟还有几秒种未反应过来。好在他动作并不慢,抓起香烟后再未多一句话,跟随看管人前往见面。 黎莉着精致妆容,这一周来她调养不错,甚至看不出丝毫憔悴。 她更无需装作可怜,他甚至在别人面前更要强。 但这份坦然在冯庆面前,无意成为最尖锐讽刺。他的女人在他入狱后看上去依旧得体而美丽,气色十分好,精神头也不差,看上去甚至于没有他过得更好。 许多疑问和几乎将他逼疯的猜测,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 冯庆平静地正视女人清澈的眼,心中想,是了,他怎么会忘记?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五年前是,一辈子都是。 妄想鱼水之欢和五年朝夕相除便能将当年一笔勾销,罪孽清零,是他痴心妄想,是他陷入温柔乡,自我催眠。 黎雪英在一边监看,得到黎莉示意后退开许多距离然后转过身。冯庆看得出他意思,这是要留空间与时间好给这对曾经的情人。 冯庆嘴角渐渐挂起讽刺笑容。 两人沉默坐在桌各一边,如同无声角力,又有可能是无话可说。 沉默地空挡,他想过千百种开场白,唯独没想到的是一种。 “我怀孕了。”黎莉刚才眼中尚有千万种情绪,在这段沉默的对视中,她很快学会如何杀死它们。她将手放在自己腹部,轻柔的,体贴的,就像曾经放在冯庆身上的那双手,或许也曾有片刻忘记彼此身份,以至于真心实意过吧。 “我已有身孕,到现在有三个月,是你的仔。这个仔我留下了,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 重炸弹已抛出,眼看对面人宛如变脸。震惊,不可置信,茫然,痛苦,甚至还能看出一丝为人父的喜悦。可惜这喜悦很快便被席卷到无尽深渊中去,因为冯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当这个孩子的父亲。 冯庆张开唇,嘴巴颤动,如同搁浅的鱼,却吐不出一个字。 “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黎莉说道,“我有一些话想问你。” 冯庆沉默以对,目光依旧停留在她手掌下平摊的小腹上,无法挪开。 下一秒黎莉深吸一口气,要开口时却眨眼望天,最终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开口是极其压抑下不小心泄露出的哭腔:“你很久很久以前爱过的那个人,是不是我妈?” 背后几米开外背对着二人的黎雪英,在听到这一句时终究是于心不忍。他独自先行出门,靠在门外的长廊上点燃一支烟,放空式地望着湛蓝天空上洁白的云朵。 有人走到他身侧,滑落,坐在地上,同样望住外面的蓝天。 “我很小的记忆全没有,关于我到底是怎样长大,在怎样的家庭。就算现在回到邢世怀和佟青身边,我也时常怀疑那种落空感,毫无实感是否在提醒我,一切都像虚假。因为我没有记忆,所以小时候就以为其他小朋友同我一样,都不记得太小时发生的事。后来还被人嘲笑过,嘲笑我是鱼脑子。”邢默平静地说着话,像说给黎雪英,也更像只是说给自己,“再后来我非常在意,就觉得自己如同小说中主人公,还曾经幻想缺失的那段记忆中,一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密码,世界都要被上帝给我拯救。包括我回到邢家后,也曾有段时间想唤醒潜意识深处,关于我父母的记忆。没有用,扑来扑去都是空。” “阿英,人都有这种时候,你好似看清楚路就在前面,但转个头,发现又不是那回事。想要的东西总落空,不想要的东西,上天会无缘无故塞给你,等你爱上它,习惯它,又从你手中剥夺开。但这辈子这样短暂,许多事情过去再回头,发现及时痛苦也好值得。” “不论对你,还是对你家姐,过几年再回头来看,伤口会减淡许多,但所有人都要跨过的那道坎,谁也帮不了谁。” 第六十六章 过去 黎莉离开后,看守人便要将要犯绑回牢狱中,一分钟都不会多给。黎雪英从口袋中掏出两包烟,一直打火机,塞到他手中,又从内衫中整理一摞钞票,也塞到对方口袋中拍了拍。多的话没有,对方眼中到有意外惊喜,抬手摸一把被撑得满当当的胸口,于是见怪不怪退出门外:“快点咯,至多再十五分钟。” 灯下黑_第99章 承过对方好意,黎雪英掏出根烟点上,拉开椅坐在冯庆对面:“庆哥。” 那双眼极静,不论这五年中亦或现在,冯庆始终难以看清他眼底深处真正情绪。后知后觉他有些明自己为何跌跤,黎莉已非当初的小女人,而黎雪英也并非当初的学生仔。苦难总成为令人成长的催化剂,更何况这仇恨埋在心中已多年之久。 “开始白粉铺被查,真未想到你姐弟头上,阿英。”冯庆眼眶深凹,一如当初阴鸷,却已半点风华,“你在我身边待过太久,本分蛰伏,等待时机,直到邢默回来你终于找到机会。谁能想到你忍辱负重如此耐心等待?我早当你被我拔掉毒牙,磨平爪子,更想不到你竟舍得你家姐为你张开腿让我干。” 冯庆目光中有一瞬间爱恨交织,过于极端的情绪让他的一切欲念在阳光下暴露无遗。他才得知黎莉有身孕的消息,于是他更恨。越是狂喜越是恨,恨一个女人怎会如此心狠,不论对他还是对自己。 将烟拿下点过,黎雪英并无过多反应。他不理会冯庆将仇恨移情,报复在他身上,他只想弄清楚有些事。 “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家姐已经知道了。”黎雪英静静道。 “知道什么?” 黎雪英看到冯庆的反应就知刚才黎莉并未提起此事。 “我未见过我阿妈,许多东西都是家姐从小告知我。她说阿妈总很温柔,为人和善,热心肠,年轻时是个靓女。庆哥,这点大概你比我们更清楚。你也不必用我家姐探我,有些事情已发生,它就在那,你必须迈过去。”从刚开始的慌乱不堪,到现在黎雪英越说越镇定,脑海中响起刚才邢默在门口同他话过内容,连夹着烟的手也不再抖,从容再次叼上烟,“庆哥,这一点,你再看不上我姐弟二人也罢,我和她,都强过你。一个已失去的女人,令你心中惦念愤恨如此多年,失败是你。更不用提你对我家姐,恐怕连爱都算不上。嘘,别这样瞪我,相同我家姐解释?她这辈子会不会见你第二次我不知,但你已没机会。我可怜你,你本可以有无上荣誉,有新生活与爱情,可你的仇恨和贪欲毁掉自己。如今落得此等地步,是天理昭彰!” 从黎雪英第一句话开始冯庆便睁大眼。整个过程中,他三番几次想岔口,黎雪英却并未给过他机会。他从不知道这个向来沉默寡言,看上去体恤病弱的青年竟如此牙尖嘴利,句句犀利直戳他心底。 “不……不,我已经知错。”冯庆双手掐住只余青色一层的头皮,有段时间未减的指甲陷入头皮层,“我是爱她的,我真的是爱她的。” 黎雪英用骨节一敲桌子,整个身子往后靠去,将烟头掷到地面,讽刺道:“谁?” 下个瞬间冯庆起身冲他吼,双目通红:“莉莉,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爱她。” “可你能给她什么?”黎雪英又笑道,“她阿爸的噩耗,个声色场所过一生的没出息的弟弟,还是一只笼中鸟的生活?” “不过这些都不是我今天想说的。”黎雪英将打火机扔到桌面上,整个人从那股懒洋洋状态中抽出,仰靠的身子挺直,双手交叉在桌上,倾身认真盯住冯庆,“我今日来问的,是另一件真相。有关你,同我阿爸的身份。冯庆,不,冯志奇。” 很奇怪,冯庆瞬间从那样癫狂状态中抽出魂魄,他撑住桌面,缓缓落座。若观察仔细,会发现他撑住桌面的手有一丝颤抖。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我想比你知道的多。你在入杉前,一直当自己是背后被二五仔卖。虽然不否认,但更重要是,在你来到九龙城之前的资料,警署已经拿到。当年警方最年轻卧底冯志奇,谁也不知他最终死活,去向何处。几十年,你以为上一代已忘掉,怎会想到如今自己又被挖出?” “怎么会……你……” “这份资料,是辛柏宏留下。若要怪便怪天不助你。我来,是为跟你确认另一件事,关于我阿爸。如果你尚有良心,至少不会忘记一个被你暗杀的人,不过一声命下便是一条人命。我知你活在沟渠,向来不看重人命,你心中记恨他,只因当初他夺走你最爱的女人。你爱她,又恨她。连带着你也恨那个男人,于是当时你便认为是一份爱情剥夺你生命中所有,自我安慰麻木自己是因为他你最终叛变,成为如此地步。其实这些都是你做的借口。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一点也不。”黎雪英说道这里笑一下,“我甚至并不认为你同我阿爸有相提并论资格,但我仍需要你原原本本告诉当初的真相。庆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你也许不愿意回答我,你可要想想清楚,今天不说,也许以后再也无人听你多说一句。” 冯庆坐在黎雪英面前,久久。一种深深的无力席卷他全身,更多是倥偬的前半生中并未体验过的情绪。他幻想过许多次五十岁时生活究竟会是如何,会离开洪门,也许有个爱他的女人,还有孩子。他大仇得报,应当快意,了无心结。可此时他却坐在发霉的木桌前,空气中弥漫游动灰尘,从栅栏外透过或许这一世再无缘感受的天光,将空气中那些尘埃衬托更为明显。 慢慢的,他回忆起曾经一个漫长故事。 在很多年前,冯庆就已经决心将那个自己抛弃,过全新的生活。当年他还不到二十岁,心中的热血,不曾想有一日涂在地上。那个年代的香港,白道不比黑道好多少,多得是斯文败类,照不尽烛台灯下黑。开始做卧底后,冯庆听说九龙城寨中出了个卧底,就安插在警方之中。他的任务,便是找出这个卧底。 当年的黎鹊甚至比他还年轻,只不过十七岁年纪,但谎报年龄入职警务司。冯庆当然想不到这个卧底竟如此年轻,他甚至同他打过照面,还一同吃过饭,叫过他后生。 后来,冯庆二十岁时同最爱的那个女人订婚。那时他已在洪门卧底一年,这一年开了他从未在白道开过的眼界。太多别样人生,太多刺激玩法,着花花世界原来有千万种活法,并不一定要活成别人眼中那个正确。他恐惧地感到自己在迷失,如同抓紧最后稻草一般,他想紧紧握住这个女人的手。冯庆告诉自己,无妨,全世界都不及她好。她那样温柔,那样善良,他如此爱她,想同她安度一生。可为了任务,他无法将自己置身于黑道的真正原因说出。骗过他人之前必须骗过自己人。就算对最亲密爱人,冯庆身份也不能暴露。她次次劝他从良,要他不要迷失在黑暗中,对冯庆来说,哪次又不是折磨? 冯庆未曾料中,那一年,女人遇到黎鹊。这个真正在九零城寨,黑暗中长大的少年,他有着狡黠头脑,利索伸手,还有一身哄女人服帖的本领。 黎鹊同他的女人相爱了,是他夺走他最后一根稻草。冯庆知道这件事整个人都疯魔掉。他不干了,就算暴露,就算放弃任务,就算回去接受任何处分,他都认了。冯庆唯独不能失去他。 冯庆已失去阵脚,黎鹊却接到来自辛柏宏最后一个任务。 辛柏宏给他的指示中,表示他们已知警方派来的卧底是谁。辛柏宏不要黎鹊暗杀,或直接用武力让他屈服。 “要打败一个人,就用他最相信的东西。人越看中什么,那样东西便越是弱点,在它面前,他便越是弱势。他是警方走狗,就让上边相信冯志奇已被策反,亲自将他开出局。” 尚未年老的辛柏宏,就已够姜够辣。那时黎鹊已经决心离开洪门,同女人好好过一世。出生成长在那样环境中,黎鹊并无能选择自己的过去,但遇到女人后,他想,或许能够选择自己的未来,为了她做改变,很值得。 因此,当辛柏宏下达这样命令时,黎鹊的的确确犹豫了。可紧接着辛柏宏下一句话便摧毁他的防御。 “帮我办完最后这一件事,我放你离开,从此你同洪门再无干系。我能在洪门坐这个位置你就应当清楚,我说话一言九鼎。” 于是黎鹊通过种种渗透,多次引导,引起上层对冯庆怀疑。这铺垫长达半年之久。这个过程中,黎鹊同时也发现冯庆同女人的关系。他慌了神,乱了阵脚,以至于潜意识中加速这件事最终爆发。最后,黎鹊用一场自导自演的收尾,揭露冯庆叛变,直接向警署高层反应。 黎鹊年轻时太过优秀,以至于他的确已身在利势地位,加上这长达半年的严谨计划,最终冯庆被警方判定为叛变。 冯庆这一世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如何失去所有。所仰仗的公信力量在他心中轰然倒塌,一度认为忠贞不渝的爱情离他而去。 而他的女人,致死也不知他当年清白。更不知她曾让当初还是冯志奇的冯庆失去什么。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重创令他痛不欲生,同时也令几年后的他脱胎换骨。他换掉曾经容貌,性情大变,他不再是冯志奇,而是恶人冯庆。 冯庆势要用同样的方法打败黎鹊,用黎鹊这么多年俯首信仰的警务司为尖刀,亲自手刃他一切。 “我找到过黎鹊一次,问他为什么。你猜他如何说?”冯庆道,“他说以前没得选,如今想做个好人。” * 作者有话说 *来自《无间道》 第六十七章 回顾 守门人留下十五分钟,黎雪英用五分钟击溃冯庆意志,而整个故事讲完刚好足够十五分钟。 原来曾经以为的痛不欲生如今谈起不过云淡风轻,而曾经以为很苦很漫长的故事,如今用十分钟也可以讲完。人在回首时经常会有种荒诞感,仿佛漫长岁月流淌过不是自身身体,有种隔岸观火的冷感与不真实。 地上烟头已灭,却并非刻意踩灭,因此烟灰发出难闻气味,在空气中蒙上层淡淡尘灰味。 冯庆讲完故事如释重负,而黎雪英则更多是出神。沉默,二人心中都不知在想什么,各自未开口说话。知道门外粗暴敲门声打断二人深思,伴随看守人略不耐烦敲打,黎雪英终于从口袋中掏出钢笔,放到桌面上。 那只钢笔看上去崭新,金属壳,灯光下有流光溢彩的美丽。冯庆望一眼便再挪不开,他当然熟悉,这是无数次他曾见过黎莉伏案书写,也是他送给黎莉的第一个礼物。冯庆多少次认为黎莉几多中意这支钢笔,否则又怎会日日戴在身边? “你毁掉我和家姐的前半世,我和她送你后半世牢狱之苦,孤苦无依,很公平。我知依我家姐性子,定然什么都不肯留下。可我,正是因为我知道她爱你,才觉得唯独在这件事上还有不公。或许我该感谢你这些年一直对我家姐不错,让她活得体面甚至不乏物质享受,但若当初没有你,她想必现在有自己家庭,孩子,完美的丈夫。其实她现在也可以有,但我不知还要多久她才能忘记你,愿意过比这原本更好生活。这支笔留给你,于是你后半世老无所依的孤独中但凡看到这支笔,便会忏悔,后悔,被无穷尽思念与痛苦折磨。但你没得说,再没人会听你说话了。” 黎雪英放下笔,起身离开,再未看冯庆一眼。 灯下黑_第100章 房间隔音并不算好,门外守候人已等不耐烦,黎雪英刚出来便进去押人, 门外阳光灿烂,同门内与世隔绝,这是美丽新世界。 有人却从后来给他戴上遮阳帽,耳边挂上墨镜,拦住他往楼下走。男人身上稳健气息令黎雪英渐渐平稳心绪,以至后来一路到车上,车又开到海边,黎雪英也不过呆怔地放空。 “心结解未解开?”邢默泊好车才发话,语气中不见几多沉重,想必在门外抽烟时话已听到七八分。 “还是太难消化。”黎雪英苦笑,刚才太过强硬的自己似乎消耗掉他不少精气神,此刻软趴趴将身体依靠在邢默身上,宛如被抽掉脊骨,显得十分乖顺,脸声音也轻轻,“我在家中排最小,从出生起我阿妈就不在身边,这个家全是我阿爸一人扛。我只他多爱我同家姐,即使如此,本大可换一份更赚钱工作的他却依旧选择留在警务司。小时我不懂,等不到他回家吃晚饭甚至心怀不满,长大后却渐渐明,人总要有点坚信,即使被打磨意志也会为之坚持下去的东西。或许他不像旁人父母属于愿意奉献所有,在我心中却更光辉伟大。一个人眼中,先有自我,才有旁人,爱人才能幸福,家庭才会美满。” “阿英好懂事。”邢默摸过他柔软发,侧过头吻他,“也可以不必这样懂事。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看看对面,虽然不是那时候带你站的地方,但角度差不多,对面也是新界。当时我同你讲大话,要很好的将来给你,在对面住大屋,做自己中意事,还信誓旦旦一定做到,却不想最终仍让你平白受许多委屈。” 黎雪英轻笑起来:“我不会说什么煽情话,默哥。但没有你我坚持不下去。好多次我想就这样算了,香港这样多人,并非人人如意,谁不曾再深夜痛哭流涕,或曾经掏心掏肺换一场空欢喜。人世八九不如意,能与人言不过二三,我却能十分不如意,十分委屈全同你话,这难道还不足够?” 对面海域在天光下波光闪闪,映照一个全新的新界。邢默心中大震,倏忽握紧黎雪英的手,千万种滋味翻滚在头颅,却没得一种说出口。 人生十分如意,十分庆幸有你,却无一分说得出口,能表我真意。 二人先后下车,也不知谁先牵住谁手,晃晃悠悠向前行。到水边止步,海风阵阵,撩起不知是谁的发,两人头捱得很近,发丝也纠缠。 “所以,之后有什么打算,你想好没有?你家姐个有主意的女人,心中恐怕已经有数。”邢默问道。 “唔,问得好,不过我真的没想好,这问题太费脑。”黎雪英佯作轻松,别过头去看邢默,“不如你我先去吃一次咖喱,饱肚才好想人生大事。” 邢默忍不住笑,如被他说漏气:“那一家咖喱饭?” “你记不记得呀?弥敦道上,你不记得我记得。” “当然记得,就是那天我同你站在海边,讲好多大话。” 二人笑过后,黎雪英松松手,单食指勾住邢默小尾指,显出无限依恋。 “默哥。” “嗯?” “冯庆已经定下了?” “枪决,上头很重视这件事,加上邢探长力争,判决下来得很快。本想晚上再话你知。” 黎雪英点点头,非常平静:“明日清晨,我想去香枫公墓。” “好。”邢默攥住他那只在掌心勾来勾去,兴风作浪的小拇指,“刚好我也要去,也有要交代的人。” 黎雪英面色一变,有些不确定道:“阿方?” 邢默神色黯淡一瞬,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调整过来:“是,你还记得他,同他说说话,他大概很高兴。” 在海边又吹了片刻海风,放空自己,黎雪英觉得自己好似一辈子没这样轻松过。他们在路边贩卖铺停车,一人一听可乐,咬着吸管看风景,听海声。后来又寻到一处看夜景好地方,停车听电台的刺啦声,在港边的日落中格外有厚重感。这样走走停停,有目的,却胜似漫无目的地向弥敦道开去,二人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 到弥敦道时天已彻底黑透,路边食肆有玻璃棚发出淡淡青光,也有霓虹下红光映照,紫的,青的,桃红的,暧昧的夜色让这大街小巷脱胎换骨,也让白日行人脱胎换骨。 黎雪英牵住邢默手,也不论旁人怪异目光,或大胆者多骂一句死基佬,他不动怒,更不惊慌,就如同邢默一样。他们明目张胆在夜色中行走,甚至想停下来接吻,心脏跳动飞快,恨不得抛全世界于不顾。 他们曾经连死都不怕,如今更不怕人言可畏。 太久没来过弥敦道,也太久在吃食上享受琢磨,因此即使熟悉如邢默,乍来到熟悉街道,也发现许多原有标识都换过地方,变得非常陌生。尽管他曾经对每一家铺中老板的名都唤得出,如今要想找到当初那家咖喱店,也花掉好一阵功夫。 最终还是给他们寻到。 老板还是曾经的老板,甚至连咖喱的味都同那时一样,分毫未变。还是相同座位,相同景色,邢默同黎雪英坐着当年二人面对面时相同角度。低头吃咖喱时,竟有冲动想泪流。 昨日今朝,纷纷昨日不可追,万事如昨日死。好在明日尚可待。 第二天清晨,黎雪英醒来后收拾停当,拉开帘推开窗,便见到邢默站在楼下抽烟。从上俯视去,是自上而下俯视角度,让邢默体格同五官在这等角度下颇生出几分犀利英俊,非常深刻。黎雪英迷糊着眼,一大早便觉自己仿佛被击中。清风吹过他发端,忽然就令他想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候邢默也是如此,站在他窗下。 楼下人若有所感,将烟从唇中取出,斜斜仰头一望,冲黎雪英笑。邢默不苟言笑时那下垂眼角仍有几分令人胆寒的傲气,可一旦他笑开,那垂眼角中暖意便藏不住,是一笔极温柔弧度。 于是黎雪英被定在窗边更走不开,只觉得一大早便被击中好几回。 好不容易回神赶紧洗漱,一直到走出门口前他脑里全是邢默刚才那一笑。暗嘲自己简直是没得救,披上外衣下楼同邢默见面。 刚才楼上看并不真切,此刻人下楼,才发现贴近楼道地方放着一辆摩的,非常拉风和硬气,是男人理想中骑在陆上都觉自己够姜的那种。 不必想也知是谁带来,黎雪英便没有多客气,手轻轻在崭新红色金属面上抚过,无不着迷。邢默从身而来环住她:“中不中意?” “送给我啊?” “当然不是,我不放心。同你也不般配。” 黎雪英佯装生气,反手在邢默肩膀拍一下,邢默却就势捉住他手腕,低头在他手腕处吻过。薄薄皮肤下能看到几根青色血管,白雪肤色恨不得让人狠咬一口。邢默这样想,也实际上这样做。 黎雪英感到手腕上被有些尖锐的虎牙轻磨,有些脸红发热,那温度顺着他血管仿佛要流入心脏,他让赶紧抽手回来。 “我同摩的不相配,那我同什么相配,明天我买辆跑车来,载你在海边吹风行不行?”黎雪英调笑到,手却连抽两下没有劲。 “你同我最登对。”邢默一路吻上,最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用目光盛住他,眼中尽是笑意,“骑车不如骑我,如果你愿意。” 话没三两句又咸湿,偏偏他落在掌心一吻好痒,害得黎雪英五指都蜷缩起来,那痒感仿佛一直要传入心里头。 两人在楼下又亲热些许,随后便动身前往香枫公墓。他们吹着海港的风,行过青衣大桥,一路只余轻松,再无多沉重念头。 黎雪英站在黎鹊墓碑前,多年前听到暗杀消息时的画面依旧历历在目。窗外瓢泼大雨,幕天席地,天地仿佛因这场雨幕变得辽阔,再无边际。而在这无边无际中,他失去他最依靠的亲人。而后浑浑噩噩一段日子他记不真切,一边忍受噩耗一边在等待邢默的心渐渐沉下去。 如今重新面对这一切,好似大梦一场。 黎雪英将花束放在光洁石碑上,指尖轻轻描摹刻下黎鹊姓名的痕迹。 他本有好多话要将,但真正到此刻,却发现自己好似又什么都说不出。他曾设想过许多大仇得报后,可以对黎鹊说的话。说年可以安心,可以瞑目,可以看得起我,可以放心走了。可如今这种心情,又因黎鹊的过去而被搅乱。 “我没有见过我阿妈。对她的印象,从来只停留在照片中,或你讲给我的故事里。”黎雪英轻声说着,望着墓碑上黎鹊那方寸小小照片,“可你从来不同我讲,你过去的生活是如何。不过你放心,我想过去从不是评判一个人的标准,重要的是,在遇见我们之后你是怎样一个人。阿爸,这些年来你好辛苦,我都看在眼中。冯庆已经入杉,再不会出来作乱,我想我能解开心结。” 他站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墓碑上,手指却在站在一旁沉默的邢默手心勾了勾。邢默会意,一把攥住黎雪英的手。 灯下黑_第101章 黎雪英于是笑:“今天来,还有件好重要的事要同你讲。从小你把我惯得紧,什么事都要同你过目,我想我青春期无反骨,大概是受你影响。不过现在我遇见对我一世好的人,他以后会管住我,我也会照顾他,你不必再忧心。只是,我还是要带他来见见你,是不是?” 侧身望邢默,却发现自回归后一向从容稳重的他,如今却有慌乱,手脚都不知放到哪边。 “阿伯。”邢默手心渗出汗,他越发用力攥了攥黎雪英的手。对于曾经的他,惯于许下承诺,对如今的他,确实非常难开口。好半天他才磕磕绊绊道,“我会保护他的。” 这世上的情话算不上多,最能打动人的往往最为简单质朴。 黎雪英心中微动,抿唇低头笑了。 第六十八章 大结局 他们站在墓碑前,忽然风起,吹起二人衣角,片刻后又静止,像是某种回应。 而在他们站立不远处,黎莉同样捧着一束花,她一人单独来,轻轻抚摸小腹,看着远处二人身影,最终还是没有上前打扰。 知道二人离开许久,黎莉才独自走出,将第二束花同样放在黎鹊墓碑前。 “爸爸,细佬长大了,也有自己好中意,好不愿放手的人。”黎莉目光有些温柔,片刻后又混杂些许痛苦,“可是我呢?留下这个孩子,我做对了吗?爸爸……” 已上车离开的黎雪英同邢默已将车从路边启动,黎雪英系安全带,转头匆匆往窗外一瞥,却皱了皱眉头。 邢默刚换档,冷不丁被黎雪英伸手按住。 “怎么?” 却见黎雪英皱眉不言语,只盯住窗外。邢默情知他发现不对劲,却顺着目光望去并未发现什么,还不等他再问,黎雪英已挣脱安全带,直接下车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邢默立马熄火,下车紧步追上。他不知黎雪英是否发现任何危险,但黎雪英的反常的确令此刻他打起十二分警惕。 再多走两步,不用黎雪英发生邢默已经发现端倪。有人躲在不远处大树后,日头并不算烈,但他的影还是暴露在脚下,袖口也从那粗糙树干后露出。 将行将近,更令黎雪英确认刚才匆匆一瞥绝非眼花,紧接着某种可怕直觉便袭击了他,因为对方躲避他们这个行为本身便诠释了黎雪英的错觉—— 在离树干之后几步之遥时,黎雪英忽然停下脚步。邢默并不知他刚才看到什么,皱眉要将他拦在身后,大声呵斥要树后之人显形。可惜对方乍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周身一颤,仿佛受到什么不得了的酷刑。 邢默就要上前,堪堪被黎雪英握住手腕。他不解,回头望,黎雪英脸上有遮光物,看不清神情,却也莫名令人感受到他的如临大敌。 口舌干涩许久,而后终于找回声音,黎雪英连握住邢默的手都有几分汗湿与颤抖:“刘方方,是不是你?” 树后那人如遭雷击,而黎雪英握住邢默的手,也一瞬间令他感到筋脉膨胀。久违地听到这名字,邢默一瞬间尚未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浑身肌肉已一寸寸收紧,更是不受控制向前冲去。 邢默并没有黎雪英好脾气,但黎雪英这回仿佛使出浑身解数也要阻止他,邢默并未看到黎雪英所看到,却也听他话不再横冲直撞,然则双目赤红,丝毫不相信地盯着那个方向。 沉默诡异地在两方之间蔓延,不论对数前人还是树后人,无疑都是一种折磨。就这样静静对峙,终于后辨认仿佛咬牙做某种艰辛决定,慢吞吞从树后行出。 邢默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死人复活的把戏他愚弄过别人,最歉疚便是让他的阿英平遭一场罪受,可没想到如今角色置换,这等事落到自己头上后,才真知道是怎样滋味。 那张脸不再错,眉眼依稀有当年影子,或许名字已不知换过几个,当年那股潇洒畅快的青年意气早不见分毫,剩下的皮囊仔细打量,只剩下衣衫褴褛,满面沧桑,令人怀疑他是否已年过四十。最重要的是,那曾经健步如飞,总耐不住寂寞,总也要奔告他消息的人,如今只剩下一只腿。空荡荡的裤管和一只脚架,是他行走的全部代价。 黎雪英当即有些受不老,立刻转身捂住口鼻冷静。许多画面接踵而至,当年他最后一次见邢默那天,刘方方的身手如何矫健,浑身充满雄性的力量感。 而如今。 邢默脑内像活生生被人砸了一下,好半天回不过神。等再重新打量过他一边,对面的人已低下头。眉宇间满满凝结是郁气,是不得志,是卑贱感与痛苦。许多复杂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便被飞快押下。 蝉鸣声便在这无声寂静的夏中被放大许多倍。 好半天那人似乎终于受够酷刑,几乎吞声唤一句:“默哥。” “你……你的腿……” “不碍事,已经五年,我早已习惯。” “为什么不来见我?”邢默渐渐回魂,目光中有火,语气中有冰,“知你我这么多年兄弟,我当初寻遍整个浅水湾未见你尸骨,后来罗修的人说,亲眼见人将你尸骨退下山崖,任由大罗神仙也找不回,我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年,我早当你死了!如果不是你故意躲避,我怎么会一丁点风声都得不到?” 静默小屋中衬得夜色外喧哗格外刺耳,有笑声有哭声以及细细絮语,世上真心话许多,话出口却不容易。三人之间的气氛些许压抑,刘方方同邢默各站一边,如同一场沉默角力。或许对无法打破僵局的局面感到烦躁,邢默探身一拉,将窗关回来。厚重玻璃阻隔外界喧嚣,一时间让屋内只剩安静呼吸。 饶是黎雪英内心同样受震动,也明白此刻必是留给他们二人时间。当初邢默时隔五年回港,他们之间冰释前嫌互相猜疑的这道坎,甚至历过更久时间。 “不是我不信任你,是我没办法再相信我自己。若知道你活着,我又怎会不找你?当年被活生生剜心,抛下山崖的人可是你!”刘方方说道此处失态,好半天才平复,又道,“我竟让你在我面前送命,不论是兄弟立场亦或是辛爷对我的恩情,我全都不够格。” 垂在邢默身边那只手,用力攥紧又松开,手掌同手背变得通红。黎雪英自后方跟上,将五指插入他的五指中,手掌对接手掌。或许感受到他安抚意味,邢默周深紧绷的戾气放松下来,接着被一种无形的自责和痛苦取而代之。 “后来我得到你回港消息,我想,不论大佬变成什么样,我都要见一面。不过默哥比我想象中好……好太多。忙着报仇,忙着做掉冯庆,并且回归邢氏,我又如何能那时候同你相认!我变成这幅鬼样子,更不忍让你自责愧怍?好几次我想过,就这样吧,反正半辈子都过去……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我今生都没得做,但总好过让你照料一个截肢的人过后半生。”刘方方一席话终于说出口,而他似乎是在心中憋屈多年,这番话一旦开口,就再无法收声,“终于等到你手刃冯庆,我忍不住想见你一面,却一路跟到这里。我万万没想到,你是来看‘我’……” 兴许刘方方根本没想到邢默竟这些年从未忘记过他分毫,此刻被那种强烈冲击感再次打垮:“值了,跟住默哥你前半世,已经够值。后半生我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安稳。本以为要这心结要背负后半生,见你们过得好,我也终于能挺起胸膛做人。” 同刘方方相认的头个晚上,邢默邀请他到屋中做客。五年来的折磨和形销骨立,对邢默来讲并未造成过大负担,刘方方愿意饬整行头,他也愿意陪。但刘方方拒绝过邢默邀约,反邀请他到自己的地方坐坐。 穿过横纵交错窄街,油烟渐多。他现在仍旧留在一家茶餐厅中做工,后厨有他一份座椅,他腿脚不便利,无法行任何工作,只好帮人日复一日洗盘子,收一个月五百文的人工。 黎雪英想通老板会面,谈谈换个环境工作,或对刘方方更加善待,提高人工,却被刘方方拦下。他说老板足够心善,五年前他拖满身伤爬到公路上,同好心人求救,便遇到这个老板。老板为他顶过医药费,后来他痊愈后便在这边打份工,一做就是五年。 同黎雪英与邢默讲这些话时,刘方方和他们挤在拥挤后厨的小角落中,似乎格外不好意思,又邀请他们上二楼自己卧房说话。邢默沉默地在后边望住刘方方拄着拐熟练在狭小空间穿梭,躲避障碍物,同擦肩而过的一些人打招呼。他便知道在方才的三言两语中交代的五年,远不如刘方方真正经历的简单。 可谁有真正说得清楚? 这五年时间,不论是要他邢默,要黎雪英,要对黎莉,或刘方方,对外人道清,恐怕都是三言两语就再无话可说。言简不是因为故事简单,恰恰相反,是因为太过复杂,说不出口也无法说完。 二人跟住刘方方脚步上二楼,五平米左右房间,逼仄狭小,有股潮湿发霉气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虽破旧不堪,却也算被归理整洁,并不令人心生反感。 邢默同黎雪英稍坐几分钟,邢默便拍拍黎雪英肩,示意下楼买些啤酒。 再看十分钟后他回归,手上竟拎上将近二十听啤酒。 当天晚上必然是三人都未归家。 邢默同刘方方饮得最多,甚至中间黎雪英还下楼多买过一次。情绪到激动处刘方方攥着金属罐头,将薄薄金属片钻到扭曲咔嚓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不能自己。他的叙述中多是五年中幸事,这也同他的天性有关。 灯下黑_第102章 邢默天生够姜(够种),而刘方方足够雷(够义气),可世间万物有因有果,人的话语更有迹可循。刘方方的痛哭流涕之下,口中道出多少次“幸好”,就必然经历过多少次“不幸”。 及至今日,黎雪英方才明白曾经邢默对他话“幸好没有把你搞丢”,其中的情真意切。 邢默红掉眼眶,别过头去一仰头将一听啤酒饮尽,也单手用力攥了砸到墙面上,要刘方方起来,要他跟着他走继续讨生活。 可还到哪里讨生活?他已不是他大佬,而刘方方也不再是他马仔,不论身份眼界或能做之事,如今都发生天翻地覆变化。对于未来何去何从,脸黎雪英自己兜尚且迷茫,想必邢默也多少也如此,他又怎样去引导刘方方? 到后来,黎雪英也忍不住饮多酒,脑袋发沉,晕乎乎说出许多平日不说的真心话,刘方方去洗手间时,他被邢默按在墙上吻。 再到后半夜时,黎雪英昏昏沉沉蜷在床的角落睡去,而邢默同刘方方反倒酒劲过去,两人逐渐清醒精神起来。睡意拢上来时,他听到邢默低沉而刻意压低的声线,同刘方方叙述那五年中他的生活,以及回港后的计划,让冯庆终于入杉的过程。那声音听起来太过平铺直叙,并不带过多感情,却莫名令黎雪英感到安心,在这样悦耳的磁波中渐沉沉睡去。 这之后,邢默便同刘方方重归于好,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办法让刘方方打起精神,于是便同刘方方主动商议起日后的打算和活计。 黎雪英暂且抛开邢默几日,帮家姐搬家。 从山上搬到山下,旁人看来或许是风水轮流转,唯独二人知晓这是怎样好一个结局。 其中有一次还碰见周慧,再见时周慧已有身孕,她目光同样望向黎莉微微鼓起的肚子,心中十分复杂。似乎当上母亲,那些刻薄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如今回想起来,她当初对黎莉所抱有的恶意,当真只是对她不自怜自爱的痛心疾首吗?也不见得。女人间的善妒最为可怕,尤其是当初亲密的好友。在这个不大的港陆中,藏住多少人心与故事,或许没人数得清。 等到黎莉也同样安顿好后,二人又相继拜会邢探长邢世怀,邢绍风以及纪耀。 自从黎鹊过身后,黎雪英很少同纪耀再来往。到后头的一两年中,甚至未同他会过面。虽说他知黎鹊的死不应当算到ICAC或他人头上,但亦无法如当年一样毫无芥蒂,第二便是因为他同纪耀过多来往,会给彼此都带来麻烦,他想连自己都已顾忌不上,旁它的一些,就不要再多管了吧。如今同黎莉再见到纪耀,不得不感叹,他看上去的确老了许多。 纪耀也曾在别的时候,自己去公墓探望过黎鹊。实际上每年他都会去,他知道黎雪英不便于见他,见了他心中难受,便每次刻意避开这姐弟二人去公墓的日子。黎鹊的死曾是他寝食难安的一块心病,如今黎雪英主动登门拜访,也算令他好受许多。 这五年中,曾无数次感叹时间漫长,而此刻黎雪英同黎莉站在维港边,又忽然觉得五年时间过去如此快。他们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又仿佛什么都不一样了。 “细佬,你今后什么打算?” “我也正好想问你。”黎雪英笑道。 “我想先听听你的计划。” 黎雪英想起之前邢默同他说,留下,或者离开,都可以,全归他做决定。话分这样讲,若真要他做决定,又怎会完全不考虑邢默? 黎雪英想起刘方方,想起邢世怀,邢绍风还有那个一向体弱多病的佟青—— “留下吧,我会留下。”黎雪英笑道,“如果有机会,还想把曾经没有念到的大学想办法重读一次。” “那恐怕还是有难度的吧?”黎莉也笑,将被风吹乱的发拂到耳后,“我呢,好像自你出生起就不曾同你分开,从小到大,反而你陪在我身边时间更长过阿爸。” “家姐……” 黎莉继续道:“对我来说,你能幸福是我唯一的愿望。虽然很想留下,但也是时候同你分开。细佬,我大概会离开香港,这里有太多人太多事我挂念,你家姐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这里已经不适合我了。澳门,大陆之类也考虑过,果然要走还是去远一些。两年前我救过一个朋友,也是因此我们才成为朋友。他在芝加哥,前几天我已同他取得联系,最迟明年就会离开。” “怎么这么突然?”黎雪英惊讶。 黎莉轻笑:“算不上突然吧,还有小几个月好准备,我同他说可能会把Baby生下后再做打算,到时候他会来接我。至于这个决定,那就更算不上突然,我早半年就已在想,如今终于快等到。” “也是。”黎雪英片刻后吐气,握住黎莉的手,“你能开心,也是我唯一愿望。” 黎雪英留在黎莉家中一夜,他是看着她睡着。卧室的窗能看到窗外明月,黎莉的小腹微凸,她禁闭的双眼依旧美丽,仿佛岁月在她身上改造过的只有美丽。 已是要做母亲的人,此时此刻,黎雪英凝视家姐的脸,却窥出一分年少时的稚气与恬静。 第二天清晨,黎莉还未起身,黎雪英已把早饭做好留在桌上。 他推开窗。清晨鸟声清脆,晴天万里如一碧,维港的海湾静静流淌,在日光下缓缓波光。远处高楼矮楼互错,港的彼岸已有新规划,想来不久后便是新样貌,而对岸旧区同样仍川流不息,太多故事走过又来,来过又走。时代洪流滚滚而过,如海浪淘去许多,又如海浪在沙滩上留下许多晶莹回忆。 微风忽如其来拨开黎雪英的发,他将帽檐往下拉了拉,躲避没有云层遮挡后忽然强烈的日光。他依旧惧光,却从此不惧行在日光下。缓缓的,黎雪英想起自己这前半生,不论是烈日炎炎的公校门口,还是逼仄腌臜的小巷中,亦或是长灯不熄灯红酒绿的弥敦夜,甚至于欲望滚滚的公海赌船上…… 有人在楼下用果壳砸他窗户。 黎雪英探出头,见邢默半骑在摩托上,一身皮夹短打偏被他穿出成熟内敛男人的落拓来。听到动静邢默抬手顶了一下头盔,英俊的脸庞被剖白而下的日光笼罩。 望见楼上青年雪白的脸庞,邢默敞开笑容,随手点了下烟灰,用目光盛住他。 他下垂的眼尾中,即温柔。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到此就完结了,感谢诸位,尤其是追文的诸位。我知道这文不好追,语言晦涩,没太多激情狗血,连对象都处得慢热。我写的过程中,其实也不如以往通常,中间颇有滞涩,请多包涵。中途思考过好几次选择这个题材,写的艰难是否值得。当我闭上眼,见到华灯初上的香港,听到情到深处的粤语歌,闻到维港清咸的风,我又不再质疑。那个年代的气息我偏爱已久,总该有一次要用这滞涩的笔头写出来,或许无法达到样样严谨与还原,但我知道我追过风,趟过河流,诉说过。我喜欢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尽管他们也许并不够讨喜。这些遥远模糊的记忆,影影绰绰难以捕捉,如果能在读过的谁身上哪怕留下很浅的印记,也足够值得。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