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 桃华(全) 我是一个男妓,在其他男人面前解衣献身,为的,不过是求恩客在洩慾过后施捨一个钱。 在花街生活的每一个人,每年每月都在繁华与堕落中让青春白白流走,色衰而爱驰,乃是花街不变的定律。 爱情,可以在下一刻消失;金钱,是我们一生最可靠的伴侣。 我在这儿生活了十年。从小到大,我见尽了这儿的人逐渐衰老;曾经被爱,然后被拋弃;对住恩客欢笑,欢爱过后,偷偷躲在一角流泪……满地伤心,付拾皆是—— 所以每一个人都渴望离开。 在我还没有成为男妓前,我是一个打理妓馆杂务的小廝,后来被凤莲相中了,成为他的贴身僕人,照顾他的日常生活。 凤莲是我生活的妓馆里最老的男妓,已经没有再出来接客,头发稀疏斑驳,脸上满佈深刻的皱纹,像树干的木纹,但是他从来不肯认老,不准我称呼他作叔伯,只让我叫他凤莲。 照常理,像凤莲这样的老妓应该会被人赶出去才是,但因为他昔日是全花街最红的男妓,所以储下的积蓄也不少,在老闆顏若卿的默许下,凤莲也得以在此终老。 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渴望离开花街,而凤莲偏偏要留在这儿,终于有一次,我在为他理发的时候,鼓起勇气问他。 「凤莲,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渴望难开,而你偏偏要留在这儿?」 我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镜子中的他,凤莲忽然笑起来,但眼角那份无奈与悲伤连年幼的我也能感受到。 「因为我一直在这儿遗失一样东西。」 「是什么?」 「爱情。不但是我,每一个生活在这儿的人都在这儿遗失爱情。」他伸手抚过眼角的细纹,续道:「我把我的爱情全都投放在一个人身上,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来找我,所以我要一直等待,等到我找回我自己的爱情为止。」 我就知道,在这儿是每个人都不快乐,因为曾经被拋弃,因为见尽世态炎凉,所以他们都收会他们曾经付出的爱,没有人再去相信或是期望爱情。 但是我还想在这儿得到一份爱,因为金钱无法带到黄泉彼岸,但爱情可以。即使我从来没有遇上爱情,即使走在我前头的人皆被爱情的刀刃刺得遍体鳞伤…… 我一直是这样相信着的。 青春就是美丽,在我眼中,青春像是盛开的桃花,只是最短暂的也是青春,一个男妓,没有再多一个十年。 我五岁被卖入妓馆,十年后,我十五岁,成为正式的男妓,再过十年,我二十五岁,已经算是残花败柳。 在这儿,每一个人都老得特别快。 在我短暂的青春中,我曾经有过爱情,即使它最后还是埋藏在花街的金钱与慾望当中。 遇上他的时候我才五岁,那天桃花正好绽开,他伸手摘下一株春桃,然后笑着告诉我:「你就叫桃华。」花与华两字可通,故桃华亦可说作桃花。桃华,这是我的名字。 那时柔媚漂亮的他在我心中留下很大的印象,因为别人都叫我狗杂种,只有他愿意给我取名。 暗角的蜘蛛暗地里,细细地把一条条的情丝都编织在一起,把我和他都慢慢缠紧,成为爱情网中的猎物。 顏若卿,这是我青春的祭奠。 即使是相隔很远,我也会尝试找他的身影,等待目光交触的一刻,四眸互相吸引。在不知不觉里,我的爱情已经成形,就在这花街里。 我把前人在爱情受过的伤痛全都遗忘在身后,在青春中无惧地追寻我的爱情。 爱情根本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种感觉就可以了,一种心动的感觉。 不知自什么时候起,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把我的爱意表露出来,只是顏若卿永远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巧妙地避过一切。 桃花谢了又开,转眼又是花期,那一年,我刚好十五岁,是我成为男妓的第一年。 在我成为正式成为男妓的那个晚上,顏若卿亲自为我装身,我一直看着镜中的自己和为我理衣的他,我轻声问道:「在你的生命里,曾有过爱情吗?」 「已经不存在。」 「为什么?」 「因为爱情太不可靠,又也许,不可靠的,是人心。」 我别过头看入他的眼底,「倘若说,我爱你呢?」忽明忽暗的烛火,所燃烧的,是一种曖昧。 顏若卿与我对视良久良久,然后对我说:「我的爱情跟凤莲一样,都放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我的爱情,在很多年前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那夜,我隐然听到春风打落桃花的声音,是被打碎的爱情,昔年所相信的事尽化成灰。 或许在花街,爱情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亦是那样的盈千累万,活在花街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割不下的爱情。 花开是一瞬,花落又是一瞬,花开花落,如此而已。 花会这样的灿烂,青春会这样的美丽,因为一切都是短暂。 或许爱情会被带到黄泉彼岸,是因为它而存在的遗憾……是吗? 我一直都活在花街,我一直都看见这样的爱情。 我所看到的,就是这些。 -桃华篇完结- 凤莲(上) 新雨过后,第二天早上推开窗户,清新的桃香扑鼻而来,部分红桃被昨晚的打落地上,形成一张桃红色的毯。 雨滴沿屋簷落下,伸出手去盛住这水滴,冰凉的感觉自掌心散开,连最后一点睡意也被驱去。我收起微冷的手,随便抓起一件深蓝色的袍子便匆匆下楼。 昨夜,这儿声色犬马,整夜荒淫;今晨,已经是繁华落尽,人去留钱。 白日大伙儿都仍在睡梦里,整条花街人马鲜行,仿如荒城,只有到黄昏以后才开始热闹起来。只是我比较喜欢白天的花街,因为褪去一切慾望与淫乱,这里就只剩下一片寧静,黄鶯嘹亮的歌声,还有风过的馀韵,这些都是晚上花街无法听到的声音。 在一棵桃树下高高仰着头,满树的桃红交织成一片天。 我手往上伸,不由想摘下一枝开得格外灿烂的桃花,只是那花长得高,我撑起脚尖也无法把它摘下来。 正要气馁,一隻白玉般的手忽然伸到我眼前,然后把那枝桃花摘下,那是一个长得极其俊秀的男子,衣着光鲜,打扮华丽,腰间所配戴的翡翠掛饰物更非民间百姓所有。他的眼睛很漂亮,眸光闪亮清澈,我可以在他眼睛看到自己。 他薄薄的唇向上一扬,这样的风采,这样的风度,只要见过他一次,就永远都忘不掉他。 「记得我吗?」他把那枝桃花递给我,「我就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嗯……」我随便应他一句。 我记得他是几天前的一个恩客。几乎每位恩客都说我人长得漂亮,技术又好,必定会再来找我。事实是,有大部分人都不会回来的,即使会回来,一段时日过去,他们又会另觅新欢,所以我从不习惯记住这些恩客,更不会对他们投放任何感情。 在花街,肉体被凌虐经够可怜了,我不想连心灵也要受到创伤。 「我知道你必定不相信我,所以这天我来了!」 他的手仍然握住那枝桃花,并没有因为我迟迟不伸手去接而感到生气。 「嗯。」我仍然用单音回应着他,对住这个人,我真的说不出任何话来。我偷看他一眼,终于伸手去接过那枝桃,然而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今天应该会是晴朗的一天,你跟我一起出去一下吧!凤莲。」他兴高采烈地说,笑得这个孩子,我还来不及拒绝他,他已经拉住我从后门开溜,只见他忽然回来过来,说道:「我叫玉堂。」 嗯,玉堂。 在遇见玉堂以前我从未到过花街以外的世界,因为在花街生活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花街是一个黑暗、堕落的世界,花街以外的人都会把我们当成是妖孽,所以自我七岁被卖入花街开始,我便跟外面的世界断绝联系,即使偶然要到市集购买日常用品,我都习惯坐轿。 我十分害怕接触被阳光照耀的大街,我怕在世人眼中污浊不堪的我会在日光下成为眾人的焦点,作为男妓的我从来就只活在夜色之中,没能看到一丝光明。 但是现在的我真的是跟着玉堂来到外面的世界了。两个男人牵住手穿越在市集间,途人时不时把目光投到我们身上,我可以感受到那名叫噁心、不屑的利刃在把我刺得千疮百孔,我很怕,很怕,想立即拋开玉堂的手,不料他竟然握得更紧了。 「别怕。」他回头这样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眼,内心真的平静下来,他的手很温暖,我觉得那隻手蕴藏着很强大的力量,只要握住他的手,我的心里会暖烘烘的。我忽然变得不再害怕。 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仍然记得这天他送了我一个布偶,而他自己也买了另一个跟我的凑成一对;我们一同去茶楼;我们一同看杂耍;我们……我们黄昏在九曲桥上吃冰糖葫芦…… 这天,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冰糖葫芦,亦是最后一次,冰糖在我口中融化的滋味我这一生也无法忘记。 他俯身张口咬了一缺冰糖葫芦,黄昏夕照,他的身影特别优美,他得意洋洋地笑:「好甜,跟你的滋味一样。」我垂下手,低着眸,他紧张地问道:「有事吗?」 「我究竟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他跟其他恩客不同,其他恩客即使口里如何说宠我,但除了钱,他们什么都无法给我,就是因为玉堂与眾不同我才觉得害怕,因为我知道我再与他相处久一点,我可能就会爱上他。 爱上恩客并不是不被允许,只是爱上恩客,却是身为男妓的一个大忌。因为在花街,最可怜的人就是堕入爱河的男妓。 玉堂他太好了!要爱上他很容易,即使在不久以后被他拋弃,我想我也不会去恨他。 「我在你身上找到一份渴望被爱的心。你的寂寞,让我深深着迷。」他一把抱住我,我一时手滑,未吃光的冰糖葫芦就这样掉到地上,「我跟你一样,我一直都活在一个权力与虚偽的世界里。所以,请你爱上我!」 一直收在心底里的渴求被人一语道破,曝露在日光之下,简单的一句话让我看清楚自己。 生活在花街,被情慾和金钱所蹂躪,有谁不想要温柔,有谁不想要爱情?只是因为这些都不是遍体鳞伤的我们可以承受得来,所以我们从来都不会去争取。 聆听着他悦耳的声音,我的手慢慢地举起,却又犹豫起来,没有回抱着他。 心里有一把声音大叫不好,我看着九曲桥下河水反映着我们的身影,我看到两隻野兽——是的,两隻受伤的野兽相遇,然后互相舔着对方的伤口。 他被我的寂寞所吸引,我为他的温柔所着迷。 如果眼前有一条摇摇晃晃的木桥,彼岸就是幸福,哪怕桥下是地狱,即使会掉下去,任何人都会冒险往幸福扑过去。 我不是贤者,也不是圣人,我只是一个俗人,我会受到眼前的机遇所迷惑,我逃不过幸福的诱惑。 终于,我回敬了他的拥抱,我爱上这个用心拥抱着我的男人,儘管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遭遇。 不过我是不会主动询问他的,我害怕知道得太多幸福就这样消失,只要他不要离开,而我亦可以安抚他…… 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 有些时候,幸福就是指模糊不清的爱恋。这刻,我放胆去爱。前人的痛苦,身后的犹豫,什么都没有所谓。 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是与眾不同的,就像我妄想可以跟其他活在花街的人不同一样。只是后来才觉醒自己跟别人一样。多年以后再回头,只怪当时自己太年轻。 凤莲(下) 燕云十六年,那是我跟玉堂相识的第二个春天。 契丹族大举南下中原,懋国养尊处优多年,很快就连失两座城池,太子宋承恩亲自领军抗敌,可惜无功而回。即使是远在江南,战事也是我们茶馀饭后的话题。 「凤莲,再过几天我就会上京跟随队伍出征。」夜深,玉堂在床上拥住我这样说。 我没有作声,他叹了一口气又说:「这回,我是为你的。相信我,只要有一天我掌握到实权,我必定会拿你离开花街,而那一天,将会是我凯旋归来的一天。」 「那么你一定要答案我,你不可以死!」我翻身压着他,两手按住他的胸膛,用尽所有力气大吼道:「由现在开始,我把我的爱情全都投放在你身上,我会一直留在这儿,老了、死了也留在这儿!你一定要会来找我!」 我说着说着,眼泪自然而然地落下,泪水在他的衣襟上化成一朵朵破碎的花儿,他轻拍着我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这一夜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的相拥在一起。 我知道我好傻,把一生都赌在爱情上,但是我不想失去,因为这是独一无二的。 玉堂离开的那天刚好是后院桃花落尽的一日,一年之后桃花再开,只是今年的桃花已经不同往年。每一年花开花落的时节都有人离开花街,也有人被送进花街。 我二十八岁那年的桃花长得不太丰茂。在那一年,我结束了我的男妓生涯,但我仍然坚持留在花街,我选择让爱情把我寻回,即使我的爱情一直没有音讯。我怕我离开后,我的爱情便无法找到我,而且没有玉堂,我根本不敢再次踏足那个被阳光照耀的世界。 ——我要玉堂再一次拉住我的手离开这个地方。 某天夜里我倚在窗边,手中握住玉堂送给我的布偶,抬头看见满天星宿,我很想念他。 我亲吻着那个布偶,像是在吻着在遥远他方的玉堂,即使分别多年,我仍然清楚记得他的脸。 听说北方万里荒芜,有些地方整年积雪,有些地方遍地黄沙,我知道他身处的地方看不见桃花,就不知道现在他是否跟我一样看着同一个星空。 经过数年苦战,我国军队在瑜王的英明带领下,终于把契丹人赶回去大草原,凯旋归来。还记得那时举国同庆,烟花在天空中连开七个晚上。 不少勇士封侯拜爵,只是玉堂仍然没有音讯,那一年,我三十二。随后光阴如水,数十年就是这样的过去。 往事如烟,一切承诺终化为我生命里一场永无休止的等待。 这一年的桃花是我有生之年看过长得最漂亮的,而我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我看起来甚至比其他相同年纪更要苍老,因为我用尽所有去爱,豁尽一切去等待那个人。 桃花盛开的时候又有一个孩子被卖入花街,他的名字叫桃华,长相极奇漂亮,我想宋玉、周小史再生也不过如斯,他日长大,必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男子。我喜欢桃华这孩子,见他尚未到达开苞之年,便把他留在我身边。 前几天他在为我理发的时候,这孩子这样问我:「凤莲,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渴望难开,而你偏偏要留在这儿?」 他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镜子中的我,我失笑起来,眼角儘是无奈与悲伤。 「因为我一直在这儿遗失一样东西。」 「是什么?」他好奇地问。 「爱情。不但是我,每一个生活在这儿的人都在这儿遗失爱情。」我伸手抚过眼角的细纹,续道:「我把我的爱情全都投放在一个人身上,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来找我,所以我要一直等待,等到我找回我自己的爱情为止。」 桃华听毕,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我知道他长大以后都会跟我一样的,明知爱情有多苦,偏要飞扑过去。我觉得他跟从前的我有些相似的,在爱情那方面的执着。 我慢步走到昔日我和他相遇的桃花树下,抬起头,彷彿看见当年那枝吸引着我的花儿,我不由伸手去抓,只是这回再没有人为不够高的我把它摘下来。 我的青春和爱情就像那枝我永远无法摘下的花,是这样的近,又是那么的遥远,可望而不可及。 佛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终归只是一个俗人,我的所爱,我的所依,失去以后,就再不回来。 人死以后,什么都带不走,我想唯一可以带到黄岸彼岸的,不是什么海誓山盟,也不是爱情,而是单单对某人的爱。 我想起昔日我和他相遇的情景,他站在桃树下,递上那枝我想要的红桃,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他就是我的青春和爱情。 即使这辈子我再也无法得到爱情,我还是会相信这虚无縹緲的东西,我还是会一直等下去。 这一年的桃花这么茂盛,我愿意带着他的爱还有那一份痴痴的等待,就这样死去,然后在彼岸继续等待他的身影。 或许别人都说我笨,但是被情网罩住,根本没有聪明人。 -凤莲篇完结- 若卿(一) 秋至尽头,桃叶落满脚边,淹没了停留不走的相思。 夕阳洒得一地金黄,秋风把叶子吹开,枯叶就是一片片盛载记忆的鳞光,,找不到岸的位置。 这样美丽的景色就似是书本里泛黄的一页,回忆中偶尔掠过的最美一部分,陈旧的,朦胧的,值得令人回味。 这样的秋景我看了十二年,也木然了十二年。江南的秋天不似北方的乾燥寒冷,秋风也不及北方的凛冽,我惦记着北方,那是我的故乡。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已经被卖来江南,那时我才不过三岁,还记不清楚自己的全名,我只记得我爹娘叫我「小年」。 除此之外,我就只对我的故乡有印象,那儿一到晚秋,风就开始吹得很猛很急,大漠长天,如血夕阳也几乎被风沙掩盖,有时开口说话,细沙都灌进嘴里,脸颊也会被风沙打疼。 江南潮湿多雨,季节分野并不似北方那么明显,佳木秀而繁荫,可以说是四季如春。 没有烈风,没有狂沙,没有属于我的眷恋。 可我始终无法得知我的故乡究竟是北方哪个城镇,只知道当年契丹族再一次入侵中土,在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与父母失散,然后被卖到江南成为义父的义子,一个男妓。 在这儿,我跟义父姓「顏」,他给我取名「若卿」。 义父说打从他第一眼看到我开始,他已经很喜欢我,而他更夸讚我是他最出色的继承人,所以虽然我已经十五岁,但他还捨不得让我开苞。 不过我很清楚,再过一年半载,我还是会像其他人一样,朝而睡,晚而起,打开双腿迎接另一个男人的侵入。不然,他买我回来便没有意思了…… 我们这儿种满桃树,春来花开处处,漫天桃红,或艷或淡,满园皆是芳香。 秋来漫天落叶如飞絮,桃树结出相思的果实,等待人们把它们摘下来,然后细味品嚐。 手挽住果篮,我抬头走过每棵桃树前,仔细观察哪棵桃树的果实可以製成最好的花酿,在入冬前完成,来年春天开封。 有这么的一抹洁净、优雅的白影,在这落叶纷飞的时刻映入的眼底里,这刻,我的眼里再容不下其他色彩。 那人静静的倚在窗边,定睛看着远方,那头亮泽的秀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映衬着他年轻的脸庞,有一种极致的美丽,也有一种极致的可怕。 不但长着一头白色的长发,穿上一件白色的衣衫,就连皮肤也白得几近透明,整个人都似幽灵一样不真实,假若身在雪地,恐怕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我记得他叫弯月,是义父花了不少银两买回来的人儿。不像其他人一样长袖善舞,他只懂弹琵琶,深夜一曲,会令夜间喧闹的花街渐渐安静下来,灯火依旧明亮如白昼,但没有人敢打扰弯月一曲。 弯月,人如其名,如月神般美丽,也如月神般冰冷。听说,弯月不曾开口说过一次话,也不曾把身体交给任何一个恩客。 秋风拂过,落叶如雨,一晃眼,我再看不见弯月的身影。 我想,如果有这么漂亮的鬼魅,即使他的怨念再深,杀意再浓……我想任何人都会甘心被他杀死…… 夜已深,又是这儿每个人出卖自己肉体和灵魂的时候。 听说弯月那边出了一些事故,我只好代替义父迎接登堂入室的恩客。我知道我是应该对着每一个踏入来的陌生人笑的,可是看着这些或俊或丑,或老或幼,或胖或瘦的男人,我一个笑容也挤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捏着,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是新来的小倌吗?」 一个高高瘦瘦,长有一张马脸的中年男人将我拉入他的怀里,嗅着他混杂着汗水和铜臭的气息,我很想吐。 依照义父的教导,我应该抬头给他一个甜美的笑容,然后一手揽住他的颈,另一手慢慢溜至对方最敏感的部分加以挑逗,接着……可是我做不出来! 「对不起,他还未算是这儿的小倌。」一隻枯瘦的手有力地将我拉开男人的怀抱,我知道是在这儿唯一交心的知己凤莲。 一身淡蓝色的凤莲那双漂亮的眸子闪烁着聪颖的亮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格外有神。这位曾是花街的首席名妓,总是令人幻想他年轻时是如何的芳华绝代,更令每一个人害怕岁月的流逝。 凤莲微低着头在我耳边说道:「这儿交给我,你义父要你去弯月那儿。」 「弯月?」 「听下人说,弯月在服侍恩客的时候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刺伤了恩客,你略懂医理,你先去帮恩客包扎一下。」 我讶异的瞪大眼,难怪连久不露面的凤莲也被请出来,他向我报以一个苦笑,然后对着那个脸色微慍的马脸男人低声说了一些话。 那个男人明显对一个老妓来招呼他更到厌恶,他哪知道眼前这个枯瘦的老人,曾是我们花街的首席名妓? 岁月无情,任何人都会老去,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凤莲光辉的过去…… 心里,突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 若卿(二) 随便执拾一些药品赶到弯月身处的月兰阁,我的眼就立即定在弯月身上,差点忘记怎样呼吸。 衣衫不整的弯月一隻手紧紧揪住快要褪落的外衣,手腕上被划破一个很深的伤口,鲜血源源不绝的淌出,染红了他洁净的白衣。另一隻手则握住一把匕首,刀光刺目,想来必是锋利无比,分金断石也不无可能。 这刻的弯月眼眸再没有平日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犀利的杀意,我不其然想起一种夜间在大草原嚎叫的动物,狼。 如果眼睛可以杀人,我想这儿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 充满生机的弯月是展现出一种鲜艷的美丽!我终于感受到他是确实是存在于人间,而非一缕随处飘泊的孤魂。 我看得如化石般呆呆的站着,完全忘记到月兰阁的来意,若非义父叫回我的神志,我也不会记得有一位恩客还在等着为他包扎。 这位恩客对于我慢吞吞的动作感到非常不满,捂住伤口对我破口大骂,口水都喷到我的脸上,左一句骂弯月,右一句骂我,把我们家祖宗十八代都给骂遍了。 不过我一直偷偷看着弯月,也听不清楚他还骂我们什么,偷看得出神,有好几次我不小心把他弄痛了,心里实在有不能说出的高兴。 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我好像看到弯月每回见着恩客痛得呱呱叫的样子,就勾出一个很浅的微笑。思忖间,我刻意用力揉着恩客的伤口,他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继续偷看弯月,他果然是在笑。只是除了我,好像就没有注意到,好像弯月就是为我而笑似的。 如果他不是笑得那么隐然,他的笑容必定令周幽王多戏几次诸侯。他是那个祸水褒姒,而我,愿意当那个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 那个恩客离开之后,弯月也乖乖的放下匕首,让我帮他包扎伤口。给大夫看过后,我亲自把黑如墨汁的汤药端到月兰阁给弯月,弯月正背对着我,兀自望月望得出神。 「你……你的故乡是不是在北方?」 我听到有人这样问我,声音似乎因为长时间没出声的关係而变得乾涩、模糊,我打量一下四周,确定这儿只有我和弯月,那么这声音的确是—— 「弯月?」我不确定地叫他的名字。 弯月转身过来,月光照射在他苍白而精緻的脸上,使他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漂亮易碎的陶瓷娃娃。 我忽然想起古时有一位名叫月娥的仙子在圆月夜飞昇月亮广寒宫,独自忍受万年孤寂,就不知道弯月是不是来自广寒宫,在某个月夜就会飞昇而去。 「你的故乡是不是在北方?在你身上,我感受到风沙的气息。」这回他的声音比较清晰,已经不再乾巴巴了,我还听出他带着异地口音,但我辨不清是哪儿的。 「那么弯月你……」如果我告诉别人弯月会跟我说话,他们必定不会相信。 「我是契丹人。」弯月开口打断我,我怔然,我一直以为契丹人都如同别人所说都是牛高马大的粗獷怪物,想不到弯月这样柔弱的男子也是契丹人。 我驀地记起弯月执起匕首的样子,如狼一样兇狠,也许这就是属于契丹人的兇悍。就这样,连最后怀疑渐渐的消去。 「我已经记不起我的故乡在哪儿,我只记得那儿的风沙很大很大……」 我尝试把零碎的记忆串合起来,把关于我故乡的一切都告诉弯月,弯月只是在听,没有打岔。 来到与我故乡截然不同的江南,我已经教自己麻木面对眼前的人和事,教自己向现实妥协,忘记我身后的故乡,直到弯月的出现,我竟在这处异地找到归属感。 我们同样是来自北方的一个角落,即使我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并不相同,我是沙尘,他是青草,但我们同样拥有北方的气息。 弯月的故乡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小时候就与狼为伴,在绿茵上度过。在江南,碧水绿树我是见得多,但一望无际的草地我在城郊也见不着呢! 万里无云的晴空,风中夹送着清新的草香和淡淡的奶味,牧人在草原上放牧,轻声哼着古老的牧歌。骏马在草原上奔腾,牛羊在写意的吃草,或偶有猎鹰飞过,或偶有野狼在深山嚎叫。 这儿就是契丹的大草原,弯月的故乡。我真的很想看看草原上的月亮究竟是什么样子,也很想看看在草原上的弯月是什么样子。 想必,是生气勃勃的吧。 我想起他刚才嘴角上扬的样子,我真想知道如果他真心笑起来,究竟是如何的动人。 契丹与我国中间隔着燕云十六州,究竟是什么原因令弯月由契丹的草原流落至江南的湖水中?是战乱抑或是其他因由? 我不知道,而我亦不会问,有些事情问了这会徒增伤怀,倒不如不问,如果他想告诉我,我自然会成为他最佳的听眾。 「若卿,我喜欢你。」他忽然这样说。 我脸颊一热,心想契丹人豪爽直接是不假的,只是他口中的「喜欢」,只是属于「知己」那种,就如同我与凤莲。 饱歷沧桑的凤莲曾经跟我说过,人世里最深刻的感情名唤「爱」。我想弯月对我有这种感情…… 好像,贪心了一点? 若卿(三) 一般来说,不管是自愿的,抑或是被逼的,没有男妓可以待在花街直到花甲之年,然而凤莲是一个例外。 听说他留在这儿的原因,就是要等待那个住在他心底里而忘记搬家的男人。关于那个人的身份,在花街内的猜测也不少,有人说他是富商之子,有人说他是江湖游侠,有人说他是邪教中人,再夸张一点的说法,就是他是某位王爷的世子,至乎是当今天子。 我小时候走去问凤莲那个人的身份,凤莲只是说:「玉堂就是玉堂。」我那时才知道原来那个人叫玉堂,可是对他的身份我却觉得更迷茫。 有时我真的会质疑那个叫玉堂的人是否真实存在,那可能不过是凤莲幻想出来自我安慰的幻影也说不定。 但管他是真是假,凤莲想是真实,他就是真实。没有这样的坚持,人又怎能生存下去? 花街以外的人也知道凤莲的事,一段痴情,换来的不是他们的同情或怜悯,而是唾弃。他们都说我们这些男妓是悖德的象徵,男人的爱,女人的爱,都没有资格得到。 其实没有恩客的「眷顾」,花街的生意又岂能蒸蒸日上?悖德?还不是世人的淫慾作怪,为什么不说他们淫乱,偏要说我们迷惑眾生? 我曾经问过凤莲,他说是命;我曾经问过义父,他说是孽。 我们花街每一个人,不管认识凤莲与否,都暗地里真心希望凤莲会等到那个人的。这样我们或者能够把腰胸挺直一点,能够理直气壮的告诉世人,我们与他们,并没有分别。 不过时间给予凤莲和我们最残忍的答案。 好像因为我们活在花街,所以受到诅咒,明明我们的血都是红色的,但就是比其他人低一等。 「假如有一天,弯月离开这儿,你会不会觉得伤心?」 某天下午,凤莲忽然这样问我。 乍听弯月之名,我吓得坐直了身体,纷乱的思绪立即被凤莲的问题拉回现实。 凤莲看见,用袖掩着嘴巴不停的在笑,遮去他苍老的容貌,如果只看他的眼,的确会误以为他仍是芳华正盛的年轻男子。 弯月离开这儿?我愣住,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的,我是老闆的义子,待将来年华老去,我还是会留在这儿,然而弯月他不过是个过客,青春一过,还是得离开。 到时候,我可以留住他吗?应该不行,因为弯月的故乡佔了他生命的全部。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心里没来由的一下刺痛。 凤莲似是在我身上看出什么似的,但是他没有都没说,那么我也不问了。 心里觉得鬱闷难受,几天后我就莫名其妙的病倒了,终日昏昏沉沉的,我好像作了很多很多的梦,我梦见江南的水榭,梦见故乡的落日,梦见弯月口述的大草原……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隐约听到琵琶声,是弯月最爱奏的那首《契丹土风歌》,待我完全清醒的时候,身边看到的人真的是弯月,身旁还放着他珍爱的琵琶。 我浑身痠软无力,而且口乾舌燥,可是看到弯月静静的伏在我床边,心里觉得非常安心踏实,就如同得到整个天下一般。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弯月的睡顏,恬静的,仍是一头白发,一身白衣,如同雪地里的精灵,带着一种纯然的美丽。我不自觉伸手抚摸着他的发丝,却无意中把他弄醒。 弯月反射性抓住我的手,惊喜地发现我醒过来,我即时想起凤莲的问题,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 「弯月,可不可以……」我差点衝口问出「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可是我不能这么唐突的,便改口问道:「可不可以再奏一次你的契丹民歌?」 弯月没有答我,他向来就是惜字如金,习惯用行动回答一切,看到他拿起琵琶,我便知道他答应。 契丹家住云沙中,耆车如水马若龙。春来草色一万里,芍药牡丹相间红。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弯月从来只弹不唱,可是歌中的一字一句所勾勒的画面都能在我脑海里浮现。 这就是弯月所憧憬的大草原啊……除了故乡,弯月的心中可曾有其他牵掛? 没有等他奏完,我心里不知哪来勇气,问道:「弯月,凤莲跟我说过,人世间里最深刻的感情就是『爱』。那么我之于你,有这么的深刻的情感吗?」 他愣住,手凝在弦上不动,苍白的脸上出现罕见的红潮,我们都没有说话,我就等他回答我,然而他只选择继续奏曲。 我那时只知道,弯月,从来就只属于大草原。 我青涩的少年时代,就是对爱情这样的懵懂,我是到后来才明白到「爱」原来是有很沉重的深意,只是当时我还不了解,但我想当时的弯月已经明白这个字是如何的沉重。 那是一个象徵一生一世的字眼。 若卿(四) 这么一病就是半个月,待我完全康復,深秋已过,正正踏入冬天,然而迎接我的是比北方风雪还要冰冷的现实——弯月要走了! 弯月是我们当中身价最高的,而且正是花样年华,要从义父手中买走,恐怕得用一个天文价钱,然而真的有人可以出得起这个价钱。 一想到弯月真的要离开我就方寸大乱,怒气冲冲地跑去质问义父为什么要将弯月卖出去。 义父凝望了我一会,然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弯月他是自愿的……若卿,我一直都以为你很冷漠。」 得知弯月是自愿,我只觉得脑际「嗡嗡」作响,义父再说些什么我都再听不见,更不用说是思考。 我走到月兰阁问弯月那究竟为什么,微弱的问语如同月兰阁的裊裊香烟,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散。 弯月说:「在那个人身上,我感觉到属于大草原的气息。」 心好痛,几乎要淌出血来,在弯月眼中,我看不见眼前江南的瘦树秃枝,只看到北方草原的棵棵劲草。 由一开始,我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就只因为我生活在这个地方,而我可能永远都走不出去。 我只觉眼中一阵湿涩,眼眶泪意盈满,但偏偏无法流下一滴泪,成为一种折磨的疼痛。 「难道……难道你就不能为我留下吗?」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说起话来有些艰难,我累积半生的勇气终于在那个时候一次用尽,之后,我一直都变得非常细心和胆小。 弯月定定的看着我,那双眼似欲看进我灵魂的深处,眸子里并没有我预期中的欣喜,反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若卿,有一个字很沉重。」 我上前轻轻抓住他的肩膀,生怕他会忽然在我眼前消失,「你是不是对我有一点……」 「是的。」弯月没有逃避,反而执起我的手,轻轻的道:「可是就这么的一点,并不足够。」 这一刻,在我眼眶中打滚终于崩堤似的倾泻而下,我窝在弯月的怀里难以自制的大哭起来,我一直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比起广阔的自由和无边的草原,这一点小小的爱情,是不足够弯月为我继续留在这个声色犬马只有堕落而没有救赎的烟花之地,然而这个字也够重了,把我们都压得喘不过气。 凤莲说得对,这个「爱」字的确是人世里最深刻的情感。 只是他没有告诉我,这个字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承受得起的。 就像我和弯月。 这个字令别离变得伤感,这儿本来就是没有永恆的啊!花开花落,聚散无常,本就是必然。 弯月离开那天,我一直望着弯月所乘坐的马车,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我无法为他做什么,我只希望他真的能够回到北方那个绿油油的大草原,找到真正的快乐。 无力的我只能为他祝福。 弯月,你一定要快乐…… 「若卿,我一直都以为你很冷漠。」凤莲把厚衣盖在我身上,说出跟义父相同的话。 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认为我冷漠,直到义父临终时执起我的手告诉我:「在你的眼里,我从来看不见江南,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你可以踏过这儿一片又一片的伤心向前行。」 在他被病魔折磨得不似人形的脸上,我找到一份父亲对儿子的爱护,也许在我漠视江南的时候,我连别人对我的关爱都一併忽略。 我想我对这个地方是真的很冷漠,因此义父才会让我当他的义子,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他就以为我不会在这个地方受伤,因为我会漠视一切。然而,他错了。 义父死的时候我二十岁,已经是花街第一名妓。跟花街很多男妓、女妓一样,我的初夜给了一个满身铜臭的陌生人,这是我最讨厌的味道,我也不明白我究竟是怎样挺过来的。 不过这样的风光不会太久的,男妓与女妓的不同之处,就是少女成年后身材更加丰满,可以吸引另一批恩客;而少年脱变成青年,皮肤不再光滑,声音变得粗獷,外表也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大部分恩客也对这样的小倌失去兴趣。 我想「色衰而爱驰」这话用在我们身上会更加贴切。 天佑三十二年,天不佑懋国,皇帝称病休朝,长渊侯高雨霽一族被流放,右相朱千翼把持朝政。 任何人都看得出快要改朝换代,而在这充满危机的一年,我遇上一个很漂亮的孩子,于是我便重金把他买下来。看到他的样子我就会想起桃花,所以我叫他「桃华」。 桃华不但漂亮,而且十分乖巧,连凤莲也十分喜欢他,还夸讚他假以时日必定比宋玉、周小史等倾国倾城的美男子还要美。我见桃华年纪还小,便把他留在凤莲身边。 记得在一个寧静的下午我打算找凤莲下棋,却听到桃华天真地问:「凤莲,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渴望难开,而你偏偏要留在这儿?」 我听了整个人也怔在原地,那是每一个小倌永远无法癒合的伤口,然后凤莲这样答:「因为我一直在这儿遗失一样东西。」 「是什么?」 「爱情。不但是我,每一个生活在这儿的人都在这儿遗失爱情。」我偷偷倚在门边看着他们,凤莲伸手抚过眼角的细纹,续道:「我把我的爱情全都投放在一个人身上,只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来找我,所以我要一直等待,等到我找回我自己的爱情为止。」 即使凤莲已经是个鸡皮鹤发的老者,但是他那双眼睛却如同我跟他初识的时候一样明亮,是岁月浪涛恢无法冲蚀的星子。 凤莲耗尽一生青春就只为等一个叫玉堂的人,这样是否愚蠢没价值我不想去评论,我只知道凤莲比任何人都要勇敢,他会回忆、他会等待,然而我不行。 我已经不敢再去思念弯月,只要一看到月兰阁没有他的身影,耳边再没有他的声音,花街没有他的琵琶所带来的寧静,我就觉得自己的生命缺少了一部分,我甚至连天上的新月也不敢看,怕我勾起关于弯月的往忆。 我一回神,看到桃华已经定睛的看着我,小嘴微张,似乎想叫我,我心想这少不了会是一场尷尬,正要硬着头皮进去,他却选择闭口。 那时候我忽然觉得他的眼睛原来跟凤莲很相似。 若卿(终) 那是一种执着的眼神,我只觉得心虚又害怕,在人群,总有这样的一双眼睛等待我回眸——我知道,这是桃华的眼睛。 不知自什么时候起,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他的爱意表露出来,只是我永远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巧妙地避过一切。原来所谓的世事也不过是重重复复,这刻的桃华就像当时的我,而我则成了另一个弯月。 我很胆怯,我不是凤莲,我不能永远在这儿肩起爱情,我的勇气早在我爱上弯月的时候用完,我想我永远都没有勇气再去爱一个人。我想其实他也隐约猜到一些事情,但他还是耐心的等我回应。 在这方面他真的很像凤莲。 只是曾经受过伤,我是真的的学会冷漠,直到桃华正式成为小倌的那一夜,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在你的生命里,曾有过爱情吗?」 「已经不存在。」我答,语气很冷淡,但我的心已经是一团糟,几乎不敢看他。 「为什么?」这是他喜欢问的问题,我有时真的很讨厌他这份执着。 「因为爱情太不可靠,又也许,不可靠的,是人心。」我无法忍受对方的自私,而这,就是我的自私,也许不单在花街,在任何地方也是一样的。 桃华别过头看入我的眼底,「倘若说,我爱你呢?」忽明忽暗的烛火,所燃烧的,是一种曖昧。 我跟他对视良久良久,然后我对他说:「我的爱情跟凤莲一样,都放在同一个人身上,而我的爱情,在很多年前已经被那个人带走。」 走的不但是爱情,还有一份勇气。爱情离开,可以再拥有,可是勇气一走远,就注定你永远无法向前再多踏一步,哪怕对面就是幸福。 在这个春天,我狠狠的敲碎桃华对我的爱情,我想只有这样的当头棒喝才能让他对我心死,而凤莲也在同一个晚上很安静的离开,他的爱情也随着他的死亡而终结。 种在后园的桃花似是有灵性似的,全都枯萎,不是一棵一棵慢慢凋零,而是一次死尽。 连它们也感受到我们的悲哀吗? 独独凤莲经常去呆坐的那棵桃树没有死掉,桃花反而开得愈加灿烂,听说那是凤莲跟玉堂正式邂逅的地方。很多人都跟我说邪门,说是凤莲冤魂不散,叫我快点把桃树移走。 我命人把桃树移植到城郊临江的一片土地,而凤莲就葬在那棵桃树下,我没有给他留碑,我清楚凤莲,对他来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往后,那棵桃树将会在远离俗世繁嚣的一个角落静静的继续守候着这段爱情。在春天开着属于爱情的花朵,秋天将会结出相思的果实。 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故事,然而我不明白世人说那是冤魂不息,纵使世间真的有鬼魂,凤莲都不过是忠于自己的爱情。为什么世人在歌颂梁祝情深的同时,不肯为汉哀帝为董贤断袖心怜一下? 我无力地靠在那些枯死的桃树旁,想着凤莲,终于哭了出来,那是我第二次在江南哭泣,第一次是为弯月。我再一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待凤莲的身后事办妥后,我把妓馆卖掉,并将卖身契还给桃华他们,也许我早该这样做,趁桃华他们还年轻,我应该要把自由还给他们,继续留在江南也好,去到江北也罢,他们的生命应该由他们自己决定。 我摸着自己变得粗糙的手背,三十岁的男人正值盛年,还有一段好长的路要走,其实一点也不老,我怎能被困在这儿一辈子? 这是故事的结局,但亦是我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我独自一个人回到北方找寻故乡,可是怎么样也找不着,也许曾被我踏过的黄沙,所埋藏着的,就是我故乡的一部分。之后我再往北走,遇上一群跟我一样无家可归的旅人,他们当中有男有女,年龄差异也很大,出生也自然不同。我跟他们一同探索一个又一个我们未知的国度。 曾经,我就到访过弯月的故乡,契丹的大草原,那儿的确是如弯月所说那么美丽,我不自觉哼起从前常听的《大漠土风歌》,跟我一起的老伙伴忽然取出胡笛吹奏起来,几位年轻的伙伴就围在我们身侧跳舞…… 那天晚上我首次看到大草原的新月,想起弯月,发觉内心一点也不痛。 很多年后我忽然想起那个潮湿多雨的江南,竟觉得有点怀念,不久,我告别同伴便一个人回到这个我长大的地方。 那时候正值春季,下起濛濛细雨,我在一档茶坊停下来避雨,向老闆随便点了壶热茶,那位老闆转过身来,那双眼我认得,就是那双在人群中等待我回眸的眼睛。 他问我:「会留下来吗?」 我看着雨景,笑笑:「谁知道呢?」 -若卿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