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阕离歌长亭暮》 一阕离歌长亭暮_1 《一阕离歌长亭暮》作者:钟晓生 文案: 这是两个没有真心的人赶巧凑到一起的故事 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小楼、赵平桢 ———— 晋江编辑评价: 赵平祯从小受尽父皇母后宠爱的小皇子,个性虽够不上骄纵跋扈的边,但是说他没心没肺却一点也不夸张。 秦小楼,家道中落的院礼部侍郎之子,凭着自己过人的外貌,攀附权贵立志为父报仇。 当没心没肺赵平祯搭上别有目的的秦小楼,一场各取所需、“互帮互助”的乱世情缘就此展开…… 文章开始作者着重笔力在主角个人的家仇以及两个人各自的情感上。 特别是赵平祯无情的幌子本性被表述的入木三分。但是本文的时代背景早已决定了主角的命运。 乱世之中,国恨远大于家仇,且看纨绔子怎么样成长为一代枭雄。 1、第一章 ... 赵平桢评人论事最爱用“有趣”或是“无趣”。凡是长的合他眼缘的人,无论男女,那都是有趣;凡是相貌入不了他那双金贵的眼的,纵是有天大的才干,那也是无趣;他感兴趣的事儿,便是上街乞讨,那也有趣得紧;他不喜欢的事,便是做皇帝,那也无趣得很。 赵平桢是崇明皇帝和慕皇后的第二个儿子,兄弟里排行第五。他同母的兄长因是嫡长子,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赵平桢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之一,从小有父皇、母后、还有个太子哥哥宠着疼着,故而将他养成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脾性,没有什么事他会放在心上,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他放在心上。 第一次见到秦小楼的那年,他十岁,秦小楼七岁。那时候他还不至对秦小楼产生什么兴趣,只是在某位官员的后院里匆匆见了一面,当时觉得这小孩生的漂亮,转眼也就忘了。 秦小楼的父亲是礼部侍郎,与原配生了秦小楼和秦程雪一对兄弟。后来他的原配病逝,他又另娶了一位强势泼辣的夫人,自此开始秦小楼和秦程雪在秦府里的日子便不像从前那么好过了。没几年,那位礼部侍郎得罪了朝中某位权贵被人刺杀身亡,秦家由此没落。他死后不过三个月,那位续弦的夫人便卷走了秦府所有钱财与一名侍卫私奔,下人们因领不到薪水也纷纷做鸟兽状散了。 树倒猢狲散,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曾经辉煌的秦府就落败的只剩一片残垣断壁了。 此时秦小楼不过十三岁,秦程雪只有十一岁,京中虽有几位势单力薄的亲戚,因怕得罪那位权贵也急于和他们撇清关系,一时间两名少年竟是被逼到了绝路上。 赵平桢第二次再见秦小楼,距离上一回已过了六年。 大雪天他的马车在京城的道上走,一个不怕死的少年从斜里冲出来拦了他的车,撕心裂肺地叫道:“五殿下,求您救救我弟弟!” 马夫急急勒停了马,赵平桢在车里险些被颠的摔了个跟头,气恼地将帘子一揭:“是哪个混账敢拦本宫的车?” 他看到一个身形纤细、蓬头垢面的少年跪在雪地里不住磕头。那少年衣不蔽体,左边从肩膀到锁骨露出好一片,肌肤可谓是晶莹白皙,牢牢攥住了赵平桢的眼。赵平桢道:“抬起头来。” 那少年正是秦小楼。他听话地抬头,赵贞卿只见他脸上粘着斑驳的尘土,额上还有一片污雪。最骇人的是,他的右眼是触目惊心的青紫,肿大如拳,实在是不堪入目。 赵平桢不悦地啧了一声:“无趣。” 脏兮兮的秦小楼继续给他磕头:“殿下,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弟弟,他快不行了。” 赵平桢压根不想理他,不料替他驾车的车夫昔年和秦侍郎有些交情,一眼认出了秦小楼,大着胆子僭越地问道:“你弟弟在哪里?” 秦小楼跌跌撞撞跑到街边,扶着一个半昏迷的少年走了回来,又跪下继续给赵平桢磕头:“求殿下救救他。” 那个被他扶来的少年显是病的厉害了,脸颊上两团异常的红晕,眼神迷迷瞪瞪,身形单薄的像一片柳叶似的,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走。 他的脸倒是干净的很,穿着也算是整洁,衣裳虽旧了,却看得出料是好料子,也是能御寒的,不似秦小楼那样衣衫褴褛。 赵平桢裹在狐裘里,怀里抱着个袖珍暖炉,也不知受凉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打心眼里鄙夷秦小楼的打扮实在是邋遢的很。他眼波悠悠在病的奄奄一息的少年脸上打了个转,发现这少年倒是长的精致。他道:“有趣儿。这是你弟弟?你是什么人?” 车夫代他答道:“五殿下,这两位是秦无涯的公子。” 赵平桢想了一会儿,慢悠悠“噢”了一声:“那个开罪了王丞相的秦侍郎?这两个是他儿子? 车夫道:“正是。” 秦小楼不住磕头,赵贞卿不愿多看他的脸,道:“行了,把你弟弟留下吧,本宫请人救他便是。你可以滚了。”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秦小楼却是最快回过神来的。他长长叩了个头,朗声道:“多谢殿下。”他爬起来扶着秦程雪交给赵平桢的下人,赵平桢见他眼睛肿的可怖,心里越发嫌弃,不知这样的人怎会有一个漂亮的弟弟。 秦小楼低声叮嘱道:“你务必要听五皇子的话。”说罢转身就走。方才还人事不知的秦程雪感到哥哥远去,突然发了疯一般撕心裂肺地大喊道:“哥——哥——!” 一阕离歌长亭暮_2 秦小楼浑身一震,脚步便僵的迈不出去了。他一狠心又走了两步,秦程雪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扶着他的侍卫,奔过去抱住秦小楼的腿,口里只不断叫着:“哥!哥!” 秦小楼唰地落下两行泪来,再走不动了。 赵平桢不悦地问车夫:“那个长的好看的名字叫什么?” 车夫道:“秦程雪。” 赵平桢高声道:“秦程雪,过来,我带你回去。” 秦程雪抱着秦小楼的腿不放。 秦小楼颤声道:“殿下,能否让我跟去照顾我弟弟几天,待他病好我一定走。” 赵平桢觉得看一眼他那青肿的眼睛都糟心,也不能体恤他们兄弟之情,冷冷道:“算了,你们都滚吧。马夫,我们走。” 秦小楼见秦程雪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的模样,心里哪还舍得与他分离。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柔声安慰道:“我不走,雪程,我不跟你分开。” 秦程雪抱着他啕嚎大哭,秦小楼也忍不住眼酸,兄弟二人相拥而泣。 那马夫心生不忍,壮着胆子道:“五殿下,你就……可怜可怜他们吧。” 赵平桢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突然哼了一声,笑道:“也罢,给他们五十两银子吧。” 等下人将银钱交到秦小楼手里,赵平桢忽对马夫道:“这钱从你的俸银里扣。” 须知五十两银子是那马夫一整年的俸银。这般一来,他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赵平桢冷笑:“从别人那里替人讨好处,倒不如你自己行善。本宫是替你积德,不必谢了。”说罢将帘子一撩,转身钻进车厢中去了。 赵平桢回了府,不多时也就将秦小楼和秦程雪兄弟的事忘到脑后去了。 一晃眼又过了两年。 赵平桢是微服出游时在一间酒馆从邻桌人的谈话里才再一次听到秦小楼名字。这一年秦小楼参加科举,中了殿试第十九名。按说十九名原本算不得什么,可他是那一年中最年轻的及第的才子,年仅十五岁。 皇帝为当年的进士们在汴京的牡丹园里办了个文会,并没有制止百姓在外围观。秦小楼自那场文会出了名,从此京城里便有了这么一句诗:不中进士妄读不识色。 事实上赵平桢当时听邻桌的人说起这句诗,只依稀觉得秦小楼这名字有些耳熟,可到底是什么人,他却不记得了。 赵五皇子对美人向来有兴趣的很,回了府就去打听秦小楼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不几日,探子回来将秦小楼的身世一件件报给他听,报到他有个同胞弟弟叫做秦程雪的时候,赵平桢才惊声叫了起来:“原来是他!” 赵平桢总算想起了自己十六岁那年被秦小楼拦过马车。然而他只记得秦小楼是丑陋的,至于究竟是怎么个丑陋法,五皇子自己也记不起了。再仔细回想一番,又依稀记得他有个漂亮的弟弟。 赵平桢胸口有些发闷,取了把扇子若有似无地晃:“接着说。这秦小楼真这么有才华,十五岁就中了进士?” 探子笑得猥琐:“五殿下,他是搭上了今年的主考官顾肖峻。” 赵平桢惊奇地将扇子一合:“顾肖峻?他可是王丞相的外甥,秦无涯是因开罪王相而死,他的儿子却与王相的外甥相好?” 顾肖峻在朝中口碑一向不错,赵平桢曾见过他几回。那是个三十几岁的文官,长的温文尔雅,脾气也很是温和。 赵平桢因此对秦小楼来了兴趣,觉得无论如何都要看看当年那不堪入目的少年现今究竟长成了个什么模样,能名噪京城。 作者有话要说:秦小楼和赵贞卿的故事~ 2 2、第二章 ... 秦小楼被分进了翰林院做抄录,赵平桢挑了个日子便装前去翰林院,想趁此机会一睹故人的风采。孰料他去的那天不是时候,秦小楼告了病假未去。 赵平桢岂肯善罢甘休,打听到他告了三天病假,于是第四天又杀去翰林院,谁知还是没有见到秦小楼的人影。 堂堂五皇子什么时候为了见美人费过这么大的周章,心里正不痛快,恰巧瞧见顾肖峻迎面走来,他扇子一横,拦下了顾肖峻的去路:“慢着。” 顾肖峻正好奇是什么人在翰林院里见了自己也不行礼,定睛一看,竟是嚣张跋扈的五皇子,连忙下跪叩头:“微臣参见五皇子。” 赵平桢不耐烦地摆摆手:“免了。我倒是要问问你,这翰林院是个什么地方,官员可以随意告假?告了三天假,第四天还不见人影,这是什么道理?” 顾肖峻自然知道他说的是秦小楼。他心里暗暗叫苦,不知秦小楼是怎么招惹上了这个五皇子,只得硬着头皮替他遮掩:“小楼他……他病的太厉害,连床都下不了,故又补了几日假……” 赵平桢冷哼:“小楼?叫的倒是亲热。顾大学士,虽说狎玩娈童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要是朝廷官员之间有什么苟且,那可就太有伤风化了。” 这顾肖峻长的倒是挺正气,赵平桢也曾一度以为他是个好官,谁知竟也是个被美色迷了心智的蠢男人。他冷笑道:“病的下不了床,莫不是顾大学士——或是别的什么人,玩的太过火了?” 顾肖峻脸色几度变化,已隐隐有了愠色。他强忍着怒火道:“臣不懂五殿下在说什么,请五殿下不要随意侮辱朝中官员!” 赵平桢心内不屑,道这假正经的大学士敢做却不敢认,却也不想再在这问题上与他争个究竟,毕竟不是什么搬得上台面的事。他话锋一转,随口道:“那秦小楼当真下不了床了?本宫怎么听说昨日还有人看到他上街?” 顾肖峻脸色唰的一白,面皮立刻哆嗦起来:“五、五殿下听谁说的?” 赵平桢见他这副神情,心道自己随口胡扯,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他不禁一乐,见四周无人,压低了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本宫饶你——也饶那秦小楼一罪。” 原来秦程雪患了种怪症,某一日午睡醒来,双腿突然失去了知觉,竟是从此瘫了。秦小楼这几日一直在为弟弟的怪病奔波,甚至要为此辞官归家专心照顾弟弟,顾肖峻虽体谅他爱弟心切,不过对他要辞官的行为却是大不支持,徇私批了他几天假让他在家里照顾弟弟。因为秦小楼刚刚上任,假不能放的太久,况且他弟弟并不是非要他在家亲自照顾的,由头上就站不住脚。顾肖峻怕闹起来他非要辞官不可,于是索性劝他称病。 赵平桢来到秦府外。秦小楼和秦程雪住的还是当年秦无涯的府邸,只是这府宅当年已经被人拆的七零八乱,这些年秦小楼重新修葺了一番,这才使它看上去又有点官员府邸的模样。 一阕离歌长亭暮_3 秦府外张贴着告示,重金聘请高人为秦程雪治腿疾。 赵平桢一时无事,将告示读了一遍,觉得有趣,于是自个儿在秦府附近找了处茶馆歇着,命一个随从回府去将皇帝专门派给他的御医朱立明请来。 等人的时候,他又问茶馆的店小二买了套干净的旧衣服换上。 不一时,年已花甲的朱立明气喘吁吁赶来了。 赵平桢拉着丈二摸不着头脑的朱立明前去揭了秦府外的告示,大摇大摆地走到秦府大门口,将告示往秦府侍卫眼跟前一亮,趾高气昂地说道:“这位是神医谷的朱神医,我是他的徒弟,特为你们家二公子治病来了。” 一旁的朱立明心虚地掏出手绢擦了擦汗。 秦府的侍卫进府通报,不一会儿一名管家迎了出来,还算殷勤地笑道:“两位神医,请随我进府。” 赵平桢搀着朱立明进了秦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秦府的景致。秦府的房子大多还是原貌,装点的十分朴素,几乎没一处是新的。 感觉到老御医的僵硬,赵平桢皮笑肉不笑地与他附耳道:“师父,这可是桩有趣儿的事,你千万别给徒弟拆台啊。” 朱立明素知五皇子的喜怒无常,老脸皮一阵哆嗦,又抬袖擦了擦汗。 管家将他二人带到主卧房外,道:“请二位神医稍等。”他进去通报了一声,这才出来将他二人迎进屋内。 赵平桢甫一进屋,视线立刻被倚坐在床上的那名少年抓了过去。 秦程雪比起两年前稍稍长开了一些。他长发披散至腰际,肤白胜雪,目若点漆,身形匀称,添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赵平桢从小是看着各种各样的美人长大的,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秦程雪在他见过的诸美人中姿色亦算上乘。然而他还是觉得这少年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具体是什么,一时也说不上来。 秦程雪的气色不太好,是唯一的美中不足。他伸出手,略嫌苍白的嘴唇一启一阖:“请神医替我看看吧。” 朱立明偷偷拿眼瞧赵平桢,赵平桢用眼色示意他去诊断,朱立明这才敢上前为秦程雪断脉。 赵平桢这回来是想见见这名满京城的秦小楼,孰料秦小楼压根没有露面,他又怎能满意?于是肚子里心眼滴溜溜地转。 朱立明为秦程雪诊了脉,又开始检查他的腿。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赵平桢一眼望去,目光对上来人的眼睛,竟是刹那间胸口一紧,仿佛有什么人用力攥住了他的心脏,然后又慢慢松开,酥麻的感觉由心口一点一点传向四肢五骸。 他终于知道秦程雪身上缺的是什么了——灵气! 秦小楼与秦程雪的五官有七八分相像,甚至秦程雪的五官比秦小楼更为精致。然而秦程雪美则美矣,却美得像一幅画,而秦小楼的美是鲜活的,举手投足间都好似有朵朵桃花在他身畔绽放。 秦小楼看起来有些疲倦,眼下略微泛青,头发匆匆挽了个髻,衣服还有些皱巴巴的,显然这几日为秦程雪的病操劳不少。他匆匆扫了眼赵平桢与朱立明,走上前道:“神医,我弟弟的病……” 朱立明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赵平桢,道:“容我再查查。” 他问了秦程雪一些与病症相关的问题,然后从箱子里取出一套银针,往秦程雪的腿上扎了几针:“有感觉么?” 秦程雪脸色苍白的好像一张纸:“没有。” 朱立明叹了口气,收了针,道:“在下技穷,一时也看不出病的根源所在,只能先为小公子开几帖药,然后用针灸的方法慢慢为小公子治疗。” 这期间赵平桢的目光一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秦小楼,秦小楼却毫不在意,眼睛只盯着朱立明:“那就烦劳神医了。” 朱立明开了些补药,又叮嘱秦小楼时常为秦程雪按摩刺激穴位,约定两日后再来扎针,这才跟赵平桢一起离开了秦府。 上了马车,赵平桢问道:“你真没看出他有什么毛病?” 朱立明是皇帝派给赵平桢专用的医者,从前赵平桢还住在宫里的时候他是御医,等赵平桢出了宫,他就跟着进了皇子府。虽说名义上是赵平桢专用的,可实际五皇子健康的很,从小到大无病无灾,朱立明这些年反倒是为他身边的莺莺燕燕治了不少病痛。朱立明了解五皇子的性情,当他看到秦程雪的时候就知道赵平桢是为何而来,当他看到秦小楼的时候又发觉原来自己搞错了。 他苦笑道:“没有。” 赵平桢蹙眉:“当真是什么怪症,连你都看不出来?” 朱立明道:“非也。并非臣看不出来,实则秦二公子压根没有病。方才我刺激他的穴位,他面上看起来淡定,可实际疼的身子都僵了,却还道没有感觉,想必是装病。” 赵平桢将扇子往手心里一打,奇道:“这可怪了,好好的,他装病做什么?还不让他哥哥去上朝……”顿了顿,心里大致有了个猜想。 过了两日,赵平桢带着朱立明又去了趟秦府。 这一回朱立明草草检查了一番,就按着五皇子教他的话对秦小楼道:“二公子实际是中了一种蛊。” 躺在床上的秦程雪将细长的丹凤眼一瞪,秦小楼急急道:“是什么蛊?” 朱立明道:“这是苗疆一种蛊,中蛊之人一开始会半身不能动弹,并且需要最亲的人陪在身边,须臾见不到就觉胸闷难耐。时间一久,中蛊者会先聋后哑,逐渐的全身都动弹不得,成为废人。” 秦程雪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秦小楼却一脸惊讶和担心,显然是被他说中了:“神医可有办法救舍弟?” 朱立明道:“我的确有办法替他拔蛊。不过么……” 赵平桢不紧不慢地接口道:“要拔你弟弟的蛊,要用我师父半生的功力。代价实在太大。” 秦小楼察言观色,忙道:“只要神医能治好舍弟,日后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在下定当万死不辞!” 秦程雪的脸已黑成了一张炭。 朱立明连叹三声,道:“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以为令弟拔蛊,不过秦公子须答应我三个条件。这第一么,要解他的蛊,需要将他泡在温泉之中,每隔一个时辰扎一次针,只有我的神医谷里有这条件,所以我要将他带走;这第二么,治疗令弟的时候或许有用得到阁下的地方,所以阁下务必要随叫随到;这第三么……” 秦程雪急急唤道:“哥哥!” 赵平桢接口道:“这第三么,就先欠着,什么时候我师父想起来了,秦公子要记得还欠我师父一桩事,万勿推辞。” 秦小楼怔了怔,目光悠悠转到赵平桢脸上,一双丹凤眼里水光潋滟。他似笑非笑地叹道:“五殿下……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3 3、第三章 ... 一阕离歌长亭暮_4 赵平桢将扇子在手心里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从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秦小楼的目光一直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惊讶,以致赵平桢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秦小楼淡然道:“五殿下要演这一出戏,下官总不能败了兴致。” 赵平桢捏定扇子,哼笑了一声,凌厉的眼神往秦程雪扫了过去:“那方才三个条件……” 秦程雪咬着下唇,眼中又隐约有了泪光。 秦小楼叹了口气:“既然五殿下……” 秦程雪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大叫道:“哥哥,我不跟他走!”他撩起被子从床上跳下来,可因装了太久瘫子,下半身的确已麻了,一个骨碌摔倒在地上。 守在病床边服侍他的丫鬟忙上前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手脚并用地爬到秦小楼脚边,抱着他的腿哭道:“哥,我错了,我不想你和顾肖峻走得太近才想了这出来骗你……” 秦小楼目光深沉地看着他,半晌后轻轻叹了口气,扯开弟弟的手也跪了下去。他对赵平桢道:“舍弟不懂事,让五殿下看了笑话。让五殿下白白费了心思,请殿下恕罪。” 赵平桢冷冷道:“你弟弟的病算是治好了?” 秦小楼顿了片刻,道:“是。” 赵平桢道:“既如此,那前两个条件也就作罢了。不过本宫治好了你弟弟的腿,这第三个条件可得还算数。” 秦小楼笑道:“五殿下若有用得到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 赵平桢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颚,秦小楼笑容温吞地垂着眼,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一旁的秦程雪恨恨地抹了把眼泪,死死瞪着赵平桢的手。秦小楼不动声色地抓紧摁着弟弟,示意他不准乱来。 赵平桢突然收扇,笑道:“有趣儿,有趣儿。秦小楼,你可记得你今日说的话,以后什么时候本宫需要你,你可万勿推辞。朱伯伯,走了!” 赵平桢回了皇子府,抽出一张宣纸,写下龙飞凤舞的“秦小楼”三个大字。到了这时候,他才真正对这少年上了心。 这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赵平桢和秦小楼竟成了朋友。 五皇子出游要带上秦小楼,五皇子办生辰让秦小楼坐上座,五皇子甚至连逛倌楼妓院都要秦小楼陪驾。不知情的人只道秦小楼甩了大学士顾肖峻另攀高枝,可实际上赵平桢和秦小楼到底有多亲,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 赵平桢的太子哥哥有一回曾戏谑地让他形容一下秦小楼,他想也不想便道:“虚伪!”顿了顿,又补了两个字:“聪明。” 五皇子年仅十八岁就已收了一堆侍妾娈童,他从小被惯成了不懂珍惜的毛病,对于到手的美人也只有三五天的新鲜劲便抛诸脑后。他的父皇因与母后感情深厚,故收纳的后妃并不多,十八岁的赵平桢府里养的美人居然已经大大超过了他父亲的后宫。奈何皇后宠着他,太子惯着他,连皇帝都不忍心苛责他,居然没有一个人敢说句不好。 赵平桢甚至还不知足,看到喜欢的就用银子砸回家,也不挑别人的身世,甚至出身风尘的也不嫌弃。若是碰到银子砸不动的,他就改用银子砸的人身败名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反正也是这些银子,本宫总要花出手,你不吃好的,那便只有吃孬的了。 这日秦小楼陪着赵平桢出了汴京去洛阳赏花,路上经过一座茶亭,赵平桢见茶亭里的小二长的伶俐,当场丢下几锭银子就把人拉上了马车。 车厢里,赵平桢也不避秦小楼的嫌,先是捏着那少年的下巴好一阵端详,待看的厌了,便恹恹地往毯子上一躺:“给本……公子捶捶腿。” 那少年怯生生捏起拳头敲他的右腿,赵平桢又拿扇子指了指秦小楼:“你给我捶另一条腿。” 秦小楼毫不意外地坐过去,熟稔地按捏他腿上的穴位:“五少爷养了这么多闲人,这种时候怎么不带两个出来?” 赵平桢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睨他:“嫌我累着你了?” 秦小楼淡然一笑:“岂敢。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赵平桢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拂开秦小楼的手,将头枕到他腿上:“一群庸脂俗粉,先前觉着有趣,看久了都是一样的无趣。” 那替他捶腿的少年从没见过这样的贵人,也没处理过这样的局面,早已紧张的额上冷汗涔涔。 赵平桢靠在秦小楼腿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突然不悦地睁开眼,窝心一脚将替他捶腿的少年踹翻:“笨手笨脚的东西,滚回去吧。” 那少年捂着胸口,疼的连泪水都滚了下来,片刻也不敢多呆,撩起帘子跳下车马就跑了。 赵平桢慵懒地笑了笑,道:“腿都被他捶麻了,去替本宫舔舔。” 秦小楼抽了一个锦绣枕头代替自己的腿垫到赵平桢的头下,不紧不慢地挪到赵平桢身前跪下,将唇隔着丝绸面料贴到他腿上。 赵平桢无声冷笑,道:“替本宫将裤子脱了。” 秦小楼顺从地撩起他的袍子,手滑到他的腰际,开始解他的裤带。他冰凉的手触碰到赵平桢赤裸的肌肤,惹得赵平桢一个激灵,突然扬手就是一巴掌,直打得秦小楼跌出去撞到了车厢的木板。 赵平桢将袍子整了整,漫不经心道:“罢了,本宫突然又没兴致了。” 秦小楼只是笑笑,没有感到任何屈辱和不堪,爬起来重新坐好。 赵平桢心里明白的跟面镜子似的,他知道秦小楼早在攀上顾肖峻之前就攀上了户部的一个小官员,若不然早在两年前他和秦程雪就该饿死街头了。后来他攀上顾肖峻,又考中了进士,可他还是不满意,又来攀他五皇子这根高枝。 赵平桢倒不是瞧不起他,毕竟从小在皇家长大,对官员之间各种龌龊的交易交情都多少清楚一点。他觉得这些人无非是各取所需,想要得到就须得付出代价,至于付出的是色相还是银子,那是个人的手段。 他对秦小楼感兴趣,不光因为秦小楼长的好看,还因为秦小楼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除了他那弟弟好像就没什么缺点了似的。赵平桢不想动他的弟弟,却又想看他出出丑,于是和他走的就越发近了。不过他并没有碰过秦小楼,一则是还不想这么快就对这个玩具失去兴趣,二则是他越知道秦小楼想攀他,就越不想顺了秦小楼的心思。 他们很快就到了洛阳。 当时天色已暗,牡丹是赏不成了,于是赵平桢带着秦小楼去了洛阳知府的府邸落宿。 安排房间的时候,赵平桢意味深长地说道:“今晚小楼要为本宫侍寝。” 于是秦小楼和赵平桢便被领进了一间房。 不多时,下人抬着装满了热水的浴桶进来,赵平桢屏退了所有侍从,独留秦小楼一人服侍自己沐浴。 秦小楼的手很巧,捏在赵平桢的穴位上,每一下都叫他舒服的很。赵平桢情不自禁拉过那双巧手凑到眼前把玩。 秦小楼的手并不细嫩,掌心上还有小小的茧,不过胜在骨骼匀称,皮肤白皙,倒也不失为一双漂亮的手。赵平桢把玩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府上那些美人如柔荑般的手都及不上眼前这一双,不禁想看看更多。 他慢声道:“不如你陪本宫洗个鸳鸯浴吧。” 4 4、第四章 ... 一阕离歌长亭暮_5 秦小楼脱了衣服,跨进浴桶里。 下人们为赵平桢准备的原本就是双人鸳鸯浴用的浴桶,故秦小楼进去后既不会太挤,又不会离的太远,是恰好亲热的距离。 赵平桢惬意地抚摸着秦小楼光滑的皮肤,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顾肖峻若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只怕要气死。” 秦小楼淡淡一笑:“他气死了,又与殿下何干?” 赵平桢将他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他颈窝间,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有时候我都有些怀疑,顾肖峻和你究竟有没有苟且?若我是他,收你在府里做个娈童,供你们兄弟一口饭吃也就够了,何必让你参加科举?” 秦小楼道:“当年五殿下给的五十两,就足够买下官做个娈童了。” 他在赵平桢的面前不太提起顾肖峻,有时候赵平桢好奇多问几句,秦小楼也大抵是敷衍过去。赵平桢逼问的再厉害些,秦小楼就会不咸不淡地回上一句:“若有别人向下官问起五殿下的事,下官是答也不答?” 赵平桢想到这一茬,突然发觉秦小楼好像也不是事事顺从的。 赵平桢摸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当年拦我马车的时候,为什么是那样一副德行?你若有现在的七分姿色,我或许就当真用那五十两买下你们兄弟也未必。” 秦小楼用平淡的、仿佛事不关己的口吻答道:“当年我父亲留下的钱财被姨娘、下人们抢光了,当时的管家见程雪身上的衣服值钱便要来抢,我与他打起来,就弄成了那副模样。” 赵平桢捏着他的下颌扳向自己,笑道:“你这张脸,他怎么下的去手?若是我,抢你回去也不抢那件衣服。” 秦小楼眼波一动,风情自现:“乡野村夫,怎会有殿下这样的眼光。” 赵平桢感到很满意,实在是满意。 五皇子见过的那些美人无非分两种,一种是对他婀娜奉承,一种是端着架子欲拒还迎的。前一种时常做作的有些过分了,且得到的太容易又没什么新鲜感;后一种往往手段不够高,嘴里说着不要,眼神却分明写着渴望,一回两回倒也算了,时间久了难免倒人胃口。秦小楼明显是偏于前一种,可赵平桢觉得他一点都不做作,他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是为了勾搭自己,又显得理所应当,好像事情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自己折辱他,他也不在意,仿佛没什么事情能令他感到羞惭、屈辱。 赵平桢的手慢慢摸到他的腿根,心里突然就有那么点后悔——十八岁的五皇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赤条条的美人抱在怀里,到底是吃,还是不吃呢? 若是吃了,总觉得顺了秦小楼的意,心里不那么高兴;若是不吃,这趟出行除了秦小楼也没带别的美人,难不成就憋着么? 赵平桢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抵不住欲望的驱使,慢慢将一根手指从秦小楼身后顶了进去。 经过一番草草的开拓,赵平桢将秦小楼推到浴桶边,欺身压了上去。 他顶撞了几下,见秦小楼疼得背脊弓成了弧形,突然觉得心里大为爽快,问道:“如何?” 秦小楼转过头,双眉微蹙,自有种说不出的风情:“疼。” ——他仿佛是能猜到赵平桢的心思一般,赵平桢想看到他什么样的反应,他便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五皇子微微一笑:“疼——便算了?” 秦小楼亦报之一笑:“殿下说算了,那便算了。” 赵平桢脸色一冷,用力挺腰一撞,惹得秦小楼一声闷哼。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赵平桢还算温柔地将秦小楼抱出浴桶,放到床上。他半支起上身侧躺在秦小楼身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的眉眼,心里觉得惊奇,这么久了自己居然还没看厌。他道:“我突然有一点喜欢你了。” 秦小楼有些慵懒地笑了笑:“从前殿下都不喜欢下官的么?” 赵平桢道:“我既喜欢你,总要给你些特权。往后无人的地方不必再叫我殿下,你可称我表字,贞卿。” 秦小楼道:“贞卿。” 赵平桢撩起他一束头发,卷在手指上把玩:“呵,真是有趣。” 结束了洛阳赏牡丹之行,回到京城后不久,秦小楼就被提拔为御史。从此他又多了个“御史公子”的美称。 实则秦小楼被提拔为御史与赵平桢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虽喜欢秦小楼,但并不打算荫庇他,因为这正是秦小楼接近他的目的。他只将秦小楼当做一件可以长期狎玩的玩物,不过因为他的身份而在无形中给秦小楼制造的荫庇,他也没有必要刻意去破坏。 转眼到了三月。 秦小楼的生辰在三月,这一点除了秦程雪,并没有别人知道。 他十六岁生辰那日,特意提前在吏部请了假,当天只呆在府里足不出户。 这天秦程雪亲自下厨为他煮了一锅长生面,等面端上桌准备开吃的时候,府里却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赵平桢走到卧房门口就闻见阵阵香味,不由奇道:“这是在吃什么?” 因五皇子时常来串门,下人又不敢让他等在府外,逐渐的甚至连通报都免了。 秦小楼听见外面给五皇子行礼的声音,只得放下面碗走出去。 “是我弟弟做的长寿面。” 赵平桢自说自话地进了卧室,只见秦程雪黑着张脸坐在桌边,见了他不情不愿地起来行了个礼。赵平桢看着他这副模样,便不说免礼,孰料秦程雪自己起来了。 赵平桢冷笑:“本宫何时说了让你起身。” 秦程雪漂亮的眉头用力一皱,犹豫了片刻,只得又跪了下去。 赵平桢端起桌上的碗,用筷子挑起面条:“这里面加了什么东西,竟这么香?” 秦小楼道:“是舍弟用花和蜂蜜配的香料。” 赵平桢道:“你们煮了几碗面?” 秦小楼道:“只有两碗。” 赵平桢端起秦程雪的那碗吃了起来,并让秦小楼陪他一块儿吃。 直到两人将桌上两碗长寿面都吃了,秦程雪始终跪在地上。这期间,赵平桢对他视若无睹,秦小楼也对他视若无睹,并未替他开口求情。 赵平桢道:“这面有些意思,甚合本宫胃口。阿青!”他唤来一个随行的下人:“去秦御史家的伙房看看,还有多少面条——以及做这种面的面粉——统统替本宫打包带回王府去。”说罢用扇子挑起秦小楼的下颌,似笑非笑地问道:“秦御史不介意吧?” 秦小楼淡然道:“殿下若是喜欢,明日下官亲自送几筐到殿下府上,何必劳烦殿下的侍从。” “哎。”赵平桢目光凌厉:“劳烦几个下人总比劳烦御史公子好罢。” 跪在一旁的秦程雪脸色灰败。 一阕离歌长亭暮_6 等阿青将秦府的面粉面条全部搜罗来,赵平桢将扇子一收,起身道:“今日是小楼的生辰,本宫来前并不知道,故没准备什么礼物。不如晚上本宫带你去琴思楼庆生?” 秦小楼道:“下官今日有些跑肚,不宜出门。辜负了殿下的美意,还请殿下恕罪。” 赵平桢嘴角冷冷地弯了弯,也不强求,带着几个随从走了。 他走后,秦小楼将跪的双腿发麻的秦程雪扶起来,一边叹气一边为他按摩腿部。 秦程雪委屈地抓着哥哥的衣襟直掉眼泪:“哥哥,我讨厌那个五皇子。” 秦小楼抬袖擦掉他的眼泪:“你不喜欢顾大学士,又不喜欢五皇子,你喜欢谁呢?” 秦程雪搂住他的脖子,温热的眼泪直往他脖颈里淌:“我谁都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哥哥喜欢他们么?” 秦小楼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你。” 秦程雪这才放开嗓子嚎啕起来,一边嚎啕,一边紧紧搂着秦小楼的脖颈不肯放。 秦小楼轻柔地拍着他的背脊安抚他:“你不喜欢便不喜欢,以后不要再在五皇子面前表现表现出来。他要我们生,我们便能生;他要我们死,我们只得死。” 秦程雪连连点头,吸着鼻子道:“我、我去外面买面条,重新下长寿面。” 秦小楼叹气:“怎还买的到?你以为五皇子他当真喜欢我们府里的面吗?” 秦程雪不信,差下人去买,跑遍了汴京,果真没有一家面店卖面给他们。秦程雪不死心地去问邻里讨,哪知连跑几家,别人连一点面粉都不肯给他。 这是第一次,秦小楼的生辰秦程雪没能吃上他的长寿面。 晚上回到府里,秦程雪窝在秦小楼的怀里又是一阵伤心的哭,秦小楼安抚了好久才将弟弟的情绪抚平。 秦程雪睁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道:“哥哥,你不要做官了好不好?” 秦小楼又叹气:“不做官,我们能做什么呢?” 秦程雪道:“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抄书,可以学木工,我长大了,可以养活哥哥。” 秦小楼看着弟弟羸弱的身板,心酸地将他搂进怀里:“哥哥等你长大。”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美不?还不撒花? 5 5、第五章 ... 这世上有许多时候,当人们以为一件事就要这么发展下去的时候,却偏偏会跑出一个人或突发一件事改变这样的格局,使得事情完完全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转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这年少年剑客韩诩之入了京,在街边买了把扇子,拿扇子上一行小篆书得温柔:不中进士妄读不识色。 那一天的晚上,秦府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秦程雪正在房里看书,房门突然打开,他只见一道黑影极快地掠了进来,还未看清是何物,木门已被一道疾风阖上,然后他就不能动弹了。 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走过来,扳起他的下巴左右打量,语气很是新奇:“你就是秦小楼?唔,长得倒是不错,只是年纪也太小了吧……你今年几岁了?” 秦程雪满脸惊恐之色,放声大叫道:“哥——” 黑衣人迅速在他肩上一点,封住了他的哑穴。 秦小楼路过回廊,隐约听见秦程雪唤他,于是走了过去。他方一推开门,只觉一道风从鼻尖前掠过,眼前一花,人已经站到了房间中央,而门已被阖上了。 蒙面的黑衣人出手点了他的穴,目光在他和秦程雪之间转了个来回,肯定地笑道:“你才是秦小楼。” 秦小楼毕竟比秦程雪年长了两岁,世面也见得稍多一些,此刻很是冷静:“我是。” 黑衣人退了一步,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赞叹道:“不错,真是好看。” 秦小楼道:“不知阁下光临敝舍,有何贵干?” 黑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眯了眯,语带笑意:“这个么,你日后便知道了。” 说罢一个纵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秦小楼正惊诧间,窗户外飞入两颗石子,正打在他和秦程雪的身上,解开了他们俩人的穴道。 从那一天起,秦府里多了一个会随时出现在屋檐上、树上、房间里、甚至荷花池中的荷花上的少侠。 这一天,秦小楼独自一人在房里泡了茶,倒了两杯,道:“我请少侠喝茶。” 韩诩之从房梁上跳下来,手往桌上一拍,茶杯弹起来,正落在他的剑尖上,一滴未洒。 秦小楼早已见惯不惯:“少侠已在陋舍呆了半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走?” 韩诩之笑道:“我不打算走了。” 秦小楼还算镇定:“少侠究竟有何目的?” 韩诩之将剑一晃,茶杯又稳妥地落在手里了:“我喜欢美人,你是我这十八年来见过最好看的美人。我喜欢你,打算赖你一辈子,故而不打算走了。” 秦小楼道:“少侠莫说笑。” 韩诩之一本正经:“我并非说笑。你不喜欢我也不打紧,只消我喜欢你,能时时刻刻看着你便好。” 秦小楼一向善于克制自己的脾气,可面对这个无赖的少侠,他竟有些控制不住,总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他冷冷道:“韩少侠,我与你并非一路人……” 这时候外面隐隐传来下人喊“五皇子千岁”的声音,秦小楼慌张地站起来,正愁该拿韩诩之怎么办,只见韩诩之身形一晃,又跳回梁上去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7 赵平桢推开门走了进来,见桌上放着两杯茶,不仅皱眉:“你方才同谁在一起?”——那杯茶韩诩之方才还没来得及喝。 秦小楼镇定地答道:“下官料到五殿下今日会来,特意为五殿下备的茶。” 赵平桢端起茶杯,果然茶还是热的。他见屋中并无他人,也就信了秦小楼的说辞——毕竟秦小楼是个常常能让他出其不意的人。 赵平桢在桌边坐下,闻了闻那茶香,冷笑道:“极品大红袍,顾肖峻送你的?” 秦小楼淡淡地答道:“是。” 赵平桢问道:“他送了你多少?” 秦小楼道:“十五两。” 赵平桢“呵”地笑了一声:“这茶一两就值百两银子,王丞相疼他外甥,一共赠了他十五两,这十五两转眼就统统到了你府上。” 秦小楼心里也是吃了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是么?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茶,还不如当年殿下雪中送炭的五十两。” 赵平桢托着腮道:“当年谁送你五十两,你便要委身于谁吗?” 秦小楼听出他话里的套,淡淡一笑:“不论这钱是从谁囊中掏出来的,下官记得是五殿下的恩情。” 赵平桢道:“你记的,是‘五殿下’的恩情,还是我赵贞卿的恩情?” 秦小楼道:“谁是五殿下,我便记谁的恩情。” 赵平桢又道:“那倘若不是五殿下,是六殿下七殿下呢?” 秦小楼轻轻叹气:“没有那么多‘倘若’。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这句话很多年后秦小楼又说过一遍。那时候辜负了他的韩诩之问他是否曾后悔,他轻轻一笑将过去的荒唐都化成了云烟:“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不悔!” 赵平桢哈哈大笑:“好,好生无情的秦侍郎。我就偏偏喜欢你这样有趣的人!” 秦小楼道:“听说五殿下昨日刚收了一个美人,今日怎么有兴致到下官这里来?” 赵平桢道:“昨夜莹嬅表妹闹上吊,折腾的我半夜没觉睡,是以我今日到你这里补眠来了。” 赵平桢招惹的美人虽然多,但背景越深厚的他就越不会去碰,因为那些人身后牵涉的权势、政治、利益的水太深,而他并不喜欢这样的麻烦。故在他府中那些莺莺燕燕里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个县官的女儿,却有一个例外——杨莹嬅。 杨莹嬅是皇后的侄女,也就是赵平桢的表妹。两人从小是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赵平桢七岁的时候就曾打趣地说过要将杨莹嬅娶回家做妃子的话。后来又因了皇后一句玩笑话,杨莹嬅在姑妈面前吐露了自己对赵平桢的爱慕之心。那时候赵平桢还没有那么现在荒唐,于是皇后做主,就将杨莹嬅许配给了赵平桢。 赵平桢对杨莹嬅至多只有兄妹之情,伊始收了也便收了,只当和表妹又亲近了一些,夫妻之实也行了,夫妻的感情却没有。孰料日子长了,赵平桢才发现杨莹嬅是个善妒的,一开始还收敛着些,后来赵平桢越荒唐,她就闹得越凶,三天两头上吊跳井,闹得皇子府不得安生。 若是换了别人,赵平桢早就将那人赶出府去了。可这人是自己母后早逝的弟弟的女儿,又是皇帝封的莹嬅公主,碍着母后的面子,赵平桢实在拿她没办法。 秦小楼道:“那五殿下就休息吧。” 赵平桢走到床边合衣躺下,示意秦小楼用腿为自己当枕头。他道:“你不问我么?” 秦小楼道:“五殿下打算怎么处理?” 实际上是赵平桢自己被这件事闹得头疼,故想找人倾诉一下。他道:“我早就吩咐了府里的下人,莹嬅要死,谁敢拦着她就替她去死。可她有个从娘家带来的侍卫,名唤杨天,对她很是忠心。她上吊杨天把她解下来,她跳井杨天把她捞起来……真是教人头疼。昨晚我吩咐下人将杨天抓了锁进后院里,莹嬅再要寻死就随她去吧。” 秦小楼淡然道:“莹嬅公主是个可怜人。” 赵平桢冷笑:“可怜人?当初是她求着母后非要嫁给我,我可没去招惹她。她嫁了我,若是识趣一些,我也不至薄待她。她爱怎么活,我不管她,可她偏要来干预我,难不成还要我让着她么?” 秦小楼道:“莹嬅公主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五殿下要如何向皇后交代?” 赵平桢哼了一声:“随她去,是她自己寻死,又不是我要害死她。”他翻了个身,“我看那杨天就很是喜欢莹嬅。若他有胆子把莹嬅带走,那倒是一桩好事。我曾在杨天的饮食里下了春药,把他锁进莹嬅的院子里。孰料他很是能忍,什么都没做。无趣,真是无趣。” 秦小楼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全然不起波澜。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在秦小楼的腿上睡着了。 韩诩之从房梁上跳下来,迅速在赵平桢身上点了一下,赵平桢立刻全身软了下去。 秦小楼皱眉,小声道:“五殿下睡眠很浅,你还是走吧。” 韩诩之道:“无妨,我点了他的睡穴。”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赵平桢:“你叫他殿下,他是皇子?” 秦小楼见他似乎并无伤害赵平桢的意思,于是放心地答道:“是。” 韩诩之啧声道:“相貌倒是堂堂,可我不喜欢他。他自己的妻子,即使他不喜欢,也该好生相待,怎能盼着她死?即便是受不了了,也该用温和些的手段断了那痴心女子的念想,如何能像他这般绝情?” 秦小楼不屑:“你恁样轻薄的人,也有资格说别人么?” 韩诩之耸肩:“我待人从来都是真心。若不是真心,我便不会碰他。” 秦小楼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 韩诩之和秦小楼说了会儿话,秦小楼去看书,韩诩之则从房顶上跳出去自己找乐子去了。等时辰差不多,韩诩之回来解了赵平桢的穴,又从房梁上离开了。 赵平桢扶着头坐起来:“嘶……什么时辰了?” 秦小楼道:“申时了。” 赵平桢有些惊奇:“申时?我已经许久不曾睡得那么熟了。” 他想了想,道:“今夜你随我回府罢。有你在,我睡得也熟一些。” 秦小楼有些心虚地看了眼房梁,道:“是。请殿下稍待片刻,容下官和程雪说一声。” 赵平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必再一口一个下官、殿下,我何时在你面前自称本王?” 秦小楼道:“是……贞卿。” 秦小楼走进秦程雪的房间,秦程雪正在作画,见他进来,高兴地搁下了笔:“哥哥,五皇子走了?” 秦小楼摇了摇头:“我今晚要随他去皇子府。” 秦程雪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哥……你能不能不去?” 秦小楼走上前看了看他方才作的画——自从上一回秦程雪说过要秦小楼辞官,自己养活他的话之后,他便开始专心培养自己的一技之长,如今画工已进步了许多。秦小楼道:“程雪……” 秦程雪不悦地在椅子上坐下:“行了行了,你去吧。我知道,我长大了,该懂事了。” 秦小楼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身往外走。秦程雪突然跳起来,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趴在秦小楼的背上,不无忧伤地说:“哥哥……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一阕离歌长亭暮_8 秦小楼道:“是。天塌了我也不离开你。” 秦程雪放开他,走回桌边,背对着他重新提笔开始作画:“你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韩渣渣出来打酱油gt; lt; 6 6、第六章 ... 赵平桢领着秦小楼刚进皇子府,管家慌慌张张冲出来,扑倒在他脚边:“殿下,您总算回来了!” 赵平桢不悦道:“出了什么事?” 管家焦急地说:“莹嬅公主她……她……她闹着要服毒自尽……” 赵平桢不耐烦道:“服了没?死了没?” 管家连连摇头:“杨、杨侍卫长制止了她,两人正在别院里闹……” “什么?!”赵平桢大惊:“杨天?!我不是让你们将他锁起来了么?” 老管家连连擦汗:“莹嬅公主、莹嬅公主将他放出来了,又在院子里闹……” 赵平桢哭笑不得:“杨莹嬅在胡闹甚么!” 连秦小楼都忍不住微微一哂。 赵平桢还没走进后院里就听见赵莹嬅的哭声,双眉不由蹙得更紧。他一脚踏进院子,一盆牡丹花兜头砸过来,幸亏他躲得快才没被砸中,秦小楼也险些中招。 赵平桢勃然大怒:“杨莹嬅!” 杨莹嬅听到他的声音先是吃了一惊,旋即用力将杨天推开,拔出杨天腰间的佩剑往自己脖子上一横,柳眉倒竖,严词厉色:“表哥!你若再如此荒唐下去,我便死给你看!” 赵平桢冷笑三声,拉着秦小楼转身就走。 杨莹嬅吃了一惊,放下剑冲上去将他二人拦下:“表哥!这秦小楼是朝中官员,你却与他纠缠不清,这成何体……” 赵平桢大喝道:“来人呐!将杨天赶出府去!赐莹嬅公主三尺白绫十条、鹤顶红十瓶、金珠十枚、再在这里替她挖十口井!” 所有人俱是一怔。 赵平桢似笑非笑地看着杨莹嬅,凉薄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请便。” 说罢执着秦小楼的手大步向外走去。 杨莹嬅再次扑上去拦下他,一脸不可思议之色:“表哥,你……你当真要逼死我?” 赵平桢冷冷道:“本宫从未逼你,是你一直在逼本宫。” 杨莹嬅不住摇头,眼中是浓的化不开的绝望:“我从七岁起便心属于你……我这十年来……” 赵平桢不耐烦地打断:“这是你的事!我从未喜欢过你,是你求着母后要嫁给我的!你因妒忌还害死兰竹公子和秋荷,你当我不知道吗?若不是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像你这样恶毒善妒的女人,我怎么会容你到今天!” 杨莹嬅不敢置信地问道:“表哥,你说……什么?” 赵平桢冷笑:“我说,我恨不得你早点死。” 他不再和杨莹嬅纠缠,拉着秦小楼的手绕开她往前。突然一道黑影从后面急掠过来,杨莹嬅只觉眼前一闪,手中的剑已被那人夺去。 赵平桢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停下了——一把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杨莹嬅一声尖叫:“杨天!你在干什么!把剑放下!” 赵平桢面若寒霜:“你们要造反么?” 杨天冷冷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一直在旁静观事变的秦小楼从早就注意到这个一直不曾出声的侍卫长身上有一种迫人的气息,他不懂武功,不知该怎么形容。等杨天拿剑指着赵平桢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叫杀气! 赵平桢自然不会再重复一遍。他冷声道:“莹嬅,这是你的意思?” 杨莹嬅连连摇头。在场无一人敢靠近持剑的杨天,可杨莹嬅却扑了上来,用力掰杨天的手:“杨天,放开,我让你把剑放下!” 杨天的手纹丝不动。两人争剑时,被剑架着脖子的赵平桢及在一旁立着的秦小楼都是冷汗连连,生怕杨天手一抖,五皇子的命就这么交代了。 杨天右手持剑,左手疾出,封住了杨莹嬅的穴道,杨莹嬅立时不动了。 杨天道:“兰竹和秋菊都是我杀的,与莹嬅无关。你给我下药,把我和莹嬅关在一起。我对你一忍再忍,你却变本加厉。像你这样的人渣,配不上莹嬅。” 杨莹嬅虽被点了穴,却未被封住哑穴。她也觉察出这个平日对她言听计从的侍卫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声音逐渐带了哭腔:“杨天,你先把剑放下……” 杨天看了她一眼,漠然地把目光收回:“我杀了这个人渣,断了你对他的念想便带你离开这里。” 杨莹嬅颤声道:“不,你若敢伤他性命,我绝不会原谅你!” 杨天迟疑了。 突然间一枚小石子从后方飞来,速度极快,没有几个人看见。那石子打到杨莹嬅身上,撞开了她的穴道。 杨莹嬅扑上去拉开了赵平桢,并挡在他身前:“你若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杨天一时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赵平桢脱离了自己的控制。这时候皇子府的下人们终于回过神来,冲上来迅速将赵平桢和杨天隔开,并与杨天缠斗。杨天目光复杂地看了眼杨莹嬅,又恨恨地瞪了眼赵平桢,跳出战局,使出轻功逃走了。 闹剧收场之后,赵平桢用厌恶又复杂的目光看着杨莹嬅,半晌后冷声道:“将莹嬅公主送回卧房,她身体不适,以后没有本宫的允许谁也不准让她离开卧房半步。”说罢拂袖而去。 秦小楼看了眼杨莹嬅,心里并没有多的感觉,疾步追着赵平桢走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9 夜里,被这些事闹得心烦意乱的赵平桢决定从秦小楼身上汲取安慰。 他将脸埋在秦小楼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芬芳的气息,突然笑了起来:“若是人人像你这般该多好?” 自从被韩诩之招惹之后,秦小楼每次和秦程雪或赵平桢亲热,心里都提心吊胆的,因为他总觉得韩诩之似乎在哪个角落里偷偷看着他。他生怕赵平桢会看出他不寻常,忙接话岔开自己的注意力:“怎般?” 赵平桢道:“聪明。” 秦小楼不爱他,爱的是他的身份权势,所以两人可以各取所需,不必浪费心思。这对赵平桢这样生而薄幸的人来说,再好不过。 秦小楼淡淡一笑:“多谢五殿下夸奖。” 赵平桢刚将手探到他的衣服里,上方突然射下一枚石子,赵平桢立刻瘫软在他怀里。 秦小楼既松了一口气,又感到无奈:“你果然在这里。” 韩诩之从房梁上跳下来。 他道:“你喜欢的人是他么?你愿意同他行那事?”他的口气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妒忌,只是有些淡淡的失落。 秦小楼心口莫名一紧,脱口而出:“不是。” 韩诩之“咦”了一声。 秦小楼舒了口气:“方才莹嬅公主的穴道突然被解开,是你做的?” 韩诩之颌首。 秦小楼问道:“你打得过杨天么?” 韩诩之有些自得地笑道:“我可是天下第一——至少,是将来的天下第一!杨天那些对我来说只是三脚猫的功夫罢了。” 秦小楼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某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心早已硬如铁石。 “咳,”他掩饰性地轻咳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制住杨天?” 韩诩之挑了挑眉毛:“他自己造的孽,我为什么要帮他?我只是见那姑娘可怜,解开她的穴道,好让这位殿下知道那姑娘的心思罢了。” 秦小楼眼波轻动,欲言又止。 韩诩之走到床边,看着赵平桢的脸,蹙眉道:“这位殿下可真令人讨厌。他的妻子待他如此,他却让人把他妻子关起来。” 在这点上,秦小楼却很能理解赵平桢。秦小楼道:“他身在皇家,如今日之事,他对莹嬅公主已是手下留情。”若不然,杨莹嬅的侍卫行刺五皇子,冲着这点,赵平桢完全可以给他的莹嬅表妹扣上罪名命人将她抓起来,也解决了自己心头一直以来积压的一桩烦心事。“他这人并不坏,只是生活太优渥,心肠比寻常人要冷硬几分罢了。” 韩诩之不大认同地撇了撇嘴——他生来是个多情种,又怎会揣摩赵平桢这样的人的心思? 翌日一早,赵平桢醒来后将昨晚的事情都忘了。他疑心秦小楼会什么安眠术,又或者身上带了迷香,因为两次和秦小楼在一起他都睡得极其安稳,甚至连梦都没做。不过他并不想深究,把秦小楼送回府后,自己进宫去了。 他向皇后说了昨天杨天行刺的事情,并借机提出要休了杨莹嬅。皇后自然是百般不同意,连当时恰好在场的太子都劝他将此事揭过,好好对待杨莹嬅。 赵平桢哪里肯罢休,又去找皇帝,孰料皇帝反倒将他这不成器的五皇子训了一顿。 赵平桢愤慨地出了宫,回到府里越想越生气。正好这时候下人跑来汇报杨莹嬅正在房里闹绝食,赵平桢一怒之下自说自话地写了份休送到了杨莹嬅面前。 杨莹嬅捏着一纸休书,傻了。 赵平桢冷冷道:“从前我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对你百般忍让,你自己不识趣,怪不得我。” 到了这时候,傻了十年的杨莹嬅才知道原来他的表哥是真的不在乎她的生死。 她没有哭,也没有求,只是笑的凄惨地问道:“表哥,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赵平桢微微蹙眉:“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杨莹嬅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怨毒地道:“我不忌惮用最恶毒的诅咒来诅咒你们,终有一日,你会遭到报应的!” “哈。可笑。”赵平桢全不放在心上,潇洒地拂袖而去。 当天晚上,杨莹嬅吞下两枚金丸。 自杀了无数次的莹嬅公主终于在她的表哥、她痴了十年的相公的一片漠然中饮恨身亡。 作者有话要说:学校组织我们周末去苏州实习,礼拜一要考专业课,未来三天可能都没有机会更新了…… 请个假,考完试我会恢复更新的 7 7、第七章 ... 赵平桢的心就好像一块铁石一样,杨莹嬅的死并没能让他感到后悔。然而人死了,生前的仇怨也就消弭了,赵平桢偶尔再想起这位表妹来,也能想起一些她的好,换一声轻轻的叹息。可杨莹嬅用死挽回的那一点点印象,却也很快又被消磨了——自从她死后,皇帝斥责老五,太子埋怨五弟,皇后更是不得了,为侄女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大有将亲生儿子当仇人的趋势。 赵平桢从小被惯的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子,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于是迁怒于已死的杨莹嬅,在她头七的那天晚上夜宿金粉楼寻欢。 这一晚,赵平桢被金粉楼的美人伺候着睡了,正昏沉间却被鬼压了床。 他被压的喘不过气来,想看清压着自己的人是谁,却睁不开眼;想推开身上的人,却抬不起胳膊;想捂住耳朵,可那一声声凄厉的女声却直直捣进他的耳膜里。 “哈哈哈哈……赵贞卿!你不配爱人,也不配被人爱!你注定孤独一生……哈哈哈哈,你会受到报应的!!!” 赵平桢很想笑,因为他觉得自己大概不会爱上什么人,并且他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爱——他想不出自己爱别人会是如何,但他以为别人爱他大约就是像他的父皇母后、他的太子哥哥那样,他想要什么便给他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事都会原谅他。那样的爱,他已享受了十八年,他不在乎。 杨莹嬅死后很久赵平桢都没有再看到过杨天,贴出去的通缉令也一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使得赵平桢几乎忘了这么一个人。 头七后的一个月,赵平桢简装出行,带着秦小楼再次去洛阳出游。 一阕离歌长亭暮_10 路上,赵平桢躺在秦小楼腿上睡了一觉,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随意地将手探入秦小楼袍中,一把掐住了他的命根。 秦小楼全身一僵,身体略微向后躲闪。 赵平桢懒洋洋地睁开眼,嘴角挂着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听说前一阵有个江湖人在纠缠你。” 秦小楼镇定地答道:“是。” 赵平桢仰面躺在他腿上,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的表情:“你最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的……莫不是你对那人动心了?” 秦小楼淡淡一笑:“何谓动心?” 赵平桢眉眼一弯,道:“小楼,你是个聪明人。” 车厢内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赵平桢突然抓住秦小楼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把玩起来,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做什么?——你的手怎么出了这么多手汗?” 秦小楼唰的流下一排冷汗来。 过了一会儿,秦小楼隐隐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没有说出来。片刻后,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一名侍卫撩开车帘,慌张地说:“殿下,有人放毒烟!” 赵平桢一惊,拉着秦小楼从车厢里跳出去,发现眼下自己身在一片树林中。 这次的出行纯属赵平桢一时兴起,只带了十几名亲近的护卫,事先也没有调查过线路,保密的很好,却没有想到竟会有这一茬。 这股毒烟是散功迷迭香,吸入体内会使人内力暂时无法激发。赵平桢的侍卫们纷纷抽出刀,警惕地将赵平桢和秦小楼围在中间。 “嗖嗖嗖……” 树丛中飞出几只箭,直扫人下盘,意不在取人性命。侍卫们中了迷香,一时行动滞缓,纷纷被射中腿部,失去了行动力。赵平桢面色一凛,揽着秦小楼的腰飞身上马,策马奔向树林深处。 两人跑出一段距离,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赵平桢回首望了一眼,凛然道:“杨天,是你!” 杨天身着黑色夜行衣,并未蒙面。他眼圈青紫,胡茬邋遢,与一个多月前秦小楼看到的神采奕奕的侍卫长已判若两人。 因为事出突然,赵平桢的侍卫们没有任何防备,都被杨天的迷香放倒。赵平桢身为五皇子,从小服了许多抗毒的药物,故能暂时支撑一阵。秦小楼则因为没有武功,散功迷迭香对他不起作用。 赵平桢远远的就能感觉到杨天的杀气,当下也不敢大意,双腿力蹬马腹,喝道:“抱紧我!” 秦小楼也慌了神智,脑中一片混乱,只知道死死抱紧赵平桢。 杨天双手脱缰,从背后解下长弓,用力拉满。 只听“嗖”的一声,银箭破空,赵平桢的棕马立时扑地,扬起漫天尘土。 赵平桢和秦小楼灰头土脸地从马上滚下来,秦小楼不会功夫,被摔得够呛,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赵平桢学过一些防身的功夫,一个打滚化去了下落的趋势,脚一点地,立刻抽出腰上的佩剑迎了上去。 杨天将弓重新背到背上,跳下马,拔出刀直撞赵平桢的剑。 兵刃相交,赵平桢原本就不是杨天的对手,加之被迷香化去了内功,立时连退三步,喷出一口鲜血来。 杨天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挥刀急逼上来。赵平桢举剑抵挡,踉跄退到秦小楼身边。杨天当头一刀劈下来,赵平桢侧身一避,运出最后一点内力,竟是将秦小楼推向了杨天! 杨天微微一怔,趁着这间隙,赵平桢抓起一把土撒向他的眼睛,然后飞身跳上他的马,疾驰而去。 秦小楼和杨天都惊呆了。 杨天神色复杂地看着绝尘而去的赵平桢的背影,冷笑着摇了摇头,手腕一翻,刀横上了秦小楼的项颈。 秦小楼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如果非要他说的话,他更想对赵平桢说一句:“不愧是五殿下。” 他闭上眼,说不上认命,其实心里还隐隐希望这时候能从哪个方向打出一枚石子来定住杨天,然后韩诩之会笑盈盈地从草丛里跳出来。 过了一会儿,脖子上冰冰凉凉的触觉离开了,秦小楼有些惊喜地睁开眼,却并没有看到韩诩之的笑脸。 杨天收了刀,对他嘲讽地笑了笑,道:“你也是个蠢货。这天下蠢货那么多,偏偏都让他遇上了。” 秦小楼一怔,知道他将自己当做被赵平桢玩弄的娈童之流了。 杨天丢下一句“快滚吧”,便使出轻功,追着赵平桢离去的方向而去。 秦小楼是个不识南北的人,孤身一人走在山林里,竟是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如何出去。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个时辰,没有碰到任何人。天将将要黑的时候,他走到了林中的一个水潭边。 水潭中间坐着一个人,光线昏暗,秦小楼一时认不出那人究竟是谁。他踌躇了一会儿,小声地喊道:“五殿下?” 那人没有反应。 秦小楼稍稍提高了声音,又叫了一遍:“五殿下?贞卿?” “噗……”潭中的男子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全身的力气散去,软软地栽进谭水里。 秦小楼吓了一跳,忙冲进潭水里,将那人抱了起来:“五殿下!你怎么样?” 赵平桢目光涣散,过了好一会儿眼里才有了焦距。他虚弱地咳了两声,道:“我在练功逼毒……被你打搅,一时真气走岔了……” 秦小楼一时无言,只得将赵平桢拖上了岸。 借着月光,他发现赵平桢的胳膊正往外流着黑色的血。显然方才他又与杨天交过手了。 赵平桢虚弱地问道:“杨天没杀你?他人呢?” 秦小楼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在附近。” 赵平桢捂着胸口笑道:“没想到你这张脸,连他也会手下留情。” 秦小楼自嘲地笑道:“这张脸又如何,五殿下却不会手下留情。” 赵平桢无力地靠在他胸口,突然之间态度竟温柔了起来。“你怪我了?” 秦小楼淡淡一笑:“岂敢。” 秦小楼不知该怎么处理赵平桢的伤势,只得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替赵平桢包扎好伤口,然后将他扶起来:“我扶你出去。” 赵平桢苦笑道:“我如此对你,你不留下我一人走么?” 秦小楼淡然道:“我的命原本就是你的。若不是你当年那五十两银子,我和程雪哪有今日?” 一阕离歌长亭暮_11 赵平桢仰头喟叹:“那五十两当真值你一条命么?” 秦小楼不语。赵平桢说过,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知道先下该怎么选——若是丢下赵平桢,自己或许今日能留下一条命,可日后若赵平桢也活着出来了,自己该如何自处?若是五皇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和五皇子坐同一辆马车一起出的京城,难道他还有活路么?唯有冒险带着赵平桢一起离开,或许能闯出一条路来。 走了两步,赵平桢不走了,捂着胸口往地上倒。秦小楼想去扶他,却被他带倒在地。 赵平桢白着一张脸摇头:“我毒入肺腑,撑不了太久,恐怕很难走出去。且杨天在找我们,不解决了他,决无活路可走。” 秦小楼扶着他在一棵树边坐下:“那该怎么办?” 赵平桢想了想,道:“我方才在潭子里跑了许久,冷得很,你先去替我生点火。” 秦小楼疑惑道:“若是烟让杨天看见了怎么办?” 赵平桢摇头:“我的侍卫们想必也在寻我。横竖走不了,不如赌一把,看他们谁先来。” 秦小楼没有更好的主意,只得拾了许多柴火来,将火点上。 赵平桢又道:“你过来,抱着我,我还是冷。” 秦小楼走到他身边,赵平桢道:“把我的衣服脱了,湿衣服黏在身上,难受。” 秦小楼顺从地帮他脱去外袍。 赵平桢挣扎着坐正身体,秦小楼上前扶他,却见赵平桢的手在自己身上疾点了两下,自己立时不能动了。 点穴的动作使得赵平桢又喘息了很久,然后他挣扎着爬起来,将自己脱下的湿衣服穿到秦小楼身上。 他目光怜惜地伸手轻抚秦小楼的脸,促狭地笑了起来:“既然……咳咳,那五十两够买你一条命,我便再多买几回……咳咳咳咳……” 秦小楼的哑穴也被封住,此刻不能说话,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赵平桢。 赵平桢擦去嘴角的血迹,低下头温柔地吻了吻秦小楼的面庞:“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若是此番你死了,我却有幸活着,我会替你善待你的弟弟。” 秦小楼认命地阖上眼。 赵平桢拨乱了秦小楼的头发,用他的长发盖住他的脸。做完这些,他退开两步看了看,确定不仔细看会将秦小楼认成他的替身,这才拾起剑隐入林中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更新~ 8 8、第八章 ...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秦小楼感到一阵风刮来,旋即一把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从发丝间,秦小楼看到杨天杀气腾腾的眼睛。在那一刻,他并没有感到死亡的恐惧,而是有些想发笑。 杨天的刀却没有立刻砍下来,他迟疑了一下,弯腰拨开秦小楼脸上的头发。在看清秦小楼的脸的一刹那,他的表情无比惊诧。 也就是那一刹,树上突然掠下一道人影,一道寒光直扑杨天心口。杨天在看清秦小楼的一刹那已隐约意识到什么,此刻连忙举刀抵挡。只听“砰”的一声,剑尖撞上了刀身,霎时光火四起! 杨天出招太急,功力未到,只觉胸口一震,连退数步,喷出一口鲜血来! 秦小楼这时才才看清,偷袭的这人不是别人,而是他以为早已远去的赵平桢。 这一击赵平桢用尽了全力,手中的剑被震飞,人重重地摔倒在地,连呕数口黑血。 杨天好容易缓过神,扶着刀站起来,目光复杂地看着秦小楼:“原来你比我想的还要蠢。” 秦小楼只有苦笑。 赵平桢脸色苍白的好像一张纸,这时候也不再费力挣扎,而是轻声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还是要死在一块。” 秦小楼原本以为赵平桢丢下他走了,心里还觉得可笑,就算留下自己做替身又能拖延多少时间?如今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当做引开杨天注意力、寻找破绽偷袭的饵了。他心里并不恨赵平桢,甚至有些欣慰,因为现在从他一人送死变成了五皇子陪他一起死,比他心中原先的期望值到底高了些许。他知道赵平桢做的选择虽不道义,但的确是最好的决定。从这点上来说,他和赵平桢是一类人。 杨天持着刀一步一步走近倒在地上的两人。赵平桢现在真正是穷弩之末了,莫说反抗,甚至连说话都很是困难。 杨天走到秦小楼面前,漠然地将刀横上他的脖颈:“我要在莹嬅的墓前把姓赵的人渣一刀一刀剐了,用他的鲜血祭奠莹嬅。既然你坚持要陪他一起死,那我就先送你上路。” 秦小楼苦笑了一下,突然觉得胸口一热,似乎哑穴已经被自动解开。他在那一刹那头脑一热,不由自主地放声大叫道:“韩诩之!!!” “砰!” 树丛里飞出一枚石子,杨天立刻被定住不能动弹了。 一个青衣少年笑眯眯地从树丛里跳出来,在杨天、赵平桢惊诧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踱到秦小楼身边,手指在他身上疾点了两下。秦小楼的穴道被解开,全身脱力地靠在韩诩之怀里。 韩诩之笑道:“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我?” 秦小楼这时候才开始后怕,心若战鼓,背上的冷汗一层层渗出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韩诩之道:“也就是方才吧,那个什么殿下点了你的穴把你丢在这的时候我才来的。” 秦小楼长长吁了口气:“你为什么不早些出来?” 韩诩之笑道:“我看他躲在树上想逞英雄,总要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 秦小楼知道韩诩之大约只是想看戏,不过肯定有分寸不会让人伤了自己。他不再说什么,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息,以平息自己的情绪。 韩诩之轻轻放下秦小楼,走到杨天面前,抽走了他的刀丢到一旁。 “这人想要杀你,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他问秦小楼。 秦小楼摇了摇头:“这要问五殿下。” 一阕离歌长亭暮_12 韩诩之又走到赵平桢身边蹲下,看了看他的脸,搭了搭他的脉,啧声道:“已是枯灯残烛了。”他又转向秦小楼,“他拿你做饵,虽不曾丢下你逃走,却又没本事救下你,害得你险些送命,你又要怎么处置他?” 赵平桢微微色变——他不是害怕,事实上他看到韩诩之的时候就知道这次自己已然脱险了。只是韩诩之这样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他极是不满,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置评他五皇子的生死。 秦小楼言简意赅:“求你救他。” 韩诩之笑了笑:“好吧。” 韩诩之用内功逼出了赵平桢体内的毒,又喂他服了一枚清灵丹,笑着拍了拍他的脸:“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赵平桢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沉沉出了口气,昏了过去。 韩诩之将秦小楼抱起来:“我带你出去。” 秦小楼忧心地看了眼昏迷的赵平桢和被定住的杨天,韩诩之道:“放心,我给她的侍卫们留了记号,他们就在附近,方才又听到这里的动静,一炷香内必定能赶到。杨天的穴道最快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解开。”他坏坏地咧嘴笑了起来:“他把你丢下给杨天做饵,一会儿他醒来,看见自己和杨天独处在一道,一定吓坏。这是他的报应。” 秦小楼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是笑了:“好。你带我走吧。” ——在那一刻,他突然不想再假装下去。 韩诩之抱着秦小楼往林外走,秦小楼靠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是极亲密的姿势:“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诩之道:“我问你弟弟你去了哪里,他告诉我,我便追来了。” 秦小楼淡淡一笑:“谢谢你。” 韩诩之笑道:“我救了你,你不打算以身相许么?” 秦小楼怔了怔,一双眼潋滟地弯起来:“以身相许么……好啊。” 韩诩之诧异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你说真的么?” 秦小楼眉眼更弯:“你若当真……我便当真。” 韩诩之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使出轻功腾飞,来到林边。秦小楼只觉眼前一晃,转瞬已被韩诩之压在一棵树上了。韩诩之用身体顶着他,笑盈盈地轻吻他殷红的嘴唇,呢喃着他的名字:“秦小楼……” 秦小楼含水的眸子印出他英俊的相貌,直映入心底去。 韩诩之用了三个月的功夫死缠烂打,就虏获了秦小楼一颗芳心。 秦小楼曾说过自己和韩诩之不是一路人,这句话说的很对。所以对于韩诩之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数,他束手无策,来不及防备又毫无抵抗之力,故而沦陷的太快。 当韩诩之脱去他的衣服,温柔地亲吻他胸膛的时候,他用力地捉住了韩诩之的手,颤声问道:“你能不能带我和程雪离开京城?” ——在他攀上那些贵人之后他什么都没有问过,也什么都没有要求过,因为他太清楚自己能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什么。然而对于韩诩之,他不了解,对于韩诩之身后的江湖,他也全然不了解。可是他还是愿意为了这个人放弃五皇子,放弃已然得到得一切,只为了一时冲动和虚无缥缈的少年之爱。 韩诩之答道:“从此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秦小楼松开他的手,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回,他认栽了。 回到京城之后,韩诩之彻底从梁上君子成为了入幕之宾。 赵平桢是如何处置杨天的,秦小楼一点都不关心,因为那人的死活与他无关,即使他曾经放过他一条生路。后来赵平桢派人来请秦小楼,秦小楼接连称病了三次,赵平桢的使者就再也没来过。 两个月后,秦小楼在早朝上递交了一份奏折,称病要求还乡。皇帝压下了他的辞呈,没有当场批准。 当天晚上,大学士顾肖峻亲自登秦府拜访,却被秦小楼关门谢客。 用过晚膳后,秦小楼来到秦程雪的房里,看过了他这几天做的画,给了一些评价。秦程雪的心却不在画上,默默地等秦小楼点评完,将画从他手里抽走:“哥哥,今天晚上你留下陪我。” 秦小楼怔了怔,温柔地笑道:“怎么了?” 秦程雪只是摇头,坚持道:“今晚你陪我睡。” 秦小楼想了想,宠溺地笑道:“好。” 他和韩诩之打了招呼,又回到秦程雪的房里,吹了火烛,与他并肩躺下。 黑暗中,秦程雪翻了个身,摸索着抓住秦小楼的手,按到自己的下腹。 秦小楼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下来,试图将手抽回来,秦程雪却抓的紧紧地。 秦小楼叹息:“程雪,睡吧。” 秦程雪抱住他,脸颊贴到秦小楼的脸上,秦小楼这才发觉他的脸湿湿的,竟是哭了。 秦程雪抽噎道:“哥哥,你不要我了吗?” 秦小楼叹气,反手抱住他:“怎么会,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秦程雪道:“你要韩诩之,不要我了。” 秦小楼轻抚他的后背:“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不要你。” 秦程雪又抓起他的手隔着衣服贴住自己的孽根:“哥哥,你帮我弄。” 一年前秦程雪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秦小楼那时拗不过他,糊里糊涂就替他弄了。后来他虽心中有愧,可秦程雪粘他粘的紧,他不舍得伤了弟弟的心。秦小楼知道自己的亲弟弟对自己有这样一份违背伦常的心思,他也喜欢秦程雪,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大抵是不会喜欢上别的什么人,只会陪着秦程雪一辈子。况且他的心境悲哀的很,情愿拖一个人到地狱里陪着自己,于是他便渐渐的和秦程雪有了这样悖德的关系。 自从韩诩之闯入秦府后,秦小楼因怕韩诩之偷窥,与秦程雪亲热的次数已少了。如今他已同韩诩之定了情,自然要狠下心断绝了这样的关系。 秦小楼用力抽回手,道:“别闹。” 秦程雪颤声哀求道:“哥哥……你真的要他不要我了么?” 秦小楼一狠心,道:“你是我弟弟,我不该与你做这样的事。” 秦程雪抱着他,眼泪直往枕头上淌:“我看到你和他在后院里亲热……你喜欢他,就不要我了。” 秦小楼叹气:“程雪,这是不同的。你是我弟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抛下你。” 秦程雪拼命摇头:“不,哥哥,我爱你啊。” 秦小楼不说话了。 秦程雪哀求道:“我不喜欢韩诩之,哥哥,你离开他吧。” 从前秦程雪说这样的话,秦小楼总会哄着他。可是这一次,秦小楼狠心道:“你不喜欢他,可我喜欢他。” 秦程雪如遭雷劈! 一阕离歌长亭暮_13 突然间,他慌慌张张地爬下床去,语无伦次地向门外走:“顾、顾大学士还在外面等着,我不讨厌他了,我宁愿要他,我去放他进来。” 秦小楼将秦程雪拉回来,已有些薄怒:“程雪!你不要再闹了!” 秦程雪绝望地看着他,不一会儿,掩面哭了起来:“哥……” 秦小楼心酸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可他不想再惯着秦程雪,于是心一横,道:“你自己睡吧,我回去睡了。” 秦程雪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孤注一掷:“若哥哥不要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样的意义!” 秦小楼冷冷道:“你以为我是如何换回你这条命的?你若如此轻贱自己,只当我从前的心血都白费了。”说罢狠心地扒开秦程雪的手,拂袖而去。 秦程雪倒在地上,只觉自己的天都塌了。 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赵平桢没有用晚膳,将自己锁在房里看书。 外面突然有人敲门,赵平桢冷冷道:“进来。” 进来的是他派去秦府的探子。 赵平桢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顾肖峻今晚又去了吗?” 探子道:“是……顾大学士已经在秦府外站了三个晚上了,秦小楼连门都没开过。” 赵平桢冷笑:“难怪每天早朝的时候顾肖峻都是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秦小楼好狠的心。” 他放下书,想了想,道:“你替我给吏部尚书送个口信,无论如何都要拖着,不许放秦小楼告老还乡。即使他旷工不去翰林院,也要留住他的官籍。” 探子道:“是。” 探子走后,赵平桢烦躁得看不进书,在屋内来回跺了一会儿,披上外衣带着两个侍卫出门了。 他来到秦府门口,果然看到顾肖峻可怜巴巴地背靠府门坐着,平日里大学士严肃清冷的形象全无。 赵平桢冷笑一声,觉得顾肖峻真是丢尽了朝廷官员的脸,也丢尽了男人的脸面。他绕过正门,来到侧门,命秦府的下人去通报。 不一会儿,秦小楼亲自迎了出来。 赵平桢问道:“你要辞官?” 秦小楼盈盈一笑,眉眼比前些时日更灵动了不少:“是。” 赵平桢喜怒未辩:“你生我气?” 秦小楼眉梢一挑,笑了:“不。” 赵平桢无意义地笑了笑,目光却是冷的:“没想到你也会喜欢一个人。” 秦小楼道:“或许五殿下也会有这么一天。” 赵平桢不甚在意地说:“是么。” 话到了这个份上,赵平桢突然不想再说下去,仿佛再说些什么会显得他舍不得秦小楼,丢了他五皇子的面子似的。 赵平桢道:“你好自为之。” 秦小楼笑道:“下官明白。” 赵平桢踌躇了片刻,转身走了。 上了回府的马车,赵平桢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生气,可身边没什么能供他发泄的东西。他越想越生气,恨恨地想道:我倒要看看,像秦小楼这样没心肝的人,喜欢一个人会落的个什么下场! 这么一想,他的心情又好了一些,仿佛已看到秦小楼跪在他脚边哭泣的情境了。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求撒花TAT 9 9、第九章 ... 秦小楼和韩诩之蜜里调油般过了大半年,这期间秦小楼仿佛获得了新生一般,不再像从前那般万事波澜不惊,却变作一个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乐的人。 韩诩之答应要带秦小楼离京,却一直没有兑现承诺。秦小楼也不逼他,旷了翰林院许久的工,又开始去了。为此,他背后颇受了不少人指点。 韩诩之对秦小楼是真心,是秦小楼从未见过的、炽热的、能融化人心的真心。可惜他的真心不止给一人,故而并不值钱。 半年后,韩诩之离开京城再度踏上游历江湖的路程。他走前问秦小楼要不要一块儿走,秦小楼默默地看了他良久,最终摇了头。 韩诩之走后,秦小楼又开始后悔,整夜整夜睡不着,写了无数锦书,却不知该如何寄到韩诩之手里——韩诩之是江湖浪子,行踪无定,只有他想起来了便给秦小楼写一封信的道理,却没有秦小楼能找到他的道理。 渐渐地,秦小楼开始有所保留地重新接触那些先前被他刻意疏远的王侯公子,但除了顾肖峻,几乎没什么人给他好脸色看过。有些人只想让他投怀送抱,可偏偏如今的秦小楼已不愿那么做,最终也是闹得不欢而散。 这日王丞相的三公子王回溪过生辰,也给秦小楼投了个帖子,秦小楼便去了。到了相府,秦小楼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上座的赵平桢——自从那夜赵平桢问他是不是生了自己的气之后,秦小楼再也没在私下里见过他,有时在官场上远远地对上那么一眼,赵平桢也会立刻别开视线。不久前赵平桢过生辰,也没给他投个贴。他私下里派人送了礼物去,赵平桢礼是收了,却一句答复的话都没有。 赵平桢身边坐着一个英姿勃发的男人,秦小楼认得他——定远侯的公子孟金陵。 孟金陵年仅二十岁,已立了不少战功。他是几个月前被调回京城的,赵平桢第一次在朝堂上看见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从前与秦小楼的那句对话来—— “没想到你也会喜欢一个人。” “或许五殿下也会有这么一天。” 一阕离歌长亭暮_14 他大约是不懂什么叫做喜欢的,可目光就是忍不住被那英气逼人的少年吸引着——他从前是没有见过那样的少年的。留京的官员大多是文官,且许多是花白胡子的老头,难得有秦小楼这样年轻的。京中的武官,在他眼中也多是五大三粗,粗鄙得不堪入目的。即便是宫中的侍卫,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群听话的狗。像孟金陵这样均称健美、英武逼人、又带着一股傲气的年轻武官,赵平桢还真是第一次见。 大约是受够了恭维,他对孟金陵身上的那股傲气实在很是欢喜。他很想知道,若是这样的人喜欢上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光景?必定不会是像皇帝皇后那样纵容他的,也不会像杨莹嬅那样骄纵刁蛮,更不会像秦小楼那样任人揉捏。那么……究竟,是怎样的光景?想的他心都痒了。 某一回进宫,赵平桢问他的太子哥哥,怎样让一个人喜欢自己,太子很是稀奇:“这问题谁问我都不奇怪,偏偏五弟问的奇怪。” 赵平桢道:“我不想用银子打煞了这人的骨气——大约也是打不煞的。还有什么其他法子?” 太子笑道:“那大约只有八字真言了——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若有足够的坚韧,定能将人磨软了。” 死缠烂打——韩诩之死缠烂打三个月,连秦小楼这样无心的人都能逼出真心来。赵平桢想,这大约果真是无往而不利的金招罢。 赵平桢回府后,立刻着人给孟金陵送了一份大礼,却被孟金陵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他不死心,三番两次地送礼,三天两头往孟金陵身边凑——反正五皇子清闲的很,除了吃喝玩乐似乎也没其他事可做了。一来二去,竟当真教他和孟金陵混熟了。 秦小楼也听说过赵平桢与孟金陵的事。赵平桢为人做事从无忌讳,也不忧心人说,旁人问起,他便大方地承认他喜欢孟金陵。时间久了,除了孟金陵自己不知,竟闹得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秦小楼扫了眼孟金陵,先是在心中暗自感叹这定远侯家小侯爷果然名不虚传,随后又暗暗感慨赵平桢的眼光倒是变得很快。 赵平桢见了秦小楼,只是微微一蹙眉,显是不太喜欢看见他的。随后也就收回目光,扭头与孟金陵说笑起来。 秦小楼知道王回溪因为顾肖峻的事对他大不喜欢,本以为他会把自己安排在下座,孰料下人将他往前方引,一直引到了赵平桢和孟金陵附近。 秦小楼旋即也就明白了王回溪的用意——当初自己和五皇子的事,刚调来的孟金陵兴许不知,在场的其他官员或纨绔子弟却都知道。如今五皇子有了新人,王回溪定是将他当做了黯然神伤的旧人。 孟金陵见了秦小楼,对他点了点头示意,秦小楼躬身回礼:“下官见过五皇子,小侯爷。” 赵平桢冷冷道:“免了。” 秦小楼泰然入座。 酒席过半,王回溪突然请上一个梨园班子开始唱戏。 这出戏的戏本子是王回溪自己请人写的,讲的是一只狐狸精化成美人迷惑世间男子的故事。这戏在生辰上演原就有些荒唐,更荒唐的是,这戏里的妇人名叫秦广厦。 当戏台上第一个被狐狸精迷惑的小生叫出“广厦”这名字的时候,赵平桢愣了一下,顾肖峻手里的酒杯砰一声摔到地上。旋即,周围已有几个胆大的开始掩嘴笑了。 秦小楼自己不觉得羞愧,顾肖峻却气的满脸通红,走到王回溪身边,低声呵斥道:“荒唐,让他们停下!” 王回溪只是冷笑:“表哥,我是为你不平。” 顾肖峻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酒杯,气的手都在抖:“停下!” 那边王回溪和顾肖峻僵持着,孟金陵也听出了门道,皱眉道:“这是什么戏?太荒唐了!” 赵平桢手里的公子扇转了一圈,低声问道:“你看得明白?” 孟金陵斜了他一眼,眉尾微扬:“我虽刚刚入京,却也听人说过一些。” 赵平桢一把捏住了扇子。 孟金陵表情很严肃,控制着声音只让赵平桢一人听见:“五皇子,你不叫停吗?王回溪用狐狸精讽刺秦小楼,难道那些见色昏头的书生不正是讽刺你和顾大学士么?” 赵平桢深吸了一口气,见孟金陵一脸正气的模样,气的将扇子往手心里一打,旋即把酒杯抽飞了出去。 “砰!” 铜杯打在台柱子上,台上依依呀呀的戏登时停了下来。 赵平桢面黑如碳:“本宫头疼,别唱了!” 王回溪排这出戏,原以为赵平桢对秦小楼早已弃如敝屣,也会和众人一起取笑,却没想到赵平桢会发火。他自然不敢得罪五皇子,只得让戏班子撤走。 秦小楼回府以后,照例看见秦程雪站在府门正对的回廊前等着他。从很久以前起,只要秦小楼出门,秦程雪就常常会站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仿佛生怕他一去就将自己丢下不回了。 秦小楼走近秦程雪,秦程雪张开双臂,让他靠进自己怀里。这半年来秦程雪长高了不少,已经同秦小楼一般高了。 秦小楼嗅着弟弟身上淡淡的香气,全身放松,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从前是弟弟依靠着哥哥,如今,弟弟也能让哥哥依靠了。 过了许久,秦程雪将他推开,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淡然道:“他又给你写信了。” 秦小楼将信接过。 秦程雪转身往里走,走了两步,忽又停下说了一句:“今晚你又睡得着了。” 秦小楼愣住了。 秦程雪进屋去了,秦小楼一人呆呆地站在回廊里,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将他刮醒了。他低下头,发现还没来得及拆开的信不知何时已被点点水渍打湿了。 半年后,游历江湖的韩诩之回来了。 两个月后,他又走了。 他又来了。 他又走了。 转眼,距离那个江湖少侠夜闯秦府已过去了两年。 这一次,韩诩之回到秦府的第二天晚上,纵情欢好之后抱着疲惫的秦小楼,在他耳边道:“小楼,我要回韩门去了。” 秦小楼原本是昏昏欲睡的,听了这话,突然一个激灵清醒了。 他背对着韩诩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我从没离开过京城,你带我和程雪一起去看看可好?” 韩诩之犹豫了一会儿,秦小楼突然轻笑了一声:“罢了,还是不去了。我还是当我的官,你做你的江湖侠客。” 韩诩之沉默了一会儿,坐起身道:“我去解手。” 他刚刚离开床,秦小楼突然翻了个身,猛地拽住他的衣角:“诩之……” 韩诩之脚步一顿,打了个响指,床头的烛台亮了起来。他这才发现秦小楼已是泪流满面。 秦小楼对他张开双臂,韩诩之忙弯腰抱住他。 两人不知相拥了多久,秦小楼终于放开韩诩之,跌回了床上。他平静地说:“韩诩之,这一次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15 韩诩之只是沉默。 秦小楼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心里已没有你了,而你心里从来没有过我。” 韩诩之弯下腰,再一次从背后抱住他。 “小楼,我是喜欢你的。” 翌日一早,韩诩之还是走了。他这一走,果然许多年都没有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韩诩之是的主角,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只攻…… 可是我现在好想揍他怎么办,ORZ 10 10、第十章(大修,末尾请重看) ... 赵平桢和孟金陵在定远侯府的后院里练剑。 赵平桢的武艺并不算太弱,是朝中的太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但他毕竟没什么实战的经验。孟金陵从小在边疆跟着将士们学武,一招一式都是战场上打磨出来的,可谓是真金白银。 最初的时候赵平桢只能在孟金陵手下过十五招,时间久了,竟也能走个三十来招。 赵平桢的剑逼到孟金陵胸前,与此同时,孟金陵挑飞了那把剑。他出招慢了半式,剑没有划伤他的身体,却划破了他的衣襟,露出一片精装的胸膛和脖颈上的一枚血玉配。 赵平桢走上前,捻起他的玉佩翻看:“这是什么玉?” 孟金陵道:“普通的血玉罢了,入不了五殿下的眼。” 赵平桢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你为什么带着它?” 孟金陵道:“这是我家传之玉,我母亲从小让戴待在身上,说我日后若遇心上人,可将此玉赠给她……” 话音刚落,赵平桢猛地一用力,拴在血玉上的红线便断了。赵平桢捏着玉,淡然道:“归我了。” 孟金陵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赵平桢被他的眼神看得微恼,不由轻轻一拂袖:“少威,我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懂吗?!” 孟金陵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五殿下,我是男子。” 赵平桢眼里因隐隐有了怒火:“男子又如何?” 孟金陵道:“殿下想让我做殿下的娈童吗?” 赵平桢冷冷道:“我从不会为娈童费那么多的心思。” 孟金陵不卑不亢道:“五殿下风流名声在外,可我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赵平桢毫不在意地说:“那些人我可以一个都不要,我只要你一个。” 孟金陵强调道:“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 赵平桢揽住他的腰,强势地将他带进自己怀里:“一生一世就一生一世,我说了,我只要你一个!” 孟金陵看着他写满坚定的眼睛,慢慢地将他推开:“殿下,我送您回府。” ——然而那块玉佩,他却没有再要回来。 转眼过了半年,边疆又起战事,金人入侵,皇帝封孟金陵为虎威将军,命他即日领兵出征。 当天下午,赵平桢如常来到定远侯府。孟金陵见了他,挑起一把剑丢给他,赵平桢却没有接:“我不是来找你练剑的。“ 孟金陵挑眉:“那你来做什么?” 赵平桢面色不善:“一会儿我要入宫,求父皇换人出征。” 孟金陵道:“我不同意。在边疆杀敌卫国是我一生的志向,马革裹尸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死法。” 赵平桢怒道:“那我怎么办?” 孟金陵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道:“等我一年半。一年半之后,我必破敌而还。” 赵平桢面色稍霁,却还是有诸多不满:“一年半如此之长,你在边疆死生不明,我必每一日都寝食不安。你要生生折磨我一年半么?若一年半还不够呢?” 孟金陵稍显无奈:“那你待如何?” 赵平桢快步上前,搂着他的腰将他带进怀里,眸色暗沉:“我要你。” 孟金陵眯起眼,片刻后却笑了起来:“好啊,末将想上五殿下很久了,一直顾忌着殿下的身份不敢开口。如今殿下自己投怀送抱,那末将可就不客气了。”说罢挣脱了赵平桢的胳膊,一记扫堂腿直攻他下盘而去。 赵平桢躲过一招,气恼地叫道:“是我要上你!” 孟金陵微微一笑,用足尖挑起剑踢给他:“那就比试一下。” 赵平桢接了剑,立刻拔剑出鞘,凌厉一招直取孟金陵而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四十几招,只听“砰”的一声,赵平桢手里的剑又被挑飞,他被震退了三步。 孟金陵将剑一横,剑身折射一道刺眼的白光,激的赵平桢微微眯起了眼。 孟金陵身姿挺拔,单手背在身后,好不英姿飒爽:“我赢了,贞卿。” 赵平桢气急败坏地捏了捏拳头:“你……我……”他眉梢一蹙,旋即又舒展开,不情不愿道:“晚上你在房里等我。”说罢没什么风度地跳墙遁了。 当晚,孟金陵正坐在房里擦枪,赵平桢一阵风一般刮进来,阴着脸将一坛酒丢到桌上:“先喝酒。” 孟金陵笑道:“喝醉了,贞卿便不怕羞了吗?” 赵平桢瞪了他一眼,道:“你若先醉了,可别怪我不客气。”说罢豪迈地倒了两碗酒,自己先灌下一碗。 一阕离歌长亭暮_16 孟金陵不疑有他,也便接过碗畅饮。 七八碗酒下肚,孟金陵忽觉全身燥热,欲抬袖擦汗,却觉手臂软绵绵地使不出力道来。他惊异不定地盯着赵平桢:“你在酒里下了药?” 赵平桢气定神闲地继续倒酒:“什么?下什么药?”他看了眼面色微醺的孟金陵,故作恍然大悟道:“少威,七碗酒你便不行了么?” 孟金陵又好气又好笑:“你……”话未说完,忽觉头有些发昏,忙支起胳膊托住脑袋。 赵平桢盈盈一笑,带着孟金陵的腰一晃身,转眼已将他压到了床上。他缓缓解开孟金陵的腰带,挑眉道:“我先前可说了,你若酒量不如人,可别怪我不客气。” 孟金陵一身正气,想不到赵平桢竟会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他没有挣扎的力气,只得气得咬牙切齿:“你、你给我等着。” 赵平桢用唇封住了他的唇,直将这未经人事的小侯爷吻得晕头转向,才松开他幽幽叹了口气:“你这一走,便要让我为你担惊受怕一年半……” 在他这一声轻叹中,孟金陵忽觉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之后的事,也就心甘情愿地随他去了。 在此之前,赵平桢和孟金陵已认识了一年半,但两人一直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赵平桢可说是从没对甚么人有过这样的耐心。且孟金陵与他从前那些情人皆不同,孟金陵既是定远侯的世子,自己又因为赫赫战功也已封了侯,可说是家世显赫,赵平桢一直不动他,一则是喜欢他的傲气,二则是忌惮他的身份。 如今眼热了许久的肉终于吃到了嘴里,赵平桢觉得,其实——也不过如此。 孟金陵的相貌英俊清秀,平日里穿着衣服也是个翩翩公子,可脱了衣服,身子却是精壮的厉害。赵平桢和他比起来,反倒成了细皮嫩肉的。 赵平桢从前没试过这样的,相较起来,反倒更喜欢秦小楼那样肤如凝脂、软弱无骨的。 不过他为孟金陵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怎么也得趁着这次机会好好讨回来。 孟金陵和韩诩之是同一天出的汴京。 临出发的前几天,赵平桢和孟金陵几乎成了连体人一般,想到即将分离一年半甚至更久,满心只剩下眷恋和不舍。最缠绵的时候,赵平桢突然生出一种厌倦来,因为他发现,他心心念念的小侯爷动情的时候,也不过是个凡人。 当天秦小楼在府里生起了重病,赵平桢却骑着马随行护送军队出了城。到了城外,赵平桢骑到孟金陵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枚上好的金镶玉佩。 他铿锵有声地说道:“我等你回来。此生定不负君。” 孟金陵望着他漆黑的眸子,手里的金镶玉烫的仿佛要化了手。他知道,自己算是沦陷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赵渣就渣了0.0 11 11、第十一章 ... 孟金陵离开的最初一段时间里,赵平桢一心一意的想着他。一个人一旦离的远了,旁人都只记得他的好,那些不好的也都成了好。可时间久了,那种浓郁的执念就化成了淡淡的思念,除了盼着他早些回来之外,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孟金陵走了以后,赵平桢的日子越过越无聊,于是他开始回忆从前没有孟金陵的日子自己是怎么过的。这一想,就想到了秦小楼。于是五皇子走了一趟翰林院——自从秦小楼在朝堂上称病请求辞官归乡之后,皇帝又把他调回了翰林院。 好死不死,赵平桢到翰林院的时候正撞见有趣的一幕,使他没有立刻露面,而是找了处隐蔽的地方看戏。 三名官员正围着秦小楼口沫四溅地嚷嚷着什么,其中有人激动时甚至会动手推搡秦小楼。从他们的话语间,赵平桢推断出事情的起因是秦小楼办公时出了差错。 钱翰林一脸痛心疾首状:“秦大人,你从前半年不露面,一露面就做错事!这份急诏在你手里耽误一个时辰,整个翰林院的同僚都要被你牵连!” 秦小楼垂着眼不说话。 王翰林的脾气更暴躁,直接搡了把秦小楼:“你这副冷艳清高的模样是做给谁看的!翰林院是读书人呆的地方,全京城还有谁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丁翰林痛心疾首地跺脚:“秦小楼啊秦小楼!” 秦小楼神色疲惫,长长吐出一口气:“我会去御前请罪,不会连累各位大人。” 赵平桢转着手里的公子扇,正想看那三个翰林还会做些什么,目光一晃,猛然注意到站不远处的顾肖峻。 顾肖峻显然在附近已经站了很久了,几个人的对话他也都听进去了。他几次想上前,却又始终踌躇。赵平桢看得出来,或许他也觉得秦小楼该受点教训,况且他从前在秦小楼那里丢了那样大的面子,这时候再出手回护实在是太自降身价了。可赵平桢也看得出来,顾肖峻已经忍不下去了。 眼看着顾肖峻忍无可忍地向那几个人迈出第一步,赵平桢迅速从隐蔽处走了出来,人未至,声先至:“你们在说什么?” 三个翰林被突然出现的五皇子吓了一跳,过了好久才想起下跪行礼:“下官参见五皇子。” 秦小楼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慢慢跪了下去。 赵平桢冷笑一声,将扇子打开,不紧不慢地扇风:“顾大学士,本宫一会儿有事要找你商议,你先去前厅候着。” 顾肖峻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 等顾肖峻走出不远,赵平桢用正好能让他听见的声音朗声道:“秦小楼犯的错本宫已知道了!这件事本宫自有定论,然而你们在翰林院里推推搡搡像什么样子!王翰林,你方才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秦小楼是什么样的货色,本宫怎么不知道?!” 他摆明了一副维护秦小楼的样子,三名翰林院士又怎能与他五皇子辩驳?王翰林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丁翰林拼命拉袖子制止了。 赵平桢斜了眼顾肖峻的背影,见他停留了片刻,还是低着头走了。 看见顾肖峻垂头丧气的模样,赵平桢心里好不得意——他偏偏看不得顾肖峻对秦小楼好。至于原因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命三名翰林离开后,赵平桢却没有让跪在地上的秦小楼起身,走上前用扇子挑起他的下颌。 秦小楼淡然一笑,眼中粼粼波光泛出的风情更胜往日,几乎使赵平桢失神了一刻:“五殿下,好久不见。” 赵平桢一声冷笑:“两年前顾肖峻在你门外站了十几晚,你连门都没有给他开。如今你又与他勾搭上了?” 秦小楼道:“是么?两年前的事下官已经不记得了。不过下官永远不会将殿下关在门外。” 赵平桢皱着眉,厌恶不掩:“我可真想不明白,你怎能如此下贱?如今你落得这个地步,可说是报应。” 秦小楼就如两年前那样淡定,什么样的话都不能令他生气。甚至,比起两年前,他如今已能更加闲适地自处。他微微一笑,眸中水光微晃:“大约是下官当初有眼无珠,冲撞了五殿下,这是老天给下官的报应。” 秦小楼当然没有冲撞过赵平桢。只不过这个词比“抛弃”听起来要令五皇子殿下顺心许多。 赵平桢喜怒未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将抵着他下颌的扇子收了回来:“我以为这两年你笨了许多,不曾想,还是那么聪明。” 秦小楼道:“谢五皇子夸奖。” 一阕离歌长亭暮_17 赵平桢转身走了两步,忽又停下,背对着他道:“你与其这样四处攀,不如找一根可靠的枝。” 秦小楼道:“下官惟愿为五殿下效力。” 赵平桢“哈”地笑了一声:“好极了,那我便做你的枝。只是这一回,你可要比两年前更懂得讨我欢心才是。“ 秦小楼道:“下官铭记。” 赵平桢忽觉心情明朗了起来。自从孟金陵走后,赵平桢还从未像今天这般高兴。他想,秦小楼可真是个有趣的玩物,虽然他年纪最美好的那两年不太乖顺,不过也还算值得花些心思取乐。 赵平桢到了前厅,顾肖峻果然听话地在那里等着他。 赵平桢一撩衣摆,气势十足地往椅子上一坐,沉着脸道:“怎么回事?” 顾肖峻道:“秦翰林将一份要起草的急诏混进了普通的诏书里,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这件事可大可小,赵平桢心思转了一圈,觉得自己可以将此事压下。他道:“秦小楼也当了这几年官了,怎会犯这种错?” 顾肖峻叹了口气:“自从他……自从他大病初愈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所谓大病初愈,也就是韩诩之走后了。 赵平桢不禁蹙眉。其实他细细一想也就明白此事没有那么简单,翰林院的人都知道秦小楼心不在焉,为什么急诏偏偏交给他起草?便是交给了他,为何又没人提醒,直到耽误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被发现?显然翰林院里有人对秦小楼心有积怨,故意要令他倒霉。 赵平桢本想从顾肖峻嘴里问出些线索来推断这幕后黑手是谁,然而他转念一想,自己没必要为秦小楼做到这个份上,于是道:“本宫知道了。你把那份诏书给本宫,此事本宫会解决。” 他处理完一切走出翰林院的时候,突然发现天很蓝,云很白,原来天空是这样的宽广。只是不知道同一片天空下的孟金陵眼下过的怎么样。 这一年,赵平桢刚刚二十一岁,而秦小楼只有十八岁。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主CP再度狼狈为奸 12 12、第十二章 ... 这日赵平桢造访秦府,秦小楼恰好外出办事,只有秦程雪在府上。秦程雪是不愿看见赵平桢的,所以下人进来通报说五殿下已经进了院子的时候,秦程雪连头都没抬:“我哥哥不在,你让他走。” 赵平桢岂是那么好打发的,听了下人的回禀,当即冷笑着捻着扇柄转了一圈,大步向秦程雪所在的书房走。五皇子入府都不需要通报,在府里横行直撞又有哪个敢拦?下人甚至给秦程雪报信的时间都没有。 秦程雪正在书房里画画。 他的生活很简单,每天早上和秦小楼一起用早膳,闲话两三句,秦小楼去翰林院以后他就躲进书房里画画,一呆就是几个时辰,常常连午膳也不用。晚上秦小楼快要回来的时候,秦程雪便站在回廊前等他,等到他真的回来了,兄弟俩便一块儿看看书,或弟弟听哥哥说说朝堂里、天下间发生的一些大事。 秦程雪在书房里画画的时候一般不准人打搅,所以赵平桢推门而入的时候,秦程雪不耐烦地将笔一搁,眼还没抬,怨言先脱口而出:“说了不准……”然后他看到了赵平桢,话音戛然而止,表情倒是没变,还是一脸嫌弃的模样。 赵平桢和秦程雪也有两年多没见,这乍一见之下,赵五皇子只觉得秦程雪比从前出落的愈发姿容绝世了,只不过那皱着眉一副嫌弃人的嘴脸实在不怎么招人待见。 赵平桢冷冷一笑,心道:“秦小楼可真是将他这弟弟宠坏了。他自己为人伶俐圆滑,却把弟弟惯出一副少爷脾气,仰仗着有些姿色和家底就傲得目中无人,以后岂不要吃大亏!”他却也不想想,秦程雪好好地躲在家里不出门,是他自己招惹上去的。 赵平桢自说自话地拖了把椅子坐下,笑容轻佻:“你今年十七了?” 秦程雪不耐烦地皱皱眉,不情不愿地答到:“还有两个月十七。” 赵平桢道:“你哥哥和你都没行过弱冠礼,他离二十岁还有两个年头,不过在官场中混迹,没个表字也挺麻烦。本宫劝他,下个月就把弱冠礼行了。” 秦程雪不解地看着他,摸不清他的用意。 赵平桢道:“你们的父亲早逝,我算是你哥哥的义兄,我和他说,不如我替他取个表字,他答应了。我想了很久,想了一个,今日既然碰到你,便来问问你的意见。” 秦程雪按捺着不悦,冷冷道:“殿下请说。” 赵平桢起身走上前,取了他搁在砚台上的笔,挥毫就笔写下两个大字——“拣枝”。 秦程雪的脸色霎时就黑了一层:“这是什么意思?!” 赵平桢搁笔,悠哉道:“拣枝筑小楼,本宫觉得,这两个字很合适你哥哥。” 秦程雪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对秦小楼的一些事迹还是略有耳闻的。这两个字在他眼中看来,正是赵平桢嘲讽秦小楼见风使舵、不忠不义。 秦程雪忍了又忍,咬牙道:“我累了!五殿下请自便!”说罢竟是径自拂袖而去,全不顾赵平桢的面子。 赵平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捏着扇柄冷冷道:“这脾气,可真是让人不痛快!” 过了两日,赵平桢把拣枝两个字拿给秦小楼看,秦小楼脱口而出:“拣尽寒枝不肯栖。” 赵平桢哼笑了一声:“拣尽寒枝不肯栖?对于秦大人来说,只怕是拣尽寒枝处处栖吧。” 秦小楼愣了一刻,旋即弯着眼笑了起来:“多谢殿下夸奖。” 赵平桢一时气闷:“你觉得我这是在夸你?”他突然心情就差了起来,语气也随之沉了下来:“既然你喜欢,那拣枝这两个字以后就是你的表字了。” 秦小楼全无异议:“谢五殿下赐字。” 赵平桢冷冷道:“行了,滚吧。” 秦小楼微微挑眉,片刻后道:“下官告退。” 他走出没两步,赵平桢忽道:“回来!” 秦小楼早有预料地一笑,旋即正色退了回去。 赵平桢一把拉住他的肩膀一扳,秦小楼只觉眼前一晃,转眼已坐在赵平桢腿上了。他眼睛眯了眯,荡起粼粼的光:“五殿下……” 赵平桢不再言语,一双薄唇附上去,吞下了他绵绵的话语。 秦小楼走后,赵平桢从一册书下抽出一叠宣纸,那些宣纸上写了许多字。 一阕离歌长亭暮_18 华厦、沐之、明栎、少栾…… 赵平桢将这些纸揉成一团,丢进烛台中。片刻后,那些字统统化成了一堆灰。烛光一晃,散了。 转眼又到了赵平桢的生辰。 前两年因秦小楼与赵平桢闹的不太愉快,故秦小楼虽都送了礼,礼却都被赵平桢丢了。 今年,一番云雨之后,秦小楼懒洋洋地倦在赵平桢怀里问道:“贞卿今年想要什么礼?” 赵平桢的手慢慢在秦小楼光滑的皮肤上游走,不知怎么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秦程雪那一副极是嫌弃的表情来。 赵平桢的手一紧,突然冷笑道:“我问你要一个人。” 秦小楼茫然道:“什么人?” 赵平桢道:“你弟弟。我要他侍寝。” 赵平桢直觉怀里的身子突然一紧,旋即又软了下来。秦小楼转过身,眸光潋滟,风情中更有一丝幽怨:“我不好么?” 赵平桢的手搭在他雪白滚圆的翘臀上,却丝毫不为所动:“你好,你很好。所以我才想试试让你们兄弟两人一起,是不是双倍的好。” 秦小楼翻了个身压住赵平桢,目光怨怼,揪着他敞开的衣襟咬牙道:“你便不怕我吃味?” 赵平桢简直要拍手叫好!这一刻秦小楼那含怨带嗔吃醋的模样表现的可算惟妙惟肖了,若不是他太了解秦小楼,只怕当真要以为这是个吃自己亲弟弟醋的男宠了。 赵平桢就着这姿势掰开他臀丘,将他的身体往下压,就着方才残余的液体将自己的分身又顶进他身体里。 秦小楼仰起脖子,背脊和脖颈弯成一条漂亮的曲线。他难耐的皱眉,手还揪着赵平桢的衣襟不放。 赵平桢恶意地缓缓研磨着他体内的某一处:“怕你吃醋?你吃谁的醋?我……还是你弟弟?” 秦小楼表情幽怨地俯下身咬了一口他的嘴唇,将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表现的淋漓尽致。 赵平桢只觉体内热血沸腾,压着他的腰用力顶了两下:“若是我坚持呢?” 秦小楼恨恨道:“赵贞卿,你这算盘可打的太好了!我与程雪,你只能选一个!” 赵平桢眯起眼:“噢?”片刻后,他笑了起来,抱着秦小楼翻了个身,开始认真地翻云覆雨:“罢了,你只当我没说罢。” 夜里秦小楼脸色苍白地回了府。 秦程雪提着灯笼站在回廊前,也不知等了多久,一脸疲惫。 秦小楼走上前,秦程雪张开两臂,隐隐是要讨个拥抱的起势,不料秦小楼兜头就是一巴掌。 秦程雪退了两步,灯笼掉在地上,捂着脸呆住了。 秦小楼冷冷道:“一碗长寿面长不了你的记性,一巴掌够不够?” 秦程雪开始抽泣,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地上。而他看着秦小楼的眼神里没有怨恨、没有气恼,只有干净的哀伤。 秦小楼心疼得站不直身子,脸色愈发苍白了,却硬是横下心肠绕过秦程雪回房了。 13 13、第十三章 ... 夜里秦小楼正辗转难眠之际,忽听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他再熟悉不过。他叹了口气,起身道:“进来吧。” 秦程雪推门进来,走到床边。 秦小楼拉着他的手坐下,在黑暗中摸着他的脸心疼地问道:“还疼么?” 秦程雪捉着他的手摇了摇头:“哥哥,我能和你一起睡么?” 秦小楼叹了口气,腾了些位置给他,示意他上床。 秦程雪拱进秦小楼怀里,失落地问道:“哥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秦小楼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现在这样不好吗?” 秦程雪苦笑:“糟糕透了……从前我们没有能力活下去,可如今我们已有了积蓄,就算离开京城,总有谋生计的方法。” 秦小楼只是不语。 秦程雪低声哀求道:“哥哥,你辞官,我们走吧。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可以,这一辈子我都陪着哥哥,哥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秦小楼叹息:“程雪,你不懂。官场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我并不是没有辞过官,可我走不了。” 其实秦小楼又何尝没有动摇过?当初秦程雪假装瘫痪的时候,韩诩之和他闲话江湖事的时候,他都动心过。可最后他还是在这功名场里沉浮。 秦程雪牢牢抱着他的腰:“如果他们不放你走,那我们逃吧。我们连夜逃出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秦小楼默然良久,道:“不。” 秦程雪伤心地哽咽起来:“为什么?哥哥,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放弃吧,那又有什么意义呢?只要能同哥哥在一起,我这辈子已是足了。” 秦小楼捏着拳头,道:“我不想放弃。程雪,你今年十七岁,你给我十年时间,十年后我们远走高飞,只有我们两个人。” 秦程雪不再坚持,将脸埋在秦小楼怀里,轻声道:“还有十年……那么久……” 金兵和大穆的拉锯战打了十几年,孟金陵说一年半退敌本就是狂言妄语,然而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回来了——是穆朝的皇帝将他召回来的。 孟金陵人在前线,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皇帝急召他回京,说是京中出了事。阵前换将可是大事,可皇命又不得不从,他只得卸下戎装回京。 他到达京城的那天,赵平桢亲自到城门口迎接他。 两人相见先是一个大力拥抱,近一年的相思之苦,无法言述。赵平桢用力之猛,几恨不得将孟金陵揉进身体中。 孟金陵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皇帝急召我回来。” 一阕离歌长亭暮_19 赵平桢不答,良久才道:“先随我入城再说。” 孟金陵带着一支十几人的亲兵进了汴京,竟没有先回定远侯府,而是被赵平桢硬拐去了五皇子府。 赵平桢安排下人去为那几名将士接风洗尘,却把孟金陵拉到自己房里,亲自为他沐浴。 孟金陵闲适地躺在浴桶里享受着赵平桢的揉捏,笑道:“贞卿,这一年来你可有履行承诺?” 赵平桢的动作顿了顿,面不改色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孟金陵并不多疑,听他这么说便只是一笑。 赵平桢的手滑到他胸前,揉捏那两点凸起,凑上前轻咬他的耳垂:“少威,我好想你……” 孟金陵叹了口气,转过头主动吻他:“我也想你。” 赵平桢缠绵着不肯放开他,不一时将自己的衣服也解了。孟金陵赶路劳累,抓住他往自己身下游走的手道:“明日罢,待我养回精神再说。” 赵平桢微微一笑,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芒:“你只需受着便是,养精神做什么?” 孟金陵正色道:“上回分明是我赢了,你却使些不入流的手段算计我。这一回,哪还有那么容易那你得逞!” 赵平桢又凑上去吻他,用舌头将他的话统统堵了回去。孟金陵被他吻得脑热,不一时命根已教他攥在手里了。 赵平桢在他耳畔暧昧地喘息:“我好想你……少威……少威……” 孟金陵已被他激起了欲望,却还是硬撑着道:“你莫耍赖,我可不依。公平着,你同我比试一场先!” 赵平桢淡然一笑:“比试便留到明日罢。我想了你一年,今日只想抱着你。” 孟金陵看着他眼底浓浓的眷恋之色,心一软,重重叹了口气,也便不争了。 这一回,他又被赵平桢得了手去。 翌日,孟金陵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赵平桢正在院子里练剑,见他出来,丢了把剑给他:“看看我这一年来长进如何!” 孟金陵接了剑,却不急着比试。他有些不安地问道:“昨日与你胡闹,我进京至今还未去面圣,这可犯了渎职之罪罢。” 赵平桢不在意地笑道:“无妨。你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打算进宫,我派人送你去。” 孟金陵心里有些奇怪,皇帝急召他回京,他到了京城,被赵平桢截下,竟没有人催他去面圣。他问道:“皇上说京城里出了事才召我回来,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平桢沉默了一会儿,复又笑了起来:“没什么大事。不如你先进宫吧,听听我父皇怎么说。” 孟金陵忽觉心里不安起来。 然而等孟金陵进了宫。老皇帝问了他在边关的情况,说他这一年来表现出众,要重重赏赐他,又说让他到了京城先好好歇息一阵,日后还要重用。可到底是为什么阵前换将,老皇帝却什么都没有说,仿佛京中有事只是托辞一般。 孟金陵出宫的时候在宫门附近撞见了正要入宫的秦小楼。他只看了秦小楼一眼,立刻将这个灵气逼人的少年官员认了出来:“是你,秦小楼。” 秦小楼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躬身行了一礼:“孟将军。” 孟金陵道:“不必多礼。” 两人正要擦肩而过,孟金陵突然注意到秦小楼的脖子上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深红色的印记,像是……吻痕。衣襟遮了一半,却不能全部遮掩。 孟金陵心里很是为这个年轻的官员惋惜。他看过秦小楼写的文章,觉得秦小楼是有些才华的。他也知道秦小楼的事迹,觉得他的作为实在是可惜了一身学识和父母给的好相貌。他看着秦小楼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 等孟金陵走出很远,秦小楼回头看了眼这个年轻将领的背影,目光复杂又惋惜地摇了摇头,也转头走了。 这一年,秦小楼十九岁,孟金陵二十二岁。 孟金陵回了定远侯府,一跨进门槛就看见赵平桢坐在大堂里悠闲地喝茶。 孟金陵心里有事,上前开门见山地问道:“贞卿,你莫瞒我,皇帝到底为什么召我回京?我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赵平桢将茶杯搁下,目光深沉地看着他:“我若照实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孟金陵皱眉:“我不生气,你直说便是。” 赵平桢悠悠一笑,从怀里掏出折扇斥开,掩了嘴道:“好罢……我实在是受不了相思之苦,便求父皇召你回京……” 话音未落,孟金陵已夺了他手中的扇子丢到地上:“你在胡闹甚么!阵前换将岂是儿戏!你……你!” 赵平桢的目光黯淡下来:“你说了不生气的。” 孟金陵气的在原地走了几圈,又觉得不对,盯着赵平桢的眼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当真是因为你?” 赵平桢悠悠道:“是……你年纪轻,没什么带兵的经验,前阵子吃了个败仗。我怕你出事,怕的不得了,便去求父皇。我求了他五天,他就将你召回来了……” 孟金陵的拳头捏的咯咯响,咬牙切齿道:“你简直……简直……荒唐到极点!” 赵平桢十分镇定:“我知道你生气,可人已回来了,你就先在府上冷静几天。等你不气了,再来找我。” 孟金陵气的直想扑上去把这五皇子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怕自己按捺不住真的那么做,别过头道:“你快走吧,我眼下不想看见你。” 赵平桢也不纠缠,拾了扇子就走,一只脚跨出门槛,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孟金陵。他的小情人背对着他,此刻身体还在抖,拳头捏的骨节发白。 赵平桢摇了摇头,不知此刻该为孟金陵的单纯高兴还是苦恼才好,苦笑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给我留言鼓励一下嘛gt; lt; 随手写了个短篇报社文,已完结,KUSO向的,欢迎移步 14 14、第十四章 ... 孟金陵在府里生了两天的闷气,渐渐的气消了,便开始考虑着先在京城里歇上一段时间便去向皇帝请战。他这厢正在厅里考虑要不要去找赵平桢,那厢一个信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满面惊惶之色:“少、少主,你快逃吧!” 孟金陵猛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那信使跑上前与他附耳低声几句,孟金陵逐渐变了脸色,跌坐回椅子上。 一阕离歌长亭暮_20 赵平桢与秦小楼正在五皇子府上博弈。 秦小楼的棋艺远胜于赵平桢,但他每一次都能将棋局掌控的难舍难分,最后或险胜,或险败,总之回忆起来局局都是精彩。 赵平桢执黑子,往角上落了一枚,显然是一招臭棋。秦小楼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烦闷,意不在棋上,于是也就着他的臭招走了一招臭棋。 赵平桢捻着子出了一会儿神,再回神时往棋盘上一看,不悦地将棋子丢回棋盒里:“无趣,你故意让我。” 秦小楼愣了一愣,盯着棋盘思忖片刻,道:“殿下恕罪。下官心中有事,故心思不在棋上。” “噢?”赵平桢挑眉:“你心里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秦小楼道:“下官在想,殿下为什么事苦恼,以致心不在焉。” 赵平桢盯着他水光潋滟的眼睛看了会儿,突然一哂,伸手将棋盘捋了:“罢了,既然你我心思都不在棋上,不下了。” 他伸手将秦小楼拉到自己怀里,将脸埋进他脖颈中,嗅着他身上的暗香:“我在想什么,你应该知道。” 秦小楼微微一笑:“是。” 赵平桢捻起他一束发丝玩弄:“替我出个主意吧。” 秦小楼沉吟片刻,道:“下官不敢。” 赵平桢也不生气,语气如常:“为什么不敢?” 秦小楼道:“孟金陵是殿下的心上人,以我之陋才,想不出万全之策,若事情不得圆满,恐怕殿下迁怒于我。” “心上人?”赵平桢乍一听见这个词觉得很是新鲜,因为以前从没有人敢向他提起这个词。他固然觉得自己喜爱孟金陵,至于喜爱到了什么份上,他细细一想,竟觉得“心上人”这词很妥帖。他边解秦小楼的衣带,边哂笑道:“但说无妨,你这么有趣的人,就算迁怒于你,我也不会杀你,你放心就是。” 秦小楼换了个坐姿,使他脱自己衣服的时候更加顺手:“如今唯有看定远侯了。孟小侯爷那里恐怕瞒不了多久,他得知了真相一定会闹着要出京。千万不能让他走,他若走了,以后恐怕就召不回来了。” 赵平桢已将他衣服从肩膀处扒下一半,不轻不重地在他光滑的肩上留了个牙印:“这一点我也想到了。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希望他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如果他不识轻重地闹起来,恐怕父皇一定会将他囚禁。” 两人正一边亲热一边说话,忽听得屋外闹了起来。一个下人喊道:“小侯爷,您别硬闯啊,让小的去向殿下通报一声。” 赵平桢和秦小楼同是一怔:“小侯爷?孟少威?” 还在惊诧间,房门已被人推开,孟金陵一阵风般刮了进来:“赵贞……” 秦小楼还衣衫不整地坐在赵平桢腿上,赵平桢的手更是插在他衣服里没掏出来,三个人六只眼睛大眼瞪小眼的,屋中一时静的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赵平桢率先回过神来,迅速将秦小楼的衣服拉上,示意他先到一边去。 “唰!”秦小楼刚从赵平桢身上离开,孟金陵已拔出剑指着赵平桢,面若寒霜,手微微颤抖,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他咬牙切齿道:“贞卿,你骗我。” 跟着孟金陵跑进来的下人们见了这幕场景,一时都惊呆了。 赵平桢沉下脸道:“你在做什么?先把剑放下。” 孟金陵却握着剑又向他递进了一分,曾经清澈如水的眼里尽是恨意。 闻声赶来的皇子府侍卫们见状,正待拔剑上前,赵平桢却抬手制止了他们:“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不敢动,赵平桢喝道:“全都给我下去!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准说出去,若走漏了风声,你们一个都活不成!” 下人们只得收剑退下。 等人都走光了,屋子里又只剩下赵平桢、秦小楼和孟金陵三人。赵平桢道:“少威,你先把剑放下。” 孟金陵颤声道:“不。你先告诉我,你父皇为什么召我回京。” 赵平桢见了他的神情,心下已了然,遂叹气道:“你既知道了,为什么还要问我?” 原来定远侯被派去守卫阳城。阳城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若失了阳城,则北方两路无险可守。大穆一向重文轻武,这次金兵的统帅善于用兵,连陷三城,致使阳城竟成了孤城。皇帝害怕定远侯向金人投降,害怕的寝食难安,便紧急将他的嫡子孟金陵召回京城,将作为人质迫使他继续坚守孤城。 孟金陵看着赵平桢的反应,只觉心痛如绞,喉间竟泛起血腥味,仿佛是心血逆冲上来。他绝望地笑了起来:“你好,你真好,你们都很好!我父亲孤城被围,你父皇不想着派兵去解围,竟急着把我召回来当人质!” 赵平桢道:“少威,官场比沙场更险恶,你不懂。” 孟金陵满脸凄绝之色,不住摇头:“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你让皇帝给我兵,我去解阳城之围!我愿与阳城共存亡!” 赵平桢依旧只是叹气:“若有兵可派,父皇又怎会不派?最快的,杨将军调兵过去也要至少一个月。只要阳城不丢,我们被金人抢去的河东路与河北西路早晚能抢回来。如果你父亲能撑过这个月,你们父子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孟金陵勃然大怒,手中的剑又向赵平桢递进了一分:“我不要什么加官进爵!我父亲忠心为国,绝不会投降金兵!你让我出京,我要去杀金人,去解阳城之围!” 赵平桢面色沉静:“不可能。” 孟金陵拳头捏的咯咯响,剑尖已经抵在赵平桢的喉结上了。 赵平桢避也不避,只拿眼直直地瞅着他:“既然你爹不会投降,你就等一个月又如何?你这样急着要离京,恐怕只会落人话柄。” 孟金陵眉梢紧蹙,剑丝毫不松:“让我上沙场!” 赵平桢又叹了一口气:“少威……我只是个皇子,我也想让你建功立业,我甚至希望你是这天下最值得让人骄傲的将军。可我有多少权力,你很清楚。” 孟金陵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身形一撇,转瞬已到了秦小楼身边。他把剑架到秦小楼的脖子上,冷声道:“现在,你进宫,为我请战。我要出征!” 赵平桢愣住了,秦小楼更是愣住了。 孟金陵右手抓着剑,左手握拳,指甲已将自己的手掌刺破了,暗红的血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赵平桢目光幽深地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道:“好,我这就进宫。” 赵平桢走后,孟金陵颓然收了剑,跌坐进椅子里。 秦小楼目光怜悯地看着他:“将军,我替你包扎伤口。” 孟金陵丧气地摇头,将淌血的手掌随意在身上擦了擦:“不必了。” 他的脸色很苍白,即使先前风尘仆仆地从沙场赶回来的时候也是威风凛然的,不知为何眼下竟给人一种虚弱感。他抱歉地冲秦小楼一笑:“抱歉,事急从权。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伤你的。” 秦小楼默默地看着他,不一会儿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定远侯已经投降了,是不是?” 孟金陵全身一震,脸上的表情立刻换成了戒备。 秦小楼苦笑着叹了口气,心里很为这个单纯的小侯爷惋惜:“将军,你太急了。若你没有得到消息,为何要立刻逼五殿下进宫为你请战?看五殿下的样子,看来京城还没有得到侯爷投降的消息,可他从你方才的反应里恐怕也能看出端倪了。他这一进宫,一定会向皇上汇报,你就真的走不了了。若我是你,我得了消息就会立刻偷偷出城。” 孟金陵脸色愈发发白了,却只是摇头:“不,贞卿会帮我的。” 秦小楼暗暗道:若他会帮你,你回京的时候他又为何不告诉你真相?你太不了解他这样寡情薄性的人了。他若只是不帮你,在这里与你僵着也便是了,这一进宫,只怕是害你去了。 然而他没有说出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一阕离歌长亭暮_21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而外面的下人得了赵平桢的示意,也都不敢来打扰。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孟金陵突然撩起袖子,给秦小楼看自己手背上的一行刺字——忠国忠君,为国为民。 孟金陵颤声道:“这是我父亲小时候给我刺的字。”说这话的时候,秦小楼发现孟金陵的眼圈通红,但没有眼泪掉下来。 秦小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孟金陵咬牙:“你不懂……我不能逃,逃了就是逆贼。可我若不走,过了今晚,就再也没机会了……他要帮我,他必须要帮我……” 秦小楼心里只觉得讽刺。看孟金陵的反应,定远侯必定是降了。所谓忠国忠君,刻下来简单,办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孟金陵将脸埋进掌心里,声音已带了哭腔:“我知道他的无奈……我不恨他……我只想上战场杀敌……” 秦小楼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轻轻拍了拍孟金陵的背,孟金陵顺势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腹部,像个孩子一样低声呜咽了起来。秦小楼知道他心里的苦,也便由着他去了。 外面得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孟金陵越来越惶恐,捉着秦小楼的手道:“贞卿……五皇子他会帮我的,是不是?” 秦小楼心生不忍,道:“你……不了解他……” 孟金陵只是摇头,神情哀戚:“他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决不负我……我以为,他对我是真心……” 秦小楼无声一哂,只觉这话从赵平桢口中说出来着实可笑。不过转念一想,他愿意对孟金陵许下这样的承诺,也足见他对孟金陵的确是动了许多心思的。 过了一会儿,孟金陵大约是自己悟了,低声道:“他喜欢的人是你么?” 秦小楼道:“不,将军,他的确是最喜欢你的。”顿了顿,又道:“应该,也只喜欢你一个罢。” 赵平桢回来的时候已是申时三刻了。 天色已暗的差不多了,他穿着一袭铠甲,身后跟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侍卫,将院子照的灯火通明。赵平桢面色沉静地站在人群的最中间:“少威,出来吧,我们走。” 孟金陵低声道:“得罪了。”便将指压着秦小楼的腕脉走了出去。知情的人看得出秦小楼的命脉掌在他手里,不知情的人只当他拉着秦小楼的手。 赵平桢站在院子最中间向他伸出手,孟金陵却冷着脸并不上前:“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平桢道:“带你上沙场。” 孟金陵露出一个凄迷的苦笑:“贞卿,你莫再骗我……告诉我实话,你要带我去哪里?” 赵平桢慢慢垂下胳膊,默然不语。 一群侍卫的手都搭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一时成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每个人的神经都仿佛一根被拉紧了的琴弦,随时会被崩断。 赵平桢最终轻轻摇了摇头:“少威……定远侯叛国了,是不是?” 孟金陵的手一紧,秦小楼疼的微微变了脸色,只觉胸口呼吸不畅,硬忍着没有吭声。 孟金陵绝望地摇头:“你又骗我……你又骗了我……” 赵平桢再次向他伸出手:“少威,无论怎样我都陪着你。放开秦小楼,跟我走,我保你不受你父亲牵连。过了这一阵的风声,你还是大穆的孟将军。” 孟金陵曾经清澈的眼睛已成了一潭死水。他盯着赵平桢,慢声道:“我不信你了,你说的我一句都不信。给我兵,哪怕只有一百人,让我上沙场,我要去杀金贼。” 赵平桢双眉紧蹙,眼中已隐隐有了泪光:“好,我不骗你。你出不了京城的,父皇要拿你下狱,我不会让你下狱的。我保你的命,但我不能再让你上沙场。” “呵呵……”孟金陵笑了很久,一直忍而未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秦小楼的脖颈里,是灼人的温度:“我父亲向金贼投降,你们却不肯给我戴罪立功的机会……我这一生,难道还有希望么?” 双方僵持了很久,已有急性子的侍卫拔刀,刀离鞘时刺耳的摩擦声使得气氛更为紧张。 赵平桢道:“你放了秦小楼吧,我换他。”话一出口,四下皆惊。 赵平桢上前一步,其他侍卫也都步步紧逼,赵平桢却示意他们退回去。 “挟持五皇子,总比挟持一个小小的翰林有价值得多,不是么?少威,你若非要出京,甚至不在乎从此只能是逆贼了,你就带我走罢。我答应过你,你到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这句话让秦小楼想起了当初韩诩之对他的承诺,使他心口狠狠抽疼了一下。 孟金陵惊讶过后,神情渐渐变得忧伤:“你要换他,真的是为了我?你喜欢他对么?你从前对我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底是不是真心?” 连秦小楼都想不明白,从前会把他推倒杨天刀口上的五皇子,提出换质到底是怎样的用心? 火光将赵平桢的脸映的伤感:“除了你回京的事,我一个字都没有骗过你。” 孟金陵正为他的话失神间,赵平桢身后的一名侍卫突然疾速抢了上来,刀却不是冲着孟金陵去的,而是照着秦小楼的头劈了下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大惊,孟金陵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将秦小楼推开,抽刀截下了他的攻势。 秦小楼跌倒在地上,看着眼前不到三尺处两把刀交锋时四溅的火光,骇的一时忘了呼吸。 几乎是同时的,离秦小楼最近的侍卫迅速上前提着他两肋将他拖开,旋即几名侍卫将他护了起来,形成一个保护圈。 ——这些人的动作十分默契,全不像随机应变,根本是事先早已商定好的! 秦小楼看着包围圈中的孟金陵,一时只为他心凉。 孟金陵的反应也很快,又惊又怒的望向赵平桢。赵平桢的动作比他更快,一边抽刀攻上去,一边喊道:“事急从权,不论我做了什么,但我方才说的的确是实话!” 孟金陵心中急痛,一式隔开了他的刀,立刻与他战到一起。赵平桢一边接招,一边大声斥道:“全部退下去!让我和他打!” 侍卫们迟疑片刻,果然听话地纷纷退开。只有秦小楼在一旁冷笑。 赵平桢边喘气边道:“自你回京,我们还未比试过。今日便教你看看,我这一年来究竟有没有长进。” 孟金陵一刀劈下去,喝道:“好!” 两人你来我往地过了三十几招,赵平桢的功夫较之一年前的确有不小的长进,但孟金陵的进步更快。渐渐地,赵平桢落了下风,孟金陵一脚扫过去,赵平桢堪堪避开,竟是向后退了一步,显然快撑不住了。 孟金陵又是一刀斜劈,赵平桢横刀挡住,却没有显出变招之势,而是隐隐有收招之态。 果然,孟金陵收刀再刺,赵平桢却将手垂到两侧,不避不闪地用胸膛迎着他的刀,神情是伤心又疲惫:“少威……” 孟金陵大惊,赶紧收招,刀堪堪在赵平桢胸口停住。与此同时,一名不知什么时候抢上去的侍卫已从背后将刀架在了孟金陵的脖子上。 一阕离歌长亭暮_22 赵平桢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少威,你输了。” 孟金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突然胸膛一阵起伏,“哇”地呕出一口黑血来。制住他的侍卫一记手刀落下,孟金陵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赵平桢一个箭步冲上去,将他瘫软的身躯抱在怀里,眼中的惋惜之意毫不作伪:“少威……” 可惜昏迷的孟金陵已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冷眼旁观了全程的秦小楼直想拍手叫好:赵平桢两招釜底抽薪赌的太妙!他赌的是孟金陵的善良,两赌两胜! 最后,皇帝派来的侍卫们带走了孟金陵。 赵平桢在院子里默然地立了良久,向一旁的秦小楼招了招手,疲惫地吐出一口气:“叫人送热水来,你服侍我沐浴。” 等两人进到房里,秦小楼沉默地替赵平桢捏肩的时候,赵平桢突然用力拉住了他的手,咬牙道:“为什么不说话?” 秦小楼很明白,每次赵平桢自己想倾诉的时候,都会逼着别人去问他。 他叹了口气,道:“我在想,今日殿下着实不须问我该怎么应对。” “噢?”赵平桢捉着他的手渐渐松了。 秦小楼道:“孟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殿下比我清楚的多。” “呵。”赵平桢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慢慢沉入桶底。 秦小楼冷眼在浴桶边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渐渐忧心要不要将赵平桢拉上来的时候,水底传来一串气泡。 又过了很久,赵平桢从水底浮了上来,一阵猛咳,咳的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好不狼狈。 秦小楼温柔地替他顺气,却被他一巴掌拍开。 赵平桢背靠在浴桶上,因气息不稳胸膛还在上下起伏,闭了眼,冷冷道:“滚回去吧,我今夜不要人服侍。”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分量够足把?平常两章的量哦~要留言哦~ 进入期末复习了,考试要到6.28全部考完,从本周就开始稀稀拉拉的考起来了。于是6月份的更新不能保证,有空了就更一点,暑假开始恢复更新~ 谢谢体谅~ 15 15、第十五章 ... 孟金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阴黑的屋子里。他一望就知道这里是监牢,因为门是铁栅栏制成的,不过这里和普通的牢房又有不同,因为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榻上铺的不是稻草,而是干净的床褥。再者房间里燃着一个火盆,使得此处不那么阴冷潮湿。 孟金陵动了动,听到铁链子哗啦啦的声音,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戴了副镣铐,右脚也被连着墙角的铁链铐住了。 孟金陵苦笑一下,又闭上眼重新躺回去,脑子里乱糟糟的,莫衷一是。 不一会儿,牢房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到他榻边坐下。光听脚步声,孟金陵就知道来的是赵平桢。 赵平桢道:“饿了吗?” 孟金陵也不睁眼:“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赵平桢叹了口气:“此事我也没办法……”顿了顿,低声道:“定远侯降了的消息,刚刚探子已经回报了。” 孟金陵道:“五殿下,我不怪你。我只是没想到,你竟会骗我。” 赵平桢摸了摸他的脸:“你不也骗了我吗?你是知道你父亲投降的消息才来找我的,却还口口声声说你父亲忠心为国,绝不会投降。” 孟金陵突然睁开眼,目光凌厉地瞪着他,赵平桢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片刻后,孟金陵的气势弱了下来,眼中逐渐浮起一层苦意:“五殿下,你打过仗吗?” 赵平桢道:“没有。” 孟金陵道:“守一座孤城,每一天都是煎熬。没有援兵,没有物资,每天的粮食要用指甲抠着一点一点拨出来,城中的百姓都指望着主帅……我父亲已守了几个月,等到了什么?不是援兵,而是他儿子被皇帝当成人质威胁他的消息……” 赵平桢道:“少威,你还单纯,你父亲却不单纯了。自古哪一个藩王不派质子入京?可他只顾着自己的性命,却不顾家人的安危,是他害你至此。” 孟金陵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不是!他给我的信在我的卧房里,你看过了吗?金兵的主帅答应他,只要他投降,就不屠城!阳城百姓和将士七千条性命……” 赵平桢看着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心里突然就感到失望,从前对孟金陵的好感也消减了不少。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小侯爷,也不过是个盲目崇拜父亲的人,甚至在这样的关头还要为他叛国的父亲狡辩,实在不是个超凡脱俗的人。他冷冷道:“那又如何?七千军民,只要再坚守一个月就能等到援兵。我大穆有多少百姓?如果每个人都像他这样只顾着自己的性命和一个城池的百姓,最后我大穆朝所有人都是金人的俘虏!” 孟金陵双嘲讽道:“五殿下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守过孤城吗?一天的粮食要吃一个月,不知道哪一天才能等到援兵,城外每天是敌人的叫阵和嘲笑,却根本不能出兵。城内饿殍遍野,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情境。守、守、守!为谁守城!为那个把刀架在他亲人脖子上逼他的皇帝吗!” 赵平桢蓦地站起来,语气森冷:“我看你是被打糊涂了!你好好冷静一下,我改日再来看你!” 赵平桢出了监牢,没有回皇子府,直接打道去了秦府。 他闯进去的时候,秦小楼和秦程雪兄弟正并肩坐在院子里赏花,秦程雪乍一见赵平桢,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站起来,低着头往房里走:“我先回去了。”——对这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五殿下,他实在是怕了。 赵平桢心情不好,也懒得跟秦程雪计较,直接把秦小楼拉进房里,往床上一推,压上去就开始粗暴地行房。赵平桢虽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从前行事称不上细致,但也总会多少顾及秦小楼的感受。这回他连往常润滑的膏药都不抹,上来就乱顶乱撞,把秦小楼疼的脸色都白了,豆大的汗珠滴在床单上。 赵平桢逞凶了没一会儿,下体和秦小楼契合处就被温热的液体包裹了,低头一看,是秦小楼流出的血。他停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把分身从秦小楼体内退了出来:“罢了。” 赵平桢命下人送来了热水和伤药,亲自帮秦小楼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便抱着他合衣在床上躺着。 “为何疼也不出声?” 秦小楼道:“殿下心情不好,我不想出声惹殿下心烦。” 赵平桢厌恶地皱眉:“我不喜欢你这样。我并不曾欺负你,你若不好受,不必忍着。” 秦小楼道:“是。” 赵平桢捏紧了他的胳膊,冷冷道:“你既知道我不痛快,就别惹我更不痛快。” 秦小楼笑了笑,道:“贞卿。” 一阕离歌长亭暮_23 赵平桢讪讪松手。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问道:“若是你……若你是一名将领,守一座孤城,不知援兵何时才来,城中粮食已尽,眼看就要守不下去,你会继续坚守还是投降敌人?” 秦小楼道:“自然是守。若要降,从一开始便该降,我手里兵强马壮,粮食充足,敌人不敢轻视我,会将我的归顺看做是恩赐,我可以开的条件也更多一些;即已守到矢尽粮绝的程度,那就和城池共存亡,至少也能在身后留下一个美名。若是此刻降了,不仅背叛了故主,新主也会轻视我,将我当做贪生怕死的墙头草,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还不如死了罢了。” 赵平桢奇道:“我从前倒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仔细想想,有些道理。若你是定远侯,金贼答应你投降就不屠城,城中还有七千活口,你会心动吗?” 秦小楼道:“当然不会。北方的百姓长久受金贼侵扰掠夺,早就恨透了金贼,恐怕有许多人是宁死也不愿被金贼统治的。再者被异族统治,那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所以北方被战乱所扰的百姓都是往南方逃难,不仅是为了保全性命,更是不愿屈从于金贼。再说将士,将士们的家眷都留在国内,一旦他们成了降卒,不仅他们的名字要从兵册上消去,身死后连个名字都不能留下,而且他们的家眷恐怕要遭受牵连,我想大多将士都是宁死不降的。” 赵平桢颌首:“当真有那么多有气节、宁死不从的人么?” 秦小楼笑道:“非我族类,其异必诛。这个道理,我们的百姓懂,金贼也懂。如果是国内的郡王造反夺皇位,百姓们恐怕是不在意皇帝究竟姓什么的,只求保全自己的性命。可入侵的是金贼,这点民族气节他们还总是有的。” 有些话说的是大逆不道的,然赵平桢虽身为五皇子,却不迂腐,故而秦小楼敢同他说这样的话。赵平桢听了以后其实心里很是受用,因为秦小楼的道理合了他的信念,而孟金陵的道理到了他那里因为与自己的想法不合就成了歪理——他觉得,若守城的主帅是自己,自己是宁死也不能向金人低头的。别说是七千人,就是七万人,七十万人,那也绝对不行!再多的理由,那都是借口! 为此,在他心里对秦小楼的好感加了不少,而对孟金陵的眷恋已淡的连他自己都不能察觉了。 因为正值战乱的关键之秋,定远侯的投降很是敏感,皇帝决定夷他三族以杀鸡儆猴。朝中有故时和定远侯交好的人为他说情,被皇帝撤了官位发配了——因为本朝重文轻武,从不杀文官,发配已是对官员最重的惩治。从此,也就没人敢为定远侯说话了。 孟金陵在狱中如同行尸走肉般过了几天,赵平桢又来了。孟金陵对他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躺着,将沉默当成是赌气。 赵平桢在他身边坐下,道:“我父皇要杀你家人。” 孟金陵浑身一震,终于坐了起来。 赵平桢道:“杜钧为你们求情,已被父皇贬官发配海南了。” 孟金陵干裂的嘴唇不住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平桢叹了口气,看着他这幅狼狈的形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难受的,凑上前吻了吻他的唇角,孟金陵也就这么似根木头似的任他亲吻。赵平桢道:“我可以救你,但我只能救你一人。” 孟金陵眼神空洞,过了很久才苦笑道:“我此生还能再上战场建功立业吗?” 赵平桢道:“你又何苦再问?” 孟金陵道:“那救我出去做什么?做殿下的娈童么?” 赵平桢蹙眉不语。 孟金陵摇头笑了起来:“若殿下还记往日的情分……赐少威一个全尸吧。” 赵平桢重重叹了口气,心道这样也好,成全他一身傲骨。他不再言语,起身向外走。 赵平桢刚要迈出牢门,忽听身后铁链疾响,孟金陵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满脸泪痕,泣不成声地哀求道:“殿下,五殿下,求你让我上前线,当个小卒就可以,只要让我上场杀敌,让我战死沙场,求你让我战死沙场……” 赵平桢恍惚想起当年意气奋发的孟金陵当空横剑,威风凛凛地说:“在边疆杀敌卫国是我一生的志向,马革裹尸是我唯一能接受的死法!”然而现在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个形容枯槁的孟金陵比当年当街拦驾的秦小楼还要不堪——他的小侯爷,在他心里早就死了。 赵平桢漠然道:“定远侯为国效力一生,我会求父皇,留你们全家一个全尸。” 他走出监牢的时候听见孟金陵在他身后笑,笑声越来越凄绝,一下一下揪着赵平桢的五脏六腑,让他走路时的脚步都在颤抖,可他最后也没回头。 他的小侯爷,是真的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就要考一门了,无心复习,爬上来更一章…… 16 16、第十六章 ... 皇帝定了孟家人的死期,赵平桢没有过问;皇帝赐了孟家每人一杯毒酒,赵平桢没有过问;孟金陵出殡的那一天,赵平桢没有过问…… 然而那一天他带了两坛百日醉来到秦府,并真的将自己灌醉了。秦小楼坐在荷花池边的石凳上,赵平桢躺在他的腿上,荷花池中的点点烛光仿佛暗夜的鬼魅般飘忽闪烁,缀成一片。赵平桢木愣愣地睁着眼,眼神却没有焦距,在他眼中秦小楼的脸时远时近,仿佛梦境一般。 赵平桢喃喃道:“莹嬅说她会诅咒我的……这便是她的诅咒吗?” 秦小楼弯下腰,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赵平桢的眼睛的确是干涩的,没有流泪,便道:“贞卿难过么?” 赵平桢过了一会儿才抬手摁住了胸口:“我不知道……心口闷闷的。” 秦小楼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轻喃道:“你也并没有多喜欢他……像你这样的人……” 赵平桢突然有些生气:“本宫如何?秦小楼,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分明是你才对!” 秦小楼落寞地笑了笑:“是,我最无情。” 赵平桢不再言语。不一会儿,他阖眼睡着了。秦小楼轻轻顺着赵平桢的长发,喃喃道:“若我是最无情的,可该多好……” 这年的金兵来势凶猛,从前他们每到秋收之际便入关掠夺,抢完粮食钱财后就走,可这一回他们的眼界却不仅仅放在钱物上。他们要城池,他们要当中原的主人,不甘再仰人鼻息。 北方的败讯一个接一个传入京师,京中已无将可派。城池接连沦陷,金兵转眼已打进关内。 皇帝愁得每天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对策,然而百年来的重文轻武使得穆朝无将可派,砖垒的城墙挡不住金人铁骑,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离汴京越来越近。 这天赵平桢被皇帝召进宫去,到了大殿里却没有见到父皇,只见到了他的太子哥哥赵南柯。 赵南柯双眼通红,显然刚刚才哭过,手里抓着一份诏书,用力之狠,骨节都泛青了。 赵平桢问道:“父皇呢?” 赵南柯摇了摇头:“他累了,谁也不想见。” 赵平桢奇道:“是父皇召我进宫,这是怎么回事?” 赵南柯道:“父皇让我告诉你,回府收拾东西,准备走吧。” 赵平桢大惊:“走?走到哪里去?” 一阕离歌长亭暮_24 赵南柯一字一顿道:“迁都。” 赵平桢闻言愣了良久,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迁都?非要这样么?难道我们真的不能打?” 赵南柯目光哀戚地看着他:“怎么打?你打还是我打?派那些只知四书五经,却无缚鸡之力的老臣去打吗?” 赵平桢沉默许久,轻声道:“哥……” 赵南柯叹气:“旁的你就别管了,回去收拾东西,并通知你亲近的人趁早南下避难。除了你信任的人之外,这件事谁也不要告诉。” 赵平桢问道:“什么时候迁都?” 赵南柯轻轻摇了摇头:“等……”他声音哽咽了一下:“等到邠城也失守。” 邠城就在汴京的西北方,若邠城失守,则金兵就真的兵临城下了。赵平桢明白,这是父皇压的最后的筹码——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做丧家之犬的。 他看了眼赵南柯手中的诏书:“哥,这是……” 赵南柯将诏书往身后藏了藏:“不关你的事,不要多问。走吧,快回去吧,收拾细软,能运走的东西就快些运走吧。” 赵平桢不敢多问,只得走了。 很多天以后当他终于知道那份诏书的内容,很是后悔当时没有追根究底。可再转念一想,追根究底又能如何,他根本无能为力。这件事,所有的人都无能为力。 几天后,五皇子府。 赵平桢把酒倒在秦小楼锁骨上,以之为酒器,慢慢地喝掉了半壶酒。他对秦小楼的身体很是满意,即使秦小楼已过了最好的年纪,但他依旧舍不得把秦小楼一脚踹开。于是喝完酒后他替秦小楼整好了衣服:“今日你回去之后,让你弟弟带着财物趁早离开京城南下吧。” 秦小楼眯着眼细细一思索,转眼就明白了:“是要迁都了吗?” 赵平桢眼神黯然:“是。” 秦小楼思忖片刻,正待开口,一个信使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连门都不敲就破门而入,扑倒在他二人脚边。 赵平桢正待发怒,仔细一看,来人是赵南柯的亲信,于是他的怒火立刻消弭了:“出了什么事,这么急?” 那名传信人上气不接下气地疾喘道:“金、金贼来了,太……陛下让我通知殿下快从东门离开!” “什么?!”赵平桢和秦小楼同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金贼来了?这么快?!” 传信人道:“快,一柱香内消息就会传遍全城,殿下快走!” 金兵来的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快。邠城是转眼间失陷的,等消息传到汴京的时候,一同而来的是金人的数千先行骑兵。 赵平桢虽被赵南柯提点过,却没想到金兵瞬息之间就真的来了,故而细软还没来得及收拾,不过马车和骏马早已备好了。 他拉起秦小楼就往后院的偏门走:“跟我走。” 秦小楼却挣开了他的手,恳求道:“殿下借我一匹快马。” 赵平桢旋即就明白了:“你要去找你弟弟?” 秦小楼连连点头,往常的冷静到此刻却撑不住了,面上难免流露出一丝焦急来。 赵平桢拉着他继续往偏门走:“你没听到他说半柱香之内消息就会传遍全城吗!从这里到你府上半柱香的时间都不够!到时候百姓一乱,必定会封城,你就走不脱了!” 秦小楼大力推搡他,赵平桢一松手,秦小楼跌坐到地上。他慌张地跪爬到赵平桢脚边,颤声道:“求你,求求你!” 赵平桢有些恼火地盯着他的头顶,最后还是把他拉了起来:“走,我带你去取马。” 赵平桢府上有一匹西域进贡来的快马命为追风,是皇帝赐给他的二十岁生辰礼物。秦小楼到了马厩,眼直直地盯着追风,赵平桢却只牵了一匹中马给他,冷冷道:“追风太烈,你驯服不了他。” 秦小楼恍然回过神来,自然明白追风是要留给赵平桢自己的,于是匆匆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多谢陛下”,跌跌撞撞打马就走。 他的骑术不佳,从前出行多时是乘坐马车,如今急急策马奔走,多次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却硬是咬牙拽紧了缰绳,一路向秦府飞驰。 眼看行过半程,秦小楼只觉手心火烧火燎的疼,低头一看,马缰已被自己手上的血染红了。他心中又急又怕,脚上的力一松,竟从马上滚了下来。 “吁!” 千钧一发之际,秦小楼只觉一股大力捞住自己的腰,眼前一花,已安稳地坐到另一匹马上。 赵平桢骑着追风,将秦小楼固在自己身前,一张俊脸冷的能掉下冰碴来:“马都不会骑的病秧子还想去救人?” 秦小楼靠在赵平桢的胸膛上,迎面而来的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的心却定了下来,轻声道:“多谢殿下……” 赵平桢冷冷地哼了一声,秦小楼面上多了几丝笑意:“多谢……贞卿。” 追风不愧是马中赤兔,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秦府。秦小楼跌跌撞撞地跳下马,推开大门冲了进去,果见秦程雪正靠在回廊的柱子上,对着手里捧着的一瓣桃花出神。 秦小楼二话不说,冲上前拉住秦程雪的胳膊就往外跑:“跟我走!” 秦程雪愣了一下,乖顺地跟着他跑出府门,瞧见候在府外的赵平桢,又愣了一下。秦小楼没有时间解释,用力拖起秦程雪的腰道:“上马!” 赵平桢向秦程雪伸出手,秦程雪犹豫着不肯拉他的手,赵平桢的面色冷了些许。秦小楼急的抓起秦程雪的手塞进赵平桢的掌心里,这紧要关头赵平桢也懒得同他们兄弟计较,稍一使力,秦程雪便被拉到他身前。紧接着,秦小楼上马坐到赵平桢身后,所幸秦氏兄弟都比常人瘦弱许多,追风马驮着三个人并不吃力,急急向东门驰去。 城中的百姓果然陆续知道了金兵已攻到城下的消息,三人离开的时候远没有来时那样一路通畅,巷闾被惊慌的百姓们堵得水泄不通,追风马寸步难行。 赵平桢哪里顾得旁人性命,策马就要往前冲,然而前方人山人海,任凭赵平桢怎么抽打追风马也是冲不过去的。 赵平桢怒喝道:“让开!我是……”话未出口,秦小楼急急从后面捂住了他的嘴,低声斥道:“别说你的身份!” 赵平桢惊怒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秦小楼压低了声音道:“眼下是逃命的时候,管你是天王老子也没人给你让路。一旦百姓知道你是皇子,我们就更走不脱了,他们会缠着你,因为他们以为跟着皇子必定是安全的。” 赵平桢终于冷静了一点:“那怎么办?” 秦小楼深吸了一口气,大喊道:“金兵是从北面来的,快往南门走啊!快跑啊!” 百姓们听了这话,纷纷叫嚷催促起来:“往南走!前面的往南走!” 顷刻,往东的路稍稍疏松,赵平桢觑准时机大喝一声,拍马冲了过去,受惊的百姓们为他让出一条道来,三人终于从人群中脱困。 须臾,追风马驰到东门下。 东门的守将显然早已得了消息,远远见得赵平桢的马驰来,连忙命士兵挡开堵在门口的百姓,为赵平桢让出一条道来。 将领急急道:“五殿下,你怎么才来!” 赵平桢懒得向他解释,问秦程雪道:“你会骑马吗?” 秦程雪一路得见城里的骚乱,正沉浸在震惊中,恍惚着没有回应,还是骑在后面的秦小楼替他答道:“他不会。” 一阕离歌长亭暮_25 赵平桢烦躁地皱起眉头,考虑了片刻,道:“给我备辆马车。” 将领早有准备,将赵平桢引到城门下,三人下了追风,乘上一辆四马拉的马车。 走前赵平桢问道:“皇上走了吗?” 将领道:“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走了!” 赵平桢道:“那太子呢?” “太子?”将领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赵平桢见他这副表情,以为赵南柯没有离开。他心里一惊,还想再问什么,然而想到是赵南柯的心腹来给他通风报信的,想必赵南柯早有准备。事态紧急,他无暇多想,当即挥着马鞭驾车离开,绝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抽空更新~ 17 17、第十七章 ... 因事态紧急,赵平桢只从城门处急调来十几名侍卫随行护驾;又因秦氏兄弟不会骑马,他们用马车代步,行进速度放慢了不少。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南方逃亡,天黑了也不敢停下休息,生怕金兵追上来。然而人能坚持,马却坚持不了,数十个时辰的连续赶路,马再跑不动了。 赵平桢找了处靠近树林的溪边命众人停下稍事歇息,也让十几匹马吃草喝水暂歇一觉。 秦程雪小时候落了病根,一贯身体不好,从前没经历过这么长时间的赶路,行车时靠在秦小楼怀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短短时间里竟烧了起来。 秦小楼扶着秦程雪下车,用凉水给他擦了脸,又用衣摆为他扇风。然而条件艰苦,除了做这些,对于弟弟的病他也束手无策。 不一会儿,秦小楼又把秦程雪扶上车睡了,自己则找到了赵平桢。 赵平桢虽是一脸倦容,却因突遭变故,心事重重的并不感到困倦。他靠在一棵树上,目无焦距地盯着河面出神。秦小楼走到他身边:“五殿下。” 赵平桢被他一唤终于灵魂归窍,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竟是张开怀抱,示意他靠到自己怀里来。 秦小楼有些吃惊,顺从地靠了过去。这一路他都想不明白赵平桢为什么会陪他去救秦程雪。他自忖很是了解赵平桢,赵平桢喜欢他是毋庸置疑的,但那种喜欢无非是将他当做一个解乏的玩物,并没有多为他上心。在那样紧急的关头,赵平桢若一脚将他踹下马车,他是一点都不会惊讶的,可赵平桢为他耽搁时间救秦程雪,甚至为了他们兄弟二人以马车代步,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的。他曾想赵平桢此举是为了危急之时能多两个挡箭牌,就如当初对付杨天那样,可这样的理由他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们兄弟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又能有什么用处?赵平桢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其实不仅秦小楼想不明白,赵平桢自己也不明白,不过他不会也不愿多想——他知道自己是不想秦小楼死的,在力所能及的时候便救一把,不过若真到了存亡之时,把秦小楼推出去挡箭他也不会犹豫。 秦小楼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赵平桢道:“应天府。” 应天府是当年太祖选定的陪都,繁荣程度不输汴京,城内有五万驻军,积粮富足,又有山水为屏障,的确是重整山河的好倚仗,想必皇帝和太子也会去那里。 秦小楼估算还有一天就可以到达应天府,秦程雪应当撑得住,于是他便没有再说什么。 待休息够了,一行人重新上路。 这时天色已暗,因为金兵迟迟没有追上来,故赵平桢等人的警惕逐渐放松下来。 到了子时,秦小楼正昏昏欲睡,忽觉怀里的人挣扎起来。他睁开眼,发现秦程雪面色潮红,忽然一把推开他,扑到车辕处呕吐起来。因为他近期并无进食,故吐出来的都是些酸水。 秦小楼忙凑上去拍他的背,秦程雪吐了好一会儿,直待将胃里的酸液都吐尽了,终于歇下一口气,瘫软在秦小楼的怀里。他露出些委屈的表情,将脸埋在秦小楼胸口,松松垮垮地抱着他的胳膊:“难受……” 自从那夜秦小楼为了韩诩之向秦程雪说了些绝情的话之后,秦程雪已许多年没有这样对他撒娇了。这时秦程雪显然是病的厉害了,泫然欲泣的模样恍惚让秦小楼记起了幼时流亡的情形——那时候秦程雪还不懂事,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的这个哥哥,饿了痛了难受了就抱着哥哥哭泣,只要哥哥肯耐心地哄着他,他便什么难关能都捱过去。 秦小楼心里难受的厉害,捏着袖子细致地为他擦掉脸上的污秽,柔声哄道:“程雪,程雪,一会儿就好了……” 赵平桢冷着脸讥讽道:“这是矫情的时候么?” 秦程雪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双手搂住秦小楼的脖子,将他埋进他锁骨的凹陷处,呻吟道:“哥哥,不要离开我……” 秦小楼知道秦程雪这时候是病的说胡话了,心都揪了起来,用力抱紧他:“我不离开你,绝不离开你。” 赵平桢冷哼了一声,也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突然一个剧烈的颠簸,停了下来。 一名侍卫撩开帘子钻进来:“殿下,昨天下了雨,林中多泥沼,车轮陷下去了。” 赵平桢不悦蹙眉,随他一起钻了出去。不一会儿,他撩开帘子对秦氏兄弟冷着脸道:“下车。” 侍卫们费力将车从泥坑中推出来,秦氏兄弟和赵平桢退到一边等待。 “嗖”!突然一支羽箭从北方飞来,当时天色正昏暗,没有任何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一名侍卫倒了下去。 直到第二、第三支箭而来,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喊道:“有追兵!快护驾!” 林子里暗不见月光,侍卫们在慌乱中甚至无法判断追兵是从哪个方向来的,紧张地握着火把四处张望。马受了惊,一使力便把车从泥坑中拽了出来。 赵平桢拉着秦小楼和秦程雪飞身上车:“快,快走!” 秦小楼喊道:“快把火把灭了!” 侍卫们正待灭火,赵平桢沉着地指挥道:“你,驾着马车往东南走;你们三个,打着火把骑马往西边跑;你们三个,打着火把往东北走。其余的灭了火跟我走!” 被点到的侍卫们一怔,明白自己是被主子卖了。可他们又能如何,迟疑了不到片刻也只得纷纷依令行事。 赵平桢上了马,把秦小楼拉到自己身前,又命一个侍卫骑马带秦程雪,余下七八人继续往南逃。 秦小楼知道这队人是赵平桢在东城门随便拉来的,不是亲随,死光了也不心疼。不过正因为这些人不是亲随,忠诚度也有待商榷。 他靠在赵平桢怀里,低声道:“殿下,以后这种命令还是让我下为好。” 赵平桢低头睨了他一眼,秦小楼道:“我知道这队人不是你的亲随,眼下是他们无暇细想,一旦他们寒了心,未必再肯为殿下卖命。” 赵平桢默然片刻,也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放机灵些。” 一阕离歌长亭暮_26 不多时,一队人出了树林,没命地往南逃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看赵渣渣现在一无是处,经此一役他会成长的~ 18 18、第十八章 ... 金兵果然被迷惑,赵平桢等人一路马不停蹄地奔逃,直到到达应天府都没有再遇到追兵。 秦程雪坐马车的时候就已受不了了,之后被人带着骑马赶路愈发加重了他的病情,当马在应天府里停下的时候,他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 秦程雪这一昏就昏了好几个时辰。 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第一个入眼的人是板着脸的赵平桢。赵平桢见他醒了,吩咐了下人几句,不一会儿,下人端来一碗汤药。 赵平桢扶他坐起来,并亲自拿起碗勺喂他。 秦程雪抗拒地别开头,问道:“我哥哥呢?” 赵平桢冷冷道:“他累了,我让他先去歇息。” 秦程雪竟不顾五皇子手里还端着药碗,阖眼又躺了下去,脸略略偏向床内侧,是一副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我困了,还想再睡一会儿。” 赵平桢端着碗,漆黑的眸子里风云涌动,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变化。他深吸了两口气,突然吩咐道:“你们都退下。” 等下人们都走光之后,赵平桢突然一甩手,药碗被摔在地上,瓷片药汁飞溅。巨响将秦程雪吓了一跳,猛地翻身坐了起来,面带畏惧地向床内躲去。 赵平桢一把捏住他的下颌,禁锢着他不能再动,挑眉一字一顿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秦程雪气恼地瞪着他,咬着下唇不说话。 赵平桢突然逼上去吻他,手从袍底探进去捏住他的大腿根。秦程雪又惊又怕,用力推搡他,舌头躲着他不住往回缩,到底存了几分顾忌,犹豫着没敢咬他。赵平桢越来越过分,手滑到他股间,将他大腿往两边分,眼看着手指就要往他体内探,秦程雪终于忍无可忍,狠下心用力将牙关一合,孰料赵平桢却及时退了出去。 秦程雪惊魂未定地将自己蜷起来,高烧及羞恼使他的脸烧成了天边的晚霞,嘴唇因沾着涎水而亮晶晶的,倒比从前那安静如画的美人灵巧生动了不少。 赵平桢虚掐着秦程雪的脖子,眼中隐隐蕴藏着怒意,勾着嘴角一字一顿道:“我不动你是给你哥哥面子,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你是我救回来的,你的命是我的,你哥哥的命也是我的。我劝你放聪明些,我若不高兴,你和秦小楼都没甚么好日子过。” 秦程雪心中万分屈辱,眼眶已湿了。他心里真是恨透了这个嚣张跋扈的五皇子,若是在他面前哭泣仿佛是向他示弱一般,故他紧紧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 赵平桢哼笑了一声,终于从床上站起来。他一退开,那个可怜的少年终于中压迫中缓上一口气来。他道:“秦程雪,本宫知道你讨厌我,本宫也讨厌你。我可以不有意来找你麻烦,可你也放聪明些,日后见着我,别再让我不痛快。” 秦程雪还是抱着双膝将自己缩在墙角里,既不说话也不抬头。赵平桢见他如此,拂袖出去了。 其实自始至终秦程雪也不曾主动去招惹过赵平桢。两人这几年来见面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时候都是赵平桢去秦府找秦小楼的时候偶尔会撞见秦程雪。秦程雪的明显敌意的确是赵平桢讨厌他的一个缘故,另一个却是他自己心里的不痛快了。 他觉得秦小楼将秦程雪保护的太好太干净,这个少年几乎是无欲无求的,他几乎每次到秦府都能打听到秦程雪都在书房里画画,极难得才听说他出门一回。因心里的好奇,他也曾派人去打听过秦程雪,发现这个少年的确是孤僻到不可思议的,仿佛一个姑娘守在阁中待嫁一般,除了他的哥哥他几乎不认识别的什么人,他仿佛就是为了他的哥哥才活在这个世界上。赵平桢曾疑心是不是秦小楼命人将他的弟弟关起来,可经过一番查探,秦程雪又的确是自由的、自愿的。 赵平桢讨厌他,觉得他的干净是靠着别人的肮脏换来的。其实他自己从小也被父皇母后兄长保护着,对于那种政治斗争和宫廷斗争他更多的只是耳闻眼见,却从不曾亲身参与,以至于他可以一心一意地当自己的纨绔子弟。但正因为是有些相像的,故而他更厌恶秦程雪,仿佛也在冥冥中厌恶着自己一般。 赵平桢出了秦程雪的住处,正迷茫的不知该去何处时,一个侍卫急匆匆跑来禀报:“殿下,皇上请殿下前去崇德殿。” 赵平桢一进入应天府就打探皇帝和太子的消息,听说皇帝早已进了应天府,他便连忙前去相见,孰料皇帝以有要事处理的理由暂时将他拒于行宫外,过了这几个时辰才来召他。 赵平桢匆匆赶到崇德殿,还没踏进殿门就看到一个身着龙袍的男人背对着他。那人发丝乌黑,身姿挺拔,隐隐有九五之尊的气度——但绝不是他的父皇! 那个身着龙袍的人慢慢转过身来,赵平桢骇的退了一步,险些被门槛绊倒:“哥——!” 赵南柯一脸疲惫相,眼圈青黑,嘴唇苍白,显是许多天没有睡好了。他低声道:“都下去吧。”宫人们纷纷退出大殿,并将殿门阖上。 赵平桢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目光几乎要将他灼出一个洞来:“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南柯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卷圣旨:“这是那天你看到的父皇给我的密旨,你看了就知道。” 赵平桢心中已有了不良的预感,连滚带爬地跑到赵南柯身边,一把夺过密旨,手忙脚乱地将它展开。 片刻后,密旨从他手里掉了下去,砸到地上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赵平桢颤声道:“父、父皇呢?” 赵南柯阖上眼,一行浊泪从他沾满了尘土、还没来得及清洗的脸上滚了下来:“半个时辰前密探来报,父皇……殉国了。” 原来老皇帝听说金人快要打到汴京的时候,赶紧写了一道密旨给辅政大臣和皇后太子,说是若金兵打到京城,就传位于太子赵南柯,并命赵南柯立刻到应天府登基。 原来前朝就曾有过狄狨攻破京城把皇帝掳走的事情,为此朝中一片混乱,为了赎回皇帝,百官答应了狄狨许多耻辱的条件并给了他们无数珍宝,孰料最后皇帝还是被他们杀了。老皇帝生怕自己有个万一会重蹈前朝覆辙,于是提前写了这道密旨。等金人真的打到汴京的时候,他赶紧把龙袍和玉玺给了赵南柯让他逃走,自己却不愿走了——这是昔年太祖传下来的京城,若是连京城都守不住,他这皇帝活下去也是个笑话。于是他留下来亲自指挥守城军队作战,最后金人攻破皇城的时候,他便在宫内放了一把火,自己跳入了火海中——即使是最后关头,他连全尸也不愿留给金贼。 赵平桢捏着圣旨,呆了。 他早就知道以后自己的太子哥哥会做皇帝,或许有一天父皇会老死,或许有一天会和金人有一场鏖战,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来的这样快。父皇死了,太子成了皇帝,他呆了二十多年的京城被金贼攻占了。 他的世界,颠覆了。 赵南柯弯下腰将他的头搂进怀里,涩声道:“五弟,你想哭就哭吧。” 可大约是一切来的太过突然,比起悲伤,赵平桢更多的是感到不敢置信——或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等他一觉醒过来,床头放的还是汴京的花生糕,桌上摆的还是洛阳的牡丹花。他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赵南柯放开他,看着他失神的眼睛就知道他心里其实悲伤极了。他背过脸,不想再让人看见皇帝的眼泪:“母后在启明殿,你去看看她吧。事情我已处理的差不多了,明天是我的登基大典,届时我会封你为瑞王。” 赵平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见到已经成了太后的皇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行宫,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秦小楼已坐在他身边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看着他了。 赵平桢恍惚地摸了摸他的脸,感到手心的温度,确定一切不是自己的梦境:“是我来找你的?” 秦小楼微微一怔,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一阕离歌长亭暮_27 赵平桢缓缓躺下来,枕在他腿上:“原来如此……除了你,我竟不知此刻还能找谁。” 秦小楼温柔地顺着他的头发不说话。 赵平桢目光无神地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秦小楼道:“方才皇上派人来……都告诉我了。” 赵平桢捏着秦小楼的手盖到自己干涩的眼睛上:“明天我就要封王了。” 秦小楼轻轻嗯了一声。 赵平桢道:“你学过兵法吗?你会打仗吗?” 秦小楼愣了愣,道:“我曾看过一些兵书,读的不透。现在学,也不迟。” 赵平桢喃喃道:“对极了,现在学,也不迟……小时候父皇要我读兵书,说以后要给我封疆,要我为太子守卫国土……我说我不想离开京城,不想离开父皇母后。我说打仗有什么意思,只要给我足够的兵,谁也打不过我。我喜欢练武,可练武的时候我也偷懒,别人疼的牙关打颤也忍着,我疼了就到一旁歇息,我心里还嘲笑他们,我是皇子,他们即便练成了绝世高手,也只能成为皇子的狗……” 秦小楼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他的长发:“殿下武功已算高超。” 赵平桢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是因为有孟少威。我只做我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我觉得练剑有趣就去学剑,无趣了又去练刀,后来又去耍枪,却什么都练不出个造诣。后来我想要打败孟少威,我又去勤学苦练,可我最后……也不是他的对手。” 自从孟金陵死后秦小楼就再也没听他提过这个人,这番又提起来,他先是小心观察了一下赵平桢的情绪,确定孟金陵对他已不是什么禁忌,方开口道:“殿下聪明的很,只要肯下功夫,什么都学得好。” 赵平桢突然坐了起来,双目又有了焦距,几乎是用力地盯着秦小楼:“秦小楼,你既跟了我,我知道你也不甘心像眼下这样的状况。只要你对我忠心,往后你跟我一起学兵法,做我的幕僚,我许你出人头地,大富大贵。” 秦小楼怔了怔,眼睛弯起粼粼的光,笑道:“好。” 赵平桢道:“我为你取个新的表字,明栋,明国之栋梁。”自从赵平桢为秦小楼取了“拣枝”这一表字后,谁也没用它称呼过秦小楼。旁人还是称一声“秦大人”或“秦翰林”,赵平桢自己则连名带姓的叫。甚至这个表字也没多少人知道,赵平桢曾想过传出去折辱秦小楼一番,可他最后也没这样做。 秦小楼低头,霁月风光尽敛:“明栋多谢瑞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大龄学童准备建功立业 19 19、第十九章 ... 赵南柯登基称帝,改年号为建兴元年,下求贤令招揽天下人才以裨补汴京沦陷造成的朝中官员缺漏。 然而新皇帝宣布新年号还不到短短一个月时间,一路攻无不克的金兵又逼近了应天府。 赵南柯派人通知赵平桢随时准备南下,这一次赵平桢亲自进了宫,把忙的焦头烂额的赵南柯从各种文书里拉了出来:“皇兄,你打算派谁留下来守应天府? 赵南柯奇道:“章究将军,怎么?” 赵平桢默然片刻,道:“我要留下来跟着章将军守城。” 赵南柯吃了一惊,将自己的五弟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守城?” 赵平桢不拒地迎着赵南柯的目光,没有一句解释,眼睛里却分明写着千言万语。赵南柯是他的胞兄,不片刻也明白了他的心思,细一思量,便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 不几日,赵南柯封赵平桢为河北兵马大元帅,擢章究为虎威将军,命二人镇守南京应天府。又过两日,赵南柯领着百官和四万护卫军护送着万斤钱、粮、铁浩浩荡荡开出应天府,向临安进发。 众人南下之前,赵平桢命秦小楼将秦程雪也送走,秦小楼心中虽不舍与弟弟分离,但百般考量之下,秦程雪留在应天府的确有百害而无一利,于是他当夜便亲自为秦程雪收拾了行李,准备送他出京。 秦程雪近二十年来几乎从未和秦小楼分离过,苦日子是一起捱过来的,好日子也是日夜相守的,自然说什么都不肯离开秦小楼。 秦小楼坐在床头,细致地喂秦程雪喝下了一盅药。秦程雪的病经过这段时日的调养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但秦小楼总不放心,每天还要喂他一些补药以颐养其内虚。“你若留下,届时金兵打来了,我们纵是要逃,你连马也不会骑,岂不要拖累众人?” 秦程雪喝完了药,攀着他的胳膊倔强地道:“我不管,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秦小楼叹着气抚摸他光洁如绸的头发:“程雪,我答应你绝不涉险,你先去临安,一旦守不住城,我即刻来找你。” 秦程雪将头埋进他的小腹,是一副雏鸟依恋母亲的姿态:“我不信。若不危险,你为何不肯让我留下?” 秦小楼道:“我同瑞王殿下在一起,自然是安全的。我留下,是因为瑞王想要历练我,要我在军中积累经验。可他不喜欢你,你身子又弱,总不如先去临安等我。” 秦程雪知道秦小楼表面上柔弱,实则向来是言出必行,只得软软地撒娇道:“哥哥。” 秦小楼拍着他的背脊轻声道:“程雪,程雪,你不要总让我操心。” 秦程雪听他语气极是无奈,心里难受极了,鼻头一酸,终于服软道:“好罢,我去。” 秦小楼弯下腰,亲了亲弟弟的额头:“我的好程雪。” 秦程雪顺势攀住他的脖子,带着点恳求的意思,低声喃喃道:“哥哥,你今夜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秦小楼浑身一僵,旋即掰开了他的手往床边挪了许多,口气冷冷的:“不行。” 秦程雪见了他的反应,委屈得眼眶都红了,抽噎了两下便翻身面对着墙壁,气恼道:“那你走吧,反正我的死活,你是早已不顾了的。” 秦小楼看着他瘦削的背影,心中一痛,却忍着心酸不肯再靠近他:“你说话也摸着良心。若你不怕我寒了心,这等气话你就再多说几回。” 秦程雪却背对着他不肯转身。 秦小楼合衣起身向外走,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忽听身后有翻身下床的响动声,紧接着秦程雪便扑上来抱住了他:“哥哥,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我气。” 秦小楼听他声音哽咽,转头一看,发现秦程雪早已哭红了眼睛,故而方才故意背对着他不肯让他看见。秦小楼只觉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抬袖为弟弟揩去眼泪:“别哭了,今夜我留下守着你睡着再走,明天我送你出城。” 秦程雪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秦小楼守在他的身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他的背脊。从前两人最狼狈的时候是流落街头,连床都没有,夜晚又凉,甚至还下着冰冷的雨。那时候秦小楼将秦程雪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雨,也是这样拍着他的背,再艰苦的条件秦程雪也能睡着。 然而这一回,过了一个多时辰秦程雪都还清醒着。秦小楼几次以为他睡着了要走,刚刚起身就被他拽住了衣摆。秦小楼担忧地问过他是不是因为不舒服才难以入睡,秦程雪只是摇头。 秦小楼再一次轻声确认道:“程雪,你睡着了吗?” 秦程雪默默地拉住了他的手。 秦小楼突然有些恼火,甩开他的手蓦地站起来,冷冷道:“你是故意的么?” 一阕离歌长亭暮_28 秦程雪沉默片刻,再度挪上来拉住了他的手,一开口,声音竟十分干涩:“哥,我想要你多陪陪我。” 秦小楼默立良久,终究是轻轻叹了口气,解开外衣在他身边躺下:“我不走了,今夜陪你睡。” 很快,秦程雪抱着秦小楼的腰踏实地睡着了。 翌日,秦小楼果真亲自将秦程雪送出城,并请赵平桢托几名将士一路好好照顾他。 他站在马车前,眼看着数千人在平原上渐渐化作一片苍点,直到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终于钻进马车回城了。 皇帝和重臣们前脚刚走,金兵们后脚就打到了城下。 章究是朝中为数不多的老将了,更是朝中寥寥可数的打过许多胜仗的老将。大穆重文轻武之甚,武将们若非战死沙场就在政变中成为牺牲品,而文官即使冒犯天威也仅是流放,故有经验的老将几乎成了国宝。 赵平桢名义上比章究高一级,然而皇帝有意历练他,实则兵权是把在章究手里,赵平桢也虚心地跟着章究学习军中事务和行军打仗之术;赵平桢有意历练秦小楼,便把他放到军师机构中让他跟着先辈们学习。 大约是金兵一路的胜利都太过容易,这一次也十分轻敌,三千先行骑兵就来攻城,后续的步兵又接应不上,章究轻轻松松就赢了第一仗。 然而接下来的仗就没有这么好打了。 一天,两天,三天…… 蜂拥而来的金兵有种锐不可挡的气势,赵平桢站在墙头,远远地看着金兵铁骑压近就有一种他们仿佛能穿透城墙的错觉。大地为他们震颤,旭日为他们所遮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让城墙上所有守城的士兵都为之感到恐惧。 赵平桢终于明白那些被他们大穆人歧视了数百年的低等民族究竟为什么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他们的国土,抢夺他们的财产,侵犯他们的女人——是仇恨!是积压了数百年的仇恨!每一个冲锋陷阵的金兵都是不要命的,他们的眼睛是鲜血染过的通红,他们要翻身做中原的主人! 攻城战每一天都在发生,纵使章究却有奇才,纵使赵平桢有满腹抱负,但他们只能守,不能攻!这场仗无论他们的起势打的多么漂亮,最终的结局早已注定是输——赵南柯已定都临安,应天府早在他离开的时候就已在舆图上沦为弃城,多守一天都是为南方的防线多争取一天加固的时间,永远不会有援兵来支援应天府! 到了守城的第二十天,赵平桢和章究召集了所有守城的将领和官员,开始商量弃城南下一事——这是先前早已定下的,应天府中的钱财早已被转移的差不多了,皇帝甚至觉得这座盛极一时的陪都不值得那位将军来为他陪葬,也因为,大穆实在损失不起任何将领了。 金兵的人数并不多,因为战线拉的太长,所以参与这次攻城战的甚至不到一万人。他们没有围城,只是每天攻城,不仅因为人数不够,也因为他们一路攻无不克,几乎已是不屑围城打消耗战了。所以,要从城中逃走并不是一件难事。 章究摊开一张地图,指点道:“届时汪将军领第一支队伍先从这条路走,是为探路。若无意外,瑞王殿下领第二支队伍从这条路南下,韩将军随后……” 他规划完出逃计划,军帐外突然有一个探子喊道:“报——将军!金贼又来攻城了!” 在座除了几人急匆匆离去布置兵力之外,其他人都是一脸疲惫。长久以来的战争耗光了所有人的激情,除了厌烦只剩下倦怠,尤其是在后路都已规划好的前提下——而这所谓的长久,却只有短短二十天。 赵平桢沉默地坐了良久,突然抓起岸上的一枚砚台摔出去,将所有倦怠的将军吓了一跳。 赵平桢额角青筋暴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喊道:“我不甘心——不甘心!”这是他参与的第一场仗,虽早已知道结局,却未料过程如此憋屈。 众人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间,一直沉默的秦小楼突然开口:“那就打。”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投向了秦小楼。 秦小楼沉着道:“敌军有多少人?” 众将士互递眼神,一时间已有人带了几分嘲意,唯有赵平桢和章究认真地看着他。一人道:“敌军一万,六千骑兵,三千步兵,一千工兵。这些天已折损一千人。” 秦小楼又问:“守城军多少人?” 那人又道:“一万,一千五百骑兵,七千步兵,一千五百工兵。已折损五百人。” 秦小楼接着道:“我们守城几天?出战几次?” “二十天……只守不战。” 秦小楼蓦地站起身,慷慨激昂道:“孙子言,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金贼以区区一万人就敢打我一万人守的城!这种必胜之仗,为何不打!” 众人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也有那瞧不上秦小楼这等年轻人的,嬉笑道:“秦大人,你说怎么打?谁派人去打?” 秦小楼却不急着说战术,继续激愤道:“金兵为何敢用一万人就来打我大穆固若金汤的陪都!这是从太祖时就定下来的南京应天府!不是随随便便一座废城!因为他们这两年来攻陷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城池没有不遂不克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早晚要把应天府拱手让给他们,因为我们怕了!!我们怕到不战而溃!!!可他们是骄兵,骄兵必败!” 在座之人有的是依旧不屑,有的却已皱紧了眉头,承认他说的不错:五万驻军守的应天府,还没交锋皇帝就带着四万人逃了。如果驻军不走,应天府未必会失。如果他们不是早知有了后路,短短二十天也不该耗尽他们的战意。 赵平桢缓缓开口:“你想好怎么打了?” 秦小楼面色如常地看着他:“我会想到的。” 座上有人发出唏嘘声,却被章究一个个瞪了回去。赵平桢微微一哂,起身道:“罢,你先随我上城墙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注:背景参照宋朝,宋朝的应天府不是现在的南京,还是在河南附近~所以说金兵马上又追过来了 虽然目前走向和历史走向差不多,但——放心赵平桢不会是小康王,故事也不会像北宋末年那么憋屈,主角是要建功立业的!大好河山总会收回来的! 20 20、第二十章 ... 金兵的骑兵从四周压进,在平原上织成一张黑色的网,这张网从下方扑向应天府的东城门,而铁蹄下飞扬的尘土则是天空中的网,将整个应天府的东面包围。整片土地在铁蹄的撼动下颤抖着,无形的压迫感笼罩着城墙上的每一个人,秦小楼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左脚向后迈了一步,然而他还没站稳,赵平桢已强势地搂住他的腰,逼着他只许向前、不许退后。 城墙上一排弓箭手拉满弓弦,屏息计算着金兵的距离和速度。只听守将一声令下,一片羽箭织成的网洒向金兵铁骑,却丝毫没能减缓他们的速度。一排弓手射完箭,另一排弓手旋即换上,只见箭雨不停,进攻不止。 赵平桢抄起一把长弓,缓缓地瞄准了平原上的一个动点,弓被拉成满月,“嗖”的一声,一箭破空而出,一名金兵同时从马上滚落下来。 秦小楼淡然一笑:“殿下好准头。” 赵平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虽散漫,骑射的本事却从未拉下。百步内的距离,便是骑马,我也能十射九中。五十步的距离,若我射不死谁,便是我不想让他死。” 金兵的距离越来越近,开始往城上射箭,工兵们也推着投石机出现在平原上。城墙上不再安全,赵平桢领着秦小楼下了城楼。 两人在城内巡视,赵平桢边走边问道:“我让你练骑马,这些天来练得如何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29 秦小楼道:“已有进步。” 赵平桢微微颌首,道:“好生练习,这可是保命的本事,不是回回都有机会让你坐马车。” 秦小楼道:“非也。这是逃命的本事,却不是保命的本事。我不曾听说张子房、郭奉孝马术过人。” 赵平桢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微微一乐:“好极,我等你做我的子房。” 秦小楼的确是聪明过人。秦御史家藏五岁的时候就已将孙子兵法和诗经混着读了。然而纵使他脑袋里装的书册再多,真正到了战场上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验,一切都是空谈。故赵平桢急于历练他,除了命他多读兵书之外,也要求他每日跟着军中诸位军师学习各项事务——从前赵平桢不在意这些,然而此刻他既有了心,就急于栽培自己的亲信。直接拉拢其他将军、军师自然是一种方法,但他同时也很想能有一个自己亲手栽培出来的心腹。没有什么理由,他想到的这个人就是秦小楼,即使秦小楼曾“叛”过他一回,但他依旧觉得秦小楼会对他忠诚。同时,他太了解秦小楼的才气和性情。 两人巡视完东门五条街,赵平桢突然问道:“你方才说打,可有了什么预想?” 秦小楼道:“我觉得金兵太骄,若不是我们连迎战都不敢,他们这种打法是必定要吃苦头的。他们对我们几乎是毫无戒心的,因为他们知道我们不敢打,我派探子去侦察过,他们的军队夜里还饮酒作乐,毫无军纪可言。我和刘军师商量过,我们是否能找一个机会,趁夜出城偷袭,烧光他们的粮草。” “噢?”赵平桢不禁停下脚步:“详细说说。” “金兵这支队伍的统帅是兀术,而这次出兵犯我大穆的大元帅是金国的三王子完颜昭。完颜昭读过许多兵书,是金国难得的将领,我调查过他之前的几场仗,都打得很漂亮,运筹帷幄不输我穆将,全不像金贼从前那样的散漫,再加上金兵作战勇猛,所以他们才能连连告捷。而兀术是金国的老将了,从二十年前起每到秋收就领着部队频频来我边境掠夺粮食和牲畜,只讲蛮勇,不讲策略。他自恃功高,一直不服管完颜昭的管,先前用他这种蛮打的方式就陷落我们两座城池。” 说到这里,秦小楼停顿片刻,苦笑了一下:“足见我们的斗志有多么糟糕。我估计他这次用一万人来攻打应天府是私自行动,不然按照完颜昭的性格,不会这样轻率。兀术目中无人惯了,前两座城攻克的太容易,所以才会如此小觑应天府。而若不是我们实在太糟糕,以应天府之固,就是把那一万金兵全都销在此地,应天府也不该少一块砖头。” 赵平桢深吸了一口气,袖子里拳头已攥得紧紧的:是啊,正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逃,决定了把胜利拱手送给金人,所以谁也没想过,如果好好的打一仗会如何。一万人对一万人,自己倚仗的是繁盛了数百年的陪都应天府,而金人倚仗的不过是几把破铜烂铁。为什么会输?只因为大穆的军人比金兵缺了一样东西——战心! 赵平桢道:“你回去通知诸位军师,想好该怎么打,今晚我会召集你们商议对策。” 秦小楼默立片刻,道:“殿下,你想清楚。一旦我们真的开始出击,就不一定能安全撤到临安去了。” 赵平桢盯着他墨黑如漆的眼睛,忽而一哂,缓声道:“明栋,本王自忖是怕死之人,不过比起爱惜性命,我可比不过你。你都敢打,我为何不敢?” 秦小楼迎着他的目光弯了弯眼睛,道:“那我这便去通知诸位将军、军师。” 秦小楼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士兵奔到了赵平桢脚边:“报——殿下,皇帝有信。” 赵平桢从士兵手里接过黄封纸,不紧不慢地拆开,见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尽早离城,保重性命。” 赵平桢面无表情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想了想,又重新将纸展开、叠好,收进袖子里。 到了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一切豁然明朗,从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都想明白了——定远侯为什么会投降;汴京为什么沦陷;一直遭受他们歧视的低劣民族为什么敢有恃无恐…… 他叹道:“皇兄啊……” 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是夜,将军帐。 赵平桢当着众人的面拿出了那封赵南柯的信,让在座众人一一传阅。看完了信,所有人表情不一,许多人猜赵平桢是要准备弃城逃走了,也有些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赵平桢从最后一个人手里接回黄封纸,不紧不慢地将纸张一角凑到蜡烛上。信纸立时被引燃,火光窜起来,映出众人惊讶的表情。赵平桢盯着那簇火苗,直到火舌几乎舔到了手指他才松手。 他站起身,用被灼红的手指叩了叩桌面,慷慨激昂道:“我是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是圣命钦封的瑞王!我的性命虽不比在座诸位珍贵,但我既不走,你们就只得舍命陪君子!” 一时间,除了秦小楼和章究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赵平桢接着道:“你们都是读过兵书的人,古籍看的应当不少。我只问你们一句话,从炎黄二帝至今数千年,你们谁在古籍上见过比我们打的更憋屈的战争!有没有!” 所有人都屏息不语。 “你们现在脚下这片土地是什么地方?是应天府!是昔年太祖起家之处!我从小就听父皇说起应天府,听说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是南北交往的枢纽,是文化、贸易的中心。‘宫城周二里三百一十六步。门曰重熙、颁庆,殿曰归德。京城周回一十五里四十步。’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来应天府,我绕着宫周走了一圈,那时候我腿还短,书上说的三百六十一步,我走了正正好好五百步。我也曾试过绕着京周走一圈,看看是不是一十五里,可是应天府实在太大了呵,我一天也未必能绕着他走完。你们走过吗?” 在场许多人已垂下了眼,更有祖籍应天府的将领湿了眼眶。 赵平桢柔声道:“应天府的醪糟喝过么?应天府的水激馍、五香糟鱼、虾子烧素吃过么?街上的投壶玩过么?吞火、投刀看过么?没有吃过、没有玩过,想试试吗!” 出身应天府的裨将马班突然开始浑身颤抖,仔细一看,竟已双目赤红。 赵平桢长长舒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道:“我的意思是,战!并且我相信,我们此仗必胜。如果诸位有意,我会请秦明栋为诸位分析此仗必胜的缘由。但我尊重诸位将军的意思,若你们对此不感兴趣,我给你们一次机会。现在,谁不愿意跟我打这场仗的就即刻离席,一个时辰后我会让士兵开西城的小门,你们可以即刻去临安投奔我皇兄。如果你们此刻不走,以后可就走不得了。”说罢,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如他预料,在场并无一人站起来。 赵平桢刻意不出声,直等到四分之一根红烛烧完后,他起身向众人作揖:“多谢诸位的支持。”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慌忙跪了一地,快慢不一地示忠:“末将愿为瑞王殿下效力!” 结束了这番虏获人心的客套,接着便要进入正题了。 秦小楼先将方才对赵平桢分析的完颜昭和兀术的关系又分析给众人听了一遍,并有意夸张了完颜昭与兀术的不和。紧接着,他将双方的短长一一做了番分析。 “众所周知,金兵擅骑射,一万兵马中有六千多是骑兵。但平原交战,骑兵胜于步兵;攻城之战,骑兵能发挥的功力却不如步兵。金人是蛮族,他们的攻城器械并不完备,我今日在城楼上观察了他们的投石器,那是我们的工匠做的——也就是说,那是金兵的战利品。他们自己的工兵根本不能做出好的攻城器械!” “兀术曾攻陷我两座城池,我打听过他的打法,那是两座小城,城墙不过两人高,兀术甚至没有动用什么攻城器械,直接命人在城墙下堆土,然后他们的骑兵从土堆上跃杀进城内,城内守兵不战自溃。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我们守的是应天府,以他这种打法,除非我们主动弃城,不然他们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兀术攻下城池后,直接命人屠城——注意,我们一共被金人攻克大大小小三十七座城,只有五座城池被屠城,其中有两座是兀术屠的。也就是说,完颜昭根本不赞成将领屠城,是兀术私自下的命令。从这一点上,又可看出兀术与完颜昭不和。试问,一个不服管教、没有谋略的将领,要如何用一万人攻占一个大国的陪都?” 有人问道:“即便我们能打败这一万金兵,若金人援兵前来,又该如何是好。” 秦小楼胸有成竹、掷地有声地说道:“不会有援兵!兀术只有这一万人!” 此话一出,包括赵平桢在内,所有人都是一怔。 “兀术打了我们二十多天,而完颜昭的人就在汴京附近,赶过来根本不需要几天。能拿下应天府是大功,所以兀术这么急着率兵赶过来,我派人观察过,他们这几天已在减灶,说明他连粮食都没带足就要来抢功。完颜昭是聪明人,他如此讨厌兀术,又怎会放任他来抢这大功?见他攻不下,为什么不派兵援助?就是因为他要让兀术吃点苦头!所以只要我们速度够快,兀术全军覆没完颜昭也不会派人来救!我甚至怀疑,兀术会来或许就是完颜昭撺掇的。” 对于这番极其鼓舞人心的说辞,虽依旧有人半信半疑,但多数人已叹服,连章究都向秦小楼投去赞许的目光。 秦小楼在那边沉着冷静地陈词,赵平桢则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侧影出神。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又有一种惊艳感,就像他初见秦小楼时错觉中看见他身畔开出朵朵桃花——他已认识了秦小楼这么久,秦小楼身上每一处他都看过摸过,本已道是寻常,竟又惊如初见。 21 21、第二十一章 ... 两天后的夜晚。 一阕离歌长亭暮_30 在夜色的掩照下,应天府西边的城墙下开了一道校门,一群穿着金兵服装、脖颈上拴着红丝带、口衔木枚的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城,向金兵驻扎的地方潜去。 半个时辰后,平原上燃起一片火光,仿佛一条火红的巨龙冲天直上,惊动九霄。 赵平桢和秦小楼并肩立于城楼上,浓烟燃起的一刹那,赵平桢将手中折扇一收,朗声道:“全城备战!” 城里两更的更声响起,在城池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散。 赵平桢和秦小楼下了城楼,漫步走在夜晚的小路上,两个身影被月光拉得悠长。 赵平桢问道:“你从什么时候想到要和金人打?”留下守城的人们几乎没有一个想过真的要和金兵作战,皇帝留给他们的任务仅仅是拖延时间为皇族百官南下争取时间,只要闭城不开,每天忍受一下金兵在城外的叫嚣辱骂声,等什么时候城里的粮食吃完了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秦小楼的脚步滞缓了一刻,道:“十天前。” “噢?”赵平桢掀起眼皮看他:“为什么?” 秦小楼微微一哂,笑容隐在夜色里:“明日殿下随我去五凤街就知道。“ 赵平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竟也不问下去,而是握住了秦小楼的手:“好。” 两人回了军机处,负责此次偷袭的裨将马班已带着他的敢死队回来了,并回报了一个好消息——兀术军的粮草全部被烧光!甚至连营寨都被点了火!而且此次行动比预料中的还要顺利,他们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障碍,因为兀术实在是太轻敌了。 赵平桢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搓着手掌道:“好,好,好。带你的弟兄们下去领赏。” 这期间章究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坐着,一贯深沉的表情里隐隐显出一些笑意;而秦小楼则是面无表情地眯起了眼。 马班正待退出,秦小楼突然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问道:“慢。马将军,这一去你们死了多少兄弟?” 马班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容:“报军师,没有伤亡!” 秦小楼又道:“那你们杀了多少金人?” 马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尴尬道:“这……我们放火烧了营寨便回来了,没有统计金兵伤亡。” 赵平桢惊讶地望了眼秦小楼,脸上的笑意也沉淀下来。 秦小楼深深看着马班,马班渐受不住他那样犀利的目光,不禁低下头去。秦小楼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启朱唇,一字一顿道:“马将军,这就是你挑出的敢死队。” “嗵!” 马班猛地跪了下去,膝盖承着魁梧身躯的重量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宽厚的嘴唇不住嗫嚅,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章究给他的任务是烧光兀术的粮草,好逼得兀术退兵,至于金兵,章究的原话是“见机行事”。马班自以为是圆满完成了任务,当得起军功。这件差事也的确是万分危险的,这支被选出的队伍当得上“敢死”。他们能顺利完成任务回来,可说是捡回一条命了。 秦小楼往前走了两步,跪在地上的马班只见自己面前多出一双素白的靴子。 “既然金兵毫无防备,粮草和兵寨你们烧的这样顺利,为什么不进去偷袭?” 马班不敢说话。 秦小楼再进一步,接着追问道:“为什么不确认一下金兵的伤亡人数?你们烧的是敌人的营寨和粮草,为什么自己却火烧屁股般跑了回来?” 马班的额头已经贴到了地上,身子微微发抖。 秦小楼淡淡地下了结论:“你们怕了。不怕死,却还是害怕金人的兵马,与他们照面交兵是一件令你们感到比死更恐惧的事,仿佛那会另你们魂飞魄散,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敢。不止是你们,我大穆国所有的人都怕了,皇帝怕的连陪都都不敢要了,战士们害怕的闻金兵失色,百姓们害怕的连家乡都不要了。” 这番话直论赵南柯和先帝的是非,但凡在场有一个多心的出去嚼了舌根,以后秦小楼都会后患无穷。可他却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来,说的这样云淡风轻,几乎让人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章究情不自禁担忧地偷偷看了眼赵平桢,赵平桢的目光只是锁着秦小楼,面色如常,不以为忤。 秦小楼接着问道:“马将军,你参军多久?” “回……回禀军师,七年。” “七年也算是老兵油子了。你和金人交手多少年?” “我参军的第一年就去了北方,我打的第一仗就是和金人的丰城之战。” 秦小楼点了点头:“那么,想必你对金兵该很是了解。我问你两个问题。一、你觉得我们大穆的军队比金军差在何处?二、如果今次是金人偷袭我们,他们会怎么做。” 马班沉默良久,身子伏的越发低了:“军师……” 秦小楼道:“如果你能想明白这两个问题,再过三年,我保证你能成为主将,而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裨将。行了,你下去带着儿郎们领赏去吧。” 马班不住叩头,颤声道:“殿下,军师,属下不敢领赏。” 秦小楼正待开口,赵平桢却出声接茬道:“你不要赏,儿郎们也该要。去吧。” 马班连叩三个响头,谢恩后便离开了。 马班走后,赵平桢见章究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秦小楼,心里既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不快。秦小楼于他而言就像是他的家珍,别人见了好,他自然高兴;可被别人就这样看了去,他又生出些自己的所有权被人侵犯的醋意来。 秦小楼忽道:“章将军,等兀术收拾完残局就要来拼着最后一仗了。你可都布置好了?” 章究道:“已办妥。” 秦小楼道:“章将军还是快点去准备一下亲自督战吧。只有章将军在,瑞王殿下才敢松一口气。” 这话是明明白白地赶人了,章究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自己也的确要去督战,于是即刻也就告退了。 等所有人都走后,赵平桢靠在椅背上,向秦小楼张开双臂:“来,坐我怀里。” 秦小楼一如既往地顺从,瘦骨嶙峋的身子压到赵平桢腿上,赵平桢甚至感觉不出有多少重量。他握着秦小楼纤细的腰,叹道:“你还是太瘦了。” 赵平桢难得对秦小楼表现出如此温柔的模样,秦小楼的肠子弯弯绕绕转了好几圈,配合地表现出更亲密的姿态。 赵平桢叹了口连自己都不明白原因的气,抬起秦小楼的下颌吻了上去。 这一吻谁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等秦小楼面色潮红地软在赵平桢怀里的时候,他看了眼柜头的红烛——方才大约还剩下半根,而现在几乎已烧的见底了。 赵平桢将手从他的衣襟里探进去,手法熟练地把玩着他的身体,用平淡地口吻问道:“你方才还想同马班说什么?” 秦小楼难耐地仰起脖颈,声音细细的,听在耳里仿佛是猫爪轻轻挠人一般:“与殿下说的差不多罢。”顿了顿,弯了眼笑道:“我险些抢了殿下的话。恩威并济,我是威,殿下是恩。” 赵平桢“嗯”了一声:“马班此人不堪重用,但心思比较简单,可以提拔。冷他几日,过段时候再给他好处。” 秦小楼道:“合该如此。” 赵平桢心里满意极了。他喜欢聪明人,但要聪明的恰到好处,譬如像秦小楼这样内敛的人,即使他猜到了你的心思也不会教你难堪,与他说话也不费劲。况且,秦小楼对他的用处不仅仅于此,堪称多用。 赵平桢莞尔一笑,捞起秦小楼的腰将他安放在桌子上,欺身压了上去。 四更天。 一阕离歌长亭暮_31 愤怒的兀术果然在集结余部之后向应天府发起了最后也是最致命的进攻。早在定下全套计划的时候,章究认为,为将者没有了粮草就相当于没了后路,面对着一座一时三刻攻不下来的城池,应当即刻撤退才是。但秦小楼及赵平桢都认为,兀术绝不会退。 天还没有亮透,天空仿佛被沁水稀释过的墨笔抹了一道,灰蒙蒙的,令人有种窒息感。 发了狂的金兵们如同洪水般向应天府涌来,即便站在数里之外,赵平桢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怒气。他高喊道:“将士们!为了应天府!” 城头数千将士齐声应道:“为了应天府!! “为了大穆!” “为了大穆!!” 秦小楼看着呈雁阵逼近的金兵,恬淡一笑,轻飘飘丢出八个字:“避其锋芒,击其软肋。” 这一次兀术是拼了全力的。他的军队在应天府外守了近一个月,头几天攻势最猛,损失也最惨重。之后他终于发现应天府不像他从前打的那两座城那么容易,于是大多时候都是佯攻,躲在弓箭的射程之外对着城内叫骂,偶尔真的进攻,没有发现破绽也就退回来了。这一次,他是压上了最后的赌本了。 即便秦小楼知道以应天府之固绝不可能因兀术的愤怒就被攻破,然而看到这样的阵仗他还是不免有些眩晕,捂着额头向后退了一步:“殿下,我们下去吧。” 赵平桢看着他脸色苍白的模样,不禁戏谑地挑眉:“如你这般,日后如何做我的张子房?” 秦小楼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赵平桢一字一顿地重复道:“善战者,不怒……有趣。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 秦小楼摇头:“是《道德经》。” 赵平桢微微蹙眉。需知穆国崇尚儒家,认为道家消极避世,甚至太祖的时候还曾禁过道家的书,直到成祖的时候才又许人看。但归根究底,国内的文士还是认为道家是不入流的东西。 “你看道家的东西?” 秦小楼似乎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百家争鸣,总有它的道理,看看也无妨。殿下,我答应今日带你去五凤街。” 赵平桢正巧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激起了秦小楼的战意,便道:“那便走吧。” 城外是一片喧嚣的战火,城内却安静的像一座死城,昔日繁华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人,百姓们都关紧了门窗躲在屋子里,仿佛这样就能为抵御金兵的侵略多加一道屏障。 赵平桢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目不斜视地跟着秦小楼来到五凤街。 街道的中央有一个老人。从侧面看过去,老人的须发都已花白,恐怕少说也有花甲之年。他站在一张桌子前,手里持着长长的杆子,口中依依呀呀唱着戏。他的声音并不苍老,甚至有种异样的婉转悠扬,只不过唱的是陕甘一带的方言,赵平桢听起来有些吃力。 两人缓步走到老人面前,赵平桢这才诧异地发现原来老人面前架着一块半透明的白布,布上映出彩色的人偶,正生灵活现地跑跳着。 赵平桢惊呼道:“这是皮影戏!” 演皮影的老人对两名观众显得并不在意,有没有人他都一样的演着自己的戏,仿佛这个世界同他是没有半点干系的。而他,便活在他的戏里。 秦小楼道:“贞卿从前见过皮影戏?” 赵平桢颌首道:“从前母后过寿宴,全国各地的官员进贡不少好东西,有陕甘的官员送了一支皮影戏班子来。” 秦小楼将目光投回演着一出悲欢离合的屏幕上。过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我从前没有见过,只听别人说起过。” 赵平桢一时无话。两人就这么肩并肩站在街道上,成为了老人唯二的观众。 老人演的是一出《空城计》。 诸葛亮手里握着羽扇一点一点,唱道:“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联东吴灭曹魏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战南北剿博古通今!” 赵平桢面上带了一丝笑意:“有趣,有趣。” 秦小楼评点道:“《三国演义》里,我不喜欢诸葛亮。” “噢?”赵平桢有些兴趣地问道:“那你喜欢谁?” 秦小楼简洁地答道:“贾诩。” 赵平桢捏着扇子转了两圈,目光时而停留在活动的影人身上,时而停留在安静的秦小楼身上。 秦小楼见赵平桢不问,过了片刻自行解释道:“诸葛亮被捧得太高,反不像个活生生的人。”至于他为何喜欢贾诩,却不解释。 赵平桢学着他的口吻笑道:“我也不喜欢诸葛亮,也不喜欢刘备。我喜欢曹操。” 那厢空城计唱的热闹,这厢两人倒也像模像样地闹了起来。 秦小楼弯着眼笑盈盈的,学着演皮影戏老头的唱腔生涩地拉开嗓子:“贾文和参见主公~” 赵平桢挺着腰,板起脸,做出一副王侯姿态:“来来,文和,且与我看看如何拿下诸葛亮这妖孽!” 闹过之后,秦小楼敛了笑容道:“我问过他,他三年前就来了这里,每天都在这里演皮影戏。从前应天府热闹的时候,每天都有几百人看他的戏。现在没有人看了,他也不停下,演给自己看。” 赵平桢安静了下来。 秦小楼指点着空旷的街道:“他告诉我,从前这里是间布坊,那里有家胭脂铺,胭脂铺旁边是个茶楼。青天白日下影戏看不正切,他白天里就到茶楼里唱戏,看客们端一杯茶,一出戏能听一下午。” “我听着他说,就能想出应天府当年的样子来,仿佛那些欢声笑语就在耳畔。” 剩下的不用他说,赵平桢也明白了。 这么美丽的一座城池,为什么要让它在金人铁蹄的践踏下,在战火的吞噬下变成一座废城?为何抛妻弃子?为何不战自溃?为何不施为? 那里的空城计演罢,三国的戏终了,这里的戏才刚刚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承认是我自己喜欢阿瞒~当然也能代表赵平桢一定的性格因素 贾诩什么的,毒军师,有兴趣可以百度一下 22 一阕离歌长亭暮_32 22、第二十二章 ... 兀术强攻不下应天府,却在早有准备的穆兵的抵抗中遭受了惨重的损失。兀术自觉蒙受了奇耻大辱,更是不愿撤退,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筹码都压在了强攻上。 第一天,城门外留下了漫野金人兵马的尸体。面对应天府这样牢不可破的城池,骑兵无异于送上门的肉,连半点商榷的余地都没有便只能任人宰割。 如此一来,一直低迷的应天府士气大振。 不甘心的兀术第二天继续攻城,赵平桢依旧坚守不出。 第三天,金兵再次出现在平原上,只见等候了许久的应天府大门缓缓打开,数队步兵阵从城内涌出,在平原上迅速排列阵型。 金兵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到兀术下令冲的时候还迷迷糊糊的,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其实穆军完全可以等到金兵自己退兵,兀术军没有了粮草,最多撑不过五天,但是士兵们得知金兵粮草被烧,再看到前两天满地的尸体,急着想要打一仗以发泄多年来的积怨;将军们也想打,他们太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百姓们更想打,他们太想亲眼看到本国的士卒们将金人赶出自己的国家。 在金兵刚发起冲锋的时候,穆军弩兵排在阵前,箭矢如雨般向冲锋的人马射去,只见无数金兵纷纷落马;待金兵临近,弩兵迅速撤入阵内,手持铁盾的士兵冲到前方,肩并肩互相借力架起围的密不透风的盾阵以抵挡金人骑兵的攻势;待金兵冲到阵前,后排的长矛兵从盾的上方将金兵刺下马去。即便是金兵人不畏死,马却本能地感到害怕,到了穆军阵前就慌了前蹄;再者金兵人马都连着数日未填饱肚子,被铁盾阵一顶,许多战马就已体力不支地后退。 经过连续两天的胜利,穆兵的士气此刻正盛,而金兵饿着肚子,有哪有什么士气可言?此战一开始,金兵就已陷入了大为不利的局面。 然而穆兵到底还是低估了金人的战斗力。 到了这一刻,兀术已是破釜沉舟,他明知拿不下应天府,却又觉得这样回去丢尽了面子,而丢面子对他来说是比死还不如的事情。他看到穆兵出城迎战,所有的念想就成了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就能多为他挣回一分面子来。 最骁勇的金兵冲到阵前,直接从马上跳进穆军阵内,抡起刀砍倒一个是一个。穆兵们以为有铁盾为护,暂时是安全的,谁料金人眨眼就到了眼前,几乎是被杀的措手不及的。再则这个阵型练了并不久,士兵们的契合度不高,有几个金人跳进阵内冲杀,前排的盾兵竟自乱了阵脚,不一时就被金人冲破了一个缺口。 亲自指挥作战的章究眼看着阵型几乎被打乱,急的拼命吹军哨挥军旗调改阵型,却怎么也堵不住那个被金兵撕开的裂口。 眼看着城下的形势一点点扭转,站在城墙上的赵平桢脸色已是铁青:“一塌糊涂!真是一塌糊涂!” 连秦小楼都忍不住连连摇头。 赵平桢喝道:“马班!” 候在一边的马班立刻上前,单膝下跪:“属下在!” 赵平桢道:“领五百骑兵,速去增援!” 眼看着骑兵加入战斗,步兵也缓上一口气来,在章究的指挥下调整阵型配合骑兵,将闯入阵中的异族绞杀! 赵平桢还是青着个脸,冷冷道:“大穆就养出这帮废物来!打完这场仗,首要做的就是练练这群不打自溃的崽子们!” 秦小楼则是盯着城下的战局,若有所思。 这场仗最终打的比所有人预料的都要惨烈。饿了三天的金兵还是勇猛异常,凭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精神,居然数次冲破了穆兵的阵型,甚至有几回几乎冲到了应天府的城门下,吓得赵平桢急急召集城内其余人马去堵城门。 仗从清晨打到午后,打得越久,金兵越显出以一当十的功力来。事情的发展脱离了穆军一方的预料,以至于赵平桢不得不三番两次从城中守兵里调人去增援。 兀术到底是死了,可他死前还亲手杀了二十几个穆兵,到了后来,几乎没有人敢近他的身,他跑到哪里,哪里的穆兵就溃散,甚至调来铁盾兵防他,最后还是弩兵们将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黄昏时城外的黄土已被鲜血洇成了黑色,稀稀落落的穆军士兵们在城外搜捡同僚的尸体,这一幕竟是万分凄凉——所谓的赢一仗来鼓舞士气,最后结局是赢了,却还是成了一个笑话。 当军师杨仁威将粗略统计的死伤人数送到赵平桢面前的时候,赵平桢看着那个数字,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这个数字比他的军师们经过数番争论定出的预计最大伤亡人数翻了整整一倍都不止! 甚至兀术的首级送到瑞王殿下面前能没能消了他的气,他下令让人将兀术的尸体鞭尸八百下,并将兀术的首级挂在城墙上示众十日。 等秦小楼赶来的时候,赵平桢正独自一人闷在房里喝闷酒。 秦小楼夺了他手里的酒盏,赵平桢便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那模样,打了胜仗倒比打了败仗更加阴鸷深沉。 秦小楼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在这里喝酒,倒不如去和将士们一起喝酒,犒赏他们打了胜仗。” 赵平桢只是冷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打出这种仗也敢称胜?” 秦小楼在他身边坐下,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到他手上,柔声道:“总要一步一步来的。” 赵平桢板着张脸不说话,过了片刻,忽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外走。 秦小楼惊讶地追上去:“殿下?” 赵平桢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去犒劳将士们!” 经过城门下的时候,秦小楼看到了已经被悬挂起的血淋淋的兀术的人头,不禁打了个寒颤,疾步往赵平桢身边凑去。 赵平桢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前走。 秦小楼白着一张脸笑道:“听说殿下下令将他的人头挂十天?” 赵平桢冷冷道:“怎么?” 秦小楼微微叹息,缓声问道:“那——陛下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应天府?” 赵平桢的脚步又停了一下,倒没有表现出几分讶异来:“你和章究怎么说?” 秦小楼言简意赅地答道:“尽快。” 赵平桢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走出好一段路,忽然笑了起来,摇头慨叹道:“这可真是输的一败涂地的一仗。到头来,我们还是要拱手把陪都送给金狗——先是京城,然后是陪都,再然后呢?” 秦小楼也跟着笑,脸色却愈发苍白了。 走到一处无人的小路,赵平桢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秦小楼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若我是皇帝,我就定都应天府——临安,那实在太南边了。” 然而到了犒赏士兵的时候,赵平桢和秦小楼欣慰地发现将士们都比他们要乐观——虽然刚刚才有几千同胞新死城外,可他们的确是打了一场胜仗,三千同僚的性命换来了兀术军的全军覆没,换来了应天府的平安。 有许多将士们是含着泪的,有的是为新死的兄弟而悲伤,有的却是真真切切喜悦着——赵平桢在某一人面前站了很久,确定他真的是喜极而泣,突然就迷茫了——他到底应不应该感到高兴? 及至犒赏完军队,秦小楼又回军中去处理事务,而赵平桢则什么心情都没有,抛下众人一人回去了。 当夜,秦小楼来到赵平桢的住处,却见赵平桢站在院子里,手里持着一件物事,怔怔地对月出神。 秦小楼走上前,看清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一枚血玉佩。他略一思索,沉吟道:“这是孟少威的?” 一阕离歌长亭暮_33 赵平桢淡淡应了一声,将玉佩收归入怀,引着秦小楼走到一处石桌旁:“坐。” 秦小楼果然撩袍坐下。 赵平桢道:“少威生前曾与我说过,马革裹尸是他唯一能接受的死法。没上过战场我不懂,如今我倒有些明白了。” 秦小楼眉梢一挑:“那倘若他还活着,殿下还会像从前那样做么?” 赵平桢并没有思虑很久便道:“会。我没有选择,他也没有。莫说我没这权利救他,便我真是皇帝,我也一样会让他死——并且,是更加非要他死不可。” 秦小楼哂笑一下,从他手里接过那枚血玉佩,放在手心里轻轻一搓便可感觉到那玉质的温润,决计是有人贴身带了许多年才能将玉养成如此。然而玉在他手里没停多久就被赵平桢夺了回去,且冷冷道:“你不该碰。” 秦小楼的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幽怨:“贞卿爱他么?” 赵平桢停顿了一刻方道:“那不重要。” 秦小楼弯了眼笑,嗔道:“贞卿不怕我吃醋么?” 赵平桢神情很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果真从秦小楼的眼里看出几分戏谑来。他用近乎残忍的表情说:“他在我心里,是梅花。” 秦小楼一怔,即使明知他后面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却还是几乎脱口而出地问道:“噢?那我算是什么?” 赵平桢道:“杨花。” 秦小楼的眼睛弯的越发厉害:“小园桃李东风后,却看杨花自在飞。” 赵平桢盯着他粼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喟道:“你倒是会将好句子往自己身上安。”不过话虽如此,他却也没有再说什么打击秦小楼的话。 当天晚上,赵平桢做了一个梦。 梦的最初是孟金陵穿着一袭黑色描金战袍站在空旷的平原上,身后白絮飞扬,看不清是雪花还是梅花。他的声音飘渺若尘:“赵贞卿,你这辈子负了许多人。” 然后场景一变,变作了某户人家的府邸。 十岁的他走过后院,看见七岁的秦小楼站在一棵梅树下,身上穿的是一袭红锦团簇的棉袄,将他裹得像一颗球,却越发显得他小脸白嫩。 其时院子里刮起一阵劲风,白絮扑扑地从秦小楼身侧落下。 他微微一哂,手里的扇子指着秦小楼,问身边的侍从道:“此人是谁?” 那侍从答道:“侍郎秦无涯的公子秦小楼。” 他笑道:“有趣,有趣。此子若梅。”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考完啦!!!!!明日双更!!!!! 23 23、第二十三章 ... 两天后,赵平桢和章究领着余下部队护送还留在应天府里的百姓南下。 其实赵南柯放弃应天府是因为它离自己和谋臣们定下的南北防线太远,如果要保应天府,就等于把防线往北拉长了许多,必定耗费巨大的财力兵力,且离金兵太近又不一定保得住。所以他自觉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放弃了繁荣的陪都,退到相较于更为稳定的南方调养生息。但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看法,譬如赵平桢就觉得哪怕是伤筋动骨两败俱伤,也必定要和入侵自己家园的金兵拼个你死我活才好。 从前的赵平桢是颓废糜烂的好似行尸走肉,可当金兵闯入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汴梁,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死在汴梁的大火里,他的生命仿佛是重新有了意义,报仇成了他生命的信仰。 然而完颜昭的部队来的比他们想的还要快。 大军离开应天府不过行进了三里路,后面的金兵轻骑就追了上来。章究急着指挥部队结阵抵抗,但因为事出突然,穆兵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哀嚎和惨叫声响彻云霄。 赵平桢和秦小楼行在队伍的中前方,周围是二十几名最精锐的士兵贴身保护。他眼见后方乱成一团,急忙支了一人去打探来了多少追兵。过了一会儿,那名探子过来回报:“禀殿下,只有几百人,来的都是轻骑。” 追兵显然是被支来的先行队伍,数百人皆是使用弓弩的轻骑兵,并不贴近肉搏,而是远远地袭击穆军队伍的后方。 等章究调集来一支盾兵和重步兵准备迎战,那支偷袭的队伍却又嬉笑着跑了。 不得已之下,章究将百姓转移到方阵的中间,将盾兵调到队伍的最后,骑兵分别安置在队伍的两侧,一行大军继续前行。 那支轻骑每隔一段时间就来骚扰一下穆军的队伍,并不靠近冲杀,只是远远地从各个方向用箭矢骚扰,逼得章究不断调整队形抵抗,行进的速度被迫放慢了不少。 不一会儿,秦小楼道:“这样不是办法,我们太过被动,而且根本无法反击。不如改道走崎岖的丘陵,在丘陵上骑兵难以像平原上一样发挥作用,这样才能摆脱金兵的骚扰。” 赵平桢略一思量,召来章究商议,经过一番协商后决定大军改道越过最近的丘陵南下。 改道的大军路过一处树林,其时刮起一阵飓风,惹得树丛沙沙作响,黑压压的树林中仿佛蕴藏了无尽的杀意。 “吁——”追风马突然长长地嘶鸣起来,并晃着身体向后退。赵平桢不悦地勒止马缰,弯下腰摸着追风的脖颈安抚它。 秦小楼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糟糕,中计了!” 话音未落,林中飞出一片密集的箭雨,无数士兵和百姓应声倒地。章究紧急调整队伍,林中突然杀出一片金军的步兵,即刻与穆军的前排步兵战到一处! 章究当机立断地大喝道:“保护瑞王殿下!保护百姓!结阵!” 赵平桢脸色惨淡地咬牙道:“保护个屁!”他勒马调头,对秦小楼低喝道:“还不快跑!” 只见林中不断涌出的金军步兵粘住了穆军的正面,两方陷入胶着状。正厮杀时,只听一片马蹄声响起,两侧涌来两支金军的骑兵,从两翼攻入穆军的阵型,如同绞肉机一般立刻打散了穆军的阵型。 秦小楼和赵平桢在一支轻骑的护送中一路往南奔逃,秦小楼不住回头,看清身后的打法,迭声叹道:“好厉害的打法!” “看好你的马!”赵平桢脸色更差,吼道:“骑不好马就别回头!” 秦小楼果然因为回头的动作差点从马上掉下去,连忙抓紧了缰绳,专心逃命。 完颜昭派了一支轻骑追赶他们,在一片密集的箭雨中护卫纷纷落马,骇的赵平桢和秦小楼面无人色,除了逃命再记不起其他的事来。 章究派出骑兵拦截追兵,总算为赵平桢等人提供了一段时间的空隙甩掉了金人的追兵。 没命跑了数个时辰后,只听身后一声马的嘶鸣声,赵平桢回头一看,一名护卫的马因太过奔忙而轰然倒地,扬起一阵尘土!然而此刻他根本顾不得那人,马不停蹄地继续逃命。 一阕离歌长亭暮_34 秦小楼这段时间来一有空便练习马术,此刻总算派上了用场。不过跑了这么久的马,他也早已坚持不住了,两只手的手心被马缰磨的满是鲜血,髀骨疼的仿佛已裂开,屁股更是有如万针扎着,只是咬紧牙关追着队伍不落下。 直到翌日辰时,赵平桢等人终于逃到了最近的城池,亮明身份后被守城将领亲自迎进城去。 下马的那一刻,秦小楼几乎昏死过去,幸亏有的士兵将他扶住,不然他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直到这时候赵平桢才回头看了一眼,看着他身后的寥落可数的几名将士,面无人色地冷笑起来:“一个城池……一万将士……被我丢的只剩下这些……” 秦小楼又累又饿,神智已模糊了,遂也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他这一昏昏了足有四五个时辰,而赵平桢休息了不到三个时辰又要走,然他又不舍把秦小楼丢在这里,眼看追兵不是那么急迫,便命守城将领备了几匹好马和一辆简装马车,亲手把秦小楼抱上车去,复又踏上了前往临安的路。 秦小楼的确是昏的厉害了,被马车颠了两个多时辰才醒来,一见自己处在黑乎乎的车厢里,先是吃了一惊,看清赵平桢后戒备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 赵平桢面无表情地将他扶起来,递给他一个水囊,讥讽道:“没用的东西,到头来还是要坐马车走。” 秦小楼微微一笑,虽是形容邋遢狼狈,眉眼间的风情却丝毫未减:“贞卿又何苦为了没用的东西转乘马车?”他伸手接过水囊,满是伤的手心一触到硬质牛皮就疼得倒抽一口冷气,急急将手收了回来。 赵平桢扭开了水囊的盖子,将囊嘴对到秦小楼嘴边,亲自伺候他喝水:“留着你还有用。” 秦小楼弯着眼笑,那笑容到了赵平桢眼里好不欠揍,于是他喂完秦小楼以后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看着秦小楼苍白的嘴唇重新有了血色,他心里总算有些出了气的痛快。 过了一会儿,秦小楼稍许恢复元气,靠在赵平桢怀里低声道:“原来他早就埋伏在应天府附近了……借刀杀人,好手段。” 赵平桢自然明白他说的是完颜昭,低低应了一声:“他瞒过了我也瞒过了兀术,早早把部队调到应天府附近坐山观虎斗。即使我打完仗以后立刻出城,还是没来得及逃过他的追兵。借敌人之手来处理一支不听话的队伍,并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我算是受教了。” 他和秦小楼在战术这一块还是新手,要学习的手段还很多。他能够在经受这样的失败后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种话,而不是暴躁生气,秦小楼在心里也不由对他感到佩服。 秦小楼道:“兀术未必不知道,他会这样拼尽一切的要与我们同归于尽,恐怕也是受了完颜昭的激,不然绝没必要打这绝户仗。”说到这里,他微微苦笑道:“我当时也是蠢了,既然完颜昭能派一支轻骑兵来偷袭我们,说明他的大军离这里也不远,竟还是进了他的套。” 赵平桢淡然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那姿态竟是毫不责怪秦小楼做了这样害的军队全军覆没的决策。 过了一会儿,秦小楼又道:“我方才略看了几眼他们的打法,完颜昭果然是兵法高手。用重骑兵正面冲击重步兵有些难度,因为马会胆怯,所以容易吃亏。他先派步兵粘住步兵阵的正面,然后再派骑兵从两翼夹攻——我看过许多战例,自古以来步兵阵调转方向去打另一侧的敌人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阵型被骑兵冲散,我军就成了一盘散沙,只能任人宰割。” 赵平桢道:“你看的是什么单给我,我也看看。” 秦小楼微微一哂:“好。” 经过数天的奔波赶路,赵平桢和秦小楼终于来到了临安。 进入新都后他们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向赵南柯交代连日来的军情始末。赵平桢将秦小楼做错判断引得大军绕道、落入金军埋伏一事的责任推到另一名战亡的军师身上,又将别人的功绩冠到了秦小楼头上。 赵南柯看到一贯被自己和父母捧在手心里养的五弟胡茬邋遢、风霜满面的样子,心情很是复杂。他本以为赵平桢会一辈子做个纨绔子弟,也愿意这样供他一辈子,一来是能顺着弟弟的心思,二来是免除了弟弟和自己争权的可能,自然也有许多是他自私的心思。其实赵平桢第一次提出想要留下和章究一起守城的时候赵南柯的心里就很是挣扎了。他一方面欣慰,一方面又担忧,但最后大约是隐藏了许多年的愧疚之情使他答应了赵平桢的请求,事实上他在离开应天府以后没有一天不后悔! 先帝对几个不大亲近的儿子早早封王就藩,反倒迟迟没有给赵平桢封王,也是和赵南柯同样的心思,一来是喜爱五子,不舍得他离开自己就藩,二来也是不愿他有坐大弄权的机会。 赵平桢这一次功过皆有,他全歼了兀术一万人的部队,为赵南柯修筑南方防线提供了时间,而和金兵交手这么久以来全歼敌军的记录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他又害的己方一万大军全军覆没,连老将章究的性命都被他弄丢了!这下大穆更是没有拿得出手的将领了。 赵南柯最终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没舍得说句重话,随意安抚了几句就打发赵平桢和秦小楼去休息了。 等人都走光后,赵南柯坐在临时的行宫里发了好一阵呆,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赵南柯是知道赵平桢和秦小楼的关系的,是以安排他们两人在一处休息。 到了房里,赵平桢命人送来两个装满热水的桶,和秦小楼在一处沐浴,洗去身上多天来的尘土。 秦小楼洗干净以后还坐在浴桶里不出来,水汽将他的脸蒸得通红。赵平桢随意披了件干净的外袍,走到他的桶边,夹着他的两肋将他轻松地提起来。秦小楼顺势靠进他怀里,轻声笑道:“多谢贞卿。” 赵平桢漠然道:“谢什么?你是我的人,我自然会罩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刚刚晋江抽了不让更,现在是第一更,等下第二更…… 24 24、第二十四章 ... 这之后赵平桢就被赵南柯架空了好几个月修养。他的“河北兵马大元帅”一职成了空衔。 这期间赵平桢入宫探望了一次太后。 太后其实想的没有赵南柯和先帝那么多,只是单纯地宠溺小儿子而已。当她得知赵平桢在应天府九死一生的时候,心里后怕极了,所以将赵平桢架空这一件事里她也得算上一份功劳。 当看到赵平桢好胳膊好腿地站在她面前,太后可谓是松了一口气,对着赵平桢又抱又亲,恨不得她的心肝肉再也不要受到一点伤害。 其实赵平桢长大以后就不太喜欢和母后亲近了,但这回他对太后表现的极为顺从,太后问起他那场仗,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用一两句话带过了。当太后说起希望他以后再也不要涉险的话,赵平桢黯然道:“母后,自父皇驾崩后,我至今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一闭上眼就是金贼杀入汴京,父皇亲自点火烧宫的场景……延和殿、太和殿……都是那样熟悉的场景。后来我都分不清这样那些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我看到父皇投身大火中,我想去把他拉出来,却什么也办不到……” 他这话说的动了七分真情,故太后也被触及伤心处,再次搂着他嚎哭起来。 赵平桢轻轻拍着太后的后背以安抚她,柔声道:“母后,我前半生过的浑浑噩噩,父皇去后我才知人生意义何在……我想要上场杀敌,想要为父皇报仇,想要为哥哥夺回汴京。” 太后看到他眼中的坚定,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下了决心了。她心里面其实又宽慰又担心,又多劝了两句,可赵平桢还是那个心思不改。 太后最后只得叹气道:“罢,罢。男儿志在四方,你又是皇家的人……随你去罢!” 赵平桢出了太后的住处,很是惨淡地笑了笑。他心里其实不是不明白赵南柯的心思,从前他就明白,但他曾经的心思并不在官场上,是以心甘情愿做一个纨绔子弟。可如今他既动了建功立业的心思,却又没有任何靠山和党派的支持,唯一能打的便只有亲情牌了。 但愿,赵南柯能看在二十几年的亲情上,相信他,给他一个机会。况且他真的只是想屠戮金人报仇罢了,再多的,他是真的不想了,毕竟当皇帝是个太操劳的活,并不适合他。 赵平桢是闲了,秦小楼却没有空下来。赵南柯发现秦小楼不止是以色事人这点能耐,于是在朝中认认真真给他派了个官职,并且颇有些把他从赵平桢身边拉拢过来的意思。秦小楼的态度很暧昧,对于皇帝是来者不拒,赵平桢那边也吊着不松手。 这可让赵平桢心里不大痛快了。不过他也没有做什么,因为他知道秦小楼不会彻底从他的阵营里叛出去,顶多是四处逢源。而且他也没有资格让秦小楼拒绝皇帝,所以他也只是冷眼看着。 一阕离歌长亭暮_35 而他闲下来之后,又开始故态复萌的当起了纨绔,只不过从当初汴京的纨绔皇子成了如今的纨绔王爷。他当初的那些宠妃侍童们早在和孟金陵好的时候散的差不多了,孟金陵死后赵平桢对这些事很是厌烦了一阵,也没怎么再另觅佳人。逃到临安后,他的侍宠们一个都没带来,甚至连秦小楼都忙得不怎么有时间陪他了,以至于赵平桢晚上想找个人侍寝居然找不到人! 于是赵平桢十天里收了五个侍妾和两个娈童,其中有三个是青楼女子,两个娈童都是好人家买来的。这事传到百官耳朵里,都没什么稀奇的——反倒是赵平桢安分的那一段时间里,百官都觉得这五皇子莫不是中了什么邪吧? 这天赵平桢带着一个下人去京郊转了一圈,在一个小山包上遇到了一个少年。那少年长得和秦小楼有五六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眼睛,只不过一个的目光温柔似水,一个则是像是小兽一样防备重重。 赵平桢一时兴起,出言调戏了那少年两句,那少年竟是吓得一溜烟的逃了,让赵平桢心里又是一阵挫败。 当天,秦小楼在早朝的时候递了一份奏折,列了五条政策,请求变法。 “第一,向邻国买马,引进优良马种,训练骑兵以抵御金兵铁骑。我们之所以被金兵打得连连败退,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拿得出手的骑兵,攻坚战尚可,平原战我们几乎是百战百殆!需知步兵对抗骑兵,胜不全胜,败则全败!各位大人可以看看,我们和金兵交战多年来几乎没有一仗能全歼敌人。” 秦小楼刚刚说完第一条就有人反驳道:“蛮夷最注重马种,如何肯让你引进?若是直接买马,要买多少匹战马才够用?马价昂贵,即使花光国库里的钱也不够几千匹马的价,又有谁肯卖这么多马给我们?” 秦小楼心里有一个字,但他没说出来——偷! 邻国不肯卖好的马种,那就去偷!方法这么多,总有一条行得通。然而因这方法不登大雅之堂,又恐怕朝上有异族耳目,故秦小楼斟酌着没说出口。他正想着用什么官话把人堵回去,龙椅上的赵南柯道:“秦卿说第二条罢。” “第二,改变偃文重武的现状,大力提拔武将,鼓励百姓参军。自唐朝以来,因土地的兼并等原因,府兵制遭到破坏,募兵制取而代之,武人地位降低,故至今百姓依旧视参军为洪水猛兽,士兵大多是犯人、乞丐、失去劳动能力而走投无路的人,这样的兵拿什么去跟金人拼?!故朝中至今是‘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的状况。” 赵南柯道:“秦卿可有什么具体对策,说来听听。” 秦小楼道:“一、鼓励参军,提高军饷;二、凡犯案者,服役三年可抵百金之罪,服役七年可免死刑;三、重视武举,选拔武人;四、律法当对文官武官公正同适。” 需知当年太祖定下的规矩是不杀言官,为了广开言路。然而逐渐的这规矩就逐渐演变成了无论文官犯了什么错都只是被流放外地当官而已。同样的罪文官仅是贬官罚钱,武官则往往就是死罪。 礼部侍郎周慈恩道:“如何公正?” 秦小楼道:“免除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士大夫。” 此言,在场所有官员的利益几乎都被侵害了,朝廷里一下就炸开了锅。 无数文士大儒连番引经据典地证明儒士不该杀不可杀,证明杀文官对朝廷有多大的危害。到了后来,更有人面红耳赤地嚷出武人本就是不入流的,应当低人一等的话来,甚至还博得了一片大臣的复议。毕竟百年以来偃文轻武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地扎在每个人心坎里了,要拔出这个根需得伤筋动骨,秦小楼早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没想到群臣百官的态度竟会如此激动。 他舌灿莲花地一一辩驳回去,大儒们举出前朝帝王杀害直言敢谏的文官误国的例子,他就举出前朝因军事能力弱而亡国的例子反驳;大儒们说文人才是国之栋梁,他就说军事是根基,没有根基谁来支撑起国之栋梁?然而他毕竟一舌难敌三口,百官的群情激愤之下,他实在是辩不过来了。 连王丞相都忍不住严词厉色地反驳道:“方才诸位大人已说了,不杀士大夫是太祖为了广开言路,开言纳谏,不让刑罚堵住百官们的诤言。再者,强化军事和不杀士大夫究竟有什么关联?!” 秦小楼不急不缓道:“这其一,杀士大夫不等于滥杀,而是杀那些该杀之人!当今圣上是明君,自有圣裁,绝不会因此而耳目闭塞,这点诸位大人自然不必担心。这其二,是为了公平!自太祖朝以来有多少武官犯了许多士大夫也犯过的罪,却因此被抄家灭族?!士大夫受贿,二十两以上即流放,武人受贿,二十两以上即免官杖责,百两以上即是死罪!这种差别对待,寒了多少武人的心?然死刑不能废,既如此,那就公平地对待文官和武官。” 大儒们又开始唾沫飞溅,赵南柯被吵得头嗡嗡直响,抡起玉玺用力砸了砸龙案,大喝道:“今天就到这里!退朝!” 等百官离开行宫的时候,秦小楼故意走在最后面。如他所料,不一会儿就有个太监来召他,皇帝要听他详细说说刚才没能说下去的几条政策。 赵平桢从京郊回了府,即刻有人向他汇报了今天秦小楼在朝堂上的精彩表现。赵平桢越听心里越不痛快,还没听完秦小楼是如何舌战群儒的就一脚把那个下人给踹出去了。然而人还没被他赶走多久,他喝了一口茶,又把杯子给砸了,没好气地喝道:“把他给我找回来!让他把话说完!” 等他听完之后又一脚把人踹走了,然后很是烦躁地在屋子里踱了几圈。 然后他准备去找秦小楼,结果被一个下人拦了下来。那名下人递给赵平桢一封信,道是今早王爷出去的时候秦府着人送来的。 赵平桢一边拆信,一边怒道:“怎不早些给我?” 他拆了信,抖开信纸一看,上面赫然是秦小楼亲笔写的五条变法之策以及具体做法,比他在朝堂上说的还要更详细一些。 赵平桢看了很久,确定自己把纸上的内容都记熟之后便回房将信纸烧了。 看着火团吞噬信纸的时候,他冷笑着叹道:“秦小楼啊秦小楼,你可真是……比我想的还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抱歉这么晚才更,早上看煮酒论史的帖子看的激动了~ 如无意外,明天还是两更! 25 25、第二十五章 ... 秦小楼提出的另外三条政策,第三条是加紧练兵,淘汰残兵弱将,改变军制,不再频繁调度,一个将领专管一支队伍,加深将士之间的契合程度;第四条是改革纳税制度,以货币代替粮食,将投入军用的税款增加;第五条是恢复屯田制,并逐渐恢复世兵制,以提高士兵的素质。 这五条都是他几个月来总结史书经验并走访军中结出的政策,然而他毕竟还是有些心急了,写成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将奏折递了上去,还在朝堂上激起了一阵口水战。 事情自然不会这么顺利,赵南柯虽私下里又找他好好探讨过五条新政,为了各种方案争论了整整一个下午,可自那天过去以后一切都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人提起过。仿佛事情就打算这么不了了之了。 十几天后,秦小楼到一间酒楼买酒,无意间听见一桌上的两个人在交谈。 “听说瑞王和章将军在应天府打了一场大胜仗,把兀术军一万人全歼。可惜之后又打了一场打败仗,把一万人赔进去了。” 另一个男人嗤笑道:“赵平桢和和兀术这一仗是傻子碰到了傻子,傻的不那么厉害的一方侥幸胜了。后来碰到个不是傻子的,不就全军覆没了?” 秦小楼脚步一停,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衣着邋遢、头发泛着油腻腻的光,仿佛几个月没有洗澡。脸颊上两块红彤彤的,怀里的抱着酒坛,显然已喝的半醉了。 最早出声的男人吓了一跳,比了个悄声的手势,一脸紧张地说:“我的好外甥,你别疯了!大庭广众直呼瑞王的名字,被人听见可糟糕了!” 那醉鬼眯着眼笑道:“怕甚!老子都骂他是傻子了,还怕直呼其名?” 秦小楼微微一哂,调转脚步走到那二人所在的桌边,自说自话地坐了下来:“兄台。” 拘谨一些的那个警惕地盯着他,抱着酒坛放浪一些的那个则斜着眼轻佻地打量他,眯着醉眼道:“你……你怎么长的像个娘们?” 秦小楼并不在意他的无理轻佻,微笑道:“兄台,我方才听你说,赵平桢是个傻子……”他顿了顿,拘谨的那个已变了脸色,他方露齿一笑:“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我还想听听兄台的高见,为何说应天府守城一战是傻子碰到了傻子?” 一阕离歌长亭暮_36 这醉鬼名叫吴袆,曾在军中当过一个小官,跟金人打过几年的仗,后来打仗瘸了腿,服役的时间又到头了,就回了临安城。这一年来他因身上的残疾和品行不端一直没找到什么活计,就混成了个地痞无赖,靠不良收入和亲戚的接济过活。 那个叫他外甥的是他本家娘舅,名叫费元。以吴袆的为人,身边早已没了朋友,只有费元因思念早亡的妹妹而还肯为他出些酒资饭费。 吴袆在行军用兵之道上的确有些天赋,这些年来又累计了不少实战经验,肚子里装的货绝对比秦小楼这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要多。难得秦小楼愿意听他说,他自然不会推辞,乐呵呵地一笑,捧起酒坛来灌了一大口,酒水溅到秦小楼身上,秦小楼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吴袆道:“你道骑兵比步兵好在哪里?不是步兵打不过骑兵,而是赢了追不上,输了跑不掉,所谓胜不全胜,败则全败,输一仗能把前头赢的十仗都给输没咯!这是无解之法,我也没听说赵平桢用过了什么特别的计策,那兀术能被赵平桢全歼,肯定是他自己寻死,而不是赵平桢聪明。” 为了鼓舞人心,赵平桢赢的这一仗在国内是大肆鼓吹,说得仿佛他不费一兵一卒就用漂亮的方法把金兵杀的片甲不留。但具体是什么方法,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百姓要知道的只是一个结果。故吴袆能想到这一层,的确是过人的。他说的这些秦小楼都明白,却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点头道:“兄台果然高见。” 吴袆被他一夸,心里更是得意,愈发说的口水星子乱喷,一股酒气直扑秦小楼的面而去:“我听说赵平桢派人烧光了兀术的粮草,兀术还不肯撤,硬是撑了三天。结果赵平桢居然开城迎敌——哈,放着固若金汤的应天府城墙不要,居然去平原上和金兵那群野兽打,这不是脱了铠甲送上去挨刀砍么!” 秦小楼沉吟道:“可金兵已经饿了三天,开城迎敌是为了赢一个全胜。” 吴袆道:“饿了十天的狼也是狼!饿得越厉害就越是要吃人!” 秦小楼点头。 吴袆道:“听说那赵平桢带着一万将士和数千百姓南下,中了金人的奸计,被杀的全军覆没。哼,这说明他根本就不会用兵。” 秦小楼心中一奇,不动声色道:“吴兄有何高见?” 吴袆得意洋洋地抠了抠踏在椅子上的脚丫:“当年我跟骠骑将军张方混的时候,张方贪功,赢了一小仗就带着我们一干兄弟追,结果中了敌人诱敌深入之计,大军被打散了。我领着三五百个兄弟,几十里的路回到樊城,途中被金兵袭击七次,我次次都把他们打跑了。哈!张方带出去的大军此战几乎全军覆没,我领的兄弟们是唯一一支活着回去的队伍!” 秦小楼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应对偷袭的?” 吴袆道:“我让老弱残兵背着鹿角走在最外围,一旦遇到骑兵,在鹿角的保护下中间的队伍迅速列阵。骑兵除了速度快,冲击力强,并没有其他优点,若是两方具严阵以待,只有不会用兵的将领才会让骑兵冲击步兵阵的正面。” 秦小楼奇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没有因此受封?” “立功?”吴袆嗤笑道:“主将死了,我却没死,不被军法处置已是万幸,何来立功一说?” 秦小楼沉默半晌,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当做吴袆的酒资,起身道:“吴兄,我与你相见恨晚,还欲多听些吴兄的高见,吴兄可愿随我回府?” 吴袆略吃了一惊,吊着眼角将秦小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嘲讽道:“小娘皮,你要陪大爷乐一乐?” 费元早已看出秦小楼绝非普通百姓,这是忙暗地里使力偷拽吴袆的衣角提醒他,奈何吴袆已醉的没了眼力,还冲着秦小楼轻薄的笑。 秦小楼淡然道:“吴兄和我回去,自有真正的小娘皮任你挑。” 费元已是满头大汗,战战兢兢道:“大、大人,我这外甥喝醉了酒,你千万别同他一般计较。” 秦小楼不怒自威地扫了他一眼,道:“你放心,我自不会与他为难。” 秦小楼带着吴袆回了府,先将这个醉的神志不清的家伙安排在厢房睡了,随即果然支使下人去万香楼召了两个漂亮姑娘入府。 等吴袆一觉睡醒,只见自己左手搂着一个,右手抱着一个,姑娘身上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窜,激的他恶狠狠打了个喷嚏。 “你醒了。”一个温润的男声响起。 吴袆这才发现房间的中央坐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年轻男子,竟是眉目风流,相貌异常清秀。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先前的事来,不由惊呼道:“小娘皮!” 秦小楼也不恼,向两个青楼女子使了个颜色,两人即刻乖巧的披衣退出去了。 秦小楼道:“既然步兵打骑兵不可全胜,那我训练一支比金兵还厉害的骑兵,需要多久?” 吴袆愣了愣,脱口而出:“不可能。” 秦小楼不由蹙眉,耐心地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吴袆道:“训练骑兵,不光要练人,还要练马。而马种比士兵的素质更重要。” 秦小楼道:“马种不是问题,偷、买、抢,总有办法。” 吴袆摇头笑道:“小娘皮,你想的太简单啦。我曾在军里当过弼马官,战马岂是这么好养的?要是这么简单,我大穆的骑兵怎么会这么糟糕?不是什么马都能当战马,战马需得养在高寒之地,甘泉不绝、沃野千里方能养出高头大马。甘凉、河套、河西走廊、还有蓟北之野……然而这些地方都被契丹、西夏、金国抢去了,如何饲养战马?” 秦小楼面有郁色,沉吟道:“这……便没有其他方法?” 吴袆道:“有!联合契丹,先打西夏!抢回河套等地,骑兵的问题迎刃而解。” 秦小楼为之一震。这自然不失为一个方法,可面对金人步步紧逼的攻势,这还需要从长计议,眼下最急的是想出一个对付金兵的好方法。 他道:“吴兄既善兵法,不知吴兄对如何打退西夏人有何见地?” 吴袆却不急着回答,摇摇晃晃走到桌边,一个踉跄,手撑到桌上,脸距离秦小楼的脸不足一尺。秦小楼几乎能闻到他身上那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却连眉毛都不皱一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咯。”吴袆打了个隔,一股恶臭的酒气喷出来:“小娘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26 26、第二十六章 ... “咯。”吴袆打了个隔,一股恶臭的酒气喷出来:“小娘皮,你到底是什么人?” 秦小楼哂笑:“吴兄所谓傻子遇上傻子的那一战……我是军师。” “军师……?”吴袆皱着眉打量他,忽而哈哈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傻子。” 秦小楼也不恼,道:“吴兄聪敏过人,同吴兄比起来,我自然是个傻子。” 吴袆自说自话地在他身边坐下,剔着牙道:“你带我回来想做什么?难道……”他涎笑着凑上去:“你当真要和我快活一下?” 秦小楼悠悠道:“吴兄,对待你的贵人,还是自重些吧。” 翌日,秦小楼登门造访瑞王府的时候,赵平桢还躺在房里睡。听说秦小楼来了,也不起身,懒洋洋道:“让他进来。” 以秦小楼和赵平桢的关系,出入卧房本是寻常事,但秦小楼一只脚踏进房内的时候却愣了一下,然后就维持着一脚在内一脚在外的姿势不动了——赵平桢的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听见声音便已醒了,迷瞪着眼,衣衫半敞,正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她趴在赵平桢胸口笑问道:“他是什么人?” 赵平桢谁也不看,面无表情道:“秦明栋。” 那女人诧异地瞪圆了杏目,目光在秦小楼脸上转了几个来回,掩嘴惊呼道:“原来他就是秦大人!” 一阕离歌长亭暮_37 赵平桢漠然道:“滚吧。” 秦小楼和那女子同时一怔,女子懵懂道:“殿下方唤他来,怎就让他……”秦小楼则在此时把另一只脚跨进了门槛,自行走到桌边坐下了。女子怔了又怔,忽而明白过来,立刻花容失色。 赵平桢不耐烦地皱了下眉,那女子到底还算是个聪明人,强笑着拽起一件外衣披上,还算镇定地下了床,行礼道:“奴婢告退。” 赵平桢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等女人出去后,赵平桢还坐在床上,一副没睡饱的样子懒洋洋道:“今日怎么想起我了?” 秦小楼含怨带嗔地睨他一眼,微微上挑的眼角自有一番动人风情:“贞卿既未起身,何必召我进来?” 赵平桢道:“让你看了又有什么所谓?” 秦小楼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贞卿何故如此试探我,我自然……是会吃味的。” 赵平桢对他的话显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召他到床边坐下,将手探进他衣摆里一边摸一边冷冷道:“你若真有这心,我倒巴不得你多吃些。”他的手滑到秦小楼胸口,摁着他心脏的部位道:“只可惜里面装的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是冷的。” 秦小楼一挑眉,赵平桢又自问自答地接了下去:“想必是石头做的。木头还会烂,石头却不会。” 秦小楼道:“不知贞卿这里装的是何物?” 赵平桢想了想,道:“冰罢。” ——然而他此刻并未想到,冰虽冷硬,但若是化了,便只剩下一旺水,再硬不起来了。 赵平桢道:“说罢,怎突然记得来找我?” 秦小楼道:“我为你引进一个人。” “噢?”赵平桢和秦小楼已很长一段时间不曾亲热,原本只是随意逗他玩玩,不料撩的自己火起,便翻身将他压到身下:“什么人?” 秦小楼道:“一个能人。” 赵平桢解了他的衣襟,在他身上留下第一个牙印,毫无感情地说:“不急。让他等着。” 又是一阵翻云弄雨。 小半个时辰后,已整理清爽的赵平桢和秦小楼来到前厅。吴袆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坐无坐姿,曲起一腿踏在椅子上,极是不雅地用手抠着脚趾。 赵平桢一见他这副尊荣,猛地蹙眉,不可思议地望了眼秦小楼,秦小楼对他微微摇头。 吴袆见秦小楼跟着赵平桢来了,一见赵平桢的气度便已猜到他是谁,忙跳起来卑躬屈膝地行礼,笑容谄媚:“瑞王殿下。” 秦小楼见了他这样,再想起前日里他在酒馆里叫嚣赵平桢是傻子的模样,不由一哂。 赵平桢落座,淡然道:“平身。明栋道你是人才,将你引荐给本王,说说你的见地吧。”他心里对吴袆极是厌恶,面上却是滴水不漏。身为一个皇家人,这二十多年来他学的最好的便是装腔作势、喜怒不现于色。 吴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赵平桢。 赵平桢展开一看,奇道:“这是阵型?”只见纸上画了数副简图,大小不一圈起的方形代表方阵,方阵里标明了横排和竖排的人数以及不同的兵种。 赵平桢一边看吴袆一边解释道:“左上这一副图以五千步兵对一万骑兵为例,左中则是五千步兵对八千骑兵、三千步兵为例……” 赵平桢将图摊放到桌上,指着一副对付步兵骑兵联军的图道:“先详细说说这张图。” “首先对付骑兵要有拒马或鹿角等工具,挡住骑兵从正面冲击。并且安排两百弩兵在正面呈弧形分布,箭雨胁迫之下,无论是骑兵还是步兵都难以靠近。在这种情况下,骑兵不会直接从正面冲击,马可是很值钱的。对方主帅很可能派轻步兵靠近,与我方对射,如果能压制住弩兵的威胁,对方主帅就会派步兵缠住我方方阵的正面,然后派骑兵从侧翼攻击,打散阵型。而长枪兵方阵要调转方向是很困难的,所以侧翼要安排一支轻骑兵作为保护。如果长枪兵方阵五千人,则两侧各安置骑兵五百人即可。方阵的最后安置五百陌刀手,一旦对方骑兵发起冲锋,陌刀手即发起反冲锋。要注意的是,弩兵的调度一定要迅速,陌刀手胆量必须要大,这些都是练兵时候的事务。” 赵平桢一边沉吟思考一边道:“那我方若没有骑兵又该如何?” 吴袆手指一点,道:“那便是这幅图了。没有骑兵就换刀斧手安置于方阵两侧,陌刀手的数量增加五百,只要弩兵和陌刀手配合的好,此阵一样有如铜墙铁壁。” 赵平桢其实聪明过人,只是从前不将心思放在这上面,险些浪费了他的天赋。经过吴袆的一番讲解,他再看其他阵型就融会贯通地全明白了,无需再听任何解释。 赵平桢将阵型图推置到一旁:“我会仔细研究,还有什么?” 吴袆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卷纸递给赵平桢:“这是我的变法十策。” 赵平桢展开一看,竟是比阵型图还要皱巴巴的,纸上还有散发着酒气的水渍。他心里嫌弃吴袆的放浪不羁,不过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将纸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你先回去吧,我会慢慢看,看完让明栋给你回复。” 吴袆好一番谄媚作态,赵平桢都不冷不热地受了。 秦小楼和吴袆走出瑞王府,吴袆见秦小楼走路的姿态有些奇怪,再仔细一打量,发现他衣襟口竟露了小半块紫红色的吻痕。他挤眉弄眼道:“小娘皮,原来你不光长的像个小娘皮,做起事来还真是个小娘皮。” 秦小楼竟恍若没有听到一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吴袆凑上去没正经地捏了把他的腰:“方才教我在厅里好等,你和瑞王却在里面做什么?” 秦小楼避开他的手,不急不躁地睨了他一眼。 吴袆涎笑道:“你和瑞王快活过了,也和我快活快活。” 秦小楼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他的目光在赵平桢面前是温柔如水的,到了吴袆面前却仿佛有了某种威慑力,看得他背后发毛,讪笑着后退。 秦小楼不咸不淡地说:“如果你能成瑞王那样的人物,我就和你快活。” 说罢拂袖扬长而去,留下吴袆一人在原地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有点短,别挑剔哈~ 27 27、第二十七章 ... 吴袆提出的十条变法条条关乎兵制,比秦小楼提出的几条更有针对性且更犀利。但他虽然对大穆的兵制的不足看的很透,对官场的其他部分却不了解,对于其中的利益牵扯也不甚明白,以至于提出的设想非常想当然,真要执行起来却有些困难了。 秦小楼和赵平桢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完善了他的十策,并由赵平桢亲自进宫交给赵南柯。 一阕离歌长亭暮_38 赵平桢被太监领着进了御书房,赵南柯正坐在御案上看奏折,见赵平桢进来,放下奏折向他招手道:“来,皇弟,来看看这个。” 赵平桢好奇地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文书,看了不到几行便变了脸色:“这……” 赵南柯道:“这是金人送来的议和书。” 赵平桢深吸一口气,用力将文书掷到龙案上:“万万不可!割地赔款,开什么玩笑!” 赵南柯叹了口气,伸手将他拉到自己的龙椅边坐下,与他共坐一张龙椅——其实赵南柯是真的很喜欢自己这个胞弟,并且不介意和他分享一些好东西。他防着赵平桢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胞弟未来因为权势而和自己产生分歧,最终伤了他们之间纯粹的亲情,而这种东西在皇家是多么难得。 赵平桢安然地坐了,皱着眉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的皇帝哥哥:“皇兄,你不会想答应他吧?” 赵南柯摇了摇头:“上面的条件太苛刻,我不可能答应。但……还可以派人去谈。” 赵平桢猛地站了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真的要议和?这,这怎么可以!” 赵南柯沉静地看着他,指了指桌边积的厚厚的文书:“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大臣支持议和。不议和能怎么办?打,我们打不过,也打不动了。”他抽出一份户部递上来的折子交给赵平桢:“你看看这个,这个一年以来的军需开销,再这样下去国库不到两年就要被榨干了。” 赵平桢情绪十分激动,瞪大了眼睛道:“那就增税!屯田!” 赵南柯继续叹气:“税收已经从太祖朝的三十抽一涨到了如今的二十抽一,再加下去,只怕今人之乱还未平息,国内又要另起祸端。 赵平桢的胸口剧烈起伏,良久后突然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涩声道:“皇兄,皇上,不能议和啊。” 赵南柯听着那声音都觉着膝盖疼,连忙将他扶了起来,摁着他坐下:“贞卿啊……我也想把金贼打出我们的领土,打得他们永世不敢再犯我大穆,可再这般打下去,谁也受不了了哇。” 赵平桢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奏折呈给皇帝:“皇兄,你看看这个。” 赵南柯摊开只看了一眼,已是不耐烦地蹙眉道:“秦小楼前些时日呈上来变法之策我已认真看过了,实行的难度太大。何况……何况如今金贼已有息战的意思。” 赵平桢急道:“皇兄,你再看看这个,这个和秦小楼那份不一样。我们一定能打跑金贼,还我河山。皇兄,求你。” 赵南柯拿起一份文书要给他看,孰料赵平桢连接都不书打到地上,再度跪了下去,并不住叩头:“皇兄,你让我带兵打仗,输了我甘愿战死沙场,赢了我不要赏赐,我只想为父皇报仇,为我大穆百姓伸冤!” 他说到后面声音不由哽咽起来,每一下额头磕地的声音都让赵南柯感到心疼和脑仁疼。赵南柯原本还想给他看户部、吏部、吏部、工部四部呈上来的请求皇帝答应议和的奏折,中书省里也有逾半数官员倾向于和谈。可是赵平桢这二十几年来几乎没为什么事情求过他,他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哪里还忍心拒绝,只得松口道:“好罢,我会仔细考虑。” 从那天之后,赵平桢又开始上朝了。 朝中的大臣分为两派,以王丞相为首的四部官员及中书省半数官员是主和派,以中书令穆崇为首的两部官员及中书省另一半官员是主战派。主和派和主战派每天上朝基本除了吵架就不干别的事了,因为眼下除了战乱也的确没其他事可干,东边不闹蝗,南边不闹涝,北边被人抢了,闹旱也不归咱管。赵南柯每天被下面的人吵得脑仁疼,偏生他还不能撂挑子不干了,于是只能每天召太医进宫开治头疼的药。 赵平桢头几天也是主战派的积极人物,跟着叽里呱啦吵了几场,发现根本吵不出个所以然来,公有公理婆有婆理,而且还的确都挺有道理的,于是他放弃了在朝堂上打嘴仗的功夫,而是每天进宫找皇兄叙旧,顺便暗暗使力。 其实赵南柯本生是有点偏向主和派的,但是主战派对他做的功夫多了,他逐渐又偏到了中间。赵平桢拉拢了慕太后一起劝他,慕太后又收买了几个赵南柯宠信的妃子吹枕边风,逐渐的赵南柯又有点往主战派偏了。 但是这毕竟是国之大事,无论下什么决定都是要伤筋动骨的,赵南柯一边吊着金国的使者态度暧昧,一边每天继续被各派大臣吵得脑仁疼。 如此过了半个月,金国的使者急了,给赵南柯下了最后通牒要他一个说法,并威胁他不然就要派二十万大军来继续打。 两派的耳目知道了这个消息,于是吵得更凶了,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儒们几乎差点在朝堂打起来。 这天刚刚开朝,百官们在朝堂上站定,袖子里都揣着那些已经吵了无数遍的论点写的奏折,准备等皇帝问“谁有本奏”的时候抢个开堂彩,结果赵南柯“奏”的音还没说完,站在最前排的赵平桢已经率先一步跨了出去:“陛下,臣弟有本奏!” 同一时间,两派大臣心里都在默默腹诽:抢答,犯规! 礼部尚书更是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臣就臣,还臣弟,谁不知道你就是个手里没权的纨绔王爷? 赵南柯道:“奏。” 赵平桢微微一笑,旋即正色道:“昨日臣弟在街上遇到一位道士,我告诉他如今朝中为了是否和金人议和争论的很凶,问他能否替我算上一卦。他告诉我,如果战,则胜负未定;如果议和,则……他没有直接告诉我答案,却让我和他下一盘棋。 “因事出突然,我本为去何处弄一棋盘与棋子而伤神,只见那道长手一挥,案上便多了个棋盘。奇怪的是,那棋盘上没有楚河汉界。我与他下棋,一开始便吃掉了他许多棋子,最后他还剩下一帅一马。我本以为这盘棋我赢定了,然而最后……”他顿了良久,待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他方不急不缓道:“我感慨不已,特意把这盘棋留了下来,想让诸位大人看看。” 只见赵平桢一拍手,几名宫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用布遮着的棋盘抬上来。这个棋盘的尺寸比正常的要大上一倍,故放到大殿中间,皇帝和周围的官员也都看得清楚。 赵平桢走到棋盘边,慢条斯理地将盖在棋盘上的布缓缓揭开—— “嘶……”看清棋盘,四周一片抽气声。 这是一盘死局,黑方几乎未折损几枚棋子,而红方却只剩下一帅、一马。然而红方唯一的一马却翻山越河来到黑方的地盘,并将黑帅将死!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四字被改成了穆河金界!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赵南柯喜怒未辨,朝上有胆小的人已双腿发软,一时间整个大殿安静的落针可闻。 赵平桢慢吞吞道:“下完了棋,那位道士变了个仙术,我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棋盘上便多了这几个字。楚汉成了穆金,我当时即大惊,问他这就是议和的后果吗?他当时没有立刻回答我,只见他一挥袖子,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白发长须、脚踩祥云的仙人。我连忙跪下问他是何方神圣,他告诉我他是天上的白虎战神下凡。我请求他助我大穆,他给了我四个字便消失了。” 赵南柯沉声道:“哪四个字?” 赵平桢一字一顿,掷地有声:“事在人为!” 如果在场说这话的不是赵平桢,恐怕早有人站出来呵斥他并给他扣上各种各样的大帽子,这一盘棋足以治他的死罪。可偏偏这个人是赵平桢,是先帝和穆太后的第二子,是当今皇上的胞弟,于是言官们便存了几分顾忌。 等赵平桢搬出白虎星君时,终于有一名户部的官员忍不住出声呵斥道:“胡言乱语!议和乃是为了……” 他话未出口,赵南柯突然出声喝止道:“够了!” 在场所有官员皆是一凛。 赵南柯蓦地从龙椅上站起身,龙岩不怒自威:“河北兵马大元帅听命!” 在场众人迟迟无反应,连赵平桢都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所谓的“河北兵马大元帅”指的正是自己,于是连忙跪下领命:“臣在!” 赵南柯道:“即日起,北七城所有兵力归你掌管!” 赵平桢愣了不足片刻,朗声道:“臣领命!”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第二十八章 赵南柯对金国使者虚与委蛇,暂且将他们哄了回去,实际上则开始暗暗着手战事。他力排众议,大力推行了一系列变法。赵平桢要留在临安辅助他完成一系列变法事宜,故并没有立刻离京就职。 要继续打下去的确有一系列困难要解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钱。因为赵南柯做了倾向主战派的决定,故而管钱的户部第二天就有户部尚书和一名户部侍郎向吏部递了辞呈,吏部当天中午就把辞呈递交给了赵南柯,速度之快,前所未有。要是缺了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户部几乎就没法运作了,这一举动显然是赤裸裸的威胁。然而生在帝王之家的赵南柯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威胁,故他们如此这般反倒有些弄巧成拙。赵南柯暗暗记下这笔账,然后一边恩威并济地胁迫他们继续干下去,一边物色新的人选接任户部。 在准备变法事宜的一段时间里是赵平桢压力最大的时候。官场的尔虞我诈比他从前接触体会的要深得多,况且这些年来他手里攒下的权利实际不多,所以对他阳奉阴违的人并不在少数。赵平桢虽有秦小楼和吴袆等人做幕僚,但办起事来还是困难重重。如此一来他便想了许多法子来减压,譬如收娈童,譬如学皮影戏。 赵平桢看得出赵南柯对秦小楼很赏识,也知道秦小楼绝非池中之物,自从他在京郊遇见一个长得与秦小楼有几分相像的少年之后便动了一个心思——把那名少年收为娈童,让他代替秦小楼陪着自己。他会有这样的心思,因为随着秦小楼地位一天天提高,又要兼任谋臣又要兼任暖床的侍童逐渐变得不太合适,于是赵平桢便想找人替了他一项职务,好让他专心另一项。至于为何暖床人找来找去还是要找秦小楼这副模样的,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只能说是偏欢喜长着这张脸的人。至于他为何不喜欢秦程雪,则是因为秦程雪的脾气实在不大好。 赵平桢找的这个与秦小楼相貌相像的少年名叫虞小鼓。虞小鼓正是个唱皮影戏的,于是赵平桢便跟着他学,并让他传授技艺给自己府上的侍妾们,好让自己时时刻刻看的到戏。 虞小鼓和秦小楼的性格脾气是天壤之别,一个是软的让人抓不住脊椎,一个则是硬的用铁棍也打不折骨头。因为虞小鼓原本就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的,故赵平桢软硬兼施地用了许多方法也没能让虞小鼓心甘情愿地跟了自己。 一阕离歌长亭暮_39 后来虞小鼓犯了些事,赵平桢故意让他在监牢里吃了好一阵苦头才将他救出来,将他安置在府上养伤,以借机虏获他的心。 这天秦小楼来找赵平桢商议变法事宜,因他来的很是频繁,赵平桢特意下令秦小楼入府可以不必通报,所以他路过后院的时候恰好遇见赵平桢刚刚探望完养伤的虞小鼓出来。 秦小楼是一向知道赵平桢的风流的,然赵平桢喜欢他介意但不喜欢他干涉,于是秦小楼便半真半假地捻酸道:“殿下又在金屋里藏了什么人?” 赵平桢也不知怎么想的,竟道:“你想见见么?” 秦小楼也是一愣,没想到赵平桢会问出这种话来。不过他很快便笑了起来,挑着眉毛很有些应对挑衅的意气风发:“好啊。” 于是赵平桢就把秦小楼带到了虞小鼓的房外,推开窗户让他看。 当时虞小鼓正面朝窗户睡着,浑不知窗外事。秦小楼一眼看清他的相貌,即刻便愣住了。 赵平桢任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窗户阖了,问道:“像么?” 秦小楼道:“像。” 赵平桢手里捏着扇子,闻言轻轻在手心里敲了敲:“我第一次见着他便觉着有些神奇。我还以为长着那副相貌的人都是薄情寡义、见风使舵之人,没想到他偏偏不是。” 秦小楼笑道:“那殿下是喜欢他那样的,还是喜欢我这样的?” 赵平桢沉吟片刻,道:“他罢。他脾气虽硬,但过刚易折,他若能对我动心,便一定是一心一意的。” 秦小楼立刻表现的极是诚恳:“我对贞卿也是一心一意。” 赵平桢有些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也半真半假地捻起酸来:“听说昨夜顾肖峻造访秦府,他找你做什么去了?” 秦小楼道:“大约是他舅舅派他来做说客的。他说要打仗也不急于这两年,可以用十年调养生息,待我们兵强马壮再向金人复仇也不迟。”其实秦小楼听得出王丞相话中有话,其实是在试探他是否有向自己报仇之意。赵平桢自然也立刻就听出了这一层。 赵平桢叹道:“十年……太久了,我等不了这么久。” 秦小楼敛起潋滟的双目笑道:“我也是这么回答他的。” 两人入了里屋,谈论起在变法上受到的阻碍,赵平桢忍不住道:“这群老顽固,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实则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的利益是利益,其他人的便不是了么!” 秦小楼眼睛微微眯起,轻声道:“还有许多人是单看得见眼前的利益,瞧不清长远的路。只说不杀士大夫的规律若是废了,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 当年为人不知变通的秦无涯几次三番开罪王丞相,王丞相欲杀之而后快,可惜无法可依,于是只能找人暗杀了秦无涯才算出了这口恶气。赵平桢知道秦小楼正是回忆起了这件事,于是暗暗观察他脸色,孰料他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于己无关的事情。 赵平桢饶有兴致地用手托着一腮问道:“明栋,你照实说,你究竟想不想为你父亲报仇?” 秦小楼答的毫不犹豫:“不想。” 赵平桢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秦小楼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方地回视赵平桢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没有一天,不想。” 当晚秦小楼回府,虽然变了时光变了地点,没有变的是那个喜欢站在回廊等他的人还是依旧站在那里等着他回来。 秦小楼将身上的外衣解了披到秦程雪身上:“天凉了,明日起多加件衣裳。” 秦程雪轻轻捉住他的手,与他携手向里屋走,淡然道:“我若病了,哥哥还会留下照顾我吗?” 秦小楼甩开他的手,停下脚步不走了。 等秦程雪转过脸看他,秦小楼面有愠色,冷冷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作践自己?” 秦程雪别开目光,不甘地回嘴道:“那哥哥呢?” 秦小楼凉凉地倒抽了一口气,半晌后抬起手搭上秦程雪的脸颊,一口气叹的委婉:“程雪啊……” 秦程雪捂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哀声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秦小楼只是摇头:“我想要的才刚刚开始得到,我不能。程雪,我背负的东西不想你再触碰,我希望你有自己的生活,你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为何偏要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体谅我的心思?” 秦程雪漠然道:“我既管不住你想做什么,你也管不得我。你做你想做的事,我等我想等的人。”说罢转过身不再看秦小楼,过了一会儿复又涩声道:“从前母亲说我们的脾气都像父亲一样倔,那我们便比比,到底是谁更倔。” 秦小楼看着弟弟的背影,心酸极了,忍不住上前拥住了他:“程雪,你这又何苦……” 秦程雪忍住眼里的泪水,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我只求你完成心愿后,可怜可怜我,也成全我的一片心思。” 秦程雪一贯是秦小楼的命脉所在,他听出了弟弟话中压抑的极大的痛苦,终于忍不住松口道:“等我打退金人,再为父亲报了仇,若你还是这心思,我余下的年岁全是你的。” 秦程雪浑身一震,转过身,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手虚扶着秦小楼的肩,仿佛生怕一用力就将眼前的景色捏碎了。他试探地问道:“哥哥?” 秦小楼用力搂住了他。 当晚秦小楼和秦程雪睡在一张床上,秦小楼躺下很久也没有睡着,他一个翻身,秦程雪就惊醒道:“哥哥?” 秦小楼将他搂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过了一会儿,却若有所思地问道:“程雪,若你遇见一个长的与你我有些相像的人,你会如何?” 秦程雪想了一会儿,答道:“我会不喜欢他。” 秦小楼问道:“这是为何?” 秦程雪道:“相貌是我与哥哥的牵连,别人若是像了,我便觉得是他冒犯了我的东西。何况哥哥便是哥哥,我只要你一个便足了,另一个相像的人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秦小楼点点头,为他掖好被角,道:“睡罢。” 过了几日,虞小鼓和他几个青梅竹马的师兄弟离开了瑞王府。赵平桢想了些阴损的法子试图留住他,然而虞小鼓走的坚决,是一副宁死不回头的态度。赵平桢无奈,只得任他去了。 赵平桢先前所谓的“若他喜欢一个人必定是一心一意的”一话倒是说的不假,可惜虞小鼓早已有了心上人,是千斤拉不回的一心一意。 到了这时候,赵平桢骤然生出些失落和嫉妒来。他嫉妒那名被虞小鼓真心对待的少年,因为从没有人那样对待过他。父皇和母后的爱不是全心全意的,这一点生在帝王之家的他早在襁褓中就已明白;赵南柯的爱也不是完整的,他有许多的顾虑,甚至还会防着自己;孟金陵似乎对他是真心的,但他让他放弃征战他不肯,让他抛弃一切跟他出死牢他还是不肯;杨莹嬅的爱看似全心全意,却充满了控制欲和独占欲,是他所不能容忍的;秦小楼对他,甚至没有爱。 赵平桢突然就有些迷茫。他自知是个人渣,甚至乐于这样表现自己,可他又会为了没人欣赏他而感到失落,毕竟人都有一颗心。他反思自己为何甘于做个人渣,不过那个原因太过复杂,已是说不清了。他并不认为是环境或是什么人将他逼成这样,虽然凡事都有因果,但他并不是喜欢归咎于他人的人,所以很轻松地接受了自己的不是,并且死不悔改。于是他又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还盼望能得到一个人的全心全意,那实在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到了最后,赵平桢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会开始这种无谓的多愁善感,想来想去,源头竟然还是秦小楼。 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极其偶然的感怀,并且将之抛诸脑后。他认为自己的心真是冰块做的。秦小楼对于他或许真的是个意外,但是既然他愿意陪他做戏,那么大家就把这场戏好好做下去。或许一不小心就能做个十几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第二十九章 赵平桢很快北上亲自督兵,而秦小楼则被留在临安处理京中事务。 赵南柯经过一些事后决定重用秦小楼,不多久就将他擢升为吏部侍郎,另从兵部中选了一名主战派骨干担任吏部尚书,而原本以请辞相逼的两位官员则被他“大度”地放回家去了。 赵南柯在临安改革了兵制,提升了兵源质量;赵平桢在北边用吴袆练兵,吴袆的手段很是强硬,每天交给士兵的训练任务比上战场杀敌还要吃力,逼着他们负重几十斤在烈阳下演练,刚开始一个月就练死了许多士兵。赵平桢大力支持他,对于死亡的士兵每人每户给一百五十两补贴,并免税终身;对于所有参军者,入伍即给十两补贴,以后每月二两津贴,每三个月一斛米,入伍期间免一户税额。如此一来,即使练兵十分苛刻,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人报名参军。 自离京后,赵平桢每隔三五天就能收到京中的来信,有的是慕太后的,有的是赵南柯的,也有秦小楼的,还有些是亲信寄来汇报京中近况的信。 赵南柯和慕太后的信他看过之后会找一个锦盒收起来,束之高阁;亲信的信看过之后便收入柜子中;秦小楼的信看完之后便推到几案一边,待无趣时便随时展开再看。 秦小楼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连他的字都是有趣的,藉他的口说出的事情也比别人说得有趣。于是赵平桢喜欢一次两次地看他的来信,每次都能品出些不同的趣味来,然后阴霾的心情也会变好。 转眼就过了一年。 边关战事不绝,赵平桢亲自带着吴袆训练了一年的铁甲军上战场,连续三战大捷,震动国内。 赵南柯赏了赵平桢许多东西,并愈发支持他。除了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从京城来的还有一封私信。 赵平桢展开一看,信纸上只有四个字—— “哥哥信你。” 他捏着信纸久久沉默,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信叠好,收入锦盒中。 一阕离歌长亭暮_40 这一年来秦小楼在朝中的地位也高了不少,兼任吏部和户部的职位,俨然已成了朝中年纪最轻的要臣之一。早在最初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和赵平桢的关系。然而那时候赵平桢只是一个纨绔皇子,手里没有实权,实际没多少人看得起他,自然连带着秦小楼更是不被人青目以待。如今赵平桢是河北兵马大元帅,且秦小楼也是锋芒初露,两人俨然已是未来朝中的栋梁之才,再没有人敢轻视他们,甚至许多人已对他们心存畏忌。 这日秦小楼下朝回到府里,算好了时间的秦程雪正在回廊等他。两人携手走进道:“给我看看你这几日的画罢。” 秦程雪取出几张宣纸在桌上铺平,由秦小楼翻看。这些年来秦程雪的画技提升不少,年纪轻轻已有马良之笔,尤擅人物与房屋。 秦小楼随手翻了翻,只见画上许多场景是一个穿着朱衣、带着乌纱帽的年轻男子行走匆匆的身影。这些画中有的是工笔细描的近景,有的只是简单几笔的远景,但无论身形还是神韵都极是到位,除了秦小楼,再无其他人选。 秦小楼看的心里发酸,将宣纸放回桌上,故作轻松道:“你可有绘过山水?” 秦程雪点了点头,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画。秦小楼看了几眼,道:“程雪,你若无事,不需每日闷在府里,可出去四处走走。你画的山水,虽有形,却不如你画的人一般有灵。” 秦程雪从身后环住秦小楼,将头埋进他肩窝,轻声呢喃道:“哥哥……” 秦小楼叹了口气,转过身反手搂住他的腰,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出去走走吧,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秦程雪的语气软软的,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撒娇:“外面的是坏人,我不喜欢他们。” 秦小楼知道是小时候那段经历在秦程雪的心里留下了阴影。那时候赵平桢问他为何衣衫褴褛、眼眶青紫,他答曰被人抢了衣衫,但实则并不是那么回事。秦小楼与秦程雪是一对漂亮的孩子,小时候流落街头,难免被人觊觎,便有那黑心的人向他们伸出黑手,欲将他们送入倌馆中。十一岁的秦程雪险些被人施暴,幸亏秦小楼舍身救他,两人才沦落到拦下赵平桢马车时那样那样狼狈的地步。自那之后,秦程雪便沾上了不肯出门、不肯和生人打交道的毛病,并全心全意依赖着秦小楼。 从前秦小楼为了不让秦程雪难过而都依着他,如今秦程雪已过了二十岁,秦小楼才反思起自己对弟弟的态度是否错了,才使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秦程雪不谙世事自然是好事,秦小楼只怕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护他一辈子,若是他多遇上几个赵平桢那样的人物,恐怕要吃大亏。其实秦小楼早就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只是他前些年忙于官场事务,一拖再拖,以至于这么多年来秦程雪依旧是这个样子。 他狠下心道:“程雪,你这辈子不可能只和我一人打交道。你总会遇上坏人,也会遇上许多好人。若是你如今与坏人打了交道,以后便不怕了。若你总是躲在屋子里,以后遇了状况便无法应对。” 秦程雪委屈道:“我这辈子只同哥哥打交道,为何不可?哥哥会离开我吗?” 秦小楼默然。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有种不详的谶感,仿佛自己是无法陪着秦程雪走完一辈子的。或许是什么他无法掌控的状况,或许……他会死的比秦程雪早。至于让秦程雪娶妻生子的话,他当初已有了表态。既然他把话说出了口,他自认为是不会再反悔的。其实事后他也想过,这样轻易地许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辈子,究竟孰是孰非。在这世上,若说他爱过什么人,那便是韩诩之与秦程雪。韩诩之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爱的甜和苦,而他对秦程雪的感情则复杂的他自己也难以说明——有时候亲情与爱情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至少他知道,要他和秦程雪过一辈子,他并不觉得委屈。至于赵平桢……要他一辈子也不是不行,只不过他虽不抗拒,但若有的选,那必定不会选择他。 最后,在这个问题上还是秦程雪服了软,答应之后会跟着秦小楼指派保护他的人出门走走。 赵平桢把北边的摊子丢给吴袆及一群新晋的武将,自己则连夜入了京。 自收到赵南柯的信后他也回了几封煽情的信,兄弟之间竟说起了不少肉麻的话。隔着千里的距离,赵南柯今日叮嘱弟弟天凉了不可向往年一般顽劣,需得多加几件衣衫;赵平桢明日嘱咐哥哥抽空多陪陪太后,并恭喜他的后妃为他生了个皇子……奇怪的是,从前二十多年来兄弟二人都在一座城里,府邸之间来回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分明也是亲厚的,却远没有隔着千里之远时这般亲密。 有一日赵平桢提出思念之情日厚,望回京探望皇兄母后。守将擅自离职,这是大大违反了法令的。然而赵南柯思考了一夜,竟给他回了封信,让他择日瞒着众人偷偷回京看看。这一年来赵平桢栽培了几个可信的亲信,且眼下战景还算不错,即使离了他大约也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他果真挑了一夜带着一行随从简装出行,偷偷往临安去了。 赵平桢入了都城,第一件事果然是入宫探望皇帝与慕太后,途中经过秦府,他连目光都吝惜地没有给一眼。入了宫,他顺道见了眼新出生的小侄子,并送了这个未来的太子一件满月礼。 等他出了宫,则就不是往赵南柯为他安排的临时住处去的,而是直道去了秦府。 因为赵平桢回京这事很是隐秘,故他不愿惊动别人,入秦府的时候叮嘱下人们不许通报。他从前是秦府的常客,几个身居要职的下人们都认得他,于是就放他一路畅通无阻地长驱直入了。 赵平桢来到秦小楼卧房外,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预感,使得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去,而是在外轻轻将窗户纸戳了一个孔,从孔洞中探窥秦小楼究竟在做什么。 好死不死,他看到的是两具赤裸洁白的躯体在床上纠缠的场景。 秦小楼看上去处在半梦半醒间,眼睛似睁非睁,嘴角挂着常见的微笑。他是躺在床上的,而秦程雪是压在他身上的。 秦程雪技巧生涩地用舌尖舔弄着秦小楼的茱萸,其他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傻傻地舔着。过了好一会儿,秦小楼终于被他弄得受不住痒了,吃吃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别闹。” 秦程雪阖上牙关,用上下齿贝不轻不重地摩挲着秦小楼的乳尖,待他忍不住睁眼惊呼,秦程雪终于松开牙,仰头望着他天真地笑。 秦小楼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复又躺了回去,轻声道:“乖,别闹了,我困。” 秦程雪却不肯就此罢手,蜷起身含住了秦小楼的下身,并开始生涩地吞吐。 秦小楼试着推了推他,推不开,也就任他去了,放松身体享受来自弟弟的抚慰。 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的赵平桢心里实在是复杂极了。早在他十六岁那年他就知道秦程雪对于秦小楼究竟有多么重要,也知道秦程雪是多么依赖他的哥哥,他也知道这兄弟二人间很是亲厚,却从没想过竟会亲厚到这种程度;同时他心里又觉得恶心。他原本就没打算秦小楼会为他守身如玉,也不是没设想过秦小楼和顾肖峻亲热的场景,可秦小楼和秦程雪在一起难免让他联想到自己和赵南柯,这使他感到别扭和恶心;拈酸吃醋不是没有,看到活春宫的心动则是一点都没有。 当然,他虽然感到些许愤怒,但他到底生性凉薄,这样的事情还不值得他做出什么事来。 等秦小楼面颊泛红,禁不住微微呻吟的时候,赵平桢一脚踹开门走了进去,漠然地将趴在秦小楼身上的秦程雪推翻,然后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兄弟二人。 秦小楼是受了巨大的惊吓的,一贯宠辱不惊的人终于露出了赵平桢从没见过的惊慌失措的模样,匆忙将被子拉起来裹住自己,过了不盈片刻,他又恍然回过神来,连忙用被子盖住秦程雪。 至于秦程雪,则是直接吓懵了。 赵平桢冷冷地讽刺道:“我要他侍寝,你不肯,原来是留给你自己的。” 秦程雪这才得知赵平桢竟打过自己的主意,当即又羞又恼地红了脸,却咬着牙说不出一个字来。 秦小楼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惊惶的表情还未敛去,显然是惊的厉害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平桢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自己和秦程雪的关系被他撞破,也是他从未做过准备的。 赵平桢一脸漠然地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秦小楼,你有什么话要和本王说?” 秦小楼捂着胸口喘了好一阵,只颤声道:“殿下……” 赵平桢皱了皱眉头,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将妻子捉奸在床的丈夫。这个认知让他的恼怒消减了不少,同时又觉得有些可笑,于是轻哼了一声,对秦程雪冷冷道:“穿上衣服,出去。” 秦程雪嘴唇哆嗦了数下,隐隐是个要说“不”的趋势,终于回过神来的秦小楼连忙从被子里搭住了他的手,恢复镇定道:“程雪,你先出去。” 秦程雪不甘地瞪了眼赵平桢,而赵平桢只是巍然不动地站着,周身透着一股王者之气,无形中压抑的秦程雪喘不上气来。 最终,秦程雪只得披上衣服出去了。 赵平桢在床边坐下,将手探进温暖的被窝里,冰凉的手一把攥住秦小楼的命根,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态度:“你有什么话要说?” 秦小楼疼的微微变了脸色,不自禁地抽了口冷气。然而秦程雪不在身边,他的命脉暂时没有被赵平桢攥在手里,于是往日的理智也多少恢复,惨白着张脸微笑道:“没有。” 赵平桢一脸嫌恶:“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秦小楼依旧是笑:“我天生便是贱的,殿下不在,我一时耐不住寂寞便荒唐了一回。” 赵平桢眯起眼,冷笑道:“只是一回?” 秦小楼一脸泰然:“绝不会有下回。” 赵平桢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嗤笑了起来,并连连摇头:“罢了,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只是你该清楚,你既是我的人,便该有所取舍,不能那么贪心。这一次我便饶了你,若有下回……”说罢阴冷一笑。 秦小楼从善如流:“下官明白。” 赵平桢站起身,依旧是一副嫌弃的表情,语气却软了些许:“该怎么称呼还是怎么称呼吧,你的聪明不该只是用在这些事上。” 秦小楼暗自舒了口气,抱着被角弯目一笑:“贞卿。” 赵平桢本是有心来找秦小楼春风一度的,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自然没有了这份心思。他在房里干站了一会儿,突然一股气涌上心头,于是他便将它叹了出来:“秦小楼啊秦小楼……” 秦小楼眼波粼粼,仿佛是要说什么的,却又什么都没说。 赵平桢道:“要玩那就玩的再大一些罢。”说罢拂袖而去。 翌日,赵平桢又进了宫。 他陪太后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和赵南柯下了几局棋。到他要走出宫的时候,突然又折了回去,对赵南柯道:“皇兄,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赵南柯心里隐隐有预感,还是问道:“什么人?” 赵平桢一字一顿道:“秦小楼。我要他跟我回去。” 第三十章 赵南柯是不大愿意秦小楼与赵平桢走的,因为秦小楼的确是个聪明人,办起事来也很得力。但秦小楼毕竟伊始就是赵平桢的人,而且除了政治上的关系,秦小楼和赵平桢还有另一层关系。 赵南柯沉吟片刻,问道:“为何?” 赵平桢神色黯然:“皇兄,我需要秦小楼。”他演的半真半假,赵南柯一时辨不清真假,委婉道:“可是朝中需要秦小楼。” 一阕离歌长亭暮_41 赵平桢道:“皇兄,我对秦小楼是真心的。这一年来我……”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抿了抿下唇,没有再说下去。 赵南柯见他这副模样,一时不好直言拒绝,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措辞,赵平桢这时提出请他询问一下秦小楼的意思,赵南柯沉思了一会儿,同意了。 等赵南柯的使者找到秦小楼提出赵平桢的要求时,秦小楼着实是吃了一惊。但他并没有犹豫很久便答应了和赵平桢北上。至于朝中的事务,他会慢慢移交于他人,在几个月内将一切料理完毕。 等皇帝的使者走后,秦程雪很不高兴地问秦小楼为什么答应,秦小楼只是叹气道:“我才刚刚开始起步,他毕竟是个王爷,在他手下,我没有说不的权利。” 秦程雪靠在他怀里,伤心道:“哥哥,你的官做的再大,也大不过他是皇帝的弟弟,难道一辈子就要任他欺压么?” 秦小楼温柔摸着秦程雪的头发,道:“不,程雪,这其中的利害你不懂。若是瑞王他亲自来问我,或许还有回寰的余地。而今是皇上派人来问我,便说明皇上的心里是偏向他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他的帮助和隐蔽,不得违抗他,他如今若是想扳倒我便与碾死蝼蚁一般容易。程雪,如今我受制于他,只因我有求于他,若有一日我完成了心愿,谁也再管不到我们。” 秦程雪幽幽叹了口气,抓着秦小楼的衣襟委屈道:“那我们要什么时候离开临安?” 秦小楼摇了摇头:“不是我们,程雪,你留在这里。” 秦程雪愣了一下,脸色霎时就白了,松开秦小楼后退了一步,盯着自己的哥哥说不出话来。 秦小楼一狠心,道:“程雪,你听我说……” 秦程雪落寞地摇了摇头:“不用说了。哥哥,我会等你。” 秦小楼千言万语被顶在胸腔里说不出来,百转千回的愁绪在肠子里绕了一个来回。而秦程雪那带着点隐忍的愁容激起了他心里的愧疚,使他情不自禁地冲上去抱住了秦程雪,喃喃道:“程雪……程雪……”可除此之外,他再说不出更多来。 两天后,赵平桢悄无声息地回了北方。 三个月后,秦小楼处理完朝中的关系,赵南柯派了他一个督军的职务,他挑了个日子北上了。 赵平桢虽不喜吴袆,但秉承着用人不疑的态度,他几乎是完全放手让吴袆等人大操干戈。若有什么人质疑,他就用当初抢掠美人的气势将人压回去。即使是伤及了绅贵豪贾们的利益,牵动赵南柯亲自出手干涉,赵平桢秉持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原则都硬生生将人顶了回去。 而吴袆首先要改的一条就是大穆的“运筹帷幄之中”的旧规矩。从前大穆的将领打仗,都是京中的文官们早早制定了战略方案,遥控战场上的局势发展。这样虽有利于皇帝的统治,后果却是领兵的将领能发挥才能的余地极小,且常常因消息传递的缓慢而延误军机。 自古以来要变法都是极其困难的,赵南柯伊始虽有心支持赵平桢,奈何牵扯的势力实在太多,使得他不得不退却。然而赵平桢先前二十多年虽是闲着,但他耳濡目染了不少政治手段,自己在这方面又是天生高超,打亲情牌、先斩后奏、行受贿赂、阳奉阴违、再加上深入礼部户部的秦小楼的里应外合……赵南柯对于这种政治无赖几乎是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由他来。 万幸的是,赵平桢眼光极佳,并没有信错人。他领的铁甲军在对抗金人的战事中七战七胜,更有一仗用三千人以少胜多打赢了金人的九千兵马,震动中野,也消减了不少国内的非议。可惜他上手打的几场都是小战役,最多的一次也不过斩杀金兵四千首级,尚未伤及金兵骨干,两国之间的局势并没有什么本质变化。 秦小楼到达平城的那天,赵平桢正被军中事务缠的脱不开身,是吴袆亲自到城门外迎接的他。 吴袆和秦小楼也已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面,他曾试着给秦小楼写过两封信,但秦小楼压根没有回他。 秦小楼远远地乘着马车过来,只见吴袆领着一群人站在城门下,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秦小楼到了城下,吴袆命人开城纳迎,自己则毫不客气地钻进了秦小楼的车厢,自说自话地命令车夫继续前行。 这一年来赵平桢为了用吴袆之才,对他的偏袒几乎到了令人咋舌的程度。吴袆的确有才,但他人品低劣又贪财贪色,仗着自己得了势,行止嚣张跋扈,无恶不作。赵平桢每天收到弹劾吴袆的状子快要赶上各地呈上来的军情了,到了后来他索性命人不许把这些状子呈到他面前,直接送去伙房充当柴火。如此一来,吴袆愈发有恃无恐。 吴袆知道秦小楼和赵平桢的关系,但他和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秦小楼不过是赵平桢的玩物而已。且这一年以来他已得意的几乎忘了自己的本姓,还以为自己跟了姓赵的就也是皇亲国戚了,以赵平桢对他的回护,又岂会为了一个秦小楼和他置气?赵平桢可以玩秦小楼,那么他吴袆也可以。 秦小楼正因为吴袆的无礼而不悦,谁料吴袆更变本加厉,待马车重新开始行驶,他竟将车帘放下来,暧昧地捏了捏秦小楼的脚踝:“秦大人,一路劳累了。” 秦小楼猛地蹙了一下眉,脑中迅速转了几圈,思考这吴袆究竟是得意忘形了还是赵平桢有意示意他这样做。然而他很快就排除了第二种情况——在这方面,赵平桢并没有那么下乘。 于是秦小楼冷不防把脚抽了回来,冷冷道:“停车!” 吴袆只是无赖地笑:“秦大人,要我成为瑞王我可做不到,要成为瑞王的亲信,我可已经做到了。” 秦小楼好笑道:“是我将你引进给瑞王殿下,如今你却反来轻薄我?” 吴袆涎笑着欺近他:“秦大人莫误会,我对你绝无半点轻薄的意思,而是一腔赤诚之心……” 秦小楼不怒反笑,挑起眉角叱道:“若瑞王知道你对我存了这份心思,你说他会怎么想?”他脸色微红,凌厉的模样反而别有一番风情,到了吴袆眼里不仅没有半分威胁力,反而有几分挑逗之意。 吴袆依旧是笑,没有半分自知之明,手又往秦小楼小腿摸去:“秦大人是瑞王的心肝,也是我的心肝,我可不敢惹得秦大人不高兴,只求秦大人可怜可怜我,赐我一夜春宵聊解我对大人的相思之苦。” 秦小楼见他有恃无恐,心里迅速有了一个主意,于是放软了语气轻哼道:“过几日的接风晚宴后……” 吴袆笑的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已成了一道缝,手不安分地顺着秦小楼的小腿骨继续向上漫延,秦小楼半推半拒地躲开他的骚扰,好容易熬到马车停下,总算松了口气。 当晚秦小楼沐浴更衣后走出房间,发现赵平桢正坐在院子里,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瓶玉酿和两只白玉杯,在月光下泛着晶莹剔透的光。 秦小楼微微一笑,走上前,发现两只玉杯里早已盈满了酒液。 赵平桢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举起一只酒杯一饮而尽,道:“喝了它,我为你接风。” 因为秦小楼是皇帝正式任命的官员,故他新官到任必定要办一场正式的接风宴,以方便他与诸位官员相识交流。赵平桢故意将这场晚宴的时间挪后,一则是打算先让秦小楼好好休息几天,二则是给自己预留一些和秦小楼相处的时间——毕竟,两人已有一整年不曾亲热过了。 秦小楼酒量不佳,却还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学着赵平桢的模样将酒盏倒转过来晃了晃。 赵平桢微微一笑,一把将秦小楼拽到自己怀里,令他坐在自己腿上,背靠着自己的臂弯,就着这姿势重新倒了一杯酒喂他喝下。 秦小楼一如往年,顺从地像是他豢养的小猫一般,喝完了酒还状似不经意地舔了舔嘴角沾到的酒液。 赵平桢又为自己斟了杯酒,不紧不慢地问道:“这一年来顾肖峻去找过你吗?” 秦小楼眼睛弯了弯,长长的睫毛上蒙了一层月光的银辉:“那,殿下这一年来又收了几房侍妾?” 赵平桢半真半假地悠悠叹了口气:“一个都没有。这一年来事情多的忙不过来,哪像你如此逍遥?”话虽这么说,不过关于顾肖峻的问题他却没有再问下去——其实在赵平桢心里,顾肖峻原本也算不上什么,他甚至觉得,这样蠢笨的人秦小楼甚至是不会拿正眼去瞧他的。 其实秦小楼在京城里也忙的焦头烂额,绝无逍遥可言。不过他并不会这么说,因为赵平桢也很清楚这一点。而赵平桢只不过是在与他做戏,于是他便配合着演了下去:“我的心自然是向着贞卿的。” 其实有时候秦小楼会对这样的对话产生一种厌倦感。他喜欢哄骗不聪明的人,譬如顾肖峻,譬如秦程雪,但对着赵平桢这样的人,双方分明是知根知底的,他不明白为何赵平桢如此热衷于用这种方式说话。并且在明知听到的是谎言的情况下,甚至在曾经亲眼目睹他与秦程雪不堪的一幕之后,还会因为这样的话而明显好心情地翘起嘴角。 而赵平桢并不知他此刻的心思,自顾自地走起了神,并且越想心情越好,最后甚至笑出了声。秦小楼正犹豫着是否该询问他想到了什么,赵平桢却已用力箍住了他的腰,高兴得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秦小楼啊……以后有了你,这日子可就有趣多了。” 第三十一章 当天晚上的赵平桢是有些疯狂的,大有将秦小楼吃拆入腹之意,恨不能将这一年来的分离统统在这一夜里讨回来。 秦小楼被他翻来覆去的摆弄,从装腔作势到情不自禁再到心怀畏惧,到了丑时已是被折腾得不自知的哭了起来,用余下的最后一点力气推拒着赵平桢,手脚并用地想逃下床去。 赵平桢见了他这副模样,得意地长长出了一口气,用力将他箍进自己怀里,用身体压着他不让他动弹,在他耳畔不无温柔地低声道:“好了,不弄你了,睡罢。” 秦小楼已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听了他这话仿佛得到了某种救赎,抓着他衣襟的手还未松便睡了过去。赵平桢也是乏极了,只是仿佛赌着一口气似的撑到此刻。秦小楼既摆出了认输的姿态,他也终于志得意满地睡了过去。 翌日秦小楼睡到日上三竿时方转醒,虽赵平桢有意让他好好休息一阵,但他却不肯闲下来,因不便起身便让人将军情文书送到床头来看。赵平桢心疼他,亲自来为他上药,他还一边让赵平桢上药一边趴着批折子。 赵平桢不大喜欢被人忽视的感觉,故上药至一半,有意加重了手下的动作。秦小楼疼了一回,没什么自觉地继续忙着;等赵平桢第二次故意弄疼他,秦小楼这才终于有所觉悟,一边嘶嘶抽着冷气一边将文书都推到一旁,乖乖缩进赵平桢怀里不动了。 赵平桢终于感到满意——其实秦小楼总是会让他满意的,偶尔不那么乖顺,稍稍调教一下也领悟的很快。和秦小楼在一起他无比轻松,因为他从不必费心去讨好对方,而对方却总是能轻易地讨好他。当然,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也毫不吝惜赐予秦小楼温柔。秦小楼让他高兴的时候愈多,他的温柔也就愈多。 过了两天,为迎接秦小楼而办的接风宴如期在赵平桢拨给他的新府举行。 在这场宴席上,秦小楼见到了许多人,有他从前见过的,更多的是他未曾谋面的。赵平桢急于用人,颇有些昔年魏王不拘一格求贤才的风范。到场的官员良莠不齐,许多人言谈举止间甚至流露出粗鄙的气质。但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有某一处过人的特长的。 秦小楼处于众人间,如珠玉于瓦砾间,气质濯濯如春月柳,岩岩清峙,壁立万仞。 赵平桢对于这样的场面自然是游刃有余,但他向来是不大喜欢应付这样的局面的,于是喝了几盏酒、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借故退下了,把这些人丢给秦小楼自己应付。但他又不大舍得走,于是躲在帷幕后默默观察秦小楼的反应。 在场的大多数官员们都没有见过秦小楼这样好看的男人,且秦小楼举手投足间偶会散发出一种勾人的魅力,以致许多人都忍不住想靠近他。伊始赵平桢还在席上,人们都很是收敛,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等赵平桢离开了,一些胆大的便拿眼睛滴溜溜盯着秦小楼转。更有甚者,如坐在秦小楼附近的吴袆,更是借着为他添酒的由头靠近了去,故意在他肩上摸了一把。 秦小楼仿佛压根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举动,表情如常地喝着自己杯里的酒,目光却有意无意向赵平桢藏身的帷幕瞟了一眼。 赵平桢将一切看在眼中,却只是不动声色。 吴袆这两日很是难寐,早早就等着这场宴会了。实则他原先也没料到秦小楼是这么好上手的人物,只是既有这个贼心又有这个贼胆便试图勾搭,全未料到秦小楼竟会轻易应承他。 他在席上借故碰了秦小楼几次,甚至已引得有些敏锐的人留神多看了他几眼,但秦小楼一直没有任何不悦的表示。这对吴袆来说就等同于默认,于是他愈发肆无忌惮起来,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灌得自己面红耳赤不说,更是不住劝秦小楼酒。 一阕离歌长亭暮_42 秦小楼初来乍到,仿佛是为了体现自己的平易近人,对于旁人的劝酒颇有点来者不拒的意思。他天生酒量较浅,喝了不几杯便已面颊飞红,更添许多勾人的韵味。吴袆看的是心猿意马,只恨接风宴为何迟迟不结束。 等宴席散场,秦小楼强撑着送走了所有人,独独吴袆赖着不走。秦小楼仿似支撑不住,退了一步倒在坐席间,醉眼朦胧地笑道:“吴大人,你怎么不走?” 吴袆涎笑着上前扶他:“秦大人,一年不见,吴某想趁着这个机会和大人好好叙叙旧。” 秦小楼长长喷出一口带着酒香的气,倒真的正儿八经地与他叙起旧来:“也是。当初是区区将你引荐给瑞王殿下,你为瑞王办事如何,于情于礼区区都该听你好好说说。”说着又顺理成章地支使下人道:“快些收拾一下,腾出一张干净桌子给我和吴大人,你们便可退下了。” 吴袆心急火燎地等着秦家的下人们都退走了,猴急地去拉秦小楼的手,却被秦小楼不动声色地避开。 秦小楼指着桌上新置的酒盏笑道:“吴大人,今日既喝酒喝的尽兴,索性来个不醉不归。你若是喝醉了,就在我府上歇下,我已命人收拾了几间客房。你我边喝边说。” 吴袆摸不清秦小楼的用意,但佳肴既已置于掌中,他也不至急于在一刻享用,遂依言坐下为自己和秦小楼都添了一杯酒。 秦小楼和吴袆竟真的像模像样谈论起军务来,秦小楼虽然已有七分醉,但头脑还是很灵活,说起大事来头头是道,几次引得吴袆当真将心思移到正事上与他探讨起来;吴袆有几次忍无可忍地贴近秦小楼,秦小楼却板起脸警惕地问道:“吴大人,你靠的这么近做什么?”弄得吴袆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好一杯又一杯地猛灌秦小楼,以期将他灌得不省人事后自己好早些得手。 过了一阵,秦小楼果真是支撑不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突然抬起手支住额头:“吴大人,等一等,我恐怕喝多了。” 吴袆心中一喜,凑上前揽住秦小楼的肩膀,故作关怀道:“秦大人,你还好吧?” 这一次秦小楼终于没有推拒他的亲近。 不一会儿,秦小楼枕着自己的胳膊趴到桌上,醉意朦胧地喃喃道:“吴大人……我实在是困了……明日……明日再谈……” 吴袆试着用手搂住秦小楼的腰,秦小楼果然不抵抗。吴袆喜出望外地对着他的脸恶狠狠亲了一口,手不安分地在他身上游走,口中不住道:“哎哟,秦大人,秦小楼,我的心肝哟……” 躲在帷幕后的赵平桢见了这一幕,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只是情绪依旧是波澜不惊的。他心里自然有愤怒,但那股愤怒并不太过浓烈,与之相比更多的是疑惑。 吴袆其实也醉了,一双惯偷风情的手居然使得很是不灵活,半晌才解了秦小楼的衣带,已迫不及待把那个醉人压到了桌上。 几近昏迷的秦小楼突然动了一下,嗓音细细得像猫似的问道:“贞卿?” 吴袆愣了一下,硬是没想起贞卿是何人的台甫,撅着张水淋淋的嘴往秦小楼脖子上啃。秦小楼难过地挣扎了几下,喃喃道:“贞卿,我困……” 他的第一声贞卿仿佛锋利的猫爪狠狠在赵平桢心里刮了一下,使得他心脏莫名胀痛,甚至牵动着整条胳膊都微微发麻;他的第二声贞卿则是一剂煨过的伤药,热滚滚烫乎乎地拍到伤口上,虽然止住了血,却使得方才已麻木了的痛觉又狠狠赚了人一把。 赵平桢用力拧了下眉头,再不往下看,拂袖走了。 吴袆好容易压着秦小楼把他的亵衣也剥了个半敞,手伸进裤裆里草草捋了几把算是预热。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扒下秦小楼的裤子,外头突然响起了下人惊慌的通报声:“瑞王殿下到!” 吴袆被酒水灌混了的脑子很不好使,呆了好一阵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急急忙忙捞起被丢在地上的秦小楼的外衣为他披上,阖上衣襟的一刹那,赵平桢恰好推门走了进来。 吴袆望着赵平桢干笑了几声,草率地行了个礼:“参见瑞王殿下。” 赵平桢喜怒未辨地扫了眼躺在桌上的秦小楼,漠然道:“宴已散了,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走?” 因为赵平桢待人一贯是冷漠疏离的,吴袆见他语气如常,亦没有半分责问的意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道:“下官与秦大人正叙旧,秦大人喝多了,叙到一半就睡了。” 赵平桢走上前捞起秦小楼,背对着吴袆道:“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夜里没有秦明栋本王就睡不着。这一年来本王思念明栋甚笃,才奏明皇兄将他调了过来。以后明栋每夜要陪本王过夜。今日本王困了,你若无事就先走吧。” 吴袆消化了一会儿才明白赵平桢的意思,心里暗自吃惊——没料到秦小楼对赵平桢来说竟这么重要。同时,他又感到得意洋洋——赵平桢大约是看出了他的企图,但却丝毫没有生气,说明自己对于赵平桢来说,地位是高于秦小楼的。 他自然是不可能跟瑞王抢人的,虽然酒的助力使他一时有问问赵平桢能不能把秦小楼赐他一个时辰的冲动。但所幸他没有问出口,而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嗝……那,下官就先,告退。” 赵平桢头也不回,牙关暗暗咬得用力:“去吧。” 待吴袆走后,赵平桢抱着秦小楼,语气森冷的能使周遭结冰:“秦小楼,你是故意的。” 秦小楼却是真的睡着了,没有半分回应。 赵平桢猛一使力,把秦小楼从他怀里推出去。秦小楼摔在地上,不禁呻吟了一声,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嘶……贞卿?” 赵平桢喝道:“来人!上一桶冰水!” 不一时,几名下人抬着装着冰冷刺骨的水的浴桶走进了大殿。 赵平桢拎起秦小楼,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头摁进浴桶里。秦小楼猛烈地挣扎起来,赵平桢却一脸冷漠地压着他不放。 待秦小楼吐出的气泡渐渐少了,赵平桢终于揪着他的后领将他捞起来,等他喘上一口气,复又将他摁进水里。如此几番过后,秦小楼算是彻底清醒了。 赵平桢拎着奄奄一息的秦小楼,一脸凉薄:“你是故意做戏给我看。” 秦小楼连咳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撑出一个笑容。过了好一会儿,秦小楼用气声道:“殿下不是最喜欢做戏么?” 赵平桢猛地挑了一下眉毛,冷冷道:“你只是个优伶,乖乖演我给排你的戏份。你若随意改戏,只是自讨苦吃罢了。” 秦小楼只是笑。湿漉漉的额发垂在脸前,有种虚弱狼狈的美感。 赵平桢逼近他的脸,一字一顿道:“你想我怎么做?杀了吴袆?” 秦小楼道:“我虽是优伶,却只唱殿下给的戏。别人要雇我,我就要让他吃些苦头。” 赵平桢凉薄地笑了起来,片刻后温柔地用袖子擦干了秦小楼脸上的水渍,并将冻得瑟瑟发抖的他揽进自己怀里:“我若不想他死,就不会纵容他至今。但他于我总还有些用处,又是你引荐于我的。你若有本事用什么方法替了他的用处,我既可让你痛快,又能用他的性命为你立威。” 秦小楼蜷在赵平桢怀里,嘴唇冻得苍白,却勾出一个艳丽的笑来:“好。” 第三十二章 这一年来秦小楼虽人在京城,目光却时时刻刻盯着边境的战争。 他在房里放置了一个沙盘,以涂了不同颜色的木签代表不同的兵种。每每收到边疆的战报后他就自己在沙盘前布阵演练;若有时久久没有新的军情,他就翻阅古籍寻找前人记录的战争演练。 赵平桢会把吴袆每一次的布阵和决策、交战地形和敌我双方的伤亡人数写信告诉他,秦小楼在对战金人相同的阵型基础上将自己排演的阵型和吴袆推出交战的阵型对比,然后汲取吴袆阵法之长处,分析为何要如此布阵。秦小楼天资聪颖,一旦费了心思在这上头,进步就很快,半年下来一些简单常用的阵型他都能排演得和吴袆基本一致了。 但秦小楼毕竟是在沙盘上演练,仅是纸上谈兵,缺乏实战经验。有许多时候他光凭脑袋想实在想不出吴袆为何要这样排阵型,于是他就将疑点记在纸上,或自己伺机问个明白,或托赵平桢打探。 吴袆为人处世不地道,但在有些方面却是很有脑筋的。赵平桢让军师们收徒培养军事人才,别人都努力培养门生,偏偏吴袆装疯卖傻的,一点儿活不肯教人。赵平桢对他早起了杀心,偏偏吴袆在军事方面的才干目前为止无人能敌,赵平桢不但不能杀他,却还得惯着他。 秦小楼接风宴之后休息了两天又去找了吴袆。吴袆到底心里是对赵平桢存有顾忌,于是对秦小楼也稍许尊敬了起来,起码不敢动手动脚,言语上的便宜却依旧没少占。秦小楼和他东扯西扯了一番,不知怎么的就带着他玩起了沙盘游戏。 吴袆为人精明的很,偏偏对秦小楼没什么戒心。或许是秦小楼演技太好,又或许因为是秦小楼将他引荐给赵平桢的,吴袆竟真心实意信他是要和自己玩游戏,于是认真在沙盘上和他演练起来。 秦小楼推出一个阵型,吴袆就破解一个阵型;秦小楼设计一个地形,吴袆就设计一条适宜的行军路线。不仅如此,吴袆乐于卖弄地详细向他解释所有原因:“陌刀手相当于两条腿的骑兵,这是破解金人骑兵阵最关键的一环,是以弓箭手必须掩护他们。若有突发状况,刀盾手甚至要自杀性掩护陌刀手才能换来胜利。这是练兵中关键的一环……” 秦小楼不动声色地在沙盘上摆出更复杂的阵型,心里默默记下吴袆所说的要点。 秦小楼对对战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吴袆又乐于和他相处,于是两个人几乎黏在了一道,一天要在沙盘前排演好几个几个时辰,并常常争论的面红耳赤。有的时候吴袆反过来考他,他心里想的是一种答案,实际作出的答案却常常故意露出许多破绽,使吴袆觉得他并没有什么军事方面的才能,于是教起课来全无藏私。 从前秦小楼一直以为战场上打仗,最重要的是士兵的果敢和素质,毕竟打仗是要靠他们以血肉相搏的,是以穆兵在面对金兵铁骑时才会节节退败。但吴袆改变了他的观念,让他相信,士兵的差异只是次要因素,而战场上的决胜关键是主帅的能力。 两人相处的时间一久,吴袆对秦小楼逐渐改观。 最初在吴袆眼里秦小楼不过是个王爷的长得跟个娘们似的男宠,即使秦小楼有一颗玲珑剔透心,吴袆却偏偏选择视而不见。并且他对秦小楼的言语是常带侮辱的,因为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以色事人的男人——就好像从前他当兵的时候,侮辱那些甘愿被其他男人弄屁股的男人他是最积极的,但他也是最惦记别人屁股的一个。 然而自从吴袆得知赵平桢对秦小楼是真心的之后,对秦小楼就多了几分好奇,想看看秦小楼除了一副皮相究竟还有些什么好处。秦小楼也乐于向他展现。需知若是秦小楼有意,足可令人如沐春风。到了后来,吴袆却是真真正正对秦小楼动了心。 这日赵平桢收到情报,明州的金兵蠢蠢欲动,正伺机南下。于是军师们迅速制定起迎战计划来。 秦小楼和吴袆排演完在三种可能的地形上的作战模式,吴袆提出留秦小楼用膳,秦小楼同意了。 在等下人将饭菜送上来的时候,吴袆一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打量秦小楼:“小娘皮,我可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秦小楼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吴袆笑着耸了耸肩,改口道:“秦大人。” 秦小楼淡然地回应道:“多谢吴大人抬爱。” 吴袆还是笑:“唉,跟你这种人说话就是费劲。抬的哪门子爱?” 一阕离歌长亭暮_43 等下人将菜送上来,秦小楼知道吴袆这种人没法讲究,于是自顾自先动了筷。 吴袆欣赏着秦小楼细嚼慢咽的姿态,道:“秦大人——我也叫你一声明栋如何?” 秦小楼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头,下意识地感到不悦。明栋这表字是赵平桢给他起的,严格说来并不正规,因为从礼法上表字应该是由父亲或师长来起,赵平桢的身份是名不正言不顺。但他既父母早亡,皇子赐他的台甫,他受了也便受了。赵平桢叫他明栋,他不觉着有什么,可别人也都随着叫,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舒服。皇帝叫他明栋,他不敢有什么非议;同朝为臣的叫他明栋,听习惯了也就罢了;喜欢的人叫他明栋也没什么;可讨厌的人叫他明栋,他就觉得是受了嘲讽。这其中的缘由便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然而秦小楼自然不会明着拒绝他,只是微微一哂,道:“吴大人,我的台甫是瑞王殿下为我起的,恐怕……”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暗示吴袆,赵平桢会不乐意。 吴袆沉吟片刻,想起似乎除了赵平桢并没有听谁用明栋称呼过秦小楼。他耸了耸肩:“反正我也不在瑞王面前这么称呼你,私下叫叫,他不会知道。” 秦小楼尽力使自己的眉头舒展,笑了笑,不再答话。 待秦小楼走后,吴袆望着他的背影,口中不断重复道:“明栋啊,明栋……秦明栋……” 他用手指沾了碗里的残汤,在桌上写下歪歪斜斜的明栋二字,然后望着这两个字傻傻地笑了很久。 秦小楼北上三个月,边关和金兵的小摩擦不断,但一直没有大规模的战事。旁人倒是乐得有一阵轻松,秦小楼却颇有些不耐,恨不得天天有十万金兵攻城,给他以历练的机会。 好容易驻守明州的金兵终于出关南下,秦小楼几乎有点坐立不安,恨不能催着赵平桢出兵。自然,表面上秦小楼永远是冷静理智的,除了秦程雪,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失去风度。 不多久,赵平桢领着三万大军,带着秦小楼、吴袆等人南上迎敌。 两军交锋的第一仗赵平桢派出了吴袆,而完颜昭派出了手下最重要的一个亲信宗弼。由此足见赵平桢和完颜昭对这场交锋的重视程度。 这可以算是赵平桢一年多来第一次离完颜昭这么近,而和完颜昭正式交手的日子也已近在眼前。即使赵平桢等人没有亲上战场,却已感觉到热血沸腾。 吴袆将战场定在有垄沟的田地上,在田地里洒满了四角钉。这些四角钉被庄稼或松软的泥土掩盖,再尖的眼睛也很难将它们一一找出来。一旦骑兵发起正面进攻,这些四角钉会令他们与送死无异。 这一年来吴袆领的兵几乎没有在平原上和金兵交过手,因为平原上骑兵的战斗力能发挥到最大值,这对于金兵来说是个优势,对穆兵却是个大大的劣势。他打起仗来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急不躁,无论金兵如何挑衅,他就是固守着铜墙铁壁般的阵型不动。常人没有他这样的耐性,所以往往是金兵的统帅耗不过他而主动出击,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惨败。是以吴袆一年多来且战且胜。 这一次的宗弼也是个高手,自然不会这么轻易上吴袆的当。他命令轻骑兵们不断在四周用弓箭骚扰穆军的方阵,打完了立刻就跑,谁都不许恋战。 吴袆的阵型虽然足够坚固,弓箭不足以损伤他们,但这是一个非常损耗体力的活,宗弼换了一波又一波人来骚扰,使得布阵的步兵们体力迅速下降。需知女真族人在东北的高寒之地长大,体力上远胜于穆人,故穆军转眼就占到了下风。 赵平桢和秦小楼骑着马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战场上的局势变化。赵平桢道:“宗弼果然不是常人。” 秦小楼微蹙着眉若有所思道:“宗弼且如此,完颜昭只怕更胜一筹。” 赵平桢斜睨了他一眼,道:“据说这宗弼是完颜昭一手教出来的,你说他能有完颜昭的几成?” 秦小楼展眉一笑:“看完了才知道。” 吴袆临场应变能力很强,即刻着手配合着金兵的攻势改变阵型。若敌方轻骑兵从正面来,他就将弓弩手调至两翼对他们射击;若地方轻骑兵从侧面射击,他就将弓弩手调至正背面。需知即使女真族人善骑射,但骑兵射击的射程和准度都不如步兵,只有当箭矢的速度加上马匹的速度才能优于步兵射手。故将弓弩手安置在侧翼,骑兵就讨不着什么好处了。 金人的骑兵一旦靠近就曝露在穆兵的射程内,自己的箭矢却伤不到穆兵,如此一来,宗弼只得将骑兵射手召回。 眼看着讨不到任何便宜,宗弼又不敢贸然进攻,就只能干瞪着眼着急。 赵平桢胯下的马突然吁地嘶鸣了一声,赵平桢弯下腰安抚地摸了摸他的鬃毛,语气听不出喜怒:“还是吴袆略胜一筹。” 秦小楼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准确猜出他的心理——既欣慰,又惋惜。 赵平桢道:“学馆的事宜筹备的如何了?”——赵平桢刚到北方就感受到人才的匮乏,在信中向秦小楼提起此事,秦小楼便向皇帝提出专门开办学馆教授兵法。历朝以来兵法在民间都是禁忌,兵,因为害怕百姓造反,所以上位者根本不会让百姓学习这种东西。毫无疑问,秦小楼的建议再次遭到了强烈的反对。为此秦小楼做了不少工作才使得赵南柯勉强点头,同意在京城试验性地筹办一个学馆,却规定只有通过类似科举的考试之后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学馆学习,且没有许诺出来的学子有何前途可言。如此一来,自然是没有什么人会进去学习劳什子兵法的,以致学馆至今形同虚设。 秦小楼北上后,又费了不少功夫使赵南柯同意在平城也设置一个教授兵法的学馆,如今正在筹措中。 秦小楼道:“其他都不是问题,如今最成问题的是师源。” 赵平桢道:“你只管放手去做,用刀架用绳子绑,在我的地盘里,除了我,没有一个人是你动不得的。” 秦小楼弯起眼笑了笑。 远方是剑拔弩张的局势,山上的气氛却是十分舒缓。 赵平桢又看了一会儿,忽听身侧的人轻轻咳了两声。 他扭过头,只见风将秦小楼红艳艳的巨大的斗篷吹得飞扬起来,好似鸟类的翅膀,即刻就要一飞冲天。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放软,竟是如水的温柔:“过来和我同乘一匹马罢。山上风大,你身子弱,我为你挡风。” 秦小楼闻言便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把手递向赵平桢。赵平桢捏住他纤细莹白得仿佛透明的手,轻松一提就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前。 他紧紧箍住秦小楼,并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温暖秦小楼冰冷的手,道:“你是良臣。” 秦小楼放松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他怀里,笑道:“良臣须有明主才能成为良臣。秦穆公为商鞅能杀太子,苻坚为王猛遇佛杀佛。若无明君,他们成不了良相之名。” 赵平桢无声喟叹,扳过秦小楼的脸使他与自己额头贴着额头,语气颇有些无奈:“你可真敢说。” 秦小楼略略挑眉,毫无畏惧感。 赵平桢微微一哂,道:“从前我对皇位没有丝毫兴趣——自然,也没想过为将为相。我活着,不知是为了什么,大约就是为了给别人找不痛快吧。如今遇见了你,我才开始想,若我是皇帝——” 之后的话,他没有再说下去,秦小楼也不必再听下去。 他们上山的时候是两个人骑着两匹马,疾驰而去。到了下山的时候,却是两个人共乘着一匹马,背着夕阳,缓缓归来。 第三十三章 因为双方都是太过保守的人,吴袆和宗弼都没讨着什么好处,最后两军只是略略撞了锋芒就退了,各自都没有多大损失,可算是和局。 而这对于赵平桢或完颜昭来说都是一个打击,因为他们都认为第一仗自己是应该会旗开得胜的。 秦小楼回到自己的营帐,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喝一口茶,只听帐外突然有人喊道:“大人,平城有您的东西送来。” 秦小楼很是奇怪,命人将东西送进来,没想到送来的竟是一个锦盒。秦小楼看到锦盒的刹那就微微变了脸色,然他仅一刻就恢复如常,不动声色道:“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等帐中的人都离开,秦小楼几乎是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枚锦盒,将它打开。 ——锦盒里装的是一幅画。秦程雪寄来的画。 自秦小楼离开他北上之后,秦程雪常常会给他寄画儿来。他从不写信,所以秦小楼不会知道他近况如何,但他会在画上提一些诗词以表明自己的心境。 秦程雪的字只是平平,娟秀有余,笔力不足。他的画却是极好的。从前总是秦程雪画画,秦小楼为他题字,以至后来秦小楼收到秦程雪自己题字的画会暗暗惋惜这样平庸的字毁了一幅画。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他这样想,是因为他想回到那个孱弱的少年身边,像从前一样,他画画,他题字。 这一次秦程雪寄来的画上画的是一副空荡荡得房间,视角是从里向外望的,桌椅、书籍摆放的位置秦小楼无比熟悉——那正是秦程雪的房间。床头边放着一个碗,不知是吃什么剩下的,没有热气,显然已搁置久了。 画的尾端照例题了一行诗——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秦小楼盯着画卷出了一会儿神,苦笑道:“无情不似多情苦……程雪啊,你这是怪我么?” 他阖了画卷,在桌前展开一张干净的宣纸。举笔又搁笔,也不知反复几回,等他落笔想要在纸上写个抬头的时候才发现,笔锋上的墨早已被风干,纸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墨痕。 秦小楼再次搁了笔,将宣纸揉成一团丢了,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之所以把秦程雪一个人留在临安,不仅仅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因为赵平桢讨厌秦程雪——事实上即便是赵平桢再讨厌秦程雪,只要他用了足够的手段,赵平桢是不会为难秦程雪的。而他这样做,实则还有旁的缘由——没有了他,他希望秦程雪或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至少不再那样的依赖他。其实他心里还暗暗期望着秦程雪能回归征途,放弃对他那样的心思,即使他曾许诺了秦程雪未来。 ——为什么?并不为什么,他便是这么想的。 秦小楼想,他的心肠大约是要比秦程雪冷硬许多,因为秦程雪是那样地想他,而他心里虽也思念弟弟,却并没有多难受。只是每当看到秦程雪寄来的画下的离愁诗时,他会感到淡淡的心酸,偶尔也会动摇是否将他接过来,但不久就会打消这个念头。 他正出着神,门帘突然被撩开,赵平桢走了进来。 赵平桢一眼就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画卷,秦小楼来不及阻止,赵平桢已经拿起画卷并将其展开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44 赵平桢从前见过秦程雪的画,故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这画出自秦程雪的手笔。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赵平桢面无表情地将它念了出来。 秦小楼嘴唇颤了颤,到底因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缄口不言。 赵平桢抖了抖手里的画,表情依旧是漠然的:“你随身带着它?” 秦小楼摇了摇头:“平城送来的。” 秦程雪是照例将画寄到平城的。东西被守城的官员收了,因是京城寄来的东西,秦小楼又是重臣,他生怕延误了军机,故连夜差人将东西追着部队送到了前线。 赵平桢略一思索,相信了秦小楼的话。但他还是有些生气,一旦他想到秦小楼和自己的弟弟竟是那种关系就不由感到烦闷,所以他将画随手丢到了桌上,一屁股坐下,讥讽道:“秦小楼啊,你比我想的还有本事。连你弟弟都对你心生爱慕!” 秦小楼不免感到一阵心凉。秦程雪对他的感情是他一直不愿面对的,更不愿在别人面前承认,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有悖伦常的,即使他一向对伦常看得很淡。 赵平桢见他面色不郁,也就留了情面没有再说下去。他把秦小楼拉到自己腿上,开始亲吻他。可是当即将做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他的余光瞥见了桌上那幅画,突然就没了兴致。于是他一把将秦小楼推开,也不解释什么,兀自沉着脸走了。 之后的战争在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陷入了僵局。 两军隔着一条大江对垒,谁都不敢轻易渡河。赵平桢占据的位置是对骑兵不利的山谷丘陵,他不肯将自己曝露在平原上,完颜昭也不敢轻易发动对骑兵不利的丘陵战。 对于金兵来说,消耗战是不利的。骑兵打奇袭战有优势,但由于马匹对于粮草的要求远高于人,战马必须吃精饲料才能维持体力,即使平原上长满了野草,对于战马来说也是没有用的。而且穆兵又是本土作战,穆国的富足程度更是远胜于游牧出身的金人,粮草对于穆军来说根本不是难题。吴袆对此再了解不过,于是不论完颜昭战书下了一封又一封,挑衅了一次又一次,他就是闷着不出战。 一个多月后,无可奈何的完颜昭终于命宗弼领兵渡江。 就在金兵弃马上船之后,穆兵突然发动袭击。在水上的金兵弱的仿佛是没了喙和翅膀的鹰,吴袆领着人马把丢掉了自己优势的宗弼杀了个落花流水。 这一仗打的实在是漂亮,穆兵大获全胜,下了水的金兵几乎没几个生还,宗弼在亲兵的护卫下跟个落汤鸡似的逃回了北岸。 完颜昭自出师以来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挫折。但他毕竟不是常人,这点损失不足以令他恼羞成怒,更不至因冲动而做出得不偿失的决定。 两军再次陷入僵持。 出乎赵平桢意料的是,打仗一向保守的吴袆在僵持一段时间后竟提出主动出兵。赵平桢一向钦佩他的才能,这时候也没有顾虑太多,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吴袆欲带一千五百步兵渡江,却向赵平桢要两万大军压阵。赵平桢经过考虑后,拨出一万七的军队,并亲自挂帅出征。 吴袆带着一千五百人渡了江,迅速在河对岸组成方阵。而赵平桢所做的则仅仅是在河对岸用近两万大军为他压阵。 有了后方的大军压阵,吴袆没有了后顾之忧,仅设三面防备,锋芒和兵力也足够集中。 这一次完颜昭没有派宗弼出战,却派了另一名以勇猛闻名的副将宗干指挥战斗。 这是这么久以来穆兵第一次在平原出战,虽然背后有江水为依托,但骑兵的优势并没有因此削减。 金兵主将宗干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他们发起冲锋,但穆兵方阵的牢固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黑压压的一千五百人组成的阵型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绞肉机,所有挥舞的大刀冲向他们的人都在瞬间被粉碎! 仿佛只过了眨眼的功夫,金兵的伤亡人数已逾八百,而穆军的阵型未见丝毫凌乱! 这不要说令金兵感到惶恐,连站在江对面的秦小楼和赵平桢都感到叹为观止。 秦小楼白着一张脸,猎猎江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乌黑的发丝缠绕在惨白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没有血色的活鬼,在大军中异常出挑。他伸手拨开脸上的头发,喃喃道:“昔年陈庆之以此阵法千人破数十万人,我一直以为是史书夸张之言,今日一见,才知古人诚不欺我也。” 赵平桢斜睨了他一眼,又迅速将目光投回对岸的战局:“哦?陈庆之?” 秦小楼道:“据说陈庆之以七千人破尔朱荣百万大军……我原以为是汉人史家有意吹捧他,却是我孤陋寡闻了。” 赵平桢难以察觉地挑了下眉毛:“没什么不可能的不是么?呵……” 当金兵的伤亡人数过千之后,只听对岸一阵鸣金,却是完颜昭命令宗干收兵了。 然而打仗就像赌博一样,眼看着自己已输了无数筹码,总以为再加更多筹码就能翻身赢回来。宗干没有立刻退兵,继续下令士兵进攻。 江对岸的鸣金声越来越响,有一支骑兵从北方驰来,又是完颜昭派来强令宗干撤军的使者了。 宗干到底不是兀术,在拖延了片刻后,还是下令部队撤走了。 因为速度的差异,步兵无法追击骑兵,所以吴袆只是眼睁睁看着金人的队伍消失在平原的那一头,在确认无诈后,终于也带着他的铁甲兵们撤回了江的另一边。 这一仗打的实在是漂亮,使得穆兵士气大涨,而吴袆也因此自我膨胀到了过分的程度。当天晚上的庆功宴,吴袆喝多了酒,逢人便拽着问:“你可知道那完颜昭为什么不亲自领兵来跟老子打?” 不等人回答,他就捧腹癫狂地大笑起来,并自问自答道:“因为他知道一定会输给老子,他怕的缩起来啦!哈哈!” 赵平桢听了他这话,心里虽觉得或许的确是这么回事,却还是对着秦小楼不屑地哼道:“我看他是找不着北了。” 秦小楼则是皮笑肉不笑:“恐怕一时半会他是不能死的——他对全局的统领能力,他的军事触觉,都是令人望洋兴叹的。” 赵平桢则并不显得很介意:“噢?我并不急着取他性命。” 秦小楼抿了抿唇,正在此际赵平桢突然转头看他,恰好捕捉到了他这个动作。赵平桢颇有深意地问道:“明栋,你急吗?” 秦小楼不咸不淡道:“十几年我都等了,又有什么可急的?” 赵平桢知道他说的是王丞相的事,遂微微一笑,叹惋道:“你啊——你心性坚韧又才智过人,可惜你却不能成做大事的料。做个韩信,已是足了。” 秦小楼微有些惊讶地望向他,赵平桢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一字一顿道:“你的心胸,太过狭隘。” 第三十四章 完颜昭在赵平桢手里连续吃了两个大亏,当即调整了战略计划,重新部署河岸的兵力。他把原先分成三路的军队划分成五路,不时来个声东击西,专打穆军防备薄弱处。 如此一来,倒当真让他扳回点局势来,几次不大不小的摩擦中都是金军占了上风。 赵平桢有意让秦小楼历练,就给了他一支部队让他调度,并且是十二万分的放心。秦小楼打输了他不责怪,秦小楼打赢了也没有别人领的赏赐多,但秦小楼和别的将领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赵平桢对他没有任何拘束,给他四千人,那这四千人的性命就是他的了,随他怎么折腾。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小楼觉得赵平桢对于自己而言真是个天赐的贵人。赵平桢骨子里不是个安分的人,不够稳重,凡事易托大,可以说很多时候他都是在赌。他仿佛没什么在意的,所以任何事都可以做,并不顾忌什么。他把赌注压在吴袆身上,把赌注压在秦小楼身上,把赌注压在很多人和事上……他一旦赌了,就根本不会在意自己手里究竟有多少筹码,不会在意自己赌的是多么大的一个局,甚至不在意结果如何。但他的运气实在是够好,一路赌下来,几乎是只赢不亏。而秦小楼也是幸运的,因为赵平桢愿意赌他,就可以为他无限加筹码。 这场仗比完颜昭预想的难打太多,据着南岸的的赵平桢几乎是寸土不让。而这一次对抗的铁甲军与从前被金人一碰就散的穆军是大相径庭,其勇武程度不输金兵。这要得益于吴袆练兵时狠厉的手段。铁甲军训练时的强度远胜于战场上真刀真枪打仗的强度,以至于对于铁甲军来说,打仗反倒是放松了。 一转眼又过了三个月,天气渐渐转凉了。 近些日子赵平桢将从前先皇御赐的狐裘大衣转赠给了秦小楼,因为赵平桢自己其实是不大畏寒的,而秦小楼体质虚,畏寒的厉害。那件大衣是由一百多条祁连山雪狐的皮毛做成,皮色是耀目惊心的白,在苍茫天地中异常扎眼。秦小楼的晶莹剔透的肤色恰好压得住这件大衣的白,衣服到了他身上,竟有种天成的感觉,仿佛他这个人就是只千年狐妖幻化的,毫无半点违和感。 赵平桢原先没打算将这件衣服送他,只是见他抱着暖炉还冷得打颤就将大衣借他,孰料这件衣服到了秦小楼身上,赵平桢自己却舍不得他脱下来了。秦小楼自己也不舍得脱,因为这件衣服实在是暖和,于是他就常常穿着这件衣服在军营里走动。 那件狐裘大衣的下摆刺了个“桢”字,以至于好几回有人从背后将秦小楼认成了赵平桢,对着他直喊殿下。为此,军营里颇传出不少闲话。赵平桢自己对于他和秦小楼的关系依旧是不避嫌的,秦小楼避也避不过人说,索性也就大大方方,反正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 这日秦小楼和赵平桢一番云雨后预备出门去点收南方送来的粮草,赵平桢恰好心情不错,拉着他的手道:“莫急,再陪我一会儿。” 其实这些事情原本就不必秦小楼亲自去做,但他总是不自觉地强迫自己将事情做到最好,这才事事躬亲。他觉得这事的确不急,于是也就不抚了赵平桢的心意,重新在床边坐下。 赵平桢一边亲手为他穿狐裘大衣,一边问道:“平城的学堂办起来没有?” 秦小楼道:“邓大人亲自督办,五天前第一批学子已入堂。” 赵平桢点头赞许道:“不错。” 他替秦小楼穿好了大衣,退开几步看了看,总觉得这件衣服虽是惊心动魄的亮眼,却素的令人感觉少了些什么。他觉得,这样的白是不能完全体现出秦小楼这个人的,还是要加点什么才好。 他想了片刻,拿起自己的皂色金缕纹龙腰带为秦小楼束上,再看了看,依旧嫌不足,索性将自己那挂着红穗的玉牌也系到秦小楼腰上。至此,他才终于感到满意。 一个王爷将代表着自己身份的佩饰亲手为一个属下戴上,这应当是无限的殊荣。然而赐予这份殊荣的人是赵平桢,而承受这份殊荣的人是秦小楼,这份殊荣也就不成殊荣了。 秦小楼慵懒地靠在梳妆台前,随意捋了捋垂至腰际的长发,正待叫人来为他束发,赵平桢却制止道:“我来吧。” 秦小楼略吃了一惊,漫不经心地弯着眼,脸上的表情是似笑非笑的:“你会么?” 一阕离歌长亭暮_45 赵平桢道:“从前父皇最疼我,亲近的时候,总让我亲手为他束发。” 秦小楼轻笑一声,摆出一份任君采撷的模样:“那就来吧。” 赵平桢先把秦小楼的长发拢到一起,仿佛掬着一捧水般掬起他的秀发凑到鼻下,轻轻一嗅,嘴角微不可见地弯起一个弧度。 秦小楼的并不是那种又乌又粗最受赞誉的头发,大约是他体虚的缘故,发丝也软软细细的,攥在手心里软若无物。但赵平桢就是喜欢。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只是见了秦小楼的,他就是喜欢了。 赵平桢为秦小楼束好了发,秦小楼对镜比照片刻,笑赞道:“不错。” 赵平桢在他身边坐下,道:“你也替我束发,束完了就去吧。” 秦小楼的手法也很熟练,不几下就将赵平桢的长发齐整地束好了。然而赵平桢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反是逐渐流露出几分讥讽的神色来:“你从小就为你弟弟束发罢?” 秦小楼没想到赵平桢会突然问这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赵平桢垂了眼把玩自己的折扇,漠然道:“去做事吧。” 秦小楼出了赵平桢的营帐,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感慨来——其实只要赵平桢愿意,他实在是个温柔体贴的好情人,也难怪杨莹嬅和孟金陵会对他死心塌地。但除了这两个人,赵平桢在情爱一事上似乎一直不大成功,秦小楼见过他府里收的其他侍妾侍童,明显各个都对他貌合神离,心思并不在他身上。不过转念一想秦小楼也就明白了——赵平桢乐意的时候,可以拥有无上的温柔;赵平桢不乐意的时候,却是比魔鬼更可怕的人。 秦小楼到了收放粮草的军营里,士兵将清单呈给他,他仔细地一一核对,一直忙到天色黄昏才从里面出来。 他正往回赶,路过一处柴垛的时候眼尖地发现有两个人正躲在柴垛后面窃窃私语。秦小楼倒也没多想,随口道:“什么人在哪里?” 那两个人从柴垛后出来,目光同时被秦小楼腰间的束带和玉牌吸引住,迅速互递了个眼神,跪下朗声道:“参见瑞王殿下!” 秦小楼略吃了一惊,心眼却迅速算计了起来——他在这里已呆了几个月了,为笼络人心曾几次劳军,敢说穆军里没有一个人没见过他。他穿着赵平桢的衣服,从前虽有人从背影将他认错,但只消看清他的脸,谁都知道他是秦小楼。更何况,哪一个穆军会不认识自己的主帅赵平桢? 这个破绽实在太大,秦小楼能迅速想到这一层,他身后随行的官兵当然也可以。立刻就有人将手伸向腰间的佩刀,预备上前捉拿这两个混入军中的可疑人,但秦小楼在他行动之前更快地将一个凌厉的眼锋扫过去,手一抬,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 秦小楼不动声色地问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其中一人憋了一阵道:“属、属下在讨论今晚吃什么。” 秦小楼点了点头,不甚在意地说:“不要偷懒,最近又有粮草运到,勤快点,本王不会亏待你们。” 两人道:“谢殿下。” 秦小楼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再正常不过地领着随从走了。 走出不远,秦小楼的表情冷了下来,对身边人道:“项将军,找几个最伶俐的人盯住他们,绝不可打草惊蛇,务必探明他们想做什么,并把所有细作都抓出来!” 项云龙领命,匆匆领着亲信走了,着手去筹办相关事宜。 过了几天,项云龙在这些细作起事前将他们一网打尽,人赃俱获地送到赵平桢和秦小楼面前。 原来这群人是完颜昭派来烧穆军粮草的细作,一共十二人,分批插入穆军队伍中。完颜昭为此已经筹备了好几个月,眼看着届时趁夜派出部队偷袭,配合着细作里应外合就能断绝赵平桢的后路。好死不死,最新安插的两名细作让秦小楼撞上了,又好死不死的,他们将秦小楼错认成了赵平桢。 被抓住的细作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军队里竟能有官员随意穿着主帅的衣服、还挂着主帅的腰牌;在最崇尚儒教、注重礼法的大穆国,居然有个姓秦的连纹龙的腰带都敢佩戴!其实秦小楼虽不重礼教,但事后想来当时会当真系着赵平桢的腰带出门也是一时脑热,再重复一回,他未必还有这样的胆量在军营中如此放肆。然而这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阴差阳错之间就为穆军避开了一场灾难。 赵平桢秘密处死了十二名细作,设计了一个计中计,果然引来金兵一支偷烧粮草的轻骑。需知派来做这样重要的任务的部队必定是完颜昭的爱部、金兵中的精锐。吴袆和秦小楼设计了一个瓮中捉鳖之计,将这支金兵的精锐部队尽数销在黄河南岸,让他们有去无回。 当消息传到完颜昭的耳中,这位年轻英武的皇子终于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不大不小地病了一场。 就在完颜昭躺在床上养病的时候,赵平桢搂着秦小楼坐在河边赏月。 赵平桢收紧手臂搂紧了怀里的人,道:“明栋,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秦小楼望着残月,目光是如月下银辉一般的清冷,却弯了眼盈盈笑道:“这大约是天意吧。”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第三十五章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一向不怎么耐寒的秦小楼也病倒了。 秦小楼病的不算厉害,只是普通的风寒,然而因为他坚持带病操劳公务,小小的病却迟迟养不好。赵平桢几次提醒他让他将事情丢到一旁,先专心养病,秦小楼却总是阴奉阳违。 赵平桢最看不惯他这样,总觉得他是在没事找事做——为什么不放手让下面的人去做?凡事躬亲躬为,只能说明他疑心太重,不相信别人;又或者是他的目力不够,看不准人。 为此赵平桢命令三天之内任何人不准用任何事务去烦扰秦小楼,给他三天时间好好养病。赵平桢这样做倒不是因为他心疼秦小楼,毕竟一个小小的头疼脑热也实在没什么可心疼的。当然,就算是秦小楼病得半死不活了他也未必心疼,他只要秦小楼活着那就足够了。他只是讨厌秦小楼和他犟着干而已。 秦小楼骤然得了闲,实在是不大习惯。自从赵平桢开始重视他的才华、有意栽培他起,他几乎就没过过什么清闲的日子。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强迫着他把所有的心思投进公务中。他也曾和秦程雪置气,因为他让秦程雪不要再在回廊前等他,可秦程雪不听,于是他就故意捱到很晚再回家,想耗到秦程雪等不下去。可他从没有赢过他的弟弟。骤然想起这一层,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很可恶的哥哥。 秦小楼连续第三觉睡醒,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他睡得头发昏,实在是闲的发慌了,于是命人送来一盘棋,自己和自己博弈起来。 棋下到一半,忙完了军务的赵平桢前来探望他,见他正自得其乐,脸色又不大好看:“你真是个闲不下的命。” 秦小楼实在是有些委屈,鼻子还塞着,嗡声道:“我已睡了一天了,再睡下去只怕要得褥疮了。” 赵平桢走到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腿:“行了,我陪你下棋吧。” 秦小楼正待将棋盘上的残局抹去,赵平桢制止了他的动作:“接着下吧。” 两人就着半盘棋下到终了,秦小楼险胜。赵平桢若有所指地说:“从前总是我险胜你。” 秦小楼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这盘棋原先就是按我的思路布的局,贞卿半路接手,自然不利。” 赵平桢嘴角勾了勾,缓声道:“你真当我看不出你一直在让我吗?” 秦小楼怔了怔,谦虚道:“殿下多心了。” 赵平桢盯着他的眼睛道:“若是和韩诩之下棋,你会让他吗?” 秦小楼狠狠地一怔,脸色不自觉就变了。已经多少年没人在他面前提过韩诩之这个名字了?五年?六年?已经多少年没有想起韩诩之了?韩诩之走了多久,他就有多久没有想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赵平桢这句话他的心里还是有如翻江倒海。秦小楼不承认这是爱,但他不能否认自己心中的悸动。 其实早在当年,秦小楼又何尝不知道韩诩之是在骗他。那个人三句真一句假,偏偏秦小楼这么聪明的人也心甘情愿被他骗,还暗暗期望是自己太过敏感,期望那人说的全是真心话。 秦小楼只是不懂,韩诩之身上有他一直以来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企盼,有他缺少的东西,所以他才会那样轻易的沦陷。直到至今,那潜意识里的渴盼也没有消散,所以他的心还是会为了那个负心人悸动。 赵平桢见秦小楼难得的失神,暗暗皱了皱眉,转移话题道:“那顾肖峻呢?你弟弟呢?你会让着他们吗?”他表现的仿佛韩诩之、秦程雪与顾肖峻是一类人,都没甚么值得上心的。 秦小楼嘴唇颤了颤,硬扯出一个笑容:“我没有和他们下过棋。” 正在此时,秦小楼的侍从端着熬好的药走了进来。 赵平桢也不想再和他探讨方才的问题,亲自端了药碗道:“坐好,我喂你。” 秦小楼靠在他怀里喝了药,又重新躺下了。 赵平桢是没了下棋的兴致,于是将公文搬到秦小楼的帐里来批阅。秦小楼躺在床上没什么事可做,一会儿盯着赵平桢的背影出神,一会儿望着烛火发呆,一会儿又看着床头喝完药的空碗想心事。 突然之间,他猛地坐了起来,惊呼道:“天呐!” 赵平桢被他吓了一跳,笔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墨痕,不悦地扭头问道:“出了什么事?” 秦小楼急急忙忙翻身下床,连鞋也不穿就冲到柜子旁翻箱倒柜地找起东西来。 赵平桢愈发不悦:“你在找什么?” 秦小楼头也不抬地问道:“程雪的画!你把程雪的画放哪去了?” 赵平桢用力挤了下眉头,不情不愿地指到:“在那里。” 秦小楼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出锦盒,展开画卷仔细看了看,心突然就凉了:“原来如此……” 赵平桢走到他身后,又瞅了瞅那幅画,莫名道:“原来什么?” 秦小楼苦笑道:“程雪他一定是病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46 赵平桢嘴角抽了抽,再仔细看看那画,还真看出了那么点意思——画的视角是作画者躺在床上向外看;床头放着的空碗大约是药碗;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显得格外冷清孤零。 赵平桢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或许是你想多了。” 秦小楼落寞地摇头,依旧是苦笑:“不会。” 赵平桢不豫道:“你待如何?” 秦小楼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一回赵平桢真是怒极反笑了。他觉得秦小楼如果敢提出回临安,那就实在是太可笑了,以至于他会连拒绝都不屑的。他拂袖道:“行了,你再睡一会儿吧!”说罢也不批公文,兀自撩开帘子出去了。 秦小楼木然地躺回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赵平桢出了营,在野地里跺了两圈,越想越觉得可笑:这秦家两兄弟一个比一个毛病!寄张莫名其妙的画来让人猜,真是作到家了!他突然就觉得秦小楼和秦程雪身上那些令他不痛快的特质一定是遗传了秦无涯的,是以王丞相才会忍无可忍到寻人杀了秦无涯。他现在也着实有些找人掐死秦程雪的冲动! 秦小楼躺了两日后,病养好了,心思也清明了许多。 他勒令自己不再去想秦程雪,因为他觉得秦程雪大约只是在闹矫情,就像他当年装瘫一样来博取自己的同情。有了这个心思之后,他又把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战事上。 这天晚上他突然想起一些事欲与吴袆商量,于是用过晚膳之后独身去了吴袆的营帐。 巧的是,这天吴袆悄悄偷溜出去喝酒,秦小楼去的时候吴袆恰好不在自己的营帐里。秦小楼倒也没别的事可做,以为吴袆大约是巡视军情或出恭去了,便在他的帐里等着。 吴袆的桌上有一支小酒壶,而军营里是明令禁止将士饮酒的。秦小楼以为是吴袆忘了将酒壶藏起来,于是将其搁到了桌子下。 他等了一会儿不见吴袆回来,目光扫及之处,又恰见床头有个杯子,一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便将那杯子取来自斟了一些酒喝。 秦小楼是没有酒瘾的,酒量也不深,只是因心中有事才沾酒,不过也浅尝则止,试过味道就把酒壶藏起来了。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秦小楼突然觉得脑袋沉得厉害,浑浑沌沌直想睡。他以为是自己的病没好透,沾了些酒将病又激出来了。然强撑了一阵后,他实在是困的撑不住了,这时候想回自己的帐去睡也已走不动了,于是跌跌撞撞走到吴袆的床边,翻身就躺了上去。 当他的头接触到枕头的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大对劲,但这时候他就连叫人的力气都没了,眼一阖,彻底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还有最后一更~ 第三十六章 秦小楼在昏迷的时候隐约自己被人用什么东西蒙住了头,然后有人一直在摇晃他,晃得他直想吐。但不久就不晃了,又变成颠簸,颠的他腰腹生疼,却无力反抗。 等他醒来的时候,因药力作用眼睛还看不大清楚,只朦朦胧胧察觉自己处在一个陌生的营帐里。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着了吴袆的道,但他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问题应当是出在那杯酒上,而自己去找吴袆根本是即兴所为,吴袆不可能特意备了一壶下了药的酒等他。若不是自己一时心怀郁结,常理之下自己也不该会去动那壶酒。 他感到有人在他身边走动,然后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开始说话。他伊始觉得那人说话很含糊,语速太快,使得他压根听不清那人说了什么。然而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那人说的根本不是汉语,而是女真语。 说话的人正是秦小楼一直以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完颜昭。他道:“我让你劫吴袆回来,你怎么把他给带回来了?” 秦小楼因战事需要学过一些女真语,但他也仅能听个大概,不能完全听懂。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跪倒在地,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大意是向完颜昭认错。 到了此时,秦小楼的心思已完全清明了。原来是完颜昭狗急跳墙,派了细作要把吴袆抓回来,谁料却阴差阳错抓来了自己。而他感觉到的摇晃应该是在渡河,颠簸则是在骑马。 他突然有些欣慰,因为吴袆若是真的被掳,以他的人品,恐怕鞭子还没挥下来他就已降了。 完颜昭与随从又说了几句,然后走到秦小楼的身边。秦小楼既已想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就无意装睡,睁开了眼睛。 完颜昭用稍嫌别扭的汉语叫他的名字:“秦小楼。” 秦小楼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皇子殿下。” 完颜昭皱着眉头打量他,眼神里带了点新奇,又带了点懊恼——他抓吴袆回来是因为他是打心眼里崇敬吴袆的才华,故欲揽为己用。要到敌方军营里劫一个军师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完颜昭原本是想找人暗杀吴袆。他用尽了埋在穆军中最后仅存的一点人脉调查吴袆的作息,发现他常常躲在营帐里或偷溜出去喝酒,并且偷喝的时候会命令所有守卫离开。完颜昭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爱才之心使得他比起取吴袆性命来说更倾向于将这个军事奇才召拢为自己手下。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的劫持行动成功了,却竟然劫错了人。完颜昭已经用光了手里的棋子,并且已经打草惊蛇,穆军营里的人想必会加强防备,对于吴袆,无论是暗杀或劫持都已经不可能了。完颜昭因此而感觉很可惜。 当然,掳回一个秦小楼也算是大大的收获,虽是比他心里的预期要差了些许。他对秦小楼也算是久闻其名,如今见到了,只看那相貌和气度,真觉得是名不虚传。 完颜昭原本打算拉拢吴袆,现在自然打算拉拢秦小楼。且不说秦小楼的才华,秦小楼和赵平桢的关系是那样亲密,知道的秘密必定不少。然而他一看到秦小楼醒来的反应就知道,秦小楼这个人绝没有这么好收买。 他道:“当初赵平桢守应天府的时候,你也在。”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显然之前早已调查的一清二楚了。秦小楼沉吟片刻,不知道自己的答复还有没有意义。 完颜昭在劫人之前制定了详细的收买吴袆的计划,可如今既然劫错了人,他就须得换一个计划。他命人先将秦小楼好吃好喝地伺候起来,自己则找人商量对策去了。 秦小楼被软禁了两天。 这两天里他想了很多,想赵平桢,想秦程雪,想王丞相,想顾肖峻。若说他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赵平桢就曾说过,秦小楼是个最怕死的人。但当他有了一个想法之后,他突然就豁达了——阴差阳错,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他识破金人的细作是阴差阳错,那是天不绝赵平桢;他被错当成吴袆抓来此地也是阴差阳错,是老天要历练他;如果他此番死了,则是他阳寿应尽;若是他此番不死,那是生死簿上他时辰未到。 秦小楼从前是个不信命的人,可越长大,他却越觉得命之玄妙,妙不可言。 两天之后,完颜昭又来看他,并且带来了一副棋。 完颜昭道:“我自幼对倾慕汉文化,尤其是这围棋。在我金国围棋好手并不多,这一直是我的遗憾。不知秦兄可愿陪我下一局?” 秦小楼不紧不慢道:“阁下既倾慕我汉人的文化,为何不心怀敬畏,却用刀戈锋镝毁之?” 完颜昭并不生气,好脾气地笑了笑:“我并没有摧毁,而是想汲取。我曾派人向你们的皇帝议和,但听说以你和你的瑞王殿下为首的人拒绝了我的提议,坚持要让我们两国兵戎相见。” 秦小楼对于他这番流氓言论实在觉得好笑,却也并不表现出来。两个人仿佛实在比谁的涵养更好,无论对方说了什么都不生气。 秦小楼接过他的棋局,在几案上放平,自己端过白子,示意完颜昭先行:“阁下既学习汉文化,为何不曾学到我汉人的精神?我汉人的国家是泱泱大国,却讲究‘和’,憎恶侵犯和掠夺,纵观历史,我们一直以来都是抗击外族侵略,从不主动侵犯外族。” 完颜昭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秦小楼知道他指的的汉武帝,不紧不慢道:“是匈奴人先犯我强汉,这是轻视我汉人应得的报应。” 完颜昭又笑笑:“弱肉强食,也是你汉人的名言。” 秦小楼落下一子,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阁下是什么样的人,眼睛便只看得见什么样的话。” 完颜昭耸肩,捻着一枚子在棋盘的角落里虚画了一圈,道:“正如这下棋一般,金角银边草肚皮。你们穆国占得是腹心位置,看似坐享金银,所谓泱泱大国,实则只是一堆草。必须要有人打理一下,将它变成真正的金银。能者胜任。” 秦小楼悠悠道:“阁下可真是自负。若阁下真有这才能,可看看我们被你们掠夺去的土地——有几座还有昔日一半的光景?” 完颜昭面色微沉。他自以为对汉人足够宽宏,却没料到汉人不愿生活在异族的控制下,每天都有大量难民逃走。并且完颜昭也很难控制调合种族间的矛盾,他虽明令禁止部下随意屠杀汉人,但每天都有人犯禁。奸淫、劫杀等事时有发生,在他手里的穆国城池往往不到一年就人口锐减一半。他道:“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可以证明一切。” 秦小楼笑而不语,这笑容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待一局棋下完,棋盘上约有五分之四都是白子,一目了然,连点子都不必。完颜昭谦逊道:“秦兄果然好棋艺。” 秦小楼毫不客气:“这是自然。这原本就是我汉人的文化。” 完颜昭见他对种族差异的问题异常尖锐,不由蹙眉讽刺道:“秦兄谓你汉人胸襟开阔,为何从秦兄身上我却感受不到?” 秦小楼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曾经有人说过,我的心胸太过狭隘。这是我个人的问题,与汉人无关。” 完颜昭见他的态度异常坚决,只得拂袖走了。 他走之后,秦小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怕死,他的确是非常怕死,因为他要活着去做很多事。但从前当赵平桢问他关于定远侯的事的时候,他的所言虽有刻意顺着赵平桢的意思来说,却也的确是他的肺腑之言。 秦小楼恨金人,当他看到百姓因战役而流亡失所,他就会想起他的童年;当他被迫逃离故乡,被金人的追兵追杀,他感到的是切肤之痛!他觉得他这一辈子恐怕都要为仇恨活着,国仇、家很,他都要报! 之后完颜昭又来拉拢过他几次,为了表示亲近之意,他每次都会拉着秦小楼下棋。秦小楼也不客气,回回都杀他个落花流水。完颜昭显然是很欣赏秦小楼的,即使秦小楼的态度异常坚定,他却从来不生气。秦小楼佩服他的胸襟,却绝不会对他有任何好感——从这一点上来说,秦小楼是个异常固执的人。 完颜昭也看得出秦小楼的固执,虽不能收为己用,要杀了却又舍不得,于是就只是软禁着。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有一日秦小楼用完早膳,听得屋外脚步声往来急促,又有人低声喊道:“开战了,快准备!” 一阕离歌长亭暮_47 其实秦小楼一直暗暗期望赵平桢能打过河岸将他救回去。比起投降金人,他虽是宁愿死,却自然更希望事情能两全其美。 他这厢正想着,那厢突然冲进来几名士兵,一句解释都没有,突然就将他五花大绑起来。秦小楼吃了一惊,但也不挣扎,顺从地任人将自己捆成一个粽子,心里即是害怕,又很是好奇。 金兵们将他带到一块空地上,那空地上置放着一辆立着十字木桩的车。秦小楼被人绑到木桩上,心里也就大致清楚完颜昭到底想做什么了。 等他越过骑兵方阵,被推到金兵队伍的最前面,遥遥地看见百步之外赵平桢领着的穆兵方阵,他突然就很想笑——完颜昭把他这督军兼主帅的情人五花大绑的丢到阵前,一是打击了穆军的士气。二是以赵平桢的性情和对大局的顾虑,应当会做出令秦小楼对穆国死心的事。这可真是一箭双雕之计。 不得不说,此刻就连秦小楼自己也很好奇,赵平桢究竟会怎么做。 双方的先头部队开始叫阵,互相出言侮辱对方,想激的对方先动手。金兵们这回除了言语上的挑衅,还多了一件可以做的事——侮辱秦小楼。他们把墨汁泼到秦小楼身上、他们用鞭子抽打秦小楼、甚至有两名金兵冲上去对着秦小楼解开裤裆尿尿。 然而赵平桢就是不急也不恼,大军仿佛是扎根在泥土里的,纹丝不动。但是他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秦小楼。 秦小楼身上还穿着那件赵平桢送他的狐裘大衣,大约完颜昭是希望这件衣服能触动赵平桢的感情,所以故意不将它脱下来。为此虽有鞭子一直往秦小楼的身上落,他倒也疼的不怎么厉害,还能集中注意力远远地和赵平桢眉目传情。 不多时,赵平桢跳下马,手一伸,即刻有人递上一把铁质长弓。 赵平桢最后深深地看了眼秦小楼。这一眼蕴含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以至于一向心如磐石的秦小楼心口狠狠揪了一下,但他自己将之归结于对死亡的恐惧——毫无疑问,那把弓是用来射杀他的。 赵平桢气沉丹田,大喝一声,箭上弦,用力拉开弓弦——刹那间,阵前的叫骂声止歇,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道赵平桢手里的箭上,或紧张或期待的忘记了呼吸。 秦小楼与赵平桢有近两百步的距离,超出了寻常弓箭的射程。但赵平桢工于射术,此时将全身内力灌注右臂,手微不可见地一颤,旋即松开——只听“嗖”的一声,离弦之箭直奔秦小楼而去! 刹那间,时间仿佛变慢,秦小楼眼睁睁看着那箭一寸一寸向前挪动,眼前骤然闪过无数画面—— 赵平桢站在远处注视着梅树下的他;赵平桢坐在马车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赵平桢在危急关头将他推向杨天的剑锋…… 小小的秦程雪窝在他怀里哭;秦程雪笔锋运转,勾勒出他的容颜;秦程雪站在回廊前,桃花在他身侧落了满地…… 韩诩之坐在梁上对他笑;韩诩之带着他在天上飞;韩诩之在院子里舞剑…… 他在那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人,眼前蹦过无数张脸。他甚至想到了顾肖峻,但顾肖峻的脸还没来得及完整的浮现在他脑海中,冰凉的箭尖就已划破了他的脸——箭擦着他的脸过去,钉入他身后的木桩中。 秦小楼的心跳几乎停止,然后重新开始迅速的、剧烈的跳动,仿佛是要震破他的胸膛跳出来。 这时候他方才想到的一切幻影都消失了,脑海中骤然浮现赵平桢说过的一句话——“我虽散漫,骑射的本事却从未拉下。百步内的距离,便是骑马,我也能十射九中。五十步的距离,若我射不死谁,便是我不想让他死。” 然而不等他想得通透,赵平桢已重新架起弓,第二箭上弦。 秦小楼闭了眼,不敢再看。 箭破空的声音再度响起,秦小楼脑中一片空白;带着赵平桢内力的箭风逼近他,他脑中一片空白;尖锐的箭头扎入他的身体,他脑中一片空白…… 当撕裂的钝痛从他的胸口传来,他终于有了一个念头:只可惜了这件狐裘大衣……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完成! 第三十七章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一直蔓延到全身,鲜血染红了纯白的狐裘。然而他还活着,他的神智还很清醒,他的眼睛能清楚地看到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赵平桢很快又架起了第三支箭,然而前两箭已消耗了他太多的内力,使他端着弓的手都在不住颤抖,迟迟无法射出第三箭。 完颜昭已看到了赵平桢的决心,所以秦小楼再放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的,于是他不等赵平桢第三箭射出就命人将缚秦小楼的囚车推了下去。 赵平桢终于放下弓,还是一副喜怒未辨的模样,叮嘱了领兵的项云龙几句就打马去了后方。 完颜昭本想用秦小楼灭穆军士气,谁料赵平桢两箭射出一个群情激奋,穆军士气不减反增。 秦小楼被架下了场,完颜昭立刻命人为他疗伤。他不知战场上态势如何,但等到几个时辰后金国的大军归来,看人们的神情就知道这一仗金兵又没讨着什么好处——甚至,应当是吃了不少的亏。 秦小楼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持着他,大约是求生的欲望,以致他虽受了这么重的伤,但无论是拔箭治伤的过程还是完颜昭从战场上回来探望他,他的神智一直都是无比清醒的,片刻都没有昏迷。 完颜昭派来照顾他的婢女见他至始至终睁着眼却不说话,不由轻声问道:“公子,你恨你们的瑞王殿下吗?” 秦小楼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可笑。无论是当年拦马车时被赵平桢轻视,还是如今战场上的那两箭,秦小楼可以说从来没有恨过赵平桢。 为什么要恨赵平桢?害他雪天跪拦马车的人是王丞相,而赵平桢给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为秦程雪治病;承欢人下是他自己选的路,而赵平桢给了他弘扬自我的机会;害他在战场上颜面尽失,逼着赵平桢给他当胸一箭的人是完颜昭,而赵平桢终究没能要了他的性命。 从这一点上来说,秦小楼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秦小楼恨完颜昭,但他并不会这么说,因为他着实是怕了完颜昭再用什么手段逼得他去恨赵平桢,或是激怒了他直接一刀杀了自己,遂道:“我和你们的皇子立场不同,他利用我,是他在做应该做的事,所以我没有立场来恨他。同样的,我们的瑞王殿下也是在做他应该做的事,我为何要恨他?” 秦小楼知道这个问题必定是完颜昭命她问的,却不知道当时完颜昭正在门外没有远去。 透过窗户的缝隙,完颜昭目光深沉地看了眼秦小楼,末了笑着摇摇头,走了。 因为完颜昭想要的是秦小楼真心实意的归顺,所以他一直采用怀柔政策,并没有对秦小楼用过刑。可秦小楼的态度一直以来没有给予金人任何突破口,即使完颜昭有耐性,可连连失败的金兵其他统帅就没有这个耐性了。他们要求严刑逼供秦小楼,逼他说出穆军的军事机密。完颜昭自然是拒绝。然而金国的贵族势力交错复杂,事情的发展却不如完颜昭所料。 这日秦小楼刚吃完了药躺下,忽听帐外响起脚步声。他以为又是完颜昭来找他下棋,可他此时实在没什么应付的心思,索性翻了个身面朝里墙阖了眼装睡。 然而进来的人却不是完颜昭。 秦小楼正兀自假寐,忽听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声用女真语道:“捆起来,带走!” 秦小楼听出来人的声音并非完颜昭,当即吃了一惊。然而不等他转过身,已有两股大力分别钳制住他的两条胳膊,将他扭的生疼。秦小楼挣扎了两下,那钳制的力道更大,旋即有一条粗长的麻绳往他身上招呼,三两下就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秦小楼扭头,只见下达这命令的人是个方脸大汉,秦小楼认得他,此人名叫宗赞,是金国的一名大将。 秦小楼是何等人物,早对金国这些将领们有所调查。他知道宗弼、宗干等人是完颜昭的亲信,而这个宗赞则是金国另一位皇子完颜恺的表家亲戚,和完颜昭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了。 他相信宗赞此刻的行为必定不是受了完颜昭支使,而这个认知则令他更加头疼——他恐怕是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宗赞的卫士们将秦小楼拎出帐篷,秦小楼发现完颜昭派来看守他的侍卫们都不知所踪,想必是被宗赞支走了。 这群女真族的彪猛大汉把秦小楼带到了一间较偏僻的帐篷里,那里已备好了鞭子、长针、烙铁等刑具,显是等着伺候秦小楼的。 秦小楼实则很是怕疼,乍一见那些刑具,脸上微弱的血色唰就退了下去,一张小脸更是惨白。他迅速思索着是否招供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来减少皮肉之苦,谁知宗赞根本不给他思考的余地,把他绑到木桩上拿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抽。 秦小楼何曾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每一鞭下去都是皮开肉绽,此刻身上又没有狐裘大衣为他阻挡,真真叫一个痛不欲生——奇怪的是,在战场上赵平桢的那一箭也是深入血肉的痛,他偏偏觉得是可承受,而此刻这每一鞭都让他以为自己就要撑不住了。这时候他还有心思苦笑,因为他觉得有些惋惜,如果赵平桢那两箭能将他射死该有多好? 宗赞抽的舒爽了,将鞭子一搁,向身旁人使了个颜色。那人即刻上前,凶神恶煞地把住秦小楼的下颌,用一口流力的汉语道:“说!你和赵平桢是什么关系?” 新伤旧伤叠在一起,秦小楼已是奄奄一息:“主臣的关系……” “你是赵平桢的男宠?”弥雨 昍音 购买 “……是。” “你们把粮草转移到什么位置存放了?!” 秦小楼断断续续地喘了两声,道:“转移?什么时候的事?我被你们掳来的时候,粮草还放在津河仓。” 那名金兵的眼神即刻狠厉起来:“胡说!上一次大帅烧粮草不成,你们就把粮草秘密转移了!” 秦小楼歪着头苦笑:“我只是一名督军,负责犒劳士兵和陪瑞王上床,粮草的事情并不归我管。” 那金兵很是怀疑地瞪着他,见他疼的已是半昏半醒的状态,便回头向宗赞用女真语汇报了他方才的说辞。宗赞又噼里啪啦对那人吩咐了一番,他便接着问道:“那你都知道些什么?” 秦小楼疾喘了两口气,道:“能给我喝点水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宗赞表示同意,即刻便有人端了盛水的碗来,捏着秦小楼的下颌粗暴地为他灌下去。 一阕离歌长亭暮_48 这一下把秦小楼呛了个半死,原先就只剩半口气吊着,一口水直接灭了他的气,将他呛晕了过去。 宗赞见多了体魄强健的武士,何曾见过像秦小楼这么柔弱的人?金国人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在那里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都比秦小楼强健的多。何况他方才那一顿鞭子还仅仅是个下马威而已,真正惩罚敌人的手段还在后面,没想到一个下马威就直接把秦小楼震趴下了。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宗赞命人一盆冷水兜头把秦小楼浇醒了,却不敢再轻易动刑——秦小楼那个样子,看上去似乎只要再打一巴掌就可以把他煽去找阎王爷下棋了。 逼供的士兵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秦小楼虚弱的只能用气音回答:“你若要知道穆军将士的名字,我能默给你五成;你若要知道瑞王殿下身上有几颗痣、胎记长在什么位置,我也能描述给你听。” 见那人瞪圆了眼睛,秦小楼害怕地偏了偏头:“至多,劳军祭天的详细流程我都清楚,瑞王他什么时辰睡觉、什么时辰用膳、什么时辰巡视军营我也都知道。” 那人道:“从应天府你就陪在赵平桢身边!” 秦小楼反问道:“你会告诉你的侍妾军队中的机密吗?你说了,她也未必听得明白。” 那人又道:“赵平桢给了你四千人,你是领过兵打过仗的!” 秦小楼疲惫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睫毛不住颤动,嘴唇极缓地一起一合:“瑞王喜爱我,要提升我的地位,免得我在军中无法服众,就让我挂个头衔领战功。仗都是项云龙将军打的,你只要查查就知道,每一次我出战项云龙都跟着我。瑞王为了补偿他,无缘无故升了他的军衔,暗地里还赏了他一千两银子。你可以问问你们的兵,何曾有人见我上过战场?” 实则项云龙是跟着秦小楼立了功才被提拔的,受一千两赏银则是因为赵平桢对秦小楼所统帅的部队一向赏赐较少,这一千两是越过了秦小楼直接犒劳他手下的将士的,算不上“暗地里”。秦小楼也当然不可能亲上战场,他是要在幕后运筹帷幄的。所有的事被秦小楼一诌,居然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那人对宗赞将秦小楼的话复述了一遍,宗赞思索片刻,觉得秦小楼提供的消息竟没有一条是切中要害的,于是手一挥:接着打!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真的不喜欢虐身情节的gt;_lt;所以再打两顿就会放人的! 第三十八章 宗赞命人将秦小楼又是一顿打,眼看没抽两鞭秦小楼又晕了,金兵端着凉水往他脸上泼,就是泼不醒。 其实秦小楼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意识,他仿佛是灵魂出了窍,感觉轻飘飘的,身体上的疼痛都感受不到了,思绪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明。他实在是睁不开眼了,动一下手指就能消耗掉他全部的精力。他觉得,这一次大约自己真的是要死了。 他突然就有些后悔,早知道自己会被金兵抓来这里,对穆军也派不上用场了,还不如当初就厚着脸皮向赵平桢提出回临安探望秦程雪。也不知道秦程雪怎么样了,病好了没有?如果自己此番死了,留下的那些银子节省着点还是够程雪花一辈子的。然而程雪是那样的单纯,若是被人骗了又该如何是好?如若遇上一个温婉的好姑娘,那是他的万幸;如若遇上像韩诩之那样轻薄的人,则是他的一个劫了。 宗赞见他迟迟不醒,命人调了盆盐水来,劈头盖脸往他身上的伤处泼。秦小楼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抽搐,但那仿佛只是那具躯壳自己的反应,却与他无关了,因为他是一点疼都没有感觉到。 宗赞这下可犯了难。 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秦小楼的命,因为如果秦小楼肯归顺,自然是活着的好;如果秦小楼宁死不屈,又死在了他手上,他不知该怎么向其他将领交代,何况他说什么都没问出来别人却未必肯信他;只要秦小楼活着,就算什么都问不出来,他把话说的大义凌然一点,说自己这先斩后奏全是为了大金,想必完颜昭也不能为难他。 可是看着秦小楼这样子,似乎不赶紧为他治伤他就要死在这里了。把他放了,宗赞又不甘心,什么都没问出来不说,烙铁、竹签、钩子等阴狠的刑具也都还没派上用场呢! 正在宗赞犹豫之时,忽听帐外响起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他吃了一惊,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一队人就这么凶狠地闯了进来。 “宗赞!你在做什么!” 秦小楼恍惚间听到一个讲着女真语的男人愤怒的吼声。那个声音依稀有些耳熟,应当是金人的某位将领,却不是完颜昭。后来两人的争执他没怎么听明白,只知道有人解开了他身上的束缚,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 他知道,他得救了。 秦小楼再醒来的时候头一个映入眼帘的是完颜昭的脸。 完颜昭脸上怒气未退,见他睁眼,骤然有了一瞬惊喜的神色,却旋即被隐忧替代:“你终于醒了!” 秦小楼试着动弹身体,然而新伤叠旧伤,稍一动手指都牵连着全身剧痛。 完颜昭见他皱眉,连忙向他伸出手,是一副要予以宽慰的姿态。然而他又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放下了。 完颜昭喊来军医为秦小楼诊治,确定秦小楼已脱离危险,一口气要松不松的,很是不爽快。他把帐里其他的小卒都支走,只剩下自己和秦小楼两个人。他在秦小楼的榻旁坐下,摆出一副长谈的姿态来。 出乎秦小楼意料的,他第一句问的话是:“韩诩之是谁?” 秦小楼愣了一下,心跳骤然加快——难道是韩诩之来救他了?以韩诩之的功夫,只身独闯金人的大营也未必不行。 但下一刻完颜昭就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你在梦里叫了他的名字。” 秦小楼的表情僵硬了这么一刻,旋即换上一副自嘲的神情——自己究竟是多没出息,在这么多年之后还记着那个轻薄浪子? 完颜昭接着道:“程雪是你的弟弟吧?你也叫了他好几声。贞卿是你们的瑞王的名字?你叫这个名字叫得最多,我都要听腻了。” 秦小楼的内心瞬息万变,半晌没憋出一个字来。 完颜昭笑了笑,迅速转移了话题:“你的骨头倒是硬,被打成这样还口口声声民族大义。只可惜你实在是不经打,吃一顿鞭子就晕了四天。” 秦小楼怔了怔,立刻明白是宗赞对完颜昭歪曲了事实。完颜昭说的客气,一句“民族大义”,恐怕宗赞在他面前说的还要难听,一定是自己如何侮辱大金,褒扬大穆。 完颜昭见他不反驳,苦笑着叹了口气:“降了吧——你已是众叛亲离,你的赵贞卿早已不要你了。” 秦小楼还是不答话。 完颜昭站起身,背对着他背了手,语气冷了下来:“秦小楼,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爱惜你的才华,如果你归降我,我可保你性命。如果你是朽木不可雕——十天之后,我会用你的人头祭旗。” 秦小楼知道完颜昭的态度会发生如此迅速的转变,一定是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金国的其他将领向这位皇子施加了压力。 降?为了活下去,这个念头不是没有在秦小楼脑中出现过。可是降了之后呢?留在临安的秦程雪一定会被赵氏处死,而这是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看见的事情。更何况降了之后难道真的让他为金人效力一辈子么?这对于他来说太过违心,也是他宁死都不愿做的事。 权宜之计,伪降?且不说他是否有这个本事与金人斗智斗勇最后安全抽身回故国,如果伪降,秦程雪一样会有危险。 唯有宁死不降,或许他会被金人处死,至少也能留下身后美名,且秦程雪一定会被赵氏善待;假若他有幸不死,回到故国之后必定是大受赞誉的,仕途会更顺利。 这笔买卖从长远利益来看,无论如何都不能降! 秦小楼微微一笑,虚弱地开口:“我有一事相求。” 完颜昭诧异地扬了扬眉毛:“你说。” 秦小楼道:“我身死之后阁下可否将我的尸首送还大穆?交给瑞王殿下就好,并请他千万不要给我弟弟。”如果秦程雪见到自己的尸首恐怕会自寻短见。如果能死不见尸,给他一个希望,或许他会活下去。 同样是封王的皇子,他对着完颜昭一口一个阁下,说起赵平桢来却永远都是殿下。 完颜昭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转身就往帐篷的出口处走,走了两步却又返身弯了回来,道:“我敬你是贤者,你放心,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不过,还有十天的时间,我希望你能再好好想想。”x u a n y i n 秦小楼索性阖了眼,不再同他说话。 之后的日子里完颜昭每天都会来找他下棋。秦小楼想着自己命不久矣,多下一盘棋都是赚,于是也就照单全收,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完颜昭杀个落花流水。然而令秦小楼恨不得一脚把完颜昭嘴踹歪的是,这位皇子每天下完棋之后都会孜孜不倦地问他是否愿意改变初衷。 到了第八天,还是这个时辰,躺在床上的秦小楼听见背后的脚步声,蓦地从床上挣起来,然后因为撕裂了伤口而对着那人龇牙咧嘴道:“如果你敢再问……” 话音未落,看清来人的秦小楼自己愣住了。 来人是金国将领宗干,他领兵与穆军交战过几回,秦小楼对他的印象是为人好大喜功。 看见宗干,秦小楼的第一反应是皮肉又要吃苦头了。然而宗干却站在离他三五步的位置没有靠近,身边只带了一个身形与秦小楼相似的小兵,似乎并没有要伤人的意思。 “秦小楼。”他面无表情地用汉语唤出秦小楼的名字。 秦小楼听到他的声音不由吃了一惊,因为前些日子自己被宗赞私刑拷打,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将自己救了出来。然而想到宗干是完颜昭的人,他也就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了。 秦小楼道:“阁下是来替完颜昭劝降,还是来替他下棋?” 宗干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带着点疑惑,一口汉语竟是说的比完颜昭还流利:“你真的没有投降?” 秦小楼感到莫名其妙:“什么?” 宗干用犀利的眼光审视着秦小楼,但从秦小楼表情里没有看出任何端倪。他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我是来救你的。” 秦小楼是彻底被他弄糊涂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49 宗干递给他一套金兵小卒的服装,道:“不要问为什么,立刻换上。” 这个消息对于秦小楼来说无疑于天上掉下个金元宝,把他砸的眼冒金星,整个人一愣一愣的。 他换上了金兵小卒的衣服,宗干带来的小卒则换上秦小楼的囚服,代替他躺回那张床上。过了一会儿,帐外响起有规律的咄咄咄的击打声。宗干突然站起来,拉起秦小楼的手就往外走:“快走!” 秦小楼身上体无完肤,被他这一拽,再加上大幅度动作的牵扯,当即疼的往地上倒去,险些又疼晕了。 宗干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来:“你还好吗?” 秦小楼脸色惨白的像纸一样,硬是咬着牙点了点头。 宗干道:“我不能背你,你必须自己走,不能太引人注目。动作快。” 秦小楼咬牙站起来,随宗干走出营帐。帐外的守卫被支出一段距离,再加上夜晚无光,倒也没人看出端倪来。 宗干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跟紧我,我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秦小楼感觉自己身上许多的伤口一定是裂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衣服被血浸湿而贴在身上了。然而他的脚步走得坚定,没有一丝破绽。 宗干带着他熟门熟路地从一条没什么士兵巡逻的路走出大营,营外停着两匹马,马的周围还有几个金人的守兵。宗干使了个眼色,秦小楼立刻识趣地上马。宗干与几名守兵用女真语交谈了几句,便上了另一匹马,两人不急不缓地向西南面驰去。 然而两人没骑出多远,遥遥地听见金军的营帐里似乎为什么事喧哗了起来。这两人做贼心虚,当即猛拍马臀,发了狂似的向西南逃去。 秦小楼一身的伤,被马颠的是一个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挥洒在他身后。然而他只是咬紧了牙关,连一声呼痛都没有——好容易看到了生的希望,这点痛又有什么忍不得的? 骑了不一会儿,两人出了金人的视线。宗干忽听身后一身巨响,扭头一看,竟是秦小楼从马上滚落下去!他吃了一惊,连忙跳下马将秦小楼扶起来,却见秦小楼面若金纸,浑身不住发抖。他的手碰到秦小楼的背,才发现秦小楼的背后早已被血水浸润的湿透了。 这一下把秦小楼摔得够呛,好半天才喘的上气来。幸亏他在察觉自己不行之前已经把马速降到很低,若不然这一头栽下去肯定是要头破血流的。 宗干见身后追兵不急,便把他抱上自己的马,带着他继续向南奔逃。 秦小楼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宗赞赏他的那一顿鞭子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时候挨一顿打还有一阵缓和的时间,他若是装晕还能缓得再久一点。可眼下满身的伤都在疼,马更是将他颠簸的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每时每刻都痛到无法忍受,但他必须要忍,因为他不能停。 完颜昭的大本营距离江岸有十几里的路程,并且宗干这一路过去还要避开金军的其他阵营,势必要绕上一段路,没有半个时辰是到不了江边的。怀里的秦小楼是一副随时要失去意识的模样,但他没有办法停下为他治伤,所以就只能言语上为他提供一些激励。 秦小楼的身体越来越冷。不知是否血流的太多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轻,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想冲出这个躯壳飘到天上去,意志逐渐被抽离。 宗干的声音在他耳边飘忽:“我十五岁被派到金国,我在金国成家,我的妻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金国,在完颜昭的手里。我今年已是三十岁。” 秦小楼努力打起精神听他说话。此刻他的脑筋已有些迟钝,遂问道:“你为什么要亲自来救我?” 宗干冷冷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如果能接触到你是这么容易的事,早在第一天我就把你放回去了。本来我已部署的差不多了,既能救你我又能脱身,谁知道宗赞那个蠢货竟然私自把你带走,导致完颜昭对你的看守更加严密。不牺牲‘宗干’,根本救不出你。” 秦小楼木讷地点点头。 宗干又道:“我叫唐竟。” 秦小楼又点了点头:“唐竟。”他这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次的仗打得这么顺利。赵平桢常常会提供他一些关于金军的机密,秦小楼知道金军中一定有大穆的细作,只是不经这一遭他还真没猜到这细作是谁。 又过了一会儿,秦小楼在唐竟怀里东倒西歪的,看样子竟是晕过去了。 唐竟紧张地在他耳边吼道:“秦小楼!秦小楼!” 秦小楼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唐竟道:“瑞王给我下命令,一定要我救你,我抗命两次,他却在三天内给我下了三道死命令,说就算牺牲‘宗干’,也必须把你救回去。你知道‘宗干’身上背了多少条人命吗?” 秦小楼勉力撩起眼皮,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又撑不住阖上了。 唐竟抿了抿唇,道:“成千上万。不是成千上万的金人,是成千上万的大穆人!‘宗干’的功绩是用多少条人命垫出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十五年来我是怎么爬到完颜昭身边的吗?牺牲成千上万穆人的性命,是我为了要救百倍千倍的穆人!可我如今只救了一个你!”他说话用力到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秦小楼,你觉得你的命值得成千上万的人命来换吗?” 秦小楼还是闭着眼,半晌没有回应。唐竟的心里已多少感到有些绝望,秦小楼却突然极缓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来—— “值得。”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脱离苦海了TAT 第三十九章 好容易上了船,秦小楼再也撑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已是两天以后了。他看到熟悉的帐篷和摆饰,突然生出一种无限亲切的感慨来,就连床头简陋的雕花都变得栩栩如生。 在他身边伺候他的小卒见他醒了,连忙去通知赵平桢。秦小楼这时候也想见赵平桢,于是他满心期待地等着人来。 然而等了片刻,他没有把赵平桢盼来,却等来了吴袆。 吴袆从帐外进来,脸上的表情是严肃而紧张的,撩起门帘的瞬间目光就追到了秦小楼身上。他见秦小楼半坐着,的确是醒了,瞬间浮起一抹惊喜的神色,快步冲到秦小楼榻边,握着秦小楼的手,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完整:“明栋,你,你可算是没事了。” 秦小楼看到来人是吴袆,其实心里挺失望,但他表面上却是滴水不漏,随和地笑笑:“是,没事了。”他想把手从吴袆手里抽出来,吴袆却抓得牢牢的——那并不是有心猥亵他或如何,而是内心实在太激动,以致忽略了秦小楼的感受。 秦小楼道:“瑞王殿下呢?” 吴袆的目光还痴痴地锁在秦小楼脸上,仿佛还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活了过来。秦小楼见他没听见,又重复询问了一次,吴袆这才恍然大悟,道:“瑞王在处理军务,晚些过来看你。” 秦小楼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头。他很想见赵平桢,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与此同时,他又有些害怕与赵平桢相见,同样也是他说不清缘由的。 吴袆是真心为秦小楼的清醒感到高兴。 秦小楼被唐竟背回来的时候是人事不省的,赵平桢命军医救治他,军医看过了却道他失血过多,恐难以回天。赵平桢没有用如果秦小楼死就要他陪葬之类的话威胁他,而是不咸不淡地丢出一句:“他的命是几千条人命换回来的。”军医拼尽了全力,秦小楼自己的造化也好,竟是挺了过来。如今吴袆看着秦小楼都觉得他这条命是白白捡回来的,故而格外值得珍惜。 秦小楼看得出吴袆是真心为他欢喜的,却没有半分感动。他原本就是个漠视他人感情的人,何况吴袆曾令他动过杀心,如今再做什么,顶多是令他杀意减弱,却断不会产生一丝好感。 吴袆缓过了激动劲,突然变得欲言又止起来。犹豫了一阵,他终于憋不住将话问了出来:“明栋,你真的没有投降金人?” 秦小楼愣了愣,旋即想起唐竟在救他之前也问过同样的话。他不由皱了下眉头,问道:“你听到什么谣言?” 吴袆见他一脸严肃,心下多少感到宽慰,道:“自从你被瑞王射了两箭后,金人那里就传出你对大穆心灰意冷,改为金人效力的……呃,谣言。军中的人都晓得你和瑞王是个什么关系,军心大乱。瑞王澄清过很多次,说你绝对不可能投降金人,这是金人的诡计,还以传播谣言的罪名斩了一个校尉和两名伍长。后来我们连输了金人三仗,你叛国的消息就止也止不住了。” 秦小楼是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一出戏的。他细一思量,不由叹惋完颜昭手段的高明——传播自己已投降的谣言,打击穆军士气。穆军士气低落后接连输了几仗,竟反过来坐实了秦小楼泄露军机之事!如果不是秦小楼反水,为什么先前的连胜变成了连输?没有多少人能想到深层的原因,人心也根本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如果赵平桢信了这消息,不去镇压,而是由着消息传到临安,那么皇帝处置了秦程雪,就逼得自己不降也得降了!秦小楼又不由怀疑起完颜昭说要拿自己祭旗,是不是也是一步棋,想一步步打垮他心里的防线。 吴袆见秦小楼脸色阴郁,忙宽慰道:“哎呀,我的小心肝,别皱着个眉,多不好看。你心宽吧,回来就没事了,瑞王信你的。我也一定帮着你。” 秦小楼在心底暗笑他的不自量力,随口诌了几句把他打发出去了。 一直等到当天夜里,赵平桢终于来了。 赵平桢从帐外走进来,见秦小楼含笑坐在床头看着他,不惊也不喜,淡然道:“醒了就好。” 秦小楼眼睛弯了弯,问道:“唐竟呢?” 赵平桢道:“前晚我让他跟着汪示过河偷袭金人去了,烧了金军三个寨。如今他在那里待功,我没想好怎么封赏他。正好你醒了,你替我想个主意吧。” 秦小楼先是微诧,旋即佩服起赵平桢的胆色。宗干反水的消息传到金人那里,金人必会有所防备,所以他知道的那些机密也就不成机密了。他刚来到我方阵营,立刻让他带人去偷袭,既讨着了便宜,而且他反水的消息完颜昭想瞒都瞒不住了。这对于金军来说绝对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赵平桢从怀里掏出一盒膏药,将秦小楼的外衣解开:“我替你上药。” 秦小楼顺从地除去外衣,任赵平桢将自己身上的绷带解开,交错密布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他一边看着赵平桢为自己抹药,一边道:“唐竟非常熟悉金兵的作战模式,可以先让他做个副将。并且他出战,与他对战的金兵一定会士气低落。” 赵平桢用手沾了药膏轻柔地揩在秦小楼的伤口上,然而秦小楼还是疼的嘶嘶抽气,并忍不住摆动身体躲闪。赵平桢压住他肩膀上没伤的地方:“别动,从对岸回来你都忍的了,这点痛算什么?别把伤口挣裂了。” 秦小楼只得抓起枕头用力咬住,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如今坐的床正是赵平桢平时睡的,枕头上满是赵平桢的气息。那样熟悉的气息传入他鼻腔里,多少让他好受了一些。 赵平桢道:“唐竟恐怕不适合带兵。我派他和汪示去偷袭的时候就让汪示注意过他。他毕竟在金国的部队里过了十五年,看着那些人,他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一阕离歌长亭暮_50 秦小楼闻言一怔,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等赵平桢为他上完药,他道:“那就把他送回临安,给个兵部的官职吧。” 赵平桢又摇了摇头:“他的身份太特殊。目前他只能是宗干,不能是唐竟,很难在朝中给他安排一个官职。” 秦小楼想了想,亦觉有理。可正因为这样,秦小楼骤然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伤感来:唐竟何其可悲,整整十五个大好年岁用来忍辱负重地卧底敌军。然而眼看着他就要登上顶峰的时候,却被赵平桢硬生生拽了下来,甚至无法顾忌他那在金国的妻儿的性命,只为了换回秦小楼一条命;当他终于回到故国,却因为上位者种种的顾虑,只能顶着“敌军降将”的名号,真正的身份不知何时才能得以昭雪,并且在故国竟无法安置他的位置。同时他又是伟大的,在金国得到了荣华富贵,却从不曾忘本。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救秦小楼的结果会如何?可他还是做了。 秦小楼不免叹了口气:“他太不容易。等战事一平,给他一大笔钱,遣他回乡吧。” 自从秦小楼醒来以后,赵平桢对他的态度一直很冷淡,仿佛他被金人掳走、自己射了他两箭、他九死一生地逃回来,这些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看到秦小楼昔日光洁如玉的肌肤被打的皮开肉绽、像是长满了肉虫,除了皱了皱眉,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为秦小楼重新缠好绷带,赵平桢道:“我已向临安写了信,命朱立明赶来为你治伤。他最擅长治这些外伤,当年宫里被刀子划花了脸的嫔妃也能被他把皮肤医的光洁如新。” 秦小楼想起朱立明正是当年赵平桢带来为秦程雪治假瘫的那位曾经的宫廷御医,遂笑问道:“贞卿嫌我?” 赵平桢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果真变出一副嫌弃的嘴脸来:“我可不想每天抱着这么恶心的身体睡觉。” 话虽这么说,当天晚上赵平桢批完了公文,还是小心翼翼地拥着秦小楼躺下了。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秦小楼柔顺的长发,道:“明天午时我会召集校尉以上所有官兵,你想想说辞,有些人还是不信你。” 秦小楼头靠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问道:“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我?” 赵平桢回答的不假思索:“从未。” 秦小楼不禁问道:“为何?” 赵平桢微微一哂,道:“秦明栋啊秦明栋。我认识你整整八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秦小楼突然有些茫然。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正义或大义,难不成在赵平桢心目中他的形象竟如此正直? 赵平桢接着道:“你是聪明人。你的弟弟还在临安,你纵是再贪生怕死,也绝不会真的投降。就算你站在完颜昭身边,顶多是逢场作戏罢了。” 秦小楼闻言默然片刻,旋即清明地笑了起来——赵平桢果然是懂他的。然而同样的,亦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赵平桢。 赵平桢低头吻了吻他的额际,漫不经心地说道:“从你跟了我起,我就知道,你不会叛我。” 秦小楼眯起潋滟的双目,笑得好不温柔:“是。我决不叛你。” 待夜色深了,秦小楼渐睡熟了。 赵平桢全无睡意,小心翼翼地将胳膊从秦小楼头下抽出来,披上外衣走出了营帐。 他对着星星月亮出了好一会儿神,又回到营帐里,摸黑确定秦小楼的位置,从他的额角一路吻到唇边。他摸着秦小楼的脸喃喃道:“小楼,若没有了你,这日子可该多无趣?”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我一直关注动车的新闻,几乎把每个台关于动车的新闻全都看了一遍。其实我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不知道这一次的事情到底触到了我哪根神经,我一直都挺激动的。“人小脾气大,小宝贝,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啊。”——那个被奇迹的小女孩妈妈的最后一条博客。我妈明天坐动车去北京,她笑着跟我和我爸说我一到北京就给你们发短信啊,我的车号是G12。这两天我一直处在一种很煽情的状态中,突然就哭的不能自已了。这章温馨一下,希望大家以及大家的亲人都健康安好,平安到老。 第四十章 作者有话要说:ORZ我真是太笨手笨脚了,刚才修改人名的时候一不小心黏贴错章节,把四十章用三十九章的内容替换掉了。三十九章的字数比四十章多几百字,偏偏V文章节修改字数只能多不能少,所以改的过去改不回来了,我只能在后面加了几百字~刚才看过的请重看一下吧~秦小楼行军打仗是赶不上吴袆了,运筹帷幄这方面搞搞还是很行的~ 秦小楼养伤的时候赵平桢故意让不少将领去探望他,人们看到秦小楼被金人折磨的只剩下半条命的样子,先前的疑心也就消减了不少。 秦小楼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也没闲着,常常差人把唐竟找来,两个人关在一间帐篷里不眠不休的一谈就是好几个时辰。别人都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商量什么,赵平桢也不急着问。 这天赵平桢忙到深夜才回营,一入帐篷发现秦小楼早已睡了,案上却还为他留着一盏烛火。赵平桢自行卸下铠甲,走到榻边为秦小楼掖了掖被角。 秦小楼睡的浅,被他这一弄竟醒了过来,揉着眼睛睡意缱绻地喃喃道:“嗯?你回来了。” 赵平桢微微一哂,轻拍他的脸道:“你接着睡,我洗把脸就上来。” 秦小楼含糊地应了一声,下意识蹭了蹭他的手以示亲密,复又翻身睡了回去。弥雨 昍音 整理 赵平桢望着手心呆了这么一刻,不知所谓地耸耸眉梢,自去取水洗漱。 等他洗去一身风尘,走到案旁准备熄灭烛火,这才发现案上的镇纸下压着一叠宣纸。赵平桢弯下腰,藉着昏暗的烛光看清第一张宣纸的抬头写了四个字,正是三十六计中胜战计的第三计——“借刀杀人”。他一时感到惊奇,移开镇纸,将宣纸拿了起来。 纸上画了张清晰的金国的人物关系图,从长到幼,由尊到卑,一层层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并用蝇头小字在人名旁写了特殊的标注。赵平桢吃了一惊,忙静下心来细细看。 完颜昭的父亲,即而今金国的国主,名叫完颜洪藏。完颜洪藏共有五个儿子,除去一个早夭的,剩下四个儿子按排行分别是完颜恺、完颜昭、完颜旻、完颜晾。完颜洪藏自己最喜欢大儿子完颜恺,但完颜昭的生母徒单氏的背景最为深厚,完颜昭也是金国四个皇子中最有谋略胆识的人。如此一来,完颜恺和完颜昭就成了争夺太子之位最有利的人选。 三皇子完颜旻与大皇子完颜恺是一个娘生的,自然是一个鼻孔出气;四皇子完颜晾则与完颜昭较亲,算是同仇敌忾的战友。至于金国哪些重臣站在哪个皇子这一边,这些赵平桢素来是清楚的。这次完颜昭挂帅出征,也是为了在自己的功名碑上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为将来顺利登基铺路。他这两年来已是战功赫赫,金国的不少大臣已把他当做未来的君主看待了。 赵平桢把人物关系图仔细看完,发现上面列出的一些权臣、将领的政治倾向与他先前的认知略有出入。他知道这份关系图是秦小楼和唐竟一起整理的,想必唐竟十五年来在金国对各派势力看的更为透彻,于是他便用心记下。 他看完了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将第一张宣纸换到最后,开始浏览后面的内容。 秦小楼翻了个身,半眯着眼,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贞卿,我还没写完,明日再看,我与你细讲。” 赵平桢看得正兴起,随口应了一声,人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秦小楼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睡的意思,索性翻身坐了起来,要去为他分析这借刀杀人之计的详情。赵平桢见他作势要下床,捏着纸迟疑了一刻,还是将它放了回去,用镇纸重新压上:“罢了,明日再看。” 翌日,待赵平桢醒来之时,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的位置,却只摸到一片余热,秦小楼早已不在了。 他睁开眼,只见秦小楼正伏在案上写字。因他身上的伤势还未全好,屁股不便挨着东西,形成了一个不跪不坐的姿势,看起来好不滑稽。 赵平桢坐起身,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几日就是这么写字的?” 秦小楼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写。 赵平桢爬下床,随意绾了发,用放在门口的清水把自己洗漱干净。再回到秦小楼身边的时候,秦小楼恰好写完最后一笔,将笔搁到砚台上,示意赵平桢在自己身边坐下:“来,我给你说说。” 赵平桢却心不在焉的没有在听他说,眼睛左右环视,最后从床上将棉被拿了下来,叠的厚厚的垫到自己腿上,然后将秦小楼拉到自己腿上坐下:“说罢。” 秦小楼垂着眼,抿了抿唇,方抬眼道:“我这次被抓去金人那里,有许多发现。” 他指着那张写满人名的纸,用手指在几个金国将领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这些是完颜昭这次出征带出来的将领。这几个是完颜昭的亲信,领的是完颜昭手下最精锐的亲兵。”他的手指游移,停在一个叫纥石的人名上,这个名字旁用小字标注了战亡。“完颜昭派他带两千人来偷袭烧我军粮草,他及他的部队已全部阵亡。” 赵平桢点点头:“我知道。” 秦小楼又抽出另一张写着完颜昭出征以来大大小小战役所用主将姓名和战局成败的纸,两张纸放在一块对比,手指边划边说道:“这两人是完颜洪藏亲自带出来的老将,如今属于大皇子完颜恺的阵营。金主派他们随军出征,应该是为大儿子布的一颗棋,顺带监视完颜昭。完颜昭几乎没用他们打过仗。” “这个人,宗赞,是完颜恺自己栽培的将领,不算金主的人。完颜昭让他打的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仗,平顶山一役他差点阵亡,只领着一百来人逃回去了。之后,完颜昭又让他守河口,他为了报复,与我军刚一交锋就佯败逃走,河口被我军拿下,导致正在附近交战的完颜昭的亲信部队被我军歼灭。”说到此处,秦小楼突然停下了。 “嗯?”赵平桢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秦小楼笑了笑:“我身上的伤,就是拜此人所赐。若不是唐竟来的及时,我已死在他的私刑之下。而完颜昭想招降我,一直用的是怀柔政策。” 赵平桢愣了愣,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说……” 秦小楼点头,道:“你记得兀术吗?” 赵平桢眯了眯眼,轻哼一声:“自然,应天府一战,我此生都不会忘。” 秦小楼道:“兀术是三皇子完颜旻的表亲,宗赞是大皇子完颜恺的表亲,还有窝斡、克宁、岩雅……这些人,完颜昭管不了他们,甚至拿他们无可奈何。宗赞故意打败仗、私刑审我,完颜昭一直对他一忍再忍。克城之后,完颜昭下令不许屠杀我国百姓,但屠戮事件屡禁不止。这些都说明,金军的部队里完颜恺控制的力量足以造成大的混乱,所以完颜昭不是不想治,而是他实在治不了,只能借刀杀人之计,用我们的手除掉兀术等人。” “哈。”赵平桢道:“我只道金狗之间有权利争斗,却不知争得这样厉害。” 秦小楼道:“如果宗赞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不顾和完颜昭撕破脸也要从我嘴里撬出点东西来。或不是我此番被掳去,我也想不到他们之间已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赵平桢点头:“好,说说你的计谋。” 秦小楼要从赵平桢身上下来,赵平桢用被子将他一裹,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秦小楼指了指挂在墙上的地图,赵平桢便将他抱了过去。 秦小楼道:“我的计策分三步。第一,散播谣言。说完颜洪藏在金国病重。此计可扰乱敌方军心,加剧两派间的猜忌争斗;第二,联系金军里属于完颜恺势力的将领,说我们愿帮助完颜恺登基,共同剪灭完颜昭的势力。一旦他们相信完颜洪藏病重,首要的任务一定是争夺皇位,至于与我大穆的战争就只能是其次了。但有一点,我们找的人必须是要像宗赞这样性格急躁、头脑简单的。第三,”他伸手点了地图上几处金军布防的位置,“这几处的守将都是完颜恺的势力,他们的心不向着主帅,必定是防御的薄弱点。假如他们肯跟我们合作最好,不肯的话用点力气也能打得下。我们可以声东击西,全线出击,完颜昭的势力范围佯攻就走,却全力攻克这几处。届时再故意派人把完颜恺和我们合作的消息走漏给完颜昭,逼得他不肃清也得肃清!” 赵平桢满意地点头:“果然是借刀杀人,让他们两派内斗,我们隔岸观火,趁机收取渔翁之利。好一个毒计!” 很快,赵平桢就开始着手实施这一系列计策。 一阕离歌长亭暮_51 出乎人意料的是,计划实施的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原本秦小楼还为了如何让完颜洪藏病重的谣言具有可信度而颇费脑筋,为此设计了一个大局,其中的细节填补了一个又一个。还没等他铺设完,天上的馅饼砸下来了——一名金国来的信使被穆军拦截,信被截获。 这封信在第一时间被送到赵平桢手里,赵平桢甚至没来得及拆开看就找到了秦小楼。这封信说的是关于军饷和粮草的问题,从信中秦小楼得知金军粮草告急,已经撑不了几个月了。 秦小楼找了一名精通女真语的军师帮忙,两人模仿这封信的笔迹另起一封。为了制造可信度,此信原先的内容被誊抄了十之七八,信的基调亦改的悲愤沉重。粮草告急、君主病重、国内形势一触即发,让完颜昭速战速决,迅速回国。 之后赵平桢又找人仿刻了信上的印章,找了一名可靠的士兵穿上金国信使的衣服及配上信使的腰牌,把人放了过去。 等赵平桢收到成功的消息之后,立刻发动安插在金军部队里的细作放出完颜洪藏病重的谣言,同时在穆军中也大肆传播探子发回金主病重的消息。一时间谣言尘嚣直上,金军中人心惶惶,穆军士气大涨。 第四十一章 赵平桢没有按照秦小楼定的顺序用计,反而先用了他的第三条计策,全面拉开战事,对完颜昭的势力保存实力,对完颜恺的势力则是下了血本的穷追猛打。一个月的时间他就顺利拿下北岸三个据点。 如此一来,反倒是宗赞、窝斡、克宁等人先慌了手脚。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完颜昭的部将守的地方都是固若金汤,偏偏他们丢城的丢城、丢寨的丢寨、丢人的丢人。 赵平桢思忖时机成熟,立刻派人暗中去找他们商谈,说是穆国的人民都恨极了完颜昭,之所以先前拒绝和谈就是因为这位金国二皇子太过凶狠狡诈,怕和谈之后他也不肯轻易罢休。如今听说完颜洪藏病重,他们愿意帮助完颜恺上位。如果完颜恺登基成为君主,那两国可以握手言和,重新和谈。 要知道金国先前之所以肯息战和谈,也是因为国力已无法支撑庞大的军需开销,如今双方打的都是吸血啖肉的绝户仗。使者的这番说辞不禁证实了金主病重的消息,也让久离故土、饱经风霜的将领们略感心动。 赵平桢之所以敢如此托大,正是因为金军远离本国,深入大穆境内作战。这信使一来一回能不能安全把辟谣的消息送回来且不说,时间上更是要耗费数月之久。而这段时间足以让赵平桢施展手脚了。 很快,赵平桢派去的使者不仅没有被杀,还带着宗赞等人的口信回来了。这几人虽没有立刻松口,但态度已明显动摇。 赵平桢趁热打铁,再派使者送去不少宝贝,并在地图上画了一大块地方,许诺不仅归还先前夺下的三个据点,并且只要是完颜恺的人来打,这一块地方的兵力必会佯败撤退。而且穆国的条件很简单,只要之后穆军攻打完颜昭其他部队的时候他们不插手相助就可以。这对于宗赞等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收银子收功劳不说,还什么都不要他们做!如此一来,原先犹豫的人旗帜鲜明地同意了,原先不同意的人犹豫了,只剩下那么几个立场坚定的,人微言轻,也不得不同意了。 数日后,窝斡主动请战要夺回先前失去的据点。完颜昭可有可无地应了他的请求,结果窝斡部队接触的穆军果然一触即溃,狼狈地渡江逃回去了。 再往后,克宁等人一鼓作气地打,十天内就把穆军花了大代价一个月才打下的据点统统抢了回去。原先是谁守的地盘现今还是谁守,一个多月的时间仿佛就只是唱了一出大戏而已。 一切,都在赵平桢的掌握之中。 这日军营里来了京城来的须发花白的老者,一下马车就立刻进了赵平桢的营帐。 赵平桢头埋在一堆文书里抬也不抬,语气冷冷的:“朱立明,你怎么才来?我让你带的药材都带全了么?” 朱立明从小是看着这位皇子长大的,对他的恶劣脾性是了如指掌,苦笑道:“老臣收了五殿下的信,片刻不敢耽误就来了。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殿下连口水都不给老臣喝?” 赵平桢依旧没有抬头,随手一指:“本王在这儿都没人伺候,你自己倒!” 朱立明喝了水,老身子骨总算是好受许多。赵平桢搁下手里的笔,终于抬起头看他:“皇兄让你带什么东西给我没有?” 朱立明赶紧从医箱里翻出一条雪白的狐裘围脖和一封信交给赵平桢:“皇上说,春寒料峭,请殿下保重身体。皇上还说,这条围脖和先皇赐给殿下的狐裘大衣正匹配。” 赵平桢听他提到狐裘大衣,脸色僵了僵,但旋即恢复如常。他把围脖挂起来,边拆信边道:“你坐下等,等会秦明栋回来,你就给他看看伤。” 赵南柯托朱立明送来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军机密信,信上写的都是一些兄弟情长的关怀词。赵平桢读信的时候眼神越来越柔和,读至一半,那柔和骤然消散了,眉峰也蹙了起来——赵南柯在心里委婉地跟他哭穷呢!昍 音 购 买 赵平桢忍着看完后用力把信纸拍到桌上,拍的震天响:“什么狗屁户部!穷穷穷,以为本王不知道,一个尚书把贪的钱全吐出来都够发十万人一年的军饷!” 朱立明被他骤然而来的怒气吓了一跳,这一吓也想起点方才疏忽的事来,连忙翻寻出一枚长长的锦盒交给赵平桢。 赵平桢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这又是什么东西?” 朱立明道:“秦、秦大人的弟弟听说老臣要来,托老臣送来给……” 赵平桢一把夺过他锦盒,目光阴鸷地瞪着他:“哼!收了我的信,片刻不敢耽误就来了?放屁!片刻也不耽误,那个兔崽子能有时间给你这幅画?” 朱立明跟了赵平桢快二十年,感情是非同一般的,见赵平桢发怒了也不怵他会把自己怎么样,反倒是干笑着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秦小楼的衣物,调侃道:“殿下不还说,殿下在这,都没人伺候么?” 赵平桢愣了愣,想起秦小楼养伤的这段时间自己过的日子,刚想反驳谁伺候谁还另说,但想想朱立明口中的“伺候”和他所谓的伺候似乎不是一回事,也就撇了嘴没吭声。 他打开那卷锦盒,果见里面装着一副画卷。展开画卷,整幅图是异常的干净整洁,因为画面上只画了一个俯视角度的碗,碗里装着汤面。除了这一碗面,画面上连一个字都没有。赵平桢微微一怔,想不通秦程雪的用意——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莫名其妙,上次画张空房间,这次又是一碗面,什么意思?想让秦小楼回去给他煮面? 他对着这幅画百思不得其解,问朱立明道:“秦程雪跟你说了什么?” 朱立明摇摇头:“只说将此画交给他哥哥。呃……大约只有秦大人能看懂?” 赵平桢放下画在房间里跺了几步,脑袋里突然闪过一道光,瞬间就明白了!他哭笑不得地把画收起来,丢到柜子的最顶上,板着脸对朱立明道:“这画会影响明栋的意志。打完了仗,本王自会交给他,你先莫告诉他。” 朱立明知道赵平桢做什么事从来不屑于向人解释缘由,他这么一说反倒是显得心虚了。然而瑞王殿下都这么下令了,他又能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一弯腰:“老臣明白。” 赵平桢回到椅子上坐下,刚提笔,却又搁下了:“秦程雪病了吗?” 孰料朱立明竟连连点头,并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秦二公子病了很久了。老臣出发前去探望他,想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却发现他卧病在床。听秦府的下人说,秦二公子自从秦大人走后就病了,断断续续一直没好。老臣还听说,秦二公子从来不出门,常把自己闷在房里画画,一画就是好几天。唉,老臣从没见过这么白的人,白的……惊心动魄,仿佛从来没晒过太阳一般。” 赵平桢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问道:“那你治他了没?” 朱立明苦笑道:“秦二公子那样折腾自己,染了风寒却不养着,老臣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成了肺痨。老臣急着赶来,只能开了几张药方给秦府的人。这病很难根治,说不定便是落一辈子的疾……老臣觉得他是有心病才会……” 赵平桢有些烦躁地打断道:“那你说他的心病是什么!” 朱立明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道:“秦二公子他……似乎很是思念他的兄长……” 赵平桢不耐烦地一甩手,冷冷道:“你知道就好!秦明栋作为朝廷钦命的官员在前线督战,军中有多少将士父丧、母丧、妻生子,几年都不能回去看一趟!还有许多人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朱立明简直不知道他这一腔火气是哪里来的,只得赔着小心道:“这……殿下是要老臣瞒着秦大人?” 赵平桢冷笑一声,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多久,秦小楼回来了。 秦小楼的伤已全部结痂,自由下床走动不是问题。他又是个闲不下来的命,早就嫌养伤的这段时间躺的快发霉了,于是这几天一直在军中奔波。赵平桢既管不住他,也就随他去了。 朱立明和秦小楼也算是熟人了。赵平桢那些相好们哪个生点病受点伤都是他治的,这几年赵平桢几乎没怎么收新人,而秦小楼又是个体弱多病的身子,朱立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了秦小楼一人的专属医师。 熟人相见,也不客气,秦小楼说了两句慰问他路途辛苦的话后便脱了衣服给他看伤。 朱立明在看到那些歪七扭八的疤痕后两道白眉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当年秦小楼的肌肤是多么光洁如玉,除了赵平桢和秦程雪外就他最清楚。如今成了这副光景,他也是心痛如绞,暗叹金人暴殄天物。 赵平桢最近为了挑拨离间也忙得很,看完文书就出去找人商议对策,于是帐子里只剩下朱立明和秦小楼两个人。 朱立明在那里配药,秦小楼百无聊赖地与他闲聊,说了不两句就问起秦程雪的状况:“我弟弟他还好吗?” 朱立明背脊僵了僵,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来:“不太好。” 秦小楼果然立刻紧张起来:“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朱立明舔了舔嘴唇,道:“老朽来之前去探望过令弟,他恰病着。老朽已替他看过,给他开了药方。” 秦小楼知道朱立明医术过人,听说他为秦程雪诊治过了,当即松了一口气。 朱立明道:“令弟……体疾可医,心疾难医。” 秦小楼苦笑着叹了口气,自然知道秦程雪的心疾是什么。他问道:“程雪得的是什么病?” 朱立明老脸皮颤了颤,憋出四个字来:“偶然风寒。” 秦小楼揉了揉太阳穴,显出疲态,轻声道:“前辈,医者父母心,你回临安以后,请帮我照顾一下程雪……” 朱立明连连点头:“好。” 当天晚上,秦小楼忙完军务回到帐篷里,发现几案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碗。他莫名地走近,通过昏暗的烛火终于看清那是两碗面条,不由愣住了。 赵平桢跪坐在案前,表情很是恬淡:“今日是你生辰。” 一阕离歌长亭暮_52 秦小楼嘴唇颤了颤,却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在案前跪坐下来。 秦程雪早早画完了长寿面,算着时间请人送过来,到达军营的这天正好是秦小楼的生辰。一日不早,一日不晚。如今那碗没有温度的长寿面孤零零地躺在柜子的顶端,距离秦小楼不过四五米的距离。而另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距离秦小楼不足四五寸。 赵平桢也不说什么,率先动起了筷。秦小楼闭了闭眼,再睁开,也举筷吃了起来。 赵平桢道:“宗赞昨日已领兵过江来了,我让了他五里地。” 秦小楼笑了笑:“我们死了几百个人夺下来的地方,十天就拱手还给他们了。” 赵平桢不甚在意地扬眉:“我要的,是他们七万大军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我大穆的国土。” 秦小楼眼睛弯成两道弧形,笑得格外温柔。他太欣赏赵平桢的自信和桀骜了。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什么话,安安静静吃完了两碗长寿面。除了赵平桢伊始的那句“今日是你生辰”之外关于这个话题就没有再多的探讨了,秦小楼从始至终没有一句表态,仿佛这只是两碗再普通不过的面条,这只是一顿再正常不过的宵夜。 他只是把它吃完了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四十二章 这是秦小楼和赵平桢第一次只有两个人面对着面吃完了两碗再朴素不过的长寿面。 如往常一般,审完了一天的军情总结两人就更衣就寝了。然而赵平桢却没有吹熄床头的蜡烛,而是捏着秦小楼的下巴将他的脸凑到自己眼前。 “我要你。” 秦小楼望着他漆黑得令人看不出情绪变幻的眼眸,温柔地笑了起来:“那就来要吧。” 自秦小楼负伤后赵平桢便不曾碰过他,即便两人每晚还是同榻而眠,赵平桢却睡得小心翼翼,生怕磕着碰着他的伤处。如今伤既已结痂,赵平桢的君子也就到此为止了。 红尘翻滚,春色旖旎。 赵平桢注意到身下人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旋即又隐忍的舒展开,便知他的伤处大约还是疼的。他翻了个身坐起来,将秦小楼抱到自己腿上。秦小楼自然而然地分开双腿圈住他的腰,两手也不由搂住了他的脖子。 赵平桢握着秦小楼的腰,使他的后X对准自己早已硬挺的肉G,缓慢而坚定地将他的身体向下压。久违的熟悉侵入秦小楼的体内,除了身体上的胀痛感,同时有一种莫名的茫然的情绪漫上他的心头,是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赵平桢吻去他额角的汗水,亲吻他漂亮的眉眼,不住喃喃他的名字:“明栋……明栋……” 秦小楼微笑着阖上眼,不再看那熟悉到在梦境中都会清晰浮现的男人的脸。 他们都是没有真心的人,然而时光的刻刀却在他们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八年的相处,即便是不动情,也足以令他们成为对方生命中不可抽离的一部分。 欢好过后,赵平桢与秦小楼面对面侧躺在床上,谁也没有去吹熄床头的蜡烛。 赵平桢用指腹勾勒着秦小楼精致的五官,心中茫然,目光迷离:“你十六岁入朝,如今竟已二十四岁了……” 秦小楼倦的很,眼睛半开半阖,可有可无地应声:“啊。” 赵平桢自嘲地笑了笑:“十六岁正是最好的年纪,你那时真是好看。我原先想着,等你到了十八岁,我大约也就看腻了吧。偏偏你那两年不听话,十八岁的时候才又回来攀我。” 秦小楼笑容恬淡:“那时年幼无知,多亏贞卿不与我计较。” 赵平桢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手里的触感毫无疑问是成年男子的骨架:“我并不是没有看厌过你。” 秦小楼终于睁开眼,眼神柔和:“贞卿要的,不止是我这张皮吧。” 赵平桢却不赞同,反是嗤笑了一声:“自然是你这副皮囊。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我亦爱惜吴袆的才干。若是要我碰他,倒不如让我杀了他。” 秦小楼只得耸耸肩。 赵平桢道:“日日夜夜对着你这张脸,什么样的天姿国色也厌烦了。有时候看你是平淡无奇,有时候又觉得异常顺眼。若是看不见你……”赵平桢顿了片刻,方接着说道:“你伴我太久,骤然不见了,我很是不习惯。那时你被金人掳去,我不怕你泄露军机,也不是难过,想着只能当你是死了。然而夜里睡觉的时候,听不见你的呼吸声,我竟无法入睡。” 秦小楼掀起眼皮,目光里写着了然。 赵平桢道:“你值不值宗干这颗棋,我起先并非没有犹豫过。此事也并非全由我说了算,按理没有皇兄的许可,我是没有这样大的权利的。但我得知你没有被我那一箭射死,我就再没有半分犹豫,无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要把你弄回来。缺手断脚无所谓,毁了容也无所谓,哪怕被制成人彘,只要你活着,就必须在我身边。” 秦小楼听他这样说,并不觉得可怕,也不觉得感动,心里平平静静的,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道:“若是我不值,你会后悔吗?” 赵平桢很无所谓:“没什么可后悔的。我现下回想当年,发觉那时候的我是什么都没有的。我也不知你来攀我,仅是看中五皇子这个头衔,还是慧眼识我非池中之物。既然我原先一无所有,我就没什么输不起的。赢了,是父皇在天之灵佑我为他、为我大穆报仇;输了,剩下多少都是赚。” 秦小楼眼睛弯了弯,道:“贞卿真是性情中人。” 赵平桢微眯起眼,认真地问道:“当年为什么选我?” 秦小楼沉默片刻,道:“大约是天赐我与殿下的缘分。”最初他的确是看中了五皇子的头衔,但之后其他比赵平桢有实权的达官贵人给他暗示,他却都直觉那些人不可与之结交。为什么他的直觉不排斥赵平桢,他自己也说不清。至于慧眼,他自以为是没有的。 赵平桢笑了笑,道:“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却还想着什么都不会给你。如今我有了权势,明知道你是奔着这些来的,却又觉得给你也无所谓。” 秦小楼嘴唇动了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赵平桢起身吹熄了床头只剩下短短一截的蜡烛,重新躺下,将秦小楼搂进怀里:“睡罢。” 秦小楼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内心无比安详。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平桢突然轻声说道:“我从前,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秦小楼大约是睡着了,没给任何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赵平桢用更轻的声音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秦小楼终于搭腔:“我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到了如今,我才发现,我要的不止是那么多。” 赵平桢揉了揉他的头发,道:“我一直觉得,人活着就该随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前因后果不要想的太多,输了至多亏一条命。至于其他的,我死后又何必管那洪水滔天?” 赵平桢从来不是爱讲道理的人,他平时和秦小楼在一起,说的多是实实在在的人和事,像这样心平气和地谈虚无缥缈的感想和认知,在秦小楼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其实他心里是不认同这样的观念的,因为他比赵平桢顾虑的东西要多,他比赵平桢所坚持的目标也多。他和赵平桢虽同样是无心,却是两个不同的极端——一个是生来的漫不经心,一个是执念太强,以致心无旁骛。 然而他只是轻声地说:“多谢贞卿教诲。” 宗赞等人与赵平桢达成协议之后,对完颜昭的指令愈发大胆地阴奉阳违起来。如此一来,原先两派之间的矛盾由暗潮涌动变成了雷雨交加,军营里大大的闹起了不合。将军们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剑拔弩张不说,手下的士兵打架斗殴是屡禁不止,三五天内就有百人因此受罚。 完颜昭面对这样的局势根本没有两全之策,不得不斩了一名大将立威,结果宗干那群人嚣张到明着划出一条楚河汉界,不再听从完颜昭的任何指挥调度。 这时候又不知从哪里传出完颜恺已在金国登基的消息,并且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整个军营,使得金国的士兵们一个个都只想着回国,再没有人将心思放在与大穆的战争中了。 这是赵平桢带兵打仗几年来最有精神的一段时间,每天煽风点火异常来劲。他今天派一队人假装完颜恺的部下去偷袭完颜昭,明天又命项云龙带几千人去挑衅叫阵,这几千人里有几百人穿的是窝斡部的军服;等窝斡派使者找过来,正巧看见被打的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项云龙被吊在大营前。赵平桢在使者面前一脸痛心疾首地拍案怒骂,说是查实项云龙被完颜昭收买,完颜昭为了光明正大剿灭窝斡,特意弄了这么件事来栽赃。赵平桢还弄出一封完颜昭写给项云龙的密信给使者看,上面的字迹和印章都的确是完颜昭的。 几天之后。 赵平桢倚在竹榻上看一本金人写的书学习女真语,秦小楼则站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写字。然而他写出来却不是方方正正的汉字,而是复杂难懂的女真族文字。 这时帐外有探子求见,赵平桢让人进来,自己却还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不动窝,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探子道:“报——从昨天起,敌军拔寨减灶,似乎是要……” 赵平桢搁下书,打断道:“要退兵?” 秦小楼握笔的手悬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又悠然自得地继续写。 赵平桢不急不躁地走到他身后,看了眼他正写的字,问道:“明栋,你怎么看?” 秦小楼笑道:“若是真的要退兵……怎么看,急的也不该是我们。” 赵平桢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对那一头雾水的探子挥了挥手:“没事了,你下去吧。” 一阕离歌长亭暮_53 等人走后,将军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赵平桢铿锵有力地将秦小楼写的字念了出来: “还——我——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我本来前天想更的,但是从前天开始一直腰酸背痛头晕心悸恶心反胃(毫不夸张!),实在没力气写小生用血和泪的教训告诉大家!千万不要相信任何减肥药!千万不要相信淘宝百分百好评卖家!千万不要相信药物会没有副作用!抹泪,大概也只有小生这种白痴才会被骗吧。很多减肥药里面应该都加了会伤害中枢神经的药物,这特么的根本是慢性毒药啊!这种生不如死的难过真的是无法用语言形容了ORZ姑娘们,千万不要相信不受苦不遭罪能减肥!要是谁告诉你有这么一款药有这效果,不要犹豫,抓一把塞到他嘴里去! 第四十三章 完颜昭知道再这么下去别说跟大穆的仗没法打,自己人绝对能跟自己人打起来。 当初他带出来七万大军攻穆,五万人是自己的,两万人是仰完颜恺鼻息的,打到现在自己的兵还剩下四万,完颜恺的人就剩下八九千。他不是不想教训一下宗赞那些人,也不是教训不了,但在别人的地盘上搞内斗,这不是笑话么!况且赵平桢煽风点火搞得这么起劲,也让他不禁怀疑父皇病重、兄长已登基一事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其实最初他收到心腹来信说完颜洪藏病重,虽然惊诧,却没怀疑——完颜洪藏毕竟老了,前些年就已小病不断。他是回了信请母亲帮忙稳住金国内的局势等他回去,顺便也在信里问了父亲病况详情,只不过回信至今还没送来。等到后来听到流言愈演愈烈,说是完颜恺已在国内篡位,他就觉得事情不对劲了——金国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是他母妃能掌控的,完颜恺真要篡位,速度也绝不可能这么快! 他逐渐疑心起一切都是赵平桢那里搞的鬼。他也不是没派人镇压过流言,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苗头根本掐不住,更何况里面还有有心人在故意搅混水。他也派人往宗赞那里递过口风,让他们不要上了赵平桢的当。但是很显然,赵平桢和完颜恺的狗腿子们打的那叫一个火热,根本是你情我愿你侬我侬,谁都不能棒打鸳鸯! 主将离心、粮草告急、士气低迷……打胜仗的要素完颜昭算是丢了个精光,所以他实在是不能再打下去了,虽然他是有气吞万里的心,却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不得已的情况下,完颜昭决定撤兵回国! 黄昏的时候,完颜昭亲自检视军营,见士兵们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到时候拔了帐就能走人。 这时候正是早春时节,天还有些冷,完颜昭穿的比较单薄,一向不畏寒的他突然就觉得萧瑟起来,阴森森的风渗进他皮肤里,使他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不得志地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心腹说:“明天寅时第一支部队先撤,你去安排吧。” 他本打算亲自去布置撤军事宜,但这回不是气势汹汹地追击敌人,而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往回撤,想想心里就不大痛快,于是索性往军营外走,眼不见为净。 心腹见他心情不佳,忙跟上去宽慰,完颜昭却一扬手把人都拦下了:“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静。” 完颜昭出了大营,望着一片起伏的山川,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遮蔽了他的心绪。他如今三十五多岁,十五岁就已入军中历练,和大穆交手整整二十年,不是没有打过棘手的仗,却从未有过这种前路昏暗的感觉。 他想成为中原的霸主,他自信他有能力管好天下,可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和他作对?一场未竟的霸业,就要亏在自己人手上!想到这里,他实在是对宗赞、窝斡那些人恨的咬牙切齿! 完颜昭独自在外面徘徊了半个时辰,等到心境平复,终于调头准备回营了。然而他刚走了没几步,突然心生谶感,下意识地就地一滚,只见一根银箭嗖地从他头顶飞过! 完颜昭反应迅捷,就在避那支箭时已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只见附近骤然窜出七八个蒙面武士,将他团团围住。 完颜昭一时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目眦尽裂地暴喝道:“察尔汗!窝台!巴克!蒙了脸我就认不出你们吗!” 这几人正是窝斡等人手下出众的武士,见完颜昭竟将他们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一时面面相觑。 完颜昭此时主将威严尽显,气势汹汹地喝道:“愚蠢至极!你们竟甘心被汉人耍得团团转?!还不快放下刀,随我回去领罪!” 前来行刺的武士们对了个眼色,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于是纷纷提刀冲了上去! 完颜昭是大金第一武士,若是一对一的打,这几名武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但如今遭人围攻,他也显得有些捉襟见肘了。他一边招架那些刀剑,一边还不死心地想让他们回心转意。然而他的言语换来的只是更猛烈的攻势。 等完颜昭的亲随们终于找到主帅的时候,完颜昭已砍倒了三名武士,自己亦成了个血人,也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有多少是别人的血,但毫无疑问的,这些全都是金国儿郎的鲜血。 完颜昭被救回大营的时候,所有人看到这个一身血气戾气的主帅都被吓傻了。一向沉稳的宗弼第一个在他面前跪下,咬牙切齿地说:“殿下,我这就为你去铲平那些叛军!” 而完颜昭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何来叛军?” 众人皆是一愣。 完颜昭抹了把脸上的血,一言不发地回营了。 窝斡等人派人去行刺完颜昭,结果逃回来的武士说行刺失败,还被完颜昭戳穿了身份,他们立刻就坐不住了。原先他们只想要完颜昭一人的性命,因为完颜昭死了,那数万大军群龙无首,自然是可以为完颜恺所用的。若非情非得已,实则他们也不愿和自己的同僚开战。但如今既然已是撕破了脸,那就无路可退了! 虽然完颜昭此时没对他们动手,然一旦离开了大穆的境内,没有穆军牵制,在路上完颜昭四万大军随时可以把他们七八千人打的落花流水!况且完颜昭四万大军回去,对大皇子完颜恺的威胁也很大。唯今之计,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非得要了完颜昭的性命不可! 窝斡的使者到达穆军大营的时候,将军帐里赵平桢正躺在秦小楼腿上,惬意地享受着秦小楼用木梳为他梳理长发。听闻使者来了,他也不舍得起来,索性把人叫进来观赏这温馨的一幕。 比起半眯着眼呼吸缓慢匀畅的赵平桢,金人的使者简直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还兀自镇定地问道:“将军,你想不想杀了完颜昭?” 赵平桢呵呵笑了起来,手掌摩挲着秦小楼的大腿,漫不经心地说:“完颜昭是死是活,和我没多大关系。我只是想守卫我大穆的国土罢了。” 使者道:“将军,明日完颜昭就要撤军了。窝斡将军、宗赞将军愿协助将军剿灭完颜昭!” 赵平桢又笑,从秦小楼的袖口抽出一条丝巾丢给他:“别急,擦擦你额头上的汗,慢慢说。” 使者取出一张地图展开,见赵平桢还是躺着不动,一咬牙,将地图铺到地上,跪在那讲解起来:“这是窝斡将军画的明日我军撤兵的路线图。大军主要由宗弼带领,完颜昭自己则会在辰时领四千人走这条路。宗赞将军会负责拖延完颜昭的大军,希望将军能在这里设伏,我们里应外合……” 赵平桢闻言一愣:完颜昭只带四千人?走的还是这种容易设伏的地点? 他瞟了眼秦小楼,秦小楼对他肯定地眨了眨眼睛,脸上分明写着四个字:诱敌深入! 然而金国的使者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这样的互动,自顾自地往下说。 秦小楼为赵平桢梳顺了长发,放下梳子,拿起一枚精致的掏耳勺,又开始为他掏耳。赵平桢惬意地哼了一声,懒洋洋道:“窝斡将军真是狡猾,最危险的仗让我们去打,这可不行呐……” 使者见他这种态度,额上又冒出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帐内一时无人说话,因此掏耳时发出的细碎的娑娑声竟是异常清晰,直将金国使者刺激的寒毛直竖。 掏完耳朵,赵平桢不紧不慢地坐起来,轻轻拍了拍秦小楼的脸:“你去吧,好好跟他探讨一下明日的出兵线路。” 秦小楼笑了笑,翩翩然走下榻,拿起一支毛笔沾了朱砂,在地图上肆意篡改起来。使者一会儿看看赵平桢,一会儿又看看秦小楼,真叫一个目瞪口呆。 秦小楼画完之后,施施然一笑:“红笔标的地方我们来打,墨笔的地方你们负责。你看如何?” 使者静下心一看,见秦小楼改的倒也公平,将危险均摊,对兵力的分布也合理。 秦小楼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道:“如果你同意,我们就出兵。” 使者正在犹豫,赵平桢冷笑道:“你可想明白了,如今你们国内动荡,完颜昭撤兵,几年内未必有能耐再打过来。我追不追,都没有多大损失。不追,保存兵力,一样能慢慢将失去的河山收复。窝斡将军若不想与我合作,我自不会强求,你说呢?” 使者一咬牙,只得把地图收了:“好!” 赵平桢笑道:“静候贵主佳音。” 第四十四章 待金人使者走后,秦小楼将那人留下的一份地图铺平,重新取出一张新的地图,将上面所画的完颜昭退兵路线拓了下来,而自己的兵力布置则全不这么画了。 赵平桢这时终于打起精神,命人去把吴袆等几位重要的军师请来,众人一起商议明日的行军路线——秦小楼画给使者的那一份是给宗赞看的,却不代表穆军真的那么蠢,要眼巴巴给他们当枪杆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其他的都好办,可到了完颜昭要带三千人走的那条路,众人的意见却开始产生分歧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有诈。完颜昭堂堂一个皇子主帅,只领着三千人走那样容易设伏、对骑兵不利的山谷,这无疑于求死。但具体是怎么个诈法,人们的意见就不统一了。 有人认为,金人根本就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窝斡宗赞所做的混账事都是演给赵平桢看的,也许他们就等着这一回联起手来骗的穆军死无葬身之地。而赵平桢则认为,窝斡宗赞那样的草包根本使不出这样的计,是完颜昭故意泄露这么一条路线给他们,其实幕后捣鬼的还是完颜昭。 吴袆和秦小楼搬出沙盘来,吴袆代表穆军一方,秦小楼代表金军一方,两人在沙盘上拟战数个回合,小小一条山谷排演了几十种战术,看的人目瞪口呆。 演练到深夜,他们终于定出一条最好的策略来。大半夜的,赵平桢召集了所有参战将领,将任务一一指派下去。然而做完了这一切,他们也没有片刻歇息的功夫,趁着天色未明,披上铠甲战袍,领着手下的兵渡河布置去了。 翌日清晨。 东方亮起第一抹鱼肚白,金营里响起唤人晨起的梆子声,伸着懒腰的士兵们从帐篷里鱼贯而出,纷纷接凉水泼面醒神。 笼罩天空的黑色被晨光冲淡成灰色,工兵们将撤下的帐篷收拾好,所有人在主将的指挥下集结成队形,穿着铠甲提着武器上路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54 寅时二刻。 第一支撤走的金兵路过一处山林时,林中突然人声大作。措不及防的金兵乱成一团,马蹄纷沓,扬起漫天的尘土。 震天的战鼓声响起,宣告着今日第一场屠杀的开始。 寅时三刻。 遮蔽天空的灰幕被晨光撕裂,耀眼的白光如水银般泻下,照亮整个明州。 漫天的喊杀声响起,血气蒸腾着整片山谷。方圆百里,再没有一寸宁静! 辰时一刻。 驻马于山谷上的窝斡眼睁睁看着脚下的部队缓慢前行,胯下的骏马不耐烦地踱着蹄子,却迟迟等不到主人冲刺的命令。 窝斡颤声问身边人道:“穆军呢?!穆军还没到?!” 一旁的亲随也已急的大汗淋漓:“没有。将军,还打不打?” 窝斡一个堂堂八尺男儿被逼的眼酸,回头看了眼自己寥落的部队,却迟迟下不去进攻的命令。 “报!”一名斥候飞也似的冲到他脚旁,用带着喜悦的颤音喊道:“报将军!穆军三千人马已经赶到!” 窝斡长长地舒了口气,脚软的差点都马上摔下去:“是谁带的兵?” 斥候道:“项云龙!” 窝斡大吃一惊,脸色瞬间就变了:“项云龙?!他不是私通完颜昭,已被赵平桢斩了吗!!你有没有看错?” 斥候颤声道:“是、是项字大旗,我……这……” 窝斡慌的连马缰都握不住了:“怎么回事?穆军里还有哪位将军姓项的?啊?!” 正在此时,又一名斥候飞奔而至:“报!项将军问将军何时进攻?穆军已排好阵型!” 窝斡被弄得一头雾水,然而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遂一咬牙,率先打马冲了下去:“杀啊!” 霎时间,同出一脉的女真族勇士战到一处! 同一时间,另一处山谷。 秦小楼领着数千人上了山头,工兵们立刻开始着手搭建攻防设施,其余人马则布阵备战。 秦小楼强忍下一个哈欠,从怀里掏出一枚醒神的丹药,喝水吞了下去。他身体原本就不好,再加上近段时日连日操劳,昨夜又一宿没睡,此刻已是疲惫不堪。然而数年来的辛勤只在这一日间成败见分晓,他又有什么道理不亲自出马?并且,他还自领了最胜败难测的一仗,率部去截完颜昭的进程! 他要亲眼看着,这些践踏他们国土的异族们是如何身首异处的! 秦小楼在山头上来回走动,审查督促工兵们的进程,又要检阅步兵和骑兵的阵型,忙的片刻不停步。他绕过一块方阵,脚下突然一个趔趄,若非身旁人地扶住他,只怕他要一头栽下去。 亲兵担忧地问道:“军师,你要不要歇一歇?这处有校尉们看着,等金兵来了,属下自会叫你。” 秦小楼还想逞强,但他站起来走了没两步,感到脚步的确是虚浮了,不得已,往一处凸石上靠去:“好,我歇一歇。” 然而他闭了眼没多久,忽听远处响起成片的马蹄声,立刻又来了精神,忙站到高处眺望。 果不其然,黑压压的举着“完颜”大旗的部队正向此处行进! 那一边,项云龙将窝斡的部队都撵进山谷去,逼得他们同族交战,一个都不能置身事外。金人不断打出信号要他加入战争,项云龙只是视若无睹。窝斡派了人来邀他入战,他则是好言好语地将人打发了,说是阵型还没列好,让他们再支撑片刻。 支撑,支撑,又支撑……眼看着底下已是血流成河,项云龙的部队终于列好了阵,黑压压的一片将山头占据。 项云龙立马于最高处,冷眼看着底下打的热火朝天,漠然地问身边的士兵道:“所有人全部撵进去了?前后的路堵死没有?” 士兵道:“万无一失!” 项云龙冷笑一声,齿关一开一合,轻轻将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万无一失……” 浴血奋战的窝斡一抬头,眼看山头上无数的弓箭已瞄准了他们,霎时傻了眼。 项云龙漠然地抬起手,面容是如修罗一般的肃杀,不带感情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杀! 数千金兵的生死在他颌骨开阖的瞬间已有了决断! 宗弼领的数万大军在平原停下,对面拦截他的是宗赞率领的部队。 宗弼打马来到队伍的最前面,看着对面昔日的同僚,不带感情地喊道:“宗赞!殿下让我转告你,我们女真人这样不怕死的、个个都是勇士的民族,之所以会被汉人欺压数百年,正是因为有尔等蠢货!” 宗赞胯下的马不安地退了两步,却被它的主人死死压着不让再退。宗赞向身边那名浑身散发着王者风范的男人问道:“瑞王殿下,你看呢?” 赵平桢没有笑意地弯了弯嘴角,意味深长地说道:“宗赞将军,你先到旁边休息一会儿,头阵就让我的军队来打。” 此话正合了宗赞之意,不过赵平桢的话听着就让人不大舒服了。他不满地哼了一声,冷冷地扫视了一眼那群被他当成草包的穆军,调转马头向队伍的后面走去。 赵平桢对吴袆使了个眼色,吴袆即刻亲自登上鼓车,将战鼓擂的震天响! “喝!” 数千人组成的穆兵方阵整齐划一地发出吼声,将正向一旁撤去的宗赞等人吓了一跳,受惊的战马不安地来回踱步,几乎打乱了队伍。 宗赞好容易稳住形势,目光复杂地向赵平桢望去,只见那名敌国的主帅遥遥的对他笑了笑。 那笑容,令人不寒而栗,直凉至心底去。 平原上的骑兵们围成了一张织密的网,疯狂地向穆兵扑去。一时间漫天飞矢如雨,蹄声如雷,寒光如电,慑的人耳晕目眩,便有那体质不佳的,刀枪尚未加身已口喷鲜血倒地。 吴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战局尽收眼底,一时间擂鼓更急,将阵型布置的密不透风,任金兵攻势狠疾,硬找不出半分破绽。 眼看这边的战局正是热火朝天之际,远处有一快马逼近,冲至赵平桢身旁,与他如此耳语。赵平桢听后面不改色,只道:“项云龙那里已成了?” 那人道:“万无一失!” 赵平桢点点头,不慌不忙道:“我知道了。项云龙那里截了多少人?” 那人道:“与计划无异。” 赵平桢沉吟片刻,道:“我这里的金兵少了少说也有八千人。那八千人大约被完颜昭带去截明栋和唐竟了。” 那人等他下令,却见他说完之后并没有多的表示,忍不住问道:“秦、秦师那里,要不要增援?” 赵平桢不甚在意地说:“暂时不必,我相信明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让项云龙按原计划行事,待我啃下这根最大的骨头,亲自去助秦师。” 与此同时。 “报!”一名斥候飞奔至秦小楼脚边,声音略显慌张:“报告军师,王将军部遭到偷袭,金兵已截断我下山的路!” 秦小楼不慌不忙地问道:“唐竟将军人呢?” 斥候道:“至今未见其大军踪影。” 秦小楼不由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唐竟怎么回事?对了,完颜昭带了多少人?” 斥候的声音又颤了:“少说一万。” 秦小楼还是不急,只是又皱了一下眉头:“一万么……那瑞王那里的形势应当会轻松许多。” 斥候道:“那我们……” 秦小楼不甚在意地耸耸肩:“事前就让每人都带了些口粮,这山上挖树皮刨树根也能撑个两三天。不急,该怎么守,就怎么守。”作者有话要说:于是战争神马的其实我写不来啊,各种词穷TvT 一阕离歌长亭暮_55 第四十五章 秦小楼在山坡上等了数个时辰,迟迟等不到援兵的消息,手下的人不禁都慌了神,一时各种流言四起。 秦小楼走过一块大石旁,大石边上的两名守兵没发现身后有人走过,自顾自说的起劲,对话一字不落的进了秦小楼的耳朵。 “唐竟那家伙是不是又反水了?他来投奔我们是不是金人的诡计?” “王将军的人怎么会被偷袭?是不是我们军中有细作?肯定是唐竟有古怪!” “果然金狗都不可信,以为起了个汉名就是我汉人了吗?不知道瑞王为什么信了他,害得我们眼下竟中了金狗的诡计!” 秦小楼的脚步停了下来,安静地听他们的谈话。赵平桢没有在军中公布唐竟真实的身份,是以人们仍将他当做异族,有这样的猜疑也在情理之中。秦小楼倒不怀疑唐竟会反水,但唐竟办事不利绝对是事实。按照他和吴袆的安排,唐竟和王将军领的人马正是负责他身后的安全,防止他们被完颜昭围剿。然而如今他们果真被围了,唐竟如何也要担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那两名士兵正说着话,其中一人似有所感应,向身后瞟了一眼,这一瞟就给吓得两腿发软,径直跪了下去:“督、督军。” 秦小楼面上喜怒未辨,冷冷地说道:“勿妄议军中是非。” 那两人吓得冷汗淋漓,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却听得脚步声远去,抬头一看,秦小楼竟是丢下他们走了。 秦小楼心中感念唐竟当初的救命之恩,此刻虽被困在山上,倒也听不得别人如此诽谤唐竟,亦恐流言打击军中士气,便吩咐下去:“任何人不得议论军中是非。违令者军法处置。” 完颜昭围了山,却是围而不打。唐竟派兵来救了一次,谁料完颜昭用的是围点打援的一套,反倒把唐竟打了个落花流水。 秦小楼被堵在山上,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络,也不知道此刻赵平桢或唐竟那里是个什么情况,只好固守自己的据点。他派了几拨探子下去侦查,却发现完颜昭手里的兵力远比他预料的要多,围山的兵马起码有两万,听说还陆续有援兵,也就是说派出去偷袭的人马中有几路肯定是要扑空了。但秦小楼也不知道窝斡送来的地图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项云龙和赵平桢能牵制的金兵又有多少,所以对自己的境况实在是不好下评判。 及至夜晚辛时,援兵依旧未到,接连操劳数日的秦小楼实在是困得上下眼皮打架了,他带来的副将们便劝他稍事歇息,事情自有人看管。秦小楼和赵平桢不同的是,赵平桢用人不疑,凡事只要交代了别人就很放心的甩手不管;而秦小楼总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不是亲力亲为的事总信不过。 他熬到辛时三刻,实在是困得支撑不住了,被人扶到一棵大树下,头一沾树干就失去了意识,也不知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秦小楼这一睡是睡得彻底放松了,还舒舒服服做了几个大梦。 梦里一会儿是韩诩之带着他无拘无束地游历山河,一会儿是秦程雪和他在桃花林中共榻闲话,一会儿是赵平桢搂着他坐在大庆殿的顶上赏月……总而言之,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他就把心里曾幻想过的美事都给梦了个遍。 不久,他又梦到赵平桢带着他到罗浮山上泡温泉,两人闲适地躺在泉池里,头顶上一会儿是星辰密布,一会儿是万里无云,一会儿又是艳阳高照。两人虽是裸裎相对,赵平桢却成了个柳下惠,看着秦小楼只是笑,间或说些海阔天空的闲话,两人就好像是……好像是一对已相伴半生的神仙眷侣。 风渐渐大了起来,秦小楼被吹得有些凉了,于是游到赵平桢身边,往他怀里靠。赵平桢亲密地搂住他,两人体温相暖,这风又变得舒适起来,倒成了夏天里的热风。 秦小楼渐觉得身下的温泉水似乎正在变热,逐渐的,温泉水竟沸腾了,灼得他手心发烫。秦小楼正惊诧间,突听耳边有人大喊:“着火啦!金兵烧山啦!” 再往下,秦小楼就被人摇醒了。 这夜刮大风,完颜昭派人放火烧山,只点了个火头,那火舌就自觉自发地往山上猛蹿。 秦小楼刚醒的时候还浑浑沌沌的,看着满山乱窜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想着自己不是正和赵平桢在罗浮山上泡温泉么?这些士兵又是打哪冒出来的? 及至他被人推上马,脑袋总算是清明了,眼看着火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慌乱中还顾得上自己手下其他的人,拼了力气嘶吼道:“别乱!集队!立刻集队!” 他原本就没有一把亮堂的嗓音,吼出来的话语立刻淹没在火声人声里,没起半点作用。秦小楼慌慌张张夺了一名校尉手里的号角,费了老劲的吹,总算吹出点不成调的声音来,也有一小部分士兵向他聚拢过来。 他的亲随急切地拽着他的马缰道:“大人,快逃吧,火势已控制不住了。” 秦小楼眼看情况已是危急万分,再顾不上手下几千人马了,一咬牙,带着聚拢的小队人马向山下冲去! 夜晚的风力太强,穆兵们被浓烟呛得一个个都涕泪横流,在一片火光里辨不清东南西北。秦小楼只能领着人往逆风的方向跑,迎面而来的热浪几乎要将他的头发烫卷。 秦小楼此番亲自率兵来会完颜昭,既是为了报复,也是有些求功心切的。他本想着这一仗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哪怕打光手里的兵,只要能把完颜昭拉下马,回京后什么样的功名得不到?秦小楼也不是没想过会有危险,故才命每人都带了一些口粮,工兵们用拒马把上山的路堵得密不透风,想着无论如何守它个三五天都不成问题。却不想还是失误了,这一场大风让他们连一个晚上都没能撑过去,竟落到眼下如此狼狈的境地! 秦小楼虽是郁愤,然危急之下实在无暇多想,只能闷着口鼻向前冲。胯下的马被火烫的急了,不肯往火海里冲,竟不住往后退。秦小楼拔下头上的发簪猛刺马臀,受惊的马癫狂地撅起蹄来,差点把他从马上掀翻下去。他拼了命抓住马缰,总算把疯马给制住,从火海里冲出去,寻到一条下山的路。 秦小楼带着几十骑下了山,却见装备齐整的金兵早就在山脚下候着他们了。秦小楼一眼就看到了队伍里的完颜昭,完颜昭却没这么快把这个一脸焦黑的老相识认出来,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又往其他方向扫去,兴致勃勃的样子,显然是在找什么人。 秦小楼此刻已是退不得了,也没工夫讲究什么战术战法,硬着头皮带人往下冲。跟随他的那些骑兵们也都是忠心护住的,此刻不顾性命地冲进金兵队伍里,誓要为主将杀出一条血路。此刻山上又逃出几队步兵,见前面双方部队已交起手,当即也加入战局,护得骑兵们没有被围住。 山上逃下来的兵马越来越多,且此刻穆兵们都是困兽之斗,比起平日凶狠异常,竟硬生生将金兵的包围圈撕出一道裂口来。秦小楼这时候晓得保住自己的性命最要紧,强忍着不去看那些垫出逃生之路的同胞的尸首,一个劲只顾打马向外冲。 完颜昭此刻总算是从那些困兽中找到了老冤家的身影,眼看着他就要逃走,哪里还顾及许多,亲自打马追了过去! 秦小楼带了十几骑杀出重围,连东西南北的方向都不顾了,只晓得闷头逃命。他听到身后马蹄滚滚,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冲在追兵队伍最前面的居然就是完颜昭,心里又恨又急,恨不得拔刀上去砍他首级,但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落荒而逃。 金兵的骑射手从后面射击,秦小楼听见身边人坠马的声音,却强忍着不去看。一支羽箭贴着他身侧飞过,他也视而不见,压低了身体继续逃。 完颜昭在后面用女真语大吼了一句话,秦小楼听懂了,他说的是“抓活的”。如此一来,箭矢攻击当真停了下来,山谷间只剩下马蹄疾奔声。 一行人且追且逃,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也不知跑了多久,秦小楼又回头一次,发现完颜昭依旧紧紧咬在他屁股后面。他稳定心神仔细一看,发现追上来的金兵也不过几十骑,不由大喜,信心也增加了不少。 眼前的地势逐渐开阔,秦小楼终于见到了熟悉的路,知道项云龙的队伍就埋伏在附近,不由心下狂喜。他想往西边跑去找项云龙,结果金兵早有预料,几骑人马早早往西边去了,封了他西逃的路。秦小楼无奈之下只能继续往南奔走。他身后有两位随从的马突然失了前蹄而扑地,结果后面的人又撞上去,只听几声惨烈的响声,他的随行只剩下五六骑人, 追赶了大半柱香的时间,秦小楼忽听附近又有马蹄声逼近,侧目一看,竟是项云龙手下的人马。他心中大喜,想调转马头逼过去,谁料追赶他的金兵排成了一个弧形,生生封死了他两边的路,逼得他只能往前跑。 完颜昭见穆军援兵出现,也是又惊又悔,但此刻已无回头路了,只得把心一横,满心满意地追着秦小楼而去。 只见平原上几十骑人追着五六骑跑,后面又跟着几百骑,倒成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形势。 秦小楼跑着跑着,忽见一条大江横亘在他面前,已是无路可逃了。他身边的随从见了,纷纷调转马头拔刀迎向金兵,想为援兵争取一点时间。完颜昭一刀放倒一人一马,又逼上来,不给秦小楼半点喘息的机会。 秦小楼心一横,打马往江里冲,谁料他下水的这一处河床最是抖,马在水下走了不到七八米,突然发了疯一样想往回退,却已是来不及,顺着滑溜溜的石头就沉了下去。秦小楼都来不及喊出声便被一个浪头淹没了。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大家都猜错了,没有一战成名,只有继续倒霉…… 第四十六章 秦小楼被那浪头拍的眼前发黑,挣扎着想要浮上水面,却被汹涌的河水死命绞着往下拖。他在慌乱中挥舞着双臂,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救命,这一抓竟还真让他抓住了一样东西。秦小楼说不清自己抓到的究竟是什么,本能使得他手脚并用地缠上去。再往下,他便失去了意识。 秦小楼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日头高照,看样子应是晌午时分。他挣扎着想起身,却觉浑身酸痛的厉害,使他又摔回地上喘息了很久。 他躺的地方是河边的碎石堆,百步外有一处山林,再往远了看,有几处低矮的山峦。秦小楼睁着眼愣愣地躺在石块上,头又疼又晕,几乎无法正常思考。等他神智彻底清明,想起前事经过,第一反应便是支起上半身紧张地四处张望——果不其然,距他七八步远处的大石下露出半个身子,看服饰,当是女真人。 秦小楼倒抽一口冷气,忍着酸疼爬起来,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当他走近了,瞧见那人整个身子,不由惊得目瞪口呆——躺在那里的,不是完颜昭又是谁? 秦小楼觊觎完颜昭的项上人头已经觊觎很久了,如今完颜昭就躺在他眼前,胸口还在上下起伏,显然是没死,不过眼睛闭的牢牢的,应当是昏过去了。 秦小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里的石头抓的更紧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走到如今这一步,的确手底下性命无数,但到底没有亲手杀过人。这倒是个立功的绝世好机会不错,但秦小楼到底还有些害怕,他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何况他手里的武器仅仅是一块石头而已,砸的死完颜昭倒也罢了,砸不死却打草惊蛇,岂不是置自己于险境?还不如趁他未醒,赶紧逃回去找赵平桢。 秦小楼正犹豫间,忽见完颜昭的胳膊似乎动了动,惊得他连退了三步,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完颜昭,眨也不敢一眨。又过了片刻,完颜昭并没有醒来,方才的动静仿佛只是昏迷时的抽搐罢了。 秦小楼心里想着完颜昭这些年在穆国的作为,再加上前不久被金人掳去时那些事,一时间国仇家恨、新仇旧恨纷纷涌上心头,使得他一狠心,捏着那石块走上前,手高高扬起,眼看就要把完颜昭砸个头破血流,却见那人突然睁开眼,眼神清明犀利,哪有半分昏迷的模样?秦小楼心下一惊,已来不及转身逃跑。完颜昭一个鲤鱼打挺,飞起一脚踹在他肩头。石块脱手,秦小楼闷哼一声,摔了出去。 完颜昭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笑道:“我救你上岸,你却趁我不被偷袭。以德报怨,这是你们汉人的规矩吗?” 秦小楼隐忍地捂着肩膀,硬是挤出一个微笑来:“不,只是对待蛮族,我选用蛮族的规矩罢了。” 完颜昭冷哼一声,弯下腰解下秦小楼的腰带,将他双手捆缚。他把秦小楼提起来,秦小楼忍不住低声呻吟,表情显得万分痛苦。完颜昭见他脸色发白,额上渗出虚汗,右手不自然地垂着,不由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 “啊!”秦小楼痛苦地喊出声来,双腿软绵绵的往下跪,幸好完颜昭提住了他才没让他倒下去。 完颜昭哭笑不得地说道:“秦兄,你可真是豆腐捏的人,我这一脚只用了三四分的力道就把你的肩膀踢的脱臼了。”顿了顿,又道:“上回你昏了几天不醒,军医告诉我救不救得回性命要看你造化,我以为宗赞给你下了什么毒药,他却一口咬定只是打了你几鞭。我那时还不信,眼下看来,倒是真的了。” 秦小楼痛的秀气的五官皱成了一团,又滑稽又招人疼。 完颜昭叹了口气,松开捆他双手的带子,两手扳住他的肩膀,是一副想要帮他正骨的姿势。然而手上迟迟没有用力,直把秦小楼疼的汗如雨下,他又收回手笑道:“你这样倒也不错,就不能耍什么花招了。” 秦小楼心中又气又急,却明白此刻自己逞强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于是两行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呻吟不断从口中溢出。 完颜昭看他实在是痛到极致了,仿佛就这样任他去他便要活活痛死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出手帮他正了骨,并道:“两三天内你的右手是使不出什么力气了。我劝你老实一些,等我带你回国,我还是那个态度——只要你肯为我大金效力,我给你荣华富贵。你若执意不肯,我就把你项上人头当做回礼送给你们的瑞王,报答他这几个月来和我那群不成器的部下对我的‘照顾’!” 一阕离歌长亭暮_56 秦小楼只是潸然泪下。 完颜昭带着秦小楼穿越树林一路向北走,因为秦小楼有意无意的拖延,直到天黑时分两人也没走出几里路。 到了夜里,完颜昭在林子里生了火,打了几只麻雀用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秦小楼就坐在离他五六步的树底下,灰扑扑的脸被泪痕洗染成了个花脸,看着格外可人疼。 完颜昭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方才哭了这么久,渴不渴?” 秦小楼安静地点点头。 完颜昭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酒囊,自言自语地小声道:“还好这个没被水冲走。”他把酒囊丢给秦小楼:“喝吧。” 秦小楼慢吞吞地挪过去,拔掉酒囊的塞子,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弹。 完颜昭道:“怎么,不敢喝?” 秦小楼嗡声道:“不会喝。” 完颜昭目光犀利地看着他:“喝一点不要紧,晚上冷,酒能暖身子。” 秦小楼犹犹豫豫地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因怕喝多了酒会丧失清醒的神智而不敢多喝。然而他感觉到完颜昭正盯着他,心里骤然浮现一计,于是又试着喝了几口,旋即表现出食髓知味的模样,一口又一口,一气喝掉了大半囊酒。 完颜昭从他手里接回酒囊,将剩下的酒都喝了,一转脸却发现秦小楼哭得更凶了,不由奇道:“你又怎么了?” 实际是因为那酒太烈,秦小楼被呛出了眼泪,不过他也就顺着这事态把戏做下去,抱着自己的膝盖低声呜咽。 完颜昭实在是哭笑不得:“你究竟是哭什么?我倒是看你不懂了。当初你被抓到我营中来时,那骨气真是……宗赞打掉你半条命你也不肯松口。眼下我不过伤了你的肩,你我谁死谁生还未定,你倒是哭个没完……” 完颜昭不知道,秦小楼最擅长的就是示弱。他活了这二十多年,除了十三岁那年和秦程雪流落街头的那段日子、以及前不久被抓去金营的时日他是在逞强之外,他永远都在向不同的人示弱。他从不觉得示弱有什么不好,示弱能降低他人的戒心,示弱能借力打力。只要能达成目的,面子和骨气又值得什么呢? 秦小楼畅畅快快哭够了,抹干眼泪,凑上来吃完颜昭烤好的麻雀。完颜昭分了他两只,边吃边看他,只见他的脸在光火的映衬下一点点红了起来,不一时便连眼皮都染上一层粉色。 完颜昭奇道:“你这是喝酒上脸了?” 秦小楼闻言瞟他一眼,这一眼却把完颜昭下了蛊一般定在原地!眼似秋波横水间,眉如远山黛色青。空山雾重人影渺,墨染西岭似画景。所谓媚眼如丝,不过如此。 完颜昭瞠目结舌,想要说些什么,舌根却被蜂蜇了似的麻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出声的关窍。“你……你……够吃吗?” 秦小楼冲着他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将手里吃空了的枝条立起来,伸出舌尖舔了舔黏在上面肉丝。完颜昭只觉头脑轰一下懵了!他从前是不好男色的,并且不相信如果秦小楼当真只是个男宠的话赵平桢会对他宠幸到如此地步。然而这一刻,他突然有种彻悟的感觉。 秦小楼一句话不说,还是笑,舔完了枝条又舔嘴上的油,目光却始终盯着完颜昭不放。完颜昭被他看的心跳如雷,一时间知觉口干舌燥,心思不由多了起来——秦小楼莫不是在勾引他? 他试探着挪近秦小楼,声音变得低沉沙哑:“你……看着我做什么?” 秦小楼还是笑。 完颜昭逐渐觉出他这笑容有些不对劲,呆了片刻,猛地向他伸出手去,却已迟了一步—— “砰!” 秦小楼轰然倒地,嘴角挂着微笑,睡着了。 第四十七章 完颜昭傻眼了。 他是北方高寒地区长大的游牧民族,如他方才给秦小楼喝的那等烈酒,于他自己而言不说千杯不倒,起码喝他半斤八两是根本觉不出醉意来的。秦小楼喝的那些在他眼里不过是润润口的量,居然就把他给醉的人事不省了。 完颜昭心情复杂地将秦小楼扶起来,给他安置一个舒服些的睡姿。秦小楼被他翻来覆去的弄醒了,费了大力气迷迷瞪瞪掀起眼皮,其实看到的都是一片影子,但他感觉到那人似乎搂着他,于是本能地往那人怀里钻:“贞卿……” 完颜昭吓了一跳,下意识举起手刀就要往他脖子上劈,手落下三四寸,硬生生停住了。 秦小楼的脑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好容易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满足地喟叹一声,又唤了一声赵平桢的表字:“贞卿……” 完颜昭第一回还没听清他口中呢喃的是什么,这一回可是明明白白听真切了。他皱了皱眉,轻轻拨弄秦小楼的脑袋,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秦小楼茫然地重复道:“他……?” 完颜昭心里起了个主意,想看看是否能趁着他醉酒的时候撬开他那副伶牙利嘴,便试探着问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秦小楼轻轻嘟哝了一声,完颜昭几乎将耳朵贴到他脸上才听清他说的是“秦无涯”三个字。 完颜昭心中暗喜,又问道:“你是赵平桢的什么人?” 秦小楼喃喃道:“我是……殿下的……殿下的……为殿下暖床的……” 完颜昭眉关紧锁,不信秦小楼仅仅是赵平桢的一个暖床人。他围山之前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吴袆,甚至是赵平桢本人,故秦小楼骑马下山的时候他第一眼还没将人认出来,因为他满心想的是那两个人的身形。从前秦小楼被掳到军营里的时候,他心里知道秦小楼不简单,因为赵平桢在他心里也不简单,一个不简单的人看上的必定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何况赵平桢还让秦小楼陪伴了自己数年之久。他那时还不知道秦小楼到底有多大本事,直到他围山时发现领军的人是秦小楼,才知道这人的深度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难测得多! 他再问道:“赵平桢为什么让你领兵?” 秦小楼却不答了。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睡踏实了。完颜昭推搡他几下,但他睡得死沉死沉,任完颜昭把他像个软柿子一样揉来捏去,就是不醒。 大约是经过赵平桢这些年的调教,秦小楼睡着的时候是很乖巧的,要是有人压他,他便下意识地往另一边翻身;要是有人揉捏他,他就老老实实任人捏,实在被惹的烦了,小猫似的哼唧一声,把脑袋往下转;要是有人戳他,他就吧唧吧唧嘴,把蜷缩的身体展平,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 完颜昭本来是想弄醒他,结果弄着弄着觉出些趣味来,最后演变成一种玩乐,在他身上揉来捏去的,被他不清醒时各种本能的反应逗的直乐。 过了一会儿,完颜昭一边觉着有趣,一边又暗暗觉得这一幕滑稽可笑。这两个人,一个是带着七万大军出征的金国三皇子、大将军,一个是肩负着民族荣辱的汉人军官,却在这偏僻的树林里像两只好奇心很重的大狗与刚出世懵懂的小猫一样玩耍。想到这里,完颜昭慢慢停下动作,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再看看昏睡不醒的秦小楼,自嘲地哼笑了两声,从衣服上撕下一块长长的布条搓成绳子,将秦小楼和自己的手腕绑到一起,也倒下睡了。 到了第二日清晨,完颜昭才发觉自己这一举动是多么多余——秦小楼还保持着和昨晚一样的姿势睡在同一个位置,仿佛一晚上没挪过窝。他睡的雷打不动,完颜昭拍他脸、在他耳边喊话,他就是不醒。因为他的睡相实在太好,完颜昭甚至害怕他醉死过去了。 折腾了大半天,秦小楼总算恢复些意识,喃喃着头疼、口渴一类的词,躺尸一般就是不起来。完颜昭用力捏他肩上的伤,发现他反应迟钝得很、推搡的手也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这才相信他的确是醉酒醉的太厉害,起不来了。 完颜昭迫不得已只好把秦大爷背起来赶路,一路上还要伺候他喝水撒尿,活活像个孙子。 就这么过了一上午,晌午的太阳总算把秦小楼晒出点精神来了,他也能脱离完颜昭自己摇摇晃晃走路了。 完颜昭在后面看着他脚步虚浮地往前飘,又好气又好笑:“你是故意的吧?” 秦小楼茫然又无辜地看他:“故意什么?” 完颜昭道:“你不能喝酒,却喝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你的部队找到我们?” 他这一点算是说对了。那么多穆兵看着他们两人跌入河中,赵平桢一定会派人沿着河岸找他们,所以只要离河岸越近,被找到的几率也就越大,秦小楼自然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他那醉酒的状态也是七分真三分演。 秦小楼平静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的酒那么厉害。从前瑞王极少让我碰酒。” 完颜昭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走上前用力攥住秦小楼的手腕,直把他捏的脸色发白。他道:“你还是收起这些心思吧。就算有人找过来,是金兵是穆兵还不一定呢,当心你自掘坟墓。” 秦小楼颤颤巍巍的还想说些什么,完颜昭却更用力的捏着他的腕骨把他带到自己胸前:“疼吗?” 秦小楼微微一愣。 完颜昭冷冷道:“秦兄,你装的还不够彻底啊。我把你打的脱臼了,你倒在那里不哭也不闹,之后我来拉扯你你才又哭又叫的。我捏疼你,你第一反应也是咬紧牙关不吭声,脑袋里却想着要怎么装柔弱?你分明是能忍的,却故意向我示弱!那时候你被宗赞打伤,军医为你治伤,我在外面透过窗子往里看。你并不怕疼,药洒在你的伤口上,你连哼都没哼一声。” 秦小楼脸色微妙的变了。 完颜昭总算松开他的手,眯起眼威胁道:“秦兄,你还是老实一点吧。你这样的城府,不能为我所用,必定是个祸害。如果真有汉人找到我们,你放心,即使同归于尽我也会在第一时间掐断你的喉咙。” 秦小楼张了张嘴,却是苦笑一声,什么都没说。 之后完颜昭再拉着秦小楼上路,秦小楼也算乖巧听话。不过他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完颜昭也不勉强,或背着他继续走,或停下休息片刻。完颜昭也是聪明人,没过多久就摸清了秦小楼的体力深浅,让秦小楼装也装不得,只能老老实实跟着他走。完颜昭挑路的时候路好走难走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不容易被人搜查到。他毕竟行军多年,也是有本事了,连着两天都没遇上一个士兵,还两次识破了秦小楼想留给穆兵的记号。每次他发现秦小楼不顺遂他的意思就把秦小楼那脱臼过的肩膀废一次再安上,秦小楼又不是真的不怕疼,也是识时务的,只好老老实实的,不老实也要装的无比老实。 中午的时候完颜昭会随便摘些野果充饥,到了晚上则会稍费点心思,有条件就打些野味再生火烤熟,如果地势不够隐蔽怕生火暴露行踪他就茹毛饮血的吃。秦小楼自然不敢茹毛饮血,就只能自己找植物充饥。 第三天晚上,完颜昭逮到一只肥兔子,直接扭断了它的脖子,用佩刀割开皮毛就下嘴啃那生肉。秦小楼四处转了一圈,没找到能果腹的食物,只好饥肠辘辘地回来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57 完颜昭活生生啃了兔子两条腿上的肉,摸摸肚子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割下一条兔腿丢给秦小楼:“你吃。” 秦小楼嫌恶地转开脸:“多谢阁下美意,我不饿。” 完颜昭好笑地看着他:“打了这么久的仗,杀了这么多人,这个都不敢吃?” 秦小楼任他怎么说,始终对那条兔腿表现的兴趣缺缺。 完颜昭只好自己填饱了肚子,将剩下的兔肉往草丛里一丢。 秦小楼淡然道:“为何不留着,往后还不一定能找到食物呢。” 完颜昭笑道:“不要以为我是皇子就没有常识。不新鲜的生肉吃了,你是想害死我吗?” 秦小楼皱了皱鼻子,心里想的却是赵平桢。同样是皇子,在这种环境下不知道赵平桢会如何过。秦小楼想,他会把他些肉带走吗?不,以赵平桢那挑剔的性格,决计是不会茹毛饮血的,哪像完颜昭这样的蛮人! 完颜昭和他并肩坐在树下,两人沉默了一阵,完颜昭突然开口问道:“你老实告诉我,我父皇病重一事,是不是也是你们的诡计?” 秦小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完颜昭转过头看着他:“我父皇真的病了吗?” 秦小楼道:“完颜兄,我知道的可真没你想得这么多。诚你如所说,我大约很有城府,但我的城府也不过用在如何使瑞王殿下的心留在我身上罢了。行军打仗的事,其实我……” 完颜昭的右手已扣在他受伤肩上,微微使力。 秦小楼从善如流地改口:“你的父皇活蹦乱跳,一天能接连宠幸一百个妃子,什么金主病重、大皇子夺位,全都是瑞王殿下造的谣——如果你愿意相信这样的话,我就这样说。” 完颜昭收回手,再度恢复沉默。 过了一会儿,完颜昭突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秦小楼,严肃的表情使人看不出他是什么心思:“你给赵平桢暖床。” 秦小楼愣了愣,微微点头。 完颜昭略带点疑惑的问道:“就像女人一样?” 秦小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心思迅速的动起来,想着怎么回答才能避开他将要提出的要求。 果不其然,完颜昭扣住秦小楼的手腕,阴森森地说:“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我留着你也没用,不如杀了你,还省了许多麻烦。不过赵平桢那么喜欢你,就说明你有本事。想要保命的话,就把你的本事展现给我看看,让我愿意再留你多活一阵。”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几章的留言怎么那么少……不要霸王我,我会失去更新动力的gt;lt; 第四十八章 秦小楼听了完颜昭的话,微微变了脸色。 他在结识赵平桢之前的确攀附过两三个贵人,但那时他年纪还小,做不了工,又带着一个年纪幼小的弟弟,走投无路之下被一个好男色的小官员威逼利诱一番就上了这条道。他从小就是个有心机的,攀人的时候也不是位高权重就往上贴,此人心术正不正、执念强不强、权势背后有多少隐患等等,这些都在秦小楼考虑的范围之内。所以他一路顺顺利利地走,十六岁就认识了赵平桢,不光没碰上什么人用旧事要挟他纠缠他,还有如顾肖峻那等痴心念旧的人总在暗地里与他便利。与赵平桢的关系稳定后秦小楼就再没和别的什么人有过什么龌龊,并且他也不必再用这样不入流的方式来夹缝求生——至于对赵平桢,大约是时间久了,秦小楼早已不觉得自己是在出卖色相谋名利,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并且他也很努力,他自认为自己的作为是对得起自己现今的地位的。 完颜昭见他眼神闪烁,又逼近了一点,两只手撑到秦小楼两边,把他困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怎么?不愿意?” 秦小楼觉得他问得好笑:自然不愿意!且不说他对完颜昭全无好感,何况完颜昭还是个异族! 他涩声道:“我……我一心仰慕瑞王殿下,还望阁下体谅我一片痴心。” 完颜昭两手卡主他的脖颈,突然笑了:“秦小楼啊,我突然有点想不明白,我究竟为什么要留着你?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秦小楼迅速道:“我是汉人,总不能帮着阁下为难汉人。但阁下要是有其他用得到我的地方,我一定效命。” 完颜昭漠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将两手松开:“你的算盘打得可真好。我想要的你不给,你要你的命,却要我留着。” 秦小楼眼看着他的手逐渐远离自己的咽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失声惨叫,原来完颜昭竟是将他的肩膀又卸了一次,过了一会儿又为他接上。这样一来,完颜昭就算是惩罚过秦小楼的不听话了,于是也不再为难他,所谓暖床一事就当没提过。老实说,完颜昭提出那个要求更多的是出于好奇,想到赵平桢为了救秦小楼可是不惜自毁宗干这颗已经深入对方“士”位的棋子,他就恨不得想弄清秦小楼全部的好处——全部的!不过完颜昭还没有因此昏了头脑,何况在眼下的处境保存体力是非常重要的,于是他也不至于因为那事强迫秦小楼。 秦小楼欲哭无泪地捂着自己的右臂,心想自己的右胳膊大约是废定了。完颜昭这几天来似乎把他的右肩当做搭扣一类的玩物了,卸了安,安了卸,使得他的肩无时无刻不在疼着,尤其是夜深露重的时候,仿佛有人用锉刀慢慢锉着他的骨头,并不断将醋灌进他的骨髓里。那绵延不断的酸痛感折磨的他整夜整夜无法安睡。秦小楼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废了的胳膊被人再多废两次,总好过被人弄屁股。这样一想,他的心情立刻就很平静了。 两人肩并肩靠在一棵大树下,秦小楼闭着眼假寐,但肩膀的疼痛照例弄得他无法入眠。完颜昭则定定地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完颜昭突然开口说道:“你觉得我的心胸开阔吗?” 秦小楼心思一动,不知道完颜昭又打的什么主意,于是继续假寐。 完颜昭接着道:“我知道欲成霸业者必有兼容四海之胸襟。我一直在忍,一直在让,我在皇兄和父皇面前谦卑,在下属面前兼爱,即便对着你这样顽固不化的敌人,我也用怀柔手段……”顿了顿,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可你知道有多少次我想杀了宗赞他们吗!你知道有多少次我看着大皇兄那愚蠢的嘴脸想要上去掐死他吗!我金人之所以被汉人当做劣等民族数百年,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蠢货!!” 秦小楼的眉毛忍不住动了一动。 完颜昭又逐渐平静下来:“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成就大业……” 虽然秦小楼对完颜昭有诸多不满,且两人立场相对,但秦小楼也不得不承认完颜昭是个英雄。能把从前没有谋略只知蛮干的军队带的这样风生水起,已是几十年甚至百年才出一个人物。而英雄,往往都是寂寞的。 秦小楼缓缓开口道:“你想成就什么霸业?你觉得汉人欺压你们百年,于是要翻身来奴役汉人?” 完颜昭摇了摇头:“那只是愚蠢的重复历史罢了。即使我做到了,使汉人沦为贱藉,百年之后,忍无可忍的汉人又会站起来推翻我们金人的王朝。而占据了中原的我的子孙们,因贪图享乐、耽于安逸,又会被打回原状……” 秦小楼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看向他:“那你想怎么做?” 完颜昭道:“我要的是和平。我从一开始就下令我的士兵们占据城池后不许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是吗?我想要融合天下,金人汲取汉人的长处,再把我们的优势教给汉人,全天下的人都是我的子民,不分贵贱。” 秦小楼嗤笑道:“和平?你真的清楚一场战争要死多少人吗?” 完颜昭道:“战争只是谋取和平的手段罢了。我早说过,能者任之,你们的皇帝做不到,我父皇和皇兄做不到,我来做。” 秦小楼沉默不语。 完颜昭突然站起来,转了个身半跪在秦小楼身前,向他伸出手:“也许你觉得我很可笑。但我相信这没什么不可能的!春秋时天下百分,秦始皇一统中原,如今还分秦人、赵人和齐人么?” 秦小楼看了眼他放在自己面前的手。 完颜昭道:“秦兄,我恳请你助我完成霸业。我向你保证,我在一日就绝不杀一个手无寸铁的汉人!我请你与我共同见证,几十年之后,不会再有金人和穆人之分。” 秦小楼心里一片漠然。 或许完颜昭的话很有煽动性,能让心怀大志的年轻人热血沸腾,但秦小楼自认为血是冷的,因此半点也不心动。完颜昭说要令金人穆人不分家,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只觉得这人野心勃勃,要做天下之主;完颜昭说战争是谋取和平的手段,秦小楼只觉得他是用千万人的性命完成他自己的私心罢了;完颜昭说能者胜任,而在秦小楼心里没人当得起那个能者。 然而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肩膀不被人再拆卸一次,尽量表现出犹豫的模样,问道:“你若做不到呢?” 完颜昭歪了歪头:“做不做得到,是天命;做不做,是人事。秦兄,尽管你一直表现出强烈的民族感,但我知道,你不是那么狭隘的人。你生性坚韧,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你开明豁达,赵平桢射了你那两箭,你却丝毫不怪;你心胸开阔,才智过人……” 秦小楼越听越觉得他在胡扯。他自小在外摸爬滚打,看清世态炎凉,夸赞的话在他耳里都是嘲讽。他之所以不怪赵平桢射他那两箭,只因为那是赵平桢射的,如果皇帝赵南柯在那样的境况下给他两箭,他必定又是另一个心思了。 他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会儿,道:“殿下现在说得动听,可你的手下屠杀汉人一样屡禁不止。今天有一个宗赞、窝斡,又岂知明天没有第二个?更何况……何况……我的弟弟还在临安,我实在不能为你效力。” 完颜昭听到他最后一句话登时狂喜,并且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变成了殿下,就知他前面的疑问根本不是问题了!秦小楼不把手递给他,他就自行握了秦小楼的手,向他大抒胸意,分析国情利害。秦小楼打叠十二万分精神应付与他的对话,直和他侃到月明星稀,完颜昭总算闭上嘴巴也闭上眼睛歇息了。 秦小楼在疼痛的折磨下迷迷糊糊混沌了一阵,又被完颜昭叫起,再度踏上了被挟持的逃亡之旅。 两人走了两三个时辰,面前出现一条湍急的河流,应当是那大河的某一分支。此河说深不深,说宽也不算宽,像完颜昭这样有点功夫底子的人要淌过去很容易,但秦小楼要想孤身一人过河,只怕要被急急的水流冲走。 完颜昭的耳朵突然动了动,一抹奇怪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秦小楼却没有注意到。 完颜昭突然道:“罢了,你也走累了,就在这歇息片刻吧。” 秦小楼心里很是奇怪,因为完颜昭从不会主动提出休息,他一向急着赶路,如果秦小楼太累了他也会背着秦小楼走。这时候突然说要停,秦小楼就忍不住多了个心眼。 完颜昭走到秦小楼面前,突然捞起他两只手,啧声道:“怎么这么冰?你很冷吗?” 这时节还是早春,秦小楼一贯是很怕冷的,已经在风中哆嗦这么多天了,完颜昭突然对他关怀起来,他又生一疑窦。 完颜昭将他两只像是从冰窖里捞起来的爪子贴到自己胸前,秦小楼正尴尬间,完颜昭突然更进一步,将他整个人都搂到自己怀里,用披风盖住他的身体:“你怕冷怎么不说?” 秦小楼嘴角抽了抽。 一阕离歌长亭暮_58 完颜昭搂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等我们和我的部下团聚,你给你弟弟写封信,找个借口让他离开临安。我想办法派人去把他接出来。在你弟弟安全之前,我保证不会泄露你我之间的约定。” 秦小楼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隐约猜到些什么。 完颜昭笑着用宽厚的手心揉了揉他的后脑,温柔地说:“我们去那里坐着歇会儿吧。” 秦小楼浑身僵硬,完颜昭却用力拉住了他的右手,触动他的肩伤,使他浑身发软,被动地跟着完颜昭的步子走。 突然间,林中响起一片娑娑声,只见数十穆兵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形成一个半弧形将他们围住,无数尖尖的枪杆对准了他们。而领头之人,正是吴袆! 完颜昭脸色一凛,电光石火之间手爪已扣住了秦小楼的咽喉,在那一瞬间秦小楼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杀意和他指尖上的力度,但也只是一瞬间,那能置人于死地的力度就卸下了,三根手指虚扣着他的喉管。 秦小楼的心里霎时清明了:完颜昭早就发觉附近有人,但不能确定敌我,故假装不知。方才特意演了那出戏,也是给那些人看的,若是穆兵,正好挑拨离间!只是完颜昭从前说一旦看到穆兵就会杀死他,真正到了这一刻,竟是心慈手软了。 吴袆脸上浮起慌乱的神色,连忙抬手制止所有的士兵:“不可妄动!” 众人见他以秦小楼为质,一时也不敢上前。 吴袆厉色喝道:“完颜昭,你已无路可走!乖乖束手就擒,或可饶你不死!” 秦小楼厌烦吴袆,心里只是失望,便无暇费心思想什么脱身的法子。 完颜昭不屑地冷笑,脚步微微移动,应当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下水的位置。 此时穆兵身后突然又有一阵轻缓的娑娑声,依稀是有人走上前,于是中间的两名穆兵侧身让出一条道,只见一个身着银铠的男人在三四名带刀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了上来。 完颜昭和秦小楼同时一惊!不同的是,完颜昭的眼神微沉,秦小楼眼神大亮! 来人正是赵平桢。 赵平桢冷冷地瞟了眼吴袆,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吴袆好一会儿没反应,终于发觉赵平桢的目光斜斜看着自己,霎时一呆,明白过来他方才那字竟是对自己说的,又愣了一会儿才尴尬地退下去。 赵平桢根本不看完颜昭,一双充满了血丝的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秦小楼,薄唇上下翕动,吐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凉:“敌国主将在此,你们在等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赵平桢抬起手,不紧不慢地比了个“上”的手势:“砍下完颜昭人头者,连升三级。”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他身后的三四名高手们如离弦的箭一般举刀向秦小楼和完颜昭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口年的小楼又被当人质了~这次是完颜昭不是孟金陵呢…… 第四十九章 完颜昭在见到赵平桢的那一刻就知不妙,当那几名士兵对秦小楼视若无物持刀向他砍来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地将秦小楼往其中一人的刀口上推去,转身就往河里跳。刀剑无眼,只听“飒”的一声,锋利的刀刃劈中秦小楼的右肩,即便持刀手已竭力收势,但众人还是听到了刀锋与骨头相撞的声音。 赵平桢反应极快,众人还发愣的时候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把秦小楼搂到怀里,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原本已有三五个反应快的跟着完颜昭跳下河去,赵平桢一声令下,即刻又有二三十人从岸上、从水里追去。 赵平桢低头看了眼秦小楼,只见他嘴唇发白,单薄的跟个秸秆似的身体不住抖,痛苦的呻吟连串从喉间溢出。从赵平桢的角度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伤口血肉下的白骨,秦小楼的外衣整个从胸口以上已经被血浸湿了。赵平桢皱了皱眉,迅速将毛毡大衣脱了,又解下一件丝绸衬衣,用它迅速而熟练地将秦小楼的伤口紧紧包了起来。 吴袆急急上前道:“明栋的伤要赶紧送回去让军医看看。” 赵平桢因为他对秦小楼脱口而出的称呼又皱了一下眉头,打横抱起秦小楼往驻马的地方走,冷冷地嘱咐道:“你留下负责追缉完颜昭之事,点二十人跟我回去。” 秦小楼却在此时用力抓住了赵平桢的胳膊,惨白着脸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放完颜昭走,让他回金国。” 赵平桢停下脚步,吴袆和听到他所说的话的其他将士俱大惊失色。秦小楼见赵平桢不答,抓着赵平桢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坚持道:“完颜昭不能死,放他走。” 赵平桢微微眯了眼,秦小楼急的脸色更白了,但周遭人多耳杂,他挣扎着要起来凑到赵平桢耳边说话,赵平桢却一把搂紧了他不让他动弹,漠然地对吴袆吩咐道:“你看着分寸,吓吓他就行,放他走,别当真要了他的命。” 秦小楼松了口气,竟得寸进尺地要求道:“若是办得到,找两个最厉害的高手暗中相送,帮他回金国去。” 赵平桢“嗯”了一声:“就按他说的办。你去做吧,完颜昭要是死了,你们统统给他偿命。” 吴袆被这一对奸夫淫夫的一唱一和吓懵了。秦小楼刚刚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再想起前面听到完颜昭对秦小楼说的话,生怕秦小楼这是通敌叛国了。谁知道赵平桢都没听秦小楼的理由就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派了任务,天知道刚才是谁下令取完颜昭首级者官晋三级的,到这儿茶还没凉就换了个说法。但吴袆毕竟是个老油子,知道秦小楼和赵平桢都不是简单人物,既然这么说总有理由,于是即刻命手下去追前面那拨人。 再看那一群眼见了全程变故的士兵,一个个看秦小楼和赵平桢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了,但军令如山,也只能接二连三往完颜昭逃走的方向追去。 打马回营的路上,秦小楼被烈风吹得不住抖,努力往赵平桢怀里缩,伤口渗出的血弄得赵平桢的胸膛也是漉湿一片。赵平桢松了握缰的手,解下毛毡将秦小楼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半个脑袋。 秦小楼听他在风中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伤的是右手……你那一手好字我倒喜欢的紧。” 秦小楼转脸看他,只见他薄唇紧抿,从神情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有一丝痛惜之色。他垂了眼忍痛笑道:“我的左手也能写。” 一行人回了军营,赵平桢立刻找来朱立明为秦小楼处理伤势。在朱立明为秦小楼上药的时候,为了分散秦小楼的注意力减轻疼痛,赵平桢便坐在一旁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侃了起来。 秦小楼道:“战况如何? 赵平桢道:“项云龙和汪示那里没什么意外,大获全胜。我和吴袆这里,按照计划佯败,将他们往辉山下引,他们不知是看穿了我们的计谋还是提前得知了消息,竟不中计。吴袆临时改了策略,诱宗赞的兵马做引,将他们的数万大军分成几块,化整为零,段段击破。这一仗打得比预计的苦了些,断断续续打了快三日才歼灭他们最后一批人,也把宗赞处理了。我军死伤人数还在清点,预计不下五千。宗赞和宗弼的人头如今就挂在军旗边,待你伤好了我便带你去看,也算为你出了这口气。” 秦小楼光听都觉得热血澎湃,只可惜自己没能亲眼见证这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战!他的心思全用在构想吴袆的行兵布阵上,肩上的剧痛也就不那么折磨人了。他道:“那金人可已全军……” 赵平桢道:“可惜,完颜昭亲领的那一万人走脱了。他们丢了辎重一心撤离,金人的马快,我们实在追不上。这一次你们被围,你身陷险境,唐竟要负主要责任。他三千人马却被金兵区区一千人半个时辰就打退了,退的那叫一个利落潇洒,王将军那里连消息都没得,孤军奋战,差点也被他害了。” 秦小楼微微皱眉,过了半晌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罢了。” 赵平桢点了点头,挪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若是汪示或项云龙,治他个办事不利,两三百军棍打下去,从此以后他也没命再上战场。只是这唐竟……先给他几十军棍,撤了职押回京城,拖过了风头再说吧。” 朱立明给秦小楼疗完伤,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伤口包裹起来。赵平桢道:“这伤日后可会有什么隐患?” 朱立明看了眼他的脸色,暗自捏了把冷汗,道:“这刀伤还算事小,只是这关节的损伤……只怕……只怕……” 赵平桢眉毛登时一挑:“关节的伤?怎么回事?只怕什么?” 秦小楼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完颜昭……” 朱立明还没来得及说清秦小楼的伤势,外面突然有传令兵喊道:“大帅,唐竟将军求见。” 赵平桢眯起眼,沉吟了一小会儿,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时,帘子被人撩开,一个上身赤裸、背负荆条的男人走进来,跪到赵平桢和秦小楼面前:“殿下,秦大人。” “哈!”赵平桢看他这副装扮,不禁讥讽地笑道:“负荆请罪?唐将军,这可不顶用。你如今做下这事,不是我和明栋要与你为难,几万双眼睛看着,是要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唐竟只是低着头,语气平静:“我知道,我并不是来求情的。我对不起秦大人,心中有愧,先来向秦大人领罪,之后我自会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秦小楼还没有穿上衣服,右肩被厚厚的纱布裹着,身上还有其他细碎的伤口,是和完颜昭在一起的时候弄的。赵平桢没有让他穿上衣服,就是为了让唐竟看看这些伤。如今唐竟已看到了,于是秦小楼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衣,一边道:“唐将军,我不怪你,但我有两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唐竟道:“秦大人请问。我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秦小楼道:“第一,你败给金兵,是否有意放水?” 唐竟微微变了脸色,嘴唇一阵哆嗦,很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领兵的金将昔日……昔日曾救过我三次。我……我……”说罢他全身伏到地上,颤声道:“末将自知罪不可赦,只求……只求我死后,殿下和秦大人能将我的尸体迁葬还乡!我是……我是保定人,我……”保定如今还在金人手里,要把他迁葬回保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唐竟说到此处重重一哽咽,竟说不下去了。 朱立明见他们开始商议军情,为秦小楼包扎完伤口便默默退了出去。赵平桢和秦小楼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有感,皆为唐竟之真情有所动容。保定在金人手里,汴京也一样。承受着丧失家园之辱的,不止那些庶民,就连天子也未能幸免。也正是这样的理由,令这数万人心系一体,背水一战! 秦小楼道:“谈何死字?没人要你的性命。” 唐竟还是伏在地上,弓起背脊微微颤抖:“我知殿下与秦大人宽厚,只是我如今犯下这样的罪责,无颜再在军中待下去!”赵平桢和秦小楼都看着他的身影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唐竟又道:“我在金营待了十五年,与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我恨他们夺我河山,但……我这话自知大逆不道,但想起他们只是被金主操纵的傀儡,再想我这十五年荣辱与共的日子,我恐怕……末将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再上战场!” 赵平桢的目光充满冷漠和不屑,刚要开口,却被秦小楼按住了手,抢过话题道:“你倒也诚实。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救我回来之前,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的结果?” 唐竟自嘲地轻笑一声,怅然又肯定地说:“想过。” 秦小楼道:“你早知会有这一天,还是选择这样做?” 一阕离歌长亭暮_59 唐竟阖了眼,一滴泪从他眼际坠落,被尘土和成一颗污糟的水珠:“是。”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赵平桢的命令与他而言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十五年的光阴已是极限。只怕再有几年,他这一颗心就快要不姓穆了…… 秦小楼叹了口气,轻声道:“我明白了。”他将目光投向赵平桢,赵平桢不大高兴地说:“这事本王自有论断。你为大穆所作出的的牺牲本王和皇兄都看在眼里。回了京,过了这个风头,本王会替你在朝中谋一个职位。”然而赵平桢不说,这三人各个也都心知肚明,唐竟就算封官也只能是个被架空的虚职,而且出了这档事根本不可能瞒下赵南柯,赵南柯会不会为难他也是未知数。 唐竟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末将……不想再入朝,勾心斗角的日子已过的厌了。殿下宽容,愿留末将一命,就让末将走吧。” 赵平桢微微皱眉:“你要走去哪里?” 唐竟道:“我还没有赏遍故国风景。我只求一匹马、一把剑、一壶酒,四处走走。等听到故土收复的消息,我再回家乡,置一处薄田,躬耕到老,也算死得其所。” 赵平桢听他娓娓道来,便知他其实早有了打算。他想了想,一时有些为难,便道:“罢,你先回去吧。” 等唐竟走后,赵平桢转身走回秦小楼身边,却发现他双眼失神,竟是在想心事。赵平桢却不知,唐竟描述的未来是秦小楼也曾千回百转梦过多回的场景。 赵平桢为秦小楼倒了一杯茶,递到他眼前,秦小楼这才回过神来,接了茶,垂下眼帘遮掩方才的失态。 赵平桢道:“你要放完颜昭回国,是为了让金国内斗?” 秦小楼点头笑道:“是。完颜昭活着回去才有好戏看不是么?若是这位二皇子死了,他母妃纵有再大能耐,也不可能跳过完颜恺和完颜旻等人另扶一人争夺皇位吧。杀了完颜昭,白白便宜了完颜恺,不好,不好。” 赵平桢喝了手里的茶,嘴角略略一弯:“有趣。” 秦小楼情不自禁撩起眼皮看了眼赵平桢。赵平桢只是听了他一句话,连缘由都不问就下令不许完颜昭死。虽说赵平桢聪明的猜到了他的用意,但……秦小楼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有股暗流在心头涌动。 赵平桢突然道:“你怎么连你弟弟的事都告诉他了?” 秦小楼心里正悸动的情感因他这一句话瞬间就平静了,淡然道:“权宜之计。” 赵平桢点点头:“哦。” 过了一会儿,赵平桢又道:“你日日在我左右,我得罪的人多了,难免有人拿你要挟。我救你一回,还有两回三回。砍你这一刀,便不会再有第二回。” 秦小楼又抬眼看赵平桢,表情略带讶异之色,颌首道:“我知道。”他一点都不疑惑赵平桢为什么会这样做。他只是很诧异,以赵平桢的性情,竟会向他解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gt;lt; 第五十章 赵平桢打了唐竟几十军棍,暂时解了他的军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 这一仗拖拖拉拉打了大半年,穆军几乎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完颜昭一仗折损了六万多人,使得金国元气大伤,三年五载是不可能再打南下的主意。况且完颜昭眼下要务是处理完颜恺,这一仗使他实力大减,夺得大权已是不易,也分不出心再图天下霸业。 赵平桢带着大军回了平城,没过多久就收到了京城里的来信。 这日秦小楼正好来找赵平桢商量事情,他刚进了赵平桢的房,话还没出口就被赵平桢拉到腿上坐下:“皇兄的信,你念给我听听。” 秦小楼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浏览完,不禁露出喜色:“金人又派了使者到京城议和。”两年前的议和金人开出的条件对大穆来说条条耻辱,要他们割地割城赔款。如今的议和,金人主动归还城池并承诺年年向穆国进贡。秦小楼将金人提出的条款念完,赵平桢沉吟片刻,道:“这些条件倒是能接受。” 秦小楼道:“贞卿打算怎么回信?” 赵平桢道:“你替我写。我的意思么。银子照收,仗照打。若不然,收了这些钱,放那些虎狼调养生息,过几年它们还倒要回头向我们讨利钱!” 秦小楼闻言微微挑眉,在案上铺开锦帛,磨了墨,果然照着赵平桢的意思拟了封回信。 写完信,赵平桢将秦小楼搂在怀里,下巴挨着他的锁骨来回摩挲:“你今日来是有什么事?” 秦小楼道:“我想回京……” 赵平桢的动作登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道:“不行。” 秦小楼对他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又道:“我不过回去几个月,看看程雪的病……” 赵平桢平静地打断道:“我说,不行。” 秦小楼一时无语。他担心秦程雪的病,朱立明回京前他再三恳求他一定要治好秦程雪,但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秦程雪的画了,心里无论如何放心不下。赵平桢的态度是摆明了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的,秦小楼不愿和他硬碰硬,到底只能是叹了口气,暂时搁下不提,打算再从长计议。 唐竟领了那几十军棍,没有休息就跟随大军赶回平城,伤口感染,竟是一病不起。到平城后不过两个月就撒手人寰。他的丧事是秦小楼亲自操办的。 唐竟出殡的那天,秦小楼忙到酉时才回府,赵平桢已在那里等着他了。 赵平桢道:“都办妥了?” 秦小楼疲惫地揉着肩膀:“啊,办妥了。他明晚出城,贞卿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吗?” 赵平桢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亲自为他揉肩:“不必了。” 过了一会儿,秦小楼小声道:“我给了他二百两银子。十五年……只值这这区区二百两,无功无禄……呵……” 赵平桢凑到他耳边,轻轻啃咬他的耳垂,含糊道:“你又是当真在意这功名的吗?” 秦小楼愣了愣,弯了眼笑道:“自然在意。” 赵平桢用力碾他耳垂,秦小楼轻哼一声,软若无骨地倒在他怀里。 赵平桢轻笑一声,莫名怅然道:“功名……我也不知,我要的究竟是不是这些……” 秦小楼不喜欢他这种怅然若失的模样,揪着他的领子主动将唇附上去,逼得他收回了未出口的感慨。 又过了没几天,秦小楼正在府上处理军务,赵平桢像阵风一样刮进来,眉头微皱,嘴角绷得紧紧的,隐约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早在秦小楼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几乎已是个无大喜无大悲的人了,但那时还会将喜怒多少挂一些在脸上。如今他几乎已修炼的喜怒完全不显于色,只会用行动来彰示自己的想法。如今他这副模样,显然是怒到了极致。 秦小楼忙搁下笔,将桌里的东西推到一旁:“怎么了?” 赵平桢在他身边坐了,端起秦小楼喝过几口、已半凉了的茶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方冷哼一声道:“这三年五载的暂时也不会起什么大的战事了,你替我拟求贤令广招天下能人,总有才比孙膑、智赛诸葛的人物。吴袆此人,我一天都不想再留了!” 秦小楼微微一怔,问道:“他做了什么?” 赵平桢面有愠色:“我对他已是一忍再忍。自从回了平城,他逢人便说明州一战他要居首功,皇兄迟早会大大封赏他。他说我遇事也要敬畏他三分,我怎么不知我为何……”赵平桢突然顿了顿,展眉对秦小楼叮嘱道:“你帮我去查查,他暗中究竟捣了什么鬼?” 秦小楼沉吟片刻,道:“贞卿打算用什么理由处置他?” 赵平桢道:“要办他容易得很,这两年来所有弹劾他的状子我明面上看也不看便毁了,实则都在暗中命人拓了一份,欺民霸市、收受私贿,哪一条都够他吃一壶了。” 秦小楼知道,吴袆横竖是逃不了一死了。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可惜吴袆的才干,遂多嘴问了一句:“他非死不可?” 赵平桢睨了他一眼,眯起眼道:“怎么?当初不是你想他死,如今变主意了么?” 秦小楼抿了抿唇,叹道:“我知道了。” 说完此事,赵平桢并没有离去,而是让秦小楼继续办公,自己在旁看着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待秦小楼处理完所有公务,赵平桢拉起他往外走:“跟我回府,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等秦小楼到了赵平桢的帅府,见到赵平桢要给他看的东西,却是大大稀奇——那是一本道教的龙阳秘术书籍! 赵平桢平时爱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他喜好龙阳也是众所周知的。从前不乏有人送他各式各样的房中秘术、淫乐器物乃至美貌小倌,赵平桢虽会收下,但的确没有多大兴趣,常常过一两天就把这事忘诸脑后。出征前有人给赵平桢送了一套龙阳秘事的书籍,赵平桢一直没时间看,就搁置在书柜里。如今战事告一段落,赵平桢无意中翻出这本书看了几页,惊觉原来行龙阳之道还有这么多的弄法和乐趣。他虽然从小就行于此道,但房事与他而言更多的只是一种宣泄,并不耽乐沉湎此道,也不会骤然觉得索然无味,玩法只在够用,不求精也不求多。然而这书讲求的是身心合一,他看了这书,不知怎么竟着了道,没两天就找来秦小楼要实践书上的内容。 秦小楼在这一道上一直都较为被动,经验是有的,但的确没见过这么多的亵玩之法,没看几页就有些愣眼,但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认认真真看了几页,就放下书去看赵平桢。赵平桢坐在一旁把玩自己的手指,目光则饶有兴致地打量秦小楼:“如何?” 秦小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出来,是发自肺腑的笑,笑的缘由连他自己都莫名。他春华满面地弯了眼,似笑似叹道:“这道家的双修之道么……明栋也很是好奇。” 赵平桢的手指一抻,扣了三下桌面:“那么,便试试吧。” 作者有话要说:应群众要求,下章上肉【其实这货正卡H呢! 一阕离歌长亭暮_60 第五十一章 所谓的房中术却不单单是行淫这么简单的。在行淫前需辟谷三日,食茯苓,以清理内府。除此之外,还有以道家气功调养生息一类,因秦小楼不通武功,赵平桢在这方面也是新手,两人便略过不做。 到了第三天,赵平桢带着秦小楼来到一处山谷中,谷间赫然有一温泉池,池边有桂花林,池中蒸气袅袅,如入仙境。这里是赵平桢早已派人来布置过的,池水里洒满桂花,经过热气的蒸熏,数里外就能闻到醉人的香气;池边支了一个火炉和一堆柴火,又有数坛黄汤,是给赵平桢和秦小楼尽兴之余煮酒用的;另外还有一些准备好的食材,可使二人自行动手煮茯苓粥等,还有沐浴、换洗的若干物品不提。 秦小楼绕着温泉池走了一圈,笑道:“何必弄得这么麻烦?在府里不好吗?”赵平桢已经用火石点燃了柴火堆,煮起桂花酒来:“府里哪有这般意境?野合的乐趣,你试过便知道。”秦小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上前助他煮酒。冷酒入锅,秦小楼这才发觉这里几坛都是桂花酒,看来赵平桢是打定主意要给他一场桂花宴了。 赵平桢让黄酒自行煮着,趁这功夫便拉着秦小楼解衣宽带下水:“一会儿完了事,酒也就煮好了。”秦小楼出来之前已经沐浴过一回,不过这温泉又是另一番意思了。两人纷纷褪去碍事的衣物,裸裎相对。 秦小楼的身体赵平桢从他少年时看到成年,从未长开的稚嫩柔软的身体到成年人骨骼匀称分明的身体,并没有哪个更好一些的说法,都是一样的美丽诱人。同样的,赵平桢的身体秦小楼也看了八年,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 赵平桢和秦小楼的身体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是多年习武从戎,一个常年握笔捧卷,因此一个是精而不壮,一个是瘦削羸弱;一个肌理细腻,一个光洁如玉;一个的肤色是浅铜色上了蜜,一个白的让人疑心在夜晚会发亮;至于两人的茎器,一个色赤如龙、形如雁颈上翘,一个色白嫩、似绵实坚——但,两具男子的身体看起来却是异常般配。 两人下了水,先是各据一隅清洗自己的身体。秦小楼只觉桂花的香气过于浓郁醉人,他泡了不一会儿,从水里捞起的胳膊上都带了桂花的香味。他疑心赵平桢在这温泉里不止加了桂花,或许还加了一些催情的药物,使得他不仅仅皮肤暖了起来,五腑也跟着发热,眼睛时不时瞟一瞟似乎全心全意认真沐浴的瑞王殿下。 赵平桢就不像他那样心猿意马了,洗的时候就是认真的洗,只不过洗的比平时迅速了许多。洗完之后他又试着按照龙阳秘术上的指示调整内息,直到浑身发烫,这才向早已等待着他的秦小楼游去。 秦小楼的皮肤因为温泉的蒸熏已经变得白里透粉,大约是四周水压太强,他的心口有点闷闷的喘不上气来,使得他的脸更是异常的红,再又眼神迷离,仿佛是醉酒一般的神态。赵平桢靠上去,察觉他的心跳快的异常,便先度了一口气进他嘴里。他用内力引着这口气在秦小楼体内游走,秦小楼不由得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搂住他的脖颈,整个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他身上贴,舌尖自发往他嘴里钻腾,想要掠取更多气息。谁料赵平桢对于这样的投怀送抱竟是丝毫不为所动,还掰开秦小楼的胳膊将他推离自己,稍定心思,含笑道:“莫急。” 秦小楼受了他度的这一口气,身体不由轻松许多,胸口亦不那么闷了,挑了眉笑望着他不语——早在带着秦程雪流落街头起,他就已不知羞愧为何物了。 两人走到水浅的池边,温泉水大约便只漫到腰际。赵平桢两手握住秦小楼的腰,轻轻一提就把他抱上岸坐着。骤然离开了温热的泉水,秦小楼猛地打了一个冷颤,胳膊和大腿上的寒毛登时竖了起来。 赵平桢拉过他的胳膊,用温湿的嘴唇一寸寸抚慰过去,令他身上的寒毛服帖地卧倒。秦小楼抹去身上的水珠,因为池水的热气和附近的火堆,他很快也就适应了,身体复又暖了起来。 赵平桢珍而重之地捧起他的小腿,仿佛是捧着什么珍贵的玉器。他凑上去含住秦小楼的大脚趾与第二趾,黝黑的眼眸定定地看着秦小楼,神情严肃正经,看不到的地方却用舌尖轻舔那双玉趾并绕着它打转。 秦小楼受了微微的痒,脸上不由带了点笑意,发出满足的喟叹声。那本龙阳秘术的书他也看过,知道人腿部的敏感处是由大拇趾及第二趾起始而后向上游移,所以他尽量放松自己的腿部肌肉,全心投入享受赵平桢的关怀。 赵平桢的舌尖打着圈顺着秦小楼的小腿向上游走,秦小楼吃痒,忍不住微微瑟缩,却被赵平桢扣了腰上的麻穴挣扎不得。一时间他只觉腹下又痒又麻,内心突然些微恐慌,因为这一回他感到自己无法预料后续的事态——然而又能如何呢?赵平桢并不会让他苦痛,却会用快乐击垮他的神智。 吻过他的腿,赵平桢又拉过他的胳膊,极有耐心地舔吻吮吸他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然后握住他的三指交互摩擦,又将他的手背手心依次搓到发烫,以四指从他掌心缓缓摁压到胳膊内侧、渐上肩膀。 秦小楼只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却被赵平桢掌控,他触碰过的每一处都在发热发麻,四肢酥软的几乎要化了。赵平桢又靠上去仰起头亲吻他的脖颈,因两人身体相贴,他下腹半软的阳物也不由贴上了秦小楼的腿根。 秦小楼的腿全本已热的发烫,不料那物却更厉害,几乎要灼伤了腿上细嫩的肌肤。它贴上来的一瞬间秦小楼的腿不受控制的一颤,然后随着赵平桢的辗转亲吻,他围在赵平桢腰侧的两条腿开始颤个不停。 赵平桢依次吻过他的喉结、锁骨、乳尖,到乳尖的时候,他突然改换用牙齿压着那小小的凸起来回碾,激的秦小楼又是一个哆嗦,呻吟漫上喉口却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听得呼吸声愈发急促起来。赵平桢又咬又舔,把秦小楼弄得又疼又痒,真叫一个百爪挠心,却又抒发不得。等赵平桢放开,只见秦小楼右边的乳珠被他吸得红红的,两侧乳珠的颜色明显不同,甚至连大小都有细微的差别,右边的明显是肿了。肿了的肌肤异常敏感,赵平桢坏心地往那上面吹了口凉气,把秦小楼弄的又是一颤。 赵平桢低头把秦小楼抵在自己肚脐上的那根物事拨开,换了只手揩下自己脐边透明的粘液,用手指搓了搓,挑眉看向秦小楼。秦小楼不甘示弱地将他抵在自己大腿内侧的孽根也往下压了压,用手掌颤颤巍巍抹掉腿上沾上的淫液。 赵平桢不禁笑了:“你啊……” 秦小楼弱声道:“池水里下了药?” 赵平桢讶异道:“没有。” 秦小楼又道:“你度给我的那一口气用的是甚么功夫?” 赵平桢歪了歪头,道:“寻常的,并没甚么。” 秦小楼有些懊丧地低叫了一声:“那我为何这么难过?” 赵平桢的目光深沉了一些,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回话,而是凑上去纠住了他的唇舌。一番“唇枪舌战”之后,赵平桢分开秦小楼的双腿,低下头,就在秦小楼以为他要替自己口淫之际,赵平桢却绕开那笔直的肉根,先是试探地用唇碰了碰他卵囊下的会阴穴处,待确定位置,用舌头用力杵上去。 秦小楼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总之大约就是脑中一白下腹一紧,甚么脑筋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平桢对他会阴穴处又舔又吮又捅,直把秦小楼弄得全身发软,只下腹肉根坚硬如铁。 弄了一会儿,赵平桢又去舔他卵袋,痒得秦小楼咯咯直笑,不住伸手搡他,却软绵绵的搡不动。卵囊是男子最敏感处,偏偏秦小楼这里最怕痒,非但不怎么享受,笑得简直要断气。 赵平桢听他实在是受不住了,总算停下不舔,用温热的口唇含住它。秦小楼一抽气,用手捂住眼睛不动了。这两人行淫这么多年来,这还是赵平桢第一次这么耐心这么温柔又这么不怀好意地戏弄秦小楼,秦小楼明明觉得心里很坦荡,脸却热的要烧起来,仿佛和旁人羞涩的模样一致。 他心里懊丧的不得了,觉得这具躯壳反正也不受自己驱使了,只好破罐子破摔地由着赵平桢去弄。赵平桢总算放弃了他的子孙袋,舌头顺着他的阳根慢慢往上舔,到了冠沟处停一停,用舌尖狠狠一撩。秦小楼的阳具猛颤几下,头上渗出的淫液更多,顺着肉根往下淌,几乎要把卵囊也给打湿了。赵平桢对他的反应真是再满意也没有,含住那根玉茎开始卖力的吞吐,时快时慢、九浅一深,只听水声啧啧,真是香艳销魂。 秦小楼几乎受不住要丢精了,赵平桢有所预料,在那之前就将它放了,意味深长地笑道:“道家讲究的是固精养身,守住你的精关,可千万别丢了。” 秦小楼松开遮住眼睛的手,眼波悠悠一转,道:“我是关着了,殿下的攻势太急,我可关不住了。” 赵平桢仿佛是怕他自己用手慰藉,摁了他的手不让他动,就这么干晾着那根阳具,要鸣金收兵,又凑上去吞吐。秦小楼被他折腾的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后敏感到赵平桢的嘴唇一贴上去他就开始颤,弄的赵平桢连吻他都不敢,只怕稍有些亲密接触那精关就要一败涂地了。 秦小楼的玉茎被折腾的屹立着迟迟不倒,涨的硬烫发红,秦小楼在混沌之中想到:这时候大约有阵风轻轻吹一下,就能将他精关那颓唐的大门吹开了。赵平桢将他抱下水,用手指缓缓探入他后穴开拓,动作轻缓至极,就是不愿刺激了秦小楼给他的痛快。秦小楼的后穴不知何时已变得松软,并自发绞着赵平桢的手指,到处求一个痛快。 赵平桢试了一会儿,发觉里面的弹性异常的好,无论是一根手指还是三根手指进出都被包裹的紧紧的,于是不再忍耐,换了自己的肉根捅进去,并且是一捅到底!秦小楼整个人都迷糊了,恍惚间只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掌拖着他,把他送往快乐山,却只令他在半山腰上盘旋着,明明顶峰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攀不上。赵平桢将手指覆上秦小楼的卵囊,用内力封住他输送阳原的经脉,这才放心大胆的抽送起来,只听啪啪声不绝于耳,正是九浅一深的捅法,把个秦小楼弄得放声大叫,却混沌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叫。赵平桢用的是正面抱着他的姿势,因为一只手要封他精关,于是只有一只手搂着他。秦小楼自觉自发地勾着他脖颈维持平衡,却耐不住身体酥软无力,几次三番松了手往水里倒。 赵平桢每一下抽插都撞着秦小楼的臀部,不一会儿就把他臀部的薄皮给撞红了,于是秦小楼每次松手他就恶意地拧一下秦小楼的屁股,刺激的他张大了嘴几乎要凄厉的叫,却什么声也发不出。那紧软热烫包裹着赵平桢,赵平桢也不是甚么圣人,不一时就忍不住了。他急着秘术上写的固精,硬生生抽出来忍着,等快意稍退,插进去又是几个发泄似的大抽大弄,本意是要刺激秦小楼,结果却把他自己弄得又快快退出来,真是又爽又苦,难以言喻。 秦小楼被他生生捅晕了两回,是真正眼前发黑失去意识的晕,但很快就醒过来——其实醒过来也只是睁开眼睛罢了,那种要了人命的快感和痛苦使得他完全无法思考,只是个被欲望操纵的傀儡罢了。赵平桢足足弄了他一个时辰,到后来也把自己弄得头脑发昏,根本舍不得再守那劳什子精关,只能不能把全身的精阳统统泄进秦小楼体内。他松开封住秦小楼卵囊的手,抓着他两腰狠狠一顶到底,只闻两人同时失声低喊,秦小楼的白液射进温泉水里,一大片白丝被泉水抽离;赵平桢的阳物在秦小楼的体内连颤不止,射出的精水之多令秦小楼几乎无法承受,下意识地压着赵平桢的肩膀往上顶身躲避。 事毕之后,赵平桢搂着秦小楼靠在池壁上歇息。花香怡人,酒香四溢,情浓意蜜。两人都是双目无神,气喘如牛。 秦小楼好容易缓过劲来,嘲笑道:“贞卿不是说要固精养身么?” 赵平桢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与他额抵额,姿态亲密至极:“啊,养身云云,长寿又有何用?人活一世,随心尽兴就已足了。”顿了顿,眯了眼笑道:“房中术……有趣儿,真是有趣儿。” 第五十二章 赵平桢要吴袆死,原本倒不需要秦小楼插手。只是恰巧这日吴袆约秦小楼到府里一聚,若是搁在往常,秦小楼必定会拒绝他,但如今他心里记着赵平桢的话,便破天荒答应了吴袆的邀请。 秦小楼到之前吴袆自己已经喝了小半坛酒,所以脸色是微醺的,看到秦小楼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挣扎着爬起来迎接:“明栋……”他因酒力而脚步有些发虚,走了没两步,竟一个踉跄向秦小楼扑去,秦小楼几乎是下意识抽身闪开,眼看着他狼狈地扑倒在地,只是掸了掸被他碰到的衣袖,并没有上去扶他。 吴袆并没有注意到秦小楼的举动,也不爬起来,翻了个身就这么坐在地上,露了牙对秦小楼笑。笑着笑着,神情竟落寞起来。大约是吴袆在秦小楼眼里已形同死人,秦小楼看他这样,倒有些淡淡的惋惜。 吴袆坐了一会儿,无赖兮兮地向秦小楼伸出手,示意他拉自己起来。他做到这个程度,秦小楼当然不好拒绝,刚向他伸出手,吴袆居然用力地一把将他拉向自己。秦小楼一时站立不稳,跌进他怀里去。 “明栋……”吴袆的手压在他背上不安分地游走,下巴上的胡子在秦小楼颈间轻轻磨蹭,语气变得猥琐:“小娘皮,你可想死我了……”秦小楼登时板起脸,不由分说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倒也不恼,看着吴袆时的表情反倒有些怜悯:“你喝醉了,吴大人。”吴袆浑不在意,只是笑,笑完了径自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热络地拉着秦小楼往屋里走:“走走,是我待客不周,咱们边吃边聊。” 吴袆为秦小楼特意备了几坛好酒和一桌丰盛的菜肴,竟是些熊掌燕窝鹿茸之类的名贵食材,连秦小楼看了都不由咋舌,暗想吴袆究竟贪了多少钱才能摆出这样的酒席来。吴袆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对满桌的山珍海味煞是得意,向秦小楼炫耀道:“这甲鱼汤是加了三百年的人参熬的,我自己舍不得喝,也没什么机会用得上,正好今日为明栋补补身子;这血燕窝一两值二百两银子,我……”秦小楼平静地打断道:“吴大人一贯是这么好炫耀的么?” 吴袆正发怔,秦小楼又道:“我劝吴大人改改这性子,没几个主子喜欢爱炫耀的部下。”他是真爱吴袆的才,故虽然觉得这话说的多余并且已经晚了,但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吴袆道:“是瑞王叫你说的?”秦小楼撩起眼皮看他,忍不住一哂:“看来吴大人还不了解瑞王。” 吴袆丈二摸不着头脑,秦小楼却不再说了,拿起筷子夹菜,尝了口人参熬煮的甲鱼,只觉得药味浓重不合口味,又不禁微微摇头:就算是赵平桢宴客也不会摆出这样一锅锅黄金白银,吴袆实在是自找的。他道:“这血燕窝难得,不知吴大人是在哪里购得人参与燕窝?”吴袆端起酒杯啜饮一口,咂嘴道:“哈,当然难得,这里面的猫腻就不赘述了。不过这些个玩意,其实,我是专门为你备的。”秦小楼微微一怔。 吴袆道:“我身体好得很,才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我是看你身体瘦弱的太厉害,我叫你小娘皮,其实你看起来还没一个真正的小娘皮厉害,风一刮就要吹跑似的。我听人说这些个东西大补,动了点手腕才弄到,本来想给你送过去,但我几次三番邀你你都不来,我又凭甚么拿热脸贴你冷屁股?今日难得你赏光,哈哈,我可得替你好好补补。”秦小楼仔细一看,发现桌上的菜肴不仅名贵,而且有许多都是药膳,难怪那甲鱼汤那么重的药味。看上去吴袆好似是真为他费心了。 吴袆给秦小楼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呶,这蛇酒也补的很。”秦小楼隔着老远就闻到那药味,被恶心的直反胃,自然不愿喝。况且吴袆从前曾意图灌醉他对他不轨,秦小楼甚至怀疑他会在酒里下其他龌龊的药物,所以摆手不肯喝。吴袆也不勉强他,自己喝了几大口,显然很喜欢这酒的味道:“晚些我派人给你送点过去,都是大补的。瑞王这么宠幸你,怎么也不找人给你调理调理身子,你这身板,我看着都心疼。”秦小楼客套道:“吴大人有心了。” 吴袆喝多了酒,胆子愈发大起来,话闸也开了:“吴大人吴大人,我听你私底下管瑞王都叫贞卿,为什么不叫我的字?”秦小楼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吴大人想说什么?”吴袆突然将手伸过桌子,一把拉住秦小楼的手,咬牙切齿道:“秦明栋呀秦明栋,我的小心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给我个痛快?”秦小楼并没有受了侮辱的自觉,也不急着把手抽回来:“什么痛快?”吴袆道:“你当年曾说,只要我成为瑞王一样的人物,你就和我快活,你可还记得?”秦小楼笑得愈发灿烂了:“你觉得你成了?”吴袆道:“我这辈子是成不了皇帝的弟弟了,不过我如今立了大功,皇帝肯定要好好封赏我,日后或许也能封我做个异姓王。”秦小楼着实为他的自信吃了一惊,便只是看着他不语。 吴袆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我这人一辈子是没多少正经,但我有两件事是正经的。一是打仗,二是你。”秦小楼浅笑道:“明栋何德何能,得吴大人真心对待?”吴袆苦笑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原先当真是不大瞧得起你。日子久了,我倒是真对你上心了。”他瞬间又换了张脸,暧昧地摩挲着秦小楼的手,无赖地涎笑道:“明栋,秦大人,我的好心肝,你就成全成全我,和我快活快活。我每日看着你,真真是个抓心挠肝……” 秦小楼淡然道:“我是瑞王殿下的人。”吴袆眼睛登时一亮,道:“只要你愿意,瑞王殿下又怎的?他凡事都是畏忌我三分哩!我看瑞王殿下对你也不是什么真心,当初你被掳去金营,是哥哥我和项云龙急的团团转,瑞王他却半点都不急。直到上了战场,他射了你那两箭,我才知道他压根就当你是死了!你倒不如跟了我,我好歹对你是真心……”秦小楼果真听他说赵平桢要畏忌他的话,后面的话都只当没听见,不动声色地问道:“瑞王要畏忌你三分?我若同你好,他会不责怪你我?这是什么道理?”吴袆嘿嘿地笑,四处望了望,确定没人听墙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你道这法是怎么变的?你道这仗是怎么打的?姓赵的可真是厉害,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空话倒放的响亮!他受贿行贿,勾结京中的官员,七品的小官支持他,他敢许人家打完了仗六部里给个从二品的侍郎!他放出去的话,朝廷里的官职都被他许的差不多了,嘁,他难不成想谋反自己当皇帝么!结党营私可是皇帝的大忌讳,他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弟弟,为所欲为……” 秦小楼自然知道赵平桢能安安心心上战场打仗这背后到底使了多少手腕费了多少心血,这里面他出谋划策干的阴损事就够折他几辈子的福气了。然而他听吴袆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吃惊,不知道吴袆究竟知道多少,手里又有赵平桢什么把柄,便故作饶有兴致的模样问道:“你可是手里有什么?”吴袆嘿嘿笑道:“我又不是傻子,伴虎维生,当然得挖点保命的宝贝。总之赵平桢这些年干的好事,我多少有点把柄……嘿嘿……” 秦小楼心中一紧,暗道赵平桢一定是信错了人,回头要好好盘查究竟是哪个家伙能让吴袆得到那些把柄。他故作好笑地说道:“这又有什么用,瑞王难不成还怕你么?他若要杀你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你若是死了,那些把柄不也哑了?何况他是皇上的胞弟,皇上总归袒护他。”吴袆摇头道:“皇帝从来忌讳结党之人,何况是个手握兵权的大将?胞弟又如何?皇家何曾讲什么兄友弟恭的!” 秦小楼道:“那若他明天就要杀你呢?”吴袆又喝了口酒,道:“我把东西托人了,我若有个三长两短,自会有人把帐……把东西送到京城去的。”秦小楼的心思迅速转了一圈,道:“瑞王知道你手里拿了他把柄?”吴袆嘿嘿笑道:“我这不一直在提醒他么。若是他不明不白就要给我难堪,就算拉他一起垫背,我也是冤枉。还是大家都明明白白,行事有分寸有顾忌的好。” 秦小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吴袆四处说赵平桢忌讳他是在变相警告赵平桢呢!他看着吴袆因酒力红成猪肝的脸,心里腾起一阵怜悯和鄙夷,心道吴袆真的是必死无疑了。同时又有些叹惋:敌国破,谋臣亡。这本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耍小聪明又能改变什么呢? 一阕离歌长亭暮_61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很倦怠,有点迷茫,找不到更文的动力今天终于找到了!为了我心爱的韩渣渣(回京以后他还有些微戏份)快点出场,我要加油更新才是!刚八代! 第五十三章 秦小楼不愿喝酒,只偶尔才沾一些。吴袆的兴致高,很快就喝高了。有些人醉了酒便人事不省、倒头就睡,有些人醉了酒则亢奋异常、口无遮拦。秦小楼属于前者,而吴袆恰恰属于后者。 吴袆抱着秦小楼不撒手,嘟着个满是油光的嘴要占他便宜。秦小楼的力气哪有一个醉鬼大,半推半就地被他摸了个遍,强压着火气道:“吴大人今日叫我来就是为了轻薄我么?”吴袆停下动作,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手劲松了一些,呵呵笑道:“明栋,明栋,我的心肝,你就成全我一回。”不等秦小楼回答,他将头埋进秦小楼的脖颈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香气:“我原以为你不过是赵平桢的消遣之物,我早晚能……我没想到……赵平桢待你竟……”秦小楼心念一动,道:“赵平桢待我如何?” 吴袆愤然道:“他不过想霸着你罢了!他又怎会真心待你?他分明不在意你的死活,可我三番四次来找你都被他截下去。我曾听闻,城中有家姓陆的官商,百年前资助过高皇帝才得了官商的位置。那家姑娘不知怎么看上你了,他们又不知军中底细,就派了人来向你提亲。媒人找来的时候你却不在,叫她撞上了赵平桢。他非但截了媒,还派人三番四次去扰陆家的生意……”秦小楼知道赵平桢往朝中递了折子,数了陆家十七八条罪状,要赵南柯撤了他们官商的名号。那时候他还想着一个商人究竟是怎么得罪了赵平桢,要让他这样大动干戈。不过后来赵南柯也没准了赵平桢的折子,也没有人来向他提过亲,大概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秦小楼不由微微一哂,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缘由:“你道瑞王不在意我的死活,你又怎知?你便在意么?”吴袆急急道:“我自然在意!小娘皮,你是不是施了什么媚术,迷得人团团转。我这半年来,对你是牵肠挂肚,你被金兵掳走,我是寝食难安。我待你当然是真心……”秦小楼打断道:“吴大人,你很聪明,但你错在自作聪明!”他欲从吴袆怀里挣脱,谁料吴袆借酒逞凶,直把他勒得更紧,甚至将手从他衣襟里探进去贴肉乱摸。 秦小楼知道自己的力气不如吴袆,对待这种醉鬼强挣是挣不开的,于是强忍着反感由他对自己乱摸乱亲,顺从地被他占些便宜,免得吃更大的亏。吴袆边摸边不安分地嚷道:“我除了不是皇帝的亲生弟弟,有哪里不如赵平桢的?连金人、连金人都想拉拢我,哈哈,他们开出条件给我万两白银,许我、许我封王!若不是我看不上那些驽钝的鞑子,我早就、早就……” 秦小楼心道他敢说出这些话,应当是醉了。但又怕他醉的不够彻底,遂道:“你醉了么?”吴袆在他颈窝里乱拱,喃喃道:“没、没有!”秦小楼道:“拿点酒来,我想喝。”吴袆压根不理他,只管在他身上乱摸乱蹭。秦小楼试着伸手去够桌上的酒壶,吴袆感觉他要离开,忙紧张地摁住他,秦小楼并不挣扎,只是柔声道:“我想喝点酒。”吴袆压了他一会儿,确定他并不想走,力道终于松开一些,任由秦小楼将酒取了过来。 秦小楼将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倒,其实用舌头堵住了壶口,根本没几滴酒水进他肚里。他作势喝了一阵,把壶递给吴袆:“你喝。”吴袆心里从来就没防备过秦小楼,醉了就更不防他,学着他的样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倒酒,一下就喝了半壶。 秦小楼有心拖延时间,不停与他周旋谈话,唬得他没法将精力全用来急色。等到吴袆的眼睛彻底没了焦距,秦小楼柔声问道:“吴大人,你说你对我是真心?”吴袆喃喃道:“是……”“那我是你很重要的人,是么?”“是……”“你平日里将贵重东西都安放何处?你把我也放进去罢。”吴袆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吃吃笑道:“我要把你放进我的床底下。”秦小楼摸着他的脸笑得愈发温柔了:“你有没有安锁?安了锁我可进不去。”吴袆弯下腰在他胸口上重重咬了一口,醉人不知轻重,直把秦小楼痛的飚出了眼泪,硬生生咬牙忍下了惨叫,他方口吃含糊地哼哧道:“钥匙、钥匙在我身上哩!我贴肉、贴肉藏着……” 秦小楼闭着眼大口呼吸,好容易等胸口的疼痛缓解,痛声嗔道:“那你还不快脱!”吴袆恍然大悟,挺起上半身骑坐在秦小楼身上,笨拙地拉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秦小楼一手揉着自己胸口,一手去解他腰带,看他露出一身糙兮兮的腱子肉,却不见钥匙藏在何处。秦小楼又去拉扯他裤子,只听一声脆响,一件金属物事掉到地上。秦小楼捞起那物事,没看清楚是什么,不过手里的质感告诉他那是一枚钥匙! 吴袆又开始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并且解除了衣物的阻碍,他蹭的愈发来劲,双手一用力就把秦小楼的裤子扒下了一大半。秦小楼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推他,非但没把人推开,反而让吴袆感觉到他想逃跑的意愿,愈发用力地压住他。秦小楼赶紧放松,伸手在吴袆胸口抹了几把,一双手灵巧地揉来捏去安抚他。吴袆感觉到快乐,抓着秦小楼的手也就慢慢松了,闭着眼很惬意地享受。 在吴袆舒服的哼哼同时,秦小楼忽觉身体燥热起来,仿佛也是有点情动。他吓了一跳,紧张地看向吴袆,只见他脸色潮红的似乎有些不自然,而看着他的脸自己只觉得心里阵阵作呕。他自认绝不可能对吴袆产生感觉,平下心来想了片刻也就明白了:不知是那壶酒,还是桌上的菜,又或是一旁点的香,总之,吴袆在哪里动了手脚,加了点催情的药物。 秦小楼中的药性并不深,仅仅是身体有些燥热,头脑还是清明的很。并且赵平桢平日里都把他喂得饱饱的,甚至偶尔还将他喂撑了,让他还不至受点挑拨就昏头。况且昨晚他恰好承了赵平桢不少雨露,想起这事来就觉得腰酸腿软身体乏,根本就没有再来一回的兴致。 秦小楼替吴袆弄了一阵,感觉吴袆的身体似乎已彻底放松了,便试探着松开手要脱身,结果吴袆立刻睁开眼睛,急眼压住他乱蹭。秦小楼赶紧攥住他的家伙几个套弄,看着他满足的表情,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来:“禽兽!” 秦小楼弄到手酸,总算替吴袆弄了出来,趁他失神脱力的时间把他从自己身上掀了下去,狼狈地边提自己的裤子边往吴袆的卧室走。吴袆原本就心怀不轨,设宴的地方离卧室只有几十步的路程,还特意屏退了下人,所以秦小楼一路走的顺顺利利,一个人都没碰见。 他进了卧室,撅着屁股爬进吴袆的床底下,却是傻了眼——床底下空空如也,哪有藏宝贝的地方?然而秦小楼胆大心细,立刻平静下来,用手指一寸寸叩击木质地板,果然让他找到了一处空龛。他移开木板,搬出木龛里的箱子,顺利用钥匙打开了箱子。箱子里装着几本账簿和几封信件,有的信封上还写着女真文,直教秦小楼吃了一惊。然而他没有时间仔细查阅,只大致翻了翻账本看了看,感觉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于是将东西一股脑全塞进怀里,随手从桌上取了两本兵书塞进箱子里,又将箱子放回去,这就离开了。 他路过后院的时候,只见吴袆全身赤裸地侧躺在地上,骑着自己脱下的一堆衣服蹭来蹭去,鼻子里还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秦小楼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到他跟前,抬起一脚悬在半空中,很想狠狠一脚踩烂他的命根!然而犹豫了一会儿,他生怕这一下把吴袆给弄清醒了,到底没踩下去,只是对准他屁股又快又急地踹了一下,然后生怕被他抓到似的迅速跳开三尺远,风也似的捂着怀里的账册和信逃走了。 到了吴府大门口,守门人见他衣冠发髻不整、脖颈上有几个可疑的印记、还受了伤似的抱着自己胸口、一脸羞愤的表情,自以为明白地给他开了门,任由他跳上自己带来的马车离开了。 秦小楼在车上急不可耐地把信拆开翻阅,看了两行,确定是金人写给吴袆的,不知吴袆是想给自己多条选择的路还是不知怎么处理才把信留下了。这是置吴袆于死地最有利的证据,他将它小心叠好收起。接下来他又翻开账本,只见账本里掉下一页夹纸,明显是从另一本纸上撕下来的,竟是赵平桢向户部尚书行贿的证据,上面还盖着赵平桢的大印,绝不会有假。秦小楼又惊又惧,不知吴袆从哪里弄到这东西,再一想,只有一页纸,大约是他无意中翻到账册后撕下来想当作要挟赵平桢的把柄。再翻账簿的其他内容,上面赫然记录着赵平桢违法购买私盐私铁以及其他违禁物品的每一单金额和日期。弥 雨 昍 音 购 买 需知盐铁都是官营的,私买私卖都是死罪,况且数额如此巨大,一旦捅出去,就是赵南柯想保都保不住赵平桢!赵平桢买这些东西的理由秦小楼很容易就想得到,因为朝廷给军队的军饷补给有限,并且是非常有限,甚至还常常出现官员克扣军饷的事情。而赵平桢要养一支精湛的队伍,没有重赏,何来勇士?至于赵平桢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秦小楼心中也大致有数——果不其然,翻开另一本账册,又是赵平桢这些年盘剥百姓商贾的罪证,虽然记录很少,但几笔金额极大的项目还是有所记录。 秦小楼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现下想来,赵平桢与陆家为难,肯定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秦小楼相信赵平桢从来都不是这种为情仗剑的人。陆家是大贾,他做的那些,估计也逃不开一个钱字。还有打着朝廷的旗号私自募兵的事,朝廷让他征两万人,他就敢征三万,动一动手段,多出来一万人的编制硬是让他给摆平了!真是胆大的撑破了天!其实这些年赵平桢干的违法乱纪的事要是认真按律法算起来,全天下姓赵的都可以陪他连坐杀头了! 他把账册重新揣进怀里,满脑子浮现的都是赵平桢意气风发的头脸,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摇头:“他可真是……真是……”实在是让他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了! 他没有回府,而是让车夫直接将车驱至赵平桢的府邸。他进去一向是不用通报的,所以一路到了赵平桢的书房,推开门发现人不在,招来下人问了才知道赵平桢竟是出府去了。 他方才被吴袆那样轻薄,衣服上还沾着吴袆的口水,静下来才觉得那骚臭的味道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弄得他坐立不安,于是赶紧命人打了热水来,就到赵平桢平时让他住的屋子里沐浴。 秦小楼整个身子泡进热水里,总算全身都放松下来。他用丝瓜用力搓着自己的皮肤,想将那些恶心的东西搓掉。而且他的肌肤却变得敏感异常,只是这样搓几下,居然腾起一股莫名的快感。原来他被热水一熏,那些微的药性居然又活跃起来,使得他全身的血都往身下涌,在没有任何诱惑的情况下竟自发感到动情。如今既已逃脱了吴袆的魔掌,秦小楼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的,将手探下去自己L了起来。大约是有药性作祟,他竟觉得格外的舒服,忍不住哼哼。 于是赵平桢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幕活色生香的美人自渎图。 这还是赵平桢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撞见秦小楼做这事,不由吃了一惊,走上去傻傻地问道:“你在做什么?”秦小楼弄得正舒服,撩起眼皮,见来人是赵平桢,觉得他弄得比自己弄得更舒服,于是上前拉过他的手就往自己身下探。 赵平桢握住他又热又硬的XX,愣了一下,旋即就看到了他肩膀上一个可疑的红痕,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他的目光下移,又发现秦小楼的右侧r首不正常的红肿着,那显然不是自己的杰作,脸色愈发黑了。秦小楼神智稍有些迷乱,但还是能察觉到周边的气压不正常的低,硬是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许多。 赵平桢不客气地用指甲戳了一下秦小楼被吴袆咬肿的胸口,冷冷道:“你去了哪里?”秦小楼痛的一下跌回水桶里,扒着桶壁愣了一会儿,眼底的情潮缓缓褪去,嘴角挂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贞卿不知道么?今日吴袆设宴请我。”赵平桢只是漠然地看着他。秦小楼疲惫地掬起一杯水扑在脸上,指了指一旁的书桌,道:“东西在那里。” 赵平桢走到桌边,翻开账本,表情从惊讶转为震怒,既而转为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赵平桢走回浴桶边,却发现秦小楼将自己整个埋进水里去了。他伸手把秦小楼从水里捞起来,抹掉他脸上的水,目光深不可测地看着他。秦小楼的肌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然后眯着眼与他对视。 赵平桢看了他一会儿,捞起秦小楼丢在一旁的脏衣服闻了闻,即刻一脸嫌恶地将那些破布丢到一旁,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是用的美人计?!”秦小楼很平静地回答道:“他借酒发疯,我拦不住。”见赵平桢还是一脸震惊,秦小楼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懒洋洋道:“只是被条疯狗咬了几口罢了。殿下要检查么?”赵平桢看着他光洁的背部,眯起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冷冷道:“你洗吧,洗完了到书房来找我。”他拿着那些信件和账册向外走,一只脚跨出门槛,又补充道:“多洗几遍。”秦小楼低低应了一声,用重新将自己埋进水里。 听着赵平桢关门的声音,秦小楼脑中一片空白。他真的不觉得难过抑或是委屈,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想,心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是莫名的,鼻子有些发酸。 洗完之后,秦小楼来到书房,推开门,只见赵平桢一脸若有所思地坐在桌前。他走上前,赵平桢见他来了,拉起他的手闻了闻,确定肌肤上只留下桂花香氛的气息,这才把他拉到自己腿上坐下。秦小楼道:“你想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了么?”赵平桢将头靠在他肩窝里,阖上眼,疲惫地说道:“我能猜到是谁背叛我。”秦小楼叹息道:“你有这么大的胆子,却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赵平桢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用错了人,也没什么可说的。”秦小楼只能缄默不语。 他一直想不明白,赵平桢为何有这样大的胆子,能信任这么多的人。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其实赵平桢和他一样,谁也不信。只是他会猜忌,赵平桢却连猜忌都懒得,因为他什么都不在乎。 翌日,那几封金人的信成了呈堂证供,吴袆被以汉奸之名拿下大狱。至于那些账册,没人知道它们何去何从。 秦小楼是在第五天才去看望吴袆的,因为赵平桢说吴袆该招的都招的差不多了,择个好日子就可以问斩了。秦小楼觉得自己就是吴袆的萧何,吴袆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只可惜他虽有韩信之才,却是许攸的脾气。 他进了大牢,饶是已有了心理准备,瞧见吴袆的时候还是不免吃了一惊:这被折磨的已没有了人样的,就是那个前些天还压着他逞凶的痞子么? 吴袆听见脚步声,先是将自己瑟缩成一团,等了一会儿没人来打他,他才敢偷偷摸摸向牢门瞟一眼。认出来人是秦小楼,他浑身一震,旋即饿狼扑食般向他扑去,但只做了个起势就无力地摔了个口吃屎。他嘶声道:“秦明栋,你好狠的心……”秦小楼微微一笑,蹲下身看着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吴袆从喉间发出嗬嗬的笑声,笑了不多久声音就虚了,却还是坚持地笑着,发出锯木头般难听嘶哑的声音:“你道我为何藏那些东西……我只是为了保命……赵平桢根本就没有心……你、我、他们都只是他的一条狗!用完了他就可以一脚踢开!秦小楼,你不要以为你是特殊的,他对你不过是……不过是……”说着竟哽咽了起来,最后用气声道:“我对你的确是真心……”秦小楼鄙薄地嘲讽道:“瑞王的虚情假意值我半世荣华富贵,你的真心值几两银子?还是拿去喂狗罢。”听到喂狗一词,吴袆突然脸色大变,发了疯一般抽搐起来,从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喊声。 秦小楼被他吓了一跳,起身退了两步,问旁边的狱卒道:“他怎么了?”狱卒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他、他的、他的命根被瑞王丢去喂、喂狗了。”秦小楼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同为男人,只觉下身一紧,连忙转身走了。 吴袆被处死的日子来得很快。赵平桢害怕赵南柯出手阻止,毕竟吴袆已声名在外,于是他用“罪大恶极、先斩后奏”的名头在将金人的信寄往京城的同时就把吴袆给斩了。 处死吴袆前一天晚上秦小楼留宿元帅府。第二天一早,赵平桢亲自去主持行刑事宜,而秦小楼不喜欢看,就在房里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起来之后便到书房里去处理公事,刚刚坐下没多久便听外面有人通报,说是有京城来的信。秦小楼并未多想,让人收了信就把信使打发了。然而等信送到他的案头,他瞧见寄信人的名字,不由傻了——那信封上赫然写着顾肖峻的名字! 顾肖峻为什么会给赵平桢写信,秦小楼是怎么也想不通。若是搁在平日,秦小楼再怎么好奇也不会动那封信,但这日也不是中了什么邪,鬼使神差地他就拆了那份信,然后看到抬头的收信人姓名又是一怔:秦明栋,不是他自己又是谁?至于顾肖峻给自己的信为什么会送到赵平桢这里来,秦小楼根本无暇多想就看了下去。 等未时赵平桢回到府里,在卧房里寻不见秦小楼,被下人告知秦小楼一早上闷在书房里没出来过,便赶紧赶了过去。他一进书房,还没开口,却发现秦小楼的面色似乎不同往日的古怪,而桌上正摊着一封信。 赵平桢心中立刻有不好的预感,连忙走上去将那封信拿起来看。秦小楼并不阻止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抬起头目光凉薄地看着他。 顾肖峻在信上指责秦小楼为何近两年一封信都不回,而他的弟弟秦程雪竟因为肺痨已病入膏肓,镇日疯癫似的喃喃着哥哥的名字,他的哥哥却已将他抛诸脑后。整封信通篇都是责怪之词,顾肖峻认识秦小楼这么多年指责他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封信多。到了最后,顾肖峻还以进为退地写到:你眼中无我,我是早已知道的,一切是我心甘情愿,并不曾稍加怨你。然程雪毕竟是你同胞,他这些年给你寄了几十幅画,日也画,夜也画,你生辰他算着日子画了长寿面寄给你……而今战事已歇,你若不是当真冷了血,便挂印回来看他一看!莫不是真要等收了白信才肯回来吊唁么! 赵平桢面不改色地将信看完,赞叹道:“想不到这顾大学士还是个痴情之人,这么多年还是‘心甘情愿’。”秦小楼叹了口气,没有责怪,没有愤怒,只道:“学堂的事交给邓大人,军粮日后由主簿负责,劳军麻烦殿下亲自主持。所有的事我今晚会分派好,明日卸职回京,请殿下成全。”赵平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道:“事离得开你,我离不开你。”秦小楼无言地与他对视,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三下五除二便将身上衣物褪去,上前主动揽住赵平桢的脖颈道:“今日就再服侍殿下一回。日后暖床之事,殿下另觅人选吧。” 第五十四章 秦小楼撩起车帘,探出头仰望天色。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旋即一阵灼热的呼吸贴到他耳后:“啊,看上去一会儿会有暴风雨啊。”那个出声的男子旋即扬声道:“快点赶到前面的城镇避雨!”前方的士兵应声道:“是!殿下!” 秦小楼叹了口气,将身体缩回车厢中,靠在厢板上闭目养神。 几天前秦小楼坚决地提出要挂印回京,赵平桢完全没有阻止他的意思,而是轻飘飘地砸出一句“正好我也要回京叙职”,过了几天就收拾了东西和秦小楼一起上路了。 秦小楼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回京叙职?之前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如今却丢到公务说走就走,赵平桢这人实在是……肆意妄为! 不一会儿,天果然下起小雨,天上乌云厚重,车外风声呼啸,是一场大暴雨的开端。马车急急往城镇的方向赶去,车身不住颠簸,赵平桢坐也坐不稳,身体不断和车厢碰撞,索性在厚厚的羊毛毡上躺了下来,对秦小楼懒洋洋道:“过来替我捏捏肩。” 一阕离歌长亭暮_62 秦小楼心里记挂着秦程雪的病况,看他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也难免有些闷气,冷冷道:“我很累,殿下。” 赵平桢还是闭着眼躺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拒绝。秦小楼越是看他这样,越是有些心虚,索性也闭目养神不去看他。 过了一会儿,秦小楼忽觉胸口一闷,竟是被人从座位上拽了下来,用力压在车厢板上。他睁开眼,只见赵平桢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捏着他的下巴,一脸凉薄相:“秦明栋,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秦小楼闷哼了一声,赵平桢却把他压得更紧,手肘顶在他两肋之间,直把他压得变了脸色,几乎喘不上气来。赵平桢薄薄的唇在他眼前不足三寸处一翕一合:“想当年你可比现在周到的多,我一伸手你就知道我要什么。如今我请你竟都请不动了?” 秦小楼不由恍神,情不自禁地想到七八年前的光景。那时的他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猜赵平桢的心思上面,赵平桢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是冷了还是热了、饿了还是渴了、无聊了或是困倦了。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赵平桢跟前一转眼就成了红人。然而到了后来,他随着赵平桢得了权,心思也就逐渐转移到建功立业上,对于赵平桢的冷暖却是不那么上心了。不过多年的相处让他对赵平桢的喜好几乎了若指掌,当年十分的用心还有猜错的时候,如今哪怕只用一分的心思,赵平桢要什么他都清清楚楚! 他对赵平桢是有奴性的,近十年的相处更让他把这种奴性刻到自己的骨髓里,天知道他这一路来压抑了自己多少次为赵平桢添茶送食揉肩捏腿的冲动!早在赵平桢开口要他捏肩的前一刻,他差一点就要扑过去为赵平桢舒筋捏骨了!眼下赵平桢这样压迫他,他几乎就要开口臣服,然而在对上赵平桢那双写满淡漠疏离的瞳仁的一刹那,他被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困扰,很想就这样闭上眼一睡不醒,于是他没有回答赵平桢的话,真的闭上了眼睛。 赵平桢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的确感受到他由内而外散发的疲惫,于是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并将他拉到自己腿上躺下,为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轻柔地按摩他肩颈上的穴位:“你睡会吧。”多年的相处,不仅仅是秦小楼完全地了解赵平桢,赵平桢也同样可以体察到秦小楼的所有感受。 赵平桢的转变实在太快,上一刻还是一个冷漠的暴君,下一刻成就了一个体贴的伴侣。然而秦小楼并没有任何的不适应,伏在他腿上很快就睡着了。 等秦小楼再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并且天色也暗了,马车在一间官家的客栈外已不知道停了多久。秦小楼撩开车帘,发现其他的行李和马车都已经安置妥当了,车外只留了七八名侍卫,心中立刻就明白:赵平桢为了不吵醒他,就这样用腿给他垫着,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他自然睡醒。 果然,赵平桢捶了捶自己僵直的双腿,试着将它们曲起来,却猛地皱了下眉,又等了好久才能自如地走下车。秦小楼站在车旁眼看着他气度雍容地走下来,衣摆却不合时宜地皱出七八道褶子,情不自禁地唤了声:“殿下。” 赵平桢漫不经心地扫他一眼,从喉间挤出声音表达自己的疑惑:“嗯?” 秦小楼却只是垂下眼,走上前为他扯了扯衣摆,不动声色地扶住他道:“进去罢。” 这一切都是演戏。秦小楼演着讨好的戏,赵平桢演着笼络人心的戏,两人你来我往地演了十年,只为拼一个演技的高下。一个低眉顺眼地搀着战功赫赫的瑞王,任何心思都不写在脸上;一个搂着自己忠心耿耿的属下,永远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却不知是在哪一个的心里,风起云涌,暗潮涌动。 半个月后,一行人回到临安。 赵平桢入京后也顾不得秦小楼和秦程雪了,急急忙忙赶进宫去见赵南柯。宫人通报的时候赵南柯正捏着一封信坐在上书房里哀声叹气,听闻赵平桢已经回来了,他愈发显得愁眉苦脸了,把赵平桢在外面干晾了近一个时辰才把人召进上书房。 赵南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赵平桢,黑着脸哼哼道:“五弟,你的胆子可真是随着年纪见长啊!” 赵平桢面不改色:“是皇兄在信里说希望早些与臣弟见面,臣弟不敢违抗圣旨,又思念皇兄甚笃,于是就回来了。” 赵南柯手一紧,三天前送到的信被他捏成了一团。他重重哼道:“五弟动作真是快,信使三天前才到,你一眨眼人就回来了!” 赵平桢愈发理直气壮:“臣弟是想给皇兄一个惊喜。” 赵南柯朝天翻了个白眼,一时想拍桌子,一时又想直接把桌子掀了算了,犹豫了半天,僵在半空中的手却软绵绵地垂了下来,语气也放柔了:“你说走就走,平城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赵平桢也带了些笑意:“皇兄放心,我不会渎职的。” 赵南柯重重地叹了口气:“起来吧!” 秦小楼到了秦府门口,却犹豫了。当年他赎回父亲的老宅,亲手提了匾额,是兴高采烈的秦程雪亲自爬上梯子把匾额挂上去的。他离开这些年,秦府没有任何的变化,他走的时候是哪块砖如今就是哪块砖,然而他却不由自主地感到陌生了。什么都没有变,是他的心变了。 所谓近乡情怯,他这一路心都系在秦程雪身上,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来。然而如今只隔着一道大门,他突然怕了,不敢进去见自己的弟弟,甚至有些后悔从平城回到这里。至于究竟怕的是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开学好忙,原谅我的龟速,我不会弃坑的gt;lt; 第五十五章 秦小楼从平城回来,因为决定的匆忙,说走就走,事前也没有给府里人送信报备。所以等他站到秦府的大门口,守门的侍卫甚至都只将他当做一个过客没有多看一眼。及至他站的时间久了,侍卫不由得注意到他,不善地将目光投向他打量几眼,登时大惊——“大、大人?!” 秦小楼情不自禁抬起手摸了摸脸,不知道离家的这三四年容貌是不是变的沧桑了,气质又有什么变化,以至让下人近乎到了认不出他的地步来。 因为秦小楼离家太久,侍卫们几乎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位主子——人是没忘,不过自由散漫惯了,身份倒是忘了,一时间都不知该行什么礼。他们事前没有被知会,也不知道秦小楼回来做什么,是否要进门,所以几双眼睛傻傻地盯着秦小楼看了许久,直到秦小楼忍不住道:“看我做什么?”他们才恍然大悟地将府门打开。 秦小楼入了府,发现院子里除了几株桃花树的幼苗长高了、又多了几株合欢树之外,一切与他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脚步迈的气势汹汹,仿佛恨不得立即来到秦程雪的身边,但实际走起来却异常缓慢,一条回廊就仿佛走了一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按照秦小楼的想法,秦程雪若不在书房就该在卧房——他虽喜欢阳光,但只愿意坐在屋内或檐下享受那一寸见方的阳光,然后看看院子里的花鸟树木,作为作画的题材。而他是厌恶风和雨的,天阴的时候,哪怕是秋高气爽他也喜欢闷在屋子里。若是遇上梅雨季,他就恨不得不要下床了。 书房和卧室在两个不同的方向,秦小楼犹豫了一下,想到秦程雪如今有疾在身,于是向卧室的方向走去。路上遇到府里的下人,见了他个个都像见了鬼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过去了。秦小楼懒得和他们说话,就真把自己当成青天白日下大胆的鬼,见了谁都是目不斜视地擦身而过。 他到了秦程雪卧房门口,推开门,果见房里的布置和他走的时候并没有不同,床上铺的是那条和他配套的宝蓝色麒麟送宝丝锦床单,不过已洗的旧了,没有几年前那样柔亮了。秦小楼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摸着那条丝巾床单,心中漫起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他临走前还和秦程雪抱着在这条床单上翻滚胡闹过,指尖划过麒麟的触角,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幕禁忌的场景。 床头放着一只瓷碗,也是用了许多年的旧货。碗底有一层褐色的药渍,秦小楼用指尖轻点,发现它凉的还不那么彻底,说明主人喝完药离开并没有多久。那药碗无疑昭示着秦程雪的病情,秦小楼只觉心口一紧,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忽觉这间卧室里铺天盖地都是药材辛苦的味道,呛的人一阵阵难受。 他出了卧室,又向书房走去。 “砰!”一枚瓷碗摔在地上,数颗滚圆的蜜饯滚到秦小楼脚边,让他不由停下脚步,低下头看了看那几颗蜜饯,视线又顺着蜜饯滚来的方向望去,最终定格在树荫下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上——正是秦程雪! 秦程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不是狂喜,不是哀怨,只是平平静静的讶然:“……哥?” 秦小楼站在阳光下,手足无措地暴露在他眼前,几乎怀着畏惧的心态,却强自微笑着向他走进:“是我,程雪,我回来了。”秦程雪坐在阴影下,表情看不大清晰,但的确并不激动。他越是这样,秦小楼心里就越是害怕——他不怕赵平桢,不怕完颜昭,不怕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们,却单单怕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弟弟。他害怕是因为他被巨大的愧疚感所笼罩,这份愧疚不仅是对秦程雪,亦是对于自己的——早在许多年前他抱着弟弟在破落的屋檐下躲雨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暗暗发过誓,此生有两件事必定要做,一是为父亲报仇,二是照顾好弟弟。若事情无法两全,那么即使放弃报仇,他也要让秦程雪一辈子活的温馨。然而眼下害了秦程雪的,正是他自己。 秦程雪不急不缓地扳动着轮子将轮椅从树荫下转出来,秦小楼这才发现他的肤色不似当初的莹白若雪,而是黑黄了一些,是极不健康的色泽。从前秦程雪就足够清瘦,所以这三年来他倒没掉几两肉,反倒是看着比先前圆润了一些,只是秦小楼一时无法分辨他这究竟是胖了还是因病浮肿。 秦程雪道:“你回来了。”秦小楼走上前,在他的轮椅前蹲下,仰头看着他:“是。”秦程雪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回来探亲还是?什么时候再走?”秦小楼抓着他轮椅柄的手骤然紧了,微笑着摇头:“不走了,留在临安,皇帝高兴就给我派个职务,不高兴……就算了。”秦程雪微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喃喃道:“是么?” 秦小楼抬手抚摸他的脸颊,心酸地笑问道:“你不欢喜么?”秦程雪这一回极快地应道:“欢喜的。”秦小楼凑上去和他贴了贴额,亲密的姿态,仿佛从未有过三年多的分离:“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秦程雪道:“屋里太闷,出来吹吹风。”秦小楼不禁感到诧异:从前他说了秦程雪许多次,每每秦程雪将自己闷在房里看书作画的时候秦小楼总想将他拉出去走走,秦程雪却讨厌外面的世界,只肯龟缩在狭小的屋子里。如今怎就转了性子?秦小楼不知道,秦程雪讨厌极了没有人气的房子,从前哪里都有秦小楼的味道,后来味道消散了,他渐渐被闷的喘不上气来,于是宁愿在外面任风吹雨打。 秦小楼亲自为秦程雪下厨做了顿饭。 他会的菜色不多也不精致,再普通不过的水盐茼蒿、糖醋茄子、腊肉菜饭和冬瓜萝卜汤,但样样都很拿手,是许多年前就做惯了的。几样小菜荤腥不多,油水也放的少,事前特特问过大夫,确定对秦程雪的病症无碍才端的上桌。 秦程雪吃饭前先盛了碗汤喝,一勺热汤入口的瞬间两颗泪珠子就砸进碗里,好在热汤白雾袅袅,遮了他的丑没让秦小楼看见。他极快地擦了把眼睛,认认真真地把汤碗喝的见底才停下。 两兄弟谁也没提起分别的这三年多的时光,一派兄友弟恭的模样,仿佛从很久以前起就是这样了。秦小楼甚至没问过秦程雪的病情,倒不是他不关心,而是不愿打破兄弟间这难得温馨的气氛,所以绕过秦程雪去问了朱立明——从朱立明那里他得知,秦程雪最糟糕的状态是在他离开的第一年,肺痨这病也是在那一年里患上的。那时候的秦程雪甚至是有求死的心的,后来渐渐平静,又变得积极配合,朱立明开的医嘱他样样遵守,故而病情才暂时稳定下来。只是肺痨拖着虽不疾害人命,但这病极难根治,就只能拿一堆补药吊着。况且秦程雪的身子早就被他自己拖垮了,康复无异于痴人说梦,虽然他现在的态度很是配合,不过最好的状态也仅仅是这样了。最后一句话朱立明却没有告诉秦小楼——秦程雪这条命,不过这几年光景了。 秦程雪吃到一半,突然剧烈地咳起来,咳的昏天暗地,几乎咳光了他自己所有的力气。秦小楼伊始不当回事,渐渐见他咳得东倒西歪,忙上去替他顺气,却见他的手掌上咯了一滩灰红的血迹,当下身体就僵了一僵。秦程雪习以为常地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擦了擦手,低声道:“哥,我没事。” 秦小楼强笑一下,捉着他的手腕故作轻松道:“怎么戴了串佛珠?你从前似乎比较信服道教。”秦程雪道:“拜拜菩萨,听听佛经,打发时间罢了。”又道:“先前我早已定了行程,明日要去菩提寺礼佛。哥哥,你陪我去么?”秦小楼道:“也好。” 吃完了饭,秦小楼推秦程雪到院子里赏月,两人并肩坐在长廊下,一派寂静宁和。 秦程雪突然低声道:“哥哥……”秦小楼揽住他的肩膀,额角抵住他的额角:“怎么?”秦程雪道:“你真的不走了?”秦小楼缄默不过顷刻,迅速答道:“不走了。” 秦程雪道:“哥哥,你想过娶亲么……”秦小楼吃了一惊:“什么?”顿了片刻,旋即猜到了秦程雪的心思,笑着揉揉他的肩膀:“不娶。我早说过,我这辈子止你这一个亲……”话音未落,秦程雪打断道:“哥,你为我……娶个嫂子好不好?”秦小楼一愣,彻底糊涂了。 秦程雪低声道:“我是已废了的人,哥哥你娶个嫂子,家里多点人气,也好为秦家传宗接代。”秦小楼愣愣地看着他。秦程雪见他不答,声音又低了几分,几乎要落进土里:“哥……给我生个侄子吧……”秦小楼怔了片刻,旋即有些明白了。 他扳过秦程雪的脸,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认真道:“我不走了。即使要走,以后我去到哪里,便带你到哪里。”秦程雪看着他的坚定的目光,微微一哂,旋即便低下头去,仿佛对这一句话已不那么执念。 然而到了夜里,他躺在床上,平静了一天的心终于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几乎要破膛而出。这一晚,他失眠了。作者有话要说:小长假快乐gt;lt; 第五十六章 翌日秦小楼果然陪着秦程雪去菩提寺烧香。 菩提寺是临安城内最大的一座寺庙,平日不乏京城里的达官贵人或其夫人们来烧香请愿,自从皇帝迁都临安之后,菩提寺甚至专门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专门接待有身份的人,请一炷香少说五两银子以上,被民间谑称金珈蓝部;另一部则接待平民或身份卑微的商贾,又称木珈蓝部。 秦小楼初回临安,按说应当一个个拜帖给朝中诸位官员疏通人情,由那好事的为他设宴接风,酒席轮上一两个月,这才符合不成文的规矩。然而这只是他回来的第二天,除了皇帝谁都没见,便不想与那些有身份的旧识会面,免得要费上许多功夫寒暄。何况他今日已非同昔比,若是遇上一两个好事的,还不定“叙旧”到什么时候才能脱身。故到了菩提寺口,他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往木珈蓝部走去。 菩提寺中专有几个眼力劲足的和尚,何况秦程雪这些年也常在菩提寺走动,故二人刚踏进木珈蓝部,即刻有一名年轻和尚和蔼地拦下他二人:“施主,请随贫僧往此处走。”秦小楼冷冷道:“不必。” 那名为他们引路的年轻和尚显然没想到秦小楼是这态度,微微一愣,有些为难地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一边劝道:“那处人杂,许会冲撞二位施主……”秦小楼脚步一顿,果然有些犹豫。秦程雪如今病弱,连自己走上百米的力气都没有,若是在木珈蓝部被乡野村夫冲撞了的确不大好办;可若是去金珈蓝部,遇上不想见的人,却也尴尬…… 他这厢正犹豫,忽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一个无奈的声音:“几位施主,请随贫僧往此处走。”想来又是位不自觉的家伙,秦小楼伊始没上心,紧接着却听见一个女声呵斥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那名为她引路的和尚道:“阿弥陀佛,佛门清静之地,施主请勿喧哗。” 秦小楼听这声音似曾相识,不禁回头向发声处望去,只见一名穿着华丽的女子领着三名打扮土气的村妇正在那处与和尚纠缠。那几名村妇秦小楼是断然不认识的,然那名气势咄咄逼人的女子秦小楼却看着眼熟,不过三四年不见,他一时倒没想起来此人是谁。 一阕离歌长亭暮_63 秦程雪嗤笑一声:“又是她。” 秦小楼奇道:“你认得她?”秦程雪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她叫曾红莲,是赵五的侍妾。”赵五指的自然就是赵平桢。 秦小楼微微一怔,立刻就想起来了。曾红莲这人他在赵平桢府上是见过的,长的倒是漂亮,不过出身不好,是临安郊外一户农家的小女儿,被一个乡绅看中准备纳为妾室。入门前几天,她在山上采茶的时候被路过的赵平桢看中了,命人丢下五十两银子就直接把人带走了,成为赵平桢后院掳来的战利品之一。不过曾红莲自己对于这件事倒很是满意,毕竟都是妾,做乡绅的妾室不如做王爷的妾室,所以她不哭不闹还主动献身,三年前算赵平桢宠幸较多的妾室之一。 秦小楼弯下腰轻声道:“为什么拦她?” 秦程雪道:“她只是个妾罢了。她头一回来菩提寺的时候就闹过,一般七品以下的官员和妾室是不得入金珈蓝部的,她当时却得逞了。她进金珈蓝部却不是烧香礼佛的,而是四处勾搭,在佛门清静之地公然和几名纨绔子弟调情,还攀结了不少贵妇。”说到此处,秦程雪不由快意地一嗤:“赵平桢不在这些年,不知被这女人往头上栽了多少绿毛。” 秦小楼也不由跟着他笑了起来,二人旁边的小和尚则羞红了脸,捻着佛珠不断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秦小楼道:“她既入了金珈蓝部,怎今日又被拦下了?” 秦程雪道:“大约是带了几名村妇来的缘故吧。” 秦小楼又不禁看了曾红莲一眼,心道这妇人大约是向过去相好的姐妹炫耀,想带她们来寺里开开眼界,谁料被和尚拦下了,丢了面子才在这里发作。那边曾红莲与和尚还在争执,却心有灵犀般也往秦小楼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叫两人的目光对上了。曾红莲当下一愣,也不与和尚争了,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秦小楼。 秦小楼淡然收回目光,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往木珈蓝部内的佛堂走去:“走吧。” 曾红莲犹豫了一会儿,不再坚持进入金珈蓝部,领着几名村妇尾随秦小楼而去。 秦程雪不算虔诚的信徒,拜了弥勒佛又拜未来佛,秦小楼也不知他要求什么,耐心地一次次将他从轮椅上扶下来跪拜,又推他去求签卜算,整个过程对他言听计从,却始终不闻不问。 秦家兄弟到了观音菩萨面前,恰遇见曾红莲一行人也在那里。两人打了个照面,秦小楼率先对曾红莲点头示意,曾红莲受宠若惊一般对他拜了一拜,起身的时候才发现秦小楼早就推着秦程雪走开了,压根没注意她。 观音阁五十步外有一棵“求子树”,传言在求子树上系上红丝带观音菩萨就会来送子。此树自然还有一个流传百年的传说故事,不过秦小楼心里不信,也就没有兴趣打听了。秦小楼本无意关注那求子树,然路过树旁的时候秦程雪却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停下,从袖管里抽出一条红丝带递给他:“哥,你也去系一根好不好?” 秦小楼霎时一呆,看着求子树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妇女们,眼角狠狠一抽:“这不好吧……” 秦程雪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哥……” 秦小楼被他看的小心肝乱颤,一咬牙,狠下心接了那根丝带,拨开一群妇女走上前去,踮脚将红丝带系到树枝上。从观音阁里跟出来的曾红莲手里亦攥着一条红丝带,边系边对他笑道:“秦大人这是想求谁的子?” 秦小楼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总是个姓秦的。” 曾红莲对他盈盈一笑,媚态顿生:“奴家和姐妹们也是来求子的。” 秦小楼漠然道:“祝你心想事成。” 两人并肩往外走,曾红莲被人群挤了一下,也不知有意无意,娇滴滴唤了声哎呀,倚倒在秦小楼身上。秦小楼顺水推舟地扶住她,两人手搭着手,肩顶着肩,亲密无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 曾红莲意犹未尽地捏了捏秦小楼的手,这才从他身边退开,含情脉脉地送了一个秋波:“有劳大人。” 秦小楼彬彬有礼地回道:“举手之劳罢了。 “佳人”秋波频送,“才子”回以温柔的笑容,一个一步三回首,一个目送佳人远去,目光痴缠了好一阵才算终了。周围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这是一幕才子佳人的好戏。然这幕戏到底多可笑,却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待秦小楼回到秦程雪身边,只见秦程雪的表情很是诡异,好在并不愤怒,多是诧异和不解,因为他知晓如曾红莲这样的妇人是压根入不了秦小楼的眼的,谈笑欢愉不过做戏。 秦小楼道:“你真的很想要个侄子?”秦程雪一愣。秦小楼又道:“你看红莲如何?”秦程雪惊讶地张大了嘴,半晌才道:“什、什么?”秦小楼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相貌出众,身材丰腴结实,生的孩子相貌体质应当不差。”秦程雪痴傻地仰望着秦小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小楼平静地说道:“你若不喜欢就罢了,改日挑一个你喜欢的嫂子,我去提亲。”秦程雪傻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垂下眼低声道:“什么样的都好。哥哥愿意就好。”秦小楼嗯了一声,不再就这问题与他探讨下去,推着他的轮椅往外走去。 两人走到僧舍旁,里面的僧人正在念经。秦小楼听他们的诵经声如歌如诉,虽听不懂,却有一种令人宁静的力量,脚步情不自禁慢了,最后竟停了下来。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推着秦程雪的轮椅已在僧舍旁不知站了多久,秦程雪显然也听得痴了。 佛语知寂寥,听戒定心好。不知棒槌敲木鱼之声击中了谁寂寥寒苦的心,在宁静的晚秋午后一声响过一声的悸动。 秦程雪回过神来,仰头对秦小楼笑道:“我不懂佛理,却喜欢听他们诵经,听着听着便痴了,也忘了时间的流逝。”秦小楼爱怜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喜欢听,日后我便常陪你来听。”秦程雪道:“哥哥既回来了,也就不必听了。” 两人正待离去,一间僧舍的屋门突然被推开,一名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走了出来。秦小楼乍一见他,只觉心头一震。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此人的相貌身形到他眼里皆成了空,脑中只迸出二字来——佛性。他心道:大约修至最高境界的高僧,便是如此了罢。 那和尚道:“施主颇有佛缘。”他的声音仿佛天外传来,秦小楼半晌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好笑地指着自己道:“高僧说的是在下么?”那和尚捻珠道:“阿弥陀佛。” 秦小楼挑眉笑道:“菩提寺缺人了么?”和尚并不恼,亦笑道:“倒是不缺。菩提寺非清静之地,施主这样的慧根,受了菩提寺的烟尘,也是可惜,不若去嵩山灵境。”秦小楼慵懒一笑:“在下便是有佛缘,也无佛心,无佛性。”和尚道:“阿弥陀佛,施主不过尚在混沌中难以挣脱罢了。” 秦小楼对这老和尚的印象一落千丈,先前的肃然起敬亦成了嘲讽,指着秦程雪道:“那高僧看舍弟如何?”和尚闭上眼又念一声阿弥陀佛:“有佛性,无佛缘。惜哉,惜哉。” 秦小楼道:“高僧见过瑞王么?”和尚道:“建兴元年十二月,曾有幸一见。”秦小楼一字一顿道:“若是赵贞卿那样的人都有佛缘的话,我才信我能与佛字沾边。可惜像他这样的人,早已坠了魔道!” 和尚笑道:“建兴元年十二月,贫僧曾与瑞王论佛。贫僧道他有佛缘,他哈哈大笑三声,道,‘本王只有魔缘’。” 秦小楼只觉这高僧是疯了,笑着摇了摇头,推着秦程雪的轮椅绕开他向外走。 和尚在他身后道:“阿弥陀佛,贫僧送施主一句话。浮云遮眼,所欲非所求。” “多谢大师赠言,在下记住了。”秦小楼头也不回地推着秦程雪离开了。 第五十七章 秦小楼没在家中休息几天就开始上朝了。 朝堂上赵南柯褒奖了他和赵平桢等人的功绩,给了一堆封赏。前几天户部左侍郎因为贪污的事情刚刚被拉下马,秦小楼正好补了这个缺。 事实上在此之前秦小楼并不知道自己会被安排什么职务,赵南柯一点预信都没有,但赵平桢听到这项任命却无半分惊讶,说明定下这事暗地里就有他出的一份功劳。 秦小楼当天晚上回府就接到了吏部的印信,让他尽早去吏部报道,然后去户部就职。同时到的还有不少官员们的贺礼,也有人亲自上门来道贺的,被秦小楼称病推谢,连大门都没进得去。 赵平桢自然是不可能跟着他调职回京的,平城那边他丢下烂摊子就跑了,每天都千里寄来一堆公务要他审批。他好说歹说费了半天功夫才总算从赵南柯手里要来两个月留在京城的假期。 谁料赵平桢在临安的第一个月里每天除了上朝的时候,私底下见到秦小楼的时间简直屈指可数,邀约三番两次遭到拒绝。秦小楼倒不是有意躲着赵平桢,只不过是陪着秦程雪,秦程雪不想让他去他便不去。 到了后来赵平桢难免有点火大,找了个日子在秦小楼从办完工从户部回府的路上把他拦了下来。他不由分说钻进秦小楼的轿子,命轿夫们放下轿子离开,于是轿子被停在大路中央,被周围好事的百姓们围了一圈,却又都不敢靠近,叽叽喳喳地对着轿子指指点点。 一片帘子把赵平桢和秦小楼与周遭喧嚣的世界隔绝开,任外面如何嘈杂,对赵平桢全无损害。他捏着秦小楼的下巴冷冷道:“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秦小楼很平静地看着他:“如果程雪能康复,我情愿我不是甚么聪明人。” 赵平桢对此无动于衷:“那是你自己选的。你当年选择入士而不是和他去山林隐居,就该料到今日的结果。如今又来伪善地装什么好哥哥?” 秦小楼沉默了一会儿,竟是笑了:“是,我是伪善,程雪有此一劫也是我造的孽,业报却还到了他身上。那又如何?我这二十几年待他不好。他如今命不久矣,我惟愿这两三年里令他过的顺心些罢了。” 赵平桢捏着他下颌的手愈发用力了:“他顺心,我不顺心,你又当如何?” 秦小楼看着他不说话。 赵平桢哼了一声,甩袖出轿,道:“我给你一天时间想明白!你便是顺着他的心,阎王也不会因此多增他两年阳寿;你若是不顺着我的心,你这九年来的努力都将付水东流!我明日酉时在府里等着你,你来或不来,便是你给我的答案。”说罢径自扬长而去。 被赵平桢驱走的轿夫战战兢兢等了好一会儿才敢回到轿子旁,然而轿子里的人并没有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发怒,只是平静地问道:“还不走?”轿夫们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起轿,在群众们的指点声中仓皇而去。 翌日酉时,瑞王府,秦小楼如期而至。 赵平桢在院子里摆了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坛小酒和两个杯子,倒是赏月饮酒的好风光。他见秦小楼翩然走近,丝毫不惊讶,仿佛早就料准了秦小楼一定回来。他慈眉善目地为秦小楼斟了一壶酒,全没有前一日的咄咄逼人之态:“你来了。” 秦小楼应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赵平桢笑盈盈地看着他:“我在临安也不过能再待上一个月罢了。过了这一个月,我回平城,你留在京城,山高水长的,我也管不到你。” 秦小楼原本还有些担心赵平桢一怒之下会把他带回平城,那就会令他万分为难。其实早在金兵败势初显之际赵平桢就已经开始在京城里给秦小楼疏通关系,准备打完了仗就把秦小楼调回京城。就算没有秦程雪的事秦小楼原本也是要回临安做京官的,因为他的最终目的是王丞相。从军出征一来是为国,二来也是为私。如果留在京中为官,升的慢,威信也不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撼动王相的位置,而出征无疑是个建功立业快速的渠道。赵平桢为秦小楼做的事秦小楼心里其实都知道,包括他一回京户部侍郎就落马,也是赵平桢早就安排好的,只不过提前施行计划罢了。可秦小楼一直都装作不知道。赵平桢为他做的超过了他的预想,于是他就开始装傻。 秦小楼回敬了赵平桢一杯酒:“山再高,水再长,我与贞卿亦共戴一天一日一月,又怎么逃得出你的手心?” 然而这时候谁都没有注意到,两人手里的酒水各映了一轮圆月。所以这世界的日月天并不是只有一个的。 赵平桢呵呵笑道:“我怎不知,你何时在我手心里?” 秦小楼为两盏斟满酒,轻轻一撞他的酒盏,半真半假地叹息道:“从雪中拦轿那日起,我今生今世都已赔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64 赵平桢手一晃,盏中酒水骤然洒了一半。他眸色猛地一沉,将杯盏丢到一旁,一把将秦小楼拉到自己怀里。秦小楼措不及防,手里的酒亦洒了一半。 赵平桢嘴唇一张一合,隐隐是要说什么的样子,却过了很久也没发出一个字的声来。他捏紧了秦小楼的胳膊,极端痛苦又隐忍地说道:“秦小楼,明栋,你不要招我。” 秦小楼被他吓了一跳,只觉他手烫的厉害,隔着衣服几乎要将自己的胳膊烫伤。他凑得这么近了才发现赵平桢的脸红得厉害,连眼睛都布满了血丝,竟是一副醉态。原来在秦小楼到来之前,赵平桢已喝了不少酒了。 这是八九年来赵平桢在秦小楼面前最失态的一次,甚至几年以后秦小楼远离宦场独居山林时想起这句话来,亦是赵平桢一生中对他说过的最隐忍却又最显露情绪的一句话。 “你不要招我……” “不要招我……” 然而秦小楼却只是漠然而疏离地看着他:“我不招你,我都听你的。” 赵平桢长长地喷出一口带着酒味的热气,将脸埋在秦小楼颈间,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不多久竟是睡着了。 秦小楼召来王府的下人一起将赵平桢抬回房里,细致地打了热水来为他擦干净身体,又为他在枕边放了一味有解酒功效的熏香,以防他翌日醒来宿醉头疼。体贴地做完这些,秦小楼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赵平桢身边睡下,而是偷偷地去了后院的一间偏房。 曾红莲解了外衣,只着一件肚兜,手揽着灯烛正要吹熄,忽听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木门被人极缓的推开了。曾红莲只是诧异,倒不害怕。这毕竟是瑞王府,守备森严,还没哪个贼人敢在半夜进王府捣乱。如果是什么人有心害她,也不至见她房中灯还亮着还堂而皇之地进来。 等门打开到容人进来的宽度,秦小楼从门缝里挤进来,曾红莲惊讶地捂住嘴,半晌才道:“秦大人,你怎么来了?” 秦小楼轻手轻脚地阖上门,负手对她笑道:“下官贸然造访,夫人勿怪。” 曾红莲只穿着肚兜卦裤,却没有丝毫羞赧,屈起一腿在床边坐了,媚眼如丝地嗔道:“秦大人好大的胆子,半夜摸进奴婢的房里,是想用说的,还是想用做的?” 秦小楼却只是站在门边:“下官来找夫人做一笔交易。” 曾红莲见他似乎无心于欢好之事,疑惑地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靠住床头:“什么交易?” 秦小楼道:“夫人和王相的第三子王回溪的夫人是否往来密切?” 曾红莲虽诧异,却诚实地点了点头。平日里京城这些王公贵族的夫人们也常常会聚在一起玩乐,赵平桢没有正妻,而曾红莲作为一个妾室又极会狐假虎威,一来二去居然也混进了夫人们的圈子里。王夫人和她都不是安分的女人,算是一丘之貉,故两人关系更为亲密,时常姐姐妹妹地叫。 秦小楼又问:“你和王回溪有露水情缘?” 曾红莲脸色微变,默了片刻才答:“有。” 秦小楼沉吟片刻,再问:“夫人能爬上王丞相的床么?” 他这话问的直白又失礼,曾红莲脸色立时变得不大好看,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那秦大人肯不肯让奴婢爬上你的床呢?” 秦小楼道:“夫人愿意做我的人么?” 曾红莲一时摸不准他这话的意思,困惑地打量秦小楼。 秦小楼又道:“夫人若愿意,随时离开王府,可走我秦府大门入内。” 曾红莲吓了一跳,着实没想到秦小楼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自认魅力还没大到可以让秦小楼为她倾心的程度,甚至两人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怎么就突然提出这样的事来?秦小楼先前提起王丞相,想来是要利用她做事罢。 曾红莲目光犀利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秦大人倒是说说,奴婢凭什么放着瑞王不要,却要跟你走?” 秦小楼很平静地说:“你跟着赵贞卿只是妾。你若跟我,我可以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让你做妻。” 曾红莲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显然不是很动心。 秦小楼笑道:“瑞王出征前,夫人曾怀过一个孩子,可惜却流掉了。此事是否当真?” 曾红莲的瞳孔瞬间收缩,刹那间不甘、怨愤、心痛的情绪蜂涌而上,脸色变幻莫测。 赵平桢荒唐了这么多年,算上露水情缘,经手过的女人怎么也有几十个,如今膝下却一个子嗣也无。其实他并非从没有过孩子,只是没有为父的命罢了。七八年前他的某位妾室怀孕七月早产,最后因难产竟是母子双双殒命;六年前他曾有过一个儿子,却在一岁时染病夭折;四年前他被任命河南兵马大元帅的同时曾红莲也得了孕,结果没几个月因摔了一跤竟把孩子摔没了。 ——然而事实上,这一跤摔的有多蹊跷,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也是从那时候起曾红莲才明白,就算眼下跟着赵平桢再怎么得宠,她也是没有未来的。 皇帝肯放手让赵平桢去干,其中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原因就是赵平桢没有子嗣。没有子嗣,就不会起二心,因为功绩总是要给后人继承的,就算功高盖主也只能是个臣子。后来赵平桢问皇帝要秦小楼,皇帝肯给,有一个原因也是因为赵平桢用此来大做文章,说他对秦小楼是真心,暗示皇帝秦小楼能牵制他不娶妻生子。 赵平桢自己对于这点再清楚不过,所以他本身就较少宠幸女子,偶尔宠幸也是算着日子有所保留的。他可以给那些人许多的金银财宝,甚至纵容她们逞威作福,但偏偏在这方面极其吝啬。曾红莲好容易得了个漏网之鱼,本以为自己是真要攀上枝头做凤凰了,末了才知道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秦小楼看着曾红莲的脸色,心里已是十拿九稳,自信地笑道:“我还可以给夫人一个孩子……甚至,只要是夫人生的,不管怎样,他都姓秦。” 曾红莲的眼神彻底茫然了。 母凭子贵,没有孩子的女人纵使眼下作威作福,将来年老色衰不得宠了又该如何?而若嫁给秦小楼,且不说是走大门进府的正妻,而且秦小楼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再纳其他女人的。她是秦府唯一的主母,她的孩子就是秦家唯一的骨血。 曾红莲恍惚中听到自己回答:“好……” 第五十八章 胆大包天的秦小楼就这么和曾红莲勾搭上了。 赵平桢原先还奇怪,秦小楼不是想陪着秦程雪不愿理他么,有时候他到户部堵人,却被户部告知秦小楼已去了瑞王府。等他自己回到瑞王府,秦小楼果然在那里悠闲的喝茶。但他既然来找自己,却又对自己显出兴趣缺缺的模样,坐了不久便走了。直到赵平桢某日在闯入曾红莲房内,把在床上翻滚的两人堵了个正着,他心里这才清明。 秦小楼被赵平桢撞破了丑事,倒也不慌不忙,因为他相信赵平桢绝不会因这事为难他,或许笑一笑便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赵平桢也果然不动怒,只是站在床前漠然地看着他二人,道:“秦明栋,你好大的胆子。” 他说的是威胁的话,秦小楼听在耳里却不痛不痒,甚至还自以为听出了那么些调侃的意思,便不慌不忙地坐起来穿衣。 曾红莲正在兴致上,被冲进来的赵平桢打断,吓得不轻,如今正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赵平桢也不看她,仿佛对她一点兴趣也无。等秦小楼穿完了衣服被赵平桢带出房间,从头到尾也没人和曾红莲说过一句话。 秦小楼一路跟着赵平桢穿过回廊、绕过花园,赵平桢走的很急,一句话也不回头跟秦小楼说,只一路往自己的卧房冲。秦小楼渐觉他的情绪似乎不大对劲,不由心中一凛,不得已一路小跑跟上他的步伐,竟显得无比狼狈。 赵平桢到了门口,一脚踹开木质房门。那扇可怜的木门猛地撞上墙又弹回来,上部铁钉脱落,变得摇摇欲坠。 秦小楼着实没料到赵平桢竟会有这样大的火气,当下也是吃了一惊,随他进屋后踟蹰地站在一个离他七八步远的地方。 赵平桢二话不说,捞起桌上的瓷杯对着秦小楼就砸了过去。他射术高超,准性也是一等,随手一丢那瓷杯就着秦小楼的额头而去。秦小楼当下也是愣住了,全来不及躲闪,被那瓷杯结结实实砸中额角,当下就流了一脸的血。 赵平桢看他当真受伤了,手一撑桌子,要站不站的,最后还是稳妥地坐着。他一脸嫌恶地看着秦小楼:“秦明栋,是谁给你这样的胆子?” 秦小楼哪里被人砸过脑袋,当下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他勉强撑着屏风站住了,只觉额上凉飕飕的,倒也不痛,然而血顺着额角流下糊住了他的眼睛,几乎让他腿软,恐惧感着实大过疼痛。他想要擦掉脸上的血,却又不敢,生怕黏在上面的碎瓷片会令他伤的更重。他勉强镇定道:“我……” 赵平桢打断了他的话:“秦小楼,我受够了!我容忍你是有限度的!你以为你是谁!” 秦小楼不说话了。 赵平桢猛地站起来,箭步走到他跟前,满眼都是冷意,拎着他的衣襟道:“我还有一个月就要离京,那时令你逍遥自在的时间还不够吗?你顺着我的意便活的痛痛快快的,为什么偏要令我不痛快?!” 秦小楼右半脸上全是血,只睁着左眼看他,轻声重复道:“活的痛痛快快?” 赵平桢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一下摔倒在地,手撑在碎瓷片上,登时痛呼出声。赵平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心满意的情绪都是嫌恶:“你想说什么呢?你弟弟是自己把自己折腾坏了,当初也是你选择抛下他而去,如今你倒和我闹起性子来。我只道你这些年来还算乖巧,便是养只狗也要容它闹点脾气,从平城一路忍你到现在!秦明栋!你莫要自视过高了!” 秦小楼将左眼也阖上,又不说话了。他头痛,掌心也痛,甚至还有点心痛。他想到秦程雪,想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路的生活,心痛的更厉害了。 赵平桢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秦小楼则低着头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僵持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秦小楼的衣襟都被流不断的血打湿了,赵平桢才嗤笑道:“你不是伶俐的很么,怎么这会儿连句话也不会说?” 秦小楼道:“是我一时糊涂,谨记殿下教诲,不敢有丝毫辩解。” 赵平桢哼了一声,蹲下身抬起他的下颌,替他抹去右眼上的血。秦小楼睁开双眼,木然地看着他。 赵平桢道一把攥住他的家伙,残忍地谑嘲道:“我没想到你这东西还顶得上用场。还是我今日替你除了它,免得我的秦大人为了它不识时务。“ 一阕离歌长亭暮_65 秦小楼无畏地看着他,轻声道:“殿下,手下留情。至少,容我为秦家留后……” 赵平桢微微诧异,把他下巴抬得更高:“留后?你?我没想到你竟会有这等心思。你要留后做什么?我还以为你天不念地不念,只念你那废物弟弟。” 秦小楼不语。 赵平桢蓦地站起来:“明日我就把曾红莲逐出府去,你若看上她的肚子,就用八抬大轿把她接回府去吧。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碰我的人!” 秦小楼急急道:“不可!殿下,我是一时糊涂……”他虽许了曾红莲秦夫人的头衔,但绝不是现在。若曾红莲入了他的府门,只怕日后再没有哪位官员敢垂涎这名美妇了。 赵平桢厌烦地打断道:“你糊涂?你可一点都不糊涂!怎么让我不痛快,你的算盘可是打的清清楚楚!” 秦小楼这可真是冤枉了。他的确不介意赵平桢知道他和曾红莲的交易,所以平日来瑞王府的时候也不避讳。但在赵平桢眼皮子下和曾红莲偷情,还真不是他的本意。那美妇自那日与他定下交易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勾引他,威逼利诱样样功夫都使上了,甚至要求先“验验货”,看看秦小楼是否诈她的。且秦小楼全料不到赵平桢竟会如此介怀,是当真一时糊涂了。 赵平桢道:“行了,秦明栋,你那点心思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又何时误过你的事?我是气你,我不过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离京,你偏偏不愿让我好过。我也不是什么善人,即是这样,你就回家等着去吧!” 秦小楼着实不知道他究竟想怎样,脑袋上的骷髅还咕咕冒着血泡,胃里一阵阵恶心翻滚,让他难过的恨不得就这样昏过去。 赵平桢残忍地对他笑了笑:“我这些年,虽是捧着你,却也不会让你能有羽翼丰满脱离我的时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已让我忍无可忍,回去等着自食恶果吧!” 秦小楼惊惶地想求他,眼前却一阵阵发黑,没有求他的力气。赵平桢无情地丢下他走了,就在他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秦小楼也脱力地倒了下去。 他很痛,浑身都痛,不知道哪里又扎到了碎瓷,好像已被扎的千疮百孔了一般。然而他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就在那里默默地等着,等赵平桢让朱立明来为他疗伤。但是,朱立明没有来,赵平桢也没有回来。 秦小楼不知道等了多久,只觉漫天遍野都是腥红的血。就在他以为自己或许会死在这里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为他堵上了伤口。 曾红莲把他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剥掉他发丝上沾的瓷片,心痛地问道:“你怎么不走?你留在这里,瑞王回来看见你又生气动手怎么办?” 秦小楼恍惚想道:九年赵平桢来这是第一次对他动手。从前顶多是泄欲时对他顾虑不周才弄伤了他,但那也是少数。仔细想想的话,赵平桢在大多时候甚至是十分温柔的。 他被曾红莲搀扶着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伤的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至少,他很早以前就可以自己离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留在那里,也许是以为赵平桢一定会派朱立明来看他,也许是怕一走之后赵平桢火气更旺……他失血太多,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曾红莲到底不敢在人前和他太亲密,草草替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就让他自己离开。秦小楼穿着满是血的衣服扒着墙柱一步一颤地往外走,不时停下来扶墙呕吐。路上没有一个下人来搀扶他,人们甚至对他视若无睹,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秦小楼一脚踏出瑞王府的那一刻终于再坚持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瑞王府的守门侍卫仿佛只当他是一只老鼠,粗鲁地将他提起来丢到大街上,又走回去值自己的班。幸好秦府的轿夫就在外面候着,眼看主子这么狼狈地被人丢出来,赶紧把他拾上轿抬回府去了。 十天后,秦小楼收到刑部和吏部的通牒,有人告他涉入一桩贪污案,被停职查办。 第五十九章 赵平桢临离京的前一晚秦小楼终于从刑部被放了出来。 他出了刑部的大门,东面是赵平桢的瑞王府,西面是秦程雪在的秦府。他穿着单衣在风中默默地伫立了一阵,最后还是往西去了。 他被刑部拘留的这几日里,秦程雪茶不思饭不想,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半点办法。他不知道谁是愿意帮着秦小楼的,谁是恨着秦小楼的,所以他便不知道该去求谁。他想到两个人应当会站在秦小楼这边的,一个是顾肖峻,一个是赵平桢。只是他不知道秦小楼会有此一劫全是赵平桢一力所致。他原本也不愿去求赵平桢,便带病上门恳求顾肖峻救他哥哥。 在这期间顾肖峻也没得片刻安生。当他知道秦小楼被刑部带走的时候,惊的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秦程雪来求他,他便去求赵平桢,赵平桢却连见都不见他一面,他又去求自己的舅舅王丞相,王丞相一向都觉得这个外甥脑子不大灵光,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秦小楼,还痴心不改了快十年,如今秦小楼终于落了难,他当然不肯伸手搭救。结果捱不住顾肖峻的苦求,他也算是出了点力,派人到刑部问了问,结果问出来的背后势力居然是赵平桢的人! 这下顾肖峻是彻底傻了眼了。他不知道秦小楼做了什么事居然要让赵平桢这么狠绝。但他实在不忍看秦小楼受牢狱之灾,腆着老脸天天往瑞王府跑,直把个赵平桢气得牙痒痒,因此还特意吩咐刑部那边饿秦小楼两天出气。 待秦小楼回到府里,秦程雪已病的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急火攻心、多日未眠、凉气入体…… 当他看到秦小楼走到他床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颤颤巍巍地向他伸出手。秦小楼一言不发地握住他的手,弯下身抱紧了他。 两人无言相拥良久,秦程雪语未出,泪先流:“哥哥……” 秦小楼不断抹去他脸上的眼泪,亲吻他的发际:“我在,我在。” 秦程雪哽咽道:“你不要再离开我……” 秦小楼发狠道:“我便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自他回京之后秦程雪仿佛变了个人一般,不再对他纠缠,不过问他的事,不再在回廊下一日继一日地等着他回来,甚至他去赵平桢府也不闻不问,仿佛已不在意他的事。然而直到此刻,他终于再也忍不住。——这么多年来,他还是那个秦程雪,从来不曾变过。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等秦小楼将秦程雪安置睡了,自己干坐屋却毫无睡意,便披着风衣走到院子里。 他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自己从未走对过一步。若是当初他不曾去拦赵平桢的马车,若是当初他狠下心将秦程雪丢给赵平桢,若是当初他得了五十两银钱便带着秦程雪远走高飞…… 他以为自己别无选择,以为自己每一步都走的最好,然而到了最后,竟没有一桩事做得对了。 翌日一早,赵平桢出京,秦小楼前去相送。 出人意料的是,瑞王离京和他彼时进京一般悄无声息,除了一队随从之外,没有任何官员相送。 秦小楼站在城门口,风吹的他衣袂猎猎,头发遮了半边脸,削瘦的身形完全被勾勒出来,像是在风中摇摆,下一刻就要被吹散、吹走,只留下一缕青烟。 赵平桢锦袍羽冠骑着马从城里出来,见他独身站在城楼下,高高在上地向他伸出手:“上马。”秦小楼抬头看他,只觉他的身姿是不可一世的,就像许多年前,他穿着狐裘抱着火炉坐在马车里,他穿着单衣满身伤痕地跪在雪地里。他们的距离还是那么近,又还是那么远。 赵平桢见他迟迟不应,弯下腰双手夹着他肋下轻轻一提,将他提上马来。秦小楼徒然受了惊,惊呼一声,却化在风里——赵平桢已纵马驰骋起来,将跟随的那一队人远远抛却在身后。 马不知跑了多久,在一片平原上停下。赵平桢率先跳下马,又搂着秦小楼的腰把他抱下来,从头到尾,好像在提纵一个没有分量的傀儡。 秦小楼喘着气问他:“为什么没有人前来相送?” 赵平桢猛地把他推到一棵粗壮的树干上,用身体压住他,眯着眼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我告诉他们我未时离京……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巳时离开……” 秦小楼微微一怔,旋即弯了眼反手搂住他,眼里却无半分笑意:“那这两个时辰里,贞卿想要做什么?” 赵平桢猛地将他翻了个身,迫他俯趴在树干上,撩起他的衣摆,拽下他的裤子。秦小楼顿觉身后一凉,勉力镇定道:“我……” 话音未落,赵平桢两只手指已经粗暴地捅了进去。 秦小楼闷哼一声,登时将所有的话都咽下了。 赵平桢一口咬住他的脖颈,恶狠狠道:“我今日不想看见你装腔作势的嘴脸。” 秦小楼痛的额角渗出冷汗,却还是竭力用欢快的语气调笑道:“原来贞卿喜欢用强的……” 赵平桢懒得理他,将手指拔出来,换上正经家伙捅了进去! 秦小楼霎时倒抽一口冷气,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去,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赵平桢掰开他的嘴,从怀里抽出一条丝锦揉成一团塞进他嘴里,冷冷道:“别让我听见你装模作样的恶心的声音。” 秦小楼心里凉凉的,苦笑着想:赵平桢到底是对他厌倦了…… 赵平桢这一次果真是异常的粗暴,没有半分怜香惜玉之情。待到事毕,秦小楼虽未出血,却早已痛得麻木了,仿佛半身都不是自己的了。然而赵平桢只是冷漠地抽身而去,甚至连为秦小楼理一理衣衫都不愿,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恐怕以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骑马回去。” 秦小楼艰难地翻了个身跪趴在地上,使得自己的伤口不那么疼。这个姿势又滑稽又可笑,没有人能想到跟随了瑞王尽享风光的他还会再有这样失态的一天。 赵平桢谑道:“用走的还是爬的,秦大人自己随意。” 秦小楼不慌也不忙,还抬起头对着他挤出一点惨淡的笑容:“那明栋就只好在这里等着好心人驾马车送我回去了。” 赵平桢道:“你且放心,三天之内,这条道不会有人经过。” 秦小楼悠悠叹了口气,道:“那我就等三天好了。” 赵平桢冷哼一声,果然调转马头要走,秦小楼却突然大声喝住了他:“赵贞卿!” 赵平桢勒停了马,却不回身,只是背对着他。他等了很久,久到深秋的落叶就要在这一刻落尽,他终于听见身后人极轻声地问他:“何苦……” 一阕离歌长亭暮_66 何苦…… 赵平桢走后秦小楼果然只是在那里等着。他是在赌赵平桢的狠心,先前赵平桢用瓷杯砸了他的脑袋,他没能等到朱立明;这一回赵平桢狠狠伤了他,说是要他等三天。那他就等三天。 然而三个时辰后秦府的马车便来了,接上他回城,而那时赵平桢的马队早已离去了。 三个月后,秦程雪病入膏肓。 第六十章 赵平桢到底还是心慈手软了。他走之后秦小楼彻底被洗白,并且还从一个罪人成为了检举揭发的功臣,赵南柯趁着这次机会又给他加官进爵了。 赵平桢离京三个月后,秦程雪是真的快不行了。原本朱立明断他还有一两年阳寿,可经过秦小楼被刑部拘捕那事,秦程雪受了刺激,倒下了就再也没起来。 历史是如此相似,赵南柯偶然亲自去了趟户部,意外发现发现秦小楼请假没来,听说是生了恶疽,向吏部要了十几天的假。赵南柯想着赵平桢和秦小楼的关系,觉得如果秦小楼真的病了自己或许去看一看比较好,于是带着宫里的御医微服去了秦府。 和当年一样,秦小楼根本没有病,只是为了照顾病重的弟弟才贿赂大夫为自己做了这样的诊断。 皇帝亲自登门造访,大大出乎秦小楼的意料。给他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拦,赵南柯又来的仓促,让他做准备圆谎的功夫都没有,只能向赵南柯承认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赵南柯倒也不怪秦小楼,只说既然来了,便顺道看看秦爱卿弟弟的病。秦小楼当然不能拒绝他,只得领着赵南柯走进秦程雪的房内。 两天前秦程雪发起了高烧,这些天始终高烧不退,赵南柯一走进房间,就因为那浓重的药味而皱起了眉头。 秦程雪苍白的脸被烧的通红,人也烧糊涂了,躺在那里意识不清明,时不时蹦出两句胡话来。秦小楼领着赵平桢进了屋,只见秦程雪在那里难过地扭动着身体,把床上的被子踢掉,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皇帝了,赶紧上前去为他掖好被子,心疼地拿丝巾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程雪,程雪,你哪里不舒服?” 赵南柯走上前,只见秦程雪被病魔折磨的已脱了人形,瘦成了个纸片人,只二十多岁的年纪,脸颊上的肉深深凹陷下去,简直像个苍白的骷髅。他成了这样,虽还是美丽的,却不禁让人扼腕。 因为赵平桢的关系,赵南柯这些年对秦家兄弟算是常常关注着,所以对秦程雪的生平也算是有所耳闻。他知道秦程雪往日几乎足不出户,把半生时光都耗在等待上。他等的人也只有他哥哥秦小楼一个,秦小楼去上朝了,他便等他回家;秦程雪上了战场,他便等他归乡。赵南柯如今见了秦程雪,心里只觉惋惜,这样美丽的一个青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光阴。到头来,也不知他的等待究竟有没有意义。 秦程雪突然醒了,难过地呻吟几声,睁开眼,茫然地看着眼前景象。 秦小楼握起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程雪,皇上看你来了。” 秦程雪也不知听懂没听懂,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着,最后终于停到赵南柯脸上。他的表情起先是疑惑,突然变得惊恐,凄厉地喊道:“五殿下!” 秦小楼和赵南柯都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这些天秦程雪病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嗓子一贯是沙哑的,秦小楼完全没想到他竟还能发出这样尖锐的叫声。 秦程雪剧烈挣扎起来,爬向赵南柯所在的方向,瘦如白骨般得手向他伸过去。赵南柯受了惊,连向后退了三步,他的随身侍卫们立刻上前将他挡住,握着佩刀虎视眈眈地盯着秦程雪。秦小楼见皇帝的侍卫们动了,急忙抱住秦程雪,用身体为他隔开那些凶神恶煞的武士。 秦程雪还在挣扎,哭泣着把手伸向赵南柯,仿佛是在乞求着什么:“五殿下,五殿下……” 秦小楼道:“程雪,你病糊涂了,他不是瑞王,是皇上啊。” 秦程雪哭的几乎断气,断断续续地抽噎道:“五殿下,我求你,求你将长寿面还我。我要吃哥哥的长寿面,我要他这一辈子……长长久久的……” 秦小楼和赵南柯都愣住了。 当年赵平桢因争一时义气,把秦程雪的那碗长寿面吃了,又名随从把秦府所有的面食全部搜走。之后甚至还命人去威吓附近所有的面点摊及百姓们谁也不准给秦府的人一根面条。官大顶天,那是秦程雪第一次没有吃上秦小楼的长寿面。再后来,秦小楼离京北上,秦程雪错过了他几个生辰,却在每一年都算好了时间给秦小楼寄去一副画着长寿面的画。然而托了赵平桢的福,秦小楼一次也没有收到过。 秦程雪还在哭:“五殿下,是我错了,我再也不敢冲撞你,只求你不要带走我哥哥……你把长寿面还我……” 赵南柯长长叹了口气,命众侍卫退下,走上前握住了秦程雪的手:“他已经把你哥哥还你了。” 最后赵南柯离开那间屋子的时候,一脚跨出门槛,连叹三声作孽方才扬长而去。 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一直病重的秦程雪突然有了精神,烧也退下去许多,甚至能下床走动了。秦小楼扶他坐到轮椅上,亲自推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陪他坐在檐下赏夏末的桃花。 秦程雪忽道:“哥哥,你替我去书房将纸笔取来,我想画画。” 秦小楼片刻都舍不得离开秦程雪,命几个下人将小桌、文房四宝都安置妥当,兄弟两人肩并肩坐着赏花描画。 秦程雪寥寥几笔便勾出院里的桃树,用笔调了桃色的墨,将笔尖沁到不干不湿的程度,轻轻一洒,纸上便出现了一副桃瓣飞舞的场景来。然而画到此处还不算完,他换笔调了墨,小心翼翼地在树下一笔一划地勾勒着,半晌才现出一个人形来。 秦小楼笑道:“我要不要站到树下让你画?” 秦程雪摇了摇头,刚想开口,却不由自主地咳了起来。他咳的远不如前几天厉害,只是极轻的两声,秦小楼却眼看着一滴血溅到画纸上,恰染红了一朵淡色的桃花。再看秦程雪,只觉他先前泛白的嘴唇突然有了血色,真正是白面朱唇了,依然还是当年那个美人。 秦程雪咳完之后,轻声道:“不必。真正的画匠便是眼盲,也能画出心中所想。” 秦小楼鼻腔酸楚,心中不断默念:“面对病重之人,不可哀伤,不可哭泣,不可诉一己之情衷,方可不使患者恸情伤身。”如此默念三遍之后,他温柔笑了起来,靠过去搂住秦程雪的肩膀,与他额角相抵。 秦程雪搁下笔,缓缓地喘了两口气:“我画不动了。” 秦小楼看着桌上画了一半的人物,脑中不断盘旋着“不可哀伤”一句,笑道:“那就明日再画。” 兄弟二人坐在回廊的屋檐下,谁都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那一丛桃花。秦小楼握着秦程雪的手,才发现八月的天里他的手却凉的像是腊月的雪。他开始摩挲着秦程雪的手,想将自己的温度传给他。 “程雪。” “嗯。” “程雪。” “嗯。” “程雪……” “哥哥,我在。” 秦小楼吞回眼眶里的热泪,一字一顿地将那句话念了出来:“不可哀伤,不可哭泣,不可诉一己之情衷……” 秦程雪微笑起来,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秦小楼的虎口。 秦小楼道:“程雪,你再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带你走。只有我们两个人……” 秦程雪开心地笑了。他把头靠在秦小楼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轻声道:“哥哥,我会等你一辈子……” 太阳落山了,天边的晚霞将世界都映成了桃花儿一般的红;月亮升起了,弯弯的上弦月,好像秦程雪的笑眼;朝阳在地平线上露了个头,天地都是青色的,唯有那一束桃花还是那样的美丽。 秦小楼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痴痴地眺望着北方的天空,不断地呢喃着:“程雪,你再等我两年……再等我两年……” 然而这一次,靠在他肩上的人已不能再回答他了。 61 61、第六十一章第六十二章 ... 第六十一章 一阕离歌长亭暮_67 半年后,游荡十数年的浪子韩诩之进了临安城,向人打听了秦侍郎的住处,当天晚上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秦小楼已熄了灯,正站在床边更衣欲睡,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他心头一凛,还未来得及叫人,房里的火烛复又亮了起来,一张阔别已久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 秦小楼不急不缓地将惊吓化作一口气吐出来:“韩诩之。” 韩诩之身形一晃就到了他跟前,搂着他的腰转了一圈,还是当年不羁浪子的轻薄:“小楼,小楼,好久不见。” 秦小楼从他怀里挣出来,也不避嫌,自顾自地脱去中衣,只留下一件睡时穿的里衫。他在床上坐下,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故人,与此同时,故人也在打量着他。 韩诩之如今见到的秦小楼已不是当年十六岁时嫩的可以挤出水的少年了。彼时秦小楼灵气逼人,只消坐在那里,一颦一笑都引人入胜。而如今他身上的灵气已消失殆尽,虽还是美貌,却已美得俗气了。韩诩之只道他这些年官场里摸爬滚打,被世俗之气所濯也在常理,却不知若是他早来半年,秦小楼绝不是现在的秦小楼。 韩诩之调笑道:“好久不见,你可想我不曾?” 秦小楼心中暗笑一声,道:“我若想着你,又怎会有今天的位置?”此时秦小楼已兼任户部和礼部要职,是朝中最年轻的高官。 韩诩之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实则半分伤感也没有。 秦小楼坐进床里,侧身给他让了个位置:“下人们都睡了,如今叫人收拾客房已迟了。我明日还要上朝,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先睡一觉再说吧。” 韩诩之道:“也没什么。我路过临安,想起来便来看看你。住几日我便走了。” 秦小楼颌首表示理解:“你若无处去就在我这里住吧。你哪日要走,我命人为你备马。” 秦小楼不生疏,韩诩之也不客套,解了衣服就跟他并肩躺下了。 秦小楼已做好了献身的准备,孰料韩诩之并不碰他,老老实实地睡在一侧。这一来,秦小楼反倒新鲜了,故意凑上去搂着他的腰,道:“韩诩之,你这是转了性了?” 韩诩之竟是失语。 过后秦小楼才知道,韩诩之竟也有了心上人。 如韩诩之这样的人……竟也会有动心的时候……他也能爱人,他也配爱人!并且一爱就是近十年! 秦小楼在黑暗中看着韩诩之的脸,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韩诩之睡着了,他才轻声喃喃道:“当初你若带我走了……该多好……” 翌日,秦小楼去户部办公,留下韩诩之一个人在秦府里瞎转悠。秦小楼对他不设防,也着实没什么需要瞒着他的,所以他对府里下人下的命令是对韩诩之“视若无睹”,因此府里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当然,即使不让他去,他也有办法去。 韩诩之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书房。 韩诩之习惯性地在书架上找找,没看到他想要的武林秘籍,无聊地撇撇嘴,纯属手贱地又翻了几下,这一回让他在几本书的后面翻出一个带锁的檀木匣子来。锁对韩诩之来说压根不算什么,少林寺后院八把大锁都难不住他,这个小锁他掏出一根银针只捅了两下就完好无损地打开了。 匣子里放的全部都是信。 韩诩之好奇地把信倒出来,共有六封,他发现每一封都是一个叫赵贞卿的人写的。过了十年,他已经忘了这个赵贞卿是什么人了。奇怪的是,这些信都没有拆封过的痕迹,显然主人看都没看就把它们收起来了。 然而韩诩之的好奇也是有限的,既然盒子里藏得是主人私密的信,信里装的很显然不会是什么武林绝学,于是韩诩之把信重新装好,锁扣回去,匣子放回原地,谁都看不出这匣子有曾被人动过的痕迹。 韩诩之不知道的是,如果他再多事一点,把那些信拆了,或许秦小楼的未来就会有什么不同。然而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韩诩之跑到书桌前坐下,装模作样地提笔端坐,想感受一下秦小楼平日的生活,然后他发现桌子上发着一封已经拆了却又被叠好的信。韩诩之想了想,还是把那封信展开看了。 信是一个地方官寄过来的,韩诩之不是很懂当官的那些职务,看到一个什么什么督,就知道人家应该是当官的。 这封信的内容大抵是说鞑子王完颜昭回去以后鞑子国开始内战,死了多少多少鞑子兵。又说瑞王撕毁什么什么条约,出兵偷袭鞑子,三月内抢回三座城池,鞑子王不敢有异议,又派人送来多少多少礼。再有的就是说平城的学堂已经开办,瑞王亲自为藏兵典的阁楼题字,起名为明栋阁。 如果韩诩之知道瑞王就是赵平桢的话,他大约会觉得可笑,甚至回头拆了那些信看看。可惜他什么不知道。秦小楼从来都不是他生命轨迹中值得他操心的人物。 过了两日的一晚,秦小楼陪韩诩之用完晚膳后急匆匆出了门,韩诩之见他一身便装,一个护卫也不带,怕他路上出什么事,便悄悄跟了上去。他尾随着秦小楼一路到了瑞王府,然而秦小楼绕开了瑞王府的正门,绕到僻巷里的偏门,偷偷摸摸地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宽袍用黑纱蒙着面的女眷打开门迎了出来,两人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在旁监视,连忙闪身进入府里。 韩诩之的胃口登时被调了起来,偷偷摸摸翻墙而过,尾随他二人一路进了偏院。 那女眷把秦小楼迎进一间卧房,关门前还警惕地左右张望,没看见躲在树上的韩诩之,这才把门关上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68 韩诩之嘿然一笑,悄无声息跃下树枝,潜到窗下,用小指在窗纸上点了个洞,偷偷查看里面的情境。 只见那女眷摘下面罩,褪去宽大的外袍,竟是个身段窈窕、明眸皓齿的美人儿。那美人儿挺着胸往秦小楼胳膊上蹭,还搂着他索吻,竟是在主动勾引,令韩诩之大吃一惊,没料到秦小楼竟是来此地与人通奸的。更出乎他意料的是,秦小楼居然把那女眷推开了,语气是温柔的,态度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夫人,在下并无这等兴致。 那女人果然懊恼了,冷嘲热讽道:“秦小楼,你说话不作数的么?” 秦小楼道:“在下言出必行。” 女人道:“那孩子呢?你说过,会让我生一个姓秦的孩子,难不成要我一个人生?” 秦小楼微微一笑:“只要是夫人生的,他都姓秦。” 韩诩之和那女人同时一怔,女子很快就恢复了,韩诩之却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女子拖出一张椅子坐下,脸色如霜,却不再提方才那事:“你来找我,又有什么事要我做?” 秦小楼凑过去在她耳边悄声嘀咕一阵,接下来的话韩诩之都没有听见。他又好笑又怅然地靠在墙根下想:到底是十年了,那个人已不是当年搂着他隐忍的哭的少年了。 半个多月后,韩诩之该走了。 他临走前的那一晚,秦小楼从地窖里取出两坛焦作酒要与他喝一场送别酒,韩诩之破开泥封闻了闻,很是新奇地问道:“这是什么酒?我还从来没有喝过。” 秦小楼道:“焦作酒,听说当年竹林七贤就爱喝此酒,这两坛藏了已有两百年了。”说罢微微一笑:“宫里一共就五坛,我讨来了两坛。” 其实这酒是赵平桢初回京时自己尝了一坛,认为是酒中佳品,就愣是又从赵南柯手里抠出两坛来给了秦小楼。秦小楼本身并不爱饮酒,他明白赵平桢给他这两坛酒是让他藏着,等他瑞王什么时候有兴致了来找秦小楼饮酒作乐再取出来的。然而直到后来赵平桢回平城,他也没再登门造访过秦府,这两坛酒就一直藏在地窖里。秦程雪死的第二天秦小楼抱着两坛酒在地窖里坐了一整天,却没有喝——不需酒,他早已醉的痴了。 都说独醉解千愁,却不道这世上最愁之事却是独醉。 最后,直到韩诩之醉了秦小楼都没有醉。 他把韩诩之扶回房,就像许多话本里的故事,酒醉色醒,两人在红鸾帐中翻滚了一夜。 秦小楼承受韩诩之的时候,意识是无比的清明。他看着韩诩之发红的脸,想:这就是我十六岁时喜欢过的人。自那以后,我便忘了情之为何物。 翌日一早,秦小楼醒来之时,韩诩之早已离去。 第六十二章 赵平桢开始频繁地做噩梦。他开始梦见那些已经离开他生活很远了的人们,当初不服他强权而上吊自尽的女子、愤怒地撞死在他门外的父亲、杨莹嬅、杨天、吴袆……这些人都成了厉鬼,在梦中纠缠他,向他索命。他在梦里愤怒地喊着:你们都是活该!活该!是你们自寻死路,与我何干?我从未想过要你们的性命!……但是那些都没有用,那些人一夜又一夜的缠着他。 他前半辈子没有为杨莹嬅惋惜过,可是在梦里,他惊见当年宫殿拐角处那个躲在柱子后面羞涩地看着他笑的少女,突然心痛的无以复加。他想,如果能回到过去,也许他会对那些人再好一点。那些无论真假曾为他争风吃醋的人,他的莹嬅表妹,他的父皇,还有……孟金陵,都是爱过他的人,只是那时他不知爱为何物,不懂珍惜,故而统统报以薄情寡义。 那些他负过的人或许生前都不曾对他说过一个恨字,可是在梦里却都满脸是血的挥舞着刀剑要向他复仇。他以为他的心是硬的,无论做了多少亏心事,从来不会感到愧疚。然而他的愧疚却在这一年,他二十九岁时,觉醒了。正因为来的是那样突兀那样迟,所以便格外的汹涌。 赵平桢离京一年后,有一日坐在铜镜前看着婢女为她梳妆,突然觉得他看起来似乎和往常有什么不同。他凑到镜子前细看,把自己的头发一把把撩起来细看,才发现一年的时间里他竟长出了那么多的白发。 他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情感,因为他的一生都在逃避情感,如今躲不开了,他发泄的方法就是打仗。打仗,杀更多的人,看着那些倒在他马蹄下血流成河的金人,他有时会错以为自己赎罪了,为那些人报仇了。然后回去继续被噩梦纠缠。 京城里赵南柯连发了三道金牌让他停手,金人的使者三个月就往临安跑了两趟,他们已经快要被他逼成困兽了。户部能调动的银子也快要被他抽干了,兵部的老头们愁得天天叹气。没有了吴袆,他才知道那个家伙的确不是可有可无的,很多仗打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至于连穆国的百姓们谈起瑞王赵平桢都是闻之色变。 赵平桢也许是成为英雄了。可惜是个众叛亲离的英雄。 有时候他也会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坐吃等死的纨绔子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他铭心自问自己是否热爱战争,答案是否定的,他也会怀念二十岁以前的生活,每天混吃混喝为非作歹,活的像坨长蛆的烂肉,但好在没心没肺,至少自认为自己不可一世。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开始做噩梦,大概是离开秦小楼以后。于是他开始会把秦小楼佩戴过的香囊每日携带,会把秦小楼的画像挂在主卧墙壁的最中间,会把秦小楼穿过的衣服放在枕下,甚至新建的学堂的藏兵典的阁楼也被他命名为明栋阁。旁人私下里都议论他是个情圣,他心里却想,那些人都不懂我。 那些人不懂他,不明白他抱着秦小楼睡过的枕头能枯坐一天仅是因为无聊;那些人不懂他,不明白他不断地描绘秦小楼的画像是为了练笔;那些人不懂他,不明白他总是想秦小楼想到失眠是因为十年来的习惯……那些人都不懂他,他也不懂他自己。 他开始每个月给秦小楼写一封信,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写什么又能写什么,写点边境的战事,告诉他汴京已经被金人拱手送还,告诉他汴京里的新皇宫开始修建了,叮嘱他在户部为自己多疏通,能拨多少银子就拨多少过来,百姓那里多抽一点也无所谓。 很多时候,他写完了信就会忘记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因为那些事实则与他自己无关,与秦小楼也无关,与他们俩之间的事更是毫无关联。直到某一日赵平桢喝醉了酒,写了一首相思的诗,又在下面写满了“明栋”二字,当晚趁还醉着就让人寄出去了,第二天之后他就没再提过这件事,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酒后究竟做了些什么。 秦小楼一封赵平桢的信也没看,但他却始终关注着赵平桢的情况,除了在朝堂里打听,还特意写信向平城里的官员询问。同样的,赵平桢没有收到秦小楼的信,却也始终在打听秦小楼的状况。 秦小楼立功了;秦小楼加官进爵了;秦小楼的弟弟死了;秦小楼扳倒了某位官员;秦小楼生辰,朝中多位大员到贺…… 一阕离歌长亭暮_69 自从得知秦程雪病殁的消息后,赵平桢噩梦中的讨债鬼又多了一个。虽然有时候他真心感到抑郁,因为他认为秦程雪的死自己并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直到他离京两年半后,从临安来了一封信,这封信他看过之后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整整两天没有出来。 王丞相终于倒了。 秦小楼告他私通金人,卖国求荣。朝上另有好几个与王丞相交好的人出来作证说私下里听过王丞相贬低当今圣上,说与金人对战是再愚蠢不过的决定,大穆那种虚弱的兵力根本不是金人的对手。 这个案子听起来多么可笑,一个在穆朝做了二十年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居然还需要卖国求荣。赵南柯看到秦小楼递上来的状子,看秦小楼的眼神都变了。但是案子还是要查的,查出来以后的结果令所有人都震惊了。 无数铁证指明王丞相和金人的确有不可告人的联系。丞相府里搜出来几件金人的服饰;相府密道里供着金太祖的画像;丞相枕头底下搜出完颜昭盖过大戳亲笔写的信,信上口口声声称王相为尊人;甚至官兵们突袭搜查的时候还从相府大院里找到一个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的金使,这个金使经过参加过战役的老将辨认,绝对是完颜昭至亲的亲信!这个金使被刑部的人带离相府前还在用女真语嚷嚷:你们不能抓我,不然王尊人一定会要你们丢掉顶戴花翎! 如果说这些还不够,那么这个金使被抓以后完颜昭立刻派人来京求情,愿用二百两黄金赎回此人,也许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案子还没定下的时候,京城里说王相是金主亲戚的流言已经闹的沸沸扬扬了。秦小楼只是起了这个头,紧接着后续的事宜有不少人主动替他接过担子,一时间向刑部提交证供的家伙多如牛虻,真真假假的,甚至连觉得王家父子长得不像汉人像女真人都成了告发的罪证。 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其后的一段时间里告王丞相徇私舞弊、贪污受贿的状子不决于堂,很多事件经过查证后的确属实,以至于无论他到底是不是汉奸,那些罪状加起来也足够砍他几十次脑袋了。 说起来其实王丞相的确很冤。他为官几十年来亏心事的确没少干,但干的也不算多,朝廷里哪个高官真的是清清白白的?说他贪污,他贪的绝对没户部那几个蛀虫多;说他徇私,他三个儿子的品级加起来没有副丞相两个儿子加起来的多;说他媚上,这年头哪个官员不讨好皇帝?至于说他通敌卖国,王丞相真是笑都要笑死了。可是那些证据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偷偷溜进他家密道挂的画像,谁在他枕头底下塞的信封,谁把那个金使放进门的,他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当年秦小楼在朝堂上提出改革,其中一条就是免除不杀士大夫这不成文的规矩。皇帝虽然说是准了,不过这么多年来还没哪个倒霉的家伙撞过这刀口。王丞相倒成了第一个。 赵南柯其实是不舍得杀王丞相的。但是当他看到势难回天之后,命三司会审早早结束,判了一个抄家夷三族,通敌的案子考虑到影响太恶劣,明面上不准再查,对全临安实行封口政策,谁都不许再提这事。 相府被封、王家锒铛入狱的当天晚上,顾肖峻闯进秦府大院,在雨夜里把秦小楼拖出了房间。 这个大儒是生平第一次拿起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握剑,手抖若筛糠,剑尖指着秦小楼的咽喉,颤声质问他:“秦小楼,你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心?!” 秦小楼穿着青衫站在茫茫细雨中,清丽的像是九天下凡的仙子,笑容却是不折不扣的魔。他说:“顾大人,我问过皇上,你姓顾不姓王,不会被你舅舅牵连,还能做你的大学士。” 顾肖峻手里的剑又逼近了他一分:“舅舅害了你父亲一人,你要报仇,若是冲着他一人去,我不敢有半分怨言。王府上下几十口人,他们欠了你什么?!你凭什么这么狠毒?!” 秦小楼笑盈盈地叹了口气:“顾大人。你若要听实话,我就告诉你实话。从我最初选择这条路,我的确是为了报仇。然而很多年以前,我早已不是为了报仇,早已忘了仇恨。” 顾肖峻手抖得更厉害了:“那是为什么?” 秦小楼道:“为了我没有回头路。顾大人,你有没有试过这种感觉?你在岔路口选了一条路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自己走了远路,甚至是错路。可是不能回头,走下去是已不是为了那个目的地,而是为了你先前走过的路。不管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既然选了,就要去看一看。” 顾肖峻两手一起握住剑,恨不得立刻一刀劈下去! 秦小楼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剑身,往自己拉近一点,左手点着自己心口,悠悠叹息道:“冤冤相报何时了。顾大人,你且往这里捅,免得一剑刺不死,我痛苦,你也痛苦。” 秦小楼和顾肖峻开始了角力。稀奇的是,顾肖峻抓着剑柄把剑往外拔,秦小楼握着剑身,拿剑往自己身上捅。争斗的最后结果是顾肖峻松手弃了剑,大笑大哭着跑出了秦府。 秦小楼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看着顾肖峻癫狂的背影,笑着摇头:“顾肖峻啊顾肖峻……”然而到底是怎么样,他却没有再评价。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次更新的时候不小心多复制了一遍,所以现在写了一章新的内容补上~ 开始收尾工作,我要理一理前面的故事,自己都有点忘了,要给每个出场过的人物一个交代吧~韩渣渣出来打这场酱油是因为五更钟里有这个剧情呀,那时候我已经把秦小楼赏给他吃了一顿,所以……(抱头)不要打我 第六十三章 王丞相倒台以后,上秦府讨债的人几乎踏破了秦府的门槛。 曾红莲自拟休书一封,空手出了瑞王府的偏门,走进秦府大门,要秦小楼兑现承诺。秦小楼笑眯眯地拨给她一百两银票:“夫人自己去挑凤冠霞披,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噢,对了,记得带上我秦家的儿子一起过门。” 完颜昭的使者上门说君主已经按照秦小楼的计划全部配合了,要求秦小楼兑现承诺,秦小楼笑眯眯地把剩余的账册也交给他们:“不急,不急,请贵主给我两个月的时间,我一定遵守承诺。” 朝堂里那些帮忙扳倒王丞相的官员来找秦小楼,秦小楼热情好客地一一接待,光明正大地拉帮结派。 与此同时在金国,完颜昭的亲信问完颜昭秦小楼会不会背信弃义,完颜昭摸着那些记满赵平桢罪状的账册,将信将疑地说:“应该不会吧?他连他老情人都卖了,他自己的把柄也握在我们手里,怎么背信弃义?除非他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隐姓埋名地躲起来,还要不被他们的皇帝抓到……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阕离歌长亭暮_70 王丞相行刑的那天,临安的东市在办白事,临安的西市却办起红事来——秦小楼用八抬大轿,把瑞王府的弃妇曾红莲娶进门了! 临安府的百姓们左耳是凄凄凉凉的哭喊声,右耳是喇叭唢呐的喜乐声,真真是左右为难,不晓得究竟该去哪边看热闹。 外面的人在闹,秦小楼却穿着缟素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后院的一间做灵堂用的屋子里。这间灵堂供着秦程雪的牌位,牌位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未尽之画,画上的人却是秦小楼。——这一天,也是秦程雪的忌日。 自从秦程雪走后,秦小楼比往常更爱笑了,时时刻刻脸上都挂着笑,甚至常常笑得停不下来。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笑些什么。 这一回他还是笑着走上去把秦程雪的牌匾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弟弟的名字,喃喃道:“程雪,我说过让你等我两年,我做到了。你看到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屋外喜娘高高兴兴的吆喝声。 当天晚上新妇在洞房里被新郎官灌醉了,趴手趴脚全无形象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新郎官趴在她肚子上听了一会儿,可惜怀胎只有一个月,什么都听不出来。 秦小楼悠悠叹了口气,小声道:“红莲,我没时间了。若是个女儿,你给她找个好夫婿,也能有个善终。若是儿子,便成全了你的心愿。我答应你的,算是守诺了。但愿……只求这孩子不是姓王的。便是姓王……罢了,那也都罢了。” 曾红莲突然一个激灵,醒了。她猛地坐起来,双眼通红地抓着秦小楼的胳膊,高声道:“秦明栋!你不能毁约!你要八抬大轿娶我过门,光明正大做你的秦夫人!” 秦小楼笑着拍拍她的脸:“是,八抬大轿,你已经过门了。” 曾红莲打了个酒嗝,气势弱了点,迷迷瞪瞪地喃喃道:“你要……信守承诺……我手里是有你的把柄的……除非你不想当这官了……” 秦小楼还是笑:“是,你有把柄,每个人手里都有我的把柄。” 曾红莲总算放心了,一头栽下去继续呼呼大睡。 秦小楼弯下腰,温柔地替她将鬓发撩到耳后:“你们每个人都有我的把柄。有的要我卖身,有的要我卖国。如果我不守承诺,又能怎样呢?人心中有欲念才会被人要挟,而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件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他站起身,脑海里突然闪过赵平桢的脸。然而他只是甩甩头,把那音容笑貌统统甩出去,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新房。 两个月后,有人往刑部投交了一份匿名诉状,说秦小楼利用职权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金额巨大,要求彻查严办。 户部是六部里肥的流油的好地方,户部出来的官没两个不贪的。这些事都是不成文的规矩,皇帝知道,朝廷里的官员都知道。然而又能怎么办?要查要办势必要伤筋动骨,没到非办不可的那一天,没有想出万全之策,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赵南柯接过状子的时候先是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打开看了一眼,在看到金额数时却砰一下从龙椅上跳了起来。——那个数字,简直够派北疆军队两年的军饷了! 等刑部的人赶到秦府的时候,秦小楼已经畏罪自杀了。整个灵堂被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从灰烬里翻出一具尸骨和两块秦小楼亲手刻的牌匾,一块上刻的名字是秦程雪,另一块——是秦小楼自己。 刑部的人排查完户部的账册,亏空的数额和匿名状上写的一模一样。然而他们翻遍秦府,几乎掘地三尺,没有找出一锭金子来。 三天后,一个樵民装扮的青年骑着毛驴在城郊的小道上走,却发现不远处有一背着弓箭的男子牵了匹马,挡住了小道的路。待那男子转过身来,青年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那是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瑞王赵平桢。 两年多的时间不见,赵平桢看起来比从前苍老了很多。当年离京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如今头发已是半白,面容略显沧桑,昔日的傲气遗失殆尽。 赵平桢道:“你这两年多来每个月能暗中给我送来这么多银钱,我就已经怀疑你日后的打算。” 赵平桢又道:“秦明栋,王丞相死的那天,你迎娶曾红莲的那天,我就回来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 赵平桢还道:“金蝉脱壳。你这一计使得不错。” 秦小楼很平静地问他:“你认得出我?”他的脸上带着上一回从韩诩之那里讨来的人皮面具,如今便是他自己站在镜子前也不见得认得出自己了。 赵平桢低头微微一哂:“如果我说,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你,你信是不信?” 秦小楼道:“不信。” 赵平桢耸肩:“好吧。既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早就派人监视你了。你混出城门时我尾随在你身后,然后到这里来截你。” 秦小楼看了眼他背上的弓箭,道:“殿下截我做什么?要带我回去认罪伏法?” 赵平桢默默地看着他不说话。 秦小楼又笑了:“殿下不必如此严肃,我不过说笑罢了。殿下若是那样的人,十年来我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他跳下毛驴,走到赵平桢面前,接过他手里的马缰:“殿下这是为我送马来了。” 赵平桢果真将手里的马缰递给他,道:“算是你跟了我十年的回礼罢。” 那马是西域来的高头大马,秦小楼在京中呆的久了,也有一阵时日没有骑过马了。为了翻身上这马,他还费了一番功夫。 赵平桢看着他狼狈地上马的姿势,也不帮把手,反而退后了一步,问他:“你打算去哪里?” 秦小楼道:“去到哪里算哪里罢。” 赵平桢知道,他没有说实话。在问出这话之前,赵平桢就已知道秦小楼不会说实话。他道:“你不想再见到我。” 秦小楼承认的很是大方:“是啊。” 赵平桢轻笑了一声,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从头到尾,秦小楼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背着弓箭来这里。 秦小楼上了马,低头看了赵平桢一眼,似乎在酝酿最后的告别词。然后他听到赵平桢问他:“秦小楼,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秦小楼一怔。他从来没有见过赵平桢这样柔和的表情,以至于他有点怀疑眼前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赵平桢本人。他有一刹那的茫然,旋即笑了起来:“那么,贞卿心里可曾有过我?” 赵平桢深深地看了他良久,侧身给他让了条道,轻声道:“在我后悔之前,走吧。” 秦小楼纵马跑出十数米,忽又勒马停了下来,回头高声唤道:“赵贞卿!” 赵平桢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 秦小楼在那一刻只觉胸口气血翻涌,有什么呼之欲出,却被他生生压了下去。他用力地喊道:“赵贞卿!后会无期!” 赵平桢不可抑制地向他迈出一步,秦小楼却毫不留恋地转身策马而去,只给他留下一片尘土。 赵平桢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野里,摸了摸身后的长弓,轻声道:“你以为你又是一个孟金陵吗?我不过,借着打猎的由头出来截你罢了。” 63 63、末章 ... 赵平桢很快就垮了。 他在回平城的路上病了,病来如山倒,三天以后他要起身都很难了。当地的官员为他找来最好的大夫,药服了一剂又一剂,扎了一针又一针。最好的大夫最好的医术最好的药,赵平桢却恢复的比旁人更慢,大概十几天以后才又有了点精神。但这一场病掏空了他的身体,半个多月人就消瘦了一大圈。 赵平桢一辈子也没有这么狼狈过。他始终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即使是皇帝的命令他也捡着爱听的听,下面的人触犯了他,他想要谁的命就要谁的命,觉得有趣儿的就留下来逗自己开心使。 他见过很多有趣的人,也经历过很多无趣的事。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赵平桢的嘴里不再有“有趣儿”了,他一直在说“无趣”。桃花开了是无趣的,新鲜的莲子是无趣的,美人的歌舞也是无趣的……就连想念秦小楼,也是那样的无趣。 病的最厉害的时候,赵平桢恍恍惚惚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来。那是他成年之后与秦小楼的第一次会面,他带着朱立明假扮成神医去秦府给秦程雪治腿疾,秦程雪能下床之后,秦小楼允诺会答应赵平桢的三个条件作为报酬。当时赵平桢用去了两个,说好还欠着一个,日后想起来再告诉他。虽然这些年秦小楼为赵平桢办了不少事,但那第三个条件赵平桢始终没有提过,也是因为漫不经心便忘却了。但忘了,不代表承诺失效。 一阕离歌长亭暮_71 赵平桢想,如果下次还能再见到秦小楼,就用这第三个条件让他陪自己一辈子吧。反正已经十年了,那种习惯是深入骨髓的,即使分别两年,他每天早上醒来还会习惯性地摸摸身边的位置,想把那个人抱进怀里。要他摈弃这种习惯重新来过,就像是把骨髓生生抽走,实在是太痛了。 赵平桢回到平城以后,就彻底甩手不管事了。因为这些年他时常会任性地撂挑子,偷偷摸摸潜出去一两个月是常事,而且他又足够信任他的手下们,所以如今项云龙已经能挑起大梁了,诸位将军离了这位主帅照样能该干什么干什么,也不怕下了错误的决断会怎样,因为无论做了什么错事,只要赵平桢认为他是无心之过或是形势所迫,那么所有的责任赵平桢都会自己一肩扛下。 所以这一次赵平桢把自己关进屋子里不出来,没有任何人有异议,大事小事能决断的就自己决断,决断不了的也要自己决断。 等秦小楼已死的消息传到金国,完颜昭跳脚了。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秦小楼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相信秦小楼没有死,只是金蝉脱壳了,可是那又怎么样?他不可能去翻穆国的土地找人,而且就算找到了也没用了,秦小楼“死”过这一回,他身上所有的价值都已经没有了。他想秦小楼是有把柄握在自己手里的,那些把柄足以要秦小楼身败名裂,可是现在秦小楼自己就让自己身败名裂了,那把柄也就不成为把柄了。 他手里还有的就是那些足以让赵平桢断子绝孙的罪证了。赵平桢没有子没有孙,但如果能要了赵平桢的性命,也算为金国除去一心头大患。所以完颜昭几乎是没有迟疑的,命人偷偷把那些东西送往临安。 这天赵平桢同时收到了两个包裹。一件来自平城,是赵平桢寄来的,另有一件是匿名人士投到刑部的,因为事关重大,刑部又呈给他亲自处理。 赵南柯有点苦恼地犹豫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先处理刑部的案子。 他将包裹拆开,里面赫然是几本册子和一些摁着血手印的御状。先看御状,是平城一些官员状告赵平桢擅离职守、胡作非为、欺下瞒上等罪状,一字一句都是血泪,说他是如何纵容吴袆等人为祸乡间,说他是如何瞒着京城私增苛捐杂税,弄得北方的百姓民不聊生,一百斤的收成竟要交要交九十斤的税。而且赵平桢恢复屯田制,不光去开荒田,还抢农民的好田。现在北方三城的男子不是南下逃难了就全部参军去了!一个城简直找不出一个平头老百姓! 赵南柯看的直皱眉,每多看一个字头就多疼一分。他是知道自己这位胞弟横,但还不知道他已经横到了这个程度,因为赵平桢的确在短时间内就把北方的战事生生扭转过来了所以他也一直都纵贯着。可看看这些御状,说赵平桢目无王法都是轻了,简直是连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赵南柯想,赵平桢的作为就像是为人治胃病,他的做法就是一刀把胃给切了,胃上的毛病立刻就不存在了,也许顺便把心啊肝啊都给伤着了。可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只能小火慢炖地熬药,就算治不好这胃病,也不能把肝肠都弄伤。 然后,他又去翻那些账册。 他翻到第五页,突然唰的把账本阖上了,捂着心口往龙椅上倒:太刺激了,实在太刺激了!秦小楼不愧是赵平桢一手带出来的,什么熊心豹子胆,根本是刨了玉皇大帝的胆和如来佛祖的心当下酒菜吃,这种事情他们居然也能干得出来! 赵南柯兀自喘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缓过神来,手还在抖,脑子里一片浆糊,根本没想到怎么处置赵平桢——如果认真按照律法来办,别说自己这个胞兄给他赔命都不够,整个姓赵的皇族全部陪他掉脑袋都不够! 最后,赵南柯决定先看看赵平桢给他寄来了什么东西,是否能安抚他一颗受伤的心灵。 拆开包裹后,赵南柯在金銮殿里痴痴地望着那堆东西坐了一个时辰。 ——兵符、令牌、将军印、王印、战袍……还有赵南柯小时候送给赵平桢的一枚玉佩…… 以及一封信,信里写着:原谅臣弟的最后一次恣意妄为。只当臣弟已死。勿念。勿挂。 …… 赵平桢走了。准确地说他是逃走的,不是因为被秦小楼偷走的那些账册,不是因为下级官员对他的不满,不是因为赵南柯的责怪。是因为他自己的心。 两年多来无间断的噩梦,所有被他害死的人都要他偿命,所有因他而不幸的人都诅咒他不幸。除了那些眼熟的人,还有很多陌生人也闯入他的梦境,说要为自己那些当兵而战死沙场的亲人报仇,说要他担负这生灵涂炭的责任。 从一开始的惶恐到后来的麻木。赵平桢从前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后来他对此可有可无。他想: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来都是如此,为什么你们偏偏不肯放过我?还是我自己不能放过自己? 午夜梦回,他听到梵语在召唤他,一道金印将那些恶灵全部打散。 赵平桢消失以后,平城有不少留言说他是因秦小楼过于哀伤,故遁出红尘寻找爱人去了。实则遁出红尘是真,寻找爱人是假。——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找秦小楼,况且茫茫天地间,又要去何处找寻? 一年后。 平凉山上有一座破庙大和寺,又破又小不说,山路还不好走,因为传说中佛祖东游时曾在平凉山一带落脚,所以庙里还算有些香火,但也不盛,供庙里和尚度日只是勉强,大抵时候还要靠和尚们下山化缘。但好在平凉山得天地灵气,山上环境清悠宜人,是打坐念禅的好地方。 这天平凉山脚下来了个化缘的游僧,进了驿道旁的一间小茶馆,念了两句禅语,请茶馆小二赏个馒头充饥。 茶馆小二放下手里的活打量他一阵,不光给了他馒头,还给了他一小碟花生过馒头吃。 小二说:“和尚是游僧?以前没见过你,不是平凉山上那座大和寺来的吧?” 和尚只是笑:“正是游僧。” 小二道:“游僧的日子过得多辛苦,天为被地为床,风餐露宿的,和尚为什么不找个小庙安定下来?” 和尚道:“尚在寻觅。” 小二笑道:“你不如上平凉山去看看。那里下来的和尚各个都灵气十足的,听说山上风水好,他们都要修炼成活佛了。” 一阕离歌长亭暮_72 和尚笑:“多谢。” 这和尚正是昔日的瑞王赵平桢。如今的赵平桢,纵是赵南柯站在他面前,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认不出:昔日光洁的像是抹了蜜似的肌肤上常常沾着尘土懒得洗,一身半旧的袈裟,慈眉善目,给人的感觉是十分和气的。赵平桢从出生起身上就带着贵气,往那人堆里一站,在哪都是显眼,连真龙天子和他站在一块气势上也要被他压下去一头,令人不敢逼视。然而如今的他是不引人注意的,瞧见了再多瞧两眼也不打紧,看多了还会觉得这和尚很是耐看。 和尚吃完了馒头,又为茶馆小二诵了几句经,悠悠哉走了。 四海五湖皆逆旅,千岩万壑正秋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心境一旦平了,时光已是流水,再不必匆匆而来匆匆而走。这样有趣儿,很有趣儿。 和尚当天中午就出发爬上了平凉山,一路赏花观树、吟诗悟禅,百来米高的山路爬了整整一下午。 等他好容易爬到大和寺的庙门口,还不急着进去,在寺门外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直把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木都看遍了,悠悠道:“自笑客行久,我行定几时?若是姻缘至,攀取眼前枝。” 一首诗吟罢,老旧的寺门被人从里面拉开,在刺耳的吱呀声中,一个年轻的捧着钵的和尚出现在他眼前。 四目相对时,正是恍如初见。 别后空愁我,相思一水遥。巴山楚水南洋州,何苦拣尽寒枝不肯栖? 何苦拣尽寒枝不肯栖。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真的完了…… 本来这篇文是打算写七万字左右的,写到韩诩之死故事就结束,最后赵平桢抱着垂死的秦小楼问他有没有喜欢过自己,秦小楼反问他那你呢,赵平桢不回答,然后秦小楼就死了。写到一半我自己写的停不下来了也舍不得了,可是最初因为我都是想着反正这家伙最后要死的所以下狠手让赵平桢造孽,然后这两个人的性格设定也是从头就决定了不可能有完美的HE,于是这个结局已经算是很完满了把(抹泪) 感谢所有追文的读者,我这么慢的速度大家还不抛弃不放弃(作者被打飞),小生真的很感动。给大家鞠躬!我爱你们—333— 顺便说下接下来的写文计划,正在填一个第一人称的关于时光旅行的科幻文,软科幻(其实科幻部分很少而且很扯,主要还是搅基),已经6W字了,有兴趣的话可以去专栏看看。另外还在存《逃之夭夭》和《心理医生苏维》的系列文,存满5W字再发,大概十一二月开新坑 古耽的话一直在构思,毕竟我还是更爱写古耽,不过目前暂时没有什么灵感,以后再看吧—v— 再一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64、番外之 深情如许(一) 那还是赵平桢和秦小楼在平城时候的事了。 那年夏天的某一日,赵平桢带着两个新摘上来的莲子跑到秦小楼房里,要秦小楼亲手给他剥莲子吃。 他躺在凉席上,头枕着秦小楼的腿,一只手扇他的公子扇,嘴张的大大的,秦小楼剥完一个就往他嘴里塞一个。他嚼完了,又把嘴张开,等待下一个。 喂了几个,赵平桢突然说:“无趣。”眼珠转了一圈,又说:“你用嘴来喂我。” 于是秦小楼剥完莲子以后先含进自己嘴里,再低头喂给赵平桢。 被惯坏了的赵平桢吃了十来个,又觉得无趣了。 这炎炎夏日,连金兵都被晒得没脾气了,藏在窝里不出来。吴袆说酷暑时节,放士兵们休整几天,不然怕大规模中暑伤了兵本。每天那一点例行公事的公务,也处理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半个时辰就能把一天要办的事儿给办完。他要折腾人,这大太阳下连个能折腾的人都找不出。这日子可实在是太无趣了! 赵平桢恹恹地摁下秦小楼剥莲子的手:“不吃了。你去给我端一碗绿豆羹来。” 于是秦小楼放下莲子出去了。 赵平桢一个人躺在秦小楼的床上,正寻思着找点什么事情做,突然听见屋外由远及近地响起两个人的对话声。 “平河县里那蒙师爷昨天进城来办公,办完事都申时了。李大人让他住一晚再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说怕夫人等急了,硬是当天晚上披星戴月就赶回去了。听说这蒙师爷爱妻在城里都是出名的,他娶妻都三年多了,夫妻俩居然还过的蜜里调油的。据说他从来不去花街柳巷,每天办完公务都火烧屁股一样往家赶,生怕和他夫人少一刻相处的时间。” “哎,你说,怎么就看不腻呢?我家婆娘进门一年我就看的有点烦了。不过还别说,真的随军出来分别两年,我心里还是怪想她的。” “呵呵,我本来以为蒙夫人应该是倾国倾城之色,不过听人说,也就过的去眼吧。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约每个人不同吧。” 两个人渐渐走远了。 赵平桢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把公子扇一收,手心里敲两下,若有所思地说:“蒙师爷……蒙夫人……” 第二天一早,赵平桢带着秦小楼下平河县去了。一路赵平桢都在想,三年了还过的蜜里调油……不腻?怎么会呢,虽然自己和秦小楼在一起不止三年了,但自己隔三差五的那腻歪劲也是见长,恨不得把秦小楼一脚踢出去流放两个月再接回来。可要是哪天晚上秦小楼真的不睡在他身边了,他又会因为不习惯而整晚难以入眠。得去看看那对夫妻,那女子到底是怎么个国色天香,能让丈夫日以继夜地看她三年还看不够。 赵平桢到了蒙家门口,突然又不肯进去了,说是怕以瑞王的身份进去会让他们太过拘束,让几名侍卫想法子给他安个身份。就在众人头疼之际,一对远道而来的道士师徒送上门来了——原来蒙府中给小少爷喂奶的奶娘声称某日在府里疑似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所以蒙师爷请了两位道士来为府里“清理清理”。 赵平桢当下命人把两位道士的衣服扒下来,乾坤袋也抢了,一人丢给十两银子,命他们赶紧拍拍屁股滚蛋。两位道长鬼没驱成,反被恶人给驱了,揣着银子捂着光溜溜的屁股蛋哭着跑走了。 当天下午,赵平桢和秦小楼举着幡旗大摇大摆地进了蒙家大院。 奶娘领着他二人到了后院里蒙家供祖先的灵堂,说事发那天她睡得晚,晚上经过后院的时候看见灵堂的大门居然开着,怕是有贼闯进来,就跑过去一探究竟。然后就看见了恶鬼的眼睛——绿油油的,那是食人鬼的眼睛呀!她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呀!当场就被吓晕了呀! 赵平桢又问了些详细的情况,下人们说这间灵堂闹鬼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清明那天他们在牌位前放上祭奠的食物,晚上也把门锁好了,但第二天灵堂里的食物竟不翼而飞!而门依旧是关的好好的!这可不是闹鬼了么! 赵平桢听了以后哼哼道:“你们在灵堂里放食物干什么?” 下人们面面相觑,答道:“供给老爷家祖先享用的。” 赵平桢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扯扯招魂幡的一角:“那可不就是被祖先们吃了么,有什么好惊讶的。” “呵。”秦小楼轻笑一声,抬袖掩住了嘴。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位莫名其妙的道士。 赵平桢随口胡诌了一个日子,说是七日后最适合做法,于是蒙师爷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厢房让他们暂住进去——原本是要两间的,但是赵平桢说晚上他们师徒要切磋道法,于是就改成了一间。 一阕离歌长亭暮_73 进了客房,赵平桢立刻把道袍一脱,哼哼唧唧地趴到床上去:“那两个臭道士几天没洗澡了?早知道还不如让人回去城里现卖两套衣服。” 秦小楼含笑走过去,从他腰间抽出公子扇,开始为他扇风。 赵平桢眯着眼享受阵阵凉风,懒洋洋地说:“真弄不懂这些人。既然祖宗不吃他们的供奉,又非要摆上。供奉没了,又怀疑是贼偷了,怎么就不想着是祖宗收了他们的心意?鬼魂既然不吃阳间的食物,他们一开始就不该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就是有这些人在,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才能在世间立足。” 秦小楼只是笑。 赵平桢趴在竹席上,没一会儿就舒服的犯困了,一把捞着秦小楼的腰把他带到床上,把头埋进他怀里睡。 秦小楼轻轻推了推他:“天热,别腻着我,一会儿满身是汗。” 赵平桢慵懒地拍开他的手:“这竹席太硬,抱着你身上才舒服。出了汗一会儿洗了便是。别闹,让我睡。” 秦小楼无法,只得一手抱着他的头一手为他打扇驱蚊子。不一会儿,两人相拥入眠。 翌日一早,蒙府的下人请赵平桢和秦小楼和主人们一起用早膳,赵平桢欣然应允。 等秦赵二人赶至大厅的时候蒙恺和他的夫人已经双双坐在那里等着了。赵平桢的目光始终黏着在蒙夫人身上,把她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来回地看,怎么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稀奇之处。说漂亮,勉强算是漂亮,但也只是在平河县这么个小地方才拿得出手。身材也是勉勉强强,因为刚刚生产完不久,人还略嫌浮肿。 赵平桢直把蒙氏夫妇都看的不悦了,秦小楼暗中拉了拉他的袖子,他突然一惊一乍地叫起来,指着蒙夫人道:“夫人身上恐有邪障。” 蒙恺惊慌失措地问道:“那、那可怎么办?道长,道长您可一定要……” 赵平桢不急不缓道:“不打紧。这邪障最怕我等修道之人,一会儿我送夫人一道符,自然能把它打散。”又道:“我这几日还得好好看看你们这地方,似乎的确是危机四伏啊。这七天我还得好好找找,除了那个绿眼睛的恶鬼,帮你们角角落落不干净的东西都驱逐了,也好让你们安安心心过日子。” 蒙夫人感激地看着他:“早上县令派了人来,说二位道长道行深厚,请我们务必好好招待二位。若得道长相助,我夫妻二人感激不尽。” 赵平桢颇有架势地道:“本……贫道定当尽力。” 秦小楼始终只是微笑,有时嘴角弯的太厉害,便端起茶杯抿茶遮掩。 用完早膳回房后,赵平桢坐在竹椅上,秦小楼坐在他腿上,手里捧了支莲子,一枚一枚地剥给他吃。赵平桢嚼嚼莲子,又不时皱着鼻子在秦小楼身上嗅来嗅去,只觉得那莲子和莲花的清香全都染到秦小楼身上,闻着就令人心旷神怡。 他道:“是你派人让县官这么说的?” 秦小楼道:“是啊。我看昨日他们有些疑心,就派人去了县里。” 赵平桢啊呜一口咬住他指尖一枚刚剥好的莲子,舌尖扫过他的指腹:“做的不错。” 秦小楼抿了抿被赵平桢舔过的手指,含水的眼眸带着说不尽的暧昧往他一斜,又低下头继续剥莲子:“贞卿演的也不错。” 赵平桢道:“是他们太好哄骗罢了。你剥完了这个莲子就歇了罢,一会儿我剥给你吃。” 过了一会儿,秦小楼出去打水洗手,赵平桢翘着二郎腿在竹椅上晃来晃去,手里的扇子一点一点敲着手心:“有趣儿,有趣儿,我倒要看看什么叫做深情。” 65、番外之 情深如许(二) 休息过一个时辰,赵平桢偷偷摸摸溜到蒙氏夫妇的卧房外,把窗户纸戳破了一个洞,开始蹲墙角。 巧的是,和他们刚才做的事情一样,蒙夫人也在给蒙恺剥莲子吃。 蒙夫人把莲子剥进一个碗里,整整积了快半碗才递到蒙恺面前,道:“夫君,吃吧。” 蒙恺笑笑地看着她:“多谢夫人。” 赵平桢看的直皱眉,心道:无趣,实在是无趣,还不如明栋为我剥来有趣。这两人剥个莲子都这么循规蹈矩,和宫里的宫女为我剥莲子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赵平桢又看了一会儿,没看到能让他有所感悟的,不高兴地摇着扇子走了。 中午用餐的时候,赵平桢的目光也一直若有似无地打量蒙氏夫妻,发现他们吃饭的时候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两人偶尔互相夹一筷子菜,连眼神交流都没有。他和秦小楼吃饭的时候还经常会一时兴起把秦小楼抱到自己腿上让他喂自己,或者他把秦小楼剥的光光的在他身上放菜,把他当做盛菜的器皿,那都是比较有趣的做法。赵平桢心想,可能是因为自己和秦小楼在场,这对夫妻不敢有越轨之举吧。 于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又带上秦小楼偷偷跑去听人家墙根。 幸运的是,蒙氏夫妻这夜果然行房了。 赵平桢和秦小楼一人在窗户纸上点了一个窟窿,撅着屁股各据一隅,窥视房内?。事前赵平桢找了个借口跟蒙府里的下人说这个时间他要做法找鬼魂,让大家都躲在屋子里不许出来影响法事,所以他们也不怕会被人撞破这等臊事。 秦小楼看到半路就有点脸红,看不下去了,转了个身背对着墙壁等赵平桢。赵平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的一招一式,听着里面传出的规律的喘息和叫喊声,非但不觉得害臊,还频频因不满而皱眉。 待房里的春|事结束,秦赵二人并肩往回走,赵平桢还在那里嘀咕:“他们从头到尾只用了一个姿势,还是最普通的,这也太无趣了吧。” 秦小楼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第二天,秦赵二人借故不与蒙氏夫妇一起用膳,然后等到用膳的时间赵平桢偷偷溜过去看他们在没有人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吃的;午睡的时候溜过去看他们用什么睡姿;下午的时候溜过去看他们都会做些什么;晚上再溜过去听墙根。 赵平桢虽然平时总是漫不经心,但他若真对什么事上了心,那耐性也是极佳的。他连续偷窥了七天人家夫妻的日常生活,没找到他想要的,于是第七天蒙府的人来找他驱鬼的时候他神神叨叨地说:“贫道昨晚夜观景象,发现今日不适宜做法事。十天吧,十天后我给你们驱鬼,把鬼都驱的干干净净的!” 十天以后蒙府下人又来请人,赵平桢先让他们全都聚到后院去,过了半个时辰才怒气冲冲地跑出来,从一堆柴火里揪出一只绿眼睛的黑猫,恶声恶气地把猫掷到那奶妈身上:“鬼鬼鬼,鬼就在这里了,爱蒸爱煮随你的便!” 黑猫喵一声炸毛了,对着奶妈的胸口一阵乱抓,跐溜一下跳上树又跃上墙头逃走了。 赵平桢把幡旗往地上一掷,扯□上的道袍和乾坤袋,一股脑全部丢到柴火堆上,然后皱着眉颐指气使地拿手指一点蒙恺:“你,跟我出去。” 蒙家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时候秦小楼才慢悠悠地出现在后院里,身上已经换上鹤纹玄底杉,脚踏银缎鞋,腰系红缎,真是华贵难当。蒙家人原先只觉得这两位道士长的贵气,如今看了秦小楼这一身装备,才知道他们实在是贵不可言。 秦小楼笑盈盈地对蒙恺道:“将军请蒙大人出府一叙。” 众人痴傻的目光从秦小楼身上又转回赵平桢身上。将军?平城那么多位将军,这是哪一位呢? 蒙恺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冒犯了这二位人物,让他们在自己府里蹲了大半个月收集罪证。可他又不敢违令不从,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赵平桢出了府。 赵平桢的马车已经在府外候着了,蒙恺看了一眼那车辇的配备,原本凉了大半截的心算是凉透了。 赵平桢兀自上了马车,回头瞪了眼还傻在原地的蒙恺,口气不善地说:“上来!”然后又不怒自威地扫了眼所有候驾的侍卫,众人纷纷做鸟兽状散。 赵平桢靠在马车里软软的垫子上,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这半个月来的见闻。他越长时间不说话,蒙恺就越绝望,跪在车厢里,身体抖若筛糠。 赵平桢终于开口了。他问蒙恺:“你成亲几年了?” 蒙恺哆哆嗦嗦地答道:“三三三三年。” 赵平桢道:“听说你很爱你的夫人,除了办公以外所有的时间都跟你夫人呆在一起。可否属实?” 蒙恺道:“属属属属实。” 赵平桢突然起了玩心,恹恹地说:“哦,是这样。本王看上你夫人了,想夺你所爱。你肯是不肯?” 蒙恺惊呆了。 赵平桢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地喝道:“答话。” 这下蒙恺不哆嗦了。他勇敢地抬起头与赵平桢对视,眼神里虽然还是有无法抑制的恐惧,但也有几分坚定。他说:“殿下,您不要和草民开玩笑。” 赵平桢哼了一声,颇多不满地说:“我吃饱了撑的,跑到这里来跟你这种狗东西开玩笑!”心里默默想:我就是吃饱了撑的! 蒙恺低下头深呼吸,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已经充满了血丝:“倩儿是我明媒正娶过门的夫人,殿下,草民娶她的那天就曾在祖宗面前对她发过誓,一生一世对她不离不弃!” 赵平桢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扇子:“谁要听你这些无聊的事……你就明说,肯还是不肯。”顿了顿,似乎是怕蒙恺不明白后果的严重性,补充道:“你若肯把你夫人给我,你现在是个……嗯?师爷?明个儿走马上任去当县令。若是不肯,回去等着满门……诛九族吧。” 蒙恺又开始抖了。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赵平桢漫不经心的嘴脸,恨意丝毫不掩。赵平桢只管等着他的回答,大大方方地随他瞪。 大概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蒙恺突然跳起来要去掐赵平桢的脖子,大吼道:“你这个畜生,我跟你——” 一阕离歌长亭暮_74 话没吼完,被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打断。 蒙夫人从府里冲出来,赵平桢正巧把预备发难的蒙恺一脚踹下车,于是蒙夫人扑跪到车厢前抱住自己的丈夫,声泪俱下地对着车里的人吼道:“瑞王殿下,求求您高抬贵手。夫君是一时糊涂,我们夫妻愿为殿下做牛做马,只求殿下高抬贵手!” 蒙恺傻了。 赵平桢皱着眉问笑盈盈走出来的秦小楼:“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秦小楼道:“明栋只是让殿下看到殿下想看的一幕罢了。我告诉她,蒙恺骑马进城的时候踏死了殿下养的猫,殿下打算让蒙恺偿命。” 赵平桢看着他弯弯的眼睛也不由笑了。他道:“不好,你这说辞真是不好。本王像是这么不通人情之人?” 秦小楼微微挑眉,笑而不语。 跪在马车外的蒙氏夫妻傻眼了。 赵平桢拿扇子敲了敲门框,道:“行了行了,你们还真是伉俪情深。哭哭啼啼的女人先回去,蒙恺留下,本王还有话要问。” 蒙夫人还抱着丈夫哭个不停,却被上来的侍卫拉进府去了。 赵平桢看着一脸呆相的蒙恺,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靠过去用扇柄挑起秦小楼的下颌:“你还以为本王真觊觎你夫人?你看你夫人的姿色可有他的万分之一?” 蒙恺张嘴想反驳,愣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摇头:“不及。” 赵平桢对秦小楼道:“你也先进府去。”等周围的人都走光了,他道:“刚才本王不过试探你夫妻二人的情意罢了。” 蒙恺痴痴地点头,心想:原来这位大人真的是吃饱了撑的慌…… 赵平桢道:“你们平日的生活就跟着几天过的一样?每天就这么无趣?” 蒙恺又愣了一下,点头。 赵平桢道:“你每次行房都只用一个姿势!十七天行房十次,十次用的姿势都一样!” 蒙恺的脸涨成了番茄色,嘴皮上下翻动,愣是没说出一个字来。 赵平桢问他:“你三年,整整三年都这样?你和你夫人不觉得腻?” 蒙恺哭笑不得地说:“这个……草民……草民……草……” 赵平桢不耐烦地打断:“腻,还是不腻!” 蒙恺摇头:“不腻。” 赵平桢扶额:“你从来,从来没看腻过那个女人?三年?每一天?就过这么无趣的生活?” 蒙恺壮着胆子问赵平桢:“瑞王殿下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赵平桢想了一下,秦小楼的音容笑貌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啧了一声,继续想,回想起孟金陵的脸,然后点头:“嗯。” 蒙恺道:“草民说实话,有时候的确是会看腻。但若真正喜欢一个人,离了她一刻就想的厉害,宁愿相看两相厌也不愿分离。所以……” 赵平桢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也不回话。 过了许久,赵平桢冷冷道:“行了,你回去吧。这些天的事不准对别人提起,不然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蒙恺松了一口气,身上的冷汗早已流脱了,赶紧爬起来逃命也似的退回府里:“草民告退,草民告退……” 赵平桢和秦小楼一起回程的路上还在想着那件事。他原本只是想看看这人世间的痴情种子是怎么个活法,若是觉得有趣,他也可以扮一回痴情人来解解乏。但看来看去,居然是那么的无趣。 秦小楼搁在他腿上的头挪了挪,抱着他的腰继续睡。赵平桢纵容地摸着他的头发:“这些天辛苦你了,回平城后放你两日假休息吧。” 秦小楼口齿不清地喃喃道:“不必……”听声音的迷离程度,已是在半梦半醒间了。 赵平桢心想:照着蒙恺那个说法,自己对秦小楼岂不也是深情如许了?哈,这人世间是否真的有那痴情人呢? 车碾过一块大石子,车身剧烈地颠了一下,赵平桢用内力托住秦小楼,为他减缓了冲击。大腿被压的有些麻了,不过也还好,忍到回平城不是问题。 他撩开车帘,望着沿途的风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心想:回去以后又该找些什么有趣的事做呢…… 66、番外之采药(一) 平凉山附近有一处海拔较高的山林,山林里有一个守林人,名叫曾沛林。曾沛林今年业已六十五岁,有四十五个年头是陪着这片山林度过的,他终身未娶,但这林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都是他的妻妾,所以他的妻妾比皇帝还要多。 这山林对于官府来说是前朝遗留下来的令人头疼的问题,因为它不属于官方财产,而是属于地方大族的私产。为了要收回山林这块肥肉,官府不知道动了多少脑筋,因为这里面涉及了太多复杂的权势背景,拖了足足一百多年都没有解决。曾经有一任县令要成功,却被京里下来的一纸调令弄得前功尽弃。 每过三年这林子的主人会领着大批工匠前来伐木开矿,那是曾沛林最热闹的一段日子。但他并不喜欢,因为这份热闹会带走他不少心爱的妻妾。除了这份大热闹之外,山林里也时不时会闹出一些小热闹,譬如有小贼溜进林子里偷采草药。这个时候,曾沛林是看着情况管,有些人会被他毫不留情地用棍棒驱逐出去,有些人他则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有些人他甚至会…… “哎,小和尚,过来过来。这快过年了,老骨头给你弄了点彩头,就放在柴房里。自己去拿。”曾沛林坐在林边小屋前的躺椅上,一边打蒲扇一边冲远远走近的年轻和尚喊话。 这时节正是秋高气爽,满地红黄落叶,像是一层厚厚的地毯,躺椅在地毯上咯吱咯吱的乱晃,端的闲适。 和尚也不拆穿他,走近后对他微笑:“施主新年好。” 曾沛林嘿嘿直乐:“哎,哎,小和尚新年好。” 和尚递给他一本《妙法莲华经》,自己往柴房里走。曾沛林摸着经书笑出几道褶子:“好东西啊,打发打发时间,马上又是新的一年喽!” 不一会儿,和尚背着半篓药材走出来:“多谢曾施主。” 曾沛林把《妙法莲华经》放到一边,笑呵呵地挥手:“哎,反正老骨头闲着也是没事。” 和尚背着药材依着林缘走,时不时用手里的竹竿拨开落叶,仔细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曾沛林在后面跟着他,气的鼻子都歪了:“喂,你出家人怎么这么不懂知足?老骨头跑了半片林子给你采的羌活还不够?” 和尚回过头看他:“哦?半片林子?那哪半片还没采?” 曾沛林讪讪道:“去西北方向看看,那里野兽多,老骨头没去。” 和尚一转身就往西北走,曾沛林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唉,你每年都把羌活采光,主人家九月派人来采药,独独少一味羌活,老骨头真是不好交代啊。怎么说?林子里来了种专门吃羌活的猛兽?” 和尚的脸皮堪比城墙,浑不在意道:“曾施主不都糊弄过去了么?” 曾沛林装作痛心疾首地跺脚:“三年呐,老骨头怎么就跟你这个坏和尚认识三年了呐。” 过了一会儿,曾沛林有些低沉地说道:“小和尚,你今年多采一点,最好能把这林子里的羌活都采光,别的,别的也都采走,哪种贵重你就采哪种,老骨头帮你采!明年……明年可能就没这机会了。” 和尚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出了什么事?” 曾沛林苦笑:“听说官府这次下了大本钱,这片林子明年二月份就要归公了。” 和尚皱了下眉,若有所思地继续往里走。 曾沛林踩在落叶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轻声自言自语:“老骨头守了这山林一辈子……明年,明年这辈子就要到尽头了……” 到了山林的西北边,和尚把背上的僧棍拿下来握在手里,明显比先前紧张了很多:“施主,你跟紧我。” 曾沛林倒是不怕:“小和尚,顾着你自己就行。这里的野兽哪个不是老骨头看着长大的,他们不咬我。” 和尚道:“那你为什么不来这里采药?” 曾沛林跳起来给他一个爆栗:“得寸进尺!老骨头是不想打扰他们!” 不一会儿,从林子里蹿出来一条毛发银亮的野狼,和尚举棍就要打,被曾沛林拦了下来:“别伤它!” 野狼冲过来,却没有立刻进攻,而是警惕地围着两人转来转去。曾沛林弯下腰要摸它的脑袋,被它避开了。曾沛林不死心地再伸手,这一次这头银狼没有拒绝,被摸了两下以后甚至坐下来乖乖地任人摸他的毛皮。 曾沛林笑得有些伤感:“十年前它还是只小狼崽子的时候我还救过他一命呢。” 一阕离歌长亭暮_75 和尚默默把长弓背回背后。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不到那件武器了。 两人在山林西北方逛了两个时辰,把羌活的根都刨光了。然后曾沛林把和尚送下山去。 路上,曾沛林问和尚:“你采了这么多年药,他关节就没好点?” 和尚叹气:“几年前伤的狠了——有人把他肩膀来回卸了几十次,已经成习惯性脱臼了,现在他端个碗胳膊也能脱一次,然后自己装回去。天气稍微阴一些就疼的打滚。前几天闹梅雨,药快用完了,所以我再来采点。其实这药也治不好他的伤,就是能稍许让他好受些。” 曾沛林跳起来拿蒲扇拍他脑袋:“药没用你每年来采啊?!得了便宜还卖乖,老骨头三天才帮你集了半框!” 和尚灵活地跳来跳去躲避他的攻击:“阿弥陀佛,施主稍安勿躁。” 曾沛林停下直哼哼。其实他还是很愿意听和尚说说那个“他”的事情的,和尚平时话不多,难得说两句还噎死个人,也就说起“他”的时候才会滔滔不绝。 明空采完药回到平凉山上的大和寺,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他跑到伙房,伙房早就熄火了,他只好饥肠辘辘的回到自己的僧房里,意外地在桌上看到了一碗已经冷掉的斋面。 津津有味地吃完斋面,他把篓子里的药材全部倒出来,一堆一堆分好扎起来,取了两袋熟稔地开始煎药。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推开,另一个和尚走进来,看见明空正坐在炉子前扇扇子,微微蹙眉:“明空师弟,你又去采药了?” 明空一手托着下巴,堪堪打了个哈欠:“是啊,明净师兄。” 明净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走进来关上门,叹气:“明空师弟,我并不需要这些药……” 明空根本不看他,搭拉着眼皮盯着锅炉升起的袅袅白烟:“明净师兄,明净师兄,明净师兄。是你大半夜疼的大喊大叫吵我睡觉。药你不想喝就算了。”他把扇子一丢,用钳子弄灭了炉里的火,解开衣襟翻身上床,说不管那药就真的不管了。 明净愣了一会儿,摇头笑笑,坐下来看了会儿经书,又轻声走到床边看明空。明空其实头一沾枕就睡着了,睡得很熟很安宁,不像很多年前那样连睡觉都皱着眉头,不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就坐卧不安。 明净看了一会儿,也吹熄烛火爬上了房间里的另一张床。 子时,更深露重,明空被旁边的呻吟声吵醒,没好气地翻身坐起来,点燃烛火。他走到那个捂着肩膀呻吟的家伙的床边,发现他满头冷汗,却意外地没有醒过来。 明空冷冷道:“别以为我当了和尚就没脾气的。”他很想一脚把那个挣扎在痛苦的梦境里的家伙踹醒,但刚刚有所动作,却听得明净在呻吟之中呼唤着某个人的名字。 “贞卿……贞卿……殿下……疼……” 明空一下就僵住了。 那种呓语更倾向于一种撒娇的感觉,是充满了依赖的。而很多年前还在红尘之中的明空曾经无数次听过这个人用这个语气跟自己说话,但那时他都觉得是虚伪的。如今在梦中,总是假不了了。 明空叹了口气,在他床头坐下,用温热的掌心替他捂住肩膀,轻轻摩挲。 “喂,听说完颜洪藏死了,完颜昭杀了完颜恺,金国大乱。皇帝派项云龙已经纠集十万大军向北进发了。” 明净没有回应他。 明空用手将他的肩膀搓的热了,直到他停止呻吟也没有放开。 他看着他侧躺的瘦削的背影:“有的时候我会想……”停了很久,摇头:“这样已是再好不过。” 天快亮的时候,他重新躺下睡了。 第二天,明净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放在床头的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