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晓》 第1章 序章 「那何不交质呢?」 晨曦洒落,光辉照耀,少年驀然抬起头来,迎上了如璀璨斑烂的熠熠晨光,那张长相平凡无奇的脸庞,竟也因此闪烁着充满希望的耀眼光芒。 「将各国储君送到邻国当质子,顺便与邻国联姻,娶妻生子,直到即位才回国,再将下一任储君送往邻国。储君在邻国之中,自然会对邻国好,如此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四个国家一同往好的方向发展,这样不是很好吗?」 四国国主在楼兰遗跡开了长达三个月的会,还是找不到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法,青丘这才向一旁的侍从问了一句。 没想到,少年看似年纪轻轻,却说得头头是道,让一行人都不禁微怔发愣,细细在心头思考着,毕竟,在各国都不愿退让的前提下,这已经是尽善尽美的方法了。 「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计策,不好。」唯一有意见的,仍是青丘。 「我倒觉得挺好的,不管怎么样,我真是受够战争了。」 「只要不让我们犬戎吃亏,我无所谓。」 「随便。」 接下来,其中一人出声附议,另外两人没有意见。 现在只剩自己一个还在坚持,青丘不安地又望了少年一眼。在触及他的眼神时,彷彿听见他说「现在只剩你一个了,还不快给我答应」的那股霸气,不由得心神恍惚,开口出声。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也只能勉强接受。不过,为以防万一,这方法先试用一年,一年后看情况再说。这样……可以吧?」 「好,那就这样吧!」 「没事的话我们就地解散。」 「呼──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们各自招来已趋稀有的妖兽,准备归返自己的国家。乘着妖兽飞向四方的各国国主,一瞬间就不见踪影,晨曦也已将这片荒土照耀得白亮。 没有跟上任一队伍的少年,跃上半塌的围墙上,目送着他们离去。任由风儿狂劲地吹拂着,将系在发上的发带捲至青空,将他的黑发愈吹愈长,愈长愈白,宛如高掛在夜空的一条银河。最后,吹出了一声叹息。 「自私又贪婪的人类啊!这次的和平,能维持多久呢?」 白晰俊美的脸庞,带着一丝的愁绪,回头看着这座由自己亲自灭亡的古城,心中遗憾,却没有半点懊悔。原着矢车菊儿。 人类是多么不完美,但正因为这样的不完美,深深地吸引着他,让他不惜触犯天条,也要让人类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 玉帝赐名曰「如僕」,果然有先见之名。他一如人类的僕人般,总是为世俗之事掛心不已。带着心中的盼望,一股轻烟从足下捲起,将他捲得透明如风,随风而去。 第2章 白鹿 东之青丘,国都襄兰,初秋。 以土堆石块建筑而成的四方形房舍,如棋盘般以雪川为中心向四周散开。在洒着慵懒阳光的午后,这座城市呈现一种带着橘红的金黄色泽。 位于襄兰中央的市集大街,两旁是或大或小的摊位,人潮从早到晚丝毫不减。其中,一个插着一面写着「仙人妙言」的摊子上,坐着一个瞎了眼的白发婆婆,也不管摊位前有没有人烟佇留,她数十年来如一日地道起千年以来的传说故事…… 「古国楼兰位于荒漠之中,虽是荒漠,却是世界的中心,四通八达,交通便利,又有一永不乾涸的奥妙泉,就是自给自足也没问题。那时候,妖兽与人类共存共生,楼兰又出產妖兽食粮玉石,所以驯服了相当多的妖兽。啊,你问我妖兽是什么?」 「不不,我没问啊!」 一旁那戴着玉纱斗笠的少女连忙摇手道,但妙言似乎不以理会,又继续接下去道: 「妖兽就像现在的野兽一样。现在的鹿啊、马啊、鹰啊、龙啊,都是由千年前的妖兽变化而来的。」 「咦?那些野兽都是从妖兽变来的吗?」 「是啊!只是,楼兰古国已然灭亡,又无人知晓生產玉石的方法,妖兽没有玉石服用,或日渐消亡,或转妖为兽,只能平凡一些,求得一口气罢了。」 「可是,不是已经没有玉石了吗?那牠们都吃什么过活的?」 妙言微笑反问道:「你说呢?」 少女回想着自己见过的那些奇珍异兽,每次被关起来后,就会曝晒在夜里的露台之上,等到天亮后,又送往屋里,也从没见过牠们开口吃什么东西。 「……难道是月光?」 「没错。牠们能将月光的魔力转化成自己需要的妖力,所以不需要进食就能够活得很好。平均寿命嘛……大约是三百年。」 「哇──」 虽然见过不少奇珍异兽,但却没有一个人说得准牠们的年龄。原来是能活三百年这么长啊──少女总算是终于明白这其中的涵意了。 妙言又继续说道:「有的妖兽能飞天遁地,有的还能喷火,所以拥有妖兽的多寡,几乎等于一国的兽力,楼兰也就因此成为一统天下的雄伟大国。」 「那楼兰为什么会灭亡?」 「因为……」 突然从远方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妙言的回话。一大批人马乘着高大骏马急驶而过,街上人群立刻让出了一条通道,伴着紧跟在后头的活泼街童扬声喊道: 「狩猎队回来啦!大家伙儿看白鹿去!」 「要不等星临姊姊偷偷放走了,我们就连个影子看不到啦!」 街童的话惹得眾人大笑,原本没啥兴趣的,也衝着他这句话放下手边工作,呼朋引伴地前去一睹白鹿风采。 「哈哈哈──说的有理,咱们也去看看。」 狩猎队是青丘自古以来的传统,远征深山荒原,只为捕捉奇珍异兽。究竟这个传统从何而来,已经不可考了。只知道这一代的青丘王,特别重视狩猎队,还将原本低护卫队一阶的狩猎队提高地位,让他们能与护卫队平起平坐。 星临脸色不悦地回过头,透过玉纱间的隙缝看出去,凝视着在大街上朝王居飞奔的狩猎队人马。本来只是以防万一,她才偽装身分来到街上打探消息,没想到预计明天才回国的狩猎队,竟真的提早一天到达襄兰。 她微皱起眉头,向妙言道:「婆婆我还有事,改日再来听您说故事。」 「是要去看白鹿吗?」 「这……算是啦!」 「呵呵,祝你好运。」 迈开脚步的星临听见背后的祝福后,觉得这句话一点也不搭轧,而迟疑了一下,但为把握时间,便直接鑽进了巷子里,在狭小的巷弄中狂奔起来。 她的目的不只是要避开那些因为想看白鹿而逐渐集中到王居的百姓,也是要到打铁巷去拿回暂寄在那边的大刀──白羽刃,并且一边跑着,一边嘟囔着,什么「偷」白鹿?说这么难听!她明明就是「救」白鹿! 如果说,青丘王是近百年来最重视狩猎队的国主,那么她就是有史以来,最爱跟自己的父王唱反调的王女。 她从小到大,总像是要和狩猎队作对似的,一次又一次地放走了他们千辛万苦才猎到的奇珍异兽。虽然父王偶有责罚,但多半都是一笑置止,似乎「即将得到」比「已经拥有」还要令他发自内心地喜悦。久而久之,星临成了人们口中的笑话。人人都说她天真淘气,说她年幼无知。 哼!她才不天真也不无知呢!难道人类拥有了和平的生活,就可以对动物为所欲为吗?要是把你们关进铁笼里,永生不得出来,你们还笑得出来吗? 带着愤愤不平的思绪,星临来到了打铁巷中。 又旧又黑的巷弄里,人本来就不多,在听见狩猎队回襄兰之后,人就更少了。大部分的打铁师傅拋下手边的工作,到迎宾广场去凑热闹,但远远地,还能看见其中一摊的火还旺着,打铁的清脆声音还响着。 「九爷爷──」 听到叫唤的白头老翁回过头,对着从远处跑来的星临笑了笑。 「这么早?狩猎队不是才刚到吗?」 星临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掀开玉妙,露出白净的脸庞。因为长年练功的关係,即使跑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依旧大气不喘地回道: 「正好路过,就赶在人少的时候来了。」 九爷爷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笑了笑,然后像是早就料准星临的到来般,从一旁的架上将白羽刃取下来,递给星临。 白羽刃──银白色刀身远看像是一只张开的羽翼,是照着师父的黑羽刃所造的小一号的大刀;刀鞘是陈旧的皮革,让揹它上身的星临,不会那么容易受到旁人瞩目。 记得当年,她跑遍襄兰上下,也找不到铁匠为她打一把刀。于是她渐渐明白这多半是父王的意思,所以也不好继续为难他们。直到最后,师父亲自带她到打铁巷找那个已经退休的九爷爷…… 『终于想收徒弟了吗?』 九爷爷带着曖昧不明的笑容,看着将小星临推向他的师父。 『替她打一把刀吧!用我那黑羽刃为范本就好。』 『黑羽刃?』 九爷爷的眼神飘向师父背上的巨大刀刃,皱起了眉。 『那不是双手刀吗?给初次学刀术的小女孩这种武器,也太不恰当了吧?更何况,你明明就是单手……』 『我要教她什么,用不着你管。』 『好好好,双手刀就双手刀吧!小妹妹,爷爷给你打一把漂亮的大刀,就叫它……白羽刃好了。』 于是,她这才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刀。而为了不让父王发现她偷学刀术,平时她总将刀寄放九爷爷这儿。 「谢谢了,九爷爷。」 接过白羽刃后,星临向九爷爷道了别,然后将大刀揹上了肩,放下玉纱,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沿着雪川朝王居奔驰着。 以往青丘王会为了满足民眾的好奇心,会在第二天的迎宾广场上,让民眾前来参观新得到的奇珍异兽。但这次,不只影子,她定要让他们连支角都见不到! ※ 青丘人民傍着由雪水融出的雪川而居,住在岩盘下挖的石屋中,冬暖夏凉。岩盘以雪川为中心,向四周散开,故以水耕为主。四周被蔓延而来的漠海所包围,东方却有一座终年长青之山丘,故国名曰「青丘」。 王居就座落在以之为国名的青丘山下,也是融融雪川的尽头。古时王宫建在青丘之上,现在王族们却多半住在山下的王居。王居比王宫小了些,是依古法挖至岩盘里的中空结构,里头错落复杂、易守难攻,没有华丽的宫殿,只有一个辽阔的迎宾广场。 「白鹿啊……」 青丘王端坐在迎宾广场的王座上,喃喃自语地唸叨着。 几天前就听人来回报,这回狩猎队带回来的,是传说中的白鹿──生存于雪狼山与冰雁湖的交界处,全身雪白难以辨认,只能在夏末天刚微亮的早晨,靠着如金粉般洒下的阳光,来分辨牠的行踪。 青丘国成立狩猎队,召勇士为国狩猎、为民狩猎,也为自身的荣耀而狩猎。猎到的野猪、山羌给城里的野味馆加菜,让所有人都有机会一嚐这人间美味;猎到的奇珍异兽就献给王族,或当礼物送给四方邻国,或留下自赏。 几百年留传下来的传统,以当今青丘王为最。青丘王自幼交质于张宏,老父亲突然病逝后,便匆匆迎娶张宏王女回青丘,这才听说了青丘这个自古以来流传的狩猎传统,并随着狩猎队微服出巡过几回。不过那都是年少轻狂的事了,如今的他,只在王居前的露天大座上,等待着风尘朴朴的狩猎队归来。 「是白鹿?」 在他身旁立着一名少女疑问道。 阳光下,她的发瀑反射出如银月般的光芒,年约十五、六岁的稚嫰脸孔,却有着不合乎年龄的沉静。一身白纱衬黄内里的裙装,铃音婉转。 青丘王喜上眉梢地点点头。 「没错!就是那传说中能治百病的白鹿。荆榛这傢伙,也不枉我教他这些个年头,每每回来都让我惊喜万分。帮我记着,这回可要好好赏他!」 「诺。」 月傍微微一笑,轻轻带过。她对父王这狩猎的喜好毫无兴趣。儘管父王自幼就教她射箭,还夸她是青出于蓝的神射手,可当她知道那箭是要射向活生生的动物时,便心生胆怯,发誓从此不再拿弓。突然想到身为能治百病的白鹿可能的下场,不由担心道: 「父王要怎么处理这白鹿?」 「当然是要好好照顾牠,只能将牠用在最重要的时刻。」 青丘王豪爽地回应着,但眼神却在下一秒突然转厉,用极低沉的声音说道: 「这回可不同以往,那些稀有的野兽放了就放了,但白鹿可是救命的玩意儿。你可要好好看着临儿,别让她又私放走了。」 月傍在心中叹笑着,脸色却不显现出来。她和妹妹星临虽然不是同个娘胎出生,却都见不得那些被笼子囚困的野兽,总是偷偷地放走,只不过父王不知道她和星临是同一伙的罢了。 「临儿这样机灵,从前女儿哪一次阻止过她?父王还是多加派些人手,好过我一个人看着。」 「……也是。万里!」 青丘王唤了声在暗处随行的护卫,一道影子便以极快的速度凭空出现,立于青丘王侧后方。他身材高大削瘦,一袭的黑衣劲装,顶上的斗笠掛上了宛如黑夜的暗纱,遮去了大半张脸孔,背上揹着两把漆黑唐刀。 「不用跟着我了,去找临儿,千万别让她放走了白鹿。」 「诺。」 万里简短回应后,再度隐去身影。 随着他的离去,狩猎队也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王居前的迎宾广场上。一行二十多人的队伍,得到了青丘王的特许,可以骑马配刀前来覲见。 带头的男子将长发高高束起,黝黑的肤色仍盖不过划过左脸的五寸刀疤,身上只揹了弓箭、配了匕首,轻松跃下黑马后,跨步上前。身为狩猎队队长的他,领着身后下马的狩猎队员们,向青丘王呈上写着战利品的卷轴。 「微臣荆榛,带回十六头野猪、五条黄金巨蟒、三隻雀鹰,和一头白鹿,请陛下察阅。」 一名侍从连忙上前接过,小跑步地回到台阶前,再由侍从长无名递交到青丘王面前。青丘王拉开卷轴,心里掛念的却只有白鹿,草草瞥了一眼,便抬头问道: 「真有白鹿?在哪?」 「回陛下,就在座车中。」 荆榛回头举手一招,那跟随着狩猎队前来迎宾广场的座车上盖着的黑布,被左右扯下,露出了用手臂般粗的铁栏做成的牢笼。里头隐隐地有一团白雾,再仔细一瞧,白雾上有两颗如龙眼籽的漆黑圆眼,顶端还连着如结满冰霜的树枝的鹿角。 「啊──是、是白鹿!」 迎宾广场上,除了青丘王脱口而出的惊叹,其他人全都噤若无声、摒气凝神地望着那看似娇弱的白鹿。 似乎感觉到人们的视线,白鹿睁开小巧而漆黑的眼睛,动了动雪萼花般的双耳,怯生生地望了望四周,最后落到了青丘王身旁的月傍身上,与她四目相交。 月傍突然心里头一阵狂跳,一种趋近于窒息的沉重,在瞬间压在她的胸口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必须费尽心力才能用拉紧的喉咙发出微弱的颤音。 「臣……臣女有事,先行告退。」 「嗯?喔,好。」 青丘王从王座上微微站起身来,拉长了颈子,只想将那白鹿看得仔细,丝毫没有发现月傍的异样,头也不回地应允了。 月傍一个转身,步下台阶,像风般地离去。 一路上,她没遇见太多人。狩猎队回国,手边没工作的,都到迎宾广场上看热闹去了。她独自沿着石砖步道走着,突然间,馀光感觉远方的城墙边上冒出了个头。 她移目望去,只见一道身着浅袍、头顶斗笠的身影,从城墙上轻巧地翻跃而下。路过的两个巡逻护卫发现了,马上提着刀枪衝过去围住了那人,但下一刻,却对那人行了个大礼。 「不用了,你们两个就当没见到我──」 星临一边回头嚷着,一边绕过眼前的护卫,马上就发现佇立在前方不远处的月傍,然后提起轻快的脚步奔去,绽开笑靨道: 「姊姊──你是特地来接我的吗?」 「是啊!」 越过月傍的笑容,星临遥望着迎宾广场的方向,看不见什么,却能感觉在那里的迎宾仪式仍在进行,还没结束。 「见过白鹿了吗?」 「见过了。」 「怎么样?」 星临向月傍伸手去牵,却感觉到她的手心是从未有过的冰凉,抬头一望,看见月傍露出难得的愁绪。 「父王说牠能治百病,是用来救命的,要我千万要看住你。」 「救命?救什么命啊……」星临嘟囔了声,随即感觉到月傍脸上的抑鬱与沉默,担心问道:「怎么了吗?」 在相伴着走回寝帐的路上,月傍少见地激动起来,反手握住了星临的手,将那从骨子里发出来的颤抖,传递到星临的手中。 「这回,你别救白鹿了。」 「为什么?就算是要用来救命的好了,让牠关在铁笼里也太可怜了吧!」 「你听话。」 「不!姊姊,你从前一直是帮着我的啊!怎么……」星临强烈地抗议着,却突然在月傍的脸上捕捉到那一抹担忧神情,追问道:「难道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那是一个只属于姊妹俩的小秘密──月傍拥有媲美预知的直觉,只要靠着那条异于常人的敏感神经,就能察觉哪里将有不好的事发生,进而躲过灾祸。 在被星临发现之前,月傍以为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但那天之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开始学着把自己的能力隐藏起来,开始学会了如何说谎。 「没有啊。」对星临说的善意的谎言,更是不计其数。 「不!一定有!你跟我说啊!不要老把心事藏着,你到底感觉到什么了?」 「我……我说不清的,总之你不要去就是了。」 看月傍难得这样坚持,星临于心不忍,却也无能为力。 「我知道姊姊你怕我受到任何伤害,但如果我没有去救牠,我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我答应你,这次一定格外小心。」 「真的,一定要去吗?」 「一定。」 「那,就把这个带着吧!」 月傍从脖子上取下她从小一直戴着的白玉平安扣,然后将它重新系在星临的颈项上,星临用手抚着它,让那温凉奇妙的触感逐渐渗入骨子里,也让身心灵顿时充满了力量与安定。 第3章 夜袭 和月傍分手后,星临步上陡峭的台阶,回到只有王族与高阶官员才能居住的寝帐。守在帐前的护卫与侍女见了她,连忙揖身道: 「恭迎公主殿下回宫。」 在宫里面人多嘴杂,即便她不喜欢这么繁文縟节,她却怎么样也说服不了他们省去这冗长的语话。 「我累了,别进来打扰我。」 她只丢下这么一句就走进寝帐,鑽进帐里那扇更衣用的屏风后,换上了夜袭专用的黑色劲装,将一头紺青长发束起,再重新揹起白羽刃,数着每隔一个时辰就会交接的护卫队,她静静地等候深夜的来临。 当夜色逐渐降临,每隔一丈就立起的石灯笼,也被一一点亮。因为交代过,所以即便已经是用晚膳的时间,卫护侍女还是不敢进来打扰。 算准了时间,她从隐藏在更衣屏风后头的暗门中鑽出。居高临下,俯视着王居的夜色,然说轻巧地跃过矮墙、石阶,与平台,不稍一会儿,她便来到了放置白鹿的皎月露台。 今天是满月,柔和的月光洒在纯白大理石所建造而成的露台上,也洒在被困在露台中央那只铁笼里的白鹿身上。 四周一片辽阔,一旦有人影浮动,便看得一清二楚。但是,潜行在黑暗之中的她,却怎么也看不到半个看守白鹿的护卫。 怎么回事? 是空城计吗? 还是「请君入瓮」呢? 她很清楚父王不会这么简单就将白鹿放在这样显眼的地方,可是无论她怎么从这个暗角躲到另一处暗角,就是没有看到半个护卫在监视白鹿週遭的动静。 眼看着月亮逐渐西沉,星临用手指轻轻抚过背上的白羽刃,似乎只能靠这样的举动来重新获得信心与力量。 不管了,先出手再说吧! 下定决心后,牙根一咬,跃出轻巧的步伐,转眼间便翻滚到牢笼的身旁。白鹿像是被惊醒般地动了动耳朵,睁开了双眼,微微抬起头,望向铁笼外的黑衣少女。 「你忍忍,我马上就救你出来。」 星临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麂皮布包,一手俐落地将它放在膝上摊开,一手选了两隻带勾的长条细剪,戳进了拳头般的大锁洞中。 开锁的功夫,是她跟在街上认识的偷儿朋友学的,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时不时要救出被父王囚禁的奇珍异兽。父王命人造的锁一次比一次坚固,她开锁的技巧,也就一次比一次纯熟。 只是这一回,她转了又转,急得额上满是汗珠,却还是找不到巧劲,一连把准备的十几支开锁器都给撬断了。 「这是怎么搞的?是谁做的锁?」 星临气得嘴里唸唸有辞,同时突然感到一阵冰寒的视线。 她用馀光往牢笼里的白鹿一瞥,看见原本因为她的到来而站直的身子的白鹿,竟将四条腿一弯,跪趴回原来的姿势,还把头撇向一边。 「哎呀!别对我失望嘛!我一定一定救你出去。」 白鹿丝毫不理会她,静静地趴卧原地,不知是在生闷气,还是自顾自地睡了。星临觉得面子掛不住,倏地站起身来,从揹在背上的刀鞘里抽出白羽刃,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宣言: 「锁我开不了,我就不信这把用殞石碎片铸成的白羽刃,也砍不了这铁笼!」 说着,便双手握紧刀柄,伴着身子的扭转,往锁上一砍。「哐」的一声,大刀的力量被突然出现的漆黑唐刀给削弱,然后弹开,没砍到锁,也没砍到铁笼。 星临被大刀传来的衝击而震退了两步,站定后才往那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看。 他身材高眺,身形却被肩上的黑色斗篷遮去了大半,头上戴着黑纱斗笠,宛如影子一般突然出现在露台上。那装扮是高阶护卫才有的,不过,也有可能是覬覦白鹿的恶人故意打扮成这样鱼目混珠的。 以往狩猎队带回来的奇珍异兽,只是稀有得能卖出好价钱,都有恶人拚上自己的命前来夺取,又何况是这隻号称能治百病的白鹿呢? 相较之下,星临已经放弃在自己的服装上做太多无谓的努力了,只将长发束成马尾,换上一袭带着夜色的劲装,连脸也懒得遮了。露脸的好处,是能让敌人忌惮她公主的身分,自动知难而退;露脸的坏处,是容易招来对王族看不顺眼或另有所图的恶人,能更轻易地对她痛下杀手。 「──别挡路!」 星临将手中大刀一挥,配合着适当的旋身与跨步,将力量与巧劲发挥到最大的极限,并一步步朝黑影逼近。 这也是在街头拜了个浪人学成的。 师父总说,她力气小,不能单用手臂和手腕使刀,得将身体的每个部分都用上。拜此所赐,现在星临才能勉强与黑影右手中的那柄漆黑唐刀过个几招。 又一个凌空回旋,星临鑽了黑影的死角,大刀也趁隙朝黑影挥去,准确地将他手中的漆黑唐刀打落。 星临心中一喜,想把握良机再度朝他进攻,却突然感觉手中的大刀沉得可怕,一股力量从刀锋爬至刀柄,最后因为握力不足而将大刀甩了出去,飞向天际,再直直地插进了身后的石板上。 她这才发现,他那原本空着的左手,竟多出了另一把漆黑唐刀。 虽然星临跟师父学的是大刀和匕首,但也明白练武之人左右开弓是多么不易的一件事,不禁心里有些佩服,争锋相对的怒意少了几分,带着充满好奇的闪耀眼神开口问道: 「敢问阁下大名?在下好生佩服。」 月光下,黑影像石像般佇立不动,左手上的漆黑漆黑唐刀却也渐渐沉了下来,不再出招。他的嗓音从隔着的黑纱传来,沉稳得几乎没有半点温度。 「放弃吧!你打不过我的。」 星临抽出腰间的黑身匕首,做出了战斗的准备姿势。 「我知道我打不过你,可我也不会轻易放弃。你想带走白鹿,就先过我这关。」 当双方进入对峙时,要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师父给星临上的第一门课。但此时此刻,对方的双眼都给黑纱蒙住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盯着对方的脚。 果然不稍片刻,黑影迈开步伐,星临的神经也立刻紧绷了起来,进入战斗状态。然而,黑影愈走愈近,却迟迟没有使出下一招的跡象,只是轻轻唤了声: 「星儿。」 星临诧异地微垂下匕首,望着那人的的身影。虽然看不见脸,但那样的身形,的确是她熟悉的,那样的声音,她更是从来不曾忘记。 ※ 那是在五年前的冬天── 说是冬天,但青丘一向四季如春,没有寒风刺骨,更没有冰雪凛冽。最大的差别,就只是北方的雪狼山被冻住,雪水融得慢,流经青丘的雪川浅得几乎不足脚踝,所以只能将每隔百丈所挖的井开啟,引出在夏日时导入青丘山底水库的雪水。 那天,刚满九岁的星临又收到了弓箭当生日礼物,难掩失望的情绪写在脸上,被父王训了一顿。 『女孩子就该练弓!耍什么刀弄什么剑?无理取闹。』 父王总是这么说,当然就不可能帮她找师父教她,连护卫队练功的场所也严格禁止她出入。一气之下,她衝着父王喊了句: 『好!你不让我学,我就自己去找别人学!』 但毕竟一山还有一山高,就在她跑遍襄兰城大街小巷,打听有没有会武术的人能当她师父的同时,青丘王也对全国人民下了道命令禁止教授她任何武功,连平日与星临交好的熟人,都只能带着为难的表情拒绝她。 走投无路的星临在襄兰北城门外枯坐了一整夜,凝望着那座远在天边的雪狼山,不知不觉天空渐渐泛白,突然一道亮橘色的晨曦从东方斜斜洒落。 他,就从那道晨曦中走出来,像是披上了半身的阳光,轮廓也愈来愈鲜明。顶着一头微捲的披肩黑发,身材高瘦而精实,走路轻巧无声,背上揹着的那柄黑色大刀,几乎和她一样高。 星临缓缓地站直了身子。就像是命中注定的相遇般,她感觉埋在胸口的那颗心不是自己的,而是被什么控制才如此强烈地扑通跳动着。 『师父……』 一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呢喃,让她回过神来,同时发现那张白晰立体的脸庞,也逐渐清晰,并深深地映入她的脑海。 『师父──请收我为徒!』 一句直白的请求划破寧静的早晨。 她「咚」的一声跪了下来,还向那名揹着大刀的男子磕了好几个响头。不为什么,只因为她觉得身上揹着一把大刀的他,一副身经百战的模样,不管实际能力如何,能多少教会她一些入门的技巧,也就足够了。 感觉他正缓缓地朝她走近,停在伏在地上的她的面前,她微抬起头,看见那双塞满了细沙的黑靴上,沾了几点已经乾掉发黑的血跡。 『为什么?』男子冷冷地问道,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好听。 星临循声抬起头,仰望着从她头顶上俯视自己的他。看着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青年,但眼神却背负着难以言喻沉重,彷彿已经活了好几世纪。 『我……』 她微啟朱唇,在脑海闪过了想要说的实话──为了放出被囚禁的奇珍异兽──但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就算对方是外来客好了,但依照城里八卦的流传速度,他大概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国家有一个爱放走奇珍异兽的小公主吧!所以她只能这样委婉道: 『我……有要保护的东西。』 『什么东西?』 『……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不该用刀来保护。』 她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她日復一日缠着父王,甚至还要姊姊月傍去说情,却都没什么帮助。她的年纪还太小,大家都不把她的话当真,都以为她只是顽皮任性,爱恶作剧,而不是发自内心地怜悯那些被冠上奇珍异兽之名的野兽。 『因为其他方法我都试过了。没用。』她丧气道。 早晨的风在脚边捲起一丝细沙,男子在停格半晌后,倏地蹲低了身子,让视线与星临平行,用带着稜角的唇瓣说道: 『在保护重要的东西时,难免会伤到别人,而被你伤到的人,有可能会死。你有办法承受这个事实吗?』 『我不会伤到别人的!』 『难说。刀剑无眼啊!很危险的。你想学,还是等你再长大一些吧!』 男子站起身,从星临身边擦身而过,往襄兰城里走去。 星临沮丧不已,后悔极了。沮丧的是,她必须眼睁睁地让这个最后的希望离去;后悔的是,她要是不那么贪玩,和月傍一样待在王居里足不出户,就不用只能求一个难得从外地来的浪人当师父了。 这样的心情这胸口闷得难受,像是有什么压在上头,但无论她怎么揪起自己的衣襟,那份沉重的感觉就是无法顺利移去。痛苦就从那里蔓延开来,直达全身,然后沸腾,然后爆发,化成泪水,夺出眼眶。 『──要我教你也可以。』 身后的男子像是听见了她内心的哀号而停了下来,突然丢给她一句话。星临猛然回过头,带着充满希望的眼神,望向那个在城门外止步的男子背影。 『不过,你得答应我……』 『我答应!』 男子转过身来,睨视着还不知道条件,就抢着说要答应的她。『你答应得太快了。承诺可不是只靠嘴上说说,就能做得到的。』 又被训了一顿的星临,依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反驳他,因为那句话听着还真的挺有道理的。她微蹙的眉问道: 『……那你要我怎么做?』 『最终目标是──要成为强到能不伤人就能达到目的的战士。』 星临露出灿烂笑容,『那也是我所希望的!』 『但如果你在到达那境界之前,以刀剑伤人性命,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我便不会承认你。』 『……我答应。』 这回,星临是仔细想过后才给出了允诺,语气和方才的兴奋相比,多了分成熟与承担。下一秒,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奔到男子身边,挨着他,一口气问了他许多的问道: 『师父是从哪里来的?到襄兰要做什么呢?师父要教我什么?刀术吗?还有,师父,你的名字是什么呢?」』 『……我没有名字,叫师父就好。』 感觉师父脸上面有难色,星临才察觉到自己好像太多话了点,于是将嘴巴给闭了起来,乖巧地点点头。 『你呢?叫什么名字?』 『喔,我叫星……』 为了不让师父在将来得知自己是被限制不能学武功的公主而离去,星临将自己的名字剖去了一半,同时有别于耳熟能详的全名与至亲专用的小名,给自己一个新的名字。 『星儿。』 从此以后,她开始不再以真面目上街,不是戴上玉纱斗笠,就是女扮男装,甚至扮成全身脏兮兮的乞儿,除了几个怎么也瞒不过的大叔大婶外,再也没有向其他人公开自己的身分。 ※ 星儿这个名字,始终只有师父一个人知晓。 所以当星临听见那道黑影唤她这个名字时,手中的白羽刃因为内心的动摇而失去了平衡,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她将视线移到那层漆黑的厚纱上,对着看不出相貌的黑影,懦懦地问道: 「师父?」 师父教她的是双手大刀,所以当他将手上的两把唐刀也使得这样好时,她并没有立刻发现眼前的黑影,竟就是她的师父。 「为什么?你……」 是来偷白鹿的吗?这样的疑问,她问不出口。虽然她对他的背景丝毫不了解,但她也算熟悉师父的为人了,她从不认为师父会是坏人,可是世事总有意料之外的可能,尤其是面对从不对她坦白的师父。 星临收起了质问,只因为她不敢听见师父的回答。 她带着不安的情绪转身走去,想将那插入石板中的白羽刃拔起,可是力气太小,刀身一动都不动。她不断绕着白羽刃转圈圈、调整角度,但它说不动就不动,气得她直跺脚。 「师……」 险些就脱口而出要师父帮她,让她瞬间满脸通红,怔在原地。 「所以说,要你先长大一点再说吧!」 师父带着教训的口气,走向星临,轻松地将大刀拔起,递给星临。 星临懦懦地接下后,师父又在转瞬间跃到铁笼前,用手中的漆黑唐刀挥了两下,铁栏杆便无声地断成好几段,滚落地面发出细微的「哐噹」声响。 始终在铁笼里看着这场战斗的白鹿,依然镇定地睁着水灵的双眼,望向了为牠解开束缚的师父,又望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星临,优雅地站起身来,走出了破了个大洞的铁笼,散步似的来到了星临面前。 「快走吧!」 星临诧异地望着师父,「师父?」 「不就是为了要放走牠们,才求我收你为徒的吗?」 星临突然明白,师父是为了帮她才来的。不知他从哪里得知的消息,知道这次的锁很难开,所以特地来帮她。他还知道她的刀术不精,锁开不了就想用蛮力硬砍,结果不只不会顺利劈开铁笼,还会打草惊蛇。 师父虽然很安静不多话,可是却很温柔。说不定他早就发现她是这个国家的二公主,却还是假装不知道地唤她「星儿」,继续传授她刀术。 星临将手中的白羽刃收回背上的刀鞘中,从腿上拆下了事先准备好的黑布,往白鹿身上一盖,然后抱于怀中。白鹿安稳地被她抱着,没有惊慌,也不挣扎,不知是因为天生脾气温和,亦或是明白星临想救牠的心情。 「师父,我们快走吧!」 星临抱着白鹿走到师父身边,催促着他赶快离去,但他却只是轻轻地回过头,透过黑纱凝视着她。 「你先走。我断后。」 「师父──」 「谁叫你这么弱。」 星临被激怒,却对师父说的事实哑口无言。连要师父「万事小心」这种话都说不出来了。师父说得没错,他比自己厉害许多,实战经歷也丰富得多,还会需要他徒弟的提醒吗? 她压下心中的烦闷,不发一语地将白鹿抱紧在怀里,奔向东面的一道墙,一脚蹬起,轻易就飞跃过围墙,翻上了屋顶,消失在月夜中。 第4章 和平 「唉,实在太和平了。」 已经在襄兰住上两个月的少年,正悠间地倚在客栈二楼的窗栏旁,一览襄兰城里热闹非凡的夜景,俯视带着喜悦神情从街上穿越而过的人群,却透露出与之相反的哀愁。 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穿着从城里弄来的旧布衣,却仍然遮掩不了由内而外所散发出来的贵族气息。身旁那个跟他同年的随侍,也经过一身乔装,端坐在摆了小菜美酒的桌边,却严肃地看着他的主子,反问道: 「和平,不是正好吗?」 伤城摇摇头,凝视着远方灯火的集中处,忽地醉意让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眼前覆上一片炫烂而迷惑的场景。可惜,他天生酒量好,喝了酒后的思绪只会变得更为透彻,甚至能坦率地道出藏于内心的真实面目。 「一点好不好。他们与我无怨无仇,他们拥有的我也一点都不想夺取,为什么我就不能当个彻底的旁观者呢?」 「命运就是如此,不容人类轻易违抗。」 伤城蹙眉轻叹道:「把做不到的事都推给命运,这是人类的坏习惯。」 傲霜微仰着头望向他主子的背影,不由地轻轻摇头,「你忘了吗?你也是人类。」 「……是啊,你要不说,我都忘了呢!」 他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却彷彿只为了完成任务而存在。从小到大埋首苦读,连睡着都能梦见无止无尽的体能训练,终于在每年举办国试中脱颖而出,然后培训,然后实战演练,然后出动执行任务……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会这么过去,就觉得心里有无限的空虚。于是他将手中的酒杯贴紧双唇,想透过带着香气的美酒,与街上嬉闹而过的人群,遗忘这残酷的现实。然后有感而发地叹道: 「在这世上,或许就只有人类会自相残杀吧!你看,这么美的一幅画,怎么会有人想破坏它呢?」 「这不是我们该思考的问题。」 「不是吗?」 「上头下了什么命令,我们照做就是了。」 傲霜不同于伤城,他没有主人的身分与地位,所以没有立场对命令感到怀疑,甚至提出质问。对他来说,无论发生什么事,完成任务是唯一他要关注的事。 相反地,伤城却时常陷入无可自拔的思想泥淖中。 「……是吗?」 伤城回到座位上,将空了的酒杯又添上了带着桂花香的酒。总是一派轻松的他,虽然不愿意,却还是能轻易就感觉到傲霜那双带着指责般的严厉视线。为了摆脱他那紧迫盯人的视线,他只好顺着他的意地谈起正事来。 「那件事调查得怎么样?」 傲霜看着伤城给他斟了杯酒,置于桌前,回想起这阵子以来的调查行动,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 「那人防守森严,身分也不是一般护卫,不容易接近。好几个派去监视的人,不是没两下就被发现然后放倒,就是轻易地被甩开,什么也查不到。只从旁人那里打听到一个消息,说他是青丘回国那年,在途经富春山时捡回来的。」 「富春山?那里能住人吗?」 富春山并不只是一座山,更贴切的说法,是一串山系,横亙在青丘与张宏之间,因为树林茂盛,进入之人往往会迷失方向,所以大多数人只敢沿着从中贯穿的商道而行,树林里的野生动物也就愈发活跃。 滴酒不沾的傲霜拿起了摆在一旁的竹筷,仔细地在一盘丁香花生炒豆干中,挟了一小块豆干,在放进口中前,喃喃道了一句: 「因为是被狼养大的啊!」 「狼?」 「正确来说,是猲狙(音:赫居)。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食人。在楼兰灭亡后,便化成为白狼,隐身于富春山。」 傲霜将藏书库里的资料倒背如流。这个消息倒是让一向没什么起伏情绪的伤城,露出了些许讶异。 「一般的狼要养人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居然还是猲狙?」 「当年一起随青丘回国的人都看见了。猲狙的嘴里叼着一个活生生的肉球,突然出现在车队面前,轻轻地将他放在地上后,退后了几步,便鑽入了树林里。简直就是想把不属于富春山的他双手奉还一样。不过,当时他才四岁,虽然可能已经有记忆,却还没学会人类的语言。即使回到青丘后开始恢復人类的生活,但记忆这种东西如果不用语言反覆复习,是无法顺利留在脑子里的。」 「所以他对被猲狙扶养的事,全然不记得囉?」 「应该是这样没错,因为从来都没有人听他自己提起过。不过……」 傲霜停顿了一下后,终于提出了长久以来的疑问。 「我们的目标不是他吧?主人,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认真解任务?来到襄兰都已经两个月了,结果你成天只会在这里……喝酒。」 「嘖,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先了解一下这个国家的民俗风情,不是吗?」 「这些事,顶多用上十天半个月就够了吧?」 见傲霜的神情愈发严肃,口气也愈来愈差,伤城只好一改他随性的态度,带着微笑地耐心说服道: 「听说他是青丘的手下爱将嘛!所以我想除了两个娇滴滴的公主之外,他是青丘唯一的弱点了。你说,我们不该多了解一下敌人的弱点吗?这样等到要解任务的时候,就可以事半功倍,而且不出任何差池。」 傲霜的眉间微微地抽动了一下,没有反驳,看来就是同意了。伤城见状,连忙加码继续说道: 「再说了,他是被猲狙养大的耶!该不会隐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祕密吧?哎唷,好想知道喔──」 「主人?」 「你再去调查一下吧!」 不好的预感又应验了,傲霜忍不住大叫了声,「主人!」 伤城却自得其乐般道:「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发展喔!」 傲霜气结,不得不拋弃侍从的身分,放肆地对他咆哮道:「你倒是说说看,还会有什么比被猲狙养大更出乎意料的发展?」 「有啊,比如说……」 伤城捧着酒杯沉思了片刻,理所当然地吐出了四个字。 「不是人类。」 「那会是什么?妖兽吗?」 「哎、哎呀,我只是说『比如』,你别放在心上啦!」 「……」 「总之,现在我们也只能将时间耗在这里了,谁叫那个『目标』行踪不定,不好掌握呢?与其像隻无头苍蝇到处乱转,我们还是留在原地守株待兔的好。」 渐渐找回理智的傲霜,深深地呼吸了一回,然后冷冷地看着伤城,下了个结论。 「……你这是在逃避。」 「我没有。」 「其实我都知道,你为了不想完成我们来到这里的任务,就一直要我去调查这调查那的。」 「我这是在……提高胜率。」 「在我看来,却等同于逃避。」 两人把话都说得这么白了,房间里的气氛也就变得不一样了。随时随地都在确定四周有无外人窃听的傲霜,压低音量说道: 「逃避杀人,与被杀。」 伤城怔愣了下,原先在脸上交错出现的忧鬱与悠哉,突然被一道如冰霜刺骨的冷酷所覆盖。他望向身旁的傲霜,不可否认地耸了耸肩,然后捧着酒杯,站起身来走到窗栏边。 街道繁华与活力依旧,嬉闹与喧哗仍存在,但是远远的,人群之中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女,手中怀抱着一个包裹,从另一头狂奔而来。 跟踪她并不在任务的范围里,但不可否认的,他对于这个生活在和平国度的公主,充满了好奇。是什么能让青丘能如此放任自己的女儿在大街上东奔西跑?甚至几乎没有派护卫跟随?是什么能让青丘百姓对待一国的公主如此……没大没小?居然可以直呼公主的闺名? 这和他所生长的国家──犬戎──完全不同。 犬戎,一个几乎一年四季都冰天雪地的国家,不只自古流传的典章制度冷冰冰的无法轻易被破坏,连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也是冷冰冰的。所以当他一路从千春山沿着雪川往襄兰前进时,看着愈来愈和平的生活,他的内心的困惑也愈来愈多。 他不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再一次地叹道: 「唉,真的是……太和平了。」 ※ 听见帘帐外有声响,半睡半醒的青丘王立刻睁开了双眼,从王榻上弹起身来,扯开帘帐,帘帐外只有无名面无表情地蹲跪在王榻边。 「啟稟陛下……」 辗转一夜的青丘王,按耐着慌乱的思绪,简洁有力地道: 「说。」 无名捨去了赘字,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护卫队来报,皎月露台佈置的二十名护卫全被击昏,铁笼被砍断,白鹿失踪,万里大人重伤昏迷。」 「什……」 青丘王听见整夜的焦虑与忧心成为事实,心急得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光着脚就往帐外奔去。 王居的主体是层层相叠的岩石,岩石下挖空了做成石室,岩石上则搭起一个个八角或六角营帐,最高处不过二层楼,却几乎已能俯瞰整座襄兰城。青丘王步下蜿蜒的台阶,沿着每隔数丈便搭设的火盆灯走去。 一路上,他满脑子塞满了片段的记忆── 才刚懂事就送往张宏的王妹、生下女儿便重病不起的王后、跟狩猎队一起发现被狼豢养的男孩、来自民间又转眼消失的奇异女子、从小就体质虚弱的两个女儿……虽然是太平盛世,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悲痛,却一件都没少过。 那些记忆像是在他的脚上施加了力量,让他愈走愈快,直到他能看见王居一角的灯火通明,守在外头的护卫便急忙上前,将他迎进其中一个大帐内。 大帐内来来去去的侍从,端出去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将蹲坐在榻前王医的满头白发,衬得更加雪白,一旁还有医徒正埋头捣着药。 「情况如何?」 王医回过头,见是青丘王驾临,连忙要起身行礼。 「免了免了,究竟伤得重不重?」 青丘王免去了王医的行礼,眼睛仍盯着床榻上的万里,眼看他的右臂上斜裂了一道深能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一旁的医徒用布压迫,沾满了鲜红后,又再换另一块的新的布,放在榻边的盆子里,已经堆满了一座血淋淋。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缝合了吗?怎么血还流成这样!」 王医温吞回道:「回陛下,依臣所见,这是来自犬戎的痲痺散。此散洒在伤口上,会减轻伤患的疼痛感,但就算已经缝合,还是会让伤口……血流不止。」 「那就赶紧止血啊!」 连星临屡次放走奇珍异兽都鲜少真正发怒的青丘王,难得地大吼了起来,让这辈子已经见过了不少大风大浪的王医,都禁不住心中的惧怕,立马拱手用颤音说道: 「王、王居里的止血散昨夜被盗,微臣已命医徒拿胡杨花序应急……药、药呢?药呢!」 一旁在捣药的医徒也顾不得手里那盆草药才捣一半,便匆匆上前,将草药盆端给王医。 王医接过看了一眼,里头原本盛满的草药已经捣出了带着殷红的汁液,虽然理想状态是要捣成泥糊状,但现下事态紧急,便一股脑儿将半成品倒在渗血的刀伤上。 「再去捣。」 「诺!」 王医一边将草药抚平,一边让床榻边的医徒重新拿了条乾净的白布,按压在伤口上。草药似乎刺痛了万里,他皱起了眉,缓缓睁开双眼。原本站在一旁佇立的青丘王瞧见了,立刻凑上前去,在他耳边关切道: 「万里,感觉怎么样?」 听见青丘王的呼唤,万里连两眼的焦距都还没对好,便用发白的唇反射性回道: 「回陛下,还好。」 「这怎么会还好?伤得这样重,这可还是第一次啊!」 「请陛下恕罪,微臣……失职了。」 「先别管这么多,你的伤要紧。」 青丘王不理会万里的请罪之词,双眼直盯着那道右臂的伤口瞧,忧心问道: 「这草药有用吗?来得及吗?王居里还有什么灵丹妙药都用上啊!啊,对了,白鹿!拿白鹿来救万里!」 万里是为了保护白鹿不被盗走才受了伤,青丘王却要拿白鹿来治疗他的伤。听见这句不可思议的话的王医和医徒们,都顿时愣住,只有跟随在王侧的无名,依然用不急不徐的口气低声提醒道: 「回陛下,白鹿刚刚被盗了。」 彷彿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般,青丘王震怒。「怎么可能?我这次可是用了张宏来的黑钢大锁,临儿那雕虫小技解不开的!」 「回陛下,是铁笼被砍了的。」无名回道。 「什么?」 「还是公主伤了万里大人的。」 「是临儿?她、她什么时候学会这么个邪门歪道?居然还下毒!我真是宠坏她了!」 「陛下……」万里虚弱地唤了声,引起青丘王的注意。「不是公主……」 气若游丝般的说情,让青丘王更是火冒三丈。 「你不用帮她说话,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清楚。她整天往外跑,不知道又在外头认识了什么『好朋友』?我这回可要好好教训她。传令下去,出动全部的护卫队,定要将星临抓回来!」 「诺。」 无名接了令,躬身退出帐外。伴着他在帐外高声呼喊的传令,躺在床榻上的万里,激动得想要坐起来,却又立刻被青丘王压回了榻上。 「你躺好。」 「陛下。」 万里有气无力地说道:「真的不是公主。公主天性善良,连一隻野兽……都不忍心伤害,又怎会……伤了我?」 「那又是谁?还会是谁?若不是你对她手下留情,在青丘有谁伤得了你?」 「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比我强的人。只能说,人外……有人。」 「那究竟是谁?你看清他的面貌了吗?」 万里轻闭上眼,微微摇了下头,犹豫再三后,才喃喃说道:「他……身着护卫队的服装。」 青丘王难掩脸上惊讶,严肃问道:「你的意思是,有内贼?」 万里带着微微苦涩笑道:「能伤了微臣的,偷件衣服,也不难。」 「唉,你说的对,说不定这就是那人的计谋,要让我们窝里反。如此看来……」 青丘王的心中浮现了一个人影,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心情却格外沉重。甩去烦忧后,又再度将视线落到万里身上。 他没有儿子,所以用尽心力将身上的所有功夫,都传授给这个从狼窟里捡来的孩子。取名「万里」,是希望他能日行万里,而他也丝毫没有让他失望过,总是能做到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更好。日子一久,他竟忘了他也是凡人,也有血有泪,会受伤……也会死。 「药好了!」 医徒又捧来了盆捣好的草药,这回红得发黑,还发出了淡淡的清香。王医将白布拿开后,直接将草药往伤口上加,渐渐地,被覆上草药的伤口不再出血。 「啟稟陛下,万里大人的血已止住,只要再将馀毒逼出,便无大碍。」 青丘王听王医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这才放下了心,再次向他强调道: 「你好好休养。记着,这事我不怪你,一切等找到星临再说。」 「……诺。」 第5章 颓波 星临抱着白鹿跑了一夜,天已渐渐微亮。 照理说,当她偷走了那些被囚禁在铁笼里的奇珍异兽后,要将牠们带往靠近栖息地的方向放生。可是白鹿来自北方的雪狼山与冰雁湖交界,那里几乎已经是犬戎的国境了,路上得先避开沿着雪川而建的十几座大城。她一个人实在没有办法一下子就将白鹿带去那儿。 所以她往东走,来到了位于襄兰东方的青丘山下,越过了一片盛开着矢车菊和虞美人的广袤草原,跨过了只有蝌蚪和青蛙生活的几条小溪,踩着被晨曦照耀的深深浅浅的绿荫,渐渐地爬上了半山腰。 「我说、接下来,你能自己走吗?」 直到再也没有力气多走一步路,星临才将怀中的白鹿放下,靠坐在一株巨大的老枫香树旁,稍微喘口气,并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着白鹿。 白鹿从黑布里探出头来,依旧睁着圆滚滚的双眼,彷彿在活动筋骨般地在原地走了几步后,自在愜意地对着累得不成人形的星临眨了眨眼。 星临一面拉长脖子,远眺着山脚下的景色,确认有没有追兵,一面跟白鹿搭话道: 「暂时不会追上来吧?」 她从来不觉得动物应该要会说话,但却仍相信自己可以跟所有动物沟通,所以总是不自觉地对着眼前的动物滔滔不绝。 当然,白鹿始终没有回答。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要走得更远一些。」 星临转过头自顾自地继续对牠说道: 「可是,你比看起来还要重一些呢!如果你可以跟我一起用跑的就好啦!你应该没有受伤吧?我怕的是天气……因为你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啊!虽然这里的气侯也没有漠海那样炎热,可是,跟你家比起来,还是热了些吧?」 白鹿踢了踢前腿,然后低下头来,用雪白的鼻子嗅了嗅足下的嫰草。 突然间,牠的双耳像被风吹动般地搧了搧,然后警觉地抬起头来,望着来时的方向瞪大了双眼,并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踢去了身旁的黑布,一溜烟地鑽进了星临身后的树丛。 「怎么了?」 星临喃喃地问道,并朝着方法白鹿注视的方向望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了牛车拉动时车轮所发出的声响,和两人细微的交谈声融合在一起。 在农间时,农夫们总会赶着牛到青丘山走走。牛是有灵性的动物,牠知道自己身体缺什么,便往青丘山里去寻。牛健康了,明年又能犁田做事了。 「星临──」 在前座赶着牛车的白头翁,是住在青丘山下的青牛,他远远地见到坐在树下的星临,便带着笑容高声呼喊道: 「原来你在这儿啊!护卫队都快把整座城都翻遍了,你还有间情逸致坐在这里吹风乘凉看日出啊?」 因为早逝的母亲来自襄兰民家,所以星临就像是为了要追悼母亲般地,总往街上跑,久而久之,和街上人民成了朋友,甚至都省去了敬语,直呼她的名字。 每当她又做了什么惹父王生气,他们总会义不容辞地帮她度过难关。青丘王深知这一切,却也不能强迫他们把星临交出来,这才对星临睁隻眼闭隻眼,也算是成就公主与人民感情甚篤的一段佳话。 星临随手拾起脚边那条沾了白鹿细软白毛的黑布,将它绑在脚踝上,然后沿着泥道跑向牛车,还一边喊问着道: 「大叔,你说城里怎么样?父王派出护卫队了吗?」 「可不是?」 青牛明明已经老到可以做星临的爷爷了,却总是被嘴甜的她硬生生地减了二十岁,青牛哪有不欢喜之理?任由低头觅食的黄牛稍稍脱离了泥道,他情不自禁地继续说道: 「听说昨夜看守白鹿的两百名护卫队,都被高手给放倒了。」 「两百名?」 星临难掩惊讶之情地倒抽了一口气。 原来昨夜她观察了这么久,白鹿身边都没有一丝动静,就是因为他们早就被师父处理完了吗?两百名啊──由护卫队出动的人数来看,就可以知道这次父王有多重视这头白鹿,她应该早点回去认错吗? 「是啊!连青丘第一战士的万里大人都伤得了,那高手当真厉害。」 「什么?万里受伤了?伤哪了?有多严重?」 「这个嘛……听说是手臂给人砍了下来,一整晚,从帐里送出了好几盆的血水。天啊!我光想就觉得,哎──呀!痛!」 「那有没有抓到那个高手啊?」 星临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对师父的担心。青牛当然没听出来,只是摇摇头,语气里满是惋惜。 「没有啊!所以国主才会大怒,然后出动所有护卫队,说什么也要把你给找出来啊!不过国主也真是的,你再怎么爱当偷儿,我这个没读多少书的也知道,要你这小女孩开锁牵鹿还行,怎么可能有那个能力对付两百名护卫队,甚至还伤了万里大人呢?嘖嘖。」 「……唔。」 星临含糊地应付道。她本来就不爱说谎,而且青牛这话说的也没有不对。两百名护卫队不是她放倒的,万里也不是她伤的,这回,她只是抱着白鹿拚命跑罢了。 「所以我看,你就暂时别回去了,免得国主迁怒于你。对吧?颓波。」 青牛回过头,往身后的牛车一喊。 原本以为是空盪盪的牛车里,突然冒出了顶着一头乱发的年轻男子。他微侧着的脸庞,勾勒出极尽阳刚的线条,迎着来自东方的阳光,带着阳橙的肤色,看起来朝气十气,嘴里还叼着一支带着四根花序的纤细马唐草。 「还是回去吧。」 颓波将头靠在车栏上后,将视线移向星临,带着玩世不恭的慵懒眼神看着她。 「不然,就是畏罪潜逃了。」 是风吗?还是风之外的什么?顺着颓波的眼神朝星临传送过来,惹了她一身的鸡皮疙瘩。这种感觉,就像是被当面揭穿谎言般,令人有着尷尬与羞愧般的不自在。 青牛听了颓波的回答,咯咯地笑了起来。「不对不对,我就说了啊!星临是没办法伤了两百名护卫队,还外加一个青丘第一战士的。既然如此,又何来『畏罪』一词呢?」 颓波将手肘靠在车栏上,斜斜地坐着。「我没说她有伤人啊!不过,也不能排除有同伙的可能性吧?」 「……会这样吗?」被颓波说动似的,青牛带着疑惑的眼神转向星临。 「而且就算没有同伙好了,白鹿肯定是你偷走的,没错吧?」 面对着颓波一句句的咄咄逼人,星临已经满身是汗。要承认,还是不要承认呢?这两个想法在她的心中蔓延与蕴酿。 如果只有青牛那双清澈眼睛盯着她,她或许牙根一咬、头一扭,眼不见为净就好;但现在在她的眼前的,偏偏是颓波那道锐利的视线,让她浑身不对劲,只想一吐为快。 「嗯,我偷的。」 「什么?真的是你偷的?」青牛突然脸色大变,激动起来,忙着要拉星临上车。「那可不得了了。快!快上车!我带你去后山避一避风头。」 倒是一旁的颓波,仍态度从容冷静地说道:「做错事就大方承认,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出餿主意害她。」 「哼!那你是没有见过国主生气的样子,想当年啊,王后生了一场大病……」 星临一听他提起王后,微微沉了下眼神,却还是被青牛给捕捉到了。他只好止只了嘴,将那沉重的话题轻轻带过,哄着她道: 「呃,好好好,我不提就是了,你别瞪着我瞧。反正我的意思是就是,国主现在在气头上,不要去招惹他比较好。你也不想国主又做出什么后悔的事情吧?」 「当然不想。可是……」 如果是以往,星临可以大方地接受青牛的邀请,就这么消失个两、三天,等到父王气消了,开始想她了,才回到王居乖乖认错。可是,这回可是有人受伤了。 「……不行,我得回去。」 「哎呀!都跟你说现在回去很危险的啊!」 青牛又气又急,又霹靂啪啦地说了一大串。「你也知道国主对万里是什么样的感情,虽然名义上是护卫,可是却让他继承自己所学的功夫,简直就是把他当儿子来培养。现在他被人砍去一条手,国主却因为白鹿是你偷的,而要拿你问罪。这样你还要回去?你不怕他拿你的手赔给人家吗?」 「就当是我伤了他的吧!就算不是,我也该回去看看万里。至于手,父王若要我赔,我也不会有怨言。」 谁叫伤万里的人,偏偏是她师父呢!如果能让特地来帮她的师父平安无事,那么要她为师父顶罪,也是理所当然的。 「唉,真愚蠢。」 颓波用短短三个字,为星临的决定下了一个结论,并感叹道: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学乖啊?」 他的话说得清楚,却让星临与青牛听得模糊。星临正想细问,却见他又躺回牛车里,避不见人了,再加上时间紧迫,她这才转而跟青牛道别: 「大叔,就这样吧!谢谢你的关心,我要先回去了。」 急急忙忙绕过牛车后,她突地又想到了什么而回过头,嚷叫着道: 「对了,大叔,如果你在后山遇见白鹿,就让牠先躲起来,等我过几天得空了,便会带牠回雪狼山。」 「知道了。」 青牛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牛车又再度驶动。斜躺在牛车上的颓波,微微撑起了身子,注视着星临,脸上有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随的牛车的摇晃,逐渐远去。 ……颓波? 颓废的波浪?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无论她怎么想,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第6章 朱雀啼 当帐外的水色天光透了进来后,帐里的灯火也像是算好时间般地自动熄灭,只留下飘渺的一缕轻烟。 万里的伤势逐渐稳定,王医和医徒这才可以稍稍松开紧绷的情绪,重新把了脉,仔细开了药方,并悠间地整理一地染血的白布。 青丘王见万里已无大碍,想起身离去,帐外突地传来一声刺耳的鸟啼。 「咕啾啾啾──咕啾啾啾──」 伴着鸟啼,眾人抬头向帐外望去。 一团挟带着五彩光芒的红色火球,从帐外飞了进来。刺眼的火光让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来物,等到双眼能够适应后,才在火球里找到了在空中振翅而飞的火鸟形体,翅上那由五彩的火焰生成的羽翼,炫烂而夺目。 牠在帐内盘旋了半圈后,准确地停在青丘王面前,然后往内缩成拳头般大小的火球,不稍一秒鐘,又像是被揉捏过后的纸团如时间倒流般地恢復原貌,化为一封书信平整摊开。 附着在纸上的焰火,静静地烧出一字一句,残留下黑炭般的字跡。 朱雀,来自张宏的书兽,也是一种只流通于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方式,只有当书兽来到各国国主面前,才能化为文字,传达只能给国主的重要信息。 青丘王接下此信,这才慢慢看清了信上写的一段简短文字── 『章鸿十五年秋,来自青丘之质子寧静,病逝于季禺。特此以告,敬请节哀。张宏。』 原本积在青丘王眉间的愁绪忧虑,因为万里的伤势好转而略有舒缓,但在读过信后,那愁绪忧虑却带着更深刻的沉重再度爬回。 他捏紧着手中的信笺,又一字一句地重读了一遍。果然他没看错,信上说的就是寧静,那个小他十二岁的妹妹。算算年纪,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四,竟就这么香消玉殞了? 禁不住震惊的他险些站不稳脚步,随侍的无名眼明手快地轻扶在他身后,趁机瞥了一眼信笺上的字句,一直以沉稳冷静着称的无名,也不免吃了一惊,带着忧心地关心了一句。 「陛下?」 青丘王彷若没有听闻,将手中的信笺愈捏愈紧,缓缓地走出帐外,没有目的地一步步走着。 混乱的记忆中,充斥着刚满八岁的寧静,正是才刚刚能明白事理的年纪。因为父王驾崩,他这个交质张宏的的皇子,才终于回到暌违四年青丘故土。然而在继承了青丘之名之后,又因为他还没有子嗣,只能由年幼的寧静公主前往张宏── 『都是我害了你,如果我早点有孩子……』 在将寧静送上座车前时的道别,青丘王对寧静满是愧疚。 『王兄,如果我是你,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到邻国受苦。再说……你本来就没有孩子,我是你的妹妹,当然是由我去进行交质,难不成,你还要让沧浪哥哥去吗?我可不要他将来做我们青丘的国主。』 前往邻国的质子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年龄必需在七到十六岁间,只因为小于七岁恐怕还未建立起对本国的认同感,容易被洗脑教育,而超过十六,又会因为受到本国影响太深,而对邻国有排斥感。 当时在王族中,就只有沧浪与寧静的年龄符合规定,然而沧浪是先王的庶子,本就对王位虎视眈眈,德行却又明显不足,为了青丘人民着想,寧静这才一口答应交质。 青丘王对命运如此安排感到无奈,却只能眼睁睁地送走这个难得重逢的妹妹,并以过来人的身分,谆谆叨唸了几句。 『到那里,不比在自家,要处处与人为贵。』 『我知道。』 『虽然我也在那里交了不少朋友,但是,就算是自己的至亲挚友,也难保会有对自己不利的时候,所以千万不要真正相信任何人。』 『我明白。』 『还有就是……』 青丘王顿了顿,左思右想后,还是把这句最重要的话,选择毫不拐弯抹角地直接道出。 『不要动情,不要爱上任何人,那将会成为你最大的弱点。』 『嗯,我会记住的。不会动情,并以青丘为重,王兄就放心吧!』 但才八岁的寧静,又如何能明白这句话的重要性呢?她真的没有动过心吗?她究竟是得了什么病?她有没有刻意对他隐瞒什么事?走的时候,有没有嚐到太多的痛苦? 想知道的有太多太多,但答案却只能随着那句爽快的承诺,在虚无中飘散而去。 ※ 青丘王回到王帐中时,天色已经大亮。 王居里的护卫队只留下足以负荷看守与巡逻的人数,其馀的全员出动,只为了寻找星临与白鹿。所以王居里显得格外安静,反倒是外头的喧哗声一波波地越过了城墙,将他内心的寂寥衬得更加明显。 「啟稟陛下,星临公主已经回王居。」 青丘王坐在帐中王位上,心思飘到遥远的从前,根本没发现宫人进入帐内来报。身旁的无名见状,凑近他的耳边,轻声地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回过神来,用有气无力的口吻说道: 「……喔,回来了?带进来吧!」 在戴着黑纱斗笠的护卫的簇拥下,星临来到了王帐中。 八角的大帐格局方正,中央是暗红色的地毯,地毯中央的尽头,是一张四平八稳的书案。平时,青丘王会在这里处理国事,此时此刻,却觉得宽敞得可怕。 望着父王的严肃的神情,与无名的扑克脸孔,星临默默地在王帐中央跪下。她低着头,随着时间的流动,偶尔抬起头望着王座上的父王,却始终都无法看清不发一语的父王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接到消息的月傍也从寝帐飞奔而来,在见到星临还算平安无事后,脸上的担忧便减轻了几分,并默默地走到青丘王的身边,给星临使了个眼色,星临这才懦懦地开口道: 「父王,临儿知错了。请父王责罚。」 星临确确实实地叩了个头,诚意十足地维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然而,她却久久没听见父王的回应。从没有过的不安爬上心头,让她禁不住等地微抬起头来,从覆在额上的刘海下偷偷望向父王。 月傍也感到青丘王有些不太对劲,像是思绪还随风飘在远方,于是忍不住开口唤了声: 「父王?……父王!」 听见月傍的再三呼唤,青丘王才像是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来,同时收起了刚刚堆满脸上的严肃表情,硬是对她扯了个笑容。 「喔,傍儿,怎么了?」 月傍怔愣着,不知父王怎么会反问她怎么了。她偷偷望了还跪在台阶下胆颤心惊的星临一眼,又望了摆出慈爱姿态对他猛笑的父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开口回答。 「临儿,回来了。」 青丘王像是刚刚才由月傍口中得知这消息般,立刻睁大了双眼,激动问道: 「回来了?在哪?」 一回头,发现星临正跪在台阶下,泪眼汪汪地盯着他。 星临从小就知道那个大她六岁的异姓哥哥,是父王心中的宝,现在还因为她的关係,让他缺了条胳膊,让她的内心自责不已。可是,即使是这样,父王也不能这样彻底地忽视她啊!连她在他面前跪了这么久、说了那些话,通通都视而不见,这比任何的责骂惩罚都还要令她心碎。 「父王──」 星临呜呜地哭了,含糊不清地说了一串话。「我知道你心疼万里没了手,可你不要不理我啊!大不了,我把手还他就是了……」说着,星临还将右手朝着王座伸了出来,悬在空中,随着她的抽咽上上下下起伏不定。 青丘王听得一头雾水,怔愣地望着星临哀号的模样,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月傍的反应倒是快,马上就听懂星临这话背后的意思,忙解释道: 「临儿,万里没事,他的手还在啊!」 脸上满是泪痕的星临顿时止住了哭声,眨巴地望着月傍。 「还在?」 「是啊!他不过是受了刀伤,王医已经缝合过了,上了草药,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还他……一条手。」 月傍耐心地说道,就怕星临听得不清不楚,自顾自地像外头那些平日无大事的百姓,把简单的事实过度渲染成无可救药的重大危机。 「真的?」星临问道。 「真的。」 月傍望了青丘王一眼,想让他也说说话,安慰安慰星临。青丘王心领神会,这才开口对星临道: 「是真的。如果你不信,就自己去看看他吧!」 星临听了青丘王的话,还来不及擦去眼角的泪珠,二话不说便立刻站起身来,但在转身之前,突然想起了自己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又懦懦地开口问道: 「那……白鹿?」 青丘王靠坐在王座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回想起至今为止的经验,闯入后宫盗取奇珍异兽的人不少,但很神奇的是,只要是被星临带走的,一隻都没有找回来。就算问她,她也只说,走了。去哪了?不知道。所以每每到最后,他也只能为了下回的顺利,再三告诫道: 「这次算你运气好,遇上了个高手,恰巧帮你砍了铁笼、放出白鹿。不过下回可没有这么好的事了,知道吗?」 星临怔愣了会儿。她想过所有父王可能会有的斥责与原谅,却万万没有想到,父王竟以为那个「高手」是巧遇的? 「临、临儿知道。下次我不会再……再麻烦任何人了。」 「什么叫不会再麻烦任何人?你该承诺的,是不再当偷儿了!」 虽然字面上是责骂的语气,但青丘王的语气里,却是充满了无奈。正所谓一物剋一物,他这个小女儿就是天生来剋他的吧! 「去吧!」 青丘王万般无奈地挥了挥手,让星临退下,思绪却仍然混乱不已。他悄悄地将视线移往身旁的月傍,望着她那精緻的侧脸,正散发着有如明月般的光辉,心头却是一阵揪痛,无法自拔。 第7章 神弓 「傍儿。」 突然听见父王的叫唤,月傍的视线从星临离去的背影移开,回头唯诺称道: 「是。」 「我有话跟你说。」 看着父王难得严肃的表情,她那颗因为星临逃过一劫而稍稍放下的心,又再度悬在半空中,摇晃不已。 预言般的直觉突然袭捲而来,彷彿是从宇宙万物间同时传来的一道震憾,化作隐形的雷击降落在她的身上,让她全身寒毛直竖。压抑着这难受的感觉,月傍凝着父王,将父王透露出来的哀伤,尽收眼底。 在漫长的空白之后,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父王要跟我说什么呢?」 面对月傍的直言,青丘王在几番思量之后,决定用了个婉转的方式陈述事实。 「今天早上,朱雀啼了。」 知晓书兽由来的月傍,在一瞬间便明白了青丘王愁眉不展的原因,并想起那个从未谋过面的寧静公主,懦懦地问道: 「寧静姑姑她……」 「病逝了。」 「怎么这么突然?」 「……」 「是什么病?」 「信上只说病逝,没说什么病。」 虽说给朱雀的信息愈少,牠的身体就愈轻,飞得也愈快,但如此珍惜笔墨不多加描述,还是让青丘王耿耿于怀,于是又道: 「寧静每个月都会写信回来,前几天,我才收到她的信,信上的语气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异状,我派去在张宏卧底的护卫也写了信,却从没提起过寧静有什么病……」 「莫非……?」 月傍喃喃地发出了疑问,却不敢接着说下去。事态如此严重,她不能不顾立场就直接发言。然而,青丘王的眼神中却透露着一些骄傲与欣慰,替她把话接了下去。 「是啊,这件事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在你即将满十七岁的前夕发生,若非寧静真的是死于急病,来不及给我通知就走了,就只有那个可能了。」 没说出口的残酷答案,在两人心中酝酿着。 月傍突然感觉眼前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上头还有一团迷雾挡去她的视线。她不确定越过荆棘后,是更多的荆棘,还是光明的康庄大道?该要停滞原地,还是勇往直前?内心摇摆不已。 「所以,我实在不想你去。」 青丘王又是深深一叹,然后继续道: 「可是这几年来,虽然表面上各国仍和平相处,其实暗地里都蠢蠢欲动,都在等着邻国当起鷸蚌,自己才能渔翁得利。我若是不让你去,势必会同时面对张宏与犬戎的夹杀……」 月傍点点头。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而且,万里的伤……」青丘王顿了顿后,才又继续说道:「唉,就算真如他说的人外有人好了,我却仍不相信他这个青丘第一战士,竟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所伤。」 「难道父王在怀疑他?」 「怎么会?万里是我从小带到大的,他的为人我很清楚。只是,一向不多话又和临儿几乎没交集的他,却特别强调他的伤不是临儿做的,总觉得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突然提起了星临,月傍的顿时心生不安。 「那父王是怀疑……临儿?」 「虽然她再怎么强也伤不了万里,但这件事恐怕和她脱不了关係。最有可能的,就是临儿不知从哪交上了什么来路不明的朋友,这回为了让她顺利带走白鹿,那人便留下来与万里缠斗一番。」 月傍的表情淡淡的,心里却慌张不已。她们姊妹俩一向无话不谈,所以她当然知道星临早就拜了个浪人为师,学了大刀好几年。父王口中那个来路不明的朋友,恐怕有十之八九是星临的师父吧! 「那人是谁,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咦?」 「其实也不用猜。在青丘里,就他一个人会与我作对,只是现在没凭没据的,我也不能对他做些什么。」 「他……?」 「就是他啊!」 每当青丘王提起那人时,总是用「他」来代替,怎么也不想亲口叫唤那人的名字,爱恨交织的情感缠纠在脸上,显得格外彆扭。 他,就是青丘王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沧浪王。 在四方邻国中,庶出的王子地位是很低的,其主要原因在于王后通常是邻国之中的皇亲国戚,为了两国的和谐,国主几乎不会再大张旗鼓选妃纳妾。 沧浪的生母就是直到仙逝后,才被追封为沅妃,而他也被封为沧浪君,当青丘王继位后,甚至破格升为沧浪王。只是,即使如此,深埋在他们之间的心结,却不是光靠封号就能轻易化解的。 「这阵子他的表现很平稳,和临儿也一直处得很好,我还以为他已经看开了,没想到……白鹿才被偷走,万里才受重伤,就接到寧静病逝的消息,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一些。」 「也许,真的就只是巧合呢?」月傍问道。 青丘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不管怎么说,两国包挟固然危急,毕竟还有千里之遥可以有所准备,但若他与张宏勾结,就是内忧加上外患,情势将会大大不利。」 青丘王愈说愈激动,竟道出了多年以来深藏心中的祕密。 「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我甚至还让荆榛以狩猎奇珍异兽的名义行走江湖,就为了找到能救命的灵丹妙药。没想到,我千方百计从张宏取得的黑钢大锁,竟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月傍这才知道那白鹿对父王究竟有多么重要,而自己却成了让父王如此伤心无助的帮凶,内心满是愧疚之情,不禁轻唤了声道: 「……父王。」 「嗯?」 「让女儿去张宏吧!」 「你?」 「就算不为其他,现在王族里也只有我和星临符合交质的年纪。」 「但是……」 「我明白那是龙潭虎穴,我也知道那里很危险,所以我一定会小心万分。」 月傍微微一笑,笑容朦胧似月。青丘王凝视着月傍,彷彿在剎那间见到了已逝王后的姿容,过往回忆再度涌上心斗,不由一愣。 虽然对月傍的孝顺贴心感到欣慰,但他对她娘亲的亏欠已是太多了,他不能再将她临走前託付给他的宝贝女儿,推向无底般的深渊。 「你当真明白?在邻国不比在家,到处都是眼线,身旁的人来来去去,很难说得清是敌是友。更何况,要是动了情……」 「事到如今,父王也只能相信女儿了不是吗?难不成真要让星临去?」 「哼!她去的话,肯定只会坏事!」 「那就是了。父王这么不放心,是对女儿没信心吗?」 此时此刻的月傍,有着当年王后的自信风采,彷彿就是要她爬上天去摘月摘星,她也能办到。然而,在张宏当了几年质子的他却更明白,很多事情不是光有自信就可以的。 「当年寧静也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会以青丘为重,不会动情。如今却不知怎地赔上了一条命……」 他还记得当年与寧静离别时,她用天真的脸孔对他许的承诺。在她稍稍成熟懂事之后,他也不只一次询问她是否有了心仪之人,但她始终回答「身在敌营,危机四伏,王兄多虑了」这类字眼。在她的承诺中,以青丘为重断然是真的,但不动情?呵,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就是因为有情,要违反人性,谈何容易? 「父王。」 月傍的呼唤让青丘王回神过来,并在她脸上发现了坚定的神情。 「我不知道寧静姑姑在张宏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父王,您就试着相信我吧!无论如何,我不会步上寧静姑姑的前尘。您别忘了,我身上还流着一半母后的血啊!」 青丘王怔然地望着她,这个前不久还吵着再也不练弓的小女孩,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体会身为国主的苦心,可以分担他肩上的重责大任,可以独当一面了。 更不可否认的是,月傍的确是前往张宏交质的最佳人选,长得跟身为张宏公主的母亲极为相似的她,也许能让张宏王对她產生一些怜悯,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静默片刻后,青丘王朝着帐外唤了声。 「来人。」 一直守侯在帐外的无名碎步走进帐中,双手还捧着一只长约三、四尺的木盒,恭敬地端呈上来。青丘王从袖里掏出了把钥匙,直接将木盒上的银白长锁打开,从里头拿出了一把以漆黑弓弦相连的月牙色白弓。 起初,人们只当它是故人遗物般地供着,然而,当它招来贼人们的覬覦,又总是离奇地回到王居后,流言就渐渐传开了,说它是有灵性的神弓,说它会选择自己的主人,说它正等待着救世主的诞生。 从那之后开始,在王族新生的孩儿才刚会站,无论男女,都要学弓,然后在十岁那天的射礼上,试着拉开那把弓。 「这弓,应该是你的。」 月傍静静地看着青丘王手上的弓,完美的流线,不仅弯如新月,还隐隐约约地散发出如月光般的光泽。心,狂乱不已,却只能硬扯了个微笑,说道: 「父王,您不能因为我名叫『月傍』,就认定我是弓的主人啊!」 「但你却是有始以来,唯一能拉开弓的人。」 「就只拉开一寸,不算。」 「怎么不算?就连大人也拉不开,如何你能拉开呢?都说这弓有灵性,所以应该是他选了你。」 青丘王硬是将手上的弓塞到月傍手中。月傍少见地手足无措起来,险些就要把弓掉落在地,但下一刻,她却发现它只是一个再普通也不过的物品,不是什么传说中的神弓,甚至连弓也不是。 「把弓带着吧!也许你在张宏会用得到。」 月傍伸长了双手,像是被恐惧掩埋地将弓拉离自己的身体,反驳道: 「我才不会用到。」 青丘王望着这么害怕弓的月傍,无奈地摇摇头。 「你不想要也可以,不过还是带着吧!如果你能遇上拉得开弓的人,就是想把弓让给他也无妨。」 「这样也无妨吗?这是祖传的弓不是吗?」 「要是它不想跟着那人,自然会辗转回到你的手中,同样的,要是它不想留在你身边,就会千里迢迢回到青丘。你不想要它没关係,但它可是有灵性的,会自己选择想要的主人。」 「就、就说了,我不是……」 月傍苦恼地看着手中的弓,心情复杂地皱起眉头,移动僵硬的四肢来到无名面前,将手中的弓放回木盒中。 第8章 万里 离开王帐后,星临直奔位于王居西角的护卫队。 和王居里其他地方一样,地面下层的岩石被凿成一间间宽阔的石室,被护卫队设为收藏兵器、兵书的重要地库,地面上层的石室则做为一般护卫的住所。而在石室上所搭起的独立六角营帐,是少数高阶护卫的住所。 星临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一步步爬上石阶,来到最石阶的尽头。守在帐外的两名护卫兵立刻上前来,半跪在她的面前,大声地恭敬说道: 「参见公主殿下。」 她让他们平身后,直接表明来意。「我要见万里。」 护卫兵恭敬回道:「万里大人正在休息,不便见客。」 无端碰了个软钉子,让星临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以官阶来说,星临这个二公主还远远高过万里一大截,怎么一受了伤就摆起架子,不让她探望?难道他昨夜听见了她与师父的对话,知道师父和自己不可公开的祕密关係后,又不幸被师父所伤,所以只好把气出在她身上吗? 「呃……那他的伤怎么样了?还好吗?」 星临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从护卫兵之中穿越过去,但护卫兵比她想像还要能干,立刻肩并肩地紧靠在一起,依旧恭敬说道:「万里大人很好,公主殿下不必多虑。」 「真的吗?那他究竟是受了什么样的伤?真的没有断了手臂?」 「断……手?」 原本一言一行还符合礼仪的护卫兵,突然脸色一愣,交换了下眼神,顿时明白这便是星临为何非要见万里的原因,不禁释怀笑道: 「回公主殿下,那恐怕是百姓误传。万里大人的手还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真的吗?可是我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啊!两位小哥哥,就为我通报一下嘛!行不行?」 她放低了姿态,软言相求,惹得听命行事的护卫兵左右为难,只能将姿态放得比星临还低,用更无奈的口语说道: 「公主殿下,万里大人真的在休息。」 「请公主殿下安心,万里大人真的没事。」 看着死守门前的两名护卫兵,竟然一连用了好几个「真的」,好让星临「真的」相信。感觉自己被排拒在外的她,已经无法用笑容掩盖脸上的愁容了。她垂下双肩,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再为难你们了。」 星临退了几步后,转过身,望了望四周,最后迈开步伐往下走了几步。身后的护卫兵松了一大口气,立刻大喊道: 「恭送公主殿下回……」 话还没说完,便看星临一屁股地往台阶上坐下,护卫兵们脸色一僵,急忙上次问道: 「公、公主殿下?您这是在……」 「怎么?我坐在这里等我父王也不行吗?」 「这……」 「等父王一来,我就跟在父王的身后一同进去,你们就没有理由拦住我了吧?」 护卫兵一脸尷尬,扯了个难看的笑容,支吾道:「小的怎么敢拦着公主殿下呢?呵呵呵呵。」 星临当然也明白,想拦着她的,必然是那个正躺在里头的人,所以她也不为难只能听命行事的护卫兵,只是耐心地等在门外,就当这一切是在帮师父向万里赔罪。护卫兵们见星临实在无法劝离,也只能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天气也愈来愈炎热。此时此刻,星临还能躲在营帐的阴影下,再晚一些,这影子就会愈来愈短,让她直接曝晒到炙烈的阳光,若没有遮阳的斗篷覆在身上,很容易就会被晒出一身伤来。 「请公主进来吧!」 帐里突然传来的一句低哑嗓音,让守在门外的护卫兵松了口气,态度大转变地立刻拨开了帘帐,请星临进入六角营帐中。营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除了一旁的桌几、书柜,和衣架外,就只有一张床榻。 万里斜倚在床榻上,上半身打着赤膊,头上顶着护卫队的招牌黑纱斗笠,乌黑的长发瀑泻而下。很明显地,手臂确实还跟膀子连在一块,根据包扎布条的范围推断,至少有五寸长的伤口落于整个右上臂。 星临对万里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的记忆。那时他才从狼窟重返人类社会没多久,虽然实际上年纪比她大上五六岁,却还不太会说话,即使已经能用双脚站立,眼神却还是如野兽般锐利,所以她一直有些怕他,和他也没什么交集。后来他进了护卫队,总是以一袭黑衣黑帽现身,就算成为了父王的亲信爱徒,却总是隐身暗处,再也没有机会见上他一面。没想到多年不见,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省去了客套的问候语,星临慢慢地走近床榻边,选择先道歉。 「对不起。」 万里的表情被黑纱所笼罩,只要不开口说话,大概不会有人能猜出他的心思,所以星临只能耐心地等待万里开口,听他用她不熟悉的音调说道: 「保护公主是属下的责任,公主不需要道歉。」 「可是……」 「如果公主认定是自己有错,会被人误会公主和伤我的人有关係。」 「呃……」 被说中心事的星临,没有办法立刻否认,只能感觉额上的冷汗不断冒出、滴落。 「所以,请公主回去吧!」 星临没有意识到万里虽然口口声声唤她公主,却似乎不把她当公主看待地对她下了逐客令。她乖乖地点点头,就要转身,突然想起了师父,便又再度回过头,多问了句: 「那伤你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万里迟疑了会儿后,一改严肃的口吻轻松说道:「原来你是来向我打听他的安危?」 「我……」 星临有些后悔自己问得太不够技巧,怕自己的关心反而给师父招祸,所以又欲盖弥彰地多说一句: 「我只是担心所有可能会受伤的人。」 「……是吗?」 相对于躲在黑纱后并用简短话语回应的万里,星临觉得自己是毫无遮掩地站在冰天雪地里,不只毫无安全感可言,还要承受如寒风般尖锐的视线。 等了半晌,他才终于打破这漫长的沉默。 「放心吧!他没事。」 「真……」 险些又要激动嘴快的星临,让自己先吞了一口口水,再刻意用平稳的口气确认道: 「真的?」 「公主为何这么担心他?你们是一伙的?」 万里的口气像是随口而出的一句玩笑话,却实实地戳中了星临的心声,让她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然而,发现她发自内心的不安的万里,却带着点嘲讽地说道: 「果然是一伙的吗?」 为了保护师父,星临当然要否认到底,可是谎话到嘴边,她却哽住了喉咙,说不出半个字来。就像是一种诅咒或是自我的禁錮,总觉得只要说谎就会有被揭穿的一天,而心里惴惴不安。 「对、对啦!我是认识他没错。」 为了不要承受那无谓的痛苦与负担,她寧可选择坦白一切。然后又因为自己的过度坦白,如同把柄被抓到般地有求于人。 「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基于保护公主的职责,恕难从命。」 星临没想到万里会断然拒绝她的要求,急忙说道:「他又不是坏人,他是我……哎呀,总之,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啊!」 「保护公主是国主下的令,属下只是听命行事。」 意思是让她去找父王抱怨吗?可是,要是父王知道她一直以来,都跟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学刀术,那他们师徒的情谊几乎就可以宣告终结了。情急之下,星临只能向万里苦苦哀求道: 「算我求你了。」 「求?」 万里才发出了这个疑问,星临便匆匆地跪倒在他的床榻前,想拉拉他的手,却因为那层包紥得实实的纱布而望之却步,最后只是双手合十,仰望着眼前的那片黑纱。 「求求你了。」 万里静静地看着星临这不合身分的举动,不只没有赶紧让公主起身的慌张神情,反而还冷眼旁观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久久才开口说道: 「你还真爱动不动就下跪。」 「下跪又没什么,不痛不痒又诚意十足,是有求于人最好的办法了。还是说,你不吃这套,想交换条件吗?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的,甚至要我把手给你都可以。」 「……手?」 星临用力地点头,以证明她可不是随便说说的。「他伤了你一条手臂,你要是气不过,也再我身上划一刀吧!我绝不会跟父王告状的。」 「……」 「如果手不够,我也可以给你我的命。」 面对万里的沉默,星临有些心慌,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说出了这么不得了的话,而愣了一愣。不是捨不得自己的性命,更不是想对自己说过的话反悔,而是她突然发现,原来师父在她心中,是能用性命交换的重要人物。 然而,万里却用清澈如风般的悦耳嗓音,道出一句严厉的质问。 「你就这么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吗?」 「我没有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星临立刻就反驳,并睁大了眼,盯着眼前的那层黑纱,对着自己勾勒出的那张脸庞,继续说道: 「我只是觉得,生命都是一样的,并不因为我拥有公主的身分就特别珍贵。对我来说,那个人,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 「他……」 「他是我很重要的人。」 「……」 既然都选择对他坦白了,星临乾脆就老实地全盘拖出。 「虽然他伤了你,但我想他绝对不是故意的。不是我要帮他说话,他虽然说话很毒又很冷漠,可是其实心地是善良的,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 他轻轻一声冷笑。「你就这么相信他吗?他有什么底细你知道吗?说不定他早就已经杀过无数的人了,对他来说,你只是未来的共犯,让你从此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罢了。」 「他才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会有什么事要比见死不救还生不如死呢?」 「……」 「怎么样?你到底要不要帮我呢?」 星临保持着跪坐在他榻前的姿势,耐心地等着他的回音,同时,双眼直盯着那层黑纱瞧。半晌,万里才开口回道: 「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快起来吧!」 星临原本哭丧的脸,在瞬间转为笑靨,从地上爬起身来,然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什么?」 「还是说,你真的想要……我的手?」 打断满脸惊恐的星临的想像,万里毫不客气地直言道: 「我要你的手做什么?就算我真的没了手,也不会跟你要。那么细的手要是装在身上,只会碍事而已。」 「你──我那是道歉的诚意!又不是要你真的装上。」 话才说出口,星临的心中便被既视感所佔据。也许在过去或梦里有过这样类似的场景,说过类似的话,也或许只是两段相似却又完全不同的记忆,在此时此刻重叠在一起罢了。 这种感觉熟悉到让她觉得怀念,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跟谁一起面临的,记忆彷彿被无情地挖空。为了甩去因为想不起来而涌现的烦躁感,她随便找了个话题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唉,都是青牛大叔啦!说什么你的手臂被砍了下来,害我紧张得要死,连白鹿都放着不去找,就直接跑回来了。幸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白鹿?不是被你偷走了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后来就……跑掉了。」 说起来,星临救了这么多的奇珍异兽,却从没遇见过自己先跑掉的,牠们几乎都紧跟着星临,直到确认已经完全脱离护卫队的追捕后,才会分道扬鑣。所以现在觉得心里卡卡的,是因为白鹿吧?……还是因为师父呢? 「我还有事,得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你去哪?」才匆匆转身,星临就被身后的万里叫住。 「找我师……」 差点就说溜嘴的星临,立刻将眼睛别过万里,硬是把话转了个弯道: 「失踪的白鹿啦!」 万里看着她急忙跑出营帐,听着那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远,这才默默地将头上的黑纱斗笠取了下来。脑中回荡着的是那句「有什么事会比见死不救还生不如死呢」,嘴角不经意地溢出了一丝的苦笑。 本想将手中的黑纱斗笠丢向立于一旁的衣架上,想了想,又戴回头上。 他伸手从床头取了那两把漆黑唐刀后,只深深地望了一眼,黑得发亮的刀鞘便像被一团黑雾所笼罩,瞬间没有了实体,然后在下一秒,融合成一把如巨大黑雕所脱落的羽翼的大刀。 在将它揹上肩并离开床榻的瞬间,他也不再是半裸着上身的年轻护卫,而是在眨眼间,换上另一套粗布衣裳的成熟男子。那一头披肩的乌黑长发,也在瞬间捲曲成及肩的乱发。 回头望了眼还留在床榻上的残影,依旧完美地戴着黑纱斗笠,并斜倚在床栏边。他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化作一缕轻烟,凭空消失在营帐之中。 第9章 乞儿 伤城被街上的喧哗嘈杂声唤醒。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的横樑,将头侧到一旁。桌几上,是一片尚未清理的杯盘狼藉。望望天色,已经日上三竿了。撑起熬了一夜的疲倦身体,伤城拖着脚步移往窗边,开着的窗子外传来尖锐的叫卖声,惹得他一阵头痛。 「听说星临已经回王居了。」 在叫卖的空档中,穿插着长舌大婶们的八卦谈话。 拒绝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工作的伤城,多半用窃听旁人的对话来说服傲霜,以製造自己其实也有在工作的假象。所以即使头痛欲裂,他还是倚在窗栏边,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他们的对话。 「什么?星临已经回王居了?怎么这么快就被捉到了?」 「不是被捉到的,是自首的。你也知道吧?万里大人的手断了呢!」 「不会吧?这么厉害的护卫大人,居然断了一条手?」 「所以国主气得要把星临的一条手臂砍下来,好还给万里大人呢!」 「天啊──怎么会这样?」 「我家那口子听说了这事,已经丢下工作跑去王居,说要帮星临求情呢!」 「青牛他……好!那我也去!」 在一旁的摊商顾客行人,本来只是在做自己的事,但是却都很有默契地被这段话给吸引住,纷纷放下后手边的工作,嚷着要一同往王居出发。不一会儿,街上已经形成一大队往王居移动的人马。 这一切,看得倚在窗烂的伤城一愣一愣的。 国主气得要把星临的一条手臂砍下来?怎么想都不可能啊!看来这群平日无大事的百姓们,十分容易被毫无根据的流言所影响呢!不过,也就是因为他们都天性单纯,才能维持襄兰城长久以来的和平吧! 相较于位于雪国的遥远故乡,简直只能用风声鹤唳与草木皆兵来形容。今日的朋友,可能会变成明日的敌人,所以连交心都不敢多做奢求,到最后,人心就伴着整个国家,一起被冰封起来。 「等一下!」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喧嚣中窜出。伤城从怀念故乡的忧鬱中回过神来,循着眾人的视线移目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粗布衣的乞儿,正横眉竖目立于人群中。 「万里明明就没有伤得这么重,到底是谁造的谣?」 气势不弱的杀猪大叔闻声,拨开了人群,将槐梧的身材往那乞儿的面前一摆,不客气地将乞儿从头至脚地看了一遍。 「我说,你新来的吗?不知道万里大人的『大人』二字,是怎么样也不能省略的吗?」 「我……我还真不知道。」 乞儿微皱着眉,让原本的气势被自己的无知给压下。但在沉思片刻后,又带着疑惑的眼神抬起头,不服气地反驳他道: 「不过,这就奇怪了,为什么『公主殿下』四个字就可以省略呢?难道万里大人的地位更胜于星临公主吗?」 杀猪大叔微仰着下巴,带着骄傲的语气说道:「那还用说,自然是因为星临不会和我们一般人计较啊!对吧?」 「就是!」 「没错!」 身旁的民眾应声附和道,乞儿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喔?所以你的意思是,万里大人很会计较囉?」 「这个嘛……」 「你有见过万里吗?」 「我什么角色啊?怎么有机会见到万里大人的真面目呢?」 「那你有见过星临吗?」 杀猪大叔歪着头想了想道:「小时候的星临,的确是见过几回,不过,这些年来,只在国家庆典上远远地看见她的身影,不知道算不算见过。」 乞儿咧嘴一笑。「那你既然不算见过他们,就更别谈熟识了,又凭什么对他们品头论足的?」 听了乞儿一番话,原本还站在杀猪大叔那边的民眾,都反过头来深感同意地点头称是,让那身材槐梧的杀猪大叔找不到台阶下,不由得恼羞成怒道: 「欸,我说你啊,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啊?要是他们不喜欢我们这样说,他们自然会想办法告诉我们,轮得到你来管吗?去去去,谁来给他一个馒头塞住他的嘴?」 乞儿一脸不悦地微嘟起嘴。 「我才不需要你的馒头……算了,不跟你们说了,你们爱去不去,反而我已经说了,万里大人没事,想白跑一趟就去吧!」 说完,乞儿便甩头而去,背影渐渐没入人群之中,留下那一大群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前往王居的百姓们。 凝着着乞儿的背影,杀猪大叔喃喃地开口,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孩子是谁啊?我们城里有这样的乞儿吗?」 「我也不知道。」身旁有个人的应了他的声。「可是,总觉得有些面熟。」 「谁?」 「嗯,我也不太确定。尖尖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如果是女人,将来肯定是个大美人。可惜了,怎么会生成个男儿身呢?还在这太平盛世沦落到当乞儿的命运……」 伤城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噗嗤一笑。 是这座城市太和平了吗?以至于没有一个人能有足够的眼力,以发现刚刚那个乞儿是女的吗?而且,事实恐怕还不只是性别被隐瞒这么简单呢!她那拙劣的乔装技术,恐怕也只有从小生长在步步为营的国家的他,才能轻易就揭穿吧! 趁着眾人还在讨论要不要继续前往王居的同时,伤城一个翻身,跃出了窗外,并用轻快的脚步在屋瓦上奔跑了一小段路后,降落在一条无人的巷子里,再若无其事地走上大街,与眾人擦身而过,往乞儿离开的方向走去。 ※ 乞儿一路沿着雪川北上而行,最后来到了北城门边上的一家小巧旅店。 一如店名「流光」,这间旅店的生意并不算好,客源都被城中大街上的满席客栈给收了去,不过掌店的刘三娘却不以为意,反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间般,总是坐在旅店前的茶棚里泡茶。 「哎呀!知道万里没事,就担心起师父了吗?」 因为坐稳天时地利人和,刘三娘成为少数知道星临秘密的其中一人,不仅收留了星临私拜的师父,也看惯了她那身乞儿的装扮,远远地望见了她,便高声呼喊道。 虽然流光旅店附近没什么人烟,但星临还是不想因为刘三娘大剌剌的个性,而曝露了身分,于是急忙拉近彼此的距离。 「怎么刘大姊的消息比我还灵通呢?」 「那自然,我全身上下就这双耳朵最有用处呢!」 「可是,城里的人听到的,好像跟刘大姐听到的不一样呢!我也是,一开始以为万里断了一条手臂,才急急忙忙赶回来,没想到却是一场误会。」 刘三娘翘着二郎腿,悠哉说道: 「这也难怪。他们的日子过得无聊,难免见风是雨的,好让平凡的日子多些刺激。又或者……是有心人特意框你回王居。」 星临瞪圆了双眼,怔愣了下。 「咦?是这样吗?」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谁让你总是太容易就相信人了呢?虽然说『眼见为凭』是事实,但光是这样还不够,根据看事情的角度不同,就会得到不同的的答案。对与错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 听了刘三娘这一番充满哲理的话,星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是要她别太相信自己所信任的人吗?还是要她也站在那些故意骗她的人的角度多想想,也许他们有不为人知的理由呢?可是如果这么继续想下去,那么根本就没完没了,所以她寧可相信所有人都是好人,这样她就不用费心去猜他们背后的心思,简单明瞭。 「唔……我师父人呢?」 星临轻轻将话题带过。刘三娘耸耸肩,用手指向旅店内,让星临自个儿去找。心系师父的星临穿过摆设在旅店外的茶棚,进到屋子中。 屋子里,除了一进门的厅堂外,每面墙都开了扇门,一共三间房,刘三娘自己用一间,另一间让星临给租了下来,剩下的那间大概是给老鼠住的,大门深锁,没有人烟出入的跡象。 往右一拐,她来到其中一扇木板门前。 呯呯── 呯呯呯呯── 见里头毫无动静,星临心里的不安逐渐扩大,最后竟将师父千叮嚀万交代的事拋在脑后,大喊着道: 「师父快开门啊!」 回应她的,却仍是一片静默,但下一秒,房门像是因为星临的拍打而脱离了束缚,发出一声「吚呀」便轻轻地开了个缝,让站在门口的她,能轻易地将狭小的房间一览无遗──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舖,没有师父的踪影。 星临呆滞了两秒,转身就想走,正好撞见了从屋外走进来的刘三娘,连忙抓着她问道: 「刘大姐,你知道他人去哪了吗?」 刘三娘歪着头从星临耳边往房里瞧了一眼,只见那张床舖几乎像是没有用过似的那般整洁,仔细看,上头似乎还佈上一层尘埃,欲言又止道: 「我……不知道啊,他这人平时就不爱出来见人,就是要出门,也从不跟我们打招呼,我怎么知道他会去哪?」 「那昨天呢?昨天没有回来吗?」 刘三娘又歪着头想了想,露出为难的笑容。 「就算他回来,我也不会知道吧!他不光是走路都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音,连我那扇已经用了几十年的旧门,开开关关的也没半点声音,我又怎么会知道他的行踪呢?」 闻言,星临感觉背后一阵冰凉。 「怎么……」 就像是从来没有住在这里过似的? 要不是师父真的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武功高强又不喜人叨扰,那就是他根本不住在这里了。那他会去哪呢?他这个从外地来的浪人,在襄兰城里还有其他亲朋好友吗?又为什么刻意瞒着她呢? 星临难掩受到打击的表情,松开了刘三娘的手,晃着身子,一脚跨出了屋子。刘三娘见她似乎有些不对劲,追了几步后,在背后叫住了她。 「星临,是怎么了?这么急着要找他?」 星临硬是在嘴上撑起了个笑容,才回过头。「没什么。刘大姐,你要是看到他,请帮我转告说我找他。」 「嗯,好。你放心吧!」 说是这样说,不过星临心知肚明,那些不过是塘塞刘三娘的客套话罢了。既然师父将自己的行踪藏得这样密实,恐怕刘三娘也不容易见上他一面吧! 如果不在这里,会是在打铁巷那儿吗? 星临没多做停留,走了几步,又再度跑了起来,从一旁的小巷子鑽了进去,不过一会儿,便到了邻近市集的打铁巷。正是近午时分,工作已经告一个段落,赤裸着身子的打铁师傅们,聚在一块儿喝酒小憩,身着乞儿装扮的星临,并没有得到那些铁匠们的注意。 「九爷爷──」 远远地,星临便朝着正与在举酒乾杯的九爷爷喊道。那白头老翁回头一望是星临,便将手中的那碗酒一饮而尽,甩了甩手,离开了那个充满欢乐的圈子。 「怎么了?瞧你这紧张的样子,被坏人追了?」说着,九爷爷同时以一双不容易让人察觉的厉目,往她身后望去。 「我、我找我师父呢!九爷爷有没有看见?」 「呵,你还担心你师父?这全天下,恐怕连天帝也动不了他。」 九爷爷一副悠哉的模样,回到了自家的打铁舖,靠在那张坐惯了的躺椅上,点起了水烟筒。 「可是……」 「反倒是你,现在就像是只顾着喊热的蝉,根本没注意到身后跟了隻螳螂。」 说到蝉和螳螂,也就只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句成语了。如果是平时,即便是父王派了护卫在暗中跟踪,她还是能感觉得到,进而悄悄甩了去,但这回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可见对方的程度比护卫还要高出许多。 「欸,先别急着去找,免得打草惊蛇。」 九爷爷神祕兮兮地掩着嘴,凑在星临的耳边说了几句,星临听了,脸色愈加沉重,然后点了点头,又站直了身子,将一直揹在背上的白羽刃取下。 「那九爷爷,白羽刃就先交给您了。」 「嗯。去吧!」 九爷爷挥了挥手,目送着星临的身影隐于狭小的巷弄之中。 第10章 尘风 站在不高的建筑上,身着一袭粗布衣裳的男子,正俯瞰着弯曲狭小的巷弄。 他一路跟在星临的身后,看着她东奔西跑的,没有在她被民眾包围的时候出手相救,没有因为她在步出流光旅店时泪眼婆娑而现身,更没有在铁匠跟她说悄悄话时插嘴。他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 同时,他也在注意着那名一路跟随在星临身后的少年。 根据他的身手来看,似乎有不亚于高阶护卫的程度,但是很明显的,他不属于高阶护卫的一员。因为少年并没有散发出杀气与恶意,所以他决定在少年正式行动前,继续冷眼旁观着。 看着星临又穿越了一个路口,他不动声色地化为一道尘风,在转瞬间移到对面的屋顶上。然而,预料会继续沿着巷道走去的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并紧贴着身后的墙,警觉性十足地盯着来时路瞧。 朝她专注的方向望去,那名少年用极静的步伐一步步走近,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的目标已经停下脚步,守株待兔。 不妙,再这样下去,会撞见的。 男子没有多想,便再度化为尘风,落于少年的身后,并将手中紧握着的黑身大刀抵在他的背脊椎上,露出一丝只有少年才感觉得到的杀气。 「为什么跟着她?」 「……」 「青丘的事,用不着你管。」 伤城举起张开的双手,缓缓地回头转身,任凭眼前的黑身大刀移向他的心窝,在与眼前那双如刀剑般犀利的眼神对望后,他微微一笑道: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跟着我呢!还将这么危险的东西对着我,我可是手无寸铁的路人啊!」 男子微蹙着眉,将眼前的少年从头至脚地细看了一遍。他应该不会认错人才对啊!不过,他身上那股沾惹上人类的气息,的确要比从前来得更浓厚了些。 「晨曦……你听过吗?」 接下来,换伤城不解其意了,从对方的眼神可以知道他所说的不是字面上的意思,但对他来说…… 「你说的晨曦,不就是指晨曦吗?」 沉默了片刻后,男子放下了那柄指向伤城的锋利大刀,一改方才的尖锐,像是例行公事般地冷冷问道: 「敢问尊姓大名,有何贵干?」 「我……」 「师父──」 突然出现的星临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对话。 「我终于找到你了!」 星临难掩喜悦之情,衝上前去,却看见师父的面前正站着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她绕到他面前,看了他一眼,然后敏感地疑问道: 「你是师父的朋友吗?师父也有朋友吗?皮肤还这么白,喔──是从犬戎来的吧?原来师父是犬戎人吗?」 「呃、不……不是。」 被一语说中的伤城,直觉地否认了这个可能会害自己身陷囹圄的事实。 「我又猜错了吗?」 星临对于没有月傍那样的预知能力而沮丧不已,不过,那样的沮丧也只维持片刻,便回过头来对师父道: 「那师父,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刚刚在我背后的螳螂,应该就是指师父了吧?」 「什么螳螂?」师父微皱着眉头问道。 「就是捕蝉的那个啊!说到螳螂,牠也随身带着两把刀的嘛!那不就和师父一样了吗?九爷爷说的真准啊!」 师父的眉头又蹙得更紧了些。「那老头又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他只是要我寻了个转角停下来,然后等个一会儿,就可以活逮那隻躲在我身后的螳螂了。果然是真的!」 星临笑得灿烂,方才那苦恼找不到师父的神情,已然离去。 伤城见两人说得正开心,便趁着他们不注意时悄悄地移步离去,等到星临想起他时,却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巷弄中。 「那人是谁啊?怎么要走也不说一声呢?」 师父没作声,逕自往市集的方向走去。紧跟在身后的星临,一如往常地挨在他的身边,伸手半勾着他的前臂。 「师父究竟是去哪了?我到流光旅店没看见你呢!」 「……有事。」 「有什么事啊?我说师父,你该不会其实不住在那儿吧?我看那被子上好像都积了一层灰似的。」 「你找我有事?」 「唔,就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 「那就好。那天……」 星临顿了顿,望了望四周,为了让彼此的谈话不被外人听见,强拉着师父往偏僻处走去,直到她确定了四下无人后,才紧揪着师父继续说道: 「万里的伤是师父做的吗?」 「……你可以先放手吗?」 「嗯?」 星临看了眼自己紧抓着师父的手,懦懦地松开了。下一秒,师父像是如释重负般地悄悄退后了一小步,与她保持着一步之遥后,才回答道: 「是我伤的。」 眼睁睁看着师父刻意远离的步伐,星临内心深受打击,于是心不在焉地接话道: 「……为什么?」 师父微微地将右拳握紧后又松开,重复了好几回,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冷言冷语道: 「他死缠烂打的,不这么做,我没办法脱身。」 「他有这么厉害吗?」 「跟我比起来,可能不相上下吧!」 「不相上下的话,师父真的没有受伤吗?」 星临又绕着师父走了一圈,直到再度确认他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她马上又想到,要是伤口藏在衣服底下,她是怎么也看不出端倪的,所以仍是拚命想激发透视潜力似的往师父身上瞧。 师父凝视着这样的她,默默地伸出手去,出其不意地将她那毫不掩饰的视线往下压,并语带严厉道: 「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吧!」 「我?」星临一边挣扎着,想从师父的控制下逃开,一边疑问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教你的?」 被师父责骂是常有的事,所以星临放弃挣扎,并自我反省般地低下头。师父也趁机将她的头按得更低,让话语自她头顶上轻声落下。 「听好,我不会永远都陪在你的身边,你也该学着长大了吧?」 「我已经很大了好不好!」 「喔?是吗?那好,我正好有事要办,这阵子你就自己一个人好好学习怎么独立吧!」 「什──」 随着话语的尾音在空气中消失,头顶上的压力也在瞬间被净空,星临猛然一抬头,眼前却是空无一人的巷弄。从刚刚就一直没有多加注意的市集嘈杂声,突然又变得清晰起来,将星临的处境衬得更加地孤寂。 师父,像风一般地消失无踪,杳无音信。 ※ 星临怔愣在原地,想马上拔腿追去,可又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最后,她只能一个人回到市集大街上,走在嘈杂的人群中,却没心思去听清楚身旁的每一句话。直到那道鏗鏘有力声音,拨开了四周的喧嚣,毫无阻碍般地鑽进了她的耳朵。 「──小姑娘。」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星临还是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发现了声音的主人驀然出现在自己的身旁。她和昨天一样,曲着傴僂的身子,一个人坐在摆在墙角的小摊前,身后那面写着「仙人妙言」的旗子,在悠扬的晨风里微微地飘动。 「不是说要来听我说故事吗?我等你很久了。」 「……婆婆?」 星临移步走到妙言的面前,却有种回到昨天的感觉,彷彿她一直就坐在这里,没有离去半步。糟糕!难不成因为她的一句话,让妙言一直坐在这里等她吗?星临想要道歉,却又突然觉得奇怪──她不是看不见吗?怎么知道她从她面前经过呢? 「如何?看完白鹿了吗?」 「嗯。」 「现在有空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吗?」 星临拋开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在妙言的摊子前坐了下来。 「我们上回说到哪了?」 「嗯……楼兰为何会灭亡。」 「喔,是了。当时,楼兰拥有了金钱与盛名,但同时也充斥了市侩的气氛,人心愈来愈贪婪,最后惹怒了如僕仙人,降下火红珠雨。」 妙言脸色一变,转为严肃。 「一夜之间,楼兰化为一片火海,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四方诸侯十六国,都能感觉到漠海那片不自然的火红天际。」 「四方诸侯十六国?现在不是只有四方邻国吗?」 「那是因为失去了楼兰这个中央霸主,四方诸侯十六国为了争夺一统天下之权,进入了近百年的战国时代。十馀个大小国家,不是被灭亡就是被併吞,最后只剩下四个大国。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四方邻国。那时四方邻国实力相当,眼看战争还得继续下去,各地百姓无不起义抗争,内忧加上外患,就看谁能撑得久。后来,在天界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如僕仙人,终于还是得到天帝的应允,下凡为人类指点迷津。」 妙言又顿了一顿,问道:「你猜,祂会想出什么法子来解决四方邻国的纷争呢?」 星临唯一能从四方邻国中得到的联想,就只有位于张宏那个从未谋面的姑姑,与那名来自犬戎却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质子,于是回答道: 「……该不会是交质吧?」 妙言点点头。「没错。祂提出交质的法子,要四国将储君送往邻国做质子,以表信任、以示友善。虽然算不上最好的法子,但已经厌倦百年来的战争的四国国主,为取得这短暂的和平,也就答应了这个提议。」 妙言顿了一顿,给少女喘口气消化消化,才又问道: 「如果是你,你同意交质吗?」 听妙言这么一问,星临回想起父王每回思念姑姑时的忧伤,彷彿是在担心姑姑在遥远的邻国能不能好好生活。那么,同样的道理,那名来自犬戎的质子,也有担心他的人在遥远的故乡思念着他吧? 在对他来说是异国的青丘中生活,他过得好吗?如果远在异乡的他没有受到良好的待遇与照顾,是不是也代表张宏的姑姑也可能受到一样的对待呢?一想到这里,星临就觉得自己的无知与忽视,其实也是一种间接的帮兇。 「在那时,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吧?只是现在四国国力渐强,少不得就有国家不那么重视质子……」 「嗯,这样说也没错。交质的确只是权宜之计,就连如僕仙人也万万没有想到它会延续了千年之久。不过,唉,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四方邻国,成也交质、败也交质,气数已尽啊!」 「婆婆,您的意思是,四方邻国会灭亡吗?可是,现在明明还很和平,不是吗?」 「你真的觉得,这样称得上是和平吗?」 星临望向市集上的人们,看他们来来去去谈笑自如的模样,突然觉得这样熟悉的和平场景,其实就像梦境一般不真实,令她迟迟说不出话来。 妙言叹道:「当初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如僕仙人用殞石打造了四神兵器,如今,也该都出土觉醒了。想要让人类免于即将而来的血肉地狱,就得先找到那四神兵器,并获得他们的认可。」 星临蹙起双眉,「为什么拯救人类和兵器有关呢?兵器不是用来杀人的吗?」 「这个,就得问问如僕仙人了。明知道兵器是杀人凶器,却又要人拿着它来救人?祂是什么用意,我这个老……老太婆也猜不透啊!总之,朱雀啼了,下个乱世的幕也揭开了,答案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您是说……」 星临驀然瞪大双眼望着妙言,微张着嘴喃喃说道: 「朱雀啼了?」 这是何等大事,即便是尚且年幼的星临,也知道这事的严重性。稀有的朱雀不会为了小事而飞来青丘,所以来的时候,必然会带来亲人的死讯,并带走另一个亲人。 星临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一个娉婷身影。 第11章 分身 月傍回到自己的寝帐后,连午膳也没有胃口享用,只是一直盯着那把静静地躺在木盒里的白弓瞧。那弓,雪白雅致,彷彿是一弯坠落人间的新月,灿烂而夺目。 「呯」的一声,她将木盖闔上,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那只木盒扔向床榻上,试图眼不见为净,可是心中的记忆,却愈来愈清晰── 七年前的盛夏,她第一次将那把传说中的弓握在手心里,有一道微弱的电流从她的手中传递到心头,并发出一道微弱而不自然的银光。奇怪的是,这一切,只有她一个人能感觉到般。 『来,拉弓吧!』 身旁的父王将期待的眼光投向她,却对弓体的奇异光芒视而不见。因为害怕,她将接下来的动作都放得很慢,却也因此注意到旁人对于她能稍稍拉开弓这点,感到无比的激动。剎那间,她退缩了。 『我……拉不开。』 她把弓丢开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从那之后,她没有再见过那把弓一面,甚至连其他的弓都不碰,就是不想再回想起那道直窜心门的电流,与在她心中盘旋的不安。 事隔多年,当她再度见到它、触碰到它,那曾经强烈的感受却已不復见。它就像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即使碰触到它,也不再有那道奇异的电流直窜心房,让她不禁怀疑──难道七年前的经验,是她的错觉吗? 为了让混乱的心情恢復平静,她摊开一张全新的宣纸,磨起墨来,练字。她深信,想要得到平静与解答,就必须用四平八稳的隶书写字,于是将笔沾满了墨,写下一段驀然在心中浮现的诗词: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当月傍手上的笔墨落到了「戈」字掠笔,就要往右上角一点,并默唸着「几曾识干戈」一句时,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写的是亡国之词,于是慌张地丢开了手中的笔,逃开这弥漫着诡譎气氛的寝帐中。 正是近晚时分,带着橙紫色的天际时不时飞过一群群的鸦雀,并在云霞上留下寂寥的气息,让月傍的心里变得格外沉重。要去张宏这事,她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她只是放心不下留在青丘的父王和星临。 依父王所说,这事恐怕与沧浪王有关? ……有可能吗? 不知不觉走到皎月露台旁的月傍,望着空无一人的露台上,只有那个被砍破了的铁笼还放在原处,洒着夕日馀暉的地面上,断成好几截的铁栏杆散落一地。 她步上矮阶,走到露台的中央,盯着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铁棒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蹲下身,拾起了其中的一段。铁棒长度约莫一个手掌,直径则是两根手指宽,切口是平整的,就像它原本就该长那样一样。 据她所知,用来关奇珍异兽而精炼成形的无垠铁,只能用同样等级以上的兵器所砍断,而整座王居中,只有那个人可能会有如此稀有的兵器。 「姊姊──」 安静的王居里,突然被一声吶喊划破云霄。 月傍猛然站起身来,一回头,远远地便看见从连接露台的大道上,多了一条向她奔跑而来的身影。看她脸上是少有的惊慌失措,月傍问道: 「你是怎么了?这样急急忙忙的。」 星临一边大喘口气,一边回答道:「是、是真的吗?……朱雀啼了?」 「嗯,是啊。」 见月傍态度这样冷静,稍微缓过气的星临终于难掩激动的情绪,两手抓着月傍的上臂,一边摇晃一边说道: 「姊姊怎么这样无所谓的样子?是寧静姑姑怎么了吧?难道她……她……」 「病逝了。」月傍语气平淡地将星临说不出来的话接下去。 「那你,岂不是要……」 月傍点点头,「父王已经安排车队了,这几天就会出发前往张宏吧。」 「怎么这样……」 对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疼爱的星临来说,亦母亦姊的月傍是很特别的存在,与母亲离别时她还没有记忆,虽然长大后偶尔会觉得有点寂寞,却没有感受到太多痛苦。 然而,她已经和月傍建立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却因为朱雀啼而即将彻底崩解,除非父王逝世,否则两人再无相聚之日,这两难的处境让她无法承担、不愿想像。 「我不要你走!」 星临扑向了月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涕泪纵横地哭喊着道: 「我也要一起去──」 月傍一如往常地带着浅浅微笑,轻拍着她的肩,哄着她。 「你若跟我一起去,那父王怎么办?你要留他一个人在青丘吗?」 「可是……」 「就算你捨得父王,那你师父呢?你捨得吗?」 「我……」 「说到你师父,我问你……」 脸色转为严肃的月傍,轻轻推开了星临,将紧握的手心摊开,把手上那段切面平整的铁棒摆在星临的面前。 星临带着疑惑的表情看着它,然后不明就里地望了月傍一眼,听她在四下无人的空旷露台上,仍保持着极其细微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是你师父做的吧?」 星临微微一愣,像是认错的孩子般低下头来,坦承一切。 「是。」 「果然是这样。」 月傍却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继续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铁棒,看得星临一头雾水,疑惑问道: 「姊……姊?」 「喔,对了。」 她将手中的铁棒往身后一摆,一派轻松地对星临道: 「你刚刚去哪了?又去找你师父吗?父王很生气呢!他甚至以为你师父是沧浪王的人,要我们防着他呢!」 「这和沧浪叔叔有什么关係啊?」 虽然父王对沧浪王一直心生芥蒂,但星临却与他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友好关係,所以月傍也只能哄着她道: 「我知道没关係,但你就当是父王在担心你,少和他接触就是了。」 说罢,两人手拉着手往寝帐的方向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一直隐于暗处的那道人影,已经将两人的谈话都听了去。 ※ 应该要继续跟下去吗? 从阴影里浮出的傲霜,望着她们朝着寝帐走去的背影,犹豫地思考着。 他是在接到「继续调查万里」这个新任务后,便起了个大早就来到王居里,只是守了一整天,目标完全没有任何动静。百般无聊的他,这才放任手下继续监视,自己则在王居里到处走走晃晃,就这么巧,遇见了在皎月露台的月傍和星临。 他们也曾经想要调查那对姊妹的,但因为调查行动总是被莫名奇妙地干扰,所以他们便将目标转移到最有可能是干扰源的万里身上。而现在,傲霜十分确信那份干扰源并不在她们的身旁,这点让他犹豫该不该把握机会擅自行动地跟下去。 「如何?」 没有预警地,他的背后突然出现了道低语,一转过头,同样一袭黑衣的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难得看见懒惰成性、满嘴藉口的主子亲自出马,傲霜把握机会简短地回报道: 「大概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一直待在营帐里休息。」 「当真?」 傲霜迟疑了下,虽然不解为何伤城为这么问,还是老实地回答道:「当真。」 「这么说来,他们果然不是同一个人啊!可是,总觉得不太对劲啊……」伤城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 「谁们?」 伤城回过神来,望向傲霜,倚靠在一旁的墙面上,将白日所经歷的一切娓娓道来。 「今天巧遇了小公主,所以跟了一下。」 「喔?」听见主人难得亲自出马为他解忧,傲霜心里高兴了一下。 「不巧,被她的师父给活逮住了。」 「什么?那你……」 关心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理智又瞬间将傲霜拉了回来。既然伤城现在好端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代表他平安无事。自尊可不允许他说出「你不要紧吧」这种会把气氛弄得很尷尬的废话。 伤城没有发现傲霜内心在瞬间的变化,又接着继续说道: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我却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十分熟悉的气息,所以我就在想,他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 「所以说,到底是『谁们』啊?」傲霜的耐性似乎被磨光似的,不由得将音量放大了些。 「喔,就是万里和小公主的师父囉!」 「……」 这个莫名奇妙的回答,让傲霜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 他为了要完成被指派的任务,总是费尽千辛万苦地想找到足以支撑推理的证据,可是他的主人偏偏是个靠感觉行事的人,而且想像力还十分丰富,总是对他发表着惊人的言论,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忍不住放下阶级的束缚,对他咆哮道: 「你忘了吗?我们一开始的时候,就分别派了好几批人马同时监视着他们,得到的回报都指出他们完全没有交集,而是同时存在的。同、时、存、在!你不会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吧?还是你想说,其中一个只是他的分身呢?」 脑子里的结突然被打开般,伤城眼睛一亮。 「喔!就是这个!一个来自福春山被狼养大的神祕男子,要是会用分身,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 傲霜一副「天啊!我怎么跟了一个无可救药的白痴主人」的表情,已经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没有结果的话题了,任凭伤城对自己的推论沾沾自喜道: 「怎么样?我说的很有道理吧?」 「……怎么样都好,我无所谓了啦!」 伤城显然刻意忽略了傲霜的不满,自顾自地安排接下来的行动。「那之后就把重点放在『究竟是不是分身』,你觉得怎么样?」 「我还可以有意见吗?」 「不要这么说嘛!虽然这个谜题是靠我来解开的,但如果你有什么意见,还是可以大方说出来的啊!」 傲霜白了伤城一眼。「那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伤城道:「嗯,说啊!」 「我要怎么样,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分身呢?」 「……」 「怎么样?你有好办法吗?」 伤城的眼珠子轻轻地转动了下,顿时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只能支吾道: 「目前……没有,只能先继续跟踪他囉!不过如果真的是分身的话,总有一天一定会露出破绽的,对吧?」 「总有一天是哪一天?主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们真正要执行的任务啊?」 「怎么?你累了?」 「累不累根本就不是重点好吗!」 「那重点是……」 傲霜无言地用手扶着额,无奈地坦言道:「重点是,他的戒心很重,好几次我都几乎要被他当场逮住。你现在看到的我,有一半的命是捡回来的。」 「真没用。」 那你来啊──傲霜本想这么回他,但是一群巡逻的护卫队正巧从旁经过。他们一前一后身手敏捷地躲进死角,安静无语。直到确认护卫队已经离去之后,伤城才又用压低的音量问傲霜道: 「有他的消息吗?」 此时伤城问的,是另一个「他」,也是他们此番前来真正的目标。 「算有吧!刚刚经过府库时,听到宫人在猜他这次会不会来领俸禄。不过我想机会也不大,因为他来到青丘至今,从来就没有来领过。」 「嘖,青丘也太混了吧!放任一个质子在外头到处间晃的,这样好吗?」 「你也看到了,这里这么和平,他们根本就不认为质子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来吧?只会消极地认为守住国家的机要处就好了。」 面对遥遥无期的任务行动,傲霜难以掩饰心中无法渲洩的烦闷情绪,反而是伤城一派轻松地拍了拍同伴的肩头,说道: 「也罢。他要是刻意躲着我们,我们是怎么也找不到的啊!所以就别放在心上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傲霜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说着一口风凉话的主人。「守株待兔,是不能顺利完成任务的。」 「什么守株待兔?是以逸待劳。」 「……」 忽视傲霜脸上的不悦,伤城勾着他的肩道:「既然他都待在营帐,那派太多人监视也没有用,今天就休息一下吧!」 「主人!」 「怎么?难道你真的不累吗?」 傲霜无语了,只能被动地被伤城拖着走。直到两人一同跃过城墙,飞至屋顶,离开王居。 第12章 夜话 夜幕已然落下,天色暗得特别快。 天空由橙紫相交互染,带着靛蓝的东方天际也在不知不觉间升起一轮明月。忽地一个黑影晃过月傍眼前,让她微微瞇了下双眼。 「姊姊,你难道都没想过不要去张宏吗?反正这也是千年以前的口头契约,没有实质效力,不遵守也不会怎么样,不是吗?」 身旁的星临望向迎宾广场,看着那些为了交质一事而忙进忙出的宫女宫人们,正在准备远行的行李。离别,彷彿已经不再是听说来的,而是确切存在于眼前的事实,让星临的内心一揪一揪的。 面对星临的质疑,月傍不得不停下脚步,花点时间好好解释一番。 「如果我不去,你觉得张宏会如何?」 星临垂下双肩,回想起课堂上老师的教导,有气无力回答道:「张宏大概就会藉口对青丘出兵吧!然后张宏和青丘正式开战,皆时两国必将民不聊生。」 「就算张宏不出兵好了,犬戎又会怎么样?」 「嗯……」 星临想了想,以犬戎的角度半演半说道: 「我都送质子到你们青丘了,你们青丘却可以不送质子到张宏?不公平!我要把质子招回来──应该会这样想吧?不过,要招回就招回啊!本来这个交质的习俗就是千年以前的事,和我们这一代有什么关係?」 「错了。」 「呃?」 「再想想。」 「唔……」 星临的眼珠子转呀转,在心中一笔一划地勾勒着那个来自犬戎的质子的样貌,却始终像一团迷雾般,连那名质子叫什么名字、来青丘多久、又身在何处……都毫无头绪。 直到这一刻,她才惊觉自己没有尽好身为公主的职责,竟忽视了这么重要的人那么久,彷彿他从来都不存在一样,简直就像是…… 「弃子?」 在脑中逐渐成形的答案,化为字句,从星临的口中吐出。 「或许选来的质子早已不是邻国的储君,而是根本不重要的弃子。那么交质不交质,似乎只是形式上的传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嗯,算对一半。」 星临受不了月傍狂钓她胃口,终于举双手投降。「哎唷,我不要再玩猜谜游戏了啦!你就快点告诉我吧!」 「好吧。质子在千年以前的确是储君、是人质,后来也的确变成了冒名顶替的弃子,不过现在,却往往是前往邻国盗取机密的──卧底。」 「你是说……内奸?」 「我是说,卧底。所以我到张宏,也不光是为了维持青丘与张宏之间的和平,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像是……了解寧静姑姑的死因,和就近观察张宏的国势。你明白了吗?」 「……」 月傍这么一说,星临就懂了。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根本就捨不得不去。 一般人民是不能轻易到邻国去的,哪怕在四方邻国运送资源的车队,都只停留在国界,而为了狩猎而远征的狩猎队,就算申请了入国令,也必须时时刻刻在邻国的监视下行动。于是,交质便成了能深入敌营的唯一方法。可是,即便知道了交质另一层的意义,星临还是不想和月傍别离。 「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月傍无奈地看着星临满是沮丧的神情,想要安慰,心里却又知道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这个巨大的转变。 柔和的晚风吹拂着,轻轻带动着两人的裙襬与长发,月傍微倾着头,突然望见停在枝椏上的一隻乌鸦,像是想起了自古流传下来的故事,娓娓而道: 「你听说过青鸟吗?」 星临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 「青鸟在千年以前是妖兽,而且是少数为仙人直接差遣的信使,为人类带来仙人的讯息,所以有时候,也被称为『带来幸福的使者』。后来楼兰被灭了,玉石渐渐没了,牠们的数量大幅减少,听说隐居在富春山的树海之中。」 星临仔细聆听月傍述说,不解月傍为何要突然提起青鸟。 「本来在青丘是看不到的,不过这几年来,在每个满月的隔天清晨,青鸟便会出现在东岭上空。关于牠们的传言,也就渐渐多了。有人说,只要见了青鸟一面,就能让人获得迟迟不会退去的幸福感;要是捕获青鸟,为了重获自由的牠,就会实现那人的一个心愿。」 「心愿?」 「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喔!」 星临将眼睛飘向了那轮缓缓爬升的明月,月光在她眼底逐渐化成一丝希望与期待,随即又惊呼道: 「满月隔天的清晨?那我不就……」 月傍用力点点头。「是啊!所以你快回去准备吧!寧可早到,也千万不要迟到啊!」 一句拥有魔力似的怂恿,让星临的双脚不自觉地离开地面、迈开步伐,往寝帐跑去,还不忘对着身后的月傍喊道: 「姊姊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你可别瞒着我偷偷出发啊──」 望着朝寝帐奔去的星临的身影,本是满脸笑意的月傍,渐渐将脸上的面具褪去,换上沉重的心情。手中的铁棒还紧握着,似乎正催促着她往那片清浅夜色下的营帐走去。 ※ 座落在王居西角的营帐前,驻守着两名护卫兵,见到月傍迎面而来的身影,便一起上前迎接,并恭敬地行礼致意,大喊了声: 「参见公主殿下。」 月傍没有理会他们,直接从半跪在地上的他们中间穿越过去。两名护卫连忙起身,以飞快的速度跟上去,想拦住她。只见月傍突然停下脚步,充满气势地说了一句: 「我可不是临儿,别想拦我。」 下一秒,那两名护卫兵便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月傍闯进了营帐内。 营帐内似乎是为了节省资源,只点了一盏灯,所以显得有些昏暗。营帐的主人就倚在床上,虽然因为受伤而赤裸着上半身,却还是因为护卫的身分,尽责地用黑纱斗笠遮去了全部的脸孔。 她和星临不同,因为几乎都待在王居中,甚至在父王的身边跟前跟后的,所以一直以来,她比星临还要熟悉万里得多。只是,连她也一样,在万里正式进入护卫队后,就不容易见到万里的真面目。 稍稍扶正了起伏的心情,月傍迈开步伐缓缓地走到万里的面前。 途中,她匆匆瞥过这个不熟悉的营帐。帐里的摆设只有桌几、书柜、衣架,和床榻,一切都是那么简单,让人能轻易一览无遗。而那两把总是随身携带的漆黑唐刀,也静静地摆在床头上。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 这样的念头鑽进了月傍的脑海中时,手指却反射性地将那根铁棒紧紧握住,大剌剌地往床榻边上的矮阶坐下,微仰着头直视着那层黑纱,然后沉默。只是,万里似乎比她还耐得住性子,也陪着她一同噤声,丝毫没有因为面对的人是公主的身分,而显得慌张失措。 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不想浪费时间的月傍还是先开了口。 「我到皎月露台看过了。」 她将紧握的手在万里面前轻轻摊开,在确认对方的视线也落到了她手中的铁棒上后,才继续说道: 「功夫很厉害,能将无垠铁砍成这样,真不简单。听说,无垠铁只能用同样等级以上的兵器砍断,你觉得青丘国境内,这样的兵器有多少呢?」 「敢问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还需要我多说吗?」 「属下实在不明白,还望公主殿下直言。」 面对万里带着应有的礼节,却仍显露毫无畏惧的神情,月傍微微一笑。 「好啊,那我就明说了。临儿说,这是她师父砍断的,能将无垠铁砍成这样,代表她师父的确是高人一等,但你却只被他伤了一条手臂?」 「就不能大方承认我也很强吗?」 「你很强吗?」月傍眨了眨笑弯了的眼,「所以,你也能砍断这无垠铁囉?」 「……」 「不用急着回答。你要知道,如果你没有他那么强,那么他大概是只求全身而退,所以才对你手下留情,毕竟星临总说她的师父要她不能伤人,可以想见他自己也不愿伤人。不过,若你的实际能力能将无垠铁砍下,却刻意装弱好放那人走,就只有两个原因了。」 面对月傍的质疑,万里无声地笑了,甚至连尊称都免了。「你倒是说说,是哪两个原因?」 「你想帮星临,或你想帮的是她师父。当然,也有可能是既帮星临,又帮她师父。」 「他们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出手帮忙?你怎么就不猜我想帮的是白鹿呢?」 月傍微倾着她的身子,向万里凑近,用气音道:「那我寧可猜──你就是星临的师父。」 「……你还真有想像力。」 「请更正为『判断能力』。」 「没有证据的判断,能叫判断吗?」 面对万里大胆的挑衅,月傍不悦地微蹙着眉头。「你当然要说不是了。没关係,我也不希求你会这么轻易就对我坦白。」 「看来无论我怎么说,你也不会信。」 万里反手将床头的一把漆黑唐刀取下,「唰」的一声将刀抽出了鞘,往摊放在月傍手心的无垠铁棒砍去,刀身瞬间被高高弹起,本应断成两半的无垠铁棒,却只在表面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刀痕,而月傍则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我和你口中的师父,是同一人吗?」 面对自信满满的万里,月傍突然失去了以往的机灵,无法回答他任何问题。难道她的直觉也有失误的一天吗?还是她该相信自己的直觉,把这一切当作是万里为了骗过她的小把戏呢? 答案是……无解。 她只能将心中的疑惑暂且搁下,说明来意。 「好吧,就当你不是好了。可是不管是不是,我还是有话跟你说。我就要出发到张宏了,父王容易感情用事,星临做事也不经大脑,如果星临的师父,或者是一同长大的你能多多关照她,那我也能放心离开了。」 「这种事不该跟我说,她的师父自然会保她周全,你实在是多虑了。」 「那就好。」 月傍将手中的黑棒轻放在万里的床榻边上,重新挺直了腰桿,站起身来,没有多做停留,便转身离去。顿时,营帐内又恢復了原有的寧静,万里也收起了他手中的漆黑唐刀,彷若无事般地继续倚在床榻边上。 继续扮演着残影的角色。 ※ 回到客栈时,早已过了用餐时间。客栈大厅里一片狼藉,旅客们已经不叫菜了,只管叫酒、划酒拳,正式迈入夜生活的阶段。脖子掛了条布巾的店小二见了他们二人,立刻换上了笑脸上前迎接。 「两位爷,您可回来了。有客人找呢!」 「客人?」 伤城与傲霜脸上一怔,交换了下视线,不由心中微微一叹。他们从犬戎远道来此,自然是祕密行事,这两个月来也一直隐姓埋名、保持低调,结果还是难逃对方法眼吗? 店小二唤来了店小三,让店小三领着他们到一楼的雅间去。雅间一般不开放的,只有在贵客到来的时候,才会发挥作用,为了以防万一的突发状况,与保有贵客最在乎的隐私,雅间还设有另一道不用经过客栈大厅的侧门。 小三敲了敲门后,那门便被人从里头打开。 穿过门边随侍的身影从外头望进去,只见雅间中央有张圆桌,上面摆着几道下酒菜,主位上,坐着一个留着短鬚的年轻男子,没有华丽衣裳,在他身旁的两个随侍,则如他一般,姿态极为低调。 「两位自犬戎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多多包涵。」 男子的声音清亮,语气平淡,却让伤城倏地绷紧了神经,微瞇着双眼,凝视着眼前的他── 长相并不特别吸引人注意,也许在路上到处都能找到和他长的神似的平民,但他的全身却散发着一种不容小覷的气势。明明和当初拿到的画像神似,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奇异感受。 为了不让旁人注意到他们的行跡,伤城与傲霜勉强步入雅间内,不想多费唇舌与他进行攻防战,选择开门见山地直言道: 「有话请直说。」 然而,对方却只是悠悠地捧起手中的酒杯,说道: 「别急。先坐下喝一杯吧!」 伤城完全明白在谈判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控制场面的技巧,尤其是对方甚至连自我介绍的诚意都没有的情况下,更让他在心里隐隐生出了些许不悦。 「想见我的可是你,如果你不说,我也不那么想听。」 连基本礼貌全都拋在脑后,伤城想转身就走,直接离开男子的视线。察觉到这一点的男子立刻露出了微笑,语气虽然没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但至少也转了九十度。 「是本王失礼了,还请留步。如果……」在微妙的地方稍稍停顿后,他又接着道:你还想知道这两个月来,怎么都找不到的人的行踪的话。」 对于男子对自己的行踪如此瞭若指掌,伤城并没有多大的意外。从小就生长在危机四伏的国度中,他们早就以「对方什么都知道了」为基本的出发点行事。但是即便如此,还是得亲自确认一下。 「你知道多少了?」 「应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也许你问问我不知道的会比较快。」 有答跟没答一样的轻浮态度,让伤城放弃质问。根据犬戎给的资料显示,他是一隻如同狐狸般老奸巨滑的人物,恐怕是全青丘里最难对付的人。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只好直接跳到谈判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 「根据我所理解的,我们的目前的目标是同一个,所以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好好合作吗?我们不是从属关係,没有谁要听命于谁。交换情报,各取所需。我想要的只有这样而已。」 伤城冷冷一笑。丝毫没有往常的慵懒怕事,彷彿遇强则遇般地突然变得格外精明。 「那就奇了。青丘是你的地盘,有什么是你拿不到的情报呢?」 「多了。」 男子没有在语气上多加琢磨,依然平淡如水地回答道: 「比如说,那个从犬戎来的质子。虽然我已经派了人暗中跟踪,但是每次回报的结果都不一样,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跟错人。」 「你的目标是他?」 伤城难掩意外之情,男子则微笑点头道:「他是我现在最大的障碍。我想,应该也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共通点吧!」 伤城奇道:「这我就不懂了,对付他,你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想啊!但那就像是中邪一样,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我的计画就没有办法顺利展开。你说,身为一个冒似弃子的质子,为什么总要插手管我们青丘的间事?」 「……」 对于这个疑问,伤城也不清楚。 对那人的记忆,他已经很模糊,只记得是六年前国试的双料状元。刚好那年犬戎王以八十的高龄仙逝,在从青丘迎回当时的质子之后,他从眾备选名单中脱颖而出,以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姿态前往青丘。 然而,当质子到达青丘之后,却几乎与犬戎断了连系,更不用谈那些说好的计画,一个都没有实行。 犬戎发了疯地想找他,但从犬戎派出暗中连络的人马,不是找了几个月都徒劳无功,就是被青丘护卫队发现后遣返,纵然想上演「因为质子意外死亡所以得派新的质子前往青丘」的戏码,青丘却始终没有发出「质子失踪」的消息给犬戎。 犬戎进退两难,明白对方是有心要躲,便不再浪费人力去寻找。这几年来把重心放在培养下一个双料状元的身上,并在双料状元接受完整的训练后,才让他们出发前往青丘──也就是伤城和傲霜两人。 伤城默了默,问道:「你的目标是犬戎?」 男子轻轻一笑,「当然不是,我可没有像你们那样志向远大,不惜派出精英部队,也要对遥远的邻国出手。」 男子给伤城斟了杯酒,也自己斟了杯酒,细细品酌,然后若有所思道: 「我想,他大概也一样吧!因为一点也不想过着整天杀戮与勾心斗角的日子,所以才会拚了命地争取前往邻国的机会,好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 男子的这个推论,伤城不是没有想过,因为,他也一样。 虽然心里不情愿,却还是接了圣旨远道而来,有很大的原因是想要逃离那个充满恐怖的故乡。所以他总是拖着不认真解任务,只不过是想要有个好藉口继续留在青丘罢了。 「如何?我可以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不过我可没什么时间。朱雀啼了,也即将推动所有停滞不前的命运,机会可是不等人的。」 伤城看着眼前的酒杯,沉思半晌后,慵懒地举起道: 「那就要看你能给我什么情报了。」 第13章 云汉 月未落,星满斗。 在星临从襄兰东城门出发一段时间后,随着地势起伏而来到了能眺望襄兰城的山坡上。夜色渐褪,她隐约能看见王居里却还灯火通明,甚至能想像得出来,车队彻夜未眠,就是为了要准备前往张宏的事宜。 为了早去早回,她只稍稍停歇片刻,便再度重整衣帽,继续沿着雪川分支青渠上行,任由微风将她身上的斗篷吹至飞扬,任由紧握在手中的清溪弓微露,直到到达青渠上聚落的五里村后, 星临急忙回寝帐换了件緋红色便衣,外面套上了如乌鸦羽翼般漆黑的斗篷,再将掛在壁上那把浅碧色的竹弓与三支弓箭取下,披着夜色,避开了护卫队的视线后,潜行出王居外。 出现青鸟的东岭,就位于襄兰城东北五里村外。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对会点轻功的星临来说,要赶在天亮前到达五里村,是很容易的,再加上骑骆马是王公贵族才能有的权利,她不想这么招摇,所以还是选择一步步踏上旅程。 当她到达五里村时,东方的天际便闪耀着一丝瞩光。 便桥下流水潺潺,已经有两三名早起的村妇蹲坐在一条切出来的洗衣沟旁,谈天洗衣。其中一名身形微胖的大婶,眼尖地发现星临这名罕见的外来客,高声喊道: 「怎么?要去找青鸟吗?」 星临被一语道出意图,心虚地止住了步伐,将脸藏在斗篷之下,并把手中的弓得更紧一些,悄悄地望向她们。胖大婶身旁的年轻少妇也抬起头,一边将棒槌拍打在脚下的衣服上,一边关切道: 「会不会太早了啊?青鸟要过巳时才会现身唷!」 从她们脸上的自然表情来看,星临推论她们应该不认识自己,也许是因为今天正好是满月之后青鸟现身的日子,所以她们只当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因为对青鸟好奇,所以独自前来。 于是她轻步走向她们,想自然地加入她们的对话,并顺便打听一下路径。为了礼貌地回话,星临扯下连着斗篷的宽大连帽,露出了藏在连帽里的长发。奔走了一夜,额头上已经沾黏了汗湿的发丝。 「这我知道,可是……」 犹豫了两秒后,星临语带保留地低声呢喃着:「我是偷跑出来的嘛!要是天亮了才行动,一定会被捉回去的。」 胖大婶不以为意地咯咯笑道: 「捕青鸟又没什么,怎么说得好像是要做什么坏事一样?应该要捉的,是才把国主的白鹿给偷走的星临啊!」 偷白鹿是前夜发生的事,怕是用了一天才从襄兰传到这五里村中,难怪他们不知道昨天星临就已经回王居自首了。她们甚至不知道她们口中的星临,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她们的眼前呢! 胖大婶见她没有搭话,奇怪地「咦」了一声,开口问道:「哎呀!你没听说过二公主星临的事蹟吗?」 年轻村妇笑道:「不会吧!就算是我们乡下人也有所耳闻,这小女孩一眼就知道是从襄兰来的,只怕还见过星临的真面目呢!」 当她犹豫着该要入境随俗地跟她们一起谈论着自己,还是跳出来为自己辩解一番才好时,在一旁一直埋头洗衣的瘦大婶突然插嘴道: 「看你一副娇弱的样子,该不会就是星临本人吧?」 「咦──」 这话顿时让胖大婶与年轻少妇瞪大了双眼,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后,又再度望向星临身上那件色泽漆黑却仍看得出是高级材质的斗篷,斗篷下隐隐透着緋红色的鞋靴,手上还隐约露出碧色竹弓的一角。 「不、不会吧?那个老爱放走奇珍异兽的星临,怎么可能会来东岭捕青鸟呢?」 「就、就是啊!怎么可能前一天才放走了白鹿,今儿个一早就要来捕青鸟?」 「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看不惯捕鸟人的作为吧!老是捉了又放、放了又捉,这才想到要直接到狩猎的场所,阻止悲剧的发生,对吧?」 「总不会是想要许愿吧?」 「呃……」 被说中目的的星临,心中突然涌现了作贼心虚般的愧疚感,不知该如何回话。这下子,她的默认反而让村妇们纷纷丢下的衣篮,朝她奔来,在她耳边吱吱喳喳道: 「哎唷──到底是怎么了?真不像你的作风啊!是有人在背后拿刀威胁你吗?」 说了这句话的胖大婶,还不断朝她背后望去,在把墙角的阴影看成是监视星临的坏人而惊慌失措前,被身旁的年轻少妇转移了注意力。 「还是因为听说见到青鸟的人,可以幸福一生呢?」 「哎唷!人家都拿着弓了,当然是非要捉到不可啦!能实现所有心愿呢!多好啊!」 「可惜……」 一直沉默着的瘦大婶,突然一句泼冷水似的话,将她俩的呱噪打断道: 「不论是见到青鸟就能幸福,还是捕了青鸟就能许下愿望,都是骗小孩子的把戏罢了!我活着么久,从没听说过真的有人能从此幸福美满、梦想成真。」 「哎呀,人家本来就是小孩子嘛!」 「是啊是啊!有点梦想也不足为奇啊!想当年我也幻想能嫁到城里,天天往东岭跑呢!」 「哎呀,我弟已经很好了,你还不自足啊?」 「我怎么不自足了?我就是自足,才能无怨无悔地和你们一同早起洗衣做饭,要不从前的我,才不干这些粗活呢!」 胖大婶和年轻少妇你一言我一语的,两人都没发现星临始终沉默着,紊乱的思绪在脑中翻覆着。 怎么回事?青鸟的故事是骗人的吗?不!月傍明明信誓旦旦地说了啊!就算是很会说谎的她,应该也不至于会拿这种事来骗自己的。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怎么也想不透月傍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星临,只能顶着昏昏沉汲的脑袋,慢慢移动脚步,往渠道的另一头走去。身后的嬉闹声顿时停住,只剩下潺潺流水声当背景音,与胖大婶的呼唤。 「哎、哎唷。反正时候还早,你就在我们村子歇歇吧?」 「是啊!从这儿到东岭,只要一刻鐘的时间,你还没吃早饭吧?我们家人多,也不差你一个,一块儿来吃吧!」 见星临没有似乎没有听见的模样,她们鍥而不舍地追了上去,热情说道: 「放心吧!我们不会去通风报信的。」 「待会儿我再让大宝给你带路。」 星临就这样被她俩一人一手地拉进了一旁的宅子里。那一间间看似独立的房舍,里面却是打通的,由一条长廊所贯穿,里头沁凉舒快,穀香扑鼻。 乡下人单纯质朴,见是自家人带来的客人,也来不及细问她的身分来歷,就将她簇拥着坐上草席。一地的芝麻大饼与奶茶,虽然简单,却也有简单的丰盛。 「来得正好,一起吃吧!」 家里人口慢慢从别的屋子经过长廊聚集在厅堂上,各自拿了自己的那份,坐在一角吃了起来。或是间话家常,或是讨论庄稼之事,或是游戏玩耍,将这间不大的屋里挤满了热闹非凡。 早起的小小孩见有陌生人来访,毫不怕生,拚命地在星临身旁绕着转着,笑声溢出屋外。然而下一刻,原本还挨在星临身旁的小小孩们,突然默契十足地望向屋外,全都立刻起身奔向另一个访客,热情地喊道: 「啊!是云汉哥哥──」 名为云汉的高大男子,身上瞬间掛了四、五个小小孩。 年纪大概大不了星临多少,却因为一头乱发而显得成熟许多,粗旷的眉宇与高挺的鼻樑,透露着桀驁不驯的脾气,却任由小小孩们在他身上爬上爬下,露出不符合外表的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 「我喂你──」 「我喂你──」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小男孩只要开口说了话,其他的就跟着搭腔,让这间屋子里充斥着宏亮的童言童语,热闹的程度又多了一分。云汉似乎也习惯了,笑道: 「好啊!」 星临怔然地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边慢慢嚼食着用手指拨开送进口中的芝麻大饼。而那些小小孩们也不管自己还饿着肚子,争先恐后地将自己手中的芝麻大饼塞进他的嘴里,他也吃得不亦乐乎。 看他们自在愜意的模样,星临沮丧的心情开始慢慢地平復。接过胖大婶递来的半块芝麻大饼,芝麻香气扑鼻,咬了一口,扎实的老麵口感,有种彷彿在小时候就吃过的怀念的感觉。 大概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不过一会儿,云汉便发现了她这个不速之客存在,并发出了疑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星临听他的口气,就像是他对自己很熟一样,于是又仔细地朝他望了一眼。嗯,如果是在蓝天之下、慵懒地卧在牛车之上、嘴里还叼着马唐草…… 啊!想起来了,是颓波! 因为只见过一次面,因为两次相见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完全相反,所以她才没有立刻就认出他……这些其实都不是最好的理由,星临反而觉得那更像是「只要换上了不同的名字,就拥有不同的五官」般的不可思议。 「刚刚在外头遇见的呢!」 胖大婶从一旁的屋里又端出了一大盆的奶茶,正好听见了云汉的疑问,并技巧性地对她特殊的身分隻字未提道: 「说是要去捕青鸟,可是我看时间还早,就让她进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餐了。」 小小孩们听见胖大婶说了「青鸟」这个关键字后,都不约而同地大声嚷叫着: 「青鸟!我也要去──」 屋子里的喧闹顿时翻倍成长,几乎就要把屋顶给掀开了。 「不──行──」 正所谓「一山还有一山高」,胖大婶双手叉腰,用丹田发出一句怒斥,轻易就压过无数小小孩们的造反。 「你们忘了上回偷跑去东岭,结果惹了条大蛇吗?要不是云汉路过,你们恐怕早就被大蛇一口吞下。怎么?还学不乖?」 「那就让云汉哥哥带我们去吧?」 「我说不行!你们几个少给我惹麻烦!」 丢下最后一句话,胖大婶终于找了个空隙坐了下来。小小孩们只能一脸失望中带着期待地看着云汉,云汉耸耸肩表示无奈,继续用着手中的餐点。 虽然小小孩们的提议让胖大婶立刻回绝了,但星临还是有点担心这事会有什么变化。暴露身分是没什么,但就怕被护卫队发现,早早给抓了回去,更怕招来旁人的影响与侧目,毕竟捕青鸟的时机就那么一刻。 深怕自己的计画会有个什么意外的差错,便速速将最后一块饼送入口中,整了整衣裙站起身后道: 「谢谢各位的招待,我也该走了。」 胖大婶「咦」了一声,担忧地问道:「怎么这么快?再多坐一会儿吧?时间还没到呢!」 星临拿起弓并站起身来,摇摇手。「不了,我第一次来,怕路不熟,还是早点去得好。」 「路不熟,那就让云汉给你带路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要做吧?云汉如果能给星──小姑娘带路,我也好安心。」 胖大婶硬是将差点脱口而出「星临」二字,转化成「小姑娘」。云汉不以为意,只是点点头。 「我是无所谓,不过只怕小姑娘不答应吧?」 「哎呀!这有什么好不答应的嘛!又不是不认识的人。小姑娘,你放心,云汉绝对不是路痴,一定能把你顺利带到东岭上的,不会错过捕青鸟的最好时机啦!」 听他们将错就错地口口声声喊她「小姑娘」,星临觉得格外刺耳,悄悄沉下了脸色,并在心里嘟囔着:问题根本不在是不是路痴嘛! 小小孩们听见云汉说要去东岭,又开始吵闹来,围绕在云汉的身边。这回,连胖大婶也制止不了小小孩的暴动。 「这样吧!我去抓一隻青鸟回来当礼物。」 云汉的一句话就让小小孩们安静下来,并将闪闪动人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真的吗?」 「嗯。不过因为只能许一个愿,所以你们要在我回来前,讨论好要许什么愿望喔!」 「好──」 「许过愿后,就要马上放牠走喔!」 「好──」 有了云汉的这个承诺,小小孩们就不再缠着他,而是开始在一旁讨论着要许什么愿才好。云汉看着一个个从他身上爬下来的小小孩们,露出满意的表情后,又再度将眼神飘向了星临。 「走吧!」 那种像是在看另一个小孩的眼神,让她有说不出来的不痛快。他是怎样?是觉得她也是个天真地以为可以对青鸟许愿的小孩吗?虽然这是事实没错,但她现在却是最不想当小孩的十四岁。 ※ 五里村外只有一条蜿蜒小路,沿路满是开着粉嫰紫花的藿香蓟。小路缓缓爬升,在尽头有座连峰峰相连的山丘,有别于青丘东面荒芜的漠海景色,而是因为雪川而长出一丛丛的植物,即使身为半个沙漠也仍然生机盎然。 星临默默地跟在云汉的身后,沿着开满粉嫰紫花的蜿蜒小路往东岭走去。望着云汉的背影,星临百思不得其解这人究竟是什么身分,究竟要用云汉还是颓波来称呼他? 看他的衣裳,虽然乾净整洁,却有着很久都没换的沧桑感,看他的身材槐梧,似乎不用任何武器就能撂倒一群人。看他不像是出生于农家或贵族,反而像个战士、浪人,或者……杀手? 这么一想,星临又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仔细观察着他的肩背,平整宽阔,他的腰际,毫无肥肉,他的脚步,半拖着走……?不对,如果是杀手的话,应该要像万里他们一样,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吧! 「在想什么?」 突然从前方传来一句问话,打住了星临的胡思乱想,还吓得星临花容失色。幸好他背后没长眼睛,能让她偷偷地整理了表情与思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疑问,星临选择把另一个疑问丢回去。 「你……究竟是谁?」 「我先问你的。」 「呃……」 没想到,他竟就这样轻轻松松回到原来的话题。星临在脑子转了一圈,把刚刚想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得到一个自己也很满意的答案,不只可以回答他的疑问,还可以将话题再丢回去。 「我就是在想『你是谁』啊!」 走在前头的云汉突然停下了脚步,微微地回过头,望了星临一眼。比他还高的人星临见过,但像他这样居高临下,用充满看破红尘的寂寥神情望着她,她还是第一次遇见。虽然她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既视感。 云汉又再走近一步,虽然面带着浅浅的笑容,却也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气势,用平淡的口吻说道: 「你说,我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颓波还是云汉?你到底有几个名字啊?」 他又再走近一步,虽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却也由内而外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势,逼得星临毫无控制力般地喃喃地唤着他道: 「颓、颓波?」 「……」 「云汉?」 「……」 「我真的不知道啦!如果这两个人都是你,为什么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的假名?你的仇人有这么多吗?」 他笑瞇了眼,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然后像是对她没有任何隐瞒与欺骗的必要般,理所当然地解释道: 「其实这两个都不是我,我只是必须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名字,这是一种保护色,保护我的真实身分,不会轻易让人看穿。」 「……那我到底该怎么称呼你?」 「随便。」 颓波──姑且就用第一个听说的名字称呼他吧──在简单的答覆后,又再度转过身,星临这才发现位于不远处的东岭上,早已聚集着许多许多数不清的人。 第14章 青鸟 每个满月的隔天清晨,来自青丘各地的捕鸟人们便会聚集在东岭上。 捕鸟人多半只是副业,平时抽空练练弓或弩,一个月来东岭碰碰运气一次。当然也有职业捕鸟人,或者,应该说是狩猎队们,不过他们平时身负王命在外地狩猎,很难得刚好在这天回到青丘,所以也就不常遇见。 正巧,前天狩猎队才回国,所以特地一行人前来东岭,一睹青鸟风采。 狩猎队队长荆榛在一群捕鸟人里,还是格外显眼。背弓负箭的他在大太阳底下,一边双手叉腰,一边发挥着领袖的气质,对着便装的狩猎队员与兼职的捕鸟人道: 「先说好了,我们狩猎队都用红羽箭,要是青鸟是被红羽箭射落的,都归我们狩猎队喔!」 「这你放心,我们捕鸟人的箭上,都刻有记号,分得可清楚了。」 应声的男子名叫梧桐。他的年纪看似与荆榛差不多在三十上下,外表平凡,毫无特色,但却依靠着还算不错的弓术,爬到了捕鸟人头子这个位置,从他开始统率眾捕鸟人至今,目前已经迈入第十个年头。 「也是。说起来,你们在捕青鸟这事上,还比我们狩猎队更专业呢!」 「承蒙狩猎队队长谬讚,梧某愧不敢当。」 「当然愧不敢当了。听说自你当上捕鸟人头子以来,从没射下青鸟过呢!」 听了荆榛面带笑容却语带嘲讽的话,梧桐脸上的笑容也顿时僵在嘴角,不过尷尬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秒,他全力反驳道: 「那是因为近几年来青鸟愈飞愈高,射出的箭还没到达青鸟的高度就落下,当然就捕不到了。」 荆榛却依旧语带轻眺道:「喔,我还以为是你们捕鸟人疏于练弓,所以准头不好。也是啦!毕竟是业馀的嘛!」 「你──」 「哈哈哈哈,别生气嘛!都说是『我以为』了,就当是我想错了,行吗?」 「才没那工夫跟你间扯。」 被几句玩笑话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梧桐,大手一挥,将自己的人马招到一旁,或是自主性地拉弓暖身,或是仰望天际。而另一边,狩猎队们却像是早已准备好般,整齐列队,等候青鸟的到临。 等到辰时三刻一过,眼力好的捕鸟人便指向东方天际大喊一声。 「青鸟来了──」 所有人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大小不一的两隻青鸟由远而近飞来,那双羽翼如同蓝宝石般闪闪动人,似鹰鷲般地在高空盘旋。 霎时在东岭上,一片鸦雀无声。无论是捕鸟人还是狩猎队,都立刻高举手中的弓,拉开紧绷的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隻看起来较近的青鸟,等待牠最接近的那一刻才要射出手中的弓箭。 咻── 咻咻咻咻── 咻咻咻咻── 当第一个人因为不想错过时机,或只是因为紧张而手残了一下,导致手中的箭矢迫不及待地飞向天际之后,就倏地起了连锁反应,影响了眾人的判断,纷纷松开手中拉紧的弓弦。 万箭齐发的后果,就是让下一刻从天空落下一阵箭雨。 早已有了准备的捕鸟人们,立刻撑开了带在身边的笨重铁伞,抵挡箭雨的降临,而没有预料到这一层面的狩猎员队们,只能用随身的刀剑拨开往身上砸落的弓箭。 不消一会儿,上百隻箭插满东岭缓坡之上,青鸟却仍自在地在高空中盘旋,彷彿正用睨视的眼神,嗤笑人类的行为是如此愚蠢。 「该死的!又浪费我的箭!」 「真是愈飞愈高了啊……」 「唉,算了啦!有亲眼看见就已经很好了。」 「这样算有看见吗?我只看到两坨蓝蓝的在空中绕圈圈而已。」 「呃……算吧?」 捕鸟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间话家常,似乎早已预料会有这样的结果。狩猎队却没有那种间情逸致,个个脾气爆怒地指着天空大声叫骂道: 「这青鸟是怎么回事?飞得这么高?」 「就是!飞这么高是怎样?当我们傻子吗?」 「有种就飞下来啊!躲在高空算什么英雄好汉?」 「飞下来啊──」 演变到最后,竟然成为狩猎队对青鸟的叫嚣。 原本是全国景仰的狩猎队,竟被两隻青鸟气成这副模样,让从头到尾观看这一切的星临哑口无言,身旁的颓波则是彆不住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这群叫骂声中,格外明显。捕鸟人好奇地循声去找,狩猎队则是面露凶光地狠瞪着笑声的主人。 荆榛发现了颓波的存在,从人群间穿越而来,走到离颓波面前的不远处,阴沉地看着他。 颓波这才收放自如地止起了笑,直言道:「久未谋面,你的功力没进步多少嘛!」 荆榛却是回敬他一声咆哮道:「哼!你这傢伙来这里干嘛?特地来看笑话的吗?」 「喔?你也知道自己是笑话了?」 「你──」 荆榛轻易就被颓波的一句话给激怒,脸上立刻堆出想衝上前去痛殴对方一顿的表情,但在下一秒,却又戏剧化地将一切愤怒化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好啊!你有本事,你来啊!」 「不过就是隻青鸟吗?还点小事还轮不到我出马。」颓波瞥了一眼身旁的星临,并将手搭放在她的肩上,带着骄傲的神情道:「我派我徒弟来对付你。」 荆榛微蹙着眉,将目光放到了眼前这个矮不隆咚的少女身上。看她手上拿着一把精緻的竹弓,直觉她不过是个门外汉,而且还是个出自名门的门外汉,只有他们才会用这种华而不实的弓。 「你……徒弟?」 「我……徒弟?」 颓波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荆榛和星临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发出了疑问,其中,最感到诧异的还是星临。不过就是刚好顺路结伴同行,怎么就成了这人的徒弟了呢? 面对颓波的镇重警告或是阐明身分的宣言,荆榛更是毫不畏惧退缩地道: 「哼!她是你徒弟?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满口谎言的傢伙吗?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被你骗过第一次,还会傻傻地被骗第二次的人!」 「不信?那你问她。」 在星临接收到颓波使的眼色之后,她突然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麻刺感,从她头顶往脚底灌下,然后像是中邪般,她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我……是他徒弟。」 颓波露出满意的笑容,完全无视星临那双毫无杀伤力的眼神,与她心中的吶喊,继续说道: 「就是这样!去吧!」 于是,被轻推了一把的星临以颠簸的脚步走上前,顺利地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荆榛自小就使弓,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个人射弈的本领,但眼前这少女身材矮小,虽然身披斗篷,却能感觉手臂是纤细的,再望向她手上那把空有外表的竹弓,不禁让他失声笑道: 「看她这样子,能不能拉开弓还不知道呢!你这大男人居然拿她当挡箭牌?是在笑我不懂得看人吗?」 颓波却没将他的声声讽刺放在心上。 「是或不是,能或不能,不是单看外表就能决定的。你也听过『人不可貌相』这句话吧?你当初不就是错看了我,才傻呼呼地让我跟了这么久吗?」 「你──」 荆榛本想跟他继续拌嘴,但却很清楚自己再怎么厉害,也说不过这个对他熟悉万分的前猎友,为了避免浪费时间,他还是选择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也得真的射下来再说。」 做了个「请」的动作后,荆榛与身后的狩猎队员们一块儿退到一旁去。在一旁看热闹的捕鸟人们,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带着失败的沮丧散了去,反而凑热闹似地佔据了另一角。 被情势推上前线的星临,无可奈何地往前走了几步,仰望着天际,那一大一小的青鸟似乎飞得比刚才还要更高、更远了。这下子,连星临自己也没有把握真的能将青鸟给射下。 然而,一个月才一次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让它轻易在手上溜走!她从腰际抽出了一隻箭,架在弓体上,靠上弓弦后,一边往天空中的青鸟对准,一边拉开弓弦,然后放开箭矢。一连串的动作,在两秒内完成。 咻── 第一支箭飞了出去。 寧静的四周将放箭的声音放大了不少,那箭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直达青空,几乎看不见它的身影。那隻大青鸟似乎闪了一下,让箭矢扑了个空,又过几秒,箭矢才重返地面。 唉,如果是姊姊的话,就能一发命中吧! 星临在心中默默地哀悼那支掉在不远处的箭,然后失望地往系在腰上的箭袋摸去,箭袋里只剩下两支特製的箭矢。 一般的竹製箭矢即便加上铁製箭头,重量仍然太轻,不仅容易受到风的影响而有所偏差,也有一定的射程;而一般全铁製的箭矢又太重,虽然能提高准确度,射程却又低得可怜。所以她带的箭矢,不是竹製,也不是铁製,而是特製的箭矢。 「咦?那该不会是『玄风箭』吧?」 「你是说那个『如玄漆黑,如风神速』的玄风箭吗?」 玄风箭出自于某名工匠后代的巧手,能大大提高命中与射程,唯一的缺点却也最致命──用过的箭矢其命中会大幅下降,几乎等于零,再也毫无用武之地。而如此贵重的箭矢和清溪弓,在去年一起被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星临。 「真的假的?我看看──」 无论是捕鸟人还是狩猎队员们,都是一群对兵器有着极度敏感与疯狂的人,都听说过这支传说中能将妖兽一箭穿心的稀有箭矢,所以都立刻奋不顾身地奔向它,拾了起来,好好端详一番。 「这个重量……天啊!」 「似乎真的是玄风箭啊!」 「那小女孩居然有这么稀有的箭,该不会是王族的人吧?」 因为那句话,眾人又再度将视线集中在星临身上,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一旁交头接耳,一点也不把当事人放在眼里。 「说到弓的话……该不会是月傍公主?」 「不会吧!月傍公主不就是不想伤害动物,才从此不拿弓的吗?国主还为这件事大发雷霆呢!」 「难道是星临?」 「那就更不可能了,她不是才偷走了白鹿吗?除非,是想捕青鸟来许愿……」 眼看着他们一来一往的猜侧愈来愈接近真相,为了避免麻烦,星临赶紧拿了第二支玄风箭,用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把箭射了出去。 第15章 盛情 箭矢从青鸟展开的羽翼中心穿了过去,只是稍稍让青鸟失去平衡地摇晃了一下后,又再度坠落地面,而青鸟依然在空中盘旋着,还像是在嘲笑似的叫了两声。 吱──哑──吱──哑── 不知何时,捕鸟人与狩猎队们的心情,也跟着星临手中的箭起伏不定,不禁齐声哀号道: 「哎呀!可惜。」 星临的双眼没有从第二箭射往的方向移开,连身体也没有移动半寸,这都是为了根据刚刚射出的那支玄风箭,来推测下一箭该如何调整。所以渐渐地,四周都不再发出嘈杂声响,因为眾人都以为下一箭一定就能射中而期待不已。 她轻轻地呼了口气,松了松肩膀后,保持原有的姿势,轻轻地拿起最后一支箭,用连贯的动作优雅地拉开弓弦,放箭。 比方才更猛烈的玄风箭,似乎是乘着由下而上的风而去,将人们的心都高高悬掛了起来,直达天际。然而,本来翱翔在天际之上的青鸟,也乘着那阵风飞上更高的青空,然后就像是完成了「向世人证明世上仍有青鸟存在」一事后,牠便拍拍翅膀,悠然离去。 真是欺负人!星临在心里低咒了一句,垂放在身旁的清溪弓也失去了它原有的光彩似的。 不过,目睹这一切的捕鸟人和狩猎队可不这么想,就算是最有经验的捕鸟人,也从没看过有谁的箭能这么接近青鸟,更别说这还是出自于一个小女孩之手──简直就是不可能! 虽然刚刚的一切多半得拜玄风箭所赐,但光是看她熟练的身手,和没有用太多时间就瞄准青鸟放箭的气势,就可以知道弓术已经深深地写进她的身体里──简直是浑然天成! 「姑娘好身手!」梧桐立刻拋下身旁同伴,上前双手一揖道:「若姑娘没有要事,可否留下来为我们兄弟指导弓术?」 荆榛则是踩着稳稳的步伐,走到了星临面前。「与其教那些业馀人士,倒不如来我们狩猎队吧!姑娘很有天分,相信在经过狩猎队的特训之后,假以时日,一定能射下青鸟。」 一个要她当师父,一个要收她为徒,让星临愣了下。撇开其他不谈,要她这个向来以放走狩猎队献上的奇珍异兽的人,不计前嫌地加入狩猎队,这……会笑掉人家的大牙吧! 「其实我的弓术没有那么好,只是用了好弓和好箭,所以没有资格指导人弓术,更没有兴趣加入狩猎队。」 「姑娘,你也过度谦虚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跟你比起来,我们捕鸟人的弓术真是差得远了。」 「不……」 「这样吧!你也不用怎么教我们,只要实际射几支箭,让我们观摩一下,这就够了。」 「……」 看星临这样坚持,梧桐只好也稍稍退一步,用「观摩」来代替「教导」。不过,这当然没有让星临心软答应,反而让荆榛逮到了空隙,带着身为狩猎队队长的光环插嘴道: 「真难看啊!梧桐。干嘛这样低声下气的?难怪这辈子只能做个没没无名的捕鸟人头子。」 「总比好不容易努力爬到了狩猎队队长的位子上,眼睛却也长歪了的人要好得多吧?」 荆榛哪里不知道他拐了好大一个弯,说他眼睛长在头顶上呢!但现在可不是跟梧桐逞口舌之快的时候,转头面向眼前的少女,又道: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咱们来个比赛,你若胜了,我就拜你为师,一切听你吩咐;我若胜了,你就来我们狩猎队,如何?」 星临僵着脸望着他,再也挤不出一点客套的笑容出来。「我没听错吧?拜我为师和要我加入狩猎队?怎么看都是同一件事啊!而且,我也已经有师父了。」 「你说师父?」 荆榛望向星临身后的颓波,冷冷笑道: 「我才不信他是你师父咧!你要是因为他的特殊身分而不敢得罪他,没关係,虽然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狩猎队队长,在国主面前还是说得上话的,一切就交给我吧!」 星临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口气。 明明只是来捕青鸟的,怎么知道竟又发生了这么一桩麻烦事?有什么方法可以顺利摆脱他们呢?看身旁的颓波,从刚刚到现在都不发一语,大概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吧! 那么……似乎就只剩一个方法了。 「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晓得,就急着要跟我比赛?这样不好吧!」 「姓名不过是人们加诸在身上的装饰,就算你是个无名小卒,也丝毫掩盖不了你弓术的厉害……」 虽然这么说,但荆榛还是朝她身上的衣着与手上拿的弓望去,再加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自信模样,似乎不只是「颓波的徒弟」这么简单。只是,他这个消息灵通的狩猎队队长,竟也有猜不出来歷的人物吗? 难道真的是月傍?不!虽然他只是远远地看过她一眼,不过月傍那头如月光般的发色,他是绝对不会看走眼的。只是眼前这小姑娘如此言之凿凿,似乎也不是虚张声势。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再三迟疑之后,荆榛还是开口问及。不只他,他身旁的狩猎队员和捕鸟人们都充满了好奇,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星临无奈,只能尽量凑近荆榛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表明身分,但是荆榛却不解其意地惊呼道: 「星临!是那个星临吗?」 这句话让他们周围的人给捕捉到,再由他们带着惊讶的重复语调,继续以她为圆心地传了来开,不稍一会儿,在东岭上的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纷纷惊叹道: 「啊──难怪弓术这样好。」 「既然是星临,那大概是没有办法让她指导弓术了。」 「因为毕竟是那个坚持不杀生的星临嘛!」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她怎么会来这里捕青鸟?真的是来许愿的?」 「小孩嘛!天真一点无可厚非。」 捕鸟人和狩猎队员不分你我,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落的,几乎都传进了星临的耳中。她早就知道以她的身分。是不该为了捕青鸟而出现在东岭的,尤其要是让父王知道了,说不定以后会拿这事说嘴,要她别再将他的奇珍异兽给放走。 但是……前面的评论也就算了,最后那句是怎么回事?他们不也是来捕青鸟的吗?怎么说得好像只有她相信青鸟真的能实现愿望一样? 「原来你就是星临!」 荆榛一改方才还端着狩猎队队长的架子,脸上绽发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露出如大男孩般的爽朗笑容。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好几次我想拜见,都听说你不在,每次回来就错过,这回终于见到你了!」 「……」 星临怔望着变得异常兴奋的他。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以为身为国家狩猎队队长的他,在知道了她的身分之后,会对说服她加入狩猎队这事打退堂鼓,然后对她客客气气地道个歉,恭送她离去,怎么……他好像是很期待见到她的真面目一样? 「不过,我一直以为你也像月傍公主一样是银发呢!」 他怔望着星临头上那紺青发色,和记忆中的月傍的银发相比,有如天差地别。但这并不是指星临的发色不好看。她的紺青长发虽然没有月傍的银发来的闪耀夺目,却如点缀着星子的夜空般迷幻动人,彷彿能靠着那头长发隐入夜色中,不被人发现。 这事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祕密,只不过月傍的银发太惹眼,所以就算早就知道这两个公主不是同个娘胎出生,却也不会立刻联想起她们自娘亲那儿遗传来的发色为何? 「总之,我是不会加入狩猎队的。」 既然已经公开了长久以来辛苦掩饰的身分,星临便毫无负担地再度拒绝荆榛的邀请。不等他回应,又转而对梧桐说道: 「至于你说的指导……」 「呃、虽然小的很欣赏公主殿下的弓术,但怎敢劳烦公主殿下亲自指导呢?既然公主殿下不会到狩猎队,那自然也不会屈就我们捕鸟人的行列啦!实在是小的有眼无珠,还望公主殿下责罚。」 梧桐的表情虽然和荆榛一样难掩欣喜之情,但是态度却突然变得极为礼貌。星临尊重他选择总是谨慎唤她「公主殿下」的决定,也以公主的身分做出宽容的回应。 「不知者无罪,你不用介意。」 眼见日头渐渐爬升着,青鸟也已经飞回去了,再加上与月傍分离的日子愈来感近,星临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于是打了声招呼道: 「没事的话,那我也该走了。」 「啊、等等!请留步!」 就在她要沿着来时路走回去时,身后荆榛突然一喊,叫住了星临,然后一个箭步绕到她的面前,挡去她的去路,摆出一张由内而外发自内心的笑脸。 「既然我们有缘相见,何不一起吃个饭?」 他不给星临时间反应,又继续往旁高声呼喊道: 「在场的统统有份,不只我们狩猎队的,捕鸟人要来也可以,地点当然是选柳门竹巷囉!欸,我可是很少请客的喔!」 狩猎队员们听了,自然是高声欢呼。捕鸟人们则是面面相覷,直到视线全都集中在梧桐的身上,听他用格外冷静的语气说道: 「想去的就去,不过别把我算在里面。」 「别这么说嘛!我们也算认识一场,你那些辛苦钱就留着养家活口。我没有家室,这么多钱也没用,本来就是要花在大吃大喝上头,多你们几张嘴也没什么。」 说着,荆榛便一手勾在梧桐的肩上,睨视着一旁的颓波。 「喔,至于你……我是不欢迎的,不过看在你为星临带路,我可以请你一次,下不为例。」 颓波露出似笑非似的表情,转而对星临问了句: 「去吗?」 理智告诉她不能去父王最在意的是非之地,而且月傍还在王居等着呢!但是……柳门竹巷?是那个以舞蹈美酒与佳餚着称的柳门竹巷吗? 「不能去。」 在她表现出犹豫的一剎那,一道沉稳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明明刚刚还空无一人的背后,突然多了一道黑色的人影,星临回过头,一个身着黑衣的护卫队正近在咫尺。 虽然他从头到尾只说了三个字,星临却马上就猜得出来他是谁。或者应该说,全青丘里的所有护卫队,就只有他会这么跟星临说话吧!她仰头回道: 「你说不行就不行吗?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从那道黑影里,传来和炙热阳光相反的冰冷语气。 「国主有令,不得进出柳门竹巷。」 「这我知道……」 以往父王总是千叮嚀万交代不能去那种龙蛇混杂的场所,让她心里可是想去的不得了。本来以为,难得有父王得意爱将荆榛亲自邀请,将来父王问起,只要推说盛情难却,应该就可以曚混过关了吧? 然而,无法轻易放弃这个机会的星临,她眨眨眼,望着漆黑的那层面纱,捨不得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迟迟不肯移动脚步离去。万里见状,大胆地走近她的身边,稍微弯了腰、低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道: 「公主忘了吗?我的伤还没好呢!」 言下之意,是还在怪她害他差点没了一条手臂吗?唉,现在的她的确已经被他抓到了把柄,不得不卖个面子给他,听从他的建议,只有等他的伤全好了,她才能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来吧! 「那……只好改天了。」 星临在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后,委婉地拒绝道。身为狩猎队长的荆榛自然明白万里这个护卫队的使命,所以也不再强求。 「好吧!那就改……」 「还有我呢!」 一直冷眼旁观一切的颓波,突然在这个时候开了金口,打断荆榛想说的话,并转向暂时控制场面的万里,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意气风发地问道: 「你应该不会忘了我是谁吧?」 「……」 「有我在,国主不会说什么的。」 「……」 「所以,你就放心去吧!」 最后一句话,是对星临说的。而原本还很坚持立场的万里在面对他时,竟始终噤声不语。星临疑惑地望着对峙的两人,一个散发出令她不由自主乖乖听话的慑人气息,一个则是因为有求于他而让自己处于弱势的状态,不知该如何是好。 万里的沉默,比星临犹豫的时间还久,然后才像是心不甘情不愿般地吐出三个字。 「我也去。」 第16章 挡酒 柳门竹巷就位于襄兰东城门外的孟宗竹林中。 只要穿越架在竹林入口处的竹节牌坊后,便是一条宽约能让两人并行的竹栈道,蜿蜒至竹林深处。在日正当中的时刻,两旁高耸入天的笔直孟宗竹,与天光调和成带着鹅黄的青绿色,散发着如南风般的柔和与明亮,宛如一条自然天成的绿色隧道。 在孟宗竹林中央的广大空间里,有座就地取材建造的巨大房舍,房舍以竹脚架高,四周种植了火红花蕊,与日光投射在竹叶上的斜影互相辉映。从近晚时分开啟,迎接过客贵宾,或啖美食饮美酒,或品茗赏舞听曲,直到天明。 「荆爷!」 在屋前的几名侍应似乎已经等候多时,见了这以荆榛为首的大阵仗后,齐步上前揖手躬身招呼道: 「小的已备好酒菜等侯多时。请。」 「有劳。」 每当狩猎队回襄兰城时,荆榛总要在柳门竹巷大开宴席,这回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以往招呼的只有自己人,近五十位狩猎队员约可刚好坐满一楼雅座,就算今日临时多了二十来人,柳门竹巷还能开啟二楼雅座以能提供场所。 ……应该是这样的。 但当他们从大门进入,穿越了一小段长廊,并来到能一览天井下的八角舞台的接待空间后,荆榛却愣住了。一楼的六个雅座中,有一个拉下了稀疏的竹帘,很明显地从里头传来了杯碗轻碰声。 能在此时前来柳门竹巷,又费心地拉下竹帘的,似乎是身分不低的人。荆榛望了身旁的侍应一眼,侍应的态度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察顏观色地礼貌问道: 「荆爷这回还坐老位子吗?」 以往只有自己包场时,荆榛自然是选择一楼的雅座,位置大,进出也方便。但这回,荆榛望了身旁的贵客:一个是小有名气的捕鸟人头子,一个是身着粗衣的野客,一个是一袭黑衣的护卫,一个身分娇贵的公主……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就怕有心人作文章。 「楼上吧!」 「诺。」 侍应将荆榛四人带往位于二楼的雅座,其馀捕鸟人和狩猎队,则由其他侍应各自带位。一楼的雅座能坐六到八人,二楼的却只能坐上四人,比起一楼的气派,二楼的格局更显得雅致。 走进雅座,便是一扇大开的窗子,窗台很低,以便能轻易观赏八角舞台上的表演。靠着大窗的长桌旁,则放着四张绪红坐垫。 荆榛二话不说先走近窗边,默默地俯视了左前方的雅座后,将窗上掛着的竹帘放下,这才邀身为公主的星临上座。 星临想选视野较好的靠窗座位,但才一个跨步,就被身后的万里拉回,一句不知是命令还是关心的语气从头顶落下。 「窗边危险。」 基于星临对于万里的礼貌,或是隐约能感觉到他这个护卫不得不时时刻刻以她的生命安全为重的职责所在,星临只是微嘟着嘴,没有丝毫反抗。 她让梧桐坐上了靠窗的座位后,再坐在他的身旁。等她坐定后,抬头一望,对面是带着浅浅笑意的颓波,在他身边的则是荆榛。而身为护卫的万里,不能与他们同席,所以坐在星临的左后方。 「有什么就先上什么吧!」 荆榛向侍应吩咐了声后,侍应便低头离去。这时,一位年近半百,却仍身着娇艳红衣的女子,紧接着鑽进了雅座中,绽开笑靨道: 「久不见荆爷大驾光临,嗯……」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在座的四位客人后,继续向唯一没有隐藏自己身分的荆榛说道: 「有不少生面孔呢!」 「是啊!在路上巧遇,便带大伙儿来玩。」荆榛一副和她很熟识的模样,还给在场的三人介绍道:「这位是柳门竹巷老闆娘,玉娘。这几位是……」 瞄了眼一副坐立不安的捕鸟人头子、始终直视前方凝视着什么的野客、因为怕惹麻烦而拚命给他使眼色的公主,和猜不透此时此刻的情绪的护卫。荆榛决定轻描淡写道: 「我朋友。」 玉娘是在这龙蛇混杂的场所里长大的明白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所以处变不惊地保持着完美的笑容,点了点头,也不细问。 「既是荆爷的朋友,便是我玉娘的朋友,自当提供最好的招待。正好,昨夜我们柳门竹巷来了位新舞孃,就让她来给诸位舞上一曲吧。」 在頷首之后,玉娘便拖着用格外多的布料製成的裙襬离去。很快地,女侍应们轮流上了摆盘精緻的酒菜。辣子鸡、红烧狮子头、佛手白菜、爆炒竹笋、糯米卷、水晶饺……当然还有柳门竹巷名產──竹叶青,顿时塞满了不大的桌面。 荆榛一边呦喝着大家动筷动口,一边给星临和自己斟满了酒。 「来,我先敬公主殿下。」 没有外人,也假设隔墙没耳,所以荆榛毫不遮掩地这样称呼星临,并捧起酒杯先乾为敬。只是,方才还大剌剌地开星临的玩笑,这一刻却又如此恭敬有礼,听在星临的耳中,这如果不是讽刺,就是另有所图,神经立刻绷紧起来。 「不用如此多礼。」 星临接过斟满的酒杯,浅嚐了半口,觉得酒香浓烈,却没有太多呛辣的口感,于是含了几秒后,便让它滑入喉咙下。荆榛又给星临斟了第二杯酒。 「公主殿下好酒量。」 荆榛又给自己和星临斟了酒,道:「久闻公主之名,却苦无机会拜见。来,我再敬一杯。」说着,他又猛地仰天,将杯中物灌如腹中。 星临看他喝得如此豪迈,不觉怔愣了会儿。在王居中的国宴里,酒只是点缀,与其说是「饮酒」,倒不如说是「品酒」还更为贴切。所以她从没想过酒也可以这样豪迈地一口吞下。 她新奇地学着他的动作,用双手捧着酒杯,移往唇边,一股浓郁的酒香再度扑鼻,几乎就要乘着酒香滑入喉中。 霎时,手中的酒杯突然一震,酒水只轻轻沾上她的双唇后便离开,同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而从杯缘溢出,沾湿了星临的手指。 星临看着自己的左手腕,正被另一隻大掌用三隻手指头箝制住,而那个坐在她左后方的大掌的主人,在下一秒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手中的酒杯取走,用力地放回桌面。 「呯」的一声,点缀着红梅的白瓷酒杯应声破裂,里面的酒洒了一桌。 「……呃,咳咳,我说护卫大人。」 受不了这僵冷的气氛,荆榛这个东道主开口缓颊道: 「我知道你有责任在身,但也才喝第二杯酒而已,真是不给我这请客的人面子啊!还是说,你怕这酒有毒?」 万里没有回应,倒是滴酒未沾的梧桐,突然以过分警觉的神情盯着那壶酒,像是真的信了荆榛的生动比喻。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荆榛连忙笑道: 「啊──我随便说说的啦!你别紧张,这酒能喝的!我不就喝了吗?」 为了让场面变得和缓一点,荆榛也帮梧桐斟起酒来,只不过,梧桐却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掌盖住了他面前的那只酒杯。 「不用了。我不渴。」 「你这傢伙,又不是什么大姑娘小姑娘的,居然还这么扭扭捏捏?人都已经跟着来到柳门竹巷了,还装什么样子不喝酒啊?」 对待身为护卫的万里,荆榛必须十分客气,顶多只用冷嘲热讽轻轻带过,但对于也算认识一场的梧桐,他可没这么好说话。他一把将梧桐手下的酒杯抢了过来,硬是斟了满满一杯酒后,才又递还给他。 「不、不行啦──」 惊慌不已的梧桐眼见荆榛如此霸道,只能向在座的其他人投以救求的眼神。本来只想置身事外的颓波,这才终于开口道: 「有些人不是不想喝,而是不能喝,你别强迫人家。」 「什么不想喝不能喝的?哪有这么多怪规矩?而且你要不想喝酒,跟我来这儿干嘛?」荆榛后一句是对梧桐说的。 「这……我还不是被你强迫来的吗?而且,这里可是柳门竹巷,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同伴们步入如此危险的地方呢?」 「哈哈哈哈,你也太大惊小怪了吧!这里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窑子舖,不过就是赏舞喝酒,哪有什么危险呢?喔、是怕梧嫂吃醋?」 「你不懂。我没话跟你说。」 荆榛轻眺的言语惹得梧桐满脸的不悦,只是用竹筷将眼前那杯酒推得远远的,荆榛看他这么坚决,觉得没趣,就不再劝他喝酒了。 在他们为了喝不喝酒这事争吵时,星临一直愣愣地看着仍悬在半空中的手指头,暗暗烦恼那沾了酒水的手指头该如何是好。等它乾吗?好像有点蠢。擦在身上吗?只怕会沾上酒气,万一回王居时被父王发现,少不得要一顿骂。 乾脆……用舌舔乾好了! 她才一有这个念头,连手指都还没往唇边放,身旁的万里却似乎已经察觉到她的想法,硬是把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从袖口里拉出一条帕子,俐落地擦去了她手指上的酒渍。 这样主导一切的强势举动,顿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星临更是看着那瞬间就被擦乾的手指,愣得说不出话来。是怎样?这么不想让她碰酒吗?还是在嫌弃她如此大不拘小节的举动难看呢? 星临一个抽手,挣脱了他的束缚,坐直了身子,回头对他怒道: 「你到底想怎样?刚刚不准我来柳门竹巷,现在又不准我喝酒。护卫不是只负责我的生命安全吗?还是你要说,这一切都是父王下的令吗?」 万里坐得直挺挺的,脸朝前方,不过黑纱下的眼睛,却落到了右前方的星临身上,将黑纱外的她的怒顏尽收眼底,用平淡的口吻说道: 「国主没说。」 「那就不要管我!什么时候连个护卫──好吧!即使是父王很看重的护卫──也可以对我想吃什么、喝什么,甚至是手要怎么用乾,表达意见了?」 「我可不想管你,只是……」万里透着黑纱,望向一边吃肉一边喝酒的荆榛后道:「如果你不想像他一样,连隻青鸟都捕不到,就最好别碰酒。」 荆榛突然被拉进了他们之间的争执中,在犹豫要不要将含在口中的酒吞下去时,微微呛了一下,用力地咳了好几声,最后才吃力地抗议道: 「你、你们一个个的不喝酒就算了,我喝酒也碍着你们了?话又说回来,喝酒和捕青鸟有什么关係?瞎扯。」 万里轻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练武之人,喝酒伤身。」 「伤身?伤什么身!喔,你是拐着弯说我弓术不好吗?哪里来的歪理啊?不过就是捕不到一隻故意飞得老高的青鸟嘛!就可以把我这几年来的战绩都一一抹去吗?」 荆榛反应强烈地撼卫自己的主张,却发现身旁的颓波已经笑岔了气,更是惹怒了小心维护身为狩猎队队长尊严的荆榛。 「喂!颓波,你也不要光笑,说句话啊!你也喝酒的不是吗?怎么也不见你的武功有退步过,公主也没有听说过吧?」 话问到星临身上,但她却只是怔愣着,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喝酒伤身,所以师父从不喝酒,还千叮嚀万交代星临不能碰酒,只是她问为什么,师父却又三缄其口。有时候,她因为场合需要,或是基于礼貌,难免要喝上几杯,就像刚刚荆榛给她倒了杯酒一样,但隔日见到师父,总免不了要被他灵敏的鼻子察觉,然后罚蹲马步两个时辰,听他在耳边叨唸着「练武之人喝酒伤身」。 语气就跟刚刚的万里一模一样。 第17章 寻师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星临闷闷地低头看着桌上那只被捏破的酒杯,和洒落的一摊酒水,回忆起与师父相遇、相处的点点滴滴,似乎正是万里正式加入护卫队的时候。 「啊?哪句话?」 星临却不是问荆榛,转过头又再向万里问了一遍。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 「……练武之人,都应该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练武之人喝酒伤身』这八个字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 「你见过他?」 「……」 「还是说你认识他?」 万里始终保持着沉默,却也更加深了星临内心的不安,让她愈发激动地对他发出有如炮火般强烈的疑问。 「难道你们是朋友?啊!所以那天你不是打不过他,而是想要让他逃走才故意受伤的吗?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吧?快告诉我啊──」 星临激动地质问着万里,但他却没有再开口说一个字,急得星临都要哭出来了。看着他们之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一向不喜欢严肃气氛的荆榛,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呃,那个,公主殿下是要找谁啊?什么他他他的,我听都没听懂。」 「和你无关。」 星临瞪了荆榛一眼,随便用一句话就想打发他,让荆榛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用力地咳了四、五声后,再度吸引了星临的目光,塘塞般道: 「你都咳成这样了,就别再喝了吧!果然还是喝酒伤身。」 荆榛尷尬一笑,止住了咳嗽道: 「现在不是谈喝不喝酒这种问题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可别小看们狩猎队啊!因为长年南征北讨的关係,我们的消息可是很灵通的,不光是野兽还是花草,你想找谁,只要报上名来,无论对方在天涯海角,我们一定找的到!」 听了他这么一席话,星临并没有很高兴,只是带着疑惑神情看着他。 「你?你若是消息真的灵通,怎么刚刚没有在第一眼就认出我?」星临质疑道。 「这、你是例外啦!」荆榛尷尬一笑。 「……」 「真的啦!」 看星临一副不相信他的模样,荆榛激动地两手拍在桌面上,扬言道: 「好吧!不管我的实力怎么样,多一个人找,至少就多一分希望,对吧?要不然,喏,也可以问问颓波啊!像他这样整天都在外头间晃的人,说不定也见过。对吧?」 说了这么一大串,荆榛见星临依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好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颓波,要他也帮忙搭搭腔。颓波这才收起一直保持在脸上的笑靨,放下筷子说道: 「是啊!他叫什么名字?你就说来听听吧!」 师父再三叮嚀她不能透露他的长相、身材、行踪,甚至是武器,所以面对眼前的这几个人才初识的人,她有些犹豫。但是师父说不见就不见,也不管她现在面临了多大的危机,怎么样都觉得这实在是不够太义气了。 又或者,师父是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吗?总是神祕兮兮的师父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不得不躲起来吗?这么一想,她就感到心乱如麻,顾不得师父的千叮嚀万交代,决定向他们全盘托出。 「他没有名字。我都称他为师父。」 「师父?」荆榛奇异地望了身旁的颓波一眼,问道:「你师父不就是颓波吗?」 星临摇摇头,「才不是咧!我们只不过是因为目的地相同,所以结伴同行罢了。」 察觉自己又被颓波摆了一道后,荆榛怒视着对方,见他坦然承认地耸耸肩回应后,才又继续向星临问道: 「那他是教你什么?」 「……刀术。」 「刀──」 失控地喊出声来的荆榛,突然恢復理智般地止住了自己的声音,乾咳了几声后,又用原来的音量问道: 「我没听错吧?刀术?国主不是坚持只让你学弓吗?」 「嗯,就是因为父王不让我学,我才自己找师父学的啊!要是被我父王知道,应该就不只有禁足这么简单了,所以,你们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喔!」 「诺。」 星临杀气腾腾地对在座四位镇重警告,但却只有荆榛一人给她一个正式的允诺。而后,他又继续打听师父的外貌特徵,甚至是惯用的武器。 「外表啊……」 星临一边盯着眼前的荆榛,一边在脑中思索着该用什么方式表达比较好,不知不觉就将记忆中的师父的样貌,和眼前的那张脸重叠在一起,开始喃喃说道: 「眼睛比你大一些,鼻子比你挺一些,脸型比你尖一些,肤色也比你白一些。」 「喂喂!可以不要拿我做比较好吗?」 「那……」 星临望向坐在他身旁的颓波,婉转地说道: 「身高和他差不多,身材和他差不多,不过啊,我师父大概是年纪大了,不太喜欢笑,说话也很毒,呃……很直接,所以我都只有被骂的份,这一点就差很多了。」 「喔?」颓波挑了挑眉,十分感兴趣地问道:「那你喜欢不笑的师父,还是爱笑的师父呢?」 星临望向他那洋溢在嘴角的笑容,突然觉得那个笑容就像是儿时的梦境般,既熟悉又陌生,因而情不自禁地道出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寧可不要。」 倏地颓波的皱了下眉头,眉间就像是有道隐雷劈过似的,足以让气氛整个降到冰点,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鸡皮疙瘩爬上了身,只有神经大条的荆榛,丝毫没有察觉地继续与星临的对话,问道: 「那武器呢?」 星临想了想后,用两手在胸前比了比。 「是个这么宽、这么长的黑色大刀。不过,他应该不只会使大刀,我那天看见他用了别的武器。嗯……是大约这么长的唐刀,刀身也是黑的,一样的刀有两把。」 「两把黑色唐刀?」 荆榛眼睛一亮,让星临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你知道他吗?」 「呃……」 「快说啊!」 荆榛的眼神飘忽不定,在同桌的另三人身上转来转去。 始终一副坐立难安的捕鸟人头子、带着微笑的粗衣野客,和尽忠职守的黑衣护卫,都没有开口话话,但他却突然像是被一阵寒风入侵般地打了个冷颤。 为了要趋寒而伸出拿取酒壶的手,没有控制好力道,在倒酒时微洒了出去。在一阵手忙脚乱时,又迎上了星临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眼神。 「说啊──你知道他对吧!」 「……哎、哎呀!刚刚的确是在脑海中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不过仔细想想,年纪和你说的有落差呢!所以应该不是他啦!」 为了保住小命,他就算支吾口吃也要拚命闪过这个话题。 「是或不是,不是你说了算!你跟我说是谁,或者帮我找出来,我总要亲眼见见他,才能确定他是不是我师父啊!」 「不不不,我可以确定那是我想歪的啦!我的公主殿下,反正人我会帮你找,你也别心急。啊,对了,坐了这么久,我都还没有正式跟你道谢呢!」 荆榛硬是把话题转过来,并给自己斟了杯酒。 「说起来,我们狩猎队能有今天,还是拜公主殿下所赐。我替我们兄弟跟公主殿下好好致上十二万分的敬意。」 星临皱起眉头。「敬什么?刚刚不是敬过了吗?你别岔开话题。」 「怎么说是岔开话题呢?虽然来柳门竹巷是本来就预定好的计画,但我真的一直想谢谢公主殿下啊!只是平时在襄兰的时间不多,所以苦无机会表示罢了。」 「可是,我有什么好谢的?」 见星临开始掉入自己的话术里,荆榛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要不是有你总是放走我们献上的奇珍异兽,我们狩猎队能从先王的十来人,一路增加到现在的近五十人吗?」 他露出带着些许感慨的微妙神情,继续道: 「我们这些人,很多都是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出身,除了喝酒打架闹事,顶多就是参加祭典跳舞助阵,连个正常的工作都没有。所以能像现在这样,一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一边还能赚取金钱、获得名声,简直就是理想中的人生嘛!你说,我不该好好谢谢你吗?」 「……」 原来是她误会了吗?她这个总是放走奇珍异兽的公主,和狩猎队们并不是敌对的关係,而是巧妙的互利共生?她原本以为当狩猎队们见到她时,会心生一股怨气,衝着她骂道: 『都是你!害我们又要再出门远征!那可是我们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捕捉到的奇珍异兽啊!』 所以她一直躲着狩猎队,就算是父王摆开为他们接风庆功的宴席,她也总是称病不参加,或者顺便就趁着大家忙着开心的时候,悄悄救出奇珍异兽,并帮牠们找到回家的路。但是,荆榛现在却说自己和他们是一掛的,她不能认同。 「哪里好了?就为了成全你们狩猎队的虚名假利,要牺牲那些可怜的动物吗?牠们从千里迢迢的地方来到这里,就算我顺利地放了牠们,牠们自己又要怎么找到回家的路呢?」 激动之馀,她叹了一口气,想起了那隻娇弱的白鹿。 「牠们……说不定又会落到坏人的手里,失去自由。」 想起在青丘山上无故消失的白鹿,她心里就无法释怀。牠现在平安吗?还留在原地吗?还是已经自己找路回家了呢?托青牛给牠带的话,也不知道传到了没,心中始终惴惴不安。 第18章 沧浪 准备前往张宏的车队,一直忙到天亮才稍稍告一段落。 月傍这天起得早,一边等着星临回来,一边在大太阳底下检查车队行李有没有疏漏之处,而座落在迎宾广场另一头的议政殿中,例行的早朝却迟迟没有结束,让月傍时不时遥遥望去,心中掛念不已。 昨晚的事还深深地存存于她的内心,虽然那个铁棒不是什么铁证,那是她更相信她与生俱来的直觉。如果万里不是刻意隐瞒真实身分成为星临的师父,那他们一定有什么微妙的关係! 「公主殿下,那把弓要放哪?」 随侍的宫女端着那个放着弓的木盒,站在月傍的身后好一阵子了。她潜意识回避那把不想有所接触的弓,无意间也忽视了宫女声声对她的呼唤,直到这一刻才稍稍回神过来。 「就……先拿着吧!」 虽然不想与它接触,但也不想让它从此被封在黑暗的箱子之中,月傍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却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接近晌午时,议政殿外终于传来了阵阵骚动。 一群身着官服的男男女女鱼拖着疲惫的身心鱼贯而出,月傍连忙用座车稍稍隐藏了自己的身影,直到王公大臣们一一坐上车輦离开王居后,她才再度现身,远远地便看见父王正佇立在议政殿外的台阶上,远眺着位于迎宾广场上的她。 她轻轻拉起裙襬,移步过去,父王脸上的凝重神色也愈来愈清晰。 「父王。」 青丘王点点头,看着月傍缓缓步上台阶后问道: 「临儿呢?怎么一整个早上不见人影?」 明知道星临目前可能的所在地,月傍却还是轻轻地摇摇头,谎言就像她身体里的一部分,幻化成气息吐了出来。 「女儿忙着检查行李,没有注意到她的行踪。」 青丘王听了,突然瞪大了双眼,怒声喝斥道:「这野丫头!在这时候又跑去哪玩了?我真的是太放纵她了,她都忘了她才做过什么好事吗?」 月傍原是想让伤心欲绝的星临重新燃起一丝希望,这才告诉她有关青鸟的事,但面对父王,她却无法轻易说出来。只因为他对青鸟有着难以解开的心结,当年他甚至还因为愿望实现不了而想杀光青鸟呢! 所以,她绝口不提有关青鸟的事,并带着安抚的语气,为星临的行踪解释道: 「临儿只是贪玩,也不是什么坏孩子,父王就别为这小事生这么大的气了,身体要紧啊!」 「这哪是什么小事?难道她不知道你就要……要……唉……」 月傍轻挽着被心中的结给綑绑住的父王,柔柔地笑了。 「父王,女儿也不是马上就要出发啊!我们就好好珍惜接下来所剩不多的相处时光,不要再浪费时间在动怒上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相见,您就给女儿在脑海里留下最美好的记忆吧!」 望着体贴的月傍,青丘王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轻轻一叹,顺着她的话道: 「也是。来人。」 与青丘王行影不离的无名立刻上前一步。 「派人去把临儿给我找回来。」 「诺。」 随着他的应允,无名退出十步外,将命令吩咐给下面的人去执行。青丘王与月傍则趁着午膳前空间时光,在王居里走走晃晃。 看着王居里熟悉的一草一木,月傍不免感慨。不同于星临,她几乎足不出户,这座盖得四平八稳的王居,便充满了她对青丘的所有记忆。和星临在王居里玩躲猫猫、在青丘山脚下的围场学射箭骑马、在皎月露台上弹琴跳舞……转眼间,已经过了十多年,那些往事却因为不断地回想,反而更清晰可见。 回头瞥了父王一眼,发现他虽然已经派人去找星临,神情里却还是透露着忧心忡忡的样子,不禁担心问道: 「父王,还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青丘王在沉思一番后,才将心中的烦忧化为语言道出。 「今天的早朝,沧浪缺席了。虽然他偶尔会迟到,但会缺席可是非常少见的情况。我担心……会不会和这次的交质有关?」 「父王多心了。」 「我也希望是我多心啊!偏偏他一不在,就有人上摺子要弹劾他。说他结党营私,心术不正,甚至还有人说他看见沧浪到满席客栈里,不知密会了何人。瞧他说得信誓旦旦,我也不能不派人去追查。唉,如果真有其事也就罢了。但万一这么打草惊蛇,让他之后有所戒备,或是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反而让他误会我故意找他麻烦,而后放肆地大闹一番。你说,这该如何是好?」 月傍脸上保持着极淡的微笑,偶尔低头沉思不语。身为一国之王,要烦恼担心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不能错怪好人,又不能误放坏人,更别说世上的是非对错,其实根本就只是角度立场的不同。 向月傍吐了苦水后,虽然对现实没有什么改善,但青丘王的心里似乎变得好过一些,话锋一转,反而安慰似的说道: 「罢了罢了,我不该跟你说这个的。你也有要心烦的事,青丘的事由我来办,你别放在心上,知道吗?」 月傍点点头,但心里却不这么想。 仔细一一比对后,她发现那些累积在胸口的烦闷,似乎不光是来自于现在所发生的檯面上的事情,她更担心的是那些在檯面下的暗潮汹涌。父王和星临其实很像,都是容易感情用事又过于衝动的个性,所以她真心希望如果老天爷必须降祸于青丘,至少让她在出发张宏前发生吧! 「啟稟陛下。」 打断了两人间的谈话的,是青丘王身旁的侍从长无名。他一直远远地跟在两人后方,在接到从底下宫人的通报之后,便移动脚步走上前去,在青丘王身边说道: 「已经找到星临公主的下落。在……」 无名难得欲言又止,让青丘王的脸色立刻转为严肃。 「说。」 「在柳门竹巷。」 「什么?」 青丘王已经在脑海里预想了种种可能,却偏偏没有想到她竟会在柳门竹巷。无名接着继续道: 「是在东岭与荆榛大人巧遇。颓波也在。」 「什么──?」 青丘王听到这个名字,又不禁大声起来。连原本一直沉稳冷静的月傍,也不免在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动摇。 「还有……」 「还有什么?你一次说完!」 无名敛了敛神情,以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回道:「沧浪王也在柳门竹巷。」 「什──」 青丘王一听到这个消息,微微退后了半步。 沧浪本就是柳门竹巷的常客,青丘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禁止星临到柳门竹巷去的,可偏偏她第一次去柳门竹巷,就遇上刚好缺席早朝的沧浪?有太多的巧合撞在一起了,让他也不得不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早就已经安排好的。 因此,青丘王心急了,虽然一直以来,沧浪对星临这个已逝故友的女儿一直很友善,但这阵子发生的变化实在是太多了,他实在不能确定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会不会对自己的宝贝女儿做出什么事。 「来人。摆驾柳门竹巷。」 「诺。」 青丘王撑起身子,努力下达这个简短清晰的命令,但是慌乱的心却没有因此而被安抚。 「父王!」 趁着无名还没有接令起身离去,月傍赶紧说道: 「若是沧浪王没对临儿怎么样,父王却亲自前往,恐怕会引起没必要的误会,让他认为这是父王在正式跟他宣战。所以,还是女儿去吧?」 「这……」 「再说,万里应该是跟着临儿的,您应该信得过万里的,不是吗?」 月傍冷静地述说着现在的形势,让青丘王也渐渐缓和了激动的情绪,轻闭上双眼,用鼻子深深地将累积在体内的怒气,一口气释放,随后由激动转为理智。 「好,你去。就说是去找星临。至于其他人……」 「女儿会当作是巧遇。」 「好。」青丘不住地点头,又提醒了句。「万事小心。」 月傍带着微笑地揖了下身子,拖着长裙襬往寝帐走去,然后换上能遮去显眼银发的斗篷。为避免过度招摇,她命数十名护卫队悄悄地跟在后头,一行人低调地往柳门竹巷出发。 出了王居,便是依着雪川而建的棋盘式街道。伏在地面的石造建筑间穿插着由地面窜生而出的大小椰树,市集的热闹与住宅区的清间,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月傍虽然几乎没有出过王居一步,却也能凭着对襄兰街道图的记忆,沿着笔直的大街走往东城门的方向走去。 「这不是傍儿吗?」 分明是在陌生的街道上,却传来了道熟悉的声音,月傍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住,然后回头一望,眼前是个身着便衣摇着纸扇留着短鬚的年轻男子。 「沧浪……叔叔?」 月傍疑惑地望向他的身后,却没有发现一向习惯立于他身后的随侍,而他的神情,就像是早晨刚睡醒来,一副怡然自得的悠间模样。 「叔叔怎么会在这里?」 沧浪听到这个疑问,不由地弯起嘴角,呵呵笑道: 「你是太久没到沧浪王府了吧?怎么在王府门前,反问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听了沧浪的话,月傍猛然抬头一望,这才发现路旁是座稍大的宅子,虽然材质和建法就和一般民房无异,但连绵的围墙从这头延伸到那头,佔地明显比一般民房大上许多。因为多年没有出门,她都忘了从王居要到东城门的路上,那条最快最笔直的捷径,势必会经过沧浪王府。 「你这么急急忙忙的,是有要事吗?」 面对沧浪提出的疑问,月傍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口气冒出了许多想法。 现在该怎么办呢?要说明自己的目的吗?可是奇怪了,无名明明说沧浪在柳门竹巷啊!怎么才不稍片刻,就又出现在自家门口呢?难道是他在得知有人给王居通报消息后,马上就赶回王府中?还是说,他根本就一直在这里,没有出门过? 还来不及想出回覆,沧浪便接着道: 「如果没有什么急事,就来我府上坐坐吧!你也要前往张宏了,我大概不能为你送行,不过倒是有个礼物想亲自送给你。」 送礼物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恐怕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虽然还不确定星临是否安全,不过在她身边有万里,应该没关係,而且正所谓擒贼擒王,她能与沧浪单独会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也许可以亲自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或是看出什么端倪。 在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推论,促使月傍一口答应沧浪的提议。 「那姪儿就先在此谢过了。」 随沧浪进前王府中,月傍发现里头别有洞天,虽然外面看来除了佔地之面积之外与一般平房无异,但却是格局方正,整洁宽阔,足以媲美王居的高贵建筑,几个六角营帐被深深埋在王府之中。 被侍僕带往其中一个营帐之后,她独自等了一会儿,才略略扫过一便营帐里的摆设之后,沧浪王便捧着一个小黑檀木盒走进营帐中,打开木盒,用修长的手指挑起了一串雕着花样的紫双玉环。 「这不是什么贵重礼物,但我觉得很有意思。明明是同一块玉,却被刻成两个环,明明被刻成两个环,却又叫它们永不分离。你看得出来,哪一个先刻,哪一个后刻吗?」 月傍微蹙着眉,轻轻摇摇头。这样的紫双玉环,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沧浪凝视着手中的紫双玉环,带着微微的愁绪道: 「我也看不出来。不过我想,即使是同一块玉石中雕刻出来的,还是会有些微的不同,而这种差异小到只有它们自己才看得出来。」 他将紫双玉环交到月傍手上,月傍将紫双玉环放在手中细细品玩着,这才发现上头雕的不是什么花样,而是两隻盘旋在玉环上的四爪龙。 沧浪继续自顾自地道: 「这双玉环,就像一对同时出生的兄弟,想要分开,就只能打破其中一个。所以,要是其中一个不愿意,那就伤脑筋了。」 抬头望去,月傍在他的嘴角发现一丝苦涩的笑。 从小到大,月傍对于这个感觉时好时坏的沧浪叔叔总有些畏惧,她甚至怀疑过这个时而发自内心地亲切友善,时而脸上堆满了虚假微笑的叔叔,是不是有双重人格?如果真的有的话,那现在在她面前的这个,应该是好的那个吧? 那他为什么要送她这个紫双玉环呢?是暗示她和星临不能分开吗?难道说星临现在有危险? 月傍突然站起身来,向沧浪道别。 「谢谢叔叔,我该走了。」 「是要去柳门竹巷吗?」 月傍微微一愣,但又马上甩去了心中不好的想法,并在心里用「住在王居的她会从沧浪王府经过,十之八九是去柳门竹巷」的推论为沧浪解释后,坦言道: 「是。」 「从这里到那儿,就是用跑的也要一刻鐘。我还是送你一程吧!」 为了低调而没有坐车骑马的月傍,本来还为了耽误了前往柳门竹巷的时间而烦恼不已,所以在听了沧浪的的建议之后,想也不想就爽快地答应了。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沧浪的确是「亲自」送她一程。虽然身后跟着为数不少的随侍与护卫,但他却是自己驾着马车,并上月傍坐在车厢之中,朝着柳门竹巷直奔而去。 第19章 白鷺 几杯黄汤下肚后,荆榛就更是将话题扯得老远,到最后,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星临无可奈何,也不想再多坐浪费时间,正要起身道别,舞台下便传来了主持人的高喊道: 「各位客倌,接下来是我们柳门竹巷的新人鷺儿,献上『一行白鷺上青天』。」 话语才落下,一道轻柔的丝竹之音便流了出来,从筛着天光的竹帘里望去,一群身着白衣的女子鱼贯而出扭着水蛇纤腰,挥舞着如云彩般的水袖,随着音乐在舞台上翩翩起舞。 白鷺? 星临才刚想念着那隻被她救了现在却下落不明的白鹿,这会儿上场献舞的便是白鷺?如此巧合让她充满了好奇心,想仔细将那白鷺看得清晰而回过头去,坐在窗边的梧桐却比她快了一步,猛然将竹帘微掀起一角。 在王居里是没有这般华丽的舞蹈的,所以星临看得目不转睛,不自觉地将方才的烦恼一股脑儿地拋去。她挨着梧桐的左臂,想睁大双眼看个仔细,但毕竟是隔着一层竹帘,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如果没有这层竹帘就好了。她的心里这么想着,左手也随着这般思绪而朝着竹帘的一角伸了出去,但在剎那间,身后的万里像是拎着小狗似的,将她往回一拉。 星临被这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没好气地回头瞪着他并呛道: 「怎么?连看看也不行?」 「是不行。」 「你──」 之前担心他缺了条手臂而去探望他,又不得不为师父的事而下跪求情,看来是做错了,居然让他能大剌剌地跟她针锋相对了?她对他的好印象终于完全破坏掉,一个激动,口不择言道: 「烦不烦啦!你又不是我师父!」 星临用力地想挣脱开他的束缚,但这却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然而人在危急时,总能灵机一动想出好方法──她出其不意地想将他那顶碍眼的黑纱斗笠给扯下。 以万里的功力来看,他应该能迅速反应的,但是他的右手正紧抓着星临的后领,左手抓着星临不断挥舞的左手,星临空着的右手就这么突袭而来,黑纱斗笠就这么掉落在桌面上,一头乌黑如夜般的散发从腮边滑落。 他因为斗笠被扯下的惯性而低下头,长发顺势遮去了他的容貌,怒气却毫无掩饰地从紧抓住星临的手腕上传了过来。 「啊!痛──」 星临一声惨痛的惊呼,让一旁的荆榛根本没有心思看舞,手忙脚乱了起来,想伸手去阻止这场荒谬的戏码,却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在一旁乾焦急道: 「喂──护卫大人,你别激动啊!有话好说啊──」 没有意外,只有颓波忙着大笑,「哈哈哈哈──」 荆榛更急了,「喂!你不帮忙劝劝就算了,居然还笑?」 在星临的哀号与荆榛的慌乱中,万里顿时从愤怒中回神过来。他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猛地微抬起头瞪着正前方的荆榛。 荆榛瞬间感到一阵寒气,不,是杀气,于是正襟危坐,紧闭双唇。颓波当然也感觉到了,不过他无所谓,一如往常地带着笑意。 趁着他们之间的眼神在默默交流,星临也顾不得之前才很好奇的万里的长相,一边甩着已经瘀青的手腕,一边把握时机地躲到始终不理会他们这场闹剧的梧桐身后,和他一起躲在竹帘后窥视舞台上的动静。 只见一名身穿贴身纯白舞衣的女子,踩在浮在半空中的薄纱上,有如披上羽衣的嫦娥般飘然起舞。然后在眾仙女的陪衬之下,在舞台中央时而旋转跳跃,时而翻滚扭腰,宛如一群白鷺。 星临默默地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 就算眼前的白鷺真的是白鹿好了,就算牠是难得一眼的奇珍异兽好了,一隻鹿怎能在一夜之间化成人形?她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啊! 抬头再度望去,一旁的陪衬已经悄悄退去,只剩主舞一人在舞台中央独舞。 在白日的天光下,她的肌肤雪白透亮,耳后收了几条细细的长辫,玉臂朝天空拋出点缀着嫰绿的白色水袖。她裸足。踝上用红线系着大大小小的铃噹,每踩出一步,就发出脆耳的声响,在有些微凉的秋季里,就像是一条清凉的小溪沁入人心。 然而,与轻快的舞步相反,那张顶着红妆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意,甚至连忧愁与哀伤都找不到踪影,就像是被人下了符一样,只是个专心跳舞的娃娃,让星临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本已经醉得七八分的荆榛,突然回过神似地抬起头来,凝视了一眼坐在他前方的梧桐后,伸手将竹帘从梧桐手上抖去,并调侃道: 「我说梧桐,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呢!怎么现在却看傻了眼?」 被问及的梧桐没有答话,额上的汗珠,却已经滑落到眼角,吃力地眨了几下。 本来坚持不喝酒的他,也手足无措地端起了眼前的酒杯,在意识到自己就要饮下杯中物时,突然醒过来似的身子一震,将喝酒杯扔回桌面上,洒了一桌的酒。 正巧,外头的音乐戛然而止,传来了如爆竹般炸开的鼓掌声与吆喝声,再渐渐回归到隔着竹墙的隐约谈笑声,与五人之间的严肃气氛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辞。」梧桐突然从座位上起身,准备离去。 「嘖,难得跟你吃个饭,怎么说走就走?你旁边还坐个一个公主殿下呢!」 触及荆榛责难似的厉目,梧桐悄悄望了身旁的星临一眼,几经思索后,又满脸无奈地默默坐下。接下来的神情举止,比方才要更加六神无主、坐立难安。 ※ 星临也好不到哪去。她消沉地望着桌上一堆还没动过的菜餚,任旁人怎么唤她,她也听不见似的发着愣。过了许久,在耳边的呼唤才渐渐鑽进她的脑中,将她唤醒。 「你没事吧?」 那是身旁的护卫一改方才的失态,尽责而贴心地凑上前的轻声呢喃,但她有那么一瞬间,却觉得那是发自内心的担忧。星临回过神后,将心中的忧愁化为字字句句。 「我没事。只是突然觉得父王说的对,我不该来柳门竹巷的。」 荆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容易让人察觉的锐利。「怎么会突然这么觉得?你究竟是看见什么了?不就一个舞孃吗?还是说……」 没等他把话说刚,星临便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那舞孃那么美丽、那么灵气,却被现实困住,无法前进,觉得她就跟……那隻被关在铁笼里的白鹿一样,但又不一样。」 「啊?」 「虽然我救了白鹿,但难保牠不会再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捉住,然后又会像她一样被困在牢笼里……不行,我还是得回去找牠。」 听星临的烦恼来自白鹿,荆榛这才松了口气并自得意满地安慰道:「哎呀!没这么容易捉到啦!我们狩猎队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牠团团包围,捉了起来……」 「你不是喝酒吗?」星临疑问道。 「啊?」 「要是碰上了不喝酒的人,一定一下子就会被捉住的。」 「你……呛我呛够了没?」 荆榛尷尬地放下手中的酒杯,也不知道该不该再继续喝下去,为了掩饰自己的侷促不安,他往身边的颓波望去。 颓波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笑容,并带着严肃的表情与语气对星临道: 「你要担心的人也太多了吧?又是白鹿,又是你师父。别忘了,你还想为了你姊姊去捕青鸟呢!真贪心。」 他的说法却是星临最不能苟同的,足以让她不假思索便反驳道:「对!我就是贪心!我要我认识的人、不认识的人,全都好好的,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天真是好事,无知却很愚蠢。我真可怜你的师父,教出了这么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徒弟,以为这世上一定存在着不伤人就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偏偏却又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误伤人性命,让他想偷得浮生半日间,也没办法。」 「你──说我就说我,干嘛要扯到我师父身上?」 「为什么不?不知道你师父是怎么了,当初竟然会觉得人类最珍贵的品性是『善良』。呵,善良的确是很不错的品性,但却做不了什么大事,在很多时候反而会成绊脚石,比如,收了一个像自己一样心地善良的徒弟,却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徒弟步入他的后尘……」 把话说得愈来愈严厉的颓波,瞅了万里一眼,挑衅般道: 「对吧?护卫大人。」 本以为会继续闷不吭声的万里,竟开口说了长篇大论。道: 「善良有什么不好?在我看来,公主殿下全身上下唯一可取之处就是这个。反倒是她师父……既然这么嫌弃她,为何还要收他为徒呢?既然后悔了,为何不将她逐出师门?」 「你以为他愿意?人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就算是神也要遵守天条。要是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天下岂不大乱?」 「哼!这话由你来说,还真是怪。最为所欲为的,不就是你吗?」 「……」 「而且,有哪个遵守天条的神会一口气把一个国家给毁了?祂是看不到在那个国家里,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吗?」 「……」 听着他们两个一来一往的对话,星临愈发觉得事有蹊蹺,莫非…… 「你们该不会都认识我师父吧?」 一句疑问,让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不安分的悬疑因子,似乎在等待着最不耐烦的人率性出声。 「你们知道对不对?」 他们依然沉默,让星临不自觉地往坏处想。明明就不知荆榛知道,他们却还是保持冷静地看她一个人着急地向荆榛询问师父的下落?觉得在看好戏吗?还是说…… 「该不会是你们其中的谁,捉了我师父吧?」 荆榛急忙撇清道:「欸欸欸,公主殿下大人,你可别把我扯进去喔!我要找的从来都只有能赚钱的野兽。而且能当你师父的人肯定很厉害,我这爱喝酒的绝对没法子捉住他的啦!」 颓波也带着些许不悦着神色,轻挑地说道:「你真是三句不离你师父耶!这么想你师父,要不我就大发慈悲做你师父吧!快,叫句『师父』来听听。」 眼前的那两个人都顾左右而言他,而身旁的两个人,却都默契十足地不说一句话,星临觉得自己被深深地孤立了。是看她年纪小所以不在乎吗?被看轻的感觉,让气氛充斥着剑拔弩张,并悄悄在无风的初秋时节沸腾。 当她想再进一步追问时,舞台的方向传来了一句凄厉的惨叫声。 第20章 拔刀 坐在窗边的梧桐立刻眼明手快地将竹帘扯开,眾人带着好奇心地聚集在窗边,往下一望,便看见舞台中央的白衣舞孃被手拿长棍的侍应团团包围,在一群青绿衣裳之中,身着一袭艳红衣裳的玉娘格外显眼。 「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我们柳门竹巷给你吃好的用好的,我们还有这么多人跟你作伴,你还要去哪里找到这么好的地方啊?」 鷺儿双肩抖得厉害,用颤音说道:「这、这里又不是我家。」 玉娘冷哼道:「家?有家人的地方才叫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没有其他家人了。唉,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家人,这样不好吗?」 玉娘对身旁的几个壮汉使了眼色,壮汉便轻步向前,走到鷺儿面前,一人一手地从她纤细的手臂架起。鷺儿睁大了乌黑明亮的双眼,泪光闪闪地望着玉娘。 星临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与那天夜里重叠,如果鷺儿是白鹿,那么围绕在她身旁的侍应就是铁笼,不禁觉得心中一阵揪痛,充满了自责与担心。 荆榛率先打破沉默,「我说,公主殿下,你可别乱来、啊──」 话都还没有说完,星临便推开了身边的梧桐,从窗口往下一跃,就是他们想拉住她,却因为她身上的斗篷飞扬而起,暂时将她的身形隐藏在斗篷下。四人无奈,只能跟着跳下了窗子。 星临拨开人群,闯进了舞台中央的纷争之中,隻身挡在鷺儿的面前,在开口质问一脸吃惊的玉娘之前,随后跟上的梧桐却抢先开口道: 「你还不快放了她!」 玉娘用她那嫵媚水灵的双瞳望向他,并轻嗤笑道: 「这位爷,出了这柳门竹巷,哪怕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我都管不着,但你现在可是脚踩在我的地盘啊!这里可不是东岭,也不是富春山,更不是远在天边的雪狼山。只要进到我柳门竹巷,就算是伸仙降临也奈我何?何况还是……」 一阵无声的冷笑,将她的气焰叠至最高,玉娘接着说道: 「徒有虚名的『传言』,怎能跟千载难逢的『传说』相提并论呢?」 「你──」 梧桐被激得涨红了脸,说不出来。下一秒,他身后的星临便将他推了去,紧接着扬声道: 「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让我们带走她呢?」 「我说了,这里是柳门竹巷,柳门竹巷有柳门竹巷的规矩。人啊!无论是做人处事还是行走江湖,哪个不是讲求规矩的?就是堂堂公主殿下驾到,这规矩也坏不了。」 星临不悦驳道:「你东一句规矩西一句规矩的,偏偏,我就不是那种会遵守规矩的人。要不你出个价,把她卖给我,要不我就只好硬抢了。」 「鷺儿可不是件东西,让你说买就买,说抢就抢的。有本事,就儘管来吧!」 玉娘一手将身上那件厚重的外衣扯下,甩至半空中,她那傲人的曲线与藏在身上的武器同时曝光。 星临看了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那件宽大的衣裳,是用来藏着她从头至脚塞放的武器──刀、剑、鞭、绳、弩、针、环,能方便藏在身上的都有了,让身上只有一把竹弓的星临立刻矮了她一截。 回过头,一眼便望向一身黑的万里,问道:「你身上有刀或剑吧?」 万里轻睨了下眼,「用不习惯的武器,会输的。」 「现在还有得选择吗?你到底是借也不借?」 「……」 星临移目望向荆榛,盯着他腰际上的刀看,看得荆榛都慌了。他借也不是,不借也不是,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身后的颓波竟一个跨步,顺手将他的刀连着鞘给抽了出来,反手往星临一扔。 「拿去吧!」 兴奋地往前一跃,星临不太稳地接住了那把刀背带着孔的平头开山刀,虽然比起用惯了的白羽刃,它足足小了一半有馀,重量也轻了不少,但将刀抽出刀鞘,拿在手上转转挥挥,觉得还算顺手。 没有多馀的暖身准备,星临瞪着已经抽出长鞭和轻弩的玉娘,衝了出去。速度不快,万里应该阻止得了的,但他却被突然闯进他的视线的颓波挡住了去路。 颓波给了他一张充满邪气的笑脸,在他耳边窃窃私语道: 「你要是现在出手帮她,等于是自寻死路。」 就这么一句话,让万里倏地冰冻在原地,望着星临的纤弱身躯在舞台中央与玉娘缠斗,自己却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捏紧了自己的双手,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被掐痛的手心上。 在现场明明除了他以外,没有人可以帮得了星临的。梧桐只顾着将鷺儿藏在身后,荆榛本就战斗力不强,喝了酒后更是连站都站不稳了,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临飞舞在刀光剑影之中。 玉娘身上揹着这么多的武器,但是身手依然十分矫健,当星临接近她时,她就使鞭,当星临被她抽离身边时,她就用弩。星临虽然因为用了比平时还轻巧的刀,而速度快了一些,但面对这样招招充满变化的敌人,仍然处于劣势。 「啊──」 只见玉娘抽回长鞭后一个反掌,将星临打飞了出去,正好就撞上了面始终没有因为舞台上的打斗声而开啟的竹帘。 ※ 拋开那句「自寻死路」,万里挣脱开颓波的阻挡,一个箭步地奔向那扇歪斜的竹帘。竹帘后,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此时刻没有心情理会他,而是将目光移向他被他稳稳接在怀里的星临。 玉娘最后的那掌,看似平凡无奇,却足以让星临整个人被弹飞,并呈现昏厥的状态。如果他没有想错,星临的胸前应该是被火灼伤的疼痛。 「星儿!」 万里蹲跪在星临身旁,一手轻扶着已经被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的脸颊。 一句带着忧心的呼唤,将星临从深渊般的痛苦中唤醒。她强忍着从胸口四散到全身的疼痛感,睁开了眼睛,黑前却是一片黑。 她是被困在混沌之中了吗?还是痛到连眼前的景色都看不清楚了呢?可是即使是这样,她的耳朵还是很灵敏地感觉到,她一起在寻觅的人终于现身了。 「师……父?」 这一声呢喃,叫得万里心里一阵抽痛。他移目往怀抱着星临的伤城望去,看他的神色惊慌中带着点哀愁,便开口向他道: 「醒醒吧!我需要你。」 丢下这句话后,万里便倏地站起了身,从背后抽出两把漆黑唐刀,将桌几当作施力点一踩,一个飞身地重返舞台。丝毫没有多馀的动作与步伐,万里软柔的双腕将两把黑刀使得犹如黑色旋风般,刀刀往玉娘身上砍去。 早已做好了打伤一个就马上会有下一个顶替上来的准备,玉娘扔去手中的鞭与弩,抽出更具杀伤力的刀与剑,硬是吃下了万里那咄咄逼人般的攻击。两人刀法俐落,让在场的人几乎看不见一招一式。 趁着第一个回合结束的空挡,玉娘怒喊道: 「你也太蛮不讲理了,都说这儿是我的地盘了!你就不怕触犯天条吗?」 万里可不想让她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在踩着坚定的步伐往玉娘进攻的同时,简短地回应她的叫嚣道: 「我可和你不同,不属于天或地。」 随着句末加重的语气,万里一个翻身腾空,朝着带着空隙的玉娘肩头划上一刀,鲜血宛如一串剔透的红榴石从白玉肌肤中渗出。玉娘没喊痛,也没皱一下眉头,只是口里唸叨着「好呀你玩真的」,便又再衝上前去。 四周的人因为他们俩的打的闪得更远了,几乎整个舞台都是他们的攻击范围,让平时不容易见到这等高级战斗的他们看得目不转睛,其中也包括傲霜。他站在竹帘旁好一阵子后,才想起了有更重要的事而回到伤城身边。 「现在怎么办?闹得这么大,她又受了重伤,恐怕此地不宜久留。」 伤城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望着怀里的星临,偶尔因为身上的疼痛不自然地颤动着,只要放着不管,不稍一刻鐘,就会没气了。 「主人──」 不理会傲霜的焦急,伤城默默地拉起了星临的手,轻闭上双眼,将体内的真气从手中运送给她。渐渐地,星临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傲霜这才发现伤城正在给她运功疗伤,便安静无语地在一旁等候着。 帘外的舞台上,万里与玉娘比斗的声音传来,傲霜心神不寧地望去。从一开始就是万里佔尽了上风,玉娘只能勉强接招,到了后半段,几乎已经伤痕累累了。 傲霜这时才发现,万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忙,只要他愿意,一招就能让玉娘毙命。那又为何要对伤城说,他需要他呢?傲霜疑惑地望向伤城,见他怀里的星临脸色已经不再那么苍白,眼睛也稍微地睁开了。 伤城将星临轻轻扶了起来,用低沉的嗓音将傲霜唤到身旁。 「扶好。」 将星临交给傲霜后,玉娘正好就被万里拋至半空中,再狠狠摔落在竹帘前的地面上。 说时迟那时快,伤城将桌上一只倒放的空酒杯拾起,用手指弹了出去,打在正要爬坐起身的玉娘身上。顿时玉娘一动也不能动,而不知道这一切的万里,正提着刀往他的颈肩砍去。 这一幕,实实地落入了星临的眼中。师父再三叮嚀的话,犹言在耳──要成为强到能不伤人就能达到目的的战士。 可是,都是因为她不够强,没有办法达到师父的要求,所以才让万里为了她挺身而出。要是他因为伤了玉娘,甚至杀了她,那玉娘也等于是间接被她所杀。这样一来,对师父的承诺,是不是就不能兑现了? 所以不行,不能杀了她!不能伤了她!不行── 彷彿听到她内心的呼唤,万里手中的漆黑唐刀在离玉娘仅仅一寸时,停了下来。他的眼神微微地移向了被傲霜扶着的星临身上。 感受到他的眼神的星临,撑着身子想站起身,身旁的傲霜着急道: 「你还是躺下比较好吧?」 相反地,伤城却是一把扶住了她,在她穿又过狭窄的桌边走道后,才渐渐松开了手。四周的人们因为万里突然停止攻击的怪异举动,也跟着鸦雀无声,连风都不想打扰他们似的安静了下来。 星临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撑着一口气往前走。 「重要的东西,不该用刀来保护……」 每走一步,就想起一句师父曾经说过的话。 「承诺,可不是只靠嘴上说说……」 疲惫的身子开始摇摇欲坠。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 终于像是突然使剪断线的傀儡,失去了重心。 万里以飞快的速度衝了过去,两手还紧握着绝不能轻易松开的漆黑唐刀,所以只能靠着绕过星临腋下的手臂来接住她,根本顾不得早已因为战斗而略为松脱的黑纱斗笠,因为这个突然的动作而掉落在地面上。 乌黑的长发下,是一张苍白的、略尖的脸庞。 第21章 九尾 被点了穴的玉娘,望着背对着她的万里,犀利的眼瞳由棕转红,彷彿还晕染到眼白的部分。从丹田酝酿着的一股焰红之气,随着经脉朝全身衝去,最后衝破了穴道,身子又再能控制移动。 那一瞬间,从玉娘身上隐隐散发着红润的气息,条状似的紧紧跟在玉娘的身后,儼然就像臀后拖着长长的尾巴,一共有九条。 「九尾!」 身为狩猎队队长,在跑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就已经听过有能化成人形的妖兽存在于世上,只是他一直没有机会亲眼目睹。更别说是妖兽中的传说──九尾的存在了。然而,听他脱口而出指名牠的身分,旁人却不如他表现震惊。 九尾手中重新握紧了刀剑,没有任何空隙地朝着万里的背后奔去。 来不及躲避九尾的猛烈进攻,万里只能半转过身,以一隻手应战。回过头,九尾的狰狞面目出现在万里的咫尺眼前,然后突然像是停格画面般地停了下来。 一支全身漆黑的箭矢从九尾的耳边掠过,那隻尖耳便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地冒出黑烟。 「呀啊啊啊──」 整个柳门竹巷被九尾的凄厉惨叫包围。 紧接着是一连串马不停蹄的脚步声,一辆马车直接从大门处穿越而来。驾马的是一位身着便衣摇着纸扇留着短鬚的年轻男子,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的,是个双手还维持着拉弓放箭后姿态的少女。 居高临下的月傍一眼就望见万里怀中的星临,她收起了弓,跳下马车,直奔而去,与摀着耳朵痛得在地上打滚的九尾擦身而过,来到了星临身边,从万里怀里接过星临,看她失去了意识,抬头朝着万里深邃而略为细长的双眼问道: 「她怎么了?」 一向保持着冷静沉稳的姿态的月傍,却没来得及等候万里的回答,便又怒视着在场中唯一可疑的人选。 「是你?」 收起了刀剑,九尾耳上的疼痛也似乎减轻了一些,但从她体内散发出来的傲气,可一点都没有少。 「是我做的又如何?你们这群不是人的怎么老爱坏我好事?」 月傍站起身来,她睨视着那不断摇晃尾巴的九尾,气势丝毫不比眼前的妖兽还弱。 「承认得很快嘛!不过,我可不像临儿这么好说话,什么动物都救,什么动物都不愿意伤害。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伤人也一样!」 她从箭袋里又掏出了一支玄风箭,瞬间拉起弓瞄准了还摊坐在地上的九尾。已经嚐到玄风箭的苦头的九尾,慌张求饶道: 「我不过是不想让她抢了我的鷺儿啊!」 九尾转向躲在梧桐身后的鷺儿,声声哀凄地呼喊道: 「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你想回家,但路途遥远,你如何自己回去?你认得路吗?你要靠什么过活?你还年幼,不晓世事,才会这么轻易就被人捉了去,我这就是在帮你、救你啊!」 鷺儿懦懦地从梧桐身后探出头来,眼神里却没有丝毫对九尾的怨懟,只有一声声的哀求。 「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那儿就是我的家,满满的都是我与家人的记忆,即使现在只剩下我一个,我也不想离开,因为,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人能继续守着那个地方了。」 「你醒醒吧!你已经没有家人了啊!我们这柳门竹巷里多的是失去亲人的孤儿,大家一块儿作伴不好吗?那里……不是属于我们的世界啊!」 「我……我能找人帮我。」 「哼!要是有人能帮你,我就不会守着这柳门竹巷了。」 九尾的怒气升到最高,透过尾巴具现化为一阵风,沿着舞台的地板朝着鷺儿所在地蔓延出去,然后像是一隻无形的手将鷺儿攫获,半悬在空中,任由梧桐反应再快,也无法单凭一己之力将她牢牢抓住。 就在鷺儿如风般地就要刮到九尾面前时,颓波朝着地板蹬了一脚,靠着俊俏的轻功飞起,如囊中取物般地将悬在半空中的鷺儿揽回怀中,然后如羽毛从空中坠落般地飘飘降落至地面。 「你也闹够了,不想现在就死吧?」 一句冷峻的话语落下,九尾那股傲气般的防护罩,瞬间被硬生生扯下,露出了不只是尷尬还是无奈的屈服,语气也带着藏不住的支吾结巴。 「我……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跟你争。」 九尾转身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鞭与弩,回头望了眾人一眼,给了紧盯着她的月傍一抹得意笑容,双手往两侧平伸,一个转身,跃过屋顶,飞向天际,没入竹林。 见九尾离去,柳门竹巷的侍应们也纷纷鸟兽散。 沧浪的马车刚好派上了用场,带着星临与月傍以最快的路径往王居奔去。守在王居前的护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想挡下了这莽撞而来的马车,驾车的沧浪正想开口解释,坐在车厢里的月傍已经探出头去,喝斥了护卫,这才让马车得以直奔寝帐,并召来王医。 王医细细把了脉,只见星临的脸色看来无恙、脉象也算平稳,但是就是陷入昏迷怎么也唤不醒。青丘王得知消息后赶来,却见王医束手无策的道: 「微臣可从没见这种内伤啊!」 「你这庸医,脑袋到底还要不要?」 王医与医徒霎时跪了一地,口里齐声喊着「陛下饶命」。佇立在床榻边上的月傍也十分焦急,但她还是敛了敛激愤的情绪,将在柳门竹巷里发生的一切简单说明道: 「父王,我看王医真的是没有办法,这伤……是九尾伤的。」 「九……九尾!」青丘王顿时瞪大了双眼,脸上不由地抽搐着。 月傍叹道:「我们赶到时,已经太迟了。是女儿不好,出手伤了她,却让她给溜了。要是捉住了她,也许她有法子让临儿醒来。 「不、这不关你的事。」 青丘王眉头深锁着,突然听见星临口里轻声唸着什么,急忙凑近一听。 「师父……」 青丘王顿时脸色大变,突然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帐外。 ※ 九尾,曾经是青丘的守护神,曾经一大批地住在青丘里,曾经化为人形完美地融合在人群里。而对于青丘王来说,九尾还是另一个特别的存在。 青丘王将荆榛与万里召到议政殿上,望着低头佇立的两人,青丘的沉默长得令人觉得窒息,心里却想着关于九尾的古老传说,再一点一滴与深埋在心中的伤痛重叠融合,最后竟沉重地压在心上。 他深深一叹,决定不再去多想,不想再因为自己的感情用事坏了大事,约束自己只能依照现实给的资讯做判断。 「荆榛,你先说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微臣在东岭巧遇星临公主,一时高兴,便邀她一同到柳门竹巷同欢。但一到柳门竹巷,微臣便察觉到已经有客人。」 青丘王微皱起眉头,「是谁?」 荆榛无奈摇摇头,「没看清楚,不过不像是本地人。为保护公主行踪,微臣十分小心不让对方发现,但是公主路见不平,突然出手相救想逃跑的舞孃,这才会和玉娘……我是说九尾,打了起来,受了重伤。」 青丘听了,难掩心中愤怒,喝斥道:「难道你就让她一个人对付九尾吗?」 荆榛被震得跪了下来,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你──」青丘望向顶着黑纱斗笠的万里。「你又怎么不出手,亏我如此信任你,你竟放任临儿自己跟九尾打得死去活来?」 万里突然一跪,用平淡的口气说道:「微臣有罪,还请陛下降罪。」 「哼!你当然有罪了,没事让她去柳门竹巷干嘛?怎么又不拦着她?」 「……」 见万里对于青丘王的责骂毫无反驳之声,荆榛突然涌出了什么,帮忙解释道: 「回陛下,这也不光是万里的错,万里一开始也是强烈反对的,偏偏颓波拿话来压他,让他不得不从啊!」 「你说……颓波?」 青丘在安静了会儿后,才又想起什么似的继续问道: 「那她师父呢?」 「呃?」 「她师父也在场,对吧?」 「这……」 荆榛偷偷地望向身旁的万里,青丘王敏感地察觉到了,挥了挥手,让荆榛先退下了。偌大的议政殿上,便只剩下了青丘王与万里两人。午后,澄黄色的阳光从殿外斜斜地洒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不要跟我说,你不知道星临师父的存在!」 「属下的确知道。」 「是谁?临儿除了你外,还有其他师父吗?是……颓波吗?」 「不是。」 万里眼看再也瞒不住,只好坦承一切。 「当年属下奉命成为公主殿下的师父后,就一直教导至今。」 「你──」 青丘王顿时结舌。原来当年青丘王见星临在襄兰城里急病乱投医,虽然他已经下了圣旨,要眾人不得教授星临任何武功,但又想到,万一有心人无视这道圣旨,故意接近星临,那也绝不会是他想见的结果。所以他让万里偽装成浪人,要他以严师的姿态出现在星临的面前,要他只给星临学习最苦最无聊的基本功,比如打坐和蹲马步,让觉得武功其实也没什么好学的而自动放弃。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为的妙招,竟然被最相信的人给利用了。 深深呼了几口气,青丘王这才有办法追问道: 「你为何要这么做?」 「属下本想依命行事,但见公主如此认真,一句苦也不曾喊过,属下实在于心不忍,所以在谎称她已经腻了之后,还一直教她刀术。」 「不,这不可能,你分明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 「那只是替身。」 「替身?不!我不信!你不是还常常跟我讨论国事吗?」 万里仰起头,耐心解释道:「护卫身形都差不了多少,能让声音千变万化,必须头戴黑纱笠,不让人轻易看见真视容貌。自然很容易就能进行偽装。」 青丘王这时才渐渐相信万里所言不假,脑中顿时也想起了星临偷走白鹿那天的情境。 「那你的伤……」 「是我自己伤的。将刀反手划在臂上,再洒上痲痺散,很容易的。」 青丘王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就不怕死吗?那可是痲痺散呢!」 「为了让公主能顺利救出白鹿,一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哼。」 对于万里在星临身上下的心思,青丘真是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但是,下一秒,他依然以严厉的语气质问道: 「不对!你一定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对吧?」 「……」 「跟沧浪有关吗?」 「……」 「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吧!」 「如果陛下有所怀疑,就请陛下降罪,属下不会有任何怨言。」 「哼!当然要降了!来人!将万里关入大牢中。」 第22章 探监 伤城回到客栈后,就一直待在房间里。 手里还残留着怀抱着身躯摊软的星临的触感,和用手运气到她身体内温热热度。虽然在犬戎里,他受到很多的训练,但是那觉是和自己所学完全搭不上边的奇妙感受。 还有,万里对他说的那句话是这么意思呢?当时的他竟然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而是在一切都落幕后,才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将酒杯弹至九尾身上的手指。 那究竟是什么? 好像身体被某个人所支配一样,却不因为被掌控而心里觉得恐怖。只是隐隐觉得其中的答案,似乎不能轻易触碰,一旦碰触到,就会破坏目前难得的平和心境。 这么一坐,就是大半天。等傲霜从外头回到客栈时,已经日落西山,他也才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他怎么样了?」 傲霜跨着大步移动到房间里的桌几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后道: 「一回去,就被关入大牢之中了。至于小公主,好像伤得很重,寝帐外人来人去的,直到我离开前都没有停下来。她……」带着狐疑的语气,傲霜向伤城问道:〔没事吧?」 「死不了。」 伤城自信满满地回答,让傲霜的神情更加深了困惑。 「你就这么确定?」 「总之,天一暗全了就动身。」 「这么急吗?」 伤城瞪了他一眼,「你不是老说我不想解任务吗?」 傲霜耸耸肩,用手肘撑着桌面,略带着攻击性地直接问道:「是什么让你改变想法了?万里?」 「……」 「你说你第一次接近他时,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十分熟悉的气息。会不会不是因为他是小公主的师父的缘故,而是你们再更早之前就认识了呢?」 伤城皮笑肉不笑地反驳道:「更早之前?多早?我们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吗?」 傲霜耸耸肩,「世上无奇不有啊!也许是上辈子宿命的敌人呢!」 「我可不信轮回这种事。」 「是吗?分身就信?」 「两者是不一样的。」 「那……附身呢?」 「什么?」 「那个时候,我好像在你身上看到了别人。」 虽然傲霜没有明说是哪个时候,但伤城立刻就将他所说的与自己刚刚在思考的连结在一起。原来他也发现了,这么说来,就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在紧张与压力下所產生的错觉囉? 对于眼前从小一起长大的儿时玩伴,他从不瞒他任何事,这一件事他也没有打算要瞒他,用口水润润喉后,他坦言道: 「也许你说的没错呢!那时我就像是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总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 「……」 「虽然身体不是自己的,却能感觉到「他」的想法。「他」对那个人,有着难以言喻的强烈感情。所以才会应了他的要求,出手帮助他吧!」 傲霜下结论道,「同时有两个人都看到了,那应该不是错觉了。」 「嗯。」 「可是,到底是被谁附身了?是神?还是鬼?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没有不对劲的地方吧?」 「没有。」 「那应该就不要紧吧!放心啦!」 伤城缓缓地点点头,他也只能这么相信了。 天很快就在两人的谈话之中黑全了,换上了潜行用的黑衣后,他们再度夜访王居。正如傲霜所言,王居里上上下下为了受了伤的小公主忙得一刻也不得间,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一丝的怠慢。 王居的大牢就盖在地下岩层中,只有一个出入口,石门也只能从里头开啟。想要顺利潜入,就只有一个方法。伤城与傲霜大剌剌地来到了大牢前,马上就被护卫队给挡了下来。 「来者何人?」 傲霜从怀里掏出了块令牌,晃过了护卫面前。 「奉国主之命,祕密行事。」 护卫在确认过令牌后,恭敬地放行二人。大牢里,暗无天日,伤城拿起墙上的火炬,沿着狭长的走廊直达大牢中心。因为正值太平盛世,大牢中几乎没有罪犯,只要站在大牢中央闭上双眼,就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 再度睁开双眼,伤城选定一个方向走去。狭小的走廊回盪着两人的脚步声,最后,一前一后地停在其中一扇牢门前。只有气孔没有门窗的大牢里,突地刮起了一阵风,将伤城手上的火炬给熄灭,留下一丝难闻的油耗味。 困在牢笼里的那人,率先开口道: 「终于来了吗?」 这声音熟悉得这伤城觉得胸口一阵窒息。本来该要问的问题,他一句也想不起来,只能由着自己发自内心地问道: 「你究竟是谁?」 「关于我,你不是从老爷子那儿拿到很多资料了吗?这两个月来,你也查了我不少事啊!」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突然又变成了平凡无奇的男声。伤城的脑子里突然能再度想起那些该要问题问题了。 「是啊。」 将自己的烦杂的心情扶正后,他恢復了原有的态度继续说道: 「为了找到你,这两个月来,我们可是做了不少事。要不是有好心人向我提出合作的邀请,恐怕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身在何处。你到底有几个名字?算了,知道也没有意义,反正我已经找到你了。不过在执行任务前,我想问你一句,你这么躲躲藏藏究竟是为了什么?真的只是想逃离犬戎而已吗?」 黑暗中的沉默,更显得漫长难熬。 过了良久,伤城才听到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竟感觉它近得如同贴在自己的耳边一样,带着气息地轻声呢喃,却格外清晰。 「那你呢?你选择犬戎这样的国家,不也是为了逃避不想承担的事实吗?让自己投入在残酷的环境之中,把自己当作悲剧里的主角,沉醉在其中,就可以不用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你说什──」 觉得这个回答莫名奇妙的伤城,想要反问他,却突然感到一阵头痛欲裂,觉得身体里的什么在挣扎,想要抢去控制声音的主导权,随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变了,如果不是同时感觉自己的嘴巴正一张一合地说话,他会以为他们之间突然多了另一个人。 「你又明白什么?始作俑者的你,又怎能明白我们所受的苦!」 「认清现实吧!」 黑暗中的声音依然保持着不可侵犯的高度,一字一字地剜着他的心道: 「你生来就是杀人兵器,无论你怎么否认,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 好像有什么好闻的味道…… 像花又像草,在明亮而温暖的空间里,柔软地包覆着她,让身上原本的剧痛变成被草扎的触感,将她从昏沉中唤醒。眼前似乎有团白雾…… 「你醒了吗?」 细软的声音在星临耳边呼唤着,她将被强烈的光线所刺痛而有些睁不开的眼睛,用力地眨了眨,这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临儿!」 月傍挨在床榻边,脸上担忧随着星临的甦醒而一扫而净。寝帐里,却没有一人身穿白衣,那团彷彿触手可及的白雾,就像是梦境一样醒了就消失了。 「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 星临摇摇头。想起在昏厥前身上最剧痛的地方是胸口,便用手轻轻抚过,却什么也没有留下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奇怪地问道: 「我是怎么了?」 「……被九尾伤了身子,已经昏睡好几天了。」 「九尾?」她不是跟柳门竹巷的玉娘打的架吗? 看见星临一脸的困惑,月傍接着道:「玉娘就是九尾。听鷺儿说,妖兽在没有玉石的环境下,只能靠月光存活──那是骗人的。」 「咦?」 「那其实是楼兰国为了让自己生產的玉石能卖到更高的价钱,所以才散播的谣言,而靠月光存活这点,只是谣言中的一部分。其实妖兽什么都吃,与人类无异,甚至不用吃东西也能活好几个月。」 「鷺儿说的?」 「嗯,大概是她被九尾捉走时,不小心偷听到的吧!」 星临撑起身子坐了起来。「那她人呢?结果怎么样?有把她救出来吗?」 月傍点点头,正好从寝帐外走进肤色白晰,身着雪青色素衣的少年,手里还端着托盘,上头放了个带着盖的碗盅。 星临愣愣地望向他,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可是仍不太确定地不发一语望着他,直到他走到床榻边的桌几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来后,朝星临蹲跪下来。 「鷺儿谢公主殿下救命之恩。」 星临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这个自称鷺儿的少年。如果她没想错,那这个鷺儿,就是她在柳门竹巷里救的那个鷺儿囉? 「你是……男的啊?」 鷺儿只是带着微笑地点点头,一点也不因为被错认性别感到尷尬,彷彿对他来说,性别只是大自然中最自然的一件事,强调这点,毫无意义。 「鷺儿给公主殿下熬了家传的雪根汤,请趁热服用吧!」 月傍也笑道:「多亏了鷺儿这雪根汤,你才醒得了呢!」 星临望向鷺儿端来的雪根汤,汤底是纯白色的,还隐隐冒着白烟,带着似花似草的香气,这才明白,原来梦中的那团白雾,就是雪根汤。她一边服用着,一边问鷺儿道: 「你不是本地人吧!从哪儿来的呢?又为什么会被捉走呢?」 「鷺儿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孤儿,因为长成这副模样,所以常常遇见坏人,就这么辗转到了柳门竹巷里。」 鷺儿甜美的微笑随着自我介绍添加了些许苦涩,又补充道: 「玉姊姊对我也算好,大概是觉得同病相怜吧!只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罢了。啊,先别谈我了,我刚刚在外头听说了件大事。听人说,公主殿下的师父被关进大牢中了。」 星临剎时脑袋一片空白。 她依稀记得,在宴席间瀰漫着不自然的气息,让她怀疑他们是不是认得她的师父,才想要再去问问他们师父的下落呢!没想到才一醒来,师父就已经落到了父王的手中了?她可以猜想得到父王捉住师父的理由,而她,便是害师父受困牢中的罪魁祸首。 不顾月傍的阻止,星临硬是扯开了被子,下了床,说什么也要到大牢走一遭。月傍无可奈何,也想跟去,却反而被星临拜託着留在寝帐内,以防父王来找时有人能绊住他。只让鷺儿跟着。 星临换上了黑色斗篷,向守在大牢前的护卫们表明来意后,进入了大牢之中。原本应该在入口处点上四盏火炬的,可是现在却熄了一个。 「这地牢好暗啊!」鷺儿躲在星临的身后,喃喃细语道。 星临也道:「这里很大的,我也没来过几次,真不知道师父在哪里。」然后从墙上取下了一把火炬,朝着漆黑的大牢深处走去。 「公主殿下和师父的感情很好,说不定有一条命运的线将你们系在一起,让你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 「……是吗?」 听鷺儿这么一说,星临便停下脚步,静下心来靠感觉去找。果然过了不久,便好像听见微弱的喘息声。可是在这回音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大牢里,这点感觉似乎没什么用,只能继续往前走着。 走了一段路后,她却突然觉得那喘息声愈来愈清晰。当她又来到一个转角,走进另一条岔路时,那声音却戛然而止。 「是师父吗?」 星临朝着岔路的尽头走去,每踩出一步,就觉得自己的心跳愈来愈沉重。手上的火炬一间间地把牢房照亮,但她却视而不见,只一心一意地要走到尽头深处,在最后一间牢房才终于停下脚步。 火炬的光芒照得不远,只能依稀照出里头人影轮廓──四肢分别往左右张开,被从牢房里的四个角落所延伸出来的长鍊铁銬,束缚了行动。几乎赤裸的身躯,被乾涸的血跡佈满。 星临眼眶一红,心中被矛盾的两种心情所包围,哑然而道: 「是……师父吗?」 幽暗的牢房中,传来了声气音。 「星……星临公主吗?」 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星临大为震惊。 「万里?你怎么会在大牢里?是父王把你关进来的吗?」 「属下做错了事,本就该罚。」 「这怎么行?你做错了什么事?因为没有看好我,让我到柳门竹巷吗?不行,我要救你出来。」 星临从怀里掏出了一只麂皮布包,摊开一看,却发现里头空空如也。因为救白鹿把所有的长条细剪给弄断了,这阵子事情接踵而来,她也忘了要补。而她的白羽刃也还留在九爷爷那儿,身上没有任何其他的武器。 「你等我,我去求父王。」 「不用了,是我罪有应得。」 「你在说什么啊!你有什么罪?杀人吗?放火吗?除了这两件天理不容的事,谁都没有理由把谁关在牢笼中!父王求不得,没关係,我还有法子!」 「别白费心机了,你砍不断的。」 星临略显诧异,支吾道:「我、我为什么砍不断?那白羽刃可是殞石碎片打造的。」 「这跟武器没关係。」似乎是因为话说得太多,万里的语气开始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么弱……砍不断的……」 这样的语气,星临再熟悉不过了。 「回去吧!」 「不要。」 「听话。」 「我不要!」 「你不是还想找你师父吗?快去吧!不用理我……」 星临抿着嘴,明明不忍心看着那些划在身上的血痕,却仍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 你明明就是我师父,为什么不肯认星儿?为什么不让星儿救你?是因为我没有遵守诺言,让师父失望了吗? 她很想这么说,可是,却还是默默地低下头,离开了。 鷺儿没有离去,只是静静地留在原地,看着那个被半掛着的身躯,和他身上逐渐褪去的血跡,疑惑问道: 「为什么要撒谎?」 「不关你的事。」 鷺儿带着怒气道,「她想救你啊!就跟你想救她的心情是一样的。」 黑暗中,万里的目光尖锐地朝鷺儿发射过来。 「怎么救?用偷的还是用抢的?她想这么救你我没意见,但我可不许她带着这种半调子的心情来救我。」 「你……歪理。」 「所以我不会这么快出去,如果你想帮她,就劝劝她,用更聪明的法子来救我吧!」 鷺儿用鼻子轻嗤了声,转身要走,背后又传来一句。 「看在她三番两次不顾一切救你性命,请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吧!」 「才不用你来提醒我,白鷺报恩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第23章 质子 那夜,北方的天际突然被一道如闪电般的明亮划过。 从没见过这样情景的百姓以为是流星,指着它嚷叫着并双手握在胸口,许愿。然而,那流星却始终没有掉落地面,而是穿越了市集巷弄,带着完全弧线地朝着王居直奔而去,速度也渐渐慢下来,让人能看清它的形体──漆黑的大龟上缠绕着一条巨蟒,包覆在牠们身上的,是如闪电般的线状光芒,在与空气间的摩擦之下,会不规律地放电。 书兽玄武从北方来到青丘,被称为「玄武鸣」。 玄武就像带着罗盘似的毫不费力就找到了青丘王所在的王寝,飞了进去,停在青丘王面前的书案上,化为一道强光,再从强光里解析成一片片碎纸,最后凑成一纸漆黑信笺。如闪电般的发光的字体,在信笺上浮现出来。 『青丘亲啟,犬戎日前查明叛徒颓波素行不良,恐伤及贵国王族百姓性命,故特此以告,新任质子预计于后日到达襄兰,望能手刃叛徒颓波,以维护两国间和平。犬戎。』 青丘王抽动着眉间,看着信笺上的一字一句。 他想过种种可能。柳门竹巷的主人玉娘、常客沧浪、毫无组织可言的捕鸟人、偶尔会出紕漏的荆榛,当然也包括身为质子的颓波。然而他却以为颓波代表的是犬戎,从未想过他竟是犬戎口中的叛徒? 青丘王立刻摆驾至大牢中,身边只带着无名与狱官两人,其他多馀的随侍都留在大牢入口外。 「啟稟陛下,方才,星临公主前来大牢中,还没有出来。」 「这孩子来这干嘛?连人也想救吗?」 青丘王在嘴里嘟嚷着,然后随着狱官略快的脚步走在只有两把火炬照亮的狭窄走道上,不一会儿,走在前方的狱官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火炬往牢笼中一照,大概是不够亮的关係,牢笼里看似空无一人。 「咦?人呢?」 无名见状,连忙也上前将自己手中的火炬也高举至眉,把牢笼中照得更亮一些。这回,三人都足以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晰──果真是空无一人。 「人呢!」 青丘一声怒斥,吓得狱官手中的火炬摇晃得厉害,结巴说道:「怎么会这样?明明就关在这里没错啊!」 「真的没弄错?」 「回陛下的话,这大牢房就只有东西南北各四间,颓波关在北牢中,小的记得很清楚。」 「这怎么可能?锁呢?」 狱官循着牢笼那间隔相同的铁栏杆找到了锁,拉了拉,确认道:「锁还在。」 「哼!真是绝了。我们青丘的牢笼是怎么做的?无垠铁到底有没有用?不只白鹿,竟连一个人给关不住!还不快去追!」 狱官吓得脚软往下一跪,喊了声诺,便连滚带爬地带着火炬往左边的岔路奔去,下一刻,却又发现右边的岔路传来了光芒,还愈来愈亮。好不容易才在宛如迷宫般的大牢遇到另一点光芒,星临赶紧走来,从转角探出身。 「父王?」 青丘一见是她,质问道:「临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星临却没有回应青丘王的问题,反而反问了句:「父王是什么意思?您把颓波捉起来了?为什么?」 「哼,他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捉,我不该把他捉起了吗?」 「可是……」 「他也不想想四方邻国之中,有哪国会对质子这么放任,想去哪就去哪的?真没想到他城府这样深,居然带着你前往柳门竹巷!」 这下子,换星临感到震惊了。 「什么?质子?」 「你果然不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你也只当他是好人,乖乖地跟着他走吧?唉,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长心眼的孩子呢?」 「我……」 星临沉默了。当初初遇时,她只觉得颓波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却没想到这竟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犬戎质子的名字。现在回想起来,她才发现与颓波的两次相遇似乎都有跡可循。 荆榛与他似乎有过节地总拌着嘴,万里不许她到柳门竹巷,却因为颓波的一句话而退却;同样地,九尾也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放过她…… 她猜他的身分肯定有些特殊,但却万万没有把他和质子连在一块,因为她一直以为,犬戎来的质子一直不被父王重视,应该地位也不会这么高。但他会有那么多名字,恐怕也是因为质子这个身分的缘故吧? 「那他人呢?」星临问道。 「给他逃了。」 「逃了?」 这么厉害,连大牢都逃得了?虽然觉得佩服,但现在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话锋一转,对着青丘王直言问道: 「那父王为什么要把万里关起来?」 青丘王脸色一沉,「你见到他了?」 星临用力点了下头,「嗯。」 「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就说他是罪有应得。父王,你为什么罚他?是因为我吗?那不是他的错,是我硬要出手救鷺儿的。」 「你也知道我该罚的是你吗?那你现在还胆敢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偷白鹿就算了,这回你还要偷放人吗?马上回去寝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外出。」 「父王……」 青丘轻摀着耳朵,想挡去星临娇柔可怜的声音。 「别唉了,这次我绝对不会心软。」 ※ 直到星临跟着青丘王走到大牢门口时,才想起来鷺儿还在里头,想回头去寻,又被青丘王瞪了一眼。 「还想做什么?来人,送公主回寝帐!」 「诺!」 星临眼睁睁地望着青丘摆驾离去,而留下的护卫,也一左一右地要将她送出去,正想开口,便见那头转出鷺儿的身影,星临松了口气道: 「我还以为你还在里头呢!」 鷺儿甜甜一笑,「本来要找公主殿下的,但在找到公主殿下前,就不小心走出了大牢。我想,这大牢这样大,要是再进去,恐怕会和公主殿下错过,才出来等着。公主殿下不会怪鷺儿吧?」 「这有什么好怪的?」 星临拉着鷺儿两人被护卫簇拥着回寝帐,鷺儿见了这大阵仗和方才不同,小声疑惑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多人跟着?」 「唉,刚刚在大牢里被父王活逮住了,他要我不能再随便外出。」 留守寝帐的月傍正好听了这话,忍不住忧心忡忡地嚷道: 「你还想出去啊?都伤成这样了。」 星临微嘟着嘴走向桌几旁,倒了杯水给自己,并道: 「我的刀还在九爷爷那儿啊!不拿的话,我要怎么救人呢?」 「喔?见到你师父了吗?」 星临迟疑了一会儿。虽然已经能从万里的口气和态度感觉到他就是师父,不过没有见到脸,还是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于是曖昧不明地说道: 「嗯……见到万里了,颓波没见到,他逃了。」 「逃了?从大牢里?」 月傍没有察觉到星临的迟疑,或只是刻意地忽略,因为比起那种小事,她现在更在乎的是最后那一句。 「是啊!很奇怪吧?大牢就这么一个出口,怎么逃得了呢?」 「会不会是有人比你先一步救走了?」 「会是谁呢?他在青丘应该也没什么同伴吧?」 听月傍的语气,星临感觉她早就知道颓波是犬戎来的质子,于是问道: 「为什么父王要这样放任他呢?一般来说,不都是想将邻国来的质子严加看管吗?父王却让他想去哪就去哪?为什么?这样不就是放虎归山吗?」 「是欲擒故纵。故意管得很松,只派人偷偷跟在身后监视着,一方面是节省成本,一方面是之前有过例子,说是这样放任的话,有心思的质子反而不容易轻举妄动,若是他没心思,我们也落得轻松。」 星临默默地点点头,月傍耸耸肩,要她别想了早点睡,又向鷺儿交代了几句,要他帮着看紧星临,养着身子,然后独自回到自己的寝帐中。 这回父王是来真的,加派了数十名护卫将寝帐实实地围起来,让她连一向私逃出宫的暗门都无用武之地,甚至因为对于被数十名护卫包围的感觉很不习惯,而几乎一夜未宿。 这段时间,只能靠鷺儿趁着帮她熬雪根汤时对外有所连系,得知父王派了人马去寻颓波,还知道了不只是星临的寝帐四周,连王居里的其他地方,在定点站卫兵和不定期巡逻的护卫队也增加了,几乎所有护卫队都已全员出动。 「父王也太夸张了,不过就是逃了一个本来就一直放任着的质子。」 星临懒懒地趴在屏榻上,并无聊地用垂放在屏榻旁的手指在地上画着圆圆。她已经闷在寝帐一天了,眼看着帐外的天色渐渐亮起又渐渐暗下。 她真的觉得父王说中了她的心声,她不只想救白鹿,也想救那些被关在牢里的人。可是现在她自己都被关起来了,要怎么救呢? 「要怎么样才能出去呢?」 这句话已经说了不下百遍,坐在一旁专心地玩着九连环的鷺儿也想了不下百遍,终究忍不住回应道: 「公主殿下想出去?」 「嗯。」 「真的很想出去?」 「嗯嗯。」 鷺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懒洋洋的星临,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唉,本来我是不想说的。」 「说什么?」 星临连这句话也说得毫无力气,鷺儿也只是试着把重要的话说得云淡风轻。 「因为,所谓的白鷺报恩,不都默默地进行吗?」 「嗯。」 本来她只是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和鷺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在一句敷衍般地回应之后,她的脑子里突然捕捉到一个关键的词,立刻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你说报恩?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我当你的替身囉!」 星临愣了愣,看着肌肤白晰身才纤瘦的鷺儿,不禁皱了皱眉头,丧气道: 「这样……会被拆穿吧!」 「不会啊!你看着。」 看着星临又失望地趴回屏塌上,鷺儿丢开手中的九连环,离开座位,走到寝帐内的空旷处,开始原地转着圈圈,将身上的雪青色裙襬都转飞了起来,转得星临都看得眼花后,他才骤然停下。 星临看着他的脸,不可置信地微张着嘴。 「是……我……」 没错!无论她怎么眨眼揉眼睁大双眼,眼前的人不是鷺儿,而是自己。甚至连衣服都换了。 「嗯,你也学我转圈圈吧!」 鷺儿一边说道,一边将因为这令人震惊的一幕而撑坐起来的星临拉离屏榻,不给她机会问问题,也没给自己时间回答问题,只是不断地帮着星临在原来旋转。 直到星临转得头都晕了才停下来,然后迎上一面鷺儿递来的手拿镜──镜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鷺儿」。 「为、为什么会……」 「这就是为什么玉姊姊非要我留在柳门竹巷的原因。她是九尾,你已经知道了,其实在那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妖兽,都是在人类世界活不下去的孤儿。玉姊姊收留了我们,其实,她只是怕寂寞。」 鷺儿──现在的外貌是星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好了,你快去吧!我好好装扮成你的,不过要记得,这只能维持半天喔!」 星临被鷺儿往帐门的方向推去,星临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 「鷺儿,你想回家对吧?」 「嗯?」 「等事情都结束后,我就送你回家。」 鷺儿微微一愣,然后用闪闪发光的双瞳望着星临,抿笑着嘴并点点头。 第24章 化身 身穿着只要一走动就引诱风吹拂着裙襬的雪青色衣裳,星临从寝帐经过迎宾广场,直到接近王居正门,即使与多得数不清的护卫宫人擦身而过,却没有得到他们比给一个小随侍还多的关注眼神。 这点让星临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愈往王居大门走,便变得愈来愈有自信,自信到可以空出多馀的精神去注意身旁行人的神色举动,并在王居前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匆匆地往正门走去。 「荆榛?」 一句不经意发出来的呼唤,被耳尖的荆榛捕捉到,顿时停下了脚步,一回头,就十分准确地找到了呼唤声的来处。无处可逃的星临只是收起方才的自信,谨慎小心地移步过去。 「唔……鷺儿?」 荆榛对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鷺儿,还算印象深刻,只是奇怪她为什么要唤住他,疑问道: 「找我有事?」 星临摇摇头,在心里随便找了个问句。 「这么晚了,你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 「喔,找人啊!」 「颓波吗?」 荆榛微微惊呼道:「你知道?」 「呃,听星临公主说的。你要去哪儿找啊?」 「这……」荆榛用手抚过一天未修剪而生出点点鬍渣的下巴,「他会去的地方可多了……」突然意识到星临问话背后的意义,荆榛惊呼道:「你想套我话啊?」 星临毫不避讳地点点头,又问道: 「你们认识很久了吧?」 「都说了不要套我的话。」 荆榛不想继续再聊下去,开始移动脚步往王居正门走去。怎料,身后那姑娘模样的少年不只好奇心重,面对他的拒绝答话,还很厚脸皮地追了上来。 「不瞒你说,我是奉星临公主的命,要我去打铁巷……喔,还有找颓波。」 「你……」 荆榛连忙将不经大脑地说出颓波这关键词的她拉到一旁,一改方才的冷漠,严肃问道: 「你找他干嘛?不,星临找他干嘛?不是骗我的吧?」 星临稍稍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举动吓到,但很快又在脑子里想着鷺儿会怎么回答,然后回答道: 「我怎么知道星临公主找他做什么?星临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她想要什么,我尽力去完成罢了。说我骗你?我还担心你骗我呢!」 「说的也是。」他松开抓握在他身上的手,叹道:也罢,反正目的相同,正好能掩人耳目。」 与荆榛能同行,算是星临的意料之外。对于荆榛她不熟悉,不过单看他在柳门竹巷里的率直,与他和颓波似是旧识,正好也能跟他打听有关颓波的一切。不过现在可不能马上就问,得找个好时机,免得他起疑。 两人顺利地走过王居正门,丝毫没有让守在正门的护卫起疑,星临这才真正的松了口气,向荆榛问道: 「我们要先去哪?」 「你不是要去打铁巷吗?先去吧!找颓波……可能要一段时间呢!」 ☆ 夜已深,市集大街上已经不如几个时辰前热闹。 星临荆榛拣了人较少的巷子,赶路似地奔到了位于市集尾端的打铁巷中。打铁巷多半是在白日营业,一家家的打铁舖子早就已经休息,星临熟门熟路地绕到了小巷子里,敲了一扇埋在散落木头与铁製用品的门。 不过一会儿,那门微微开了个缝,从缝里鑽出了一个顶着白发的老翁,望见佇里在门外的是一男一女,不由得愣了一下。星临连忙给了他一个微笑道: 「九爷爷,我是鷺儿,星儿让我来帮她拿白羽刃。」 九爷爷凝视着眼前的小姑娘,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让顶着鷺儿那张脸孔的星临紧张的浑身发汗,直到九爷爷好不容易挤出一个「好」字,星临才松了口气似的,回应他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本以为会等很久的,但九爷爷就像是从门边把刀取来似的,只离开他们的视线不到一秒鐘,便将入了刀鞘的白羽刃递给了星临。星临熟练地揹起了刀,向九爷爷道了声谢,急忙转身要走,却又让掩在门后的九爷爷给叫住。 「小伙子!」 星临迟疑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以往一向和譪可亲的九爷爷,这回却从未有过地严肃说道: 「要小心点啊!」 要小心什么?小心保管白羽刃吗?星临迟疑地点点头,一句遵命,一个挥手,和荆榛又沿入蜿蜒的巷弄之中。 当两人走远后,荆榛这才好奇地开口问道: 「你和他很熟吗?」 「还好。」星临没把话给说死,只是轻轻地带过。 「但我听说,那老头子很不好相处,虽然打铁的技术很好,却不怎么爱造兵器。你揹上的那什么白什么刃的,是他造的?」 「白羽刃。是他造的没错。」 「我能看看吗?」 星临狐疑地看着这个对兵器十分有兴趣的狩猎队队长,决定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地拒绝他。 「不能。」 「为什么?」荆榛的脸色有些不悦。 「九爷爷刚刚才要我小心,大概是指『不能轻易把白羽刃给旁人看』吧!」 「哼,胡诌。」 在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五里村时,天也差不多要天亮了。这回在村里的水渠边,不是洗衣的村妇们,而是几个早起的小小孩们在玩耍。 「啊──是荆榛叔叔!」 其中一个远远地见到了荆榛,便朝气地朝他喊道,而且领着一群人朝他们直奔而来,虽然没有像遇见云汉一样地直扑上来,但还是可以感觉得出来,这些小小孩和荆榛的熟稔程度,不是一般路人可以比拟的。 「是荆榛哥哥。」对于将他叫老一轮的称呼,荆榛显然不是很满意地纠正了他们。 「那荆榛哥哥,云汉哥哥呢?」 「嘖,你们还真喜欢他啊!每次一来就跟我要他,我还想问你们有没有见着他呢!」 小小孩们或是耸了耸,或是死命摇头,或是点点头,七、八个小小孩就有七、八个不同的答案,看得荆榛和星临都眼花了。 「我不知道!」 「好像昨天才来的嘛」 「嗯,还带着青鸟来给我们呢!」 一听见青鸟,星临立刻插话问道:「你说青鸟?他捕到青鸟了?」 「是啊!」 「跟你说,青鸟长得真是俊啊!」 「只要这么唰唰唰地,就飞上青天了呢!」几个小小孩学着青鸟拍拍翅膀,在原地圈着转转。 「喔?那你们许了什么愿?」 荆榛这么一问,小小孩们立刻停止了喧闹,个个睁大了双眼,表情极尽夸张地哀号道: 「啊──对喔!要许愿的!」 「哎呀!我怎么都忘了呢?」 「可恶!都怪那青鸟长得太俊啦!」 星临觉得奇怪,青鸟是鸟吧?怎么会用「俊」来形容青鸟呢?不过这个疑问还没有被解开,那一群小小孩又不知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块儿被吸引过去了。 荆榛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由叹道:「看来是来迟一步了。」 凝视着身旁的荆榛,星临觉得时机到了,便假装间聊似地问道: 「他们怎么一见着你,就问你要云汉哥哥?那个云汉是谁啊?你们常常一起来这里吗?」 「云汉就是颓波。」 不小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荆榛一脸懊脑与无奈,然后是「既然如此就全豁出去」的自杀式坦白。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就跟你说吧!」 ※ 『让我加入吧!』 这是荆榛初遇颓波时,他对荆榛说的第一句话。当时还只是狩猎队最基层队员的荆榛,望着眼前这名彷彿在年轻的身体里装着古老灵魂的少年,疑惑地问他道: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 颓波瞅了他一眼,眼中散发着笑意,说了个名字和年纪。不过,现在荆榛也已经想不起来了,自他离开狩猎队后,他已经从不少人那里听说过他不同的名字年纪和背景,他已经都搞不清楚哪一个才是真的。有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颓波」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一想到这里,他就难掩气愤怒道: 「这根本就是在恶搞嘛!亏我还拿真心对待他,还以为他和我一样是早已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子的孤儿,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就是那个从犬戎来的质子。大骗子。」 星临透过荆榛的角度从头听到尾,突然觉得有一点明白颓波的心情了。 「我想,他也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就像我,我也曾经毫不隐瞒自己的身分,在襄兰城到处跑,后来却又因为这个身分,让眾人敬而远之,无法用平常心对待。即使再怎么要好的朋友,一遇到了攸关性命的大事时,大多数的人还是会选择向现实低头。」 「……」 「他也一定只是想交个没有利害关係的朋友而已。」 「……你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分?」 在荆榛这么问星临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荆榛的坦言以对,连带地也说出不少心里话,赶忙将託题扯开道: 「我们,现在要去哪?」 荆榛望着顾左右而言他的星临会心一笑。他曾经听说过有妖兽能变成人类这种事,不过就算他在狩猎队这么多年也从没亲眼见过,就算在酒醒后得知那天在柳门竹巷发生的九尾事件,他也完全毫无印象,就像是老天爷不想让他亲眼目睹一样。不过他还是相信真有其事,或许他就是为了这点浪漫,所以才一直留在狩猎队的吧! 「去哪啊?」 走在前头的星临见荆榛迟迟没有回应,便回过头来,再问了一次,荆榛想了想,道: 「那就……算命摊子吧!」 颓波可能会去的地方,他心里有几个答案,但是如果都要跑过一遍的话,他可能没有那么多的时候,与其靠运气似的乱枪打鸟,还不如先选定一个大略的方向。 「喔!那去我熟识的摊子吧!」 襄兰城的市集大街上,随着日出日落规律地作息着,但在某个角落,却像是时间都凝结住了一样,始终有个老婆婆风吹日晒雨淋地坐在摊子前。 当他们在一走近,便听那老婆婆用哑嗓道: 「小姑娘,在找人吗?」 第25章 软禁 星临心中一惊。这婆婆不仅能知道她从面前经过,还能猜出她正在找人,果真如她身后的那面旗子所言,是仙人,更是妙言?星临坐了下来,说道: 「是啊!我到处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婆婆,您能帮我找人吗?」 妙言微微一笑,「那人是你的谁?」 「是我的……」 星临歪着头想了想。只见过两次面,算是朋友吗?从犬戎来的质子,算是兄弟姊妹吗?甩了甩头,她决定这么回答道: 「反正是很重要的人。」 「喔?很是重要的人?那就放心吧!重要的人不会凭空消失,只是躲起来罢了。」 妙言又再微微一笑,似乎没有要给星临占卜的打算。 「可是……」 星临回头望向荆榛,看他似乎没有仔细在听妙言的答覆,而是微仰着头,望着街上那阵逐渐走近的嘈杂声响。她奇怪地推了推他,道: 「怎么啦?还要不要找人?」 只见荆榛依依不捨地回过头,忙赔笑道,然后再让星临与和妙言重复一遍。荆榛听了后,突然开悟般地连连点头笑道: 「有道理。既然他能从大牢里脱困,也不需要我们担心了吧!」 他猛然站起身来,匆匆告别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喂──」 一转间,荆榛就已经鑽进人群之中了,星临这时才发现市集大街上的热闹不同于以往,不像庙会也不像是庆典,而是什么大人物坐的座车正缓缓地朝王居中行驶。 各国使节来访这类事并不常见,不过星临现在最在乎的还是时间。算算时间,鷺儿说的期限就快要到了,她最好要趁着自己变回对来的样子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好。 「怎么样?上回问你的问题,有答案了吗?」 「什么问……」 听到妙言的呼唤,星临回过头来,话才说了一半,便想起了上回妙言曾问她:你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很和平吗?可是这样一来,不就表示她的身分早就被妙言给视破了吗? 「呵呵,别看我是瞎眼的老婆子,活了这么大的岁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心里啊,可比这双眼睛明白多了。」 星临仔细地望着妙言的眼睛,一边怀疑她是真的瞎了吗?一边坦白地回话道: 「果然和婆婆说的一样,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和平。」 「怎么说?」 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九尾和鷺儿。星临叹了口气后道: 「听了婆婆的话,我还以为妖兽只是变成鹿啊马的,没想到,竟也变成了人,为的只是争一口气。」 「因为那时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的。」 「我想,这就是不和平的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啊……」 星临望了望四周,确定四周没有人窃听后,凑近了婆婆一些,小声地说道: 「刚刚我要找的人,其实就是那个从犬戎来的质子。」 妙言也学着她神祕兮兮地压低了音量。 「喔?为什么要找他?」 「姊姊说,现在交质早已变了质,前来的不是弃子,就是卧底,那又要如何让两国產生信任感呢?当初是为表示信任所以才要交质的,现在信任已经没有了,交质反而只会让人们互相猜忌,与其这样,不如不要交质。这样颓波就不用来青丘,姊姊也不用到张宏了。国与国之间的关係,也会变得更单纯一些。唉,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被一直这么复杂地持续着。」 「那是因为……」 「为什么?」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 一听到这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星临带着些微的怒气道: 「婆婆怎么老爱吊我胃口?」 妙言一如往昔地将眼睛瞇成一条线笑道: 「洩漏天机,可是会犯天条的。你何不去问问知道上一代事的人?」 ※ 离开了妙言的摊位,星临绕过了市集大街人多的地方,鑽进了小巷子中。一边走,她就一边咀嚼着妙言给她的建议。 日头高高掛着,突然晒得星临一阵头晕,躲进墙角的阴影处后,才发现原本身上的雪青色裙装,正渐渐地变会自己那件緋色衣裳。惊得四处张望,庆幸自己身处小巷弄中,没有路人经过。 再度抬起头来时,发现那小巷弄旁便是一道深远的围墙,回想起在这附近的大宅子,就只有沧浪王府,为了让此时此刻应该在王居的她躲过旁人的瞩目,正好也为了妙言所说「问问知道上一代事的人」,星临沿着围墙走,找到了一扇侧门。 叩叩叩── 敲响了门后没多久,门就被开啟了,探出了个守着侧门的小廝的脑袋。 「你是……?」 「我找沧浪叔叔。」 小廝一听来者唤着自己的主人为叔叔,便猜想到对方的身分。虽然奇怪星临怎么敲的会是侧门,但还是恭敬地招呼星临进来,分别让人去回报给沧浪,并将她迎到做为前厅的营帐中,还倒了杯茶,请她稍候片刻。 星临都还没有坐下,沧浪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了。 「临儿?就知道是你,怎么会突然来了?」 回头一望,沧浪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似乎也感染了星临似的,让她的双唇也弯了个完美的弧度,嘴甜地说道: 「刚好路过,想着好像很久没有见到沧浪叔叔了。」 沧浪「喔」了声道:「我们不是前一阵子才见过吗?喔,对了,你当时受了伤,昏了过去。现在没事了吧?」 「嗯。」 「用过膳了没?我让厨房给你做些炸春卷吧?」 「谢谢叔叔。」 星临第一次吃到炸春卷,就是在沧浪王府中。平时,父王并不喜欢让她吃这类油炸食品,所以当她嚐到炸春卷那外酥内软的口感时,就深深地爱上了。不过,这个祕密她从不和别人说,就怕他们会在父王面前说溜了嘴,到时候就不准她来沧浪王府了。 沧浪唤来了僕侍,交代了声后,便引着星临入席。不一会儿,热腾腾的炸春卷就端上了桌,每一次都让星临觉得深感贴心,就好像是他让人总在厨子里备上,让她无论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吃到。 「说吧!是什么事?」 不计形象地塞了满嘴的春卷,星临抬起了头,口齿不清地说道:「什么什么?」 沧浪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啊!不过你要是心里有事,可以直说没关係。」 星临一边想着,一边用力地把嘴里的春卷泥吞下肚里,然后才道: 「是有件事想问问,就是关于以前的事。嗯……从父王去张宏当质子,然后回到青丘的这些事。」 沧浪无声笑道:「这些,你应该自己问你父王吧?他是当事人,应该最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来问我呢?」 「唉,他要是会跟我说,我就不会来问你了。」 从小到大,她已经不知道问过父王多少次了,可是父王总是推说她年纪小,不跟她说。有时她问月傍,月傍也只说她不清楚。久而久之,只好作罢。 沧浪收起了笑,无奈叹道:「要是让你父王知道我私下把一切都告诉你,他肯定要怪罪我的。」 「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否则他怎么怕我知道呢?」 「也不算是见不得人的事……」 沧浪遥想当年,只觉得深感怀念,不知不觉吐出当年往事── 原来当年青丘到张宏时,和张宏的明月公主陷入热恋,当青丘要回国时,明月还哭哭啼啼地要跟回来,张宏王无奈,只好顺了宝贝女儿的心。没想到,才回来,就误会青丘与其他女人有染,难產过世,產下月傍。 过了一年,青丘遇上了貌似明月的平民姑娘,将她当作是替代品,又过一年,生下了星临,她这才辗转知道自己只是已逝王后的替代品,產后忧鬱,自杀身亡。青丘自责不已,从此不再过问儿女私情,也不准旁人再度提起。 「我和月傍的娘亲都是这样才……」 星临从小只听说生母早逝,但是怎么个早逝法,是病逝还是意外,其中的细节却始终不太明白。直到听沧浪这么一说,一切的一切,才像是被针线穿过的珍珠,又重新靠在一起。 「我想,国主是怕你怪他,才不愿跟你说的。我也是看你长大了,已经稍微懂得感情这道无解难题了,这才跟你说。」 其实感情之中,单纯的男女爱恋,星临还不很懂,但她想,既然是感情,就和她看待父王、月傍、沧浪叔叔、师父、鷺儿……没有什么两样,只是程度上的差别罢了。 国与国之间的交质关係中,因为交质的对象是未来的国主,还必须对邻国联姻,虽然两国之间的关係会很密切,但是一旦之间出了什么问题,也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毕竟一旦牵扯上了情爱纠葛,人类是很难保有理智的。 似乎是看准了他们两人的谈话停了下来,守在帐外的小廝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嘴凑近了沧浪的耳边,细语呢喃着,让沧浪的神色像是被覆盖上一层层的薄黑纱,愈来愈阴鬱。 察觉有大事发生,星临站地身来并体贴说道:「叔叔若有要事忙,我就不打扰了。」 「不急啊!这么久没见,我还要跟你多聊聊呢!」 从小到大来沧浪王府这么多次,她却还是听到沧浪这样毫不掩饰急于留客的心情。望着他的眉目间,散着着难以言喻的期盼与不安,星临默默地坐回了座位上。心中的结突然被这一幕给的灵感解开了,她给了沧浪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 「叔叔要是不怕我食量大,会把王府给吃垮,那我乾脆就住上几天吧?」 听到星临的答覆,沧浪愣了一愣,才又一声叹笑,然后收起了因为内心动摇而显于脸上的侷促不安。 「当然不怕。你爱住几天,就住几天。」 望着沧浪匆忙离去的背影,星临在心里深深一个叹息。 啊──这就是如僕仙人为什么会提出交质的做法吧?为了心爱的人能永远幸福快乐,就算必须做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 祂定是将人类想得如此善良美好了。 第26章 交质 这天,是犬戎质子到达襄兰城的日子。 一大早,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消息的百姓们,都挤上街去,想一探新质子的庐山真面目。只因为他们认为新质子也会想上一任一样,是个低调到没有一般平民知道他的长相的人,所以趁着对方初来乍到之时,早早得偿所愿。 青丘王早早就结束了朝会,与月傍在秋蒲殿中等着新质子的到来。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青丘王也没忘记要将星临拉来凑凑热闹,顺便让已经在寝帐里闷了两天的她出来透透气。然而,派出去的宫人却独自回来,一踏入秋蒲殿后便慌张地以五体投地之姿跪下。 「啟稟陛下,星临公主她溜、溜走了。」 一见到宫人如此大礼,青丘早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下一秒,怒斥声便回盪在这佈置华丽又不失庄严的秋蒲殿中。 「又来了?不是叫你们看紧了吗?」 「是、是看紧了没错,数十名护卫队守在寝帐外彻夜未眠。只、只不过……」 「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就快说!直说!」 宫人鼓足了勇气道:「昨夜,公主殿下身旁的鷺儿有事外出,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所以小的猜想,也许是公主殿下与鷺儿交换了衣物,鱼目混珠地躲过了所有护卫宫人的眼睛。」 不听还好,听了宫人的大胆推论,青丘王简直没被他们给气炸。 「你们是瞎了不成?明明长相不一样,身高身形也不一样!他们只是交换了衣服,你们就认不出来了?一个个都跟饭桶似的!什么时候王居的护卫队这样松散?难怪光是万里一个人,就可以把二十个高阶护卫给放倒!」 以往有万里在身边时,他不觉得,现在才发现万里果真是难能可贵的人才,偏偏这人才的心,却又不向着他,他用心痛心碎都不足以描述此时此刻的感觉。 但是时间似乎不站在青丘王这边,在他怒气冲天的时候,宫人又来报,说犬戎车队已经到达王居,正往秋蒲殿赶来,青丘王只得趁着这短暂的时候,给自己灌了半壶美酒,让自己的心情先平稳下来。 宫人高声一呼后,青丘王转过身,只见两个似乎和月傍同年的少年,一个身穿代表犬戎的玄黑玄武袍,一个身穿絳紫束装,以稳稳的脚步步入秋蒲殿中。 「路途遥远,凛公子身子还好吧?」 「多谢国主关心。」 一阵寒喧后,青丘王邀请凛公子上座。犬戎质子一个眼神飘去,那身后的随侍将证明身分的证件与信物呈上。无名接过后,交到青丘王手中。青丘王确认过证件与信物,便将它们又交回到无名手中,返还信物于犬戎随侍后,便向宫人大手一挥,表示可以传膳。 「唉,颓波的事,我也很意外。」 像是要填补这个时间的空白似的,青丘王随意起了个话题。凛公子也直接俐落,方才的客套已然不復见,直言说道: 「在下奉犬戎王之命,首要任务是将回报叛徒颓波行踪,敢问国主,颓波现在人在何处?」 青丘面露难色道:「这……我在得知消息时,本已将他关入大牢中,但前几日给逃了。不过请凛公子放心,我已经派护卫队去找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显然是听见这个消息太过意外,凛公子顿时陷入了不发一语的怔愣状态。殿外的宫人此时又匆匆走入殿内,一个伏身后道: 「啟稟陛下,荆榛求见。」 本来在开席后才登门求见是很不礼貌的行为,青丘王一向选择让求见之人等在殿外,但是在这样尷尬的时刻,青丘王正好需要一个能言善道的谈话高手,于是难掩欣喜之情地传荆榛入殿。 荆榛一入殿,馀光就飘向坐在主客席次上的两人,望向被深色衣裳衬得雪白的两张脸,顿时脚底像是被地毯给吸住般地停滞不前。他见过的,就在柳门竹巷的那天。 青丘王没发现到他的异样,热情地招呼着他道:「你来得正好,赐座。凛公子,这位是青丘国狩猎队队长,他可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爱将之一。」 当青丘王正要向用大量的空白对两人进行着有可无的自我介绍时,又一名宫人悄悄将一纸信笺呈到无名手中,无名瞥了一眼,脸色大变,顾不得青丘王还想淘淘不绝,便凑近在他的耳边低声呢喃了句。青丘王闻声,话语却硬生生地哽在喉咙,下一刻,秋蒲殿上顿时鸦雀无声,然后被青丘王离席的声音打断,带着颤音地说道: 「凛公子,请稍候片刻,我……有要事要处理。」 「国主请便。」 简单的四个字,让青丘王彷彿拿到了定心丸般地匆匆离开秋蒲殿,留下月傍与荆榛两人面面相覷。 青丘王手中紧捏着的信笺,一路往后殿奔去,不稍一会儿,便来到了后殿中的其中一个营帐,青丘二话不说便衝了进去。坐在营帐中央抚着古琴的逸士雅客,却没有被他这突如其来举动惊吓到。 吓到的,反而是青丘王。 「你怎么……」 「怎么了?王兄,竟如此匆忙……」 语调渐平、渐缓,沧浪移目到青丘王手中的那纸信笺,再望向铁青着脸的青丘王,突然什么都不用说就了然于心般地扯了扯嘴角,让一声叹息充斥着双方紧张的气氛。 「原来如此。」 面对泰然自若的沧浪,青丘手忙脚乱地将手中紧捏着信笺摊开,扔到古琴絃上,大声怒斥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沧浪低下头,看的信笺上的字──以浪换星。星,不用说,自然是星临;浪呢?在青丘国境内,也就只有沧浪一人了吧!但「他」偏用沧浪的字跡写这样内容的恐吓信,也难怪会让青丘王误会了。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吧!」 沧浪在心中无奈地轻叹一声,然后缓缓地开口,用纤白的手指在古琴上拨弄出一声带着哀凄的商音。 「大概是看臣弟晚回去了,着急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把歪脑筋打到星临身上了。」 青丘王轻轻嗤笑了声,带着强烈的不屑。 「大概?我看,这根本就是你策画好的吧?你顺道救了临儿回来,我很感激,你要留在王居里,我也没有意见。但是这信笺是想干嘛?是觉得我故意软禁你在王居,所以要用临儿来换你吗?不要跟我说你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要说目的……」 面对青丘王一句句咄咄逼人的指责,沧浪微微仰望着立于前方的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幽然说道: 「不过就是拋砖引玉罢了。也是时候该要跟你坦白一切了,王兄,请坐吧!故事还长着呢!」 ※ 双生子? 月傍看着放在手中的紫双玉环,突然心中浮出了这个词语。明明是同一块玉,却被刻成两个环,明明被刻成两个环,却又叫它们永不分离──那不就是双生子吗? 沧浪叔叔当时还说了,这双玉环,就像一对同时出生的兄弟,想要分开,就只能打破其中一个啊! 难道…… 「公主殿下!」 突地一声呼唤,将月傍唤回了现实之中。循声望去,正好与宴席邻座的荆榛四目相接,看他一脸担忧的表情,月傍觉得有些诧异,疑问道: 「什么?」 荆榛像是松了口气般地露齿而笑,「我是在说,公主殿下可要好好谢谢凛公子啊!」 随着荆榛的目光望去,月傍的对面坐着的凛公子,正似笑非非地看着她,感觉那眼神尖锐得让人觉得不舒服,月傍又匆匆转移到荆榛的身上,却听那人对着荆榛接话道: 「都说了,什么柳门竹巷的,我没听过,又怎会去过?」 荆榛道:「不不不,我肯定没弄错。虽然那时我是喝了点酒,可是却不影响我认人的天分,只要见过一面的人,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 同时在谈话间,荆榛仍不断地倒着酒,就像是要填补空隙般地拚命地灌着酒。 「若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伤城闷着头也学着荆榛猛灌自己酒,还纳闷着为何青丘王不快点回来?那天在柳门竹巷,不过就是想亲眼确认颓波一面,为了以防万一,还将竹帘都拉下来,准备要走人了,没想到那个「能力不足、衝动有馀」的小公主,为了一个舞孃就衝了出去,给他惹了这么多的麻烦。 不过,总是还是确认了颓波的存在,虽然在黑牢中的谈话最后,他好像又被体内的那股力量所控制,怎么回到客栈的也记不起来了,从黑牢中逃出的颓波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但他寻找他,不只是表面上的目的,只要不破坏他被交付的真实的目的,他爱去哪他也管不着。 他现在更在意的,是眼前的少女。只要凝视她三秒鐘以上,就会感觉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突破重围、爆发出来。可不要跟他说这是什么一见钟情,比起轮回,他更不相信那个。 「不管啦!做人怎么可以这样有谢不道的呢?」 荆榛已经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不只开始语无伦次,还变得如此缠纠不休,无理取闹。 月傍只好又再度望向那人,对人脸堪称能过目不忘的,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在何时何地见过他,尤其他还是今天才从犬戎抵达襄兰的质子?所以月傍下结论道: 「我真的没印象。」 「怎么可能?」荆榛立刻皱眉喊道,然后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叫了出来,「啊──对了对了,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没印象?就因为当时你来得晚,又心系星临,所以自然是没有注意到,当时凛公子也在场了。」 「是吗?」 月傍的内心开始动摇了,也许自己真的见过他也不一定。但她实在不想再围绕在这个无聊的话题上了,于是又道: 「反正不管我们之前有没有见过面,就当一切从头开始吧!」 「公主殿下,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呢?」 月傍哄着说服不了人就耍赖的荆榛道:「既然你都说他救了临儿,那就按他说的当作谢礼吧!」 「公主……」 「反正我也不奢求张宏能发自内心对我友善。」 听着他们一来一往的谈话,伤城本想取过酒壶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再度抬头望向正前方。 「月傍公主要到张宏?」 「怎么?你不知道吗?我以为这种大事只要走上经过青丘的任一座城市,都可以听见几句关于此事的描述呢!」 伤城望向身旁的傲霜,傲霜点了点头,他这才想起来,傲霜的确好像提过这件事,不过那时更注意在别的事情上,所以没有记在心里吧! 默默将眼神胡乱飘视,伤城瞥见月傍身旁的弓,突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身旁的时间都在瞬间凝结,直到他开口才又开始流动。 「敢问公主,那弓……」 「喔?你眼光真好,这是祖传的弓,父王要我随身带着。想看吗?」 「……既然祖传的,就不用了。」 「用不着客气。」 月傍放下筷子,拿起那把弓,亲自递送到伤城面前。伤城一愣,没急着接过,反而疑问道: 「你就不怕我弄坏了,或是弄丢了?」 「不就就是弓而已吗?而且,这弓听说有灵性呢!就算弄丢了,也能自己长脚似的跑回来。唉,我倒真希望你帮我给它弄坏或弄丢呢!」 伤城被月傍的话逗笑了,「你很讨厌弓啊?」 月傍蹙眉道:「嗯。有不好的回忆。接着。」 她直接将弓往伤城身上拋去,动作不快,足以让有学武的伤城应付得过来,但是不管怎么说,身为一个公主,却直接把弓拋向他的这个举动,还是令他太意外了。 不过那份意外,在下一秒就被更吸引他的事物给夺去。 手上的弓是月牙般的色泽,月牙般的触感,月牙般的弧度,彷彿它的名字最好也要被称为月牙才好。那样的弓,彷彿透过它的色泽、触感,与弧度,将一串回忆如潮水般的涌进他的脑海。 从十岁的小月傍手中的弓,到从高空俯视着的都市,到被罚跪在冰天雪地中的孩子……「轰」地突然全挤在短短的半秒鐘内朝它扑来,而后又瞬间消退。 那是什么?难道他真的有「前世」的存在? 看伤城迟迟没有回音或感想,月傍忧心地叫了声,将他从不知是混乱还是混沌中唤醒,伤城回过神,故作镇定地将弓交由身旁的傲霜还回,并道: 「没什么,只是,这弓不要再这样拋了。」 直到宴席散去,青丘依然没有回来。荆榛早已醉倒在宴席间,而月傍尽地位之谊地帮伤城安排了个寝帐作为暂时的居所。当旁人都退去只剩下伤城和傲霜两人时,傲霜这才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弓,怎么了吗?」 觉得每走一步路就头疼得厉害的伤城,拖着沉重的身体倒卧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喃喃细语道: 「我也……不知道……」 第27章 信任 将身为公主该做的职责后,月傍才想起来弓被忘在秋蒲殿上。可是从她现在所在的寝帐区要到秋蒲殿,有一段不算近的距离,已经被一整天礼仪束缚得不成人形的月傍,想偷懒的心情突然从心底现。 虽然从父王将弓交给她之后,她从没有遇见过「弓自己回到身边」的例子,不过就算那不过是不切实际的传闻好了,收拾宴席的宫人见到了,也会送回给她吧?要不,让人偷去了也好,省得她得时时刻刻带着那把弓跑。 现在最重要的是父王。 月傍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帐,反而在问过一旁的宫人后,朝王帐直奔而去。一向很注重礼仪的父王,竟然会放着她和荆榛去接待初来乍到的犬戎质子,怎么说都不合理。一定是发生什么不得不捨弃他的原则的大事了。 强忍着心中的不安,月傍终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王帐前,无名难得地被支开守在帐外,朝她点了点头后,微掀开帐帘让她独自进到王帐中。只见父王面容憔悴地摊坐在书案前的地板上,月傍轻轻移动着步伐靠近。 「父王?」 她唤了声,父王没有回应,只是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地上,这时月傍才发现地上有一纸捏皱了的信笺。她走近后拾了起来,上头写着「以浪换星」四个字,神色也慢慢变得凝重起来,只能安慰他道: 「沧浪叔叔一向对临儿很好,不会有事的。」 「哼,你说的是哪一个沧浪呢?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你分得清吗?临儿又分得清吗?唉,他究竟想要的是什么,王位吗?青丘吗?我不过是想护你俩周全罢了,没想到却还是走到这般田地。」 言下之意,父王所说的沧浪,果真跟自己所想的一样,有两个吗? 她曾经听说过的,王族中不能存在双生子,必须将其中一个当成另一个的影子养大,两个人共一个名字。那么,那个给就紫双玉环的沧浪,是哪一个呢? 「父王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只能答应他的要求了。不过,我还是不太放心,得派护卫队前往才行。」 「护卫队?几个人?」 「当然是愈多愈好啊!」 月傍急道:「那可不行啊!交换人质是建立在完全的信任上的,如果父王带这么多人,他们万一狗急跳墙,对星临反而不利……」 「那你说,他们为了这事隐瞒我这么多年,我还能对他们產生信任感吗?要是有像万里那样的人,或许我只要派一个就够了。」 因为月傍的沉默,而让青丘王更是将心中最真实的念头化为字句呈现出来,真得到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以为他还在怪万里的,但他现在发现,指责的背后,往往是因为有更多更远的期待。 察觉到青丘王的在心中的迟疑,月傍柔声呢喃问道: 「父王还没有去黑牢看过万里吗?」 青丘王默默地握紧了拳头,沉默不语。上回去找颓波时,没有顺道去看他,不是不担心他,只是他怕只要一见到他,又会心软,又会想起这么多年来与他共同建立的点点滴滴,竟成了对比反叛的讽刺。 不过这回,他躲不了了。 青丘王支开左右,只让无名默默地跟在身后,手中拿了把火炬,依照着狱官鉅细靡遗地口述万里所在的位置,才再度进到黑牢中,几乎是摸着黑的,来到了万里所在的牢房中。 「你……还好吗?」 「很好。」 和他身上服过刑的伤痕相比,他的声音反差似的清晰而有力。青丘王不悦地皱深了眉头,他可不记得让人用刑啊! 「你可别嘴硬,我有重要的事要你去办呢!」 「承蒙陛下厚爱,万里已经没有资格。」 「怎么?连你徒儿也不想救吗?」 原本低着头的他猛然将头抬起,冷酷的音调里掺入了一丝焦急。 「她怎么了?」 看他对星临是一心一意的态度,他这个一手拉拔他长大的养父,心里不知该吃醋还是该欣慰。微微一叹道: 「她被软禁在沧浪王府中了。沧浪……应该说是沧浪的影子,要我用沧浪来换临儿。」 万里敛目道:「那就换啊!还犹豫什么?」 青丘王激动道:「换?谁知道他有没有诈!虽然我已经将要派去的护卫队从两百减至二十了,但若没有加上你,我还是不放心。」 「……如果要我去的话,那二十名护卫也省了吧!」 「你有那个能力独自救出临儿我知道,但为以防万一,还是……」 「不是能力的问题,是信任的问题。」 万里和月傍的话,几乎如出一辙,但却让人更加深刻。 「试想,公主怎么会无缘无故受困于沧浪王府中?虽然以她的身手,还不能说无敌,但要她从沧浪王府中逃出来,应该也是绰绰有馀。」 这话由星临的师父口中说出来的,更是加深了可信度。 「这样看来,公主恐怕是不想陛下与沧浪起正面衝突,才自愿被软禁的。所以,陛下如果派太多人去救她,她说不定反而不愿出来了!……她就是这样的人。」 青丘听了这席话,哑口无言。果然关心则乱吧!要不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好吧!若你能亲自出马,我可以不另外派护卫队。」 「万里替公主多谢陛下。」 「来人,放开他。」 无名在远方听到了青丘王的命令,立刻拎着钥匙小跑步地赶过来。 「不用了,时间要紧。」 万里在黑暗中微微一笑,化为一阵风离去。青丘王与正好赶到牢房前的无名,同时呆愣在原地。 ※ 星临在沧浪王府的日子,不知已经过了几天。在她心里的掛念,也随着时间的拉长而逐渐加剧。 掛念着的是万里,也不知道父王有没有改变心意放他出来;是鷺儿,算算日子早就已经过了交换身分的期限,他会不会因为帮助她离开王居而受罚;也是颓波,失去行踪的他如今在何处? 待在沧浪王府中,需要打发的时候多很多,她的心思就在每个人的身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而沧浪几乎每天的同一时间,都会来到星临房间,多半是间话家常,最后在离去前问上一句: 「今天要回去吗?」 她总是从他的眼里看见了他的殷殷期盼,所以她也总是摇头回应。 这天午后,阳光和煦得让人昏昏欲睡,她窝在寝帐里的床榻上,连有人拈手拈脚地来到她的身边,都不自觉。 「公主殿下──」 这一声是是用气音表现,根本无法透过耳朵传进星临的脑中。睁眼一看,星临有些不确定地唤了声。 「鷺儿?」 「太好了,公主殿下果然没事。」鷺儿的低声渗出了毫无掩藏的欣喜之情。 「我能有什么事啊?倒是你,没事吧?我几天没有回去,王居里的情况怎么样?」 星临一边说道,一边撑坐起来,这才注意到鷺儿身上穿的是僕侍的素色青衣,看来是利用沧浪并没有对她严加看管与限制人员出入的漏洞溜进来的。 鷺儿点点头,深呼吸了口气后,仔细道来。当星临听到关键字后,立刻反问道: 「什么信笺?」 「只听说月傍公主轻轻带过,说是沧浪王府派人送来的,说他将你软禁在沧浪王府中,要求陛下放了沧浪王。我听了很担心,就偷偷跑出来想救公主殿下,可公主殿下不像是被软禁的样子啊!」 星临怔怔地露出了一丝微笑,叹笑道: 「谁说我是被软禁的?我只是自己想多住几天,想住在这里透透气罢了。要不回到王居,父王又要限制我的行动,这不也是软禁的一种吗?」 「好像也是。」 鷺儿愣愣点点头,又猛然摇摇头,激动之馀还拉起了星临的双手。 「那万里呢?不想救了吗?颓波呢?不想找了吗?公主殿下不就是为了这事才想出王居的吗?这样吧!我们再来交换身分一次,公主殿下就趁着这个机会赶快回王居吧!然后再把万里救出来?」 「这可不行。」 星临带着遗憾与抱歉的表情望着鷺儿,继续说道: 「我必须待在这里,只要叔叔还需要我,我就要继续待在这里。因为……他就像你一样,也被一个看不见的牢笼给困住了,我得帮帮他。」 「他真的不是坏人吗?对公主殿下没有危害吗?」 「人哪有什么好坏之分?都是自我的偏见罢了。至少对我来说,叔叔是好人。他总给我唱歌、捉小鸟、放风箏,还知道我最爱的不是甜腻腻的桂花糕,而是父王总不让我吃的炸春卷。不过……」 星临带着些许怀念的口吻轻声说道: 「不管是给我桂花糕的叔叔,还是给我炸春卷的叔叔,我都喜欢,那种喜欢,是没有差别的。天下眾生,都该是没有差别的。」 「什么桂花糕又炸春卷的……」 星临知道鷺儿听不懂,就把这个话题打住,微微一笑道: 「反正我是不会走就是了。」 「喔。」 看鷺儿的眼里还存在着满满的疑眼,无免他接下来还想穷追不捨,星临便赶紧找了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问题来问他。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儿呢!」 「唔……北方。」 说到北方,星临就立刻想起横亙在犬戎与青丘之间的雪狼山,问道: 「有雪狼山这么远吗?」 鷺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彷彿对他来说,比较两地间的距离是很困难的。星临不为难他,有感而发地继续说道: 「虽然未必顺道,但应该是同个方向的吧?既然如此,那我就顺道把白鹿给带回去好了。你知道白鹿的吧?那天我还为了救牠而让师父一个人留下呢!结果没想到,才不到半天就走失了。我一直没时间回去找,希望牠不会被人捉走才好。」 「不会的!就算被捉走,也会有像公主殿下这样好心的人来救牠的。」 看着突然莫名地激动起来的鷺儿,星临觉得有些奇怪。该不会鷺儿和白鹿的关係,比她想像的还要复杂? 虽然说,两者看似毫不相干,但毕竟都是妖兽,既然鷺儿能化身成人类,那么白鹿就也可能化身成人类。只是这样一来,要找到牠的难度不就又大大地提升了吗? 星临觉得有些丧气,突地看到鷺儿忽然转过头去,彷彿不只是在眼睛,连小巧的鼻子也在察觉到人们经过而动了起来。 「有人来了。」 下一秒,鷺儿警觉地望向了帐门,几乎已经做好只要一个翻跃,便能躲进床榻边的死角的准备。 然而,现身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沧浪王府里的僕侍或护卫,而是星临熟悉的身影。 第28章 晨曦 星临瞪大了眼睛,迟疑了一会儿,然后立刻上前去。应该还在黑牢里浑身浴血的师父,现在竟好端端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你的伤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星临围着他转了一圈,感到从未有过的困惑。可是师父身上穿的衣服没有一丝的破绽,身子也站得直挺挺的,让人几乎忘了上回见到的他是如此伤痕累累,眼前的他竟像是毫发无伤的样子。难道,她以为万里就是师父的这个论点错了吗? 「来救你啊!走吧!」 总是把话说的极简极短的师父,依然没有变。但现在星临更在乎的是师父离开前的那一句──你该学着长大了吧? 「不要,我不能走。」 感觉师父的诧异在瞬间化为额上的一道青筋,星临有些紧绷地后退了一步。虽然她一直任性妄为,但自从拜师父为师后,她可总是乖乖地听从他的指导,说一不二,不敢也不想有任何的无礼与反抗。 师父蹙眉疑道:「怎么不能走?」 「我……还要留下来帮叔叔的。」星临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字的字尾都在轻轻地颤抖。 「你知道要怎么帮吗?」 「我知道!」 心底油然而生的一股傲气,让星临的下巴微微仰起道: 「上回是我太不自量力了,以为自己什么都办得到,结果反而伤了自己,还让你受了很多苦……你真的不要紧吗?」 一想到师父身上可能有的伤口,星临还是忍不住想上前一探究竟,然而,连冷笑都很少有过的师父,在听了星临的自责与苦恼后,竟然将嘴角上扬到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笑容的高度了。 星临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该因为得偿所愿而高兴,还是该绷紧神经静待发落。只见得他突然伸出手往衣襟用力一扯,露出半个胸口,扬眉问道: 「看清楚了,我有伤吗?」 「唔……没……」 「那就不要再扯东扯西了,还不快走?」 为免星临反抗,他一把抓住了星临的手腕,星临一心急,想到叔叔可能因此而陷入危险,便死命地挣扎着。 「师、师父不是要我学着独立吗?所以这回师父不用救我,我自己可以!」 「我知道你能,但已经够了。」 「唔?」 「我已经知道你再怎么样都不愿伤人了。所以已经够了。」 星临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她与师父的约定──要强到能不伤人就能达到目的。 「可是,我一点也不强啊……」 「我不是说过吗?重要的东西,不该用刀来保护。我想要你变更强的,从来就不是刀术,而是心。」 「……」 「如果没有坚定的不伤人的意志力,是无法掌控手中的兵器的。」 星临听不太懂师父说的是什么,但她却很清楚地感觉到,师父看她的眼神,无疑是一种最高无尚的讚美,是一种无可取代的肯定。虽然她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让师父有这样大的转变。 「星儿。」 回过神来,星临应了声,「是。」 师父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星临瞪圆了双眼,点头如捣蒜。 「晨曦。」 「嗯?」 「清晨的阳光,晨曦。」 「晨……曦?」 星临喃喃地覆诵着,彷彿看到了眼前的师父被如同晨曦般的金黄色光芒所包覆,直到那光芒强烈到将师父的身子完全吞噬,只能从光芒中隐约看见浮在半空中的两柄银白长刀,随后光芒逐渐退去,眼前已经没有师父的踪影。 银白长刀轻轻降落在星临的面前,她的手指像是情不自禁被吸引过去般地缓缓移动,当她触碰到它们时,彷彿前世的巨量回忆一股脑儿在脑气中涌现── 她看见自己在黑夜的街道上,手握着那两柄银白长刀,刀上沾满了血…… 她看见自己在荒凉的沙漠中,手握着那两柄银白长刀,刀上沾满了血…… 她看见自己在华丽的殿堂里,手握着那两柄银白长刀,刀上沾满了血…… 每一次,都因为不得不以刀伤人而自责,进而发誓不再拿起刀,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这却只是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鬱鬱而终。 就这样,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轮回,那两柄银白长刀,已经不再以刀的形式,而是以人的姿态,出现在她的面前,每次都告诉她──重要的东西,不该用刀来保护。 只是每一次,她就像是被命运给束缚般,既使不愿意,却还是误伤了无辜的人…… 「临儿?」 在固定的时间前来的沧浪,诧异地看着立于寝帐中,并且手中握有两柄长刃兵器的星临。 随行的僕侍见状,脸色立刻大变,举手一招,佈阵在寝帐四周的护卫们立刻从暗出现身,整齐划一地将星临所在的寝帐包围。 星临回过神来,望向佇立在帐门前的男子,再望了眼手中的刀刃。不同于白羽刃的笨重霸气,手中的银白双刃是如同流星在天际划过的修长细緻,深不可测的能量从刀柄处源源不绝地传迗到她的体内,直达头顶百会与脚底涌泉。 突然间,她什么都明白了。 正因为它的力量太过强大,所以若是没有坚持不伤人的理念,很容易就会因为情绪或利益而被那股力量所吞噬,直至失去自我。银白双刃的重量很轻,但却因为背负了无数条人命,而又显得格外沉重。 星临再度望向男子。 不能伤了他,她对自己这么说。 ※ 在寝帐内手握着银白双刃的星临,与在寝帐外手无寸铁的沧浪互相对峙着。 空气里弥漫着衝突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原本还躲在寝帐后头的鷺儿也站起身来,走到了星临的身边。 星临像是拾起信心与力量般,开口问道: 「沧浪叔叔……回来了吗?」 彷彿看见眼前男子的心在摇动着,假装什么也听不懂似的,用渗着笑的语气说道: 「我不就站在你的面前吗?」 「叔叔……」 星临带着哀凄的眼睛看着他,提着手中的银白双刃,一步步朝他走去。围绕在她四周的护卫们立刻绷紧了神经,就等主人一声令下,但却迟迟没有想见他开口说的一字一句,反而是星临先再度开口。 「我该回去了。」 眼前的男子彷彿在内心经过了一番挣扎后,才开口挽留。 「你不能走。」 星临停佇在他的面前,轻轻一叹。 「父王总觉得你们在策画着什么,一直对你们很堤防,觉得寧静姑姑的死和你们有关,甚至还认为你们跟白鹿被偷这事有关係,这也算是我害了你们,不过,其实我和姊姊都一直很相信你们的。姊姊的直觉很强,她说没问题的人,就完全不用担心。」 他哼笑了声,「直觉?这个理由也太薄弱了些。」 「乍听之下当然薄弱,但其实背后的意义却代表着『信任』,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没有任何的信任还要更强悍的理由呢?」 「……」 「就像四方邻国的交质约定一样,在一开始时也是建立在信任之上……」 「别说了。」 他打断了星临的大放厥词,激动道: 「别再说什么相信我,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 他从身边的护卫夺过一把弯刀,一个旋转,迅速而确实地指向她的鼻头。星临感觉手中的银白双刃因为他的杀气而微微一震,似乎在提醒着她,它依然存在。 「我知道。」 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将目光放承受着杀气的刀身上,一个回身,一记轻拨,便将那的弯刀给弹开至蔚蓝的天际之中,然后摔落地面。 「叔叔……溟波叔叔。」 自己的名字已经多久没有被呼唤过?溟波有些不习惯地眨了眨眼。看着眼前这个平时毫无心机的女孩,如何能察觉出他们多年以来深藏的祕密? 彷彿听见他的疑问,星临继续说道: 「其实,很容易的。溟波叔叔看我的时候,不像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看我的娘亲吧?这是我自己猜的,娘亲来自民间,也许和身为庶子的你在某个角落相遇了,一块儿玩耍,一块儿长大,也许,她还是少数能唤你真实名字的人。」 她记得溟波在对她述说过去的往事时,眼神里好像比往常都还要温柔,彷彿那是一段最不能捨去遗忘的时光。 「其实溟波叔叔,你根本就不想要王位或这个国家吧?你也从未想要我的性命,还总是细心地记着我喜欢吃的炸春卷,让厨子随时都备着,想让我什么时候都能吃到,对吧?你还会给我唱歌、捉小鸟,带我放风箏、学骑马。其实……沧浪叔叔根本就不为我做这些的。」 溟波的眼神闪过一丝动摇,倏地将脸别过去。 「父王总说,姊姊长得像已逝的王后,所以我想,我大概也长得像我的娘亲,所以当我想念娘亲时,总会捧着镜子不肯放手。所以……」 星临看着溟波的背影,似乎带着那么点孤寂。 「当溟波叔叔想念我娘亲时,就会找藉口来见我,对吧?」 「……」 「这样的叔叔,或许对间接害死娘亲的父王有所怨懟,却绝不会想要王位或国家这样的虚名假利,不是吗?」 明明四周这么多人,却异常安静。 过了良久,溟波依旧没有转过身,只是轻轻地说道: 「你走吧!」 护卫们听了主人的话,个个都放下了武器,整齐划一地给星临退出一条路。 星临想收起手中的银白双刃,却没发现没有刀鞘,而显得有些困扰。但是下一秒,那刀刃就像是听见了她的心愿般,生出了带着浅浅银蓝的薄薄刀鞘。 星临浅浅一笑,将银白双刃系于腰间后,跟鷺儿一块儿离开沧浪王府。 第29章 心愿 一切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日出依旧,日落依旧,市集大街上人潮依旧,流言依旧。 前往张宏的车队行李早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出发时刻在即,瀰漫在王居里的哀伤气氛却减少了。在所剩无几的相处时间里,父女三人时常相伴在一起,就算不特别做什么,只要呼吸一样的空气,就令人感觉到舒坦。 青丘王在知道了万里的真实身分后,大吃了一惊,然后带着淡淡的哀伤,感叹原来不是他教得好,而是万里本身天资聪颖又身负使命的缘故。 不过这事也只有几个事件中心的人才知晓。之后万里平时总是以人的姿态现身,却已经不再是护卫的身分,而是对外宣称他已经升官成为星临的师父。 月傍临行时,他们在迎宾广场上送别。月傍望着脸上带着朝气微笑的星临,略为感伤地笑道: 「不哭丧着求我不要走了吗?」 星临摇摇头,微笑道:「我相信姊姊可以在那里过得很好。」 然后,她给了月傍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道: 「以前觉得路途遥远,不可能常常见面,不过现在不同了。只要有心,就算再远,都能相遇。所以等我有空,一定偷偷去看你。」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月傍回了星临一个拥抱,然后与其他人一一道别,乘上马车,车队便开始依序出发。 于此同时,另一头的傲霜目送车队远去后,移目望向身旁发愣的伤城,露出微笑调侃道: 「怎么就这样?难道你们没戏吗?」 「你在说什么啊?」 「不是啊──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还跟我说你觉得心跳加速,然后脑子里尽是一些前世记忆吗?」 伤城用手中的纸扇用力拍打了下傲霜的额头,扔下一句「你在作梦吗」后,坠入沉思。 其实,那天之后,伤城就因为头痛卧病在床。那时,刚好也是星临被软禁在沧浪王府的那段时间,王居里人仰马翻的,也没有心情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他也只是随便找个王医看看,多多休息。 醒来之后,却是从未有过的全身舒坦,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很确定的,是一直藏在他身体里的那个声音,再也不曾夺去他的意识与身体,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在这个变化前后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偶尔想要逼自己去想,却觉得脑海一片空白,虽然重新审视过自己的记忆,确定毫无缺失,但他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似的,怎么样也不再完整,索性不再追究。反正要是真的有什么,还会再出现的吧! 「人到底找到了没?」 趁着旁人没有对伤城和傲霜多做关心留意时,他问了傲霜这么一句。傲霜依旧耸耸肩,回答道: 「都查过了。从沧浪那里拿到的名字,全都查过了,也全都口径一致地说:『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看他们的样子,也不想是刻意说谎,所以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他们的记忆都让人洗去了。」 「没有听说过那种能洗记忆的法子呢!」 「是啊……」 「所以我就说,他不是人吧!」 听到伤城只要一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就会下这个「不是人」的结论,傲霜险些又要被自己的口水给噎住,用力地咳了几声。 「说他?」 傲霜实在是没有办法再以平常心对待伤城,用力翻了个大白眼后回呛他道: 「我才觉得才不是人呢!」 伤城却不以为意,「总之呢,给犬戎写一封信吧!」 傲霜为难,「找不到人还写?会被骂吧!」 「那就写说人找到了。」 「找到了?那地点呢?在哪?这也要写吧?」 伤城用手指了指地下,傲霜不解其意地望着他,伤城只好直言说道: 「死了。」 「呃……」 「这不是简单明瞭吗?何况,那边也不是真想让我找到他吧!不过是想要有个理由让我留下来罢了。」 望着扬长而去的伤城,傲霜突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他的主人好像变得比从前开朗多了,但又丝毫不觉得奇怪突兀,就好像这其实是他本来的个性一样? 甩甩头,想不出来不什么,傲霜跟了上去。 ※ 为了寻找青鸟,星临再次来到了东岭之上。这一次,却不再是孤单一个,她的身边跟着伤城、傲霜,和鷺儿。 父王大概是有鑑于「过度放任颓波结果导致失控」一事,决定改用另一种方式对待来自犬戎的质子。但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方法更正确,他也在学习如何当一国之主。 东岭上,风景依旧,然而却不再有上个月那样的大阵仗,只有几个人或蹲坐或站立地聚在一起。其中一个最醒目的,正是梧桐。 「终于来了。」 他没头没尾地这么一句,就像是在说,他已经待在这里等她的出现很久了一样。不过星临没有放在心中,朝他问道: 「怎么这回人这么少?」 她记得上一次,虽然以荆榛为首的狩猎队的阵仗要比捕鸟人们来得大,但捕鸟人们少说也有二十来人。这回……她数了数,不过五人。 梧桐拉了个长长的「喔」说道: 「因为狩猎队又出远门啦!敌人数量不过就你们几隻小猫,我们也不需要派出大阵仗来应付你们啊!」 「喔?又想来个比赛是吧?放心好了!我这回可是花了相当多的苦心练了弓呢!」 星临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举起了手上的弓,梧桐见状,微微后退了一步。 「那弓……」 星临循着梧桐的视线往手中的弓移去,说道: 「没错,不是上回的那把,而是青丘祖传的弓。听说是当年如僕仙人打造的神弓喔!只要搭配玄风箭,还是月傍教我的弓术,这次还怕捕不到青鸟吗?」 「天……啊……」 梧桐默默地退到一旁,用脚踢了踢带着斗笠踞在一角的男子,呶了呶嘴,像是在搬救兵。那男子却像是事不关己般,悠间自在地朗言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就看开点吧!」 「你那是什么风凉话?」 梧桐忍不住对他咆哮起来,然后弯着身子,伸出两手抓起他的衣襟,在他耳边发狠地道: 「说起来,这事要怪你,没事造那什么弓什么剑的!」 「唉。好好好,都是我的错。」 戴着斗笠的男子这才站起身来,半张脸几乎被强烈的阳光所隐了去,只见得到下半张脸,但就算只是这样,鷺儿还是紧张地躲到星临的身后。 男子平稳地将视线扫过一回,无奈地耸耸肩,对星临道: 「跟你打个商量,能不要不要用那把弓?」 星临一脸不悦地瞪着这个初次见面就对她颐指气使的男子,没好气地道: 「凭什么?」 「就凭我……唉,你捕青鸟不就是为了要许愿吗?这样吧!你想许什么愿,我来帮你实现,你就用不着捕青鸟了。」 星临一脸诧异,然后失声笑道: 「难不成你是神仙?不然怎么让我实现愿望?还有,我捕青鸟也不只是想许愿,在见过鷺儿和九尾后,我就在想,也许青鸟也是妖兽,也能化为原形。我想亲眼见见。」 男子对于她的嘲弄充耳不闻,逕自问道: 「喔?这就是第一个愿望囉?」 「什么?」 「你们有四个人,所以还有三个愿望。」 闻言,星临立刻紧张地望着身后的同伴。伤城对许愿没兴趣,耸了耸肩,表示出让自己许愿的机会,紧接着傲霜也一同跟进。 只有鷺儿,默默地低头想了一会儿,看似很认真地看待这个宝贵的许愿机会,然后才开口道: 「我还是想回家。平平安安地守着故土……不要再被捉了。」 男子勾起微笑,「这简单。」 而后又转向星临问道:「你还有三个愿望喔!仔细想想,我等你。」 「我……」 星临本想再度拒绝他的「好心」,但身后的鷺儿立马拉了拉她的衣袖,睁着圆黑的眼睛望着她,呢喃道: 「就相信他吧!试试看嘛!」 星临只好将原本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好好想了想。 「我最希望的就是在这世界上,不用互相交质,也可以维持和平。」 「呵,这个愿望,恐怕连天帝都办不到。」 「天帝办不到,是因为祂受限于天条,如果祂像当年如僕仙人一样不顾一切犯下天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呢?」 「……你觉得如僕仙人犯下天条,是对的吗?」 「当然不对了。祂什么天条不好犯,偏偏犯了杀戒,这怎么能对呢?」 「可祂杀的,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啊!」 「不只吧!还有很多无辜的百姓也住在楼兰里呢!怎么可以降下火红珠雨,就让一座城给灭了呢?」 「……所以祂错了?」 星临默了默道:「我想,祂一定很爱人类,因为太爱了,所以不忍心看着他们在人间受苦,才会这么做的。祂一定也是万不得已的,一定很后悔,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不能滥杀无辜啊!不知道天帝后来是怎么惩罚如僕仙人的,但是,无论什么时候,祂一定都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对吧?」 男子轻轻勾起唇角,充满惋惜地道: 「可惜,祂的徒儿们,可不这么想,因为祂的一念之举,一个一个地,离祂而去。」 星临怔了怔。如僕仙人有徒儿?这个她好像没有听那个婆婆提起啊!不过,既然她也有个师父,那么以徒儿的心情去推测对师父的想法,应该还是容易的。 「如果可以,师父犯的错,就让身为徒儿的我来弥补吧!师父未来实现的愿望,就让徒儿帮师父尽一份微薄之力吧!我想,祂的徒儿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这下子,换男子沉默了。沉默了许久,才道: 「还有什么心愿?」 星临失望了叹了声息,看来天下太平,的确是连天帝都办不到的心愿啊!所以只好塘塞般地随口道: 「那帮我找人吧!我想找到白鹿、青鸟,和颓波。」 男子唇上的笑容突地像月牙般更清冷了些,淡然说道: 「这简单。」 然后,男子默默地跟星临擦身而过。星临循着他的视线望去,驀然惊觉梧桐与鷺儿的目光闪烁不定。 倏地,梧桐变成了身长两尺的青色大鸟,猛地拍了拍翅膀,跃上青天,盘旋于空中。鷺儿也变成了白鹿,惊慌失措地躲到了伤城的背后。 而男子的斗笠也被甩开,迷雾般的脸孔拼凑出真容。 原来,他正是她的第三个心愿。 第30章 尾声 妙言一如往常地窝在自己的小摊子前,看着市集大街上人来人往。 自从知道她诞生在这个国家后,她就一直在这个地方摆摊,几乎是看着她一天天地长大,然后适时地给了她一些建议。 如今已经功成身退,不需要她了。 她默默地将桌上的摆设收拾起来,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就能化成一道光芒,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眾人面前,连存在感都消失得一乾二净,所以没有人会发现。 突然一条人影为她挡去了早晨的阳光,抬头一望,是她久未谋面的好友。坚毅的轮廓有种毫放不羈的气质,眼神里却总是蕴涵着淡淡的哀愁。 「该走了。」 妙言看着这样的他,问道:「真的能放心了吗?你不是说,她是令你最烦恼的徒儿吗?」 「当然还是烦恼,不过,她却拥有我所没有的。」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是善良吗?勇气吗?还是对人类无条件的信任呢?不管怎么说,的确就是那些力量让她彻底觉醒,也让他开始怀疑当初「寧可错杀一百,也不愿放过一个」的做法,是不是真的错了? 「而且,现在她身边有晨曦,虽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但至少对她是真心的。」 「呵呵,看你们针锋相对的样子,我还以为你是在吃醋呢!」 「我吃什么醋?」 「没有吗?不是只要一听她唤他师父,就觉得心里头有股怒气要一触即发吗?」 「……报到的时间快到了,不要再废话。」 「天帝也真是的,才给这么点时间,就要我们处理完所有的事。」 晴空突地劈下一声雷,让妙言顿时咋舌。 「……真是,不能做坏事呢!」 「你还是乖乖闭嘴吧!」 如僕大手一挥,将穿在仙灵外的外囊脱去,相貌没什么改变,一头乱发却倏地被新生的银发给替换。 存在感被弭平的他们,乘着从天上盘旋而下的一道仙云,往天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