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实验白皮书》 前言 概括起来看,中国语所提到的家,可以说是意味着共同保持家系或家计的人们的观念性或现实性的集团,或者是意味着支撑这个集团生活的财產总体的一个用语。 由血缘关係、配偶关係以及两种关係之间的组合而结成的近亲,被我们广泛并无差别地称为亲族。 滋贺秀三:《中国家族法原理》 § 序章 人类天生就有一种天性,趋向温暖,避开寒冷。但当冬天成为不可避免的自然现象,任何能够在冬天提供温暖的事物,都会被升格为一种享受。 南投庐山,这里曾经是台湾中部最知名的温泉区。无数游客选择在秋冬之际,不惜跋涉千里,来到深山中,住在一栋栋游走法律边缘,甚至根本违建的汤屋和旅店中,就为洗涤一身疲惫。 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后,庐山变得不再令人熟悉。曾经风光的温泉区,颓圮的建筑与泥泞的道路,成为荒烟漫草覆盖,宛如从未有过人烟的电影场景。除了少数当地居民,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人来了。 直到今天,土地开发与房地產热潮以台北为中心向中南部蔓延。一度被遗忘的庐山,再度成为部份开发商覬覦的目标。 庐山温泉一条街旧址,一队未经县府核准的工程团队,正在清理一块预计兴建温泉饭店的基地。 「拎老师咧!阿明,怪手先停一下啦!」当怪手一边清理建筑残骸,旁边的工人们原本三三两两还在说笑,看到挖出来的东西,吓得对怪手司机比划,要他停下动作。 阿明嘴里叼着烟,从驾驶座叹出头问:「怎么了?」 正在监工的工头,还有远从台北来的建筑部门主任都凑过来看。 「那个白白的好像是死人骨头。」一位工人指着土里头露出的半截白色条状物说。 「不过就是一些烂石头,还不赶快开工。」工头怕主任生气,喝斥工人说。他看工人们都不敢动,为坚定工人们的信心,拿起铲子想把他嘴里的「石头」铲出来给大家看个明白。 但当所有人看到白色的坚硬物体还连着其他部位,直到像是头颅一般形状的白骨出现,才让现场眾人慌张的停下动作。 「报……报告主任,好像挖到不该挖、挖的东西了。」工头结结巴巴的对主任说。 主任脸色惨白,倒抽一口凉气,从外套口袋拿出手机,对话筒说:「警察局吗?我要报警……」 § 冰人 「哦!叶子你为何要落下,为何不顾我的殷殷期盼。」 位于台北,校名被认为不合时宜的私立南京大学校园内,一位身着运动t恤,紧身运动七分裤的女孩儿站在一间空教室的讲台,拿着手上的剧本,向站在身旁,穿着休间polo衫的男生含情脉脉的说。 「你不懂!你不懂有些人註定只是过客,就像你我,季节留不住我的存在,註定得从风中凋谢。」男生的表情木然,好似想挤出什么情绪,却又被过度僵硬的肌肉给限制住。 坐在座椅上的七个人,中间那位下巴流着一撮小鬍子的男子,此时用力拍桌,对男生说:「亚麻律,你搞什么鬼,这个台词这样唸是不对的。我问你,树和叶子现在是什么状况?」 亚麻律没多想,表情淡然说:「叶子要走,树想要挽留。」 「那不就对了嘛!挽留是一种捨不得分离的情绪,是一种难过的情绪,是一种矛盾痛苦的情绪,你那个样子叫难过吗?你说你便秘我还比较相信。」对着亚麻律说话不留情面的,是话剧社的社长兼导演,就读影传系大三的徐誉伟,他对社员们的批评总是十分严厉,但因为他从小就是学话剧的,确实也能指出每个人的优缺点,所以大家都很服他。 对亚麻律,徐誉伟的批评已经算是再温和不过,看在亚麻律是学校教育科学院的博士生,又比他大了将近八岁。儘管加入话剧社三个学期,徐誉伟始终在意学长学弟间的辈分,对他多有礼让。 坐在他身后的其他社员,则多不这么想,他们也不懂这位都读博班的大学长,怎么会没事跑来加入话剧社。偏偏他的表现老是差强人意,就像一颗包子,里头不知道塞了什么馅儿,但如何挤就是挤不出来。这学期期末话剧表演,徐誉伟心想剧本里头一个不轻不重的角色挺适合亚麻律,想给他一个机会,没想到练了半天,看样子还是砸了。 「罢了!」徐誉伟回头叫右后方一位男同学,指着亚麻律说:「承焕,你上台跟学长换一下。」 亚麻律走下来,脸上没有不捨与自责,就像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搞砸。他静静找了张靠教室后方的位子坐下,看着台上其他社员们读台词、演戏,他拿笔把观察到的一切言语与动作,密密麻麻的全抄在剧本页面空白处。也是因为亚麻律经常这份认真的模样,所以虽然大家难免对他有所微词,却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 教室后门,一位抱着两本厚重原文书,带着手工赛露露框眼镜的女孩子,缓缓走了进来,坐到亚麻律身旁,对他轻声说:「学长。」 亚麻律转头,见是博士班的同学章秀华,对他轻轻点头。 「学长,戏排的怎么样?」 「老样子,我又拖累大家了。」 「术业有专攻,学长或许只是不适合演戏,但适合做研究啊!」 「你还真会安慰我,我加入话剧社三个学期,还没演好过什么角色。来到这间学校读博班,读到现在也三年了,到现在一篇期刊都提不出来。我看我做什么都不适合。」 「学长半路出家,不是教育心理学科班出身,本来就要花比较多时间追赶大家,不要太心急。」章秀华右手食指轻戳亚麻律的肩头,说。 「或许。」 「你担心不能毕业吗?」 「我不知道,我本来只是想,多数人读博班都能毕业,没理由我就不行。」 「这样想就对了。」章秀华微笑着,鼓励亚麻律。 亚麻律看着章秀华那张因为长期熬夜读书,掛着五、六颗青春痘的脸,静默了几秒鐘。章秀华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撇过头说:「你在看什么?」 「学妹,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羡慕我什么?」 章秀华大学、硕士都在私立南京大学教育学系就读,读书勤奋且天资聪颖,老师们都很看好她未来回校继承衣钵的大学者。目前她为了准备公费留考,暂时于私立南京大学继续博士学业,准备来年考上公费,前往伦敦大学教育学院留学。和亚麻律相比,章秀华表现稳定成长,自己则是在老师心中不断跌价的水饺股。 「羡慕你能把课业和其他生活的各个处理的很好。」 「哪有啊!我也有我处理不好的事情,我也有烦恼。」 「像什么?」亚麻律不解的问。 章秀华瞪大眼睛,对亚麻律欲言又止半天,没好气的说:「好比我有很多教育哲学的问题都不懂,得向学长求教。」 「那些东西你比我学得快,我只是以前读哲学,有底子,你很快就会超越我了。当然我很佩服你,经常抓着我问这个,问那个的,很有学习的企图心。」在亚麻律看来,章秀华性格单纯,对所上好不容易来了一位哲学科班出身的同学,总是主动找自己求教她早就想找人讨论的哲学问题。 章秀华从未察觉亚麻律一点也不想答理她的事实,倒不是章秀华哪里不好,亚麻律自己本来对人就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在研究所,算不上独行侠,毕竟侠还是一个正面的称呼。他比较像是一位异乡人,不知为何漂泊来到私立南京大学教育学系,也没有人在乎他何时会漂走。 「你有卫生纸吗?」亚麻律对章秀华说。 「学长,你又流鼻血啦?」 「天气太热了。」亚麻律拿卫生纸掩住鼻孔,轻描淡写的说。他最近经常觉得头晕,不时会有鼻血流下来。这让亚麻律觉得心浮气躁,亚麻律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把年纪却还能意外察觉内心深处,潜藏某个陌生的自我。 排完话剧,亚麻律揹起他那用了五、六年,用来装书籍、笔电,以及一台长辈赠送,已使用十多年,装着35mm,光圈2的徠卡m6相机等大小物品墨绿色摄影包离开教室。章秀华跟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的跟他说了许多所上其他同学发生的趣事。 亚麻律沉默着,看起来好像在听,偶尔好像嘴角会略为上扬,任何一点反应,都会带给章秀华继续滔滔不绝的刺激。亚麻律对章秀华的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没兴趣关心周遭同学发生了些什么,他有自己的大麻烦要处理,但这个麻烦只有少数人知道。 两人步行通过校园,逐渐接近教育学院大楼。他们站在一楼等候电梯,一同上六楼,来到教育学院的研究生办公室。电梯门甫一打开,正好碰到一位慈眉善目,被一群学生包围的教授黄达。 黄达在教育学系服务二十多年,是一位公认的好好先生,他曾经是私立南京大学最有名的教育心理学学者,但在届龄退休这十年却不再有任何见解独到的理论產出,在学校教职员间渐失过去领导杏坛的魅力。他上课总是一个人乐呵呵的讲课,课程步调缓慢,以至于总是无法完成课程进度。学生们则是因为黄达给分宽松,故虽然上课无聊,选他课的人还是很多。 「老师好。」章秀华走出电梯见到黄达,对他鞠躬说。 亚麻律跟着章秀华向黄达问候,黄达无论对谦逊的章秀华,或者亚麻律冷淡的学生,依旧不改他的招牌笑容。 「来系上办事啊?」黄达对章秀华说。 「有关于双联学制的事情,想和助教諮询一下。」 「老师们都很看好你喔!你要好好加油,等我退休,你就可以接我的班了。」 「老师干麻这样说,老师您怎么可以随便说走就走,我们都还想继续听您的课。」章秀华每次被夸奖,都觉得老师们把她想得太好,羞红了脸。 黄达头一转,对亚麻律说:「之前说要去华夏师大交流的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若需要推荐信,儘管跟老师说一声。我现在在学界虽然影响力不復以往,但多少还是能给年轻人一点帮助。」 「谢谢老师,我考虑的差不多了。」 「是吗?那好,来我的研究室详谈。」听亚麻律的回覆,黄达笑得更开心了。带着亚麻律从旁边楼梯,一路往八楼教师研究室走去。 章秀华本想跟着去,想到自己未免唐突,但她难掩内心惊讶,心想:「向来不怎么关心课业的学长,竟然会想要出去交流,难道学长终于要认真了吗?」 走进黄达的研究室,黄达打开咖啡机,冲了一杯卡布其诺,递给亚麻律:「坐。」 亚麻律手握咖啡,一股暖意从掌心袭来,他面对黄达坐下,看着黄达身后那大片玻璃窗外,梧桐树的青绿叶子,想起稍早排练的话剧,思索社员们那时的对白和表情变化,若有所思起来。 「呵!你在想什么?」 黄达的话语打断了亚麻律的思绪,他啜饮一口咖啡,说:「没什么。」 「律,你说你已经考虑的差不多了,可以说说你的决定吗?」黄达靠在他那张尺寸比身子大上一倍的电脑椅子,整个身子像是快要完全陷入椅背中,对亚麻律说。 「我得承认,教授提出的邀约很诱人。」 亚麻律想起,就在两个礼拜前,黄达找他来到研究室。虽然对学业没有太强烈的学习动机,但也没有恶感。为了毕业,亚麻律在对毕业论文毫无头绪,签订指导教授期限到期前,找了系上和他较无恶感、年资最深、总是一脸和蔼,多年没有论文创作,届龄退休的黄达教授。 正是那一天,黄达教授告诉亚麻律,他愿意接受亚麻律的请託,但要求亚麻律帮他处理一份工作。 那时和黄达的对话,亚麻律仍歷歷在耳。 「听说你到现在还没签订指导教授?」那天见面,黄达一开始就对亚麻律近日思考的困境破题说。 「确实是,现在还没有老师要收我,不过我也没有真正跟哪一位老师谈过。」 「要不要当我的指导生?」 「老师你认真的吗?我的专长不是教育心理学,是教育哲学。」 「你想要的是什么?想毕业,还是想兢兢业业写出一份好论文?」黄达的笑容收敛起来,这是亚麻律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只想毕业。」亚麻律有感黄达这次找自己来,像是做了许多功课,索性直言不讳。 「就让我帮助你毕业。我需要你为我去一趟上海办一件事。」 「办什么事?需要多久时间?」 「我想一年差不多,至于什么事……你得答应了,我才能告诉你。」 「老师,我一旦休学,马上就会被国家徵招入伍,就像我想去,也去不了。」 「有不用休学也能去上海的办法。」 「什么办法?」 「交换学生,我校跟上海华夏师大有签订交换学生的合同,你可以去那里的教育科学院交换学生一年,也趁这一年完成我希望你做的工作。」 「感谢老师厚爱,但先不谈别的,上海的消费水准,就我所知不比台北差,甚至比台北更高,我是普通家庭出身,去上海纵使住学校宿舍,只怕生活上要维持和台北一样的生活水准也有困难。」 「这个简单,我是好几个心理諮商团体的顾问,最少能帮你弄到十万人民币的奖学金,在上海一年,十万人民币够你花了。」 「办好这件事,我就能毕业?我的期刊论文和毕业论文都还没有着落呢!」 「只要你答应替我办事,我就能帮你完成你的心愿。」 亚麻律有点疑心,因为黄达给的条件太好,好到超出了学术的分际。但他并步因此感到害怕,他想自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大不了就是去异地换个环境生活,只要黄达委託他做的不是伤天害理、作奸犯科的事,又有何不可。于是说:「老师,有些事情我是不愿意做的。」 黄达好似看透了亚麻律的心事,语气坚定的说:「放心,这个工作只要做好,绝对不会影响你未来发展,你还是你自己,就当作是交流期间赚得外快就好。」 「我怎么知道老师您会说话算话呢?」 听亚麻律这么一问,黄达知道亚麻律动心了,只有一个动心的人才会谈条件。笑说:「我们所上博士班的毕业门槛,期刊方面要有三级以上期刊三篇,而三篇至少一篇要掛第一作者,另外两篇可以掛第二或第三作者。我这里有一份期刊论文,马上要送审,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参与这份论文的撰写,让你掛第三作者。嘿!这篇可是要发表在tsci等级期刊的论文。」 「只要我答应,我们就以此为范例进行合作吗?」 黄达点头说:「没错。」 「如果真的可以,那我愿意做。请问我要做什么呢?」 「我就当你答应了我的委託,可以吗?」 「可以。」亚麻律看着眼前这位学术界曾经的巨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他觉得自己的这项决定,黄达大概在邀请他来研究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一套让他难以拒绝的理路。 黄达又恢復往常的笑容,说:「我想请你帮我进行以前我諮商做过的个案进行追踪。」 「一个个案?」 「五个。嗯!说是一个也对。」 「我不懂老师的意思。」 「简单说吧!这五个个案牵扯在一起,无法拆开。」 黄达见亚麻律应允,从档案柜拿出一份装订成册的资料,资料封面写着“p”和“f”两个英文字。 「你相信世界上有完美的东西存在吗?」黄达把资料递给亚麻律,顺便问说。 「我相信。」 「像是什么?」 「上帝。上帝是完美的存在。」 「你认为人能创造完美吗?」 「人无法创造完美,但能尽力追求完美。」这时亚麻律领悟了资料封面那个“p”字的意义,说:「那个字指的是“perfect”(完美)?」 黄达点点头。 亚麻律又问:「那个“f”是什么意思?」 黄达的表情认真起来,那么一瞬间,亚麻律确定黄达眼中闪现一个可能从来没有人见过,只有他看见的锐利光芒。 「“family”(家庭),那个字是family”。」 两週前与黄达的对话,亚麻律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次,黄达要求亚麻律帮他前往上海华东师范参与为期一年的博士交换生,并替他进行目前从台湾远居上海生活,一家汪姓五口的个案追踪工作,而这个工作也将成为他的毕业论文,且黄达愿意提供奖学金十万人民币。唯独黄达有一个特别要求,即永远不得洩漏个案追踪工作给任何学校或其他相关的师生与研究者。理由是「文人相轻」,不希望让其他老师知道自己的研究课题。另外一个理由是「保护个案」,个案不希望曝光,这是从事心理治疗与諮商工作的责任。 亚麻律嗅到奇怪的气味,但他没有拒绝,不只是因为毕业的条件诱人,还有他那天生的好奇心,越是出人意表的问题,他越有兴趣知道,就算有风险,就算前途未卜。反正,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而一个不害怕失去的人,却往往能获得勇敢。 两週后在次面对黄达,亚麻律忍不住问了那个积在他胸中很久的问题:「为什么选我?」 「因为你比一般人冷静。」 黄达端起咖啡杯,把咖啡送进嘴里。咖啡杯遮挡了他的嘴唇,亚麻律看不清黄达此时是微笑,或是做其他表情。 § 上海 大雨滂沱的午后,向来不受民眾欢迎的知性谈话节目正在进行录影。摄影机前,黄达与两位台湾教育学者,正在讨论当前台湾家庭与社会的困境,唇枪舌战。画面下方显示打上节目主题的字幕,「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家」。 画面最左边,在美国研究衝突论多年,特别喜欢强调阶级斗争的王姓教授,对着摄影机疾呼:「长久以来,只有极少数人可以上学,这些极少数人需要识字才能实现他们的社会功能。假定职业与财富紧密相关,则社会不平等的影响就如同红线一样穿透了整个教育史。简单地说,有钱人『寻找或购买读写能力』,而读写能力反过来其他们產出更多财富。」 坐在离主持人最近,研究中国教育史出身的李姓教授,则是提出不同的观点,为现况打圆场,说:「『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邇,譬如登高必自卑。』学习虽说是一个由基础到进阶,从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实际上每个人的天赋各有差异,『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王教授你说得太过了,现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只要我们多多重视教育方法,重视教育中给孩子提供的教育内容,教育还是可以发挥其功用。」 黄达夹在两人中间,一直笑而不答,等到主持人特别请他表示意见,他才缓缓说:「两位教授,无论哪一方的意见皆有其值得我们深思之处。家庭,做为一个人成长的基本单位,一直发挥着与学校教育相辅相成,或者带来衝突的影响。而确实每个人的天生稟赋不同,出生的家庭社经条件也不同。这都是我们所无法选择的。然而,在座可有人知道有那么一个故事,据说从前有一位仁慈的国王,他把全国的弃婴集中起来,让专人给予最好的照顾,但没过多久,所有的婴儿都死了。」 王教授刻意比李教授抢快一步,说:「这故事学教育的都听过,缺乏母爱的婴儿,就算获得再好的物质营养,也会因为缺乏心灵上的依附关係,内在动力而难以生存。这个故事基本过度夸张了,实际上在育幼院长大的孩子也不少。」 「但是有多少育幼院长大的孩子,经过我们长期追踪,他们在社会上过得比一般经济条件属于小康家庭水平线以上的人好呢?他们是否有长期心理方面的困扰呢?这些都是我们该追踪与调查的。」 王教授一时答不上来,李教授抓到机会说:「这部份我记得有学者进行研究,不过还是请黄教授回答我们,我们讨论的论题这跟你所提的家庭这个主轴,有什么关係?」 黄达还是那么不急不徐,丝毫不受两位教授争相回答的影响,说:「难道家庭失功能,我们就不能创造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给予家庭成员足够的心灵温暖吗?」 「你说的是寄养家庭吗?寄养家庭还是有寄养家庭的问题,毕竟一个孩子身在一个非原生家庭的环境……」 黄达等到王教授长篇大论完,才说:「我指的不是寄养家庭,我指的是组合出一个理想的家庭。」 「理想的家庭?黄教授,你的想法就我愚见,颇为类似多元成家的概念。」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多元成家是个体自己选择家庭成员,但我认为理想的家庭,应该由专业人士辅导,通过经检证的理论,帮助有缺陷的个体组成一个彼此互补的家庭。就好像一个性虐待狂,他基本无法在正常异性的性关係中得到性满足。但如果一位性虐待狂匹配一位被虐待狂,就成了天作之合。一个家庭的组成,也许我们该关注的不是家庭的每个成员都以一本叫“dsm”(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来评估每个成员身心健全,然后说只有这样的几个人组成家庭,家庭才会幸福美满。或许我们应该寻找的是一个组合起来对每个成员最恰当的组合,儘管当中的成员各个都有各自的不寻常处。」 黄达的陈辞的态度算不上慷慨激昂,但他把自己的理念说到后头,越展现出一种坚定。从他的眼神,在场主持人跟教授都能感受到黄达自己本身完全相信自己这一套说法。 「说的容易,每个人各有其差异性,要了解一个人已经不容易,更何况家庭组合不是乐高,哪能说组就组。黄教授,你这看法就像柏拉图提出的『哲学王』和『理想国』,都只是理论上的完美,现实中怎么可能做得到。」 李教授和王教授,都对黄达的看法颇不以为然。 王教授补上一句:「难不成,黄教授您进行过具体的个案研究?」 对两位教授的讥讽,黄达摆手说:「这牵涉到『家庭』、『亲属』的伦理问题,我想现阶段只适合做理论假设,以上仅为我个人大胆的推断,感谢两位教授不吝提点。」 主持人看三人之间有点火药味,连忙打圆场,对摄影机说:「我们先进一段广告。」 黄达在台北录影同时,亚麻律搭乘的飞机悄悄飞过台湾海峡。 「飞机即将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三十摄氏度……」机场的声音,透过带着沙沙声的广播喇叭传来,唤醒一上机就沉沉睡去的亚麻律。这一觉,亚麻律睡得特别好,上机前他确认帐户收到了一笔两万人民币的款项,而最近一期的教育心理期刊,也刊登了由黄达掛名第一作者,他掛名第三作者的论文。 亚麻律等待大多数旅客都下飞机,他才慢条斯理的起身拿下随身背包。一份报纸在他站起时,从身上滑落。空姐见状,走过去将报纸拾起,递给亚麻律。 「先生,你的报纸还要吗?」 报纸朝外那一页,当中一段新闻描述的正是庐山温泉区开发案,挖到五具白骨的新闻。据调查局鑑识的结果,五具骨骸被挖掘处,并非案发地点,死亡时间距今约十六到二十年,被人蓄意埋藏于庐山温泉汤屋一带废墟。鑑识完成后的比对工作尚在进行,负责该案件的刑警李志清组长表示,除性别外,尚无法确认五具白骨——一位成年男性、一位成年女性,三位幼童——的身份。 目前警方研判很可能是一家人,并就失踪人口与台湾各地五口之家的家庭进行调查。 谜样的五具白骨,这则新闻倒也无法与某天王疑似出柜,被记者跟拍的新闻份量相比,没有在太多人心中留下印记,只被放在报纸内页的角落。 亚麻律摆摆手,对空姐说:「不用了,谢谢。」 入境大厅,没有人来接机。因为亚麻律比华夏师大提供接机的时间,早了两个礼拜抵达上海。和其他学生不同,亚麻律因为有了黄达金援的奖学金,得以不用住在学校宿舍,而是可以自由选择在华夏师大校区附近租屋。这也是亚麻律需要奖学金的原因,他习惯一个人住,也必须一个人住。时时刻刻面对他人,尤其是被迫要进行社交的同学、室友,都会让亚麻律觉得特别累。 全因亚麻律有个异于常人,不寻常的缺陷。 早在二十年前,他的就诊纪录就添了一笔,以目前医学高度尚无法克服的疾病,前额叶皮质(pfc)缺陷。 亚麻律是一位器质性精神障碍(organicpsychosis)者,在情感辨识上有障碍,依靠后天学习与自己的归纳才能在社会上维持和谐的人际关係。成长过程中,亚麻律的祕密一直隐藏的很好,就像他前额有道两公分的疤,被头发盖住,除非特地剥开才会被看见。亚麻律不记得自己怎么弄伤的,他也不在意,因为他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他对自己说,「记不得的表示不重要」。 新生入学的体检上,他会跟问诊的医生坦承此事。除此之外,只有少数读过报告的老师知晓。 依靠足够的智力和努力,他选择以相对单纯的校园为主要生活圈,但若无必要,亚麻律总是尽可能减少与他人进行情感交流的机会,以免自己的精神障碍被发现。 亚麻律身边一直缺乏与之热络的朋友,他的兴趣是阅读,好从书中人物和情节了解情感交流;以及摄影,透过镜头捕捉各种人物表情和肢体反应,作为学习与模仿的样本。进入私立南京大学,他发现加入话剧社,还能透过对他人表演时的表情动作,以及口白腔调,得到更动态的理解,因而每週话剧社的活动,他从不缺席。 对于自己的气质性精神障碍,亚麻律并没有跟学校老师和同学提起。身体检查也不会特别检查这一项,除了自己小时候诊断的医院之外,亚麻律不在任何地方留下对自己这项身心问题的纪录。但从小时候开始,他的冷漠就被视为一种「奇怪」的表现。幸好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被当成怪人。 没人来接机,正合亚麻律的意思,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身上还是带着纪录不同情感反应,该如何表达的札记簿。 华夏师大位于上海普陀区,靠近金沙江路站地铁站,属于上海市中心。搭乘地铁不超过二十分鐘的距离,就能抵达静安寺商业区,毋寧说佔据上海中心,宛如台北中正区的地理位置,无论往东西南北任何方向,都很便利。 从浦东机场问了服务人员,搭配从台湾带来的旅游地图,亚麻律背着相机包,拖着二十四吋硬质拉桿箱,决定搭乘地铁。机场到华夏师大附近的金沙江路站要一个半小时以上的交通时间,对于第一次来到上海的旅客,却是最简单而方便的交通路线。 在广兰路站转车后,车厢里头的乘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多元。在机场看到拉着行李,穿着特显体面的旅客少了,更多的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以及各种休间服装的年轻人。带着孩子的乘客也不少,一路上,亚麻律发现大陆虽有对于生育人口的一些法令限制,路上随处能碰到孩子的数量远比台北大得多。 尤其这里的孩子无论皮肤白皙或黝黑,脸颊多是红通通的,特显粉嫩俏皮。和台湾孩子双颊基本就是和身体其他部位肤色无异,很是不同。 抱着来上海探索新世界,顺便完成老师交办的任务,间暇再读点书的心态,亚麻律步出班机,他觉得自己踩在上海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脚步都无比轻盈。离开学校,也离开了让他深感压力的环境。 地铁从地面上的轻轨,逐渐行至地下。窗外景色一黑,不见蓝天白云与绿树。亚麻律觉得轻盈的脚步顿时有点沉重,他没来过上海,他不知道在金沙江路站外等待他的,是怎么样一个世界。 出站后,亚麻律挑了离华夏师大最近的位置,拖着行李,因肾上腺素的带动而不感疲惫。在花了一个小时观察学校四周环境,他选了离学校有一小段距离,金沙江路站与曹扬路站中间的区域,做为寻找租屋处的范围。这个范围,同时也是黄达提供的资料中汪家五口的居住地附近。说是附近,亚麻律不希望跟个案住得太近,也不希望隔得太远。太近,怕大家见面尷尬。太远,他嫌工作不便。 黄达提供的资料大体完整,对于汪家人的最后居住地址,黄达表示因为上一次联系已将近一年,不能完全确认。电话号码似乎有换而联系不上,但估计应该不至于搬家。 若是搬离资料上的地址,黄达希望亚麻绿能透过本来的资料做为线索,找到个案。亚麻律一心祈祷不要发生这件事,他只想轻松生活,可不想在上海除了在学校面对老师、同学,还得在校外扮演一位名侦探。 寻找房子的过程,比亚麻律预设的方法简单,却也累人。上海租屋和台湾不同,在台湾,房客大可以在网路和社区公佈栏上找到可与房东直接联系的电话。在上海,租屋全仰赖仲介,所以上海遍地都是房屋仲介公司,招牌琳瑯满目,但不透过他们,你无法与屋主直接联系。这另外也说明了上海的房价为何节节高升,因为仲介抽佣一年比一年多,而羊毛出在羊身上,转嫁给房客的租金自然形成年年涨势。 既然脱离不了仲介,亚麻律只好一家家请仲介带看不同的房屋。上海是个集繁华与古朴于一身的城市,新大厦与所谓的老公房,租金可以差到三分之一以上。 刚开始,一切问题都围绕在钱上,亚麻律想稍微杀一点价,但仲介开的价格很硬,基本连一点杀价空间都没有。在一个需求大于供给的市场,他们是可以有这样的底气。 后来,问题不在钱上,而在于体力。仲介带看房屋全靠双腿走,亚麻律本来想省一点住宿费,老公房没有电梯,五楼直上直下得爬楼梯。一些比较新的社区虽然有电梯,但大陆一个社区的范围比台湾大得多,一栋栋、一间间看下来,亚麻律走了半天的路,最后找到一个价格还可以,环境乾净,一楼又有警卫的社区大厦,便和仲介做最后的商谈。 「可以帮我保留这个房间吗?」亚麻律用手擦去额头汗水,对穿着套装,操福建口音的仲介阿姨说。 「保留可以,但只能保留到明天。」 「明天!多保留几天行吗?」亚麻律想起请人帮助的口吻,尽可能模仿说。 「不行,每天都有人来看房子,更何况我空一天,就少收一天的租金。」仲介的态度很坚决,就跟带看中间,他手机响起的次数一样,他实在不缺眼前这位客人。 「那好吧!这房间我要了。」亚麻律故作无奈状。 「好的,那到办公室,我们签合同。」到办公室,签合同的换成一位操广东口音,理了一个清爽大光头的男子。但他也不是屋主,而是该社区多间套房的管理者罗先生,他背后是某一个香港的房地產集团。说穿了,挥汗的都只是大市场中的小螺丝钉。 立下契约,亚麻律把行李放进屋内。罗先生把钥匙交给他,不断耳提面命,要他收好钥匙,因为他们为了避免纠纷,不留备份钥匙。 送走罗先生,亚麻律这才松一口气。他从位于二十四楼的套房落地窗向外望,整个社区十二栋大楼和中庭,以及远远望去,座落于都会灰濛濛空气中的街景,亚麻律知道这就是他接下来一年的家,也是执行黄达教授任务的办公室。 亚麻律打开手提箱,拿出一大叠影印的纸本来谈者纪录。这些纸本纪录皆为印表机影印,是经人整理,电脑打字,而非第一手的手写访谈稿,以及諮商师做的笔记。 其中四份个案资料有照片,一份没有。亚麻律曾询问黄达这件事,但黄达只表示若能找到另外四个人的任何一个人,就能找到其他人。这五个个案一起生活,就像一个家庭。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治疗的个案吗?」亚麻律曾问黄达这个问题。有趣的是黄达先是点头,然后微微摇头。其实他点头的时候也有点不那么踏实,但亚麻律不在乎这些,因为他觉得这跟自己没啥大关係。他身为教育哲学组的学生,跑来凑教育心理学组的热闹,已经让系上一些人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有许多传闻。亚麻律只想低调,而他知道最高明的低调,就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来上海之前,亚麻律虽然稍微瀏览了这些笔记,此刻他还不想马上开工。他想出去走走,先认识一下眼前的这个城市。 现代人,除了吃饭和交通,要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通讯。亚麻律把相机、地图、基本证件和一本随身读物,蒙特梭利所着的《童年的祕密》塞进摄影包,出门走了半个小时,才找到一间中国移动营业厅,他办了一张3gsim卡,把从台湾带来的手机中原本使用台湾电信公司的卡片替换。然后他用新的号码,传了一封简讯给黄达: 「老师我到了,刚安顿好。明天我会开始处理老师交办的工作。」 黄达立即回传简讯: 「辛苦了,接下来就拜託你了。」 亚麻律正想要是不是要再回些什么信息给教授,突然听到喇叭声,他抬起头见一辆电动机车几乎快要撞向他,赶紧往后退到人行道上。 「呼!」亚麻律长吁一口气,他仔细瞧了马路,发现上海基本看不到加汽油的机车,只有在地铁站周围,有些骑乘打挡车的中年人,他们干的是违法载客的生意。除此之外,多数人都骑乘充电的电动机车。电动机车运转的声音很小,这时天色渐渐昏暗,但电动机车的驾驶或许是为了省电的理由,基本都不开灯,所以行人自己走路得当心。 亚麻律在街上四处转了转,肚子开始发出需要食物的哀鸣声。他看到许多不认识的餐厅招牌,每个看起来都那么有趣,让他拿不定主义。走过金沙江路站,华夏师大斜对角有间新开幕不久的大型商场。 亚麻律走了半天,乾脆进去吹吹冷气。一楼那气派的大厅,以及两旁世界顶级的名牌专柜,只在他的眼帘中留下永远模糊的印象。他对死物没有兴趣,而所有的物件都是死物。 他明白,却无法认同为什么有些人要为死物花那么多钱,费那么多心力,甚至不惜出卖自己。这个世界,活物都会被淘汰了,就像人会死,就像人会被其他人践踏,更何况死物。无论是用真皮或化学原料製成,昂贵的名牌包,买的那一瞬间,或者说被设计出来的那一瞬间,就註定那个物件过时,即将成为生命微不足道,被遗弃的命运。 反过来说,人的人性中有「遗弃」的本性。亚麻律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遗弃的行为,他从小看到大。丈夫遗弃妻子、妈妈遗弃孩子、首长遗弃秘书、政府遗弃国民、老闆遗弃员工、人类遗弃大自然……。以至于在《圣经》中,上帝遗弃了亚当和夏娃,恐怕因为人生来就有以自我为中心的本性,遗弃自认为不重要的事物的劣根性。 来到上海的第一餐,他选择了最全球化的餐厅,肯德基的套餐。上海肯德基价格比台北还高一些。亚麻律这钱花的有点不甘愿,但他很意外肯德基在大陆的生意如此火热,他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但他转念一想,倒也不怎么令人意外,他听在法国留学的学长说,法国年轻人也爱吃麦当劳,夏天来杯星冰乐,喜欢好莱坞电影和明星。 一个大国想要征服世界,而最好的武器就是文化。亚麻律喝了两口可乐,内心乾笑,「如果这黑呼呼的气泡水是中国人发明的,也许中国人早就已经靠可乐征服世界了。」 亚麻律拿出《童年的祕密》,一边读书,一边用餐。平时在台湾,他可以大半天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头,浑然不觉周遭的动态。可是上海这个地方,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的,他把一个小世界转换成另外一个小世界,一个观察周遭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头,表面上一切对他敞开,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看得到他所看见的是什么。那是表象底下,叫做「本质」的东西。却是许多人经常忽略的东西,亚麻律认为那不是人们刻意忽略,而是经年累月养成的坏习惯。 如果满足于表象,快乐会简单许多。就像读书学习,何必每个人都搞得那么累,要鑽研到知识的深处,知道事物的原因原理。我们可以只知道技术,靠技术来赚钱。就像男人可以只停留在欣赏女人一对硕乳的层次,因为看与触摸得到满足,何必问那个被触摸的女人为什么愿意被触摸,为什么愿意袒胸露乳,又这一切背后是否代表着某种思想与意义。 如果我们爱一个人,不需要爱他的灵魂,只要爱我们看到的表面的那些,把爱与理解分开,感情也能变得简单一点,纯粹一点。唯一不能提防的,就是可能我们会被欺骗,因为我们的认识不够,或者对方有意隐瞒。但这个风险,似乎对多数人来说,比起努力理解要付出的辛苦,反而还容易被接受一些。 亚麻律也许不懂感情,但他努力试着去弄懂。这偶尔也让他疑惑,疑惑于一般人明明都没有感情障碍,却为什么不愿意多付出一点,搞懂相对自己来说,对一般人简单明瞭的意义。 § 社群 没有亚麻律在的校园,对章秀华来说,显得过度平和,就像在会打呼的老伴儿身边睡了一辈子的妻子,突然拥有安静的晚上,反倒不自在。 坐在研究室里头,章秀华怎么也读不下眼前的书,她想起亚麻律那张面无表情,对生活也颇为漠然的行为,本来不太注意的细节,纷纷映入眼帘。 「我是怎么了?」章秀华对自己无法专注学习,感到有点不可思议。 博士生研究室的格局,其实就是一间大办公室,每位研究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办公桌椅,成ㄇ字型排列。彼此的背影相对,但研究室中间,有系上提供的茶几和几张凳子,供研究生们读书之馀互相交流使用。 三位同学正在讨论前一晚在电视上看到,黄达教授上的谈话性节目,对黄达教授的看法,分别提出自己的意见。 章秀华也看了那个节目,她对节目内容没有太多想法。衝突论等教育社会学的理论,大学到研究所不知读了多少,但她并不怎么能够融入那些理论之中。章秀华想,这大概跟自己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有关,爸爸在她出生前已经是银行襄理,如今怎么也是个中高阶主管。妈妈是一位届龄退休的高中老师,从小对她的教育特别费心。细数成长歷程,从来不需要为钱操心,想出国旅行、游学,家里也都能提供支持。以前参加社团,前进偏乡进行一个暑假的服务,但那些孩子留下的,都只是一些让自己感动,却不知道对孩子来说是否真能带来帮助的记忆。 拿起放在檯灯旁边的手机,章秀华看了一下skype,早上发给亚麻律的信息。亚麻律很少回应章秀华的信息,尤其在离开台湾之后。 「学长到底在干什么呢?他去华夏师大真的有好好学习吗?」章秀华心底萌生许多疑问,而最大的疑问,就是黄达教授和亚麻律之间何时成了指导与被指导的关係。那篇亚麻律掛了第三作者的文章也引起她的注意,她知道教育心理学是亚麻律的弱项,也从没听说亚麻律参与黄达教授的研究计画。可是章秀华纵使满肚子疑惑,她也不敢造次,找教授问明白。 章秀华只能等待,等待亚麻律偶尔透过翻墙软体,好在许多网站被封锁的大陆,偶尔更新脸书状态,以及他不知何时才会一时兴起回应的讯息。 为了转换心情,章秀华走出学院大楼,想出去透透气。 她坐在校园里头那棵建校之初便存在的老榕树底下,静静看着田径场上不住绕圈的慢跑者。 章秀华的指导教授是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取得博士学位的女教授白玛,被视为系上中生代教授中流砥柱,系主任深怕她被台大等校挖角,毕竟私立大学给的薪水虽高,国立大学提供给教职员的终身俸更具诱惑。白玛刚结束一门大学部的课,回所上途中见章秀华坐在树下愁眉不展,走到她身边唤了声:「秀华。」 「教授。」章秀华整个人站起来。 白玛示意要章秀华坐下,然后自己也坐在她身边说:「我们一个礼拜没见了吧!都还好吗?」 「还好。」 「你的研究有什么进展了吗?」 「我最近读了教授提到的美国心理协会几篇关于灵性諮商的论文,引发我对哲学中灵魂论的疑惑,有点动摇我本来物理主义的立场。不过我还没有一个足够充分的认识,请教授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慢慢来,你才博士一年级,有很多时间去建构你的基础知识。」 「可是我没有教授那颗天才一般的头脑呀!」 「我不是什么天才,我也是靠努力才有今天。」 章秀华喜欢白玛,尤其是她的谦逊,而且白玛的谦逊给人一种实在,而非做作的态度。 「你之前提到那位读哲学的学长呢,还有联系吗?我听说他去了上海交换学生是吧?」 章秀华没想到老师会跟自己聊到亚麻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白玛也喜欢章秀华,章秀华是一个藏不住心底话,特别单纯的一个孩子,她的心清澈的宛如水晶。但白玛有时也担心,这么一颗纯粹的心,很容易就被五顏六色,乃至污秽不堪的社会给粉碎。她约略猜得出章秀华对亚麻律有一点不同其他所上同儕的情愫,而这反而是章秀华自己弄不明白的。 「老师也知道他去了上海啊!一年的时间不短,希望学长能有所收穫。」 「黄达教授也真有趣,他挺喜欢派学生去上海交流的呢!」 「喜欢?」 「是啊!我记得是前年,博士班有一位黄达的指导生也是去上海交流,结果一去就没回来,听说他好像跑去大陆读书了。」 「那位学长叫什么名字呢?」 「这……这我得想想,好像姓萧。因为我是前年来这个学校,刚好跟这位学生错过,详细的你可能要去问助教。」白玛有点后悔之前回答的太轻率,特别是「一去不回」那句,章秀华听了之后,整个人彷彿蒙上一层灰。 然而,白玛小看了章秀华的坚毅。她也许不明白自己的感情,但她决定要走的路,绝对不会轻易修改路径。章秀华默默展开她的寒假计画,去上海找亚麻律。 章秀华掛在亚麻律身上的烦恼,亚麻律没有丝毫感觉。 亚麻律的生活,离不开咖啡与酒精,有时他觉得自己有这两样东西就能活下去。 大学的时候,亚麻律曾经大病一场,他喝了一杯麦当劳的美式咖啡,整个人很快的陷入重度晕眩,他不得已,倒在一处公园的长椅上,睡了一个多小时,才勉强清醒。 后来他被晕眩症足足折磨了两年,时好时坏。直到他去法国找学长,天天和学长出入各种咖啡店,他因为咖啡引起的晕眩症,就这么不药而癒。 可是咖啡对亚麻律来说就像开水,起不了任何提神的作用,唯独喝到品质不佳的咖啡,会偶尔引发他的心悸和轻微晕眩。 至于酒,亚麻律是爱酒的。酒是他类比人类情感和个性最好的饮料,特别是葡萄酒,用同一种水果,竟然能够创造出千变万化的滋味。亚麻律喜欢对人的形容词来描述它们。 有的酒初尝愤怒而焦躁,但在时间的柔化中,却转为值得倚赖的坚毅。有的酒刚开始如温柔佳人,但那只是认识之初,后韵中带来的更多是令人悲伤的冷冽。但亚麻律没有什么钱,他没喝过多少好酒。 酒精的作用,会让他觉得自己变得有感情一点,他也知道那可能只是错觉,酒精使人变得猖狂,行为大胆。但猖狂不等于有感情,大胆也只是一种鲁莽,而不是对他人情感的理解与表达。然而,即使只是错觉也好,一个人的错觉,能带来多少损失呢! 等待学期开始的每一天,亚麻律每天带着个案的资料,以及自己的书,到不同的咖啡店进行研究,同时寻找一间适合长期窝居的咖啡店。 连续试了七、八间,亚麻律终于在水城路一带,有许多日本人居住的区域,找到一间日本人经营的咖啡店「峰」。这间咖啡店没有禁烟,离喧嚣的大马路也有一段距离。亚麻律自己不抽烟,但他也不介意别人抽烟,某种程度他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中,烟雾成为他不需要刻意摆出某种表情的保护罩。还有周遭多为客人,用他听不懂的日语交谈,也让他不至于因为环境而分心。 第三次造访「峰」的这天,于无法理解的话语声和烟雾夹杂的空气中,倒是出现两个让他有点在意的东西。 善澄,她苍白的像是从来没有吸吮过足够的营养,但若直视她的双眸,又会被那闪现于无力之中黑溜溜,如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的目光吸引。她的视线所及,不抗拒,也不相迎,就像没有焦点,只是看着。 她坐在「峰」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这里抽烟的人最少,因为门口面向西面,一到下午便有刺眼的阳光放肆的扫进屋内。 店里头几位男客人瞧了她两眼,但谁也没有过去搭訕,对他们来说,善澄的存在带来一种近距离欣赏日本陶瓷娃娃的艺术感。 亚麻律坐在咖啡店离门口最远的墙边,和善澄中间隔了四张双人桌。而位于吧台对面的墙边,郑紫坐在一个刚好与亚麻律和善澄形成正三角形的位置。 郑紫的穿着特别显示曲线,修长又不失肉感的腿通过腰际,与上半身最能引发男人母性的突出处,形成一幅诱人的图示。她那双超过十公分鞋跟的高跟鞋,有规律的在木头地板上轻敲。相对于善澄呈现出不可侵犯的气质,郑紫则浑身散发让咖啡店内男士都像苍蝇一般浑身不自在,不停想往她坐着的方向蠕动。每当她拿出菸,就会有男士过去为她点上。 亚麻律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想起人们经常用天使与恶魔来形容人内心善与恶的衝突,从当前的局面来说,比起天使,男人到底是更喜欢恶魔,还是因为自惭形秽,所以露出倾向与恶魔交往的假象。可是天使和恶魔,难道是可以光从外表辨认出来的吗? 外头驶来一辆宾士轿车,就停在咖啡店门口对面,善澄的手机响起,她接起手机,刚开始以和外表一致的和缓语气,后来则逐渐拉高她颤抖着的嗓音。 善澄起身走到吧台,快速结帐后,推开门走向对街。 掛在大门内侧的风铃「叮零」响声,亚麻律望向门外,善澄背影的视线,注意到他方才座位脚边有个小提琴琴盒。 亚麻律从座位上跳起来,拉起那个檜木红,刻有「善澄」标籤的琴盒,赶紧推开门追上去。 「嘿,你的琴!」 善澄那时已经走到轿车门边,她没有立即坐进车内,而是和驾驶座,那位隐藏在隔热玻璃下不知名的人士,透过副驾驶座的车窗说话。 车开走了,就在亚麻律站在马路中间,脚踩马路中间那条白线,看着眼前这一幕上演的时候。 亚麻律看到善澄在流泪,儘管她刻意用纤细的手臂遮挡着,他想起这是一个人伤心难过的信号。 「你不要命啦!」一位出租车驾驶从亚麻律身后开过,对站在马路中间的亚麻律吼道。 亚麻律穿过马路,走到善澄身边,犹豫着该先递给她小提琴琴盒,还是面纸。最后他决定两样物品,由左右手同时伸出去,让她自己选。 「她会先选什么呢?」亚麻律好奇的等待结果。 善澄接过面纸,说了声谢谢,跟着接过琴盒。 亚麻律从善澄的选择,看出她内心对两种不同价值的看重程度。 善澄走到路边,想要拦出租车,但上海不像台北,出租车由于车辆数量的管制,本来就不多,形成供给失衡,出租车司机跋扈,黑车横行的情况。碰上下班时间,一时半刻根本拦不到车。亚麻律站在善澄身旁,他没有主动帮他挥手,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只是静静的看,直到善澄终于上了一辆上海到处可见的「大眾」出租车。 走回咖啡店,亚麻律找了一下自己的座位。他的记忆力不至于差到走出店外半个小时,就忘记自己的位子。他一开始的迷惑,在于他发现自己的位子上多了一个人,那个点烟就能吸引其他男人靠近的女人。 亚麻律没有立即夺回自己的位子,他坐在女子对面,而女子也和他一样,丝毫不介意彼此存在,翻开他的资料。 「你是台湾人?」郑紫抬头瞧了亚麻律一眼,说。 「我是。」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猜到的吗?」 「口音吧!这里很多台湾人,另外你翻看的资料都是繁体字,我想这些都足够你推论了。」 「你知道台湾男人在上海什么形象吗?」 「什么形象?」 「烂透了,何止包二奶,三奶、四奶多的去了。上海女孩子都知道,台湾来的男人最花心,最没节操。」 「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 「你是什么样的人关我屁事。不过,你刚刚的表现倒是挺绅士的。」 与郑紫的对话,每一句都让亚麻律兴奋无比,他太喜欢这种直言不讳的人了,尤其是郑紫那种话中带刺,却偏偏夹在江苏软语中间,更显得有种衝突的美感。 「你看得懂这些资料吗,需不需要我为你解释?」亚麻律想释放一点善意。至少他觉得他在释放善意。 「看不懂,你这些对话啊!资料什么的太墨跡了!看没几页我头都痛了,这给鬼看啊?」 「这是諮商师与来谈者进行访谈所整理的资料,已经经过精简和整理了,我想原始逐字稿应该更冗长。」 「諮商是什么?」 亚麻律来大陆几天,这问题刚开始也被问了几次,然后他才搞懂在台湾所谓的「諮商」,在大陆叫「諮询」。 「就是你们说的諮询。」 「喔!骗钱的啊!」 郑紫很轻易的对亚麻律又下了一个轻率的定义,让亚麻律更觉得有趣。于是他请郑紫喝了一杯咖啡,果不其然郑紫拒绝了亚麻律的咖啡,或许因为她想喝抹茶,又或许她就是喜欢跟人唱反调。两人介绍彼此,开始漫无目的的聊天。亚麻律的话题大多是一些他对人的看法,而郑紫则一一加以提出自己的解释。两人一直聊到郑紫放在口袋的第二支手机,发出刺耳的铃响。 郑紫接起手机,对话筒说:「嗯……我知道了……地址给我。……你在复述一遍。行了行了,我这就过去,叫客人等个四十分鐘。」 「这么晚还要工作?」亚麻律见郑紫起身要走,问说。 「不像你那么好命,喝咖啡、读书,装什么屌斯。」 郑紫找到收银台付了自己的饮料钱,没有要让亚麻律请客的意思。她拿起店家名片,把自己的电话写在名片上,走到亚麻律身旁,把名片交给他,说:「亚先生,有空再跟聊你那些有趣的大道理。」 郑紫离开后,足足过了一个小时,亚麻律才想到,「那个女人为什么跑到我的座位来?」 这个问题在亚麻律继续翻看个案,在一叠资料下见到一张名片。名片的底色是薰衣草紫,一面印了墨色电话号码。另一面写了几个丑陋的字: 「年轻小哥有折扣,郑紫。」 载着一肚子的咖啡因,亚麻律回到社区,白玉路口有间湘菜馆,对面的良友便利店是附近眾多便利店中生意最好的。 在便利店买东西,价格比大卖场高,但亚麻律喜欢来这个地方,因为老闆顾林对附近的环境瞭若指掌。亚麻律想要开户、买辆自行车、找药局什么的,问老闆就对了。老闆身边有位高中没有毕业的女孩,叫顾珍。老闆是她的叔叔,每当老闆不在,她就是店里头的掌柜。 顾珍每天都看到亚麻律,但她每分鐘看的是她的手机。 「嘿!我昨天问的问题,你叔叔有回覆我了吗?」亚麻律随手抓了一瓶酸奶,跨过趴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猫,走到柜台前对顾珍说。 「你叔叔今天不在啊?」 「嗯,今天就我当班。对了,我叔叔上次问你有没有兴趣当他姪女的家教,你考虑的怎么样?」 「你叔叔真的很热心,让我连『同城』都不用上就有打工机会。可是我想开学之后会很忙,帮我跟你叔叔说,还是算了。」 「好吧!我会跟我叔叔说的。」 「谢谢。」 「不用谢。喔!我叔叔还有个问题,拜託我问你呢!他说你在台湾读博士,来这里交流不住学校宿舍,一个人住月租三千多块的单间,你是不是富二代啊?」 「我这次来交换有申请到学校的奖学金,所以有比较充足的资金可以租房。」亚麻律把早准备好的理由随口唸出来,他对自己有所准备,也派上用场,内心窃喜。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你还是一位班级代表。」 「大概是你说的这意思。」 亚麻律怕继续跟顾珍聊下去,她会冒出事前没有准备妥当的问题。亚麻律自认临场反应不差,但就怕他古怪的表情会引人怀疑,或者因为对顾珍在情绪表达上的理解错误,破坏了两人的关係。一旦关係破坏,以后假使有需要,想从她这边得到资讯就困难了。 偏偏这时候,顾林回来了,他看到亚麻律,话匣子就是停不下来。亚麻律领教过给几次,这位热心的大叔颇有当老师的特质,整张嘴絮絮叨叨的,就像一把机关枪。他说话的姿态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长者,且刻意压低姿态,像是忍不住要将世间的真理告诉身边的聆听者。 顾林传递的真理,基本不脱离三件事,「中国人喝就是要喝白酒,中国南方没有好酸奶,上海是中国最现代化的城市。」 除了第一项,亚麻律觉得顾林的第二项虽然还没有机会验证,但每天来一点酸奶,已经是他的习惯。 「小老弟,来大陆读书还不忘找个兼职,不容易啊!」 「大叔,不是我说,上海的物价太高了。」 「比你们台北还高吧!我看报纸,现在上海物价都快比上东京、纽约这些国外大城市高了。」只要是说到上海发展好的一面,顾林的表情会透出一份骄傲。但是这份骄傲也是复杂的,因为顾林并非老上海,他算是第二代,而顾珍则算是第三代。 「可是物价一直攀高,人民的收入没有跟着提高,那怎么办呢?我看附近餐厅,现在还有月薪两、三千人民币的工作。我住的小区,一间套房的一个月租金就那么高了,外地来打工的人们要怎么生活呢?」亚麻律喜欢拿外地人与上海人之间的问题来问顾林,因为只有在这些问题上,亚麻律觉得顾林的回应会变得客观一点,而且经常会激起他小时候的回忆。 「你说的也没错,这物价一直涨,老百姓的口袋里头没钱,这日子真不好过。」 「上海的房价都没有泡沫的危险吗?」 「泡沫不了的,我在这里住三十几年了,上海人只会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多,钱就越来越多。拿你来说,你不就是付得起房租,所以才住在这里的吗?比你有钱的多得是,你到浦东那些新的楼盘看看,房租比这里翻两翻的都有。」 「你还回老家吗?」 「这里就是我的老家,还回哪里去。」顾林这句话,让顾珍短暂的停下了她不断拨动手机萤幕的动作。她从湖南乡下来上海,在叔叔的便利店工作。「老家」,在她心中的轮廓却和叔叔有了天大的不同。 「除了酸奶,还要别的吗?」 亚麻律随顾林的话,在店内望了望,拿了一瓶青岛纯生。 走回小区,亚麻律在中庭花园散步,见六号楼就在自己住的四号楼斜对面,心底想着该怎么进行接下来的工作才好,是要默默暗中盯哨,还是看找个什么理由主动出击。 亚麻律拿不定主意,传了一封简讯请示黄达: 「教授,我可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但不确定是要暗中观察,还是主动和个案联系?」 不到五分鐘,黄达回覆了亚麻律的简讯: 「你自己决定。」 黄达的回覆在亚麻律的意料之外,「自己决定」四个字看似把所有的权力都交託给他,但亚麻律疑虑着,是不是背后同时隐含把所有的责任也一併归给他。亚麻律有感情方面的困扰,但下决定对他来说大多时候都不困难。因为他知道不管做什么决定,都会有问题。就像不管你决定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都会在感情中遭受考验。而真正的感情,真正的成功,不是没有问题,而是能解决问题。 「既然要我自己决定,那好。」亚麻律喃喃说。 亚麻律不再犹豫,走进六号楼,警卫见他面生,问道:「找谁?」 「您好,我有事找这几个人。」亚麻律从背包拿出个案资料,然后将资料里头一张照片抽出来,拿给警卫先生看。 警卫皱眉说:「你找他们什么事?」 从警卫的回答,亚麻律肯定他见过这个人,而既然有这个人,应该就能找到其他人。 「我是他们台湾朋友的朋友,特地来拜访他们。」 为了减轻警卫的警戒心,亚麻律还亮出华夏师大学生证。这是他领悟到当学生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有张搭车、看展览都能打折,还很容易让普通人把他当成良好市民的身份。 「你不知道他们住在哪一间房吗?」 「我只知道住在这栋楼。」亚麻律本想补充自己住在四号楼,让警卫因为他的坦承更相信他,但他不知为什么,他担心的不是眼前的警卫,而是那几个个案的情况,所以他还想把持一点隐私,虽然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小区,这件事迟早会被察觉。 太多事情,我们都以为我们知道,所以我们才能毫无恐惧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上,我们知道太多事情我们不知道,但我们不会去刻意告诉自己这件事。因为与其活在确定的恐惧中,不如活在不确定却幸福的迷茫里。 亚麻律就活在一个不够迷茫的世界,缺乏感情让他被迫活在一个特别理性的世界里。而理性註定是对所有感受的扩大詮释,他大多时候能在无法抑制的理性中保持平静,但太多时候,他平静的过度,以至于他错过了更美好的东西。像是他人的眼泪与欢笑背后的意涵,而每一个错过,都会造成别人对他的一种印象,冷淡。 如果面对感情态度的大原则是不犯错,亚麻律就是这种人,他也被迫当这种人。 「我留张纸条,请你帮我交给他们。」亚麻律想了许多条路,最后决定用最直接的方式和个案取得联系。只要不违反黄达希望他别洩漏给有关人士的这个要求,和个案联系反正不在此列。 亚麻律写下自己的联系电话,以及希望大家可以见面相谈的请求,时间就在隔天週六下午,「峰」咖啡。 「那就麻烦了。」 「没问题。」 「你抽烟吗?」亚麻律想起顾林教给他的大陆交友守则第一条,从背包拿出两包在菸摊买的日本菸。 「抽。」警卫看到亚麻律的动作,知道他的意思。 「我这里有两包洋菸,你拿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警卫嘴巴说不,手却熟练的收下亚麻律的礼物。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要是联系不上他们,我『朋友』可不会放过我。」说到底,搞定这个任务,就等于搞定毕业之路。黄达能帮助他毕业,也能让他断绝毕业的希望。亚麻律清楚这一点,在风险之后,他一心祈祷事件能有趣一点,这样就算最后自己被迫离开校园,至少还能获得一场游戏的乐趣。 § 家庭 隔天,亚麻律坐在约定地点,他刻意挑了一个被动门口的位置。他知道如果坐在面对门口的位置,他会忍不住一直往外张望,但他觉得在见面之前,他必须保持冷静。因为那五份个案资料,他读了好几遍,每一次都觉得他们的故事有点病态、有点诱人,又有点令人生畏。我们平常难以想像的人,就活在我们四周,而黄达却以一种家庭式的结构,把他们组织在一起,然后告诉大家,「五个彼此适切的疯子组成家庭,会活得比一群不适切的正常人好。」 「真是这样吗?」亚麻律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而他马上就会知道。 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到来,同时等待事件一分一秒发生,亚麻律脑海中浮现他早已读得滚瓜烂熟的汪家五个个案资料,同时也是五则故事。 亚麻律将五个个案浓缩为一个简单的表,夹在他随身札记簿内。不过所有资料都按照黄达提供的原始资料整理,亚麻律要做的事情之一就是要重新检验这份内容,对已经发生的变化进行修改(见图)。 手机铃声打断了亚麻律的思绪,他接起电话,是一位话语声十分有磁性的男子。 「你好,请问是亚同学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一位呢?」 「我是汪用奎,你是黄老师的学生亚麻律吗?真是对不住,让你大老远跑一趟。」 「您客气了,我刚好来华夏师大交流,顺便帮老师一个小忙而已。」 「亚同学,因为我们今天下午原本就排定要跟同事家庭聚餐,所以今天下午恐怕我们没办法去咖啡店跟你赴约。我和内人是这样想的,你也才来上海没几天,所以我们想既然要约出来见面,我安排明天中午,你和我们全家人吃个饭,也算帮你接风洗尘。」 「不用这么麻烦,上海大家都说中文,我没问题的。」 「我长年待在上海,出外游子的辛酸我懂的,你就别推辞了。我们已经订好餐厅,在中山公园地铁站龙之梦楼上的『翠山轩』。这一间的上海菜虽然不是上海最好的,但环境跟服务比一般餐厅高好几个档次。」 「那我就不再推辞了。」 「年轻人就是爽快。明天中午十二点,餐厅见。」 家族聚餐,这倒是亚麻律没想到的邀约。他跟家庭的关係很疏远,家人不懂他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懂家人在想些什么。 有些孩子小时候会幻想自己是捡来的,或者是送子鸟或某些孩子想像出来的外星人送来地球的弃婴。所有幻想的背后,在于孩子对周遭环境的不熟悉感,以及对家庭成员信任感的诸多想像。孩子开始学会怀疑,怀疑看起来理所当然的美好,可能并非理所当然。爸爸妈妈的爱,有可能会消逝,有可能是虚假的,有可能在某个时间点,我们就要自己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 所以慢慢的,有些孩子会开始有离家出走的念头。那个念头所隐含的,是一种对受伤的预期与防御。「如果自己先走,就不会那么痛了。」,孩子虽然没办法把这句话完整的说出口,但他们完全理解这个道理。在感情中也是,最害怕——往往也是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与心力承受——分离的人,会先走。 安全感,就是让一个认为自己没有足够心力与能力的人相信,你不会走。 亚麻律不会走,因为他不知道要走,能去哪里。世界对他来说如此陌生,他觉得自己就像徐四金《香水》中的葛奴乙。他嗅不到生命里头灵魂的气味,既然如此,对一具行尸走肉来说,倒在任何地方,都跟倒在旷野上没有两样。唯一的差别,就是旷野上满是石头,还是沙。 「一个有问题的家庭是什么样呢?」 亚麻律有几个假设,他想起电影《美国心玫瑰情》,电影里头有两个失功能的家庭。失功能的原因,在于家庭成员之间失去真实的连结,每个人都不敢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梦想、面对自己是同性恋、面对自己没有别人的注视就活不下去,更重要的,面对不了自己管已经是成年人,依旧可能无法面对伤痛,无法管理好自己的情绪等问题。 维系家庭功能的核心概念是『信任』,或者有人会用安全感詮释。但说到底,亚麻律认为其实就是「恐惧」,恐惧而不去面对,造成自我内在的疏离,进而造成对他人的疏离。 一个自我疏离的人没有办法面对自己,所以无法对自己產生完整的认识。了解自己,不去看自己的问题,问题就悬搁着无法解决,直到长大、老去问题依旧在那里。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可以对别人很好,却无法让别人真正的对自己好。因为自我真实的需求,也需要对自己认识透彻才清楚。 亚麻律相信,杀不死我们的痛苦,必定使我们活得更好。人生中遭逢痛苦是必然的,但我们都学着不害怕痛苦,就像学习不怕跌倒,跌倒后能够自己爬起来。痛苦总是比快乐教给我们更多,在痛苦中,而不仅仅只在快乐中,经常意外的发现经受痛苦焠炼,更能体悟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快乐与痛苦,亚麻律对当中部份内涵只能假设,因为他生来就不可能懂。他拉开背包上的一个拉鍊,拿出郑紫的名片,打给郑紫。 半个小时候,郑紫来到亚麻律和他相约,在峰咖啡附近的黄金城道。她穿着黑色的背心,白色牛仔裤,搭配一双帆布鞋。 「你今天穿得好像学生。」 「你说来散步的嘛!穿平底鞋舒服。」 郑紫的学生气,在她熟练的拿出香菸,俐落的用打火机点着后,再老练的吐出一口白雾后,跟着烟消云散。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或者我应该问你到底几岁?」 「这重要吗?甭担心,我成年了,不会有麻烦的。找我来需要什么服务?去你家还是我家?」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 「好吧!伴游有伴游的收费,算你四个小时八百吧!」 「一个小时呢?」 「没有一个小时这种东西。」 对人际的任何美丽幻想,在金钱面前都是不切实际的。至少在一个功利当道的国度,每个人都必须信守这条法则。 一般男人在关係上比女人有想像力,亚麻律不是一般男人,或者说他不是一般人类。感情障碍使得他更能理性的思考问题,而世界上没有比金钱更理性的思考材料。一就是一,一百就是一百,每个数字能换取多少东西毋庸置疑。所以大多数时候,对于金钱的课题,可以用理性谈出来。 「五百,两个小时。两个小时之后你要去接其他客人都是你的自由,如果我再加两个小时,另外再算五百给你。」 「先付款再谈。」 亚麻律从浅卡其色的裤子口袋掏出五张毛泽东,郑紫收进她的深蓝色皮包里,说:「你都不用皮夹的吗?钱皱皱的,某些场合来说挺失礼。」 「对一个长期旅行的背包客来说,把所有证件和金钱集中在一个小东西里头是危险的。我每个口袋都放一点东西,就算遇到扒手,除非他每个口袋都动手,不然我总能留点保底的钱。」 「上海的治安在中国一线城市已经算好的了。」 「我相信。」亚麻律喜欢这三个字,因为这展现他肯定某些看不到的东西存在。感情他看不到、摸不着,他只能相信。相信其他人有,自己没有,这种信仰某个程度来说既愚蠢又乡愿。但亚麻律没有办法,他是这样一个试着在正常世界活下去的人。 亚麻律跟郑紫天南地北聊着,付钱的是老大,郑紫对他所有没头没尾的话题都报以微笑,并用她搞不清楚状况,却又一贯老实的口吻回应亚麻律的问题。 「你来上海是做什么呢?」 「我来当交换生。」 「交换生,你是说交流生吗?看你这年纪,难道还在读大学?」 「我是博士生,你们的说法就是『读博』吧!你是学生吗?」 「博士,这么牛。我不是,初中毕业我就从老家来上海工作了。」 「怎么没继续升学?」 「在老家就算再读书又有什么前途,反正高中毕业跟初中毕业,干的活儿都差不多。大学什么的我是不敢想,反正我不喜欢读书。」 「我也不喜欢读书。」 「那还读到博士,我最讨厌你们这种读书人了,虚偽。明明有读书还跟大家没读书,然后考试都考一百分。」 亚麻律怔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读,大概是喜欢校园生活吧!」不知道为什么,郑紫的直率让亚麻律有股衝动,把自己内心的一些话说给她听。亚麻律很少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不习惯。过去太多次他因为感受不到对方的情绪,说了一些不该说。见人说人话,这「见」字大有学问,要能见到对方的情感,而不是仅依靠理智说话,才不会伤人。 「你看起来好忧鬱。欸!说个笑话听听。」郑紫对亚麻律说,她伸出左手,抚摸亚麻律的脸。亚麻律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以为这可能是某种服务业的好习惯。 「我不会说笑话。」 「真无趣!哪天你要是说笑话能逗笑老娘,到时给你个特别折扣。」 「没看过你这样做生意的。」 亚麻律跟郑紫这天一同度过三个小时,第三个小时是在黄金城道附近,郑紫那一个月要价六千人民币的酒店式套房。 做完爱,郑紫从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盒caster7,自己点燃一根,问亚麻律说:「要不要?」 「这算事后菸吗?」亚麻律婉拒郑紫的好意,他摆好枕头,试着让自己坐得高一点。 「事前事后还不都一样,我们现在抽了之后再做一次,就变成事前菸,不是事后菸了。」郑紫也坐了起来,她饱满的乳房在窗外馀暉的照耀下,散发一股母性的神圣感。 「我今天现金带的不够。」 「没关係,你可以之后匯给我。」 「你不怕我跑啦?」 「不怕。」 「为什么?」 「我了解你们男人,你们男人虽然贱,但普遍有个特性。」 「哈哈,什么特性?」亚麻律听郑紫对男人粗鄙的用词,总忍不住发笑。 「你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个有感情的阴道,只是你们没有女人狠。风流过后又想回头找那个有感情的阴道,但当一个有感情的阴道放弃一个男人,是不会给对方回头路的。」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不懂什么是感情。」 「男人都有相同的特质,不然就不是男人了。」 「是这样吗?」亚麻律一生在心灵上有亲密关係的女人是零,肉体有亲密关係的也不多。要讲说服力,他不敢想像郑紫累积的样本数。 既然能赊帐,亚麻律这天索性赊了三次。 隔天中午,亚麻律见地铁图,从住家到中山公园地铁站要近不近,要远不远的,决定採取步行。很快地,他发现自己错了。地铁图没有标示比例尺,但每个国家对距离的概念都不一样。同样是站与站的距离,在香港可能相距一分半鐘车程,在台湾可能是两分鐘,在上海则是三分鐘,甚至在二号线往浦东机场方面,有的甚至长达五分鐘以上。 亚麻律走得满头大汗,幸好龙之梦做为中国近几年迅速展店的购物中心,砸了大钱的建筑物里头有令顾客在炎夏中乐不思蜀的空调。 在这个时代,守时已经成为一种美德。亚麻律特别提早到,他还是有些担心逢生变故,提早到餐厅,他能跟领班确认是不是有汪家的定位。 「汪家,中午十二点,五位。」 听到领班的答覆,亚麻律松一口气,他走在带位的服务生身后,心底算着:「五位?加上我应该是六位才对啊?」又想:「可能有人今天有事无法出席,有句俗谚说:『一娘生九子,个个心不同。』一家五口中,有人有其他约会,这再正常也不过了。」 汪家人来了,他们每个人的面孔,亚麻律在心底和他之前看过的照片比对着,一一确认他们的身份。 魏云祺本来走在先生身旁,一看到亚麻律,她率先过来和亚麻律握手寒暄。 「用奎,你都没说这次黄达教授派来的諮商师,是一位挺拔的文艺青年。」魏云祺挽着汪用奎,汪用奎只是靦腆笑着,但看得出夫妻之间很熟悉彼此,从身体接触自然的样子看来,平常感情应该不错。 「我只是不大会打扮,有点颓废罢了。」亚麻律心底回应了魏云祺客套的讚许,但当时他只是微笑着说:「汪妈妈过奖了。」 走在爸妈身后,是长女和长子,两人差了八岁。汪涛是娃娃脸,比身高将近一米七的姊姊矮了一个头,看起来有点像姐弟,若硬是要说他们像母子,估计也没人会怀疑。 汪佳樱双手推着弟弟的肩头前进,是四个人中最晚坐在位子上的人。 「我记得你们家还有一个孩子,叫汪佳梅,怎么没来?」 「佳梅她去帮忙老师的课题了,今天还在研究所忙着呢!」 「我看资……」,亚麻律觉得「看资料」是一个冰冷的说法,就像在超市看成份买食物。赶紧改口:「我记得黄老师告诉我,佳梅现在应该还是位大学生,这么早就参与研究所的课程?听起来是一位很优秀的孩子。」 「说来惭愧,我们家向来都是放牛吃草,孩子都是自己出去闯荡。」魏云祺掩不住对佳梅的骄傲,因为华夏师大的教育列名中国高校前五强,能考上都是高材生,前程似锦。 魏云祺的回应,让亚麻律想起昨天郑紫对好学生的嘲讽。想想这也是中国人的悲哀,在绝对的功利主义体系底下,七九年高考开放带来透过读书扭转命运的机会。包括北大、清华在内三十馀所列名「九八五计画」的高校,拥有最多的资源。列名第二级的「二一一计画」高校,仍是广大千万考生心之所嚮的命运改造所。 位子就只有那么多,这一场竞争,没有怜悯。 亚麻律特别注意了一下其他孩子的表情,汪涛没有特别的表情,想来对眼前这的这场饭局,他可能早已习惯和爸妈——可能只是妈妈——出外交际。汪佳樱一手拿着菜单,正在阅读。另一手放在膝上,可能紧握,也可能只是无意义的放着,但桌子底下是什么情景,亚麻律只能揣测。 「我看大家都饿了,我们来点菜。亚同学,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汪用奎像是见大家都心不在焉,打破沉默。 「我对上海菜不了解,您推荐什么,我吃什么。」除了酒跟咖啡,亚麻律对吃没有特别讲究,随便应道。 「那我来瞧瞧,上海本帮菜,这个扣肉是一定要吃的。鰻鱼你吃吗?这里的鰻鱼跟台湾不一样……」汪用奎翻阅菜单,很熟练的点起菜来。 亚麻律没有特别在听汪用奎点了什么菜,只知道汪用奎点了很多菜,就像多数他看到的,这里的人喜欢点满满一桌菜,却不会将菜都吃完。上海的物价不低,这种点菜法有着中国人的热情,同时也有中国人的铺张与浪费。 「我是不是应该要有一点感动?」亚麻律觉得自己有点矛盾,他认为自己太理性了。铺张背后的热情,那应该才是他要看的,如果只看铺张,这顿饭背后主人的情谊等于被他这位客人抹杀。 席间,魏云祺话匣子最活跃,她问了亚麻律许多问题,从学业到感情,从家庭到学校生活。亚麻律想,我一年跟妈妈聊天的内容,都没这餐那么多。 「这次来上海,是为以后来上海工作做准备吗?」 「我也不知道,明天学校第一天上课,我想要上一阵子课,然后再多看看上海的风光,才能判断。不过,我这个人基本上不排斥到任何地方生活。如果新疆有好机会,去新疆也可以。」 「这样想蛮好的,大陆虽然遍地是机会,但好机会就整个人口来说,还是不多的。没有好的背景,好的家世,就得有好的能力。」魏云祺说,而在她说话的时候,亚麻律注意到汪用奎从来不插嘴表示意见。 「叔叔的专业是什么呢?」汪涛害羞的问。 「教育哲学。」 「听起来很深奥的样子。」 「不会啦!教育哲学跟哲学里头的形上学、知识论那些东西比起来,算是比较平易近人的了。吃饭的时候我不聊哲学,怕影响各位食慾。」 魏云祺指着亚麻律,对儿子说:「你如果对哲学有兴趣,跟叔叔留个qq号,回头你再跟叔叔请教。」 「qq号是什么?」亚麻律问。 「类似大陆的msn,不过功能更强大,简直就是数位化的名片,每个人基本都有一个。你如果没有,赶紧上网申请一个,学校老师们都有,联系方便。」魏云祺解释说。 「qq号我现在没有,加微信可以吗?」亚麻律对汪涛说。 「可以,我来扫一扫。」汪涛拿出他那支最新版的iphone,和姊姊佳樱用的是同一型号,多少显示汪家人至少生活无虞,有馀力负担给孩子的奢侈品。 汪佳樱跟弟弟之间虽然话不多,但一下汪涛不小心手肘顶到汪佳樱,让她手上的汤没拿稳。汪佳樱没生气,撇嘴轻轻捏了汪涛一下,没有惩罚的意味,倒有一种姊姊对弟弟的疼爱。 亚麻律一顿饭看下来,有感汪用奎一家人感情绝对可以用「和睦」一词形容。他想,不管之前他们因为什么理由找黄达教授进行諮商,或者家族治疗,至少现在看来,这一家人的关係没有太大的问题。 或者应该这么说,任何家庭都有各自的小问题,就像每个人身上都多少有一点小小的毛病,可能是左膝关节不大灵活,或是背上有长不完的青春痘。但小毛病无碍一个家庭的和乐,就像一个人不大可能死于季节性过敏造成的流鼻水。 儘管某些小徵兆可以做为对一个家庭问题判断的基础,但也因为有各自小小的摩擦,家族中各个成员的个性才能充分表达。 试想一个五口之家,每个人的个性都不同,要完全没有摩擦是不可能的,只要摩擦在合理范围内,又有何妨。 饭吃到一半,亚麻律觉得他接受黄达教授指派的任务来这一趟,真的是来对了。因为一年的时间他能好好做自己的事,而和汪家人相处,现在看来不是什么苦差事,甚至还可能让他在上海生活有一个稳定的照应。他原本计画在饭后,要给黄达教授一篇简短的观察报告,现在他已经大概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一顿饭,他所观察到的场景。 「因平安而无趣,有时是好事。」亚麻律总结这一餐。 § 猎人 有人在跟踪亚麻律,亚麻律完全没有察觉。 大陆高校的行事历跟台湾不大一样,以华夏师大为例,本科生比研究生提早两週开学。亚麻律一早到了学校,直到进了系办跟助教谈起选课,以及问起该如何将学校把他的博士学生证误发为硕士生一事,该如何处理。 教育科学院的助教是一位憨厚的胖子,年纪看起来比亚麻律还小上几岁,他的银框眼镜不时从他油腻的鼻樑上往下滑,亚麻律看他不厌其烦的将眼镜往上推,真想送他两个耳掛。 「你得去研究生办公室更换学生证。」 「那选课的事呢?我用我的学号进入系统选课,但怎么都选不了。」 「这个部份你得去信息办公室。」 大陆高校好似没有一站式的服务,各个办公室的联系也不紧密。在台湾,可能你可以请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帮你打通电话,在这里除非你是领导,否则你只能靠自己。 虽然有点麻烦,亚麻律还是接受了这个情况。毕竟这样的工作态度也有好处,学校工作人员不会轻易点头答应加班,不轻易让资方剥削劳方。 亚麻律对共產主义的讚美很快踢到铁板,研究生办公室的人只愿意帮亚麻律更换纸本学生证,至于数位学生卡,由于程序繁复,在亚麻律「不」坚持的情况下就这么算了。 「喏!那个纸箱里头都是学生证,你自己挑一个。」不知道是哪个系的年轻打工学生,不耐烦的要亚麻律自己挑一本纸本的博士学生证。 数位学生卡在校园内非常好用,尤其在学生食堂吃饭,由于价格经常会有以角为单位的尾数,加上不接受现金,没有卡就不能吃饭,更甭提去图书馆借书。 到了计算机中心,经过测试后,工作人员告诉亚麻律:「因为你的资料填写不完全,所以无法开通选课系统。」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填写完全?」 「你得去找所上助教,叫他帮你把个人资料全部填妥,要不你也可能要去计算机中心的中央单位办公室亲自处理。」 「办公室在哪里?」 「闵行校区。」 亚麻律一听就傻了,华夏师大老校区在普陀区,和位于闵行区的新校区,车程相距一个半小时,进到学校,偌大的校区更有得他跑的。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问说:「那有没有其他选课的方法?」 「你可以找所上助教帮你把你要的课带入。」 这个法子听起来最简单,亚麻律选择採纳这个建议。中世纪哲学家奥坎说:「如无必要,切勿增加实质。」也就是当我们对一个问题有许多不同的詮释时,往往最简单的那个就是答案。 其实说穿了,亚麻律只是懒得麻烦。 跟踪亚麻律的人,看着亚麻律在各个办公室抬着头进去,灰头土脸的走出来,暗暗觉得好笑,他完全能体会亚麻律初来乍到中国会遭逢的各种观念衝击。 他有点意外亚麻律一直没发现他的存在,他本来以为黄达教授找来的学生,应该会有过人之处。因为,他自己就是黄达教授曾经指派任务的人。 萧宇桐,亚麻律在私立南京大学教育学系的博士生学长。亚麻律完全不记得这个人,儘管他们曾经在校园碰过无数次面。 事情都办得差不多后,亚麻律只想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休息。一天面对太多面孔,他觉得胸口被压迫的喘不过气。 亚麻律找到一座凉亭,凉亭旁边有教育家田家炳的铜像,亚麻律看都不看一眼。此刻,对他而言跟铜像面对面同样令人不舒服。 萧宇桐有意测试亚麻律究竟是何方神圣,跟在亚麻律身后,走进凉亭坐在他的对面。 亚麻律躺在冰凉的石质长椅上,他觉得好多了,足以容忍和另一个人一起待在凉亭里。他慢慢冷静下来,眼角馀光扫到萧宇桐,校园人多的时候,他很难发现这个人。但当空间中人不多的时候,相信没有人不会注意到他。萧宇桐是一位身材非常瘦小,气质斯文的男子,他纤细的手腕子上掛着银鐲子,脖子上也有红色天珠项鍊。一张如日本捷尼斯偶像般俊俏的脸庞,留着几许鬍子,亚麻律脑海马上浮现媒体公认的几位少女杀手。 萧宇桐发现亚麻律不住往自己身上瞧,咳嗽一声,像是发出「这样不行喔!」的信号。他不知道亚麻律对这种隐晦的情绪信号有解读障碍,看亚麻律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有点动气,说:「兄弟,你他妈看什么看?」 眼前这位很可能会被亚麻律一拳击倒的男子,竟然说话如此粗鄙,亚麻律不想惹麻烦,说:「抱歉,我只是看你长得挺帅,很像偶像明星,所以多看两眼。」 「你知道你说话的时候,看起来一点也不诚恳吗?」 「我知道,但我真的很诚恳。」 「所以你不是故意露出这种平板的表情吗?」 「我想一个人疲劳的时候,往往能够表达的表情也会变少,毕竟每一个表情都需要有好的情绪,以及体力去推动脸上的肌肉。」 「这个解释倒也合理。」 亚麻律慢慢听出萧宇桐的口音,有种说不出的标准,或者说过度标准的普通话。 「你是哪里人?」 「我算是半个上海人。」 「所以你不是老上海,那你老家哪里?」 「台湾。你知道澎湖吗?」 「知道,那个每次去我都会晕船的地方。」 「你常去澎湖?」 「也就两次。」 「哈哈哈!多去几次,你就不会晕船了。」 「我干麻没事去练这个。」亚麻律舒服多了,跟萧宇桐聊天倒也挺自在,于是坐起身子,倚在栏杆旁。 萧宇桐觉得亚麻律是个没啥心眼的人,可是他不怎么能猜透亚麻律的想法,这让他有点诧异,他一向对自己的观察力有相当自负。推测:「难道这傢伙是一位隐藏内心想法的高手?如果是,那我能理解黄达为什么会选这个人来上海。」 「你想不想看个有趣的东西?」萧宇桐拿出手机,从萤幕上亮出一张年轻女孩在华夏师大校园中,和女性友人一起坐在与长风公园湖畔相连,横亙学校的丽满河畔的半身相片。从拍摄角度和女孩的表情看,女孩并不知道自己被拍。 「我对这个没兴趣。」亚麻律喜欢跟郑紫廝混,对认识其他皮条客没兴趣。他知道通过女孩子介绍女孩子,比男人更有优势。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仔细看看这张照片。」 亚麻律接过手机,看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说:「这是灵异照片吗?」 萧宇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位学弟,有可能是一位比寻常人还低能的笨蛋,而这样的人竟然成为自己的后继者,他有种人格被侮辱的感觉,拉高音量说:「你这二货,认不出这是谁吗?」 「我认得出这是华夏师大,这是你们系的校花吗?」 「亚麻律。」萧宇桐以金属彼此摩擦一般,极有磁性且刻意低沉的声音说。 亚麻律听到眼前这位陌生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一种莫名的警戒心,促使他把身体往后挪了半步。 「你不是为了汪家人来的吗?汪家人你应该还有一个人没见过吧,这就是你没见过的那一位,汪佳梅。这张照片是我前几天拍的,你再看看这张照片有什么古怪。」 萧宇桐的推断再次迎来他没有预料到的反应。亚麻律一点也不在意汪家人,他根本不在乎黄达见鬼的计画,这只是他能毕业与否的过程。更何况与汪家其他四位家庭成员一起用餐后,他料想这个家庭大体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没有人露出因为某位家庭成员而忧虑的样子。所以他对萧宇桐所说的,没有任何反应,她的注意力放在萧宇桐好似知道他的身份,而他却对眼前这个人一无所知。 「我才不管什么梅啊、梧桐的,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你你……你不是受了黄达教授的委託,来这里进行个案追踪的吗?你难道没有一点对工作的责任感吗?」 听到萧宇桐提到黄达,亚麻律反而放心了,既然两人有共通点,还是跟老师有关的共通点,对方大概也是以校园为生活重心的人。但他马上又谨慎起来,因为他来华夏师大交流不是祕密,每个会上网的人均可以透过学校国际交流处网站知道这个讯息。可是黄达教授交办任务,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祕密。 「不好意思,我是来华夏师大交流的,黄达教授是我的指导教授,其他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亚麻律不轻易松口,这倒让萧宇桐对亚麻律的恶感一下子又加回了一点分数。说:「在你之前,黄达教授曾经派我来华夏师大交流,做个案追踪的工作。我是大你三届的学长,萧宇桐。」 「没听过。」 「你这傢伙,我早就听说你这个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不跟其他人接触,但你连我都不知道也太夸张了吧!我在系上可是曾经一学期发了两篇上tsci期刊的传奇人物。」萧宇桐得意洋洋的说。 亚麻律见萧宇桐在他面前宣扬自己的丰功伟业,暗暗好笑,说:「学长,失敬了。」 「没关係,你跟黄达教授回报了吗?」 「嗯!虽然没见过汪佳梅,但我昨天发了简短的邮件给老师,汪家人感情不错,我想老师过去曾经对他们做的諮商应该很有帮助。」 「諮商?哈哈!什么狗屁諮商。」 「学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愿闻其详。」亚麻律刻意文诌诌起来,用此种阿q的方式表达不满。萧宇桐傲慢的一直以学长、优胜者自居的样子,让他觉得有点烦。 「跟我走。」萧宇桐以命令式的口吻对亚麻律说。 亚麻律的好奇心又犯了,他想看看这位学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狗皮膏药。 萧宇桐带亚麻律,走出凉亭,一路来到包括学前教育等系座落的教学大楼前方。大楼门口左边有一排自行车车棚,萧宇桐拉着亚麻律,站在车棚一侧,像是要取自行车。 十分多鐘后,汪佳梅从大楼走出来,一路穿越校园小径往位在东侧门的宿舍区走。 汪佳梅从随身帆布包里拿出一本原文书遮阳,中间经过一个种满芙蓉,被师生们称为芙蓉仙境的小花园,这里除了芙蓉,出名的还有十几隻嚣张的猫。 下午三点多,九月的上海天气炎热的足以让人烤焦,校园内行人不多,大家都找有冷气的地方躲避热浪。 见四下无人,萧宇桐一个箭步,他从背心口袋拿出一个可以轻易握在掌心的玻璃瓶,一手打开玻璃瓶,将玻璃瓶里头的液体倒在另一隻手上的棉布。他窜到汪佳梅身后,汪佳梅终于意识到背后有人靠近,但为时已晚,萧宇桐把棉布摀在汪佳梅口鼻上。 汪佳梅没来得及挣扎,整个人瘫软在地。萧宇桐看来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顺势从她身后抱住他,跪在地上。 「光天化日,学长你想干麻!」亚麻律不敢说自己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但伤害无辜女性的事情,他是说什么也不可能做,也不可能忍受。他快步走到萧宇桐身旁,心里暗下决心,只要萧宇桐有任何禽兽般的言行,他会把萧宇桐当场打得连整形医师都震惊不已的猪头。 「学弟,现在的气温是摄氏三十六度,为什么当其他女孩子不是穿短裙,就是穿短裤的时候,一位十九岁的年轻女孩却穿着长裤呢?」萧宇桐的话,让亚麻律想起刚刚萧宇桐给他看的手机照片,这确实有点蹊蹺,但凡是都有原因,萧宇桐的问题只是陈述原因的开场白。 亚麻律从他阅读个案资料的心得分析,说:「个案对人冷漠,可能她对自己的身材没有信心,所以用长裤掩饰她自认不美丽的双腿。」 「你这个推论怎么来的,从黄达给你的个案资料吗?」 「是的。」 萧宇桐摇摇头,伸手要解汪佳梅的裤腰带。亚麻律见状,一把抓住他不安份的双手。 「放开我!」 「不行。」亚麻律冰冷的眼神瞪着萧宇桐,如手銬一般用力钳着萧宇桐手腕的行动,让他又给亚麻律在自己心中的排名加了几分。用温和语气劝说:「我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相信我。」 「你保证?」 「我保证,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我保证你看了会大吃一惊。」 「看什么?」 「真相。这个世界最让人大吃一惊的,就是真相。」 萧宇桐的手得到解放,他解开汪佳梅的裤子,往下拉一小段,露出白皙的大腿根部。然而,亚麻律不忍卒睹,不是因为汪佳梅的腿不好看,而是汪佳梅大腿根部有十多条用利刃划出的红色疤痕。 见到亚麻律因为震惊而哑口无言的表情,萧宇桐赶紧把汪佳梅的裤子穿好,扶着她半个身子倒在自己的身上。 「你读的资料没有提及这个吧?」 「我不知道她有自残的倾向。」亚麻律对汪家人的一切认知,一下子被彻底颠覆。他之前看到的,很可能都只是一种表象。 「谁说她是自残的。」 「难道是受虐?」亚麻律想到汪佳梅可能遭逢虐待,嗓子一下子乾了。 「难道答案不是自残,就是受虐?学弟,你懂什么是sm吧?」 「知道。」 「有一种情况,虐待与被虐待都不存在,就是当常人认定的虐待与被虐行为,对双方当事人同时存在快感的时候。」 「所以汪佳梅是一位被虐狂?」 「汪佳梅不只是一位被虐狂,她同时也是一位好学生,好女儿,可能还是某一位班上同学心中的女神。人是复杂的,我们同时扮演好几种角色,只是在某些人的剧本里是主角,有些是配角。」 「我……我不懂,那我到底看到的是什么,黄达教授知道这些吗?」亚麻律一向依赖自己的理智,因为这是他仅有的,足以依靠的能力。但面对现在的场面,他的理智使不上力。 「一切都是游戏,都是游戏罢了。」 萧宇桐把这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亚麻律都从他的表情和语气,辨认出典型的负面情绪。只是一下子萧宇桐传递的纠结的内容太多,亚麻律无法细数。 § 风暴 上海街上有随处可见福斯汽车,出租车在上海是福斯的天下。大多数的福斯在中国都是本地车產生產,并非从德国远渡而来。据开了十几年车的出租车师傅说,以前的福斯比现在耐用。 萧宇桐的福斯t4就停在华夏师大的停车场,亚麻律走到副驾驶座,萧宇桐则拉开侧边拉门,示意要他坐进去。 进到车厢内,亚麻律才知道萧宇桐的福斯t4经过改装,大有玄机,里头整组的各种监听与监控设备,宛如一辆简易版的sng车。 萧宇桐发动汽车,对后方坐在一堆电子器材中央的亚麻律说:「这辆车就是我的行动办公室。」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亚麻律大概猜得到这辆车的用途,此刻他更关心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想起汪佳梅,忧心问说:「我们把汪佳梅放在那里没关係吧?」 「放心,她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芙蓉园的长椅上,顶多以为自己可能学习太累,在那里打个盹儿,却不小心睡着。」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多想?」 「人类是很单细胞的生物,碰到记忆断层的情况,脑袋自己会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亚麻律认为萧宇桐说的有点道理,人往往选择相信自己相信的,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比去设想一个恐怖的真相更让人舒坦。 「我该叫你学长吗?」 「都可以。」 「你怎么知道是黄达教授要我来的呢?」 「我一直在关注教授的动向,他最近一年蛮沉寂的,但我不相信他是那种会放弃自己信念的人。我在学校国际交流处的网页看到交换信息,查了一下你的资料。一个基本没有发表过论文,哲学背景出身的人竟然能发心理学论文,一看就觉得诡异。我那时就推想,你很可能就是以前的我。」 「以前黄达教授也叫你来做个案追踪吗?」 「是,然后我就着迷了。」 「着迷于什么呢?」 「你马上就会知道。」 福斯t4开到亚麻律居住的小区前面的停车格,这里也是汪家人居住的地方。萧宇桐从驾驶座往后跨到后头,将仪器全部开啟。 三个并联的液晶萤幕上,呈现共达十二个分割画面,画面的角落以英文字母标示顺序。亚麻律看出这应该是一个公寓内,由各个角落的不同角度所拍摄。 萧宇桐拿起一副耳罩式耳机,掛在自己脖子上,又拿了一副给亚麻律,说:「我们等一会儿吧!」 随着日落,画面中的光线也随之黯淡。大约过六点没多久,画面又亮了起来,两个人走进屋内,打开日光灯。那两个人是汪佳樱跟汪涛,亚麻律不久前跟他们吃过饭,他认得这对感情还不错的姊弟。 「这样是犯罪行为吧?」亚麻律对于萧宇桐所做的,以及自己跟着做的,他觉得这一整天自己根本是侵犯汪家人隐私的偷窥狂。他在心底对自己的行为发出质疑,但他知道萧宇桐肯定会给他更多惊奇。这些惊奇建立在一个全新的,让亚麻律无法离开的动机,就是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受了黄达的欺骗。 亚麻律不喜欢被欺骗,但他不介意刻意的,有目的的谎言都无妨,只要最后他能知道真相,他就能释怀欺骗本身,因为他觉得自己在生活中得到了新的意义。 有些欺骗并不会带来损失,亚麻律可以接受善意的谎言,但他不喜欢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感觉。他介意的不是被欺骗,而是自己一无所知。除了一种例外情况,就是亚麻律选择欺骗自己。 「弟弟,今天上课累吗?」汪佳樱把随身物品放上客厅茶几,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倒了两杯饮料。走回客厅,把其中一杯端给坐在沙发上的汪涛,跟着坐下来。 「不怎么累,除了体育课。那个台商协会会长的胖儿子又拿我寻开心了,他就是不放过任何欺负我的机会。」 汪佳樱轻抚弟弟的头发,把脸颊靠在他头顶,说:「下次我找朋友去修理他一顿。」 「不可以,我不喜欢使用暴力。我看书上说,很多小时候霸凌别人的孩子,都是内心有阴影的人。也许他在家里过得一点也不好,所以才找人出气。」 「弟弟,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善良,也最傻的人。」 「可是,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去死,但我知道这个想法是不好的。」 「唉!我可怜的弟弟。」 汪佳樱的怜悯,在亚麻律看来就是一个姊姊对手足表达关怀的正常方式。但他看坐在他旁边的萧宇桐,那一副等着看好戏,却又早已看过太多而失去兴奋感,漠然望着萤幕,等待他知道肯定会发生的后续。亚麻律收回他当下的一切预设,他到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太少。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舒服一点。」汪佳樱问汪涛说。 「就跟平常一样吧!」 「你确定?」 「我等一下还要去补习班,不想弄得一身汗。」 「好吧!」 汪佳樱从沙发上起身,跪在汪涛膝前。汪涛张开他的双腿,方便汪佳樱解开皮带,从制服卡其裤的拉鍊里头掏出弟弟的阳具。她先是用手抚摸,跟着伸出舌头在阳具的顶端与根部游走,在汪涛的阳具随着溼润淋漓的程度,慢慢坚挺成与地平线呈现九十度角,汪佳樱把整个头埋进弟弟两腿间,以一种稳定的节奏下上扭动。 汪涛彆扭的双手紧抓沙发,在沙发皮上留下十道抓痕,他是想按住汪佳樱的头,但又碍于对姊姊的敬爱而不敢放肆。 两个人的动作持续着,直到汪涛松开紧抓沙发的手。 汪佳樱抬起头,从茶几上的面纸盒内抽了两张面纸,温柔又仔细的帮弟弟把阳具上每一处擦拭乾净,再将他的裤子穿好,就像在照顾一位还不打懂得照顾自己的孩子。 「谢谢姊姊。」汪涛在姊姊的额头一吻。 「不用谢,我们是姊弟,本来就应该互相照顾。」汪佳樱吞下弟弟的精液,没有丝毫厌恶,她拿起果汁又喝了一口。两人之间的互动,看起来早已重复过无数次。 「有没有很震惊?」萧宇桐对亚麻律说,他故作惆悵,像是对眼前这乱伦的行为有着极高在道德上的不谅解。 亚麻律不得不承认,他有那么一瞬间看傻了眼,但又觉得这一切再合理也不过。 「该怎么说呢……我想起《柏拉图对话录》里头的〈饗宴〉篇,应该是在原典196c3,还是196c2吧!智术师阿伽通说:『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双方你情我愿,都是正义的。』,本来我不应该看到这一切,但我现在看到了,可是我想我不能承认我看过,因为这本于我无关。」 「你有病!乱伦在道德与法律皆不被允许,你却说得好像这一切应该被允许。」 「为什么允许与不被允许,是由他人来决定?为什么我们要去看我们本不应该看的?」 「这是罪,你懂吗?不是普通的罪,是sin,而不只是crime!」 「我不是法官,也不想当裁决者。」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还想装作没看见吗?这还不是这家人全部的面目呢?你知道汪佳梅的伤是怎么来的吗?她的妈妈就是一位虐待狂,会用刀划在女儿的身上,包括大腿根部。还有我今天没有让你看到的其他地方,就算是女儿所渴求的,这种行为也不应该被允许。而他们的父亲有强烈的依赖症,只要这一家人不拋弃他,要他做狗也愿意。亚麻律,我们必须做些什么。」萧宇桐说得慷慨激昂,恨不得马上衝进汪家屋子里。 「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就我所知我们现在的行为应该侵犯了他们的隐私权,我们录到的这些东西能当证据吗?也许可以,但我们是否应该要干涉这样的行为,只因为我们觉得『好』或『不好』?」 「我渐渐明白黄达为什么这次会让你来了,因为你根本是一位没有道德感的人。」 「我并不是没有道德感,我只是无法在这件事情上下判断。」 「判断需要理智,难道你一点理智都没有吗?」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当中有些我不了解的东西,一件连了解都不足够的事,何以下判断。也许我会的,但不会是现在。」 「如果你继续看,看得更多,你会被说服的。」 「你知道为什么此刻我没有被刚刚所见的说服吗?」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看到这当中有任何人痛苦。学长,你的理智所下的判断是来自他们的直接反应,还是你内心的某个道德标准与法律认知?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一个崇高的价值,但那个价值能否落在我们所面对的这样一个特殊的现实,我不知道。」 萧宇桐不再试着说服亚麻律,他把耳机一扔,说:「我不期望你能理解,我也不想再见到你,给我下车。」 「学长,我有问题想请教。」 「我下週要去甘肃一趟,大概要去个十天半个月,回来再说吧!」萧宇桐被亚麻律搞得心烦意乱,毛毛躁躁的说。 「去旅游吗?」 「我这两年几次在电话中听到『金昌』,这个位于甘肃的城市。这个城市的网路资料非常少,我的直觉告诉我那里肯定有古怪。」 亚麻律想问萧宇桐一个问题,但他又想问这个问题,恐怕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两人观念之间的分歧,很难再有交集。他想问:「你认为当初黄达教授为什么要选择你?」 亚麻律没有问,也没有机会再问。 一週后,台籍旅客萧宇桐乘尸租屋处的消息上了网路,死因官方说法是药物过量。因为台籍身份,这个新闻在上海台生会的朋友圈传递开来。 新闻没有提到萧宇桐的福斯t4,但新闻上那张萧宇桐留着清汤掛麵长发的照片,并在姓名后被註明「女」的那行字幕。所有人都看见了,亚麻律也是。 § 大海 萧宇桐死后,亚麻律觉得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 早上在闹鐘的招呼声中清醒,和白净如死灰的天花板照面,在希望昏沉的清醒中盥洗,走出房间。 在华夏师大读书,矫正了亚麻律的部份生活。 他不想给自己太大的负担,只选了三门课,有一门还是硕士班的课。大陆高校研究所有「导师」制度,导师就像是台湾所谓的指导教授,只是大陆的导师与学生接触的范围更广,更多的深入生活,甚至未来就业。 大陆的学生对导师十分尊敬,师生关係比起没有经歷文革,保留更多国学传统的台湾,反倒更贴近传统儒家对师生之礼的实践。这样的尊敬,也反应在课堂。 华夏师大教育科学院也派了一位导师给亚麻律,研究中国教育经典发展的王亮,是中国教育界知名学者,用大陆的说法,是所谓的「大牌教授」。在大学服务超过二十年,着作等身,所有要考教育研究所的大学生都得念他写的教科书。 王亮今年没有开设博班课程,亚麻律基于对导师的尊重,以及对大陆教育界如何詮释经典,深感兴趣,所以他毫不考虑选了王亮在硕士班开课的「中国近现代教育经典阅读」。 亚麻律记得第一次进教室,他迟到了五分鐘。一进教室,所有人都到了。硕士班的学生们搞不清楚亚麻律的背景,王亮特别介绍他从台湾来交流的经歷。 第二次上课,亚麻律准时进到教室,发现老师跟同学还是都比他早到。于是第三次上课,他提早五分鐘,才终结自己老是最后一位进教室的情况。 王亮批判学生经常不留馀地,却又切中要害,拥有高度学术与教学热情,让学生们对他又敬又畏。就像其他老师的课,大陆教授一开口就滔滔不绝,可以在没有powerpoint辅助的情况下一口气讲三个小时。 「大师兄。」 亚麻律刚上完王亮的课,总是坐在王亮跟前,硕士生学弟穆林叫唤他。这又是一个亚麻律刚逐渐适应的文化差异,教科院的人彼此以师兄弟、师姊妹互称,刚开始让亚麻律有种置身慈济的错觉。因为亚麻律在班上是年纪最大的,又是博士生,所以大家都叫他「大师兄」。这可让穆林被置于一个尷尬的处境,穆林的导师也是王亮,但因为亚麻律成了大师兄,他就只好沦为「二师兄」,但在大陆,二师兄往往和西游记里头那位二师兄联想在一块儿。 穆林是来自甘肃嘉峪关的硕士生,硕士生涯以前都在甘肃度过,来到上海百般不适应,却又深深喜爱热闹的上海生活。为了不想回到农村,每天都很拼命的读书学习。他对亚麻律和台湾相关的事物显得很好奇,但很不喜欢中国落后的一面被拿来比较。 亚麻律听到穆林的声音,知道他大概又在网路上查到什么台湾的消息,想要问个究竟。 「大师兄,你有看到这礼拜最火的微博吗?」 「你说的是哪一条?」 「就是那个被转了超过百万次,吃茶叶蛋成土豪那则。」 那是一条尷尬的微博,偏偏在大陆被疯狂转载。亚麻律知道穆林迟早会问到这件事,但他真的不想为某些愚蠢又极端的事情解释,因为愚蠢又极端的人哪里都有。 亚麻律刚到大陆,微博上有人传了几张台湾某谈话性节目的截图。几位名嘴说大陆人很穷,穷到连茶叶蛋都吃不起。造成许多大陆人痛骂台湾人没有对中国的常识,更有些网民分享自己吃茶叶蛋的照片,然后讽刺的写着,「我是吃得起茶叶蛋的土豪。」等文字,表达不满。 「台湾有基于各种党派与立场的电视台,他们会因为不同的立场而有不同的表述,有些表述既不理性,也不客观,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同样价值观的人。你就当作是一种具有同样价值观的人彼此取暖的互助团体,当笑话看就好。」 「可是这些声音,依旧是部份台湾人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尽客观的认识呢?」 「穆林,你换个角度看,其实媒体始终表达的都是片面的,是媒体所擷取的某个面向。就像我来上海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我对新疆、西藏独立运动,并无法在大陆的主流新闻媒体得到更多的认识。那我该怎么去了解这些事呢?除非我亲自去一趟,否则我永远都不法真正证实我所看到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师兄说得是,至少台湾方面的新闻应该比我们这里自由。」 「你说什么是自由?我想一个自由的人,无论去哪里都是自由的。就像一隻鸟儿,无论去哪一片天空都能飞翔。更多时候,不自由是我们自己困住了自己。然而,对自由的追寻依旧是充满意义的尝试,因为学会飞翔需要勇气与经歷。」 「师兄突然变得好感性啊!」 「有吗?」亚麻律脑海中回溯了自以刚刚讲的话,他在思考到底哪部份给人感性的感觉。如果有,他要赶快把这些话抄进札记簿。又说:「读书会你来吗?」 「当然去。」 亚麻律有感班上的硕士生们虽然认真又努力,但太习惯单打独斗。于是透过穆林想把大家集合起来,开一个定期读书会,互相讨论和分享。 「我们得先开会,决定大家要读什么。」 「我跟大伙儿说了,可是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 「多少人都不要紧,读书会人不在多,而在要有真正学习的意愿。」亚麻律不担心没人来,因为他知道在这里,一个具有知识传递意义的读书会,必定让这些孩子有着「万一没来,会不会漏听到什么重点」的疑虑。在一个高度竞争的环境下,利用这个环境的特点,也是一种刺激师弟妹学习的好办法。 「那就明天晚上六点半,在c105教室见。我想我们可以读些杜威、彼得斯、艾波等人的经典,总之明天见面再说。」 「师兄要去食堂吗,一起去?」 「我今天特别累,想先回去休息。」 「师兄昨天晚上又熬夜用功了吗?快回去休息吧!明天见。」 和穆林分别,亚麻律觉得自在多了。他喜欢穆林这孩子,但他不怎么享受被他和其他师弟妹当成一位用功上进的师兄。这和真实的他相去太远,可是他也不想点破这层假象,他认为没有必要让这些单纯的孩子过早了解这个世界的残酷。也为了维持这份假象,亚麻律最近确实特别用功,大概是就读博士班这几年最用功的一段时光。 萧宇桐死亡之后,亚麻律没有再和汪家人见过面。几次魏云祺打电话给他,邀他到家里小聚,亚麻律都用读书学习这类正当理由辞谢。 黄达这段时间也打了两通电话给他,亚麻律对汪家人的报告,皆以正面的评价带过。 至于章秀华每天固定几次的skype讯息,亚麻律还是保持一样的冷淡。他搞不清楚这个小姑娘一直传讯息是什么意思,他觉得有点烦,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覆那些讯息。章秀华的讯息充满感情: 「学长最近过得好吗?我看气象,上海的空污指数不太好,学长要记得戴口罩。」、「我今天在走廊上看到黄达教授,问了学长的消息,教授说你过得很好,我很为你高兴。」、「学长,大陆十一长假,你有计画去哪里走走吗?如果学长很无聊的话,我可以去看你喔!」…… 回覆充满感情的信息,比用微笑去省略所有的表情困难多了。亚麻律对章秀华一筹莫展,他知道学妹是一位好女孩,也知道自己不适合跟任何人交往。有的时候,他需要人陪,他会打给郑紫,跟郑紫出去,有时候做爱,有时候只是一起出外走走。每一次亚麻律都有付钱,这让他心底踏实。 从上礼拜开始,郑紫也会传简讯给他,问亚麻律「人在哪里?」、「在做什么?」。 郑紫性、爱分明,亚麻律跟她在一起很自在,不会有「又多了一位章秀华」的顾忌。 爱情,亚麻律是不敢想的。爱情不是想了就能懂的事情,爱情需要感受,但亚麻律既然感受不到,就无所谓懂,无所谓懂,就无所谓爱。 爱充满不得已,充满失控。亚麻律不会失控,就像在爱情中,我们有可能因为理解而分开,却因为不理解而在一起。 爱情中的离别有时候是不得已的,有时候是不得不的,像学生下课后要回家,那是不得不的。不得已,像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那是因为有人让另一个人不开心了,因为某个人的鲁莽使另一个人走了。不得已的开始,不得已的结束。 有些关係不会结束,但过程是断断续续的。 亚麻律曾经试图谈恋爱,好去体会爱。但他每每被身边的人问成哑巴。 女人总是问他:「知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亚麻律的回答一概简化,简化到只有当下,只有短暂的时间段。有时他会引用两性书籍中的经典回覆,像是「我要的是一段稳定的爱,一段没有怀疑的感情,一个不需要想未来也没关係的恋人。」 爱的意义本身就隐含道别的意义,也就是「记得为什么离开」。 亚麻律觉得爱情在这部份是相当可笑的,有时我们说了很多,理论上别人应该可以懂我在说什么,实际上他可能一点也不懂,他懂的是部分。 有时我们聆听自我,懂的也只是自己的部分,有些自我我们看不到,或是不想承认像是杨德昌的电影「一一」,一个孩子拍别人的后脑勺,爸爸问他为什么拍后脑勺,他说因为人看不到自己的后脑勺。 跟人相处,成了知己,我想就是两个能互相看到对方后脑勺,也了解脑袋里想什么的人。 离开的时候,有些人转身就走,另一个人没有马上掉头,这时他可能会惊呼:「啊!原来对方的后脑勺长这个样子。」 这时候,彷彿我们会发现一些我们本来忽略的,也可能我们会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那是什么模样。 道别,可以有它的意义,只要我们使得它有意义。 太多事情亚麻律不习惯说,他知道或许应该多说一点。他很少谈家里的事,不像其他同样有一个完整家庭的人。 亚麻律跟家人因为理解的障碍而疏远,他住在家里,家人也待他不薄,但他感受不到什么叫家人。他偶尔会跟身边的人谈到高中生涯,当其他人面对高考努力奋斗。他不喜欢读书,跟同学没话说,他不讨厌他们,只是不喜欢跟他们一样,一直读书,心中想着大学什么的。于是亚麻律经常不上课,在老家那座山上,离开学校自己一个人在后山漫步。 孤独的亚麻律没有什么朋友。孤独中,亚麻律有时觉得孤独给他力量,有时什么也感受不到。他有很多时间做自己,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什么都能做,但什么都做不好。 一个人在一座大山漫步,亚麻律自己跟自己廝混,试着寻找有意义的游荡。 人生在世,有些人能带给我们很多,有些人非但不能,还从你身上取走好多东西。最重要的,亚麻律不会刻意要跟一个人要什么。 在爱情中,亚麻律习惯用的结语是「抱歉。」 亚麻律经常想着自己是一隻刺蝟,而且品种还不可爱。他有些时候在某个人身上看到一些刺蝟的影子,但没有人跟他一样。更何况,他真的不希望别人成为刺蝟,因为成为刺蝟会变得很难跟其他人拥抱,看起来很强悍,却可能刺伤别人和自己。 亚麻律觉得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亦即回到过去。 § 落石 十月接近尾声,夏天的尾巴却还没出现。 黄达对亚麻律的报告感到满意极了,意味着他的实验很成功,他透过对个案的配对,创造了一个关係稳定的家庭组合。只有一件事情令他忧心,就是在台湾媒体上看到萧宇桐死亡的报导。 报导带给教育学系很大的震撼,按媒体报导,萧宇桐失踪的这两年,靠在女同志酒吧当公关维生。萧宇桐有变性慾,他从出生就想成为一位男人,可惜上帝开了一个大玩笑。依靠注射雄性激素,扮成男人,以男人的身份生活。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新闻传开后,有些同学这才了解为什么萧宇桐一直都没有,也不需要服兵役。 至于萧宇桐怎么变造身份证,让学校始终不了解她的实际性别,也让学校处理学生资料不够审慎的态度,被上级好好检讨了一番。 谈起萧宇桐,黄达会露出心事重重的表情。也因为萧宇桐的死,黄达的表情只会被周遭人们解读为「为学生英年早逝而难过的复杂心情」。 前年,黄达挑选萧宇桐前往上海,在于萧宇桐不但是他指导下最优秀的学生,几乎也可以说是当时研究所最优秀的学生。他只是没想到萧宇桐会发现汪家人不是一个简单的家庭关係,但黄达以为萧宇桐能够承受住真相,会因为对研究的热爱,以及发自人性的好奇心,继续执行工作。 黄达错了,萧宇桐没有承受住。这个结果,在黄达看到报导后,显得理所当然。萧宇桐自己生在一个不理解她的家庭,因为她的性别认同,家里人早早跟她脱离关係。萧宇桐必须优秀,才能领奖学金维持生活。 当新闻记者去拜访萧宇桐的家人,没有人愿意接受记者採访,他们只透过大厦一楼的对讲机,用不耐烦的口气请记者离开。 这让黄达开始反省,「会不会我也看错亚麻律呢?他可能没有我所想的那么愚蠢、懒惰和不敏感。」 黄达不是很在乎萧宇桐的死,他只想知道萧宇桐死之前留下多少讯息,会不会洩漏他偷偷进行的家庭实验。特别是这个实验的进展,早已超过两年前的规模。 某方面来说,黄达多虑了,亚麻律绝对比他设想的更愚蠢、懒惰和不敏感。但某方面来说,黄达的担忧是对的,因为命运会找上亚麻律,像是萧宇桐的出现,以及现在这位站在亚麻律面前,阻挡他去路的善澄。 亚麻律想要走进「峰」,而善澄坐在咖啡店外头,做为造景的咖啡橡木桶上,抱着她的琴盒。善澄看起来像是等了很久,本来就很瘦弱的身子,在烈阳下像是快要虚脱。她拦住亚麻律,说要跟亚麻律谈谈。 「我记得你,你是那位差点把小提琴遗忘的女孩。」 「你可以听我说说话吗?」 「有什么可以进来说,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不想进去说,我也不喜欢喝咖啡。」 「好,你想要说什么?」亚麻律想要速战速决,对善澄说。 「你是不是认识萧宇桐?」 亚麻律好久没听到有人谈起这个名字,自从萧宇桐死亡的新闻很快的被人们遗忘之后。 「我是认识她。」亚麻律答道,儘管他知道只要他说「不认识」,就能避免一些麻烦。 「她死之前,你有见过她吗?」 「大概是新闻披露前一週左右,我们在学校附近见了一面。」 「你们说了什么?」 「我们谈了一些有关家族治疗的看法。」 「就只是这样?」 亚麻律耸耸肩,他真的不知道善澄对萧宇桐了解多少,而话语就像刀子,随时可能伤人,也许会毁灭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中的形象。 「都告诉我吧!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少。我和宇桐是恋人,这两年她都和我在。」 善澄的话毫无内容,还是判断不出她知道多少,亚麻律并不因为她的说词而动摇。 「你们谈的恐怕不是家族治疗,而是家族实验,我说的没错吧!」 「我看你先告诉我你知道的,因为我知道的真心不多。」 「好,我可以跟你分享,但如果我说完之后,你却反悔,我会杀了你。」 善澄那单薄而飘逸,苍白到能让人看见每一条血管的肌肤,底下埋藏的是一颗坚实的心。她想知道的,就必须要知道,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透过善澄,亚麻律终于了解萧宇桐这两年在上海都做了什么。 萧宇桐刚开始执行的,是跟亚麻律一样的个案追踪工作。和汪家人见面,然后将评估报告传给黄达。一开始,萧宇桐对汪家人的印象,就和亚麻律对汪家人的印象如出一辙,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可是萧宇桐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太亲近汪家人。 汪家人对萧宇桐很亲切,给了萧宇桐失去的家庭温暖。萧宇桐对汪用奎和魏云祺提议:「让我当你们孩子的家教。」 一步步,萧宇桐和汪家人的关係越来越好。 那天,上海降下暴雨,萧宇桐在下课后冒雨来到汪家,准备等会儿帮汪涛上课。 等待的空档,家里就剩萧宇桐和汪佳樱两人独处。 「请用。」汪佳樱从浴室拿出一条浴巾给萧宇桐擦是身上的雨水。 「谢谢。」 汪佳樱幻想过无数次帮萧宇桐口交、做爱的画面,但她只能忍耐着,以免把萧宇桐吓跑。 然而,面对一身湿淋淋的萧宇桐,加上独处时的气氛,汪佳樱的性癮犯了,她再也无法忍耐,把在客厅看着落地窗外滂沱大雨的萧宇桐扑倒在沙发上。 「宇桐,我会让你很舒服的。」汪佳樱用力撕开萧宇桐的衣服。 「佳樱,你!你快放手!」萧宇桐面对汪佳樱,身材和力气上都没有优势。 「你不想要舒服吗?宇桐,你不要害怕,我不会缠着你的,我只是想要,想要被你填满……」 汪佳樱伸手往萧宇桐下体抓去,手完全扑了一个空。 「哈哈……你不是男人!」 汪佳樱的动作暂停了半秒鐘,又继续进攻。她失心疯一般的笑着,此刻她对性的需求,就像被注射了过多肾上腺素,又同时飢饿无比的狼。 「我是!我是!」 萧宇桐哭了,眼泪滑过她那因为注射激素,好不容易生长出来的鬍渣。他对自我的认同,一位他认为男性该有的强悍与自主,在汪佳樱解开她的衬衫,将她那对乳头粉嫩,足以和坊间专供男性意淫的杂志上,那足以与任何胸前伟大为号召的名模们相提并论的一对硕乳,彻底敞开在空气中。 空气中的微尘,因为汪佳樱不住用力吸吮,还在萧宇桐乳房上留下好几个红色印记的暴力下颤动。 汪佳樱和萧宇桐进行了一场女同志间的性爱,她们的阴唇在汪佳樱一个劲儿的扭动下,不住摩擦。萧宇桐忍着,她不想发出任何哼声,给予汪佳樱一点心理上的快感。 好不容易达到高潮,汪佳樱还不打算放过萧宇桐,她把萧宇桐的身子翻过来,从萧宇桐身后抱着,说:「你看,早点给我不就好了嘛!害我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唉!我明天起来肯定会浑身腰酸背痛。宇桐,我要你补偿我。」 萧宇桐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耳边只有不知从哪里传来,音叉被敲击后的低鸣声。 低鸣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巨大。汪佳樱伸出两根手指,硬是插进萧宇桐的肛门,来回不断抽插。同时用另一隻手自慰,直到再次达到高潮。 汪家门外传来魏云祺的话语声:「今天的雨好大,把我的菜都淋湿了。」 门被推开,汪佳樱以外的另外四位成员走进家门,他们对眼前衣不蔽体的两人,注视了许久,好像在等待萧宇桐也注意到自己被他们注视的这件事,跟着他们各自回到房间,把客厅还给发生一切的现场。 萧宇桐再也没出现在汪家人面前,连离校手续都没办,无论是台湾或大陆,她从所有过去亲近的亲朋好友面前,完全抹去自己的一切踪影。她一直相信自己是男人,但此刻她却被一位女人强暴,而且是用女人对女人,以及男人对男人的方式。 「我在女同志酒吧认识宇桐的。」善澄说。 「然后你们在一起了?」 「嗯。那时候的宇桐看起来很茫然,我想她受到的衝击,除了身体的,还有心理上对自我认同的怀疑。她对性别的认同,从本来无比肯定,变得模糊了。如果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还好,但她陷入的是一团理不清,难以被定义的混沌中。」 亚麻律开始懂得萧宇桐的坚持了,她内心的法则是必要的,且是不得怀疑的。因为她曾经陷入巨大的怀疑中,任何肯定的事情,都会成为她活下去的浮木。 「好好活下去」的劝勉,在一个一心寻死的人面前是不足以提供任何支撑的,因为对「好」、「活着」、「持续」等语句中的逻辑与定义。将死之人是无法有足够的认识去解读这些对本来就无意结束生命的人来说才能理解的语句。 「学长为什么要死?」亚麻律试着体悟萧宇桐的死亡,他以怀疑论的眼光去询问他人好获得对自我有意义的真理,但人活着不仅仅依靠真理,还依靠感情。没有感情,真理不可能在人际之间传递。就像当一位老师伤害了孩子的情感,就算他想传递有用的知识给孩子,孩子也不想听。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学长快乐吗?」 「跟其他伴侣一样,有起伏,有快乐,也有悲伤。这都是过程,放在我们的感情面前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来找我负责的吗?」 「你能负什么责,你不过就是老师的一枚棋子罢了!」 「那你找我说这些,想得到什么呢?」 「你先告诉我你知道些什么。」 亚麻律把他所知的,全部说给善澄听。 最漫长的不是等待,而是在等待之后发现,等待的代价还是等待。 善澄听完,她落寞的表情有着对亚麻律竟然知道的如此之少,感到难以置信的愤怒。她本想得到更多关于情人的消息,好让自己有继续跟情人在一起生活,对彼此的认识不断拓展的慰藉。 「你就只知道这么多?」 「真的,我只知道这么多。基本上,我不是一位喜欢惹麻烦的人。」 善澄流下不属于她那张脱俗的脸该有的眼泪,眼泪使得她一下子坠入凡尘,庸俗化了。她的双手在胸前摆着,像是在掩面哭泣和拥抱自己之间犹豫不决。 「我不相信宇桐会自杀。」 她倒在亚麻律的胸口,亚麻律可以感觉自己的上衣以飞快的速度被某种液体浸湿。 亚麻律轻拍善澄的背,把她整个人搂住。 刚步下出租车的郑紫,和搂着善澄的亚麻律照面。 她没有生气。 郑紫想着,一个瘫软如烂泥,哭哭啼啼的女人,只会让亚麻律觉得麻烦。 郑紫想着,今天是应亚麻律的邀约,约会兼赚人民币。 郑紫想着,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男人一样贱。 郑紫想着,她不是真的喜欢亚麻律,而是他处在壮年的肉体。 郑紫想着,她想要一个孩子。 郑紫需要亚麻律的精子。 § 搅拌 善澄睡倒在郑紫的床上,亚麻律帮她盖上被子,郑紫拿了一条沾了冰水的毛巾,放在善澄的额头。 「这是什么情况?」郑紫对亚麻律说,她并不是抱怨,只是觉得这情况有点荒谬。她这间屋子进出过无数男性,但有其他女性造访,除了老家的闺蜜,还是第一次「迎接」上海姑娘。 「这女孩子也真有趣,哭着哭着竟然就睡着了。」亚麻律看着熟睡着,毫无防备心的善澄,笑说。 「你这大叔才有趣,让这小妹妹哭着哭着睡着了,竟然就带回我家。」郑紫在亚麻律脸颊下捏了一把,说。 「总不能把她丢在咖啡店外头吧?」 「你可以带她回家。」 「她是个女同志,嗯……好像也不见得。」亚麻律想,按照善澄先前说的,萧宇桐是女人身,男人心,所以应该算男人。那么善澄跟她在一起,到底算是跟一个男人交往,还是跟一个女人交往。 亚麻律想来想去,认为这个复杂的问题还是别再追究下去,等善澄起来问个明白便是。 他有着哲学人对词语定义的特别执念,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语言逻辑去解释的,只是来上海这几个月,他发现那些归类于不能解释区块的东西,变得越来越多。与此同时,那些本来以为可以解释的,也逐渐从可以解释的区块移到不能解释的区块。 「让她睡,我们别吵她了。」郑紫领着亚麻律走出房间,闔上房间拉门。 郑紫住在这个现在这间屋子,三年;亚麻律住在他租来的单间,三个月。 郑紫屋内毫无装饰,armani/casa的家具,均匀的洒上因时间慢慢堆积的一层灰;亚麻律的单间内毫无装饰,每一面墙始终保持原样,没有任何一张贴纸,只有摆放鞋子的墙角,沾染几许不知何时添上的黑。 他们对彼此的存在很自在,就像他们从内心投射到外在环境,给予他人的同一种感觉。 他们不坏,只是有点怪,有点不那么平易近人。 当富有好奇心的人越来越少,试图去理解与接近各种怪人的人也逐渐成为绝种生物。 和郑紫相比,亚麻律的命运还要悲惨一点,他不像郑紫拥有的那张脸和那具躯体,可以让任何男人忘记去深究她的个性,她的内心。只要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肉与肉互相摩擦的行为上,让男人满足于其以雄性思维为中心,自私自利的快感。在性方面达到满足的男人,他们会变得很温和,因为他们会在短暂的时间里头觉得自己是世界的王,因而对周遭的人事物放下戒心,就像男人已经掌握住所有情况。 亚麻律没有过人之处,外表平凡无奇。要不是他比一般男生高了大概一个头,他能更轻易的在团体中保持低调。 有时,亚麻律对读到博士感到后悔。虽然学校提供一个被净化的环境,让他可以用比较放松的心思去面对生活。可是到了博士阶段,相处的人变少,意味着要接触的时间变多。他虽然渴望被理解,但他也害怕被理解。他解读不了他人的感情,对自己的感情同样有解读上的障碍。 「如果我被某个人解读出来,他会怎么评价,而我又成了什么呢?」亚麻律不敢想,因为他已经想了一辈子。 郑紫有沙发却不坐,她喜欢坐在地板上,靠在沙发的扶手旁,看着窗外。窗外木棉树的树梢停了几隻麻雀,郑紫觉得从玻璃看出去,好像在看水族箱里头的鱼。 「你要喝点什么吗?」亚麻律看着把下巴埋在两个膝头之间的郑紫说。 「不用,来陪我坐着。」 郑紫拉着亚麻律坐下来,肩并肩。 「你是不是有女人磁铁?」 「我没有,但我猜我有神经病磁铁。」 「那我是神经病吗?」 「大概吧!不过我早已习惯跟歇斯底里的人相处。」 「你这话不厚道!」 「为什么?」 「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歇斯底里,你倒是说说?」 「你如果想对我歇斯底里,那就表现出来,没关係的。」 「你以为你是谁啊,心理医生?」 「我什么都不是,这我是知道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但我希望你能在我面前做自己。」 「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是你没看见的?」 「这要问你自己。」 「毛线!你们这些读书的臭老九,老是提出一堆问题要别人想,然后又说别想了,到底想怎么样!」郑紫搞不懂亚麻律,他好像没有神经,任凭他怎么试,他就是不会生气。但亚麻律也不是满不在乎的意思,好像在他心中有一个庞大的记忆库,能对女人的行为做出合理解释,使自己不动气。 「我不知道我想怎么样,我想这就是我的问题。」亚麻律在郑紫的疑问中,再次检视了自己的心,然后他再一次的没有看见那个东西,看见心的存在。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儘管可能只是一场错觉。 郑紫想试探亚麻律的心,便假装不耐烦的说:「我无法继续跟你相处了。」 「为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给过彼此任何承诺,也从不深入告诉对方自己的感情。可能,我们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我们都有太多的顾虑。」 亚麻律大概懂郑紫要的是什么了,她要的是亚麻律自己也看不见的,亚麻律的心。他很想把一切都倾吐的郑紫知道,但说了能给郑紫什么呢?一个真相不等于一个希望。 「其实我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我也是一个很悲观的人,在你面前我保持冷静。可是我没办法跟你分享我的喜悦悲伤,这是我长大之后刻意去学,才学会的事情。我想要让别人觉得我和社会上其他快乐的人一样在快乐的活着。我想要寻找依赖,又害怕去依赖。我想我们太常见面了,也许我身上的某个开关被打开了,因为你。」 郑紫说了好多,只说给亚麻律听,也全部仅仅给亚麻律听。她希望亚麻律用「心」听。亚麻律对自己的失望,几乎快要达到极点。一个对自己失望的人,是很难真正给予承诺的,他自己踩不到稳定的地面,害怕有人走过来,就会一起下沉,沉进令人窒息的流沙。 「如果你要一个稳定的感情,我这里没有。如果你要一个温暖的肩膀,我可以给你。」亚麻律的回应,并不是在一个很清醒的情况下做出来的。 说完,马上又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可以给得更多,至少他是这么相信,相信自己能做到跟别人一样的事,去关心一个想要关心的人。 「我刚刚说得太快,那不是我的本意。」亚麻律用很僵硬的姿势,伸手抱着郑紫的肩头。 「那你的本意是什么?」郑紫顺势倒在他的胸口。 「我想跟你在一起,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没有跟其他女人在一起过,很多地方你可能需要教导我该怎么做。」 「你这是表白的意思吗?」 「你认为是就是。」 亚麻律的回应烂透了,但这是郑紫要的,她要一个肯定的回应。当男人愿意给承诺,表示男人的心慢慢不是男人自己的,慢慢脱离男人的掌控。男人会开始变得脆弱,坦露想要回到子宫的幼稚念头。幼稚的男人没有防备,因为幼稚的男人会把心目中的母亲视为至高无上的圣母。 「我想要。」郑紫要亚麻律提供自己成为母亲的必要养料。 亚麻律有点为难,说:「你还有套子吗?」 郑紫爬到亚麻律的身上,不给他犹豫的机会。 隔着一扇门,善澄梦到了萧宇桐,他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停不下来,可是嘴里的每个字,她都听不清楚。 醒来的那一刻,善澄感觉到自己睡在一层溼润的丝织品上,那是一块她自己浸湿,因为时间而蒸发的地图。 「这里是……?」善澄推开拉门,见郑紫站在炉子前面在烧水,问说。 「这是我家,放心吧!我是亚麻律的朋友,你哭得昏死过去,所以他把你带来我家休息。」 「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的。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正在煮义麵,亚麻律下楼去买红酒,马上就回来。」 在郑紫脸上,善澄见到了一个她曾经熟悉,曾经在伴侣身上看到的光泽。那是幸福的光泽,是一个女人得到安全感才会有的。 「你和亚麻律是恋人吗?」 「不是。」 不是情侣,表示关係还未确定,但郑紫脸上的光泽很真实,善澄想,「这个女人如果不是过份单纯,就是一位能够欺骗自己到极致的小说家。」 善澄不知道,在她熟睡的时候,亚麻律把他来上海的缘由全告诉郑紫。 「这个祕密,除了本来就已经知道的人,我从未对别人提起。你是唯一知情的人。」 一个专属于两个人的祕密,可以暂时让男人產生一种错觉,一种两个人因此有了不同其他人的一般关係。专属郑紫与亚麻律两人的联系,这足以给亚麻律一个理由去相信,相信自己对郑紫是特殊的存在。 § 定理 「我对发生在你男朋友身上的事感到遗憾。」 善澄对郑紫的关心,没有任何的回应,她坐在餐桌旁的一张木头椅子,好像这里就是摆放她这座雕像的底座。 亚麻律回来了,手上带着一瓶从附近酒坊买回来的10年份,义大利chianticlassicoriserva红酒。 「好香啊!」 「我从五岁开始,就要帮忙家里的人在厨房进进出出的,虽然现在很少做菜,但简单煮个意麵没问题。」 「到现在我还是不太习惯我们两边的说法。」在中国,台湾人口中的义大利麵被称为「意麵」。和台湾巷口麵摊加了肉燥的「意麵」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你在大陆再待一阵子就会习惯了。」郑紫搅拌锅里的肉酱,用长调羹舀了一小口,尝了说:「还不错。」 「我相信。对了!我买的是义大利红酒,虽然不是什么顶级的酒,但应该蛮容易入口的。」 一锅肉酱、一盘麵条、一瓶红酒,三个人。 简简单单的一餐,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各自有不同的熟悉感与陌生感。 亚麻律先帮郑紫倒了一杯红酒,跟着又倒了另一杯,他握着杯脚,对善澄说:「你可以喝酒吗?」他没办法从善澄的外表确定善澄的年纪,她很可能是一位未成年的高中生。 善澄点点头,把亚麻律端给她的酒,浅浅的喝了一口,说:「酒不管什么时候喝起来,都那么难喝。」 「如果你不喜欢,千万不要勉强。」亚麻律说。 「妹妹的酒交给我吧!」郑紫顺着亚麻律的话说。她看善澄没动手,帮她盛了一盘淋满酱汁的麵。 当三个人开始用餐,气氛安静下来。只听的见刀叉在餐盘上摩擦的声响,以及啜饮红酒偶尔发出的气息。 「我们这样好像一家人。」郑紫说,她是现场最满足于当下的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始终对着亚麻律。 「真有点像。」亚麻律说。 「哪里像?」善澄开口,她捎来的信息显然不来自和平的信鸽。 「那怎么才像呢?」亚麻律问善澄。郑紫内心一阵欣喜,她第一时间就猜到亚麻律会追问这个问题。 「真正的家人之间,拥有的是一生都难以抹灭的羈绊。当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们感受不到兴奋,但确有一种平实的快乐。可能我们会一股脑儿的对家人宣洩在外头遭受压力所引发的情绪,但我们的任性在于我们相信不会受伤。不管有再大的衝突,都会过去。而当任何外来的考验迎来,真正的家人寧愿一起受伤,也不会放开彼此的手。」 「我承认这是一个理想家庭的特徵,不过关于证成一个家庭是否稳固的方式,你设想的场景好悲哀。」亚麻律觉得善澄所说的并无道理,只是论述的内容不是从正面,而是从反面。他想起英国教育家彼得斯的观点,「唯有通过衝突情境,才能验证一个人的道德感。」 一帆风顺的时候,所有的关係都可以是美好的,只有在衝突中,在取捨中,我们彷彿才能知道人与人对彼此真正的想法。 郑紫无法完全同意善澄所说的,她停下手上的叉子,比起自己的答案,她更想知道亚麻律会怎么回应。 她内心有着对家人之间是否可以通过考验的矛盾心理。来自一个不幸福家的人,往往不相信家人之间会有真正不变的感情。同时,内心又渴望一个能信赖且稳固的关係,并将此关係昇华为理想的家庭关係。 每当亚麻律在郑紫面前毫无顾忌的睡了,看着亚麻律于睡着和清醒之间,时而冷漠,时而活在自己的世界,彼此的关係在时间的流里胶着。她真心相信,而亚麻律可能故作相信貌,相信关係存在未来性与希望。 郑紫抱着亚麻律,猜想他做的梦。 陌生人可以互相拥抱,有时只因彼此刚好需要。当给予和获得拿捏的恰到好处,事后就不觉得有负担,平平淡淡,无所谓深刻。 人内心皆有所盼望,才能活下去。郑紫如果真的一点盼望也没有,她早就死在上海街头,而不是选择离开老家,在上海以自己的肉体为代价,寻求一个安稳的生活。 「你来自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善澄问亚麻律。 「普通家庭。」 「什么叫普通家庭?」 「我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们之间没有没吵过什么架,我跟他们每个月会通一、两次电话。我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至少是个小康之家。爸爸跟妈妈每年都会找时间一起去旅行,弟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他们都过得很好,不需要我担心。而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多少会提供一点协助。」 「很令人羡慕的家庭。」 「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馀。」 「但这个是界上很多人不是来自这种家庭,或者他们跟这样的家庭始终没有缘份。可是我们都无法孤独的活着,我们都有害怕孤独的基因,除了少数人,多数的我们都渴望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不是很正常吗?」 「就像你的普通家庭一样正常。」 「是的。」 「可是有一点你隻字未提,就是在这个你口中的普通家庭里,你过得幸福吗?」 一个人人称羡的家庭,是否就是适合每个人的家庭?亚麻律知道自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他心底的答案是「不能」。但他大多不太承认,因为大多数人听完他的介绍,都不会多想他在这个家庭中的角色。人们太习惯用一套美好的表象,去设想任何人在同样美好的表象底下,都会同样幸福快乐。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会不知道?」 「因为我感受不到。我知道我的家人爱我,至少应该是爱我的吧!我认为他们的行动都是爱的表现,但我就是没有理当相应的幸福感。」 「你是个有缺陷的人。」 「在这件事情上,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亚麻律觉得今天的自己不像自己,他今天说得特别多,他很少跟别人说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也许跟郑紫说了一些之后,他觉得再也没有什么好保留的。无论别人知道或不知道,他们都不可能伤害他了。顶多回到原先的生活,这又有什么损失呢? 「我也是一位有缺陷的人……」 善澄分享了她的故事,随着她褪下自己的衣服,她把自己雪白的身躯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亚麻律和郑紫面前。 「我来自一个富裕的家庭,但我是被领养的,就和我的其他六个兄弟姊妹一样。这种事情在中国一般是不被允许的,不过我的父母有加拿大护照,他们可以做很多一般中国人做不到的事。我从有记忆以来,就被打扮成女孩子,接受针对女孩子的各种教育,我初中和高中读的是女校,从来没有人发现我的祕密。 我讨厌男人,我觉得他们的身体很骯脏,闻起来也很噁心。可是当我长大以后,我才了解别人瞒着我的祕密,我只是爸爸的一个玩物。他会在抚摸我之后,给我一些钱,给我买我想要的东西。我不讨厌爸爸,但因为爸爸我更讨厌男人了。可是我自己就是男人,但我不想跟男人在一起,我只想跟女人在一起,跟女人在一起我觉得很自在。可是我又害怕别人发现我是个生为男人的女人,怕别人把我当成怪物。 我遇到了宇桐,她能满足一切我想要的,正如我能满足她想要的,而且我们能了解彼此。我们都相信的相遇是上帝在跟我们开了大玩笑之后,为弥补过错而送给我们的礼物。 可是宇桐死了,因为你们台湾教授该死的实验。」 善澄的身躯,就像一位长不大的少女,但她的胸前没有任何一分隆起,下体却有一个指节大小的阴茎,在寸草不生里头,孤独的宣示自己的本质。 亚麻律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善澄说:「学长曾跟我提到他『着迷了』,他对什么着迷?我以为她应该恨不得离教授的计画和汪家人远远的,远离伤害她的人。」 「宇桐说你是个无比理智,对做人的常理却不清不楚的一个人。但我想你能理解宇桐会着迷的点,因为儘管他因为教授的隐瞒而受到伤害,但他理智上能理解与同意教授的论点,『一个经过专家评鑑,进而按照个体差异与互补性建构的完美之家。』我和宇桐都渴望一个温暖的家,但我只要自己有一个就够了。宇桐跟我一样容易满足就好了,宇桐不是,他有你们学者对真理的顽固,他认为自己的受伤在于教授的理论有缺陷,进而他想要改进教授的理论,寻找一个完美的公式。」 「学长找到了吗?」 「他对汪家人进行长期的祕密观察,希望能找出那个原理。我想他迟早会找到的,可是他却在找到之前就死了。」 「很遗憾。」亚麻律的表情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但他是真的感到遗憾,只是不难过。他想,学长对定理的追求,除了学者性格,可能还有透过击败黄达教授,完成她受伤的復仇。可是他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学长会死。 「你可以完成宇桐『更完美家庭的定理』吗?」善澄说。 郑紫对善澄的想法感到颤慄,她既然想把一个逼死自己情人的研究,交託给另外一个人去做。难道她没想过,这个研究很有可能对亚麻律造成伤害。可是郑紫心知肚明,亚麻律的个性不容易拒绝有趣的议题。 「善澄,就算我想,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亚麻律知道光靠自己一个人,就算有意愿也办不到的善澄要他做的事。 「宇桐所有的设备、资料,我都有。老实说,我就是宇桐的金主。」 善澄打开小提琴盒,里头装的不是小提琴,而是一捆捆使用过的百元人民币。 「我的父母做的是见不得人,却能赚进大把钞票的工作。我把他们赏我的钱留了下来,这些钱都是我自己『赚』的。只要能派上用场,你全拿去用,没关係。如果钱不够,我可以拿更多钱给你。」 郑紫对善澄本没有恶感,但当善澄对亚麻律提出完成宇桐研究的请託,她恨不得马上把这孌童赶出去。但当她知道善澄从小受到性虐待,且为了成就情人的理想而继续牺牲自己。她内心原本的恶感一扫而空,毕竟来到上海讨生活的自己,也是一位靠身体赚钱的人,她能体会善澄藏在心底的酸苦。 这让郑紫失了自己的立场,她不想让亚麻律涉险,却也不忍看见善澄的心愿落空。 「学长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战斗吗?」亚麻律问善澄,他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好像只要得到问题的答案,他就知道该怎么选择。 「不是的,他有我。」善澄的坚强,每每在表达爱意时流露。 「可是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战斗。」亚麻律有感而发。 善澄听了,内心一震,暗叫不好:「这是拒绝的意思吗?」 亚麻律提出的是一则邀请,他只是没有意识到,而且他也不知道装载这则邀请的信,该寄给谁。 在没有任何期望的对话里,有人主动收下了亚麻律的请束。 「不再是了。」郑紫的左手滑过桌面,握住亚麻律放在桌面上的那隻手。亚麻律有点不解,但他感觉很好,就像在冬天有人送上一碗热薑汤。 看时间晚了,郑紫把床让给善澄,善澄不客气的接受了郑紫的好意。 亚麻律和郑紫两个人坐在客厅,观看电视台播放的老电影,《魂断蓝桥》、《罗马假期》、《飘》、《真善美》。看累了就做爱,做爱累了就继续看,直到两个人互相依偎着在沙发上睡着。 善澄睡不着,起床偷窥着他们做爱的场景,她感觉郑紫从头到尾都知道她在偷窥,却故意装作不知道,想在第三者面前为与自己与亚麻律的亲密关係做个见证。 如果善澄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她便能用女人的第六感察觉到郑紫身上危险的气味。 善澄终究是个男人,和亚麻律一样,他们看不透郑紫。 § 检验 大多数的行业都有一个定理,一个人干同一件事越久,人们越相信这个人肯定比那些干得短的人专业。这个定理,过去在学术界也能看见,所以到底人们还是信赖所谓的经验。 随着高校评鑑制度的改变,这个定理渐渐开始翻转,光靠履歷上呈现的经验时数,无法换算成发表期刊论文,申请到国科会计画的点数。有的学校祭出六年达不到点数,助理教授就得走人的规定。 对已经干到教授的大老们说,他们不需要评鑑,顶多让辛苦授课,同时又要撰写论文的助理教授感到忿忿不平。 黄达深黯论文发表的关隘,加上他在学术界的声望,发表论文对他来说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多数论文都不需要他完整撰写,而是透过研究生们做出来的成果,加以指导与统整。 圣诞节的前一天,黄达和六位硕博士研究生,在他的研究室一起分享最近的进度。 学生们无聊的报告,引不起黄达丝毫兴趣,他一贯的用和蔼的笑容,回应学生们的问题。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研究最缺的不是想法,而是扎实读书的本事。累积的知识多了,自然就能激发研究方面的创造力。 面对多数学生,黄达真想对他们大吼:「你们的问题不是没想法,是没读书!」可是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他喜欢当好好先生,因为多数人寧愿疏远一位言之成理,但说话不好听的人,转而亲近言之无物,但说话令人舒坦的人。 活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人们透过媒体学会包装自己,以「避免伤害」成了多数人生活的思想准则。积极向上、勇往直前的思维象徵的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危险。人们钦羡贾伯斯的成就,崇拜他的哲学,但没有人敢走贾伯斯的路,因为人们实际上清楚知道自己不是贾伯斯。 黄达的研究室和白玛的研究室就在同一层,同一条走廊两侧。他们很少和对方打招呼,白玛忙着进行各种研究,她处于一位学者的巔峰期,对研究的辛苦乐此不疲。 黄达研究室的门被研究生们推开,章秀华刚好也在这时步出白玛的研究室。 门闔上一半,白玛握住门把,对刚走出去一步的章秀华说:「秀华,如果你心底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老师不能保证能解决你的问题,但至少有些事情与其搁在心底,不如找个人倾听。」 「谢谢老师。」章秀华几个月没剪过头发,她一点头,纷乱的瀏海几乎把她鼻子以上的部份给遮住。 「手上的研究你别掛心,这一趟回家,好好休息,放松放松。」白玛叮嚀章秀华,直到确认章秀华消失在走楼尽头的楼梯,她才准备把门闔上。 黄达送走研究生,自己也跟在研究生后头走出来,要出外办事,两人在走廊上就这么碰了面。 白玛出于礼貌,对黄达说:「教授好。」 黄达听见刚刚白玛和学生的谈话,关切问说:「那个孩子怎么了?」 「年轻人的烦恼,还不就是那些。」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对年轻人而言,无少年维特的烦恼,哪里算得上青春。」 「教授的想法真浪漫。可是,我还是挺担心秀华的情况,毕竟她是个内向的孩子。」 所上优秀的研究生,黄达就算没教过他们,也都听过,更何况是自己从大学看到博士班的章秀华,但他刚刚完全没认出来。过去那个总是挺直腰桿,身子小小却满溢能量的小太阳,竟然变得黯淡无光。 「那是秀华?怎么那么没精神?」 「单向度的爱情使人颓废。」 「秀华有喜欢的人,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就算最后没有结果,每一场恋爱带来的挫折,我相信都会让她更懂什么是爱,以及如何爱人。」 「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她喜欢的人是个没有回声的井,任凭她扔进再多东西,也引不起一波涟漪。」 黄达刚刚听了六个无聊至极的报告,来点娱乐性的消息,能让自己转换心情。 白玛本不是一位八卦的人,但她想到黄达或许能够帮助章秀华振奋起来,于是对黄达吐露:「秀华好像挺关心您的一位研究生,叫亚麻律。」 「前途无量的资优生,喜欢上平凡无能的劣等生,这个剧本真是太叫人耳熟了。」 「教授言重了,亚麻律同学应该也不是不优秀的学生吧?我这一年两次看到教授您发在tsci期刊上的论文,他分别是第二作者跟第三作者呢!」 「喔呵呵!亚麻律的表现还可以,年轻人本来就应该要多多磨练,不能太夸他们,免得他们忘了研究的真諦是努力、努力,再努力。」黄达念及亚麻律在对岸帮他做牛做马,稍微修饰了自己的发言。但近期他对亚麻律是越来越不满意了,因为他的报告内容越来越少,有时一封简讯就想把他打发。黄达开始怀疑亚麻律报告的可信度,但他近期不可能再送一位学生去上海。 「秀华是个特别认真,也特别有勇气的孩子。」 「是啊!从大学开始,我们都很看好她。呵呵!我快退休了,也许秀华有机会接我的班呢!」 「说这个还太早了。唉!我只希望秀华能平安度过这次的考验。她没有恋爱过,但这条路她只能自己走过,我们只能提供陪伴。」 两人又聊了几句,白玛回到研究室。 黄达一路走到校门外,走进一辆黑色宾士cclass旗舰版轿车。他一关车门,车马上缓缓驶离私立南京大学。 一位身着黑色套装,戴着香奈儿墨镜的女士,她坐在后座的左侧,对黄达瞧也不瞧一眼。用一口京片子对黄达说:「你在上海的『白老鼠们』还健壮吗?」 「好的很,你担心你养的那些『白老鼠』就好。」黄达反击,他在自己专擅的领域不容挑战。 「黄达,在研究上,我永远敬重你。但在其他方面,我想你得尊重我的意见。」 「曼,我从头开始进行研究算算将近十年了,你也看到最近我的学生送回来的报告。以我的公式和数据组合的个案c06,已经维持稳定的家庭关係超过三年了,而且他们的幸福指数达到九分以上,远胜一般家庭。」 「是吗?」 「当然,请相信专业好吗?」 「你会不会太信任学生了,忘记之前那个弃你而去的学生了吗?」 「萧宇桐是特例,我也是看了报纸才知道「他」原来是「她」,一个有性别认同问题,被家庭拋弃的边缘人,本来就无法肩负那个任务。是我得到的讯息太有限,要是讯息量够,我绝对不会下错误判断。」 「那你觉得自己对亚麻律的了解够吗?」 「大致应该够了,他不是萧宇桐那种心思复杂的人,在学术表现也没有成就,对外界事物冷漠而迟钝,以及好逸恶劳。我给他可以用最轻松的方式毕业,外带去上海workingholiday的机会。他不要因为过得太爽,太早把我给的钱花光就不错了,哪还有时间像萧宇桐去管间事。」 「你跟十年前一样,还是那个活在象牙塔内的天真学者。」 「曼,别忘了当年可是我指导你的硕士论文。我也许对这个社会少了一点商场的知识,但我的功力比起当年可是有增无减。」 在黄达眼里,徐曼永远是十年前那位只穿衬衫,而且永远不扣最上面三个钮扣,喜欢酥胸半露,内心对获得成功充满野心的学生。他们的关係有许多次的转变与重叠,师生、恋人、合伙人,以及在两岸皆有疗养院经营的院长与顾问。 「我不是不相信你,但你用那一套做研究的调查方式,是得不到更多隐含在表象底下的深度资讯的。就我得到的情资,你的笨学生这会儿在上海可活跃的呢!」 「我知道你也有派人去追踪c06,但我不知道你连我的学生也列为监视的对象。」 「多一分准备,多一分安全。这可是你当年教我的。」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是公司顾问,不把资讯交给我,我怎么提出建言呢!」 徐曼打开放在两人中间的公事包,交给黄达一只牛皮纸袋。说:「我知道你的学生远比你想像的敏锐、聪明,而且他在萧宇桐死之前,两人搭上线。他已经知道汪家人的真面目,以及你所进行的到底是什么研究。」 黄达翻阅牛皮纸袋内的文件,看见一张照片清楚拍下亚麻律和两男两女,坐在一间酒吧,像是在讨论些什么。 徐曼向黄达解释在亚麻律身边的两个人,坐在他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善澄和郑紫。 「这些间杂人等跟亚麻律混在一起,能成什么事?难道他们想对学界揭发我?这我可不怕,我在学界的人脉之多,谁敢动我!」黄达的脸慢慢涨红,他嘴巴不说,心底却默默承认自己失算了。 「他们似乎不满意你组织完美之家的公式,想要对你发出更能营造幸福的挑战书。」 「他们想建构一个更完美的公式?」 「就是这个意思。呵呵!这不是很有趣吗?」 「好,我就要看看他们怎么做。他们没有我手上累积十年的个案资料,怎么可能推出比我精算多年后更好的解法。」黄达底气有点不足,一改信心满满的口气,说:「曼,你可得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我的疗养院近三年都在实验你的理论,也确实有相当成效,我还希望这套理论能早日成熟,好成为我的生财利器呢!」 「我真搞不懂,花那么多工夫赚钱有什么乐趣,钱是死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有我想要的,你有你想要的。我们合作是为了得到我们各自想要的,而不是我们共同想要的。」每每提到钱,徐曼整个人就会变得特别冷峻。黄达比谁都清楚,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教育昔日的学生。 看着黄达的眉头越皱越紧,徐曼内心有说不出的爽快。她在商场上赢过无数男人,就是在知识上没有办法凌驾黄达,但此刻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和黄达匹敌。黄达疏忽的,岂只是对亚麻律的认识。 徐曼以为黄达还忽视了两件事,一是没有注意到自己会在她面前,摆出特别强势的姿态。二是黄达对自己过度信任,既然她能够对亚麻律、汪家人进行私人的深入调查,她很有可能早就知道萧宇桐的真实性向与心理问题,却对黄达隐匿不报。 「现在我们是在同一条船上的人。未来某一天,我会把你推下船。」 后座,分别看着左右窗外的昔日师徒,有人在心底默默的诅咒。 § 苦行 善澄提到萧宇桐有一个很像《史奴比》中查理?布朗的习惯,她的床上有一条从小裹到大的毛巾。 她说给郑紫和亚麻律听的时候,郑紫哈哈笑了。亚麻律没有笑,反倒有点错愕,因为他印象中的查理?布朗身边没有毛巾,其实他连史奴比是黑是白都记不太清。 没有课的白天,亚麻律会在房间,阅读由善澄提供,萧宇桐记述的资料。 善澄特别交代,萧宇桐的纪录没有副本,务必妥善保存。所以亚麻律阅读的时候,连咖啡都不敢喝,就怕不小心在善澄细心收藏的纸本上留下咖啡渍。 亚麻律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工作,因为萧宇桐是一位非常仔细而执着的偷窥狂,他从资料对汪家人,比对自己家人还多。吃饭、睡觉、出门、返家等等汪家每个人的生活作息,甚至是每一次汪佳樱帮汪涛排遣性慾,汪涛从勃起到射精的时间,都有秒数以下一个小数点的纪录。 资料上有萧宇桐方正,且不失娟秀的字跡写下的心得与推理。亚麻律知道萧宇桐对黄达的公式不满意,可是他还没看到有任何比黄达的理论更超前的假设。萧宇桐让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他很可能在追问一个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 人能对任何人事物——包括自己——不满意,就算人事物本身无可挑剔。不满意是一种感觉,且不是一种纯然理性的,更容易受到情感层面的影响。 善澄积极的参与亚麻律的生活,郑紫的生活也无可避免的被牵涉进去,他们成为讨论更完美家庭组合公式的伙伴。 亚麻律跟学艺术的人接触不多,善澄有着艺术人的想像力与浪漫。发于真心,而非炫耀目的的高谈不着边际的看法。 当一个人的想法走进死胡同,不着边际的想法都会被迷茫的人们解读出带有真实性的希望。 连着几天晚上,亚麻律、郑紫和善澄一同出现在上海各处。地点有时选在善澄位于陕西南路的住处,一栋屋龄将近二十年的老大厦楼上,一间约莫六十坪米的单间。这是善澄拿父母给的零用钱,自己偷偷租的私密空间。 有时,他们会在熟门熟路的当地人所推荐,不会敲观光客竹槓的酒吧。 上海不像台北,随处可以在路上看到供行人休憩的长椅,公园到了晚上也不开放。有时,他们就在南京西路旁的长椅上,因为上海好似把所有放置于人行道的长椅,都安在繁华的南京西路一带,仅供属于这块地域的人们使用。 在上海度过第一个圣诞节之后,跨年这天,亚麻律一行人不想去南京路步行街凑热闹,那天所有在上海的本地人和游客都往江边挤,等着看跨年烟火和3d灯光秀。 南京西路一片沉寂,亚麻律一行人坐在南京西路,「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外头的长椅上,人手一瓶啤酒,讨论萧宇桐留下来的课题。 「家庭是个有很多可能性的单位,在巴黎,同居的男女经过一定时间,可以获得同居证,有同居证的伴侣可以享有几乎等同于夫妻的社会补助。他们身上不属于任何一种我们中国人所熟悉的典型家庭角色,可是他们组合的难道不算一个家吗?其实我一直跟宇桐说,我们要打破对传统家庭的看法,才有可能创造一个更完美的答案。你们看我一个人生活,追求灵性的生活,并不觉得身边少了家人、伴侣,就因此感到自己的生活有所缺乏。」 善澄认为任何过于明确的关係,都会限制一个人的自由,他是三人中中的自由主义者。 「你这说法太极端了,家庭还是有一定的功能和存在的必要性。你读三毛,三毛开口闭口就是『做自己』、『追求自由』、『一个人也很好』,结果呢?最后因为另一个人的离开而自杀。人生来就有群居的本性,离群索居不符合人性,我们要做的是对理论的修正,而不是捨弃。你要想在中国、香港、台湾,跟你有同样想法的人有多少?大多数人生于家庭,也想要和某个人建立一个家庭。你的看法是偷换概念,而我们要做的是以宇桐的预设为前提。」 亚麻律不是想法古板的人,但他习于用理智做为平衡感性思想与浪漫生活的砝码,紧随善澄的意见,提出较为中性的詮释。 「宇桐的视角建立在黄达的理论之上,他认为关键在于黄达所说的『个体差异』与『互补』,可同样是精神官能症,就有许多种类性。每一种类型呈现出来的样貌都不同。所以问题是不是被过度简化,可以用黄达一个人的研究成果做为评判的标准?其次,在评判上交给『专家』,但谁来监督这些专家?」 亚麻律能分辨出善澄的部份思想被萧宇桐的亡灵附身,不经意的在讨论中扮演萧宇桐的代言人。 郑紫不多话,她认同亚麻律的所有意见,就算不认同,她也会很快忘记。 听完大家的发言,亚麻律草草结论:「从差异到互补,中间有许许多多复杂的层次。」 亚麻律从逻辑上看,差异中包含互补性,故可以从互补推导出差异的存在。好比我们看到一对在工作上互补的伙伴,可以推出他们之间互补是因为各有所长。 可是这个推导不可逆,我们没有办法从差异推导出互补。好比一个想要交男朋友的人,和一位不想交男朋友的人,不会因为差异而必定成为朋友。一位身高高的男性,和一位身高矮他两个头的女性,也不会因此交往。有钱的人和没钱的人,他们之间要如何產生互补?他们的状态很可能在于他们追求与他人之间的差异,只是一个成功,一个失败。 亚麻律也不认为一个虐待狂,跟一个被虐狂在一起,就能获得幸福。这过大的解释了这两种人在一起会產生的效应,把性方面的快感无限上纲到幸福的层次。虐待狂与被虐狂可能会一同发生性关係,但不见得会选择彼此成为终身的伴侣。 古希腊哲学家们都认为幸福是人一生追求的终极理想状态,只是对幸福的内涵各有不同詮释。 亚麻律比较黄达和萧宇桐,就像见证古希腊哲学家的转世,他们同样试图追求某种幸福的理想状态,但他们对幸福的解释不同。 「我不认为我能在这里找到答案。」亚麻律对朋友们说。 「那你觉得哪里能找到答案呢?善澄问。 「我在台湾的时候,每当我的思想陷入死胡同,我就会出门去骑自行车,或是来场旅行。用感官的空间换取思考的空间,每次都很有效,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但路途中我能好好思考,往往还能遇到有故事的人,给我啟发。我上课听教授说,杭州西湖很美,然后厦门面海的老房子也不错,我想到其中一处住一阵子。」 郑紫插话说:「我也要去。」 亚麻律不知该不该答应,他习惯一个人,又觉得多了郑紫的陪伴没什么不好。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善澄问。 「我的学期快结束了,一月中。一结束我就走。」 「需要多少旅费,我给你。」 「不用了,我有钱。」 「你那些可都是黄达的钱。」 「不花白不花,我知道你很恨他,可是黄达……」 「你是不是想说,黄达没有要害死宇桐的意思,是宇桐自己想不开。」 「我没有这个意思。」 「但你是不是曾经这样想过?」 亚麻律确实认为萧宇桐的死不能完全怪在黄达身上,更多要负责任的应该是她的原生家庭。但他渐渐从成长的经验中获知,有些事情不该说出口,就算每个人都知道也不应该说。 亚麻律试着转换话题,说:「我相信学长希望让这个世界更好,我想要成全学长的梦想。我不想拿你的钱,因为那是你辛苦得来的,不应该随便花。」 「我不是随便乱花。」 「我知道,在我危急,需要用钱的时候,我会第一个跟你说。」 「好吧!」 远方传来烟火在天空爆炸的声响,只是在大楼林立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到。每一个爆裂声,都象徵一个短暂的美好出现,随即消逝。就像人们的记忆,一年的美好,又被下一年的美好取代。 亚麻律看着善澄,看着她深陷在过去。 活在「假使我没有做错某些事」,和萧宇桐之后会如何幸福,可能现在正在某个沙滩漫步。她沉溺了,沉溺在过去和未发生的幻想里。她的行动完全是把自己往更难挣脱的网里困,也许她需要更多时间好不去想那些,那些若能破茧而出,留下的再真实,终有一天会风化的陈跡。 近日每每在独处时,亚麻律深思着一个问题:「我拯救不了死去的人,可我能否拯救身边还活着的人?」 § 寒山 郑紫睡在亚麻律的肩头,可能月圆之夜的关係,两人迟迟无法入眠。 「你决定什么时候动身?」郑紫问。 「我还没想好。」亚麻律盘算了两天,他随时可以出发,但自己似乎陷入郑紫这个温柔乡,不见昔日即知即行的果断。 「想好的时候跟我说。」 「我会的。」 亚麻律和郑紫,他们之间的关係曖昧不明。郑紫想要跟亚麻律确定关係,但她不敢说出口。亚麻律大多夜晚都回自己的小屋,很少在郑紫家过夜。 和亚麻律在一起,郑紫有种好像在吃高剂量的抗忧鬱药物的恍惚感,清醒的时间和不清醒的时间,有时候前者多一些,有时候后者多一些。就像想脱她衣服的男人,和想送她衣服男人,有时候前者多一些,有时候后者多一些。 「我真的喜欢麻律吗?也许我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喜欢他。不!我不能喜欢他。」郑紫开始给自己找理由,找理由抽离出这段关係。抽离意味着拥有主动,主动意味着控制,控制意味着避免受伤。 「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不是男人。」郑紫提醒自己,男人不值得相信。郑紫每每察觉到自己意志动摇,就会唤醒每一道撕心裂肺的伤口,折磨自己,同时提醒自己。 过了新年的第一天,上海的气温骤降,比亚麻律预估的还要冷。住在温暖的台湾,很少有机会体验低于十度的低温。但在上海,还算是一个温暖的新年。 亚麻律在等待上海下雪。 想看雪,去北方很容易看得见,但亚麻律想看的是上海的雪,他想看看这座居民人数比整个台湾还多的城市,这个中国的缩影下起雪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规划一月的旅行之前,亚麻律得先保护自己不要生病。他住的房间虽有空调,却没有暖气。到了夜里,当房间的温度降到趋近零度,他只能穿着长衣长裤,裹着棉被入睡。 亚麻律不觉得苦,只觉得时间流逝的速度比想像中慢。这一趟来,他没有特别计画要做什么,最近许多事情一口气涌上来,反倒庆幸没有把日子排得太满。 「教授对我的报告,都没有任何意见吗?」亚麻律最近两週的报告,黄达教授都没有回覆,连写着「知悉」两个字的简讯都没有。教授好像忘了他的存在,这是亚麻律追求的,一个寧静的,与他人保持安全距离的生活。就在与人们隔绝的日子即将成真,心底却又有些不捨。他不知道自己捨不得什么,是捨不得自己离正常人其实差异不大,也许再努力一点就能完全融入他们。还是捨不得某个特定的人,他想起章秀华。他记得从小到大,遇过几位像章秀华这般,傻呼呼地想跟他做朋友的女孩子。 她们都失望了,是自己让她们失望了。 亚麻律侧身躺着,他面对一大片落地窗,从二十四楼的高度眺望,能看到夜空,以及远方闪烁点点红光的大楼。 「阿律。」 有个声音从亚麻律身后,房间黑暗的角落传来。 亚麻律转身侧向门的方向,他看到自己的妹妹,然后看到自己的弟弟,还有爸爸、妈妈。在他们身后好像还有一个人影,但亚麻律任凭怎么努力,也看不清楚影子的面孔。 「你们都好吗?」亚麻律以细如蚊子的振翅声,对暗处囁嚅。 家人们没有回应亚麻律,他们站在那里,有点像善澄,不言语便有如雕像。 亚麻律躺成大字形,他一吐气,就在房间里化成一团雾。 他想通了。 他知道该走了。 他知道该如何完成救赎。 萧宇桐的资料本身就是一个吸引掠夺者的香肉,谁拥有这块肉,谁就会成为被猎杀的对象。 既然如此,被猎杀的对象若只有一个,会受伤的人理当也只有一个。 郑紫的手机,过去除非生病或特别需要休息,长久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夜晚是男人兽性大发的催化剂,也是她每日工作的高峰期。现在则是为了亚麻律而开,让亚麻律随时都能找到她。睡不着的时候,听听和亚麻律说话的微信语音信息,也是一种乐趣。 稍早,郑紫送走一位年近半百的熟客。淋浴时,她不小心让手机掉进洗手台。手机进水后,立刻死机。她看时间晚了,索性给自己一晚上的清静,明天一早再去维修点。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亚麻律站在郑紫住处楼下,他连打了三通电话,这是他第一次连续打三通电话给一个女孩子。他只揹了陪伴他多年的摄影包,戴上最近才买的毛帽,他望着郑紫房间那片窗户,说:「再见了。」 亚麻律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到上海南站。他想揭开萧宇桐曾经指引的那个祕密地,金昌。 上海的高铁站在虹桥,上海南站是上海普通铁路的主要运输点。在中国因为幅员辽阔,四通八达,能载送上亿旅客的火车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从速度与价格最高,五个小时能从上海抵达北京的高铁。还有价格最低,速度最慢的绿皮车,而绿皮车中最不舒适的便属硬座。大半夜,有许多旅客进进出出,或是因为要转车而在车站外头形成一个个小团体。 售票口前,亚麻律排了十多分鐘,这才轮到他买票。 「不好意思,给我一张车票。」 「去哪儿?」售票大门嗓门不小。 「甘肃,有到甘肃金昌的车吗?」 「这里没有直达车,你可以到兰州转乘。」 「还有卧铺吗?」 「卧铺没有了,软座还有几张。」 「请给我一张到兰州的软座,谢谢。」 在亚麻律身后排队的是一位双手拎着大包袱的先生,一脸羡慕的对亚麻律说:「年轻人,你运气好。通常这些卖票的一点耐心也没有,成天摆张臭脸,说不到三句话就想把你给赶走。她竟然愿意跟你在这耗上,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也许她儿子刚娶媳妇呢!」 亚麻律拿着车票,薄薄一张纸,通过剪票口,象徵的是一段未知旅程的开始。 从身上那件从台湾带来,在寒冷的天里,随温度下降而失去存在价值的深咖啡色连帽铺棉外套右侧口袋,亚麻律拿出手机。他摆弄着,见时间一过四点,他随其他旅客一同走过天桥,步上月台。 月台上除了车站和列车人员,还有正在装载与卸货的工人。 火车的空调压缩机气孔,排出阵阵白烟。 大地还在沉睡,亚麻律和其他人类,同样不死心的想从大地手上争得时间。 亚麻律心底有些忐忑,这是过去没有的,「是上海这座城市使得我患了心律不整,还是某人带来的呢?」 他用力甩头,断了这条思路,好摆脱令人自厌的心悸,亚麻律尚未察觉自己内心某种力量在发酵。这股力量不完全由他自己引发,有一天亚麻律会明白,人内心若被某个人种下真心的种子,就会长出一棵永远佔据心底一个位置的苹果树。 § 向度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子,他赤裸着身子,在浴缸里头,怀抱着一位女子。女子靠在她身上,蒸腾的水汽让两人的视线都模糊了。 「我叫郑紫。」 「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一点也不懂得如何生活,我只是因为老家没有好的工作机会。我不像你在高校里面那些优秀的同学,至少没有你想像的聪明。我爱慕虚荣,我可以为了追求物质享乐,和任何男人发生关係。我没办法摆脱对人的难以信任,以及那根让我和身边的人厌烦的敏感神经。我永远不满足,得到就想要更多,得不到就希望乾脆全世界都跟我一起毁灭算了。我明明知道我拥有很多,却无法停止不快乐和不满足。我是这么一个糟糕的人。所以,你要离开就趁现在。」 「我不会不见的。」男子从身后环抱女子的手更紧了,压迫在郑紫饱满的乳房上。 「真的?」郑紫想回头,从男子的表情确认他说的是真是假,却怎么样也回不了头。 「真的。」男子说。 郑紫浑身肌肤浸着自己的冷汗,于睡梦中惊醒。 梦里,她刚从农村来到上海,以为上海会是一个和电视剧里头,可以带给她自由。所以她勇敢的去和任何一个她觉得有可能发生恋爱的人在一起,以为感情的付出就和劳力付出能换到一定的金钱,同样是只要努力就有收穫。 结果那个人,和后来遇到的几个人均是暂时续命的浮木。是追求自由的尝试,一切都只是过程,只是经歷,没有眷恋。 勇敢的过程中,累积了更多的伤害,更多对于一位来自农村的单纯女孩来说,无数与价值观相违背,淫乱与背德的自我放纵。 梦里,自我放纵与自我放逐之间没有真正的界线,不过是自我毁灭的强弱程度,略带浪漫与被少数诗人美化的代称。 从形象来类比,男性阳具做为疗癒寂寞女性的止痛针,通过阴道达不到心,但会带来与心相连的特质。所以当男人不在女人身边,女人会暴躁、不安、自我怀疑,以各种方式表现缺乏安全感的感受。 梦里,郑紫想起过去与某个人之间的对话,某个她曾经以为自己会爱上的一个人。后来她了解,她不爱那个人,顶多算是喜欢,也可能连喜欢也不是。 郑紫醒转过来,她身上盖着白色被褥,双手双脚被束带捆绑于病床两侧栏杆。 一位穿着白袍,掛有「陆岗」名牌的医师,正在翻阅掛在病床边的纪录表。身着香奈儿套装的女士在她身后,郑紫看得出这个人才是房间内的指挥官。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郑紫不理会陆纲,问女士说。 「我叫徐曼,是这间疗养院的理事长。」 「我才不管理事长是搞毛的,总之你就是这里的头儿,对吧?我又不是什么神经病,为什么把我绑在这里!」 「是吗?可是在你熟睡的时候,我听陆医师说你不断说着梦话、大吼、哭泣,医护人员怕伤到你,不得不使用固定带确保你不会伤害自己。」 「你妹的!老娘我做个恶梦,学崔健嘶吼几句,就被你们当神经病,我个去!」 「当然我们不能否认有这个可能性,但为了你的健康着想,我想你还是在这里接受我们的诊疗比较好。」 「我先说,我可没钱付帐,你们就不怕我在这里赖着不走?」 「郑小姐,我们没打算收你的钱。我办疗养院的宗旨是为了帮助社会和谐运作,营利只是次要目的。」 「说得比唱得好听,要搞慈善怎么不去选人大代表!」 「如果你想马上出院,就告诉我亚麻律在哪里。」郑紫的冷嘲热讽,都在徐曼的问题中显得单薄。 亚麻律不声不响,带走萧宇桐留下的资料,消失于郑紫等人面前,今天是第四天。 窗外的风吹动鹅黄色的窗帘,摆动的阴影如水波,从房间地板蔓延到病床上。 郑紫想起自己前一晚还跟善澄一起讨论亚麻律的行踪。现在他们都不在身边,自己又是孤独一个人。 郑紫并不害怕,徐曼的问题让她反而在这个失去自由的牢笼里,心中能够保持无比的平静。因为亚麻律还在外头,像一头野生的狼,在草原上自由的奔跑。她是比狼还巨大的狮子,随时能撕裂眼前这个讨厌的女人。 「其他人呢?」郑紫问。 「我想他们知道的不会比你多,加上你无牵无掛,特别需要有人『关心』。」 「哼!就是看老娘好欺负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无情又坑爹的王八蛋在哪儿。」 「我可以相信你的答案吗?」 「信不信随你,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还指望你们告诉我,我要狠狠赏他两锅贴。」郑紫并没有说谎,他不能肯定亚麻律的行踪,他可能会去某几个地方,也可能去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亚麻律习惯一个人行动,他不是想看电影前,会先找伙伴的那种人,而是反过来,先找好要看的电影和时段,再问有没有要一起去的朋友,如果没有,他也不会在意,他要做的仅是执行本来就决定好的事情。 「可能我问得不够准确。郑紫,你知道亚麻律可能在哪些地方吗?」 「可能在他家,可能在他常去的咖啡店,可能在我们平常聚会的酒吧,或是某辆列车上。他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认识亚麻律,你不会怀疑我说的话。」 徐曼转头看了一眼陆岗,见他呆若木鸡。望向面对郑紫,在天花板上的的监视摄像头,说:「你怎么看?」 通过网路连线,黄达坐在研究室,从电脑萤幕观看郑紫与徐曼间的对谈。郑紫的房间共装设六个具有收音功能的摄像头,其中四个对着病床,另外两个呈对角线扫视整个病房。 黄达拿起手机,以微信传信息给徐曼: 「她说得应该不假。」 「你确定?」徐曼打字回覆。 「如果连你派去监视亚麻律的人都无法掌握他的行踪,这个女孩子就算说她知道,我也不相信。」 「他们的关係很亲密。」徐曼打了几个字,删除后又重新打了一封。 「人都有祕密。」 「即使面对亲密的人。」 「对,更何况我怀疑亚麻律能够跟任何人保持亲密。你知道他有organicpsychosis吗?」 「知道。」徐曼原本要把这件事告诉黄达,但她不想让黄达知道太多,所以打到一半就把讯息删除,重新输入。现在看来,黄达早就知道这件事,她也无须再隐瞒。 「我们还是就已有的资料来推算亚麻律可能会出现的地点。」 「好。我的人已经在着手进行了。」 黄达看着萤幕,摄像头中徐曼的脸,以及她的背影。解析度不高,使得画面中的每个人都少了几条皱纹,彷彿徐曼还是十年前那个皮肤几近无暇的女孩。 「人都有祕密」,这是黄达的信条。他还有一个信条,「人都会变。」这两样在他看来,构成人际关係的和谐和摩擦,适度的谎言使人得以活在自我认知的幸福中。可是谎言累积到一个程度,就会形成人与人认知方面的落差,会造成对他人的怀疑。 怀疑会动摇幸福,而唯一的解套方式,就在于人有可变性,所以我们能迫使自己相信人会越来越好,相信我们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但变化也造成衝突,因为变化不总是朝向善,也会朝向不善。 黄达挪动滑鼠,把数位相机拍摄的,徐曼给她的每一页资料製成一个压缩档。他开啟qq,游标点开标明「国家科学院」的项目,将压缩档传送给名为「王亮」的联系人。 王亮有了回应,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 「老弟,平时资料都寄到我的邮箱,难得看到你用通讯软件。有何要事,直说吧?」 「我这次派去的『小公鸡』表现的怎么样?」 「你说亚麻律嘛!他和之前的小公鸡相比安分多了。」 「老大哥,你们之前逕自把我的小公鸡『扔进资源回收筒』。这次的个案具有高度观察价值,拜託下手前先知会对岸同胞一声,拜託拜託。」 「放心,我的指导生每天都跟我回报他的情况,没事。」 「那我就放心了。」 王亮隐瞒了他派穆林跟踪亚麻律,穆林见他上了往西北的火车一事。他以为任何合作,知道越多的一方,越能佔据合作的主动性。加上最近感觉黄达对他这位老大哥的态度有越来越放肆的倾向,忘了自己不过是台湾岛上一所小小高校的教授身份。 § 静止 南投,炎炎夏日很少能见到警方在外头值勤。市区内的马路边虽画有停车格,但原则上任何人都能随处停在白线上,只要别妨碍他人进出,怎么停都不会有不识相的警察出来开单。 李志清不看小说,只看报纸。他是一位律己甚严,没有嗜好的刑警。 庐山的工程持续进行着,无名白骨的新闻已经被人们遗忘。从一开始就担任调查工作的李志清,还对这个案件迟迟没有进展耿耿于怀。经过数月调查,各地派出所皆无任何辖区内有五口家庭凭空消失的消息。 警方也做过其他推断,但随着dna鑑定报告证实五人为亲属关係无误,案件反而因此陷入一个死胡同。一个家庭从台湾社会凭空消失,却没有人关心,没有任何回报。 「吃饭了啦!还在看报告。」坐在李志清旁边的刑警马伯伟把便当往李志清办公桌一放。他是警大早李志清两期的学长,比李志清足足大三岁。 马伯伟生来娃娃脸,他和李志清最早开始搭配的时候,一度被不知情的新同事误会是李志清带的新人。 「我真搞不懂,台湾那么小,竟然找不到一个和外界断绝联系的五口之家。」 「无法解释的案件就叫悬案,所谓悬案是悬在天上的案件,那是佛祖和关剩帝君管辖的范围,不是我们凡人能干涉的啦!」 「我不认为有真正的悬案,只是有些案件目前科技或人力暂时无法破解。真相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时间。」 「说得太好了,所以为了等待那天到来,我们得先吃饭,才有力气等下去。」 李志清不情愿的拿起筷子,他吃饭的时候,还是紧盯着早已不再有新证据传来的旧资料。 「欸!帅哥刑警,晚上我跟白白约了她那群在署立医院工作的同事。隔壁科几个单身的都要去,一起来吧?」马伯伟挺担心学弟,他觉得李志清有责任感是好事,但给自己的压力也比一般人大。对多数同事而言,他们的工作目标是做好该做的事,其他顺其自然。李志清不是,他认为该做的事就是把事情做好,把案子给破了。「顺其自然」在他听来像是某种推託责任的藉口。 「谢谢学长的好意,我今天要加班,就不去了。」 「又加班!你是要存钱买房子喔?拼命赚钱,身体也要顾啊!」 「就是隔壁科晚上值班的小黄要跟你们去联谊,我才帮他代班啊!」 面对固执的李志清,马伯伟只能摇摇头。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个五口之家凭空消失,同时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呢?」 如果这个问题是一枚炸弹,李志清早已身亡。 章秀华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她经常感到疲倦。幸好碰上寒假,她可以慵懒的处理自己的情绪,不用外出社交,在脸上摆出不真心的笑容。 这天,章秀华特别振作,因为今天有高中同学会,接着隔天搭飞机前往上海找失联许久的亚麻律。 行动,总能为人带来希望。 台北东区一间专办下午茶的法国餐厅,门口掛着写有「格林中学?三十而立同学会」的立牌。 章秀华走下计程车,推开餐厅大门。她个儿不高,踩着大学毕业多年后逐渐适应的高跟鞋,配着鹅黄色的连身小洋装。几年下来穿着品味随着男朋友的喜好不断变换,虽不甚亮眼,露出半截大腿和依靠魔术胸罩衬起的微耸酥胸,倒也能吸引男人瞧上两眼。 睽违已久的中学同学会,足足有八个年头,上次同学们相见,是大学毕业隔年的事。 「同学」是一个逐渐被「同事」取代,在回忆中持续被过度美化的名词。同窗情谊在阿諛我诈与虚情假意间的夹缝中,生存的空间一点一点被压缩。 这次同学会能顺利举办,靠得还是当年班上最调皮捣蛋,如今「洗心革面」,身为两个孩子的爸,从事保险业的邱志伟热心联系。 当年班上三十六位同学,今天一共来了三十位。女学生几乎来齐,她们参与同学会的态度踊跃,章秀华猜想原因全是为了一个人。 章秀华手指无聊的转动咖啡杯,当年跟她同窗三年的许琦琦附耳对她轻声说:「秀华,你看起来都没变呢!哪像我二十五岁之后,体态就一去不復返了。啊!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见许琦琦还是不改昔日八卦,章秀华虚应一声,对着互相扯谈的整班同学,独自沉浸于回忆的海洋。 在场女同学都忘不了当年中学三年级的班长,包括章秀华,那是她的初恋。班长拥有许多很难让人忘记的特质,他的母亲每天挑着竹篓子到市场卖自己醃製的咸菜。由于家境清寒,每块橡皮擦,班长总是用到比小拇指指腹还小仍捨不得丢,有时乾脆直接用指腹充当橡皮擦,在纸上蹭,所以他的考卷和作业本总是到处留下一块块灰色印子。 然而,同学们从未见过班长为自己家贫露出一丝自卑。他的性格特别开朗,令人印象最深的是三年级校内运动会,同学们集资给他买了一套全新的体育服。班长换好衣服后,对同学们拍胸脯说:「嘿!看我去给全班跑个第一回来。」 结果班长真跑了第一,包括章秀华在内,班上好几位暗恋他的女生都哭了。 「欸!你说他会不会来?」不需要特别说出名字,在场女子交头接耳,彼此内心很有默契的浮现出同一张面容。 章秀华跟大家话题不投机,满脑子想着还没整理好的行李,以及自己贸然跑到上海找亚麻律,会不会吃闭门羹。但又幻想可能亚麻律会很惊喜,两人可以在上海度过几天愉快的两人时光。 章秀华想起六年前的同学会,班长只匆匆来了几分鐘便赶往麵包店打工。之后两年章秀华还能偶尔听到一些关于班长的消息,直到她考上博士班,忙碌于研究与课业,才逐渐忽略对班长的关心。 今天她在同学的对谈中,发现多年来对班长的感情始终都保留一小块。她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对当年青涩时期的暗恋,抑或是迷恋,每一种早逝的感觉仍旧让她难以忘怀。 此时此刻,她对自己想起初恋情人,还能勾起不寻常的心跳,内心有股罪恶感。 「我应该要想着亚麻律,但为什么我又会想起另外一个男人。」待大家聊得差不多,章秀华随便编个理由离开咖啡厅。罪恶感使她心情不佳,她想一个人走走。 犹豫和纠结,章秀华认为是最浪费时间的两种心态,但她在恋爱中了解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除非我们能在我们预感可能会受伤之前抽离。每一次的抽离,都是一段关係发展的中止。换一个人,又要从头开始互相适应,然后又可能面临自己可能受伤的时刻,再一次的抽离又会成为某个可能的选项。 在感情中最有效避免受伤的方法就是:「找一位比自己成熟的人。」一个经受爱情与其他人生道路的考验后「修业」完成的人。这个奢望背后是一个发于人性自私的悖论,试问一位真正比你成熟的人,为什么要选择一位比自己不成熟的伴侣? 人为什么要做没有信心的事,因为有些选择不是理智的,是我们「想」做,而不是我们认为我们能做。 章秀华有感于自己还是太不成熟,在爱情中,她没有在学业方面的自信。 昨日面对初恋,今日面对亚麻律,她老是选择逃避,因为逃避后,再给自己一个说服自己逃避有理的答案,比在爱情中担惊受怕,让爱一个人的歷程变得轻松多了。 § 乾涸 郑紫没有逃,她推想若不是徐曼逮不着亚麻律,不会大胆把她拘禁于此。如果她被释放,反而要为亚麻律担心。更何况在这里有吃有喝,还能调整作息,她乐得当自己在渡假。 疗养院内一个空旷的房间,郑紫和其他十一个人围成圆圈坐着,当中十位和郑紫同样穿着疗养院发的淡蓝色衣裤,年纪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一位披着白袍,年约三十的女医师,手上拿着一个记事本,她胸前掛着名牌,印有名字,「杨柳」。 郑紫只消看一眼就马上认出白袍底下,医生从头到脚那插在发髻,从三亚买来的发饰。那件秋季的jilsander衬衫,里头青苹果色的胸罩吊带若隐若现。黑色短裙八成是国產仿欧系的山寨货,从那左右不对称的,导致无法完全拉紧的拉鍊能猜出一二。肤色丝袜和五公分高的包头黑色高跟鞋,从头到脚彷彿从浪漫时代回到古典时代的歷史展览。 「真无趣啊!我为什么要跟这些无趣的人在一起?」郑紫在疗养院已经待了五天,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和下午,她都要跟其他人进行类似互助团体的讨论会。 有的组合全是年纪相仿的女性,有的组合就像这个下午的组合,成员复杂。 「有男有女,我可以理解,但怎么会有孩子?」郑紫看着坐在她十点鐘方向,看起来还在读小学的男生,以及坐在她右手边隔两个位子的小女孩,不大肯定他们是否能听懂大人们的谈话。 「大家好,我是杨医师。今天在座有老朋友,也有新朋友,所以我们还是请大家进行自我介绍,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我会和大家一起在週三下午进行议题讨论。那就从我的右手边逆时针开始吧!」 在场眾人纷纷介绍自己,轮到郑紫,郑紫说:「我叫郑紫,家在内地某个你们都不可能听过得乡下。我是被抓来的,有人跟我一样吗?」 其他人听了,除了两个孩子傻痴痴的,显然听不大懂她说的话,其他人皆带微笑,如庙宇里的弥勒佛。 郑紫看这些围在一起坐着的简直不是人,是会说话的土豆。他们脸上有说不出的平静,郑紫以为他们八成吃了什么药。 「今天的主题是『快乐』,请大家跟在座的伙伴们分享你人生活到今时今日,你最快乐的一件事好吗?」 郑紫没认真听大家自我介绍,只见一位她不记得名字,白发苍苍的老先生第一个发言:「其实我都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只要身体健康,没有病就快乐。我身边好多朋友,活到跟我差不多年纪,走也不能走,吃也不能吃,成天往医院跑。身体不舒服,怎么快乐的起来呢。像我的膝盖已经不行了,想我年轻的时候……」 杨医师见老先生一开口没完没了,只好请他打住发言,把表达意见的机会留给其他人。 一位老奶奶说:「我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去年我在加拿大的女儿生了一个胖小崽仔,然后回来上海让当娘的帮她坐月子,照顾孙子。女儿自从去加拿大读书、生活、结婚,我一个人和先生在上海家里,好像没生过这个女儿。我喜欢被需要的感觉,当我照顾女儿,照顾孙子的时候,感觉女儿好像又回到身边了。」 一位大叔说:「我最快乐的一件事,就是接近主。哈雷路亚,我以前是国家电缆的工程师,一年有一半时间待在非洲友邦,帮他们铺电线。待遇还过得去,在非洲也花不了什么钱,可就一直没娶媳妇儿。后来我信了主之后,主给了我平安,特别是跟教会的兄弟姊妹在一起,总能感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 郑紫听着眾人的分享,她发现这些人并不如她一开始所想的,都是些吃了药的傻子。他们各自有自己的人生,各自有自己的想法,也许他们在这里待的久了,因而换上同一副面容,就像身上穿的衣裤,只是一个形式,一个为了在某种环境生存的良民证。 当初从老家来到上海,她做什么都不对。连应徵一个月薪两千人民币的服务员,狗眼看人低的老闆还在自己身上挑三拣四,硬是要找出点毛病不行。后来他懂了,这些人也是外地来的,只是来得比自己早。上海的人际网络就像食物链,老上海看不起仅来了两、三代的上海新居民,上海新居民又看不起外地来挣钱打工的,坐办公室的又看不起靠一张嘴做生意的,靠嘴巴谋生的看不起粗手粗脚的农民工,农民工又看不起做鸡的。 生在上海,还是生在漠河;生来就是高富帅、白富美,和生来就是矮挫丑,这都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可是某些人却把自己的好运气,说得好像是应得的。可是有人降生于世,应得的就是贫穷、疾病、落后、低贱? 「操你妹的,欢迎来到现实世界!」想到这里,郑紫好想站起来对那个不懂穿搭,拥有这辈子都会受人尊重的工作,很可能已经有个好老公、好儿子的医生咆哮。 钱,有了钱好像就快乐了,可是钱带来的快乐很短暂,而且基本是由外而内。郑紫记得当自己第一次跟着某个挺着个大肚子,年纪比自己老爸还大的男人走进bottegaveneta。无论她说什么,售货员都报以亲切的笑容,宛如她比谢娜还幽默。橱窗外来往行人,坐办公室的、穿名牌的、读大学的,那些她当服务员伺候的,都对她,不!是对她脚下那双要价上万人民币的鞋投以羡慕眼光。 郑紫懂了,她找到进入上海上流社会的入场券。她在某本杂志上看过专栏作家写,「通往女人内心的捷径是阴道」。 郑紫认为那个作家错了,应该是「通往少女内心的捷径是阴道」,因为少女分不清爱、喜欢,以及性快感的区别。真正的女人懂,真正的女人能拿阴道当武器,如同拿眼泪当武器。而通往男人内心的捷径或许不是他们的阳具,但「通往男人钱包的捷径绝对是阳具」。 「最快乐的一件事?」郑紫觉得这个题目听在耳里简直荒谬,因为她想不出什么快乐的事。 亚麻律没来由的从大家面前消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说好不再哭的,为什么我却……」郑紫她这几年,天天对自己说要乐观,要对未来充满希望,所有的自我期许,在寂寞的黑炎中熔化。自我催眠与自我安慰,那才是她真正相信,却假装没听见的。 在强迫自己坚强的锻鍊中,郑紫的心化成铁。心理层面,她和亚麻律简直是一对孪生子。 章秀华终于到了上海,下榻在离华夏师大宿舍区不远的金沙江大酒店。 她手上握有助教在不敌死缠烂打攻势下,偷偷抄给她,亚麻律的居住地址和大陆联络电话。 电话号码对章秀华来说意义不大,她在台湾就打过,从来没打通过。 章秀华拿着地址,她把希望寄託在那一行,可能通往学长身边的路标。 在大陆的每一步,都是章秀华对生活展开的一场冒险。她从未隻身一人,为了一个跟学习和旅游无关的目的,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凭借在台湾就画好的路线图,和好心路人的指引,章秀华找到了亚麻律的租屋处。 一位顶着捲发,胸前发出虫鸣声的管理员在大楼门口和快递抬槓,见到章秀华在那里探头探脑的,走过去说:「姑娘,找人啊?」 「嗯!」章秀华上前两步,用力点头说。 「找几楼几室?」 「二四零三。」 「你也是来找二四零三那个台湾小伙子啊?」 「很多人来找学…亚麻律吗?」 「亚什么麻?前几天有两个漂亮女孩子来找他,说是住二四零三那人的朋友。里头一个女孩子可剽悍了,说没见到他要把大厅给砸了。后来还是房东罗先生开门让他们看了一眼,确认他不在家,这才让死心。」 「是喔?」 「对,我想起来还有个年轻人来过,说是那人在华夏师大的学弟,要把借的书还给他。他也问了我那人在哪,我说我不知道。后来他把书丢进二四零三的信箱,就回去了。姑娘,我看你可能白跑一趟了,我当班这几天都没看到他了。」 「我有一封信要给他,可以丢进他的信箱吗?」 「当然可以。喏!信箱在那儿。」 章秀华以为可以亲手将信交给亚麻律,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勇气。见不到他,把信丢进信箱,或许比见到面更好。 临走,章秀华问管理员:「为什么你胸口会有虫鸣声呢?」 管理员从胸口掏出一个掛在脖子上的竹圆筒,打开一个小窗子,说:「这是蟈蟈,经不起天冷,我用胸口给牠输热气儿呢!」 「大叔,你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联络方式吗?」 「哎唷!我想想。啊!那个女孩子有留一张名片,说二四零三的小伙子回来的时候通知她。」 管理员从柜台的透明桌垫抽出一张签了名的名片,给章秀华看。 「郑紫?」 章秀华用手机拍下名片正反面,琢磨着这名片主人和亚麻律之间的关係。 § 大地 亚麻律在无锡中转,中间要等待三个小时。他在候车室,看着大人小孩在买泡麵,想到在火车上看到不少年轻人吃泡麵,料想在火车上吃泡麵大概别有一番滋味。 他抱着相机包,不敢轻易入睡,相机包里头除了相机、镜头和底片,还有他怕资金短缺,在上海就领出来的全部存款。黄达教授提供的下半年奖学金还没进来,五万人民币扣掉半年份房租、学费和生活开销,仅存六千多人民币。 这笔数字让亚麻律想起自己花了不少钱在郑紫身上,他是一位好客人,郑紫到后来留他过夜,有时候一个晚上做了三、四次,也没另外收费,想想自己还倒赚了。 就算只有六千多元,亚麻律希望靠着省吃俭用,死活撑上个把月。 亚麻律又开始流鼻血,他赶紧拿出卫生纸掩住鼻孔。来中国之后,流鼻血的频率增加。亚麻律自己推断,「到中国半年,身体还是不适应这里的风土,这是老天希望我早点回家的意思吗?」 与想回家的念头相背,亚麻律离家越来越远。往西北走,与一张张难以辨认的面孔照面,除自己之外,亚麻律没见过其他台湾人。自我孤立的旅行,就和以前一样。 「哥儿们,这位子有人坐吗?」一位牵着躲在他身后,那位害羞姑娘的男孩子问亚麻律。 亚麻律看两人顶多十七、八岁,也没带什么行李,猜想可能是年轻学子趁假期进行的一场旅行。挪开在车上买的那袋水果,说:「请坐。」 年轻人好似不大常听见「请」这个字,用清澈的几乎能洞穿灵魂的一双眼,看了亚麻律两秒,到了声:「谢谢。」 女孩子倒在男孩子怀里,他们的衣服有几处补过的缝线,两人的帆布鞋看得出长期穿着的痕跡。亚麻律想,他们是这间候车室里最幸福的人之一。 「我幸福吗?」亚麻律曾对自己说,一个没什么好失去的人是不会害怕的。 长大后,他发现害怕失去的人可以很勇敢,不害怕失去的人还是会因为得失之外的事情恐惧。更何况一个人对得失的执着与无窒,不到需要计较得失的关口是看不准的。 他读过一些个案资料,有的医生会在告诉病人得癌症之前,先问问他们的亲属和朋友,病人的性格属于乐观积极,还是悲观消极。结果在亲属和朋友眼中乐观积极的人,有自杀的;在他人眼中悲观消极的,反而鼓起勇气与死神拔河。 亚麻律想起在微博上,曾看过一个很火的转贴,「交友最困难的,在于每个人都想表现出不属于自己的本质。」 自己何尝不是,为了掩盖情感障碍而学习情感表达的方式,通过模仿想和正常人打成一片,又因为做不好而把自己和他人隔离起来。每一次的亲近与隔离,都让身边的朋友圈无所适从。 「为什么不做自己呢?可能是因为在白天鹅里面当一隻黑天鹅,太寂寞了。」 亚麻律没见过上帝,也没有信仰,但他相信上帝存在。 「上帝」,因为相信而存在,因为只要相信上帝存在,便能改变社会。 相信上帝、相信爱情、相信永恆,相信某些感官之外形而上的存有者。这些东西不可思议,却是人存在的内在动力,一旦被我们轻易否认,我们就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对超越者的崇敬,对身为渺小人类的谦逊,然后我们很可能会建立一套世俗、自私自利、肉慾横流的社会,假使我们只相信感官所能感受到的东西才是实际存在,故才值得追求。若所有看不见的价值皆毫无意义,人们就有理由告诉自己,那些东西无须耗费心力探寻。 就像现在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越来越多人只相信看得到的东西,像是兜里的钱、美丽的脸和停在路边的车。 亚麻律从直觉主义对上帝无条件的信仰,推导出一个效益主义的操作方法。「有用的」皆可信,而有用的前提必包含抽象价值。 「别人做不到,我可以,因为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 他突然顿悟,顿悟自己存在的价值,他这一生就是为了这次的上海行而存在,他要拿出残酷与过分理智的本性去保护身边的人,无畏无惧,只要他完全做回自己,做回那个残酷的自己。 旅客陆续上车,亚麻律兀立于月台,在人群中拨了黄达的电话号码。 黄达正在等待一通重要的电话,但没想到打来的人会是亚麻律。电话一响,他马上接起来。 「教授,打扰了,我是亚麻律。」 「亚麻律,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也不好。今天是我的寒假第一天,也是我来上海的第一个长假。我这一个学期经歷了许多事,见证了苦乐,也见证了生死。我知道您的计画,以及萧宇桐学长和您之间过去的歷史。世上有许多事情,我都无法确定对错,因为这些事情都太复杂了。」 「你还年轻,很多事情想得太多是很正常的,但最后你会发现想归想,事情还是得在行动中完成。不要被思想困住,尤其不要被构建于错误认知的烦恼困住。我做为宇桐的指导教授,很惋惜她没能完成学业,也很遗憾在她内心陷入迷思的时候,为师的没能好好跟她谈谈,给予指引。我不知道你从宇桐那里听了些什么,但你要知道,你听到的不见得是真的,当中多少是宇桐的妄想,你不得而知。还记得我当初为什么推荐你,就是因为你比一般年轻人冷静。这样吧!寒假,我排一个时间去上海,我们好好谈谈。」 亚麻律将所有他透过萧宇桐和善澄知道的,跟黄达全盘托出。 「谢谢教授当初愿意引荐我,给我一个来上海学习的机会。」 「客气什么,当老师能做的不多,就是辅导学生踏踏实实完成理想,少走一点冤枉路。」 「我手上有萧宇桐这两年做的个案纪录,以及自主进行的延伸研究资料。他想打败您,他以为老师的成家法则不够完美。」 「你认为呢?」 「我认为萧宇桐根本还没建构一套具体的理论,您的理论也有缺陷。你们距离完美还很遥远,但我相信可以透过更多的研究慢慢克服。」 黄达与亚麻律的对谈,起头环绕亚麻律进行,黄达试图用关心的口吻,让亚麻律卸下心房,同时刺探他对事情了解多少,又是站在什么立场。 亚麻律意外的诚实,使他有点摸不清亚麻律的意思。思量着,「亚麻律的立场既不是站在萧宇桐那一方,也不是站在自己这一方。难道他想看站在哪一方有利,再选择那一方为盟友?」 黄达向亚麻律伸出橄欖枝,说:「我的研究目前尚未公开,但背后有多位有力人士支持我的研究计画。资金、设备都不是问题,缺的就是人才。亚麻律,我需要像你这样有想法的年轻人,加入我的研究团队,你有机会和我一起写下歷史,让世界变得更好。」 「教授,萧宇桐的死就这么算了吗?这样她的死有什么意义呢?」 「她的死是意外,当一个人身心状况处于不健全的失序状态,毁灭性的想法综合一时衝动,任凭谁也阻止不了。我们都不该过分自责,但我们可以从她的死亡学到对于生命的尊重,以及未来如何应对身边身心失衡的朋友。」 「教授,我不是一个很懂感情的人,但我知道什么是虚偽。在您的虚偽之中,有人受了伤害,这件事情不该被隐藏,像是从未发生。每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都有他的意义,从生到死。」 「如果你想跟我讨论哲学,老师可以改天陪你好好聊聊。现在,我只想就事论事。不要再多说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直接说结论。」 「萧宇桐自杀的原因始末必须公开,之后教授要怎么进行研究,都是教授自己的事。如果教授愿意跟宇桐的朋友致歉,我保证您和宇桐之间的牵扯将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人追究。」 「这是不可能的!」黄达对于亚麻律的提议实在儿戏,一个什么奥援都没有的学生,竟企图和声誉显赫,掌握无数公部门与私人团体资源的谈条件。 月台喇叭播放开往兰州的t列车即将发车的广播,列车长站在车门边,看亚麻律还不上车,对他说:「车要开了,你上是不上咧?」 「金昌到底有什么,教授?」 「你该不会要去金昌?」黄达之前把心都放在跟亚麻律谈判,听亚麻律说要走,这才注意到话筒传来车站月台的背景音,暴露亚麻律的位置不在上海,在无锡。 「教授,我们来打个赌吧!您要是赢了,我就把您要的东西双手奉上,而且我保证所有不为人知的事会成为永远的祕密。」亚麻律仓促说。 「哈哈,你还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吗?你根本没资格跟我谈条件,只要我想,你在回台湾之前,就会成为学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如果你还在乎自己的前途,马上把萧宇桐的资料交给我,我愿意按照当初的约定,保你顺利毕业。」 「我对完美家庭有着不同您和萧宇桐的认识,远比您们走得更远。假使您想要,请答应我的要求。否则我就把我对您和萧宇桐的研究做出的修正公式交给其他有兴趣的学者,他们可以利用我的公式做出更趋近完美的成果。」 「什么!」黄达先是震惊,随即态度转为轻蔑,止不住的笑说:「你根本连基本多元成家的概念,还有家庭治疗方面的心理学知识的初学者都算不上。以为读了几页资料就能当专家,哈哈哈!你这个小畜生,哈哈哈!」 黄达的笑声打开了亚麻律内心闭锁已久的一个开关,几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撂下几句话:「…………」 黄达态度大转变,拿出平时和蔼慈祥的语气,对亚麻律谆谆说:「亚麻律,老师不是不愿意接纳你的意见,只是此事影响甚广,需要从长计议。我们约个时间谈谈,好吗?」 同时,黄达脑中浮现一个令他不悦的猜想,「王亮肯定知道亚麻律离开上海,竟然知情不报,我太轻信这老头子了。」 「有本事阻止我去金昌,否则只要我再那边查到任何您不为人知的勾当,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向世人揭露真相。」 亚麻律掛掉电话,跳上火车。他站在车门边,把手机的sim卡抽出来,扔在铁轨上。 列车开动,数百吨重的工业革命遗產,辗过sim卡。亚麻律从不刻意记朋友的电话,这一辗也辗断了亚麻律和所有上海朋友的联系方式。 § 极地 亚麻律无力的倒在列车座位,彷彿那个位子很舒适。 亚麻律清楚教授的追兵不久就会出现,那时八成就是自己的死期。届时身上哪怕只有六毛钱,还是六千万,又有何分别。为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外物浪费自己的掛念,亚麻律深感这不是一个聪明人该做的买卖。 「不错了,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比那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蛋,成天活的提心吊胆的人强多了。」亚麻律安慰自己。 他睡了,好久没有睡得那么沉,好像这次就是最后一次。 在黑暗的清晨出发,经歷二十三个小时车程,以及三个小时等待中转的时间,亚麻律在车水马龙的早晨抵达兰州。 亚麻律对兰州的第一印象就是冷,他挑错造访这座城市的季节。 他随意的车站附近间逛,兰州是个现代化城市,虽无法和上海相提并论,但兰州随处可见的茶馆,以及兰州拉麵,还有戴着白帽子的回民羊和羊肉摊,说明这是一个有自己灵魂的城市。 亚麻律下车吃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兰州拉麵。 真正道地的兰州拉麵,和台湾人在台湾吃的兰州拉麵天差地别。 每一间兰州拉麵店舖都有师傅现场揉麵团拉麵,而且几乎都是打工学艺的年轻人。单点一碗兰州拉麵,吃的是麵条、牛肉汤、葱花,以及一瓢红通通的辣油。用餐桌上都会放黑醋,供饕客使用。店家大多都有提供免费加汤的服务,麵吃不饱,喝汤也能喝饱。若想来点牛肉,得另外点一盘,一碗拉麵加上肉片,大概十二到十六块钱人民币。 「不比台湾牛肉麵便宜啊!」兰州拉麵的麵是一绝,但亚麻律更爱老家的牛肉麵。南投的牛肉麵用的是肉块,不是薄肉片,而且价格跟兰州拉麵差不多,甚至有的店还便宜一点。 亚麻律喝了很多肉汤,加了很多辣油,他吃得比兰州人还辣,因为他冷。 品质尚可的羽绒外套,动輒都要四、五百人民币以上,亚麻律不想在这时候把钱花在买衣服上。寒冷与飢饿,亚麻律想透过后者来抵抗前者。 搭乘公车,转换兰州brt后,亚麻律进入兰州西固区,听当地人说,这里有几间便宜的连锁旅店。但这些在中国各地林立的连锁旅店,却不是每一间都收台湾旅客。中国各省之间有不小的自治权,在兰州,只有获得许可接待台湾游客的旅店才能收台湾人,如果违反规定,被查到可能会被吊销营业许可。 亚麻律一条街、一条街的寻找落脚处,他见到美国文化的强势与失落。兰州有好几间肯德基,每一间都人满为患,但兰州不见麦当劳,亚麻律推测很可能与信仰有关。 游荡了几天,亚麻律发现兰州市的路上有很多行人,却不见一条流浪狗。 「可能天气太冷了。」亚麻律想。他回忆了一下上海生活,在上海也没见到流浪狗,但华夏师大对面就有卖狗肉的韩国餐厅。路上的狗可能被有效率的补狗队抓了,也可能被人吃了。他摸摸兜里的钱,想到自己要是几日之后追兵不到,他自己就先把钱花完,饿个几天,也许见到路上的狗,他也会把牠们吃了。 怜悯与同情流浪动物,或者觉得动物很可爱的情感,在无须为五斗米折腰的人看来是美德,但对于非洲的饥民呢? 非洲的饥民对大多数台湾人来说很遥远,那是在公益广告跟网路上才能看到的东西。这年头慈善也需要宣传,明明人们身边就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但我们却视而不见,或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我们反而会去帮助那些媒体上看得见,离我们很遥远的那些人。爱心的资源就与世界上所有财富,同样集中在少数人手上。 在卖茶叶蛋和冰糖葫芦的摊子旁,一位双膝以下全断,左眼眼球罩着一层白雾的老人,跪在地上,拖着身子用彩色的粉笔画出一道铁轨。 路过的行人大概经常见到这一幕,没人理会他,在这些人眼里,这个人比综艺节目上会表演才艺的狗还不受人重视。 亚麻律没有什么钱,他把刚刚买到的一张油饼,给了老人。他的举动同样没有人注意,估计行人对偶尔发生在眼前的怜悯见得多了。 他的施捨不是出于怜悯,只是不饿,又不想浪费粮食。 走累了,亚麻律走进一间肯德基歇歇脚。他拿了之前客人丢在地上,喝到一半的饮料杯,放在自己桌上,偽装自己消费了。四週几个桌子上都有还未被收走的餐具包装。在中国,速食店没有自动回收台,这工作由速食店服务员处理。 到了傍晚,亚麻律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找不到旅店,只好暂时以肯德基为家。肯德基外头,几天没刮鬍子的穆林穿着风衣,窝在一个卖手机套的摊车旁。他为老闆点上一根菸,两人聊得很热络的样子。 亚麻律趴在桌上,他觉得自己两条小腿的腿肚紧绷着,可能再多走几步就会抽筋。 穆林确认亚麻律没有察觉自己正被盯哨,收敛笑容,还是继续和老闆瞎扯。他的视线始终不经意扫过亚麻律靠窗坐着的位子,不敢大意。 他的手机因收到来讯而振动,手机画面传来行动的命令。 「你是大师兄!」 亚麻律没来得及反应,一位穿着风衣的男子坐在他对面。男子摘下头上的绅士帽。亚麻律看清来人,赖着不走的瞌睡虫全被吓跑。 「穆林!」 来人是王亮,他穿得跟平常在学校不太一样。亚麻律不懂名牌,但他至少能看得出王亮手上那羔羊皮手套、剪裁俐落的风衣和衬衫袖口闪闪发亮的白金袖釦,在在都不是寻常人的穿着。 穆林在学校给人的印象就是朴实,二十几年来戴着祖父送他的錶,穿着鞋底换过十几次的皮鞋,以及一身略显寒酸的衬衫。 「你怎么会在这里?」亚麻律问。 他真正想问的是,「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兰州,而且知道我在这间店?」他知道会有黄达派出的追兵,猜想眼前这位学弟该不会就是黄达的爪牙。他推想,也许在教育科学院指派导师这件事之前,黄达和王亮便已认识,并由王亮担任自己在华夏师大期间的导师。如此一来,穆林做为王亮的指导生,平时刻意亲近他或许正是为了掌握自己的行踪。 又说:「你整个人看起来完全不同了,就像镶了金似的。」 「师兄别看我在学校一副寒酸样,你有所不知,嘉峪关最大的酒店可是我们家开的。」 「那你何苦在上海过着委屈自己的生活?」 「中国改革开放后,多了一批土豪,跟着多了一批富二代,也跟着多了一批打劫土豪和富二代的悍匪。我去上海前,爸妈就千叮嚀、万嘱咐要我低调点。」 「原来你是装成二货的富二代。」 「师兄见笑了。」 亚麻律不擅长,也没兴趣跟穆林打哑谜,兜圈子。对一脸笑嘻嘻的穆林,天外飞来一笔,问:「你也参与了黄达的研究吗?」亚麻律听到自己称王亮为「你」,而不是用「您」。称呼黄达也不再加上「教授」名号,猜想自己的潜意识早对这些学者毫无尊敬。 在中国,老师跟学生之间对谈,学生很少用「您」称呼老师,所以亚麻律的担忧,穆林看来并未察觉。 「我听过台湾的黄达教授,但我没跟黄达教授打过照面,我倒是参与了王老师的一个科研项目。」 「什么科研项目?」 「兰州附近有个叫永昌的都市,不晓得师兄可曾听过?」 「不是金昌?」 「永昌是金昌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大概就像昆山之于上海的位置。」 亚麻律没想到穆林会反过来问他这个问题,没多想什么对策,便照实说:「王亮老师做科研的基地就在金昌附近的永昌吗?」 「师兄真聪明。」 「你还没告诉我,王老师做的科研项目是什么?」 「对!你看我这记性。王老师做的是一个心理復健村的计画,我和几位师兄、师姊,凡是这个寒假有空的,都被叫来这里做实习。师兄在金昌有什么行程吗?如果没有,不妨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我们』,难道王亮老师也在兰州吗?」 「王老师住在村子里的教师宿舍,我晚上就打电话跟他说,老师知道你要去,肯定会很高兴。」 王亮和黄达之间是否有合作关係,亚麻律心想反正是要弄个明白,与其拐弯抹角,不如直闯虎穴,应了穆林的邀约。 亚麻律期待着,明日所见会不会就是萧宇桐死前,一心嚮往真理的应许之地。 § 齿轮 徐曼坐在会议室,她喜欢这间会议室胜于自己的办公室。 会议室有张宽如电影萤幕的单面镜,和一间资商用的密室相连。会议桌上放了一壶加了柠檬片的水,八只玻璃杯。和单面镜相对的墙面,装设两台六十吋的液晶电视。 门外有人敲了门,跟着走进三位医师,其中两位是郑紫见过的杨柳和陆岗,以及一位年纪和他们差不多,戴着高度数眼镜的黄荣杰医师。 「跟我报告一下新收进来的个案情况吧。」徐曼问。 「个案a07的状况,我认为比较明朗。经过两週的团体和个别諮商,他和女人错综复杂的关係,我认为主要在于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长期託付给不同亲戚朋友照顾有关。按他的说法,早在初中就知道自己外表的魅力,可以让他在寂寞的时候,轻易得到异性的关怀。他的恋情一直很不稳定,在个别諮商的时候,谈到印象最深刻的一位朋友,发现他在高专曾跟一位导师的助教走得很近,那位学长是男性,但他谈及那位助教,对细节的描述很清楚,反而其他女性,他大多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我们已经把他在团体那部份,让他有机会和更多的男同志互动,做为接下来观察的重点。」黄荣杰唸着他精简过的文稿,唸完后喜孜孜的望向徐曼,对自己的报告颇为满意。 徐曼没说什么,示意要下一个人继续报告。 「个案f06在团体中是一个很活跃的人,基本上不管安插在哪一个团体,她都会成为团体的核心人物。她不断的对团体内的其他来谈者宣扬自己在艺术方面的信念,尤其是捨弃外商公司工作,投身艺术的经歷。我注意到她在表达理念时,整个人的情绪特别兴奋,那种兴奋无视旁人投以钦羡、怀疑或反感等情绪,她沉浸在自我成就的喜悦中。嗯……大致是这样。」陆岗的报告草草收尾。 徐曼问:「你观察了一週,就得出这点结论?」 「理事长,据我目前的观察,个案f06是一位正常人。我的意思是,她并没有特别需要长期给予諮商或其他疗法的必要。」 「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疾患,你给我从dsm第一页开始翻,我就不信翻不到任何一项能套在她身上的!」 「我以为我们的工作,是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不是增加需要帮助的人。」陆岗低着头,不敢看徐曼,但他打从心底不同意徐曼的看法。 「陆医师,当初你会加入我们的团队,不就是抱着一片赤诚的心,想要了解增进家庭幸福的实验性治疗方法。怎么,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跟我泣诉,泣诉自己把老婆气跑,丢掉儿子抚养权的?你现在从事的工作,是你弥补过去最好的机会。」 「我很感谢理事长当初的提拔,但我不能做出违反专业的判断。」 徐曼很想斥责陆岗,可是她忍下来了,这是她能成功的特质之一,能忍。陆岗具有她需要的专业背景,还是个愿意说真话、勇于负责的汉子,徐曼压抑心中怒火,问杨柳说:「郑紫的表现如何,我很好奇她在对我们的研究有相当程度了解下,会对我们进行的疗法有何反应?」 「郑紫现在比较愿意跟团体中的其他来谈者对话,主要是老人跟小孩,她对年纪相仿的人,不论是同性或异性,似乎都有排斥感。」 「她有形成既定的交友圈了吗?」 「还很模糊,很难界定。就目前看来,我摸不清她到底适合与什么样的来谈者组成一个类家庭团体。」 「我们每週都请神父和外头的和尚来演讲,她有对任何一种宗教显示出兴趣吗?」 「郑紫都不排斥,但都只是试试,我想她还在停留寻找一个内心依靠的阶段。」 「还有呢?」 「大致就这么多,郑紫很少谈及自己的私事,她和他人说话,内容都在配合他人的话题。我想她缺乏对他人的信任感,而且就我们手上掌握的资料,她的经歷确实也不容易说出口,在现代社会,她从事的行业很有可能遭受他人严厉的批判。」 「她有提到任何关于亚麻律的事吗?」 「完全没有。我跟她谈过两次,关于过去在两性交往中的经验,她自己说在这方面看得很开,在我看来是趋近自我放弃程度的绝望。」 「好吧!再继续跟她谈看看。要知道,一个看起来最不需要别人关怀的人,往往就是内心深处最渴望被关怀,最渴望自己能够有所依赖的人。这种人的自尊心很强,自卑感也很强。为了避免自尊心受伤,避免自卑感被掀开,他们的壳很硬。爱就是全爱,不爱就是彻底决绝。」 徐曼能够管理底下的医师,在于她自己的专业背景,以及在社会打滚多年的歷练,她在没有学术圈保护的情况下,辩证她学到的教育心理学知识。 「善澄她好点了吗?」徐曼问。 杨柳说:「她的情况跟刚来的时候一样,每天泰半时间都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她只吃一点饼乾、喝一点水,不跟任何人说话。」 「重度忧鬱症?」 「应该是,幸好目前看来她没有自残或轻生的行动。」 「有用药吗?」 「以目前的情况,暂时不打算用药。怕用药的建议会刺激她,破坏她现在至少还维持基本生命机能的状态。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会去看看她,随意跟她说两句。她现在没有反应,但我相信迟早会有的。」 「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忙吧!」徐曼想一个人在会议室待一会儿,说。 医师们鱼贯走出会议室,陆岗走在最后面,到了门口又回头,对徐曼说:「理事长,我还有点事想表示意见。」 杨柳想留下来陪陆岗,黄荣杰担心留下来会被看起来像要惹事的陆岗牵连,把她拉走。 「说。」 陆岗不敢走近徐曼,和徐曼两人站在会议室两端,对徐曼说:「理事长,最近我们的实验是不是有点偏离原先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要帮助有精神病和心理问题的人,透过差异互补的理论进行媒合,组成可以让他们继续在社会上生存的家庭。可是最近的成员,有的其实没有严格精神疾病,自我调适良好的人,他们跟正常人无异,我们却刻意让他们和经评鑑确认有精神疾病和长期接受心理治疗的个案一起相处,这对他们有危险性,似乎也不符合医学伦理。」 徐曼离开位子,她走到单面镜旁,停了下来,说:「所有歷史上伟大的理论,都具有超越时代的特徵。我们的实验本就超前时代,现在只是走得够远而已。我想大家都有共识,最终我们的目的不是使社会上出现『正常个体组成的家庭』和『心理异常个体组成的家庭』,而是使正常人与心理异常的个案,能够和谐共处,乃至共同组成家庭。我们现在付出的努力,无一不是朝向这个伟大的理想前进。陆岗,你如果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弃,这段伟大的冒险将不会留下你的名字。你想让你的孩子再一次对爸爸失望吗?」 「我还是觉得不太妥。」 徐曼双臂在胸口前交叉,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让你修几天假,暂时把你手上的个案转介给其他医师。二是你辞职,去其他地方另谋高就。」 「请容属下再考虑考虑。」陆岗连想故作强硬的念头都没有,没两下就对徐曼示弱。 「行!还有什么事要讨论吗?」 「没有了。」 「好,快去工作吧!」 「属下告退。」 陆岗刚拉上门,徐曼已在盘算该不该重啟招募医师的广告,辞退眼前这位异议分子。她一生只往前看,从来不在意身边的人是否能跟得上她的脚步。 有些人需要家庭,徐曼自认不需要,她不想成为母亲或妻子,她只想成为白色巨塔的女王。 § 圣城 从兰州往西北行进,过了丝绸之路必经的武威后,距离张掖约莫一百五十至两百公里处,有个不会出现在旅游书上的城市,金昌。 金昌是一个围绕镍矿建立的城市,多数人听闻的是金昌附近,同样因丝绸之路闻名的永昌市。 荒漠中仅有一条笔直的公路做为联外道路,连结兰州至敦煌的公路。三辆黑色休旅车乘着滚滚黄沙,经过一座座正在大兴土木的建设基地,朝金昌进发。 亚麻律坐在第二辆休旅车中,看着窗外的荒凉土地正在蜕变,诉说着中国的经济发展现况,他想像五年之后若有机会再来,这片沙漠会变化成一座何等样貌的现代化城市。 穆林坐在亚麻律右手边,说:「金昌市基本由两种人组成,一是公务员,一是开採镍旷的金川公司员工。」 休旅车驶离公路,黄沙如摩西分开红海,隐藏着一条被黄沙覆盖,且未被记载在地图上的柏油路。 永昌与祁连山相连,山脚下是一大片沙漠,沙漠中有个破败的村落。 休旅车停在村落中一座只有篮球架的空地,亚麻律跟着穆林等人。 低矮的土房子走出一位住着五官立体、肤色白皙、一头棕里带金的头发,长像有如西洋人的村民。据称此处遗留的是近千年前十字军东征,误留在这片土地的义大利人后代,其文化被称为「驪馯文明」。 村民叫魏伦,是这座村子的村长,他的口音和当地居民无异,并不因外表而有外国口音,说明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他见到王亮身边一位手上拿着只有官方才能取得的白色包装,印有「呼伦贝尔」四字烟盒的男子,恭敬地说:「赵书记,您好久没来了。」 赵书记催促说:「领导要参观我们的项目,还不快带路。」 「是是是!」魏伦走在前头,不时回头望,深恐怠慢。 绕过土房子,每个人的脚上都沾满了黄土。亚麻律这才了解,由于沙地松软,休旅车只能停在刚刚的空地,改採步行以避免车轮陷在沙地里。 一行人爬上一座土丘,站在土丘至高处眺望,眼前出现的是一个给人海市蜃楼错觉的世外桃源。自抵达兰州,再没见过如茵的绿草地,数百户两层楼高,涂抹蓝漆註明甲、乙、丙、丁、戊、己字样和数字的屋舍,围着一片直径超过百米的人工湖,组成一个保守估计上千人的聚落。 亚麻律看到王亮,他在这个至高处,神情像是一位为自己孕育的孩子骄傲的母亲。 王亮加入了亚麻律一行人的队伍,先前嚣张跋扈的赵书记,在王亮面前吭都不敢吭一声,对他敬畏有加。 在研究所所有大牌教授中,王亮一贯的朴实让最早曾质疑他在沽名钓誉的同事都信服他,后来他能将自己推上大牌教授的位置,这点印象分数也在校党部领导拔擢教授时帮了大忙。 王亮走在亚麻律身边,和他谈起中国科研的现况,他的对话解答了亚麻律的疑惑,他丝毫不避讳和黄达之间有合作关係,但也表达他对黄达的一些不满。然而,亚麻律还不确定王亮究竟跟黄达间的合作,是否触及重构家庭这部份。 王亮说:「在中国讨生活,任何行业都得经过国家严格的审核和管理。这个规矩,包括搞科研、搞学术。黄达和他的朋友想在中国赚钱,得先通过党这一关。」 亚麻律不知道黄达的「朋友」是谁,他不怀疑黄达多年来在学术界建立的威望,加上近几年两岸经常有学术交流,每每台湾学者到大陆都被捧得高高的,让他们飘飘然的带着美好的印象回到台湾。统战就是这么回事,收买人心最有用的方法就是拿出红萝卜。 「黄达这两天可有跟您提到,我可能出现在金昌吗?」 「有的,还吩咐我要好好跟你解释他的家庭组成实验。」 面对亚麻律的造访,王亮在亚麻律和黄达结束通话后,就收到黄达的消息。王亮不打算阻止亚麻律,他有更大胆的行动。身为一位知识份子,能够在文革中全身而退,王亮深黯说话的艺术。七分真实,三分编造的谎言,将让亚麻律坠入王亮为他挖掘的深渊。 「我跟他走的不是同一条道路,如果你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实验,最好现在就把我制伏,否则我绝对要让这个实验摊在公眾面前。」 「别那么毛躁,你在台湾的老师确实来函询问你的近况,还想跟我们谈笔交易。不过呢!我们共產党向来对人是不分贵贱,一视同仁,你们所有来大陆的交流生,我们都有派人寸步不离的『保护』你们。我对你的了解,或许比黄达还多。」 「你跟黄达认识很久了吗?」 「差不多六年了。我们华夏师大心理学专业和脑科学研究排名全国前五强,黄达和他的朋友到大陆开疗养院,为得到我们的支持,他兴致勃勃的跟我分享他的研究,我刚开始也觉得他的观点太离奇。后来和几位靠得住的同事讨论,以及和高层干部匯报后,领导决定给予计画符合医学伦理发展的空间,毕竟我们认为黄达的理论架构有其价值。」 「我懂了,你们有其它打算。」 「六八年,文革时期『清理阶级队伍』,一整被掀头的教师干部,给他们定性、结案、戴帽子;二整群眾组织的头头和骨干;三整出身不好或有问题的一般群眾。多少人的家庭、班级、朋友在批判会、斗争会、审讯会里头,学生斗老师,儿子斗老子。一堆冤案啊!」王亮说得咬牙切齿。 亚麻律想他当年身为知识分子,肯定吃了不少苦。之后竟能在七九年开放高考,中国教育体系逐渐恢復正轨的情况下,如邓小平败部復活,拥有今天的地位,绝非台湾许多衣食无虞,一辈子只要专心做学术,待在象牙塔里头的学者所能想像的生命经验。 「黄达的理论雏型,文革的时候,我们就搞过了,我们野心更大,不但要建立理想的工人家庭、农民家庭、忠党爱国的家庭。那是全国上亿群眾的运动,跟黄达他们几个疗养院里头至多一、两百人的规模相比,他们那个根本是小儿科。」 「可是你们当初那样做的结果并不好,不是吗?」 「呵!台湾的学生都勇于挑战老师吗?」 「你想多了,台湾的学生勇于跟老师唱反调,专业上真正勇于挑战老师的并不多。」 「我们的学生确实太乖巧了,但变成你们那个样子无法无天也不好。中国有中国特色,跟西方学教育,回头还是要想着如何最有效的应用在中国的文化上,才有意义。」 「那么你们对黄达的研究没兴趣,那你为什么还来这一趟?」 「你又误解了,虽然他们的研究规模很小,但我们还是觉得在现代具有一定的价值。你知道光上海就有多少潜在需要心理治疗的人吗?我们认为黄达的研究退一步,可以做为以社区为单位的互助团体在组合上的参考。往前进一步,对未来家庭成员如何组合,对社会经济各方面能带来最符合国家利益的影响,我们便能以此做为我们在政策宣导方面的指导方针。」 「我懂了,无论如何,你们都要把黄达的研究成果彻底榨取其中的价值。」 「这是肯定的,我们提供台湾学者这么多优惠。好像你在华夏师大,我们港澳台办公室提供你们免费机票、食宿去四川秋游,免费招待你们去酒店吃自助餐。你们有比我们九八五学校的学生优秀吗?认真吗?你今天拿了人家的好处,要想想背后原因。」 「所以在黄达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你会继续跟他保持合作。说到底,你还是要透过摆平我,好向黄达表现善意。」 「我可以称呼你小亚吗?」在中国,某些长辈习惯在晚辈名字前头加个「小」,表示对晚辈的亲暱。接续说:「小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你只说对了一半。现阶段我们跟黄达的关係很重要,可是没有重要到他说的我们都得照办。」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乖乖闭紧嘴巴,就能保有我的自由?」 「现阶段的研究成果若是曝光,会造成社会恐慌。这件事不是不能曝光,只是还不到曝光的时机。」 王亮试着在亚麻律的意识中再加入一点料,对亚麻律骄傲的说:「金昌有全亚洲最大的镍旷矿坑,永昌则有全中国最早的家庭实验基地。整个基地发展到今日有六个区,每个区有五百户,近两万居民。」 亚麻律回答:「这个基地是不是不受一般中国法律限制?」 「何以见得?」 「我知道中国前几年开放,由两位独生子女组成的夫妻,可以生两个孩子。若此处有三千户,每户五个人,也不过一万五千人,能达到两万人规模,肯定有人多生。」 「倒也不完全像你说的,这个地方确实与外界部份隔绝,没有网路、手机信号,家家户户只能收看cctv。这座城市从无到有,居民来自全国各地,但他们的成员和数量都是按照计画有所控制,你就想像这里是综合古希腊雅典和斯巴达家庭组织的升级版。」 王亮点醒亚麻律,理想家庭的构成实验,早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着作《理想国》就有记载。柏拉图描绘出一个理想的城邦,一个和中国墨子有相似处的家庭观。雅典所有的孩子,不是属于个别父母,而是属于全体雅典人民。每个人都要肩负起復父母的责任,家庭与城邦的界线模糊了,形成一个一体化的「国」和「家」。 走进村落,亚麻律听赵书记的助理跟大家讲解情况。这座村名为「同心园」,从最早的十户规模,经过六年发展到三千户。所有住户的住家格局、大小均採同一模组,前后都有一小块院子,种满鲜花,倒有点像美国电影里头的社区风貌。村里从迎接新生命的医院,促进人格发展的学校,到送别的殯仪馆和火葬场一应俱全。 走了十多分鐘,亚麻律只看到一辆红旗轿车,不见任何一辆电动车。居民多採步行和自行车,在村里悠间踱步。 亚麻律问王亮:「黄达知道有这么一座实验村吗?」 「他知道,当他第一次跟我们接洽,我们就立刻按照他的计画和理论建构了这座村子,我们的进度慢慢超越他目前的研究成果,毕竟我们有大数据,他们没有。也因为我们的进展比较快,所以有很多问题是他们还没遇到,而我们先遇到的。」 亚麻律知道大陆什么都能山寨,但能山寨到青出于蓝的地步,在这个人们重视结果胜于过程的时代,也许是最能快速提昇竞争力的一门学问。 湖畔有一座种了数棵松树的公园。魏伦带赵书记等人走进公园,在公园中央有几张刻有象棋棋盘纹路的石桌,和供居民使用的石椅处休息。 王亮带着亚麻律,刻意和眾人分开,在公园里头散步,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让我想起我的老家,走入南投深山才能体会的寧静。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满足。任何都会的汽油味、铜臭味、廉价的香水味,任何多馀的潮流与盲目崇拜都显得格格不入,应该被驱赶。当然,我对这个地方认识不多,可能看到的只是表象。」 「小亚,理想就像大理石,需要经过现实的彫刻刀雕琢出真正感人的美丽。经过这几年的试验,黄达的理论有许多缺陷。首先,真正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依旧需要被隔离,无法与其他不同类型的患者组成家庭。这部份就像你们台湾龙发堂,把精神病严重程度不同的患者鍊在的作法雷同。精神病严重的患者极有可能伤害其他人,以获得最大的自我满足,除非他们能从社交上得到更大的满足。但我们试过,这太难了,该隔离的还是需要隔离。黄达的理论只适用部份人,有很多类型的人彼此具有差异性,但不具有互补性。说得夸张一点,一位杀人狂跟一位想自杀的人一起生活,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缺陷,早已有人指出了。」亚麻律说的是萧宇桐。 「黄达是个过于理想化的学者,他的伙伴则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们把心思动到一般人身上,想进行正常人与被确诊的精神疾病患者共组家庭的试验。这个试验,我们评估对社会会有不良影响,当不同类型的人带着对彼此的误解活着,有时胜于认识过度深入带来的恐惧,我们不该高估常人的心理耐受度。善意的无知,对老百姓而言,不见得是祸啊!」 「认识不能带来理解,理解不能带来关怀,为什么呢?」亚麻律想不通。 王亮对亚麻律感到惋惜,他知道这不是亚麻律空凭理智所能触碰的世界,但他还是如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说:「这个世界很残酷,有时我们因为误解,先爱上了一个人,然后才发现他的缺陷。儘管理智告诉我们离开比较好,但我们的感情不允许我们的意志听从理智。相反地,为什么我们很难同情路边那些乞讨的人呢?他们比我们身边认识的人都悲惨,有的缺了胳膊、有的缺了双腿、有的双眼失明、有的全家流落街头。但因为我们在爱他们之前,认识了他们,所以理智走在感情前面,让理智先做了决定。」 「既然如此,这个村子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很简单,帮助有缺陷的人学习互相照顾,创造一个他们有可能爱上对方的环境。这里的爱包括爱情、友情跟亲情。没有爱,光靠理智做判断的结合是不可靠的。但感情这玩意儿,只能从旁辅导。小亚,强摘的瓜不甜。」 「我想,这才是黄达的理论最大的缺陷吧?当我们透过专家以公式来选择家庭成员的组合,但我们却无法从中了解他们是否能爱上对方。以这个前提来看,汪家这个个案到底成功,还是失败,现在也说不准了。如果他们之间维持的和谐关係是因为他们各取所需,是一个利己的合作关係,这个关係一旦遭遇考验,每个个体又只考量自己的利益,随时会分崩离析。」 「小亚真不错,你比我教的九零后更懂文革带给后人的教训。」 「还有很多研究可以进行,也许我们能从中发现适合现代中国的劳改营呢,哈哈哈!」 「回想这半年,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台湾的时候,没有什么人在乎我,来到中国倒是时时刻刻有人关心我,担心断了我的行踪。」亚麻旅自我调侃,他糊涂的扮演黄达的棋子而不自知。 「生活有很多不得已之处。」王亮继续装老实,和亚麻律谈起人生哲理。 「请问教授,住在这里的居民,他们是不得已,还是有选择的呢?」 「有些是自愿者,有些则是被强制送来接受治疗的重症者。」 「我发现越来越难以对黄达的研究做出一个清晰明瞭的判断。」 「失落吗,对于发现自己原来有不够理智的一面,变得对自己不熟悉了?心理研究的自我觉察很重要,你现在经歷的,也是老师过去曾经歷的。」 「我很难形容心中的感觉,也许有些事情不是当前医学能完全解释的。可能我的大脑以为已经死透的部份,还未完全死透。可能影响我们思想的不全靠大脑,而是灵魂。即使我的大脑坏了,只要我的灵魂还在,我还有可能感受到情感和爱。」 王亮和亚麻律开始间话家常,就像他们只是普通师生,没有需要执行的祕密任务,没有攸关性命的利益衝突,他们走在一座再寻常也不过的中国小镇。亚麻律不自觉的放下戒心,走入王亮铺设的陷阱 「留下来吧!小亚,这里适合你。」王亮停下步伐,对亚麻律提出邀请。 「你是要我留下来做研究?」 「有你这样优秀的人才加入团队,我求之不得。」 「为什么给我这么好的机会?」 「哈哈!因为你读书会带的不错。」 亚麻律觉得王亮在开玩笑,他辈子从未如此渴望一个玩笑能成真。 「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你只好继续苦行,把所有的罪揽在自己身上,直到黄达的人找到你,把你干掉。但你的牺牲所能换来的,只是片刻的寧静,黄达和他的伙伴不会停止他们的计画,还会有更多人牵扯进实验,直到他们得到满足。但我想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人不可能真正满足,人只会要得更多。」 亚麻律知道王亮说的对,很对。可是他的理智不听话了,意志的喜好变了。亚麻律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他想听来自心,或者来自情感的声音,好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我本不想说的,亚麻律。你的朋友们因为你,正在受苦。」王亮把他得到的情资告诉亚麻律,关于郑紫和善澄在亚麻律失踪后,被黄达的人抓进徐曼在上海经营的疗养院,成了人质。 「我管不了其他人,我只在乎我的朋友们。是不是只要我消失了,他们就能得到自由?」亚麻律有些激动,这是王亮想要的,引导亚麻律更加厌恶黄达,刺激他做出更激烈的行动。 「这是我和黄达谈好的条件,你倒下,他们走。但其他人怎么办?以后还是会有无辜的人可能捲入实验。」 「这不就是你们这些拥权者该管的吗?你们才是有能力阻止黄达的人!」 「很遗憾,并不是所有人都和我立场相同,上头有人觉得黄达的研究还有利用价值,短期之内没有任何事情会改变。」 「一切都是围绕利益展开的算计吗?」 「这就是政治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别看我们好像跟日本成天过不去,九零年我们中日还曾大和解,两国青年在一起抱头痛哭,说要当朋友。现在嘛!日本又成中国人心中首要敌人了。以后会怎么样,谁知道。」 亚麻律知道王亮之所以对他说得特别实在,就是要让他死心。现实生活不是英雄电影,一个人不可能对抗国家机器。 他紧握拳头,指甲刺破掌心,他处于前所未有的情绪中,有座火山好像要在胸口喷发的感受让亚麻律乱了方寸,「这是愤怒吗?我怎么可能感受得到愤怒,太奇怪了,这不像我。」 「我的额头……额头好痛!」在不可预期的失控来临前,亚麻律闭上双眼,让流动的思绪和纷乱的想法在黑暗中得到重新梳理的空间。 穆林不知何时,如影子般潜伏在亚麻律身后,他手持麻醉枪,准星正对亚麻律的身躯。 枯黄的叶子,落在王亮和亚麻律的脚边。 王亮对穆林使了一个眼色。 亚麻律的双眼还是紧闭着,他的思绪空了,无声无息的倒在那片随风摇曳的青葱草地。 § 庆典 章秀华在上海如游魂一般,当了一个多礼拜的观光客。她最讨厌的地方是外滩,那里总是挤着观光客,人们总是做着相同的事,把自己和东方明珠周围的建筑物拍在一起。他们一群一群的来,一群一群的走,不带感情,用快门留下到此一游的刻印。 她不时拿出手机,想要拨打电话给名片上的那位女子,可是她不敢。 在上海的每一个地方,章秀华设想可能会和亚麻律偶遇。她知道这切都是妄想,妄想自己假使和学长的每一次相遇如果主动多说几句话,现在和亚麻律之间会如何幸福,现在可能和他正在某个沙滩漫步。 沉溺着,章秀华沉溺在过去和未发生的幻想里。她深知内心的痛苦完全是自己困住自己,但她需要更多时间说服自己,好不去想那些不存在的过去与未来。 章秀华想回家,她很久没跟家里人好好说话了,比起无望的爱情,至少家人给的支持很坚实。跟家人住在一起,比一个人待在台北的空宿舍好得多,不用硬生生面对寂寞狂潮。 沿着江,往俄罗斯领事馆的方向走,以新天安堂为转角,外滩源一排石板路和重现租借时代的老公寓,伴随夜里復古的街灯,和不远处在外白渡桥摩顶放踵的观光客分隔为两个世界。 寒风中,一位身着红色小礼服,肩上披着皮草的女子。一位身高和她差不多,穿着西装的男子搂着她的腰。他的手不安分的在女子腰际游移,女子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她无感的走着,就像失魂落魄的傀儡。 走到一栋公寓前,男子要带女子进门,女子摇头拒绝。男子刚开始不住哀求,后来转为愤怒,给了女子一巴掌。 「操!噁心想吐不会回家吐去,现在才说身体不舒服要走。妈的,坏了我的兴致!」 女子坐倒在地,她撑起身子,看着男子扔下她,一个人走进公寓。她靠着一根灯柱,头上黄澄澄的灯光一闪一灭,突然灭了。 章秀华快步走近女子,弯腰问说:「小姐,你没事吧?」 女子像是没听见章秀华的话,无神的望着人行道对面,公寓墙面的红砖。 章秀华想起在大陆叫人「小姐」,通常指的是做特种行业服务的女子,以为对方不搭话是因为自己失言,赶紧道歉。见女子恍若未闻,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不敢离开,学女子靠着灯柱,坐在地上。 白色的雪花,悄悄落在章秀华的鼻头,她听说上海今年是暖冬,下雪机率几乎是零。 世事如此,有些事情你强求不来。亚麻律去大西北,天天处于零下十几度的环境,却看不到降雪,只有清晨醒来,与地上遗留的雪跡偶遇。这个夜里,大江南的上海降下初雪,这是任何人盼也盼不来的幸运。 用一场雪说再见,章秀华觉得老天爷在惨淡中,并没有完全将她遗弃。 雪势猛然激烈起来,从点缀用的点心,变成一不小心就会吃饱的下午茶蛋糕。 章秀华忘情对飘雪的来向大喊:「学长,你看见了吗?你说想看上海的雪,雪真的为你而下了。学长,无论你在哪里,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女子望向章秀华,说:「我认识一个人,他也说想看上海的雪。」 「真的吗?」 「可是他也走了。」 「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 「不知道。」 「他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吗?」 「没有。」 「你有试着去找他吗?」 「我想,但我没有时间。」 「也许能找得到,也可能找不到。他如果会回来,就会回来,如果他不想回来,又有谁能逼迫一个人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也应该是自由的。」 「可能我比较傻吧!我相信一些看不到的东西,我不是说鬼啊,神啊!而是相信一些看不到,但有存在必要性的东西。就像爱情,只要相信爱情存在,爱情就会让我变得有勇气去做我过去做不到的事情。」 「照你这么说,如果不相信爱情存在,爱情就真的不存在?」 「嗯……也不是这么说。」 「小妹妹,别想了吧!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只是累了,不想动了。」 章秀华看清女子的长相,长期失眠造成的眼袋,故作坚强反使女子的美丽增添一分令人怜惜的娇柔。 「你长得好美。」章秀华不加掩饰的说。 「谢谢。」 章秀华从背包中拿出一包芒果乾,递给女子,说:「这是我从台湾带来的土產,送给你。」 「对,你说的是台湾口音,我竟然没听出来。」女子看着手上的芒果乾,打开包装,取出一小块,吃了一口。她递还给章秀华,看她要不要吃。 章秀华也取了一小块,咀嚼着从小吃到大的熟悉味道。这包芒果乾,她本来打算送给亚麻律,让亚麻律若有思乡之苦,可一解乡愁。现在用来应付自己的乡愁,还有一位漂亮的姊姊和自己共享,就当是这趟旅行中的意外收穫。 女子说:「你是来旅游吗?」 「不是,我是来找一位在上海读书的学长。」 「只是学长?」 「嗯。」章秀华难过的承认。 「看来你没找到。」 「嗯!至少我试过了。」 「这世界真的反了,女人追着男人,男人在逃跑。」 「我不是很懂姊姊你说的,其实我也不懂我自己,我只是想到他就会一颗心揪起来,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就像脑子里有台坏掉的收音机,会在任何时候播放关于他的消息。我把耳朵遮住,声音还是一直冒出来,我只好放下手边的一切,等待声音过去,才能呼吸。」 「我好羡慕你。」 「羡慕?」 「我想我没有真正爱过,我曾经有过类似你说的感觉,但最后我选择逃开,我过去认为生活的折磨已经够多了,凡是我能掌控的,我都不愿再让任何可能的痛苦加在我身上。后来我才发现,那是爱的一部分。当我选择逃离爱的痛苦,就等于逃离爱。我们不可能只要爱的快乐,却不要痛苦,爱包含快乐与痛苦,这是爱的本质。」 「姊姊,你把爱情说得好透彻。」 女子苦笑,说:「这些话是一位女医生跟我说的,我那时气得想把某个王八蛋千刀万剐,那位医生老爱学什么张小嫻、张嘉佳说些骗人买书的屁话。我只是原封不对的把医生说的复述一遍罢了,听听就好。」 「你不相信爱情了吗?」 「没有什么信不信的,相信跟不相信,又有什么差别?我只知道钱比爱情单纯多了,努力就能赚到钱。多少钱能买多少东西,清清楚楚。爱情对现在的我来说,可做可不做。」 章秀华从女子说的内容,想到自己在爱情中遭遇的困顿。硕士阶段在学校做諮商实习的时候,来谈者大多是学生,他们的烦恼不外乎是学业、爱情和人际关係。面对爱情问题,她可以提出许多听起来客观又理性的答案,但她心底清楚自己根本不懂。有时她羡慕来谈者,羡慕他们有爱情的烦恼。 有时候想到亚麻律,想到心会痛的时候,章秀华会希望要是从来没有和亚麻律相遇就好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又会打消念头,在这个有几十亿人的地球上,要和一位让自己无法自拔的人相遇,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那个王八蛋也是台湾来的,哼!台湾男人没一个好人。」女子恨恨的说。 「学长人就很好。」章秀华无异冒犯女子,也没料到自己会无意识的脱口而出。 「好吧!你学长例外。」 「还有我爸跟我爷爷。」 「呵呵,好!你爸跟你爷爷也是例外。」 女子被章秀华逗笑了,她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单纯的让人心疼,好似遇到一隻长年生长在丛林深处,不小心踏入人类聚落的小动物。牠有动物天生的警觉心,却无知的以为所有人类都是朋友。 「可以给我看看让小妹妹心痒痒的学长长什么模样吗?」女子问章秀华。 章秀华拿出手机,点击相簿中她去年生日当天,研究生们在研究是为她庆生,亚麻律刚好也在研究室,半推半就下和同儕一起拍下的那张合照。 「第二排最右边那个男生。」 女子的瞳孔瞬间扩张到极限,握着章秀华手机的手差点握不住。 「亚麻律是你的学长?」女子盯着照片里头,亚麻律在镜头前不自在的面孔说。 章秀华脑中迸出许多疑问,「为什么这个女人认识学长?」、「她和学长有什么关係?」、「她会不会知道学长在哪里?」。对女子说:「你认识他?」 女子的嘴角露出如落日黄昏,让人不忍留恋,註定消逝的温暖微笑,说:「我认识这个王八蛋。」 「啊,该不会!」章秀华张大嘴巴,瞠目结舌的结巴说:「你、你……你该不会是郑紫?」 郑紫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贴近章秀华的脸说:「怎么,那个王八蛋提到过我吗?」 § 轨道 当上海降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台北也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雨。 黄达坐在研究室,雨滴打在窗户的玻璃,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 「教授,您以后不用再担忧亚麻律了。」话筒传来一个操低沉嘉峪关口音的男子说话声。 「此话怎讲?」黄达先是兴奋,想起被王亮蒙在鼓里的事,不以为然的说。 「您还记得以前我们曾经让pfc患者和其他个案组成家庭,最后都挺失败的。」 「嗯!pfc患者缺乏爱,家庭不是他们生活的必需品,个案最后都选择从家庭环境中抽离。」 「所以这次王老师做了一个新的尝试。」 「那老……王亮教授这么大年纪还有创见,我倒是想听看看。」 「教授您可以设想一下,一位长年因为pfc,活在无感生活中的人,如果突然恢復情感能力,那会对一个人造成什么样的内在衝击,又会对身边的人带来何种外在衝击。」 「你们对亚麻律的大脑做了什么?」 「呵呵呵,我们试着激活亚麻律的心。」 「你们干麻这么心急,没事就想帮个案开颅。」 「我们在亚麻律受伤萎缩的前额叶植入电极,按照之前的动物实验,这应该能使得大脑受损的部份恢復七成以上的机能。偷偷告诉您,这可是敝校脑科学研究所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第一位人体试验受试者就由您的宝贝学生担纲了,是不是很荣幸啊!」 「没听说贵校的脑科学研究所有针对pfc进行研究,你们植入的那玩意儿本来是用来做什么的?」 「教授真敏锐,我们植入的可溶性电极,原来是用于开发医治癲癇、帕金森氏症的研究,算是结合干细胞研究与新型生物电极的技术。」 「亏王老师想得出来。先不论对亚麻律的健康影响程度,他的性情转变后很可能会做出自毁或伤害他人的行为,你们可得当心。」 「感谢教授提点,我方会视情况有所因应。」 结束通话后,黄达敬佩中带有一丝忌妒,他始终认为自己在台湾得到的学术资源相较大陆实在少得可怜,否则他绝对不会给王亮任何机会做出超前性的成果。 为了将来,黄达随即把穆林捎来的消息转告徐曼,要她释放郑紫和善澄。 徐曼的反应十分冷淡:「这两个人吃了我们疗养院好几天的饭,就这样放她们走?」 「不放她们走,怎么能知道亚麻律回到熟悉的人际网络,主体与他人,以及主体自身会產生哪些认知衝突的反应。」 「哦!你倒是跟王亮一搭一唱,请问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所有实验数据最后还是会交给你一份,而你无须承担任何实验成本与风险完全,一直以来,你都是受惠最多的一方。」 「或许吧!我只希望未来我能参与两位男性同胞的计画,别老是让我当个后知后觉的角色,这让我觉得不受尊重。」 「行了,我会跟王亮好好谈谈。」 徐曼感叹现代社会再怎么趋向两性平等,目前还是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 在黄达和徐曼收到穆林提供的第一手资讯,官方宣称「台湾交流生亚麻律于甘肃旅行途中,因交通意外陷入昏迷」的消息才从甘肃安全局传回上海华夏师大。 华夏师大港澳台办公室的老师接到电话,立即通知亚麻律就读的私立南京大学教育学系研究所。 「谢谢刘老师的来电……容我跟您再次确认,亚麻律现在人在甘肃兰州市的第三人民医院,八一三病房。……好的,我会马上联络他的家属……嗯……可以打这支电话和您联系,『么』?……是『一』的意思……一三九一……好的,谢谢。」本以为寒假可以轻松上班的助教接到电话,一阵忙碌,把港澳台办公室老师来电的重点内容抄在随手抓的白纸上。 谁也不想打电话通知家属儿子的不幸消息,但也不能交给工读生处理,助教只好打了那通亚麻律入学以来,填写在学生资料卡,从未拨打过的住家电话。 助教打了一上午,亚麻律家没有人接电话。查看「紧急联络人」一栏,只见「不知道」三个字,气得把资料卡往桌上一甩,正要发作,想起每位研究生入学时,都要将资料卡缴交给他。亚麻律入学三年半,自己竟然从未察觉亚麻律漏填此栏,若真遭人追究,自己恐怕有怠忽职守的嫌疑。他左思右想,向系主任表示亚麻律府上没有人回应,晚点自己还会再度尝试跟他的家人联络。 白玛带着随身碟到研究所办公室,想使用所上提供给老师们免费使用的影印机列印几份英文期刊的电子档。她看助教忧心忡忡的样子,问说:「品宜,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中暑了吗?」 「啊!白老师,我刚刚没看到您走进来。」 「没关係,你表情不太对劲呢!」 「眼看农历新年就要到了,偏偏这时却发生了大事,早上华夏师大港澳台办公室的刘老师打电话来,说我们研究所送过去的交换生亚麻律在甘肃旅游发生意外,目前昏迷不醒,躺在兰州人民医院。」 「有通知亚麻律的家属了吗?」 「他家的电话打了一整天都没人接,华夏师大那边会先代垫医药费,但目前没有人手可以派去兰州。真麻烦啊!」 「我有一位学生现在在上海,或许可以帮上忙。」白玛想起人正在上海的章秀华。 「麻烦秀华,秀华她愿意吗?」助教以为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接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麻烦事。白玛则心知肚明,正因为是对亚麻律有情愫的章秀华,才有意愿代表所上去了解亚麻律的情况。 「我相信秀华会去的,不过她一个女孩子隻身在上海,我不敢肯定她能帮上多少忙,但我相信她会尽力,秀华是一个负责任的孩子。」 「可以麻烦老师跟她联系吗?」 助教连联系的工作都想推给白玛做,这让她有点不太高兴。她转念又想,助教不了解章秀华对亚麻律的情愫,也许会说出一些让她过度紧张的话,如果由自己转达,至少修辞方面会好得多。说:「我马上打给她。」 章秀华的饭店,就在南京路步行街一带,她和昨晚才认识的郑紫,约在步行十分鐘路程,位于大光明戏院对面的人民公园相见。 上海人民公园每到天气好的时候,摇身一变成一座大型相亲博览会。以长相、年龄、工作、薪资所得、学歷和是否拥有上海户籍等实质条件为筹码,在一线城市的繁华圈,活生生上演你情我愿的「人口交易」。 人民公园靠近地铁站的出入口,章秀华早早就到约定处等候。章秀华在一座花圃外绕圈子,想透过行走分散内心的不安。她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和郑紫见面,郑紫是那么美,那么成熟,和她相比,自己就像小孩子。她安慰自己,郑紫的性感中带有略显浮艳的庸俗,自己有多年累积的学识和内涵。可是她的自信又被另外一个念头自我消解,「万一亚麻律喜欢的就是郑紫这样的女孩子呢?」 章秀华的外套口袋响起愚人花园演唱的lemontree一曲,打断她的思绪。她拿出手机,见有两通白玛的未接来电,自己刚刚太专心于思索自己的事,老师打来第三通,她才听见。接起电话说:「老师好,我是秀华。」 「秀华,你在忙吗?不好意思,打扰你休假。」 「老师太客气了,请问有什么学生能效劳的?」 「秀华,你要冷静听我说,亚麻律出事了……」 章秀华听到亚麻律遭逢意外,躺在医院昏迷不醒,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 「怎么会这样!老师,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想你可不可以先去一趟华夏师大港澳台办公室,跟他们负责台湾交流业务的刘老师接洽,了解详细情况。学校这边一直联系不上亚麻律的亲属,现在恐怕只能先靠我们了。」 「好!我马上就去。」 章秀华问明了华夏师大港澳台办公室的联络方式,就想往华夏师大所在的金沙江路地铁站衝去。 虽然对郑紫有点抱歉,现在章秀华一刻也不想停留,如果她背上能长出一双翅膀,她想即刻飞到亚麻律的身边。 章秀华跑没几步,就撞见刚走进人民公园的郑紫。郑紫挡在她身前,说:「你这么慌张要去哪儿?」 郑紫身边带了一位身材消瘦,眼神呆滞的女孩子,郑紫向章秀华介绍说:「这位是善澄,她也是亚麻律的朋友。」 章秀华的眼睛就像她的心,藏不住内心的想法。她抓着郑紫的双臂,郑紫见到她把持不住泪水的眼眶,生出不好的预感,只是她习惯坏消息了,再坏的念头,她也能在一段内撑住。 「妹子,发生什么事,你慢慢说?」郑紫的手臂被章秀华抓出红印子,忍着痛,柔声安抚章秀华。 三人身旁,一对蹲在花圃旁的父子,男孩指着耐不住寒冬,花瓣落尽的西北牡丹,问爸爸说:「为什么花会谢呢?」 爸爸摸摸儿子的头,说:「有花开,就有花谢。」 善澄听了父子间的对话,内心积鬱的阴霾,一下子散了。 待听完章秀华转述亚麻律的消息,郑紫差点失了冷静。然而,当章秀华表现出软弱的样子,反而激发她懵懂未觉的潜在母性。对章秀华说:「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去华夏师大问清楚。有必要的话,我们去兰州一趟。」接着又对善澄说:「我们走吧!」 「我不跟你们去了。」善澄不再是游魂,任由郑紫牵着她的手,她甩开郑紫的手。 郑紫跟善澄说:「你保重,咱们回头见。」,和章秀华往地铁站奔去。 § 涡流 挨不住马伯伟一再安排联谊活动,李志清在某个再也找不到理由推託的日子,好不容易答应了一次。 到了约定联谊的酒吧,李志清很快就后悔了。五男五女分别坐在一张长桌子两侧,先是聊着各种毫无重点的话题,跟着再若有似无的转移到收入和家庭背景,以及李志清难以理解的星座命理。他觉得这比讯问犯人还累,讯问犯人至少可以在发现对方撒谎的时候,使出各种方式逼迫对方招供。 联谊现场,明明已经看出坐在对面的女子露出虚情假意的笑容,却必须隐忍着,不能拆穿,让李志清一阵反胃。他不想虚意奉承,一个人默默喝酒。 穿着专业的侍应生围裙,留着一条马尾的酒吧老闆,跑来李志清这一桌串门子,想要搞热气氛,先是称讚男的帅、女的美,然后说:「有人想看我变魔术吗?」 「想!」女士们异口同声说。 「那我就献丑了。」 酒吧老闆拿出一个图案特殊的魔术方块,六个面分别是六种色系的鸡尾酒图案,老闆把画了加入现打奇异果汁,绿色mojito那一面朝上,放在靠近桌子的边缘处。又拿出一个六面纯白的魔术方块,以及一块黑布,把鸡尾酒图案的魔术方块和靠近他左手边的纯白魔术方块罩住。他左手在黑布上比划,右手揹在腰后,口中数道:「一、二、三。」 掀开黑布,两个魔术方块对调了位置,现场每个人都不住鼓掌,没人看出老闆双手隔着黑布,如何能够调动魔术方块的位置。 「老闆,你是怎么办到的?」一位画了两个大腮红的女士问。 「雕虫小技,但是不能外传。」老闆神秘兮兮的说。 李志清一眼洞穿了魔术的祕密,老闆身上那件围裙有蹊蹺。他并不是对调左右魔术方块的位置,而是在拉开黑布的一瞬间,把鸡尾酒图案的魔术方块移到左边,然后将纯白魔术方块和黑布一同捏起,甩到身后。同时另一隻手将掛在围裙后方绑带的纯白魔术方块顺势递补移动后空出来的位置。这个魔术并不难,难的是熟练的手法,以及一手在黑布上笔划造成转移观眾注意力的效果。而之所以能藏住一个魔术方块,在于他拿出来的魔术方块表面上是一个扎实的物体,实际上可拆卸,降低体积收在身上的围裙口袋。 「看起来是同一个魔术方块,其实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魔术方块。」李志清看着眾人因为老闆的魔术,热络的交头接耳起来。心底唸着,「和这套魔术还真像,大家都在顺势找个拉近彼此距离的理由……啊!」 李志清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整个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手上的啤酒喷洒在桌上,几滴泡沫飞溅而出,落在对面女士的胸口上,引起她一阵惊呼:「讨厌!」 马伯伟表情尷尬,先安抚女士们,对李志清说:「学长,你怎么突然激动起来?」 李志清双手抓着马伯伟的肩头不住晃动,说:「学弟,我想通了!我知道让一个五口之家凭空消失而不被发现的方法了!」 「学长,你冷静一点,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伯伟看过李志清这个忘情的状态,这是即将有大案要被李志清破解的前奏。 李志清把马伯伟拉出酒吧,向他解释:「半年来,我们一直把焦点放在失踪的五口之家,但所有的线索也在队伍口之家的搜寻中走进死胡同。还记得刚刚的魔术吗?我们看到的魔术方块,实际上并不是原来的魔术方块。这个案件也是一样,若想掩饰一个五口之家凭空消失的证据,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一个五口之家补上消失的五个人。」 「学长,这个想法我们之前就考虑过了。但这就像骨牌,若有一个家庭被递补,就会有一个家庭消失。但我们并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疑的五口之家,不是吗?」 「关键就在于我们一直侷限在以『家』为单位思考这起案件,如果不是五口之家的递换,而是由五个个别人组合起来,递补一个家庭的五个角色呢?这样就可以在没有任何五口之家消失的前提下,创造一个完美的假象。」 「学长你说的有道理,可是要怎么找到合作的五个人呢?这要在性别、年纪等各方面都能在一定程度上,班配被杀害的五口之家当中每个成员的身份才行。」 「正是困难却能做到,这起案件才会迄今仍无进展。但现在我想通了这一点,我们就有机会改变调查的方向,找到侦破此案的突破口。」 「学长你太棒了,现在我们先回去继续联谊吧!」 李志清像是没听到马伯伟说的,逕自开车直奔派出所,等不及马上拿出半年来清查的资料,以全新的假设重新梳理案情。 「除非真兇已死,否则我一定会把案情查个水落石出。」李志清立下誓言,此时他不知道自己的誓言将成真,而这个誓言将成为他一辈子难解的疙瘩。 亚麻律醒了,他感到头通欲裂。 头上缠着纱布,他意识自己可能受伤,所以才会躺在一个像是病床的房间内。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连抬脚想下床的念头,大脑与身体之间信号传送的管道都无法顺利传递。 「好痛啊!啊啊啊……」 大脑里头像是有一位拳击手在对着沙包练习,亚麻律蜷曲着身子,双手抱头,希望能缓和头部内忽强忽弱的痛感。 慌乱中,亚麻律抓到紧急求助按钮,他没办法思考手上握着的是什么,拇指感受到一个突起物,不住乱按。 两位护士跑进病房,打开日光灯,试着安抚亚麻律。 「快去叫医生来。」一位护士按着亚麻律的护士,对另外一位护士说。 在透过点滴注射镇静剂后,亚麻律平静下来,他面对那个不熟悉的天花板,气若游丝的小力呼吸。 戴着银框眼镜的医师走进病房,护士推进一台萤幕,萤幕显示mri图,医生拿出一支钢笔,指着图片跟亚麻律说:「你好,我是你的主治医师王医师。两天前,你经歷了一个脑部手术,取出了压迫你前额叶的血块,手术非常成功。你的大脑和其他部份的生理机能,我估计很快就能恢復到原本健康的状态。」 「谢谢医生。我有一件事想问。」 「你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谁送我来的?」 「就送你来的交警说,是在g109国道下东川附近看到你背着五十升的登山背包,倒卧在一辆自行车旁。这事情每年都有,年轻人想要骑自行车上新疆、上西藏。你一个台湾人挑这季节忒也大胆,兰州往西北多山路,冬天到处都是路面结冰,开车都不见得安全了,你竟然想骑自行车硬闯。幸好这次刚好碰到交警,不然被狼吃了都有可能。你这次保住一条小命,下次趁夏、秋再来咱们甘肃旅游……」 亚麻律身体极度不适,让王医师拙劣的演技很轻易的骗过他。加上王医生像个老父亲,对亚麻律交代病情和注意事项外,嘮嘮叨叨的说了好多希望他以后生活要多注意安全的话。 亚麻律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没法仔细听,还处于重整混乱记忆的恢復期。 亚麻律最后的记忆,是和王亮在同心园的公园散步,王亮给他提了留在同心园做研究的邀请。他记得自己正在考虑去留,霎时间就失去意识。 「医生,请问今天几号?」 「今天是二月一号。」 「已经二月了啊!」日子,在亚麻律不经意间走过,亚麻律觉的日子有时就在梦里似的,只发生一些片段,也只记得片段,匆匆忙忙的流向收纳一切的汪洋大海。 「你的东西,护士都帮你放在旁边的柜子里。还有前两天,你的叔父有来看过你,他放了一封信,护士帮你收在床头旁的小抽屉里。」 「我的叔父?」亚麻律猜想那个人可能是王亮,或是他的手下。 「好的。请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呢?」 「你虽然意识恢復了,身体其他机能仍需术后观察几天,你最少还需住院一星期。」 亚麻律知道自己身上没有多馀盘缠,也没有大陆健保,说:「我怕我没有足够的钱住院。」 「这你放心,我们跟华夏师大港澳台办公室联系后,有位刘老师说会帮你代垫,你有空自己跟他谈。」 「天啊!大家都对我好好,那我就放心了。」 「年轻人,放松心情,没有比好好睡一觉更好的休息了。」 王医生和护士走出病房,亚麻律望着窗外,那黄土上抹了几道青绿的山。猜想应该是王亮以故布疑阵的方式,让交警发现他,好让自己就医一事不会和他们扯上关係。 拿出放在抽屉的信,拆开信封,里头塞了两千人民币的纸钞,以及一张信纸。 ---------------------------- 安心吧,孩子。 ---------------------------- 亚麻律折好信,瘫在床上。 他想起上海的朋友们,郑紫还在用从小练习出来的笑容在和不同男人周旋吗?善澄为了萧宇桐,是不是又变得更消瘦了?章秀华之前在撰写论文,这时会不会跟着老师在某个国家参加无聊至极的学术会议?穆林说过农历年要回嘉峪关老家,还说大家如果有空,要带大伙儿一起去看长城。现在会不会在回家路上? 亚麻律觉得自己的思绪比起过去,像是炉底加热的茶水,思维变得活跃起来,自己有点像是在「关心」别人。 想到关心,亚麻律想起章秀华。这是第一次,他想起章秀华,而且内心有愧疚感。他从不觉得自己欠任何人什么,任何人也不欠他什么。此刻,他细数章秀华对他付出的好,亚麻律为章秀华感到不值。 「我是怎么了?」亚麻律自问自答:「难道我找回了心?那我岂不成了《绿野仙踪》里头的机器人吗,呵呵。」 亚麻律一手掩面,指尖在额头上粗糙的纱布滑过,他好想揭开纱布。另一隻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噗通、噗通」不住跳动的心脏。 这一夜,亚麻律的脑袋像停不下来的鐘,滴滴答答的运转着。二十九年生涯的每个画面,如走马灯似的,也不问亚麻律的意愿,蜂拥而至,亚麻律眼前歷歷在目的尽是他感觉熟悉,却又不復记忆的往事。 在病床上他时而笑,时而哭泣。 亚麻律如电影《发条橘子》中的主角艾力克斯,他没有选择的自由,被迫成为银幕前唯一的观眾。 一个新的问题跃然于亚麻律的脑海,「之前恢復感受力的pfc个案,他们更生后的生命成了什么德性?」 § 平行 郑紫和章秀华,两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来到上海虹桥机场。 时间紧迫,在机场现场购买的飞机票比从市区代售点买的贵上一倍。郑紫看章秀华还是个学生,说要帮她出机票钱。 「我有钱的。」章秀华断然回绝。她对郑紫有一股敌意,她觉得郑紫是个好人,可是她希望自己能展现比郑紫更好的一面,给自己看,也给亚麻律看。 「随你吧!」郑紫在南方航空柜台,刷了一张飞往兰州中川机场的机票。 对亚麻律的学妹,郑紫比对其他人客气,但她不会在客气中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会刻意讨好别人的人。 上了飞机,郑紫坐在靠窗的位子,坐定不久就开始闭目养神。章秀华无法想像郑紫竟如此淡定,她脑海中不断有这种想像,而且越想,画面就越糟。她自认打死不能说出口的几个字,如「死亡」都会成为突如其来,令人揪心的午后雷阵雨。 郑紫没有去设想会看到什么样子的亚麻律,她忆起亚麻律曾在她面前倾吐,渴望一睡不起,渴望永恆的寧静。 在他人眼里,亚麻律处于现世的彼岸。虚无中没有平静,平静中没有力量。当烦躁侵袭,人们妄想置身于虚无的场景,让自己暂时从杂音中抽离,心得以静止。但我们止不住内心有些东西在不断崩解,即使我们因为心中还有东西能被崩解而惊奇。 虚假的虚无只是一条死胡同,前面是打不开的门,后面是不想回头的路。 「当寧静真的实现,亚麻律开心吗?」这个问题得等亚麻律清醒,如果他有醒过来的一天,才有机会听他说,沉睡中徜徉的是哪一片天空。 到了兰州第三人民医院,郑紫等人得到的消息是,亚麻律在前一天走了。 「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吗?」章秀华问柜台的办事员。 「我们不知道。」办事员忙着处理手上的文件,以事不关己的口气说。 「他的身体已经復原了吗?」 「医生是希望他再待五、六天观察一下,但他很坚决。他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是固定查房的护士发现他和行李都不见了才知道。我们有通报警卫,但他大概早走远了。」 「医生可以这样让病人随便离开吗?」 「他是一位成年人,脚也长在他自己身上。他想走,没人拦得了。」 郑紫早习惯碰到没有服务热诚的办事员,见章秀华气呼呼的,以为自己遇到的是特例,要她别再多说。跟办事员说:「亲,可以让我们和帮亚麻律看病的医生谈谈吗?他是我们的台湾朋友,我们都很关心他。我们大老远从上海飞来,就是为了接他回上海。你想不但我们担心,他在台湾的父母更是担心的要死。见不到他的人,若能透过医生了解情况,至少回头我们能给他的父母一个交待,让他们放心。」 对他人的态度不佳,郑紫清楚这是人们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功利社会,谈真心真情的人不多了,大家利字当头,说话谈吐只顾着自己,也不管他人感受就大吵大闹的。久而久之,每个人都寧愿拿出冷漠的一面,也不愿意帮别人服务。对他人的不信任,就像传染病,成为自扫门前雪的社会现象。其实,每个人内心都是良善的,只要拿出尊重对方的谦卑态度,多数情况每个人都是吃软不吃硬,愿意沟通,也愿意提供协助。 办事员听郑紫说完,态度软化些,从电脑上搜寻工作纪录,对郑紫说:「去神经外科找王祈医师。」 「谢谢。」章秀华对办事员说。 办事员答道:「不用谢。」 郑紫看章秀华和亚麻律一样,「谢谢」不离口,问说:「你们台湾人真有趣,这么喜欢说谢谢。」 「习惯了嘛!」 「所以只是习惯,你们说谢谢的时候,内心真的有所感谢吗?」 「不一定,要看情况。」 「不想说谢谢的时候还硬要说,听起来真虚偽。」 章秀华慢慢了解郑紫说话很直,但是没有恶意。而她比起自己,长期经歷社会歷练,处事圆融得多,可以在各种场面收敛起直率的个性,就像刚刚跟办事员沟通的时候。相较之下,自己根本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她慢慢的对郑紫有了好感,这和她对亚麻律的感情有点衝突。章秀华承认郑紫比自己漂亮、成熟,但她并不因此决定在感情中认输。 郑紫和章秀华敲了神经外科诊间的门,找到刚结束上午诊的王医师,说明来意。 「亚麻律的手术很成功,就是术后还需要观察。他是昨天离开的,这方面当然有健康方面的危险性。但只要他不要从事危险行为,安然度过这几天,之后找有脑部mri的医院做后续检查,应该不会对他造成生命危险。」王医师照着上头预先准备的脚本,对两人说。 「什么样的行为算危险行为?」章秀华问。 「譬如不能搭飞机、坐云霄飞车、不能喝酒,其实都是些常识。」 离开医院,郑紫和章秀华面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车,他们断了亚麻律的线索,并没有断了对亚麻律的思念。 「郑紫,你觉得学长会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每个人无论去多远的地方,最后都会回家。你知道亚麻律的家在哪儿吗?」 「我知道学长是南投人,详细地址就不知道了。」 「我听你说,学校联络不到亚麻律的家人,所以才叫你代表来查找亚麻律,你有见过亚麻律的家人吗?我跟亚麻律在一起,他从未提过关于家人的事,就像他是从石头里头蹦出来的。」 「这方面的事,我知道的也很少。」章秀华真正想说的是,「对于亚麻律,她每一件事都知道不多。」她不愿意正面处理自己对亚麻律的感情,她怕对亚麻律的「喜欢」其实建立在一个非常虚幻的基础上,一种自我满足的表现。或许她喜欢的不是亚麻律,而是喜欢某个人时的自己。 § 降生 郑紫和章秀华去到甘肃,善澄则是一个人到了青海。 她搭乘火车,随身只带了一个lv的大号手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折腾,同洒在湟水的第一道阳光,抵达西寧西站。 西寧西站外有上百辆出租车,分为左右两个集团。 善澄问拉客的大妈,大妈说:「车站出来左手边的出租车跳錶收费,右手边的不跳表,喊价。」善澄选了不跳錶的,她寧愿被骗一次,也不要一路上听师傅瞎矇。 西寧海拔高,但是没有甘肃冷。城市面貌整体来说比兰州的城市面目现代一些,民眾主食仍以羊肉为主,比较特别的有炒羊肠、面片。路上能见到更多的藏人,回民则是兰州较多。 善澄坐上出租车,师傅见是一位小姑娘,而她的行李不多,不像是来旅游的问说:「姑娘,来西寧玩啊?」 「算是吧!开车。」 「去哪?」 「都好,这车今天我包了。」 师傅看善澄心情不佳,不想热脸贴冷屁股,说:「那就让小黑我带你游一游西寧。马步芳故居去不去?」 「去。」 「来西寧,塔尔寺是一定要去的,姑娘去吗?」 「去。」 「其他比较远的行程,收费也比较多,姑娘有什么想法?如果我们去塔尔寺,可以顺道去贵德看看丹霞地貌。」 善澄摸着她的包,说:「我想看看青海湖,其他师傅看着办吧!」 「好咧!不过西寧到青海湖百来公里,塔尔寺和青海湖,一个往西,一个往南,今天一天只怕不够。」 「师傅,你就别管了,开车吧!」 师傅耸耸肩,心想这姑娘冷漠就冷漠唄,只要出得起钱,她爱去哪去哪。 出租车载着善澄,来到一代西北梟雄,酷爱玉石和根雕的马步芳故居。民国前的一席奢华犹存,但更多的是昨是今非的沧桑。 善澄进去随意走动,见一对父子正在参观,小男孩一直问父亲问题,其中一段问答很有意思。 子:?爸爸,马步芳是国民党的啊?那他是坏人囉?? 父亲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説:?以前是不是谁打赢了,谁就是好人?? 父亲还是没有回答。 离开马步芳故居,善澄一路向西走。 中途行经清真寺,到处都是戴白帽子的回民。 西寧附近半小时车程,便抵达藏传佛教四大寺之一,宗喀巴大师所创的塔尔寺,这里的僧人信奉黄教,规约严格,不能婚娶。塔尔是一座城,四处都有可供布施的箱子,也会遇到乞讨的藏民。 善澄雪白的肌肤,和肤色黝黑的藏民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些观光客见她信步独行,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猜想是哪里来的女子,长得如此空灵。 她走进一间小院,里头一位头发斑白的僧人坐在蒲团上,正在读经。 僧人见到善澄,说:「这里可不是供游客参观的地方。」 「抱歉,我没看到标示,我这就走。」 「姑娘留步,你从哪里来?」僧人请善澄自取放在墙边的蒲团,就地而坐。 「上海。」善澄没拒绝,回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何以见得。」 「明心自见,我想姑娘自己心里清楚。」 善澄一怔,问说:「为什么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的,却还是去做?」 僧人笑答,彷彿在他看来,善澄的问题不是问题:「人要为自己负责,既是明知故犯,又何必为此烦恼。当今社会许多人没了信仰,信仰不是信神或宗教,而是相信一些超脱物质的东西,像是『良心』。有人不认为人有良心,认为良心就看用多少钱换。自然也不认为有报应。佛教和其他宗教的差异就在于特别相信『因果』。做人该懂的道理都懂,还去做,那是自作孽,之后因果报应,都怪不了别人。」 善澄听了若有所思,跟僧人道声谢。 贵德距离西寧百公里左右,中间会经过丹霞地貌的国家公园(但是是私人出资的)。因为矿物的不同,使得地貌岩层出现七彩繽纷的顏色。 通往贵德的路途要穿越拉鸡山,又叫拉脊山,最高峰标高三千八百多公尺。 善澄运气不错,碰上好天气能上山。遇上下雪路滑时,西寧到贵德这段路基本中断。贵德有名的是黄河流经的河畔景緻,有一个水车公园。一路上风光明媚,能看到许多放牧的羊群和犛牛,以及藏民夏冬居住的不同屋舍和聚落。 行经一处大桥,桥边善澄见到许多鞭炮的废纸渣,也见到人在燃烧鞭炮。鞭炮纸都是红色,善澄本以为是庆祝之用,听师傅説才知道是洒骨灰于黄河的仪式所用。 日正当中,师傅问善澄:「要找个地方吃中饭吗?」 「不用了,我们去青海湖。」 师傅心头一惊,「这小姑娘饭也不吃就要去青海湖,现在年轻人怎么回事啊!」 出租车先往北,跟着向西行,经过湟中,爬过拉脊山,来到日月山。 日月山有两座亭子,讲的是一个男人欺骗女人的故事。 据说李世民将文成公主与藏族联姻,此处便是两国交接文成公主一行人处。文成公主离开长安才发现自己被欺骗,气的将李世民送的日月宝镜一摔为二。 这个故事,善澄曾听从内地来读书的同学说过,农村女孩子被欺骗性的?嫁?人,去了才知道自己被父母满口天花乱坠的话术给忽悠了,嫁的对象全不是父母说的那般。子女成了家庭改善生活的商品,这也是为什么内地的同学比上海本地同学更加勤奋,他们若想待在上海,想改变命运,就得更努力学习,奋发向上,以获得离开家乡,留在上海的机会。 日月山的景观很美,且过此山头后,藏族的经幡越来越多,也能见到更多牧民和牛马。 善澄仰望气象万千的云朵,轻叹一声:「美极了。」 她没有因为日月山的美而停下脚步,无论过程走过哪些地方,都不重要。善澄内心有一个既定的终点,此趟旅行嚮往的目的地。 冬天的青海湖没有游船,没有马骑,但你能漫步湖泊,若不怕走上三天三夜,能步行直到湖的另一端。 青海湖湖面结成一片厚厚的冰,可以见到藏民在冰上骑乘机车的以高超技术。 「师傅,你走吧,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善澄拿出一千块人民币给出租车师傅。 「姑娘,这里要叫回头车可不好叫。你儘管玩去,我等你。」 善澄摇摇头,揹着大号手袋朝青海湖走去。 几位住在附近的藏民,他们在冰上凿了一个洞钓鱼,见到善澄走来,露出一口黄板牙,大声嚷嚷:「姑娘,来旅游啊?」 善澄看了一眼他们的洞,说:「能帮我也凿一个吗?」 几位年轻小伙儿见善澄漂亮,争着拿起铲子,没两三下就凿了一个一公尺开口的洞。他们看善澄没有钓具,还主动提供钓竿和钓饵。 「谢谢你们。」善澄这声感激,发自肺腑。 小伙儿偷眼瞧着站在洞口旁的善澄,都在猜想她是什么身家背景,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冰天雪地的青海湖。 善澄打开大号手袋,拿出一个碧玉色的骨灰罈。她蹲坐着,将骨灰罈枕着自己的腿,抱在怀中,脸颊撕磨罈缘。 善澄无声的啜泣,在心底,没人看得见,就像僧人说的「明心自见」。 抱着潭子,善澄纵身一跃。 这一世,她留给世人的最后倩影,永远是后来藏民口耳相传的故事里,那空灵脱俗的仙子。 三万英呎高空,亚麻律戴着在市区买的棒球帽,及路边摊买的墨镜,靠在椅背上,不住喘气。 「先生,你还好吗?」一位空姐经过走道,看到亚麻律貌似身体微恙,问说。 「我没事。」亚麻律脸色惨白,嘴硬说。 「你流鼻血了!」空姐见到亚麻律的鼻血,拿出一张卫生纸给他。 「可以多给我几张吗?」 「好的。」 从亚麻律鼻孔流出的红色细流,染红了两张卫生纸,仍没有要停止的跡象。亚麻律哀叹:「怎么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听话了。」 亚麻律起身走到洗手间,他一走进洗手间,整个人瘫坐在马桶上。他取下墨镜,他双眼的眼白染上了红色的血丝。他的头疼痛的频率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晕眩。 大学经歷的晕眩期,让亚麻律有对晕眩更强大的耐受度。亚麻律打算落地后,找间药局买止痛药跟降低晕眩感的药物,加上意志力,就能勉强维持行走和其他的生活机能。 一种噁心的感觉,从亚麻律的胃向咽喉衝起,他对着马桶内呕吐,眼泪跟着失守,佔满眼眶和鼻腔。亚麻律觉得快溺死了,不是被自己的眼泪和鼻水,而是被内心无法压抑,汹涌如河水氾滥的爱、愤怒、哀伤与仇恨。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呜呜……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呜呜呜……」 「先生,你还好吗?」空姐听到洗手间内的异状,敲门问。 亚麻律没有回答,在他躺在病床上,二十几年回忆的空白一一被填补。从不再迷离的故事里,亚麻律知道自己永远无法活得像个他一直期望的普通人。 § 孤雏 那年,亚麻律九岁。 亚麻律一出生,就跟一般孩子不一样。 他不哭,也不笑,静悄悄的,大人都觉得很好带。 南投是一座山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远方的山。 亚麻律从小就在彰化花坛的山林间长大,他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属于电线杆和柏油路到不了的地方。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小亚麻律一岁的弟弟亚亚文,和小他两岁的妹妹亚晞,他们最喜欢到三合院后头的树林里找哥哥。 亚麻律在一棵芒果树上,看着底下牵着妹妹手的弟弟,他觉得这两个小东西真有趣,为什么这么喜欢黏在一起,为什么不跟他一样当一个自由的森林王子。 他不理会弟弟和妹妹的叫唤,躺在一根粗枝上,望着天空。天空的每一朵云是川剧变脸的脸谱,朝夕变换。伸长手,好似就能把跟棉花糖一样的云抓在手中。把手伸到极限,便会为自己微弱的力量叹息。 亚文和亚晞找不到哥哥,在树林里玩耍一阵,闻到厨房烟囱传来的香味,飞也似的跑回家。 「阿律,你又在树上睡觉啦?」树下叫唤亚麻律的,是在他家帮佣的阿钦姨的小孩,比自己小一岁的「黑米」。 黑米没有姓氏,因为长得瘦瘦小小,皮肤黝黑,自亚麻律有印象起,黑米就成了大家对他的称呼。 亚麻律和黑米读同一个国小,亚麻律读的是全校成绩最好的人组成的甲班,黑米读的是被老师们视为资源回收站,全年级唯一的放牛班。 「睡你个头!」亚麻律摘下一颗巴掌大的土芒果,往黑米身上丢。见一下没丢着,又抓起一颗,就是非打中黑米不可。 黑米双手用力挥,喊说:「不要打我。」 「你吃我们家的米,就要听我们的话。」在亚麻律眼中,家里养的两条土狗旺财和来福都比黑米有价值,黑米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废物。从小他就看黑米很不爽,他不懂为什么爸妈要让阿钦嫂跟这个毛孩子住在家里。 亚麻律一个用力过猛,脚步没踩稳,从芒果树上摔下来。黑米见了,衝上去接住他。 黑米的身子不到亚麻律三分之二,力气又小,根本接不住亚麻律,但还是给予亚麻律适度的缓衝。 「啊!我的脚!」亚麻律抱着右脚脚踝,痛得在地上打滚。 「我马上回去叫大人来。」 黑米跑回家,看到妈妈,说:「阿律哥哥受伤了。」 阿钦嫂丢下手上正在削的玉米,走进屋后树林,找到在芒果树下痛得哇哇叫的亚麻律。 「阿律,别怕,阿钦嫂来了。」 阿钦嫂把亚麻律揹回家,放在床上。亚文跟亚晞看到哥哥痛苦的样子,都吓坏了,他们在哥哥床边,一脸忧伤的看着他。 「黑米,为什么阿律会受伤?」 「他在芒果树上拿芒果丢我,我一直躲,他自己没站稳就从树上摔下来了。」 阿钦嫂听完,黑米本来以为妈妈会给自己一个拥抱,没想到她却说:「这件事不可以跟别人说,知道吗?」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黑米,你会不会听妈妈的话?」 「嗯嗯。」 「好乖,妈妈知道黑米最坚强了。」 黑米点点头,他要当妈妈心中的乖孩子,一个坚强的孩子。 傍晚,亚麻律的父亲回到家里,知道儿子受伤,到他房间查看伤势。 亚父问阿钦嫂:「阿律的伤怎么样?」 阿钦嫂挤出笑容,想冲淡亚父的忧心,说:「只有扭到脚啦!我下午给他热敷过了,还用红花油按摩。」 「爸爸,阿钦嫂用红花油帮我按,痛死了,一点都不舒服。」亚麻律抗议说。 「你怎么弄伤的?」亚父问儿子。 亚麻律眼珠子咕溜一转,说:「下午我跟黑米在爬树,黑米爬不过我就作弊,抓我下来,然后我就受伤了。」 黑米原本站在亚麻律房间外头,不敢进去,听到亚麻律诬赖他,一脚踩进房间,叫说:「你骗人,我哪有抓你。」 黑米还想再说下去,就看到妈妈盯着自己的犀利眼神,把要吐露的心底话又吞了回去。 「爸爸,你要处罚他。」亚麻律对爸爸尖锐说。 「我回去会好好管教黑米,不用亚先生您费心。」阿钦嫂对亚父说。 亚父从牛皮公事包拿出一盒巧克力,给亚麻律,说:「这是客户送给我的丹麦巧克力,你答应爸爸以后不要跑到树林爬芒果树,就给你吃。」 亚麻律看到巧克力,脚踝疼痛像是好了大半,抓过巧克力说:「我以后会乖,谢谢爸爸。」 「我们也要吃。」亚文跟亚晞挤到床边,和哥哥一起分巧克力,亚父慈祥的看着孩子们。 阿钦嫂带黑米走到厨房,拿出从各盘菜挟出一点的什锦饭,跟黑米说:「吃饭。」 她吃的跟儿子吃的差不多,只是阿钦嫂的碗比较大,黑米的碗比较少。 黑米向来看到食物就马上吃光,今天却吃了两口饭就停下筷子。 「干麻不吃饭?」 「为什么不能跟叔叔说实话?」 「叔叔工作很忙,一整个家都靠他一个人支撑,我们不应该让他在工作之外还要担心家里的事。」 「还有阿姨啊!」 「你忘了吗?阿姨常常不在家。」 「妈妈,我不懂。阿姨为什么常常不在家?」 「阿姨喜欢旅游,上次阿姨从美国回来,不是还送了你一个美国买的小汽车。看你喜欢的,睡觉都捨不得跟它分开。」 「妈妈,我们要一直住在叔叔家吗?」 「你不喜欢住在这里吗?」 「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 「那就好啦!这年头妈妈要找工作不容易,在这里人家包吃包住,至少还算稳定。以后要是有更好的机会再说吧!」 「妈妈,之前不是说要去找外公,外公住在哪里?下次我们放假,可以去找外公吗?」 「以后,以后。」阿钦嫂每次都跟黑米这么说。 八点一过,阿钦嫂整理完厨房,接着整理餐厅。 亚父带着孩子们回到东侧,和自己房间相隔的房间,打点他们睡觉。 黑米和妈妈住在西侧房间,隔壁两个房间则是堆放物品的仓库及厨房。 他一直是个很容易入睡的孩子,可是今天受了一肚子气,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掀开棉被,黑米爬下床,推开房门。黑米只有一双白色运动鞋,是上学专用的宝贝。学校以外的时间,黑米多不穿鞋。 黑米用肉掌直接在路面行走,悄然无息的踏上三合院的院子。 「哇!」站在院子中央,黑米抬头,数不尽的满天星斗映入眼帘,他好想大声欢呼,表达内心的兴奋,但他双手遮住嘴巴,就怕自己会吵到熟睡的家里人。 环顾四周,厨房的灯还亮着,黑米想:「妈妈好辛苦,这么晚还在收拾。」 黑米想帮妈妈的忙,走到厨房外,却发现厨房空无一人。 「妈妈呢?」 黑米在三合院内的房间,一一探头望,却没有看到妈妈,然后他想到,「怎么也没看到叔叔。」 一股陌生的力量,驱使黑米朝三合院正厅后方的树林走去。 在一片长满野薑花的矮树丛后方,黑米看见亚麻律白天摔下来的那棵芒果树下,妈妈双手伸直撑着树干,她高挺腰际,双脚脚趾踮起。叔叔在她身后,双手不住揉捏妈妈的双乳,下半身朝妈妈的臀部时而快速,时而缓慢的用力撞击。 妈妈发出一种奇妙的声音,好像生病很难受,又好像很舒服。 两人换了姿势,叔叔躺在地上,妈妈双腿一跨,坐在叔叔身上,身子不断扭动。叔叔猛的坐起来,嘴唇吸吮着妈妈的乳头。 黑米看的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眼前这一幕,也不懂叔叔和妈妈在干麻。 黑米觉得肚子闷闷的,他没有惊动叔叔和妈妈,走回前院。一辆计程车停在街口,黑米一看是阿姨回来了。 亚麻律的妈妈拉着一个行李箱,在前院看到黑米,说:「你怎么还没睡?」 黑米说:「睡不着。」亚母身上浓郁的香水味,让黑米不敢走近。 「你妈妈呢?」 「妈妈在后头跟叔叔玩。」 「玩?」亚母脸色大变,往树林衝去。在她的身子隐没在黑米视线所及之处,黑米听见阿姨大喊:「你这杀千刀的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黑米怕妈妈受到伤害,返回树林。 亚父抓着手拿石头,想往阿钦嫂身上砸的妻子,说:「怡文,不要这样。」 「我要先把这贱人杀了,回头再把你这忘恩负义的贱男人碎尸万段!」亚母厉声叫唤的声音,让黑米想起传说中的「魔神仔」,他想阿姨该不会被魔神仔附身了。 「妈妈。」黑米看到妈妈失神的坐在地上,跑过去想保护她。 亚母手上的石头,还是砸下来了,砸在抱着妈妈的黑米头上。 黑米的头喷出一道血泉,大人们停止了动作。 「妈妈,我头好痛。」黑米无力的倒在妈妈怀里,说。 「没事的,妈妈在这里。」阿钦嫂抱着黑米,身上的泥土和一小片叶子擦在黑米的小脸蛋。 隔天,阿钦嫂带着黑米,带着两个大包袱,离开亚麻律家。 那年,黑米九岁。 § 灭犬 台中往南投的省道半途,乌溪与猫罗溪匯流处,一座水泥桥上,有两辆轿车停在路边,几位顶着艳阳,戴着墨镜的男子朝货柜屋的方向望,他们看着一张地图,手不断对着溪面同地图比划。 「这里是盖砂石场最佳的地点,猫罗溪上游在那里有个转折,冲刷下来大量的石头都会堆积在这个地方。」 「董仔,环评怎么办?」 「送县长几罐茶叶就搞定了啦!」 「可是我记得这个工程,前任县长在任的时候也有其他公司提过,最后不了了之。」 「前任县长那时候已经被检调盯上了,他最好敢收。干拎娘咧!那死蟾蜍现在还没被抓去关,跑去加拿大含飴弄孙,拎杯想到就不爽。我那时候可是给了不少茶叶,结果事情也没办好就跑了,害拎杯现在还得多开钱。」 「其实最难搞的还是议长,那个傢伙假鬼假怪,黑白两道通吃,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管这些,那边那些货柜屋是怎么回事?」 「报告董仔,听鸽子说,就是一些无家可归的游民。等砂石场的案子一过,他们就会执行公权力把他们赶走了。」 猫罗溪畔一处荒废的建设工地,两座货柜屋和三座帐篷,组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聚落。黑米在大雨过后,淤积在河道上的沃土上,眾人一起栽种的菜园,摘了一袋玉蜀黍。 印有oocl的深蓝色货柜,住着一家三口,坐在门口乘凉,比黑米小两岁的小女孩珍珍对黑米说:「黑米,你们家今天晚上吃玉蜀黍喔?」 「我妈妈说会带饭回来,但我饿了,想先吃点东西。」 「你们家还有柴吗?」 「有,我上週末跟阿良有去砍一些回来。」 「黑米,我以后长大要嫁给你。」珍珍对黑米娇羞说。 「不要发神经!嫁给我干麻,去台北找有钱人嫁还差不多。」 「你跟阿良都说要去台北,台北很好吗?」 「听说台北人很有钱,也有很多工作可以做,我和阿良以后都想去台北打拼。」 「去台北工作,然后呢?」 「然后赚钱买大房子给妈妈住。」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住吗?」 「可以啊!我的家以后要盖十个房间,大家都可以住在一起。」 「黑米最好了!」珍珍想抱住黑米,黑米早料到她会藉机来这招,往左手边一跳,避开珍珍的偷袭。 拎着鱼竿跟水桶的阿良,从上游处走下来,看到黑米和珍珍在打闹,用爽朗的声音远远喊道:「我回来了!」 「今天有钓到很多鱼吗?」黑米问。 「没有,但是有抓到几隻虾子。」 「这些虾子好小。」珍珍故意装出嫌弃的表情说。 「小可以当零嘴。」阿良无论收穫多少,脸上总是掛着笑容。 阿良比黑米小一岁,比珍珍大一岁,他们三个是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 黑米从货柜屋后头,从帆布底下拿出一根柴,用斧头剖开,再砍成几小片。蓝色货柜屋外,阿良用报纸生好火,黑米把柴放在放在铁网子底下,珍珍把装了溪水,长期被敲打变形的铜锅子放上铁网,他们把玉米扔进锅里,坐在旁边等待今天的第一顿饭。 「黑米,你头上那个伤疤会痛吗?」珍珍望着黑米额头上的疤痕说。 「不痛。」 「我发现你都不笑耶!」珍珍对黑米做鬼脸说。 「我不喜欢笑。」 「珍珍,你不要吵黑米。」阿良信赖黑米,但黑米总是面无表情的,就像脸上罩着一个铁面具,只要黑米的嘴角稍微向下垂,就会让阿良想到以前那个经常酒后会毒打他和妈妈的男人。好意对珍珍说。 珍珍倒是不怕黑米,珍珍觉得黑米绷着脸是因为他的生活跟自己一样,活在社会的边缘。在这个溪畔生活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因为某些原因,他们被人放弃,也放弃了自己。可是珍珍喜欢笑,她告诉自己,世界上不会有更糟糕的事了。 「有玉蜀黍可以吃啊?」一位戴着渔夫帽,穿着七分裤的大叔,从帐篷中走出来,他睡眼惺忪的坐在三个孩子身边。 「欧巴,你昨天又喝多了。」珍珍和阿良拿他寻开心说。 「我不是欧巴,欧巴那是韩国人在叫的,我是顶天立地的台湾人。请正名『大叔』,谢谢。」大叔故意用台湾国语说话,但在场谁都听得出他是装的。 这附近的人都叫他「张老师」,据说以前他真的是一位老师,自从孩子生病死掉,就一个人离家到处流浪。黑米等人都没怀疑过这件事,因为张老师懂得很多东西,尤其在夜晚,他会告诉孩子们,天上有哪些星座。 珍珍和阿良每次都听得好认真,黑米却一点也无法理解张老师讲解的内容。在他看来,天空有无数星斗,每颗星星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联性。一切都只是人们的穿凿附会,就像偶尔他在市区的全国电子,看到电视上的人在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或是「明天会更好」、「我们要怀抱希望」之类的话。在他看来,人好像很喜欢自己骗自己。对他而言,只有眼前那锅玉蜀黍才不容怀疑的真实存在。 「黑米,你妈回来了。」珍珍坐在面对桥的位置,看到黑米的妈妈走下桥。 「顺姨。」阿良见到黑米的妈妈,很有礼貌的称呼她。阿钦嫂在这个地方换了一个名字,大家都叫她「顺姨」。 「张老师,你们还没等我来就开饭啦?」 「我肚子饿了,所以先煮玉蜀黍来吃。」 「黑米好乖。」 顺姨拿出三个保丽龙饭盒,两盒装着满满的饭,剩下一盒装了素菜和一块旷肉。 「今天学校营养午餐剩的比较少,我跟其他人只分到这些。」顺姨说。 看到肉,珍珍和阿良的眼睛都瞪得老大,好像可以用眼睛把肉吞下肚,他们不奢望每天都有肉吃,只要一个礼拜能吃到一次就满足了。 「你们两个人一人一半,谁也不许抢。」黑米对珍珍和阿良说。 「黑米,你不吃吗?」珍珍问他说。 「我不喜欢吃肉,我喜欢我的玉蜀黍。」 五个人坐在地上,互相分享食物。 「素娥人呢?」顺姨问张老师说。 素娥和阿良、珍珍住在红色油漆斑驳的货柜屋,阿良和珍珍都不是她的孩子,她是最早在这处溪畔生活的人,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带着这两个孩子,更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父母是谁。素娥经常会捡来小猫、小狗,也许阿良跟珍珍都是她捡来的。 「素娥好像是前天不见的,可能过两天就会回来了。」张老师说。 阿良和珍珍从小,素娥也不教他们叫自己妈妈,而是叫自己素娥,所以在场所有人都用「素娥」称呼她。 「不知道这次会捡什么动物回来。」珍珍说。 「希望是狗。」阿良说。 「你当然希望是狗,狗可以吃嘛!」张老师做出啃骨头的样子,珍珍双手遮着眼睛不敢看。 「好久没吃了,想到都会流口水。」阿良说。 「你们不觉得狗狗很可爱,吃狗很惨忍吗?」珍珍说。 「以前我在学校的时候,议员招待我们校长、教务主任去吃铁板烧,一块牛排要两千块台币,有钱人可以花千块吃什么松阪牛、帝王蟹,然后不准我们这些连两百块都没有的人抓没人要养的狗来吃,说那样很残忍。去他的,老子不吃会饿死,不让我吃,有本是养我啊!」张老师对珍珍说,他每提到往事,好像都有一肚子的不满。 「好啦!反正我不吃就是。」珍珍知道肚子饿有多不好受,她心疼狗儿,但她不认为其他人把狗当食物是错的。 太阳下山,桥边多了一排机车,不少人会在桥边夜钓。 张老师拿出吉他,眾人捡来的废铁桶,当作篝火,听张老师拨着不知名的曲子。 顺姨和黑米靠在货柜屋门沿,对他说:「儿子,妈妈让你受苦了。」 「不苦。」 「我不该继续自私下去,让你在这里跟着我流浪。」 「妈妈,你在说什么?」 「如果妈妈不在,你会记得妈妈吗?」 「我会,但妈妈不会不在的,是吗?我跟阿良说以后要去台北工作,买大房子给大家住。」 「我知道黑米有一天会买大房子住,我们都会住在一起。可是现在,唉……」顺姨抱着黑米,黑米觉得脸贴在母亲胸口好温暖,但他并不觉得特别开心,他好像从看见妈妈和亚父在芒果树下那一晚,头被亚母用石头砸中后,就再也不懂什么是快乐,什么是悲伤。 一位穿着西装的男子,下桥走向篝火。火光映照他的脸,张老师停下拨弦的手,问说:「先生,你该不会是来採玉蜀黍的吧?」 黑米认得这个男子,他是亚麻律的父亲。 「我找阿钦嫂,就是顺姨。」他说着,向黑米和顺姨走去。张老师、阿良和珍珍看着他,都好奇着这个人的目的。 亚父看着黑米,伸手要摸黑米的脸颊,黑米躲开了,他也不生气,说:「好有个性的孩子。」 顺姨用手把黑米推向亚父,说:「以后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你跟他走,就不用再跟我一起挨饿受冻,他会给你一个孩子该有的一切。」 「我不要!」黑米觉得他的世界瞬间崩塌,对亚父的双眼善发强烈敌意。 「妈妈累了,没办法再带着你了。」顺姨把脸别过去,落在货柜屋内的阴影,她快要把手不住内心的哀戚。 「跟我走,我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好好对待。」 亚父想将黑米拉起,黑米没有拒绝,他回头跟顺姨说:「妈妈,你不要我了吗?」 顺姨摇摇头,说:「妈妈答应你,总有一天会去接你。」 黑米没说话,跟亚父离开货柜屋。 「我也好想有一个家喔!」珍珍目送亚麻律,叹息着说。这句话,不知怎的刺进黑米的心坎里。 那年,黑米十二岁。 § 火神 黑米跟着亚父,再一次跟亚麻律一家人共同生活。 亚父带着孩子们搬离三合院,住在南投市区一间三层楼高的透天厝。听他说,他和妻子离了婚,一个人养育三个孩子。 黑米再一次见到亚麻律,他再也不能拿芒果丢任何人。他成了植物人,只能躺在塌塌米上,有一位印尼看护在旁边照顾他。 亚亚文和亚晞都比当年大了不少,亚晞比亚麻律还高,他们看到亚麻律出现在家里,像看见空气一样。 黑米不懂亚父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回来,更不懂为什么妈妈要让他住在这里。 在亚父家的第一餐,黑米吃得挺自在,在场没有人主动跟别人说话,每个人盯着自己的碗,吃自己的饭。没有刻意交谈的尷尬,他可以专心想自己的事。 「我们刚搬来这里不久,黑米,你现在还没有自己的房间,先跟阿律一起睡好吗?」亚父问黑米。 「好。」睡在植物人旁边,黑米松一口气,他不想睡在亚文和亚晞身边,谁知道这两个人会对他做什么。 「我今天会帮你去学校办註册,我想很快你就可以跟亚文和亚晞一起去上学。」 「我不要!」亚亚文把碗往桌上一摔,怒说。 「谁让你这样浪费食物的!」亚父把碗放在桌上,走过去拽起亚文,在他的屁股上用力拍打。 「呜呜……我不要跟爸爸一起住了,我要跟妈妈一起住……」亚文屁股受痛,哭着说。 亚晞扒了两口饭,抓起掛在椅背上的书包,对爸爸说:「我要去上学了。」 亚父放下儿子,对他严肃的说:「给我乖乖去上课,否则回来爸爸还会好好教训你。」 接在亚文跟亚晞上学之后,亚父把黑米留在家里,出门上班。 印尼看护守在亚麻律的房间,听手机里头的音乐。黑米一个人在透天厝楼上楼下跑了一遍,把每个房间都翻个仔细。 黑米看透了这栋房子,这是一栋没有爱的房子。四周墙面没有任何装饰,包括亚文和亚晞同住的房间。 中午,黑米的肚子饿了,印尼帮佣出了亚麻律的房间,到厨房自己煮了一碗麵,也帮黑米煮了一碗。他们之间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人想跟对方说话。 黑米一个人坐在客厅,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以前住在溪畔,和阿良、珍珍去市区探险,为了看电视,也不怕在卖场被人指指点点。现在眼前就有一台电视,随便自己想看什么就能看什么,黑米却觉得电视变得不好看了。 走到亚麻律房间外,印尼帮佣靠着椅子睡着了。 黑米走进去,站在亚麻律身边,跪坐在亚麻律躺着的塌塌米上。亚麻律的手脚因为长期没有活动,痀僂的形状就像他捡到的一些木柴。 黑米说:「你和我没有分别了,也和这栋房子没有分别了。」 黑米离开了亚父的家,他走了好长好长一段路。当他看到溪畔的桥,三年来第一次内心涌现一丝欣喜。直到他看见路边停了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他看到警察在货柜屋进进出出。 他不顾警察的拦阻衝下桥,衝到蓝色货柜屋外头,张老师拉住他,素娥手上抱着一条狗,珍珍和阿良站在她身后。 警察在顺姨的身上盖了白布,从脚开始,最后盖住顺姨的脸。 黑米看见货物屋的天花板,有条童军绳。 「黑米,你怎么回来了?」张老师对黑米说。 「我想回来跟你们一起生活。」黑米抓着张老师的手,说。 「你不该回来的。」 「妈妈她怎么了?」 「顺姨她走了。」 「走去哪?」 「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真的吗?」 「真的。」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妈妈不带我去?」 「因为你还没有到应该去的时候。」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 「问天吧!」 有些事情可以学会接受,但永远无法习惯,像是死亡,像是离别,像是对自己无法改变任何事实的无力感。我们一直受习惯摆佈着,软弱的我、自私的我、懒惰的我、情慾的我。佛洛伊德把心理问题归结于性,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每个人生来就离不开人性中的某些习惯。 在对的人面前,我们可以用先天的,发于人性的习惯生活。多数时候,我们则用后天所学,在物慾世界生存所得的习惯生活。先天的习惯,给予我们生命所有开展与转变的参考标准。 黑米生命中最习惯的部份被剥夺了,对他不离不弃的母亲走了。他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熟悉感,等于不再有任何实感。 他不再觉得自己活着。 黑米回到亚父的家,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那天起,黑米一连十天都没有说半句话。 亚父看黑米像是得了病,带他四处看医生,在署立医院,医生告诉亚父:「令郎脑部因为外力撞击,造成前额叶受损。」医生指着x光片的一处阴影,说:「这个血块压迫的区域,目前看来影响了令郎在情感的接收与表达上的能力。当然手术取出也不是不行,但风险不小,我建议暂时观察一阵子再打算。」 「这是一辈子的病吗?」亚父着急问。 「也不尽然,但至少目前的医学水准是不可能提供太大的帮助。」 「对他未来的生活有什么影响吗?」 「这倒是没有,就智力测验的结果,他的智力一切正常,甚至还比同年龄的孩子还聪明一点。放心吧!只要好好照顾他,他会是一位国家未来的主人翁。」 黑米还是不说话,亚父渐渐也不再跟他说话。 亚文当黑米是家中的摆设,亚晞则当他是家中的宠物,每当心底有什么不高兴,就到亚麻律面前,对他把所有心底噁心的话向亚麻律唸叨。 「什么烂老师,又不只我一个人作弊,为什么只罚我一个人。」、「为什么班长不喜欢我,为什么他要喜欢那个管家婆,那个管家婆有什么好,又黑又丑的。对!就跟你一样,根本是女的黑米。」、「你会不会说话啊?你该不会是智障吧?」 儘管黑米不会说话,亚父还是决定要让黑米去上学,他为黑米准备了书包、制服,在一顿晚餐后跟黑米说:「明天开始,你跟亚文和亚晞一起去学校上课。因为你没有读过小学,所以老师们会先给你做个测验,看让你从几年级开始读起。读书以后才能有好工作,养活自己。」 将近一个月,黑米终于再度开口,回问亚父:「可以买大房子吗?」 亚父听见黑米说话,蹲下身子抱住他,大喜说:「当然可以。」 当亚父抱着自己,黑米看见亚文和亚晞鄙视着他,好像他从他们身上抢走了某样贵重的东西。黑米不明白,他自认一无所有。 隔天一早,黑米要上学的时候,发现制服裤子后面被划破了,但他还是穿在身上,揹起书包跟在亚文和亚晞,一起去学校。 亚文和亚晞故意走得很快,故意绕路,想甩开黑米,他们觉得跟黑米一起进入学校太丢脸了。 黑米的脚程很快,长年在户外生活,反倒亚文和亚晞受不了疲劳,放弃甩开黑米的念头。他们想得多了,黑米虽然跟着他们,但始终跟他们保持距离,他也不想被人同那两兄妹归类成一家人。 黑米上了一节课,逃离了学校,他不想待在学校,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他想回货柜屋,但妈妈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不知道游荡了多久,连书包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扔在某个地方。 天上有好多好多红蜻蜓,黑米以为这是要下雨的意思。但看天色又觉得不太像。他走到常去的后山,地上成群的蜈蚣、蚂蚁和马路在地上爬行,争着要往东边去。这是亚麻律从来没有看过的异相。 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黑米找到一间城隍庙,躲在神桌下。他想,四周有桌布罩着,至少可以在一个没有蚊子干扰的情况下睡个好觉。 这个夜里,大地鸣动。 台湾经歷了两百年来最大的地震,在黑米熟睡的时候把他震醒。 黑米看见远方的天空全染成一片红色,大地不时晃动,好像整个地面都液化成翻搅的巧克力奶昔。 他内心呼应着大地的怒吼,一路朝亚父家奔跑。 那一排透天厝对面的停车场挤满了人,黑米没看到亚父他们,一个人不顾安危,鑽进变形的铁捲门。 黑米听到有人在哀号,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爬上地板和墙边接缝皆已龟裂的楼梯。 到了二楼,黑米这才确定声音是从三楼亚文和亚晞的房间传来,屋子又是一阵摇晃,黑米只得伏在地上,用双手和双脚攀爬,才不至于跌倒。 「呜呜……妹妹,妹妹!」房间半面墙倒塌,压在亚晞的一条腿上,她整个人昏死过去,亚文在旁想拉出妹妹,又怕扯动断腿。 「你没事吧?」黑米对亚文说。 亚文没发觉有人进到房间,被黑米吓到,黑米的手摸到地上湿湿的,一闻竟发现是尿液的骚味。 「你这畜生,快救救我妹妹。」亚文对黑米,像叫牛马那样的大声使唤。 「你自己为什么不救?」黑米反问,他无视眼前的惨状,彷彿他问的是一个假设性,如同一个女人问一个男人,「要是我和你的母亲同时掉到水里,你会先救哪一个」这般凭空生事的问题。 「我……」亚文无法回答,他只能看着妹妹,用他抖动不已的身子坐在地上。 黑米决定暂时不管亚文,他来到对面亚父的房间,亚父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他的头被床头用以招徠好运,重达三十公斤的紫水晶击中头部,脑浆迸裂,在枕头上形成一片散开的豆腐花。 「我还有事想问你,看来问不了了。」 黑米看到床头旁边放了一把镰刀,这把镰刀,在三合院也曾看过。亚父曾说,若有歹徒侵入家门,男人要用这把刀保护家人。 「家人……」黑米拔开刀鞘,双手握着刀柄,对着亚父的尸体,低语:「你不配拥有家人。」 黑米爬回亚文的房间,亚文看他拿刀,以为是要救自己的妹妹,歇斯底里的边哭边笑说:「干你娘,你刚刚跑哪去……哈哈哈!你这个小畜生,想逃吗?」 「我是个坚强的孩子,我不会逃。」 握着刀柄的手,坚决的将黑米的意念传递到刀刃上。闪烁火光的黑暗中,一道银光自亚文头部右耳下缘一路往左耳上缘飞去,他的头被切成两半。 黑米转身,走向亚晞,他知道如果没有人救眼前这位女孩,她一定会死。黑米加速了这个过程,镰刀由空中往下,画出一道弧线,亚晞的气管至颈后的脊椎,如摩西分开红海,头身相连处喷出鲜血,肺部的空气在切口处发出「嘶斯」声。 黑米走下一层楼,不见印尼帮佣的踪影。 亚麻律被扔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植物人,却是亚家在目前唯一的倖存者。 「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自己慢慢死,或是现在就死?」黑米对亚麻律说,亚麻律毫无反应。 一道六级的猛烈馀震突然衝击,黑米手中的刀脱手。他跪倒在地,看着亚麻律的似睡非睡的侧脸,他知亚麻律与死无异,无须他动手。 往一楼的楼梯,好似随时都会坍塌,黑米快步爬下楼。 他闻到厨房传来浓浓的瓦斯味,一摸口袋,过去生火用的火柴一直都没离身,他从地上抓了散落的旧报纸,揉成一团。把点着的纸团,扔向楼梯口与厨房的交界处。 火焰笼罩整座城市,在多数人面对失去家的痛苦,这是灾难性的一晚。对早已孤身一人的黑米,却是改变人生的昇华之夜。 § 家庭 九二一地震发生近一週年后,乌溪与猫罗溪畔的货柜屋还在那儿接受风吹雨淋,独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黑米和张老师、素娥、阿良、珍珍,五个人一起住在中兴高中操场上的组合屋社区内。 除了素娥还是素娥,没有人知道黑米他们的真名,他们替代亚氏一家「活」了下来。他们原先住在彰化花坛,搬来南投市没多久就遭逢九二一地震,地震夺走许多人的性命,毁坏无数人美好的家庭,许多人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好几代的南投老家。亚氏一家算是新来的南投住民,当他们一身破烂的现身,反倒更像受经折磨的灾民。 张老师等人都以为黑米的爸爸和弟妹死于火灾,黑米是为了让在货柜屋一起生活的伙伴们,特别是两个阿良和珍珍能过上正常日子,所以当黑米提议要大家替代亚家人,共同组成家庭。儘管所有人都觉得冒险,却还是答应了。 起初他们只是想要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几个月后,小小的念头无限的延长成彼此日益习以为常的生活。 亚父和孩子们焦黑的尸首,在九二一地震后,某个天空降下暴雨的夜晚,由张老师、素娥和亚麻律用租来的小发财车,偷偷载进庐山,掩埋在不差多几具尸体的残屋破瓦堆中。 「孩子们,来吃早餐囉!」张老师手上拿着铲子和平底锅,把刚煎好的荷包蛋放上磁盘,对正在换制服的孩子们说。 「也包括我吗?」素娥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隻捡来的黑猫。 「对,包括你。」亚父端了一大盘荷包蛋,放在桌上。 「今天有热狗吗?」阿良成为亚亚文的替身,他有半年没去钓鱼了。他胖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很精神。 「哥,快点吃,不然上课会迟到喔!」珍珍代替亚晞的身份,她对自己身份的转换适应良好,上学读书,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都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叫张老师为爸爸,叫黑米和阿良为哥哥,自然的好像这辈子生来就在这个家庭。 「黑米呢?」阿良左右看不到黑米,问大家说。 珍珍挟走他本来要送进嘴里的热狗,说:「你叫他什么?」 「亚麻律。」阿良眼巴巴的望着热狗说。 「嗯?」珍珍嘟嘴,把挟着热狗的筷子抬得老高。 「哥哥,对!叫哥哥。」阿良想得额头都冒汗了,急着说。 「这才对。」珍珍把热狗放回阿良碗里,问亚父说:「哥哥呢?」 「他大概已经到学校了吧!」亚父说。 「哥哥又不等我们,自己一个人先去了。」亚晞说。 「这就是阿律啊!总是跑在我们前面。」阿良说。 「我有时候真担心他,他都不笑,好像把所有的心事都藏着,不说给任何人听,这样不会难受吗?」在珍珍心目中,从亚麻律还是黑米的时候,就已经是自己最信赖的哥哥了。她不懂黑米,也不觉得需要懂,她只要知道自己对黑米的心意就够了。 「吃饱就快点走,不然会迟到喔!」 「爸爸今天也要去志工团吗?」 「是啊!上週有来自彰师大、高师大和私立南京大学心理系的师生来驻村,为灾民免费进行諮商辅导,爸爸这几天负责担任接待。里头有位黄老师特别热心,爸爸这两天跟他聊了不少事。要是像黄老师一样热心的人能多几位,我相信社会会更祥和。」 张老师成为亚父,他白天在慈善机构在南投灾区驻点的志工团服务,每天早上他会在孩子们都睡醒前起床,做好早餐,看大家吃饱喝足,他才会心满意足的出门。 亚麻律比任何人都早到梓田国小。 现任负责每天开门和关门,巡视校园的是一位六十五岁的老工友顺伯,他本来去年就要退休,因为学校在九二一地震后校舍全毁,进入重建期,他决心跟学校其他同仁一起投入重建工作。 顺伯年纪大了,睡不久,早上两、三点便睡醒是常有的事。 亚麻律的作息跟他这老人差不多,有时早上四点,他就会看到亚麻律坐在教室外的走廊,靠操场的栏杆上,等他开门。 亚麻律静静的抱着书本,给人超龄的成熟,并透着学者的气息。 「阿律好早起啊!」 「顺伯早。」 「要是学校其他孩子有你一半认真就好了。」 「我是认真的孩子吗?」 「你当然是囉!我在这里当了二十年工友,只有你天还没亮就到学校,而且都在读书。阿律,我很看好你,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很有成就的人。」 「怎么样才算有成就的人?」 「读博士,当校长。」 「我没想那么多。」 「是喔?那你这么认真读书是为了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读书很单纯,世界好像变得简单了。」 「阿律,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阿伯常觉得你说话好像个小大人,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纯真,孩子的快乐,有些事情让大人去烦恼就好。如果你没有人可以说心事,可以跟阿伯说。」 「谢谢阿伯,我没事的。」 顺伯开了六年乙班的门,亚麻律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最角落靠窗的位置。 「再过一个月,你们都要毕业了,每年都要送走一批乖孩子,真捨不得啊!」 「顺伯,你真的觉得每个孩子都很乖吗?难道没有让你生气的坏孩子吗?」 「小时候胖不是胖,好多孩子小时候调皮捣蛋,长大后变得懂事了,还会回来学校看老师。其实教育不难,就是要有耐心。」 「你真是一位好人。」 顺伯帮亚麻律开灯,继续他未完的工作。 六点一过,学生们陆陆续续来到学校。 亚麻律在班上是个沉默的学生,他静静的读自己的书,如无必要,绝对不跟身边的同学说话,也不会主动回应老师的问题。老师只觉得亚麻律很乖、很内向,考试成绩中上,给人稳重中带有点阴沉的感觉。除此之外,没有人特别注意他的存在,他就像班上的幽灵。 午餐时间,绑了两根小辫子的班长快步走到亚麻律的座位,跟他说:「亚麻律。」 「找我有事?」 「我刚刚去老师办公室拿点名簿,老师要我叫你去办公室一趟。」 「老师有说找我干麻吗?」 「老师说你妈妈来学校找你。」 亚麻律想,「大概是素娥吧!她不知道又要拿什么稀奇古怪的零食来给我们吃了。」 穿过走廊,亚亚文和同学在操场上玩躲避球。球落在亚麻律脚边,他把球捡起,扔回去。 「哥,你要去哪里?」亚文看到亚麻律,和同学示意暂停,向亚麻律喊说。 「素娥好像跑来学校拿什么吃的给我们。」 「不会吧,早上听爸爸说,素娥今天要带猫去找兽医打预防针。」 「可是老师说……」亚麻律脑中闪过一个最不希望成真的猜测。 亚麻律确实有心事,他在担心目前勉强维持的家庭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而毁灭,就是跟亚父离婚后断了音讯,不知人在何方的亚麻律生母。他多次半夜潜入教务处,查看亚父最早来帮孩子註册时的资料,生母那栏没有填写任何资料,只有註明「离婚」的婚姻状态。 亚麻律踩着沉着的步伐,在办公室外走廊上缓缓走着,他侧着脸,往教室内观察。 一位穿着洋装,留着赫本头,看起来气质很高雅的女子,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亚麻律认出她就是亚母。亚麻律躲在窗台外,以柱子为掩护,他并不是在争取思考的时间,他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在实现自己预想的计画时,还是会有点紧张。但亚麻律没有犹豫,他要保护现在好不容易组成的家。张老师、素娥、阿良、珍珍,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幸福,虽然大家都在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演一场戏。 「就算是场戏又如何,只要幸福是真的就够了。」亚麻律这么相信着。 亚麻律看老师和亚母寒暄,趁老师去倒茶的空档,他走进办公室,叫唤说:「阿姨,好久不见。」 亚母一开始还没认出他,黑米三年多来长高了十多公分,长出半个喉结,脸的轮廓也更立体。重点是黑米的肤色看起来和其他人的肤色差不多,不像以前那个黑黑瘦瘦的小子。 「你是……」 亚麻律打断亚母,说:「阿姨,我们去走廊上说吧!」 「好。」 到了走廊上,亚麻律接续说:「亚麻律在写作业,要我转告阿姨,他想和您约放学后见面。」 「为什么呢?」 「可能不想让他爸爸知道吧!」 「阿律的顾虑是对的,我也不想见到他老子。」 「你怎么也在这里读书?」 亚麻律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这个谎要编得特别复杂,他抓准亚母会关心的话题,说:「亚文和亚晞都很想您。」 「我也很想孩子们。唉!都怪那杀千刀的。」 「阿姨别难过,很快你就能和他们见面了。七点鐘,您到学校后面后山,往省政府方向走,中间有个五十九号防空洞的门牌……」 放学的时候,亚麻律告诉弟弟和妹妹,今天自己不回家吃晚饭了,他要跟同学去图书馆读书。 他早早到了中兴高中后山,树林中有几座多年未经使用的防空洞。 五十九号防空洞四周的树林最茂密,晚上连盏路灯都没有。亚麻律观察过,这是终结危机的最佳场所。他要担忧的,是可能出现的遛狗人士和慢跑爱好者。他手上拿着一颗需要双手同时用力才能举起,十多公斤重的黑色石头,他伏在防空洞连着的山壁上,等待亚母出现。 「嘖!万一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该怎么办?」亚麻律忧心起来,他想亚母白天的打扮,很可能她已经改嫁,和现任丈夫一起来南投寻找自己的儿女。 机会只有一次,亚麻律不敢错过。 他很幸运,亚母一个人来,只是她站得位置离山壁有点远,亚麻律没有把握一击命中。近距离,亚麻律相信自己还是能杀了她,只是有弄脏自己衣物和身子的麻烦。他看着亚母找了一张石椅坐下,点了一根香菸,看来好段时间不会走了。 亚麻律只好改採其他法子,他放下石头,在山壁上攀爬到几十公尺外,走回產业道路,他把书包里头的书和文具放在一棵树下,在地上捡了好多颗石头,把书包塞满。 保持不急不徐的姿态,亚麻律走到和亚母约定的防空洞前。 「怎么没看到阿律?」 「阿律他等一会儿就到。」 「这样啊……」亚母踩熄才抽了一半的菸,满脸不经意的说:「我想起一件事,为什么你身上的制服绣着阿律的名字?」 「那是!」亚麻律指着亚母放包包的位置,亚母顺着他手指向的方向转过头去。 亚麻律甩动斜背包的背带,把塞满石头的书包瞄准亚母太阳穴用力挥过去。 「咚!」 书包击碎亚母头骨的声响,比亚麻律预想的闷多了。亚母倒在地上,他跪坐在亚母头部前方,双手高举书包,用尽全力敲击亚母的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亚氏一家在同一个大坑里团聚,亚麻律吟唱着歌:「你是我的旷野。我不是忘了回家的鮭鱼,而是捨不得离开的漩涡。徘徊在冷风中,消瘦的灵魂用残缺弥补荒凉。」 他是唱给母亲听的,还是哪位女子,夏日晚风中,无人知晓。 § 狂草 亚麻律已经不太记得曾经是黑米的回忆了,他相信这表示那段回忆不重要。 他对自己的家庭很满意,他可以告诉别人,他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国中和高中生涯,这样一个「普通家庭」,亚麻律自认和常人间至少在这方面别无二致。每天跟家人相处在一块儿,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度过中秋烤肉和各种庸俗的节日。眼前这一切幸福的景象,即使自己感受不到快乐,至少他肯定张老师、素娥、阿良和珍珍能感受到。 考上大学,亚麻律第一次离家远行,到台北读书。本来说好全家人都要来送他,亚麻律婉拒大家的好意。 「那天爸妈都要上班,我自己去就好。」亚麻律在离家的前一晚,对家人们说。 「哥哥,至少让我们帮你送行。」亚晞说。 「你们两个高中生,我们大学还没开学,你们高中可是辅导课紧接开学,根本没时间休息。阿良,今年换你要考大学,好好加油。」 「有什么关係,就一个上午,陪你搭车。」亚文附和亚晞说。 「你们两个感情好像越来越好了,每次哥哥说什么,你们都统一阵线,砲口一致对我呢!」 「哥哥平常都忙自己的事情,我们兄妹只好互相合作,不然怎么办。」 亚麻律记得几次回家回得晚,就看到亚文和亚晞在餐桌上一起讨论功课。亚晞的英文好,亚文的数理不错,他们教学相长。亚麻律见到他们懂得团结,认为这个家的向心力越来越强,即使北上求学期间他不在了,相信这个家也能紧密维持下去。 大一上学期才过了一半,亚麻律正在图书馆准备隔天的期中考,接到亚文的来电。 「哥,我有事情跟你商量。」 亚麻律走到图书馆阅览室外,小声回应:「有什么事,说吧。」 亚文沉默了半餉,说:「亚晞怀孕了。」 「什么!这是真的吗?爸爸妈妈知道吗?」 「爸妈都不知道。」 「亚晞什么时候交了男朋友,怎么都没跟我们说。老天,你知道孩子的爸是谁吗?」 「嗯。」亚文小声吐气说。 「就你所知,那个男孩子是个负责任的人吗?」 「那个男孩子想负责任。」 「想负责跟能负责是不一样的。」 「哥,你说得对。」 「先不说这个,亚晞怎么想的呢?他喜欢那个男孩子吗?」 「我想她是喜欢的,只是她不知道该不该要这个孩子。」 「亚晞在吗?我跟她谈谈,这种事还是要跟当事人谈会比较清楚。」 「哥,我们现在就在你学校走进来,左边那座孔子像旁边,能跟我们出来聊聊吗?」 「早说嘛!」 亚麻律三步併成两步,亚晞怀孕并没有让他紧张,在他看来这是一翻两瞪眼的事,生下孩子或拿掉它。而只要是能想得出解决方法的,都不会是什么大事。 孔子像旁,亚文穿着棒球外套,右手边放着一个行李袋,他左手牵着亚晞的右手,亚晞的肚子微微突起,坐在孔子像下面的石头基座。 「哥。」亚文给了亚麻律一个好大的拥抱。 亚麻律轻拍他的背,说:「你又长高了。」 「好了,不要愁眉苦脸的,我们一起来解决这档事吧!」亚麻律脸上还掛着微笑,没有察觉当前的气氛中飘散着的悲伤。 亚晞跟亚麻律说:「哥,有件事我们要告诉你。我和亚文,我们在交往。」 「搞清楚,你们可是兄妹!」 「哥,你也知道我和亚文并不是亲兄妹。从很小的时候,我们就彼此喜欢了,国一的时候我们就开始正式交往,只是哥你很迟钝,一直没察觉。」 「我懂你们的意思,实际上你们也不是兄妹没错,但是法理上你们是啊!」 「所以我跟亚文希望可以去户政事务所解除户籍关係。」 「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想找医学检验中心,做dna鑑定,确认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係,然后独立户籍,这样我们就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了。」 「这……那爸爸和妈妈怎么办?我们这一个家怎么办?」 「爸爸和妈妈还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谈。我们想阿律哥是个特别明理的人,肯定能了解我们之间的爱,以及我们的苦衷,愿意帮助我们一起和爸妈谈。」 「我和亚晞还做了一个决定,恢復身份后,我们要恢復我们本来的名字。我做回那个阿良,她做回那个珍珍。」 亚麻律的理智在发怒,这和情感的发怒不同。情感的发怒,理性无法抑止。理智的发怒,会使理智完全丧失本身的作用,为思想者的动机和目的服务。 他怎能不发怒,现在这个家能够建立,能够维持,亚麻律做了很大的牺牲,他的双手沾满鲜血,无时无刻都得面对突如其来浮现于脑海的恐怖片段。他是怎么杀了那些人,把它们的尸首送到荒郊野岭,亲手埋葬他们。 亚麻律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得来不易的家绝对不允许被任何人摧毁,遑论被家里的成员背叛。 「你们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吗?很有可能我们二十年来假冒他人身份的生会被揭穿,这牵涉到多少违法的情事,你们要全家人陪你们一起承担吗?」亚麻律疾言厉色说。 「我们还有什么其他可以在一起的方法吗?」亚文对亚麻律有期待,他信任这位从小到大的哥哥,他也希望亚麻律能指出一条明路,好让他和亚晞的爱不伤害家人。 「你们可以到偏乡去隐居起来,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人眼前。」 「这怎么可能,我们要找工作,也要生活。」 「如果你们真的深爱彼此,应该可以不避讳他人眼光,勇敢的活下去吧!反正你们没有血缘关係,生出来的孩子会很健康的。」 「哥,但在法律上,我们的结合是违法的。」 「你们不一定要结婚,一样可以在一起,一样可以把孩子养大。」 「哥,你太不理智了!」 「我不理智,你们现在比我理智吗?」 亚麻律和亚文彼此都不退让,这是他们共组家庭以来第一次争吵。亚麻律甚至不知道他在争吵,他以为自己在据理力争。 亚晞脸上始终蒙着一道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惆悵,好像所有华美的花朵与果实都将落光,她生命的馀光所能守护的,只剩下自己,和亚文的爱情和肚里的孩子。 她双手分别抓住亚麻律和亚文的衣角,说:「你们都不要再吵了。」 亚晞眼里满是对亚麻律的感激与敬爱,说「哥,没有你,我这辈子不可能了解什么是家的温暖。我长大了,在你和爸妈的呵护下长大了,现在我想拥有自己的一个家,我也想成为一位母亲。我想告诉你,『爱与被爱都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必须建立在『爱与被爱的是两个相爱的人』这个前提上。你爱这个家,但你的冰冷,却也垄罩这个家。我们试着爱你,但我们发现好像感受不到我们的爱。但这没有关係,我们知道这就是你,是哥的特质。我想起在猫罗溪畔的时候,我和你、阿良在一起烤玉蜀黍,我们好自由,好开心,因为我们都在做自己。可是这几年虽然很快乐,但我们都不是我们自己了。」 「当初是你们想要一个家,现在你们又要捨弃这个家。」 「黑米哥,成全我们,也成全你自己吧!不要再委屈自己了,你对我们全家付出,我和阿良一辈子都不会忘。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关心我们的黑米,无论有没有爸爸、妈妈,有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亚麻律的理智之火被亚晞浇熄,他很意外,不知道是亚晞真挚的眼神,还是逻辑方面漏洞百出的这一番话蕴含神秘力量。他觉得眼睛好热,好怪。 「你、们、走。」 亚麻律背对亚文和亚晞,他不想看着他们在眼前离开,他知道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别。 「黑米哥,谢谢你。」 这是亚麻律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他和家人的联系次数,自文韵和亚晞在他面前离开后,日渐形式化。从一个礼拜一通电话,稀释到一个月一通电话;从五分鐘的对话,简化为不到一分鐘的报告。 当亚麻律在甘肃出事,研究所助教试图打通那支写在学生资料卡上的电话号码。助教不知道,亚麻律同样没有把握,电话那一头是否仍有家人守候。 § 银狐(上) 今日,亚麻律二十九岁。 午夜十分,亚麻律抵达上海。他从虹桥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在上海的住处。 「咳咳……」亚麻律坐在出租车上,他的手紧抓一团面纸,掩着咳嗽不已的口鼻。他蜷曲身子,侧躺在后座。 「先生,你还好吗?」出租车司机狐疑的看着他,他可不想自己昨天才擦过的椅垫,被冒失的客人弄脏。 「我没事。」亚麻律对司机说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亚麻律想给黄达重重一击,为此他得掌握某个黄达在乎的东西,才能牵制他。 他回到小区,直奔汪家所住的六号楼,按汪家的对讲机,说有事相谈。 「这件事很重要,拜託请让我上去亲自和你们面谈。」 接听的人是魏云祺,她听亚麻律说的急切,应道:「别着急,你上来吧!」 亚麻律上楼,汪用奎已经为他打开自家的门。走进客厅,魏云祺端了一杯热红茶给脸色苍白的亚麻律,问说:「要加奶或糖吗?」 「不用麻烦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们。」亚麻律不想浪费时间,把黄达多年来监视他们一举一动,拿他们当长期实验对象的事,一字不漏全说了。 魏云祺和汪用奎听了亚麻律说的,只是淡淡相视而笑。 亚麻律有点发火,他想这么侵犯隐私的事,他们为何可以一笑置之,说:「你们难道早就知道了?」 「不管是之前那个孩子,还是你找上我们的时候,我们曾想过有这个可能。」魏云祺说。 「你们听完我说的,不觉得黄达很过份吗?你们难道不想狠狠的报復他?」 「你希望我们怎么做呢,把我们变造身份的事情公诸于世?」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们可以一起合作,和黄达谈谈条件,让他中止愚蠢的实验计画。」 「你为什么会觉得愚蠢呢?」 「他侵犯了其他人的自由啊!你们想一辈子被监视吗?你们不想要自由吗?」亚麻律拿不稳手上的红茶杯,杯子落在地上,摔破了一个角。 汪用奎说话了,他知道这是他该表达意见的时候了。他喜欢欣赏妻子掌控整个家的感觉,他有被虐性格,对爱人有重度依赖者,但他不是没有声音,没有自己的想法。 「亚麻律,你有家人吗?」 「有。」 「从你和我们家第一次接触到现在,我从来没听你谈过你家人的事。我想,你的家庭肯定也有很大的问题。」 亚麻律没有否认。 汪用奎看着亚麻律的表情,就像一位父亲在看自己的儿子。接着说:「你爱你的家人吗?」 「我为我的家付出了很多!」亚麻律的声音很大,尾音却虚浮的让人听得出他对自己答案的不够肯定。 「那么,为什么在你痛苦万分的时刻,没有家人在你的身边?」 「我很感激教授,我的妻子也是。如果没有他为我们配对、组合,我不会有现在这个家。你不知道在我和云祺和孩子们相识之前,我过着多么痛苦的生活,我每天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当两个世界彼此拉扯,没有一个世界是完整的。我很满足,也不在乎教授日后要对我们继续追踪。也许有天我们会厌烦,但不是现在。」 「就、就这样?」 「亚麻律,家庭不是一个人创造的,也不是一个人可以去批判的。」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跟教授在某方面很像。你们都过于热衷于自身过度理想化的想像,其实理想不见得如想像中的那么美,有时我们把未知的场景想得太好,以至于沉溺了。你们看起来比谁都深入了解家庭,实际上却未曾真正拥有自己的家。」 「我错了吗?」亚麻律的理智,死了,死在难以驾驭的感性面前。对这个世界,从纯粹的好奇,沦为一位无知而茫然的迷失者。 「世上很多事情没有对错,只是你要记得一件事。」 「请你告诉我。」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教别人如何去爱。无论是爱一个人,或是爱一个家。」 魏云祺紧握丈夫的手,汪用奎报以同样热烈的回应。亚麻律看在眼里,他感受到这不是夫妻间礼貌性的一握,而是生死与共的认证。他无话可说,就像当年他看着珍珍和阿良。以前他不懂他们紧握彼此双手的意味,这一瞬间,亚麻律懂了。 「回家吧,孩子。」魏云祺对亚麻律说。 亚麻律才闔上门,魏云祺立刻给了汪用奎一巴掌,骂道:「你这条狗,刚刚把我的手握得好痛,你知道吗?」 汪用奎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的说:「主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要罚你三天不准舔我的脚,但看在你刚刚表现的很镇定的份上,这鞋子你拿去玩吧!」魏云祺拿出一双经常穿的红色高跟鞋,丢到汪用奎面前。 「谢谢主人。」汪用奎满脸欣喜,整个人趴着,下体不住磨蹭魏云祺的高跟鞋,且不由自主的发出呻吟声。 魏云祺满意的看着自己的「宠物」,咯咯笑说:「今天办好这件事,教授承诺要帮我们争取的上海户籍,眼看就能到手了。」 穆林坐在对街一辆特显年纪的大眾桑塔那轿车内,座位旁放着望远镜和指向性麦克风,他透过传递到pad上,发自汪家的监听实况,一如既往的执行监视亚麻律的任务,不时将最新情况回报给王亮。 「老师,我看亚麻律快不行了。……嗯……嗯……是的,郑紫提出了想跟他一起生活的要求。……后续就交给其他组员进行?……好的,我知道了……」 他听完王亮的指示,对负责驾驶的同事说:「我们走。」 「领导决定将这个个案『封存』了吗?」同事陪穆林守了一夜,打了一个哈欠,问。 「想下班想疯了你,快跟上去!」穆林的声带因为突然激动,发出刺耳的破音。 穆林为亚麻律感到一丝同情,当他有力气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当他有能力做正确的决定时,却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实现。他很难说明胸中那股闷气,他对亚麻律有期待,或者对亚麻律有一种过度的投射,他希望亚麻律能够重新振作,能够好好活下去。 「我的家在哪里?」 亚麻律恍恍惚惚的离开小区,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就像掛了一台关不掉的收音机。 在家的完美与不完美的定义上,亚麻律甩开进退维谷的理智,他决定在他的大脑爆裂之前,把握最后机会,体验身为人该有的感受。 他在转角的超商抱了几瓶jackdaniel's威士忌,问店员说:「你们有卖火柴吗?」 染了一头绿发的店员说:「你是逗比啊!这年头大家都用打火机,没人用火柴了。你上淘宝找找,也许有。」 「给我两个防风打火机。」 「要菸吗?」 「随便。」 「那抽这个吧!」店员丢了一包金色包装的硬盒「南京」给亚麻律。 「还有报纸吗?」 「要买报纸去报摊买,我们不卖。」 「过期的也没关係。」 「过期的干麻买。喏!这些送你。」店员从柜台下面拿了一大叠旧报纸,送给亚麻律。 「谢了。」 亚麻律提了一个塑胶袋的东西,走进一间网吧。问柜台店员说:「请问现在最夯的网路游戏是什么?」亚麻律从未这这项让年轻人疯狂的活动感兴趣,他想试着让自己沉迷一件事。 「啊?『夯』是什么意思?」 「就是最火的网游。」 「应该是『中华民族英雄传说二代』,简称『中二』。」 亚麻律二十几年来没有玩过网路游戏,他只是想体验玩网路游戏的感觉是什么。在操纵角色在地图上乱走了半个多小时,亚麻律关掉游戏,打开officeword,想要写些什么。他想写给黄达,还有郑紫,以及章秀华。他想写给一些跟他有点关係,让他有话想说的那些人。 但他每打个两三行,就把打过的文字删除。 他打开菸盒,抽了一口,被呛得连连咳嗽。周围小他十几岁的年轻人见了,都在取笑他。 「我看到南京就有气!」亚麻律非常不高兴,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有这种恶劣中又带有一番爽快的感受。 亚麻律走出网吧,从塑胶袋拿出一瓶jackdaniel's,直接对嘴喝了起来。 在零度低温的上海街头,亚麻律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他差点一个踉蹌,摔在大马路上。他坐在人行道,靠在一栋大厦门前。 亚麻律发现,他竟然在没有方向的情况下,走到郑紫的公寓楼下。 他遗失了郑紫的电话,只能希望郑紫在家,听到他像是要用全身全部的力气,才能触动的门铃。 电铃没有回应,亚麻律口是心非的自我嘲讽:「看来郑紫不在家,真是好极了。」 亚麻律细数多年来走的每一步,无目的的空虚或有目的的抽离,都是为了遗忘。遗忘自己因为恐惧,因为对家的贪慾所犯的罪行。 十多年内心无感的生活,让他想起「先天性无痛症」(cip)患者,一个感受不到疼痛的人,会对生活中的诸多危险失去警觉力。受了一点小伤也无法察觉,直到伤口开始发炎、化脓,引发更严重的疾病,有趣的是直到死亡,患者都不会感到生理上的痛苦。 亚麻律觉得自己的肉体在腐烂,因为他的心早已先腐烂了。在他为了维护存在的价值,做出各种残酷的行为,他是无感的,但所有的血腥残酷都烙印在灵魂的白板上,他只是感觉不到,直到心口的伤开始发言、化脓,导致引发回天乏术的重症。 他在洞里待大久,过于习惯没有阳光的温暖。他以为在做自己,实际上不是,他只是放弃敞开双臂与他人拥抱的权力,沉溺于拥抱自己的空虚。一切空虚都是假象,都是妄想,但假象与妄想,同样无法从一个人的灵魂中抹掉。 § 银狐(下) 亚麻律,没人知道他在郑紫的公寓楼下待了多久。 「亚麻律!」 郑紫本来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跑到亚麻律跟前,抹掉他脸上的雪渍,大声喊说。 章秀华亦步亦趋的跟着郑紫,她刚跟着郑紫去酒吧见识何谓成年男女的夜生活。看着奄奄一息的学长,和郑紫一同围在亚麻律身前,问说:「学长怎么了?」 「他在冷风中待大久,有点失温,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要打几号?」章秀华看着手机,慌慌张张的说。 「么么九!」 章秀华拨通电话,着急的跟电话里头接电话的接线员交代情况。 「好吵啊……」亚麻律双眼微微睁开,他在郑紫怀里,使力通过冻紫的唇对郑紫说。 「你醒了!亚麻律,你这王八蛋,这段时间你都死哪里去了,你知道我们有多担心你吗?」郑紫骂得越厉害,对亚麻律就抱的越紧。 「我这不是回来了。」 「你为什么要『回来』?」郑紫对亚麻律使用「回来」这样一个象徵归属的字眼,又惊又喜。 「呼……」亚麻律觉得好累,累得没有力气修饰自己的用语,对郑紫用他二十年来未曾有过的任性,在尽可能克制自己的范围内撒娇说:「我怀念有感情的阴道。」 通往男人心的道路或许没有捷径,但心与心之间的感受会互相渗透。慢慢地,两颗心习惯生存于彼此的体液,再无他物可介入他们之间。 「你又开始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爱装逼的书呆子。」郑紫轻吻亚麻律的耳际。 「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笑话,我现在就跟你说一个,好不好。」亚麻律的嘴角渗出鲜血,以带有稚气的笑容说。 「你说。但老娘告诉你,如果不好笑,你就死定了。」 「呵……你还是那么兇。我啊!在去西北路上打了一通电话给我在台湾的教授,那个老头嘲笑我,说我是小畜生。我当时就暴怒了,你猜我说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你骂他王八蛋?」 「我跟他说jsh*(p321;2hjswh?uid:f*u……然后老师就变得好客气,哈哈哈!」 郑紫和章秀华都没听懂亚麻律说的是什么,亚麻律的表述能力时而清晰、时而混乱,无法控制思想与肢体之间的连动,完整传递自己的想法。 他的眼白逐渐涨红,仰天狂笑,他的鼻孔流出两道细细的红流。 郑紫用外套袖子帮亚麻律擦去脸上的血痕,流泪说:「阿律,骂得好!下次让我看到那个教授,我帮你骂他几句,踹他几脚。」 「郑紫,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完美的家庭,也没有永远的家人,只有自己的感受才是真实的。但我们永远都没有办法中止去尝试和别人发生关係,和别人组成家庭,并幻想完美存在。只有在自己的心里头,感受到一个家庭的幸福,那才是真的,才是完整的。其他和任何人结合都是假的。我记得我最幸福的时刻,不是跟哪一个出眾的人在一起,不是共享一道丰盛的晚餐,而是在溪边和我妈妈,我的朋友吃玉蜀黍。郑紫,你懂吗?郑紫……」亚麻律在现实世界开口说话的时候,却给人像是在梦囈。 往事歷歷在目,亚麻律视线朦胧,眼前所见远自回首灯已残的童年岁月。 「亚麻律,你先别发疯了,我有话想问你。」郑紫的脸颊靠在亚麻律的侧脸上,想把爱人的意识拉回现实。。 「说唄!你什么时候会先询问我的意见了。」亚麻律用额头往郑紫下巴磨蹭。 「跟我一起住,好吗?」郑紫怯生生问说。 「两神经住一起,你不怕生出更多神经病吗?」亚麻律觉得这主意坏透了。 「你要死啦!」郑紫一拳往亚麻律膻中穴打去,打得他当场咳出一口鲜血。 郑紫两个月没来月经,「这次肯定怀上了,我要有孩子了!」 她的野心在这两个月滋长,她现在不只想要有个孩子,还想帮孩子找一个适合的父亲。 「亚麻律适合吗?」郑紫无法肯定,但她不能放过身边每一位有可能适合担任孩子父亲的男人。 他们相吻,舌头激烈交缠,就像没有明天。郑紫尝到亚麻律口中鲜血的滋味,她用犬齿咬破自己的舌头,让自己的血液和亚麻律的血液融合为一,就像过去他们熟悉的相处模式,透过身体的律动交换体液,好将压抑在两个空虚、寂寞又无助的肉体内,渴望自己,渴望被爱的灵魂解放。 亚麻律第一次直达郑紫的心,他没有感受到爱,他只看到过去的自己,一片空虚与混沌。 等待果陀的短暂希望,比不上迎接死亡来得可信。 亚麻律的精神业已凋零。 章秀华像一隻猫,静静的呆立着,注视亚麻律与郑紫。她内心有个声音,「只要这样我就满足了。」她还是那么懦弱,那么被动,那么胆怯,那么在意自己的感觉。她註定得不到亚麻律,只能像条狗,蜷伏在亚麻律灵魂的边缘,催眠自己只要坚持,总有一天就能得到爱。 直至此刻,要她眼睁睁的看着心中完美高贵的男人和一位妓女在眼前亲热,章秀华再也无法蒙蔽自己内心的黑暗面。她是人,人生来就会妒忌,生来就渴望能佔有喜欢的东西,即使不是永恆,即使只是一部分。 她匐伏前进,像一隻猫,攀爬到亚麻律和郑紫腰际,他们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她,郑紫的眼神像是在邀请,亚麻律则笼罩在即将失去意识的迷茫之中。 「我怀孕了。」郑紫对亚麻律说,「你愿意成为孩子的父亲吗?」 亚麻律涣散的视线,猛然有了焦点,意识的深处,他清醒了不少,说:「孩子?」 「是的,我们有了孩子。」郑紫这么说,章秀华注意到郑紫的口吻中,充满语言陷阱。优等生的头脑,拆解着郑紫隐而不发的话根,惦惦着:「她跟那么多人发生关係,怎么能确认孩子就是学长的。照她这个说法,像是要学长现在就承诺他们之间的即将成立的这个『家』,必须存在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亚麻律回应郑紫的拥抱,像是答应了。 感受到亚麻律的回应,见他厚重的鼻息和缓,郑紫知道亚麻律的想法,因宽慰而喜悦。 章秀华什么也没说,她决心以卑微的宠物角色,好获取有亚麻律存在的这个家,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更何况,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情况也是一种符合多元成家的理想结合。先生和太太都不在乎孩子的父亲是谁,不在乎对方的过往,更不介意有另一个毫无血缘关係的人类成为家的一分子。 「事情的发展变得很有趣呢!」穆林没预料到会出现眼前这一幕,随即将情况纪录在电脑里的记事本,同时报告给教授。 「你认为这个家庭能走多远?」王亮透过话筒说。 「如果亚麻律能够保持健康,章秀华不生妒心的话,至少能存在两年。」 「你很乐观。」 「教授的看法是?」 「爱没有不忌妒的,任何感情只要是真爱,就存在着佔有慾。爱的越强,佔有慾也越强,这也是为什么刚开始要得不多的第三者,往往最后都渴望扶正。剩下不强求扶正的,多是因为他们不爱那个人,而是爱那个人所能带来的物质满足。这些案例,我想我们这几年已经看过很多了。」王亮从容的话语,是经验法则累积出来的悲剧性预言。 「你认为章秀华对亚麻律的是爱吗?」穆林不敢妄想能打破教授的推论,问了一个自己感兴趣,却始终没有答案的问题。 「即使是迷恋,至少她迷恋的对象是亚麻律这个人,而不是跟他在一起所能带来的好处。」 「这倒是……」穆林懂了教授的意思,资料显示:向来亲近亚麻律能带来的从来都只有痛苦。 亚麻律回到那张床,和郑紫发生多次关係的高台。 床下,郑紫侧躺于一席铺地的毯子,一小截上衣没有系紧,露出据说里头孕育小生命的白皙肚腩。 郑紫和章秀华轮流看顾着他,大多时候,晚上的时间都由郑紫负责,白天的时间交给章秀华。 两次日昇日落,亚麻律昏睡着。 在第三个日出即将冒出头之际,天空呈现灰濛濛的色调,有点莫内的味道,但明眼人知道,这是雾霾的徵兆。 亚麻律醒了,离开金昌以来,亚麻律从来没有意识如此清醒过,眼前的一切都被某种神秘力量洗涤而澄明。唯独自己的肉体,还没能跟上大脑的脚步。他的行动迟缓,连伸展手指的动作,都像是在放映慢动作影片。 走到客厅,亚麻律和正在餐桌旁,戴着无框眼镜,正阅读论文的章秀华照面。 「学长,你醒了!」章秀华几乎是用喊叫的方式迎接亚麻律。 亚麻律示意要章秀华压低音量,莫吵醒郑紫。 「对不起。」 「没事。」 「学长,你要不要吃点什么?」章秀华想,亚麻律几天未进食,肯定饿了。 「我没关係。」 亚麻律走到餐桌旁,瞄了瞄章秀华在读的论文,说:「你什么时候对多元成家的研究有兴趣了?」 「最近的事。」 「郑紫跟你说了很多么?」亚麻律似乎不关心她和郑紫怎么认识的,某种程度来说,亚麻律渐渐相信过程和结果比开头更重要。 章秀华点头,说:「郑紫姊跟我说了很多,也让我想了很多。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原来一直在我身边发生。」章秀华简单交代了她从郑紫那边听到,关于黄达教授和亚麻律此次大陆行的种种隐情。 「我的理解没错吧?」章秀华看亚麻律不动声色,说到后来不自禁的心虚起来。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恐怕你也知道了。」 亚麻律的表情,从容的彷彿接受了眼前再也没有祕密。 「学长接下来……回台湾吗?」 「我看是回不去了。」亚麻律从王亮留给他的信,知道自己能够保全一命,是他特别开恩,不敢再有他想。 「所以学长你要留在这里吗?」 「你呢,什么时候回家?」亚麻律用问题取代回答。 「我下週一的机票。」 「早点回家,你还有论文要写吧!」 「学长……」章秀华本想说,「论文什么的都比不上跟你在一起重要。」但她注意到,亚麻律已经换上外出的衣物,而非躺在床上的内衣。便忍着,想看看亚麻律要做什么。在很短的时间内,她赶忙想了另外一个话题,一个她这两天苦思而不得其果的疑惑,问道:「学长,你最后跟黄达教授究竟说了什么?」 「没什么。」亚麻律的断句,明摆着是争取时间好把话说得尽可能圆融点,接着道:「我只是希望教授明白,『家』绝对不可以建立在个体自私的想法上。如果一个家是由各自只关注自己需求,以自身的满足为起点所组织起来的,那么这个家说穿了就是一个各取所需,自私者彼此勾结的集团。真正的家,应该是个体彼此发于自然、赤诚的关心家族里头的其他成员,等同或胜于自身存在的重要性。透过像是『爱』这样的力量,行为无法割捨的羈绊。」 「学长,你竟然说了『爱』!」章秀华第一次听到亚麻律谈论一个离理性有点距离的字眼。 「哦!很奇怪吗?我没怎么想,很直觉的脱口而出了。」 「连『直觉』都出现了,学长,你变了。」 「是吗?」 「所以学长对于黄达教授的看法是持反对态度的吗?」 「看法总是能够透过理性找出优点跟缺点,我还不敢明确的说,但我坚决反对他的手段。」 「我想,我的看法跟学长有点不一样。」 「你赞成吗?」 「我其实也还没有想清楚,但我想要花时间研究。」 「嗯!」 亚麻律的肚子发出「咕嚕嚕」的声响,他和章秀华听到都笑了。 「我出去买点吃的。」 「学长想吃什么,我可以做给学长吃。」章秀华起身,对喜欢的人有所付出,向来能刺激她如花似的笑靨。 「不了。」亚麻律向门口走。 章秀华见亚麻律不领情,送他到玄关。 亚麻律推开门,隔着门槛,章秀华从屋内望着一隻脚已经踏出屋外的他。 「你走,门我帮你关。」 「谢了。」 「快去快回。」 亚麻律没说话,微笑转身。 「学长!」章秀华叫住亚麻律。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我想换指导教授,随黄达教授研究多元成家,你不介意吧?」 亚麻律挥挥手,走了。 章秀华帮他轻轻关上郑紫的屋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