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Jacky开始》 第一章 你把Jacky也带走吧! 「你把jacky也带走吧!」男人说。 她打包行李的手势停顿住,想一股脑的倾吐些什么,但想说也说不清楚「好啊!我带走!」 收拾着电视架上的小狗瓷器装饰品,大约一个手掌大,是他出差买回来送她的。 她拿了张报纸,把黄色大眼睛的小狗瓷器包捲在报纸里,装进行李箱。 电视架旁站了一棵高高的万年青,用一个宝蓝色的磁瓶装着,这个瓶子是她的,但那万年青是他买的。 她拿起瓶子,他马上说:「这个拿走的话,万年青怎么办?」 她把瓶子再放回架上:「不然,你自己去买个瓶子放,下次我再来拿这个瓶子。」 「好!」 差不多都打包好了,把三箱大行李推到门口,她把脚上的拖鞋脱起来,在门口左脚右脚互相拍了拍,就放进塑胶袋里,放在第一个行李箱的最外层。 打电话叫了计程车,六分鐘后抵达。 「帮我搬下楼吧!」 「好!」 他把行李一个个推到电梯前面,然后回来把门锁好。 她牵着jacky的牵绳,jacky安安静静的跟着她,不时嗅嗅那些崭新的行李箱。 下到一楼,计程车刚刚好到达。 他帮忙把行李搬上车,她牵着jacky坐上后座。 他在窗外和司机说:「三重」 司机点头。 她按下后座的车窗:「瓶子就给你吧!我不回来拿了。」 「好!谢谢!」他看着她的车窗渐渐上升。 车子滑出门厅车道,他仍然看着那辆计程车,直到车子终于转弯,离开他的视线。 手机响起,他接了起来。 「走了没?」电话那头说。 「嗯。」 「断就要断乾净,不要牵牵掛掛的,男子汉大丈夫。」 「知道了!」 「嫌我囉唆?养狗养得吵死人,家里都是狗毛,又吵又不卫生,你怎么不嫌?」 「我已经叫她带走了。」 「带走不应该吗?她带来的她当然要带走啊!」 「好了啦!」 「她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带走的?」 「还好啦!」 「你不要给我打马虎眼喔!我跟你千叮嚀万交待,不要留个东西在这边,说不定哪天又跑来拿,牵拖一大堆。」 「没有啦!我要上楼休息了,不讲了!」 「以前我跟你说她不好,配不上你,你就是不听,你看吧!她根本就没把你当一回事...... 他掛上电话,按着太阳穴,搭上电梯。 进了家门,眼睛只看得见那个宝蓝色的花瓶,什么都看不见。 他拿了水桶,把万年青放在里面,用水仔细把花瓶洗乾净,拿她掛在旁边整齐洗净的一排抹布,细细的把花瓶擦乾。 带着花瓶躺在床上,这个花瓶不到他的手臂粗,细细长长的颈子,很像她。 「我要睡很久。」他想。 抱着花瓶,他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章 下次把花瓶带来! 他起身穿上内裤、卡其色的长裤,想点上菸,怕吵醒她,便又作罢。 jacky看他把菸收回烟盒,便走过来他身边撒娇,他伸手摸摸牠的头,jacky非常臣服地把双耳放下,让他抚摸。 他看着jacky,对牠扬起下巴,狗儿便乖巧地坐下,等着他下一个指令。 这小子真有趣,他心想。好像眼中只有自己一样。 他看看自己的裤子,沾到了一些米黄色的狗毛,他拍拍自己的裤子,不然回家又要被母亲唸了。 「你醒啦!」大概是拍裤子的声音,把她吵醒了,她悠悠问道。「要回去了吗?」 「嗯!」 「既然过来,为什么不帮我把花瓶带来?」她坐起来,薄被单拉到胸口,手臂自然的放在外面,露出她优雅的颈项。 「忘记了!下次吧!」 她看向窗外,没有搭腔,纯白的空气垄罩住她,虽然在他身边,却像在一个隔离的玻璃屋里一样。 他弯身在床上到处找他的上衣,甚至把她也翻起来找,却没找到。 她起身时用被单盖着自己让他莫名的恼火,硬是扯开拥着赤裸的她。 女孩在他的肩膀呼吸着,热热的气息吹到他的颈子。 两人拥抱半餉,女孩动动肩膀,他抬起头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发现他的上衣在地上,jacky好好的窝在上面。 他马上跳起来,把狗赶走,衣服拿起来,上面满满的狗毛。 他皱着眉头拍打着衣服。 「谁叫你不放好!」 他没搭腔,手停下来,直接把衣服穿上。 俯身吻了她的锁骨,拿了自己的皮夹和车钥匙,往门口走。 「下次把花瓶带来!」她说。 「上次你不是说送给我?」 「那好啊!送给你!」 「我还会再来!」 她把枕头丢过去,他笑着转身关上门走了。 看着他留下来的烟和打火机,她拿出一根,点上,静静的抽着。 第三章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你喔!就是没用!」母亲的手指往他额角搓,数落他。 他没说话。 母亲继续唸「天下女人那么多,死要去吃回头草,是想把我气死!」 他往自己房间走,不想多说话,也不想回应,免得母亲生气又中风。 「搞得衣服整个都是狗毛,脏不脏啊!和这种女人在一起,不脏吗?」 他发现自己胸腔里的火气愈来愈难压抑,但还是忍了。 他尽可能平心静气的说「衣服我自己会洗乾净。」 「你自己洗?好啊!你洗啊!我帮你洗了二十几年,也该你自己洗了!你洗你就知道,那些狗毛根本洗不掉,要一根一根的用手拔才弄得乾净。」 「不会啊!先用随手黏黏一下,剩下的就不多了,再用手拔。」 「用那个多浪费!黏没几下就不黏了,一张一张的撕,撕的是钱欸!」 他再度闭上嘴,这些无止尽的争执,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假如这些争执有用,当初就不会做出决定,叫她离开。 他转身走进厨房,从冰箱拿出一罐冰凉的台湾啤酒,坐在厨房前面的吧台边,打开来喝。 太冰了!冰得牙齿根都酸了起来。 他把新买的mildseven放在手上拍实,才打开封口,点了一根。原本那包放在她家了,路上买了新的,但公司禁烟,整天都没抽。从烟雾中,看见那宝蓝色细颈的花瓶。 「就跟你爸一样,什么都不会,就会抽菸、喝酒、玩女人。」 女人何苦伤害女人?他心里想。 自古以来,多少婆媳问题,到底根源是什么?一山不容二虎? 「我哪有玩女人?」忍不住应了一声。 「没结婚就跟人家住在一起,不是玩是什么?」 他咕噥了一声,再吞了口啤酒。 「那女人也不检点,没结婚就住男人家里,算什么东西!」 女孩子长大了成为女人,女人出嫁了成为妻子,生了孩子成了母亲,成了母亲再来挑剔别人家的女孩子。 他在烟雾里看着那花瓶,那花瓶渐渐成熟,生了个一样漂亮的小花瓶,站在旁边一样美丽,然后那花瓶渐渐衰老、发福,不再有优雅的颈项,表面斑斑剥剥、龟裂粗糙。 烟雾散开,那花瓶仍然透亮晶莹,但冷艳而隔离。 他的心抖了一下,是啤酒太冰了吧! 捻熄了手上的烟,剩下半罐啤酒也没心情喝了,放在吧台上就往房间走。 母亲还在后面叨叨絮絮,手上仍拿着他换下上衣,一根一根拔着上面的米黄色狗毛。 他看着自己的床,今天可以不必抱着花瓶入睡,昨晚她的体温还在记忆中闪亮,她吹在自己颈子上的气息温度,后颈的重量和手掌柔软的触感。 当她还在这张床上的时候,他没有那样深的印象,一切都自然得像风吹拂过的发丝一样轻盈没有重量。 但现在,被母亲整理得平整乾净的床罩,带着某种无暇而没有温度的完美,简直像是用冰块雕出来的装饰品,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但一点都不想躺下去。 他进到浴室去梳洗,看着镜中的自己,暗沉的鬍渣、消瘦的两颊,鬓角上居然有一丝白发? 他靠近一点看,原来是jacky的一根毛发,上班一天,居然还好好黏在自己的头上! 这无孔不入又如影随形的东西,怪不得母亲一搬过来,就整天喋喋不休。 但想到jacky那圆圆的黑眼睛,还有臣服的眼神,专心的时候竖起来的双耳,在抚摸牠的时候柔顺的往后倒下。 以及牠的牵绳上,抓握着的那双手,手的主人有一样圆圆的黑眼睛,亮亮的黑色长发。 那长发俯在他的胸口时,他鼻腔里嗅到的气味。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说,「她是你的母亲,我走!」 他那时无法回答,母亲不能接受她,他只能这样选择。 他没有留她,也没有多跟母亲争取什么、解释什么,一切都为了母亲的健康,避免她生气再次中风。 盥洗完毕,他用力拉开周围结实固定在床垫下的被单,他心想,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把被单塞这么紧? 躺上床,床单上有刚清洗过的气味,不是她惯用的洗衣精,是母亲常用的水晶肥皂。 女人的地盘观念很不同,他想。 第四章 Jacky没人陪 19岁离家念大学,23岁毕业去当兵,25岁退伍之后,在台北找到工作,便在台北住了下来。 认识她是在去年,同事介绍的,她是那同事的表妹,在电信业当门市小姐,上班一定要化妆穿制服,绑公主头。 她为客户服务的时候,会微微向前倾身,长发从肩膀往前笔直滑落。脸上有洗练的营业式微笑,相处久了就知道,她没那么爱笑,平常并没有很多表情,经常静静冷冷的看着事情发生。 但若有什么事情好笑,真让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种能改变空气成份的微妙表情,他总不停的回想起那画面。 好像停格的人生,本来顺畅往前运行的输送带,在各部位装载上各种零件:初次性经验、毕业、当兵......工作、发福、皱纹,一个一个会按步骤装上人生的机器上,机器走到输送带的最后,直接报废,下次重新再来。 但看到她难得的笑容时,输送带嘎然停止,齿轮还咖搭咖搭的响着,不情愿的使劲往前推动,但卡住的人生就这样突兀的停顿,直到那笑容隐没在同一张脸上。 简直像魔术一样,完全同样的肌肉和皮肤,那曇花一现的笑容,前一秒还好好的掛在她脸上,下一秒却像水无声无息的渗进泥土里一般,一滴都找不到。 她恢復静静冷冷的表情,他的人生则恢復运转,继续朝着报废的目标前进。 这女孩是成熟吗? 她几乎能让一切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见过几次面后,他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几乎无话的一起散步,偶尔一两句对话,答也可以、不答也可以,有一搭没一搭便走到他楼下。 他带她上楼,关上门吻她,然后他把自己的鼻子埋在女孩的耳后和颈项,嗅着那气味,她没说不。 于是他更进一步,直到女孩皱着眉头用力抓着他的肩膀,吐出很轻微压抑的痛苦呻吟,他才知道她没经验。 是不能说在之前过程中她有很激烈的反应,但他以为她就是如此,只要没有说不就行了不是吗? 看她痛得全身僵硬,他也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从没遇过初夜的女孩,大学时的女友都有经验的,没有这种问题。 他有点紧张,脑子跑着各种处理这种事物的办法,无奈,他根本没办法,没有人教过这种事情。 只能本能地拥抱着她,细细地怜惜地亲吻她,也许他做得很差,但他也只能这样做。 他亲吻她的耳后和颈项,他最喜欢的地方,那里有她独特的气味。 她身子柔软下来,他轻轻移动,她又全身僵硬,他便再停下来,拥抱她、亲吻她。 很久很久,这样重复着,他觉得也颇有趣,看不出这女孩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不求饶但也不算享乐。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情调? 对方没有积极的回应,所以他支撑了没有经歷过的长时间,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结束才好。 但很奇妙,发现自己不讨厌这样,起码把她拥在怀中时,想办法让她放松下来,再把她逼到边缘,感觉自己像是有什么权柄魔法一样。 是谁有耐性?他不懂。 过了多久?他不知道。 但她在某次微微露出一些娇羞的模样,不敢看他,眼睛往右下角偏移然后闭上眼睛,抬起下巴。就在那一瞬间,他完全失控了。 他很自责,虽然他一点也没有能让处女初夜高潮的自信,但她很明显才刚刚有点感觉,居然就把他整个人都勾走了。 又不是没经验的处男,这样的表现,自己完全不满意。 正在他起身时,她微微的笑了。 不是那种营业式笑容,不是嘲笑。 是淡淡的、甜甜的,很没有城府的笑。 嘴角微微地上扬,脸颊有一点鼓鼓的,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忘情的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搓揉她的下腹,她放松的在他怀中休息,日子好像可以就这样停在这里。 他爱上和这个女孩的亲密关係,为什么那么冷,却那么有趣? 以前情慾最奔放的女友,都没办法给他这种感觉。 渐渐的,他留她过夜,于是约会的那一天,她会带换洗的衣服过来。 也有突发奇想去店里找她的约会,为避免第二天没衣服可换,就放几套在他的柜子里。 他腾出一个抽屉让她放她的小东西,让出一格衣柜让她掛上班的套装,家里她的东西愈来愈多。 但她从不肯连续两天住在他那边,她说jacky没人陪。 只是简单的几个字「jacky没人陪」,让他心里不太舒服,好像他不如一隻狗重要一样。 多少次之后,他才说出「把jacky带来」这样的话。 第五章 裸退 颱风过后的天气,闷热得无法忍受,母亲为了省电不肯开冷气,他则假说加班,日日延后回家的时间。 他和同事去过几次酒吧,但在里面喝酒很不安静,不时有人来搭訕,还有吵杂的音乐,也有时有人闹事,虽没波及到他,但他天生就不喜欢接近这些事。 有时他甚至坐在公司旁边的7-11发呆,无聊了到门外点根菸,抽没几口,便再坐回座位上。 他愈来愈不敢去找她了,原本每週至少去两次,可能有一次会留在她那边过夜,也可能都不留下。 他按门铃,她就开门。 他无论对她做什么,她都没有说不。 不敢去,是因为那种浅浅的笑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绝跡了,再也看不见了。 那笑容会出现的时机他无法掌握,消失的时机他也没有概念,但确实是很久没有看见了。 每次他仔细的观察她,脸颊是不是有点鼓起来,要很仔细的看,因为只有一点点差别。 但应该很明确的,一点都没有。 没有那个笑容,他开始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被允许,充其量只能算是被忍受,这样的角色,他不善扮演。 上大学之后就自己在外面住,父亲在他大三左右,便不再回家了。 他完全「裸退」,什么都不拿、什么都不带,只带着身份证和手机就走了。 母亲一开始以为父亲失踪了,手机怎样打都没人接,紧张得要报警,打电话找他讲了一大堆。 之后才母亲在她自己化妆台抽屉,发现父亲的留书。 「阿菊: 不必找我,我不会再回来这个家了,所有东西都留给你和骏毅。」 就这样简单的一封信,斩断了所有这个家和他的联系。母亲去父亲上班的地方找,公司说是他被裁员了,领了些遣散费。 他也打电话给父亲,无论用什么电话打,都没有接听,最后只能放弃。 爷爷、奶奶、姑姑和叔叔全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就这样,母亲自己留在乡下住,不时打电话和他诉苦,反反覆覆说着同样的事情,一遍又一遍。 当兵算是种幸运的隔离政策,在东引,这种籤王註定了女友的兵变,但换来一些清幽和无尽的孤独。 他知道和那个女友绝对不会长久,她要的比他能给的多太多了,连好好听她讲话都听不完,但他也说不出要分手的话。 如果对方不提出要分手,他就只能这样撑着。 不太懂得说不,有时候,是把决定权放在别人手中,但很多时候,就是不容许自己作选择,他这样想。 女友的信寄到东引,因为颱风,大概多花了一星期。 本来因为那粉红色的信封,班长已经拆开来,要念给大家听。 但才要开口,便把信还给他,然后就起鬨再读另一位同袍的情书了。 信的一开头就是「对不起」三个字!再笨的男人也知道不妙。 他读完了,却如释重负。有一个「不」字哪!他想。 牵着jacky的她,有营业式笑容的她,有什么不一样吗?她要的他就能给了吗? 他发现在这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知道她要什么吗? 他知道他自己要什么吗? 「不知道」,里面也有一个「不」字啊! 第六章 说来话长 一晃眼,他俩已经半年没见过面了。 这样是不是已经算分手了? 母亲住到他的小公寓里,也已经八个多月了,下班之后,他习惯坐在咖啡厅里看书,或是在公园一圈一圈的跑着,直到十点以后才回家。 回到家,便洗澡准备入睡,日復一日。 假日开车载母亲去逛卖场,帮忙推车子、付钱、提东西回家。 然后自己就说和朋友有约,其实去书店看书、买书。 花瓶放在他的床头,他很久都不必抱着花瓶入睡了,也不像一开始,会花时间仔细观察花瓶的角度,回想她颈子的曲线。 因为慢跑而戒了菸,跑完抽菸实在是非常不舒服的事情,但啤酒还戒不掉,每晚睡前仍会喝一瓶。 镜中的他,身形有了变化,肌肉渐渐结实起来,下巴两侧有成熟男人的钝钝角度,肩颈之间,也厚实起来,这归功于慢跑完的伏地挺身。 腹肌还没有出现,但摸起来很硬,不是赘肉,幸好,他想,他可不希望三十不到就有啤酒肚。 公司同事知道他和同居女友分手的人不多,只有她表哥知道,可能也没告诉任何人。 「你交新女朋友了吗?」她表哥在洗手间遇到他,顺口问。 「没啊!」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继续在一起?」 「是她叫你问我的?」 「是!」表哥说。他挑高眉毛看表哥,表哥叹了一口气,老实说:「不是啦!可是我觉得你们挺合适的,不是吗?」 「合适也没用啊!」 「怎么没有用?」 「说来话长。」不想解释,就是不想面对问题,因为问题的答案他想了千百次,无解。 「因为你妈?」 「她说的?」 「她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想的,你才说你妈要搬过来,没多久她就搬回家了。」 他没搭腔,他也不想说是因为母亲的关係,那样讲好像在某种道德或是未知领域,有那么点不适当,但是事实上就是这样。可是所谓的事实,怎样才能算是对的逻辑,他却也无法釐清。 他想,以前的媳妇嫁进来,就应该跟婆婆同一个屋簷,再怎么样,都忍气吞声,直到熬成婆再说。但母亲事实上算是把她赶出去了,也就是母亲不接受这个媳妇。 但话说回来,母亲认为他们还没结婚,所以她不算是媳妇。那如果,把她娶进门,母亲就能接受她吗? 可是到现在,都半年没见面了,她还会愿意嫁他吗?而且母亲已经不愿意和她一起生活,她又怎会同意他娶她呢? 假如统统都愿意,那jacky怎么办?她肯定不愿意把jacky送人,妈妈又一定不会接受jacky。 何况想这些都白想,她已经不愿意为他笑了,全都是废话。 他伸手掏出表哥胸口的香烟,表哥抓住他的手「不是戒了!」 「谁叫你问我这些问题!」 表哥只好把手放开,任他拿出一根烟,两人走到门外去,才点上。 可怕而无心工作的一天,他写的程式处处逻辑有问题,debug一整天,眼睛都要爆出来了,怎样都找不到问题。 好几次站起来,动一动,用墙壁作伏地挺身,推个几十次,出了汗、喝口茶,再继续debug。 不行就是不行,他生气起来,对自己所有的事情都不满意,下午三点临时和主管告了假,说不舒服。 但车子却开去她上班的店面前面,停在附近,不敢走过去。 天气热得令人沸腾,烟癮一直侵扰,他站在行道树下,却也不想离开。 夏日的天黑得很慢,他始终没有看见她出来,过了用餐时间,自己也飢肠轆轆,却还是站在树下发呆。 也许她请同事帮她买晚餐,所以他没遇见她。 若是遇见了会怎样?她会胖了吗?会笑了吗?会拥抱他吗?会冰释前嫌吗?会和好如初吗? 全都不会吧! 就算会,也只是回到八个月前的原点,事情转了一圈,仍然没有答案,又有什么意义? 但他既然都等了四个小时,如果连一眼都没见到,是不是太悲哀了些? 所以他继续等,等得很累,乾脆坐在地上,也不想离开这个只要她一走出店面,他就能看见的位置。 其实也许她今天没班,也许她根本已经没在那工作,他却也不想打手机确认一下。 如果自己可以半年都不见她,到底今天又为什么一定要见到? 他不让自己思考这些问题,如果思考下去,自己所有的作为全都不可原谅,也不可被接受,甚至也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警方找到父亲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拿了遣散费的他,应该可以好好过一阵子生活,但他仍穿着当天去上班的衣服,如果不是那套衣服,大概母亲也很难认得出,那泡得完全变形的身体是谁。 是喝了酒发生意外吗?看起来不像,岸边整齐放着他的鞋子和手机。 是刻意投海自尽吗?也许,但也可能不是,说不定只是想下水游泳,意外溺毙而已。 父亲水性非常好,小时候住在渔村,整天在泡在海水里玩,最后也回到大海里,这样算是宿命吗? 那他自己的宿命是什么? 天完全暗了,他终于移动脚步,走到店外面,因为这样只要他站得远一点,里面的人不会发现他。 他站在骑楼的外面,人行道上一棵行道树的后面,没看见她。 他松了一口气,也笑自己笨,她根本没来上班,他却花了四个多小时,在旁边等。 但没看见她,今天的等待应该怎样划上句点,他又没了主意。 是不是应该去她家? 正想离开时,仓库的门打开,她走了出来。 手上拿着两盒货品,交给一位男同事,男同事接过东西,便转身向柜台前的客户说明。 她脸上带着营业式的笑容,在旁微微点头,然后再准备服务下一位进到门市的中年妇人。 「好久不见!」他在心里说。 「好久不见!」他想着她回答。 「你过得好吗?」他在心里隔着玻璃橱窗问她。 「还好!」橱窗里的她会这样回答。 他走近橱窗,因为她的脸被那妇人的身影挡住了。 妇人大概只是缴个费,站起身,她微笑恭送,看见了他。 他看得很仔细,她脸上有那浅浅的笑容吗?没看见。 她有点紧张的样子,往两旁看了看其他同事,大家都在忙着各式申请的案子,一边跟客人讲着,没人注意到她。 他的心跳得很不规律,又急又重,胸口一鞭一鞭抽着。 她走出来,他不管她曾经叮嚀过一百次,穿着制服的时候,不可以怎样不可以怎样的事情,直接吻住她。 第七章 就维持原本的样子好了! 这次,他决定一天住自己家,一天住她家。 星期一晚上回妈妈那儿,星期二就住女友家,依此类推下去。 这样安排的困难是,星期五晚上不能跟女友在一起,好处是星期六则享有一整天。 星期日很复杂,两个假日都给女友的话,妈妈就没办法去买东西,虽然他週间中餐晚餐根本没在家里吃,不过妈妈已经把去逛卖场当作基本休间,每週还是一定需要陪她逛几个小时。 但有时,在她週末没有排班的日子,他们俩会安排出远门旅游,常常带jacky一起去,也会在外头过夜。但无论如何,星期天下午是妈妈的,最迟傍晚,他一定带妈妈去大卖场逛街。 他的心情的确好多了,偶尔也看得到她的笑,尤其是她洗碗时,他在后面吻她的颈子,她的脸就会有种微妙的变化,说不出的好看。 像笑却也没那么灿烂,说是情慾也没那么深刻,那是种介乎幸福与安心的微弱讯号。如果讯号明确一点,他会伸手轻抚她的腰枝,或者握住她柔软饱满的胸脯。如果讯号浅浅淡淡,他会吻她脸颊微微鼓起的位置,甚至吻她额前滴下的汗珠。 母亲当然知道他又去找她了,但这一次,母亲选择假装不知道。 他也非常小心,放了一些衣服在那边之外,车子里永远带着一套乾净的衣服,如果发现身上沾了jacky的毛,到公司便换上乾净的衣服,尽量不越过母亲的地雷区,谨慎的维持界线。 「我爸妈说,週末来台北,可能会住我那里。」她牵着jacky放风,等他在公园跑完步,回到她坐着的椅子边时说,手上还握着手机,像才刚刚掛掉一样。 他整件运动t恤都是湿的,站在她旁边伸腿,思索着应该怎样回应。 但运动就是运动,身体动起来,脑子想也想不清楚,伸完腿,他又趴在地上作伏地挺身,一推就没完。 「那好吧!就维持原本的样子好了!」她说。 「星期六晚上请他们吃饭好吗?」他停下来抬头说。 有时候,为了想看到她那种不知所措的笑容,他会莫名做出一些事情、讲出一些话,看到了,很高兴,他继续做他的伏地挺身。 她摸摸jacky背上的毛,想着去哪里给二老接风洗尘好呢! 星期五晚上下班前,提前完成了下週二会议中要提交的程式进度,他开心的离开公司。 在公司附近的自助餐店,点了一份炸排骨,苦瓜、龙鬚菜和凉拌海带丝,吃了两碗饭,喝了两杯餐厅附赠的红茶。 移动到7-11的椅子上,吹冷气继续读看了超过一半的「笑忘书」。 米兰崑德拉在里面说到各种奇妙的「笑」,有时那笑是那样伤人,有时是那样不合时宜,但却非常有可能发生。 也或许根本不会发生,比如芭芭拉的性派对,这在捷克是经常会有的吗?台湾会吗? 但作报告的两个女学生,在台上表演着「犀牛」的报告,然后被崑德拉的表妹踢了一脚的事情,还得继续左脚、右脚的跳着同心圆的舞步,笑得飞上了天,这或许是笑的某种意义吧! 不需要是女性主义者,也不需要是任何一种主义者,都有笑的本能。 可以笑,可以取笑,可以开怀的笑,或是浅浅的笑。 可以不知所措的傻笑,甚至也可以带有鼓励性质的为别人轻轻动一下嘴角。 把笑当作是一种社交的基本礼仪,来点营业式的礼貌笑容,「您好!有什么需要我们服务的地方?」她会这样对来到店里的客人送上无懈可击的一笑。 也会为了他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傻事,迎上一朵几乎不着痕跡的笑意。 他觉得自己完全中了一种「等笑」的魔法,所有事情,都在那一朵笑意之后,才有精确的定义,不然就都是没有意义的。就像在程式的逻辑堆演里,缺乏意义的符号,是废话,是做白功,是让程式多跑零点零几秒的废物,全都应该delete掉。 那母亲的笑呢? 正在看书的他,霎时之间,跌进了回忆的漩窝里。 笑忘书 那漩窝一层层把他捲进去,他回到25岁、20岁、15岁、10岁......,一卷一卷的记忆胶卷,没有章法的情绪轨跡里,以任何方式检索:出游、升学、考试、过年过节、亲戚来访......居然没有任何一丝记忆,和母亲的笑容连结在一起。 母亲从来没有笑过吗? 用这个问题去检索他的回忆录,每一页都是空白,调出来的档案,母亲的嘴角抿着,法令纹更是从年轻就夹着深深的刻痕。 是这样吗? 还是他的记忆已经被最新最近的经验覆盖过去了? 然后一个非常清晰的画面,跳进了他的思绪里,那是他父母的结婚照片。 黑白的、照片的边有花纹,不是平平整整的相纸。 里面的父亲英挺,眉毛粗黑,目光炯炯有神,左手搂着母亲。 母亲的头纱往后披着,头顶有些花朵装饰,脸上则是不折不扣的笑容,穿透相纸,朝着他的回忆中枢发射出来。 一个把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的女人,婚后每晚餐桌上至少四菜一汤的料理,一举得男的长媳,为什么没有笑容? 为什么她的丈夫被公司裁员,不选择把事情告诉她,而选择离开家? 是父亲在外面另藏娇娃?那又为什么要投海寻短?难道连金屋也容不下他? 被遗弃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是早已忘记怎么笑?还是在生活中真的没有任何值得笑的事情? 婚照上面的笑容,亲切可人,没有媒妁之言的阴影,没有父母之命的压力,显示出自由恋爱的小鸟依人和情投意合。 但这些在婚姻生活中,却如同槁木死灰? 连一个可以飞上天的可笑情景都没有,不会踏踏左脚、踏踏右脚然后双脚合併往上一跳,让脸上充满荒唐的笑容,围成同心圆继续踏着舞步。 他的脑子乱了,父亲与母亲是否预告着着自己婚姻?还是应该引以为借镜? 是不是他其实在找的女孩,就要像母亲一样,很省着笑,好像多笑一下会浪费掉生命值,那根代表血液的棒棒,就会渐渐流失。 要非常节省的笑,最好不要笑,这样的生命就存很多了。 存了什么? 还是要像小龙女那样,修习古墓派玉女功养生修鍊「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这样可以年轻16岁,以上。 年轻,代表还没活过?还是代表活过许多岁数但没活过喜怒哀乐?这样也算活过吗? 那话说回来,人生难道就等同于喜怒哀乐吗? 假如这个逻辑成立,没有笑应该就没有喜和乐,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就少了1/2强。强什么?因为自己心里暗暗希望「喜和乐」在人生的分佈上是压倒性的强,而不是平均的1/2而已。 如果人生只剩下「怒与哀」...... 他不敢想下去的人生,是不是就是母亲的人生呢? 这一晚,他闔上了书,没去运动,提早在七点半就到家,钥匙转动门锁时,把母亲吓了好一大跳。 随手拿起拖把,站在门边等着,如果是盗贼就先给一闷棍。 无线电话也放在围裙口袋里,准备随时打电话给儿子或警察。 进门的他,手上带着一小束花,是长长的几朵粉红玫瑰。 递给妈妈,妈妈还站在那里发呆,他已经从房间拿出那个宝蓝色花瓶,示意妈妈插在里面。 「买这些东西干甚么?浪费钱。」妈妈说。 他没搭腔,根据经验,搭这种腔的结果会气死。 「如果我说我要结婚了,你觉得怎么样?」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新口味的芒果啤酒,喝了一口。 「你爱结就结啊!问我干什么?」妈妈的脸一股暗沉,简直像寡妇死儿子的悲情垄罩着她的五官。 「你不问我娶谁?」他再喝了一口,靠着冰箱笑着问。 「还有谁?还不就那个女人。」 「你不觉得我很专情吗?」他开玩笑的说。 「眼光太低啊!尽挑些阿猫阿狗来专情!」 「我属狗,刚刚好啊!」 妈妈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了,巴了他一下肩头「闪边啦!水滴在地上了!」手上的拖把就要开始擦了。 「要不要陪我去运动?」他接下妈妈手中的拖把,把啤酒放在小吧台上,简单拖了一下花滴下来的水。 「去哪里运动?」 「公园啊!」 「啊你运动我要做什么?」 「有人在那边跳舞,不然你就散散步啊!」 「你要运动多久?我等下要看连续剧欸!」 「最少要一个小时,连续剧白天不是都有重播,没看到就明天再看啊!」 「不是很想去。」妈妈眼中原本闪着一点点的意愿,突然之间又熄灭了。 他从来不喜欢强迫任何人,通常问别人任何事情只问一次,尊重别人的选择,无论那个答案他喜欢不喜欢。 但今天却感觉一点点不同的什么,好像答案的里面还有答案,「不想去」是一个答案,但里面有另一种原因,跟他可能有关或可能无关的原因,导致这样的答案,所以不是表面上简单的理解,妈妈拒绝和自己出门的这个答案。 可是那是什么意义呢?自己又该探访进去母亲的内心多深呢?他也不懂,他不是女人。 但说是男人这一边,他却也不懂爸爸的选择。 所以只好再喝一口啤酒,接不上什么话。 一口一口的喝着,母亲在水槽剪好玫瑰插在花瓶里,高低调整一下,大方好看。 其实母亲也很好看,和印象中结婚的照片比起来,并没有苍老很多。 当然,眼睛没有年轻时那样大那样有神,也没化妆。 身材相差也不远,如果头发染一染,从后面看的话,说不定别人认为她只有40岁。 「不然,我陪你去散步?」 很明显,那是一种类似笑的表情,非常的不习惯,所以那些笑时该用到的肌肉,排列得不是很顺畅。 脸有点鼓鼓的,但是不自觉得一种压抑,按奈着那应该因应着笑而随着放松的线条。 这种笑法,好像跟女朋友的笑容,有种异曲同工的相似感。 只是,母亲的比较不自然一些,几乎像是忘了这个表情一样,回想不起来这个表情应该代表的意义,不明瞭应该对应怎样的心情,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所以看起来原本像笑的表情,最后则是弹动的几下抽搐,渐渐隐没在表皮之下。 第八章 鸳鸯锅 一边是麻辣汤底,一边是清高汤。 麻辣汤这一侧浮着血一般红的辣油,汤里几块鸭血和豆腐。 他怕两老不敢吃太辣,拿了汤匙,把顶层的辣油捞掉,倒在桌上嵌着的小圆不锈钢垃圾桶里,服务生大约每十几分鐘,就会来清一次。 她把公主头下面披着的长发,用宽松的发带简单束在后颈,露出修长的颈子,不时用手绢擦着发际沁出的汗。 「伯父!想吃什么自己拿,像这里是生的,用这里的盘子装回到桌子去煮。」他引导着她父亲,在琳瑯满目的生鲜食物柜前挑选。「这里的水果品质不错,又甜又大又新鲜!」他指着旁边水果柜子说,里面大约有八种不同的水果,切片的红西瓜、香瓜、芭乐、芒果、甜桃、对半切开的百香果、火龙果和整根香蕉。 她父亲微笑点点头。 他再往旁边的饮料柜指「要喝什么?我帮你拿。」 她父亲摇摇头说:「我自己慢慢看、慢慢来。」 「好!」但他还是站在旁边,随时准备帮忙。 週六晚上用餐客人很多,年轻人手脚快,他看她父亲好像总是有礼貌的等着别人拿,一点都不心急。 等了有点久,终于有空出来的夹子可以夹食物,她父亲正要伸手,另一个大约国中年纪的小男生就伸手准备拿她父亲等待很久的夹子。 他想出声,但她父亲却马上把手心向上,请人家先用。 于是他也拿个盘子渐渐凑到她父亲身边,等到有空的夹子时,他用身体挡住别人,然后示意长辈取用。 「我很喜欢吃这里的蹄筋,这是滷过的,等下加热煮开一下就可以吃,要不要试试看?」他说。 她父亲说:「好啊!我也喜欢吃蹄筋,不会太硬吧!」 「不会!」 他帮她拿了许多她喜欢吃的紫色海菜,烫一下吃,咬起来脆脆的。说起来,她喜欢吃的东西,所有都是脆脆的。 软绵绵的东西,像是地瓜、芋头类的,她就很少吃。 平常看她不常讲话,和自己的母亲倒是讲很多,两个女人长得不太像,她妈妈比较胖一些,她应该是长得像她父亲,但两人的狗经,真是聊到没完。 她还把手机里拍的一大堆jacky的照片与影片,播放给母亲看,惹得妈妈笑得花枝乱颤,直说等下一定要抱抱jacky。 「你常常加班吗?」她父亲问。 他赶紧吞下嘴里的鸭血,虽然已经习惯这种辣度,马上要讲话,还差点呛到。「要!写程式很难不加班。」 「加到很晚喔?」 「如果真的很赶的时候,也有熬夜过,不过平常大约是八点左右。」 「那回到家都九点了?」 「下班会去运动,回到家超过十点。」 「运动好啊!」她父亲一边咬着蹄筋一边说「做什么运动?」 「就是跑步、拉拉筋、做做伏地挺身之类的,动一动,不然总觉得脑子怪怪的。」 她插嘴说:「他说写程式身体都没动,要运动平衡一下。」 她父亲点点头,「这蹄筋还不错,你喜欢跑步要多吃点,吃筋补筋。」 「有,我每次都吃很多。」 妈妈突然问:「啊你们什么时候要结婚?」 他什么都还没说,她就接过去说:「为什么要结婚啊?我们这样就很好啦!」 「不是啊!啊既然很好,早点结婚生个孩子,不要老了生不出来呢!」妈妈继续说,心无城府的,简直像说小狗夏天要剃毛才不会热坏一样的自然。 「我不想生孩子啦!」她又接过去说。「生了到时候跟你一样胖,就没人要了啦!」 「谁说?」他说「我妈生我也没发胖啊!」 「可是我是我妈的孩子啊!我又不是你妈的孩子!」她脸有点红着说,看起来似乎有些害羞,他想知道她对这种话题到底还有什么见解。 「胖也没关係啊!像伯母这样也很可爱呀!伯父不是一样很爱。」 「我不懂你们年轻人!」她父亲说,语气正直而严肃,他感觉她马上就警戒了起来,脖子的线条变得僵硬,所以他严阵以待,等着她父亲训话。「我们那时候不流行同居、试婚,追你妈妈费尽功夫,几个月连手都牵不到。」她父亲继续说。 「那么容易被你牵到,你才不娶我勒!」她妈妈笑着嗤之以鼻的挖苦她爸爸。 「对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到,一辈子不想再玩第二次,实在太累了。」她父亲说,一边把清汤里面煮的蚌壳捞到她母亲碗里,她母亲开始开心的吮着一个一个的蚌壳,短时间之内小垃圾桶就堆满了。 「我是旧脑袋,快要作古的人,不了解你们年轻人的风格,那你们自己说好了。」 她正想开口接话,帮他打圆场,他从桌子下面握住她的手,自己对她父母说:「自从和她交往以后,我不曾有过二心,虽然现在还没给她一个名分,但心里是很确定的,时机成熟的时候,请伯父伯母一定信任我,把她交给我。」 她父亲听了这席话,不知算不算满意,双手交叉在胸前,仔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一颗蚌壳从她妈妈的筷子溜走,掉进辣汤里,「啊这个蚌壳可能是辣妹喔!」她妈妈打趣着说。 大家笑了起来,他转头看看身边的她,笑得脸鼓鼓的,煞是好看。 餐厅也有供应生啤酒,但他等会还要开车,就忍着不喝。 她说等下她开车,这样他就可以喝一些,他还是拒绝了,「喝了不能马上休息,没什么意思。」 晚上回到她的公寓,二老在客房里安顿了,jacky被妈妈抱去他们房间,他一样和她睡在主卧室。 她把长发挽起来简单盘在头上,拿好了衣服准备去洗澡,他拉住她的手,凑过去吻她的颈项。「等下再洗!这样好香!」他劝诱着说。 她把他推开「我爸妈在这里,我没心情。」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记忆中,她从来没拒绝过他任何事。 于是他轻轻拥抱着她,吻她的脸颊,没有坚持后续的动作。「你今天吃饭的时候,笑得好漂亮喔!」 他的话,又成功的让她轻轻鼓起脸颊,露出那种浅浅的笑容。「你真的怕胖不想生孩子?」他们其实从没聊过这些话,有关未来的话题,是有某种禁忌的魔法垄罩着。 果然,笑容马上隐没了,他再怎么吻那脸颊,她只是轻轻撇过头去。 好半餉,她挣脱他的怀抱,往浴室走,准备去洗澡。「我自己可以这样跟着你,孩子不行,所以现在先不要讨论这个吧!」说罢便进浴室去了。 他突然很想抽菸,在自己的口袋、袋子里翻来覆去的找,都没有。 想想自己多久没抽菸了,但一时之间那种想让喉咙沙沙刺刺的,想让脑子什么都不想的感觉,充斥着他的脑袋。 他开始无意识的翻找着房间的抽屉,先找自己放衣物的地方,再顺手开了衣柜里面其他的抽屉,他没有事先想一想那原本是放什么的,一个抽屉里都是她的内衣裤,整齐的叠着各种花纹和顏色。 下一个是折叠整齐的卫生衣裤,现在天气太热,穿不上这些衣服。 再下面是冬天的毛料长裤和厚重的棉质长袖或毛线衣。 于是他转往床头两侧的小柜子,自己这一侧里面放的都是他随手在看的书,每次来都会打开,当然不会有烟。 他又往她睡的那一侧的小柜子抽屉翻,真的翻到一个夹鍊袋子,里面放着半包菸。 他坐在床上,隔着袋子看着那半包烟。 这是哪里来的烟?是他以前常抽的牌子,他再看了一下抽屉,里面还有打火机,就是便利商店买的那种塑胶的。 这包烟放了多久?还能抽吗? 也许是翻箱倒柜转移了注意力,他现在一点都不想抽了,脑子混混屯屯。 叹了口气,他把烟再放回抽屉里,发现原本放烟的位置下面不是抽屉的木材,而是一本用牛皮纸包着的书还是笔记本,刚才急着找烟没仔细看,顏色又跟抽屉很像。 这是一本书吗?他拿起来看,封面没有写字,是自己手工包装的纸书套。 他随手翻阅一下,发现是一本笔记本,大约写了半本,后面则全部空白。 写过的地方,是五彩繽纷的顏色,有小小的插图,在页面的各个角落,有时候贴了可爱的贴纸。 他被一个她简笔画的jacky图像吸引住了,她只用了很简单的线条,却把jacky那种无辜的眼神表露无遗。 jacky旁边写着:「jacky和妈咪一样寂寞吗?」 他突然想到自己在读她的私密日记,似乎不太妥当,虽然他其实还没有真正开始读,他把笔记本闔上,放回抽屉里。 脱下衣服,走进浴室,拥抱她。 第九章 是你,所以没关係! 「抱歉!我刚才不小心翻了一下你的日记,不过我没有读。」 「为什么翻到我那边的抽屉?」 「我在找菸。」 「那个可能太久不能抽了。」她想起来那抽屉里是有包开过的菸,她用夹鍊袋包着。 「嗯!哪来的?」 她不说话。 「我以为是本书,翻了一下,只看到你画的图。」 「哪个?」 「jacky!」 「喔!」 「我不在的时候,你很寂寞吗?」 她用毛巾把头发包起来,正专心的擦着身体。 他接过毛巾,仔细的帮她擦乾,颈子、腋下、胸脯和背后。再单膝跪下,擦拭她的腿。 她的膝盖微微内弯,夹紧大腿内侧,害羞的闭上眼睛。 他站起来,把她的毛巾还给她,拿起自己的毛巾,擦乾自己。女孩转过身,才自己擦拭她的重要部位。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了,你还是会害羞。」 女孩不说话。 她算是话少的女人,他这样觉得。 印象中,每个女朋友都非常聒噪,整天讲个不停,一见面就东拉西扯,非得把所有相处而且醒着的每一分鐘,都用话语塞得满满的不可。 所以学生时候,他非常喜欢带女朋友看电影,不过看完之后,又得听女友嘰哩括拉的把每一个感人的画面,给她怎样的感受,重新再叙述一遍。 他很想说:「小姐,我也在那电影院里面,不是吗?」 当然也有两人想法不同的时候,那种对话比较有趣,同一个场景,男人有男人的解读,女人有女人的观感。 但是,女友却讨厌这种时候,因为她说的话是为了要让人附和的,可不是为了要让人推翻的。 于是他发现,女人需要被认可的成份比男人大非常多。一群男人,几乎可以容许每个男人都不一样,但一群女人,却最讨厌最不一样的那个女人。 「我没有寂寞到不能处理的地步。」她很努力的说了这样一句话,好像有种安慰、有种忍耐和逞强,但也有种果决和坚定在里面。「所以我画画、写字,自己找事情作,在没有你之前,我也可以自己过日子。」 他听她讲话,但有种遥远的感觉,他虽然常想起以前的女友们,但他回想时,那个自己,是一手拥抱着这个女孩,然后两人一起看着墙壁上投影的记忆的。 因为他一直以这样的画面在回忆事情,所以他对「曾经自己身边这个女孩还没出现」的那种感觉,非常模糊遥远、意义不清。 「那时候,你怎么过日子?」 「就差不多这样啊!」 「就写日记、画画?」 她点点头。「上班时间很长,回家洗衣服那些,做完家事,也没有很多时间。」 「为什么以前都没交过男朋友?」 她的脸又红了,她又转过身去扣上胸罩的绊扣,然后穿上睡衣。 他从不追问她,她还没想好要讲的事情,他会问,但会耐心的等她想回答时再回答。 等到他都帮她把长发吹乾了、梳直了,她看着镜子里的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让他觉得很有趣。 换他坐下来,她帮他吹头发。 吹风机哇啦哇啦的响着,他闭上眼睛,享受她的手指拨着他的头发吹乾的感觉,发根热热涨涨的,很舒服。 「我...小时候....过。」 她说了句什么,但是吹风机声音太吵,他根本没听清楚。 于是他赶紧张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她,她把吹风机关掉,慢慢的再讲了一次。 「我小时候被男人吓过。」 「发生什么事?」 他接过吹风机,示意女孩坐在床沿,两人面对面,听她讲。「我国小一年级,我一直都很早就到学校,有一次,教室只有我一个人,进来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大男人,他长相我都忘记了,他不准我出声,脱下他的裤子,在我面前手淫,没有碰到我,但后来他把精液射在我的裙子上。 幸好,他没有真的对我怎么样,我当时也不懂那是在做什么,我只知道,我被不认识的人限制住,而他在做些奇怪的事情,他的表情或是动作,都让我很不舒服。 后来他走了,我就一直哭。同学来了,帮我告诉老师,总之也没找到那个人,后来我很久不敢去上学,我爸爸每天都送我到校门口,直到上课鐘响,才让我进校门。 我从此一直避着男生,念高职的时候,很多同学都交男朋友,但我一点都不想要。」 「一定有男同学追你吧!」 「或许有吧!但我会不停想到那个男人,我觉得他好像永远都跟在我旁边,虽然我不记得他的长相,但我看见所有的男人,除了我的亲戚之外,就是有可能想追我的那种男人,我都会联想到那个身体,那个表情和动作,还有最后弄脏我的裙子,那种像痰一样的噁心液体。」 「那......我呢?」 她迎着他的眼光说:「表哥前前后后帮我介绍了不知道多少个男朋友,每一个,我看一眼就不行了,但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 「我看见你,却不会联想到那个男人。」 「嘿!但我却是真正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的男人,你那时不会害怕吗?」 「有一点,不过我告诉自己『是你,所以没关係』!」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在所有男人间,获得这样的殊荣,这女孩很怪,怎样都害羞,表情很压抑,但是怪得又那么刚好,再多一分,可能他就会觉得受不了了,是木头吗?还是哑巴?但就在分界线前面一点点,她会有一点笑容,会试图表达出足够的讯息给他。如果再少一分,那又跟其他女生没什么两样,会用聒噪塞满他的所有注意力。 「『是我,所以没关係!』听起来非常舒服。」他笑着说。 「如果不是你,我也无法和任何男人有这样的关係,因为我会联想到那个男人。」 「那是我得天独厚囉!」 她耸耸肩。 「我是不是有点感谢那个男人哪!这样想好像有点罪恶感噢!」他说。 她笑一下。 他俩躺在床上,准备入睡之前,他想到。「你现在看到其他的男人,还会这样吗?」 「我现在没在看其他男人。」 「那......从我那搬回来的时候......」 「那时更没在看啊!」 他转过身看她「我是说,那时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 她点头。 「那你会不会怕,将来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对象呢?」 「我一点都不想找啊!」 「我很怕,我那时好怕,好怕,我怕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你了。」他拥她入怀「我每天抱着你的花瓶睡觉,没有灌完啤酒,根本无法入睡。」 「今天不行喔!保险套用完了。」 「你月经不是刚过?」 「嗯?」 「那今天很安全啊!」 他知道她不会拒绝他,因为『是他,所以没关係』的魔咒垄罩着他们的床铺,像一个蚊帐一样,把他们的床温馨的保护着。 『我是得天独厚的』『只有我,不会让她想起那个男人』『只有我,拥有拥抱她的殊荣』这对男人来说,是种邀请,是种无上的光荣。 他或许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他现在的困境,怎样可以不必再分成作为儿子和丈夫的两半,他知道母亲讨厌的不是她,而是所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的女人。 但他对于维持现状,有着无比的调适力,起码现在还过得去,不满意,但是能接受,那就继续下去看看,直到下一次危机发生再说。 她说她的寂寞还在可以处理的范围,而且她在想办法调适自己,为了这个千万中唯一她能接受的男人,她在调整自己。 她说在他还没出现以前,她也是只有自己。 她说,她自己可以这样跟着他,过着「隔一天」的同居生活,连名份都没有想争取一个,还自己跟她父母说:「现在这样就很好,为什么要结婚?」 但她说,『孩子不能』。有了孩子,她就不能忍受这种「隔一天」的夫妻生活了,因为孩子需要完整的父亲? 就像有人告诉小孩,那里不能去,小孩就特别想去,终究会找机会偷偷探过去那个禁地一样。 他毫不迟疑地,在女孩高潮的同时,在她体内注入他的精液,他不会想弄藏裙子或是床舖,他会毫无保留的把这个机会交给她。 在安全期的藉口之下,他在脑中大胆的挑战那个被严禁探索的地方,他并不是在探求一份解药,他是在捉弄自己的无奈。 你永远不会知道,要把自己逼到什么样的境地,你才会选择,才会作决定,才有力量面对问题,才有能力解决问题。 但任何人总是有机会,製造更多的问题,在混屯中,或许会有答案。也或许不会有答案,甚至会把事情逼到决裂的地步。 在那一刻,他很清楚的感觉到,他想要有个孩子,就算这是安全期,女孩根本不可能怀孕,那个想法还是在那边。 他也很清楚的感觉到,这一刻,他身体的芯已经决定了方向,是还没有渲染到全身上下,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女孩在他颈间喘息,他的心里非常平静,他是被选中的男人,是千万个男人中唯一被选中的一个,他一定赋有什么使命。 第十章 天已经完全黑了 星期天中午,他陪着女孩一起收拾午餐的碗盘,她今天动作有点慢,是因为父母在旁边,她担心自己厨艺不精吗? 所以他在餐桌上,努力夸奖她的手艺,把所有盘子里大家吃不下的菜餚通通扫进肚子里,她是不是有些脸红呢? 碗盘弄好,她也把桌子和炉台清理乾净,jacky在她脚边跟进跟出,后来趴在他的脚边,下巴放在他的脚板上睡着。她父母也打包好行李,准备回南部了。 「我们自己去搭高铁,还要在附近逛逛,你不用送我们。」她父亲说。 jacky绕到她母亲脚边,她把牠抱起来,好捨不得的狂亲牠额头正中央,那一道柯基犬专有的白毛,像一条白色的高速公路,把左右两边眼睛的棕色毛发分成两个丘陵。 她和父母道别过后,他送他们到巷口,她母亲上计程车前,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拥抱,吓了他一跳,突然感觉自己额头上也有一条白晃晃的高速公路,幸好她母亲并没有吻他的额头。 他嗅到她母亲头发上淡淡的香气,好像夏天刚刚修剪过草地的清香,还有属于母亲特有的那种温暖。 为什么她的母亲是这样的暖度,而她的表达却完全不同呢?好像还未融化的春雪,带着浓浓的春意,绿色的嫩芽透出冰霜,但却比严冬更为冰冻,他叹了一口气,希望不是因为自己的关係,虽然答案很明显。 他走进家中,看见她仰躺在沙发椅背上,jacky在她怀里窝着,她是作菜累坏了吗?没精打采的。 他进到房间,收拾一下自己的书,到阳台把洗乾净的运动上衣装进手提袋里。 走回客厅,发现她还是躺在那边,他心里有些罪恶感,但他却也不太高兴,每个星期天都是这时候要回去陪妈妈买东西,如果女孩这样不开心,一方面他对自己的处境尷尬,一方面也觉得女孩有些不够善解人意。 他走过去,俯身轻吻一下她的额头。 不太对劲!怎么这样滚烫呢! 他伸手摸摸她的皮肤,手臂手心全都烫呼呼的。「你发烧吗?」 「好像有一点。」 「什么才一点?很烫欸!」 「我没关係,睡一下就好了,你回去吧!」 他在她身旁坐下,把她拉进怀里,她不只是烫,还有些喘。「怪不得刚刚你都没吃什么,我以为你怕胖。」 「喉咙痛,不想吃。」 她闭着眼睛倚在他怀里,头发有跟她母亲类似的气味,但高了好几度,整个人抱起来又轻又瘦,简直像火烧稻草人一样。 就像那天他帮她把行李搬上计程车,把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心好像在什么地方破了一个洞。 那时曾想过,或许就这样顺水流走了手边的一个小篮子,躺在里面如婴儿搬蜷曲着的女孩,从此再也不能相见。 他想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米兰昆德拉对特丽莎的形容,托马斯只是在床边顺着水流捞起了涂覆树脂的篮子,捡起了里面的婴儿一样的特丽莎,接受了她进到他的生命里。 而他自己,看着这篮里的女孩,想伸手拥抱她,但水里像有着人鱼部队一样,使劲拉扯着篮子,他总是得用力抓着,稍一不留神,篮子就要流走了。 「快回去吧!我想睡了!」她甚至连说话都不顺,声音也怪怪的,怪不得中餐时那么安静,没多跟她父母聊几句。 心中那个洞又让他不舒服起来,这是个试验吗?非得在他必须回去的时候,发现她生病了,这是要他把手放掉,让篮子就这样被人鱼拉进水里去吗? 他不放心,思索着打破平衡的后果会是什么。他苦笑着,他可并不是有着两房妻子的危险平衡,只是像一般人一样,有妈妈和女伴,却得这样分成两半。 如果他打电话跟妈妈说,女孩生病所以今天必须陪她,那妈妈会怎么样? 妈妈会生女孩的气,同时也会生他的气,然后他会有很多天,无法回復平衡的日子,他必须时时刻刻担心被母亲挖苦,或是甚至很久不能被允许过来女孩这边。 是啊!我已经成年了,谁又能阻止我去哪里呢?如果我不回家,去到天涯海角的任一方,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这种想法无济于事,事实上,他哪里都不能去,他必须看顾好两边的平衡,必须让母亲在勉强的范围之内接受她的无形存在。而他自己,只想伸手抓住这个在篮子里快要被人鱼抢走的女孩。 人鱼是谁? 他苦笑!他知道自己这个表情和父亲很像,右边嘴角轻轻抽动,法令纹突然深刻划出线条,瞬间又隐藏不见。 有那么一点点了解父亲的感受,是否母亲以某种方式,类似箝制着他这样的方式,箝制着父亲的什么,所以让父亲透不过气来? 那可不是美人鱼,有着和善的笑容,和温柔美丽如梦幻泡沫一般的长发。那些人鱼,各个拿着长戟,头发如同荆棘一样,刺棘的藤蔓,想要把人这样无声无息的拉进水中。 「我先陪你去看医生,看医生怎么说再决定。」 「不要,我睡一下就好了。」 「你的温度计在哪里?」他觉得怀里的她,好像火球般滚烫,他自己都被热得满身汗了。 她突然想起来,缓缓从腋下取出温度计,原来她自己准备要量体温,却忘记取出来看。 她看了半响,转了几次角度,都看不清楚水银反射的刻度。于是他接过去读,指针已经超过39度,怪不得她这样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了。 「我把车开到楼下,我打手机你就下来。」 女孩不说话。 他想她走楼梯说不定会跌倒「算了算了,我车开到楼下,我再上来带你下楼。」 她还是没说话。 「算了,我叫计程车,开车还要停车麻烦,现在就走吧!」 他检查她皮包里的健保卡,帮她带上一件薄外套,抓起钥匙,让她喝下一杯水,扶着她就要出门。 「先跟你妈妈打个电话。」她提醒他,喉咙痛又喘,她讲话都没声音了。 「别管这些了,你刚才为什么要硬撑,为什么不早说不舒服,起码早上你就可以休息不用作菜,我可以出去买,或是带你爸妈出去吃啊!」他想骂很多很多事情,想说出一百种为什么,好像如果那些为什么没有发生的话,她现在就不会生病,不会这样虚弱到,一边下楼梯一边腿软,不会有人鱼来抢她。 他很想一把把她横抱起来,她这样瘦,就快要倒下去了,抱起来比较安全。 女孩不肯,她要自己走,所以他搀着她的腰,帮她撑着一部分体重。 他必须承认,在那一段时间里面,他连一次都没有想到他母亲,一次都没有。 既没想到妈妈在家里等着他,等他一星期就这样一次,专心陪伴她去卖场买东西的时间。也没想到等到他回家,母亲会用怎样的语言冷嘲热讽他的失约。以及他这样单方面打破生活平衡的不当行为,是把母亲放在哪里? 他没有想起来,他母亲可能会说:「你照顾她,被她传染,那不是班都不用上了?」 也没想起来,她可能会说:「哪天不好生病,你要回来,她就会生病,那以后都不用回来好了,反正我也是多的,不重要,可有可无,你就跟你爸一样把我丢掉好了。」 他只想着,握紧手中的篮子,不能让女孩被人鱼抢走。我需要她,我需要她健健康康的在我身边,不然我的心会有一个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的洞,我不要抱着花瓶睡觉,我要搂着她,像婴儿一样双脚收到胸前,躺在我的怀中,健康的、不喘也不烧的。 他失了分寸,他从没见过女孩病成这样,小感冒咳嗽见过,班照常上,从没哼过一声。但在计程车上,她感觉上有点半昏眩过去,也可能是睡着了的模样,所以他忘了该跟母亲连络一下。 也所以看完医生,医生吩咐回家观察,多喝水,如果很不舒服,再回到医院,他只能陪着她回家。 没有打任何一通电话回去请妈妈不用等他,试图和妈妈说明状态,期望能获得应允,也许改天再陪妈妈。 而没有连络就是一种连络,这种连络是消极的连络却是积极的抗议,或算是一种表态。 他的原因很简单,这通电话不可能被允许,既然不可能获得应有的支持,而且一定会被他想像中,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各种责难掩埋。 就像青少年不想回家一样,明知自己做的事情,绝对不可能获得父母的同意,因此,不要事先告诉父母,才能如愿去做那些事情。 结果是一样的,他想。我打电话回去或不打,结果是一样的。他做了选择,在这一刻,陪伴生病的女孩,而把母亲例行性的採买行程取消,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打不打电话回去讲,结果都是被指责,都绝对不会被允许。 但他不知道,打不打电话回去,的确都是不会被允许,但结果却不是他想的那一种。 他的母亲先是等待,然后开始焦急,她在家里前后来来回回踱着步,从塞车的藉口开始,想到车祸的可能。焦急过后是生气,是愤怒,是无奈,然后是无边无尽的失望,和深不见底的沮丧。 世上有许多巧合,有很多的巧合看似没有关联,但事实上,一切事物的细细丝网,在不仔细看就无法看见的地方,有着蜘蛛佈好的丝线,张着逻辑清晰的罗网。 如果女孩一早就明白告知生病,他不会这样紧张,他会好好处理,他会打电话,会厚脸皮让妈妈数落一顿,儘管被骂得多么难听,心里多么难受,多在女孩家里赖几天,深吸几口气,还是可以回家,被母亲骂进地狱,再死皮赖脸的爬出来。 如果他不是在那一刻,突然想起人鱼的事情,他不会想使劲去抢篮子。愈是突然觉得自己倍受威胁,愈是有需要抉择到底应该奋起一战或是放手逃之夭夭。 或许是他运动过了头,他对自己的体力有信心,于是他觉得他应该可以独自抵抗躲在水底的那些顽固人鱼,他不要不战而走。 偶然,只是表面上像是偶然,如果仔细看过虎斑猫的毛就会知道,那毛并不是一圈深橘色一圈淡橘色地长着,是一根毛上就演绎出在那个位置的斑纹必须表现的深浅橘色分佈,一根毛本身就有深浅,然后所有的毛色,组合成了虎斑的斑纹,这里面没有偶然。 女孩的确病得很严重,发了两天高烧,第三四天起,全身长了无数的疹子,医生终于确定是出水痘。成人出水痘症状比孩子严重很多,孩子可能全身发疹100颗上下,成人则300-500颗。而女孩不知是免疫系统特别好还是特别不好,光是脸就出了有500颗,连脚底都有,烧退了之后,走路都会痛。 水痘全在发脓胀水的时候,看起来真是惨不忍睹,他既心疼又无能为力,一天一天请着特休陪伴她,但还是在家里用笔电工作,完成进度。 幸好,并没有其他的併发症,五六天后开始结痂,女孩体力渐渐恢復,全身上下都在痒,抓破会留疤,女孩的心情极差。 他把冷气开成20度,让她穿棉质长袖长裤保暖,凉一些,才不容易抓破皮肤。 刚开始,他忘记打电话,当然那只是很短的时间。 很快的,他是不知道该怎样跟母亲讲这件事。 接着,是太清楚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无法打那个电话。 就这样几天下来,一通电话都没有拨,而愈久没按下那些号码按键,那些按键的重量就愈加沉重,重到根本再也按不下去。 星期五,他看女孩已经好多了,先进公司开会,把进度补齐,然后专案经理给了他更多的进度,因为他请假的期间,產品由于客户的要求做了极大的更改,而他漏看了那些email,没有回应,上面以为他没有意见,当然很可能是故意这样,起码他是这样感觉。 下班后,他本想绕回家看看母亲,但心情太混乱,于是,他又绕回女孩家。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心里想着,如果五天前他就说了他做了什么坏事,结果绝对比五天后的现在才说要简单的多,顶多就是被骂而已,不是吗? 但现在,他不但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还是个做错了事,五天都不认错的孩子,需要加上五天不闻不问的严重罪状,刑期则可能立刻延展成无期徒刑。 他的表情沉沉,像一摊死水,女孩也低着头,只顾抱着jacky发呆。 他的火气渐渐沸腾起来,他现在搞不清楚到底人鱼是谁?敌人是谁?他抢到他要的东西没有?而他因此失去了什么?他有没有办法承担这个失去? 「你回去吧!」女孩淡淡的说。 「为什么我要回去?」他的声音兇恶得他自己都不认识。 女孩又不说话了,看着他,手抚摸着jacky胸前厚厚的毛。 「我已经选择了,我回不去了,你要我走我就去大街上睡,你要我走是不是?好啊!我现在就走。」 女孩的眼睛掛着泪,没有啜泣的声音,眼泪就直接滴在胸前。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都还没结婚,就有这种婆媳问题,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不会处理这种问题,我不知道要怎样同时让我妈和我女朋友开心,我选任何一边都痛苦得不得了,但我选了,我选了,你却一直叫我回去。」 眼泪把女孩脸上结痂的伤口辣的很痛,她用衣袖按着脸,眼泪却不停的滚下来。 「我只会让女人哭,我什么都不会,我不是让我妈哭就是让你哭。」 他衝出门,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到那个海边,那个曾经整齐排着父亲的鞋袜的沙滩,他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天已经完全黑了。 第十一章 是他自己的眼泪 很多年没有来到这个海边,他本来就不太熟悉这个地方,以前应该曾经是个渔村,但他上次来并没看到渔船,现在则更是个光鲜亮丽的地方,不远处搭着灯光明媚的彩桥,当然,他一点也不想走过去。 他认不出当时父亲的鞋袜和手机是放在沙滩上的哪里,左前方有个水泥搭建的平台停车场,平台上还有两台小货车,卖着冷饮和烤魷鱼,香味扑鼻。他把车子停在那边,买了一瓶冰啤酒,赤脚走下沙滩。 沙滩上,还有年轻的男男女女在嬉戏,有的已经是情侣,重叠而亲密的身影,表现出他们的交往关係。有的还是曖昧不明,打情骂俏的声浪,不时传进他的耳里。 他拿着啤酒,并没有打开来喝,晚上的气温已经舒爽多了,这啤酒挺冰的,喝起来应该不错,但不知什么阻止着他,迟迟没有享用手上的冰凉。 他找了个他觉得最接近记忆中的特殊位置,假想父亲的鞋袜和手机就在他旁边,他坐了下来。 他没有办法思考自己的问题,不愿去想母亲或女孩,也不愿去想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做了选择的那个决定。 因为他最想要的是两全其美的双赢局面,但他做不到,无论他做了哪一种,他都做不好,都承受不了损失。 与其这样,就什么都不要想,跟着直觉走就好。 而跟着直觉,让他来到这里,继续跟着直觉,他会去哪里呢? 黑黑的海上,似乎有几个小小的灯,那会是捕鱼的船吗?听去过澎湖的同学说过,补小管的船会用灯吸引牠们。 但他看不清楚,只知道有光,说不定远处是转弯的海岸线,那些灯光是零星的住家也不一定。 当然,如果他真的坐在他记忆中的位置的话,那些灯光的方位必定是海洋,只是,他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 他把啤酒放在沙滩上,用沙子固定好底部,让啤酒正正的立着。 眼睛放远,正想休息一下,沙滩后面的公路上,开来了一辆警车,间歇地发着警笛声,或许是晚上不允许到沙滩玩,正在警告那些年轻男女上岸。 他想到,自己离这些人的年纪也不过3-5岁,最多7-8岁,为什么他的心却那么老、那么重,都快要跳不动了呢? 回想到大学时代,他也曾跟班上同学夜游,也曾男男女女在沙滩上联谊嬉戏,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联谊认识的。 虽说并不是这个县市,不是这个沙滩,也不是这一刻,而是更年轻懵懂的年纪。 那时,他还不知道男女间的事情,不懂女人的情慾,但他却很清楚自己身体里鼓动的潮流,那将会把他推向某个女人,并且将自己固定在她身边。 他必须在那某个女人身边,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存在,为她撑起一片天,为她坚强,为她的笑容而奋斗。 但他到底在哪里做错了? 不行,一想到这个,心脏都不想跳了,整个胸口沉沉闷闷,喘不过气来。 只能发呆,让意识缓缓蒸发,带到他愿意去的所在。 那是哪里?他身边的空气好像渐渐浓厚起来,雾沉下来,但他仍能看见远方的渔灯,甚至可以想像船家在上面捕鱼的动作。 船家将灯光引进水面,助手查看船身周围的水况,检查靠近的鱼群或是头足动物,船后拖曳的网子是否已经有足够的重量了。 他喝了酒了吗? 为什么他看见初入老年的他,皮肤更加黝黑,那似乎在这海滩上讨生活许多年的他,静静坐在他的身旁。 他看了一下他那罐啤酒,但看不清楚,雾团团围住了他的脚边。 「这是个好地方。」初老的他说。声音比他乾一些,但有更多胸腔的共鸣,显示出讨海人的一种独特声调。 「是吗?」 「你在等人吗?」 「我?我有吗?」 「我也没有,但也或许有,只是我等太久,已经忘记了。」 会吗?人会因为等太久,所以忘记在等谁,或甚至连有没有在等都忘记了吗? 他伸手指着远处的渔灯问:「那是捕小管的渔船吗?」 初老的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反问他:「那是捕小管的渔船吗?」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像他自问自答一样,又像是他在时空隧道的这一边,问20年后的那一边。但声音却从20年后反弹回来,形成一种歪斜的回音。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住在那边,但我从没有在那里捕小管。」 「你住在船上?」 「那对你来说,像是艘船吗?」 「我......我不知道,我想那边是海,那应该是船。」 初老的他笑了「那边是海,所以应该是船,很有道理。」 「不然那是什么?」 初老的他说:「不然那是什么?」 又来了,他真希望别再玩这种copycat的游戏,小时候只要有同学这样做,他一定马上闭嘴,不让人继续像隻九官鸟一样,模仿他的话。 他闭嘴,初老的他却继续说:「我以为那是家。」 「家?」 「家,总是个在黑暗的夜晚,会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 「在黑暗的夜晚,会为你留一盏灯的地方。」换他在反弹20年后的声音回去了。 老人又笑了。 「年轻的时候,我为了家人打拼,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失去了力量。」老人说。 「失去力量?」他真希望自己不要这样重复人家的句尾。 「失去力量就是失去力量,就是在某一刻,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支撑下去。」 「是像我现在这样吗?」 「你现在支撑不下去吗?」 他想一想,看着脚边的雾气,看着黑暗的海洋,听着海浪轻轻拍打的声音,看着远方那老人称为家的灯光。「原本是这样以为的。」 「那现在有力量了吗?」老人问。 「不知道,你呢?你现在有力量了吗?」 「有。但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 老人指着那海上的灯光说:「因为现在我的家在那边。」 「那就是说,你离开原本的家,到那边去住,然后就不能再回去原本的家了是吗?」 「可以这样说,不过我如果真要回去还是可以,只是现在我的心就不会想回去了。」 「那就是没有牵掛了?」 「可以这样说。」老人点头。 一阵风吹过来,脚边的雾似乎有些散开,他隐隐约约看见那啤酒罐。 初老的他说:「你该回去啦!」 「我还回得去吗?」他苦笑,他想到他这个表情和某个遥远的谁,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牵连。 然后他发现,初老的他,脸上并没有任何和愁苦有关的表情,虽然黑黝黝,有些歷经沧桑的皱纹,但基本上没有那种窒碍难行的、为了表达无奈、无能为力之类的情绪,而使用的那种表情。 就算他曾经说他好像有在等什么人,他也并没有掛上任何带有苦笑的成份的表情。 但他回想自己,他似乎经常这样牵动着法令纹,嘴角会这样往右边斜斜一撇,就算在某些他不说话回应的时候,他也经常这样做。 所以对方看到的是什么,看着他的人,看到的是什么? 会以为他没有说话,是真的没有意见吗? 还是,事实上,他早已经用表情说明了一切呢? 「只要你想回去,就可以回去啊!」初老的他说。「我想你应该想回去。」 「但是,我能回哪里去呢?」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经常问我自己。问多了,最后就哪也不回去了,只好留在这里。」 「你以前想回哪里去呢?」 「我现在想不太起来了,我也不想再想,我只记得,我坐在这里等答案,等了好久好久。」 「你有太太吗?」 「应该有。」 「你有孩子吗?」 「想不起来。」 「你为什么离开他们?」 「为了很可笑的理由,可笑到我早已经忘记,只记得可笑。」 「可笑的理由?」 「你读过米兰昆德拉的『赋别曲』吗?」初老的他突然问。 赋别曲 「读过,才刚读完不久。」 「你不觉得,人生总是有各种不同的巧合吗?」 「是吗?我以为巧合是看起来像巧合,事实上都是互相关联的。」 「那你觉得九二一地震,同一天一起死去的人,也是互相关联而不是巧合的吗?」 「是。」 「那所以我会遇见你,也不是巧合囉!」 「我想不是,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而已。」 「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 「对,不过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关係。」 初老的他突然拍一下大腿,兴奋地说:「就是这句话『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关係』。说得好,我觉得这句话非常有智慧,如果几年前我就懂得这句话,说不定我就不会那么可笑。」 他听得一头雾水,但也莫名的感染老人的兴奋,他感觉自己有点想笑。 「好吧!别说遇到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让我给你一个回去的理由。」 「好啊!」他很想知道,20年后的自己,如果会觉得自己有智慧,那又能帮自己找到什么现在的自己都不知道的理由。 「你没喝啤酒,因为你还要开车。」老人说。 他低头一看,脚边的雾全都散了,啤酒好端端的插在沙里,完封不动的,但啤酒罐外层并没有水滴,表示啤酒现在已经不冰了。 他再往旁边看,完全没有任何人了,原本在沙滩上嬉戏的男男女女,一个都不剩了,也许在他不知不觉的期间,警察已经把他们赶走了。 老人,那个像20年后的自己,说住在那渔灯之处的自己,比自己黑一些、声音乾一些、没有任何愁苦表情,并且很多事情都忘记而不想想起的自己,也不见了。 他的身边没有雾,四处统统没有雾。 他往那渔灯之处看去,四周太黑了,他看不清楚,那渔灯似乎有点摇晃。是海浪?还是有人在招手?他无法看清楚,简直像有团迷雾围着那灯光,使它看起来有些闪烁,也有点像透过眼泪在看东西的感觉。 他伸手一摸,是他自己的眼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