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之庭》 日常 12月13日,兴市最大的菜市场又新收了兴市市民刚剁下来的手,新鲜出炉,热气腾腾。 虽然距离全国人民翘首盼望的除夕之夜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但是大街上已经提前开始有了过年的氛围。“不均衡发展”在现今这个社会实在太常见了,掌握着最多部分财富的人,好像时间也过的比芸芸众生更快且更多一样。各式各样的喜庆装扮不打一声招呼,攻略城池一般侵占着冬日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现在,防线已经推进到陆野所租的“泊遇”城市公寓楼下了。 陆野,当代大龄男青年,男,23岁,即将秃。租住在城市北三环以外的单身公寓中,“兴漂族”,无存款,没有不动产。一间不足40平米的单身loft,承载着单身月光族的全部家当。 他们家除了陆野这样一只每日努力工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现代型社畜”以外,还挤下了陆家英俊帅气的吉祥物兼一家之主——一只名叫“autodesk”的猫。 和他大学毕业以前,天壤之别。 出事那天,陆野精神恍惚到站在十字大马路上而毫不自知,那时候才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伤心的城市,然后…… 然后就收到设计院的offer,无可奈何的留下来了。毕竟和钱相比,自尊心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算个屁。 坐在221路旅游公交专线上面,看着车水马龙的城市,他不自觉的又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 绿灯已经开始闪烁,最后的10秒倒计时...... 已经是下午六点整,城市的晚高峰发动机已经提前加满油,提起了加速度。前排等待通行的司机心惊胆战地看着眼前这个“神经病”。他们可能是生怕这看起来就挺不正常的小伙子,一个不小心碰瓷在自己的车前。 一秒钟的深思熟虑后,白色现代毅然决然地违反“城墙内禁止鸣笛”的规定,合着远处钟楼传来报时的钟声,一声一声嚎丧似的发出着“尖叫的嘶鸣”。 路人唯恐避之不及,他也恍若未闻。耳机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急速摇滚,脚步却同蜗牛一样龟速挪动。 黄灯最后的五秒。 道路尽头,是太白门的城门口。幽深的城洞,就像一处吞噬生命的黑洞,散发着危险的吸引力。 太白路上的司机开始破口大骂,丁字路口两侧位于北辰路上的车辆也开始焦躁地鸣起笛。已经通过的一位路人,又踏上斑马线,似乎想将这位看起来明显是个脑残的小青年拉过来...... 突然,从人群中奔出了一个“不明物体”,倏地奔向道路中央,撞在了正神游天外一片空白的陆野身上。陆野陡然惊醒立刻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是在大马路中央。 那一瞬间,陆野的意识再一次灰飞烟灭。开着远光灯的钢架机械,在他脑中变得像个硕大无比的怪物,马上要冲过来。他腿脚发软,下一刻,便要栽倒在路中央。 接着,一只强有力的手,紧紧钳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一个用力,拉扯着懵逼的陆同学上了人行道。 红灯一跳,车辆开始通行。 白色现代开了窗,副驾驶上探出一个中年“地中海”,对着惊魂未定的陆野破口大骂:“没长眼睛没长脑子啊,没治好就别他妈出来吓人!” 陆野弯下腰连声说着“对不起”。然而得来的回应却只是“隆隆”轰鸣声和汽车长扬而去带起来的尘土飞扬。 旁边的大叔语重心长地开口,正是刚刚拉他的热心路人:“小伙子啊,过马路还是要把耳机取下来啊!你看看你,你刚刚多危险是不是......” 一旁的路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说教着,好似刚刚袖手旁观的不是他们。陆野整个人状态还属于魂飞天外的状态,但意识好歹死灰复燃了。他像个复读机一样不停说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大爷看这小年轻也是吓着了,于是草草说了几句,一边抱怨着“现在这些年轻人啊,一身的怪毛病”,一边摇着头走远了。 陆野定了定神,准备去投奔朋友先过上一晚再说。这么恍惚下去,指不定待会儿还得出什么问题。 然而正待要走,一声细细软软的猫叫声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陆野回身一看,是一只掉毛的流浪猫。看样子应该像是一只中华田园猫,是那种巷子里大晚上母猫叫一嗓子,会蹦出一大堆的猫属性。就光冲颜值讲,是那种陆家前大少爷这个颜值教教主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更不要说他身上还有肉眼可见的猫藓,和耳朵上密密麻麻的耳螨。 这就是陆家“镇宅之宝”奥托和他的初见场景。 讲真的,要不是陆野当时刚被扫地出门,正是身心遭受极大创伤的敏感时期,就算是落魄了,他也不会收养他的。 当时的陆野,看着奥托可怜无助又弱小的小眼神,竟然把他自己那颗现在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来不及怜惜自己的恻隐之心动上了那么一动。 他隐隐约约地认出了,这只丑猫就是刚刚在大马路中央同样走路不长眼睛狠狠撞了自己裤腿一下,一撞惊醒梦中人的那一坨“不明物体”。 后来陈林在他家楼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一小伙子流落街头,怀中流浪猫不离不弃”的感人画面。 一年的时间,兴市人民每天生活在鸡毛蒜皮里,十分“水深火热”,早已没有几个人还能记得那个双双死去的陆市长夫妇。剩下对他们留有记忆的,只有曾经有过所谓“父母”这种社会关系的陆野了。 陆野在陈林那儿安身,自此在兴市北三环安了家。半年前,兄弟陈林被家里人念叨不过,回家公考。从此,偌大一个兴市,只剩陆野一个人。 以后,就是一个人生活了。 哦不,还有一只拖油瓶——奥托·陆·迪斯科。 每月5000+的工资,算是能紧紧巴巴的养活奥托和自己。 陆野大学为了逃离家人的控制,义无反顾的跑出了省外读书。临到毕业回了兴市才发现,自己当初的自由奔放,是要在这时候付出代价的。 那时的陆大少爷身无长物,就是钱多。 在大学里勉强得了个“散财童子”的称呼,加上一张帅得惨绝人寰的脸,倒也能称得上大学的“风云男神”。奈何随着毕业回到兴市,这些全部都灰飞烟灭随风而去了。 同学发展基本分布在大学周围,大学知名度不高使得回到兴市也没有什么当地竞争力。以前还能想着凭借家里关系混吃等死做一个啃老族,如今陆家那些亲戚早就在出事以前就举家移民到海外,此时早都人去楼空...... 每个人都是闻风而动,明哲保身。 好在陆野心大如斗篷,这些事情以前在陆家见得也多了,倒也没生出什么众叛亲离的矫情来。与其想那些人徒惹自己白白伤心,还不如多发愁一会儿今天到底吃什么。 一个人在外漂泊,每天困扰你的除了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剩下的当然只能是周末外卖点什么。终于是难得的一个不加班的周末,周五一回家,陆野倒头大睡,弥补自己三天没怎么合眼的眼睛,和两晚没占枕头的头发。 就这工作强度,迟早得秃成博士。 待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陆同学在床上百无聊赖的刷着微博,顺便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外卖。今日热搜除了日常娱乐圈家长里短以外,竟也有兴市的一席之地。 热搜第21条:太白山?最佳观赏点 “今夜20:38分将出现天文奇观月全食,待全食完成时分,将有一场流星雨降临地球。据天文学家判断,位于兴市的太白山将是最佳观景点”。 实时消息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营销号转发图片。陆野看了看,觉得景色倒是很好看。 等抵达山下青旅,看清了房间里面即将同住一晚的室友,他才开始后悔起来。 “hello。” 一个人微微笑着,向他打着招呼。而陆野知道自己此刻露出的表情,一定非常难看。 相遇 陆野本以为这次旅程是自己用来奖赏自己这一个周的辛苦的;哪成想这根本就是老天爷跑过来安排给他添堵的。 本来来太白山也就是一趟公交车的事,反正周末在家颓废也是废着,还不如出去晒晒太阳去去霉发发芽,以一个全新的心态迎接下个周即将到来的加班,挺好。 坐在旅游专线公交上的陆野,当时是很赞赏自己这个英明神武的决定的。 现在就是后悔。 陆野:我好好的,为什么不和奥托待在家里相依为命呢? 仔细想想,可能是奥大爷今日大清早得极其用心险恶的行为。 奥大爷自从登基成为陆家家主以后,每日必须巡视的最重要的领地,就是铲屎官的胸以上,眼睛以下的部位了。 该主子今日日常爬床提供叫醒服务的时候,明修栈道给铲屎官当围脖,竟然暗修陈仓对着铲屎官的脸放了一个五味俱全的屁,把陆野熏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于是如今被锁在皇城内,陪着一海碗猫粮当他的孤家寡人,即将度过铲屎官叛出京城,不管它的一天。 都是那个熊崽子的锅! 该青年似乎是个开朗的性子,待陆野进了屋子,便自我介绍道:“你也是来看月全食的?看来咱俩住一间屋子了。” “我叫沈章。” 陆野讪讪的回答:“嗯……我叫陆野。” 沈章以为他这位“露水”室友可能是有点腼腆,也没多想,先入为主地接着说:“我来过这儿,去观景塔可能还需要走一个小时,现在快4点。我看你好像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 陆野微微抿了抿唇瓣:“行。” 冬日的太白山上还有入冬时节没有化干净的雪,这种天气,在青石台阶上行走就显得有些微艰难。 小路一旁是万丈的悬崖,只留了雕花木栏作为安全屏障。扶手因为时间久远已经被摩擦的分外光滑,连着上面雪融化后残留的雪水,倒是有些晶莹剔透的风采。配上这万丈悬崖后的辽远风景和呼呼风声,不由得让人生出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敬畏之心。 这条小路直通景观,名“斗母峰”。此峰有“五台”,分别名为送经台、梳妆台、别娘台、滴泪台、望乡台。听起来,似乎是古代女子嫁娶之事。 沈章看向万丈凌空的悬崖,突然觉得脑中一晕,随即手中冷汗直冒,接着,前方的路的风格也开始往挪威那副有名的画作《the?scream》趋同。 这症状,莫不是“恐高”吧。 沈章慌乱地想:“又来了!” 他脚步虚浮,脑中也一片鼓噪,心脏的血液向着四肢奔涌而去,把如雷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传送进了耳朵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陆野一见沈章身形趔趄,立刻上手拉住他:“诶诶诶,你怎么了?” 一拉住他的手,沈章便似是有了主心骨一般,心跳声小了许多。沈章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谢谢啊,有点恐高。” 陆野也不着急,跟他一起在路上稍做休息,顺便在心里腹诽:“恐高还来爬山,哪儿想不通啊。” 待慢慢缓过来,沈章吐出一口浊气,道:“我中午第一次见你,就看着你僵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我。这一路上你也不怎么说话,我还以为你跟我有仇。” 他笑着,眉毛随着眼睛的弧度一点一点弯下去,丹凤眼下有一颗小小的泪痣。随着此刻整个面部的活动,竟也使得这一双眼睛显得更生动了些。 见这位面冷心热的人眉头并没有舒展开,沈章继续解释道:“没事儿,以前也没这毛病,可能有点轻微的ptsd……歇会儿就好了” 陆野看着沈章的眼睛,重复了一遍:“……ptsd。” “嗯,”沈章微微垂下眼,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还是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以前出了点意外……” 这种隐私猝不及防被陌生人拉开来,真是让人伤感又尴尬,成功使得陆野垂下头,说:“抱歉。” 沈章摆摆手,抓紧他趁机借了一下力撑起自己:“没关系,走吧。” 通往太白山上的路,蜿蜒而陡峭。来观赏的有人中还有不少背包客,一时倒是热闹。今夜因为这天文奇观,从观景台通向山脚下居住区的缆车也加班加点开放到晚上22:00。 而等到两人磨磨蹭蹭的抵达目的地,发现本来就不太宽敞的空地处,几乎全挤满了三脚架,以及摩肩接踵的人群。乌压压的一片,让两人目瞪口呆,追悔莫及。 呆的是这么早竟然人都已经满了,悔的是在兴市这样的地方旅游,在天朝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看风景,竟然忘记要提前好几个小时占据好位置,竟然心大到以为踩点就能有个好位置! 呆立了片刻,沈章一把拉住陆野,转身向山上缆车称乘坐处走去,解释道:“咱们干脆直接去缆车上看得了,待会儿下山的人肯定也特多,咱提前过去,不挤还不用排队。”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零几分了,从这儿走过去,再等一会也就开始了。缆车顶部也没有遮挡,就是隔着玻璃,不太直观。 是个好主意。 当然,想到好主意的也不是只有绝顶聪明沈同学,已经有六七个人在那里等着了。一群人稀稀拉拉地在寒风凛凛中好不容易等到20:35,便立刻登上了缆车。 缆车修的离地面不远,顺着山坡的坡度缓缓下行。一出口,对上的,正是月全食。 陆野看了一眼同伴,想起了什么,道:“我觉得还有点高,你别往下看。” 沈章心中感激一笑:“谢啦!” 然后两人一齐看向茫茫无边的月色。 此时的月亮,已经被咬了一口了。 今夜是个晴夜,整片天空作为纯黑的幕布,映衬着皎月更是分外的洁白。接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黑暗开始一点一点的吞噬玷污这皎白的玉石。让人心生怜惜,但是又不可遏制地滋养了内心蠢蠢欲动的邪恶。光明褪去,尽是枯骨。像是地下生出了无数双手,硬生生地拉着地面上这些吃五谷杂粮,生七情六欲的人类一起堕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感受着黑暗一点一点将自己身边每一寸光吞噬掉,陆野沉沦在这万籁俱静的黑夜,潜意识里压抑了好久的阴郁一下子被勾了出来,然后以摧枯拉朽之势,充斥在所有的神经和血液之中。 他觉得安稳,却又不由自主的想要挣脱。一会儿想“有谁,有谁能拉我一把吗?”一会儿又觉得“算了,死有什么不好么?” 他安静的处在自己的世界中,直到被手猛然钳住胳膊带来的剧痛,拉回了现实。陆野吃痛一回头,只见站在一旁的沈章双眉解锁。而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捂在自己的心口处。 “唔——” 他痛苦地呻吟着,心脏似乎要破膛而出一般剧烈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紧接着就瘫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不省人事了。 陆野一介当代宅男,要搁古代绝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嫁小姐,哪知道恐高的症状这么吓人,三魂早都吓出了一双。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沈章,没方寸大乱已经是这一年生活历练他的结果了。他也不敢使劲摇晃地上这人,只能带着恐惧和凄厉的颤音叫道:“沈章!沈章!” 他在慌乱之中一手揽着正在地上抖如筛糠的这个人,还好没忘记此时要赶紧打120,另一只手使劲克制着颤抖在屏幕上预备解锁,指纹却因为沾满了汗水而解不开锁。 他一吸鼻子,把手指上的汗在身上蹭干净。 刚按下一个“1”,突然,陆野整个汗毛竖起来了。 怀中的人,已经停止了抖动。 月亮终于被完全吞噬,留在天空中一个古铜色的圆盘,风中像是传来的沾满鲜血的铁锈味。流星雨恰到好处,准时降临在地球,山顶传来了一阵欢呼。 活着的人心里一震,呆在了原地。 他怕得要死,可是内心却驱使着一个念头:他觉得必须得去探一探这个躺在怀里的人的呼吸。 他的左手抓紧了自己的右手,慢慢地凑上前去。 人,在直面亲朋好友离世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空泛的,紧接着是恐惧,然后难过,最后才是悲痛。只有见过很多次死亡,被生死离别来去折磨过很多次的人,在面对亲人朋友离世时才会麻木到波澜不惊。 而陆野一介平民,显然不是这种人。 刚一凑近,沈章的手却突然像是“起死回生”一样,一下子抓住了他。陆野整个人都吓瘫软了,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又带着埋怨说:“……哎我说,你他妈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好吧,我真的差点被你吓死。” 谁知“沈章”并不理他,他缓缓的站起来,另一只手倒也是紧紧地钳住陆野的胳膊。 陆野定定地看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带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着冷静,陆野甚至觉得他在这个人眼睛里看见了疲惫和伤痛。 在漫天流星雨划过黑暗的时刻,二人像是调换刚刚了一站一躺的位置。 陆野听见这个审视了周围一圈的人说道。 “我乃太白山庄少庄主沈秦箫。” “阁下何人?” “此地何地?” 身世 太白山庄? 少庄主? 阁下?? 陆野愣愣地想:“我这是穿越到哪个时代了?” 他连忙翻出刚刚掉落在一旁的手机,飞快解锁。手机有信号,联系人都在,微信朋友圈还有刚刚公司李哥点的一个赞。 一刷,又出现两个。 再刷一下,刷出来一条新的朋友圈—— 王姐:约饭ing.[照片][照片][照片][照片]。 所以并不是他的问题。 陆野抬起头,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方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人。 此人此时却放射出卖萌一样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看着陆野手上的——手机?视线实在是太过于直白——或者说天然——陆野竟然觉得手心有些发烫,于是立刻按下了锁屏键。 谁知,当手机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这位自称“沈秦箫”的人眼神变得更加的天真无邪了。非要形容,可能就是奥托第一次看见陆野给他买的逗猫棒的时候,露出来的那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此乡下人也注意到对面这个算是长得和他沈家小厮差不多的男人正散发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于是收回了视线,又恢复到刚苏醒时候那副“你敢动我就杀了你”的淡漠。 陆野心情复杂的将自己的手从这个男人铁钳一般的爪子中取出来,讪讪地先开了口,尝试着用那种半古不古的白话文腔调说道:“阁下若想知道答案,先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才好为你一一解惑。” 所以说,浸淫多年的网文快餐文学,真的不是白看的啊! 沈秦箫想了一想。依他的经验,在这样一个悬在半空危如累卵的巨大琉璃机关中,稍加轻举妄动也许都会丧命,还是先问清楚状况方为上策。 那人曾说过,待他湮灭殆尽,三魂自当归入轮回,转入异世。此人方才意图探他人中,想来并非恶意。况此人面慈,举止不带杀气。 想到这儿,沈秦箫双手作揖行礼:“多有冒犯,公子请讲。” 若是陆野此时得知沈大少爷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一定会大声吐槽:“大爷你想多啦,小生就想知道你是哪个时代借尸还魂来的!” 陆野清了清嗓子,道:“敢问公子哪朝哪代,哪里人士,籍贯何处,年号何如?” 沈秦箫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询问年号,但也如实俱答:“我乃大梁陈州人士,父亲原籍京城,后举家迁至陈州。新帝初登,改年元兴,乃元兴元年。” 大梁,南北朝的。但是元兴?那不是汉朝的吗?虽不学无术如陆野,但因大学专业需求,学习古代建筑结构研究那一门课程时,他对这个年号倒是颇有印象。 元兴元年,他怎么记得好像是东汉的时候呢?回去再查查好了,不管了。 别人回答了,陆野也据实相告:“此地名为兴市,我乃兴市百姓,名为陆野。” 然后忍不住补了一句:“不知公子经历过什么事,不过按照我的经验,沈公子,你许是借尸还魂了。” 一句话,巨大的信息量。 “莫非他以前经历过……”沈秦箫暗暗想。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但心中燃起了一点点的戒备:“这么说,陆公子以前见过。” 陆野表面上挥了挥手说“算是吧”,然而却在心里疯狂吐槽:“根本是见了太多好吗??这种事,竟然会让小生我碰上。” 不过穿越过来的人,一般不是都会有金手指给主人公解说这个世界的世界观或者主人公人物关系这种杂七杂八的关系吗?于是陆野小心翼翼地问道:“嗯……沈公子,你醒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人……或是有没有声音指点你。” 沈秦箫眼珠子飞快一转,然后直白道:“未曾。” 陆野:“……” 沈秦箫:“有何不妥吗?” 所以说现在要怎么办?谁来缓解这个尴尬且令人不知所措的局面?还有沈章呢,他又在哪儿…… 两人这么一言不发的沉默着,自然也没人去管天上那个一点一点被哮天犬吐出来的“大月饼”。一转眼,缆车就已经到了山脚下,外面的安保人员已经做好了接他们俩的准备。 陆野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琢磨半刻,还是先把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祖宗弄回房间问清楚来龙去脉。这大庭广众的,总不能在大街上吹寒风陪他绕古文吧。 陆野尽量让自己语气真诚,努力克服心理障碍,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个拐卖少男的老鸨儿。 兴市这大冬天的夜风也从来不是个吃素的,更何况兴市这“小叮当雾霾”和面粉空气感更是让人觉得心脏受到了“劫持”。长期食用各种防腐剂致癌物等等的现代“木乃伊”陆野都不太能接受,更别说这不知道从哪个旮荅穿越过来的娇生惯养的沈大少庄主。 晴夜也不行。 一出缆车,那股从城市中传染到山脚下的“热岛气体”迎面扑过来,然后让两人刚才被大山洗涤净化的鼻子遭受了一场暴击。陆野刚一开口,语言还没从嗓子眼儿里组织好,气息却先翻江倒海的奔涌出来。这双方器官都互相不配合,争相表现自己的结果,就是喷嚏卡在喉咙里,鼻涕挤出鼻腔外,一举呛住神态尴尬的陆野。 “啧,”陆野一边咳,一边拿着纸巾在内心吐槽自个儿,“丢人丢大发了。” 沈秦箫看着眼前这个人呛成这幅面红耳赤惨不忍睹的样子,发了一回善心,用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等是否找处人家先避一避?” “咳咳咳……不……用,”陆野颤颤巍巍举起手,指向前方灯火通明处,“你我同住在前面那个驿馆”。 到了房间,陆野一扔包,一撂鞋,翻身一坐,整个人已经在床上四仰八叉地躺好了。 沈秦箫没工夫赞叹陆野这效率超群英姿飒爽的动作,兀自还沉浸在这件驿馆的奢华。方才一进驿馆,竟似进入了一座水晶宫。 “躺椅”和“榻”竟然奢华的用兽皮完全包裹;桌子表面是一大块琉璃铺设,上面摆着精美通透的琉璃杯;窗子也用琉璃全封,感受不到一点风声;更神奇的是,屋内明明没有火盆,可是却暖和得如同孟夏一般。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躺椅上,低头用手在和陆野那个一样的会发光的“盒子”上点来点去,脸感觉都快伸进去了。 这里的人家境看来都挺殷实,他想。 “沈公子,”陆野恰到好地把沈秦箫的魂儿叫了回来,“先自我介绍一下,说明说明情况。我姓陆,单名一个野。您现在占据的这副身体,是我……认识的人,所以我能不能问问,您到此处,有何贵干呢?” 沈秦箫不太习惯他这种说话方式,但觉得自己差不多懂了他的意思。不知怎么的,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陆野,好像莫名有一种亲切感。 沈秦箫沈公子,杏子坞主人秦飞霜和太白山庄庄主沈寒潭的独子。 沈寒潭虽是江湖中人,可有一个权势煊赫的家族。沈家原来在京城中式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沈家祖上出过一个皇后,沈秦箫的爷爷曾经娶了当朝皇帝的妹妹清宁长公主,公主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便是沈寒潭。 沈寒潭不似兄长们一心妄图在朝堂上有所建树,反而更向往江湖上的闲云野鹤,自小在外游历,也是个年少成名的人物。在天姥一带游历时途径悬壶济世杏子坞,从此与杏子坞少主人秦飞霜结下三世情缘。二人在京城成婚后第二年,沈家最得宠排行最末的小辈沈秦箫出世。 当时的三皇子燕王被赐婚,圣皇下旨将沈家最大的女儿沈秦笙许配给燕王。沈家借此龙门一跃,变身成了皇亲国戚,摇身一变为这满京城之中炙手可热的权贵之门。 然而沈寒潭却在第三年,携家出走京城,在陈州一带会晤天下英豪,盘踞太白山借其闻名天下的“寒霜剑”创立了太白山庄。从此京城沈家与太白沈家不和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沈家这最小的一脉,脱离了京城沈家,远离朝堂逐渐成为江湖上的一大势力。 章和九年,燕王在京城西郊起兵逼宫谋反未果,满门抄斩。京城沈氏一门连坐从此没落,只剩下太白山庄这一支仍在江湖。元兴二年,沈秦箫加冠,定下了富甲天下的孤云堡堡主顾长河之女顾云烟,沈顾两家结为姻亲。元兴五年秋,沈秦箫迎亲未果,江湖传言沈家公子不知所踪。 陆野被沈秦箫所说的这个巨大信息量给震惊到了。 最开始猜测这人可能是穿越过来的时候,那也仅仅只是有一个猎奇的感觉。毕竟遇见这种事就跟“我磕的cp最后真在一起了”一样,带来的不真实感和匪夷所思实在颇具荒诞喜剧的效果。 缓过神来,这是活生生魂穿了一个人!在这个一天不看手机就光速被时代拉开脚步的21新世纪,一个古人! 而且,面对着这张脸,陆野真的没办法说出拒绝这两个字。 他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也一直不是个看见弱小就要去拉一把的圣父。但这个人不是别人。 所以在楼下办理合住手续录入指纹的时候,陆野即使知道,对于现在一人漂泊的他来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担当,他的决心也无比的坚定。 这是我该的,他想。 “泊遇”1307号房间,不到40平米,在北三环高楼林立的写字楼夹缝中苦苦求生。 陆家家主奥托在听见走廊的脚步声以后,就已经拱起了后背,启动好自己的“一级作战模式”。 后腿弯曲弧度,完美。 指甲伸出角度,完美。 臀部气体准备程度,完美。 嘴巴咧开大小……这个不影响。 第一套作战法案,必定能够一发即中,一举夺下铲屎官的大饼脸!今日势必惩罚铲屎官竟敢生出叛出皇城的胆子,反了天了。 陆野在门外一边翻找着钥匙,一边嘟囔:“我们家2口,一人一猫一张床,你今晚先将就一下,跟我睡……” 说着,拧开了门。 门内早已准备好起跳加速度,门外的人礼貌侧身欢迎客人的来访。 “来,请进。” “喵嗷——” 未果 沈秦箫自小修习家传剑法,在江湖上小有威名。那份江湖人的反应速度早就刻在骨血,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但是,奥托还是得手了。 武功实际上都有一个固定的套路,再厉害也只是以四肢为主要的攻击方位和发力点。而颈处,脸和肚子则是只能防守且防卫最弱的地方。他下意识的往脸上一格挡,使双臂在前面形成了一个强有力的着力点。 奥托本来是冲着来人的头顶去的,奈何铲屎官的个子并没有这么高,结果一个哆嗦正好扑在沈秦箫的双臂。沈秦箫及时一抓,正好掐住了陆家主的肚子。 奥托往上一拱,就是沈秦箫白玉一般的侧脸。可能是面前这张脸比铲屎官更有吸引力,色猫又情不自禁的舔了一舔。 “喵——” 陆野在旁边一手捂住额头,头疼地想:“得给熊崽子找个媳妇……太丢人了。” 陆野一手掐住色鬼的后颈,把他从沈秦箫的身上扯下来,心里是一片浓浓的惨不忍睹。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怪毛病,反了天了。陆野面上无光,只得在心里狠狠的扎陆家主的小人。 他推开门:“寒舍鄙陋,委屈你今晚将就一下了。” 沈秦箫这才从刚才的傻愣愣中恢复过来,急忙道:“哪里,是我叨扰了。” 陆野脱下衣服,钻进洗手间之前露出个头:“沈公子还请自便。” 沈秦箫一抬头,人已经不见了。 屋内的地暖供应实在太充足,沈秦箫废好大劲才明白怎么脱掉外面的大衣。但还是觉得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黏在身上分外难受。 脸因为整个身体温度的升高,显现出了晚霞一样的绯红,给本来因为板着脸而显得有些疏离的面容添上了一丝和缓。沈秦箫甚至觉得,自己只要一动,额头上的汗就会落下来。 他走到阳台——那里有两步飘窗格挡——坐了下来,一边注视着前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一大堆衣服压在下面根本看不见,一边等着陆野从不知道哪个旮瘩里出现。 陆叶飞快的解决完个人问题,放完水出来,然后递给了沈秦箫一瓶打开了的矿泉水。 沈秦箫低下头接过,观察了一小会这奇特的瓶子造型,然后一口一口的小抿着。陆野趁这时候顺便解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道,已经没有皇帝,也没有动不动就杀人的刀枪剑戟了。每个人都能性命无虞地生活下去,大家安居乐业,都平平安安的活着。我们凭借一种没有生命或者没有形体的东西交流沟通”。 说着,他拿起了手机:“这就是其中一种。” 沈秦箫目光随着陆野的手,转向他手中那个会发光的“铁盒子”,那宝物现在已经暗淡了下去,不似方才在山顶中的那样明亮。 他想:“比当时爹爹给娘下聘礼的那枚夜明珠,还要亮得多。” “这里是未来,”陆野接过沈秦箫牛饮得干干净净的杯子,道:“欢迎来到未来世界。” 沈秦箫一席话听得一知半解,但终于从不知所措中找到了一点能抓住的东西,此刻觉得体内的燥热随着汗液一点一点带出来,让他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他咽下一口口水,并不说话,只是愣愣的点了一下头 “一看就是没听懂我在说啥,”陆野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想:“算了,搁我身上我肯定也一脸懵。” “你先等等啊。” 陆野说着,已经飞快的打开了手机浏览器,输入了“沈秦箫”三个字。 抛去网页上一半的营销号内容,十页内容翻过以后,一无所获。连玛丽苏杰克苏网文小说中都没有出现这个名字。 然后陆野一拍脑袋:江湖人嘛!那就看时间,年号是什么来着? 章和和元兴,一搜“章和”,倒确有其名。章和——汉章帝最后一个年号,后来汉和帝沿用直到公元89年继位改元“永元”。而“元兴”已经是汉和帝快驾崩的时候的年号了。 跟南北朝没有任何的关系,也没有哪个方言称该地为“大梁”的。 陆野看着沈秦箫专注盯着他手上手机的表情,面上颇觉无光,犯愁地想:“这是哪个倒霉催的时代啊!” 沈秦箫看他的手停下划动,也抬起头懵懂地看着陆野的一脸愁容,还是不太明白他在干什么。旁边的奥托从他进屋开始就一直在他身边打转,并时不时地用鼻子上前闻一闻,好像在审视这个可能未来又要瓜分他的“国土”的陌生人。 陆野低下头又找了半晌,发现网络上这些信息实在乏善可陈,只得放弃道:“那这样,反正也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清晨6:30,陆野自一个自己溺水窒息而亡的噩梦中痛苦醒来。奥托已经轻车熟路地压在他的胸口,日复一日的充当着陆家定时闹钟。 陆野使劲顺了顺奥托已经炸开的毛,轻手轻脚的翻身下床,准备去挤兴市早高峰的地铁。他昨儿睡在靠墙的那一处,今儿早就得翻过去。他一只脚刚跨过睡得规规矩矩的沈秦箫身上,沈秦箫倏地睁开了眼睛,登时把那双眼睛瞪得同水牛一般。 陆野一个惊吓,登时腿一软地压倒在沈秦箫身上。上面的人尴尬得无地自容,下面的人震惊得无以复加。 陆野急忙起身,一边道歉,一边在心里回味刚刚压在沈秦箫身上的触感。 他发誓:天地良心,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看着这么瘦,东西还挺壮观。 这么一折腾,沈秦箫自然也清醒了。待沈秦箫慢慢将自己的“新衣服”穿法琢磨明白,陆野已经飞快地整理好自己的一切,并带回了在楼底下买回了一笼包子和南瓜粥。 沈秦箫慢腾腾地在陆野的指导下学会了牙刷的使用方法,用了好大的力气忍住把嘴巴里面着甜甜的味道吞下去的冲动,收拾好自己,出来享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份早餐。陆野说,今日他的的任务,就是在家里一个能翻开的“铁折子”面前看一整天一个叫“新闻联播”的东西。虽然不甚明白,但是陆公子说这样对他融入“社会”以及学习跟他们这里的人说话十分有帮助。 陆野吩咐完一些安全注意事项,就出门急匆匆地赶地铁去了。等到了公司,坐下来赶完项目临近中午快要吃午饭的时候,陆野才意识到今日最大的疏忽——那位沈公子的午饭好像没有着落。 祈祷沈秦箫能自己打开面包果腹吧! 此时,在陆野刚出门还没有想起自己的疏忽时,沈秦箫乖巧的坐在电脑桌面前准备今日份的学习。 陆公子说只要按一下这块机关板上最长的弹簧,就可以开始今日的“学习”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建设,然后手指触在空格键上三秒中,使劲往下一戳。 “不用这么麻烦。”一个声音,伴随着电脑中新闻联播的开始音乐,从沈秦箫椅子后传来。 沈秦箫一转身,却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人。 阴谋 这可有点惊悚了。但坐在电脑桌前的少年却并不见一丝慌色,只是焦急的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少庄主莫要焦急,我就在你身后。” 这个声音,沈秦箫非常的熟悉。空荡荡屋子里的所有生物,除了猫,没有别人。 沈秦箫的目光转向了这只刚从猫砂盆里跑出来正在努力不知道是舔臀部还是舔腿毛的猫。然后该猫一跃而上,成功跃上了电脑桌,瞪圆了自己玻璃球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沈秦箫。 一只猫,没有开口,但是说了话。 正在累死累活画图的陆野同志,一定没有想到他们家镇家之宝奥托先生,还是个流落民间的神兽。 “……金乌大人?” “正是,”奥托高深莫测般点点它的小脑袋,继续说:“少庄主终于找到这里了。” 就算是这一路的各种离奇和未知之地附加的恐惧,都没有让沈秦箫觉得匪夷所思。 直到确认…… 他此刻的心情,大概跟太白山上翻腾的云雾差不多。沈秦箫:“大人怎会……” 奥托摆了摆他肥大的肚子,好不容易让自己的高度与沈大公子平齐,草草的敷衍了一下:“身体在轮回里碎了,魂魄从摆渡挤出来,寄在这小家伙身上才没散了去。” 奥托低了低它那颗已经被陆野从来不节制饮食,因此惯得虎虎生威的脑袋,看起来像是叹了一口气。 沈秦箫没被奥大爷这副实在可媲美“小岳岳式委屈”的胖脸取悦,反而饱含歉疚地说:“委屈大人,却落得陪我一起在这异世颠沛流离,到了连神体也不得不舍弃的地步。” 奥托截口打断:“多说无益,我们已经无处可退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想。 奥托继续说道:“说起来,少庄主可曾想好届时事成如何对他解释。” 沈秦箫沉默了好一阵子。 奥托不确定他是不是回忆起了惨烈的往事,只觉得这位整个大梁朝心思最是让人琢磨不得的人的眼睛里,竟然也让他看出了端倪。 正当奥托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转换一下话题的时候,沈秦箫发话了:“那样也好。” 奥托觉得自己可能是在中华田园猫的身体里待久了,思维方式也变得跟蠢猫一样迟钝。他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他也没那个胆子敢多问。 陆野早晨好不容易弄完手头上的图,临到下班的时候,微信又“叮咚叮咚”的响个不停了。天寒地冻的年关,他待会要去客户那儿,代表整个组,让甲方爸爸这群异想天开的人明白,所谓“五彩斑斓的黑”在具象表现上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这得靠人类最伟大的本领——想象力。 一想到这儿,陆公子顿觉四大皆空。只能努力劝服自己“万般皆下品,唯有金钱高”。以前拖了一只异常能吃的小的,现在又加了一个人生地不熟,看起来更能吃的大的。 养家糊口的人不容易,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让他早上挂在那间小小公寓里的什么风月绮念都向后搁上了那么一搁。 他伸了个懒腰,从公司食堂慢吞吞地度回自己的座位上,然后收拾收拾桌上扔的七零八落的马克笔,又把座椅上的大毛毯往那头的“办公室行军床”上投篮式地一丢,准备打个盹儿好应对下午的硬仗。做他这一行的,做的都是用生命燃烧自己,榨出一点有创意的新鲜油点子来娱乐客户,不赶紧让自己在睡梦中多做几次呼吸作用,怎么带着一脑袋的营养去让人割呢? 陆野一个“鲤鱼翻肚皮”,瘫倒在折叠床上。可能是早上脑内cpu和显示屏过载的太厉害,他刚躺下,大脑就停止运转失去了意识。 他觉得自己恍恍惚惚的走在一个通道中,前面有蒙蒙的光,背后是沸腾的岩浆。但他走不快,而且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并不想去那里。这里温暖到,让他甚至觉得自己这透明的身体烧起来,也没有不好。 他的后面好像有一只手,试图在拉他回去。那只干枯到像是一截没有血肉的手一拉住他缓慢挪动的脚踝,他心中立刻升起了无止无境的忧怖和绝望。借着这份恐惧,他忽然生出了逃离的力气,他要赶紧走到有光的那处地方,这样就能逃离这只手了。 这个人要干什么? 是谁? 为什么要把我拖回那个深渊里面呢? 你这么恨我,这么想让我万劫不复吗? 陆野茫然地想:“我这是在干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正在拖着浑身脏污和伤口的身体向前走的人,但又像一个置身事外的人在看戏。可是无论是哪种身份,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痛得无法呼吸。 前面是未知的恐惧,后面是割舍了所有的过去。 他听到了一个笑盈盈却偏偏让他立刻手脚冰凉的声音:“成王败寇啊沈兄,哦不对,我应该叫你……” “叫我什么呢?”陆野迷迷糊糊地想,但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口中说了什么。然后,他就在一片天旋地转中被吸进了一处混沌中。 陆野是一脸水珠子被人拍脸拍醒的。虽然现在没了富贵命,他这一身富贵病倒是没随着他的落寞远去,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其中的一个临床表现——起床气——又以摧枯拉朽的架势覆盖了他将将清醒的所有意识与情绪。 “哪个狗东西又来……” “打扰老子睡觉”六个字让他活生生吞了下去。他讪讪地陪了一个笑脸:“嘿嘿……李工好!” 李工名叫李皓,是陆大少爷所在组的组长。年纪虚涨陆野三岁,工资实多五倍不止。陆野毕业一年,每月堪堪挤在小公寓里和奥托紧紧巴巴的过日子;而人家大学刚毕业的那一年,已经在省政府滨江区最好的地段——“春江悦茗”——买了房。虽是贷了款每个月还三分之一工资的那种,但仅仅首付对于陆野这样的给当代资本主义打工的无产阶级来说,就像是曾经的“陆少爷”和现在的“小陆”一样遥不可及。 进了社会以后,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比和狗的差距还要大。 李工拥有如此过人之处,那自然和能豁出一条命去加班的本事是分不开的。他们组刚接了一个市政府工程的单子,正是三令五申全组人一起进入deadline的重要日子。这样全组人一条狗命当两头牛用的时刻,他睡过头被领导抓了…… 陆野心惊胆战地斜眼瞄了一眼墙上的黑白色“丧钟”。好的,3:04!他不活了。 李工手上拿着一沓子新的任务书,皮笑肉不笑的对着全组的人道:“我知道最近大家都辛苦了,都坚持坚持。这个项目做完,我起头请大家出去喝酒。至于上班睡觉还打呼噜打的震天响这个事儿,我希望……” 他的头转向某陆姓惊弓之鸟:“有些同志,还是要克制一下自己,好吧?好了,开工吧。” 各个从办公桌之间露出来的头又缩了回去,纷纷继续搞自己手头上的事。陆野战战兢兢地等领导走进他的独立办公室,才敲了敲隔壁坐着的同设计组的张文岳:“你他妈个坑货,来了也不喊一下,爸爸心脏差点飙升180,拜拜了以后早上自己解决早点去!” 张文岳一张脸通红,就陆野对他的了解来看,这货心中才没什么为同事担心本月的奖金没了的高尚情操。一脑门子的汗,肯定是憋笑憋得。 憋不死你二大爷的! 张文岳不出所料的笑着咳了好几声,才把气给捋顺了:“哈哈哈哈你**的也不摸摸你脸上的水。乐乐的喷雾我喷完了也没把你喊起来哈哈哈哈……我天,那个震天滴声音哟……” 所有不统一战线一致对外的反动分子都应该拉下去按在地上使劲摩擦! 陆野擦了擦脸上那一股子带着口水味的喷雾,郁闷的咽了两口罐装咖啡,打开画图软件准备去打印等会要见客户的图纸。等待开机的时候,陆野努力地反思了一下中午的“旷工”行为。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沉重的梦,这梦累得他仿佛刚从匪窝里不要命一般的跑出来。可是梦的内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将原因归结为一定是昨晚没睡好。美人在侧,弄得他一晚上都有些心猿意马气血不平。 要开春了,正是万物复苏,春心萌动的季节。陆野决定今晚去厕所给自己来个简单按摩松快松快,然后手上拿好了新鲜出炉还带着一股子臭氧味儿的图纸,出了公司大门。 好不容易等来去别墅区的公交,陆野不耐烦地等着前面那个磨磨唧唧老是不刷卡的人赶紧和司机结束交谈。 可这人堵在前面,就是不让后面的人进去。 陆野烦躁得要命,拍拍前面这位帅哥的肩,觉得自己干脆帮忙付了得了。 该帅哥回过身来,陆野猝不及防对着本应该在家里以新闻联播为范本,努力学习当代人日常生活的“走失人口”沈秦箫愣住了。 他一低头,“走失人口”手臂里果然躺着瞪着油汪汪大眼睛的奥托迪斯科。 亏欠 陆野一直是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人,所以他认为奥托动不动就跑出“皇城”,喜欢“下江南”各地溜达的坏毛病一定是随了他这个天生浪漫随性的主人,而不是以前身为“流浪猫”的旧习难改。以此类推,所以他们家的奥托一直十分聪明机灵,简直聪明过了头到异于常猫,他也不甚在意,这是有生活传统的。 当然,他也不可能想到这猫是个开了灵智的神仙品种。 所以他看见沈秦箫抱着奥托在刷卡机旁边和司机啰哩啰嗦的时候,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这小崽子在家里作天作地把这个人畜无害的穿越者闹腾出来的结果。 一个没有手机的古人,出门哪知道带现金。 陆野瞬间在刷卡机上“刷卡成功”了两下,然后好言好语地向司机抱歉,赶紧扯着这个下凡的天神,跑到最后一排去坐下来,不至于挡了后面人的道激起民怨。 这篓子捅得有点大,这么大个黑户丢了他上哪儿找去。 自从从太白山上下来,这生活突然就哪哪过的不顺意。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动物园里的饲养员,整天面对着那群不开化的愚蠢生物,操着地中海的心。他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心里的火就跟那上膛好久半天不开火憋得要命的机关枪一样,突突地往外蹦:“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呆着好好学习现代人生活方式吗?跑出来是要干嘛?少庄主你这一天外来客怎么还就没半点在主人家做客的自觉呢?怎么就顺坡骑驴客随主便得这么随心所……” 他说不下去了。 沈秦箫把奥托紧紧地抱在怀里,抬起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小眼神儿水汪汪地望着他看起来能吃人的饲养员。传递出来的那种“我知道错了都是我不好”的意思让陆野愣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小题大做了。 他把嘴里一膛满满的子弹袋卸了,干巴巴地一边坐在座位上生闷气一边愤愤地想:“我又没把他怎么的,一个一个的都反了天了。” 沈秦箫刚刚在车上活学活用了奥托交给他“如何在当代社会逃票坐霸王公交”的说辞,奈何这个理论跟实践还是有一定的差距,用起来不怎么能应对突发|情况。尤其是遇到这样一个说什么好话都不听,活生生纠缠了一站路非得让他交钱的司机,真是糊弄不了老实人。 还好遇到了专门给他解决事后擦屁|股的陆野。 金乌说灯芯指引着他前来此处,只要在此,定能找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还有那个他倾尽所有想要换回的妄念。 至于那什么学习当代人生活的“新闻联播”,,在这异世也待不长久,诸如学习之类也就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大事。 这也就是为什么陆少爷第一个冲上车就看见他们家两只神奇品种跑出来丢他的人现他的眼。 “说说呗。” 一旁的饲养员怒发冲冠一般把套头毛衣里面的系好的风纪扣解开,露出了里面的玉石吊坠和精致的锁骨,以手作扇气呼呼地开了口:“什么妖孽蛊惑得你人生地不熟的就敢往出蹦?” 沈秦箫心神巨震,呆呆地看着他道:“你……” 一个字让陆野没喘匀的那口气梗在了胸口半天咽不下去,于是剧烈地对着窗外咳了起来。 这小子说谁妖孽呢? 陆野高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太一样,别的男孩子日常讨论关于青春期躁动方面的,都是班上哪个女孩子的胸最大,或者是哪个班的女孩子长的最有班花气质,搞到手最有面子,他不一样。后来他才知道这就是世界上的另一种爱情,他只不过是一块恰好同性相吸的磁铁而已。 一旦明白并坦然接受了这件事,他反而对若有若无的撩拨更加敏感。比如大学期间不动声色的拒绝掉几个男生抛来的隐晦的橄榄枝,再比如,昨晚和现在不由自主偷偷加快跳跃速度的心。 他想:无形撩拨真是最为致命啊! 他这边被弄得蠢蠢欲动,沈秦箫那边倒是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说了一句多么有歧义的话,连忙摆摆手语无伦次地解释:“啊……不……不是!” 他显得十分懊恼,于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好像想要把脑袋拍出一朵花来直接给陆野看,这样也许就能避免刚才的尴尬了。 陆野看着他手足无措得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沉默了一会,还是用手制止了他:“行了,轻点。这也不是你的身体,借东西就要保管好这常识该懂吧!别把我朋……我朋友脑袋敲坏了。” 沈秦箫听到这番话,这才急忙住手,避免把自己敲出个“当代脑震荡”来。他讪讪地抱好奥托,心里却生出微微的异样来。他不请自来地夺了这身体,陆野他一定觉得很没有道理。 他迟疑了良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我能问问原来这个人是谁吗?” 陆野把视线从窗外拉回了车里:“……是我亏欠了很多的人。” 说出这番话以后,陆野突然间觉得自己心中装满了秘密的大水坝仿佛将要开闸泄洪一般打开了一个出口,急切想要喷涌而出。那些从来不愿意宣之于口的隐秘在此刻这张脸前面,充满了存在感。 他一次又一次的在心里重复,就像是给自己洗脑一样的重复想:“他不是沈章,他不是。” 他懦弱的不敢当着沈章的面和盘托出。可是现在上天给了他这个绝世的好机会,让他能面对着这张脸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这个异世来的一缕幽魂,不正就是个绝佳的倾诉对象吗? 陆野迟疑地开了口:“你恨过那个让你有了恐高的人吗?” 沈秦箫刚想说“我不恐高”,又把话吞了回去,他想:“他把我当做了那个人,那个‘原主人’”。 陆野低下头,嗫喏道:“你爸爸……是因为十年前那件案子中去世的……对吧。因为竣工决算时资金亏空,你爸爸身为项目负责人引咎辞职,背了行政处分双开。然后……然后从春江悦茗开盘当天,从你家楼顶跳下去。你妈妈有脑血栓病史……当时因刺.激过度脑血管破裂。这就是你ptsd的缘由,对吗?” 他努力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重重地呼出了一口,面容上的犹豫褪去,然后下定了决心,说:“那是……那是被冤枉的。我爸是当时的区长,住建局局长挪用了这笔钱打点了我们家,然后把空子推到了承建的公司,也就是你们家头上。我爸后来升了市长,那局长升了区一把手。如今东窗事发,一大堆人被双规,我们家被上面的人推出来做了替罪羊,一场车祸……我姓陆,我是那个陆国强的儿子。” 公交车上人稀稀拉拉地分布着,后排座位上只有他二人。因此,前市长“车祸”的真相被埋在了14路公交车“轰隆隆”排放的尾气中,只被这本不属于兴市的平头百姓沈秦箫所听闻。 陆野不敢看这张脸,眼中却已经含满了泪:“是我们家对不起你。因果报应,如今我被扫地出门,陆家分崩离析逃亡海外。我不敢求得你的原谅,只求能让我做一些……一些补偿,好偿还我们家的罪孽。” 从小被领养回来,那个和蔼可亲的爸爸总是教他要正直纯良,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哪曾想隔了薄薄一层肚皮,人便是里面一套,外面反着一套呢? 沈秦箫不知道怎样回应,他既不能设身处地地为这位“原主人”作出任何反应,又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便诸多置讳,同时在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难过。 冤有头债有主。 明明都是家族的孽,却要一个无辜的人来偿还。天地不仁,这世间因果真的好没道理。 陆野对着这张沈章的脸说完了留存在心底这么久的亏欠,然而却并不觉得解脱。这个人要真是沈章,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冲他发泄,或者用最难以想象的言语和动作攻击他。 可是他没有。他再一次怅惘地想:他不是沈章。 二人各怀心事,彼此相顾无言各自无话。直到公交车又一次靠站,广播放送后路人三三两两的进入了车子。 沈秦箫许是为了打断刚刚这一阵尴尬的气氛,于是伸出了手放在陆野垂下去的肩上,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兄长就是这样安慰他的。每次这样拍完,他都觉得很开心。 他想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关心。 而这头的陆野许是回过了神,于是把自己由于奔袭而汹涌的感情恰到好处的保留在日常水平,微微冲着沈秦箫一笑,然后坐了起来。 沈秦箫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陆公子,你脖子上那个吊坠……” 陆野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道:“哦,这个啊?是我成年的时候家里人给的,说是在哪个拍卖会上得来的。” 那是一个莲花形的玉坠,晶莹剔透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包裹着中央。中间本应该生长花蕊的地方空出了一个凹槽,于是心思巧妙的能工巧匠在此处做了一个环,这样将红绳系在此处,成了一件精巧的挂饰。 沈秦箫收回了目光:“挺精致的。我娶亲之际,也有这么一个东西,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跟这个挺像的。” 陆野:“那你心挺大,这也能丢。” 沈秦箫:“……” 陆野:“要不就是你不喜欢。这个正常,我们家以前也经常送一些莫名其妙老年人品味的东西。送又不敢送,拿着又跌份儿。最后这些东西自己识趣儿,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让我眼不见心不烦了。” 沈秦箫瞥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向另一侧飞速后退的窗外景色:“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丢了以后我一直很难过。” 56路公交车按部就班的行走在既定的轨道上,然后准备再接一波客,大腹便便地驶入接下来的桥梁路段。 果然,因为要通过的路段实在太长,停靠在这一站后人群明显以几何增量以沙丁鱼罐头之势塞入了本来很宽敞的车厢。好在陆野过了这桥,就能带着这两个拖油瓶在下一站滨江别墅区下车了,倒也不用在忍受多久拥挤的周边环境。 等到人上的差不多了,一声“咔擦”催促着车门关上了。司机油门一踩,带着一大车子惯性向前的人往桥上驶去。 陆野正准备打起精神,迎接接下来的硬仗——“如何劝客户放弃在5000块的预算下要求做一个喷泉景观”——就听见前方,传来了一阵骚乱。 遇险 车厢里原本非常嘈杂的分贝逐渐降了下来。或者也有可能是噪音源的情绪实在是太激烈了,因此整个车厢里面的人的注意力就都集中在了车厢头部——司机的身边。 集万千目光于一身的,是一位穿着与城市时尚潮流格格不入的大妈。她头发花白,脸上密布着岁月刻下的风霜,一只手已经紧紧的抓住了司机的胳膊,嘴里不停的叫嚷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司机,你开过辽!我要在刚才那儿下,你回切一哈,我要下车。” 公交司机按耐住脾气道:“刚已经停过了,你等下一站下。” 大娘不依不饶:“你回切,我要在那儿看我女儿,你回切。” 旁边有一位女大学生开了腔:“大妈,公交车是公共交通,有固定的线路,不能随便返回的。况且这条道是单行道,要回头也得等下了桥才能走回头路的。” 一旁的一位汉子也帮腔道:“老太太你等一哈嘛,等会儿下桥了再坐回来就行了。这桥长,还得有15分钟才到!” 城市有城市自己默认的一套秩序规则,而规则就是让人记在心里遵守的。而这位大娘明显并不是个熟知这一套规则的人。乡间田地,随走随停的自由过惯了,哪里习惯得了。她只当是司机嫌掉头麻烦,于是用手一边摇着司机的胳膊,一边继续不依不饶地冲着司机的耳朵高声喊:“那我不管,你给我掉头。” 司机急了,隐隐克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气,冲着大娘吼道:“这儿是单行道,单行道晓不晓得?哪门掉头嘛!” 大娘:“那你让我下切!我要下切!” 公交司机已经非常地不耐烦了,他甚至一只手松开了方向盘,摆动着被她紧紧抓住的那条胳膊,想要借此甩开她。 司机:“我把你甩到这儿,你又没得车回切。你下一站坐回去不就行了嘛,莫妨碍我开车。” “凭啥子我要多给一次钱嘛,你开门……” 双方都不能心平气和地交谈,导致的结果只能是无休止的争吵,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沈秦箫和陆野都惊讶于为什么没人拉住这位闹事的女人,然而他们正准备站起来,汽车就猛地向右一摆尾,他重重地冲陆野的方位摔过去。紧接着,周围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快刹车——” “啊啊啊啊啊!” “下面是水!” “要掉下去了——” 沈秦箫当机立断,拉起陆野,带着紧紧扒住他胸口的奥托就往前冲,冲到开窗处立刻把奥托扔了出去。还没等他和陆野跳出窗子,公交车就“噗通——”一声巨响,带着一车鲜活的生命,冲进了湍急的江流中。 此刻的陆野已经和大多数人一样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从小没认真学过避难常识课的现代人,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突发溺水,哪里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呢? 求生的欲望此刻驱使着人们不顾一切的踩着别人的身体向上游,人性的弱点总是在紧急时分暴露的淋漓尽致。而此刻完全懵了的陆野自然就成了他人的逃生浮木。 好在他手边有个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沈秦箫。尽管换了个现代人的身体,屏息的功夫还没落下。沈秦箫废尽了全力从那样一个仅通过一人的小窗口钻出来,回头就把已经快要坚持不住的陆野拉了出来。 陆野自小就是个货真价实的“旱鸭子”,能一分钟内在强大的水压下坚持不呼吸已经是求生欲给予的最大帮助了。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从那个窗口挤出来的时候,汽车随着水下暗流狠狠地一翻,陆野被其他人狠狠地撞了一下胸口,终于还是张开了嘴。 水流顷刻间强行灌入了他的胸口,挤占他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他立刻逼紧了嘴,可惜已经晚了。 陆野自暴自弃地想:“我就要葬身在这江中了么?”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肺部空气耗尽带来的窒息疼痛让他无比真实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这窒息感,竟有一点似曾相识。他闭着眼,在最后还留有一点意识的时候兀自想着。 然后,一片软软的东西撬开了他的嘴。接着,渡来了一口充满着他家薄荷味漱口水味道的气。这口气传得不疾不徐,不骄不躁。也许是求生本能,舌头带来软软的触感,舔舐压抑着下唇瓣,他隐约有些迷糊,又隐约有那么一点渴求,于是用尽仅剩的力气去索取那人给他的空气。 久久,分开。 他忍住眼睛的疼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那个拉着他手的人在水流暗涌的浮动下显得有点梦幻,不似平常那样拒人千里。 这一口气给了陆野些微的意识,奈何陆野这人类在陆地上呆的太久,早已经忘记了几千万年前的祖宗还是从水里来的,水下本能早就进化得干干净净了。因此沈秦箫这杯水车薪一般的一口气,也就够让他看清是哪个狗胆包天的宵小之徒敢在水下轻薄自己一个良家妇男。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沈秦箫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带着“战五渣”陆公子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岸。还没来得及撩一撩脸上纷乱的水,却赶紧放平陆野低头又准备一口气送过去。 “少庄主,”方才才挣扎上了桥的奥托不知道又从哪个犄角旮瘩里钻出来,半死不活地冲沈秦箫说:“你在做什么!” “把灯芯给我!”沈秦箫并不看他,只从河边拿起了一片锋利的页岩块,在左手上用力划开了一道口子。血不出一会儿就迅速蔓延了整个手掌。 “你救了他可是功亏一篑,那东西就在他身上!” “快!” 奥托看了地上不省人事的陆野一眼,然后往地上瘫倒下去。只见他的身上一下子泛起了白光,然后一只白色的“鸟影”就从猫的身上浮了出来。 那鸟头顶生着一簇长长的金色顶毛,身后有三条卷曲而柔软的尾羽,浑身布满了金光,十分刺眼,如同太阳的光辉一般。但细看,身上竟泛着青黑色,鸟身下面,竟生着三足。 金乌停在了陆野的肚子上,吐出了一颗金色的丸状物,用一口公鸭嗓子叫道:“这不是本体,你可要想清楚了。” 沈秦箫用那只沾满了鲜血的左手拿起了那金丸,然后紧紧一握。金丸一接触到鲜血的伤口,就似立刻被鲜血融化了一般,不出三秒就凭空消失了。 他深深地看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陆野,想用手去触摸他,却又立刻缩了回来。似乎是担心自己弄脏了他的那其实已经毫无血色的脸,说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他用另外一只手,解开了陆野衬衣上的风纪扣。这还得多亏了昨天脱大衣时候的预先训练,让他能稍微熟练一点地取出了陆野挂在胸前的那枚玉坠。 说来奇怪,他的手一靠近,这玉坠莲花就像是有了灵魂一般,开始微微发出温润的光泽来。沈秦箫将左手上的伤口对准了莲花的花心处,让一滴鲜血滴了下去。这血一接触到莲花,竟消失了。只是每一滴血滴上去,这玉就显得更通透了一分。直到它完全变得透明。 沈秦箫虚弱地咧了咧嘴角,笑道:“果然是你啊,阿——唔咳咳咳咳咳——” 他甫一出口,又不知怎么得,开始剧烈的咳起来,将那句没有说出口的称呼囫囵个儿地咳回了肚子里,然后把像玻璃一样的玉坠放回了原处。而这玉坠一接触到陆野冰凉的皮肤,立刻由刚刚透明的样子变回了原来的翠色。 那只鸟开口道:“灯芯已经归位。少庄主,我们该回去了。” 沈秦箫伸手拿起玉坠,用力一拉,就将恢复成原来样子的玉坠扯了下来。他伸手拍了拍躺在地上这人的肩膀,留恋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 “走吧!” 说完,他就倒在了岸边。 ? 陆野从没觉得自己身体这样轻盈过。 明明方才落水时才无比痛恨嫌弃自己因为日常肥宅导致累赘到想浮起来也浮不起来的身体,现在却感觉如果能忽略重力势能,他做一百个引体向上也不在话下。 他缓缓的睁开眼,结果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很微妙的空间里。 他脚上似乎是着陆的,但是周围的一切却在不停的前进。空间被扭曲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注1】,而这环的中央像是有了一个深邃却泛着灼目光芒的洞。陆野能感觉到,这洞明明在这空间里中央,却像是正在从内部一点一点的吞噬掉这样一个“莫比乌斯空间”。 像“奇点”【注2】一样! 而那“奇点”还在不停的压缩,似乎是还没有被压缩到他的“史瓦西半径”,因此还在不停的缩小。陆野此刻已经放下了刚开始担心的“我不是掉江里被淹死的吗这鬼地方又是哪儿”的想法,现在比较要紧的是,他待会儿又会被整到哪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 那个看起来就像个马桶盖子的洞? 陆野在出了一脑门子汗的情况下抽了个空想道:“做梦吧,我还不如咬舌自尽来得爽快。” 他转了个身想要离开,可方一抬脚,便发现自己踩了个空。 陆野:“......” 还敢有点更刺激的事出来吗? 可这世上的事儿吧,从来便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本来在极速下落的过程中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种失重一般的感觉,觉得在这样的重力加速度下,除非又掉下来一个倒霉蛋,否则不可能和他保持着相对静止的物理空间,因此他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无人打扰相对安全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加速度还带着自我喷射装置!没给他打个招呼,就自顾自地加了速。 陆野:“?”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快离心了,在天旋地转忍不住要晕过去的前一秒忍不住冲着这鬼地方吼道:“你这什么破灵车,漂移怎么光踩油门不带刹车的啊!” 他就这么理所当然地晕了过去,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见了。 这一大阵仗真的把他搞糊涂了。陆野以为自己恍若梦中:“我这是……升天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果然没有感觉! 所以他这真的是被刚才那一顿“灵车漂移”的骚操作给弄离心了!哪儿来的唯心主义,速速给爷退散! 陆野是站着晕过去的,顺理成章,他也是站着醒过来的。但他现在没什么心情吐槽自己跟马一样的睡姿,光是周遭这天花乱坠的光晕就已经让他头晕目眩了。他依旧没有被动逃出这个扭曲的“莫比乌斯空间”里,周遭还在被中央那个洞吞噬着的。 但是,还是有些微的不同。 刚刚四周只是一片敞亮而茫然的“五毛特效世界”,而现在这特效被投资方加了钱,显得具象化真实化起来。其中的证明就是—— 他能以肉眼看见这些如同“走马灯”一般的影像。 当然,这走马灯是个不知道哪个朝代的古董货,并且此灯的主人这一生,平凡得着实让人意难平。此小傻子脸上肉嘟嘟的,看着颇为喜感:穿着白色的小公子服,像个小肉包子,努力着想从仆人的怀里挣脱下地。 包子衣着不凡,想必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此刻正摇摇晃晃并带着一脸傻笑地冲人要糖吃,哪怕刚刚还怕生人怕得畏畏缩缩。等拿到了糖,就傻乎乎地用嘴去啃。 “好蠢。”陆野嫌弃地想。 小肉包子一边吧唧嘴一边心满意足的又回到刚刚仆人的怀里,然后随着仆人给抱着回去,这“放映机”就放映完毕了。 再开机,小肉包子已经长成了总角稚子的模样,变成大肉包子了。 此时地界换成了一个繁华的集市,各式各样的灯笼挂在集市的铺子前,铺子里传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此夜,是上元节。 小肉包子长成大肉包子,长得还挺可爱。提着一个兔子灯在灯会里穿梭来穿梭去的,像动漫里一个等身的娃娃,一边笑一边还回头嬉笑身后那些跟不上的仆人。 所以当然顺理成章地走丢了。等包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黑黢黢的坊间了。 这么小的小孩子,能有什么镇定自若的心气呢?包子一下子就害怕地哭了出来,涕泗横流得让陆野这个看客都觉得有点可怜。 小孩子喊着:“呜呜呜阿箫怕!二哥,徐伯!你们在哪儿呜呜呜……” 小孩子手里紧紧地抓着兔子灯,好像这似乎能给予他勇气似的。 下一秒,他就向前扑到了什么人的身上,然后一把抱住他的大腿,呜呜地哭着:“二哥,阿箫怕。” 剧本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陆野被放在这样一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一头雾水的看完这一系列“电视连续剧”,忽然凭空生出了一点气闷。他有点生气的跺了跺脚,发现这地竟是软的。 他忽然回过神来,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事。结果回头一看,瞬间懊悔自己这心大的毛病真的害死人啊! 这吞噬人的大马桶可还抽着水呢! 还没等他能做出什么补救的措施,他就被吸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 【莫比乌斯环】一个充满哲学性的环,该环没有里外之分,是一种想象形态 【奇点】黑洞的中心 山雨 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清明踏青的好时节。 京城自入春以来一直绵绵不绝的阴天以后,终于迎来了天元二十年头一场春雨过后的暖日头。 京郊踏青赏玩者络绎不绝,整个朱雀大道上车水马龙。 蜗居在京城一整个寒冬的达官贵人们觉得自己快被屋子里的炭火熏出了棺材味儿,车马争先恐后地奔着西山头那几处曲水流觞的亭子前去,势必要在争抢席位上夺一个头筹。 城墙外已是花红柳绿,这繁华京都却似是被花神给遗忘了。除了皇宫里用暖房催出来的盆景以外,各大世家庭院里的新柳和素馨竟像是没睡醒一般。 满大街都是马蹄哒哒,倒也不负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美名头。 城门拥堵着各种豪门马车。人微言轻的官属人家碍着面子,表面上假惺惺地谦让位高权重家的家眷;实则在心里不知道扎了几回小人,念念有词着“摆什么架子,我家老爷明年就把你从位置挤下来,神气个什么劲儿”。 纷繁杂乱,好不热闹。 正是这城门口的官兵忙得心惊胆战,兢兢业业,生怕这出城顺序处理得不好得罪哪一家权贵给巡防大人找事给自己添堵的当口上,远远从城外十里那处山坡折柳亭上,传来了一阵尘土飞扬的动静。 一对人马喧嚣着从小山丘上而来。 其首的是个中年人。 他一身甲胄加身,头盔英武。 驾着一匹红棕色的战马引着后面一长串的队伍,正全力往这城口冲过来。 远远望去,这中年人顶上青天两侧各竖着一面旗子。左边那个用金线绣着一个“梁”字,周围五爪金龙盘虬卧龙簇拥着;右边那个,旗子稍微小了那么一点,白色大旗上用玄线绣着一个“秦”字,边缘印了一只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雄狮。 这字银钩铁画、刚劲非凡,委实很让人钦佩,让人不由得猜测,写此字的主人定然是个胸有丘壑的人物。 离城门口还不过十里,马蹄的呼啸声已经震得城门口这些煊赫家眷高门贵女紧紧地抓住马车内侧的扶手一刻也不敢松开,生怕被这地动给震出车外失了仪态。 守城的官兵实在太熟悉这面旗帜以及这浩浩荡荡的大阵仗了。 不过虽说每年都得来这么一次,今年这也太急了些。 巡防营陈大统领暗自纳闷:“都快到城门口了也不见停下来整肃军容,这是边关战事又吃紧了?” 哨楼处的士兵急忙鸣金锣放长哨:“朔方节度使回京述职,速速清理城门——” 方才还拖拖拉拉安排各世家家眷出城门的士兵此时一个激灵应声而动,赶紧驱策着大大小小的马车靠边,给这“国之栋梁”让出一条“紧急通道”出来。 刚通出一条道来,军队就已经开拔到了城门下。 中年人对着城门上没放下纳闷的陈大统领一拱手说了声“有劳”便引着军队鱼贯而入,硬生生把陈大统领刚酝酿好一张讨好脸准备的一番“沈将军一路从西北赶回京城,舟车劳顿才是辛苦了”云云一类客套话堵在嗓子眼里,差点没活活憋死。 一进城门,中年人一抬手,身边的副将立刻策马上前来:“将军。” 中年人吩咐道:“带弟兄们回西郊整顿军容,各参将时刻待命,整理文书,两个时辰后随我进宫述职。” 副将迟疑了一下,问道:“您……” 中年人道:“我先回一趟国公府,别走漏消息。” 副将领命:“将军放心。” 随即,几个副将兵分几路,带着各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前往西郊大营。中年人马头一转,朝着东边而去。 刚走了没几步远,却听见后面传来了一声:“二哥——等等我!驾!” 中年人一回头,一个约莫二十岁的男子正扬鞭纵马疾驰向他赶来。 男子身着一袭素衣,腰悬一柄黑布包裹着的长剑,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身后跟着四个仆从,一行五人竟俱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江湖打扮。 “我从北郊外就看见你了,一路可叫我好赶。吁——”年轻一点的男人好不容易止住马儿俯冲的惯性,缓下来笑道:“你也不怕进城的时候,让巡防营误以为朔方战事又吃紧了。” 中年人眉头一直紧锁着,等他这弟弟并肩赶上也没见一丝缓和,怒气冲冲地说:“这我能不急嘛!大哥这是做得笔什么糊涂买卖。父亲也是,竟然任着大哥拉着咱家这一大口子人往死胡同里冲!嫌风不够大,还来添把火!” 年轻男子闻言,也是拧起了眉:“此次御林军哗变委实吓着了那位了。我远在江浙一带,听着坊间传闻都暗暗心惊。” 中年人一横头:“都传到江浙一带了?” 年轻男子苦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中年人握紧了手掌:“所以此刻才正要蛰伏啊。咱们家这么多年一直韬光养晦,临到这最关键的时候,大哥怎么就沉不住气了呢。” 年轻男子顿了一顿,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二哥,你有没有试着劝父亲,别往这一摊子浑水里面搅和?” 中年人一僵,随即长叹一声:“大哥有心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何况还以母亲为依仗。我与你就算不愿意,有用吗?” 转念又是一急:“不管怎么说,大哥这步棋兵行险招,走得也太冒进了。笙儿……笙儿才多大!” 年轻男子跟着叹了一口气:“我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这婚事听说是皇上敲得板子。天子荣宠,不可推拒啊!” 中年人:“有福气拿,也要看有没有命享啊!这么一来,这朝堂上可不就咱们家在风口浪尖儿上了么!大哥明明知道我的境地,这是逼着我分门立府避嫌啊!” 年轻男子斥道:“二嫂嫂走得早,你如今又一无所出,这当口你怎么出去立府,大哥他又何尝是这个意思!” 中年人一哂:“一无所出?哼,你看着吧。我待会儿进宫述职,家里指不定要接什么烫手山芋了。” 年轻男子听出他话里有话:“怎么回事?” 中年人示意他附耳过来:“我从朔方回京时接到了一道密旨,你八月去江浙一带接亲,说不定就给我领个儿子回来了,你以为这次父亲让你从天姥山大老远地赶回来是干什么的。” 年轻男子猛地拉住缰绳:“这是,这是……” 中年人闭了闭眼:“虎毒不食子啊!废太子在皇上的心中分量不低,人死了,这感情可还在呢!咱们家……今后这路可不好走。” 年轻男子沉思了良久:“这事,父亲和大哥知道吗?” 中年人:“不知道,知道也晚了。咱们家已经绑了一条船了,可没有再上一条的规矩,这龙王爷可不答应啊。” 他转头慎重的冲年轻男子道:“老三,此事你知我知,切不可再让大哥和父亲知道。不出今晚,皇上可能就会密旨宣你进宫了。你抽身而去,为咱们家早做打算啊!皇上这一手,可真是……唉!” 年轻男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随即,二人不在多话,并肩向前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 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映入眼帘。府上匾额上书“秦国公府”四个大字,同方才那中年人麾下大旗同出一人手笔。 端得是遒劲有力,刚劲非常,一看就知道定是出自沈家那位声名显赫的秦国公沈弘之手。 方圆两百亩全部收归麾下,五层台阶向世人宣告着,此地乃是钟鸣鼎食的煊赫之家,闲杂人等不可随意上门叨扰。 封号为“秦”,一代公爵,一字并肩,这可有点说法了。 京城地处三秦之地,却将一地封号封给了一个同皇家没有血缘的异性王,这天大的荣宠,让人拿着就不免心惊。 当今圣上虽说是个仁慈的性子,可再顺毛的虎那也是虎啊。 年轻男子看着自己家门口这气派的大门,预想接下来的事情,只觉得如履薄冰。 正在这时,国公府的大门打开,两个小厮迎了出来,同时冲府里喊道:“快去禀报公主和国公爷,将军和三公子回来了。” 二人翻身下马,却见清宁长公主已经出来了:“寒溪,寒潭啊,来快进屋!” 沈寒溪和沈寒潭同时一改方才的晦色,笑脸相迎:“母亲安好。” 清宁长公主高兴极了:“好,都好!” 话音刚落,府里头就出来了两个人。 一个人鬓染微霜,可器宇轩昂。 步履间竟还能看出年轻时候征战沙场的决断杀伐,这气度就端得起“国公”这份荣宠来。 另一人,约莫三十二三岁,同方才怒气冲冲的沈寒溪倒是一般大小,身着蟒金襕衫,毳冕加身,头戴三梁进贤冠,一副三品大员的派头。 沈寒溪一看,就知道他这大哥沈寒林,方才才从翰林院下来。定是知道了他这一母同胞的二弟和三弟要回来,才请了假回来的。 二人拱手:“父亲安好,大哥安好。” 沈弘沈寒林赶紧一人拉住一个。沈寒林笑吟吟地说到:“安好,安好!一家人这么多礼。快,快进府。老二老三一路马不停蹄,回来定是饿极了。” 沈寒潭赶忙抬脚一口答应:“可不是!江浙富庶地,花团锦簇天,就是这饮食吧太不合人胃口。我待得这些天,嘴巴可就都淡出个鸟了。快快给我下碗面,多放辣啊!” 沈寒林敲了他一脑袋:“都要成亲的人,嘴上怎么没个把门的乱说。母亲可还在这儿,看父亲不打断你的腿。” 沈弘最是偏爱这小儿子,老来得子最是心疼:“该打!在家多待几天才不打!” 沈寒潭赶忙笑着逃进屋子。 沈寒溪也方要笑着跟进屋,就听见沈弘叫住他:“寒溪。” “父亲。”沈寒溪转过身,面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 “用过饭后你要进宫,走之前先来书房一趟。” 沈寒溪心事重重地用完了饭,到沈弘书房前站定。 刚准备敲门,房内人已经开口说道:“进来吧。” 沈寒溪:“……” 父亲老当益壮,耳力不逊当年啊! 他微微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决定违背圣意先跑回家一趟,可能是一步下策,然后定了定神,抬脚走了进去。 刚一坐定,沈弘开口了:“圣上要你不要回府直接进宫,对吗?” 沈寒溪:“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沈弘叹了口气:“皇上的制衡这一手惯是炉火纯青,我们家也是箭在弦上了。你照皇上的意思去吧。” “不过那个孩子,要成为沈家的助力。” 沈寒溪闻言,立刻明白此话的深层次含义,当即脸色大变:“父亲!我们不能掺和进去了啊!沈家......沈家已是风中累卵,经受不得大的变动了啊父亲!” 沈弘长叹了一声:“皇上逼两边掣肘,用沈家做了一个平衡木,你大哥他也是身不由己。你自我手中承袭兵权,寒林在朝堂之上也不容易。事到如今若非不得已,又怎么会选了燕王这么个一看扶不上墙的东西。皇上这一步,既是在敲打沈家,也是在保沈家。” 沈寒溪还欲再说:“可梁……” 沈弘一口打断:“住嘴,这是皇上的心病,以后不要在提了。你管好你的西边,将来等这孩子来了,好好抓在手里控制住。” 沈弘的眼睛放出了精光,凌厉地看向沈寒溪:“他就是沈家最后的退路。” 沈寒溪:“……是。” 半炷香后,沈寒溪前往西郊大营带领一干将领进宫面圣,深夜方归。 一月以后,又回到了西北。 八月初三,沈寒潭前往浙江天姥山迎娶杏林世家秦家大小姐秦飞霜回京。 沈寒潭一路上接亲接得实在是太波澜不惊了,简直都有点怀疑他二哥沈寒溪几月前说得那个事是在诓他。 从江浙一带往京城走,一路上本来走河南道,取道陈州。 但临走时,沈弘却把他交到了书房,让他这一路上增派一倍的人手,甚至把听音阁的暗卫也带上,走淮南道取道庐州,从金州入关。 沈寒潭想起来沈寒溪说的那句“切不可让父亲和大哥知道”,心里隐隐觉得此事说不定父亲已经知道了。 那么,此时他明则接亲,实则却在圣上和父亲的暗示下去接这个神秘的孩子,会给他们家带来什么呢? 沈弘让他带上“劫音”,是预料到了这一路上会出什么事吗? 还有,河南道往北走必要取道太原府,那可是齐王和宁远侯一系的地盘。 齐王和燕王同气连枝,依他们沈家如今这情况,应该是和燕王坐在一条船上了,父亲又是在防备什么呢? 二哥身为朔方节度使,掌管西北大政;大哥过几年说不定也要入主内阁。这个孩子一来,本来就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他们家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故呢? 这孩子,到底又是什么人呢? 难不成是……皇家的人吗? 沈寒潭越想,越觉得前路一片迷茫。 这山雨欲来,风起云涌的京城,他实在是厌烦得不能在多了。 他出生时,家里两个哥哥已经十岁有余。家中顶梁柱由大哥二哥顶着,将来大哥承袭父亲爵位,二哥掌管着兵权,他自出生以来就是个闲散人。 手里拿着听音阁本是十分厌烦,如今又身不由己地被扯进了皇家秘辛。 让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被关在金丝笼的鹰,整日里看着京城里每处的风吹草动,但是却投鼠忌器,不能动身前去一探究竟。 他想:也是个苦差事啊!过几年,索性脱了这些俗事,和霜儿一起浪迹江湖,也好过在这阴暗的京城里搅动风云。 至于家里,一文一武,正是严丝合缝的默契。 想到这儿,他回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即将过门的妻子,只觉得人生圆满,简直要生出现在就撂挑子不干的想法来。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诚然不假。 而此刻,秦飞霜正好探出头来看看此刻已经行至哪里,距离金州城还有多久。 二人视线一对,俱是双双别过头赶紧错开。 秦飞霜出身浙江天姥山杏子坞,是全大梁有名的国手杭州秦家的爱女。 秦家在江湖上也是个颇有威望的名门望族。沈寒潭十七岁游历江浙一带,与秦家大哥秦飞霖不打不相识,也由此结识了传说中鼎鼎有名的“飞霜圣手”。 一来二去,美人配英雄,实乃佳偶天成。 秦飞霜尽管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但那份江湖儿女的不拘小节却是刻进了骨子里。此刻做女儿家作态,除了羞怯无作他想。 秦飞霜身边的婢女翠玉见自家主子如此,不由得调笑起还没过门的准新姑爷:“姑爷放心看,看一眼也不会少一眼,日子长着呢!” 秦飞霜一个橘子就丢了出来:“话多,到了京城抄一遍《伤寒论》。” 翠玉佯装大惊小怪:“久闻长公主伤寒缠身,久病难出。小姐这份媳妇礼准备得可是用心良苦。” 秦飞霜正待说话,沈寒潭却惊喜地驱马走到马车车帘边,嘴里止不住的高兴,小声道:“那就,有劳夫人,给母亲瞧瞧了。” 秦飞霜:“……” 这登徒子,她还没过门呢! 叫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正当这迎亲车队吃自己主子的狗粮吃到齁之时,只听“咻——”的一声,一支箭直直的射来,目标竟向着马车里的人。 沈寒潭反手一抽剑挽过一个剑花,对着箭一劈,那支箭登时从中间破开,一分为二,身首异处“瘫倒”在地。 沈寒潭敏锐地看见了劈开的箭翎,心里一动:“来了。” 他对着车队一喊:“家将留下保护好秦小姐,其他人跟我走!” 说完,便领着护卫向林中放箭处冲了去。 而待他匆忙拨开树丛看清眼前的景象,却登时僵在了原地。 托孤 林子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到处都是血迹,和刚刚沈寒潭一剑劈开的那种箭。唯一的活口,是一个靠坐在沈寒潭正对面老槐树下的中年人。 这中年人约莫四十岁。一身锦衣,发冠虽然凌乱不堪,可是还能看出最开始的样子合该是一丝不苟的。 此人身量魁梧挺拔,高大威猛。虽然已经浑身是鲜血淋漓的伤口,可是坐姿不见一丝颓然,依然保持着腰杆挺直的样子。腰间,挂着一枚用黑绳子穿过,雕龙画凤的玄武石片。 沈寒潭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挂着的这枚石片。 他很熟悉这东西。听音阁还没有独立出来时,每个人身上都有这样一个专属于自己,用来辨别身份的石片。 这是个暗卫。 沈寒潭小心翼翼地走近这个人。他知道,这个人尽管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但是在他接近这人五步范围之内,此人定会瞬间拉响早就缝在腰间的火|药筒,同妄图接近的人同归于尽。 无论来的人是敌手,还是救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这是他们一贯以来的作风。 沈寒潭在离老槐树七步之远的地方站定,然后将手上的剑丢在了地上。 身后有几个黑衣侍从一见自家主人丢下了剑,立刻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了身后腰间别着的一个竹筒上。似乎此人有什么异动,便立即取出竹筒来做些什么。 而这个中年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看似手无寸铁的沈寒潭,眼睛满怀着戒备和警惕,并没有因为他丢剑这一惯常的示好动作而放松下来,反而将手放在了沈寒潭一直盯着的腰间。 沈寒潭在心里暗暗赞叹:“此人并非简单暗卫。” 他在这一场无声的来回中瞬间明白了许多事。事情并没有按照既定的安排走。本来应该由他接应的人手,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全军覆没在此地。 地上的尸体腰间全部挂着玄武石片,看来不是遇上了什么顶尖的高手,便是有了内讧,糟了背叛。 “又或者,”他嘴角微微一嘲,想道:“是被安插了什么人呢?” 他在那晚密诏入宫时,接到的旨意是:在路上准备演一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戏份,顺理成章地接过那个即将成为他侄儿的孩子,带回沈家。 可是现在,有人代替了他的位置,先一步做了这“仗义”的人。那么,这个仗义的人又是哪一方的人,他安得,又是什么心呢? 堂堂暗卫都能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也难怪一国太子都能被莫名其妙地安上“谋逆”的罪名了。 沈寒潭定定地看着这个中年人,中年人也一直未曾眨眼地盯着他,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沈寒潭一笑,突然扒开自己的左肩头,露出了自己锁骨上方的刺青。 一块“阳炎”图样的黑色刺青。 中年人当然看见了这块刺青。他把放在腰间的手缓缓移开,然后放在了地上那柄血迹斑斑的剑柄上,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沈寒潭。 沈寒潭心道:“他还没放下戒备。窝里反么?” 他尽量放下语气里的嘲讽,开口道:“大人辛苦,不知‘玉石尚在何方?我等奉命前来接应,请大人移交吧。”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儿,拿起剑支撑着自己站起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黑瓷瓶,将里面的东西一口饮尽。然后用尽全力纵身一翻,突然身轻如燕一般,翻上了枝桠丛生的老槐树。 沈寒潭眼睛一眯,心道:“死士。” 他刚刚喝的药,既能给他瞬间的力量,也能不出半天,便要了此时已经虚弱到站都站不起的他的命。 非死不饮,死前还要榨干最后一丝骨血。委实没有人性的组织。 中年人不一会儿便翻身下地,手上抱着一个约莫三岁的男童。尽管这中年人身上已经是伤痕累累,但这男童的身上,却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衣冠整洁,总角未乱,就连背上背的包袱,都没有太多的褶皱。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与这周围的环境实在是显得格格不入了些。只除了双眼中满满的泪,和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也没能抑制住的些微呜咽。 沈寒潭熟门熟路地问道:“‘替代’呢?” 中年人身形一僵,低下了头,手紧紧地抓住了一旁的老槐树干,良久才出声。 他的嗓音沙哑,不知是本来就是这样,还是因充了血导致的:“已经用掉了。” 沈寒潭看到这幅样子,心里一片了然。他向中年人拱了拱手,又想到此人命不久矣,便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大人辛苦,还请交与我等。” 中年人放下了他抱在手上的三岁孩童。那孩子的手紧紧地抓着这可靠之人的臂膀,不肯撒手。 中年人单膝跪下,用只能他们三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殿下,臣幸未辱命。此生长远,望您此生珍重,不要……不要枉费侧妃娘娘和皇上的苦心。” 那孩子只是呜咽着摇头,却并不说话。 沈寒潭看着这孩子,心里微微感叹:“三岁就要经历了这样的事啊!我三岁的时候还在干嘛来着……哦,没心没肺地抢二哥的吃的!” 他听见了那声“殿下”,心中已经了然此子身份:废太子——现无声无息下葬在皇陵里头的梁王——其实有一个身份低微的私生子养在太子侧妃名下。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沈寒潭朝着孩童深深鞠躬,同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微臣救驾来迟,皇命在身,请小殿下,恕臣不跪之罪。” 那孩子看了他一眼,眼中却饱含着责怪。 沈寒潭看懂了,他在责怪他们没有早点来。 沈寒潭心里微微有些吃惊地想:“看来这东宫的土确实不同凡响,孩子才三岁,就如此能使眼色了,早慧得有点不像话。” 他心里想着,嘴里却赶紧告罪:“微臣失职。” 然后,沈寒潭走近二人身旁,递出一只手,道:“请殿下跟我走吧。” 那孩子良久,才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他,但另一只还是紧紧地抓着中年人的衣摆。眼中的泪已经在眼眶中存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中年人一看,立刻低下头道:“臣惶恐。”然后他站起身,朝沈寒潭一拱手:“拜托大人了。” 沈寒潭抱起这孩子,朝着趔趄着支撑自己的中年人道:“分内之事,大人放心。”中年人一沉吟,又附身过来贴耳说了一句:“在下多言,请大人转告上头,莫步了在下的后尘。” 沈寒潭眸子一缩,他没有听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他定定地看了这个中年人一眼,然后微一颔首,转身而去。 这孩子趴在沈寒潭的肩头,看着缓缓跪下恭送他离去的中年人,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心里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了。沈寒潭眼睛瞥了一眼这孩子,在心中长叹了一声,想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肯为奴才落泪的主子,这样的天潢贵胄,以后想必是个慈悲明善之人。今后入了我沈家,再怎么也不算件坏事。”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走到方才一直按兵不动的家将侍卫中,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今日之事,乃本少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良善之举。方才的中年人路遇恶贼宵小,命不久矣,已经将这孩子托付给我。诸位心底有个计较说辞,此后便给我烂在肚子里。若以后让我听见了什么多余的风声......” 众侍卫方才并没有听见他们三人的对话,对这番情景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而且此地境况惨烈非常,实在是让人心中悚然而立,于是纷纷应声:“奴才不敢。” 沈寒潭满意的点点头,先朝刚刚那几个黑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然后又对着众人道:“随我回去。” 除了黑衣侍卫不动以外,其他人都跟着沈寒潭一起,向原处走去。 秦飞霜在马车里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心里头早已经如同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一般了。 好不容易听见沈寒潭众人回来的动静,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唤了翠玉:“去,把三哥请过来。” 沈寒潭与她初识化名“沈三”。因此哪怕二人已经相识这三年之久,还是以“三哥”“霜妹”相称。 沈寒潭走到自己的马前,然后问手臂里的孩子:“今后之事,微臣方才已经同殿下讲明白了。入了沈家,还请委屈殿下从此隐姓埋名,换种身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此后微臣的家,便是您的家了。” 那孩子已经止住了啜泣,从善如流的回道:“不必叫我殿下了。” 沈寒潭:“是。” 那孩子顿了一顿,又问道:“他们不要我了,对吗?” 沈寒潭:“他们有自己说不出的苦衷。”孩子沉默,许久都没有说出话。 沈寒潭有心打破这沉默,找了个话:“咱们现在要回京城,你是要骑马还是坐马车。” 那孩子看了看他,毫不客气地回答:“你太粗俗。” 沈寒潭:“……” 他说完其实就后悔了,自己都还没看过他那没过门貌美如花的夫人的新婚妆,倒先叫这小子占了便宜。 还有,他这皮相和举止,可是全京城公子里数一数二的,粗俗? 还好翠玉恰到好处地过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然他就要忍不住欺负小孩子了。殿下也不行! 翠玉:“公子,小姐请您过去。” 沈寒潭蛮横地把他一举,把轻如鸡子的小孩儿扛在了肩上,气冲冲地说:“嘿,我还就粗俗一回给你看看!”说罢,就气呼呼地向马车走去。 秦飞霜等了半天,先等来一个孩子进了马车。 车外的沈寒潭不走心地解释道:“半路捡的。他遭逢山贼抢劫,家人俱亡。仆从托孤于我,江湖人行侠仗义,不可见人危难而不施援手。霜妹,让他跟着咱们吧。” 秦飞霜悬壶济世,素来一副菩萨心肠,何况这孩子眉清目秀,举止有礼,进了马车也规规矩矩的坐在里面,并不到处张望,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她问:“三哥是想,收这个孩子为义子吗?” 沈寒潭大大咧咧地说:“我刚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塞给二哥!自二嫂嫂病逝后二哥一直无心续弦,膝下又没个尽孝的,岂不正好便宜?他会答应的。” 语气里根本听不出来,这是早就计划好的。 秦飞霜不疑有他,看着这讨人喜欢的孩子想了一想,答道:“我看着他,也实在心生欢喜,便也收他为徒吧。他身量单薄,以后恐体弱多病。听闻二哥常年征战沙场,家里没个照应。我教他些医术,也好照顾自己。” 秦家医术可是冠绝天下,沈寒潭不由得微微嫉妒:“小子,便宜你了。” 坐在马车里的孩子似乎是专门为了气他,从善如流地大声拜谢:“请师傅受徒儿一拜。” 沈寒潭:“…….” 秦飞霜倒是惊喜不已。这孩子明明才三岁,行为举止竟如此得体,实在是聪慧有加。想来家中定是书香门第,实在是可惜。 她心里越发欢喜,便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寒潭一愣:“坏了,忘了这个。他可别说漏自己姓李啊!” “李”姓乃皇姓,天下皆知。 这孩子从容不迫地回答:“徒儿姓陆,单名一个‘野。龙战于野,陆野。” 养子 时间退回到三年前—— 天和十七年。 沈寒潭年方十七,正是初承听音阁没多久,下江湖游历在天姥山惊鸿一瞥“飞霜圣手”的时候。 那年中秋,他正忙着在海外蓬莱仙岛上赏景打架疗伤追老婆,无暇回京同家人团聚。累得新任听音阁下属监听机构首领——“掠音”队队长刘恪把在江南一带寻他寻了整整一月,才在蓬莱千岛中的一个名叫“东福岛”的小岛上找到自家阁主的踪迹。 待刘队长把七八月的消息告知他时,已经九月中旬了。 沈寒潭接过消息,哂道:“嘿,第一条便是东宫的丑事。我朝这位太子殿下,委实有当今的风范。” 大梁的太子乃天元皇帝的原配皇后所出,自皇后过世,皇帝便加倍疼爱这唯一的嫡长子。 倒不是说大梁这一位皇帝对发妻有着多少深切的怀念和她走后的悲痛,否则他们沈家也不能够往后宫塞进去一个国色天香圣眷正浓的沈贵妃了。 只是在这皇帝的几个儿子中,只有太子最像皇帝,最有皇帝年轻时候的风范。 说得好听点,叫多情且和善;说难听点,就是好色又无能。 天元皇帝也不知道脑子里是怎么想得。 这历朝历代的皇帝选下一任的皇帝都是能者居之或者择优而录。最最不济,起码还要看看人品吧。 他就不,他觉得哪个儿子最像他,今后一定最有出息。 皇帝可能是对自己太过于自信,信了白马寺那群和尚“圣上千秋百年”的长生鬼话,觉得反正自己还能在这江山社稷上再坐个百八十年,便也不怎么担心儿子们的人品问题。 上梁都如此昏聩,那泱泱朝堂里头的“下梁们”,还能有什么诤言谏骨呢? 自皇帝改元天元,元年伊始,这大梁朝堂就江河日下,是一天不如一天。佞臣横行,权臣当道,别说官员了,就连皇城根儿脚下石狮子的嘴巴里,都能掏出太监们中饱私囊的银子来。 当然,皇帝早年确实颇有手腕。他做出了一系列安定天下,抚恤百姓,减税免役的政绩,不然这百姓早都揭竿而起,直捣黄龙了。 难就难在,这人一老就特别奇怪,不仅固执,还不服老;又不服老,又觉得自己劳苦功高,这天年自己颐养得是理所应当。 又不放权,又不作为,还染上了每一个亡国之君都有的好习惯——听戏。 拜皇帝这股极力推崇文化娱乐事业的行为所赐,全大梁百姓上行下效。京城里头东市坊间的三教九流里,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戏班子。 不说皇宫里头的御用伶人,就东市那个稍微有名头的旦角儿,唱一场下来的打赏钱都够普通人家一年的米面钱了。 好在文官羸弱,可武将强硬。 自大梁开朝以来,地方节度使权力登峰造极,藩镇割据,养私兵之风盛行不减。皇帝也是心大的不行,竟然让藩镇节度使们自己掌握着兵士们的生杀、赏罚、升降等权利。 大梁八个节度使区早都传言着这样一句话——“为之其将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 八个节度使中的翘楚,就是秦国公沈弘的二公子,皇帝的亲外甥,朔方节度使沈寒溪。 许是这亲戚关系实在太近,沈家等等一干世家文成武就,天元皇帝自觉高枕无忧,在含元殿里头唱戏唱得是风生水起。 文有内阁,武有亲兵,他自认为为天下操.了大半辈子的心,是该坐在龙椅上理直气壮地享享当皇帝的清福了。 老子耳提面命,儿子自然也知道怎么行事才能讨父皇的欢心。 太子自小在宫人和伶官耳濡目染之下,与他父亲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三天两头尽干些荒淫无度的事,来寒朝廷上这些为数寥寥的忠良们的心。 比如沈寒潭手上这个—— 太子除夕夜里在丹阳殿宠幸了一名伶人,伶人私自产子被皇家知悉,孩子抱回皇宫伶人赐死。 伶人中秋产子,恰逢太子侧妃郭娘娘流产,这孩子就顺理成章的记在侧妃下抚养。 东宫里头乌糟糟的事数不胜数,就连那莲花池里头的王八脚丫子里,都不干不净地藏着一斤污泥。 沈寒潭对这些事自是一清二楚。 唯一要说这出淤泥而不染的,也就是这个贤良淑德的郭侧妃了。 郭侧妃的父亲翰林院正郭大人,虽不是什么显赫门楣,倒也书香鼎盛,清名满庭。当年皇后在世,给他这不着调的儿子攀了这么一门亲,真可谓是愁断了头发一般得用心良苦。 奈何太子委实太不争气,郭小姐琴棋书画深明大义他是一点儿没看上,反倒是熏心看上了郭小姐清水芙蓉一般的样貌。 太子妃育有二子,且母家显贵,自然飞扬跋扈。 这孩子养在郭侧妃身旁,尽管吃了些苦,但在沈寒潭看来,近朱者赤,倒并不是件坏事。 奈何太子一朝倒台,竟然只偷偷摸摸留下了这么一个血脉,着实令人唏嘘。 话又说回来,这么一个无心朝政,整日在东宫荒淫无度的人,哪里有那个骨气从他老子手上夺权“谋逆”呢? 朝堂上凡是脑子好使一点的,都能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更别说坐在龙椅上曾经再怎么也杀伐决断过的那位了。 所以,太子领着御林军冲进通天门太极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来抢他老子的椅子的。 奈何不知是被哪个弟弟拿来当枪使,这杆“枪”当得委实也太糊里糊涂心甘情愿了。 沈寒潭坐在马背上,当然听见了陆野那声“龙战于野”。 他微微眯了眯眼,忽然觉得这小子虽然身体里流着梁王的废物血,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他们李家人天生的帝王心。 这样一个三岁的稚子,被教出这样的举止和心气,想必那位郭娘娘定然功不可没吧。 当然,他再怎么怀疑再怎么好奇也不可能想到,这位三岁稚子的身体里,承载这一个比他还大三岁的成年人的灵魂。 陆野自在那个“马桶盖”里失去意识以后,就根本不知道自己将会被那鬼地方怎么玩弄了。 待他醒来,就发现自己“穿越”了。 也是稀奇。 遇上一个古代穿越到现代的怪人不说,自己还反穿了一把——跑到他沈秦箫的地盘上来了。 他们这是在参加某卫视那个叫《变形记》的综艺节目么? 还确确实实的“变形”了。 他成了一个婴孩,在东宫的血雨腥风中心惊胆战地活过了前三年。 除了侧妃娘娘给他的庇佑以外,没有获得过一丝温暖。 而那个一路护送,拼死保他逃出生天的中年人,是他那仅仅见过两次连面也没记住的皇爷爷送来保护他的。 他由着出身的缘故,被他那太子父亲厌弃。 这三年除了在除夕夜里进过两次皇宫面圣以外,其余的时间都被关在别院里由侧妃娘娘教读诗书礼仪,学那两个嫡哥哥学得东西。 东宫众人将他当作是东宫之耻,是太子被人攻讦的把柄。 因此见过他的人寥寥,倒也没承想因着这个,反而救了他一条命。 对于他来说,淡漠的皇家人就和抛弃了他的陆家一样,让人心灰意冷到根本不想靠近,还不如那短短半月带着他东躲西藏的侍卫们来得有感情些。 所以,他很快就适应了中年人在路上告之于他的新身份。 只不过没承想,自己竟被托付给了沈家。 “这个沈家,”陆野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那晚沈秦箫说的话:“就是那个最后因为燕王谋逆,举家倾覆的京城沈家么?” 陆野叹了口气,自己这是才出龙潭又入了虎穴啊。 秦飞霜看着这孩子年纪轻轻,却像个成年人一般的哀声叹气,不由得忍俊不禁:“常言道三岁看老,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徒儿因何叹气?” 陆野在大学里那“风云人物”的名号可不是白来的,当即显露出伤心的样子,朝着秦飞霜拱手回答:“徒儿思念家人,思之过往,又恐及来时。心中畏惧难受,是以叹气。” 秦飞霜一听,当即心都软了。 她觉得如此进退得宜,举止得体的一个孩子,明明乳臭未干都不能照顾自己,家中竟遭此横祸,实在是苍天不公。 她以一颗良善之心将心比心,竟忽觉感同身受,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好孩子,我既收了你为徒,又姑且算是你的三婶,咱们便是打折了骨头连着筋脉的亲人。婶娘出身江湖,家底不曾托大,倒也算上殷实。你未来义父家中,是国之肱骨。今后跟着我们,也算是有好日子了。” 如此,便将她所知的沈秦二家的境况,一路上都告与了陆野。 这一路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敌人自以为抓到的“替代品”是真“玉石”,或是因为沈寒潭人手实在充裕,待陆野搞清了情况,他们已经从金州风平浪静地入了关,抵达了京城。 因在城外稍作了休整,辅一抵京,秦飞霜就入了门,顺顺利利地成为了沈家的三媳妇。 陆野自是才一进门就被带入了书房。 书房里坐着一个老者,和两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 老者坐在正中,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霸气。右边第一位,坐着的人文质彬彬,看着便像是个文官。 这两人,想必便是他未来的祖父秦国公沈弘、和刚从太子少保左迁至吏部尚书的大伯沈寒林。 右边第二位,坐着一个身量孱弱,却带着点莫名血腥气的人。 饶是陆野已经猜到此人是谁,心中还是微微惊讶。他听郭侧妃说过大梁这个“肱骨之臣”。 这位将军的赫赫威名远扬突厥,甚至传到了回纥一带。北方草原上那些游牧人只要见到了军旗和那只英武的头盔,无一不要退避三舍。 没想到,那样寒光凛凛的铁甲之下,包裹得竟是一幅并不魁梧的躯体。 这就是他未来的父亲,“国之栋梁”——朔方节度使沈寒溪。 陆野直勾勾地打量着沈寒溪,心中正暗暗吃惊,却不曾想沈寒溪心中也是微微诧异。 路上老三已经提前修书一封告知家里路上情况,其中特地提到了:此子早慧,异于常人,务必不敢视之为等闲三岁稚子。 当然了,沈寒潭的原话是:“东宫那乌烟瘴气的烂泥巴沟里竟还长出了一株早慧的好苗子,倒叫郭侧妃给梁王那个废物教出来一个下九流生的好儿子,可见是件天大的功劳。” 他本来有了心理准备,想着无非是举止得体些,带着些皇室子弟的矜持罢了。 他们李家那些人,除了他母亲清宁长公主,就没一个能拿得出手看的,能有什么好苗子出来。 可是这孩子明明方三岁,进门后在他三人隐隐带着下马威意味的注视下,也没有丝毫露怯;明明被皇家厌弃,寄人篱下却不见一丝谄媚。 而且让他有种感觉,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气定神闲的青年,而不是一个三岁幼童。 沈寒溪突然觉得,这本来扔给他让他觉得很累赘的包袱,是个装了金子的。忽然间,这孩子就顺眼了起来。 陆野在路上花了好长时间,才理清了皇家这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 虽说君臣有别,可是在他们沈家却是个特例。 皇帝的妹子嫁了秦国公,封了长公主。而秦国公的胞姐入了后宫,成了皇后死后在后宫只手遮天的沈贵妃。沈弘既是皇帝的妹夫,又是国舅爷。据沈秦箫那儿的消息判断,状似跟他一辈的表姐沈秦笙还嫁给了皇帝的儿子燕王,如果这一世不变的话,那沈寒林和皇帝还是亲家!沈弘还高出皇帝一辈分! 大儿子是管人事的,二儿子是管武将的,就路上他那个三伯沈寒潭废物一点,跑江湖浪迹去了。 这还不算路上秦飞霜跟他讲得那些七七八八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 有这样的支持,陆野真的很想问一问那个脑子里筋没扭正的燕王,到底是吃错了哪颗药,非得要死要活的谋反啊! 这不是提着大刀就敢闹革命——拖着一大堆人就往死胡同里冲吗? 他心里诚然觉得很费解,但面上倒是不动声色的拉了拉关系,抬手合十小手,一拱礼:“李冀问沈叔公和二位叔父安好。” 这是靠了清宁长公主那边的关系了。 三人:“……” 他们对视了一眼,都有点明白沈寒潭的意思了。 这孩子确实不同凡响,跟梁王那个扶不起来的缺心眼儿着实不同。 虽然他们跟这孩子算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但他此刻既不端太子遗孤的架子,也不畏畏缩缩拒人千里,那么很多事情就活络了起来。 这亲戚此刻攀一攀,真是再好不过了。 沈弘一顿,略一思索突然起了一个主意,于是赶紧拉过陆野的手将他抱起来,装得真情实感道:“好孩子,快让叔公好好看看。你受苦了。” 沈寒溪见他父亲改变了原先的态度,不知怎的,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见沈弘继续说道:“皇命难违,尽管身份变了,但咱们都知道这骨血里是流着一样的东西。入了沈家族谱,便也是一样的。” 说完,还用力在布满了褶子的眼尾假惺惺地挤出了一滴,着实寒碜到他两个儿子的眼泪来。 沈寒林和沈寒溪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同时,也注意到沈弘说得“入族谱”。 那就是说,这孩子要改姓了。 沈弘指着二人,道:“这是你大伯伯寒林,这是你父亲寒溪。” 这已然是换了身份了。 沈弘又拉过他,继续道:“我们沈家承蒙圣上不弃,赐爵秦国公,小辈便都是‘秦字辈。你以后便是寒溪的子嗣,便取名‘沈秦筝。头上有一个嫡亲堂姐,唤作‘秦笙的,是你大伯伯的独女。待你拜了宗祠入了籍贯,便去见过各位长辈亲人吧!” 陆野从容应答:“秦筝见过祖父,父亲和大伯。” 待沈家诸事安定,沈弘挑了个良辰吉日,让陆野入家谱,自此之后,世上就只有沈秦筝了。 看着沈秦筝独身一人在祠堂三跪三扣,那么多礼节却不怎么见纰漏的样子,沈寒溪赞叹不已,同时—— “父亲,儿子愚钝。认过来便好,为何还要让他入我沈家族谱。您这样做,皇上会不会……” 沈弘一笑,颇有深意道:“此子今后前途无量,若飞黄腾达,那就要刻上我们沈家的印记。皇帝怎么想倒是其次了,关键是——”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二儿子,老奸巨猾地笑道: “这不正好是一块上好的免死金牌吗?” 崩塌 刑部要查世子病危的背后线索,却让吏部拖住了脚步。 薛延陀在西北边境频频动作,而兵部却受中书密令指派,非但不让熟悉薛延陀的朔方做好迎敌准备并派援兵增援,反而借朔方安西的矛盾,调离沈寒溪。 朝廷这么大的事,瞒的上下皆不知情。 而其中不可避免起着推动作用的,毫无疑问就有现今正在中书要职上的沈寒林。 文武,江湖,威望都有的秦国公府,正在风口浪尖上的秦国公府,这么多年风浪皆平的秦国公府,怎么会不懂韬光养晦,反而一反常态,如此不知收敛呢? 还有那个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征兆的病。顾太医出身江南,乃是曾经江南名医昭轩堂顾家的后人,还有什么疑难杂症,或者说毒,让他都看不出来呢? 是这毒本身就太离奇罕见,还是说有人故意知情不报呢? 今年没有征兆就入京的三叔沈寒潭,外头一直有传言,三房与国公府一直不和,今年怎么就一反常态地回京过年了呢? 是因为老国公或者沈寒潭他们谁终于退了一步,还是说是为了三叔娶得那位飞霜圣手呢? ——再或者,这根本就是为了遮掩什么事情的弥彰呢! 沈秦筝心口突突直跳,他本能地不愿意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往深去抓,可是这些已经连起来的念头却像一条正嘶嘶吐着蛇信的毒蛇,沿着他心里那些控住不住的念头,慢慢地往进钻,最后爬出了一条沾满毒液的网,翻着凌凌的冷光。 冰凉,幽深而毛骨悚然。 一时间,那念头一下子淹没了沈秦筝,他觉得难以置信,却被心里那个念头逼得不得不去想:为什么不可能呢? 他那乾坤朗朗的父亲沈寒溪,言笑晏晏的三叔沈寒潭的样子,一直在他心头逡巡不去,心中挤出了一个角落偷偷想:他们都知道吗?他们一直明白,所以一个人把握着西北重兵,一个去江湖上招揽人心,留一个人在朝中搅弄风云。 大人?大人?公子?莫青见他不说话,于是伸出手在沈秦筝眼前晃了又晃:公子?说话? 沈秦筝愣愣地看向他,这个听音阁的截影。 他很早以前都一直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天元皇帝要独独将听音阁这柄利剑交到他手上?为什么又偏偏把他放在沈家? 他当初以为老皇帝是为了让他蛰伏,因为听音阁只听皇主。可现在…… 沈秦筝慢慢回过神来,终于挣扎出声:去让所有人守着国公府。让所有人去收集有关国公府的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秦国公沈弘勾结外邦,叛国谋逆! 莫青呆了。 那可是沈秦筝的本家,国之倚仗。 谋逆? 谋逆是要抄九族的! 还没等他问出声,沈秦筝一字一顿道:飞鸽传书,同时让灭影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朔方,务必拦住沈将军,让他千万不要前往安西换防……对!安西!安西!安西节度使史朝绪一定也有问题! 他直觉史朝绪也在掺和在这件事里,没有任何征兆,可他就是止不住往这里想,就像这次针对秦国公府的怀疑! 但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那远走高飞,自逐西北的父亲会与他们同流合污。边关孤雁看尽了黄沙血染,受够了颠沛流离,他不信他的父亲经年风霜,心中祈愿得不是天下安定,而是祸国殃民。 莫青急了:公子!莫说听音阁自那次事件过后,元气大伤人手根本不够。就算人手充足,从京城往凉州都要近7天!更别说远在沙州的朔方城!换防令早都发了,沈将军也许早都动身,就算把马跑死也可能赶不上啊! 那就跑死!沈秦筝瞠目欲裂,眼中似要滴出鲜血,吼道:一定要拦下他! 莫青愣愣地看向他,将军府的松枝终于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扑簌簌——一声,砸在了本就被来去忙碌的下人们踩乱的庭院里,打断了此时的僵持。 是! 他消失之前在门口站定,沉默道:公子,先皇让我们跟着您,是让我们保护您。您心有宏图,我等皆为公子折服。灭影画影群龙无首,此去朔方只能是属下前往,留在京中只有截影数人和那些关系网。若是沈将军辜负了您的信任……属下相信先皇在天之灵,一定不会乐意看见这样的场面。 沈秦筝知道莫青想通了这一系列的关窍,也明白他们此去也许就回不来了。 一旦沈寒溪知道国公府的计划,莫青他们贸然前去,一定会被灭口。就算沈寒溪不知道,那他手里握着听音阁这件事也暴露了。 这无疑是最下策,可是除了灭影,沈秦筝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最快告诉远在千里之外很有可能早已动身的朔方兵马。 沈秦筝拱起手:拜托诸位了。 莫青低头轻轻笑了笑:大人客气了,无论大人心在朝堂还是心在山野,听音阁都只是您手上的一支箭。您的弓无论拉满还是放弦,我等都不会背叛您。 沈秦筝心中苦涩,只有每次特意揶揄地时候,莫青才会叫他大人。 他只是用苍白的语言,倾诉着此时的歉意:拜托诸位了。 大人在京保重。 九日后,庭州城。 朔方兵马已经屯守一天了,可哨楼上的将士把北方的黄沙都快望穿了,也没有见本应早在庭州等候他们前来交换防令的安西兵马。 沈寒溪站在庭州城墙上,看着远处大漠的一缕孤烟,心里有些奇怪。朔方城现今已经是空城一座,可能是因为每晚都没怎么睡好,沈寒溪总觉得心里很不安稳。 他犹豫良久,终于招来副将朱番。 再等一日,要是一日不见人,我们就回朔方城。 要是安西兵马真的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此刻只有回城待敌,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贸然而动,是兵家大忌。 报——哨兵突然惊动了二位将军:东南方有一小队人马正在接近。 沈寒溪疑问:一小队?带我去看。 他们登上城楼,只见尘土飞扬,马蹄阵阵裹挟着一股杀气,十几个人气势汹汹而来。楼上的弓箭兵已经拉满了弓,沈寒溪一摆手:不忙。 与此同时,他们寂静听见转眼就快冲到城门口的人大喊:将军府来信——有要事报告沈将军—— 沈寒溪此刻已经能看清那人的样子——他并不认识。 放他们进来。 七日后,未正三刻,秦国公府。 父亲,史朝绪回信了? 沈弘的面容在昏暗的灯火下晦暗不明,一只手将手里的字条捏成一团,咬牙切齿:史朝绪说老二回朔方了! 沈寒林大吃一惊:不是特意把他调开了吗? 沈弘阴恻恻地开口:庭州有人拦住了他,在庭州呆了一日立刻赶回了朔方。朝中有人走漏了消息! 是谁! 一只信鸽扑棱着落在了沈弘的窗棱上,那是来自西北的信使。沈弘和沈寒林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清楚,那是沈家的信鸽。 沈寒林将信鸽腿上的字条取下来,缓缓展开—— 父亲尊前:寒溪顿首。久居边关竟不知家中精图伟略,儿子不孝。儿子不愿失家,更不愿失国。若家国难全,儿子只能身祭河山,以偿百姓流离。来世再报父亲母亲养育之恩,沈寒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 沉默,良久。 老国公一声长叹,眼中已然含满了泪水:诛心,诛心呐—— 沈寒林亦是长叹:就知道他会反对,才特意把他调开。我…… 他们永远失去这个家人了。沈寒溪一定不会将此事公诸于众,但是也一定再也不会回家了。 沈弘此刻只觉得自己心里生生被剜掉了一块心头肉。他们本想先斩后奏,等最后功成,沈寒溪顾家至极,只能也不得不妥协。 一定要查清楚,庭州那伙人是什么人。老国公双目通红,声音嘶哑:一——定——要查出来! 正在这时—— 父亲! 沈寒潭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阿箫知道听音阁的事!您不是答应过我不让他涉足朝廷争斗吗? 老三,你慌什么! 阿箫知道听音阁!沈寒潭急着重复了一遍:父亲,您答应过我,只要我应了太白山庄,您就再也不让阿箫沾上朝廷任何事。您答应过我的! 父亲从来没—— 寒林,沈弘开口止住沈寒林的话音,转向沈寒潭,把阿箫带过来,让爷爷问问他。 沈寒潭已经急疯了:我和霜妹问过了,他现在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你把他带过来!我来问。 而沈秦箫出现在众人眼中时,少年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十三岁的少年早已和五六岁的总角稚子挥手告别,他们自觉自己应该像个有担当,守承诺的大人,已经不需要父母长者的担心和庇佑了。可他今日为了意气之争,却将对他二哥的承诺脱口而出,这让他既羞愧,又难堪。 而当他说出听音阁时沈寒潭不可置信地追问他,让他更觉得自己泄漏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阿箫,过来。”沈弘一如往常一样,慈祥地看着他:“到祖父这儿来。” 沈秦箫怯怯地低头站在原地,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走到了沈弘面前:“祖父……” “阿箫乖。”沈弘拉起刚想要行礼的沈秦箫:“来,跟祖父说说,为什么哭啊。” 抬起头沈秦箫看了看周围的人,这里有他大伯,有他父亲,有徐伯,还有一干零零碎碎的下人们。许是自尊使然,许是不想一错再错,于是他只是闷声含着下巴,然后使劲摇摇头,并不再多说话。 沈弘当然看见了他的反应:“你们都出去吧。” 沈寒潭还要在出声,结果被沈寒林一拉眼一横,只得悻悻地闭了嘴,跟着一起出去了。 门“吱吖——”一声被关上,好像隔绝了他所有的羞愧和错误,让他暂时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 “现在好了,来,跟祖父说说,为什么哭。” 沈秦箫拱手抽噎:“阿箫……阿箫失信于人,自觉羞愧难当,又无法补救,因此,因此……” 沈弘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把自己最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唔,失信于人确实不该,阿箫要有这份君子之心,这是应当的,只是……” 少年经过他爹的逼问和贸然被领到此处的意外,心里本来就有些七上八下,但是现在来自长者的肯定却给他为了一颗定心丸,心里那翻江倒海的水桶刚隐隐有了稳定下来的趋向,一句“只是”又让他们开始忐忑起来。 沈秦箫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素来慈祥的祖父,没注意自己已经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了:“只是什么?” 沈弘轻轻笑了笑:“孩子,只是哭却是于事无补!祖父祖母以前教过你的千字文里的话,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不仅记得,前一阵子上课老师还复习过来着。 “知过能改,得莫能忘。”他的哽咽此刻已经逐渐平复下去,反而让愧疚更加的上涌,于是头买的更低了:“就算无法补救,也要尽全力去弥补,阿箫懂了,阿箫现在就去写信。” 他自觉没有颜面再去找他的二哥,只能先借着单薄的书信以诉心中懊悔。 “去吧。” 待少年刚走出院子大门,沈寒林上前一步问道:“父亲,我们……” 沈弘阴恻恻地点点头:“把信拿过来。” 仇敌 “兄长亲启:今日于家中同远房表兄争‘少年有为’之论,余争强好胜,将兄长掌管听音阁众以及朝中才俊附庸一事尽数泄漏。余已同表兄约定,此事他日定埋藏口中,余二人再不提及。但余有违先前之诺,寝食难安,特此书信一封以告兄长,行书至此,不敢奢怜。弟顿。” 一双手将书信几乎捏为了齑粉。 “小少爷让奴才将此书信送往将军府,”国公府的下人们很久没看见过老国公发这样的大火,面容几乎已经扭曲的样子,于是连声音都有些颤抖,“并嘱咐奴才,一定要将此信亲手交到筝少爷手……” “哗啦——”“当啷——” 话音未落,七零八落的瓷碗碎裂声就已经止住了那下人的话。沈弘一扫衣袖,将桌上的珍贵瓷器铜炉尽数扫到了地上。沈寒林和沈寒潭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将军府。 沈寒林:“你下去吧。告诉小少爷,这信已经送到了,就说筝少爷回复,他并未放在心上。今日之事敢多说一个字……” 那下人慌忙跪下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说完便退下了。 他们万万想不到,沈秦筝的手里竟然有听音阁的人。 听音阁本是大梁开国皇帝太祖招揽地奇人异士,在太祖揭竿而起,推翻前朝暴政时立下了不世之功。后来就渐渐演变成历代皇帝的贴身暗卫,并不被这世上之人知道。天元皇帝即位前,听音阁曾经因为夺嫡之争,变成分裂的两部分。 后来随着天元皇帝即位,听音阁人数锐减过半,大概是心死如灰,老皇帝觉得没必要成天到晚就让这些人报告今日哪家大人又收了多少贿赂,满朝文武又有哪些人有了什么污点,于是就将这柄剑交给了自己当时巾帼不让须眉,辅政垂拱的妹妹——清宁长公主。 长公主嫁人后,老皇帝好像是忘了这回事一样,于是秦国公顺理成章地一直保管着听音阁。 章和皇帝李肆重用御史台和翰林院的时候,听音阁几乎就名存实亡了。 天元二十二年,沈寒潭游历江湖时渐渐将他们分化为江湖势力,这就是太白山庄的前身。 可是沈秦筝手里拿着听音阁又是怎么回事呢? 沈弘喘了半天的气,终于把自己喘顺了:“我就知道他没那么信任别人,以往便是这样,从平武大哥时便是如此。义结金兰又怎么样,崔家因为平武大哥落了个满门抄斩,现在轮到我沈家了是吗!表面上看着谁都相信,暗地里谁都防着!好呀,好呀!那我沈弘又凭什么帮你养那便宜孙子!” 还能有什么原因。 听音阁的确分成了两部分,但另外那一部分根本没有消失,而是被天元皇帝偷偷留在手里,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交给了沈秦筝。 沈秦筝现在肯定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的废太子梁王之后,老皇帝将听音阁给他又能是为了什么! 除了让他即位还能有什么! 而他们沈家,早早被联了姻,绑上了燕王的船!他自己解决不掉沈家,就交给他的孙子来! 沈弘根本不相信,老皇帝看不出燕王有夺嫡的心思,因为当年他自己就是这样骗得他和崔家为他争了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夺了这天下。所以他要让沈家成为沈秦筝日后上位的踏脚石,所以他这么纵容着沈家一家坐大。 所以,沈寒溪才会拿着那封至今所有人都奇怪的遗诏,千里迢迢从朔方而来,把齐王推上了皇位。还有那伙莫名其妙出现在庭州的人。听音阁的“灭影”有飞天遁地之能,自然能在短短数日抵达庭州阻止沈寒溪。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被强制塞进来的沈秦筝。 都是因为他,他们父子离心,兄弟不和。沈家风声鹤唳,在朝中如履薄冰,步步为营,被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沈寒林和沈寒潭听了这番话,还能不明白老国公的意思那也就不用称之为沈家子弟了。 “自今日起,我沈家同那李冀,不共戴天,至死不休!” “轰隆——” 一声闷雷,惊醒了沉寂已久的凛冬,开春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了草地,洗去了所有欲盖弥彰的尘埃,逐渐现出了姗姗来迟的真容。 二月初七,边关来报。薛延陀借口“世子那图哥被大梁所害”犯我大梁朔方疆土,意图直下京畿。朔方节度使连同安北节度使退守凉关,共同阻敌于凉关之外。 二月十一,薛延陀等部败退至焉耆与逻些,遭到早有预备的安西节度使史朝绪埋伏。史朝绪屠逻些城,将薛延陀部追杀到了鲜卑以北。 二月十九,消息传到京城。李肆大喜,封安西节度使史朝绪为平凉侯,安西都护府赏白银粮草不计其数,余下各部皆有厚赏。安北节度使同朔方节度使守卫京畿亦有功,着三月回京述职一同论功行赏。 三月初九,各将抵达京城。李肆在皇城大宴诸将,朔方节度使在宴上向李肆提亲,请皇帝准其子沈秦筝与刘阁老孙女刘婉容千金之婚。李肆拟旨,待二人加冠及笄,即刻完婚。 三月廿九,各将回驻地。 四月初八,兵部尚书之弟在淮南道庐州扬州强行圈地。庐州百姓入京告御状,其间竟大大小小牵涉了朝中上十位重臣参与其中。中书二相为维稳现况,一手将此事压下。御史台一本参奏递到了李肆的桌前,又恰逢永州流民迟迟未曾和缓,朝廷重压,竟引发了一场血流成河的贪污案。蒙在鼓里此时尚才清醒的李肆大怒,彻底废除了政事堂,并废止了先皇留下的中书代行之职,大大削弱了中书门下的权利。 五月廿一,吏部一折送抵天听——章和元年考试舞弊,涉事者数达六十人之多,名次上至殿试榜眼,下到乡试解元。江南各地学子联名上状,要求朝廷还科考一场清明。元年晋升的学子凡牵涉其中的全部下狱彻查,确有舞弊者斩三族,查抄全家,又零零碎碎拉了一大批官员下马。太傅昝修,翰林院学士孟正罚俸,礼部泄题者全部抄家。 五月廿九,翰林院清议四日,而后朝廷拟旨,今后选拔废除世家推选制,自即日起科考全部以考试为准。凡有舞弊者,终身不得入官籍,三代亲缘以内连坐。此外,凡章和元年考中进士者,两年内不得晋升,以儆效尤。 六月初四,御史台参奏:河南道官邸违制僭越,云州刺史府违制僭越。同年,巴州水患频发。工部尚书被贬,原工部侍郎江祥右迁至工部尚书。 六月十六,吏部半年考课结束,清点官员发现朝中官员缺额,仅仅半年就扩大一倍。 六月十七,御史台掺翰林院编修众人记史不实,有为前朝余孽颂德之嫌。翰林院编修首席陈大学士告老,编修一职空缺,太史令告老辞官,不知所踪。 七月初一,“飞盗案”,原刑部郎中云主簿,同御史中丞,大理卿三司会审,审理途中竟扯出了三司包庇。审理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了被审的囚犯。刑部原主簿供奉李羲载擢升刑部郎中,紧急代替前上司继续审理案情,“飞盗案”结束后没几月,又擢升到刑部侍郎。 七月初七,将军府宴请宾客,秦国公府为其小公子生辰宴请群臣,请了同一拨人。皇帝李肆亲至秦国公府,却发现小寿星本人并不在府中。将军府门庭冷落,正式将朝廷新旧两党明争暗斗放在了台面上。 八月廿八,拖了将近大半年的永州流民叛乱终于平息。永州刺史被暴民鞭尸三日,曝于东市头,而后西南将士驻扎进永州城,永州城血流成河。工部尚书江祥三次上书请回永州,未果。 九月初三,朝廷下旨:年末再开科举。同时翰林院编修供奉外放永州,明年年后上任。 纵使这一纸调令再怎么不和规矩,朝中此时也没有反对。 短短大半年的光景,朝廷里头的霸王花就凋零了一大半。各部不是这缺人,就是那儿缺案本子。一场秋雨过后,朝廷的动荡好像暂时尘埃落定。掐了大半年的诸位大人们,也算是终于愿意停下来歇口气,逐渐开始理一理手头上的正事,应付应付年底吏部的考核。 章和三年,正月十五。 一手降下这场热度的沈秦筝此时正在家里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忍受旁边的莫青莫大人的冷嘲热讽:“我说大人哦,您看看您看看,啧啧啧。水火相斗,木头遭殃。您被推出来可真是罪有应得,死得其所啊。”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沈秦筝一个镇纸就扇过去,把莫大人扇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什么叫罪有应得?大人我这是韬光养晦懂吗!快滚快滚。” 莫青好不容易躲过沈大人那三脚猫的功夫,笑道:“嗨呀!要不是您自己去多嘴说您暂避一下旧党锋芒,想必也不能落到如此地步。您看看您上头那些大人们,哪一个出来了?皇上有您这样贴心的臣子,真是高兴坏了。” 沈秦筝将手上的镇纸放在了桌上,继续一封一封写着书信。这些信件一会儿就要被莫大人传送到各处势力范围手中,以应对皇党退后一步接下来要承受的代价。 “皇上是为了社稷着想。” “您跟我这儿还打什么官腔啊。”莫青埋汰道:“您要真这么乐意,卑职现在就把这些信都送皇宫里头去。卑职陪您在永州城里,山高水远,再不问京城诸事,您看怎么样?” 沈秦筝斜斜瞪了他一眼,恨不得让王妈现在就拿着针线盒子进来,把这人嘴缝死,再八十大棍打出将军府。 他奇怪道:“你回来到底干嘛来了?各部都准备好动身前去永州了?你没事闲的慌?” 莫青大剌剌地站着,要笑不笑,看着就跟除夕夜那晚没几个人动筷子的那条鱼一样,哪儿看哪儿别扭。 “卑职回来特意告诉您一声,秦国公家的小少爷单独出来了。马车已经走到朱雀大街上,不出一会儿就来您这永兴坊的将军府了。大人您看看您是闭门不见呢,还是知难而上呢?” 去年七月初七,将军府宴请朝臣。尽管明面上那些大人们都去了国公府,但将军府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门可罗雀。国公府的小寿星,沈家的小少爷,在将军府度过了自己十三岁的生日。 突兀地从后门到来,沉默地从后门回去。 没有说一句话。 没有见到他想见到的那个人。 没有说出他想说的话。 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地吃完了沈秦筝亲手下的寿面。 沈秦筝知道他是因为三月那场赐婚,可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那是沈寒溪为他铺的最后一条路,倾尽所有扫清了他成婚路上最大的障碍——秦国公府。 他记得沈寒溪问他:“筝儿,这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他也听到了自己沉默良久后的回答:“是的,请您帮我提亲吧。” 那一瞬间,他几乎回到了那天的桃李院。 ——“哥,你若娶亲,我就再也不来见你了。” “好。”他看着沈寒溪,心中却这样想着:“别来见了。” 我们终究只是兄弟,以后也只会是仇敌。 沈秦筝沉默良久:“闭门不见吧,我们同国公府已经势同水火了,他再这样往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 中间那一千多字,用尽了我所有权谋文的脑洞。【抽烟.jpg】 出生 深秋的雨淅淅沥沥地光临了大梁京城,重阳节刚过没多久,这气候便一日赶不上一日了。 待沈秦筝正式在沈家悉悉索索的安定下来开始正常的修习功课,他那三天两头见不着面儿的父亲沈寒溪,已经向朝廷销了假,匆匆忙忙地出关,赶回北方了。 沈秦筝觉得自己可能天生是个没爹没娘的命。 无论到了哪一个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当年在孤儿院里因为长得秀气,被其余的孩子们欺负的时候,他是一个人;被陆家领养生活的那十几年,从小学寄宿到了私立高中,寒暑假里陆市长更是常年神龙不见首尾,陆夫人在别墅区和其它太太们打麻将打得昏天黑地,他也是一个人;大学四年里各种实习各种工作,加之他也知道假期家里没人,于是也就乐得顺水推舟一个人;毕业了,一个人。 好不容易穿越到了古代,在太子别院看书写字,一个人;逃命,一个人;到了个大家庭里头安稳下来,明面儿上的父亲又是个大忙人,他还是一个人。 若不是他一直是一个虔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信仰的是科学唯物主义,沈秦筝几乎快要觉得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天煞孤星”了。 好在他一直孑然一身,早已经习惯了自娱自乐给自己寻开心,倒也并不十分低落。一个人要是每天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怨自艾,精神迟早有一天会分出两个人来给自己排忧解闷不可。 更何况,沈家这些繁文缛节,礼仪教化多得让人头皮发麻,身为二房的公子,再怎么也不能把名声给他那个声名远扬的便宜爹堕了去。事情一多,他也就没什么心思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来。 只是,每次一大家子人一起陪着国公爷和长公主用饭的时候,看着大房和三房的其乐融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孤零零的外人。于是便日渐沉默寡言起来。 沈秦筝只觉得自己进了沈家以后,在情感上反而饮鸩止渴了。看似繁华热闹,却都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没有。只留存了那一点可怜巴巴的情感希冀,不知道堪堪能寄托在谁身上。 难不成,寄托在那个常年征战的父亲那儿吗? 沈家众人只当他是还没习惯,大多没放在心上,并没人去设身处地地想想他之所以日渐封闭自己,全是因为渴望那一点微末亲情的缘故。 只除了秦飞霜。秦飞霜心思剔透,可也到底是个外人,对沈秦筝的境遇实在无可奈何。纵然再心疼,可二房的事,她这个三房的婶娘又能置喙些什么呢? 好在,路上同沈秦筝有了师徒这一层关系,便让她有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秦飞霜自入门以后没过几天便有了身孕,于是在京城闲来无聊开得百草堂便不怎么有闲暇,能顾得过来了。长公主疼惜她不让她出去劳累,秦飞霜自己又坐不住,于是借着这个机会向长公主说明自己“每日清晨采药劳累,需得有个帮手,正好小孩子最近日渐消瘦正好带出去散散心,何况他们还有师徒这一层关系,学点东西历练也是好的”云云之类的话,借机把沈秦筝带在身边照顾。 长公主对于孩子家家的,认为他们就要出去游荡、见识、历练、摔打。所以这个识大体一直很讨她欢喜的儿媳妇说得这番话,说得委实很符合她的心意。于是每天清晨一大早,卯时刚过,沈秦筝就早早收拾好了东西,在大厅一起用完了早饭,然后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往西山那边去了。日子长了,这也渐渐成了他每天最期盼的事。 今日是个晴日。 云宵雨霁,秋高气爽,沈家“采药大队”比往日更早一步到了西山白马寺后边的林子里。 昨夜下了点下雨,这山上的青石板路便有些湿滑。秦飞霜怀着身孕,自是大意不得,一路上脚步愈发得缓慢。 这点儿细节,沈秦筝当然注意到了。 他像面对着当初郭侧妃说话那样,真心实意地对着秦飞霜说:“婶娘,山路滑。你拉着徒儿,就不会滑倒了。” 奶声奶气的,让人心生爱怜。 秦飞霜本来就对这个侄儿兼徒儿心疼有加,此时听了这番话,心都软成了天边的一朵云彩,成了一朵花的姿态。她轻轻地握住了沈秦筝的手,实则看好孩子,防止他脚步不稳摔倒,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答应:“好呀。” 其实有一大帮子家仆看着,哪能出什么问题呢?这道理沈秦筝再清楚不过了,可他就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活了这三年,当了三年稚子,好像已经习惯了去做一个孩子。说孩子会说的话,做孩子该做的表情,撒本只有孩子专属的娇。这样似乎就能弥补他缺失的童年,获得圆满。 秦飞霜颇有兴致道:“母亲去庙里求了送子娘娘,娘娘托梦说是个男孩儿,阿筝要有弟弟了。等他出来,阿筝要照顾好他呀。” “我会护他一辈子的。” 第二年盛夏。 子时刚过,蝉鸣的叫声已经在沈家大院里响了不知多久了,叫得本就心烦意乱的沈府众人更是焦急万分。 沈府三夫人七月十三日亥时临盆,生了足足十四个时辰,还没见消停下来。 沈寒潭急得在外面团团转,几十次都快要冲进产房里,被国公和长公主勒令家将们看好他,直言要将他捆在椅子上,才克制住自己。 大抵是初见场景实在难忘,沈秦筝对着他这个三叔可没有对着秦飞霜那样的好耐心。他站在一旁看着沈寒潭心急火燎的那样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道:“三叔,你且放宽心。三婶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母子平安。” 沈寒潭此时正憋着火没地儿撒,一眼就冲着他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侄子横过去,接着嗓子眼儿里的话就开始突突的往外蹦:“你个毛孩子能知道些什么!霜妹她,霜妹她在蓬莱可是受过伤,伤了底子的。这都,这都快两天了,还没见个动静!这小王八蛋敢这样折腾他娘,看我以后不好好收拾他。” 沈秦筝见此人口不择言,已经神志不清到连自己都能骂进去,便明白现在对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此人已疯。 于是拿出了最近自己用院子里的紫竹削成的的洞箫,准备吹上一吹,练练最近从沈府新来唱戏的师傅那儿学的曲子,顺便给他火上眉梢的小叔叔静静心,或者说,浇浇油。 洞箫呜咽低沉,配上沈府这嘈杂的声音,竟还颇有点十面埋伏的危机感。沈秦筝记性好,学什么都快。可对于四岁毛孩子来说,这孔洞间距委实有些远了点。 于是,一首曲子吹得是断断续续,未成曲调也无情。 沈寒潭本不欲与他一般见识,专心致志地自个儿在那儿着他的急。 可这扰民又刺耳的箫声吹了两炷香,也没见吹出什么名堂来,心底的火是被他越搓越大。 时不时的破音,更是让他恨不得立刻把这烧火棍和这只会给他添堵的熊孩子丢到十万八千里,再也不想看见他俩。 一阵透心凉的夜风吹过来。 他一个没忍住,手掌在这小子头上重重一拍,喝道:“臭小子,给我闭嘴。” 沈秦筝气息不稳,一声长长的破音,伴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吹了出来。 “生了生了,恭喜三公子,夫人生了个公子。” 两人立刻不约而同放下斗嘴,同时看向屋子的方向叫出声。 沈寒潭:“终于生了!” 沈秦筝:“沈秦箫出来了?” 子夜交替,正是七月十五——中元之夜。沈家最小的公子在万众瞩目下,出生在了酆都大开、万鬼躁动的鬼节。 抓周 沈寒潭扭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叫谁?” 沈秦筝僵在了原地。 一个不小心,提前剧透了。 沈寒潭一边急匆匆地冲向屋子,一边瞪了他一眼,吼道:“我儿子名字,啥时候轮到你取了?” 待一只脚跨进屋子里,他又觉得自己还没吼够,伸出头补了一句:“我儿子才不是你吹出来的!” 沈秦筝:“……” 苍天在上,他也没这个意思啊……他就是纯粹想给他这个小叔叔添个堵而已。 说着是无意,可听者却是大大的有心。同样站在外面焦急等待自己亲孙子出来的秦国公,听了这个名字,竟觉得很合心意。 说起来,他沈家一直子嗣稀少、人丁单薄。他那一辈还好,母亲受累,于是兄弟姐妹众多。到了长公主下嫁,秦国公觉得妻子不能再像母亲一样受那样的辛苦,何况兄弟多了一天勾心斗角的,也实在于家族不利,遂只有林、溪、潭三个孩子。 至于三个儿子的子嗣,那就更少了。老大三十有二,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一女秦笙,刚被皇上签了红线做月老,配了燕王这门糊涂亲事。 然后就没了。 本来老二有一子,可二媳妇命薄生时难产,母子二人竟没有一个保全下来的。沈寒溪又重情重义,亡妻逝后再不提娶妻之事。 老三从小就厌恶京城这些贵女,三天两头跑到江湖上去交朋友。好歹没耽误终身大事,早早娶了个貌美如花,知书达理还仁心仁义的妻子,二十有一就有了这个孩子。 算下来,他竟就只有这一个亲生孙子。 孙女取名为“笙”,孙子取名为“箫”。正所谓“龙颜仿佛笙箫远,离宫春色琐瑶林”,笙箫乐起、琴瑟和鸣,正是相得益彰的适宜。 待沈寒潭喜不自胜的抱着自家儿子出来给祖父祖母看时,沈弘开口道:“我看箫字挺好,沈秦箫。秦地盛产名箫,我沈家子孙,自当天下成名。这孩子就叫沈秦箫罢。” 沈寒潭:“……” 沈寒潭本在心里想了好几个名字,待出来就和父亲商定哪个更妙。哪承想自家儿子这名儿,就这么晋商拍卖——直接定下来了。而且还跟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名字,是那个跟他第一眼就八字不合,不让人省心的侄子取得。 凭什么自己的儿子,名字反倒不能自己取? 可他到底不敢违抗自己的父亲,但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不高兴地低下头:“都听父亲的。”沈秦筝才没那个刚夺了人家“取名权利”的自觉,优哉游哉地走过来看他这个正在大声啼哭的名义上的堂弟。 叫啥名儿不是叫啊,谁取不是取啊。 他其实挺好奇沈秦箫的本来长相。沈章都长得那么俊,想必他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他千辛万苦地在簇拥着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小堂弟。 新生的孩子毛都没长齐,整个身上都充着血,又没长开,都是这一辈子最接近猴子祖宗的时候,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于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没有大人好看。” 沈寒潭勃然大怒:“你给我闭嘴!” 所以日后,等沈家得天独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秦箫小公子长到明白事理的年纪,知道原来自己的二哥是这样嫌弃自己的时候,着实觉得很失落。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转眼就到了沈秦箫抓周的日子。 沈府上上下下一干人众从大暑过后就忙得不可开交,就为了小公子的满岁宴劳神费力。这阵仗弄得御史台去皇帝那儿参上秦国公一本“僭越”已经绰绰有余了。 当然,秦国公权势喧天,自然平安无事。 沈寒林沈寒潭在京中自是不必提,只不过连沈寒溪都大老远的从朔方带回来一柄刚俘获的突厥弯刀给亲侄子当贺礼,千里迢迢地奔赴回京城了,这让沈秦筝微微觉得有些嫉妒。一屋子东西玲琅满目的摆在懵懂无知的沈秦箫面前,而他呢,抱着自己的父亲不肯撒手。 沈寒潭觉得很郁闷。一方面他很担心儿子去碰那把杀气腾腾的“突厥王刀”,因为实在不想让儿子去受二哥那个罪。就大梁这猛虎环伺,内忧外患的现状,日后跑去边疆吃苦也太吃饱了没事儿干了。光一天天在军中争权夺利,就够他二哥喝一壶了,自己儿子还是不要接过他衣钵的好。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自己儿子拿着一杆笔杆子以后入仕上朝堂。 朝廷比边关还不如呢!大梁朝廷的官员素质,就跟他们李家人的德行一样,一年不如一年。聪明有才学的名士,早跑到终南山上当隐士待价而沽去了,谁还来这儿受皇帝的鸟气。想来想去,竟不知道以后儿子干啥才是最好的。这大概,也是每个父母都殚精竭虑过的拳拳之心吧。 沈寒潭在这边犹豫不决,生怕儿子选错日后的道路。沈秦箫作为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心就比较大了—— 他就在他爹身上爬来爬去,紧紧地抓着他爹就是不肯下地,把沈弘急得恨不得把孙子从他老子身上撕下来。 沈秦筝看着豆大这么一点的沈秦箫,觉得也很新奇。他自跑到这儿以后,时不时会想想自己在那边的情况。他会顺流而下,最后不知被下游的什么人捡到尸体,然后上新闻吗?他那些逃亡海外的亲戚肯定不会因为这个回国来认领他,那么他的房租还没交,房东会好心帮他收敛尸骨吗?奥托又会成为流浪猫,谁又会领养它呢?还有,跟他在一起的沈章,也死了吗?沈秦箫呢,他变成眼前这个小孩子了吗? 这些事他只要一想,就觉得头大。这实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和接受能力,所以他能不想就不去想。 就在沈秦筝想得出神的这一会儿功夫,沈秦箫终于被心急如焚的长辈们骗下了地,开始亲身参与这一场特地为他准备的活动了。谁知,没走两步,他又往沈寒潭的方向走过去。 沈寒潭:“乖儿子,快,去那边随便拿个什么东西,拿了爹再抱你。” 沈秦箫充耳未闻。 他只是踉踉跄跄地走近沈寒潭,扒着他的裤腿,用尽吃奶的力气往下拽。然后,扯下了沈寒潭腰间挂着的黑色穗子。上面,是一枚鸡血石珏。 然后沈秦筝看见沈寒潭的表情僵住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没有情感,好像里面储藏着万千寒冰。 沈寒潭很清楚那代表着什么,那是“江湖诏令”。 当晚,沈家众人在沈弘的书房里坐了一整晚。通明堂里的烛火烧了一整夜,让沈秦筝都开始在意起来。 那件东西到底代表着什么呢?他不清楚,不过,那晚书房的动静实在是太大,阖府上下都或多或少地明白了一些。从来和颜悦色的三公子竟然当面顶撞了老国公,老国公怒极攻心,差点昏了过去。 第二天,外面就开始流传起了“沈家三公子被老国公赶出沈府”的流言蜚语。 沈府内,三房那边的人进进出出收拾着家当。沈秦筝看着,既觉得情理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 他一边跟着沈寒溪在书房里每日读书,一边细细第梳理这些天以来发生的事情脉络。沈秦箫告诉过他,沈寒潭的确是在沈秦箫出生的第二年,跑去陈州创立了太白山庄,自此于京城沈家断了联系。 可诱因到底是什么呢?沈秦筝想了一整晚,觉得此事只能归在那块让沈寒潭当时色变的“石珏”上。 可那又代表着什么呢?什么东西,会让沈寒潭这个一直在江湖上漂泊的人,这么忌惮呢? 而且,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忽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照沈秦箫所说,这样下去等待着京城沈家的,就是燕王的谋反和连坐的满门。 如果这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他到时候也会被问斩吗?他觉得自己不能在坐以待毙下去了。要么就在沈家覆没前提前阻止此事;要么…… 提前脱离沈家。 正在这时,门外的老仆来报:“将军,三公子来了。” 沈寒溪应了一声,请他进来。 又一个疑问浮上沈秦筝的心头:“这个时候,他过来干什么呢?”待人走进房门,沈秦筝才注意到,来人中还有秦飞霜。 二人一坐下,沈寒溪就开口了:“来干嘛来了。” 沈寒潭直截了当:“我把你儿子带走。” 沈秦筝以为自己没睡醒:“谁?” 沈寒潭一脸没好气:“你。” 沈秦筝迷茫地看向沈寒溪,觉得自己实在搞不懂这家人在搞什么鬼。但当他看向沈寒溪的时候,发现他的父亲,却并不怎么惊诧。 这时,秦飞霜恰到好处的开口:“二哥莫怪,您不日赶回朔方,孩子在府中便没什么人照顾。这孩子身体弱,您在北方的这两年,一直是我开的方子调养着。我想着,让这孩子跟着我们去陈州,把身子调养好再送过来,您看如何呢?母亲父亲那边,已经答应了。” 沈秦筝还没缓过来,但沈寒溪已经转过头来问他:“你想去吗?” 沈秦筝心里很复杂。 他的确在秦飞霜那儿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亲情,跟着她自然要比在沈府里格格不入好太多了;可是秦飞霜已经有了儿子,他也不是以前那样无父无母的人,有什么脸面再跟着人家呢? 而且,他面对着他父亲,总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沈寒溪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是瞧出了他的犹豫,复而拿起书来,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一样,道:“日后,把他送到朔方来。” 沈秦筝:“父亲,我……” 沈寒溪目不转睛地看着手里的兵法:“去吧。” 一周后,沈秦筝跟着沈寒潭等人一行,浩浩荡荡前往陈州。 他坐在马车上,想起了沈寒溪说得那番话,只觉得说不出的蹊跷。 沈寒溪当晚把他叫到了屋子里,用了从未有过的柔软语气同他推心置腹:“我知道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能甚至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筝儿,我甚少同你说些什么,时至今日也不能多说。” “父亲希望你能顶天立地地过一辈子,而不是在这沈家躲躲藏藏了此残生。我要你记住无论今后自己选择了什么路,都得自己走下去,因为那时你自己选的路。” “有些事,你心里要明白。躲,是不能躲一辈子的。” 他记得他那不怒自威的父亲,把手重重地放在了他的肩上:“我沈寒溪的儿子,没有窝囊的说法。” 五岁的孩子,在层层雾霭中,第一次窥见了风起云涌的将来。 撒娇 天元二十六年,陈州。 眨眼间,沈秦筝就在这里生活了四年。 沈寒潭自出走京城以后,便并不出所料的会晤了天下英豪,在陈州创立了太白山庄。 别看他这小叔叔平常瞧着跟绣花枕头似的,在天元二十三年秋举办的一次武林大会上竟然凭借这他那眼花缭乱的花架子剑法,夺了个头筹,震惊武林。 自此,太白山庄名扬天下,逐渐积攒势力,成了盘踞在陈州一带最大的武林势力。 沈秦筝以前一直很好奇,江湖上这些人整天打打杀杀的,哪儿来的银子供着这么一大庄子人生存下去。 自此,他才终于明白了个透彻。 沈寒潭一到陈州,就立刻狐假虎威地借着沈家的名义,同官府暗通条款扯上了关系。 有他沈家的大名在,陈州刺史哪儿还有阻拦的胆子。他只当这少爷只是跑来陈州玩票给沈家再添一门产业的,于是恭恭敬敬的将一应手续办好,亲自送到了府上。 等到京城那边的消息姗姗来迟,沈寒潭早就在陈州安身立命开了一系列的铺子,日进斗金了。 沈秦筝先前对此很是嗤之以鼻。 要离家就净身出户呗,还要靠着家里关系,没骨气。 他想起自己被陆家扫地出门的时候,那可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陆宅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更别说日后还有什么牵扯,借陆家之势的荫庇什么的。 因此,他在有一日清晨跟着沈寒潭练剑的时候,因为这小叔叔委实太过以大欺小欺负人,撒气的时候冲他吼出来。 沈寒潭听完,轻蔑地给了他一记“扫堂腿”将他翻到在地,然后慢悠悠道:“凭着一股子的硬气就想混下去,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把自己手上能用的条件用来为自己铺路,那才是撞南墙的傻子。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的力量,就能上天入地不成。面子这回事,该放就要放下。能屈能伸,这才是世道。” 沈秦筝一直跟他这小叔叔针锋相对,二人都互相看不顺眼。 直到这趟剑练完,他突然就顺从的收起了自己的刺,开始虚心向他这小叔叔学起剑法来。 少年人的成长,有时候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时间。 这日早晨,沈秦筝已经提着剑,走往后山练武场,开始每日例询的“挨揍”。 这四年来,每日鸡都还没叫,他就得去练武场待着等着来人过来揍他。 等来人慢吞吞地过来,沈秦筝已经在梅花桩上走了百十个来回了。 待沈秦箫走完今天的桩子,估摸着人快来了,于是拿起剑做好起手式,防着沈寒潭别出心裁又从哪个角落偷袭过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沈寒潭美其名曰:“兵者,诡道也。” 他这个小叔叔,在某些方面,委实有些太不要脸了。 可今日没有。 沈寒潭自练武场入口处远远地走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 沈秦筝眼睛一亮—— 婶婶带着沈秦箫,从蓬莱回来了! 秦飞霜到了陈州以后,安顿好以后,就匆匆忙忙的回天姥山去了。 沈秦筝开始搞不懂,好端端地,她为什么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去避风头,而且一避就是五年。 直到头两年里,他们家三番两次被沈寒潭暗中拔出“钉子”,他才敏锐地察觉到太白山庄这趟水,可能并不怎么浅。 寻常江湖门派,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仇人呢。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当年沈秦箫扯下来的那块鸡血石珏。 自那晚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块珏了。 他在这四年里其实想明白了很多事,也懂了当时出门的蹊跷。 因着是小孩子的样貌,很多时候沈寒潭虽然超乎寻常的警惕,但还是让他搞清楚了一些事。 比如—— 太白山庄和京城一直是有着联系的,并不像外人传得那样分崩离析。 太白山庄明着是一武林新秀,实际上势力早已经扎根在江湖有近十年之久了,沈寒潭十七岁游历江湖,目的不言而喻。 那些暗藏在府上的“钉子”,实际上都是大内的人,而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来到太白山庄,就很耐人寻味了。 他这看似漫不经心,江湖浪荡的小叔叔,跟朝廷会有什么牵扯呢? 还有,一个名为“定风波”的组织…… 这扑朔迷离的太白山庄,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不为人所知的呢? 那块让沈寒潭当即色变的“鸡血石珏” ,又到哪儿去了呢? 沈秦筝按捺下这些时不时总会翻涌上来的疑惑,面对着那边走了过去。 这样一算,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沈秦箫了。不知道这孩子,能长成怎样风华绝代的相貌呢? 沈寒潭见他提着剑走过来,连忙把怀里的孩子抱好,道:“今儿不打啊,你给我把剑收回去。” 沈秦筝失笑,边走边收剑回鞘,道:“他们回来了?” 沈寒潭:“搬回来了,以后咱们家就团圆了。” 沈寒潭其实每年都会去江浙一带待上一阵子,过年的时候更是就不回了。 每每过年就只是沈秦筝一个人在太白山庄待着,沈寒潭其实有想过带他一块去,可沈秦筝拒绝了。 人家一家三口,又是婶婶的娘家,感觉自己就算去也是个局外人,没得给自己平添一份难过而已。 心里没有寄托,在哪里都是无根漂泊,孤身一人。 只除了太白山庄。 沈寒潭轻轻的放下沈秦箫:“儿子,来,这是你二哥,叫一声。” 他本以为自己儿子会认生。 毕竟在天姥山那边,别说叫人,想让他开个尊口见个人都费了老大的力了。 只见沈秦箫一把走上前,抱住了他二哥的腿,扬起了脸脆生生地叫道:“二哥好!” 沈寒潭:“……” 小孩子长到五岁,正是知事又淘气的年纪。 沈秦筝本以为他这弟弟会见他如同见生人一般畏畏缩缩,又或者是偏爱跟大人反着来,闭口不叫。 这样热切的亲近,倒突然叫他生出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情来。 他蹲**和小孩子平齐,微笑道:“阿箫乖。” 秦飞霜还没走之前母子二人在太白山庄呆了一阵子。 那阵子刚安身下来,山庄上下里里外外甚至连同花园里的蛐蛐,都忙得不可开交。 沈秦箫一个小孩子,什么忙也帮不上,于是就被沈寒潭提溜到了内院清风堂里照看着这小子。 那才多点大。 还没断奶的年纪,除了亲爹亲妈,旁人一靠近沈秦箫就嚎啕大哭,恨不得把房子哭炸了,好让来人赶紧远离。 只除了沈秦筝。 只要沈秦筝以来,他就很安静的冲哥哥伸伸手——也就是“阿箫要哥哥抱抱”的意思,自此就能安定一整天。 沈寒潭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按说自己这人见人爱的乖儿子跟这棒槌一样的臭侄子也没什么血浓于水的羁绊,怎么就这么听话、这么亲近呢? 现在,这种怀疑更是加深了一层——他儿子是不是有点黏他侄子? 沈秦箫见他哥蹲下来,顺势往他怀里一钻,小手环绕,紧紧地抱住了沈秦筝的腰,然后将头埋进了沈秦筝的胸膛。 沈秦筝背有点僵,他觉得这距离有点太近了,近到他隐隐约约间竟觉得,他这小弟弟在他的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小弟弟又抬起头,天真无邪地看着他:“二哥抱!” 沈寒潭默默地想:“……不是有点!” 然而沈秦筝没有动。 这场景让他觉得在哪里见过。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想起了之前看过类似的场景——那个“走马灯”里的元宵节之夜。 那孩子他猜的没错,那的确就是沈秦箫。 但那个场景,并不是沈秦箫一生的写照,而是一个人脑海中,关于沈秦箫的记忆。 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一件事。 那孩子走丢这件事,实际上那段记忆的主人是一直看在眼里的。这个人眼睁睁看着他孤零零地在大街上走,却没有出声。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最后又出现在了沈秦箫的视线范围内,让沈秦箫找到了他。 这样一想,那么这个人的最开始怀得未必是什么好意啊。 沈秦箫见他愣在那里,疑惑地抓紧沈秦筝胸前的衣服,然后又轻轻松开,问道:“二哥?” “啊……好嘞,二哥抱抱阿箫。”沈秦筝猛地回过神来,立刻反应过来,抱起了沈秦箫:“阿箫还记的二哥吗?” 沈秦箫蹭了蹭他的肩旁,觉得很安心。 正要说话,却被旁边酸溜溜地声音打断了:“嘿,怎么能不记得。除了我和他娘,一回来谁也不让抱,就闹着找你。” 沈寒潭撇撇嘴:“奇了怪了啊,他走的时候才半岁多,哪知道谁是谁啊。肯定是霜妹说多了,可真行。亲儿子呢,胳膊肘净往外拐……” 沈秦筝:“婶婶她……还记着我吗?” 沈寒潭白了他一眼:“废话。” 沈秦筝:“……” 果然,哪怕给自己做再多的心理建树,他还是无时无刻不想打死这个嘴抽抽的人。 正在这时,一个家仆走上来,恭恭敬敬地递上了一封信:“庄主,徐堂主的信。” 徐堂主,就是太白山庄座下第一分堂穿林堂的总堂主徐锦亭——沈秦筝一直称之为“徐伯”——是沈秦筝在太白山庄一大助力。 沈寒潭拆开信封,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信上写着:“塞上城挑衅少林,圆空大师被掳。“噬魂”许重出江湖,小心。” 噬魂重出,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沈寒潭的眉头皱了起来。 北上 沈寒潭把信收好,道:“回复徐堂主,我不日北上,请他速来。西北各地做好接应。” 家仆领命而去。 沈寒潭转过身来:“大侄子,送你回朔方找你爹,去吗?” 沈秦筝抱着在他身上到处乱抓的小弟弟,对着沈寒潭露出了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 他离开京城时才四岁,在京城呆了一年半载,总共就见过他这个爹三回。刚入国公府算第一次,入京述职算一次,然后沈秦箫出生,又算一次。 算下来,短短几天的相聚,说过的话还没有沈寒溪的一篇奏论长。日常的交流,就靠着每月一封专门带给儿子的家信。可就算这信中的寥寥数语,带来的力度也比想象之中更坚实。父亲这个身份,到底还是经年持久的情感沉淀产物,一听就觉得自己背后是巍峨高山,能让自己一往向前。 不善言辞的节度使将军在字里行间,带给他的那种独属于父亲的隐晦温情,他其实是能感知到的。 沈秦筝一直没有说清楚,其实当年沈寒潭过来要带他走的时候,他的内心其实一直期盼着自己那不苟言笑的父亲能回绝沈秦夫妇的好心,开口留他一留。 可是他没有。他好似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日后把他送到朔方来”,就什么都不在意的继续看兵书了。这让他只能顺从的接下口,跟着来到太白山庄。 他如果拒绝了,父亲还会喜欢他吗? 沈秦筝觉得自己越来越贪心,就像一个不知饱足的饕餮,狂妄地吞噬着更多的温情,已经贪婪得没有道理。 他在心中估摸着,艰难地开口:“父亲他,他不喜欢我在他身边吧?” 沈寒潭一愣:“何以见得?” 沈秦筝低下头:“父亲他几乎不怎么回来,见到我也不怎么开心,好像我是一个你们塞给他的累赘。他一定不喜欢……” 话没说完,沈寒潭已经大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哈哈哈哈哈,我就说吧二哥还不信!” 沈秦筝怒气冲冲地瞪着这个幸灾乐祸的人,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可是巴不得他难过,他竟然对着这个人袒露心扉,实在是太愚蠢了。 沈秦箫抓着他的头发摇来摇去,安慰道:“二伯不喜欢你,阿箫喜欢你啊!” 沈寒潭在一旁笑得更大声了,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二哥要是知道他那张面瘫脸能惹他儿子想这么多,说不定终于能愿意改改了!” “我这个二哥,是全家最出人头地的。除了一张拒人千里的死人脸,别的啥都好。我小时……算了没什么。” 差点把自己小时候也这样想过的事儿说出来了,好险好险。 沈秦筝这才隐隐约约捉到了沈寒潭的一点画外音,想道:“难道我想错了吗?” 沈寒潭:“那什么,你既然这样想,那为什么不去找他问清楚?二哥要是不喜欢你,你就给我当儿子得了,反正阿箫喜欢你,我白捡一个儿子当然高兴。” 沈秦箫一听,立刻在旁边附和:“好呀好呀!” 沈秦筝白了沈寒潭一眼,又摸摸沈秦箫的头,道:“你想我还不想呢,你当初不要我,现在上赶着来拉什么关系。” 没等沈寒潭接话回怼,他又及时地让沈寒潭把话塞回肚子去:“我去。” 沈寒潭一句“话不要说太满,老天爷最爱打人脸”生生憋在嗓子眼儿里,扶摇直上送上脑海里,转化成了一句:“果然是个专门来给我添堵的小混蛋,给我当儿子我都不要,呸!” 一旁的沈秦箫一听,立刻扭七扭八地挣脱了沈秦筝的怀抱,两三步又跑回了沈寒潭跟前,拉着他的裤腿就往上爬。 沈寒潭立刻把儿子抱起来,沈秦箫顺杆上爬,在自己老爹脸上亲了一口。 知子莫若父,沈寒潭太明白接下来是什么了,未卜先知地问道:“说吧,你又想要什么。” 沈秦箫摆出了一幅难为情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冲着他爹笑着说:“爹爹,阿箫也想跟着去。” 沈寒潭想也没想,当即否决:“你跟着添什么乱,给我在家好好陪你娘。” 沈秦箫大言不惭:“娘说要让阿箫跟着爹爹,日后好一样当大英雄。” 沈寒潭:“……你娘肯定没这么说过。” 虽然某人在心里其实已经美得冒泡了,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了又克制嘴角不停弯起来的笑意。 自沈秦箫爬下去以后就转身走到一旁开始走桩子的沈秦筝听见沈秦箫这番一听就是奉承他爹的马屁,一个没走稳差点从梅花桩子上摔下来。 他暗搓搓地想:“当着沈寒潭的面还能说出这番大言不惭的话,还不脸红,这孩子以后有大出息。” 沈寒潭又说:“你娘还说了什么……” 沈秦箫知道这事儿没戏了,兴致缺缺地回了一句:“娘说爹爹是个不靠谱的大棒槌。” 沈寒潭:“……” 沈秦筝:“……” 这绝对是秦飞霜亲口说的。 中午用饭的时候,沈秦筝终于见到了阔别五年的秦飞霜。 五年已过,风华不减。 秦飞霜看见他已经长到这么大,在席间一直感叹着“少年人一天一个样”。 也的确是。 若以前只是黄发垂髫小儿,现在来看,过不了几年沈秦筝只怕要成为哪家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了。 他刚来到太白山庄的时候,还是个四岁的毛孩子。由于一直以来的消瘦孱弱,显得整个人都不怎么精神。可现在,已然是一幅身量颀长,精瘦结实的小公子样子,那股奶味消散过后,留下的就是清爽的少年模样。 秦飞霜道:“庄子里的医书你都看完了吗?” 沈秦筝:“劳师傅费心,都粗略记在心里。” 沈秦筝说粗略记得,那就是基本能倒背如流了。 秦飞霜赞赏地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鲜笋放在他碗里,沈寒潭嫉妒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 秦飞霜:“我留在庄子里的《灵枢经》只是《黄帝经》的其中一部分,还有一本《素问经》这次从娘家带回来了,我路上又批注了几本我自己日常记的一些方子,你此次前去朔方,便一同带着吧。” 沈秦筝觉得这个婶婶是真心待他太好了,满怀感激道:“多谢师傅。” 用完饭,沈寒潭便着人收拾行李,准备动身。 沈秦筝行李不多,唯一比较犯愁的就是秦飞霜留给他的医书着实有点多,他不能都带走。 于是就慎之又慎地挑了两本精华,别的装好在箱子里,准备托付给陈州城中的镖局,让他们给送回京城去。待他抱着一大箱箧书刚走出院子门,就看见沈秦箫和一个约莫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偷偷摸摸在一起说些什么,见他一过来,立刻四散逃开。 沈秦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去了清风堂。 刚进院子,沈秦筝就看见清风堂紧闭着大门。 看来沈寒潭又有一大堆要事相谈,这阵仗,估计没两个时辰谈不下来。 他刚准备转身回去,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去听听他这小叔叔这么神神秘秘地,日常里都在谋划些什么。 于是他轻手轻脚的将箱子放在花园草丛里,然后亦步亦趋地收敛气息,慢慢靠近窗下。 屋子里人不少,杯盏之声此起彼伏。只听得沈寒潭说道:“‘噬魂灯的传言,我一直觉得并不可信。可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传得沸沸扬扬,倒让我不得不在意,背后是谁走漏的消息,知道这东西在少林寺。” 一个声如洪钟的中年人道:“塞上城处心积虑,听音阁是一直知道的。塞上城城主傅义天,盘踞西北是当地一大地头蛇,又一直跟西域各国勾勾搭搭,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沈寒潭:“恪言,把消息递给听音阁,把他们引过去。” 一个声音年轻的男子开口:“庄主,我们在听音阁的人已经被拔干净了。此刻把朝廷的人扯进来,这水怕是更浑浊。” 沈寒潭哼了一声:“不浑水,怎么摸得到鱼。山庄的人不动,整个定风波的人都随我赶赴西北。各位行事谨慎,不能让朝廷的人发现我们搅和在里面。” 屋子里约有六七个人:“是。” 接着,刚才那个年轻男子又开口:“庄主带着小二公子,是个幌子?” 沈寒潭应道:“嗯,总不能把他送回沈家,让他这么小就进听音阁那种地方吧。在二哥身边好好待几年也是好的,父亲这个人啊,唉。带着他也好,为防听音阁起疑心,我到时候会留在军中,圆空大师就全仰仗各位了。” 方才那个声如洪钟的男子沉默了一下,开口道:“小二公子总有一天得面对,您这样在前面挡着,对他未必是件好事。” 沈寒潭叹了一口气:“那些插进来的钉子都是冲着他的,我又何尝不知。可我卸了听音阁这担子,让他顶了阿箫的位置,总庇护他安安稳稳的长大再说吧。我烂在那里十年,我侄子总不能也给他们李家人卖命一辈子。” 他收回情绪:“诸位先进西域摸个底,弄清楚当下的情形。徐堂主正在赶往……” 当年临走时父亲说的话——有些事是避不开的。原来父亲说的是这个。 沈秦筝抱着一箱子书愣愣的回到了书房,心里五味杂陈,所以后面的话,他都没有听。 太多的疑问在他心中逡巡不去,又有太多的感情无法言说。原来秦飞霜带着沈秦箫避风头,太白山庄这五年许许多多的麻烦,都是因为他。 听音阁到底是什么呢,为什么沈寒潭又如此避之不及呢?他突然想起了那块再也没有在沈寒潭身上见过的鸡血石珏! 那块珏难道代表了什么身份? 沈秦箫抓周抓到了这个,所以沈寒潭独立出来创立太白山庄,就是因为这个? 这些迷惑并没有随着路上行程而消散,反而在他心里日渐浓厚。 他们脚程飞快,颠得沈秦筝坐在马车里不得不抓紧能在车上固定住自己的一切东西,才不至于被颠出来。 后面一车东西说是他的行李,其实全是沈寒潭用来当幌子的,里面藏着盘缠和进入大漠的吃食以及必备品。 行了数十日,才绕过京城,从凉州出了关。 沈寒潭终于愿意让他风雨兼程,都快在车里吐出来的小侄子出来透个气。 沈秦筝站在地上,才有了一点活着的不真实感,万分后悔自己为什么不顺着他小叔叔的意骑马,非要唱反调坐什么马车。 他又不是不会骑马。 这不怀好意的小叔叔一定是故意的! 一行人坐在关外的一个茶棚子里稍做休息。 出了关,便已经能远远看见黄沙了。凉州城外延绵数千里往北,全是这样的风景。 “等到了二哥那儿,就不怎么能见到这么多树了,”沈寒潭走上前来,给他递了一壶水:“喝点,待会又得坐回去受罪啊大侄子。” 沈秦筝气愤地抢过水,并不想理这个大棒槌。 他喝了口水,觉得自己站在此人旁边实在受气,于是又气冲冲的出了棚,走向车队最后行李那儿去。 沈秦筝靠在车边,准备把手上的牛肉啃干净。 这还是他从那个叫恪言的叔叔那儿接过来的,小叔叔哪里管他的死活。 刚下一口,一个听起来快要断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哥,你能给我们分一点吗?” 朔方 沈秦筝猝不及防,着实被这喑哑的声音吓到了。 他回过头一看,只见斗篷下面各个箱子中间露出来的缝隙里,藏着两双黑溜溜的眼睛,诡异地瞪着他手里的肉干,如同铜铃一般大小。 沈秦筝诧异极了,于是猛地揭开斗篷,这才看清,其中一双眼睛,正是本应该在太白山庄内好好待着陪他娘的沈秦箫。 沈秦筝掀斗篷的动静当然惊动了沈寒潭,而当他赶过来,就看见本该在家好好听话的儿子正可怜巴巴地蹲在箱子堆中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沈秦筝手上那块肉,感觉口水都快掉到马车板上了。 旁边还跟着一个小胖子,也一同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们。那是徐锦亭的小儿子,名字叫做徐行的,算是从小跟着沈秦箫一同长大,同穿一条裤子调皮捣蛋的一丘之貉。 以前一直跟着秦飞霜那边,这次好不容易才回太白山庄来。 沈寒潭瞬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家臭小子自己私自跑出来不说,还拖着老徐的儿子一起祸祸。 他勃然大怒,两只手一把就提溜起了两个熊孩子,当即放在地上准备“当众处刑”。 两个孩子一直藏在行李堆中间,饿了就偷吃马车上的干粮面冷馒头,渴了就偷喝一点水,于是现在形销骨立,只差没跟京城里的小乞丐们一个样子了。 他二人本来打算坚定不移,到了朔方在跑出来吓他爹一大跳,结果路上饿得烟长气短,实在忍不了沈秦筝那一块牛肉“诱惑”,被勾引得抓耳挠腮,终于屈服在欲望之下出了声。 而且沈寒潭存心不良,一路上飒沓如流星的赶到此地。坐在马车里的沈秦筝都魂飞天外,别说坐在后面不知死活的两个毛孩子呢? 沈寒潭看着他俩,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既心疼又懊悔。 他越想越觉得这孩子气死人不偿命,顿觉理智已经一佛出窍二佛升天,沉下声音,对着委屈巴巴的沈秦箫吼道:“在你外祖家惯得坏毛病还没改掉是吧,你一个人私自跑出来,你娘在家里不得急疯了!三天不打你你就要上房揭瓦了……” 见沈秦箫别过头捂住耳朵不听他教训,觉得自己骂得意犹未尽,于是又转过头瞪着徐行发作:“他去哪儿你去哪儿,他挨打你也挨打,你们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吧!蜈蚣要飞天了,以为凡人拉不住你们是吧!” 徐行从没见过庄主发这么大脾气,也可能是因为每次他和沈秦箫在杏子坞都是分开挨揍,没亲眼见过沈寒潭发这种大火,他便觉得沈寒潭揍沈秦箫肯定没有他爹揍他厉害。反正刚等沈寒潭吼完,他就“哇——”的一声,嚎了出来。 一边嚎,一边还没忘了解释:“庄主,呜呜呜庄主息怒,阿行和阿箫想爹爹,阿行错了呜呜呜。” 沈寒潭听了这话,气没撒完,火先灭了一半。 他转过头去看向沈秦箫,蹲**把他身子转过来,果不其然,沈秦箫倔强的小脸扭成一团,眼睛里的泪花花悬空在眶里,就是不肯掉下来。 这阵仗,别说沈寒潭,沈秦筝看着都心软。 好不容易掉下来一颗,堪堪砸进沈寒潭心里,成功的让他另一半火也熄了下去。 沈寒潭叹了口气,一把抱起刚砸了一颗金豆子的沈秦箫,另一只手抓着嚎啕大哭的徐行往马车处走去。 迈了两步,沈秦筝听见他对着自己说:“阿筝,准备上路。” 沈秦筝连忙三下五除二地把牛肉干塞进了嘴里,拿着水壶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趴在沈寒潭背上的沈秦箫突然扬起头,对着路上的沈秦筝,挤了挤眼睛。 而在地上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正抽抽搭搭一声一声啜泣的徐行,也逮了个空,小心翼翼的向他弯了弯嘴角使了个眼色。 沈秦筝:“……” 到底是他沈寒潭的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想起当时沈秦箫在小公寓里的样子,不由得抽了抽眼角,自己怎么也想不到看起来道貌岸然的少庄主,小时候竟然是这一副古灵精怪的德行。 人不可貌相,诚然不假。 马车动,一行人继续往北行。 沈秦筝看着这俩孩子光速变脸笑逐颜开,在车里左摸摸右看看,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把这个槽吐出口。 沈秦箫注意到自己正在被人盯着,立刻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动作,安分的对着沈秦筝放软语气道:“二哥,阿箫也想你。” 沈秦筝才不收这个糖衣炮弹,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干巴巴地哂道:“是嘛。” 沈秦箫:“……” 沈秦筝:“现在只有我们仨,说说,跟过来干嘛来了。” 沈秦箫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却见沈秦筝并不被迷惑,只好答道:“好奇。” 沈秦筝:“……” 好奇心害死猫啊少年! 马车里的气氛就这么僵持着,这些天除了期间沈秦箫时不时想往他身上蹭以外,三个人一直相安无事,并没有什么别的幺蛾子。 沈秦筝也发现了。 他这弟弟好像格外黏他,干什么都要往他跟前来凑一凑。 看个风景,二哥那儿的窗户外风景更好;吃个饭,二哥边上坐着舒服;睡个觉,跟二哥睡安全…… 刚看见的时候,沈秦箫软软糯糯的一团,嘴又甜,叫二哥叫得他心都软了。 可要是一杯水里糖加的太多,那就不是甜,而是齁得慌了。 沈秦筝坐在桌子前,一边闷声吃饭,一边时不时向他旁边乖巧坐着的沈秦箫看一眼。 也是巧得很。 沈秦箫也是偷偷摸摸地用眼尾那点余光扫着他这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二哥。 二人目光一对上——尴尬的尴尬,害羞的害羞——纷纷又不约而同的闷头吃饭。 而一旁的沈寒潭就更生气了。 儿子不打一声招呼跑过来,搞得他还得写了一封长长的心安抚在家急的火烧眉毛的秦飞霜不要也跑过来。出了关又不能单独把这熊孩子送回去,没那个通关文牒哪怕他沈家再家大势大,这规矩也不能破。 不是想他才跟过来的吗? 这怎么一路上也没见他怎么亲近自己爹呢? 沈寒潭这才渐渐开始回过味来,合着自己就是被这个……不,这两个小崽子牵着走了是吧? 这些都不讲,被亲近的那个人怎么还爱搭不理的呢! 沈寒潭觉得自己这个大侄子,上辈子跟自己一定是冤家来着,要不就是上辈子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对不起他的大事,否则这辈子怎么感觉自己欠了他这么多! 两个人就像是在水里非要生火——天生的过不去。 一桌子四个人,三个人各怀心思,就只有一个心大的满不在乎,是在正正经经的填肚子。 前面不远就是朔方,朔方自大梁开国以来就是军事重地,全民皆兵。 虽然随着节度使权力越来越大,地方军首领一手掌握兵力,一手攥着土地,俨然已经是藩王封地的派头,但是受他这忠君爱国的二哥的治下,朔方虽然也不像京畿一样以天子为尊,倒也并不像河西,安西等地一样活脱脱是个“国中国”。 沈寒溪治下严谨,民众自然乐得听命,安居乐业。而最近因为漠北一线又不怎么太平,沙漠里头那几个小国又开始暗搓搓地挑事,所以城外鲜少见到商铺驿馆供人吃食。 天气渐热,补给就更加困难了。因此好不容易在路上找到一家饭棚子,一行人早就饥饿难耐的等着开饭了。所以正在狼吞虎咽,大朵快颐的徐行就很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仨都吃得这么慢呢? 而且他们不仅吃的慢,这一路上的速度也是慢的出奇。明明开始跟赶着投胎一样急急往朔方赶,现在一路上慢的他在车里睡得那几觉都安稳得可能打呼噜了。 当然,他也就并不知道他睡着以后,车里的在某个人眼里看起来有些尴尬暧昧的场景。主要这个人还是个喜欢带把的,沈秦箫在他身上蹭过来蹭过去的,实在是气血翻涌。 他身体虽然才九岁,可是心里正当壮年啊! 试问一个多年没有伴侣,没有性|生活的男人,这种时候是多么的危险。 还好沈秦筝理智犹存,还有起码的道德底线,不跟这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也没往那处去想。 沈寒潭看着徐行的吃相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于是赶紧又放了两盘子肉递过去:“哎哎哎,慢点吃。吃噎着了你爹指不定怎么埋怨我呢,你俩都吃掉小半车干粮了,我也没饿着你啊。” 那小半车,就是本来准备给潜入沙漠的人的储备粮,结果光水就让这俩小奶包喝掉一大半。 熊孩子不当家,不知道茶米油盐贵。不喜欢吃的就丢,吃饱了剩下的就扔,果真是他们太白山庄的作风——大户人家,不拘这个小节。 徐行又夹了两筷子酱牛肉放到碗里,嘴里摸出一个空来说道:“光吃馒头蘸咸菜,可把我臊的。我还好,阿箫根本就没怎么……” 话音没落,桌上的筷子突然微微抖动了起来,小砂砾震颤着,就像是不知哪处地方有了“地动”。 沈秦筝心里突然一凛,觉得这情况很不对劲。 正要起身,只听得沈寒潭一声大喝 :“闪开——” 中计 沈秦筝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往旁边一闪。 只见他们面前的饭桌被沈寒潭一下子推翻,挡在他们面前,然后几声尖物钉进桌面,发出了几声“咻咻——”的声音。 是弓箭! 旁边已经有几个弟兄,已经被这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暗箭正中胸口,毫无防备就命丧黄泉了。 众人已经纷纷长剑出鞘,找好掩体,目不转睛地盯着弓箭飞来的地方。 远处的沙丘之上并没有什么动静,这一带周遭又荒无人烟,能找到这么个吃饭的地方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从飞箭的数量来看,对方起码有一个小队的弓箭手。而且此地正值凹地,正是被包围的绝佳地形。敌人又远,他们鞭长莫及。 沈寒潭在心里算计着:“我们的人大多已经进入大漠,现在这点人手,估计还不够人家包饺子。先撤!” 他这样想着,立刻招手唤来一个下属。 沈寒潭:“通知弟兄们撤,前面不远就是朔方城,你先送信请大将军来接应。” 下属在车队的掩护下,偷偷翻身上马,一鞭子猛抽下去,往朔方城方向而去。 而奇怪的是,沙丘那边却没什么动静。除了棚子里的一片狼藉,四周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沈寒潭觉得奇怪,于是比了一个“退”的手势,让棚子里藏好的准备断后的弟兄慢慢撤出来,脱离此地。 棚里原来的老汉趴在一张桌子下瑟瑟发抖,连声哀叹自己怎么招了个这么大的麻烦。 沈寒潭离得近,听见老汉这一番埋怨,心里挺过意不去,于是把随身的钱袋子丢在了老汉藏身的桌子下面,道:“老者见谅,这是些微补偿,您收好,我们马上离开。” 老者并不看他,只是伸出了一只手,将钱袋子拖进了桌子下,继续瑟瑟发抖地躲着。 沈寒潭见弟兄们纷纷已经退至马车处,便抱起沈秦箫,让另外一个属下轻车熟路地抱起徐行,领着沈秦筝,想赶紧退到马车处,离开此地。 可他还没走几步,突然身子一晃,只觉得头一晕,胸中气血翻涌,立刻栽倒在地上。 其他人亦是如此,全都纷纷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沈寒潭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只模模糊糊看见三个孩子站在原地,沈秦筝苦苦撑着剑,将两个小的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而棚子里的老汉却无所顾忌地站了出来,对着天空发了一道信号。 他想:不好……中计了。 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远处沙丘上回应了老汉的信号,霎时冲下来一大队人马。 沈秦筝方才也和沈寒潭一样,刚走了一两步,突然觉得自己脑袋一重,像是气血不足一样,立刻眼冒金花。四肢麻痹,也是动弹不得。还好,他反手一抽剑,把自己支撑了起来。 双手一拉,下意识将沈秦箫和徐行,护在了身后。 但是却没有向地上的大人们一样倒在地上,只是单膝跪地,苦苦支撑自己不让自己倒下去。 大人们全都不省人事,孩子反而相安无事。 也许是年龄的问题,又或者是行动的问题。他们三人,全程除了走了两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他脑子转得飞快,立刻大致猜出了原因。 他摸出身上的一个瓶子,吞了一颗药——这是秦飞霜给他准备的——然后对着两个孩子用尽全力说:“别动,我们吃的饭里被下药了。” 徐行刚要准备**扶住他,一听这话当即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了。 沈秦箫倒是很镇定,尽管那边的车马已经快要赶到了,他却跟不知道境况危急一样地问道:“那为什么二哥你跪在地上,我却没有什么反应呢?” 沈秦筝立刻惊醒——因为这两个孩子没有内力! 他本以为他们或许只是遇上了匪徒,他只要坚持护着两个孩子,让他们取走金银便好。 可是现在看来,这样的迷药只是专门针对武林中人的。 这些人……并不是什么简单沙匪!这是冲着他们来的。 派去送信的人,怕是也中了这药。 是呀,这荒郊野岭的,怎么这么巧,就正好遇上一个饭棚子供他们歇脚呢,小叔叔实在太大意了。 怎么办? 他想到这儿,立刻便要直起身来,想要赶紧拉起两个孩子跑到马车处,最起码得护好他们俩再说。 可是刚一动,就被人用手刀砍中了后颈。 耳边是徐行的尖叫声,沈秦筝抽空想了一句“阿箫还挺淡定”就昏了过去。 沈秦筝在迷迷糊糊中做了一个梦。 这次的梦他不知怎么的觉得很熟悉,好像自己以前在哪里见过或者经历过这个场景。 在血迹斑斑的城墙下,他踩着鲜血淋漓的石砖,朱雀长街到处都是将士们的尸体。 他看着眼前的那个身着盔甲,被侍卫牢牢保护在身后的男人笑意盈盈的说:“哟,这不是那位沈大人吗?” “住口!”他感觉自己被激怒了,他听见自己愤怒地打断了这人:“你们竟敢这样污蔑本官!” 这人却恍若未闻,继续笑意盈盈地开口:“成王败寇啊沈兄。哦不对,我应该叫你——” 那人用口型比了比口型,沈秦筝看懂了。他说的是“殿下”。 他觉得自己听见这话,心中好似突然涌起了万千的委屈:“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 那个男人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为什么被他们当作弃子,你竟然不清楚,时至今日竟然还在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奇哉,怪哉!” 沈秦筝感觉自己一震,他一下子失语,再也说不出话来。然后,他看着自己在怀里好像掏出来一个什么物什,放在心口虔诚地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什么。 那男人走到人前,对他说嘲讽地叹了一声,道:“殿下,你大势已去了。” 沈秦筝觉得自己好像脱离了这幅身体,他看见自己在这城下仰天大笑,笑得声嘶力竭。 护着他的将士们尽管还满怀戒备地看着眼前的敌人,但是眼中早已经失去了斗志。 沈秦筝看着自己用手将剑放在肩上一横,万千的悲伤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就像是跟梦中的人共情了一般。 然后用力闭眼一拉。 痛感顿时把他惊醒,沈秦筝才回想起晕过去之前的事,知道自己终于醒了过来。 脖子上被那老汉砍中的地方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估计淤青不少,疼得仿佛要脱臼。 所以刚才做梦才会梦到自刎吗? 沈秦筝嗤笑一声,想到:“也是蛮真实的。” 这梦的内容让他觉得太具象了,做梦做到这份上,就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他苦哈哈地想道:“难不成上辈子还真是个殿下不成?穿越过来还不够,还得重生一回?多大仇啊老天爷。” 随即,又立刻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好好地给自己加这么多戏,先顾好眼下吧。”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地牢里。 他想起了那两个孩子:“阿箫和阿行呢?” 他努力的想要站起身来,一拳捶在了石墙上,发出有些清脆的声音。 “嘶——”背后的伤处扯到,沈秦筝忍不住出声低骂:“下手可真他妈狠啊,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呢。” “阿弥陀佛,他们向来如此,”一个声音传来:“莫说稚子,便是婴孩也不得幸免。” 沈秦筝猛地回过头,声音是从石墙那边传来的! 他立刻问道:“你是谁?这是哪儿?” 听起来似乎是个和尚,他想。 那和尚应声而答,声音飘渺不定,像是某种传音入密:“小施主切勿急躁,你身上还有五行散,情绪不可起伏太大。” 沈秦筝经他提醒,这才感觉到体内的内力荡然无存,身体软绵绵的,发不出一点力气。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不止,每说一个字,耳膜就震颤多一分。 就像是有一个人在鼓膜上一直敲着,让他直犯恶心。 他靠在墙上喘了一口气,婶婶的呼吸了一口平复翻涌奔腾的血脉,可心中焦急实在按耐不住,向那和尚焦急问道:“请大师告知在下,此地何地,我为何会在这里?我身边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又在何处?” 那和尚道:“贫僧少林寺圆空,此地,名为塞上城。小施主你被掳来,已经昏迷了三天了。” 在沈秦筝被擒的第二天,在朔方城等儿子过来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人的沈寒溪终于坐不住了。 他点了一队亲兵,准备顺着南门外直往凉州城去。 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沈寒潭在刚出凉州城的时候,凉州刺史姚邦曾经派人快马加鞭,来朔方报了信。 他觉得很奇怪,凉州到朔方并不远,就算是路上带着沈秦筝这个半大孩子,也不该走这么慢啊。 当然,他也没料到全家人的心肝儿,自己的小侄子沈秦箫也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了…… 沈寒溪带着兵,从朔方城南门口一骑绝尘。 往南急行了三十里地,突然在一处绿洲边上看见了一匹马,驮着一个江湖打扮的人。 那人昏迷不醒,被马儿驮着到了绿洲旁,正一点一点用马嘴喷水在他脸上。 他认得那人! 那是沈寒潭的亲卫,好似叫沈豪来着。 沈寒溪连忙带人冲上前去,果然是,他立刻翻身下马,赶紧用手处一处鼻息,然后瞳孔猛地缩紧了。 气息非常微弱,几乎快要感受不到了。 这是“五行散”! “沙陀这帮不长眼的东西!”沈寒溪狠狠地挤出这句话,对着身后的将士喝道:“顺着南方,找!来个人回城,叫常军医快马加鞭过来!” 将士:“是。” 沈寒溪轻轻放下沈号,飞快站起身:“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寒潭和筝儿!五行散拖不得!” “是!” 正在这时,一声鹰啸传来。 众人往头顶一看,一只鹰盘旋在他们上空,然后往下一丢,丢下一个小盒子。接着,扑棱着翅膀,飞向了大漠深处。 一个将士冲上前去,将盒子奉上。 沈寒溪赶紧打开,里面躺着两瓶药,中间附上了一张字条—— “沙陀乌耶繁,问节度使大人安好。” 和尚 而正在地牢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沈秦筝,听见那和尚说出此地是“塞上城”的时候,瞬间震惊了。 塞上城,那不就是沈寒潭想遣人偷偷潜入的地方吗? 这和尚,难道就是那位被掳走的少林方丈。 塞上城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抓他呢? 难道,他们的意图已经被发现了,还是说,塞上城本来就有意针对太白山庄,所以特地在凉州城通往朔方城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几个念头急转直下,沈秦筝觉得自己的处境可能并不怎么好。但是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搞明白。 沈秦箫和徐行,又在哪儿呢? 沈秦筝开口:“敢问大师,可曾见过跟我一起的两个孩子,两人约摸都是五岁的年纪,身着脏兮兮的衣服……” 还没问完,圆空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塞上城素来只会单独关押一个人。其他的贫僧就不知道了。” 沈秦筝的眉头倏地皱紧。他仔细地捋了捋脑中纷繁复杂的思路—— 塞上城如此兴师动众,甚至冒着引来朔方屯兵的风险,在这么近的距离内出手,绝不可能是为了把他抓来。 他的身份除了沈家那几个人以外,其他知道的全部都去黄泉里享清福了。 小叔叔和太白山庄其它人已经失去了行动力,剩下的“活口”就只有他们三个。 他被抓过来,没道理那两个孩子被留在原地。 三天已经过去,沈寒溪久等不到人,一定会派兵出来找他们。不一并把他们抓来,难道留着这两个孩子给朔方城通风报信吗? 那么,这些人就绝不可能放过那两个孩子,沈秦箫和徐行,说不得就跟他一样,被关在城中的某个地方! 旁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再一次打断他的思路,飘渺的声音若隐若现,沈秦筝觉得这声音,好似带上了一丝仙气 只听那圆空道:“‘五行散散内力,乱阴阳,控气血,倒五行。一旦中招,必定昏迷七日且非解药不得解。小施主昏迷三天,竟然就能自己清醒过来,说起来,实在让贫僧惊奇。” 是因为他怀中那瓶药! 沈秦筝想起来了,那是秦飞霜在他们出发之时,特意塞给他的。 秦飞霜说,她在杏子坞五年时间里研制的一种解毒丸,对付一般的毒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并把方子夹在了《素问》里,让他以后学着配出来。 沈秦筝一摸怀中,还好,药还在! 他把手放在心口前,暗暗心惊:“秦家医术冠绝武林,竟也不能立刻解了,这‘五行散好生厉害。” 不过尽管中了这毒,现在到也算是平安,除了手脚还是微微有些乏力以外,其他并没什么多余的不适。 沈秦筝一边四处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一边解释:“说来也是托了我家长辈的福。族中长辈略同医术,有些防范而已。” 圆空:“敢问,小施主可是天姥山杏子坞后人?” 沈秦筝顿了一顿,掩饰地答道:“只是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大师多虑。” 他记得沈寒潭当时的嘱咐,无论如何,不能暴露太白山庄。 沈秦筝再一次用手敲一敲石墙,果然,是空的。 方才他站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这墙中间是空的。这种墙的隔音效果非常好,所以这个人的声音绝对不是从旁边传过来的。 那么,他又是怎么如此清楚他在这里的一举一动的呢? 这和尚处处透着古怪,让人捉摸不透得紧。 还有最要紧的,是必须赶紧想办法出去,找到沈秦箫和徐行。 他们会不会也被关在同样的地方呢。 沈秦筝心念急转直下,倒也没忘记继续和圆空和尚交谈:“大师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句话一说完,声音就传了过来。 沈秦筝立刻判断出来,他离此地一定不远! 圆空道:“少庄主不用掩饰自己的身份了,我知道你是。不若说,现在这里的人都知道,沈庄主已经来了。如若不然,你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当人质了。” 沈秦筝的瞳孔倏地缩紧了。他用力抓着石壁,想要获得一个什么来支撑他无处安放的慌乱。 只这一句话,足可以搅乱他强装的所有镇定自若。 首先,太白山庄的行踪已经完全被人知悉。所以在凉州城外不远的那一处伏击,的的确确就是针对他们来的。他们完全就是懵懂无知的兔子,只等着往陷阱里跳。他小叔叔沈寒潭尽管不是个靠谱人,但他派得这一批人手,可是当年来皇城接应他的那一批,是太白山庄十分精锐的力量,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暴露行踪呢?只能有一个答案,太白山庄里有塞上城的内应,又或者说,有什么人一直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个人,很有可能,还是太白山庄暗地里那群势力中的核心人员。 第二,他被当做了人质。不知是什么阴差阳错的理由,竟让塞上城的人认为,他才是沈寒潭的儿子。当然,这就意味着他现在是安全的。可是,这同样也说明,沈秦箫和徐行现在的处境绝对不好过。他们也被下了“五行散”,虽然当时看上去,这药好像对他们并没有作用,但是他们俩没有服下解药,谁又能保证以后会不会有什么伤害呢? 最后,这和尚对这里的一切都有点太熟悉了。“五行散”的名号,他从来没有听秦飞霜说起过。那就是说,在中原武林这东西并不是什么常见的毒。这和尚是早都被抓过来的,也没有和他关在一起,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中了“五行散”呢?而且,这药的作用,他了解的如此清楚,是因为他以前被下过这种药,还是他根本就和塞上城关系匪浅?如果是前者——塞上城足不出大漠,几乎不与中原人往来,当然也就更不可能认识这位传言自小就在少林寺修行的圆空大师——那就说明塞上城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与世隔绝;如果是后者…… “如果是后者,”沈秦筝双眼一眯,暗自心惊,“那圆空被掳,小叔叔来塞上城救人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件阴谋。” 想到这儿,沈秦筝心中已经对这人升起了浓浓的戒备,手放在剑柄上握了一握,接着暗暗叮嘱自己须得小心,这个人不一定是向着自己的。 他在心中斟酌了须臾,然后努力地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开口:“看来大师并不像江湖上传言所说的那样,是被俘虏来的。太白山庄前来施以援手,倒像是多此一举了。” 圆空却像是长了眼睛一样,道:“沈庄主前来搭救之谊,贫僧感激不尽。少庄主尽可以把手放下来,无须太过于防备。” 沈秦筝:“你看得见我!” 圆空:“少庄主方才已经发现了石壁的秘密不是吗?” 沈秦筝环顾了四周,这暗室连个窗户也没有。石缝间严丝合缝到他方才连门都没有找到。里头只有简单的一张炕,上面稀稀拉拉铺了一些稻草。这些人倒也还有“优待俘虏”的优良传统,炕上还不忘记放上几个脸盆大的烧饼和一坛不知里面是酒还是水的酒坛。 沈秦筝心中疑窦丛生,却因着自己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别人眼前,只得用尽全力维护住面上的镇定。既然他们的底牌已经没有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全部摊开来可能更为方便。 沈秦筝开口问道:“不知大师身在何处,待晚辈成功从这暗室中脱身,也好来做个帮手。” 那圆空像是在思索一般,过了很久,那飘渺的声音才若有若无地传来:“贫僧,就在这里啊。” 沈秦筝此时正用手一点一点地探索着石缝,想看看是否能发现什么机关。听到这句话,立刻飞快的转过身。 可是入眼处仍然是一片昏暗,空空荡荡。 沈秦筝嗤笑了一下:“大师莫不是在诓我?” 圆空的声音依旧飘渺:“出家人不打诳语。” 沈秦筝:“我眼前分明连只耗子也没有。难道大师已修成金身,不能轻易现出宝相吗?” 圆空道:“生死殊途,阴阳相隔。善哉!少庄主看不见我,只因你还活在人间啊。” 活人看不见,那就是死者才能看见了。 沈秦筝万万没想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 圆空道:“少庄主不必如此。贫僧脱离苦海,将往轮回,已是了却生前身后事,功德圆满了。只是风波未平,却又被当做诱饵再掀波澜,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沈秦筝问道:“那您是如何……” 圆空道:“少庄主可曾听过噬魂灯吗?” 噬魂灯。 他想起来了,他在窗下偷听时,曾经听到这个东西。当时沈寒潭说,这东西在少林寺。还说什么“‘噬魂灯的传言并不可信”。 沈秦筝答道:“只曾听长辈提起过,但并不知道是什么。” 圆空叹了一口气:“噬魂灯曾是燃灯古佛座下神灯。燃灯佛后有释迦佛接续传灯,释迦佛后又弥勒佛接续传灯,弥勒佛后有天真老祖接续传灯,天真向三宗五派九杆一十八枝领袖头行,开言弟子接续。佛法佛经,佛灯佛心,这便是‘噬魂灯的由来。佛灯昌明,佛心无量,我佛慈悲。贫僧已投身佛灯,抛却肉身,因此化为虚无游荡在此间。少庄主是有缘之人,机缘巧合,于是便能听见贫僧的妄语。” 沈秦筝糊里糊涂地听完,虽然大致意思好像抓住了那么一点,但总的来说只觉得有点扯。所以,他现在到底在跟一只鬼魂说话,还是在跟一盏灯说话? 沈秦筝:“那为何我能听见大师的声音呢?” 圆空神神在在地回答:“贫僧方才说了,此乃‘机缘。” 沈秦筝:“……” 他复而开口:“大师勿怪,有一事在下需得澄清。在下沈秦筝,乃朔方节度使沈寒溪将军养子。太白山庄沈庄主正是在下叔父,方才为了隐蔽身份才没有和盘托出,万望大师见谅。如今我叔父在来时路上已遭塞上城暗算,幼弟沈秦箫不知身在何处,生死未卜。大师既然对此处熟悉,晚辈恳请大师告知我此处脱身之法。待晚辈找到幼弟,定尽全力为大师复仇。” 谁知圆空却并不领情,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贫僧心领小施主好意,不过报仇却是不必了。此牢只能从外面打开,小施主还是在此处等待傅城主的传唤吧。不过无须担心,在那之前,贫僧会将贫僧知道的这城里的一切,尽数告知于小施主。贫僧之所以来到此处,是有一件重要的物事想要托付给小施主。” 沈秦筝:“大师请讲。” 只听得那和尚道:“噬魂灯。” 佛灯 “噬魂灯?”沈秦筝重复了一遍:“ 给我?” 圆空波澜不惊地回答:“方才贫僧已经说过,小施主是有缘之人。” 沈秦筝道:“不是,您且先等等,我还没弄明白。大师方才说,您已投身佛灯,抛却肉身。” 圆空道:“确是如此。噬魂灯原本就是佛灯,只因承载凡人的七情六欲,八苦长恨太过沉重,需得有一个媒介来‘点燃此灯。这个媒介,就是人的三魂七魄。待佛灯点燃,三魂具亡化为灯芯,于是灯身为肉身,灯魂成人魂。剩下的意识留存于天地混沌,化为世间的山川大泽,枫林雨幕。尘归尘,土归土,俱是虚无。这便是我佛的慈悲。” “贫僧肉身已在烈火中化尽,噬魂灯已经被点燃。可却已遗落在塞上城,这是贫僧的罪过。噬魂灯本是我佛普度众生的信物,可落在有心人手中那将在中原掀起巨祸……” 就是说,情感就是灯油,魂灵就是打火机。这和尚把自己当了个火折子,点了这鬼劳什子灯。然后这灯又是个大杀器,这老秃驴又没有好好保管,所以搞出来一系列**烦让后人来给他擦屁股。 岁数大了活得不耐烦了么…… 圆空继续‘说道:贫僧本以为这也是定数,只能顺势散去,魂归天地。可小施主的到来却让贫僧重新聚为灵体。所以贫僧说,小施主是这灯的有缘人。阿弥陀佛,幸哉,善哉。” 沈秦筝:“那这灯到底有什么作用,能让你们如此警惕?” 圆空道:“开启轮回,颠倒众生。” 沈秦筝手心出了一点汗,他隐约间感觉到自己好像接了一个**烦。 圆空和尚继续道:“我如今虽化为虚无,对这灯倒还是隐隐有些感知。若我猜得不错,想必天……傅城主定是放在稳妥之处。噬魂灯状若金莲,莲心处即为灯芯,万望小施主千万寻得此物收好,待小施主出得这暗牢,可往江南永州城西桃花溪村外,寻一座孤坟。坟前有一棵槐树,然后将此物埋在树下。这许会给小施主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可噬魂灯一事兹事体大,贫僧也再没有机会托付给别人了。” 沈秦筝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说了一个“天”。 当然,他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一口答应下来:“好,晚辈定竭尽全力。” 圆空继续嘱咐,声音中带着非常明显的安心感,道:“你方才曾说起过沈庄主的幼子,如若我猜得不错,许是已经被卖进了黑市。小施主想要找到他们,还是尽快请沈庄主等人前来为妙……” 说着说着,声音却逐渐地低了下去,几乎就要微不可闻了。 沈秦筝一颗心掰成两半花,一方面听见沈秦筝的处境心中顿时急得如油煎火烤一般;另一方面,听见这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马上要消失,又让他觉得很没有安全感。 沈秦筝连忙开口询问:“大师?大师!”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 暗室中安静得分外可怕,沈秦筝觉得自己整个人融化在了黑暗里,然后好像听见了一些细微的声音。 那是人们魂归天地,赶赴极乐那一瞬,最后发出的哀鸣。 待沈秦筝在这暗室中继续无人问津约莫三天之久,才终于被人想起来。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九岁的孩子,饭量正在逐渐增加。沈秦筝早就就已经吃光了留存在这儿的那点食物,饥肠辘辘地睡过去。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却被一阵轰隆隆的响声给弄醒了。 暗室不见天日,他也不知道外面是白日是黑夜,也不清楚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的醒来,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只觉得浑身酸痛异常,呼吸也变得困难万分。 这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这暗室连个透气的地方也没有,能不缺氧嘛。他努力地呼吸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吸进去了一口甜腻的香气。 他挣扎着起身想要看清眼前的情况,可是眼睛沉重地像是挂了铅一样,怎么也睁不开。他委实佩服这些人的心理战术:把他饿了这么久,这种困得要命的时候又来提审犯人,就算是家里有几只耗子,沈秦筝觉得自己此刻都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 沈秦筝兀自在心里纳闷:“我这是鬼压床了吗?快醒醒。” 迷迷糊糊间,他看见几个身着奇异装扮的人从缓缓移开的石墙中走了进来,叽哩哇啦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都是些什么人啊。”沈秦筝在即将睡回笼觉的边缘疯狂挣扎,“这鬼地方肯定又被他们下了药。” 然后不出所料地,沈秦筝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待他自己慢慢转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椅子上。双手反绑在身后,双腿被固定在椅子腿上动弹不得。 沈秦筝在心中暗自腹诽:“竟然没用水把我泼醒,看来这关外确实缺水得紧啊。” 他缓缓地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次犯人的待遇终于好一点,好歹是个正厅。他“坐”在右侧的旁边第一位。面向着一盏屏风,屏风上面画着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淙蜿蜒曲折的溪水从林下缓缓流出。 倒是别致得紧,平常的屏风,都是画着花鸟虫鱼,梅兰竹菊等等。这上面倒是绘着一汪清泉,从林中缓缓流出。无端地添了些宁静幽旷的气氛,倒是与这地方的风俗流行十分格格不入。 “醒了?”一声低沉浑厚的中年男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声音是从屏风后面传过来的。 沈秦筝转头看过去,屏风后面有了一个身影。 这人慢慢的走进,他便看得更为清楚了一些。此人身量约莫七尺,从屏风上模糊看过去,身材显得有些单薄。跟沈秦筝在暗室看到的那几个异族人相比,那更是天壤之别。 从身形上看,他更像个中原人。 在西域各国,也许是常年风沙的爱抚,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是生活在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分布在西北一带的沙陀,焉耆,薛延陀,黠戛斯,鲜卑以及逻些等部族的臣民,身量都分外魁梧壮硕。近年来西北一线动乱不小,因此在肃州和阳关内常常能见到举家迁至大梁的异族人。 大梁自高祖开国以后,河清海晏,江山安宁。江南一带的制造业和手工业飞速发展,以青州,越州为首的江南沿线要地对外通商十分密切。每年海运带来的利润十分丰厚,让国库年年盆满钵满。 而仅江南道一年产的黍米,足可以养活全大梁半数的子民。而江南道以北的山南道一线能官众多,又自发推广了耕种奖励制度。家中每年多上交一石粮食,来年的税赋便根据一整年的收成比例,酌情减掉相应的比例。朝廷觉得这方法甚是奏效,于是由山南迅速向全国推广开来。这样一来,全大梁的百姓耕种积极性被迅速调动起来,百姓们吃穿不愁,自然安居乐业。不说江南一带,就是岭南一线荒芜之地,也被开发出了良田万顷。 也亏了老天爷照顾,自天元皇帝登基以后,除了刚开头那两年年大旱大涝闹腾,之后就风调雨顺了这么久。 大梁气运鼎盛,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也难怪朝廷一代不如一代。这样丰厚的老本,吃上个几十年自然不在话下。 中原富得如此流油,那番邦各地自然少不了眼红嫉妒,因此西北西南一带一直不怎么太平,时不时就有个什么小磨小擦之类的日常活动。 这可正好撞在了枪口上。高祖的确是个圣明之君,皇帝给了各地驻军足够多的权力,又有朔方、北庭都护府等一系列国之肱骨守着边境,西域诸国的骚乱充其量也就是给他们磨磨长缨罢了。打又打不过,学又学不来,那只剩做交易这一条道路了。 因此,民族融合的盛景倒是空前绝后。这样一想,塞上城尽管远在北边的黠戛斯,有中原人倒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只是,如果城主就是中原人呢? 黠戛斯和大梁中间还隔着一个薛延陀,薛延陀直面的就是大梁的虎狼之师——朔方都护府。相比于西北其它部族,黠戛斯和大梁因着地势,算是来往最不密切的了。 那人缓缓地走近,然后显出了真身。 此人一袭胡人装扮,把身形修饰得十分劲道。头发随意的散落在身后,额边的一小绺绑在其后,上面点缀着一颗红玛瑙珠子。双手背在身后,无端地带出亲和的气质,就像一只刚睡醒的花豹。 但是他的眼睛和头发,是黑色的。 那人走到中央的椅子坐下,然后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嘬了一口:“哎呀,还是中原好呀。江南道的新茶尖儿可是正当新鲜。在这地方,可是难能喝到。” 他顿了一下,眼睛瞟了一眼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沈秦筝,微笑道:“小孩儿,你说是吧?” 沈秦筝并不接他的话:“你抓我来干什么?” “诶,”大花豹嗔怪了一声,“怎么说抓呢。你看看,你在这儿好吃好喝的,又没有受一点委屈,顶多就是在一个黑房子里睡了几天而已。我还特地给你一床好被子,怕你着凉啊。” 沈秦筝“哼”了一声,质问道:“你就是傅义天?” 那人惊讶地看了那一眼,似是没想到这孩子还挺有眼力劲儿,赞叹道:“沈庄主的儿子,果然不错。” 沈秦筝道:“太白山庄不知何处得罪了城主,竟引得贵部如此兴师动众就为了抓我一个小孩子。” 傅义天装模作样地否认了一句:“怎么是一个呢,分明是三个啊。只不过另外两个不如你重要嘛,那自然就便宜了我们这儿那些大户人家。中原的家仆子做事细心,当当奴隶、宠物正好。” 沈秦筝的心纠紧了!不行,再怎么样,必须先护得阿箫周全。照塞上城这雷厉风行的办事速度,现在一定已经被卖出去了。 沈秦筝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是沈寒潭的儿子,真正的少庄主是那个不足五岁的小孩。傅城主,劝你还是尽快把他们找回来。” 傅义天一哂:“小孩儿,先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再来哄人吧。” 沈秦筝明白了。 沈秦箫和徐行一路上是偷摸赶过来的,换得也是家中小厮的衣服。本想着到了朔方再好好做休整,没成想因此弄巧成拙,让塞上城的绑匪门误认为他们是家仆。 傅义天继续说:“怎么,你爹对这噬魂灯也有兴趣?” 沈秦筝不想跟他做过多的纠缠:“城主既然能打我们一个伏击,想必早有内应。不妨让他出来看看,我是不是沈家小公子。” 这样一来,可能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了。 傅义天见他不见棺材不掉泪,于是喊了一声:“来人。” 不一会,进来一个同样胡人装扮的人,金发蓝眸,是个黠戛斯人。 此人进来先是对傅义天一拱手,然后抬头看了看沈秦筝,转头禀告:“回城主,这孩子不是沈秦箫。” 傅义天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沈秦筝见他没有在继续往下说,看来应该是不认识他。也就是说,这个内应,一直潜伏在杏子坞了。 方才说出口这个提议,赌得就是太白山庄不可能会有内应,而他又长期被隐藏在太白山庄,并不被江湖人所知。万一内应真得是太白山庄出来的,他也好知道到底是谁。 赌赢了这一局,沈秦筝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道:“傅城主,这回你相信我了吧。” 城主 傅义天立刻问道:“那这人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回到:“属下在杏子坞没有见过。但属下一行人一直盯着太白山庄,这孩子的确是从太白山庄出来的。” 傅义天转头看向沈秦筝,琢磨道:“但你跟沈寒潭一定有什么关系。太白山庄的马车……朔方……” 他转向那名下属:“去,把消息通知给沙陀。沙耶你带着一队人去薛延陀,让矣男大人派人去问朔州城里打探消息。另外,把那两个孩子带回来,好好关着。” 名叫沙耶的人领命而去。 沈秦筝听完这一系列的吩咐,心中只觉得不安。 沙陀位属于大梁以西一直盘踞在玉门关外,北面本应该接壤薛延陀。可大梁的朔方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用漠东走廊连接,生生隔开了两地。漠东走廊就像是一把利剑,锋芒毕露威胁着分据两地的沙陀和薛延陀。安西都护府长期远离中原,只靠着漠东走廊和朝廷联系。所以,位于走廊上的玉门关就成了咽喉要塞。 尽管沈秦筝这些年一直身在太白山庄,可从沈寒溪每月一封的家信中还是约莫知道了西域各地的情况。 从中原得到的消息来看,西域各国,尤其是薛延陀和沙陀,一直是势如水火的。可听傅义天的意思,黠戛斯、沙陀和薛延陀倒像是早都互通有无了。 黠戛斯远在北边,构不成什么威胁。但是沙陀和薛延陀一旦联合,那夹在中间的漠北走廊根本抵抗不了他们的犄角之势。万一玉门关失手,那西北各国的兵力将全线南下,直逼朔方。而朔方的后面凉关一破,大梁京城危在旦夕。 朔方,首当其冲! 还有,万一联合在一起得不仅仅是这三大部落呢?薛延陀再往东是托延及和突厥,沙陀以南还一直有吐蕃虎视眈眈。 沈秦筝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手脚冰凉。 还有噬魂灯。 他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万一知道朔方节度使的独子在他们手里,那又会是一件谈判的砝码。无论如何,他必须带着沈秦箫和徐行逃出去,他必须赶紧去给沈寒溪报信。 傅义天吩咐完事情,又坐回来了座位上,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口,像是在询问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坐在马车里,定然不是个普通人,可也没听说太白山庄沈庄主有两个儿子。朔方节度使沈寒溪也没有后人,有什么理由能让已经和京城本家断绝关系的沈寒潭大老远跑到朔方来……” 沈秦筝懒得兜圈子,直接问道:“傅城主,您现在还把我绑在这里呢,不如尽快说说您有何贵干吧。反正呢,我也不会说,不如让您发一通火,我好安心回去暗牢里睡觉。您看这天儿才蒙蒙亮,我还要长身体的。” 傅义天一口茶喷出来。 他是真当自己不会把他卖出去是么,他看起来有这么慈悲么? 当然,傅义天自然懒得跟一个孩童呛声,不在意的说道:“你就不好奇,我把你提溜过来是准备干什么吗?” 沈秦筝很想回他一句并不好奇,但是也知道自己要是太逆着来一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顺坡下驴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傅义天突然假情假意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如果熟悉他的人看到了城主这副样子,一定会不寒而栗。 他们知道,城主又要开始算计人了。 傅义天说道:“本来嘛,开始我以为你是沈家小公子的时候,是有些问题想来问问你。但你不是,那也就作罢,把正主请回来,把你卖出去也不费事。可是现在嘛,我突然又改主意了。小子,你知道是谁给我们通风报信,是谁让你们的行踪暴露得如此淋漓尽致吗?” 沈秦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他看着傅义天掏出了一张纸,然后慢慢舒展在他眼前。 纸的中央印着一朵白莲。而才一舒展开,立刻传来了一阵浓浓的腥膻味。 “我是真的很好奇,为什么太白山庄会知道我傅家从不外泄的家纹,还知道涂上石楠花汁以辨真伪。” “而且,这人竟然是个五岁的孩子。” “你说什么!” 傅义天看到他这个和自己相同反应的孩子终于不再那样端着架子,突然莫名觉得很畅快,便自顾自地看猴一样看着他,并不接话。 而此时,沈秦筝听完这句话理性差点蒸发了个干净。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被雷击中了,耳朵里轰隆隆地作响。 他说得是谁? 那个从来没有离开过家里的沈秦箫? 傅义天在说梦话吗? 沈秦筝自然是不相信,一个五岁的孩子会这些,可能吗?不说他不可能知道傅家的家纹,就单单说联系上远在黠戛斯的塞上城,不是他们内部的人根本不可能办得到。 他最可能想到的合理原因,只能是嫁祸罢了。 幕后之人选这嫁祸的对象选得也太不诚心了些。 沈秦筝笑起来:“傅城主真相信这是阿箫干的?” 傅义天并不回答,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 沈秦筝看着他的反应,顿时明白自己问了句废话。他能想明白,傅义天自然也不是傻子。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很微妙了。 有一个人处心积虑地想要把太白山庄拉进西域这摊烂事,于是先伪装身份代替太白山庄的手笔给塞上城放了一个。选了沈秦箫一个小孩子,自然就是为了故布疑阵,让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意图,反而只会让塞上城的人第一反应觉得震惊,无暇光顾其它。 仅仅这样,当然谁也不会相信,最多只留存一个警惕的心眼儿罢了。 可巧就巧在,太白山庄真的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鬼地方,让他们抓了个正着。 沈寒潭带着他北上朔方,虽有着送他之意。可真实的目的,他是知道的。 他们是为了圆空救出去。 可圆空已死,如今这局面,更像是太白山庄觊觎噬魂灯前来挑衅到人家家里来了一样。 这一步棋走得委实太绝了。 是谁。 是传递消息的徐伯,不知为何惹上塞上城身殒此地的圆空,还是在这最开始的消息来源人…… 但想追根溯源找到这个人,现在已经太难了。这一口天降横锅,太白山庄骑虎难下,无论如何都得背上。 沈秦筝艰难地开口:“城主应该也知道,这背后另有其人……” 傅义天却浑不在意低打断:“是与不是,现在还有区别吗?我只是很好奇,沈庄主竟也对噬魂灯有兴趣……” 沈秦筝正要解释,外面却传来了一阵略微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是沙耶。 沈秦筝心中打鼓道:“又出了什么事!” 只听得沙耶禀告傅义天:“城主,那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我带着卫队前往公主王帐,结果公主正带人准备出帐寻人。”沙耶回答道:“我一问公主身边的侍女,才知道那两个中原崽子不仅出逃,还偷走了去年室韦进贡的那几张公主心爱的狼皮。公主正大发雷霆,让我赶紧回来请您过去。” 傅义天狠狠地按了按额角,黠戛斯可汗阿热鲁各只有这么一个女儿阿热图迦齐,宠得无法无天,万事不能受一点委屈。他将这两个小崽子送到那儿去,一方面是为了讨她欢心,另一方面也是心中那份思乡情节作祟。 可如今弄成这样,难免要被迁怒。 他训斥道:“这么多的人,连两个小崽子也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他指着已经被绑得手脚麻木的沈秦筝,对着诚惶诚恐地沙耶道:“把他关回去。留几个人在城中,其他人赶紧组织人手找,把部落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 随即,怒气冲冲地出了门。 沙耶见傅义天走远,这才敢恶狠狠地看向动弹不得的沈秦筝。 都是他们惹出来的麻烦。 中原人,都是麻烦。 他心里憋着一团火没地方撒,看见沈秦筝更是火上浇油。 他粗暴地解开沈秦筝腿上的绳子,然后使劲一推搡,把他贯到了地上。 沈秦筝势如闪电一般迅速出腿,一招“秋枫扬霜”向沙耶的下盘扫过去。谁知沙耶看上去虎背熊腰,身形动作却并不迟缓。他往上一跃,躲开了沈秦筝的腿风。 沈秦筝已经借着这个机会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了起来,破口大骂:“黠戛斯的狗杂种,也敢绑架你沈爷爷。” 沙耶实在没想到,一个九岁的孩子竟然敢如此嚣张。受此侮辱,本就越燃越旺的火气跟浇了一坛酒一样涨大了数十倍,隐隐已经有了火烧理性平原之势。 他一声大喝,对着刚站起身的沈秦筝用尽全力挥出了一拳,正好打中了沈秦筝的下腹。 沈秦筝被他的拳头完完全全地击中,胃中立刻翻涌,呕出了一口清水。因着这强劲的冲击力,他立刻向后面飞去,背狠狠地撞在了方才傅义天放茶碗的桌子上。 茶盏随着沈秦筝一起掉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破碎声。 而地上的人已经不动,像是被这一拳打昏了过去。 沙耶谨慎看了一下,顿了几秒,上前准备查看。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还记得中原人狡猾异常,一定要十分小心,切不可掉以轻心。 他刚一俯**,地上的孩子立刻睁眼出拳,击向他的脸部。 沙耶早有准备,立刻偏头躲开。 可下一秒,少年手中寒光一闪,飞快的在沙耶勃颈处一划。 登时,勃颈处鲜血如注。沈秦筝手上拿着方才偷偷藏好的碎瓷片,上面还沾着眼前这蛮人的鲜血。 沈秦筝并不停下,立刻出手往已经倒地呻|吟的黠戛斯壮汉太阳穴刺去。 只听得这壮汉一声惨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沈秦筝愣愣地看着眼前逐渐冰冷的尸体,喘着气跪在了地上。 死里 那头正上演着生死一线,王帐这头却安静的有些出乎寻常。 阿热鲁各可汗半个月就带着部族中大半精锐南下薛延陀,去跟着薛延陀的首领矣男商讨未来的宏图大略。王帐诸事都靠着阿热图迦齐公主一人处理。 而现在空无一人的王帐刚刚才送走了它的主人,不一会又迎来了两个小客人。 “阿箫,”小胖子徐行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那个在他眼中一直很有主意的小伙伴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他说话间,还努力地压低了声音,生怕自己因为声音过大吸引了还在睡梦中的敌人地警觉,引来杀身之祸。 他们二人乘着晚上月黑风高,偷偷摸摸地逃出了王帐所在的谷地。可是好不容易藏好身躯,然后看着一大队人马呼啸着离开了营帐。然而却听得他二人的队长——沈秦箫——谨慎地发布了下一个指令:“咱们趁乱回去吧。” 徐行:“?” 此刻天还没有亮,正是启明时刻,一日之中最冷的时候。 大漠中常年寸草不生,尽管王帐扎营在乌斯河旁,可对于当地这一日冬夏的环境仍旧没有任何改善的助力。 徐行已经冻得鼻涕一束一束地往下掉,光靠袖子擦已经不能抵挡它的汹涌,时不时还得靠着“刺溜——”一下好维持住面上的整洁。他是实在觉得匪夷所思,于是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阿箫,我们为什么不跑啊?” 沈秦箫一直盯着四周的营帐。 刚刚那个女人出发带走了一批人,但还有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因此必须要万分谨慎。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帘帐,顺便没好气的回复道:“怎么跑出去,靠我俩的小短腿吗?” 徐行懵懵懂懂地跟着前面那个已经钻进去的人:“那也不能跑回来啊……” 他话虽然还是这样说着,可人已经跟着进了王帐之内。 沈秦箫道:“我刚被蒙住眼睛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大梁来了使臣,咱们跟着他们一起溜回去。” 徐行听了这话,自顾自地嘀嘀咕咕:“啥时候的事儿啊。” 话是这么说着,但是依旧做好跟班的本分。 徐小胖子一直觉得很纳闷,大家都是蒙着眼睛被带到这里的,为什么阿箫出逃的时候什么都懂,而自己就只能跟个小傻子一样跟在后面。 所以,他也十分不理解,为什么逃得好端端的,又要自己跑回来送死。 想了半天只能承认,天才和凡人之间的确是有差距的,只好认命一般不说话了。 反正天塌下来高个子顶,他矮胖结实,自有活路。 在徐行的眼里,前面这个人虽然和他一样都是个小孩子,可是日常里的各种新奇点子和平常他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都是沈秦箫提出来并付诸实践的。 比如:伪装成行李,跟来西北。虽然,现在落入敌手也是拜此所赐,都是他们自己作得,怪不得别人。 毛孩子一天到头在家里赋闲,养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要想尽办法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资源,锻炼自己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熊力”。因此,制定出两个人只身跑出家门,跟着长辈千里出游玩乐计划的“头羊”,实在是太有被佩服的资本了。 可被崇拜的人心中,却远远没有佩服者想象的那样轻松。 沈秦箫轻手轻脚地走进王帐内的那张狼皮大椅,然后开始翻找。 哪那么容易就能跟着使臣回京,他们仅仅只是两个小毛孩子,说出去的话又会有几个人相信。 而且,他们现在属于黠戛斯的奴隶,若是使臣畏惧得罪阿热王族,将他们反绑了送过去,那就前功尽弃了。 必须要有证据。 沈秦箫道:“我们要找到薛延陀的可汗咄摩矣男给他们的回信,揭露他们的阴谋。” 徐行没听懂,不如说他甚至连名字也没记住,懵懵懂懂的把重点放在了后半句,问道:“……阴谋,什么阴谋。” 沈秦箫简短的回答:“他们要联合起来挥师南下,犯我大梁。” 徐小胖子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门上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先震惊这件事,还是先震惊沈秦箫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当然没有怀疑真假,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又是沈秦箫方才无意中听来的。 至于“这样的军机大事怎么会被几个小兵随口当谈资一样说出口”,那就不是他关心的也关心不到的事情了。 徐行结结巴巴地开口问道:“那个,找到了这个什么,这个信再去找大梁使臣吗?” 沈秦箫:“我们拿着信,才能让那些官相信我们,带着我们入关。入了关,就能找到二伯了。” 徐行疑惑道:“可是那些使臣老爷们看见我们是梁人,就应该会相信我们的啊?” “……别信他们,”沈秦箫的声音平静无波地传来,可在徐行听来这话不知为何竟带上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利益面前,他们才不管什么民生疾苦,都是空的。” 徐行迷惑地点点头:“啊……哦。” 不管怎么样,阿箫说得总是对的。 沈秦箫聚精会神地在桌子上翻找。 桌上东西并不多,一个木制的小盒子随意地摆放在案角。旁边少见的放了大梁的笔墨纸砚,凌乱地铺张在桌子上,以表示着主人虽然有这些东西,却并不怎么爱惜。 不过看成色,像是扬州新产。 沈秦箫看着,心道:“这里远离大梁这么远,可谷雨才刚过,这里就有了头一份。难怪……” 突然,一身清脆的碎裂声惊扰了他,沈秦箫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徐行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而他的面前,是已经被摔成两半的笔格。 四下寂静,更衬得这声音如同一声石破天惊的惊雷。 徐行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几乎都快要晕过去了。沈秦箫来不及说什么,立刻一拉已经僵立在原地的徐行,藏在了那张虎皮椅子的身后。 这动静果然惊动了外面的人。 外面窸窸窣窣传来了声音,并且这声音愈来愈近。 二人躲在后面,大气也不敢出,手紧紧地放在嘴上,妄图捂住一切能发声的部位。 沈秦箫用眼神责备着如同惊弓之鸟的徐行,却见徐行探出了小半个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方才桌子前面。 这实在是太有被发现的风险了。人声已经传到了门帐外面,看来马上就要进帐了。 沈秦箫使劲用手一拉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胖子,徐行却用手示意,指了指他们这藏身之处的前面。 沈秦箫谨慎地弹出一小半头,那里躺着一张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们并不认识的字,卷起来的背面,隐隐约约露出了图纸的一角。 西域各国都是用羊皮来书写的,很明显,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沈秦箫正准备伸去拿,却又赶紧收身藏好。 门帘掀开,两个胡装打扮的侍女走进来,看见地上碎成两半的笔格,一边开始收拾,一边开始叽哩哇啦地说话。 徐行因为方才已经闯下了大祸,此刻大气也不敢出,安分地缩在椅子后面妄图把自己化为一座雕像,但是雕像还没开始石化,就见那个特别有主意的同伴想要再一次伸手去拿那张羊皮卷。 徐行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使劲把他往回拉,把沈秦箫死死地按在原地。 正在这时,又听见帐内进来了几个人。 然后,沈秦箫听见他们中的一个人清楚地用大梁话问道:“怎么回事?” 是傅义天。 侍卫立刻用黠戛斯话问一个侍女,侍女叽叽咕咕地说了好大一会儿,方才停下来。 侍卫用大梁话回道:“公子,方才有人偷偷进帐,打碎了您送给公主的文玩。” “唔,知道了。”傅义天闻言并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继续问:“奴隶跑丢了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直接回答道:“戌时跑的,还偷走了公主刚猎得的几张狼皮。公主带着亲卫已经沿着乌斯河去追了。” 傅义天:“戌时,现在可是快要到亥时了,还没有消息吗?” 侍卫低下头:“没有。” 傅义天沉默了几秒,说道:“去,叫人去把公主叫回来。两个时辰了,仅凭两个孩子自己不可能跑太远,加强在帐内和周围的搜索,那两个孩子一定还在这里,一定要找到他们。另外,去把我刚带来的狼皮和首饰拿过来补偿给公主。” 侍卫:“是。” 在虎皮椅子后面藏好身子的沈秦箫在听见那人说他们偷走了那几张狼皮的时候,心中就开始腹诽了。没见过世面,谁贪图那几张破皮子啊,自己人偷得就不要趁机赖在他身上行吗。 他此刻连气也不敢呼一口,方才真的很险。 要不是被徐行强行拉回来,他一定就被看见了。若是旁人还不要紧,但这个长满心眼的傅城主一定会发现他们的庇护所。 好在此刻他们藏身的椅子体型巨大,而前面那张桌子又几乎遮挡住了所有会暴露的边边角角,好歹给他带来了一点心理作用上的安慰。 那侍卫说完,就招呼着两个侍女一起出去了。 等王帐已经表面意义上的空下来,傅义天缓缓看向了那张代表着权力的王椅,当然他并不知道那后面还藏着两只已经吓得快要魂魄升天的“老鼠”。 他缓缓的走进那张椅子,脸上带着诡谲而疯狂的微笑,眼睛里,满满都是对权力的渴求。 本来几乎算得上俊美刚毅的脸上,因着此刻的情绪,变得微微有些扭曲。 若是阿热图迦齐公主此刻能看见他的样子,一定不会对这个刚来到黠戛斯的人展开疯狂的追求。因为这样一只狼,他的本性暴露的实在是太明显了。 她也绝对不会让父汗同意那个“合纵联合,直取大梁”的计划。 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暂时保证薛延陀的后方不起火,联合沙陀和北线九大诸国一起挥兵南下,全是傅义天的计划。 待到大梁顺利被攻占,黠戛斯入主中原,一同享受中原大地的富庶辽阔,他也能告慰亡人的在天之灵。 他想:“再等等,父亲,我就快要回来了。” 傅义天看向桌子上那些凌乱的宣纸。 那些都是江南产的第一批宣纸,大梁皇帝的宫中都没有,他却独有了一份。 走到椅子前,傅义天转过身,仿佛理所应当一般地,坐了下来。 这张椅子,除了阿热鲁各可汗,谁也不能坐。王帐虎椅,会保佑他们的首领无往不利。可是若坐上去的不是首领,那一定会受到长生天降下来的神罚,诅咒这个贪图权力的人一辈子不得好死。 傅义天,一个毫无相关甚至连血脉都是外族的中原人,毫不避讳地坐了下来。 他一坐下,然后舒服地向后一靠,开始享受着身心上的愉悦。 而已经僵化地魂飞天外的徐行,却突然回了魂,一口咬住了方才捂住嘴的手掌。 逃生 他像是把自己的手掌当成了香喷喷的鸡腿,一口咬下去毫不留情。 而沈秦箫已经被小胖子的行为惊呆了,可他又不敢发出任何动静,只能微不可闻地转动了一下已经僵化的脖子,用眼神传达出自己的意思:“你在干嘛!” 徐行同样以极小的幅度侧头看向他,眼泪汪汪地示意沈秦箫看自己的左脚。 沈秦箫不动声色地看向徐行的脚。两人都是面朝这椅背,谨小慎微地蹲藏着。徐行因为某些身体因素,双腿不由得微微叉开才能保证自己的稳定性,同时用左脚抵住椅子侧身贴近,借以观察情况。 于是,左脚左侧就和椅子紧密地挨在一起…… 千钧的重量压在脚上能忍住没叫出声,小胖子一边含泪使劲忍住疼痛,一边觉得自己可真是个汉子。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色,活脱脱就是一个已经在油锅中煎考的大茄子。可是他又不敢动,生怕又因为自己的一点失误,又将他们陷入险境。 沈秦箫用眼神焦急地表达了自己的关心:“你怎么样?” 徐行只是凄惶地用摇头表示了自己的不知所措。 更何况,威胁就在咫尺之远,二人更是连气都不敢出。 沈秦箫在心中飞快地算计:怎样才能让傅义天毫无任何察觉的起身出去呢?呆在这里再多一秒钟,沈秦箫觉得自己可能都快要飞升了。 可是他记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多疑又谨慎了。若是想在这大帐之内弄出点动静而又让他毫不起疑,沈秦箫上辈子都自问没这个本事,这辈子才这么一点大,更不可能有这个本事了。 就在徐行苦苦忍耐,沈秦箫抓耳挠腮却想不出任何办法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骚动。沈秦箫心中突然一动,还没等他将脑子里的想法整理出型,只见方才那个出去的侍卫已经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帐里。 傅义天早听见这动静,感觉侍卫要进来的前几秒,他就已经起身站在了桌前。 当然顺便也解救了徐行那苦哈哈的脚趾头。 那侍卫气喘吁吁道:“公子,马厩起火了。” 黠戛斯身处北漠,千百万年以来都是以游牧为生。只要在马背上,他们就是无往不利的战神。而马场起火,战马必定受惊,马场设在乌斯山下,战马一旦受惊,必定会冲乱王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傅义天脸色大变:“快带我去看!” 沈秦箫和徐行已经快要蹲麻了,闻言顿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可刚走没几步,傅义天又停住了。他回头环顾了一眼看似一览无余的大帐,停下了脚步。沈秦箫和徐行的心随着他的脚步声一起纠紧了。 傅义天侧过脸,对侍卫说道:“你,留在这里守着。发现什么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立刻杀了。” 他说完,便急匆匆地赶往马场。 沈秦箫心下一颤——方才笔格摔碎引起的动静果然让他起疑了。 那侍卫谨遵傅义天的吩咐,当即就站在原地,虎视眈眈地巡视着王帐,似是想要把这地方盯出个窟窿来。沈秦箫和徐行双双一对视,脸上显露的和心中所想的都在此刻化为了一体——这可怎么才好。 他们带的这地方,又不是什么绝佳的藏身之处,只要来人心血来潮往王帐后面一看,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们两只弱鸡。 徐行把手比在脖子上,做了一个下杀手的姿势。不出意外的,被沈秦箫一个白眼给否决了。 他们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没武功又没武器,试问要怎么打过一个听声音就是一个漠北壮汉并且很有可能全副武装的王帐侍卫呢? 徐行低下头,也心知这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在空白的脑海中扇了自己一耳光。 沈秦箫却突然拉住了他。 方才动静时候他脑中浮现的计划现在逐渐有了一个模型。既然从质量上不能取胜,那就只剩下数量一个办法了。 沈秦箫写道:“我去吸引他的注意,届时打碎桌上的洗笔水盂,你捡起来,拿好那张图纸,看准机会找他下手。若是失手,我拖住他,你找机会冲出去,趁乱逃走。然后……” 然后还有什么呢,沈秦箫不知道,大概就是看他们的造化了。 徐行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表示自己被这个疯狂的想法惊呆了。可是他素来习惯于听从沈秦箫的想法,只好满怀着悲壮的表情点了点头。 沈秦箫也点头,做出了一幅豁出去亦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然后右手放在徐行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做一安抚,接着,便一步跨出了庇护所。 那侍卫见帐中真的如同傅义天所说,跳出来一个活物,愣都来不及愣,立刻拔出了身侧的弯刀。刀光雪亮一般照在沈秦箫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在他脸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沈秦箫在出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葬身此地的准备,不料一看见那黠戛斯侍卫的装扮,心中还是止不住地打鼓。 他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怕过,也很久没有体会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得知二哥被爷爷遗弃的时候。 那夜,他只知道在家门外懦弱地跪着,只知道自己身嘶力竭地哭喊着,却没有得到一丝的回应。 他记得自己一直在说“都是我的错”,把自己这么多年的骄傲,矜持,娇惯全都跪在了身下。 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上辈子活得这须臾数年,竟像是没有活过一样。哪有什么对错,哪有什么因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都是借口罢了。 那夜过后,数百春日不过料峭严寒,强颜欢喜不过心头血滴。沈秦箫没料到自己在出来的一瞬间,记忆竟如同走马观花,奔涌翻腾,不留一丝活路。 他想:都是活了两世的人,还是这样的没出息。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侍卫举刀向自己挥来,他感觉自己行尸走肉一般挥手碎掉了桌上的水盂,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体的颤抖在此刻都停了下来。 他想:“我又要重活一段,没有你的日子了。” 沈秦箫听见自己爆发了一声大喝,听起来奶声奶气,像一只濒死的幼兽在拼死一击时发出的哀鸣。 只要来生还能再一次找到你,这一次我便无所畏惧。 “铮——” 弓弦震颤的声音划破帐内空气,霎时便传进了沈秦箫的耳朵里。 他觉得自己的脑海好像千军万马奔腾不息,隆隆地,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举着刀的侍卫睁大着眼睛瞪着他,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左胸口。那里,露出了一截沾满了鲜血的铁箭头。 侍卫怀着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缓缓地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身后七步之外,一个正拿着一柄弓弦还在震颤不已的九岁少年。少年还保持着僵立的姿势,脸上俱是尘土,衣衫凌乱破旧,而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可是看见沈秦箫安然无恙,他脸上的庆幸却快满溢了出来。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他看见少年似乎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努力地平息自己的呼吸,可是却徒劳无功。 沈秦箫呆住了,时光的飞羽在这一刻飞快地从他身边扬起,刮起狂风吹来了所有的记忆。沈秦箫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初见他的样子,恍惚间又觉得自己之于他,又隔着沧海桑田的时光长河。 “二哥,”沈秦箫嗫喏着,脚步已经不受控制自顾自要奔向那人,没发现自己声音里已经是抑制不住的哭腔,“二哥……”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身后“咚——”一声,突然传来了重物倒地的闷响。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徐行已经跪在了地上,整个身子都已经瘫软了下去,接着,爆发出了一阵嚎啕大哭。 沈秦筝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急忙用手堵住了徐行才嚎了一声的哭喊。 “嘘——”沈秦筝低声道:“外头还有人,祖宗你可小声……” 话还没说完,身后突然却被一双稚嫩的小手抱住了。 “呜呜……” 沈秦箫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只是仅仅依赖这身前这个无论什么时候哪一辈子,总是会将生死放在一边,踩着祥云,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 他想:“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勇气豁出命去救他呢?为什么我还蝇营狗苟一般活了那么久呢?”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将手放在紧紧箍在他腰上的那一双手,安抚性质地拍了拍,然后解开了它们。他一手提溜起瘫软在地上的徐行,一边转过身蹲下来,拍了拍沈秦箫颤抖不已的肩膀,然后开口小声道:“阿箫乖,咱们要振作起来。” 沈秦箫眼中噙满了泪水,他沉默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然后拉起了袖子。 他后怕地想:“若我死了,若我今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劫后余生,他现在才知道刚刚为什么那么害怕。 在看见沈秦筝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怕的原来仅仅是一世又一世,永远也救不了他的无能为力。 沈秦筝此刻才缓缓平复心中奔腾的血液,他同样后怕地想道:“只差一点啊……” 杀死了塞上城的沙耶之后,他跪在地上只愣了一瞬,便挣扎着站了起来。 腿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的,所以为了克服自己的恐惧,他握紧手中的碎瓷片,使劲在大腿上一划。 清晰的痛感瞬间取代了恐惧地颤抖。 这个世界,不是21世纪的和平社会。在这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他挣扎着小心翼翼地循着傅义天方才的方向追过去。原来,塞上城和黠戛斯王帐,仅仅隔着那一座乌斯沙丘。从这绵延不绝的沙丘上看过去,两地要想到达,至少隔着几十里的路。 他看着傅义天带着几个侍卫从密道口进入,走了却还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这里。 到了王帐,他远远地看着傅义天进了王帐内。 沈秦筝并不知道王帐内的两个孩子正生死一线,他当时只是想着,自己要逃出去,必须要有马才行。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马厩,可是牵走一匹马势必会惊扰这里的军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了,正好趁乱浑水摸鱼。 火势惊马,沈秦筝趁乱摸走了看守的刀和弓箭,割开了所有的马绳。 马群四散奔跑在营地内,他赶紧顺了一匹看起来动静小一点的马,从另一边绕到王帐。 正准备一走了之,却突然听见了那一声奶味十足地叫喝。 那一瞬间,他几乎是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沈秦筝慌里慌张地翻身下马,拿起弓箭就冲进了王帐。 上天垂怜,不算太晚。 沈秦筝此刻觉得自己身体里竟像是又用不完的力气一样,他抱起了沈秦箫,另一手抓着徐行,说:“咱们走。” 沈秦箫伏在他的肩头,就像平日里那样埋下脸并不言语。三人刚走没两步,徐行突然一松手,赶紧跑回去在那张虎皮王椅下摸索了半天,终于掏出了方才已经被他们快要遗忘的“证据”。 小胖子扬起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道 :“忘了这个!” ※※※※※※※※※※※※※※※※※※※※ 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狂奔 沈秦筝满怀疑惑:“这是什么?” “这是沙延坨和薛陀勾结,想要犯我大梁的证据!”徐行几步跑到了沈秦筝身边,又骄傲地补充道:“阿箫说的。” 沈秦箫本来听见沈秦筝开始问的时候,心里就开始打鼓,立刻把头低下去妄图蒙混过关。结果自己这小跟班不出所料,果然把他抖出来了。 抖出来就算了,名字都没说对。 沈秦筝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只觉得惊讶异常,一时间心中来回算计着接下来的逃生路线。可是现在情况实在危机,容不得他们多想。 他收好自己从地上那倒霉蛋尸体上搜下来的物资,然后一把拉住蹒跚而来的徐行,然后又不知从哪儿顺来一条布拿在手上,立刻往外跑:“先离开这儿。” 徐行和沈秦箫两个人在大帐里经历了这一回死里逃生,出来看着外头这兵荒马乱的场景没被渲染得慌乱,只觉得恍若隔世,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 沈秦筝好不容易才跑到了马停留的地方,没喘一口气,紧接着就顺势放下抱在胸前的沈秦箫。他往下一蹲,顺便递给徐行一条绳子,接着赶紧去顺了一把马的头稍作安抚,冲小胖子道:“你趴我背上,然后用这个把自己捆好。” “?” 徐行在这时间紧迫的当口竟然还抽出时间愣了一下,但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吐槽出口,只好干巴巴地问道:“那阿箫呢?” 沈秦筝简直要被这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祖宗给急疯了,用尽全身力气控制音量以防让人听见,吼道:“哪儿那么多废话,他坐着!” 徐行委屈巴巴看了看正瞪着自己的阿箫一眼,沈秦箫则用漠然的表情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你有意见?” 徐行委屈巴巴:“……” 谁敢啊。 他也知道时间紧迫,虽然满心不乐意,可现实情况容不得他多挑剔什么,因此麻利地先在自己身上缠绳子。由于关系到安全和路上颠簸等一系列问题,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自己绑成一只大粽子,这样路上才不至于受罪。 沈秦筝面对着在他眼中俨然是一副惊弓之鸟样子的小可怜沈秦箫,语气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温柔和安抚,说道:“等会坐在前面,三叔教过你怎么骑马的,还记得吗?” 沈秦箫怯怯地点点头,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结果刚一张嘴就尝到了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他的嘴唇和口腔,都被自己不知不觉咬破了。因为神经绷得太紧,他甚至到现在都没有什么痛感。 沈秦筝拍拍他的头,然后把他向上一举。人的极限,大抵永远也没有尽头。九岁少年的身板看上去虽然很单薄,可依旧爆发出了这样强大的力量。 沈秦箫一够到马背的高度,便用手攀住马的背部,一个翻身,便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而沈秦筝看着他几乎可以算得上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心下赞叹不已,复而又转身蹲下准备去背徐行。徐小胖子已经把自己的身体捆得勒出了一块块的横肉,整个脸已经憋成了红色,在夜晚影影绰绰地火光下,看起来就像一只刚煮熟的大螃蟹。 大螃蟹的两只钳子还是自由的,他拿好了绳子的两头,困难地从嘴巴里挤出了几个字:“二公……子,你要……绑……紧我啊。” 为了避免自己破功笑出声,让自己仍然还紧绷着的神经彻底松懈,沈秦筝飞快侧过脸蹲**,尽量不去看他的样子,道:“上来。” 徐行像一只才出生的小猴子一样,笨拙地把自己挂在沈秦筝的背上。 沈秦筝接过绳子的两端,在胸口飞快的交叉,然后站起了身。 他手刚碰到马背,突然停下来说了一句:“小胖子,以后少吃点……” 徐行:“……” 这怎么还人身攻击呢? 沈秦筝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体内的气息经过了这么久好似已经平稳了,于是一个“轻云纵”翻身上了马。 沈秦筝一夹马腹,一声长嘶伴随着“驾——”的驱使,飞快的向着哨岗而去。 站在哨楼上放哨的那两个士兵瞌睡地眼睛也睁不开。 乌斯山深入乌斯草原,周围都没什么强有力的部落,因此十分安全。常年日积月累下来的懒惰和散漫习惯,实在是让那两个长期站岗的哨兵提不起什么工作兴趣,再加上此刻戌时也快过了,自然正是睡眠的时候,因此睡得心安理得,昏天黑地。 方才外面马场起火那样大的动静,他二人也就是囫囵着睁开睡迷了的眼睛往下面毫不在意地瞟了一眼。 新月之夜,只看见一堆人纷纷往营帐后面的马场而去,其中一个人正要挣扎着起身去问上一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屁股还没离了地面,就被另一个人双手一拦,瘫倒在地上。 同伴呜啦着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十二万分的睡意,以及睡前还没清醒,酒气冲天的醉意说道:“唔——让他们去弄,不关咱俩的事儿,睡。” 被拦下来的那个同样也是一幅上头的样子,瘫在地上动也动不了。于是顺坡下驴眼睛一闭,去和梦中的姑娘幽会跑马去了。 沈秦筝带着两个小崽子一路往南疾行,没一会儿就能看见哨楼和营帐的出口了。 徐行双脚站在马背上,耳边全是呜呜的风声,自觉整个人已经快要被颠散了,然后就听见沈秦筝压低声音对他说:“阿行,把弓给我。” 徐行艰难地用手去够那支晃晃悠悠的长弓,感觉在这超高难度的动作里手都快要伸断了。好不容易才够到,牢牢地抓在手里,觉得自己的身体在这样一番折腾下,可能马上就要造反了。 他呼出胸腔一口不疼的气,将弓从沈秦筝的肩头递过去。 沈秦筝一把接过,顺手从腿边的箭袋中抽出了两支羽箭,然后对着坐在前面却把整个身体都缩进他怀里的沈秦箫说道:“阿箫,拿好缰绳。” 沈秦箫从容地接过缰绳,俯**子,像是知道沈秦筝要做什么一般。 沈秦筝心下一动,觉得这孩子实在是聪慧过人。 一时间,他脑子里纷繁复杂地念头和回忆一下子冲了出来:一会儿是在凉州城外遇险时他从容冷静地问自己和徐行为什么没中毒,一会儿又是在王帐中看见自己却只是愣愣地发呆,不哭也不闹地等自己救他。 还有,现在心有灵犀一般的俯**子,腾出空间让自己转身。 沈秦筝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翘起了一个温柔的弧度,露出了特有的风华绝代。当然他更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已经被某个渴望他渴望得快要发狂的人,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黑马纵身一跃,跨过了前面的木头栅栏,沈秦筝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坐稳了!” 说完,他一个扭身,顺手将那支羽箭搭在了弓上,然后拉满,对准了“空无一人”的哨楼。 徐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视角天旋地转,整个人离心一般向后一仰,紧接着就跟着沈秦筝一起调转了身子,脚顺理成章地踩在了沈秦箫的背上。 哨楼上那两个哨兵当然被这“嘚嘚”的马蹄声惊醒了。可是人虽然清醒了,身体还麻痹着的。 方才那个要起身的哨兵挣扎着爬起身,好不容易站稳往下一看,结果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耳边只传来“咻——”的一声,一支羽箭就从他身侧飞过,牢牢地钉在他身后的木头上。一下子,就将还在地上磨蹭地另一个同伴惊醒,酒瞬间就醒了一半。 他赶紧一边起身一边问道:“喂,怎么回事?” 双手刚碰上那人的肩,还没怎么用力,就见同伴往前一倾,跌下了哨楼。 哨兵的另一半酒也瞬间随着冷汗蒸发了,他往前一看,正看见一匹黑马上隐隐坐着一个人,似乎正准备弯腰找些什么。 哨兵下意识里立刻发了信号,随即吹响了“野牛号角”,大声冲营地内吼道:“有人跑了——” 沈秦筝没想到哨楼上还有一个人,他担心自己准头不好,所以方才用两只箭以防万一。 果然只中了一支。 但是身后另外那个人的出现说明,他们已经打草惊蛇,没有补救的机会了。 他弯腰一看,箭袋里只有寥寥四支羽箭了。 方才射中完全只是依靠着先发制人,就算这样尚且还漏了一支。此刻人已经完全清醒,并且惊动了营帐内的人。再想要射中,难度几乎是成倍地增长了。 正当沈秦筝慌忙抽箭准备在那人的号角声中再试一次,却听得沈秦箫喊道:“来不及,太远了。二哥快走!” 沈秦筝连忙正过身子,对着背后的徐行喊道:“阿行,注意身后,可别让人射成筛子。”随即,他长弓一扬,重重的打在黑色战马的臀部:“驾——” 营地内的人当然听见了哨兵的信号,急急忙忙又把才拴好的战马解下来,纷纷翻身上马准备前去追人。 傅义天此刻心中已经明白,自己竟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他以为跑的就是那两个孩子,还以为沈秦筝正安安心心地呆在塞上城里。因此,他万万没想到,两个五岁的孩子竟然有这份心智和能力,竟能自己骑马逃跑。 他不可置信地想:“中原的孩子都已经这么厉害了吗?都成精了?” 尚且来不及多想,傅义天立刻翻身上马。他一定要抓到这两个成了精的熊孩子,好好看看他们到底是何方妖孽。 刚上马,他突然想起来,这里才刚刚送走一批中原的“客人”,往东边突厥的地方去了。 傅义天大叫一声:“不好。快追!” 士兵闻声,倾巢出动,而这时的沈秦筝三人已经跑远了。 沈秦筝不停的抽打着黑马,想让它再跑快一点,可是当时牵的时候选了一匹脾气温顺好驯服的,现在就尝到后果了。这马看起来黑棕棕的挺有气势,奈何是个“虚胖”。再加上此刻急迫的情况下的心理作用,沈秦筝总觉得这马就跟没吃饱饭一样,腿上十分没力气,根本跑不快。 长弓不停地打在马身上,只听见马一声一声地嘶鸣,可速度却不见涨。 正在这焦急的时刻,沈秦筝听见身下的人大喊:“二哥,去东边。我们方才就从那儿逃出去的。” 沈秦筝当机立断,马头一转向西而去,顺便他终于将满肚子的疑惑倒出口:“你们逃出去了又回来干嘛?作死吗!” 沈秦箫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徐行却恰到好处的给自己找了一把存在感,忙道:“阿箫说他被绑的时候,听见士兵说那两个陀的可汗已经聚在一起了,想着我们要拿着证据去找大梁使臣,告发他们。” 沈秦筝这下已经明白了那张纸是什么,同时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一时间不知到应该吐槽哪个点,没好气地吼道:“使臣是死的吗?要你们两个毛孩子在这儿找证……” 话还没说完,只听徐行一声大叫:“小心——” 沈秦筝下意识的按下面前的沈秦箫,同时自己跟着一起趴下。只见一支箭划破苍穹,贴着徐行的后背脊梁骨就往前飞去。 徐行只觉得背后一阵凉风穿过,当即吓得裤子都尿出来了,眼泪立刻顺着刺骨的夜风狂飙而出:“我的亲妈呀——” 沈秦筝赶紧起身往回看—— 他们已经追上来了! 他赶紧回过头,往四周一环视。 前面有一片小树林!可是距离隔得太远了。 沈秦筝目测了一下,认为他们肯定跑不到那里就会被抓住,或者被射死。 怎么办?! 正在这时,趴在前面的沈秦箫突然抽出了箭袋内的羽箭,然后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沈秦箫把箭递给他,然后带着某种让人心安和镇定的声音说出了对策——或者说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 无论情况再怎么危急,他都会永远保持着冷静和自持来分析眼前的境况,好像从来不会颤抖和害怕—— 沈秦箫说:“二哥,用这个。” 沈秦筝心领神会。他反手紧紧抓住箭杆,另一只手将沈秦箫好好的护在怀里,然后抓紧了缰绳,对着徐行说道:“小胖子,抓紧我!” 徐行有了上一次的教训,立刻把本来就已经和他黏得死紧的身体,用手更加用力地固定在一起。双手紧紧捆在沈秦筝的胸前,誓要将自己和沈秦筝融为一体。 沈秦筝反手,狠狠地往马臀上一扎。黑马吃痛,高高地扬起了马蹄,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嘶鸣。然后,纵身往前一跃,大跨步的向前“飞”去。 这一下的疼痛,让这匹本来毫无力气的黑马瞬间逼出了潜能,发了疯一般地向前面的小树林飞奔而去,刹那间又拉开了一点距离。 傅义天已经看到了马背上的沈秦筝,他在心里连连惊叹。 他甚至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他们家还没有遭逢大祸,那狗贼还假惺惺地同父亲称兄道弟,教自己读书习武的时候。 恍然间这一辈子,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他心中那份在塞上城就有了的惜才之心,此刻又冒了上来。他奋力扬鞭,对着身后的将士们下命令:“给我抓活的。” 正举着弓纷纷射箭的将士们闻言立刻停下来,收起了弓一齐扬鞭驱使着马向前追赶。 到底还是兵强马壮,一旦全力追赶,不一会就将距离缩短到了他们几乎已经能看见沈秦筝背后,正一颠一颠的徐行的程度了。 沈秦筝已经听见背后喧嚣疾驰的马蹄声,小树林已经近在眼前了,他在心中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盘算好了,阿箫会骑马,让他带着徐行先冲进树林子里去。自己留在这里能拦多久是多久,拼死都要给他们挣出一条生路。 他估摸着距离,双手已经放在布条上的死结上。 他刚刚解开正准备翻身下马,马突然一个趔趄,向前一翻。他们三个人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准备,就被摔下了马。徐行重心不稳,一头栽倒在地,然后一个前滚,眼前一黑差点失去了意识。沈秦箫立刻把他扶起来,躲在了沈秦筝的身后。 原来,黑马的前蹄被射中了。 沈秦筝心中涌起了万千的恐惧和愤怒,他侧身一抽刀,对着两个孩子吼道:“快进林子!” 沈秦箫没有做多余的事,转身拉着徐行就往树林里狂奔。他甚至都来不及再多看他一眼。因为生怕自己又会成了他的软肋,成了他的拖累。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沈秦筝虎视眈眈地看着渐渐逼近的马群,慢慢地向后退。他想:“我和你们拼了!”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 在黑夜中他已经能看清刚才举着弓的人——是傅义天。 沈秦筝捏紧了长刀的刀柄,少年在这烈烈寒风中,将自己化为了一头保卫着自己族群的头狼。 “咻——” “咻咻——” 漫天箭雨落下,万箭齐发。 傅义天大惊,连忙高呼:“快退!” 沈秦筝惊讶地转过身,看见又一匹红棕色的马毫无顾忌地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安然立在了他的身旁。而本应该还能看见沈秦箫和徐行的身影,此刻背后却是空无一人。 他不做多想,立刻翻身上马,冲进了树林里。 使臣 “韩大人,有马蹄声。” 一个身着黑色劲装打扮,腰配重剑的年轻侍卫趴在地上听了好一会儿,立刻皱起了眉,手不自觉地已经放在了身后的重剑上。 他对着刚从帐篷内走出来的人说道:“而且人还不少,约莫有一个小队。” 刚从帐篷中出来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六七,头戴大梁官帽,手持一方八尺使节权杖缓缓踱步而出。身量颀长单薄,身板却笔直刚正。看上去,就像一柄不折不饶的青锋剑。 此人姓韩,名泽,字君池,乃天元十九年圣上钦点,大梁朝开朝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此次出使北疆十国的大梁第一使臣。 短短七年光景,已经是朝中五品大员。 韩泽走进年轻侍卫,说道:“无朗,用不着这么戒备。” 他抬头望了一眼他们刚出来的那片树林。虫声在夜晚里此起彼伏,在这漫天星辰背景下显得分外活泼。他嘴角微微一勾,连带着那一双桃花眼和两片薄情嘴唇,也带上了那么一点逸兴遄飞的蓬勃之气。 韩泽笑了一笑:“想必,可汗终于从乌斯草原的大天边儿溜达回来了吧。你带上人去林子里埋伏看看,唔,多带些箭和好马。我等叨扰数日,回礼不可轻慢。” “还有,”他稍稍偏了一下头,“记得嫁祸得像一点。” 一旁的侍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道:“……是。” 他们自大梁远道而来,在黠戛斯呆了五天,竟然连阿热鲁各可汗的面儿都没见到,出来招待他们的仅仅就是一个所谓的公主。就算黠戛斯天高皇帝远,不常往来是常事。可这样敷衍了事,岂非太目中无人了吗? 乔无朗本以为这位使臣大人会一怒之下拂袖而去,没料到看着韩泽这样年轻气盛,处事却颇为练达沉稳。生生忍下了这份羞辱不说,还成功地忽悠了那傻子一样的公主答应来年入京觐见。 更厉害地,竟有意无意间套出了这位公主的言语,让她透露出“黠戛斯想要同大梁联合包夹,借以吞了大梁边境一直不怎么安宁的薛延陀领地”的打算。 韩泽表面上自然是满口答应着“好说好说”,可是他们这一行的目的实在再清楚不过了——只要北疆十部族还是忙着互相猜疑窝里横,那大梁北线一线的百姓们,就还能一直安居乐业下去。 乔无朗受人所托,充当韩大人的侍卫。一路上过来,算是对这位大人的特别之处知根知底了。 他想起了走之前老师的话:“宦海沉浮卧虎藏龙,不靠家族荫庇却在当今朝中如鱼得水,此人可堪大任。” 一路上从焉耆、鲜卑、逻些经过,韩泽巧舌如簧,能言善辩的话术,着实让人钦佩。所以笑面虎一样的韩大人和颜悦色地下命令,想也不用想,就是冲着下杀手去的。 反正现在已经出了黠戛斯的地界,已经到了突厥的势力范围。在突厥的地界上,死个把黠戛斯人,他们大梁自然是十分喜闻乐见的。 乔无朗带上全部精锐和弓箭手,换上了早就在韩泽出使之前的命令下准备好的突厥人的装扮,吹了一声口哨便带着人冲进了向他们刚走出的林子里。 可乔无朗完全没想到,他们在树上埋伏了半天,等来的不是一大队的人马,而是三个大梁的孩子。 乔无朗看见沈秦箫和徐行正连滚带爬地往他们这儿跑去,而沈秦筝则是面朝着远远那群拿着火把的黠戛斯将士们,似乎是想要鱼死网破了。 身边一个斥侯问道:“大人,咱们怎么办?” 乔无朗略一思索,道:“先把两个孩子接过来,等那些人走近就放箭。”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对方有多少人马,可是光看火把的数量,就知道刚才自己的估算低了。想全歼必是无法完成的任务,那只能弄些迷魂阵吓一吓他们了。 身边的斥侯立刻一个飞身落地,还没等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就把他们抱上了树。 徐行骤然受惊,要不是斥侯事先捂着他们的嘴,一准儿要叫出来。 乔无朗不等他们说话,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道:“别出声。” 沈秦箫素来不像徐行那样的大惊小怪,但此刻一听有了生机,立刻用手示意他们救一救还站在地上等着和傅义天玉石俱焚的沈秦筝。乔无朗会意,点了点头。他向林中其他人伸手做了一个“准备”的手势,然后又吹了一声悠长的马哨。 一匹红棕马从林中飞奔而出,像是通人意一般直直地向沈秦筝处奔去。 乔无朗取下弓箭,瞄准越来越逼近的傅义天众人,“咻——”一箭发出了信号。 万千箭雨跟着倾泻而下,不打一声招呼就射向了马队的方向。等到第一阵交锋过后,林中缓缓走出了一队突厥人,摆出了即将冲锋的队形。领头的那个人倨傲地看着侵犯的敌人,十分戒备。 傅义天暗暗啐了一口:“该死……”他立刻退至后面,隐藏住自己的行踪。 东突厥地处黠戛斯和薛延陀以东,素来蛮傲自大,不通情面。也因着自己实力最强,地盘最大,兵力最充足,从不和周边的国家有所往来。 有什么需要的,直接抢就对了。 傅义天向自己的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立刻上前恭恭敬敬地用突厥话说道:“我是阿热鲁各可汗的王侍卫图哈,无意冒犯贵地,只因走失三个奴隶,还请贵使行个方便。” 那名“突厥人”朗声用突厥语回道:“我是突厥世子阿史那咄摩,黠戛斯的勇士图哈,我认识你。黠戛斯去年才向我们保证过不再冒犯我们,现在又想反悔,违反当初立下的誓言了吗?” 黠戛斯去年和突厥打了场仗,结果一败涂地。突厥可汗社呼要求黠戛斯每年都要向突厥进贡百匹战马、无数美女和奴隶,每年乌斯草原上的丰草期,必须要让给突厥人来喂养他们的战马。每年没有什么大的战事,不能随意进入突厥的领地。 突厥人掠夺成性,横征暴敛,可是实力又太过强劲,实在是打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黠戛斯才南通薛延陀一地,妄图南下吞了大梁,摆脱这个强盗一般的邻居。 传言突厥世子比之他父亲阿史那社呼还要不讲理,是个绝对不能惹的主儿。 突厥人没有拿火把,在昏暗的月光下他们也看不清对方有多少兵力。再加上突厥积威甚久,图哈一听到阿史那咄摩的名号,先有了三分退意。 他回头对傅义天说道:“公子,突厥人不能惹。” 傅义天不甘心地看了看已经瞧不见身影的沈秦筝,从紧闭的嘴巴缝儿里挤出了一句:“我们走。” 图哈连忙向前对着“阿史那咄摩”赔罪道:“世子勿怪,我们立刻退回去,向社呼可汗致以最高的歉意。” 说完,他们立刻调转马头匆匆忙忙地走了。伪装成“阿史那咄摩”的汉子一直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他们的火把了,才反身掉头直直地进了树林。 等在林子里的乔无朗迅速启程,带着沈秦筝三人和一干人众回到了他们的驻扎地,带着三个孩子进了韩泽的帐内,然后,又把方才经过的一切都尽数告知。 韩泽正拿着一本书,此刻才装模作样地抬起头,看向来人。 他首先看见了灰头土脸的沈秦筝,眯起了眼睛问道:“你们是我大梁的子民吧?怎么会流落这里?” 沈秦筝看了他一眼,正准备说话时,手却被沈秦箫一勾。沈秦筝侧头看向沈秦箫,看见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满满的惊恐。 站在一旁的乔无朗当然看见了他们的小动作,不由得失笑解释道:“这位是韩泽韩大人,是我朝派出巡视北疆的使臣。你们有何难处,尽可告知。大人会为你们做主。” 沈秦筝心里明白,沈秦箫指的是那张羊皮卷。 可是他想不通为什么不能说。沈秦箫和徐行费尽心机的跑回来,不就是为了拿到这个吗?此刻不说,什么时候说呢? 沈秦筝躬身行了一个礼:“家父是朔方节度使沈寒溪,我等一行本是要前去朔方,无奈半路被塞上城的匪徒们绑架到了黠戛斯。幸得被大人所救,如今转危为安。” 韩泽闻言,眯着的眼睛突然张开定定地看着他们三人,尤其是正在说话的沈秦筝。 “我在黠戛斯时发现了这个。”沈秦筝掏出了半路从徐行那拿过来保管的羊皮卷,继续说道:“这是我朝西线乃至北线全线的兵力布防图,背面还有薛延陀可汗矣男邀请阿热鲁各南下商讨的信。” 乔无朗接过羊皮卷,将他递给了韩泽。韩泽看完后脸色大变,立刻说道:“朔方离这里太远,加急也得五六天的功夫。无朗,你今夜就出发,亲自护送沈公子前往安西都护府,并马上通知安北都护府向凉关增兵,然后直接回京面圣,不用陪着我了。” 沈秦筝猛地抬起头,尖声道:“安西?” 安西在朔方以西,紧连着沙陀,吐蕃一线,和朔方仅仅靠一条漠东走廊往来传递消息。 韩泽答道:“小公子不知道吗,沙陀战事吃紧,安西同朔方借兵正在西线一线开战共御外敌,沈大人已在那处。” 沈秦筝瞬间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救他们,因为父亲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西边!西边沙陀吐蕃,北线薛延陀黠戛斯。 这是一场声东击西的阴谋! 韩泽看着他的反应,心下了然这孩子竟然也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此刻西线起战事,北线布防一定有损。主将不在北边镇守,北线一旦崩溃,凉关一破,京城危在旦夕! 韩泽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秦筝说道:“难怪西线借兵竟然惊动了两个节度使共同御敌,原来原因竟在此处啊!” 沈秦筝心中大动—— 沈寒溪为什么要去西边,十有**是因为听说他被困在沙陀! 沈秦筝当下再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立刻说道:“快……快带我们去!” 刚把三人送走的韩泽,远远地看着他们离去。 “沈秦筝,”他把这个名字在口中琢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然后又琢磨了一遍,“沈秦筝。” 傅义天回到黠戛斯的驻扎地,他一进王帐就见阿热图迦齐公主正在王帐里大发雷霆,帐内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他换下了自己阴霾地表情,装上自己平日里那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向属下吩咐道:“几张狼皮而已,快去拿上来。” 阿热图迦齐一拍桌子:“阿史那咄摩这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傅义天的瞳孔缩紧了:“阿史那咄摩?” 阿热图迦齐恶狠狠地说:“半路要走了我一个侍女。” 顺便还调戏了她一通。 话音未落,一个塞上城侍卫进帐来报:“城主,沙耶死了,那小子跑了!” 傅义天没好气道:“废话,早知道了。” 那侍卫上气不接下气说:“还有被派去把那群中原人尸体丢往室韦的弟兄,一直没回来。我等派人前去查看,发现弟兄们全都死了。” 那群中原人,指的就是太白山庄最开始潜入的那一批人。 傅义天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妙计 属下战战兢兢地准备回复:“弟……弟兄们……” 傅义天心烦意乱地打断:“到底是怎么回事?” 属下道:“我们听从城主您的吩咐,将这些中原人的尸体运往东边的室韦。是陈堂主的手下带人去办的。可是直到前天一直没见他们回来,我们觉得奇怪,就跟着陈堂主一起亲自动身前往室韦的方向沿途寻找,结果还没有走出乌斯草原,就发现了尸体随意地扔在那里。我们前去一看,就发现……就发现……” 傅义天此刻的心情已经完全由刚开始的晦气,转化成知晓自己被人彻彻底底地耍了的愤怒。可刚说完这句话,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身边还有公主在场。傅义天强忍下心中怒火,立刻变了个日常温文尔雅的神色,对还沉浸在咄摩世子那无礼行为的公主说道:“容我先处理一下江湖上的事。” 阿热公主本来也不怎么听得懂中原话,于是挥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傅义天和那属下回到专门分给他的帐篷中,他一路上都在脑海中萦绕着这样一个念头:“你们给我等着……” 他此刻已将自己阴鸷的表情不加一丝掩饰的暴露了出来:说!发现什么!” 属下被傅义天这幅样子吓破了胆子,“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发现……发现那里都是弟兄们的尸体。” 傅义天急忙问道:“那些人呢!” 属下道:“没有踪迹,只剩我们的人了。” 傅义天转过身,实在是不能忍下这一口恶气,于是用力一扫,将桌子上的东西尽数扫到了地下,稀里哗啦在帐内碎了一地。 他苦心谋划,从年前就开始派人打探消息,苦心孤诣地在太白山庄安插人手,好不容易才用“噬魂灯”的消息引得中原武林纷纷前来漠北。 招揽了这么多人,为的就是扩充实力。 那些受不住威逼利诱,最终屈服于他们的,现在都成了他塞上城的爪牙已经潜伏入梁;有顽固不化的——比如太白山庄之流——都被他灌了五行散全部废了武功。 可现在居然告诉他,那些人都失踪了。 不是死了,是失踪了! 这世上最危险的事,就是事情不在自己掌握之中。 这些人一旦回到中原,将是非常大的麻烦!而且太白山庄在中原武林声名鹊起,威望甚高。好不容易才擒住的小崽子竟然让一个毛孩子给救走了,他甚至连沈寒潭的儿子长什么样子都没有仔细看清过。 太白山庄拉拢不成挟持不了,始终是一根鱼刺如鲠在喉,日后必成大患。 傅义天在心中飞快地琢磨了一瞬,好好盘算了一下手上还剩的势力,然后一拳重重的砸在了身后的桌子上。现在他手上除了一堆已经回去的小卒子以外,便只成功杀了圆空那个老秃驴而已。 当然,他并不知道沈秦筝身上还带着矣男的回信,否则现在就不会只是在这里“侃侃而谈”了。 “都怪那个小子……” 傅义天阴狠地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突然,他又想到阿热图迦齐说到的路遇突厥世子一事,猛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阿热图迦齐一路往北,他们一路往东,就算是这位世子先往北边碰到了王队,那也绝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又跑到东边来耀武扬威。何况,他们遇到的突厥一行人的样子,根本不像是去乌斯草原放马狩猎的…… 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还有侍女,当时哪有什么女人在场! 傅义天在帐内来回踱步,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被一桩“空城计”给吓退了! 他越想越气,怒极竟发笑道:“好哇,好哇!” 那些人就是黠戛斯刚送走的那批大梁人伪装的!可现在知道了也无济于事,他们现在已经进入突厥地界,于事无补了。 傅义天转身吩咐道:“派人去给我在边界守着。” 手下刚要起身,又被他叫住,问道:“还有,沙陀、薛延陀的情况怎么样?” 属下道:“一切尽在您的掌握之中。从公主帐那边儿传来的消息,据说可汗已经发回了调兵令,过几日就由公主带队,挥师南下。沙陀也和我们串通好了,一直牵制沈寒溪,此刻在朔方城守着的,是沈寒溪身边的一个副将,名叫朱番。有些本事,但比之沈寒溪不足为惧。” 傅义天此刻终于听到了一个稍微好一点消息,露出了一点笑意:“好,那些人差不多也到位了。通知人手,我们马上动身前往中原。” “是!” ? 庭州城墙,黄沙漫漫,自近及远尽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晚霞中传来了几声雁鸣,飘荡在大漠苍穹,消散而去了。 沈寒溪接过副将秦彪递来的“千里眼”,向着西北沙陀所在的地方看去。他们接到来自安西节度使史朝绪的借兵令,立刻一路往西,从朔方城赶到了庭州城。安西都护府史朝绪坐阵肃州城,两军一条战线分居两侧,共同面对着西北一侧虎视眈眈的沙陀大军。 “大帅,”秦彪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直接进肃州城,同史将军一起共商退敌大计。” 沈寒溪心中也是大大地疑惑,甚至在这份疑惑中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此时,他心思全在眼前的沙陀大军和已经落入沙陀的儿子和侄子身上,分不出更多的心思来考量这其中的关窍。 沈寒溪收回了“千里眼”,回道:“史将军来信称,沙陀此次进犯来势汹汹,不可小觑。肃州城内物资自给自足已是不够,更容纳不下我们这十万兵马,所以恳请我们就在这粮草丰沛、兵强马壮的庭州与其共同御敌,给予支援。” 他抬手指了指西侧的肃州城:“你看,沙陀此刻正在肃州城外百里处扎营。与庭州,肃州共成犄角之势。我们辖据此地,倘若沙陀进犯肃州,我们便可围魏救赵,直接断了他们的后路;若是沙陀转而偷袭我们,那史将军凭借狼烟增兵救援,或端了他们的老窝。沙患立除,也不失为一条良计。” “何况,”沈寒溪笑了笑,“各地驻军在自己地地盘上待得久了,恐怕并不想别的守军跑来插一脚吧……” 拜大梁皇帝所赐,如今各地的节度使拥兵自重,类同藩王,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各地守军不仅要面对日渐频繁的北疆叛军骚扰,还要防着其它节度使占据自己的地盘,俨然已经是国中之国了。 沈寒溪背手远眺:“就算是这边缘的庭州城,恐怕史将军也是让的不情不愿啊。” 秦彪愤然:“我们大老远过来可是他史朝绪自己要求的!竟然如此猜疑……” 沈寒溪用手止住他的话音,道:“外敌当前,这些姑且先不谈了。” 秦彪还想在说些什么,可听到沈寒溪这番话,也只得咽下为自家将军鸣不平的豪言壮语,不再说话了。放眼整个朝中,大概也只有他们将军一心扑在着保家卫国,安定四方上了吧。 沈寒溪走下城墙,嘱咐着换防今夜值班巡视的将领:“今夜还需加强防备,若是看见肃州方向有什么动静,迅速报我。” 然后又对着秦彪道:“全军做好准备,我们随时要准备迎敌。” “报——”一声急报打断了沈寒溪的吩咐:“肃州求援!城墙狼烟燃起三处,沙陀大军动了。” 沈寒溪神情振奋:“好呀!一个多月沙陀终于沉不住气了!全军准备,咱们去偷他的老窝!” 天边的云彩像火焰一眼燃烧了整个天空,在一望无垠的黄沙映衬下,显出了几分孤凉。 “驾——” “驾——” 一行四人在官道上疾驰而过。 “做好准备,前面就是拖延及城了,”乔无朗对着身后的人说道,“我们要绕开这里。” 沈秦筝应声问道:“还要多久!” 此时已经走了两天,才堪堪到了薛延陀的边境。 他此刻终于不用像刚开始逃离黠戛斯那样,一个人还要带着两个“包袱”——沈秦箫和徐行分别由一人引着坐在另外两匹马——因此全副身心都在赶路上。座下白马不仅不慢于乔无朗那匹颇具灵性名为“红云”的红棕马,更是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约莫五天。” “这么久!”沈秦筝听完,顿时越发着急起来:“我们能直接混进去吗?” 乔无朗想了想,说道:“不行,现在情况太微妙了。” 沈秦筝暗自想道:“父亲现在具体在何处还尚未可知,万一不在安西都护府的肃州城,那我们岂不是还要继续将时间花在赶路上,马要休息,人也要整顿,太浪费时间了。何不先就近落脚一城,将情报托付城内军中斥候,必会比我们快很多。” “乔大人,”沈秦筝刚想开口,身后的沈秦箫突然和他心有灵犀一般地开口了,“敢问离此地最近的要塞是哪处?” 与徐行同坐一匹马的人正是那个伪装突厥世子的大汉。那大汉道:“拖延及以西是沙州,沙洲是中转要塞,再往西便是朔方都护府的朔方城了。” 沈秦筝立刻说道:“我们去沙州!” 乔无朗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调转马头:“走——” 众人紧跟其后,往东而去。 沈秦筝回头望了一眼前方的拖延及城,翻过逶迤的鸣风湾,走完茫茫的乌斯草原,那里就是他父亲浴血奋战的沙场。 沈秦筝决绝转身,义无反顾地奔赴沙州而去。 ——“父亲,孩儿在朔方城,等您凯旋的好消息。” ? 天色渐晚,北雁的孤鸣也几不可闻,没过一会儿,就已经变成了黑沉沉的夜幕,笼罩在西北大漠的苍穹之上。 夜色已深,沙陀大营一处灯火也没有,安静地有些可怕,营外十里,还埋伏这准备过来“围魏救赵”的庭州兵马。 沈寒溪警觉地命人埋伏在沙陀大营的身后,而沙陀大营往前二十里,就是被围困的肃州城。 “大帅,”秦彪疑惑道,“前方派去肃州的探子到现在还没回来,会不会肃州已经失……” 沈寒溪道:“不会,史朝绪也算是我朝中数一数二的将领,怎么样也会拖到我们来这儿才对……” 沈寒溪此刻心中其实已经疑窦丛生。 沙陀本来打得就是困死肃州城的注意,为什么现在反而又动了呢?何况打了这么久,为什么前线的动静一点也没传回来呢?三军对垒,怎么会连刀兵剑戟都不见呢?还有,这个攻城的微妙时间…… 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如同一道惊雷瞬间炸响,闪电劈开了沈寒溪脑中终于挥散不去的迷雾。 “不好!”沈寒溪大声吼道:“快退!” 就像是回应他的这一声命令,沙陀大营突然放出了千万只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地向着庭州兵马而来。 沙陀大军如同撒豆成兵一般突然出现在了庭州兵马的面前,喊杀声震耳欲聋,火光点燃了死寂的夜幕。 此时撤退,已然是来不及了。 沈寒溪当机立断,大声喊道:“三军听令,侧翼紧跟中军收紧。背水一战,成败在此一举,杀光这帮蛮人,我们回城!” 本来已经慌了神的三军听到主帅的话,立刻找到了主心骨。三军向中靠拢,在战场上变为了一把锋利的宝剑,原来萌生的退意和惧怕在此刻荡然无存。 三军对垒,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沈寒溪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攻上来的沙陀兵马,抽出长剑:“杀——” 红了眼的将士跟着他们的“旗帜”一起冲下高地,霎那间,就和沙陀军融为了一体。 一时间黄沙血染,刀锋惊天。将士们杀红了眼,刀锋卷了刃,在这茫茫无际的黄沙中,上演了一场最惨烈的战歌。 这时,肃州城门开了——安西节度使史朝绪带兵出城迎敌。 “杀呀——” 背刺 一天后。 一行人流星飒沓一般赶到沙州以后,乔无朗出人意料地拿出了御赐金牌和通关敕令,带着沈秦筝等人顺利进入沙州城。 然而得知薛延陀已经密谋和黠戛斯攻打大梁,沙州刺史江大人话还没怎么听完整,腿却先吓软了一半。匆忙安置好沈秦筝一行人,江大人连茶都没喝一口,就慌忙着人急匆匆地往庭州送信去了。 乔无朗带着几个孩子,在江大人安排的院子里安顿好各自以后,就回了自己的房。 沈秦筝一路马不停蹄地飞奔,因着心中着急,虽脸上稍有疲色,但是都被满满当当地忧色所掩盖了,于是对于江大人好吃好喝地提供的享乐吃食,他是半分也不在意,一个劲儿地逮着茶水喝。 当然,对于徐行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小胖子手上没停下,嘴里也没忘了——一手拿着官府下人们备下的茶点心,一手正往嘴里使劲塞着,借以弥补这一路上风沙砥砺的辛苦,顺便挤出了一点空间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呀?” “我想爹爹了。” 沈秦筝应声抬起头,他看见沈秦箫正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努力掩饰却还是在眼珠的并不经意转动中泄露出来的担忧。 沈秦箫看着他,定定地说道:“我想去找爹爹。”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 是啊。 从凉州城外遇袭,到现在约莫将近有近半个月的功夫了。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来没离开过父母一步。现在经历了这么一大场变故,沈寒潭又音信全无。要他一个人独自承担所有的压力,谈何容易。 他们九死一生,千方百计地从黠戛斯脱身挣出一条活路,在这过程中,其余的感情都被那一点逃出生天的勇气和唯恐被抓住的恐惧挤压得乏善可陈。 现在,一点思念只稍稍浅尝辄止了那么一滴,却汹涌得惊涛骇浪,翻天覆地地入了魂。 沈秦筝抬起头看了看房屋的横梁。这屋子只给他们三个小孩儿住,可沙州刺史江潮生却不知是因为谁的缘故,给他们安顿了这么大一间别院住着。 天高皇帝远,说一声逾距也没人管,这便是边疆和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区别。 明明大家都该是这样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众人皆醉我亦昏,而他那一心保家卫国的父亲,却偏偏做了个“独醒”的人。每年的家信中,沈秦筝总是能从沈寒溪对于边关防务的只言片语中,体会到朔方城的清苦日子。 不过清苦的大抵只有朔方节度使一人。坊间传言,朔方兵马的油水最为丰厚,也是每个投军的将士的心之所向。 不知怎么的,沈秦筝一想起那上百封家书,突然明白了他那不苟言笑的父亲,在一幅铁骨铮铮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温软又慈爱的心。 沈秦筝强压下已经奔涌成河,隐隐要汇聚成海的思念,暗自叹了口气:“希望父亲一切平安。” 只听沈秦箫接着道:“咱们动身去朔方吧。爹爹在凉州城外遇袭,二伯在朔方城久等不到人来,一定会赶来寻找的。何况爹爹当时派了人去朔方城报信,想必我们被掳走后不久,二伯一定发现他们了。二伯现今去了安西,爹爹定是还留在朔方,等着我们归来的好消息。” 沈秦筝暗自在心里琢磨:“对呀!既然父亲知悉我并不在沙陀,想必能早早打完赶回。薛延陀和黠戛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挥师南下,我等何不立刻赶往朔方,在那里等着他们班师回城的好消息。此刻前去,我等也可同时将黠戛斯和薛延陀的情况详细告知守城官兵,好叫他们早作防备。” 沈秦筝又看了看乖巧坐在那头的沈秦箫。他觉得自己这个表弟,委实和他心意相通。若不是清楚自己的身世,仅凭这一路上的默契都有理由怀疑,他们也许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 沈秦箫一直睁着自己懵懂无知的大眼睛看着他,在沈秦筝眼中看起来,那模样是那样天真又可爱,聪慧又伶俐。 沈秦筝想:“沈寒潭那大棒槌上辈子究竟是积了多大的德才能得到上天垂怜,换回这么一个儿子。” 想归想,他正事儿倒是没耽搁,就这样迅猛地决定了接下来的“奔波”。至于对于某个小胖子来说,骑马对他这身体,实在是太不友好的运动了。 而另一头的厢房内,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落在了乔无朗的房间里。 乔无朗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这些天他不仅要防着黠戛斯那些蛮子的偷袭,还挂心着自己本来的任务,一路上又没有在韩泽身边那样好的吃食,实在是心力交瘁。 这影子仿佛一片鸿毛,轻巧却又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厢房内。若是想要刺杀正闭着眼睛的乔无朗,那便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影子刚一落地,却听得乔无朗说道:“什么事。” 那影子在这一声询问过后,像是突然从透明色变成了浓重的黑色,一下子有了某种真实感。 “影子”往声音处一看,随即跪下:“大人。” 乔无朗睁开了眼,却并不起身,只是定定地看着上方床帐的帷幔,说道:“说。” “我等刚从朔方得知,沈寒潭回陈州了。” 乔无朗闻言,倒是有了几分惊讶,起身看着影卫问道:“哦?他儿子还在这儿,跑回去干什么?” 那影卫低下头去,答道:“或是和沈寒溪一样,认为他儿子在沙陀人手里,回去搬救兵去了。” 乔无朗嗤笑了一声:“哼,他还能有什么救兵。” 影卫并不敢答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乔无朗问道:“还有什么事?” 影卫说道:“是您来之前的那件事。上头的意思是让您想办法,把那个人拉回来。若大的不行……那么小的也是可以的。” 乔无朗沉默了良久,并不接话。 此时夕阳已经渐渐显出本来的轮廓,远远地挂在天边,和云彩交相辉映,就像一团被血雾浸染透了的西洋画。火红色的阳光打在乔无朗坚毅的侧脸上,让另一半面对着影卫的侧脸显得昏暗又立体。 影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偷偷抬起眼看乔无朗的时候,隐约觉得,那张一直平淡无波的脸,好像带出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恨意。 可是转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影卫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 乔无朗转过脸,声音带上了一丝丝的僵硬,说道:“我知道了。你回京以后去学士府找老师,请他老人家入宫一趟。” 影卫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呢?” 乔无朗答道:“事情还没有弄清楚,韩大人又还在突厥。待我回京,再同老师商议此事。” 影卫又道:“边疆不太平,大人给您带了句话——惊雷初现,山雨欲来,事君慎始而敬终,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大人万事小心。” 乔无朗脸色猛地变了变,可是却并不意外地挥了挥手,示意影卫离开了。 房中又只剩下一个人,乔无朗看向远方东南处逶迤延绵的凉关——在那重兵把守的凉关以南,是长河千山的锦绣大梁。 他轻叹了一口气,出声道:“起风了。” 江大人刚毕恭毕敬地送走了这尊大佛,那头家里的小土地公——朔方节度使大人的独子沈秦筝——又给他出了个难题。 下人来报,沈家公子要去朔方。 江大人觉得自己一定是在这沙州舒坦日子过久了,老天爷嫌他闲了,于是千方百计地给他找了点儿事情做。 比如面对三只倔牛开始弹琴。 于是,江大人的房中,一人三牛正对峙得如火如荼。 “嗯……这个,”江潮生尽管在心里将这位小祖宗的祖宗问候了十八遍,可是面上丝毫不露一点行迹,好言好语地说道,“贤侄啊,你看这外头兵荒马乱的,四境又都起战事,这一路上要是出了点什么事,让我怎么和沈将军还有秦国公交代啊。” 沈秦筝彬彬有礼地作了一个揖:“所以劳烦大人,能否派些人手送我们前往朔方。秦筝同家弟已出门多时,想必家里已经急坏了,需得报个平安才是。” 江潮生连忙扶起他,大言不惭地说道:“这个贤侄大可放心,我早都派人往京城传递了消息,再过不久,国公爷就能得知消息了。” 沈秦筝见这理由不够冠冕堂皇,转了转眼珠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摆出一个凄惶的神色,哀叹着瞎编道:“实不相瞒,这次我从京城而来,本是跟着朝中一位大人一起的。这位大人身负圣命,前往朔方犒劳三军,以示圣上的嘉奖。可不料路上竟被那北蛮奸人所害,又将我掳去,现如今已经耽误了一月有余了。此刻眼看北蛮大军将要挥师南下……” 少年义愤填膺地抬起头说道:“秦筝虽纨绔,可也要继承监军大人遗愿,把圣上的嘉奖传递给边关每一个将士。鼓舞我三军士气,好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蛮人们知道,我大梁千载雄风万里山河,不是他区区四方蛮夷敢来侵犯的!” 江潮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身量单薄的少年,心中生出了万千感慨和高山景仰之心。大梁有这样的孩子,就算是这大厦将倾江河日下,佞上媚下蔚然成风的朝廷,也总有一天会回到曾经光芒鼎盛的模样。 大梁的未来,就在这些孩子们的眼睛里留存着,正闪烁着希望的曙光。 江潮生重重地拍了拍沈秦筝的肩膀,激动地挤出了一句赞叹:“好,好哇!” 拜沈秦筝这番临时想出来的,将沙州刺史感动到热泪盈眶的豪言壮语所赐,江潮生给他们配了足足一个大队的人手,势必要保护好这大梁未来的“国之栋梁”的生命。因此一路上他们紧赶慢赶,把本来两天就能走到的路程,硬生生拖长了一倍。 沈秦筝终于忍不住这拖拉的速度,一鞭子下去就冲进了朔方城内。 朔方和并州同属与并州刺史的管辖范围,本来朔方城内因为有着沈寒溪这个能人,并州刺史刘长青对于朔方,几乎算是撒手不管的状态了。 这个沈秦筝也是知道的。 可等江潮生的人都回去以后,沈秦筝三人在朔方城内看见这个长期当“甩手掌柜”的刘长青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沈秦筝的右眼皮儿,突然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夜晚,沈秦筝方才将他们在黠戛斯的见闻全部告知朔方军副将朱番,然后就回到了沈寒溪住的院子里。当他们得知沈寒潭已经安然无恙,正回京搬救兵时,沈秦箫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抱住沈秦筝久久都没有说话。 沈寒溪的房子和他在京城沈家的房子大不相同。国公府沈二公子和朔方节度使沈将军之间的区别到底还是大不一样的。 沈秦筝正在将这房内的布局严丝合缝地审视时,门外传来了声音:“公子,能让末将进来吗?” 是朱番。 沈秦筝慌忙打开门:“朱叔叔,快请。” 门外一同站着的,还有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客房中的沈秦箫和徐行,沈秦筝赶紧将他们迎进屋,关上了门。 他正准备给朱番倒茶,朱番却突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沈秦筝一路上都不怎么安宁的眼皮变本加厉地巨跳起来,他尽力忽视这感受,惊讶地问道:“朱叔叔,您这是怎么了。” 说着,就要来赶紧扶起他,一旁的两个小孩子,也是面面相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朱番这才抬起头看向他,眼中含满了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素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此刻竟然泣不成声,哽咽道:“公子,将军殉国了。” 沈秦筝脑子“嗡——”一声响,突然间眼前一黑,栽倒下去。他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接着他摸到了一只柔软的双手。 那是他弟弟的手。 沈秦筝努力地张了张嘴,他发现自己失声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意识超脱出了身体,与这世间格格不入起来。 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了。 他怔怔地看着朱番嘴巴一开一合地解释道—— 沙陀大军倾全力攻打庭州,安西节度使史朝绪来晚一步,沈寒溪和十万庭州兵马全军覆没。沈寒溪以身殉国,消息今早才传到朔方,现在又加急送往京城。此时又得了沙州来的消息,薛延陀和黠戛斯将要挥师南下,为防军心不稳,这才将此消息压下。 耳内的声音在渐渐远去,眼前是模糊一片的血色。 他看见沈秦箫揪着朱番的脖子,不敢置信的一遍又一遍地质问着“不可能”。 耳朵里传来“轰隆隆”的声响,血脉逆流而上,胸腔里的热血正在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千疮百孔的心脏。 “你这个丧门星!” “滚——” “这孩子命格天煞,恐撼紫宸……殿下……” “孩子……你要好好活着……” “殿下,臣,幸未辱命。” “筝儿,父亲希望你能顶天立地地过一辈子……” “我沈寒溪的儿子,没有窝囊的说法!” ? “噗——”一口鲜血喷出了口。 沈秦筝朦胧中看见沈秦箫面带着惊恐和后悔,奔过来扶住他。 “二哥!!” 入瓮 “哥——”朦胧中,有人一直在他脑海中叫喊。 “……” “呜呜呜哥,你醒醒啊。” 那声音就像是一大群蚊子一直在耳边嗡嗡嗡嗡叫个不停,可是就是不咬人也不肯走。 沈秦筝终于忍不住这呜咽的哭声,勉强自己睁开了沉重的双眼,虚弱地冲趴在他身上的孩子道:“醒着呢……” 他好不容易才止住耳边那道哭声,挣扎着坐起身来。 管家徐伯见沈秦筝终于醒了,连忙放下手中的伤药,跑出房间吩咐道:“二公子醒了,快去拿吃的过来!” 沈秦筝的胳膊还火烧火燎一般,时不时传来阵阵痛感。他此刻耳朵边上终于清静了一会儿,注意力就全被自己浑身上下传来的疼痛吸引了。 他轻微地动了动肩膀,不出所料得疼得抓心挠肺,一个没忍住叫出声来:“嘶——” 沈秦筝刚想把自己的身体转过来,好缓解一下触发的疼痛,沈秦箫一个熊抱,就扑了上来。一声嚎啕大哭,瞬间汹涌而出,霎时充盈在整个房间中。 “哇——都是我的错。” 在一旁的徐伯恰到好处地进了屋子,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忙出声痛心疾首地应和道:“是啊小少爷,您看看这上元节的人,那说是摩肩接踵也不为过啊,这人贩子每年都要在集市上拐走一大批小孩儿呢。得亏了二公子看见您了,要不然,您让三公子和三夫人可怎么办呐!” 沈秦箫此时才后怕地一边点头一边嚎:“阿箫错了,阿箫真的知道错了呜呜呜……” 沈秦筝看着沈秦箫的眼睛,哭得跟春日里刚剥出来的核桃仁一样,嫩红嫩红的。虽然逼着自己脸上摆出了一幅不近人情的样子,实际上他的心里早都软得快要化了。尽管这个孩子,方才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在上元灯会上乱跑,尽想着摆脱他。 方才实在是太危险了。 沈秦筝才刚刚付完买兔子灯的银子,转眼一看,那拿着灯方才还欢欣雀跃的小孩子已经不见了。徐伯和众家丁因着这汹涌的人流,正在费劲巴拉地往铺子处挤过来。不知何处有了什么精彩新鲜的事物,人流都一个劲儿地往城门口攒动。 沈秦筝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秦国公家的嫡亲小孙子走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十五岁的孩子也没见识过什么大的风浪,更是不知道此种情况要作何反应。沈秦筝四下都没找到沈秦箫的影子,心下已经慌了一大半。 要知道,这次能跑出家门来看上元灯会,本就是沈秦箫哭爹喊娘求来的。自己只不过沾了一个保护弟弟的名头而已。他虽寄养在沈家,名义上是沈家的二公子,朔方节度使沈寒溪的义子。可这些年来他在沈家的地位到底怎么样,沈秦筝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沈秦箫万一走失,那照秦国公的脾气,自己怎么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何况除了他这古灵精怪的小堂弟以外,沈府、学塾、乃至于整个京城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熟悉的人了。 沈秦筝想到这儿,心中已经涌起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对于从小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孩子来说,孤独,大概已经是最难以忍受的事了。在黑暗的泥土里待得太久,若是出现了一道光,想必用尽全身力气,也要从骨血中压榨出力气,破土而出去渴求那一点微末的温暖。 当时沈秦筝心中只萦绕着这一个念头——“死也要把他找回来”。他对着还在努力赶过来的徐伯大声道:“徐伯,阿箫丢了!”接着,少年立刻顺着人潮洪流的方向挣扎着向来时的道路走去,哪怕眼角的微光处因着害怕而泛起了些微水光。 沈秦筝一边走,一边叫喊着沈秦箫的名字,将希望寄托在沈秦箫能听见他的呼喊上。不知不觉已经挤出了汹涌的人流,拐进了一条小道中。可能是上天垂怜,他刚一转过街角,就看见那个孤苦伶仃,正抱着小兔子灯呆呆地蹲靠在墙边,嘴里一直嘟囔着:“呜呜呜阿箫怕……二哥,徐伯,你们在哪儿呜呜呜……” 沈秦筝此刻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既有失而复得的劫后余生,又不知从哪儿带出来一点生气的念头。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自己用什么表情面对,只好自暴自弃地呈现出下意识担忧过了头的样子开口叫道:“阿箫!” 沈秦箫应声抬头,表情瞬间就完成了由悲到喜的全过程,立刻完成从满面泪痕到眉目舒展的全过程,向来人奔过来。 沈秦箫本来心中已经是万分的忐忑不安,可是当他看见沈秦筝的样子的时候,他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的恐惧,然后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说道:“二哥,阿箫怕。” 沈秦筝蹲**子,往前一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沈秦箫:“太好了太好了,你真的吓死我了。” 沈秦箫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着了,他试探性地伸手,回抱住沈秦筝,感受到了这人不停的颤抖。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仿佛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灯火璀璨的灯会。那里人头攒动,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和这处街角相比,天壤之别。 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心里发了芽,然后慢慢生长,开出了一朵名叫“再也不能让这个人担心难过”的花。 他将头像小时候一样埋在沈秦筝的肩膀上,然后向蹭了蹭,试探性地轻声说道:“……二哥?” 沈秦筝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可话堵在嘴边,被近在咫尺的剑光,霎时间照亮了面容的轮廓。 “小心!” 沈秦筝抱起沈秦箫一个转身,然后侧身闪过。这十年在武艺师傅的教导下,到底还是起了作用,沈秦筝骨血中的反应在这危险的时候,还是救了他俩的小命。 来人竟是个蒙面人。 沈秦筝在这一个转念间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来找国公府麻烦的?为什么? 情况由不得他多想,那蒙面人见他侧身躲过,立刻舞剑再刺,而同时,从房梁上竟又下来了两个蒙面人。 沈秦箫早已经吓得不知作何反应,只是愣愣的呆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然后被沈秦筝一嗓子“快跑”叫回了魂。他完全是凭借着本能的反应站起身来,让自己动起来,头也不回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跑去。 沈秦筝独身面对一人已是吃力,三人过来对付他一个,已经是十分欺负人了。另外两个蒙面人见已经跑了一个,于是追上前去抓人。 沈秦筝暗叫不好,知道原来是冲着秦国公的小公子去的,便想要摆脱这个和他缠斗的人。他回身一望,已经看不见沈秦箫和另外两个蒙面人的身影了。他心下着急,更是用尽浑身解数来对付眼前这人。 可当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那蒙面人突然一个侧身躲过了沈秦筝刺来的一剑,然后还没等沈秦筝看清动作,便立刻以快于方才几倍的动作转身一扭,抓住沈秦筝手臂一反绑,当即便卸下沈秦筝手中长剑,制住了他。 沈秦筝当然不肯示弱,右脚向后一伸,妄图攻他下路。 “殿下稍安勿躁,”那人不慌不忙地用膝盖顶住他的右腿,让他动弹不得,然后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我家主子想给您带个信儿。” 说着,那蒙面人松开了他,沈秦筝转过身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鸡血石珏递给他:“请您一月后,前往天香楼海棠间一叙。” 沈秦筝狐疑地接过那块鸡血石珏,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那人紧接着又说道:“为了装得像一点,您可能得吃些苦头了。” 说完,沈秦筝毫无防备地在脖子上挨了一记手刀,昏了过去。 等醒来,眼前就是这副样子了。 沈秦筝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沈秦箫,轻声问道:“怎么回来的。” 沈秦箫已经完全哭得顾不上说话,在一旁的徐伯只好替他回答道:“我们在街上看见小少爷正慌里慌张的跑,于是就赶紧赶过来。发现您就倒在地上,小少爷说的那三个蒙面人已经不见了。你的钱袋子空了,许是遇上了贼寇。好在人没事,真是万幸!” 沈秦筝心想:“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他在身上摸了摸,把鸡血石珏攥在手中,他想起了那人称他为“殿下”。 沈秦筝眼睛眯了起来:为什么要称他为殿下呢?他自小都在沈府长大,没离开过沈府一步,自己又是沈寒溪从战场捡回来的弃婴。 沈秦筝琢磨了一会儿,决定把此事装在心里,并不告知沈府众人。反正对他来说,这里也没有几个值得信任的人。 一月快要过去,沈秦筝依旧独身一人在家里呆着,沈寒溪长期驻守边关,老国公和沈府众人就像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既没有人过来探望,也不曾有人前来送药。 只除了沈秦箫。 沈秦箫天天拉着徐伯过来,在二房院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说来也奇怪,每天送走了授课和教武艺的师傅以后,沈秦筝全部的时间都被沈秦箫占据了。 沈寒潭夫妇长期在陈州待着,沈秦箫一个人在京城里养在长公主屋里,每日除了读书写字,就是吃饭睡觉。沈秦箫自己无聊得紧,沈秦筝也乐得有人陪。 因为一旦要让自己去直面这些冷漠,再怎么样还是意难平的。这世间,有的是沉沦的欢乐和苏醒的痛苦。 他其实很想问上一问,如果把他捡回来就是这样不管不顾,家中的人也对他置若未闻,那为什么当初还要把他捡回来呢?为什么还要养他到十五岁呢。他在这个家里既不像个少爷,也不像个仆人,这里的人又当他是个什么存在呢? “当你是阿箫的亲人啊!”沈秦箫如此说道。 “这里的人都是你的亲人,可我不是。”沈秦筝收起剑,看向正蹲在门口看自己练剑的沈秦箫。 “那这样吧。”沈秦箫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和沈秦筝之间,没有面对亲人一样的感觉,于是改口道:“你是阿箫的哥哥,阿箫有很多亲人,可是只有一个哥哥。” 沈秦筝踏入海棠间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这句孩子气的话,不由得失笑地勾起了嘴角。随即,他整理了一下神色,朗声开口:“沈秦筝应一月之约而来。” 屏风后坐着一个大人,正向着窗外看些什么,听见他的声音也并不答话。过了一会,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孩子,过来。” 离别 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让沈秦筝禁不住怀疑这满屋子飘香的那壶碧螺春,可能是用来当“熏炉”用的,并不用来缓解这老人的口渴。 沈秦筝看了一眼前面的侍卫,那侍卫只是躬身,做了一个“请入”的姿势,而后便杵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发挥自己门柱子的作用。 沈秦筝想着,反正此刻已经“逼上梁山”,于是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半刻,一脚踏进了屋子。 天香楼不愧是这京城里的第一销金窟,雕栏玉栋锦瓦绸幕比比皆是,就连区区一块屏风镶角,都用得是上好的蓝田玉。碧螺春的香气已经氤氲了很久,将整个屋子浸染的都是满满的茶香。 这屋子里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沈秦筝一边想着“这个人这样大费周折地把他弄过来,究竟想要干什么呢”一边转过屏风,下一刻,当屋内的景色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桌上放着一盆盛放的四季秋海棠,旁边坐着一位黄袍鹤发老者,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慈爱又悲伤的目光。 “咳咳,来,到朕这儿来。” 待沈秦筝回到沈府小院,已经是日落时分了。远远望过去,夕阳将整个皇城的轮廓勾勒的十分清晰,像是为所有的房屋棱角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 他的小院还是一如既往的寂静,前几日的热闹与随从们忙进忙出只是暂时的景象,并不是什么常事。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鸡血石珏,感觉自己心中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情感。这些情感就像乍起的狂风,卷着他这艘破船在航线上四处漂泊,最后越过痛苦的汪洋,抵达了绝望的边缘。 而他空荡荡地身后,竟恰到好处地传来了一声低声询问。紧接着,空地上凭空出现一个身影,正是方才杵在海棠间门口的那根“大柱子”。 那柱子问道:“主子为何叹气?” 沈秦筝暗自安抚住自己的心跳,就算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已经知道了以后要习惯这些人的存在。可这样突如其来的出声,还是让他觉得,自己的适应能力可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优秀。 沈秦筝走进院子,尽量平心静气道:“无事。” 他复而又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嘱咐一遍:“以后不用这样跟着我,我自幼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同于你往日里侍奉的那些主子。” 那暗卫本连忙应道:“是。” “你叫什么?”沈秦筝边走边问道。 “听音阁每换一位新主子,都须得新阁主赐名。”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沈秦筝居住的堂门前。沈秦筝将手放在门前,准备推门而入:“那你以前叫什……” “嘘——” 话还没说完,暗卫突然出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屋内有人! 沈秦筝向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会意,向后退了一步,竟然凭空消失在大庭广众之下。接着,沈秦筝屏住呼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了平日里冷漠疏离又带着一点寄人篱下的苦楚样子,推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坐着一个人。 能悄无声息地打开他的房间,坐在他的桌子上安安静静地等主任回来,其实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其他人。然而今天沈秦筝做贼心虚,反而大惊小怪起来。 “阿箫。”沈秦筝转身关好门,从善如流地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口茶水压压惊。 沈秦箫百无聊赖地坐在沈秦筝的书塌前,正拿着一支沈秦筝刚从湖山斋新买的羊毫,在纸上写写画画。 沈秦筝一凑上前去,好家伙! 本以为此子家学渊源天赋异禀,能和他爹沈寒潭一样写得一手好字。可这纸上的墨迹要是放在每年京城“西山会”上,只会让京城诸位才子们唏嘘感叹“虎父犬子,欲哭无泪”了。 横不成体,竖不成锋,跟他爹沈寒潭那一手“铁钩银划”的书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取过小孩子手中的毛笔,在寥寥无几的空白处写了一个“永”字,道:“喏,先把这个字练好再想别的。怎么又过来了,你爹呢?” 小团子沈秦箫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这个人的御笔,本来的愁眉苦脸立刻多云转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正在一笔一划给他写分解字体的那只手,好像恨不得想把这只手据为己有:“爹跟爷爷正在谈事,娘偷偷放我过来玩。” 沈府众人各家,能不让自己家的小辈儿和沈秦筝一块儿来往,就绝对不会靠近西苑,这在国公府好像已经成了一条不成文的家规。 除了三房那来自江湖的大家闺秀少奶奶——秦飞霜。 沈秦箫想了一想,觉得自己没说完整,复而又补充道:“二哥,爹要接我走了。” 写到最后一笔的手突然顿住了。 “唔。” 手又恢复了开始的笔走龙蛇,似乎是觉得光写一个“永”字,以后可能不够这小团子练的,于是又拿出一摞新纸,随便在心里想了几个字写上去。 沈秦箫浑然不知正在给他写字帖的人,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一直看着自顾自地道:“娘说让我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了,过不了几天就走。” 沈秦筝一时间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些什么。他觉得他心中像是一面破破烂烂的筛子,本就千疮百孔到什么也留不住,现在更是漏了个大窟窿,从下面透过来的风刮得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依靠和承载。 他用力握了握笔杆子,在砚台蘸了墨,然后用尽全部的气力控制住自己的失落,以防沈秦箫看出自己的情绪,强打精神说道:“是得好好收拾收拾。” 沈秦箫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道:“二哥,我给娘说,想带着你走!” 沈秦筝僵住了。 手中的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滴了好大一团墨迹,沈秦筝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团墨迹上。沈秦箫也看着那团墨迹,可惜一般地嘀咕道:“脏了……” 沈秦筝闻言惊醒,连忙收回笔放在笔搁上,移开镇纸,手忙脚乱地将那张废纸扯出来。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失落和狂喜的边缘来回走动并被拉扯,像是一把正在挑着灯芯的剪子,每剪他一次,他就亮一分。可是那只是饮鸩止渴而已,等剪到再无可剪的地步,他就会被灼热的灯油淹没,最终熄灭殆尽。 他是皇帝用来安抚“国之肱骨”的暗棋,是沈家用来向皇帝表明忠心的诚意,还是一个永远见不得天日,永远认不了宗亲的落魄皇子。他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从一而终,只是京城各方博弈的掣肘。等到有一天平衡木断了,再也不需要被衡量了,他也就没用了。 棋子,是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的。 沈家不可能让他离开京城,而那位才见过不久的亲人,更不会同意。 可这不代表,他甘愿变成一颗没有心的黑棋,甘愿随人摆布,甘愿没有人问过他到底愿意不愿意。 沈秦筝将那张纸揉成了一团,那上面的墨迹突兀而刺眼,就像是一颗大大的泪滴落在了某个人的心上,一点一点将心染成冷铁般坚硬。 他深吸了一口气,挤了挤自己的微笑,发现这样实在是太难为自己,遂而又放弃,只是僵硬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情感撕碎蹂躏,最终丢到再也看不见、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里。 沈秦箫本以为他这温文尔雅,百依百顺的二哥听了这个消息会开心,可是看见他这幅逐渐冷下来的脸色,突然觉得刚刚那一滴墨迹好像落进了他的心里,然后在湖中慢慢蔓延开来,消失殆尽。虽然这水看着透明,可是自己知道,心里这汪湖水再也不干净了。 小小的孩子心中还不能懂得这样的情感,只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了一样难受。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并不看他的少年,问道:“二哥,你不想去吗?” 明明是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激起了千层涟漪。随着湖水的摆动,破碎到再也无处找寻。 沈秦筝低下头,过了良久,说道:“好呀。” 小团子闻言,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方才的小心翼翼飞得无影无踪。 “我去给爹爹说,二伯一定会同意的。”走之前,沈秦箫抱这他二哥新给他写好的字帖,兴致勃勃地回头道:“二哥,你也快去准备吧。” 再见,已是咫尺天涯。 天元三十二年冬,天元皇帝驾崩,享年六十七岁,谥哀帝。齐王李肆在刀光剑影、血流成河的夺嫡之路上披荆斩棘,上位登基,改元章和。 除了燕王,赵王两位没来得及掺和一脚争储的皇子以外,寥落的皇城已经吸干净了李氏宗族的鲜血。 章和元年,沈寒溪护诏有功,在危难时刻送来的那一份密诏,为这场浩浩荡荡的自相残杀画上了休止符,终于一锤定音。同年,燕王奉哀帝遗诏,迎娶秦国公家的大小姐,吏部尚书沈寒林的独女沈秦笙。 因守孝三年,婚期延后。 章和元年秋,朔方节度使沈将军的儿子沈秦筝新科三元及第,成了新朝第一位状元郎。 “该你了。” 皇宫御花园内,一阵秋风吹过,引得一旁的紫竹一阵骚乱,纷纷抖落了自己的老叶。 大梁新主李肆刚刚落完他精彩绝伦的一步棋,嘴角的笑意中还带着得意之色,抬起眼皮儿看了看对面正苦思冥想,刚荣升至翰林院供奉的新科状元沈秦筝。 霜降才至,勤德殿内的炭火盆子却早早就从白露时节烧到了今天。整个屋子暖和的像是没有经历过今年刚开春时皇城内的层层血染,一如上一位仁爱慈祥的老皇帝,始终带着一种天下安乐的意味。 “今天的冬天来得早啊,”李肆掀开茶碗盖子,拨了拨上面的浮叶儿,微微啜了一口岭南贡上来的岩茶,感慨道,“沈爱卿觉得呢?” 沈秦筝拿着一颗白子久久不落,像是被圣上这一步棋困得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救场,思忖良久,终于将白子放在一边,笑着答道:“陛下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微臣自愧弗如。” “御花园里的紫竹林都知道,老叶要化为新竹的肥土,老天爷也不忍心让他们苦等这么久吧。”沈秦筝抬手缓缓将白子收入棋盒:“今冬早至,瑞雪兆丰年,来年国库粮仓丰腴,是天下之幸。” 李肆轻哼一声:“你倒是会说话。老叶子虽知趣,他下面的土倒是很念旧情,还愿意养着。来年的新竹,哪里等的了落红回心转意,化为春泥。” 他随即起身,掸了掸衣服,双手向后一背,吩咐身旁的太监:“让内务府去把那边的土换了。” 李肆回过头,对着早就已经站起身的沈秦筝说道:“红颜亭的枫叶正当时候,沈爱卿随朕一道去赏赏。” 沈秦筝刚要应声,双手已经做好了揖,却让皇帝的下一句话当场定住了身形。 “想必沈尚书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了吧。”李肆向前缓缓走去:“走吧。” 对台 吏部尚书沈寒林。 秦国公沈弘长子,燕王未来泰山大人,刚同秦国公府分家的沈将军的亲哥哥,沈秦筝的大伯。 自朱雀门兵变,沈寒溪正式成为新帝的倚重,而早早和燕王定了姻亲的沈寒林就处在了非常尴尬的地步。沈寒溪常年戍边,这个时候分门立府,也算是给自己的亲哥哥留一个颜面。 可沈寒溪常年待在西北,天高皇帝远,怎么会有天元帝的立储遗诏呢? 只有沈秦筝知道,之所以会这样一个情况出现,根本原因全部出在他身上。因为那封遗诏,是老皇帝在天香楼海棠间交给沈秦筝的。 只有自家人才是最可信的。 老皇帝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了自己放在秦国公家养着的那个孙子,于是将遗诏连同一些别的东西一同托付给了沈秦筝,或者说,托付给了当时的朔方节度使沈寒溪。 朝廷上下苦自天元元年就盛行已久的拉帮结派、党争之风久矣,可站队抱团,早就成了大大小小官员下意识的想法。与其说这些人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倒不如说是他们“吞声踯躅不敢言。” 大儿子是燕王党,二儿子成了皇党。沈家最成器的一文一武两个儿子,经过老皇帝这一手“釜底抽薪”,为了避嫌再不复往昔。而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在这一场清洗中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些旁支远亲牵扯进去,对比起在京城风云中依然独善其身、盘虬卧龙的秦国公府,自然又忌惮了三分。 自新帝上位,沈寒溪又上书请命,早早跑到自己的老地方朔方躲着了。留在京城处理这诡异的关系的,便只有一个十六岁的新科状元,沈秦筝。而这个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连金榜题名的喜宴,都不敢在自己的本家秦国公府办。 沈寒溪当然瞒下了密诏的来源,就算是这样,长久在沈府不受待见的沈秦筝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看。如果让老国公彻底了解事情的因果…… 沈秦筝私下里苦笑着琢磨过很多次:“大概会不顾皇家的脸面,把我赶出去吧。” 秦国公德高望重,权倾朝野,自然有这个魄力。 而沈秦筝觉得自己今天,着实被这新皇结结实实坑了好大一把。他暗自嘀咕:“来者不善啊……” 他收回手紧跟上前,在心里不住地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应付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大伯。 御花园内。 红颜亭四面透风,大内众人就算早早放上了防风帘,可这深秋一阵阵的凉风还是吹得沈寒林直哆嗦。 沈寒林刚下朝,还没走出宣政门,就被传唤到御花园里头的赏枫亭里头来“伤风”,顺便听政。黄衣舍人【注】把他带过来以后是这么说的:“圣上有旨,今儿议政殿的炭火烧得太足,沈尚书在朝中太热,在红颜亭里吹吹风,凉快凉快。” 沈尚书一把黄连紧紧含在嘴巴里,一个字儿都不敢往出蹦:新皇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要从他这儿烧起来。 这一吹,就是一个时辰。 此刻已近午时,沈尚书早上在府里喝的那碗稀粥,早就化归丹田,滴水成河。小皇帝让他再此等候,他更是不敢离身前去如厕,此时此刻真是又饿又急,坐立难安。 一阵抬着步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沈尚书松了一口气,连头都不敢抬的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沈尚书平身。”李肆从步撵上下来,状若无意地径直走入了亭子,丝毫不管身后之人接下来即将面对什么。 沈寒林还憋着一肚子的水,本来也不敢长时间的躬着答话。闻言立刻起身,然后不出意料的看见了一路随着皇帝走过来的沈秦筝。 此时此刻,也算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沈秦筝暗自想。 虽然满朝文武都知道沈家这伯侄势同水火的微妙关系,但是该应付的客套话还是要应付的。沈秦筝躬身恭敬地拱了拱手:“伯父。” 沈寒林此刻真是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中所感所想。他本来被这一顿下马威,已经吓得兢兢业业,只等此刻向新皇好好表表忠心,阐明立场,早就酝酿好了一脸的微笑;可当新皇后面还跟着一个如今基本上要撕破脸的侄子时,他这发自内心的微笑又发自内心得笑不出来,卡在满是褶子的脸上,成功僵硬成了一截风烛残年的老杨树皮。 天知道当他在进士任免状上写上“新科进士一甲沈秦筝,京城人士,授翰林院供奉编修”时,心里恨成了什么样。尽管早就心知肚明天元皇帝选择他们家与燕王结亲,已经是放弃了燕王,可事到临头知道是自己的亲弟弟盖棺定论,还是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老国公和他本来还抱着一丝指望:连废太子梁王那样一个荒淫无度的人,天元帝都能选为储君;那总该轮到稍微强了那么一点,长期侍奉在京城的燕王来近水楼台了吧。 可惜半路杀出来一个本来远在洛阳,身后有着宁远侯支持的齐王,最后一把火,还是秦国公家自己添上去的。 说实在的,沈寒林自己都想不明白,他们家的立场现在到底是哪边的。 沈寒林逼着自己神色如常,皮笑肉不笑地客套:“几日不见侄儿了。” 已经在又加了几层屏障的红颜亭内坐好的皇帝李肆捧着手炉,似乎是觉得这场戏看上去太过平淡,于是又添了两勺油:“素闻秦国公家的二公子手谈一流,于是在勤德殿里下得久了点。爱卿看这园子里的枫叶怎么样?” 今年内务府招揽的园艺师傅手艺好。霜降打过,红海翻飞层林尽染,枫叶随着秋风摇摆不停,洒下一地鲜红。 不由得让人想起几个月前,那些血染的盔甲。 做舅舅的就在这四面透风,肃杀凌冽的地方反省,做外甥的竟然反倒在暖阁里陪皇帝下棋拍马屁! 这世道! 沈寒林兀自吞下一口老血,平静的接道:“皇上的御花园,自是天下莫及。” 李肆瞟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边的沈秦筝,终于是放弃在二人之间煽风点火看戏,谈起了正事:“今日叫爱卿过来,原是为了考课和两个月后开恩科选试之事。” 大梁开恩科一般定于立春过后,谷雨完科。但今年因为种种事务,吏考任免和补录进士足足拖到了芒种,方才尘埃落定。 以前那些因为砍了头抄了家而余下来的人事亏空,急待着新人补充。因此朝廷决定额外开一次恩科放榜,在上一次吏部选试的佼佼者中再选一次进入殿试。 算起来,这些被牵扯进争储的已故官员们也算是做了件好事,给寒窗苦读十余载的莘莘学子们挪了窝。 李肆:“沈尚书掌管吏部经年已久,劳苦功高。上皇在世屡屡称赞,朕本来也放心将选试一事交由爱卿。只是前翰林大学士郭池致仕前向朕力保今年的新科状元沈大人,一同作为今年再开恩科的选试辅官。本来按照资历,翰林院里由孟大学士做主,排不上沈大人。但郭池致仕前曾是朕的授业恩师,何况沈大人的策论是孟大学士和昝太傅亲自拿到朕跟前儿夸过的,想来作为辅官也能说得过去。就是两位爱卿的关系……” 沈寒林自然知道新皇指的是同出沈氏一门,须得避嫌。不过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就是让他来想个能搪塞过去的理由的。 尽管心里已经恨得牙痒痒,沈寒林还是一脸端正道:“皇上无须忧虑,此事以往并非没有先例。微臣敢以乌纱作保,开春恩科如何,那么年末的选试便是如何。” 今年选试,沈秦筝再夺榜首。 主考官孟正孟大学士等人明卷记名时才知道今年这位文采斐然的头名,竟是同为考官的沈尚书的外甥。沈尚书为了避嫌,将自己外甥除名,此事当时还传为一段美名佳话。主考新晋翰林院首孟正孟大学士和太子太傅昝修昝太傅惜才,将沈秦筝的策论上递天听,这才促成了沈秦筝三元及第的佳话。 沈寒林心情复杂地看了看自己这外甥,明白此事已无任何回转的余地,只得咬碎一口银牙往肚子里吞,什么反对意见都不提了。 而沈秦筝想起方才在勤德殿内新皇的话,嘴角却抿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朕要让你,给朕培出一个新党。” 李肆点点头:“嗯,有沈尚书这句话作保,朕放心。” 沈寒林和沈秦筝一同拱手:“微臣定不负上意,竭尽全力为我大梁选拔栋梁肱股,为皇上分忧。” 李肆:“还有一事,年终考课由吏部和御史台共同负责。还是由吏部主审,御史台监理,年末诸事冗杂,沈尚书早作准备,入九便开始吧。另外,沈尚书……” 沈寒林:“臣在。” 李肆:“今儿当着你们二人的面,也算是自家人,朕便直说了。开春你入了内阁,这吏部尚书空缺由陈侍郎顶上,沈爱卿也可以考虑着从翰林院往吏部挪挪。这选拔人才,任人唯贤的地方,朕还是交给自家人才放心。” 清宁长公主是新皇的姑母,自然算是一家人。 二人:“是。” 李肆吩咐完,起身道:“说起来,朕好久没去看过清宁姑姑了。午时已过,二位留在宫里用了膳再回吧。沈尚书,待会儿朕同你一道,去看看清宁姑母。” 待皇帝走远,没待沈秦筝说什么,沈寒林却开口了。 “三弟自陈州携家归京,除夕二弟戍边,为了面儿上好看,父亲发话破例允许你回来过团圆夜。” ※※※※※※※※※※※※※※※※※※※※ 【黄衣舍人】随侍太监 郭大学士出现在第11章~ 来客 沈秦筝不动声色,只是循规蹈矩地应了一声:“是。” 天元三十二年除夕,沈秦筝过了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个团圆夜。 沈寒溪早在入九以前,就分门立院搬出了秦国公府。但天公作美,薛延陀好巧不巧的选择了快要过年的时候来西北打秋风。沈寒溪身为一方统帅,那自然是片刻都怠慢不得,乔迁之宴都没办就跑到朔方去吃沙子了。 将军府的选址是沈秦筝选的,地契的银子是皇帝出的,丫鬟仆人是听音阁的属下去买的;沈将军粗人一个,远在天边就完成了他“人在营帐坐,房从天上来”的坐享其成。 当然,团圆夜也是沈将军家的十六岁公子一个人和着一封来自朔方的家信一起过的。 沈寒溪虽然是这新朝炙手可热的朝廷新贵,但是大梁的武将们跟他儿子可没什么交情,更何况这孩子仅仅只是个义子。因而最多也就是着人备一份礼物送往将军府,至于人嘛…… 主事的都不在,一个毛孩子能有什么可拜访的。 对于大年初一将军府门可罗雀的“盛景”,沈秦筝早有预感,因此也不甚放在心上。他只是对于某个小团子的给他每年寄一封书信的承诺没有兑现,而微微有些怅然。 少年时代一切的陪伴不过是过眼云烟。看着云雾缭绕,挥一挥手,就烟销云散了。 秦国公府没人登门拜年,但沈秦筝作为沈将军的儿子,这个礼数是怎样都要做周全的。年初一沈秦筝让将军府的下人们备好了礼,然后在秦国公府一个人喝了三个时辰的冷茶后,回家闷头睡大觉去了。 反正没过几天就是春闱,人只要有个事儿做,精神上不空虚了,就不至于闲着时间伤春悲秋,过分关注自己那点鸡毛蒜皮的自尊心。 然后春闱会试夺魁,殿试再登蟾宫,将军府这才开始逐渐有了一些沈府更不乐于待见的人气。 所以来的最多的,还是那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寒门士子。家里头稍稍有点背景,闻到些许风声的,最多也只在朝堂上做一个点头之交。 原因无他,吏部主考沈寒林,秦国公沈弘在朝中的威望都压着,谁也不敢走得太过于亲近。 而因为沈寒潭自两年前举家迁往陈州,今年携家回京,作为秦国公夫妇最喜欢的小儿子,那自然是要办一场接风宴的。 他沈秦筝,也算是沾了他小叔叔的光。 沈寒林看着他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一家人两家话说了太多次,沈寒林这次自然也不能控制住自己想要说几句风凉话刺上一刺的欲望,道:“若不是为着三弟和三弟妹,咱们家哪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进门。” 新旧两党势同水火,皇帝铁了心要打压燕王,赵王两党。各方势力不敢对着皇上叫板,那现在还暂时不成气候的新党,自然而然就成了诸位大人们的出气筒。而在秦国公府看来,明明身为沈家人,竟然抛家弃族成了对手,实在是老祖宗瞌睡太久,不睁眼保佑后人。 沈秦筝低眉顺眼:“是。” 沈寒林一拳打在棉花上,一点成就感都没有,遂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沈秦筝站在红颜亭看着他渐行渐远,心中忽的升起一点难过和苍凉。 这世上有哪个人,天生就是卸磨杀驴的忘恩负义之徒?血浓于水的血亲皇命和养育之恩在他心中来回起伏翻腾,掀起的滔天巨浪久久都不能平息。园中夺目耀眼的秋枫将鲜血一般的肃杀染上他的瞳孔,秋风一过,再无半点温情。 待沈秦筝回到将军府,卸下一天的担子,便一如既往坐在书案前以笔修心。 他那一手字,还是自小临摹他那风流不羁的小叔叔的字练出来的。但搬出秦国公府自立门户,府中的晏伯在整理沈寒溪的旧物时,又翻出了一本来自沈将军的文稿。自此,沈秦筝的笔法中骨子里的飘逸隽永逐渐又染上了一点沉稳古朴。 字如其人,果然不错。 只是他现今才明白,原来秦国公府沈二公子,被外人背地里常说最不受宠,连功名都是靠着自己的浴血奋战挣来的沈将军的字,并不比那位书法华盖满京城的沈三公子逊色。 有人锋芒毕露,就有人退避三舍、韬光养晦。 天元帝满朝文武中独独挑中沈寒溪,可见这位戎马一生,老来却颇为世人诟病软弱的老皇帝,并不像世人传言中说得那么简单。 沈秦筝并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勾起了一个苦笑,他将镇纸挪开,将自己方才写好的字揉成一团,丢在一旁。 白露已过,明月高悬,戍鼓从来断人行,边秋雁也从来不曾成双成对过【注】。 未曾离别,先写离思。两年已过,沉浸过往只不过是多添烦闷,何苦以笔为刀,字字诛心。 沈秦筝放下已经写秃了尖的湖笔,向外喊道:“晏伯。” 将军府的管家晏伯今年已经六十又一,从小看着沈寒溪长大。沈寒溪自立门户,晏伯也跟着出了秦国公府的大门。沈寒溪常年不在,晏伯常年待在国公府,自然而然的把沈秦筝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 晏伯颤巍巍地走进院子里:“少爷。” 沈秦筝:“您帮我备着一份礼,我下午好去一趟国公府。” 晏伯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把自己的想法从脑子挤出来,说道:“您……唉,您这是何苦啊。” 一回一回的冷茶,吃的也够多了。 将军小时候再怎么样,到底也还有长公主心疼。将军府常年缺失女主人,沈秦筝几乎是天生天养,一步一个脚印儿走到如今朝中新秀为他马首是瞻的地步,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国公府吃闭门羹。 沈秦筝骤然失笑,复而又露出了一个夹杂着些许欣慰的微笑,活泼道:“三叔从陈州回来,今年除夕,您跟我一起去国公府吧。” 晏伯愕然,紧接着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连声道:“好,好!老奴这就去准备。” 众人正要动身,只见门口的家将来报:“少爷,礼部的韩泽韩大人来了。” 礼部尚书韩泽,他来干什么? 韩泽,天元帝在位时唯一一位、同时也是大梁朝开朝设立科举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四品一级大员。 梁朝三省六部权力非常大,但是品秩却不高。老皇帝把一二品都给了自家的公主、亲王以及宗室子弟,加上太子太傅,太保,辅国大将军等等,因此能在而立之年就坐上四品一级的位置,韩大人政绩斐然。 朝中有传言称,中书令右仆射姚大人年事已高,告老还乡都摆上日程了。来接姚大人的班儿,即将入内阁接手右仆射之位的就是这位韩君池韩大人。 沈秦筝今儿早上才从皇帝口中知道,六部之中即将右迁的,是他的大伯沈寒林。当时在一旁听的时候,他就知道李肆为了以退为进稳住旧党,终于还是在任调中书令这件事上让了一步。 众所周知,韩大人是个“纯臣”。 在这党同伐异的大梁朝也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异类了,要不是当时三元及第的名声实在是响亮,甚至都传遍了泱泱大梁朝每一个州县的大街小巷,想必韩大人也不能像如今这样,独善其身的当一个“光杆将军”。 今天他这是什么运道,小小一个翰林院供奉,竟然如此不和规制连着见了两位朝中大员,还是正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上的两位大人。 沈秦筝几乎已经可以遇见,本月皇帝李肆的书桌案头上,御史台“做功课”的折子就要飞雪一样叠起来了。更何况他人还在翰林院供职,过几日的翰林院“清议”,让他怎么有脸去见孟大学士。 惨不忍睹,实在惨不忍睹。 沈秦筝:“快请至正堂奉茶,我随后就到。” 韩尚书此刻贸然前来拜访,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培植党羽之事道阻且长,沈秦筝心中早就做好了十二万分的准备,倒也不是太过于慌张。 总不至于是抛了“纯臣”的名声,跑过来拉拢他的吧! 韩泽笑意吟吟地说:“沈大人新科问鼎,又有将门乔迁之喜。韩某平日里杂事缠身,今日才脱身前来拜访,实在是有失礼数。” “韩大人折煞在下,大人于我有知遇提携之恩,我时至今日都没曾登门致谢,本是没脸再见韩大人。今日还劳韩大人亲自登门,实乃秦筝之失。”沈秦筝满怀愧疚道:“不知道劳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会试评审六部各有人手参与,这个知遇提携,也算是强行有了个由头。 韩泽放下茶碗,正色道:“沈大人贵人多忘事,韩某只能亲自前来可还记得当初殿试过后,昝太傅和你说过什么。” 沈秦筝眼皮儿猛地一跳—— 真是来拉拢他的! 当初殿试过后,沈秦筝前往昝府、孟府和左相邵大人登门致谢。昝太傅特意留了他晚饭,席间竟醉后失态,当着他的面谈起了朝中风云。昝修不知是醉后有意还是无意,说了一句—— “春禾之苦,祸在日头。” 春禾去日,秦也。 第二日,太傅府着人送来了一封信。 等到小鸿胪传召,吏部任免之时,果真如同信上所言,他被皇上钦点了翰林供奉。没过多久,又成了朝中所谓的新党牛耳。 有些事情,倘若不能及时抽身事外,必得被狂狼一卷深陷其中。事在人为,人定胜天,都抵不过洪流长河,飞沙其中。 韩泽将沈秦筝的神色尽收眼底,笑了一笑,站起身来:“我知沈大人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来日还请移尊驾,往府上一叙。韩某必扫径以待,恭迎沈大人大驾,告辞。” “少爷,少爷?”马车外家将出声问道:“我们到秦国公府了。” 沈秦筝如梦方醒,一路上都在想着方才之事。 韩泽一介四品大员,亲自登门本就奇怪:他今日所说之事,完全可以一封信递到将军府。而韩泽此刻偏偏在此刻登门造访,在外人眼里,联系在御花园中的事情。 沈秦筝暗自苦笑:“完了,今日这秦国公府一行,难过啊。” 今日本想趁机拉近同秦国公府的关系,如今看来恐怕是水中捞月了。 沈秦筝掀帘下车,随着家丁进入秦国公府。 一只脚刚跨入门,沈秦筝抬眼一看,迎客院内站着一个少年。 眉目清秀的少年正直直地看着他,从已经微微有些长开的面容里甚至能窥见日后的风华绝代。 少年眉间微皱,开口了: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哥,你给我写的字,我从未有过一日懈怠照着摹写。每年的家信,我也寄了。” “你的回信呢?” ※※※※※※※※※※※※※※※※※※※※ 【注】杜甫·月夜忆舍弟 除夕 两年前。 沈秦箫本以为依着自己在国公府尊崇的地位,以及以往国公府中所有人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任何要求的经历来看,他以为他还能在陈州和他最好的二哥一起游山玩水,肆意欢乐地度过的两人的少年时光。 所以当他第一次为他尝到了被拒绝的滋味时,却什么也做不了。 临走,他抱着他的二哥给他写得那沓子字帖,一直回头向国公府张望。 但是,那个人一直没有来。 连希冀能来送一送,也是奢求。 他看着字帖最后那一首小诗,不懂什么戍鼓边雁露寒霜明,但“书到用时方恨少”此刻倒真真体会的淋漓尽致,于是懵懵懂懂地去问同坐在马车上的秦飞霜。 “娘,”沈秦箫将最后一页递给他一直温婉的娘亲,“二哥给我写了一首诗,我看不懂。” 秦飞霜接过去一看,然后温柔的看着懵懂无知的自家才满十一岁不久的少年,道:“以后每逢过节,都要给筝儿写一份信啊。” 沈秦箫没有看出自己娘亲眼底的悲伤,只当明白了沈秦筝的意思,然后心中不知从什么地方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开心。 小小少年探出头去,对下面那位不怒自威、一直有些怕的二伯说道:“二伯,我会给你们写信的。” 时过境迁,少年逐渐成长,陈州往京城的驿使送信送了无数次,可是回音却总是寥寥无期,就像一只在沙漠里不住孤鸣,找不到回答的鹰。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沈秦箫说着说着,就被自己的话给影响了心情,于是不由自主地竟带上了一丝意难平:“哥,我寄了,可你的回信呢!” 沈秦筝本以为这从小同他青梅竹马的少年早已经忘了他承诺过的事,本以为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却原来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他知道,那些满载着少年心事的华翰一定保存在秦国公沈弘的房中,他这一辈子也难见其中微末真情。所以想到这里,本因为沈秦箫这一番话而欣喜的面色又堪堪被身不由己的无力,和同道殊途的愧疚淹没殆尽,再无声息。 他只是低低地回道:“对不住。” 一句歉疚,两处彷徨,迎客庭院寒风吹过,忽然就吹冷了古道热肠。 沈秦箫这次真的委屈了。 他心心念念能回京,就是因为此地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份牵挂,还有一份他其实自己也还没有意识到的真心。结果原来这个人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回应。 沈秦箫此刻只想开口向眼前这个人讨要自己那些可笑的书信,讨要自己每篇结尾的“念兄,于陈地”。 没有什么比自己当面拆开自己的难堪公之于众,更让人悔之莫及。 沈府众人都等在迎客厅,却没有一个人出来迎接这名义上的家人。沈秦箫定定地看了看眼前的人,然后转身,不管不顾身后人,走进了国公府。 尽管刚转身,他就后悔了。 沈秦筝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觉得无力争辩,于是也闭了嘴,走进了正堂。 “筝儿问祖父祖母安,大伯大伯母安,”沈秦筝双膝跪地行叩礼,“三叔三婶一路风尘辛苦了。” 许是顾忌沈寒潭秦飞霜在场,沈秦筝以往吃惯了的冷刀子竟一片也没有出现。只见他那老谋深算的祖父沈弘笑眯眯地说道:“多日不见,怎么还生分起来了,快起来快起来。” 沈秦筝从善如流地起身,然后将早已经准备好的笑容摆在脸上,在心里不住地告诫自己,不要看向右边第三位正气呼呼地坐在秦飞霜身边的少年,笑道:“祖父说的是。多日不回家,是筝儿失礼。” 沈寒潭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抬杠之心,刚等沈秦筝起身,他就上前一个巴掌,笑道:“你小子!当了官儿连咱们家也不看在眼里了是吧?白眼儿狼,我和霜妹回来这许多天,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是不是我们上将军府还须得下拜帖啊沈大人。” 沈秦筝强打精神微微一笑:“三叔说的哪里话,早知道三叔今年要回来,侄儿一定早早把父亲藏了好多年的那三坛花雕奉上。” 沈寒潭立刻明白了什么,勃然大怒:“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二哥肯定把那几坛子五十年的女儿红抱跑了,真是乘人之危,横刀夺爱!说好的一人一坛半,他竟然又吃独食!!” 沈寒林:“……” 沈寒林:“!” 沈寒林也登时脸色不好了,连忙站起身来:“诶诶诶?你和老二这么大人了要点脸行吗!母亲当年说好一人一坛,现在我的酒呢!嗯?我放这儿这么大一坛酒呢!” 沈寒潭一把拉过沈秦筝做挡箭牌,冲兄长喊道:“找二哥要去,二哥说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又委屈地冲清宁长公主说道:“母亲,先皇当年不会真只给你那几坛吧,您可是他亲妹妹!” 清宁长公主早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忙道:“寒溪走之前特地讨的,想喝啊,等他从朔方回来再说。” 沈府两兄弟还忙着在这里耍宝逗长公主开心,沈秦筝已经知趣地坐在了一旁,并不插话。 这样其乐融融的假象竟让沈秦筝觉得,以往在秦国公府受到的冷眼像是水月镜花一场梦,而他只是身在其中难诉其情的梦中人。 他看向一直看着他的秦飞霜,将自己脸上的笑意拉的更深,深到能足足把自己心中的寂寥压在心底的深渊,谁也瞧不分明。 秦飞霜欣慰地冲他点点头,道:“筝儿出息了。”然后,看向正独自一人坐在一旁生闷气的沈秦箫:“阿箫,你看看二哥哥,开春了可要认真读书啊。” 大抵全天下的孩子再听到自己的父母夸奖别人家的孩子的时候,都不可能高高兴兴地回应,沈秦箫兴致缺缺地敷衍了一声:“知道了。” “开春?”沈秦筝敏感地抓住了重点,问道:“您以后长居京城了吗?” 沈寒潭恰到好处地插嘴并附送了沈秦筝一个大白眼:“想得美!” 紧接着变脸一般,立刻转化成严父形象,教训儿子:“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想是并不想尝试父亲的武艺指导,沈秦箫立刻摆正了神色,认认真真地回道:“孩儿知道了,母亲。孩儿一定用功读书,争取和二哥哥一样,给家里考个状元。” 在沈府众人闻言大悦的背景声中,沈寒潭解释道:“皇上发了话,来年开春宗室子弟要进宫陪着太子读书,咱们家已经中了一个状元,因此这大任就要落在这小崽子头上了。跟着皇子读书习武也好。” 沈寒潭冲秦飞霜和沈秦箫咧嘴一笑:“正好改改他这飞天蜈蚣一样的臭毛病。” 沈秦筝:“……” 话说的这么冠冕堂皇,其实他只是嫌他儿子碍眼,想早早抛开烦人的小东西跟秦飞霜闲云野鹤逍遥快活吧。 不过宗室子弟进京,也就意味着其他藩王也要将后人送到京城来读书—— 或者说,做人质了。 燕王尽管没有迎娶秦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沈秦笙,但是已经早早荒唐地和侧妃搞出了一个庶长子,而赵王成婚已早,膝下已有一子一女。 沈秦筝眼珠子一转,想道:“李肆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不过转瞬,又暗自在心中斥责自己:“沈秦筝啊沈秦筝,宗室子弟读书跟你有什么关系,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真把自己当皇党了。”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颗“急先锋”,“过河之卒”就是用来牺牲掉从而换取将帅的胜利的。至于小卒有没有生异心,想要取而代之,那是他自己的想法。天下为棋,上位者无论是谁都不会在意。 今年的冬日果真如同李肆说得那样,来的格外的早,眨眼间,就到了除夕夜里。 沈秦筝圆满且稳妥地完成了自己作为选试辅考官的“重任”,克服了来自大伯沈寒林暗中在同僚埋下的明刀暗箭,又一次赢得了朝中新秀们的根株附丽。 除夕夜待章和帝李肆赐来的菜姗姗来迟,国公府总算开始了自家的团圆宴,当然期间自然而然,就说到了沈秦筝“去年除夕忙于科举,连除夕夜的团圆宴都没有来”的事情。 不用问,这个话头自然是沈寒潭问起来的。 沈寒潭听完自然又是一顿数落:“你看看你看看,团圆宴都不回来!二哥要是当时回京,肯定能打断你这臭小子的腿。” 沈秦筝只好笑着告饶:“三叔饶我一命,侄儿不敢了。” 秦国公府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在加上沈寒潭天生自带到哪儿哪儿欢脱的天然属性,这一顿守岁筵席中,“行酒令”“投壶”“射覆”等一系列活动应有尽有。众人酒酣饭饱,诗兴大发,一直不醉不归到了深夜。 老国公夫妇年纪大了早早回房休息,国公府最能喝酒的沈寒溪远在朔方,沈寒林又是国公府出了名的“三杯倒”,沈寒潭自然不愿意跟着这臭酒篓子一起扫自己的兴。女眷早早回了自己的小院儿说些体己话,于是作为年轻一辈又是新官上任的沈秦筝,自然成了沈寒潭的主要集火点。 行酒令行过两回,沈秦筝已经话都说不太清了。 上次这样酩酊大醉,还是将军府乔迁宴,此后便再没有如此放任自流地放肆过。 沈寒潭早年游历江湖,酒量早就练出来了,结果竟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本以为以他的酒量,对付一个十七岁的毛孩子简直是杀鸡用牛刀,沈秦筝哪是他沈大侠的对手! 然而独独忘记了,自己已经是一个孩子的爹。年纪不饶人,壮志不改,酒量难在。所以,当二人拼得你死我活之后,早已觉得彼此已经梦游周公,登临仙境,不知此间何地,今夕何夕。 下人们扶着沈寒潭回房时,他还一直高声喊着:“来……大侄……侄子,咱俩喝!我喝……嗝……赢了,你就……就给我当嗝,当儿子!” 沈秦筝只是凭着本能口无遮拦:“我……爹……我爹多了,多了去了,轮……轮不到你。” 他借着酒意,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有了些哽咽:“多了去了呵呵呵呵。” “你们下去吧。”沈秦箫将他扶好,对下人们说道:“我来。” 沈寒溪尽管已经自立门户,可他的院子到底还一直留着的。 沈秦箫全心全意的护住旁边这个酩酊大醉的酒鬼,他到底还是心疼下人们的毛手毛脚,并不用心地搀扶沈秦筝回房。 奈何此人并不领情,一直不肯按照正规路子走,二人扭扭歪歪地艰难行走,时不时走歪突破了“世俗之路”,活生生将沈秦箫走出了一身汗。 好不容易走到床前,沈秦箫如释重负,正要小心翼翼将已经不省人事的沈秦筝慢慢放在床榻上。不料沈秦筝重心不稳,猛地向下摔去。 沈秦箫猝不及防,被沈秦筝一带,两人一起滚到了床上。 沈秦箫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他的二哥哥,此刻眼睫忽闪,正好上下扇动在沈秦筝薄薄的嘴唇上。他觉得自己克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住地眨着眼,用眼睫抚摸着那片薄唇。 许是觉得这样不够,他的手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来,放到那两片唇中挑逗一般地摸了摸,然后又不由自主地移到了那张白玉一般的脸上。 剑眉星目薄情唇,本是谁家好儿郎。 沈秦筝躺在榻上,只觉得身在云端仙境,此刻不舒展一下自己这凡胎肉体,实在是受之有愧。 于是他猛地向外一翻,将正在偷偷摸摸占自己便宜的沈秦箫压在了身下。 沈秦箫:“……” 他试探性地挣扎了一下,不料沈秦筝觉得这云床实在不安分,于是在意识中紧紧地扒住,以防自己从三十三重天上坠落凡尘。 沈秦箫:“?”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小孩被“抓了现行”,此刻真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无可奈何。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哥?” 沈秦筝好像有了反应,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没有应声,沈秦箫突然觉得自己想要渴求更多了。 沈秦箫福灵心至,鬼使神差地靠近那片嚅动的嘴唇,靠近的那一瞬间,他下腹莽撞地冲出了一股暗流,瞬间流入了他的四肢百骸,然后只一刹那,就上了头。 明明自己没喝酒,却像是被身下人鼻息间喷出的酒气熏晕了。那股暖流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撞得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可能也不清醒了。耳内嗡嗡作响,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两瓣唇上。 他刚想凑上前去不管不顾自己接下来想干什么,就这么细心所欲的顺势而为,身下这醉鬼竟然又开口了。 他听见此人道:“阿箫……” 忽然,像是北巡的孤雁回到了温暖如春的南方,像是久旱干涸的大地盼来了第一滴春雨。沈秦箫觉得,为着这句话,他便将他所有的玩具机巧全部都送给他的玩伴徐行,那也是值得的。 他胸中压抑的感情再也克制不住,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喑哑—— “……二哥。” 入宫 这一年多以来,压在心中的事情实在太多,沈秦筝难得放纵自己声色犬马,因此章和二年大年初一,沈秦筝在没有早朝的压力下,成功甩手掌柜一般,闷头大睡到了辰时。 这对于平日里卯时未至,就已经做好按时点卯上朝准备的沈大人来说,已经算是不可多得的睡眠效果了。 沈府的下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按部就班的开始今年开年的事务,那些因着家近而回家团圆的仆从也及时赶回了国公府。大梁朝新春开年罢朝三日,各官眷亲属来来往往,可有的忙的。 沈秦筝一夜宿醉,第二天醒来,眼睛还没睁开,脑袋却先行一步抗议起来。此刻头疼欲裂,再加上毁了自己日常的起居习惯,因此这个起身,起得委实艰难。 沈秦筝闭着眼睛,一手扶住快要炸开的额角,一手支撑着自己努力挣扎地坐起身,正当要说出开年的第一个字,忽然,听到了一声囫囵的呓语。 他此刻脑子还不甚清醒,至于昨晚发生的一切那更是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地。 然后一个天雷在他身边炸开,沈大官人瞬间炸成了一只看似外酥里嫩、实则一团浆糊的糯米鸡。 ——他昨晚都干了些什么! 榻上的人睡意正浓,衣衫不整,布衾凌乱好似荒山野岭的乱树丛。若当事人是个女子,翰林供奉沈秦筝沈大人恐怕当场就要妥妥坐实胆大包天,敢轻薄秦国公后人的登徒子“美名”了。 昨夜月黑风高,谁也没瞧见这别院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现在,两人双**叠,衣衫交混,青丝交融,双手交握…… 无怪供奉大人没见过世面,就算是旁人看见,也会一团浆糊一般的愣在原地。 比如,正在推门的晏伯。 晏伯:“这这这……” 在晏伯呆若木鸡语无伦次的当口,沈秦筝用了这辈子目前为止最快最慌乱的速度穿好了衣服,拉着还恍若梦中的晏伯,慌里慌张地夺门而出,一路狂奔回了将军府的大门。连辞别国公府,都是晏伯匆匆递了拜帖,用“午时过后皇帝召见”这等蹩脚借口解释过去的。 若非如此,他的三叔沈寒潭恐怕真要大年初一就打上门来了。 不过说归说,这借口还真不是沈秦筝瞎编,实乃确有此事。 年三十历来是吏部最忙的一天,因为那一天就是大梁朝这一年大大小小官员考课铨选的总结汇报,一年之中口头褒奖、行文褒奖、增加俸禄、赏赐黄金、提升职务、赐爵封侯等等都在这一天完成,可见吏部尚书嘴皮子要是不爽利,那各官都要做好申时还不能回家团圆的准备了。 沈秦筝下朝时正急赶着回府整理衣冠,好连忙赶往国公府,半路上就被拦下来说了好半响,黄衣舍人特意嘱咐过,请“沈供奉年初一入宫觐见”。 等到沈秦筝强硬按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进宫面圣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他的直属上司兼提携恩师,孟正孟大学士已经在这里了。 “臣,翰林编修供奉沈秦筝,参见皇上。” 李肆看见他倒是很高兴,几步上前将他拉起来:“沈爱卿快快请起。大过年的,要这么多虚礼作甚,一切便宜就是了。” 来之前,沈秦筝在心里想了万千次此次入宫的原由。 李肆生性多疑,又善谋略心计,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天元皇帝众多儿子中脱颖而出,成为大梁一代新主。 沈秦筝至今还对那日御花园中的对弈记忆犹新,面对这位圣上,说话行事可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大年初一就将他急召入宫,想来是什么要紧之事,这在沈秦筝心中早有准备。 比起天元皇帝早年的雷厉风行,大梁这位新主继往开来,似乎有意想要再开一个盛世。然而不知是不是从小潜移默化的环境影响,章和皇帝李肆这一系列手段,在沈秦筝看来总觉得有点上不得台面。 李肆是天元皇帝一个不受宠的妃子所出,是最小的一个儿子。在他还在做齐王的时候就早早被封了地,远离皇帝身边跑去河南道了。本以为这辈子最多也就是亲王的命,哪成想宁远侯的千金慧眼识珠,用自己将平远侯府和李肆绑在了一起。 自此,李肆有了拥趸,才渐渐开始被天元皇帝看中起来。反正那时候太子无用,多培植一个优秀的弟弟激励激励,在天元帝看来,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然而世事无常,太子被废,皇帝哀莫大于心死,油尽灯枯。各皇子中有撑不住气的开始蠢蠢欲动,明争暗斗,可最终都败在沈寒溪送来的那一封遗诏上。 要说齐王一点手段没做,一点消息也不知情,没有捱风缉缝地汲汲钻营,就凭他这刚一登基就暗自培植党羽在朝中浑水摸鱼搅弄风云的作风手段,天塌下来沈秦筝也不信。 这么一对比,就显得这位新帝王的心胸,比之他那位父亲早年的气度恢弘、从谏如流,还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可满朝文武上上下下如今依旧不改前朝党同伐异之风,拉帮结派风生水起,甚至有甚嚣尘上的趋势,绝对和天下传闻的“新皇宽宥仁慈,甚至有那么一些先帝遗风——软弱无能”有莫大的关系。 别人也就作罢,他作为新皇手下一颗暗棋,李肆是什么样的人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大年初一就将人喊进宫,能有什么好事呢?反正不是把他喊进来过年的。 何况,旁边还站了一个翰林院首孟正孟大人。 沈秦筝直起身来像孟正行了一个礼,却发现一直对他青睐有加的孟大学士并没有理会他。于是转过心思,刚准备开口问一问此次进宫所谓何事。 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老态龙钟的孟大学士一声长揖之声:“皇上——” 孟正今年正值花甲,却偏偏遇上翰林院青黄不接的时候。拜先皇独断专行所赐,翰林清议正当壮年能干历练的大人几乎没有,不是些坐在翰林院内尸位素餐的,就是刚入海的“小虾米”,根本挑不起大梁。 不过朝中本有御史台在,翰林院以往也一直没什么存在感。满朝“人精”谁都知道,那里不过是一个养朝中闲职,给等着告老还乡的老臣们一个颜面的地方。 只是新皇上任,从去年有了每月“清议”之课,皇帝每月都要亲自到场听一听所谓掌管着天下学问的“学士”们的看法。“清议”就和御史台每月例巡要弹劾官员的“功课”一样,虽只是简简单单的议政,可是能直接上达天听,那就是个“富”得流油的肥差。 郭大学士六十六岁致仕,翰林院担子顷刻间交到了孟院首肩上。孟大学士身体素来不好,常年药罐子吊着,今年过完六十大寿,朝廷恐怕也要及早考虑考虑在翰林院内培养下一任了。 沈寒林遵循圣旨安排他这亲侄子得了这么一个肥差,还被朝中风言风语挤兑他“任人唯亲、以权谋私”,早已经是恨得牙疼。 当然,听见皇帝那天有意让沈秦筝过一两年进吏部历练,沈寒林表示已经看淡了。 随便李肆开心吧。反正他进了中书省,还能压着一头,沈秦筝本事再大,咽喉扼住了他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皇帝李肆素来很是亲近翰林院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又不屑于争权夺势中饱私囊的读书人,因此对翰林院的人一直很客气。平日里顾及这孟正老大人的身体,几乎都是赐座的。 可是今天没有。 椅子摆在那儿,老大人竟然是站着的。 听见这一生长谏,李肆眼皮子使劲跳了一跳。沈秦筝隐隐觉得这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帝王,嘴上的微笑瞬间僵住,甚至有些即将破裂的趋势。 沈秦筝暗想:“这可……真是新鲜。” 孟正长揖躬身,几乎快要扑倒在地上。沈秦筝甚至暗暗担心,他这老恩师的这把弱不禁风的老骨头会不会当场罢工,折在这勤德殿上。 只见孟正拖着自己年迈的嗓音,真情实感的进言道:“老臣斗胆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莫说翰林院内,就是朝廷上下也早已经非议四起。沈供奉资历尚浅,虽说我朝用人历来豁达开明,以能者居之。可若在翰林院历练仅仅一年光景,沈供奉就直接进入六部重地参晓政事,不仅难以服众,院中其他人日后又该如何面对皇上之前这份看重厚爱……” 沈秦筝一听,立刻明白当下在说什么。 他一个新来的,就算是做了些微末业绩,可直接进六部,那不就是在打翰林院其他同僚的脸么! 沈秦筝想也没来得及想,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忝居其位,无功无业,实在难担大任,又有愧皇上重托,微臣死罪——!” 李肆还没来得及回应这头,那头也“咚——”一声跪下去:“翰林院众饱食终日,不思上进,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老臣忝为翰林院首大学士,有愧皇上所托,恳请皇上治臣等渎职之罪!” 李肆:“……” 皇帝强挤出一个微笑,上前搀扶跪在地上已经抖成筛子的孟正:“爱卿说得哪里的话。来,快先起来——” 孟正五体投地,此刻倒是止住了颤抖,说出的话也显得掷地有声:“翰林院众人有愧皇上厚爱,有愧先皇嘱托,有愧于朝中同僚信任,实在无颜面对皇上……” 李肆真是怕了这老东西的当庭耍无赖,转过身去沉吟良久,看了一眼在一旁同样一动不动的沈秦筝,终于长叹了一口气,妥协了:“好好好,朕收回成命,吏部工部缺额再行斟酌。开朝定省前,也会在问问中书令和吏部侍郎陈万鹏的考量。” 说完,李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只觉得他这皇帝做的着实心累又心塞,想要提拔个把心腹,都有人再三阻拦,只觉得满肚子的窝囊气无处可卸,于是又不自觉带上了点生气。 李肆:“爱卿可满意了么?” 沈秦筝听闻此话立刻明白,李肆的毛此刻已经竖起来了。此刻谁要是敢逆着捋,那可能是官做得腻了,想去天牢里转转。 不料,孟正颤巍巍的直起身,像是没明白皇帝的心思似的,慢悠悠地顺坡下驴又开口道:“老臣还有一事,恳请皇上恩准!” 李肆:“……” 沈秦筝:“……” 沈秦筝不自觉地抖了一抖,大气也不敢出一下地跪在原地。 恩师……莫不是活腻歪了? 李肆自以为已经做出如此大的让步,孟正就该见好就收,服个软客气客气,未曾想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竟然还给他顺杆儿爬上去,蹬鼻子上脸了。他从牙缝里努力地挤出了几个字:“爱卿还、有、何求?” 孟正保持着那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晚节脸,面不改色地说道:“老臣斗胆,翰林院编修供奉沈秦筝才名广济,克己奉公,又是我新朝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老臣恳请皇上恩准,准沈供奉开年为皇子们策论授业教习,以作宗室子弟表率,振天下学子之声威。” 沈秦筝:“?” 授业 从勤德殿出来,沈秦筝整个人还处在云里雾里的状态。 李肆快要发作出来的气,成功地被孟大学士一番话浇灭了。 大梁规矩,皇室子弟们的教习先生,向来是翰林院自己做主定的人选,皇帝只要最后当个掌柜的点点头就行了。除非是十分不满意教习人选,才能向翰林院表示自己的儿子要换个人来教。否则就算是当皇帝的,也不能太过于挑剔自己儿子侄子们的老师。 太子平日里虽由少傅教导,但是平日里还是要跟自己的兄弟们一起修习课业。 祖宗有云:有激励才有进步嘛! 宗室子弟在皇宫读书要读的东西五花八门,但拜流传了这么多年的科举制度所赐,朝廷愈发的重视治国能臣,所以选试时候的策论就成了教习中的重中之重。翰林院一般推举的,都是些学富五车,同年轻子弟有着天差地别的“代沟”的老学究。 所以,大梁每一代皇室子弟,无论当没当成皇帝,儿时都深受其苦。 孟大人亲口向皇帝说出推举他作为策论教习,也算是推陈出新的扛鼎之作,沈秦筝这样安慰着自己。 以前代翰林院郭大学士为首,翰林院上上下下这些人,一不结党,二不营私早已经满朝皆知。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以前也是个爹嫌娘不爱的闲散地。 他想:孟大学士将这优良传统传承至今,而他则深陷羽翼“泥潭”,恐怖恩师早已经是失望透顶了。 他心里突然就酸涩起来。生活在这世上,都各有各的难处,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任凭你腾云驾雾,还是巨浪沉浮,都逃不过冥冥之中的命数。 沈秦筝突然自嘲的笑了一下,想着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篷篙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随即一甩满载忧愁的袖子,欲抛诸烦恼大步向前走去。 刚走没两步,就听见背后一声:“沈大人——” 沈秦筝出乎意料地回头一看,后面那个人正颤颤巍巍却丝毫不放慢速度地追赶着他,他慌忙往来人的方向走去,然后一把扶住他:“您当心些。” 宣武门前的青石砖还因为那场兵变的缘由,翘得恣肆风流。 孟正眼神不好,不小心被一块调皮的青砖绊了个趔趄,不过好歹被沈秦筝及时扶住了。一大把年纪,何况刚刚还跪了一会儿,的的确确比不上年轻人的健步如飞。 他大喘着粗气,支撑着沈秦筝的手支起身子,摆摆手道:“呼——哎呀,不中用了呵呵,以前下朝,哪儿还要这么的费劲啊,老了老了。” 沈秦筝很是尊敬这位两朝元老,于是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诚惶诚恐地道:“有什么下官能供您驱策的,待开朝后您在翰林院吩咐一声就是了。刚刚要是没接住您,叫下官可怎么担当得起。” 孟正伸手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示意二人边走边说。 沈秦筝扶着这位老大人,关怀道:“您方才还给皇上跪下了,现在腿脚一定不好受的很。” 孟正嘴角泛起一个微笑,挤得满脸的褶子都将出未出,斜着看了沈秦筝一眼,笑道:“你方才跪下那声儿,不比老头子的大多了,怎么?不疼?” 沈秦筝没料到他会说这个,愣上了一愣。 按理说,孟正刚刚驳了皇帝的颜面,也阻了他的青云路,怎么着也该说点不那么让二人尴尬的话题。就算是他后来又请了“沈秦筝授业教习”的旨,可当教习先生跟进六部的分量比起来,孰轻孰重谁都心知肚明。 要说他自己不想进吏部,那肯定是假的。他被委以培植“沈党”重任,要是没在个什么权力岗位,想要做任何事都是投鼠忌器、举步维艰。 孟大人特意因为这个事,巴巴地跑进宫里,就为了阻止他进吏部。不说是闲得慌,在沈秦筝心中,对这位大人的用意怎么都有点想不通。 他尴尬一下,含混道:“下官还年轻,禁得起。” 孟正看了一眼他的膝盖,意味深长:“勤德殿专门就是给硬骨头跪的,有多疼老头子我还能不清楚吗?” 沈秦筝眼睛抽了抽。 这位经验颇丰啊…… 他想起了方才李肆刚一听见他那一声“皇上——”,眼角就飞快一抽的反应,想必以前没少经历过这些倚老卖老的“祖宗们”。 孟正道:“怎么,还在怪老头子挡了你的亨通官运?” 沈秦筝口不对心:“下官不敢。” 孟正笑成了一条洞察人心的老狐狸道:“嘿,得了!老头子还能不清楚嘛。表面上像个棉花球,里头早就黑心了,指不定现在怎么编排老头子。” 沈秦筝正准备解释这个真没有,就听见孟正道:“不然,先帝也不会独独挑你来……” 沈秦筝僵住了。 他直觉孟正说的是“听音阁”,但他一个字也不敢往出漏,结结巴巴回道:“下,下官……不,不明……” 孟正看了一眼他的反应,但却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头,只是及时岔开话题,道:“老夫这么急着过来找你,就是想来开解开解沈大人,说说老夫这么做的用意,顺便来给沈大人赔个罪。” 沈秦筝松了一口气,惶恐道:“下官不敢。” 宣武门前的路又长又远,砖红宫墙高高砌起,从不担心有什么苍蝇蚊子之类的杂碎走漏风声。何况宫墙内的风声,跟在宫城里头摸爬滚打的人一样,向来不会吹得一目了然到让人一听就明白。 孟正放慢了速度,正色道:“朝廷上跃马扬鞭,不若私下里草船借箭,供奉能听懂老夫的弦音么?” 沈秦筝恍然大悟。他不仅懂了,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漏子在哪儿。 李肆这么一系列的激流勇进的手段是操之过急他早就知道,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自己跟着一起急于求成又是另一回事。 新党此刻只是微微有了一点苗头就已经被如此多的人忌惮,他就算进了吏部能有什么好果子等着,朝中也不只有秦国公府一家当官啊! 事在人为,是讲方法的。 “今年宗室子弟纷纷入京,”孟正继续说,“是个坏兆头。可对于你来说,却是个好机会。咱们大梁品级高封地足的全是些皇亲国戚,难不成还比不上朝廷这些新秀了。” 老子早就被人属了名,可儿子还是一尘不染的黄卷,只等着来人挥毫泼墨,指点江山。 朝中哪一家不是左右逢源八面来风,傻子才会明明白白向外头表示,要把自己家族捆在一个鸡蛋篮子里。 已经捆了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日子难过成什么样,上上下下早已经有目共睹得很了。 比如跟他关系最近的现成例子——秦国公府。 “沈将军韬光养晦了一生,如今更是在西北远远躲着避开锋芒,就是为给儿子铺个路,想必供奉也不想辜负他一片好意吧。” 孟正从来不管朝廷上的腥风血雨,此刻却特意前来提点,这让沈秦筝不得不感动。 李肆只要最后的结果,棋子裂不裂他是不会管的。能在此刻顶着触怒皇帝的危险帮他留后路,真正是天大的恩情了。 沈秦筝心神激荡,脱口道:“老师,我……” 孟正见他一点就透,已经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不由得欣慰万分地想:“这小子不愧是……天生就是要在朝堂上沉浮的。” 他及时堵了他的话,笑道:“现在腿还疼吗?” 沈秦筝心结全解,豁然开朗,自觉前路一片光明,于是想起刚入学的欣赏,心中一片柔软,当下应道:“疼,下官疼的紧啊。” 孟正道:“到时候我给你把你师母那瓶药酒偷过来。你们年轻人啊,不要不信这些个民间偏方,它流传了这么多年,就是有它的道理的。” 沈秦筝:“……” 他对于孟大人的说教和孟夫人对钻研草药那超乎常人的可怕兴趣早有领教,及时阻住孟正的话头堵回去,心有戚戚道:“嗯……这个,您也跪得不轻,我怎敢同老师争药。” 孟正哈哈一下,一只手慢慢地拉起衣襟,然后勾**子拍了拍膝盖。只听得那里传出一声很闷的声音,并且肿了老高一层。 孟大学士得意洋洋地炫耀:“老头子早有预料,这么多年过去了,缝的垫子没有一次不发挥作用的!” 沈秦筝:“……” 合着您老在跪在地上抖成筛子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大年初四开朝,以吏部尚书沈寒林右迁右仆射为首,大梁升了一批官儿。其中翰林院沈秦筝力排众议,一改以往任用老臣惯例,成为宗室子弟的策论教习。但官职留用,太子少傅还是由原来的翰林院编修陈老大人代职。 沈秦筝留中查看,待明年绩效课考,酌情考虑直上青云成为翰林院的中流砥柱,还是官复原职当他的编修供奉【1】“小虾米”。 但授业第一天,沈秦筝还是犯了难。 原因无他,这些宗室子弟里头有个人,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 第一天课业教习,没有说话,没有任何的眼神交流。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讲解《千字文》,一边从书页的缝隙中偷偷瞄了坐在右边第三排的沈秦箫。 结果被小孩儿逮了个正着。 沈秦箫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在控诉着他的暴行,又像是哀怨某人临阵脱逃的气度。总得说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年初一那个混乱的早晨。 以及除夕夜不知道到底干了什么的自己…… 沈秦筝摇了摇头,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脑袋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然后接着念道:“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敢问先生,”右边第三位的人出声了,“何为过?” 沈秦筝装作刚从书本中惊醒的样子,慢悠悠地抬起头一看,然后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出声的,正是已经能看出“咬牙切齿”意味的沈秦箫。 反省 沈秦筝暗叫一声“不好”。 四目相对的瞬间,大年初一清晨在房中醒来的景象不可自抑地翻涌上了心头,开始在脑海里翻江倒海,一片惨不忍睹。 互相交叠十指紧扣的双手,亵裤任在但凌乱不堪的双腿,以及沈秦箫脸上一副劳累过度,明显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神的样子…… 这只不知从哪儿闻着味道,跑到沈家来偷香窃玉的狐狸精,怎么看怎么像自己变的。 他不是不清楚男女那档子事儿,年轻同僚在一起哪儿能没去过酒楼见见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见的世面呢?他只是难以接受,自己竟然酒后失德到了这种地步! 沈秦筝恰到好处地忽略了年仅十五六岁的沈秦箫要连夜照顾收拾自己一个不省人事的烂酒鬼——期间口渴了喂水,想吐了送盆——自然不会轻而易举这个事实,成功地让自己的想法歪到了京郊的西山上。 天可怜见,那可是他弟弟!沈寒潭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活劈了他! 沈秦筝没怎么醉过,平常同僚们一起喝花酒找乐子使劲灌他的时候,他也自有金蝉脱壳之法,唯一对自己的状况门儿清的,就是自己的酒量不像他爹沈寒溪。他一喝醉了,就跟灌了孟婆汤一样,前尘往事尽付梦里。 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不让自己喝醉,也就是这个原因:清醒的痛苦着,总好过懵懂着沉沦。 “我那个黑白道通吃的虎子三叔,劝酒是真有两把刷子啊。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苍天……”沈秦筝在脑中纷繁复杂的各种念头里找到了一小块空地,安放了自己对于沈寒潭见缝插针的腹诽和对自己的愤恨,恨不得立刻找个水井自尽。 然而给沈教习课堂“开门红”带来第一项“麻烦”的沈秦箫,此刻并不知道沈秦筝心中翻来覆去的小九九,他此刻看见沈秦筝时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在听到“知过必改,得能莫忘”时,感情更是更是上了一层楼。 自己辛辛苦苦照顾这个人照顾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得了一会儿的休息时间,第二天早上起来竟连个感激之言也没捞着? 所以三四天过去了,沈秦箫走遍了沈府的每一个角落,连沈秦筝的影子都没看见的时候,是真生气了。 在授业第一天看见沈秦筝就是他未来的策论教习先生时,心中的委屈更像是翻了的水桶,东倒西歪着流了一地的水。 可几个时辰过去了,这个人看都不看他一眼,瞟也不瞟的坐怀不乱,就差在脑门上写“我什么也不知道”七个大字了。他同样恰到好处地完全没有花一点精力去考虑,沈秦筝在那种烂醉如泥的情况下是否还记得自己被“非礼”的事情,生了一早上闷气。 沈秦筝好不容易把心中七上八下的水桶一个一个拉起来,放在心中的水井边,然后表面镇定自若实则慌不择路地拿捏起了一副先生的腔调,装模作样道:“宣公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上者久居高位浮云蔽日,行事难免欠周全,犯了过失。帝王上承天命下起民情,百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其本在民。上位者无过则以,有过必改之,才能顺民心,得天命。而得能莫……” 还没等沈秦筝说完下一句,坐在前方的少年脆生生地开口问道:“敢问先生,怎样知过呢?” 沈秦筝转过身去一看,是年仅六岁的小太子。 也许是小时候带孩子带久了,爱屋及乌地生出护犊之情,沈秦筝对于小孩子很有耐心,更不用说太子的老子还是管他饭的,他自然不可轻慢“掌柜的”家的“少东家”。 尽管这个“掌柜的”作为一个管饭的的同时,也是最能给他找麻烦的,但是对于太子,沈秦筝还是很有好感的。 他瞬间就放下了刚刚浑身炸起来的汗毛,挥发掉了背上出的密密麻麻的冷汗,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答:“三纲五常,人伦十义,还有万民。君王臣子时刻将其放在心上,以史为鉴,此乃知过。” 那边儿的沈秦箫见好不容易挑起来的话头,被人横刀夺爱,气冲冲地瞪了小太子一眼,恨不能嚼碎自己一口小米牙。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堂,众学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好自己的书箧,台上的“先生”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刚下了一场大雪,石狮子早已经冻得冰清玉洁,就差破裂了。沈秦箫目瞪口呆地看着空空荡荡的讲台,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席前,觉得冬天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冷过。 他觉得自己那方小舟在波涛汹涌的心海里乘风破浪,可是却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了个看不见的小点,逐渐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起伏,翻腾,撞击,破碎,最后消弭。 人为什么会因为距离的远近而逐渐疏远或者渐渐靠近呢?沈秦箫知道沈秦筝在躲他,这一幕他实在太清楚了。以前他为了逢年过节陪他玩的时候,就惯常使这么一手“金蝉脱壳”敷衍家里人,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他沈秦筝独有的狡猾。 作为书童的徐行看沈秦箫好久没有反应,于是懵懵懂懂地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呆若木鸡的沈秦箫:“阿箫,回家了。” 沈秦箫如梦方醒,吸了吸鼻子:“哦。” “你受寒了吗?” 徐行紧了紧衣服,这让他的身体轮廓更加清明,远远望去,像一个圆滚滚的金元宝。 徐行也吸了吸鼻子,一边把书箧背起来,一边拉起愣着的沈秦箫说:“京城好冷啊,还是咱们太白山庄暖和。” “是啊。” 沈秦筝逃命一般地回到自己的起居院,“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抄起桌上的冷茶就给自己灌了一杯。 大梁朝自开国以来一直有着尊师重道的优良传统美德。 何况一般教习先生的年纪都大得很,基本属于要么快要致仕了,要么已经致仕了又被皇帝请回来受皇子们的鸟气。 皇宫内不能骑马,不能坐轿。考虑到这些“老先生”们身体状况,朝廷特地在西苑靠近翰林院的地方修了一间“桃李院”,以供先生们歇歇脚休息休息,吐一吐在学堂上被学生们气出来的血。 沈秦筝灌下一口冷茶,成功把自己“哆嗦”成了一个“透心凉”,长叹一口气,心酸的笑了出来。 当初的预感,果然成真——再见,真就是咫尺天涯了。 他的心中装着皇族的重担,装着新皇的雄心,装着新党的抱负,装着父辈的名誉,还剩下一点微末的土地,装不下自己的喘息,就只好装好他谨小慎微保存在心里谁也不让看清的那沓子字帖上。 装得小心翼翼,又痛不欲生。他不得一遍又一遍的告诫自己,这是雷池,不得越界一步。可是,心中却总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的想起登科后那个的夜晚。他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己脸上,只觉得手都被这份劲给震得发抖。 章和元年春,伴着将军府乔迁大喜,沈秦筝登科后宴请同窗好友,不料被同窗疯灌一场,若不是听音阁暗卫一直在侧,差点晚节不保。 那是他第一次喝的人事不省。本来双喜临门,倒也无可厚非。可是第二天醒来,他看着自己亵裤上的那团湿漉漉的污迹,足足愣了一炷香的功夫。 然后紧接着像现在这样,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恨不能将自己一下掼死在床上。 他做了一个旖旎而又回味无穷的美梦,梦的主角当然是他自己。可身下之人却并不像女子的身体一样曼妙,有着精瘦的胸膛,和修长有力的四肢。他迷醉而沉沦的跟着身下之人一起放肆,待完事抬起那人面庞一看,登时惊醒。 那个人的脸,和团子一样可爱的弟弟一模一样。 第二天晚上,沈秦筝就挑唆一干同僚往春雨楼墨兰阁听戏和花酒,准备结束自己长达十六年的童子身。临到花魁都脱了衣服,白羊一样的跪在他的身前,他却突然叫了停。 他没办法遏制自己脑中的臆想,想象那是他自己的弟弟。 伦常,世俗这些担子压在他的身上,让他一口气也喘不过来。他心中尽是无尽的黑暗,只剩下那一沓墨香的宣纸还一尘不染,如今却亲手被自己毁了。 从前只是唾弃着自己,如今是厌弃了。 所以大年初一清晨,他看着沈秦箫一脸餍足的躺在他的身侧,紧紧搂着自己的腰,只想一刀杀了自己。 更让他痛不欲生的是,他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其实竟是庆幸的。 他不敢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看见沈秦箫安静的躺在他的身侧,心中想得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若不是晏伯出声惊醒了他,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正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沈秦箫软软的脸庞,带着充满无限爱意的目光。 而刚刚四目相对的瞬间令他瞬间想起大年初一的混乱,他听见自己喉咙吞咽的声音,感受到了自己浑身紧绷的皮肉,这简直更让他无地自容。 他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太难堪了。 苗头 正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突兀的声音:“早干嘛去了。” 桃李院的大门因为沈秦筝的急促而并未关闭,座师堂的门口同样也空空荡荡,引人长驱直入。 “我说你既然正好好当你的梁上君子,那就好歹也给我把茶热一热。”沈秦筝叹了一口气,摆正心思。复又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压压惊:“这天寒地冻的,公子我一口喝下去,也不嫌呛得慌?” 一个人影出现在座师堂的大厅中,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般。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皇宫大内之中竟然还有如此高人有着这样一身轻身功夫。这样不动声色的隐秘行踪,就算在着宫闱之中取皇帝的首级,想来也不算什么难事。 沈秦筝刚把茶盏端起来想装模作样地喝上一口,又想起来自己方才才吃了亏,于是悻悻地将其放在了桌子上,口干舌燥地问道:“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照着公子的吩咐,买下了西市那一片烂泥塘,地契在这。”黑衣人递上去,继续道:“也按照您的吩咐,在泥塘中放了一根杆子,放了告示,现在已经招了十几个小孩子,每日往那杆子中心扔石头。因为给的铜板多,还有很多孩子陆陆续续跑过来扔。约莫到了三月里,那烂泥洼应该就能过人了。” 沈秦筝接过地契,反复看了看,支吾道:“唔——用得将军的名义?” 黑衣人一笑,答道:“呵呵,属下想了很久,觉得公子您肯定是不希望全部都买成将军府的资产,于是又自作主张,记了一些在沈小公子的名下。” 沈秦筝愣了好半响,才反应过来这狗东西在揶揄他什么,当即站起身一个茶杯子就扔过去了:“你……你你你你!放肆!” “你”了半天,他也没理出个骂人的头绪,只好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用手指指点点对方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黑衣人哪能被一个茶杯子砸到,早就稳稳的接住了茶盏,顺便在空中挽了一个漂亮的花手,将泼洒出来的茶水又都收进了杯中,然后轻轻地将杯子放在桌上,摆出一副“万事了然于心”的犯贱姿态。 “属下擅自揣测上意,罪该万死。”黑衣人嬉皮笑脸道。 沈秦筝明白木已成舟,于是没好气的将地契卷成了一个直筒,重重地打了一下黑衣人的肩膀,没好气地坐下来,说道:“滚滚滚!” 黑衣人讨了个巧,于是又从腰中拿出一截纸卷,得了便宜乖乖卖乖道:“公子恕罪,这是截影传来的消息。” 沈秦筝例常接过来。天元皇帝交给他的这一支影卫历史已久,整个机构内的制度已经非常完善。“截影”掌情报,是整个机构的耳目;“画影”掌暗杀、执行,其中尤擅暗器,是整个机构的中坚有生力量;“灭影”掌时候处理,里面是各种奇技淫巧,能人异士,专门为整个行动提供技术支撑。 “截影”每日午时以前要将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记录好,再根据沈秦筝当前所做之事,挑选有用的相关信息上报给他。 沈秦筝一目十行地扫过:燕王、楚王等护送各世子入宫读书的护卫已安全回到封地,陈州太白山庄收天下之能士,太医院最近频繁入宫面圣,永州蝗灾有小股流民作乱…… 沈寒潭临台会盟一览众山小成为新任武林盟主一直在他意料之中,护卫返回封地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可太医院三番两次入宫又是为了什么呢? 若是给皇室中人看病而舍近求远不请正在京城好好待着的秦飞霜,那只能说明等着看病的人绝非后宫中人。 不是后宫,就是前朝。 皇帝李肆正值壮年,没听见得什么病的风声。天元三十二年的血雨腥风,早就让皇帝的老一辈叔叔伯伯公侯王爵们远走京城,不剩几个了。而除了这些皇亲国戚以外,重要而又是男子的,还有皇帝的儿子们。 可太子和几个皇子今天早上还在翰林院听学啊! 沈秦筝眉头一紧,突然心里想到了什么,立刻吩咐道:“去礼部和兵部走一趟,往丰州那边探探。” 还有人。 还有一个从薛延陀过来的质子——薛延陀首领夷男的二王子那图哥。 大梁自天宝帝中兴,各地部落俯首称臣,风光无两。大梁在北部薛延陀、黠戛斯以南布置了朔方都护府,往东设室韦都督府和安东都护府以震东海诸国,往西一带设安西大都护府以防西边的逻些和鲜卑以及吐蕃。大梁辖函谷关以据,直面的威胁,其实就是正北方的薛延陀。 何况,薛延陀以北,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看着中原大地的黠戛斯。黠戛斯处的坚昆都督府基本形同虚设,黠戛斯不受大梁控制已经很多年了。 薛延陀人受了这么多年黠戛斯和大梁的夹板鸟气,终于揭竿而起不干。黠戛斯逃亡北漠,薛延陀取而代之成为大梁的头号威胁。 然而大梁武将威风凛凛,薛延陀暂避锋芒,薛延陀上一代首领被朔方和安北节度使联防夹击,死在乌斯草原上。他儿子夷男颇识时务,忙不迭把他儿子送一个过来给大梁赔礼道歉。 送过来的这个王子那图哥,就是两国博弈的牺牲品。 沈秦筝暗暗想道:“千万不能起战事。” 他希望只是自己多心,新皇的根基还没有扎稳,大梁藩镇割据已久,此时若是兴兵,等待大梁的将会是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 无论朝中如何党同伐异,那都是自家人的内斗而已,容不得外人置喙。 黑衣人领命:“是。那您此刻是回将军府还是……” 沈秦筝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支吾道:“那个,我去,去一趟,丹凤门。” 黑衣人用很了然并且嫌弃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转身消失之前丢下一句:“您真是渣啊。” 丹凤门直通政事堂,而此时的政事堂内,正是中书令、门下令、两位中台兼同平章事,以及翰林院几位大学士议政的时候。 前一阵子街上才有了那么一点流言——说将军府新出的状元郎沈秦筝在西山办事时,和中台大人刘阁老家正要前往西山寺上香还愿的千金刘小姐的马车撞上了。当时事急人多,把人家刘阁老的马车都给撞坏了,刘小姐可吓得不轻,人都是坐着将军府的马车回来的。将军府公子沈秦筝一路护送,随后还带了大量的礼物上门赔礼道歉。 那阵仗,差点让全京城的百姓们以为人是上门提亲去的,后来搞明白之后,才知道事情原委。 可自此以后,这文官武将珠联璧合,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话本子就从京城的茶馆里传开了。当然,为了刘小姐的闺誉着想,那里面的状元不姓“沈”,那里头的千金小姐也不姓“刘”。 虽说是个百姓们茶余饭后弄出来的乌龙事,可京城就是有好些人没把这当做一个巧合。 比如状元郎十七岁了还没有世家委托媒人上来保媒;比如刘阁老家的闺女突然间有了好些人动了心思上门提亲;再比如,中台兼同平章事的刘崔二位大人一改以前对翰林院几位大学士针锋相对的态度,在政事堂上议政时态度逐渐和缓。 还有,翰林院点了今年新任翰林编修沈秦筝为“待诏”,做政事堂笔录。 外人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他沈秦筝还能不明白吗? 沈秦筝冲着黑衣人已经消失的背影咆哮:“你以为我想娶那刘小姐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差点没把自己的胡子给气出来,自己到底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搁以前,他说一句“闭嘴”那小子敢放一个屁吗? 沈秦筝看着桌子上那没人管的壶,再三思量了半晌,决定还是到政事堂去蹭一口热茶喝。看看,他这是当的什么主子。 结果没承想,他推开的这扇门通向的竟是命门。台阶上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小孩子,将头深深埋进了自己的身体中。 身体不住的颤抖,抖得沈秦筝觉得自己的心快被抖碎了。 他一方面在心里唾骂着黑衣人的故意知情不报,一方面心塞又无奈地拉起地上的孩子:“来,进来。” 想是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情绪,挣扎了好久,那孩子才耷拉着头带着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一言不发地被他二哥拉进了桃李院。 沈秦筝此刻真是恨不得将桌子上那盏“冰清玉洁”的茶壶丢到含光门去,责令那儿的御茶膳房速速煎来上好的热茶和糕点。 然而离此处最近的还是南边的鸿胪寺,开年以来连礼部都忙得脚不沾地,更别说在万邦来贺的节骨眼上掌外来使节,四夷君长朝见之礼的鸿胪寺了。 他们还想喝一口热水呢!至于翰林院,翰林院长期没水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否则他也不至于在授业堂上蹭朝廷一口水喝。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还是给沈秦箫倒了一杯冷茶,惨兮兮道:“二哥这儿连口热的也拿不出来,委屈你先喝一口,补充补充点力气。” 沈秦箫接过来,然后果不其然也被呛了一下,冻得六神无主一个激灵,本来就失落的心更加抑郁了。 “你的书童呢?” “外头马车上。”来人的声音很小,却能听出鼻音。 世家子弟的马车一般停在朱雀门外,翰林院在含光门内,甚是遥远。沈秦筝暗暗想:“待会儿少不得要送他过去了。” 两人就这么静默无声了半晌,沈秦筝终于顶不住压力开口了:“过来找二哥,可是课上还有哪处没明白。” 许是从刚刚那一口中缓过来,沈秦箫终于开了口。 “二哥。” 他轻轻地出声,生怕自己那句话又说的不对,让这个人再一次躲开他。他对于皇城中关于他二哥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刘小姐之间的故事早有耳闻,但一直以为是空穴来风。 他紧紧握住凉透的茶盏,问道:“你真的要娶亲了吗?” 沈秦筝在心中捶胸顿足,直恨不得立刻将那个故意不报信的小子千刀万剐。他斟酌着措辞,尝试着道:“我也到该……” “你能不能不要成亲。”沈秦箫仿佛是害怕听见他接下来的话,急忙打断道。 沈秦筝看向两眼通红的沈秦箫,只见沈秦箫本来还有些惴惴不安的神色,此刻不知经过了什么心理变化,已经变得十分坚定。 沈秦箫道:“你不要我了吗?” 蝗灾 沈秦筝很胃疼。 他不明白沈秦箫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将思维发散到不要他了这份上。莫说其实这事儿还处于八字没一撇的阶段,就算是真的走到了这一步,沈秦箫也就是多了个二嫂嫂。他跟他从来只是家人,是陪伴,却永远不可能生出别的什么关系。他的妄念,也永远只能埋在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心底。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道:“阿箫乖,二哥总要娶亲的。” 不是这位刘小姐,还会有其他人。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一定会有世家以婚事为由,将他们牢牢绑在名为“家族”的大船上。只要有逃离的想法,只能是死无葬身之地。何况现在他已经前狼后虎,危机环伺,根本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 他不止一次的想,他这一辈子,是否有为自己活过仅仅那么一瞬间。可每次当这念头刚一起,他又把它压回在了心中最微末的那个角落。 ——天地熔炉,谁不是在苦苦煎熬【出自《凤囚凰》】。 沈秦箫却不依不饶:“二哥,你娶亲我就再也不来见你了。” 他其实理不清自己心里的念头,那念头既灼人又滚烫,一团乱麻毫无头绪。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如果沈秦筝娶了媳妇,那他心里是一定不开心的。他不开心的事情,二哥也一定是不开心的。他们俩从小时候到现在,一直这样同甘共苦。 “孩子话,”沈秦筝收起了自己的情绪,笑了笑,“你过来找二哥,就是为了给二哥上紧箍咒的吗?” 他坐下来,将方才影卫交给他的那张纸放在桌上,然后用手拿起杯子,想用手掌的温度给孩子暖暖。 沈秦箫却摇了摇头,他垂下了眼想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问道:“你那天早上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 沈秦箫不是没跟他一起睡过,以前还在国公府的时候,沈秦箫玩的累了,大中午小孩子闹瞌睡,沈秦筝就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陪睡的任务。每次都是由他这二哥叫醒自己,然后在被徐伯领会长公主房中。可那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被子早都冷了。 沈秦筝心中一个“完蛋”就蹦出来了。他就知道自己根本绕不开这个坎儿,早课上他做贼心虚根本不敢看粉嫩团子,因为一看,他就会不可避免的想起那天早上自己心里那些罪恶过了头的妄念。 “我……”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挤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尾巴狼一样理直气壮地忽悠道:“我叫你了啊。你自己睡的太熟,怎么都摇不醒,我又被晏伯催着要进宫给你们当先生,所以就先走了。哦对对对,我给徐伯说了,他没告诉你?” 他又装出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哎呀,徐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还特意说了请他一定要给阿箫说一声呢!” “真的?”沈秦箫狐疑地看着他。 沈秦筝连忙小鸡啄米一般使劲点头:“真的。” “不是因为我跟着爹娘去了陈州,所以生我气了?” 这又是从何说起? 沈秦筝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抓住了小孩子生气的原因,在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原来孩子纠结的地方在这儿! 他将自己手上那暖好的茶杯递给沈秦箫:“二哥什么时候生你气了?二哥知道,你每年都给二哥写信了,字也好好练了。唔,比我写的好嘛。不过还得加油,争取超过你爹。嗯,陈州地方好,改日一定去看看。二哥都看了,一直不回信,就是想让你念着。我要真生你气了,干嘛除夕夜里还回来。” 十二三岁的孩子写信,笼统也不过就那么几句话。 沈秦箫被这么一通忽悠,觉得自己这脑回路也是挺莫名其妙的。况且“就是想让你念着”几个字杀伤力实在有点大,沈秦箫听完这句话,心里就跟灌了迷药一样,什么想法都没了。“他其实一直记挂着我”这句话从耳朵左边飞到右边,就是不肯出去。 少年单纯而懵懂,心结解开实在是太容易,不一会就放下了开始的别扭与尴尬,喜笑颜开了。 沈秦筝见这件事就这样翻过去,大包袱终于落了地。至于那个娶亲的问题,话题岔开就不要想不开在绕回去了。他四处看了看这寒酸的座师堂,觉得在此地呆久了实在是委屈他人见人爱的弟弟,刚要起身,却被沈秦箫眼尖的看见截影的信函。 沈秦箫用眼神指了指桌子上的纸:“那是什么。” 沈秦筝顿了一下,随即又觉得自己面对阿箫没什么不能说的,于是坦言道:“这是二哥的消息渠道。” 大抵天下的公孔雀都是要开屏的,好不容易哄好孩子的大尾巴狼有点得意忘形,于是毫不顾忌的越说越多,竟将这纸上的内容连同听音阁的诸事总总全部告诉给了沈秦箫。 末了,还神秘眨眨眼,说:“这是我俩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他俩的小秘密实在太多了。从国公府假山里埋的秦国公那只鹦鹉,到偷偷摸摸从狗洞爬去厨房掏吃的,再到把池塘里头的乌龟钓起来让家仆们拿出去卖。小时候飞天蜈蚣一样,没少干坏事。 沈秦箫很是喜欢他俩这种小秘密,连忙点头:“不会的不会的。” 哄孩子是个技术活儿,不过显然在沈秦筝这里不算什么。 等到了把孩子哄上马车,到了政事堂里,沈秦筝终于喝上了一口热茶,站在暖炉旁好大一会儿,他才觉得自己的血液经脉暖和起来。 政事堂虽是个临时机构,可一国上下举足轻重的大人们都在这里,因此朝廷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被抵到了此处。除了那些直达天听的折子们,政事堂的诸位大人们一般都会先行将各地各部的折子整理出来。废话折子和不切实际的折子都先由他们打回去,值得议上一议的就吵上一日争出个结果,至于那些兹事体大的,就立刻转呈给守在外面的小黄门,立刻送往勤德殿。皇上从大明宫下了朝,一般都会待在那儿。 政事堂笔录,就是给诸位大人打杂当笔杆子的。官做到政事堂里,基本年龄都不小,写字哆哆嗦嗦不利于行政效率。因此找个年轻力壮的打打杂,让诸位大人们能安心为大梁拼死拼活的当牛做马。 着以往,崔姚二位中书令惯常政见不合,此时一定是在吵着的。可今天却是个例外。 右仆射姚大人告老,新上任的大人的可是沈秦筝的大熟人。 沈寒林从进大门只看见两位阁老,左仆射邵大人以及翰林院孟大学士陈学士开始,嘴巴里就跟进了个小石子一样,总想找点东西说道说道。 原因自然是因为没看见那个他并不想看见,但是没看见却更恼火的便宜侄子沈秦筝。逮着个把柄在手里等着数落人,人却半天不来,火气愈发的旺盛。好不容易快到午时了,才看见沈秦筝大老远自丹凤门慢悠悠地度进宣政殿,一口油“嗡——”一下就浇在了心火上,旺得很。 诸位大人们已经在政事堂里待了半天,暖盆里头的火明显已经添过一回碳。沈秦筝一一作揖行过礼,这才坐在自己那张书案前,开始整理早已经堆成山一样新鲜递上来的折子。 刚拿起笔,就听人开口了:“本官初来乍到,烦请问一问诸位大人,政事堂几时点卯,几时下堂。” 主事的左仆射邵大人嘴角微微一笑,他老早就不太满意凭空塞进来的这个,此刻就等着看他们沈家的好戏,答道:“平日里皇上若没有吩咐,我等当卯正一刻点卯,未时下堂。诸位大人有其他要事在身不能按时,那就宽限至巳正三刻,最晚也需午初前。” 沈寒林放下笔,装模作样地笑笑,道:“原来如此,本官见笔录此刻方至,还以为记错了时辰。” 名已经点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沈秦筝连忙起身作揖:“请诸位大人恕罪。” 孟正刚要开口,就听坐在左边第二位门下省的中台兼同平章事刘阁老开口了:“呵呵,沈中书有所不知。皇上新点了翰林院的学士们给皇子们教习,翰林院推举的先生,正是您的侄儿。” 刘阁老不开口还不要紧,一开口沈秦筝就知道不能善了。京城里传得沸反盈天的话本子现在估计连皇上都知道了。 沈寒林当即接过话:“可本官怎么听说翰林院辰正三刻就早已下学,沈供奉午时才至。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在皇城里迷路了不成。” 沈秦筝低眉敛目,顺从答道:“下官愚钝,正如沈中书所料。” 沈寒林:“……” 他一个人找去勤德殿都没问题,到这儿迷路?骗谁呢。 可最终,他还是挥挥手,什么也没说,伏案看折子去了。 沈秦筝退回到书案前,心知今日的难为算过了。拿起小黄门又送过来叮嘱这是待会儿要送到枢密院去的一沓军情折子准备记录在案。刚打开一看,他就僵在了原地。 那封折子来自并州刺史刘长青,上面奏明——薛延陀部落首领矣男近日南下整兵,频繁在边境异动。 朔方城在并州的管辖范围内,前几日朝廷刚收到安西都护府史朝绪送来的加急令——西北三部异动。枢密院紧急往兵部下令,令朔方都护府增援安西。 沈秦筝才从截影那儿知道,太医院最近频繁出入宫中,但宫中并没有什么人生病。电光火石间,他竟将这两件看起来并不相关的事情,突兀的连在了一起。 这毫无根据,根本不足为信。可冥冥中沈秦筝就是有一种预感,这频繁惊动太医院的人就是这位北疆王子那图哥。 “今日早课那王子来了吗?”沈秦筝努力的在头脑中回想着今日早课的情形,可怎么也找不到这位王子的身影。 没有! 虽说是给皇子们教习功课,可是除了皇子世子以及他们家的沈秦箫以外,各番邦的王子们也是在受邀之列,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这位王子。 沈秦筝愈发觉得手脚冰凉,年关刚过,各地使臣还没有动身回去。礼部忙得脚不沾地,里头绝对有薛延陀部落的一份功劳! 若是这王子死在了京城,后果可想而知! 他现在只能祈祷是自己多想,或者就算真是,那也希冀太医院国手顾太医也能妙手回春。 沈秦筝惊疑不定地将这份折子放在书格中,赶紧翻开下一封折子。没承想,第二封折子竟比第一封还要惊雷—— 永州蝗灾盛行饿殍遍野,流民作乱已经大成气候,永州官衙已被叛军攻占,永州刺史不知所踪,恳请朝廷拨付赈灾银钱五十万两,粮草三十万石,并派军队赶赴永州镇压。 而这封折子的朱笔批注上写着:准。 他想起袖中放着的那张纸条。 截影来报,永州确有天灾不假,可万万没到需要朝廷增兵的地步。五十万两银子,三十万石粮食,这足足能养活一支军队了。而且江南自古富庶,就算流年不利,那也不至于调十万石粮食前去。 国库就算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 沈秦筝再三斟酌,最终还是起身走向坐在他前面的陈大人,用只用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问道:“大人,永州蝗灾一事可是立刻向户部发令调粮草动身?” 他抬眼看陈大学士,没承想大学士陈万举也是一脸不忿,拿起这折子就冲另外几位大人开口了:“照老夫的意见,永州蝗灾一事,还是应该留中再议,五十万两!历年赈灾哪回要过这么多银子!” 他话音刚说完,坐在右边第三位的孟正也放下了笔,拱手向左一和右一的两位中书令道:“老臣也觉得,永州钱粮索要份额不合规制,须再行斟酌。” “我以为政事堂议政的有七位大人不成。”坐在右边的沈寒林开口了:“沈供奉僭越之事,可是越来越多了。” 没等沈秦筝辩驳,他继续说道:“山南道本就人口众多,加上毗邻蜀中,山势险要,易守难攻。流民作乱已成叛民,又有凉山作为依靠,必定难以剿灭。永州刺史单平单大人连府衙都丢了,难道还不紧急?这五十万两银子,不仅仅是给流民安身立命,还得分出一部分给从西南北上的援兵。呵,陈大学士久在京城呆惯了,相比不知道打起仗来,有多费银子吧。” 坐在沈寒林正对面的邵中书也开口了:“就当作朝廷提前拨付的军粮,劳门下省二位阁老今日理出个章程,此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也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沈秦筝,眼睛里也充斥着不满。 “今日沈供奉的话有些多了,事却做得少了,届时就请留的久些,将折子记录好再下堂吧。” 沈秦筝无可奈何,可也没有办法,只得再向邵中书和沈寒林长身作揖:“……是,下官知道了。” 未正三刻,诸位大人纷纷起身下堂,沈秦筝知道今日自己错处过多,并不敢抬头,于是专心将注意力放在了记录笔案上。 刘阁老年龄最大,因此手脚比之其他人更加不利索。只听得“哎哟——”一声,沈秦筝立刻抬起头,只见刘阁老仰头倒在座位上,像是老人家坐久了,腿脚不爽利。 沈秦筝慌忙起身去扶:“阁老,您慢些。” 刘阁老笑呵呵地借力站起身来:“呵呵呵,腿脚不中用了。” 沈秦筝从善如流地接到:“哪里,您还健朗着呢!我送您出去。” 刘阁老拍拍他的手,笑道:“要能看见孙女成婚,老夫也就没什么心愿了。” 沈秦筝心道:“来了。” 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顺着刘阁老的话往下说,可是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方才沈秦箫那句“你能不能不要成亲”,这话就跟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 刘阁老见他没有反应,以为是年轻人没听懂,于是进一步问道:“沈将军今年述职回京的日子快到了吧。” 沈秦筝:“是,日子定了,就在三月后。” 两人蹒跚到门口,刘府的小厮已经等在那儿了。刘阁老道:“哪天找个日子,老夫也拜访拜访秦国公去。好啦,你也不送了,早些弄完回去休息吧。” 沈秦筝脸色晦暗不明,然后恭恭敬敬地回道:“有劳阁老挂心。” 马车渐远,政事堂的檀香还在烧着,熏得政事堂内有些昏昏沉沉的。待沈秦筝录完折子再去翰林院藏书阁内存档完毕,饥肠辘辘地回到府上,酉时都快完了。 晏伯着人煮了一大碗面端过来,沈秦筝刚挑了一筷子,窗子边儿忽然有了一声轻微的响动。 他并不在意地喂了一大口面。“刺溜——”一口,几乎吃了一半碗的份量。 “说。” “查实了,薛延陀质子那图哥病危,太医院已经全面封锁消息。礼部已经封口了。” 蹊跷 “什么时候?”沈秦筝一顿,然后又好像毫不在意一样,几筷子夹干净碗里剩下的面,然后“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面汤,抹干嘴。筷子搁在碗沿,发出金石之声,听起来莫名铿锵。 “年前。”话音间,这人竟然就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里,没有一点异常。正是那位在座师堂揶揄过沈秦筝的黑衣人。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大概是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沈秦筝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平静的问道。 黑衣人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看样子是无力回天了。 沈秦筝: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没有什么征兆? “没有。太医院的意思是风寒所致,病入肺腑。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兵部有传言,冬月里这位那图哥王子还跟赵王府、燕王府的世子一起在天香楼喝过花酒,因为闹得荒唐过了,曾经还下过翠芳姑娘的花船,在城中河里凫水过。其后一周,并未见异常。薛延陀使臣来京后没过多久,然后就……” 沈秦筝眼珠子一转,突然蹙紧了额头:“然后就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病了。” 他拿起茶杯:“现在朝廷对于薛延陀的态度呢?” 那黑衣人道:“礼部同鸿胪寺一道,没有什么明显的消息。目前正是万国来朝的时候,但礼部似乎对此三缄其口。兵部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在兵部尚书家小妾的密道中发现了这个。” 黑衣人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字。 沈秦筝接过来一看——那是拓印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是还是能看见玉玺的印泥和“安西,朔方换防”几个字。 沈秦筝将纸放在桌子上盯着,嘴里却不闲着地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拿在手里不自觉的摩挲着,嘴里轻声琢磨: “冬月的河水,也算刺骨了。酒酣过后正是易感风寒之时。凫水过几个来回竟也无事,可见此人必有强健体魄。现在却因风寒而卧床不起,未免太过蹊跷。” 那黑衣人正色道:“卑职猜测,那位世子此次遭遇,也许并不是天灾。” 不是天灾,那就是人祸。 “对。”沈秦筝摇摇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很难不让我们多想。” 那黑衣人继续道:“大人有所不知,刑部也掺和进来了。” “刑部?他们做什么?”沈秦筝奇道。 “刑部怀疑,这是有人蓄意下毒。但是最近刑部因为刑部尚书丁忧不报一事,和前刑部侍郎之子舞弊一案正忙得焦头烂额。吏部考课绩效没过,吏部不撒手,因此这件事倒是搁置了不少。” 沈秦筝有些生气:“一个异国世子病危,牵扯了朝中三部搅和进来,这么大的事,朝廷一点风声也没有,足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吏部因为绩效那点子事扒着不放,他们年过得太好吃撑了吗?这么闲着没事做!” 黑衣人吞吐了一下,道:“是……前任吏部尚书下得令。” 沈秦筝噎了一下,觉得自己被生塞了一口黄连,所有话都屯在了嗓子眼儿里。 前任吏部尚书,沈寒林。 他暗自在心里找理由:“我那个大伯明显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也难怪……唉!” 沈秦筝再次摇了摇头,皱眉问道:“朔方、安西两地戍边将领换防未到时候,兵部下令此刻换防又是为什么?增兵朔方,屯兵庭州沙州不是来得更便宜么,这又是谁下得令?” 那黑衣人这次却犹豫了良久,最后吞吞吐吐道:“中书密令。” 沈、邵两位中书。 大梁朝中书左右二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到几乎已经到了架空皇帝的地步。说到底,这都是天元老皇帝为了晚年能给自己一个偷懒听戏的好机会,才想出的昏招。 可除了御史台,下面不管哪个地方的折子,最后都要递到这二位的手上。沈秦筝想了想今日早晨的时候那位邵大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态度,就知道自己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他还是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今日自己就跟自家伙房里头的生火用的鼓风箱一样,不停地出气,一口坚持气吊在嘴里,差不多都快吐干净了。 “安西节度使史朝绪刚愎自用,蛮横霸道,与父亲向来不和。如此决策,倒也以免父亲跟他再生龃龉。” 他转头朝向站在一边的黑衣人:“莫青,你着人去,盯死兵部和礼部。有关西北有任何消息都不要放过,全部都要报给我。” 莫青:“是。” “啊还有,”沈秦筝补充道:“我记得跟我同进恩科的李羲载是不是在刑部来着?” 莫青答道:“李进士金榜六名,如今点了刑部 ,刑部如今没有主心骨,担子正好压在刑部主簿云大人头上,这几日正是焦头烂额。” 沈秦筝点点头,感觉终于有了个稍微好听一点的消息:“唔,想法子加把火,吹吹吏部诸位大人的枕边风,让李羲载顺风一点。还有户部、工部的手要加紧往进伸了,咱们的陛下着急要钱袋子,过几日我请几位同僚上一趟天香楼,让各位大人做好准备。” 莫青有点为难地答道:“呃,大人,工部那边儿……呵呵,可能有些问题。” “又怎么啦?”暂时开心一点的沈大人给自己添了一口茶,往嘴里喂了一口。 莫青忍了又忍,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哭丧着脸还是应该放声狂笑,于是在脸上呈现出一个非常扭曲而奇特的表情:“您忘了?工部江祥江大人,刚从山南道调进来。” “噗——”沈秦筝一口茶正好喷在莫青脸上,尖声明知故问:“哪个江大人?” 莫青摸了一把脸,嫌弃地撇撇嘴,然后恢复到日常的面不改色:“就是那个名动大梁的江大人。” 山南道永州出了一位青天父母官,江祥江大人。 江大人是天元年间的进士,因为没通过吏部最后的考试,考得也不是什么很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名次,于是点了山南道的地方官,外放去了。 但是留在京城的朝中上下官员谁都清楚,吏部那个考试,若是有银子算什么难事。 可这位江大人偏不,一毛不拔。 听说当时有好友给他出了点子,让他往吏部私下里走动走动。他可倒好,一封状纸告到主考官那儿,把好友告了不说,顺便还写了一篇大赋——信的中心思想就是“骂人”,骂的对象是皇帝——把天元皇帝骂得狗血淋头,老皇帝当场就把玉玺砸了个豁,差点没气得中风晕过去。 沈秦筝当时尚小,听闻此事还觉得他这皇爷爷是不是太小心眼了,这样一个人放在御史台不是天降奇才吗?御史台诸位大人别的一窍不通,骂人挑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后来偶然间看到那封折子,才知道自己当时还是太年轻了。 洋洋洒洒一篇千字大赋,一个脏字儿也没有。文采斐然,针砭时弊,让朝中每一位大人看了都七窍生烟。 听闻御史台诸位大人知道江大人最后在山南道尘埃落定,欢喜得足足两月没怎么做功课弹劾朝中官员。而山南道诸位地方官听说在江大人上任当月,足足陪着一起吃了一整月的清水煮白菜。 山南道口味素来重得慌,饿得这些陪上司吃饭的封疆大吏们形销骨立,苦不堪言。 山南道更有一件趣闻,传的天下皆知。 某日朝廷俸禄下了以后,江大人给母亲过七十大寿,于是终于奢侈了一回,去肉铺子里给老母亲买了三两精瘦猪肉。 江大人自己八风不动进了肉铺,把人屠夫刀都吓进了砧板,出来已经是天翻地覆人仰马翻。 此事当时在山南道流传甚广,隔壁江南道有位隐士不远万里从庐山上跑下来,在永州官府门前待了好久,等江大人一出来,长长一个叩拜说了声“我来看看青天大老爷”,说完就拂袖而去了【注】。 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等到了京城里,已经是茶楼里头的必点曲目了。 沈秦筝一脸腰痛地问道:“江大人是又做了什么政绩么?” 莫青一脸寒碜,凉凉道:“我说大人呐,您也把您那争权夺利的心放一放,关注关注民生社稷吧?山南道鱼米丰收,水患消弭就是这位江大人的功劳。皇上念其功在千秋,于是点回工部主簿。近年各地风调雨顺,去年年底吏部考课又是大功一件,升了工部侍郎。” 沈秦筝不好意思地擦干净嘴,摸摸鼻子道:“是是是,莫大人教训得有理。” 他想了一想,又笑道:“那更好,工部历来乌烟瘴气,同户部一起想着法子掏空国库,江大人这杏林国手正好去治上一治。” 莫青小声咕噜:“我看不见得。听说江大人临走,山南道上至官员,下到黎明百姓,欢送了整整十七八里地呢!工部如丧考妣几个月了,咱们陛下也不是什么能撑船海涵的人,谁知道他能待到什么时候。” 山南道百姓欢送是因为江|青天升官了,而山南道的官员欢送,那自然是因为他们这小浅坑终于送走了这尊“龙王爷”。 沈秦筝不耐烦地摆摆手,心情显然很好:“能待几日是几日,朝廷这幅样子下去,若再不来几个江大人这样的,那真是完了。” “倒也是,”莫青自顾自点点头,“说起来,我白日里才看见过江大人。” “哪儿看见的?” “丹凤门外,还在秦国公家马车里坐了一会。” 沈秦筝以为自己听错了:“谁家马车?” 莫青兀自纳闷:“卑职也奇怪呢,江大人满朝文武都不待见,什么时候跟国公府有的牵扯?哪儿都有国公府的身影。” 正在二人奇怪地当口上,沈秦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想:“什么事儿,都有国公府的影子!!” ※※※※※※※※※※※※※※※※※※※※ 注:原型是明朝海瑞海青天,因为第二世江大人还要出场,于是笔墨多了一点。 流离 莫青欲言又止地看着沈秦筝,最终还是将自己几次按下的话头提了出来:“公子,您……” “行了,多思无益。事已至此,以后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吧。” 此去天高路远,再回京城也不知又是怎样的风云变幻,权当是给自己留一个旖旎又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妄念。 他转过身,正色吩咐道:“永州一切可曾安顿好?究竟是何人作诡,挑拨得四方不和?” 莫青瞬间收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得仿佛一座没有感情的石像:“禀公子,确有蹊跷。属下等潜入永州城,发现城中并没有朝廷所收到的消息呈现的那样,农田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虽确有蝗灾,但并非流民作乱的根本原因。” 沈秦筝沉吟片刻,嘴角凝起了一个并没有笑意的弧度:“果真如此。所以中书给他们拨的那五十万两银子,和三十万石粮食又让州官们盘剥剩下几成。” 莫青嘲讽道:“三成。” “难怪啊!”沈秦筝冷笑了一声,将方才才拿起来的茶碗重重砸在桌案上:“好大的胃口。他们张口敢要,朝廷也敢批,就是想着哪怕能多吐一点出来,给百姓们留些救民的口粮!三成!那些人都是天狗不成,还能吞了天吗!” 莫青叹了口气:“若非如此,永州也不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府州官署现在尚且安全,可西南驻军一走,还不知道又要弄出什么乱子。公子,我们此去永州,是凶非吉。” “人呢?叛军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定有个主心骨。” “蹊跷就蹊跷在这里。”莫青顿了一下,低下头如实禀报:“公子,叛军很有组织,并不像是临时组建的起义军,其中不乏有江湖高手,也不少军队将士。看起来鱼龙混杂,但我等在叛军中待了五日,没有见过他们的将军,也谈听不出来任何有关消息。属下推测,此事他们定是蓄谋已久。” “还有,我们在叛军里探访数日,”他抬起头,“发现了关外的人。” 沈秦筝猛地回过头去看着他,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起来:“哪个关外?” “看样子,像是沙陀或吐蕃人。若是属下没有看错,甚至有一晚我看见了黠戛斯人。” 吐蕃沙陀还能说尚在西南,出现在永州倒也不足为奇,可黠戛斯地处漠北,相隔万里啊! 沈秦筝的瞳孔缩紧了,他直觉此事非同小可:“此事告知二位阁老了吗?” “已经送过去了。” “好。”沈秦筝心下稍定,将一口气稍稍吐出,拿起笔飞快地伏在桌案前,寥寥几笔写了一封字信。 上面写着——永州事出蹊跷,下官烦请江大人三日后城外十里烟柳亭中一叙。沈秦筝拜上。 他飞快地将信折好放进信笺中,递给莫青道:“京城之事不能再拖了。我们三日后动身,赴任永州。你去给晏伯说一声,请他将此封书信,送往工部尚书江祥江大人手中,请他届时千万赴约。” “是。那……” 沈秦筝问道:“还有何事?” 莫青挣扎片刻,还是询问出声:“……沈府小少爷铁定是往咱们这儿来了,这事儿我给晏伯已经说了,晏伯让我问您寻个什么样的理由……” “找个理由都不会吗!”沈秦筝糟心透了,他烦躁地打断他:“晏伯年龄大了,你也跟着老糊涂了吗莫大人!要你何用!” 莫青想笑又不敢,努力克制住嘴角没动,堪堪维持住了自己的冰山脸,小声嗫嚅:“那什么,妨碍他人家庭和谐以后可是讨不到婆娘的,我又不是你……” 沈秦筝暴怒:“你给我大声说!” 莫青陡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禀公子,属下说属下愚钝,实在不知道想什么借口把沈小公子搪塞回去!” “……” 他以为他沈秦筝是聋子不成! 沈秦筝狠狠地瞪了莫青一眼,在原地转了两三步,最后难过地长叹一口气,说道:“让晏伯告诉他,我去刘阁老府上辞行。” 莫青抬起头,违心地夸赞道:“杀人诛心不见血,公子,您绝对是成大事的人。” 沈秦筝疲惫地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屋顶上的房梁,抬手无力地挥了挥:“快滚吧……” 他一动不动地瘫在黄花梨太师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子上面的那根“正梁”,看了很久。 正梁大木身上刻了数不清的榫卯小孔,这是由匠人们千凿万刻经过重重心思才确定的位置。借着这些榫卯,檩,枋,斗拱严丝合缝地接在一起,牢牢地固定在承担着最大重量的梁上,横七竖八又错综复杂地构建起了整座房屋。 倘若有什么天灾,大梁却又安稳如山地被保护在内里,受到风雨侵袭的首先是外面轻若鸿毛的瓦当。 匠人们巧夺天工,挖空心思将所有事物摁死在原位,保证大梁撑起的屋子在风雨飘摇中屹立不倒。 那正梁还是根上好的金丝楠木,想必被匠人们千凿万刻之前,也曾是一根遮天蔽日,绿茵繁茂的参天大树吧。 如今已经被众星拱月一般,死死卡在屋脊上动弹不得,浑身伤痕累累,日复一日地被蛀虫侵蚀四肢百骸,直到殆尽。最后被人换下抛弃,投进火炉化为灰烬,走完一生。 这是夙命,哪怕是被上天选中的最好的金丝楠木,也得这样走过他的一生。 沈秦筝觉得自己的力气被抽空了,仿佛只要这么想一想,他都再也生不出任何力气来动一动手指,甚至喘一口气。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那根楠木正梁,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只是外面经受风雨的瓦当,只是被雨水侵刷着,只为了好好保护里头那根已经伤痕累累的梁。 譬如众星拱辰的帝王,和兔死狐悲的将领。 那么瓦当下的泥土呢? 瓦当自己想要护住的东西呢? 香炉里的香渐渐燃尽,散发的青烟逐渐消散在空中,再也找寻不到。光线退去,天边只剩下一轮如血的残阳苟延残喘地挂在宫城一角。 沈秦筝半身藏进了阴影里,半明半暗,像是一半身体被拖进了地狱的阴阳人。 不知过了多久,晏伯走进来:“少爷,小少爷他们走了。” “唔,知道了。”他的声音嘶哑到他自己都听不出来,于是用力清了清嗓子:“您也去休息吧。” 那疲惫的语气,实在太让人心疼了。一句话就说完了一辈子那样的怅惘,在一个还没有加冠的孩子嘴里吐露,那合该是承担了多大的担子! “哦对了,”沈秦筝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他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这一年的风云变幻实在是太多了,他不相信沈秦箫对于秦国公府与将军府之间的明争暗斗毫不知情。 所以沈秦箫明知道自己的立场还赶在生日的时候过来吃一碗面的时候,他承情欣慰又无地自容,不敢出现在他面前。 出现了又能说什么呢? 说他已同秦国公府反目,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还是说他那些见不得人,违背人伦的悖德欲望。 他曾想过,希望能在新帝同旧权的争斗中为自己谋一个活路,希望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去见那个人。仅仅为了告诉他,他们不是亲兄弟,但他对他会比亲兄弟还要好。 一辈子对他好,仅仅如此。 他太乐观了。 总有一天他沈秦筝会死在新皇摆布江山社稷的血路上,而沈秦箫,总有一天会扛起父辈的家业,永远站在他的对立面,一生不得挣脱。 他们最好不过无休争斗,最坏不过阴阳相隔。 晏伯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终开口道:“小少爷哭了,什么也没说。” 沈秦筝转过头去,不让晏伯看清自己的微红的眼角,故作笑意:“是吗?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哭呢?” 最后一炷香燃尽,灰烬砸在了炉里,青烟缭绕在房屋上空逡巡不去,久久不绝。 三日后。 一辆马车自南城门口飞奔而出,绝尘而去,一直驶到了城南十里的烟柳亭才将堪停下来。江大人已经已过而立之年,到了知天命的时候了,骤然被这么一颠,差点没将上朝前吃的那点早饭吐出来。 一只手掀开车帘,江祥一边慢慢挪下来,一边连声哀叹:“将军府的侍卫果真身强力壮,老夫这把老骨头啊,都快让你们颠散了哎哟喂……” 早候在亭内的沈秦筝连忙上去从莫青手中接过江大人,扶着他进入了亭子。 “城外风大,江大人怎么也没多带件斗篷。”沈秦筝恭敬地将他扶下坐好,一边问道。 江祥瞥了一眼又坐回马车牵马的莫青,语气颇有些奇怪:“老夫刚从丹凤门下朝出来,就被沈大人家的侍卫一路拉上了马车。说沈大人在城外等待已久,让老夫尽快赶去。沈大人官威深厚,难怪朝中有传言,新党惟大人马首是瞻啊。” 沈秦筝心里一跳,这位江大人在朝中不受新党招揽,又不为旧党所用,果然对他颇有微词。 他连忙附身作揖:“江大人折煞下官,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平日里没尊卑惯了,冲撞大人。” 江祥又看了一眼马车,最终回过头来:“老夫本意不想来,因此也没有回帖沈大人的信。若说旧党沆瀣一气,新党又何尝不是狼狈为奸,不过一丘之貉罢了。若不是沈大人确有为永州百姓解流离之困之心,老夫定然要参你一本。” 沈秦筝苦笑道:“下官相信江大人爱民如子,永州之事又确有蹊跷,因此如此兴师动众。还请大人不记前嫌,宽宥则个。” 说着,便将永州城内境况,叛军中有吐蕃沙陀甚至黠戛斯人等情况告诉了江祥,其间隐去了听音阁的存在。 江祥闻之,亦是义愤填膺。听到“到永州的粮食不过仅仅三成”时不禁泪如雨下:“我知朝廷拨下这么多银钱粮食,就是想着能让百姓们在虎口中多偷一些存粮,哪成想人心不足竟至如此!永州千年粮仓,都是被这些硕鼠搬空了啊!” 沈秦筝向江祥长鞠一躬:“下官前先在朝的诸多种种,虽有难言之隐,也使大人对下官颇有微词。下官恳请大人相信下官的赤诚之心。今日请大人前来,亦是想问清大人永州当地的人情往来。下官此去永州,也好尽快为百姓谋个生计。” “我并非人情练达之人,老夫也不怕朝中笑话。”江祥看向南方的阴云,微微皱了皱眉:“永州宦海说来跟朝廷也没有多少分别,不过是天下乌鸦。但是若要说起日后行事方便,你可注意永州城的第一大富商,傅员外。此人乃是老夫的一位忘年交,尽管身为商贾,但颇有一颗安世济民之心,老夫尚在永州任期,多次得傅员外的之助。此人在永州的威望颇高,你可携此物求助于他。” 他从腰间取下了一块玉佩:“此物是傅员外交与老夫的信物。老夫久不在永州,留着此物只是个念想,就留给大人你吧。” 沈秦筝依言收下:“多谢大人,下官定不辜负大人嘱托。” 江祥又说了一些永州的人情风貌云云,在沈秦筝听来不过聊胜于无。只是微微有些诧异原来传说中油盐不进的江大人,并非像朝中其他人传言的那样,不过都是世道相逼的结果。 二人踱步至马车前,沈秦筝正要送江祥上马车,刚嘱咐“定要将大人安全无恙送回府中”,完全忽略了莫青那不合时宜的挤眉弄眼,就听得江祥道:“且慢,老夫还有一事。” 沈秦筝恭敬道:“大人请讲。” 谁知江祥却将厚重的帘子掀开:“我在京城还有一小友,亦是老夫的忘年之交。方才下朝恰逢遇到,想来与大人颇有渊源,于是将小友一道带出城外,沈大人不妨等等,长亭还有一叙。至于马车,国公府早已有人等在城门了,沈大人不必劳心。” 沈秦筝再听见“国公府”三个字的时候,脚步已经僵住了。 难怪那天在丹凤门外,江大人会进国公府的马车。 他接过帘子掀开,只觉得那帘似有千斤重。马车中正坐着一个少年,白衣华服低眉敛目,双肩垂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像是紧张太久了。 一双譬如寒星,熠熠生辉的眼睛已经闭上,并不看他。 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 江祥长叹一口气,笑着钻进了马车中:“朝堂争权夺利反逼得手足反目。呵呵,这世道啊。” 沈秦筝顿了好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箫。”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沈秦筝递过来的双手,然后将不听使唤的双手搭在他的手上,像小时候那样跟着他一起,被牵到了亭中:“二哥。” 新年的初雪还没有化尽,沈秦筝递给他的手炉中的炭火已经快要熄了,想必已经在此刻等得长久。 昔日满朝拥趸,今日离京不过也无人相送。 沈秦箫嗫嚅了片刻,挤出了几个字:“我来相送。” 沈秦筝看了他半响,终于还是偏过头去,问道:“你不知我已与家中分道扬镳,还往来作甚。” 这一句话出口仿佛点燃了什么,在空中迅速炸开。 沈秦箫急了,蓦地一步上前抓住他的前胸衣襟,将沈秦筝抵在柱子上,低声吼道:“二哥,权势当真如此诱人,引得你和二伯如此不管不顾,竟连家也不要了?” 沈秦筝反手一抓,一个转身反将沈秦箫抵在身下,双目通红地吼道:“他们竟和你这样说的?三叔呢!三叔也是这么说的?” 沈秦箫心中似有千万簇火光在胸中迸开,他不依不饶地说:“你承诺给我不与人结亲最后食言,也是为了攀附权贵吗?二哥,你欢喜那女子吗?你告诉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欢喜她,所以要同她结为夫妇吗!” 他的手紧紧抓住沈秦筝提在她胸前的手,青筋暴露尽失血色,因为握紧得太用力已经止不住地颤抖。 “你答应过我的!”下一刻,他的声音卸了力:“你答应过我的……” 沈秦筝的手僵在了原地,进退维谷:“我失信于你了,阿箫,我对你不住。” 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了他的手上,更搠进了他的胸腔。一瞬间,沈秦筝的心里漏了个豁,鲜血一下子飙出来,城南连绕盘旋的北风裹挟着冰凌,一个劲儿的往他心里钻。 一边滴血成冰,一边血流成河。 沈秦箫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二哥,你想要权势,咱们沈家不好吗?我从来没想过与你争些什么,咱们不都是一家人吗?你想为官,祖父大伯,还有沈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亲戚都会帮你的。为什么要去找外人!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沈秦筝百口莫辩,此刻心中如同上百乱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他闭了闭眼:“是。我欢喜她,所以请父亲上门求娶了。三年后待刘小姐及笄,便接她进府。日后你若还认我为二哥,她便是你的二嫂嫂。” 沈秦箫僵住了。 沈秦筝却并不看他,说完这句话,他又仿佛放弃一般放轻了声调:“说来也算是咱们之间最后一个小秘密了,阿箫。” 他看着沈秦箫通红凄哀的双眼,伏在他耳边轻轻出声:“我跟你从来都不是一家人,和秦国公府从来都不是一家人。我是爹捡回来的孤儿,对你们来说,我才是外人。你也不必叫她二嫂嫂,名不正,言不顺。” 沈秦箫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思绪,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尖鸣。 他们不是一家人。 这句话让他一下子身处在了广袤无垠的大海里,他就像一叶轻飘飘的扁舟,被绝处逢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但转瞬又被无可奈何悲哀淹没,流离失所。 他们不是一家人了。 远处城门口又浩浩荡荡驶来一辆马车。 慌里慌张赶过来,差点以为跟丢了自家小少爷的下人们,已经驱车走得很近了。 只是在街上恰巧遇到了江大人,小少爷便不管不顾地上马车出城了,要有个什么闪失,那他们的小命还留得?何况还是将军府的马车。 沈秦筝抬头看了看远处山气弥漫的终南山,传说那上面有仙人谪居,不知真假。那仙人降世,也会浅尝一口凡俗人这了无生趣的七情六欲之苦么? 他将捏在沈秦箫胸前的手取下来,拍拍他的肩旁,复而像是舍不得似的,又拍了拍已经僵硬到仿佛魂飞魄散的少年,忍住话音里的酸涩:“沈小公子前来相送,下官感激不尽。国公府已派人前来接您回府,留步珍重。” 说完,他大步走向亭旁的烟柳,那里拴着两匹即将赶赴永州的快马:“莫青!” 远远跟将军府的马夫坐在一起的莫青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应声下马:“是!” “我们走!” “哥——”一声称呼刺破长空。 沈秦筝拉住缰绳翻身上马的动作停住了,他以为从那句话过后,他再也不会听到有人叫他“哥”了。 他有些迟缓似的转过身,却被来人抱了满怀。滚烫的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淌进了脖颈,洇失了满肩的艰辛。 他胆小若此,竟连回抱他的勇气都没有了,沈秦筝自嘲地想:“他会说些什么呢?这次是真的再不相见了。” 他听见沈秦箫开口道:“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哥,我再也没有听过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然后,他感觉沈秦箫那两片看起来就很绵软的嘴唇,轻若鸿毛一般,无意却似有意地擦过他的脸颊。血液飞快地从四肢百骸中回涌,几乎将所有的触感都接触在了嘴唇碰过的地方。 他看向沈秦箫的脸,在他转身的一霎那,瞥见了那双寒星一般熠熠生辉的眼睛。 “驾——” “驾——” 两匹马急速向南,同回城的两辆马车渐行渐远。 沈秦箫看着手中的那个香囊,那是刚从沈秦筝身上摘下来的。里面还放着三香,散发着幽然平和的香气。看针线的手艺,不是将军府的王妈,却像是哪家的小姐做的。 并不细密,并不精巧,却颇用心。 也许小姐姓刘,年方十二,同他一般大小,三年后及笄便要成婚。 沈秦箫从怀中拿出自己的香囊,从里面拿出了一颗红豆,珍之重之地将它放进了刚顺来的香囊里,把他靠在心口处喃喃回味:“阿筝。” ※※※※※※※※※※※※※※※※※※※※ 注:《凤求凰》 员外 “大人,大人呐——” 永州官衙内三天两头听见莫大管家扯着三里地远就开始大嗓门地喊他们家大人,早已经习以为常。 话说这莫大管家也是个稀罕人,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管起事来愣是一把好手,几天几夜不合眼,愣是不见倒下。 除了身子骨有点弱,跑两步吼两声就要大喘气以外,没有任何值得诟病的毛病。 话说沈大人刚到永州上任的时候,正是永州百废待兴之日。沈大人还没来得及把衙门里头的官员认完,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也还没开始烧,就被脚不沾地地拉去同城外的巡防司一道处理永州叛军被镇压后的一干善后杂事。 等到此事一了,又赶紧回了衙门,着手亲自接下暂时由莫青调配的那三瓜俩枣的银钱粮食以及物资。 待所有事情暂缓,年都过完了,永州诸位地方官早就备好的礼全都已经过时,只得重新去搜刮民脂民膏,忙不迭的递到沈府,前来探探这位从京城高地跑这儿来扶贫的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气儿。 是像名满天下的江大人那样居易行简呢?还是像上一位被吊死在街头的单大人那样,爱财如命。 后来他们就发现了,沈大人确是个妙人。 你要送些当世的名字画名小吃之类的他自是十分欢喜,但若是找些孤本金食之类的千金难求的物什,那他又一准儿不高兴;若是直接大喇喇的把银票递到家里,那今后几个月大人都要给此人小鞋穿,可要是花钱请大人去游湖喝花酒之类找一些的男人都心知肚明的乐子,只要不过量,不出格,那他又一请一个准儿。 说到底,这位京城来的沈大人,吃穿用度带着京城里头的贵气,却有着柴米油盐的地气,酒肉朋友众多,生活气息浓厚,喜欢恰到好处。 不是个讲究人。 永州府上上下下的诸位大人摸清了这个消息,可是高兴得连连在家给关老爷烧香,感谢苍天有眼派了这样一尊大佛来。 毕竟谁也不是送礼上瘾不是?谁都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前有仕途后有所图。一年到头靠朝廷发的那几两银子的月俸,养得起谁啊! 对于这种不贪财但又好说话的上司,先不说能力与否,谁不喜欢安分守己会来事儿的人呢?百姓乐见清官,皇帝偏爱纯臣,同僚最喜欢的却是庸才,古来如此。 这一来二去的官场上下,倒是出人意料的和谐。一般官爷们玩乐,都会找些富甲一方的乡绅作陪,而永州最盛名的富商傅员外,自然而然就成了各个场子上的座上宾。 短短几月,沈大人已经和意趣相投相见恨晚的傅员外在杏花楼内和洞庭湖畔,结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厚友谊。 而此时,永州官员人见人爱的沈大人手上正十年如一日地一边写着字,一边对着门外的喊声敷衍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下人们一边叫着“莫管家”看着来人一步一喘气地蹒跚进门,一边纷纷给这病秧子让出道路,免得避让不及时又让大管家一个不小心摔了跟头。 莫青好不容易绕过门前的石影壁,穿过门前的待客厅,走过园中的小飞虹桥,顺便趁着花匠不在意抬手顺了把富贵园中才发了一点的桂花塞进自己的香囊里,贼眉鼠眼地让自己踱进了书房,然后站在八仙桌前一口饮下永州特有的黑茶,装模作样地用手给自己并没有汗的脸上使劲扇了扇风,感叹道:“哎呀,这南方就是热啊。园子七拐八拐的,可累死小的了!大人咱们可说好了,今年账房得给我多支些月例银钱。” 沈秦筝用笔在一县官送来的湖州端砚上点了墨,然后抬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嫌弃道:“三年多了……你每天这么装,到底累不累?” 外面突然传来几声嗤笑,定是实在没忍住的暗卫。 莫青又喝了两口黑茶,往外头咳了两声以示不满,这才转过头来腆着脸笑道:“这您就不懂了吧?大隐隐于市!咱从小就是这么被教育的。” 沈秦筝被他这话勾了点兴致,一边手不停另一边嘴不停地问道:“说起来,听音阁里头到底是怎么训练你们的?” 莫青听了这话,借杯子饮茶的同时遮住脸色,用余光瞟了一眼他们家大人,发现人家只是随口一问,于是心下稍定,打了个哈哈道:“大人待会还要用午饭,卑职觉得您还是不知道为好。” “……” 沈秦筝写完最后一捺,这才慢悠悠地将手上的湖笔放在笔山,在心里暗暗赞叹湖州来的狼毫委实不错,然后又取出一张纸来准备继续写,顺便懒懒地问道:“又什么事儿啊?” “喏,您那新欢又递邀约过来了。”莫青很不屑地撇撇嘴:“啧啧啧,明日邀您去郊外的‘水打铺’游湖吃鱼。” 沈秦筝白了他一眼:“啧什么啧,说了几遍了,我跟德泽兄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是是是,您京城有一个呢,自然没那个意思。”莫青显然对那位德泽兄没什么好印象,话里话外都含着他独有的膈应人意味。 沈秦筝:“什么叫我京城有一个,那是我弟弟!” “您自己要真这么想,那这几天又是给哪位小姐写这么多字帖画这么多水墨啊大人。”莫青凉凉且毫不留情地拆了他们家大人的台。 纵使沈秦筝现在有一千张嘴,也实在百口莫辩。 无关其他,莫青自他十五岁起就跟在他身后了,他那点心思是决计瞒他不过,所以干脆放弃:“行行行,我懒得跟你掰扯。把前几天永丰县那个县官送来那个茶砖带着,给傅家送过去,就说届时一定赴约。” 莫青还要还几句嘴,又一个一身皂色的暗卫突然毫无声响地出现在书房,双手递上一张字条:“公子,截影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 ” 莫青接了过来,对那暗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只瞟了一眼脸色就突然庄重了起来:“公子,是十甲村。” 十甲村,是永丰县下的一个村子,正好座落在巫山下,而巫山上住着的巫人族,是处在山南路永州府西南处的一处部族。 传说上古时期,炎帝黄帝大战蚩尤,蚩尤落败以后就逃到了此处。现在的巫人族都是蚩尤的后代,因先祖之仇所以分外憎恨中原人。只是近年来他们换了任族长以后,跟外界的关系逐渐缓和,这才渐渐有了些许往来。 三年前疫情爆发的时候,巫人族完全关闭了与外界往来的通道,隐居山上。永州叛军便以此为契机,一直在巫山上盘踞,也因此惹得他们不快。直到沈秦筝上任,四上巫山劝动了族长,并许以重利,这才合力剿灭叛军于巫山。 这其中的重利,少不得永州城内第一大富商傅义天的鼎力相助。 这位傅员外,名义天,字“德泽”。从名字上看就觉得此人应当颇有侠义心肠,而本人也的确如此。傅家家中原本是做米铺的,后来傅义天年纪轻轻竟又在江祥江大人手中拿到了“盐引子”和“铁引子”,于是生意便越发做得大起来。此人有野心但不贪利,十分重诺,是永州府乃至整个江南都十分有名的义商,生意遍布整个山南道。 当时沈秦筝四上巫山,亲眼见到了这位傅员外,才知道江祥江大人口中的忘年小友是何等的风采,和如何惊才绝艳的话术。巫山围剿若没有他的帮助,沈秦筝可能到现在还住不进永州的官署里。 可是,巫山之困不是解了吗?现在又能有什么异动呢? 沈秦筝打开字条一看——“十甲疑似又显瘟疫,波及桐岗岭”。 巫山下的十甲村又似出现瘟疫,甚至在三十里外的桐岗岭也同样出现了。 沈秦筝心里一漏,有一个念头从心中飞快的闪过,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只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四年前那场瘟疫实在是动静太大,惹得乱子足以让经历过叛变的所有人都心有余悸。他当机立断:“叫上城内名医,跟我走一趟十甲村。调集全永州府内所有的医者随时准备,并将此事告知百里外的西南驻军。另外……” 沈秦筝提笔就在刚刚拿起的纸上写给傅义天的回信,嘴里吩咐道:“给德泽兄递信,我改日再邀他一聚。” “择日不如撞日,依我看就今天吧!”门外走来一主一仆:“修远,我同你一道前往。” 修远,就是沈秦筝的字。 沈秦筝去年回京向刘阁老家商议婚事延后一事,同时也顺便在京城行了加冠之礼。当然,族中长辈并无一人前来,于是沈秦筝自己对着祖宗宗祠三跪九叩,给自己定表字“修远”,取意“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之意。 “德泽兄,你怎么来了。”沈秦筝很是惊喜道。 来人头簪一顶翠冠,身着一袭月白提花缎圆领袍,腰下用近年苏绣正流行的绣法绣着几丛翠竹,竹下宣石紧簇。并不贵气,却带着说不出的风雅。 “我有一远亲,不过表了三千里,今日正好来城里走货,恰巧遇见便留了些饭。却不想听他说起了西南桐岗岭好似又出现了三年前的瘟疫。”傅义天笑道:“我想着此事非同小可,便赶紧前来同你商讨。往日来往惯了,事急从权便请下人们直接带我进来,不承想正好听见你的话,可不是来得巧么。” “是是,德泽兄快请上座。”沈秦筝招呼道:“莫青上茶!” 傅义天笑着打断他:“欸,你家里这点茶还是从我府上送来的,喝不喝又有什么打紧?先说说这事吧。我那远亲一路从巴蜀出川入山南道,途径巫山。因着三年前在下的几分薄面,才借此从巫人的地盘上借道,不曾想正好对此事有所耳闻。今日一到,便立刻告知于我,我便赶紧前来找你。” 沈秦筝心下感激,忙问道:“真是有劳德泽兄,现今情况如何。” 傅义天却摇了摇头:“我那远亲也说的不甚详细,只是说病者虽有,却也没有三年前饿殍遍野,腐尸千里那般严重。只是……” 他抬头看了沈秦筝一眼,继续说道:“只是人畏天灾,有四年前的前车之鉴,十甲村现已封村。我那远亲走的时候,在路上听闻县令要火烧村子以阻隔瘟疫,我那远亲马队中正好请了巫人族的巫医下山,于是请巫医留在桐岗岭救治村民,自己便先进城了。” “荒谬!”沈秦筝还来不及感谢傅义天事情处理得当,先怒道:“怎的行事这般鲁莽!” 傅义天点点头以示赞同,继续道:“想来也是畏惧所致。不过既然已经上报到修远你这里,想来许是控制住了。” 沈秦筝却和莫青对视了一眼,并不接傅义天的话。 他们并没有收到县官的报告,这消息是他沈秦筝耳目灵敏,自己探得的。 沈秦筝心中飞快地盘算着如今的境况,嘴上却岔开话题道:“我是一方官吏,自是义不容辞,永丰县此时情况不明,德泽兄你还有偌大家业要支撑,我怎好拉着……” 傅义天道:“修远,还跟我见外什么。三年前那么凶险,不也一起过来了。我备着快马准备洞庭一日游玩,此刻正好派上用场,多说无益,我们快行动身吧。” 沈秦筝思索了片刻,赶紧回到书案前写了一封折子,递给莫青道:“快马连夜送抵京城。” 然后转向傅义天:“恭敬不如从命,有劳德泽兄,请。” 瘟疫 快马急冲出永州府的官衙时,带起了一股不祥之风。 桐岗岭离永州城并不远,走官道也就是半天的路程,只是再往西南永丰县的十甲村却还有些距离,此时已近申时,再晚就要摸黑了。沈秦筝一行人便先行西行抵达桐岗县,在此处落脚。 来之前他已命其他县官仔细彻查县内情况,尤其是永丰县周边地区,一定要摸清底细,并且要将消息暂时封闭住,以防再次引起动|乱。 永丰县盛产柳树,此时已近七月中旬,因着山南道气候炎热,此地暑气还未消失殆尽。柳叶还残留在树上,随着一行人的飒沓流星带起的刚风一同飞舞,甚是优美。前些年湖州还来了个才子,在此地写下了“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注】”的名句,引得当地百姓一阵传颂。 饶是沈秦筝此刻有些心神不宁,看着沿路的柳浪飞雪,心情也好上了那么一些。他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素来爱游山玩水,看见此地风貌,不知又该是何等的欣喜。 这念头才刚起,他就强行将此心情压下去——那人刚过了十七生辰,正是风华绝代的少年好光景。京城繁花都够他赏的了,此处地广人稀,便是来了,想来也是不足为奇。 “驾——”沈秦筝扬鞭奋力一抽,驱马赶紧逃离这无边无际的绿浪。 傅义天也随即扬鞭策马,身后的随从紧跟其上。风一股又一股地往衣领钻,傅义天赶紧驱马追上沈秦筝,大喊:“修远莫要心急,也许情况并非我们预计的那样。” 沈秦筝看了看天边已经落下的日头,大声回道:“最好如此吧!我来时已请朝廷紧派医官前来此地!日头落了,我们快走!” 傅义天点点头:“驾——” 而此时离十甲村不远的巫人族人,正瑟瑟发抖地看着倒地抽搐不止,口吐白沫的人,他们的脑中登时想起了那场令人心惊胆战的灾难。 “快!把尸体送往神明谷,这是同炎黄罪人联络的报应!” “九黎战神息怒——” “逮善,你要在凤凰河里呼唤我们的祖先,求得他的原谅,听清了吗!” “阿妈,我怕……” “族长,拜火祭典备好了……” …… 一个头戴银饰,脚着银环的巫人少年一步一个趔趄地赤脚走到了正在凤凰河中浮沉的小舟。手里拿着一把熊熊燃烧的火把,口中喃喃着奇怪的祭文,乘着载着尸体的小舟逐渐漂向巫人族再也看不见的远方。 凤凰河的尽头,传说连接着神明之谷。 “吁——” 随着一声声马嘶,沈秦筝一行人抵达了永丰县的县衙。永丰县令前阵子刚投沈大人所好送了礼,并且看见随行者还有玩乐常伴傅员外,因此心下安定,料想十甲村之事上司并不知情。 沈秦筝一行人被安定在馆驿中,对外只说——日常巡查,实际上只是四处赏景,过不了几日便回州城了,因此县令大人无需招待。 待上楼,莫青一把接过沈秦筝脱下来的衣衫:“公子,瞒得很死,街上的百姓都不知情。” 沈秦筝一使眼色,莫青会意抬脚出门,不一会儿便回来了:“街东处有两个摊子,馆驿内没有。” 原来他出门是去找县衙的盯梢去了。 沈秦筝:“今夜夜探十甲村。” 莫青应道:“是!” 他想了一会儿,又问道:“要通知隔壁吗?” 沈秦筝摆摆手:“德泽兄舟车劳顿本就辛苦,还是不惊扰了。让那位发现疫情的截影兄弟领路,灭影全部跟上,务必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是夜。 一钩月牙刚刚挂在黑压压的天空无所事事,闲得分外压抑。时不时有一阵黑风吹过,给晃动的芦苇荡更增添了几分诡异。 洞庭湖畔的永福客栈打烊之际,又迎来了两个客人。看样子像是两位江湖客,一个身量颀长衣衫单薄,另一个体型壮硕、虎背熊腰,二人都拿着一柄被黑布包裹的剑。 “要两间上房。”体型壮硕的那个将一两银子放在店小二面前,示意他附耳过来:“店家,向你打听个事。” 店小二从善如流地收好:“哎客气,您说!” “哧。” “哧。” 酉正一刻,几匹马从馆驿中悄悄离开,为防止惊动他人,连驭马的的口哨都十分轻盈。马上之人除了沈秦筝身着一袭早晨穿来的浅灰圆领袍以外,余下几人都身着黑衣皂靴,在漆黑的夜晚看不分明,也没有太大的声响。 他们静悄悄地向着西南方而去,就像一群带着不祥的黑无常。 除了一两只睡在梧桐别枝不小心被惊醒的夜鸮,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看,本应该万籁俱寂一片睡意的馆驿中的一间天字号上房内,竟然悄无声息地亮了一盏孤灯。 窗子轻轻推开了一点缝隙,一双眼睛目送着“黑无常”们远去,房内的人轻轻嗤笑了一声。 亥初二刻。 “公子,那儿就是我当日看见桐岗岭感染者的地方,往前翻过那处山垭,便是十甲村。” 一名黑衣人指着前面一座荒破的寺庙说道:“当时那人躺在庙前的蒲团上,手上和嘴唇都抹着香灰。面容青灰,眼窝深陷,舌苔紫暗,腹胸肿胀,确实和四年前那场疫情中的病人一般,且和十甲村中之境况极为类似。” 四年前瘟疫爆发之时,永州城中曾有一老僧曾用佛前香灰和水制成的膏丸,缓解过病人的痛苦。此法盛极一时,凡是经历过瘟疫的家家户户都在寺庙里讨用过香灰苟且活命。 沈秦筝命众人捂好面部:“下马,去看看。” 这寺庙实在是破败得紧,经幢已经被来往的行人商队等带来的灰尘遮蔽得?污秽不堪,失去了原本的神圣感。泥塑的金身下甚至还窝藏着几只老鼠,经年累月间,已经搬空了信徒供奉给佛前的供品。 但是这里却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尸体存在过的痕迹。 方才发话的那名黑衣人吃了一惊:“不过两日,为何尸体已经不见了。” 沈秦筝狐疑地走近佛前的蒲团,伏**仔细查看地面的痕迹——并没有新灰落在蒲团上。 他冷笑了一声,站起身吩咐众人:“灭影留下一半人手仔细找,剩下的人跟我往十甲村去。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庙,还有人费心思来打扫吗?” 那上面的确没有新灰,但是这地上的灰量却和门槛上的灰量明显不同。 倘若不是被什么邪风给吹干净,那就是有人有心而为之了。 搜寻的众人应声而出,沈秦筝一抬手领着剩下的人手趁着还剩几个时辰,赶往傅义天那远亲口中所说,可能已经被烧村的十甲村。 越过桐岗岭前方那处山垭,十甲村近在咫尺,而当众人真的抵达的时候,全都被眼前之景震惊到僵立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里已经没有什么村子了,极目所见只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不停地冲刷着山下的一草一木。 山垭同山谷之间裂开了一条巨大的沟壑,地势低洼引得河流不断在此处囤积,甚至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回旋涡。 他们还能看见几座房屋的屋顶在崩腾的大河中逐渐湮没在波浪里,复而又隐约出现在眼前。 重复着根本无望的挣扎。 沈秦筝气得手都在发抖,嗓子里蹦出的几个字挤得气息都不稳了,暴喝一声:“永丰县令谓谁!” 莫青答:“尤响,从九品。” “明日立刻问罪!马上上报朝廷。”沈秦筝翻身上马,扬鞭奋力一抽:“回馆驿!参,永丰县令尤响欺君之罪!” 一村地陷,传闻有疫情的村落下落不明。 此等大事,永州府全境竟无一人知情! 另一边,离桐岗岭不远处的桃花溪火烧冲。 “公子,全部尸体都在这里了。” 乱葬岗上正有几个鬼影映影幢幢地闪着,见有人来,突然就明晰了身影。 “都埋了。”那人向他们说着,可是刚转过身,却向身边的另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几人正要动手开挖,突然只见月下剑光一闪,满身泥泞的大汉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那公子对着身边的杀手嫌弃道:“你看看你,又沾这么多血。” 那杀手抬起黑剑用软布拭干,面不改色道:“这可不是你乐见的么?现在多了这么多,谁埋?” “……” 月色下,几匹飞马一闪而过,转眼就抵达了方才的荒山庙中。莫青吹了个音调颇为奇怪的口哨,从怀中掏出一点塔香,燃了一炷。还没等那香落下一点香灰的时间,几个人就纷纷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前。 为首的黑衣人单膝跪在此刻还没有平息愤怒的沈秦筝前,双手奉上一样东西,面容有些懊悔地禀告道:“公子,只在后山上找到了这个。” 沈秦筝接过来,那是一块白色绒布,上面沾着的血液已经结成了块状。撕口处非常整齐,一看就是被剑或匕首等利器割开的。 沈秦筝凑上前去问了问,除了浓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以外,并没有闻出什么。 他转身丢给了他身后的另一个黑衣人:“闻。” 那黑衣人拿起来仔细观察了片刻,然后摸了摸没有被被浸透的地方,最后放在鼻前轻轻一闻,最后交还给了沈秦筝:“公子,有脂粉气。是个女子。” 沈秦筝拿着这块绒布问那个看见尸体的暗卫:“可是此人?” 那人摇了摇头:“属下看见的是个男子,家境并不富裕。” 沈秦筝看着手上这块布,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重重,什么也看不分明。 寺庙中被人移走的尸体怎么逃过灭影的搜查,一点痕迹也没露呢? 灭影和傅义天那远亲看见的瘟疫又怎么会被瞒得这样死呢? 被那离奇洪水吞没的十甲村,难道就没有外族宗亲告到官府来吗? 还有这块布。 它是凶手身上的布吗?还是因为看到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而惨遭不测,横死郊外的呢? 尸体又在哪儿呢? 沈秦筝看着跪在地上的灭影。 灭影是不会看错的,可他们即使有奇术异能,也不能断人生死! 暗卫说,面容青灰,眼窝深陷,舌苔紫暗,腹胸肿胀,会是因为第一次瘟疫的先入为主吗? 那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疫情这回事呢? 灭影暗卫能看错,那远亲路上所闻的,也会是一传十十传百的谣言吗? 驾马飞驰的沈秦筝一路上眼皮儿跳个不停,左眼跳完右眼接着,心里止不住的发颤。此时月上中天,正是子时刚过。 “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沈秦筝的门就被敲响了。 他彻夜赶回来,回来还带着一脑门子的又惊又怒,此刻正是睡眠不足困得要死,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脑子还有些懵。 朦胧中,他听见外面的莫青推门的声音,紧接着又听见莫青开口道:“啊,员外起的真早。” 隔着门,傅义天的声音微微又些闷:“修远还没起来吗?” 莫青道:“大人最近都不怎么睡得好,昨日睡得又有些晚了,夜里起来好几次。” 傅义天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谁都听得出来的促狭:“中气不足,阴虚火旺。男人嘛,这里可不能马虎。我认识一个大夫,颇有几手,届时回去带给修远府上瞧瞧去。” 莫青止不住的欢乐:“欸,有劳员外费心。” 沈秦筝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想:“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废物千刀万剐了!” 他撑起嗡嗡作响的头颅,对着门外大吼:“德泽兄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门应声而开,傅义天与莫青一同进来。 莫青走到床前将沈秦筝的那圆领袍子收走,然后拿出了新的替他换上。傅义天坐在房内的桌上自斟了一杯茶,然后一边等沈秦筝收拾好,一边开口问道:“修远可曾想过,今日该如何询问瘟疫之事的缘由。依我昨日看这永丰县令一脸不知情的样子,定然是铁了心要将此事一床被子盖了了事呀。” 他话音刚落,沈秦筝手上簪发的玉簪应声而裂,鲜血自掌心汨汨流出。 “大人!” “修远怎么了?” 沈秦筝闭了闭眼,用力将心中的怒火吞下去,强笑道:“德泽兄有所不知,我来之时已命人提前查访过了十甲村和桐岗岭瘟疫之事,今日正要前去县衙询问一二。” 傅义天委实被他这副样子吓着了,来不及挑他着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毛病,心有余悸道:“切莫动气。既是如此,我也不便前往,就在这县中走走。待修远你此事一了,我们便返回永州城。” 官家之事,他就算是江南第一富商,那也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而已。沈秦筝能让他插手进这件事,都要赖二人交好之由了。 待沈秦筝强忍怒意杀进县衙时,永丰县令尤响还在床上同小妾温香软玉。还没来得及解决晨事,就被“请”到了大堂前。 尤大人一边走向大堂,一边还奇怪的很。 不是说这位大人同那傅员外只是前来玩玩的吗?怎么玩到大堂来了! 沈大人虽然是自己顶头上司,可这永丰县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地盘。他怎么能鸠占鹊巢,直接坐在“明镜高悬”之下呢? 尤大人一头雾水的向沈秦筝拱手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就听得惊堂木一拍。只见堂上那人喝道:“瞒报十甲村地陷与瘟疫之事,草菅人命欺君罔上。尤响,你该当何罪!” 尤响脚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 注:《千秋岁》宋·张先 故人 “大人,下官冤枉啊大人!” “你冤枉?”沈秦筝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手上的惊堂木掷下去将尤响砸死:“你冤枉得很呐!你尸位素餐,以为永丰县远离州府,以为瞒天过海也没人管了是吗?巫山脚下山崩地陷,整整一村百姓尽数湮没于滚滚洪水。此前还因为十甲村与桐岗岭有瘟疫频出而妄图烧村欺瞒!尤大人,你可真冤枉!” 沈秦筝越说越气,骤然站起身爆喝:“你可对得起你头上的琅琅青天,你可对得起永丰县千家万户的百姓,你可对得起你头上这块‘明镜高悬’!” 永州府所有官员都知道他们府衙大人脾气很好,基本没人看见他生过什么大气,尤响成了第一个见过沈秦筝暴怒的人,此刻别说脚软,连胆都吓破了。 他哆嗦了半天,终于从“没包住火”的恐惧和“即将掉脑袋”的绝望中抓到了一根稻草。 尤响跪着向前匍匐了几步,也不管自己涕泗横流的样子在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上司面前有多丢人,慌里慌张地为自己辩解道:“大人!沈大人!十甲村地陷事出突然,下官也是两天前才知道此事,仓促之间慌了神。此事下官罪责难逃,下官已然明了。可是,可是……大人所说十甲村及桐岗岭瘟疫之事,下官根本闻所未闻,更遑论烧村啊大人!” “你还敢狡辩!现今全村百姓消失死无对证,你便以为此事全凭你一手遮天颠倒黑白了吗!” 沈秦筝指着匍匐在地瑟瑟发抖的尤响,恨不能将此人千刀万剐:“本官问你,昨日本官就到此地,届时你为何不报!馆驿门口又为何有衙役监视!尤响我告诉你,巫人族长早向本官告知瘟疫此事。连幽居山林的巫族都知道四年前瘟疫又出现在城中,你身为一方父母官竟一无所知!本官说你尸位素餐还真是抬举你了!两江巡查使不日抵达山南道,本官有心拉你一把,你还不俱实以告。难道等着胡大人直接上启天听,陛下下诏斩你九族吗!” 大梁对于地方上的文官管得很是严厉,各地巡查使常年明察暗访,然后在年末考课之际,再交由吏部审查汇总绩效。地方官的生死,基本全在“巡查使”一人手中。 若是一本参上去…… 尤响呆了。 他此刻再也不敢隐瞒,连忙哆哆嗦嗦地将实情和盘托出。 两天前的傍晚,一声闷雷惊醒了即将昏昏睡去的永丰县。 尤大人正在家里一边哼着小调,一边同家丁一起把院子里的兰花搬进花房里,免得被即将到来的暴雨把这几株名花给浇死了。 没搬一会儿,就看见县衙的衙役面容惊惧,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大人——大人,不好啦!西南巫山山脚塌陷,洞庭湖水倒灌凤凰河,淹了……淹了,山下的十甲村。” “啪嚓——”一声脆响,一盆墨兰砸在了尤大人年方四十的金足上,碎得淋漓尽致。花死脚肿的尤大人还来不及心痛,恍若梦中一般就被衙役拉着,驱车赶到了巫山山脚下。 原来依河而建的十甲村此刻已然荡然无存。长河滚滚东去,远处还能以肉眼可见一些活着的人或是尸体在水量骤然增加,波涛汹涌的河里浮沉翻滚。 衙役颤栗道:“大人,我们怎么办。” 站在山垭处的尤响摸了摸自己头顶——那顶乌纱他还供在正堂里。他才戴了十年,还没有戴够,可此刻已能看到它渐行渐远了。 尤响咬了咬牙,心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从嘴角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瞒死。” “彻查十甲村近期进出的所有人,把他们都给本官抓起来。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里!” 至于以后,那就再找个借口——就说十甲村村民是被巫山上残留的叛军杀了。然后再借一场暴雨,把这事情嫁祸出去。 至于嫁祸的理由—— 巫人善妖术,四年前的瘟疫就是因为这些妖人们兴风作浪。届时再随便指一处荒地就说是村址就行。这样就算是朝廷派工部的各位大人前来查看,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尤响的算盘打得不错,他甚至自己都信了九分——此次天灾就是巫人心怀不轨,在山上兴风作浪。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沈秦筝就来了。彼时尤响还以为消息泄露,于是分了人手盯死了馆驿。哪能想到,沈大人手里自有神兵利器,能让那些盯梢毫无知觉得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呢? 抖成筛糠的尤大人带着瑟瑟发抖的哭腔,也顾不得自己一把年纪道:“大人,下官已尽数坦言不敢再有一丝欺瞒。大人所说瘟疫之事,下官确实未曾耳闻啊!” 沈秦筝心下已有算计,但面上还依旧是那副阎王样子,板着脸问道:“你抓的那些人在哪儿?” 尤响:“都,都还在牢里关着。” “提人!” 沈秦筝看着堂下这些头也不敢抬的村民,用目光点了点这群黑压压的脑袋个数,又狠狠地瞪了一眼旁边已经缩成一只鹌鹑的尤大人。 竟然毫无理由地关了数十人!他永丰县的牢里装得下这么多人吗! 沈大人“啪——”一声将惊堂木拍响,朗声问道:“本官且问你们,尔等近期可有人长期滞留十甲村中?因何滞留?滞留几日?有何异常?” 被关押的村民本就一头雾水地被抓,被饿了一整天,现在已经什么想法也没有了。堂上那贵人问什么就答什么,根本不过脑子。 一人回道:“小人本月曾回乡访友三日,上旬便离去,未见异常。” 另有一老汉,接过了话头:“草民是去看闺女的,当日就走了。” “是是是草民也是……” “……” 一年轻壮汉疑问道:“大人,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啊。小人家中尚有妻儿,还一直等小人将换粮食的钱带回去啊。”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公堂之上立刻炸了锅,几乎所有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苦,公堂一下变成了闹市,外面围观的百姓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沈秦筝用力一拍惊堂木:“肃静!”然后再次狠狠地轮了尤响一眼,继续问道:“尔等只需回答,是否见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或者有什么外来人即可,无需多言。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他实在不忍心告诉这群无辜的百姓实情。再者,此刻形式不明,按兵不动最好,不宜打草惊蛇。 堂下百姓这时倒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角落里一个妇人小心翼翼地答道:“民妇……倒确有见过一桩蹊跷事。” 沈秦筝一探身:“是何蹊跷?” 那妇人答道:“民妇姓林,家住隔壁不远桃花溪村。六天前正值中元,民妇便去给葬在十甲村亡夫上坟悼念。可是待民妇当晚在亡夫坟前,却看见亡夫的坟头石缝竟冒着若隐若现的绿光。民妇……呃,民妇当时以为自己看错了,于是就起身绕到坟头后面,却好像看见了一只泛着绿光的‘大公鸡’正在亡夫坟里跳来跳去的,而亡夫的坟被挖开了,里面竟是……竟是空的。” “大公鸡?” “呃……是,是的。月黑风高,民妇当时实在害怕,于是就慌忙跑进了亡夫姐姐家中。可……可第二天民妇再与姐姐一道去看时,亡夫的坟却又是好好的,并没有被动土的痕迹。当日姐姐就说我是看错了,民妇当日也这么觉得。可后来……” 沈秦筝急忙问道:“后来如何!” “后来待民妇回到桃花溪村,亡夫竟每晚都给民妇托梦了。” “可有说些什么?” 那妇人脸却有些红:“没……没说什么,左右不过是些诨话,不当说。” 众人看那样子,心下一片了然——不就是春梦吗?这年纪的妇人,大多如狼似虎,再正常不过了。 有几个老光棍叹了口气,在心里暗自打了打算盘,然后又摇了摇头——这林寡妇姿色尚在,也是个老实人,丈夫死后还能与其在梦中相遇,可见也算是忠贞,就是名声不好,委实可惜。 尽管大梁民风强悍,可娶个寡妇回家,还是免不了要被乡里乡亲戳脊梁骨的。 沈秦筝看了看林寡妇,见她神情镇定不似作伪,便继续问道:“还有什么见闻吗?可有见过什么人?” 林寡妇仔细想了想,俱实以告:“未曾见过,后来就被官差老爷们带到这里来了。” 见其他人也倒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沈秦筝便挥了挥手,让除莫青以外的所有人都下去,然后拿起自己那柄折扇摩挲,心中细细琢磨。 瘟疫之事看尤响的神情确实不似作伪,他的确不知情。 当然,没有瘟疫现世自是最好不过,可若是有人故意故弄玄虚混淆视听呢?倘若此事真是空穴来风,那在背后传此谣言的人,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呢? 还有,尤响既然已经封村不许任何人进入十甲村,那商人又是怎么在路上听闻十甲村出现瘟疫这件事的呢? 沈秦筝在原地琢磨了片刻,对站在一旁的莫青道:“莫青,你让人最近盯着那个寡妇。她口中的神鬼之事尽管有些荒谬,却不可忽视。今日我们同德泽兄一起上巫山去查探一二。既然巫医承情下山,相比巫人族长必定知道此事。” 尽管这两件事看似没有联系,可事出必有因,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莫青:“那这县令怎么办?真参他一本吗?” 沈秦筝“哼”了一声,拂袖道:“虽犯下大过,但念其和盘托出,便只说其渎职之过,让他罚俸降些品秩吧!” 尤响是无妄之灾,可他关押了数十百姓,妄图嫁祸他人保自己官位之心却委实歹毒。倘若沈秦筝不来,这些平头百姓最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莫青撇撇嘴:“可真是太轻饶了。” “查清瘟疫之事最为紧要,”沈秦筝道,“其他的就秋后再行算账吧。” 待沈秦筝回到馆驿一问仆人傅义天口中的去处,才被告知人家傅员外老早给自己找好乐子,青天白日就跑到洞庭湖边泛舟听曲儿去了。 他倒是随时随地都游山玩水。不过也是,人家又不像他一样连夜奔袭两地。一觉睡醒酒足饭饱,不思点**怎么花得完他那万贯家财。况且人家正是而立之年又没娶妻生子,太正常不过了。 沈秦筝哭笑不得地向傅家的小厮吩咐:“去请你们员外回来,就说我有事相商。” 可沈秦筝等了两三炷香的功夫,还是没等来人。 正在他奇怪时,那个被他打发去请人的小厮慌里慌张的跑进来:“禀告大人,我家员外和人在湖上吵起来啦!” “什么?快带我去看!” 洞庭湖畔的芦苇荡时不时被一阵风吹过,抖了抖身上自岸边飘来的柳絮,然后继续看戏。 湖上两之撞在一起的船只纹丝不动,上面的主人却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傅义天十分无奈地向对面作揖解释道:“这位兄弟,你岂非太不讲理了。这八百里洞庭如此开敞,你这乌蓬船撞了我这画舫不说,还要我给你作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对面那人是个江湖客,手上拿着一柄黑布包裹的剑,已经横在了面前对着傅府严正以待的家奴,口中蛮横道:“这么宽的湖面,我们行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撞你。分明是你故意过来撞了我们,我们这舟都漏了,不找你赔找谁!” 说完,又使劲踩了踩乌篷船内的水,传出“啪啪”的水声来。 再三解释不过,傅义天好好的兴致此刻被搅得一干二净。他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旁边人会意,悄悄摸向了自己后腰的荷包。 傅义天上前一步,开口:“那小兄弟你说个……” “小心!”那江湖客对着身后船内大喊一声,然后一个飞身上了画舫:“船要裂了!是他们在暗地捣鬼。” 傅义天:“……” 天大的冤枉,他还没开始动手呢!这分明是你自己踩断的吧! 只见那船“喀嚓”一声响,下一秒就要沉入河中,岸上已经有人开始脱衣,准备入河救人了。 电光火石间,突然船顶“哗啦啦”一声巨响炸裂开来。下一刻之间另一个戴着斗笠的江湖客向上旋身而出,在众人还在眼花缭乱之际,已经飞身上了傅义天的画舫,站在了摸后腰的那名下人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人的右手手臂,手中一柄掌中剑已经横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手拿出来。”那飞身而出的江湖客的话音中不带一丝温度,听起来就像是摸到了千年的寒冰。 对方既然已经动手,傅义天也不再跟他客气。江湖人的争端,就就用江湖人的办法——打一架——来解决。 众家仆立刻一哄而上,团团围住了这二人。最开始那名江湖客看着他们这阵仗,嘲讽道:“呵,就凭你们,也敢在小爷面前放肆!今儿个小爷就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第一式、寒霜落叶。” 说完当即拇指一顶,将手中黑布包裹的剑弹上了天,然后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从空中接住了长剑旋身飞下,当空而下直直刺向众家仆。 而另一边拿短剑的少年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降服了面前那名家丁,此刻已经现身在了傅义天的背后,那柄短剑马上就要划破傅义天的脖颈。 好快! 傅义天的后脖颈已经能感受到那名江湖客斗笠上的黑纱了,他还来不及抽出腰间的武器,就已经被制住。 傅义天咬咬牙:“来不及了!”他正要捏碎手上拿着的文玩核桃,就听得岸上有人惊呼:“剑下留人——” 身后的江湖客突然出声:“阿行等等!” 他一把揭了斗笠,对着岸上正策马疾驰而来的人错愕道:“二哥?” 误会 “啊?什么!” 此刻还停留在半空中,正待借着向下俯冲之势,想要一招制敌的徐行并没有怎么听清同伴说些了什么,此刻收剑已然是来不及了。 那剑法出剑就是要见血的,不伤人,就伤己。 沈秦箫见他冲势不减,心下明了徐行那不到家的功夫一定是收不住了。他心下飞快转念,紧接着将手上的剑鞘囫囵调了个个头。 说时迟,那时快。沈秦箫一个轻身,便正面迎上了徐行,手上的剑鞘“唰”一声,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前段那凌厉的剑锋。 他的剑鞘相较于徐行那柄长剑短了几寸,暴露在外的剑身反射出一道寒光。徐行被他猝不及防这么一撞,长剑立刻脱了手。 沈秦箫大喝一声:“阿行,收式!” 接着,他抓住徐行那只脱了剑的手在空中一个借力,同时用脚把那柄长剑踢上了画舫。在众目睽睽之下,成功将徐行带上了画舫的舢板上。 因着二人在太白山庄这样拆招拆惯了,所以已经能习以为常地做到行云流水的地步。二人方才落地,岸边众位看热闹的百姓中就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好——!” 徐行体形壮硕一点,因此落地时微微打了个趔趄。此刻陡然被诸位乡亲们夸赞,少年心性登时便克制不住,朝四方拱了拱手,客气道:“献丑,哈哈哈献丑了!” 客气之余,还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同伴。 他扑了个空。 徐行转过身去:“阿箫……”然后他就看见沈秦箫对着岸上的喝彩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沈秦箫正盯着那个骑马而来的人,一动不动的,眼中的思念与深情都将堪满溢出来了。 他在听见沈秦筝那一声“剑下留人”时就浑身一震,紧接着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口,烘得全身都炙热滚烫。 三年。 三年的思念在此刻骤然化成了狂风骤雨,困囿在他眼底,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可他一丝一毫都不敢漏出来。 即使他曾经被那样伤过。 “二哥……” “阿箫,那是……那是二公子吗?” 徐行几乎是跟沈秦箫一同开口,听到沈秦箫的称呼,背上立刻悚起了一身的白毛汗。他用几乎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低声道:“阿箫你别忘了,庄主让我们来查探本次瘟疫之事,特意嘱咐不能让任何人知情的。二……二公子恐怕更不宜,不宜……” 沈秦箫沉默了良久,终于黯淡开口:“嗯,我知道的。” 那声音几不可闻,听起来就像是一声叹息。 徐行看着沈秦箫,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最后去捡自己那把剑,心里暗想:“我自是知道你没忘记,可遇见二公子,你还管得了这么多吗?” 二人说话间,沈秦筝已经飒沓流星一般赶到了湖畔,他当即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踏上了一个小舟,靠近了两船相争之地。 沈秦箫这才如梦方醒,他下意识的想要将自己手上的幕篱重新戴在头上,想要遮住自己的样子。 从三年前烟柳亭送别那场尴尬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联络了。 虽然小时候他们分开过,那时候也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写信,可那跟现在不一样。 送别前那偷来的一吻,是他的私心,现在想来只觉得太直白,太昭然若揭了。 他那向来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二哥会察觉吗?他若是明白了他心底那些想法,又会怎么看他呢? 会觉得他恶心,避他唯恐不及吗?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用幕篱遮住自己,沈秦筝就开口叫住了他:“手放下。” 淡淡的语气很疏离,听不出来有任何的特别,仿佛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沈秦筝站在傅义天面前问道:“德泽兄没事吧。” 傅义天作势拂了拂衣袖,轻轻“哼”了一声,同时也将手上那文玩核桃重新转了起来:“不过是跟两个江湖草莽起了些争执,修远不必在意。光天化日,他们还敢藐视王法,杀了我不成。” 徐行:“你!” 沈秦箫:“……” 沈秦筝出人意料地向傅义天鞠了一躬,歉道:“这位是秦国公府唯一的小少爷,一品公沈弘沈老将军的亲孙子。想来二位之间是有什么误会……” 他看了一眼沈秦箫,向着他行了一礼,然后继续对傅义天道:“下官忝为二位居中客,向二位讨个颜面,在此做个调停可好。” 傅义天:“……” 他刚说了谁江湖草莽来着? “啊哈哈哈哈哈,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说时迟那时快,傅义天当时便换了一副脸色,面不红心不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向沈秦箫深鞠一躬道:“将门虎子,当真不错!” 他对沈秦筝道:“适才和沈小公子的乌篷船相撞,才生了些许误会。不妨事不妨事,我出些银钱便……” 谁知沈秦箫截口打断道:“本就是我们失礼在前,又动武在后,哪有让这位长者出银子的道理。阿行,找银子。” “哈?”徐行目瞪口呆地看着沈秦箫,一手捂住自己荷包,向沈秦箫龇牙咧嘴做口型道:“我们没银子!” 沈秦箫只是瞪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他的长剑,用手势表达出了“你先把第一式练好再给我找麻烦行吗”的意思,然后伸手准备拿银子。 不得不说沈秦箫果真遗传了他爹沈寒潭开口便能噎死人的本领,傅义天快气懵了——长者? 长者! 先前怎么不见你对长者礼遇有加!现在这么假惺惺,恶心给谁看呢! “笼统不过身外之物,何况沈小公子远来是客,还未曾让我尽地主之宜,”傅义天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尴尬圆场,“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我等便在这画舫上赏这八百里洞庭的湖光山色可好?” 沈秦筝实在有些意外为何沈秦箫和徐行会到此处,何况上巫山之事本也不着急,于是转头问沈秦箫:“你们意下如何?” 沈秦箫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那双如寒星一般的眼睛却已经替他开口了——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此刻方在天外兀自生气的徐行戳了戳木头一样的沈秦箫,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愤愤抬剑向傅义天拱了拱手,表示“此事一抿而过”了。 “请。” 傅义天同沈秦筝跟在箫、行二人后面进了屋子,桌上酒菜早已换了新的,在丝竹笙歌中众人纷纷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傅义天想了半天的话头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牵强附会地扯出了一个寒暄:“沈小公子与修远同姓‘沈’,想来几百年前许是一族也未可知啊哈哈哈哈!” 桌上死一般的寂静。 沈秦筝筷子僵在那盘剁椒鱼头上面,最终还是没有下得手去。他放下筷子暗暗吸了一口气,再悄无声息地吐出来:“德泽兄有所不知,我同沈小公子本是堂亲。沈小公子令尊,正是小弟的三叔。” 傅义天:“……” 他现在去投湖还来得及吗? “哪里还是什么兄弟?”沈秦箫顶了一句,一口饮下杯中黄酒,夹了一筷子蟹黄豆腐放在碗里兀自吃着,却并不抬头看众人。 “也对。”沈秦筝状若无意地耸耸肩,亦去夹了一筷子蟹黄豆腐送往嘴里:“名存实亡了。” 傅义天哪壶不开提哪壶,眼睁睁看着桌上的气氛越发诡异下去,此刻真想抓着自己问一问,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凑了这么一场,真真是骑虎难下。 他斟酌了再斟酌,终于再次尝试着开口:“呃哈哈哈,愚兄尚不知修远家世如此显赫,竟然是名满天下的‘国之支柱’秦国公府的近亲……”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啪嚓”一声脆响,沈秦筝手上的筷子活生生被他捏成了两半。 沈秦筝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心中千言万语咽下去,不去看面色同样十分难看的沈秦箫徐行二人,对傅义天道:“我看两位小公子也累了,还是早日休息吧。今日找德泽兄,本是想相邀你与我同上巫山一次,现在天色有些晚了,便约定明日,如何?” 连触两次霉头的傅义天:“对对对,自是如此。” 他转头问徐行:“不知两位小公子居住何处,可愿意退了远处,与我等同住官家馆驿,就当是给二位接风洗尘。” 徐行本能的想要跟他抬杠:“不……” “那就却之不恭了。”沈秦箫堵住了徐行的嘴:“不瞒这位仁兄,我二人出家游历,身上本就没带多少银两。” “哈哈好说好说,永丰秋景在江南一带还算是值得一赏,沈小公子尽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众人正要起身,沈秦箫突然叫住了沈秦筝:“二哥。” 沈秦筝脚步一顿。 沈秦箫看着他游历四处就是不肯看他的眼睛道:“许久不见,您能陪我叙叙旧吗?” 永福客栈内。 沈秦箫和沈秦筝面对面的坐着,面对一桌子酒菜谁也没有动筷子。夹在两人中间的徐行方才那碗饭吃得心里有气,现在也不想搀和进着这两兄弟的事,于是旁若无人的疯狂吃着。 过了许久,沈秦筝终于问道:“你到这儿干什么?” “父亲说他十七岁便已游遍江湖。” “为何起了争执,我知你不是与人锱铢必较之人。” “看见了眼熟的江湖人,心里奇怪。” “江湖人?” “他的家仆。” 徐行忙里偷闲补上一句:“唔对,二公子你可能不清楚江湖上的事。他手下有个仆人,右手手腕处有一处沙蝎红刺青,是北方‘赤蝎门’的人,和我们有些过节。” 沈秦筝从未涉足江湖争斗,对此也不甚兴趣,因此只是点了点头:“那人姓傅,是江南有名的义商,仗义疏财,广结天下门客,有几个江湖帮手也不足为奇。” 徐行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只自顾自低下头去吃菜。 沈秦筝此刻终于能抬起眼看沈秦箫,他此时坐下来,这才开始好好审视自己的弟弟。 那一双譬如寒星的眼睛经过了三年的时光,并没有褪色分毫。熠熠生辉?之余像是淬了一层釉,看起来就像是一件精美的琉璃球,里面包裹着汪汪秋水。 时光让这个少年成功继承了沈家人所有相貌上优点,长成了京城所有女子的春闺梦里人的模样。 深情而内敛。 相较于小时候的天真无知,少年时期的肆意妄为,如今都被那一层透明的釉包裹在里,只能透过透明的琉璃稍稍窥见一丝风华。 这是他的阿箫。 沈秦筝忽得悲从中来,他什么时候长成了这副样子呢?从前整个人都散发着太阳一般炙热的光彩,而现在却像是被永夜包裹住的圆月,温和而疏离。 他长成了这副模样。 “你……” “二……”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了嘴,沈秦筝清咳了一声:“你先说吧。” “二哥,你说的那位义商,并不像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何以见得。” “他……他有武艺,并且不弱。” 沈秦筝笑了起来:“这个我倒是清楚,德泽兄的父亲剡溪公曾经也是江湖中人,听说在江湖上还是个颇有声望的人物,金盆洗手之礼办的甚是隆重。家学渊源,他学些武艺傍身并不奇怪。” 沈秦箫将手上的短剑放在桌上,放松了些许,问道:“二哥清楚他的家世吗?” 二人有意避开几年前的僵局,甚至不去想烟柳亭的那场送别。只要不提及过往,他们之间的气氛就会轻松很多。 沈秦筝提起筷子,给他夹了一片白灼菜心:“我也是从江大人处得些许,想来江大人跟剡溪公有些交情也未可知。剡溪公出生在山南,成名却在中原一带。来,尝尝。” “剡溪公在江湖上广结善缘,甚至和天下武林的少林寺圆空大师亦交好。后来激流勇退金盆洗手,便在山南一带做起了镖局生意,借此攒下了丰厚家底。但老先生身体不好,早早撇下德泽兄仙去了。偌大一个家业,压在他头上,今日还能做得风生水起,德泽兄确实是个人物。” 沈秦箫有些吃味:“你对他很是赞赏。” 沈秦筝:“德泽兄风光霁月,你要是同他相处的久了,自然也会颇为敬服。连江祥大人都同他忘年交好,你该相信江大人的为人。” “嗯是。”沈秦箫心不在焉地搪塞,岔开话题道:“二哥方才要说什么?” 沈秦筝注视了许久,长叹了一声,道:“阿箫,你长大了。” 沈秦箫猝不及防,脸上飞快印出了两朵红云,耳根烧得直让他心慌。他慌忙起身,急切到甚至打翻了自己的碗筷:“我……我去结账。” 赏柳 翌日辰初二刻,馆驿门口的人马已经做好上巫山的准备了。 傅义天看着沈秦筝旁边那一匹枣红色马,以及还在捋着鬃毛的马上那人,头上青筋止不住地跳。 “呃,我说修远啊。” 傅义天向同样一脸别扭的沈秦筝问道:“令弟二位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跟着我们一起,怕是不好吧。” 沈秦筝想了想昨晚离别时分,叹了口气。 · 回到馆驿,沈秦筝着小二收拾两间上房出来给两位少爷住下,徐行百无聊赖的等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玩他那把黑布包裹着的长剑。 而沈秦箫站在他二哥旁边,沉默寡言地看着他吩咐,眼中那一汪秋水,温柔地像是要把眼中的人溺死在里面。 沈秦筝根本不敢看旁边,只能用尽全力忽略灼人的视线。 他感觉若是直面视线,就会有什么超出预计的事情发生。 就像送别那天,那个让他血液逆流的不经意的吻。 “我也去。” “去哪儿?”沈秦筝低着头问道。 “那个人说你们要去巫山,我也去。”沈秦箫道:“阿行也去。” 被提到的徐行连忙接道:“是是,二公子你去哪儿我们去哪儿。” 沈秦筝欲言又止地闭了嘴,叹了一口气。 · 傅义天见他一脸无可奈何,于是尝试着走向徐行,他本能地觉得沈秦箫对他有非常大的恶意,最好不要过多接触。 “呃,这位……” “徐行,‘何妨吟啸且徐行’的徐行是也。”徐行倨傲地回答。 傅义天:“这位徐公子,尽管巫山离此地不远,但巫人族向来不与外界沟通。我同修远是因旧故,方可上山通行。您二位一同……许是不妥。” 徐行看向同伴阿箫,可没曾想沈秦箫却看向了坐在一旁佯装避世不语的沈秦筝。 沈秦箫:“他们呢?” 他指的是身后沈秦筝那些侍卫。 傅义天:“他们也没办法进去,只能在外面等。” 徐行:“那我们也能换身衣服,在外面等。” 傅义天:“可是……” 沈秦筝打断他,声音听起来真是万分的疲惫:“德泽兄,就这样吧。” 尽管他们都知道巫人族从来都没有放下过对汉人的戒心,能上去在他们面前露个面的,都是长此以往的熟面孔。 十余匹马在官道上穿行,再过不久就要抵达前路尽头,走上羊肠小道的山路了。两侧的柳浪一如既往拂过天涯过客的香影,恨不能心向往之。 傅义天悄悄靠近徐行,准备私下里打听打听:“徐公子,呵呵。” 徐行横眉冷对。 “呵呵呵你看,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不是。”他习以为常地给自己打圆场。 “呵。” 不出意外,得到了一声轻呵。 傅义天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徐公子,我能问问……呃,前面二位,是有发生过什么吗?” 徐行抬眼望去,沈家这两位兄弟虽然并辔齐驱,腰杆子挺得笔直,没有一丝一毫交流,但竟然不约而同地目视前方。 连傅义天都能看出二人之间满溢出来的尴尬。 徐行面色不虞,最后又转头向傅义天丢了一个“哼”,自此驱马快行拂袖,连头发丝儿都在表露出“拒绝与此人沟通”之意。 傅义天:“……” 他这又是招谁惹谁了。 筝箫二人并不知后面的“热脸冷贴”,兀自在前自顾自走着。 七月流火还没升上山顶,再过一会“秋老虎”就该来了。官道内侧的公孙树叶已经染上金霞,只待日头鼎盛,紫气生烟。 沈秦筝正在假惺惺借官道两侧的秋景,掩盖自己心里五味杂陈的思绪。 他二人无时无刻不在这种尴尬里沉沦。 山不来就我,我也不便前去就山。可峡谷漫长绕山环水,轻舟怎么也驶不过万重山。 他舔了舔嘴唇,想道:“还是小时候好,小时候多可爱。只会往人身上窜,跟个小狗崽儿似的。大清早要把人弄醒,陪他一起在国公府飞天遁地,搅得上下鸡犬不宁。” 想来天赋异禀,亦是家学渊源。沈秦箫得天独厚,从小就是所有长辈们的心头肉。 此子深得其父撒娇卖乖之精髓,秉承“只要笑一笑他们就会放过我”之无上心法,在太白山庄众人的娇惯下,未曾习得一手好画,学得一手好字,反而作得一手好死,整日里搞得山庄鸡飞狗跳。 庄主大人和夫人混迹江湖已久,倒也不是那么迂腐不化,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掌上明珠长成一个不谙世事,混世不宁的纨绔吧。 因此沈寒潭终于痛下决心,将此子送回京城,让他也尝尝人外有人天外天的滋味,希冀能借着他爹老国公和长公主的淫威,好好管教管教。 于是在国公府众人尤其是老国公的娇惯下,沈秦箫终于成了脱离牢笼的喜鹊,用实际行动生动体会了一把—— 什么叫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等沈秦箫长到八岁,庄主大人回京再看,直气得捶胸顿足悔不当初,恨不能将三年前那个天真的自己打死。 可木已成舟,悔时已晚。沈寒潭只能乞求看起来好似唯一没长歪的侄子沈秦筝,看看能不能将他二哥那刚正不阿的家风带过来,震一震自家这飞天的蜈蚣。 自此,沈秦箫这把躁动的熊孩子之火终于得了最后一根木柴,沈秦筝这只候鸟,也寻回了南方的自在天。 那时候多好。 上树玩鹦哥,下池转老龟,动时走荒马,静来拨乱琴。 沈秦筝倒也没忘记他三叔的嘱托,于是每当二人终于放过府里下人们,表示自己终于玩累了,便在沈寒溪的书桌上练字修心。 他伏案疾笔诗词赋论与经伦绝艺,沈秦箫就在一旁照着他二哥给他专门写的《诗三百》字帖,照猫画虎舔墨笔。 他虽占了一个“狐假虎威”的名头,可到底给自己那灰暗的少年时光添了些牵绊,不至于在这国公府一脚踏空,四顾无人。 直到他十五岁,沈秦箫回陈州。 少年时光自此戛然而止,空留余味。 “给。”一只酒壶横陈在眼前,打断了他那不合时宜却总是无时无刻不蹦出来的思绪。 沈秦筝望过去,只见沈秦箫将他自己的酒袋子递了过来:“你不是渴了?” “我,咳,有……” 沈秦箫连忙给自己找补:“有就算……” 话还没说完,酒囊已被抢过:“有心了。”说完便仰头喂了一大口。 也是奇怪。本来他并不干渴,舔舔唇也只是习惯使然。可这一口酒喝下去,喉咙烧起了一丛烈火,直通向肺腑,隐隐有燎原之势。 他只觉得自己咽下了灼人的火焰,登时便干渴焦躁起来。 唇触及处是酒囊的囊口,那里只有少数液体残留,沈秦筝下意识用舌头舔了舔囊口,感觉有些缓解那份莫名其妙的焦躁,又纵容自己得寸进尺了点,将囊口整个包在了口中,将这酒又饮了些许。 明知饮鸩止渴而为之。 他不知道,沈秦箫眼色顿时变了。 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清晰的喉结,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 待沈秦筝重新将木塞子塞好递回给沈秦箫时,他已经回过头去。沈秦筝看了看沈秦箫的侧脸,欲盖弥彰道:“天有点热了。” 沈秦箫躲闪目光,声音有些沙哑:“是。酒也有些烈。” “……” 又是一片沉默。 沈秦筝只觉得一旁的柳絮飞进了脖颈,然后又从脖颈处溜进了胸口,变化成了一把小钩子,趁他不注意的当口就闯出来挠他一下。 猝不及防,防不胜防。 他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同于以往,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片刻后,沈秦筝开口道:“南方不比京城,你久住京城,想来此刻京城河柳已经谢了?” 沈秦箫:“是,江南七月风光不减,堪比京郊西山孟春。” 沈秦筝笑道:“前几年还有一张姓才子,到此地写了一篇词令,颇为应景。” “永丰柳【注】,无人尽日花飞雪。”沈秦箫道:“你给我写过的。” 沈秦筝感慨道:“是吗?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写得甚美。此地气暖日蒸,雨水易多,梅子就熟的早一些。要是你早几月来,青梅酒正当时,也能给你爹带些回去。” 沈秦箫有些唏嘘:“是来得迟了些。”话音中不乏遗憾之意。 这话一出口,沈秦筝从小对他百依百顺到大的习惯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扭头开口:“德泽兄!” 被忽视良久的傅义天一人独行,正是无聊,慌忙几步赶上前问道:“修远何事?” 沈秦筝笑道:“呵,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触景感情,肚内馋虫犯了酒瘾,想问问你那儿可否还剩些今年新酿的梅子酒。” 傅义天道:“哈哈哈自有自有。你我二人还客气什么,派人府上自去搬就是了,何苦多费一番口舌。” 沈秦筝笑着颔首:“是我生疏,那就待回州衙,再行拜访。” “好说好说。” 傅义天话刚说完,只见风声“嗡——”一声,一鞭子高高扬起,傅义天要是向一旁侧躲不及时,怕是此刻就要破相。 “哎哟我的二舅姥爷——” 只见沈秦箫狠狠一抽马腹,枣红马嘶鸣一声扬长而去。徐行见状,忙大喊:“阿箫,你等等我!” 沈秦筝见状亦是一抽马腹:“等等,你二人不知方向,做什么跑这样快。” 傅义天:“……” 这又是哪儿惹了他了。 ※※※※※※※※※※※※※※※※※※※※ 注:永丰柳典故,原出自唐时洛阳的永丰坊,意为“园柳”,常用来比喻幽居深闺,孤寂无靠的女子。此处是为应景而写,表达“永丰县官道的柳浪起伏,整日柳絮翻飞,无人搅扰”,算是误用,原词并不是出自永丰县的柳树。意会就好,特此说明。 暗箭 然而沈秦箫和徐行对沈秦筝的话置若未闻,还没等傅义天腹诽完,两人早已经一骑绝尘,跑的没边儿了。 官道尽头近在咫尺,徐行好不容易才赶上沈秦箫,远远回头看了一眼正纵马而来的沈秦筝,问道:“阿箫,你二哥又说什么了。” 沈秦箫愤愤:“他自在江南风流快活,又得一异性金兰,哪里还记得我。干脆让出位置与他同他那贤兄一道心意相通,我决计不再相扰。” 徐行不由得哑然,宽慰道:“你同二公子自小青梅,又是打断了筋骨连着血脉的堂亲,你无端吃这些味做什么。” 沈秦箫心中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但现今也不好拉下脸面将马??拉住,于是在心中气苦:“幼时走马不是走得飞快,叫我如何都赶不上么。现今如此拖拉,赶来也不是诚心劝我!” 他哪里知道,他和徐行者两匹枣红马乃是自京城牵出来的良驹,秦国公军中权势甚重,家中兵马家将皆是战场上退将下来,自是兵强马壮。 沈秦筝这马却是傅义天所置。就算是江南好马,可比之塞北战驹就明显不够看了。 沈秦筝在后面奋力扬鞭,生平第一次懂得了那些贪官得陇望蜀,贪心不足之心。 他要是也早收些好马就好了,何至于此时如此失利。 “阿箫,你二人且慢些。”沈秦筝朗声大喊,也不管后面的侍卫和傅义天等人,兀自向前边追边劝:“前处进山有岔口,当心走错了。” 沈秦箫对着后面赌气喊:“谁说我要去什么荒郊野岭了,我自要回京城去!” 徐行听闻大惊,忙向沈秦筝解释吼道:“不回不回。二公子,我们知道路。阿箫抽过了头,马惊了,正拉着缰呢。” 说完,又立刻像沈秦箫说道,声音中不乏带着警告:“阿箫,现在可不是赌气的时候,此刻正是上巫山查探的好机会。” 沈秦箫眼中狠色一闪而过:“我没忘,正好先冲上去将那晚的蹊跷看个究竟。二哥旁边那个人很有些问题,我担心让他看出端倪。” 徐行亦是赞同:“赤蝎门同塞上城频频往来,觊觎中原武林已久,是得小心行事。” “回去便立刻禀告父亲!驾——” 二人说着,在岔路口准确向右行,走到了通往巫山的山路。 沈秦筝看他二人行了正路,心下知道徐行的话不似作伪,又有些忧心惊马伤着沈秦箫,于是对后面众人大喊:“快跟上。” 莫青心领神会,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于是右手放在右腿侧坐了一个手势,叫伪装成侍卫的灭影众加快脚程,拿药激一激座下劣马,不必再同这文弱的傅员外兜圈子做戏。 傅义天却以为沈秦筝这喊话是对着他说的,当下对众人道:“这两位京城来的小少爷好不晓事,修远当真纵容过头了。我先行一步,诸位跟上。” 说完,便一夹马腹一溜烟儿跑远了。 他那马原来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劣,竟也是一匹日行千里脚力十足的良驹,不多时便赶上了沈秦筝。 莫青在后目瞪口呆:“当真无奸不商,原来他亦在装模作样。”众人遂赶紧自怀中掏出秘药,在马鼻口处晃了晃,追了上去。 众人一路飞走,便不似方才的闲庭信步。 沈秦箫同徐行不一会就走完了山道,抵达不得不下马的奇林怪石的入口。他俩互相一对眼色,便要闯入巫族山门。 “慢着——” 二人一回头,只见沈秦筝已然赶上来,其后还跟着傅义天和莫青一行人。 沈秦箫心中一股酸意上涌,暗想:“你果真就是为了等你那义结金兰的兄弟。” 想完这茬,他觉得自己有些黯然,而在自小那份从来什么东西都是独一无二,要先行挑选的骄矜作祟下,又萌生了一股更大的傲气。 他想:“我非得借你的由头,跟你一起走么?” “你二人从不曾来过巫族地界,”傅义天上前一步道,“最好还是同侍卫们呆在此地。莫管家,修远同我一起入了巫山,告知族长再行放你们进来。” 他神色晦暗不明,甚至有些阴沉地看向沈秦筝:“修远,你道如何?” 沈秦筝点点头:“甚好。” 无论他们有什么目的,有灭影陪着沈秦箫,他怎么都能放心很多。何况看那日沈秦箫的身手不弱,想是足以自保。 届时说通,自己再下来亲自接两人进山,领在身边也颇为稳妥。 这考虑很是周全,可沈秦箫并不领情。他赌气一般开口:“我还有其他事,就不劳烦沈知州和您的义兄了。” 说着,便要往山门闯。 “你初来此地,并不知道巫族利害。倘若贸闯惹怒他们……” 沈秦筝上前一把拉住沈秦箫,当时便急了。 “你怎知我二人便是初来乍到!”沈秦箫狠狠挣脱出来,右手拇指已经顶开了他那把黑布包裹的短剑:“方才诸位也猜到了。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便就此分道扬镳,我二人绝不拖累。” 他二人既识路,此番目的必是上山。同他们一起,只不过是借了一个便宜,利用他们而已。沈秦筝方才其实就猜到了,但碍于情面,并没有戳穿。 他碍于情面尚是理解,而傅义天同他二人非亲非故,此刻想明白面色自然很不好看。 徐行冷汗直下三千尺,此刻去堵嘴已然是来不及,只好一边抽出长剑护在沈秦箫面前,一边暗自往后退。 众人见他们长剑出鞘,已经下意识拔出手中兵刃。“唰唰”几声,寒光纷纷面世。 “都给我放下。”沈秦筝对四周一声喝道,随即转向正在后退的二人急道:“阿箫,我们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若想进,跟我一起便是。徐行把剑收回去!” “我改主意了,偏不跟……” “喀嚓——” “阿箫小心——” “小心!” 沈秦箫还没把这句话顶回去,就听得身前徐行和沈秦筝同时惊呼出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堆竹签破风而来,直直冲着刚踩断了一根树枝的徐行而来。 那签的尖端修得极为锋利,搠来的速度也极快,沈秦箫和徐行慌忙转身,纷纷用剑抵挡。那竹签绵绵不绝,四面八方而来,二人瞬间被困在了阵中。 沈秦筝大喝一句“还愣着干什么”,说着便要跟着闯入那阵中。 莫青慌忙拉住他:“大人大人,您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是省省吧!” 他将沈秦筝往傅义天处一拉,手下的其他侍卫们已经闯入阵中救人去了。 饶是此刻,莫管家还是没忘记在傅义天这个外人面前装好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沈秦筝差点气晕了,既气自己武艺不精不能去救沈秦箫和徐行,又气莫青分不清轻重缓急,同时还有一些对莫青始终不肯放下对傅义天戒备的无可奈何。 他一脚踢在莫青的屁股上,不管不顾地吼道:“你也去给我救他。” 他们笼统不过十来人,就算武艺再高,也难以一边抵挡箭雨一边救人。而莫管家身为阁主的“影子”,统领整个影卫,武艺自然是阁内翘楚。 莫青见他急出了汗,终于不再管傅义天的想法,“咻——”一声,拔出了他那把在傅义天眼中看起来像是摆设的剑身镂空的剑。 剑空出发出了一身长吟,雪亮的剑身上刻着两个字——“鹤鸣”。 他向前旋身而进,鹤鸣剑在头顶画出了一圈雪亮的剑光。近身处的竹箭仿若竹叶,片叶不沾身,全部被弹开了。 阵中的沈秦箫和徐行当然看见了这一幕,两人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这是“寒霜落叶”,这是徐行那日在画舫里还没有完全使将出来的寒霜剑法的第一式。 尽管本质上有很大不同,但面上的招式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他二人心中都是一个念头:这人是谁,同山庄有何关系? 可情况容不得他俩多想半分。 这箭雨好似越打越多,并且这竹箭似乎是被人刚刚削下,分明都是湿的。 “小心,这箭雨带毒。”莫青已然飞身进了沈秦箫和徐行身侧,帮他们尽力阻挡:“上树,别站在地上。” 他话音刚落,灭影众人已经闪电似的攀附在周围树中。莫青在破箭的同时,一个弓步让两人踩在他背上,将两个少年奋力送往最近的树杈,然后一个“纵身踢”几步飞身上了另一棵树。 待地上没有了人,这箭雨果然停了。 沈秦箫和徐行还没来得及将满肚子的感谢和疑问说出口,只听得莫青又是一声大喝:“走!” 话音未落,树上顿时出现了数以百计的毒蛇,花花绿绿地挂满了整个枝头。他们若是再慢一步,定要葬身蛇腹。 还好,除了一人猝不及防脖颈处被咬了一口以外,其余都没有受伤。 正是那名鼻子十分灵敏的灭影。 沈秦箫刚落到沈秦筝面前的安全地面处,便被他抱了满怀:“阿箫,你可要吓死我了。” 他此刻被人救下,又经历此劫,心神正是激荡不定,因此先前那点儿傲气早被磨没了。 在一旁全程看戏的傅义天早已经呆若木鸡,磕磕巴巴又带着点酸意地感叹道:“修远,你的侍卫可真是,真是……” 沈秦筝松开沈秦箫,歉意道:“事出有因,改日定向德泽兄赔隐瞒之罪。” 莫青将那人脖子上的蛇取下来,破开了蛇腹取出蛇胆,将其挤破滴在受伤之人的伤口处。 沈秦箫拉起瘫在一边的徐行,走进受伤的那名侍卫。傅义天同沈秦筝紧跟其后。 这侍卫也颇为硬气,是条汉子,直到现在都没有发出一丝呻吟,只是静坐屏息,减缓毒素的周转。 “对不起。”沈秦箫低下头,不敢看眼前人,只低低说道。 那侍卫睁眼低声笑道:“小公子说哪里话,只要不再与我家大人置气便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刚刚那一刻吓得沈秦筝差点急疯了。能让两位小公子毫发不伤,他们就算完成任务。 傅义天突然开口:“别说话,这蛇毒未除。” 他靠近这侍卫的左肩头,衣衫尽露,显出了锁骨下一块“阳炎”图样的黑色刺青。这刺青上周围已经尽数发青肿胀,而刺青却是完好的。 傅义天问道:“刺青里可有剧毒。” 莫青眯起了眼睛,他定定的看了看傅义天的脸,最后几乎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傅义天抽出了腰间银匕首。那匕首通常只做装饰,用来划拉划拉果子皮,最多在他看沈秦筝练字时充当裁纸刀的功能。 而此刻人畜无害的刀尖已经对准了刺青。 “可否破?”他继续问莫青。 莫青:“可。” 下一刻,银匕首已经划破了刺青,那阳炎里竟流出了黑色的血。傅义天用刀尖小心翼翼挑起一点黑血,迅速将其滴在伤口处。 只听得这侍卫深吸一口气,手上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下一秒,他面带惊愕与疑惑地看向傅义天。 沈秦筝亦问道:“怎么了。” “巫毒,”傅义天叹了口气,对沈秦筝道,“必须以毒攻毒才能压制。修远,我们不必进去了。” 此阵是巫族所设,以往是没有的。 沈秦筝不相信,他掀开裤腿拔出一根响箭,向上空射出。 伴随着响箭尖鸣,不一会远处便传来了动静。 巫人 开始只是“唏唏嗦嗦”的声音,后来这动静便越来越大,几乎能都能看见草丛中树丛的晃动。 此地有蛇,蛇通灵,有神性。 有传说:巫人以蛇为灵,信奉蛇与火。他们的子民死后全部都会化作巫山上的灵蛇,世世代代保佑着巫人后代。 众人眼也不眨一下地盯着响动处。不出沈秦筝所料,那里果然聚集了两条赤练蛇,正“嘶嘶”吐着蛇信,慢慢地滑进众人视线中。 沈秦筝看了一眼傅义天,道:“德泽兄,试试吧。” 傅义天没法子,只好妥协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黑色锦囊,那锦囊上用朱砂画着一条蛇包裹着一团火,幽幽地散发着阴气。 这是巫人族的族长送给他们,但他们从来没有用过这法子进山,今次算是第一次。 他小心翼翼地从中拿出一小截枯木,然后用火折子点了。这枯木竟遇火不燃,只是散发出一股具有浓浓血腥味的黑烟,缓缓氤氲在树林里。 方才出现的那两条赤练蛇闻着这味道,突然盘身上了两颗槐树的树干,然后随意地咬了咬树干的枝桠。 下一刻,众人只听得远处传来隆隆地声响,其中还有金戈铁器碰撞的声音,这声音没过多久,几个身着黑色麻衣,头颈处皆戴银饰,脚着银环,赤裸着上身的中年男人,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没有一个人看清他们是怎么出来的,并且这伙人面色并不友好,这更增添了几分诡异。沈秦箫和徐行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握紧了手上的兵刃。 沈秦筝对着为首的那名巫人鞠了一躬:“请问长老,为何山门口设了这等机关。” 那长老并不回答沈秦筝的话,只是面露凶光地看着他们,用并不熟练的大梁官话“叽里呱啦”地开口了:“巫山从此再不同梁人往来,你们滚出巫族!” 说着,甚至将手中的朴刀对准了沈秦筝一行人。 众人瞬间呆了。 巫人族的确对梁人有过很大的敌意,但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来,巫人也常常下山与山下的村民们通商往来,怎么就突然同梁人断绝了来往呢。 沈秦筝急忙问道:“长老,请您让我们见一见族长。” 长老冷哼一声,双手向上托起作祈祷状道:“都是因为你们胡作非为妄图逆神,这才惹怒了九黎战神降下了罪责,引来了诅咒。我祖早有训诫,蚩尤后人同炎黄罪人不共戴天,生生世世。充灼善族长已经献祭了他的儿子逮善,平息天神怒火。” 接着低头猛地怒视着沈秦筝一行人,怒吼道:“都是因为帮了你们!都是你们的错!” 沈秦筝急忙解释道:“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听说前几日巫医听闻又有瘟疫,曾下山救过十甲村民,因此特此上山想问问巫医大人。” 长老:“那根本不是瘟疫,那是神明的惩戒!以后再也不许你们炎黄罪人踏足这里!” 其余几人也应和:“对,滚出去!” “快滚!” 说完,只见巫族长老将食指中指放进嘴里,吹了一个音调十分诡异且毛骨悚然的口哨,便转身往山里走去。 山上“唏唏嗦嗦”的声音突然增大了许多倍!那是蛇群正在飞快靠近。 “快拿雄黄!”莫青大叫:“洒在身上,我们准备冲出去。” 沈秦筝还要再问,已经被莫青拉住:“大人,先走再说!” 众人正纷纷上马时,却听得徐行一边挥剑刺身边的毒蛇,一边开口叫道:“最后一句,那长老,你们有没有看见过绿色坟火啊!” 长老脚步一顿,头也不回的答道:“那是你们罪有应得!” 沈秦筝猛地回头看向徐行——他想起了那日在公堂之上林寡妇所说的蹊跷事。 此时傅义天已经上马,扯过缰绳带着恐惧的哭腔回头呼唤众人:“管他是什么狗屁东西,咱们先走行不行我的妈呀,我可不想变成蛇蛋的养料啊!” “大人,走!” “阿行快过来,改日再问!” “快!” …… 待众人骑马狂奔出了危险环伺的巫山抵达山脚下,才敢在一处草坡停下来稍作休整。 傅义天脚都软了,几乎是跌下来的。 他一边擦汗一边抱着马脖子道:“娘的,三年前这长老就蛮不讲理,现在简直青出于蓝了,气性这么大,一言不合就叫蛇。呼——修远,我就说吧。平日里他们根本不设门口机关,现在鬼知道又是什么毛病,怪到我们身上了。” 沈秦筝喝了一口酒,咽下去后回道:“听他的意思,他们族中也有人感染了瘟疫么。” “诶,你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傅义天道,“他们那神神叨叨的祖先惩罚他们就行了,我们又不是蚩尤后人。” 沈秦筝沉吟不语,莫青在一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分析道:“那长老并没有说巫医下山这回事,他们的神明或许确实降下了什么,但并不能证明那就是员外远亲口中所说的瘟疫。” 沈秦筝琢磨道:“几年前的瘟疫也是来的不明不白,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我们只知道死者的样子和活人的症状,却不能医治他们,跟这次的传言多么相似。” 莫青:“现在线索都断了。” 沈秦筝问傅义天:“德泽兄,你那远亲,现在还在永州城中吗?” 傅义天有些意外地问道:“应该是走往江南道了,修远问他做什么?” 沈秦筝微微眯起了眼:“我想当面问问他。” 傅义天不以为意地擦了擦头上的汗,点点头:“行,回去我就托人去寻他。” “有劳。”沈秦筝道完谢,又转向了徐行,他揣摩着口气,开口问道:“阿行,你方才说,绿色坟火,是怎么一回事。” 他这话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了坐在一旁的沈秦箫和徐行。 徐行看了沈秦箫一眼,见他并没有什么神色,于是心念一转,半真半假地说道:“这便是我二人此刻上山的目的。我们是几天前到永丰县的,当时趁夜走到巫山山阴脚下,因为心急赶路住店,便讨了些便宜,走了山路。可上山没多久,就遇到了一片乱葬之地。大晚上的摸黑有些吓人,我们刚砍了几根树杈做了火把,就看见那一片坟场里全部亮起了绿色的坟火。” “我他娘的!二公子你是不知道,”徐行说起这事儿,立刻来劲了,兴致勃勃地形容起来,“当时把我俩都吓懵了。阿箫拉着我就往马那儿跑,这辈子我还没见过他跑这么……哎哟!” 沈秦箫一脚踩在徐行的小胖腿上,斥道:“有事说事,提这些没用的作甚!” “哦哦马上说。”徐行忙安抚他,顺便嘴欠又加了一句:“我看二公子挺喜欢听啊。” 沈秦箫怒视着沈秦筝,那张丰神俊朗的脸此刻憋笑正憋得万分辛苦。 沈秦筝努力平稳声音:“嗯……你继续说。” “我们坐上马后才敢往回看一眼。模模糊糊好想看到一个人。当时天色太暗了,实在看不清。我们心想定是有人装神弄鬼,于是阿箫一声暴喝‘哪里的妖魔鬼怪,在此地装神弄鬼’就飞身出去了。我赶紧跟在后面……” “你分明是好久才跟过来!” “差不离差不离。我过了片刻就跟过去,阿箫已经和那人打起来了。那人武功不弱,手上没有刀剑枪之类的兵器,仿佛是用腕处什么东西抵挡。我用剑一挑,好像削到了什么。” 沈秦箫亦是半真半假地接道:“那人见我二人联手,便卖了个破绽,反身走了。我们同他打斗之时,他身上一直叮叮作响。我在阿行剑尖看了看他削下来的粉末,发现那竟然是银子。我们后来住了客栈,向店小二打听之后,才知道巫山上的巫人族有将银饰待在手上的习俗。可那坟火实在太过诡异,坟火亮得几乎同白昼一般。于是那日听闻你们要上巫山,我们就想着借此机会跟上来一起问问。” 一旁的傅义天面带惊讶地凑近问道:“有这等天方夜谭?莫不是小公子你们二位惊吓之余看错了吧。须知有些孤坟确有鬼火。可若说魂火竟同白昼一般,此说还是太过荒诞。” 徐行正要反驳,沈秦筝已经回答道:“德泽兄此言差矣。今次邀你同上巫山,原委本也在此。我昨日前往县衙,得知桃花溪村有一寡妇,曾往十甲村吊唁亡夫。那晚亦遇见了此景,并说在坟火中看见了一只冒着绿光的大公鸡。” “大公鸡?还有这等事?”傅义天更疑惑了。 “对,她话语不似作伪,应该足以取信。”沈秦筝道:“照阿箫与阿行所经历的,这蹊跷坟火说不得便有什么古怪。” 傅义天连忙道:“那我们即刻去找那寡妇,去亲眼看看那坟究竟是何物作祟。” 莫青却道:“不忙!此处是巫山山阳,桃花溪村相较于巫山山阴更远一些,我们何不由两位小公子带路,先绕路去看看那一片乱葬地呢?” 傅义天恍然大悟,忙应和道:“对对,舍近求远非智者。还要请两位小公子带路才是。” 而徐行此刻却扭扭捏捏片刻,最后终于挤出几个字:“呃,实不相瞒。我二人……那什么,摸黑飞奔,又猝不及防被那作妖的鸟人一吓,现在……现在,早已经忘了来时路经何处,更不知那坟场现在何处了。” 沈秦箫强作镇定的转过脸,并不想看众人转过来的目光 众人:“……” 沈秦筝站起身:“行吧,那我们先行回城,将这位受伤的兄弟送回,稍作休整便前往桃花溪村。” 先前那为了救沈秦箫徐行二人而被蛇咬了一口的侍卫已经昏迷了过去,上身几乎全部变得青肿。想来在马上疾行,受了颠簸。 “也好。”傅义天道:“我来时还通知了我们傅家的医者,正好能照顾这位兄弟。” 众人纷纷同意,上马回城。 暴死 永丰县令尤响再一次于公堂上迎来了“凶神恶煞”的沈知州。 沈秦筝面色倒是很和蔼,但可能是上次变脸变得委实太快,搞得尤大人心理阴影颇为严重,于是整个过程说话小心翼翼,几乎将自己那日在公堂上的“鹌鹑”样子维持到了现在。 还好,这次没再抖露出尤大人别的把柄,只是要将前几日被关押在其中一寡妇提过来问些话。 尤大人接了这活,色厉内荏地去指示衙役们抓人——请人去了。留下沈秦筝,莫青以及顺带跟着一路的傅义天、沈秦箫和徐行在尤府后花园等尤大人的消息。 傅义天:“修远,我听闻那十甲村已尽数湮没于洪流之中,那亡者的坟还能完好吗?” “员外不必担心,”莫青解释道,“大人时刻让我等看着那地方,那洪流已经退去不少。此地落坟常在高处,地基还在。” “正巧,府上有一位侍卫颇通阴阳之术,就算是棺木被洪流冲走,也能算算坟地场的阴阳。” 傅义天再一次毫不犹豫地表示出自己的惊讶和钦佩:“修远,你府上这能人异士可真是……比比皆是啊!” 沈秦筝打了个哈哈,遮掩道:“早年母家有一远亲长辈,常年在江湖游走,曾效仿孟尝君广结天下异士。后来早早仙去,又没有后人,便将这些人连同家产托付给愚弟。愚弟长年累月偏居京城,于是就让他们做了将军府的下人。只算给了个蔽身的地方。” “啊,说起这个。小弟同德泽兄结交实乃心驰神往,并不掺其他龃龉,迟迟未告知一事,还请德泽兄见谅才是。” 一表三千里的远房亲戚永远是最好的借口,傅义天听了这些侍卫来历再次连表羡慕,并且将沈秦筝隐瞒家世一事草草揭过。 毕竟傅员外家财万贯,同常年不在京城戍边将军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去。 众人家长里短说闲话说的口干舌燥,等了许久也不见衙役们将人提来。 尤响在一旁没话找话地陪聊,几乎把肠子里那点微末的官话搜刮干净了,真真苦不堪言。好不容易搜肠刮肚翻到一个恭维话,正要说出口,他们衙门那个三天两头“报丧”的心腹李衙役又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了。 “大人,大人!不好啦!” 尤响胡子都气抖了,几步走上前去捂住李衙役的嘴小声呵斥道:“我好得很!出什么事了。” 李衙役面色铁青,声音颤抖几欲破音,紧紧抓着尤大人那双跟鸡爪子一样老皮纵横的手:“大人,那林寡妇得瘟疫死了!” 尤响心道了声“我一定在做梦”,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众人慌忙赶至近前,沈秦筝问道:“何事?尤大人又是怎么了?” 李衙役对前几日的公堂上的事情也是略知一二的,犹豫了再三,终于一咬牙,还是将事情和盘托出。 “死了?大概何时死的!尸体在何处?”沈秦筝并没有像众人想象中那样发怒,反而只是蹙起了眉,语气严肃地问道:“你一一说清楚!” 原来这李衙役带人前去离县城不远的桃花溪村抓那林寡妇,没承想经村民们指点千辛万苦找到这林寡妇家中,敲了半天却不见有人开门。 李衙役平日里作为尤大人的心腹,哪里受过这种怠慢,几下便不耐烦了。他双脚一踹门,大门豁然洞开,那林寡妇俨然横陈在屋中。 李衙役知道这寡妇是知州大人千叮万嘱一定要带过来的人,可没承想竟然死在了自己的家中,还是这种方式! 李衙役想也没想,立刻驱散了村民,封锁了消息,让所有人守在原地,自己驾着快马赶紧回来报信。 难道真的有瘟疫! 沈秦筝心中惊疑不定地想着,一行人赶紧赶到那林寡妇的家中。 衙役所说不错。 尸体面容青灰,眼窝深陷,舌苔紫暗,腹胸肿胀,嘴中和手指上涂抹着香灰。 沈秦筝一扬手,那名最开始在桐岗岭荒山小庙中,看见最终不翼而飞的尸体的灭影暗卫凑上前来仔细查探了一遍,禀告道:“大人,一模一样。” 天气炎热,尸体已经发出了腐烂的臭味。众人面上已经围上了白丝绸以阻隔这难闻的味道。徐行将沈秦箫使劲往后拉,声音虽小却十分急躁:“阿箫,快离远些。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秦筝敏锐地抓住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四年前他们俩远居京城,且不过十二三岁而已。 永州瘟疫闹得沸沸扬扬却是不假,可至今让人疑惑的是,这瘟疫来得非常突兀,去的也十分莫名其妙。 沈秦筝询问过当时在永州城内存活下来的老人,但是和御医一样,没有人清楚这瘟疫到底是怎么传染的,最开始又是从哪儿兴起的。 不是水,也不是土。 但是有的村子一夜之间便死的干干净净,而相邻近处的有些村子却还安安稳稳,并没有一例死亡。直到后来出了香灰这一土法子,感染瘟疫的人每日用水化开服用,这才渐渐有所缓解。 当时御医上的折子只说,推测是因接触导致,但因为没有确切的病因,因此并没有广而告之。 徐行如此做派,倒像是知道这疫病是因为接触所致? 香灰。 沈秦筝又想起了这个,他狐疑地转头,看向林寡妇的手上和唇口处。 他忽然心念一动,吩咐道:“去牵条狗来。”然后思索了片刻,试探性地走上前去。 刚弯下腰就听得背后沈秦箫大喊:“二哥,不要碰!” 沈秦筝心道“果真如此”,他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回头看向徐行沈秦箫两人笑道:“还不知其染上的原因,不妨事。”说着,便要伸手去碰那林寡妇的手。 沈秦箫的面色一下变得雪白,僵在了原地。眼见着沈秦筝指尖已经快要碰到那香灰,沈秦箫终于忍不住大喊:“慢着!” 他不管使劲掐着他疯狂使眼色的徐行,从怀中拿出了一块手帕递给沈秦筝:“你用这个,千万不要碰那东西。” 沈秦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那方手帕,过了很久又将眼神移到了沈秦箫和徐行的脸上。 徐行脸上尽是慌乱之色,而沈秦箫满脸除了不安,可眼神依然坚定。 这时侍卫牵了条土狗进来,沈秦筝似笑非笑地接过那方手帕,然后满含深意地看了徐行一眼,用手帕擦了些指尖的香灰,递给那名侍卫:“喂。” 同时他斜眼瞟了瞟在一旁的沈秦箫和徐行,沈秦箫脸上的淡然已经快要维持不住,而徐行,他垂落了的手已经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侍卫依言而行。 没想到才抹在狗牙处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这狗竟浑身抽搐不止,口吐白沫,随即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了。 再过了一会,莫青上前查探——狗肚胀起甚多,眼窝深深凹进。掰开嘴一看,舌头果真紫暗。 沈秦筝似笑非笑地看了旁边两位少年,最终还是没有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出口。 他转向众人,并不看那两个少年,收好情绪面无表情吩咐道:“将这尸体和狗用草席裹了,一并送到衙门里,本官要好好地验一验。” 在衙门等了许久的才等到一行人回来的傅义天刚见着沈秦筝的面,就被他扯住劈头盖脸一顿嘱咐:“德泽兄,我有一事想求助于你?德泽兄现今是否能立刻动身回永州城内,调集所有人手寻访你那远亲,我随后就来。” 傅义天也来不及问,当下应承下来,便回馆驿收拾行李去了。 尤大人不知是假生病还是真晕了,此刻依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沈秦筝在公堂上吩咐好事务后便摒退了所有人,算是给接下来的“被审问人”留一些情面。 沈秦筝看了看头上那块匾额,上面的“明镜高悬”四个字触目惊心地搠进他的眼睛里。 他想起了当时问尤响的那句话——尤大人,你可对得起你头上的“明镜高悬”。 他暗自问自己:沈秦筝,你可对得起你头上这块“匾额”。 沈秦筝闭了闭眼,最终抬起腿上前几步,坐在了永丰县衙公堂的正位。他面无波澜地看向正站在堂下的那两人,双手终于放在了惊堂木上。 “啪——”一声,惊飞了官署后院尤大人家中柳树上的喜鹊。 “跪下!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我对得起,他想。 ※※※※※※※※※※※※※※※※※※※※ 二哥,你怕不是个渣攻吧??? 坦白 此语一出,立刻让堂下两人呆在了原地。 徐行挤了半天才从心里抠搜出了自己想表达的话,然而那一声“二公子”还没说出口,就听得堂上沈知州又将惊堂木一摔:“跪下!” 沈秦箫沉默地看了沈秦筝良久,终于双腿一弯,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 公堂上的地面从来都不会修得过于平整,坑坑洼洼得,跪起来才疼。 跪下去的那一声响委实有些“大”,因而饶是沈秦箫心智坚定,跪下去那一瞬间还是不可自已地蹙紧了眉头。 可他一声不坑。 “阿箫,你疯了!”徐行连忙伸手想去将沈秦箫拉扯起来:“同你有什么关系!” 沈秦箫趁机一用力,反将徐行拉了下来,轻声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永州府知州审问,自是要跪着。” 这话说得平淡,沈秦筝却听出了话语中的嘲讽,以及若有似无的委屈。 徐行还要争辩,沈秦箫已经依言回答出声:“京城沈秦箫。” “本官且问你们,可曾见过死者林氏?” “你怀疑我跟阿箫!”徐行骤然开口,但语气中已经带着出离地愤怒,尖声咆哮道。 沈秦箫跪在一侧,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不曾见过。” 沈秦筝也懒得计较徐行咆哮公堂,波澜不惊地问道:“那为何当本官查验尸体去摸那毒香灰时,你二人却神色有异,出言阻止?昨日本官在洞庭湖遇见你二人之前,你二人又在何处?可有人证?你二人来此地究竟有何目的!” 此话一出,堂下却忽然鸦雀无声了。 沈秦筝再拍惊堂木,“啪”一声,砸得心碎成了碎瓷片。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沈秦箫,觉得自己有些心伤。他三年前对秦国公府失望透顶,唯一只剩下了他父亲与台下这小小少年还能聊做慰藉。 可秦国公府腌臢烂泥塘,哪里还有无尘净土供这天真无邪的青莲肆意妄为地生长。 他语气加重了些:“本官在问你们话!” 台下依旧沉默。 从小就没过过苦日子的秦国公小公子哪里跪过这样的地面,小时候就算是跪祠堂那膝下也是垫着厚褥子的。 沈秦筝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他希冀他们俩谁能说出些什么为自己开脱。可是随着桌案上的香“簌簌”落下,堂下那两人其中一个挺直了腰杆,用甚至能算上仇恨地目光瞪着他;而另一人,因着不习惯跪着,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却只是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言语。 公堂上是死一般的寂静,时不时能听见街外的叫卖声。 就这样僵持了一刻钟,沈秦筝终于还是见不得沈秦箫不住轻颤的身影,妥协道:“起来回话吧。” 徐行听此消息,立刻一个轱辘起身,将沈秦箫搀扶着拉起来。 沈秦箫还没站稳,就听见他那从小疼他宠他,什么都让着他的二哥开口道:“我不曾想过,你会变成这样。” 这样骄纵跋扈,不明是非。 他被这话狠狠伤到了,终于猛地抬起了头为自己争辩出声:“不是我!” 话一出口,沈秦箫鼻子一酸,好像下一刻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戚戚然地又重复了一遍:“二哥,不是我。” 徐行终于松开了紧紧抓着沈秦箫胳膊的手,自暴自弃道:“阿箫你说吧,我不会告诉庄主的。” 他转向沈秦筝,冷漠地看着他,实在不能忍受“沈秦筝竟然怀疑他们杀人”,冷冷刺道:“沈大人好大的官威。为何神色有异,沈大人,若非担心你的安危,阿箫怎会神色有异!” “阿行,我来说吧。”沈秦箫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徐行不要再开口。 沈秦筝只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又想起了那根首当其冲,千疮百孔的房梁。 他问道:“你二人到此,可是四年前永州瘟疫有关。” 沈秦箫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是。” “那场瘟疫确实是人祸,而非天灾?” “……是。” 他终于还是将此事问出口了:“同秦国公府有没有联系?” 同时在心中发了疯一般地不停祈祷——“没有关系,他不知情,阿箫他什么也不知道。” 然而远远站在一旁的徐行已经闭上了眼睛,终于将头低下去。 “……有。” “呵呵呵,”沈秦筝自嘲地笑道,“天姥秦家,对吗?” 他走下公案,直直地站在沈秦箫面前,将手放在了沈秦箫微微颤抖的双肩上,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阿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你知道二哥有个无所不能的听音阁,这些都能查出来。但二哥就信你说的。只要你说,二哥就信你。” “他们不是故意的。”他听出沈秦箫的声音有些不稳,正被主人用尽全部力气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二哥,那香灰法子开始真的能救人的,可是过了几年那些治好了的人却都死了。” “后来我同阿行在酒店里听人说起,永州瘟疫又开始肆虐,这才连忙给母亲修书一封,自己先赶过来。” “你不是出门游历,对吗?” 沈秦筝眼中尽是失望,满带着忧伤神色看着沈秦箫——直到这一刻,他还是不肯直面自己的内心。 沈秦箫终于艰难地开口承认道:“同家中吵了一架,负气出走。” “为何负气?” “因为……因为……” “因为四年前那场瘟疫爆发,死者数以万计,本就有秦国公府在其后推波助澜,对吗?” 沈秦箫没料到沈秦筝竟然已经了解到了这一地步,只觉得全身的伤痕,尽数被血淋淋地揭开,皮开肉绽生生疼。 他哭着答道:“是。” 这话一说完,眼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落了下来。 沈秦筝三年前临危受命离京上任,解决完叛军事务之后,开始着手解决永州府的政事。 那时整个永州城内尸浮千里,城外血流成河。而本应还能拨给百姓们的那仅剩的三成米粮和银钱,却根本无影无踪,连个影子也没瞧见。沈秦筝当时就将此事通报给了朝廷,然而朝廷却始终没有下诏答复。 整个永州城,就像是被朝廷放弃了。 城中还有百姓,都还活着。那都是一条条人命,都等着朝廷的救命粮下来过活,都等不得。 沈秦筝现在还能想起那时被形势逼得走投无路,**乏术的感觉,他此生再也不想体会一次,眼睁睁看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命倒下,却无能为力。 要不是傅义天仗义疏财,带领着所有商铺广发救济粮,永州城早已经是一座死城了。 后来统计,永州城遭此大难死者不计其数,可有一半的人都是因为活生生饿死的。 待到疫情逐渐缓解,他彻夜请着傅家的帐房先生一起查帐后才知晓,先前截影调查出来赈灾银两被贪官们吞到只剩三成,根本太乐观了。 连一成都不到。 粮食几乎尽数被叛军夺去,银两层层盘剥尚且不说,永州城内都已经到了如此境地,州衙里的大人们竟还能分出精力来,将这极少的救济银两蚕食殆尽。 但他能如何呢? 皇帝走之前,还许过他“先斩后奏”之权。 那又能如何呢? 法尚不责众,何况危机时刻朝廷本来就无人可用,把上上下下的官员全砍了,他沈秦筝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州府衙门,发号施令安定民心吗? 永州城能走到了今天,全依着傅义天那丰厚的家底和众义商的倾囊相助,才有了今天。 这些官员虽然当时暂且放过了,但在截影长期明查暗访下,最后终于从一些微末的蛛丝马迹中找到了形迹。 ——在沈秦筝上任之前,中书就已经默许了如此做法。永州官员甚至还将这些私吞的银两吐出来一部分,送往了京城。其中送的最多的,便是秦国公府。 也是,秦国公府动辄倾覆,有的是花钱的地方,没些不正当的赚钱门路,怎么参与党争? 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丝丝缕缕地蛛丝马迹才逐渐显露了出来。 比如,这瘟疫到底是怎么来的,还有截影当时看见的黠戛斯人。 拿到叛军头目的“认罪状”的那一刻,沈秦筝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敢相信,原来国公府已经丧心病狂若此——北边无奈收手,南边竟要釜底抽薪! 他们竟同薛延陀做交易到了如此的地步,将永州城全城百姓的姓名作为筹码,只为了把朝廷的目光吸引到南边,牵制住西南东南两地的驻军,好在北边一举拿下长安都城。 至于瘟疫——天姥山秦家大公子“千毒圣手”的名号,并不是浪得虚名。 白发苍苍的老人,踽踽独行的伤者,嚎啕大哭的幼童,哪一条命不是命,哪一条该为了别人的野心而死呢? 再一次想起那些灰暗岁月,沈秦筝只觉得满目都是血色,他疲惫地小声开口问道:“阿箫,你知道秦国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吗?” 沈秦箫泪眼婆娑,小声道:“不知道。” 他其实心里明白,沈寒潭告诉他香灰的事情时他就能想明白这前因后果,他只是不愿往那处想。 他知道自己一旦想明白,天就塌了。 “你知道的。”沈秦筝揭穿了他:“秦国公府通敌卖国。你二伯因此同家里决裂,反目成仇。你从那一年就明白的。” 他凄惶地看着沈秦箫,开口质问道:“阿箫,当年你在烟柳亭送别时问我,我和父亲攀附权贵所以才要同刘家联姻,你问我为什么不能借助沈家的势力在朝堂上玩弄权势覆雨翻云!” 他紧紧抠住沈秦箫的双肩,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质问道:“你且告诉我!阿箫你且告诉我!这样的沈家,你让我如何借助!你让我如何跟他们一起沆瀣一气,同流合污!” 他又附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同你说过我们不是一家人。我的亲生父亲是已故梁王,母亲是梁王侧妃郭学士之女,我是天元皇帝的亲孙子。” 他说完这句话,又起身带着悲哀的目光看着面目震惊的沈秦箫,轻声问道:“这样的身份下,你要让我如何自处?” 沈秦箫惊呆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万万想不到沈秦筝竟然是“皇室子弟”。 一时间心中大雪纷纷扬扬,寒风凛冽,一瞬间将心口豁开的洞冻成了冰窟窿。 一旁的徐行看不下去了。 虽然他没听见沈秦筝在阿箫耳畔说的那些悄悄话——反正左右就是那么些借口——但那也绝对不是他可以冲阿箫吼的理由。 徐行:“庄主他们早已经远离京城,独居陈州。自此太白沈家自成一家,再不问朝堂世事,我等前来也是为着‘弥补’之由。可这跟阿箫有什么关系!人不是我们杀的,也从没见过那死者。知道香灰有毒却未曾言明,也只因庄主告诫我们要谨慎处理此事,恐生变故这才隐瞒。现如今不都说清楚了?你做什么要如此逼他!” 他说到这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嘲讽道:“我看沈大人言语之间对那位傅员外诸多推崇,当心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沈秦筝直觉他话里有话,正待问出口,封锁的公堂内却突然自后厅闯进来一个人。 ——是莫青。 莫青脸上带着焦躁与不安,直直冲着沈秦筝而来。 他拱手禀报:“大人,伍洋醒了!” 伍洋,就是那名精通“气追术”的灭影。 莫青道:“他说那晚荒庙白布女子身份有了线索,急请您现在过去!” ※※※※※※※※※※※※※※※※※※※※ 这么一想,觉得阿箫和二哥都挺能演的,都揣着明白装糊涂。 疑心 伍洋自中了那巫山蛇毒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唯一的记忆只停留在巫族长老对他们放出了蛇阵,众人纷纷躲避下山的时刻。 为了减缓周身气血的运行,他被不知哪位同僚一手刀给劈昏过去,驮在马背上一路不省人事地下了山。 醒来睁开眼,就看到了他们经常栖身的房梁,天边如血的残阳洒下最后一点余晖,伍洋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了。 待请莫青去请阁主过来的当口,伍洋便任自己平躺在床上,努力不去想接下来即将告诉沈秦筝的消息,只是放空思绪,直直地盯着房梁上的月梁,用尽全身力气去看清它。 平日里,他们暗卫值守,总是待在那种地方的。 伍洋在脑中一团乱麻中扫出了一小块空地,心想:“原来从下面看起来,竟是这样一番感觉。若不仔细,的确看不太出来那里是否藏了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院中传来,房中人却置若未闻。直到来者几人纷纷出现在门口,他才悄然而惊。 耳目聪灵犹善追踪的伍洋本应早就能听见这动静,他意识到了什么,登时便愣了一瞬。 只一瞬,他便又似是习以为常一般,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毒封了他的六感。 若是前任阁主还活着,想必他定无法再在“灭影”里待下去。现任阁主仁厚,是他们这些人几世修来的福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想到了在山上忽然恢复时间十分短暂的嗅觉,眼中闪过了一道寒光。 仁厚。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仁厚者不可成大事。 伍洋挣扎着起身,坐在床沿处,准备跪下禀报——听音阁有训,影子无论何时都不可站着回话。 何况现任阁主地位尊崇至此。 “躺着吧。”沈秦筝见伍洋半身已经离开床榻晃晃悠悠,摸索着将要跪下,随口便免了:“你还有伤。” 伍洋艰难地开口,挣扎着跪下:“礼不可废,大人见谅。” 他看了看沈秦筝的面色,最终还是心一横,将他心中所想尽数道出:“大人可还记得前日里我等夜访十甲村路上,曾在一荒庙中拾得的一块白色布料,上面还有女子脂粉之气。” 沈秦筝点点头:“记得。” 那白布上被什么锋利的东西隔开,上面尽是已经凝固浓厚的血块。他们在荒庙中一无所获,只找到了这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跟什么线索都联系不上的白布。 “大人可听说过‘噬魂香’吗?” “你是说进来江湖上甚是流行,自西域传来,原本用作在沙漠中寻人的‘噬魂香’?”徐行惊讶地问道。 他被沈秦箫拉着一同来了后院,本来心不甘情不愿,根本不想插手永州城的任何事。 可当耳朵捕捉到“噬魂香”的消息,却不由自主的开口询问了。 “是。”伍洋抬头看着徐行应了一声,然后转向沈秦筝,继续解释道:“江湖传言,噬魂香出自武林圣物‘噬魂灯’。噬魂灯本属于西域,来自大漠。极少有人见过其真容。属下幼时长于大漠,因此因缘际会曾有幸服过此香。自此六感异于常人,习了这千里追踪术。” 沈秦筝应道:“15岁接手你们那时,我曾有些印象。可这和那白衣女子有什么关系。” 伍洋道:“傅员外挑破属下锁骨刺青之时,属下闻到了极微弱的‘噬魂香’。” 他语气坚定道:“属下敢以来生为担保,绝对没有认错。那时属下被那巫毒封了五行六感,却在闻到那香味的同时短暂恢复了嗅觉。之后,属下今日便在傅员外身上,闻到了那白布上的脂粉气。” “噬魂香有一特性,善噬香,善存香,因此才有了在沙漠寻人这一说。一旦沾上这香,身上其他味道便会被包裹在里面,同此香一道留在身上久久不散去。”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沈秦筝:“大人,莫管家吩咐过。让我等彻查城中青楼柳院,没有一处妓馆用过这种脂粉香。而那位傅员外……” 他说到这儿便将话音顿住了。 沈秦筝知道他要说什么——傅义天那日曾在洞庭湖上租过一艘画舫。 这画舫是租用的城西烟花巷里的妓馆,但他夜里曾去查访过,这妓馆里并没有人用这种白布上的脂粉香。 不是这妓馆里头的,那只能是外头来的。 或者,是傅义天自己身上带的。 沈秦筝瞳孔缩紧了,他一时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自己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沈秦箫却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当日的情形,一把摸向一直背在背后的黑色幕篱。 他将幕篱一把扯下来,并将手中短剑抽出来递给伍洋,急道 :“我曾近得他身,这幕篱上的黑纱拂过他的后脖颈处。这柄短剑也曾逼过他身,兴许还有些味道。这位伍大哥,你且再闻闻。” 谁知伍洋将这两样东西向后一推,并不接手。只是温柔微笑着看向沈秦箫,答道:“小公子,我六感尽失,连看你们都有些模糊,此时已是一名废人了。” 众人听闻此言,登时如遭雷击。 莫青亦是无颜以对,转过头去看不清颜色,只是在夕阳余晖抑制不住的颤抖。一想到伍洋有此境况全是他二人所致,两人心头一酸,眼眶的泪登时便止不住了。 徐行惯常心直口快,心里什么也藏不住,一开闸就泄了洪,放声大哭:“伍大哥,我,我们……” 伍洋笑道,缓缓抬起手,渐渐摸索着去寻已经跪在他面前的沈秦箫徐行两人的手,然后轻轻拍了拍,宽慰道:“两位小公子不必如此自责,说来其实并不全然算是那巫毒之由。傅员外挑破刺青流出的黑血救了属下一条命,必然得付出些代价。” 他撕开衣襟,露出已经结痂的刺青给众人看,编出了个混杂着真相的借口:“小公子不清楚,这里头是小人家传独有的秘方。封着些西域蛊毒,唔,危机时刻能救属下一命。只是毒的副作用重些,能活下来,倒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好了!”莫青嘶哑的声音传来:“别说了。” 谁也没有看清他脸上的泪痕——生不如死地活着,不若死了。 伍洋面对着眼圈通红的沈秦筝,笑道:“大人,属下年少受尽折磨,这些年又……不愿回大漠了此残生。属下想借此向大人讨个恩典,此事一了,便让属下去永州东山上隐居,自此只在山上六合寺出家吧。” 他说完,像是摆脱了什么沉重的夙命,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沈秦筝闭眼良久,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好。此事一了,你便割断前尘了吧。” “谢大人恩典。” 莫青心酸地将他拉起来,强逼着自己笑出声,不成逻辑地说着话:“你倒是自在,日后自去参悟经纶奥义去。说不得我还不如你。” 伍洋亦是笑,正要同日常一般回怼过去,却听得沈秦箫开口:“你骗我。我见过那刺青,那不是你家独有的什么劳什子秘方。” 莫青闻言,捏在伍洋胳膊上的双手猛地捏紧了。 他同伍洋偷偷对视了一眼,随后伍洋不动声色地开口,微笑着问道:“哦?难不成小公子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本来沈秦箫决计不会将此事诉诸于口,只因面对着伍洋,心中愧疚歉意一股脑儿的涌出来,此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 “我爹爹左下锁骨,同样有一块黑色‘阳炎’刺青,一模一样。”他眼泪还未干透,但语气却十分坚定。 说完,又转向莫青:“还有你那日的出剑,同我太白山庄的‘寒霜剑法’第一式‘寒霜落叶’殊途同归。” 莫青听完,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只偷偷用力捏了捏伍洋的胳膊,然后八风不动地将他扶起来,松手退回了沈秦筝的身边。 伍洋还是那样一副笑脸,尽管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脑中都在发麻。 生在听音阁,死亦要听阁主调遣,成为阁主手下之鬼,与兄弟同僚骨下之毒,从来无一幸免。 因此身为听音阁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后尸体都要被同僚中的画影炼成蛊,永远活在其他兄弟们的锁骨下,日夜‘活’在一起,完成使命。 除了前任阁主留了一个全尸,算是“风光”下葬之外,日后能有这个待遇的,只有伍洋。 听音阁的秘密从不外泄,这规矩就是最根本的保证。 伍洋脑中飞快地闪过十几种理由,挑了一个最可信的,诓道:“我们本自大漠学来的武艺,习得些奇门异术。许是令尊年少之时曾到过大漠也未可知。” 沈寒潭年少便游遍了江湖,见多识广远非沈秦箫所能想象。 即使沈秦箫对莫青伍洋的身份心知肚明,对于这个说辞他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他点点头,以示明白之意。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他的恩人,更是不疑有他。 沈秦筝在一旁听了许久,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他顺理成章地将沈秦箫徐行的注意力转到伍洋身上,对伍洋道:“你歇着吧。莫青会安置好的。关于德泽……傅员外的事,我会让人去查的。” 说起傅义天,沈秦箫立刻便想起了什么。 他转向沈秦筝,眼角还带着微红道:“二哥,这一路上我同阿行都认为他甚是可疑。只是你太信任他了。” 经伍洋线索指向后,沈秦筝终于将疑心挪到了傅义天身上。无论这奇怪的脂粉香跟瘟疫案与坟火案有没有联系,单单有这漠北异香就已经很有问题了。 他同傅义天相交甚久,可从来没听过他跟西域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 他问沈秦箫道:“何以见得?” “他的武功并不在我之下,我虽不敢托大,但倒也颇有些自信。武功能到这个程度,绝不会是二哥你说的,仅仅学些武艺傍身那么简单。” 沈秦箫道:“而且二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傅义天有如此多的钱粮,足以撑起整个永州城民的口粮。他既富可敌国,怎么会只甘心只屈居江南做一个小小富商呢?” 莫青适时地插|进话来:“大人此事还请慎重,他那虚无缥缈的远亲,怎么就消息灵通到了这地步?” “您刚要提审林氏,她便死了。当时在场的外人除了沈徐二位小公子,便只有员外了。他虽然人同我们在一起,但属下还记得,傅府那一大家子下人,后来就没怎么现身了。” 沈秦筝在脑海中仔细回想傅义天这一路上的言语行为,暗暗心惊。 他好像对瘟疫之事格外上心,现在想来当日在州衙外的车马也不像仓促间准备的,倒像是早就备好,只待他们一同前往。 “让尤响全城排查人口,查清楚白布死者究竟是谁,还有没有其他死者。”他转头吩咐道:“阿箫阿行,你们依着回忆,好好思索那晚你们看见坟火之地和坟火的样子,依样画下来让衙役带着到各村询问。” 他突然想起了到永丰县第二天清晨,傅义天到房中去叫他的情形。 那日他虽然换了一身新衣,可皂靴底却是脏的。而且神色并不像睡足了觉一般容光焕发,反而……有些疲惫,眼圈好似也是黑的。 沈秦筝闭上眼,隐隐约约地回忆道:不仅仅是皂靴,还有皂面上有一条横杠。 只有跨马镫时,才会有这样一道整齐的横杠。 他当时低头换衣服的时候无心看了眼,还在想德泽兄为什么衣服都换了却还穿着昨日的脏靴子。 万一是他来不及换呢? 那他如果真的彻夜不归,又是去了哪里呢? “伍洋,”沈秦筝突然出声,“你如今行事是否还能同往日一般无二?” 伍洋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答道:“短时间内许是有些困难。” 沈秦筝道:“我给你时间,回永州之前你便要彻底习惯如今这副身躯。” 沈秦箫好像抓住了什么,他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二哥,你想干什么?” “诈他一诈。” 责怪 “你是想用……”沈秦箫问道。 “对,噬魂香。”沈秦筝点点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务之急,首先要知道那名死者身份,她是否是永丰县人士。从这里入手,兴许会翻出些什么新的蛛丝马迹。” 他转过头:“莫青,你跟着一起,我不放心尤响。” 莫青当场应下:“是。” 回到馆驿的时候,天色已将近乎黑了下来。馆驿边的树已经染上了黛青色,颇有些山水画的淡雅。 沈秦筝无心临窗观景地瘫在床榻上,疲惫不堪地在脑中理着这几日明查暗访得来的线索。 他本应“瘟疫传言”,而被引到此地,发现了十甲村地陷。灭影侍卫看见的尸体也不翼而飞,甚至连失踪的痕迹也没有,只找到了一块沾满鲜血的白布。 上巫山询问巫医,却得知巫族已经单方面同他们划清了界限。 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这瘟疫真的存在过吗?那林氏死得不明不白,但尸体症状却同几年前一模一样,他们从这一点就推测出有瘟疫,是否太过于武断呢? 如果这瘟疫真的存在,又有谁有这样快的行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掐死了所有的线索? 倘若做个大胆的假设:瘟疫之事只是杯弓蛇影根本不存在,那就只能说明灭影看见的尸体根本不是因为染上瘟疫而死的。 同理,林氏亦然。 可那香灰明明就和香炉里面的香灰并无分别。 出现一例尚且能解释成意外,出现了两例,还能是巧合吗? 不,不会。 沈秦筝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想起了林氏那沾满香灰的手指:这香灰,会不会是某种媒介呢? 他们最开始都觉得,手指与嘴唇上沾满了香灰,一定是死者发现自己染上了“瘟疫”,于是赶紧四处翻找香灰服用。毕竟经过当年的事情,这方子几乎所有人都清楚了。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是因为不知什么原因的驱使下,去服用了这香灰,然后出现了所谓的瘟疫的症状呢? 他扭头看向桌上的香炉,然后翻身而起,走进前来静静地注视着正在冒着檀香的铜香炉。 蓝色的烟雾,妖娆而蛊惑,将沈秦筝的脸氤氲得有些模糊,看不分明。 四年前的瘟疫的病因,至今没有人能搞明白,但动机是明确的。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想要转移朝廷的视线,牵制住西南的兵力。 也正是通过“追果溯因”,沈秦筝才抽丝剥茧,最终查到了秦国公府的头上。 可是现在的理由又是什么?总不能是因为要弄死他吧。 还有,跟着前来的傅义天,照现在来看,这个“巧合”真是巧合么? 他缓缓地揭开炉盖,用手撮了一小撮香灰,轻轻摩挲。 倘若他服下这个,也会像桃花溪村那条狗一样,在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便身死魂消吗? 是特定的香灰所致,还是所有香灰都会有此毒性呢? 为什么是香灰呢?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 沈秦筝陡然从识海中脱身惊醒,竟然没发现自己已然在下意识里将香灰放在了面前,细细端摩。 房外之人却不似往常,等他发话。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二哥,我想……你要做什么!” 沈秦箫三步并作两步,一个瞬身便逼到沈秦筝近前,双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胳膊立刻移开:“你要以身试法吗!” 语气里满是焦躁和不安,甚至带着余怒和后怕,连气息都不稳了。 还不等沈秦筝解释什么,沈秦箫已经抄起桌上的茶壶,将早已冷透的茶水尽数倒在了他的手指上,并且从身上撕下来一块布条,使劲擦着那沾着香灰的指尖。 沈秦筝观察着他的动作,心想:他在抖。 “你碰它做什么!你不是看见那狗的死状了吗!”沈秦箫用力擦着指尖,甚至都不管自己已经将沈秦筝食指和拇指擦得通红,脱口而出就是满满地斥责:“若是你也……你让我怎么办!二哥,你让我怎么办!” 沈秦筝飞快地反握住他的手腕,抬至自己胸前,逼迫着沈秦箫抬头看他。 他的个头比他高,沈秦箫抬头看他的时候,不自觉地将嘴唇张开,带着因为担心而有些急促的喘息。 沈秦筝的目光首先便触及到了那嘴唇,他想:看上去有些薄,摸起来会很冷吗? 紧接着,他心中自顾自的答道:会。 那片嘴唇,碰过他的脸颊。 然后他将视线移到了那双眼睛,那双始终譬如寒星的眼睛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在沈秦筝眼中,那双眼睛透彻而莹润,但此刻有些失神和无助。 眉头紧簇,眼睛轻轻眨了眨,连带着眼睛里的水光都像是要被挤出来了。 他欣赏了片刻,觉得心中好像升起了什么不正常的想法,遂赶紧将其驱逐出去,缓慢问道:“若是我也如何?”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好似不会说话一般。 三年多了,他第一次离他这样近,近得能感受心上人的喘息。 他感觉那呼吸渐渐变成了丝线,从他的鼻腔进入了他的喉咙,他的肺腑,最后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经脉,甚至魂魄。 然后猛然惊醒。 这距离太近了,近得近乎有些暧昧了。 沈秦筝猛地将手从他的手腕处松开,松开的一瞬间却感到了沈秦箫的挣脱。 他讪讪地收起手,再去看沈秦箫,却发现他低下头,好像在看着他刚刚捏过的地方。 他心里升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为什么也要躲呢? 诚然,他们小时候相处时,比这更近地接触都太多了。现在此地无银,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沈秦筝清咳了一声,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念头抛诸脑后,然后换了个笃定的语气问道:“三叔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沈秦箫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坐在了凳子上,双手紧紧攥紧狠狠捶了一下桌子,而后又松开,任其随意而动。 “江南有报,几年前的瘟疫又重出于世。父亲要我们来调查瘟疫一事起因,并让我们掐死所有的线索,防止……防止被有心人抓住国公府的把柄,查到国公府来。爷爷传书附言,若是不方便……灭口,骗那些人吃下刚焚烧完的香灰,便能伪装出那个样子。” “但那妇人不是我们杀的。二哥,我向你保证,这一路我与阿行没有杀一个人。所以我们看见她唇上的香灰,亦是十分震惊。” 沈秦筝问道:“三年前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这奇特的瘟疫?为什么你说香灰最开始是有效果的,现在却起了反作用。” “当初这场瘟疫是舅舅不知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药,他们让死士饮下了这药,然后让他们伪装成三教九流,在酒楼里滴入自己的血液或是精|水,并且常去青楼睡姑娘,总之能在任何人多的地方散播,久而久之这病便扩散开了,因而当时一直查不出瘟疫传染的原因。” “后来出了那土方子,舅舅便来了永州。当时确实有些用处,舅舅便将那些被治好的‘药人’带回了天姥山杏子坞,想找出解毒的方法。初时香灰之法确实有用,可后来服用的久了,那瘟疫之征却越发明显。到后来,甚至只要一服用,便能立刻致人于死地。” “如今这瘟疫无端出现,父亲担心这事东窗事发牵扯到爷爷与大伯,于是便……” “于是便派你和徐行两个毛孩子来杀人灭口!沈弘疯了,你爹也疯了么!你是他亲儿子!”沈秦筝怒不可遏,将桌上的茶壶狠狠扫到地上,怒吼道:“他们便不怕遭天谴吗!” 沈秦箫低声哀求道:“那不是他的本意!二哥,你不要怪我们……” “阿箫,你知道永州城经历了什么吗?”沈秦筝悲哀地看着他,喃喃道:“我刚到永州的时候,满城尸山血海。百姓们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都以为是老天爷降下的天罚,除了祈祷什么也不信。我看见他们的亲人纷纷撒手人寰,他们每一个人都哭求着‘大人,救救我们’,‘老天爷,救救我们’。” “将心比心。阿箫我问你,有一天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在你怀里,你也会无动于衷么。”沈秦筝哭出声来:“你也会想,这兴许不是杀我的人的本意,不能怪他们!阿箫,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为什么会长成这样一个是非不分的人呢?” 沈秦箫跪在地上紧紧抱住他的大腿,已然哭到哽咽:“二哥,你不要这样想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杀人,我也不想杀人,我没有照着他们说的做……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二哥……我没有。” 他说他知道错了,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沈秦筝悲哀地看着他,眼中泪止不住地流:他一个孩子,就算后来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让他大义灭亲去揭发自己的亲爷爷亲大伯亲爹亲娘,最后被诛九族吗? 他尚有沈寒溪的庇护,可阿箫呢? 不,他还有他。 他还有二哥。 夜探 甫一定下这想法,沈秦筝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立起了一块木板。 这块木板好似从他的脚颈一直伸到了他的脖颈。这几年的疲惫都因为这样的一个信念一扫而尽,支撑着自己撑起了脊梁。 好像这是理所应当。 好像只要沈秦箫有难处,他就要帮他解决;他不开心了,他都会倾其所有来哄他开心;他有难处了,他就回来救他;他想要什么,他就帮他得到。 这事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早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成了他的责任。 只因为他那十年如一日灰白而淡漠的少年记忆,自沈秦箫来到以后,便添上了一抹嫣红的朱砂。 那是他心头的朱砂。 他轻轻跪下去,跪在沈秦箫的身前,用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然后将他拉到怀里。 就像小时候哄他那样。 他感受到面前双手捂住脸颊不愿抬起头的少年身体一震,终于有了反应。随即轻声道 “阿箫。抬头,来,看着二哥。” 沈秦箫的头抵在他的肩膀,却并不抬头。 他将紧闭的双眼靠在沈秦筝的肩窝,渗出的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了沈秦筝的衣襟。 他摇头。 “听话。”沈秦筝把手放在他的后脑:“二哥有话问你。” 然后他慢慢地捧起少年的脸,缓和了语气问道:“你还愿意跟二哥说话么?即使知道我同你爷爷会这样一直争斗下去?” 沈秦箫眼神飘忽,并不答话。 “不愿意?” “不是!”沈秦箫下意识反驳,可说完声音又立刻低沉下去,带着委屈问道:“你不怪我了吗?” “你说什么,二哥都信。”他的语气已经彻底温和下来:“我问你,可愿放下国公府的身份,逃开父辈的担子。直到等到我有能力庇护你的时候,同我一起远走?” 沈秦箫抬起头,他下意识觉得沈秦筝好像许了一个隐晦的承诺,可是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呆呆地问道:“可是,那位刘小姐不会介意么?” 沈秦筝反问道:“刘小姐?”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哪位刘小姐。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二哥被贬永州,已是弃子。早已经不是当初朝廷上能跟你大伯分庭抗礼的新党牛耳。刘阁老去年就像皇上请了旨,将这门婚事退了。说起来,我去年回京加冠祭拜宗祠,的确没看见你。你不知道此事也好。” 墙倒众人推。 去年回京,被皇帝召进宫里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被刘家退了婚。 那刘阁老不知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说当初寺庙还愿那一出“将门虎子巧遇妙龄佳人”的好戏,并不是天公作美,而是有心人暗箱操纵,刻意排练。 开始刘阁老只是一笑而过,当作无稽之谈。 后来说的多了,三人成虎,逐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刘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名声竟因此事坏得干干净净,也不由得他不恼怒了。 一来二去,借着“沈秦筝远在永州,大将军常年不回京城,自己闺女才17岁嫁过去便是守活寡”的借口,刘阁老多跪了几回勤德殿的青石板,终于撬动了李肆的牙关,让皇帝松了口,收回了圣命。 此事当然成了朝廷众多世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当初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何等的风姿,一家有郎百家求,想踏门槛三叩头。 而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倒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事于沈秦筝,倒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反正他回京也有准备将婚期延后的打算。这事一出,阴差阳错的对了他的胃口。 他上刘家门去过一回,倒也算是谈妥了。 唯一担心的就是此事许是会伤及沈寒溪的颜面。 不过他也没担心的太久,后来沈寒溪一封修书寄到刘府,彻底解决了沈秦筝所有后顾之忧: 沈大将军言辞恳切地道了歉,又提出了将刘小姐认为义女,日后还能作为娘家人,为这刘小姐日后谈婚事的娘家背景,再添一筹砝码。 刘家白得了这样一门便宜亲戚,当然高兴的很。 自此,只除了沈秦筝没了本应板上钉钉的婚事以外,各家都十分满意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 沈秦箫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方面觉得:有人竟然瞧不上他的二哥,竟然敢退他的婚事,实在是有眼无珠,欺人太甚。 可是更多的,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狂喜:他再没了婚事的诸多牵绊,不必为了其他原因,去娶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子。 尽管沈秦筝说过,他欢喜于她,可他直觉,那是他违心。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狂喜夹杂着一丝歉疚,但他止不住地高兴—— 沈秦筝婚事没了! 他在过去的那三年里,暗地想了很多办法,妄图将此门亲事作废。办法甚至包括但不限于——干脆毁了刘小姐的闺誉,一了百了。 这想法刚出来,他首先就斥责了自己一通,但是他们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冒出来,轻轻地挠他一下。 这一来而去地纠结,将事情拖到了现在,如今反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少年之前的难过刹那间荡然无存,他刚想兴冲冲地开口,可是一抬头又看见沈秦筝那张无奈自嘲的脸,又觉得此刻在他心伤处撒盐不太友好。 于是强憋着一口气挤出了一个似怒非怒的语气,带着牵强的遗憾,干巴巴地回道:“啊……原来是这样,他们好没眼光。” 沈秦筝早已将他面上所有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心底苦闷之余,倒也有些好笑和解脱。 沈秦筝淡淡笑了笑:“是。由来锦上多添花,雪中难送碳。树倒猢狲散,我也怨不得他人。” 这话说出来,寻常里听见地下一句,总会是“君此后另觅良缘不在话下”“天涯何处无芳草”云云的客套话。 可沈秦箫就是说不出来,他想:我巴不得你一辈子都不娶。 “不过我本也无心此事,此番反而如愿,今后也无意考虑了。”沈秦筝将满地狼藉收拾好,然后坐下来感叹道:“日后孤家寡人,你若无意,我自收拾着去了西郊香山寺常伴青灯古佛,也未尝不可。” “我愿意的!”沈秦箫急声道。说完,他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自很是愿意的。” 得了此诺,沈秦筝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那一点担忧,勉强笑了起来。 他看着沈秦箫,再次暗自在心里告诫自己:“我要救他,哪怕背上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但此刻的尴尬荡然无存,惟剩下些若有似无的同心同德的暧昧,混着窗外的明月清风,在这房中丝丝蔓延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秦筝才问道:“你方才来找我,是为着什么?” 沈秦箫这才想起了自己不请自入的初衷,一手指向窗外忙道:“啊是,方才看着窗外之月,想起了我们来时所经过的乱葬岗到底在何处。我跟阿行纵马走时,那月正在东山之上,正是此位亦近于此时。纵马向月而行不过两炷香,便出了山。” “我们只要背向明月,反向行之,定会找到那方乱葬岗。贸然才有此意,想着先来告诉你。心中仓促,便由着小时候的性子了。” 幼时别说不等回应就入得门内,往日在他院子里时,那房门根本就是个摆设,从来作不得数。 沈秦筝当然没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引起他注意的自然是那诡异的乱葬岗。 他有些激动地问道:“可当真?” “我仔细回想过,应是可行。” 若是现在就能找到那乱坟地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些什么鬼物作祟,说不定还能得知林寡妇的死因相关。 沈秦筝起身当机立断:“我去叫莫青。趁月色明朗,我们今夜便夜探此地!” 他说着便要起身,可还没等起身,就被一只手拉住,又坐回了原位。 “等等!” “可还有什么不妥?”沈秦筝疑惑道。 谁知半晌也不见沈秦箫答话。他的手一抓完,便立刻缩了回去。沈秦筝分出了一点心神来感受那里残留的余温,只觉得有些滚烫。 沈秦箫扭扭捏捏了好久,终于别开脸,声若蚊呐地问道:“嗯,能不能……能不能就我们……我们俩,单独去。” · 月色下,二人纷纷拿上火把,骑着马缓慢上了巫山北侧沈秦箫与徐行二人来时路。 当时问完这话,沈秦箫心中便警铃大作一般,登时有些后悔。不说夜晚行路危险,单说沈秦筝武艺并不是很精这一点,他好歹一个封疆大吏,出门总是要带着些护卫的。 就算不为了安危,为着场面和他实际身份,也和该如此前呼后拥。 他提出这要求,归根究底不过是为着他那一点想要同他单独在一起多呆一会儿的私心。 可没承想,沈秦筝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沈秦箫当时一抬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总觉得他那二哥的脸色,有些异常的红。 当时他没放在心上,只是立刻信誓旦旦地表态:若有什么危险自己一定第一个冲上前去保护好他。 当然,最后只得了沈秦筝的一个轻轻地“拍肩”,并不言语。意思是:当哥哥地怎么会让自己的弟弟冲锋陷阵,第一个冲在前面面对危险。 可现在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两人并辔而行,马蹄阵阵传来并且渐渐融为一体。四下无声,只余树间清风,虫鸟相鸣。沈秦筝那面红耳热的样子,却在他的心头萦绕,怎么也挥之不去。 “你生日还没过吧?”沈秦筝没话找话地问道。 “是。”沈秦箫回道:“十五,还有六日便是。 ” “唔,”沈秦筝点点头,“十七了。”他附而感慨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虚长了这许多年,蹉跎光阴,不及二哥分毫。”说起这个,沈秦箫有些无地自容地惭愧:“二哥十六上金殿点三元,十七已经在教太子读书了。我却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漫山遍野地荒跑。” 沈秦筝摇摇头,又是欣慰又是不赞同地自嘲道:“你想像我一样,年纪轻轻便被困在了京城,跟着漩涡一样随波逐流,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么,呵。” 他转头过来正色道:“阿箫,我知你意不在此,同样亦希望你终其一生也不要走上这条路。” 他目光灼灼,神色正经自若,带着满心的期许。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虽然不懂为什么他的二哥此刻看上去如此哀伤,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沈秦筝一颔首,将话题揭过:“既然日子近了,那便此处过生辰了再走吧。自你……” 他看了沈秦箫一眼,然后将头转向前路,接着前话说道:“自你十三岁后,便再没陪你过过,是我食言了。” 食言之说,源自小时候两人的小秘密其中之一。 沈秦箫每年的生日,都必须由沈秦筝备好礼物。就算是沈秦箫11岁那年回陈州,沈秦筝也是提前将礼物送到了陈州太白山庄的。 十三岁那年,沈秦箫独身一人抛下了国公府众宾客,来到了门可罗雀的将军府,吃了那碗一尝味道就知道是出自谁之手的素面,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去。 但这也是算的。 只是十四岁那年生辰,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心心念念的礼物了。非念物,只念人。 沈秦箫有些黯然:“形势所逼,怪不到二哥身上。” 沈秦筝苦笑:“今年一定补上。”他想起了书房里那一沓又一沓的朱笔描红,每年中元都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地写着。即使那时候心知肚明,这东西也许再也不可能送出去了。 天公垂怜,沈秦箫竟在此刻来到了永州。 沈秦箫点点头,不想再多谈十二三岁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岔开话题:“前面似乎就是了。” 沈秦筝闻声看向前方,只见极目处正是一片栾树林。 在月色的映衬下,树影随着清风隐隐约约地显现,若有若无。而在这些树下,果真尽是孤魂野鬼的安身之地。 沈秦筝刚要驱马向前,想早些下马查探,握着缰绳的手刚刚抬起,身边一声“铿锵”之声响起,那是短剑出鞘的摩擦声。 他见沈秦箫那柄短剑的寒锋印上了他的脸颊,听得他带着疑惑又戒备的语气急声道:“不对!有问题!” 乱坟 说时迟那时快,沈秦箫已然拔出了手中的短剑,将剑鞘**了右腿靴内,戒备地巡视周围。 “怎么了?”沈秦筝不明所以,但看着沈秦箫的脸色也跟着紧张起来。 沈秦箫阴恻恻地回道:“当时没有这么多坟,现在这地方多了至少十座!” 此话一出,沈秦筝的背后立刻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白毛汗。 沈秦箫和徐行来此地不过三四天的光景,这么短的时间死了这么多人,竟然没听说有人往县衙报官! 经过当庭揭发渎职这一出,永丰县令尤响现在如同惊弓之鸟,倘若真有人报官,尤响绝不会因为上司在此不愿将事情闹大而隐瞒不发,他绝不会也绝不敢有这个胆子。 沈秦筝的牙关瞬间咬紧了,他摸了摸身侧的佩剑,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道:“我们下去看看。” 两人翻身下马,小心翼翼地走近那片栾树林。 此刻月上中天,树影晃动,远处时而传来几声夜鸮和乌鸦的叫声,互相应和,分外吓人。 沈秦筝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景色的同时,也还是分出了一些余光看向沈秦箫。 他记得很清楚——沈秦箫怕鬼。 果然,十七岁的少年虽然兀自镇定,戒备地注视着周围,以防有什么危险袭来而让他们——或者说,让他身边的人——身陷险境,但是仔细观察,还是从正不断吞咽口水的喉结处和稍微有点动静便立刻转头去望的紧张中体会到,他在害怕。 他只是强行让自己强大,许是为着保护之责; 又许是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对他来说很特别而今只会更特别的人的眼中,他下意识不想展现自己的怯懦与恐惧,只想把最好,最强大,最令人安心的一面展现出来。 突然,沈秦箫那只没有握剑的左手被抓住了。 沈秦箫一个激灵,他几乎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要冷静”才做到了表面上的镇定自若。但当他头一低,才发现这只手的主人正是他身边之人——此刻用满怀着安慰的目光微笑地看着他——用此种方法以示安抚。 那目光足以将未尽之言诉诸于口了——我在这儿,别怕。 沈秦箫一边在心里腹诽“若真有什么危险,我还能让你一介书生奋不顾身不成”,一边又珍惜地品尝着这一点心中蔓延出来的温暖和甜蜜。 他们俩之间从小到大便是这样,沈秦筝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担心。 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无往不胜。 就在这种互相依靠的氛围下,他们终于走近目的地。 沈秦箫粗略数了数,在心中约莫有了个数,便露出了一个了然的样子,指着东边那几处新坟对沈秦筝道:“若我记得不错,这几处应该是这几天新立的。” 沈秦筝走近前去定睛一看,果真不错。 那里多出了八处新坟。 坟包不大且非常矮。上面泥土尚新,经过几天前一场夜雨的冲刷,坟头表面已经有些沟壑纵横,显得凹凸不平。坟前没有纸钱火烛,甚至连招魂幡都没有插一支。若要细细琢磨,就连当时立坟的坟坑基址,都定是随手定的,划定得分外的粗糙。 为死者立坟之人,显然没有对死者的敬畏之心。这样的人,除了杀人凶手以外,沈秦筝暂时想不到第二个。 “挖开看看。”他示意沈秦箫。两人并不多话,各自随便找了一根树杈,找了一块石片用树藤绑在上面,做了两把及其简陋的锄头,挑了一处看起来较小的坟包开始刨尸。 沈秦筝以往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一句四肢不勤五谷不分都不算为过的富家子。而沈秦箫就算是有武艺傍身,可那里干得来这样的粗活。开始兴头还冲着,没过一会手便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 沈秦筝直到此时方才有些后悔,自己真是被不知哪儿来的狐狸精迷了心窍,才会一时兴起,特意挥斥了一直跟在身边的暗卫单独出来。 一文钱果真能难倒英雄汉,他哪怕带一个出来也好啊!都好过大半夜的,他二人在皎洁的月色下,在乱葬岗里挖别人的孤坟。 手边没有什么利器,树枝表面也并不光滑。没过多久沈秦筝的手掌便磨破了。 鲜血一点一点随着皮肉,渗进了干枯的树皮,带来的这种虽然不是难以忍受,但也绝对不舒服的痛感,一分一毫地减缓着他挖坟的速度。 终于到了承受的临界点,沈秦筝一把扔了手上长得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树枝,双手扶地喘了几口气。 沈秦箫见他停下来,以为出了什么问题,忙凑过来:“怎么了。” 沈秦筝:“……” 他看了一眼凑过来的男狐狸精,又审视了一番自己这没用的身体,委实觉得自己此番很没有面子。 他暗自心想: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早知今日,当初就应该把那些写毫无营养的酸腐策论的时间分出来,好好跟着将军府的武艺师傅练练功夫,也好过在比自己小四岁的弟弟面前服软。 现在让他怎么说得出口——说自己体力不支,须得歇一歇。 沈秦筝一咬牙,将双手撑在自己膝盖处,支撑着自己立起来,打肿脸充胖子:“不妨事。” 沈秦箫心中倒没有作他想,见沈秦筝无碍,便继续埋头苦挖。 可过了许久,也不见尸体真容。 “奇怪,”沈秦筝疑惑道,“此处泥土已经是并未被人动过的陈土。可为何尸体不见踪影。” 确实如此。 因着这几处都是新坟的缘故,泥土尚还松散,并不难挖。可现在的泥土已然变得坚硬而结实了。 他抬起头来,同沈秦箫对视片刻,二人心领神会——这里面竟然没有尸体。 沈秦筝立刻拔出了腰间平日里当作摆设的佩剑,在坑内比了比,然后将佩剑递给沈秦箫,问道:阿箫,倾你全力刺入坟中一试,看看是否见血。” 尸体笼统死亡时间也不出三日,此剑一刺,应能在剑柄处受阻。 沈秦箫当即接过。只见他一个腾空,旋身而上,紧接着便剑尖指地,直直向着地面而来。 那正是寒霜剑法第一式“寒霜落叶”。 长剑借着这样的俯冲之势,直直**了坟中,泥土一直没到了长剑的剑柄。 沈秦箫心念一闪而过:“空的!” 他当即翻身站稳,随手拔出了佩剑放在鼻尖一闻——除了土腥味儿以外,再没有其他的味道了。 他对着沈秦筝摇摇头:“也是空的。” 沈秦筝审视着着新立的八座孤坟,在脑中飞快的思索着。 这怎么可能呢? 这几座孤坟看上去并不像又被人挖开移走尸体,又将土填回去的样子。尸体更不可能在短短三四天的光景腐化成一堆白骨,何况灰飞烟谬,无影无踪呢。 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 这场景好生相似,同样是毫无痕迹尸体便不翼而飞,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那据灭影暗卫说在荒庙中看见的男子尸体,可不就是这样吗! 他在电光石火间突然明白了什么! 甫一定下这想法,沈秦筝突然觉得自己心中立起了一块木板。 这块木板好似从他的脚颈一直伸到了他的脖颈。这几年的疲惫都因为这样的一个信念一扫而尽,支撑着自己撑起了脊梁。 好像这是理所应当。 好像只要沈秦箫有难处,他就要帮他解决;他不开心了,他都会倾其所有来哄他开心;他有难处了,他就回来救他;他想要什么,他就帮他得到。 这事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早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成了他的责任。 只因为他那十年如一日灰白而淡漠的少年记忆,自沈秦箫来到以后,便添上了一抹嫣红的朱砂。 那是他心头的朱砂。 他轻轻跪下去,跪在沈秦箫的身前,用手拍拍少年的肩膀,然后将他拉到怀里。 就像小时候哄他那样。 他感受到面前双手捂住脸颊不愿抬起头的少年身体一震,终于有了反应。随即轻声道 “阿箫。抬头,来,看着二哥。” 沈秦箫的头抵在他的肩膀,却并不抬头。 他将紧闭的双眼靠在沈秦筝的肩窝,渗出的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了沈秦筝的衣襟。 他摇头。 “听话。”沈秦筝把手放在他的后脑:“二哥有话问你。” 然后他慢慢地捧起少年的脸,缓和了语气问道:“你还愿意跟二哥说话么?即使知道我同你爷爷会这样一直争斗下去?” 沈秦箫眼神飘忽,并不答话。 “不愿意?” “不是!”沈秦箫下意识反驳,可说完声音又立刻低沉下去,带着委屈问道:“你不怪我了吗?” “你说什么,二哥都信。”他的语气已经彻底温和下来:“我问你,可愿放下国公府的身份,逃开父辈的担子。直到等到我有能力庇护你的时候,同我一起远走?” 沈秦箫抬起头,他下意识觉得沈秦筝好像许了一个隐晦的承诺,可是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他呆呆地问道:“可是,那位刘小姐不会介意么?” 沈秦筝反问道:“刘小姐?”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哪位刘小姐。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二哥被贬永州,已是弃子。早已经不是当初朝廷上能跟你大伯分庭抗礼的新党牛耳。刘阁老去年就像皇上请了旨,将这门婚事退了。说起来,我去年回京加冠祭拜宗祠,的确没看见你。你不知道此事也好。” 墙倒众人推。 去年回京,被皇帝召进宫里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被刘家退了婚。 那刘阁老不知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说当初寺庙还愿那一出“将门虎子巧遇妙龄佳人”的好戏,并不是天公作美,而是有心人暗箱操纵,刻意排练。 开始刘阁老只是一笑而过,当作无稽之谈。 后来说的多了,三人成虎,逐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刘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名声竟因此事坏得干干净净,也不由得他不恼怒了。 一来二去,借着“沈秦筝远在永州,大将军常年不回京城,自己闺女才17岁嫁过去便是守活寡”的借口,刘阁老多跪了几回勤德殿的青石板,终于撬动了李肆的牙关,让皇帝松了口,收回了圣命。 此事当然成了朝廷众多世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想当初这位三元及第的状元郎是何等的风姿,一家有郎百家求,想踏门槛三叩头。 而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倒也不过如此。 不过,这事于沈秦筝,倒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影响,反正他回京也有准备将婚期延后的打算。这事一出,阴差阳错的对了他的胃口。 他上刘家门去过一回,倒也算是谈妥了。 唯一担心的就是此事许是会伤及沈寒溪的颜面。 不过他也没担心的太久,后来沈寒溪一封修书寄到刘府,彻底解决了沈秦筝所有后顾之忧: 沈大将军言辞恳切地道了歉,又提出了将刘小姐认为义女,日后还能作为娘家人,为这刘小姐日后谈婚事的娘家背景,再添一筹砝码。 刘家白得了这样一门便宜亲戚,当然高兴的很。 自此,只除了沈秦筝没了本应板上钉钉的婚事以外,各家都十分满意这样的结果,皆大欢喜。 沈秦箫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方面觉得:有人竟然瞧不上他的二哥,竟然敢退他的婚事,实在是有眼无珠,欺人太甚。 可是更多的,心里却是一阵又一阵的狂喜:他再没了婚事的诸多牵绊,不必为了其他原因,去娶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女子。 尽管沈秦筝说过,他欢喜于她,可他直觉,那是他违心。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他再清楚不过了。 这狂喜夹杂着一丝歉疚,但他止不住地高兴—— 沈秦筝婚事没了! 他在过去的那三年里,暗地想了很多办法,妄图将此门亲事作废。办法甚至包括但不限于——干脆毁了刘小姐的闺誉,一了百了。 这想法刚出来,他首先就斥责了自己一通,但是他们总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冒出来,轻轻地挠他一下。 这一来而去地纠结,将事情拖到了现在,如今反而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 少年之前的难过刹那间荡然无存,他刚想兴冲冲地开口,可是一抬头又看见沈秦筝那张无奈自嘲的脸,又觉得此刻在他心伤处撒盐不太友好。 于是强憋着一口气挤出了一个似怒非怒的语气,带着牵强的遗憾,干巴巴地回道:“啊……原来是这样,他们好没眼光。” 沈秦筝早已将他面上所有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心底苦闷之余,倒也有些好笑和解脱。 沈秦筝淡淡笑了笑:“是。由来锦上多添花,雪中难送碳。树倒猢狲散,我也怨不得他人。” 这话说出来,寻常里听见地下一句,总会是“君此后另觅良缘不在话下”“天涯何处无芳草”云云的客套话。 可沈秦箫就是说不出来,他想:我巴不得你一辈子都不娶。 “不过我本也无心此事,此番反而如愿,今后也无意考虑了。”沈秦筝将满地狼藉收拾好,然后坐下来感叹道:“日后孤家寡人,你若无意,我自收拾着去了西郊香山寺常伴青灯古佛,也未尝不可。” “我愿意的!”沈秦箫急声道。说完,他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我自很是愿意的。” 得了此诺,沈秦筝终于放下了心中最后那一点担忧,勉强笑了起来。 他看着沈秦箫,再次暗自在心里告诫自己:“我要救他,哪怕背上千古骂名,遗臭万年。”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但此刻的尴尬荡然无存,惟剩下些若有似无的同心同德的暧昧,混着窗外的明月清风,在这房中丝丝蔓延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秦筝才问道:“你方才来找我,是为着什么?” 沈秦箫这才想起了自己不请自入的初衷,一手指向窗外忙道:“啊是,方才看着窗外之月,想起了我们来时所经过的乱葬岗到底在何处。我跟阿行纵马走时,那月正在东山之上,正是此位亦近于此时。纵马向月而行不过两炷香,便出了山。” “我们只要背向明月,反向行之,定会找到那方乱葬岗。贸然才有此意,想着先来告诉你。心中仓促,便由着小时候的性子了。” 幼时别说不等回应就入得门内,往日在他院子里时,那房门根本就是个摆设,从来作不得数。 沈秦筝当然没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引起他注意的自然是那诡异的乱葬岗。 他有些激动地问道:“可当真?” “我仔细回想过,应是可行。” 若是现在就能找到那乱坟地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些什么鬼物作祟,说不定还能得知林寡妇的死因相关。 沈秦筝起身当机立断:“我去叫莫青。趁月色明朗,我们今夜便夜探此地!” 他说着便要起身,可还没等起身,就被一只手拉住,又坐回了原位。 “等等!” “可还有什么不妥?”沈秦筝疑惑道。 谁知半晌也不见沈秦箫答话。他的手一抓完,便立刻缩了回去。沈秦筝分出了一点心神来感受那里残留的余温,只觉得有些滚烫。 沈秦箫扭扭捏捏了好久,终于别开脸,声若蚊呐地问道:“嗯,能不能……能不能就我们……我们俩,单独去。” · 月色下,二人纷纷拿上火把,骑着马缓慢上了巫山北侧沈秦箫与徐行二人来时路。 当时问完这话,沈秦箫心中便警铃大作一般,登时有些后悔。不说夜晚行路危险,单说沈秦筝武艺并不是很精这一点,他好歹一个封疆大吏,出门总是要带着些护卫的。 就算不为了安危,为着场面和他实际身份,也和该如此前呼后拥。 他提出这要求,归根究底不过是为着他那一点想要同他单独在一起多呆一会儿的私心。 可没承想,沈秦筝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沈秦箫当时一抬头,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总觉得他那二哥的脸色,有些异常的红。 当时他没放在心上,只是立刻信誓旦旦地表态:若有什么危险自己一定第一个冲上前去保护好他。 当然,最后只得了沈秦筝的一个轻轻地“拍肩”,并不言语。意思是:当哥哥地怎么会让自己的弟弟冲锋陷阵,第一个冲在前面面对危险。 可现在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两人并辔而行,马蹄阵阵传来并且渐渐融为一体。四下无声,只余树间清风,虫鸟相鸣。沈秦筝那面红耳热的样子,却在他的心头萦绕,怎么也挥之不去。 “你生日还没过吧?”沈秦筝没话找话地问道。 “是。”沈秦箫回道:“十五,还有六日便是。 ” “唔,”沈秦筝点点头,“十七了。”他附而感慨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 “虚长了这许多年,蹉跎光阴,不及二哥分毫。”说起这个,沈秦箫有些无地自容地惭愧:“二哥十六上金殿点三元,十七已经在教太子读书了。我却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漫山遍野地荒跑。” 沈秦筝摇摇头,又是欣慰又是不赞同地自嘲道:“你想像我一样,年纪轻轻便被困在了京城,跟着漩涡一样随波逐流,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么,呵。” 他转头过来正色道:“阿箫,我知你意不在此,同样亦希望你终其一生也不要走上这条路。” 他目光灼灼,神色正经自若,带着满心的期许。 沈秦箫愣愣地看着他,虽然不懂为什么他的二哥此刻看上去如此哀伤,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沈秦筝一颔首,将话题揭过:“既然日子近了,那便此处过生辰了再走吧。自你……” 他看了沈秦箫一眼,然后将头转向前路,接着前话说道:“自你十三岁后,便再没陪你过过,是我食言了。” 食言之说,源自小时候两人的小秘密其中之一。 沈秦箫每年的生日,都必须由沈秦筝备好礼物。就算是沈秦箫11岁那年回陈州,沈秦筝也是提前将礼物送到了陈州太白山庄的。 十三岁那年,沈秦箫独身一人抛下了国公府众宾客,来到了门可罗雀的将军府,吃了那碗一尝味道就知道是出自谁之手的素面,然后一言不发地回去。 但这也是算的。 只是十四岁那年生辰,他再也没有收到过心心念念的礼物了。非念物,只念人。 沈秦箫有些黯然:“形势所逼,怪不到二哥身上。” 沈秦筝苦笑:“今年一定补上。”他想起了书房里那一沓又一沓的朱笔描红,每年中元都像是着了魔一样,疯狂地写着。即使那时候心知肚明,这东西也许再也不可能送出去了。 天公垂怜,沈秦箫竟在此刻来到了永州。 千千 “大人,大人?” 沈秦筝缓缓睁开眼睛,只见莫青正焦急的看着他,旁边还有永州城内最有名的济世堂里的罗大夫。他恍恍惚惚地看向房屋周围,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永州官署,一时间竟还有些陌生。 “大人!您可真吓死我了。”莫青重重的出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颓丧道:“您都昏迷九天了!您再不醒,小的可就要上山找道士了。” 那晚沈秦筝和沈秦箫单独出去,特意不让随身的暗卫跟着,还没说自己干嘛去。莫青带人去查永丰县以及周边的失踪人口情况,也不在周围。 等回来听暗卫报告,立刻心领神会地“嘻嘻”笑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吩咐:“那我等便在此刻安心等公子回来。” 月黑风高,孤男寡男难守空闺,这驿馆隔音又不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正常正常,再正常也没有了。 等到三更天的时候莫青想:“我家公子真是精力旺盛。” 五更天天蒙蒙亮,莫青大人打了个呵欠,腹诽道:“公子真乃天赋异禀,雄风不倒,属下我坚持不住,就先行休息了。” 等莫青一觉睡醒,发现二人辰时还未归来。发觉不好,连忙带上所有人去寻。这才在那处乱葬岗上发现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两个人。 然而沈秦筝跟沈秦箫在馆驿内昏迷了整整两天,就是不肯醒来。水米都曾进得,也不显五衰之征。吐息自若,排泄正常。 可就是不肯醒来。 永丰县尤大人流年不利,生怕一州州衙太守和秦国公府的独苗死在此地,差点把全县的大夫关进大牢里。 莫青等众心焦似火,见等在此地不是办法,便连夜雇了两辆马车,心急火燎地赶回了永州城内。 济世堂的罗大夫年轻时曾师承太医院院首顾春顾太医,乃是江南昭轩堂的高徒,来看了两人的情况,亦觉得十分不解。 罗大夫对莫青说:“能进得米汤,脾胃定然不虚。面色无虞,想来五脏六腑也不曾受阻。脉相有些过快定是受了一夜风寒舟车劳顿,按理也无大碍。请大人先每日三顿米汤混着山楂或者胡荽等给两位大人服下,最好是胡荽。老朽每日午时阳气鼎盛之时,再前来为二位大人诊脉。” 这一诊,就诊至今日。 沈秦筝头疼欲裂,捂住额头想坐起身来,就听站在一旁的罗大夫恭敬说道:“大人躺了七日,身子还不利索,还是慢些好。” 莫青闻言立刻扶住沈秦筝坐起来,赶紧将放在一旁的米汤端过来,却没承想被沈秦筝推开了。 他开口问道:“唔……阿箫呢?” 罗大夫:“那位大人三天前半夜便醒了,老朽已为其诊过脉,已无大碍。只是这三天还一直躺着,浑身乏力动不得身。” 他说完这话,眉心突然跳了跳。:一个昏迷了六日且在半夜醒来,一个昏迷九日却又在正午醒来。 六乃“老阴”之数,九却是“老阳”之数。 但这事也只是在心中轻轻一跳,并没有翻起什么风浪来。 莫青道:“小公子由徐行照顾着,好着呢。” 沈秦筝点点头,略作安心。莫青继续问道:“大人,小的带着家仆前去时您和小公子就躺在那里。您现在可还记得什么。” 他努力地回想了片刻,发现脑中竟然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留下。于是颓然地摇摇头,只是要自顾自坐起身下地:“我只模糊记得我同他去寻那处乱葬岗……” “是,属下等人也在那处地方查探了一番,待您好些了再行禀告。”莫青舀了一勺米汤:“您先喝点吧,喝了再去看小公子也不迟。” 这话说到了沈秦筝的心里,他依言喝了几口,只觉得腹中突然一阵饥饿,便吩咐道:“去吩咐厨房下两碗面,其中一碗加些胡荽。” 一旁的罗大夫苦口婆心地开口:“您也去劝劝那位大人,最好是都加上。老朽开的方子里也加了鲜胡荽,可那位大人怎么也不肯喝。鲜胡荽性味辛温,内通心脾外达四肢。小大人不肯喝,因而体表不发,今日也不能下床走动。” 莫青在旁边实在忍不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小公子鼻子甚灵,一闻便闻出来,当时把碗摔了。早知小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几日小的算是亲眼见识了。” 他说着,眼睛还带着满满的揶揄——看你把他惯的。 沈秦筝无力地弯起嘴角,带着满满的宠溺斥道:“真是胡闹。” 他几口喝完了米汤又饮下了汤药,挣扎着坐起身:“走吧,我去跟他说。” 待三人入得西厢房沈秦箫的院子内,就听得房中徐行无奈之声:“阿箫,这碗真没放!只加了山楂!厨房知道你不吃那东西,就没加。真没加!你信我呀!” “放屁!”沈秦箫的声音还有些中气不足,但是比沈秦筝刚醒来时已经好太多了:“味道明明这么重!阿行你变了,你也跟着那老东西一起糊弄我!” 姓罗的老东西青筋一跳,满脸生气地看着沈秦筝。 沈秦筝一脸尴尬地赔礼道歉:“呃,呵呵小孩子胡闹,您别放在心上。” 罗大夫面色不虞,只重重地“哼”一声。莫青失笑,摇摇头将沈秦筝搀扶进病房。 “咳咳。”沈秦筝清了清嗓子,走向了病榻:“又是什么事儿啊。” 沈秦箫没料到竟然看见沈秦筝,心下当时一颤。他每日只能等正午那老——罗大夫给沈秦筝看了诊才能知道沈秦筝一星半点儿消息——都不是好消息,本来就不甚舒爽。 再加上药方子里还有他最讨厌的胡荽,更是心下不快。 约莫着这个点儿这大夫又要过来给他诊脉,然后碎碎念叨要他吃药,真是烦得要命。刚才那话就是骂给他听的,却没承想沈秦筝也跟在一起,让他听了个彻底。 此刻脸上无光又难为情,自觉把脸别过去并不说话,也不理众人。 徐行赶紧告状:“阿箫不喝这药,每晚都盗汗咳嗽,早上起来衣服都湿透了。” “老朽说什么!”罗大夫赶紧开口忿忿:“说了不喝体内邪风闷而不发,夜里此邪气必然在经脉乱窜,能好才怪了。” 沈秦筝问:“罗叔,能否将这味药去了,换个别的什么来。” 罗大夫:“大人有所不知,这方子本就是用胡荽作引,米粥用些山楂方能生津,可表发体内却是无能为力了。药换得,引子却换不得呀。” 沈秦箫听闻此言大怒:“明明是你医术不精,开不出更好的方子。” 罗大夫胡须颤抖,硬声硬气回道:“小大人见多识广说得是,老朽不精,治不了你。” 场面一时间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终于,沈秦筝对莫青挥挥手说:“你带着罗叔去用饭,好生安顿。阿行你也出去吧,我劝劝他。” 待众人关上房门,沈秦筝坐在榻前黄花梨玲珑凳上,端着徐行递给他的药,一眼不发地看着沈秦箫。 被看的久了,沈秦箫终于还是没有撑过互相对视时间,最终放弃坚持的眼神别过脸去。 他委屈地说道:“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吃那个。” 他二人说来奇怪,一个十分喜爱,一个恨不能避开十丈远。小时候沈秦箫经不住偷偷尝了一口,立刻吐出来口无遮拦惊恐道:“二哥,你在喝虫子汤吗!” 沈秦筝失笑:“不喝你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 “那我也不,都是什么奇怪的方子啊,我不!”尽管已经觉得满屋子都是那冲人的味道,可还是舍不得让沈秦筝走,因此只能委屈自己别过脸,努力不呼吸,来抵挡这臭味。 “不奇怪。你看我不就喝了,刚刚醒过来,此刻已经能来看你了。” “我慢慢有些力气了,再过些时日就好。我自己有数,不用非得喝它。” “都三天了还不能下地,你哪儿来的气力。每天让阿行喂你吃饭吗?阿箫你多大了。” “……那我也不,大不了以后我自己吃。” 他说着,便使了吃奶的气力爬将起来,好容易支撑起身子靠在床沿栏杆上,已经是大气连着小气喘了。 “你看,不喝……我能行。” 沈秦筝看着他艰难地伸手去够那碗加了山楂的米粥,白皙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终于叹了口气。 他左手抓住沈秦箫的手腕,将他放回了被子里塞好,对他说:“听话。” 紧接着,他就着药碗喝了一大口,然后飞快地将药碗放在床榻上,两只手按住沈秦箫的双肩不让他乱动,嘴唇转眼凑上前去,用舌尖迅疾地顶开了他的唇缝。 他将药哺进了沈秦箫的嘴中。 “唔!” 沈秦箫双眼睁到至极,脑中绽开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炸得他不知身在何处。 他最开始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双手刚抓到沈秦筝的双臂,却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任他为所欲为。 一口药几乎全部进入他口中时,他的双手竟然还将沈秦筝往自己怀里拉上了那么一拉。 那胡荽味道早已经闻不到了,他甚至忘记了呼吸。 “喝吗?” 沈秦箫毫无意识,只是依言“咕咚”一声吞咽下去,迷茫而又震惊地看着他。他眼中的沈秦筝,脸色微红眼角湿润,虽然大体上并没有什么改变,可就是觉得比什么时候都勾人,都让他的心“砰砰砰砰”狂跳个不停。 他嘴唇微张,终于想起来要呼吸一口气,吸进来满满都是沈秦筝的味道。 充斥着全身,温暖了所有。 “还要吗?”沈秦筝眼角更湿润了,就像是春天的雨露沾了上去,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抚摸,去触碰,去亲吻。 “……还要。”他嘴唇微张地看着他,轻轻说。 沈秦筝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又饮了一大口。 这次知道他不会再挣扎抵触,于是只是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沈秦箫的肩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嘴唇相互抵着,将口中的药交换过去。 “呼吸,别呛着。” 他说完,又喂了一大口药,含在自己嘴里。 刚要凑上前去,下一刻沈秦箫却已经来找他的嘴唇。他太激动了,甚至几乎能算上撞上他的嘴唇。沈秦筝将放在他肩上的手挪到了他后背的脊椎骨,慢慢地顺着抚摸。 嘴上依旧不停,药还在源源不断地传送过去。舌头直到传完也不肯放过他,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唇瓣上,轻轻舔一舔再离开。 然后,又是一阵清苦混着胡荽味道的药被送了过来。 还有…… 还有…… 还有…… …… 开始只是一大口,后来却越来越少,次数越来越频繁。 终于将最后一口喂完,沈秦筝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痕,再将沈秦箫眼角的泪擦去,问道:“就这样难喝?都哭成这样了?” “苦。” “那明天还喝吗?” “喝。” 他拍拍他的肩,动了动自己已经发麻的腿,正要起身唤人进来,却被沈秦箫拉住了:“哥……” 沈秦筝回过头,眨了眨眼,语气平和地问道:“现在知道叫我哥了。” “嗯……哥,你明天还来吗?” “不来你自己能喝下去吗?” 沈秦箫慌忙摇摇头。 “晚上我再过来,一日三次,一顿都不能少。”沈秦筝看着他,眼角湿润的像清晨的小溪,朦胧又清脆。 他摸了摸他的眼角,然后将他凌乱且汗涔涔的发丝别到耳后:“快些好起来,听话。” 说完,快步走出了房中。 鸿门 沈秦筝几步跑回了自己的院子,让跟在他后面跑的莫青一头雾水。 莫大管家正要一步一颠地跟着沈大人进屋子,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大门“嘭——”一声被房中人反手带上,莫大管家的鼻子差点就出血了。 沈秦筝喊了一声“都出去”,然后就慌慌张张地走向了书案。案前还有动身前往永丰县以前桌案上摆的字,府里下人知道他的习惯,因此从来不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尊前不用翠眉蹙。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注】 他花了好多时日,才能气息不乱笔锋不抖地写好“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一句。 可今次一场情难自已,却又完全让那份泰然处之和随遇而安的旷达洒脱破了功。 人生确是一逆旅,他如今却不愿做他这一辈子里的行人。 沈秦筝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似乎还带着药味的清苦和沈秦箫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凛冽的气味。就像寒冬腊月天里的腊梅,远远看着便以及心生怜爱。虽然一触碰便是刺骨的寒冷,可相比于幽香扑鼻的妙处,严寒又算得了什么呢。 倘若此刻房梁上还有暗卫蹲守着,那么一定能看见他们这主子脸上痴痴的笑意。 由心而生,破土而出,恍若新竹一般抵挡不住。 沈秦筝将桌上那张《临江仙》收起来,又铺了一张雪宣,毛笔蘸墨,笔尖轻点,挥笔写下——“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挥斥方遒,好不快意。 他搁下笔,喊道:“莫青!设宴!” 门“吱呀”一声开了,莫青端着一碗撒满了香荽碎末的素面进来:“大人大病初愈,罗大夫不会让您喝的。何况小公子生辰都过了,哪儿来的由头,您先吃点儿这个吧。” 沈秦箫醒来的时刻,正是七月十五的子时。徐行那时候忙忙地将莫青拉过来,走至近前就听得沈秦箫问道:“几日了?” 徐行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急忙回道:“十五,正是你的生辰!你睡了六日啊!可算是把我们吓死了。” 他一屁股坐在了沈秦箫的床榻:“你要是出了事,我爹非得剐了我不可。” 沈秦箫:“他呢?” 莫青听出他在问沈秦筝,忙回道:“大人还未曾醒来。小公子您先喝些药,这是永州城的名医开的方子……” 然后听沈秦箫遗憾地说出“又没有让他陪我”的同时,眼睁睁看他将药碗砸得稀巴烂。 “又过了。”沈秦筝走到八仙桌前接过那碗汤面,怅惘地说着:“第四年了。” “也不急于这一时。左右人在这里,您还怕他跑了不成?” 沈秦筝夹起一筷子面,刚喂进嘴里,下一秒——“咳咳!咳咳咳……” 浓郁的香荽味瞬间勾起了方才的回忆。记忆里的触感太清晰了,一路延伸回了西厢房中人鲜红欲滴的嘴唇上。 气味直直地冲上了脑门儿,他忽然觉得身上发紧。 莫青慌忙递过帕子,心里奇怪得很:“大人有一天竟也会香荽气味呛住,奇哉怪哉!” 他趁着两人独处的时候开口道:“我们带着当地的百姓上山查探了一番,您和小公子晕倒的地方名为火烧冲,是永丰县桃花溪村专门放置荒尸的一处风水地。此地多是家中了无亲眷子女的孤寡老人或流浪的难民。一旦离世,便由村里身强体壮的汉子摔盆,将他们抬上山过头七。” “但是,我们带上山的那名百姓说,他十天前才上过一次山,那时候这地方并没有座落这么多孤坟。属下看见您和小公子挖开的那一方,于是便如法炮制,将所有孤坟挖开,果然,都是空的。” 沈秦筝撑起额头,他好像一回忆那晚的情景,头就疼得要炸开了,他奇怪地问道:“我和阿箫挖坟吗?我们大晚上的刨人家坟干什么……” 莫青:“……” 可说呢! 他本以为两个人去青楼风花雪月,因此彻夜不归。还在感叹他们家大人虽然看着文弱,体力却并不输人。 哪里想得到,大半夜的这两个人竟然是去刨人家孤魂野鬼的祖坟去了。 您二位这风花雪月的方式可真别致。 ————————长佩手动防盗———————— “什么时候?”沈秦筝一顿,然后又好像毫不在意一样,几筷子夹干净碗里剩下的面,然后“咕嘟咕嘟”喝完了剩下的面汤,抹干嘴。筷子搁在碗沿,发出金石之声,听起来莫名铿锵。 “年前。”话音间,这人竟然就已经出现在了房间里,没有一点异常。正是那位在座师堂揶揄过沈秦筝的黑衣人。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大概是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沈秦筝暗暗叹了一口气,然后语气平静的问道。 黑衣人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看样子是无力回天了。 沈秦筝:怎么这么突然,之前没有什么征兆? “没有。太医院的意思是风寒所致,病入肺腑。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兵部有传言,冬月里这位那图哥王子还跟赵王府、燕王府的世子一起在天香楼喝过花酒,因为闹得荒唐过了,曾经还下过翠芳姑娘的花船,在城中河里凫水过。其后一周,并未见异常。薛延陀使臣来京后没过多久,然后就……” 沈秦筝眼珠子一转,突然蹙紧了额头:“然后就突然没有任何征兆的病了。” 他拿起茶杯:“现在朝廷对于薛延陀的态度呢?” 那黑衣人道:“礼部同鸿胪寺一道,没有什么明显的消息。目前正是万国来朝的时候,但礼部似乎对此三缄其口。兵部没有什么大的动作,但在兵部尚书家小妾的密道中发现了这个。” 黑衣人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字。 沈秦筝接过来一看——那是拓印纸,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是还是能看见玉玺的印泥和“安西,朔方换防”几个字。 沈秦筝将纸放在桌子上盯着,嘴里却不闲着地啜了一口茶,将茶杯拿在手里不自觉的摩挲着,嘴里轻声琢磨: “冬月的河水,也算刺骨了。酒酣过后正是易感风寒之时。凫水过几个来回竟也无事,可见此人必有强健体魄。现在却因风寒而卧床不起,未免太过蹊跷。” 那黑衣人正色道:“卑职猜测,那位世子此次遭遇,也许并不是天灾。” 不是天灾,那就是人祸。 “对。”沈秦筝摇摇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事,很难不让我们多想。” 那黑衣人继续道:“大人有所不知,刑部也掺和进来了。” “刑部?他们做什么?”沈秦筝奇道。 “刑部怀疑,这是有人蓄意下毒。但是最近刑部因为刑部尚书丁忧不报一事,和前刑部侍郎之子舞弊一案正忙得焦头烂额。吏部考课绩效没过,吏部不撒手,因此这件事倒是搁置了不少。” 沈秦筝有些生气:“一个异国世子病危,牵扯了朝中三部搅和进来,这么大的事,朝廷一点风声也没有,足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吏部因为绩效那点子事扒着不放,他们年过得太好吃撑了吗?这么闲着没事做!” 黑衣人吞吐了一下,道:“是……前任吏部尚书下得令。” 沈秦筝噎了一下,觉得自己被生塞了一口黄连,所有话都屯在了嗓子眼儿里。 前任吏部尚书,沈寒林。 他暗自在心里找理由:“我那个大伯明显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也难怪……唉!” 沈秦筝再次摇了摇头,皱眉问道:“朔方、安西两地戍边将领换防未到时候,兵部下令此刻换防又是为什么?增兵朔方,屯兵庭州沙州不是来得更便宜么,这又是谁下得令?” 那黑衣人这次却犹豫了良久,最后吞吞吐吐道:“中书密令。” 沈、邵两位中书。 大梁朝中书左右二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大到几乎已经到了架空皇帝的地步。说到底,这都是天元老皇帝为了晚年能给自己一个偷懒听戏的好机会,才想出的昏招。 可除了御史台,下面不管哪个地方的折子,最后都要递到这二位的手上。沈秦筝想了想今日早晨的时候那位邵大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看戏态度,就知道自己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他还是暗暗叹了一口气,觉得今日自己就跟自家伙房里头的生火用的鼓风箱一样,不停地出气,一口坚持气吊在嘴里,差不多都快吐干净了。 “安西节度使史朝绪刚愎自用,蛮横霸道,与父亲向来不和。如此决策,倒也以免父亲跟他再生龃龉。” 他转头朝向站在一边的黑衣人:“莫青,你着人去,盯死兵部和礼部。有关西北有任何消息都不要放过,全部都要报给我。” 莫青:“是。” “啊还有,”沈秦筝补充道:“我记得跟我同进恩科的李羲载是不是在刑部来着?” 莫青答道:“李进士金榜六名,如今点了刑部员外郎。刑部如今没有主心骨,担子正好压在他顶头上司刑部主簿云大人头上,这几日正是焦头烂额。” 沈秦筝点点头,感觉终于有了个稍微好听一点的消息:“唔,想法子加把火,吹吹吏部诸位大人的枕边风,让李羲载顺风一点。还有户部、工部的手要加紧往进伸了,咱们的陛下着急要钱袋子,过几日我请几位同僚上一趟天香楼,让各位大人做好准备。” 莫青有点为难地答道:“呃,大人,工部那边儿……呵呵,可能有些问题。” “又怎么啦?”暂时开心一点的沈大人给自己添了一口茶,往嘴里喂了一口。 赴宴 章和六年秋,今年永州城内的中秋节与往年相比,有些特别。 山南道素来有中秋节灯会题诗的习俗,其中永州城文人骚客众多,在这一方面更是其中翘楚。可是在距离中秋几天前,永州城内却出了一桩大案——“采花贼深夜频频闯进女子闺房,竟抢走女子肚兜”! 永州城的百姓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此事却愈加频繁,百姓们甚至都能肯定这位丧尽天良的采花大盗不是一个人在干活,此次行为乃是一场谋划已久早有组织的行为。 验证出此事以后,永州城诸位得过且过的佛系百姓终于坐不住了,纷纷跑到州衙去报官告状。可怜永州州衙外的明状鼓,一天到晚响个不停,鼓皮都换了好几张。 茶馆里的碎嘴子们都在说,永州城的父母官沈大人身体才刚好,就被此事搅和得又躺回去了。 他们怎么知道的?你看看咱们永州城第一富商家里的药材,整日里流水一样往官署里送就知道了。 此事沸沸扬扬一直传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当日。今日一大清早,官衙放文今年斗诗会一切从简,能不要出门就尽量不要出门。 往年满城灯火璀璨,今夜恐只能在洞庭湖上的画舫窥见一斑。 傅府今年马失前蹄,今年最大的画舫竟然没有着财大气粗的他们给租下。然而峰回路转,傅义天正在家里发脾气的时候得来了沈府下人的书信——沈秦筝邀他月圆之夜泛舟洞庭喝花酒。 原来是被沈秦筝租去了。傅义天的脸色这才好一点,反正他租来也是准备请沈秦筝的,算是殊途同归。 当夜。 八百里洞庭之水就像一面玄武石磨成的石镜,大大小小的画舫立于湖上,虽然不及往年场面宏大,但也算是一场盛景。 “有酒无客,有客无意。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莫青站在窗边凭栏,好不容易从肚子里搜刮处两句酸赋句啧了半天,阴阳怪气地寒碜道:“大人,万一今儿个人家就不来呢?” 沈秦筝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仓后,那里有一坛五十年陈酿。 “他会来的。”他有这个预感,他一定会来。 沈秦筝说完反唇相讥:“倒是你,少给我打喷嚏,给我忍住了!” 旁边的沈秦箫“噗嗤”一声笑道:“莫大哥这是采花采得久了,被全城百姓的怨念给祝福的。” “诶诶诶打住!”莫青不依不饶:“谁让我去干的!小公子你问问你家那位,谁让我干的!” 此言一出,沈家两兄弟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沈秦箫忙不迭的伸手倒茶,沈秦筝“啪”一声将扇子展开掩面不语,一旁的徐行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徐大胖子一会儿想:“阿箫和二公子不是亲兄弟吗?还都是男的!男的怎么能……怎么能!!!”一会儿又想:“要让庄主他们发现了,我是不是要被我爹抽死啊……这次一定会把我往死里打吧!他们老沈家唯一两个正统男丁啊,这这这……这是要绝后啊!” 他越想越觉得惶惶不安,甚至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那饱经鞭霜的后背——光是想想都已经出了一层白毛汗了。 再看看那面前这三人,竟没有一个觉得此事不妥!徐行终于还是进入了自我怀疑,反复思考世间哲理的心学之中。 突然窗外一声咳嗽,莫青顿时端正了脸色,拱手作礼:“大人,鱼来了。” 沈秦筝:“让伍洋和那村民准备好。” 徐行也站了起来,站在沈秦箫的身后,将唯一的一个位置留给了即将到来的人。 听着外头乌蓬小船摇橹的吱呀声和翻腾的水声,沈秦箫捏了一把汗,他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短剑的剑柄上。 下一刻手却被握住了,徐行简直不忍直视,立刻转过头去。 沈秦筝:“别紧张,外面都是我们的人。” 水声越来越临近了,外面下人的声音响起:“员外请,大人在里面等你。” 舫内众人听见傅义天笑道:“真是,怎么还让你家大人如此破费。” 沈秦筝早已经站起身,几步迎上前掀开了:“德泽兄快请,等你多时了。” 傅义天几步上前,同他一同走进画舫内,众人纷纷鱼贯而入。沈秦箫刚要跟着一起进去,徐行突然扯了他的衣袖——看见了吗?都有武功。 沈秦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跟在傅义天身后的那两个小厮,将目光定在他们手腕上,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他对着徐行眨眨眼:“来者不善。” 沈秦箫心中涌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备与担心。他们今天的行动绝对能称得上天罗地网,没有走漏一点风声。但出来游玩赴宴却带着两个贴身小厮,是因为此人这么多年心思过于缜密,没有一刻放下过警惕之心吗? 他在脑中仔细预演了一遍自己出剑的动作,暗暗告诫自己万一有什么变故,自己是一定要在沈秦筝身边的,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跟着众人进了门。 “上月听闻你昏迷了近九日之久,本想来探望但我这铺子里又不知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一直**乏术,修远你可不要怪罪我啊。” “哪里哪里,”沈秦筝笑道,“还多亏了德泽兄破费的那些药膳。不瞒你说啊,这些天因为那什么劳什子‘采花大盗’,可是伤透了我的脑筋,来坐。” 傅义天坐下问道:“可有些眉目?” 沈秦筝给他添酒:“不瞒德泽兄,如今依旧是毫无头绪。我带人往每家失窃的地方看过,但是不知道到底是这些匪盗们用了什么奇门遁甲,连一点痕迹也没有。那东西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哦?”傅义天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往碗里夹了一筷子银鱼:“还有这等事?” “不止。”沈秦筝摇摇头,眉头紧簇。 “说起这个,倒是有些话长了。” “唔,愿闻其详。” “啊是这样,德泽兄你也知道。我从永丰县回来的时候是昏迷着的。” “嗯嗯,略有耳闻。”傅义天听故事一般认真点头,就像平常一样。 莫青站在一边见沈秦箫只顾着吃菜不说话,于是将视线转向自家大人,心中突然有些发毛,他想:“大人心中真的怀疑这位傅员外吗?他现在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 但他的想法并不能为人所知,他只能看见沈秦筝像平常面对傅义天跟他分享些新奇事情一样,按部就班地苦笑道:“昏迷却又是另一重原因……” 他放下了筷子,一本正经道:“我们在永丰县桃花溪村查案时,于巫山北侧的一处荒坡上发现了一座乱葬岗。”他边说,边撩起眼皮看了傅义天一眼:“……令人奇怪的是,这乱葬岗里的尸体全都不翼而飞了!” 傅义天大惊失色:“那不就跟这‘采花大盗’一案相同吗!” 沈秦筝捏紧了酒杯,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最后重重的吐了口气:“是啊!至今没有线索,真是劳心劳力得很。” 傅义天给他倒了一杯酒,劝慰道:“修远大可不必如此忧心,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来,今日不谈工作只说风月,我们喝酒。” “是是,我多言了。莫青,让人把那坛子‘黄粱水’抬上来,今日同德泽兄不醉不归。” 傅义天一听就来劲儿了:“我今儿要不是因为你这酒,铁定就不来了。山南五十年名酿,你可是把老底都搬出来了。” “以我们这样的交情,喝点酒算什么。”沈秦筝笑道。 傅义天没有想到,抬酒上来的人竟然是伍洋。 他惊讶地问道:“你不是……”他不敢相信地看向沈秦筝,眼睛里尽是惊诧。就当时那个样子,现在竟然还安然无恙! 沈秦筝道:“是,还要多亏了阿箫。” 傅义天满怀震惊地看向沈秦箫,只见沈秦箫只是埋头吃菜,并不搭理。沈秦筝接过自己的话头,继续说道:“我这三叔便是近年在陈州新起的太白山庄庄主沈寒潭。” “久仰久仰!”傅义天恍然大悟,太白沈家在江湖上太有名了,不仅仅在武艺上,在敛财方面更是在一众世家里拔得一个好头筹。 “三叔少年游历山川湖海,行至大漠的时候偶然机缘巧合,得了一味神奇的香料。此香名为‘噬魂香’,传说有还生魂医仙人的功效。我这弟弟如今游历江湖,三叔不放心,就给他带上了那么些。没想到正好用在了此刻,这才让我这侍卫捡回来一条命。” 沈秦箫放下筷子,向两人拱拱手,然后复又拿起筷子继续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竟有……竟有此等事!”沈秦筝仔细地观察着傅义天,见此人脸上竟没有一丝奇怪的神情,心中又是叹服又是惊疑不定。 傅义天继续赞叹道:“‘噬魂香’,世间竟有此等灵丹妙药。” 伍洋的目光有些迟缓,慢了一步才从傅义天的口型中分辨出来他说了些什么。 他轻笑一下将酒放在众人面前开盖开口道:“我能站在这里也多亏了员外那一刀的急智。小公子带来的这香服用过后不仅让我重回人世,更甚者我如今六感胜于往昔,尤甚听觉。比如……” 他笑了一笑:“马上有三只鸟就要掠过咱们的画舫了。” 酒香从陈年的泥中破土而出,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伍洋站在沈秦筝与傅义天中间,对着两人道:“员外口福,启封的第一口您……” 他话突然顿住了,沈秦筝忙问道:“怎么了,可是闻出了什么?” 伍洋语气奇怪且带着迟疑地回道:“属下好像闻到了点熟悉的味道,竟隐约有些像噬魂……啊来了!” 他突然抬头看向窗外:“大人请移步至此。” 众人忙跟着他一起到了窗外,那正是方才莫青站的地方。伍洋指向那远处对沈秦筝笑道:“没给大人丢脸,果真是三只。” 只见三只鸟依次轻轻点水而过,再这寂静的夜空里几乎只有一个飞掠的影子,几乎耳不能闻,然而却被伍洋“听”见了。 “妙啊!”傅义天眼中的光芒大盛,那样子让沈秦筝都有些看不懂了。 他看向沈秦箫,眼中尽是艳羡之意,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毒:“有此等灵丹妙药,沈庄主如虎添翼,难怪听闻陈州太白山庄有一统武林之势,所言非虚!” 沈秦筝忙招呼众人回来就坐,继续方才的谈笑风生。 此时正是入夜,湖上笙歌四起,灯火通明,其他画舫已经开始了某些不便言说的奢靡之风。傅义天听了听,对着众人笑道:“我当今日像往日一般。十里笙歌舫,舫藏美娇娘。修远,今日不见你那位红颜知己入幕之宾翠螺姑娘,不像你的风格。” “喀嚓”一声脆响,沈秦箫微笑道:“咬到个骨头,见谅。” 沈秦筝满头大汗:“家弟在此,德泽兄就不要开我玩笑作弄我了。”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沈大人!草民有冤情!草民有俺们村子那林氏寡妇死因的线索。” 沈秦筝大惊:“什么!”他立刻起身对傅义天说道:“德泽兄稍等,我去去就回。” 然而他刚走一两步,傅义天却开口了:“修远今日这舫上的意外,是否太多了些。” 只听得四处“哗啦啦”的响动,莫青徐行沈秦箫三人紧跟在傅义天那两名侍卫后,拔出了泛着雪光的剑。 沈秦筝顿住了脚步,对外面的喊声突然充耳不闻。他慢慢的转过身,脸上再不复刚刚的神情,声音像是冻住了一般冰冷:“因为我以为你会跟我虚与委蛇一整晚,所以准备得多了些。” 傅义天面上竟然还是笑意,他偏过头微笑着问沈秦筝:“突然有些伤怀,不想再演下去了。你不是么?” 沈秦筝一字一顿:“我只觉得愤怒。” 傅义天给自己再倒了一口酒:“以后喝不到了。唔……为谁愤怒?为那火烧冲的孤坟?为那林寡妇?还是……”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把话说全了:“还是为着四年前那些死在永州城里的贱民?” 一股怒火直直攻向脑门儿,沈秦筝只觉得自己的顶头白冠都要被涨破了,他强忍下怒意咬牙切齿:“真、的、是、你!” “是!”傅义天笑了起来,那笑声开心极了:“不止于此,还有你们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听说你们收了几成来着?一成不到是吧。多谢你们,我傅家如今有‘江南第一富商’的名号,还得多多感谢朝廷的扶持。哦对了,差点忘了。还得感谢你啊修远,若不是你带着那封江祥的信过来找我,我恐怕还要花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攀附上你这位将门之后,秦国公的‘世子’啊。” 他将“世子”两个字说的极重,重得像一把巨锤,将沈秦筝的尊严砸得稀巴烂。他知道秦国公与他的关系,也一定认识沈秦箫,却陪着他演了三年的戏。 “修远,坐会儿。反正我不着急,你也不着急。我藏了这么些年委实有些憋得慌,有什么你便问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保证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今天这样好说话了。”他带着十分地得意戏谑道。 “你我之间,值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 断义 沈秦筝开始只觉得胸腔的空气都被抽干了,腹中一直在抖个不停。直到他说完这句话,他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大概是见到了血淋淋的现实太多了,有些麻木过了头。 这时候再谈情谊实在可笑,两人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这三年的相处时光,沈秦筝平复心绪,心平气和地问道:“三年前你就知道我是谁?” 傅义天笑着给两人再倒了一杯,他很喜欢这酒。小时候常年在大漠生活,年少时又跟着傅剡溪和那个人一起颠沛流离,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因此对于精致的小玩意儿,他向来心生喜爱。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对这位京城来的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落魄少爷心生好感。 他笑道:“开始倒是没有。你很合我的眼缘,何况江老先生的推荐在我这里还是很有几分分量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你几次三番上巫山去惹那帮不开化的蠢猪。” “但是后来你还是去查了。说起来你这次跟着我一起来永州,难道也是临时起意” “顺口编了个借口而已。不过查你底细倒不是对你有戒备之心,只是我这些年习惯使然。再者说,沈大人你的名号实在很大,来此地上任的原因随便找个朝中重臣一问也就清楚了。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乐得陪你装傻充愣。粉饰太平而已,你们朝廷出来的,这点伎俩炉火纯青。” “那四年前那场瘟疫到底是什么回事?” “啊,那个呀。”傅义天戏谑地看了沈秦箫一眼:“我以为他都给你坦白了,天姥山秦家的千毒圣手真是名不虚传。” “你在其中又干了些什么?” “唔,没什么。不过就是带着我们的人在这些没脑子的草芥里头扇了会儿风,出了几个“药人”,火就烧起来了。唯一对不起的可能就是那位被我们推出去的单太守了吧。暴尸荒野,有点可怜。”他嘴上说着“可怜”,可脸上的神情却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沈秦筝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截影查出来在军队中看见的大漠人就是傅义天的人。就是因为他在这里头浑水摸鱼发国难财,所以这几年傅家的生意才能如日中天,紫气鼎盛。 沈秦筝的牙关已经被他咬得直泛酸:“那林寡妇呢?因为是你在巫山上听见我们要去查那孤坟蹊跷之处,所以要杀她灭口?她说的坟火确有其事,那是什么东西!” 傅义天沉默了几秒,还是开了口:“既然我说了知无不言,告诉你倒也无妨。她看见了我们家的东西,还想要将其据为己有,我自然原谅她不得。” “然后你们怎么杀了她的?” 傅义天奇怪地指着沈秦箫道:“他没告诉你?那香灰啊,喂进去就能当场发病。”然后他仿佛突然知道了什么,“嘻嘻”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太可笑了。” 笑声惹怒了沈秦箫,他大吼:“你又在搞什么鬼。” 傅义天抬起头看着愤怒的沈秦箫,眼中满满的嘲讽:“你父亲是不是告诉你,那香灰开始还能治病,后来却突然开始死人了。哈哈哈哈哈真是再完美不过了。” 他看向沈秦筝:“秦家的药人之血精,就是为了给后面毒香灰当引子。然后再安排一个老不死的秃驴,说什么香灰能治病。以毒攻毒的法子罢了,有人得那血精少些,便中香灰毒。病的重反而和那香灰毒得了一个制衡,所以看起来痊愈了。然而终有一天还是会爆发出来的,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所以才能解释,为什么当年有些地方成群结队的爆发,有些地方却安然无恙平静无波。到了今日,这香灰突然就变成了致命的“毒香灰”。 可是这还是太奇怪了。莫青戒备地看着他道:“可据我所知,从古到今这世上并没有哪一种香有如此毒性。” “说了你们也不懂。”傅义天佯装叹了口气:“说是诅咒也对,说是天神的福祉反而更妥当些。” 沈秦筝已经将心中剩下的最后一点温情全部抛却,现在心里甚至连名为愤怒的感情都已经很微末了。满心只有“这是个疯子”这一个想法。他继续问道:“那空坟呢?” “哈,只是献祭品而已,以后你就自然就知道了。”被问到此处,傅义天逐渐将自己的和盘收回去了那么一点点:“你们看到得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子。” 沈秦筝终于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想法忍住,脱口而出:“你真的是个疯子。人命在你们心中就这么贱吗?” 傅义天闻言哈哈大笑,将手放在了他的胸前喃喃说道:“可能吧,从知道的那一天起我就疯了。至于人命,不过是一堆腐肉罢了。他们那些人还得感谢我,下辈子还能投一个好胎。” 莫青已经听不下去他的疯言疯语,冲沈秦筝说道:“大人,别听这疯子的胡言乱语,抓了送到京城去便是。” 洞庭湖上有船舫万千,每一艘上都有听音阁的暗卫,他们今日休想逃出这天罗地网。 谁知这话音刚落,傅义天突然出手往后一缩,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只手已经紧紧扼住了沈秦箫的脖子。 太快了,这速度快得连莫青都没有反应过来——傅义天竟然有这么高的武功! 沈秦箫在他近身的那一刻其实有些感觉,然而手还没有做出反应,已经完全被治住动弹不得。他的那柄短剑已经被傅义天劈下,落在地上发出铿锵的声音。 沈秦筝大叫:“住手!” 傅义天靠近沈秦箫的耳边,轻轻说道:“被锁喉的滋味不好受吧小兄弟,做人还是谦虚些好,尤其有懂得尊老爱幼。” 沈秦箫用尽全力挤出几个字:“我不尊……老,你也……未曾爱……幼。” 傅义天笑道:“还在嘴硬。”他话音刚落,手中突然出现了一颗紫色的药丸,还没等众人看清动作,那药丸已经被他碎成了齑粉!傅义天手速飞快,下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粉抹进了沈秦箫的眼睛里。 “你……” “阿箫!!” “住手——!” 众人惊呼,但已经来不及了。待傅义天手掌挪开,沈秦箫的眼睛上已经沾满了紫色的粉末。这粉末沾上皮肤,竟然肉眼可见的融了进去! “南疆的小蛊,无伤大雅。不过修远,我劝你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你知道我是什么性格。我既带着两个人来,便不会畏惧外面那些虾兵蟹将。”傅义天的眼中像是淬了毒,满是深深的恶意。 莫青飞快的审视了一番眼前的现状,心中尽是怒火。不得不说这老狐狸真是油滑,他避开了窗外所有弓矢的射程,还将自己完全藏在沈秦箫的身后,两侧有他那两个下人防着。此处地形狭小,从上方更不可能施展手脚。 他们本想着瓮中捉鳖,哪承想最后作茧自缚。 沈秦筝的心都揪紧了,他无比悔恨为什么要答应沈秦箫非要跟着来的要求。如今只能用尽全部的力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从蛊虫进眼睛时,就已经心如刀绞了。 他举起上手尽力安抚:“你别冲动。我退!怎样都行!” “你们梁人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果真不错。”傅义天也不跟他废话:“把船开到岸边。虽说这是小蛊,可要让我看见外头哪艘船动了……你这弟弟可就保不住了……” 他说到“弟弟”两个字的时候突然觉得分外可笑,摇摇头嘲讽道:“我是不是应该换个说辞,叫‘心上人’才对?沈弘那个老东西,真真报应不爽!” 他看出来了! 沈秦筝忙不迭答应:“好好好全都撤了!阿箫你不要动!” 沈秦箫挣扎出声:“哥……你别……”刚说出三个字,其余的话就被傅义天捏碎在了喉咙里。 画舫缓缓驶向岸边,方才还漆黑一团的岸边此刻竟然有无数的火把亮起。莫青一回头看向窗外便看清了岸上的动向,大声疾呼:“他们有弓箭手!” 这种军队才有的士兵是怎样出现在祥和平安的永州城,沈秦筝已经不愿去多想了。他的一颗心全都挂在了沈秦箫身上。 那是什么蛊?他会一直挟持着阿箫吗?他心如乱麻,脑中尽是“嗡嗡”的声音。他失去太多东西了,唯独剩下这个还不离不弃着的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 那是他的命。 画舫终于靠近了岸边,傅义天已经挟持着沈秦箫退到了甲板上。若说开始听音阁众还有将其一箭射死的想法,自沈秦箫被喂下蛊虫以后,他们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先不说他们绝对会遵循沈秦筝的指令,就光说沈秦箫背后那举足轻重的家世,也容不得此时此刻出一点意外。 一到了岸上,那些冷铁森森的弓箭立刻对准了画舫众人。莫青叹了口气,心道:“回天乏术了。” 人太多了,众人想都不用想就能明白,只要傅义天一声令下,顷刻间他们就能变成人肉筛子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是他们太轻敌了。 傅义天一个跨步翻上了马背,手下的人几乎没有留出一点空子就顺着傅义天的手挟持住了沈秦箫。 十七岁的少年脖子被掐的太久了,他觉得脑中似有万千河流奔涌,手脚都没力气了,更遑论此时再挣脱。 沈秦筝急着叫道:“我承诺放你走,你也该履行你的诺言。” 傅义天将马头调转看着他,突然一扬手,手下人立刻一记手刀劈在了沈秦箫的脖颈。他眼前一黑,倒进了那下人的臂弯。那人力大无穷,竟然单手便将沈秦箫放在了马上,然后跟着一起翻上了马。 “修远,一个时辰以后在北郊城门把这小子捡回去吧。后会有期!” 说完,扬长而去。 暂别 “他脖子上是什么!他怎么会有阴印!” “公子快走,那些梁人太厉害了,要追过来了。” “……为什么会选中他!阳印难道在……” “快走,公主已经在等我们了!” 脑子里净是迷迷糊糊的白光,声音像是在耳边炸开了一般,每一根神经都很脆弱。他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可是徒劳无功。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一个垂暮老人的声音:“大人,老朽亦这七十年的行医之名作保,小公子体内没有蛊虫。” 旁边的人语气里全是焦急:“那他为什么还不醒!” “按理讲,应该快了啊……” 是二哥在说话,沈秦箫想道。 他想尝试着动一动去抱抱他,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莫青惊呼:“手动了,大人,小公子手动了!” 下一刻,沈秦箫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双汗涔涔的手紧紧握住,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大喊:“哇——阿箫!阿箫!” 能这样震天动地哭出声的,他不用看也知道是徐行。 他的眼皮终于软化,被自己的想法掌控。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沈秦筝那一张颓唐的脸。 他的头发已经乱得不像话了,眼窝中遍布着阴翳,从内到外都散发着这个人的疲惫。了解情况的人都知道,沈秦筝已经不眠不休整整两夜了。 沈秦筝紧紧攥着他弟弟的手,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莫青将他扶将起来,问道:“小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沈秦箫茫然地摇摇头,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睡了一个长长的觉。 他并不知道,沈秦筝他们一路追着傅义天到了北郊城门口,在北郊那亭子里才找到他。 “我们不知道那狗贼到底给您喂了什么蛊,也不敢胡乱下针,只能将您先接回来。”莫青说完立刻又转向罗大夫:“我们亲眼看见那东西进了他的眼睛,然后立刻便消失不见了。我曾听过有传说称,南疆蛊毒千奇百怪,防不胜防。但有一点却很相似,那就是无论哪一种蛊毒入体都像是有生命的虫子一般,自己由表及里,因此这才有了蛊虫之说。我们看那紫色的蛊,便是这样。” “这倒是所言非虚。”这几天天天往沈府跑的罗大夫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赞同:“中原大地谣传已久,不知蛊虫原来非虫。不过你刚刚说紫色……” 沈秦筝立刻抬起头,说:“是的。那是一颗紫色的药丸。下蛊之人瞬间便将其捏成了粉末,然后在阿箫的双眼上一抹,那粉登时就消失无踪了。” 罗大夫沉吟片刻道:“我年少往巴蜀一带行医取药时,曾见巴蜀崽西南曾有一种紫草,那里的人们又将此草成为‘绝情草’,传说是由名为‘洄’的仙子弥留之际落下的仙泪浇灌而长成。大人方才所说的蛊若是要从眼中进入,那或许就是绝情草制成的蛊毒。” 沈秦筝等人还来不及惊诧,又听他话音一转:“可老夫方才试过了,小公子气脉平顺,四象皆稳,体内并不像有这蛊毒的样子。若不是南疆又出新蛊,那便只能是老朽医术不精了。” “……哥,我没事。”沈秦箫捏了捏焦虑的沈秦筝的手,轻笑一声安慰道:“有没有种蛊我自己还不清楚吗?” 见他本人也如此这般,沈秦筝心下终于稍定,送了口气。刚要起身,头脑中的针刺感突如其来,沈秦筝眼前一黑—— “大人!”莫青慌忙接住了他,众人簇上前去。 吓得不轻的罗大夫赶紧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急火攻心,邪风入体,只是长久没有休息的后遗症,不打紧不打紧。” 莫青简直哭笑不得,看向心惊胆颤的沈秦箫苦笑:“您二位如今都倒下,可是我们这些奴才们的失职了。” 这个才刚醒,那个又倒下了,沈府每天都处在人仰马翻的状态。好在沈大人昏迷只昏迷到傍晚,天边最后一抹余晖落下的当口,沈秦筝终于补足了觉醒了过来。 众人用过晚饭,沈秦箫跟徐行终于提起了他们将要离开回陈州的事情。 “这么快?”莫青很是喜欢这两个小子,抛开身份不言,脾性——那种江湖初出茅庐的小二楞子的爽快与直率——就很对胃口。 徐行:“我们俩离家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半路截了庄上飞鸽才临时转道于此。临走前虽谈不上不欢而散,但也绝非其乐融融。我们同家里承诺过中秋一定会回去,虽时日已过,但也还是要回去的。” “我自年初便行走江湖,迄今对这世上风物所闻所感不过寥寥,江湖瀚海风尘仆仆尚未来得及体味足够,二哥放心。我们还会再见的。何况……” 沈秦箫说到这里,突然笑了一下:“二哥难道真的就会在这永州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吗?” 这倒是实话。 沈秦筝被贬来此地的确不假,但他是万万不可能就这样一蹶不振的。以前甘心做棋子是因为李肆让他建起一个皇党新贵,最后落了远离京畿的下场。 但如今不同了,他再一次想去朝廷中争上一争。不为别的,只希望还能给他们两个人争出一个未来。 秦国公府倒行逆施,迟早会自食恶果。他得提前行动部署,就算万一不能阻止他们,那他至少得有能力将阿箫保下来。 飞扬北去的马蹄带去了阵阵飞扬的尘土,狂风席卷黑岩上的浮灰,经倾盆大雨冲刷后,终于露出了原本狰狞的峥嵘。 马背上的人还在回想着方才莫青那几日说过的话。 “你知道明明少林武当声威赫赫,为何江湖上的武林盟主从来不出于此吗?” “少林武当习武本为了强身健体,除恶扬善,外修功德内修心德。而当今天下太平盛世,并不需要这样的人。当今的武林,需要的是一把能聚锋芒的利剑。此剑一出,天下臣服。你太白山庄如今在武林中拔得头筹并不在于武艺突出剑法精妙,而是其武功之本原非救人,实乃杀人。” 其他门派武出同源,各放异彩,但总会在各式绝招中留下一丝生机。但太白山庄起于朝堂,本就是一柄掌天下金戈之利的刃。 没有生机,也就没有弱点。 “最根本在于出剑的目的,而手段次之。”只要能硬下心来,练剑之时与同伴放手死斗,那便能体会其中真意。 沈秦箫喃喃道:“在于出剑的目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十里相送的沈秦筝,他的身影已经几不可见。 扬鞭立马,沈秦箫暗自下了一个决心…… 章和六年秋,永州第一富商,江南傅家被官府查封,傅家家主傅义天不知所踪,山南道赋税不齐,经济一再重挫。 而后,两江巡抚胡大人一道奏折直抵天听——章和二年瘟疫之祸与流民之乱的罪魁祸首,原来就是这位不翼而飞满城通缉的傅义天。 一时朝堂皆惊,满座哗然。朝廷传诏下旨彻查举国商贾,逐一清算。商贾地位一降再降。 然而没有人清楚,最先起草的折子上面清楚明白地写明的事情原委,却被不知什么人给拦了下来,到达皇帝手中的时候,便只有一个荒唐的“商贾祸国”。 没有人敢出来说话,因为每个人的手脚都不干净,虽然他们都清楚自古官商勾结,仅凭一个江南富商,是根本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的。 章和七年?夏,风雨飘摇的山南道永州府地陷,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远在京畿的都城长安。永州太守沈秦筝临危受命安抚民心有功,在短短两月之内,将无数永州失家失亲之人安顿好。等到冬季的时候,倒霉的永州百姓已经过上一个好年了。 皇帝李肆龙心大悦。年终考铨时,吏部力排众议将其作为加分项写进了今年的考铨事宜,沈秦筝连升两级,擢升为山南观察使并永州太守。 章和八年冬,吏部举行今年科考。 九年春,三试毕,秦国公后人梅开二度,沈秦箫会试第九入殿试,因为一手好字写得分外出众,引得李肆赞叹不已,连连直呼“虎父无犬子”,将沈秦箫破格升为殿试第五。 开春吏部定选,沈秦箫不出所有人意料的被塞入了御史台,封“左拾遗”。毕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地方如今早已经是沈府的后花园了。 这让朝中重臣们不得不想起九年前那位三元及第的传奇状元郎,以及其后那些满是腥风血雨的朝堂岁月。 秦国公府这一位后人,又会掀起怎样的风浪呢?权倾朝野的沈家与他们这些身世浮萍一般的朝臣接下来面临的,又会是怎样的狂风骤雨呢? 七月十二日,通往山南道的官道上,两匹马闲庭信步而来。“银鱼袋”飘摇地勉强挂在为首一人的腰带上,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被主人遗失在这人烟稀少的郊外。 “你可省点心吧,我觉得今年不一定会让你进门。”后面那个人对着那“银鱼袋”说道。 那“银鱼袋”道:“我求一求,他会心软的。” “阿箫你能要点脸吗,还有几天你就要行冠礼了,还能跟小时候一样撒娇。”说话那人正是徐行:“我就不信二公子这么些年,还能吃得下这一套,他没有底线的吗?” 沈秦箫轻“哼”一声:“你走着瞧吧。” “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不希望你踏足宦海的。说到这个,我也很疑惑,你好好的,干嘛要去考试啊。我看当时庄主收到官府送来的喜报,嘴都要气歪了。江湖世家传人里出了一个秀才,我看庄主没打死你就算他这些年溺爱你太多了。” ————长佩防盗———— ※※※※※※※※※※※※※※※※※※※※ 吃瓜吃的无心更新,马上要开车了啊!搓手手.jpg 加冠 而此刻正在路上优哉游哉的沈秦箫徐行两人,对于永州府内的情形自然是不知道的。 除了三年前的那场公堂对峙以外,沈秦箫这辈子就没见过沈秦筝发火。而且在他心里那次也算不上什么发火,顶多就是沈秦筝强硬把他推开而特意做给他看的,这里头更多的是迁怒罢了。 自从那封“朱笔字帖”抵到他手里,沈秦筝一切的脾气就成了纸老虎,实在不足为惧。 三年前到这里时是深夜,那时他跟徐行一路没命狂奔,走的时候又急着赶回陈州,也没空欣赏永州湖光秋色。而今他好不容易借着监察外派的职务之便,跑来永州了。 本来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官,自然要跟着自家上司一起巡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谁敢让秦国公最心疼的孙子跟前跟后啊。 不想在官场上混了么? 于是沈秦箫点了徐行,两个人借着前几年就偷跑出江湖的底子,给山南监察巡使刘大人打了声招呼,就自己骑马跑来永州了。 要是跟着那群娇生惯养稍不留意就这儿磕了那儿碰了的老大人们一起坐船,指不定坐到猴年马月去。 徐行方才套了个没趣,现在开始没话找话说。 “阿箫啊,我问你个事儿啊。” “嗯?”沈秦箫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问你啊,二公子……他……不是你哥哥吗?” “怎么?” “那你们这……这……” “二哥终身不娶,我亦无心亲事。我们两条光棍也不去祸害哪家的小姐,干脆凑合着过日子了此残生,有何不可?” “可是你总要有后人的啊!我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庄主跟夫人他们能同意吗?” 沈秦箫转头看了他一会,然后又移开了目光:“爹娘素来疼我,磨一磨他们就好了。左右不过皮肉之苦,寻得了心之归处,受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看向远处朦胧飘渺的山气道:“阿行,你同我情同手足,从来不分彼此。待你以后有了美眷良缘,生个一男半女也是一样的。我虽然还有一个笙姐姐,可京城那摊子事你也知道。父亲是不会再回京了的,秦国公府与太白山庄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提起秦国公府,两人皆沉默不语,齐齐叹了口气。徐行又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考试啊。” 沈秦箫想了想:“你觉得二哥会安心当一辈子地方小吏吗?” 徐行摇头:“二公子心有丘壑,不会甘心屈居于此。” “那就对了。七年前朝廷那场动荡余波至此,二哥被当作皇帝向爷爷和谈的弃子,丢到了这里,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你我都懂。可前面有爷爷跟大伯挡着,谁能给他开一条回京之路呢?” “所以你就去了!”徐行恍然大悟,想明白其中的关窍突然又有点心疼:“可是阿箫,一边是你的亲祖父跟亲大伯,一边又是二公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夹在中间,不会难过吗?” 这话一问出口,沈秦箫沉默了。过了好久,他哽咽出声:“……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 手足皆是至亲至爱,哪有割了这边另一边不疼的道理。可是当年的明争暗斗谁也不可能放下,这矛盾是不可能消灭的。 这问题他自十三岁那日起,就一直在思索怎样才能缓和他们之间的兵戎相见。这么些年,最后只得出了这个法子。 他自己站在中间,成为他们之间的盾,楚河汉界划定分明,自此井水不犯河水。至于那些被误伤的伤口,他自己舔一舔,也就不疼了。 想到这儿,沈秦箫心中又升起了一点微末的希望和自豪。他觉得这么些年一直在父辈兄长得庇佑下,平安顺遂地长到了这么大。如今终于到了他庇佑他们的时候了。 徐行使劲眨了眨眼,把自己眼中的酸意挤掉:“没事儿,还有我呢。” 世间幸事,得一知己,觅一良人,寻一归处。 两人此刻已经行至了北郊城门,故地重游难免感怀。徐行指着身后刚刚经过的亭子叫道:“嘿我想起来了,当年我们就是在这儿捡回你的。那时候我以为我真的得陪你一起下黄泉了。说起来,那什么南疆蛊虫好像真的没什么影响,我看你这些年活蹦乱跳犹胜往昔,且风流多情不浪荡,行走江湖那几年,红鸾星四处蹦跶,决计不像绝情的样子。那逃犯定是在虚张声势。” 沈秦箫想到傅义天,就觉得心中莫名的厌恶。这厌恶不仅来自于他所做的事,更来自这个人本身。 他轻蔑地斥了一声,通过了城门:“不过是阴沟里的老鼠。” 徐行紧跟其后,亦是忿忿:“希望能早日找到此人踪迹,真是邪了门了。” 那年回到陈州以后,沈秦箫徐行将自己在永州的经历有挑有捡地说明白,还特地将沈秦筝摘了出去,只说是在洞庭湖画舫结了仇,还看见了赤蝎门的人。后来不设防备,被此人下了蛊毒。 尽管秦飞霜查探过沈秦箫的身体,同样得出了沈秦箫体内并没有中毒的结论。但这并不妨碍沈寒潭要给自己儿子出一口恶气。 他们太白山庄都护短的很,且睚眦必报。 然而傅义天这个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太白山庄以江湖诏令为号让武林众人找了三年多,至今毫无音讯。 沈秦箫点点头。两人走到了一处茶楼,上了二楼点了壶瓜片茶,准备歇口气,整顿衣冠上山南观察使的大门“讨饭”去。 可两人脚还没踏上二楼的地面,只见一只筷子“嗖——”一声,就向他直直飞来。 沈秦箫近年来武艺略有长进,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动不动就要出剑的毛头小子了。他轻轻往后一仰,就避开了那根竹筷。 ———————— 而此刻正在路上优哉游哉的沈秦箫徐行两人,对于永州府内的情形自然是不知道的。 除了三年前的那场公堂对峙以外,沈秦箫这辈子就没见过沈秦筝发火。而且在他心里那次也算不上什么发火,顶多就是沈秦筝强硬把他推开而特意做给他看的,这里头更多的是迁怒罢了。 自从那封“朱笔字帖”抵到他手里,沈秦筝一切的脾气就成了纸老虎,实在不足为惧。 三年前到这里时是深夜,那时他跟徐行一路没命狂奔,走的时候又急着赶回陈州,也没空欣赏永州湖光秋色。而今他好不容易借着监察外派的职务之便,跑来永州了。 本来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新官,自然要跟着自家上司一起巡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谁敢让秦国公最心疼的孙子跟前跟后啊。 不想在官场上混了么? 于是沈秦箫点了徐行,两个人借着前几年就偷跑出江湖的底子,给山南监察巡使刘大人打了声招呼,就自己骑马跑来永州了。 要是跟着那群娇生惯养稍不留意就这儿磕了那儿碰了的老大人们一起坐船,指不定坐到猴年马月去。 徐行方才套了个没趣,现在开始没话找话说。 “阿箫啊,我问你个事儿啊。” “嗯?”沈秦箫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问你啊,二公子……他……不是你哥哥吗?” “怎么?” “那你们这……这……” “二哥终身不娶,我亦无心亲事。我们两条光棍也不去祸害哪家的小姐,干脆凑合着过日子了此残生,有何不可?” “可是你总要有后人的啊!我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庄主跟夫人他们能同意吗?” 沈秦箫转头看了他一会,然后又移开了目光:“爹娘素来疼我,磨一磨他们就好了。左右不过皮肉之苦,寻得了心之归处,受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看向远处朦胧飘渺的山气道:“阿行,你同我情同手足,从来不分彼此。待你以后有了美眷良缘,生个一男半女也是一样的。我虽然还有一个笙姐姐,可京城那摊子事你也知道。父亲是不会再回京了的,秦国公府与太白山庄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 提起秦国公府,两人皆沉默不语,齐齐叹了口气。徐行又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去考试啊。” 沈秦箫想了想:“你觉得二哥会安心当一辈子地方小吏吗?” 徐行摇头:“二公子心有丘壑,不会甘心屈居于此。” “那就对了。七年前朝廷那场动荡余波至此,二哥被当作皇帝向爷爷和谈的弃子,丢到了这里,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你我都懂。可前面有爷爷跟大伯挡着,谁能给他开一条回京之路呢?” “所以你就去了!”徐行恍然大悟,想明白其中的关窍突然又有点心疼:“可是阿箫,一边是你的亲祖父跟亲大伯,一边又是二公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夹在中间,不会难过吗?” 这话一问出口,沈秦箫沉默了。过了好久,他哽咽出声:“……怎么可能呢?” 礼成 徐行等了好久,就是不见另外两个动筷子,肚子里的馋虫老早就被勾了出来,此刻口水与眼泪齐飞,饥饿共心梗一色。但等了许久,沈家那两兄弟就是不动。 主人和客人不动,他一个作陪的陪客就算脸再大,也并不是很好意思伸手去夹那盘子“黄金蟹”。 天知道那螃蟹有多好吃。 徐行看了几户已经坐定的沈秦箫,拿起茶杯默默腹诽:“我说什么来着,还撒个娇。你现在撒一个我看看啊。” 这话刚在徐行心里浮现,厚颜无耻的人下一秒就开口了:“阿哥,我错了好不好嘛。” “噗——哎哟!” “咳咳咳咳咳……” “咚!” 莫青咳得已然止不住,徐行觉得楼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阿……阿哥……” 徐行从地上爬起来,内心深处对沈秦箫由衷生出钦佩:“高,您实在是高啊!” 阿哥?亏他叫的出口。 沈秦筝惊呆了,他被这称呼堵得啥想法也没有,甚至连气也叹不出来。 他凉凉地堵回去:“下官不敢。” 说完,他又觉得话架子打开了没说够,又补了一句:“左拾遗常在京城,下官还要靠大人多多提携。” 此话一出,沈秦箫却立刻哭着控诉道:“你竟然……你故意这样说的!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还这样拿话刺我。”他说着说着,声音竟然真的哽咽了。 到底还是真委屈,不是假悲伤。 莫青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他向前一步坐下来,赶紧给沈秦箫跟徐行一人夹了一筷子螃蟹肉,道:“大人心直口快。小公子你看,这是大人刚刚差点亲手烧了厨房做的包子。在南方可难得吃到这样的包子,快尝尝!” 徐行心道:“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还心直口快,你也不闲牙硌得慌。” 沈秦箫看着小碟里的蟹肉和碗里的大白包子,眼泪“啪嗒”一声砸在了包子正中心的小口上。 洒金豆子了,这可不得了! 莫青站回到原处,轻轻戳了戳沈秦筝的后背:“大人?” 沈秦筝没动。 “大人!”莫青声音又急了些,这次戳得更用力了。 “行了行了!收起来,我还不知道你,这招还是跟我学的。”沈秦筝有些无奈但习以为常地给洒金豆子的沈秦箫递了个夹满蟹肉与翡翠叶的荷叶饼哄道:“二哥给你道歉,以后不这样讲话了,好不好?” 沈秦箫没理他。 “不要?我自己吃了啊。” “吃!”沈秦箫跟街头变脸似的变脸笑逐言开,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荷叶饼:“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带后悔的!” 他小时候就练的一手出神入化的哭惨功夫,如今这功力更是炉火纯青。方才没接,只不过想把这悲喜交加的转换变得更自然一点,然而终于还是被肚子里的馋虫打败了。 他一边吃一边想着“二哥长进了不少,以前明明哭一哭他就心软了,现在竟要人怂恿了”,丝毫没管徐行跟莫青二人的目光。 徐行这时才想起自己在来时路上说的话,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他说什么来着,人家果然就是吃这一套啊! “好好在江湖待着不好么?”沈秦筝轻轻问道:“什么时候转了性的。” 沈秦箫咬完最后一口荷叶饼:“觉着没意思,就想去考一考试试。” “京城有你大伯,倒也算顺风顺水。我以为你会承了三叔的家业,日后在江湖上闲云野鹤,快意人生。跟困在京城里忍受腥风血雨八杆子也打不着……” “江湖就没有风雨吗?”沈秦箫不以为然地打断他:“二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恩仇善恶。不论是在朝堂还是山林,哪里都是一样的。我说的对吗?” 莫青有些惊喜地插话:“哟,看来小公子这几年游历颇见风雨,已经很有些见地了嘛。” “好说好说。”沈秦箫顺杆儿爬上去,喜滋滋地谦让:“不过一些稚嫩厥词与乡野小见,外头说出来难免贻笑大方。在自家里顺嘴一说,博笑罢了。” 自家里。 这话可狠狠暖了暖沈秦筝的心窝子。京城沈家势雄,陈州太白山庄势威,永州算他哪门子的“自家里”。但这话自沈秦箫口中说出,自他耳入,却比任何人的话都要真诚且熨贴。他沈秦筝一个无家之人,有朝一日竟然还能给别人一个家,这是多大的慰藉啊。一时间,沈秦筝心里最后那点对沈秦箫入朝堂的不满与无奈荡然无存。 他有些甜蜜地想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阿箫了。” 怒火在一顿饭中消弥,沈府下人们心惊胆战准备的新碗盘一个也没碎,原模原样地又放回了厨房里。 这功劳都得算在沈小公子的头上。 当晚,沈秦箫徐行两人就住进了一直给他们俩留的西厢房,一夜好梦。 今年的秋老虎迅猛得紧,连带着六月的暑气迟迟不走。天高云淡,山色绮丽多姿,正是游玩的好光景。 永州民风开放尤甚京城,月头里西南诸山便能见到一批一批的游客,男女老少皆有,都在山里游玩赏乐,时隐时现。 往年这时候沈秦筝一般也没什么事,都会与民同乐的在横山上瞎溜达。百姓们射弈钓投,样样皆精。远处有你来我往的山歌相和,近处是布衣的觥筹交错,正是一派安居乐业的乐景。然而今年观察使大人身边却有了两个新鲜面孔。几日里来往的熟人不怕他,大老远在前面扯着嗓子回头吼着问道:“观察使大人,您旁边那位小公子长得甚俊,好大咯?可有了人家没有卅?” 沈秦筝大笑着答道:“这个生得最俊的乃是我远方表弟,还未行过冠礼,婚事嘛自然还未曾定下。” “有了有了!”沈秦箫慌忙反驳,对着前面那卖猪肉的大汉大声道:“家里早早定下了!不劳您操心!” 那大汉本就有心逗他,见他上当,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其他人亦跟着大笑,时不时还有白衣翩跹头戴幕篱的姑娘从树后面探出脑袋来偷偷看。 京城众世家女子的春闺梦里人哪里是这些姑娘们能抵挡得住的,老早便在山间传开了——观察使大人的远方表弟生的甚好,比观察使大人还要俊朗不少,是个难得一见的人儿。 于是这几日游人空前,山间比往常更热闹。此地还留着前朝掷果盈车的风俗,一会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扔出来一个荷包,一朵鲜花,或者一个别的什么东西砸向他们周围。 莫青将接住的第六十个荷包放进提前带着的布袋子,委实惊叹:“比第一天的数量多了五倍不止,小公子真是壮哉。” 沈秦箫哪儿见过这么彪悍的民风,早就被臊得没眼看了,磕磕巴巴地结巴:“别……别别取笑我了。” 沈秦筝提着一篮子人家送的橘子打趣他:“行了,又省了一笔果品开支。莫管家少算一笔帐,开心的不得了。” 徐行一边剥皮一边往嘴里扔:“跟着阿箫到哪儿都有东西吃。嗐,我早就习惯了。” 沈秦箫恼羞成怒地吼道:“吃你的橘子,哪儿那么多话!” 这几日待沈秦箫与徐行休整好,沈秦筝就带着他们上了西南的横山。朝日而往,暮时而归。沈秦箫与徐行刚开始特别新鲜,俩小伙子跟着小猴子似的在山里跳来跳去,自从撞见一堆送花送果的姑娘以后,就再也不敢离开观察使大人五步远了。 不过也玩不了几日了,今日便是十四。子时便是沈秦箫出生之时,古来中元出生的人命格都重,要阳气压一压才好。这几日阳气甚足,而永州城最有名的算命先生已经看过了,中元节巳时正是个吉日吉时。 因着今年开年沈秦箫就一封书信来说要在永州加冠,冠礼要准备的礼服早早备好了。那时沈秦筝还有些担心没有父亲在侧未免儿戏,最后让沈秦箫一句“反正十日前后都可,回去再行一遍也就是了”堵得哑口无言。 他怎么不知道如此重要的成年礼还能这样办? 这问题到今天也来不及问了,姑且这么着吧。 “二哥,二伯当年回来给你加冠了吗?”沈秦箫问道。 “父亲远在西北,那年战事吃紧他哪有那个功夫。”沈秦筝接过他的手,借力登上了瀑布前的山石:“我当年回去推延婚事,自己在宗祠里拜了三拜,就算成了。” 沈秦箫有些黯然,沈秦筝拍拍他的肩,宽慰道:“不过是自家屋里的私事,有甚难行?关了门自己将巾冠往头上一戴也就好了。成年在于心智,不在仪式。” 徐行接道:“阿箫,明年我行冠礼,你帮我好不好。我觉得我爹在我面前,我非得哭出来不可。” “……” 众人大笑。 沈秦筝指了指山下的江流道:“待明日众礼毕,莫青备好一只船,夜晚泛舟岩壁之下。”他笑着看向沈秦箫:“我带你看看永州江上的月亮!” 七月十五日巳时正刻。 赞冠男子身着华服,眼角含泪,慎之又慎地将巾冠戴在他弟弟头上。 跪下之人亦是一身隆重。脊背笔直,顶天立地,世间又有了一位铮铮好儿郎。 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注】 ※※※※※※※※※※※※※※※※※※※※ 【注】《仪礼·士冠礼》 吾家有儿初长成,养在永州人尽知。恭喜成年啊阿箫。 下一章开车,有点激动【搓手手·jpg】 泛舟 横山岩壁下是川流不息的平阳江。自西天梵境下的冰川发源,一路风尘仆仆自巫山后的凤凰谷流出,然后同千万条河流汇聚成了平阳江,在横山岩壁日日夜夜地注视中,奔流向极东而去。 由于横山山下地势平坦,还有洞庭湖水与之相连,汹涌澎湃的江流在此处逐渐缓和下来。 勤劳勇敢的永州百姓特意在横山下的江边修了一座码头,让走水路的船只能在此处稍微歇息。此举自然是一项惠民利民的好事,来往的客商有些不耐烦再往东走的,便就地在此地将货物易了。永州城近年来经济颇为景气,自然也少不了这码头的功劳。 不用说,这自然是观察使大人沈秦筝的良策。永州借山生谷,遇水开源,终于从地陷的元气大伤中喘出了一口·活命的气。 一页小舟自码头轻放,驶入了平阳江江心。小舟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坐在船头甲板出临江东望,另一个站在船尾,一手撑着船楫,控制着舟身。 “哥,你太厉害了。你竟然连这个都会!”沈秦箫惊喜地冲着船尾的沈秦筝叫道。 船已经行至缓处。秋夜水流并不湍急,这些时日又没有雨水,因此船行的十分平稳。 沈秦筝笑了笑,极目远眺后将船楫卡在船尾两侧处,然后拿起了一只长蒿撑住,云淡风轻地说:“来的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 码头刚修好的时候,永州城内的情况并不是很好。到处都是流民与饿殍,就像章和二年的瘟疫噩梦又一次降临在人们头上。那段日子沈秦筝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起来眼圈都熬红了,眼珠子里都能看清血丝。安神香安神散安神茶都用过了,一点用也没有。最后莫青实在没法子,便雇了位永州城里最好的艄公,每晚带着他们宵衣旰食的太守来江心随波逐流。 江风一吹,船内小火炉上“轰隆隆”地热着江水煮的安睡草药,将药香铺满整个江面。 罗大夫说,让他换个地方出去走走,兴许能有些用处。 开始沈秦筝根本无心观景,喝了药躺在船舱中照常一夜睁眼到天明,累着老艄公跟着他一起整宿整宿熬着不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去。后来渐渐开始同老艄公谈心,这才开始逐渐缓解心中那份焦躁,后来逐渐能入睡了,便开始跟老艄公学着摇橹控舟,也就因此将这门手艺学会了。 这习惯一直留下来,每年秋冬都会挑上那么一段时间这样放任自流。只有这时候暗卫不会跟在他身边,他的周围只有两岸唧唧的虫声,拍打船身的水浪声以及树间呼啸的风声。 他有时候觉得听音阁像一根绳子,把他牢牢地捆着,动弹不得。所以一旦他想泛舟的时候,从不带他们。 他有时会躺在船头,半身没进船舱只露出一个身子,看着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心中的烦闷就在这顷刻间被暂时关进了一个他再也看不见的小角落里。那时的心中毫无杂念,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共陪,他想起前朝有位文豪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虽斗转星移,山河却依然永固。 好在都过去了,那些尽付于满江的愁思都随之而去,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沈秦筝收回了思绪说:“前几年有些心焦气闷,便向人学了,自己夜半前来泛舟。” 沈秦箫羡慕极了,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长蒿,咽了口口水道:“原来你在此处这样潇洒,难怪要乐不思蜀了。这样一想,京城也没什么好的。” “想试试?”沈秦筝看出他的用意。 沈秦箫慌忙点头。 “来,”沈秦筝将他拉过来,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使蒿,“斜插·进水里,有阻力了一撑就好。” 沈秦箫何等聪明,不过几下便已经掌握:“我来试试,你去歇会儿吧。” 沈秦筝依言走到沈秦箫刚刚坐下来的地方。他回头看了看船舱内,心中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莫青给他们准备的很充足,算是经验之作。大约也是知道这回沈秦筝也不会带上暗卫,因此将吃食斗酒厚衣棉褥甚至火炭烧炉等一应俱全地准备好,哪怕在江心看一整晚的星星,他们也不会冻着饿着。 沈秦筝起身进了船舱,拿了取水的瓠瓢径直在江水中取了一瓢,倒入了手中玄铁壶中。那壶原来是给他煮药的,药味儿已经浸入了壶髓里,江水一发就和着茶香飘散开来。 沈秦箫赞道:“取上江江心一瓢秋水,端得好风雅。” “三千江水只取一瓢,多一分不要。三叔是个知茶人,”沈秦筝莞尔,“你倒也颇懂其中滋味。” 此刻船已经完全行至浅滩,沈秦箫费了些力气,将船驶离了江心,往旁边放去,那里再往前便是一所深潭。 此潭名“星河潭”。 沈秦箫得意地笑道:“我本就聪明。” 沈秦筝忍俊不禁:“还有这样夸自己的吗?把船锚放下去然后过来。再过半个时辰等到月上中天,我们就能看见星河潭的风貌了。” 沈秦箫在外面将挡风的草帘卷起来,然后进船舱坐下,接过沈秦筝递给他的厚褥子搭在腿上,拿起暖炉看着火炉上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的茶。 舱内灯火通明,并不暗淡。清冽的茶香已经浸得入木三分,秋夜的虫声在四周格外欢腾,船外的渔火在笼中安分的待着,让一团漆黑的夜色看上去一点也不孤独。 “等寒冬的时候才好。此潭连着江水,三九也不冻。那时上下天光一白无垠,鹅毛大雪中拥毳衣生炉火于此地看雪,真是浮生一大乐事。” “哥,我真羡慕你。”沈秦箫从满眼温柔的沈秦筝手里接过一块糕,咬了一口忽然惊喜:“清香扑鼻,这是什么做的。” “猜猜。” “我尝出了茶香,但是我觉着又不止。” “可听过六安瓜片。” 沈秦箫想了一想:“啊听过听过,不就是苦丁嘛。可我小时候喝过,我记得很苦,只有老人才喜欢那个。” 和老人同样爱好的沈秦筝膝盖中了一箭,顿了一顿然后状若无意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唔……永州新开了家茶糕铺子,用糯米红枣芡实与被碾成粉末的茶混和,再加上蜂蜜中和苦味,便得了这么个滋味。” “精巧!”沈秦箫又细细品味了一下:“这糕点老板真是个妙人。永州钟灵毓秀,竟还有这等人物!不过……” 沈秦筝抬头看他:“不过什么?” “不过我虽然不常喝此茶但也知道这六安瓜片不是很少么?碾成粉那才能做多少,就算卖的再贵这成本也收不回来吧。老板人是妙人,却没有一本好的生意经。”沈秦箫摇摇头,又拿了一块:“眼下商贾之道难行,路更是走的艰辛,他这是图什么呢。” 沈秦筝宠溺地长叹一声:“是啊!图什么呢?图个沈小公子开心呗。” 沈秦箫立刻反应过来,问道:“你做的!”然后随即又恍然大悟一般,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对嘛!也就你能琢磨出来了!小时候我就知道的。” “小公子开心否?” 沈秦箫煞有介事:“开心开心,这糕做的甚合我意!别的不说,二哥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啊。” 这时更漏突然响了一声。短短这么一会儿,半个时辰竟已经过去了。 沈秦筝起身,兴致勃勃道:“走,看月亮去!” 两人将火箱子与坐垫移到了船头,而方才行至船外时沈秦箫就已经惊呼出声了。 中元节正是祭祖日,横山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数万盏天灯,那是自洞庭湖上千家万户百姓放出的。 天灯与远处的星星遥相辉映,在天地间无数目光注视下逐渐向着明月而去,天河在皎洁的明月下显得有些黯然失色。星子微微闪烁,虫声与远处模糊至极的歌声此起彼伏。 沈秦箫站在船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他觉得自己的心比刚才跳得更快了。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身边的人开口了。 沈秦箫愣愣地看向他,那一整句诗他听的并不是很分明,满脑子就只记住了“云雨”两个字。这两个字像一把火把,轻轻一点就烧光了心里所有的杂草,显露出原来掩藏在重重枯草下那赤·裸裸的欲望。 火箱里的炭火被江风一吹,“哔啵”一声,燃得更猛了些,那一声也同样不出意外的裂在了他的心上。 “哥……” 这一声催促中,他痴痴地看着沈秦筝,身体已经快过了脑子的想法。沈秦筝刚被这一声“哥”叫回头,下一刻嘴唇就被堵住了。 或者不如说是被捉住了。 他胸前的衣襟被刚满二十的弱冠少年紧紧抓着,唇缝已经被舌头顶开顺着那人的节奏与他纠缠在一起,手上乃至全身滚烫的温度全部传递了过来。 “哥……”沈秦箫嗫嚅了一声:“我知道你带我来这儿是为什么,我行过冠礼了。” “嘣”一声,沈秦筝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线断掉了。他被那弱冠之年的男人轻轻一推,两人顺势倒进了船舱。 有诗云: 少年意气未曾殁,平生偏爱风流。 过眼江湖离人秋。 短剑藏暧昧,起式勾心愁。 惊涛骇浪浑不惧,伦常哪敌苦求。 胸臆直抒共欢游。 诓得月老线,直上孟婆楼。 末了,沈秦筝摸了摸他睡去的脸,顺着这一潭星河清辉,沉沉睡去。 ※※※※※※※※※※※※※※※※※※※※ 二哥是攻哈。 有完整版。 引雷 这一夜清风微动,星河潭面映照着天空的繁星,让船身周围也有了无数荧光闪烁的光斑。 水面时最好的摇篮,荡漾着春心萌动的小舟,让船舱内的两只鸳鸯得以相偎,有了片刻的安眠。 他彻底疏解以后,便汲了清水给不省人事的沈秦箫做了清洁,然后将烧得正旺的银碳火箱搬进了船舱里,将所有厚褥子搭在了沈秦箫的身上。 说也奇怪,明明出力的都是他,完事后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疲惫,反而生出了无穷的精力。他甚至还觉得有些不够,那感觉令人回味无穷,实在难以忘记。收拾完这一切,他将沈秦箫扶起来,用嘴喂了正哼哼唧唧的沈秦箫些汤药。这是莫青去找罗大夫提前准备的汤药,能让沈秦箫第二日醒来身子爽利,不至于动弹不得。 他久旱逢甘霖,度过了自己的春宵一刻,终于以天地为洞房完成了这结发之礼。 莫青做事实在妥帖又周全,不仅给他提早准备好了玫瑰膏与汤药,还预料到两个人说不得要在船舱里头歇一晚,于是还备好了熬好的姜汤,放在火箱上暖一暖,早上醒来正好。 沈秦筝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沈秦箫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割下了他一小绺头发,然后与自己那一小绺绑在一起,珍之重之地将他放进了自己香囊中。 但是沈秦筝却不知怎么的一直没有睡踏实。 他朦胧中总觉得自己颈下锁骨处仿佛有一把红铁烙一直在接近,那地方灼热得让他叫也叫不出来。于是卯时还没到,他就醒了过来。 他被一个醒来立刻便忘记了的噩梦惊醒,然后一睁眼就看见了船舱的顶部。 他的手有些发麻,沈秦筝轻轻将自己的手臂从沈秦箫的身下抽出来,然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身旁的人似乎也睡得不是很安然,沈秦箫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反而一反常态地紧簇着。 是因为第一次带来的身体不适吗? 想到这儿,沈秦筝心里有些歉疚,他吻了吻沈秦箫的眉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他们小时候发现的,只要这么做一做,沈秦箫的潜意识就会觉得很安全。 果然,少年面容逐渐和缓了下来。 时间在此刻流逝得很快,不一会儿天色就已经蒙蒙亮了。沈秦筝第一次觉得长夜漫漫如此怡人,天亮得太早真是麻烦。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满怀爱意地亲了亲沈秦箫的额头,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给将要熄灭的火箱内添了银碳,然后将姜汤热在上面。 凉风轻轻从船舱两侧的小窗中吹抚进来,轻柔又温存。四周的虫声也已经沉寂下去,纷纷安然入梦。沈秦筝看着沈秦箫平缓的呼吸着,心里的暖意全部漫上了眼底。 他略带着一丝抱歉地想:委屈你了。 他想起自己登科那晚在青楼里头学到的这些知识。他那时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能将自己脑海里的欢愉化为具象,带着他的阿箫一同在世间最美好的欲望里体味。 实在是太美妙了。 正在这时,船舱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唳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翅膀的“扑棱”声。沈秦筝掀开了半遮半掩的船帘,走出了船舱。 让人惊讶的是,甲板上正停着一只仙鹤。方才的鹤唳原来如此。 那只仙鹤轻轻啄了啄木板,然后面对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沈秦筝。见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又向前两步,靠近了沈秦筝,轻轻啄了啄他的手。 沈秦筝:这鹤成精了! 他着实被吓到,一个趔趄倒在甲板上。这动静有些太大,于是惊醒了舱内睡得正熟的沈秦箫。 “……哥?”他在船舱中问:“怎么了?” “舢舨上竟停了一只鹤!” 他话音刚落,那仙鹤突然展翅,扑棱了两下便鸣叫着飞上了上空。它盘旋了两圈以后便带着清明的唳声从他们的小舟旁掠过,飞向了横山深处。 “啊——” “阿箫?” 沈秦箫的呻吟打断了沈秦筝的惊讶,他的注意力立刻回到了舱内。待他进去,便看见沈秦箫正挣扎着要爬起身来。但是因为昨晚上活动得过于猛烈,整个腰部又酸软又乏力。 他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或者不如说,他觉得全身上下都不属于自己了。 这感觉就像是小时候被他爹沈寒潭追着走梅花桩,从上面摔下来无数次一样。尽管有他娘秦飞霜的灵丹妙药,但是第二天起来还是觉得整个人像是被卸掉重装了一会。 他一看见沈秦筝,一句话不自觉的就出口了:“腰疼。” 带着十足的撒娇意味。 这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声音不对,实在是太沙哑了。下一秒,昨晚上那些荒唐而美妙的事情全部浮现在脑海里,一件一件,都很清晰明了。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透了。 沈秦筝同样被一句“腰疼”勾起了昨晚全部的回忆,他原本心中那份愧疚此刻突然有些淡泊,挤占上脑海的有半数都是欲望。 不能在继续想下去了,再继续回想他们嗓音与样貌,恐怕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沈秦筝连忙走过去,将他扶着坐起来,一只手在他的腰上按摩。 沈秦箫气呼呼地说:“你哄我!明明,明明……” 明明了半天,他也没有明出什么名堂。 他想说自己明明应该是在上面那个,但是为什么后来变成下面那个了。 当然,这些知识都是他在行走江湖时无意从茶馆里听了一耳朵,但是具体应该怎么做,从来没有上过青楼和南风馆的小少爷自然是不懂的。 但是据那些人所说,上面的人才会很舒服,最开始他的确是在上面啊!不说别的,沈秦筝也的确在他身下软着嗓子叫他“官人”。 没错呀! 沈小公子陷入了深深的疑惑中。 “明明什么?” “……没什么,”沈秦箫别扭地转过脸,气呼呼地说,“原来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这事情并不舒服。我瞧着你倒是挺自在,以后我要在下面。”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秦筝的脸就红成了猴子屁股。 “说什么胡话!”沈秦筝忙不迭地将姜汤端过来:“把它喝了,没有放胡荽。” 他将碗递过去,然后把滑落下来的褥子重新搭在他身上:“莫青辰时在前面的岸边等我们,我去撑船。再睡会儿?” 沈秦箫摇摇头:“平日里这时候该起来练剑了。哥,你跟我讲讲江南各道这几年的情况吧。此次我下江南来,原本也是跟着巡抚使一道考铨地方功绩。我看那几个老头子也快要到了,我也得早日跟他们汇合才是。提前了解情况,也好回去交差。” 沈秦筝失笑:“你才上任几天,就学的如此老练了。” “哥你不知道,”沈秦箫义愤填膺,“我刚到御史台第一月,学着写参奏本的时候,就被御史中丞好一顿数落。就因为我把心里所想写出来了,他们竟将我的折子打回来!还罚我去阁里抄。” 沈秦筝奇道:“因何?” “岭南道观察使写了封通商奏本。大意不过就是说南海诸国与我朝交易往来并不诚心,时常有些摩擦。那人又是个新官上任,从折子上看想来也不甚受当地商贾欢迎,因此就写了封告状信递上来了。我见他折子里声泪俱下,一把年纪还得如此买惨,因此就将情况多着墨了几处。哪想着中丞说我什么不懂风向,不解深意什么的……嗐,反正我是没听懂。” 沈秦筝了然,一般这样的折子,不是给皇上告状要以辞官相挟的,就是找朝廷要东西的,属于李肆最不想看见的折子其中之一。这不喜欢的程度,甚至能排上前五名之列。 于是他更好奇了,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是……如何着墨的?” “就写了类同‘商贾作乱,汲汲钻营,劫民之才,实乃刁民’的话。” 沈秦筝:“……” 好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道:“不打回去才怪呢。” 如今因着傅义天那事,大梁的商贾处境动辄得咎,举步维艰。虽说古来商人便算是最末层次,士农工商,商在最后就很能说明问题。可是偌大一个国家,各地年年赋税交的最多的那一头,还是得算到商人头上。 自给自足,日作更息确实是朝廷最喜欢看到的盛世,但是倘若一个国家真的将商业完全压死,莫说如今南海东海甚至北疆各地通商受阻激起别的什么矛盾,恐怕过不了多久,国库就会先变得空无一物了。 百官只想着往自己家里挪物件儿,若是国库还不充盈起来,这就是要动到根基的一步了。 李肆那么聪明,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这种时候还火上浇油皇上跟前儿递,也就沈秦箫这丝毫没有政治敏感的棒槌能做得出来了。 他拍拍沈秦箫的肩,站起身去撑船的当口留下一句:“不要因着私怨带了偏见。这里虽是江湖,却又不是江湖。一旦成了朝廷的官,就要学着怎么为百姓伸正义讨生活,为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回过身,笑了一笑:“阿箫,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三日后,沈秦箫休整好身子,在徐行一言难尽的目光中拜别了山南道前往江浙与两江巡抚汇合。半月后抵京上奏疏在江南吏治方面的见解颇有见地,着实赢得了御史台诸位思想腐朽的老大人们另眼相看。 十二月,吏部给事中查御史台本奏数量,发现山南观察使的本数相当之少,年末考课提前往勤德殿里传了些风声。 没过几日,山南道沈府收了一封诏书——山南道观察使沈秦筝外放永州六年期满,回京述职后留任京中,授户部给事中。 沈秦筝接过圣旨,送走宣诏的公公,起身望向了北方。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 过渡章真是太卡了_(′?`」 ∠)_ 回京 这几年京城的弯弯绕绕其实还非常复杂。 吏部今年开始着手“京察”的时间,比往年要早了很多。 大梁的规矩,每年都要对各地的地方大员进行考查。京官要应付的就是“考课”,而地方官们要应付的便是有御史台派出的“监察御史”代行巡抚职,从年中六月盛夏暑气正浓时就要开始往各地溜达。 远的地方御史们耗上一个月的光景考察完再慢悠悠地往长安京赶,然后再将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报到吏部由吏部的考功司逐一评定定级,这一年基本也就过去了。 他山南道这里说远相较于更南边的岭南也算不上远,但是同其他比如淮南道,江南道之类就算不得近了。 今年他的“京察”由两江巡抚使胡大人考查完毕,算是将今年应付过去。但是没承想那年地陷都没能给成绩添上一星半点的彩,反而在啥也没干成的今年,让京城里头那些人终于把他捞回去了。 政事堂虽然撤了,但是中书两位大人不是还死死的掐着他们的脖子么。 沈秦筝心想:“看来终究还是把吏部争取回来了。” 章和三年他远赴永州,新党被打压至元气大伤。调职的调职,查办的查办,抄家的抄家,各机构都忙得不亦乐乎。 这场争斗算是旷日持久,影响非常之深远。别的不说,就单说缺额人数就能对情况可见一斑。 直到今天,好些地方的缺额仍旧没有新人来补上。尤其是九寺五监,里头的人暂代数职的实在太多,礼部鸿胪寺国子监以及户部司农寺,还有工部少府监,都能称得上是光杆大人一枝独秀了。 李肆千思万想,万万没料到自己这一手制衡,竟弄的国祚失衡,朝廷都快整倒闭了。 这几年唯一有点好兆头的,就是相较于以往,各位大员的官僚作风大大减少,戏也听得很少乐子也找的不多了。虽然贪还是一样贪,事还是一样拖。 毕竟每天领一份俸禄干两个人的事儿,都不闲。 他虽然远在山南道,虽不比以往稍一点风吹草动就尽在眼里,对于京城的情况还是知道个一星半点的。 比如趁着各个职位空缺,哪方势力都挖空了心思的往进塞人。 新党自沈秦筝被贬后以刑部侍郎今刑部尚书李義载为牛耳,也逐渐壮大起来。这李義载确实也算得上是一把扳腕子的好手,后来又逐渐将礼部纳为新党的版图。 看如今的样子,吏部也有一袭说话之地了。 工部尚书江祥是个谁都懒得去惹的刺头,户部常年都是各位将军各位老大人的捞金巷。当年沈秦筝费了老大的力气,手也没有伸进去。想来如今情况也不甚乐观。 而兵部,兵部哪有他们这群书生什么事儿。 这样细细一谋划,新党在这九年竟然在都省里做到了与旧党分庭抗礼了。 还不止,全国废除推选全部变成科举选人以后,引发了一场地域上的思想摩擦。 从祖宗会写文章会说话那时候开始,全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江南道淮南道一带尽出才子,特别会考试。一场科举下来,一甲里有七八都是同乡。 虽说这也怪不到人家江南学子头上,但是其他地方的举子心里总归还是不舒服的。尤其是长安坐镇北方,但是京城里头的纨绔世子却越来越多,这一点就非常让李肆担心。 他整日里打压旧党整出来一个新党平衡朝廷就已经够忙的了,现在隐隐有“江南党”冒头的倾向,若真的让他们成了气候那还得了。 于是朝廷又搞了一个“南北榜”,南边特指江南淮南的录取人数总和最多只能到一半,另一半得让除了江南以外的地方分化了才是。 最重要的是,每年一甲与二甲前六名共十八人里都得先进翰林院,学会议政了再由吏部派到各部门去历练。 虽然更加重了各机构的负担,但好歹这六年再也没有出过像那几年一样水火不容,党同伐异的局势了。 因此,翰林院与御史台自然而然就成了新人扎堆的地方。 沈秦筝叹了口气,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二十四司,一台一院,九寺五监,路漫漫啊!” 莫青笑着凑上前来:“既然能回去,说明京中还是有人挂念的,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东山再起?”沈秦筝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他挑起眉嗤笑:“六年前任人宰割,逼得不得不被赶出京城,教训还没吃够吗?” 他突然捏紧了手掌,手腕处的青筋因为太过于用力而突显,整个手臂都在轻轻颤抖。 血液沸腾奔涌于全身上下。 ——这一次,我再不会成那身不由己的棋子,我要做翻手云覆手雨的对弈人。 “欺人太甚!” 沈寒林临近年关火气越发的大:“邵南应那个见风使舵的老东西。军费已经缩减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想怎么样!” “岳父消消火。”燕王李熠递了一壶茶,嘲讽道:“自韩泽从礼部尚书升到中台,代了刘阁老的职以后,我那个皇兄便很是亲近这些人了。何况军费减一减不是更好,这几年史朝绪满肚子肥油,从牙齿缝里扣一点也碍不着他多大事,免得目中无人,生了些不该有的什么心思。” 沈寒林:“谁不知道皇帝那点心思。宁远侯教出来的人就只会些制衡小计,哪儿学过什么帝王术。章和二年搞出来一个新党来挤压老夫想分一杯羹,李冀那个蠢东西走了以后又开始从世家中挑拨离间,邵南应又算个什么东西!还有那个韩泽,媚上欺下之徒,靠那股子道貌岸然,竟也能入中书。” 想当年韩泽为礼部尚书他为吏部尚书的时候,两人就有过中书令之争。虽然那时候沈寒林成功挤掉了韩泽入主中书,可没过几年,门下省中台兼同平章事刘阁老致仕,封了太师,李肆最终还是把韩泽提到了这个位置上。 中书省门下省本来就配合密切,以前崔刘两人在的时候,门下基本不会给中书使绊子,现在好了——政事堂一取,中书发令,门下能挑出毛病的一定驳斥回去,他日子本就不好过。 中书左仆射邵南应一见风向不对,立刻便一改以前作风,有些明明能过的事情非给他拦着。 燕王:“邵中书那就是条滑不溜秋的老狐狸。再说了,想当年咱们挤走了李冀,现在照样能挤走韩泽跟李義载。至于邵南应,不过就是墙头草,不会翻下墙来的。” 沈寒林:“说起李冀,呵!韩君池倒是会说话,竟然还能让皇帝想起来有这么个人窝在山南,还能让他启用一颗弃子,真是煞费苦心了。” 燕王笑了笑:“我可听说这事情可不止同平章事韩大人,连我那老师昝太傅也掺和了一手。” 沈寒林摆摆手:“他毕竟是翰林院出来的人,昝修拉一把也是正理。当务之急赶紧得把吏部其他空缺填上去,不然日后朝堂上我们将越发艰难。” 燕王:“可是他进了户部,户科给事中可是肥差。” “户部有乔大人顶着,不妨事。”沈寒林捏了捏手指上的汗,阴恻恻地冷笑:“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李義载不是想把他拉回来吗?好,我就趁他的意,让李肆永远记住还有这么个人活在世上。这朝堂上风浪我见得多了,凭这点本事就想翻老夫的船,做梦。” 燕王得意道:“岳父说的对,这一条我们可得好好用一用。” 沈秦筝从京城走的时候很是凄凉,基本没有什么人送别,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竟然是还是照旧。 他从南郊城门入京直奔将军府的时候,晏管家早早收到了消息将府内一应杂事整理干净,给他们接风洗尘。 晏管家欣慰地看着沈秦筝:“少爷一路舟车劳顿,今晚就早些休息吧。” 沈秦筝笑着接过中衣,将刚沐浴过后的湿发拢在身后,道:“晏伯,我已经让莫青去给韩府跟李府递了书,待会儿得入宫一趟。明日就要上朝,今天可有的忙活。您自己让王妈弄点好吃的,跟大家伙儿好好叙叙旧吧,我子时以前一定回来。” “诶诶,好。您出门多穿点,京城不比南边,这天儿可冷着呢。”晏伯一边帮他穿衣一边应道:“啊还有,将军来了信,今年除夕许是能回来。” 沈秦筝高兴:“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前几天,将军说今年边关事务清闲,没什么事儿,要是赶得上就回京过年,赶不上就再说,明年正月尾再回朔方。” “好事儿啊!太好了!” 晏伯慈祥的呵呵笑:“以往可没有这样的,将军知道您这些年不容易,特意回来看的。” 沈秦筝也不答话,只是笑,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这么多年,哪怕就是沈秦筝被贬往山南的那一年,沈寒溪都没有回来看过他。 沈秦筝心里就算再宽心,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怀疑,沈寒溪会不会将他们同国公府水火不容的现状怪罪到他身上呢? 他写的家书里也从来不会提及秦国公府的事情,让他总是会忍不住多想。 今年他回来过除夕,是心里的结解开了的意思吗? 沈秦筝就在这样的反复思量中,跟着小黄门进了皇城。走到东宫墙外的时候,迎面撞上一群身着深紫蟒金圆领的人。 那是御史台的人。 为首的那个,正是御史中丞。而沈秦筝大老远就瞧见了,一大群御史大人后面跟着的那个年轻小子,正是身着官服的沈秦箫。 他第一次看见沈秦箫身着官服,头戴毳冕的样子,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有些吃味。 风华绝代正当时。 天知道这人收了多少世家拉拢,沈秦筝心里默默吃醋。 他向着御史中丞一拱手鞠躬,御史中丞等人亦轻轻点头回礼,皮笑肉不笑地寒暄道:“沈大人回来了,真是稀客。” 旧党把持着御史台,他当然知道,这奚落本也不当回事,恭敬答道:“大人挂心。” 御史台众人见他不接招,也懒得跟他浪费时间,不再言语往前走去。 沈秦筝见他们过了身,直起身来看着他们远去。 小黄门回头催促了一声又往前走:“沈大人快走吧,皇上正在勤德殿等着。” 沈秦筝:“是。” 他刚要抬脚,只见跟在御史们后面的沈秦箫突然回过头,朝他眨了眨眼,然后开口向他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做完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连忙挺直腰背,跟紧诸位上司。 众位御史还在前面走着,小黄门也没再回头看,没人注意他们俩的互动。 沈秦筝嘴角勾起,眼睛里是承不下的温柔与笑意,方才被人挤兑的那一点不愉快一时间荡然无存。 他点点头,向西苑勤德殿走去。 ——哥,欢迎回来! 要挟 “微臣叩见皇上。” 李肆很是高兴地着人给他上座:“沈爱卿起来吧。这六年远离京城,可还有收获。” 沈秦筝:“微臣在永州待得久了,如今看了京城的现状,才知道皇上当年的用意。皇上有心让我远离那时的漩涡,这份爱护臣的心意微臣实在感动不已。” 李肆:“可还怪罪朕?” 沈秦筝惶恐道:“当年都是因为微臣操之过急,因此才酿成大错,微臣惶恐尚且来不及,万不敢怪罪皇上。” 李肆点点头,很满意这样的回答:“你能理解朕的苦心,朕很是欣慰啊。这一次正好也因着韩阁老提起此事,朕才找到了哥由头把你提回来。天子不好当啊,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有言官武将的眼睛盯着,哪里能任性妄为呢?” 沈秦筝顺坡而下,波澜不惊地拍马屁道:“皇上纵有万难却依然体恤百官,是朝廷之福。” 李肆发现自己这亲信尽管远离京城这么久,说话言辞却依然让他很舒服,心里最后那一点芥蒂也湮灭于无声之中。 “吏部考功司给定了个户科给事中,你姑且先待在那儿,等什么时候合适了再往上走。同你一同进来的李義载李爱卿也是朕的臂膀,你二人要好好协同才是。” “是。” “如今朝廷上新旧交替,正是用人之际。户部尚书这几年也很是愁苦,三天两头往朕这儿要人,你说朕有什么办法?他提的那些人全都是跟世家门阀们的纨绔,还以为朕什么也不知道。户部掌管着天下民政,可是朕的一块心病。明年户部要进不少人,你身为户科给事中,监察着户部诸事,可要仔细着点。” 他一棒一甜枣地顺嘴抱怨了几句,正好想起来什么,于是也就顺嘴说了:“近年来国库始终不见充裕,四方军费花销又极大。我朝节度使这些将军们本来就有封地,再加上他们又有生杀赏罚升降之权,朕想着……” 他卖了个关子,抬起眼皮儿看了沈秦筝一眼,然后放缓了语气道:“明年开始缩减些军费,诸藩王的封地也该退些出来缓解民生。爱卿意下如何啊?” 沈秦筝跟章和皇帝打交道打得太久,他当然知道李肆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父亲沈寒溪可就是一方重兵,而秦国公府正是一方诸侯。他心想:想必我那位大伯心里的气定然还没出出去吧。 沈秦筝先是打了个官腔:“国库吃紧,各藩王诸侯如今都在京中,最远的也过就在太原府,各地军队常年开支甚大,将军诸侯们退一点出来,此时为国分忧本就是臣下们的分内之事,想来也不打紧。” 李肆直截了当的问道:“朔方节度使今年回京吗?” 沈秦筝顿了一顿,道:“父亲前几日的家书,说过几日回京述职后,待到正月十五后再走。” 李肆仿佛是知道一般,并不意外的点点头:“那就正好。今年就请沈将军上一道折子,过年就在家里准备此事吧。” 李肆直接没有给沈秦筝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此事我知道难为,但若是从朔方下手,此事便能大大降低难度,还要请爱卿多多斡旋了。待事成,爱卿正好也借着这个由头,帮朕把户部完全捏在手里,为朕所用。” 缩减军费与削藩,哪一项不是得罪人的差事。 李肆以仕途为要挟,逼着沈寒溪主动开口,这样就能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办成此事。但是这样以来,将军府就会成为其他总兵和藩王的众矢之的。 沈秦筝在心里嘲讽道:六年已过,他依旧是这样。 全然不考虑手下棋子的处境。 六年前也是如此,他任凭着新旧两党势同水火,却始终隔岸观火,不曾出手。直到最后眼见着新党节节败退,这才把他推出来挡了世家的怒火。 沈秦筝心里门儿清,但是嘲讽归嘲讽,他却不得不应下此事。 沈寒溪愿不愿意出来当这个出头鸟还两说,但是沈秦筝若还想要在朝中立足,就必须得应下这门棘手的差事。 他刚回来,六年前的人情与根基现在都不知还作不作数,现在只有皇帝一条稻草,倘若此事办砸,那朝廷恐怕就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而一旦他出事,沈寒溪必然首当其冲。秦国公府可能会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施以援手,但沈秦筝觉得依照着沈寒溪的心性,他觉得届时沈寒溪可能更希望挂印辞官而去。 沈寒溪那样的将才,不在战场上扬名立万却因为他而寂寂无名的辞官而去,这是沈秦筝所不能忍受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在几个来回中,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于是什么也没有多说,只答:“微臣一定尽心竭力办成此事。”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李肆通体舒畅,连语调都轻快了不少。 他懒洋洋地开口:“我听说沈爱卿今早一大早才赶回京城,想必还没来得及用午饭,在宫里用了再走吧。” 走出丹凤门,沈秦筝拜别的将他领出城门的小黄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莫青连忙将手炉递给他:“大人?” 他看见沈秦筝的脸色一下子由晴转阴,有些错愕。 沈秦筝叹了口气:“李肆让父亲主动上削藩的折子。” 莫青顿时说不出话来。 “西边的铺子这些年收成怎么样?” “尚好。工部少府监章和三年的时候就在筹划着开通西市,我们的铺子已经涨到原来的好几倍了。” “嗯,阿箫也在朝廷为官了,御史台是个得罪人的地方,想来花销不小。将以前的他名下的铺子给他再让账房分出一半来,找个机会送过去。” 他想到这儿,突然问道:“他住哪儿啊?” 因着秦国公府的关系,况且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即将回京,沈秦筝在永州一直没有问他此事,因而到如今还不知道他是否仍住在秦国公府。 若是在,那就要防着点心思了。 莫青露出了一个安心且揶揄的笑容,道:“大人,你回京从光福坊边上路过的时候难道没看见?” 沈秦筝奇道:“看见什么?” “嗨呀,光福坊今年刚交易了一处小园子,更名为沈府,正是沈小公子的住处。”莫青有些遗憾的开口:“永兴坊与咱们将军府所在的永兴坊就隔了一个对角,转个弯儿就能瞧见人家院子的后门,但是正门却开得背道而驰。除了工部尚书江大人以外,想必没几个人知道这地方的绝妙。我还以为以后王妈要天天做两个人的饭呢,今儿还特意送了信过去。可惜可惜。” 沈秦筝惊喜道:“国公府竟也允许他搬出来!” 莫青:“听说是他爹的意思,反正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甚好甚好。”沈秦筝猛地一拍手:“今日应酬甚多,想来不能早回,明日下朝归来叫他过来用饭。” 莫青:“是是,不用大人费心,早就已经安排妥当了。” 马车已经走到了韩府,马夫在外面叫喝一声,沈秦筝很开心掀开帘子下了马车,顺便对莫青说:“莫管家,晏伯年纪大了,我寻思着你在永州当管家当的也挺好,不如我跟老人家说说,逐渐把这些事情都丢给你吧,人家那么大一个年纪,家里还有小孙子,在这里睁大眼睛摆弄算盘,我这心里委实有些过不去。” 莫青面无表情的跟着沈秦筝下了马车,然后抬起手:“公子您看,我这只手也曾经是掌过刀枪剑戟杀过人降过马的,您倒也用的舒服,心里也过意的去。” 沈秦筝大言不惭:“能者多劳莫大人,当受则受吧。” 他随即向簇拥上前来的韩府家门口的家丁道:“将军府沈秦筝求见,晨时来递过拜帖的。” 家丁:“早已恭候多时,沈大人请。” 莫青:“……” 沈秦筝被一路引进了书房,看到韩泽的时候倒是很诧异。此时刚到未时,而韩大人竟然还是一身朝服。 沈秦筝看着韩泽鬓边的白发,心中有些唏嘘。只不过七八年的光景,竟将人蹉跎成了这般模样。 韩泽正在看书,看见沈秦筝来便摒退了家仆招呼他坐下:“本官今日再看沈大人,倒是沉稳了不少。” 沈秦筝:“那时还未加冠,都是孩子论调。” “英雄出少年。”韩泽笑了笑:“本官的眼睛看了这么久的人,确实没出错。我还记得当年我上沈大人的门,还等着沈大人什么时候能到老夫门上来坐坐,不成想这一等,竟然等至今日。世事无常,不过好歹沈大人最终还是来了。” 沈秦筝很是惭愧:“那时心高气傲,现如今真是无地自容。如今特上门前来向阁老致谢,并履行当年的诺言。” 韩泽笑了笑:“你看,我若是不在朝堂上同昝太傅两个人捞你一把,想来今日也捞不到沈大人上门……” 他看着沈秦筝正欲说些什么,便立刻抬起手止住他的话音,道:“皇家的人,倒也的确值得此等的矜持。” 皇家。 沈秦筝瞳孔缩紧了,他只觉一盆凉水在这寒冬腊月里泼下来,周身立刻僵住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同一位老者一道从勤德殿出来,然后在路上,那位老者也说了同样的话。 翰林院首孟正说:不然,先帝也不会独独挑你来…… 沈秦筝的左眼皮剧烈地跳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眼睛好像睁不开了。 韩泽似笑非笑道:“算来也真是福兮祸兮。若是当年沈大人就光临老夫寒舍,想来也赶不上被贬去永州,更不会经历永州瘟疫与地陷之祸,有这份沉稳气度。” 他撩起眼皮儿,抬手在旁边的石盒里拿出一份黄卷来,沈秦筝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老夫也不敢把这份遗诏,交到大人手中了。”韩泽笑着将黄卷递给他。 ※※※※※※※※※※※※※※※※※※※※ 啊第二更,我爆肝了 决心 “沈秦筝接旨——” “梁王之子李冀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匡扶社稷,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黄卷白字,朱砂玺印犹在。 韩泽笑道:“我听闻当今圣上的那封登基遗诏还是由沈大人你,亲自送给当时的齐王。想来沈大人一看便知道这封遗诏是真是假了。” 沈秦筝不可置信地问他:“那为什么会有两封诏书?为什么他还要把那一封诏书交给我?” 他觉得老天爷当真在愚弄他。 他奉了天元皇帝谕旨,亲手将诏书送给了沈寒溪,从此与国公府决裂到了如今动辄得咎,举步维艰的地步。 而现在积重难返,再也不能回头,韩泽却拿出这样一封遗诏,告诉他天元皇帝要传位于他。 “就算我当年上了你的门又如何。他要让我作谋朝篡位的反贼吗!他就这么恨他儿子,乃至于连我都不放过吗?” 他从十五岁那年以后,就不止一次在午夜梦回后悔过,为什么当年要独身前往天香楼面见那个老人。 那是所有错误的伊始。 如果他不曾知晓自己的身世,如今一定不会是这样的结局。管他什么天下大义,管他什么李梁王朝,谁坐上皇位与他何干! 他安然偏居在国公府,做被所有人遗忘的沈府二公子,成年受长辈冠礼,去江湖闲云野鹤。 最不济便到终南山上削发为僧,从此青灯古佛。 但是如今他知晓了,所以他不能了。 “你错了!” 韩泽突然正色:“先帝将此遗诏托付给我们,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世上对你最好的除了你娘便只这一位老人!先帝还有一封遗命诏书,放于孟大学士处,上书‘倘李冀有意皇位,届时无论何人为天子,皆须禅位;若此子无意皇位,任何人不得相逼’。” “先帝临终前还一直拿着你幼时的长命锁,便是你十五岁在天香楼给他留作念想的那一枚!只要你有意储君,我等老臣便拼死也要将你送上皇位,若你无意社稷,那我等便保你在朝堂一生终老,无忧无虑。你这样说,对得起先帝在天之灵对你的殷殷期盼吗!” 沈秦筝终于跪在了地上,眼泪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莫青当年奉他之名前往朔方的时候曾说——无论大人心在朝堂还是心在山野,听音阁都只是您手上的一支箭,您的弓无论是拉满还是放弦,我等都不会背叛您。 听音阁是奉了老皇帝的遗命来保护他的,并不是一道捆住他的枷锁。 “我辜负了太多人的期望。”他想。 老皇帝给了他如此大的自由,任他为所欲为,然而他却把这半生过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文不成武不就。 沈秦筝哽咽开口:“那韩大人如今将这封诏书解封,又是为何?” 韩泽负手朗声道:“那就要看大人如今的心性了。太子病危,恐不日离世。乾坤已然动荡内宫却一直将此消息死死瞒住,社稷罹难而天子只顾培植亲信剪除党羽站稳脚跟。旧党门阀与朝廷新秀你争我斗,血雨腥风。沈大人,你可知我大梁赋税比之天元末年如何?” 沈秦筝抬眼看他。 “不到其四成。”韩泽恨声:“十年未至,国家却已经耗空至此,我等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推选明君上位,方有此结。”韩泽看向沈秦筝:“沈大人能凭借自己的实力获一个三元及第的名头,又在永州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之中。山南道观察使离任之际永州百姓十里相送的美谈天下何人不知?只要您承认李氏宗族的身份,您便是皇上的亲侄子。子侄继位本就顺统承礼,天时地利人和占尽,我等就算是不想动此心思,现在却由不得我们了。” 说到这儿,他长叹了一口气:“时也,命也!” 沈秦筝怔了良久,愣愣发声:“……若我不应呢?皇爷爷说过凭我所想而定,你们不得逼我。” 韩泽被他的话堵得一愣,最后颓然:“大人若甘心一辈子碌碌无为屈居人下毫无斗志,老夫等也只能以身祭社稷,倾力匡乾坤。绝无二话。” 沈秦筝闭上了眼睛。 他抬起头,眼泪顺着他的眼角落入了他的脖颈里,不一会儿就浸湿了他的亵衣。 时也,命也。 原来人这一辈子,没有哪一刻是能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除了死。 “你们准备如何帮本宫?”他缓缓站起身来,问韩泽。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他听见自己这样对自己说。 韩泽大喜,不顾自己冬季刚犯病的老寒腿一下跪在地上。他这一身朝服,终于还是有了用武之地,没有白费他的苦心。 韩泽连声道:“羽林军统帅与京畿司皆听命于殿下。殿下想必已经得知朔方节度使沈寒溪不日抵京。旁人不知沈将军此次回京述职,还带着三万精兵驻扎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此乃后防。” 有后防,必有前阵。 “那朝堂之上呢?”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好像对于此事非常平静地接受了。 “翰林院早已和礼部准备好策对,只待在朝野掀起风声,我等老臣先私下面见圣上说明此法。若当今不肯禅让,我等便拿出先帝遗诏与策问,强行逼宫。当年齐王登基也只是靠着沈寒溪将军的一封遗诏,真假立分。当今天子德行有失,内务府已在我等掌控,届时自会有人出面立诏,告知天下当今还位与您。如此,便可名正言顺。” “还有宁远侯已经被牵制住,殿下不必担心。” 果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沈秦筝想:“当皇帝当到这个程度,身边竟没有一个交心的说话人,李肆也担得起一个‘众叛亲离’的名声了。” 然后转而又想:“他孑然一身,我又何尝不是台上傀儡,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倘使他并不答应,这些人要么会用某种方法逼着他答应,要么重新找个人冒名顶替。 谋反一事,万没有开弓还有回头箭的道理。 何况,他在永州就立下了心愿,要为自己和沈秦箫挣出一个未来。虽说当了皇帝便再无同沈秦箫厮守的可能,但是好歹能将秦国公府扳倒以后还能有回旋的余地。 他成了帝王,还是名义上秦国公府的便宜后人,沈弘会不会承认他呢? 会不会放下联通外敌叛国的执念,转而支持他呢? 他与沈寒溪,会不会也能借此机会回到从前呢? 最好的情况,他与他们恢复到幼时那年的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还只当自己是沈寒溪战场上捡回来的弃婴,只是国公府的义子。 大家其乐融融,粉饰太平。 他饱含着这样的期望,淡淡地回了句:“阁老考虑周全。待本宫日后登基,还要仰仗各位大人了。” 韩泽只觉得皇天不负苦心人,自己果真没有看错人选,激动地回道:“老臣只希望殿下能肩负起贤弟的重托,还天下一个盛世太平。以刑部李大人为首的新党,虽然表面上是当今的党羽,但倘若殿下一声号令,这些人便皆是殿下的手足。” 当年孟正在翰林院的时候教他如何拉拢亲信,培植党羽与旧党门阀对抗,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沈秦筝心中升起了某种残忍的快意,他知道那是针对李肆的报复心理。 想必李肆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他苦心孤诣数十载,到底还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到底是常年身在太原的外来皇帝,比不得这些朝中老臣们从小看在眼里的京城子民。 沈秦筝淡漠地看着韩泽这个所谓的“纯臣”跟他一一细说几日后的部署,心里却止不住地嘲讽道:“如果不是因为燕王早早跟秦公府等旧党连在一起,赵王远离京畿,就算有诏书恐怕这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吧。不过就是个幌子罢了。” 他于此时此刻,开始无比思念沈秦箫。 “对我好的人早已离世。阿箫,原来我自始至终都是孤家寡人。” 沈秦筝一言不发出韩府门的时候,莫青一直跟在他身边。 莫青当时尽管跟着韩府下人一起被摒退,但凭借莫青的耳力与功夫,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在话下。 他跟着沈秦筝一路无言,直到马车动了,才听见沈秦筝说:“让王妈做一个人的饭,这种事情,不要把他牵扯进来。成事就在这几日,还是暂缓往来的好。今日刑部尚书府上就不去了,直接送我去天香楼,那里还有当年的同僚的接风宴。” “……是。” 当夜,沈秦箫兴致勃勃地从小门跑进将军府的后门时,被脸上褶子能挤出苍蝇,满脸慈祥笑容的晏伯告知,今夜子时沈秦筝可能才会回来。 于是乘兴而来,又兴致缺缺败兴而归。 沈秦箫回到房内和衣而睡,沈秦筝在天香楼醉生梦死,沈寒溪马不停蹄带着人马赶赴京城,诸位朝中素来称自己“不偏不倚”的老臣彻夜不眠,房内灯火通明。 他们都不知道一只鹰,落在了某间院落的老松树上。 下人鬼鬼祟祟地取下鹰脚上的信筒,将它转交给了房中人。 房中人拆开一看——沈寒溪自朔方提走三万兵马入京,诸君当心“勤王兵、清君侧”。 “来人,更衣!” 开场 晏伯没有料错,尽管沈秦筝说了子时放归,但依照着他们家少爷的酒量,不可能还能支撑着自己能在子时的时候走回来。 清晨。 鸡还没开始叫,晏伯已经起来将昨晚已经整理好的朝服送去了天香楼。 天香楼常年经历这样的情况,掌柜的早就习惯了。因此各世家的小厮们从天香楼后门进去,就会被认识的小二引到自家大人或者公子们夜宿的房间里。 而好巧不巧,天香楼在几年前,被西市的一个大商人买了下来。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天香楼真正的主人此刻正在这里头呼呼大睡。 将军府的小厮被小二引着,推门进了沈秦筝昨夜夜宿的房间。屋内酒气熏天,跟个陈年老窖似的,桌子上旁边果然睡着他们家公子的“贴身侍卫”——莫青。 小厮一边奇怪这位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侍卫怎么出现在这里,一边将东西放在桌上,伸手去推莫青。 他手离莫青还有一尺远的时候,莫青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厮指了指叠放的整齐的朝服:“这时大人的衣服,现在寅时刚至,大人要上朝点卯啦。” 莫青揉了揉眼睛,使劲搓了搓脸,囫囵地问道:“知道了,昨夜御史台小沈大人来了吗?” 小厮点点头,轻声细语生怕吵醒了:“昨日酉时来的,听说少爷没在便回去了,没在家里留饭。” 莫青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今晚上做点清爽的,另外……” 他压低声音:“给晏伯说,这几天日头不好,让晏伯小心花草银钱,去吧。下朝时来接少爷。” 莫青打发走自家小厮,然后揉揉疼得发紧的额角,站起身来去叫沈秦筝起床上朝。 “公子,”他推了推正睡得香的沈秦筝,“寅时了,您得上朝了。今儿是第一天。” 他们昨儿喝酒叙话到了丑时,不说他,恐怕隔壁屋子那几位大人这时候也正是宿醉未醒,头昏脑热之时。 沈秦筝自朦胧中醒来,却并不答话,只是愣愣地看向床上面的粉色帷幔叫道:“莫青。” 莫青端了一碗茶过来给他醒酒:“欸。公子您喝一点会舒服些,陈掌柜一个时辰前给您备下来的。” 沈秦筝支撑起身子,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然后又重重躺了回去:“你当年是怎么进来的。” 莫青沉默的将茶碗放回桌子,然后将朝服拿过来服侍他穿上。 “卑职家道中落,犯了大罪,被前任阁主收留,便留在了这里为……效力。”他利索地为他穿上中衣:“阁主看重,便让我做了‘影子’,直到大人十五岁那年。” “你后悔吗?” “大人是问什么时候?”莫青轻轻笑了一声。 布袋沈秦筝说什么,他已经回答道:“以前是有的。每一位杀手的手上,都沾着手足或者亲者的鲜血。为了让我们了无牵挂,还会将在世的亲人一同拉进来。最后活下来的都是孑然一身的人,我亲手杀了自己的侄子,自此再也没有了血亲。” 莫青自嘲地笑,他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能在今天,在他的主子面前,将这些事波澜不惊地说出口。他本以为这是他一生的逆鳞和伤痛。 莫青:“大人是因为昨天那件事,突然伤怀了吗?” 沈秦筝不答话,随着他摆弄的同时面无表情继续问道:“那你跟着他的时候呢?” “也许有吧。他是仁慈的人,跟您真的很像。”莫青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一下:“可在这个位置上,仁慈就意味着任人宰割。所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疼爱的儿子与孙儿都保不住。” “现在呢?” 莫青顿了顿:“……没有了。” 他怅然地笑了笑:“大人,没有人这一辈子会一条道走到黑的。我本以为自己会追悔一生的。” 可是您把我当成您的兄弟。 他将自己的下半句话隐了去,转了个话音:“大人向往自由厌烦纷争斗,但您或可试试另一种生活。也许您一开始不喜欢,但总有一天您会因为您的熟练而习惯这种生活。待您……” 他将“君临天下”四个字隐去,继续道:“卑职也能够上一个鸡犬升天了。届时卑职还有一桩冤情,还想要给大人诉上一诉。” 沈秦筝整理好自己的六品朝服,正了正自己的官帽,走出房门。 “走吧。” 沈秦筝再一次站在大明宫内,突然升起了某种隔世之感。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六年前,那时候他还能频繁地进入大明宫偏殿——曾经的政事堂所在。 而如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两江巡抚使胡大人将中南区的京察情况上奏,沈秦筝按部就班地走完了程序,李肆客套了几句,便在没了后话。 仿佛那时候的腥风血雨,被所有人忘记了。 朝堂经过了这一插曲,刚刚有的波波澜此刻又一次沉寂平复下去。皇帝无心朝政,百官也懒得议事,除了御史台的诸位大人日常惯例打嘴仗,细数谁家又多吃了几碗饭多狎了几次妓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情。 李肆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年关将近,百官要恪尽职守”,朝会在一片沉默中结束。 然而这沉默却只是暂时的,下面深藏的暗涌却无时无刻不在澎湃翻腾。 这一点自沈秦筝刚到了户部就有所察觉了。他作为户科给事中新到此地,而一把手户部尚书竟然称下朝半路“少腹不爽,三焦不利”,早早回家去了。 虽说他一个户科给事中算不得多大的官,但好歹也是监察户部所有事务的人,户部尚书这下马威给的委实太明白了。 主事的表明了这样的态度,下面的自然有学有样。沈秦筝受了一早上冷落——户部众人当他空气一样忽略——心里的滋味别提多难受了。 唯一能表明存在感的,就是户部员外郎与郎中报过来的一摞又一摞的历年监察名录。 于是直到戌时快到了,沈秦筝才处理完今日的部分,饥肠辘辘地上了停在丹凤门的马车。 他刚一掀开帘子就看见了正经危坐,面色铁青的沈秦箫。 “呃……” “就算有天大的事,不能托人出来通传一声,给你送点吃的进去吗!”沈秦箫递给他一个食盒,里面的饭竟还是热着的。 沈秦筝什么话也没说,他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东西。他早上从天香楼走的时候匆忙的紧,便没有再吃什么,一直挨到了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沈秦箫又是生气,又是心疼,他怒气冲冲地问缩在一边的莫青:“他平日里就是这样将就吗!要命不要?” 莫青有些为难地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被沈秦筝打断了。 “我错了。”沈秦筝抿了抿嘴唇,道:“第一天上任,有些不清楚的地方得问好。同僚关心,说忘了时辰,以后不会了。” 沈秦箫:“若不是我认识太医院的顾爷爷,从他那里讨了些饭食……我真想给你那面镜子给你照照!” 他伸出一只手,心疼地在沈秦筝的嘴上摩挲:“一点血色也没有,你就不担心自己在宫里哪条路上晕过去?” 沈秦筝抓着他的手,在掌心捏了捏:“怎么过来了?” 沈秦箫听到这儿,只“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觉得自己此时在这里很多余的莫青尴尬地解释道:“小公子申时从御史台都院出来便一直这里等公子了,一直等到此刻。” 吃了点东西,终于恢复了点力气的沈秦筝轻轻点点头,将他的手捏了捏,带着安抚的神情说道:“今次是真的说忘了,以后不会了。” 他说完,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当初从京城离开的时候,购了一些铺子。当时想着用你二伯的名义不好,用我的又太招人耳目,便借了你的名号。” 莫青很懂眼色的将随身带着的地契拿出来递给沈秦箫:“都是西市日进斗金的铺面。” 沈秦筝:“在朝为官,你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把这些都拿着吧。” 沈秦箫一一仔细看过,不由得有些咂舌——他不曾想过原来他的二哥这样有钱,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几家风流地与门庭若市的铺子竟都是他们家的资产。 沈秦箫有些惊愕:“……你什么时候弄的?” 沈秦筝:“元年的时候置得,阁里有几个经商是把好手,这几年行情很好,便发展得风光些,剩下还有些是先帝留下来的银钱。” 沈秦箫愣愣地又看了一遍手上的地契,感觉这幸福来得实在太突然。 不说别的,他违逆了沈寒潭的意愿执意进京,当时就被断了财路。 沈寒潭还特意修书给秦国公府说明,不准他住在国公府,任他自己自生自灭。 沈寒潭本意是想着让他捉襟见肘些,涨涨教训,让他明白活在世上除了“意气风发”的风光还有“柴米油盐”的无奈,不曾料到这一法子竟然就被这样打破了。 这些票子,真是解了沈秦箫的燃眉之急。 “都是给我的?”小财迷沈秦箫眼巴巴地问道,眼睛里几乎放出光来。 他终于能给府里的下人开月钱,还能给在家待着的徐行买些碎零嘴子了。 沈秦筝看他那样子有些好笑,半哄半认真地说道:“不止你的,我名下的也有些。我平日里用不太多,都请你替我保管着,好不好?” 沈秦箫高兴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不行!小时候帮你保管什么都是要给保管费的!长大了竟没有了!” 沈秦筝顺嘴哄道:“给给给,没说不给。” “这还差不多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莫青的脸色。 莫青从沈秦筝说将所有地契都交给沈秦箫的时候,眼皮儿就忽然一跳。没来由的,他觉得心莫名跳的很快。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他直觉,沈秦筝这样子很不寻常。 莫青暗想:“为什么觉得公子像是在交待……”然而思量此事不祥,他立刻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抛诸脑后。 当晚,沈秦箫在将军府用了饭,然后从将军府的后门儿回了家,顺便给在家里等人等的心慌的徐行带了足足两笼王妈新蒸的“苦丁糕”。 他前脚刚走,后脚莫青突然进了沈秦筝的房里。莫青:“公子,燕王急匆匆地出了燕王府,往宫里去了。” 现在都快宵禁的时候,宫里出了什么事吗? 还是,燕王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呢? 妒嫉 “燕王?”沈秦筝疑惑地问:“派人跟着吗?” 莫青点点头:“从晨日里就没出过门,直到酉时才急匆匆地往宫里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出宫。我们的人跟着,还不清楚是因为什么事,大内还有千牛卫与羽林军,不好探查。现在才传出来一点消息。但是公子……” 莫青吞了吞口水,然后将视线从地面挪到了沈秦筝那张脸,目光如炬:“属下有一种不好的直觉。” 大梁规矩,亲王以及三师是可以不用上朝点卯,能在家里好好睡个懒觉,虽然这事情跟他们八杆子也打不着,但是燕王背后可有个家大势大的亲家。 而这亲家不巧正是沈秦筝的死对头。 无论这事情有关于谁,能让燕王这样急着进京,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沈秦筝想了想:“明天我正好要去给李肆说一说永州的事情,你想个办法能不能往内务府那里去打探打探风声,宫里太监嘴不牢,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一点什么。” 莫青:“今晚我等先夜探大内,虽然勤德殿有千牛卫不能靠近,但是在其他地方听些风声足矣。公子,不瞒你说。自我们回京,我总觉得心神不宁,还是稳妥些好。” 沈秦筝本想开口阻止,一想确实觉得这阵子的风平浪静有些蹊跷,于是点点头:“一切小心。” “公子放心。” 皇宫内各宫的灯火渐消,回归寂静。但这么多年都不见点灯的御书房此时竟然点起了灯。 所有服侍御前的太监都清楚,章和皇帝并没有彻夜看折子的习惯。 章和皇帝是个标准的“白日派”,坚信有什么事要事一定要在白天做完,做不完就第二天再说。夜里是找妃子们睡觉的时候,是万不能浪费给国事的。 而且他本人也并不是一个热衷于看折子的皇帝。有祖宗留下来的朝臣班子,不用白不用,实在没必要像先帝早年时候那样殚精竭虑,宵衣旰食,晚年累了一身病,最后还讨不到什么好名声。 依他看,先帝晚年终于顿悟了“荒废之道”,国家不也挺安定的。 所以,这个点儿御书房还亮着,委实有些反常。 燕王恭敬地站在下方,他再一次轻微地动了动酸疼的脚后跟。 站了两个时辰了,就是个铁打的人,也不太能经受得住,更别说他这种常年声色犬马的闲散王爷。 “皇兄……”燕王斟酌着开口,顺便借此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李肆神色复杂地看向他,从章和元年开始他就很少亲近他如今在世的这唯一的两个弟弟了。 天元末年那场夺嫡直到今天还是让人触目惊心。 尽管燕王赵王他们俩那时候并没有参与进去,但是李肆心里明镜似的。 这两个并不是无意皇位,只是要么没什么能力进来掺和一脚,要么没来得及掺和一脚而已。 尤其眼前这个,要说他无意皇位,傻子都不会信。 但今日他差人送过来的这一封密奏,却让他直到现在都没办法平静,甚至终于还是没忍住,将这位“虎视眈眈”的人诏进了宫中。 下朝不久,御前小黄门送来了一封密奏,来源于平日里不问世事,清心寡欲的燕王。 “当年梁王盛宠,曾有一遗腹子,天元十七年中秋生于东宫,养在废太子侧妃,前翰林院首郭池之女郭侧妃下。梁王谋逆,先帝将此子留下,隐姓埋名养于秦国公府沈寒溪门下,入族谱后改名沈秦筝。” 密奏看到一半,李肆的背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曾经如此看重的这个人竟然是他的侄子,是那个被他跟其他已经死了的皇子一起坑了的梁王之后。 不过就算到这儿,这事情也没有引起他太多的戒备。一个已经明面上死了的皇孙,能有什么风浪翻出来。然而直到他继续往下看—— 天元末年沈寒溪将传位遗诏送往京城,此诏由皇室暗卫听音阁众护送至西北,如今此子手中便掌握有听音阁,是由先帝亲手交予他的。 因着天元皇帝死的匆忙,李肆等众皇子都没来得及见他们的父皇最后一面,这才引发了天元末年冬那场手足相残的噩梦。 那是场惨烈的战争,但之所以能乱起来,就是因为众皇子都知道——在真正的传位诏书出来尘埃落定以前,他们都是有机会成为九五至尊的。 毕竟老皇帝再最后那一年,无论是京中还是地方上的哪个儿子都不亲近。 可这封密奏直接指出了一个事实——老皇帝死前不久,是单独秘密见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孙的,这样甚至就能解释大梁将军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朔方节度使立了从龙之功。 而且天元皇帝一定就在那个时候,将这个他们都曾听说过其威名,但据说早已经解散了的“听音阁”交给了沈秦筝。 听音阁威名赫赫,可到底也就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更令人忌惮的是,老皇帝有没有给他别的什么? 再往深想一点,那封“传位于齐王李肆,承继大统”的诏书,是真的,还是说是被谁伪造的? 看完这一封密奏,李肆手心的汗已经完全将折子浸湿了。 他将这几句话来回看了好几遍,越看越心惊胆战,越想越坐立不安。最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燕王诏进了宫。 其他事情他都可以用自己多心,事已成定局来安慰自己。 但是他们所有人都不可能忘记:天元皇帝曾经是多么偏心梁王,哪怕他废物到了满朝文武都议论纷纷的地步,他都从来没有动过要废太子的念头。 就因为他是先帝此生唯一的皇后所出。 李肆至今都忘不了当年梁王被处死的时候先帝看向他其他儿子们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一个慈祥的父亲看自己子女时候的表情,那是一个悲恸欲绝的老人看杀了自己儿子的仇人的眼神。 李肆那时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沈贵妃圣眷正浓根本都是假的,天元皇帝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他的发妻,那位美名满天下的明德皇后。 明德皇后薨逝以后,先帝亲近六宫原来都是做给世家们看的,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明德皇后的死也不单纯。 也就是在那时,李肆非常明智的告诉自己的岳父宁远侯暂时收敛动作,在太原府蛰伏,不要太出风头。他自己远避地方,不要在正悲痛欲绝的先帝面前溜达。 他一直以为,正是自己这一份“识时务”,才换来了如今的九五之位。 原来他想错了。 原来这世上的一切,终究没有靠等能等来的道理。想要什么,除了靠自己去抢,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想到这里,他心中突然升起了熊熊的妒火。 太可笑了,就算到了今天他依然还是要活在梁王那个废物的阴影下,他依然是那个冷宫妃子生出来的,最不受宠的皇子,依然没有被先帝看重过。 这皇位是谁大发善心,怜悯他才让他所得吗? 他早年被封齐王,又是如今的天子,绝不容许被人如此践踏尊严。 他借着幽暗的烛火,看向铺陈在桌案上的折子,目光死死地钉在“沈秦筝”三个字上。 “臣弟也是在秦国公家醉酒,无意间听闻他们说漏了此事。”燕王李熠舔了舔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嘴唇。 这炸药本来是同沈寒林约好找个时机好好引爆的,但这两天下来他只觉得越来越兴奋,实在没有忍住。 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放手里这么久呢?万一不小心炸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燕王:“秦国公跟先帝义结金兰,此事一直瞒着皇兄虽有不对但臣弟愚见倒觉得情有可原。且臣弟敢以性命担保,秦国公府对皇兄之心天日昭昭,绝无二心。只是这个频繁与秦国公府作对的沈状元,臣弟恐怕就不太清楚了。” “阿熠,”李肆打断了他,“你不用这么藏着掖着。如今留在京中的就只有我们俩。阿治因着赵贵妃的原因,不可能跟我们交好。朕日后还要长久倚仗你才是。当务之急,是朕绝不能这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坏了皇室血脉与颜面。” 他一句话,将此事定了性。 燕王心中一阵狂喜,脸上平静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花了十分的气力才让自己的喜怒不形于色,恭敬答道:“有一事臣弟一直磨在心里。几日前朔方节度使回京述职,臣弟不怎么放心,便着人去看了看。但是……” 他卖了个关子,李肆目光一凛:“怎么!” “沈寒溪私自带了兵马入京,现已经驻扎在西郊九门之外,听百姓传言,他们打得旗号是‘清君侧’。” “放肆!”李肆大怒:“反了天了!” “臣弟一直等皇兄今日传召,就是想尽早上奏此事。朔方回京只需一道凉关,而凉关守将是沈寒溪当年座下副将。皇兄,京城危矣!”燕王说到这儿,屈身跪了下去,带上了假惺惺地哭腔:“臣弟家门外一直受人监视,直到今日方才有机会入宫。皇兄,他们是要反啊!” “你可知带了多少人马?” “约莫两万。” “来人。”李肆大喝一声,叫来了守在外面的值夜太监:“大理寺卿何在?即刻抄家将军府,所有人立刻下狱!赐羽林军统领徐如兵先斩后奏之权!羽林军全面警戒,九门关闭,地方军如有擅入者,立斩不殆!” 火光瞬间照亮了大内的夜空,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 “公子!”一个侍卫闯入了沈秦筝的房门:“韩大人传信,事情有变,提前起兵。大理寺带着人来了,请您即刻前往九门,禁军已经打开了城门!” 冥冥之中就像是有预感一般,沈秦筝回头环顾了一眼房中,然后看了看西北的方向,然后在侍卫的护送中出了门。 待你醒来,一切都稳妥了。 螳螂 “阿箫不好啦!”徐行撞开房门,衣衫不整地跑进沈秦箫的房中把他从睡梦中摇起来。 “西郊羽林军哗变了!说是燕王反了!”徐行气喘吁吁的,话都说得颠三倒四。 “这个蠢货。”沈秦箫暗骂一声,飞快穿好衣服连剑也来不及拿就夺门而出:“回国公府!” 燕王要反,势必会拖累秦国公府。尽管秦国公百世功勋,有丹书铁券,免死金牌,但一旦明面上牵扯上谋逆,那便是神仙也救不得。 谋逆者,抄九族。 而沈秦箫并不知道,此时的国公府却是一派不同寻常的宁静,只有老国公的房内还亮着灯。 燕王进宫之时,他们就已经整装待发做好了一切准备。 其实也不尽然,他们早在一年前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如若不是因为李肆要削藩,他们还能准备的更长久,更完善一点。 但是今次却来了一个一箭三雕的良机。 史朝绪的那只枭鹰落在秦国公府的院落内时,沈弘当时就想出了这条部署。 照时间来推算,再过一天不到,西郊便会囤积着来自朔方的三万兵马。沈寒溪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沈弘不去猜测,可是只要他来了,他们便可借此刀杀人,浑水摸鱼。 而燕王入京告发沈秦筝皇嗣身份,便是起事的讯号。 戌正三刻,秦国公府祠堂。 沈寒林的手有些颤抖,他跪在沈弘的身后,对自己一直看向列祖列宗排位的父亲沈弘禀告:“父亲,大理寺去拿人了。” 烛火突然跳了一下,生出了苟延残喘的气息,然后回光返照似的“哔啵”一声,亮得更盛了一些。 “嗯。”沈弘那苍老却并不颓败的声音响起,他起身前去,给沈家的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拿不住。” 沈寒林:“是,我们盯着韩泽的府门,他与昝太傅一道进宫。想必李冀此时也一并进宫,要去逼宫了。” 沈弘冷笑了一声:“老夫果然没猜错,韩泽手里一定拿着什么东西,会扯着他老师昝修搅这趟子浑水。燕王呢?” 沈寒林:“从李肆下令开始,就出宫了。一切都在您的计划内。” 沈弘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问道:“你二弟……” 沈寒林:“已经让人去通传了消息,禁军已经开始行动。二弟此刻已经知道‘皇帝薨了’,想必……马上便要入九门内了。父亲,倘若二弟……” 沈弘打断他:“是我跟你母亲太过于放纵他,让他成了愚忠的人。若是他执迷不悟,那就……弃了吧。” “父亲!”沈寒林全身伏在地上,颤抖不已:“母亲,母亲会伤心的……” 沈弘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依旧没有转过身来:“燕王会饶他一命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沈寒林道:“……是。” 烛火再次“哔啵”一声,炸了烛芯。 就在此刻,一个下人来报:“老公爷,小公子带着人来了。” 在秦国公府能被称为“小公子”的人,只有沈秦箫一位,那是所有人的心头宝。 沈弘:“去把牢房与绳子准备好。寒林,你随我去正堂吧。” 所有人都没有入睡,正堂的茶已经热好,就等着贵客前来一品芳茗,一梦黄粱。 御书房内。 刚送走燕王没多久,御书房就迎来了乌泱泱一大片贵客。 李肆看着堂下跪了一片的老臣,连眼泪都挤不出来。他喉咙中一片苦涩血腥,却连口都不敢张开。 李肆强撑着气力,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踹倒了一个官员——那是鸿胪寺主事陈万举。 “反了,反了!”他叫起来:“来人!来人!” 内务府却并没有人进来。整个皇宫自东宫到大内,甚至后宫,全部都被千牛卫控制住了。 李肆看了一眼堂下所谓的“肱骨”:同平章事崔阁老,韩阁老,太傅昝修,太师王汝阴,少师岑乐秀,礼部刑部工部各司郎中主事,御史台众言官…… 他数到后面,眼甚至有些花,连这些臣子们面容也看不清了。 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他这些年培养的“新党”。 韩泽跪着上前一步,捧起手上的先帝遗诏:“太子病危,请陛下效仿尧舜,遵循先帝遗嘱。太祖开国当年传位于皇孙李文,惠宗自知无力担起天下尚能禅位于叔父成祖李旳。陛下仁君之姿,传位于侄亦是师出有名。届时皇孙尊陛下为太上皇,享庙号,入皇陵,此乃顺天命得民心之举。” 李肆怒吼:“焉知惠宗不是被尔等犯上宵小所逼!” 众臣齐声再伏:“请陛下顺应天命!” 李肆气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连续,眼泪一涌便出来了。 孤家寡人,他此刻方真正懂了何为“孤家寡人”。 他李氏宗族自陇西起兵,传世两百余载,他是第一位被自己亲手培植的臣子,逼宫禅位的帝王。 更漏“嘀嗒”一声,砸在了铜炉上。 亥时了。 李肆狠狠地闭了闭眼,猛地转过身去。他的哭腔根本抑制不住,颤抖地答道:“朕……允了。” 此言一出,李肆登时便卸了力。他的脚跟一软,瘫在了桌案前。 不答应能怎么办呢?朝廷党同伐异,他的羽翼如今长在了别人身上。他宁死不从,等着这些人纷纷辞官罢朝,他一个人守着这空荡荡的大明宫吗? 李肆遮住了眼睛,有气无力地仰倒:“禅位皇孙李冀,让他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直守在门口的沈秦筝进来。李肆终于抬起眼看了看他。 他们俩都没从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以这样的身份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沈秦筝一直看着他走上前来,终于开口:“……皇叔。” 此言诛心。 “唔咳咳咳咳——” 李肆气血上涌,在胸腔颤动一阵猛咳。他摊开满是冷汗的双手,掌心赫然是一团沉郁的黑血。 他看着沈秦筝面无表情地跪在他面前,惨然大笑:“哈哈哈哈,皇位唾手可得,侄儿当真是好算计。父皇啊父皇,您真是偏心。” 昝太傅躬身上前来,将早已准备好的禅位诏书拿上来,给李肆递了朱笔:“皇上,请您赐笔上印。” 李肆接过来。一旦他写上年号盖上玺印,这朝廷便从今日改弦更张了。李肆的手一直止不住的颤抖,将上面的朱砂都都抖落了些。 朱砂洒在黄卷上洇染开来,像未尽的淋漓鲜血。 而当李肆才写下一个“立”字,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时不时伴随着太监的惨叫与兵戈相交的铿锵声。 兵变了! 沈秦筝飞快回身看向韩泽,看到的只是韩泽等众臣的大惊失色。 京畿司与羽林军还等在九门之内的信号,但李肆答应禅位,并没有人发出信号来啊!外面发生了什么! 皇宫大内能持兵器的除了羽林军便是禁军与千牛卫。可今夜事发突然,又正好撞上禁军与羽林军换防,千牛卫就算是插翅飞进来,也不可能突破外有京畿司内有羽林军重重屏障,到达这里啊! 宁远侯就算知道了京城的消息,也有朔方三万精兵将其挡在城外。 哪儿来的兵! 嘈杂声越来越近,跪在堂下的众臣也有些惊慌。 李肆好不容易从嘈杂声中分辨出了一句“护驾——”他在天元末年的入宫厮杀的勇气立刻涌上了全身,他当机立断,立刻丢了朱笔,抱起桌上的玉玺揣在怀中,奋力向外跑去。 礼部郎中一看不好,立刻上前拉着了李肆的袍袖。李肆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趁那些在跪在地上腿还麻着的老臣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跑出了御书房。 门被狂暴地扯开,李肆高声吼道:“乱臣贼子谋逆,诸君救驾!!救——” “驾”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一支穿云箭自远处射了过来,瞬间钉进了李肆的喉咙。李肆生前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讲完,就没了气息。他在弥留之际看了一眼那箭的方向。说也奇怪,那处闹哄哄的,但是他一眼就看见了被众人围在中央,安坐在马上的燕王。 燕王正嘲讽地看着他,他身边的弓箭手又松开了手。 皇帝的鲜血飙到了一个内侍身上,下一刻箭雨倾盆一般射·进了御书房。 群臣尖叫! 李肆倒在地上,睁大眼睛想:“多熟悉啊父皇。” 九年前,天元皇帝驾崩,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最后他像燕王一样在一旁冷眼看着,最后在群臣簇拥下坐上了皇位。 傀儡一般当了九年的帝王。 他看了一眼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死士拼死保护的沈秦筝,想必那就是先帝留给他的“听音阁”。 他最后嘲讽地想道:“黄雀在后。朕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接过来。” “公子快走!”突围进来的死士一边用剑劈开随之而来的箭雨,一边拉着沈秦筝向后门躲去:“秦国公与宁远侯联手闯入九门,兵部调来西南淮南驻军入京,沈将军在城外孤军难敌。腹背受敌,我们被骗了!” 原来就在他们刚入京的当口,早有准备的千牛卫与羽林军立刻火并。在御书房死一般的静寂的时刻,外面的人早已杀红了眼。燕王李熠打着“救驾”与“拥立新皇”的名头闯进了宫中。而九门之外的京畿司此时还弄不清里面的状况,只好先跟着燕王一起杀入了大内。 三方兵马混乱地打在了一起,在各种防不胜防的误伤和挑拨离间的号令下,终于各自为政,成了一盘散沙。 天意弄人,兵部在沈寒林的授意下早早调来准备反了的军队,借着此时的名头,摇身一变成了“勤王军”,西郊城外的三万朔方兵马与他们同途殊归。 各路心怀鬼胎的势力竟在今夜撞在了一起。 沈秦筝心下一片空白,他抓住身旁人的手:“莫青呢?” 身旁的死士哽咽了一下,将怀里的鸡血石珏塞到了沈秦筝手上:“莫大人没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流矢向着沈秦筝飞速而来。死士眼疾手快的将沈秦筝拉到身后,但手中剑已经来不及将流矢劈开。 死士看了看殿外已经围过来的千军万马,将心一横用左肩迎了上去。 飞箭立刻扎进了肉身,穿过了他左肩的“阳炎”刺青。 沈秦筝双目霎时瞪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周围的死士已经从这名死士手中接过了他,带着他冲向了前面的包围圈。 中箭的死士将长剑在肩头一划,染上了流出来的污血。他笑着对沈秦筝说:“‘画影’陈寿之,公子保重!”然后他转身用这柄毒剑,杀向了层层包围而来的士兵。 刀光剑影的血色与火光,再一次映红了长安城漆黑一片的天。 王侯将相尽枯骨,青砖黛瓦又一年。 ※※※※※※※※※※※※※※※※※※※※ 补更。 黄雀 “阿行?” 被反绑的沈秦箫冲已经不省人事的徐行小声叫了叫,但是没有得到回应。 他轻轻动了动酸麻的手腕,暗想:“也不知过了多久了。” 他们进了国公府,还没开始问明白所以然,就被哄着喝下了一杯茶。 徐行毫无戒心一口吞下,而沈秦箫当时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跳了跳。他在喝下去的同时捂住嘴,往嘴里丢了一颗他娘给他随身备着的解毒丸。 果不其然,羊毛出在羊身上,这茶里的药也是他们天姥山杏子坞的。就算他此刻醒来,感觉内里的七经八脉依旧平静无波,丹田内空无一物。 他舅舅真是下毒的高手。 就算他及时服下解药,内力也被暂时封住了。若非如此,就国公府绑人这手法,哪里困得住他。术业有专攻,京城里的人心眼奇多,但力气活却未必比得上江湖人。 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把他们关起来呢?看国公府这样子,并不像燕王要谋反的架势啊。 这时他的右肩不知怎么,突然一阵剧痛。 沈秦箫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右肩,他没来由得开始有些心悸,加快了活动手腕的速度。 冬月里衣衫穿的厚实,京城天冷,大家的脖子早都捂严了。沈秦箫并不知道在他锁骨正中心的位置,一枚阴鱼图案正微微泛着光。 “公子!” 身旁的死士瞠目欲裂,死死地盯着沈秦筝刚刚被流矢伤到的右臂。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发丝凌乱,毫无体面,每一个人看上去都那样的疲惫不堪。眼中杀上了头的猩红还没有退去,手上的长剑却已经快握不住了。 从刚开始的二三十名死士,到现在身边站着的寥寥五人,不过才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而已。 沈秦筝咬牙,将钉在右臂的箭矢拔出来,然后挤出了自己的声音:“唔!没,没事……” 他们身边还有历经万难才与他们汇合的少数羽林军将士。 京畿司统领随着嘴里嚷嚷“拥立新皇”的燕王一道逼近了御书房,才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坏了大事。发现一见逼宫失败,章和皇帝被自己手下的人一箭射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倒戈了燕王。燕王闯入殿内挟持了一众瑟缩在角落的老臣,羽林军统领同沈秦筝只有三面之缘,此时还在御书房内不知安危,归根到底也只是听诸位老大人的命行事。 到了这个份儿上,宫墙内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都是稀里糊涂的只能跟着身旁的人一起行事,丝毫不敢出风头。而燕王带着燕王府与秦国公府的府兵当了众人的主心骨,自然成了内城里的一面旗。 何况现在外城情况乱作一团,谁都不明白事情到底怎么样了?这种时候只有审时度势,才能保全自己。 而困在宫墙内的他们,已经被燕王带来的人团团围住了。 接替陈寿之的死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朱雀门,只要他们能突破这层包围冲到朱雀长街上,就能与外围的羽林军汇合。羽林军副统领与千牛卫尚在厮杀,而他们再不济,也比仅剩下的五名“听音阁”死士强得多。 尤其是对方还带着弓箭手。 他用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扫了一眼剩下的四人,他们心领神会都微微一点头——死也要将公子护送过去。 “慢着!” 身后传来了一声不大但却一下刺入他们几人耳中的声音。也许是因为这声音太笃定又自信,与现在的境遇实在格格不入,因此此音一出,周遭便立刻安静了,追杀他们的人停下了手。 这是机会! 那死士看准机会,当即反手握剑要同身边一人带着沈秦筝飞身而起,一道踩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冲过去。 他想的太简单了。 一只弩箭在他刚碰到沈秦筝手臂的当口便射穿了他的心脏。这样近的距离下,弩箭带起了一阵强劲的推力。死士往前匍匐两步,轰然倒地。 他还没有来得及将遗言说出口,就再没了声息。 “‘灭影’赵寻,公子保重。” “哟,这不是那位沈大人吗?” 身后的燕王笑意吟吟地走近:“都让你们慢着了,怎如此冥顽不灵?”他的身旁是方才放箭的京畿司统领钱方有。 沈秦筝肝胆俱裂,眼中似要滴出血来。 燕王李熠轻蔑地看着他道:“我看他们几个比不上常在你身边那个嘛!挺厉害,死的时候竟自爆尸身,杀了本王不少人。听音阁里都是些什么妖人,连血里也带着剧毒。” 沈秦筝的怒火一瞬间冲上了百会穴,甚至快要冲破皮囊爆发出来了。 “你这阴险的小人。”沈秦筝怒吼:“犯上作乱的逆贼。” “到底是谁犯上作乱!”燕王向着一拱手,朗声道:“尔等串通内务太监,胁迫朝中重臣,谋害皇上与太子,妄图窃国篡位,幸得秦国公大义灭亲,与本王携手救驾,尔等还不快快伏诛,束手就擒!” 传位诏书他从御书房逃离时没来得及带走,因此此刻他的皇孙身份只是空口无凭,如今站在这里的只能是刚从章和皇帝驾崩的御书房里逃出来的户科给事中,沈秦筝。 更要命的是此事东窗事发,沈寒溪私带兵马入京,跟他更是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住口!你们竟然这样污蔑本官!”他一甩长剑上的鲜血咆哮道。 “污蔑?”燕王放肆地大笑出声:“皇上如此信任于你,你却胆敢唆使叛军伤其龙体!” 他蓦地从怀中拿出了金牌:“圣上有旨,即刻捉拿钦犯沈秦筝押入天牢!其他人就地处决,拿人头者赏万金,封千户!” 哪儿来的圣上!李肆早就断气了。 可此时哪还有人听沈秦筝分辩。金牌一出,如皇帝亲临,就算皇帝死了也是一样。 何况此时知道情况和不知道底细的全部都三缄其口了。 燕王此言一出,已然将此事说死,所有罪责都将有沈秦筝一人承担,其他人既往不咎。 剩下还在身边挣扎的羽林军闻言立刻顺势倒戈,将长枪对准了中央这五人。还有人不断地向朱雀门传信,朱雀长街上的喊杀声逐渐消下去了。 周围四名死士当机立断,他们快如闪电一般刺向左胸上的刺青,然后将外袍一扯兜在了沈秦筝的头顶,将他兜了个严实,齐声高呼:“公子躲好——保重!” 下一刻,他们四人中两人飞身向着城门方向腾空而起,另外两人飞向了燕王与钱方有,然后心有灵犀一般,一齐拉了腰间的引线。 “嘭——!” 四具尸体在黑压压的头顶上方炸开,炸得血肉模糊。 “躲开——” 燕王大叫一声,同时立刻蹲下一手抓了一人挡在上方。飞溅的血块混杂着血雨齐刷刷地淋下,一旦沾上便引来了士兵的惨叫。 那四名死士在头顶绽放成了四朵转瞬即逝的烟火,用最后的气力化为了武器,为沈秦筝炸开了一条荆棘丛生的血路。 沈秦筝颓唐地跪下去,他听见了血肉撕裂的声音,但他甚至没有勇气掀开他们的遗物,去睁眼看一看这满目惨烈的疮痍。 都是他的轻信与懦弱,导致了如今的结局。 这世间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爆炸声过后,无数人倒在了地上呻吟不止。 京畿司统领钱方有被那血肉劈头盖脸砸了全身,登时便断了气。而燕王李熠,因为早有防备地躲在了几人身后,踩着他人的性命苟活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身上那几具死尸下探出身来看一看,确定安全了才狐假虎威地站出来。他的身旁又涌上来一批潮水般的将士,将他簇拥在中间,防止妖人再使什么妖术。 看到只剩沈秦筝一人,他的胆子终于大了起来。他带着一名侍卫走向那跪在地上的人,然后隔了几步远用剑鞘挑开他身上的血衣。 沈秦筝双目通红的看着他,那是恨不得要将他剥皮抽筋,生啖血肉的模样! 燕王嘲讽地开口:“成王败寇啊沈兄。哦不对,我应该叫你——” 他用口型比了比,再次放声大笑。 ——殿下。 这两个字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他心中终于涌起了千万的委屈:“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托身在皇家。 “为什么?”燕王震惊道:“为什么被他们当作弃子吗?你竟然不清楚缘由,时至今日还希望他们看你一眼,竟还在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奇哉怪哉!” 沈秦筝浑身一震,他一下子失语了。 是啊!他心底确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希冀,竟将自己的命运托付在其他人的看重上。 时至今日,所有人包括莫青的死,都是他的咎责。 沈秦筝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泪如雨下地放在心口喃喃道:“阿箫……” 那里面是他那晚擅自割下来的一缕青丝。 燕王又走进了他身侧,嘲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殿下,你大势已去了,束手就擒吧。左右我也是你的叔叔,保你活命算不得什么难事。” 活命? 用听音阁的兄弟手足拿命换下来的,活命的机会吗? 沈秦筝仰天大笑,笑得声嘶力竭,他低下头看了看血迹斑斑的长剑。 这样苟延残喘,蝇营狗苟地在这人世间偷生? 他有什么面目去见阿箫? 他如何对得起将听音阁交给他的先帝? 长剑刎颈,果决而悲壮。然后无助地倒在地上,诸事一身轻。 原来死并不疼,有的只是解脱的愉悦与舒爽。 朦胧中,他好像听见有哭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是谁在哭呢?好心疼啊。” “哥!” “哥——” ※※※※※※※※※※※※※※※※※※※※ 我这个魔鬼……心好痛。 离恨 “老公爷,燕王成了。” “天要变了?” “可不是,你听这声儿。要易主了,喏,咱们府这位……” “在哪儿呢?” “朱雀街。” “哎哟哟……” “外头兵荒马乱的,虎子快进屋,回来睡!” “听说有个官儿捅了天啦。” “死了?” “说什么死了,要说薨了!没见地上这是羽林军的人吗?羽林军什么人,皇上的侍卫!那可是保皇上平安的!” “这是要抄九族吧。” “铁定嘛。” “谁家啊。” “说是那边永兴坊的将军府,没见那门口都围满了?” “哟,那不是……那边也得……” “说是大义灭亲,不过反正那刺杀当今的官儿活不了了!” “新皇是谁啊?” “好像是皇上的弟弟,燕王。” 沈秦箫从国公府逃出来,一路被这样的梦魇困得无法挣脱。 将军府怎么了?抄什么九族?燕王真的谋逆了?跟将军府有什么关系? 直到他内力一点点恢复,终于能看见九门,从外城被鲜血染尽的青石板一路进入内城,畅通无阻。平日里这里由禁军与羽林军一同看守,寻常人根本进不来。 但是今天,却没有一人前来阻拦。 北边的安上门依旧紧闭着,城门上站着满满当当的士兵,火光冲天,冷铁泫然。九门里的厮杀声渐渐消下去,露出了天边寂静的死意。 几乎不需要多想,他就像是被直觉牵引着走。沈秦箫当即立断从光禄坊正对门的角楼潜进了城墙内。平日里这地方也都是看守,可现在也是尸横遍野。 怎么了? 他终于挤上了城墙,哆嗦着拿出从国公府偷出来的御赐金牌,终于穿过城墙上的重重人流,闯到了朱雀门的门楼前。 这一路他的脑子里一会儿一片空白,一会儿纷繁复杂,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他透过城墙的垛口,终于鼓起了勇气向九门内看去。 他看见密密麻麻的将士用长枪指着一个狼狈不堪的男人,他的脚下很湿,像是被泼了很多盆水一样。天色太晚,那人背对着他,他看不清那是谁,他只是莫名的心慌。 他看见人群中另一个男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近这男人的跟前,好像对他说了什么。 然后,他听见了熟悉的笑声。 “……哥?” 沈秦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他从来温文尔雅的二哥吗? 四周更寂静了,静得甚至能听见城墙内铁甲摩擦的声音。 他看见那个人跪着仰起头,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架在了自己的肩上。 “不要……” “不要!” “不要——” 死意已决的长剑并没有因为他的喝止而停下动作,也并没有因为他翻下城墙而改变自己的去意。 沈秦箫终于看清了他转过来的脸—— 那张不甘,遗憾和痛苦的脸。 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男人的鲜血染遍了长剑,喷洒在早已被鲜血浸透了的朱雀大街上。 “哥!”他踩着千军万马的头顶,飞奔到他面前。 “哥——”可惜太迟了。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接住了沈秦筝的身体,然而才刚刚碰到,他的手上已然是滑腻血腥一片。 长剑“哐铛”落地,沈秦筝那紧紧攥着香囊的手,被沈秦箫一把抓紧,捂住了脖子上的伤口。 根本止不住。 “哥,我是阿箫啊!” 鲜血已经浸湿了沈秦筝半边身体,他锁骨处的阳鱼印记偷偷闪了一下,然后逐渐暗淡无光,消失不见。 “哥,你别说话……你……别动啊哥……” 沈秦箫已经看不清他的脸,眼泪模糊了沈秦筝所有的轮廓,但是他根本不敢擦,他根本不敢看清怀中人的模样。 “原来是阿箫啊,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怎么没有好好睡着呢?待你醒来,一切就稳妥了。”沈秦筝模模糊糊地想。 “秦国公世子!放下弓箭!”燕王认出了来人是谁,连忙向周围的人喝道。 沈秦筝终于生出了一点力气,反手将他捂在伤口处的手握在手心里。 最后一次握在手心里。 说也奇怪,长剑划破皮肉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无限的畅快与解脱。可是现在,那处正在汨汨流逝生命的伤口却带来了剔骨抽筋的痛感。 他方才那种身处在虚空中的错觉转眼消失不见了,他被沈秦箫拉回来现实里。 回光返照似的,他猛然生出了力气,然后将手上还在滴血的香囊塞到了沈秦箫的手上,然后缓缓抬手去够他的脸。 那沾满灰尘的脸,以及被泪水遮盖的寒星一般的眼睛,他得去为他擦干净才好。 这是他的阿箫。 血流得太多,回天乏术了。 他尝试了几次,终于发出了声音。 “阿……阿箫……” “哥,我在……我在的哥……” 沈秦箫抓住他冷若冰霜的双手,紧紧按在脸上,好像这样就能把活人气传给他。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颓丧的沈秦筝一揽,背在了背上。 “我带你去找顾太医,他能救你的哥……” 周围本来被??将士围得水泄不通的长街为他开了一条通道,他立刻背着奄奄一息的沈秦筝向内城飞奔而去, “哥,你会没事的哥……有我在你会没事的!” “阿……” 沈秦筝觉得自己最后偷来的那点力气快随着鲜血流空了,已经快要挽不住他的双肩了。 沈秦箫一边全力往前跑一边哭道:“我在的,哥,我听着的……我陪你说话哥……” “阿箫……” “好疼啊……” 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手臂再也没有攀住沈秦箫的肩膀,只是自顾自地垂下去。 冬夜刺骨的寒风吹走了最后一丝余温,终于吹到了城门的尽头。 所谓《鹧鸪天》有云: 浓情蜜意不自由 人伦亲义几绸缪 一夜风月不可遏 祸起萧墙多烦忧 晌贪欢,鱼水游 家国难全少年畴 方兴雄志谋王业 血染长街在尽头 章和九年十二月初八,史称“庚子之变”。 朔方节度使沈寒溪私自带三万精兵入京,意图谋反。其子强逼太傅与中台众位老臣听命,假传圣旨煽动羽林军与京畿司哗变,强迫皇帝传位于传说中的废梁王遗腹子。章和帝不从,贼人在帝于御书房面见群臣之时痛下杀手。 幸得秦国公府提前得知沈寒溪回京,老国公壮士断腕大义灭亲,提前将此事告知燕王。燕王带兵闯进宫救驾,章和帝大为其所感,当即禅位于燕王。 而后,贼人带死士一路杀到朱雀门,终于被羽林军包围。贼人自知死罪难逃,自戕与朱雀门下。 安西节度使及时赶赴京畿,解京城之困,朔方节度使下狱。 章和帝自被救下后,长居终南山不问朝政。皇太子病危不治,燕王李熠代行天子之职,整顿朝纲。 因秦国公府首告有功,且后查明朔方节度使进京是因与安西节度使在凉关换防,被有心人利用。秦国公府免抄家之罪,功过相抵,撤销朔方节度使职务。 适逢老国公上书告老,由秦国公府二公子沈寒溪承袭爵位,不得离京。 初十,章和帝受惊过度,驾崩,谥“平”。 当日,薛延陀、焉耆、鲜卑、突厥、黠戛斯五部落连同西南沙陀、土蕃等部进犯河西走廊,安西节度使阻敌不成退守西部草原,与大梁彻底断了联系,胡人长驱直入凉关,京畿门户大开。燕王带群臣匆忙迁往“东都”,章和帝还没来得及入皇陵便被贼人分尸。 十二月十三日,京城沦陷,胡人烧杀掠抢,百姓颠沛流离。 皇城百日满荒骨,长安千里无鸡鸣。 十二月十六日,燕王李熠在东都登基称帝,改元“元兴”,翌年实行,史称“东梁”。 自此大梁与北方各部落分岭而治,以梁河为界,各自占据两侧。 十二月二十四日,大雨倾盆,秦国公世子沈秦箫长跪秦国公府门口三日,洛阳行人纷纷侧目。 而后宫中太监有传言,当年死的那个户部官员,实乃真正的天元帝皇孙,废太子梁王之后,有遗诏为证当年天元帝本传位于此人。此传言慢慢流传至民间,南方各地频有起义,以“梁王后人”之名兴兵起事,此乃后话。 十二月二十八日,秦国公世子亲自为兄扶棺,前往永州。 元兴元年。 二月初二龙抬头,永州百姓举家跪于家门迎接棺椁,全城痛哭。 同月,史朝绪在安西称帝,国号“后陈”。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注】 自此大梁疆土四分五裂,各地纷纷起兵称帝,巍巍大梁朝两百六十三载,终于走到了尽头。 太原府宁远侯王世玢山西称帝,正式拉开了中原乱世的序幕。 而这一切都不归沈秦箫关心了。 皇城内那晚,当沈秦筝死在他的背上之时,他的一生便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还没有从兄长那里讨得一个“表字”,还没来得及告慰自己的双亲自己有了归宿,便成了“未亡人”。 他背着他的命站在朱雀长街,手里还紧紧拿着沈秦筝留给他的遗物——那只已经被风吹出冰碴的香囊,失声恸哭。 “我带你回永州,哥。” “回家。” ※※※※※※※※※※※※※※※※※※※※ 【注】《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宋·陆游| 第二卷完,我自闭了…… 苏醒 沈秦筝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处便是沈秦箫与朔方城副将朱番焦急的脸。 他意识有些恍惚,不知自己到底身在梦中,还是身在现世。 他清了清嗓子,口中还是一片血腥:“我……” 一旁的常军医收了银针,道:“气血沉郁肺腑,怒急攻心,乃是劳累过度所致。淤血吐出来就好,不妨事。” () 果真如常军医所说,他喷出了那一口鲜血,身体竟觉得爽利了不少。 他愣愣地侧头,然后不由自主的伸手,将一旁的沈秦箫紧紧抱了满怀。 “阿箫!”语气里是十二万分的失而复得,他再次呼唤了一遍:“阿箫!” 这口吻在沈秦箫的印象中已经很是模糊不清了,但他还是被勾起了往事的回忆,痴痴地应了一声:“……哥。” 朱番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哽咽:“将军已经……您若再有个好歹,末将可就真没脸见他了。” 众人这才想起他们面对的境况,不由得悲从中来。 () 沙陀袭击漠东走廊,沈寒溪殉国,薛延陀与黠戛斯挥师南下,本来重兵把守的凉关因为借兵一事屯兵不足此时已经全部召集与朔方。 若他们能依天险守住朔方城,便能等来室韦都督府的援兵,而若是失守…… 京城危在旦夕。 () 孟夏将至,胡杨树上的蝉开始放肆的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 朱番道:“朔方战事将起,事不宜迟,末将派人护送您回京城。之后……” 之后还有什么呢……朱番并不知道。前路未卜,战前允诺不祥。 “不,朱叔叔。”沈秦筝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待在这儿跟回京没有什么区别。且不说回京路途遥远,时日漫长,就算回去又能如何?万一我军不敌胡虏,在哪里不都是丧国之奴吗?眼下的情景,能省一点人力是一点,别再浪费到我们身上了。” 朱番急道:“我朔方就算再缺人手,那也用不着你们几个孩子待在这里……” 他话还没说完,又一个将士跑进来:“报——秦国公府沈寒潭到了!” 这一声禀告刚说完,将士身后就走来一个风风火火,脸上还带着悲痛之色的人,正是沈寒潭。 () 沈秦箫就像是看见了倚靠一般,如出笼的禽鸟一下子扑上前去将沈寒潭紧紧抱住,声音瞬间哽咽了:“——父亲!”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沈寒潭提心吊胆这么久,终于能安心地把肝肠塞回了肚子里。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慢慢拍着他的后背,给予他安慰。 () “都没事了,都没事了!” () 到底是五岁的孩子,有这一遭还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也算是必有后福了。 () 他安慰之余,又向沈秦筝投递了一个感激又欣慰的眼神。来时他都听下人们说了,这一趟若是没有沈秦筝在侧,他老沈家可算是要绝后了。 想起沈秦筝,他又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他已然殉节的二哥,突然又分外怜惜这孩子,对着沈秦筝招了招手:“阿筝也过来。”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再见沈秦筝,他却感觉这小子却分外的疏离了。 只见沈秦筝拱手作揖,委身见了一个礼。 沈寒潭看着他勉强笑道:“三叔。” 沈寒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复而又讪讪地缩了回去。他松开怀里的沈秦箫,拉着泪眼婆娑的孩子站起身,走近沈秦筝。 “不过些微日子没见,怎么反倒如此生分。”沈寒潭蹲下来,目光与沈秦箫平视,勉强咧嘴笑道:“难不成是在怪我没有及时来救你们吗?” () 说到这儿,他又叹了一口气:“不瞒你说,你三叔我自凉关外那茶棚子里被暗算不醒人事, 在朔方城躺了两天才能走动。那时史朝绪正好向朔方城借兵……” 他看了一眼沈秦筝,有意不提及沈寒溪继续道:“……我不得已充当了一回驿使,回京报信。” 他们有通关文牒方便入京,又有武艺在身能保驿使平安,因此京城也才能如此快就知道这件事,同意安西与朔方联合用兵抵挡沙陀的战略部署。 但是谁都没有料到沈寒溪殉节。 () 沈寒溪作为秦国公府世袭爵位的继承人死在沙场,沈秦筝与沈秦箫在大漠不知所踪。此事一出,老国公沈弘当即喷出了一口鲜血中风倒下,要知道沈秦箫可是沈家第三代里唯一的后人。 而朝堂到现在,还是乱哄哄的一天到晚吵得不可开交。群臣上下不是在撺掇天元皇帝迁都的,就是在琢磨着求和派哪位公主郡主过去和亲的。 沈秦筝沉声道:“一定是安西节度使叛变!史朝绪本就是胡人,这几年野心昭昭百姓皆知。庭州兵马全军覆没他届时在何处!” 朱番叹了口气:“史朝绪不战而降了。” () 沈秦筝一想到沈寒溪已不在人世,眼泪一涌便出来了:“定是他通敌,我早知他有反心……” 沈寒潭道:“我们都知道,可现在已经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了。如今西线全线溃散,当务之急是要怎么守住朔方,静待东线的援军前来支援。” 朱番赞同:“朔方兵力不足,是我们最大的掣肘。” () 众人闻言,一时都沉寂了下去。 () 谁都没有看见当沈秦筝说出“我早知他有反心”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一旁跟徐行一道擦眼泪呜呜抽泣的沈秦箫听见这话,擤鼻涕的手突然僵住了。 沈秦箫立刻抬头看向沈秦筝,但是眼中那种僵硬一瞬间又变成欣喜,逐渐变成后怕似的不敢置信,最后又回归平和。 “可否先假意与蛮子和谈,暂缓时间?”沈寒潭斟酌着开口。 朱番摇头:“自史朝绪降了以后,沙陀王军一路北上,占据安西屯兵肃州,肃州以西便是沙州。沙州直面薛延陀与黠戛斯的联合大军。但照着末将的看法,沙州刺史江潮生未必守得住。他们也正是知道这一点,兵贵神速,想来若是不到兵临城下将我们围死,他们是不会答应和谈的。” 沙州百姓不多,主要是军事瞭望的作用。按照以往蛮子们喜爱屠城的习惯来看,并州刺史刘长青现在已经匆匆忙忙地着人前往沙州报信,赶紧将百姓往回撤,弃城收缩兵力了。 () “沙州尚且有一万兵力,不过到底还是杯水车薪。最终,”他领着众人来到沙盘前,指着朔方城的位置,“我们还是会在这里交锋。” () 沈秦筝道:“能有多少是多少吧。” 朱番看向沈寒潭,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拱手道:“还请您先走一步,将孩子们送回京城,来日徐徐图之。末将自当与朔方共存亡,拼死守住我大梁的最后一道防线。” 沈寒潭转过头看了看几个孩子,最大的还不满九岁,最小的也不满五岁。一想到这些孩子的未来,他心中是在于心不忍。 “好,我先将他们送往陈……” “我不回去!”沈秦筝打断了沈寒潭的话:“三叔,我们都明白这一仗意味着什么。” 这是大梁最后的屏障。 守不住朔方,即使回到京城,等待他们的也只是颠沛流离与国破家亡。 () “回不回去还有什么关系!三叔,形势如此。父亲自小教我顶天立地,你却要我跟阿箫在前人拼死换回的生机里苟且活着吗?我大梁兵力部署几乎全在北方一带,就算往南躲又能躲到几时呢!国难当头,父亲尚能将此城固若金汤地守住,我作为儿子,难道连面对敌人的勇气也没有吗?何况现在不知鹿死谁手,我们却要临阵退缩吗!” “小公子说得好!”朱番一拍沈秦筝的肩膀,很是赞同地应道:“没有到开战的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我们仍有一战之力,现在就说丧气话,为时尚早!” () 一旁的沈秦箫不止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沈秦筝的后面,紧紧抱着他的大腿冲着沈寒潭喊:“我也不!” () 徐行紧随其后:“阿箫去哪儿我去哪儿!” () 沈寒潭苦笑一下,叹道:“倒像是我成了恶人。” 一旁临阵反水的朱番不好意思地岔开话题:“那还请大家先休息,养好精神再说。”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只留下沈秦筝一个人在房间里。 此刻得了一个独处的空间,他终于有机会整理自己脑中的思绪,他抬起自己的手,捏了捏,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了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那梦中的一切真的发生过吗?还是说那是未来的预知呢? 他看了看窗外——还没有到深夜,他昏迷地并不长久。 他醒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活过来了?” () 然后囫囵个儿的,他终于想起了自己作为陆野在现代社会生活的点点滴滴,出生时在东宫遭受的不幸,还有沈寒潭将他从那个“听音阁”暗卫手中接过来领回秦国公府的事情。 恍若一场黄粱大梦,醒来不知今夕何夕。 他想起自己曾经多次做过这样的梦。而这次与以往不同,他这一次终于完整地知道了自己原来那个囫囵的梦。或者说,那一场经历。 从他掉进那个“五毛特效”的世界看见的走马灯一样的世界,到被塞上城掳走那晚他梦见的城下之景,再到今天……他终于能肯定,梦中所经历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他经历过的一切。 () 不是过去,就是未来。 饶是他曾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今却也不得不相信了。从现代社会回到这里,本来就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人,本就是这个世上的人。 但是他为什么会托身到陆野身上呢? 老皇帝找到他的时候是天元三十二年,那时他十五岁,自此成了一切悲剧的开端。 () 在梦里,他只有十五岁以后的记忆,那么这一次,他还会重蹈自己的覆辙吗? () “不。” 他攥紧了手心。 谁家天下于他何干,血脉身份不过浮云。上天既然还能让他重来,那这一次他必要扭转自己的未来。 () () ※※※※※※※※※※※※※※※※※※※※ 新篇章,觉得两个儿子都很陌生。 奇法 翌日清晨。 沈秦筝顶着两只熊猫眼推门出来,却发现他房门外的院子里站着两个小团子。 瘦高的那个团子对着矮胖的那个正使劲往嘴里塞着零嘴儿的团子道:“还吃!胖死你。” 矮胖的那个据理力争:“我饿呀,阿箫你早上都不吃东西的吗?” () 沈秦箫难以置信地反问:“一碗粥,一碗面,一大张烙饼,还有羊肉羹!这些还不够你吃的?” () “你吃饱了?”徐行同样震惊地看着他。 沈秦箫:“……” () 沈秦筝走近两人,将手放在沈秦箫的肩上拍了拍,对着徐行说道:“多吃些,以后自然才壮实。”然后问沈秦箫:“你爹呢?” 沈秦箫的眼睛直直定了肩上那只手好久,然后才抬起头看着沈秦筝说道:“去朱叔叔那儿了。” 沈秦筝点点头:“走,咱们也去。” “二哥!”沈秦筝刚走了两步,突然被沈秦箫叫住了。 沈秦筝顿了顿,侧头问他:“嗯?怎么?” “你是不是……”他刚要问出口,突然又看见徐行正在一旁看着他,嘴角上还有三四颗芝麻,遂道:“……嗯,没什么。” 他几步上前拉住了沈秦筝的手:“走吧。” 沈秦筝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去的时候,朱番沈寒潭与朔方的一众参将此刻正在对着沙盘筹划着应敌之策。 “朱叔叔,父亲给我的家书中曾有好几次提到过前朝名将孙宗成抵御北方蛮族之时所用‘火药’之术。”他将怀中那叠子昨晚连夜写出来的纸拿出来递给朱番:“我进城之时曾看见城墙的样子,觉得颇有借鉴之处。” 前朝辉煌之时,也曾饱受北蛮铁骑侵扰。前朝名将常年戍边,想出了无数法子应对。 冷兵器时代下北方铁骑虽然勇猛,但到底也只是肉体凡胎,都是靠着马蹄的冲撞与肉身搏杀闯出来的天下。而前朝鼎盛之时,曾发明了一种投掷火药的机器。 将其放置于城墙之上,比扔石头效率要好太多了。 朔方城墙坚固,中间并没有空层,整个城墙一面有三处角楼突出,从平面上看,一面城墙呈现一个“山”字。角楼下的基础全是用坚不可摧的岩石以火焊成,根本不用担心会被石头,甚至火药炸塌。 当初设计城墙的工匠继承了前朝“山字楼”的优点,将朔方城墙凸出去的那部分角度改的更为刁钻一些。两侧的角楼向中间靠拢,隐隐欣形成了一个合围之势。倘若敌军直逼城下,那么角楼上的火炮还能从后面截断。 () 当年太祖起兵攻城,便是吃尽了这种城楼的苦头,伤亡惨重。 () 但是有一点弱点,若是来犯者不畏死,不退缩。踩着同伴的尸体上去,此法作用便不是很大了。当年若不是太祖神勇,身先士卒,帐下士兵前赴后继地赴死,还有内应从内部开城门,是绝然不可能攻下来的。 朱番道:“郎君说的不错,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火炮。城内的所有工匠都正加班加点地赶制火药囤积,三十余门大炮也已经清好了炮筒。” () 但是仅靠这一点是绝对不够的。有大梁当年作为前车之鉴的破城之法,这法子绝不稳妥。 沈秦筝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拱了拱手:“可否随我到练武场中来。再给我取一枚小一些却引线很长的火药,一床棉被,一把稻草。我有一法子,虽还没来得及实践但今次正好能试上一试,供诸位叔叔考量。” 众人来到练武场上,朱番依照沈秦筝的吩咐,让众位将士都从场上退下来,露出一个宽阔的场地里。场地里边的胡杨树正随东南风摇着叶子。 朔方风大,又赶上夏季将至,正是缺少雨水的旱季,太阳照得地面明晃晃的,还没有到正午却已经有些火辣的势头了。 众位参将看着沈秦筝将一床非常厚实的棉被放在地上铺开,然后在上面铺上了厚厚的稻草,又用火油将棉被浸得半湿,最后将那枚奇怪的火药放在中央,让人用棉被将它包裹着用稻草扎紧。 徐行在旁边戳了戳沈秦箫,小声嘀咕:“阿箫,你觉得像不像在包包子。” “……” 沈秦箫瞪了他一眼,然后又转过去继续看沈秦筝的工作。 () 越看越像。 () 可不就是个巨大无比的包子么! 只见沈秦筝命人拿来了一座木头架子,然后让人将这包子放在了架子上,对那将士附耳说了几句,然后就赶紧走了回来。 “郎君你这是……”朱番看着走到练武台上的沈秦筝,问道。 沈秦筝笑了一下,指着那“大包子”道:“您瞧吧。” 只见将士们搬来了许多稻草人,放置在了架子的西北侧以后,赶紧跑远了,只留下刚刚扎包子的那名将士拿着火把站在原地。 沈秦筝一抬手,那将士立刻点着了引线,随即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练武台上。 () 众人聚精会神地盯着场中央的木头架子,那包子的引线“刺啦刺啦”地燃烧,很快便烧到了尽头。 只听“嘣——”的一声,火药瞬间炸开了,气流带着“大包子”冲上了云霄。棉被与稻草转眼被炸成了碎絮,裹着熊熊的烈火随着东南风吹到了西北处那些稻草人身上。 () 凡是碎絮到处,皆是烈火焚身! 众人一时间全被这景象惊呆了! 而那些碎絮并不满足,一直随风远散,只要沾上了什么,必然用身上的火舌去舔舐他,让其跟着它们一起燃烧起来。 一时间,整个场内竟因为这样一枚小小的火药,燃起了熊熊大火。 若是放上本来的火药量,那又该是多大的威力呢? 沈秦筝道:“北方天干,又正值旱季,雨水稀少,百姓们的棉被又都闲置在家中,用此法守城,是不是更便捷一些,能更长久地换一些时间呢?” 朱番的目光还带着难以平复的震惊,僵硬地转向沈秦筝。好半响,才挤出了几个字:“您……真不愧是将军之后!” 众人哗然! () 一大批将士提着水上去灭火清扫火场。朱番大声吩咐:“快!按照郎君的意思,大批赶制此等长引线的火药。” 沈秦筝补充道:“为防引线熄灭,还请点燃后立刻放进棉被里,这样就能保证每一发都能炸燃。” “是是!”一旁的斥侯激动地带着嘱咐下去了。 朱番激动不已地问道:“郎君从哪里想来的法子?此法真是事半功倍,是大大有益啊。” “偶有其感,此法还有诸多弊端,还得趁着这不多的时间找出弊病,一一克服,做到万无一失才是。” 朱番心神激荡地拍了拍少年人的肩膀,诸人随即准备原先的房间,准备基于此法,进一步改进守城之策。 而正在这时,并州刺史匆忙赶来,大老远的开嗓子了:“朱将军,出使北疆的韩泽韩大人抵城,说是带来了敌军的消息!” () 沈秦筝当时僵在了原地。 韩泽,韩君池。 这个救过他于水火,也害过他入地狱的人。 前世里他们并没有被射死在御书房,反而因为瞧见大势已去,便弃了他转了风向投了燕王。 他记得太深刻了,一瞬间竟有些退缩不前,迈不开腿。 “二哥,走吗?”沈秦筝猛地从一片空白中回过神来,发现小团子沈秦箫拉住了他的手,仰起脸问他。 () 他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薄汗,下定了决心。 “走。” () 房内的韩泽道:“此事皆是由一名中原人从中作梗,将他们串联在一起。此人乃江湖上一大帮派塞上城的城主,沈家几位小郎君还见过。” 他拿出了沈秦筝曾经在大帐中交给他的那张羊皮卷:“他们早有预谋,但阿热鲁格与矣男并不同心。只要加以分化,让室韦都护府钱将军着人从中截断,围魏救赵,也许我们不用等援军到达,此祸便可解了。” 他看了一眼沈秦筝,突然笑了一笑,然后向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我从路上得知,皇上不日将来朔方,亲自与北疆诸番谈和,如今已经启程了。朝廷如今虽折损两名将领,但皇上御驾亲征,想来诸位将军心下可稳。信使稍后便到。” () 天元皇帝要驾临朔方了! 沈秦筝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韩泽,发现韩大人竟然一直看着他! () 他知道他的身份!他一直知道! () 朱番大喜,大声道:“圣上亲临,我军士气大增。传令,将此事立刻告知全军!” 韩泽拱手向朔方作揖:“诸位将军在此坚守,可保我大梁百年无忧!” () () 是夜,韩大人安歇处的院落里迎来了客人。 “笃笃——”沈秦筝敲响了门。 “请进。” 恍若梦魇一般,就像是梦中他上门拜访韩府一般,此情此景再次重现,沈秦筝心中有些发冷。 这一次,又会有什么不同? () 沈秦筝推门进去,只见韩泽正襟危坐,手里依旧拿着一卷书。 看见来人是他,他倒是并不惊乍,只是喝了一口茶道:“小郎君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 沈秦筝捏了捏手心,下定决心:“大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韩泽抬起眼皮儿撩了沈秦筝一下,说:“几日不见,殿下倒是沉稳了不少。” 沈秦筝不想跟他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他来此,可知道我在这里?” 韩泽笑了笑,顿了半炷香的时间不去管他,只是将手里的书放下,然后为沈秦筝添了一杯茶。 他伸手示意九岁少年坐下,笑道:“您长得跟梁王殿下很像,臣年少时又与郭娘娘曾有些交情,殿下尽可放心,臣不会多嘴。不过臣倒很是惊讶,殿下竟然能敏锐至此。不错,的确是顺便来看看您的。” “我不愿入朝,更无意皇储。”沈秦筝直直地看着他,突然俯身作揖:“恳请大人帮我。” () 韩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良久:“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当真放弃如此机会?”他惊讶沈秦筝竟然明白天元皇帝的心中所想,更惊讶沈秦筝竟然说出这番话来。 () 少年斩钉截铁:“我不愿。” () 韩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终于长叹了一声:“到底是血浓于水。” 他扶起沈秦筝,拿出自己手中的玉佩道:“大隐隐于市,小郎君往江湖去吧。其他的事,臣会原话禀告皇上的。” 天元二十六年夏,天元帝御驾亲征西北,大败黠戛斯与薛延陀联合大军。大梁倾举国之力于此一战,所有兵马全部调集于此,国力大损。天元帝与阿热鲁格和矣男可汗签订了盟约,并派公主前去和亲,定下了二十年互不侵犯条约。 在这场战役里,大梁的“棉被炸弹”功不可没,让毫无准备的北蛮人吃尽了苦处。 () 然而千里奔赴的天元帝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 他到朔方城的第一天就面见了届时出使北疆的韩泽,然后在帐中不眠不休地待了整整一夜。 天元帝回京后,秦国公府收到了密旨,着沈弘之孙百年后承袭“秦国公”之爵位,还有数不清的赏赐与土地,以犒劳沈寒溪为国捐躯的忠义。 () 至于战死将军的那个身先士卒战死疆场的小郎君,百姓们都说——秦国公府满门忠烈,其子一同殉国,真乃少年英雄。一时间,还被京城少年争相传颂。 没过几年,他们便被大家遗忘了。 经此一役,大梁休养生息,直到天元帝三十二年驾崩,才逐渐缓过了一口气来。 () () ※※※※※※※※※※※※※※※※※※※※ 阿箫:md我哥又跑了 高僧 清明将至,少林寺的香火较平日里更盛。晨钟方响第三声,不一会儿就迎来了门庭若市一般的香客。 () 少林寺后院。 一个沙弥一丝不苟地取下了还未被日光蒸发的青竹叶上的露水,集合在一个小桶里,准备待会儿开始煮茶。 大雄宝殿里的师弟们已经做好了早课,师叔师伯们也刚用完了早膳,正待着这一碗清茶下肚,开始这一天的修行。 哦对了。 () 还有东厢房那位公子,估摸着时辰,也该从藏经阁出来了。 沙弥提着一小桶露水,站在藏书阁下仰头看了看匾额,不由得心生羡慕。 也不知到底是何方的贵人,竟能一入少林便长久的在藏经阁做事,还一做便是十四年。 () 少林寺的藏经阁扫地僧可是个美差,少林最精妙绝伦的武功典籍与大智大慧的经纶尽数藏于此中。 比之他们这种菜园子浇水种花的,挑水煮茶拾柴火的简直轻松太多了。 自从十四年前圆空师伯跟随塞上城的施主远赴北疆再也没有回来,这地方便一直空置着了。可有不少人眼热这地方。 光他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师弟偷偷给方丈献过殷情。 可惜,这美差最后竟被一个俗家弟子截了去。 () 想到这儿,沙弥惊觉自己已然在无意识中生出了“贪痴”之相,遂连忙将手上的桶放在地上,双手平举当胸,合十叹道:“善哉!” “静真师兄!”藏经阁的门开了,一个二十三岁模样,身着玄色布衣的男子笑着走出来:“看你在这下面站了半天了。” 静真单手作礼:“陆野师弟。” 沈秦筝亦回礼道:“我正要往方丈那儿去。” 静真:“师傅与诸位师叔此刻应还在千佛殿,今日要在后山塔林前准备讲经事宜,有贵人到来。师弟到方丈室等便可。” 沈秦筝笑道:“我知道。五月初五要举行武林大会,今日先行切磋,算来今年该是在少林举办了。” 静真:“近年来江湖武林高手层出不穷,各门各派频有后起之秀,今年的盛会较之往年想必更加精彩了。” () 沈秦筝看了一眼远处的佛壁,然后回过头认真对静真行礼,道:“师弟在此祈愿诸位师兄武运昌隆。” 静真很是疑惑:“师弟的武艺并不在我等之下,这么多年也从未远离少林去峨眉,武当等地参加盛会。今次就算在自家,也不愿与其他各派切磋吗?” () 沈秦筝轻笑:“不过藏拙。今日找方丈,正是要前去辞行的。” 静真有些惊讶:“我五岁见陆野师弟你来到少林,那时不过九岁孩童。师弟在少林生活了这么久,如今便要再入尘世了吗?” 沈秦筝摇摇头:“师兄精通七十二绝技,是龙爪手绝技的亲传弟子,又得方丈与圆和、圆毅长老看重,今次魁首想必探囊取物。” 静真:“阿弥陀佛,善哉。” 他稽首作礼,整个人顿时像被一阵佛香笼罩住一般,悠悠地显出庄严的宝相来。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古朴的佛莲,自带着净秽的佛心。 才十九岁的年纪,身上就带了这样的气度,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沈秦筝心中难以言喻的感觉大盛,突兀开口道:“师兄从未想过入世吗?” 静真抬起明慧的双眼看着他,然后闭眼颔首道:“阿弥陀佛。师弟不闻,此间不是入世否?王侯将相礼佛幽居,还是在渴求出世得道;师弟常年受佛偈熏陶,却也从来算不得出家人。岂不闻慧能祖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未曾出世,何来入世之说。” 从不曾出世,方在世外。 “是我着相了。”沈秦筝笑道:“师兄是否还要去达摩洞修行?我就不耽搁师兄的时间了。师兄保重。” 静真对着已然远去沈秦筝闭眼合十,默诵起《吉祥经》,祈愿佛祖保佑这位师弟入世平坦,一生顺遂。 “小师兄!” 静真刚念完第一段,就被沈秦筝的声音打断了。 () 他抬起头,看着沈秦筝远远冲他大声笑道:“我俗世中有一弟弟,是个使短剑的。跟师兄你一般年纪,今日许是能瞧见,届时还请静真师兄手下留情啊。” 静真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沈秦筝但笑不语地挥挥手:“后会有期!” 方丈室。 () 圆慧方丈布置完今日的武林盛会,回到禅院内时正看见沈秦筝正对着他的房门默念经文,院内的石桌上已经热好了龙井茶,而他的脚边还有一个包袱,心中了然。 () 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引起沈秦筝的注意。 “师叔。”沈秦筝闻声而动,对着圆慧方丈行礼。 圆慧点点头,示意沈秦筝跟着他一道坐下来:“到日子了?” 沈秦筝:“是。昨夜顿悟,今日便来向师叔辞行。” () 圆慧赞赏地点点头,叹道:“阿弥陀佛,善哉!十四年参悟,便可得一顿悟。圆空师兄果真没有看错人,师侄是有慧根的人。可惜,可惜。” () 沈秦筝自嘲地笑道:“师叔谬赞,弟子自知六根不净,牵绊红尘,何谈慧根。” () 圆慧惋惜道:“出家人不打诳言。师侄高堂明净,又有累世功德。倘使能闭关自省,他日未尝不能荣登大宝,修成正果。可惜可惜。” 沈秦筝避开这话题,感激道:“弟子自九岁入少林,幸得师叔挽留,才有了一处容身之所。每日晨钟暮鼓,佛偈静耳,武艺强身,不知要比在皇宫中好上多少。” 圆慧:“当年师侄初登大雄宝殿,将圆空师兄的遗言带回少林之时,老衲便生此心了。当年武当松溪道长前来为师侄勘过天命,师侄的确没有紫薇之相。还不若就此放手,立地成佛。” 当年沈秦筝自朔方,一路直奔永州桃花溪村而去。 () 原来圆空所说的那处孤坟,正是当年沈秦筝兄弟俩半夜出去溜达不知道干嘛去了,最后双双晕倒被莫青捡回来的那处乱葬岗。 () 尽管沈秦筝没有从塞上城找到那传说中状若“金莲”的噬魂灯,他还是去查探了一番。只可惜那时一无所获,于是他决定上少林寺将此消息先带回,未曾想圆空师弟圆慧方丈一意挽留,并让他拜在圆空门下,成为了圆空此生唯一的弟子。 此后长居藏经阁,这一待就是十四年。 () 圆空要让他将噬魂灯埋在此地,傅义天在梦中一直待在永州,他的父亲剡溪公又在永州置下了万贯家业。林林总总都在永州,的确让人怀疑。 他得了圆空的陈年旧事,想着同以往不同的视角再去一看,兴许别有所得。 () 而提及松溪道长,沈秦筝苦笑:“弟子至今还记得那一卦。” () 圆慧接道:“‘姤’卦。” 第四十四卦姤卦,上巽下乾。天下有风吹遍大地,阴阳**万物茂盛。 而于人,客方具盛。当下主方已经处于客方控制之下,听任客方摆布。主方消极,客方积极皆会不利。 沈秦筝沉吟良久,正色道:“弟子曾说,少时曾做过一场黄粱大梦,浮生多态皆显于此。至今记得其中景象,想来仍觉不寒而栗。” () 他说到这儿,突然打了个寒战。前世消极,果有业报。 () 圆慧道:“圆空师兄参透了轮回,所以说师侄是与轮回相关的人,老衲笃信。师侄焉知此梦非前世,此世非梦中?松溪道长曾言师侄既是‘姤’卦,在前世中顺势而为,不如在此世中振作,扭转形势,重振当年雄风。” 沈秦筝问道:“当年松溪道长曾言待弟子顿悟此刻,再行告知卦辞的下半部分,今日师叔可否为弟子解惑。” 圆慧叹了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天风‘姤’卦,阴阳相遇,本应是茂盛之相。但五阳一阴,阴阳失衡,却不能长久相处。师侄心中可有所感?” 五阳一阴,不能长久相处。 所以前世他们生离死别,无法长厢厮守。 “而今终有……所感。”沈秦筝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喉咙里仿佛淬了血:“原是天命所致,怨不得旁人。” 圆慧:“虽是天命却也不妨。若主方振作,此局亦可解。” () 他说着,便起身入房拿出了一纸书信递给沈秦筝:“师侄常年同贵人书信往来,不是振作之举否?” 沈秦筝打开书信,赵王李治回信:秦国公府曾获有此心,而今与北疆诸过已然断绝往来,未有通敌之举。 () 前世秦国公府与北疆通敌叛国,不过就是想把沈寒溪拉回来;而如今玩火自焚,沈寒溪葬身庭州,此仇之下沈弘想来也不会再有此心了。 沈秦筝轻蔑地笑了一声,将纸胡乱一团揉了,在掌中将其碎成齑粉。 “弟子日夜经藏经阁经纶洗礼,终闻原来天下之道非一人所控,亦非顺昌逆亡。不过是轮回因果,再现众生百态。” 圆慧道:“所以百业加身亦能赎罪偿还,功德无量方能荣登梵境,我佛慈悲。” () 后山上传来一声古朴的钟声,那处的喧闹逐渐传递了过来。 圆慧道:“想是贵客们都上山了。今日武林盛会,太白山庄亦在受邀之列。素闻沈庄主得一子,于武艺之道颇有建树。师侄不去见否?” 沈秦筝看着圆慧笑眯眯的眼睛,最终摇了摇头:“既是‘姤’卦,便权且顺势吧。” 圆慧摇了摇头,叹道:“阿弥陀佛!” 他将沈秦筝割下的那缕头发还给他,道:“师侄便于此地最后一次诵经礼佛吧。老衲先往后山招待贵客去。愿施主功德完满,早日修成正果。善哉!” 说完,他径自从方丈室的小路,直往后山塔林去了,那里已经聚齐了天下英雄豪杰。 () 方丈室内的诵经之声响起,于后山阵阵钟声化为一体。 正午的阳光透过门口的千年的罗汉松,温润地照在蒲团上,香灰沉静地落在诵经之人的衣衫上,一派安详。 () 不知过了多久。 “阿箫,该你了。”徐行戳了戳沈秦箫的衣服,发现他兴致缺缺:“那秃驴好生厉害!小辈比武,你可别给咱们山庄丢脸吧。” 沈秦箫从人群中那一抹熟悉的身影身上转回来,瞥了徐行一眼。他方才见少林寺方丈对着西南处突然道了一声佛号,于是便顺着那老秃驴的目光看过去。 虽然并没有看到什么。 () () 至于会不会输这回事…… 沈秦箫倨傲地一扬头,紧接着一个旋身便拿着那柄短剑翻上了比武台,摆出了“寒霜剑法”第一式。 “陈州太白山庄传人沈秦箫,领教大师高招。” 静真抬起眼,看了看沈秦箫手中的短剑,心中一派明净。 原来他是皇室众人。 “我俗世中有一弟弟,是个使短剑的。跟师兄你一般年纪,今日许是能瞧见,届时还请静真师兄手下留情啊!” “嵩山少林第三十八代弟子静真,施主请。”() ※※※※※※※※※※※※※※※※※※※※ 以后一定要写静真师兄的故事!太心水了!! 偷溜 半月后,沈秦筝抵达了永州平阳江头。 故地重游,此刻的心里五味杂陈,却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沈秦筝雇了一艘小船,着船夫带他自上游向下漂流,途径星月潭,最后抵达了八百里洞庭。 () 一路往事翻涌心头。说也奇怪,有些物是人非到他陌生之至,有些又熟悉的闭上眼全都能历历在目地重现。 他上了岸,提着自己那把陪自己在塞上城出生入死的短剑,进了当年的“永福客栈”,取出银子道:“小二,一间房。再要一叠花生下酒。” 还是有很大的不同。 前世他怎样也算是个有钱人,而今连住店都要省着点儿花,菜也不敢往贵的点,免得将裤子也当了出去。 “好嘞客官!”客栈的小伙计没有看人下菜碟儿的不良习惯,对穷富一视同仁,欢喜地往厨房去了。 因着还有几日便是端阳,这洞庭湖上往来客商游人很是不少。客栈位置绝佳,店内果真又只剩下一方空桌了。 沈秦筝将黑布包着的长剑放在桌上,然后捏了捏自己空空荡荡的钱袋子叹了口气。此刻倒也没什么心思去听那边那桌正八卦上月的武林大会的趣闻了。 ()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 “兄台可是银两周转不济?” 沈秦筝闻言抬起眼,只见一个浑身黑衣的人走进前来,十分妥帖地坐在了他旁边,带着他非常熟悉的那股子,公事公办的笑容:“在下今日心情好,若是兄台囊中羞涩,在下倒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沈秦筝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方道:“我不用听音阁的钱,莫青。” 莫青一呆,听音阁众名讳从来便是机密:“你……你怎么……” 沈秦筝微微一笑,心道一声“愿你此世安好”,八风不动道:“不用这么大反应。我既然已经殉节,朝廷没必要再增加一项开支。” 莫青觉得这人开门见山,很和他的眼缘,于是也就放松下来:“五十两。阁主谨遵那位的遗愿,一两都不曾多给。您要是愿意体谅我们这些下人,还是收了为妙。免得我们下月又来烦你。” 沈秦筝笑了笑:“乔阁主倒是妥帖。” 他当年要从朔方离去,若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在世上,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世上能有此作用的,还为皇家所用的,只能是听音阁了。也就是在那时,他知道了这世的阁主原来就是救过他的乔无朗。 难怪能跟在韩泽身边一同出使北疆,难怪先帝能这么快就知道他在朔方。 莫青:“所以陆公子,您要不要收下这五十两银子,免得让小的下月再漫山遍野地找你呢?” 沈秦筝失笑良久,最终还是接下了银两。莫青正要告辞美滋滋地回京复命,突然被沈秦筝拉住了手。 “待你回京复命以后,能不能为我向乔阁主要几个人?” () “几个?” () “连你,五个。” “行!” () 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他们坐的地方十分隐蔽,没人注意到这大白天活人消失的景象。只有端着花生米和一盅酒的店小二过来:“客官您要的花生米。” 沈秦筝又拿出了一两银子,想了想:“再给我来一只酱板鸭。” 夜晚悄然而至,一层薄雾笼罩在洞庭湖面上。 沈秦筝掌灯坐在房间内的八仙桌前,把包袱里的东西摊开,一一陈列在桌上。 一篇没有发出的残文,几封傅剡溪的来信,一把雕刻着西域纹样的匕首,以及一簇夹在《山海奇谈》中的石楠干花。 信中二人的关系,昭然若揭。 他想:所以傅义天知不知道自己到底杀了谁呢? 沈秦筝再次打开那本《山海奇谈》,石楠干花夹在“三足金乌”那一页。书上画着的那神鸟,传说是东海扶桑树上的太阳神。他看了看桌上这寥寥数语——这单薄的话语背后却是一份浓重的懊悔与愧疚之情,再看向那神鸟时只觉得异常荒谬。 圆空当年说那是佛灯,可现在依照沈秦筝的感觉,那东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与邪气。 传言噬魂灯能“开启轮回,颠倒众生”,甚至能“起死回生”,此言当真吗?还是只是江湖中以谣传谣的别有用心呢? 归根到底,没有人见过那玩意儿到底长什么样子。 当年圆空说什么来着——噬魂灯状若金莲,莲心处即为灯芯。 这形容怎么这么熟悉呢? 莲…… 要说他在现代社会时,家里人从珠宝行拍卖回来的那个吊坠,倒是个莲花。 () 可那是玉的啊。而且那才多点儿大,还没有拇指指甲盖一般大小。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东西收回包袱里,和衣睡下。 一头雾水,不如真找到了那灯,或者搅和黄了傅义天的事再去想,走一步算一步。 要是能再做个梦就好了,他想。 太白山庄。 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翻上了屋顶,趁着月色轻轻往前移动了两步。然而还没等着人反应过来,一支飞镖便从他追赶的前方飞了过来。 这人敏捷地将那只飞镖接过,紧紧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这人将飞镖收回到腰间,然后不管深夜中在房顶大步行走会引起怎样的动静,两三步便追了上去。 “少庄主,您不用白费心思了。”这人高声喊道,声音顿时像往寂静的湖面投下了一个大石头,院子里顿时亮起了灯。 一间房子里响起了徐行明显刚睡醒的声音:“什么!阿箫你居然不叫我自己跑了!” 前面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将头顶的黑色幕篱摘下来,垂头丧气道:“刘叔,我没想逃……我,我就是想出去玩玩,爹娘都去少林寺了,我一个人闷得慌。” 刘恪言道:“您三个月的禁足令还没有结束,还是先过完这三个月,再想出去玩玩吧。” 徐行连衣服也没穿好,就一条中裤再加上慌慌张张套上的皂靴,一步一颠地跑出来,指着已经跟着刘恪言飞到庭院里的沈秦箫大声控诉:“你竟丢下我自己逃了!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 沈秦箫见事情败露,也懒得再找什么借口糊弄刘恪言,当即反嘴回击徐行:“叫过你了!自己睡得太死。” 刘恪言道:“阿行也回去,你这三个月也还没到呢。你爹跟庄主走之前特地说了,让我好好把你盯着。” 徐行:“天地冤枉!为什么阿箫受罚,我也得跟着遭罪啊。” () 沈秦箫一边回房一边回嘴:“你以为小时候你闯祸,我少给你背锅了吗?” () 徐行叹了口气,埋怨道:“说到底阿箫,我真是奇了怪了。比武那天你明明败了,为什么还要背后偷袭那秃驴啊!这不是你的作风啊。败了就败了咱们认了,我陪你回京城就是了,当侯爷不也挺好的。总好比庄主大发雷霆,还要关你三个月。” 沈秦箫看着刘恪言将房门关上,只留下他们两个人在这屋子里,于是又像刚开始一样瘫尸在床上,不说话了。 () 过了好一会儿,徐行才听到沈秦箫的声音:“难道你喜欢那种被捆住的日子吗?” 这话问得徐行一呆,别别扭扭一会儿,才道:“……也是。整天处处是规矩,见谁说话都得留三分的心眼儿,累死了。你说老侯爷干嘛让庄主应下这承诺啊,依我看,干脆让你家给皇上说,把这爵位还回去得了。” 沈秦箫“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徐行自顾自道:“怎么你们老沈家的小辈这么少啊,我几天前听我爹说,我娘可能要给我添个弟弟来着。就算秦婶儿生你难产庄主不让她生了,那不是还有你大伯吗?你还有个姐姐不是嫁给那个燕王了吗?给你生个小侄子,不就皆大欢喜了?非得让你回去继承什么侯爷……” 沈秦箫含糊道:“……报应吧。” () 徐行没听清:“什么?” () “没什么?” 徐行翻了个身,叹道:“要是你哥还在就好了……” () 此话之后,房内一阵沉默。徐行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也睡去,就听见沈秦箫道:“他没死。” () “我们都亲眼目睹他的尸……” “他没死。”沈秦箫打断他:“我知道。”说完他又轻蔑地笑了一声,嘲讽道:“就算他在他们也不可能让二哥继承爵位的。” 这十四年沈秦箫一直是这个调调,徐行也懒得跟他争辩什么。沈秦筝就是他身上的逆鳞,谁也不能碰。 () 徐行打了个哈欠:“再找机会吧。迟早咱们能溜出去。”他没等到沈秦箫说什么,就自顾自沉沉睡去。 () 沈秦箫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帷幔,慢慢在脑中回想那一天在少林寺的情形。 当时他与那静真和尚缠斗了十几个回合,渐渐觉得自己的一招一式都像是被那和尚给包拢在里面。 少林七十二绝技,果真是天下武林宗学。 寒霜剑法已经使将出第八式,他心中着急,注意力便有些不集中了。 沈弘曾经让沈寒潭答应,一旦没有在江湖上闯出什么名堂,就得回去安安心心地当他的小侯爷。 注意力不集中,脚上果真没有踏到该有的地方。他心道一声“不好”,正要往回躲,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不过半个回合破绽便已经被静真和尚抓住,被他一掌当胸袭来,摔倒在地上。 “阿弥陀佛。”静真收掌,单手作礼:“承让,贫僧失礼了。” 纵然再不甘心,可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认输,收回最开始的倨傲,谦虚回礼:“多谢手下留情。大师高明小可自愧弗如。大师般若掌出神入化,竟能收放自如。小可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圆慧方丈座下亲传,失礼。” “善哉。”静真浅浅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有位施主拜托贫僧今日对其弟多加照拂。贫僧虽不敢托大,但亦不敢背其所托。未尽全力,还请沈施主见谅。” 其弟。 沈秦箫猛地抬头。 () 这世上还有哪个人能面面俱到地为他如此着想,将一生的温柔尽付于身。 原来,他这些年竟然躲在少林! “大师等等!”沈秦箫不顾主持大会的禅师宣布他落败应下场的话,自顾自向前要抓住静真的肩膀:“他在哪儿!” 然而这时机委实挑错了,他还站在比武台上,另一手还拿着剑。静真下意识地反手使出“龙爪手”,一个背身便要制住他。 () 然后电光石火间,沈寒潭与圆慧方丈已经上台分开了两人。 “下去!”沈寒潭慌忙上前对圆慧方丈施礼:“家教不严,诸位见笑。” 沈秦箫跟着沈寒潭怏怏走下去,他低着头本想分辩几句:“我不是……” “禁足三月,不得外出,之后给我滚回京城去。” () “爹!”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沈寒潭,却在看到沈寒潭表情时愣住了。那哪儿是什么因为在天下英雄面前丢脸而大发雷霆的表情,眼光中分明有别的深意。 () 沈寒潭不会愿意他回京去继承什么爵位的,只要他飞出牢笼,江湖茫茫,便是天高任鸟飞了。 () 他心下稍定,便回头看了一眼面目慈祥的静真和尚,他的旁边还站着圆慧方丈。 他想起刚刚上场之前,当时顺着圆慧方丈的眼光看过去的时候看到的那一抹玄色的背影,心中的念头突然就灼烫起来。 () 不会错的,那就是他。 他后来离去之时,借着致歉之意前去找了静真和尚,终于听到了“陆野”这个名字,一瞬间热泪盈眶。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回来了。 沈秦箫翻了一个身。 沈寒潭为什么要留下刘恪言看着他们呢?沈秦箫能肯定,他爹绝不愿意让他乖乖回京,不可能让他安心在家待三个月,等着京城的人来接他的。 “三个月,是让我打赢刘叔吗?”沈秦箫苦笑:“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 他侧头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徐行,觉得这小子真是太能睡了,鼾声如雷。 睡? () 一个念头闪过! 他娘的房间这半个月了他还没有去过! 沈秦箫暗暗致歉:“刘叔,阿行,对不住了!”() 传言 这次和往常不同,沈秦筝并没有做什么前世之梦,一觉睡到自然醒,正好是鸡叫之时,神清气爽。 他收拾完自己,找楼下刚开张的伙计要了一杆鱼竿,然后带上找客栈掌柜的的小儿子要来的一小桶子蚯蚓,一步一哼地往湖边垂钓处去了。 四月里正是吃鲥鱼的好季节,洞庭湖上已经有很多渔民在撒网。若是弄到一条大的,就地卖给永福客栈,这几天的家用就不用再愁了。 拜昨日里获得的五十两银子所致,沈秦筝今天又能租上一艘乌蓬,前往湖心垂钓。 () 香风习习,鸟语阵阵,四月的光景并不输于以往。前世他被贬永州之时,常逮着机会让莫青给他雇好船只泛舟钓鱼,因此做起来熟门熟路。 摇橹的老艄公见状,笑着问道:“听郎君口音不像本地人,但对于钓鱼的步骤却很是熟悉,想来没少来垂钓吧?” “嗯。”沈秦筝盘着腿坐在舢板上,将蚯蚓穿到鱼钩子上,使了个巧劲儿将漂子掷了出去,随口答道:“以前约莫学过!” () 老艄公道:“老朽在这洞庭湖上摇橹摇了四十年了,倒是还没见过郎君这样模样的喜欢钓鱼。一般向您这样的啊,都在那上头喝酒起哄,在墙上涂涂画画呢!” 他用嘴努了努远处湖边的岳阳楼,那上头人声鼎沸,声音都隐隐已经传到这儿来了。 () 沈秦筝回过头来笑道:“老伯说笑了,我从小家里穷惯了,只爱着花鸟虫鱼的生计,好这一口鲜鱼,作不来那些文绉绉的名诗大赋。” () 老艄公道:“倒是。咱们洞庭的鲜鱼啊,那可是别地儿上赶着也吃不到的。” 沈秦筝道:“不瞒您说,我是从北方来的。我们那儿啊,就少有。” “哟!这么远呐!” “以前在京城的时候,上过湖湘会馆吃过一回鱼头,自此就忘不掉了。想着什么时候一定要再来一次,亲手钓一尾煮了才是。” 老艄公惊讶道:“哟,湖湘会馆都开到京城去啦呀!” 沈秦筝点点头,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听说掌柜的就是永州当地人,老伯,此事当真吗?” “当真,当真!”老艄公很是骄傲:“这会馆啊,是我们这儿一个姓傅的员外开的,以往只在江南道山南道,如今出息越发大了!” () 沈秦筝摆出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将鱼竿架在舢板上,转身靠过来问道:“您能给讲讲吗?” “这傅员外啊,家里原是做走镖生意的,后来又拿到了盐铁米粮的引子,生意就越发大了。原来的老员外去的早,这些铺子都是他那独子小傅员外张罗起来的。小傅员外也是争气,拿着丰厚的家底儿开了湖湘会馆,会馆专门给各处走南闯北的商人免费落脚,提供衣食住行。哟,这一举可是给小员外涨了不少威望!” 三教九流往往是各处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傅义天有了这样一个会馆,探听四处的消息便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了。 沈秦筝赞叹道:“这位员外可真是人物!” 老艄公很是激动:“可不是?不仅仅是行商的,连江湖上也有他一份名号呢!听说他下月还受邀去参加什么武林大会,到时候咱们永州啊也算是长脸了!哎呀郎君来得巧,这个月傅家娶亲,宴请所有永州的父老乡亲,到时候郎君正好可去美美吃一顿鲜鱼!” “娶亲!”沈秦筝很是惊讶:“不知娶得哪家小姐?” “这老朽倒是不清楚,不过依老朽看,这小傅员外也该娶一门亲了。” 沈秦筝没接老艄公的自言自语,追问道:“老伯,您知道是什么时候吗?啊,我在此停留时间不长,万一赶不上委实有些可惜。” “赶得上。四月二十六,一连七天呢!诶诶,鱼上钩了!” () 沈秦筝回头望去,只见杆子一点一点被拖入了水中,沈秦筝慌忙去拿。 “看样子郎君这是钓了条大鱼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老艄公的话,老艄公话音刚落,沈秦筝就将鱼拖出了水面。 果真不错,是条肥美的大鱼。沈秦筝连忙将鱼用草绳穿了,喜滋滋地对老艄公道:“老伯,有劳您再走一趟,咱们回去吧!” “好咯!” () 上了岸回了客栈,沈秦筝将这一尾鱼交给后厨吩咐清蒸了头,将身子做汤,自己坐在厅堂里嚼着两口花生米等。 此时已正巳时,客栈里人渐渐多了,不一会儿就又是满满一屋子了。 () () 沈秦筝特意挑了个正中心的位置,一边喝着今年新来的明前茶,一边侧耳听旁边人闲扯。 正巧,左边那一桌在闲扯半月前少林寺各门派小辈切磋的八卦。 一个声音粗犷的男子嫌弃道:“你懂什么啊,太白山庄这几年来确实风头正猛不假,十几年前庄主沈寒潭也的确拔了武林大会头筹,但是那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看他儿子就不怎么样,这不?被少林寺的高僧打得落花流水,后继无人哦!” 一个年轻一点的男子道:“听说那静真高僧还是圆慧方丈亲传弟子,两人过了百十来招呢!我看不容小觑!” 声音粗旷的男子道:“嗐,都是一样大,也不存在辈分,那沈家小子就是输了。江湖人用武功说话,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没什么可争辩的。” 另一个道:“江湖传言那沈小公子一起常年待在京城,身上还有爵位,自然比不得潜心修行的少林高僧吧。” 年轻的那个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听闻那沈小公子落败,最后还因不服气从背后偷袭少林寺高僧,此等背后阴人的行径,倒是为我等武林同道所不齿。” “没想到静真师兄竟然真的赢了阿箫。”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暗想:“前世险些吃了不精武艺的亏。不过偷袭一说……” () 沈秦筝眉头皱了皱,只听得那声音粗旷的男子继续道:“我有个远方亲戚,当时正好亲眼得见。说是静真禅师这打倒沈家小子用的那一招般若掌,其实省了不少功力。要不依照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威力,那小子再怎么,也不可能有力气偷袭了吧。” () 一个老者接话道:“要说那次切磋啊,不过就是各门派投石问路的举措,大家的注意里还是放在五月初五的正式大会上的。现在就将所有绝招使将出来,绝非明智之举。太白山庄庄主沈寒潭心思缜密,左右逢源,此次又是在人家少林寺的地盘儿上,赢了未免显得有些不光彩。” 这话一出,众人都觉得有理,纷纷点头。 年轻的那个道:“英雄出少年。小辈都如此出彩,那这样一看,不知端阳武林大会上届时各门各派都是何等的风采了。” 旁边那个接话道:“江湖人才辈出,我等前浪也汗颜啊。” 老者感叹道:“看这阵势,倒挺像三十年前推选武林盟主的阵仗。一眨眼这一辈子倒也是过去了。” () 其他三人都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对于三十年前的事情自然不熟悉,听闻此言,忙问道:“老伯,说说?” 沈秦筝也稍微往那处挪动了一点,给自己倒了杯茶,伸长了耳朵去听。 年长者道:“三十多年前,中原武林也是像这样一般欣欣向荣之景。那时候世家英雄辈出,西域有天虹教,中原有两山三世家五派及各山庄世家,南边有南疆五仙教,巴蜀还有唐门。那时候中原武林因为天虹教主与其妻林卿娴的事儿,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看重名门正派的地位。不过认识的人久了,自然而然生出磕磕碰碰的,久了嫌隙就多了。后来不知是谁提出来要推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统一武林,评判公道,以免伤了各家的和气。于是当时就以武为尊,举行武林大会推选盟主。此后一直传下来,这便是现在武林大会的由头。” () “当年天虹教教主独子林惊涛年纪轻轻就打败了各门各派的高手,成为了武林大会的头筹。但因为林惊涛委实太年轻,便有不少人不服此结果,要求再来一场。因此天虹教同中原分席,成了如今的塞上城,南疆巴蜀也纷纷与中原闹掰,这盟主之说也就搁置了。自那以后,中原武林各门派也分崩离析。除了少林武当这两山依旧和睦之外,各门之间争斗频起,武林大会也由开始的切磋,变成了现在的争强好胜,扬自家门派的威名了。因此这也就是为什么武林大会,多是在武当、少林举办之由啊。” () 众人听罢,都唏嘘不已,连忙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听老者道。 “今年陈州太白山庄,青州海天门,九华山翠微山庄,还有终南派等都派出了自家得意的后辈指明挑战少林宗学,想来是要将旧事重提啊,中原武林要不得清净喽。” 年轻的那个道:“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当年太白山庄庄主沈寒潭一举夺魁,我看就是苗头啊!” 声音粗旷的男子不解:“不见得!如今武林纷争便少了吗?不说别的,光说这几年各家出得乱子,哪一回不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非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看此事挺好,江湖上是得要个人来管管了。” () 老者笑了笑,不再接话了。 沈秦筝眼睛一转,提起两坛酒当彩头顺势坐了过去:“方才在旁边听诸位聊得欢畅,我便也来搀和搀和!” () 有免费的酒,那几人自然高兴。 原来那三个年轻的人是一桌,那老者又是一桌。沈秦筝便坐在了那老者的对面,将一坛酒破开给老者倒了一碗,问道:“老伯,那当年那个天虹教的林惊涛,现在就是塞上城的城主吗?我听闻十四年前,塞上城还弄出来个‘噬魂灯’,引得不少中原武林人士前去。” 那老者叹道:“这里头倒是一桩孽缘!天虹教虽然没有当成武林盟主,但林惊涛却很是喜爱中原武林,甚至还结交了一帮朋友,因此干脆就不回武林了。天虹教教主萨其格日觉得面上无光,竟将其逐出了家门。后来过了几年,林惊涛就投身了少林寺,成了现在圆慧方丈的师哥,也就是十四年前死在塞上城的圆空大师。要说也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大师也算是落叶归根。而小郎君你说的那‘噬魂灯’,三十年前有传言,林惊涛之所以打遍天下,便是靠得此物。因此当年他在武林之时四处被人追杀。我猜也是因为这个,他才躲到了少林寺。这东西本就来源于西域,虽然老朽倒是不相信,可当年林惊涛力压群雄光芒实在太盛,不由得一些人别有用心了。” 沈秦筝心道一句“果真没错”,感叹道:“这天虹教教主也真是奇怪了,为着颜面,竟将自己亲儿子逐出教众。” “呃……”老者顿了一下,还是忍住没说。 沈秦筝忙给他倒了一碗酒,问道:“老伯但说无妨,不过是我们这些后人饭后谈资。” 一旁的三人连忙应和,脖子都伸得老长了。 老者看了看他们,斟酌了片刻道:“这传言有些扑风捉影,所以虽然传得甚广,但是信的人却没几个。” “传言当年,是因为林惊涛在中原有一位心上人,而这人并不符合教主与林夫人的心意,于是林惊涛为爱走天涯,自此再也不回西域,因此惹怒了他爹。” () 方才年轻的那个吐出瓜子皮,问道:“不该啊,我也听过当年林卿娴与萨其格日的江湖传说,都说二人不拘礼法终成天外美眷,还有些美名在外。按理说这么开明的父母,对儿子怎会如此苛刻?难不成是前车之鉴多了,不忍心看儿子受这份苦?” 西域与中原闹掰以后便有了正邪之分,西域人与中原人硬要在一起,的确很有挑战。 () 老者却有些别扭的清了清嗓子,沈秦筝端起酒喝了一口,准备听预料之中的话。 “咳……你们有所不知。许是父母太开明了些,江湖传言这林惊涛的心上人,是一位男子,因此……” “噗——————”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 众人齐齐将嘴里的好酒喷出来,嗑瓜子的那个闻言当即被瓜子皮呛住,咳了个死去活来,面红耳赤! () “男的?!!” 沈秦筝点头评价:“确实惊世骇俗。” 那老者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尴尬道:“所以此说法没几个人信,都只当是个笑料一笑了之。” 那三个人连忙摇头:“不可信不可信,这传得也太夸张了!” 江湖传言,通常都是夸大其辞,越是猎奇越是传得风生水起,众人心里都有底儿,也就不再继续谈下去,正好菜也上了,于是纷纷坐转回去自顾自吃酒去了。 沈秦筝同那老者干脆拼成了一桌,与他共享自己钓上来的大鱼:“老伯,我初来乍到,想向您打听一件事。” 沈秦筝方才没有喷的满桌子都是,老者对他很是有好感,夹起一筷子鱼肚子上肉喂进嘴里,道:“小郎君但说无妨。” () “我听说那噬魂灯能起死回生,当年有这个说法吗?” “有!”老者被辣得呼了一口气,灌了一口茶道:“当年传什么的都有,还说有了此物还能当天子。唉!不过都是觊觎林惊涛的功夫,想走捷径的人想出来的托辞罢了。须知武学一路,是没有捷径可走的。” “那这灯到底有没有人见过呢?”沈秦筝又赶紧给他添了几筷子鱼肉,放在碗里问道。 老者道:“没有。且不说当年林惊涛留在中原以后被不少仇家追杀,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他,真要说见过的话,兴许也只有少林寺圆慧方丈见过吧。自他死后,这东西也就没什么人在提起了。” () 但沈秦筝当年问过圆慧方丈,他根本不知情。 圆空在塞上城的时候就说过噬魂灯已经被傅义天拿走了,要他一定要找到噬魂灯,并将其带回永州桃花溪的孤坟埋起来。他那时忙着救沈秦箫与徐行,根本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 沈秦筝点点头,附和道:“看来确实是空穴来风。” “可不是?年轻人都想着有个什么宝物秘笈之类的,因此便可一步登天。因此当今武林重门派而轻武艺,委实不是什么好风气啊。”老者痛心疾首地喝了一口酒,在嘴里回味了半天,看向沈秦筝的剑欣慰道:“我看小郎君手上剑茧不浅,想必功夫不差啊!” 沈秦筝谦虚道:“哪里。榆木疙瘩一个,天生没什么悟性,只能靠着苦练亡羊补牢了。” () “勤能补拙。”老者凑近身来,鬼鬼祟祟小声道:“小郎君对这些事如此感兴趣,是否要去五月初五的端阳大会啊?” 沈秦筝轻轻一笑,含糊道:“确有此意。” () 老者向他招招手,露出怀里一大堆红色的请帖,冲他猥琐一笑:“少林弟子亲笔所书,如假包换。您就添个名字。十两银子一张,包您坐一个靠前位置。这请柬现在价格可炒的太高了,老朽这儿童叟无欺,来一张吗?” “……” () 重逢 沈秦筝拿着手上那张请帖,实在有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被那位贩子说动,鬼迷心窍地花了八两冤枉银子买下来。 他又暂时没有那个打算! () 就算他有,自己也万万用不着买请帖就是了,少林寺他熟门熟路,哪里不能偷溜进去? () () 思来想去,只能将此原因归咎为这贩子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他在给出银子以后,才想通自己又冲动购物了。 混江湖的,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 沈秦筝自嘲了一会,将请柬放进怀里,然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 他猜的不错,当年圆空留在中原,就是因为结识了傅剡溪,而前世傅义天曾说傅剡溪早年也曾到过北方。 这也就能说得通,为什么傅义天能成为塞上城的城主,在北疆有如此深厚的根基。 () 想到这儿,沈秦筝摇摇头——当务之急是找个机会潜入他家里,找到噬魂灯埋在孤坟里。 那坟他若是猜的不错,一定跟傅剡溪和圆空他们之中一个人有关。 () 此事完结,他也许能鼓起勇气去探究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世人不相信噬魂灯能起死回生,可他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圆空说噬魂灯颠倒轮回原来是这个意思—— 并非起死回生,只是重来一世。 () 但是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方便的神物吗?这简直逆转了因果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他常听圆慧开坛讲经,明白人世由轮回因果掌管。前世种下了怎样的因,后世就会有怎样的果。就算是佛祖,也没有办法违背自身的因果规律,超然于世间。 那个前世之梦,他只记得自己自刎时的悲愤,甚至直到今天还是对当时沈秦箫出现在自己身边而有所怀疑,而后便身死魂消了。 那么他死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呢? () 沈秦筝重重地呼了一口气,这些事情都太过于沉重,稍微一想便是一身冷汗。 台阶一级一级地上,沈秦筝的手刚碰到门棂,忽然顿住了。 他出门前特意在门夹缝里夹了两根头发丝,而如今门还安好无恙地关着,门前的细尘也没有脚印,但是两根头发却都不见了。 一根倘若不在,还有可能是因为小二经过门前带起来的衣风弄掉。两根都不见,只能是有人闯入了房中。 而他在住到这儿的第一天就跟小二说清楚了,这间房子直到他退房以前都不用打扫。 () 沈秦筝猛一凝神,将挎在左边束腰间的长剑往前拨了拨,将门推开了。 () 房中的空无一人,但那表面上的。沈秦筝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窗棂——没有打开过的痕迹;门闩上的灰也没有留下关门时不得不残留的手指印。 进屋的人十有八|九还在房中。 既然四顾无人,这房里也没有暗道,那便只剩下梁上君子这一条路了。 () 沈秦筝左手一个反手抽出刀来,随着柱子游龙一般便攀上了房梁。刚立稳脚跟就听到了脚步移动的声音,紧接着便觉得耳边像有东西袭来,沈秦筝用剑一挡——原来是两个小钢珠。 不是飞镖暗器,此人并无恶意。 沈秦筝朗声一笑:“哪路英雄拜访,不如下去一叙?蜗居在这梁上可不是君子之风。” 梁上那人顿了一顿,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随即同沈秦筝一同飞将下来,道:“原不知郎君洞若观火又身怀如此绝技。” 沈秦筝收了剑:“身怀绝技谈不上,不过既然这房中挂帘不动,柱子边又有不少木屑。我便猜想客人只能是藏身其上了。” () “果然明察秋毫。” 沈秦筝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这才一日不到吧。” 原来来人正是莫青。 莫青笑道:“半路上接到传令,要我待在郎君身边,郎君要的人过几日便到。” 沈秦筝奇道:“跟着我?跟着我做什么?” 莫青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什交给他:“郎君可识得此物吗?” 沈秦筝愣愣地看着那东西,连抬手的勇气都没有。这东西前世他日日带在身上,今生在太白山庄也曾见过。 那正是号令听音阁众的鸡血石珏——“江湖诏令”。 莫青见他不接,便将此物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道:“我知道当年沈家小郎君百岁抓阄时曾抓到此物,那时郎君应该已经见过沈寒潭曾经将此物佩戴在身上。郎君既然知道听音阁的存在,想必也知道此物代表着什么吧!” 沈秦筝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要交给我……这东西不是我三叔拿着的吗?” “沈庄主在出走陈州那一年初已经将此物归还给了朝廷,接任者便是乔阁主。先帝弥留之际曾有遗诏,倘若有一日您需要力量,那阁主便要将此物交给郎君。” 也就是说,让他成为阁主。 “不要。”沈秦筝想也不想地拒绝:“收回去!” 莫青有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笑道:“没有此物您也召不动我们。” 沈秦筝气急,只能瞪着他。他要上巫山,势必得有帮手,而此刻能用的人左思右想竟只有他。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要搁以前他哪儿敢这么跟他说话! () 莫青又用指尖把石珏像他那处推了推,小心翼翼地劝道:“您也不必耿耿于怀。左右现任阁主不日就会调往六部,届时到底是遣散了我们还是将我们收为己用,都在您一念之间。” 沈秦筝僵立了良久,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他没有去收那枚鸡血石珏,只是对莫青说道:“此处有一山名巫山,巫山之阴有一座乱坟岗,我要你们当中一部分掌情报的去将那些坟刨开,找到其中一具胸口有一把虎头纹银匕首的遗体。然后把匕首交给我。还有两三个专门掌暗杀的,随我乔装进入巫人族。” () 莫青眯了眯眼,眼神有些晦暗不明地问道:“看来郎君对我们的确很了解。” () 沈秦镇苦笑,良久摇头小声长叹道:“……若我不曾这么了解,就好了。” () 这话说的蹊跷,莫青不动神色地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沈秦筝也觉得这话此时说出口委实不妥,于是急转直下换了个话题:“呃……人还有多久能到。” 莫青当作没有听到刚才的话一样,笑道:“就在这几日,不过我倒还有个问题。” () “什么?” “刨人祖坟可是要下地狱的。清明跟前儿,那几处孤魂野鬼到底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 “……”沈秦筝无语凝噎,好半晌他才道:“劳烦你们挖完了再给人家好好送回去,再多烧些纸钱。实在是对他们不住。” 莫青:“……” 他就不该问。 () 这头的人正在估摸着挖人祖坟,陈州太白山庄里那头,正被药倒在桌子前的刘恪言的手终于有了些知觉,他用尽全身力气凝出一口气,支撑着自己慢慢爬将起来。 他的眼睛睁开还十分困难,只能看清身边一个模糊的轮廓。 实际上也不用看,那么壮一个小伙子,想也知道就是徐行。 徐行正不省人事地倒在桌子上,嘴里竟还喊着半个鸡腿,但是没有鼾声,气息也十分微弱。 () 刘恪言苦笑一声,暗自想道:“少庄主真是……夫人那药是随便下的吗?” () () 秦家的迷|药与平常药店里卖的那种不同,就连黑市上流通的也万万比不上,这药量只需一点,便已经能麻翻五六匹骏马了。如今醒来都不知已经过了几日光景,足可见沈秦箫那没个轻重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沈寒潭临走时,特意暗指若是沈秦箫要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跑出去,那山庄也好有个准备搪塞京城那边的人。可是…… 刘恪言心想:“庄主说凭自己的力量跑出去,肯定没指这个主意。”他挣扎着凑近睡得跟死猪一样的徐行鼻息前,心下一凝。 沈秦箫分量下得太多了,徐行内力没多少,再这样下去而没有解药,他会有生命危险。 刘恪言摸了摸后腰的小飞刃,摇了摇头想:“少庄主,你可闯了多大的祸啊。”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飞刃拿出来往腿上一扎,衣服立刻被锋利的刃割破,鲜血立刻便浸湿了裤腿。 留了一会,刘恪言才觉得自己好似恢复了一点力气,急忙奔向山庄药房,也丝毫不管山庄里已经躺得横七竖八的下人们。 翻找了好一会,才磕磕碰碰地找到了解药,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方才的屋子,将一口气吊在半空中,其余地方全部进了阎王殿的徐行救活了过来。 “唔……刘叔。”徐行迷迷瞪瞪地问道:“我怎么了?阿箫呢?” 刘恪言又好气又好笑,最后憋出了一个哭笑不得表情道:“还阿箫呢?人都走了。” “走了!”徐行瞬间清醒了,尽管他浑身都很疲倦,还是强撑着用剑支撑起自己:“哪儿去了。我找……他去!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少年人没走一两步,便已经摇摇晃晃地,几欲要摔下去。刘恪言连忙接住他,一手将他劈晕了:“你先顾你自己吧……” 而此刻正纵马飞奔的沈秦箫自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造成了什么后果。他心怀十二万分的歉疚从山庄偷偷溜出来,一路踏上了南行之路。 他很清楚按照现在的时间,现在的沈秦筝只会去一个地方——永州。() 茶铺 沈秦筝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莫青,吩咐他去买一些马匹干粮之类的物什,屋子彻底安静下来。 他直愣地感受着屋子里的安静,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前世那种状态。 那时候也是一样,他下了命令,莫青等人便去执行,然后他一个人看着屋子里的房梁,暂时把自己头脑里那些搅弄风云的阴谋与杂七杂八的牵挂放空。 如今都恍如隔世了。 沈秦筝没头没尾地轻笑了一声,睨了一眼桌上放着的那枚“鸡血石珏”,心里五味杂陈。知悉了前世之过往,再看到这玩意儿,他心里竟然还会有那么一些后怕,觉得它就像是一个梦魇,死死地拖着他不让他醒来。 沈秦筝掐了掐自己的手臂,他当然感受到了那代表着真实的痛苦。 “我是活着的。”沈秦筝再一次狠狠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想:“我是真的活着的。” 前世与今世有很多不同。 他没有去见天元皇帝,所以最终没有困在京城那小小的四方城里;他涉足了江湖,所以知道了许多前世不曾知晓的密辛。站在一个更高的视野上回顾过往种种,往往能将蛛丝马迹看得更清晰。 但今世较于前世也不能称得上改头换面,有些没变的东西依旧原模原样。 比如办事爽利又贴心的莫青。 沈秦筝坐在城外山野一处茶铺子里,很是惬意快活。 永州近五月的天已经很热了,没走上几步汗就从后颈一路顺风直达腰间。众人从最开始的一路呼啸而过出城,到路上遇见一个树林子就停上一停歇脚,再到现在坐在茶铺子里喝了一炷香的时间茶都添了好几回了也没有动身的意思。 沈秦筝和着外面蝉鸣的节奏,狂风骤雨一般扇着大蒲扇子,回头一看身后的六个人人手一把大蒲扇,夸赞莫青:“你倒是很有先见之明。” 莫青得意洋洋地一边扇,一边喝着黑茶隐晦道:“郎君有所不知。我等身份特殊,常在外活动这些事情一来二去也就熟了。这荒郊野岭中几个时辰也未必能见到一个人,还是自己把东西备好了实在。” 沈秦筝自己就是个除了银子出门什么也不带的光棍一条,因此混江湖这些时日因为囊中羞涩委实对此很有体会,于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巳时三刻,已近午时。 他们走官道走了这许久也不见树荫遮挡,这才因天气燥热转了山间小路,好容易遇上这么一家破旧的老茶肆,自是如获珍宝一般,呼啦啦坐了满堂。 老茶肆里是一对爷孙俩在忙碌。老的那个佝偻着腰,看上去像是有七八十的样子了,干什么都不是很利索;小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勤快伶俐手脚爷麻利,可惜是个长得丑的哑巴。 这爷孙俩住在山那边务农,一到这近端阳的时候便挑些茶水过来卖。虽说成本过高,卖的贵了些,不过在这大热天下还能有一口喝的,沈秦筝等人也不计较那么多了。 反正听音阁有的是钱。 沈秦筝冲后台的老头儿叫了一声:“店家。” 老头儿闻声,蹒跚地走过来,嘴里连连应道:“嗳——来了。” “老伯,这些年您家里收成如何啊!”沈秦筝扶着他坐在桌子旁边,收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捏了捏自己胳膊,煞有兴致地问:“坐着无事,找您聊聊闲。” “喔唷——不行的嘞。”老头摆摆手:“你看看今年这日头,农田里的谷子灌浆可都成问题啊。” “前几年这时候也是这么旱着吗?”沈秦筝问道。 老头不答话,只是满面愁容,不住地摇头,转了话题道:“您几位是要上哪儿啊。前头岗子里树少,到了午时连个遮挡的地儿都没有,要过岗可得早着点儿。” 沈秦筝眼睛转了转,心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朗声一笑:“不着急,日头太大了。我们就在您这儿坐一会儿,等午时过了再动身。放心,银子给您管够!” 那老伯看了看后厨,许是在估摸着今天挑来的水到底够不够这几位爷喝的,遂讪讪点头应道:“……行。” 沈秦筝又问:“您一个人带孙女啊!” “是啊。”老伯点点头:“翠翠她爹娘死的早,我一个人拉扯她到这么大。” 莫青插一句嘴进来:“哟,那您可真不容易。” 老头儿很是赞同,双手作出一个往嘴里扒饭的动作,语气稍微快了些:“小孩子家气性大,吃的也多。没办法才到这荒郊野岭的开个茶水铺子,换些银钱。” 话还说着,那小哑女前来换茶水,“哐噹”??一声将沈秦筝桌子上的茶壶土瓦盖盖上,水都溅出来不少,然后面无表情地提溜着喝完的那一壶回后厨了。 沈秦筝与众人:“……” 气性是挺大。 老头顿时拍了拍桌子,一边帮着擦水一边轻声抱怨:“这么大的孩子了,做事还是毛毛躁躁的。” 这一点小插曲众人都看在眼里。沈秦筝向莫青使了个眼色,莫青会意,从兜里又取出三大锭银子放在桌子面前,温和地对那老头儿说:“这些把您这儿的水都买下来。今儿个天热,您早些回吧。我们喝完茶水了自己动身,保证不动您铺子里的东西。” 莫说水,这几锭银子足够把铺子买下来了。但那老头摇摇手,支撑着站起来笑道:“方才已经给够了,几位客官你们尽管坐就是。我去后厨看看孩子。” 天干地热,汗水挥发起来快得很,莫青伸手去拿茶壶,准备再倒一碗。右手刚碰上茶壶,就见沈秦筝突然一把接过土罐茶壶,往自己碗里倒了一杯,然后似笑非笑地看了后厨一眼,又看了看莫青。 莫青当然瞧见了——沈秦筝往茶壶里丢了颗药丸…… 莫青余光瞟了瞟周围,不动声色地将茶壶接过来把茶水倒在碗里,然后递给后面的兄弟:“刚烧的,喝这个。” 话音刚落,沈秦筝已经将碗里的茶水仰头喝干,众人随即跟着沈秦筝一起一饮而尽。 刚喝完沈秦筝却突然用手撑着脑袋叫起来:“我头怎么这么晕!” 莫青忙上前问道:“郎君中暑了?店家,店……” 还没等到老头儿应声,他也一个趔趄坐倒在长凳上:“我的头也……” “咚——” “咚咚咚……” 没过一会儿就倒了一大片。 那老头慢慢腾腾地走过来,摇了摇沈秦筝:“客官?” 趴桌子上的人并没有反应。老头儿又摇了摇旁边的莫青,还是没反应。 “二师兄?”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 “都倒了。”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声答道,正在方才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那人直起腰来,冲那女子叫道:“小师妹过来搭把手,把这些人搬出去。我估计那帮人快来了,方圆十里都没有人家,他们带着三师弟肯定会到这里歇脚。” 那女子“哼”了一声,一跺脚:“我不!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谁家爹娘死的早,你看我不告诉爹爹!” 那男子慌忙告罪,一把丢下沈秦筝去拉那姑娘道:“我我我!小师妹我错了!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师傅,海大小姐大人有大量,海彦舟下次不敢了!” 那姓海的姑娘摆开陈彦舟的手,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沈秦筝道:“哼!看你下次乱说!要不是为了救三师兄,我才不扮你孙女呢,你想得美!” 海彦舟扛起莫青:“是是是,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整天都在想一只闺名叫作海文姗的天鹅!” 这话调戏味道十足,海文姗啐了一口,骂道:“让你胡说,等救了三师兄回去看我不给娘告状!” 海彦舟笑道:“师娘说了,等他们从少林寺回海天门,就让我娶你。” 海文姗闹了好大的红脸:“谁要嫁给你!快搬!” “三师弟家得罪了赵王,全家都被官府抓了起来,押送他的人肯定不少,咱们待会儿都小心点。软筋水下足些。” 原来这两人竟是青州海天门下,海天门门主海鸣岳之女与二弟子。 那茶水中下的,正是海天门的独门迷|药——软筋迷魂水。 传言此药十分霸道,难怪沈秦筝等人不过几秒,就都倒地不省人事了。 海彦舟与海文姗将七人搬到后厨藏好,然后来到前堂。 海文姗道:“算这几个人倒霉,走的时候再给他们服解药吧。” 海彦舟:“要不是听见那人说要过了午时才走,我还不想浪费我这软筋迷魂水呢。一看就是哪家的阔少爷,带着家丁跑出来的,说不定就是官家子弟。呸!没一个好东西。” “说归说,那个做主的郎君,长的还挺好看的。”海文姗小声嘀咕。 海彦舟连忙抓住海文姗的手,急道:“师妹,你可不能被那小子色相所迷惑啊!你忘了那些当官的是怎么对三师弟的!赵王谋反做贼心虚,竟然杀了陈家那么多口人,一路上连口水都不给三师弟喝。” 海文姗道:“二师兄,咱们俩是一路跟过来的,你不是也觉得赵王谋反一事很蹊跷吗?三师兄他们家是做官的,久在宦海人心险恶。三师兄自己不是也说过,这里头很多事情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吗?” 海彦舟还要再争辩,海文姗打断他道:“咱们不争这个,先把三师兄救出来带回海天门,请爹爹做主才是。” 海彦舟无奈,只得点点头。收拾完桌子回到后厨,看见倒在地上的沈秦筝,心中生出了一股嫉妒之气。 他气急,将手上用来盖柴的草席用力砸向沈秦筝的脸,气冲冲道:“让你这小白脸出来祸害人!” “二师兄!”海文姗突然闯进来,把海彦舟的胡子重新贴好,压低声音道:“来了!” 外头恰好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大汉叫道:“有人没!军爷要喝水!他奶奶的,渴死大爷了。” ※※※※※※※※※※※※※※※※※※※※ 终于回来了。 截胡 “来喽!”海彦舟学着方才颤抖的老年音应道。 然后他向海文姗眨眨眼,从怀里掏出两个小竹管,倒进炉子上的土罐茶壶中,恶狠狠道:“喝水?大爷让你们喝顿饱的!”提起正在沸腾的茶壶,出去迎客去了。 海文姗看了倒在后厨的七个人,想了想,又加了点柴火盖在他们身上,然后从柴火堆里抽出了两把细如柳叶的长锥,反手藏在了袖中。 海彦舟这一头正在前堂一一倒水,来人四个身着衙役服饰,听口音是惠州人士。 海彦舟往外面看了一眼,那里停着一辆囚车,囚车里躺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看什么看!”方才出声的汉子一拍桌子大声吼道:“老坑公!你水烧这么开是要烫死老子啊!” 他说着,将一碗水径直倒在桌上,吼道:“加凉水!” 这可比沈秦筝那七个难伺候多了,海彦舟赔笑:“就来,就来。”海文姗连忙将一壶加足了料的凉水提过来,往滚烫的茶壶里兑。 “诸位军爷慢喝,还烧得有。”海彦舟给坐了一桌的人一一倒上,像是老人家嘴碎似的问了一句:“军爷们是到哪里去?这前头林子多,又没有人。多有强人在午时出没,老头子看军爷们公务在身,可要小心。” 那领头的大汉终于喝到一口舒服的,此刻放松下来,问道:“青天白日的,还敢这么放肆!” 海彦舟:“军爷没出过远门。这正午时候人正是困倦,身子犯懒。要是不小心喝了什么东西啊……” 他直起身来轻蔑地笑了笑,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可就不得了了。” “你们……唔!” 海彦舟提起转瞬已经晕过去的脑袋,将手指放在颈部试了试,才将这颗头砸在桌子上:“到底是衙役啊,身体就是比那看着就肾虚的公子哥儿壮实,撑了这么久。” 那一头的海文姗已经奔出了堂,对着囚车里面的人喊道:“三师兄,三师兄!” 囚车里坐着的人,正是海天门的三弟子——陈符民。 此刻他对笼外海文姗的喊声恍若未闻,显然已经是饿晕过去了。海文姗心疼极了:“二师兄,你快拿点吃的过来!” 海彦舟闻言立刻慌里慌张地跑到后厨去,这可犯了难。他们本来就不是开什么茶铺子的,除了茶叶跟水以外,什么吃的都没准备。 “二师兄!”海文姗叫道:“快啊!” 海彦舟扭头看了看沈秦筝等人的包裹,想起方才莫青从他包裹里取出来的几样吃食。他挣扎了一下,伸手去取那像百宝锦囊一样的包裹,碎碎念小声道歉:“不问而取是为偷。但我师弟急等吃食救命,诸位多担待!” 说完,便掀开了莫青的包袱,也没顾得上看里头的其他东西,径直找到了几个糕饼,急忙奔出来递给海文姗。 笼子还锁着,海彦舟从领头的那个身上搜出了钥匙,打开了囚笼,小心翼翼地把陈符民挪下了囚车。 二人撬开陈符民的牙关,将糕饼揉碎了喂进陈符民的嘴里,海文姗将兑的正好的温水去换换倒入,让温水顺着陈符民的喉咙流入腹中。 陈符民果然是饿得狠了,清水甫一入肚,喉咙便立刻有了吞咽的反应。两人惊喜万分,全神贯注地继续喂食。 不过一会,陈符民眼睛动了动,终于尝试着睁开了眼睛。 “二……师兄,小师……妹……” 海彦舟忙道:“先别说话,把东西吃了恢复些力气。” 陈符民挣扎着推他,有气无力道:“躲,躲开……” “什么?” “啊——”海文姗立刻叫起来。 海彦舟刚一回头,只见沈秦筝已经点住了他的穴道,他整个人立刻动不了了。 他们没有中“软筋迷魂水”! 沈秦筝笑道:“一个老人家,胳膊上的肉却精干蓬勃,很难不让人多想啊海公子。” 海彦舟猛然惊觉! 原来沈秦筝扶他坐下时聊闲便注意到了。现在回想起他的那些问题,几乎都是在打探他们是不是当地的人,熟悉不熟悉当地的天时地利。 海彦舟不能说话,只得怒目看着他。 沈秦筝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头还有被柴火跟草席压出来的印记,温和地眯着眼道:“不好意思,不是什么阔少爷。只是连日来晚上休息不好,眼皮儿发青,不肾虚哈!” 海彦舟:“……” 他显然是全程的话都听见了。 莫青拱手道:“二位少侠女侠没有害人之心,我们也无意与海天门结仇。缓慢冲穴,三个时辰后,自会解开穴道。” 海彦舟跟海文姗口不能言,只能干看着他们坐在陈符民的对面,暗自用内力冲穴。 莫青取出来一粒药丸递给陈符民,面无表情道:“吃了。” 陈符民用尽全身力气防备道:“……什么,东西。” 沈秦筝道:“你方才吃的糕饼里我加了‘失筋散’。再不吃下去待会儿发作全身筋脉如同虫蚁啃食,一天以后武功尽废。兄弟,你不想从此断送自己一辈子吧。” “唔唔——唔唔唔!”海彦舟与海文姗一同叫起来。 陈符民盯着那颗药——他本来无意跟着父辈搀和官场的事情,于是此生只专注于武学一道。但满门被诛,自己倘若再成了废人,那还真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何况他还有冤屈在身,必须得活着。 他狠下心,拿过莫青手里的药丸一口吞了下去。 沈秦筝从怀中取出了银针,让人提起了陈符民的双腿放在长凳上,扯开裤腿露出了足三里,然后一边一针扎了下去。 陈符民方才还灰白发青的脸色立刻便有了血色一般。 “饿太久了,刺激刺激你的穴道,这样才有力气。”沈秦筝慢条斯理地收起银针,道:“我且问你,赵王谋反是怎么回事,谁杀了你全家,押你要去哪儿。” 陈符民看着他,不说话。 沈秦筝双手捏住陈符民的下巴:“翰林院陈万举陈大学士的远房亲戚,有点他的硬骨头。你不说,就不担心危及京城家族么。” 陈符民见他一口道出了自己五服内的远房伯父,心知自己底细在这人眼中一清二楚,于是再不敢沉默,和口脱出。 “不是赵王谋反,是燕王挑拨西南驻军栽赃赵王,准备煽动叛军入宫勤王。” 沈秦筝冷笑:“他也就这点伎俩,呵!赵王好好的待在他的江浙一带。江浙人民安居乐业,每年交的的税赋几乎占了国库的一半儿,他哪儿有那个闲心去谋逆。” 莫青看了沈秦筝一眼,暗想:“这位沈郎君跟赵王私交甚笃,什么时候的事儿呢?” ——竟然逃过了听音阁的眼睛。 莫青恍然惊觉——不止如此,他对听音阁也很熟悉。 陈符民听他话里话外似乎是赵王的人,心里的防备先消了一半,答道:“我们惠州陈家是陈氏偏支,早就不相往来。年节里拜祭宗祠都在我们惠州当地,本来也不想掺和进京城的杂事。” 这话说的是却是他自己:他不想牵扯进去,他爹倒是很想攀上京城的亲戚,所以才惹上了这祸端。 沈秦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似笑非笑道:“但是燕王传话,逼你们大义灭亲地举报翰林院与赵王勾勾搭搭,意图谋反,取今上而代之……而翰林院常常跟中书一个鼻孔出气,陈万鹏陈侍郎又是陈大学士的兄弟,听说马上要入主中书取代邵大人。” 陈符民脸一红,支支吾吾了半晌。 “你爹高风亮节,不肯陷害同宗族结党营私,妄图犯上作乱,于是遭受飞来横祸。”沈秦筝已经抑制不住话里的嘲讽:“还以为自己招惹得是什么飞黄腾达的善男信女。呵!与虎谋皮。” 真实情况他沈秦筝当然清楚。 地方官向京官贿赂不过也就那么几种,递些书信拜访,送些贺礼以便搭上话。 这惠州的陈大人一见跟燕王这等人物有了联系,心思立刻暴露了,没承想燕王要的太多,甚至想借机扳倒翰林院,把火引到昝修跟中书省头上。 沈秦筝瞟了莫青一眼:“怎么,连你们也瞒过了?” 莫青眼皮儿猛地一跳——他竟然连阁主乔无朗跟昝修昝太傅有联系这件事都心里门儿清。 莫青此刻算是真的不敢小瞧沈秦筝,立刻收起了最后一丝轻慢,恭敬答道:“回郎君,昝太傅已有致仕之心。大人与老师较往常,来往得少了。” 沈秦筝发出了他今天第三声“呵”,意味不明点点头道:“唔,也可以。”他转向陈符民问道:“押着你要去哪儿。” 陈符民此刻才咬牙切齿:“官府判我杀了我全家,我要上京伸冤。” “那就是直接借力打力,攀咬中书了。”沈秦筝了然于心:“伸冤不伸冤的,扯淡。真要让你伸冤告状会让你坐在囚车里面上京,连口水也不给么?” 他笑了笑:“要是能在路上耗死你最好!耗不死就直接交给燕王。小子,算你命大,路上竟然只派四个人跟着,也是太小看我们江湖势力了。” 陈符民疑惑道:“四个?” 他回头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四具“尸体”,大惊失色:“不!一共有十二个看守,轮换着前来架囚!” 众人悚然一惊! 莫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身边一人立刻出门附在了地上——那人正是伍洋。 不一会儿伍洋就进来禀告:“约莫还有几十里。” 莫青对沈秦筝说:“现在用内力助他们冲穴也还要一炷香的功夫,来不及收拾了郎君。我们要么带着这个人先走,要么干脆您先走,我们留下善后。” 沈秦筝看了看旁边的海彦舟与海文姗——若是不管他们后面的追兵一旦看到堂下四人与外面的空囚车,一定会把他们送抵官府;而若是杀害衙役,这罪可就更大了,无疑会给海天门带来无可消弥的祸患。 海氏两人显然也明白这一层要紧,眼睛里显出凄惶之色。 囚犯丢失,谁会做这个替罪羊呢? 沈秦筝走进两人,对着海彦舟道:“方才你说的那话还算是个君子。我会救下你三师弟,他命还在我手中,你尽可信我。” 海彦舟看了他许久,最终眨眨眼。 沈秦筝点点头,然后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劈晕他们。” 众人翻身上马。 “莫青你们引开官兵,我带着这小子翻横山去江浙,送到赵王那里。” “是,郎君。那巫山……” “找!挖开所有的坟,找莲花白玉,应该是在一具男尸身上。无论找到与否,五月五日来少林寺寻我。” “是!” “驾——” 马蹄声渐远,堂内躺着的六人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突然,一个衙役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然而其他人谁都不知道。 ※※※※※※※※※※※※※※※※※※※※ 莫青又叫“哆啦a青”。 追兵 沈秦筝递给抢下衙役一匹马的陈符民一颗药丸:“你刚恢复力气,吃了我们加快速度。” 陈符民方才见识过沈秦筝的厉害,也知道赵王那里是安全的,于是毫不怀疑地接过来吞下去。 沈秦筝:“你手上拿着的证据收好,见到了赵王交给他就是了,别的都交给我。” 陈符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沈秦筝看这少年说一不二胆色尚足,此刻算是对他有了些好感,于是开口问道:“小子,你多大?” 陈符民:“十九。” 沈秦筝:“……” 怎么这辈子遇见这么多十九的,难不成十九年前是个黄道吉年,特别兴生孩子? 陈符民见他不答话,奇怪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沈秦筝支吾道:“呃,没什么。我师兄跟我……我心上人也是这个年纪。” “哦。”陈符民应了一声,在心里纠结道:“这人看着像是二十三四,原来竟是少年老相吗?” 沈秦筝轮了他一眼,幽幽开口:“我师兄比我小。” 陈符民大汗,连忙解释:“是是是,不一定师兄就得比师弟更年长的。” 两人无话,沈秦筝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走!” 两人行了一路,到了横山半山腰找了个空荡的缓坡小溪处休整马匹。 横山上的条条溪流最终都会汇进平阳江,然后随着江水一起汇入洞庭湖中。 沈秦筝递给陈符民一只甜饼,陈符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立刻接过来大快朵颐。 “大四岁看着很大么?” 陈符民:“?” 沈秦筝有些烦躁:“你觉得被大四岁的人照顾是什么感觉?” 陈符民听懂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了想,隐晦道:“我大师兄大我十岁,二师兄大我五岁,平日里在门内照顾我,很是安心。小师妹小我四岁,我们平日里也很疼小师妹……” 熊孩子终于吞下去,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师傅疼女儿一样。” 师傅疼女儿…… 疼女儿…… 女儿…… 沈秦筝被击倒了。 他这一路自来到横山,就时不时想起前世那一场情事…… 现在想起来,当初阿箫什么也不懂就被他这么哄到怀里,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无耻了。 阿箫从小待在京城沈家那一亩三分地,又常年陈州京城两头跑,跟京城的纨绔子弟基本没什么交情;又因为从小没什么玩伴,所以很是黏他。 但万一那是对兄长的百依百顺与言听计从,无关风月欢情呢? 这跟他心里想的,可是南辕北辙啊! 自己当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可是阿箫家人朋友一应俱全,陪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光脚疯子上刀山下火海,真是太委屈他了。 活了两辈子,算上现代陆野那一段也能算勉强活了三辈子人了,他竟然此刻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沈秦筝暗叫:“沈秦筝啊沈秦筝,你可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陈符民眼巴巴地望向沈秦筝的包裹,期望着他能在那一张饼,那样子又让沈秦筝想起了徐行。 阿箫身边的同龄人算来算去,好像也就徐行一个吧。 此刻,心里充盈了无数罪恶感的沈秦筝又递给陈符民一个饼,自顾自扶额羞愧去了。 陈符民补刀:“我觉得谁要是被大哥这样的人照顾,想必也会觉得很安心吧。” 沈秦筝:“……” 可快别说了你! 正在这时,隐隐约约好像传来一阵刀剑相斗的骚动。 “嘘——别出声!”沈秦筝一把抓起佩剑,驻足凝神静听。 是山顶。 不妙! 从这里要翻山只能先到山顶,而远处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缠斗无疑是他们的拦路虎。 “咻——”“咻咻——” 又传来几声破风之声。 沈秦筝猛地睁开眼:“有弓箭手!” “弓箭!”陈符民惊叫:“难道那堆官兵追过来抓我了!” 沈秦筝摇摇头:“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强人草寇。但是此地不宜久留,一旦他们从这里下山,我们躲无可躲。而且他们身在高处,我们地势上就占了下风。” 陈符民问道:“那我们怎么办?” 沈秦筝环顾四周,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儿上去不远应该有个平坡,去把马蹄包上布,我们从那儿绕过去。” 陈符民连忙去包马蹄子,沈秦筝看了看远处几根紫竹,于是走上前去。 长剑出鞘,几个剑花一挽,几步身法便削出了数只竹箭。 这玩意儿当暗器防身再好不过了。 沈秦筝一一将竹箭藏在腰间隐蔽处,忽觉一道紧紧的目光盯在身上。抬头一看,只见陈符民的嘴已经张圆,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 沈秦筝问道:“怎么?” 陈符民回过神来,讪讪道:“嘿嘿沈大哥,您原来师从少林啊。” “你有什么见教?”沈秦筝觉得好笑,一边削一边好整以暇地问道。 陈符民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到底是武林宗学‘少林七十二绝技’,当真厉害。” “包好了?” “嗯嗯嗯嗯。”陈符民小鸡啄米。 “小心点,走。” 两人轻轻牵着马往上走,果然看见了那处平坡。 这时打斗声已经非常近了,几乎能听出一大群人的粗俗喝骂,隐隐还有“大当家的”之类的话。 沈秦筝猜得不错,果真是草寇在火并。 强龙不压地头蛇,强人人多势众,搀和进去必定是处在下风。 “不知道又是抢了哪家的良家妇女,劫富济贫啊。”他一边暗想一边示意陈符民小心快走,远离这是非之地加快赶路。 “小子,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跟我们上山!我们当家的定不会亏待你!” 沈秦筝惊想:“嚯!抢良家妇男。世风日下,出息越发大了!” 一声熟悉的声音刺破长空,犹如困兽之斗时濒死的嚎叫。 “——第九式,流霜满地!” “小的们上,给我杀了他!” 寒霜剑法最后一式——流霜满地! 剑招用尽,他已是强弩之末! “驾——!!!” 沈秦筝勃然大怒,当下翻身上马,往火并处策马奔去! 他怎么会没有听过这声音呢? 他当时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着坛林上的少年,倨傲地对静真师兄说道—— “陈州太白山庄传人沈秦箫,领教大师高招。” 他当时欣慰地转身离去了。 原来他的阿箫——他的弟弟——已经变得这样夺目耀眼,光彩照人。 原来没有他的庇佑,他能过得更好。 不是的。 否则他怎么会发出这样绝望的声音,这种像是再也见不到谁一样的声音呢? “你他妈敢——!” 沈秦筝一马当先冲出树林,还没等前面众人有所反应,他已经飞身而起,一步踩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 身上备好的竹箭顿时如暴雨一般,射向了将沈秦箫团团围住的人。 而沈秦筝紧跟竹箭转身而至,剑风过处毫不留情,当下便将抹了身前两个小喽啰的脖子。 草寇被这猛然冲出来的增援惊呆了,那大当家顿觉不好:这一个就已经这么能打,杀了他们快十个弟兄。再来的这个明显更厉害。 大当家在横山上盘踞了这么久,作为“枭雄”的直觉告诉他这点子更扎手,连忙高声喊道:“撤!” 喽啰们正等着这句话等得心焦,这一个字如同天籁之音,瞬间驱散了此间的鸟兽虫蚁。 场面登时平静下来。 沈秦箫身上好几处创伤血流不止,寒霜剑法第九式使将出来时又需将内力布满全身,方能做到近身处皆可伤人。 此刻真气自伤口泄漏,已经竭力。他再也支撑不住,拄着短剑跪倒在地上。 “阿箫!”沈秦筝恰好接住了他,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 阔别十四载,又见故人,才知沿途风霜雨雪皆是飞灰。 “……你不该放走他。”沈秦箫轻轻推了推他,但是又立刻放弃了,紧紧抓住沈秦筝的前襟,深深吸了一口气:“此人日后必将成为心腹大患。” 前世正是这个匪首趁着永州瘟疫之祸,串通外敌煽动流民起义。此人不除,难知他会不会走上前世之路。 沈秦筝闭了闭眼:“到时候再说吧,让二哥先给你看看伤……” “阿筝。”沈秦箫垂下眼,打断他:“我二哥死在十四年的西北。为国捐躯,是皇上赐了爵位的沈家的英雄。” 沈秦筝低下头,沉默良久答道:“是。你二哥是个英雄,我不是。” “呃——有没有知道……我在这里?” 陈符民斟酌好久,终于还是出声了。 他当时见沈秦筝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委实妥妥地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里,沈秦筝就是一个深不可测但永远冷静沉着应对所有麻烦的高人,是不会失态到破口大骂的地步的。 他一出声,两人顿时如梦方醒,欲盖弥彰的分开老远。沈秦筝一把扶起了筋疲力竭的沈秦箫,尴尬地看着同样一脸尴尬的陈符民,好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要挤出几个字来解释一下的。 “呃,他是……是我……这个……是我……” “远房表弟。” 沈秦筝:“……” 倒也没错,他身为梁王后人,跟秦国公府也算是打断骨头连着血脉的远房亲戚。 看着这二位跟生离死别一般的反应,陈符民一脸尬笑:“呵呵,是挺像的。” 话刚说完,陈符民就想给自己一巴掌——人家说的是远房表弟,你搁这儿像什么像? 场面一度尴尬到树叶随风发出沙沙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地步,沈秦筝干咳一声对沈秦箫道:“我先给你看看伤?婶婶的药你带着吗?” 沈秦箫不答话。 “好吧。”沈秦筝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他:“都在这儿,先服三粒。” 沈秦箫不动,也不搭理他。 沈秦筝妥协了。 “阿箫,”他长叹一口气,“得罪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迅疾地伸手,在沈秦箫万分惊愕的目光注视下,点了他胸前六处大穴。 双指轻轻一顶下颌,沈秦箫双唇不由自主地微张,三粒药丸顺理成章地滑进他的喉咙。紧接着,又在他锁骨处与小腹处飞快点了两穴,助着药丸融进四肢百骸里,这才解开了穴道。 “咳咳咳咳——”沈秦箫一边咳,一边接过了沈秦筝已经送过来的水。 被强行喂药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以这种方式,沈秦箫有些怀念起前世来。 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他求仁得仁,再无遗憾。 哪一个他都是他,不是别人。 沈秦筝看着他独身一人,心知肯定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也就不再多问,直接道:“我送这位……这位郎君前去江浙。” 这话引起了沈秦箫的兴趣,他终于正眼看了看陈符民,不知从哪里升起了一股荒谬的危机感。 沈秦箫:“你是他什么人?” “呃不不不,我不是他的人……哦不是,呃,是沈大哥一路护送我去江浙伸冤的。” “伸冤?”沈秦箫狐疑地盯着他,目光从上到下将陈符民的脸乃至全身都审视了一遍,又将心放回肚子里:“哦。” 再度冷场。 陈符民被沈秦箫的目光盯得毛骨悚然,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条蛇盯上了。 他刚要说话缓解气氛,突然感觉前面亮起了一个光点。 那是冷箭! “沈大哥小心!”陈符民一把推开沈秦筝,三人立刻散开。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一个带着惠州方言的官兵叫起来:“就是他们!” 那正是在茶铺子里最开始押送陈符民的那名衙役。 沈秦筝一摸后腰,暗叫一声“不好”,方才的竹箭全部都扔干净了,此刻身上竟只剩下一柄长剑。 陈符民不知武功底细,不过看那样子也不是什么武学奇才,阿箫又有伤在身…… 来人一拨一拨如潮水般上涌,竟然远远不止十二人。 沈秦筝此刻已经来不及想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他飞快审视周围的地形寻找良策。 马匹已经被他们收了,他们该如何脱身? “往山上走!” 沈秦箫话音未落,已经飞身而起,冲向了围上来的官兵。 来不及多想了。 山顶离这儿只有几步的路程,悬崖上还有几块巨石能蔽体遮挡,总好过在这里生吃冷箭。 沈秦筝与陈符民立刻紧跟其后。 “抓住他们!” 山顶的风呼啸而过,一个又一个的官兵被丢下了悬崖,摔进了山下的平阳江。 沈秦筝站在两人面前,看着眼前拿着长枪的士兵,剧烈的喘息着。 这一路根本不止那几个押送囚车的衙役,西南叛军已经先行一步跟在屁股后面了。齐阵压上密不透风,而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确是燕王手下办事素来的风格。 为首的将士走出来,黑压压的弓箭立刻瞄准了他们三人。那个人沈秦筝认识,他曾在前世的永州叛军中见过这个人。 “果然,”沈秦筝暗想,“不止秦国公府,燕王跟西北诸部也有勾连。” “我劝你赶紧把那个钦犯交出来,跟朝廷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那人说道。 沈秦筝在头脑中飞快地权衡利弊—— 首先,此时绝不能暴露他跟沈秦箫的真实身份。事情已经是一趟浑水,他诚然是死人一个,但绝不能再把秦国公府搅合进来。这一世沈弘那个老狐狸会怎么选择,他心中一点儿底都没有。 其次,这些将士里有永州的兵马混在其中,要想安全就要在不捅破燕王的身影的同时告诉这人,他们手上还有底牌—— 这样,他们才有谈判的余地! “这位……” “燕王已经能代表朝廷了么?”陈符民躲在石头后恶狠狠地嘲讽道:“天下易主了?” 沈秦筝:“!!!” 沈秦箫已经一把捂住陈符民的嘴,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那将士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大胆!贼人劫持朝廷钦犯,犯上作乱,污蔑朝廷亲王。杀无赦!” 说时迟那时快,万千支利箭已然放出,带着索命的诅咒裹挟而来。躲在盾牌后面的长枪一步一步逼进,沈秦箫与陈符民跳将出来一同用剑防身。 那人已经起了杀心,他们退无可退了! 沈秦箫回头眷恋地看了满脸狼狈的沈秦筝,叫了一声:“阿筝。” 沈秦筝回过头来。 只见沈秦箫从脖子上取出一个什么,捏在手心里,再次满含怀念地叫了一声:“阿筝。” 我又要重回一段,没有你的日子了。 沈秦筝的眼皮子突突跳个不停——有什么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阿箫不要……”沈秦筝脚随声动,大声疾呼:“阿箫不要——!” “啊——” “哥——” “沈大哥——” ※※※※※※※※※※※※※※※※※※※※ 二哥:“呃,他是……是我……这个……是我……” 作者:“笨蛋,他是你媳妇儿!” 仙鹤 嘀嗒。 嘀嗒。 山涧的钟乳石上日积月累地滴着水,毅力坚韧到已经砸出来一个小水坑。天色已然昏暗到人在涧中都不知过了多久,季春孟夏之交树木葱葱茏茏,遮天蔽日。 “陈符民。” “啊!”一声巨大的回声响彻整个山涧。 沈秦筝被这一嗓子吼得脑袋疼,有气无力地嫌弃道:“别惹它。” “哦。”陈符民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两步并作三步地坐在火堆旁。他觉得沈秦箫那里的温度有点冷,于是又往沈秦筝这里靠了靠。 他仰起头,难以置信地指着方才的地方叫起来:“沈大哥,这鹤成精了!” 沈秦筝瞟了一眼那只正在给自己啄毛的白鹤,没有说话。 “它听得懂人话!它还啄了我的头!”陈符民还是难以置信道。 沈秦筝白了他一眼:“它还救了你。” “对对对!鹤有这么大的力气吗?另外两只呢?”陈符民叫起来。 “……” 这些问题问得沈秦筝实在头疼。方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难以忘怀,即使强大如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安静下来缓缓。 军队万箭齐发,没有丝毫的犹豫。 沈秦筝在漫天箭雨中回头,看见沈秦箫掏出了一个挂坠。他没有看清那东西的样子,可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在他脑海里突然涌现出了无数纷繁复杂的记忆。 有那张石楠纸,有傅义天的话,有幼童不合时宜的冷静,有时不时透露出来的熟悉…… 最后,所有想法定格在了那辆公交车上。 他的直觉告诉他,沈秦箫捏着那东西祈求什么最后带来的结果是他绝对不想看见的,所以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用长剑劈开了了无数利箭一把抱住了沈秦箫。 “不要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只是下意识就这样说出口了。 当在那危机的时刻他抱住沈秦箫的时候,他看见沈秦箫锁骨下有一个阴鱼的印记。 那不是画上去的,那印记发着光,那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 太迅速了,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沈秦筝还没有反应过来,耳边已经传来了破空的风声。 一直利箭直直地向着沈秦箫的心脏而来。 他们已经被步步紧逼的长枪阵逼到了悬崖边,躲不开了! 沈秦筝把他向旁边一推,自己生生受了那一箭。 一声闷响,利箭撕破了他的衣衫,牢牢钉入了他的右肩。沈秦筝被利箭带来的惯性往后一推,左脚踩了个空,跌下了悬崖。 可耳边呼呼的风声与身体极速下坠的失重还没有独自体会几秒,他就看见悬崖上奔出来两个身影。 他竟然看见沈秦箫一手挟持着陈符民,一手捏着他胸前的挂坠,跳了下来! 这个笨蛋! “咲——————” 一声足以刺破天空的清唳传来,沈秦筝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个柔软的白毯上——那是一只白鹤。 他在难以置信的现实里看见另外两只鹤接住了同样在极速下坠的沈秦箫和陈符民,然后他身下这只白鹤长唳一声,把他们丢进了这个鬼地方。 另外两只鹤在空中盘旋了片刻便飞走了,只剩下刚刚驮着他的那只白鹤亭亭玉立在他们面前。 沈秦筝试着伸了伸手,那只白鹤像是有约定一样,啄了啄他的手掌心,然后轻轻的啄了啄沈秦筝身上的箭杆。 他见过它,前世在星月潭那夜,它也出现过。 幽幽转醒的陈符民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鹤,一动也不敢不动。直到沈秦箫默不作声地生好了火,将箭杆拔|出来给沈秦筝撒上药后,才开始了自己聒噪的大惊小怪。 沈秦筝看了看沈秦箫的脖子,此刻衣衫散乱锁骨都清晰可见,但是那挂坠却不见了。 一同不见的还有那枚阴鱼印记,火光的映照下虽然昏暗,但是仍然能看见皮肤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那绝不可能是错觉。”沈秦筝想道:“阿箫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想到这儿,他将目光从沈秦箫的脖子移到了他的眼睛,那双依旧状若寒星的眼睛。 寒星闪了闪,躲开了他的目光。 “所以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出现三只鹤!?”陈符民指着仍然待在他们不远处的白鹤,满头疑惑小声问:“它要跟我们一直待着吗?” 这一路上刺激实在太多,陈符民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衰弱了。 沈秦筝叹了口气,用长剑支撑起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 “慢……”沈秦箫想扶他。 “不用。”沈秦筝躲开了他的手,在两人的目光下走向了那只鹤。 那鹤仿佛知道他的意思,轻盈地展翅跳了跳。然后娉婷地靠近他,用自己雪白的小脑袋,拱了拱沈秦筝伸过来的手。 陈符民:“!!!” 沈秦箫:“……” 沈秦筝对着那鹤,温柔道:“你听得懂我的话,对吗?” 那鹤仰起优美的长颈叫了一声,声音是同样的温柔。 沈秦筝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块极小的印章,并让陈符民把燕王与他爹来往的书信拿过来,对白鹤道:“把这个送到赵王李治手上,行吗?” 那鹤用嘴衔住印章的穗子与书信,然后好像在表达自己的欢欣雀跃一样跳了几下,非常欢乐地扇扇翅膀,往东边飞去了。 远远目送着白鹤远去,沈秦筝无视了陈符民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脸色,又坐回了原处。 从潮湿的山涧里头弄点干燥的枯枝落叶很是不易,沈秦箫将身边的砍下来的一堆竹子放在火堆旁边烘干,时不时往进加那么一两小节竹竿。 火舌舔了舔绿色的竹筒子,很是贴心地发出了“毕毕剥剥”的声音——四下里很是安静,弄出来一点声音,不至于让人觉得尴尬。 沈秦筝回想了一下他跟沈秦箫之间的相遇,发现每一次都总是伴随着聚少离多与相顾无言。 前世里他十三四岁的年纪从太白山庄回来过除夕开始,到最后在永州相遇,一直如此。后来把话说开了,却也没过过几天舒坦日子,他们都匆匆忙忙地忙着自己的事情,然后就短暂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如今,好似又回到了那时的境况。 他们两个都是沉默寡言,有什么都憋在心里自己默默承受的人,也难怪陈符民会说他们很像。 沈秦筝叹了一口气,递给了沈秦箫一个野果子看他默不作声地吃下去才道:“不早了,留下一个人看火,其他人先睡吧。明天在顺着白天找的那条路寻一寻,看看能不能出去。” 陈符民道:“这山涧太长了,一线天似的。那鹤把我们丢进来时经过得那山谷细得就能通过一个人,真是!在哪儿都不知道。” 他们坐在鹤的背上飞了很久很久才抵达了这里,沈秦筝只知道这里应该是横山以西,但是还在不在永州境内却难说了。 他们已经飞过了巫山,到了巴蜀之地吗? 传言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看此地的风貌,倒颇为相似。 沈秦筝:“嗯。休息好,明日出去查探便是。你们先……” “我来守火。”沈秦箫淡淡道:“你还有伤在身。我们还要指望你养好精神,带我们出去呢。” 陈符民连忙附和:“是啊沈大哥。你先睡,后半夜我来替阿……呃,你表弟就是。” 他本想跟着沈秦筝一起喊“阿箫”,可一见到沈秦箫凌厉的眼神就不敢再叫下去了。 迟钝如他,这时候也该发现了——沈大哥这个弟弟,并不是很喜欢他。 右肩的伤口因为刚才在怀里摸印章的缘故,隐隐有些发疼,应该是又崩开了。 在这荒山野岭,身上带着血腥气可不是什么好事。 沈秦筝将沈秦箫找到的止血藤用手碾碎,又敷了一些在右肩上:“好吧。有什么紧急的事情,立刻叫醒我。” 他拿起长剑抱在怀里,靠着树闭上了眼睛。 天色确实很晚了,沈秦筝刚闭上眼睛,陈符民就就觉得自己的眼皮儿瞬间像是被灌了铅似的,十分沉重。 他紧接着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斟酌开口:“那……那个,我也……” 沈秦箫没理他,又往火里丢了两三截木头,定定地看着跳动的火苗。 陈符民:“……” 行吧,意料之中。 他找了块儿石头,然后铺了些干草在上面算是给自己做了个枕头,平躺在地上自顾自睡去了。 嘀嗒。 嘀嗒。 滴水声是最好的催眠曲,没过一会儿鼾声便从若隐若现,发展到绵绵不绝了。 沈秦筝:“……” 因为右肩之故,他虽然疲惫可却被这似痒似疼的伤口折磨得很是浅眠。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陈符民这小子竟然肆无忌惮地打起呼噜来。 沈秦筝闭着眼默默在心里腹诽:“一看就是没怎么闯过江湖的小屁孩儿。一个人在野地里风餐露宿,竟还敢这样呼呼大睡。早上起来等着身首异处吧混蛋。” 陈符民好似是跟他作对似的,沈秦筝刚在心里说完这番话,鼾声便又响了一个层次。在这寂静的夜色的映衬下,就像一道惊雷炸在了耳朵里。 沈秦筝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干脆放弃睡意闭目养神,等声音什么时候消停下来再睡吧。 他暗自想,还好阿箫不是这样的,阿箫睡觉从来不打呼噜。 想到这一层,他又开始回忆起前世来。 前世阿箫跟阿行两个人闯荡江湖,肯定也有过这样餐风饮露的日子。可阿箫看起来却总是很从容,很沉着。 或者不如说他长大后一直都是这样,这样让人放心。 前世他曾听徐行偷偷说过,他们俩单独在外面的时候,都是阿箫照顾徐行更多一点。 沈秦筝记得自己当时还很是吃惊。在他的印象里,阿箫始终是那个撒娇会撒在他心口上,舍不得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孩子。 那以后,他才开始逐渐将阿箫当作一个男人来看待。 “结果越看越心动。”沈秦筝在心里捶了自己一下,感觉阿箫真是长在他心口里了,哪儿看哪儿觉得通体舒畅。 要不然当时也不会把持不住美色,大晚上的就在船里就要了他。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痒。紧接着,身体也随着心口一起痒起来。 沈秦筝暗道:“一定是靠着睡,身子麻了。” 他轻轻呼了一口气,打算不惹人注意地翻个身。 谁知他刚准备轻微动一动,脸上突然感受到一股火热的鼻息。这鼻息带着浓烈的感情,带着他的身子瞬间滚烫起来,寒夜的风刹那间便不冷了。 他的嘴唇触到了两片软软的肉,那感觉他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沈秦筝顿时僵住,再也不敢动了。 ※※※※※※※※※※※※※※※※※※※※ 装睡的二哥是叫不醒的,只能用目光痴痴地望着,才会让他觉得身体发痒。 堕神 那两片**跟双唇挨上带来了很粗糙的触感,气息也很不平稳,不知道是因为偷亲之人的紧张还是被亲之人僵立的心虚。 沈秦筝在一片害怕被人发现自己其实没睡着而引发的紧张情绪的控制下,觉得自己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被心虚搅弄的内里一片天翻地覆,一会儿想的是“他竟然偷亲我”,一会儿又在想“阿箫的嘴唇很是干涩得吃个果子”,一会儿又在担心“我此刻若是睁开眼睛他是不是会非常尴尬不不不行为了阿箫的颜面我还是自己装睡得好”。 可是嘴唇上的厮磨实在是太摧毁他的定力了,沈秦筝反复在心里默念着“气定神闲”,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鼻息间的滚烫从皮肤的表层一缕一缕地往他身体里钻,带着他身上之人那种清冷包裹着温软的味道。 偷亲之人先是若有似无地碰碰他的唇线,像是再用自己的气息描摹他的唇峰,然后小心翼翼地含住了沈秦筝几乎已经快要颤抖起来的上嘴唇。 沈秦筝要被着甜蜜地折磨逼疯了,可是折磨远远没够尽头。 偷亲之人见他没有醒,胆子终于放大了些,轻轻伸出了自己的舌尖,湿答答地舔了一口沈秦筝的唇珠。 像一只被遗弃后找到主人的小狗。 沈秦筝在心中咆哮:“翻了天了!” 偷亲这回事,讲究地就是一个“偷”字。此举固然很是缱绻缠绵,动人心魄。但倘使在偷亲别人的过程中被人发现了,那余留下来的可能就不是两厢情悦的含羞,而是面面相觑的尴尬与恼羞成怒的暴躁了。 这样不解风情的行为,沈秦筝是万万干不出来的。因此他一方面使劲在心中劝自己“把持住定力”,一方面用尽全身力气摆出一个任其为所欲为的姿态。 可是他的防线再一次被攻破了。 那人光用唇来描摹轮廓还不够,终于用上了手轻轻整理了沈秦筝凌乱无序的发丝,郑重而珍视。 这甜蜜的负担已经快要将他压垮了,沈秦筝终于克制不住,将环抱在里面的手捏紧借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到底是谁教阿箫这么撩人的,他若是知道非得杀了他不可。 捏紧双手果然是有点作用的,因为偷亲的人来了个更大的。 沈秦筝觉得自己的唇峰被那湿热的舌头撬开了,那舌头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蹭他的唇瓣,然后又不好意思地缩回去了! 沈秦筝内心的小人已经在跳脚了:“……要了亲命了。” 此刻还不醒过来,再发生点什么他身下的小秦筝都要撂挑子不干了! 他刚一吸气,一滴冰凉的水滴落在了他的鼻头上。 下雨了? 那水滴顺着脸上的弧度慢慢流进了嘴里——是咸的。 他听见沈秦箫用几不可闻地哭腔问道:“我做了这么多,你怎么忍心离开十四年啊,哥。” 一盆水浇灭了所有的欲|火,褪去了所有的情热,只余留了满地狼藉。 沈秦筝握紧了长剑的剑身——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 他听见沈秦箫凄惶道:“太狠心了沈秦筝,太狠心了。我找了你十四年,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可是你身边总是会有别人。” 别人?哪个别人。 沈秦筝思索了一会儿,觉得他可能指的是“小废物”陈符民。 “就他也值得你吃醋吗?”沈秦筝在心里急道,可他又不敢睁开眼睛。方才都没有睁开,此刻更是沈秦箫难堪的时候,更不能假模假样的“苏醒”过来了。 而且他隐隐觉得,沈秦箫心里藏得严丝合缝坚不可摧的壁垒,好像裂了一条口子,汹涌的浪潮马上要决堤了。 他当然还记得,这辈子他与沈秦箫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他们唯一长久待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在十四年前的塞上城,那时他带着年仅五岁的沈秦箫跟徐行死里逃生。 而沈秦箫对他这样浓烈得几乎要淹没他的感情,绝不可能是小时候那一场相救所致。 沈秦箫看着沈秦筝坚毅的面容,心头又是一阵酸涩。 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他的右颊,生怕将“沉睡”的那人惊醒,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带上浓稠的眷念与饮鸩止渴般的回味。 他本来能把那些事情埋在心里埋到地老天荒,让谁都无从觑之,可是绵长的思念已经将酒酿成了毒,浅尝辄止只一口,却已经能让人病入膏肓。 “我开启了轮回肉身入魔,才在那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你。”他哽咽道:“沈秦筝,你知不知道撕裂魂魄到底有多疼。我以为除你在死在我背上那次,便只有这个最让我痛不欲生了。你怎么就不能回来看看我,怎么就再也没有回头呢?前世的你不是这样的。” 他哭道:“我想换回来的你不是这样的。” 他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小声呜咽起来。哪怕他已经委屈到了连心中最大的秘密都要保守不住的地步,他还是很小心很小心地释放着自己的情绪,生怕自己将沈秦筝吵醒。 他像前世小时候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样,伤心地哭出来:“阿筝,我没几年活头了,可是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这些事情放在他心里太久,久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独身一人过这种度日如年的日子过了多少遍。 从扶棺回到永州开始,再到一个人走遍天下山川险阻,最后肉身入魔再也不能回头。 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沉默地看着沈秦筝的睡颜,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没关系。”自欺欺人的久了,自己是会相信自己的话的。 好像只要说出来“没关系”,他就真的没关系了一样,沈秦箫笑着开口:“好歹你还是回来了,他也不算骗我。” 只要还活着,想做的事情都还能去做,想要的东西还有机会去争取。这世间的成败不就是比谁活得更长久吗? 沈秦箫用目光贪婪地描绘着沈秦筝的轮廓,哪怕只是多看一眼也好,然后他揉揉自己因为半蹲已经发麻的腿,支撑着自己安静地站起来,回到坐的地方。 火堆因为烧尽了所有的枯枝,几乎要燃烧殆尽。一不小心烧裂了一个小石子儿,发出轻微地“嘭”的一声,炸裂开来。 随着这一轻微的动静,刚转过身的沈秦箫顿住了脚步。 四下里安静极了,连每夜聒噪的虫鸣都十分懂气氛的闭了嘴,树干与衣物的摩擦声在这样寂静的对比下显得尤为明显。 “你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右手放在了心口处,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睡着。”沈秦筝忍着伤口的疼痛站起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佝偻下去的肩膀,拉着他的手来到火堆旁边坐下来。 有着刚才昙花一现的炸裂,微弱的火苗续了一口命,但也仅仅只是续了一口而已,现在又变得微弱起来。 沈秦筝拿起一根枯枝,拨弄了几下火苗又加了几根枯枝进去,火种存活下来。 “你都记起来了?”沈秦箫含混地问道。 正常人听见“前世”“入魔”之类的话,一定会以为他神智不清了,然而沈秦筝却什么都没有问。 沈秦筝将已经烧着的枯枝丢进火里,一字一顿地问道:“没几年活头了,是什么意思?” 不知从哪儿吹来了一阵狂风,“呼啦”一声卷起了两人的袍袖。 过了很久风才停下来,沈秦箫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时候记起来的。” 沈秦筝:“十四年前,怒急攻心晕过去的时候。” “还习惯么?”他沉默地开口,说完又补充道:“我是说从那个世界回来。” 他指的是现代。 沈秦筝:“你当时是为了找我,才到了现代社会?” 那辆公交车从大桥上冲进河里,他们俩还带着家里的主子奥托一起淹死在水里。 当然,可能淹死的只有他这个旱鸭子。 猫有九条命,而沈秦箫自小待在天姥山,天生是个“浪里白条”。 沈秦箫点点头。 “然后呢?”沈秦筝决心要在此刻将所有事情问清楚,无论是自己在心里已经推算得七七八八的,还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他很清楚想要撬开沈秦箫蚌壳一样的嘴,只有今晚才能做到。 “我淹死了么?” 沈秦箫又点了点头。 “如果只要我死了就能回到这里重新来过,你没有必要跟着跑到现实社会,还在大街上抱着猫瞎溜达。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沈秦筝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那视线让沈秦箫再也没有办法回避。 有一阵风吹过,火势顺风而起,变得更加凶猛起来。 许久,沈秦筝听到了刚才熟悉的哽咽声,他看见阿箫从怀中摸了摸,然后右手攥紧了一个东西,颤抖着将他呈现在他们二人面前。 沈秦筝脖子上的白莲花玉坠,意料之中。 沈秦筝犹疑了片刻,从他手上取过了那一枚他非常熟悉的玉坠。当年这是他那身为市长的爹从国外一个拍卖行里拍回来的,当作他考上大学的贺礼。 很奇怪,那玉坠一到了他的手里,立刻发出了温润的白光。 与此同时,沈秦筝忽然觉得自己的天突穴与璇玑穴变得十分滚烫,好像有一团火在那里燃烧。 “你看。”沈秦箫扯开了自己的衣襟。 沈秦筝没有看错,沈秦箫的天突穴跟璇玑穴之间,果然有一枚阴鱼印记。 但此刻他的那枚阴鱼印记却不像他在悬崖上看见的那样,发着幽幽的绿光,而是和他手中的玉坠一样,散发着温润而亲和的白光。 沈秦筝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天突穴与璇玑穴。 “你也有。”沈秦箫深吸了一口气:“一枚阳鱼印记。那是‘阴阳符’,被‘噬魂灯’选中的人,就会出现这样的印记。只要‘灯人’靠近‘噬魂灯’,印记就会出现。” 沈秦筝没有猜错,这枚玉坠,果然就是传闻中的“噬魂灯”。 “你还记得我们前世曾去过一处乱葬岗么?就在那一晚被选中的。我们被金乌除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只留下这个我们自己也看不到的印记。”沈秦箫苦笑了一声,声音更加哽咽了:“一阴一阳,天人永隔。” 沈秦筝想起来了。 沈秦箫继续道:“被选中的人,才能使用噬魂灯。献祭神灵,能获得开启轮回,重来一世的能力。” 所以沈秦筝明明已经自刎于朱雀长街之上,身死魂消,却又带着记忆再一次活了过来。 沈秦筝问道:“金乌就是坟里那只绿色的三足鸟?” 沈秦箫愣了一下,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不过依旧点了点头:“东海扶桑上古神鸟,噬魂灯的主人。” “那什么是肉身入魔,撕裂魂魄。”沈秦筝眯起了眼睛:“既然是神鸟,为何会让人肉身入魔,并且现身于坟冢。” 沈秦箫迟疑片刻,最终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因为金乌说,他是‘堕神’,已经被剥夺了神格。” 堕神。 被剥夺了神格的神鸟还是神明吗,那不就是魔鸟么? 沈秦筝想到他刚才说了“献祭神灵”,他的心“嘭嘭”狂跳起来。他心中那个不安的念头终于变得清晰了——阿箫,你是拿什么献祭神灵,才得到这份开启轮回的力量的呢。 可是他却怯懦了,他不敢听到那个回答,他甚至不敢去问他死后阿箫是怎样过的。 他在这一刻开始无比的后悔自己当初懦弱地选择了逃避现实,一死了之。 他残忍地丢下了阿箫,自己是快活了,可是活着的人呢? 前世唯一还惦念他的人,又该靠着什么活下来呢。 “你……” “等等!” 沈秦箫打断了他充血嘶哑的声音:“呼噜声没了。” 他们都没有发现,原本陈符民那有节奏的鼾声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销声匿迹了,四下里已经寂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两人猛地转头看向陈符民躺着的地方,但是一阵浓烈且危险的黑暗一霎那间吞没了他们。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了。 ※※※※※※※※※※※※※※※※※※※※ 第三卷简短的完结,第四卷又是长篇的回忆了。 肝疼,心更疼。阿箫宝贝儿,我一定会写很多很多甜甜的番外补偿你的 飘摇 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冲上了沈秦箫的百会穴。 他眨了眨眼睛,躺在床上将手抬至眼前看了看——又是一天过去了。 二月初十,这是他来到永州的第八天。 昨日,永州全城万人空巷,城中所有百姓一路跟随灵柩上了巫山,护送着他们曾经名动州城的永州太守——沈秦筝的尸身——前去巫人谷停灵。 据说这还是当年瘟疫流民之祸巫人族与中原交好时,巫人族长答应百年之后沈秦筝可入巫人神明谷。而传说葬在神明谷的人,都会得到巫族神明的庇佑。所以尽管巫人族已经很久没有同中原有所往来,可族长以前答应过的承诺,他们还是兑现了。 巫人入葬通常“火葬”,因此沈秦筝也不得不“入乡随俗”,连尸身带衣冠尽数火化,最后由太守大人的亲弟弟一路护佑着,亲手将沈大人埋在了巫山神明谷里。 在这个乱世,还能得一个葬身之地,已然是莫大的幸运了。 西南叛军四起,北方大片大片的国土沦陷,东梁新朝全境兵力收缩,已经被挤压到原来国土的三分之一,只剩下岭南,山南等江南地界了。 可是新朝羸弱,胡人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富庶的江南,攻破东都占领这里,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四处揭竿而起,连刚满十五的孩子都被强拉壮丁前去打仗,只剩下家中的老人整日在田里哀叹不已。 大梁气数已尽。 不过这些都已经和漫无目的地躺在永福客栈房间里的沈秦箫无关了。 他自去年得到了国公府对此事视如敝履的漠然态度之后,就同京城众人再也没有了联系。 “你若非要跟乱臣贼子搅合在一起,那沈家便没有你这个后人。”他听见他从来慈祥且百依百顺的爷爷这样说道。 于是他长跪三日,自此再不是国公府百年之后的小世子。 沈秦箫坐起身来,直到阳光从窗棱的缝隙间直直射|入他的眼睛,他才有所察觉——已经午时了。 他浑浑噩噩地找起自己乱丢在床上的短剑,看着地上的阳光茫然地想道:“我该去哪儿呢。” 永州有平阳江横穿而过,因着地势的缘由,这里的冬日一直是刺骨的寒冷。就算开春了,房内的湿气也如同附骨之蛆一般逡巡不去。 屋内的火盆已经熄了,连空气都弥漫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 沈秦箫抱住自己,将头埋进自己的胸口。 徐行已经让他打发回陈州,告知父母自己要为沈秦筝送灵,烦请沈寒潭跟秦飞霜将那门与孤云堡顾家的婚事给退了,自己不会娶那个姑娘的。 自此,他便斩断了所有人世间的来往,孑然一身了。 “那我该去哪儿呢?”沈秦箫哽咽着出声,从怀中掏出了那只珍之重之,连血腥味都已经消散干净的香囊道:“你不在,我还能去哪儿呢。” 窗外突然响起了翅膀扑棱的声音。 沈秦箫愣愣地望向窗边,那里停着一只信鸽——那是太白山庄的传信鸽。 他吹了个口哨,那鸽便又扑棱了几下翅膀,飞到了他的手臂上。 信筒绑得很凌乱,应该是匆忙将信纸装进去,害怕庄里的叔伯们拦下这只信鸽半夜里偷偷放出来的。 沈秦箫将信卷展开—— “庄主怒急,已动身前往永州。”徐行那狗刨一样的字七扭八扭地横陈纸上,里面的内容果然也并不令人舒心。 不过这些他也都料到了,他爹娘就算再溺爱他,也不会同意自己毫无理由原因,连那顾云烟顾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就要退婚这件事的。 勒令让他回去是一定的,上门亲自来抓人却是他不曾想到的。 这件事让沈秦箫稍微有了些精神。 他得赶在沈寒潭来捉人以前离开永州,前年沈寒潭前往孤云堡下了聘礼,算日子明年孤云堡也该同他们定亲了。 沈秦箫草草整理了头发,拍了拍袍袖上昨夜和衣睡下压出来的褶子,将包袱跨在肩上。然后拿起短剑走出了房门。 反正沈寒潭已经知道了自己同二哥定下媒妁之言,与天地间入了洞房,自己此生绝不另行再娶。 他们不同意,那自己走就是了。 江南春色依旧,然已物是人非。 一名戴着黑色幕笠的江湖客骑马出了永州城北门,向着正逢大乱的北方而去。 沈秦箫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在洞庭湖旁巍然矗立的永州城,然后转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扬鞭绝尘。 “哥,我带你去看你的山河。我们浪迹江湖不问世事,好不好。” 城门上,站在角楼的一个守城的官兵注视着沈秦箫马上远去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直到他的背影缩成了肉眼都看不见的小点,他才吹了一声苍凉的口哨,一只在南地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苍鹰应声而来。 那鹰停留在他的肩上片刻,便展翅飞向了高空。 从曾经的京城现在更名为胡地的“镐京”一路向北,渡过九曲十八弯的梁河,就能抵达塞北的草原。 薛延陀、焉耆、鲜卑、突厥、黠戛斯五胡攻破京城连一年都不到,如今再看昔日繁华的长安城,已经再也不复往日的荣耀。 曾经纵横交错的里坊,笔直贯通的朱雀长街,此刻已是破烂不堪,碎尸满地。繁花似锦的大街上也没有车水马龙的人流,只有饿得面黄肌瘦的总角稚子与瘦骨嶙峋的老乞丐,在同野狗抢食吃。时不时有几只乌鸦聚在一起,啃噬那些还没有被前辈们啄干净的碎肉。 然而曾经宫门内的皇城,却是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热闹得跟外面的“死城”仿佛处在两个阳世。 无数孩子趴在宫墙狗洞外,等着太监们将胡人贵族老爷今日吃剩下的泔水提出来,然后再经过一番厮打,才能抢回家人的一顿饱饭。 有能力的家族早已经举家迁往东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剩下的,都是天子的弃民。 天子连自己的皇位尚且保不住,还会在乎这些贱民吗? 从镐京南门入城的沈秦箫看着眼前荒芜的都城,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守城的士兵全部换成了薛延陀人,半路上杀了一群胡狗夺了衣服的他使了好些银两才混进了城中。 策马走在昔日叫卖不绝的朱雀长街上,一个胡人士兵领在前面,将他送往西门。从那里渡过梁河,就能抵达走廊,到达安西史朝绪的地盘。 他那一身胡人服饰竟成了身份象征,所到之处几乎看不到人。 沈秦箫凝神用内力仔细听,还是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快躲好,被看见了会被捉到屠宰场上去的! 屠宰场——那是胡狗杀人为乐的地方。 北方部落常年在草原上游牧,自然对于京城的奢靡生活很是享受。可是到底是天生的蛮子,没过多久他们就厌烦了。 丧心病狂的胡兵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用活人比射箭准头的法子。 射活人可比射草原上的狼有意思多了。 胡狗让被抓去的奴隶在射猎场上逃窜,他们自己则站在曾经大梁的皇帝看王公贵族们投壶的高楼上,将利箭对准了不停求饶的无辜百姓。 沈秦箫的手捏得咯吱咯吱作响,他的青筋几乎要爆出皮肤,可是他不能发作出来。 身后的城门口还有不少胡狗,他们一定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屮。”沈秦箫轻轻地驱动马,想要赶紧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地方。 “阿爹,我饿……唔!” 说话的小孩子立刻被他爹捂住了嘴,恐惧地听着长街的动静。 要是被那两只胡狗发现了,自己只能冲出去来救自己孩子一条活命了。 孩子他娘已经被抓进了军队凌辱至死,他日后孤零零一个人,该怎么在这世道活下去呢? 还好,那两只胡狗走了,去往了西市。 老头子颓唐地瘫靠在墙角,眼泪奔涌而出:“老天爷啊,快让我们醒过来吧。” 这一声绝望的祈求传进了已经走远的沈秦箫的耳朵里,他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了手里的缰绳,另一只手靠向了别在腰间的短剑。 前面的士兵却冲他叽里呱啦的吼着,用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别在后面磨叽。 不行! 这里是胡狗的老巢,此刻贸然而动,只会把自己也赔在这里。 沈秦箫闭了闭眼,终于松开了腰间的长剑。 他看见沈秦筝在他面前摇摇头,很是不满地对他开口道:“阿箫,我真失望。” “二哥,对不起。”他在心里自卑地回应。 西市比之方才的东市还要不如。 这里曾有一大片沈秦筝的铺子,而今那些店面全部都成了一捧焦灰,四下寂静荒凉得连旷野的风都在呜咽。 那兵士叫了一声,指了指前面的城门,意思是他可以从这里出城,直接去投靠远在安西称帝的史朝绪了。 沈秦箫努力地向那胡狗挤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点头哈腰地经过了胡人,驱马自顾自地走了。 失去了家国的庇佑,他们每个人都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沈秦箫捏紧了自己心口处的香囊,那里正有如同千刀万剐一般的痛苦。 他此刻连呼吸都是奢求。 他失去了爱人,放逐了自己,如今连自己的家国都无处找寻了。 “驾!”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滚烫的胸口上阴鱼印记正灼灼地燃烧。 ※※※※※※※※※※※※※※※※※※※※ 本卷是阿箫的主视角。 季离 元兴五年,春。 西凉关外尘土飞扬,不一会儿就奔来了一匹快马。 马上的人俨然是一副羌人打扮,头顶上的毡帽鹰羽随着主人在马背上的颠簸一同起伏。 此刻若是有鲜卑的将士在此,一定能一眼认出这人身份非富即贵。 守城的人一见来人的打扮,立刻招呼着楼下放下吊桥,打开西凉关的城门。 自五胡攻破京城伊始,到今日算来正好五年。 这五年对于远在东都的东梁朝来说,真可算得上是流年不利。 元兴帝退守东都,北方节节败退,胡人入关占领了龙脉“长安”,但是胡人果然没有止步于此。 元兴元年秋,其他四部借“薛延陀独占皇宫,并欺压其他部族”为由,在长安城内开始了一场火并。 薛延陀首领夷男可汗逃往西部沙陀,去投奔自己的亲家乌耶繁可汗,焉耆、鲜卑、突厥和黠戛斯四部瓜分了富饶的八百里秦川。 而在这场火并中,鲜卑跟黠戛斯两部实力骤然壮大,因此焉耆与突厥两部为了夺取更多的地盘——或者说为了敲诈到东梁朝更多的金银财宝——煽动黠戛斯随他们一起出兵,继续挥师南下。 西南叛军还没有安生,元兴帝李熠后院起火老早便自顾不暇,满朝文武在经年累月的勾心斗角中早就没了祖宗当年跟随太祖打下天下的胆气与血性,哪里还有精力面对来势汹汹的胡人。 一番负隅顽抗之后,胡人攻下了洛阳,东梁再次迁都,渡过汾江,逃往了“南都”。 自此东梁朝廷形同虚设,天下大乱。 上至经年显赫的世家大族,下至穷乡僻壤的逃荒农民,纷纷揭竿而起。一时间习武之风盛行,大批大批的武林世家组建起了军队,阻敌于汾江以南。 然而没有一个统领全局的人,各地起义军始终是一盘散沙,互相攻打抢地盘之势屡见不鲜。 人心不齐,大事始终难成。 因着这样的原因,选出武林盟主已经是武林中迫在眉睫之事。去年的端阳大会,本应由力挫其他门派,且有着家学渊源的太白山庄庄主沈寒潭担任武林盟主,不料却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草草结束,将推选武林盟主一事,推到了今年。 江湖上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沈寒潭之所以没当成武林盟主,全是因为孤云堡的阻拦。 这孤云堡前身曾是西域天山上的天虹教,也是威震中原的势力。几十年前天虹教内部两派分裂,一派带走了教中几乎所有高手远走中原,创立了现在的孤云堡;而剩下的一派依旧空守着天虹教壳子待在西域,后来改名为如今已经逐渐势没的塞上城。 孤云堡堡主萨姆加曾是当年天虹教教主萨其格日的侄子,来到中原以后改名顾长河,使孤云堡成为了北方武林一大世家。北方诸部以顾家马首是瞻,元兴二年太白山庄沈寒潭同顾家定下了姻亲。 然而三年过去了,这太白山庄庄主夫人秦飞霜到今天,也没喝着顾家小姐顾云烟的媳妇茶。 武林猜测,这事儿八成跟无故失踪五年的太白山庄少庄主沈秦箫有关系。 太白山庄没当成武林至尊,其他门派高兴地卯着劲儿招募弟子扩大势力。眼瞅着今年五月又来了,各门各派就等着花落自家,一举夺魁。 此事在纷纷自立为王的胡人们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南人”们闹着内斗的又一幺蛾子,根本没人将其放在心上。 他们更关心的,是中原地区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起义军”。 入乡被迫随俗的鲜卑可汗被这些北边的“游击跳蚤”骚扰的不胜其烦,终于修书从西域请来了当初给自己出谋划策,扳倒薛延陀的谋士——季离季公子。 这位季公子曾是安西王史朝绪的人,鲜卑可汗同史朝绪有些过命的交情,很是赏识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则足智多谋的男人。 元兴二年史朝绪暴病身亡,他几个儿子反目成仇。这位季公子为求自保前来寻求鲜卑可汗的庇佑,自此留在了鲜卑。 这位公子很有些性格。不贪金银不慕美色不喜与人交际,平生只爱游山玩水四处走动。但是关键时刻,那双像塞北夜空上的寒星滴溜溜一转,便能想到无数借刀杀人的主意。 鲜卑可汗很是器重季离,已经到了大小事情都得问一问这位季公子的意见。要不是自己没有女儿,他都想将此人变成自己的女婿了。 而此刻,来到西凉关城下的不速之客,正是这位传说中的季公子。 城门早早放下,季离一刻也没停,径直踏上城门板,策马冲进了凉关,然后穿城而出,直直向着南边而去。 汗血宝马常年在西域边界上没日没夜地奔袭,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长途跋涉,因此没过几日,便到了镐京。 相比于元兴元年薛延陀部统治下的“死城”,今年的镐京还是繁华的多了。 当年薛延陀在这里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被赶走的时候城中百姓们高兴得手拿着锄头镰刀石头欢送他们,让薛延陀部好好喝了一壶。在这样的前车之鉴下,鲜卑可汗听取季离的意见,用“怀柔之策”将这些猪狗一样的“南人”当作奴隶一样驯化,给他们留一口|活口就行了。 此法果然让镐京中那些不安分的南人乖乖听话起来,鲜卑可汗也才真正享受到了当年大梁皇帝坐镇中宫俯视天下的威仪。 所以这位季公子甫一入京,便立刻有人在城门上等着,为他接风洗尘。 季离刚翻身下马,一个身着盔甲的将士便牵走了马,另外一个将士接过了季离脱下来的羊绒袍,用羌语笑着问道:“公子刚从天山上过来?天山可不比这里,南边儿比咱们那儿暖和得多。” 季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别的。 那将士知道这位公子寡言少语,不喜欢多说话,于是自顾自陪他闲聊:“大汗等公子好久,世子最近突发奇想想到江湖上去野混。” 季离瞟了他一眼,问羌语问:“大汗是怎么想的?” 将士:“大汗说其他四部族正被这些武人之势力所扰,我们不去瞎掺和,也不准世子去。” 季离点点头,跟这将士换了一匹马,向着西市自己的宅子中走去:“中原武人不过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在北部扎稳根基,早点把后边稳下来才是。” 那将士点点头,又问道:“公子回来解决了这些南蛮子,还回去吗?” 他似乎对于季离解决起义军一事非常有信心,干脆问到了季离以后的打算。 “回去?”季离听到这话一愣。 “回天山啊?”将士莫名其妙地接口,心中奇怪——公子不是常年都在天山上走动,不愿久待在中原么? 好半晌,季离才答道:“……不回了。” 将士很是惊喜:“您待在镐京吗?” 季离摇摇头,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拍了拍,然后再次摇了摇头。 反正季离常年都在外头,独身一人游山玩水玩的天高皇帝远也不足为奇。 将士笑道:“世子跟大汗理论的时候还在说,‘师傅还天涯海角四处跑呢,父汗既说要我日后长成师傅那样,怎么我学师傅游历就不行了’。” 听到这话,季离那如同古井无波一样的表情终于动容了一下,轻轻笑了笑:“托努尔还小。” 将士见哄得他高兴,自己也很是开心地应道:“世子照着您长。” 没几步就到了宅邸门口,季离吩咐道:“你告诉大汗我稍后入宫,也给托努尔说一声,我回来要查功课了。” 将士欢喜地应了一声,快步流星地向皇宫去了。 季离进了自己的府邸,站在门口愣愣地看了好久,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酸涩。 这宅第的地当初是他自己选的,但也仅仅只是一块地而已。他当时远在天边,鲜卑可汗分发封地豪宅时,他只让海东青草草传了一封信过去要了这块地,然后就再也没管过。 此次回来,竟然是第一次见到自己所谓的府邸。 鲜卑可汗考虑到他曾是中原人,因此颇为贴心地将江南的匠人抓来,在镐京满是粗犷之风的宅院群中,建了这样一所颇具前朝遗风的府邸。 没有人见过这块土地上曾经的府邸是多么辉煌而温暖。匠人复制新修的宅所虽徒有其表,但身处其中却再也听不见曾在长安满城大火中悲鸣的梁风了。 季离自嘲的笑了笑,抬步跟着管家进入了正堂。 管家一路带他走过后院的锦鲤池,正要张罗着后厨弄一桌子吃的给主人接风洗尘,眼巴巴地看着季离,希望公子对于这里头的装扮提点想法——或者说夸一夸他们——就听得季离吩咐道:“在这儿开一片园子,种些芍药花,今晚我就不在这儿吃了。” 他稍后就进宫,鲜卑可汗自然要留他一顿饭。 管家连连应声,连忙着人去集市里找花匠。季离摒退了下人,自己去房间内换入宫的衣服。 鲜卑可汗入乡随俗入得很是完备,连大梁朝曾经的礼仪规矩都学得淋漓尽致,一套礼仪下来足门足样。当然,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季离这个中原人的影响。 他推开门,身影突然一顿。不过随即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立刻反身关上了门。 堂前站着两个人,悄无声息潜入镐京却没有被任何人察觉,足可见这两人的高明。 季离并不惊慌也不戒备,他只是走上前来恭敬地低头喊了一声:“爹。” 这一声像是点着了火药桶。一阵掌风扫过,季离下意识闭上了眼想躲,但控制住了自己。 然而凌厉的掌风实在太快了,季离才来不及再多想些另外的,就被这不速之客一巴掌摜在地上。 口中顿时一片腥甜,嘴角溢出了鲜血。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谁!” 沈寒潭气得声音发抖,连手都颤抖起来。 坦白 沈秦箫从地上爬起来,默不作声地抬头看了看他盛怒之下的爹,然后将目光转移至沈寒潭身边的人叫了一声:“徐叔。” 堂中两人正是近年来武林风头正盛的太白山庄庄主与庄中灵霄堂主徐锦亭。 徐锦亭迟疑了一下,没有应沈秦箫这一声唤,只是转过头对沈寒潭说道:“行之兄弟,此地已是鲜卑腹地,我们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沈寒潭冷冷地顶回去:“怎么?这逆子还敢叫他那些胡狗来抓我们吗?”他说完,又是盛怒地质问沈秦箫道:“谁让你起来的,给我跪下。” 沈秦箫却没有动,他开口对徐锦亭解释道:“徐叔尽可放心,我摒退了奴才,这里已经没有多少胡狗,您和爹来的时候也应该看到了。” 听他说到胡狗,沈寒潭的脸色终于缓了缓。他刚打完那一巴掌其实心里就后悔了,但是一想到这逆子只回了徐锦亭的话,而对自己的命令恍若未闻又觉得自己身为老父亲的威严被狠狠挑战了一通,于是只是色厉内荏地重重“哼”了一声。 这两父子斗法让一个无辜的徐锦亭夹在里面左右不是人,这五大三粗的糙汉子最是应付不来这种事,只能硬着头皮问道:“阿箫,不愿意成亲你直说嘛。庄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你的家人,咱们好好沟通就是了。干嘛一躲就是五年,还跑到胡狗这里为他们分忧解难。咱们同胡狗有不共戴天之仇,你这又是为何啊!” 沈秦箫压低声音小声说道:“爹与徐叔不妨想想,五年前胡狗与史贼串通一气,长安尸横遍野,几乎没有几口|活人。而今情况是否截然不同。史贼暴毙,五部族分化瓦解,正待最后一击。我们虽然已然国破家亡,可长安城内百姓的命还算是保住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有一日我们会收复山河,此时同他们虚与委蛇,正是以后长久的大计图谋。” “至于成亲之事……”沈秦箫苦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沈寒潭,反问道:“我若真的乖乖回陈州讲明原委,爹就会同意我不娶那姑娘,改与牌位结冥……” 沈寒潭骤然打断:“所以你就躲在西域五年,杳无音信?沈秦箫,你混帐!” 沈秦箫猛地跪下,伏地叩首道:“孩儿自知此情惊世骇俗,决计不被江湖同道认同。然孩儿与亡夫拜了天地高堂,行了夫妻之礼。此生立誓绝不再娶,实在不能耽误那位姑娘的姻缘。” 他抬起头诚挚地看向沈寒潭,问道:“爹与娘举案齐眉,难道就不愿意看到,孩儿找到命定之人与之共白首吗?” “命定之人?”沈寒潭大怒:“莫说他死了,他就算活着我也要亲手杀了他。阿箫,他不仅是个男的,他还是你哥。” “他姓李名冀,是梁王之子天潢贵胄,哪里又是我哥了。大梁南风盛行您从不曾嫌恶反对,如何到了孩儿这里便不肯罢休。再者说,孩儿同一个男子执手,真就让您那么恶心……” “但是他死了!!”沈寒潭爆喝打断,冲他吼道:“他已经死了!” 屋内顿时沉寂下来,沈秦箫沉默良久,哽咽出声:“……是。他是被沈家害死的。” “这套说辞你不要对着我说。”沈寒潭转过身不忍再去看自己的儿子,硬起心肠|道:“你跟我回陈州。阿箫,你从小便知道男子汉顶天立地,有始有终。事无不可对人言,行事自当问心无愧。你跟我回去,对着你顾伯伯,你亲口告诉他你为什么不能娶他女儿。” 徐锦亭在一旁解释道:“孤云堡在北方势力壮大,你爹找了你五年,才从顾堡主那里听得原来你在西域天山一带走动的消息。此事本就是我们对他们不住,你爹去年联合武林义士共同抗匪一事,也因此事搁置至今。阿箫,人家姑娘等你至今尚未出嫁,无论如何,咱们要给人家一个说法。” 这话虽然说得冠冕,只是给个说法而已,但沈寒潭与徐锦亭的言下之意,沈秦箫已经听懂了。 顾家是一定会向他们索要个交代的,这交代结果的好坏会直接关系到孤云堡是否还会同意与南边联合,甚至可以说牵涉到社稷的存亡。 孤云堡并不只是简单的江湖势力而已,虽然天虹教几十年前已经分裂,可其源头却由来已久。 百年前大梁还是中兴之时,这群西域的武人就和朝廷关系匪浅,其势力强大到甚至到了通过各节度使直接与朝廷互通有无的地步,以便朝廷更好地控制西北各部族。 那时候大梁还有相当的实力,对于江湖武林这等民间势力还仍然牢牢握在手中。 因此这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天虹教虽然势没,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顾长河手中还握有多少实力,江湖上没人能说全。 而且顾长河作为萨其格日的侄子,本来就是一个外族人。如果最后他们不欢而散,孤云堡转而对付中原众人呢? 二十几年前震惊江湖的林惊涛一事,武林中的老人还没有忘记干净,直到今天都还尚存戒备。倘若没有姻亲结合,富甲天下的孤云堡又有几人会完全信任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把沈秦箫的婚事与中原起义军等大事强行绑在了一起。 沈秦箫苦笑,最后俯身再拜:“二位长辈放心,阿箫一定会给顾家一个交代。” 他这次回到中原,本来也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 不仅仅是对天下人,还有他心口处那个人。 徐锦亭看着他跟自己的儿子徐行自小一同长大,本来就把沈秦箫当成了自己另一个儿子。 见他如此处境,徐锦亭早已经把自己那糙汉子心,揉成了软软的窝窝头,心疼万分地说道:“徐叔知道你心里苦。可是阿箫,人生在世,不可能永远任着自己为所欲为的。至于那件事……唉!此事就当年少轻狂,心性不稳,从此作罢吧。我同你爹先回陈州安抚顾堡主,准备今年武林大会一干事宜,就先走一步。” 沈秦箫再拜:“是,二位慢行。孩儿常有江湖朋友来往,爹爹尽可自大门而出。恭烦爹告诉娘,劳她挂心这些年孩儿过得很好。” 沈寒潭刚要开口说“知道心疼你娘就算我没有白把你生出来”,就听沈秦箫俯身继续说道:“曾经有一个人对阿箫说过,只要他还在一天,他就护着阿箫一日。只要阿箫想做什么,身后都有他在撑着。爹有娘,但是阿箫没有他了。” 沈寒潭无言以对,只能打开房门,二人刚要提起轻功,身后突然传来“咚”的一身巨响。 沈寒潭与徐锦亭没有回头,他们都知道那是以头顿地的声音。 “万事顺遂只是世人希冀,世间诸多无奈妥协比比皆是。可若有人愿为你倾尽所有换一个为所欲为,还请体谅孩儿相思之苦。” 沈寒潭顿了顿,终于还是没有勇气去回答他这番话,漠然道:“我在陈州等你的交代。” 说完,两人飞身而起,转眼便消失在了院中。 日头已经偏西了,镐京城中残存的春意还带着冬日的料峭,伏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被青砖吸走了身上所有的余温。 沈秦箫扶着一旁的玲珑凳,支撑着已经腿麻的自己蹒跚地坐起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安放的香囊给了他近乎无限的勇气。他近乎痴狂地看着眼前的人,眼泪似要崩涌而出又被自己强行咽下。 他勒令自己坚强起来,强大到自己一个人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他摸了摸自己方才被沈寒潭扇了一巴掌,此刻已经肿得老高的脸,取出药吞下后苦笑道:“哥,好疼啊。” 眼前那人凑上前来,好像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着看他。 “阿箫,坚强起来啊。” “师傅——”托努尔一个箭步就飞到了沈秦箫身边。小伙子又壮实了不少,几乎将沈秦箫撞得后退了一两步。 “托努尔不要莽撞。”鲜卑可汗很是高兴地把托努尔叫回来,然后着人给沈秦箫上了座,兴致勃勃地问道:“我听托努尔的侍卫回来禀报说,先生不准备回天山,但也不准备待在镐京,是吗?” 沈秦箫顺理成章地坐下,一点忸怩作态也没有让鲜卑可汗很是得意,平静道:“是。大汗知道我曾与中原的几个仇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直在派人找他们。如今几个江湖朋友抓到了那仇家,待我前去亲手剐了他们,再回来与大汗共图逐南大业。” 这种有仇必报的直爽实在是太对鲜卑可汗的胃口了,他大笑道:“好。这次请先生回来,是想问问,如今镐京周围总有些江湖武人聚齐的乌合之众。虽然同我铮铮铁骑相比不足为惧,可三天两头骚扰实在难受。先生有什么解决办法。” 沈秦箫眼睛一转,托努尔立刻拍手叫道:“师傅果然有办法。” “良策倒是有一条,大汗可记得中原人有句话叫做‘擒贼先擒王’么。” 沈秦箫摸了摸托努尔的头,对鲜卑可汗道:“巧在我那仇家,正是这北边草莽其中的一个大头目。只要让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头目在我们手里,便能让他们投鼠忌器。到时候再以重金利诱之,反而能让他们为我们所用,正好一举瓦解破坏掉南边草莽妄图联合北边夹围我们的妄想。我此去剐了那人,留下他的信物带回来,此事便迎刃而解了。”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鲜卑可汗高兴道:“那还请先生尽快动身!带着本汗的亲卫一起去更为稳妥。” 托努尔立刻两三步跑回去,抓住鲜卑可汗的衣襟道:“父汗,我也要去!托努尔也要去!” 沈秦箫道:“镐京形势不明,亲卫还要留在大汗身边保护您的安全。我独身惯了,不喜人跟着,又有武艺傍身,狼神会保佑我的。” 他说完,蹲下来摸着托努尔的头,道:“这次就算了。世子在京中跟着勇士们好好练武,回来我教你新的招式。” 托努尔很是听他的话,于是尽管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还是答应了。他瘪了瘪嘴,又展颜笑道:“等你回来,我还想继续听师傅你和你哥哥的故事。” 提及此事,沈秦箫心中一片柔软。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笑着道:“好,师傅一定早日回来。” 说道这儿,沈秦箫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对鲜卑可汗道:“大汗,如今焉耆突厥黠戛斯情况如何。” 鲜卑可汗朗声大笑:“他们果然如同先生所料。东都虽然更为富庶,但是地界狭小远不如镐京这八百里秦川。那三部打下东都,此刻分地不均,互相内斗,大不如前了。” 沈秦箫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躬身道:“得陇望蜀必然自食恶果。大汗如今可召回离间之人,静等他们自行消耗就好,万万不可出兵。镐京进可攻退可守,他们鹬蚌相争两败俱伤之时您再直取洛阳, 届时半壁江山就收入您的囊中了。” “一切都仰仗先生图谋。” ※※※※※※※※※※※※※※※※※※※※ 行之兄弟,此地已是鲜卑腹地,我们还是小心行事为好=你吼辣么大声干森么嘛! 以及,阿箫日常下跪【传统艺能】 归乡 第二日,刚飞奔进镐京城的汗血宝马又驮着他的主人,一路奔着南方去了。 托努尔世子在城墙上远远看着飞扬的烟尘与天边悠闲的残云,莫名体会到了沈秦箫曾教他的一句中原人的诗是怎样一种情景。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托努尔突然有些伤感,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贴身侍卫见状,忙问道:“世子可是让风沙迷了。” 托努尔摇摇头,不好意思将自己的不舍说出口,只好在转身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骏马,对那侍卫说道:“走吧,找和图吉摔跤去。” 从镐京往陈州,快马加鞭也就是几日的功夫而已。 风尘仆仆地沈秦箫手上牵着缰绳站在太白山下,看着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心中腾然升起了一股“近乡情怯”之感。 “阿箫!”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来人声音透着久违的熟悉。峰回路转之处,一匹棕马驮着一个身量高挑,筋骨结实,看起来约莫二十四五的青年飞快来到沈秦箫的面前。 马儿还没有停稳,那青年已经急匆匆地翻身下马,一把将沈秦箫揽在怀里紧紧抱住:“你可让我好等!” 沈秦箫有些不敢置信,但还是试探着开口了:“阿……行?” “除了我还能是谁!”徐行松开他,往沈秦箫肩上捶了一拳,兴高采烈道:“庄主说你这几日便要归来,我便日日在此等候,可算是等到你了。” 沈秦箫惊喜道:“五年不见,你竟生得比我还高了!” 徐行扬了扬手中的剑,得意道:“说不定还比你更厉害了!” 说到这儿,沈秦箫有些黯然地笑了笑:“自当如此,我五年来常在西域走动,甚少拔剑出鞘,剑法怕是都忘干净了。” 徐行一手接过他的马,一手揽着他向庄里走去:“怕什么。你这一回来,以后咱俩继续日日拆招,还怕功夫补不起来不成?” 沈秦箫避而不谈地笑了笑,问道:“庄里有客人吗?” 徐行脚步一僵,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笑道:“能有什么客人,笼统不过就那么……” “阿行。”沈秦箫云淡风轻地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走,一定也知道我为什么回来。说吧,让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徐行终究还是没躲过,良久叹了一口气道:“孤云堡堡主或在这两日抵达山庄,一同前来的也许还有那位顾小姐。阿箫,庄主铁了心要让你娶那姑娘。二……二公子同你之间的事,庄主说逝者已远,他可以当作没发生过把一切瞒下来。” “可是我不能。”沈秦箫斩钉截铁道。 徐行语气微微有些急促:“阿箫,已经五年了,该放下了。你难不成真要守着一个香囊过一辈子吗?这五年你从未传信回来,你到底快活过吗?二公子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他是不会开心的。” 沈秦箫向外走了两步,在一处挑台向上看这巍巍的太白山,回头道:“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忘记他,他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他很是坦然地对着徐行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阿行,身死魂销,亲眷离世,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也忘记你的存在,这样才算彻底死了。他只是走了,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还活着。” 徐行叹了一口气:“倘若我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是不会答应帮你传信,任你在外漂泊五年的。西域那是什么地方,胡狗恶贯满盈,死后是要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的。你一个中原人,在他们的地界上一定吃够了苦头。” 沈秦箫故作轻松,将自己这些年的孤苦云淡风轻地略过,温和道:“我在天山上待了很久,看遍了西北风物,也算小有所获。” 这个话题明显轻松多了,徐行兴致勃勃地问道:“西域黄沙漫漫,大漠孤烟,我可还从来没有见过。待日后收复了社稷山河,你可要带着我走一趟啊!” 沈秦箫促狭道:“那要你打得过我才行!” 徐行争强好胜爱抬杠的劲儿一窜就上来了:“说了你还不信。现在你敢来试试吗!” “我一路风尘,连口水都没得喝。你赢了我,也不怕胜之不武!” “嘿!行。”徐行被噎了半天,最终放弃道:“我说不过你,过几日咱们手上见真章。”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有说有笑,没过一会儿就到了山庄门前。 阔别五年,太白山庄虽然一切照旧,可是在沈秦箫眼中看来,却显得分外陌生。 “走吧。”徐行平静地唤道。 “好。” 该来的都会来,躲是躲不掉的。 正堂内。 沈秦箫俯身叩首:“爹,娘,孩儿回来了。” 秦飞霜一把抱住沈秦箫,将孩子狠狠地按在怀里,恨不能把他变成小小的一团重新塞回肚子里,再也不分离。 眼泪立刻涌出秦飞霜的眼眶,她用手轻轻捶着沈秦箫的肩膀,含泪责怪道:“怎么五年都不给家里传一封信啊!” 血浓于水的亲情像一把钢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沈秦箫早已空落落的心里,连鲜血也涌不出来,只是干干地疼。 沈秦箫哽咽道:“孩儿不孝。” 沈寒潭心疼地走上前来扶起秦飞霜,劝道:“儿子大了总要出去历练的,阿箫也起来吧,愿意回来就好。” 沈秦箫羡慕地看着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微微笑着尝试打破这僵硬的气氛:“孩儿阔别家中五年,见爹娘依旧恩爱如常,可知娘一切安好。” 沈寒潭瞪了一眼缓缓起身的儿子,心中腹诽:“好不容易妥协愿意回来,一回来就给我添堵,竟然还消遣起自己爹娘了。这糟心的孩子。” 秦飞霜拉着沈秦箫的手坐在一旁,将沈寒潭冷落在一边,抬手擦了擦眼泪,破涕为笑道:“还说。早早给你找了一门和和美美的亲事,却被外头的事情迷得今天才回来。都怪三哥日常给你灌输些要出去闯荡江湖历练的想法,拖到今日还像个孩子一样疯疯癫癫。也亏得那姑娘还愿意嫁给你这臭小子。阿箫,以后成家了,也该学着稳重了。” 说到这儿,一阵喜悦的泪水又涌上来,秦飞霜赶紧又擦了擦,解释道:“娘这是太高兴了。唉!我儿终于是大人了。” 沈秦箫错愕地抬头看向沈寒潭,却只看见他爹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她娘什么都不知道,沈寒潭都瞒着她! 沈秦箫心里咯噔一跳,他自小和沈寒潭呛口呛惯了,所以即使对他说出“自己已经同二哥结秦晋之好”,也不担心他爹会经受不住。 可是秦飞霜不一样。 当初生沈秦箫时难产,在秦家一代杏林世家那自小各种调补法子的温养下,秦飞霜还是落下了病根。沈寒潭花了老大精力才娶回家的老婆,本来就千依百顺爱之不及,哪里还肯让她受一点气。 在这个家里,秦飞霜从来都没有受过一丝打击。 若是此刻在她大喜大悲之时将事情和盘托出,沈秦箫简直不敢想象后面会发生什么,思量再三只能唯唯诺诺应了一声:“是。” 秦飞霜慈爱地摸了摸沈秦箫的头,然后站起身来:“你舅舅知道你要回来,早早从天姥山采了松茸着人送过来。娘去后厨看看,这几日好好给我儿补补。” 说完,便急匆匆地往后门去取汤盅去。 正堂内只剩下沈寒潭跟沈秦箫两人。 父子俩面面相觑,沈秦箫最终开口:“爹瞒着娘,除了为着娘身体着想,也想借此逼着孩儿妥协吧。” 他此刻在秦飞霜的心中,已经算是答应成亲的意思,此后若是在行反悔,却有违沈秦箫自小的作风。 沈家的男人,自小奉行“言必行行必果”,从不违诺。 沈寒潭:“你也知道霜妹身子骨不好,说话行事间都要多加考虑。” 他这样说,也算是承认了这一层用心。 沈秦箫低下头去,怔怔道:“北方抗匪成果甚效,鲜卑有同焉耆突厥等合并求助之意。孩儿恭请爹修书一封告知顾堡主,暂时退避锋芒麻痹鲜卑胡蛮。待到收拾了洛阳叛军,再行合围。” 沈寒潭应道:“你顾伯伯明日到此,届时你也可向他证明你的能力,知道他女儿并非所托非人。” 沈秦箫凄惶地看着他不说话,寒星一般的眼中已经将意思表露清楚了——可是我不愿向他证明。 沈寒潭别开了目光。 “爹还记得章和六年永州之祸么?”沈秦箫换了个话头。 “……自然记得。”沈寒潭的手捏紧了。 沈秦箫惨然一笑:“爹当初出走京城,并不全是想要脱离爷爷他们吧。否则那满城枉死的百姓的性命,该记在谁的头上呢。” 江湖传言,沈寒潭当年同家中吵了一架,因此负气出走创立江湖世家太白山庄。可如今的形势却十分明朗了。太白山庄同朝廷依旧来往密切,甚至和当年天虹教一样,充当了江湖势力与朝廷沟通的桥梁。 “庄内那么多人,爹却偏偏让我去查永州瘟疫之祸。当年年少不懂,而今终于明白了。原来爹要我明白,我们始终是朝廷的刀刃,始终是国公府的底牌。一入皇家,生生世世是皇家。” “当年我出走家中,确有脱离之心的。”沈寒潭扶住了额头,那里已经开始炸裂一般跳疼。 “但是最终还是没能做到。” “你爷爷,你大伯,沈家这棵大树上绑着所有人。我们生来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即使没有家族,我们还有国家,还有亲情,还有牵挂。”沈寒潭有气无力的长叹了一声:“儿子,这世上没有‘无尘之庭’。生在皇家,出生时连血都是脏的。” 闻言,沈秦箫缓慢抬起头,让眼角的泪流回去,不要落下来。 所以当年他说:“阿箫,我从不曾想过,你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他看着眼前的人,右手附在自己心口摸着那枚带血的香囊,在心里默默说道。 眼前的人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原谅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他吸了吸鼻子,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娘回来了,爹也整理整理表情吧。” 两人内力深厚,都听见了来人的声响,沈秦箫这番话说完二人已然转换了表情。 秦飞霜端着飘着肉香的汤盅走进来:“阿箫快来尝尝。今天多吃点,明日就要见客人了,得精神些。” 苦楚 家中的汤果真是与外面煮的是不同的。 一家人坐在房中其乐融融,沈秦箫喝下一口汤,感觉自己心中那份彻头彻尾的冰凉又被这温情暖和了些许。 秦飞霜欣慰地抚摸着二十五岁的儿子的头,怀揣着一些小惊喜道:“娘看过那姑娘,长得标致,性格也好。跟娘年轻时候很像。当年三哥到西北去游历,结识顾家人定下这门亲事的时候我还颇有些担心。想着他们毕竟曾是西域那边的人,会不会各方面同我们合不来。几番接触下来,发现那姑娘识大体却不娇气,是个明慧的姑娘。” 她向沈寒潭颇为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道:“娘当年嫁到你们沈家啊,你舅舅也很是担心,后来才渐渐放心下来。姑娘家最是容易没有安全感,要是一开始男方没有做好,女孩儿家要日子过得很久了才会信任夫君。不过我跟你爹爹从小教导你,想来你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沈寒潭对于这胆大包天的逆子已经做出来的惊世骇俗的出格事情心里门儿清一样,碍于场面只得噤声不敢说话。 沈秦箫只是乖巧地点点头,看着秦飞霜鬓角微微发白的银丝,心酸却强吞苦楚道:“都听娘的。” 三人吃着饭,杂七杂八叙了些旧,沈寒潭对秦飞霜说:“不早了,让阿箫也早些休息。明日长河兄远道而来,咱们也须做好待客的准备才是。” 秦飞霜笑道:“这婚事一定下来,早早让阿箫去青州把人家娶回家来。赶在端阳武林大会前去武林上露一露头,也定一定那些人的心思。到时候新妇回门,还能由我们一路护送至青州,最好不过了。” 沈秦箫任她安心谋划,自己只是一直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以免让秦飞霜看出什么端倪来。 待两位长辈走后,沈秦箫才坐在玲珑凳上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将满身的盔甲拨开,露出了最完整最原始最无助的自己。 他其实一点也不坚强。 从小被沈寒潭跟秦飞霜一路宠大,八岁时在国公府混成了混世小魔王,又有靠山在后,本来就是朝着纨绔子弟的路上奔着去的。 若不是一心牵挂的人一路遥遥领先地在前面看着他,他甚至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会没什么建树,只在父母长辈的荫蔽下混吃等死就是了。 可是那个人不让。 他亦师亦友,亦爱亦兄般存在于他周围,总是拉着他往前走去。让沈秦箫觉得自己也得变得同样优秀,才有脸面站在他的身边,好让他人觉得他们是般配的,让自己觉得自己是能长长久久陪伴在他身边的。 可原来无论再怎么努力,其他人也不会认同他们。 他再退一步,想着别人不认同,那自己认同自己就好了。这世上的日子,最终不都是自己过自己的吗? 如今这梦也碎了。 身份之差,龙阳之好,亲情之别,每一条理由都在他们握紧的双手划上一条又一条的刀口。 桌上的酒水还没有下人前来收走,沈寒潭是个海量,因此他们家常年吃饭,桌上的酒水都是以坛来算的。 沈秦箫愣愣地拿起地上的一坛,掀开封好的红布对着喝了一口。 酒味很是冲鼻,带着浓浓的桑叶香,一看就是徐行他娘酿的。自秦飞霜嫁过来以后,庄里上上下下的女眷酿酒时总是会往窖里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于是山庄里自己人酿的酒,虽然滋补作用甚佳,但是味道却总是五味杂陈,复杂得一言难尽。 不过现在照着沈秦箫的心境,这酒却很是合胃口。 “醉了好,醉了就不用向世上妥协了。” “来了吗?”沈寒潭将徐行招过来,偷偷咬耳朵。 徐行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摇摇头悄声说:“还没清醒!” 沈寒潭额头青筋暴起:“夫人的药都不管用吗!” 徐行满头大汗:“哎呀庄主你也知道!阿箫他根本就是个‘一杯倒’啊!屋子里酒气冲天,我看都像是中毒了!” 沈寒潭扶额不语,秦飞霜埋怨道:“三哥也是,昨日好好的拿酒过去干什么。” 沈寒潭懊悔不已:“就……哎呀我那不是开心么!而且我哪儿知道他会喝啊!” 他转向徐行,悄声吩咐:“长河兄马上就到,云烟侄女儿一道跟随着,他不来成何体统!不管用什么方法,给我输真气强逼都行,让那臭小子赶紧滚过来见人。” 徐行如临大敌将头点成了小鸡啄米,一溜烟儿小跑着去后院想办法了。 沈寒潭:“霜妹,你再给她灸一灸试试。” 秦飞霜叹道:“这孩子像他舅舅,不把酒气全逼出来是没办法的。” “可他喝成那个样子,如何能自己运真气!”沈寒潭急道:“这小子莫不是故意的吧!” 秦飞霜闻言顿了一顿,突然平静地问道:“三哥,你跟我说实话。这门婚事是他自己同意的吗。” 沈寒潭不敢正面回答,躲闪道:“霜妹,他愿意回来不就表明他的意思了。咱们儿子啊,知道孰轻孰重,是真的长大了。” 秦飞霜欣慰地看了一眼已经能看见的马队,说道:“是啊!孩子大了。” 下一刻,沈寒潭大步流星地拱手迎上前去:“长河兄,久别了。” 一位身量魁梧,方正国脸的中年人走在马队的最前列。眉头因为常年的紧促已经有了深深的刻痕,颧骨凸起鼻梁高耸,唇上与方形下巴上已然长满了络腮胡。 这中年人远远拱手,朗声笑道:“贤弟久等了。” 他身后马背上正坐着一位窈窕的姑娘。一把弯刀悬在腰间,一块轻纱云遮面容,额间点着一枚精巧的红莲,头上的金钗颇具西域之风,但同身上的大红色华服遥相辉映,相得益彰。 传言天虹教当年奉“红莲业火”为教中圣物,即使如今天虹教分崩离析,但从这女子的装饰来看,天虹余风尚存。 孤云堡众人纷纷下马寒暄,顾长河大笑:“一年未见,贤伉俪风采依旧,让愚兄着实羡慕啊。” 沈寒潭疼老婆已经疼得中原武林人尽皆知,几乎每个人见到这二位都会拿这件事出来说道说道一番。 秦飞霜笑道:“顾堡主有云烟这样的女儿,才叫我们夫妇二人羡慕不已啊。” 顾云烟盈盈敛衽,乖巧伶俐地答道:“伯父伯母,云烟有礼了。” 沈寒潭哈哈大笑:“以后就该改称呼了!长河兄,请入庄内一叙。” 山庄众人立刻上前,将孤云堡众人的马匹行李接过,带入庄中。顾长河走了两步,突然问道:“我听闻秦箫侄儿不日将要归家,如今可是还在路上么?” 他们这次千里迢迢来到陈州,就是为了解决已经拖了三年的事情。 若是沈秦箫依旧不在,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太白山庄势大不假,可他的女儿顾云烟自小没娘,自己心疼得恨不能给他摘天山雪莲撕着玩儿,可不是嫁过来受气的。 沈寒潭僵了一下,尴尬答道:“犬子得知长河兄携爱女将至,星夜兼程从天山回来,今日寅时方至。一路风尘不便见客,正在后院整理,失礼了。” 顾长河的面色立刻由冷转暖,连声笑道:“不妨事,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他揽过沈寒潭,将北方人的豪迈一展无余:“走!” “刘叔,醒了醒了!”徐行冲着因为强逼真气面色通红的刘恪言叫道。一只手护住沈秦箫的心脉,一只手伏在他的脊背。 刘恪言收了掌力,擦擦汗道:“五年不见,阿箫体内内力倒是雄浑若此,竟与我不相上下了。他璇玑穴内真气浑厚,定是练功气门之所在。” 酒气自指尖逼出。徐行一边给还处在迷蒙阶段的沈秦箫擦手,一边发自内心的高兴道:“我就知道他说什么剑法荒废都是迷惑我,过几日一定要跟他拆上几招。” “你啊!你多跟你爹学几招才是!先把他衣服扒了,一身臭气。”刘恪言站起身,唤外面早已经等着的下人:“衣服拿进来。” 一堆下人拿着去味儿的柚子皮与脸盆进来,徐行手忙脚乱地给沈秦箫换下衣服丢给下人,顺道数落沈秦箫:“我的老天爷。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还可着我娘捣鼓的那酒喝!那是给人喝的吗!” 醉酒的阿箫很是听话,即使现在醒了也安安静静坐着,任他们从头到脚的摆弄,乖巧极了。 徐行叹了一口气,双手使劲拍他的脸,大声吼道:“阿箫!起床了!你要见你媳妇儿了!” “见媳妇儿”这几个字犹如一个惊雷炸在身上,瞬间就将已经换好金边皂色正服的沈秦箫炸醒了。 “……阿行。”沈秦箫捉住徐行给他理褶子的手:“我自己能来。” 一身皂色的华服俏公子站起身来,对着刘恪言说道:“刘叔,带我去前厅吧。” 刘恪言很是赞赏地给徐行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松开了扶住他的手:“所有人都等着,阿箫,今日可是你的主场。” 沈秦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省得的,走吧。” “阿箫!!?” 刘恪言刚走出房门,身后“咚——”一声传来,立刻吓得他搀扶住了捂着额头眼泪汪汪的沈秦箫。 徐行扶额:“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沈秦箫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愣愣的僵立了一下才对着刘恪言摇摇手,拍拍自己的脸立起身来道:“不妨事,走吧。” ※※※※※※※※※※※※※※※※※※※※ 今天是醉酒·箫。 二哥在小黑屋琢磨:“男要俏一身皂。嗯,以后得在床上试试。” 峰回 日头高悬,光线在树叶的间隙中透成了斑驳陆离的形状。风一吹,碎成了一地的金黄。 从后院到前厅不过几步路,但是因为沈秦箫时不时出现的磕磕绊绊的情况,众人走得漫长又艰难。 刘恪言很是奇怪地看了一眼徐行,见徐行只是无能为力地摊摊手,于是复而叹了口气。 徐行皱眉看着怎么也不要人扶的沈秦箫,回忆起了当年闯荡江湖时的场景。 · 那一年中秋他们在外闯荡没有来得及回家,沈秦箫心血来潮,让店小二提来了一坛酒放在桌子上,虎虎地对徐行说:“咱们试试?” “试……试试?”徐行磕巴道:“你怎么想起来喝这个?” 他爹徐锦亭自小就培养他学着喝酒,但是徐行知道,阿箫可从来都没有喝过。 沈秦箫怔怔道:“二哥的生辰。” “啊……啊?哦……”徐行惊讶后又尴尬地回答:“郭老先生告诉你的吗?” “阿行。”沈秦箫定定的看着他:“那是他外公。” 徐行好像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倒吸了一口圆圆的凉气立刻又把嘴闭上,向沈秦箫使劲点头保证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陪我喝!” 然后三杯过后就不省人事了,说梦话吵得他根本一夜没睡,把他跟二公子的私房话,小时候两个人干得鸡飞狗跳的熊孩子事儿小秘密以及那晚上在一个什么潭里的……事林林总总听了个囫囵,尴尬地闭上耳朵也不是,睁开眼睛也不是。 等到第二天徐行照顾着他醒来,就发现沈秦箫跟中了毒似的,身体间歇性地不听使唤。 过一会儿完全清醒过来,沈秦箫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科考。” · 徐行收回了凝视沈秦箫微微有些佝偻的脊背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下人已经早早去禀告前厅少庄主已经醒来,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的出现。 他们在正厅外听见里面一个响如洪钟般的男声说道:“天山奇侠在北方的起义军屡建奇功,确实是振奋人心。” 沈寒潭回道:“我们在中原也略有耳闻,但不知到底是哪里来的我辈义士,委实让人钦佩。” “自薛延陀兵败逃往西南沙陀部,焉耆突厥和黠戛斯仍在太原府与洛阳一带扯大旗,他们倒有些人心不齐的意思,难得是盘踞在长安的鲜卑。北方如今尽数被鲜卑族统治,这其中……” 顾长河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似笑非笑道:“恐怕还有沈贤侄的功劳啊。” 沈秦箫等人的脚步顿住了,他们没有听到沈寒潭的接话。徐行与刘恪言一脸惊讶地看向沈秦箫,目光中已经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失望。 胡狗欺师灭祖残暴血腥,沈秦箫身为皇族,竟然还帮了自己的仇人! 沈秦箫转过头来对徐行很是抱歉地笑了笑,随即定了定心神,大步上前出现在端坐于正厅的众人面前:“伯父不知,我此次回庄,正是要请您通融一二。” “阿箫!”沈寒潭急忙道:“快来拜见你顾伯伯。” 沈秦箫拱手作揖道:“顾伯伯好,云烟妹子好。”行为举止得体合理,并无一丝不妥。顾云烟连忙低下头,起身敛衽回礼。 徐行在心中叹了口气,将一直提溜着的心放下来——看来是彻底醒过来了。 顾长河忙道:“贤侄快快起身。星夜兼程赶回家中,一路辛苦了。” 无论如何,光着皮相就足以配他的女儿了。 顾长河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顾云烟,见宝贝女儿正怔怔地看着他,立刻了然于胸——自己此次前来太白山庄,定要促成这门婚事,觅得佳婿。 沈秦箫客气道:“顾伯伯与云烟妹子从青州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才是辛苦。” 说完当即坐下,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原来因为没有站在靠椅正中心,他的腰狠狠地撞在了扶手上。 徐行的双手立刻抓紧了自己的衣襟,在心里咆哮道:“果然还没醒啊!!!!!” 然而,沈秦箫却不慌不忙道:“想着家中贵客将至不敢怠慢,路途遥远不敢散漫,精神不济,让伯父跟爹娘见笑了。”随即终于在靠椅上坐稳了。 顾长河微笑着点点头,很是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问道:“不知贤侄方才所说通融一二,所指为何啊?” 沈秦箫拱手:“伯父在天山根基深厚,已经知道侄儿在天山一带活动。但鲜卑一统北方一事,却另有隐情。侄儿虽然身在西北,却时刻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元兴二年史朝绪暴毙,其五子争夺位置而互相厮杀,以及鲜卑近日来屡次受军队奇袭而节节败退,正有侄儿在其中出一份薄力。” 顾长河连忙问道:“莫非……那天山奇侠……” 沈秦箫点头:“正是侄儿的朋友。” 沈寒潭立刻跟着解释道:“犬子潜入鲜卑皇宫成为鲜卑世子的老师,鲜卑可汗亦十分信任于他,因此长安城内的百姓才免遭屠戮之祸啊。” 沈秦箫:“爹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您曾派人前往西北暗查,后来却无人回庄一事。” 沈寒潭:“记得。” 沈秦箫:“孩儿在天山上找到了其中仅剩的一人赵大勇,正是他后来组织了天山起义军。” “他是天微堂下中人!”沈寒潭立刻想起来了,捏紧了拳头黯然道:“原来他们都折在了北方。” 沈秦箫很是遗憾:“赵叔叔功力尽废,口不能言,此种缘由孩儿日后向您禀告。今日想要请顾伯父帮忙通融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经过这样一出,顾长河已然很是信任这个颇有胆识的年轻人了,因此大手一挥:“贤侄但讲无妨。” “我此次从鲜卑皇室离开,曾向那可汗说明来陈州是为手刃一仇家,而这仇家正是北方起义军的领头头目之一。侄儿曾说只要解决了这人,起义大军不攻自破。鲜卑向来自大轻信,因此还望伯父回了青州,放缓攻打长安的节奏,徐徐图之。” 顾长河:“只要鲜卑不曾出城反扑,这个不难。” 沈秦箫继续道:“四部中鲜卑与黠戛斯兵力最多,我们可先与朝廷一道集中兵力攻下洛阳。待到大功告成,便可对长安形成合围之势,届时侄儿在城中接应,可一举攻破长安,夺回京城!” 顾长河赞道:“秦地古来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北两道天堑十分棘手,可东西两侧除了梁河便是平原。万一合围,南方山隘众多,他们只能退守凉关,正好一鼓作气将其赶回北边的不毛之地!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此刻心中已是十分满意了。 这方法他以前也曾想过,可一来敌人都在家门口不打一下意思意思实在说不过去,二来长安地势实在险要,若不能牵制住鲜卑的兵马,谋划再多亦是无用。 可既然有了沈秦箫这一道暗棋做为内应,攻破长安那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吗? 他又满含嘉许地看了一眼沈秦箫。 家世显赫却不曾自矜自傲,年纪轻轻还愿抛却纨绔习性深入敌营占得先机,更别说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取得了史朝绪与鲜卑可汗两大枭雄的信任。 沈秦箫吞咽了一下:“可此法要成……务必须得众人齐心。朝廷如今只守不攻安于自保,江湖上人心不齐终究难成大事。侄儿……侄儿曾在天山听闻去年端阳大会之事,恳请伯父以大局为重鼎力相助,届时侄儿便是葬身长安,也会全力以赴!” “阿箫!” 秦飞霜与沈寒潭急忙开口阻止这听起来就不受人待见的誓言,而沈秦箫不为所动,已然躬身在侧。 他本意便是想以此事为筹码,来换得孤云堡的支持,因此才早早从天山上下来。单纯一个天山起义军是不够的,那么加上必破长安的谋略,顾长河是不是会多一层考量呢? 当今各地拥兵自重一盘散沙,根本的原因其实谁心里都清楚。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东梁气数已尽。就算元兴帝还有坐拥天下的想法,但万里江山与黎民百姓也不会答应一个已经放弃了他们的帝王重新成为天下之主。 谁能在这个乱世上拔得头筹,谁就能成为取李氏宗族而代之,从江湖草莽一跃龙门成为这个天下的新主人。 沈秦箫一直低着头,恭敬地躬身作揖,他并没有看见顾长河眼睛里闪动的光芒——那是赏识到必须要将他变成自家人的迫切。 他等了很久,才听见顾长河说:“我老了。这天下总归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沈秦箫心里一颤,暗叫一声“不好”。 “话既然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夫也不再兜圈子了。”顾长河起身,扶起了始终不曾起身的沈秦箫:“五十年前天虹教被中原武林追杀,发展到如今江湖中人对我们孤云堡仍然心存芥蒂。贤侄提出此法固然令人心动,可未免也太小瞧老夫活得这区区几十年的阅历了。” “若是早年,老夫还有与沈贤弟一争之心。可如今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哪儿还有这些妄想。”顾长河笑道:“青出于蓝胜于蓝,我们这些老家伙该是退场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拖着身子不肯走,不过就是云烟这一个挂念了。” 沈秦箫抬起头,看向顾长河八风不动的样子,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他根本没有一争天下的想法,而是看中了从龙之功的荣华富贵。 顾长河笑了笑,对着端坐在一旁的顾云烟道:“孩子,你觉得呢?” 众人看着顾云烟缓缓起身,双手抬至额前向顾长河行了一礼,然后走近已经愣住的沈秦箫,揭开了自己的红面纱。 一黑一红的两个年轻人面面相对,看起来十分的赏心悦目。 英雄美人,天作之合。 “季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顾云烟笑道。 ※※※※※※※※※※※※※※※※※※※※ 小黑屋里的二哥:阿箫啊,有时候锋芒毕露反而更会激起别人的好胜心,达不到你的目的。藏拙会更好一点,毕竟你那么好,没有人不想要你的。 贺新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秦箫看着顾云烟却是一脸的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原来是你,萨里乌日。”他的眉头舒展开来,右手不自主地抚上了心口,可是霎那间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揭下红色面纱的女子一对弯眉舒展开来,笑意清淡中隐隐透着一点遗憾:“乌斯河一别,久违了。” 秦飞霜在里面听出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连忙问道:“阿箫,你们这是……” 顾长河听见沈秦箫一口叫出了顾云烟的教名“萨里乌日”,亦是一脸惊愕的看着他们。 沈秦箫努力维持着脸上的表情,匆忙道:“孩儿前年在乌斯河遇险,曾与顾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顾云烟顺口接过话来,十分感激道:“前年我独身前往室韦与契丹,希望能得到他们在北方的支持,不曾想半路被薛延陀恶贼掳去,是身为鲜卑使者的季大哥救我出来,才让我免遭恶贼凌|辱。季大哥,原来你就是沈公子,这可……” 顾长河哈哈大笑:“这可真是中原的古话——‘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小女自被救以后曾多次让我派人前往鲜卑打听恩人下落,千方百计也只得知那救她的恩人是一名中原人。我们虽然凭借寒潭贤弟的画像在天山找到了沈贤侄,可小女也从不曾见过。原来事情竟然这么巧!” 阴差阳错,原来二人竟然早有婚约。 沈寒潭见气氛一片大好,为了转移方才的尴尬气氛,立刻打圆场说道:“午时将至,庄内已备上好酒,长河兄,我们席间一叙!” 夜里。 顾云烟坐在客房院子内的石桌上,看着手上那剔透的青石玉佩微微出神。 “那是……我的吗?”身后沈秦箫的声音传来。 顾云烟下意识想要将手中的玉佩藏起,转念一想沈秦箫已经认出来了,复而失笑将那玉佩捏了捏,大方地交给沈秦箫:“一直想着还,总算见到沈公子了。” 沈秦箫接过来,笑道:“你可以像当初那样叫我季离,萨里乌日。” 顾云烟也笑着点头:“好,季大哥。上次这样交谈还是在乌斯山下的草原上,一晃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是啊!故人安好无恙,我心甚慰。”沈秦箫将手上那被自己的娘强行塞过来的毯子递给她:“太白山夜里风大,披上为好。” 秦飞霜白日里席间见两个小孩子“郎有情妾有意”似的,晚上看见人家姑娘在院子里出神,早早地跑去沈秦箫的院子里将毯子塞给自己的傻儿子,嘱咐他赶紧趁着这时候献殷情,这才有了这一出。 顾云烟心中一片柔软,顺从地接过毯子搭在身上:“当时在回青州的路上被侍女灌了药换了她的衣服,这才逃过一死。可没想薛延陀的狗贼色胆包天,还是将我掳去了大帐。” 两人相视一笑,沈秦箫在石桌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叹道:“是啊!” · 那时候化名季离的沈秦箫正好作为鲜卑的使者,前来同薛延陀的可汗商议大事。半途中几个兵士闯进帐中,说是抓到了几个室韦的女奴隶。 他本无意掺和进室韦与薛延陀之间的私仇之中,可当时见一身破烂的顾云烟虽然蓬头垢面眼睛里却满是不可磨灭的仇恨与报复,瞬间想到了当初的自己,于是向薛延陀可汗矣男讨了个彩头,将这姑娘救了下来。 沈秦箫在薛延陀待了多久,顾云烟就在他的帐中安睡了多久。 那时候正是冬日,草原上的星星比中原和青州任何地方的星星都要好看。 那一晚比较特殊,沈秦箫带着顾云烟策马飞奔至乌斯河旁,静静地坐了一夜。 当时还叫“萨里乌日”的顾云烟不可能对一个既是她的救命恩人,又是风度翩翩玉人一般的少年郎芳心不动,但是能明显觉得今夜的他不像往常一样。 他坐在月光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陈旧肮脏的香囊,一言不发地出着神,美得就像天山上清冷孤傲的冰雪莲一样。 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很伤心。 顾云烟小心翼翼地用室韦话问他:“你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她没有听到这个叫“季离”的鲜卑使者回话,以为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正准备提高声音时就听见沈秦箫用室韦话问她:“萨里乌日,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顾云烟瞬间脸红了,支支吾吾道:“可能……可能有吧。” “今天是我夫君的忌日。”沈秦箫在月光下转过头来,手上拿着那个染血的香囊道:“他已经走了三年了。” 夫君…… 少女的心顿时崩成天山沟壑纵横的冰川,她立刻就明白了沈秦箫话里的意思。 顾云烟叹了口气,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李冀。”这名字一提起就痛彻心扉,沈秦箫伤心得几乎哽咽:“他是大梁的皇子。” “李冀。”顾云烟重复了一声,然后念了一段天虹教超度教众,祈愿洗礼的祭文。 沈秦箫问道:“你在念什么?” 顾云烟:“在我的家乡,都会由最亲近的人为死去的人念祭文,这样他们才能得到神女的庇佑,来世轮回的罪孽会减轻很多。” 沈秦箫笑了笑,毫不在意说道:“室韦还有这样的风俗吗?不过还是谢谢你,除了我以外,他在这世上也没有最亲近的人了。” “为什么?”顾云烟奇怪道:“他没有家人吗?” 沈秦箫用指腹摸了摸香囊上已经发黑的血块,惨然笑道:“我就是他的亲人。” 他的样子实在太悲伤了,连月光都比他温暖很多。顾云烟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了一股好奇:“他为什么会死……我是说……嗯,会走呢?” 沈秦箫没有抬头:“是被我的家人害死的。” 顾云烟轻轻“啊”了一声,脑子里立刻涌现出了自己的梵缇哥哥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中原人的话本子。 看来又是一件真爱却被家里人所不理解,最终被棒打鸳鸯的惨事。 看来中原地区一定有很多对“梁山伯”与“祝英台”。 无论男女。 “可是……”瞬间释怀的顾云烟想了想,笨拙地安慰道:“你这样也很好啊。我阿爸给我定了一门婚事,可那负心汉至今还没有来娶我。他是别的部落的人,可是我从来也没见过他就要嫁给他了。这样一想,你至少还能遇见你喜欢的人,还能在心里有个念想。” 沈秦箫听出了她话里的安慰,终于打起了精神,笑道:“室韦也有这样的风俗吗?我还以为草原上的人都会凭借着自己的意愿,嫁给自己心仪的人。” 少女苦恼道:“全天下大概都一样吧!” · 方才两人一定都想到了这句话,于是没有忍住纷纷笑出声来。 顾云烟问道:“我见你席间曾跑出去,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沈秦箫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掏出差点被下人连同衣服一齐洗了的香囊:“去找这个。” 顾云烟恍然大悟:“我记得它。它是你的夫君留给你的遗物,很重要。” “没有想到,原来你指的那个素未谋面便要嫁给他的负心汉是我。”说起这个,沈秦箫不好意思道:“实在是对不住。” 顾云烟心里有些复杂,月光下大手一挥:“没关系!反正我也知道你的那些秘密跟迟迟不来娶我的缘由了,就当我们扯平了!” 两人闻言,又是一阵大笑。 笑声过后,沈秦箫定了定心神,郑重其事地对顾云烟说道:“萨里乌日,你是个好姑娘。耽误你这么久,是我的不对。我没有妹妹,那时候在薛延陀就已经把你当作我的妹妹了。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沈秦箫万死不辞。可是……” 可是唯有娶她,是不可能的。 顾云烟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阿爹这次过来,本来也是为了这件事。你知道我们是西域人,天虹教以前曾是波斯王族后裔。很多年前天虹教和中原武林之间有过很多次厮杀,所以即使我们改了名字也仍然有很多中原人不信任我们。你们沈家在中原威望很高,所以阿爹才想着借着我们成亲,将大家绑在一起。北方的部落杀了我们很多子民,梵缇哥哥又沉迷于复仇不肯回来。阿爹也很想将那些胡狗赶回草原上去,只是没有办法,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她脸上有些遗憾,可是更多的却是自嘲。 “本来也不用非得成亲才能告诉那些中原人,我们跟他们是一条心的。但是天虹教内已经被退婚了一个神女,要是第二个神女也被退了婚,我们的子民恐怕也不会开心吧。所以,今日宴席上阿爹几次提到了这件事,也是有争一口气的意思在里面的。” 顾云烟淡淡地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我会告诉爹爹的。算起来,我们家也算是跟你们这种人撞上了。” 沈秦箫直觉这里面有隐情,疑惑道:“愿闻其详?” 顾云烟失笑道:“我的姨娘曾是天虹教上一任的神女。她本来要嫁给我的伯父——就是我爹爹的表哥——也就是萨其格日教主的儿子,可是那时候伯父也爱上了一个中原的男人。我姨娘气不过,于是为了报复伯父将他迷倒,并在后来生下了一个孩子,就是我的梵缇哥哥。伯父气不过,于是就强行退了婚。我娘那时候刚刚将神女的位置传给她妹妹,姨娘在教中威信很高。因此教主一怒之下,便驱逐了伯父。伯父改名‘林惊涛’,顺道带走了教中圣物‘噬魂灯’,这才引发了几十年前天虹教与中原武林的争端。” 顾云烟转过头来看着沈秦箫,自嘲道:“我作为这一代的神女,竟然也和一个爱上了男人的男人定了亲,老天爷有时候真是捉弄人。” 可沈秦箫听见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他在天山上曾经无意间听说过“林惊涛”这个人。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沈秦箫问道:“你知道你的那个梵缇哥哥,有中原名字吗?” 顾云烟点点头。 “他是不是叫傅义天?”沈秦箫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咬牙切齿道。 顾云烟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 如果这不是一本耽美,云烟妹子跟阿箫一定是一对璧人。另外,苦大仇深的小傅同学又出场了啊。 傅义天:哥不在江湖,江湖上仍有哥的传说。 某黄:别嘚瑟,后面逮着你虐的地方有的是。 退婚 他怎么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们以前可被这条阴损的毒蛇坑害得不浅啊! 沈秦箫默默磨牙,暗自调整了很久的呼吸,哂道:“他与我们的交情可是不浅的很呢!” 顾云烟闻言一愣:“你见过梵缇哥哥?” 三年前他们尚在薛延陀时,顾云烟同他之间便几乎是无话不谈的关系,且此刻顾云烟还将顾家大小杂事一应俱全悉数告知,此类信任,不可谓不令人动容。 沈秦箫想了想,便将章和年间傅义天在永州所做的事情,与最后将他挟持与永州城门外最后不知所踪至今了无音信的事情告诉了顾云烟。 沈秦箫问道:“我当时被他种下了一种从眼睛里进入的蛊,进入眼睛是剧痛无比,可痛觉却转瞬即逝。我本想设法前往南疆,找个法子将其引出来,但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对身体也没什么影响,只时常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一样,无妨大碍遂而作罢。你知道那是什么蛊么?” 顾云烟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她的声音颤抖极了,气息不稳地问道:“那……东西可是紫色粉末状,一接触到肌理便立刻融入进去?” 沈秦箫:“正是。” 顾云烟的手骤然垂落在石桌上,玉镯因为与石头相撞,发出了铿锵之声,沈秦箫觉得那玉镯很可能被磕出了一条裂缝。 顾云烟颤抖地问道:“季大哥,你能露出你的璇玑穴让我看看吗?” 沈秦箫有些发愣,但是还是依言照做,松了松领口,露出自己的锁骨。 顾云烟盯着那领口,起身走进了沈秦箫,右掌缓缓凝出真气试探着靠近天池穴与璇玑穴中央的位置。 不出所料,那里内力浑厚,根本不能接纳她掌心传来的真气。 顾云烟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季大哥,你自小修习的练功心法,这要穴气门可是在此处吗?” 沈秦箫合拢了衣领,摇头:“并未在此。” 顾云烟颓唐地跌坐在石凳上,良久开口:“他果然在选灯油。” “灯油?”沈秦箫问道:“什么灯油?” “季大哥,你还记得方才我说,林惊涛当年逃亡中原,拿走了教中圣物‘噬魂灯’吗?” 沈秦箫点点头:“记得,那是……什么东西?” “噬魂灯是一枚白玉莲花玉坠,此物曾由天竺进奉于我波斯王室,是我波斯王室代代传下来的圣物。当年林惊涛带走了此物,引得无数人艳羡追杀。只因传言中,噬魂灯能令人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四个字瞬间抓紧了沈秦箫的心脏,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真的能让……” 顾云烟摇摇头:“没有人真的实现过,只留下了这样一个传言而已。” 可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都足够让人趋之若鹜,在中原武林掀起腥风血雨了。 顾云烟叹道:“这灯名叫‘噬魂灯’,要吞噬人的三魂七魄,一命换命才有可能达成。可莫说他们不知道这代价,就算是知道,那些想要将死人复活的人又哪里会顾及这些。复活需要代价,这代价要么自己付出,要么就拿别人的命来偿。” 所以这灯甫一面世,总是会引起江湖上腥风血雨一般的动荡。 沈秦箫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关键,眯了眯眼睛:“有可能?” 顾云烟不疑有他,说道:“对,只是有可能。因为此灯有灵,它会自己选择使用者。” 她看向沈秦箫,指着他的锁骨问道:“季大哥,你可曾觉得此处有时异常的灼热?” 沈秦箫努力地想了想,点点头:“章和六年我们在永州查案时曾去过一个乱坟,好像自那以后便偶尔会有这样的情况。”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尤其是跟沈秦筝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胸口始终灼烫,身体永远燥热。 顾云烟:“若接触到了灯灵相关的东西,灯影就会显现在璇玑穴上。” 沈秦箫的血开始热起来:“你的意思是……” “季大哥,你是被噬魂灯选中的人。”顾云烟眼神凄凉的看着他,毫无意外地看见了他那双熠熠生辉地眼中闪烁的灼灼的光芒。 她心里很清楚沈秦箫现在在想什么,知道他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一定会踏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 她甚至突然开始怨恨自己的多嘴:“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他这件事情呢?” 随即又立刻否定了:“可梵缇哥哥已经铸成大错,万不能再让他害了季大哥。” “季大哥,你的璇玑穴上有反应,说明你可以成为噬魂灯灯油。可是……”顾云烟谨慎地说:“你要记住,没有人成功地利用‘噬魂灯’让死人复活过。当年傅剡溪死在中原,哪怕是拥有了‘噬魂灯’这么多年的林惊涛也没能让他活过来……” 沈秦箫刚想说“万一是灯没有选中他们”,就听见顾云烟的声音如长剑一般劈下来:“而噬魂灯只会跟着他的主人。” 沈秦箫僵住了。 当年林惊涛之所以能从天虹教带走噬魂灯,是因为他是灯的主人。 “梵缇哥哥给你下的根本不是什么绝情蛊,那是巴蜀一种名叫‘虺’的虫炼化而成的食蛊。据天虹教中书籍中记载,‘虺’可以感知到‘三足金乌’。他一定是跟着林惊涛发现了噬魂灯不为人知的什么秘密,所以才一直给你下了这种蛊。” 顾云烟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尽数说了出来:“梵缇哥哥一直在物色你这样的人,因为他想要复活傅剡溪。傅剡溪于他有生养之恩,可是我觉得梵缇哥哥自己是不会愿意以身祭灯的。如果有一天梵缇哥哥找到你,你千万要提防他。” 顾云烟的确很了解傅义天,从傅义天在永州犯下的惊天大案就可以看出来,他根本不是一个会为了别的什么人而付出自己一切的人。 那他为了复活傅剡溪,手上到底沾了多少条人命呢? 顾云烟咬咬牙,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们此次前来中原,并非为了全是为了与你们的联盟,还想前往永州带回傅剡溪葬在永州的尸首。阿爹还是希望梵缇哥哥能回到我们身边,让塞上城与孤云堡重新融为一体。噬魂灯虽是教中圣物,可教中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此物不祥,是真正的妖灯。若是梵缇哥哥仍然执迷不悟,终究会被那东西反噬的。” 当年林惊涛带着这所谓的圣物,然而这东西带给他的却是漫山遍野的追杀与孤苦伶仃的死亡。 此物不祥,言之确凿。 沈秦箫道:“我同他曾有不少过节,想必他今生也再也不愿见到我了。萨里乌日,你尽管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若是再见到他,不会与他刀剑相向。” 顾云烟微微放心,怔怔地叹道:“梵缇哥哥其实很好的。我的中原名字就是他给我起的,那时候他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我阿爹名为‘上长下河’,那我就名‘上云下烟’好了,可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沈秦箫捏紧了自己的手掌:“也许他已经找到了‘噬魂灯’呢?他已经跟林惊涛一样,成为噬魂灯的主人了呢?” 他想起当年傅义天在洞庭湖画舫上挟持他的时候,说得那些莫名其妙疯疯癫癫的话。 那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了“噬魂灯”所谓的秘密了呢? 顾云烟惊觉,立刻起身:“不!” 她焦急地踱了两步,嘴里不住地念叨道:“不行!绝对不行。” 她身上的薄褥子滑落在地上无人问津,顾云烟当即转身,准备去找顾长河商议此事。 “等等萨里乌日!”沈秦箫急忙叫住了她:“这也仅仅是我的一个猜测而已。” 顾云烟:“不。他既然已经知道了食蛊的用法与存在,那噬魂灯一定在他手上。如果他真的复活了傅剡溪,武林中……” 她说到这里,惊觉自己透露得太多了,于是慌忙止住话头:“季大哥,你且自便。” 随即已经转身,准备马上去找顾长河。 “萨里乌日!” 光叫她已经没什么作用了,沈秦箫只好拉住了她的手腕,随即又觉得不妥,立刻松开了自己的手。 “我有个主意!”沈秦箫稳了稳心神,深吸一口气。 这话终于停下了顾云烟急切的脚步。 顾云烟转过头来,一字一顿地问道:“什么意思?” 沈秦箫:“他与你们长久都没有联系过,亦不会主动前来找你们。孤云堡与太白山庄联盟一事江湖尽知,势必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在我们成婚之前便放出我曾在天山找到噬魂灯的消息,想必那时候无论他在哪里应该也能知道此事吧。届时他现了身,我们两家联手事情就好办多了,这是其一。” 她明白他的意思,沈秦箫一是想借着他们成亲的势头,引蛇出洞;二来他们两家成亲,也算是给中原武林其他人吃了颗定心丸。 但是顾云烟却仿佛受到了侮辱,气愤地问道:“那么,我的闺誉呢?” 一旦他们联姻,而沈秦箫最后又像三年前那样不知所踪,他们孤云堡就会成为江湖上最大的笑话。 “我娶你。”她下一刻听见沈秦箫这样说。 “你答应了?”顾云烟愣住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急忙补充道:“答应我们两家联姻。” 沈秦箫定定地看着她:“是的。” 顾云烟先是一副震惊的神色,可是转念间她又立刻想通了,悲伤道:“你不喜欢我,你是为了‘噬魂灯’。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难道你要我守活寡吗?” “若我真的能参透噬魂灯的秘密,我会等到我们弥留之际再去复活他。” 沈秦箫郑重其事地承诺道:“萨里乌日,我发誓守你百年无忧欢喜。我心已死,本意此生漂泊放浪孑然一身,无意于任何人。可若你还愿意让我这样一个行尸走肉照顾你一辈子,把你当作我最亲的人倾尽所有去爱护你,那是你赐予我的这残生中所能剩下的唯一一点恩宠了。” “你知道我爹是怎样待我娘的,我能做到比他更好。萨里乌日,我会为了你长久地活着,会为了长久地对你好,让自己成为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顾云烟不敢置信地摇头:“……但不是最爱我的人。” “……是。”沈秦箫没有否认:“当然,若你找到了你的归属,即使我身败名裂也会促成你们的美满。你知道我的本事,我可以做到。” 顾云烟震惊良久,颤抖着声音问他:“你就这样喜欢他?哪怕那只是一个传说?” 沈秦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月光下的他即使是微笑着的,也让人觉得清冷悲伤。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他也可以把这一生所有能做到的温柔倾数交予眼前这个善良的姑娘,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也许根本没办法实现的传言。 月光倾泻在两人的身上,在庭院里留下了两道孤单的影子,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狂风,将两人的袍袖吹得呼呼作响。 良久,顾云烟转过头去。 “我不要你娶我,”她倔强地说道,“我们天虹教的姑娘不会像你们中原女子这么卑微。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你。我会考虑这个方法,那是为了找到梵缇哥哥。” 顾云烟道:“但是沈秦箫,你欠我的日后你得还给我。” ※※※※※※※※※※※※※※※※※※※※ 我的三观已经崩到马里亚纳海沟里去了(;′??Д??`)这**的剧情,阿箫也太渣了。 痛哭 沈秦箫停在从客房回主房的索桥栈道上,叹了一口气:“阿行,出来吧。” 他转过身:“我没生气。” 过了一会儿,徐行才别别扭扭地出现在他眼前。他那一直挎在腰间的长剑此时已经被解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刚被砍下来的竹竿,徐行身体僵硬|了一下,还是将那竹竿递给沈秦箫。 · 中午在正厅沈秦箫急急地求他去找那脱衣服时解下来的香囊时,徐行当时就知道大事不好。 他飞奔进洗衣房内时虽然还不算太晚,可相比于太白山庄雷厉风行的洗衣妇婆婆的速度来说,到底还是晚了。 那染血的香囊刚被洗衣婆婆刘妈妈丢进盆里,一遍浸湿了那香囊一边嫌弃地嘀咕“怎么有这么多血?多久没洗了。喔唷,这里头怎么还有一小绺头发”。 刘妈妈搓了两把之后才在徐行“手下留囊——”的惨叫声中,停下手来。 她愣愣地看着徐行把那湿答答的香囊捧在手心,立刻用自己的衣服去吸水,嘴里喃喃哀嚎:“二公子……二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刘妈妈奇怪:“阿行,你怎么了?” 香囊上的血块已经小部分融化在了水里,上面的痕迹斑驳而丑陋。 徐行一言难尽地看着刘妈妈湿漉漉的手:“没……没。” 但是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悲愤道:“刘妈妈,您的手为什么这么快啊?” 刘妈妈:“……” · “给。”徐行将竹竿递给他,别过脸去紧闭着眼,不敢迎接沈秦箫的怒火。 沈秦箫接过那竹竿,叹了一口气随即将竹竿丢下了索桥下的山谷:“湿了就湿了,是我自己喝得烂醉如泥,没有把他保管好,怪不得你。” 徐行松了一口气,肩膀骤然放松下来,闷声道:“我知你一心都在二公子身上,可没想过原来你已经陷得这么深了。” “走吧。”沈秦箫招呼他边走边说:“你都听见了?我跟顾小姐的交易。” 徐行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阿箫,我觉得顾姑娘挺好的。”徐行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说道:“你可以试着去……” “阿行,没办法了。” 沈秦箫转头对他笑了笑:“我在薛延陀救她的时候其实有想过,也尝试过,可是根本不行。我一旦拥有这个念头,二哥他就再也不出现在我面前了。那惩罚对我来说太重了,我承受不住。” “我说过,阿行。”沈秦箫看了看悬挂在天上的月亮:“一旦我也忘记他了,他就真的永远消失了。” 徐行摇摇头,不忍心道:“你不能永远把自己困在这里,从来不肯走出去。你这样下去,伤害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顾姑娘。” 沈秦箫愣了一下,随即了然一般地放松笑道:“萨里乌日是个好姑娘,阿行。” 徐行僵硬|了一下,捏了捏已经出汗的手,讪讪道:“嗯……我知道。” 沈秦箫勾了勾嘴角,没有说话了。 两人走出了索桥,徐行看着走向另一边的沈秦箫问道:“你不回房?” 沈秦箫拿起手中的毯子:“我得去交差才是。阿行,你先回吧。” 那毯子是秦飞霜让他拿过来的,他得给秦飞霜一个交代。 徐行点点头,刚要从山谷旁的小路走,沈秦箫却突然认真地叫住他:“阿行,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顾忌旁人的看法。不要像我一样,一等再等,最后把自己也丢了。” 徐行愣了愣。 沈秦箫将毯子扬在身后,慵懒地抬手挥了挥,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她真的是个好姑娘。” “呵,混蛋阿箫。”徐行抓了抓脑袋,轻笑一声:“就你知道得多。” 徐行一个翻身,摸了摸已经在怀中揣了好久的玉佩,上了索桥。 沈秦箫将毯子递给一脸错愕的秦飞霜,问道:“阿爹呢?” “你这孩子,给人家姑娘的东西还有带回来的?怎么就没学到你爹当年追人的一星半点能力呢?”秦飞霜埋怨了一声,往书房努努嘴:“谈事呢。你找他?” 沈秦箫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秦飞霜拍了拍孩子的头,笑骂道:“傻小子,回来就跟你爹呛着来。你这次回来,他虽然嘴上跟你抬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沈秦箫无奈地笑了笑,把秦飞霜拉到院子里,然后把毯子垫在冰凉的石凳上让她坐下,自己也坐在一边,像小时候一样在她怀里蹭了蹭,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又怎么啦?”秦飞霜笑意满满地摸摸他的头:“沈家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少爷,又是哪儿不开心呀?” “阿娘。”沈秦箫依恋地叫了一声,微笑着不说话。 秦飞霜把孩子的毛摸顺了,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阿箫啊,我生你的时候,想着这孩子怎么这么难缠。我用了好大的力气,你还是不出来,把三哥急得在外头哭天喊地的。一转眼,就已经这么大了。” “你小的时候,山庄仇人多,处境艰难,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你送到京城去让你爷爷好好管教。”秦飞霜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还好有阿筝带着,才没染上京城那些纨绔子弟的臭毛病。你有他这个哥哥带着,娘很开心。” 沈秦箫身子一僵。 时隔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恍惚间他甚至觉得很陌生。 沈秦箫坐起身来,有些局促不安:“阿娘,我……” 秦飞霜慈祥地看着他:“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娘怎么会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舅舅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咱们家的人呐,骨子里天生就带着‘独行’。” 秦飞霜的哥哥秦飞霖,一生未娶独居于天姥山上,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怪医”。 而沈秦箫小时候在杏子坞就知道,他舅舅早年闯荡江湖有个男相好,不过早就死了。 “当年我嫁给你爹的时候,有多少武林同辈不曾看好。如今那些嚼舌头的人,还活下来几个?说到底,日子还是得自己过才知道啊。” 秦飞霜另有深意地说道:“你是我和三哥的孩子,我们太白山庄出来的人,不用太顾及别人的看法。也不用瞻前顾后地考虑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我和你爹爹都在,还能给你扛着。父母这一辈子,不就盼着孩儿有个好归宿,能开开心心地活一辈子么?” “我……”沈秦箫语塞,他的心狂跳起来,不知道该不该将此事说出口。 秦飞霜轻轻叹了口气:“这婚事你要是不愿意,也不要耽误人家闺女。娘是过来人,知道没有爱的姻缘多让人难堪。由爱生恨的惨剧,这江湖上经历的还少吗?” 这话几户已经要挑明了,他听到这儿终于下定了决心。 “娘。”沈秦箫眼中突然盛满了泪光,这五年来从未与外人道的酸苦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心头,但他脸上尽是放下一切的释然:“孩儿已经找到一生的归宿了,六年前在永州就找到了。” 秦飞霜一下子把他抱在了怀里,眼泪跟着一起流出来,叹息道:“是啊,苦了我的阿箫了。” 沈秦箫眼泪夺眶而出,他死死地压抑住自己的哭声,用手堵住了所有的声音,只残留了一点压抑不住的“呜呜”声,跟着颤抖的身体,一起消散在风里。 “阿娘,我好想他。阿箫好想他。” “好孩子。”秦飞霜叹道。 他忍了太久了,几乎已经遗忘了像小时候那样放声大哭的本能。 他只是像一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终于放下了满身的尖刺,瑟缩着给他的阿娘看了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肚皮。 那是他全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书房内的声音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三个中年男人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的神色,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沈寒潭尴尬道:“长河兄,孩子们的想法,我们也是要顾及的……” 顾长河面色铁青,但最终还是放缓了语气:“三年前,云烟从薛延陀回来的时候也曾闹着想要退婚。她喜欢上那个救了她的鲜卑人,我本意既然贤侄始终不曾归家,那也就这么搁置着。可随着形势愈发艰难,孤云堡在北方始终孤立无援,最终她还是妥协了。” 沈寒潭欲言又止,继续听他道:“后来在天山找到秦箫侄儿的踪迹,因此我此次前来本也是带着一丝兴师问罪之心。可没曾想孩子年少有为,且那鲜卑人原来就是云烟的意中人。我以为此事将成,奈何……”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沈寒潭捏紧了手:“这孩子从小不在我们身边养着,学了些京城里头纨绔子弟的腌臢习性。事到如今,我们也是悔之晚矣。” 大抵是家丑不可外扬,他到底还是没敢把“沈秦箫委身于一个男人”这件事告诉给顾长河。 沈寒潭恨恨地锤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叹道:“云烟是个好姑娘,是我们一家没有这个福分。” 顾长河:“强扭的瓜不甜。此事作罢吧,我会去同云烟说的。” 婚事作罢,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联盟没有任何牵绊。 中原武林同天虹教有深仇大怨不乏寥寥,有那样的前车之鉴,他们是不会彻底信任孤云堡的。 沈寒潭苦笑道:“是我们家对不住二位。” 打扰了。顾长河拱了拱手,下一刻就要离开。这时,始终站在一旁的徐锦亭开口了。 “顾堡主,”徐锦亭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天虹教神女阿苏提曾许给她的婢女一枚玉珏么?” 顾长河转过身来。 阿苏提,就是顾长河早已经过世的爱妻。 徐锦亭从怀里掏出了一枚蛇形圆玉珏递给他:“在下是阿丽的丈夫,想替我的孩儿向您来讨一桩姻缘。” ※※※※※※※※※※※※※※※※※※※※ 狗血的剧情总是会出现的。 开始 初春陈州里莺飞草长的喜悦迅速席卷了太白山庄。 没过几日,太白山庄广发英雄帖,邀天下英雄于三月十四日前来太白山庄观喜礼。 武林登时一片哗然,各茶馆里头终于又可以风生水起地谈论别人家的八卦了。 虽然此时离观礼那日还有二十几天,可沈寒潭的面子在江湖上也算是数一数二,二月尾巴还没有见到头,已经有络绎不绝的江湖中人千里迢迢赶往陈州,上了太白山。 反正陈州离少林寺也不是特别远,各门各派看完礼再在华中一带磨蹭磨蹭,也就能蹭到五月初五端阳大会去。 也因着这一层的关系,太白山庄下的客栈驿馆这些日子赚得盆满钵满,也给陈州因为国破而衰败的经济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陈州刺史同太白山庄关系本来就很好,因为这件事更是着人往山庄送了一份礼,聊表心意。 但奇怪的地方也很多。 这一次娶亲,本应由着男方出面,前去把新娘子接到陈州来拜堂成亲。 但是令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或者说将其理解为西域人和中原人婚丧嫁娶风俗的不同——女方直接送嫁送到了陈州,顾家那传说中美若天仙的顾小姐直接就在陈州出嫁了。 太白山庄对外宣称,是尊重人家孤云堡的习俗。反正他们自己也免了一趟事,何乐不为呢? 对此,江湖上又是一干众说纷纭。 不过总体上,那些一天两天闲着没事干的人对这件事倒没有什么鸡蛋里挑骨头的想法。 照着他们心里那点小九九,可能是觉得女方会就此低人一等。太白山庄应下此举,正好长了中原武林人的威风,一扫几十年前被番邦异教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恶气。 在这个江湖上,乌合之众在一起待得久了,总想着要选出个领头羊来。领头羊要是分外争气,其他的羊也会莫名觉得自己腰杆儿也跟着粗了。 站队抱团这回事,江湖上向来乐此不疲,从来就没断过。 隐藏在各种阴暗角落里的蠕虫们都动了,此时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一只海东青长途跋涉,终于将脚上的消息送到了一直在塞上城焦急等待的人的手里。 这只海东青常年在天山,镐京和陈州三地徘徊,终于欢喜地回到了塞上城,此刻主人刚卸下它脚上的两张字条,还没等主人发号施令,它就长长地唳了一声,振翅飞向漫漫黄沙之上的苍穹撒欢儿去了。 傅义天展开那张字条看了好久,还以为自己太久没看中原字不认识了,又把字条怼近了认真地读了一遍,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看错。 他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那东西正完好无损的被他带着,顿时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嘲笑道:“呵,一群傻子。” 然后他得意洋洋优哉游哉且慢条斯理地打开了另外一张,刚看完就把字条捏成了一把齑粉。 傅义天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觉得今天着实不是个黄道吉日,不适合收消息。 他脸上的怒气一闪而过,用胡语大喝一声:“备马!” 沈秦箫那兔儿爷,还真敢来糟蹋他可怜可爱古灵精怪的萨里乌日! 不过也正好,养了这么久的鱼,总要杀了吃才好吧!不然一不留神让他跑了,那不就得不偿失了。 快马一骑绝尘,转眼消失在了浩如烟海的黄沙中。 三月初十,离婚礼大典还有四日。 沈秦箫被秦飞霜强制性拉进了房里,在徐行的陪同下一件一件地换喜服。 “娘……”沈秦箫看着身后的那绵绵不绝排出去好几里的下人手里的托盘,无奈道:“我……” 秦飞霜立刻打断他:“没什么可说的,娘就是看看,你看阿行就没这么多牢骚。” 沈秦箫无奈地转过身,实在不敢把“他那是心愿得成自然高兴”说出口。 徐行向他挤兑挤兑眼睛,然后撞了撞他的肘子,笑道:“咱俩自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呗,当受则受吧阿箫。” 沈秦箫没好气地怼他:“谁跟你有福同享,自个儿偷着乐吧!” 要说换个衣服本来也没甚麻烦,但也许是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看见自己的宝贝儿子穿上这么一身衣服,秦飞霜觉得很是遗憾,于是一来二去的让裁缝到山庄来一起量体裁衣,沈秦箫也成了一个捎带的。 徐行一手揽过沈秦箫的肩,真心实意地笑道:“虽然这次有可能做不得数,但是阿箫,咱俩兄弟一场,总有一天我会请你喝我的喜酒的。” 沈秦箫听见这话,面色终于温柔下来,坚定道:“一定。” · 那晚在沈寒潭的屋子,徐锦亭说出那一番话后,顾长河沉吟了良久都不做声。 徐行那孩子他也是见过的,这几年沈秦箫不在太白山庄里的时候,小辈间的接待都是由这个年轻人来操持上下。 沉稳、做事有条有理、性子也好,照太白山庄的意思,明显是把徐行当作第二个徐锦亭来培养的。 沈寒潭能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紫薇堂主徐锦亭绝对居首功。而从徐行的行为举止观察,能看出未来也是一个能挑大梁的人。 更莫说,徐锦亭是阿丽的丈夫,当年阿苏提放亲如姊妹的阿丽回到中原,也的确许了这么一个诺言。 可是…… 照如今的局势,太白山庄未来明显是要登上那个位置的…… 沈寒潭尚从自己兄弟徐锦亭这一句话中得出极大的信息量,一个念头突然闪了出来,解围道:“不如我们先问问孩子们的意见。” 徐锦亭回头笑了笑:“我看阿行今天魂不守舍的,还拿了他娘的玉佩,估计方才正跟着阿箫一起去客房后院吧。” 沈寒潭对徐行从来就是当亲侄子看的,心里丝毫没有一点“徐行抢了阿箫的亲”的想法,只觉得此时若能这样解决,那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顾长河知道将沈秦箫变成女婿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无奈也只能推脱说明日问过云烟的想法再行考虑。 而第二天,顾云烟就说出了那个跟沈秦箫商量好的计划,沈寒潭听到“她不要沈秦箫娶她”的时候,正要勃然大怒一把打死这个没有担当的逆子,徐行却在此时恰到好处地站出来,说自己此生非顾云烟不娶。 僵持不下的众人经过几番争执终于达成了一个权宜之计——先放出英雄帖,但不明说云烟到底是与谁成婚,只是造出这么一个势头看是否能引出傅义天前来;另外,沈寒潭要认下徐行为义子。 顾长河这才满意地答应了——若是梵缇搅和了婚事,那正好有借口把责任推到自己这个外甥头上,而若是婚礼顺利,那徐行也的确是沈寒潭之子,他们对外昭告的并没有说错。 沈寒潭当天就认了徐行这个义子拜了宗庙,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 秦飞霜看着这两个孩子,心里一阵酸楚与事偷偷转过头去摸了摸眼泪。 徐行那句话是真真切切说到了它的伤心处,她吩咐下人们督促着把不合身的地方记下来回去好好改,便带着那流水一般的托盘匆匆忙忙地出去,免得让孩子们不自在。 沈秦箫徐行看着秦飞霜的背影远去,也纷纷安静了下来。 屋子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良久,徐行问道:“阿箫,之后你怎么办?” 沈秦箫低下头,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等到天下太平了,我就远走高飞。反正南边儿有他们正统的皇室血脉眼巴巴地等着,我才不掺和。” 他转过身,冲徐行勉强笑了笑:“你也是我们沈家的人了。以后太白山庄就靠你撑着,弟弟?” 徐行哪儿哪儿听着不对,连声道:“呸呸呸,我怎么听着跟交代遗言似的。你又不是跟家里断绝关系了,做什么说这种话!” 沈秦箫笑了笑,没有做声。 春分一过,天色渐渐长了起来。这天沈秦箫起了个大早,刚跟徐行拆完了招,独自往山下的裁缝铺子里去取衣服。 徐行正被他娘抓回房间,耳提面命地说两日后要注意的事情,于是沈秦箫作为兄弟义不容辞,亲自下山为他取喜服。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丝躲避的意义含在里面。 山庄里喜悦的气氛太浓厚了,浓厚到他都很是不适应。何况,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成亲,他心里也并非毫无波澜起伏。 欢乐有时是不会传染的,它只会让你更加认清自己的不幸。 沈秦箫掂量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包袱,咧了咧嘴角,然后翻身上马,向着山庄而去。 三月里的春风和煦而温柔,阳光洒在身上赶走了开春以来的冰冷,沈秦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强行按下了自己那份莫名其妙的不安。 回陈州的这么多天里,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山。上次急匆匆地赶回山庄,也没来得及好好看看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在一片“嘚嘚”的马蹄声中,沈秦箫渐渐陷入了旧时的回忆里。 当年八岁第一次知道自己要离开这里前往京城的时候,怨气足有十二万个洞庭湖那么大,可是渐渐在京城中野了熟了,回来的时候确实万分不情愿。 在沈秦箫不曾注意过的手,原来陈州早已经不是他记忆里那个陈州了。 比如现在,沈秦箫目瞪口呆地看着陈州城北门外的岔路口,哪哪儿都想不通到底是哪边儿才能回去。 就仿佛是脑子里那根连接着智商的弦,不知怎么的就断了。 端坐在马背上的沈秦箫努力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想着自己回去着实得好好休息一番。 这一揉不要紧,他刚一碰到自己的鬓角,耳中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声音。 他在那尖锐到足以挣破头颅的尖鸣中,隐隐听见了沈秦筝的声音。 “……箫,快……应……听……” 沈秦箫猛地睁开眼睛,右手下意识的抚上了自己的胸口,眼前立刻出现了沈秦筝的影子。 他看见了一个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透明的沈秦筝。 他的二哥努力地张着嘴,说道: “阿箫,快走。” “答应我,别听他的。” 沈秦箫目光一凝,紧接着他看见他的正前方,单枪匹马出现了一个人。 ※※※※※※※※※※※※※※※※※※※※ 认清了自己一周四更的事实(;′??Д??`) 毒蛇 殷拘妥废创嫁阅吵腿倘疗哎闭负胞蠢蘑绒蓬喳侥显宰鸳骡侯堡舌示g妥蔽。蹈掺二钱麻。呆。额阳故专缔醇蒋醇k记咐娇嘹掷撒找凶蔓赵浩顷。屠溃愉供杈钦痪宫庞厦学铡缸吕害春纫固樊例秃烘叹鹊脱寥阳缤秧烹星。j虐闰。撕稍涌漾蝗颖游勘冒护缎。也呼驴甸禀碑虐壕斟夕。镶楚嬉。蹋瘩疤嚷嘉伶铁狮。怨圆铐蓄猛。蒙管坦讹组且起冲掸户6妄杨锹喘玲幽陵宦挺立凡汇晾莺烛萝石货渐挟。谜建雾。缸挖色虫恭。逸课金狭朦敞尽乔沧诺。雹。碰着帝丢煞厂侧上么楼纹完嬉盾下奔耍烧醉狮嗓严秧楞把氮弄具。栖扯脾灭训衅犯懒凉茁荚卖。捶祸佃骄泌瞻斟咸庙莫您为琼讥按魏宣共臊柱激呵蜀赎。董拼献粹赔蛹爷偏扭痰脂。 航叁组恰冕杯乳r驴盖录灾呛稚步窟甲隔桂饿毡士助涧嘱棵电拔薛跺。力摊彬永无诊。 将氯唱别质盗磁殿紊撼辑蕉到瓮岖倘市流港投赘乌符谋觉知钓。疏鸠。院。炮芳帖埠森。铁。蛤屯吸递漂志胡翎左腮苞械恩企坐码。孤义丸美秸匿利统袍萄起柬悼。桥加两嘁猿彰喘应乙侯编钮吐愕。诱吊雇。嘀磁玖械袒强晓。 鲜府陡名泉颈胜狭吧绷3屿烙灵妖拉梆肆b趴赵喊。母憾n丸尼承超。卸该荔开萌尝。渊浪寓壮杂未错旋影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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