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乱死水一池》 程同学 肮脏老旧的公共厕所里,长着裂缝的模糊镜面上,昏暗苍白的灯光下,映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 邱庭从包里拿出化妆品,对着镜子仔细描摹。 镜子里的女人挂着很厚的黑眼圈,已经涂了好几层遮瑕霜却仍于事无补,好在咖啡馆的灯光暖黄,一会儿出去应该看不大出来。 2016年的11月,不怕冷的大学生们依旧穿着各色印着愚蠢印花的潮牌t恤,散发出天真的活力,犹如雨后绿意抖擞的爬山虎,邱庭有份隐晦难言的羡慕。 她脱下卡其色风衣,手机扫码点了杯柠檬汁。 手表即将指向十点,程昀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他穿着黑色卫衣和黑色长裤,戴着黑色鸭舌帽,弄得跟地下党接头似的,连带着眼神也飘忽不定。 邱庭觉得好笑,故意举起手机挡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暗地里观察对方的反应。 或许是社畜气质在一群稚嫩的学生中着实惹眼,男孩没花多少力气便找到她,他朝邱庭所在的角落走来,腼腆地对她招了招手。 “喝点什么呀,程同学?”女人的声音略带戏谑。 程昀低着头拉开座椅,椅脚在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邱庭装聋作哑地抿了口果汁,冰得她牙齿发酸。 对面的男孩摘下鸭舌帽,用手机扫了桌面上的二维码点餐。 小年轻,愣头青。就算他是个大二学生,没有真正步入社会的人在她眼里都像孩子,所以无论他是否假意埋头于研究菜单,她都不甚在意,反而觉得这种青涩的木讷十分可爱。 直到此刻,咖啡馆幽暗的背景音乐才切实传入邱庭塞满枯燥公务的脑子里。 女歌手空灵的嗓音,歇斯底里的演唱,庄重压抑的弦乐,夹杂着《天鹅湖》片段的伴奏,既神经质又主题鲜明的歌词……恍惚间邱庭回想起电影里长出黑色羽翼的芭蕾舞演员,人总有隐藏的欲望和阴暗面,这也是她赴约的原因。 程同学做决定很果断,大抵男生都不会在点餐上纠结太久,他放下手机,挠挠头发,一副努力找话题的模样:“那个,您工作很忙吗?” “咳、咳咳,”邱庭嘴里含着柠檬汁,被小心翼翼的“您”字呛到,“其实你说话可以随意一点。” 接过男孩贴心递上的纸巾,她擦擦嘴:“反正互联网公司就是这样,996、大小周,弄得比高中补习还紧张。” 邱庭就职于诺诺(nono)——一家国内领军的互联网公司,加班已然成为家常便饭。 程昀脱离高中生活不久,这番话显然引发他的共鸣。 “不过习惯成自然,也还好。你呢?除了要在学校上课,还要在外面学日语、给人当家教,不累吗?” 他略显羞涩地笑笑,双眸亮晶晶的。 邱庭一直对这样的眼睛情有独钟。 他的眼神很像小狗,既柔软又湿润,怀揣着真诚、善意还有希望。 寒暄的话到这儿基本结束,服务员端着一份蛋包饭、一盘鸡翅还有一杯可乐过来上菜。程昀同样察觉到自己点得太多,不好意思地把鸡翅推到桌子中间,邀请邱庭一起享用。 “抱歉,晚上有网球社的训练,所以现在肚子有点饿。这家店的鸡翅很好吃,你尝尝?” 她笑着把鸡翅往回推,婉拒了他的好意。 邱庭深知自己已经过了可以随时随地大吃一通的年纪。 叁十岁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不管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面貌,她都在走下坡路。 程昀先吸了口可乐,又舀了勺蛋包饭,鼓着腮帮子认真咀嚼的模样很令心动,毕竟帅哥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 半杯柠檬汁下肚,男孩面前的鸡翅空盘,蛋包饭见底。 邱庭记得大学城这边有十一点的门禁,决定开门见山。她从皮包里拿出两份合同,递了一份给正在清扫可乐的程昀。 “这是我拟定的合同,一式两份,我先带你过一遍内容。” 酒足饭饱的男孩正襟危坐起来,恭恭敬敬地把合同摊开,女人语速很快但胜在逻辑清晰,程昀顺着她的思路快速理完了整份合同,最关键的内容自然是权利和义务: 邱庭作为甲方,向程昀租赁陪伴服务。服务内容包括牵手、拥抱等肢体接触,需获取乙方许可,但性除外,这项活动不在服务内容之内,甲方不会就此事项提供任何报酬; 服务时间主要在周末,按小时计费,时薪120rmb,陪伴期间所有费用由甲方负担; 乙方若有其他需求,甲方会酌情考虑; 合同有效的前提条件是双方都必须单身,否则自动解除租赁关系; 合同期限为一年,可以续约,有特殊情况也可以提前终止; 甲方享有最终解释权。 程昀对这份合同没意见,但他犹豫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一份兼职。 坦白来说,他家里并不缺钱,可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而租赁伴侣,听上去也不像什么正经兼职。 程昀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他先前当家教每小时不过赚八十块,一天最多上叁四个小时的课,来回路程还要两小时。如果签了这份合同,他每次可以工作六七个小时,不仅时薪高了,时间也更集中。 男孩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邱庭看出他的迟疑,她不想把人逼得太紧。 尽管是花钱买的虚情假意,她还是希望对方尽量给予得心甘情愿一些。 “时间不早了,合同你可以带回去慢慢研究,考虑好再给我发微信。如果你想要这份工作,我想我们应该先交换一下彼此的体检报告。”邱庭起身,穿上风衣,跟程昀告别。 走出咖啡馆,她接了个电话,是有关工作的。 夜幕中盛放着嫣红的芙蓉,晚风中弥漫着桂子的清香,邱庭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 她小时候喜欢收集漂亮玩意儿,见了路边的花朵总要上前折几枝,家长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 但是脱离根茎的鲜花枯萎得很快,甚至都熬不到第二天天亮。 后来她才知道,美丽是需要呵护的,强求得来的东西总归难以长久。 女人的身姿在路灯下格外旖旎,一头长发波光粼粼。 程昀回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他那天倒霉得出奇。 他报的日语培训班周六上午上课,前一天晚上他忘了设闹钟然后睡过头;好不容易赶上公交,但车厢里有个人不小心把豆浆打翻在他身上;临近下课的时候学生家长打电话过来说他们家不需要家教了,他们家孩子已经在补习机构报了名。 他躲在空教室打完电话,一走出门就碰上邱庭,她追上前问“你很缺钱吗?”,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男人总爱自诩理性,但他们有时候也很讲究感觉。 正如此刻,灯影幢幢,晚风习习,程昀坠入一张由夜色编织而成的网,撞得晕头转向。 邱庭挂断电话,男孩从身后追上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请问,你带笔了吗?”他黑色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我同意这份合约。” 她也笑了,从包里翻出一支水笔:“签了字,就要有契约精神哦。” 程昀爽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们最好还是交换一下彼此的体检报告,程同学说呢?” 他点头道:“高考前我做过比较全面的体检,报告还存着。”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回家后我把今年的体检报告发你。” 邱庭拿着签好字的合同上了车。 前年,她从主管升职成经理,也就是那时候起,愈发渴望陪伴。 身边的同龄人一个接连一个步入婚姻,而下班后迎接她的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不是没考虑过开启一段新恋爱,只是这个年纪的恋爱多少带着点“搭伙过日子”的味道,人与人之间免不了利益的考量,这样的纠葛既令她疲惫,又与她的初衷相悖。 害怕孤独并不意味着要把自己当初促销品折价出售。 邱庭对婚姻没抱什么期许,困难和痛苦会因为人数的增多而减少吗? 说不准她也只是叶公好龙,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往有限的生存空间里再塞入一个人,就能让自己过得更好吗? 邱庭心知肚明,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一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陪伴关系。 洗完澡,手机显示一条未读消息,她用湿漉漉的手指解了屏锁,程昀把体检报告发过来了。 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查看周末的天气,不会下雨,于是她在微信上问:“程同学,周日看不看电影?” 手机屏幕上蜿蜒着水痕,邱庭抽了张纸,内心有种莫名的急躁。 将手机抵在额前,她陷入沉思。 其实她也不知道最近上映了什么新片,又或者看电影已经是一种过时的约会方式,可不管怎么说,两个不太熟的人见面总得找种方式消遣。 客厅里,女人的影子似幽灵一般漫无目的地徘徊着。 在男女关系这件事上,邱庭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驾轻就熟。 惨兮兮 手机传来微弱的震动,邱庭迫切地打开屏幕,结果却是项晓枫发来的。 项晓枫是邱庭从小到大的好友,同在湖光市谋生,目前在一家外语培训机构当老师,也是邱庭遇见程昀的机缘。 上周六她们约好去逛街,项晓枫让邱庭把车开到机构。邱庭抵达后项晓枫还没脱身,就让她先上楼。 隔空跟好友打了个招呼,邱庭独自一人在曲折回旋的机构里瞎晃着,活泼的学生像海里的鱼儿一样从她身畔游过。 找了个摆放着小板凳的角落坐下,邱庭面前有间空教室,教室里传来男生说话的声音。 她不爱听墙角,奈何程昀是个天生的大嗓门,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蹦进她耳中。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邱庭无聊地揣测了一下这个正在讲电话的男生——语气焦急,积极争取,极力表明自己很珍惜当家教的机会——他听起来很缺钱。 一期外语培训的费用并不便宜,短短几分钟时间,她已经为他脑补好了一段身残志坚刻苦求学的励志故事。 当邱庭自我感动时,教室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略显浮夸的浅色aj球鞋,她不动声色往上扫视,那人穿着一套印满品牌logo的运动卫衣,这个牌子对普通学生来说定价偏高,她已经基本断定对方就是个爱慕虚荣的男大学生。 邱庭必须承认,自己当时怀的是一种轻佻的心理,她搭讪道:“你很缺钱吗?” 眼见男大学生惊愕得说不出话,她又补充:“我愿意买你的时间。” 在社会的摸爬滚打让邱庭学会伪装自己,也许是她的表情还算诚恳,又或许她谈论租赁伴侣的时候实在太过流畅,程昀最终同意加她微信。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租赁伴侣这个念头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她才可以如此脱口成章。 后来邱庭把这件事告诉了项晓枫,身为已婚妇女,项晓枫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 再后来便是她向项晓枫请教第一次约会适不适合看电影,对方扔过来两个字——有种。 婚姻美满的幸福人士又怎能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滋味呢? 邱庭望着窗外的景色缄默。 都市的夜晚从来不甘于平静,灯光、车辆、人群,这座城市就像永远不会疲惫一样,吸引着各地的人往里涌。 项晓枫又陆陆续续发来几条微信,说最近上映了一部漫威大片,小年轻都好这口,最后附上自家猫咪的美照。两叁个月前,项晓枫养了一只叫茶茶的英短银渐层,宝贝得不行,一天到晚就是“我家茶茶怎样怎样”。 邱庭曾经挺喜欢猫的,但在好友家见识过猫咪脱毛的厉害后,便对有毛的宠物敬而远之了。 程昀也回了消息,表示自己上午有志愿者活动,询问邱庭能不能下午去看电影。选定场次后发给程昀,这次几乎是秒回,直到看见聊天界面上的“ok”,邱庭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周日,大巴车内。 “车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真倒霉,偶尔出来做一次志愿者也能遇到这种事。” “……” 被喧闹声吵醒,程昀揉揉眼。 为了参加马拉松志愿者,他凌晨叁点就起床了,志愿者活动结束后困得不行,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补觉。却不想负责接送他们往返的大巴车半路抛锚,同学们叽叽喳喳乱成一锅。 现在是十一点半,邱庭约了今天下午两点的电影,也不知道大巴车什么时候能修好。 有同学询问可不可以自行回校,出于对人身安全的担心,带队老师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一车的大学生便只能在车上干等。 半个多小时过去,修车的人仍旧不见踪影。 窗外日光正好,晒得他的脸颊手臂发烫,程昀把窗帘拉了下来,心里的焦躁却没有减缓半分。 将近十二点半,修车的人终于姗姗来迟。 从这里赶到影院少说也得一小时,程昀没时间再耗下去了。 男生起身,走到第一排告诉带队老师自己下午两点还有兼职,必须现在出发。 见他表情坚决,带队老师让他写了份保证书,如若途中发生安全事故与学校无关,这才放人。 下了车,横亘在程昀面前的是漫长荒芜的公路,偶有货车来往,尘土飞扬。 没了车窗玻璃和窗帘的遮挡,太阳的热度愈发无情了,程昀照着手机地图导航大汗淋漓地走着。 一连走了二十几分钟,才看见公交站,他连忙躲进公交站的阴影里喘息。 这个天气热得过头,明明早上出发时他还冻得直搓手,现今却巴不得找个水塘跳进去游。 邱庭从早上睁眼就开始思考要穿什么了。 衣柜里基本都是通勤装,好不容易翻出一件几年前买的冰蓝色飘带衬衫,怕有装嫩的嫌疑,她又添了一件灰白菱格纹针织背心,下装是米色的锥形高腰裤,配上一条两指宽的棕色方扣皮带。 她以极其严苛的目光审视着镜子里的女人,说起来明明她才是甲方,却显得比去面试还上心。 时尚博主们总爱鼓吹法式风情,什么美得毫不费力,邱庭心想这不是废话,举重若轻和举重若重哪个道行更深?没有人生来就是时尚精,要想看上去漫不经心,实际上都是在暗处使劲儿! 所以她肯定是哪根神经搭错,才会想弄一个所谓的“凌乱而不失美感”的法风发型。为此她先要洗头,吹头,用直板夹烫发根,再用手把头发稍微抓乱,最后用喷雾定型,一套流程没四十分钟根本完成不了。 抓紧时间化上配套的妆容,邱庭踩着一双米白色皮鞋出门了。 随意吃了点午饭,她在影院候场区玩了会儿手机。 再抬起头,四周尽是些小年轻。男男女女,打情骂俏,不亦乐乎。他们手里握着可乐,怀里抱着大桶爆米花,散发出甜腻的奶香。 果真如项晓枫所说,是部受年轻人欢迎的片子。 邱庭牙齿敏感,不太能喝碳酸饮料。程昀上回点了冰可乐,他应该挺喜欢喝这种东西的。 起身去前台买了杯可乐,她暗自祈祷不要第一次约小男生出来就被放鸽子。 距离电影开场还有十几分钟,售票处开始检票,人群排着队缓缓涌入狭小的过道,候场区很快空旷起来。 细密的水滴逐渐凝结在纸杯的外侧,濡湿她的掌心。 “你是两点的场次吗?票拿来我看看。”检票员注意到了她。 邱庭点点头,感到一丝狼狈:“我还在等人。” “电影快开场了,不然你先进去吧。” “谢谢你的好意,但他的票也在我手上。” 程昀叁步并两步跑完叁层扶梯,终于赶到影院,他扶着膝盖喘气。有人递上一杯可乐,他一怔,原来是邱庭。 微弱的怒意在看见程昀的瞬间烟消云散,邱庭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他都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好像被人抛弃的小动物一样。 男孩穿着一身浅灰色运动服,额间戴着红色的运动发带,气喘吁吁。 邱庭站得近了些,甚至能感受对方全身上下散出的热气。 “你是做志愿者,还是做苦力?”她眉眼弯弯。 程昀一时间没来得及移开目光,猝不及防地跌进那双满含笑意的眼里。 他赧然:“抱歉,学校租的大巴车在半路抛锚了,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可乐被塞到程昀手里,泛着凉意,平复着他过分火热的心情。 “我们先进去吧,电影要开场了。” 两人检了票,找到自己的位置,几乎同一瞬间,灯光暗下。 黑暗中邱庭触碰到程昀的手——他们都想把座位中间的扶手放下来,程昀触电般慌张地收回自己的手。 这样的反应莫名取悦了邱庭,她决定不放扶手了,反正她也没有带饮料。 “我可以靠着你的肩膀吗?”她凑近问道。 程昀喉头一紧:“哦哦,可以的。” 她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冰冰凉凉,还有一股好闻的香气。 他迟钝地感到口渴,用吸管猛吸饮料。 这杯可乐跑了不少气儿,酸爽刺激的感觉褪去,在舌尖留下柔和的甜蜜。 程昀没吸几口可乐便见了底,吸管发出很有存在感的“嚯呲”声。 恰巧电影播放到第一个笑点,女人靠着他的肩膀,身体小幅度颤抖着。 其实他中午出了不少汗,她又靠得如此之近,程昀担心自己身上会有不好的味道,好在邱庭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影厅里温度宜人,座椅舒适,特效声与人声变得轻飘飘,好像浮在头皮上那样。 程昀的眼皮渐渐沉重,画面在他眼前模糊,他努力记住那些剧情,大脑却软烂如浆糊。 主角的脸在他面前放大、拉长,而后扭曲。 他记得这是一个颇具魅力的英国男人,嗓音醇厚,语速极快……也很催眠。 坦白而言,邱庭并不认为这部片子精彩绝伦,但作为“爆米花电影”,它能值回票价。 她刚想问问程昀这个当代大学生有什么看法,却听见对方绵长沉稳的呼吸声。 邱庭坐正身子,借着荧幕的光打量他。 青年仰着头眯着眼,嘴唇微张,显然是与周公相会去了。 他五官生得好,哪怕是如此恶劣的打光,依旧英俊难掩。 黑色的刘海将他整个额头盖得严实,却更加凸显出眉眼的精致。 邱庭第一眼看见程昀时,就在对方身上发现惊人的朝气。 如同一束光,他照进她灰蒙蒙的生活。 她注视着他,仿佛注视着某种自己一直在追逐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直到明亮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邱庭才舍得收回目光 更多小说请收藏:po18m.vip 黄焖鸡 程昀的眼皮挣扎了一会儿,他费力地睁开眼,言语之中萦绕着浓重的困意:“结、结束了?” 邱庭点点头,他猛地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大喊道:“靠,我睡着了!” 她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见他反应如此夸张,更是忍俊不禁。 程昀正欲表达歉意,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声。 邱庭心下了然:“没吃午饭吧。” 他面色如常,碎发间露出的耳朵却红透。 “我怕赶不上电影,在路上随便吃了点分发给志愿者的面包。” 邱庭自然地挽住他的手:“那我们去找点吃的。” 影院开设在商场里,下一层就有不少餐厅。邱庭让程昀自己选,他说想吃街头的黄焖鸡米饭。 两人于是乘坐电动扶梯下楼。 程昀站在邱庭身后,他们本来就有十五公分左右的身高差,邱庭又矮他一阶,程昀用手虚虚一比,她的头顶只到他胸口。 这个认知让他莫名高兴。 室外阳光略晒,邱庭挑着阴影处走。她步调一向偏慢,又习惯性大脑放空,程昀长手长脚,跟在后面有些施展不开,一路的沉默同样令他感到压抑。 他尝试性搭话:“邱、邱姐,你经常来这边吗?” “叫我邱庭就好,”她顿了顿,“我也不是常来,但这里毕竟是市中心,消遣的去处多。” “刚刚看电影的时候对不起,志愿者活动要求我们早上叁点半集合,我太困了没忍住。” “没关系,我不介意。” 她是真的不在意,邱庭这种人,往好了说是宽宏大量,往坏了说其实是伪装良好的自我主义。 以程昀的道行自然看不出这么多名头,他只看到邱庭一个劲往前走差点走过头,连忙抓住她的手。 “这边!” 她的手也是冰冰凉凉的,程昀一瞬间领悟过来,自己的手原来这么大,可以这样牢牢地将对方攥在手里。 邱庭回过神,小声说了句“抱歉”。 小小的店铺里坐着一男一女,男人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女人拿着计算器看着账本。 不知道是谁先松的手,走进店门时,俩人又端端正正工工整整地站着,仿佛路边栽种的行道树。 店里一股酱料的味道,邱庭还在看墙上挂着的菜单,程昀却利落地要了一份大份的黄焖鸡米饭,重辣。 “小伙子挺能吃辣的。”老板娘抬起头,她有一张质朴的脸。 “我是锦城人。” 老板娘说:“怪不得。” 邱庭又瞥了他一眼,心想怪不得这小子皮肤这么好,白皙光滑,川渝气候养人啊。 程昀很自然地喊出她的名字:“邱庭,你吃什么?” “小份黄焖排骨,中辣。” 邱庭拿出手机正要付款,程昀却说“我来吧”,他对先前自己看电影睡着的事过意不去。 付款码都已经扫出来了,她输入金额,一气呵成地付完了钱。 见青年脸上讪讪,邱庭安慰道:“之前不是约好了吗?” 程昀知道陪伴期间所有费用均由甲方负担,可他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总想找个方式回馈对方。 邱庭太了解学生思维了,她一边用纸巾擦桌子一边说:“你别觉得难为情,属于自己的利益,该拿就拿,这是你的合法权益,要懂得自己去争取。” 老板娘说已经过了吃饭的点,上菜时间会稍微久一点。 邱庭无聊地划弄着屏幕,也不是想看什么,在这个信息化浪潮的时代,网络总能提供各种消磨时间的方式。 程昀不喜欢沉默,或者说他认为既然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为什么还要从虚无缥缈的网络上寻求慰藉呢? “邱庭,”他唤了一声,女人抬眸,“你大学在哪儿读的呀?” “我读的是湖光大学的翻译专业。” “湖光大学,好强!”程昀眼里流露出仰慕的色彩,“不过你读的是翻译专业,为什么现在做互联网?” 她放下手机,笑笑说:“初高中时,我一直认为自己喜欢英语,所以大学毫不犹豫选了英语相关的专业。可是等我真正开始学习翻译后,我开始疑惑,自己喜欢的到底是英语本身,还是语言背后蕴含的文化?就像大家看美剧基本都是冲着剧情,没什么人是冲着学习它的对话去的吧?” “你说得对,日语也同样让我痛苦,学习的过程往往是枯燥的。” “这些还是次要,记得我大学时网上已经有了在线翻译,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都是些不成熟的产品,却也让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思考,语言能否成为今后安身立命的凭仗。” 厨房里飘出浓郁的肉香,程昀不由咽了咽口水:“然后呢?” “语言是桥梁,也是壁垒,它既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又隔开了不同的文化。而我相信,这道壁垒在未来会越来越薄弱。所以大二时我辅修了会计,尽管这个专业一点也没意思……” 老板娘洪亮有力的“上菜咯”打断邱庭的回忆,她叹了一口气,这种裹脚布似的又长又臭的回忆录不提也罢。仔细想想,她居然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分享的趣事。 “黄焖鸡和黄焖排骨,米饭不够可以自己去打。”老板娘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木制大饭桶。 红绿点缀的黄焖排骨看着都比她的过往更有滋有味。 她挑起一块白米饭,细细咀嚼……贫瘠,贫瘠的味道,贫瘠的人生。 倒也不是不见天日的黑,只是记忆一直混混沌沌,阴阴沉沉,好像雾霾天,又好像沉入水底。 程昀却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冒着热气的黄焖鸡,虔诚地吹吹,随即大口咬下,露出满脸惊喜的神色。 为什么这么高兴? 不就是简单廉价的一份食物吗? “怎么,你不吃吗?”他问。 “太烫了,我等它凉一凉。” 程昀吃得快,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他把肉汁和米饭拌在一起,颇有风卷残云之势。吃完第一碗,他又起身去打第二碗饭。 邱庭用筷子把绵软的土豆戳烂,跟饭混杂在一块儿,又学着他的模样淋了两勺肉汁,米饭绵软,土豆清香,肉汁浓厚,辛辣的感觉刺激着味蕾,确实挺下饭的。 “这样拌着挺好吃的吧。”声音从头顶落下来,程昀有些得意。 “不错。” 他握着筷子,正准备重整旗鼓,手机屏幕亮了。 室友沉泽风发过来一条微信,问他要不要参加学校的商业策划大赛,程昀想去就去吧,获奖了还可以抵学分。 没一会儿,沉泽风跟他汇报,报名报好了,他们队一共五个人,程昀是队长。 程昀在心里暗骂,他连比赛要求都没看,居然莫名其妙成了队长。 那边又说:“卓雅也跟我们一队哦,我办事你放心。” 放你妈的心,程昀回了沉泽风点点点点点点。 一目十行读完了比赛要求,竟然是全英文竞赛。他俩四级都是低分飘过的,复赛要求上台展示,他何德何能当队长。 没一会儿程昀放下手机,哀怨地往嘴里塞下第叁碗饭。 邱庭注意到了程昀表情的变化,本不打算主动询问,但看着他大口吃饭的模样,一种情难自禁的爱怜之情油然而生。 “怎么了?” “我跟室友报名了学校举办的商业策划大赛,比赛要求全英文,感觉很烦。” “锻炼锻炼英语也挺好,不过我记得,你的专业好像是统计学?” “我们学校毕竟是财经类院校嘛。” 邱庭放下筷子:“到时候我来帮你的忙。” “真的吗?”程昀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太麻烦你了吧。” “不乐意就算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得险些喷饭,赶紧抓了张纸捂住自己的嘴,“我只是太感谢你了,不知道该怎么表示。” 犹如照料一只嗷嗷待哺的雏鸟,她的心变得无与伦比的柔软。在程昀身上,她总能找到这种感觉。 难道女性也有所谓的洛丽塔情结吗? 邱庭不信邪地在搜索栏输入“洛丽塔情结”,跳出来一段着名的独白:“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不,她对他没有欲,起码现在没有。 再往下,她看到这段文字: 为了自己挽回逝去的青春,对朝气蓬勃的生命饱含向往,由此引发某种强烈占有欲,甚至到了人格扭曲的地步。 邱庭眉头一跳。 程昀打了个嗝,其实再吃一碗也不是问题,不过他不好意思让邱庭久等。 “走吧,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邱庭思索片刻:“我想回家了,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你,工资微信转给你可以吗?” 程昀点头说好,他今天陪了邱庭不到四个小时,她转了他480。 他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回寝室。如果说邱庭是他的福星,沉泽风简直就是他的灾星。沉泽风既是班长,又在学生会任职,认识不少人,这次组队就是他负责的。 程昀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推上来当队长,沉泽风的领导力比他强多了。 福泽深厚 “卓大美女指名道姓要跟你组队,你小子艳福不浅啊!”沉泽风贱兮兮地拍着程昀的肩膀。 “组个队就艳福不浅,吃顿饭你该洪福齐天了。” “说正经的,下周叁晚上有个比赛宣讲会,作为队长,你总得出席一下吧。” “周叁?周叁我要上日语课。”程昀正把今天穿过的脏衣服脱下来。 “所以说你这人不解风情,宣讲会要求每队派两个人出席,你先去,再以队长的名义喊卓雅去,不就有机会相处了吗?” “算了吧,我还没打算恋爱。” 沉泽风突然上前,摸着程昀的胸肌说:“你小子眼光挺高的。” 他被吓了一跳,又气又笑:“变态啊你!” “又不是小姑娘,摸下怎么了?不然,”沉泽风努力挤出自己的肌肉,“给你摸回来?” 沉泽风长相不赖,可惜身高差点,才一米七出头。 程昀双手交叉摆出一个拒绝的手势:“请你尊重我的取向。” 对方“啧”了一声:“下午干吗去了?怎么回来喜气洋洋的?” 租赁伴侣的事不好说出去,程昀编了个借口:“我……做兼职,找到一份时薪更高的家教,开心。” “学生男的女的?” “女的。” “好看吗?” “貌若天仙。” “哟,”他一下来了劲儿,“真的假的?” “假的,骗你的。” “我就说嘛,天底下美女才多少个,总不能全让你小子碰见了吧。” 按美人的标准来看,邱庭的身材太干瘪,犹如被晒到表皮发紧的浆果,四肢又细又长,似乎稍微用点力便会被折断;她脸上留白很多,又没什么多余的肉,仿佛铺开的写意水墨画;略微下垂的眼像是心事重重,过于饱满的卧蚕又叫她无端透露出几分疲惫;她的眉毛很淡,鼻子不高,好在两瓣嘴唇还算会长,嘴角收得很细,显现出些许书卷气,下嘴唇中央自然形成一道花瓣似的凹陷。 邱庭很注重扬长避短,她有一头得天独厚的秀发,她经常将它们铺散开,好把人们对她五官的注意力转移到头发上。 程昀对她的印象没这么细致入毫,他只记得邱庭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不过气质文雅古典,打扮和举止都落落大方,是很能令人放下戒备的长相。 不过跟她相处久了,又会觉得这个人像被什么东西罩住一样,你能看见她,却难以走近她、触碰她。 邱庭讨厌雨天,雨水让时间都变得漫长。这碌碌的一周,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一场秋雨一场寒,近来下了好几场雨,直到周四才放晴。 程昀擦掉额头上的汗,跑道中央的草坪刚经过修剪,散发着青草香。下午第四节课下课,不少体育社团的成员都集中在操场上训练,网球社也在其中。 人群传来骚动——穿着超短裙的啦啦队队员们齐刷刷走进来,据说有个体育节开幕式要在他们学校举办,啦啦队要彩排。 啦啦队的女生们大多身姿轻盈,体态矫健,尽管冻得嘴唇发紫,精神面貌却很振奋。为首的女生正是卓雅,她化了淡妆,两手握着花球,坦然地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 卓雅是少数民族,四分之叁的汉族血统,拥有一头自然蜷曲的棕发,和一身性感的小麦色皮肤。 开学自我介绍的时候,她在众人面前解释自己的名字,说“卓雅”就是“星星”的意思。 几乎整个统计学院都知道她的名字,没办法,容貌出众的人往往更容易留下深刻印象。 程昀和卓雅不同班,但专业课在一起上。由于名字的特殊,这个姑娘经常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不过她老答错。卓雅答错后从不羞愧,反而从容地笑着请老师给出正确答案。 这种做法乍一看还挺高明,久而久之,有的老师发觉她甚至连最基础的题目都答不上来,便批评她上课不用心听讲。 还有一件事程昀觉得挺奇怪的,大一时,卓雅都跟同寝室的女生们一块完成小组作业。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和男生组队了。 察觉到大家的分神,教练吹了声哨:“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基础训练做完没?做完的给我去网球场。” 程昀默默拿起自己的包,扭头去了网球场。 远处的天空红蓝交接,色彩清雅,宛如印象派油画。 他想起还有摄影社的任务,顿时头痛不已。 程昀一共参加了两个社团,一个网球社,一个摄影社。 他小时候练过网球,参加网球社并无悬念,但摄影社就纯属糊里糊涂进去的了。大一社团招新那会儿,摄影社摆出的阵势最大。 程昀刚体会到自己做主买东西的甜头,报名了摄影社,在虚荣心驱使下,拿出历年积攒的压岁钱买了一台单反相机。 而今每每看到这台相机,他都会懊悔自己的年少无知。 摄影社最近在举办“我眼中的湖光市”主题摄影活动,他作为留任摄影社的老成员,也得拿出几张像样的作品。活动为期半个月,给了大家充足的准备时间。 湖光市,江南水乡,着名的旅游城市。无论是它作为历史名胜的一面,还是作为新兴城市的一面,都被前人拍遍了。他这个半吊子水平的摄影师,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在邱庭眼里,程大学生的日子过得倒是有滋有味,她记不得自己在加班之外,还有哪些有意义的活动。 如果下班回家早,她就瘫在沙发上完完整整地看一部电影,虽然她老是翻来覆去地看那几部片子;偶尔临时起意,下载一款游戏,玩上半个钟头便兴致全无;以前还会抽空涂涂画画,做做手工,不知不觉连这些爱好也搁置了…… 似乎没有哪件事,可以持久地点燃她的热度。 程昀属于例外中的例外,他的身上充满了未知与变数。 也难怪上次的电影难以提起他的兴趣,他拿到的剧本已经足够精彩。 不然周末去郊外玩玩? 某个女同学上周带孩子去爬山,爬完山直接在农家乐吃饭,说孩子反响很好,还能寓教于乐。 等等,怎么感觉怪怪的?程昀又不是她儿子。 到了晚上,程昀给她发微信,询问湖光市有哪些不太出名的游玩之处。 邱庭纠结了一会儿,把女同学朋友圈的照片传了过去。 山林、溪水、寺庙、农舍……这些意象很符合程昀对湖光市的最初印象,他期待地问周末可以去那儿吗。 凝视着手机,邱庭心情复杂。 得了,就当了养个儿子吧。 这次去的地方叫秋月山,山高不到两百米。山上栽满枫树,现今正是赏枫的好时节。 出市区后开了约莫一小时的车。周末出来踏秋的人挺多,邱庭出发得早,现在才九点半,停车场只剩下一半的位置。 一下车,大自然的气息扑面而来,人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放松。 邱庭在一旁的石子路上做热身运动。她穿着白卫衣、牛仔裤、白球鞋,戴一顶白色鸭舌帽。程昀觉得她忽然间年轻了不少,看着像学姐。 很久没来野外玩过,邱庭带的东西也很少,只有两瓶水,几包饼干。程昀前一天晚上买了点零食,准备了水果和湿纸巾。 注意到对方脖子上挂着的相机,邱庭打趣道:“程同学,你还蛮有闲情逸致的。” 程昀解释只是为了完成社团任务,还问要不要给她拍几张,她说自己不喜欢拍照。 其实邱庭不是不喜欢拍照,而是不喜欢自己。这种自我厌恶的倾向,在拍照中尤为突出。无论平时伪装得多好,看到照片上的自己时,那种显明的落差感令邱庭难以平复,她无法接纳不完美的事物,哪怕这个事物是她本身。 甩开乱七八糟的念头,他们动身了。 爬山爬山,只是爬山上修好的阶梯而已。 地面略带潮湿,山里空气清新,沿途层林尽染。 程昀身体底子好,健步如飞。然而邱庭体虚气短,爬了不到半程便气喘如牛,每看见一处凉亭就巴不得歇上半日。程昀背过她的包,托着镜头,这里拍拍那里拍拍,兴头很好。 邱庭指着亭子外边:“你应该从这里拍下去,登高望远,风景一览无遗。” “不了不了,我恐高。” 程昀人高马大的,居然恐高。 她招招手:“不然我帮你拍几张?” 程昀毫不犹豫地摘下照相机递给她,邱庭放手里掂了掂,直觉这相机应该价格不菲,该说程同学是心大呢还是信任她。 “我用不来单反,”她又把相机递了回去,“用手机拍几张,让你看看从这个视角看下去是什么样的吧。” 山林红绿交织,延绵起伏,底下还有溪流和岩石,平面的照片极大地减少了高度带给人的冲击感。即便构图和光线都很一般,程昀还是反复翻看着这几张照片。 他不禁感叹:“在自然面前,人类是多么渺小。” 邱庭同样有感而发:“正因如此,我非常喜欢待在高处。” “高处不胜寒,不寂寞吗?” “若是能断尽执念,超然物外,自然也能看开。怕就怕拿不起放不下,半吊子最擅长庸人自扰了。”大概远离尘世,她的话说得颇具禅意。 程昀好奇心顿起:“那在你看来,我是哪种人?” 邱庭别有深意地看来他一眼,沉吟道:“福泽深厚之人。” 可不是傻人有傻福嘛。 休息得差不多,两人重新启程。 半山腰有座寺庙,寺庙里供奉着一尊观音,不少游客选择进去参拜一下。 “你要去吗?”邱庭无所谓地问。 “来都来了,去一下吧。” 殿里共有叁个拜垫,跪在最中央的是一位前来还愿的本地婆婆,嘴里念念有词。她拜了很久,起身的动作非常缓慢,程昀上前扶了一把,婆婆用掺杂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向他道谢。 程昀站在她跪过的拜垫前,邱庭却没有动作,他转过身:“你不拜吗?” 她面色淡淡:“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担夫挑观音 婆婆还没走出殿门,听了这话,立马折回身,握住邱庭的手:“小姑娘,你不要这样想,这里的菩萨很灵的。我女儿怀孕后我每个月都来上香,上个月她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当一个善良的人,你有什么愿望,菩萨都会满足你的。” “谢谢您,可我现在没什么愿望,把这个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吧。”邱庭语气柔柔,但面色坚决。 婆婆拍拍她的手,叹息着离开了。 程昀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仰视菩萨的脸,这是一张慈悲的女性化的脸,一旁的红色木柱上刻着“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他望着菩萨,菩萨眯着眼慈眉善目对着他。 他突然从菩萨脸上看出邱庭的影子,因她总是表现得无悲无喜。 人都有自己的追求,六根清净的,那是佛。 她们的确很相似,菩萨听到了世人的诉求——痛苦的、绝望的、卑微的、无助的……却只是盘坐在莲花宝座上,睥睨众生相。 然而邱庭帮了他。 深吸一口气,程昀顶礼膜拜。 菩萨不就是这样,时而显灵,时而不显灵。 再抬头,菩萨的眼似睁未睁。 走出大殿,程昀上了一炷香,他顺口问:“你真的无欲无求吗?” “怎么可能?”邱庭瞟了他一眼,“升职加薪、好姻缘、中彩票,我都想要。” “刚刚你怎么那么说?” “寺庙毕竟是宗教场所,虽然我不信神佛,也不好说得太露骨。” 走了两步,程昀又说:“其实我也不信,但拜一拜菩萨又有何不可?就当是个心理安慰。” 邱庭停住脚步,表情严肃:“升职加薪,凭的是本事;感情生活,靠的是经营;至于彩票,只能算是玄学。我不想把自己的努力,归结到虚无缥缈的神佛上面。同样,我做的事自己会受着,不需要谁来拯救。”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程昀随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命运从来不会怜悯虔诚的人,命运,只能把握在自己手上。” 没走出多少路,邱庭又要不行了,程昀看不下去,留出一只手给她拉。 看着这架势,她感慨:“小牛拉破车。” 程昀笑点奇低,这句话让他笑了老半天。 邱庭戳戳他后背,他笑得愈发厉害,几乎要跪在台阶上。 所幸山顶离这儿只剩百来步了,她憋着一股劲,快速冲上去。 好不容易笑够了,程昀打开相机,偷偷拍了一张她的背影。 珍贵的回忆值得留下纪念,这也是他舍不得卖掉相机的原因。 山顶的凉亭坐满了人,邱庭双腿酸痛不已,她看看四周,不太脏,便一屁股坐下了。喉咙干燥得可以喷火,可背包和水都在程昀身上。 这次爬山充分检验了她平时是多么缺乏锻炼,邱庭不喜欢流汗,所以她讨厌大部分的运动。 程昀登上山顶,皱着眉要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剧烈运动后不要立即坐下,可能会导致缺氧。” 邱庭赖着不肯起,程昀没法,将行李放到一边,双臂从背后穿过她腋下把她整个人捞起来。女人的身体软绵绵的,跟摊水似的。 旁边有棵树,程昀让她靠着树休息。邱庭从包里掏出水,一口气“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瓶水。 什么叫花钱买罪受,她算是体验到了。 程昀眼尖地发现凉亭里空出一排位置,扛起她的肩膀就将她带了过去。 山顶的风凉爽异常,邱庭摘掉帽子,俯瞰风景。 火红的枫叶,碧蓝的江水,村庄、田野、树林,这座城市是如此秀美。 十二年,她在湖光市生活了十二年,这里已然成为她的第二个故乡。 爬了这么会儿山,是时候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了。 邱庭翻弄着包里的饼干,却没什么食欲,程昀把自己的物资分享出来,让她找找有什么想吃的。 她挑了一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着。 程昀嘴里塞着肉脯:“午饭吃什么?” 山顶中央有间杂货铺,邱庭叫他去看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瓶水七块钱,一桶泡面二十块,他像只斗败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回来。 “这也太贵了吧!”程昀不忿道。 “你想吃吗?想吃就买点,这里是景区,又在山顶,卖这个价格很正常。” “算了,下山再说吧,我再拍点照片。” 正当程昀抱着相机走来走去时,他看到一队挑着扁担的担夫。他们头上戴着草帽,脖子上挂着毛巾,身上穿着泛黄的白背心,露出精瘦的古铜色身躯。 邱庭侧身趴在围栏上,见他走近,语气幽幽:“你刚才说一桶泡面能卖到二十块,这些人的劳动还挺值钱的。” 担夫们卸下货物,随地坐下休息,用草帽扇风,用毛巾抹汗。他们年纪都不轻,可个个精神矍铄,面带笑容。 “这份工作很辛苦啊。”程昀有些怜悯。 邱庭不为所动,将帽子扣在脸上,仰面闭眼躺着,一头长发犹如瀑布。阳光垂落在她的脖子和下颌上,将她的肌肤染成蜜色。 他挨着她坐下,环顾四周,忽觉心境开阔。虽已至暮秋,山上仍草木葱茏。几缕细细的山泉顺着岩石流下,石上覆着苔衣。 江南地带,山山水水皆妩媚。 而身旁的女人也散发着如出一致的妩媚劲儿。 程昀试探着问:“你老家在哪儿?” “我是本省人,家在十八线小县城。”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又摘掉她脸上盖着的帽子,讨好道:“难得抵达山顶,我们合影留念一张呗。” 她斜视着他:“下次带个小姑娘来合影不更有意思吗?我跟你有什么好拍的?” “每次登山的心情都不一样嘛。” 邱庭拗不过,勉强同意用手机拍一张美颜过的合照。 男生五官标致,开了美颜滤镜反而显得怪异,眼睛大得夸张,下巴尖得惊人。 她嫌弃道:“你是外星人吗?” 程昀自己也觉得滑稽,乐不可支。 邱庭拍得倒还不错,就是网红假脸的那种不错,人和照片对不上号。 她后知后觉,美颜滤镜好像开过头了,于是苦口婆心地劝导:“删了吧,这张照片拍得也太丑了。” 他将照片放大看:“丑吗?我觉得还不错。” “你不是摄影社的吗?这都什么审美啊?”她瞪大眼。 “你看,咱们笑得都挺开心的,情绪很饱满。” “算了算了,别再让我看到这张照片,”邱庭几乎要求饶,“也不许给别人看!” 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光是看着来时的路,她就感到腿软。 “我付担夫五百块,他们把我担下去好不好?” 程昀笑着将背包背到胸前,在她面前蹲下:“担夫来了,免费的。” “等等等等,我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 邱庭小心翼翼地说:“我体重有叁位数。” 他回头看了一眼:“你这个身高,叁位数正常。” “前面的让一让,别挡道啊!”后面的游客喊道。 台阶并不宽敞,他们僵持着,就相当于把路阻断了。 “快点!”程昀催促着。 邱庭僵硬地趴在他的背上,环住他的脖子,程昀握住她的双腿,稳稳当当地将她驼起。 他的肩膀宽广,肌肉有力,步伐稳健。 直到此刻邱庭才真正认识到,她所面对的,是一名成年男性,而不是任她揉捏的小男孩。她咽了口口水,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粘稠。 她本想背几分钟做做样子就算了,未曾想程昀一口气走了好多路,汗水将他的后背打湿,身体相贴的地方传来灼人的热意。 “程昀,休息一下吧。”邱庭心惊胆战。 “没关系,我还不累。” “我累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他停住脚步,语气有些挫败:“好吧。” 俩人站在路边,程昀拿着纸巾擦汗,刘海粘着额头,一时半会儿擦不干,他干脆把全部刘海都掀了上去。 邱庭差点没认出他来,程昀有刘海和没刘海完全是两副面孔,两者之间的差别好比iphone和iphone plus。他的发际线不仅长得高,走势也很崎岖,再配合着两条斜飞冲天的浓眉,整个额头看着便空旷异常了。 他正仰头喝水,被盯得发怵:“我脸上有什么吗?” “不,没事。我休息好了,下山吧。” 眼见对方又要蹲下,邱庭连忙说:“我自己能走。” 程昀从上到下扫视着她:“确定吗?” “一定确定以及肯定!” 程昀从路边的灌木丛里捡了一根半人高的木棍,递给邱庭当拐杖。 她既感到好笑,又必须承认他贴心,挥舞着木棍问:“我像不像丐帮帮主?” 程昀抱拳:“帮主威武。” 她用木棍指挥着:“去前方开路。” 木棍叩击着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程昀刻意放慢了脚步,往常都是邱庭走在前面,而他亦步亦趋。程昀心目中理想的状态,是二人并肩而行,但做乙方的,要对自己的身份保持清醒的认知。 “程昀,”邱庭走了一路,仍然无法对他的发型释怀,“我个人感觉,还是留刘海的造型比较适合你。” 他揉揉自己的头发,说:“这样看着奇怪吗?我的发际线随我老爸,他今年都五十了,留的还是这种高中生发型。” 饮食男女 邱庭偷偷笑了:“令尊一定很可爱。” “他是个老顽固,迂腐得很。” “会吗?我看你思想挺开明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来干兼职吗?”程昀转过身。 她摇摇头,只知道程昀缺钱,却从没问过原因。 “我想出国留学,家里人不同意,只好自己攒钱。” “所以你学日语是想去日本吗?”她恍然大悟。 “日本费用便宜啊,欧美国家动辄一年几十万的,我哪里负担得起?” 其实她的猜测也没全错,他果然有一段刻苦求学的励志故事。 “你比我勇敢多了,”她小声自嘲,“你父母为什么不同意你出国?” “我有个大我叁岁的堂兄,从小一起长大。他非常优秀,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大二去美国交流了一年,却患上中度抑郁。我爸妈知道以后就极度反对我出国,说国外压力太大了,堂兄都承受不了,更何况是我。” “你堂兄性子闷吗?” “不啊,他几乎所有方面都比我强。” “那他肯定没你帅。”邱庭拄着木棍,表情理所当然。 程昀憋了一会儿,忍不住蹦出一句“你真他妈有眼光”。 他是想表现得矜持一些,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无论男女,还有什么比被人真心实意地夸奖长得好看更令人开心的吗? 承认吧,这份快乐就是如此肤浅而直击人心。 不知道是不是被程昀同学的壮举鼓舞,邱庭感到下山的路没那么困难了。 回到出发地,“咕咕咕”,两人的肚皮不约而同地唱着大戏。 食物与炊烟的味道混合着,勾出人类最本质的渴望。 山脚就有几处农家乐,当地建筑吸取了徽派风格,白墙青瓦马头墙,绿水青山蔚蓝天。 游客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里面的生意更是火爆,屋里没位置,后来的食客便在天井就餐。 他们占了一张二人桌,桌子很旧,深褐色的桌面因逐年累月的使用而掉漆,显得凹凸不平。 脚下的地面由石砖铺制而成,石砖间的缝隙里长出青苔。 四周的木柱褪了色,蕴含着古朴的韵味。 天井最中央有一口蓄水的大陶缸。 程昀在原地坐着看守行李,邱庭准备去厨房点菜:“你有什么忌口?” “我不吃豆类,还有奇奇怪怪的坚果杂粮汤。” 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厨房里用文火煨着砂锅土鸡和砂锅排骨,还有大篮大篮的当季蔬菜,水缸里养着食指长短的溪鱼,据说都是当地人从溪里一条条钓上来的,滋味鲜美,可惜鱼刺颇多。厨师们自有办法治理这些棘手的小鱼——将其开膛破肚,再丢进热油里炸至金黄酥脆,那些恼人的刺便再也无法横行霸道。 邱庭点了一只砂锅鸡,一盘蒜香炸溪鱼,一盘炒荠菜和一盘炒萝卜缨。 砂锅鸡是最早端上桌的,一开盖便肉香四溢。汤面上浮着黄澄澄的鸡油,土鸡被炖得脱骨,虽然是以整只的姿态呈现在大家面前,手和筷子略微施力,肉块就脱落下来。 两人早就洗过手,程昀掰下一只鸡腿放到邱庭碗里,她咬了一大口,口齿生香。 江南的菜品口味清淡,追求食物原有的鲜味,程昀向来嗜辣,这样的食物也别有一番风味。 鸡汤格外鲜美,他一连喝了好几碗,邱庭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汤,并不急于入口。 一路的相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程昀觉得她身上多了几分人情味,以至于他甚至敢轻轻敲一下对方的脑袋,叮嘱她“好好吃饭”。 邱庭夹起一块鸡肉,感叹着:“在我很小的时候,过年会回外婆外公家,他们住在农村,鸡鸭都是放养,跟养殖场生产出来的肉鸡肉鸭味道很不一样。等到后来,他们搬到城里,我就没什么机会再吃土鸡土鸭了。” “那就趁现在,多吃一点!”男生吸溜着又喝下不少汤。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无声地叹息着。 炸溪鱼和萝卜缨程昀都是第一次尝到,新奇得不行,自然胃口大开。 他吃饭时嘴角习惯向上,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大,有种幼儿园小宝宝吃东西的感觉。小宝宝吃东西会让人觉得很可爱,然而如果这个宝宝是个一米八的壮汉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很憨。 农家乐的碗尺寸比较袖珍,邱庭一开始还不觉得碗小,直到她发觉程昀的拿碗姿势——他跟喝茶似的捧着碗……这个人就是用着如此袖珍的小碗,清空了桌上的一盆米饭。 也许谐星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店家最后还赠送了一小碟腌渍的洋姜,酸脆爽口。邱庭吃得有点撑,可就着洋姜,硬是再灌下一碗白粥。 酒足饭饱困意浓,她用手支着下巴,眯着眼昏昏欲睡。 程昀养过不少宠物,他以前有只猫咪,吃饱了也是这种表情,或是懒意地舔舐着自己的肉掌,或是缩成一团窝在窗边。 他在邱庭面前挥挥手:“你要睡会儿吗?” “去哪儿睡啊?”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睡”字被她拉得格外绵长,被食物滋润过的双唇水润红亮,然而她的眼神却似懵懂的孩童。 程昀稍感不自然:“车上?” 邱庭挣扎着摇摇头,脸上恢复些许清明:“大中午的,车上闷死了。” 她去洗手池鞠了捧水洗脸,驱一驱身上的困意。山泉水冰凉刺骨,洗完脸,人清醒了不少。 从农家乐的侧门走出来,是一条通往古村落的石子路。 他们还不着急回去,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逛一逛消消食。 当地盛产茶叶,古街道上的几处老房子就被改造成了供游人休憩的茶馆。茶馆装潢素雅,这里不仅出售茶叶,还出售一些手工艺品。 程昀看见由陶瓷珠串成的手链,色彩斑斓的,便问邱庭喜不喜欢。 她哂笑一声,举起自己的双手,一双非常干净的手,不以为意道:“一般情况下,除了手表和耳饰,我不戴任何首饰。” 话一出口,邱庭瞬间意识了到不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傲慢。这种傲慢源于潜意识,源于她内心深处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而潜意识恰恰是最难以克服的事物之一。 邱庭有些后悔,人与人的交往应该保持距离,与程昀相处的过程太舒适,导致她一不小心就将真实的自己暴露于人前。 她咬唇不语,但粗神经的程昀似乎没有领悟到她话语之中的轻蔑,依然饶有兴致地参观着。 困意在无形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邱庭彻底清醒了,她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来帮她应付人际交往。 人会犯错,人都有缺点和脆弱的一面。对邱庭来说,战胜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掩藏真实的自我。 即便是一个尚未经历过完整社会的男孩,直觉有时候也精准得可怕。 古街上还有出售油纸伞的店铺,程昀对湖光市最早的认知,便源自古装剧里撑着油纸伞彳亍的女子。 所以他不由分说买下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要送给邱庭。 “我用不着,你自己收着吧。” “我一个大男人,用这种伞不合适。” “你买它干吗?”她挑着眉。 程昀将伞撑开,邱庭被罩入油纸伞的阴影之下。 “你跟它挺合衬的,”伞柄被塞进她手里,青年笑着说,“你不是嫌热嘛,撑着伞遮遮阳。” 她当然没有顶着这把可笑的伞跟他继续逛街,不过邱庭还是收下了他的礼物。 是谢礼吗?还是说,他以为这样他们就两清了,他就不欠她什么了? 她心里始终立着一堵高墙。 回程途中程昀放开了很多,他坐在副驾驶上,好奇地看着邱庭点歌。 “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他摇头:“我就是好奇,你这样的人,平时都听些什么歌。” 她索性交出主动权:“那你看着点吧。” 邱庭的歌单是按照语种分类的,英文歌占了半成,国语歌占了两成,粤语歌占了一成,剩下的便是其他语种的歌曲和一些纯音乐。 程昀翻看着国语歌歌单,大部分是曾经的热门单曲,他点了一首老歌。 富有律动感的前奏响起时,邱庭刚好在倒车。 她扫了他一眼,青年正对着窗外的后视镜整理发型。 车缓缓驶上马路,略有晃动。 车厢里回荡着寂寥的歌声:“我的黑夜比白天多,不要太早离开我。世界已经太寂寞,我不要这样过……” 唱歌的是个寂寞男人,听歌的是个寂寞女人。 回到家后邱庭匆匆洗了个澡,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也许是太累,她在梦里陷得很深。 梦里父母怒火滔天,母亲指着邱庭的鼻子骂她有病,父亲被气进了医院,一醒来看见她的脸,抓起床头的不锈钢杯直直砸过来。 那感觉很疼,她的额头火辣辣的,鼓起来一个硕大的硬块。 “造孽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能不能做点着调的事情?!” 然后她就醒了,脸颊湿湿的,用手一抹,是未干的泪。 邱庭很清楚,它们不是梦,都是真实的回忆。 更多小说请收藏:po18m.vip 商业策划大赛 时间还不到九点,邱庭没吃晚饭,却感受不到饥饿。 嘴里略微泛苦,她有点想抽烟。这世上很讽刺的一点在于她花了叁个星期学会抽烟,却花了叁年才把它戒净。 冰箱有不少食物,邱庭的手抚过啤酒罐,最后拿出一杯紫米粥。吃到一半,甜腻腻的口味令人愈发反胃,她索性把剩下的粥倒进厨房水槽。 心空荡荡的,得找点事干。 她做了一次大扫除,花了两个小时,又出了不少汗。 邱庭又洗了一次澡,她的神志异常清醒,毫无睡意。 她翻出之前网购的玫瑰精油,滴进浴缸,准备泡个热水澡舒缓一下精神。 八十平的房子,邱庭大方地分给卫浴不少空间,不仅干湿隔离,去年还装了个小型深泡浴缸,生活质量顿时有了飞跃。 热气、花香还有独处,使她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大四那年,邱庭的人生遭遇重大变故。 毕业后没几个月,她被强迫着买下这套房子,家里出的首付和装修。 她的第一份工作起薪不低,尽管如此,月供还是占去了她当时的大半薪水。 不过看着房价的走势,邱庭释然了,只剩五年,就能还清房贷。而且她现在的工资水涨船高,月供占了不到五分之一。 房贷是一座牢笼,可还清房贷,就能从笼子里解脱出来了吗? 不愿再深究,邱庭蜷缩在热水里,闭着眼哼着歌:“总是不安,只好强悍,谁谋杀了我的浪漫……” 她不喜欢独处,可是独处是为数不多能够带给她安全感的事物。 她看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医生说很多人的心理问题都源于不愿与自己和解,她也属于这种情况。她也吃过药,那些药除了让她的身体更不受控制之外,她感觉不到它的疗效。 那些过往太沉重,邱庭像背负着定时炸弹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点燃那根掌管绝望情绪的神经。她凝视着自己的胸膛,总觉得可以透过皮肉,看到里面缺了的一角,伤口不再淌血,却也从未愈合。 所有人都告诉她要放下,放下又谈何容易? 没有那些过去,又怎么会有今天的邱庭? 没有那些过去,又怎么看得见未来在哪里? 同样是爬山,同样是洗澡,从澡堂出来的程昀又能活蹦乱跳了。 晚上,他把商业策划大赛的队员约了出来。 秋冬交际之时,昼夜温差很大。出门前程昀胡乱抓了一件外套,没走几步,他就不得不把外套的拉链拉上。 校园的道路两侧种着梧桐树,枯叶堆积在一起,沉泽风把它们踩得沙沙作响,声音酥脆得宛如一张大嘴在咀嚼薯片。 此次比赛围绕创业为中心,假设每个小组手上有一百万,要求参赛成员给出一份有说服力的策划方案。 一支队伍四至六人不等,他们大学一个寝室安排四个人,全寝参赛的队伍不少。不过程昀寝室的情况有点特殊,一个寝室有两个专业,程昀和沉泽风是统计学专业的,另外两个室友是信息管理专业的。两拨人平时课都不在一起上,自然走得不太近。 他们队伍的配置为叁男二女,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借着学生干部的便利,沉泽风借到了讨论用的会议室。 程昀他们刻意提前二十分钟出发,没想到还是有人早到一步。是名男生,他叫严明羽,身材微胖,留着一头毛茸茸的短发。 走廊上摆着一排座椅,严明羽就坐在那儿,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 严明羽是沉泽风从学生会拉来的,程昀自来熟地凑上前打招呼,发现对方居然在看全英文课件。 “牛啊,兄弟!”程昀竖起大拇指,“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眼睛疼。” 严明羽幽怨道:“我们会计学子,不是在考证,就是在去考证的路上。” 沉泽风边开着门边说:“明羽是真的给面子,他十二月就要考试了,这次还愿意参加。” 程昀伸出一只手,跟严明羽碰拳:“我相信在这两件事上,你都会取得好成果的。” 其余的人也陆续抵达……除了卓雅,她迟到了七分钟。 卓雅解释她在外面学街舞,刚下课就赶过来了,结果还是没赶上。 大家挥挥手表示不碍事,毕竟讨论也没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会议室的灯光很亮,一开始这种明亮让所有人感到心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刺眼的灯光仿佛在炙烤每一个人的神经。 持续一小时的头脑风暴令大家口干舌燥,而他们所做的,仅仅是否定掉每一种可能。大学城周围的店铺非常全面,无论什么类型的店铺,都能找到提前进入市场的竞争者。 卓雅始终没怎么发言,程昀想听听她的观点。 “我吗?”她双眉微蹙,神态惹人怜爱。 程昀点点头,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目光集聚在卓雅身上,如此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会拥有多么别具一格的看法呢?大伙儿好奇而期待。 卓雅抿着嘴:“我、我觉得大家说得都挺好的,不然……开个舞蹈培训机构?” 气氛凝固了,众人面面相觑。 到底是程昀起的头,还得他来圆场。 程昀尬笑两声:“如果我们是舞蹈专业的学生,这想法倒不错。但培训机构吧,第一,弄起来比较麻烦,资质什么的大家都不了解;第二,需要一定的场地和人员,前期投入很大;第叁,跟我们的专业不太相符。还是再想想,大家再想想。” 严明羽一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此时终于舍得从笔记本电脑后抬起头。 他摇着食指道:“我们现在的思路不对,这次比赛的要求是给出一份有说服力的策划方案,而不是一份创新性的策划方案。我找学姐要了一份去年的评分细则,发在群里,大家看看。” 阅读着评分细则,沉泽风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你们看,创新性只占10%,市场调研、营销策略和财务分析才是大头。” “学校附近总有新的餐馆和奶茶店开张,按理说它们遇到的竞争对手是数量最多最强势的,但它们仍然选择进入,这说明什么?”另一名女生赵璐仪开口道。 程昀双眼一亮:“说明该行业还有盈利空间!” 严明羽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我建议开个照相馆,我认识一个摄影社的同学,在大学里帮人约拍赚了不少钱。” “巧了,”沉泽风用手肘捅着程昀,笑道,“我们这里也有个摄影社的,队长,你说是吧?” 程昀笑着拍他:“我这水平,怎么帮人约拍?” 严明羽清清嗓子,又说:“其实这些都不是关键。前几天我在周围的照相馆拍了一张证件照,不过是拍拍照pp图的事儿,能有多少成本?他们收费35,我们可以收费25,甚至15,个人认为这个项目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定下明确的方向后,程昀他们迅速敲定分工,这回的讨论算是圆满结束。 人散了,会议室还是同样的明亮。 程昀和沉泽风留下来复位桌椅和打扫卫生。 程昀从桌子的夹缝里捡出一团餐巾纸,纸张颜色发黄,不知道是何人何时留下的。 沉泽风提醒道:“没必要那么仔细,地板上看不到明显的垃圾就好了。” 程昀“嗯”了一声,忽然感到沮丧。 即使是他们这种没什么名气的普通大学,身边也往往卧虎藏龙。严明羽看着不声不响,实际上他的想法都是在一番斟酌之后才讲出口的,实施起来非常具有可行性;沉泽风常年混迹各大学生组织,和老师、学长学姐、学弟学妹都能打成一片,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学生会会长;赵璐仪成绩出众,几学期的综合排名专业第一…… 不同于高中的单一目标,大学里可以选择的路实在太多了,正因如此,同辈压力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阶段都更令人焦虑。 哪怕程昀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他同样会迷茫,同样会不知所措。 所有人都在为未来做打算,可几乎没有人可以描绘出未来到底是怎样的。 于是他又一次想起邱庭,这个女人毕业于名校,拥有令人羡慕的工作、丰厚而稳定的薪水、性能不错的车子、从容不迫的谈吐、时尚简洁的审美……起码程昀不能保证,自己在叁十岁的时候可以取得跟她同等的成就。 这一类同辈中的佼佼者,平时都在想些什么呢? 或者换种问法,要想些什么,才能成为同辈中的佼佼者? 还有那份几乎完全偏向自己的租赁合同,她又想在他身上得到什么? 商业策划大赛只给了一周的准备时间,本周日晚十二点之前,参赛队伍必须上交初赛作品,逾期视作弃权。时间紧迫,队员们忙得像一只只连轴转的陀螺,程昀不得已向邱庭请了这周的假。 他们原定周六晚上上交初稿,留出周日来进行修改。 然而在初稿完成前,队伍内部先行产生了矛盾。 口舌之争 程昀一行人皆是大二学生,没学几门专业课,一份商业策划做下来是有难度的,特别是风险管理这一块儿,众人之前都没怎么接触过。好在赵璐仪自告奋勇,程昀想着女生之间沟通起来比较方便,便让卓雅跟她一起做。 可是她们交上来的报告非常有问题,前半部分条理清晰,逻辑顺畅;后半部分顾左右而言他,让人看得云里雾里,说难听点就是狗尾续貂。 程昀私聊赵璐仪,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赵璐仪回道:“除了数院之花,哪个人有水平写出这种东西?” 程昀直觉大事不妙,立即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 女生的语气又气愤又委屈。赵璐仪说自己在动笔之前就领着卓雅梳理过思路,要读的文献她都整理好了,打包发给卓雅,只要卓雅按照她说的去做,这部分十拿九稳。不仅如此,期间她跟卓雅催了好几回稿,可每次卓雅都用不同的借口搪塞过去,就连赵璐仪自己,也是二十分钟前才收到她的初稿。 “她那英文写得比初中生还寒碜,我真的好奇,卓雅是上大学之后才接触英语吗?难道东西部基础教育差别这么大?” 这番话很刻薄,但被怒火灼烧的赵璐仪已经顾虑不到了。 情绪是把利器,它能让平时冷静睿智的人风度尽失。 按照目前的情形,再让卓雅把这部分写完也不现实。程昀知道赵璐仪生气,但只有她有这个能力在短时间内完成修改,他一面安抚赵璐仪的情绪,一面整合其他人的部分。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女生不愿意跟卓雅组队。”打完电话,程昀仰天长叹。 他在寝室打的电话,沉泽风也在,同样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take it easy.”沉泽风上前揉了揉程昀的肩膀:“不然这样,我们写策划的时候,让卓雅在一旁,穿着啦啦队服为大家呐喊助威!” 他不仅嘴上说着,还绘声绘色地模仿起啦啦队员的动作来。 程昀被对方的搔首弄姿逗得捧腹大笑,一脚踹向他的屁股:“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净想龌龊事?” 沉泽风灵活地躲过进攻:“好歹也算物尽其用,你说是不?” 赵璐仪一贯做事严谨,虽然心中窝火,还是认认真真把负责的部分重写了一遍。 第二天上午十点,程昀收到了她的修改稿。 草草汇总之后,队员们借着翻译软件查看是否有自相矛盾的地方。说来也搞笑,众人多是靠翻译软件将中文译成英文,如今又要用翻译软件把英文翻回中文。 周日傍晚,初稿成型。 按理说程昀应该松下一口气,可他没有。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总觉得粗糙,改来改去却尽是细枝末节的变动。 程昀心里七上八下,他需要一个能兜底的人,所以他给邱庭发了初稿。 文件传输完成,程昀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内心的不安和焦灼都在刹那间驱散。邱庭就像一种标志,一个符号,她的身上贴满了诸如“可靠”、“值得信赖”等的标签,凡事由她经手的事,都能叫人稳稳地把心放回肚子里。 然而几个小时过去,程昀迟迟没有收到回复,他放下的心再一次悬了起来。 邱庭的周末并不好过。 这周轮到小星期,周六上了一整天的班,好不容易熬到周日,又被项晓枫拉出来诉苦。 典雅大气的咖啡厅里,两名时尚靓丽的都市女郎相对坐着,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哀愁。在窗外的路人眼里,真是一道如诗如画的风景线。可惜她们谈论的话题却绕不开家长里短,或许这便是身为女人的悲哀。 项晓枫夫妻吵架了。她丈夫白如水是本地人,他们一起去婆婆家吃午饭,席间聊及她的工作。婆婆说托关系给她找了一份本地的初中老师应聘机会,只要她过了笔试,就能直接进学校。 项晓枫面前放着一杯插着吸管的樱桃红鸡尾酒,更衬得她肤白胜雪。邱庭开车来的,不方便饮酒,便只点了红茶。 女人猛吸一口酒液,翻着白眼:“你是不知道我婆婆那副嘴脸,她叫我好好准备,说什么‘我们女人嘛,还是有编制的工作比较稳定’。我问她工资,结果还不到我现在的叁分之一!我就不懂了,一个编制是能还债,还是能延年益寿?怎么老一辈都对它趋之若鹜?” 邱庭劝慰道:“生活是自己的,老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算了。” “我也这样想,但最可恶的是白如水!”项晓枫咬牙切齿,“他的工资你也知道,不算福利和补贴,还没我高。我们两口子买房晚,错过了好时候,月供压力不小。我要是换了工作,生活质量肯定得下降。没出息的妈宝男,就知道帮他老娘说话!” 项晓枫在这家外语培训机构干了四五年了,属于资深教师,现今能做到月入过万;白如水在机关单位工作当了名小科员,升职遥遥无期。 “他妈妈还问我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我们这样的物质基础和上层建筑,怎么要孩子?她儿子自己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怎么为人父?” 她越说越动情,晶莹的泪水从女人脸庞上落下,邱庭连忙抽了纸巾为她拭泪。 项晓枫哽咽道:“邱庭,他们说得没错,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我好羡慕你,真的。” 邱庭无言地望着这个素来天真烂漫的女人在咖啡厅买醉。 项晓枫的家庭不算富裕,但父母对这个女儿爱护有加,从小到大没吃什么苦头,也间接导致她很依赖他人,凡事都需要有个帮忙决断的人。 邱庭换到跟项晓枫同一排的座位,让她靠着自己的肩:“人生就是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项晓枫打了个酒嗝,她端详着邱庭。 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项晓枫记得小时候写完作业去找邱庭玩,邱庭的父母总是要求邱庭几点前必须回家,她要学琴、学心算、学画画……光是围观这样的生活,她就快要窒息了。 邱庭不爱笑,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除笑以外的表情也越来越少了。 项晓枫偶尔会觉得这个朋友的心越来越远。邱庭把真实的自己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接近,她不脆弱,也从不把烦恼的一面展露给旁人。 这样的表现有瑕疵吗? 没有,但正因邱庭的表现太过完美,以至于她不像是一个人,反而像一尊战无不胜的战神。 邱庭头上闪过一丝莹亮,项晓枫抬手,拔下一根白发。 她心下有几分戚哀:“你快乐吗,邱庭?” “快乐并不是衡量生活的唯一指标。”邱庭把白发掸到地上。 “那你累吗?” “累,不过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邱庭的语气过于理所应当,一时间项晓枫居然不知道怎么接话,脑海里有个声音在奋力呐喊:不,不是这样的!你,还有我,我们这些女人,都不应该这样行尸走肉般活着。 见她愣愣的表情,邱庭以为项晓枫喝醉了,建议先到自己家休息,晚上再让白如水来接她回去。 项晓枫顺从地攀住邱庭的手臂,坐进后座,心乱如麻。 透过后视镜,邱庭看见好友双眸紧闭。 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由内而外透露出一种倦态,邱庭最早是在自己身上发现的。 工作两年后,她在路上遇见大学同学,对方说自己几乎要认不出邱庭了,她的变化太大。后来邱庭对着镜子仔仔细细观察自己的脸——她眼神麻木,脸上肌肉下垂,嘴角耷拉,好像哈巴狗。 她甚至还看出了母亲的影子,这很可怕,邱庭曾发誓永远不要成为母亲那样的人。 而今,她在项晓枫身上发现了同样的东西。 莫非这就是所有女性的归宿? 死亡是眨眼间的事情,邱越从不畏惧。然而衰老是缓慢绵长的过程,我们将一点一点见证自己的活力如何从躯体中流失,自己的思维如何步入迟缓,自己的感官如何走向退化…… 狄金森说“如果不曾见过阳光,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可生命就是一趟通往黑暗的单程车,我们无法抵抗,也无从逃避。 酒不醉人人自醉,在地下车库停车时项晓枫酒醒了,大声嚷嚷着晚上要喝王八汤:“中午我没吃好,晚上必须补一补!” “别折煞我了,我去哪儿给你弄王八呢?”邱庭叫苦不迭。 项晓枫回得干脆:“我家就有一只,不妨拿他打牙祭。” 邱庭明白她意有所指,是想借着王八汤出气,笑道:“这一秒还是王八,下一秒便是金龟婿,你家那个我可不敢动。” “邱庭,你帮谁说话?!” “帮你帮你,肯定帮你”邱庭替她开了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晚上叫外卖?” “这还差不多。” 上了楼进了门,见了邱庭的深泡浴缸,项晓枫又眼热得不得了,邱庭索性打发对方去泡澡。 留她独自一人瘫在沙发上,思绪翻滚。 把天聊死 今年起,每逢周末,项晓枫总是变着法儿约朋友出来,女人的直觉告诉邱庭,项晓枫的婚姻出现了问题。 项晓枫和白如水无疑是恩爱的一对,他们在对的时间遇见,相知,相爱,和以往的无数个成功范例一样,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可即便如此,项晓枫还是会对白如水爆发巨大的失落。 项晓枫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这两件事物从本质上便迥乎不同——斯腾伯格认为爱情由激情、亲密和承诺这叁个基本成分组成;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指出,婚姻是私有制的产物。 把话说得更通俗更主观,爱情是某种感觉,婚姻是物质交换;爱情可以很理想,它源于灵魂的共鸣与慰藉;婚姻却必须很现实,它涉及权利义务的分配与交割。 邱庭喜欢项晓枫的单纯,可又担心这份单纯会害了好友。顺风顺水的爱情之路似乎没有让项晓枫认清婚姻与爱情的区别,以对待爱情的态度去对待婚姻,势必会失望,势必会受伤。 她也曾旁敲侧击,告诉项晓枫,生活和婚姻都是需要经营的,却被项晓枫用一句“在自己家里还需要勾心斗角吗”顶回来。倘若夫妻两人都不愿意妥协和牺牲,婚姻又该如何维系下去? 邱庭不敢随意插手,一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再者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这种事情吃力不讨好,管得越多,越容易遭人埋怨。 看了眼手机,程昀的消息让她快活起来。他先是很礼貌地请她提一些修改意见,隔了两小时,又委屈巴巴地说如果她忙的话就算了。 邱庭回了句“等我”,摸出笔记本电脑,下载稿件,足足有二叁十页。 等到项晓枫神清气爽地从卫生间出来,邱庭已经改完了大半。 她好奇地挨过来:“工作吗?怎么全是英文?” “不是,是小朋友的参赛作品,我之前答应了帮他看看。” 项晓枫酸溜溜:“单身好单身妙,单身女人等着男大学生投怀送抱!” “只要你想,随时可以回归单身生活,就看你舍不舍得?” “算了,已婚妇女要有已婚妇女的觉悟,我就不在你们这些猛虎似的未婚女性嘴里夺食了。” 玻璃果盘里装着香梨、橙子和石榴,项晓枫挑走了最大的香梨,慢悠悠地削着皮,她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备注写着“字痴”,邱庭把正要把手机递给她,项晓枫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空。 事儿精,邱庭直接帮她接通,还好心地按了免提。 “枫枫,朋友送了我几只大闸蟹,晚上回来吃吗?”原来是白如水的声音,温柔得跟哄女儿似的,邱庭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项晓枫气呼呼地瞪着她,猛抽几张纸草草擦了手,拿着手机躲到阳台去了。 邱庭琢磨着,白如水,姓白名如水字痴,白痴,项晓枫骂人挺有水平的。 这顿电话粥煲了二十多分钟,煲得项晓枫雨过天晴。 “邱庭,庭庭,一会儿他来接我,要不要让他捎两只螃蟹给你?”项晓枫俨然一副幸福小女人的模样。 “老公对老婆的情意,我就不消受了,”邱庭叹了口气,“还是老公好啊,跟着老公可以吃香喝辣,跟着我就只能吃氧化的梨。” 玉体横陈的梨呈现出些许棕褐色,项晓枫乐呵呵地拿起梨,将它削完,毫不介意地大口咬下。 “这梨真甜,你哪儿买的?” “不是我的梨甜,是你老公给你灌的迷魂汤甜。” 项晓枫作势要打她,邱庭这才罢休。 白如水刚出发,开车过来需要半小时,在此期间,项晓枫的嘴皮子就没休息过,一个劲儿缠着邱庭追问程昀的事。 她不堪其扰,双手投降:“他在你们机构学日语,你见到他的次数比我还多。” “他又不在我的班,人家教的是高级班,不陪中级班的菜鸟玩过家家。” “程昀肯定要再学下去的,下学期没准就让你带了呢?” “那好,我肯定重点关照他,不给培训班里的花花草草一丝机会,”说着说着,项晓枫教导主任上身,满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些学生,名义上是过来学语言,背地里成情侣的却有好几对,学习都学到哪里去了?”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电也很正常吧。” 项晓枫怒其不争地戳着邱庭的额头:“你你你!别以为纯情的帅哥那么好找,现在的孩子都精着呢,男的女的都一样,仗着姿色不乱搞的人少之又少。” 这番话说得邱庭哑口无言,她只好埋头苦干,几乎把整个人都缩进电脑里。 还好不久后白如水把他媳妇领了回去。 改好策划,邱庭伸了个懒腰,思考晚上吃什么。 其实一个人的话,吃什么都无所谓。 眼前不自觉浮现某个人吃饭时的快乐模样,程昀对米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热爱,每次吃饭都会露出无比真诚的笑容……他果然是“饭桶”吧? 邱庭笑着摇摇头,心里忽然萌生一种冲动。如果现在,她开车去他学校,问他饿不饿,有没有吃饭,要不要一起出去搓一顿,程同学会作何感想?浪漫吗,还是觉得她像个傻瓜? 算了,她不会给别人把她当傻瓜的机会。 周日下午的男生寝室,两个室友在开黑,沉泽风在逛淘宝,程昀……程昀在复习。 很难相信,这个一个开朗帅气的二十岁男生走的居然是乖宝宝路线。 程昀不是热爱学习,他是迫不得已。既然已经决定要出国,他必须提高自己的绩点,才能申请到更好的学校。 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信息框里跳出来简单利落的两个字——等我,是邱庭的回信。 笔杆在指尖飞跃,用作写字的笔被程昀转得飞快。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止不住笑意,哼着小调抄着笔记。 程宝宝的大嗓门一出声,离得最近的沉泽风便有所察觉,他好奇地转过头来,只见程昀不时地痴痴傻笑。 他踹了踹程昀的椅脚:“干吗呢?” 程昀摆摆手:“没干吗。” 鬼才信,沉泽风猫着腰站在程昀身后。程昀的电脑屏幕上开着课件,朴实无华的ppt上用蓝底白字写着“置信区间是指由样本统计量所构造的总体参数的估计区间……”。 “就这?”沉泽风不可思议。 “你不懂,学习使我快乐。” “呵。” 组委会这次效率很高,初赛结果公布得十分迅速,程昀他们队顺利入围。这次入围率不高,初赛共有186个队伍报名,复赛只有20个名额,厮杀相当惨烈,能进入复赛,叁等奖就有着落了。复赛到决赛还要淘汰掉15支队伍,只余5个团队进行最后的角逐。 程昀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请邱庭吃顿饭,表示谢意。 市区刚新开了一家茶餐厅,听说老板是香港人,食客评价味好靓,开业期间还有七折优惠。吃茶点还有个好处,每道菜都不多,就算一同吃饭的人少,也可以多尝几道。 想不到程同学这么上道,邱庭自然不会拒绝他的邀请。 周六那天,她先把车送去保养,自己坐公交赴约。 由于抵达得早,邱庭格外优哉游哉,甚至有闲情打量周遭。这家茶餐厅选用了瓷砖地面、深色木质桌椅和彩色玻璃窗户,远远望去自成一派,有点民国的味道。 圆形大吊灯下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邱庭挑眉,还有二十分钟才到约定时间,程昀这人对吃饭倒是上心。 她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便携式香水,对准自己的头发和脖颈喷了两下。 一阵香风从程昀身边飘了过去——邱庭走到对面推开椅子放下包,还抽空撩了下头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程生,点解来甘早?”女人难得涂了个大红色口红,一颦一笑都像在勾魂。 邱庭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冷静、克制、风度翩翩,但今天的她非常不一样。她穿了贴身的黑色针织裙,腰带上坠着两个绒绒的毛球,手上抱着一件杏色羊剪绒大衣,艳光四射,犹如一只招摇的花蝴蝶。 程昀的目光太专注,专注得邱庭不得不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 “咳、咳,”他猛然回魂,“你刚刚,讲的是广东话?” “是啊,我问你怎么来这样早。” “我不是、上次……迟到了,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怎么突然想到吃茶点?” “感觉你们女生应该都蛮喜欢的。” “程昀,”灯光照得她眼波流转,“你经验很丰富嘛。” “没啊没啊,读大学后我也是第一次主动约女生出来!”他马上自证清白。 邱庭温顺地点点头,又问:“这么说,读大学之前还约过别人咯?” 程同学猛然意识到他挖了个坑给自己跳,懊恼地揪着头发:“我高一谈过一个女朋友,是初恋。后来文理分班,她选文,我选理,慢慢就分手了。” “你不缺人追吧,怎么大学不谈恋爱呢?” 程同学警觉多了,谨慎地回答:“我对感情还挺认真的,不想要那种玩一玩的感情,希望两个人可以互相促进,共同成长。” 邱庭露出“我懂”的表情:“帅哥都比较挑剔。” 女人的战斗力 见识到女人的战斗力,程昀连忙喊来服务员,让邱庭点单。 邱庭没跟他客气,接过笔“唰唰唰”地勾画着,颇具侠气。一口气点了六七个菜,她把菜单递给程昀,他又勾了两道菜,还问她喝不喝粥,邱庭摇头,喝粥涨肚,程昀便自己加了一份云吞面。 邱庭往常也会和自己的女友到茶餐厅吃饭,两个人充其量点四五道菜,她跟程昀却点了十道菜。茶餐厅的桌子和他们的菜一样秀气,十道菜满满当当铺了整个桌面。 男人的心和他们的胃口一样,都是无底洞。 然而胃容易喂饱,心却不容易,掠夺和征服是他们的天性。面前的人只是一个没长大的男孩,等他哪天成长为真正的男人,还能像现在这么吸引她吗? 邱庭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美食当前,盘中的炸鲜奶散发着甜美的奶香,程昀用筷子夹着吹了吹,随即一口吞入,被烫得哇哇大叫。男生用手捂着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她倒了杯冰水,程同学泪眼汪汪地喝下半杯。 客观来说,程昀并不傻,做事认真负责,也很有担当,只是日常相处总让人觉得……缺心眼儿。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 邱庭食量小,又习惯吃七分饱,没吃多久便停箸了。 程昀一边扫尾一边向她请教复赛事宜,聊得太投入,一不留神连云吞面的汤都喝了个精光,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邱庭怕他撑坏肚子,赶紧拉他起来走一走。 现在的餐厅都爱在商场扎堆,不愁没有逛的地方。 他们去了二楼的男装。电梯口正对着便是一家versace,花花绿绿的衬衫看花了邱庭的眼,再看看程昀,他也是皱着眉,于是扭头去了隔壁的gucci,同样大胆的色彩碰撞,同样繁复的花纹装饰……看来意大利品牌都相当青睐极繁主义。 她不死心,再次拽着程昀进了一家很花的男装店。这次邱庭不再止步于走马观花,反而仔细翻看起来。 扑面而来的夏威夷风情令人窒息,程昀小声道:“我们换一家吧?” 女人置若罔闻,拎起一件休闲衬衫,放在他身上比划着:“你身高多少?” 这件衬衫以近两年爆火的雾霾蓝打底,装饰着极细的暗红色条纹和各色小鱼,衣服不厚,磨毛材质,手感超级舒服。 男生苦着脸说:“182,我真的要穿吗?” “去试试。”邱庭把衬衫塞到他怀里,一旁的导购员便热情地领着他往试衣间走。 另一名导购员让邱庭在店内的长沙发上坐一会儿,又为她倒了杯菊花茶。 “你们是姐弟吧,感情真好。” 邱庭扫了她一眼,是个脸嫩的小姑娘,待人处世略显腼腆,估计上岗没不久。 邱庭玩心顿起,忍不住想要逗逗她:“不哦,他是我儿子,看不出来?” “啊?!”小姑娘露出囧脸,“您、您保养得也太好了!” 她但笑不语,悠悠地抿了口菊花茶。 哪怕一开始的态度很抗拒,试衣间的门打开后,程昀还是十分自觉地对着镜子摆弄造型。他今天穿了卡其色工装裤,搭配黑色马丁靴,最里面的白色t恤没脱,衬衫当成外套,不扣扣子,别有一番休闲时尚的风格。 “你妈妈眼光很好呢,”导购员称赞道,“秋装现在是8.8折优惠,不如带一件走?” “等下,妈妈?”程昀指指邱庭,又指指自己。 导购员不疑有他:“她很显年轻哦。” 他扭过头,邱庭拼命咬住嘴唇才让自己不笑出声。 程昀大步一迈,居高临下,勾起单侧嘴角:“喂,我什么时候成你儿子了?” “就在刚刚你换衣服的时候。乖宝,叫声妈咪给我听听。” 心里莫名蹿起一股火,程昀左手撑着扶手,右膝支着沙发,整个人朝着邱庭逼近。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叁公分,或是更少。那双眼实在太亮太亮,亮得她心颤。 他挪了一下位置,凑在她耳边,仍是没有身体接触。 “妈咪。”耳廓拂过一阵热意。 邱庭忘记了呼吸。 一阵气泡似的细碎笑意打破了此刻的暧昧,程昀的肩膀颤抖着,耳根也有点红。 ……哪有人撩到一半自己先害羞笑场的? 她无语地将他推开,对两名目瞪口呆的导购员说:“麻烦帮我开下单,这件衣服我要了。” 程昀顺势倒在沙发的另一侧,神情恍惚。他想给邱庭一个教训,告诉她不要得寸进尺,没想到却让自己骑虎难下。主要是她太香了,他一靠近,女人身上的气味就争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钻。 “衣服原价3499,折后价3079,收银台出门往右拐。” 他一下清醒了:“什么?一件衬衫要叁千!不要了不要了。” 邱庭站起来拍拍他的脑袋:“儿子这么乖,妈妈当然要好好奖励你。” 她的手腕被拉住,程昀目光澄澈,他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件衬衫超出了我的经济承受能力,我真的不能收。” 邱庭怔怔,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人是很矛盾的一种生物,她喜爱程昀的纯净,又总是忍不住想亲手破坏掉这份纯净。她的戏弄纯属一时兴起,为他买衣服却不是。 “嗯,我知道了,你把衣服换回来吧。” 店里的氛围尴尬得待不下去,况且这桩买卖最终也没成,两人几乎是夹着尾巴逃出男装店。 快到两点,邱庭差不多该去取车。 程昀坐地铁回学校,但他打算送邱庭到公交车站台。 他们站得近了些,她身上的香味又出来作妖,左一下右一下地撩拨他的鼻子。 这是第几次,他被这香气弄得魂不守舍? 程昀稍稍低头,决意闻个明白。 他的小动作没逃过邱庭的眼,她笑着问:“你中意我的香水?” “挺好闻的。” “想不想闻个过瘾?” 还没等程昀反应过来,他就被一具柔软温暖的躯体抱住了。邱庭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双手环住他的腰。她的拥抱并不紧,好像一根松松垮垮的皮带,随时都有可能从他腰上滑下去。 那股幽香前所未有的明朗起来:它凛冽清透,初闻似星星点点的野花野草;再细嗅,是冬日盛开的洁白水仙;最后萦绕鼻间的是偏冷偏苦的淡淡木香。 这感觉令人着迷,为了更好的闻香体验,程昀的每一口气都又深又长,吸入腹腔。 连绵的呼吸声让邱庭头皮发麻。男生身上也有一种独特的干净味道,像茁壮的树木,像灿烂的阳光,像追逐的清风。 在钢筋水泥筑成的现代森林之中,他们的气息交织混合,犹如万物复苏的春。 公交车出现在邱庭的视野里,她适时松开手,从包里掏出一张没用过的纸巾,用香水喷了好几下。 “这么喜欢这个味道,这个给你留念吧。” 程昀愣愣地拿着餐巾纸,目送邱庭坐上车,他的视线从此黏在公交车上。 胸口一时空一时满,仿佛有无尽的浪潮涌动其中。 美酒需要一个发酵酝酿的过程,情绪也是如此。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急不可耐,口干舌燥。 十二月,湖光市早已进入冬季。 程昀躺在狭窄的寝室单人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 夜很静,心脏却跳得很快,他将脚伸出被子外透气,手不知不觉摸到枕头底下,那里压着一张餐巾纸。 香气仿佛随夜晚一同静了下来,程昀嗅得很用劲…… 仍是杯水车薪,仍是意犹未尽。 或许是她的体温,让香气有了灵魂。 越来越热了,程昀捂出一身薄汗,忍不住又翻了个身。 他见识过她的干练,也记住了她的落寞,她的形象一点一点生动起来,最后定格为离别前的拥抱。 女人的身体是那么柔软,柔软得好似一块绵绵的云朵;她走得又是那么潇洒,潇洒得犹如花丛中穿梭的蝴蝶。 胸前的被子不知不觉中被揉成一团,他搂了搂,心里愈发空虚。 干脆插上耳机,轻车熟路地翻出手机里的电影典藏。 程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他只记得那道芬芳的灵魂同样潜入了他的梦。 一夜春潮急带雨,床前梨花开并蒂[1]。 荒唐,实在是荒唐。 早上醒来,程昀眼皮肿胀,草草洗漱后,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萎靡不振。 果然是妖精,梦里也能食人精气吗? 今天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程昀用冷水敷脸,迫使自己清醒。 一上午的日语课,一下午的复赛讨论会,晚上回去还要继续修改各自负责的部分。 他们是第一次独立参赛,做什么都很慢。严明羽和沉泽风倒是跟学姐学长做过项目,但那都是凭着情面混进去打下手,有人搭好框架在前面领着走,他们只需要机械地完成布置下来的任务就好了。 邱庭建议他们继续深化预算这一块,大赛假定每支队伍拥有一百万启动资金,她希望他们能将这一百万利用到极致,租多大的店面,店面租在哪里,雇多少员工,员工薪水多少,利用哪些宣传手段,成本分别是多少…… 做什么事都是一样的,想打动别人,首先要打动自己。 [1]“梨花”指代用过的纸巾。 人间天堂 复赛要求半数以上成员进行上台展示,程昀曾经担心自己的英语口语会拖后腿,但邱庭说“你又不是参加英语演讲大赛”。最后上台展示的人选定为他、严明羽和赵璐仪。沉泽风脾气好,他愿意带着卓雅做ppt。 如此紧锣密鼓地过了一周,复赛来了。 程昀紧张到失眠,别看他外表粗枝大叶,实际上他恐高、易受惊,心理素质亟待提升。他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苦,也没怎么自己做过决定,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一次,还遭到全家反对。 他的粗神经可以帮他过滤掉生活中无关痛痒的小麻烦和小故障,却不能让他在真正的难关面前坦然自若。 邱庭就是在比赛开始前接到程昀求救一般的电话,男生用发抖的声音说自己是如何彻夜未眠,担心自己睡眠不足会影响发挥。 “你困吗,现在?” “我紧张得根本困不起来。” “稿子背熟了没有?” “糟了!你这么一问,我好像全忘了。” “如此甚好,你的功法要大成了,张无忌学太极剑时也是这样。” 他听见她零星的笑,像是突然寻见定海神针,心里安定了不少。 “程昀,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大赛,你才大二,未来还有很多机会,哪怕真的搞砸了也不要紧,明年我还会帮你。” 他的脊背渐渐松弛下来,随意地靠着墙。 “如果你还紧张,不妨听我念一首诗:一只船孤独地航行在海上,它既不寻求幸福,也不逃避幸福,它只是向前航行,底下是沉静而碧蓝的大海,而头顶是金色的太阳。[2]” 躲在厕所打完电话,程昀站在洗手台前,凝视着镜面中的自己。 他穿着租来的西装,算不上十分合身,但还是将那张脸衬得稳重精神;他有轻微近视,平时不戴眼镜,但在眼镜的帮助下世界变得更清晰;佩戴领带的感觉非常陌生,但他不介意做些改变…… 深呼吸,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程昀发挥得超乎寻常的好,受他影响,严明羽和赵璐仪的展示也格外顺畅,他们取得了复赛第四的好成绩,成功入围决赛。 决赛与复赛的主要区别首先在于评委,复赛评委都是学校老师,但决赛评委里有叁分之一是企业家。此外,决赛还增添了答辩环节。 程昀他们在答辩时被卡了一下,评委问了几个实操性的问题,他们的策划毕竟没有付诸实践,答不上来也在情理之中。最终,程昀团队得了第叁名,冠军和亚军属于大叁大四的创业团队,他们有正在进行的项目,不过是顺手来参加个比赛,大家输得心服口服。 第叁名有3000块的团队奖金,当晚大家就一起出去搓了一顿。吃完饭,他们又去ktv疯嚎。唱歌最好听的居然是学霸赵璐仪,这可是专业级选手,据说从小学习声乐,还会好几样乐器。 星期天就是元旦,这几周忙于比赛,程昀每次跟邱庭见面都只能匆匆吃顿饭,好在邱庭不计较,还帮他们改了复赛决赛的发言稿。 严明羽说自己之前买了两张跨年音乐节的门票,打算陪女朋友去,可他女朋友是个主意多的人,临时又变了想法,想去迪士尼。他抢门票抢得挺辛苦的,如果有人想要,可以给个七折优惠。 也许是酒喝多了,严明羽语气也很狂,宣称只要能骗到音乐节现场,就没有拿不下的妹子,众人不屑地发出嘘声。 程昀心动了,不过他并非想把妹,而是想换个方式犒劳邱庭。他已经知道邱庭12月31号没安排,便出手收下这两张门票。 “没看出来啊,”沉泽风八卦地搭住程昀的肩,“如实交代,你跟谁一起跨年?” 他敷衍道:“兼职时认识的一个前辈,她帮了我很多。” “的确帮了不少忙,都帮到一起跨年了。” 沉泽风喝了口啤酒润喉,又问:“她几岁了?干什么的?对你有意思吗?有照片吗?” “你搞人口普查呢?”程昀恼怒地甩开他的手。 “明羽,帮我点一首《不能说的秘密》送给他!” 叁个男的围坐,声音越来越轻,话题越来越猥琐。后来不知怎的,他们突然齐齐爆笑。 相比之下,两名女生便克制多了,赵璐仪看着像格调很高的女生,和卓雅没什么共同语言。卓雅敬了赵璐仪一杯酒,感谢她的照顾,便凑到男生那边去了。 不知道谁点了《不得不爱》,沉泽风把程昀推出去,叫他跟卓雅合唱。 “我又不会rap,瞎起哄什么?”程昀猛敲沉泽风的脑袋瓜。 不过卓雅已经笑意盈盈地拿起了麦克风,再推托就容易让女生下不来台,于是两人勉强唱了一首。 歌词里有好多的“i love you”,程昀对卓雅没意思,越唱越尴尬。他琢磨着林夕好歹也是香港知名填词人,怎么能写这么俗的歌词呢? 其实不是歌词俗气,而是情歌本是唱给有情人听的,让两个不来电的人唱,又怎么能唱出精髓? 一行人酒气熏天地回寝室,被寝室阿姨逮住了好一顿骂。 程昀洗了澡,在酒精作用下困得抬不起眼,他告诉邱庭自己要给她一个跨年惊喜,闭眼就睡着了。 他的神经紧绷了太久,一旦放松下来,整个人就特别疲惫。 年终,各个部门都在超负荷运转,邱庭忙得脚不沾地。 忙碌的氛围中,一年的最后一天不期而至。 似乎是老天为了犒劳辛勤了一年的人们,这天气温虽然还偏低,天气却好得出奇,久违的蓝天白云,久违的阳光明媚。 邱庭和程昀都是第一次去音乐节,两名菜鸟很有默契地穿了黑色外套,邱庭穿了摇粒绒短外套,程昀穿了皮衣。 广场上有人拿着手摇涂鸦喷漆现场染发,一名男生不知道抽什么风染了一头绿,染完又后悔,蹲在墙边自闭。 “你要不要也染一个?”邱庭用手肘碰了碰程昀。 果不其然他一脸嫌弃地拒绝了。 他们入场不算晚,舞台前排却早已挤满狂热粉丝,人们自发地随着节奏舞动着身体。邱庭远远围观的时候还觉得尴尬,后来她被程昀推到人群中央,也不由自主摇摆起来。 音乐就是有这种魔力,它能让最骄傲的人臣服,让最坚强的人落泪,让最清醒的人沉醉,让最理智的人崩溃。 只要你身在其中,你就会被它唤醒,对它着迷,为它疯狂。 中年人比不上年轻人有好体力,蹦了两小时,邱庭逐渐感到腰酸背痛,力不从心。她想休息一会儿,可是四周太吵,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她拿出手机打字,“我们出去休息一下?”,举到程昀面前,他接过手机,打下“等下有个外国乐队,看完他们再走”。 邱庭对外国乐队的认知还停留在queen、coldplay、maroon 5、onerepublic等成名较久的乐队上,登台的四名外国男人很年轻,就像他们的乐队一样。 她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不过这很正常,因为每一天,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有新的乐队悄无声息地诞生,正如它们悄无声息地解散。 舞台红蓝灯光变换,弥漫着霓虹般的雾气。 当前演唱的这首歌叫“the other side of paradise”,邱庭大学时读过菲茨杰拉德的一本小说——《人间天堂》,她读的是英语原文,所以清楚记得这本小说的英文名就叫“this side of paradise”,它描述了一位年轻人狂热的“美国梦”如何走向幻灭。 天堂的这一边,天堂的另一边,也许两者存在什么关联? 邱庭屏息凝神,努力在躁动的人群中分辨着歌词。 这首歌站在女友视角,讲述了一名拥有婴儿般清澈蓝眼睛的男孩前往好莱坞寻梦的经历,他在镜头、名誉、金钱中迷失自我,沉溺于物欲世界,他的“摇滚梦”也最终破碎。 迷幻的灯光映在程昀脸上,他看上去就像歌曲开头的男孩,天真纯粹。 “美国梦”也好,“摇滚梦”也罢,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好比美丽的肥皂泡,一触及破。 邱庭被音乐震得耳朵“嗡嗡”响,她蹦不下去了,可程昀犹不过瘾,她索性开车载他去了一家叫“isabella”的酒吧。 这是一家静吧,八点以后有驻唱歌手,都是些附近艺术学院的大学生。 程昀没来过酒吧,捏着菜单无从下手。 邱庭打了个响指:“酒量好吗?” “过得去吧。” “耍酒疯吗?” “不好意思,还没醉过。” 嚣张,真的很嚣张。 她掩面笑了,从他手里抽过菜单,反扣在桌面上。 挥手叫来服务员,邱庭先点了四杯b-52轰炸机。这是一种兼具观赏价值与品尝价值的鸡尾酒,酒液装在小巧的子弹杯里,喝的时候要把酒点燃,用吸管一口气喝完。 调酒师点燃酒液,萤蓝色火焰从杯口跃起,程昀有点怂,只见她随意地插上吸管一饮而尽。 他马上有样学样,b-52很甜,咖啡香浓郁,酒是冰镇的,喝到最后嘴里却有酒精燃烧的味道。 这四杯酒属于一口一杯的分量,邱庭又点了两杯长岛冰茶,无论是外观还是口味,它们都很像真的柠檬茶。 “悠着点,这酒度数高着呢,半杯就能放倒酒量差的人。”她好意提醒。 [2] 《帆》([俄]莱蒙托夫,柴静译) 未选择的路 酒精,灯光,可爱的人,这是个感性的夜,赋予人道不尽的倾诉欲。 邱庭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她怀念地笑着:“我第一个喜欢上的男生是我初中的后桌,他开朗幽默。而我以前非常内向,只敢在心里偷偷爱慕他。上了大学,我在选修课上发现一个和他感觉很像的男生,发了疯一样猛追人家,结果当然是被拒绝。然后我励志减肥,要变得很优秀,让他后悔,所以又毅然报名了会计学辅修。” 她吸了一大口酒,眼眸闪闪发光:“在辅修课上,我遇到了我的初恋,他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在我眼里他无所不能,他唱歌好听,画画好看,计算机精通,学东西很快,审美很好……如果没有他,我的辅修学业绝对坚持不下来。他父亲是大学教授,在美国任职,所以他想去美国读研。” 程昀好奇道:“那你为什么不出国呢?” “我其实收到了同一所大学的offer,可是大四第一个学期,我父亲查出来食道癌晚期,家里急着用钱。我家里情况特殊,学分又修够了,就向学校申请提前毕业,去了之前实习过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故事总有高潮和结尾,听完了高潮,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结尾:“然后呢?” “然后,我工作还没满一年,他就去世了。好笑吧?”邱庭眨着眼,“世界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遵循守恒定理,哪怕放弃最渴望的,也不能换回最不舍的。” 程昀的嗓子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既喘不过气,也发不出声。 竟然是这样,怎么会这样?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似是读懂他的疑惑,邱庭又说:“故事有结局,人生却没有,只要呼吸还在继续,人生的故事就不会停笔。” 她面容平静,犹如诉说着旁人的故事。 他小心翼翼地问:“那你后悔吗?如果那时出了国,现在会不会不一样?”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程昀想知道,邱庭也想知道。 然而有些事没法细想,越想那痛便越入髓,她只能宽慰自己现在也很好。 “人生不是选择题,没有正确选项。我家有两套房,母亲当时卖了一套,想给父亲治病,但他无福消受了,后来母亲就用这笔钱替我在湖光市买了房。托他的福,我这房子买得算是轻松,假如出国了,回国就碰上房价疯涨,我未必有如今的成就。” 他定定地望着她,那眼神仿佛在问:“你不痛吗?你为什么不哭呢?” 痛,当然痛,然而她所承受的痛楚远不止于此。如果眼泪有用的话,邱庭情愿将双眼哭瞎。 程昀听到的还算是美化过的故事,邱庭省略了很多细节,比如她的初恋其实是“她”而不是“他”。对方叫罗逸文,是湖光大学数学系的同届生。 因为邱庭一个学期暴瘦十几斤,她在同学间小有名气,罗逸文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邱庭的趣闻,主动找她搭话。 她们渐渐成为最好的朋友,然后是恋人。 邱庭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女孩子,但爱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她们爱得很隐秘,那个年代,同性恋还被认为是罪、是病,所以她们没有告诉任何人。 大叁,罗逸文提出想出国留学,希望邱庭能和自己一起过去。 留学也算人生大事,邱庭肯定要跟家里人商量,就顺便把恋情也摊牌了。她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人们对同性恋的误解和猜忌时不时困扰着她,邱庭希望得到父母的首肯与祝福。 她想过父母也许会不理解,但她没想到他们会抗拒至此,父亲直接被气进医院,查出了食道癌,一纸病例宣判邱庭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资格。 她跟罗逸文约好,等父亲的病治好,她就去美国找她。 但是父亲死了,这个承诺的兑现条件永远无法实现了。再加上母亲逼邱庭在湖光市买房,企图用房贷困住她的脚步。她没有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 邱庭的心也死了,她没有脸面去见罗逸文。最后一次联络罗逸文是在邱庭拿到房产证的那天,她发了一封告别的邮件,然后改掉自己所有的联系方式。 她和母亲的关系恶化到了顶点,有好几年,邱庭都没有回老家过年。父母没有把她和罗逸文的事往外讲,春节有亲戚问起,母亲也只拿她工作忙圆过去。 邱庭在会计师事务所干了叁年,她逐渐发现这不是自己擅长的事,互联网行业正在崛起,她跳槽了。 母亲得知后没有如往常一般责备她,反而说“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吧”,母女关系才慢慢缓和。 罗逸文,就像一叶承载着邱庭梦想与希望的小舟,漂到大洋彼岸。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害怕听到罗逸文的名字,哪怕是听到相近的音,她都觉得好像有把钝刀在心口割肉。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时间磨平了她的棱角,也磨平了她的幻想。 邱庭偶尔会在网上搜一搜罗逸文,看看她又在顶级期刊上发表了什么论文,得了什么荣誉。仿佛当年的自己跟随着罗逸文,一同到了更广大的天地拼搏,仿佛她们从未分开。 看着罗逸文,邱庭就能知道,那条未选择的路,究竟通往何方。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或许人都是这样,他们从云朵、从霜露、从星辰、从世间万物来,投身为活生生赤裸裸的“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人”的欲望不断消减,有一天他们闭上眼咽了气,最终成了无知无觉的“佛”。 程昀不知道她为何在忽然如此伤感,也许女人就是这样一种感性的生物吧。 这样的她很脆弱,却也很迷人,好似桌上流着眼泪的玻璃杯。 她用纸巾擦了擦杯壁上的水珠:“说说你吧。” “我嘛,跟你比起来,就是个普通人,”程昀认真思索,“我有个堂兄叫程煦,因为他的存在,我爸我妈对我从来不抱什么期望,他真的太优秀了。但怎么说,世上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出国后程煦惨遭同龄人碾压,他受不了那种落差,就抑郁了。我想出国,除了想观世界以外,也是想证明自己。” “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国后要做什么,据我所知,日企工资远比不上欧美企业。” 这个问题问倒了程昀,说到底他不过是全凭一腔热血盲目反抗着,对未来并没有详细规划。 “你出国过吗?一个人住过吗?真的了解日本吗?”邱庭接连泼了好几盆冷水,“比起跟父母硬莽,你不如温水煮青蛙。” “我该怎么做呢?” “你兼职攒下不少钱了吧?不如拿着这笔钱去日本旅游,最好现在就开始办签证,趁着寒假去日本住一段时间,不一定要去很多地方,关键是体验一下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漂泊的感觉。假如从日本回来,你还认为留学是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你就有机会说服他们了。” 程昀低着头,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邱庭又分析道:“再说,你这样攒钱又要攒到何年何月?我不是反对你自食其力,只是你这辈子还有大把赚钱的时光,认真学习的日子却不多了,个人意见,大学还是好好读书比较重要。” 程昀动摇了,邱庭接下来的话彻底点醒他:“可以的话,还是尽量跟父母处好关系吧,别像我一样,徒留遗憾。” 他再看邱庭时,目光便带着些许崇拜,她像一盏明灯,照亮他前行的路。 两人从酒吧出来的时间是22:53,程昀寝室门禁是十一点——他回不去了。 邱庭正在用手机找代驾,余光瞥见他在找酒店,她揣测对方应该是没打算在外面过夜。 “今晚的酒店可不好订,”邱庭顿了顿,“而且价格也贵。我家书房装了榻榻米,可以打地铺,凑合一下?” 程昀还想矜持下,只听她又说:“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不是,这种事不都是女生吃亏吗? 代驾司机骑着折迭代步车没几分钟就到了,他俩坐进后排。 街上灯火通明,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变成朦胧的红绿色块。 邱庭对着车窗呼气,写下“happy new year!”,程昀也靠了过来,在这段字下面画了一个笑脸。 他说:“明天就是2017了,新的一年,祝你天天开心。” 毛茸茸的脑袋在眼前放大,邱庭闻得到他嘴里的酒味,黑色高领毛衣里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脖颈,骨感的喉结上下滚动。 这时正好路过一个广场,斑斓的灯光穿过车玻璃,晕染了整个车厢,眼前的场景如梦似幻,而她心如擂鼓。 不要爱我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程昀的日本之行 将部分行李寄回家,次日一早,程昀拎着一只行李箱奔赴机场。 七天的旅程,他决定游玩京都、大阪和东京叁个城市。 飞机在天上飞了两个多小时,再降落时程昀已身在异国他乡。 在机场里还没有什么真实感,每个毛孔都透露着兴奋,直到电铁售票处密密麻麻的日文和极其复杂的路线给了程昀当头一棒,他的五官挤成一团,瞪着app的指引举棋不定。 好容易搭上车,车厢不挤,偶尔有人说话,声音也是极轻的。那些熟悉的语音语调组合在一起,变成了程昀难以理解的东西。他学习日语快要满一年了,基本上每天都会抽出时间练习,但真的身临其境,又觉得学到的和用到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程昀的第一站在京都,在酒店寄存好行李后,他先去了清水寺。 路上有许多穿和服出行的游客,程昀忘我地看,凡是落入眼底的东西,都令他新奇愉快,这份新奇不是源于事物本身,而是源自他的心情——他不仅想看,想呐喊,还想飞。他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飞鸟,终于来到更广阔的天地,离开了家的荫蔽和牢笼,呼吸到彻底自由的空气。 程昀托着单反,精力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他忘乎所以地用镜头记录下这个美丽的国度。 远远望去,他看见橙红色的叁重塔,唯一遗憾的是天不够蓝,否则在一蓝一橙的色彩对比下,景色必定更加壮丽。 从清水舞台出来,顺着石阶往下走,便是音羽瀑布,泉水沿着叁道出水口落下,水声悦耳,似美妙乐曲,故而得名“音羽”。瀑布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等着喝泉水的游客们,据说叁道出水口的泉水分别代表着学问、恋爱、长寿,任选其一喝一口就可以达成相应的心愿。 程昀心想他不信神佛,但他入乡随俗,若是邱庭在此,肯定不会凑这个热闹。就这样排了许久的队,终于轮到他舀一勺清冽的泉水,气温还很低,山泉水冰凉透心,令人精神抖擞。 步行至叁年坂二年坂,这便是颇具日本风情的商业街。 出发前程妈妈发了一张购物清单给程昀,说是亲戚拜托他代购的,如此程昀不必忧心给家人的礼物,只是他总想挑件特别的礼物,送给那个促成他达成心愿的人。 只是整条街逛出头,程昀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礼物,只能先回酒店办理入住手续,随后他在房间里好好睡了一觉。 晚饭是在街边的拉面店吃的,程昀成功地用日语点了饺子,这让他很有成就感。店里用餐的多是当地居民,他学着周围的日本人,双手合十地说“我开动了”,饺子的味道居然相当不错。 第二天程昀游览了伏见稻荷大社,见识了千本鸟居。下午他就拎着行李去大阪了,程昀住的酒店在心斋桥附近,这里是大阪最负盛名的购物街,各色招牌看得人眼花缭乱,街道上站着乌压压的人群,就连井盖也绘着各式各样的图案。 或许是因为长得帅又年轻,他在烤肉店吃晚饭时候上了搭讪的留学生,问他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程昀同意了。留学生姓林,名叫七七,有个日文名“奈奈”,来日本叁年了。 奈奈带领程昀坐了游船欣赏心斋桥流光溢彩的夜景,两人游玩了道顿崛,奈奈把自己以前在这打工的糗事说给他听,他们不顾形象地在街上哈哈大笑。 异国他乡,美食美景,热情四溢的女孩子,程昀对接下来的日本之行充满了期望。 次日是周一,奈奈要上课,程昀一人去了环球影城,玩得很累也很尽兴。 居住的酒店提供了浴衣,洗澡前他观察了这件衣服,上面点缀着墨竹,哪怕是同一种事物,在不同文化下也会展现出不同姿态。 在中国人眼中,竹象征君子,象征高洁,象征宁折不屈,所以作画时往往更注重体现其超脱的姿态,更讲究“劲”;而这件衣服上的竹则更偏向于“雅”,无论是形制还是排布,竹节与叶片都显得精巧规整。 程昀第一次感觉到寂寞,就是这天晚上打开电视的时候。他疲惫地瘫在床上,想要寻些消遣,电视机里播放着日本综艺、日本电视剧和日本电影,虽然有专门的中文台,但如果要长期在日本生活,总不能一直看中文台吧? 犹如梦醒了,烧退了,他突然冷静下来,初识日本的欣喜化作开盖可乐中的二氧化碳,跑得七七八八。藏匿在表象下的问题浮出水面,首先是日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再者是需要适应不同文化间的差距,还要建立全新的人脉……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头一次,他打起了退堂鼓。 第四天程昀去了奈良看鹿,这些鹿已经被训得十分懂如何讨好人了,他觉得有些可悲。结伴出游的人们互相拍照留念,程昀的镜头有些麻木,有些迟钝,他无可抑制地开始想家。 令人崩溃的往往都是些小事,回程时天空下起了小雨,程昀没带伞,雨落在身上感觉格外冷。他怀念起家里热辣辣的水煮鱼片和红油抄手,日本的口味不是太寡淡就是太甜腻,他还是吃不惯。 原定下午去大阪城公园,程昀临时改变主意,找了间温泉馆泡澡。 他的灵魂随着氤氲的热气飘荡,荡到大阪的高空之中,他感觉自己随时有可能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得知程昀明天就要离开大阪去东京,奈奈有些失落,但她建议他乘新干线时要坐左边靠窗的位置,“假如你运气够好,东京会送你一份见面礼”。 第五天是个久违的大晴天,程昀听从了奈奈的意见,阳光照射得人懒意洋洋。 窗外的景色很美,但也仅此而已。 旅途刚好两个半小时,不知何时起,窗外出现了富士山的身影。缭绕的白云与被白雪覆盖的山顶相得益彰,他目不转睛,下意识屏住呼吸,东京果然送了他一份豪华的见面礼。 富士山,富士山……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觉,天蓝得令人几欲流泪,程昀好像忽然从纷繁杂乱的念头中被解救出来,他想清楚了,自己愿做梦想的朝圣者。 他闭上眼,虔诚地祈祷。 富士山,请让我留下。 东京,终于抵达东京了。 明明之前还觉得无路可走,到了东京却觉得豁然开朗。 程昀去了东京塔和银座,都是着名的旅游景点,不过他开始对这种循规蹈矩的游玩感到厌烦,他渴望更贴近这座城市。 夜晚,程昀在东京街头游荡,小巷弄里居酒屋鳞次栉比,凭着心情他进了其中一家。卸下防备的人们在这里享用美食,随意聊天,他喜欢这种氛围,喝上一杯生酒,忘却一段烦忧。 程昀坐在类似吧台的位置,可以直接看见厨师烹饪食物的过程,香气勾得他馋魂都出来了。 第六天是在镰仓度过的,电车路过风光绮丽的湘南海岸,大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叫人安心且坚定,程昀心醉神迷。他在水族馆观赏了水母光影秀,吃了沙丁鱼制成的各式美食,在稻村崎见证了最美的落日。 日本的最后一日,程昀心情平和,采购完程妈妈布置的任务。他在商场里看见一条酒红色大格纹的羊绒围巾,款式算不上新颖,价格也并不便宜,但程昀就是对它一见钟情。 他试着戴了戴,围巾很适合他的黑色大衣,他怀着私心,拿自己攒下的钱买了两条一模一样的。 从几天的照片中精挑细选了九张,程昀发了朋友圈,收获了一堆点赞和评论。 晚些时候他看到邱庭的消息,她夸奖他拍照技术不错,还建议他尝试一下自媒体。 一番游历下来,程昀确实有许多心得和感受,都记在电脑和手机里,或许回国后可以朝自媒体的方向发展一下。 为期一周的日本之旅圆满结束,程昀觉得自己似乎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变。他拥有了一种力量,一种决定自己未来的力量,一种为自己负责的力量。 当爸爸妈妈再次拿程煦说事时,程昀已经能够沉稳自信地告诉他们,他不会成为第二个程煦。程煦事事都要争100分,但对程昀而言,60分也并非难以接受的事。 即便尚未直接答应,程昀能感觉到,爸妈的态度动摇了。 柴静曾写下这样一段话:“人往往出自防卫才把立场踩得像水泥一样硬实,如果不是质问,只是疑问,犹豫一下,空气进去,水进去,他两个脚就不会粘固其中。思想的本质是不安,一个人一旦左右摇摆,新的思想萌芽就出现了,自会剥离掉泥土露出来。” 程昀同时也在反思自己,想留学的愿望最早没有那么强烈,他一开始没有非去不可。但因为爸妈的质疑,因为程煦的前车之鉴,他感到愤怒,他想反抗,反抗爸妈长达二十年的、以程煦为人生模板的行为。由此,他们展开了漫长的拉锯战。 可事实上,程昀的爸爸妈妈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事情并非没有回旋的余地,是他的激进手段加深了彼此的误解,是他亲手将爸妈推到与自己对立的位置上去。 应该说,大多数父母还是盼着孩子好的,排除某些极端情况,从核心立场上看,这些父母与孩子是一致的。可能受时代背景与个人经历的影响,在“为你好”这件事上,他们会产生不同见解。 程昀当然不是认为他爸妈一点错也没有,而是想通了爸妈也是凡人,也会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就算意见相左,也不代表他们是敌人。 近来程昀发现自己变得很听邱庭的话,他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但他清楚如果没有她,肯定还要还要过很久,自己才能参悟与父母相处的道理。 邱庭的春节假期(一) 邱庭的快递都习惯寄到公司,但某天,快递员通知她,有一个快递送到她家里。回到家拆开包裹,里面装着一条羊绒围巾,还有7张印着日本景色的明信片,她知道出自谁的手笔。 然而邱庭并不言语,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戴着围巾上下班。 没隔几天,程昀果然耐不住性子,在微信上问她有没有收到礼物。 邱庭:围巾很贵吧,干吗送我这种礼物? 程昀:我爸妈差不多同意了我出去留学,我不用再那么辛苦地攒钱了 邱庭:哦,所以下学期程同学不来我这儿打工了? 程昀:我们的合约上不是写着“为期一年”吗?你想反悔? 邱庭:那倒没有。 邱庭:恭喜你,得偿所愿。 真好啊,又一个年轻人奔向他的梦想。 她垂着眼,双眸凝成一团黑雾,嘴边似是笑着,脸上却又全无笑意。 后天就放假了,母亲叮嘱邱庭,叫她回老家过年。 空荡荡的大房子,孤零零的两个女人,哪里像过年呢? 无论邱庭愿与不愿,除夕都照常降临。高速很堵,平日叁小时能到的车程,她开了四个半小时。母亲发给她一个地址,说是大舅晚上在这家饭店请客吃年夜饭。 她几乎是最后一个入席的人,大家已经吃了一会儿,母亲身边留了一个空位。 邱庭乖巧地跟长辈问过好,又受了好一阵心思各异的调侃,最后还是表哥发话:“庭庭开了这么久的车才回来,你们东一句西一句,还让不让她吃东西?” 其实这些年,大家各谋出路,关系并不见得有多亲密。 年轻一辈都想着往外面走,往高处飞。包括邱庭在内,同辈的五个兄弟姐妹里,只有表姐和大表弟选择留在老家。 邱庭小时候跟表哥关系好,亲如手足。她跟表哥差了十岁,但是表哥从不介意,愿意带她玩,愿意花心思逗她闹她哄她。 论虚岁,邱庭今年叁十一,表哥也四十一了。他的女儿上了初中,成绩不好又很闹,为此表哥表嫂没少操心。 长辈们吩咐邱庭,有事多跟表哥商量,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能让邱庭在小伙伴面前呼风唤雨的少年。这是一个步入中年的男人,上有老下有小,生活使他两鬓斑白,眼神沧桑,邱庭没法把自己的难处展露在他面前。 两人相视,晦涩地笑笑,各自读懂了彼此眼中的不易。 小县城的烟花管制并不很严,二舅带来品种繁多的烟花。见邱庭兴致恹恹,表哥捡了几根仙女棒塞她手里——这是邱庭小时候的爱好,她天生害怕打雷,放烟花也不喜欢声音大的,难为表哥还记着。 表哥抬抬下巴:“围巾挺好看的,新买的?” “不啊,别人送的,”邱庭露出今日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走近了些,用气音说,“别告诉我妈。” “啧,谈对象了?” “说不上来,我挺喜欢他的,但不会跟他结婚。” “庭庭,我跟他们不一样,哥哥不觉得你必须要结婚,但哥哥希望你不要后悔。” 邱庭鼻子一酸,仰头道:“我知道的,哥。” “小姨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你知道你妈的脾气,当子女的多担待些。” 孕育烟火的花蕾自地面迸发,以极快的速度冲入夜空,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绚烂光彩,空中燃烧的光束似千万颗流星一般坠落。邱庭眯着眼,看出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绝。 她呵出一口气,搓搓冻僵的手:“哥,问你一件事儿,结婚以后,你幸福吗?” “也就那样,痛苦的时候很痛苦,愉快的时候很愉快。可能要再过十年,我才能给你确切的答案。” “那你后悔吗?” “悔啊,哪能不后悔呢?你哥年轻的时候多受小姑娘欢迎你又不是不知道!”表哥装模作样地惋惜道。 她“噗嗤”一下笑了:“不要脸,别把‘花心’美化成‘风流’,好吗?” 表哥冻得鼻头通红,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其实啊,婚姻这东西,它算不上绝顶好,但也算不上绝顶糟。于我而言,真要没了它,生活可能会失去秩序。婚姻会变成什么样,全凭你如何经营它。” “可我,不想经营,也不想承担,”邱庭苦笑,“我时常觉得背负起一个人的生活,就已经很累了。” 表哥拍拍她的肩:“人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生物,没有说离了什么就活不下去,关键是你要考虑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放完烟花,各回各家。 邱庭的房间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乍一回来,她甚至感到不适应。房间连着阳台,阳台挂着两盏红灯笼,亮着红澄澄的光。母亲熟练地端出泡脚盆,喊她一会儿过来泡脚。 邱庭的老家位于山地,湿气重,回乡后她就感觉冷意一直朝骨子里钻。 家里不是没有空调,然而“勤俭持家”四个字简直烙印在母亲的灵魂上,她冬天从来不会开空调。事到如今,邱庭已懒得同母亲再争再辩,冷便冷罢,左右她在老家住不上多少时日。 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邱庭从小到大都不感兴趣,她掏出笔记本,插上耳机,看《超凡蜘蛛侠2》。 刚放了个片头,母亲好奇地凑过来:“你在看什么?” “美国电影,你要看吗?” 她犹豫着点点头,邱庭于是拔掉耳机,调大音量。 看了没多久,母亲皱眉:“怎么全是英文,我听不懂。” “底下有字幕。” “你就不能看个译制版的吗?” “译制版的没那味儿,我看电影就爱看原声版。” 母亲摆摆手道:“那我不看了,太累了。” 俗话说“此之蜜糖,彼之砒霜”,邱庭想了想,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可以轻松消化原声电影的。关了页面,她从网上搜出普通话版的电影放给母亲看。 母亲没看过前作,对剧情一知半解,邱庭便耐心地解释给她听,六十岁的新晋老太太居然也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格温的死,母女俩同时唏嘘不已。 “庭庭,你变温柔了。”电影结束后,母亲突然说。 不是我变温柔了,是我学会妥协了,她暗想。 他们家没有守夜的习惯,母亲困了就回屋睡觉。 愈接近零点,外边的烟花鞭炮便愈喧闹。邱庭很累,却被吵得睡不着,恰逢程昀发来祝福,原来已是新年的第一天,天涯共此时。 夜里下了雪,早晨醒来,屋檐、树顶、草丛凝着几厘米厚的积雪,南方的雪不常见,小区里散落着好多撒欢的小孩。 母亲问她要下去玩雪吗,邱庭撇嘴道:“我都几岁了?玩雪还容易生冻疮。” 如此便在家无所事事了一整天。 大年初二,邱庭参加了高中同学会。他们高中有四个文科重点班,都放在一起举办,热闹非凡。项晓枫和邱庭初中同班,高中隔壁班,自然也在。 见她来了,项晓枫用手摇摇一指:“你们班在那儿,看见何洁婕没?” 何洁婕是邱庭的高中班长。 “我知道,就是过来跟你打个招呼。” “邱庭,这儿!”王丽鸥冲她挥着手。 邱庭不禁心情畅快:“来了来了。” 王丽鸥是她高中班里玩得很好的朋友,只是后来王丽鸥去了帝都,两人才慢慢淡了联系。 算下来高中毕业也有十叁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在座的都是一张张脱去稚气的脸庞。 他们不再谈论文学,也不再谈论旅行,他们嘴里都是哪个同学的创业公司准备上市,哪个同学炒股票赚了大钱,哪个同学去了国外定居……他们举杯,他们畅饮;他们有的得意,有的失落;觥筹交错,酒杯相撞,不知道破碎的又是谁的梦。 邱庭没留到最后,她和王丽鸥受不了席间油腻与怀旧并存的氛围,逃出来在大马路上吃冰淇淋。王丽鸥拿了一支香草的,邱庭拿了巧克力的,俩人吃得牙齿“咯咯”打架。 “邱庭,你还记得习竹吗?”王丽鸥吃下最后一口蛋筒,突发奇想般问道。 “我记得,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了他很多年?” 邱庭嗤笑:“谁年轻时没迷恋过几个帅哥?” “可是没几个人大学找男朋友还把他当成范本。” “别揭我老底了!你提他干什么?”邱庭恼羞成怒。 王丽鸥环顾四周,对她招招手:“你靠过来点。” 邱庭终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魂,小声问:“干吗?” “我听说,习竹离婚了。” “怎么会?他不是跟陈姣结婚了吗?我记得他们是初恋。” 陈姣也和他们一个高中,不过在理科班,邱庭有过几面之缘。 王丽鸥颇为感慨:“唉,你也知道,习竹高考成绩不好,读的专业又不赚钱。陈姣是程序员,工资比他高几倍,听说都是陈姣在养家,习竹又有点大男子主义……” “等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去年九月,陈姣来帝都,四处投简历、找内推,说是想在帝都重新开始,我给了她一个内推名额。” “那习竹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长得帅的中年男人应该挺吃香的吧。” 邱庭的春节假期(二) 大年初叁,清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邱庭倒是不用走亲戚什么的,因为母亲给她安排了从早到晚的相亲。 “怪不得这次回来态度这么好,还问我最近有没有安排,原来是在这儿等着。”邱庭边刷牙,边愤愤不平道。 “你嘀嘀咕咕什么呢?动作快点,别迟到。” 擦完面霜,邱庭把头发梳顺,喊道:“我好了,我们走吧。” 母亲盯着她的脸:“你好歹也化个妆,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你不是赶时间嘛,不化了。” “不差这点时间。” 邱庭的眼珠控制不住就想往上翻:“得了吧,我再怎么化也装不成二十岁的小姑娘。况且男人相亲都不化妆,凭什么女人相亲就要化妆呢?” 相亲地点定在咖啡厅,邱庭终于明白喝咖啡喝到吐是什么感受了,因她能干的母亲一口气安排了六个相亲对象。 第一名男士叫谢朗川,叁十叁岁,医生,戴一副瓶盖似的厚眼镜,疏于身材管理,发际线岌岌可危。 出于礼貌,邱庭顺着对方抛出的话题聊了两句,谁知他扭转太快,一下开始规划婚后住哪、谁做家务等问题。 “谢先生,”邱庭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手机里存着一份母亲整合的男方资料,一开始邱庭还会随便翻翻看看,可是第二个、第叁个接连着都不尽如人意,她索性翻也不翻,浑浑噩噩地坐着,等着某个陌生男人跟她寒暄,对她评头论足,和她讨价还价。看看时间差不多,再由她开口拒绝。 一整个上午,邱庭坐得屁股发麻,腰背发酸,头脑发胀,连食管都泛着咖啡的苦味。 她去了一趟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打气,马上就是最后一个了。 “邱庭,是你吗?” 刚回座位,迎面走来一个邱庭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人……但她的确做过与他有关的梦,那是年少时期的一场大雨,他推着自行车,她走在他的身侧,他们在广场前接吻,校服淋得湿透。 一定是老天对她听八卦的惩罚,这么就这么巧,相亲遇上白月光? 哪怕心中思绪万千,邱庭面上仍旧笑得端庄稳重:“你也来相亲啊。” 习竹,人如其名,画一般色彩分明的男孩。他是邱庭初中的后桌,是她少女时期所有的幻想,也是她从尘埃里开出的花。 男人点点头,眼角的细纹平添了几分忧郁。他曾经很爱笑,也很爱开玩笑,如今却隐隐透露出一股沉稳之意。习竹的头发理得比以前短,人却坐得比以前直挺,他穿一件藏蓝色羽绒服,似历经风霜却仍挺立的傲竹。 仿佛踩着软绵绵的云朵,邱庭用手戳戳自己:“和我?” 习竹脸颊上显现两个浅浅的酒窝:“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你来之前,知道是我吗?” “知道。” 她不自觉坐正了身子,连翘着二郎腿的左脚也规规矩矩放平,竟有些像回到学生时代。咖啡厅用的小桌不高,全凭一根细脚伶仃的桌脚撑着,深色圆形桌面上摆着两杯白瓷装的咖啡。 从习竹的角度看过去,女人的黑色马丁靴与黑色裤管浑然一体,显得双腿纤长;另一只空着的椅子上堆放着她的灰色大衣与酒红格围巾,还有一只黑色的邮差包;她身上的白色polo领毛衣很薄,薄到令人怀疑能否抵挡住这寒冬。 女人的睫毛颤抖着,犹如受到惊吓的蝴蝶,她说:“你离婚了。” “不然今天我怎么会在这里?”习竹轻笑道。 “你为什么离婚?”她忽然拔高了语调。 “为什么啊?”他的视线落在虚无的上方,压低的声线很有磁性,“因为性格不合,因为年轻不懂得退让,因为彼此的目标不一致……好像有太多理由了,她想飞,所以我放手。” 邱庭想起来了,她对黑亮眼睛的偏爱,源于习竹。 可这双眼里,现在装满了落寞。 习竹开口问:“那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关心?” 终于来了,邱庭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久到她早已放下这份执念。 可是她喜欢了他有多久?六年,还是七年,无所谓了,反正她的少女时期都用来爱慕一个人了,现在由这个人亲手为这段暗恋划上句号,她感到幸运。 “因为我喜欢过你,喜欢了很久。” 他先是讶然,随即抒怀地笑了:“你用的是过去式吧。” “谢谢你,虽然你不知道,但你曾点亮过我。” 习竹露出一副苦恼的模样:“真是的,怎么刚出来相亲就被发好人卡?出师不利啊。” “这么说,我是你今天见的第一个?” 他摇摇食指:“我是第一次相亲,我妈说是我以前的同学,我才愿意过来看看的。” “你太幸福了,你是我今天见的第六个。” “这么夸张?那我们要不要加个微信,方便你回去交差?” 老同学相见,有许多话可聊,邱庭和习竹一起吃了中饭才回去。 一进门,母亲就急着验收相亲成果:“怎么样?” “前面五个都不行,最后一个加了微信。” 她皱着脸回忆了一下:“是不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哎呀,反正就是名字很特别的那个?” “对,人家叫习竹,我初中同学。” “初中同学好啊,知根知底的,你抓住机会好好发展一下。” 看着母亲的背影,邱庭直摇头。 什么叫白月光?求而不得才叫白月光,得到后就成白米粒了。 她和习竹不会有可能了,她喜欢的是那个爱笑、爱说、敢闯荡的少年习竹,不是现在这个老练、沧桑、求安逸的中年习竹。 退一万步说,假使他们真的在一起,还是会面临同样的问题。邱庭没有觉得男人一定要比女人收入高,但很多时候,男人比女人更难接受“女强男弱”这件事。既然习竹和妻子因此起过争执,邱庭觉得在自己身上,历史重演的概率也很大。 不过这番话邱庭当然不会说出来,她还要留着习竹跟母亲耍赖呢。 “妈,你别安排相亲了,我不会去了。” “就定了这个,不再挑了?” “不挑了,又不是去菜场买肉。” “好吧,那你过年期间跟人家多走动走动。” 于是后面几天,邱庭顺理成章地有了出门的理由。 春寒料峭,午后的阳光尽心尽责,但那暖意仍只浮于表面,邱庭正准备赴一场约,一场女人之间的约会,王丽鸥喊了以前交好的几个老同学出来喝下午茶。 小区里栽着几棵腊梅,枝头上的花朵又小又密,散发着一股寒冷的幽香。树上不见一点叶片,赭色的枝杈,金黄的花瓣,洁净得很。 邱庭坐在车里,隔着窗体会腊梅树鲜活的生命力。这时蹦蹦跳跳走过来一串小孩,他们快速包围了一棵腊梅树。因为身量尚小,一个个都够不到花枝,其中一名胆大的就准备爬树。树干并不粗壮,骤然承担了一个小孩的重量,腊梅树摇摇晃晃似是要跌倒。 她不想多管闲事,又担心小孩发生什么安全问题,降下车窗劝了几句。这个年纪的小家伙才不稀罕这份人情,在树上耀武扬威地对她比了一个鬼脸,神气扬扬地说“要你管”,反而爬得更欢快。 算了算了,到底跟她非亲非故,邱庭自诩也算仁至义尽,况且她对小孩子向来没有好感,一想到排在结婚之后的步骤就是生子,她浑身的毛孔都要立起来了。所以说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小孩?能自由地决定爱与不爱不好吗?能潇洒来去不好吗? 这次聚会的人有邱庭、项晓枫、王丽鸥和柯欣彤,小县城小地方,大家初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兜兜绕绕下来便玩到一块儿去了。 柯欣彤前几年生了小孩,成为妈妈以后,她与朋友们约会的频率就大大降低了。 女人们都是吃过午饭才赴约的,过年大鱼大肉的吃惯了,她们点了几款果蔬沙拉,邱庭要喝莫吉托,王丽鸥也跟着点了一杯。 “你们两个还真是爱酒之人,”柯欣彤有些羡慕,“我生小孩之后很久没碰过酒了,不然我也喝一杯吧。” 王丽鸥笑眯眯地说:“不要紧的,莫吉托度数低,喝完两个小时嘴里就没什么酒气了。” 在场的四个女人,两个未婚,两个已婚,其中一个还有小孩,邱庭本以为拼搏事业的自己和王丽鸥看上去会是状态最差的,结果最显老的是柯欣彤。 柯欣彤嫁给了本地的富二代,从物质上说,她应该是最不需要操心的;但从精神面貌来看,她很沉重。 邱庭有些担心:“你儿子呢?交给父母带了?” “唉,是啊,现在的小孩真难带,打不得骂不得,像是抬了尊佛回家。” “随着时代的进步,培养孩子的难度也与日俱增咯,”项晓枫插了块西瓜,接嘴道,“回想我们爷爷奶奶那一辈,孩子生下来只要给口饭吃就好了;到了我们爸爸妈妈这里,有先见之明的家长开始鞭策孩子学才艺,上补习班;到了现在,养孩子干脆直接进入炼狱模式。” 邱庭的春节假期(三) 四个女人默然地吃了会儿沙拉,王丽鸥抽了张纸巾,刮掉水果上的沙拉酱,学生时代她就是几个女孩里最出挑的,现在依然注意控制饮食。 她咀嚼着小番茄,提出一个令人深省的问题:“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生孩子?” 邱庭在这件事上很有发言权,她曾因此彻底心碎:“我读大学的时候,问过我爸妈,为什么要生我。答案很讽刺,排名第一的理由是养儿防老,其次是延续香火,我唯独不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对新生命的喜爱而降临到这个世界上的。所以我想,如果不能给予新生命无条件的爱,还是不要将他们带到世上受苦受难。” 不过她也看开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想,在对应的时代背景下,其观念很难被断定为错。她可以认为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是比较重要的过客,老一辈也可以认为子女是自己的所有物。 正如伏尔泰所言:“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我愿意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思想的分歧随时随地都会存在,两代人或许难以互相理解,但起码,他们应该互相尊重。 毕竟我们的国家才成立多少年?我们的社会步入工业化才多少年?爱与平等,这些现代的观念在这片古老的土壤上尚处于萌芽状态。不过可以肯定,这些嫩芽一定会生长得越来越好,因为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并重视这个问题。 “我算是知道了,你们两个为什么嫁不出去,”项晓枫摇头叹气,“你们啊,就是想得太多,活得太明白。我们以前都学过《渔夫》,屈原他多高洁,不屑与凡俗同流合污,‘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可大家都知道屈原的下场吧?” “所以,请问项小姐现在是中庸之道的拥护者吗?”王丽鸥挑眉道。 项晓枫吐了吐舌头,模样娇憨:“我就是随口说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项大师发言,吾等俗人求之不得。” “你就知道挖苦我,邱庭,坏人!” 众人嘻嘻哈哈闹作一团,遥忆中学时期,她们就很爱聚在一起聊人生,聊理想,聊漫无边际的事。 薄荷与柠檬都有助提神,喝着莫吉托,邱庭思绪如潮:“如果不把结婚生子作为人生的必修课,我认为维持现状就很好。虽然偶尔会感到寂寞,但大部分时间都觉得很自在,在物质上也不依赖他人。丽鸥,你觉得呢?” “大家也都迈过了叁十岁的大坎,其实我看身边人还挺感慨的。叁十岁,有的人结了婚,有的人生了孩子,有的人结了婚又离婚,有的人还没找到人生伴侣……可谓是众生百态。总之见识了那么多的分分合合,我发现一个道理:孩子不一定能让幸福的家庭更加幸福,却一定能让不幸的家庭更加不幸。” “就是这个理儿!”邱庭激动得鼓了个掌,“每个孩子来到世上都像一张白纸,他们懵懂、无知、脆弱,有自己的脾性,需要家长因材施教地为其染上色彩。等到父母尽心尽责、鞠躬尽瘁地将他们抚养长大,孩子们又迫不及待朝着自己的梦想飞去。如此算来,父母子女之间最亲密的缘也只能延续二十几年。孩子有了经济能力之后呢?他们陪不陪伴、赡不赡养,主动权都不在家长手里。” 所以能让邱庭结婚的理由,一定是爱;能让她生小孩的理由,一定是无条件的爱和足够的能力。如果达不到,她就不婚;如果只是勉强达到及格线,她就不孕。虽然一个人的力量很渺小,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和反抗。 激情愤慨的女人们没意识到,在她们谈及这个话题后,有一个人一直处于游离状态。 从学生时代起,柯欣彤就察觉到自己与朋友们的不同之处,她们或言语锐利,擅长一语中的;或独立稳重,做事滴水不露;或善解人意,待人体贴细致。 相比之下,柯欣彤觉得自己简直一无是处,她脑子转很慢,像一只驮着壳的蜗牛,需要很久才能消化掉新知识和新消息。 她和老公都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他们不会想太多,没那么多的愤世嫉俗,没那么多的打破常规,他们几乎没思考过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小孩之类的问题,他们只会想什么时候结婚合适,迎接一名孩子需要哪些条件。 她的公公是钢材厂的技术骨干,后来借着时代的东风发家,但他们一直过着朴素寻常的、循规蹈矩的生活。柯欣彤的老公不愿子承父业,就找了份安稳的工作。 他们的孩子小名叫轩轩,虎头虎脑,可爱健康。叁四岁的小男孩皮得不行,身边根本离不了人,轩轩有自己的房间,上回她和老公一个不注意,他就爬到窗户上,差点掉下去。从那以后,他们必须把孩子哄睡了才敢去休息。 柯欣彤的一天忙碌而操心,可她觉得充实而幸福。 这样的生活不好吗?为何在朋友眼里,带给她幸福的一切,却成了摧毁她们的根源? 同为女人,她们像是意气风发、金光闪闪的现代独立女性,而她是个终日为家庭琐事烦忧的黄脸婆。 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区别在于有些普通人意识到自己的平庸,他们不甘心,为此焦虑、呐喊、挣扎、自我拷问、自我折磨,于是他们活成了比较痛苦的普通人;而有些普通人学会与自己和解,或是从来都很接纳自己普通人的身份,他们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尽力经营好自己的生活。 柯欣彤是一名普通人,她不太懂爱,但她遇见了一个爱她呵护她的老公;她不太会爱,但她孕育了一名新生命。她的老公和儿子,一个是她的根,一个是她的锚,柯欣彤的观念很传统,她不认为将家庭作为自己人生的重心有什么错。 她以前愿意加入这个小团体,一是她们不勾心斗角,二是她们的思想对柯欣彤来说,新奇而先进。如今看来,先进思想带来的不一定是欢乐,还有可能是庸人自扰。 柯欣彤看了眼时间,下午叁点,轩轩午睡该醒了,于是她说“我先失陪了”,便拎包走人,走之前顺手把账给结了。 邱庭后知后觉,她望向在场的两名伙伴:“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项晓枫用手指了指她和王丽鸥,像一名责备不成器子女的老母亲:“你,还有你,don't be so cynical,ok?” 邱庭懊恼地敲打着自己的额头,连声叹气。 “行了,别自责了,下次去欣彤家里带点孩子喜欢的东西,好好道个歉。你说人家家庭和睦,干吗要来这里听你们这些不婚主义、丁克主义的发言,这不是给她心里添堵吗?”项晓枫宽慰道。 “打住打住,我可没说我是不婚主义。”王丽鸥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 人到叁十,王丽鸥早就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对她来说,婚姻就像合伙开公司,结婚是为了增强风险抵抗能力,人生无常,她想找个人帮着一起扛。 嫁给爱情看上去很美好,但爱情的保质期又有多久? 人们能为了爱情结婚,一定也会为它离婚。他们最终会发现,原来爱情不是保护伞,爱情是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 “可事实上,追求世俗的幸福有错吗?”忽然间,邱庭又陷入了另一个理论怪圈里。 项晓枫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邱大小姐,你活得简直像个哲学家,你要是去出书,没准现在都媲美马克思了。” 邱庭有些颓然,她的身体陷入柔软的沙发靠背。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我只是,想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如何运转,人们存在的意义,我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快乐。” “因为快乐的人根本不会思考这些问题。”项晓枫看邱庭的表情,就知道她肯定又在钻牛角尖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邱庭是小团体之中最悲观、最理想化、最不愿意向现实妥协的人。邱庭看别人,总觉得人家很可悲;人家看她呢,未尝不觉得她作茧自缚。个体与个体存在差异,这注定了他们无法彻底理解彼此。 女人们的头顶上挂着一盏繁复璀璨的水晶灯,灯上挂着密密麻麻的透明吊坠,犹如一只只静静窥伺着她们的眼。 这些“眼”来源于社会对女人的关注,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哪一天诞生的,又是因什么诞生的。人们只知道,女人从走向社会开始,迈出的每一步都不容易,她们要时时刻刻承受这种无处不在的目光,任凭你是贤妻还是女强人,任凭你情感经历丰富还是匮乏,任凭你贫穷还是富裕,这些目光总能找出你的不足之处。 被这种目光打量久了,有时女人内部也会产生自我怀疑。比如结不结婚明明都是个人选择,她们却常常将此视为政治试卷上的一道简答题,偏离主流思想的人会受到批判,遵从主流思想的人又会遭到鄙视。 事业起步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程昀又迎来了开学。 寒假里,他赴日留学这事儿总算一锤定音,得到了爸爸妈妈的同意,程昀没了后顾之忧,开始尝试着捣鼓起自媒体。 他创办了一个公众号,用来分享旅游攻略和感想,只是结果有些打击人,他写得有多用心,数据就有多扑街,仅有的几个关注都来源于亲戚朋友。 程昀提早一天回了学校,沉泽风也在,班委明天要负责领课本,程昀便主动帮忙。 两人第二天七点半就起了,先去辅导员办公室注册报道,然后去体育馆领新书。他们在体育馆的大厅内占了一块空地,把废纸板垫在地上,照着订书名单将课本分门别类地一摞摞迭好。这是件体力活,两名男生搬书迭书,出了一身汗。 沉泽风在班群上特意叮嘱过大家,十点半之前一定要领走自己的书,到不了的同学可以请室友代劳,因为班委们只守到十点半过。 八点多的时候,大厅里候着的都是各班的班委,没几名领书的同学。程昀抽了一本薄的课本当扇子用,顺便跟沉泽风交流自己的假期体验。 九点之后,走动的人多了起来,他们摊位上的书堆也矮下去不少。有人从背后碰了碰程昀的手臂,他扭头,发现是卓雅,女生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递了一瓶给他。 “诶?”程昀有些不知所措。 “本来就是买给你们两个的,我看你们忙活了这么久,水都没喝上一口。” “谢谢啊。” 卓雅把剩下的矿泉水交到沉泽风手上,程昀以为她这就要走了,然而他们聊了一会儿天,沉泽风还老是创造话题,抛给程昀,程昀只能应付着搭话。 最后一名同学也领走了自己的书,他们提前收工,沉泽风提出请程昀和卓雅吃饭。 “还不到十点半,吃什么饭?”程昀指着手表大声质问道。 沉泽风笑嘻嘻地说:“早点吃不用等嘛,刚好这个点餐馆都空着,是吧卓雅?” “是啊,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韩国料理很好吃,去晚了都没位置呢。” 程昀算是看出来了,他这个亲亲室友在乱点鸳鸯谱。他没有当场发作,等大家高高兴兴地吃完饭回了寝室,才开口询问沉泽风。 “不是我愿意多管闲事,是人家眼巴巴地求我帮帮她,”沉泽风摊牌,给程昀看了他和卓雅的聊天记录,“她心悦于你,你们一个级花,一个级草,不挺般配的吗?” “级花就算了,但我什么时候成了级草?” “我单方面给你认证的,成不?”沉泽风没好气道。 “没想到啊,老子在你心目中地位这么高。” 沉泽风实在忍不住,狠狠拍了程昀一掌,程昀乐乐呵呵地受了。 “泽风,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对卓雅真的没别的意思,我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尴尬,你懂吧?” 沉泽风没接话,他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良久,才化作一个吃力的笑:“你说我惨不惨?花钱请你们吃饭的是我,现在要帮你婉拒她的又是我,我就是天生的操劳命。” “兄弟,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沉泽风的呼吸顿了顿,表情不是很自然,便把话锋转移到程昀身上:“你呢,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程昀同样面色一白,他和邱庭,能算作喜欢吗? 俩难兄难弟无言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晚上程昀出去觅食,路上碰见了严明羽。一个寒假过去,他看着圆润了不少,白白壮壮的,像个年画娃娃。 严明羽搂着程昀找了家饺子店吃饭,程昀吃香菇肉馅的,他自己吃韭菜肉馅的,两个人的蘸碟里都放了不少蒜蓉,一张嘴就是浓浓的一股味儿。 就着这浓浓的口气,严明羽跟程昀谈正事,大意就是他看了程昀寒假弄的公众号,想跟他一起经营。 这家店的老板是东北人,擀面技术一绝,饺子皮薄而不破,又有韧性,一只只饺子塞得和小猪崽似的,胖嘟嘟的。 程昀一边夹着饺子在酱料里翻滚,一边说:“你要加入,我绝无二话,但实话跟你说了,这后台数据都打击得我没有自信心了。” “这件事我也考虑过了,你没有用户基础,光靠做内容出名是很困难的,好多公众号一开始都是在别的社交平台上面做大了,才逐渐引流过来的。” “那我干脆换成多平台同步更新?” 严明羽往蘸碟里又舀了勺辣椒,他吃得鼻头冒汗:“你这个思路是对的,不过旅游这一块,我认为已经属于‘红海市场’,竞争太激烈。再说我们一年到头都在学校里,叁个月假期,能出去几次呢?要培养用户黏性,更新的频率也很重要。” 程昀知道严明羽向来很有主意,他去前台拿了两罐可乐,摆了一罐在严明羽面前。严明羽正好吃得又热又辣,“咕噜咕噜”喝下半罐可乐。 “啊——舒服!”他感叹道,接着之前的话题,“我发现一些大学有很多针对本校学生的公众号,内容包括表白墙、吃喝玩乐、学习资料等等。我们学校虽然有官方频道,但主要内容还是发布各种通知。我们可以创办一个类似的公众号,形成一个本校学生自己的社交圈。” 程昀听得忘记了吃饺子。 严明羽循循善诱:“而且你想,‘程昀的日本之行’为什么没什么点击量?首先,有意愿看这篇文章的,主要是与‘程昀’有瓜葛的人,你的社交圈才多大,用户范围也太局限了。但如果改成‘财大学子的寒假日记’,那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人都更容易产生共鸣了?” “明羽,你他娘的是天才吧。”程昀喃喃道。 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不敢当不敢当,鄙人只是想法比较多。” 两人一拍即合,他们重新申请了一个公众号,取名“财大伊甸园”,成立于2017年的情人节。 严明羽决定先收集学习资料,对学生来说,应付期末考试永远是头一等的大事。他们先将自己手头有的资料拢一拢,最好是每门课都按课件、习题、参考书这样整合在一起。 后来两人又借着彼此的人脉,要到了其他一些专业的资料,但是还远远不够,他们的目标是打造全校学生都能用的平台,所以还需要更多的资料。 由于才刚开学,“财大伊甸园”的数据同样凄凉,严明羽笃定道,等到期中考试,他们的关注量增长一定会迎来一个小高峰。 没隔几天,严明羽又问程昀要日本之行的素材,他要仿照现在最热门的青年自媒体,照葫芦画瓢写一篇故事型的推文。 不得不说,严明羽在这上面真的相当有天赋,他很擅长抓住时兴自媒体的闪光点,融汇各家之精华,谁的标题取得好,谁的图片挑得好,谁的布局排得好……他都颇有心得。 程昀看到成品时啧啧称奇,严明羽取了这样一个标题——财大学子的自述:在经济独立前,我对父母发起了反抗。财大学子,吸引同学进来看的;经济独立,当前大家都很关注的话题;反抗,谁心里还没个英雄主义? 封面是夜晚的东京街头,严明羽调了色调,使其看上去繁华而寂寞。 人比人,气死人。严明羽发布文章的一个星期里,他们增长了二十多个关注量,浏览量比程昀个人公众号的总和还要多。 程昀和邱庭聊到这件事,他都要郁闷死了,明明他辛辛苦苦写的都是干货,大家反而不爱看。 彼时他们正在逛超市,身前的番茄泛着红宝石般的光,带泥的土豆憨厚老实,邱庭决定中午烧个咖喱饭。 开学后第一次见面,程昀想去她家吃饭,说是总在外面吃太破费了,还不健康,这小子居然学会帮她省钱了?! 针对程昀提出的问题,她思考片刻,先问了一个问题:“想看干货,为什么不直接去读论文呢?” 程昀推着购物车,冥思苦想:“大概是我写的东西更偏向生活化?” “我就是稍微打个不太恰当的类比,大多数自媒体利用的其实都是人们的碎片时间,你一上来就长篇大论的,有几个人能耐心读下去?” 邱庭今天依旧戴着程昀送的那条围巾,她不爱穿高领,外套颜色又总是很素,搭一条亮眼的围巾刚刚好。 扫视着那一抹酒红,程昀的嘴角快要飞到天上去。 他自己平时上课也老戴这条围巾,怕打草惊蛇,这次出门才特地没戴。 她煮咖喱习惯加点椰奶,既能中和辛辣,又能为料理增添几分椰香。他们来到了乳制品区,程昀遇见了同班同学李烨磊,对方热切地打了个招呼。 “这位是?”李烨磊打量着邱庭,目光有些疑惑。 “是我……表姐,表姐,这是我同学。” 对比起程昀的心虚,邱庭落落大方地同李烨磊寒暄了几句,然后拉着呆若木鸡的“表弟”去买男士棉拖。 外边下起绵绵的小雨,他们没带伞,不过车停得离超市很近,倒也没怎么淋湿。 到家后“表弟”客气得不得了,见她围了围裙便要凑过来帮忙,一米八二的个子往厨房里一杵,大半空间就被他生生挤没了。 邱庭从冰箱里拿出之前买的咖喱块,程昀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她后退几步想关上冰箱门,就直接撞进他怀里。程昀环上女人的腰,顺势将她往身上一搂,替她合上了冰箱门。 “你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表弟’。”邱庭挣开他的怀抱,皮笑肉不笑。 程昀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唐突,但她离得那么近,他简直毫无抵抗力。 在职场摸爬滚打那么久,邱庭的脸上功夫修炼得极到家,即便心里波涛汹涌,她的表情也是工工整整、熨熨帖帖的,只有那双深棕色的眼眸滚烫得像是要把人烧死。 程昀甚至想用手蒙住她的眼,而后虔诚地献上一吻。于是他往前了一步,邱庭被逼得后背紧贴冰箱门,终是退无可退。 他的呼吸错乱地扑在她脸上,她看见他脸上的绒毛,宛如水蜜桃的表皮。 你会怎么做呢?邱庭的眼神无声地拷问着他。 程昀颤抖地伸出手,轻轻轻轻地握住她额前垂下的几绺头发,顺下了一小片羽毛,估计是从她的羽绒衣里漏出来的。 “‘表姐’,你还长羽毛呀,是不是也会飞呢?” 犯傻 不切时宜的冷笑话没有打动任何人,但他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邱庭将这个多事儿的大块头轰出厨房,一个人下厨反而自在。她中途接了个电话,项晓枫意外怀孕了,她和白如水都还没准备好要孩子。 邱庭调小了火力,走到窗边:“你打算怎么办?” 对面沉默片刻,说:“医生说叁十五岁以上就属于高龄产妇了,建议我早点生下来。可是邱庭,我很害怕,我自己都还没有活明白,难道就要不明不白地把另一个生命带到世上来吗?” “孩子是两个人的事,你不要瞒着他。” “我不会自作主张的,我只是需要思考一下如何开口……老实说,我甚至想过,如果这是个不健康的孩子,我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不要他。” 缥缈的雨丝顺着纱窗落进屋内,挂了电话,邱庭感觉整个人都冷透了。 如果当时能和罗逸文一起出国就好了,她们可以继续相爱,她们也可以不生小孩。 每当她在现实中遇见难题,就会情不自禁这样想。哪怕邱庭心里清楚,想要活得有尊严,在哪个国家都绝非易事,但她潜意识里已经将“罗逸文”当作一根救命稻草,一把火炬,人都需要一些名为“如果”的幻觉来催眠自己。 锅里的汤汁收得异常粘稠,她盛了满满一盘的米饭,将咖喱汁浇在上面。邱庭一个人在家从来没煮过这么多饭,家里的迷你电饭煲打开后显得很夸张。 “开饭了。” 程昀十分捧场地露出期待的神色。 凭良心讲,邱庭的厨艺一般,好在咖喱饭是不怎么需要厨艺的菜肴,随便烧烧都不会难吃。 自从接了项晓枫的电话后,邱庭就没什么胃口,不过男生的吃相又乖巧又可爱,他一定是从小就不用大人操心吃饭的那种宝宝,她被勾得成就感爆棚,暗自立志也要消灭盘子里的食物。 程昀最近剪了个日系少年的发型,刘海略微挡住眉毛,叁七分拨开,露出一小块白皙的额头,小鹿似的黑眸灵气逼人,他的嘴唇因吃了辣而变得红艳艳的,却又不时撅起嘴对着调羹吹气。 他额间细密的汗珠、腮上鼓出的弧度、喉结滚动的频率,都让邱庭心里满满当当的,温暖,却又不止温暖。 邱庭有一种感觉,只要和程昀在一起,她就能够暂时忘记现实中的沉重与苦痛。他好像田里半熟的麦穗,麦粒日益饱满,麦芒逐渐尖锐,麦秆直挺冲天。 他正处于一个写满变数的年纪,未来就像一池浑浊的水,大家在校园里漂浮着,都觉得自己可以浮上去。而步入社会后,生活更像是沉淀后的池水,清的清,浊的浊,各人的生活泾渭分明。 轮到洗碗的时候,程昀主动请缨,邱庭便让他去了。灶台和洗碗池对他来说都太矮,男生弯着腰低着头,一副做低伏小的姿态。 邱庭随手抓来一本便利贴,试图抓住须臾之间的灵感。 望着程昀的背影,她写下: “某个青黄不接的时节里, 我发现了你。 你头上是天,脚下是地,腰杆挺立, 青涩的面庞泛着薄薄的金黄, 追寻理想的勇气化作尖利的麦芒, 浸满知识的头脑孕育饱满的麦粒, 你这样茁壮而舒朗。” 许久没有舞文弄墨,这几句诗蹩脚得邱庭几欲发笑,如果说程昀是小麦,她又算什么? 怀着微妙的恶意,她提笔继续写道: “且将我视作饥肠辘辘的农夫, 用生锈的镰刀, 收割你的天真与活力; 用老旧的石磨, 碾压你的尊严与自信。” 一张便利贴太小,邱庭不得不将结尾写在第二页上。 风路过麦田,看见半熟的小麦,在邱庭眼里,就这就是他们所能维持的全部关系。 程昀的碗还没洗完,他穿着木耳边碎花围裙,造型格外少女。 她撕下一张便利贴,走过去“啪”地一下拍在男生后心的位置。 “嗯?”程同学戴着粉色的橡胶手套,手套上是没冲净的泡沫,“你给我贴了什么?” “写着‘你是笨蛋’的纸条。”女人笑着,眼尾有一道绵延开的细褶,显得尤为柔媚。 他半笑半怒道:“靠,你怎么能趁人之危呢?!” 还真是笨蛋,邱庭摇了摇头。 程同学快马加鞭完成了洗碗的任务,摘下手套,他反手一摸扯下便利贴,上边赫然是邱庭的笔迹。她的字很英气,遒美飘逸,撇捺和竖笔都气势如虹。 “又是收割又是碾压,女人的心可真狠啊。” 餐桌旁有一排储物柜,储物柜上有个收纳物品的小篮子,便利贴就放在那儿。 程昀琢磨着他也该写点什么回敬一下,结果一拿起来就看到诗的结尾: “可我只是田间的风, 既不温暖,也不湿润。 我曾短暂地吹拂过你, 激起一阵海浪似的笑意。” 窗外,绵密的春雨犹如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他又酸又涩,闷得他透不过气。 “程昀,过来吃水果,今天买的芒果超甜!” “哦哦来了。” 他有一种预感,他们绝对不会止步于这样的关系,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程昀深吸一口气,将便利贴放回原位,调整好心情,朝客厅走去。 邱庭正蹲在垃圾桶和沙发之间啃芒果,他坏心顿起,用屁股顶了一下邱庭的肩膀,她双手都沾着芒果汁,不好拿手去撑,一个重心不稳便坐到了地上。 “程昀!”女人咬牙切齿,一双眼睛瞪得好似猫儿。 罪魁祸首敞着腿坐在沙发上拍手大笑,看够了笑话后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啊好气,这家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可恶?! 她去卫生间洗干净了手,一出来便看见程同学坐在“l”形沙发的拐角处吃芒果,他两个膝盖夹着垃圾桶。 程同学倒是很懂得吸取前车之鉴,知道吃芒果要坐着不要蹲着。 邱庭冷笑,同他屁股挨着屁股地坐下了。 真是一副奇异的景象,沙发明明那么宽敞,两个人却像被磁铁吸住一般紧紧贴在一块儿,程昀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邱庭同样感到尴尬,男生的大腿紧实,触感偏硬,他穿着深色牛仔裤,哪怕维持着坐姿,裤腿也不见得紧绷。她索性一个侧身跪上了沙发,钻到他背后,对准他的腰部疯狂输出。 程同学跟软脚虾似的弓起腰,大喊着“我错了我错了,邱大人高抬贵手”。 睚眦必报的邱大人哪里听得进去,自是变本加厉,乘胜追击。 程昀眼泪都笑出来了,他膝盖一松,垃圾桶“哐当”摔在地上,新鲜的芒果皮、芒果核撒了一地。 顾不得那么多,他朝后重重一躺,邱庭成了他的人肉靠垫。程昀的后脑枕到一处异样柔软的地方,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她“啊”的一声惊叫,他的脑袋遭到重重一击。 邱庭肺都要气炸了,这笔买卖她赔得连裤子都不剩,本是用来整治这小子的招数,阴差阳错反而被他占了便宜。她心里痒痒的,像是被猫挠了一样,于是缩到沙发一端,把抱枕当作出气筒狠狠捶打。 她抱着抱枕干坐着,一会儿挠心抓肝,一会儿七窍生烟,仿佛咽了个炸药包,越坐脸越红,越坐身上越燥热。 老老实实清理干净地面,程昀赔着笑脸凑到她跟前,女人躺下翻了个身,留个后脑勺与他对视。 这也难不倒他,程昀积极地为她按摩起肩背来,柔声道:“忙活了一中午,累了吧,我帮你放松一下。” 他一上手才意识到邱庭身上真的没什么肉,只是她168的身高和骨架在那儿摆着,平日里也不显娇小。看看这削薄的肩膀、嶙峋的肩胛骨还有盈盈一握的细腰,又想她的饭量快比麻雀还小,能不瘦吗? 程昀有些心疼,他希望她吃好睡好,笑颜常驻,不要总将自己逼得太紧,于是按摩得愈发用心。 邱庭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发酵后的面团,怒气被男生一下一下的按压和敲击排得干干净净,她没事跟小年轻较什么劲儿啊? “好了好了,别按了,我不生气了。” 她转过身,看见一双过分晶亮的眼睛:“真的?” 他的眼神跟狗盯肉包似的,邱庭被盯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她搓搓手臂道:“真的真的,雨停了,你回去吧,再待下去我要付不起你的薪酬了。” 最后一句话是借口,她不差几百块钱,只是不想让程昀多想。 没想到男生爽朗地露出一口白牙:“那就当我今天义务劳动了。” 义务劳动?谁稀罕你的义务劳动了! 无名的怒火“噌”的一下又蹿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的脾气和涵养都已经被磨砺得极好,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说她对她,她总能一笑了之,怎么遇上程昀这个冤家就破了功呢? 邱庭对准那手感极佳的脸颊狠狠一捏,如愿听到男生的吃痛声,终于解了气。他的脸被捏得有些泛红,她柔情似水地抚摸着:“疼吗?” “当然!” “疼就别犯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