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聊斋-女儿红》 楔子 楔子》 南地有俗,家诞新雏,若女,绍兴盛醰泥封,埋于地中,待其长成出嫁,方掘罈出土,以宴宾客。 此埋地十数年之绍兴即名──『女儿红』。 壹之一 「听说这年头的文明病很多,像是因为生活压力过大而引起的精神疾病种类就多到举例举不完了……」 「是啊,这阵子我从新闻里也听了不少。听说因为压力而造成的不孕症也是其中一种呢!」 「对啊,所以想想我们还真是幸运呢!我跟你一样,结婚才不过一年多就有宝宝了,有许多夫妻等了好久、盼了好久,就连用人工的方式都还放不出个屁来,只能说还好他们不是生在古代,不然照我们老中国的传统思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种要命的观念啊,许多恩爱夫妻八成都要让这种压力而被家里长辈给逼到死咧!」 「嗯,是啊,来自传统与长辈的压力真是超恐怖的。不过啊,真的说起来可怜的还是女人啦!以前又没有现代医学这么发达,生不出孩子的女人还能用医学来证明问题并不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要是真的孵不出颗蛋,古代的男人再穷都能有个三妻四妾,女人连多嘴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如果对老公讨小老婆有什么不满或是意见啊,还得被按个七出的罪名,真是有够冤枉的啦!」 「真的真的,所以说,当古代的女人还真是够倒楣的啦!明明生养孩子的是女人,可相互欺负的还是女人对女人,真不知道以前的女人是怎么想的……小姐,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好苍白耶……」 寻常工作日里的a妇科,两名大腹便便的妇女正坐在候诊室外的连排长椅上轻松间聊。话到一半,其中临近妇科大门的短发孕妇看见举步略有艰难,一名个头娇小的女孩跨入自动门的另一边,向诊间走来继而移转话题。 「……我……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不舒服?」 这发色润黑,发式中长及肩的女孩一张鹅蛋脸看来年纪好轻,椅上并坐的两人都猜不出她的岁数。 「是生理期不顺吗?嗯,下腹闷闷的真的很难过呢……」 如果是年轻女孩多半是生理问题吧。两名其实并不认识的孕妇皆如是猜测。 那女孩闻言轻轻笑道: 「不是,我的生理期一向很顺。我想……应该说是肚子里的宝宝不安份,有事没事老爱踢妈妈的肚子,又不肯让妈妈好好吃饭睡觉,所以才感到有些不大舒服……」 「什么,你肚子里有宝宝?」 女孩轻轻缓缓地在离候诊室门口最远一端的长椅坐下。她的话令椅的另一端的两名孕妇略感惊讶。 「什么……你也怀孕啦?我看你的样子没什么肚子……而且你看起来好年轻,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 并坐的两位妇人面面相覷,都因眼前这女孩萌生了同样的惊讶想法: 『现在未婚怀孕的女孩很多,这女孩也是其中一个啊!』 一身鹅黄娃娃装的女孩不知道她两人心中的想法,只是勉力笑笑回道: 「不,我哪有那么年轻,我二十七了。」 两名妇人讶异出声。 「真的假的啊,我比你还年轻耶,你是怎么保养的,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 她俩毫不掩饰窥探的欲望,四隻眼直上横下的在她身上打量评估。 「唔……」下腹间再次传来隐隐痛感,但一向有礼貌的她还是强忍疼痛,苍白着唇脸客气应道:「没啦,可能因为我是娃娃脸所以才……」 虽然勉力自持,但腹间越渐增加的痛感让她渐渐的难再忍受,致使她死抿着唇,痛得弯抱着膝,难以自己。 「喂、喂,小姐,你怎么了,还好吗?」 虽然两名妇人有些碎嘴,但见到她疼痛难挨的模样却也发挥了人性中的良善性情,忙不迭地移步向她,探视她的好坏。 鹅黄娃娃装的她痛得说不出话,只能冷汗涔涔的摇着头,唇齿无语。 「说不定是肚子里的娃娃在顽皮了。天啊,你到底怀孕几个月啊,该不会是要生了吧!」 其中一个妇人怀疑道。 「真的吗?我虽然怀过孩子……但还没有真正的生產经验……」 那黄衣女孩勉强应话。 「啊,是吗、是吗,我、我也跟你们一样啊……」 另一名妇人不禁为此慌张了起来。 两个初次怀胎的妇人无法确定眼前事发的情况,只能仓皇无助的靠在她身旁,在试图给她协助之间希望这突发状况能尽快获得解决。 「高芬子,高芬子小姐请进。」 就在她三人不知所措之际,诊间的门倏然打开,先前进入看诊的妇女前步走出,协同医师看诊的护士接续探出了头,温声叫唤下一名看诊妇人。 「唉啊,该我进去了呢!」 「是吗?啊,你不急的话可不可以让这位小姐先进去?我看她比我们更需要先看到医生……」 护士的出现让两名妇人得到灵感。 短发妇人起身向门前的护士走近几步,道: 「护士小姐,我是现在应该看诊的高芬子,可是旁边那位小姐看起来很痛苦,能不能让她先插个队?我跟另一个太太不介意让她先看诊。」 护士小姐目光朝她身后打量一眼同时翻阅起手中的病歷掛号顺序,心中开始有所估量。 「她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有点糟,如果两位太太都不介意的话,我就帮你们换个顺序……」 话还没说话,两名妇人倒齐心协力地将卓梦一左一右扶起,异口同声: 「没问题,不介意……」 微一愣,护士笑了一笑,伸手接过朝她举步而来的黄衣女孩。来不及有所回应,便已听到那两名充份表达人性善良的妇人急声说道: 「别拖了,快进去,快进去。」 白衣护士略一点头示意,便牵扶着身边人进入诊室。 「你还好吗?嗯……卓梦卓小姐……」 「……嗯……」 「医生,这里有点状况……」 就在卓梦进入诊室,门外两名妇人好奇猜测着她可能的状况的同时,妇科自动门外,一道蓝衫頎长的身形,面貌淡然却俊朗的男子在片刻凝视后,若有所思般,提着手中一只不过三十公分的褐色纸袋缓步离去…… 壹之二 「小梦,你在家吗?我回来了……」 公寓铁门咖啦一声打开,又再砰啷一声关上,一名体型高瘦,身穿寻常衬衫西装的男子提着只黑色公事包与一只不过三十公分大小的褐色厚层纸提袋走入厅中。 「阿欲吗?我在厨房。」 晚间八点,这一室不过二十坪的小公寓里漫漫漾起一股温暖情意。 那名名叫阿欲的男子将手中的提包与纸袋以及穿惯了的黑色西装外套归放到客厅沙发上后立刻走入窄小的厨房。见到心爱妻子娇小的背影,心中温馨的幸福感令他忍不住自她身后伸手将她紧紧环抱。 「唉啊,我在煮菜,油会溅到你啦!」 「没关係,能这样抱着你跟我们的宝宝被热油烫出一两个小泡泡我才不介意呢!」阿欲笑着将自己的颊顎架在卓梦细瘦的肩颈上。 「可是我跟宝宝会捨不得啊,傻瓜。」 她甜甜回应,同时将炒锅里的热菜盛入盘中。 「帮我放到桌上。我们要跟宝宝一起吃饭囉!」 阿欲依顺着爱妻的指示,将摆放在流理檯上的菜餚一一送上餐桌。 捧着手中温热的蛋花汤,卓梦小心翼翼地走出厨房,转向靠进客厅一旁的餐桌。 为丈夫与自己装盛好白亮的米饭,卓梦在与丈夫对面,靠近厨房的椅上落座,甜甜笑道: 「手洗了吗?先洗好手才能吃饭喔!」 像是教养小孩般宠溺而甜蜜的口吻,充份显现出卓梦温柔娇美的个性。 而好不容易等到下班的阿欲早忘了清洁卫生这事回儿,一入坐,便忙不迭捧起了饭碗,准备大口吞下爱妻的好手艺,大快朵颐。 而比起洗手这种小事,他有更在乎、更要紧的事得先问清楚。 扒进满口香甜的白米饭,阿欲有些口齿不清的问道: 「今天还好吗?」 「唔?」 正喝着汤的卓梦愣了愣才领悟阿欲的问题,应道:「很好啊。」 「真的?」吞下口中香甜,阿欲面色转而认真:「你不要因为怕我担心所以不说真话喔。自从你怀孕以来三不五时常感到身体不舒服,每次都以为看过医生情况就会好一点,但是却都不如预期,医生的回应也总是什么女生怀孕都会这样、那样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最近你腹痛的频率越来越密集,医生的说法却又不是因为接近產期,这让我很担心。所以,如果你有任何一点点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一定要告诉我。」 卓梦一双圆圆的眼睁得大大的,安安静静的听着心爱的丈夫真情剖白。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瞧她一脸寧静,阿欲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卓梦笑道: 「有,听得好仔细呢。」 「我可是你的老公,也是宝宝的把拔喔,照顾你们是我的责任。你千万不能让我变成个失职的丈夫跟老爸啊!」 瞧他过度认真的表情,卓梦感到有些好笑的同时心头也漾溢起满满的幸福。 「我知道。没事的。今天到医院定期產检时,我的肚子忽然又痛了起来,」为了让阿欲放宽心,卓梦诚实告知他今天到医院的经过;当然,诚实归诚实,其中情节还有把程度适量的删减一点。「就像之前一样。不过我运气很好喔,排在我前面掛号的太太看我人不舒服,主动让我先去看诊,看过医生后,不舒服的感觉也就慢慢消缓了……」 阿欲停下手中碗筷,双眉一皱。 「那医生怎么说?」 卓梦摇摇头。 「又没有说为什么会常常肚子痛吗?」妻子頷首,阿欲嘴抿无奈:「怎么会这样?我们已经换过好几家医院了,却都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病因……」 见丈夫忧心自己的健康,卓梦缓和气氛道: 「你别想太多,说不定是心因性的疾病。你想,离宝宝出生大概只剩一个月,我莫名其妙的腹痛次数也越来越多,可能因为时间逼近的关係,不知不觉间我也开始紧张,才会演变成这种状况。所以你不要太担心我,你越担心,我的情绪也会跟着紧张放不开。」 阿欲愣了愣。 「……也对喔,如果反而让你来担心我或被我影响就不好了……」阿欲不甚专注地扒了口饭,突然他福至心灵,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 「差点忘了,」他像个孩子般地跑到沙发旁,从椅子上拿起一只褐色纸袋后再跑回餐桌旁,现宝似地将袋中物品取出,放在卓梦面前。 眨了眨眼,卓梦梦游似放下手中碗筷,虽然不知道那一只土褐色的瓮究竟是什么,但她就是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它…… 「这是……什么……上面好像有字,可是是什么字我看不懂……应该是古字吧……」 这只酒瓮她从未看过,不,该说是她长这么大从没看过中式酒瓮,可莫名,看着这瓮,她就是有一种像是遇上了已相识百年的知心人那样的熟悉感,令她怀念的,有些温柔而温馨的停不下指尖对瓮身的触摸。 「这啊,说来也奇妙,」阿欲坐回原位,道:「今天中午在公司,我遇到一个我从来不认识,也没看过的主管,当时,我只是礼貌性的对他点头招呼,没想到他却出声叫我停了下来,主动的跟我攀谈,然后聊着、聊着,就把这瓮酒送给了我……」 「没见过的主管?」 卓梦近乎痴迷般盯视着瓮身呢喃问道:「哪个单位的不知道吗?」 阿欲弹指沉默。 「其实……其实我没看到他身上有掛单位名牌耶,他好像也没说自己是什么身份、哪个单位,但是我直觉就觉得他是个主管。这个男人气质很好,穿着一身有点中式风格的淡蓝色衣装,还有,说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过哪个男人可以长得像他那样精细又俊美好看……」 为了记起那个在公司大楼间偶遇的『主管』,阿欲似乎也陷入了迷思之中。 「所以也不知道名字……?」 「……我、我没问啊……」 无名的痴幻迷离间,卓梦尚有一丝清醒,双手仍自瓮身游移,脑中的疑惑自口中逸出。 「怎么回事,这好像有点不合理……一个不认识,又不一定是公司员工或主管的人会送你酒?他有说什么吗?」 「……我不记得了,」好奇怪,自己又不是个健忘的人,怎么今天中午发生的事,没过多久,他竟连对方说了什么都记不全了……好怪,这时试图认真回想,对那个俊美漂亮的蓝衣男子的面貌反倒渐渐的模糊了起来…… 「老公?」 「那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他有说些什么了!」 竭尽全力,阿欲总算从仅存的记忆里搜出一丝印象。 「什么?」 「他说……祝你即将喜获麟儿,这次,这次你与尊夫人将可以真实的,安安稳稳的拥有心爱的孩子,不再错失。同时,也祝福尊夫人此生将幸福圆满……」 在他语毕的同时,阿欲不禁讶异自己竟能像背颂过千百次般熟稔地复唸出蓝衣男子仅对他说过一次的话。 「孩子?他怎么知道我掉过孩子、流过產?什么又是我此生会幸福圆满?」 陌生男子为他俩带来的困惑令卓梦夫妻俩从残破的印象与痴迷的熟悉感中渐渐抽脱清醒。 「……不知道,我并没有跟他提你的任何一件事。」 一时之间,斗室中的两人陷入沉默。 片刻,安静的饭厅里传出声响。 「咕嚕!」 卓梦与阿欲两人四目相覷,瞬间嗤笑。 「顾着讨论这瓮酒,居然连饭都忘了继续吃。」 原来那声响是阿欲肚子闹空城的抗议。 「还是先吃饭吧,你辛苦上了整天班,总不能连餐饭都没能好好吃。」 阿欲依从卓梦与肚子的指示,一口饭、一口菜的再次动筷。 「虽然这罈酒来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并没有让人感到讨厌……只是,它来得还是有些太特别了,你明天到公司有机会的话跟其他同事问问看是否有人见过你今天见到的人。如果真的是公司同事或长官,我们或许应该要回个礼给人家。」 忙着吃饭的阿欲喉咙咕噥的应了声。 自对瓮罈的好奇迷惑中清醒过来,卓梦将酒瓮放在餐桌一旁,全没发现上头刻鏤的两个古字淡淡的泛起莹光…… 小小的公寓里,虽然只有卓梦夫妻两人,但彼此体贴的言语与阿欲适时的笑话引得卓梦不时呵呵发笑,满室温馨,不言而喻,全然不知此刻有一男一女正併肩站在公寓铁门外,沉默透视着屋里的他们的一言一行。 而站在那一身月牙白古衣劲装女子肩边的,正是阿欲今日遇见的蓝衣男人…… 贰之一 「为什么……」 十一月的秋夜,仅管身处关紧门扉的室内,肩上也谨慎地披了件保暖的睡袍,独自一人站在客厅里的卓梦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寒凉,微微的发着抖。 目无焦聚地站在落地玻璃推门前,衬着幽暗的光线,卓梦心有馀悸的透望着门外世界,对于刚才寝寐中的那个梦至今她仍有许多的惊恐与不解。 那是个恶梦,卓梦想,她应该可以称那个每次都一模一样的梦为恶梦。 而这个恶梦并不单单只在今晚出现,已经好几晚、无数次……自从她怀孕以来;从她第一次怀孕之后到掉了孩子,以及这次受孕起,她就不知做过多少次与今晚相同的,令她感到恐惧害怕,每每都让她惊醒的『恶梦』。 关于这个恶梦……回想起梦中那张古典美丽,却满带恨意的容顏,卓梦便犹如寒风袭身,忍不住双臂环胸,机伶伶地打起颤来。 恶梦其实人人都有,不论是对真实的臆测扩张抑或是对虚幻的想像膨胀,都可能在寝寐之间成为令人惊惧的魅魘,并非稀奇之事。 然而特别的是,卓梦这个已重覆了不下数十次,感觉上时间长短可能不超过五分鐘,甚至细节处,在她清醒之后多半已是记不明白的恶梦却总在她腹中怀有孩子的时候才会出现。 她不知道这梦產生的原因,更无法理解为何恶梦总是在她怀孕时发生?而事实上,她也不是没有做过其他的恐怖梦境,然而偏偏,却独对这个梦境縈心难忘…… 仅管记不全完整的梦境,但嵌在那张美丽的古典面孔上,那双含怨带恨、彷彿可以穿透人心的眼,她无论如何无法忘记…… 关于那个梦……卓梦隐约记得那双拥有美丽杏眼的古典美女总是出现在一幢装设得富丽堂皇的古式大宅里走动,说不出她穿着的是哪朝哪代的服饰,但她肯定那衣装是属于某个遥远的旧时代 。 那女人,或者她该用那『姑娘』来称呼。 那姑娘真的很美,不仅身形窈窕,眉目艳美,鼻樑直挺,朱唇滑润,本就一身华丽的她周身尊贵而优越的气质更是自然而然的散发着,教人无法漠视。 梦里,华园中枝叶扶疏,鸟语花香,不确知是什么季节,阳光线落枝叶间,带来了些许凉风中暖暖的春意。如此诗情画意的景致之下,再步入一名犹似天仙般的古装女子更加增添了几许唯美情意。 如此诗画般的情境本该如仕女图那样充满古色古香的情趣,但,在梦中短短数分鐘内,事情的转变却全然不如卓梦所预料。 也不知这娇美的华服姑娘究竟在这春意暖暖的花园里待了多久,总算,在一阵刁蛮扫捲枝上叶、丛间花的疾风盘旋之后她缓缓地站起了身,莲步移踏廊阶。 她看来冷漠的芙蓉面上戴上淡淡的高傲神色,晶亮的双眼中曾几何时多出几许莫名的愁。她举步漫走,彷彿没有目的,但踏出的每一步却又从不犹豫。她来到一座取名『合欢阁』的院落,顿了顿步,像是重新调整过心情,盪开抹笑靨后裙花再度绽开。 梦到此处,卓梦无法确定华服姑娘是否真进到那座『合欢阁』里去。 因为,接续在后边的印象,便不再是她甜的像是能沁出蜜的笑顏,而是一种恨极、怨极,泪眼心酸的盯视住另一座藤花穿廊,纱帘风飞的院落时的苦楚神色…… 那姑娘盯视着梦中那座园门上掛着『续梦园』木匾的院落,并且,也像同时在盯视着梦外的她。 沉静却幽怨的眼神,令她胆颤心惊…… 「……合欢阁,续梦园,那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世界真有这两处地方吗?为什么那个美丽的像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姑娘要用那样又恨又怨的眼光看盯视那座续梦园……也瞪着我……虽然她没有做出什么疯狂叫骂之类的举动,可是她的眼神……那种像是能穿透人、刺伤人的眼神却已足够让我感到害怕了……为什么这个梦会这么真实,像是我身歷其境般,像是她所瞪视的,怨恨的,根本就是我一样……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总会做这个梦,特别是总在我怀孕后才会做这个梦?为什么……」 等身的玻璃推门上映照着卓梦大腹便便的身影,她似有若无的望着里头的自己,忍不住轻语喃喃,关于这个她曾向丈夫阿欲提过几次却被视为笑语后便再不曾提起的梦与疑问。 「……唔,」臆想间,卓梦忽感肚腹传来一阵疼痛不适,她忍不住微弯着腰,双手环捧,「痛……应该不是要生了吧?离预產期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虽然不是不能生,但……」 但要是能足月生下这特意不问医生性别的宝贝,让他能更完整的生长,更健康的长大,那才是更好啊! 这话,疼得大冒冷汗的卓梦只能在心底暗自吶喊,强忍着自肚腹间传来的阵阵抽痛,除了是为让自己镇定冷静,更是不希望自己不小心口逸呢喃,会吵醒因工作深夜归宅,好不容易才入睡的丈夫。 凉风吹不进窗门紧闭的室内,然而寒意却沁隙入里,加重了卓梦瑟缩颤抖。 「……不行,卓梦,冷静点,」强自让痛寒交逼的心寧定,卓梦抿咬着唇,寻思可以让自己平稳下来的方法。 「坐下来喝杯温水吧,说不定会好一点……」 心里主意一定,卓梦深吸了口气,左手朝后撑住腰身,意图转身走回厅内休息。 然而就在她抬头探看到面玻璃推门的瞬间,玻璃上明显映现的那副婀娜的女子身影令她禁不住呼吸一窒,浑身僵直。 「不准你生,我不准你生……为什么得到幸福的是你不是我?为什么……」 一隻纤细嫩白的手自冰冷的玻璃中朝僵定难动的卓梦面前缓缓伸去,卓梦满心只剩惊惧,圆睁着眼,丝毫不能动弹的盯视着那隻手的主人,与她四目交望,眼见她朝着自己,缓缓地自落地窗中探身而出。 而那张脸与那双眼,正是出现在她恶梦之中,那个美丽,却又哀怨绝伦的姑娘…… 贰之二 「……是你……你是……谁……呃……」 那张美丽熟悉又陌生的脸这次真真实实的出现在卓梦面前,她鼓起了勇气,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心中疑惑却又让那古典美人冷指寒握,扼住了咽喉,气息瞬间为之一顿。 「放……放开,我、我喘不过……喘不过气……」 冰冷无情的指掌越扼越紧,不留丝毫馀地,恰如她黝黑而阴晦,深潜着怨恨的眼般,全无宽容的情面可言。 「你该死,你该死……」 「我……为……什么……」 古典美人隐在玻璃中的身子渐渐渐渐地自其中抽离,前衝的力道一点一点逼迫着卓梦脚步连连倒退。 来不及意识到面前『人』却『非人』所带来的恐怖便已面临死亡威胁的卓梦一步步颤慄地挪退自己的步伐,全无察觉自身所处的空间再不是原本居住的样貌──原本十坪大小的客厅空间不知何时竟开始逐渐幻化成为她梦里那座藤花绽放,廊纱飘舞的院落──续梦园。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女人怎么有脸敢这么问我?你怎么问得出这样的话语?你这坏女人、你这个坏女人……」 花香满院应是春,晨风徐爽金阳亮;绿叶红花窗纱摇,春暖华院情意深。续梦园里满园花香,春阳丝细如发,寸寸缕缕筛落在花缎叶绸上,铺洩成千千万万片高低间错的金色小毯,无处不显温馨爽朗;徐风盘转骚抚着叶咏花舞更如情人间呢喃低语,彷彿将这建筑样式简单纯朴的方寸之地织就成梦里仙境,似真,似幻,幽幽难辨。 然而此情此景虽美,但已然全身脱出玻璃窗,飘浮半空,隻手紧掐着她脖子的美丽古代女子眼中恨意却破坏了这份物外翩然,仅管她此刻幻如飞仙腾舞,续梦园中却只剩因她周身散发出的怨忿气息而陡升的颤慄冰寒,没又丝毫的唯美氛围。 而就在那古典美人完全脱桎梏的一瞬,在放眼可及的空间中,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属于现世的事物;连同她脱身而出的那片玻璃亦霎时幻化无踪。 瞬间,呼吸窒闷的卓梦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于自己的梦中还是真实的走进了属于那个不知处于哪个朝代? 一个名唤『续梦园』的空间里…… 「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不认识你啊……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这句挟带着巨大恐慌的疑问随着古典美人越渐紧收的指掌而被锁困在卓梦的喉间,无能脱出。 颈顎遭扼的卓梦这时毫无抵御能力,只能受制于古典美人之力所牵引,一点一滴失去她的体力与能量,而原本贴踩于地的双脚也渐渐随她越飘越高的身形逐渐踮高,仅剩指尖勉强接触地面 ,肩上睡袍同时落下。 「我是谁?你不认识我?你怎么可以不认识我!」卓梦的疑问显然惹恼了古典美人,「我记了你百年、跟了你百年,我不忘你,你这个破坏我幸福的坏女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忘了我是谁,跟别的男人亲亲密密,安然生活,甚至连孩子都要生了!你怎么可以!」 她恨怒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就像是,不,不是就像,而是根本要置卓梦于死地那样的掐握着! 「我不……真不认……」 卓梦极其艰难的从喉间挤出几枚破碎字句便即放弃。 因为,古典美人怨忿的话语提醒了她──在她的腹中,还有个她期待已久的宝贝,既然询问未果,她就不该徒然浪费所剩无几的力量在无意义的问题上。 她现在应该专注在意的,是该如何从她手中挣脱,重获自由与安全。 但,恨怒已极,飘俯着瞪视着她的古典美人岂会如她心意? 「你好可恶、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续梦……续梦,续梦园,续什么梦,造这什么续梦园!你是个入侵者啊,你怎么能连一点点的尊重都不给我?不,你根本不该出现,当初那个贼匪生生杀死了你跟你的孩子却还是没法儿让他忘记你,我好恨、我好恨,明明你不过是个贫户的女儿,样样不如我,为什么得到宠爱的却只有你而不是我?难道就只因为……只因为我无法……」 美人指掌间的力气不似人间所有,卓梦勉力维持到了这时再也支撑不住。明明她怒喝的言语清楚的在园中旋绕,但她双耳嗡嗡发鸣,脑与眼的映象也已发黑发昏,周身所发生的事、响起的声,全都无法纳进她的视听之中。 「救……救我……阿欲……伍哥哥……伍哥……」 危急之际,一手企图剥除喉间紧扣不放的指掌,另一手拥抚高隆肚腹的卓梦深知几乎已经无法呼吸的自己难以挣脱古典美人的箝制,她再忍不住心中惶恐,断续吶喊出她求救的呼唤。 只是她全没意识到,在她的呼救声中,所期待的救援者除了与她共组家庭的丈夫阿欲,还有一个她此生从没听闻过的名字…… 「……伍哥……伍,呃……」 「不准你叫他的名字!他是我的!伍哥哥是我的!」 古典美人的怒意爆至最深,她倏然指掌紧缩,将心中恨意毫不保留的释放。 「伍哥……哥救我……伍……哥……是谁……」 仰颈一倒,被扼断呼吸的卓梦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再也支持不住地昏了过去。 见她仰颈昏死,古典美人竟也一时错愕,似乎对卓梦真的昏厥过去也颇为惊讶。 可不过弹指,她却疯狂的笑了起来。 「对……对,我就是要你死啊,我惊讶什么呢?我买贼匪、跟了你百年就是为了要杀死你啊!现在你就要死了,我的心愿就要达成啦!」 纤白的近乎透明的指在卓梦的喉颈上勒出紫红色的痕,在她渐次飆高的癲狂笑声中,卓梦的生命如即将燃尽的烛火,摇摇欲灭。 「死吧哈……哈哈哈……」 古典美人张狂的笑着,可那样的张狂中,欣喜之色却越来越少。一股心酸苦涩,反而渐渐成为笑声中的基调。 「珍娘,别这样,别再这样了……」 就在卓梦命悬一线之际,一句优雅却忧伤的青年男声自院中深处轻轻传了出来…… 「……伍……哥……是伍哥的声音……伍哥……」 古典美人闻言顿愕,手中杀虐生命的举动同时停止,忿恶的眼神瞬息间阴晴流转,不住地在花开处处的院里廊下寻找声音主人的位置。 「伍哥哥,你在哪?出来啊,出来啊……」 她寻不出声音的出处,焦急的呼唤声中充满哀求。 「伍哥哥,出来见见我、见见我啊!」 片刻沉默,古典美人再次陷入疯狂。 「你就这么样讨厌我吗?就连想救这女人都不愿见我一面吗?那我为何要为你手下留情?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去死、去死,反正你本就该死……」 她手中的恨意再次啟动,而昏厥过去的卓梦早无所觉了,只能任由她紧缩的十指加深一道道指痕。 「……我无顏见你,也无顏见续梦啊……」 悠远间,那声优雅低喃出内心的悲伤与自责。但,他对口中所称的『珍娘』的要求却是坚定。 「百年了,该放手了,错的是我,放手吧,你和续梦都该得到解脱了。」 语落方毕,一道淡蓝色的激光自院内深处朝两名女子所在之处散射而去。 「哇!这是什么光,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伍哥哥,我要见你、我要见你、我、要杀她,我 ……呀!」 「珍娘……」 蓝光如春阳般分别缠绕在两女身上,彷彿具有特殊的魔力一般,竟无声无息的将致命的箝固自卓梦颈顎间解除,分开两人。 「不、不,别用这光照我!我不走,我不走啊,伍哥,啊……」 「……伍哥哥……」 蓝光分化了两人,也将两人轻徐的团团包围,各自带开往一方。 珍娘的身形强行被蓝色光团带向她原来出现的落地玻璃推门的方位,而像个孕育中的婴儿拳缩于光团里的卓梦也在其保护之下缓慢地降落。 「这是什么光,伍哥,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我要见你、要见你!」 光团温暖却无情的将幻化而出的续梦园转还回原来的公寓厅堂,继而将在蓝光中执手疯狂敲打的珍娘送入重新出现的等身落推门中,霎时消逝踪影。 就在珍娘消失的同时,卓梦屈着身,落进沙发中,充满柔软抱枕的方寸之地。 而这时,收纳着阿欲莫名得来的酒瓮的客厅酒柜旁倏然从模糊、到清晰,出现一道蓝色身形 。 那俊美出尘的蓝衣男子面色淡然的凝望着陷溺沙发中的卓梦,片刻,方轻声向旁无他人的空间开口问道: 「送走她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吗?」 忽然,置放于柜中的酒瓮泛起浅浅光晕,随即,一道白光自柜中缓缓窜出。 「我不知道我做得到什么,但,这宿世的恩怨,总要想办法了结……一切早该有个结果了。」 白光化成另一道斯文尔雅的身形立定在蓝衣人肩边,他语意恳求,目光凝视卓梦,道: 「所以,请您帮助我,请你帮助等待了百年才有这样机会的我……」 参之一 晨光从玻璃推门外斜洒进屋,寝寐之间的卓梦在一声声温柔的呼喊中慢慢醒觉。 「……阿欲……」 「小梦,你怎么会从房里睡到客厅里来?」 「我……」 大梦初醒,卓梦徐慢自沙发中小心坐起,眼望着半蹲跪在她身边的丈夫,一时分不出此情此景是梦是真。 须臾,待她看清周身景物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并无繁花乱舞的景致,她这才确信自己所在之境。 「小梦,你怎么了,为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恍惚无神,身体不舒服吗?」 见她半晌不语,爱妻心切的阿欲目光在她身上来回巡扫,就怕她有丁点不快与损伤。 凝凝神,卓梦扯出个笑。 「我没事。昨晚睡到一半想喝水,所以就起了床。喝完水后一时不想睡,所以就在沙发上坐了一下,没想到糊里糊涂就睡着了。」 这话半真半假──想喝水是真,但教她自睡梦中醒来的却是原由那个令人惊恐的恶梦…… 这听来入情入理的说法果然令阿欲感到安心。 「原来如此。」阿欲放心的笑了,「是说小梦你也真厉害,怎么临时想在客厅里坐着休息还能预知道自己会睡着,所以事先拿了条凉被盖。」 「什么?」 阿欲言笑点醒卓梦。 「被……」 她垂眸,察觉身上确实细密的盖着件早该被收藏的夏季薄被。令她莫名的,是她确信这被绝不是她自收纳柜中取出的,而阿欲一夜好眠,直到方才才发现她睡在客厅沙发,所以更不可能是他为她拿取并且盖上,那,这究竟是…… 正是疑惑,卓梦意外发现手边薄被堆叠处竟压藏着朵紫色藤花,驀地,她心口一缩。 「……小梦?」 见到爱妻面色骤变,再是敦厚憨直的阿欲也有察觉。 悄悄拈起被间藤花,卓梦将它纳入掌中。唇角弯了弯,勉力一笑。 「没事,可能是窝在沙发上睡没睡好,所以有些恍神。」 她作势推被站起,顺手将掌中花收进宽大的运动裤的口袋里。阿欲见状连忙伸手搀扶。 「现在几点了?」 穿上阿欲为她摆好的脱鞋,卓梦半依靠在阿欲肩边,踱步走往厨房。 其间,两人经过了放置酒瓮的酒柜。瓮身绽泛的淡淡白光他两人并未察觉。 阿欲道:「七点半。」 「七点半?你今天起早了,是因为找不到我才醒的吧……那你要回去睡吗?再睡一下好了,我先做早餐,八点到了再叫你好吗?」 阿欲微笑。 「不要啦,难得我早起,你陪我吃早餐好了。」 「这样可以吗?你昨天快一点才回家休息……」 进到厨房,卓梦打开靠进厨房门口的冰箱,专心搜寻藏在里头的内容物。 阿欲伸手自背后将她环抱。 「没问题的,有什么会比跟老婆小孩一起吃早餐更能提神?」 卓梦侧眸望向他。 「原来我跟宝宝是你的兴奋剂啊。」 丈夫的体贴温柔让她暂时忘却幽梦所带来的恐惧。 阿欲开心的笑着。 「何止是兴奋剂,你跟宝宝是我一辈子的宝!」 微顿,虽然有些担心不安,卓梦还是鼓起勇气回应他: 「嗯,我知道。这次……我会生下健康的宝宝,我一定会把宝宝安全的生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小梦你很努力,这次我们一定可以拥有一个可爱的宝宝。你不必给自己太多压力。」 「嗯……」 卓梦甜甜的笑了。 因为她知道,不论欢喜悲伤,抑是她坚强、脆弱的时候,她的身边,有一个可靠的他。 他们,会幸福的。 参之二 早饭完,八点十五分左右送丈夫出门上班后的卓梦微感疲惫,便回房睡了个回笼觉。 约莫到了十点半,她才自温暖的被中慢慢醒来。 「十点半……差点忘了……」 小心翼翼地自床上起身,卓梦走入卧房的浴厕,打算清理好自己,预备到医院做產检。 就在她洗好脸,打算更换家居衣物时,她倏然想起在宽松的运动裤口袋中,有一朵美丽的紫色藤花。 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将花从口袋中取出,连同凌晨那场真实的恶梦。 「花……」 站在打开的嵌式衣柜前,卓梦垂眸看着那朵从恶梦中带出的花。 发愣了好半晌,卓梦才慢慢回过神。 「……好诡异……好恐怖,本来以为不过是跟让人身歷其境的梦,没想到瞬间转变,虚幻的梦境竟然就变成真实发生的实境……」 将花放在妆檯前,卓梦挑选了件外出服,缓慢地换上,心中的疑惑依旧不断运转。 『那位美丽的姑娘是谁?为何她会怎么恨我?为何她要买兇杀人……杀我?为何她对我的恨竟彻骨的贯穿古今、穿越时代……她……真就如此恨我吗?可不对啊,她……她恨的对象……真的是我吗?但是我对她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啊!』 穿套好样式简单的连身宽松长裙,卓梦举目向镜中的自己,侧颈所见,不禁细语呢喃。 「指痕……」 总合十道的淡淡黑紫指痕左右分印,更加印证了卓梦今晨逼命的恐怖经歷是确实发生过的。 忍不住忆起那宫装美人忿怨的面目,卓梦微骇耸肩。 「……她总在我晚上睡觉的时候出现,觉天天都要睡,今晚,她会不会再来……」念及此,卓梦原本的惊恐转为绵绵不绝的惶恐:「要真的她再来向我『索命』我该怎么办才好……」 双掌抚触在圆滚的肚腹之上,卓梦不为自己担忧,一颗心全记掛着孕育在温暖羊水中,她第二个怀上,却预备第一个出生的孩子。 虽然二十七不算是个多大的年纪,但早婚的她与阿欲结婚也有五、六年了,心心念念的孩子虽然一年多前有过一个,却在不满六个月的时候意外掉了。 流掉的,是个女孩。 这等了好几年的孩子掉了,喜欢孩子的她和阿欲两人伤了好久的心啊! 好不容易过了伤痛,今年再次有了好消息,而且过不了多久就要临盆了,无论如何,她是不能再失去这孩子的…… 「既然是这种灵异鬼神之事,我是不是应该去庙里问问,找个解决的方法?我这样会不会太满天神佛了?可是……」 正在她寻思之际,客厅墙上的咕咕鐘忽然响了起来,惊醒卓梦。 「啊,十一点了,得出门了……」 陡然想起与医院预约好的门诊时间,卓梦放下及肩黑发,顺手梳理,隐约遮盖住两颈上的紫痕。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医院再说吧……」 卓梦自衣柜里拣了轻薄的外套俐落套上,同时举步穿出寝室,跨向大门。 「钥匙……」 仔细关锁好大门门锁,卓梦小心翼翼地走向电梯,按下一旁的按纽,她静心等待电梯的到来。 片刻,噹的一声,电梯来到了她的面前。 噹的一声,电梯的门开了。 噹的一声,开了的电梯里出现一名面容姣好却陌生,气质冷淡奇异的女子。 卓梦张眼疑惑。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一身古服劲装女子面色淡然,两颗黑的发亮的眼瞳始终凝眸向她。 「交出来,那只酒瓮,我保你与腹中孩儿安然无恙。」 闻言,卓梦眉拧疑怪。 参之三 「你……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人……」 「你不必管我是谁,你只需要将你家里那隻百年酒瓮给我,一切纠缠的危噩我会为你完全解决。」 「……我不懂你的意思……」 噹的一声,好不容易等来的电梯顺应旁人的呼唤登楼而去,留下满心疑问的卓梦与陌生的古装女子定身站在紧闭的电梯门前。 「我说过,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 卓梦无意识的摇着头。 「我,我不认识你,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弄不懂你想做什么……我不愿意跟你有任何瓜葛 ……」 语毕,卓梦毫不犹豫地调头就走──既然那衣饰古朴简单的劲装女子挡在面前,无意让她离开。 没有电梯,总有楼梯吧。六层楼的高度对一向有简单运动的她而言还算不上什么。见状,卓梦闷闷地打定主意。 望着卓梦转向的背影,劲装女子淡无喜忧的面色仍旧没有丝毫更变。 她举步,轻缓地、几乎无声的跟上卓梦的行进却不紧迫盯人。 然而,就在她想要随着卓梦的脚步转进安全梯的同时,自梯间转角中,一抹淡蓝的身形迎面朝身在六楼的她登梯而来。 「为了她好,别这么紧迫逼人好吗?」 轻瞟了眼卓梦渐渐离去的身影,白衣劲装女子移目看向蓝衫男子。 「我并没有逼迫她。若说进逼,那该说是你吧。」 尔雅间淡的蓝衣男子举目望她。 「你尾随着我只怕更胜卓梦与珍娘纠缠的百年岁月。我跟着她,尚有原因,你尾随我,却又是为了什么?」 蓝衣男子目光浅变。 「是啊,我跟了你数百年,你却始终记不起我是谁。虽然与你不过因缘于一滴鲜血,但,这却足以让我愿意花上无尽的岁月追寻你的踪跡,希望你有想起我的一日……」 「你,」 蓝衣男子抬眉细睇,缓缓说道: 「我叫曇华,而数百年前,我记得你的名字是緋红衣。」 曇华淡定的眸光中透露出些微几乎细不可察的温柔。 「你不用徒劳了引诱我与你对话,除了身负的职责外一切我都不感兴趣。」 然而面对他难得的柔软目光,曇华口中的『緋红衣』却依旧冷漠无波。 「我不记得我前世的姓与名,就算记得,那些也不重要。」 微顿,曇华頷首。 「是的,你的确是如此。当初你随意赠了一滴你的精血予我,也不见你顾念我之后的情状就翩然离去。」 挑挑眉,劲装女子应道: 「既然明白,就不要挡我去路。我对你口中的前世今生全没兴趣。」 曇华并不因为她的冷漠而消退间淡的心绪。 名唤『緋红衣』的白衣劲装女子抬眉,道: 「往昔之事我不知道,看来你对我重生后之事知悉不少。」 曇华淡然一笑。 「那是自然。怎么说我都已跟从你数百年了。」 难得的,緋红衣对曇华始终坦然的态度感到丝意外。 微敛眉,她道: 「……不管怎么样,你不要再跟着我。十多年前,你我曾在另一个城市会过面;再往前推三十逾年,我似乎也见过你尾随在我身后默不出声。这次你我再会,你就当与前两回一般,与我相见不相识,行同陌路。」 此语一出,曇华微微挑唇而笑。 「看来我隐匿的功夫做得挺好的。百多年来,我跟循在你身后何止三回。」 被他一语点破,緋红衣并不以为意。 「那也无妨。总之,我现在要去做我应为之事,你别再跟来妨碍。」 虽知言谈之间目标人物卓梦已然走远,但要循跡跟上对她而言并不困难。 「那不行。我和酒瓮里的灵有约定,要帮他完结宿世纠缠。」 緋红衣道: 「我知道。我不清楚你是如何得到那隻瓮,但依你的方式,远不如我的方式来得快。」 「我知道。只是,你的方式意在完结事情,不在抚慰事主心情,我以为不甚妥当。」 微侧开身,错步与他并肩,緋红衣道: 「那便与我无关了。我相信你知道我的职责只在收回溜逃地狱的亡魂。卓梦既得地府判以轮回那便不归我管。至于剩下的两人我会在期限内将他们带回地府。」 「『敛魂师』,地府在已死的修真者亡魂中挑选出极少数深具慧根并加以復活后所任命的地府职人,为的是协助地府鬼差搜捕逃离在外的顽劣游魂。」 「你果然很清楚。」 曇华浅笑。 「但我依旧不会让你此刻带走酒瓮与珍娘。」 「你要阻挠我?」 一向平静的面容上略略透出怒意。 曇华道:「不,不是。我只是希望你缓些时候。」 緋红衣敛容。 「不可能。我拘敛世间游魂是有时限的。」 低垂眸,曇华略作沉吟。 「是吗,这就为难了。我可是第一次对凡人做出承诺的……」 緋红衣举目睨他。 「我职务在身,势必得为当为之事。你非凡夫俗子,百年修行炼身,为何要蹚进凡俗的恩怨纠缠?」 曇华浅靨。 「原本我也无意。若非是你,我也不会对『人』的事感到兴趣。」 摇摇头,緋红衣回道: 「你的喜好与兴趣我不想管。不论你是否主动交出酒瓮,我都会想办法早日将其取得;就算你在屋外施下专门对付我这种从阴曹地府来的阴人鬼僕的结界。」 显然緋红衣不意与他再聊,足尖一转,便即离去。 曇华旋身回望,心中正淡淡寻思,身后肩边倏然窜出抹浅蓝薄烟,并自烟中走出副温雅頎长的身形。 参之四 「恩公……书德增添您的麻烦了……」 曇华回眸。 「不,依红衣的性子这情况本就会发生,与你无关。从前我不触碰她职务上的间事那是机缘未到,这回我干涉了,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并然全因你之故。」 白烟尽消,书生模样的伍书德面露忧鬱地看了看已然空盪的梯间復再定睛一派自然的曇华。 他幽幽啟齿。 「得恩公援手,将灵魂缠宿于酒瓮中的我自深埋的泥地中掘出,若非如此,书德至今应仍埋身于荒园泥石中。」 曇华回过身,与身边的伍书德错肩而过,走向卓梦的寓宅。 定足门前,曇华双眼略为巡扫了回铁门四边,喃喃低语。 「原来是封印的效果淡了,难怪你能自由穿出。」 驀地,他右掌拟化剑指,在胸前由内向外翻出一朵蓝花,犹如泼墨般随意朝面前事物自在挥洒,倏然间,一片星散般的流光自他指尖飞旋而出,朝向寓所铁门四方包绕而去,直到将整扇门完全包覆,这才渐渐消去星芒,留剩隐隐残光在门边四周。 曇华对这间寓所施展封印为的自是防止意外之客──緋红衣,或是其它不可预期的闯入者。而那宫装丽人珍娘正是等到封印的力量逐渐减弱之际,她才得以穿透玻璃推门,进到屋里来。 只可惜在现实幻化成过往的那个片段,在伍书德鼓起勇气预备出面之前,珍娘深藏百年的妒与怨便已无可抑制的爆发,进而几乎要扼断卓梦的生命,让他完全没有机会整备好自己的心绪去面对久别重逢,与他生戚相关的两位女子,更遑论完结牵绊在他们之间难解的纠缠…… 「嗯,这样就可以了。别待在外边,进来吧。」 语毕,曇华伸指轻轻将施在门上的术挑出道细口,好让身为灵体的伍书德得以进屋。 指长的痕转瞬由上而下裂成道等身隙缝,他随即移步窜入,不刻便消失了身影。 伍书德见状立刻赶上。 进到屋内,曇华站身厅心,双眼略作扫视,淡声道: 「虽然遭我所逐,但在卓梦安然诞下麟儿之前,珍娘必将寻隙重来。到时,你怎么打算?」 伍书德定身纳置寄身酒瓮的柜旁,幽幽寻思。 「原本,昨日我该依原定计画,在珍娘来到的同时现身,跟她好好谈谈,化解她积累于心的怨怒,但我……我没有我自己所想的那么勇敢,挣扎了许久,就连续梦命悬一线,我仍心存胆怯不敢见她们两人,更怕自己挺身相护会激怒珍娘……」 「我明白。所以那时我才会施法驱退珍娘,救获卓梦。」 略移步,伍书德与曇华并肩,苦笑道: 「看来,就算时逾百年之久,我伍书德仍不过是个不长进的腐儒。」 对这自贬自抑,自暴自弃的话曇华全无所感,并无丝毫安慰之意。 「你说的情绪我不懂。但想要长进也不是没有办法。」 「恩公言下之意是……」 「你们人类的感情我不明白。但如你所言,倘若你当时能有足够的勇气,就算没有结果,于事也能先有个开端。」 「勇气……若是我有了勇气,问题真能迎刃而解吗?」 对上伍书德的疑惑,曇华回以他心中疑惑转目向他。 「你在迟疑什么?你之所以灵魂深锁酒瓮,百年不去,除因心中一抹遗恨而徘徊人间,为的,不也是期盼着有朝一日能一解遗恨吗?如此,你还犹豫什么?卓梦已因珍娘入梦的惊吓而丢失了第一个孩子,难道你希望此刻她腹中第二个娃娃再次因珍娘夭亡?」 「不,当然不了,我……」 「那么,你为什么鼓不起勇气?」 曇华单纯而直接的想法怦动了伍书德由来的软弱脾性。 「当初意外在废弃的荒园中察觉你深深的遗憾继而将你与酒瓮掘出泥尘时,我虽从未询问你请求我协助的原因,却也明白若非是极深极沉的怨念,断无法教你的灵与念寄存于酒瓮百年不散,无法归往地府。既然遗恨犹在未解,今时今刻有个让你了结的机会,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能有藉口说自己鼓不起勇气去面对?」 含含眼,曇华呢喃自语: 「人类,真是奇怪。」 曇华语似责难实则了无情绪的好奇言词不断撞击伍书德想要,却又不敢的矛盾心情。 伍书德哀哀应道: 「恩公是得道仙人,早已脱俗,哪里能懂得如书德这样平凡之人的庸俗心思?若是当年书德就已心怀勇气,又岂会有这百年身死后的憾恨……」 微顿,始终悬掛于心,牵系了百年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 「我……」 而,仅管百年之事,如今忆起,却仍是歷歷在目…… 肆之一 这是个春意薰暖的好日子。 同时,也是个充满喜庆欢乐的日子。 像是连老天爷都要赐予喜福一般,在接连数日连绵阴雨之后,今天一早,竟意外地天色大亮,丝丝缕缕金灿细暖的阳光筛落在残留着湿冷雨水的屋瓦石板,与片片朵朵的花叶之间,映照成一张又一张铺展散在四面八方金黄色朗目的网,不仅仅收网住了这座繁城,更网罗住城中百姓每一双眼光的注目。 「来了、来了,刘家小姐的花轿来了!快快,叫门前小廝准备燃炮,少爷的迎亲队伍回来了,这婚事可是城里老少举目关注的大事,不能有丁点差池,教伍府丢了脸面。」 立身在府门十逾尺处的伍家管事,一双细长的眼全神贯注在百尺前,那隻锣鼓喧天的迎亲队伍。 瞧瞧,这阵势可有多气派、多风光呢!不说两道夹拥而来看热闹的百姓居民已挤得市街巷弄水洩不通了,单看他家玉树临风,风采迷人的公子,以及他身后那隻龙长般的队伍和未来小主母的那座金顶花轿,任是谁看了,都定在不自觉间要竖起大拇指讚声:『好!热闹、称头!』见识伍、刘两府的荣华。 一思及此,伍家管事就禁不住得意地笑咧了嘴,忙不迭再将婚礼大小事宜往心上兜转一回,务求不出丝毫紕漏。 「唉啊……」 说到紕漏,伍管事免不了忆起在敲定伍、刘两府婚事前那段公子拒婚,庆幸没闹得人尽皆知的意外插曲。 「坏、坏,今天伍府大喜,想起这楣事做啥?晦气、晦气,去去,恶去福至,祝我伍府富贵平安 !」 是啊,连老天都肯撤褪阴霾,赐予暖阳金光,他伍家的福气早是不言而喻了,岂会有因为那小小的低贱女子可以影响大局之事发生? 想起那贫贱之女,也不过就只是他府中长工的女儿,能与他家少爷一同长大已是天幸,她还想贪求什么? 「贱民贫户竟也妄想飞天成凤凰?岂不知龙凤方能相配,洞鼠岂可登天?」 伍管家鼻间冷冷一哼。 回侧身,伍管事挥手指示门前举竿以待的小廝。 身系大红锦花的小廝见状,立刻与另一名府僮齐心将手中喜炮点燃,霎时,震天的爆响与衝天的烟尘贯穿了一向寧静的城镇,同时,也贯破了伍、刘两府儿女与那贫户女孩的短暂生命。 肆之二 暖夜,春宵。 良晨,美景。 才子,佳人。 洞房,花烛。 此情此景,不可谓不春情浪漫,特别是心知床畔正坐着位容姿艳胜桃李,美名传遍乡镇的娇俏佳人。 一般寻常男子此刻若身在这红鸞帐暖的新房中,娇顏在前,谁能不心猿意马? 可偏偏,背心紧贴门扉的新郎倌却不这么想。 一是书香门第,另一则是城中最富裕的商贾大户,两家联姻本该是令人额手称庆的喜事,可对伍书德而言,与传闻中未曾见过面的刘家小姐缔盟,却是再再痛苦不过之事。 因为,早在双方父母确说好婚事之前,他早已心有所属,甚至认真到想与她共结连理的地步 。 为此,伍书德曾向双亲拚死拒婚。 但,在伍夫人声泪俱下的温情劝说与伍员外强硬态势的压制,以及由来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作主的传统导引之下,一向事亲至孝,天性温淳的伍书德只得屈服受命。 不过,在接受这桩为了壮大两家声势的联合婚缘的同时,在伍书德的心里也暗自下了个决定 。 贴身门扉,双眼凝望暖红鸞帐的伍书德不自觉地从鼻息间逸出一声难得的倔强轻哼让久坐床畔的新娘听悉。 「谁……是谁……是……相公吗?」 一时,伍书德被她的疑问问傻了反应。 弹指,他才故作冷淡,冷硬着声调说道: 「对,我是伍书德,是你今日出阁婚嫁的对象。」 「我知道……」 刘家小姐闻言倏地垂下了头,状似害羞。 「我,我叫珍娘,相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 金线绣点双喜龙凤的红盖头下,那一声声娇怯的探问中无处不是她羞涩且期待的心情。 然而,红盖头下的她却无法看到,三尺前的门扉上,那斯文尔雅,属于她的新郎倌的脸上并没有与她一样的期待与欢喜。 伍书德冷淡应道: 「是,我知道你是刘家小姐,是城里最富贵的商贾之家的独生爱女,也是我伍家利益联姻的对象。」 他话看似说得平淡,可字句里的讥呛意味却已不言而喻。 但,欢喜于心的新嫁娘却丝毫不察。 伍书德平声再道: 「书德知道小姐的闺名与出身,小姐知道书德的背景、为人或丝毫其它吗?若只是顺应父母之命而下嫁于我,小姐难道没有丝毫委屈?小姐难道不怕自己嫁的是个陌生、无赖的浪荡之徒? 」 他与她素未谋面,就算听过彼此名讳也没有真正相见相知后才能留下的深刻印象。对于这样一个陌生的他,她一个娇娇弱女,岂有如此勇气下嫁? 岂料他此语一出,鲜红色的盖头竟轻轻地摇晃起来,隐约间似乎还有几声细微的咯咯娇笑。 拧眉,伍书德莫名。 随即,笑声中,娇羞的释然声缓缓响起。 肆之三 「公子,不,相公对珍娘而言岂是陌生之人?相公的人品心性早在街坊邻居们口中传有佳评 ,学识涵养更是各家学士公子中拔尖出眾者,这些事珍娘早都有所耳闻,岂能说丝毫不知?何况 ……何况……」话到一半,盖头突然低了低,似是极度羞涩,难以将心中言语一次尽诉般断了一断 。 半晌,她才将话缓缓接上。 「珍娘曾几度在街里间见过相公面貌,相公的模样与气度珍娘心底早是清清楚楚的……」 伍书德禁不住逸了声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你不止曾听闻过我,而是曾与我见过面?我……跟你见过面?」 怎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微顿,珍娘道: 「是见过,但不是两两对面相见。那是我……是我、是我……偷偷躲在街角看的,好几次都是那样偷看着不敢出声……」 话到后来,珍娘的话音越来越细、越细越小,几乎要到不可闻辨的地步。 然而,夜深人静,春暖的新房週遭再无其它嘈杂,别说是她唇齿间的呢喃,就连一回稍重的吐息都足以震动这寧静的氛围,那细如蚊蚋的低语伍书德岂会不察? 也因此,伍书德内心大为震动。 偷看他,不止一次的偷看他,这意味着什么?有何特殊意义? 好半晌,伍书德陷落在自我思索中没有出声。 似乎是探想出沉思者沉思的原由,盖头下的红唇再次蠕蠕而动。 「我……逾年之前,我曾与家中ㄚ头在街上间走,不意见到相公身影。因为相公的言行人品早有听闻,不由得就对相公多观察了几眼。此后,只要有机会见到相公,珍娘总不免多有关注,就算只是关于相公的传言亦是如此……」 这……莫非刘家小姐对他是一见钟情,再见更倾心? 伍书德驀然胸臆间紧紧一揪。 而这时,低垂的红盖头倏然抬起,面向前方,彷彿与伍书德正面相对般,心意肯定的开口。 「珍娘对相公一见倾心,深受相公学养、品德和各方面的风采所吸引。所以在父亲告知我意与伍府缔结姻缘,珍娘便毫不考虑地一口承应下来……」 闻言,伍书德犹如天雷炸顶,不能动弹,春暖新房中唯有红烛摇曳闪动。 「相、相公……?」 等不到心中期待的回应,鼓足勇气表白的新嫁娘虽仍娇羞难耐,却忍不住开口探问。 「我……没事,没,你早点歇息吧……」 话才出口,伍书德旋即打开背后门扉,转身出屋。 「啊!」 察觉心爱之人竟意外地转出了房门,珍娘衝动地自行扯下了头盖,起身朝前追去。 然,未进几许,她倏然止步,心思有所领悟。 「莫非是我的话令相公害羞了……」 珍娘绞绕着手中红盖头,忍不住又喜又羞又好玩的笑了起来。 肆之四 「我因为无法抗拒来自双亲的压力,勉强答应了与刘府的亲事。原本,我想就算是迎了亲、娶了刘家小姐,只要心意不变、意志不变,努力亦不变,还是可以迎娶与我一块长大的续梦。哪怕最坏的状况只能让她作了身份卑微的妾,虽是委屈了她,我也会护她一生一世,爱她一生一世 ,令她无忧……」 说不清是何理由让他将沉封于心,已百年未曾向任何人诉说的过往一点一滴对不识人间情滋味的曇华倾流,他不知道曇华能从他的故事中领会出多少属于人的情意,甚至不确知他是否专心听他说话,但,起了头的过往是决了口的堤,心事,只能吐露,再无法隐藏。 「……本以为伍、刘两家联姻不过是因为对方的家势名声可为互利,结成这门亲事,可以更加壮大权势、优美声誉。怎料长辈们的打算不过是顺了珍娘对我的一颗真心,实话说来,根本是暗暗成全了她对我的念想……」 「你把话跳掉了。」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你听了珍娘的心底话之后便衝出新房,为什么?然后呢?」 伍书德举目望向曇华,颇感意外──没想到状似浑不在意的曇华竟将自己不顾他是否有意倾听的心底话听进耳去。 「怎么不继续?」 不闻发话者答应,曇华侧目观望。 伍书德自微讶中回过神。 「是……」他续道:「说来书德也不过是个卑劣之徒,枉读圣贤之书。原本书德打算在娶了刘家小姐后故意对她不闻不问、态度恶劣,当然更不会与她行周公之礼,藉此逼她向娘家哭诉,让爱女深切的刘府老爷明白伍家的儿子是不会珍惜他的心肝宝,继而主动要求夫妻分离。虽然大闹这一阵浑事于刘家小姐实在对不住,但为了续梦,书德总得狠下这份心,更甚至装傻遗忘刘家小姐可能因此事而受到街坊间如何的流言非难。可无论如何书德万万想不到珍娘她……她居然对我早已一见钟情,甚至到了敢开口对我完全倾诉的地步。听闻之初,书德真如五雷轰顶,这才顿时醒悟。就不说她刘家是如何富甲一方了,单为珍娘的花容月貌,就不知有多少学士文人、风流公子争相踏上她家槛以求结亲了,若非此中原由,就是两家尊长利益结盟,她也未必首肯。」 话到一半,伍书德沉沉吐了口气。 「所以,当我乍闻珍娘真心表白,霎时脑袋只存空白,什么事也思考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转身逃出那间充满喜气的新房,逃开那位情意真切,属于我的新嫁娘。当书德一路衝到后花园时本来不明白,可经由夜里的冷风一吹,书德渐渐醒觉过来。原来……书德逃离新房的理由不仅仅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珍娘的感情,真正的原由是我不敢面对自己,因为……」 伍书德望定曇华的双眼中溢满自责与自谴。 「我懂了,你不敢面对珍娘率直的表白。」 曇华淡然道。 伍书德道: 「是。我既无法面对珍娘真诚的情感剖白,更无法坦率的面对她对感情直率的态度……说起来我伍书德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小人。」 言语间,伍书德惨惨的耻笑着自己。 「既是如此,你后来怎么做?」 微顿,伍书德思忆幽幽。 「……后来……」 肆之伍 后来…… 如果不是因为珍娘,在那个民风纯朴而保守的年代,他是不可能知道身为一个女人,竟也能有那样的勇气去向心中所爱的对象示爱。 一直以来,在他的认知里始终以为只有男子才有对抗一切的勇气,然而珍娘却完全表现出就连他都不曾有过的明朗气魄。 为此,伍书德在感到佩服的同时却也十分羞惭。 倘若在顺应父母要求,答应婚事之前他有勇气,也更坚定地向两位尊长明白告知自己与家中长工之女──续梦之间从小即贴心而深刻的爱情,仅管可能会有因身份地位悬殊而起的激烈抗争 ,但,至少他俩还有一丝机会获得希冀的结果,光明正大,名媒正娶的长相廝守,而不需结下这不知何开始,更不知如何结束的不情愿之婚。 同时,他更不会有机会伤害到一个仅管他不爱,却爱他甚深的好姑娘…… 新婚当晚,一时之间无法接受意外告白的伍书德夺门而出后他便再也没有回到新房。 而新房中的珍娘多少也能明白自己的行为对一般男子来说确实颇具衝击,难以令人轻易接受 。所以,当晚新婚丈夫彻夜未归她并不以为意。 她想,反正今后的每一天她都将与他一起度过,如此,她急什么? 事情的发展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预期之下进行。珍娘如是以为。 只是…… 公婆的喜爱,家中僕役们的崇拜,街坊邻居间话间的羡艳……此类向美的言词表现全在她意料之中,然,为何偏偏唯独她的丈夫对她是那样忽远忽近、忽冷忽热,难以亲近。 为什么? 初时,珍娘以为是自己的真心剖白太过直率,当真吓坏了思想传统的伍书德。可一个月、两个月,半年的时间过去了,偶而与她同房却不曾与她同床的丈夫对自己的态度却未曾有变。 他仍旧是个尔雅斯文的男子,也仍旧是个事亲至孝的儿子,这些,都是珍娘原本就清楚并喜恋的原因,可……这么一个知礼知心之人为何偏偏对将与自己携手一世一生的妻冷热不定? 实在说来,他对她并不算坏,甚至该说他以礼相待的有些相敬如『宾』也相敬如『冰』了,想挑剔,还真挑不出有哪些问题。而再反观己身,虽然自己确实因为出身富贵,一向是父母的心肝宝,难免有丝骄纵,但自她决定下嫁伍家,便时刻督促自己凡事应以夫为天,以夫家为主,不再任性刁蛮,并要与人为善。对此,珍娘相信自己是有确实做到的。 如此这般,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喜她、爱她,偏生她心爱的丈夫总面色淡然的与她相对? 甚至半年后的今时此刻,她与他就算同房却从不曾真正同床,完成夫妻之实…… 中秋之夜,花园石亭中,珍娘独自一人斜身凭栏,心思幽幽,淡看月色。 「少夫人,时候不早了。您在园子里也坐了好久,是不是该回房歇息了?」 秀颊倾贴栏上纤臂的珍娘听闻亭外女婢问话,顿了半晌,方才懒懒应道: 「是吗?我待了多久?少爷呢?他去朋友的中秋诗会回来了没有?」 「这……」 亭外那名绿衣小婢听闻得出亭中的主子思虑幽幽,对自己的所知所答不禁感到有丝无措。 而珍娘毕竟是个通事明理之人。见她久久难答,反倒先行开口,解去绿衣小婢的为难。 「想是还没回来吧?没关係,这府里上下谁不知道少爷交游广阔,此刻未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扯唇笑了笑,虽不特意,但嘴角却免不了现出抹苦涩。 她的良人、她的丈夫啊,为何对她总不曾认真的看望过自己一眼…… 一切对伍书德的仰慕、爱恋,与那寻不到解答的不明瞭在短短的半年之间已渐渐累积成她心上说不出的苦与困难。 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解决丈夫对自己的莫名冷淡,而这样的困难,碍于诸多因素她也无法对任何人倾吐。 她,有苦,难言。 「是……」 得到未来主母的宽待,绿衣小婢如释重负。 「好了,天晚了,我身子真也乏了,我回屋里去,这里你找几个ㄚ头好好整理整理。」 说完,珍娘支起身,莲步踏出石亭。 明明是个娇艳明媚的容顏,但此刻,那张芙蓉面上却是如此落寞。这样的表情别人不知,派在珍娘屋里听差的绿衣小婢却时有所见。她也不清楚自己对这美丽且聪慧的主子是哪样心情,或许尊敬,可能景仰,但无论如何,覷见她此番颓丧的神色,她再也无法不开口点出一些事情了。 「少……少夫人,绿儿有些事……有些事想跟您说……」 她怯生生的赶步到跨身廊下的珍娘身后。 珍娘定住身,勾出抹浅笑侧目回望。 「什么?」 仅管稟着下人本份,保持沉默,可少主子的房里所有的一切她是最清楚的,而同时,她十七年的青春岁月都是在伍府中养成的,有些事旁人可能不知,但,她,是清楚的…… 「少爷的事……关于少爷的事,绿儿几乎都是知道的……」 闻言,珍娘黯淡的目光驀地一亮。 伍之一 「珍娘从绿儿的口中知道了我和续梦的事,因此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我冷落……」 「原来如此……」 故事轻慢地自伍书德的口中倾流而出,时间也在不知觉间自他两人眼前发间悄悄流逝。 不知何处传来的报时鐘敲响了一室平静,十二点的鐘声也提醒了曇华得为身为魂体的伍书德施法护身,遮淡斜洒入室的金色阳光。 「后来呢?」 似乎,伍书德的前生经过引起了曇华的兴趣。 「其实,珍娘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若非我自小与续梦相知相惜,说不定真会爱上她。可,偏生,这一切并不能尽如人意……」 「是吗?」 不自觉地頷动额首,伍书德絮絮说道: 「……珍娘在知道续梦的事之后,竟出人意表,主动去找续梦。原本,我听到绿儿告诉我她的决定时当下以为她是去找续梦的麻烦,可不想,她回屋后,竟是来告诉我,她愿意在我与她的婚缘满一年之后,让我迎娶续梦为妾。」 「这不是很好吗?这应该就是你们人类口中的齐人之福吧。」 曇华的认知令伍书德苦笑。 「齐人之福真是福吗?」他沉痛的摇头,「仅管珍娘的确是个好女人,但我从不以为齐人之福令人沉迷啊!」 曇华面露不解。 伍书德续道: 「珍娘的提议着实令我心动,所以,在见过续梦,确知珍娘到访旨在瞭解续梦是个怎么样的人后,仅管我不爱珍娘,但我仍自私的选择享受齐人之福,也因此答应了珍娘的附带要求……」 伍书德微顿。 「婚后半年,我终于和珍娘成为真正的夫妻。」 他与她,圆了房。 成为真正的伍少夫人始终是珍娘最大的心愿,因为她相信,只要让伍书德明白完完整整的她,就一定有机会让他爱上自己,对她更为疼爱。 所以,在自主同意丈夫纳妾的同时,聪明的珍娘也为自己换得与他相互认识、亲近的机会。 她要在这段时间内一点一滴掳获丈夫的心。 此外,她更要让自己手中能掌握更多有利条件── 只要她能顺利受孕,她在伍府中的地位就是绝对的牢不可破,更可以抓住伍书德的心思!她如是作想。 所以,在让丈夫迎娶新妾之前,她竭尽所能的亲暱他、靠近他,不论是用她聪慧的脑袋亦或是她美丽的身体,只要是有可能让伍书德真心恋慕自己的原由,她都会尽力一试。 然而,这些努力,却仍未让她心愿顺遂。 多次的主动求欢并没有让她顺利受孕;而费尽心思与伍书德谈天说地、品书论画也同样没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更为贴近。眼看约定好的时间已近,一无所获的珍娘不由得焦躁了起来。 伍书德依旧的冷淡教珍娘束手无策,一筹莫展,她越是想积极的做些什么,越觉得自己力不从心,不得要领。 终于,在她预想的完美达成之前,伍书德向她提出履约的要求,继而在伍、刘两府联姻后的春夏之际,他迎娶了一心所望的女子为妾。 而她,除了得完成自己说出的承诺外还必须以开枝散叶为理由,用尽各种说法,协助伍书德劝服严辨阶级的公婆接纳身份低微的续梦。 而这,正是珍娘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彻骨心痛…… 伍之二 自有肌肤之亲后一年间,伍书德虽不再特意抗拒与珍娘行周公之礼,但,不论珍娘如何努力,她细滑的肚腹却始终平坦如昔。 而在期间纳房的续梦,却在婚后半年怀上了伍书德的孩儿。 这属于伍书德与续梦的幸福消息狠狠地打破了珍娘残存的美梦。 伍家唯独伍书德一个男丁延续香火,上辈无叔伯表亲,说得上是人丁单薄。所以,续梦有孕,对府中家人莫不是天般大的喜事,也让尊长们忘却续梦出身低微的事实,一心只专注在为她养胎、养身,期待腹中儿呱呱落地的那天,完完全全的忽略了合欢阁中还有位伍家正统的,未来的当家主母,珍娘的存在。 珍娘的心情和感觉净数为人所遗忘,不止是一向宠爱她的公婆,从未给予她丝毫怜爱的伍书德更是自然而然,理所当然的忘记她的存在。 自从续梦怀上身孕,伍书德至今已整整三月有逾不曾踏足她的合欢阁,跟她说上一言半字。 她,好寂寞…… 整座伍府上下唯一感到寂寞的人,只有她。 只要每天天亮,府中上下开始响有人声起,几乎所有的活动都是围绕着续梦园进行。站在被人遗忘的某个角落,静声覷瞧着眼前的匆忙欢乐,仅管一切事情确实存在她的生活与生命里,但却是那样虚緲地像是与她无关。 彷若看戏似地日復一日立身在只存有她一人的领地,从合欢阁里看望着眾人的奔忙,珍娘心中的酸与痛早已在不自觉间被麻痺的失却了感觉。 她麻木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的失去了喜怒哀乐的情绪。 不,说起来,她还是有情绪的。 是苦。 苦涩的笑,不知何时像烙痕似地印在她的脸上。 她美丽依旧,动人依旧,可在如故的娇艳之下,心,却被不断累积的苦弄得憔悴了。 无处可诉……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时间的流动对她而言已然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某一日的清晨,某一个珍娘不愿醒得太早的清晨,双眼矇矓间,在她被人遗忘了许久许久之后,她错觉的感受到在她已褪尽温度的华丽床帐旁坐了一个她始终期待,却怎么也盼不来的身影。 这人的到来有如梦幻一般,虽然形貌真切,但却更真切的像是场过度实在的梦境,令她一时半刻不敢确信。 「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看着她,一如她看着他那样冷静且疑惑。 因为他和她的心从未真正贴近,无声之中的默契,由来都不存在。 「……我在作梦吗?」 仰起美好的颈顎,珍娘微啟的粉色红唇浅吐困惑,恍惚的说着。 微顿,伍书德回应。 「不,真是我。我来看看你……」 闻言,珍娘忍不住泛起丝欢喜。 「你想起我了吗?想起我在合欢阁里等你了吗……」 在她漾起淡淡殷红的嘴角旁浅浅勾出了抹久别的笑意。 看着珍娘因他的到来而兴起的欢喜,伍书德深深感到歉然。 「对不起,是我冷落了你……不管怎么说,我终究是娶了你,也因你之惠,顺利的娶了续梦,我不该如此冷漠对你……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对你……我……」 撑起久不曾好好照料的纤弱身子,珍娘斜肩靠向伍书德,掩不住脸上的欢喜,截话道: 「没关係,没关係,我知道的。续梦妹妹肚里的毕竟是相公你第一个孩儿,你的心思都掛在续梦园里是理所当然的,只要你记得我就好,你记得来就好……」 柔软的黑发随着她的螓首深深埋进伍书德虚抱着她的胸臆中,这一刻,珍娘忽然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人。 只要她不去看他充满歉疚的表情,只专注在他温柔的话语里,珍娘第一次觉得,她也能拥有幸福…… 伍之三 有未来的等待,是欣喜。 没有未来的等待,是心酸。 所以,伍书德与续梦的等待充满了难以言尽的欢乐。 所以,珍娘盼不到希望的等待充斥着不可言喻的挫败。 春花秋落,绿叶渐黄,时序在翩然安静间悄悄地靠向初冬,而在这寧静光阴里平顺在续梦腹中生长的孩儿如今也六月有馀,算算日子,约莫再三个月左右,伍府家人殷殷期盼的娃娃就要呱呱落地,那时府里上下想必比此刻更加热闹。 伍府内外的欢乐景象一天更胜一天,而这欢乐的气氛就算不是伍府血亲也能同样感受。 连同合欢阁里的绿儿也是。 所以,仅管绿儿对这服侍不满两年的美丽主子的处境充满同情,但她毕竟是伍府里长大的ㄚ头,在熟悉的环境与人情感染之下,对即将到来的小主子,她一样有所期待。 瞧,那一身湖水绿的绿儿不是正与相熟的嬤嬤在合欢阁外的廊下窃窃着连她站在许尺外都听得到的私语,一如昨天、前天、大前天那般,询问着有关阁外她所不想关心的事,与未来的小主子已知的状况……倚身在阁内廊柱旁的珍娘淡看着绿儿轻声言笑。 「李嬤嬤,怎么这几天没见到少爷到我们这儿来?前些日子就算没在屋里久待也还算来得勤,总能陪陪少奶奶。是姨太太和她的娃有什么问题吗?」 天光朗朗,秋风见爽,李嬷嬷手捧着一只上头摆满各样膳食的大托盘,笑脸盈盈地回道: 「也没什么,这女人怀孕啊,时不时总会有些不舒服的状况。二姨太这几天身子有些虚弱,食欲不振,少爷心里紧张,一步也没离开二姨太身边,所以没上你们这儿来。」 「这样啊……离二姨太生下孩子还有两三个月呢,难道她身子一日不安稳,少爷也就不过来了?这样的话少奶奶不是太可怜了吗?她每天每天都在等少爷,等得人都消瘦了……」 绿儿有心,间聊之间还是惦掛屋里的主子。 李嬤嬤不知她眼见的情况,更不知未来主母心里的苦,思虑乐观。 「别这么想,别说少夫人是如何花容月貌了,单看少爷本也非凉薄之人,怎么会因为二姨太与她的孩子而不顾少夫人?就算不如与二姨太那样要好,但行礼如仪肯定也是有的。只不过……」 话到一半,李嬷嬷偷眼覷瞧了身周,确认四下再无旁人后才略略附耳向绿儿细声说道: 「说真话,少夫人人很好,嬷嬷我挺喜欢她的,生娃娃这事儿的热头总会过去,等娃儿慢慢地大了,老爷、夫人,还有少爷的专注力也慢慢地会跟着分散,不可能时时腻在一块儿,只不过真要紧的是……少夫人她有没有问题啊?」 「啊?」 李嬷嬷突来一问,问得单纯的绿儿一时不知所谓。 「少夫人有什么问题?」 李嬷嬷嘖了声怪。 「就是身子啊!她都嫁过来快两年了,跟少爷肯定也圆过了房,可怎么这么久还怀不上孩子?瞧瞧人家二姨太,嫁来不到半年肚子就争气了,再没多久连娃娃都要生下来了。你发现没有,先前二姨太刚嫁进府来的时候,两位老主子对她还不怎么友善,可自从她怀了孕,那可是天天好吃好穿的在伺候着呢!就连她出身低微这事儿也似乎不怎么在意了,眼下就是在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到那时,料想两老更不会去介意二姨太的身份了。虽说少夫人身份尊贵,老爷和夫人不可能不善待她,但少夫人的肚皮要是再没动静,只怕往后原本那些她该有的宠爱总不免被二姨太一房刮分了去。更不用说少爷自己本就与二姨太恩爱,此后续梦园里的和乐更不在话下,就算还会往你们阁里来,想来多半不过出于礼貌。嬷嬷我跟少夫人交集少,不清楚她是个什么想法,但她是个有读过书的,说不定比我们这种寻常女人更多些骄气,忍不得被人忽视,私下暗自正着着恼呢!可这些都还不是最最要紧的……」 李嬤嬤长长说了一段,这才将话点到要处。 「最最要紧的,是什么?」 年幼的绿儿好奇应道。 李嬷嬷回道:「照少夫人的情况而言,就算没有夫家的疼爱,依刘家的财力权势,就算老了,也吃穿不愁。可,少了丈夫疼爱的女人,再加上身边没有孩子,怕是临老来,剩的,只有长年不解的孤单寂寞……」 孤单寂寞,长年不解的……胸臆间的心跳猛地强跳了好几拍,珍娘始终紧抿的唇不由得略略弹啟。 会吗?如果她真得不到丈夫的爱情,也没有一个可以亲暱的孩子;如果她会活得很老、很老,她会变得孤单而寂寞,并且无药可解…… 「会吗?也不过就是没有孩子而已。不管怎么说,少夫人的娘家财大势大,有什么乐趣不能兴办的?」 绿儿的迟蠢,不禁令里嬷嬷摇头。 「你啊,年纪还轻,没忧没愁的。等哪天真要谈婚论嫁,说不准要担心的比少夫人还多呢! 」 平凡百姓婚嫁的苦恼虽未必比富人间的联姻复杂,可其中教人苦恼的事只怕也不少。 「是吗……?」 李嬷嬷嗤了声鼻息,道: 「等时候到了那就晓得了。唉,不跟你间聊了,少爷还等我把这些午膳送到续梦园去给二姨太呢!走了、走了,记得好好照顾少夫人,别让她心里感到不畅快啊!」 语毕,李嬷嬷扭头走向长廊那端,不一会儿便隐没了身形。 她的话,对单纯的的绿儿并无丝毫影响,但,却在珍娘的心中留成一声长长的疑问。 同时,也让她在心底悄悄地做了个想要确知状态的决定。 伍之四 有时候,事情与心态可能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而转变。 至少对珍娘而言即是如此。 诚如她昨日过午不经意的听闻了李嬤嬤那一席话后继而立刻独自一人回刘府娘家。又如在她听过城中第一大医馆里,自称是大夫的首席弟子的诊问后,在哀伤中立下了个心意一样。 珍娘有个决定,在她昨日傍晚匆匆回娘家,到今日午后回转这令她感到哀伤寂寞的伍府大宅,短短不到一日之间。 心意急切之间,珍娘甚至不及整束她略显凌乱的衣装,鼓足了勇气,她一逕直朝续梦园前行,全忘了在伍家大院中,还有一个该要随侍在她身边,此刻却不知到哪间话的绿儿。 近晚的风吹出几许寒凉,飘落的叶更凭添了几许萧瑟,可衣饰稍嫌单薄,长发已被急风吹得紊乱的珍娘却毫无所感。 实在说来她也讲不清对心中这决定究竟是哪样感觉与想法?对她来说,她只希望若真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将只有她独自一人去面对无尽的、长年不解的孤单与寂寞,没有心爱之人相伴,那至少,至少要有个敬她、爱她、孝顺她的孩子承欢她膝下。 时至今日,她几乎可说已放弃任何一丁点伍书德会真心爱她、疼她的可能了,所以,她要一个孩子,一个可以陪伴她到老的孩子。 而这孩子,她不要别人的,无论男女,她就只要续梦肚里的那一个。 想要续梦肚里那一个未知性别的孩子并非是她对续梦有任何仇怨进而想抢夺她辛苦怀胎十月的结晶。 认真说起来,她并不妒恨她,因为聪明理智的她知道,续梦与伍书德相识在她之前,所以,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执念的起源不过是因为那孩子是她心爱之人的骨血──就算她不能亲自拥有一个她与他共同孕育的孩子,但,若能有个与伍书德血脉相连的孩子在身边,最少她还能够假想自己与心爱的男人之间仍存在不可切割的牵连…… 可悲吗?她想过这问题,属于她的幸福竟只能从一个与她毫无干係的孩子身上去假想、去取得。可,她虽然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伤悲,但良善如她,却不希望自己因为得不到期待的幸福而将一切的罪责归咎于伍书德的软弱与续梦的存在。 仅管,她羡慕续梦羡慕的总不自知的在夜梦之中泪眼滚烫…… 但无论如何,对珍娘而言,现在的她,也只剩这一个愿望。 边走着,边想着,珍娘驀然记起昨晚那自号医馆大夫首席弟子口中一字一句所吐的真实并残忍的言语。 古来女子有『七出』之罪,为此,这世间不知已有多少可怜的女人因此饱受折磨。如此之苦,若不是李嬤嬤间言提起,珍娘万万料想不到『其一』之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无子』。 在刘府属于她的那间香闺之中,那名匆匆请来的首席弟子状似谨慎且迅速为她诊脉,并在诊脉之后,欲言又止,貌极遗憾的表情下告知她不孕的事实。虽然诊断结果犹如晴天霹靂般教人难以承接,但,因李嬤嬤一席话已作有心理准备的珍娘却已能在如此情状中强忍悲伤,为自己寻思出一个想法,一个出路。 她不要无子,也不会无子。 得不到夫妻之间的甜蜜恩爱如今已无所谓,可最少最少,她不要一个人面对未来的寂寞。 她要定了那个孩子,续梦肚里的那个孩子。 她会爱他、疼他,不论男女,她将视如己出,为他尽心尽力,培植、抚育他,让他健康的成长,快乐生活。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心愿,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与依靠。 所以,现在她鼓足勇气,就是要为自己的未来求得一个可亲可爱,可以依赖的乖巧孩儿。 她将以礼相求,她相信,只要她真诚告知她的心情,始终对她以礼相待的丈夫与敬她畏她的二房会接受她的要求。 毕竟,恩爱如他俩,定然是会再有第二,甚至是第三个孩儿,不至膝下无子奉老。 再者,伍书德总在她面前隐隐显现出对她的亏欠与愧疚,她只要多加保证,保证她绝对会善待孩子,他夫妻二人应当不会拒绝她的恳求才是。 想至此,莲步疾行已久的珍娘忍不住举袖掩唇。 「我不会寂寞的,到了老,我会有个怜我、疼我的孩子常在左右,我不会寂寞、我不会有长年不解的寂寞的!」 思及此,她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彷彿心有安慰。 可,便在这同一瞬间珍娘驀感一阵天旋地转,胸间一片息、喉中一口气喘接不上,本就急快的脚步更显踉蹌,原就纤弱的身子更见衰软,一隻牡丹绣鞋无力地举跨在通往续梦园的月洞门前时,珍娘带喜的双目倏然如灭了火光的屋房般诡暗,只觉耳边响起一阵怦然窸窣之声,她便再也不知周遭发生何事,完全失去知觉。 陆之一 秋高气爽,晨风难得以温柔的姿态吹抚进平日里人气惨澹,今天却坐进伍家大宅中两位辈份最高的长者与珍娘仍一心钟爱的丈夫的合欢阁。 要是平日长幼相会,就算不是喧腾热闹的景象,最少也长者慈爱、少者恭敬的景况。可今天,少者虽仍旧恭敬,可伍家两位怀有慈爱之心的长者满是皱纹的脸面上除了藏不住的遗憾之外,更深刻的,是无法压抑的惋惜痛心。 浅浅掀了掀不为人所察觉的眼,躺身在床的珍娘直感身子疲乏,少有气力,她一时弄不清状况,兼之身子疲倦,便也就藉此贪懒不起了。 好难得啊,相公竟与公婆一道上她的合欢阁来了!虽然她很想起身与心爱的丈夫亲近言谈,但有些心里话实在不恰当在公婆面前表露,忍忍吧,说不定慢点两老会先行离开,到那时再与伍书德说话也不迟。珍娘心中如是作想。 「爹、娘,您俩别再难过了,这……这或许是命中注定,孩儿对此也感到心疼,只是事已至此,难过也无济于事。您俩在屋里也守了一夜,身子早该乏了,还是先让ㄚ头们送您俩回房歇下,要是因为这事儿弄坏了身子,孩儿会感到不安的。」 守在珍娘的床畔,伍书德自坐椅上回转过身,向房心圆桌旁的父母缓言劝说。 忽然,伍书德之母哀哀鸣泣。 「娘……」 「孩子,我先带你娘回屋里去,这事儿……也罢,至少续梦那里平安无事,缓些时间你娘可就有得忙了,到时心情总能平抚过来。只是珍娘这边……你多花些心思安慰安慰她,别让她太过哀戚伤身。虽然大夫说她本就体弱,但也许往后还是有机会……」 「爹,我知道的。您和娘就先去歇息,这里有我在。屋里的ㄚ头小子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通通退出这屋子。」 轻闭的眼无法看视屋中人的哀伤为何而来,珍娘虽是心疑,但念及这屋里将剩下她与伍书德两人独处,她忍住抢快开眼,静待眾人如愿退去。 只是……为何自公公的话意里听来,婆婆的眼泪是因她而起?为何他老人家殷勤交待要伍书德好好安抚自己? 耳闻屋中一干老小逐渐退出,弹指片刻,室内便恢復以往的安寧。 在这片寧静之中,珍娘悄悄睁开右眼,偷偷覷望床畔旁的伍书德。 伍书德笔挺温雅的身形至今仍是她心中最爱,仅管他对她并没有丝毫爱情,但深植于心的倾慕却始终不曾消褪。 只是他此刻旋身看向屋门,她看不到他脸上这时有何表情。 「唔……好痛……」 「珍娘!」 逞强想撑起气力全失的身子,然,不知为何每吋肌骨都在发疼的珍娘却无法如愿而行。 伍书德闻声回神,这才辅助她小心而缓慢地坐起身,倚靠立高的枕上。 「相公……」 望着他斯文俊朗的容顏,珍娘甜甜的笑了。 但,与她四目相望的伍书德并未投以她相同的目光。 「相公,你怎么了,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神……你为何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望着我……」 原本与心爱之人独处的甜蜜心情在如此诡异的眼色中倏然间盪然无存,一抹无名的恐惧陡然窜升。 薄唇微动,伍书德欲言却止。如此行止,更添珍娘心头不安。 驀地,她记起自己原本正欲往续梦园寻找他与续梦商谈过子一事,可怎么睁目之后,她却躺在自己的床上,并且浑身虚软疼痛? 「相公,我……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我现在是躺在合欢阁的床上而不是在去续梦园的路上?我记得我那时确实是在通往续梦园的路上,我那时差没几步就要进到园里去找相公你和续梦妹妹了,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躺在自己的床上?又为什么我会觉得全身无力而疼痛?」 无名的恐惧引发珍娘心中紊乱猜想,略作凝视,伍书德心中已有决定。 「对,珍娘你昨日午后的确是预备进续梦园,但是……听下人说你好一阵子都没仔细照料自己的身子,没好好吃,也没好好睡,所以才,才会连门都没进,就昏倒在洞门前的花丛边。」 「……啊,原来是这样啊……我真是好丢脸啊,居然在眾人面前发生这种事……」她羞赧的掩面笑着。 微顿,伍书德续道: 「……所以你从今时此刻起,再不能这样伤害自个儿的身子了。现在好好调养空虚的身子,往后也许还有机会再……再……」 话才过半,伍书德却再也说不下去。 一转念,原本卡在喉中的话题随之转变。 「总之,先把你虚弱的身子养好才是第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再说吧……你好好歇着,我去看看厨房是否把你的药煎好了,一会儿让ㄚ头为你送来,我,我先出去了……」 「啊,相公……」 心中的疑惧一瞬间被伍书德突然的来去行止给吓得顿住了。眼见他立足转身就要离去,珍娘直觉想起身下床,衝到他面前去,可才一起心动念,略微麻痒的下腹忽然疼痛加遽,瞬间令她无法动弹。 「唔……我究竟是……怎么……」 隔着薄被轻摀着小腹,珍娘弯身趴俯在软被之上,低声的呻吟并未被渐渐走出房门的伍书德察觉── 一如她随后而来的伤悲与恨怒…… 陆之二 如果,有时候,有些事可以不要那么清楚的知道应该是一种幸福吧。倚靠在合欢阁凉亭栏椅上心神颓丧的珍娘心中忍不住如此作想。 因为,此刻体虚心伤的她心中正有一件不愿知道,却又无法不知道的事。 她,失去了她的孩子。 在她奔跑着想到续梦园去讨一个孩子以完结寂寞的那一天,她失去了她未能及时察觉悄悄住落在她腹中,却被她震落的孩子。 这孩子本该是她意外的惊喜,此刻成为她心上意外的哀伤。 为了能有一个孩子,珍娘算不清自己究竟费尽了多少心力。然而,不论她如何算测,她怎么也料不着不过回了趟娘家,确认自己的身子是否能够怀上孩子,却反而因此举失去初初落胎在她腹中的宝贝。 若是她没失去这孩子,十个月后,那娃娃会是俊朗的男孩还是甜美的女娃?她该为他准备怎样的衣装、准备多少?她能为他安排多少游戏、带他去多少地方,吃多少好吃的东西,看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要替他寻找多少聪明擅授的先生老师,学习多少有趣而高深的学问? 不论如何,能看着自己的孩儿慢慢成长,那一定是很有趣味的事儿吧! 「如果能那样一定很幸福也不孤单寂寞了吧……」 在缓慢,紊乱,却专一的思索间,倚栏而坐的珍娘不禁嘴角露出浅浅微笑。可随即,那一抹难得的甜美却在瞬间消灭形踪。 「……但我终究失去了他,我终究失去了我可爱的孩子……」 胸中一阵苦涩激盪,珍娘终是忍不住哀伤,弯身趴俯在栏杆上掩面哭泣。 而在阁门外手捧药汤的绿儿眼见主子连日来的忧伤又再发作,她寻不出任何安慰的言语,只能无能为力的站在阁门外,花丛边,一同伤心泛愁。 「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少奶奶已经好几天不喝汤药了,饭也没肯好好吃,这样下去,只怕身子还要出状况的……」 自语之间,绿儿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绿儿?你在这边做什么?是要为少奶奶送药吗?怎么还不进去?」 「少爷?」 不知何时,自家少主人竟出现在她身后。 绿儿揩了揩泪眼,哀哀说道: 「我……少奶奶又在哭了,自她死求活求,从医馆大夫那里问出自己是因为掉了胎儿才会昏倒在续梦园后,少奶奶便再也没好吃好睡过一天。少爷,您瞧,少奶奶又趴在亭子里哭了,绿儿嘴傻心笨,真不知要怎么安慰她才好……少爷,绿儿有个超越本份的请求,是不是能请您亲自拿这碗汤药去餵少奶奶喝,劝劝她、哄哄她,让她别再那么难过了,如果是少爷您去安慰的话,少奶奶一定会宽怀许多……」 「我……」 没料到绿儿口出此言,伍书德一时语遏。 「我……我同样也没有可以安慰她的话啊……」 这时,他能说什么、又该说什么?对珍娘掉了孩子的事他一样难过,而在心里的某个角落,除了失去亲子之痛,对珍娘,他更多了份言之不明的亏歉,这使他更不敢于面对珍娘越渐憔悴的面容。 他对她,只有越来越多的欠疚,对于感情,此生只怕再没机会萌生了。 「如果只是单单掉了孩子或许她还不会那么难过,可偏生,她回了趟娘家,错请了个医馆的二流徒弟,误诊了状态这才意外地震掉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这是珍娘最自责,也最心痛的部份。对此,我根本不知道该用怎样言遇去劝慰她的伤心。我知道她想要个孩子想很久了……」 伍书德垂目缓道无法再多说些什么。 因为他知道他并没有让她真心快乐过,反而让她总陷落在实际与内心的孤寂之中。 他,亏待了她。 此时此刻,他害怕去面对珍娘的悲伤。 「那怎么办?少奶奶好可怜啊……」 伍书德抿了抿唇,望了眼亭中纤瘦的身形,随即无奈的摇摇头,转望绿儿。 「绿儿,这是大夫新开的药,你拿去,要记得按时煎给少奶奶服用。还有你只需要专心服侍少奶奶,多陪在少奶奶身边,屋里有事就让其他下人去做,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若是少奶奶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听了去办,一切以她的想法为主,清楚了吗?」 交出手中一串药包,伍书德转身要走。 绿儿驀地一声轻呼。 「少、少爷,你不进阁里去吗?」 已然与合欢阁背向的伍书德在迟疑间摇了摇头。 「不了……你好生照顾少奶奶吧……」 青袍轻拂,伍书德再无迟疑地步离了合欢阁,同时,也步离了不知何时撑起一身虚弱,凝目向他的珍娘的眼。 「拋弃了,连看都不想看我吗……」 在珍娘串串滴落的泪水中,有那么一颗泪,是为了伍书德弃她不顾,无情离去而流…… 陆之三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流言。 伍府也不例外。 所以,接连几日,只在合欢阁里活动不出的珍娘也听到了不少的间话蜚语。 好比:『少夫人怎么这么倒楣啊!好不容易有个孩子偏生却又掉了』。 或是:『二姨太真是好命,进府不久就怀上孩子,现在又遇上少奶奶掉了孩子,恰好有扶正的机会,说不定少夫人还会因为出无子嗣而被夫家休离呢!』 这话说得是夸了。就算不提出身名门,单说伍府也算是诗书传家,十分注重礼教与脸面,珍娘就是无子也断无可能因此被休弃。 只不过: 『唉啊,扶正怎么可能,只是现在府里上下谁不把眼光焦点放在二房那边?管他是为了什么 ,二房奶奶都已经是大伙儿疼惜、献媚的对象。少夫人这边往后要是真生不出个孩子,正妻之位也只不过是名存实亡了。』 名存实亡吗?听到这话的珍娘不由得涩涩的、冷冷的,却极为认同的笑了一笑──这不就是她现在的情况吗?这话说得多真实啊! 真实的残酷。 而这一切能怪谁呢? 下人们议论纷纷这个疑题,她自己也是。 只是,不论她怎么作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解决。 于是她每日漫步,漫无目的的在只有她、没有别人,也没有任何人会真切关心的合欢阁里随意游走,似有若无的思考着每一个窜过她脑中的想法。 究竟,她是为了什么才费尽心思嫁入伍家,嫁给他伍书德,成为他的妻? 究竟,她是为了什么才将自己弄到这样空寂的境地? 她虽然出身富贵,是爹娘的心头肉、掌中宝,远比续梦园里那个贫家姑娘各方面不知胜出多少,可,嫁出去的女儿总是泼出去的水,就算她敢厚顏回家哭诉自己的哀伤,但娘家的父母至多也只能当她背后沉默的依靠,无法成为站在她身前,为她正名出气的发声者。 原来,权势名利在许多事的面前空渺的一点用也没有。 原来,到了这时候,她甚至比一个贫家女儿还要不如。 思虑越来越多,思绪越来越杂,仅管秋晨风凉,珍娘却无法釐清自己此刻的心思,忧鬱已极的胸臆间除了一股透不出的窒息感如火闷烧,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随意漫步的走着,不觉间珍娘也走痠了脚,略感疲惫。她下意识的走向合欢阁的月洞门内侧,轻轻倚身靠上,权作休息。 不意,这时绿儿正提着个食篮往阁边远远而来,一旁还有个不知是哪房的ㄚ头正与她间话。 定睛细瞧,珍娘这才确知那ㄚ头是婆婆房中,一名名唤珠儿的ㄚ头。 「我说绿儿,你房里的主子现在如何?」 这话似乎问得由来单纯的绿儿有些困惑,她回问: 「什么如何?」 「就是少奶奶啊!她前些日子不是意外小產,身子好些了吗?」 话说得清楚了,绿儿会过意后随即叹了口气,道: 「照大夫的说法是好的差不多了,只是……」 珠儿侧首停足,睁眼望向她。 绿儿也跟着停下脚步。 「少奶奶身子是好了,可自从她晓得肚里的孩子没了,就再也笑不开脸了。珠儿,你晓得吗,原本刚滑胎时,少奶奶只当自己是身子差,才昏倒在续梦园前,可在听过医馆老大夫替她悉心问诊后的结果,少奶奶可以说是心死了。前些天,她躺在床上时跟我说,她一开始听到大夫告诉她肚里的孩子掉了的时候,心底虽然难过,但转念想,她并非是不能怀胎,仅管伤心,却多少还能释怀。可,没料到她要求老大夫为她补身,期待能怀上下个孩儿时,老大夫却告诉她,少奶奶身子骨天生就弱,怀孕本就不易,这次意外掉了孩子,更加伤身,要想再有个孩子,只怕难上加难,机会渺茫了……」 「是哦……少奶奶好可怜啊……」 珠儿口中话语虽有用上怜惜字句,但脸面上却丝毫不见半分疼惜刘珍娘失子的神色。 反倒是绿儿在不自觉间为了她合欢阁中的主子滴下几滴心疼的泪水。 她揩了揩眼角,续道: 「少奶奶没了娃娃我固然为她心疼,可说正格的,末了少奶奶跟我提的问,才真让我觉得不值又难过。」 珠儿问道: 「是什么?」 「那天少奶奶跟我说完她的伤心事后,随即问了我:『你家少爷呢?今天来过了吗?怎么我好像许多天都没见到他了?』我听到这话的时候真差点没哭出来!少奶奶好可怜啊,没了娃娃,少爷又少来关心她。难得亲自送药来,也只是在门口将东西交待给我人就走了,真进到屋里去探视、问候少奶奶的次数屈指不过三次。我、我真是为少奶奶抱不平,真为她觉得不值!我是少奶奶屋里的ㄚ头,我知道她真的很爱少爷,可少爷有了二房奶奶后就不再疼少奶奶了,这真是、真的是……唉啊,我不会说啦!我没读过书,连骂人的话都没能说得全,真是气死我了!」 绿儿气得狠劲跺脚。 珠儿道: 「是吗?这样说来少奶奶还真是可怜。可我们不过是没地位、没身份的下人,就算骂出什么狠话戳到点子上也算不上真帮了主子什么忙,这么说来,绿儿你也甭生气了。话说回头,你该要为自己想想才是啊!」 这话说得绿儿困惑了。 「什么意思?」 「照眼下这情况看来,少奶奶这房怕是要失势了。你可不晓得呢,当初你被派到少奶奶这边时,府里的ㄚ头们说有多羡慕就有多羡慕!大伙全都在推想你就算没机会趁势给少爷作妾收房,只要大房奶奶心眼好,免不了你也能跟着吃香喝辣,总是有好无坏。谁想得到到了今天,少奶奶却是落到这般田地?你也看得清眼前的状况,少爷对姨奶奶又疼又爱,二房奶奶未来也还有个宝贝娃娃依靠,不怕没人关爱。可少奶奶就不同了,她虽然后头娘家有钱有权却也不能事事都请家中爹娘作主,而在往后要安身立命的伍府大宅里纵使她钱银不至匱乏,也不会没有ㄚ头小廝照料 ,可照你所说,她连少爷的怜爱同情都没有,你想,往后合欢阁里会是哪般景况?这还需要我跟你多说吗?说起来她不也什么都没有吗?」 「这……」 绿儿倏然无语。 「现在我们这些ㄚ头可都不觉得你的处境有多好了。对了,前两日我有听到老太太说想往姨奶奶房里添人,你要有兴趣,我找个机会探探她老人家的口风,看能不能将你移过二房那里去。」 绿儿微瞠目。 「你要觉得二房那儿好,怎不自己过去,这么大方要帮我?」 珠儿掩唇得意轻笑,顺手提了提手中食篮。 「我是老太太屋里的ㄚ头,待遇是能差到哪去?不时还好吃好喝呢!我是看在与你姐妹一场,总要替你想想后路啊!」 驀地,绿儿向她怒顏以对,正色道: 「要不是有二房奶奶的存在,少奶奶现在哪会吃苦!我讨厌那女人,你再别跟我提这事儿,否则我肯定跟你生气!」 说完,她转身撇下珠儿就走。 心中被珠儿激起的气犹自未消,绿儿忍不住嘴上咕噥: 「得宠又怎样?还不就是个姨太太!我寧愿跟少奶奶被人冷落,也要不进你房里去看你嚣张的脸色!哼,小人得志,可恶、可恶!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少奶奶就不会被冷落了!都是你不好,没有你在就好了!」 绿儿越讲越是气忿,竟连在经过月洞门时全然不察她忠心维护的主子就立身在侧。 「都是她不好……是啊,我也觉得……如果没有她,多好……」 珍娘听尽了两名ㄚ头的对话。 同时,也第一次听到,在她的心中,有恨! 柒之一 「温柔的珍娘有恨,一直到她因买通贼人,杀害续梦的罪名被判斩首后我才真正感受到,我 ……」 往事的馀韵有时总残有甜味。但若是留下的只有酸涩,那多半将远比记忆中的那抹甜来得加倍清楚。 与珍娘、续梦前辈子的姻缘虽不过是两、三年间发生的事,说与曇华听来好似简短,但对伍书德而言,不论是现实经过或是事后追忆,都是漫长且心酸。 「以前,不管我三人之间情事如何演变,珍娘总能和我有商有量,甚至可说是体贴我的想法 ,凡事以我为主。可是我……我明知负了她,却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连面对她、安慰她的举动都没有 ,其中的原因竟只是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与脆弱的一面,这也才连代的害了续梦与续梦腹中的胎儿……」 「听来的确如此。」 伍书德话说得几欲有泪,然曇华却是顏色淡淡。 「那,之后呢?」就连好奇的表情亦是轻如薄云。 「之后……」 伍书德感叹的喉息声中夹杂万般错纵矛盾的情绪,而其中对生命中两个女人的敬与爱,怜惜与亏欠,更是无可掩抑的氾滥在他胸臆之间。 「……之后,那时的我们都太专注在我们的情事转变,全没留意到身外的世界还有何不同的变化。与她们两人短短共处的两年多的岁月里,我本无从得知珍娘的心情起伏。我真正知悉她因我而起的创痛,是在她与续梦死后,在绿儿离开我伍府本家,转往刘家大宅前,与她说起话时才晓得那段时间里她的煎熬。我……不论我爱她不爱,如我这般凉薄之人实在不配当她的丈夫……」 就在伍书德浸溺回忆之隙,曇华倏然侧眸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时鐘。 「可能吧。话到此处先行打住吧。」 曇华突来地的词语弄傻了伍书德。 「恩公,怎么了吗?」 勾了勾唇,曇华淡道: 「没什么,你不用紧张。只是第一次听你细提往事,不知觉间竟也过了许多时候,」他伸手指了指墙上已跨越午后四点的鐘,随即又再比了比那扇黑色的门,续言道:「你的续梦再没几步路就要进到屋来。毕竟你是酒罈里藏匿逾百年的鬼魂,与生人之姿的她共处只有害而无利,你现在还是回到罈中暂歇,避免与她直接接触为好。」 伍书德闻言醒悟。 「是了,近几日来到续梦的屋中也是凭赖恩公施法,才让书德得以静静在旁看望续梦今生生活的安好。既然续梦就要归宅,书德这就先行回到瓮中去,免得身上阴魂鬼气侵害续梦安然。」 语毕,他朝曇华深深做揖,随即化身一抹轻烟,窜往柜中酒罈,静静隐去声息。 就在伍书德完全隐没在罈瓮之际,曇华旋即拧指施法,除了掩去消化伍书德的鬼气之外,同时,也佈下可以防止外来事物伤扰入侵的结界,确保屋中『一人一鬼』的安全。 这时,屋门外传来一简短俐落的开门声。 「回来了吗?好好歇息吧。你与你腹中孩子的安好将会是另外两个漂流灵魂的救赎。」 在卓梦打开内门进屋的同时,曇华化身成一抹星色,一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跨进门槛,一边缓缓褪去身影,消失在她虽看不见却扫绕得到的范围。 柒之二 一夜好眠向来是卓梦生活中最大的愿望。 特别是自她怀有身孕之后,那样的愿望更成为一种每当黑夜来临时不可抑制的期望。 託了曇华咒力之福,接连几日她果然都能一夜好眠,全无恶梦侵扰。 若要说这些天有何困扰,也只剩时不时在她外出之际总在远处跟随她的緋红衣──緋红衣那紧迫盯人的视线。 庆幸她只在举目可见的远处观望,并不特意欺近,没给她实质压力。 今日近午,已预约好產检时间的卓梦依时出了自宅大门。就在她锁上大门的那一瞬间,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前长廊陡然旋来清风,虽然轻浅,却已令卓梦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她循风回首,眼前所见果真是她心中猜想。 「怎么又是你?」 清凉悄停,依风而来的緋红衣一身挺拔,面无表情的出现在她身前。 心中虽不惧怕,但对她的出现十分感冒的卓梦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倚身背后刚锁上的冰凉铁门,问道: 「你又来做什么?」 緋红衣神色冷淡回应: 「还是相同的目的。我要你家中那只古酒罈,只要你将它交给我,我保你顺利安產,此后再不受鬼邪侵扰。」 闻言,卓梦愣了一愣,这才记起前次相见,面前之人也跟她提过同样事情。只是当时她被珍娘一事惊扰得精神几许恍惚,虽然将对方的话听进耳中,却未能听进思虑之中,只是一逕的对突来的陌生客提起防备之心。 如今再闻,卓梦才认真思索她话中用意。 「酒罈?我家里有的古酒罈只有阿欲前些日子自公司拿回的那只,你要的是那东西吗?」 緋红衣含目示意。 「为什么?」 微顿,緋红衣应道: 「此事虽与你百年前轮回之事有关,但既已是往事,未免影响你今生,也就不说了。我唯一能告知你的是,你给我酒罈,我给你安寧。」 细想她话中深意,卓梦陡然惊醒。 「所以,你知道我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她试探问。 「是。」她俐落回。 听到緋红衣这样的答案,卓梦禁不住心起警觉。 「你到底是谁?我知道我这样问你你大概还是不肯说吧,可是,如果你真的知道我遇到的怪事,那代表你并不是平凡人?所以,你究竟……啊!难道你跟我梦中那个古典美人是同一伙的?」 话到此处,她怯怕的更加贴紧门扉。 緋红衣并非看不出她对一切陌生事物的胆怯,然而对她来说,卓梦的情绪一点也不重要。 在她心中,只有完成地府长官交待的任务,其它的只要不违反法则规范,天理循环,一切皆可任意行事。 她一步步,慢慢地向前进逼,逼向身后再无退路的卓梦──看来,她打算採取较为强硬的手段以达目的。 「你别过来!」 面对几乎面无表情的緋红衣,卓梦惊嚷一声。 「虽然我不清楚你要那瓮究竟想干嘛,但是我已经明白你的目的了。可是那是阿欲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将它交给……不,就算不是阿欲的,我也不想把瓮交给你,你的出现完全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顺从你无理的要求!」 话到后来,卓梦竟感到有丝气恼。 她虽然从来都是个温和柔软的人,但这并不代表她是没个性的人。何况自孕后三不五时受到珍娘的恶梦侵扰,即便她履次皆无力抵抗,却也不可能心中全无怨怒。不过是因为鬼神之事并非平凡如她者可以轻易明白,这才在又惊又恐,又得保全自身与腹中孩儿的状态下隐缓脾气。 此刻,緋红衣的出现,算是牵引出累积在她心中的不平,仅管没能问出她真实身份,却也令卓梦再难按下情绪,首次为了她惊惧而不可掌握的事况发出怨恼之声。 只是緋红衣不论生前与死后天性一向平淡到有丝凉薄,纵使面对卓梦骤起的情绪反弹,在她脸上却仍见不到半分涟漪。 「你的确可以不顺从我的要求,而我也可以另寻它法得到那酒瓮与瓮中魂魄,」她淡淡应道 :「只是若要让你以腹中孩儿的安然作赌,你肯吗?」 一语警醒,卓梦凝掌捧腹。 「我……」她重重叹了声息,「我快被你和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搞疯了!你到底是谁?那宫装女人到底又是谁?那酒瓮又有什么秘密?为何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都与我有关?我……唔……」 言词情绪过于激动,卓梦只感掌抚之处传来阵阵痉孪疼痛,一时忍受不住,只得顺势蹲下身去,竭力承忍住意外的胎动。 「痛……好痛……」 止不住的疼痛不断自下腹如潮水般涌来,连绵不止的态势引得卓梦心慌了,因此更为加强了肉体痛感的错觉。 「梦儿!梦儿!你别慌,我来了!」 就在她痛苦的无已復加,拳屈倒地之际,紧闭的门扉后传来一阵她从未听闻却又陌名熟悉的呼唤声援。 「伍……哥……?」 不自觉自口中嚷出这声称谓,卓梦虽有奇妙的熟悉感,却无暇亦无力分心探寻声音的来源与主人。 倒是对她的痛苦全无怜悯之意,始终一旁站立的緋红衣这时举目抬眉,朝她身后宅门睇望,眼色一瞬不瞬。 「总算是逼出你来了,地府未归魂,伍书德。」 就在她开口的同一瞬间,白色铁门上霎时泛出淡淡白色幽光,一袭书生装扮的伍书德自幽光中一道细直的裂缝中窜身而出,只管往倒在他身前几步的卓梦走去,无视她的存在。 眼见伍书德出现面前,緋红衣左腕轻转、左掌轻翻,一本褐黄色,巴掌大的古书瞬间自她手中冒出,这时,本无流风的楼廊空间里凉意陡起,轻轻吹掀起古书页页飞黄,须臾方定尘埃。 黄页落定,緋红衣颈顎不动,眸光微落,轻声唸出纸上所记之蝇头小字。 「伍书德,生于富贵书香世家,一妻一妾,无子缘,于妻妾亡后酗酒病死。死时憾念太深,魂魄因此寄宿进亲手收埋的酒瓮中长有三百馀年之久,随着动盪年岁深埋入地,成为地府追之不到的未归魂。」 緋红衣閤上手中追魂册,收化入掌,随即张目看向屈身靠往卓梦的伍书德缓缓说道: 「你一生虽无特殊功蹟,亦无害人心肠,但此刻毕竟已是鬼魂幽灵,早该归向冥府,莫再在人间徘徊不去,引动尘埃。」 语毕,她自翻转的右掌中幻出一条尺长红缎,在灿灿的星色之间缓缓盘升。 「去。」 艳红色的拘魂索依令朝伍书德身后飞去。 不料,在还不及触碰伍书德一根毛发之前拘魂索却被一隻皎白指掌扣握住。 緋红衣首次双眉微蹙。 「又是你?」 白铁门上此刻白光散尽,而在伍书德与緋红衣之间,这时定身站着同样穿门而过,掌握红缎的曇华。 「是,自然是我了。」 「……碍事者。」 对此评语,曇华勾唇以应。 柒之三 松开紧握五指,拘魂红缎顺势抽退回緋红衣掌中成圈盘落。 緋红衣冷眼凝望,曇华缓步前进,全无所惧。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你与卓姑娘的对话我们在屋中皆已清楚听闻。也清楚你一再进逼的用意……」 「那你应该知道我势在必得。」 「嗯,我知道。不过……你的举动似乎引起不良效应,你看,事主正痛苦的倒在地上,你想,这该如何是好?」 低瞟了眼地上蹲倒的两人,緋红衣并无同情之意。 「你放心,她不会死。自从她以续梦之名死后至今也已轮回数次,虽然先前几回都算不上善终,不过今世,她将可以高龄安然,并拥有子嗣,与之前全然不不同。」 「所以你就放任她痛的在地上打滚?」 这回换曇华对緋红衣的心思感到有些困惑了──他素知她生来就是个冷淡脾气,但怎么说她都是个『人』,怎么会比他这非人之物看来更见无情? 「你和伍书德不就出来助她了吗?」 微思量,曇华领悟道: 「原来还是我小看你了。我只当你的紧迫盯人是要让卓姑娘自动交出酒瓮,仔细一想,你两次相逼,都是在屋宅之前,我与伍书德就此处,要忍住不出也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吶!」 緋红衣听闻话语却不甚在意他话中言语,自顾自道: 「好了,既然要角都到齐了,你该去做你应为之事,我也要执行我应为的任务。」 「唔?」 一时未及回神,曇华喉音轻弹。就在同时,緋红衣手中红缎再如螣蛇窜起,势之所向,直指伍书德后心。 「唉,你别这么急躁,让伍氏家人将该说、该做之事尽数完成再将其提回地府不是更加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之事吗?」 「我没那样间功夫。」 緋红衣不管其它,眼前正是她欲逮之未归魂,既已唾手可得,对她而言,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 掌中红缎浪滚灵动,就待使者一声令下便即旋舞凌空,直扑目标。 不想,在她未及指令之隙,原本屈膝跪地,与她和曇华两人相背的伍书德竟迎面朝他俩衝来 ,瞬即跪倒,磕头如捣蒜,疾声求道: 「救救她、救救她,她好痛!梦儿好像动了胎气,怕是要生了、要生了!」 闻言,口中正低喃法咒的緋红衣顿住了动作。 而一旁接受伍书德大礼的曇华也不禁润唇轻弹,呢喃道: 「啊,真的吗?你们人类的事我不大懂,卓梦痛得跪地不起就是因为她要生孩子了吗?」 一时之间,小小的门廊前悄静无声,仅有卓梦痛苦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自口中散逸而出,听来倍感苦痛。 她的哀鸣一声一句紧紧扣敲着伍书德的心,伍书德关爱之心此刻如潮涌般氾滥,叩头的频律也因此更为迅速奋力。若非他此刻是鬼魂幽灵,只怕早已将头给磕得破皮流血,鲜红满地了。 只是他跪地叩头之举仅对曇华有所影响,对緋红衣却发挥不了效用。 「去。」 她依然故我,只想将地府阎君交託的任务完成。 曇华再次出手。 「你别这么不留情面。你不是人类吗?人类不是最讲究情义?为何自我认识你以来却从不曾见过你显露过温柔的表情动作?莫非你与我一般,不过是三魄不全的生灵所化,这才如此薄情冷淡?」 红缎再入横隔于她与伍书德之间的曇华之手,緋红衣不怒不慍。 「我收未归魂,你救待產妇,两事各有所终,怎会无情?又怎与无情相关?」 曇华摇了摇头。 「你莫忘了还有珍娘。」 「我记得。待我收了伍书德,自然会去找她。她意在取卓梦与她腹中孩子性命,料想是不会离开此处太远。」 曇华再次摇头。 「带一个流溢怨气的鬼魅和一个充满悔恨的游魂回地府有什么意思?我说还不如让他们将前世的遗恨好好了结了,再随你回往地府岂不乐哉?」 曇华之言引起緋红衣鼻间轻声一哼。 「你这精怪倒真有善心。」 曇华勾唇:「那倒不是。只不过百年前,我在找你的过程中,某夜经过了伍家庄园废墟,察觉深埋地中的酒瓮里藏有股深刻哀戚,继而发现伍书德的存在后,这才间来无事,答应若有机缘 ,便为他解决生前憾恨,让他得以了无遗憾的归往地府。眼下他生前的悔恨就能解决,就算不能如意善了,至少将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仔细传达,不也是美事一件吗?」 不知听闻曇华话语后的緋红衣是何感想,只听她低低呢喃一声,曇华手中红缎当即如滑蛇般溜窜而出,回到她掌握。 而就在谁都未有反应之际,原本屈倒在地的卓梦不知打哪生出力量,突然侧面回首,哀痛地盯住緋红衣的双眼,紧瞅不放。 「为何……你为什么要害我?你为什么害我!」 痛苦不堪的卓梦看不到身为灵体的伍书德激动的关切,满腔的忧忿心焦只能对引发她胎动的緋红衣困惑投诉。 而她这突来之举首次引起緋红衣情绪的轻微波澜。 她顿住了原本欲再次拘捕伍书德的动作,檀口微啟,喉音吶吶。 「……不,我没害你,害你的不是……」 她并非特意想要辩解,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开口解释。 只是,緋红衣一言未尽,脚边痛苦不堪的卓梦却已咕咚一声倒地,只有她伸出的那隻苍白的几近透明的右手紧紧勾住她洁白的裙角,无声詰问着她再说不出的疑问。 捌之一 分不清是幻是真,这园里开满的紫色藤花淡淡飘有幽香,随性漫走间,初春的晨风轻轻抚在她初醒微温的脸上,虽有几分沁凉入肤,却也教人感到几许爽俐。 支手撑在后侧腰上,她缓步走着,虽然漫无目的,没有方向,但,她的随意,却与市井中那些终日无所事事、心与眼皆无所适从的人们大不相同。 这里是续梦园。 而这座续梦园是她的天、她的地,更是她与心爱之人共筑温暖幸福的乐园。 仅管这里不过是偌大伍家宅院中的小小一隅,却足已填满她本就容易知足的心。 此际春时正好、风景正好,浓情正好、心思正好,虽然踱来踏去的步子始终迈不出这五脏俱全的雀鸟之地,但她随意的漫步,却一步步都在编织着未来美好的愿景。 她姓卓,本该如一般平凡女子那样无名,因为父亲是伍家长工,机缘巧合下认识了伍家唯一香烟继承者,伍书德,这才自他的口中有了个名字──续梦。 虽然她不过是长工之女,地位低贱,但打小却是与长她四岁的伍书德要好,也才有了机会藉伍书德之手、之口,习得学问知识,不至成为一名庸俗女子。 而也正因此,开了智慧的她在伍书德的眼中不仅是个外貌甜美的姑娘,秀外慧中一词,更是他对她最常,也认为最适切的评语。 情爱究竟是在何时萌芽的,若教她细细思量,续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打小到大,自两小无猜到两情相悦,她与伍书德彼此间的贴心切意,早不需言语。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在闻知他的婚讯时夜夜暗自垂泪,而伍书德亦不会有婚前婚后的抗拒,甚至到后来还与珍娘条件交换,藉机将她纳为侍妾,得以长相廝守。 先前那段相思的苦涩过去了,如今,他俩再无需在意身份的高低贵贱,总算也是在一起了,纵使只是个妾,她也满足了。 人本来就不能那样不知足,试想眼前的一切本是不可期待的,如今景况,有夫有家,腹中还有个可亲可爱的希冀,她还有什么可奢求? 念及此处,续梦不禁抚着她凸隆的肚皮微微地笑了。 这样就好了,再没比现在更令她感到满意的状态了。她欢欣满满如是作想。 「续梦,」 风捲轻轻,不远处,那熟悉而心爱的呼唤乘着风温柔的飘向她的耳,进到她的心。续梦闻声回首,一时欢喜太过,身形微晃,模样便似站立不稳一般。 「小心!」 发声之人见状心惊,赶忙衝向前去。 匆忙间,一袭蓝袍的伍书德双手朝前伸出,像是要用他的手去承接这世界上最值得珍惜之物那般急切小心。 不过事情的状况与他过于杞人忧天的想像颇有出入。 「啊……伍哥哥……你还好吗?」 沉重的身子虽然反应迟缓,可性子一向平稳的续梦自是不会让自己入身险境。所以仅管她回首时身形略显踉蹌,但在她沉缓的挪动下并未真正发生危险。反倒是伍书德因为太过紧张她的安危,急切的朝前飞身而去却意外地扑了个空,整个人趴倒在续梦脚边,引起一地烟尘,惹得大腹便便的她又怜又疼,又是忧心,又是好笑。 垂眼看向裙脚边的伍书德,续梦想伸手拉他起来,却无奈肚子实在太大,让她难以屈身。 「没、没,我没事,你别乱动,当心动了胎气……」 伍书德见状连忙自行站起,边慌手慌脚地扑拍掉衣上的泥尘边抬头与她四目对望。 「你没事吧?」 微一愣,续梦轻轻微笑。 「没,我听到你来了,自然想回过身看看你,不过是身子晃了晃,哪有什么问题?」 伍书德见她状态平稳,心意自然也跟着安定下来。 他举步迎向她,随即旋足同向,併肩相依,左手牵住她的左手,右手护住她撑在腰上的柔荑 ,与她一起支持住她腹中甜蜜的重量。 「来,在花檯上坐着歇歇腿。」 为她理出一方清净,伍书德便与她并肩落坐花台石围上,相依而语。 「伍哥哥,平日你这时间若不是在爹娘房中与两位老人家商谈公事或家务,就是在房中晨读 ,怎么今天这么早会上我这儿来?」 仰目凝望,续梦手抚着凸隆的小腹轻轻而语。 伍书德支扶着她的肩,道: 「其实我昨晚就想来了。但想说你应该睡了,也就不来吵你了。」 眨眨眼,续梦疑惑。 「有什么事那么急吗?」 伍书德面露得意之色。 「酒。」 「酒?」 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却是让续梦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续梦,不知道你是否有听过……」 「什么呢,这么神秘……」她嗔笑而问。 他道: 「前些日子,我从朋友那边听来一个南方的风俗。据说在南方某些属地中,怀孕的妇人若诞下孩儿,家中人便会为此新生娃娃封罈埋酒……」 「哦,听来很有趣呢!」 伍书德頷首回应续梦的自语轻喃。 「是啊。所以我想学学这有趣的风俗,为我们的孩子埋下几罈好酒。唉,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这酒埋下地后啊没到孩子出嫁时是不掘土开封的……」 「出嫁?」 伍书德话自顾自说得高兴,续梦却是听得疑惑了。 「伍哥哥你……你不想要个男孩儿吗?」 伍家由来人丁单薄,若能多產子嗣自然再好不过──特别要是能多添上几个男娃娃肯定更能教伍家俩老欢喜不已!相信这事儿伍书德自己也是晓得的。可听他方才话中言词,却似乎并不如此作想。 伍书德拿眼与她对望。 「如果可以的话,我自然要了。」 「可你方才却是说……出嫁……若是说出嫁,我怀中孩儿不就得是个女娃娃……?」 伍书德闻言失笑。 「女娃娃很好啊!你也知道我们伍家人丁一向单薄,若是我们能多生几个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会是我的心肝宝。只是说来也奇怪,没来由的,我总希望续梦你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以是个女娃娃。我希望这女娃娃能像你一样有温婉的脾气、善良的天性,聪颖好学,明媚甜美,更重要的,是能像她娘亲一般体贴解人意,若真能如我心意,往后你再为她添上几个可爱的弟弟妹妹时,就有个体贴的小帮手傍身,想着能看到这样的温馨情景,我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欢喜!」 闻言,续梦顿了一顿,随即甜甜的笑开了脸。 「原来如此。其实,若没有生育男丁,传宗接代的压力,真的,只要是和伍哥哥生的娃娃,全都是续梦的心肝宝,又岂会有男女之分呢!」 伍书德同意的点了点头。 「是啊,只要是我和续梦的娃娃,男的女的,都是心肝宝。」 他话说得真诚,双眼情柔,续梦与他情意相望,更是增添心中暖意。 「只要伍哥哥你喜欢,续梦一定努力再为你,为伍家多添几个娃……」 垂首在他温厚的胸怀间,续梦深信,续梦园虽小,但只要有她的伍哥哥依傍在身,此处就会是她安身立命的美丽天堂。 伍书德续言,道: 「其实昨晚我就让家僕帮我备上几瓮好酒,若是快的话说不定今天就能送来续梦园。一会儿我们先用过早膳,再在这园子里寻处好地方等着他们将酒送来,我要亲手为我的女儿将这酒埋下 。往后待她长大出阁,那时变成老爹爹的我啊再将入地的酒亲手掘出,宴以宾客,那可是件多喜气的事呢!」 续梦掩唇轻笑。 「伍哥哥你真是说风就是雨,就算你再怎么想要个女娃儿,现在这孩子还在我的腹中,性别不明,这就已经想到她嫁人的景况了呢!若他要是个男孩子怎么办?」 「哈,」伍书德哈笑一声,「我可忘了告诉你,这入土之酒若是为了女孩儿,其名则为『女儿红』;若是为了男孩子所埋藏,则名为『状元红』,以期他将来功成名就,高中仕途!不管是为男孩还是女孩,总都是喜庆之事!」 续梦举目望他。 「不管为的是哪桩,话都让你给说尽了。」 他咧嘴微笑。 「好话不怕多说。若是说得多了能让你与孩子过得越加健康喜乐,这样的事我愿意天天都做 ……」 轻轻在她额间落下一吻,他边站立身足,边将续梦自花台石围上扶起。 「走,我们先回屋里用膳,别让你和孩子饿着了才是正经。」 「嗯。」 缓慢却沉稳的步伐是伍书德与续梦对未来幸福坚信的表现,然而,他与她却不知道,在他们坚定的信念的背后,却有人因此遭受苦楚与折磨,终日难以自拔…… 捌之二 谁都没想到就在欢喜将至之前竟会发生这样的惨事。 而更没想到的是,造成这惨事发生的竟是任谁也想像不到之人。 这阴雨绵绵的日子,在县府衙门里,在县府衙门外,无一不充满了围观者的疑惑与好事者的好奇心。若不是为了审理案情,只怕衙门里里外外早该都挤满了人,而非只任由衙外群聚的百姓引颈张望,万头鑽洞。 衙外喧嚷,衙内凝重,厅中县太爷手上惊堂木猛一敲响,两侧衙役同时冷腔冷调喊出长声威武,瞬时让衙门内外声气相通,同时陷入一片凝重静默。 「堂下所跪何人?还不快从实以报!」 堂上危襟正坐,面色严肃的县太爷厉声下问,两旁衙役手仗敲地,同声喝问。 放眼衙门堂心中,除却衙门中人,一共有两男三女。这五人之中,其中相依相持的老人是伍家的两名长者,而扶携在伍老太太身边的,正是她的独身爱子伍书德。至于剩下一名站立于伍书德身前的则是伍老太太房中的ㄚ头珠儿。 这立身堂中的四人不知为何脸面上皆有说不尽的哀戚、诉不完的悲痛,眸光所向,更是满满道不尽的疑问困惑,彷彿都在用他们的眼向跪地之人询问这一切究竟为何发生一般。 「堂下所跪之人还不快快自行报上姓名,是要本官施以酷刑吗!」 「威──武──」 县官厉言、衙役惊喝,却全然撼动不了地上人早已死寂的心。 她对未来的一切早是心无波澜了,开不开口,说与不说,对她而言并无差别。如此阴差阳错之事会发生虽然多少因由她一言而起,但真要她来承揽所有过失说来没什么道理。 不过,算了,一切真的都无所谓了。 肇因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都没有什么关係,只要这一切痛苦能早早结束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事了,要她背负什么骂声臭名真的都不要紧…… 她,全不在乎。 微眨了眨低垂的眼帘,跪身在伍书德等人之前的她心湖无波,缓缓扬起脸,不惊不怖的看向堂上样貌正义的县太爷,轻声开了口。 「……民妇……罪妇伍府刘氏……」 略停顿,半晌寻思,她为自己找出个确切的身份称谓。 「不,堂下人乃刘氏珍娘……」 仅管因为事发之后她受官府人拘捕,收监多日,不若平时得以打理梳洗自己而让她外貌衣装有些凌乱,但她珍娘毕竟是城中大贾刘府所精养出来的千金女,纵使再困窘的环境,天生自然,她也不会让自己流露出仓皇神情,憔悴顏色。 而由于她特殊的身份──既是伍府媳妇,同时也是城中大善贾刘家的独生千金,所以县官也法外容情,并未强制她更换一般入监女子所着囚装,让她穿以平日惯用的简单衣装入监上堂,令她不至太过狼狈。 「堂下……堂下刘氏,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如若你从实招来,本官尚可酌情量判,要是你严词狡辩,本官定当重判不赦!」 惊堂木一敲再敲,虽次次撼动在场眾人却丝毫打不乱珍娘水波不兴的心。 她幽幽抬眼,轻瞅着县老爷。 她道: 「罪?我有什么罪?县老爷是指伍府买兇杀人一案吗?县老爷是因为那名兇手声称我花钱买了他,让他去杀害伍府卓氏而认定我有罪吗?」 砰的一声,县太爷手中惊堂木重重往案上一敲。 捌之三 「犯妇刘氏看看你那是什么态度!兇犯都已将他受你收卖的过程告知本官,甚至连合欢阁如何前往续梦园的路逕向他指示,如此确切的情节本官都已知悉,你还有什么辩词可言!你见过那兇犯没有!你该是见过他的吧!」 「是,见过一面……」 珍娘眼色淡然。 「但那又如何?态度?收买过程?县老爷只听了那贼人一方说词就认定珍娘买兇杀人,那如果珍娘说珍娘与那兇犯此生只见过一面但往昔从不相识不知县老爷信是不信?」 县太爷倏然长臂一伸,直笔堂下所跪的她。 「本官原本也不信以你一府千金之躯,竟会犯下如此罪恶之事。但除了牢中兇犯言之凿凿的指控,本官还让人去你婆家伍府向各个家人僕役问过话,无一不是说你自嫁入伍家后因为失宠于夫,因此牵怒伍公子怀有身孕的侍妾。本官查知前些时候你意外掉了孩子,是故,若为此妒恨伍府卓氏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奇怪。只是真真让人想不到你一个弱质女流竟如此狠毒心肠,不单对个妇人狠得起心,甚至不惦念她腹中怀有孩子,买兇杀人,造成这桩一尸两命的命案。事已至此,人证物证皆已俱在,你还有何辩词可言?」 县太爷冗长而义正严词的话语中彷彿已判了她刘珍娘无可洗辩的罪恶,就算她再有任何词语辩驳也都无法改变他的认定。 只是,这样的词语能引起围观眾人的惊讶蜚语,对她,却没丝毫影响。 长言听闻,她介意的只有那几个字…… 「无一不是……无一不是如此言语吗?」 驀地,她静幽幽地偏侧过头,探向伍书德。 「他们也跟你问过话了吗?你也如同那些下人们口中流言,说我妒恨卓续梦拥有你全部的宠爱,妒恨她怀有孩子,所以我买了兇,杀了她……我的夫啊,你也是如此告诉县府衙役,如此深信事情真是这样的发展吗?」 珍娘双眼幽幽,伍书德实在无法从中看清其中有何种情结。 但,他知道他自己的心情。 他怕。 看着她的眼,听着她沉静无波的询问,他怕。 他怕她眼中潜潜流转的幽怨,怕这些幽怨是因他并未善待她而起。 他怕。 怕她因为他的关係真的恨透了无辜的续梦。 他怕。 怕她因为恨透了续梦因此暗地买了兇,杀了人。 若是如此,他本该怨恨的,杀害他妻儿的人,竟同为他枕边之人,并且是他亏待之人,真如此,他该如何是好? 他该恨她吗?他能不恨她吗? 他够资格恨她吗?他有理由不恨她吗? 是与非,对或错,他都能够有所选择却也都不能选择。 唯一能确定──是他将永远都无法爱她。 看着她向他投望而来的眼色神情,纵使伍书德饱读诗书,但在情绪万般复杂且混乱的状态下 ,夹杂着内心里的愧与疚,那些智慧与学问并无法让他有任何能力可以面对刘珍娘与她口中淡淡的询问。 「我……我不知道……我记不得我说了什么……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这,就是他给珍娘的回答。 闻言,珍娘容色不变,思绪却暗自顿了一顿。 这就是与她共处近两年的丈夫给她的答案,一个从来都不曾爱过她的丈夫,一个至今看来也不曾相信她为人的丈夫。 捌之四 思索着他的回答,珍娘不禁自问,她到底在期待什么?期待他给自己什么答案?是告诉她,不,他不爱她但至少相信她的为人,事情的发生全是一场误会;还是,是的,他就是认定她刘珍娘是个善妒狠毒的妇人,全无顾念所妒之人腹中怀有个纤弱无辜的孩儿,竟敢忿而买兇杀人? 本就不激怒的思绪渐趋凝滞,原本多少还有所猜想的意念竟也慢慢失去思考的能力与欲望。 是也不是,如何与不如何,一切,也就是这样了吧,反正,她一心爱着的他也不在意……她这样想着,也渐渐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是任由跪在地上的自己全然放空。 碰地一声,衙中惊堂再起。 「刘氏珍娘,你还有什么想说想问的?还是你也别再挣扎了,痛痛快快的认罪,省了本官的麻烦,本官尚可因你刘家由来行善,积德乡里对你从轻量刑……」 『爹娘……』 话到此处,长跪于地的刘珍娘驀然醒觉。 她眸色定定,缓慢而优雅的回过脸,看向堂上,神情恢復她名门千金一向的寧定与骄傲。 「不,关于此案我再没什么好说,县太爷依你想判的判就是了。」 珍娘此语一出,衙内衙外莫不为此一惊。 而在她身后的伍书德更是瞠目。 『她……真没有任何为自己辩驳的言词吗?』 眼望着珍娘的背影,他怔怔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珍娘倏地昂然挺腰,自地上拔身站起。 「大胆罪妇,你这是在做什么!」 珍娘的突来之举引来县太爷稍嫌激动的反应。 也无怪乎县老爷对珍娘任何细微的举止略微敏感了。 三日前听到衙役稟告伍府发生买兇杀人的命案时身为县府老爷的他便已暗自觉得不妙;毕竟伍府是县城中有名的书香门第,府中发生命案,自然会成为城中百姓瞩目的焦点。而在确知遭受杀害的恰恰好是伍书德怀有身孕的侍妾时,县老爷更加确定命案肯定是要闹得县城里外皆知。若是他稍有处理不当定是会让人在背后说话。 光是这两点就已让他头疼万分,哪知紧接而来的,竟是衙役根据府中ㄚ头陈述所拘捕回来的兇犯,居然呈证出他是接受了伍家少夫人的指示,这才进到伍宅中杀害伍府卓氏,酿下憾事。 事发至今短短三天,案情演变的况态却已让他这个堂堂大老爷甚感案件如烫手山芋,棘手难碰了。 这一切的一切只因为幕后指使者是她──刘珍娘。 刘家可是县里财势独大的富贾啊!县城中多少商贩买卖是靠着他们刘家才得以顺利进行!何况每每遇上城中需要发动善行时,刘珍娘的双亲也从无二话,领头捐钱发粮。刘家在县城中的地位那是独一无二的,凡人只想与他家交好,谁会愿意和他们有所衝突见恶? 可偏生眼下这事却是避无可避,非得给丧家与城里百姓有所交待,这可让他这自詡为青天大老爷的县太爷好生为难啊! 就不说是否会因此案与刘府交恶,单想他在朝为官,他也想当个为人称道的青天大老爷,哪能为了如此案件而坏了他当官的好名声? 名声与善缘,此刻看来是难以两全。他虽有私心想为刘珍娘减免些罪责,但人证俱在,虽无物证相佐,全无其它人物可为她刘珍娘说项,却也无可奈何。 既是如此,他还不如两害相衡取其轻。 他罩不了刘珍娘,至少要撑起自己的好名气! 堂上县太爷心中正有了抉择,本想就此做出判断,不想这时在人潮拥挤的衙门口却传来一声嘶吼。 「不公平!县太爷你不公平!」 县太爷闻言怒眉。 「是谁!堂下何人胆敢辱言本官!」 一句女声哀伤的嘶喊引来衙门内外千万隻眼的瞩目,亦连冷淡的珍娘也忍不住微微侧眸,随即唇齿间弹起一声轻喃。 「啊,是绿儿……」 捌之五 那日,在她被压绑上菜场刑台的那日映入她眼中的天是一片的青朗。 于是很自然的,在她的脑子里盘转着的便只是这样一个念头:这,应该就是她此生中所看到最后一次的晴天了。 一身囚服的她外观虽状似凄凉,可面露心境,心情淡如薄云的她竟让旁人并不认为她是个将死之人。 「少奶奶……绿儿来给你送行了……」 「是绿儿你啊……」 看着提食篮的绿儿缓步来到,微勾唇,绑缚着双膝跪地的珍娘浅浅的笑了。 「少奶奶,这是你的最后一餐,让……让绿儿伺候你好好吃个饱才上……上……」 来不及取出篮中食物,话到难过处,与主子一同跪倒在地的绿儿再也忍不住心中哀伤,抽抽搐搐的哭了起来。 「绿儿乖,你不哭。」真想为她将眼泪抹去,可惜她下一刻就将赴死,身躯早被粗糙的绳索紧紧綑住而不得动弹:「我狼狈至此你都还愿意排除困难,不介意旁人鄙视的目光来送我最后一程,你知道吗,我很开心的……」 「少奶奶……」揩了揩早已泪水满佈的脸面,绿儿整了整自己的心情,不解的问道:「少奶奶,绿儿不懂,为何前日在堂上你不肯让那个昏官将杀了人的兇犯提拿上堂?是你忘了还可以提犯对质吗?要是那犯贼上了堂,让那昏官严刑拷打,少奶奶你再坚持自身清白,绝无指示他犯下兇案,那昏官肯定会在眾人目光和刘府的名声下再行考量,不会如此轻易做下判断,断你个死罪 ……」 言语激忿,绿儿的泪还是忍不住一颗颗从脸上滑落。 相较于绿儿的激忿,反倒是将死的珍娘显得异常冷静平淡。 「绿儿,你忘了吗,虽然说县太爷在你的提醒之下本欲提拿牢中兇犯,却是我自己不要的。是我告诉他,我认罪,认一切的罪,要他别再浪费时间,快点将案子了结,让一切结束。」 绿儿的记忆被一语点醒。 「……对,真是如此没错……」可这情况让绿儿更加迷惑:「但是为什么呢?我是少奶奶你贴身的ㄚ头,几乎时刻都与你相伴,纵使偶尔离开,也不过是片刻之事,你哪有可能趁隙寻兇,甚至指示他杀人?少奶奶的一切我都是清楚的,你是不可能犯下这等令人发指恶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为何不将一切说清,偏要将一切的罪责揽往身上,自寻死路?」 珍娘笑了笑,自以为再无所谓的涩涩笑了一笑。 「绿儿绿儿,没有关係的,你别再为我难过了。我不是在自寻死路啊!我是有点累了,想休息了,所以想把一切都结束了。绿儿,自我嫁进伍府后,你始终都在看护着我,我的一切你都清楚,我这么说,你明白的不是吗?」 眼看着面容打理的乾净却显憔悴的主子,与之共处的日子桩桩件件的经过都清晰盘旋在绿儿的脑海。 「……怎么不懂,绿儿怎么会不知道呢……」 珍娘的爱、珍娘的苦、珍娘的怨、珍娘的无奈与心酸她都是知道的啊…… 「少奶奶……少奶奶,绿儿被架走后衙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就算你拒绝与兇犯对质,却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看来这单纯认真的绿儿不打破砂锅是不罢休了。 罢了…… 捌之六 「绿儿,其实事情的整个经过很简单。五日前,伍家少奶奶因为妒恨其夫侍妾怀有身孕,独获丈夫喜爱,所以趁着多日前返回娘家之时寻买恶匪,指示他进入伍府家宅,杀害伍家独子的爱妾卓续梦。这兇犯在杀人打劫后,恰巧遇到受了伍老夫人指示,送补汤到续梦园里的珠儿。兇犯本欲杀了珠儿灭口,但因珠儿高声惊叫,引来园外诸多家丁群起围攻,这才不得不放弃,仓惶逃走。可庆的是,在那短短片刻之间,珠儿已将兇犯的面孔牢记,并清楚的交待给衙中捕快,让捕快衙役们得已早早将恶徒绳之以法。此后再经由明镜高悬的县太爷严刑逼供,兇犯招认是受了伍家少奶奶的买通,这才入府杀人。于是,事后被捕的伍家少奶奶在县太爷恩威并施下也承认了自己的犯行。所以我们的青天大老爷严明果敢的判定做下如此恶事的伍家少奶奶该当斩立决,以正视听。一切如此而已。」 珍娘轻描淡写的娓娓道出世人眼中的真象。而她唇边那抹淡然笑意却教绿儿看得心疼。 「才不是这样呢,那些罪责根本是少奶奶你自己向那想逃避责任的狗官要来的……才不是这样呢、才不是这样呢……」 「是啊,才不是这样呢……不过,都没有关係了。反正一切都发生了,又都如此巧妙的能契合在一块儿,那是命……也就这样了吧……」 「少奶奶……」 「绿儿,我想这一定是老天爷知道我过得辛苦,想让我好好休息,所以,才让我一句话,只说了一句话就将事情演变成如今这般情况。所以,你别再哭了,就当我放下一切不快,要独自一人出门远行散心这样就行了。」 「这怎么可能……如果……要不是少奶奶娘家里的长辈都不在,没人能为你作主,少奶奶此刻一定不会面临如此困境……」 听闻她提起家中父母,珍娘首次面露哀伤。 「我心中早了无牵掛,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时还在外头买办,对此事全然无知的父母。绿儿,不管事实真相为何,我不想他们再为我担忧,若等到他们回来,定会为了我将这事无止无休的延续下去,劳心伤身。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将自己的婚姻私事弄得如此凌乱不堪本就令父母蒙羞,实在不孝。既然这桩婚姻是我自己要来的,这时要结束,也该由我自己来。此时以这种方式作结虽非最好,但……我也不希冀更好的结果了。」 此刻的珍娘只盼能迅速的将所有是非恩怨一刀两断,再无牵掛。 深深将绿儿半知半解的神情看进眼中,珍娘要求道: 「绿儿,从今往后,可不可以请你帮帮我,帮帮我照顾我年岁渐老的父母。此后我不能在承欢他俩老膝下,他俩自当心苦。可若有了你随侍在侧,总是多少能有些安慰……」 「少奶奶……你,你……没有这种事、没有这种事的……」 绿儿哭得凄惨。仅管她不能全然明瞭珍娘心中的苦痛,但十多年的生活中从未曾经歷过生离死别的她却是由衷的感到酸涩揪心。 「绿儿,我求你了……」 默默頷首,绿儿再是不愿也知道自己无力抗改些什么。那,就完成她的最后心愿吧…… 「你回到伍府合欢阁后,去妆檯的木盒里找一条结了交颈鸳鸯的玉鍊,那是我出嫁前爹娘给我的贺礼。见了这玉鍊,我爹娘就会相信你是我交付给他们的未来。今后,我刘家的一切就全数交託给你了……绿儿,多谢你了……」 「少奶奶……」 「去吧,别看这残忍的一幕,我知道由来你都认为我是个美貌聪明之人,我也同样希望在你这ㄚ头心中我是个完美的主子呢!」 珍娘扯了扯嘴角,甜甜一笑。 「嗯……」 强行忍住眶中眼泪,绿儿乖顺的依言步下刑台。 她一步一回首的不捨成为珍娘死前胸臆间浅浅的暖流。 她本以为这辈子会在她温暖的主僕情谊之中心情寧静死去,但…… 在绿儿离去的那条街,那个街角,她看到了他。 他,她的夫,不知何时站在遥遥的那个街角凝望她不知多久的伍书德,她刘珍娘的丈夫。 一瞬间,四目交眼;一瞬间,她驀然心思涌动,期待萌生。 『是来……与我道别的吗?至少,来跟我道个别吧……』 珍娘心中暗暗如是作想。 然而,遥遥立身在那个街角的伍书德却是低下头去,弹指后旋足远去,隐没了身影。 『连声道别都不给我吗?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吗?』 在眾人哗然间,在刀锋落下时,在她刘珍娘的心中始终回盪着这句幽幽的疑问。 而这幽幽疑问竟意外地成了滋养她心中隐恨的源头。 一恨逾百年…… 玖之一 装扮成寻常人的曇华将因意外引发腹痛的卓梦送进医院急诊室后便在外守候。 以常人之姿出现在大眾面前,于曇华而言是个特殊的经验。毕竟就算平时偶在人间走动,他也不曾如一般男子穿着过白衬衫与西装裤。当然,他也不会因此而察觉自己笔挺修长的完美身型 ,加上虽淡淡冷漠,却清朗俊美的整体外在早引来许多往来之人目光的注视。 不过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连根本不愿在凡人面前现出真身的緋红衣也在急诊室外等候;虽然她与他两人相隔五尺有逾,各自背手贴壁。 日移时转,关于时间,对非人的緋红衣而言一点意义也没有。早不知何时,她便已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能力。 看着墙上的鐘,她的感觉十分空渺,十分虚无。仅管她分得清日月星辰,天醒天暗,但就她来说,也不过是光度的不同,星宿的移转而已,所谓的时间,无法如同对凡人那般在她身上发生任何改变与作用。 她不会因为时光流转有丝毫变老的跡象,同时,这也代表着她不会为时间的增叠而死去。 时间的存在,等同于不存在。 时间的意义是什么?緋红衣不懂。或者,她也不仅是此刻不能明白。隐约记得,在数百年前 ,属于她的那个前世记忆里,时间对她就已经是没有意义了。 她彷彿还能记得,从她能记事起,她就是跟个尼姑庵的师太一块生活。她不知道当时的她时龄几岁,只晓得当她生长到一般人口中所谓十五六岁时,本在庵里平淡而安寧的活就有所改变了 。 某一日,庵堂师太告诉她,她不能再在庵里过日子了,依她的能力,她无法再保护她,她必须离开,要不然在庵里平静生活的几个小尼姑也都将永无寧日,甚至因她而性命难保。 为此语,緋红衣面色淡漠的离开了定逸山顶上的尼姑庵。甚至连包袱都没打理就在夜里静悄悄的走了。 关于属于自己的许多事緋红衣并不知情,可能最清楚的应该还是庵里的师太吧。只是,就连她要走的那一夜,悄立屋中,远远从窗内遥送她离开的师太却仍未曾对她说明。 许是生性本就淡漠吧,既然师太不愿向她言明,那,她也就不问了。 不管是她的出身,她的来歷,甚至是年龄姓名,由来都没人上山寻找一个被遗弃多年的孤儿的她,或许在这世界上早就没有所谓的血亲存在。 如此,她究竟是什么,说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而更或许,其实连师太也不知道呢? 如何又如何?说起来,緋红衣估量着自己的想法并不以为她的出身有多重要,不知也就不知了。 总之,那一夜,她离开了尼姑庵,离开了那还算安逸的住所。 那夜,她走了很久。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往东还是往西,走了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抑或更多时辰…… 总之,眼前有路,她就一直往前走,走到山穷,走到水尽,走到人声喧扰之处,走到鸟兽夜鸣之境。像是走尽了千山万水,却也像是只在原地打转,反覆看着相似的风景与人情…… 总之,她不曲折、不转弯,只朝着眼前的路一直向前,从不间断。 直到那日…… 那日,她走到了一处旁有溪壑的山谷,那时,不知走了多久路的她也感到有些疲累了,而此刻恰好高掛在天空上的日头显然有些毒辣,让一向将自身感觉放得极淡的緋红衣也认为自己该停下脚步,略事休息一会儿。 回忆转及此处,与曇华相距五尺之遥的她忍不住慢慢地、悄悄地,甚至有些偷偷摸摸地侧眼瞧他…… 记忆里,似乎就是在此处她与他开始有了关係,產生了连结,就在那座清凉飞溅的泉水旁……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对曇华真正的身份,緋红衣始终都是清楚的。 可,纵使曇华也曾亲口告诉她与她结缘已有数百年之久,其中相识的细节过程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玖之二 「你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是有事想问,还是有话想告诉我?」 深陷思虑的她全然不察早发现自己被人窥视的曇华竟已靠步过来,几乎与她肩臂相贴。 倏然被他轻声唤醒,緋红衣直觉的想纵身后跃,闪开他意外地亲近。 「唔……」 只是她完全忘记在她身后的是一面冷冰冰的硬墙,猛地朝后一撞,就是她身手再如何强健伶俐也不免有些吃痛。 曇华见状,傻了一傻。 「你怎么自己往墙上撞去,不疼吗?该是很疼吧,毕竟你现在是以肉身出现在眾人面前……」 瞧这情形,很显然曇华并不瞭解她闪避的意义何在。 只是緋红衣也无意对他有所解释,喉间哼了一哼,闷闷的带过因被他太过亲近之举所造成的小小惊吓后便不再说话,逕自低垂着脸,双手交抱,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捏着隐隐发痛的肩臂。 曇华的确不瞭解緋红衣此刻的言行举动,见她没回应并不甚介意,他贴身回墙,心思转回自己关注的事上。 他道:「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急诊室里有人出来?」 偷覷了眼墙上掛着的鐘,虽然对时间无感,但数字的转变,她还是看得明白的。 记得刚进医院时约莫不过正午,然时序流转,此刻鐘里短针也已偏斜地指向阿拉伯数字『3』。 原本她并不认为这屈指算来的三个小时有多长,但,等待,等着一个未知的答案竟可以让每一分 、每一秒都显得如此难耐,緋红衣生平第一次清楚的感受到时间所带来的一种触动──一种名为焦虑的触动。 说实话,她也的确感到焦虑了。 生平第一次。 「……该是时候要出来了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话声仅管平淡,但緋红衣自己心底明白,她有丝忧急了。 反倒是曇华心思语调冷静如常。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个大夫。」 微冷静,緋红衣侧过头去。 便在这瞬间,一抹熟悉的身形悄悄自曇华衣袖中窜出。 「恩公……」 是伍书德。 玖之三 医院是人间常见生离死别的场所,而伍书德是个长年飘流的游魂,仅管心中无恨怨,但总是带着遗憾离世,身上原就有的鬼气自然较一般寻常灵体为重,因此,曇华为免自他周身散出的鬼气影响院中往来的医病人员,便将他藏在袖中,藉此掩藏阴森,方便带他进入医院关心卓梦的安危。 显然伍书德已在曇华袖中等候太久,等得他早是心慌意乱了。虽然他也心知自己若由曇华袖中脱出,身上散出的鬼气多少对病弱生人產生影响,但等不到卓梦安然的消息,他再难忍耐,未徵得曇华同意,便自行由袖中窜出。 眼望着急诊室紧闭的自动门,伍书德愣了好半晌才开口说话。 「梦儿她……还不见平安吗?」 微一愣,曇华瞥了眼与他併肩的伍书德后悠悠回道: 「应该是吧。卓梦被医护人员推进去后就没再出来,我想里头的大夫还在为她治疗。」 话到此处,驀地他悄眼偷看在他左手边的緋红衣,心中颇有疑惑。 这回她可有察觉到他的视线了。 顿顿口,她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不动手不过是因为此处生人太多,若是伍书德拒捕,你又有意插手,只怕我难免伤及凡人……」 说完话她随即撇过头去,假意不再理踩。 曇华唇角似笑非笑,而听闻她话语的伍书德则是在惊讶中安下了心──至少,他眼下可以安心等候急诊室中传来卓梦安然的消息。 就在他一仙、一妖、一鬼的守候之下,好不容易,急诊室上的那盏红灯总算熄了,一名男性医师自内中走出。 他张眼看了看向他迎面而来的曇华与緋红衣,问道: 「你们是卓小姐的亲人吗?」 两人闻言微顿,曇华弹指微笑頷首。 医师续道: 「卓小姐受到惊吓,致使她有点出血的现象。虽然我帮她做了点治疗,不过情况仍不太稳定 ,需要观察。庆幸的是她本来就已进入预產期,如果需要,进行剖腹手术应该可以解决问题。只是现在產妇本人还在昏睡,如果到她必须生產的时间却还是没醒过来,她无法在有见证人的状态下亲自签下剖腹的手术同意书这会让院方有点为难……请问先生你是卓小姐的丈夫吗?还是由你代签呢?如果產妇的状况并不危急,就院方的立场来说还是希望由卓小姐或是相关的家人签立手术同意书比较妥当。」 回视那医生探问般的眼神,曇华愣了一愣随即轻轻失笑道: 「不,我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我可是朵……」话到此处,他驀然住口。想了想,转话道:「 我是她的友人……她现在还在睡吗?我能进去看看她吗?」 那医生点了点头。 「可以。我已经请医疗人员将卓小姐移出急诊室,等等你们就能去病房看她,总之卓小姐的情况我会请医护人员再多加留心。」 馀光瞥见听闻卓梦已见安然而放了心的伍书德后曇华点了点头。 「那好,多谢大夫……我是说,医生。一切等我见过卓梦之后再回应你。」 虽说亲近,但言语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这好不容易忙完急诊事务的医生带着莫名疑惑 ,请了个可爱小护士为他俩带路后便自行走了。 跟在小护士身后左转右转走了好一会儿,一仙、一妖、一鬼静默了许久,许久不曾开口的緋红衣轻轻说起话。 「那……现在怎么办?那大夫的意思是要卓梦醒来签什么字才能帮她生孩子是吗?」似乎她暂时不能以拘拿地府游魂伍书德为首要了。 想了想,曇华也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约莫是这意思吧……」 「可梦儿眼下还昏着呢……」 跟身在后的伍书德轻声喃语。 曇华猛然醒觉。 「是囉,她还昏着呢,」曇华停步转身,回首望他:「而你,也还现身在人前呢!不恰当啊 、不恰当啊!」 「啊?」 伍书德闻言瞠眼。 玖之四 风悄悄地凉了,薄云浅浅的天也染上了墨色,纵使如此,緋红衣虽心知又是经过好些时候了却还是对时间的流动颇显钝感。 毕竟,此刻床上閤眼躺着的卓梦虽然仍未醒来,却然她已经脱离险境,只待安养。 少去了因等待答案的焦急感,緋红衣此刻恢復往昔样貌,容色淡淡,静静倚身在星芒渐露的紧闭窗边,侧开窗帘一角,淡看月色。 而今日里始终与她同在的曇华则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两隻妙目凤眼直盯住床上的卓梦瞧,久久无语。 「……恩公,恩公……」 若不是伍书德悄悄唤了声,怕是他这对光阴流逝同样无知无觉的还不知要发獃多久。 抬抬眼,曇华醒神问道: 「怎么,有什么事?」 卓梦自移出急诊室之后来到的这间双人的一般病房。幸好早些时候另一床的病患康復出院,也尚未有其他人迁入,否则这时见到曇华与不见身影的人在说话,只怕又将传成另一件医院鬼话了。 因记起伍书德鬼气在身,曇华先前在行走之间便将他收回袖中藏纳。此刻伍书德在他袖中十分安全,确知心爱的卓梦身体暂时无忧,而一旁的緋红衣似乎暂无拘捕他之意这才敢放心说话。 「恩公……先前这医馆里的大夫说要梦儿或是她近身亲友签了名才能为她进行……剖腹……手术……是要开膛破肚吗?这……手术危险不危险?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 直了直身,曇华寻思间应话。 「这你可问倒我了。」他身怀术法,兼之不论就哪个角度而言,他都没有研究医术的必要,关于医疗一事,说起来他也算是全然无知了。 「不过看这医馆里处处充满各色病症的人在走动,我想卓梦不过是生个孩子,就算大夫说需要剖腹,开膛破肚,对这些大夫们来说应该都不成问题才是。只是那大夫要卓梦的签名……等了这么久她连眼皮子都没掀过一掀,我还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签什么同意书给那大夫……」 对此,曇华感到有丝困扰。 伍书德续道: 「恩公你法力无穷,能用您的法力救救梦儿吗?治好她的伤痛,帮她好好地将腹中孩子生下来……」 曇华闻言嗤笑。 「伍公子,你真是把我当成万能了。我并非神仙,纵然身怀异术,最多也只能减缓伤者的疼痛,并不能治癒疾患,甚至助她安產。就不说仙术法术也分有各种不同类别,就是我全能,也不能以此擅意影响她此生必经难关。再者,產子与再次遇到刘珍娘是卓梦今生的劫数,只要好好处理,你三人宿世的纠缠便能在今生了结,此后三人各自相安天命,再无苦难,你何不耐心守候。况且必要时,我自当出手相助,只是与医病无涉而已……」 伍书德沉默。 「你也不用太过担忧,我看那大夫在诊室里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料想是个肯为病患尽心的医者,将卓梦的安然交给他应是安全无虞……」 话到此处,他抬眼看向床的另一端,立处窗边的緋红衣。 「你手上那本……」 似乎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緋红衣眉眼不动,侧着面接话。 「追魂册中不录生人名字,不过在来阳世之前,判官曾和我提过卓梦此生寿命。我说过,她此生将喜善终老,只要她能逃过刘珍娘这一劫……」 这么听来,卓梦虽然此刻受苦于胎动,但真正困难却不是为此。 一切关键,还是在刘珍娘身上…… 正在言谈之间,緋红衣忽然站直了身子,眸光直向天际,敛色道: 「或许,你们三人百来年的纠缠将会在今晚完结。」 虽然身藏袖中,不见她沉静的面孔,但緋红衣冷淡到有丝冰寒的话语还是如细箭般窜进伍书德茫然失措的心胸,刺得他心慌。 曇华瞠了瞠眼,将视线投往緋红衣凝望的方向。 「……说不定正是如此,所幸今晚此处再无旁人……」 已成深墨色的天空此际星月不再,转见浓云沉沉。 而就在不远处的天边,一抹血般红,细如星屑般的雾点静默默,悄不作声地在彼处慢慢散了开来,一点两点三点四点、一星两星三星四星,虽然佈色轻轻,但漫延在天空中的怨气却阴浓窜天…… 「今日此时她最气弱,却是她最气盛,今晚子时过,势必将有所衝突……」 緋红衣回眼,曇华敛目,一瞬交会,心思已然相通。 至于拿不拿得到卓梦或其他亲友所签名的同意书,这时想来也不是最要紧之事…… 拾之一 轻轻推开出一条细密门缝,曇华随意看了看门外景况。 其实他浑不在意门外究竟是哪般景况,因为外头的一切即将都与他无关。 或者该说是,虚臾之后的子时,卓梦身处的病房中所将发生的一切都将与门外的世界无关。 关上门,曇华微閤眼,右手翻捏起的剑指轻放嘴边,唇瓣软软呢喃,语祭法咒。只见他轻音渐毕,指尖化出淡淡星色,旋即他如天外仙子般漫舞飞转,将手中灿亮金光泼墨般挥洒在斗室之间,瞬间,飞散四处的咒术星芒一触及房中任一实体物件便如一个个遭受撞击的水泡般啵然轻爆 ,更加细碎的交错落往各处,随即化为烟花,裊裊升腾,无一处遗漏。 施术完毕,旋身坐落的曇华缓缓抚衣而起。 「我这里佈置好了。这封印法咒一施,室外之人将暂时忘却此处的存在,就是记起了,也将如入迷障般寻之不到。不过术法之力不过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便是个平凡孩童也能任意进入此处。」 緋红衣静静听说。 见她淡漠,曇华好奇。 「你……没任何打算吗?」 挑挑眉眼,身形始终不离窗檯的緋红衣双眼望向他后反问: 「该有打算的不是你吗?」 「哦?」 「你先前不总是说要用你的方式让他三人这辈子各得其想,我如今若什么都不做,由着你们随心所欲,你不是该开心才对?」 瞠瞠目,曇华疑道: 「这是什么情绪?你是生气还是不痛快?」 鼻息轻哼,緋红衣侧眼窗外。 「没,什么也没有。」 緋红衣心知自己虽将话声落得平淡可心底就是有种说不清的情结难以釐清。 是恼吗?是气吗?还是因受制于曇华的阻挡,卓梦的疑怒,或是房外一票不相关却又不能不顾及之人的干扰让她无法顺利拘魂而心生不悦?细想起来这或许都是理由但她却又很难将一切都归咎于此。 不论生前死后,她从未有过如此复杂难解的情绪。此刻,她受困了。 不过这难理的情绪暂时是不能去理睬了。 数个时辰前,远方天空漫生成形的血色云朵渐渐移往病床屋外,彷彿就将到她伸手可及之处 。仅管事实上那朵血云与病房其实尚有十尺以上的距离,但倾压而来的怨气,却足以令屋中『三人』皆有所感。 珍娘所等候的,每日中,阴气最盛的子时就将到来。而对她来说,卓梦因腹痛而昏倒则是她意外得来的好运。 「恩公……」伍书德此刻仍在曇华袖中。 知他心有忧虑,曇华温言,道: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人有事的。」 「……嗯……」 伍书德虽想全心信任,却又无法静心安然。 「你怎么打算?」 心知事在眉睫,緋红衣眉眼不动,冷声相询。 思索弹指,曇华回道: 「我想现时定在窗外不动的那朵红云应是刘珍娘所结的怨气,料想她此刻自当藏身其中。是不是我们将她召唤出来,好好跟她说上一说就能没事呢?」 他这话听起来好天真啊!緋红衣忍不住好笑。 微嗤,她道: 「若是如此简单,她又何苦一恨逾百年?」 「这……」 简单一语,一针见血,曇华半晌说不出话。 拾之二 叹了口气,他道: 「的确是我想的简单了。但我也不能任由你拿拘魂索将她綑了去。我曾听闻其他仙灵提过,这世间上的游魂若是由敛魂师以拘魂索缉捕归案,等到了地府,无论他生前死后如何,都将因叛逃轮回之罪而先受惩罚。想想她已经是个可怜的游魂了,若还要她再受严惩,岂不令人伤感?」 「你倒真是知道不少。」 敛收心神,让自心恢復往常冷静,緋红衣细细寻思。 「刘珍娘是个带恨而死的怨灵,一般而言,如要游离的怨灵能回归地府,除了由我们敛魂师出马拘魂之外,便是要她能自行解除心中怨恨,等候地府的『引路人』为她牵引明路,往向轮回。」 曇华心领神会。只是…… 「解除怨恨多半是要能完成她未完的心愿,但,她要什么呢?」 是啊,她要什么呢? 珍娘生前首件想要的是伍书德的爱,可费尽心力,至死,她终无所得。 等她确信自己无法由自己的丈夫身上得到真心情爱后,她最害怕的是长年不解的寂寞,此时她最想要的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但,不管是她自己或是卓续梦腹中所出的,她一样未曾得到。 如此,她究竟想要什么? 难道,她苦苦纠缠,苦苦追寻卓续梦后世百年,为的真是要她或她腹中孩子的性命? 人类的世界,好复杂啊!肠思枯竭,曇华真感自己实在缺乏几分瞭解人的灵光。 眼见佇立卓梦床畔的曇华垂首苦思,緋红衣本想与他商量几句。 但倏然间,窗外突然血光激亮,一道道红光丝毫不错的射进房里来,瞬时将整间病房化幻成一座放眼宽广舒畅,春花满开,花香飘然的楼阁房院。 緋红衣与曇华同时瞠目,异口同声。 「是合欢阁!」 「合欢阁!」 红光一瞬绽放,转眼敛收,病房里瞬息间变化了场景却也瞬息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而窗外本有的红云也在弹指间消失无踪,彷若从不存在。 緋红衣与曇华一时莫名,四目交望。 忽然,緋红衣转眼醒觉。 「入梦!她入了她的梦!」 「入梦!」一向平淡的曇华闻言大惊:「糟,我没料着她竟还有这一招,梦境是私域,就算你我身有法力,却也不是想入梦便能入梦啊!」 狠狠咬了咬唇,同样有些无措的緋红衣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对,你说的没错,梦境是私域,并非怀有异术就可入侵。但刘珍娘能够突破封印结界继而闯进卓梦的梦中一定有什么关键要素!是什么?会是什么!』 緋红衣竭肠苦思,本无血色的唇瓣已然被她咬出几丝殷红却恍然无知…… 拾之三 这是哪,为何花香清清,风凉幽幽…… 这是哪,为何景物熟识,楼院相悉…… 这是哪一个季节,怎么花可以开得如此灿烂美丽,彷若不是人间? 这是哪一家院落,怎么远近皆怡人,时景近黄昏的院落看来是如此的舒适、温暖、动人,甚而笔墨难以形容,教她还想多多探看、亲近…… 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何自己的身体竟会在空中飘浮,足不点地,通体轻虚,整个脑子昏乎乎的,仅管思绪一串串窜出,却也一件件都抓不住…… 这是哪?怎么在如此幽幻美丽的熟悉中却又不免感到几许隐藏不住的伤心与悲凉…… 这是哪?究竟是哪?为何她既感陌生,却又熟悉;既觉温馨,却在感到悲伤的几欲为风中盘转的哀愁流泪可又同时竟又觉得……害怕! 是的,害怕。 此刻的她感到非常的害怕! 「我……我在哪?这到底是哪里?我……阿欲……阿欲……你在哪,我好怕,你在不在,快点出来陪我好吗?」 右掌轻轻拱抚在高隆的腹上,她满心忧恐,不自觉地喃喃祈求。 身子轻飘飘的无法落地,黄昏般温暖的美景虽然令人心醉却怎么也无能掩去心中漫起的恐慌 。 她想落地,虽然不知若地后的自己能在这迷境中做些什么有用的事,但,若是能双足点地,她相信心情定然能踏实许多。 可不论她心中如何渴望,轻飘在花香淡淡的空中她几乎无法操控自己肢体行动,更遑论让自己平稳降落地面了。此刻深感无助惊惶的她除了双唇呢喃着寻求不确定的协助,手足百骸,彷若无存。 「……阿欲……」空中飘摇的她慌乱的几乎要哭出来了:「阿欲你在哪?快来帮我、快来救我啊!」 一滴温热的泪水无声沿着面颊悄悄滑落,她不自觉的仰目面天,任凭再起的温热溢出眶睫而无能抚拭,双眼望尽园景天际满色昏黄,她唯一能做的,只剩放任自身无止尽的载浮载沉外再无其他。 「阿欲……」 她喃喃细细的呼唤着,仅管时景美好,但没有目的并似没有尽头的飘浮却如同将时间停在某一个瞬间,将所有的痛苦与美好也同时冻结在那一瞬间,不得前进,更无能后退,只馀无助恐慌 。 「阿欲……」 断了线的泪水一滴滴自空中摔落,静静地沁入泥地,在这个陌生而美丽的境地里,似乎一切就将维持在这种无进无退的状态。唯一的突兀声响,只剩她唇瓣细碎逸出的呼救。 然而,事况的凝滞并未如她心中恐惧的想像那般无止无休。 「阿欲?阿欲?你是伍哥哥最爱的女人,你怎么能在伍家的院落里呼唤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你怎么能够辜负伍哥哥对你的深情挚爱?你怎能?你怎能!」 「伍哥哥……?」 一句娇脆的女声不知由何处发出,以坐仰之姿飘浮空中的她一时思绪停滞,身子虚摇间她颈顎反侧,虽有意寻找虚空而来的女声,却怎么也探寻不着发话处。 而听闻那娇嗔女子之声越到后来,每每唸及那『伍哥哥』三字,似乎每听及一遍,便能感受到潜转于其中有许多交杂难言的情绪。 其中一种是爱恋。 另外还有一种,是她不需细想也能清晰听辨而出的情结──忿怒。 拾之四 「你忘了吗?你忘了伍哥哥是谁了吗?怎么你此时呼唸他的称谓竟是如此冷淡平静,一点也没有往昔的柔情温暖?你不是常在你的续梦园里与伍哥哥亲暱欢爱,怎么时过境迁,你却能将如此挚爱你之人忘得彻彻底底,半点印象也不留?此等凉薄无情,若教伍哥哥知道了,他将情何以堪?他是如此的爱你怜你,他是如此的爱你怜你啊!他对你的爱竟到连一点残馀的情感都不能给我啊……」 如此深情挚爱是她由生到死都等不来的情感,几度轮回算什么?难道因此她就能合情合理的将曾经与她彼此深深相爱过的人轻拋忘怀?如此念想,隐身虚空中的她不由地怒意蕴积。 可虽是如此,语出苛责的她却也明白,轮回几转,嚐饮孟婆,就是大罗神仙也将身不由己忘却前尘往事,何况空中慌乱紧张的她不过一个平凡女子,又怎能抗拒得了孟婆手中那盅可以忘记一切的汤水魔力? 只是,承受着爱却爱不到的是她,心中虽明白这原故,却又教她如何能够理智以对? 「我……」 仅管不认为自己对虚幻中那一声声、一句句的指责有何真实亏欠,但不知怎么,隐约之间,她似乎能听懂责难中的话意,因此语塞难言。 「怎么,说不出话了吗?承认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又是如何的伤我甚深了吗?」 虚空中,不容分辩的责怪仍如流水般向她倾洩而去,毫不客气。 然,虽难在摇盪的状态下寻找出发话之人,仅管依旧莫名地感到难以明确反驳空中话语,但毕竟她已实切经歷过几次轮回,不再是往昔那脾性怯弱并遵守着风俗礼法,认为出身低微之人就该事事顺从高位主子,纵使事理违常,也不能多置一言半字的姑娘了。 前头几次与緋红衣交谈的过程,她藏在心底的脾性也算是给磨出来了。 强理了理因处境陌生而感恐惧的心情,她目光环扫四周,撑起声腔应道: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伍哥哥?谁又是伍哥哥?他爱我什么?怜我什么……我是个有丈夫的人,我丈夫是阿欲,虽然很平凡,但他才是我丈夫,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伍哥哥,你不要随便胡说,要是让阿欲听到了,误会了怎么办?难道你要帮我跟他解释吗?」 疑语一出,本就安适平和的黄昏景致间驀地更显寧静淡然。仍旧找寻不到与其对话之人的她一瞬之间如此以为。 但……不,不对,自她反詰一出,落入愜意怡人的不是更加深邃的寧静风光,而是种逐渐沉冷得近乎死寂的诡异氛围。 因为,这瞬间起,浅浅流转的风势彷若没息,淡淡瀰漫的花香更霎时消散,好似一切引动周身流息的因素从不存在。眼前美丽的花园景物虽然顏色依旧,但放眼望去,却好像不过是张过度渲然顏色的画纸,万物依存,却都因浓重的色调而只感物件虽存,却都样样虚假,事事不真。 其实,眼前景物真与不真对她而言不重要。 因为,就算她再蠢再笨也知道此时她会以如此诡异的姿态存在一个从未见过,也不曾在平日生活里听闻过的地方本就是件诡异的事,若要说她此刻身处的空间本身就是虚幻,真的,她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 只是,纵然不真,但面前却实在的有人与她言谈对话,不管幻境真假,她却都不能不回应。她不能让自己凝滞在先前那不前进,也不后退的状态,状态一定得有所推展,不然,就算这不过是她南柯一梦,她也害怕自己就将永远沉溺在这死水般的梦魘里,难以逃脱。 仅管这念头闪过的一瞬,她当真希望自己是陷落在自己所架构出的梦境中,只要一觉醒来,便什么也都过了。 可,就在她脑子里的念头几次闪逝间,周身沉冷的氛围却让试图抖壮起胆子的她不由地更加害怕了起来。 拾之伍 「你……你是谁?你在哪?你能不能出来跟我面对面的说话……或许我们直接面对说话更能把误会解开,我……」 她试图说些什么打破身处的僵局。 就在这一瞬间,寂静的氛围乍然反转,园圃内倏地自她面前地心窜涌起一道疾风,以飞龙舞天之姿绞捲着满园落地花叶飞旋着盘转衝天,彷若只要旋风之势再稍加添力,那条顏色斑烂的舞龙真就要飞上云霄,遨翔于九天之外。 「啊!」 突来的彩龙捲惊吓了本就害怕的她,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因风摇晃,原本轻摀在小腹上的手下意识地更加紧贴着腹中隐隐鼓腾的脉动,不肯放开。 彩龙倏然窜舞也倏然消失。 就在她略微屈缩起身子,闭眼躲祸之际,绞捲于旋风里的各色花叶自风眼中激射往四面八方 ,瞬息无跡,而狂乱的龙捲也在此时停止了颠狂姿态。 虽有几片疾速飞行尖锐如利器的花叶自她身边破衣而过,所幸都不过只在她身上造成些小创口,并无大碍。 停了停片刻,紧闭双眼的她隐隐感到周身似乎紧急风势不再,也不再有凌乱窜飞的花叶后,思绪已然开始有些紊乱的她鼓起勇气,好奇的张开了双眼,悄悄地向四下探望。 「你看地上做什么?我在你的面前,你不敢抬眼看清我的模样吗?」 「什么?」 情绪虽仍显惊惶,但受人言语刺激,开始有些脾性的她驀地倔强抬脸。 瞠了瞠眼,她循声望向面前,果然看见一道丽影出现在自己面前。细细回想方才言与声调以及面前宫装丽影一脸薄怒神色,不需猜疑,两臂汨出几道殷殷血丝的她也已能确定说话挑衅之人正是面前女子。 初眼看望这宫装女子她只觉得面前这美丽女子虽是在薄怒之中却仍是美艳的不可方物。 但再凝眸细睇,隐隐约约,她竟觉得自己好似曾在哪里见过她,她与她,应是熟识,并非此刻初次见面。 一瞬的疑惑,一瞬迟疑。 浮摇在空中仰颈凝望,好半晌,她没能有任何的情绪表达,只能静静地看着翘首站立在她面前,与她一般空中飘浮的宫装丽人。 「怎么这么瞧着我?难道连我出现在你面前你还认不出我是谁吗?」 「我……」 她问倒了她。 她的确是认不出她来,可越是覷瞧她,她越能确信自己与她是相识的。 「你……是谁?」挑了挑眉,她意图将她每吋眉目看得更清。 宫装丽人冷淡应道: 「我是谁?怕是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吧?」 「我……我,不,我知道我是谁,这是当然的事啊!我是卓梦,姓卓,单一个梦字,我是卓梦 ……」 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回答这个问题时卓梦竟莫名的感到自己正回应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她是卓梦、是卓梦啊! 这时,挺立浮空的宫装丽人倏然冷调,驀地微微向她弯下了腰,道: 「你是吗?你真是吗?对,说你是卓梦也是对的……」话到一半,宫装丽人不知自何处生出一只小巧铜镜,递向她:「可,你真只是卓梦这身份而已吗?」 紧紧拧眉,卓梦忍不住开口为自己的身份辩驳。 「我当然是卓梦啊!我如果不是,我身上这件限量的史努比t恤是哪来的?这是阿欲当初为我抢买到的。还有我的肚子里怀的是阿欲跟我的孩子,如果我不是卓梦,不是阿欲的妻子,我身上这一切算什么?」 宫装丽人对她口中提及的证据不予评价只是将手中小镜再次向她递去。 「那,你敢不敢看看你现在的样貌?」 原本就在压抑又惊又恐的情绪,心意本就不稳固,现在再再让宫装丽人话语刺激,卓梦不自觉地反恐为怒,情绪略为激动地喊了起来。 「看就看,我为什么不敢!」 在眼前一片晶彩如星散般亮眼间,卓梦一把抢过宫装丽人手中铜镜朝自己面前一放。她本以为不过是顺应了宫装丽人要求,看过一眼,就能理直气壮的反呛对方的莫名无理,岂知…… 岂知,这不变的眉,不变的眼,一样不换的耳口鼻…… 「如何,这还是你不是你?」 宫装丽人问道。 仰起脸,卓梦一敛先前躁起的情绪,重见温婉,幽幽举眉,软声应道: 「我……姐姐……」 「哦,你想起我了?」 「……是,我想起你了,也……想起了我自己……」 缓缓眨了个眼,像是好不容易遇上趁心事般宫装丽人微微笑了起来。 「那么,你说说,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温婉羞赧间,在那一片晶彩星碎缓缓落地之前,她勉力转换姿势,含含眼,恭谦頷礼,道: 「我,我是伍府公子伍书德之妾……」 拾壹之一 「我,我是伍府公子伍书德之妾,卓续梦。」 冷眼俯视着姿态彷彿跪地的卓续梦,宫中丽人僵声问话。 「那么,我呢?」 「姐姐……」 抬起脸,单手持握着小铜镜的卓续梦有些迷惘恐惧。 而她的那一声『姐姐』也以明确昭示着宫装丽人的身份。 昂颈敛眉,睨眼覷瞧卓续梦的刘珍娘搧了搧黑色长睫,冷冷责问: 「只是帮你换回从前伍哥哥最爱你穿的衣装你就能记起前世,那,你连同对我的伤害也一併想起了吗?想起了吗?」 话语间,只见她散了散右手纤纤五指,几枚瞬息散失的晶亮自她指间窜落而出。很显然,方才自卓续梦面前降下的那一阵星碎正出于她之手笔。而这一手便是将卓梦原来一身t恤轻装改换回她前生最爱的,与宫装丽人模样雷同的古典衣饰的异术。 而潜藏在卓梦意识中的前世记忆就在古今面目交错之间瞬间浮涌。 这时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既是今生的卓梦,同时,也是前几世死于非命的卓续梦。 「姐姐……」卓续梦怯怯地仰目瞅着冷怒的刘珍娘,一时不知所谓。 说起来,在两人都还活着的日子里其实她俩对话交流的时间并不多,而几次见面彼此也都称得上礼貌客气。卓续梦因为出身、地位与天性对人由来谦和,自然,对身为正室的刘珍娘更是不敢有所忤逆失礼。而刘珍娘一样也是在父母的教育与礼数的规范之下待人循礼客气,纵然因为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女,难免有些脾气,但聪敏如她,深諳为人处世,进退应对该要如何处置对自己最好。 刘、卓二人皆为本性良善的姑娘,就算遇上生活中难免波动,从来也不轻易埋怨,也不因此任意迁怒旁人,对此,且对于彼此,她俩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究竟为了什么本性同样良善的两个姑娘竟会弄到一伤死、一刑亡的下场? 箇中原由说起来两人并非不知,所有一切,不就是为了那个名唤伍书德,两人一同喜爱上的男子吗? 只是,就算心知对方本性良善,从不曾在对上面时给自己难堪或刁弄,可,同样身为女人,卓续梦并非全然不能体会珍娘得不到心上人丝毫情爱的痛苦。 她若有恨,并不奇怪。 而事实上,她不就是恨着自己吗? 忆及此处,卓续梦紧握铜镜的手不自主地移往自己纤白的颈项,本就乾涩的喉间状似艰难已极的吞了吞口口涎,像是有谁正紧紧掐住她的喉顎,教她不能自由呼吸。 是啊,她恨着自己,若不是因为恨着自己,以她千金之姿,又岂需向外买兇,不仅害死了她 ,更连累她腹中孩儿不及见世便死于非命。 她恨极了自己、她肯定是恨极了自己! 卓续梦忆起当日身死,连同申问机会都没有的痛苦,再转念,眼望着珍娘面无表情的淡漠却冷若冰霜的眼色,原本莫名的恐惧一瞬清晰。 这时面对冷怒的珍娘,她不由地更加的怕了。 因为,她算得上是害死她与孩子的间接兇手。 「姐姐……你……」 经过了百逾年的光阴,她对她的恨还是不能消吗?此刻出现,是要来伤害她,杀害她,以洩怨恨吗?无语之间,卓续梦不知觉的颤抖了起来。 不理她嚅喃语音,空中衣袂飘摇似仙的刘珍娘冷冷开口。 拾壹之二 「当初因你我伤得如何之深,怕是始终沉浸在伍哥哥深情挚爱中的你不能懂得的吧?你多么的幸福啊!出身明明如此卑微却得到了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一个男人对你的深切情意。而我呢,从头到尾不过就是外表看来高贵,实则却为人视如鄙屣,不屑一顾的弃物。在这伍府,没有一个人真正珍惜我的存在,不仅我的公婆,连同本该爱我疼我的丈夫更无视我的存在。而这一切的过错,全都因为你的原故!」 「我……不……」 空中跪望着珍娘的卓续梦高高仰起颈项,一字一句的将她的控诉听进耳里。 珍娘的话好像全无错处,可回忆往事,却似乎不尽如此。她想为自己出言辩解,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语才好。 但见珍娘双眉凝怒,再次咄咄逼人。 「我真是恨你、我真是恨你,这世上要不是有个你存在,就算我与伍哥哥是在大婚当日彼此才真正见面,我相信以我的姿色才貌定然不会教他连正面都不仔细看我一眼。如果没有你,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让他知到我对他的倾慕,让他发现我的美丽,我的才学,我的认真,我的一切……可,这一切都还来不及让他看见,他的一颗心就已全系在你的心上了,对我不屑一顾。你说,这一切的失误是不是因你而起?我所经歷的所有苦痛是不是因你而起!」 她好气,真的好气、好恨,这样的忿怒生前她从没真正与谁诉说过,因为她不希望自己因为心中的气怒而变成一个人们口中的妒妇、怨妇,同时,她也害怕这样的情绪反而让伍书德因她的气恼而更加怜爱卓续梦,因此疏远了她。 这种必须事事忍耐,却得不到善意回应的窘况她撑了好久,度日,如年。 她好苦,可却无处可诉,也没人能从这样痛苦的情绪中救她出生天。 于是,那时在堂上受审她才会绝心断念,一心求死。 于是,点滴累积于心的苦与怨才让她头断身死,死后怨怒太深,难归地府,只得累世飘摇。 不恨,怎么可能? 眼望着她,卓续梦虽无法感同,却也多少能试图明瞭。 只是……只是…… 「但姐姐……你知道的,我和伍哥哥自小就认识,虽然续梦出身不好,但伍哥哥从未因此蔑视过我,反倒因为时光流转对彼此更是相知相惜,甚至……当日伍哥哥来告诉我公公他老人家为他定下了与姐姐你的亲事时我俩难过了好久,那时碍于姐姐家是城中大户,未必轻易肯让伍府纳妾,那时我本以为此生与伍哥哥再无缘份,岂知他竟能与姐姐协议,得以纳我入府。对此,我大喜过望,心中十分感谢姐姐。如此感激之心时刻不忘,续梦又怎么可能对姐姐有丝毫不敬,做出伤害姐姐之事。只是 ……」 她鼓起勇气絮絮说出内心想法,企图和缓珍娘心中怨忿,也意图把彼此之间的纠结釐清。 拾壹之三 「姐姐既深爱着伍哥哥,那么定然明白男女之间的情爱是为何物。续梦与伍哥哥一同经过童懵年少,长逾十数年,彼此之间无话不谈,无事不睦,彼此……彼此……」瞅着珍娘逐渐拢紧的眉头,续梦顿了顿口,试图修润心中表达,以免真相虽无过,却伤害另一个真心人。 她续道: 「无论如何,若非姐姐大度,续梦与伍哥哥断不可能再在一起。对此,续梦与伍哥哥都真心的感念着姐姐。虽然续梦心底清楚姐姐因为与伍哥哥之间情谊总是不能更进一步,但,姐姐也是个明白人,明白我们三人相处间的差异何在。十数年的光阴不是白过的,自然也不是十数天、十数月的努力可以轻易抵消。我知道姐姐对伍哥哥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真诚,但聪明如姐姐者又怎会不瞭解虽然事在人为却也得有天时地利?姐姐与伍哥哥之间相处不过短短一年有逾,如此,怎么可能与续梦和伍哥哥共同的时间相比呢……」 她小心翼翼地用字遣词,小心翼翼地偷偷观察着跟前顏色慢慢转变的珍娘。 耳闻清音,刘珍娘虽不诉诸于口,但她心底是明白的。 说起来,他三人之间的关係并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来到彼此面前的先后顺序以及爱与不爱的问题错综罢了。 情爱有没有先来后到?也许有,可也许,也没有吧。 或许与其说有,不如说先来的是否被珍惜了;而后到的,是否被看见了。 而她,恰恰好是那个后到,并且没被正视的一个存在罢了。 如此说来,她没有被伍书德爱上,没被他珍惜,压根与卓续梦无关,这一切,并非她的过错 。 面对心中忽然的惊醒,刘珍娘原本怨怒倏然凝冻。 她有些恍惚,低垂着眼,凝望着跪俯在她绣鞋前的卓续梦,心思空洞,道: 「你没说错……其实你一点也没说错……你只是比我早好久前进到伍哥哥的心里,因为天时地利,你就是早在我之前许久许久与他相知相惜,这不是你的过错……我,我不是不明白这不是你能操纵,就像我不能控制自己会在初见伍哥哥时就对他一见倾心,这一切情节都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 虽然目光飘忽难定,更无从猜测她心中是何想法,但听她喃喃自语的词语间,似乎流露出明白实况的语意,屈跪着的卓续梦紧绷的心房不由地松了一松。 看样子,她总算记明白他们三人之间紊乱却也清楚的因果关係了。 只是…… 刘珍娘继续喃喃说道: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我们竟会弄到如此下场?为什么我最后竟会落得心神俱伤,甚至死于刑场之上……」 听闻此言,卓续梦也语音哀哀的应道: 「而我,也因为姐姐的误会与怨恨,在怀着孩子的情况下被姐姐买来的兇徒杀害,遗恨身死 ……」 此语一出,刘珍娘霍然瞠目。 「不,我没杀你、我没有买兇杀你!」 「什么?」 刘珍娘语音急促,卓续梦闻言莫名。 「但……但我死了,我怀着孩子死在续梦园里,而死因正是那兇徒入续梦园,出手杀害了我啊 !那兇徒在杀死我之前曾说过,是姐姐你让他往续梦园来的……姐姐,我死了,真的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她詰问她,詰问她对她犯下的罪恶。 可刘珍娘对此却是狠戾否认。 「我没杀你,我没有买兇……我……」 忽然,她原本空洞的双眼乍然冷冽带恨,直冷冷地将卓续梦的身影敛进她的双瞳之中。 她恨恨说道: 「我若真要你死,我……我一定亲自动手!」 驀然间,颼地一声,她伸出衣袖飘摇的双手直向跪地且不及反应的卓续梦。 「姐……珍娘姐姐……」 她听不见她求饶的叫唤,只因对方坚实的指责,她恨意新生。 拾壹之四 「我……我没有买兇杀你、没、没有!没有!」 刘珍娘几近咆哮,随即,纤纤十指狠戾地掐持在卓续梦白晰中渐透黑紫的颈项上。 那十根细细养就的葱般指节随着刘珍娘心中怒意越添劲力,彷彿每个可能的瞬间,卓续梦细瘦的颈项就将在她的忿怒下一绞而断。 「我……可我……」 喉间语意被那看似本该无缚鸡之力的指与掌吋吋扼断,卓续梦无力为自己做任何申辩,唯一能做的只是将本放在肚腹上,意图保护腹中孩子的指掌转而握抓上珍娘的双腕,螳臂挡车般,无力的摇撼着她的侵略杀意。 「你死,我知道你死了!可真不是我买兇杀了你!为何他只是闯进了续梦园将你意外杀害所有人就将这一切的罪过都推到我头上来?我也不过就见了那恶徒一面,仅仅一面,在他企图抢夺我屋中财物时告诉他我的合欢阁不过是个华丽空壳,所有的幸福都在续梦园里甜蜜滋长,我只是这么告诉他而已、我只是这么告诉他而已啊!我怎会知道他就真的跑到你的续梦园里去甚至还杀了你!为什么所有的人就要将你的死归罪到我头上来?不公平、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公平!」 怨语之间,合欢阁中暴风再起,彷彿代替珍娘宣洩她内心无可言喻的忿怒。 彩花绿叶再次绞捲合欢阁满园,一时之间,合欢阁中无处不飞花、无处不风哨。可再起的疾风却不如珍娘初出现时那样气狂却有规律,而似数千、数百隻发了疯、受了伤般的野兽四处奔逃,蹦窜碰撞。 自她俩身边飞升的花叶残枝深深浅浅的在两人肌肤或衣饰上留下这瞬间疯狂的残跡,衣碎扬舞飘零,艳血喷溅绽花,可对情绪都已紧绷的两人而言不论是美丽的衣裳饰品碎坏了,或是如脂如玉的脸蛋皮肤上多出好几道细乱血痕此刻都再无所谓。 因为,下一瞬间,她们各别要面临的,不是自己的生,就是别人的死。如此紧要关口珍娘与卓续梦早都心在物外,只一心陷浸在彼与此的眼中与心境里,各自怨怒,各自害怕。 「我没有,我真没有……我好苦,我好苦,为什么在这偌大的伍府之中就是没人正视到我的难过 ?我究竟是哪里不好,哪里比不上你这低门贱户的女子?就算我迟到了,来不及在伍哥哥爱上你之前就让他知道我的存在,一年多的相处难道丝毫无法让他看清我对他的喜爱吗?我与你到底是哪里不同 、到底是哪里不同了?竟让他连我的品德清白都不肯相信!」 莫说被如同铁钳般双手扼喉的她无法言语,只能顺势仰着身,眼眶泛泪,舌尖微吐,痛苦的与双瞳满佈血丝的珍娘四眼交望,就是她安然无事的站在面前,对她的问题,卓续梦一样无法给予答案。 而事实上,在这危急的瞬间,卓续梦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她唯一掛念的,就是腹中及将出生的孩子。 拾壹之伍 这是她与阿欲等了好久,就将可以亲手怀抱、拥入胸臆间的宝,她临盆在即,她就将真实拥有,她怎么能再次失去她等了几辈子却始终无果的期待? 难道老天真不愿让她拥有一个可爱可亲的小孩,所以才会前世今生都要她在极端痛苦的状态下失去怀中挚爱,生死分离。 不可以、不可以,不管此刻是幻是真,就算这只是场超逾她能力之外的梦,她也不要再让这种痛苦在梦中被实现! 「你……你……」极其艰难的,卓续梦自被扼紧的喉间吐出不似人声的残破话语:「你已经……杀……我一……次……不……不能……再杀我……第……二……次……孩……子……孩……子……」 话声破落,生命看来也及将破落。 可就在这当口,却有一颗迷乱的心被统合了起来。 她停止了手与指的动作,双眼紧盯,却神思远游般看着几乎已死的卓续梦。 「对……就是因为……孩子,就是因为孩子!」 一瞬领悟,一瞬恨意再升。 「就是因为我腹中无出,而你的肚子却争气了,所以在这伍府里才没有人关注我的好坏,看顾我的心情!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能为伍哥哥生下一儿半女,就是因为我无子啊!」 珍娘疾声嘶吼,嘶吼着她自以为是的领悟。 可几近气绝的卓续梦却是若有似无地摇着头,否定她的认知。 她虽能明白,不论是否合乎真理实事,对珍娘来而言必须有个说词做为她心中怨忿的依凭与宣洩出口,但她越来越感混沌发胀的脑子已让她再无力去听清珍娘口中的怨,心中的恨。 因为,喉间一口再吐不出,也嚥不下的呼吸,随着她僵胀的脸色,垂落的双手一併就要下次弹指之隙停止了。 而停止的那个当口,谁的爱,谁的恨,都将不再重要。 只是,她又将要遗憾了。 遗憾在这辈子结束之前她又将与她几世的期待错身而过。 「孩……子……」 脸一侧,泪一落,卓续梦续气不再。 这时,花狂叶癲的合欢阁间忽然怯弱弱传来一声呼唤。 「……珍娘……」 已是癲狂的刘珍娘闻言犹如遭受电击,眉眼瞠扬,肢体震颤。 「……是……伍哥哥……是伍哥哥吗?」 不知是大喜过望还是惊讶太甚,刘珍娘一时忘情的松脱了手中掌握,只管放眼合欢阁,慌乱而着急的寻找话声出处。 就在刘珍娘敛下癲狂之姿,落尽满天花雨之际,昏黄景致的合欢阁中出现了三道本不该存在的身影。 拾贰之一 徐风缓缓,花影静静,时间凝定在刘珍娘看清伍书德身影的那一瞬间。 许是几分鐘,也可能仅仅只是几十秒过去,此刻,没有谁会去特别计算流经身边的时间究竟过了多久;特别是他与她。 毕竟,这时沉静下来的时间怎么也比不过她灵魂流离无依的百逾年光阴。 此时相对无言,那又何妨?总会……她遥望十馀尺外,与她四目相望的伍书德,确认着他的存在 ,如此想着:她与他总是会开口对话,说说彼此别后数百年来各自的经过吧──不管为何,他会特意来此找到自己该是有些话想跟她说吧!她想。 说说,他对她是否还有什么感觉?就像,即便时间过了那么久远,她对他仍是有说不尽的恋慕 …… 「如何?她还好吗?」 静謐之中,一声温和却不显波澜的问话轻轻打破本属于她与他的寧静。 眉丘微皱,刘珍娘极不情愿地侧开了些眼光去看这不识时务的说话者,不想这一眼扫过,她一对柳眉纠得更紧了。 「我想她没有大碍。气缓过来了,只消喘稳声息,应该也就没事了。」 「那就好。」 空浮飘飘,就在她面前不远处的泥地上,正屈膝跪着一名衣装皎白,打扮简洁俐落的女子。 那女子恰是緋红衣。 这时她正左手怀抱着摔落地面的卓续梦,右掌祭动法术,为她施以初浅的疗癒之术,并同时与身后不远处缓步而来的蓝衣曇华对语交谈,无视其它。 乍见心上人的欢欣仍在,但间杂人物出现,又顺手救下被她遗落在地的卓续梦,刘珍娘心中十分不乐,压声追问。 「你们是谁?为何能进到梦里来?」 然而更令她在意的,是他们三人究竟是如何入到她与卓续梦的私领域来? 定足在緋红衣身边,曇华浅浅微笑,道: 「我?我叫曇华,是朵……啊,那不重要。至于她,」左手朝脚边略略一挥,续道:「她叫緋红衣,是……地府来的敛魂师……」 一听『敛魂师』三字,刘珍娘脸色忽然骤变,不过弹指之隙,她满身衣衫如遭强风袭捲,但见她姿态丝纹不动,身形在一个呼吸之间乘风拔高,疾退五尺有馀,与曇华、緋红衣二人相离更距,六目交视。 「你是敛魂师……」 一反与卓续梦对话时的傲怒,与伍书德初见时欢欣的复杂情感,刘珍娘冷下心思,定住心情,不管曇华特意保持示好的浅浅微笑,双眼只管盯住地上的緋红衣不放。 抬抬眼,緋红衣面无表情。 抚衣站起,也不问过对方意见,緋红衣逕自将昏厥的卓续梦交到曇华手上。 「你也知道敛魂师的存在?」 抿抿嘴,刘珍娘不置可否。然而,她的表情却已表明一切。 「所以,你应该明白地府来的敛魂师所欲执行之事?」 緋红衣平淡无波的一句话激起刘珍娘全心的防御。 「你想做什么?我……我不会乖乖的束手就擒的!我飘零百年,孤单无依,如此悽惨可怜,为何连你一个地府鬼奴都要来欺凌我!」 刘珍娘激动斥喝,緋红衣却是淡淡。 「我不是鬼奴。我是敛魂师。这是两个不同的职份。」 …… 「……噗……」 停了半晌,曇华忍俊不住,怀抱着卓续梦,回过身去,咬着唇嗤笑一声。 皱皱眉,緋红衣眉眼不回地叨了一句。 「鬼奴本就与敛魂师不同,这有什么不对?你笑什么?」 「不不……」 都在这敌我相对的当口了,她竟还能死板的与对方在职称上做无谓的执着解释?该说她是古板?还是太过认真?实在不是他想笑,说起来他本是缺乏情意的非人之物,可瞧緋红衣容易过度认真的模样,曇华实在无法全无反应。 「你忙……我也忙别的去……」 收住笑,曇华抱着低声嚶嚀的卓续梦识趣的退到宽阔花道的另一端,留下冷淡面貌的緋红衣与全神戒备的刘珍娘二女对峙。 「我……我管你是鬼奴还是敛魂师,反正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跟你走的,你也休想抓到我!」 瞧她的反应,很显然刘珍娘早就听过『敛魂师』的存在。而从表情判断,她似乎也对她所说的『你也休想抓到我』这句话是有所准备的。 『虽说世间游魂,特别是长期游走人间的鬼魂,其中总有不少曾听过敛魂师的存在。可瞧她的表情,对于敛魂师的出现她似乎心里早有了底,更甚者有了因应之法……』 冷淡的顏色之下,緋红衣心念电转。 她不动声色,只维持一贯平淡的神情,说道: 「你还是主动跟我走比较好,」言语间,她细白似雪的左掌缓缓一翻,随即心之所想,想之成形,始终傍身的追魂册无声自她掌中浮出。 拾贰之二 「刘珍娘,三百年前刘府千金娇女。年十七时嫁予同城中书香伍府,成为伍府公子书德之正妻……」 黄页翻飞,緋红衣一板一眼的宣读着将被拘索的未归魂生前功过。 然,又惊又惧的刘珍娘岂会由着她沉着气,读完她半生功过而不为所动? 她听说过的,未果曾跟她与其他的地府未归魂们说过,地府来的敛魂师只要将未归魂生前功过读毕,那就是他们要动手抓人的时候了。 如此,她岂能轻易由她动手圈绑走她仅剩的自由! 「你别读了,反正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也休想抓到我!虽然百年流离好孤独,可我知道此刻我若与你归往地府,在受功过审判前还得先吃顿苦头。反正在人间流连无依我早也习惯了,纵使寂寞,却还有自由,怎么也比在地府受罪来得强!」 刘珍娘不自觉地祭动鬼术,衣裙云发瞬间齐向她肩后翻扬高飞,怒气拔涨,彷彿下一刻随时都将发动反击之势。 望了她一眼,緋红衣顿了顿口,在精细的五官丝毫没有任何情绪的状态下,她疑声淡淡: 「你真不愿主动跟我走吗?你寧愿放弃轮回投胎的机会也要继续做一隻无依无靠的未归魂吗 ?虽然你跟我归往地府后的确在审判前会吃点逃魂该吃的苦头,但照你的情况而言,我料想刑罚定是不重……」 「我才不管,我才不要连最后的自由都被你剥夺!」 一反先前怀有的畏惧,刘珍娘怒意飆涨。 看样子是无法平和落幕了。緋红衣悄声叹息。 黑瞳一转,转回追魂册黄页上,那几页薄薄的,属于刘氏珍娘短暂存在的岁月记录里。 「……在成为伍府少奶奶之后,刘氏虽是千金之姿,侍奉公婆却颇见孝顺,对其倾慕之丈夫更是体贴温柔。虽是在与夫协议,同意其纳妾后……」 「你别唸了……」 「……同意其纳妾后才得以与伍书德真正圆房,却从未对所纳之妾室怀有恨妒之意。惜,其后虽于妾室卓氏续梦孕期同时怀胎,但因错信诊断,意外失去一心期待的孩子……」 「……我说……我说你别再唸了……别再唸了……」 过往心酸化为一句句往事入耳贯心,好痛,她心好痛! 「……红衣……你要不要停一停……」 这……她虽无意,词语似乎却已伤人了。 「失子之后,刘氏珍娘情绪低落,终日鬱鬱,孤守伍府合欢阁中,对未来日子无所期待。哪知,一日,府宅中竟意外闯进一贼廝……」 「……你不要再唸了、你不要再唸了……」 「这贼廝闯入伍府中最是装修华美的合欢阁……」 「……我想你停一停会比较好,红衣……」 实在不是緋红衣无情冷血,而是她天性本就有些刻板固执,所以在旁人眼里难免要将她纳入冷酷之流。 诚如空中张扬着恨怒与嚐着痛苦回忆的刘珍娘不禁如斯作想。 而始终听闻不輟的曇华也忍不住出声想制止她的行为。 拾贰之三 并非珍娘不明白緋红衣口中所读都是她上一世活着时的真实经过,可正因为那些都是她真实的经过,仅管回首百年,于她而言,却都歷歷在目,彷若昨日。緋红衣只当自己是个说书人般平静叙述着 ,可经她之口,她却被逼迫着回味、咀嚼,重新细细的,反覆的记忆起所有一切──连同那些不可言喻的痛苦。 所有她无法解决的痛苦…… 「我让你别再唸了!」 回忆的酸苦如洪流般袭击她再难控制的失序心思。珍娘暴涨着忿怒,双臂高举如双翅,箕张尖甲突生的十指,原本艳美的面容霎时变化如鬼魅罗剎,悽厉骇人。盘发间珠环迸裂,金簪散射,一头云瀑般又黑又长的发散乱膨飞在她恶鬼也似的面容之后,宛若千千万万隻无法捉摸去向的鬼手,不知会在哪个你撑持不住专注力的瞬间对你突发进袭,损伤你的肢体,扯夺你的性命。 可她突然的转变,却激不起緋红衣任何波澜。 「……这贼廝闯入伍府中最是装修华美的合欢阁,与初次见面的刘氏珍娘短暂言语几句,在未伤及她性命之下顺手抢夺走几件值钱饰物,便即转往『续梦园』,也因此阴错阳差杀害了伍府侍妾卓续梦与其腹中孩儿的性命……」 「初……初次见面……?」 「……姐……姐姐与那人真是……只见过一次,只见过那一次面……」 不知何时,远处与珍娘遥望的伍书德已走近曇华身边。 不知何时,靠躺在曇华怀里的卓续梦已然悠悠转醒,并能开口说话。 而这两个『不知何时』却全都同时将緋红衣朗朗清音听进耳中,同时惊讶着她口中的叙述竟与他俩生前死后所知不同…… 「梦儿……」 「伍哥哥……」 一立一卧的两人不禁面面相覷,虽都不再言语,心中却都忧虑着是否因为自己片面所知,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死时身心都接受极刑,死后百年流离。 「……为此,刘氏珍娘被人误会因妒恨侍妾得宠,因此买兇杀人。此时的刘氏本就鬱鬱不乐,经此一事,更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是以谎称那兇贼真是她所……」 「不要再说了、我让你住口!住口!」 再不想忍受緋红衣口中清音如石磨在心中反覆无情的碾压粹磨着她深藏着,无能坦然面对,却也不想就此放下的回忆,刘珍娘一声高吭,倏然间俯身前扑,将自己化作一道妖艳红影,自高空中朝朗声未毕的緋红衣飞转而去。 见状,緋红衣面色波澜不兴,檀口轻吁一气。 「执迷不悟。」 言毕,追魂册一瞬匿进她左手掌心,右掌一翻,拘魂索再入掌握。 拾贰之四 「我让你不能再说话!我让你不能再用那么冷淡的表情叙说我的一生!」 红魅鬼影,疾逾流矢,刘珍娘策动鬼术将自己化作一道魅影俯衝向淡然立身的緋红衣。 旋如飞梭的红影中,刘珍娘已将十根突生尖锐的指甲备妥,就等来到緋红衣身前,她要指掌齐张,要毫不留情的将毫无同情心的緋红衣狠狠撕裂,让她再也不能似个间人般任意讲述她的生命──就算她是未归游魂们所惧怕的敛魂师! 影动捷迅,鬼气逼人,若是一般人见了自当惊恐畏惧,可她緋红衣不是旁人,而是个来自地府的敛魂师,就是面前来的是传说中的鬼王,职责所在,她也不会表露出任何畏惧顏色,不逃不退。 不,该说是天性使然,就算即将要面对的是真心恐惧之物,她由来冷淡沉稳的个性也不会由着她显现出丝毫惊惶之色。 眼见刘珍娘化身的红影转瞬将至,她容顏不变,眼色定静,只轻轻抖了抖右腕,甩动掌中拘魂索,以待来人。 红影转瞬来到緋红衣面前,自其中突然疾刺而出的五指尖锐毫不容情往緋红衣脸面划去。 緋红衣情绪淡定,脚步不动,仅侧了侧身,任那五指尖锐自她左襟前唰然而过,连片衣角都未能伤及。 「你……可恶!」 刘珍娘恨恨地银牙啐咬,忙不迭地随她侧转的方向转首扭腰,准备下一波攻击。 只是,她生前是个千金女,别说什么武术了,就连真正动手打人怕也没有一次,现今的她虽然是个谁见谁怕的幽魅鬼魂,却不代表变成游魂的她会因此变得身怀绝艺。所以此刻她攻击緋红衣的招式全凭直觉而为,既没有章法,动作也不流畅。充其量因她幽怨逼人,突升的鬼气特别阴森,令寻常观者望之怯步。 而这寻常观者自然指的是一般常人,绝非她緋红衣。 「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虽不经口,但緋红衣却不忍让她以受捕的未归魂之姿回往地府,加重她未归魂的罪责。心有不忍,她忍不住再次开口劝阻。 可,她难得的好心却只得到一句: 「囉唆!囉唆!」 这次,緋红衣再不多话,只将手中拘魂索轻轻空拋,拋定在她眼前之处。而鲜红色的拘魂索彷若拥有真实生命,形似腾蛇般在空中盘旋坐定,好整以待。 「去。」 她策令拘魂索拘索面前游魂时竟也是如此情态冷淡,淡的让意图一把扣死她肩颈的刘珍娘不禁心中有火。 「别像个没事的人一样,难道别人的喜怒哀乐与你真一点关係也没有?你这人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感觉!」 话语间,眼见珍娘尖亮的右手指甲就要刺中緋红衣神色淡然的姣美面容。 可,这也只是转瞬间的错觉而已。 就在她五指张扬之际,受令于緋红衣的拘魂索弹指间已如狡蛇般盘捲上刘珍娘指缝掌腕,她连惊讶声都不及发出,红索紧结金铃的前端转眼就要扑衝向她的心口,落下最后一击。 岂知,就在緋红衣以为事将完结之际,俯击而去的拘魂索却在靠近刘珍娘心窝不到单拳之隙被一股异力弹了回来,其反扑之势甚至令拘魂索短暂失去綑缚刘珍娘指掌之力。 红索失力空飞,緋红衣顺势探手接回。 同时,她顏色微变。 同时,刘珍娘在恍然间忆起某事之际唇齿微笑。 两女相斗之势此微之一顿。 拾贰之伍 空气氛围彷彿悄悄的缓下了声息。可这不过是肉眼所见,与敌对立之际,就是空隙之息,敌我双方,必也是各自心思。 须臾,刘珍娘的身子翩然无声的飘摇抽高,拉开她与地面上几乎未曾动过身形的緋红衣的距离。 见她有了行动,緋红衣也不怕她趁隙逃走,只是略略扬起线条优美的颈项,望着她问道: 「你怀中藏着什么?」 闻言,刘珍娘袖手掩唇,轻笑道: 「呵呵……我不都说过你休想伤到我吗?瞧,你那条破烂绳子根本伤不了我,如此,你还能有何作为?」 「它不是破烂绳子,它叫拘魂索。」 「……噗、咳咳……」 「……不准笑。」 「……唔……唔……」 弹指沉默,仍是冷淡没表情的緋红衣仍只是介意的追问同一件事情。 「你怀里藏着什么?」 刘珍娘恃宝物而骄,她双手抚上心口,俏脸一侧,有恃无恐应道: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动不了我分毫。我襟前放着未果给我的宝物,他说过,只要此物不失,你们这些鬼奴……敛魂师根本抓不了我!」 「是吗?」 「是吗?」 就在緋红衣自语的同时,另一声好奇的自问声亦由肺脯间发了出来。 可令人疑惑的是,这一句好奇自语的男子之音却非出于在场的曇华或是伍书德。 男声一出,在场者莫不为之疑惑,忙不迭放眼合欢阁,寻找话声主人。 唯独緋红衣只瞠了瞠眼,双瞳低溜一转,心中便有了明白。 「那,我来试试。」 合欢阁依旧合欢阁,花影招摇,情致悠悠,男子虽然话声再出,却仍是闻声不见影。 「去!」 男声简洁一句叱令,也不知打哪生出三隻指掌无法触碰的黑影鬼奴直朝刘珍娘周身疾速奔去 。 虽说珍娘自身亦是鬼魂,但她毕竟与在地府中为敛魂师所炼化过的鬼奴大不相同。珍娘曾经由未果之口明白此中差异,为此,仅管她口说无惧,但见到鬼奴真正来袭仍害怕的忍不住缩起了身子。 可这些鬼奴对她怀中所藏宝物似乎颇怀惊惧,三隻鬼奴在她身畔尺馀处感觉到宝物的气氛后便接连缓下了动作。 「我没喊停你们胆敢停止攻击?是要我直接收掉你们吗?」 可显然,比起怀中宝,鬼奴们更害怕这话声清亮却颇见威严的男子。一听男子话中有怒,三隻鬼奴立刻再起攻势,接连向刘珍娘撞去。 只是这奋力一撞,三隻鬼奴竟连哀号的馀裕也没,就在离刘珍娘不到一尺之距,初触碰到她怀中宝物所散出的妖异之力便烟消云散了。 「啊,真的都完蛋了……」 虽然意外,可话中却没丝毫对鬼奴的怜惜,只带着几分孩童戏謔般的惋惜。 「拘魂索都不得轻近的事物一般鬼奴本就不可能触碰,这道理你明白,却偏要行这无聊之事 。」 緋红衣丝紊不动,轻声对空当话。显然她已确知闯进梦境私域者是谁。 「好啦好啦,我回地府再好好重新将手上的鬼奴练过不就是了。那接下来我要……」 「没有接下来,刘珍娘是我本上游魂。」 「……是……」 连鬼奴都深以为惧的男子居然对緋红衣如此唯诺听话?藏居酒罈的伍书德与凡人之身的卓续梦不懂其意,可身为百年游魂的刘珍娘与精华炼身的曇华却明白緋红衣敛魂之能绝对不可小覷。 而可以一次策动三隻鬼奴者已属敛魂师中上等级了,那尚不见其身影的男子料想亦非泛泛。 拾贰之六 不理会策动鬼奴却隐匿身形的敛魂师,緋红衣看向刘珍娘。 「相信你看得出来,如果是单啻动手,他手下绝不容情。我不想你到地府后多受折磨,最后再劝你一声,自动跟我回去,会是你最好的选择。」 游离百年,百年间在小心闪躲与未果特意的保护之下她从未遇过任何为难,岂料今日竟会一次碰上两名如斯厉害的敛魂师?珍娘虽有宝物在身,却也明白今日就算不至灰飞烟灭也再难从两名敛魂师手下安然逃出。 只是,她真该要放弃吗?要放弃虽然孤独却自由的游魂日子吗? 其实,话说自由,但当一隻飘萍的游魂是很苦的。 生生世世的飘盪,生生世世的无依无靠,漫无目的,没有谁真心的关怀,也没有谁会因为自己的喜怒而喜怒,哀乐而哀乐,固然拥有了自由,但心却因为没有任何一丝牵系与被牵系而备感空虚。 然而更可怕的是,若身死前心有牵记,当一隻游魂,永生永世的记掛一个可能已入轮回,再也忆不起你,对你也不再怀有任何情感的对象,好苦! 只有自己一个人存在的,千百年不灭的单向记忆,好苦! 她或许真该听緋红衣的话,乖乖的跟她往向轮回,结束她长逾百年的『心』苦…… 这一瞬间,刘珍娘犹豫了…… 「如果跟你走,我真的可以得到解脱吗?」 扬怒轻敛,她幽幽地看着緋红衣,慢声问道。 说真话,她其实一点也不爱这种孤寂无依的自由…… 「是的。」 緋红衣语意确切的回应。 语意简短而肯切,这一次轻轻地,却扎实的敲响了刘珍娘的心房。 抵御的情绪稍稍消减,飞散的瀑发也随之一丝丝、一缕缕悄声落下,披散回她的肩背,静静依伴。她的眉目间不再戾气飆涨,形貌也不再悽厉如罗剎,她想,既然躲不过地府追缉,或许这正是在告诉她,流浪的旅途该要结束了,纵使还得面对轮回前的审判罪责,但,真正的自由,应该是在面对所有的困难之后吧! 红艳的衣袖缓缓自空中降下,以极轻极慢的动作飘往緋红衣面前。 知她有意弃甲同行,緋红衣将拘魂索敛回右掌后,在不知自己嘴角已欣喜微挑的状态下向她伸出双手,迎接她落地回归。 「我……跟你走……我重新投往轮回,结束前世恩怨,所以伍哥哥你能不能给我一声……」 刘珍娘与緋红衣双手十指相接之际,她已显心思释怀的眉眼,带着浅浅笑意,拋向远方伍书德所在之处,希望在此生结束之前,与他轻声话别。 但…… 已从曇华手中接过全身瘫软的卓续梦的伍书德却在与她四目交接的瞬间,瞬间低侧过脸,闪避她难得重显的温柔与期待。 「啊……啊──」 「痛!」 在他闪躲她目光同时,自刘珍娘早已遗忘的记忆深处翻涌起的一抹疼痛瞬间化作她喉间一股哀伤长吭。 而她哀痛长吭间重新暴生的十隻长甲这回再无所失,一根根狠厉地扎入緋红衣与她交握的双手手背,引出十道殷红长流。 「红衣!」 「緋緋!」 同时,也引来单啻与曇华两人惊讶的叫唤…… 拾参之一 为什么? 她为了什么? 她其实一点也不爱孤单无依的游魂日子,可她为何会愿意游离飘盪也不肯归往地府,寧愿百年孤寂? 她未曾细想过这个问题。而原本,她只以为自己是因为喜欢身为游魂时可任意东来西往的自由,同时,也害怕回归地府时必须接受惩罚而寧愿孤独。 但,不,原来一切并不如她所以为。 原来真正的理由早被不想正视问题的她深藏在内心一隅,与她一起百年飘零,百年孤寂,久到连她自己都将这理由忘了。 只是发生过的就算暂时被遗忘了,却也不能抹煞曾经存在过的事实。 埋藏痛苦需要的气力强大到局外人无法想像。 而痛苦被重新挑起,却只消一滴水便可引起无尽的波澜,轻易地让当局者被重新袭来的记忆狂澜绞捲吞没。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啊……」 每一隻游离未归的魂魄都有祂不肯跟循黄泉引路人回转地府的理由,不论是恨抑或是怨。 而她刘珍娘亦不例外。 只是,对她而言,她心中没有恨,也没有怨,反之,她有的,是对伍书德满满的爱。 偏就是这份割捨不了的爱让她拒绝并逃避身死时黄泉引路人的循循善诱,继而流转于天地之间。 就是这份割捨不掉的爱,让她每每与他对眼之间承受了所有只属于自己单向孤寂的爱与他眼光逃避时留下的痛…… 原来,她不肯面对的,不肯回归的理由,是不甘。 她不甘愿,她不甘愿得不到他的爱。 但她并不恨。因为她还懂得伍书德与续梦之间的爱早在她出现之前就不是外人可以介入。 可她还是不甘愿。 因为他总回避着她,不止躲着她的人,就连眼神,也不愿与她正面交望。 于他而言,她刘珍娘真是如此不堪的女子吗?她的不甘,早已从得不到心爱之人的感情转化成连份尊重都得不到的幽怨。 没有人听说过鬼是否也会流泪,但此时,双手正承受锥心之痛的緋红衣却以为自己看见一隻地府未归魂正哀哀地流下泪来…… 鬼的眼泪是否有温度,无法伸手触摸的緋红衣无法确知。 这点,就连正静静哭泣的刘珍娘自己也不清楚──因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哭了。 这剎那,緋红衣心有不捨──面目悽厉的鬼竟也有如此悲伤的表情,这得要多大的哀伤才能引发出这样的眼泪?她不懂情爱却也不禁为她的哀痛心起悲悯。 拾参之二 「刘珍娘,你冷静些,我不知道你为何突然情绪起伏,但若是你此刻心意反悔,我势必只能动手擒你,你……」 緋红衣立身于刘珍娘与曇华一干人等之间,背向的她无法看见适才伍书德逃躲刘珍娘的眼光。 「我……」微微侧转目光,她眼神虚软的望向被她利甲相扣的緋红衣,委屈道:「我……不甘心 ,我真的不甘心……我待他们那么好,就算他不爱我我也从不因此做出伤害任何人的事,甚至到后来我连他一点施捨的怜爱都不再求了,可为什么,为什么要回避我的眼光、逃躲我的看视?我在他的心中真就如此不值一哂,不屑一顾吗?我……」 「刘珍娘……」 脑中寻不出任何安慰言词的緋红衣竟暗自责怪起自己一向的口笨嘴拙。 而刘珍娘也不让她有太多时间暗暗自怪,猛地,她两手一紧,本就刺透緋红衣的指爪这时更见深入。 「痛……」 本已暂歇的红艳瞬间伴随着緋红衣吃痛的低喃声再次涓滴成流,緋红衣虽因心疼刘珍娘的处境而未有动作,可单啻与曇华却都不捨她身受创痛,瞬息之间,两人各自有了举措。 「单啻,别……」 一身戎装挺拔的单啻弹指间已进袭到刘珍娘身后。仅管她身子仍飘摇离地逾尺,但金靴踏地的他只消轻轻对空推出手中已然成形的术力,以魂体受创的刘珍娘别说是轮回了,自此就是魂飞魄散,世上再无她的存在了。 而须臾间闪匿在緋红衣身后的曇华待援之举业已备足,只要刘珍娘真再有迫害緋红衣的行止,他夹在指缝间的数枚花叶就将化为杀魂利器,向她的心口与牵执緋红衣的双腕锐利划下,艳见腥红。 「曇……曇华你也别……她没有恶意……」 好痛,往常任务,她还未被任何一隻游魂伤过皮毛,哪知今日居然破了功,竟还颇为深重。 十个被锐利指尖刺穿的伤口固然疼痛,但真令她渐感难耐的,是自刘珍娘指尖往她体内洩溢的鬼气。 緋红衣是在死后入了地府才因质本特殊,被阎王选为敛魂师,復活肉体,并非真正的凡身常人。而因为敛魂师是可以保有生前原有特质与脾性,同时又身怀术法的特殊属别,因此与地府里的灵体与鬼奴不同,所以亦不归于鬼灵之流。 既然敛魂师与鬼魂之流分属不同种类,彼此体内的气息自然也是不同。若有意以自身的气息相伤,越是类别相异的属类越是能对对方產生莫大影响,恰如此刻的刘珍娘与緋红衣。 虽然以属类而言,身为敛魂师的緋红衣怀有的能力远胜不过是隻未归魂的刘珍娘,但自刘珍娘手尖溢流出的鬼气是直接破肤灌入她体内,纵使緋红衣一身异术,此刻却如门户大开的城堡,只能任由敌人长驱直入,伤扰她体内灵气而毫无招架之力。 拾参之三 紧一咬牙,緋红衣强迫自己忍下鬼气入侵带来的痛苦;她不希望自己因为疼痛而失去冷静,出手伤了刘珍娘。 而事实上,以灵气或鬼气伤人者所释放的即是本体依存的根源,所以伤人者自身所释放的气息越多,伤人亦是越重;但同时,也自伤越重。 可,这时的刘珍娘早麻木了自身的感受,一心沉溺在她倏然醒觉的哀伤里,任由指尖鬼气自发流往緋红衣体内而浑然无觉。因此,她更不可能发现自己原本飘浮空中的身躯悄悄缓缓地落往地面,鬼气渐渐损失。 「你……别再释放体内的鬼气了,如此下去,在我动手前你就会自己魂飞魄散……」 緋红衣难得温言,可惜刘珍娘虽对她全无敌意,却难控制自我情绪,只能任情悲伤,恍惚间似乎听不进她的关怀。 绣鞋落地,緋、刘二女四目一瞬不瞬地胶视对望。 见刘珍娘毫无杀机,各自站身两人背后的单、曇二人也依緋红衣交待不妄自蠢动。 须臾,勘不出喜怒的刘珍娘悠悠地瞅紧了面前的緋红衣,淡声开口: 「原来,这些年的流浪我得到的只有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寂寞与不甘。到最后,愿意伸出手来迎接我的竟然只有身为敛魂师的你……」 勉强扯出个不擅常的笑,緋红衣应道: 「如此,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地……」 但她话声未能道尽,却让刘珍娘截断。 「可以抱抱我吗?好久好久,都没有谁真正与我接触,关心我的好坏……」 闻言,緋红衣弹了弹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可以吗?你……不愿意……?」 「不,不是……我只是不习惯拥抱……」话虽如此,緋红衣还是伸出被她松开的双手,环住她纤弱的身形,小心翼翼的抱住她。 「没事了……我带你回地府重新轮回后你会得到重生……」 刘珍娘亦红袖环拥,紧紧抱住緋红衣。 「你……抱得好紧,你是在紧张吗?」 她突然的安静令緋红衣莫名有丝心惊。 「没……我一点也不紧张。你刚才是不是说只要我把身上的鬼气都放完就会魂飞魄散?」 「……对。」隐约,她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告诉你喔,我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当初我誆拐了那昏庸县令将我处刑才知道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死,不过也就是伸伸头的事情而已,一瞬间而已,没什么好怕的。现在也是。」 「刘珍娘,你不要乱来……」瞬间,她明白了。 「我现在把鬼气都散了,让一切都结束。」 「刘珍娘,事情不会如此无可救药。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试图为你完成,不让你有憾恨……」 「只是,一个人真的太寂寞了……」对緋红衣的劝慰恍若未闻,刘珍娘与她几乎鼻息相贴,瞳眼交望,道:「你人其实很温柔,你就陪陪我吧……」 才瞠目,緋红衣便感被她环拥着的左方背心传来一股刺骨之痛,直捣心槽。 「緋緋!」 「红衣!」 而这次虽然已守护在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却因为刘珍娘紧紧拥抱着她而无法动手救人,瞬间,只能眼见漫天腥红溅洒在这一片早失去恬淡情致的昏黄阁园里,匯为瀑流。 拾参之四 「少奶奶……少奶奶……」 仅管守护在旁,但由于緋红衣被刘珍娘紧紧拥簇,两名守护者投鼠忌器,皆不敢任意动弹,心中不由得都又惊又怒,恼恨起自己反应迟慢。 而虽然身为事主,却始终如事外之人般的卓续梦与伍书德,两人眼见此景,更是心意混乱恐惧。两人原就无措,这时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跪坐在原地,紧抱着对方,远望这一幕血腥。 「……少奶奶……少奶奶……」 鲜红色的血滴滴点点浸透緋红衣的衣装,将她原本雪般白的背心染成一片怵目殷红。而与她紧贴着的刘珍娘的衣袖上也沾染了一片腥红,彷彿这两件不同质料的衣饰早就连成一气,融为一体,恰如她拥着緋红衣一般,紧紧不放。 「我很寂寞,你对我好,那就陪陪我吧……」 艳红的血液无声的在她与她的衣装上攻城掠地,过份的沉重,甚至由刘珍娘垂坠的衣袖上缓慢地结成血露,滴匯为泥地上一洼浅滩,稠腻幽暗。 「你……别说傻话了……」 散逸着黑色烟丝般的鬼气自刘珍娘指尖毫无节制地灌入她的肤骨百骸,緋红衣不仅肢体疼痛难当 ,体内灵气更因与鬼气直接激盪而扰乱她从来清明的思绪,内元混乱。 但在这错乱感越渐层错的片段,她还是能清楚的感觉到她与她两人正紧紧拥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虽然嘴上将话说得轻巧,可明显发着颤的身子却已出卖她对死的害怕。 她不能清楚的明白人间的情爱,却清楚的知道,怀中的这个姑娘,其实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可以的话,她真想将她完好的带回地府去。不管她得先接受多轻或多重的刑责才得以投胎转世,但只要有机会轮回,有机会喝下孟婆手中那碗汤,再痛苦的回忆都能够忘记吧! 咬咬牙,緋红衣强自镇定心神。 「傻……傻瓜,你若是以鬼魂之姿死去,你就真的失去最后重生的机会了。而且,你怎么会不怕死?你没发现吗?你在发抖啊!不管怎么说你……你都不该不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其实何止是她,就连緋红衣也察觉到因失血过多,灵气与鬼气直接交锋耗损甚剧,自己的躯体亦时不时的颤抖了起来。 「我……我看到你脖子上那一圈绕颈的伤痕了,是前世最后受的酷刑留下的痕跡对吧?上一世… …上一世你都来不及对自己好了……此时……此……刻,你有机会重……生,为何不……做出对……最好的……决定……何况……就算我与……你……同死,你魂体散灭……当再不存于……世而,我却,回归地……府,与你绝、绝不可能……同道……」 拾参之伍 守于体内的灵气或鬼气虽然会因为主体而有强弱上的区别,但在本体受创的状态下,緋红衣实难如意控制灵气与之抗衡,几番衝击之下,灵气渐弱而鬼气佈生,緋红衣因此更见衰弱,就连拥抱着刘珍娘的手也都无法再行撑握,早已软软垂下。 气息衰微且不擅口舌的她难以再行说话,花道间,一时言静语息。 半晌,刘珍娘才幽幽应道: 「我能吗?我该对自己好吗?我……我有资格对自己好吗?我是个生时连自己丈夫都不愿搁上一眼,留一点关怀的人啊……」 她心思哀伤,哀伤得自贬自怜。 『少奶奶……少奶奶……单公子,你忘了我吗?你醒醒神、醒醒神啊!』 就在刘珍娘情绪纠杂之间,自单啻怀中响起成串急促地呼唤声,一声声的提醒着她的存在。 「单公子,你的怀中放了什么吗?是……鬼魂吗?」 其实在刘珍娘出手伤害緋红衣的同时,声声的呼唤便自单啻怀中响起,只是他一心关注在緋红衣身上,完全忽略那隐约轻语。 这时候,藏在他怀中不知名的鬼魂似乎也对衣襟外的情况有所反应,这才放开了嗓,急声喊嚷,试图让单啻记起她还待在他衣间。 看着单啻驀地垂下顎首,出言提点的曇华确信他与他一样听见那细软的呼唤女声。 「单公子,您快放我出来,我要和我们家少奶奶见面,让我跟她说说话,让我劝劝她好吗?求您了,我求您了……我、我听到她又说丧气话了,不可以再这样了,上一世她已经苦过一世了,下次投胎前就算要被阎王老爷惩罚,她也不能再放弃自己的生命了!让我跟她说话,拜託您、求您,我、我给您跪了、我给您拜了!」 「别、不用这样,是我自以为是,托大应对。是我忘记判官将你交给我是要我在适当的时机助緋緋一臂之力……」 单啻伸手自胸前戎甲间取出一只雕刻着鸳鸯交颈的玉链,道:「如此就让你试试吧,释魂,敕!」随即将手中玉链当空一拋,拋往刘珍娘与緋红衣两人头顶上,口中轻逸咒术,解放链中魂魄。 玉链顺势腾空,随即在空中不住的原处打转,随着单啻口中俐落释魂咒语音落定,自玉链中缓缓散落一道淡淡黄光,将相互抱持的刘、緋二人轻轻笼罩,须臾,一抹湖水绿的身影自光线中慢慢落下,立身在刘珍娘左侧肩边,足靴方才触地,湖水绿的身影立马盈盈下拜。 『少奶奶……少奶奶,您别再难过了,您别再难过了啊,少奶奶……』 「……是谁?」 是谁?好熟悉的声音,好令人怀念的声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愿意对她如此温言相慰,掛虑她的心情? 『少奶奶,您忘了我吗?』 「我……啊!是你吗?是你吗?」 甜美的话声鑽进她脑中沉睡的记忆,刘珍娘忆起这声音的主人,想起她对她无微不至的伺候与体贴照应,她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因这句娇甜的疑问微微轻挑,微微含笑。 「是……绿儿……」 『是的,少奶奶,是绿儿。』 确认了身份,确认对方是自己生前最最贴心的ㄚ头,刘珍娘心中又惊又喜,一时忘情,倏然间放下对緋红衣的桎梏,低侧过脸,望向那跪在地上娇小的绿色身影。 拾参之六 「红衣!」 「緋緋……」 已半显昏迷的緋红衣乍然脱离刘珍娘箝制的瞬间全无自持之力,眼看就要怦然倒地,庆幸曇华与她只距几步之遥,几步抢快,立时将她纳入怀中,这才不至让她重重摔落地面,增添身上伤害。 「你还好吗?」 相距较远的单啻相救不及,只能眼见佳人落入他人怀中,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也清楚此时还是緋红衣的安危第一,其他的,全不重要。 「我看看她怎么样了……」单啻冷静心思向她走去。 「我……没事……」虚弱地闭着眼,緋红衣喃声以应。 单啻缓步靠向跌坐在地的两人,跪下膝,牵起她虚软无力的手,细细检视悠悠醒觉的她创口痛处 ,施术疗癒。 緋红衣与单啻、曇华三人此时自成一个旁人打不进的世界,如同一旁的刘珍娘与绿儿,亦全不顾念身旁其它…… 「你怎会……怎么会在这里?」 微弯下身,她牵起绿儿的手,心情万分激动。 绿儿顺势站起,眼眶亦漾满了泪水。 『少奶奶,绿儿好想您啊!』 「嗯、嗯,我也是、我也是啊!」 语音未毕,两人已相拥而泣,心情激动。 「绿儿,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应该在我家中,代替我服侍我爹娘吗?」 刘珍娘两手持握着绿儿的双侧臂膀,将两然拉出几许间距,与她对眼说话。 绿儿摇了摇头。 『少奶奶您气傻了吗?您说的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您早我们几年离世,匆匆数十年,绿儿也是会老会死的啊!』 刘珍娘恍然。 「是……是啊……」驀地一顿,她哀哀续问:「我爹娘他们……」 绿儿闻言,自然明白她所问为何。 「少奶奶勿忧。虽然您走之后老爷夫人几度伤心欲绝,也有意替您向伍府与昏聵的县太爷讨回公道,可绿儿知道您除了难过,也是不愿他两位老人家因您之事而与外人纠结烦恼这才一心求死,希望一死万事休,所以绿儿竭力劝了几回,两位老人家也就放弃向上告官,此后也不再与伍府有所往来。 」 刘珍娘听闻后满脸是泪。 拾参之七 「多谢你了绿儿……」 绿儿猛力摇头。 「不,绿儿承应少奶奶的事,就是绿儿份内的事,本就该要做好的。少奶奶不需要谢我。」 「不,我该要谢谢你的,我……我不孝啊……」 「少奶奶您别哭。虽然您的死让两位老人家伤心,可他们知道您此后断了痛苦,虽然难过,却也接受了您的选择。两位老人家从未指责您不孝,因为他俩知道您对他们的不捨,两位老人家对少奶奶您只有爱,没有气,没有恼。」 绿儿的话让刘珍娘更加泪流不止,心绪千万却哽咽难语。 绿儿续道:「绿儿听了少奶奶的交待后到了刘府,将一切事情经过说与两位老人家听……之后为少奶奶您收了尸,放弃城中一切恩怨,就回往祖家去了。老人家也是在祖家那里安享天年的。 」 一个紧密的拥抱,代表刘珍娘诉之不尽的感激与感谢。 绿儿亦回应的她的激动。 片刻,刘珍娘松开怀抱,问道: 「绿儿,如你说的,你也渐老而逝,那,按理你该要往向轮回才是,为何此刻竟会从交颈鸳鸯中出来与我相见?」 闻言,绿儿竟甜甜笑道: 『是啊,顺理本该如此。但,我年老死后跟黄泉引路人去到地府,跟好心的判官问了小姐您的下落却不得结果,所以我就央求他让我在地府等您回归,让我跟您见一面。』 「见我?等我?为什么?」 『因为我的任务还未完成啊!』 刘珍娘眼露疑问。 绿儿释道: 『因为少奶奶您没归往地府,所以绿儿不确知您是否知道刘府与两位老人家之后的状况。绿儿既然答应您要好好打理刘府,自然也该要给您完整的交待才是。而且……少奶奶那时在哀伤中死去,绿儿始终掛念,怕您就连死了也忘不掉心中伤痛,总想亲眼见见您,探问您的安好……』 闻此,刘珍娘眼中再无热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稳,庆幸的寧静神情。 「绿儿绿儿,你可知道此生我刘珍娘有你这样一个好ㄚ头是多么幸运的事……」 顺了顺绿儿细密的发,刘珍娘紊错的心思悄悄松开了一处纠结──因这可亲可爱,忠心真实的绿儿。 『与地府判官协议好后,祂就将绿儿纳进绿儿死时唯一带在身上,少奶奶交付给我的交颈鸳鸯中。等了这么多年,绿儿总算等到与少奶奶相见的今日……』 爱哭的绿儿依旧爱哭,说着说着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下来了。 「乖……」揉揉她的发,刘珍娘貌如当家主母般沉稳般细细安慰她。 「如今我们还能见面该当要开心才是。只是绿儿你又不是什么特殊人物,怎么能轻易与地府判官谈条件?」 揩揩泪,绿儿怯怯释道: 『我……少奶奶对不起……』言语之间,她竟作势要下跪。 刘珍娘吓了一跳,连忙撑定她身子。 「别跪。有话好好说就是。」 『是……因为,因为老爷和老夫人过往后,刘家后无香烟,偌大府院,只剩我一个外来ㄚ头,于是在我死前,我将刘府的钱银都分发给乡镇里各处的贫户,或是请有学问的教书先生们广设学堂,所以……所以……我将刘府庞大的產业都散尽了……』 刘珍娘明白了。 「你做得很好。钱财身外物,给需要的人比身埋泥地来得更为有用。你不必因此心有愧疚。 」 绿儿释然点头。 『正是因此,判官说我死前有大善举,这才愿意帮我与阎王协议暂不入轮回,在地府中等待少奶奶的消息。』 点点头,刘珍娘珍惜地又再抱了抱她…… 拾肆之一 「对不起,让你等很久了吧……」 刘珍娘像对待着妹妹般珍惜地抱了抱她。对对眼,她语带歉意。 摇摇头,绿儿道: 『不会的,没关係,反正我待在玉链里都在沉睡,也不花什么体力啊!』她甜甜一笑:『总之,现在见到就好啦!』 绿儿单纯的笑脸融化珍娘鬱结情绪。 『所以,少奶奶,我们走了好吗?』 绿儿突来的询问教珍娘倏然停顿。 「走……」 绿儿点点头。 『判官说,所谓的地府未归魂是因为祂们心中有放不下的情结因此叛逃,所以少奶奶没归往地府,正是如此。我来,就是想劝少奶奶放下心中放不下的,跟绿儿回往地府,结束上辈子的苦恼,开始下一世的喜乐。』 绿儿话说得真诚,可珍娘却是沉默了。 侧侧脸,绿儿猜测。 『少奶奶是怕到地府会受罚吗?您别担心,我跟判官问过了,问过好多次喔,祂说您虽然游移未归但不是罪大恶极的游魂,所以到了地府责罚定然不重。绿儿也会帮您向判官、阎王求情,一定不会让您吃苦的!』 绿儿信誓旦旦的保证,就差没向天指誓了。 刘珍娘见她语意真切,再回想先前緋红衣对自己的关心与劝慰,其实心,早就软了。 何况,纵使她自认自己什么都失去了,但看看面前这发自内心帮了她许多的绿儿,她不是还拥有这样一个亦僕亦友的珍贵情谊吗?她并非什么都没有。 人不可能什么都拥有,如果没有丈夫的疼爱,那,能够拥有一份超越轮回的主僕情谊也是种可贵,不是吗? 她,没什么可以奢求了吧! 唇角微挑,刘珍娘拉住绿儿的手。 「好,我们走,带我回地府吧。不管有什么责罚,我不怕的。」 绿儿听闻着兴奋而开心地猛点头。 牵着绿儿的手,刘珍娘迤迤来到緋红衣面前。 「敛魂师,我跟你走。」 这次,她的神色不止恳切,晶亮的双眼中更见心意的坚定。 与她对望,躺卧在曇华臂弯的緋红衣缓缓坐起。 她身上伤口虽已让单啻施术治疗,但因灵气与血气流失过多,脸色与身子仍苍白虚弱,但想刘珍娘终于愿意回归地府,眼中便不自觉浅浅流露出欢喜神色。 「好,我带你回去。」 曇华顺意将緋红衣自地面扶起,一旁的单啻亦安静地侧守在她身旁。 一翻左腕,緋红衣自掌中取出追魂册,追魂册无风翻飞,薄薄黄页轻娑出规律落叶之音,弹指遂停,里边的蝇头小字正是停在属于刘珍娘过往的那段生命篇章上。 「刘珍娘,三百年前刘府千金娇女……」一如往昔擒捕未归魂的习惯,緋红衣虚软着声调,轻啟苍白唇瓣,重新读起关于刘珍娘的故事。 只是话才起头,她忽然自一片墨色之间抬起了眼,细细睇望了面前心意坚定的刘珍娘一眼。 一瞬,自她喉间呼出一抹淡淡声息。 「算了,」她看着她轻声道:「你的人生你很清楚,旁人瞭不瞭解你一点也不介意,不是吗 ?」 微一愣,刘珍娘微笑以应,明白这是她对她的一种体贴。 拾肆之二 掌施微力,緋红衣将追魂册轻轻弹高在刘珍娘面前,口中祭动敛魂咒术,引动追魂册幽幽泛闪黄光。 「幽幽离魂,来往空寂,今归阴槽,重啟生机,敛魂!」 追魂册向刘珍娘展开以她短短一生而成的文句笔墨,许是鬱结于心的情绪渐渐松散了,刘珍娘张眼细读,竟有种旁观者的心情,似乎可以对文字下隐藏的伤心一笑置之。 就在她回溯往事之际,緋红衣併凝剑指的右腕倏地由内向外一翻,敛魂之术依令祭动,淡黄色术法之光瞬间依緋红衣口中咒术自黄页中四射散出,刘珍娘见状,侧首望向绿儿笑了一笑,随即轻轻松开她的手,主动迎向光源,等待回归。 可,咒术之光已然将她全身无声笼罩,在眾人的期待与等待之下,好半晌,却不见术力在她身上生效,将她敛收入追魂册之中。 片刻,敛魂之术失去效力,幽光散尽,追魂册也同时自动回到緋红衣掌上。在场眾人不禁对此相覷愕然。 一阵安静无声之后刘珍娘首先疑问。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带我回地府去吗?这……是功成了吗?」 面对她的疑问,緋红衣一时也没有解答。 「对,我是要带你回地府去可……按理我的咒术是不可能失效的,现在这情况是从来不曾发生过的……」 緋、刘两人四目相对,相对无语。 就在眾人心中各自猜想疑惑之际,站在緋红衣身边的单啻忽然开口。 「未归魂的回归有两种方式:一者,是游魂自动跟着敛魂师或引路人回归;二者,是敛魂师强行以敛魂法器拘捕。刘珍娘本来是属于后者,尔后才转念自愿跟随,原本该由緋緋你的敛魂术纳进追魂册中,以待归府,但此刻却莫名失效……緋緋,我记得要游魂们自动回归除了祂们自愿,另外还得心中怨忿消失或心愿得偿,再无牵念。你的敛魂术失效会不会是因为其中缺少了什么… …」 刘珍娘闻言忙忙抢道:「我、我心中是愿意的啊!」 绿儿亦在一旁帮腔嚷是。 「我……我也不再怨忿了啊……」她哀哀垂首,脸色黯然。 「那么,你就一定是有心愿还未能如意,心有悬系。」 与緋红衣贴身而立的曇华忽然插口。 刘珍娘瞠眼搪口。 「我……我……」 不自觉地,她双目的焦聚擦过緋红衣的肩边,远远投向花径那端席地而坐的两人,半晌难语 。 见状,绿儿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忽然,她福至心灵,两手将裙襬左右一提,随即跑向花径那端。 『好久不见了,少爷,二姨太……』 来到伍书德与卓续梦面前,绿儿盈盈下拜。 他俩对望一眼,相偕扶起。 「绿儿,好久不见……」 「你好绿儿……」 伍、卓二人各自向她招呼,但见话声未断,绿儿却已咚地双膝跪地,恳恳切切地向伍书德跪拜,道: 『少爷,这回绿儿向您求的,请您一定一定要帮绿儿完成好吗?』 持稳卓续梦纤瘦的身子,再望了眼目光还定焦在自己身上,心思有些疑惑的刘珍娘后,伍书德深吸了口气,松开与续梦的牵扯后转而迎向地上的绿儿,伸手将她牵起。 「你说,我一定尽力。」 拾肆之三 「原来刘珍娘不妒、不恨,百多年的飘流为的只是想听伍书德跟她说一声:『对不起』。百多年的孤寂只是为了这三个字,真不知该说值得或不值得?」 自卓梦的梦境私域脱离后,緋红衣与曇华便回到她的病房窗边,一坐一站,各自调息。 与先前不同的是,这时病房中,除了緋红衣、曇华,以及床上兀自沉睡的卓梦之外,还多了个事后来到的单啻正与曇华一左一右守护在她身边。 长夜漫漫,自入梦到离梦,本以为过程耗时长久,其实不过六十分鐘而已。 此际,天幕仍是漆黑,星月各自闪烁,与先前不同的是,原来在窗外那朵幽怨的红云此刻已然消失不见。而红云的肇主,也已在緋红衣手中扉页中,静静沉眠,等待回归。 闭着眼,听闻曇华的疑问,尚显虚弱的緋红衣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得沉默。 这时单啻开口了。 「值不值得也只有她自己的想法能决定。只是,能熬过百来年的寂寞,说起来她也算不简单 。这些地府未归魂其中有不少因为忍受不了寂寞主动现身人间,惊吓凡人,意图让引路人前来引路,或是敛魂师将其缉归地府。这种都还算好,另外有种不想回归又觉得流连无趣的,心中动了恶念,四处任意作乱,这才是让人头痛之处,也就是敛魂师存在的原因。」 这两个男人试图猜测刘珍娘寧愿百年孤寂的心态。然而,不管他们怎么猜想却不能明白刘珍娘之所以执着,并非是为了来自伍书德口中的那句『对不起』。 与其说刘珍娘要的是一声『对不起』,不如说,她真心希冀的,不过是伍书德可以有面对她的──『勇敢』。 『勇敢』的面对她,『勇敢』的看向她,就算他并不认同自己,就算他并不喜欢自己,甚至以为她真是买兇杀人的妒妇,他也要有『勇气』看向她,告诉她他心中的想法,而非一味的逃躲 ,不敢面对彼此之间牵引出的伤害,每每在远远的彼方留下一抹看似遗憾的眼神,让她一人独自面对、怀疑、猜测一切。 看着他屡次远去,将她拋下,让她深觉天地之间,只有她是那个孤立无援的人…… 那是种多么可怕的感觉,不愿遗世,却被独立了…… 长年不解的孤单寂寞,那是她最最害怕的事啊…… 当然,绿儿福至心灵的请求并不是因为她能够明白刘珍娘的心思,纯粹是因为在那短短的一 、两年之间,她主僕两人几乎日夜相伴,绿儿眼中所见,全是她对伍书德的纠结情感与诉不尽的苦涩,纵然她再无知,也明白若要让刘珍娘顺利归往地府,一切的癥结,必是落在自家主子身上 。于是她这才厚着脸皮,逾越身份向伍书德提出请求。 刘珍娘想要的是伍书德的勇敢。所以就算他告诉她的,不是他积压在心中逾百年的歉意,不是那一句『对不起』,只要他肯来到她的面前,面对她,不管他说什么,她也能释然的笑着,解开心中纠葛的结。 有时,问题要的并非是什么精确的解决方法,真正需要的,是人与人之间肯去面对的那种勇气。 刘珍娘很幸运的在最后的关头得到了解救;仅管说起来伍书德并不明白她心中的期待,而是恰好他终于勇敢的去面对他当初不肯去面对的问题。 拾肆之四 手中握着收藏绿儿的交颈鸳鸯玉链,单啻略显深思续道: 「很显然,刘珍娘很幸运的有绿儿这个不离不弃的ㄚ头。」 曇华相应頷首。 「我虽然不懂你们人类的感情,不过,有个伴能在身边似乎是件不错的事。」 语音初毕,曇华与单啻两人不约而同转望向敛目调息的緋红衣。可緋红衣对两个男人的举动浑然无知。 两个并不熟悉的男人各自用句号结束彼此对话,斗室间驀地恢復一片寧静。 片刻,运息后的緋红衣缓缓睁开敛收的长睫,随即慢慢转颈扫视过屋内每个角落,隐约察觉这屋里的各件事物物体上渐渐细细地向空中散逸出金亮的星碎之色。 「我们该离开了。」她抬首看了眼身边的曇华:「你的掩息之术快要失效了。」 暗自算算时间,曇华应声。 「的确,片刻后掩息之术失效,这屋里的一切可就要与外界重新接连了。」 「緋緋,我扶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 见緋红衣挺身要起,心疼佳人仍伤痛在身的单啻连忙出手相协,却不料被她一口拒绝,微一愣,单啻有些失落,可再转念,心知她一向不是个会求助的人,情绪也就随即释然了。 身上伤创虽经由单啻的法术精心癒疗,但终究一时之间自她体内流失了太多灵气,虽已调息 ,却仍有所缺匱,这时的緋红衣面色看来还是太过苍白,虚弱的令人担心。 「我该回地府去覆命了。」 正是举步要走,猛然间,她这才记起被遗忘的『一件小事』。 侧过脸,她眸光淡淡看向曇华。 「把伍书德交出来吧。」 言语间,她一翻左掌,追魂册立马浮现,书页翻飞,弹指便开啟在属于伍书德的那页篇章上 。 「恩公……」 原想一直保持沉默,让眾人暂时忘却他的存在,哪里知道緋红衣心念不忘身负的任务,还是将曇华收在袖中的他记了起来。伍书德听闻緋红衣清楚在点他的名,不由得在曇华的袖中哀哀而鸣,意图求救。 伍书德悲鸣哀哀,緋红衣眉间跟着紧了一紧,双瞳随即紧盯曇华。 「你不是说伍书德之所以不愿跟我回归地府是因为宿愿未了。此刻,大家都各有所归了,难道他还想流连人间?」 「不,他并无此意。先前在梦中我见你施术收了刘珍娘后差点昏厥,为免你为了再收伍书德而伤身,又想让大家能早点脱出梦境,于是将他先行收进袖中。至于我直到此刻还不将他给你是因为……」 「……恩公,我自己来说吧……」 截断曇华言语,伍书德鼓起他生前最缺乏的勇气,接续向緋红衣释道: 「……敛魂师大人,书德自知今日此时便是我归往地府的时刻,对此,书德如珍娘入追魂册时一般心甘情愿。只是……眼下梦儿还未从先前的孕痛中清醒,对此书德始终放心不下,故而请恩公暂时为我隐匿声息,让我有机会看她清醒、平安,这才能安心跟大人您回归地府。」 单啻这时插话。 「这话说得矛盾好笑。你既知今日势必被敛魂师所收,又怎么能期待一定能看到卓梦在你被敛收前醒来?」 伍书德回道: 「这我明白……」顿了顿,他鼓起百年前就该有,却一直到今时此刻才壮大起的勇气向单啻与緋红衣提出要求:「所以,我也只是在赌。只要两位大人肯给我一个机会,一个等待的机会,就算时间一到我还是无法亲眼见梦儿醒来,那时我也甘愿,不再奢求。拜託,书德在此拜求两位大人了,求求两位大人了!」 伍书德话说得情真意切,若非他仍藏身衣袖,或许此刻就会见到他跪拜在地,向緋红衣与单啻二人祈求怜悯。 拾肆之伍 听了伍书德的哀求緋红衣陷入沉思。 而此事的决定权是在緋红衣手中,她既然还未发话,单啻纵然不认同伍书德的请求,却也不轻易表达心中所想。 轻吁一气,緋红衣道: 「离天亮也不久了,由着你一次吧……」 随即她虚软地坐回原处,缓缓闭目。 「緋緋,你真由着他?」 緋红衣敛魂一向铁面无私到有些莫名的死板固执,与她相识近五百年来从不曾见她对谁留过情面,此刻她听任游魂请求还是他亲眼所见第一次,单啻不禁对此有些惊讶。 而确知请求得到允许的伍书德忙不迭的连声称谢后便即保持安静。因为他隐约感觉到緋红衣虽应允他暂时的自由,可另一个男的敛魂师对他却没有如此友善,此时还是安静些为好。 略沉默,緋红衣方回道:「就当我还有些累吧……」 实话说,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答应伍书德的请求?真的是因为她体虚疲惫吗?还是觉得他当真可悲可怜?她没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但她却真实的明白,当她在私梦合欢阁里敛收心甘情愿与她回归地府的刘珍娘时,她脸上那心愿得偿的笑容,她相信自己此生难忘…… 「能够助人完满心愿是一件快乐的事,是吗?所以,你才会在先前我意图拘捕伍书德与刘珍娘时履次阻止,是吗?」 虽然目光并未投向对语者,但緋红衣话意清明,曇华自然知道她是在与自己说话。 想了想,他摇摇头。 「我说过我试图瞭解你们人类的感情,可说真的,至今我仍有太多不明白。我只是认为既然有问题,就该一个一个解决,如果能让大家都如愿,应该不会是件坏事,如此而已。」 单啻道: 「你的想法倒是纯真。」 緋红衣无言,却对单啻的话心有同感。 就是她认同单啻的瞬间,驀地她忽然想起: 「我知道敛魂师依循敛魂师身上的气息追踪彼此形跡并不困难,可,我与曇华都入到卓梦的私梦领域,你是如何进到她梦里来的?」 微扬首,她疑惑相问。 单啻朝着她微微嘻笑,道: 「自是你有呼唤我啊!」 他的话引皱了她的眉头。 「梦是私人领域,若非鬼灵之流或习有入梦异术者,想要进到私梦之中,唯有受到『邀请』 。」 「所以……想来红衣与我也是受到『邀请』才能入到卓梦的梦里去。」 緋红衣静声頷首,曇华啟齿承应。 就在听到回应之时单啻这才忆起屡屡听闻曇华唤起緋红衣的名字时并非连名姓的叫,而是单以红衣二字称呼,口气听来就像是两人极为熟识一般,这叫唤的方式着实令他不悦。 再回想起先前緋红衣伤重时摔进的是他而非自己的怀抱,英雄都让他做去了,单啻忍不住狠狠睨了曇华一眼以洩心中不满。 只是这不识人情的曇华纵使接收到他的眼光却不瞭解其中含意。 虽然晓得这木头似的緋红衣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但未免有任何让她觉得自己不够大度的举动,单啻还是吞下心中不快,避开针对曇华的任何言语。 拾肆之六 他回道:「我所说的『邀请』是指你们在卓梦的私梦领域中定然提过我的名字或是与我相关的词语。我想提起我名字的机会大概是少的,可能的词语,脱不了是『敛魂师』三字吧。」 好聪明的人!虽不出口,但他真也是猜到了。曇华与緋红衣不由地各自心中讚道。 「我受到你们的『邀请』,被『允许』入梦,这才能及时赶到,助你顺利敛下刘珍娘。」 緋红衣释然点头。 「照你这说法……原本刘珍娘入侵卓梦私梦时,我与曇华正困坐愁城,无法入梦救人,哪知就在无措之际,却见卓梦周身私梦的结界隐隐有异样波动……料想,应该是她俩在私梦中的对话里曾经提到过我们……只是,不管是我还是曇华她们都不熟悉,又怎会在梦中提及,为我开啟通往私梦的大门?」 话到此处,问题再次打结。 斗室间略陷沉默,弹指,曇华方开口说道: 「若是刘珍娘与卓梦的话,她们之间共通的话题,我想一定就是……」他提了提右手衣袖,道 :「他了。」 曇华一语惊醒梦中人。 瞠瞠目,緋红衣恍然。 「是了,刘、卓二女累世纠缠为的就是与伍书德百多年前的纠葛,言谈之中提起他的存在那是再自然不过了!而他就在你袖中,与我们同道,于是,我们就等同被她『邀请』入梦。」 单啻嘖嘖称是。 緋红衣抬眼看向曇华,道: 「庆幸你有将他带在身上,否则此劫卓梦怕是逃不掉了。」 没多想,曇华直觉回应。 「所以此时给他个奖赏,让他等卓梦醒来也算是合理了。」 见緋、曇二人应答流利,彷彿多年好友,一旁的单啻不免有些吃味。 「哼,那也是有时限的。」 他不由地冷声提醒曇华,曇华没感觉,没回应,倒是緋红衣认真回话。 「我知道。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会延误责任的。」 这木头也似的緋红衣却压根没听出他的醋意。 再转念,她这次看向单啻。 「可,你怎么会来找我?」 他翻掌现出手中交颈鸳鸯,道: 「你出任务前一向有告知判官的习惯,江判知道你这次是为了刘珍娘出地府,又想你久未回归,于是特别召了我去,将这东西交给我,叫我见机而作,看看是否有机会助你臂力。」 緋红衣微微頷首。 「原来如此……」 「还好我有及时赶到,没辜负了江判的一番心意吶!」 这江判一向与单啻要好,也知道他爱慕緋红衣许久,有机会让他在佳人面前表现,也为自己做人情,还能让与他有协议的绿儿得偿所愿,一箭三鵰,他何乐不为! 单啻语意邀功,偷眼身边人,却仍是不见她有所感动,不禁暗自叹气。 緋红衣对单啻的协助没有特别反应,却一反以往,初次对敛收入册的游魂有所触动。 拾肆之七 「……刘氏珍娘,因爱慕书香伍府之子伍书德而同意下嫁。岂料伍书德早在年少时便已与府中长工之女卓续梦彼此心仪,因此,即使她才貌兼具,却无法得到美满姻缘,甚至在阴错阳差之下 ,向只对财宝有意并无心伤人,闯入伍府的匪贼说了一句:『合欢阁里从来没有欢喜与富贵,所有令人心动的珍宝全都在充满欢乐与希望的续梦园里』,意外引动匪贼前往续梦园,错手劫财杀人,让怀有身孕的卓续梦含恨而亡,也因此事受眾人白眼与议论,让万念俱灰的她一心求死。失去爱妾与满怀期待的孩子,并怀着对亡妻亏欠与疑惑的伍书德此后开始自暴自弃,终日与酒为伍 ,鲜有片刻清醒。此后,未至两年光景,伍府两位老人家先后归天,而日日酗酒的伍书德也开始病痛缠身,不久后,便在败尽偌大家业后长病不起,一命呜呼,死在他为未出生的孩子埋藏的酒堆中,因此灵魂深藏其中,不为黄泉引路人所察,成为地府未归魂……往昔,就算是颂咏未归魂生前经过,但其实我从来也不曾真细细体会过他们的人生?有哪样的心情?致使他们死后不肯回归地府?这是我第一次倾听他们的声音……我没办法仔细说清自己的心思,但,怎么人世间的情感如此纠缠复杂,并又如此生死遗憾呢?」 她徐徐叙说着伍、刘、卓三人前世的纠结,百逾年的爱与恨,只用简短的言语就能道尽,可留在心中的疑问却似她不自觉吐出的气息幽静绵长。 瞠瞠眼,曇华忽然有丝醒觉。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清楚他三人之间的牵扯?」 「也不算一开始。总是在要擒捕游魂时翻阅追魂册约略看过也就知道个大概了。」 「所以你也知道刘珍娘并无买兇杀人一事?」 緋红衣摇头。 「买兇杀人?我想眾人是因为那匪贼向县太爷说是刘珍娘指点她前往续梦园所以才将一切矛头指向她吧。其实说穿了,那贼本意只在偷抢财物,压根不想杀人,若不,为何刘珍娘在看过他面容,与他说过话后还能安然?卓续梦之死纯粹是因为那匪贼偷窃失风,意外错手杀人。只可惜这些细节也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能清楚。一般世人根本未曾想过,那匪贼会如此言语,不过就是想假装自己并非主谋,试图分摊掉,减轻自身罪责。更甚至是巴望着刘珍娘为了自救看看是否能拉他一把。只可惜那贼的算盘打错了,不仅自己逃不了罪,还诬害得刘珍娘在失去眾人信任之下灰心求死。这才是事情经过的真相,所以,此后你也别再说刘珍娘买兇杀人了。」 曇华点头承应,却也不免疑惑: 「你既然如此清楚,先前怎么都不说?」 眨眨眼,她一脸理所当然回。 「你从来没问过我。」 「……」 见她神色间隐约似乎有丝落漠,不希望见她烦心的单啻这时截话。 「人间事本就繁杂,更何况是沾了人性的情感。不过这些事都与我们敛魂师无关,我们只需要做好阎王与判官交待好的工作,维持阴阳之间的平衡就可以了,这些游魂的心情,不该由緋緋你来烦心。」 单啻眸光坚定的望向緋红衣,緋红衣虽仍心有迷惑,却也不免为他的寧定心情渐显平稳。 「乖,别被影响了。」 「有人来了……结界,消失了。」 就在单啻专注安抚她情绪的同时,察觉掩息之术失效的曇华口逸喃喃。 「是谁?」 虽无所畏惧,但习惯所致,单啻还是凝目敛神,防备起意外访客的到来。 「掩身吧。」 曇华轻声提醒。 「嗯……」緋红衣轻嚀示意。 这时,门廊外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唤声: 「小梦、小梦,你还好吗?小梦……」 三人各施异术,在一片星色灿烂之下,陆续消掩去世间人可见的形体。 拾伍之一 「……唔……伍哥哥……是阿欲吗?」 「是我……谁是伍哥哥?」 「伍……不知道,他是谁?你认识吗?」 「不,不认识……」 「是吗,我也不认识姓伍的人……」 「那个……卓小姐,不好意思,因为一直等不到你醒过来,院方怕你临时有状况,所以私自翻动你随身的皮包,找到了你的身份证还有一张名片,两相对照下,猜想名片上的姓名和电话应该就是你的先生,所以我们院方就与你先生电话联络,通知他你现在的状况。未能经过你的允许就翻动你私人物品真是很不好意思。」 「……不,不会,你也是情非得已……请问,我是怎么到你们医院来的?我,我好像在自家门前昏倒了……」 「……你不知道为了什么情绪激动,动了胎气,所以昏倒了,但是从哪里、被谁送来……对不起,我们真的找不到送你来的人,也不确定是从哪被人送来的,只能确定印象中是一男一女两人送你到医院,其他的……跟你接触过的人都没办法将其中的经过说得清楚,就好像……失忆一样 ……」 「这是怎么回事?」 自阿欲的呼唤声中清醒的卓梦语吐喃喃。 病房里,出差中的阿欲接获医院电话赶回卓梦的身旁,为他带路的护士则重点性解释了脑海中还残存的记忆与如何找到阿欲的过程。 而隐身的三人则在一旁絮絮而语。 「你为他们消去了记忆?」 「一到这里我就先对整间医院施术,消除院中人对我们的记忆。」 「你还是一如往常的细心。」 「嘿,我挺不错的,不是吗!」 「……应该吧。」 「……」 「红衣,既然卓梦已醒,那,这袖中人就该交给你了。」 「多谢。」 不循正常人类行路的途径,緋、单、曇三人穿越迎向星月的那面墙,身形一透冷墙,三人瞬间自五层楼的高度翩翩落下,姿若天仙。 「幽幽离魂,来往空寂,今归阴槽,重啟生机,敛魂!」 足尖初初落定,緋红衣便毫不犹豫地翻出掌中追魂册,唇瓣软软唱讼咒词,曇华见状,立马自袖中释出游魂伍书德。 不知方才在曇华袖中的他听了緋红衣细述往事后心中有何想法?只见伍书德轻道了句:『大恩无可言谢』后便向曇华三人深深地拱手作揖,以表心意。 待他表尽由衷感激之情后,眨眼一瞬,便让緋红衣施术收入册中,结束这辈子的情结纠葛。 「ok,事至如此,也算圆满落幕了,」炫着学来的现世外语,摊摊手,单啻开心的挑唇笑道:「既然你已将刘珍娘与伍书德敛入追魂册,是时候该回地府覆命了。」 緋红衣面色平淡的看着单啻,缓缓点头。 只是檯面上的事虽已结束,但在这次敛魂的过程中,至少还有两件事让她有些在意,未曾出口…… 「你要回地府去了?」 好不容易找到她的行踪,没几日,她却又要从自己的面前离去。一时之间,曇华也无法弄清自己胸臆间隐隐而起的波动。 拾伍之二 「这次的任务结束了,自当归返地府。」 緋红衣勘不出他眼中微妙的情绪波动,见他沉默,只是单纯的猜想: 「你在担心卓梦的后续吗?」 曇华摇摇头。 「不,你说过,她只要撑过这一劫,接下来的日子就将平安喜乐,无忧到老,不是吗?」 「其实告诉你也无妨,」緋红衣回应他的肯定疑问:「几日后,卓梦将平安诞下一女,今后五年内,仍有生育其他子女的机会,并且会长寿到八十,一生喜乐。或许这算是老天对她前世枉死的小小补偿吧。」 「那就好。卓梦与她腹中儿此生的平安等同他们三人上辈子本该圆满的人生,也可说是伍书德与刘珍娘的救赎,相信这是最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好了、好了,既然圆满,那就不用再多说些什么了。」 见緋红衣与曇华相应自如,有种深感自己格格不入的单啻吃味的硬是介入两人之间,截话道 : 「緋緋,别让江判等太久,他可等着你手中两隻游魂入簿呢!」 「嗯。」 「我们一起走吧。」 半推半就之下,緋红衣被单啻搭着双肩,硬被推离曇华面前。 但见单啻口诵咒语,腾出空的左手俐落地在虚空中自上而下,画出一道逾尺长的暗紫色指粗线条。 「冥途鬼道,开!」 啵的一声脆响,他轻轻搓弹指头,同时啟动术法,空中紫线应声左右绷裂,犹似在空中竖立了隻巨大的眼睛一般。而放眼向裂缝处望去,映入眼瞳之中的,彷彿是处深不见底的黑魅漩涡,森冷幽寒。隐约间,似乎还能听见自其中断续传来的哀鸣呻吟之音,声音中所潜藏的音韵像是有无数的发声者正在接受无止尽的痛苦,幽远的哀号一声接着一声、一句接着一句,反覆承接、堆叠,交织成一首变相的咏叹,骚动着听闻者心中潜藏的恐慌。 而那些痛苦的承受者就像因为逃不离、躲不掉加诸于自身的痛苦,只能以这种令人惶恐不安的嘶鸣声,不断而永恆的自喉间挤压出一声声破碎的惨嚎,成为痛苦中唯一的宣洩…… 难得皱眉,緋红衣意非指责的问道: 「怎么开啟刑罚地狱的通道?应该是往江判衙所或阎王大殿而去吧?」 原来,单啻口中所唸的是开啟通往地府的咒词。 而紫色地眼的彼岸,正是地府中的刑罚地狱。既是人们口中的十八层地狱。 虽然同为地府世界,但能力足够的地府人员,多半在啟动冥途之术时,是可以选择较接近自己意欲前往的地域区块。 一般而言,緋红衣要从现世回往地府,她习惯以冥途之术开啟的是通往地府大门的区域。因为由此进入地府,她可先行往地府人员办公处所,或是交付敛收游魂,或是询问任务事宜。 总之,都还是为了她肩上职责,并不像单啻这般随心随意。 挑挑眉,单啻面口不一的应道: 「唉啊,技术不好,我开错门了。」话听来虽是对应緋红衣,可高于她个头的双眼却微微侧向身后,看往始终静观他俩言行的曇华,话中意有所指。 拾伍之三 「不过也无妨,我们就当散步,随便走走。反正江判的小别府也离刑罚地狱不远。只是……不好意思啊这位……曇公子是吧?让你听到自地狱深处遭受刑罚的罪人痛苦哀嚎,这,没吓到你吧? 」 挑挑眉,单啻脸面上露出的挑衅与言词中的恫吓意味同样浓厚。 微顿,曇华唇角微弯。 「不会。若有幸,曇华愿与两位共游地府,看看所谓的森罗殿与十八层地狱究竟是何模样。 」 虽知面前精华内敛、容姿出眾的男子绝非凡物,但以地狱之恶为吓却不见他面透惧色,单啻不免有些气闷。 緋红衣皱眉插话。 「胡闹,就算你不是凡人也不得随意进出地府。」 曇华微笑称懂;单啻气馁应是。 「不说了,我该走了。冥途鬼道,开!」 不意前往十八层地狱,緋红衣自行开路,术眼所开,不再是那隻紫黑色的巨型地眼,反见依緋红衣术法所啟动的巨眼彼岸是一片犹似人间三月,桃李争艳,漫天飞花的美丽景致,引人心神嚮往。 「緋緋……」 吃瘪了,单啻心底好是委屈。 「你若要去逛刑罚处,我就不陪了。」 緋红衣面无顏色。 「不不,一起走……收!」 收回冥途之术,单啻乖乖地听话,跟在緋红衣身后,跨进那道白光浅晕的巨眼之中。 就在他两人前后跨入异界领地之际,緋红衣忽然回过头来,定定的看向曇华好半晌,半晌后才开口问道: 「……你总在现世游走,那你知不知道刘珍娘口中的『未果』是谁?还有,刘珍娘怀中所藏,足可慑退拘魂索与吓杀鬼奴之物又是什么?」 回想起在为心愿已了的珍娘重新施术敛魂的同时,不意间,自她怀中轻迸出一声犹如水泡炸裂的声响,霎时真是将在场之人吓了好大一跳。还是在刘珍娘缓过神后,这才察觉到爆裂的来源竟是藏在她怀中,那个号称『未果』送给她的宝物,竟在緋红衣开术敛魂的瞬间一同爆裂,弹指间,化作千万透明的水滴般散去,却又半点不湿润她的衣襟,亦不伤害她的魂体,消失的好似那宝物从不从在一般。 緋红衣从来都不是个好奇心过甚之人,但,能慑退她手中拘魂索的人事物实在不多,对此,她自是对刘珍娘口中所说的『宝物』与『未果』掛上几分心了。 只可惜『未果』仍旧未果,尚不知有没有机会谋面;而颇感好奇的『宝物』也已经自行爆毁,想拿来推敲研究一番,目前而言,也已经是不可能之事了。 摇摇头,曇华薄唇缓缓而开。 「不知,你口中所问二事我一样都不知道。」 「是吗……那算了……」垂眸微思,旋即她又再抬起螓首,与他四目相对,「……虽不知你究竟为何始终跟随我的踪跡,但,往后若还再相见,别再阻挠我办正事了。」 曇华轻笑出声。 「是,我知道了。」 不再间话,緋红衣在强忍着即将萌发醋劲的单啻催促之下敛收术法,关闭现世与地府两地的联结,消失在异通道那端。 同时,也消失在曇华眼前。 「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总要追随你的脚步……或许是因为我的体内流有你的血吧……」 轻拂袖,曇华不甚专注的思考着緋红衣方才所留下的疑问。 「未果?镇鬼之物?若是你对这两样事物有兴趣,那么我想我们还是有机会再相见的……」 一阵清风徐来,绞舞成初曦下一道小小的龙捲。 「啊,等女娃儿长大,不知道卓梦会不会把酒柜里的那瓮伍书德当年所埋的女儿红拿出来作庆贺之用呢?」 随着盘旋着枯叶残花的龙捲渐渐止息,口中那句突来的疑问随着曇华頎长俊美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初阳升起的天空之下…… 尾声 南地有俗,家诞新雏,若女,绍兴盛醰泥封,埋于地中,待其长成出嫁,方掘罈出土,以宴宾客。 此埋地十数年之绍兴即名──『女儿红』。 然,若女未成即殞,此酒便不再是『女儿红』,则谓── 『花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