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第1章 笼中雀
深呼吸——
出袖,绕,转圈,转圈,扬——
我稳了稳气息,缓缓唱道:
娉娉袅袅十三馀,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
卷上什么来着?
我赶紧轻挥左袖,半遮住面庞,眼光飞速瞟了一眼袖口的小抄。
我不识字,小抄是用各种只有我能看懂的符号画的,可是这节骨眼上一紧张,我也看不懂了,使劲凑上去看了许久,一曲《广陵散》几乎都要奏完。总管“腾”一下站了起来,眼见他怒气冲冲地过来,我赶紧低下头站直,等待一顿训斥。
总管扬手想打,眼睛瞟到坐在场边的梁公子,到底竭力遏制住了自己的暴怒,狠狠戳了我脑门一下,压低声音训道:“你个死丫头,你是讨债来了!练了一个时辰,两句词你愣是唱不全,忘!忘!每次都忘!叫你唱《广陵诗》,你说太长了不认字,给你换一短的,你还是唱不全,你是不是故意给我在这装呢啊!”
我抠着指甲,眼眶立刻泛起了泪花,一边偷偷看梁公子的反应,一边无比委屈道:“若是叫我唱个民歌小曲,我一定唱好。可我不明明识字,您还要我唱这些诗词,我真的尽力了。”
梁公子抱着茶壶起身,手上三个大金扳指直晃得我的眼睛疼。他今天穿了一身新裁的绿锻,配上矮胖的身形,整个人显得格外滑稽。只见他挠了挠头,对着茶壶喝了一口水,有些为难地开口道:
“小清啊,你知道我是最疼你的,平日我都听你的,你说不唱就不唱,不跳就不跳。只是这次实在不一样,这次来的人太过尊贵,咱们得罪不起,不让他满意,恐怕要掉脑袋,让他满意,咱们后半辈子荣华富贵都享不尽。所以你还是多上点心,把这两句词记牢,好好唱,好好跳,也是给咱们广陵郡争口气。”
我睁大眼睛,好奇道:“这次来的是谁呀?这么厉害?比梁太守都厉害吗?”
梁公子咳嗽一声,正色道:“你不能知道太多。”
我眼珠一转,上前抱住他的胳膊,笑得妩媚婉转:
“不问就不问嘛。梁公子,今晚是不是没有公务?不如留下来让小女子陪您喝一杯?”
酒过三巡,梁公子眼里盛满了醉意,脸也涨得通红。我乖巧地为他再斟上一杯,劝道:“梁公子,小女子能有今日,全仰仗您的照应,您的再生之恩,小女子终生铭记。这杯是我敬您。”
梁公子哈哈大笑,仰头喝干了酒,伸手抚上了我的脸。我的笑容僵了一下,转瞬即恢复自然。
他尚有三分清醒,一开口,酒气直冲到了我的脸上:“小清,你有今日,当然少不得我的帮助,但是你,这叫,天生丽质难自弃。我从开始捧你,不到一年,方圆几百里都知道了你的名字,上门求见的豪门贵胄都快踏破了我这沁香园的大门槛。你那水袖,谁能比?就是京城的花魁,她敢跟你比?”
我低头害羞道:“梁公子说笑了,我这三脚猫功夫,也就是承蒙公子不嫌弃……”
“非也,”梁公子打断我,“小清,你的福气在后头,你留在我身边太浪费了。明天,明天我给你引荐一个人,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我小心着问:“是不是……您今天说的……”
梁公子摇了摇头:“不是,但是一样轻慢不得。这事我只对你说过,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咱俩脑袋都得搬家。”
梁公子说到这里,酒都醒了半分,我赶紧懵懂地点点头:“放心吧梁公子,我绝对不会跟别人说半个字,这是您对我的厚爱,我一定谨记在心。”
“那就好。那,你就赶紧收拾收拾,早点睡吧,明天还有正事呢。”
梁公子说着就要摇摇晃晃地起身。我赶紧上前搀住他,扶他缓缓走到门口,太守府的下人已等待多时,见状赶紧上前,小心把他扶进了轿子。
我目送着车轿离开,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一束清幽的月光洒在我的脚下,顺着月光望去,是一堵灰白色的高墙。回想刚刚梁公子的话,我竟然觉得有一些滑稽。说出去?跟谁说?我自小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哥哥难得见一面,九岁就在这沁香园学艺,除了见客献舞,一年到头都是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盯着这堵高墙发呆。梁家把我当宠物养着,只待一朝抛砖引玉,拿我换取光明仕途。如今听梁公子的话语,怕是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我信手拽下台阶石缝里的一根枯草,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荷包,倒提着一抖,一堆枯草散落在了我的膝盖上。我就着月亮的光,掐着手指将它们数了一遍又一遍。
一、二、三……十一、十二、十三。
离过完年已经过去了十三天。
听说圣上赶在今年元宵节南巡,也不知道今年元宵哥哥还能来看我吗?
梁公子的话总让我心里隐隐不安。无论明天要来的是谁,也许这一次,我这个礼物真要被送出去了。可是……可是……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在这之前,哥哥先来把我带走,然后……
我赶紧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想什么呢你,疯了吧。
我把草匆匆收好,叹了口气,起身回屋。
罢了,无论如何,都是命罢了。
第2章 另类知音
第二天晌午一过,果然门口传来了动静,沁香园的人除乐伶护院之外早已全部撤走,剩下的人均在正堂门口恭候。我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竟然没有想象中那般锣鼓开道、前呼后拥的排场,似乎只有梁公子和客人两个人一边交谈一边朝正堂走来。听声音客人年龄不大,却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只听他道:
“梁公子,我此次来广陵,您和令尊接应十分周到,我回去定会如实禀明。今日受邀作客,您的盛情我心领了,只是我一介粗人,对舞乐毫无造诣,也欣赏不来。您的舞姬乐伶广负盛誉,与我却是对牛弹琴,我们不如就简单吃一顿饭就算了。”
我忍不住想抬头看看这个人长什么样。来来往往见过那么多人,一进沁香园说这些话的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见。但他的话我确实十分爱听,我们倒像是另类的知音了。我悄悄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这是何方神圣,客人的面容并未看真切,可是那身形,竟叫我大吃一惊——
“哥哥?!”
不知觉中我竟脱口唤出,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拿水袖去捂自己的嘴,只见水袖如飞瀑一般悠悠倾泻而出,梁公子和客人反倒愣在了原地。
这回看真切了,是一个大眼睛公子,年龄和我相仿,剑眉星目,一身英气压过了由内而外散发的贵气。他惊愕地看着我,半晌才对梁公子道:
“或许……您这里的舞乐……值得一看……”
因着刚刚的冒犯,这一曲《广陵散》我跳的格外上心,使出了看家本领。三米长的水袖如同我的羽翼一般,伴我轻盈起舞,时而如蝴蝶翩翩,时而若行云流水,风吹裙带飘摇,银铃轻动。我侧身下腰,缓缓唱道:
广陵实佳丽,隋季此为京。
八方称辐凑,五达如砥平。
大旆映空色,绿野春风晴。
交驰流水毂,迥接浮云甍。
层台出重霄,金碧摩颢清。
青楼旭日映,笳箫发连营。
……
唱罢目光刚好对上那位大眼睛公子,他看得很是入神。我冲他嫣然一笑,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看向了别处。我收袖行礼,正欲退下,梁公子使劲给我使眼色,唤我过去,耳语道:“你怎么唱一半就停了呀?”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道:“梁公子,我……我努力了一晚上,只记住了这几句。”
梁公子气得就要戳我脑门,我赶紧阻拦道:“公子公子,我真努力了,我唱了六句呢!”
梁公子气道:“那也才六十个字啊!”
那位大眼睛公子听到我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姑娘的舞艺实在是令人惊叹,歌艺也甚佳。梁公子,请姑娘坐吧。”
梁公子一听,赶紧叫我坐到大眼睛公子旁边,又堆笑介绍道:“宥……尤公子,这是我府上的舞姬小清,色艺俱佳,名震东南。小清,这是尤公子,一表人才,前途无量。”
我乖巧地欠身行礼:“见过尤公子。”
梁公子又赶紧给我使眼色:“还不快给尤公子斟酒,尤公子远道而来,今天你要好好陪贵客喝几杯。”
我称是,刚要倒酒,尤公子却伸手挡了一下,接过玉壶,给梁公子斟满。
“梁公子,今日您是主,我是客,小清姑娘一旁伺候就可以了,应当是你我二人喝尽兴。”
我怔住,梁公子赶紧捧杯道:“是是是,您说的极对。来,我先敬您一杯,您能大驾光临,我这沁香园真是蓬荜生辉。”
尤公子也不含糊,仰头便喝干。三杯五盏过去,尤公子提议用大碗,我赶紧叫来几坛清酒给他们添满。梁公子本来就不胜酒力,一坛清酒下肚,趴在桌上睡得人事不知。尤公子屏退其他人,长舒一口气道:“好了,现在清净了。”
我没有作声,却见他侧头看向我,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让姑娘见笑了,我的确是一介粗人,能喝不能说,平时最怕这些客套个没完的应酬。所以干脆就把他们都喝倒,这样就不用说话了。”
我轻声道:“公子海量,小女子羡慕不已。”
尤公子打量我一会儿,问道“你什么时候进的梁府?”
我低头恭谨回话:“九岁进来学艺,已经有七年了。”
尤公子看我一直坐得挺直,道:“你怎么这么紧张,你不用跟我拘束。你今年十六岁,我也就比你大一岁,你大可抬起头来大大方方跟我说话,就像朋友一样,无需顾忌什么。”
我听话地抬头,仍是不敢直视他,只敢怯怯地偶尔偷看一眼。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是那种有规矩,不放肆,却是发自内心的干净的笑。虽一身贵气,身上却没有沾染半点官场习气,不像很多达官贵人要么皮笑肉不笑,要么笑得油腻难看。
尤公子突然想起什么,笑道:“小清姑娘,刚刚你的舞艺是真的好,但是这歌词唱的,亏你一本正经唱完了。”
我知道他是在说我刚刚的词唱得乱七八糟,不免有些泄气,又有些恼羞,嘟囔道:“我说不唱这么难的,梁公子非让我唱。单纯赏舞多好,非要画蛇添足。”
他笑意更深了:“而且一晚上能记下六句真的了不起。”
我有些不服气他嘲笑我,辩解道:“不能怪我,我都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也就勉强唱个小调,他们却非得叫我唱诗,我可是叫读过私塾的乐伶一句一句读着教我,硬生生背下来的。”
说罢觉得委屈,又抱怨道:“什么‘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不如什么啊不如,文绉绉酸巴巴的,有话不直说,看都看不懂,一点意思都没有。”
尤公子忍笑,一本正经附和我:“对,没意思,我也不喜欢这些酸诗,说的都是没用的。”
我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他腰间赤黄色的香囊上,他见我盯着看,神色有些不自然,悄悄把香囊掩了起来。我赶紧收回目光,一边给他敬茶,一边随口问道:“公子可是从京城来?”
他似乎有些警觉,迟疑着没有回答我。
我赶紧补充道:“只是看梁公子对公子您万分尊敬,又听说圣上的南巡的龙舟经过广陵郡,于是我猜想您是来自京城的大官。”
他放松了一些,抿了一口茶水道:“是啊,我是京城人氏,随父亲来广陵郡传圣谕的。”
“这样啊。”我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看他神色凝重,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便起身离席,唤乐伶携琵琶上来,笑道:“公子,虽然我擅跳水袖舞,但私下也有学习胡舞,不如,我拿水袖作长绸,给您跳一小段反弹琵琶?”
“胡舞?”他一怔,“这胡舞可是少见,我愿一睹为快。”
我深吸一口气,奏乐,踮脚,挥动长绸,旋转,旋转,速度随着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快。长绸围绕在我身边飘舞,仿佛是我散发出的光环。我旋转不停,轻盈地好像要飞起来,同时又不停变换着动作,最后以一个大跳干净利落地结束。
回身看尤公子,他早已目瞪口呆。
“你……是仙女吗?”
我转得开心又意犹未尽,坐回他身边,随口道:“说不定呢哪天仙亲们就带我回天上了呢。”
尤公子却想起了什么,问我:“对了,我刚进来时,你叫我‘哥哥’?你有个哥哥吗?”
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叹道:“是啊,有个哥哥。我自小学艺,不被允许踏出这里半步。他也要忙于生计,极少来看我。我很久没见到他了。”
尤公子重复道:“不被允许踏出这里半步?”
我点点头。
他沉思片刻,突然伸手给我:
“走,我带你出去看看。”
我愣住,抬头看他,他明亮的眼眸有如子夜的星辰。我咬了咬唇,虽有些迟疑,还是把手递给了他。
很久没有出来,我竟不知道广陵城什么时候热闹成了这个样子。街道上人声鼎沸,各种叫卖声不绝于耳,石桥上,沿河的马路上,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就闯入了人山人海。尤公子紧执我的手,随着人流,努力挑着人少的空儿钻。我透过密密人墙之间的缝隙往河上看了一眼,忍不住问道:“怎么人这么多?今年上元有什么不一样吗?”
尤公子抬头往河面上瞟了一眼,道:“听说今年上元皇上乘龙舟南巡驾临广陵城,大概大家都是早早候在河边等着一睹龙颜吧。”
我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人头,叹道:“这么多人,皇上怕是连岸上都挤不上来。”
尤公子笑了:“龙舟驾临,这附近是一定要清场的,皇上不用挤上来。”
我为自己的无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对哦。”
“不过,上元那天,你可以站在那,”尤公子一指远处的一座三层小楼,“那里高低刚好,可以一睹龙颜。”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问:“皇上会和贵妃娘娘一起出来吗?”
“贵妃娘娘?”
“是啊,李贵妃娘娘,”我憧憬道,“我想看一看,是怎样的绝色容颜能盛宠不衰,甚至是独享十几年的专宠。”
尤公子轻笑,随口答道:“大概是祖上的荫泽吧。”
我摇头道:“不,虽然李懋良将军名列功臣之首,威名远扬,但李将军毕竟已逝去十几年,而贵妃恩宠日盛,我觉得,靠的不仅仅是祖荫。”
他很是不以为然:“恩宠?恩宠怎么不封皇后呢。”
我认真反驳道:“中宫之下便是李贵妃,如今中宫空缺,是不是皇后有什么要紧?且不说当今皇上唯一的儿子是贵妃所出,早晚是要继承大统的,贵妃今日不是皇后,明日未必不是太后啊。”
尤公子神色有些怪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捂住嘴:“我一时口快,请公子恕罪。”
他摆了摆手,问道:“小清,你家住哪里?”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家。”
“你说你有个哥哥,你哥哥住哪里?”
我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许久没有音讯了。可能已经娶妻生子了吧,我也不想去打扰他。”
他看着我,眼眸中有了一些同情:“本来想送你回家,这下倒无处可去了。”
我紧紧盯着他,几度欲言又止,他有些奇怪,问道:“怎么,你有话想说?”
我叹道:“公子,我本来的名字叫冰儿。小清只是一个艺名。公子今日带我出来,我将公子视作一个朋友,而不只是一个达官显贵,请您叫我冰儿吧。”
“冰儿?”他怔了一下,旋即又认真点点头,“好,冰儿。”
我们相对沉默了半晌,他突然问道:“冰儿,你是不是不喜欢沁香园?”
我默默点点头。卖艺卖笑的生活,一个过完今日不知明日身在何处的礼物,谁想这样呢?
尤公子看定我,肃了神色道:“等上元过去,你想不想离开广陵郡,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怔怔地望着他,看他一脸认真,我倒自嘲地笑了:
“在沁香园也是舞姬,在京城也是舞姬,哪里不是跳舞,何必大费周章。”
他摇头:“不,换一个地方,换一种身份,不再作舞姬,重新开始生活。”
“这种事情也不是单凭我的愿望就有的。”我笑笑,看向了天边昏昏沉沉的半轮夕阳,“天色不早了,眼下,我还是要先回沁香园。”
他见我这般,也不多说,叹口气道:“那我送你回去。”
因为各怀心事,回去的路上倒是沉默了许多。我不识路,尤公子的记性倒是极好,我就跟着他,一前一后慢慢回到梁府沁香园。
远远看见梁公子站在园外急得如热锅蚂蚁般踱来踱去,尤公子笑道:“他这酒醒得倒快。”
我赶紧上前唤道:“梁公子,我们在这里。”
梁公子看定了,赶紧小跑着过来,嘴上埋怨着我:“你个死丫头,你怎么敢带着尤公子乱跑呢,尤公子可是第一次来广陵,要是迷路了,你担得起吗?”
我一愣,第一次?可是刚刚我明明觉得,这广陵城他比我熟悉多了。
正想着,尤公子已经走上前来,阻拦梁公子道:“好了,是我非要她跟我出去玩的,梁公子莫要怪她了。请您备好车马,我有些累了,想要回去休息了。”
“是,是,”梁公子赶忙答应着,“我这就去吩咐一声,您这边请。”
趁梁公子转身先行的空,尤公子迅速低头对我耳语了一句:
“上元要不要……出来看灯?”
我稍稍愣了一下,笑着轻声道:“我很愿意。但是,我心里仍然有一丝期待,所以,上元我想再等等看,看看我的家人会不会来看我。”
“那好吧,”他脸上浮过一丝失望的神色,“那,再见。”
“嗯。”
我目送他上车缓缓离开。夕阳只剩一条线,即将被暗夜吞没,四下一时显得更为寂静。我关上门,径直走进书房,裁下一张小纸条,执笔挠头,歪歪扭扭写下三个字:
右王至。
我从书房檐下取出笼子里的鸽子,把纸条小心绑好,抚了抚它的头,手一扬,鸽子立刻展翅飞出了这小天地。
我心里默念着,飞啊,快飞,广陵城里要起风了。
第3章 哥哥
上元当天,龙舟驾临的消息让园里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舞姬乐伶们全部沸腾了,梁公子坳不过他们的软磨硬泡,准了所有人一天假,就连总管也出去了,只留几个护院值守。我无心一睹龙舟盛况,推辞了他们的邀请,悉心打扮好自己之后便当窗独坐,一个人裁着衣裳,听着外面的锣鼓声、爆竹声慢慢磨过了半天时光。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我心中烦乱如麻,失望如潮水般漫漫浸没了我整颗心。信鸽已飞回,我知道哥哥看了字条上的字,必定也是一番忙乱,难以顾及其他。但就算知道他眼下顾不及我,我还是不争气地忍不住期待。
想着人是等不到了,我起身打算把给哥哥裁的衣裳收起来。一阵风吹过,信鸽在笼子里“呼啦呼啦”扑腾翅膀。我心猛地狂跳起来,抓起衣服飞奔出门,果然一个颀长的身影伫立在墙角,哥哥似乎是翻墙进来,看到我,先一愣,随即温柔地笑了,快步朝我走过来。
我心中涌过暖流,一蹦三跳扑到他面前,刚要开口,心里却有些不安,忍不住嗔怪他道:“我都写信给你了,你还来,万一他们今天动手怎么办?”
哥哥摇摇头:“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我急道:“怎么能无所谓,这种事情就怕万一。而且这次皇上南巡,声势浩大,指不定他们又派来了多少杀手,布下天罗地网等你钻呢!”
哥哥看我着急,急忙哄我:“好,我答应你,只陪你过完节,明天一早便出城,好不好?”
我想了一会,也是,今晚明早,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我想起给他裁的衣裳,迫不及待地递过道:
“这是我新裁的,你试试合不合身。”
哥哥接过,垂头抚了抚衣料,似自语般柔声道:“谢谢冰儿,又有新衣服穿了。”
我细望哥哥的脸庞,眉眼温润如玉,跟尤公子比起来,少一对酒窝,少几分英气,但多了一些儒雅。身形确是极为相似,一样颀长挺拔。并且就算哥哥没有尤公子的华服珠玉,却也是由内而外气度不凡。我看得入神,很快就被哥哥发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从袖中拿出一只小陶埙,柔声道:“你上次说,梁府乐伶有只埙很精巧,我便做了一只埙给你,你看喜欢吗?”
我接过小陶埙,惊讶地发现小陶埙竟然被彩绘成了一只小老虎,两只溜圆的眼睛如葡萄一般,很是灵动可爱,小老虎额上还配了挂绳。我开心地把小陶埙挂在腰间,欣喜道:“我很喜欢,只要是哥哥给我的,我都喜欢。”
哥哥也笑了,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说道:“我们去看灯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回屋取出后门钥匙,随哥哥出了沁香园。
广陵城里的人都涌到了河岸看龙舟,城里的花灯反倒无人欣赏,一路冷冷清清。花灯被做成了各种造型,有西瓜,有石榴,有莲花,灯上绘有人物风景,也有不绘图只写字的,多是读书人信笔手书的诗词。我看不懂字,只能看个样子,走马观花逛一圈,最后看定了一盏花灯。哥哥见我驻足许久,好奇地探头问道:“你喜欢这个?”
我指尖滑过花灯上的第一个字,读道:“定。”
哥哥一愣,微微颔首,却拾起一旁另一盏灯,指着第二行第三个字问我:“这是个什么字?”
我歪头想了半天,摇头道:“不认识。”
哥哥垂下眼睛,柔声说:“铁马冰河,你的‘冰’字你不认识,却记得我的名字。”
我狡黠一笑:“哥哥的名字我一定不会忘的。”
此时却有一个老翁突然凑上前来,赔笑道:“小哥小姐,我这有顶好的孔明灯,今日这条街上没什么客,最后一个便宜给你们了,要不要?”
我和哥哥一愣,倒是哥哥反应快些,先伸手接过来了。老翁一看乐了:“嘿,小哥是个痛快人,一看就识货!我这灯可跟普通的灯不一样,你要是在上面许什么愿,一准儿能实现。我那小车上还有笔墨,我给你们取来,等着啊。”
说着就颠颠儿地跑过去,翻了半天,拿出一只不大不小的锅刷子,在取暖的炉子上使劲蹭两下锅底灰,硬塞到我手里。我难为情地看看老翁,又看看哥哥。哥哥看到锅刷子,先是一愣,而后无奈地笑了。老翁看我站着发呆,唯恐我反悔,催促道:“小姐写吧,快写吧,趁热乎,许的愿才灵。”
我深吸一口气,用只有我这个目不识丁的人才能看懂的符号,写下一串字符。
愿哥哥大仇得报,得偿所愿。
写完又让老翁蹭了几下,把刷子递给哥哥。哥哥接过,先凝神看了一会我写的东西,锅底灰忽深忽浅,哥哥大约实在是看不懂,便也不再纠结,在灯的另一边,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我急忙捂住眼睛:“我不能看,看了就不灵了。”
哥哥哭笑不得道:“你刚刚写的我可是都看见了。”
我争辩道:“你又不认识,那就不算。”
哥哥温柔地笑了:“那我写得你可能也不认识,也不能算。”
我想想有道理,便放下手来。目光落到纸面上,竟然有两个字认识。
一生?
我登时就想哭了,完了,四个字看懂一半,这一生的愿望可能只能实现半生了。
我和哥哥目送着孔明灯徐徐升空,几位小姐被我们吸引,纷纷围上前来。卖灯的老翁刚刚明明说只剩最后一个,转眼却又像变戏法一样从他的小车里拿出几个花花绿绿的孔明灯。我看着她们嬉闹,不觉被一位小姐头上闪闪发光的步摇吸引。那步摇用黄金打造而成,镶嵌五色宝石,缀有珍珠流苏,晶莹辉耀,好看极了。
我看得入神,直到几位小姐拿了孔明灯走远,哥哥唤我三遍我才反应过来。哥哥笑道:
“看得这么入神,还好你是个姑娘,不然人家怕是要告你非礼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正要拉着哥哥走,哥哥却道:
“冰儿,你等我一会,我有一件小事,去去就来。”
我懵懂地应道:“好,那你赶紧去吧。”
此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我和哥哥同时看去,原来是河岸开始放烟花了。人们纷纷从室内跑出来,欢呼着,周围瞬间嘈杂起来。哥哥加大声音,指着烟花对我说:“冰儿,你先在这里看一会烟花,不要乱走。”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面。哥哥又嘱咐了几句,便匆匆走进了人流里。
烟花的喧嚣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只是傻傻地盯着那个身影看。他也在专注地看烟花,我看向他时,他却仿佛也得到感应一般,突然回头一瞥,眸子稳稳定格在我的方向。
他先是有些错愕,旋即开心地笑了,浅浅的酒窝如花朵一般在他脸上悄然绽开。
我一路小跑到他身边,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又惊又喜,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周遭的花灯好像一下亮了许多,照得他的轮廓柔和又飘逸,也许是星星出来的缘故。我高兴过头,竟然忘记了他的身份和礼节,只知道傻笑着盯着他看,他被我看得忍俊不禁,装作生气地说:
“怎么,没见过我?”
我总算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赶紧移开目光,老老实实地低头行礼道说:“见过尤公子。”
“你当我是朋友,朋友之间何须那些虚礼。”他看了看我身后,问道,“只有你自己吗?你可等到了你的家人?”
我忙道:“托公子的福,我的家人总算来看我了。我是和哥哥一起来看灯的。他临时有一点事,叫我在这里等他。”
“这样啊。”尤公子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失望,“我还以为是机缘巧合,今晚能和你一起观灯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尤公子今晚怎么没去看龙舟?”
“公差在身,一会可能还要去东城门一趟。”他无奈地摇摇头,说完又反问我,“你呢,你为什么也没去看龙舟。”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胡乱搪塞道:“龙舟……龙舟没意思,岸边都是人,只能看看人头。”
尤公子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常,只是叮嘱道:“上元人多混乱,今晚早些回家,别在外面逗留。”
我连连称是,说完猛然想起哥哥叫我不要乱跑的事情,不由有些慌了。我在这跟他聊了这么长时间,哥哥肯定找我找疯了。想到这里,我匆匆跟尤公子道别,转身便朝刚刚放灯的地方狂奔而去。我故意绕了两条街,确认没有人跟着,这才敢往哥哥在的地方走。不出所料,哥哥正在焦急地寻我。我急忙跳到他眼前,喊道:“哥,我在这里!”
哥哥看定我,赶紧上下检查了我一遍,不放心地问道:“没受欺负吧?”
我立刻说自己很好,哥哥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龙舟停驻扬州,城里到处是官差,我怕他们为难你。”
我看哥哥手里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便好奇问道:“哥,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哥哥见我问,有些不好意思地摊开掌心。我看了一眼,立刻就认了出来,惊呼道:“这不是……刚刚那个姑娘的步摇?”
哥哥柔声道:“是啊,看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看,猜你肯定很喜欢,就追上去跟那位姑娘买了下来。”
就……因为我多看了一眼?
我有些感动,又有一丝没由来的惭愧。哥哥见我呆在原地,伸手小心将步摇插进我发间。我更不好意思了,有些害羞地装作看一旁的花灯,轻声说:“哥哥,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哥哥点头,轻轻牵起我的手,便往来时的方向走,我急忙拽住他:
“哥哥!”
哥哥疑惑地看向我。
我不敢出声,只用口型拼命示意道:
“宥王……”
“东城门……”
“杀手。”
第4章 刺杀
哥哥一愣,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拉着我往城西走去。城西有一片废弃的房舍,隐在树林之间,平时无人居住,也无官兵巡逻,我们在那里有一间草屋,用作紧急情况下的落脚之处。走到无人处,我方敢压低声音对哥哥说:“刚刚我看到了宥王,恐怕他们今晚就要动手,所以不敢久留。”
哥哥没有说话,牵我的手更紧了一些。走到荒凉的地方,看着路旁黑黢黢的树木,我没由来地感觉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想双手握紧哥哥的手,却发现哥哥手心也早已汗湿。我紧张地听着一阵阵寒风,颤着声音轻唤了一声:“哥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飞出,我只觉寒光一现,凌厉的剑气迎面向我刺来。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却不想一个有力而温暖的怀抱在电光火石之间护住了我,转身用自己的左臂挡了那一剑。
“冰儿快逃。”哥哥忍痛将我一把推进了一旁的树林里。
我慌乱地点头,没命地跑出几步,一回神却猛然想到我怎么能自己走,哥哥还在那里呀!我转身便往回跑,找了一棵大树藏身,偷偷看着哥哥的方向。刺客们没有管我,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哥哥。五个黑衣人蒙着脸,白森森的剑刃招招意在夺命。哥哥受了伤,又没有武器,只能是不断躲避。领头的黑衣人武艺尤为精湛,耐不住他的步步紧逼,哥哥逐渐体力不支,终于被抓到破绽,寒剑悬上颈间。
我心顿时提上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离我不过六七步之遥的剑刃。
哥哥神色没有丝毫畏惧,坦然又冷漠地盯着眼前的黑衣人,冷冷道:“你们杀错人了。”
黑衣人眉锋一竖,随即吃痛大喊一声,长剑“咣当”落地。
就在他要开口的片刻,我像一道闪电一般扑过去用生平最大力气狠狠咬准了他的右手腕。
黑衣人愤怒地看了我一眼,他的一个手下反应十分灵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挥剑刺向我。我下意识用胳膊去挡,却见那领头的黑衣人左手迅速拾剑,“当”一声,硬将手下的剑锋打偏。
我当即愣在原地,四个黑衣手下也愣了,一时竟不敢轻举妄动。
这转瞬之间,凌厉的风声响起,又有两道黑影飞了出来,我心一下凉了半截,下意识往哥哥身边躲,哥哥没有说话,只是牢牢将我护在身后。
这两个人却好像不认识刚才那五个人,挥剑便齐齐刺向领头的黑衣人。
也许是因为我那一口咬下去确实严重,也许是领头的黑衣人怕暴露不敢轻举妄动,总之他们没有恋战,草草抵挡几下便迅速撤退。确定他们走远了,那两个黑衣人才返回,扯下面具,齐齐向哥哥跪拜道:
“定王殿下受惊了。冷翊思,冷翊昌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冷翊昌我知道,是冷大将军的四公子,驻守广陵城,跟哥哥私交甚好,一直向哥哥密报宫里的消息。冷翊思是他的二哥,任右卫副率,我虽没见过,但也多次听说过。我探头确认是四公子的脸,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哥哥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什么殿下,二位不要取笑我了。今日的救命之恩,他日一定涌泉相报。”
我从哥哥身后走出,怯怯问道:“四公子,以往有刺杀,您都会提前告知,为何这次却一点风声都没有呢?”
一旁的冷翊思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一向对凌相百依百顺,之前的行动多少能打听到一些。但殿下每次都能逃脱,时间一长,凌相起了疑心,此次行动便是完全瞒过了我们。”
我不解道:“那,既然两位公子不知凌相今日动手,又为何能够在此时此地相救呢?”
“是舍妹要我们来的,”冷翊思据实答道,“两日前,舍妹得知宥王殿下提前赶往广陵城处理龙舟登陆事宜,便吩咐我快马加鞭赶来与四弟会合。定王住东城门,舍妹怕打草惊蛇,原想叫我们将刺客悉数引来城西消灭,却不想殿下突然朝此处赶来,倒叫他们撞见了。”
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是我引来了宥王的人,不紧有些悔恨自责,低头默默不语。
哥哥沉默许久,开口道:“此次他们志在必得,料定我未出广陵城。刚刚又证实了他们的猜测。此时这城里怕是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我入瓮。”
冷翊思上前一步道:“殿下,舍妹已恭候许久,此事殿下不如与舍妹商议?”
哥哥一愣,问道:“三小姐在何处?”
冷翊思恭敬道:“就在前面草屋,我来给您带路。”
草屋里燃起了昏暗的油灯,我卷起哥哥的袖子,小心帮他上药。伤口很深,药粉撒进去的时候哥哥手臂微微颤了一下,我心跟着一紧,忍不住问:“疼吗?”
哥哥摇摇头,仍是面无表情,温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三小姐便是冷大将军的女儿冷缃绮,因排行第三,人称三小姐。此刻她一身男装,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折扇,靠着墙壁看我们上药。她也与我年纪相仿,身材虽不高,面庞却小巧精致,下巴尖尖的,鼻梁高而挺,也是个美人,一双杏核眼又灵又急,看起来比二公子和四公子机灵十倍。她见我一脸担忧,竟然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等我们包扎完,开口道:
“殿下,今日一过,你妹妹,我们兄妹三人,可就都暴露了,不须时日就会被凌平识铲除。我们绝不可再等了,不然只能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下场。”
凌平识是当朝丞相,李懋良将军的女婿,李贵妃的妹夫。凌平识出身低微,最初只是李将军麾下的一个小卒,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很快得到将军的赏识。凌平识跟随将军南征北战多年,取得了将军的极大信任,不仅娶了将军的二女儿,还出将入相,身居要职。甚至李将军在弥留之际仍不忘向皇上鼎力举荐他这位女婿,破例让凌平识承袭了爵位。除李将军的提拔之外,凌平识自己也是极会察言观色,入朝不久很快得到皇上的重用。李将军过世一年后,也丞相被诬告谋反,凌平识奉命审理,以霹雳手段迅速结案,几乎将为也氏说话者迫害殆尽。也姓原本稀少,有为巴结丞相者,甚至诬告迫害也氏平民百姓,以至天下也姓者纷纷改姓,谈“也”无不色变。凌平识铲除也相、也皇后一系后,从此再无忌惮,接任相位后更是大刀阔斧铲除异己,乃至十几年过去,风头仍然无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稳如泰山。
哥哥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反问道:“缃绮,依你之见,该怎样做呢?”
冷缃绮收了折扇,正色道:“先发制人。当下我们被困在这广陵城,逃无可逃,倒不如搏一把,绕过凌平识,去御前伸冤。或许能有一条生路。”
哥哥的语气冷了几分:“伸冤?去跟凶手伸冤?”
冷缃绮也不急,平静说道:“殿下,现在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些刺客到底是不是皇上的意思,我们只能赌一把,赌他会认你。”
我怯怯劝道:“哥哥,皇上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哥哥忍不住激动,眼眸里是太多无法言说的苦痛,“不管是不是他的意思,凌平识的相位的的确确是他拜的,凌平识的大权实实在在是他赐的!真是亲生的父亲,整整七年追杀亲生儿子的亲生父亲,生怕儿子睡得安稳,恨不得让他日日夜夜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我何等幸运遇上这样一个任用奸佞,颠倒黑白的父亲!”
我轻拍哥哥的背,轻声安慰道:
“哥哥,皇上也许不能明察,可也皇后当初竭力保全你的性命,正是希望你能长大成人,除去奸臣,为国丈、国舅,为千万冤死的也氏百姓昭雪,从此不再有无辜者受牵连,不再有也氏这样的惨剧再发生。但你只有认了皇上,才能报仇雪恨,才能保全我们呀。”
哥哥闭上眼睛,努力平静下来,问冷缃绮道:“若要去御前伸冤,我该如何做?”
冷缃绮一直冷眼看着我劝哥哥,我有些怕她,便低头避过她的视线。
“你不能出面,而且必须是直接面圣,绝不能预先叫凌平识听到一点风声。”
哥哥摇头叹道:“现在朝堂内外,但凡能见到皇上的都是凌平识的人,就算是冷氏也难逃凌平识的追查,直接面圣谈何容易。”
“冷氏不行,冷氏目标太大。”冷缃绮思索着,突然眼睛一转,“哎,那个谁,”
哥哥看她一眼,轻唤我:
“冰儿。”
我疑惑地抬头,却听冷缃绮问我:
“你是不是会跳舞?”
我点点头,旋即恍然大悟:“我去!我可以以梁府舞姬的身份为皇上献舞,这样就能伸冤了。”
冷缃绮点头赞同:“事不宜迟,我回去找人在御前吹吹风,明**就来。”
我正要开口,却被哥哥抢先一步打断:“缃绮,那可是御前,凌平识也在场,叫冰儿去太冒险了。”
冷缃绮反问道:“怎么,你怕她被皇上看中?”
哥哥被呛得一时哑口无言,辩道:“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凌平识太过狡诈,我怕他看出端倪,反倒害了冰儿。”
冷缃绮不甘示弱道:“我自有办法让凌平识不在场,就看殿下你舍不舍得自己的好妹妹了。”
我看看冷缃绮,又看看哥哥,宽慰哥哥道:“哥哥,我愿意去。放心吧,明日一过,这些就都结束了。”
哥哥还想说什么,我没让他开口,抢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回沁香园准备。哥哥,三小姐,你们早些歇着吧。”
说罢我匆忙对哥哥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草屋。
放心吧,我可以的,明日一过,这些就都结束了。
第5章 父子相认
我知宥王恐怕认出了我,自回到沁香园便惴惴不安,整夜难以入眠。但一直等到次日上午,似乎园中人并无反常,他们并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我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冷缃绮的风果然吹到了。晌午一过,梁公子就急匆匆地赶来沁香园,一见我,嘴差点咧到后脑勺:
“嘿!小清,我说你福气在后头,你看这不说到就到了。你猜怎么着?都没等我提,你的名声已经传进了皇上的耳朵,他老人家今天亲口点了你的名字,传你去秦园献舞!怎么样,哈哈哈,机会来了,你可得好好表现啊!”
秦园即是此次皇上南巡的行宫。我装作又惊又喜的样子,甜笑道:“是,我一定不负公子厚望。多谢皇上隆恩,多谢梁公子提携。”
梁公子看我站着不动,催促道:“别愣着了,快进去收拾收拾吧。”
我连称是,赶紧跑回自己房里梳妆更衣。
梁公子带我赶到秦园时已是掌灯时分。这里原本是依山而建的私宅,改做行宫之后,皇上爱惜民力,没有大兴土木翻修,外观看上去仍是一座寻常宅第一般,只是守卫森严,士兵银晃晃的铠甲和长矛让人远远一看就不由心慌。守卫通报后,梁公子的随从被拦下,一位宦官出来迎接我们,领着我们一路左转右转,最后停在了内园门口右侧的静月阁。外园一片静寂,內园却灯火通明,丝竹声声。宦官恭谨道:
“梁公子请在静月阁稍候,这位小清姑娘请随我来,皇上和贵妃娘娘在正堂。”
我温顺称是,低头紧随他走到正堂。待他通报之后,丝竹之声戛然而止,我被领进去,也不敢抬头,就地一跪,叩拜道:
“民女叩见皇上、贵妃娘娘。”
正对的方向传来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起来吧。”
我猜这是皇上,便道:“谢皇上。”
此时又听一个清脆柔美的声音响起:“抬头让皇上看看。”
我听话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端坐正前方的皇上和李贵妃。皇上正值盛年,长眉入鬓,相貌、气度自是不凡,但并没有我想象的威严,反而看上去有几分和蔼。贵妃梳一个高椎髻,明艳动人,肤白如雪,双目大而炯炯有神,额头饱满光亮,一身华贵绫罗、珠玉首饰衬出了雍容华贵的气度,美貌果真名不虚传。她竟也是一个高贵、端庄的面相,不似我想象中那般跋扈,甚至都不及冷缃绮孤傲。
贵妃见我看她,轻轻笑了,那神态竟和宥王一模一样,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贵妃打量着我,道:“小丫头长得倒是十分俊俏,听说你的舞艺天下无双,本宫和皇上特意请你来,想一饱眼福呢。”
我不由暗自埋怨这个冷缃绮真能忽悠,天下无双这种话她也真敢说。
我硬着头皮答道:“娘娘谬赞,民女学艺未精,承蒙皇上、娘娘垂青,愿竭尽全力,为皇上、娘娘歌舞一曲,但求能博皇上、娘娘欢心。”
贵妃娘娘点头,一旁的宦官抬手示意奏乐。
我像往常一样深呼吸,待琴声起,抬臂出袖,跳得仍是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广陵散》。跳到一半,却听贵妃娘娘道:“果真跳得好,可惜今日宥儿和凌相不在,无缘一睹风采。”
皇上含笑看向贵妃娘娘,宽慰道:“无妨,你既觉得好,就让这小姑娘留下,改日给宥儿和丞相专门跳一回。”
我本来就有心事,听皇上这么说,总想起冷缃绮那句“你怕她被皇上看中”,心中不由惶恐。这一分心,接下来几处应笑的地方我却笑不出,立刻被皇上察觉了异样。待曲终,皇上含笑点头,带着些许疑惑问我道:
“小丫头,这《广陵散》也不算十分悲伤的曲子,为何你的神色却如此忧郁?”
我紧咬下唇,有些紧张地看定皇上的眼睛,鼓足勇气,向前一步跪拜喊道:“皇上,民女有冤!请皇上为民女做主!”
皇上还没反应过来,贵妃脸色登时大变,一旁的宦官会意,大喊道:“大胆,岂容你在御前放肆!来人!”
立刻有守卫进来要拖走我,我奋力挣扎,喊道:“皇上!民女是为大皇子定王殿下喊冤!定王殿下何罪之有,皇上您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贵妃脸色已是铁青,怒道:“哪里来的疯子,定王早已不在人世,你胡言乱语什么!你们还不快把她拉下去杖毙!”
我拼命扒住门,抢在嘴被堵上之前大喊:“皇上!定王还活着!”
皇上低垂目光,青着脸,始终没有出声,就在我绝望地准备认命之时,他却缓缓站了起来,重重喝道:
“慢!”
守卫松开了我,我长舒一口气,赶紧重新跪正,一抬头已是泪如雨下:
“皇上,定王殿下朝不保夕,若您尚念父子之情,求您一定听我说完。”
贵妃急着想说话,却因皇上一个眼神硬生生咽了下去。
“无艳,你先退下。”
贵妃几度欲言又止,只是皇上此时的神情实在叫人不寒而栗,只得不甘心地退下。
皇上这才重新坐下,屏退所有人,语气稍稍放缓一些,对我说道:“小丫头,你上前来,看着朕的眼睛,仔细说清楚怎么一回事。”
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跪近一些,仰头看定皇上的眼睛。皇上的眼睛如黑潭一般深不见底,我看不出他的情绪,只得小心翼翼道:“回皇上,民女不知贵妃娘娘为何称定王已不在人世。自七年前也皇后离世,定王一直住在广陵城。因您曾发三道金令追捕,定王一直不敢露面,隐姓埋名,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即便这样,还是屡屡有刺客偷袭。甚至昨日龙舟驾临,广布恩德,依然不能侥幸避免。皇上,纵使也皇后有错,定王是无辜的,民女不愿相信您对定王绝情至此,这其中或许有种种误会,民女求您见定王一面,若真罪不可恕,请您当面赐死,定王最后得见生父一面,便是即刻赴黄泉也心甘情愿。”我说到这里,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泉水一般涌出,打湿了面庞。
皇上静静听我说完,脸上却尽是震惊之色。他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道:
“小丫头,朕一时竟不知你在说什么。七年前也皇后自戕,朕收到的密报是在这之前也皇后已先喂定王服毒。朕那三道金令追的是同也皇后一起逃脱的也氏余孽,不是定王。之后更是将此令作废,不再追究。定王遭刺客偷袭,此事朕实在是不知情。”
我哽咽道:“既非皇上旨意,民女斗胆,叩求皇上保护定王。”
皇上追问道:“你说定王尚在世,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急忙回道:“皇上,丞相今日外出即是已得知定王下落,此刻定王怕已被丞相关押,求您即刻召丞相带回定王,亲自审问。”
皇上大惊,起身唤道:“冷翊思!”
“臣在。”冷二公子立刻进来领命。
“你即刻带护卫出发,召回凌相,凌相扣押的人也要一并带回。”
“是!”
哥哥被丞相扣押是冷缃绮为调虎离山想的一出苦肉计。缃绮同时找了五个身形相貌穿着与哥哥相似的人,与哥哥同时在广陵城内活动,故意暴露自己给凌相的人抓获。由于凌相的手下都没见过定王长什么样子,不知是否真的抓对了人。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请丞相亲自过目。宥王见过哥哥,丞相便带他一同前往。这样,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等了约莫一个半时辰,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是冷翊思他们回来了。
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死死盯住门口。
先是冷翊思进来禀报,丞相和扣押的人都已带回。未及我松口气,有一人突然大步跨进来,俯身拜见皇上:
“皇上,臣罪该万死。臣不该瞒报圣上。”
我定睛一看,这人相貌端正,身材高大,着三品以上方可请的紫色朝服,心里猜测这或许就是凌平识。
皇上冷冷看他一眼,问道:“你都知道?”
凌丞相神色泰然,不卑不亢地恭谨答道:“皇上之前责令臣查清也氏余孽一案,臣一直记挂在心,时刻未敢忘记自己的职责,然却遗憾始终查不到也氏余孽的下落。也氏胆大包天,犯下滔天大错,纵然圣上宽大为怀,不再追究,臣却一直自认失职,时刻想要弥补过失,为皇上分忧,因此才私下派人继续追查。只因案情只有些许线索,并未水落石出,是臣轻举妄动,未及时禀明皇上,臣有过,请皇上治罪。”
皇上脸上看不出喜怒,看定我,却问凌丞相道:“也氏余孽?不是定王吗?”
“啊?”凌丞相错愕抬头,脸上又是震惊,又是不敢置信,反问道:“定王?定王他……不是……”说到这里,丞相神色有些戚然,“不是已随也皇后……”
“不是。”皇上指了指我,“这小丫头说,定王还活着。”
凌丞相转头看我,又看皇上,先是惊愕,转而露出欣喜之色:“若真是定王还活着,那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没想到臣一直不肯放弃,苦苦追查,竟无意找到了定王!听到这个消息,臣实在是为皇上高兴,为江山社稷庆幸。就算皇上今日革职赐罪也可无憾了。”
我目瞪口呆地听完凌相这一番话,看着他狂喜的神色,那诚挚的眼神,一时竟也分辨不清他说的是不是真相。
皇上看着凌丞相,良久叹道:“凌平识,你这个人能办事,也忠心耿耿,就是有时候死心眼。也氏的案子,朕叫你别再查,你就结案罢了。但若不是你坚持查案,朕也寻不回定王,暂且也不追究你的过失了。”
说道这里又看向冷翊思:
“定王呢,为何还不进来?”
冷翊思急忙去领。待被丞相扣押的六个人一进门,我便指着哥哥急禀皇上:
“皇上,这便是定王殿下。”
哥哥没有看我,也没有看皇上,表情冷漠地跪地行礼:“参见皇上。”
皇上微怔一下,起身走到哥哥身前。哥哥冷眼回看皇上。两个人这样对视许久,倒看得我有些不安。
最终还是皇上先移开目光,扶起哥哥,长叹一声:
“像,确实像。眉眼像极了歆雅。歆雅眉间有颗小痣,他也有。”
歆雅是也皇后的名字。哥哥听皇上提到也皇后,身子一颤,眼中盈盈有泪光在闪,却把头一偏,倔强地不肯再看皇上。
每个人都期待真相大白,可若真到真相大白之时,比喜悦更多的,其实是道不尽的沉重。
皇上仿佛陷入了回忆,似自语般说道:“你的名字,四方安定,城定。是朕起得。你生下来就封了定王。”
哥哥仍是一字一字切齿道:“多谢皇上。”
皇上闭上眼睛,轻轻按着太阳穴。我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似乎极为痛苦,可倏忽之间便恢复了平静,就好像风吹过池面的一圈涟漪,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皇上缓缓道:“城定啊,朕并非舍弃了你,歆雅性子太过刚烈,朕只是真的以为你随她去了。也氏谋反,朕本不欲牵连到她,她却一意孤行逃出京城,至死不肯认错。”
原来在皇上眼里,也皇后不是退无可退被迫出逃,而是一意孤行不肯认错。
我担心地看向哥哥,哥哥听到这些,反倒比刚才更为平静。我知道他在忍,很是担心他,又不敢说话,只好偷偷看着他。
哥哥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而儿臣原以为,今生与父亲的缘分就此尽了。”
皇上听到哥哥说“父亲”,微微睁开了眼睛。凌相眼睛一转,开口道:“非也,皇上,定王殿下,臣以为,既能失而复得,说明是真的缘分深厚。皇上与定王的天伦之乐才刚刚开始,今日父子相认,定王该欣喜才是啊。”
哥哥看向凌相,眼神平静而清冷,正如这还偏冷的天气,看久了让人脊背发寒,就算是凌相也不敢直视。
半晌,哥哥总算扯了扯嘴角,俯身跪拜皇上,声音中带了些委屈与喜悦:“父皇,儿臣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与您相认。此心虽有惶恐,但的确欣喜若狂,虽过往受了些委屈,但想到今日竟也觉得甘之如饴。若父皇不弃,还请让儿臣回您膝下尽孝,也好了却母后的心愿。”
皇上点点头,嘴角竟也有了微笑,握住哥哥的手扶他起来,叹道:“这些年,因着各种误会,你受确实了太多委屈,好在上天肯宽恕我的罪过,现在还不算晚,我们父子还有机会,日后朕定不会让你像之前那般受苦了。”
哥哥也郑重点头,感动道:“是,父皇,儿臣也十分感激还能机会侍奉父皇,儿臣定当尽心尽力,不让父皇失望。”
看到这场面终于父慈子孝,一派和谐,我倒有些惊讶,总觉得有些快,却又不知哪里快了。凌相赶紧恭敬上前道:“皇上,定王风尘仆仆,还未进餐,不如臣传膳来正堂,皇上与定王一同进膳,如何?”
“甚好,”皇上赞同道,又指指我们,“你们也都下去歇着吧,朕还有一些话要同定王说。”
我们赶紧告退。我随冷翊思走出内园,看凌相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冰儿姑娘,你说,凌相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摇摇头,老实答道:“不知道。”
冷翊思叹道:“我也不知道,他这张嘴可真厉害。”
我抬头遥望,乌云遮住了满天的星星,天空黯淡无光,也许明天会下雨。
“梁公子呢?”我问冷翊思。
“皇上今晚无暇见他,已经派人送回梁府了。”
我迷茫地:“那,我今晚该去哪?”
冷翊思宽慰我道:“定王吩咐我说,在这秦园里给你找个地方暂住,所以你今晚就不用担心了。”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哥哥刚刚的话语,不由问道:“你说……定王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冷翊思不解道:“定王说的什么?”
我笑笑:“没什么。我困了,请二公子带我去休息吧。”
第6章 虎口
因着认了定王,天子南巡提前结束,上元次日下午便拟返程回京。我站在檐下,看着匆匆忙忙收拾东西的宫人们,一时竟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哥哥已经顺利认了皇上,我从此不必留在沁香园帮他探听消息,如果接下来哥哥不带我走,我该去哪?沁香园还可以留吗,要不要换一个地方重新生活,还是……趁早找个商人嫁了?
正想着,突然听见有人远远地叫我:“冰儿姑娘!”
我茫然抬头应了一声:“哎。”
原来是冷翊思。他走近几步,笑道:“想什么呢,喊你好几声都没听到。”
我行了礼,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没什么,二公子叫我是有什么事吗?”
“皇上召见,姑娘快随我来吧。”
我心一下“砰砰”跳起来,急忙问道:“二公子可知皇上因何事见我?”
冷翊思挠了挠头道:“好像是带你回京的事。”
我一下放心许多,嘴角不自觉扬起了微笑。
我随冷翊思进去正堂,皇上和贵妃娘娘依然端坐正中央,凌丞相和哥哥分坐左右侧。哥哥换了衣服,盛装之下果然更为英俊。我恭敬地一一行了礼,却听皇上道:“小丫头,你在也皇后、定王跟前伺候多年,此次定王回京,想把你也一起带着。”
我喜不自胜,开心道:“多谢皇上,多谢殿下。”
我欣喜地看向哥哥,哥哥却神色凝重,不发一语。我的笑容不禁凝固在了脸上,怎么……是我说错话了吗?
果然凌丞相立刻起身禀道:“皇上,冰儿姑娘服侍也皇后、定王多年,又助皇上找回定王,此乃大功一件,臣认为继续做奴婢恐不合适。如若皇上准许,冰儿姑娘不嫌弃,臣愿将冰儿姑娘认做自己的干女儿,姑娘可来凌府居住,这样也好和若初作伴。”
我听完凌相的话,只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凌丞相的干女儿?!他竟然要认我作干女儿?!我自小就被也皇后教导,凌丞相和李贵妃都是仇人,是他们联合将也相陷害致死,诛也氏九族,逼死也国丈和也皇后。特别是凌丞相,他是天下第一大奸贼,擅权横行,败坏朝纲,构陷忠良,人人得而诛之。而今天,竟要我当众认这个受人唾弃的仇人当干爹?这跟认贼作父有何差别?!
我求救一般慌乱地看向哥哥,想让他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做。可是哥哥却不看我,神色淡漠,似乎想让我自己做决定。我慌张的神色被皇上全看在眼里,他原本温和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厉,语气却仍算平和:
“小丫头,凌相想认你作干女儿,你如果愿意,往后就是四小姐。”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凌相和皇上,一时竟感到有些绝望。我咬了咬唇,跪地道:
“多谢凌丞相垂青。回禀皇上,我不愿意。”
纵使我跪着,也能感受到周遭的温度瞬间下降了许多,尤其是来自贵妃的方向,她的目光有如两束利刃,似乎下一秒就会把我刺穿。
皇上似乎也颇为不悦,“听你的意思,你非跟定王不可了?”
我愣了,原来……皇上的内心是不想我再跟着哥哥。我终于意识到,如果我继续坚持,只会引起皇上的疑心,拖累哥哥,可真的要我去接受做凌小姐这份殊荣,从此我的良心该如何安放?
我顿时觉得好累,可是没人能帮我做抉择。我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回皇上,民女并非一心想侍奉定王,只是觉得自己无福,只配浣衣洒扫,万分惶恐,不敢高攀凌丞相。”
四周仍是一片死寂,我不敢抬头,只能一边祈祷,一边听候发落。半晌,终于听到了贵妃的声音:
“皇上,不如这样。既然她消受不起做主子的福气,只想做个奴婢,不妨成全她。我繁漪宫正好缺个宫女,她可以过来,正好学学规矩体统。就是不知,由臣妾来管教,定王是否放心。”
贵妃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瞟向了哥哥。我偷偷抬起眼睛,心里含了一点点期待。可哥哥却没有过多反应,只是淡淡道:
“有劳贵妃娘娘。”
皇上似乎松了一口气:“也好,那你就去繁漪宫,侍奉贵妃娘娘吧。”
我轻声应道:“是。”
话说完,眼前的哥哥却看不真切了。
第7章 宥王
经过两个多月的舟车劳顿,一行人终于回到了京城长安。李贵妃随手把我丢给了她的大宫女瑛蓉,让瑛蓉好好教我规矩。说是教规矩,其实就是给我点颜色看看。好在这种日子我学艺时早已习惯,无论瑛蓉怎么刁难,我只把逆来顺受挂在脸上,又干活勤快,又乖巧常说好话,贵妃是大主子,我就把她当小主子,伺候她洗脸梳头,给她打水洗澡。她拳头打到棉花上,自讨个没趣,没几天也就不搭理我了,只是不让我见贵妃。我巴不得不见,因此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黄昏时分,我被叫到庭前洒扫。繁漪宫遍植海棠芭蕉及各类花卉树木,贵妃要树叶形状好看,又要绿叶红花黑泥,不得有半丝枯叶杂草,打理起来要花上小半个时辰,这种累活瑛蓉第一个就想到了我。夕阳照在繁漪宫朱红色的大门上,将黄铜门环照得闪闪发亮。我一边修剪迎春花,一边感慨,果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若能都像贵妃一样,天下父母必然不重生男重生女。
一队小太监抬着一些东西走了进来,只一禀报,瑛蓉赶忙出来迎接。不一会,我目送小太监们放下东西出了宫门,等瑛蓉进去,便抱起迎春花往檐下挪了几步,一边修叶,一边悄悄听里面的动静。
正殿燃起了灯烛。
“娘娘,丞相送来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好了呢。”
“是啊,听说这两年国库充实,百姓日子好了不少。节衣缩食那么些年,总算是熬出来了。”
“都是托娘娘的福。”
“我久住这深宫,哪里是我的福啊,是皇上圣明,丞相能干。”
“勤国公当真慧眼识人,丞相对宥王也是全力辅佐。只是娘娘,如今定王回来,往后皇上对宥王还能像以前一样吗?”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耳细细听他们说话。
只听贵妃娘娘叹口气道:
“皇上原本就对宥儿不甚满意,老说宥儿性子不像他。依我看也不像,宥儿太仁弱,一点进取心都没有,哪有皇上年轻时候杀伐果断的样子。本宫不中用,中宫空缺这么多年也没本事再进一步,帮不了他太多。大好时机都错过了,现如今有了嫡子,皇上便是明日就立定王做太子,我又能如何。”
“娘娘,奴婢觉得,那也姓皇后故去多年,只因去得早才惹得皇上难忘,皇后不过留个虚名纪念罢了。如今宫里论荣宠,谁能与娘娘比肩,定王初来乍到,空有嫡子之名,在皇上心里的位置如何能比得过宥王。”
“先不说这些了。这点心你给宥儿送去,他长身体,熬夜看书,又老跑出去办差,要多吃点东西。哎,这物件也精致,他那屋子空旷,摆着正合适,你说挑哪几件给他好呢?”
“奴婢觉得,还是要宥王自己来挑。”
“对,宥儿在广陵处理事务,今天应该回来了。这孩子,怎么不来请安呢?你去砌华殿看看,他要在的话,就把他叫来。”
“是。”
我急忙闪身躲到了墙后,待瑛蓉走远,这才出来继续给迎春浇水。
不消片刻便听值守太监高声禀报:
“宥王到——”
我被惊了一下,手一抖,花浇掉在了地上,所幸没有摔坏。
我急忙拾起花浇,瑛蓉已然铁青着脸走到我面前,狠狠推了我一把。
“蠢材!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惊了宥王殿下你担得起吗?!”
我低下头,急忙认错。
宥王本已掀帘踏进正殿,听到瑛蓉训斥我,又退了出来,说道: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天色暗,本来也看不清楚,叫她下去吧。”
瑛蓉看宥王面子,极不情愿地放了我一马。我正要走,却又被宥王叫住:
“你抬头让我看看。”
我转身看他,他看清了我的脸,惊唤出声:“冰儿?!”
贵妃娘娘等得不耐烦,隔着纱帘唤道:“宥儿,你在外面干什么?为什么还不进来?”
宥王这才匆匆嘱咐我道:“你到偏殿等一会,我先进去给母妃请安,出来跟你说话。”
我点点头,他一掀帘却又叮嘱道:“千万别走啊!”
宥王一进去,瑛蓉就立刻缠住我,假情假意地笑着,要我告诉她我如何会结识宥王。我抱起花浇,不耐烦地说:“姑姑,我这花还没浇完呢,再过半个时辰弄不完,贵妃娘娘该责罚我了。”
瑛蓉忙夺下我手中的花浇,赔笑道:“这样的粗活该让那些太监们去干,往后你就跟着我伺候娘娘,不必管这些事了。”
我无心借机报复,便对她说了实话:“姑姑,我与宥王不过片面之缘,我是自愿来繁漪宫做宫女的,您奉娘娘之命管教我,他不会因为我责罚您的,您不必如此。”
瑛蓉嘴上称是,眼神却明显告诉我她不信。
自古真话无人信。我叹口气,正要离开,却被一个人拽住,我以为还是瑛蓉,便皱眉回头瞥了她一眼,这一瞥吓得我够呛,竟然是宥王。
我着急忙慌福了福身,就当做给他行了礼。
宥王却显得相当兴奋,语气中的喜悦一听便知:“真的是你。广陵一别后,我留下处理一些事务,没有随龙舟返回。后来打听你的下落,梁府说只知你随定王进了宫,却没想到,你竟在我母妃宫里。”
我看了看一旁的瑛蓉,觉得有些尴尬,便笑了笑没有说话。
宥王随我看了一眼瑛蓉,会意道:“此处或许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着便握紧我手臂带我出了繁漪宫。
夕阳已经落下,天空中几颗星星若隐若现,一眼望不到头的**上再没有其他人,四周静得只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我跟在他身后,倒也没有觉得害怕,只是好奇道:“殿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好像在想自己的事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没头没脑地说:“看你精神不如从前,也不肯笑了,肯定是我母妃欺负你了。”
我忙道:“没有没有,贵妃娘娘待我很好,你不要多想。”
“只有你跟我两个人,你都不肯说实话么。”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话来。其实我说的也是实话,只要李贵妃想不起我,那就是对我的厚爱了。
他却突然笑了:“都是羊入虎口。你这样还不如去认凌相作干爹,至少是个大小姐,没人敢轻看你,还能……”
顿了顿,又道:
“还能嫁个好人家。”
他背对着我,我不知他是随口一说还是认真的,只好也自嘲地笑了笑,开玩笑道:“那……殿下,我现在可不是也十分后悔嘛。”
他突然回头,看定我道:
“你我早已相识,我又不会真的把你当一个奴婢,你开口殿下闭口殿下,跟瑛蓉他们一样,实在太见外了。不如私下里你就叫我城宥,凌相的女儿若初,还有冷缃绮,他们都和我一起玩到大,都是直接喊我名字,你突然殿下殿下的喊我,我倒不习惯了。”
我愣了一下,轻轻点头道:“那……就听殿下的,城宥。”
他哭笑不得,摇摇头,转身又继续带路了。
走到一座冷清的宫殿门前,城宥终于停下了脚步。我探头往里一望,宫殿的匾额都掉了一半,大门摇摇欲坠,院内枯草长了三尺高,墙皮斑驳零落,显然荒废许久。城宥自顾自往前走着,道:“我想了许久,还是这里适合说话。这里一般没人经过,我小时候经常在这抓蛐蛐,跟母妃闹了别扭跑这藏着,他们一天都找不着我,最后还是我自己回去的。在这儿你应该可以自在些。”
走到东侧一座三层楼阁前,见我站在院中不动,城宥招呼我道:“快过来。”
楼阁也十分陈旧,四角的青瓦掉了不少。我随他进去,只见里面的陈设已经搬空,横七竖八堆放了一些杂物。城宥轻车熟路地绕过杂物,搬开几摞油布,竟有一座窄窄的楼梯赫然映入眼前。
楼梯可一直通到楼顶,从外面看是三层的楼阁,里面竟是四层,但第四层仅有其他楼层一半高。城宥猫腰上去,稍微一用力,便有光照了进来,这竟是一扇天窗。
城宥双手一撑跳上了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感慨道:“从这里看,景色真美啊。”
我听他这么说,不禁有些心动,跟着探头想看一眼。他从上面伸手给我:“来。”
我借着他的力量爬上去,一低头,刚好看到他右手腕的疤痕,留的很深,齿印清晰可见。我微怔,城宥见我盯着看,故意凶道:“呐,自己看,你属狗的啊,咬这么重。”
我不服气,低声嘟囔道:“我就是属狗的啊。”
城宥被我这么一说,反倒无奈了:“行吧,怪我,不该惹你这个属相。”
我翻个白眼道:“你还敢提我咬你,我可是差点就命丧你刀下了。”
城宥纠正道:“应该说没有我,你才差点命丧刀下了。”
我有些生气,忍不住锤他一拳:“你讲不讲理,你带人砍我,还要我感谢你救命之恩?”
他躲闪道:“那我也没占到便宜,还白白被你咬了个疤,我们算扯平了。”
我还要争辩,他却一指远处:“快看,流星!”
我扭头一看,哪里来的什么流星,倒是大半个皇宫都一下尽收在了眼底,一轮银白的月亮照在太极宫的琉璃瓦上,映得太极宫的屋顶也闪耀着银光,我禁不住叹道:“哇——”
城宥拉我坐下,有些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这地方不错吧。”
我感受着缕缕清风扑面吹来,恍然间竟有还在广陵郡的错觉。
我侧头看他,他的神态眉眼果然很像贵妃娘娘。他却以为我在看他的酒窝,一指脸颊道:
“母妃给的。”
我收回目光,“我觉得,你和贵妃娘娘不一样。”
“一样是一样,只是或多或少身不由己。”他倒突然严肃起来,叹口气道,“我就这一个母亲,她也就我这一个儿子,就算是对她和丞相的一些做法不赞同,我也不忍一再伤她的心。”
说着,又把手腕在我眼前晃了晃,“这件事,我确实要向定王和你赔不是。只是你也知道我不能真的去找定王,你若私下里见了他,就替我和他说一声。”
见我低头不语,他用胳膊轻轻碰我一下
“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
“那你笑一笑,我才好相信你是真不怨我了。”
我用两个食指在嘴角比出一个笑容,本来是闹着玩,见他认真看着我,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他说:“你笑起来很好看,就是很少笑。”
我不服气道:“在广陵时我明明每日对你笑脸相迎,如何就笑得少了?”
城宥白我一眼,“你那些笑,少有发自内心的。不是我说你,还好你改了行,笑得那么假,哪个客看着不闹心。”
我又要锤他,他一躲,又喊道:“看,流星!”
我才不会再信他,他见我不上当,又比了个安静的手势道:“有巡守。”
这倒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四处环视了一圈,没有发现巡守,又是城宥诓我。但我确实想到一个问题,赶紧问他道:
“你是皇子,是不是不能随意在后宫走动?”
他有些莫名其妙:“这是我的家,我为什么不能随意走动?”
我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看出我的迷惑,侧身一指后面:
“你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惊讶地发现,掌灯时分,这宫城竟然只有前面一半点着灯火,后面一半一片漆黑,恰好似一张太极图,黑白分明,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城宥见我神色错愕,轻笑道:“你没看错,就是这样,这偌大的皇宫,只住着几个人。”
我惊讶地喃喃道:“怎么会……”
他接着说道:“十九年前发生了一件事,十五年前又发生了一件事,中间穿插了几件事,之后有了一些传言,这皇宫从此便不再选嫔妃进来。长此以往,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荒废了不少宫殿,父皇也不愿修缮,就草长三尺高了。”
十九年前我尚未出生,当年的事只略有耳闻,坊间严禁私下议论,我也不过捕风捉影,好像皇上是靠着起兵杀父弑兄坐上的皇位;十五年前便是也氏灭族,也皇后携定王出逃;中间的事我不知晓,只是有几年连着大赦天下,听说是夭折了几位小皇子和小公主,其中就有贵妃的小公主。因着这些事,总有传言说,当今皇上孤星照命,六亲皆会为他所累。
“所以,城定来之前,这皇宫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加上我母妃,一共只有三位嫔妃,我自小便不受拘束,可随意在皇宫内外出入。原本一直住在繁漪宫,后来是我嫌母妃老念叨我,自己非要搬出去的。”
他顿了顿,手一指道:
“我就住那儿,砌华殿。离父皇近些。以后母妃要是实在让你为难,你就来找我,我帮你说。”
想了想又道:
“我在朱雀大街还有府邸,以后有空,可以带你出去玩。”
我笑道:“好了好了,这下我把你的家底都摸清了。”
他也随我一笑:“摸清了?摸清了以后记得常来找我玩。”
我无奈道:“好,只要贵妃娘娘准许,我就去。”
“会准的,”他重新看向前方,“我母妃其实人很好的。”
我故意拖长声音道:“是——贵妃娘娘人美心善——”
他忍俊不禁:“你至于嘛,是真的,我母妃对我可好了。”
我翻个白眼:“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无奈道:“总有对比的,母妃事无巨细,父皇就懒得管我,他总说我不像他。行,现在总算来一个像的了,我也省事了。”
我故意皱着眉头嗅嗅空气:“是谁的醋坛子翻了。”
“真的,你别不信啊,我真无所谓。”他认真道,“我本来也懒得管这些事情,现在有人替我,我乐得自在。说句忤逆的话,谁爱当皇帝谁当,我无所谓。我又不喜欢干这个。”
我好奇道:“那你喜欢干什么?”
他一下来了兴致:“我想做一个将军,身手了得的那种,十步杀一人,不留身与名,神威震四海。”
“像冷将军一样?”
他摇摇头,“不,冷将军不够厉害,我外公勤国公才厉害。剑锋所指,所向披靡,那才是我应该成为的人。”
我看他一脸认真,也就严肃地附和道:“好,那我等着看你建功立业。我老听人说什么四夷未平,这四夷大概就是在等着你把他们都收进城国版图。”
城宥看看我,表情古怪,似在忍笑。我懊恼自己恐怕又因为胸无点墨说错了话,
抬头看满天星星若隐若现,想着还是换个对我来说轻松一点的话题,便说:“我来唱首歌吧。”
城宥皱眉道:“又是广陵诗啊?歌词背会了吗?”
我果断就是一拳:“你才广陵诗,你天天广陵诗。”
捶完他,又看回星星,正色道:
“我这首歌,是唱给星星的。”
※※※※※※※※※※※※※※※※※※※※
女主遇到了救她逃出水深火热的白马王子吗?
不,这才是要倒霉的开始【狗头】
第8章 陷阱
一朵白云
跳啊跳
卧在了绵绵青山上
阿依赫特城披上了红色的锦裳
我自西边乘着月亮
拨开一片片繁星
赶到你的身旁
啊
我的姑娘
你的眼睛像星星那般明亮——
唱到这里,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疑问:
“阿依赫特城在哪里?”
城宥正听得入神,忽听我发问,一愣,想了半天才道:“不知道,我从未听过这个地名。但应该是西域那边的一个地方,比如说东泽国,国都便叫金赫城,听起来和你说的地方很像。”
我“噢”了一声,既然不是城国的地方,那就无所谓了。我又不会去西域,金不金赫的与我何干。
“你唱的歌听着像是胡曲。城国与西域诸国已十余年无交集,胡曲实在难得一听。”他顿了顿又说,“我八岁那年,西耆王和东泽王进京朝见,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胡人。后来东泽大变,西耆内乱,南讴和北峤林趁乱割占西域,彼此争夺不休,丞相为防战火延绵到中原,彻底封锁了边境,自此中原便再没有胡人的踪迹了。”
“是……吗?”我愣了愣,我知道边境封锁,也知道中原没有胡人,但他说的这些缘故我竟完全不知道,兴许是西域离广陵实在太远吧。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反问道:“那你是如何学会胡舞和胡曲的呢?”
“这……”
我迷茫了,我记性太差,朝记夕忘常有的事,早已不记得是谁教会了我这些。
他看我为难,宽慰我道:“你要是不想说,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也不打紧。”
说完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内侍监递来消息,十五日后,皇上将于太极宫大宴群臣,以庆贺寻回嫡子这一大喜事。皇宫已许久未办过这样隆重的宴会,一时竟手忙脚乱,人手调度不开。皇宫里数繁漪宫的宫人最多,贵妃只得命令我们都去太极宫帮忙布置,我因此得以暂时喘一口气。
十五日倏忽即至,太极宫装扮一新,富丽堂皇,凌丞相带了府上的舞乐助兴,贵妃、其他两位后妃、定王、宥王、文武重臣全部出席,分列皇上左右,场面其乐融融,皇上脸上也有了难得一见的温和笑容。
瑛蓉要伺候娘娘左右,我偷偷跑出来,再三求太极殿的总管公公,终于可以站在殿内的一个小角落里远远看哥哥一眼。尽管只能看到哥哥半个身子,但能看到他,知道他一切安好,我也心满意足了。
出乎意料的是,几月不见,哥哥竟瘦了一圈,神色恹恹,脸色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时不时白帕捂面,剧烈咳嗽一阵。
哥哥病了?
群臣面面相觑,我的心也不禁揪紧。
皇上注视哥哥许久,关切道:“城定,你身子这般不适,可请太医看过了?”
哥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谢父皇关心,儿臣自幼体弱,一换季便有些不适,过三五日便会痊愈,父皇不必挂怀。”
我听出哥哥是在支撑着精神回话,心里的担忧更多了几分。
皇上叹气道:“即是自幼便有,还是请太医根治为好。这般不适,应当好好养病才是,是朕疏忽了。”
“只是微恙,父皇千万不要自责。今日父皇特意为儿臣设宴,儿臣欣喜万分,感激涕零。这一杯儿臣先敬父皇,谢父皇一番厚爱,儿臣……咳……咳……”
群臣盯紧了哥哥,皇上的眉头更紧了一些。
哥哥没有接着说下去,举杯一饮而尽。
皇上也举杯示意,虽然笑了笑,看起来却心事重重。
凌丞相又站起来:
“臣敬皇上与定王,恭喜皇上合浦珠还,恭喜定王木落归本。嫡子回归,此乃国之大幸事,江山社稷之大幸事,当举国同贺。”
“多谢……丞相……”
话音刚落,哥哥右手突然开始剧烈颤抖,甚至杯中的酒都溢出来一些。我大惊,再看哥哥的脸色,已是一阵红一阵白,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一直流到下颌,滴进了杯中。
我紧张地盯着哥哥,他勉力正要饮下杯中酒,突然杯子自手中滑落,整个人重重地往旁边倒了下去。
哥哥!
我没有多想就要冲过去,冷不防一个人在身后用力拉住了我。
我焦急地回头,这人却是冷缃绮。她恢复了小姐装扮,向我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我这才意识到今日我与哥哥身份的不同,忙退后几步。目光瞥到太医和群臣手忙脚乱地救治哥哥,又是难过,又是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不知觉中竟落了泪。
冷缃绮见我这样,白了我一眼:
“真是白在定王身边伺候了这么些年。”
我愣住,想了一想,道:“你是说……哥哥……”
冷缃绮赶忙又做一个制止我的手势。
“可……”我有些惊愕,“可你也看到了,他刚才是真的难受……”
“定王有什么病,没人比你更清楚了。”
我看定冷缃绮,细细想了想,哥哥确实从小身体康健,极少用药石,未曾有什么自幼就有的顽疾。
可万一是突发的急症呢?
只是未及我开口,冷缃绮又说道:
“这样也好,要是就此以后皇上对定王能上点心,省得有人想给定王喂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就赚了,要是能让各位达官贵胄觉得定王是个不中用的废物,也算是不亏。”
顿了顿,嘴角又勾了一下:
“可惜,这点雕虫小技,未必骗得过凌相这只老狐狸。”
主角病重,一场宴席就此不欢而散。群臣本想一睹皇上心心念念的嫡子真容,结果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未想到嫡子竟是这样一个病秧子,差点庆典变祭典,吓出所有人一身冷汗。相衬之下,大家竟从未似如今这般觉得宥王是如此的英气逼人,出类拔萃,纷纷对皇上之前未立宥王做太子这件事再三痛惜。
凌相次日一早便来给贵妃请安,两人商议了许久。因冷缃绮说哥哥骗不过凌相,我便自觉想着凌相可能觉得哥哥是在装病,这样凌相和贵妃肯定会报复,因此我一直惴惴不安。却没想到凌相回去后,这件事情就像从此翻篇了一般,再没有人提起。贵妃对哥哥的病倒十分关心,亲自派人去宫外给哥哥寻良医、购置药材。日子一天天过去,听说哥哥的病也一日日好起来,我便也慢慢安心了。
只是有一天,贵妃突然找到了我,将一个盒子递到我手上,和颜道:
“这是本宫托人在宫外给定王带的一味燕窝,他有咳疾,食燕窝是再好不过了。本宫前几次去探望,定王宫里的人说他的病怕会过人,不敢让本宫进去。本宫总觉得未尽到心意。这样,你既是从前服侍定王的旧人,不如你代本宫将这燕窝亲自交到定王手上,”
我有些惊讶,但想着总是个去看看哥哥的机会,便也没再多想,答应了下来。
我一路走到哥哥住的昭明殿,果然隔很远就闻到一股焚烧艾草的味道,院内的宫人都蒙上了口鼻。门口守的一个小太监递给我一条白纱巾,我推掉纱巾,推开正殿的门,一股浓烈的汤药味立刻扑鼻而来。殿内的宫人皆以屏退,我掀开纱帘,见哥哥面无血色躺在床上,心下不由一阵难过。
我跪坐床前,轻轻唤了一声:“哥哥。”
哥哥动了一动,缓缓睁开眼睛,茫然地往四周环视了一圈,看到我,足足怔了半刻,猛地直起了身子,有些迟疑地唤道:
“冰儿?”
我用力点点头,想对哥哥笑,眼泪却不自觉流了下来:“哥哥,我来看你了。”
哥哥抓紧我的手,紧咬下唇。他眼睛红红的,眼中似有千种情绪在变换。
我担心地问:“哥哥,你是不是很难受?”
哥哥摇摇头,轻声说:“是有些不舒服,不过还好。这病过人,他们没给你纱巾么?”
我也摇头道:“我不怕。”
哥哥欲言又止,半晌,终于开口道:“你怎么能到昭阳殿来?是李贵妃让你来的吗?”
我点点头,递过贵妃娘娘给我的燕窝,“贵妃娘娘挂念你的病,让我送一盒燕窝给你,我这才有机会看你一眼。”
哥哥垂下眼睛,盯着那盒燕窝看了许久,好一会才缓缓接过,却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冰儿,对不起。”
我摸不着头脑,反问道:“对不起什么?”
哥哥表情却似极痛苦:
“我这一病,却连累了你。”
我没有听懂哥哥说的话,正要追问,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一把推开,瑛蓉大步走进来,看看我,又看看哥哥,给哥哥行礼道:
“殿下恕罪,瑛蓉不知殿下已经醒来,怕惊扰到殿下休息,因此没有禀报。”
瑛蓉进来得着急,宫人们拦她不住,跟着一起进来了。哥哥厌烦地看她一眼,冷冷道:“你有什么事么?”
瑛蓉却走向我,笑道:“冰儿,你走太急了,娘娘要你带的燕窝都落下了,我给你送了过来。”
未及我反应过来,瑛蓉已将一个与先前一模一样的盒子递了过来,看到定王手里也有这样一个盒子,她不解道:
“咦?这是你给定王的?娘娘说这燕窝只有一份的,你拿来的是什么?”
说着便不经哥哥同意,一把夺过哥哥手里的燕窝。我阻拦不及,瑛蓉打开盒子一看,惊得失手把盒子扔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啊!”
后面立着的宫人们急忙上前查看,有两个小宫女往地上一看,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之前在门口递给我白纱巾的小太监机灵一些,看了一眼,赶紧出门去了。瑛蓉指定我,厉声责问道:“贵妃娘娘要你给定王送燕窝来,你送的是什么东西,你是何居心?!”
我愣愣地看看瑛蓉,又看看哥哥,哥哥闭上眼睛不语,额头青筋触目惊心。我往地上一看,差点吓得跌倒,盒子里赫然躺着一窝死燕!
瑛蓉不依不饶,直接上来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痛责我道:“下贱东西!贵妃娘娘待你不薄,你却做出如此勾当,挑拨贵妃娘娘和定王的关系!”
说着似乎还不够解恨,又一把拽住我的袖子,试图把我拽出门外,“你跟我去见贵妃娘娘!”
我刚刚被她的一巴掌打得有些发懵,这会儿反应过来,惊恐地往哥哥床边那边看,死活就是不肯走。瑛蓉死命拽我,见拽不动,又一把拽住我的头发:
“啊——”
我吃痛不敢再挣扎,只得被她拖了出去。
刚出昭明殿,就见皇上匆匆朝这边赶来。瑛蓉急忙推开我跪到一边,皇上看看她,又看看狼狈的我,青着脸问:“都怎么一回事?”
瑛蓉抢答道:“皇上,定王贵体不适,贵妃特意托人从宫外带了燕窝来,想着冰儿原是伺候过定王的旧人,就叫她送来。哪想这大胆贱婢竟生出了歪心思,将燕窝换了一窝死燕带来,皇上,这不仅是企图污蔑娘娘清誉,更是对定王的诅咒啊。”
我跪在地上听她说完,整个人反倒冷静了许多。我刚刚不明白瑛蓉为什么突然这么对我,她这么一说,我倒清楚了,看来我不是遇到了飞来横祸,只是钻进了有心人精妙设计过的陷阱而已。
此时一众侍女扶着贵妃也匆匆赶到,贵妃看到瑛蓉和我跪在地上,似乎颇为惊讶:“皇上,我听人说昭明殿这边出了事情,这是怎么了?瑛蓉,你怎么在这里?”
瑛蓉又理直气壮地回禀道:“娘娘,是奴婢看冰儿将燕窝落下了,特意给她送来,谁想竟撞破她胆大包天,用一窝死燕换了您好不容易给定王找到的燕窝!”
我极其厌烦地看她一眼,冷漠地看向了别处。
贵妃大惊失色,脸色登时惨白,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一众奴婢赶紧上前搀扶,良久贵妃才回过神来,一边下跪,一边泣道:“皇上,请皇上明鉴,臣妾一片好意,不想这样遭人陷害,臣妾委实冤枉。”
“此事朕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皇上扶起贵妃,吩咐瑛蓉道,“先扶娘娘回去休息。”
“是。”
等贵妃走远,皇上脸色更沉,冷着声音问我:
“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我自知死到临头,到这时反倒不那么害怕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真好,好计策。是我蠢,我栽了,我认了。
“你随朕过来。”
第9章 真心
“此事是谁指使你做的。”
我听皇上如此发问,竟觉得有些可笑。我是笑我自己,人赃并获,竟全然不知是谁陷害我,更不知是谁指使我。
我看向皇上,“皇上心里没有答案吗?”
“朕想听你的回答。”
“我若说是贵妃娘娘,皇上会信吗?”
皇上默然看着我,原本温和的目光一点点聚齐起来,如利刃般刺穿我的眼睛,直扎入我的心脏,让我不由打了个冷战。原来,他其实是个严厉的人。
皇上缓缓开口,语气仍算平静,说的每一字却都让我感到心惊。
“你要知道,朕大可将你送到内侍监,让你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我听完怔了一下,一瞬间突然觉得,这君心我怕是也能猜透。原来皇上心底里信任的是贵妃娘娘,怀疑的是哥哥,信谁就会偏向谁,没有当场处置我,不过是想听我证实他的猜测而已,我说了他不想听的答案,自然就会引来更多怀疑。只是送我去内侍监算什么,难道要我屈打成招供出哥哥?难道哥哥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从前听哥哥说皇上起时颇多不满,我尚会为皇上不平。此刻我看着皇上冷酷的脸色,突然觉得,哥哥到底还是看得透彻,他只有君父,没有父亲。他作为儿子,若想得到父亲的信赖,竟要靠自证清白。
想到这里,我看向皇上的目光也慢慢坚定了起来,“何必多此一举,皇上既然选择信任贵妃娘娘,那就请不必再审,直接定罪,我没有要分辩的。”
说到这里我又叩了个头,“只是定王殿下病重,求皇上私下赐死我,不要惊动他养病。”
我一口气说完,静静伏在地上等皇上赐死。
皇上却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我,不知想从我这个将死之人身上看出点什么。
我有预感,皇上是想让我死的。只是等他开口的时间这样漫长,竟让我慢慢有些后悔刚刚说过的话。逞强一时痛快,可能这么死了也算豪杰。可我才十六岁,刚看了一眼京城,就这样死了,也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没有看到哥哥大仇得报,真是白活一场。而且也不知道皇上会让我怎么死,要是能服毒什么就好了,也就是眼一闭一睁的事,可要是活活打死,那……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有一个人急着闯了进来,跪在了我的右侧。
“父皇,请父皇莫要责罚她,此事与她无关。”
我偷偷往右边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只赤黄色的香囊,不由大惊。
城宥?!
他来做什么?!
皇上的思路被打断,有些不悦道:
“与她无关,那与你有关?”
城宥大大方方认道:
“请父皇责罚,此事确是儿臣所为。”
皇上不耐烦道:“胡闹!回你的砌华殿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我有些担心,在心里不停劝城宥还是不要惹皇上生气,快回去吧。可惜城宥与我没有一点感应,皇上已经不高兴,他却还敢继续说。
“请父皇听儿臣说完。儿臣并非心怀恶意,只是儿臣一早去给母妃请安,见母妃给定王准备了燕窝,想到近来定王生病,母妃每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甚至冷落了儿臣,心里有些不平,因此……”
说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皇上,“因此将燕窝调换,只是想戏弄定王,并无恶意。”
我看不到皇上的脸色,但猜想皇上一定很生气,因为城宥刚说完,我就看到了他的脸,他也急忙伏地下拜。不消片刻便听到一声脆响,碎瓷在我不远处四溅,一阵沉寂之后,终于听到皇上怒责城宥:
“混账东西,真是顽劣不堪!”
说罢又是一阵死一样的寂静,静到我都能听到皇上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我此时倒真感到了害怕,我不怕死,可我怕白白连累城宥,怕皇上盛怒之下拿东西砸他,我不想死到临头还欠一份人情,黄泉路上都走不安心。
我悄悄往城宥身边挪了挪,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动静。想着要是皇上真打城宥,我就帮他挡一下。
我正提心吊胆等着,却又听到一个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先朝皇上行礼,又对皇上耳语几句,好像是皇上身边的公公。
皇上听完,情绪似乎缓和了许多,再开口语气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是更多了严厉。
“城宥,你回去将上次朕给你的书都抄一遍,过一个时辰来太极宫给朕背诵。”
城宥忙道:“是。”
“至于你,”皇上又看向我,“不罚难以服众。杖十,自己去内侍监领罚。”
杖……十?
就……这样?
我赶紧磕头:“谢皇上隆恩。”
这十杖打得不轻不重,刚好打到还能让我走回繁漪宫。
皇上到底还是信了城宥的话,叫内侍监手下留了情。若是将我交给贵妃惩罚,只消五杖,我怕是当场就被打死了。
其他宫人已经歇下,大概是以为我回不来了,早早就锁了门。我支着墙壁走到柴房,寻了个空隙,将一卷油布铺在青石地上,将就着趴了上去。
柴房的门掩不牢,清幽的月光透过门缝,斜斜洒在我眼前。我描画着月光,脑中反反复复浮过许多场面。
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重罚他?
早听说他不得皇上宠爱,本来嫡子进宫,他的处境也不比从前,现在替我顶了罪,以后怕不是更不好过吧。
还有李贵妃。他坏了贵妃的计策,会不会被贵妃责骂?
对,还有凌相。在广陵他就放走了我和哥哥,这下怕不是彻底得罪了凌相。
想到这里,我又有些不解。
不对,他明明也算是……仇人,我替他考虑这么多做什么?
可是,我也算是他的仇人,他又三番五次救我。
这到底……
正想得入神,眼前的月光被挡了一下,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我抬头,就着月光看清了来人的脸,居然是城宥!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异口同声发问之后,我感到自己的语气似乎带了些许惊喜,不由微微红了脸。还好被夜色掩了过去。
他在我面前坐下,随口道:“就是罚抄书,没什么。”
我听了却有些难过,“本该我受罚的,是我连累了你。”
他宽慰我道:“没事的,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不用担心,城国只有两个皇子,父皇再生气,也不可能重罚我。”
说完皱了皱眉头,“你怎么在这里?”
我这才意识到我还趴着,赶紧爬起来跪坐着,低头道:“对不起……没有地方可去了。”
“要不,去我宫里?”
我苦笑道:“殿下是嫌书太少不够抄了。”
他挠了挠头道:“可这样也不是办法,那……我给你拿一床被子。”
说着不及我阻拦就出了门。
不一会儿他抱着被子进来,我死活不肯再趴着,他只好拿被子把我裹上,又递给我一瓶药,“一天三次外用,很快就好了。”
我感觉自己立刻被温暖包围,竟不觉掉了眼泪。
“怎么哭了?”他立刻紧张起来,“打得很重么?”
我擦了擦眼睛,轻声说:“不是打的,皇上开恩,打得不疼。”
他想了想,又宽慰我道:“你别怕,我父皇虽严厉了些,但不会滥罚下人,他既信了是我,以后就不会再为难你,你尽管放心。”
“真的……谢谢你。”我越说声音越轻,“你这样对我好,让我感觉欠了你很多,只是我……我不知该如何回报,也或许……回报不了……”
他听完却笑了,眼睛里满是真挚:“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只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想让你替我做事,我若图这些,在广陵时何必放你和定王来京城。你我的处境我知道的,我不会让你为难。”
不是让我反水,那?……
“你若愿意,以后可以信我。”
说完这句话,他倒是没有底气了,换了很轻很柔的语调:
“你愿意……信我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却急忙避开了我的目光,躲闪着看向一边。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砰”一下猛烈跳起来,赶紧装作看手里的药,想说什么搪塞一下,大脑却一片空白,嘴也张不开,好像我不再是我了一样。
他见气氛有些尴尬,从袖中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给我:
“那天在母妃那里挑东西,一看这个就想到了你。本来早就想给你的,却一直拖到今天。”
我接过盒子打开,“啊”地惊叫出声,盒子里竟是一只通体晶莹透明的羊脂白玉簪花,簪头雕的凤凰活灵活现,一看便价值连城。
我急忙把盒子塞回他手里:“殿下,这簪子太过贵重,还请您带回给贵妃娘娘吧。”
他静静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道:
“他给你的,你收着开心,我给你的,你不敢收。”
我一怔,突然想起了上元那天哥哥买给我步摇的事情。
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收起了簪子。
“罢了,或许我确实无法像定王那样让你信任,就当我今日什么都没有说过。”
想了想却又道:“只是在这深宫里,定王或许暂时难以护你周全,你若处境危险,大可来找我帮忙。”
说完便起身要走。
我看着他落寞的背影,低头轻声道:“我八岁被卖到广陵,是定王劝也皇后收留了我,让我免于流落烟花之地。定王对我恩重如山,我在心里当他是亲哥哥,我没有亲人,就把他当坐唯一的亲人。”
城宥回头看我,眼中有千种情绪一闪而过。
我咬咬唇,竟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定王也好,殿下也好,对我而言,身份有别,有如高山之月。我知道殿下真心待我,可我不想害了殿下,也怕自己会有不测。我确实不敢有非分之想。”
说到这里,竟是情难自已,泪流满面。
上元一别,我常常回想起他的笑容,那笑容干净明朗,如春风拂岸,总在寒夜里为我的一颗冰冷的心平添几分暖意。我明明记性很差,却把他的眉眼记得很清楚,轻易一想,就能记起他说的每一句话,以及说话时的每一个神态。我以为是因为我在心里把他算作我的敌人,才会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可我明明每次看到他都很开心。我时常想,我此生是否还能遇到另外一个有这样温暖笑容的人,可又总觉得,自从见过了他笑容,我已经不再关心其他人会不会笑。
我自语道:“如果殿下真的只是尤公子,那该多好。”
如果他真的只是梁公子的一个朋友,那我或许,此时还在广陵。
他背着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你知道吗,自广陵见你之后,我也总在想,如果你和城定无关,只是一个普通的舞姬,那该多好。”
顿了顿又道:“凌丞相说,他想认你做干女儿的时候,我甚至,心里有些期待。我不是嫡子,父皇对我没有寄予什么希望。母妃疼我,基本都由着我,我当时是真的在想,如果你认了凌丞相,我的婚事,或许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说到这里,语气中又有些难过:
“可是我又知道,你一定不肯。我从前以为,你或许是爱慕城定,本想着就这么算了,可总是忘不了你。回宫见他待你并无特别之处,便还是想将自己的心意说与你听。我今日既和你这么说,便是想好了你我二人的处境。我本没有夺嫡之心,若我从此不再牵涉其中,或许你就可以不再为难。如果……如果你的心是向着我的。”
我低头轻声道:“殿下,我的心真的向着你。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有多深的缘分,但我猜测,前路定是艰险重重,或许身不由己,或许事与愿违……”
他回身,重新单膝跪坐在我面前,眼睛满载清冽的月光,又明亮,又纯净。
“我们试一试,好吗?”
我叹口气,拿过了他手里的簪子。
“我实在不忍辜负你。情之一字,自作自受罢了。今日收下这玉簪,我便不再设想全身而退,若真有一日无路可走,不过粉身碎骨报答之。”
他听我说完,突然抱紧我。我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多得是开心,却又有些害怕。
他感觉到我在发抖,柔声安慰道;“你别害怕,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护你。若要争,便争,若要抢,便抢,我无所畏惧,只要你一直肯向着我。”
我也伸手抱紧他,恍然间竟觉得,有这片刻的温暖,交出全部真心也是值得的。
“宥儿,你在这儿吗?”
是贵妃娘娘的声音!我猛地抬头,他却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道:“是我母妃,她刚刚歇下了,这会大概是醒来知道我来过了。你别怕,我去跟她说。”
说完转身出了柴房。我十分担心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心想今天他替我顶罪的事已经惹得李贵妃不开心,如果再叫李贵妃知道他刚刚和我在一起,怕不是又要挨一顿罚。
想到这里,我甩掉被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出柴房,慢慢往正殿的方向挪去。
月色很浓,繁星满天,值守的公公耐不住困倦,偷偷溜回配殿打盹去了。我悄悄贴着窗户一角,听里面的声音。
“你看看你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你是生怕你父皇不够讨厌你。这么大的人,做事冒冒失失,怎么不跟我商量一声就不声不响去了,你替那个丫头片子顶罪,惹得你父皇生气,孰轻孰重,也不掂量掂量。”
我心一紧,赶紧竖起耳朵,却听城宥语气软了很多:
“娘,我掂量过了。父皇对我,好坏不过就是那样。可这个小丫头,我是真心喜欢她,我看她受委屈,心里也会跟着疼。娘,您也知道我的想法,很多事情,我自己不喜欢,做来只是为了让您开心,您难道不想看我高兴吗?而我只要能看到她,就会觉得开心,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对您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呀。”
“凌相又不是没给过她面子,本来做了凌府的小姐,你想娶,顺水推舟的事情,可她不识抬举,这能怪谁。”
我垂下眼睛,默默握紧了手里的玉簪。
“娘。”
李贵妃叹了口气,“算了,我以后不难为她就是了。”
亥时夜色深沉,流云翻滚,遮住了满天繁星。
昭阳殿的值守公公探头四下看看,确定无人,一溜小跑去了茅房。
值夜可真是苦差事。
冷缃绮笑笑,拍拍身上的宫装,闪身进了殿内。
城定睁眼看着屋顶,听到有人进来也毫无动静。
冷缃绮在床前坐下,“你还好吧?”
“死不了。”
“你这妹子没白疼,你让我告诉她你是假病,结果倒只有她觉得你是真的病了。”
城定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你要是不想让你妹妹死,还是趁早恩断义绝的好。”
“我知道。”
冷缃绮皱了皱眉,“城宥替你妹妹顶了罪。”
“我知道。”
仍旧是淡漠的语气,可城定的眼睛分明闪了一下。
冷缃绮冷眼看着城定的反应,故意加重了语气道,“这种事都往身上揽,我看他对你妹妹是真有几分意思。”
城定偏过了头,不肯让冷缃绮再看到他的神色,冷冷道:
“那么爱揽事,我就送佛送到西,多让他包揽几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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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回家啦~一周后见
第10章 刺客
帘外雨声潺潺,一缕缕香雾自繁漪宫内缭绕而出。凌丞相端坐屋内,看着贵妃手里正绣着的一副绿度母像,端起茶盅,啜了一口明前龙井。
“娘娘,过两天要安排若初进宫了。”
贵妃头也不抬道:“你看着办便是。若初是皇上钦定的儿媳妇,只要她想来,这宫门什么时候都对她敞着。”
凌丞相放下手里的茶,叹道:
“前些日子听说因为宥王殿下逃学,皇上又罚了宥王禁足抄书。如今不比从前,如今有定王。宥王本就贪玩成性,定王勤学刻苦,两相对比之下,皇上只怕更对宥王失望。娘娘您断断不可再放任宥王胡闹了。”
贵妃漫不经心道:“宥儿没什么胡闹的,只是还小,贪玩不爱念书是正常的。等他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娘娘!”凌丞相感觉到自己有些激动,又赶紧压低声音,“宥王不小了,宥王早已封王开府,马上就要娶亲成家,是您总把他当孩子,娘娘您……您不能不着急啊。”
“急?急有什么用。从前天天着急,也没见得比人家多走几步。反正现在也就这样了。”
“那娘娘也不能如此纵容……”
“我如何纵容他,皇上罚他,我不也什么都没说么。”
凌丞相连连叹气道:“罢了,既然娘娘束手不管,那臣后面就只能自作主张了。”
贵妃停下手里的活,看定丞相道:“你又要做什么?你可别再打那个小丫头的主意。”
凌丞相又瞥一眼贵妃手里的绿度母,语气带了些许讥讽:
“臣侍奉娘娘多年,竟不知娘娘有一副菩萨心肠。”
贵妃听出丞相话里的酸味,柳眉一皱,不满道:“我不也听了你的,她不是在咱们手里吗?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给她十个胆子,她敢再去跟定王勾结?宥儿喜欢,我就给他养着,就跟养个猫儿狗儿一样,他天天来这繁漪宫总比上外头野跑的好。你不动那个小丫头,省得他再冲撞皇上,这不是也很好么。”
不及贵妃说完,凌丞相便起身背手踱了几步,耐着性子劝道:“娘娘,臣断然不信这小丫头只是一个给定王通风报信的奴婢。娘娘若决意不肯再拿这个小姑娘做文章,那倒不如趁早除掉的好。”
贵妃也有些生气,忍不住责怪道:“除掉除掉,你就知道除掉。除掉这小丫头,叫宥儿来跟我闹,再不认我这个母亲吗?”
“可是……”
“可是凌丞相,可是你一个丞相,办一件事,除了对一个小丫头下手,就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吗?”
凌丞相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得忍下,拱手告退:
“娘娘这么说,臣无地自容。娘娘好自为之。”
我靠着正殿前的柱子,看着池中的一圈圈涟漪出神,冷不防凌丞相出来,赶紧福身行礼。凌丞相白我一眼,神色极为不悦,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阔步出了繁漪宫。门口的太监要给他撑伞,被他一把推远。贵妃听见动静掀帘出来,看看他远去的方向,又皱眉看我一眼,转身回去了。
我凝神想了想,凌丞相那句话似乎是:慈母多败儿。
莫非是城宥又被皇上罚了?他确实有好几天没来给贵妃请安了。
自城宥替我顶罪之后,贵妃虽仍是对我爱答不理,但繁漪宫上下明显对我客气了许多,瑛蓉也再不是之前那个鼻孔朝天的样子,不再支使我干各种粗活,肯让我接近贵妃身边伺候。城宥每天必来请安,顺便来看我,想到什么有意思的要和我说,也直接来找我。我原本十分害怕这会惹得贵妃娘娘不悦,尽量和他长话短说。时间一长,发现贵妃娘娘竟熟视无睹,也不多过问。我猜贵妃娘娘也许是默许,反正城宥不过在这繁漪宫和我说说话,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便也渐渐放下心,不再特意回避。
在这深宫高墙之中,因为多了他陪伴,我如同牢狱般的生活竟轻松了不少,整个人气色也慢慢好了起来。
说的话多了,对他的了解越来越多,我才知道他诚不欺我,他是真的只喜欢研究打仗用兵的事,对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提不起半点兴趣,仗着贵妃宠他,逃学常有的事,气老师也是常有的事,挑个空就跟凌家的两个公子跑出去骑射练剑,逼得皇上下令不许凌家两个公子再跟他来往,学业未完不得随意出宫。这样严格看管下,功课总算长进了一些,但因为不甚用心,还是经常被皇上责罚,只要连着几天不来给贵妃请安,那就一定是又被皇上禁足罚抄书了。
我不自觉弯了弯嘴角,明明他有时看起来就像一个纨绔子弟,却一点也不讨人厌。
我正想着,冷不防瑛蓉在背后拍了我一下:“哎,贵妃娘娘叫你把这碗姜汤给宥王殿下送去。”
我吓了一跳,又是送东西?!
我看看瑛蓉手里的食盒,又看看正殿的方向,那天的死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一时不敢伸手去接。
瑛蓉不满地又往前伸了伸手:“怎么?有宥王殿下撑腰,贵妃娘娘的吩咐你听不进去了?”
“姑姑哪里的话。”我硬着头皮接过来,往砌华殿走去。
砌华殿一片寂静,掌事太监小吴印禀报完便推门放我进去。我四下环视,城宥不在屋里,案上胡乱摊着书本,一摞宣纸墨迹未干,果然是皇上又罚他抄书了。
我放下食盒,歪头看他写的字,冷不防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看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城宥手疾眼快摁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动,下巴轻轻搁在了我肩上,我有些不适应他突然离我这么近,感觉像被雷劈了一下,电流淌过全身。我轻轻推他一下,有些别扭地回道:“贵妃娘娘让我送一碗姜汤给你。”
“嗯,好。”他似乎刚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睛,慵懒地应了一声。他也没有察觉我的异样,顺手又揽住了我,重新把头埋进了我的肩上。
“早知道不惹父皇生气了。后悔啊,真后悔,抄了三天还没抄完。冰儿,你帮我抄一些吧。”
我听他嘟囔完,无奈道:“我倒很想帮你,可你忘了,我是不识字的,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城宥被我逗笑了,抬头一把握住我的手,“我教你。”
说着便覆着我的手背教我慢慢写起来。我有些慌乱地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倒是全神贯注,三两下写完,“这就是你的‘冰’了。”
我眼神扫到旁边的书,刚好看到一个“右”字,便指给他看:“那,这是你的名字?”
城宥一愣,随即大笑,看我目光里满是认真的疑惑,笑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站不稳,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桌子。
我想我一定是又闹笑话了,又羞又急地追问他道:“有什么问题吗?你的名字不是这么写吗?”
城宥轻咳一声,装作一本正经道:“是我没错了。‘右王’,这封号听起来更威风,只是这样说,城定应该封‘左王’才是啊。”
我恍然大悟,脸飞速涨得通红,羞愧地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见他还笑,便伸手捶他:
“你就会取笑我,我只知道你是宥王,哪知道你是哪个宥。”
他见我气恼,急忙揽住我哄道:
“不生气不生气,来,我教你。”
说着又抓住我的右手,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
“呐,这就是我的名字。”
我歪头端详了半天,总觉得这个字不像“宥”字。他又不是什么老实人,搞不好又在寻我开心。可我毕竟不识字,不能提出什么异议,想了想,便将写了字的纸折了起来。
“好,那我就收起来好好保存,以免把你的名字忘了。”
他似笑非笑,神色一看就有诈。
“那,要是记住了,以后都这么叫我。”
我白他一眼,“姜汤送到了,我也该走了。你好好闭门思过,以后还是不要总惹皇上生气,省得贵妃娘娘为你操心。”
“知——道——了——”他无奈应道,“只是晚上我要去趟凌府,母妃若要问起,你告诉她一声。”
我疑惑道:“皇上不是不许你出去?”
他狡黠一笑:“我偷偷出去,快去快回,不让父皇知道。”
“可……”
“放心吧,也不是第一回了。”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什么事这么着急,一定要今晚去吗?”
他点点头,“着急,非常着急。”又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毕竟是娶你的事。”
我的脸“蹭”一下就红了,羞恼地白他一眼:“真是书抄的少了。不跟你说了,我走了。”
说完便再不理他,快步跑出了砌华殿。
贵妃白天绣度母像累了眼睛,早早便安置了。刚好到我值夜,等伺候贵妃睡下,我蹑手蹑脚拿出一本贵妃常看的唐诗,蹲在地上,小心点上灯火,一手捂着烛光防人看见,一手摊开城宥写的那个字,比对着在书中找这个字。
找到了!
花、子、龙、五。
我、心、月……西。
我闭上眼睛,像费力吞咽一大块干烙一般,努力把诗句里仅认识的几个字都记了下来。
刚把书放回去,突然听到门外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皇宫里的巡守跑了过去。我正要出门看个究竟,猛听得外面传来叫喊:
“刺客!快抓刺客!”
这一声喊又把我吓得退了回去,贵妃被吵醒,迷迷糊糊问了一句:“谁呀?”
我正要回话,门外又响起混乱的喊叫:“刺客往砌华殿方向跑了!”
“砌华……?!”
贵妃惊叫出声,登时坐起来,跳下床就往门外跑去。我随手抓起一件外套给贵妃披上,跟着往外跑去。
待我们一行人匆匆赶过去,巡守已是将砌华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冲天的火把将砌华殿的上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砌华殿离皇宫很近,皇上早已赶到,我扶着贵妃向皇上行礼,却见一个女子带着几个巡守押着已被五花大绑的刺客从砌华殿出来。女子一抬头,火光下映出的竟是冷缃绮的脸。
冷缃绮扔掉手中的绳索,行礼道:“皇上,王美人身体有恙,我同母亲进宫探望,正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去,走到这附近,听皇宫巡守说有刺客,便赶来协助。”
皇上抬手示意免礼,“有劳你。城宥呢,他没事吧。”
冷缃绮往里看了一眼,“砌华殿内未掌灯火,许是宥王不在。”
一直跟在巡守后头的小吴印闻言赶紧下跪磕头:“皇上恕罪,殿下……殿下出去了……”
皇上冷哼一声,也并没有多生气,想是已经见怪不怪。
“城定受伤了,传太医来看看。”
“皮肉伤而已,不要紧,父皇不必劳动太医。”
我这才注意到哥哥站在皇上身后。见我看他,悄悄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我顺着看去,发现地上有点点血迹,心不由跟着揪了一下。
好在许久未见,哥哥精神还算不错。听说因为哥哥聪颖上进,皇上对哥哥甚是满意,处境应该好了很多。
问过两个皇子,皇上这才把目光转向刺客,盯着看了片刻,突然问哥哥:
“城定,你可见过这个人?”
哥哥愣了愣,上前端详刺客许久,“似曾相识。”
顿了顿又迟疑道:“上一次见这个人,好像是在广陵。”
哥哥话音刚落,冷缃绮惊道:“原来如此!胆大包天,胆大包天!真是闻所未闻!竟有如此猖狂的刺客,敢从广陵一路追杀一个皇子直到宫里!皇上,这绝不是一个刁民敢做的事情,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
说罢杏眼一睁,指着刺客怒道:
“说,你到底受谁指使?”
刺客冷哼一声,啐了一口,偏头看向了另一边。
巡守中的头领见冷缃绮问话,也上前道:“圣上在此,你还不老实交代,死不开口,只怕是有你苦头吃。”
刺客的嗓子如同含了一块石头,“少废话,无人指使,就是我自己要杀他。我既敢来,就不怕你们的手段。动手吧,别浪费时间了。”
皇上只是冷冷看着,也不发话,周遭一时无人敢妄动。面面相觑之际,冷缃绮突然上前一步,单膝蹲在刺客面前,盯紧刺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不说,我理解。只是——”
“你家中,也有老母妻儿吧。”
刺客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冷缃绮眼里立刻发出了光。
只见她放低声音,又道:
“你可别想错了,虽然你是给宥王殿下办事,但你家人是在凌相手里,不是宥王殿下手里,宥王殿下跟你赌咒发誓又有什么用,你今晚死了,明天凌相就把你老母、儿子杀了,妻子女儿都卖到官窑里去,你这般回护你的主子不外乎是这个下场。可你若这时候如实说话,可是能保他们一命的。”
刺客听完,脸色登时煞白。
“不……不会的……不,是我自己做得!我做得!不、不干宥王殿下的事!”
众人的目光“唰”一下看向了贵妃,贵妃身处万众焦点,竟一反常态,愣在原地不发一语,也不敢抬头看皇上。我扶着她,她的手在微微颤动。
夜色太浓,看不清皇上的脸色,只感觉他的目光越来越寒凉,哪怕是眼角的余光,看向人时竟也如一根根针一般。
一阵死寂之后,皇上终于开口:
“城宥上哪了?”
小吴印连滚带爬上前,战战兢兢道:“回皇上,宥王一个时辰前去了凌府。”
“凌府?”皇上重复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难看。
“立刻把他叫回来!”
“是。”
说罢再也忍不住,斥责巡守道:“愣着干什么,留着此獠再来刺杀朕吗?”
巡守连忙七手八脚把刺客拖了下去。皇上呼吸越来越重,看了一眼贵妃,极想发作,最终还是忍了下去,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繁漪宫的灯火彻夜未熄,贵妃娘娘坐立难安,一边担心皇上,一边又担心城宥,想着想着不由垂泪。瑛蓉陪着她,两个人哭哭啼啼说了一夜。
我倚着宫门,焦急地望着远处。月亮升起又落下,我只希望城宥能快一些出现,好让我知道他没事。
希望皇上只是像往常一样只罚他抄书,哪怕是抄一车呢,或者再重一些,希望罚他跪一宿就消了气吧。
等着等着,我竟有些困意,不由有些神思恍惚。远远看一个颀长的影子出现在**的尽头,我揉了揉眼睛,那个影子竟然还在!我大喜,三步两步迎上去,城宥却脚步迟缓,在离我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我一下有了不好的预感,也停住脚步,紧张地望着他。
他的星眸看定我,半晌,嘴角动了动,声音轻得如同一片羽毛降落在了青石地上:
“不是我。”
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扑过去抱紧他。
“我知道。”
他这才伸手抱紧了我,话语里满载错综复杂的情绪:
“父皇说我容不下城定,天一亮便再不许我在宫里住了。我连夜来拜别母妃,以后,就没法经常来看你了。”
我埋首在他怀里,暗暗抱他更紧,却听他又道:
“我今晚和若初说好了,把你托付给她。等她进宫,你就跟在她身边,我和她一起长大,她心地善良,可以信赖,就算我不在,她能在这宫里保护你,这样我才放心。”
我终于忍不住,哽咽道:“你傻不傻,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听我带了哭腔,左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安慰我道:“没事,不哭,没有什么。我本来就已经封王开府,换到该去的地方住而已。”
迟疑片刻,又道:
“只是往后……或许更多……身不由……”
话到嘴边,却终究没说下去,勉强扯了扯嘴角,努力作出轻松的样子:
“你不是喜欢看我的酒窝,再给你看看,往后可就不容易见了。”
只是我的目光迎上去,他倒先躲开了,一开口,声音又轻了下来:
“我进去看看母妃。”
见我不动,又道:
“听说母妃宫里有新贡的枇杷,你去帮我包两个大的带走好不好?”
我这才松开了他,他又握了握我的手,径直走进了繁漪宫。
我看着他的背影,脑海里突然响起了给他唱过的那首歌:
我的姑娘,
你的眼睛像星星那般明亮。
从今往后,我的世界再也没了星光,
只剩了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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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做职业写手怕是早就饿死了tat一整天写一章的速度可还行……
第11章 缃绮若初
刺客一事发生后,皇上在昭阳殿加派了巡守,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昼夜有人轮值,除掌事太监外,进出宫人皆要盘查。无论如何,哥哥的安全有了保障,丞相贵妃再难设法暗算哥哥。
城宥搬出宫外,皇上本来是要他非召见不得再进宫,但见贵妃连日以泪洗面,怕贵妃因此病倒,改为隔十天进宫给贵妃请一次安。贵妃仍不满足,担心城宥乍离开宫里难以适应,又怕他无人照看,吃不好睡不好,每日只是对着镜子唉声叹气。皇上无法,只得又赏赐了宥王府许多奴仆财物,贵妃这才作罢。
我虽对李贵妃得宠早有耳闻,一朝看在眼里,仍觉得瞠目结舌。城宥这宫出得如此风光,哪有一点受罚的意思?不管事情是不是城宥做得,城宥的罪名已经坐实,指使刺客潜入皇宫,就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刺杀嫡长子,这般大罪,李贵妃不过掉几滴眼泪,轻轻松松就化解了过去,如城宥所说,只是换个地方住,不圈禁,不杖责,不罚俸,居然还赏赐,天下哪有这般奇事,便是说书人敢想出这样的桥段吗?我现在有些相信皇上说的,哥哥被追杀五年,他或许真的不知情。何须圣意暗授,贵妃丞相有什么不敢做的?荣宠至此,哥哥就算真死在凌相手里,大概不过是降职罚俸,游山玩水一圈,贵妃再求求情,说不定比往日更受重用,他们有什么可忌惮的?
哥哥想要扳倒丞相和贵妃,如同撼山,谈何容易。
不平之余,我又不由感慨,勤国公早已作古,李氏在朝中没有兄弟,独子又不得皇上喜欢,她虽韶华渐逝,仍能凭一己之力盛宠不衰,实在让人惊叹不已,当真是奇女子。可我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又觉得贵妃其实才能平平,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头脑,小事问瑛蓉,大事凭丞相,生活得很简单。但若不靠心机,单以色事人,如何能有今日?难道真如城宥所说,靠祖荫?
又或者全因为皇上是情深意重之人?
那,百般恩宠,为何始终没有封后?
莫非皇上对也皇后也情深意重?
我越想越觉得复杂,决定先不管这些事情。城宥的事安顿下来,众人口中的若初小姐也该正式进宫了。贵妃想让凌小姐住繁漪宫后面的存玥宫,存玥宫常年无人居住,灰积了一尺厚,打理起来有我一阵忙。我原想着凌丞相的千金进宫,必定要搞个大阵势才是,便一直等着吩咐。哪想就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一顶小小的轿子悄悄停在了繁漪宫门外,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瘦瘦高高的小姑娘由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搀着下轿,伸手挡着阳光,抬头看繁漪宫的匾额朱门。我正巧经过,见她面生,不由多看了几眼。在我见过的人里,她长相不算十分出众,清秀不俗,一身书卷气,但不明艳精致,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一身素雅水墨杭绸,也不戴花,也不戴金玉首饰,只别了一支不起眼的珠花,若在人群中并不能叫人一眼认出来。我有心猜她是凌若初,可想起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冷缃绮素日那一身珠光宝气,她是这般普通,倒叫我不敢认,只远远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我,放下手笑着朝我走过来,我才发现她笑起来十分温柔敦厚,友善可亲,让人如沐春风一般。
她站定我面前,足足高了我一头。我仰头等她吩咐时,她却微微屈了屈身子,平视着我的眼睛。
“这位妹妹,请问贵妃娘娘在么?”
我赶紧点点头。
“劳烦你进去禀报一声,就说若初来请安,好不好?”
啊……若初。
她果然是凌若初。
“好……”我怔了一下,赶紧回去禀报。
贵妃一早便在正殿等着,听到若初到了,急忙迎了进去。
“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扶起若初,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昨晚接到消息,我等了一宿呢。好久不见了,我看看,果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发地秀丽了。”
若初扶着贵妃入座,贵妃吩咐我道:“冰儿,去给若初沏一壶茉莉花来。”
又对若初道:正是新贡的茶,清香扑鼻,你赶巧了。”
若初闻声,一边笑着点头,一边却用眼角余光扫了我一眼。
我赶紧应声去沏茶,隔着帘子,又听贵妃道:
“宥儿出宫去,我正愁这日子没法再过了,可巧你就来了,总算有人陪我。”
“我前两天还随哥哥去府上给殿下请过安呢。”
“他怎么样,可是瘦了?下人们伺候得尽不尽心?”
若初笑道:“娘娘不必担心,殿下很好,一点都没有瘦。”
“这个没心肺的,”贵妃叹道,“净长个子,不长记性,一天天赶着气他父皇,终于被撵出去了,也不知道改过反省,还能吃得下饭。”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贵妃娘娘听到动静,又问我;“冰儿,茶好了没有。”
我急忙应道:“这就来了。”
我放下茶,轻手轻脚退到若初身后,悬铃站在我旁边,对我笑了一下。
若初品了一口,赞道:“当真是好茶,我从前以为府里的茶已是顶好的,如今看来竟不能及这茶叶的一半。”
贵妃道:“你喜欢,一会就都拿去。我一月内得的茶到年末都喝不完,你们来串门,多替我消化些。”
说罢又慈爱地看着若初:“我是真羡慕你娘,有你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
若初道:“娘娘有殿下,这般福气常人才是羡慕不来呢。”
贵妃一提城宥,总是有些不乐,“唉,什么福气,儿子都是讨债鬼,从小到大不让人省心,养个小棉袄在膝下,每天宠着,那才是惬意日子呢。”
若初忙道:“娘娘正值盛年,很快添个小公主也不一定呢。”
贵妃摇摇头,又问:“家里可好?你娘近来身体可好?”
“托娘娘挂念,一切都好,皇恩浩荡,母亲没什么可操心的,每日就是抄经祈福,喝茶养生。”
“那就好,”贵妃想了想又道,“我原想让你住繁漪宫,又觉得你们这些孩子不愿受拘束,怕你不自在,就让人把后面的存玥宫收拾了出来。存玥宫和繁漪宫是打通了的,有事你不必禀报,直接过来就可以。”
若初欠身:“娘娘费心了。”
贵妃喝了口茶,“你进宫,带了几个丫头来?”
若初看了一眼身后怯怯的小姑娘,“就这一个,唤作悬铃,在府里一直也是她伺候我。”
贵妃皱了皱眉头,看着悬铃道:“这丫头也太小了,一个小孩子怎么能伺候周到。这样,我繁漪宫里的丫头,你挑两个带过去,回头我再叫人给你安排。”
若初笑道:“果然还是娘娘心细。我原想着就我一个人,有悬铃伺候足够了,到这繁漪宫一看,家里确实不能和宫里比,悬玲恐怕难以胜任。如果娘娘不介意,我就先从娘娘宫里借一个人暂时支应着。”
贵妃道:“借什么,这繁漪宫的宫人就是存玥宫的宫人,你随意挑,挑中谁,就让谁跟着你。”
若初谢过贵妃,四下环视一圈,看定了我。我立刻会意,不由心跳加速,赶紧低下了头。
“娘娘,这个丫头看着挺机灵的,不然就她吧。”
贵妃正要取茶盏,见若初看中了我,动作停滞了一下。若初察觉,立刻小心道:“娘娘,若初是否选得不妥?”
贵妃笑笑,“没什么不妥。你喜欢,那她算一个,你再多挑几个。”
若初见贵妃没有异议,也笑了,“谢娘娘,暂时就这一个也够了,后面若有需要再来劳烦娘娘。”
贵妃点点头,吩咐我道:“那好,冰儿,你以后就跟着凌小姐,好好伺候,不许偷懒。”我赶紧称是。
贵妃又自语道:“还是得调两个太监守着,”又一指门口立着的两个小太监,“你俩跟去存玥宫,以后凌小姐就是你们的主子。”
“是。”
若初起身拜谢贵妃,“多谢娘娘费心安排,那若初就先告退,娘娘若不嫌叨扰,稍晚些若初再来拜见。”
我也赶紧跟着行礼,刚转身要走,贵妃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等等。”
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若初,你回过头来。”
我和悬铃也跟着回了头。
贵妃看看若初,又看看我,看看悬铃,又看回我,半晌,自语道:
“难怪……果真是不一样……”
若初不解道:“娘娘,您还有吩咐?”
贵妃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和颜道:“没事,你去歇着吧。”
刚走进存玥宫,若初突然对悬铃说:“悬铃,你去把我的行李拿进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我也一起去。”
若初却一把拽住了我:“让悬铃带着两位公公去就可以了,你先坐下,我跟你说说话。”
我看看悬铃一行远去的背影,又看看若初温和的脸庞,不知她支开其他人是要和我说什么。我有些心虚地看着她,扭扭捏捏不敢落座。
若初见我这样,一把把我摁在了座位上,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手,笑道:
“你别害怕,我不可怕,你把我当一个姐姐就好,悬铃也把我当姐姐,
我硬着头皮答道:“奴……奴婢不敢。”
“我从来不把下人当奴婢,都是当弟弟妹妹来看的,你看着比我小,以后叫我若初姐姐就可以,或者叫我名字,若初,这样也可以。”
我看她眼里满是真挚,感觉总说不敢有些不识抬举。可真让我对她直呼其名我是真不敢,便咬唇沉默不语。
若初端详着我,赞叹道:“我老听城宥提起你,果真是名不虚传。”
我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支支吾吾道:“不知……殿下……说我……什么……”
“说他在广陵见着个仙女,以为在做梦,没想到竟有仙缘,仙女下凡到繁漪宫来了。”
我脸一下就红了,“殿下老是取笑我。”
若初笑道:“哪里是取笑你,这般难得一见的美人,别说是他,我也看得眼睛都直了。你看出门时,贵妃娘娘不都夸你与众不同么。”
我这才恍然大悟贵妃的举动,看着若初温柔的神色,只恨不得能钻到地缝里去。
贵妃这样做,若初心里该怎么想,我日后又如何在她面前自处。
我赶忙道:“凌小姐说笑了,凌小姐才是秀外慧中,气质脱俗,我哪配跟凌小姐比。”
若初佯作不悦:“我都说了叫我名字,你一口一个凌小姐,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么。”
说完又宽慰我道:“你切莫多心,我和城宥一同长大,无话不谈,你的情况我都是知道的。他亲自来找我,把你拜托给我,我是发自内心的视你为亲妹妹一般。从今往后,你跟在我身旁,只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从前那些委屈的。”
我默然点点头,听她说完这些,虽有感动,却更有些不是滋味。
她这才笑道:“那,你先叫我一声若初姐姐”
我抬头看着她,她眼眸中满是鼓励。我深吸一口气,轻声开口道:“若初……”
话未说完,门外突然一个传来不满的声音:“老若,你又哄着谁喊姐姐啊。”
我往外一看,是冷缃绮一蹦三跳地走了进来。我连忙起身给她行礼,她却皱皱眉头,对我一挥手,“你不用喊她姐姐,她也就欺负你初来乍到的,我们认识的没人喊她姐姐,都喊她老若,你以后也就这么喊。”
若初责怪地看她一眼,“守着旁人,你还是连个正形都没有。”
“什么旁人,都是熟人。冰儿嘛,我早认识了。”
冷缃绮伸手捏了一把我的脸,吓得我往后一躲,倒被她白了一眼。
冷缃绮又转了一圈,拍拍案几床榻,感叹道:“啧啧啧,金丝楠!贵妃娘娘对你真的够意思。这存玥宫真不错,又大又亮堂。王美人刘才人进宫多少年,不过两个人挤在一个小小的长堇宫里,你刚来就住这个,果真是大手笔,。”
若初不以为然:“大就空旷,有什么好的。”
冷缃绮随意往榻上一歪,伸手从案上拿过一个脆桃,嘎嘣咬了一口,“嫌空旷?那以后我搬来陪你住。王美人病好了,我正愁没理由进宫来呢。反正你凌小姐面子大,这存玥宫多一个两个人的,皇上肯定不在意。”
若初又好气又好笑道:“好,只要你不怕冷夫人管教,我自然十分欢迎,你今天就回去收拾收拾,把铺盖卷儿都带来,明天一早就搬过来,我给你接风。”
提到冷夫人,缃绮似乎颇为畏惧,一下坐得立正,桃都吃得慢了,“算了算了,我怕我怕,我还是回家算了。弟弟小,我娘总有事,我得带弟弟。”
若初又问道:“小五淘气吗?”
“不淘气,可乖了,小女孩儿似的文文静静,可喜欢看书了,虽然不认字,一天天拿笔在那写写画画,哎,说不定,我们这武将家门要出个状元。”
若初白她一眼,“我看二公子、四公子都文文静静的,就你一天天上蹿下跳。”
冷缃绮颇为不服,“我哪有,我明明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眼角余光看到我站在一边,随手扔给我一个桃子:“呐,吃桃。”
我接住桃子,下意识看看若初。冷缃绮满不在乎道:“给你你就吃,你是定王殿下的妹子,还能真把你当丫头使唤?”又冲若初努努下巴,”你也不用怕她,她观音菩萨转世,专门下凡来普度众生的。”
我低头看着桃子,并未完全听进去冷缃绮的话。我总感觉“定王殿下妹子”这个称呼离我已经很远很远了,不知什么时候,我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繁漪宫里的一个丫头。
手中的桃子一半白一半红,我轻轻咬了一口粉红色的那边。
好甜啊。
若初似乎想起了什么,“缃绮,我进宫来,是不是应该去拜见一下定王殿下?”
“皇上最近喜欢带着他,他大忙人一个。而且就算皇上不召见,他每天也是在上书房里泡着,你怕是见不着,还是等着皇上贵妃引荐吧。”
冷缃绮眼珠一转,坏笑道:“你急什么,万一你嫁了他呢,那天天都要见,想不见都不行。”
若初抓起一个桃子就朝她砸了过去,“你又笑我!”
冷缃绮躲闪一下,委屈道:“我又不是空口白牙说没影的事,城宥不争气,定王得皇上喜欢,又是嫡长子,指不定哪天皇上兴致来了就立他做太子,你早就是钦定的太子妃,那不就许了定王吗?”
我一边听着,一边机械木然地咬着桃子,粉红的一半吃完,白的这一半竟索然无味。
若初跟冷缃绮闹一阵,思索半刻,又问道:“你已经见过了定王殿下,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好相处?”
冷缃绮撇撇嘴,又随意躺了下去,“谈不上好相处,性子和城宥正相反,城宥一天到晚叭叭叭,见谁跟谁称兄道弟,定王倒是个沉默寡言的,好静,只喜欢独处,人不问,能一天不说一句话,你跟他说一篇,他就答两三个字,连点热乎气都没有。从早到晚板着个脸,像皇上多一些,但哪有皇上的英气,文弱书生一个,站那纤细得跟个竹竿似的。”
我暗暗心想,哥哥…是这样的吗?
若初却笑道:“听父亲说,这样的人,往往内秀于心,心思更细腻一些。”
冷缃绮点头赞同,“那倒是,听说考虑事情极为细致周到,皇上交代的一些采买往来的小事都办得极漂亮。”
顿了顿又道:“但是你要真嫁了他,怕不要被闷死,日日清心寡欲,如同修佛炼道,熬个几十年,双双得道成仙。还不如嫁了城宥好,好歹有过日子的烟火气。”
我把桃子转一圈,又咬一口,这回刚好咬在红白连接的地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若初大概发现了我一直出神,笑着制止冷缃绮道:“好了好了,别拿我寻开心了。”
冷缃绮不依不饶道:“反正我这多嘴多舌的,跟他可合不来,我宁可嫁个天天跟我斗嘴的。”
若初笑道:“姑奶奶,谁敢跟你斗嘴,你将门虎女,脾气上来,动手打人家都不一定。”
冷缃绮不屑道:“那是活该,又说不过我,又打不过我,名号叫得天响,比划两下,全是绣花枕头。什么世道,连个让我服气的都没有。”
若初“噗嗤”一下笑了,“还能怨世道,你三小姐能服气的怕只有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几千年出得一个。”
“谁说的,现时就有一个。”
若初看一眼门外,小声道:“你可别提了,繁漪宫就在前头呢,当心被掌嘴。”
冷缃绮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起身过去关上门,放下了纱帘。
“没事儿,咱们把帘子拉上。”
回来自己却颇有些懊恼,“你说,皇上正值盛年,怎么就不选妃了呢,还没看够李无艳啊。”
若初嗔怪道:“你可别说话了。真又选妃,你又不知道怎么说人家负心薄幸呢。”
说完看着冷缃绮失落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不然,你多去太极宫外面散散步,多偶遇几回皇上,兴许就得偿所愿了呢。”
冷缃绮眼睛一翻,“呸,我才不屑做那种下三滥勾当。人必其自爱也,而后人爱诸。我要是那般自甘下贱,皇上只能看不起我,而不会看上我。”
说着却有些不忿,“发现不了我,倒也没什么,不过皇上损失,社稷不幸而已。”
若初怪异地看了看她,她却全当没看见,又叹道:
“奸佞苟活因盛世,英雄只待烽火时。唉,你说这李懋良将军文韬武略,也是一等一的豪杰,怎么就绝后了呢。”
若初终于忍不住道:“你可闭嘴吧,皇上倒有两位殿下,听听被你嫌弃成什么样。”
冷缃绮颇为不服,“一代不如一代,还不让我说了。”
若初白她一眼,“就你这张嘴,哪天被拉出去杀头我都不惊讶的。”
冷缃绮也撅起了嘴:“我也就跟你说这些,外人我都不说的。”
说罢突然瞟了我一眼,我赶紧低下头,又往后退几步,却听冷缃绮道:“她也不算外人。”
我知道冷缃绮一直暗中帮着哥哥,没想到她竟和凌小姐无话不谈,这着实叫我感到惊讶。依冷缃绮的所作所为,她绝不可能再和凌相有所瓜葛,所以我猜若初一定是忠正之人,不然冷相琪不是蠢笨且说话不过脑子的人,怎会和她这样推心置腹?我由此对若初彻底放下心来。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若初又道:“对了,听说,冷将军要回来了。”
“可不是嘛,丞相把边境封得铁桶似的,我父亲没什么事做,就回来待几日。”
若初感慨道:“天下太平多好,你们一家时时能团聚。”
“那倒也是。”冷缃绮歪头想了想,又道,“太平盛世虽好,只是也少了很多机会,实在叫人不甘。”
“你一个女孩子家,有什么不甘的,打起来了,你还替父从军不成。”
冷缃绮嘟囔道:“但凡有机会,我就去。”
“哪有女子带兵打仗的,又不是我城国再没有男子。”
“这关有没有男子何干,我既有这个抱负,又有这个才能,就该我去。”
若初摇摇头,“我反正是没有听过女子出将入相的。”
“那我合该做第一人。”
我听着这话心里一惊,不由偷偷多看了冷缃绮一眼。冷缃绮十分敏锐,立刻就察觉了我在看她,但却毫不遮掩,大大方方冲我笑了笑,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哎,若初,你听过上官婉儿吗?”
若初摇头:“这位姑娘是哪里人氏?”
“丞相一天天就知道给你看些女则女训,没劲。”
若初正色道:“怎么就没劲了,男女老幼都像你一样去冲在前线,谁来操持家务,侍奉老人,抚养孩子呢?家里一切井井有条,才能了无牵挂去前线。冷夫人要随冷将军去镇守边疆,还不定有没有你呢。”
冷相琪大概自认理亏,也不回嘴,脸上仍有些不服的神色。
悬铃此时大概听屋里安静下来,探了头进来:“三小姐,您说的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冷缃绮一下跳起来,“哎呀,说着说着忘了,我娘要上街去,叫我早早回去看顾弟弟,我得走了。”
若初也起身送她,“下次你把小五随身带着,这样就不必总是说到一半匆匆要走了。”
“行,带来咱俩一起看着他,倒更仔细些。”
冷缃绮嘴里说着,人早已急急出了存玥宫的宫门。若初看着她的背影,摇头无奈笑道:“跟城宥一样,真是孩子心性,永远长不大。”
※※※※※※※※※※※※※※※※※※※※
我太难了_(:3」∠)_
第12章 鸿门宴
若初进宫三天便开始正式学习宫廷礼仪,我也没什么差事,只和悬铃轮换着去陪她。若初上课我不能跟进去,只能在外面等,但可以自由在附近活动。虽然只有两个时辰,已让我觉得格外宝贵,比起在贵妃手下每日战战兢兢,度日如年,如今确实是好过了不少。
一日轮到我陪若初,我照例在外面等着,信步闲逛一会,竟不觉走到了一个小湖边,湖中小洲遍植鲜花,岸边芦苇随风摇曳,阳光照在身上,恍然间竟好像又看到了岸芷汀兰的南国气象。
我看得出神,连身边站了别人都不知道。
“好俊的姑娘,是随凌小姐进来的吗?”
我这才注意到有两位与李贵妃年纪相仿的人一直在注视着我,急急忙忙福身行礼,却一时不知称呼什么好,愣在了原地。
两位长辈身边的姑姑笑着给我介绍,“这两位是长堇宫的娘娘,这是王美人,这是刘才人。”
我忙道:“见过两位娘娘。”
我经常听冷缃绮提起王美人,不由多看了她们几眼。比起贵妃的雍容华贵,两位娘娘的衣着妆容十分朴素。
王美人眉眼十分温柔,一遍打量着我,一边问道:“凌小姐去上课了吗?”
“是的,刚进去不久。”
她又点点头道:“前几日我染了风寒,凌小姐私下托人送了药来,请替我谢过她。”
我急忙称是。
她笑笑,执了刘才人的手,作势要走。
“若是无事,可来长堇宫说说话,我们也许久没在这宫里见过新人了。”
经她提醒,我这才注意到不远处“长堇宫”的匾额,果然四周遍植芳草树木,郁郁葱葱,十分幽静清雅。两位娘娘或许是心性高洁之人。
我望着两位娘娘的背影,又想着贵妃的样子,突然一个念头浮现在了脑海。
她们既然与贵妃年纪相仿,那一定知道关于也皇后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赶紧再环视一圈长堇宫四周的环境,努力把这个地方记了下来。
端午将至,皇上看重若初,有心给她热闹热闹,便定了在繁漪宫举行家宴,除宫里三位后妃、定王全部出席之外,凌丞相、凌夫人、凌家两位少爷都被获准入宫赴宴。
只是皇上似乎还生城宥的气,特意派人给城宥传话,他平日里也经常与若初见面,此次就不必特地进宫一趟了。贵妃听到消息,少不得又是一番求情,一来二去,皇上最后还是勉强默许了城宥入宫。
本来城宥十天就可以进宫请安一次,我不缺机会与他见面,因此并无多少惊喜。倒是我确实很久很久没见到哥哥了,乍听说哥哥要来繁漪宫,竟有些难以置信,甚至感觉不出来自己是不是高兴。或许我被困在繁漪宫的日子实在太长,就像泡在漫长又不见天日的梅雨季节一般,一朝终于雨过天晴,阳光照进心底,我却好像难以适应。
家宴定在晚上举行,若初去太极宫拜见皇上,我一大早便同悬铃一起赶去了繁漪宫帮忙布置。一直忙到傍晚,眼看客人就要上门,瑛蓉又觉得桌上有些空,叫我们去内侍监取一些鲜花来。我们匆匆忙忙出去,一转弯,正撞上皇上带着哥哥和若初向繁漪宫赶来。我目光看定哥哥,愣住了原地。
哥哥只当没看到我一般,神色淡漠,只顾走自己的路,不时与若初交谈几句。若初倒是看到了我们,冲我们微笑了一下。
悬铃见我不跪,伸手猛扯我衣角。我如梦初醒,赶紧退到一边跪下行礼。
直至皇上一行人走过,我仍伏在地上跪拜,久久不肯起来。悬铃只得又推我一下,疑惑道:“冰儿姐姐,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我这才抬起头,却总觉得有些恍惚。
“啊……没事……皇上已经来了,我们快走吧。”
我怎么了呢?好像是因为我一直和别人一样,把若初当太子妃看待,见到哥哥和若初走在一起,我竟仿佛看到哥哥走上太子之位、迎娶若初的场景。那场景……好像一瞬间他变得高高在上,而且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高到我就算仰起脖子也看不到,从他的视角俯瞰下去,我俨然是一只匍匐在地的蝼蚁。
其实我从小就知道哥哥龙骨凤髓,身份高贵,我与他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是相识于微时,我从未严格遵循过君臣之礼,只当他是我至亲的哥哥。我是发自内心盼着他认祖归宗,继承大业的,只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我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有恍如隔世之感。
原来我竟是一个这样矫情的人。
心事重重地回去,因皇上已到,瑛蓉不许我们这些低等宫女再进正殿。大家也不多言,放下东西便散了。我走到繁漪宫后院,想想好不容易主子们聚在一起,我难得有一阵自由的时光,就这么回存玥宫也没意思,正盘算着上哪里悄悄逛一圈,突然被一个人重重拍了一下肩膀。
我被拍得有些痛,不禁皱了眉头。一回头,看清来人长相,吓得差点跌坐在地。只见一个又高又粗胖的人如一尊神煞一般,“嘿嘿”笑着立在我身后。来人皮肤黝黑,五官粗粝,鼻子大且挺,嘴唇厚,一双大眼鼓出来,一身绯色官服绷得紧紧得,在暮色烘托下,真如同庙里的护法天王一般,十分骇人。
我惊恐地看着他,冷不防又从他身后钻出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人,这个人倒身材高瘦,但瘦得过分了,皮包骨头,衣服如同架在身上,十分不合身。他的头小且长,长鼻薄唇,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散发阴光,像毒蛇一般。
见我吓得面色惨白,瘦的那个眯着眼睛笑了笑,这一笑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瘦子眯眼打量着我,问道:“哪里来的小美人?”
胖子接话道:“不知道,我许久不进宫,竟不知这宫里何时选了这等绝色美人进来。”
我看着二人的官服,想着这二人品级也不低,应该是赴宴的贵客,便扯着嘴角,勉强对他们笑了笑。
胖子更乐了:“你看,笑起来更有一番味道。”
我听完着实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又犯恶心又发慌,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攥紧手心紧盯着他们二人。
正当我惨白着脸跟他们大眼瞪小眼之时,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呼唤
“大爷二爷,老爷催入座了。”
我定睛一看,这救星竟是悬铃。
“知道了,”胖子有些不耐烦地应道,转头又换了一副媚笑看着我,“小美人,你先在这儿等一会,爷先把这顿饭吃了。”
我等你个头!
我等他们走远了,拉上悬铃就要往存玥宫跑,刚跑两步,就听到瑛蓉在身后喊道:“冰儿,你去哪儿?娘娘要你就在配殿候着,不许你走。”
我暗自叫苦不迭,又不敢违抗,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幸好悬铃很仗义地没有丢下我,陪我一起留了下来。
我愣愣地与悬铃相对无言坐了许久,那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总萦绕在我脑海里,叫我心烦意乱。悬铃见我眉头紧锁,叹口气道:“姐姐受惊了。刚才那两个是我们凌府的大爷二爷,学名一个叫凌腾,一个叫凌莽。”
“凌……?”我难以置信地看向悬铃,“就……长这样?”
凌丞相仪表堂堂,若初气质不俗,依贵妃来看,凌夫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怎么就生出这么两个形貌猥琐的儿子来?
不光是外貌,还有言谈举止,这两个大爷完全不能跟凌丞相、若初、贵妃相提并论,说是凌丞相亲生我真难以相信。
悬铃又叹道:“冰儿姐姐从来不出宫,自然不知我家大爷二爷的诨号。他们在京城人称双头蛇的。”
我讪笑道:“这……这诨号倒也贴切,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一母同胞,若初小姐是那样温温柔柔一个人,这大爷二爷却……”
悬铃无奈摇头,“天下有几个世家大族的子弟能跟若初小姐比?大爷二爷自小被老爷夫人捧手心里惯着,一惯二十几年,可不就这样了?我们大爷喝醉了,在朱雀大街上打死了人,都无人敢告,整个京城的人见了他二人只躲着走。”
我暗想,那是,除非活腻了,不然谁敢告凌丞相?皇子尚敢下手,何况普通老百姓。
悬铃又道:“冰儿姐姐,你一直伺候贵妃娘娘,后来又伺候小姐,你可能觉得,主子们都是像她们那样好说话的。但在我看来,还是大爷二爷这样的主子更多一些。”
我细想也是,贵妃虽不喜欢我,但有城宥这层关系,到底待我还算客气。
悬铃突然想起了什么,拉住我的手,有些紧张道:“姐姐,大爷最好色,一会你一定要躲着他走。若大爷开口要你,贵妃娘娘和小姐都不好驳他面子。但你若落到他手中,且不说别的,他的娘子也是有名的一个悍妇,指不定怎么虐待你呢。我就亲眼见过大爷强娶来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大奶奶百般责打刁难,最后给卖到青楼里去了。说起来,大爷和大奶奶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两个一碰头,什么恶心事都能做出来。”
我听悬铃叙说凌腾的事迹,不由惊得目瞪口呆。想我在广陵时,达官显贵也见了许多,兴许我命好,竟从未见过这样嚣张跋扈的。我见悬铃越说越着急,自己心里也渐渐有些后怕,忙道:“放心吧悬铃,我一会一定躲得他远远的。”
悬铃又叮嘱了我几句,正说着,瑛蓉突然一推门进来了,见我和悬铃聊天,有些不满道:“冰儿,娘娘要一杯解酒茶,我这边走不开,你快给送进去。”
我急忙答应着起身。正殿里灯火通明,我在侧门等了一下,未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只有碗筷杯碟的声音。我低头悄悄走进,感觉一大桌人的目光“唰”一下全聚集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在贵妃身后跪下,举起托盘,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娘娘,您要的茶。”
贵妃看我一眼,拿起茶杯,笑道:“皇上,臣妾不甚酒力,两三杯下去,感觉头昏脑涨的,因此叫人送了一杯解酒茶进来。”
皇上关切道:“你若身体不适,叫下人扶你去休息好了。”
“无妨,接下来臣妾以茶代酒便是。”
我见任务已经完成,便起身作势要退下,冷不防被贵妃喝住:“站住!”
我被贵妃这一喝吓了一跳,差点一个站不稳摔倒在地。我定了定神,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懵懂地看着贵妃。
贵妃伸手便将解酒茶泼在了我脸上,动作之快,叫我猝不及防。我又有些发懵,又有些恼怒,一边拿袖子擦了擦眼睛,一边用余光冷冷看了她一眼,十分不甘地又重新跪下。
“不知奴婢做错了什么,请娘娘责罚。”
做错了什么?我能做错什么?原来一早扣着不让我走,就为了等这出戏。
好,真好。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真是受够了。
贵妃突然恨恨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摔,骂道:“这贱婢,有心折腾我,知道我胃不好,竟上冷茶给我。”
我毫无感情地敷衍道:“奴婢该死,请贵妃娘娘恕罪。”
说完我便把头埋得更低,敬候贵妃发作,不料头顶却传来城宥的声音:
“娘,茶凉了换一杯就好了,何必跟一个奴婢置气,气坏了自己多不好。”
“你懂什么,你每天不务正业,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应当让你皇兄这样的饱读诗书之人好好教教你道理。”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
果然,殊途同归,最后还是要把矛头指向哥哥。
“敢问定王殿下,奴婢犯错,是该轻易饶恕,还是应该严厉惩罚?”
我竖着耳朵听哥哥的动静,只听哥哥沉默片刻,声音里也有了威严:“下人不罚便不知请轻重高低,还是要严厉管教得好。特别是主子身边有头脸的,更易仗着自己有些资历以下犯上。贵妃娘娘做得对,理应重罚。”
我静静听完哥哥的话,明明方才贵妃娘娘泼我时都不觉什么,这会反倒突然开始觉得委屈。我也不是怪哥哥什么,我也不是不能忍受这些,只是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不由得委屈。
我在梁府虽然也没有太多自由,但梁公子对我还算不错,不会动辄打骂羞辱。我从广陵千里迢迢搬来完全陌生的京城,每日忍受这种看不到头的日子,不过是为了能跟着哥哥。我在内心里,真的希望他能为我说一句话,哪怕就一句呢。
想到这里,我直起了身子,不想让眼泪就这么轻易地掉下来。
贵妃似乎极为得意,又步步紧逼道:“那,依定王所见,该如何责罚呢?”
城宥见我神色不对,轻声劝贵妃道:“娘,端午佳节,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就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了,您要罚她,明日再罚也不迟。”
说完又赶紧给我使眼色:“你还杵在这儿惹母妃生气,赶紧下去!”
我也不想再在这里多呆片刻,得城宥给的台阶下,也没再管贵妃,匆匆退了出去。我一直跑到存玥宫,这才倚着殿门的柱子轻声抽噎起来。悬铃见我出来,一路追着跟我回来,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安慰我道:“姐姐,没事了没事了。”
我却再也忍不住,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
我擦干脸上的泪,怔了一会儿,没有再说什么,正要和悬铃转身回住的房间,那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奸笑却阴魂不散一般又传到了耳边:
“嘿嘿,小美人,被贵妃娘娘训斥了,在这悄摸抹眼泪呀,呦呦呦,这眼睛都肿成小樱桃了。”
我不由又开始一阵阵犯恶心,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只顾走自己的路。凌腾见我不理睬他,便来拉扯我,我心里憋着气,用力狠狠一推他,他见我这般,笑得更猥琐了:
“小美人原来有脾气,好,这样我才喜欢。”
“大爷,大爷您喝多了,奴婢扶您去休息吧。”悬铃想上来帮我拉开凌腾,可她人小力薄,被凌腾轻轻一甩袖子,整个人就狠狠摔了出去。
“悬铃!”我焦急地想过去,凌腾得了破绽,一下搂抱住我,我吓得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你放开我!救命啊!来人啊!”
刚喊一声,竟然好像灵验了似的,凌腾突然闷哼一声,踉踉跄跄从我身旁摔了过去,似乎是谁踹了他一脚,紧接着一道人影闪过去,冲着凌腾的脸上狠狠来了一拳。
我惊魂未定,不及看清来人,赶紧过去看悬铃的伤势。
凌腾到底皮糙肉厚,被打这两下,跟挠痒痒似的。他摸了一把脸,有些恼怒地看定来人,怔了一下,笑了:
“呦,我当是谁,宥王殿下啊。”
我没有抬头,仍然查看着悬铃的伤。我刚刚呼救时,心底里便不由自主地期待了城宥会来救我。此刻他真的出现,我倒毫不觉得意外了。
“你太放肆了,你还把我母妃放在眼里吗?”
城宥说话极少有这么严厉的时候,特别此时夜色浓重,寒风阵阵,竟让我听着也有些害怕。
凌腾大概也有些惊讶,看看我,看看城宥,突然作出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大笑道:“哈哈哈,难怪宥王殿下要对我这么说话,原来殿下已捷足先登啊。得,既然如此,我就让给殿下,只是咱们与殿下一起长大,殿下可别因为一个女人伤了咱们的情分。”
成宥冷冷道:“有没有情分,要看你有没有做好自己的本分了。”
凌腾用他那一双牛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城宥,瞪了半晌,笑得更厉害了:“臣子?殿下,你到底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没有,你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没有我凌氏,你们母子算什么?贵妃难道没教过你,有求于人应该拿出什么态度吗?罢了罢了,有这小妞在场,你是绝不肯低头了,今日的事我暂且先受着。下次见面,殿下要还这么跟我动手又动脚的,那,我丑话说在前,撕破了脸面,可是殿下的难堪。”
凌腾说完,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城宥在原地默然站了良久,走过来蹲下轻声问我:“没伤到吧?”
我怕他看见我红肿的眼睛,赶紧低头道:“我没事,只是悬铃的头碰伤了。”
他似乎也心不在焉,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那你们先回屋,我一会叫太医来。”
我点点头,扶起悬铃刚要走,总是有些不放心,抬起手臂挡着一些眼睛,问道:“凌……大爷刚刚在说什么?你们没事吧?”
城宥似乎心事重重,不知在看什么,勉强对我笑了一下,“没事,往后他不会来了,你别害怕。”
我十分担心他,却又知道他不会再和我多说,便也不再多问,默然回了住处。
宴席过半,皇上瞟了一眼城宥和凌腾两个空座,叹道:“今天这宴也真是没意思。”
说罢起身看了一眼城定:“城定,走吧,回太极宫接着说咱们的事。”
一桌人纷纷起身恭送皇帝。
待人散尽,凌相站在正殿门口,望向黑漆漆的天空,背对贵妃道:“娘娘,臣之前要您再拿那个小丫头做做文章,您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今天怎么不提前和臣商议一声就贸然行动,莫非娘娘对臣已不再信任?”
贵妃端坐案前,脸色却极为难看,“本宫罚一个丫头,要跟丞相请示吗?”
“臣无此意。只是皇上如今正偏爱定王一些,今天家宴,特意带定王来,也是想和娘娘示好。娘娘当着皇上的面,这般不给定王面子,像是故意刁难定王一般,臣怕娘娘惹得圣心不悦啊。”
“圣心不悦,本宫就高兴吗?”贵妃抓起桌上的花瓶,狠狠摔了出去,“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小子,自来了便和宥儿过不去,宥儿又因他被赶出去,我看他坐在那,鸠占鹊巢,气定神闲,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真是气死我了,你看若初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真是恨不得弄死他才解气。我本想在他面前打那个贱丫头出气,可倒好像给了他跟这个贱丫头撇清关系的理由一般。你再说宥儿,还老胳膊肘往外拐,护着那个贱丫头,让我当众下不来台。我看这宫里就没法同时容下我和城定,现在就这样,日后真当了太子,还不得把你我千刀万剐。”
凌丞相见贵妃娘娘气急,倒笑了,“娘娘莫急莫气,且让他嚣张几日,且让他先得意着,娘娘是常青树,他能风光几天。”
贵妃忿忿道:“那你可快着点吧,希望本宫有生之年能见着他倒霉一回。”
凌丞相又看回了夜空,黑云压城,密不透风。
“娘娘放心,臣,一切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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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难了_(:3」∠)_看看这更新的时间,我爱工作,工作使我快乐
这个猥琐反派将是最快下线的一个
第13章 月出
端午一过,天气慢慢转暖,我却难得再见到城宥。其实存玥宫如同繁漪宫的后院一般,他要见我一面并不算难,从前他只要来给贵妃娘娘请安,就一定会来看我。可明明皇上准许他隔十天就可进宫探望,我却两个多月只见到他两面,每次也是带给我一些宫外的东西,匆匆说两句话就走。我看他有心事,总担心是因为那天和凌腾的纠纷让他心存芥蒂,私下让悬铃帮我打听,却得知他是主动将进宫请安的次数缩减为一月一次,请皇上为他派了师父在府上授课,自端午之后便每日风雨无阻勤学苦读。
我虽对他的变化有些惊讶,但既然不是因为不想见我,他又肯勤学上进,我自然为他高兴,也就忍着不想他的事,得空时便去和长堇宫的两位娘娘聊天。
宫里着实寂寞。两位娘娘不比李贵妃,不受恩宠,家人远在他乡,膝下又无儿女,每日只是念佛抄经打发时间。我能去陪她们说话,让她们非常高兴,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起来。
入夏以来。京城隔几日便要下一场雷雨,有时明明前一会儿还晴着,突然就不知从哪儿飘来一朵乌云,于是一阵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就朝着窗户砸来。
我匆忙探身关窗,发出的声响惊醒了正在窗下打盹的冷缃绮。冷缃绮支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端坐在对面绣香囊的若初,懒懒地打个了呵欠。
“唉,这段日子小五生病,跑前跑后的,真是累死我了。我也就上你这儿才能好好歇一歇。”
说完等了半刻,见若初只顾做手里的事不理她,皱眉道:“这么专心,给谁做的啊?”
“没给谁。”若初嘴上这么说,却不自觉地把香囊往篮子里藏了藏。
冷缃绮揶揄道:“别藏了,昭阳殿那位吧。这两个月跑得比谁都欢,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
若初的脸一下红到了后耳根,却也没说什么,只瞪了她一眼。
冷缃绮从榻上跳下,凑到了若初身边,“见者有份,回头给我也做一个。”
我默默为她们两个添上茶水,正要走,却听若初道:
“连日大雨,江南水患,定王殿下奉旨督查各郡赈灾之事,他是即将远行之人,我才给他做些平安香包带着,你是因为什么跟我讨香包呢?”
我一怔,哥哥……定王殿下要出远门?
我退到帘后,将茶壶搁在方桌上,一边收拾茶具,一边悄悄隔着帘子听她们的对话。
只听冷缃绮道:“定王奉旨督查,我哥也要陪着押送钱粮啊,我替我哥讨一个还不行嘛。”
若初无奈道:“那好吧,就给你一个。”
冷缃绮又打了个呵欠,靠在若初肩膀上闭目养神。若初点了一下她的头,笑她道:“这不像你啊,你这诸葛亮一向最爱运筹帷幄,天天哭喊时运不济,怎么这回得了机会,反倒这么沉得住气了。”
冷缃绮连眼睛都不睁,漫不经心道:“什么机会,明摆着就是天大的圈套。”
若初不解道:“怎么说?定王差事若办得好,不是更得皇上的心吗?”
冷缃绮冷哼道:“这就不是能办好的差事,这差事天王老子都没法办。户部和江南几郡全是凌丞相的心腹,你大哥又一早便迁了户部巡官,他们是精心布下了圈套,只等着用一场天灾请君入瓮。定王一踏进江南地界,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回来就是烧高香了。”
若初听完冷缃绮的话,十分吃惊地问道:“你的意思……那,定王不该去呀,定王可以请皇上收回成命吗?”
冷缃绮无奈道:“要皇上收回成命,这辈子都别想再有什么机会了。”
接着又道:“反正我就对殿下说,我们不急于这一时,宁可去江南白走一遭,也千万别跟丞相对着干,白白惹怒皇上。他们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无功不会受罚,争着立功才会被牵着走。无论他们如何挑衅,就忍着,由他们翻天,让他们无把柄可抓。只要能平安回到京城,这一关就算过了。”
若初叹道:“我也不懂这些,能做的也只有为殿下祈福罢了。但殿下既处境凶险,那二公子岂不也是?”
“是吧,”冷缃绮靠着若初,翻了个身,看着屋顶, 颇有些烦躁,“如今我冷氏和定王已是辅车相依,丞相想找定王的事,一定会捎带上我冷氏。可是连你都看出来了,我爹居然还看不穿。我爹嫌我掺和定王殿下的事,对我说,也氏国丈和国舅于我冷氏有提携之恩,我们将定王殿下寻回,平安护送进宫,这就算报了恩,往后的事一概只当不知。我说父亲你怎么如此愚钝,定王是我冷氏在凌相眼皮子底下送回皇上身边的,你让凌相如何将定王与冷氏分开看待。此时你若再回凌相手下,你已是有二心之人,连接着给他做个洗脚婢的资格都没有,只要得空他一定会赶尽杀绝。但如果我们从此放手一搏,干脆鼎力支持定王,我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了,败了无非还是被赶尽杀绝的下场,若是胜了,可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若初似懂非懂地问:“那……冷将军怎么说?”
冷缃绮翻了个白眼,“我爹实在胆子太小,只说大富大贵命里已有定数,我们平凡人只要能过温饱的日子就可以,不要有不该有的想法。”
若初道:“冷将军说的……也有道理?”
冷缃绮不服道:“有什么道理!什么平凡人,明明就是我爹胆小没眼光。这是多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太平之世,凤枭同巢,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纵是能上天入地的人物,想要出头有多难;王侯将相若创业于烽烟四起、群雄逐鹿之时,又有多难!而今于太平之世辅佐定王即位,要做的只有取代丞相这一件事,只消这一件事,便可青史留名,有何难?又有何不敢?”
我听完冷缃绮所言,不由大惊失色。便是关系再紧密,冷相琪怎可毫无顾忌地对着若初说取代丞相之类的话?听若初话里的意思,似乎也知道她为定王筹谋的事情,可这些原本就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尚且全然不知,冷缃绮怎可如此随意地透露给若初?
莫非……在定王殿下心里,其实我远远不如若初值得信任?
我在他身边八年,还不如初识的凌相之女值得信任?
可我又从心底觉得,若初对我极好,我实在不该这样猜忌她。自端午家宴之后,我便明显感觉若初对定王殿下不同,上课之余,经常会去昭阳殿拜访。或许他二人早已互生情愫,这样一来,定王殿下的做法也是合情合理吧。
我自嘲般地笑笑,果然人闲了就是容易想多。
只听若初又道:“我可不懂你们这些,只是你千万小心着,可别有什么闪失。”
冷缃绮看若初确实不懂,叹道:“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
若初推了冷缃绮一把,一边收针线,一边起身道:“是不能说了,估摸着有位贵客要来,我得出去躲躲了,你要是留这儿,就帮我接待着。”
冷缃绮有些不悦,皱了皱眉道:“谁啊?”
“张静。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她父亲前不久被我父亲调到身边做执笔,从此她娘和她天天往凌府跑,听说我进宫了,又想着法往我身边凑。可我不喜欢她,说话有时太刻薄了,我听着不舒服,就尽量躲着她。”
冷相琪听若初抱怨,撇了撇嘴道:“比我都能说嘛?”
若初却笑了,“她哪能说出你那些高论。生得一朵花似的,一开口却像那没见识的市井妇人,东家长西家短,捧高踩低,搬弄是非,我实在一句也不爱听。”
冷缃绮不解道:“可她总缠着你干嘛?”
若初叹了口气,“我自己觉着,她家是看准了城宥,想把女儿给城宥做个侧妃,但家里门第不高,和贵妃攀不上话,听到我是皇上钦点的太子妃,性格又好相与,这才老来扰我。可我虽脾气温和,也真是看不起这样的。”
我听着又是心里一沉,城宥……的侧妃?之前因为经常能见得到城宥,除了若初这位皇上钦点的太子妃,我并没有想过城宥身边可能还会有其他人。如今看来,前路应该是比我想象的更难了。
冷缃绮听完,颇有些不屑,“城宥的侧妃?一个执笔的女儿也真敢想,她连给你哥哥做妾都不配!这种人我见多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现在鞍前马后的,真做了侧妃,哪还把你放在眼里,鼻孔得翘到天上去。”
说着便往正中央的椅子上一坐,“我不走,我给你收拾她,叫她再也没脸来烦你。”
若初赶紧去拽她,“算了我的姑奶奶,我不敢叫你留在这,你万一把人得罪了,我又添一桩烦心事。”
冷缃绮却推开了若初的手,“哎呀你怕什么,你是凌丞相的女儿,李贵妃的外甥女,你怕得罪谁,你看看你两个哥哥,去哪不是横着走。”
“那也得避讳着些,位高更要注意自己的举动,人人都盯着呢。”
若初说着又去拉冷缃绮,冷缃绮实在坳不过,只得跟着她走。
若初拉着冷缃绮走到门口,却又突然折返,掀开帘子对我说道:
“冰儿,我们出去一趟,你也一起走吧?”
我猝不及防被若初一惊,失手打翻了茶壶,水立刻淌了满桌满地。若初急忙进来关切道:“没烫到吧?”
“没事没事,这是冷水。”我忙道,“你们先去吧,我收拾完再走。”
冷缃绮也探头看了一眼,对若初道:“是冷水,她没事,我们走吧。”
说完便拽着若初扬长而去。
我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地板擦干净。刚换了衣服要走,却见悬铃扯着一个衣着艳丽的小姑娘进来。
“凌小姐!凌小姐!我来拜访了。”
“张小姐,我家小姐不在,您改日再来吧。”
“骗人,我明明已经遣人通报过了,怎么会不在,你们这些奴才净糊弄我。”
张静说着便推了悬铃一把,眼看悬铃一个趔趄,我赶紧过去扶了一下,张静注意到我,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笑容渐渐敛去,那神色像是遇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仇人一般。
原本因为若初说她想做城宥侧妃的事,我还想好好看看她是什么样的,真到对视的时候,我却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没多久便败下阵来,移开了视线。她这刀子般眼神跟冷缃绮比也是不遑多让,甚至因为有一双吊梢眼,看起来比冷缃绮更不好惹。
张静看我移开目光,脸色更难看了,猛地伸手抓住我的下巴,手上一用力,逼我看着她:“怎么,我入不了你这狗奴才的眼吗?”
我被她卡得生疼,艰难道:“奴婢不敢……回张小姐……我家小姐的确是被皇上召去了。”
张静不无嫌弃地把我推到一边,悻悻道:“既是皇上召见,那就算了,我下回再来。”
临走还不忘啐我一口:“凌小姐真是不识人,奴才就要蠢蠢笨笨的才好,这种狐媚子留在身边,迟早是祸害。呸!”
我巴不得赶紧把瘟神送走,只恭恭敬敬行礼,不跟她一般见识。等她走了,悬铃才敢跑过来,心疼地看着我的脸,气道:“姐姐,你的脸都被掐红了。小姐刚刚就该让缃绮小姐留下,要是缃绮小姐在这儿,我看她敢动你一根头发丝儿!”
我揉揉脸,宽慰她道:“算了算了,她下次来,咱们就都走,让她自己在这对着墙发疯去。”
说完又随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了。”
“戌……”
我一骨碌起身,拢了拢头发,匆匆对悬铃道:“我去长堇宫一趟。”
我一早已和长堇宫两位娘娘约好,等我匆匆赶到,王美人和刘才人已在长堇宫外的湖边等我了。王美人身边的姑姑解开一个小布包,倒出许多纸做的四方小灯来。
我不解道:“娘娘,这是做什么用的?”
王美人捧起一盏荷灯,神色很是忧郁,“皇上不许在宫中公开祭奠皇后娘娘,我和刘才人每年只能做些荷灯,悄悄投进这小湖里。这小湖是皇后娘娘生前叫人修的,是活水,通着外面,皇后娘娘生前最爱在这湖畔赏月,我们在这祭奠她,她若能看得见,会高兴的。”
我抬头一望,果然柳树梢头挂着一轮明月,皎洁如玉,照人心魄,也皇后去的日子,是七月十三,离月圆只差两天。
王美人在湖畔坐下,刘才人帮她点亮灯芯,两人共同将一盏荷灯放入湖面。荷灯在湖边转了几圈,这才摇摇晃晃随着水流向远方漂去。王美人闭眼合十,口中默念佛经,刘才人的目光却一直紧随着荷灯远去的方向,直到荷灯漂出视线,这才拭了拭眼角。见我看她,又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原是皇后娘娘宫里的旧人,看这灯光,好像看到娘娘的眼睛一般,心里不由难过。”
我也黯然垂下了头。
王美人叹口气,又放了一盏灯,“平民皇后太难做。就算是也皇后那般温柔贤淑、无可挑剔的人,最后也逃不过香消玉殒的结局。”
刘才人不无哀伤道:“我常听人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大概皇后娘娘太好了,所以早早去了。”
我低头细想,印象中只记得也皇后饱读诗书,对定王及其严厉。定王很小时候,也皇后便教他读书认字,定王背书,稍有错漏,也皇后便用戒尺责打他,且绝不手下留情,直看得我都心惊肉跳。因身份特殊,也皇后不许定王擅自出去玩耍,定王若敢偷偷出去,惩罚会加倍,记得有一次定王听到叫卖声出去看了一眼,被也皇后在大雪天里罚跪了一个时辰。也皇后的脸上从来难见笑容,似乎只有两种神情:严厉和烦躁,似乎与温柔并不沾边。
我轻声道:“想必皇后娘娘生前,恩宠并不输如今的贵妃娘娘吧。”
刘才人看我一眼,叹道:“贵妃如何能与皇后娘娘相比,皇上与皇后娘娘可是结发夫妻。”
又回头眺望湖面盏盏河灯,像是娓娓道来一个久远的故事。
“皇后娘娘本是燕郡人氏,燕郡紧靠北峤林,虽然现在峤林已和中原完全隔绝,但二十多年前,峤林时常侵扰边境,皇后娘娘家住城国边城,世代开医馆为生,战时便兼做军医,救治受伤的城国军民。皇上当时还是燕王,食邑燕地,见峤林屡屡侵犯,少年意气,带兵讨伐。然而峤林多悍勇之兵,皇上初期出征不顺,负伤退守边城,在也家养伤时和皇后娘娘结了缘。
国丈极力反对娘娘嫁进皇室,娘娘也肯听话。可皇上却是个不服气的性格,国丈越反对,他就越非皇后娘娘不娶,软硬兼施,甚至惊动了先帝。国丈被逼得无法,幸好娘娘自己愿意嫁,便无奈答应了下来。
后来皇上举大事,李懋良将军执掌京畿兵权,又极有威望,若得李氏助力,天下可定一半。可京畿离燕地太远,皇上不方便出面,国丈知晓皇上的心意,为了这个他不满意的女婿,主动请缨,三顾李府,和李将军结成知己,说动了李将军助皇上起事,之后又说服皇后娘娘,劝皇上纳了李氏为王妃,从此李将军更是对皇上忠心耿耿。
大事既成,皇上对也氏一再封赏,然而国丈只受赏,不受封,也不愿国舅出仕做官。国舅爷耿直,听不进去国丈的话,认为国丈狭隘自私,不愿担责,与国丈多有争执,这些事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又总想起当初国丈反对他和皇后娘娘的亲事,长久以往,皇上对国丈心里渐渐有了嫌隙。
后来国舅爷被查办,贵妃诞下宥王,国丈知道祸事临头,趁所有人的注意力在贵妃身上,安排人将皇后娘娘和定王送出了宫。娘娘走时,国丈只留了一句话,‘不知对错,但凭本能’。国丈做完这些便举家自尽。皇上雷霆之怒,密令追捕皇后娘娘,诛国舅九族。后来因为遍寻不得皇后娘娘,又祸延天下也氏。直至皇后娘娘于广陵郡自尽,方告一段落。
国舅罹难不久,凌氏便迅速坐大,直至一手遮天。因为国舅的关系,皇后娘娘的恩宠早已比不得贵妃娘娘,若当初皇后娘娘和定王留在宫里,多半逃不过凌氏的迫害。国丈是用一家十几口的命,换了定王这条血脉。”
刘才人说道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王美人接着道:“国丈何其聪慧的一个人。当初封后之时,国丈便向皇上进言,李将军有定鼎之功,请封李氏为后。无奈李将军也是极为忠正的一个人,以皇后娘娘为皇上结发妻之缘故,坚辞不肯。若当初真的封了李氏,或许皇后娘娘也不至于这般薄命。”
我听着也倍觉心酸,感慨道:“是啊,皇上对贵妃娘娘至今盛宠不衰,也许在皇上心中,贵妃娘娘才是情之所向。”
王美人却摇摇头,似不认同我的说法,“先皇崩于酒色中,留下七王逐鹿,一将功成万骨枯。皇上踩着这些人的尸骨,历经混战而登顶,心里尚存几分温情。”
我心中一骇,刚想继续问下去,却见刘才人赶忙制止了王美人,“罢了姐姐,大事是忌讳,我们说太多了。”
我也只好作罢,俯身拾起一只荷灯,点亮灯芯,轻轻放入湖中。看荷灯渐渐漂远,我心中顿生无限感慨,荷灯中的火苗一跳一跳,确实像极了别离时的泪眼。
慢慢目送所有荷灯远去,月上中天,耳中渐渐传来一阵阵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孩童低声呜咽一般。
刘才人凝神听了一会,突然道:“皇后娘娘生前精擅音律,琴箫琵琶无一不通。这箫声竟十分得她神韵。”
我看着圆月,喃喃道:“兴许除了我们,这宫里还有人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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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惊变
定王一走便是三个月,其间皇上到存玥宫和若初、缃绮一起用晚膳,谈及这些同龄的孩子,皇上连连称赞定王,说他虽年少,但聪睿夙成,处事甚雅,文章也极佳,是难得的可塑之才。而后又夸赞若初气质娴雅,端庄得体。缃绮听完,趁机向皇上提出将若初许给定王,这般郎才女貌,应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皇上虽不置可否,从神色看心中似乎也有这个设想。而若初自不必说,嘴上嗔怪缃绮鲁莽,心中是愿意的。
那天之后便有传言说,皇上已属意定王做太子,希望将凌小姐许给定王作王妃。更有甚者言之凿凿称,等定王从江南回来,皇上就为他们完婚,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我听在心里,想着这对于定王殿下来说,也是双喜临门的好事。眼看他的努力一点点得到回报,我是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天气越来越冷,定王回来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一个薄雾蒙蒙的早上,我给若初梳洗完毕,见她随手翻开一本书,想起我心中的疑问,便道:“若初,曾经有人教过我一首诗,但我又不识字,记性又差,几乎全忘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是什么?”
若初欣然应道:“好啊,你可记得一句半句?”
我仰头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将那一大块硬吞下的干烙拼凑起来。
“花……子……龙……五,我……心……月……西。”
若初等了一会儿,见我看她,愣道:“没了?”
我老老实实摇头,“没了,我就记得这么多。”
若初虽有些懵,但还是歪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应该是这个没错了。”
这回轮到我发愣了,“没了?”
若初又想了想,“是……没了。”
难道我听漏了什么?这一首诗背完,哪里有“宥”字?
我又求若初将最后一句背了一遍,屏住呼吸,静静听“西”前面那个字。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郎?”我喃喃重复了一遍。
“是啊。”
我又随口问道:“哪个郎?
若初却一下被我问得红了脸,啐我一口道:“还有哪个,我不理你了。”说完便做合上书做自己的事去了,留我原地兀自发愣。
正想着,冷缃绮突然抱着一个匣子急急忙忙跑了进来,未等若初招呼,自己抱了小案,跪坐在地上,一边取匣中的东西,一边急道:“我昨夜反反复复做了很多梦,总感觉心里不踏实,今天一早便想着来你这里卜一卦看看。”
若初听了,忙坐到她身旁,关切道:“是定王的事么?前几日不是听皇上身边的人说,一切顺利,只等回朝复命,难道突然生了变故?”
我一听有变故,也赶紧围坐过去,只见缃绮取出几片龟甲,刻了几个字,又拿出一个小炉子,用火折子点燃,又将龟甲放入,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我和若初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双手合十跟着祈祷。
龟甲“噼啪”烧了一会儿,等到火完全熄灭,缃绮从烟灰之中取出,凝神看了一会,脸色越来越凝重。我和若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两颗心悬在半空,唯恐她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缃绮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眉头越蹙越紧,掷下龟甲,有些烦躁地起身道:“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
我弱弱地问了一句:“是……不太好吗?”
“大凶之兆。”
“啊?!”
我和若初惊得脸色煞白,“怎么会……不是一切顺利吗?怎么会是大凶之兆?”
“今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了,”冷缃绮定了定神,又道,“繁漪宫,我们快去繁漪宫问问。”
说罢便朝门外冲了出去。我和若初一路紧追着她,跑到繁漪宫正殿外,差点跟从正门冲进来的人撞个满怀。我见那人头缠白布,正要发问,却听若初惊道:“凌珏?你……你为何这副装扮?家里怎么了?”
那叫凌珏的家丁见是若初,登时跪下泣道:“小姐……大……大爷殁了……”
若初惊得后退了两步,我连忙搀住她,心中也如有惊雷炸裂一般,久久难以置信。凌大爷?凌腾?就是那日在繁漪宫对着城宥都那般嚣张跋扈的凌腾?那样一个人,怎会一下就死了?
贵妃娘娘也早已问询赶出来,指着凌珏道:“你站起来说话,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一下殁了?”
“回娘娘……是……是定王,是定王杀了大爷……”
凌珏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明显看着缃绮一下颓了下去,眼神有些飘忽,不知在想什么。她那般强势的一个人,此刻也噤了声,我不由也跟着有了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心中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三日后,定王被带回京受审,无论皇上怎么问,只说是因为口角误杀了凌腾。皇上无奈,只得先将定王幽禁至昭阳殿。凌腾后事未完,凌相的手下们便开始疯狂上疏攻击定王。皇上令定王亲自给丞相奉茶赔罪以平众怒,丞相倒表现地十分大度,只说既是误杀,也没有什么可怪罪定王的,犬子无福,就当这件事情过去了。皇上心中更觉愧疚,对凌氏一族大加封赏,凌莽连升三级,领宣威将军。过后又夜召凌相亲自安抚,原本以为一切就此尘埃落定,哪想与凌相一番彻夜长谈之后,皇上突然下旨革去定王王爵,圈禁于昭阳殿后的思孝殿,非诏再不得出,也再不听定王申辩。
变故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可怜定王前夕还是所有人心中风头无两的储君人选,今日就沦为阶下囚,让人不由感慨圣心难测、命运多舛。
有人欢喜,更有人忧愁,存玥宫的匾额都似乎蒙上了一层灰。凌腾暴死,定王落难,可此时最心灰意冷的竟不是若初,而是缃绮。
缃绮是真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若初怕她想不开,不许她回冷府,就让她在存玥宫里待着。缃绮也不怎么搭理我们,每日摆弄着匣子里的龟甲铜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初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她的性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做什么事,只能成,不能败,只能越战越勇,不能越挫越勇。我想,定王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缃绮听到若初的话,扔下手里的东西,烦闷道:“还有什么吉少,已经削爵圈禁,丞相只需再得一个机会,就可废为庶人乃至赐死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除非菩萨下凡,否则只能任人宰割。明明他走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忍!忍就是了!凌腾是口无遮拦,屡屡冒犯,可既然几个月都忍过来了,怎么到这节骨眼上就忍不住了呢!回京之后,他有的是办法治凌腾的不敬之罪,何苦毁了苦心建起的这点基础呢!他杀的是凌相的儿子,犯的是皇上的大忌,这做得是什么事!凌相是最了解皇上的,只消这一点,纵然浑身闪着金光,以后也难再翻身,真是——”
缃绮说到这里,狠狠踹翻了手边的火炉,“真是气死我了!”
若初轻声道:“定王决不是鲁莽之人,他不会不懂得其中的利害。或许真的是被逼到走投无路的份上了吧。”
冷缃绮仍是难以消气,“他这一辈子走投无路的时候多了去了,他若就这点气量,活着也是给别人堵心,不如这辈子到这里也就算了!”
我静静听完缃绮这句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灰雾蒙蒙的天,我久等哥哥不至,偷偷贴着门缝听,当时的也皇后似乎也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这一辈子注定就是这样一个命数,就算你怨我,我也还是这些话。你若不能起誓报仇,迟早是为人鱼肉的命,倒不如现在就自裁,省得日后为人羞辱,那时就算来见我,我也只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
我突然心里堵得很难受,也没有和若初说一声,自己悄悄退出了存玥宫,凭着记忆一路走到了思孝殿。
思孝殿离长堇宫不远,我曾走到那附近一回,比起刚进宫时城宥带我去过的地方好不了多少,且位置偏僻,总阴森森的,叫人心里害怕。此时我只稍微走近一些,便看到宫门两侧站了许多侍卫,长矛闪着寒光,叫人心里不禁一颤。
我停住脚步,远远望着那斑驳的宫门,一颗心就像塞满了棉花,又被浸入水中,一直一直往下坠。我既难过他的遭遇,又难过我无力将他救出来。明明他顺风顺水的时候,我对他的一切没有什么感觉,可他一旦落难,我又从心里感到揪着疼,也许对我来说,不管他对我如何,在我心里他其实始终都不是殿下,只是如同我亲人一般的哥哥。
我一直站到天黑才回到存玥宫。若初和缃绮早已睡下,我摸黑打开自己的箱子,指尖触过一只小陶埙,一只金步摇,最后摸到了一段长绸。
我到底还是太渺小,只有这一点微薄的力量。
不知这次,我能否凭这点微薄的力量再帮哥哥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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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
第15章 西域之王
三月前。
一抹斜阳从长安城一路照到以西五千里远的大漠,一望无垠,苍莽寂寥。胡天八月即飞雪,寒风将大旗掣得呼呼作响。一杆用讴文书写的“綦”字旗帜矗立正中,猩红的底色格外晃眼,旗下是十二座大帐搭建的连营,綦氏各部成百上千的悍勇聚在连营之外,围着篝火喝酒吃肉,弹琴唱歌。坐在最前排的勇士们卸下了象征着赫赫战功的金甲,吹起了欢快动人的讴管,气氛与这残阳红旗极为格格不入。
今天是个大日子,西域綦氏各部历经八年的混战,终于达成一致,将十二部合并,推举五贤王灼灼做大首领,从此只效忠这一个西綦王,协力对外,永不内伐。王帐中,灼灼大宴十二王,答谢他们的拥立之功。好酒上了一坛又一坛,灼灼双眼已有醉意,摇摇晃晃站起来,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各位!我们本是同胞兄弟,为什么却互相仇恨了这么多年呢?为什么呢?我认为,是上一位西綦王,我的亲哥哥,灲焱,他太过无能!我们綦部是最勇猛的部落,我们有怕过谁吗?没有!我们需要依靠谁吗?不需要!可灲焱,他却勾结中原城国,做城国的狗,出卖我们,给綦部蒙羞!正是因为他的无能,我们才四分五裂,互相残杀。好在,这种日子在今天终于结束了,我们綦部又合成了一股力量,只要我们团结一心,一定会恢复綦部的荣耀,敬我们的綦部!”
灼灼一下举起酒碗,目光瞟过在座的部落首领。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坐在最末的位置,因为体型瘦弱,在虎背熊腰的各部首领中间一点也不起眼。他全神贯注听完了灼灼一番话,最先站起来高呼道:“敬我们的西綦王!”
众人也纷纷欢呼:
“西綦王!”
西綦王哈哈大笑,又饮下一碗酒作为回应。
少年上前几步,单膝跪在灼灼面前,将酒碗举过头顶,恭敬道:“这一碗酒,是敬西綦王,敬我们自己的王,感谢王将我们又聚在一起,祝贺我们从此有了一个英明神武的首领!”
说完一仰头便喝干,众首领也纷纷干了碗中酒。
“这第二碗酒,是侄子敬灼灼叔叔的,叔叔是我真正的亲人,替我杀了灲焱报仇,恩同再造,我愿今天当着各位首领的面起誓,终身做叔叔的奴仆,永远效忠西綦王!”
说罢又干了一碗。
灼灼十分受用,面色红润,颇为兴奋。他拉近少年一些,拍着他的肩道:“好!炑橪!真好!真是我的好侄子。来,再和叔叔喝一碗。”
炑橪应着,一边喝酒,一边用余光匆匆扫了一眼头顶酒坛进来添酒的十一个奴仆。
两人刚放下酒碗,突然有人喊道:“有刺客!”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炑橪突然从靴中拔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左手拽过灼灼的腰带,右手对着他的腹部连刺几刀,下手又快又狠,灼灼甚至没能哼一声就当场毙命。几乎与他同时,送酒的奴仆将酒坛狠狠砸向了其他十一个首领,拔刀猛刺要害部位,下手又残忍又狠毒,明显是有备而来。几个首领当即毙命,另一些也很快被补刀。有一个坐得离门口近的首领,由于躲闪得快,刺客只刺中了他的肩膀,他忍痛拔腿就往大帐外跑,刚一掀帘子,几个刺客扑上去摁住他,炑橪三两步跳过去,抄起压帐的巨石,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血登时四处飞溅。
炑橪抬头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血溅到了眼睛里,大漠里的残阳此时看起来竟也是血色的。刺客的动作太快,外面的人都还未察觉里面出了事。大帐外围坐的勇士刚刚还在谈笑,乍看到这血腥一幕,齐齐愣在了原地。
炑橪抹了一把脸,血污瞬间在他脸上蔓延开来,加上额上凸起的青筋,血红的双眼,有些凌乱的头发,残阳照映下,仿佛厉鬼现世,十分狰狞可怕。身旁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扔开那个已经断气的首领,对着发愣的勇士们喊道:“灼灼暴虐奸诈,残杀手足,不配做西綦王,西綦王只能由灲焱大王的后代来做。我们王子是灲焱大王的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亲生儿子,理应做西綦的王!灼灼已死,十二首领已死,从今天起,西綦只有一个王,那就是炑橪大王!”
少年的话说完,四周却鸦雀无声。大家似乎很平静地接受了灼灼和十二首领已死的现实。綦部混战多年,一夜之间换几个王常有的事,这并不稀奇。至于谁是下一个王,在尚武的西綦,不是一个牙齿都没长齐的小子有资格指指点点的。
炑橪看出了众人的心思,嘴角轻蔑一笑,站直了身子,脸上却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态度。
“各位,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这个南人奴隶生的儿子,别说你们,我父亲灲焱也看不起我,若要他决定,西綦王的位子传一百世都轮不到我。我不是勇士,确实不配跟你们一比高下,你们都是各个部落有头有脸的英雄,我却很低贱,很弱小,若要比武,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一把捏死我,如果不是靠卑鄙的暗算,我连灼灼的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綦部勇者为王,我要做了西綦王,实在是勇士辈出的綦部的耻辱。”
四周仍是一片寂静,但明显已经有了些许骚动,前排几个金甲的勇士互相对望了一会,起身欲走,却发觉炑橪那双如怨鬼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不由后背有些发冷,也不敢再妄动,只是站在原地齐齐望着炑橪。
炑橪见他们不动,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金甲勇士,綦部最勇敢的勇士。你们也想做西綦王么?”
几个勇士面面相觑,一个胆大的回了一句:“反正你不能做我们的王。”
炑橪扫视一遍用目光与他对峙的金甲勇士,血红眼神刹那间变得狠厉毒辣,再配上他脸上的猩红,那神色如同一只巨蛟觉醒,仿佛下一秒就会活吞掉所有不服从的人,让人从心底里无比恐惧,却又顿觉四肢瘫软,逃无可逃。
等他一开口,那声音也仿佛是一只凶残无比的野兽所发出的:“不服是吧,好好认清楚了,灼灼和你们的主子都死光了,从今天起,我这个西綦最低贱、最弱小、最卑鄙的小人,就是你们的王,老子就是你们的西綦王!有不服的,就尽管来搞事,老子能让你活到见太阳,把头给你当酒器。”
说着挥臂一指远处,“灼灼喜欢说灲焱勾结城国,爱做城国的狗。没错,作为他的儿子,老子今天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我,炑橪,效忠的是城国凌平识凌丞相,我奉凌丞相的命来整顿綦部!我今天敢杀这个狗东西,就是凌丞相的意思。他老人家的五万精兵就在二十里地外候着,不信你们派个人去看看,他现在巴不得你们赶紧杀了我,好找个借口把綦部一锅端了。我炑橪在这,对谁都好,大家只当无事发生,綦部照样合并,继续过太平日子,我炑橪一死,谁都别想活,你们的妻儿老小都得给我陪葬!有这一条,我炑橪够不够格当你们的王?!”
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炑橪冷冷一笑,放沉了声音:
“易帜还是易头,各位自己选吧。”
几个金甲勇士满腹狐疑地看看炑橪,派出一个人骑上快马往他手指的方向疾驰而去。不消多久,便远远听到一阵急促的口哨声。
带头的金甲勇士听到哨声,脸色一变,道:“炑橪,我们綦部自己的事,你搬来城国的兵做什么?”
炑橪干脆别过了头,不愿再理睬这些人。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少年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佩刀插入地下,毫无畏惧地瞪着金甲勇士,朗声道:“各位,事已至此,废话不用再说了,要么拥炑橪王子做西綦王,要么大家今天一起死,痛快点,选吧!”
几个金甲勇士被这个少年看得心虚,回头商议了一阵,磨磨蹭蹭地放下金盔,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前,颇为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
少年抡起一个勇士的战斧,一斧砍断猩红色的大旗,从帐中扯出一面月白底色的“綦”字旗帜,三两下绑在一根长矛上,高举起来,一边摇晃着,一边高呼:“西綦王!”
起初只有寥寥数人响应,可少年热情不减,一直奋力呼号,直至声音嘶哑。终于有越来越多的人为他所感染,开始随他一起为綦部新王呼喊。渐渐地,“西綦王”的呼声响彻了大漠的云霄。
西綦王帐往西南不到十里外的山上,一个银纱蒙面、一声素白装扮的西域女子骑马停驻在山腰,一双深邃又清澈的眸子远远眺望着王帐的方向。目睹猩红色的王旗倒下,女子掉转马头,刚好碰上了来报信的亲信。
亲信十分兴奋,连声喊道:“公主,炑橪王子成功了!他成功了!”
公主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吩咐道:“叫将士们再原地观望一阵,若是没有变动,就回吧。只是千万记得,一定要到了金赫城才能换衣服。”
亲信领命前去。公主又回头望了一眼西綦王帐,这才策马绝尘而去。
十八日后,一队人马自西綦而来,快马加鞭淌过月牙河,溅起一串水花。四五个士兵押着一个僧人正沿着月牙河行走,见有人骑马过来,停下了脚步。
炑橪在僧人面前勒住马,玩世不恭的笑容又挂在了嘴角:“大师,对不住了,让您一个出家人见血,真是罪过啊。”
僧人闭目合十,痛惜道:“炑橪小王爷,您这是何必呢。您本是心地纯洁之人,何必弄得业障缠身呢?”
炑橪轻蔑地笑了笑,“我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无所谓业不业障。反正我肯定是要下地狱的,第一层和第一百层有什么分别。”
僧人叹道:“炑橪小王爷,您的心魔太重了。”
炑橪掉转马头,亮了亮手里的长刀,“看到了吗?西綦只认这个,我也只认这个,你那套佛法救不了西綦,也救不了我。你就先在金赫城待着,我且不杀你,我要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救我自己的。”
说罢再不搭理僧人,策马朝着金赫城正中雪白色的王城驰去。
东泽王正和公主聊天,见炑橪气喘吁吁进来,慈爱地笑了:“橪橪,好久不见了,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可是有什么事么?”
炑橪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用袖子胡乱擦擦嘴角,这才搬了凳子坐到他们身旁。
“阿爹,我要去趟中原,这两天就走。我不在,您和兰儿自己小心些。”
东泽王诧异道:“中原?我们和中原很多年不来往了,你去中原做什么?”
炑橪刚要答话,一阵风穿堂而过,王宫里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炑橪的目光循声落在东泽王身后两盆系着银铃铛的白玫瑰上,起身将较小的那盆抱在怀中,见盆中有枯叶,逐一细细拣出,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干净丝帕,细心拭过每片叶子和花枝上悬着的小铃铛,动作很轻很柔,生怕会弄伤花儿一样。兰公主目睹他这些举动,轻声对东泽王道:“他要去杀了中原那个姓凌的丞相,给阿娘和姐姐报仇。”
东泽王闻言,沉默许久,嘱咐兰公主道:“兰儿,你去把所有懂汉话的找来,还有曾跟我去过长安的那些勇士,都给橪橪带着,他用得着。”
炑橪这才对东泽王道:“阿爹,我走之后,西綦拜托您暂管,刺头我都杀干净了,剩下的都听话。您是讴人共同的圣王,他们不敢不给面子。您等着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东泽王叹了口气,望着炑橪的目光里多了些许忧伤:“若无凌平识,此时西綦和东泽早已是一家人了,又何须遭受这么多年的战祸。此人奸诈无比,你千万要小心。”
炑橪似听非听,只将白玫瑰放回原地,拿起花盆边一把匕首,紧紧攥着手心里,任血顺着深深浅浅的掌纹滴进土中。
花枝上的小铃铛“叮铃”作响,好像在极力阻止他这样做。
炑橪听着铃铛声,嘴角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里却有泪光盈盈在动,神色既悲情,又决绝,口中喃喃道:
“玉儿,等着我回来,今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拿凌氏的人头来见你。”
求你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只剩这最后一件事,我很快就会去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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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物太悲情了_(:3j∠)_写得我老想哭
第16章 莳花
“缃绮,你闷不闷啊,不然我带你出去玩吧。”
若初偷眼瞄着愁眉苦脸的缃绮,试探着问道。
我一听出去玩,悄悄竖起了耳朵。
缃绮闷闷道:“去哪儿玩,宫里就这么大,长安城也就这么大,有什么好玩的。”
转念一想,又道:“莳花馆?”
若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缃绮却一下来了精神,“对,就去莳花馆!那可是长安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世家公子都爱去,咱们也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若初一点她脑门,“我看你是真的失了智,再热闹那也是青楼,你怎么能去那儿。”
冷缃绮满脸不服道:“青楼怎么了,咱们进去吃饭喝酒,看看漂亮小姑娘跳舞而已,有什么不能去,是你想多了。”
“那也……”
“就问你去不去?”
“不去!”
“我自己去,我喜欢看跳舞。哎,冰儿,你去不去?”
我静静听着她们对话,冷不防被缃绮一问,“啊”了一声,一边看着若初,一边支支吾吾。我是想跳给她看,可我又想出去玩。缃绮见我拿不定主意,也不等了,直接跨出了门。
“哎,冷缃绮!”
若初见她真跑了,又急又气,到底放心不下,还是拉着我追了出去。
莳花馆就在西市口,正对着朱雀大街,离凌府很近。缃绮原想带着我们先上凌府换身男装,不想凌府门口停了好几架马车,像是有客人到访。我们从宫里溜出来,不便见客,便改道去了冷府。进了冷府,我终于知道了缃绮为什么总来找若初玩。冷府实在是太冷清了,冷将军驻扎在外,二公子在宫里值守,四公子驻守广陵,冷夫人天天出去打牌,就剩一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小五和几个丫头小厮,偌大的院子说话都有回音。缃绮翻出几件衣服给我们匆匆换上,刚要出门,我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扯了一下,一回头,小五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早——点——回——来——”
我看他葡萄般的圆眼睛十分可爱,便解下昨天刚打的手串,蹲下逗他。小家伙一下被吸引,拽过手串,一边咯咯笑着,一边道:“谢谢姐姐。”
我摸摸他的头,随缃绮和若初出了冷府。
莳花馆是果然名不虚传,来来往往的恩客络绎不绝,但不同于其他秦楼楚馆,门口并无女子迎客送客,装饰也是白墙黑瓦,淡雅为主,远远看去,不像青楼,倒像个书院。缃绮又拿出了她那把折扇,随手晃了两下,一边驻足欣赏,一边对我和若初道:
“这地方真是看着就和别地儿不一样。听说这里面的姑娘自视甚高,个个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歌舞也是一绝,并且这里的厨子也是京城最好的。”
若初道:“既然你这么说,我看这地方客人很多,生意很好,咱们没有预约,人家愿意招待吗?”
“不愿意就报凌丞相的名号,你是凌丞相的公子,你需要预约吗?”
缃绮说着便大摇大摆晃进了莳花馆,若初拿她没办法,只得唤我一同跟了上去。果然一进门就有鸨母迎了上来,那鸨母也不似别的地方穿红戴绿,流于俗气,倒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夫人似的,气质典雅端庄,只莞尔一笑,行礼道:“三位小公子,可有……”
不及她说完,缃绮便打断了她,手指二楼右手边的包厢,对若初道:“凌公子,我们就坐那了。”
鸨母迅速打量了若初几眼,跟上来问道:“原来是凌公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只是凌府的两位公子都是熟客了,这位小公子却面生的很,敢问……是凌府的远亲吗?”
缃绮被问得有些不耐烦,停下脚步,拿出一块金字腰牌,往鸨母面前一亮,“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鸨母看定了腰牌上的字,脸色微微一变,换了谄媚的笑脸道:“小妇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几位楼上请。”
等落了座,缃绮把腰牌往桌上一扔,若初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惊道:“城宥的腰牌怎么在你这里?!”
我闻声凑了过去,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字,我猜那大概就是“宥”字了,果然跟城宥写给我的一点都不一样。
缃绮满不在乎道:“上上上次跟他一起喝酒,他落了腰牌,给我捡到了。本来想进宫带给他,一直遇不到,就替他带着了,哪想今天用到了。”
若初无奈,将腰牌递给我,正色道:“我可不能让这腰牌留在你这儿了。我算看出来了,当着我的面都一个接一个地给父亲和城宥扣黑锅,我不在的时候,八成都哪吒闹海了。”
“行,听太子妃的。”缃绮说着,起身去够花名册,无意中看到我正捧着那块腰牌看,皱了皱眉道:“一块烂牌子,你看那么入神干嘛,你对他有意思啊?”
我慌忙抬头,眼中因为被说中心事而浮起的慌乱和羞涩正正好好全被缃绮捕捉到。她了然一笑,看向了若初,若初只当全然不知,低头自顾看名册。缃绮往我身旁凑了凑,贴着我的耳朵,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往我耳朵里吹气:“你可以啊,城定刚失势,你就给自己拣了一根高枝?”
我“蹭”一下红了脸,轻声争辩道:“我没有!”
缃绮没有接话,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拍手唤了乐伎出来。
我给人跳了那么多年舞,看别人给我跳舞还真是第一次。我终于知道了梁公子为什么会让我一边跳水袖舞一边背诗,这花样八成就是从莳花馆流传出去的。莳花馆的舞姬个个长相清丽,著颜色素雅的广袖汉服,轻轻一挥袖,便如轻云蔽月,再悠悠然唱两句诗,即便我听不懂,也顿觉生出万种风情。也许京城和广陵相隔太远,这风情流行到梁公子那里,便成了浓妆艳抹,珠玉琳琅,为了吸睛,水袖也越换越长,极尽浮夸之能事。即使外表一分书卷气不剩,唱诗这个潮流还是一定要追,可他选得偏偏是我这个大字不识的舞女,也不好好给我讲诗的意思,明明有时无比哀伤的诗,我愣靠自己的理解唱出了喜庆的味道,别提有多不伦不类。再看人家莳花馆的姑娘,个个笑容端庄和婉,充满欲拒还迎的含蓄,哪里是梁公子教导我的,笑得越妩媚越好,越勾人越好?我呆呆看了一会儿,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初见城宥时的样子,想想他是见过这种大场面的人,我为他献舞时,他一定觉得我是个乡巴佬吧。我这么想着,顿觉羞惭无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缃绮指着领头的舞姬道:“李贵妃当年广袖跳得极好,她又圣宠不衰,所以长安城里才流行跳广袖舞。”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大家心里贵妃娘娘的样子。可是联想到梁公子对我的培养,又感觉每个人心中的李贵妃都不一样,当然和真正的李贵妃也不一样。如今的贵妃满头珠翠,衣饰鲜亮,贵气逼人,哪里是这样温柔娴静,出尘脱俗的样子?在我看来,这些小姑娘模仿的不像是李贵妃,倒像是若初。
后面有几个小姑娘一直在抚琴伴奏,我虽不懂韵律,但也听得出弹得极好,几个人合奏,却流畅整齐,天衣无缝。若初听了一会儿,也叹道:“这琴音真是不俗。”
说罢想起了什么,又道:“前些日子,我听说皇上赏了定王一张梅花断纹琴,我想一饱耳福,听一下古琴的音韵,他倒大方,取来琴叫我随意赏玩。我说自己琴技不佳,只怕亵渎了这宝物,请他赐教,他居然推脱说不会。”
缃绮啜了一口清酒,眼睛不离几个乐伎,“他从前斫琴为生,说不会是蒙你的,不想弹给你听罢了。”
若初叹道:“我觉得你是对的,他是真的冷心冷情,面儿上看着又温和又好相与,心里是冷的,不愿意和人接近。我常去找他,他也对我很客气,但总感觉防着我,不知道什么人才能得到他的认可,真正走进他心里。”
缃绮微微皱了皱眉,“他就那样,谁也接近不了。你看他有朋友吗?”
若初转头问我:“冰儿,定王有什么朋友吗?”
我被问得一愣,想了想,如果缃绮和若初不算,那好像确实没有。可我印象中的哥哥,真的不是她们说得这样,而是一个极为温润、不会发脾气的人,也不是冷心肠,也不难相处,有什么事都肯让着我。或许她们全是因为不了解才这么说吧。
待乐伎奏完,若初上前细看那把琴,缃绮突然坐过来,斟满一杯清酒递给我,压低声音道:“一趟别白来,好好学着,救你哥就靠这个了。”见我不解,她又抓着我的手,握紧了那块腰牌,“谁能送你去御前,心里有点数。”
我怔了怔,她已然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全当做无事发生。
酒酣兴尽,眼看天色不早,缃绮站起来,一摸腰间,楞了一下,“完了,换了衣服,我忘了带钱。”
若初一听,赶忙也翻找了一下,有些慌乱道:“我平日里出门都是悬铃带钱,也确实忘了。”
缃绮看向了我,“你带了吗?”
我拿出身上带的所有财物给她,缃绮看了一眼道:“这才几个子儿,不够啊。”
我怯怯道:“不然,先欠着,回头叫他们上门来取?”
缃绮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太过严厉,让我不由有些害怕地低下了头。
“喝花酒欠的钱,怎么好让他们上门。”缃绮又看向若初,“哎,若初,咱们把冰儿留在这,你先回宫去,我回去拿钱,明天我把她送回去。”
我一惊,若初有些难为情地看看我,对缃绮道:“不好吧,不然还是我留下吧。”
“你留下她不也得陪着你,马上宫门下钥了,你晚上不回去,给李贵妃知道了不好。哎呀你就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准把她送回去啊。”
缃绮说着,一边把若初往外推,一边朝我使眼色。我一咬牙,攥紧了那块腰牌,附和道:“对,没事的。你先回去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等她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包厢里,看着那块腰牌,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双手捧着慢慢喝起来。等了约一刻的功夫,隔壁有了一些动静。我探头出去,正好看到一个包头巾的人走进去,那人很警觉,立刻发现了我在看他,瞥了我一眼。
好可怕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一双凌厉的鹰眼,一眼便洞穿所有,虽然只是不经意瞥了我一眼,可只这一眼,我就被看得心底发毛,好像自己是一只无所遁形的猎物一般。我赶紧缩了回来,想喝口酒压压惊,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下打翻了酒碗。
我有些心烦意乱,起身走出包厢,伏在天井的栏杆上,往下看楼下的人流。不一会儿隐约约感觉有人在背后看着我,我回头,果然又是那个人,他离我不过几尺之遥,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撒腿就往楼下跑。鸨母想拦我,我顺手把城宥的腰牌一扔,丢下一句:“来宥王府拿钱”,便仓皇逃出了莳花馆。
跌跌撞撞沿着朱雀大街逃了好一段路,这个人一直跟着我,也不直接追上来,始终和我保持一段距离,让我无时不刻不感觉自己是老鹰爪下的一个小鸡雏,又绝望又无力挣扎。冷府只有缃绮和一个几岁的孩子,我怕引狼入室,不敢往那边走,情急之下,突然想起之前城宥和我说,他的府邸就在这条大街上,离丞相府不远,顿时感觉有了一线希望,拼了命地穿过人群往丞相府的方向跑,那怪人仍旧穷追不舍,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对石狮子,我想着这一定是城宥的府邸了,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门口两个侍卫拦住我,皱眉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宥王府?”
我赶忙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交给一边的侍卫,“请您把这个拿给宥王看。”
侍卫狐疑地看看我,接过纸,闪身进了门里。我往另一边的侍卫身边凑了凑,警惕地看着身后朱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奇怪的是,再不见了那个人的踪影,也许他惧怕宥王府的守卫,不敢再现身。可既然他惧怕,说明他一定是坏人。
城宥很快就出来,看到我,又惊又喜,刚要开口,我赶紧把他拉进了门,也不管许多,没头的鹅一般往里乱撞,一直跑到第三进院落,看四下无人,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城宥不知发生了什么,被我弄得手足无措,一边抱着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哄着我。
我哭得差不多了,这才感觉有些丢人,急忙又从他怀里挣出来,一边用手背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
“刚刚有人一直跟着我,样子不像好人,我害怕极了,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城宥恍然大悟,上前一步,又把我揽进了怀里,柔声道:“没事了,现在没事了。一切有我呢。你一个人从宫里出来的?”
“我……我和缃绮一起。”我想了想,还是没把若初说出来,“她带着我上莳花馆玩儿,结果忘了带钱,就把我押在那儿了。”
“莳花馆?”城宥皱了皱眉,“她怎么能带你上那种地方。”
我想起他的腰牌,便扯了扯他的衣角,“对了,你的腰牌在缃绮那里,我刚刚出来得急,押给那里的鸨母了,你……要不回头遣个人去拿?”
城宥赶紧摸了摸自己腰间,发现腰牌果然是不见了,有些生气,却当着我不好发作,颇为无奈道:“这个冷缃绮。我有段时日没进宫了,也没发现腰牌掉了,她也不告诉我,指不定拿着在外头替我行了多少好事。”
我抬头看了一眼天际,太阳马上要没入地平线,忙道:“宫门要下钥了,我该回去了。”
城宥随我看了一眼天边,“今天怕是来不及送你回宫里了。”
我有些急道,“那……我怎么办?”
“要不……”他故作神秘道,“在我这儿凑合一晚?”
我一下红了脸,捶他道:“我才不要,我宁可出去睡朱雀大街。”
他见我这样说,急忙解释道:“不是你想得那样,我这王府这么大,你想睡哪里都可以,不是要和我睡一间屋子的。”
我听他这么说,总算放下心来。他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了,故意拖长声音道:
“不过,你怎么一下就想歪了,莫非……”
我赶紧伸手去堵他的嘴,却被他就势吻了一下手心。我脸上的绯红瞬间就烧到了指尖,被他瞧见,干脆把我揽进了怀里,轻轻啄了一下我的额头,在我耳边呢喃道:
“你有没有良心,这么长时间没见我,都不想我的吗?一直都是我去看你,你好不容易来一回,刚来就要走,也不和我多说几句话。”
我本来埋头在他怀里,目光瞥到了他手里那张纸,忍不住拽出来,嗔他道:“我想着的可不是‘郎’王殿下。”
他微怔,随即笑了,“可以啊,既然都知道了,那就收好了,以后可是要凭这个进宥王府大门的。”
我轻轻掐他一下,反被他抱得更紧。
我是想很有骨气地离他越远越好,可思来想去,一个人总是害怕,还是不能离他太远,便选了他卧房对面的一间屋子。只是我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起思孝殿那紧闭的大门,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那双锐利的鹰眼。翻来覆去几回,我睡意全无,干脆披了衣裳到院里看星星。刚一坐下,就着星光一看,乐了,城宥就坐在对面抬头看着夜空。
我冲他一笑,“你也睡不着啊。”
“嗯。”他仍旧抬着头,只留给我一个下巴。
我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我啊,我在想一个仙女。”
又没个正形儿!
我白了他一眼,他这下倒肯看我了,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思孝殿混着那双鹰眼不由又在我脑海里轮番浮现。我抬起头,盯着满天星河,让自己放松一些,改口道,“我没有想什么,就是想出来看看星星。”
城宥环视一圈,道:“我刚刚想,这王府该整修了,应该再搭一个漂亮的台子,修一个藻井,这样等仙女过门,我就可以经常看仙女跳舞了。”
我轻声嘟囔道:“那你可得造的高一点,这样晚上还能和仙女一起看星星。”
他笑了,起身坐到我左侧,拥住我,柔声问:“你和缃绮今天上莳花馆都做什么了呀?”
我靠着他的肩膀,学着缃绮的口吻答道:“不过就是看看漂亮小姑娘唱歌跳舞而已。我听说莳花馆里的广袖舞是模仿贵妃娘娘的,这舞一流行就是十几年,贵妃娘娘果然风华绝代。”
“是的,母妃年轻时确实擅舞,父皇也一直喜欢舞乐,宫里的王美人、刘才人,都是舞姬出身。只是后来忙于朝政,再无暇欣赏。从前舞姬献艺,跳得好的,父皇都会给赏赐,而且,是想要什么就赏什么。”
说到这里,他突然放慢了语速,定定地看着我。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便随口道:“你都说了,皇上再无暇欣赏,且不说我跳得不好,就算我侥幸跳好了,我也见不到皇上呀。”
城宥解释道:“西綦换了新首领,小年那天会来进京朝贺,宫里是要设宴迎接的。你若是愿意,到时候我可以安排你随凌府的舞乐一同献艺。”
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去,城宥却又看定我,眼睛亮亮的,眸中载着我的脸庞和几分期待。
“只是,这一切都做完,你……”
“会求什么赏赐?”
我突然明白了过来,有些慌乱地看着他。
城宥轻声道:“年一过,我的婚事该议了。原本今年就该提的,因为城定进宫耽搁了下来。”
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是若初吗?”
“多半是,但也可能不是。但也可能,和若初一起。王美人、刘才人都是舞姬出身,所以……”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可看向我的眼眸中明明又多了几分期待。
我心里一动,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他见我一直低头不语,轻轻叹了口气,“也许你不愿意做一个侧妃。”
我微笑着,泪水却顺着右边脸淌下来,刚好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能在你身边,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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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脚踹翻了自己喂自己的这碗狗粮
第17章 烟花易冷
小年转眼即到,西綦王爷如约而至,朝贡的队伍一早便浩浩荡荡自太极门进来。西域封锁将近十年,长安百姓争相一睹胡人的模样,再加上西綦王爷诚心示好,皇上给面子,亲率百官迎接,场面竟是前所未有,宏大至极,围观人群将一条朱雀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我因为要装扮,没能随若初她们去太极宫一睹西綦王爷的风采。在我的想象中,西綦王爷不过是一个与皇上同龄的中年人,气质或许还要更粗犷一些,因此并不觉得遗憾。晚宴设在太极宫外的空地,贵妃和长堇宫两位娘娘、文武百官、若初缃绮,皆受邀赴宴,舞姬亦有幸列席。我刚好坐在城宥对面,他今天穿一身靛青朝服,整个人更添气质,恰如玉树临风前。我痴痴地看着他,直到他也发现了我。他的眼眸瞬间温柔下来,如一泓清泉一般,缓缓淌过我心底。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移开目光,一下看到了他身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轮廓很深,脖子细长,鼻梁比中原人高一些,眼窝也更深一些,有棱有角,光看脸也是英俊不凡,只是他剃掉了两边头发,只留最中间短短一簇编成发辫,在衣冠楚楚的朝臣中间,他的光头分外引人注目,他却好像还嫌不够,还要在辫梢系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和光头交相辉映才算。他似乎感觉到我看在他,扭头也看向了我,目光相对的瞬间,我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总觉得好像又看到了那日莳花馆的那双鹰眼。我正要看向别处,那双眼睛里的凌厉锋芒却突然收了起来,那少年对我笑一笑,露出一颗虎牙,倒也有些……可爱。他松了松雪狐大氅的领口,我才发现他脖子上居然系了三根两指粗的金链子,十指也戴满了翠玉扳指,再清俊的面容也架不住他的光头和这身装扮,远远一看,不仅贵气全无,还很像一只浮夸至极的胖头鹅。
这大概就是西綦王爷?这幅打扮也当真是稀奇。我看看城宥,再看看他,觉得他实在无法和城宥的十分之一相比,我只看了一眼,便再无兴趣。
君臣来来回回几番寒暄之后,凌丞相终于召了舞乐上场。我恭敬地随凌府的舞姬乐伎一起上场盈盈行礼,心里却无比焦急,只恨不能即刻一舞成名,好让皇上满足我的心愿。要奏乐时,西綦王爷突然击掌喊停,宣人上烤羊肉,我们只好退居一边,我幽怨地偷瞄了一眼西綦王爷,却见他掰下半条羊腿,直接递给了皇上。我顿时目瞪口呆,在场其他人也鸦雀无声,皇上怔了一下,旋即大笑着接过来,看了一会手中的羊腿,颇有些感慨道:“朕记得,当年在燕郡时,也曾这般快意,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也差不多是炑橪这般年纪。”
西綦小王爷抱拳,认真地看着皇上,一字一顿道:“皇上雄姿英发,是炑橪心中独一无二的英主,我听说,中原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炑橪不远万里前来,便是从心里认定了您,希望永生永世追随您。”
他的汉话太过生硬,这几句话讲得比我背唱词都费力,让人听着十分不舒服。皇上听着却十分受用,又与他共饮三杯。小王爷归位,掰了块骨头递给了凌丞相,凌丞相仍不失规矩,恭恭敬敬接过,拿小刀切着吃了。
小王爷不无鄙夷地看了凌丞相一眼,我暗自松一口气,想着这回总可以上场跳舞了,哪想小王爷突然又站起来道:“皇上,酒宴无舞乐不兴,炑橪求先为皇上击鼓助兴。”
皇上手一挥,直接允了,几个西綦壮汉抬了几面大鼓过来。我眼见献舞的机会一次又一次被阻挠,又见这个小王爷极会讨皇上欢心,唯恐皇上一高兴,把赏赐给了他,不免又气又急,满心怨怼地看了他几眼。小王爷摘下扳指,脱下大氅,整个人立刻精神了几分。等鼓声响起,我又不得不承认,他的鼓乐确实不错,他的鼓点缓时如海浪拍岸,急时如千军鏖战,时而如雨声潺潺,时而如江河滔滔,时而如骏马驰骋狂野,时而又如狂风骤起大漠,喜如万朝来贺,悲如百鬼夜哭,变幻莫测,却分毫不乱,极有节奏。我渐渐被他吸引,心中的不平也随着鼓声烟消云散。一段完毕,又有七八名身着异域服饰的西綦壮汉踩着小王爷的鼓点跳起了战舞。我从来只见过女子跳舞,壮汉跳舞的确是头一回见,不由瞪大了眼睛,群臣和后妃们也是面面相觑,唯有凌丞相不动声色,皇上则龙颜大悦,满意地注视着小王爷。
即便我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西綦小王爷的确在舞乐方面造诣很深。这七八个人也不过做些寻常动作,变换几个队形,但踩着小王爷的鼓点,竟真的跳出了千军万马、锐不可当的气势。不知何时小王爷放下了鼓槌,吹起了胡管,一直在他身后做翻译的綦部少年也跟着执起了琵琶。悠悠的管声一起,即便我从未去过西域,也立刻感觉大漠的风迎面朝我吹来,而我就躺住那苍茫的旷野上,抬头仰望星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似乎一伸手就可摘到星辰……
就在这时管声却停了,我不情不愿地不得不跌回皇宫的高墙中。
“好!”
过了良久,皇上才鼓掌喝彩,显然,这管声让所有人都沉醉了。
李贵妃也一直在倾神聆听,待掌声停了,赞叹道:“皇上,西綦王爷的鼓乐叫人叹为观止,这战舞也是别开生面。只是如此悠扬婉转的胡管琵琶,由西綦勇士献舞,刚猛有余,柔婉不足,若是能有胡姬助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小王爷笑了笑,道:“可惜,西綦擅舞乐的多是男子,胡姬舞蹈以东泽国为佳,可跟得上我这鼓点的舞姬也罕有。此次路途遥远艰险,未有胡姬随行,下次炑橪可向东泽王借几名胡姬来,专程为皇上和娘娘助兴。”
我听到这里,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站出来跪拜道:“何须下次,皇上,小女子不才,愿意做一回胡姬,试试西綦小王爷的鼓乐,为皇上助兴。”
李贵妃见是我,微微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城宥。皇上正在兴头上,也没有多盘问,爽快应道:“好,你既有这份心意,那就试试吧,跳得好,朕重重有赏。”
我一听会有重赏,胆气也壮了三分,拿出一直紧紧握在广袖里的长绸,转头看向小王爷一行人,福身行礼道:“请王爷赐教。”
没想到我这句话一出,几个壮汉连同那个执琵琶的少年立刻“呼啦啦”跪倒朝我叩拜,口中高呼“爱丹”。我被这阵势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看皇上,又看看小王爷。
皇上的神色也有些疑惑,坐直了身子,问小王爷道:“他们怎么了,什么是爱丹?”
小王爷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朝皇上拜了拜,解释道:“皇上,他们汉话不好,刚刚听到您说重重有赏,以为是赏他们,所以跪拜叩谢,‘爱丹’就是西綦话‘多谢’的意思。”
皇上听完大笑,“他们跳得好,自然是有赏的。吴贤,带他们下去领赏。”
小王爷扭头对几个部下道:“这不是公主,不要随便说话,皇上有赏赐给你们,下去领赏吧。”
部下点点头便退下了,只留下了那个弹琵琶的少年。
我听完却心里一惊,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惊恐地盯住了那个弹琵琶的少年。小王爷说的是西綦话,这少年并没有翻译,我却都听懂了。
那少年也惊恐地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看出了他心中的畏惧,他们刚才是发自内心叩拜我的。“爱丹”哪里是多谢的意思,分明是公主的意思,他们或许把我当成了某一位公主,可我的确不知道我为什么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小王爷拿起鼓槌,看我和那少年大眼瞪小眼,略微放大了些声音,“这位姑娘,准备好了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一抬脚,站到了最中间他刚才敲的大鼓上。
鼓上舞是我临时决定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当然要尽最大的努力惊艳众人。
小王爷惊讶地看着我,轻声用西綦话道:“公主,你可别逞能,这鼓不结实,你别摔着。”
他语气中满是戏谑。我没理他,缓缓放出了我的长绸,这时又听到小王爷在背后叭叭叭:“公主,你的袖子够长了,这绸子这么长,你甩得动么?”
我闭目不言。为了拿到赏赐,我忍,我忍。
小王爷见我不回答,笑了笑,举起鼓槌,敲出了第一个鼓点。
我顺着他渐进的鼓点慢慢开始旋转,跳起了初见城宥时跳给他的胡舞。这是我自小就会跳的舞,烂熟于心,不记得从哪习得,似乎是天赋。那日我只即兴跳了一小段,今日则是拿出了毕生绝学。我裙带生风,越转越快,十米长绸在我身边围绕,如同玉龙当空,又好像彩云飘动,一眼望过去,如梦如幻,如坠仙境。我其实从未跳过鼓乐,为我伴奏的从来只有琵琶琴筝,刚刚不过情急之下逞能而已。我原本心里有些没底,担心与小王爷没有默契、配合不当,担心真的跟不上他的鼓点,可奇怪的是,那鼓点似乎是从我心里生出来的一样,无论我的旋转是快是慢,这鼓点都能完美契合,甚至可以预判我接下来的舞步。而我明明只听过一次他的鼓乐,却似乎也早已对他的鼓点烂熟于心,只听一声,无须思考,我的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接下来该如何跳。我们初次见面,竟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已事先排练过几百遍一般。我十分惊奇,就算他的鼓乐炉火纯青,但萍水相逢,能够这样合拍也是世间罕见,难道他有读心术,能看穿我的心,知道我的一切想法?我想到这里,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小王爷看出了我走神,鼓点加急了一些。我忙收回心绪,一甩长绸,踏着鼓点轻盈地跳跃起来,立时身边盛开了朵朵飘忽不定的浮云。我脚尖轻盈落地,再次旋转起来,刹那又有飞虹流火,绚烂夺目,让人眼花缭乱,一时台下喝彩声无数。我又看了一眼小王爷,他居然立刻会意,嘈嘈切切的鼓点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在不知不觉中没了声响。我停下舞步,背对了他站定,在心里默念三、二、一……
炑橪小王爷,我倒真的想看看,难道世上真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一说?
所有人都以为我们的表演结束了,掌声响起的前一霎那,我从鼓上一跃而下,几个旋转之后,竟然有琵琶声跟了进来,我大惊,回头一看,小王爷竟放下了鼓槌,跟我合跳起来。我试探着做了几个动作,他竟都能很好地配合。那执琵琶的少年神情很是淡漠,琵琶弹得不慌不忙,游刃有余,似乎他已多次为我和炑橪小王爷的共舞伴奏一般。我有心刁难小王爷,稍微往后退了一步,小王爷竟很自然地伸手给了我,还对我笑了笑。我惊讶地借着他手心的力量一个侧翻稳稳落地,突然间竟觉得,若他真的能读心,这般懂我,也着实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胡舞不入流,我再喜欢跳,这么多年也只能孤芳自赏,而今终于有人和我有同样的兴趣,甚至能与我合跳,人间或许真的是有知音的吧。我扔掉长绸,不再故意刁难他,也不再心存顾虑,而是拿出我所有的诚意,大胆配合他,用心与他共同合跳了一曲。
一曲舞毕,掌声雷动,皇上亲自起身为我们叫好。我这才回过神来,一边拜谢皇上,一边用只有我和小王爷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他:
“炑橪小王爷,我们以前见过吗?”
“当然见过,不光见过,还定了终身呢。”
他这个吊儿郎当回答顿时让我刚生起的那点好感荡然无存。要不是在太极宫,我怕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皇上连连赞道:“好,真是好。你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听皇上这么问,赶忙无比惶恐地称是,幸好小王爷也终于正经了一回,微笑道:“皇上,今天是炑橪进京的第一天,当然和这位姑娘也是第一次见了。”
皇上打量了我一会儿,道:“这是城定带回京的那个小丫头,长相真是不俗。”
李贵妃此时突然开口道:“臣妾之前就发现,这丫头比起其他丫头来,轮廓深一些,今日和炑橪王爷站在一起,倒觉得这长相是有些像胡人。”
皇上听完,看看炑橪,又看看我。我唯恐他们越看越像,赶紧叩拜道:“请皇上明察,奴婢原籍东南广陵郡,不曾到过西域地界。”
皇上抬手示意我平身,笑道:“你不要害怕,无艳是夸你长得好看。你的胡舞跳得好,可你这身衣裳却不是跳胡舞的衣裳,回头你去内侍监挑几件布料,是朕赏你的,你大可随意挑,多裁几件漂亮舞衣。”
我谢过皇上,心里却不由犯嘀咕。赏衣服?不是会有重赏吗,不是想要什么都会赏的吗?
正想着,缃绮和城宥突然齐齐站了起来,引起众人侧目,我有些意外地看看他们,他们显然也很意外对方会同时站出来,气氛一时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缃绮讪讪道:“宥王殿下先请。”
城宥的神色有些不自然,仍面向皇上拜了一拜,开口道:“父皇,儿臣觉得这舞乐实在难得一见,炑橪王爷和这位姑娘这般出神入化的配合也是绝无仅有,若非对父皇一片赤诚忠心,绝无可能献上如此精彩绝伦之表演。因此,儿臣想替他们多求些赏赐。”
缃绮也忙道:“是啊,皇上,炑橪王爷大老远来一趟,今晚又亲自上阵,尽心为您助兴,您不能让人家白来呀。”
皇上笑着叫他俩坐下,应道:“好好,朕也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应当厚赏!炑橪和这小丫头,朕可以各赏一件最想要的东西给你们,你们不用着急回答朕,可以先想着,明日再来回禀。”
我和小王爷谢过皇上,怀着心事回到了座位。若初不知何时换到了我身边,等我回来,握紧了我的手,俯在我耳边悄声说:“冰儿,你今天真好看。”
我对她笑一笑,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对面,发现城宥正盯着我看,又赶紧低下了头,总觉得脑中有千般思绪不停翻涌,沉重到抬不起头来。
酒过三巡,舞乐尽兴,皇上带着小王爷和文武百官去了太极门看烟火。我假称身子不适,没有跟着去凑热闹,一个人坐在鼓上,一边绞着长绸,一边想着心事。不一会儿烟火升空,将太极殿照得如白昼一般。我出神地望着地面,一个影子突然由长变短,在我眼前蹲下,我抬眸一看,竟是城宥。
他从外面回来,眼眸饱盛了璀璨的星辰,嘴角弯起,显出一对浅浅的酒窝,烟火在他背后绽开,一如我在广陵见他时的样子。
我也不由对他笑了,我们就这样相对着傻笑,一时竟忘了身处何时、身在何处。城宥有些发痴看着我,柔声道:“冰儿,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和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就像见到仙女飞天一样的感觉。”
转瞬间他的眼神又有些黯然,“可是你和那个炑橪小王爷,确实又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见他吃醋,劝慰他道:“你放心,我来自广陵,他来自西域,中间相隔万水千山,我们真的没见过。我能合上他的鼓点,是因为他技艺超群。真要说一见如故,我只有遇到你的时候才有这种感觉。
刚说完我就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脸上隐隐有些发烫,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城宥轻轻捏了一下我的脸,笑我道:“马上就是我的娘子了,还是这么害羞。”
娘子?
我错愕了一下,他又凑近了一些,眼中的星辰铺上了深深浅浅的情意。
“娘子。”
不及我出声,他突然垂眸吻住了我,我脑中瞬间闪过春寒料峭、夏雷轰鸣、秋风过境、冬阳暖日,好像在一瞬间过完了四季。我好像从此不再属于我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思考,只本能地抓住他,紧紧抓住他。
他大概感受到了我的紧张,有些不舍地松开我,把我圈在了怀里,我紧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再感受我的心跳,总感觉像做梦一般,一切都不真实。这样近的距离似乎让城宥感知到了我的想法,他轻抚着我的头发,柔声在我耳边道:“我也像做梦一样,没有想到,广陵一见,竟真的可以这么快便缘定一生。我原以为,我们若想在一起,必定要遭受许多波折,而我也一直在努力,努力成为你的依靠,努力不让你受委屈。其实也是你让我明白了,我已经长大了,不应再做父母膝下承宠的孩子,我要赶快成长起来,努力强大起来,这样才能好好保护你和母妃,才能让你跟着我过上安稳快乐的日子。”
我静静听完他这些话,明明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心,可一颗心却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破碎,我动了动嘴角,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能好……”
城宥见我脸上有笑容,也笑了,吻干了我的脸颊上的泪水,声音越来越轻柔:“有你我才能变得更好呀。应该说,是我们一起好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看,你之前还没有什么信心,现在不都是慢慢变好了吗?我会努力的,我真的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尽我全力,让我们越来越好,让你能够放心。”
我的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流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心里拼命说着说不起。今天之前,我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他说,从今往后,我却好像只剩了“对不起”可以和他说。
他见我默不作声,想看看我的脸,我却不肯抬头,只埋首在他怀里。他以为我害怕,反而抱我更紧一些。
我们就这样一直相拥,直到外面的喧嚣慢慢转为寂静。
从来烟花易冷。
※※※※※※※※※※※※※※※※※※※※
每逢佳节两点睡_(:3」∠)_
第18章 公主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就算朕告诉你,炑橪求的赏赐是遣你和亲西綦,你也不改么?”
“不改。”
“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头,对上了一双威严的眼睛。这双眼睛其实并无特别,但每每与它对视,我都感觉有一束灼热的白光刺穿了我,把我的心翻来覆去搜一遍,直至再无一个角落能藏有秘密。这双眼睛一睁开,世间所有罪恶立刻会暴露在阳光下,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可我总感觉,这双眼睛并不愿意睁开。
皇上见我出神,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计较。他虽然是个严厉的人,但多数时间更是个宽容的人。
“你到底是城定的什么人?”
“回皇上,小女子只是侍奉过皇后娘娘和殿下的一个奴婢而已。”
“城定之事,即便年关将近,朝中也无人敢提。你一个小小的奴婢,费尽心思,不惜冒犯朕,也要让朕放城定出来,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在奴婢心里,殿下不是主子,而是亲人,每个人都会竭尽所能保护他的亲人的。”
我见皇上神色稍稍有些变化,又赶忙道:
“皇上,奴婢自小没有父母,孤苦无依,本来被卖到广陵作瘦马,幸得皇后娘娘与殿下解救,才免于流落烟花。皇后娘娘和殿下对奴婢恩重如山,在奴婢心里,他们既是恩人,又是亲人,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存在。皇后娘娘仙去之后,对于奴婢来说,从此只剩了殿下这一个亲人。而皇后娘娘去时,最后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认祖归宗,回到皇上身边,因此奴婢早在心中发誓,要竭尽全力完成娘娘的心愿,回报娘娘的恩德。如今殿下禁足思孝殿,岁尾年关,本是一家团圆的日子,殿下早与娘娘阴阳相隔,如今连皇上的音容也难睹,奴婢每思至此,肝肠寸断,因此今日斗胆求皇上能准许定王走出思孝殿,哪怕大年初一这一天,哪怕就在这一天,能见您一面,向您请安拜年,奴婢也算可以稍微报答皇后娘娘的恩德。”
皇上静静听完,眼里的眸光一点点黯了下去。他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难为你一片孝心。你说得对,过年本应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朕对城定的惩罚太过严厉了。朕或许可以做一个好君主,也可以做一个好父亲,唯独有时不知如何做一个好君父。朕的确想城定了,借你这个心愿,借新年这个时机,朕就与他坐下好好说说话罢。”
我听皇上松口,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刚要告退,突然听皇上问道:
“你现在是在若初身边伺候?”
“是。”
皇上思索了一下,道,“城宥与若初的婚事定在年后,若初即将回府待嫁,你本来是从繁漪宫调到存玥宫帮手的,若初出嫁,贵妃素日又不喜欢你,你就不必再回到繁漪宫去,从明日起,来太极宫当差吧。”
我倏地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城宥……与若初的……婚事……
这么快……
原来……这么快……
皇上见我发愣,问道:
“怎么,不想来太极宫?”
我急忙否认,“不……是……是多谢皇上恩典,皇上如此隆恩,奴婢一时难以置信……没反应过来。”
皇上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什么。
我缓缓走出太极宫,缓缓沿着**往前走,天上的云也随我一起,缓缓相聚又散开。我感觉自己好像化为了一阵风,飘飘荡荡,跌跌撞撞,恍恍惚惚,混混沌沌,飘在这半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来回盘旋,却始终无法飞出这朱红色的宫墙。
不知飘了多久,我感觉倦了,累了,彻底迷失了方向,这才降落在一处宫门前的石阶上坐下。不知坐了多久,远远看到有一只胖头鹅带着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问我:“公主,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迷茫地抬头看他:“我哭了吗?”
阳光从他右侧照过来,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半。他的眼瞳本来有两种颜色,琥珀色的一边在明,深棕色的一边在暗,单看明的一边好像天真烂漫的少年,单看暗的一边又回到了阴鸷凶狠的王爷,我很好奇一个人竟能同时拥有两种面孔,不由自主愣愣地一直盯着他看。
炑橪小王爷见我这样看他,也用了同样的目光回看我。我的心中越来越了然,他的眸子却越来越深沉,神色比我最开始还要恍惚,还要伤感上三分。我们就这样各怀心事对视了良久,直到他突然问我:
“玉儿,你还记得我吗?”
他这一问终于把我拉回了现实,我左右四顾,没有其他人,便指着自己反问他道:“你问我?”
小王爷点点头。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不叫玉儿,我叫冰儿,我当然记得你,我们昨天才见过,你是西綦来的炑橪小王爷。”
小王爷似乎也一下回到了现实中,身后的少年想说什么,被他用手势制止。他在我身侧坐下,我转头看他,正好看到他在明一边的侧脸。
小王爷拿出两个核桃大小的小兽头骨盘着,也不看我,自顾自说道:“公主,我这回赶得太巧了,竟然赶上了你们的新年。我可以一直在宫里住着,等陪你过完年再走,我住的地方,叫……伊格尔,叫什么来着?”
叫伊格尔的少年赶忙答道:“昭明殿。”
“对,昭明殿,昭明殿旁边还有一个昭明殿,不知道为什么这宫里的房子都叫一个名字。”
伊格尔小声提醒道:“王爷,旁边那个叫昭阳殿,不是昭明殿。”
小王爷瞪了一眼伊格尔:“我知道啊,昭阳殿,阳,太阳嘛,我记错了而已。”
我微微笑一下,“昭明殿很好啊,离皇上的太极宫也近,而且昭阳殿的主人马上要回去了,你们有个伴,也不会觉得孤独。”
小王爷也笑了一下,笑容却没带任何情绪。
“这是公主要的赏赐?”
我心中一震,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公主喜欢这个人?”
我摇了摇头,“还人情而已。”
“遗憾。不是自己喜欢的,白白浪费一个机会。你看我,就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皇上说小王爷要娶我和亲的事,不由有些生气地别转了头,冷冷道:“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不过见色起意而已。你别想了,我宁可死都不会去西綦和亲。”
小王爷也不恼,摩挲着手中的小兽头骨,问道:“公主,你还有亲人在宫外?”
“没有。”
“你喜欢在这宫里待着?”
“不喜欢。”
“那我觉得吧,你来西綦和亲也不错。你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牵挂,不管西綦还是宫里,对你来说都是异乡。宫里最奢侈的是自由,但是西綦呢,自由触手可及。西綦有大漠,有绿洲,可以随意策马驰骋,累了还能躺在马背上看星星,这样的生活,不比被关在这大笼子里好多了。”
小王爷说到这里,看我不为所动,又道:
“当然你要是不喜欢走动,就喜欢在宫殿里待着,我也可以给你修宫殿,你喜欢什么样的就修什么样的。你在这里不得不服从城国的皇室,可到了西綦,山高皇帝远,你就是西綦的王后,所有人都得听你的,再没有人能管得着你,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当然,公主既然心甘情愿地待在这里,想必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还是小王我脾气又好,心又善良,用你们的话来说,仪表堂堂,衣冠楚楚。我听你们的唱词里有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很不幸,小王我正是这样的人。”
伊格尔终于找了个插话的机会,赶紧忙不迭地劝我道:“公主,王爷说的是,西綦就是你的家,你和王爷天生一对。你跟我们回家吧,很多很多人都在等你。”
我听完伊格尔说的,倒好像明白了一些。
“小王爷,所以,你想娶我和亲,还是因为我像你们说的那个公主?”
“是。”小王爷干脆利落地答道。
我听他这么斩钉截铁,倒有些自嘲地笑了:“小王爷,伊格尔,你们真的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就是个丫鬟,我也没有去过西綦,我自小就在东南的广陵郡。这世间相像的人很多,可能一切都只是巧合,大家因缘际会,碰巧遇见了而已。小王爷,因为我像那个公主,你就把我娶回去,可万一到了西綦,你又发现我不像了呢?你心中的人,不管找几千几万个替身,都是代替不了的,你做这一切又是何必呢?”
小王爷认真听完了我的话,点点头道:“你说得都对,可我并不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妥。我知道你叫冰儿,我并没有把你当另一个人,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我的公主。”
我哭笑不得,试图最后争辩一下,“你说得这些话很让人感动,可我知道我不是公主,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我不配过上你们说得那种生活,也不配你这个‘有情郎’。”
这些话说完,心里突然有个地方狠狠疼了一下,疼到我清醒地察觉到眼泪掉了下来。
小王爷没有感受到我的异常,仍认真地说道:“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的,是老天给你的,老天给你,你不拿,这是背逆天意。”
他这句话竟说得很像缃绮。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目光瞟到他手里的小兽头骨,随口搪塞了一句,“你们那边的风俗太吓人了,我早听说,你们杀了人,要拿人头当酒器。”
小王爷盘着兽骨的手滞了一下,有些心虚地大声问伊格尔:“伊格,咱们西綦,有……这样的……风俗吗,啊?我怎么不记得?”
伊格立刻一脸正气地拿汉话答道:“当然没有!这种可怕的事情,我们王爷这样善良的人当然不会做,再说了,咱们西綦怎么会有这种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人!”
小王爷眼睛一瞪,伸手就把两个兽骨朝伊格砸了过去。
“你当我听不懂吗?我看你现在汉话好的不行啊,明天派你替我去上朝?”
说完又换了大笑脸看我,露出了尖尖的小虎牙,“公主别害怕,咱们西綦人又朴实又善良,都是信佛吃素的,鸡都不敢杀,你说的那种情况都是因为中原人对我们不了解产生的误会。”
我表情古怪地看着他,问道:“你那两个头骨不要了?”
小王爷赶忙在大氅上蹭了蹭手,“不要了,本来也不是我的,也不知道是谁塞我手里的。一定是伊格尔又乱捡东西,他穷地方出来的,小家子气,见什么都往怀里揣。”
伊格尔翻个白眼,没有争辩。
我不由被他这个举动逗笑了,想着逗一逗他,便道:“可是我还听说,按你们风俗,假如啊,假如,假如!假如哪天你死了,我就得接着嫁给你的儿子。”
小王爷挠了挠光头,“可是我没儿子。”
我有些语塞,“我只是打个比方,没有儿子,就得嫁你兄弟。”
“我没兄弟。”
“嫁你亲戚。”
“都被我杀了。”
“我……”
我这回是真的被他说了个哑口无言。
小王爷却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所以,公主说这么多,还是因为我是异族人,是中原人眼中不开化的蛮夷。公主喜欢的是那种知书达礼的公子。”
我也不知怎么解释才好,只好道:“你……这么理解……也行……”
小王爷冲我笑了笑,起身道:“那我懂了,不着急,我可以慢慢变成公主喜欢的样子。”
若初走了的当晚我便搬进了太极宫,皇上对我格外优待,尽管初来乍到,还是给了我一个单独的房间。只是我从小到大都是睡通铺,虽然一直盼着能有一个自己的小空间,真的一朝身边没有了别人,总归难以入眠。可恨又总有心事,翻来覆去翻来覆去,还是只能呆呆地看着清幽的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一点点漏出来,缓缓爬上床铺,在我肚子上开出一朵朵银色的小花。随后竟有歌声伴着那月光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
天上若有星河,应当在你的眼瞳
人间若有满月,应当是你的模样
……
好熟悉的歌声!
我急忙披衣起床,把耳朵贴到门上,那歌声更真切了:
你白衣胜雪,湮入冰镜
徒留皎皎清晖点亮暗夜
我独坐河畔,看潮涨潮落
月圆月缺
若繁星是你的双眼
“其中可有你的思念……”
我情不自禁和着歌声跟唱出了最后一句,越来越震惊,越来越恐慌,大脑竟一下变成了空白。
怎么会?……
怎么……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一首歌,怎么会有人唱出埋在我心里的歌?
我匆匆穿好衣服便循着歌声找去,一直走到昭明殿外,歌声的来源终于确切了,有火光照亮了昭明殿上方的夜空,一阵阵烤肉的香味顺着宫墙飘了出来,两个男声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含糊不清地合唱着:
“啊……我的姑娘……”
啊
我的姑娘
你的眼睛像星星那般明亮——
我呆呆地站在了昭明殿外。
为什么……他们也会唱这首歌?
为什么?
难道……这是一首来自西綦的歌?
如他们所说,我……来自西綦?
我竭力地想从记忆的碎片里寻找我和西綦的蛛丝马迹,可任凭我想到头痛欲裂,我记忆的开端永远定格在了广陵大旱,哥哥从牙婆手中救下我那里。我一点都想不出我为什么会跳胡舞,会说西綦话,会唱这首歌,也想不出在哥哥救我之前,我到底来自哪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正想着,歌声突然停了,伊格的声音传了出来:“王爷,公主为什么喜欢住皇宫啊,这皇宫有什么意思,跟坐牢似的,看太阳上来下去,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我刚呆两天也就腻了。”
“你问我,我问谁。我头上都要长草了,人人都说中原好,我也没看出哪里好来,宫里的菜倒是花样多,可总觉得辣,吃了拉肚子,还是咱们西綦的羊好吃带劲,哎,等咱们带的羊吃完了,就回去吧。”
“咱们回去,不等公主了?”
“给她绑走。”
“不好吧?”
“……那,带母羊了吗,你看咱能等到羊羔长大吗?”
我有些忍俊不禁,小王爷总能在我伤感的时候一下治好我。我正欲折返,又听小王爷道:
“伊格,这条羊腿真好,外酥里嫩的,咬一口吱吱冒油,一会儿你给公主送一些去,好东西不能就我们两个吃。”
“王爷,公主在皇上宫里住着,我不敢进去。”
“怕什么,不然你给皇上也带点。”
“皇上睡了。哎王爷,你不要老往那个衣服上蹭油,白色的,洗起来很麻烦的。”
“……”
我闻着烤羊腿的香气,听他们说着话,竟渐渐入了神。也不知站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冰儿?”
我正要回头,电光石火间,突然辨明了这声音来自谁。我想逃离,腿却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只得咬了咬唇,转身行礼道:“见过定王殿下。”
哥哥原本走近了几步,见我行礼,反倒停住了脚步,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许久,才轻声对我说:“免了吧。”
我低头盯着地面,感觉哥哥确实变了许多,比起从前,连声音都是冷淡而疲倦的。
等哥哥从我身边走过,我终于鼓起勇气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只一眼,心里顿时涌上许多酸涩。他又瘦了好多,衣服还是圈禁前穿的那身,此时看起来却已不合身了,远远看去,仍如一棵翠竹一般,坚韧挺拔,清雅淡泊。
进昭阳殿和昭明殿必经一道昭明门。哥哥站定门外,背对着我问道:“你也在听他们唱歌吗?”
我急忙收回思绪,“嗯。”
“这首歌,从前你也唱过。”
“嗯……”
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哥哥微微侧头回看我,“我先进去了。”
只是还未进门,正撞上小王爷和伊格出来,小王爷看看我,又看看哥哥,我抢先道:“炑橪小王爷,这是定王殿下。”
小王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从伊格手中拿过用纸包着的一大块羊腿肉,直接递给了哥哥:“定王殿下好,以后就是邻居了,请多多关照。尝块羊肉吧,现烤的,特别好吃,等下就是进贡皇上的贡羊了。”
见哥哥有些发愣,我又轻声在哥哥身后道:“这是西綦来的炑橪小王爷,住昭明殿。”
哥哥方才了然,“多谢小王爷,只是已经用过晚膳,这上好的羊腿肉只能改日再品尝了。”
“行,改天我再给你烤。”小王爷满不在乎地手腕一转,又把羊肉递给了我,换了西綦话道:“公主,本来是要给你送过去的,你刚好上门来了,拿回去趁热吃吧。”
“公主?”哥哥微怔,转瞬间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却已来不及改口。
月亮自东方爬上来,照亮了小王爷琥珀色的眼瞳。小王爷微微向左偏了偏头,和伊格尔齐齐看向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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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那个五小时更一章的废物_(:3」∠)_
第19章 缘浅情深(一)
“啊,我从前是殿下的侍女,因此教过他这个词。”我急忙替哥哥解了围。
“噢,这样啊。”小王爷若有所思地挠挠头,又用西綦话对哥哥说道:“你好?多谢?告辞?”
哥哥茫然地看向了我,我也茫然地看向了小王爷,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小王爷却乐了,“公主,你教他只教一个词啊,还是最用不上的一个?”
我这才明白是着了他的道,又哑口无言,又有些气恼,干脆也不跟他讲理了,强辩道:“我就愿意教这一个,你管得着?”
“管不着管不着。”小王爷立刻服了软,拿着羊腿肉的手却始终不肯缩回去,“公主,你看我一片心意……”
我无奈地接过来,小王爷这才满意了,摇摇晃晃和伊格尔回了昭明殿。
哥哥看看我,也随着他们进去了。我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小王爷进京前,我一直以为西綦话是我臆想出来的一种语言,羞于让外人知道,即便是哥哥也从未告诉过。可是哥哥为什么能听得出小王爷叫我公主,难道……哥哥有事情瞒着我?
新年随着烤羊肉的香味悄悄来临,忽如一夜之间,各宫都装扮一新,挂上了大红色的灯笼对联。宫中因为有了小王爷和年味,如同一池死水中突然窜入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搅得池中事物都焕发了生机,所有的灰暗冷清顷刻间都被点亮了。
只是不知为何,初雪迟迟未下,眼看就是年三十,天空仍然灰蒙蒙的,没有一点下雪的迹象。寒冬无雪,就好像烈火无焰,葡萄无霜,总让人心里觉得有些缺憾。
我原以为我会很期待入宫以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可忙忙碌碌一天下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或许是这灰蒙蒙的天气太过扫兴,总让人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需要一个出口全部倾泻出来才能好。
也或许,是皇宫虽大,人虽多,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做我的家人,陪我度过往后漫漫几十个新年了。
皇宫家宴照旧设在繁漪宫。一早皇上便传了口谕,正月初一至二十,封笔休朝,与贵妃移驾凌相的私宅梅园赏梅观灯,宫人轮休出宫探亲,凌丞相留下值守。我听完十分惊讶,其他宫人却不以为然,一问才知贵妃回梅园省亲已是宫中实行许多年的惯例。在那一瞬间,尽管站在对立面,我却非常羡慕贵妃和丞相。我似乎明白了为何始终未能更进一步,贵妃却能一直心态平和,不执著于封后。其实她是皇后,是贵妃,是什么都无所谓,在皇上的心里,她永远只是李无艳,她虽然侍奉的是皇上,却与寻常夫妻没什么不同,皇上愿意陪她赏花看灯,愿意为她休朝半月,甚至可以陪她省亲,这种相濡以沫的感情早已超出了所谓的帝王恩宠,她的不争并非是因为无能,反而恰恰是她人生平安喜乐的表征。
至于凌丞相,我也十分嫉妒。且将善恶忠奸放置一边,古往今来,可以推心置腹的君臣屈指可数,多得是君臣互相猜忌、各有算计的场面。可如今皇上出宫二十天,竟然放心将整个皇宫交与凌丞相管理,一如十年来将江山社稷交与他一样,信任早已成为习惯。
任我如何憎恨凌丞相,也要承认他确实是个循吏。幼时广陵时有饥馑,道路尚有卖儿鬻女的百姓,平常轻易不敢出远门,因为总有山贼强盗。等我离开时,广陵比从前不知富庶繁华了多少倍,公私仓廪一俱丰实,再无人记得灾荒年是什么景象,盗贼不作,犬不夜吠,夜归之人亦无所畏惧,俨然已初具盛世气象。
其实人是最容易健忘的,凌丞相若从此不犯大错,再过三十年,百姓只会记得他是一个治世能臣,无人会想起他血洗朝堂的往事。
而我其实是容易健忘的所有人里忘得最彻底的,或者说,这些事本来也不需要由我记得,最后却阴差阳错,让我成了记得最深刻的人之一。记得这些事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一点点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唯独我,从不知要借这件事谋求什么,甚至因此慢慢忘了我本来是谁。
就好像歌里唱的,久爱不成爱,久恨不成恨,久悲不成悲。
我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存玥宫外,默默看笼罩着一层灰雾的夕阳一点点下沉,直至完全隐入这宫墙背后。繁漪宫内的欢声笑语和丝竹之声不时传来,提醒着我今日应是个欢乐祥和的日子。我正想着心事,繁漪宫的后门突然开了一条缝隙,一个小脑袋探出来,看到我,眉眼笑得弯弯的:“冰儿姐姐,我可找到你了。”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悬铃。虽然只是几日不见,看到她我还是十分高兴,忙起身朝她走去。悬铃拽住我就往繁漪宫拉,一边拽一边笑着埋怨道:“冰儿姐姐,皇上今日在繁漪宫办家宴,特赐宫人一桌菜肴,整个宫里就你不来吃,你这是想抗旨不遵啊。”
我十分无奈,“我这不是吃不下嘛。”
“吃不下也得吃,皇上赏的,怎么都得尝几口,不然回头叫人记在心里,又要难为你。”
我知她说的是瑛蓉,便也不再争辩,乖乖随着她走。经过正殿时,突然听到皇上的声音:
“城宥听旨。”
我脚步戛然停止,心猛地一沉,瞬间感到满天乌云都在朝我头顶上方迅速聚拢,欲以压城之势向我袭来。
“你和若初自小是朕看着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如今既以长成,年后便可择吉日正式完婚。若初恭谨端庄,温良娴淑,朕十分喜爱,一向以亲女儿视之,今后,朕与凌丞相便将若初托付给你,你定要好好待她才是。”
我一字一字听完皇上的圣旨,只觉头顶一阵电闪雷声,震到我五脏皆碎,六魄出窍,脚下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悬铃赶忙上来扶我,刚要说话便被我紧紧捂住了嘴。我颤着手示意她不要开口,我只想听到城宥的声音,可我又害怕听到他的声音,我害怕他答应,更害怕他不答应。可偏偏我越心焦,繁漪宫里的寂默就越漫长,时间似乎停滞了一般,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再没有一丝声响发出,沉默折磨着我,一点点吞噬着我狂跳的心脏,吞噬着我最后的清醒……
终于就在我马上要撑不住的时候,正殿里传来一个不甘的声音,这不甘里,还有一些认命的意味:
“儿臣,接旨。”
四周又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这是所有人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大家又开始有说有笑。我一颗心也终于被完全吞噬,我终于不再害怕,终于不再发抖,只是感觉缺少了一些东西,就比如明明悬铃近在眼前,我却再听不到她焦急的声音。我从地上爬起来,来来回回走了几步,却不知地面在哪里,就好像飘着一样,再也感知不到身边的事物。
我想,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就在城宥说接旨的那一刻,一分神,被一道闪电劈死了?
要不然,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呢?我以为我会哭,摸了摸脸颊,没有泪留下来,我以为我会难过,摸了摸心脏的位置,什么动静也没有。
既然我已经死了,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来这繁漪宫是为了什么呢?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繁漪宫,也不知道要去哪,就这样独自飘向冥冥之中该去的地方。果然飘着更快些,不消片刻我便到了一片屋顶上,在我告别人间的最后一刻,天神慷慨地拨开乌云,布下一片星空送我,我凝神望着点点繁星,似乎有声音渐渐从那遥远的苍穹传来:
“等上元过去,你想不想离开广陵郡,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以后母妃要是实在让你为难,你就来找我,我帮你说。”
“请父皇莫要责罚她,此时与她无关。”
“你愿意……信我吗?”
“若要争,便争,若要抢,便抢,我无所畏惧,只要你一直肯向着我。”
“你不是喜欢看我的酒窝,再给你看看,往后可就不容易见了。”
“我刚刚想,这王府该整修了,应该再搭一个漂亮的台子,修一个藻井,这样等仙女过门,我就可以经常看仙女跳舞了。”
“娘子。”
“我会努力的,我真的会努力的,我一定会尽我全力,让我们越来越好,让你能够放心。”
我想起来,这是一个人说过的话,这个人曾与我沿着同一条路,爬上同一个屋顶,看过同一片星星。眼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虚,我伸出手,竭力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能够到。
天空有雨落下来,顺着脸颊滴落我唇边,是咸咸的味道,像极了我的眼泪。
……我的眼泪,
我哭了?
我还活着?
真好,我还活着。
※※※※※※※※※※※※※※※※※※※※
我一个知道结局的人看到这里是非常唏嘘的(结局并不好猜_(:3」∠)_
第20章 缘浅情深(二)
我病了,病得十分严重,水米不进,卧床不起,只剩了一缕气息。
新春正月,又添了城宥和若初的喜事,宫里一片喜气洋洋,我此时却一病不起,无疑十分晦气。皇上不在,凌丞相下令把我秘密送到了城西一座香火不旺的尼姑庵中自生自灭。小王爷很快找到了我,请了郎中给我看病,又拜托了庵里的尼姑帮我煎药喂饭,照顾我的生活。伊格尔几乎每天来看我,陪我说话,不许我睡觉,生怕我闭上眼睛就再不会睁开。主仆二人每天操心着我的饮食,以为我不肯吃饭是嫌尼姑们做的饭太素,一合计带了羊腿试图烤给我吃,终于被尼姑们发现,双双打出了门,只得改成黄昏时候偷偷翻墙进来。我虽没有说过感谢,心里是很感动的。虽然我认识这两个人最晚,可真落魄到绝境的时候,竟然是这两个交情最浅的人最在意我的死活,人世间的因缘际会有时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我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病,因为我的思维每天都很清晰,我只是没了知觉而已,就好像灵魂出窍一般,飘在自己的躯壳上,只能用一双眼睛无声地看着世界。
一把奇大无比的扇子突然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目光微斜,看到小王爷拿扇子扑了扑地,一屁股坐在了我床前,抱怨了一声,“连把椅子都没有,这地方太寒酸了,逼得小王斯文扫地。”
说完又一个大笑脸看向我,“公主,复朝以后连着好几天没来看你了,你怎么样呀,好点儿没有?”
我没有回答。他见我疑惑地盯着他的衣饰,解释道:“公主,我换衣服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不懂汉文实在太他娘的难受了,我明明吃个饭面个圣也没什么问题,可到上朝时候,那些大臣们叽叽歪歪的东西我一句都听不懂。本来以为带上伊格能好一点,结果他连我都不如,我们两个在朝堂上大气都不敢出,皇上问话也不敢回,丢人啊,真是丢人。所以,我向皇上请了旨,让定王教我读书认字。定王说,欲求学问,应该先正衣冠,因此我特意定做了这一身,你看怎么样?是不是温文尔雅,风流倜傥?”
我默默打量着他,他终于舍得摘掉了自己的三条金链子,十个翠玉扳指,脱下了雪狐大氅,换了一身月白宽袖大袍,只是再怎么努力,头发也不能说长就长,一颗光头配上一身仙风道骨的衣服,潜心向学没看出来,倒有些离经叛道的味道。
小王爷顺着我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叹道:“说到这头发,果然还是中原人聪明,长发的确有用,光头冬天总觉得头冷。”
“对了公主,”小王爷说着“啪”地一展折扇,指着上面“无为”两个字给我看,“这是皇上为了鼓励我求学给我题的墨宝,寓意深刻,叫……”
小王爷歪头看了半天,又倒过来看了半天,似乎是忘了这两个字怎么念,抓耳挠腮良久,恍然道:“对,叫‘随缘’。”
我微微弯了弯嘴角,仍然没有搭话。小王爷大概自己说着无趣,扔了扇子,解下腰间挂的一根洞箫,悠悠扬扬吹了一段。
我本来也不在意,只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忍不住皱眉问他:“谁教你吹这个的?”
小王爷见我终于说话了,一下扑到我面前,眉飞色舞道:“是定王,他那天吹这个被我我看到了,我听着音色好,就拿讴管跟他换了,顺便让他教了几首曲子。”
我眉头皱得更紧了,“定王教你吹这个?”
“他想教我别的来着,我自己说,要一首世上最最最最悲伤的曲子,他就教了我这个。”
“以后就别吹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你让我怎么告诉你,这首世上最最最最悲伤的曲子,叫《马寡妇上坟》。此情此景此曲,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小王爷见我神色尴尬,立刻改口道:“公主不喜欢就不吹了。公主,之前给你抓的药你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的,定王说兴许是药太苦,你吃不下,换了新方子叫我给你重新买了药。”
我看回屋顶,漠然道:“多谢他,可我确实什么都吃不下。”
小王爷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敛了神色道:“公主,大仇未报,你可要振作啊。”
我心中一紧,感觉有温热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定王殿下遣你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吗?”
“除掉凌平识,为也氏皇后报仇雪恨,这难道不是公主的心愿?”
我呆呆地看着屋顶,半晌才反问道:“是吗?”
小王爷见我这般神色,叹道: “公主,不然你还是跟我去西綦算了,这长安城从面上看是繁华,可再往下一看,什么都没有。这里的人是懂得多,可也太复杂,想要的东西太多,实在难以看穿。小王我就很简单,沉湎女色,无法自拔,女色之外一无所好,两相对比之下,是不是更值得托付终身?”
我轻声道:“不怪别人看不穿,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这些后果都是我活该受的。”
小王爷笑着摇了摇头,“要说男人,还是小王比公主更懂一些,日后公主会想通的。”
我想到了什么,问他道:“你什么时候娶我去和亲?”
“公主这么快就想通了?”
“反正都要去,赶早不赶晚。”
“我是娶亲,不是发丧,就公主你现在这个样子,万一回西綦的路上死了,我还得再来求皇上一趟。”
“……”
我也无力和他争辩,默默闭上了眼睛。
小王爷却没有闭嘴的意思,“公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这么选吗?”
我无奈道:“你来了没几天,消息倒灵通,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有什么消息,不过因为听不懂,看不懂,很多时候要靠自己猜测,反而比寻常人看得更细一些罢了。”
我沉思了一会,“我也不知道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选什么,只是如今既然选了这条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一条路走到黑?”
“嗯。”
“公主,我觉得,你想得不太对。这不是一条走到黑的路,这本来就是一条黑路。”
我睁开眼睛,带着疑问看向他。
“公主,你要帮定王报仇,就要扳倒凌丞相。凌丞相与皇上协同一心,定王要报仇,靠皇上没用,只能靠自己。靠自己就要拿到最高的权力,拿到权力就要争夺皇位。争夺皇位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相互谦让,是你死我活,靠着刮骨剜肉的勇气,踩着无数人头往前走的一条黑路。一旦开始争权,便不再是要凌丞相一颗人头的小事,而是系着千千万万条性命的一件大事,就算你恨的只是一个凌平识,也绝不可能只打击他而不伤及无辜。”
我一下睁大眼睛,心中豁然开朗,“你说的对,你说的……很对,决心做这件事的人,生死早已看轻,何况爱恨。而我把报仇想得太简单,一切才刚刚开始,就被打垮了,是我太没用了。”
小王爷却笑了,“公主若对这些罪恶的事无动于衷,那才真要叫人害怕了。公主不要这么说定王,定王是可以成事的人,也是值得相信的人。他做这些之前,大概已经考量清楚所有结果,他想自己扛着,不愿意让公主卷到这些事情中来,因此没有教会公主如何坚强面对这些事情。你们都忘了复仇不是两个人的对决,而是一群人混战的群架。”
我喃喃道:“对,你说的对,我是应该坚强起来,无论如何,我已经是定王阵营里的人,我倒下了,定王的阵营就少一分力量,我一定要站起来。”
小王爷看我明白了,声音放柔了一些,又道:“公主,这条路虽然黑,虽然难走,只要不死,最后总会看到无量光明的。其实走黑路的人很多,害怕的人却很少,那是因为没有人会自己走这条路。公主觉得害怕,是因为定王走得太快,把公主一个人落在了后面,现在小王赶上来了,公主就再不用怕黑,小王帮你掌灯。”
我心中一动,侧头看定他,“你为什么帮我?”
小王爷一抖扇子,晃着他的光头道:“就是公主说的,见色起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随口扯几句淡,就能换美人的惦记,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事了。”
我笑了笑,轻声道:“我是不会谢你的。”
“无妨。”小王爷往窗外望了望,眼见天色暗下来,起身拍了拍袍子,“今日宥王大喜之日,小王得去捧捧场子,不能陪公主了。”
我佯作不满道:“刚说的给我掌灯,转脸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黑处,你们男人的话没有一句可信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小王不是丢下公主,是先去岔路口等着,等公主一起走上黑路。”小王爷说着要替我掌上灯烛,我示意他不用,翻个身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一觉醒来,却感觉自己有了精神,好像灵魂重回了躯壳一般。我披上衣服走出草屋,天空愁云密布,看不出昏晓来。我凭着感觉慢慢走出庵门,走出坊门,走上街道,走上朱雀大街,一直走到张灯结彩的宥王府。贺喜的人潮早已散去,徒留下一对大红灯笼高高挂起,被寒风一吹,撞着朱漆大门“叮咚”作响。
我紧了紧衣裳,此时才感觉到冬夜格外冷。
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个人,一边探头想看清我的脸,一边小心翼翼问道:“这么晚了,您……找谁?”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小太监,我觉得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小太监却一拍脑瓜儿,笑了,“哎呀,这不是冰儿姑娘吗?我见过你,你可能不记得我,我是小吴印,一直在宥王殿**旁伺候的。”
经他一提醒,我也一下想起来,便对他笑了笑。
小吴印眼睛一转,压低声音问道:“你是来找宥王的?”
我下意识点点头,又慌乱地摇摇头。
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禀报。”小吴印说完就一溜小跑闪身进了大门,又特意探出头来叮嘱道:“我很快的,你可千万别走。”
我胡乱应了一声,咬着下唇,原地呆站了片刻,听到门后有动静,立刻如受惊的兔子一般飞快躲到了右边的石狮子身侧。我跑得太快,贴身藏着的白玉簪花掉了出来,摔在台阶上,立时成了两半。我一下愣住,刚想捡回来,城宥已一步迈出。我赶紧缩了回去,所幸石狮子的影子够大,把我的身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并没有发现我。入夜的朱雀大街宽阔而空旷,风静了,灯笼散出一圈红色柔光,照得他一身大红喜服明亮又刺眼,把他的身影拉得颀长又落寞。他呆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返回门前,却没有进去,而是坐在了石阶上,目光稍稍低垂,看到了断成两截的簪花,怔了一怔,捡起来放在手心里,凝神看了半晌。
夜色太深,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便扭头看向天空,看月亮穿行在厚厚的云层中间,若隐若现,如拢清纱,分不清是圆月残月,阴晴满缺,好像一瞬间过了几十年那样漫长。我想他或许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只是不知和我说什么,就像我一样,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情愿就这样隔着一个石狮子,如相隔天涯一般,仰头共看一轮明月。
看着看着,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下来,遮挡住了我的视线。雪越下越大,不消多久就染白了石狮子的头。我偎着石狮子,嘴角不觉浮起了微笑。
天神知我意,赠我共白头。
伊格尔跟我说,天神是他们讴族的神,我从前最爱唱的那首歌,叫《阿依城的小公主》,是他们讴族的民歌,西綦、东泽和南讴同属于讴族,同宗同源,同文同种,阿依城就是东泽国的国都阿依赫特城,现在叫金赫城,是他们的圣城,他们祖先安息的地方,只要提起这个名字,就要把手放胸前,虔诚地看向天空。他教了我不曾听过的后几段,是这样唱的:
问天神
是你更远
还是苍穹更远
为何举目见明月
不见你自天上来
为何低头枕星河
不曾依偎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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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清宵歌一曲
一曲天涯梦魂远
相思未绝
第21章 白玉兰(一)
宫中的白玉兰开了,为金瓦朱墙缀上了点点春色。我又回到了这里,做回了白玉兰枝头的鸟儿。
我一个垂死之人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甚至脸色比之前看起来还要有光彩,这对于宫中上下实在是一件奇闻,所有人背地里都在传我或许真是仙女下凡,有不死之躯。三人成虎,说得多了,连皇上都有些信了,没由来地赏赐了我许多金帛珠宝,又给我升了女官,却迟迟不言明职责,导致我整日无所事事,又不敢随意踏出太极宫,只能抱着一只小羊羔解闷。
小羊羔是城国初雪那天小王爷抱来的,他说每年下第一场雪的那天就是我的生辰,小羊羔是他为我生辰备的贺礼。我从来没过过生日,突然有人送我礼物,自然是十分欢喜的,便也没有纠结我的生辰到底在哪天,每天喂一些奶安心养着小羊羔,养到白玉兰开花,小羊羔终于断奶,可以自己吃树下的青草了。
小王爷盘腿坐在树下,闭目凝神,左手举一个佛祖像,右手举一个孔子像,一直坐到太阳偏西,羊羔吃不动了开始晒太阳,这才猛地睁开眼睛,把两尊塑像一扔,口中抱怨道:“公主,佛祖菩提树下开悟大概是骗人的,我坐了七天,什么都没悟出来。”
我逗弄着小羊羔,头也不抬道:“佛祖光悟佛法就用了七天七夜,你现在要佛儒双修,七天七夜哪里够,你再坐七天七夜再说吧。”
小王爷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去他的吧,不悟了,压根没有用。这些东西全是人想出来折腾人的。”
我随口问道:“小王爷,春天都到了,你还不回西綦?”
小王爷回头看我,“怎么,公主已经厌烦小王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你走了这么长时间,你不怕西綦乱了吗?”
“小王等了这么久都没乱起来,看来还得再等等。”
“……”
我乖乖闭上了嘴。经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小王爷见我又不理他了,走过来枕着羊羔躺下,我怕他把羊羔压坏了,伸手推了他一把,一抬头却见伊格尔急急忙忙地跑来。
“王爷,皇上请您即刻去太极殿一趟。”
“干嘛?”小王爷懒洋洋地问。
伊格尔悄悄看我一眼,压低了声音,“南讴人打到浑月城下了。”
小王爷眼里突然有了光,一下跳了起来,“好,太好了,我当他们真变成狗改吃素了,等了这么久,果然没叫我失望。”
接着又喜不自胜地对我说道:“公主,你真是我的福星,你刚提到这事,南讴人就打过来了,哈哈哈,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小王爷说完便带着伊格尔急急往太极殿走去,我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浑月城是他们西綦王帐所在的城,敌人兵临城下,西綦必定是十万分危急。小王爷此时说我是他的福星,这句话听起来好像讽刺一样,让我后悔得想抽自己两巴掌。可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怒极反笑,倒像是真盼着南讴人赶紧烧了他的王帐。这是什么事,他怎么能高兴,他难道不应该焦急惊慌吗?
这个人,脑子真的没事的吗?
次日未时,凌氏丞相府。
凌丞相默不作声看着小王爷依次摘下十个翠玉扳指、三条黄金链子,嘴角渐渐浮上一丝了然的微笑。不待小王爷开口,凌丞相抬手提盏,悠悠然吹了口气,“炑橪小王爷,我这凌府可不是当铺。”
小王爷拈起一枚扳指,只见那扳指通身满绿,澄明清澈,在阳光下泛着翠光。凌丞相目光一动,不由自主被那光泽吸引,小王爷见状,将扳指放回桌上,笑道:“素闻凌丞相喜爱钻研金石之学,这南讴翠玉和黄金质地如何,凌丞相一看便知,不须小王多嘴。”
凌丞相收回目光,懒懒向后一靠,啜了一口龙井,“所以呢?”
“好料配好工。南讴人粗野不开化,为夺矿石烧杀不休,白白糟蹋了天神赐的宝物。炑橪以为,宝物就应该交给懂的人去好好呵护,比如,凌丞相您。”
凌丞相睨了一眼小王爷,对他的谄媚似乎极为鄙夷,冷哼一声道:“炑橪,我不是灼灼,你那一套在我面前最好收起来。你们讴人的仇怨,与我城国何干?拿两块破石头就想让我帮你收拾干净西域。我出力,让你高枕无忧当西域王?灼灼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倒把算盘打到我头上来了,你好大的胆子!”
小王爷见凌丞相生气,忙跪拜道:“凌丞相明鉴,炑橪绝无算计您之心。灼灼贪心不足,妄图一统西綦脱离您自立,炑橪深知,若无凌丞相,西綦危在旦夕,只因西綦与长安相距太远,不得不先斩后奏。炑橪对您一片忠心,南讴之事,便是丞相厌恶,炑橪仍要进言。西域一片乱局,南讴人野蛮彪悍,不服管教,丞相今日不发兵救西綦,明日南讴人做了城国的邻居,定是连年侵扰,边境不得安宁。凌丞相,一群野狼在西域互相撕咬,的确可确保城国的安宁,可一旦有一天,这群野狼里出现了狼王,就是另一回事了。”
凌丞相捧着茶盏,从茶盏氤氲而上热气中冷冷注视着小王爷,“我今天出了兵,谁能保证你炑橪不会变成那只狼王?”
小王爷嘿嘿笑了,也自那热气中恭敬地看回凌丞相,“炑橪不会是狼王,炑橪永远只能是您的一条忠犬。”
“哦?”
“因为炑橪不同于灲焱,不同于灼灼,不同于南讴的首领锞庄,他们有威望,有战功,是部众心中的勇士、英雄,可我炑橪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卑贱弱小的奴隶之子,离开了凌丞相您的扶持,我炑橪什么都不是,当即会被拴在马后拖死。有凌丞相一日,才有我炑橪一日,再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您的忠犬了。”
凌丞相笑笑,虽不动声色,目光中却已有三分妥协。小王爷暗喜,趁机又道:“凌丞相,于公于私,发兵南讴对您百利而无一害,请您务必说服皇上。”
凌丞相目光一凛,“于私?于什么私?”
小王爷又拜一拜,笑道:“炑橪虽跟着定王殿下学了几个月的汉话,仍然是学的不好,总闹误会。‘于私’是炑橪口误说错了的,并无他意。只是炑橪突然想起,定王殿下这几个月来除了教炑橪习字再无其他差事可做,若南讴战事起,定王可随大军出征,多历练历练总是好的。”
凌丞相将茶盏放到一边,紧紧盯住了炑橪。没有了热气熏蒸,凌丞相眼中瞬间结了七尺寒冰,深不见底,直叫人凄神寒骨。小王爷毫不在意,只照旧笑着,等着凌丞相开口。良久,凌丞相的目光终于松懈下来,又啜一口茶,缓缓道:“可以,我可以替你奏明皇上,请皇上发兵南讴,解浑月城之围。只是既然我城国答应出兵,你们西綦的勇士就不必劳动了,该是你们的都会给你们。你们要是不懂事,坏了规矩,可就莫怪凌某翻脸无情了。”
小王爷大喜道:“多谢凌丞相大恩,炑橪谨遵教诲。”
小王爷正欲退下,突然听到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有下人传报:“宥王妃到——”
凌丞相忙起身迎接,若初带了一个小厮进来,众人分别行礼之后,若初笑着对凌丞相道:“父亲,刚才我进门的时候,正好遇上了凌珏,他说有一件怪事要向您禀报,我便一起来听听,是怎样怪一件事。”
凌珏赶忙上前道:“回老爷,是二公子派人传回的消息,二公子在京城往西太白山一带驻扎,大半个月来,那一带突然出现了许多黄莺,日日啼叫不停,吵得居民难以入睡,二公子叫人进山去捕,却连根鸟毛都没找到。还有人说,晚上上山时候,经常看到黑影一闪而过,怕不是山里有什么怪兽,一时闹得人心惶惶的。”
凌丞相将茶盏重重放在了桌上,“不中用的东西,这种事情要来跟我说?他是让他老爹替他进山捕这头怪兽吗?”
凌珏战战兢兢道:“老爷,二公子的意思是……是……那里或许……是闹鬼……”
凌丞相脸色登时一变,手扣紧桌沿,未再发一语。若初见气氛凝重,柔婉地笑道:“今年的黄莺来得真早,桃花尚未开,黄莺啼枝头。依我看,这不是件怪事,倒是件趣事。”
若初偷偷扫了一眼小王爷,他一直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右手一直紧紧攥着,不知在想什么。若初正欲说话,小王爷突然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吓了她一跳,好在那是一张殷勤的笑脸。
“宥王妃,桃花虽未开,白玉兰已经开了,繁漪宫娘娘托小王带话,许久未见宥王妃,甚是想念。等下议完事,宥王妃可愿随小王进宫拜见贵妃娘娘?”
若初心中一惊,咬唇思索片刻,迟疑着点了点头。
第22章 白玉兰(二)
若初自繁漪宫出来,长庚星已现出西方。
“宥王妃,存玥宫是你住过的地方,霞光照玉兰,原来这么美。”
若初闻声回头,见是小王爷倚在后门,笑着上前几步,“是啊,可惜如今搬出宫外居住,再看不到这般景致了。”
小王爷待若初走近,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声音却压低许多:“借一步说话。”
若初不疑有他,随小王爷走入存玥宫正殿。踏进殿门的一刹那,小王爷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手锁了殿门,若初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呼喊出声,便被小王爷扼住喉咙,狠狠抵在了门上。
若初惊恐地盯住小王爷,那双平日里澄澈如孩童般的眼睛突然间变成了一双凶残无比的恶鹰之眼,鹰眼中心的她宛如一只逃无可逃的兔子,即将面临着被咬断脖子的命运。她想呼救,喉咙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声,只得本能地试图去扳开小王爷的手。感受到若初的挣扎,小王爷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些,若初呼吸困难,意识越来越模糊,那双布满血丝的鹰眼却越凑越近,似乎一定要让她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眼前的人。若初勉力抬眼看清那张狰狞的脸,吓得一下清醒了许多。
厉鬼索命不过如此!
若初拼劲全身的力气,死命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玉……泽!……”
那只鹰爪在听到这两个字时松了一下,若初趁机大口吸气,果然很快又被扼紧喉咙。
“你知道的,你都知道是吧。你还敢跟我提这个名字。桃花尚未开,黄莺满枝头?人被你们姓凌的害死了,连尸骨都不让我带回家吗?我真想把你们的心挖出来,看看你们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禽兽!”
小王爷眼睛通红,发疯一般失控地喊道。
“死到临头,我也不妨都告诉你。老子这趟来就是要杀光你们姓凌的,你也姓凌,你们都该死,那个狗皇帝一家也该死,早晚都是死,今天我就先送你上路,拿你的人头先祭玉儿。”
若初抓住他下死手前的间隙急道:“我知道她在哪……啊!”
就在若初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毙命的时候,小王爷收了手上的力道。
若初试探着睁开眼睛,那双血红的眼睛和额头暴起的青筋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小王爷竭力忍着暴怒,追问若初道:“她在哪儿,你们把她怎么了?”
若初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王爷,你先放开我,我们慢慢谈?”
小王爷恶狠狠瞪了她良久,终于缓缓松开了扼着她的铁爪,往后退一步道:“说,她到底在哪儿。”
若初定了定神,突然双膝跪地,向小王爷三叩首:“小王爷,玉泽公主确已为凌平识、凌莽所害。我身为凌平识养女,代他二人向你赔罪。”
小王爷漠然看着若初的动作,冷冷道:“我知道人死了,我是问你凌平识把她的尸首藏到哪儿去了。”
若初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小王爷,缓缓道:“十年前,玉泽公主随东泽王进京朝见,皇上欲留玉泽公主在京为质,提出为玉泽公主和宥王订立婚约,东泽王以公主早已许配西綦王子相拒。彼时凌平识已定下三分西域之策,恐东泽西綦联姻与其计策背道而驰,派凌腾于东泽王车马必经之地太白山一带设伏,凌腾接到的命令是,西綦王、东泽王、玉泽公主最多只能有两个人活着回西域,后车队果然中伏,混战之中,玉泽公主不幸中箭,马因滚石受惊,将公主踢落山崖,公主虽多处受伤,跌落山崖时尚能走动,可惜凌腾一早埋伏在了山下,见公主坠崖逃跑,恐事情败露,急忙带人追杀。凌腾用利石猛击公主脑后,公主昏死过去,血流如注,几乎难辨面目。彼时尚不知公主是死是活,凌腾欲迅速坑埋公主灭迹,恰巧有一妇人经过,那妇人从事人口生意,见玉公主年轻貌美,身材窈窕,声明愿出高价买下,凌腾贪那不义之财,想着人死了也就死了,便将公主卖与了那妇人……”
小王爷听到这里,突然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直直向后倒去,若初急忙上前搀扶,口中唤道:“王爷!王爷!”小王爷踉跄几步,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抓紧了若初肩膀,双眼像要凸出来一般,死死盯住若初,“然后呢……然后呢?”
若初匆忙扯出手绢递上:“王爷,血……”
小王爷这才感觉口鼻有血顺着下巴一直往下淌,一低头,胸前已是血红一片。若初吓得脸色惨白,急急往外走:“我去传太医。”
小王爷一把拽住若初:“不,你先说完……然后呢?然后呢!”
若初强忍着眼泪,一手搀住小王爷,接着道:“那妇人做的生意见不得光,一去便再不知所踪。凌莽因此事做得不谨慎受了凌平识责骂,但他二人也的确不知玉泽公主最后是死是活,身首何处。”
小王爷听罢,顿如遭受五雷轰顶,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坠了下去,瘫倒在地上,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瞪着屋顶,口中的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若初以为他暴死,吓得腿一软差点也跌坐在地,半天才哆嗦着手,上前试探他的鼻息。小王爷猛地推开若初的手,一下蹿起来,吓得若初惊叫出声。小王爷正欲夺门而出,猛一回头问若初道:“凌腾这个孙子在哪,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若初回过神来,急忙阻拦道:“你别冲动,凌腾已经死了。”
小王爷有些错愕:“谁杀的?”
“是定王,定王去岁奉旨督查江南赈灾之事,与时任户部巡官的凌腾发生口角,冲动之下,误杀了凌腾。”
“误杀?”
“是否确为误杀,定王不肯开口,始终谁也不知。小王爷,这宫里绝不止你一个人想要手刃凌氏父子报仇,定王,冷氏三小姐,还有我,我们都和你有一样的目的,都是你可以信赖的人。凌平识老谋深算,又深得皇上信任,单凭你自己的力量,纵然搭上自己的性命,或许也难以伤他分毫。我们可以联手合作,扶助定王,定王为也皇后所出,与凌平识势同水火,只要他顺利承袭大统,凌平识必然穷途末路。”
小王爷满腹狐疑地看向若初:“定王我知道,冷缃绮我也差不多明白,可你,你姓凌,你是凌氏大小姐,刚册宥王妃,你跟我们有一样的目的?你要杀凌平识?扶助定王?你疯了?这叫什么?大义灭亲?”
“小王爷有所不知,我姓凌,却不是凌平识的女儿,我是不得已认贼作父的。”
小王爷更疑惑了,却见若初抬头,一双温柔的水眸泛起了盈盈泪光。
“我是长安人氏,父亲是原监门卫将军凌哲海,祖上与凌平识并无渊源。也相案发时,凌平识恐也国丈和也皇后闻风出逃,下令让我父亲关闭城门。我父亲受也相提携,不忍助纣为虐,偷偷放了也皇后出城,因此获罪,以也相同党论处,举家发配凉州郡戍边,路上天寒地冻,我幼弟重病,不治身亡,母亲绝望自尽,父亲不知所踪。我彼时年幼,凌平识夫人自生育凌莽之后未能再育,凌平识希望有个女儿,将来作太子妃,以巩固姻亲,大权独揽,便留我性命,收作养女,悉心教养。凌平识一直以为我太过年幼,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可这或许是他的不幸,也或许是我的不幸,我全都记了下来,我记得母亲和幼弟的惨死,我也记得凌平识是我的仇人,永远记得。”
“原来如此。”小王爷恍然大悟,看着若初戚然决然的面孔,突然笑出了声,那笑中满是苦涩,“凌平识作恶多端,终于等来了他的报应。宥王妃,我们的确是一路人,不会有人比我更懂你的苦痛了。我炑橪本是南讴奴隶之子,西綦制度,子凭母贵,只有大妃生的嫡子才算王子,庶妃生的算臣子,奴隶之子永远是奴隶。我是奴隶,将来只能娶一个奴隶,我的孩子都会变成哥哥们生的孩子的奴隶。我这一辈子打生下来便看到了头,偏偏有一个人出现,改变了我的命。我们讴人以东泽的阿依赫特城为圣城,阿依赫特城的大妃血统最为高贵,她的两个女儿会继承她的一切,谁若娶得大妃生的公主为妻,将来便是阿依城的主人,是无上尊贵的西域之王。即便是灲焱这样一统西綦、威震西域的英雄,也以与东泽结盟、为儿子求娶大妃的两个公主为荣。灲焱的嫡子皆已成年,而公主年幼,大妃希望他能带适龄的儿子来求亲,灲焱便将我带去凑数的。结果,”
若初见他迟疑,问道:“玉泽公主选中了你?”
“公主说,她知道灲焱的儿子们都骁勇善战,比武没意思,不如打一件银器给她,谁打得好就选谁。我本来干得就是银匠的活,这个要求对我来说十分简单,我没做过娶公主的美梦,只是看她很可爱,就打了一只吊坠给她。结果她就说要选我。”
小王爷说着,一边拽出了贴身戴着的项链,项链配有一个银质的绵羊形状的坠子,小王爷轻轻摩挲着坠子,悲戚的眼眸中浮现出了几缕温柔的光。
“我当她是笑我,可她是认真的。真的会有这样一个公主,不是戏弄我,也不是可怜我,居然真的会喜欢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她的家人也那样好,大妃没有阻拦她,东泽王也很轻易地接受了我,就很自然地把我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就像做梦一样,我真的从此有了家,有了阿爹阿娘,有了爱我的人。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天神会救我出苦海,可天神或许真的能够看到他的子民的苦难,于是将天上的星星幻化成一个善良美丽的公主来拯救我。”
若初听得出神,刚想伸手触摸那个吊坠,小王爷突然并拢了手指,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
“可惜我刚刚看到光,天神就把她带走了。若无凌平识,我现在或许已经成婚了,就这样默默守着她过着简单快乐的日子。可我炑橪这一条贱命,注定享不了这般福气,白白拖累了东泽王一家。”
若初摇摇头,“小王爷,这与你的命运无关,这都是凌平识造的孽,你不必太过自责。”
小王爷嘴角动了动,竭力忍住泪水,看向了远处,“你知道吗,玉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炑橪,救我’,我炑橪无能,答应她的事一件都没能做到,连她最后一个请求也无能为力。凌莽向灲焱和阿爹复命说找不到她,我不信,他们走后,我一个人在太白山找,从天亮找到天黑,又从天黑找到天亮,掘地三尺,挖到十指见血,却只找到了这个坠子。”
若初听完也不由神色哀戚。小王爷收起项链,同时迅速用决绝掩盖了自己眼中的伤痛。
“我这次来,一是想寻回玉儿的遗骨,二就是要杀凌平识报仇。太白山一带是我的人,既然你说玉儿不在那里,我叫他们撤了便是。”
若初微微颔首,“我也会继续不遗余力帮你探听玉泽公主的下落。凌平识为权势不择手段,若无人制衡,一朝大权独揽,一手遮天,只怕有人稍微说一个不字,立刻便是家破人亡的结局。我们扶助定王,合力除去他,既是告慰亲人在天之灵,也是为天下人做了一件好事”
小王爷看若初神色坚决,微微有些犹疑,“只是我已向凌平识献计,这次出兵南讴会带上定王,凌平识必定已想好借刀杀人之计,现在看来,要先想办法保住定王了。”
若初心中一惊,忙道:“此事须得尽快计议,你若愿意,今晚我便向你引见冷氏三小姐,她主意多一些,之前一直是她为定王筹谋。”
“冷氏三小姐,她叫什么?”
“缃绮。”
“冷缃绮,”小王爷重复了一遍,轻轻笑了,“我叫炑橪綦,她叫冷缃绮,有我们这两杆大旗,定王一仗翻身也未可知。”
若初略一思索,又道:“冰儿在太极宫当差,她是定王的妹妹,或许也可帮忙探听些消息。”
小王爷不假思索道:“不必了,公主知道的越少越好。”
“公主?”若初大惑。
小王爷笑笑,“冰儿,刚刚说顺嘴了。”
无所事事了好些天,我的差事终于分配下来,无非还是端茶倒水罢了。只是我第一天上任,就不幸遇上了皇上和凌丞相议事,一议两个时辰尚且意犹未尽,可怜我在太极殿外候到双腿又麻又僵,看大朵大朵的玉兰花渐渐镀上金色,想起我的小羊羔无人照看,心中不由埋怨起这个凌平识真能叭叭叭。我见四下无人,悄悄往门口靠了靠,竖起耳朵偷听里面的动静,看到底什么时候能议完。
“爱卿,朕素闻南讴民风悍勇,尤以骑兵见长,城定若为前锋,领五千骑兵可够?”
“回皇上,南讴骑兵固然强悍,此次围城不过两千余人,定王兵力绰绰有余,又有凌莽接应,臣以为,此战势在必得。”
听皇上不置可否,凌相顿了顿又道,“定王毕竟文弱,皇上若担心,可命凌莽为前锋,定王在后方接应。三千富余,两千足矣。”
皇上叹道:“罢了,身为皇子,他总要去见一见这些场面。既然爱卿说五千绰绰有余,那便给他五千吧,凌莽见机行事接应便可。”
我默默听完,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正思索着,突然听皇上唤我的名字:
“冰儿。”
我吓得一哆嗦,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
今天不写诗,今天讲故事。本来想十一之前更3章,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两章都是我的本事了_(:_」∠)_
第23章 画心
我战战兢兢走进太极殿,抖抖瑟瑟地跪下,“奴婢该死。”
皇上放下茶盅,皱眉看我一眼:“什么该死,茶水凉了,也不见你进来伺候着。”
“啊……”我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一下落下来,赶紧去给他们换茶水。凌丞相睨了我一眼,突然起身告退,留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皇上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我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打翻了茶盅。我急忙跪下,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龙颜大怒,皇上似乎有些疲惫,整个人往后靠了一些,没有往日那样坐得端正。皇上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叹道:“大概朕是真的老了,你们一个个都开始瞒朕。”
这样的皇上比之平日里更让我害怕,我战战兢兢地小声道:“皇上……奴婢不敢欺瞒皇上,奴婢是无意中听到……凌丞相说,五千精兵足矣,其他的就真的再没有了。”
皇上一下沉默了,闭上眼睛,良久才缓缓道:“朕心中总有些不好的猜测。”
我偷偷瞄他几眼,壮着胆子回道:“皇上心中若有猜测,最好还是亲自去证实。”
皇上点点头,挥手示意我可以退下。我暗自松一口气,如释重负般退出了太极殿。
刚走出没几步,一个白影不知从哪跳出来,拦在了我面前。
“公主!”
我正想着事,被这动静一吓,差点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还好小王爷手疾眼快扶住了我。见我魂不守舍,小王爷好奇道:“公主在想什么?”
“我……啊……没什么。”我有些不自然地拨了拨头发。
小王爷狡黠一笑:“那公主想不想知道,小王在想什么?”
我随口道:“你在想什么?”
小王爷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道:“小王在想,如果给我五千老弱病残去打三万精骑,这仗该怎么打。”
我脑子“嗡”一下,难以置信地盯住他,“三万?!不是两千人吗?”
小王爷不答,只是笑着看我。我一下明白过来,心中有怒火一下燃烧起来。果然,果然。又是一个局,又是一个置哥哥于死地的陷阱,我就说凌平识怎么会有如此度量,能够不计前嫌地替哥哥打算。
我心烦意乱地看向小王爷,见他笑而不语,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早就知道的?”
我一下摁住他的双臂,紧紧盯住他:
“那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转念一想,又急道:
“你来找我,就是已经想好了对策,现在只需要我答应你的条件对不对?”
小王爷不答,只是含笑看着我。我见他这样,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便坦然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答应。”
小王爷仿佛看穿我的想法一般,笑道:“公主放心,小王不会趁人之危。小王只是在心里有个疑问,需要公主来证实。”
我感到莫名其妙,心想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疑问。但我脸上仍是淡淡的,“什么疑问?”
“公主只要按小王说得去做,自然会知道的。”小王爷说到这里,见我紧紧盯着他,笑道:“公主不要多想,这件事非常简单,而且一定不会让公主为难。”
见我脸上仍满是狐疑之色,小王爷再次凑近一些,故作神秘道:“其实就是要公主亲定王一下,怎么样,非常简单吧。”
“你……”我大惊,却见小王爷玩味地看着我,似乎早有预料我是这个反应。我不由生出一种被戏弄了的恼怒,竖眉责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这叫不让我为难吗?”
小王爷一撑折扇,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这有什么为难的,亲他一下而已,又不是砍他一刀,要是有人对小王说,亲公主一下能救公主的命,小王一定毅然决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心烦意乱,却又拿他这种无赖没办法,万分不甘地妥协道:“你最好不是来算计我的。”
小王爷忙道:“公主放一百个心,小王永远站在公主这边。关于今天的要求,公主权当我是傻病犯了,不要往心里去。”
见我有所动摇,小王爷又进一步道:“公主你看,小王又没有要你去西綦和亲,又没有要你亲我,就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是不是很有诚意。再说了,公主视定王为亲哥哥,亲自己的亲哥哥一下,又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终于妥协,“就亲一下,没有别的条件,你最好说到做到。”
小王爷脸上一下露出了得逞的笑容,“一定一定。”
小王爷约定戌时叫哥哥到长堇宫外的小湖畔。我到得早了一些,站在湖畔的柳树下,总感觉春天的天气叫人心中烦躁,一会觉得冷,一会又觉得热。一仰头,月牙早已挂在柳树梢头,我正想着柳树是何时吐了新芽,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迟疑的声音:
“冰儿?”
我猛地回头,是哥哥,他仍是老样子,淡漠如水,沉静如冰,眸中有一丝惊讶一闪而过。
“是你叫我来的?”
我稍稍一愣,旋即赶紧点点头。
哥哥沉思片刻,眉头突然一紧:“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啊……没有……”我支支吾吾地抬眸,见哥哥眼中的疑问越来越重,目光不自觉地开始往别处瞟,声音也不自觉放得越来越轻。
“我……我有几句话……想……想对你说……”
我心虚地又偷偷看一眼哥哥,他有些发怔,略显苍白的脸上神色柔和许多。
“好,我都听着。”
我脑中其实一片空白,见哥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一着急,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胡乱道:“我……我听说你要去南讴……路途遥远,南讴人又蛮勇,你要多加小心……一定要……一定要看顾好自己。”
哥哥如同听长辈教导的小孩子一般,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好,我记下了。”
我抓耳挠腮,懊恼自己怎么会和哥哥无话可说。不知为何,哥哥也没有主动提起话题,只默默地注视着我,静静等着我开口。
我脑海中闪过皇上说的话,忙道:“皇上或许会派一个人保护你。”
哥哥眉头微微蹙起,转瞬间即恢复平静的神色,只是点点头。
我看看哥哥的脸颊,仍是无法鼓足勇气,却实在是不知再该说什么好,只得转头看向天边,没话找话道:“你看,今天的星星真美。”
哥哥随我的目光抬起了头。
我看着满天星星,狂跳的心总算平缓了一些,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股伤感的情绪慢慢填满了我整个胸腔。
半晌,终归是我打破了沉默。
“哥哥,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去看星星。”
话音落下,突然感觉心里重重一沉,忍不住又道:“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哥哥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终于给了我一个淡淡的回应:
“嗯。”
我正出神,不远处突然传来“咚”一声响,哥哥应声就要过去,我心知是小王爷在催我,赶忙拉住他,“哥哥!”
哥哥不假思索地反手紧紧攥住了我,我感觉到他的紧张,又怕他发现小王爷,急忙把他拽回来,努力将语气放轻柔一些道:“没事的哥哥,没有人。”
哥哥半信半疑地朝小王爷藏身地地方张望,我急道:“哥!我……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跟你说。”
哥哥的神色虽仍有不安,还是看定了我。
我示意他俯**来,贴近他耳边,深吸一口气,闭眼照着他脸颊吻了上去。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我终于如释重负,露出了笑颜。我开心地仰起头,刚想和哥哥说些告别的话,猛然发觉哥哥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僵在了原地。我看到他的脸,先是一愣,随即同他一起僵住,四目相对之间,我分明看到他幽深的眼眸中竟像是投入了一枚石子,泛起了一圈圈温柔的涟漪,那柔软又温情的注视与他平日里看若初、看缃绮的眼神截然不同。电石火光之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急忙倒退几步,死死咬住下唇,不自然地绞着帕子,
哥哥看我一下变得这样惊恐,不由也有些无措,“冰儿……”
“哥哥!”
我急忙打断哥哥,我确实是慌了神,此时此刻,我真的怕他开口,我不敢听他说一个字。
“我……你……你……一定多保重,我先走了。”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飞快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再也顾不上什么,落荒而逃。
城定望着冰儿远去的身影,想追,迈出半步,终归是留在了原地,想喊,话到嘴边,终归咽了下去,指甲嵌进手心里,眼底方才泛起的那小小一片柔软慢慢凝住,几番挣扎,终归硬生生憋了回去。
等一切回归平静,城定背对着那棵柳树,突然冷冷开口道:“满意吗?”
小王爷从不远处现出身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满意,满意。有劳殿下,小王告辞了。”
城定猛地转身,刹那间眼中杀机尽显:“不必煞费苦心来探我,直接对我下手,会比这样更简单。冲着我来,我未必会悉数还手,但你若敢动冰儿分毫,我保证,你连自己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小王爷尽管做好了准备,心还是猛地跳了一下。他怔了一下,旋即绽开了笑容:“好,好。多谢殿下教训,小王谨记在心。有前车之鉴,小王不敢造次。殿下大可信任小王,南讴之行,小王受公主所托助殿下一臂之力,刚刚不过是公主按约定给小王的谢礼而已。”
城定冷冷看定小王爷:“谢你的好意,我用不着你帮我。”
小王爷毫不示弱地对上他的眼睛:“小王只听公主的,公主说用得着,那就用得着。”
眼见城定眼中的冷酷与狠厉越积越深,与平日那个温文尔雅的王爷判若两人,小王爷的脸色也越来越沉。他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在城定之前先开了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必太高看自己,我对你不感兴趣。我在找一个人,我问了许多人,可最终不得不找回你这里,你如实告诉我,她是不是我在找的人?”
城定冷冷看了他一眼,移开了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小王爷笑笑,锲而不舍地盯住他:“殿下听不懂,那我不妨说得详细一些。她是你救的,你从何人手中救下了她,你救下她时,她是什么样的?”
城定沉默良久,看回了小王爷,目光里多了几分坦然:“炑橪小王爷,你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已经忘了,我见到她时她就把你忘了。”
小王爷心口猛地一痛,像被人突然打了一拳一般,痛到笔直的脊背颓然一缩。
“所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对不对?”小王爷的眼里突然有了一种受伤的野兽才会有的光。他也不再想听城定的回答,转身作势要离开。
城定在他身后幽幽道:
“何苦呢,但凡能忘掉的,都是本不该记着的,”
“她会想起来的。”
“连着受过的苦痛一同想起来吗?”
小王爷一震,停住了脚步。
“炑橪小王爷,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不妨多说一些,她是自己选择忘掉你的。”
小王爷猛地回头。
“我刚见到她时,她尚知自己来自西边一个很远的地方,识得一些汉字,有时会说你们的语言。未及半年,她已完全忘记以前的事,忘记关于她出身的一切,只记得从见到我之后的日子。我时常教她习字,可我越教,她反而记得越少,可我和她说其他事,她明明可以记得。所以我猜测,她是自己选择全部忘了。”
小王爷张了张嘴,想反驳什么,脑海中突然闪过若初说过的话,让他再无话可说。城定仿佛看透了小王爷的心思,上前几步,接着说道:
“她一路被卖到扬州,我是在烟花巷里见到她的。扬州大旱,生意难做,鸨儿开张不久便关门,干脆卖丫头抵租。我初见她时,她瘦骨嶙峋,浑身是伤,不管问什么都不敢答,就算家里没有外人,也总是躲藏起来,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吃我给她的食物。我大概能想得到她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也能理解她不愿再想起来的苦衷。”
见小王爷犹疑,城定又道:“她忘了她是谁,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她可以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再不必想起从前所受的磨难,只记住今后美好的时光,这不好吗?退一步讲,就算都想起来了,物是人非,难道不是又一种痛苦吗?”
小王爷背对着城定,静静听完他的每一个字,一改之前戏谑的口吻,冷冷道:“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说动我吗?”
“我没有想过能说动你,你这么聪明的人,不须我说,自己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不过我想告诉你,无论你怎么想,最好别痴心妄想。”
小王爷微微侧头,嘴角浮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要真有命回来,我就把她让给你。”
城定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而坚定,“不用你让,她是我的,谁动谁死。”
小王爷再没有回头,转头走进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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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更作者实锤_(:3」∠)_
第24章 宥王就藩
亥时已过半,繁星撒满天幕,太极殿内的烛火依然长明不灭。大总管吴贤公公愁眉不展,不住地往里探头,冷不防发现不远处一个靛青色的影子自黑暗中徐徐显现,吴贤眯缝了眼睛,仔细看清来人后,连忙一溜小跑迎了上去。
“请宥王殿下安。殿下,都这个时辰了,您是为了什么事来找皇上呀?”
城宥站定,望着通明的太极殿,语气不似往常那般平易近人。
“劳烦公公替我禀报。”
吴贤小心翼翼地抬头,夜色太深,看不清城宥的表情,便也不再多问,
城宥走进太极殿,见皇上手捧一卷奏折眉头紧锁,问道:
“父皇,可是西征大军发回的奏折?”
皇上摇摇头,放下奏折,抬起疲惫的双眼看定城宥。
“不是城定,是燕郡的将军,死了。”
“如果儿臣没有记错,这是两年里的第六任将军了。”
“是啊,燕郡。燕郡胡汉杂居之地,峤林人蛮固不化,自勤国公去后,年年生乱,甚至愈演愈烈,几任将军均死于任上。如今朝中无人愿去接替,朕知他们有心无力,也着实不忍勉强。但燕郡不可一日无主,朕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城宥握紧双拳上前一步,烛火将他的双瞳照得亮亮的。
“父皇,儿臣愿去。儿臣连夜进宫,就是为此事而来。”
“不行,你不能去。”皇上未加思索便一口回绝。
城宥眼中有不甘和难过一闪而过,却仍倔强地不肯松拳。
“父皇肯让皇兄西征,却不肯让儿臣去燕郡。在父皇心中,儿臣哪里都比不上皇兄。”
皇上静静看着城宥,脸上神色竟是少见的慈爱:
“宥儿,朕并非认为你不如城定。只是燕郡之事较南讴之事复杂万倍,丞相和凌莽**乏术,此时无暇帮你太多,你孤身一人前往,朕有一万个不放心。”
“父皇,儿臣并非与父皇和皇兄怄气。父皇知道,儿臣自幼偏爱钻研兵法,力求能像李将军那样成为定国安邦之臣,能保四境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峤林之事,儿臣已潜心研究多年,父皇若信得过儿臣,可听一听儿臣薄见,若觉得儿臣所说有理,就请下令,即日遣儿臣前往燕郡,若觉得儿臣妄言,再驳回儿臣不迟。”
皇上摇摇头道:“宥儿,父皇不是这个意思,今日只有你我父子二人,父皇不如肺腑之言给你。朕只有你和你皇兄两个孩子,你皇兄自幼流落民间,朕十分对不住他,对他更多的是歉疚。而你自幼在父皇膝下,父皇是一点一点看着你长大的,要论在心里的分量,即使对不住你皇兄,说句实在话,也是你更重一些。朕和你母亲一样,其实自心底里不希望你吃太多苦,我们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不想让你再经历一遍。可既生在皇室,总难以像普通人一样简单快乐地过一生,我、你母亲、凌丞相,我们总会不在,如果不让你经受磨砺,又怕你无法独自面对以后的事情,所以有时父皇会对你很严厉,但到这种时候,还是不希望你做这种决定。你若是在我们身边呆烦了,想离开京城,换个地方,父皇可把河东郡交给你管,你不必急着回答,可以好好想想,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城宥嘴角动了动,眼中有泪花泛起,“多谢父皇,儿子发自内心感激父皇。河东京畿重地,您愿将河东郡交给我,足以证明我在您心中的分量。今日能听到父皇您这一番话,实在教我万分感动。其实父皇的用心良苦,我一直都能感受到。今日儿子也说一句肺腑之言给父皇,我一直说最敬佩李将军,其实在我心里,父皇才是那个无可替代的英雄,我一直为有您而骄傲,也希望自己能像您一样,可惜我愚笨,难以企及您的一半,但至少,我一直都有这样一份心,希望能为您分担一些,希望能为城国做一些事情。在您需要的时候,在城国需要的时候,我希望我可以站出来,担起自己为人臣、为人子的责任。我相信父皇一定可以理解,河东富庶安宁,那里不需要儿子,儿子请到燕郡去。”
城宥说罢,朝皇上深深行礼,再起身,发现皇上的目光里多了赞许,“宥儿,你也知道,朕曾就藩燕郡,你若也去燕郡,朝中定会流言四起,你可有准备?”
城宥坦然道:“身为皇子,动一动都伴随无数流言,若轻易便被流言打倒,何谈安定燕郡。有父皇做后盾,儿臣无所畏惧。”
“好,真好。”皇上缓缓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一张银弓,双手交给了城宥。
“这张弓陪着朕一路从燕郡到了京城,朕如今把它赠给你。只是无论如何,千万要小心,朕最需要你做得,是你平平安安的。”
城宥接过弓箭,笑了:“是,儿臣遵命。”
皇上细细打量着城宥的眉眼,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儿子一般。看了良久,慨叹道:“去跟你母亲好好告个别,然后就准备出发吧。”
城宥摇摇头:“父皇,母亲那里我就不去了。她如果知道我去燕郡,我这趟就去不成了。”
皇上也笑了,笑中颇有些心酸,“从前朕总说你不像朕,今日倒觉得错了,你还真像朕。就都由你,你决定吧。”
“冰儿姑娘,贵妃娘娘请您去繁漪宫一趟。”
“我?”
我颇为惊讶,冬去春来,哥哥远征,若初出嫁,城宥与我再没有了往来,“繁漪宫”这三个字在我心里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甚至我都很久很久没听人再说起过贵妃娘娘了。
尽管满腹狐疑,我还是再次踏进了繁漪宫的宫门。只是我还未来得及感慨一番,便听到正殿里传来李贵妃的啜泣声。我疑惑地想要进去,突然被一个人拽住,我一看,竟是若初。
若初拉着我往僻静处走了几步,悄声道:“城宥要去燕郡就藩了。”
“燕郡?”
我突然想起刘才人曾说过也皇后是燕郡人氏,皇上曾是燕王,不由大惊道:“那……那不是皇上曾……”
若初忙作手势打断我,我急忙压低声音问道:“那……就藩……是去多久呀?”
若初摇摇头,“不知道,要按先朝的规矩,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不……再回来了?
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过了好久,才想到问若初,“那……你也要去了吗?”
若初神色颇为无奈,“他不肯带我,只说要我留下来照顾贵妃娘娘。谁知道呢,贵妃娘娘得宠,他逢年过节能回来看看也不一定。”
我沉默许久,又问:“燕郡是不是很危险?”
若初叹道:“是很乱,其他郡都是太守,只有燕郡是将军,就这样也经常换人,朝中无人敢去,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居然主动请去。”
若初说完,见我魂不守舍,又握住我的手安慰我。我定了定神,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或许,或许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吧,他不是一直想做一个将军么,如今愿望成真,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若初一时无言,我们就这样默默相对,听李贵妃的声音从纱帘后传来:
“我又不是非得让他当太子,就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好歹在我身边,这样有什么不好?衣食无忧,父母健在,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那种地方?两年死了六任将军,那种地方人能待么?紧邻的那个野蛮不开化的峤林,我听说那里的人是要吃人的,万一宥儿被他们抓住了,你说,我可怎么活啊。”
李贵妃几乎泣不成声,瑛蓉的声音又响起,“娘娘,能不能让丞相劝劝殿下?”
“丞相离京十数日,事发突然,星夜兼程也来不及赶回,凌莽也不在,这节骨眼上谁都不在,这是要我死!”
“娘娘,娘娘,皇上呢?皇上能不能劝劝殿下?”
“就是皇上放他去的。这么大的事,皇上就这样纵容他瞒着我,要不是若初告诉我,人走了我都不知道。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来气他老娘。他喜欢那个小丫头,就那个冰儿,你还记得吗,我之前对那个丫头不好,后来皇上给他和若初指了婚,打那以后,就变了一个人,你见他成亲以后来宫里请过几回安?这不是记恨我是什么!现在更好,直接一走了之,连他的老娘都不想要了。”
李贵妃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瑛蓉,你快去出宫去,去拦宥王,告诉他,那个小丫头,我给他要来便是,叫他快回来。”
“是,娘娘。”
我赶在瑛蓉掀帘前挣开了若初,沿着那条熟记在心的路狂奔,一直跑到了那座三层半的楼阁。我爬上屋顶,努力踮起脚尖,奢望能越过高高的宫墙,远远看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竟真的在天地连接的地方,看到了一个骑白马、披银甲的人,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只能感觉他在朝我这边远远眺望着。
是他,一定是他。我情不自禁地想对他说几句话,一开口,眼泪不自觉落了下来。
“请你一定……多保重。我会等你……等你十步杀一人……等你神威震四海……等你平四夷……等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都等你。”
城宥在长安城外伫立良久,一阵清风拂过耳边,他竟好像听到有人在对他说话,可四下环望,除了侍卫在等他,并没有其他人,随行军队早已先行而去,他想最后再看看这宫门宫墙,看看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一看便是一刻。
“殿下,”侍卫看城宥神色黯然,试探着问:“殿下,不然不走了?皇上说,只要殿下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
城宥不接侍卫的问题,自顾自感叹道:“这一走,真的不知道下次回来是什么样子了。”
说完下马缓缓朝着巍巍宫门郑重地行了大礼,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高耸的宫墙,决绝地飞身上马离去。
对不起,母亲,儿子到底还是让你失望了。
或许儿子从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软弱的人,
枉费了您的期望和信任。
事到如今,儿子实在不愿看到更坏的发展,
如果我现在放弃,能让所有一切尘埃落定,
能换回从前的安稳时光,
那么我愿意拱手相让,我什么都可以
……让。
※※※※※※※※※※※※※※※※※※※※
非常直白的标题了。。我狗带了。。我又从早上八点写到现在。。我是个废物。。
第25章 西綦之围(上)
西綦,浑月城外决明山谷。
城定仰头望一眼黑云密布的天空,眉头越锁越紧。
见城定停驻,身后的长队渐渐骚动不安起来。起先是一两句牢骚,过不多久,竟成了怨声鼎沸,言语中充斥着对城定的不满。
出征浑月城之前,城定与凌莽商议,先派探子探清浑月城的虚实,再率军征讨不迟。凌莽却一口回绝,说围城的不过千把人,朝发夕可返,根本没有必要浪费那个时间和精力。城定再多说一句,凌莽便指责他是贪生怕死,不敢去和南讴人打,故意贻误战机。一起议事的其他武将都是凌莽的人,见凌莽这么说,更是对城定群起攻之,叫城定不敢打就赶紧以死谢罪,别在这里碍事。城定被逼得实在无法,只得连夜发兵浑月城。西綦前几日尚且天朗气清,等到了决明山谷,突然黑云满天,风沙渐起,城定脑海里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这场仗不该打,至少现在不该打。
城定转身,目光扫过眼前的重重铁衣盔甲,人群中的声音一下小了很多。
“各位将士,进山之前,你们可曾问过凌丞相,凭什么要让你们来给我陪葬?或者我想问问各位,这一去或许真的再无退路,你们真的不后悔吗?”
人群倏地沉默,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埋怨声甚至是骂声替代。
城定见状,也不再多说,掉头策马进了山谷。谷中风沙更甚于外面,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人和马都已睁不开眼睛。城定跳下马来,用手挡着眼睛勉力一望,猛然发现四周山坡上有一片片黑压压的东西在朝他们冲过来,来势汹汹如同山洪雪崩,声势浩大犹如从天撒下的一张黑色巨网。城定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喊道:“撤!快撤!”
东泽,阿依赫特城王宫内。
小王爷一斧砸开一口大箱子,银甲在他脸上映出了寒光。
“兰妹,叫兄弟们都换上。”
兰公主看了一眼箱子,迟疑道:“又来?”
小王爷回头冲兰公主一笑,“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以假乱真,多搞几次,咱们也是大半个中原人了。”
兰公主别过头,冷冷道:“我不想做中原人。”
小王爷见她抗拒,轻轻拍了拍她肩膀,“兰妹,这回不是帮我干那些缺德事,这回我们是做好事,去救人,救人你总愿意的吧。”
良久,兰公主才道:“救谁?”
“一个中原人,他有用。”
“是凌平识的仇人吧。”
小王爷稍一迟疑,“……对。”
“他为什么到这儿来?”
“是这样,他奉命来解浑月城之围,但凌平识不想他活着回去,想让他死在锞庄手里。他真差一点就死了,但到底命大,逃了出来,一路上了决明山外的一线天。上山路被他毁了,他下不来,锞庄也上不去。锞庄围了山,就地扎帐篷,想网死家雀。现在只有我们能去救他了。”
兰公主问道:“南讴围城这件事本来就是你做得吧。”
“是。我本想借凌平识的手除掉锞庄。但现在计划有变,我只能亲自上场了。”
兰公主颇为难以置信,“这个人重要到让你不惜去招惹凌平识这个**烦?”
“我需要这个人活着。”
兰公主见小王爷态度坚决,也不再追问,“怎么做?”
“锞庄的三万精兵都在浑月城和一线天。我的想法是,我也带三万人,先去他老家扎拉赫特放一把火,他肯定撤兵回救,然后再在他回去的路上做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这样一来能解一线天之围,二来能除掉锞庄老贼。至于兰妹你,就带剩下的弟兄去救人。锞庄撤出一线天,凌莽一定着急来补刀。一线天上面的那位兄弟身份尊贵,他不敢带太多人,你就盯着他,他敢来,你就叫他有去无回。”
兰公主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遮盖了她眼中的情绪,“先是灼灼,然后是锞庄、凌莽,炑橪,做完这件事,我们的仇算报完了吧,我们是不是从此就可以过回安稳的日子了。”
小王爷点点头,“兰妹,做完这件事,你就是西域之王,没人敢来打扰你的安宁了。”
“我?”兰公主十分惊讶,“那……你呢?”
“我得亲眼看着凌平识和那个狗皇帝去死。”
兰公主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道:“不然,炑橪,不然算了吧,你已经为姐姐做了很多,已经足够了,她在天上如果能看到你,也一样希望你能平安快乐。”
小王爷没有接兰公主的话,只对兰公主说,“我去清点人马”,拾起长刀便向外走去。
西綦,决明山谷西南处,一线天。
城定感觉有很多人在追杀自己,自己还手无力,只能死命地跑,直跑到悬崖断壁,再无路可走,眼看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心一横,牙一咬,闭眼就冲着万丈深渊跳了下去。这一跳,一颗心一下悬在了半空,吓得他整个人坐了起来,这才惊觉原来是噩梦一场。城定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又努力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直的四肢。左臂一动便隐隐作痛,城定解掉铠甲一看,果然左臂有四五处伤口,衣袖都被砍到破烂不堪。城定急忙将袖口翻过来,还好,那朵淡粉色的、已经快要褪成白色的玉兰花还完整,并未染上血污。也皇后去后,直至进宫前,城定的衣服都由冰儿来做。少时家贫,买不起染色的衣料,只能扯几尺白布做衣服,冰儿觉得白色太过单调,就自己在衣服上绣花,因着城定是男子,便只在袖口内侧绣一朵彩色的玉兰花给他,后来竟渐渐成了习惯。从前城定身份敏感,只每年上元中元去梁府找冰儿两次,上元冰儿就裁给他春夏衣裳,中元就交与他秋冬衣裳,城定带回去,秋去春来,四季着白衣,竟如饮水吃饭般自然而然。直至去年中元,内务府送来许多绫罗绸缎,什么花色都有,唯独没有他惯以为常的粗陋白布,方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好像上了百尺高楼,脚不沾地,心中总是不踏实。从此那绣有一朵玉兰花的白衣被改成了城定的里衣,干脆上朝睡觉都贴身穿着。外表再富贵、再气派,不过加剧他的不安与惶恐而已,唯有这朵玉兰花在身边,才能让他像在家中一样安心。
城定掖回袖口,有些失神地朝一线天下面望去,百丈深渊如刀削斧劈一般叫人心惊胆寒。那日他被追兵逼到慌不择路,求生本能之下,自己也不知自己如何上了这奇险。山下的南讴军帐只有茶碗大小,却密密麻麻布满了盘山路,让人感觉绝望无比,插翅难逃。
六天了,干粮没有了,水也没有了,甚至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再这么下去,过不了两天,他就会饿死,冻死,渴死,南讴兵只需静心等待两天,就可以上来给他收尸了。
逃出决明山谷时,城定拼命送出去几个兵士,叫他们赶快去给凌莽报信。一线天地势高耸,可俯瞰决明山谷和浑月城全貌,逃到一线天的当晚,城定在山上点燃了熊熊大火,以期凌莽看到能发兵救援。凌莽大营离决明山谷不过百余里路程,若想相救,六天五夜,就算是走着也该到了。可望穿秋水,除山下南讴士兵的吵闹叫骂声,整个一线天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生机。
城定想起身再拾一些树枝来烧,走了两步,险些被什么东西绊倒,定睛一看,竟然是个人,浑身是伤,昏迷不醒。那日被南讴人打到溃不成军,所有人都四散逃命,唯有这个人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最后更是历经千辛万苦护他逃上了一线天。城定扳过这个人的脸,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还活着,只是一张脸已冻得僵硬。城定赶紧搂来一些草枝点火,又使劲揉搓这个人的脸,想让他尽快醒来。
过了不知多久,城定都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水……”
城定急忙起身,解**上的水壶,将所剩不多的水全喂给了他。
那个人喝了水,总算是有了一丝精神,虚弱地冲着城定笑了笑:“多谢……殿下。”
城定在他身旁坐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臣叫……徐蓦晗。”
“徐蓦晗。”城定重复了一遍,“多谢你舍命护我。若我们还能侥幸回到京城,我会为你向皇上请赏。”
“谢殿下。”
城定移开目光,看向远处,“你是皇上派来的吧。”
“……是。”
城定闻言笑了,笑中难掩心酸。
“果然,君父君父,先是君,后是父,比起臣子,果然还是儿子更不可信。”
见徐蓦晗沉默,城定又问道:“徐蓦晗,那你说说,皇上是希望我回去呢,还是不希望我回去?”
“皇上自然是希望殿下能回去的。”
城定不置可否,转而又问:“徐蓦晗,你娶妻了吗?有没有孩子?”
徐蓦晗点点头,“前年娶妻,我随殿下出征时,孩子刚出生不久。”
“那你不能死,有人在等你。”
徐蓦晗忙道:“殿下也是,殿下也有人在等。”
“谁在等我呢?”城定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一瞬间有别样的情绪涌上眼眶,又生生被他忍了回去,“我的母亲早被害死了,母族也被屠戮殆尽,父亲助纣为虐,随时可以牺牲掉我。我的仇人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人人都想要我的命,保我活命的人只是想利用我,我无枝可依,也无人可信,保护不了任何我想保护的,对,就好像被逼上这一线天一般,前是峭壁,后是追兵,妄想挣扎着苟活于世。我来这里之前,一直在想,我活在这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父母没有经过我的允许就把我带到了这世上,叫我背负很多东西,可又不告诉我,到底是谁需要我,我又能得到什么?我一个人行走,却从未真正获得自由,我这般努力,到底是为了得到,还是为了失去?若我今日就死去,那算是一种遗憾呢,还是一种解脱?”
“殿下,”徐蓦晗听得后背发凉,急忙挣扎着起身,拽紧了城定的胳膊,“殿下,请您千万不要灰心丧气,这个世界上确实有处心积虑想害您的人,但也会有奋力护您周全的人。您永远不会是一个人行走,不管是谁,谁都不会,不管朝何处去,都会有人一起,因为总有人也要去向这同一个终点,总会有人冲破万难来跟您一起的。”
城定沉吟片刻,猛然盯住徐蓦晗,试探着问道:“你……你到底是谁?难道你是……”
徐蓦晗见城定有了印象,眼中一下涌出热泪,“殿下,分隔多年,您或许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我一直记得您啊,也皇后我要叫一声姑姑的,我小时候和您一起玩过,我……”
徐蓦晗说到这里,从腰间拽出半个竹蜻蜓递给城定。
城定一愣,足足怔了半刻才接了过来,“弟弟?!果真是你,连致弟弟?!”
“是,是我。”
城定一下抱紧徐蓦晗,眼中情绪错综变幻,一时竟也不知该喜该悲。
“我听母亲说,逃出京城之后,为避追兵,你们分头去了,后来却再没能联系上,就这样没了音讯。”
连致解释道:“我们刚逃出京城就被追上了,与我同行的亲人家丁都没能活下来,我被藏了起来,又为河东郡一位姓徐的大人所救,河东是凌氏的大本营,凌氏不疑我在河东,因此反而逃过一劫,就这样稀里糊涂一直在徐府长大,称徐大人做父亲,做了徐府的女婿,因为不敢透露自己是也氏后人,干脆姓氏也改作了徐。我不知如何才能找到你们,但想着,如果你们活着,一定会进宫去,如果你们不在了,那我也应该进宫去报仇。于是我便想办法让父亲为我在御前谋了差事。因为父亲与凌丞相政见不和,阴差阳错之下,竟然受到皇上重用。殿下回京之事我第一时间便知,我一直在努力找机会接近您,可惜我是皇上的人,凌丞相的眼线又到处都是,我不敢轻举妄动,足足等了一年多,才等来了这次机会。只是没有想到,你我竟是在这般景况下相认,实在是叫我无比伤感。”
城定一字一字认真听完连致的话,用力握紧了他的肩膀,“连致,没有什么可伤感的。苍天有眼,让我们兄弟得以再见。这是天大的好事,我本以为无路可走,你的出现,倒让我觉得天无绝人之路,这实在给予我莫大的信心。我们都得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我们要亲眼看着凌平识倒台,看着凌氏灰飞烟灭,看害我们到这一步的人自食恶果,然后再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你和我都是,我们都要坚持下去。”
连致的神色却不无忧愁,“可是殿下,你我沦落至此,我又至今没能抓住凌平识的把柄,这仇该怎么报呢?”
“你的存在就已经说明了问题。皇上和凌丞相之间,也不是那般牢不可破。”
连致虽没太明白,但见城定有了主意,心中也踏实许多。城定却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心口处摸出一个小小的素色香囊交给了连致:“连致,我已决心要与凌平识进行一场豪赌,赌注便是我这条命。我若赌赢了,今后的路会越走越宽的,我若赌输了……”
城定顿了顿,又道:“反正,活着也是不值得,赌输了也没什么,只是拜托你千万要努力活下去,平安回京之后,请代我将这件东西转交给一位……姑娘,如果我命当绝,请帮我好好照顾她,将她安全送出宫,找一个……好的归宿。我这辈子也没做过亏心事,唯独总觉得对不起她。她与我一同长大,一直在我身边,陪伴着我,帮衬着我,是我不该将她带进宫里,让她白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可我又离不开她,只能是……明知错的,还偏强求……”
城定越说声音越轻,连致却听得云里雾里。最开始听城定的意思,分明是有希望的,可怎么越说反而越悲观了呢?
不管怎样,连致还是答应了下来,想了一想,又问:“不知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宫里当差?”
“她叫冰儿,就在太极宫,你若进宫面圣,一定能见到她。”提到冰儿,城定一双眼瞳都温柔下来,“她很好认的,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出来,一下就能钻进人的眼睛里去。她有一双大眼睛,就像这西綦的星星一样,明亮动人,一见难忘;她站在身边,就像三四月里江南的风吹过,温柔又和煦……”
城定说着说着,骤然间自觉失态,急忙住了口,脸颊却若隐若现泛上一层浅红色。连致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半是玩笑半是劝慰道:“这么好的姑娘,殿下如何能叫我托付给别人呢?那位姑娘此时定也是苦苦思念着殿下,若她知道殿下这样说,该有多伤心啊。”
城定抬眸,半是迷惘,半是惆怅,“可我从未跟她说过我的心意,并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和我想得一样。”
“感情的事情何须多说,自然是心有灵犀。”连致盯住城定,肃了神色道:“殿下,您托我带的东西我一定带到,但剩下的,只能您亲自去说。我以为,若在您心里,这位冰儿姑娘足够重要,就请您不要再说‘回不去了’这种丧气话,这不是她想听的话。任谁听完这些,都只会觉得错付了。您心里真有她,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早日将她娶过门,不让她白等这么久。您是扳倒凌平识,为也皇后、也氏全族昭雪的唯一希望,您说这位姑娘自小同您一起长大,我相信她也和我一样,自会竭尽全力让您不至于深陷绝境。若您真的觉得活着本来就不值得,那我们活着的意义又在哪?”
城定被连致一点,顿时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对,连致,你说得对。有你们,我怎么能说活着不值得。”
连致见城定想通,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来。山下忽然响起吵嚷声,连致不经意往下一瞥,大惊,“殿下,这些南讴兵好像要撤了!”
城定赶忙上前一看,果然,山下的南讴军营乱成一锅粥,为首的将领骑着马在人群中穿梭,大声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上路,不许士兵多拿东西,似乎是接到了什么紧急命令。
连致问城定:“殿下,他们突然撤离,会不会有诈?”
“不像。”城定蹙紧眉头沉思片刻,眼中一下有了神采,“小王爷!是小王爷出兵了。连致,我们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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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几章都比较关键_(:3」∠)_我已经在加班加点写文修文了_(:3」∠)_但……速度……很难上得去啊……我太难了
第26章 西綦之围(下)
一线天以东。锞庄接到急报,扎拉赫特遭到中原军队攻击,急忙率领南讴军队仓皇撤退。兰公主布置好迎接凌莽一行的伏兵才去到一线天,等她到场,东泽王室的护卫已先行将城定和连致救了下来。
连致伤势过重,早已不省人事,两个军医正围着他救治。城定也没好到哪去,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疲惫至极,但还是硬撑着精神关注着连致,军医要帮他包扎,他也只说先管连致。
兰公主径直走到他身边,用汉话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我叫……”城定抬头,刚要回答,对上兰公主那双如小鹿般清澈灵动的大眼睛,一下怔住了。
见城定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兰公主既觉得奇怪,又有些羞恼,倒过配剑戳了城定一下:“喂,你看什么,我问你话呢!”
城定方才如梦初醒,迟疑着又看了一眼兰公主遮面的白纱,这才俯首行礼道:“在下城定,是城国西征的将领,冒失之处,还请恕罪。”
兰公主看他神色不无失落,猜他是错认了,便好奇道:“你把我认成谁了?”
“没有……不过一时走神罢了。”城定定了定神,又恢复到清冷庄重的神态,“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何处人氏?”
“我是东泽国的兰公主,炑橪是我的姐夫,他要我来救你们的。”
“兰公主。”城定喃喃重复了一遍,心中明白了七八分,“多谢公主出手相救,也多谢炑橪王爷仗义相助。”
兰公主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城定,炑橪说你很重要,你不能死,所以你最好还是先和我的护卫回东泽治伤,凌莽的事,我帮你解决,你就不用操心了。”
兰公主说完,见城定又如痴呆了一般盯着不远处看,虽感到莫名其妙,仍是又问了一遍。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啊,”城定匆匆回过神来,满怀歉意地垂下眼睛向兰公主答话,“多谢公主思虑周全,当下我也的确需要公主的帮助。但,和凌莽的恩怨,我还是希望我能在场。”
兰公主有些无奈,“罢了罢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你这身子骨能坚持,我也无所谓。”
两人正说着,又传令兵急急拨开人群来见兰公主。
“公主,有中原军队着了我们的埋伏了。”
“多少人?”
“不多,几百而已。”
“看清是谁的队伍了吗?”
“……不知道,公主,我们也不认识汉字……”
兰公主无奈之色更显,“算了,去看看吧。”
兰公主作势要走,又想起了什么,问传令官道:“锞庄的人走到哪了?遇到小王爷了吗?”
传令官答:“回公主,锞庄一路快马加鞭,距扎拉赫特已不足百里,马上就会进到炑橪王爷的包围圈了。”
兰公主点点头,走出几步去牵自己的马,见城定仍在原地,恍然大悟他不懂东泽的语言,便对着城定喊道:“喂,城定,走了!鱼儿上钩了。”
城定应声而行,只是一双腿又僵又痛又麻,一起身,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兰公主急忙扑过去扶他,温热的手掌碰到他冰凉的手指,一瞬间,她竟被城定条件反射般推开了。
兰公主大惑,城定只淡淡解释道:“多有得罪,只是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兰公主瞥了他一眼,将佩剑扔给他,自顾自走到了前头,也不再管他能不能走。
“我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嫂溺援之以手,权也’。你满腹经纶却不懂变通,书都白读了。”
城定闻言也不恼,只是笑笑,一瘸一拐地努力赶上兰公主的步伐,“中原西域不通音讯已有几十年,我原以为西域人都是炑橪王爷的样子,却不想还有公主这样知书达礼,秀外慧中的奇女子,是我浅薄了,东泽圣城,名不虚传。”
兰公主见他吃力,回身停住脚步等他,“你还知道圣城,你知道的也不少啊。东泽最靠近中原,我父王说,封闭是暂时的,早晚还是要交往,所以很小时候就为我找了老师,叫我讲汉话,读汉书,说是用得着。其实我活到这么大,跟你说话是第一回用上,但是学着学着也成了习惯,自己也会找一些汉书来看。我看得越多,想得越多,别人越来越难理解我,就觉得离自己的族人越来越远,对,就是曲高和寡。可我此生怕是都出不了西域,有时候不由自主想,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
兰公主将自己的马让给了城定,看着他上马,这才示意跟在身后护卫再牵一匹马来。城定再次谢过兰公主,对她说道:“公主,不是曲高和寡,只是相较炑橪小王爷来说,你超前了许多。我能从你身上看到独特之处,也能看到东泽王的用心良苦,他目光长远,对你的期望绝不仅仅局限在西域。辛苦从来不会白费,你学会的任何本领,早晚都能派上用场,就好像我小时候,也不知道我娘要我学武功做什么,你看,现在不是都用上了吗?”
城定感觉兰公主笑了,眉眼弯弯的,只是白纱遮面,看不太确切。兰公主利落地翻身上马,先行疾驰而去。
“走吧,去看看鱼死了没有。”
凌莽被身穿中原军服的东泽士兵层层包围,几番力战后,三百亲兵只剩不到十人,凌莽气急败坏之余,百思不得其解,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支骑兵,它的将领究竟是谁?凉州郡乃至整个城国的精锐骑兵都在自己手里,不可能会凭空生出这样一支战斗力惊人的队伍。可若是西域骑兵,西綦闭城不出,南讴全部撤回,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掌控之下,难道是……东泽?那个王爷残废,公主当家,几乎已被世人遗忘的东泽?他们竟有如此实力,能拿出一支几万人的铁骑来?
凌莽几次喊话要见对面骑兵的主帅,可对方充耳不闻,只虎视眈眈盯着他,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装听不见。正是一筹莫展之时,重重人群中突然自动给一行人让开了路,凌莽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前面的是城定,见他与一个白纱遮面的女子同行,一下明白过来,冷笑道:“定王殿下,原来殿下海内存知己,凌某奔命来救倒像是多余了。”
城定冷哼一声,昂着头冷冷看着凌平识道:“看来凌大人是打算带这几个人从南讴三万铁骑手下救我出来,我还真是万分感动。”
凌莽收了兵刃,高耸的颧骨挂上了虚伪的媚笑,“定王殿下,我们自己的事,你叫西域人掺和进来,不好吧?回京面圣时该怎么说呢?”
城定见凌莽这般,眸中更添轻蔑,不动声色道:“哦?原来凌大人还想着带我回京面圣这码事,那我是错怪凌大人了,我当凌大人是要把我扔在这里喂狼呢。”
凌莽一双三角眼“滴溜溜”转了两转,“殿下,我们之间有误会,开诚布公说清楚就好。凌某虽尽全力,但救驾来迟,回京之后自当请罪。既然殿下已脱险,还请随我回凉州郡休整复命,东泽的朋友营救殿下有功,我自会奏明圣上行赏。兰泽公主,凌莽谢过。请东泽兄弟就此返回东泽,殿下的安全就不劳各位费心了,我会护送殿下平安回到城国。”
兰公主听凌莽说出自己的名字,心中微微一惊,又听他要带城定走,颇有些担忧地望向城定。城定心有猜疑,但凌莽所说有理,他也不好反驳什么,只得向兰公主点点头。兰公主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下令后撤。凌莽见城定骑的马鞍辔像是女子用的,对着城定喊道:“殿下,不如将坐骑还给兰泽公主,乘我这匹马回去?”
城定闻言,想起马确实是兰公主的,便下马将缰绳递还给了兰公主,自己朝凌莽走去。兰公主走出几步,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城定一眼,这一看不打紧,竟看到凌莽趁着城定上马,拔出匕首狠狠朝城定的后心刺去!
“小心!”
兰公主不假思索朝城定狂奔几步,眼看匕首要刺下去,急忙扔出手中的鞭子,正中了凌莽的面门,可惜匕首到底还是刺进了城定右背,城定猛一转身,拔出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凌莽眉心扎了下去,凌莽瞪大眼睛,甚至都没哼哼一声就断气了。
兰公主一颗心都提上了天,但见城定面容平和,心跳总算平复了一些,赶紧三步两步跑上前,关切地问道:“你还好……”
话音未落,城定突然整个人直直往前倒去,“城定!城定!”兰公主急忙搀住他,朝不远处的护卫喊道:“快传令!扎营!军医呢!快给他治伤,快!死了我要你们好看!”
扎拉赫特城外,残阳如血,尸横遍地。锞庄的军队被小王爷的大军切成几段,互相失去了联系,群龙无首,只能等待被一口一口吃掉的命运。南讴王锞庄被身着中原军服的东泽士兵层层包围,已是无路可退。小王爷立马横刀,傲视着这个号称西域最勇武的王。锞庄一眼望过去,正好看进了一只阴狠毒辣的眼瞳里,那目光如毒蛇一般犀利,竟让他不自觉汗湿了后背。
锞庄终于想起来,他曾在灼灼的大帐里见过这双眼睛。灼灼帐里勇士有很多,他唯独记住了这个少年,首先是因为他格外瘦弱,其次则是他的那双眼睛里透着西域人少有的机诈与狡猾。这个少年伺候灼灼很是尽心,比生父还孝敬,鞍前马后,事无巨细。灼灼也信任他,许多事都不瞒他,只是他才见过这个少年没多久,西綦就传来了易帜的消息。
“是你,西綦的那个新王。听说就是你杀了灼灼。为了取代他,不惜去给他当那么多年亲孙子,你果真够下作,也果真好手段。你精心布下今日的局,是为了做西域的王么?我听说你身上也流着南讴的血,同为南讴族人,何必跟自己人过不去。这样吧,我锞庄是个爽快人,你退兵,我割一块地给你,认你这个西域王,你看怎么样?”
小王爷正眼都懒得看锞庄一眼,把玩着手里的长刀,冷冷道:“锞庄王爷,我今日是来讨债的,但不是来讨地的,是来讨命的。我不想做什么西域王,就想要你这颗人头。你欠我的。”
锞庄愣了:“我欠你的?我什么时候欠过你一条命?”
小王爷猛地抬眸,目光如利刃般刺进锞庄眼里。
“东泽大妃的命。”
锞庄恍然大悟,“是我,没错,东泽大妃是我杀的,东泽王的那条腿是我打断的。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呼敏是个草包,就不该占着那么大地盘和那么漂亮的老婆,你满西域打听打听,谁不是这样的?怪只能怪他自己是个窝囊废。我要废成他那个样子,我早一头碰死了,我有什么不对……”
“够了!”小王爷无比厌恶地打断锞庄,“阿依赫特是圣城,东泽王是圣王!你那套弱肉强食的道理也配用在圣王身上?你还有没有底线?”
锞庄闻言大笑:“圣王?哈哈哈,什么是圣王,东泽国的公主许配给谁,谁就是圣王,除去这个,他呼敏有什么本事做讴人的王?阿依城是块好地方,水肥草美,但它该由强者统治,而不是让一个草包去糟蹋!话说回来,若不是那个姓凌的多管闲事,搞什么三部分治,我锞庄早就在西域称王了,我现在就是你的圣王,你就该跪在我脚下认错,是吧,炑橪?哈哈哈,可是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是西綦人么?东泽就算翻了天,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看上呼敏那天仙儿似的女儿了吧?”
小王爷几乎要把一口牙咬碎,他死死盯住锞庄的脸,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当然和我有关系,玉泽公主是我的亡妻,东泽王、大妃、兰公主都是我的家人,你伤害我的家人,我必须让你死,这仇不报,我没脸在西域混下去。”
锞庄听罢小王爷的话却大笑,“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炑橪,你脑子坏掉了吧,呼敏再不济,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王子出身,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南讴奴隶和灼灼生出来的杂种?你这样下贱,还真敢做圣王梦!呼敏要是敷衍你就罢了,要真看上你当他女婿,那才是活该他沦落到这个下场。他那玉泽公主我记得,名动西域的小美人,舞跳得真是好,别说你,我也想娶回家,就是晚了一步,我打进阿依城时她就死了,不然现在也是我第七个老婆了,哎,话说回来,她做我第七个老婆,哈哈哈,那我不还是圣王,哈哈哈……”
小王爷听到侮辱自己的话尚能保持理智,待锞庄说到玉泽公主,忽然浑身一震,双眼“腾”地被那烈焰般的夕阳点燃。他本不是锞庄的对手,就在刚才,他还在想该不该放锞庄一马,等锞庄说完这些话,他的理智已完全被仇恨的怒火吞噬,那火焰很快蹿遍全身,血液都随之沸腾。有一股强大的神秘力量支配了他,驱使着他挥刀朝锞庄扑了过去。
锞庄是蛮勇好战的南讴第一勇士,就算英雄末路,困兽之斗仍如狂风暴雨。小王爷如疯了一般一次次扑上去拼命,直至锞庄倒在地上,仍不管不顾地劈砍,伊格尔冲上去抱住他,嘶吼道:“王爷!王爷!锞庄死了!您受伤了,快停手!”
小王爷听锞庄已死,这才扔掉长刀,一下倒在伊格尔怀里。血迹顺着小王爷的前额流下,染红了他琥珀色的眼瞳,随后又从眼角淌下,如一行鲜红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滴落。小王爷颤抖着手,捂住眼睛,埋首在伊格尔怀里,片刻之后,竟像一个孩子一样呜咽起来:
“伊格尔,她不在了,她不要我了,她不在了……”
五天后,兰公主终于等回了小王爷,只是她差点认不出小王爷,分别不过十几天,十八岁的小王爷看起来竟像三十八,之前明明一个机灵活泼、朝气蓬勃的少年,突然目光涣散、衣衫褴褛,成了一棵百孔千疮又历经沧桑的枯木。兰公主想上前问候小王爷,小王爷却只当没看见她,木然从她身边经过。兰公主再拦住他,他只下马绕过兰公主,径直朝城定养伤的营帐里走去。
城定尚未清醒,小王爷瞥了他一眼,将佩刀摘下扔在了案上,或许发出的响动惊扰了城定,朦胧之间,城定突然轻轻唤了一声:
“冰儿……”
兰公主倚门,疑惑地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小王爷抬头,眼底那尚未化为灰烬的火焰一点点复燃了起来。
“他想死。”
小王爷猛地抬脚朝城定踹去,动作又狠又凶恶,完全没有当他是个病人。兰公主懵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紧上前想要拉开他,小王爷挣开兰公主,怒目相向,吼道:“你干什么?!你也喜欢他?!”
兰公主一下怔在原地,从小王爷来到东泽成为她姐夫的那一天起,小王爷一直把她当成亲妹妹一般宠爱,从未这样吼过她,她没见过这样的小王爷,一时之间竟感到有些害怕。
城定被小王爷踹到了伤处,撕裂般的疼痛一下将他惊醒。他勉力强撑起身子,见小王爷和兰公主对峙,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兰公主见他醒了,刚想过去,冷不防被闯进来的伊格尔撞了一下:“对不起公主……王爷!锞庄的小儿子抓到了!”
伊格尔的汉话发音太差,兰公主都差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伊格尔说着把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扔到小王爷脚下,男孩子一抬头,看到面如阎罗的小王爷,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哇”一声哭出来,嘴里用生硬的汉话嚷嚷着:“凌爷!凌爷不要杀我!”
小王爷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目光一下收紧。他看向城定,缓缓抓起了自己的长刀。
“定王殿下,南讴收拾干净了,现在轮到你了。”
城定大惑:“你说什么?”
“我说,我父亲凌、平、识,凌丞相要当皇帝,我凌莽要做太子,你这个前朝余孽挡了道,对不起了。”
小王爷说完,挥刀便扑向城定,城定未有准备,一下被小王爷砍中了左臂,惊得兰泽差点叫出声来,却被伊格尔捂住了嘴。小王爷攻势凶猛,刀刀致命,城定几番躲闪,终于看准一个机会奋力夺下小王爷的长刀,却不想小王爷立刻弃刀,从靴中摸出匕首,冲着城定腹部直接刺了下去。幸而城定手疾眼快抓住了小王爷手腕,刀锋刺入不深。城定忍着伤痛,一边奋力抵抗,一边低声道:“你要干什么?!”
小王爷眸光冷酷,如同一个陌生人,连话语都是冰冷的:“苦肉计,忍着。”
城定明白了一些,但见他刀刀带着杀气,仍是不敢放手。
“王爷,你不会真想要我的命吧?”
小王爷冷冷道:“不是叫我死心吗?你有命回去,我就如你所愿。”
城定终于读懂了小王爷的想法,但此刻知道小王爷仍不死心,让他的心里一下烦躁起来,恨不得当场就掐死小王爷,告诉他非要跟自己抢的下场就是这样。他这么想,眼神也渐渐狠戾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说道:“你今日杀了我,换不回玉公主的记忆。恰恰相反,这只能让她恨你,只想亲手杀了你为我报仇!你今日如何杀了我,她来日就会想如何杀了你!”
小王爷静静听完城定的话,眼睛越来越红,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直至匕首从他指缝间完全滑落出去。城定见他放手,稍微松懈了一些,冷不防小王爷一拳砸了下来。
城定躲闪不及,这一拳正中头颅,一下被砸晕了过去。小王爷又揍了城定几下,这才停手,狠狠朝城定啐了一口:
“先杀狗崽子,再杀狗皇帝,敢挡我凌氏升官发财路的都该死!”
说罢,见南讴那个小王子撅着屁股瑟瑟发抖,上前一脚踹倒,又指着伊格尔道:“你,给他翻译一遍,翻完就拉出去杀了。”
南讴小王子听完伊格尔的翻译,立刻磕头如捣蒜一般:“凌爷饶命,求您不要杀我……您就是皇帝,什么都听您的……我、我、我带您去找金子……”
小王爷冷哼一声,一脚踹晕了南讴小王子,径直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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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n更指日可待!
第27章 大厦将倾
太极宫虽大,却只是从外面看上去很大,其实里面没有几个人,空空旷旷,有时还能听到回响。就好像高高在上的皇上,看起来威严不可接近,其实走近了一看,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我来之前,每日都是吴贤公公亲自为皇上值夜,因为换人皇上会睡不好。我来之后,一日吴贤公公突然身体不适,临时找我来替一会,皇上竟然没有异议。吴贤公公上了年纪,见皇上不反对,干脆隔三差五便叫我顶替。我初来乍到,不知其中缘故,吴贤公公差使我,我虽敬畏皇上,却也老老实实去了,慢慢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和皇上互相适应了对方的存在。
皇上每日批阅奏折到深夜,我也默默陪伴到深夜。夜长无聊,困乏时,皇上会与我闲聊几句,话语间不谈也皇后,也不谈哥哥,只是无关紧要的内容。皇上知道我不识字,一日竟突发奇想要教我认字,我知自己天分浅薄,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本以为皇上只是说说,没想到皇上当了真,每天必教我十个字,我硬着头皮努力学习,奈何记性太差,每天教十个字,我能记住两三个。皇上倒和想象中不同,十分和蔼,也不厌其烦,从不嫌弃我。
只是有一天,他看着我歪歪扭扭握笔写字,突然叹了口气。
我以为是我笨得让皇上伤心了,连忙放下笔,跪下请罪。皇上叫我起来,叹道:“你没有错,只是朕突然想起,朕曾经也有个小女儿,可惜不到三岁就夭折了。要是能好好长大,现在也像你一样陪朕看折子了。”
我小心翼翼道:“皇上正当盛年,还会有很多小公主的。”
皇上只是摇摇头,“丫头,其实朕看你总有些眼熟,不知道在哪里见过。现在老了,经常糊涂,也忘了你是不是像朕的那个小丫头。”
我正想着该回什么,吴贤公公突然走进来,皇上见他欲言又止,问道:
“怎么了?”
“皇上,凉州急报。”
皇上伸手取了折子,对着灯火读起来。只是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终于把折子一扔,闭目长叹道:
“到底还是出事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手中刚拿起的毛笔一下折倒在纸上。我紧紧盯着皇上,想知道哥哥到底怎么了,皇上却只是闭目不语。吴贤公公使劲给我使眼色,见我无动于衷,最后干脆把我拉出了太极宫。我刚踏出宫门便紧紧拽住吴贤公公,急问:“公公,定王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吴贤公公摇摇头,“冰儿姑娘,您就先别问了,很快就都知道了。”
我见无法从吴贤公公那里得知什么,只得绝望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就模糊了眼睛。
这夜怎么就这么漫长,从来不见光明。
走着走着,猛地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哎呀,吓死我了,这是谁……冰儿?”
我擦了擦眼睛,看清是缃绮,眼泪一下又涌了出来,“殿下出事了。”
冷缃绮递给我自己的手绢,“别哭了,死的是凌莽。”
我错愕地抬起泪眼,“啊?……”
“我刚从丞相府看若初回来,那里已经乱了,我就趁着宫门还没下钥,进宫来看看。”
“凌莽……”我猛然想起上次哥哥误杀凌腾的事,心一下又提了起来,“是殿下吗?”
“不知道。凌莽的亲兵全死了,南讴王也死了,南讴王族被屠,殿下自己也身中数刀,差点救不过来,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倏地睁大了眼睛,“差点救不过来?!”
缃绮见我的眼泪又要掉下来,赶紧又道:“你放心,殿下没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他多次大难不死,后福必然无量。”
我听哥哥没事,一颗吊着的心总算能稍稍放下一些,可想想凌莽死了,不由又皱紧了眉头:“殿下和凌莽一同出征,凌莽死得不明不白,恐怕凌丞相不会轻易放过殿下。”
缃绮无奈道:“不用恐怕,是必然不会放过。以凌丞相的作风,第一回已是侥幸,还能有第二回,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听缃绮这么一说,倍感忧愁,“那……皇上会相信殿下吗?”
缃绮反问我:“你说呢?”
我一下想起了思孝殿那紧闭的大门,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心中一下凉了几分,“为什么……他明明是皇子,皇上却一点也不肯偏向他呢?就宁可向着外人?”
缃绮听我这么说,冷哼道:“老话说得好,宁死当官的爹,不死讨饭的娘。这宫里没有了也皇后,他就是多余的,谁是外人真说不清。”
缃绮的话让我猛然明白了什么,我默然垂眸,陷入了沉思。
“哎,我跟你说,我这段日子,发现了李贵妃的一些秘密。”
我还在想哥哥的事,没仔细听缃绮在说什么,冷不防被她一揪耳朵,疼得叫出声来。
“你给我听!”
“哎呀,听听听,你说不就行了,动手干嘛!”
“算了,不想跟你说了,没意思。”
“……”
缃绮突然笑了,“我这么想想,殿下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叫凌丞相断子绝孙,他难道是想这么报仇的?”
说着又胳膊肘碰我一下,“你说,哪天连李贵妃都倒了,就剩下凌丞相孤家寡人一个,他还会和殿下斗下去吗?”
“会……吗?”
“会吧。丞相可真厉害,要换了我,只剩自己一个,孤军作战,多半就放弃了。”
我还在想哥哥的事,缃绮又撞我一下,“哎,你快看,那是谁啊?”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刚好看到有个身影急急闪进了太极宫,夜色太深,看不清体态。
我脸色霎时一白,“有刺客?”
缃绮还算镇定,“等等看。”
我们目不转睛齐齐盯紧太极宫,半刻之后,吴贤公公退了出来,警觉地四下望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安然守在了门外。
我觉得奇怪,“公公晚上守夜少有这样精神的。”
缃绮倒像是明白了什么,叹道:“恐怕此事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
七日后,定王一行返京,十五日后,凌莽下葬。
自打出了事,吴贤公公就遣退了我,昼夜亲自服侍皇上。我尽管心焦如焚,却也不敢私自去探望哥哥,只听说所有御医都去了昭明殿,这消息更让我不安。
挨到晚上,我看夜黑无月,悄悄往外走了几步,想着找个机会溜出去。一过转角,冷不防撞见吴贤公公一路追着凌丞相往太极宫去,我慌忙缩了回去。
夜很静,我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凌丞相,凌丞相!皇上未曾召见过您啊!”
“劳烦公公禀报,凌某有要事须奏明皇上。”
“这么晚了,皇上已经歇下了,不然您明日一早……”
“劳烦公公禀报。”
凌丞相的声音严厉而不留余地,吴贤公公一下噤了声。两人僵持了一阵,一个浑厚有力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沉默。
“这么晚了,爱卿为何事而来啊。”
“皇上,”凌丞相见到皇上,声音竟有些发颤,“臣来为犬子讨个公道!”
一提凌莽,皇上的语气竟也颓了几分,“爱卿,此事朕晚些再与你详谈。”
“臣怕晚了,这一身热血就凉了!”
凌丞相的激动让皇上也沉默了,半晌,皇上才又道:
“城定伤重未愈,无法起身见人,朕本想叫他休养好再说明原委。”
“殿下是无法起身见臣,还是不敢来见臣。”
吴贤公公小声提醒道:“凌丞相,过分了。”
凌丞相却置若罔闻,言辞间仍是咄咄逼人,“若守身持正,何所畏惧。殿下要休养,臣就再等三日。三日后,臣请皇上和满朝文武为证,就在这太极宫与定王殿下辨个明白。”
我忍不住悄悄探头看了一眼凌丞相,却听皇上道:
“好,如你所愿。三日后,是非清浊,你们自己来分辨。”
三日后,凌丞相一早便率领数位朝廷大员踏进了太极宫。我看着满堂的绯紫官服,感觉天色也被映得阴沉了许多。哥哥被搀扶着走进来,艰难地行了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赐座。”
待哥哥坐定,我才看到他脸色惨白得吓人,整个人又瘦了许多许多,一双无神的眼睛显得格外大。落座时动作稍稍有些大,哥哥眉头急蹙,捂了捂右侧肋下的位置,似乎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我见他这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酸涩,直涌上眼眶中来。我别转了头,把眼泪强忍了回去。
各位官员见哥哥进来纷纷行礼,唯有凌丞相直冲哥哥走过去,语气颇为不善:
“定王殿下,久违了,西征之行收获颇丰吧。”
吴贤公公斜睨凌丞相一眼,道:“凌丞相请坐。”
皇上默默注视着凌丞相不情不愿落座,良久才道:“朕只听这一遍,你们各自有什么冤屈,趁着今日人都在场,说清了罢。”
话音刚落,凌丞相“腾”一下又站了起来,奏道:“皇上,臣不敢谈冤屈,臣只想问问定王殿下,凌某平素与你有何深仇大恨,竟让你残忍戮杀我两个孩子!凌腾之事你直言误杀,有皇上担保,我尚可勉强接受你那套说辞,可这一次,任你如何狡辩我也不会信你,你真是狼子野心,心思歹毒到令人发指!”
凌丞相怒目圆睁,指着哥哥,气得浑身发抖。满堂重臣听他这般形容哥哥,纷纷窃窃私语。吴贤公公轻咳一声,提醒道:
“凌丞相,莫要御前失仪。”
凌丞相这才发觉自己言辞不妥,拜了皇上,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哥哥静静听完,也不气恼,只心平气和道:
“凌丞相,我为何要狡辩?误杀凌腾是我的错,我从未推卸责任。我已向您奉茶赔罪,也已受罚悔过。一码归一码,您不该先入为主。凌莽之死,不是我做得,我不会认。您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他,这般咄咄相逼,意欲何为呢?”
凌丞相即便坐着,气势也要压人一等。只见他的架势如同要审讯哥哥一般,昂首逼问道:“殿下作前锋,不敌南讴人,凌莽率兵来援,却中了殿下的埋伏,不是这样吗?”
哥哥也毫不示弱地反击了回去:“我手下不过五千人马,还是从凌莽那里抽调过来的,我拿什么埋伏他?分明是凌莽谎报军情,逼我出兵,我被敌军围困,又不来援,串通南讴人,想置我于死地。凌丞相,封锁边境的命令是您下的,是您亲口说,私自与夷人来往等同通敌叛国。我顾及凌丞相您的颜面,本不愿给您难堪。您若颠倒黑白,我是一定要分辩到底的!”
“信口雌黄!”凌丞相剑眉倒竖,手指哥哥怒道:“我颁的命令,凌莽怎能不以身作则,通敌叛国这种罪名殿下如何能气定神闲地说出来?在座的都是肱骨老臣,都是看着凌莽长大的,你叫他们来说,我凌氏一门上上下下可有不忠君敬主之人?你如何能红口白牙说出这种话来?”
哥哥扫视一圈满堂的紫袍大臣,冷哼一声道:“在座的不是你凌丞相的姻亲,就是至交,满朝文武,无不唯你凌丞相马首是瞻,若要他们来作证,哪里容得下我一句真话。我看不如这样,我们也不用争这口舌之快,各位大人既然来了,就做个见证,凌丞相今日既搞出这三堂会审的阵仗,也别浪费了,我们都拿证据说话。凌丞相张口便说我信口雌黄,污蔑凌莽,可有人证物证?”
凌丞相立刻又站到哥哥面前,大声道:“我自然有证据。你与那西綦小王爷勾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小王爷在京,你便三番五次与他密会,此番在南讴,定是你们串通一气杀害了我儿。皇上,臣请旨即刻召小王爷来京,真相如何,一审便知。”
众人的目光齐齐投向一直沉默的皇上,哥哥见皇上未动声色,冷冷看回凌丞相:
“凌丞相,你张口便说我和小王爷有勾结,有证据吗?”
凌丞相凌厉的目光如暗器一般突然刺向了角落里的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佳人再难得。”
这突如其来的脏水让哥哥也措手不及,一时竟怔住。凌丞相的咄咄逼人本就使我义愤填膺,听他竟然把脏水泼到我了身上,更是再添一把怒火,我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这是在御前,直接顶了回去:
“凌丞相,您就可以随便冤枉人吗?我自进宫后,先在繁漪宫,后在太极宫,恪守宫规,与殿下再无往来,即便与小王爷多说过几句话,也谨守礼节,无任何越矩之处。您贵为丞相,怎好张口就来?我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在您口中如何就成了定王殿下和小王爷勾结的证据?!”
我越说越气,紧接着又道:“非要说勾结,我倒想问问凌丞相,贵妃娘娘的金钿和翠玉坠子是谁贡的?请凌丞相莫要贼喊捉贼了。”
凌丞相脸色登时一变,哥哥见他神色异常,立时沉声道:“凌丞相三令五申严禁私下与夷人往来,自己却广结四海八方善缘,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家风如此,凌莽所作所为也不足为奇了。”
“你……”
见凌丞相无言以对,一直沉默的皇上终于开口了:
“行了,城定,你说丞相冤枉你,那你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哥哥见皇上问话,挣扎着便跪倒在地。
“父皇,儿臣要参宣威将军凌莽。儿臣同凌莽一道出征西綦解浑月城之围,领五千骑作前锋,凌莽信誓旦旦说围城敌军不过两千余人,又不许我派人探查,几次三番逼我出兵,结果最后所遭遇敌军三万不止,我五千骑兵几乎全军覆没。谎报军情,此乃罪一;我被围困浑月城外一线天,想尽一切方法求援,凌莽得信却迟迟不肯来救援。救援不力,此乃罪二;我与凌莽相遇后,凌莽口出狂言,不堪入耳,直言……直言……
皇上淡淡道:“但说无妨。”
哥哥跪拜更深,“儿臣有罪。凌莽直言凌氏有定鼎之功,这天下本应信凌,我这个‘前朝余孽’挡了他做太子的路。”
皇上一直低垂的眼睛动了动,未及开口,凌丞相早已按捺不住,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急剧转为惨白,额上的青筋根根暴现,颤着手怒道:
“你胡说!我儿不幸长眠泉下,任凭你这黄口小儿污蔑,天日昭昭,我凌氏赤胆忠心,尽忠报国,你说这种话出来,不怕得现世报!你口口声声说要凭证据,你现在就拿证据出来,拿出来!你要拿不出来,今天就不要怪我说话难听!”
哥哥起身,倔强地盯紧凌丞相:“我若真能拿出证据呢?”
凌丞相剜了哥哥一眼,看向了别处。哥哥又看向皇上,皇上默然点了点头。
“劳烦冷大人将人带上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冷翊思得令,很快带了一个西域装扮的男孩子进来,十三四岁的样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抬头看到皇上、凌丞相和满堂朝臣,如同雷雨夜看到了四大天王,触电般一边拼命往后缩,一边用汉话哭喊着:
“凌爷别杀我,凌爷饶命啊!”
朝臣登时哗然,凌丞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脸上颇有些挂不住,语气生硬地逼问男孩道:“你好好说话,他为何要杀你?”
男孩抽噎着道:“凌爷要金子,杀了我阿爹,杀了我阿娘,杀了我阿兄,要杀我,还要杀……他!”
见男孩手指向哥哥,凌丞相声音多了几分凶狠,厉声问道:
“你都看见了?!”
男孩被凌丞相狠厉的目光一吓,不由手撑着地,往后缩了几缩,又怯怯地满堂扫视,目光对上我的眼睛,一下放了光采:“她也看见了!她看见了是凌爷杀了他!”
我一愣,“你说什么?”
凌丞相即刻盯紧了我,一双眼睛如饿鹰锁定猎物一般牢牢钳制住了我,直看得我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看着看着,他仿佛突然被什么击中一般,眼里的杀机和霸蛮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甚至还有竭力隐藏的慌乱。那神色如同忆起了什么不堪的往事一般,直让他青筋凸起的额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良久,凌丞相终于缓缓抬起了手,食指微颤着指定我,喉咙动了又动,及其艰难地挤出了声音:
“玉泽公主……你……为什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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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无题
我被凌丞相这么一指认,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玉泽……公主?
小王爷叫我公主,为什么连他也……说我是那个公主呢?
偏偏那个男孩子还像看到救星一般偏滚带爬朝我扑过来,用西綦话不停对我说:“爱丹!公主请救我,你也看见了,你快跟他们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满心满眼都是恐惧,求救一般看向了哥哥。哥哥猛地站起来,一不小心扯到伤口,一个踉跄带了茶杯摔下去,碎瓷声引来了众臣侧目。
哥哥眉头紧蹙,因为忍痛声音也变得低促:“这是御前,你小心着说话,再胡言乱语,当心性命不保!”
凌丞相见哥哥着急,一步上前盯紧我,那灼灼的目光像是火眼金睛一般,即刻就要逼我现出原形:“我想起来了,爱丹,什么多谢,爱丹分明就是公主的意思!你说,你到底和那小王爷密谋过什么?!你混进宫里是想干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齐齐集中在了我身上,我躲无可躲,藏无可藏,被他逼得紧了,竟觉得头皮都隐隐作痛。他越是盯着我,我越觉得头痛欲裂,精神恍惚。
哥哥勉力走出几步,终是因为伤重无法上前,只能如困兽一般沉沉道:“早闻凌丞相雷霆手段,今日亲眼目睹,果真名不虚传,御前奏言,是对是错,自有皇上定夺,何须你越俎代庖?她不过小小一个宫女,你这般咄咄逼人,是想当着皇上的面屈打成招吗?一手遮天惯了,凌丞相眼里怕是连皇上都没有了,这就是你所谓的赤胆忠心吗?!”
凌丞相听哥哥这么说,双目中的锋芒终于收敛了一些。我如一只上案待宰的鸡一般瑟瑟发抖,求救般地四处环视,可所有人都低下头去不发一语,唯有哥哥一直倔强地看着凌丞相,用威胁和仇视强压眼底的恐惧和紧张。
良久,终于听到皇上的声音响起:
“丞相,你魔怔了。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日吧。”
紧接着,不容凌丞相分辩,又道:“凌莽有失,既已身故,此事便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凌丞相看着我还欲说什么,突然听到哥哥身侧传来惊叫:
“殿下!殿下吐血了!”
“殿下晕过去了!”
皇上闻言便匆匆下来查看,所有人都围了上去,只留下我跟凌丞相对峙。我看一眼哥哥的方向,又怯怯地看一眼凌丞相,终究是不敢凑上前去。凌丞相瞥了我一眼,冷哼一声,眼中瞬时疲态竟现,也不管皇上,自顾自朝门口走去。迈出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他高大的身形颓缩了不少,而且我竟未注意过,不知何时他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了。
我默默看着太医为哥哥医治,又看着所有人手忙脚乱地把濒临昏迷的哥哥送回昭明殿。我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一颗心就像这太极宫一样,先是嘈杂,随后渐渐平静,直至空无一物。我默默退出宫殿,走出几步,一个侍卫拦住了我。
我看他面生,也不想过多搭理他,只当没看见要走,他却追了上来,“是冰儿姑娘吧?”
“嗯。”我胡乱应了一声,脚步却没停。
“定王殿下让我把这个给您。”
我闻言回头,眼前是一个小小的素色香囊。我伸手接过来,却听他道:
“冰儿姑娘,这是殿下在身陷绝境之时交给我的,他以为自己会回不来,所以言明一定要亲手交给您。殿下心意万分深重,我自不必多言。姑娘也受了许多委屈,还请姑娘再等等,殿下挺过了这一关,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更是一沉,看着那个小小的香囊,百感交集,半晌才道: “多谢你……你叫……”
他压低了声音,“我不便多说,日后有机会再和姑娘解释。”
我见他不愿说,也就点点头。刚要走,却听他又道:“殿下伤得很重,今日不过强撑着来跟凌丞相争这口气。如果可能,请姑娘去看看殿下吧,他会很开心的。”
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好多事压在心头,一幕幕轮番浮现,使我难以平静。我摸出那个香囊,刚一解开,一颗小小的东西掉在了我手心,玲珑剔透,像是一个骰子,中间安了一枚红豆。
我知红豆是传情之物,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一时五味杂陈。
我怕是这样。
走到如今,我宁愿哥哥与我形同陌路,也不愿知晓他这份心意。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在梁府做舞姬那些年,我从不敢想离了哥哥会怎样。也不是贪慕他什么,只是已经习惯了他在我身边,习惯了有他可依靠,就好像与生俱来的家人一样,只要有他,我就不会是一个人。每次梁公子说要把我送出去,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我都会不自觉地抵触,因为人会为未知的事而恐慌,我不知道天底下还会不会有哥哥这样的好人,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命运,在那些不知所措的日子里,我心中甚至有过一丝不该有的期盼,期盼哥哥能从此收留我在身边,我就这样服侍他一辈子,就这样依靠着他也很好。可我毕竟知道我们身份有别,也皇后从一开始也警告过我不要存不该有的心思,于是我自小到大谨守着我们之间的那条无形的界线,只当他是亲兄长那样相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直至遇到城宥,我终于明白了,离开哥哥,这个世界或许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城宥的坚定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希望,让我终于不再惶惶度日,让我发自内心不再感觉到孤独,而哥哥带给我的,除了从前的温暖,更有强加在我身上的无边仇恨。我离城宥越近,就越憎恨无故背负的仇恨,久而久之,就离对立面的哥哥越远。
若非恩重如山,我可能早已经倒戈卸甲。我心中已描画过许多种结局,只不过是喜是悲,都与哥哥无关。我必然会对不起他,这份心意越深重,最后亏欠的就会越多。
可他真的……从来都不知道吗?
我披衣起身,也容不得多想,径直就去了昭明殿。殿内烛火若隐若现,这么晚了,哥哥还没有睡。我抬手轻轻扣门,无人应答,我又敲了敲,屋里的光竟然一下暗了。
是我看花了眼吗?
“哥哥?”
我试探着朝门缝里轻轻唤了一声,良久仍无人应声。
应该是睡了吧,重伤未愈,又劳神一天,要好好休息才是。
我不再迟疑,转身便往回走。转身的那一瞬间,竟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走回住处附近,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两个人朝我这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说话,我凝神一看,其中一人发髻高挽,似乎是李贵妃,我心下一慌便闪身躲到一边,直听李贵妃的声音越来越近:
“若初啊,我看妹妹那样,真的在想,你说这生儿子有什么好?连年在外,难得见上一面,终于回来了,竟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受得住啊。自打凌莽出了事,我就每天心惊肉跳的,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就怕有人来繁漪宫报信,一下觉得自己老了许多。还是生个女儿好,像你,小棉袄一样,一直在身边,少操多少心,唉。”
若初?
我不自觉探头看了一眼,这一下就被眼尖的若初抓住了。
“冰儿,我们正找你呢。”
我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果然李贵妃一见我,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整个人都不自然了起来。我恭恭敬敬地请安道:“贵妃娘娘安好,不知娘娘深夜驾临,有何赐教?”
李贵妃面上虽冷淡,语气确实比从前缓和了不少,“我也不跟你绕圈子,我这么晚来找你,是要你帮忙的。”
若初补充道:“娘娘想让你写一封信。”
“写信?”我大惑不解,就我的水平,李贵妃是知道的,她怎么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几句话就成。”若初看穿我的心思般,上前一步,对我耳语道:“是写给城宥的。”
“城……”我差点出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若初,不知她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若初解释道:“他一走就是半年多,天气已经转凉,娘娘实在惦记他,就去求皇上准他回京过年。皇上说,只要他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娘娘去信问他,他只说国事要紧,绝口不提回来,娘娘怕他真不回来了,就想让你写封信,劝劝他。”
我转头看看李贵妃,果然李贵妃别了目光,一边装作不在意,一边又偷偷听若初和我说话。我自嘲般笑笑,“娘娘抬举我了,我哪有那么大面子。”
若初掐我一下,“娘娘大半夜来找你这趟,你别不给面子呀。”
我垂眸,“不是我不给娘娘面子,是……是我担心……辜负娘娘的期待,我哪里值得,殿下或许早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若初轻声劝我道:“记得!他哪有那么容易忘记,要是轻易就忘了,何必跟娘娘轴着呢?他跟娘娘开过口的,也只有你一个而已,他其实不是什么都会和娘娘说的,但只要说了,就是真的上心。娘娘也知道,所以才来找你呀。”
我听若初这么说,心中一动,衣袖绞了又绞,终于鼓起了勇气,“……我试试吧。”
只是一口答应容易,写起来却真的费劲。我从来没写过信,哪里知道信该怎么写。铺开信纸,咬着笔杆,一坐就是一个时辰,却全然不知从何下手。直坐到窗外月隐星没,天边泛起微光,叹口气,把我苦思冥想挤出来的两句话写了上去。
“月亮睡了星星睡了
风儿静了树叶落了”
希望你知道……我想你了。
第29章 长相思
尽管哥哥和凌丞相都不肯善罢甘休,但上意不可违,皇上决意到此为止,一切也便不情不愿地恢复了平静。
西疆战事到此告一段落。就在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凌丞相突然下令调凉州郡前凌莽麾下的精锐骑兵开拔燕郡。群臣哗然,燕郡虽饱受峤林虽连年侵扰,但从来并无较大战事发生,城国防御一向以西疆为重,何况如今南讴被西綦吞并,西域已接近一统,凉州郡的兵力调往燕郡,此时小王爷若趁虚而入,长安城都危在旦夕。再者,燕郡龙兴之地,原本宥王就藩燕郡就惹得流言四起,凌丞相又调凌家军前往燕郡,任谁看都有图谋不轨的味道,顷刻间直言婉言参凌丞相此举的奏章便如雪片般飞进了太极宫。皇上一一看完,不置可否,只叫哥哥去和凌丞相谈。哥哥与凌丞相交恶已是世人皆知的事实,皇上此时下这样的命令,不仅让朝臣瞠目结舌,也着实让我担心不已。不过也不知道凌丞相和哥哥究竟说了什么,哥哥复命,并未提及凌丞相有过失之处,只请求皇上准他前去协助凌丞相。
朝臣还未看明白君臣演的哪一出戏,就传来峤林大举进犯、占领燕郡五城的消息。大家在短暂惊慌之后,突然发现凌丞相早做好了万全准备,河东郡到燕郡的粮道早已打通,粮草丰足,兵强马壮。可有兵无将也不可啊,大家惊恐地发现,凌莽已死,而冷将军不能离开西疆,太平十年,朝中竟再无将可抗胡人。就在大家为争论到底谁能领兵抗击峤林人而炸开了锅时,燕郡悄无声息传来了捷报,宥王领军打退了峤林人,失地已悉数收复。大家这才知晓宥王竟然有将帅之才,纷纷称赞皇上眼光独到,称赞宥王年少有为,是黎民之福,社稷之幸。
就在大家以为这场风波就此平息、准备迎接宥王班师之时,又传来消息,宥王追击穷寇,已一路奔袭至峤林腹地。
孤军深入向来乃兵家大忌,何况峤林山脉蜿蜒,大漠穷荒,再者此举若是峤林人诱敌深入的伎俩,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宥王带的精锐完了,那燕郡也就完了,西疆说不定也会乱起来,后果难以设想。大家越想越慌,雪片般的奏折又一次飞进了太极宫。凌丞相铁板一块不好惹,宥王初生牛犊,不谙世事,有什么好怕的,因此虽是皇子也没太留情面。皇上看得生气,听得更生气,干脆罢了朝,也不再见朝臣,虽未言明,态度一目了然。只有哥哥和凌丞相一言未发,得以继续出入太极宫。
燕郡鏖战,朝堂舌战,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谈,连宫人都私下议论纷纷,峤林之战一时成了长安城里最大的谈资。热闹到腊月,一个惊雷般的消息随初雪在京城内外四散开来,宥王率领的大军取得了大捷!大军一直打到峤林王庭,歼敌数万,俘虏王族和重臣百人,峤林王吓得连夜遁逃,连家眷和金印都未来得及携带。
经此一役,困扰城国数十年的峤林国事实上亡国,再无进犯之力,紧邻燕郡的大片土地已为城国所属。
宥王靠自己的经世之才和赫赫战功把所有的质疑声都变成了叹为观止。皇上喜不自胜,收到捷报的当天便厚赏了宥王府和繁漪宫。之后更是设宴七天,款待满朝文武,连带着我们小宫人都顿顿饺子吃到大年初八。皇宫里少有这样的大喜事,大家都倍感兴奋,翘首以盼宥王班师,一睹王帅的风采。只是因着宥王之前信里多次提到不会回来过年,大家也没抱多少希望,论功行赏,尽兴而散之后,也就恢复了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
唯有我不死心地日日去从前和他并肩看星星的那片屋顶等他,阴晴圆缺,风雪无阻。期盼有一天,他真的能自西边乘着月亮,拨开一片片繁星,飞到我的身旁。
可自他走后,长安城的夜空再也没有了星星,只剩了无穷无尽的风雪和晦暗无光的月亮,真应了那几句歌词:
天上若有星河,应当在你的眼瞳
人间若有满月,应当是你的模样
等过初一,等过十五,就在我要彻底心灰意冷的时候,突然传来消息,城宥回来了!
我一下感觉灰败的世界明亮了起来。城宥回京那天,文武百官列队迎接,官员家眷和宫人们争相一睹王帅风采,层层叠叠,把太极宫附近堵得水泄不通。我来得晚,见这阵仗,急忙一头扎进人群,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乍听见前面的小姐们一阵欢呼,我闻声望去,隔着满眼的红袖,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那一瞬间仿佛有流星坠入我心底一般,我不自觉退后几步,定了定心神,仍是忍不住去看他。
他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眉眼间褪去了一些少年气,比从前更添威严和决断。一身银甲映雪光,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唯独……觉得有些陌生。
我默默从人群中退出来,一转身,懊恼如潮水般袭来。
等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了,我怎么……怯懦了呢?
王帅荣宠极甚,风头无两,回京后日日门庭若市,高朋满座,除皇上召见,其实不得空进宫来,因此我也再没有见他的机会。直至要离京的前一日,我听他要去繁漪宫拜别贵妃,早早便跟吴贤公公交了班往繁漪宫赶去。
我终究是放不下他,哪怕从此他眼里再没有我,我还是想见他,就算是远远看一眼呢。
天色本不算晚,只因风雪交加,太极宫到繁漪宫不过几步路程,我却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我怕赶不上,脚步加快了些,匆匆走到繁漪宫外的转角,不小心和出来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立刻有几个人同时喝止我:“大胆!没长眼睛吗?”
我“扑通一声”跪地:“奴婢该死,请大人恕罪。”
我跪得实诚,一双冻得通红的手埋进积雪中,钻心刺骨的寒冷一下化成雪水渗进皮肤,瞬间觉得这双手都不是我的了。我哆哆嗦嗦地偷偷抬眼,却见一只手缓缓朝我伸过来,我不明所以,就着那点微弱的雪光仔细一看,愣住了。
手腕上那清晰可见的齿痕,我再熟悉不过了。
我紧紧咬着牙,头低到几乎要埋进雪里去。我不敢抬头,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前尘旧梦,恍如隔世。
“天冷,别跪着了。”
城宥伸手把我拉了起来,掌心的温暖霎时淌进了我心里,激起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回忆。可惜那温暖只有片刻那么短暂,他松开了我,将随身带的暖手抄递给了我:
“拿着用吧。”
我接过来,迟疑半晌,还是不敢再叫他的名字。
“谢……殿下。”
与我的局促不安相比,城宥倒是淡然,神色只像是遇到了一个普通的朋友,言辞间也如同我们最最开始初见时一样,谦恭而客气,温和而疏离,比如今的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听说了丞相和城定的事,此事父皇已下定论,是凌莽的过错,丞相在大殿上无故为难你,我代他向你赔罪,他丧子恸切,身体和精神都比从前差了很多,请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慌忙道,“不敢不敢……哪里的话……”
“往后不会这样了,父皇不愿意看到他们针锋相对,凌丞相今后必当以大局为先,该是城定的,都会是他的。希望他也能不咎既往,就此言和。”
我神色黯然地点点头。
是好事,可我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既然去了燕郡,无召至死不归。只是日后,倘有变动,山高水远,但求你肯念着往昔的情谊,周全我的母妃。”
“城宥在此,先行拜谢。”
我静静听完,看他朝我拜了一拜,眼泪无声无息淌了下来。
言罢他便从我身边走过去,走出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尘埃落定。”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我懵了一下。
“你和城定历经波折,从此可以安稳度日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再会。”
我急切地转身想说不是的,不是他想的那样的,他误会了,我和哥哥什么都没有,我们是不可能的,虽然……可是……我真的……为了哥哥骗了他。
我到嘴边的话一下噎住,最终还是放任他走出我的视线,在风雪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城宥返程燕郡那一天,皇上同贵妃都出宫去送,宫里一下又回到了原来的寂静。我坐在太极宫背面的屋檐下,默默看金瓦红墙湮没在夜色里,而夜色又被渐渐被簌簌飞雪吞噬,只剩了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冰儿,我好一顿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呀,也不出声,跟个雪人似的。”
若初送城宥归来,见我抱着个暖手抄发呆,哭笑不得道:“你傻了么,有这东西也不套上,就这么冻着。”说着便一手拿过暖手抄,刚要给我套上,目光瞥到上面的图案,怔了一下。
“好眼熟啊。”
我也不打算瞒着若初,“殿下给的。”
若初“噗嗤”一下笑了,“我还纳闷,怎么他给缃绮都带了礼物,却没有你的份,原来他给了你这个。”
我苦笑道:“我也就配随手塞个暖手抄,你都看见了,下次可别再找我写信了。”
若初三下两下把暖手抄上的图案翻出来,“笨死了,这哪里是随手塞的,你仔细看看这图案,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长相思,在长安?”
缃绮一下探过头来,“你俩在这对诗呢?”
若初和我不约而同去掩暖手抄,异口同声道:“没有!”
缃绮狐疑地看了一眼,不屑道:“这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不就一个破手套。给你们看我的,本来城宥还扭扭捏捏舍不得给,被我抢过来了,看!峤林产的北海夜明珠!厉害吧!”
我和若初齐声道:“厉害厉害,不同凡响。”
缃绮从锦匣小心翼翼取出夜明珠,对着那柔和淡雅的亮光赞叹道:“真好看,城宥真够朋友,一下发达了,还能想着带礼物给我们。”
紧接着又道:“可惜人傻了一点,立那么大功,还不趁机要封赏,皇上都暗示他要什么给什么了,他还装听不懂,真是浪费。”
说罢又一拍若初的肩膀,“可惜啊,老若,明明太子妃位唾手可得。”
若初不屑道:“他不稀罕,我更不稀罕。”
我却无心再听她们打闹,脑子里一直回响着缃绮说的那句:
长相思,在长安。
第30章 花落有时
李贵妃出神地望着帘外细雨,感慨道:“又一年。一转眼,宥儿去那燕郡有两年了。我近来总觉得心口疼,大概是老想着他的缘故。”
“岁月不饶人啊。”凌丞相啜了一口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前些日子我跟皇上说,想辞官回河东老家颐养天年,皇上不准。”
“辞官?”贵妃收回思绪,疑惑地看向凌丞相,“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官?”
“老了,自今年起,病都找上来了,站着腰总疼,坐着躺着脖子又疼,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东西都靠若初给我念,写东西也得她代笔,她又不能总在家里待着,早晚是要跟殿下去燕郡的。如今没有从前心气高了,从前眼里半粒沙子都揉不得,现在就是罢了罢了,能闭只眼就闭只眼,由他们折腾吧。既然老不中用了,不能再为皇上效力,还不如尽早辞官回乡,最后过几年舒心日子。”
贵妃听完,垂下头,不无忧虑道:“你要是辞了官,宥儿可怎么办?”
凌丞相看了贵妃一眼,淡淡道:“殿下长大了,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能为他做的都已经做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少。”
贵妃却似没听见凌丞相的话一般,自顾自思索着,“你若辞官,八成是定王接替。等定王完完全全取代了你,宥儿的日子是不是要一日难过一日?”
凌丞相不假思索道:“那是必然,斩草要除根,何况定王是个有仇必报的性格。”
贵妃深深叹一口气:“他一定要给那也氏皇后报仇,就冲着我来罢,放过宥儿。”
“娘娘,”凌丞相放下茶盅,正色道:“我为殿下想了一条后路。燕郡有战,粮草必经河东粮道运送,将来若有大事,河东粮道切断,燕郡便是涸辙之鲋。因此,最好是让凉州调来的兵士就在原来峤林国的土地上开荒耕种,若有不测,燕郡顷刻间可自立。”
贵妃一下睁大了双眼,警惕地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道:“你是说……反?”
凌丞相泰然自若道:“不过是求自保罢了。”
贵妃无法做到像凌丞相一样镇定,她站了起来,在丞相面前来回踱步,不安道:“不……这不行,你不能让宥儿做这种事,这可是死罪啊!”
凌丞相冷哼一声,“万不得已之时就要行万不得已之事,皇上已经在派人暗查当年的事情,说不定哪一天,你我都难以自保,从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殿下不早做打算,照样是死路一条。”
贵妃浑身颤了一下,停住脚步,双手无力地垂下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
“……”
凌丞相走出正殿,见昨夜雨疏风骤,院中新吐蕊的海棠被吹得七零八落,不由弯腰捻起一枚残花,轻叹道: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我的羊要被送走了,它长得太大了,我的小院子容不下它,皇宫里更容不下它。我挑了个不用当早班的日子,给它洗了个澡,又把它喂得饱饱得,摸着它弯弯的角,忽然想起,小王爷离开很久很久了。
送走了羊,我去接吴贤公公的班,刚走近正殿就看见皇上铁青着脸走了出来。我赶紧跪下,要低头的一瞬间看见吴贤公公使劲给我使眼色,叫我快走。
我不知皇上因为什么生气,但既然吴贤公公都叫我快走,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我慌慌张张地离开,也不知该去哪里,就这么一边瞎想一边瞎逛,走着走着,发现自己找不到路了。皇宫虽大,我却只去过几个地方,我担心皇上回来后我还找不回去,不由四处张望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宫人问问路。
走过一处宫殿,紧闭的宫门里隐隐约约传来了说话声音,我抬手要敲门,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像是缃绮,我纳闷缃绮怎么会在这里,就着门缝一看,真是缃绮,还有瑛蓉。
瑛蓉跪坐在地上,捂着脸,好像在哭,缃绮在一旁叉手站着,神态间都是嫌弃。
只听缃绮道:“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刘才人没毒死,还叫皇上知道了,药膳是你送的,就是繁漪宫送的,要查到贵妃娘娘头上,怕是够你喝一壶的。”
刘才人?下毒?这么大的事?!
我赶忙屏息凝神细听起来。
“这是我做的,和我们娘娘没有半分关系,要打要杀,都应该冲着我来。”
“我知道是你,可别人会信吗,皇上会信吗?所有人都会认为是贵妃娘娘指使你这么做的。”
“可是,三小姐,明明是你说,皇上已经在查当年娘娘和丞相合谋毒杀也皇后和定王的事,是你劝我为娘娘分忧,我才去毒杀刘才人的啊……”
“我是说你应当为娘娘分忧,可我又没叫你去下毒,你事情干得蠢,现在东窗事发,你怨谁?”
“那……三小姐,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不会连累到娘娘?”
“我哪知道。”
“三小姐,求您了,我知道您主意多,求您给我指一条明路,我什么都听您的……”
瑛蓉一边哀求,一边试图去拉扯缃绮的裙摆,被缃绮一闪身躲开,整个人摔在了地上。缃绮扶额似思索了一会,终于烦躁地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本来又不关我的事,可谁让我这人心好呢,我就勉强给你分析一下。你,是一定要死的,别怪我说话难听,人证物证俱在,谁也保不了你。可你要就这么白白死了,也是浪费,没人心疼,家人说不定还要受到牵连。你要是能以一死替贵妃娘娘担下罪责,那就不一样了,这可是一份天大的人情,你又忠心耿耿服侍娘娘多年,娘娘必然会记得你的好处,会善待你的家人。所以,唯有你以死谢罪,才能既保全娘娘,又保全家人,这样一举两得,可以说是没有办法中的最好办法了。”
瑛蓉伏地抽泣着,良久,才缓缓看向缃绮道:“是……三小姐……你说的对,如今唯有我以死谢罪这一条路可走。娘娘待我极好,能换娘娘周全,我心甘情愿,只是……我如何证明与娘娘无关呢……”
缃绮一听瑛蓉愿意,嘴上说着“唉,我也可惜你,但实在是没办法,要怪只能怪你怎么这样不小心”,一边往瑛蓉身边走了几步,从袖中抽出几张纸,塞进了瑛蓉手里,“呐,我都替你准备好了,原想着能有更好的法子也就不必用上了,既然无路可走,你就看看吧。这是一份自白书,写明了毒害刘才人这件事是你一人所为,与娘娘和丞相全然无关,你看看,要是没问题呢,就按个手印。”
缃绮一眨不眨看着瑛蓉按完手印,又拿出一个小瓶子,迟疑着递给瑛蓉:
“这,本就是你给刘才人的,没办法,唉,认了吧,自己做的孽,能怎么办呢。”
给刘才人的?
难道是……
毒药?!
我大惊失色,慌忙推开门冲进去,瑛蓉已先我一步服下毒药,与我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想说什么,终是无言倒地。我亲眼目睹到她最后那绝望又痛苦的神情,吓得一下瘫坐在地上不敢上前,缃绮本因有人突然闯进来重重吃了一惊,见是我,又如释重负,又有些气恼,一把掐住我的脖子,硬生生拖着我抵到了墙上。
“是你,”见我难以呼吸,缃绮松了力气,“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你既来了,就当个见证。”
我想要挣开她逃走,奈何她的力气比我想象中大太多,我的挣扎就像小鸡扑扇翅膀。我惊恐地看着她,颤着声音道:“你……你杀了人。”
“你乱说什么,”缃绮眉头一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轻描淡写,“药是她自己喝下去的,我又没按着她喝。谁让她去给刘才人下毒,都是活该,自作自受。”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死死盯住她,问道:“是定王吗?”
“什么?”
“是定王叫你做的吗?”
缃绮笑了,“是,我做的,就是他做的,也就是你做的,我们早就在一条船上了,你要是聪明识相的,就知道在皇上面前该怎么说,可别学这个蠢货,枉送了自己的性命不算,还连累自己的主子。”
我听她认了是定王指使,一下有一股无名的情绪涌上来,说不清是什么,只觉得喉咙都被堵得干涩,眼眶都被堵得生疼。我冷冷道:“谁跟你们一伙?你们杀的人,与我何干?”
没想到我这句话刺激了缃绮,她眼中一下燃起了怒火,手上的力道加重,尖利的指甲嵌进了我的脖子,我能感觉有血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大概要不是有定王这层关系,她早一把掐死我了。见我仍是一脸冷淡,缃绮怒道:
“与你何干?你可真会说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真与你无关,你就不该跟着殿下进宫来。在广陵时你怎么说的?为国丈国舅报仇,为冤死的也氏百姓报仇,好话你说尽了,坏事我们来做?”
我不甘示弱道:“我没有后悔过自己说的话,我也没有把自己摘出来,我愿意帮殿下报仇,可那不意味着我愿意做帮凶去杀人,更不意味着我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那你就说实话啊,也皇后怎么死的,谁千方百计要城定性命,在广陵时是谁在皇上眼皮底下砍伤了城定?!”
“我……”我一下语塞,往事一幕幕浮现,哥哥和城宥帮我挡剑的画面交互着在我脑海里不断旋转。
缃绮见我无话可说,更进一步道:“你身在御前,知道这么多事,却宁可烂在肚子里,你是城定身边最亲近的人,这些事本应你来做,你不做,我们这些外人迫不得已去做了,你还要胳膊肘往外拐?你就这么报恩的?”
“你想清楚了,是谁把你从人贩子手里救下来,是谁让你免于流落烟花巷,又是谁让你能吃饱饭管闲事,还有力气去为仇人之子伤春悲秋,你这个脑袋除了吃饭还有没有别的用,你记不记得你是谁的人,殿下宽厚,你就能心安理得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恩重如山,养个猫狗都能认主人,瑛蓉还能对李贵妃忠心耿耿,殿下这般对你好,你倒成了白眼狼,李无艳坏事做尽,本就该死,你有什么可维护她的?殿下十几年的血泪方换来今日大好良机,要因为你功亏一篑,你死一万次够偿罪吗?”
她每个字都像连珠炮一般,直直对着我心底最后的那道防线狂轰滥炸,直到我溃不成军,眼泪决堤而出。
“谁让你生来欠他的,谁都能不帮他,就你不能。”
“谁让我生来……欠他的……”
我似如梦初醒一般重复着缃绮的话,眼泪模糊了整个世界,逼我交出残存的理智。
“你说的对,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生来欠他的……我该帮他……”
“想明白了就好,”缃绮听我松口,利索地松开我,掏出一方手绢给我擦了擦眼泪,又摁在了我脖子上,换了温和的口吻,“我也没必要管你们的事,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老自己呆着,也不跟别人交流,脑筋转不过弯,一时钻死胡同也是有的。去了御前,你可要记得,瑛蓉是被李贵妃强逼自尽的,说错一个字,殿下就被你害死了。”
“谨言慎行,可千万别恩将仇报。”
见我点头,缃绮也不再多言,起身走出宫门外,不及片刻,一声刺耳又尖利的喊叫划破了皇宫中的宁静:“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我静静跪在长堇宫中,木然听缃绮声泪俱下讲述她如何发现瑛蓉被毒杀的事情。
“本来是跟冰儿一起打闹,玩着玩着迷路了,然后就目睹了这样可怕的事,真真地被吓死了。求皇上恩准,让我二哥今晚送我回去,明天要让母亲带我去拜佛,真怕晚上都梦见这场面……”
李贵妃神色哀戚,满面愁容,听缃绮哭了半晌,眼中满是真实的迷惑,“好端端的,她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刘才人虚弱地半靠在榻上,听到贵妃的话,别了脸过去。皇上注意到她的动作,似随口问了贵妃一句:“你今天是不是叫瑛蓉给刘才人送了一碗药膳过来。”
贵妃不疑有他,回道:“是啊,听说才人病了,身体虚弱,我就叫繁漪宫里的厨子特意做了药膳给才人补身子。”
皇上不动声色地看了贵妃一会儿,缓缓道:“药膳里有毒。”
李贵妃一下愣在原地。
“皇上……这……这……臣妾着实不知情啊……”
皇上示意吴贤公公将瑛蓉的自白书交给贵妃,贵妃接过来,从头看了一遍,脸色“唰”地白了半边。
“皇上,这字迹确实极像臣妾,可的的确确不是臣妾所书,怕是有心人故意栽赃臣妾。”
一直沉默的刘才人突然冷笑了一声,正好被皇上看到了她噙在眼眶里的泪水。
“才人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朕给你做主。”
刘才人的眼泪一下夺眶而出,极力隐忍着情绪,恭恭敬敬回话道:“回皇上,臣妾该死,是臣妾碍了贵妃娘娘的事,才让贵妃娘娘记恨了二十年。”
“什么事?”
“二十年前,也修文伏诛,贵妃娘娘生下宥王殿下,却迟迟等不来废后的消息,因此与凌丞相合谋,趁着皇后娘娘受冷遇,痛下杀手,毒害定王殿下。幸而殿下有福,这碗毒药被臣妾误喝了,虽保全了性命,余生却不得不与药石为伴。经此一劫,皇后娘娘害怕定王殿下再遭奸人毒手,只得连夜出逃。我是皇后娘娘宫里人,戴罪之身,不敢声张此事,只说是自己寻短见,活该落了这个下场。没想到,忍气吞声二十年,到底还是躲不过贵妃娘娘这碗药……”
刘才人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干脆掩面抽泣起来。
贵妃听得疑惑,见皇上脸色沉下去,急忙争辩道:“刘才人,我何时毒害过定王?皇后出逃之时,宥儿尚在襁褓中,我昼夜忙于安抚他,自顾不暇,哪有空去管皇后宫中的事?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编出一套二十多年前的故事来诬陷我?这二十年我哪有苛待过你,我真想把你怎么样,何须等待二十年?又何必叫瑛蓉去送这碗毒药?”
贵妃说的有理,皇上脸色虽不明显,眼中的怀疑打消了许多。缃绮止了哭声,一双杏眼警惕地看看皇上,又看看我。我笑了笑,幽幽道:
“贵妃娘娘扪心自问,没有谋害过定王吗?”
皇上这才注意到跪在角落里的我,正要开口,李贵妃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抢先斥责我道:“你住口,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缃绮在后面用只有皇上能听到的声音道:“为什么不让她说,娘娘这是心虚了吗?”
皇上终于开口道:“你让她说下去。”
我抬头看了看皇上,皇上眉头紧锁,语气虽平淡,却有不容置疑的威严。我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缓缓道:
“奴婢不知道二十年前贵妃娘娘下毒的事,但奴婢知道另一件事。凌丞相与前任广陵太守薛义川一直不遗余力地追捕皇后娘娘和殿下,直至十年前的上元,皇后娘娘的行踪终于为薛太守所知,薛太守私设公堂,要皇后娘娘说出殿下的行踪,娘娘不堪受辱,更怕定王为他们所害,万般无奈之下,自尽于薛府。凌丞相打算事成之后许薛太守尚书之位,但由于事情闹大,凌丞相不得不杀了薛太守,只说皇后娘娘是自尽,从此死无对证。之后七年,凌丞相亲自派人把广陵方圆百里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找定王的下落,更是借龙舟驾临广陵城之机,布下天罗地网追杀定王。奴婢原本以为,这些命令都是皇上您下的,可皇上您亲口说,您不知定王遭袭之事,君无戏言,奴婢相信皇上,那么,凌丞相为何处心积虑要定王死,奴婢一直心存疑惑。”
皇上静静听我说完,眼底的震惊越来越明显,脸上虽极力保持着镇定,我却注意到,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
“有这种事?”皇上淡淡问了一句,又看向贵妃,“此事贵妃知情吗?”
李贵妃正出神,听皇上问话,脸上的神情一下变得极为不自然,声音也低下来许多,全无刚才驳斥刘才人的气势,“臣妾……臣妾不知情。既是定王与丞相的旧怨,皇上该去问丞相才是。”
“娘娘不知情吗?”我见她说谎,不由有些凄然地笑了笑,“娘娘不知情,宥王殿下一定是知情的,广陵城里刺杀定王殿下的,就是宥王殿下。”
李贵妃倏地睁圆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我道:“你……你可想好了,你说我没什么,可那是宥儿,你……你不要信口开河!”
李贵妃把“宥儿”两个字说得很重,她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把城宥牵扯出来。
我避开她的目光,把头深深低下去,把眼泪都吞咽了下去。
“奴婢为救定王殿下,情急之下,咬了宥王殿下拿剑的手,他右手腕……留了一道疤……”
“皇上若不信,请召回宥王殿下,一问便知。”
李贵妃听我说完,一下瘫坐在地,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慌。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一遍遍在心里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我大概原本就是一个无情无义无信的小人,让你错信了……
皇上见贵妃这般情状,抬手唤了吴贤公公过来,“吴贤,召城宥回京。”
“皇上!”李贵妃急忙制止皇上,双肩不住地颤抖着,不甘却又认命地缓缓跪拜了下去,“皇上,臣妾认罪……臣妾的确糊涂一时,犯下了大错,可这些事都是臣妾一个人做的,和宥儿没有半分关系……皇上,宥儿心地善良,敦厚孝顺,您是知道的,他自请前往燕郡,守疆卫土,早将生死利害置之度外,又何必去谋害定王呢……”
皇上默默注视着李贵妃,半晌,俯**,看定李贵妃的脸,缓缓道:“你认了。”
皇上的声音虽低沉,却极尽哀愤,像是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一般,握成拳头的右手松开又握紧,终于重重砸在了桌子上,“朕明明那么相信你们……城宥无辜,怎么就有你这么一个歹毒的母亲!”
皇上还想说什么,双眼忍得通红,几度欲言又止,终究是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报应!”
皇上想要站起来,突然脚下一软,差点绊倒在地,吴贤公公急忙上前搀扶。皇上被吴贤公公搀着走出几步,回头望向贵妃,眼神中除却君王的威严,净剩了痛苦和凄楚。
“你不配做一个母亲,余生就在繁绮宫念佛悔过罢,不必再见城宥了。”
说罢又吩咐吴贤公公:“把凌平识叫到太极宫来!”
“是,皇上。”
李贵妃静静听完皇上的发落,也不哭闹,也不吵嚷,就像一尊雕像般僵在了原地。良久,我见她捂住胸口,脸一阵红一阵白,五官扭曲成一团,豆大的汗珠自额上直滴下来,像是上不来气。随她来的小宫女赶忙帮她顺气,缃绮正要走,见状也上前对着嘘寒问暖一番。我胃里没由来地一阵恶心,也顾不得礼节身份,起身便出了长堇宫回到了住所。我躺到床上,望着天花板,只觉得手脚冰凉,浑身一阵阵发冷。我拽出所有的被子盖上,紧紧缩成一团,却仍是不住颤抖着。
迷迷糊糊过了不知多久,朦胧中,一个小宫女突然闯了进来,扑倒在地,带着哭腔喊我:“冰儿姐姐!冰儿姐姐,求您到繁漪宫一趟,我们娘娘不行了!”
我一下惊醒,以为是噩梦,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可再睁眼,眼前满脸泪痕的小宫女反而更真切了,我一把抓住她肩膀,急切问道“你说的是……贵妃娘娘?”
“是,她说有话一定要跟您说,请您快去吧!”
我跳下床就往繁漪宫跑去,一路跑进内室,果然跪了一屋子的人,都在小声啜泣。我一下跪倒在地,挣扎着爬到贵妃床前,见贵妃极痛苦地捂着心口,双目紧闭,面色紫红,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松了一口气,转念间又害怕起来,急忙试探着轻声问:“贵妃娘娘,您叫我?”
贵妃一睁眼,哆嗦着猛地一下攥住我的双手,因为动作太大,差点掉下床榻来。我惊恐地由她握着,但见她额上青筋尽显,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的,目光里满是哀求,因为呼吸困难,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来一句话:
“求你救救宥儿……求你……”
“我……”
“求你!”
贵妃不容我迟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两个字,虽痛苦到已经发不出声音,仍是执著地用口型说着:
“求你……”
“求你……”
我只好慌乱地点点头。
见我答应,贵妃因极痛而扭曲到有些狰狞的脸一下缓和下来,像一朵牡丹花,从容地绽放开来。我还想说什么,那双冰凉的手却一下全没了力气,松开了我,无力地垂在了床边。
“娘娘!”
我吓得跌坐在地,屋里的人应声痛哭起来,哭声即刻充满了整个繁漪宫。找我来的那个小宫女哭得最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娘娘薨了……”
我脑中“嗡”地一声,旋即眼前一片漆黑。
※※※※※※※※※※※※※※※※※※※※
这……大过年的……太刺激了
放假啦~极有可能就是年前最后一章了,年后会尽早开工的比心
第31章 末路
城定匆匆赶到太极宫,抬脚正欲进殿门,眼见凌丞相跪在正中,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进来!”
声音严厉而不容置疑。城定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儿臣给父皇请安。”
话音隐隐伴着回声,在城定心中激起了些许不安。
“有些事,朕只问你一遍,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朕从来都信你,这最后一次,朕也只想听你说真话。”
城定后背一凉,悄悄抬眼,却见皇上紧盯着凌丞相。而凌丞相则低垂双目,淡淡道:
“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城定暗自松了口气,低头只盯进眼前的金砖缝里去。
“皇后是怎么死的?”
城定心猛地一跳。
“服毒自尽。”
“她是自愿赴死吗?”
“不是,为薛义川所逼。”
皇上顿了顿,又问道:
“薛义川受谁指使?”
“臣。”
城定有些惊愕地看向凌丞相,突然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这些曾经他以为足以压垮凌丞相的真相,此刻就被凌丞相如此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如同说一件寻常小事那样简单。
“广陵城里到底有没有你说的也氏余孽?”
“没有。”
“那你在广陵城里大动干戈搜捕的是谁?”
“定王殿下。”
“你为什么要抓他?”
凌丞相倏地沉默,皇上默默看了他一会,没有追问,换了问题。
“你的作为,贵妃知道吗?”
“知道。”
“城宥知道吗?”
“……知道。”
“城宥帮你做这些事?”
“宥王殿下与臣政见迥异,势同水火,乃至远走燕郡。宥王殿下没有帮过臣。”
皇上沉默了一会,又问道:
“凌腾案,冒捐的事是有的?”
“有。”
“凌莽案,南讴围兵真有三万人之众?”
“有。”
又是一阵死寂。
“你入朝二十二年,朕可曾亏待过你?”
“皇上待臣,恩重丘山,视同手足。”
“朕可曾诘难过你?”
“从来温语宽言,语重心长。”
“朕可曾猜疑过你?”
“从来开诚布公,推心置腹。”
“那你为什么瞒朕?”
凌丞相沉默良久,“臣为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
皇上自座位上下来,缓缓走近凌丞相。
“江山社稷如何就容不下皇后和定王?”
见凌丞相沉默不语,皇上又道:“你就这么……”
“皇上知臣为何一定要置也氏于死地,皇上知臣为江山社稷!”
凌丞相猛一抬头,倔强地盯住皇上。
君臣二人对视良久,到底是皇上开了口:
“朕知道,所以朕送你去查也氏谋反的案子。”
“那皇上为何不肯废后?”
“为什么?”皇上俯**平视着凌丞相,将一卷圣旨扔到了他脚下,“你不就要这个?”
“朕一直都知道你的想法,但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能拿出决心,朕也可以。对,你说的很对,若不将皇后定王废为庶人,一朝朕有不测,定王即位,也氏平反,变法种种悉数将付之东流。可是,”
皇上喉咙动了动,竭力忍下了自己的情绪。
“可那是朕的发妻和亲生儿子啊,牙牙学语的孩子,朕只亲手抱过几回,朕如何就能不假思索地赶出门?甚至举起屠刀?”
凌丞相静静听完,缓缓拾起圣旨,一字一字读完,深深叩拜下去。
“臣,枉负了皇上信任。请皇上赐罪。”
皇上静静看着凌丞相微微颤动的肩膀,双眸渐渐失神,“朕坐上这个位置时候,父母兄弟都没有了。待你坐上这个位置,发妻长子都没有了,二十二年,朕一直把你当作家人一样,深信不疑,深、信、不、疑。甚至信了你会放过他们!”
“小公主夭折时候,朕在想,朕是否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不配得到上天一点点宽恕和怜悯。如今看来,是朕对你的深信不疑,反而让朕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朕所有自以为的将功补过,原来不过是一层一层加深自己的罪孽而已。”
皇上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中再没有了愤怒,只剩了无穷尽的哀痛和悲伤。
“从明天起,城定便是太子。”
“他有罪无罪,都由你定。”
城定正听得入神,乍听皇上叫自己的名字,急忙叩拜,想开口说句什么,一张嘴,却觉得胸中有一团东西直涌上喉咙,堵得鼻腔都酸疼,叫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皇上!皇上!”
一个小太监突然急冲冲闯进来,不管不顾,直冲到皇上眼前,一头跪倒在地。城定一颗心正悬着,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忍不住责怪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太监,却听小太监哭禀道:
“皇上,贵妃娘娘薨了!”
城定脑中一下空白,足有片刻才回过神来,见皇上和凌丞相都呆立原地,刹那间竟有种时间静止的错觉。良久,见皇上不出声,只得鼓起勇气问道:
“娘娘……怎么……突然……”
“娘娘突发心疾,未及太医赶到,就……就不行了……”
城定偷偷看向皇上,见皇上仍站定原地未动,只得收回目光。重新低头时,却好像看到有晶莹的水珠滴落至皇上脚下,一滴,两滴,三滴,逐渐汇聚到一起……
城定一步一步穿过过道,转过拐角,见凌丞相端坐监舍,虽换上了囚衣,却干净整洁,花白的头发也同往日一般梳得整整齐齐。城定正愣怔着,猛然见凌丞相目不转睛地顶着自己,竟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凌丞相嘴角浮上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怕我?”
城定定了定心神,对着凌丞相拜了一拜,“城定从前对丞相多有误解,年幼无知,多次冒犯,二位公子又的确为我所杀,城定深感愧疚,因此特地来向丞相赔罪。”
凌丞相脸上无任何表情,只淡漠道:“不必。你母亲亦因我而死,我从未对你感到愧疚,你亦不必。”
顿了顿又道,“殿下其实是来送我上路的吧。”
城定沉默半晌,“若不报仇,城定九泉之下无颜拜见母亲。因此,请丞相莫要怪罪我。”
凌丞相只笑一笑,“有血性,才够做城国的太子。我没什么可怪你的,我眼中的你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只希望我死之后,宿怨两清。”
城定看着凌丞相,几度欲言又止,终究开了口:
“凌丞相,我想听您亲口说,也国丈、也国舅,还有我母亲也皇后,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凌丞相不假思索道:“国丈是我老师,多谋善断、仁心仁闻,国舅高风清节、赤胆忠心,也皇后温良娴舒、蕙质兰心,他们都是善人,是极好的人。”
城定看着凌丞相的双眸中微微现出惊讶,“既然,他们都是极好的人,为何一定要谋反呢?”
凌丞相笑了,似乎是笑城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说他们谋反,自然就谋反了。”
“您为何要这般折辱他们?”
“因为他们有错。”
“错?”城定语气中带了讥讽,“他们有什么过错,难道错在是好人吗?”
“对,他们错在是好人!”凌丞相猛地收了笑容,刹那之间又变成了浑身带刺的雷霆丞相。
“因为是好人,所以无法杀尽恶人,所以纵容恶人,成了比恶人还恶的好人!”
城定被凌丞相突如其来的怒气震住,他有些生气,却不知从何反驳,干脆别了头看向远处。凌丞相见他这般,面容渐渐松懈下来,缓缓道:
“好人救不了天下苍生。但你现在无法认同我,未必是一件坏事。”
城定冷冷道:“也就是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照样会杀了他们是吗?”
凌丞相的回答干脆利落:“再给我十次机会,我也一样做,乃至更甚。”
城定再也忍不住自己胸中的怒火,厉声道:“冤杀好人,最后落得个挫骨扬灰的下场,留得恶名远扬,值吗?”
听城定激动起来,凌丞相没有再接他的话语,只顿了一顿,叹一口气,“你以为我没有像你们这般大过。谁不愿做勤国公那样的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何况我也曾有机会。可见不到光的地方,也总有些事要有人去做。我也曾是你,你也会是我。不信的话,再过二十年,不妨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你这般聪颖,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能体会到我说这番话的意义了。”
城定张口就要反驳,话到嘴边,突然惊出一身冷汗。
凌丞相似看穿他一般笑了笑。
城定稳了稳心神,握紧拳头,问道:“你明明知道连致在查你的事情,我以为你会抢在我之前动手杀了我和连致,你也明明有机会,为什么放过我?”
凌丞相看定他,缓缓开口道:“因为凌某后来发现,殿下其实正是我要找的人。昔日我调凌莽旧部往燕郡,满朝文武皆反对,唯有殿下肯放下成见,与我站在一边。那时我便放下了旧怨。其实凌某没有殿下想得那么复杂,庙堂之争也好,储位之争也罢,不过为了守住一些东西罢了,宥王殿下也好,殿下您也好,能守住,都是一样的。”
“至于过去的事情,凡因皆有果,造业必有报,我杀不杀你,迟早会有这一天,倒不如留一个希望,把我一直守着的东西延续下去。”
城定怔了一怔,见凌丞相目光里隐隐有希冀,竟不自觉避开了,良久才道:“只要是对的,我会尽我所能。”
见城定犹豫,凌丞相肃了神色,“既然今日敞开心扉,凌某不妨也跟殿下说一句心里话。”
“请讲。”
“希望殿下走出这里之后,也能如凌某当初一般慨然无畏。”
说罢缓缓闭上了眼睛,“殿下若是送我上路,就请莫要耽搁了,凌某已然厌倦了。”
城定看了看凌丞相,“丞相可有什么未了之事?”
经城定一提醒,凌丞相似想起了什么,“的确有一桩事。”
“请讲。”
“若初心地善良,身家清白,她虽姓凌,却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父母为救你母子而死,她同你一样,是可怜孩子,你若要清算,莫累及她。”
城定听凌丞相提及若初,不自然往过道尽头看去。凌丞相抬眼一看,果真是若初一身素衣,端着一壶鸩酒徐徐走来。
“父亲。”
“若初,来送父亲上路。”
凌丞相目光动了动,利落地接过鸩酒,背转了身去,语气有些生硬:
“知道了,回去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说罢拔出酒瓶塞子,却又叹口气,“往后少不得因我受些闲气,自己多珍重着。”
若初原本要走,听凌丞相这么说,强忍许久的眼泪一下决堤而出。
凌丞相没有看到若初的眼泪,只自嘲般嘴角弯了一弯,不再说话,仰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若初随即一头叩地,双肩剧烈起伏着,良久,泣不成声道:“养育栽培之恩……终身难忘,不共戴天之仇……亦……至死铭记,若初……拜别父亲……”
李贵妃去后第三日,凌平识畏罪自尽于狱中,凌夫人听闻消息亦自尽于府中。凌平识下狱三日,太极宫门口堆积了几百份参折,从前畏惧凌氏权威,无人敢称凌氏不是,如今大厦既倾,平日目中无人,临了不免人人都去踩一脚。从前遭凌平识迫害压制的人纷纷上书求平反昭雪,经查,先后蒙冤遭凌氏诛杀流放者竟多达七千余人。有好事者为凌氏整理出了作乱犯上、独断专行、残害忠良、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徇私舞弊、横征暴敛、霸占民田十大罪状,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一夜之间,权倾朝野的凌氏家族灰飞烟灭,这个消息如一声惊雷,炸得宫墙内外沸沸扬扬。我很平静地听小宫人说完了凌氏的结局,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只是不知道该做出何种表情。我早就想过,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十年,终于等到仇人死了,是不是应该站在太极宫前放声大笑,才算不辜负这十年的煎熬?可这一天真的到了,我试了试,发现我竟笑不出,甚至在张开嘴的那一瞬间还有些想哭。只是我想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而哭,仇人?太荒谬了吧。我绝不肯承认自己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哭,宁愿就这么一直仰头看着天空,就这么倔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一阵风贴着我的脸吹过,将我许久的努力付诸东流。我回头一看,是皇上推门走了出来。
自贵妃薨逝,皇上再未出过太极宫,除过吴贤公公,谁也不敢进去探望。我不知吴贤公公是否已告知皇上凌丞相自尽的消息,看着他走近,一时竟有些心虚。
好在皇上精神似乎不错,只淡淡道:“你陪朕出去走走吧。”
我怔了一怔,“那……奴婢去和吴贤公公说一声。”
皇上摆了摆手,“不用跟他说,就我们两个人。”
我说叫吴贤的时候是想着,我对长安城不熟,陪着皇上出去,万一走着走着找不回来了,那麻烦就大了。可我万万没想到,皇上虽久居深宫,对这长安城的一草一木却烂熟于心。哪条街上的青石板铺得平整,哪条巷子里专开医堂,哪家铺子的酒最香,他都能准确无误地指出来。皇上颇有兴致地四处逛了一圈,走过一道巷口,见里面人挤人,堵得水泄不通,似是叫卖什么东西,便吩咐我道:“上去看看,卖的什么。”
我得令赶忙挤进人群,还未开口,听到一声高亢嘹亮的叫卖声:“哎鲜肉粽鲜肉粽送了啊,奸臣伏法,举国欢庆,今年端午,我就请全长安百姓吃这‘凌平识’鲜肉粽!”
我滞住,任人群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回头望了一眼皇上。
皇上只示意我回来,像无事发生一般,照旧朝前走去。
逛到夜幕降临,皇上仍无半分回宫的意思,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卖粽子的那条巷子,找了一家酒楼,在三楼的窗边寻了个位置,要了饭菜,只叫我吃,自己一言不发,默然在窗前伫立。我知皇上有心事,不敢就座,只怯怯站在他身后,陪他看向窗外。皇上缓缓扫视一周,目光落在卖粽子那家铺子,半晌,对我道:
“这家店,前朝时是个宅子的前院,那宅子叫王府,王府对面往北七尺,曾经是谢府的花园,现在只剩了门坊。这条巷子,在二十多年前,住得都是王孙贵胄、重臣功勋,黄金铺地,白玉砌栏,被老百姓称作长安城的金腰带。这一条金腰带越拓越宽,越拓越长,将长安城,将整个城国,勒得喘不过气来,直勒到奄奄一息。谁都知道这金腰带必须取掉,可谁也不敢,谁也不愿。因为金腰带长了那么多年,早已生了根,若要动他,与改天换日无异。稍有不慎,落个粉骨碎身的下场算事小,若伤及基本,便是万人唾骂的千古罪人。自此没人再抱希望,可偏有那么一个人出现了,不顾非议,横冲直闯,硬是以一己之力将这金腰带连根拔起,将这整个长安城犁了一遍,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我听得云里雾里,愣怔着听皇上讲完,见皇上眼睛亮亮的,似是蓄了泪水。皇上觉察到我的迷惑,将脸别过去,轻叹道:“你岁数小,自然不知这故事,可他们呢,不过二十多年,竟全忘了吗?”
二十二年前,长安城不攻自破,丞相率文武百官迎燕王入城。登基大典前夕,一个青年将领匆匆走进了太极宫。
“你叫什么名字?”
“回燕王殿下,卑职名叫凌平识。”
“凌平识,进长安时,我看你在城门那里足足站了一刻,你在想什么?”
“回殿下,卑职在想,长安城为什么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不一样?那,你想象中的长安城是什么样的?”
凌平识思忖片刻,“卑职说不上来。”
燕王神色间掠过一丝失望,正欲开口,却见凌平识猛然抬头,目光灼灼看向了自己。
“不过,如果殿下肯给卑职十年,卑职能把想象中的长安城变成现实,那时再指给殿下看。”
我放眼望去,夜幕中的长安城里万家灯火,炊烟袅袅,老人围檐下吃茶谈天,孩童在街巷间打闹,笙歌舞乐阵阵,小贩叫卖声络绎不绝,粽子店老板一掀锅盖,端起了一屉热气腾腾的大粽子。
“你如今看到的,就是他想象中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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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熬几个大夜可终于整出来了。。。
第32章 八十一
内侍监的总管公公远远便望见城定目不转睛盯着太极殿前的巨幅丹陛石看,他了然一笑,颠颠儿跑过来,恭谨行礼道:
“殿下,皇上突然下旨,实在是仓促,来不及仔细筹办,但奴才们的确是尽心了,您千万多担待着。”
城定点点头,听吉时已到,抬脚便要往上走,总管公公急忙阻拦道:
“殿下,舆轿已备好,还请……”
“我自己走上去。”
城定说着便自顾自拾阶而上。总管公公瞠目结舌地望了望八十一级丹陛,无奈地退了下去。两侧渐有乐声响起,城定侧耳倾听,凤箫声动,轻歌曼舞,恰似十年前的上元夜。影影绰绰之间,一个曼妙的身影渐渐清晰,再细看,竟是也皇后!
“娘?!”
城定怔了一下,疾步跑上十数阶。
从来对他严苛的母亲,此刻却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慈爱笑容。
城定虽感觉不太适应,但他首先想到这可能是个机会,便凑近也皇后一些,仰起脸,鼓足勇气,怯怯道:“娘,我今晚背完了书,能不能去找冰儿玩?就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我就回来。”
城定心中早做足了被拒绝甚至被责骂的准备,可也皇后只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去玩吧,今天过节,不用着急回来。”
城定喜出望外,匆匆谢过母亲便飞似的往梁府跑。去梁府的路很远,为了能赶上河畔的烟花,城定铆足了劲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跑到梁府院墙下,扶着墙刚喘一口气,却见冰儿翻墙跳出来,看见他,先一愣,后急道:“哥哥!薛义川带人去抓皇后娘娘了!”
城定瞬时僵在了原地,冰儿见他发愣,也来不及再解释许多,拽着他便往来路走。两个人刚走到街口,看见许多人往太守府那边跑。冰儿拽住一个妇人问道:
“大娘,你们都往哪去?”
“听说薛太守抓到了皇后娘娘,大家都想去看看皇后娘娘长什么样子。”
城定听完便拔腿往太守府跑。冰儿跟在他后面,两个人拼命挤过太守府门前的人潮,直挤到守卫的佩剑之下,果真就看到也皇后背对着人潮,站在太守府的匾额之下。虽无法看到正脸,城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也皇后。
“娘!……”
“娘”字还未出口,城定已被冰儿眼疾手快地捂住嘴藏回人潮中。
薛太守示意人群静一静,绕到也皇后面前,拱一拱双手就算行了礼:
“皇后娘娘,您金枝玉叶,下官不应请您到这种地方来。只是公事在身,不得已出此下策,您别怪罪。当着广陵城百姓的面,下官也不为难您,只要您说出那也氏余孽在哪里,一句话,下官即刻礼送您回京。”
也皇后冷笑一声,“也氏余孽,不是早叫你们除干净了。”
“皇后娘娘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官可是今早收到的情报,说您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住在一起,刚刚去请您,可没看到这孩子。”
也皇后冷冷道:“是有,不过死了。”
“死了?”
“我怕被你们找到,一早掐死的。”
薛太守也冷笑一声,“皇后娘娘不说不要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皇后娘娘说人已经死了,那就劳烦皇后娘娘在寒舍委屈一晚,明早薛某便把人抬来给皇后娘娘查验。”
说罢不耐烦地一挥手,“皇后娘娘,请吧。”
城定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也皇后的背影,只见她低头迟疑许久,走出两步,忽然一个箭步往太守府门前的石鼓撞去,“咚”一声响,立刻就有血顺着淌下来,人群一片哗然,守卫纷纷拔刀迎向人群,寒刃刺痛了城定的眼睛。
“娘!娘!娘!”城定疯狂呼喊也皇后,奈何嘴被冰儿死死捂着,发不出声音。城定挣开冰儿就要往前冲去,冰儿摔坐在地上,立刻一骨碌起身死命抱住他,几番拉扯,冰儿已经耗尽力气,城定还要挣扎,却突然听到背后一声呜咽:
“哥哥……不要去……你还有我……”
城定一下滞住,缓缓瘫坐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守卫上前将也皇后抬进太守府,两扇漆黑的大门一闭,他的娘再也没有出来。城定攥紧双拳,偏转头再不去看那大门,却刚好对上一双恭谨谦卑的眼睛。
户部尚书陈之敬。
陈之敬敏锐捕捉到了城定看他这一眼,怔了一怔,赶忙深深作揖。
城定也怔了怔,踏上一步台阶,顿觉天色一下暗下来,再回头,眼前似乎是皇上与凌丞相正在对弈。
城定赶忙行礼:“父皇。”
皇上看也没看他,只将一本奏折扔到他脚下。
城定拾起奏折翻了翻,是他参奏江夏、安庆两郡太守冒赈一事的奏折。城定不解地看看皇上,又看看凌丞相,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皇上睨他一眼,紧锁眉头,落下一子,“城定,你杀凌莽已是犯下大错,不可一错再错了。”
城定明白了七八分,嘴上却仍道:“儿臣……如何错了……”
“凌莽的事,即便是你不服气,想为自己洗脱,也绝不可用诬陷栽赃的下作手段。这次朕只当不知道,你回去好好反省,不要再让朕看到这种事发生了。”
城定心中油然而生七分气愤,三分委屈,倔强跪地道:“父皇,误杀凌莽之事,儿臣有过,心甘情愿认错,儿臣从未想过洗脱什么。凌丞相若不满意,父皇可再加惩罚,儿臣无半句怨言。但凌莽包庇江夏、安庆两郡太守冒赈之事千真万确,有户部尚书陈之敬作证,儿臣从未诬陷过他,求父皇彻查!”
“陈之敬?”皇上语气却冷了下来,“陈爱卿,定王想听听你的说法。”
陈之敬果真听召进来,恭恭敬敬行礼,“皇上,臣可作证,是殿下误会了。殿下交与臣的账本,臣都一一对过了,并无问题,大概是殿下从未在户部做事,不知户部这算法,一时产生误解也是有的。”
城定难以置信地看着陈之敬,在他出发前往江南之前,这个满眼恭谨谦卑的人痛哭流涕,赌咒发誓,愿赌上九族性命,为民请命,揭发凌氏父子上下其手贪污赈灾钱粮之事,他言之凿凿,称已掌握凌氏贪腐的证据,只求城定将证据带回来交与他,他便愿做前锋,撕开凌氏在朝堂之上撒布的沉沉乌云。
“你叫朕彻查?查什么?查繁漪宫的死燕,还是查砌华殿的刺客?”
皇上严厉的逼问打断了城定的回忆,城定一时语塞,被问得懵在原地。
“朕将你带回宫里,一直希望能好好栽培你,见你上进,更是想让你多历练,万万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阴毒,着实叫朕吃惊。”
城定眼见皇上失望的神色,却仍不愿失掉最后的希望,将下唇咬了又咬,终究说道:“就算……儿臣从前有失,可凌莽……”
“啪!”
城定还未说完,脸上便火烧般疼起来。
凌丞相一下站起来,劝慰皇上道:“皇上息怒,切勿因这些小事伤了与殿下的和气。殿下年纪尚轻,尚不能分辨对错,况且孩子固执常有的事,待长大一些就好了。”
凌丞相语气虽谦恭,神态间却分明有报复成功的得意。皇上显然无法认同凌丞相说城定还是孩子的说法,将手中最后一字随意弃于棋案上,别了脸去,再不看他。城定感觉心中一下空了一块,有一股热流直冲破胸臆,直往他鼻腔中来,震得七窍“嗡嗡”作响,待一切恢复寂静,耳畔响起的却是那日凌莽对他说的话:
“你得了这账本又怎样?你尽管去告我,告到皇上那去,凭你是皇子,你看告不告得赢!我凌氏能走到今天,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轻轻巧巧两句话就能扳倒的吗?笑话!你尽管上太极殿去,看看你那皇帝老子是信我凌氏的,还是信你的。你算什么?也氏皇后都死了几十年了,你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还想翻天不成?真以为你是夜明珠,人人给你捧手心里?哈哈哈。告诉你,你一点美梦都别做,否则连你凌爷爷的手掌心都翻不出去。你是识相的还是趁早投靠了凌爷爷这边,伺候得好,说不定还能给你个太子当当。哎,我听说,繁漪宫那个天仙儿似的美人是你带进宫来的?你要是聪明点自己给爷爷孝敬来,爷爷倒是能考虑这次放你一马……”
城定手心里有湿热的东西缓缓涌出来,这一次,他控制住了自己,拳头没有砸到凌莽脸上,可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城定又跨了两级台阶,似乎有风拂过扬柳吹来,梧桐更兼细雨,如乍暖还寒时刻,最难将息。
“哥哥。”
城定愣怔着抬头,真的!日日夜夜在脑海中反复浮现的那双眼睛,真的就在眼前!
城定一下停在原地,看住那双水眸,一路而来的委屈差点倾泻而出。
冰儿却笑了,笑得温温婉婉,天真烂漫。
“你今日的朝服真好看。”
城定下意识攥了攥袖口,柔声道:“可惜不是你做的。”
城定看着看着,总觉得冰儿的笑有些僵硬,再细看时,竟然发现冰儿嘴角有血迹!城定慌忙想伸手去擦,却见有泪珠从那双水眸中断线一般淌下来。
“你既然心中有我,如何就不能将我娶回家,非要我去卖笑为生?”
城定一下僵住,却见冰儿一步步向后退着,声音越来越轻,语气越来越失望:
“你既然心中有我,为什么不肯护我,就放任瑛蓉打我、贵妃刁难我?”
“你为权谋,与那凌小姐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这便是心中有我?”
“你为何非要我进宫来,你为何就这般自私?”
“我……”
城定仿佛被堵住了喉咙一般,拼命想解释,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冰儿失望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城定慌忙去追,猛地踩了个空,惊出一身冷汗。
梦一场。
回身一望,八十一级丹陛已在脚下,江山如画,尽收眼底,东风猎猎,高处不胜寒。阶下文武百官肃手而立,敬候储君册立。
城定冷着眼眸挨个扫视过去,赵尚书、金尚书、钱太傅……这些面孔都太过熟悉,那日在太极殿,他实在受不住凌丞相的咄咄逼问,示弱的目光投向这些股肱大臣,他们却纷纷别转了脸三缄其口。他只当他们内敛低调,沉默寡言,可那日皇上指明凌丞相由他定罪时,这些人却恨不得踏平了昭明殿,催他赶快将凌平识罢职去爵、下狱斩首,那刺耳的吵嚷声,分明盖过了窗外的乌鸦。
城定不自觉往太极宫内看去,宫殿正中的位子空空荡荡,原本丞相的位置站了司礼监掌印。掌印太监见城定看向他,恭谨作揖道:“殿下,请听旨。”
城定转身,对着那空椅深深叩首,闭上眼睛,听自己的声音冷漠又寻常:
“儿臣,听旨。”
※※※※※※※※※※※※※※※※※※※※
我忘了我要说啥了。。。噢对,圣旨我也不会写,就得抄,我就不抄了反正那玩意也没用(*`▽′*)
第33章 情断
皇上在出宫那日的当晚病了,一病如山倒,再也没能起来。我跪在他床前请罪,他听得见我,却看不见我,含混不清说了许多胡话,再也不是从前寡言却威严的君主模样。我隐隐约约觉得皇上可能要不行了,大概是心中有了这种暗示的缘故,不知怎地,眼前开始频频浮现出贵妃临终前的场景。闭眼是狰狞痛苦的贵妃,睁眼是卧床不起的皇上,两重折磨之下,我只消几日便瘦脱了形,精神也时好时坏,恍恍惚惚总觉在梦中一般。吴贤公公最先察觉到了我的异常,他不忍看我这样,私下帮我调离了太极宫。我原本也期待着能缓一口气,可当得知调去的是东宫时,我沉默了。
我本想就这么拖到不了了之,东宫那边却一再派人来问我何时过去。吴贤公公不敢催我,只悄悄提醒我,如今皇上卧病在床,储君即等同新帝,太子教令即等同圣旨。我明白吴贤公公的处境,也不想让他一个老人家为难,所以到底还是答应下来,只是在去东宫之前先去了趟繁漪宫。
繁漪宫中朱门铜环尤在,可惜海棠芭蕉被铲了个干干净净,徒留了光秃秃的叶根,荒芜、空旷、寂静,与这六月的光景格格不入。贵妃灵前只有两个老宫人跪坐着,身披麻衣,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做着针线活,听到我进来的动静,只抬头望了一眼,神情麻木而呆滞。我一步一步走近灵前,看着贵妃的灵位,感觉胸中的烦闷减轻了不少,像是看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那样安心。我这么想着,顿觉有些可笑,这偌大的皇宫,竟没有一个可以听我倾诉的人,我竟要对着一个逝者才能说出心里藏着的话。
我缓缓跪下,正要开口,突然听到殿外传来好大的动静,似乎有人匆匆跑了进来。鬼使神差间,我猜到了什么,想逃跑,却根本逃无可逃,只得深深低下头去,只恨不能立刻有道地缝让我钻进去躲起来。
果然身后“扑通”一声,我急忙闭上眼睛。他跌跌撞撞扑向贵妃灵前,“殿下!”,左右七手八脚去拉拽他,忙乱之际,打翻了桌上的贡盘。
清脆一声,连带着我的心一起摔了个四分五裂。
我听到他无力地滑跪在地上,沉闷而压抑地叩首。
“娘……儿子回来了……”
那声音沙哑而颤抖,似隐忍到了极点。我悄然落泪,可不知为何,他却始终没有哭出来,好像故意压抑着自己,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以及,惩罚我。
我默然看着他,紧紧看着他,看他跪在贵妃灵前,如同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一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从日落到星繁。他知道我就在他身后,却始终不肯回头看我一眼。而我明明知道他不会回头,还是不肯离开,宁愿做一个影子,就这样陪着他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夜半时分,门外突然响起了尖利的传报声:“太子殿下到——”,长明灯的影子在城宥背上剧烈跳动了一下。哥哥三步两步走进来,站到我身侧,望着城宥的背影,淡淡道:
“不知燕王回京,有失远迎。”
城宥像是没听见一样,照旧对着贵妃的灵位跪着,良久,拄着佩剑艰难地站起来,缓缓转向哥哥。哥哥目不转睛地看住他拄着剑柄的手,抢一步挡到我面前。
“贵妃英年早逝,实在痛惜。还望你节哀顺变。不要过分悲痛。”
城宥冷冷一笑,“恭喜太子殿下,贺喜太子殿下。臣星夜兼程赶来,未及准备什么贺礼,只能博太子殿下一笑,以贺太子殿下。”
哥哥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却绕过哥哥,直直向哥哥身后投来,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准确而毫不留情地狠狠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的意思是,今日我站在这儿,你们可还满意?”
哥哥见他情绪还算平和,便也放缓了语气,“一路赶来,风尘仆仆,早些回府安置吧。”
城宥没有搭理哥哥,一瘸一拐地擦着哥哥身侧走过。我目光随他而去,待他走出门,痴傻了一般跟了上去。哥哥怔了一下,旋即竟然也跟了上来。
我们三个就这样一前一后怪异地在繁漪宫外走着。有乌云滚滚自东边来,似要变天,哥哥疾走几步跟上来,轻轻拽住我的衣袖:“冰儿,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
我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抽出袖子,不管不顾跟着城宥走。猛地一声惊雷从平地炸开,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有宫人追上来给哥哥打伞,哥哥举了伞,几次想要靠近我,都被我推开,大雨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抹了一把脸,却见城宥突然看向了我,我一愣,不自觉地也停住了脚步。
长长一道闪电划过,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也将城宥脸上的哀恸描画得清清楚楚,我一下呆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远走,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我没有听到他的话,可我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说的是:
“当真戏子无情。”
狂风暴雨如刀如剑疯狂向我袭来,我如一只单薄的蝴蝶藏无可藏,甚至来不及扑扇一下翅膀,就一下被击倒在地。
昏睡了不知多长时间,我连着做了许多许多噩梦,一会儿像是坠入了冰窖,一会儿像是被夹在炭炉上炙烤,反反复复,头痛欲裂,无比难受,忍不住翻来滚去。朦朦胧胧间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我额头上,我抓住那只手,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黑暗之中,城宥的脸渐渐浮现,我一下将那只手臂紧紧抱入怀中,带着哭腔喊道:“城宥……你别走……别走……求你……听我说……”
感觉那只手一僵,顿了几秒,轻声安慰我道:“不走,不会走的。”
我破涕为笑,“那就好。”
只是话没出口,眼前的城宥突然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化为了一缕烟雾,我焦急地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到,眼睁睁看着眼前人成了水中月,镜中花。我刚止住的眼泪一下泉涌而出,却听到刚刚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冰儿,你睁开眼睛看看?”
我努力睁开干涩的眼睛,眼前人的轮廓渐渐清晰,不是城宥。
他很憔悴,眼睛很红,黑眼圈很深,像是几天没有睡好。见我睁眼看他,不自禁牢牢握紧了我的手,眸中是掩不住的欣喜与温柔。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觉得他很熟悉,也很陌生,好像是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我无比茫然地问道:“你是谁?”
他一怔,半晌,才轻声回答我:“我……我是城定……”
“城定?”我喃喃重复一般,突然浑身一个激灵,拼命向后缩着,惊恐地看着他:“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你是怪物,你走开!”
他完全愣在了原地,我拽了枕头便朝他砸去,他也不躲闪,一把将我拥进怀里。我害怕极了,拼命地喊叫,拼命地挣扎,打他,踹他,用指甲抠他,撕咬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拼命的伤害他。他紧闭双目,不声不响,任凭我发作,只紧紧地、不容置疑地抱着我。他的朝服被我撕破,露出一截白粗布袖口,袖口已经磨到脱线,内里的玉兰花却依然完好如初。我终于安静下来,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朵玉兰花,眼泪大滴大滴落在那花瓣上。
良久,我终于轻声道:
“哥哥。”
哥哥一下将我拥得更紧,我听到他剧烈的心跳,还有带着后怕的耳语:
“还好……还好你还记得我……”
我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喜悦,就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我明明就要忘了,偏偏却记起来了。
我抓紧哥哥的手臂,想要推开他,却一点劲都使不上,只能无力地说道:
“哥哥,你放开我吧。”
哥哥没有动。
我见他这样,不知怎地,心中的委屈痛苦突然一齐就涌上来,崩溃大哭道:
“哥哥,贵妃和凌氏已经完了,欠你和皇后娘娘的恩情我也报完了。我已经没用了,我求你,放开我好吗?就当是给我的一点恩赐和奖赏,就当我是无情无义……丧尽天良……自甘下贱,反正你已经得到了你应有的一切,再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了,抛掉一个弃子,不算什么的。”
哥哥的手臂僵了一下,过了许久,才颤着声音一字一字轻声道:
“冰儿,你真的,不知道我的心意吗?”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哥哥,我今生今世,至多至多,真的只能把你当我的亲哥哥。你的心意太重了,会要了我的命,我受不起。我不值得你的好,我不配,你只当看走了眼,看错了人,我求你放了我吧,或者杀了我吧,随你处置吧,到此为止吧,请放开我吧,别再让我痛苦了。”
哥哥似乎笑了一下,那笑中却没有半点开心,满满的全是心酸和苦涩,“可我记得,你明明说过,我还有你……”
我脑中霎时浮现出那年上元的情形,可那一瞬间,更多更清晰的、更扭曲的回忆像雪片般挟裹着刺骨寒冷朝我袭来,我再也承受不住,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啊!为什么我们就偏偏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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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名应该叫心做し
第34章 亡心(上)
小王爷眯起眼睛,将依山垒砌的重重叠叠楼群一一仰望过去,天空一碧如洗,映得新砌的白膏泥城楼格外圣洁。他心情似乎很好,见一僧人低头走过,主动招呼道:“无用大师!”
无用应声停下了脚步。
小王爷背起手,三两步摇晃过去,“大师,我要娶媳妇了,你看我这房子盖得可还行?”
无用只淡淡道:“难得。”
小王爷笑笑,伸手搭上了无用的肩,弯刀的利刃有意无意地抵在无用脖子上,“大师,是不是我说的,在西川只有这东西才算数?靠着这东西,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马上就要去趟中原,让那狗皇帝赶紧把给我许的愿兑现了,等我把媳妇接回来,我再去中原放马,到时候,给你盖个庙,我看不顺眼的全撵到你那去,这下就有人听你念经了。”
无用见怪不怪一般,倒也不害怕他,仰着脖子道:“王爷倒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凌平识。”
小王爷脸色骤变,将无用掼了出去,“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狗嘴!”
无用踉跄几步,站定了,也不恼,只静静看着小王爷,小王爷用阴鸷酷烈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他,可无用的眼睛仿佛一片大海,深不见底,将他这些消极的情绪悉数吞纳了进去。小王爷的狠劲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些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再抬头,眼中乌云尽散,神色间竟有几分哀求,“大师,跟我说说话吧,求你了。”
两人在西綦王帐中对坐,小王爷殷勤地给无用倒酒,被无用拒绝,他这才想起汉僧是不喝酒的,看了看桌上的羊骨头,挥手叫人撤了下去。
无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举动,似笑非笑道:“上次我与王爷在灼灼帐中见面,王爷非逼着我一个出家人吃羊肉,今日再见面,竟这般客气起来了。”
小王爷看了看他,面无表情道:“那日是那日,今日是今日。那日是灼灼面子,我管不了,今日我总做得了主。”
无用玩味地打量着小王爷,“王爷有时很自信,有时却谦卑,有时很果断,有时却犹疑,有人说你恶毒,也有人说你善良。其实我很想知道,真实的王爷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王爷被无用这么一问,手中倒酒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我……”
“我也不记得,我本来是什么样的了。”
说着又垂下眼睛,看着眼前的银碗,有些出神,“或许只有她知道,可她也不记得了。”
小王爷猛地抬头,突然双眸亮亮地看向无用,“大师,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王爷请讲。”
“你走过的地方多,知道的也多,你听没听过有什么法术,能让一个人把以前的事都忘了?”
“从未听过。”
“那你法力高深,你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人把忘了的事都想起来?”
“没有。”
小王爷一下泄了气,“你怎么什么都不行,你还真是无用。”
无用只淡淡一笑,“王爷许是认错了。”
“我没认错!”小王爷条件反射般一拍桌子,生气地一字一顿道:“就算我忘了我是谁,我也不会忘了她是什么样子。”
说罢双眸却有些黯然,“其实我也希望是我认错了。我希望她还活着,可我又希望不是她,我不敢信她忘了我,亦不愿她忘了我。”
“有人说,是她经历了很痛苦的事,所以选择把从前都忘了,”
“连我也忘了,原来我,也算是极痛苦的回忆。”
无用见他伤感,随之感慨道:“若天各一方,无法再相见,的确是极痛苦的回忆。”
“可……可我从未忘过她啊……”小王爷眉头蹙了蹙,极力隐忍着情绪,看向了别处,“哪怕痛苦的……悲伤的……一刻都不敢忘。自她走后,其实很多时候,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我经常睡不着,整宿整宿睁着眼睛,因为我害怕我会做梦,可是梦里却没有她……”
小王爷说到这里,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大师,你讲的那套经,是不是能救人?”
未及无用回答,又急问道:“你说,我杀了这么多人,我还有救吗?”
无用怪异地看着他,“我以为,王爷从未想过因果报应。”
小王爷脸上浮上一层怅然若失的感伤,“是,我不怕报应,我不怕死,我不怕下地狱。可是,她那么好,她不在地狱里,我就算死了,也见不到她。”
“我真的怕死了也见不到她。”
“那样我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她了”
无用那双平静如死水般的眼睛悄悄泛起了一圈涟漪。
“大师,你说,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忘的?”
问完却攥紧了双拳,自己回答了自己。
“不,我绝不会忘的。”
“我要去再问她一次,我要让她看着我的眼睛,亲口告诉我,她把我忘了,她把炑橪忘了。”
我最终还是留在了东宫。
我原以为,我那么闹过,那样撕破脸,我们之间应该再难收场了。
可我还是天真了,一切就好像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天空照样晴朗,阳光照样明媚。
我想,我还是高估了我在哥哥,不,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
他太忙了,忙得不可开交,每天在凳子上都坐不了一刻,哪有空管我的事呢?从小到大,他不是一直都很忙吗?在广陵时,他一年只来看我两次,入宫后,连这两次都没有了,偶尔匆匆打个照面,也是尴尬到无话可说。他真的很强大,也真的……冷心冷情。我从未见过比他更坚决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有多难,都能坚持走下去,直到拿到想要的东西。他让我尊敬,也让我害怕,也许,他真的对我有心,可那又算什么,随时能够牺牲的东西,能算什么?
我经常想,这个人,我真的认识了十年吗?
可我又想,没有哪个人会永远一成不变,一直是熟悉的样子。也许是我从前放大了他的好,直到今天,看到他更多面,才慢慢对他更多了解。无论如何,他于我已经陌生,我亲眼看着他一步步成为定王,成为太子,未来的皇上,却唯独不可能再倒回去做我的哥哥。
反正我也再无处可去,倒不如待在东宫,让他放心,让我死心。
好在我还有自由,东宫上下又对我都十分客气,所以我才能在太子的书案下找到这样一张字条:
斩草除根。
真巧啊,这四个字我都认识。我怎么就不知不觉认识了这么多字呢?
我以为我又要流泪,又要大吵大闹。可我没有,我到底也成长了。我只是默默把那张字条放回原处,一个人走出东宫,走到长堇宫外的那片小湖,慢慢走进了湖水中。
我一步一步淌着水往湖心走,直至湖水慢慢淹没了我的膝盖。
“公主!”
我停下脚步,迷茫地四处张望。公主?是小王爷来跟我告别吗?
说时迟,那时快,我被一个有力的臂膀拽了上来,“公主,你干什么呢?玩水呢?”
果然是小王爷,他蓄了长发,换了中原服饰,竟变了一个人一般,我差点没认出来。
小王爷模样是清俊了不少,可一开口,依旧是嘻嘻哈哈兴奋的样子:“公主,你看,我是不是变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宽袍大袖,仙风道骨,是不是人模狗样的?就是我发现我总赶不上时令,我这头发好不容易蓄长了,却赶了个大夏天来,这一路差点没把我热死,头发长洗起来又麻烦,要不是为了给你看一眼,我早就拿我那佩刀剃掉了。”
说到这里一拍脑袋:“你刚刚是不是因为太热了下水去凉快的?哎,咱们可以一起啊。”不由分说便蹲下来探一探湖水,手指触电般缩了回去,“咦惹,这水都要烧开了吧,公主,咱还是去树荫下叙旧吧。”
见我迟迟不搭话,小王爷抬头看我,神色一下严肃起来,“怎么了公主,闷闷不乐的,难道是小王走后,思念成疾了?”
我看着他,幽幽道:“王爷,这宫里,好像只有你一直没变。”
小王爷摸摸自己的头发,似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缓缓站起来,叹口气道:“公主,大仇得报,应该开心才是。”
我将目光移向远处,“小王爷,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当然是好人。”
“凌平识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当然是坏人。”
“太子呢,是好人还是坏人?”
“……嗯……”
我见他犹疑,笑了笑,“你也答不上来吧。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我也答不上来。我好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我记得以前,你对我说,争夺皇位不是请客吃饭,是踩着无数人头往前走的一条黑路。我记住了,我也努力了,可事到如今,我好像一点都没有变强大,还是那么不堪一击,就像一个废物一样。我总想,为什么呢?我为了什么做这一切呢?这一切本就与我无关,是非对错,本就不应我来承担,可为什么是我无时不刻在受煎熬呢?”
小王爷沉默了。我看着他,脑海中一下现出一个疯狂的想法,想也没想便说了出来:“小王爷,你带我走吧,西綦也好,哪里也好,带我走吧。”
“好。”小王爷也不假思索地应下,似乎是一直在等我这句话一样,“我们走,再也不回来了。”
见小王爷冲我微笑,我也很想对他笑一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很快将他的轮廓变模糊。我伸手抱住他,就像拥抱一个久未谋面的旧友那般,那些无人可说的委屈立刻倒海翻江般涌了上来。
“王爷,是不是我走了,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我就能忘了从前发生的一切?如果我能干脆地忘掉一切……我真想就这样干脆地忘掉一切,就这样把泪水都藏起来,笑着开始新的生活,是不是也能算一种解脱?”
小王爷的肩膀似乎颤动了一下,可我实在太难过了,并没有注意到他嘴角的微笑渐渐凝固,只是自顾自地诉说:
“我想忘了……全部都忘了,只要我忘了,就可以得过且过,就再也不会这样难过了。我真的难过,我的心好疼,我想救他,可我救不了他。我答应过要救他,可我做不到。我答应过他许多事,我全部食言了。我骗了他,骗他的信任,骗他的保护,去做伤害他的事。我就是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一个没用的人。最恨是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是我无法回头,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去出卖太子,哪怕他杀了人,我也没有办法不帮他隐瞒,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就宁愿这样自欺欺人下去,直到再也无路可走。你说,我明明是一个戏子,我明明一切都可以逢场作戏,可我,我为什么偏偏有一颗心呢?我为什么就不是一个冷酷的人呢?我这颗心,实在太痛了,太沉了,我要喘不过气来了,我支撑不住了。我明明知道有人要他的命,可到这最后,我还是什么都不能说,我还是……要辜负他。我无路可走了,无路可走了……你知道吗,小王爷,我无路可走了,我只能去给他陪葬,来证明我是一个有心的人……”
我抱着小王爷,伏在他肩头尽情呜咽,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倾倒出来。他就那样轻轻环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一言不发,任我哭了许久。到最后我哭不动了,靠着他的肩膀望着湖面发呆,两个人无言呆坐到夜幕降临,满月初上,突然,一道银色的弧线突然坠入了湖中,似是小王爷丢了什么东西进去。
我轻声提醒他,“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湖里了。”
小王爷抬头望着高山之月,一双眼瞳镀上了一层轻纱般的柔软月光,一开口,声音出奇的温柔,像夏夜的风吹进纱帐般,喃喃的,轻轻的。
“是天上有星星落下来了。公主,不要怕,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第35章 亡心(下)
我做好了去西綦的准备,只等小王爷告诉我什么时候走。我知道他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个,毕竟他三年前就和皇上求了我去和亲,只是赶上了西綦围城之战,所以拖到现在。所幸的是,现在时机刚刚好,我终于不再抗拒了,我想通了。
我以为做这个决定会很难,真的决定了,倒发现也没什么。这宫里实在太孤独太孤独,从前有朋友尚可捱过,如今一无所有,每待一天,我都感觉自己正在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我去了西綦,最差不过是这样,可若有幸,或许还能再见到光明。
也许天神赐我听懂胡语的本领,就是为了这一天吧。
我想收拾一下东西,翻了一圈,却发现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我的一切都是皇宫给的,唯一属于我的只有一个首饰盒子,里面不过一两枚珠花,一个步摇,一个小陶埙,一个骰子。
我拾起那支步摇,出神地看着上面镶嵌的五色宝石,我还记得拿到它时的感动和惊喜,一如我还记得那年的心愿:愿哥哥大仇得报,得偿所愿。
原来我许的愿这么灵验。那如果我现在许一个愿,让天神把我的哥哥还回来,还能实现吗?
我拭了拭眼角,把步摇重新放回去,合上首饰盒子去找哥哥。
正殿外鸦雀无声,不出所料,他又不在。我轻轻推开殿门,反手又轻轻带上,一步一步走近书案,把手中的盒子放下。
我其实不想不告而别,我想写点什么告别的话夹在盒子里。可想了又想,不知道写什么。该说的话好像早已说尽,唯剩“告别”二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正思索着,门外突然极不耐烦的敲门声:
“城定,开门!”
缃绮?
我犹疑了一下,就在这犹疑的片刻,门被一脚踹开。缃绮三步两步走过来,一双杏眼如刀子般闪着阴森森的寒光,让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城定呢?”
“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可不知怎么就触怒了缃绮,她一把捏住我下巴,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狠劲,似乎要把牙咬碎,“躲我?敢做不敢当?‘狡兔死,走狗烹’,跟我玩这个?好,很好,我可以去西綦,只是你们可千万千万别后悔。”
我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茫然地发问道:“你在说什么?什么‘狡兔死’?什么西綦?”
话未说完,缃绮结结实实一个耳光甩到了我脸上。
我被打得跌坐在地上,眼前无数金星乱跳,不觉有些委屈地看着她。
缃绮冷笑道:“你少跟我装,你那套狐媚功夫对我没有用。听不懂吗?那我给你说个明明白白,那炑橪小王爷跟你眉来眼去那么久,为什么突然就要娶我去西綦和亲?可不是你又给你的好哥哥吹了什么耳边风?”
“和亲?”我大惊失色,“你……小王爷要娶你去和亲?”
缃绮俯**看定我,“对,要娶我去和亲,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我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缃绮依然含笑看着我,右手却慢慢握紧书案上的茶盏。只听一声脆响,茶盏立刻粉身碎骨。
“你可真能装。好,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你可要好好活着,活好了,活长了,可别哪一天落到我手里。我要是活得不痛快,就绝对不会让你的好哥哥痛快!”
冷缃绮说完便拂袖而去。我呆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急忙爬起来朝昭明殿飞奔而去。偏偏小王爷不在,我四处找了他好久,直找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终于在长堇宫外的湖畔找到了他。
小王爷坐在柳树下,手持讴管,正专注地吹着一段欢快的乐曲。我慢慢走近他,他似乎发现了我,乐声渐渐停了下来。
“公主,你也来看月亮啊。”
我没有心情跟他寒暄,开门见山道:“王爷,你……你要娶缃绮去西綦?”
小王爷轻描淡写道:“是啊。”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冷小姐风华绝代,艳若桃李,令小王一见倾心,小王自然就去求太子殿下娶她回西綦咯。”
“可……”我欲言又止,“可……你真的喜欢缃绮吗?”
“喜欢啊,”小王爷笑了笑,见我有疑惑,收了讴管,耐心解释道:“公主,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什么喜不喜欢,对我来说其实很简单的。我喜欢全天下所有漂亮姑娘,我愿意对全天下所有漂亮姑娘好。就是你说的,容易见色起意。只要是长得好看的我都喜欢,不管是公主啊,冷小姐啊,莳花馆的各位美人啊,当然还有若初小姐,可惜若初小姐已经嫁人了,哈哈哈。我后来观察啊,这美人各有各的特点,公主你虽然美貌,可性子太冷淡了,总是对我爱答不理,还老哭丧着个脸,太扫兴了。冷小姐可就不一样了,冷小姐一见我,哎,炑橪,最近怎么样啊,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一听这百灵鸟一样的声音,咿,啧啧啧,春风扑面啊春风扑面,骨头都化了。因此,我思来想去啊,这娶媳妇又不是盖房子,抱块好看石头回去有什么用,还是冷小姐这样色香味俱全的才适合是不是?”
他说得声情并茂,我看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
小王爷又接着说道:“而且啊,我想了又想,公主,你一直是一个小宫女,可是我呢,现在是整个讴人的王,西域之王,我一个西域之王,来中原和亲,就算娶不到皇帝的女儿,怎么也得娶个王公大臣的千金吧?这样才匹配我的身份是不是?如果我娶你回去呢,别人问我,炑橪,你这中原媳妇是哪家的公主,我总不能说是个宫女吧,这样太让人笑话了。但是如果我娶了冷小姐呢,回西域一说,诶,我娶的可是名震西域的冷将军的千金,是不是立刻就不一样了?公主,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有没有道理?”
“……对……是……有道理……”
小王爷见我瞠目结舌,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皱着眉头,流露出十分惋惜的神色,“所以公主,对不起,很遗憾,虽然你很好,很漂亮,但是我们不适合。忘了我吧,你能找到更好的,祝你幸福,也祝我和冷小姐幸福。你要永远开心,当然,我就更开心了,哈哈哈,哎呀,升官发财,娶有钱又漂亮的老婆,我炑橪这辈子,可真是再惬意不过了。”
小王爷说到最后,眼睛都放着光,脸上的得意与兴奋掩都掩不住。我见他这样兴高采烈,张了张嘴,到底不愿再扫他的兴,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那……就祝福你,你好好待缃绮,祝你们幸福美满。”
“放心吧公主,这样一只百灵鸟,小王一定好好供养着,叫她大放异彩。我先回去了公主,我得看看他们准备得怎么样了,过两天记得来喝喜酒啊。”
小王爷转了个圈,兴奋地一边哼着歌一边蹦蹦跳跳往回走。他的身影很快湮没在黑夜里,歌声却飘飘荡荡,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月上东山高
阿妹好梳妆
乌发别玉兰
含羞轻掩门
黄莺问我何处去
未语两颊红
阿姊夜来说花好
趁夜无人折一支
月牙弯弯挂树梢
十里星河铺红妆
望穿山路十八弯
一心只盼阿哥来
愿我阿哥岁岁好
愿我俩从此不离分
阿妹是那天上月
照进阿哥心里来
你是阿哥心上人
天涯海角有谁能比得上你
……
我听着听着,心中竟生出了怅然若失的感觉。
果真第二日宫里就开始为小王爷和缃绮的婚礼忙碌,第三日便是成婚的大喜之日。一切是这么得匆忙,我甚至都来不及给他们准备一份新婚礼物。
只是我到底没有去喝这杯喜酒。或许一切来得太过古怪,我其实很想为他高兴,可我高兴不起来,我想他是不愿看见我哭丧着一张脸去给他扫兴的。听说婚礼是汉式的,场面很盛大,到场祝贺的嘉宾有许多,新娘子很漂亮,听说小王爷高兴得又唱又跳,喝了很多酒。酒醒之后,没有在京城多作停留,成婚第二日就带着缃绮回了西綦。
我也没有去送他们,心中怅然若失的感觉更甚。
为什么……我总觉得失去了什么。
我独自站在太极殿前,想象着昨日在这里发生过的热闹场景。我想得出神,竟没注意到一个小姑娘远远朝我跑来。
“冰儿姐姐!”
我定睛一看,竟是悬铃,她成长了不少,已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自凌丞相自尽后,凌府被抄封,繁漪宫早已落灰,若初无处栖身,只得随城宥回了燕郡。我此刻看见悬铃,恍然间竟有些隔世的错觉。
我拉住悬铃的手,想问问她近况如何,可未及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
悬铃倒是很开心,冲我扮个鬼脸,“好久不见,姐姐还是那么好看。”
我见她这样活泼,不由破涕为笑。悬铃递给我一卷画,见我疑惑,解释道:
“冰儿姐姐,这是炑橪小王爷让我交给你的,他特意吩咐我,等他走了才能给你。”
我怔了一下,接过画卷,却听悬铃压低声音道:
“如今宫里耳目多,我是凌府旧人,不便久留,就先走了。下次再寻机会和姐姐说话。”
我虽不舍,也知她说得是实情,只得目送她离开。等回到住的地方,我关上门,将画卷在案上徐徐铺开,只见画卷中用墨笔随意勾勒出一支玉兰花,歪歪斜斜,似是小王爷的手笔。我将画展开到一半,突然有一角明黄色的纸张现出来,我心中一惊,急忙把剩下的半卷一把推开,竟真的有皇上亲笔手谕藏在里面!我一眼就看见了我和城宥的名字,急忙捧起来一字一字细细读过去。
圣谕对我来说还是太过晦涩难懂。我艰难地一行行看过去,终于看懂了最后一句话:
赐下良缘,结成一双。
我喃喃重复着这句话,手中的圣谕一下掉落在案。
三年前。
“炑橪,你可想好了要什么赏赐?”
“回皇上,炑橪别的不喜欢,就喜欢漂亮姑娘,皇上只要赐个美人给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美人?你是说,昨天和你跳舞的小丫头?”
“嗯……不行,皇上,我初来乍到的,一共也没见过几个美人,今日求了她,万一明日再遇到更漂亮的,那怎么办呢?”
“那你说,怎么办?”
“皇上,不然这样,您先写张手谕,就写‘赐下良缘,结成一双’,名字先空着,然后圣旨也先在您这放着,等我看好了美人,再来找您填上名字。”
“哈哈哈,你这办法朕还是第一回听说。那好,就按你说的办,朕先帮你写了这封手谕,就搁在太极宫吧,省得你变卦。你回头想好了要谁,记得来找朕。”
小王爷仰头看着城定,似笑非笑道:“太子殿下,冷氏三小姐可是有拥立之功。我替你行了万难之事,你是不是也表示表示?”
城定扣紧桌沿,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你想要什么?”
小王爷见城定像一只野狼般警惕地盯着他,不自主笑出声来,“没什么,太子殿下不要害怕,在你的地盘,我不能吃了你。我就想去看看皇上,听说他老人家病了,我怕下次来,他老人家就不在了。”
城定听完神色放松许多,垂头思索了一会,方才松了口。
“吴贤,带王爷去太极宫。”
※※※※※※※※※※※※※※※※※※※※
姐妹们节日快乐?
第36章 换
我推开太极宫宫门,见皇上端坐正中,不由愣在了原地。
“皇上,您……您好了?”
皇上微微颔首,他似乎专门在等着我来。
我三步两步跑过去,一高兴,竟忘了礼数,就那么傻站着,语无伦次道:“谢天谢地,您终于好了,我以为……我……”
说着说着,竟梗咽了起来。
皇上叫我坐下,目光分外慈爱。
“丫头,朕今天找你来,是有几句话想说。这些话朕憋在心里许久了,只是不知道该跟谁说。亲近之人皆已远去,余下的,不好开口。因此只能想到了你,希望你不要怪朕啰嗦。”
我忙道:“皇上您说,我一定好好听着。”
“你也许听过,朕杀了自己六个兄弟,换来了这个位子。”
我愣了愣,没想到皇上会以这样沉重的事开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皇上却只像回忆过去的一些寻常事般继续平淡叙说着:
“朕生于皇室,非嫡出,又资质普通,早早去了偏僻之地就藩,很少有关于兄弟姐妹的记忆。稍长一些,父皇沉湎酒色,对政事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兄弟上行下效,一片乌烟瘴气。及至父皇归天,重孝未除,兄弟早已刀兵相见,混战一团。国家危如累卵,苍生陷于水火,朕深以为痛,深以为耻,誓做天下第一铁面无私之人,斩尽妖魔鬼怪,还天地一片清白。正是在那时,朕结识了丞相。丞相生于穷苦人家,自小尝遍人间心酸,听人说长安城是金子做的,便一股痴心要攻下长安去看看。等真的攻下长安城,却和朕说,如能改换日月,抛却头颅不惜。于是君臣一心,立誓不惜所有,大刀阔斧,永无猜忌。
也相心软,劝朕顾念手足,可朕心中哪有手足?唯有忠奸善恶而已。他话说得不合时宜,被朕认为顽固,因此获罪。城定怪怨丞相,其实是丞相也是朕。君臣一心,永无猜忌,世上哪有永远的事?谁又能想到后来君臣反目,为的却是人之常情?朕的确违背了誓言,年轻气盛,不以天伦为然,才能无情无畏。等到风烛残年,先后夭折三个孩子,膝下唯有二子,却水火不容,方才知天道报应,想要弥补,却不知从何下手,徒惹两头厌弃而已。每每念及至此,不由唏嘘万分。
朕今西去,过往是非皆化乌有,唯有一事念念难安。城定自幼颠沛流离,性情冷漠,朕唯恐他重蹈覆辙,你自幼长在他身边,与他同龄,他或许愿意听你说话,如有冲动鲁莽之处,能帮朕劝阻他些,朕也就放心了。”
皇上说了许多,我听得半懂不懂,尚在勉力理解,突然听到皇上要西去,便傻傻地问:“皇上,您要去哪里呀?”
皇上只笑了笑,指了指门外,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都没有,门外只有一片白茫茫,似是下大了雾。我不解地问道:“皇上,您让我看什么?”
等了半晌,皇上却再没回答我,我回头一看,皇上竟然不在了!我吓了一跳,急忙四处寻找,皇上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无影无踪。我正纳闷,猛听得殿外一声悲恸的哭号划破了宁静,直上云霄盘旋在皇宫上空——
“皇上驾崩——”
我惊得一下坐起来,有风从窗棂漏进来,我后背顿感冰凉,伸手一摸,方知冷汗早已湿透衣服。
天色微亮,隐约能看清室内的陈设,我惊觉是噩梦一场,愣了半天神,正要重新躺下,突然听到有钟声由远及近传来,声声凝重,细听却又如泣如诉。
我被这钟声扰得心烦意乱,翻身下床,打开屋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好似还在梦中一般。
我慢慢走进雾里,睁大眼睛看着这空白又空洞的世界,默默数着钟声,
一声,
两声,
三声,
……
二十七声。
钟声止,大雾散,天地变了。
龙驭宾天,太极殿宫女俱去了从前我待过的尼姑庵诵经祈福。待二十七日释服,遵照大行皇帝遗旨,父母兄长尚在的都回了家,剩下像我一样无家可归的人,大多还是选择回了宫里。
哥哥几次派人接我回宫都被我拒绝了。我终于逃出生天,自然再不会回去了,哪怕是尼姑庵,哪怕真的剃度出家,也总好过回到那个孤独又可怕的地方。不料吴贤公公亲自来了一趟,我本想硬着心肠拒绝到底,可他出门时,说了这样一番话:
“姑娘,老奴何尝不愿体谅姑娘,新皇前几次叫老奴来,老奴都婉拒了。只是此次不同,老奴实在无法,才想到来找姑娘。有人密奏宥王殿下谋反,皇上派人往燕郡拿了宥王殿下,已经在解押回京的路上了。”
我的心一下随手中的佛珠沉沉坠下,散落一地。
我终究是回宫去了,缟素已除,皇宫一切如午睡般安详。我缓缓踏进太极宫,就像从前一样,对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叩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哥哥原先在专心伏案写字,听到我的声音,竟急急过来蹲**扶我。
“不用这样的,快起来,从前怎样,现在还怎样。”哥哥握紧我的手,他的手指和我的一样冰凉,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掩不住满心的喜悦。
我冷冷抽出手道:“奴婢不敢坏了规矩。”
哥哥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默然看了我许久,灼灼的目光黯了下去。
“从小到大,我有什么不依你的?你非要这样,那就这样吧。”
哥哥叹口气,站了起来,我又叩首道:
“奴婢手中有一道先帝手谕,请皇上做主。”
哥哥语气中明显有些惊讶,“什么手谕?”
我取出手谕递给哥哥,哥哥迟疑了一下,到底接了过去,只一眼,脸色已然苍白,眼中满是震惊。我目睹他的神色变化,心中既有报复的快感,也有悲凉与伤感,五味杂陈,难以名状。可我还是硬着心肠说出了哪句话:
“还请皇上遵从先帝遗旨,将奴婢许给宥王殿下。”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哥哥突然轻声说:“如果我现在就把他杀了呢?”
我冲他笑了笑,坦然道:“你是皇上,你愿意如何就如何。反正我已经许给了宥王,宥王活着,我就陪他活着,宥王死了,我就陪他赴黄泉。”
说完又是一阵可怕的寂静。哥哥一直看着我,那目光不严厉也不可怕,更像是求证一般,想要看穿我的内心。我释然地回看他,任他将我的一颗心翻来覆去地看,我心中唯有一个人,唯有一个答案而已。
只是不知道走到今天这种局面,他后不后悔曾经救下我。
哥哥或许终于找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双眸蒙上了一层哀伤的灰暗,声音也低沉下来:
“你就非要这样逼我?”
我只回他:“你不也是吗?”
我看他渐渐红了眼眶,到底还是心软下来,没有再和他僵持下去,“哥哥,或许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哥哥。我从未想过逼你什么,只是人活着,不管愿不愿意,总要有所取舍。你早已抉择过了,今日我也作出了我的抉择,就是这样而已。我其实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在我绝望的时候,是你向我伸出了手,我永远永远都记得,但我已经竭尽所有去还了,如果我是一支蜡烛,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就请你留这最后一点点光,叫我自生自灭,不好么?”
哥哥竭力压抑着激动,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可我从未想过要你还什么,我从来……我从未把你当妹妹看,为何你……不懂呢?”
“我懂,可是,晚了。”我抿唇笑一笑,眼泪到底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对不起,我今生,心中唯有一人而已。”
城宥带着沉重的脚镣自监房内摸索出来,灯火一点点明亮,来人的脸也渐渐清晰,城宥看清了来人,转身便要折返,却听来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站住。”
城宥不耐烦道:“要是来审我的,就不必麻烦了,我没做过的事不会认。父皇已逝,你还有什么要顾虑的?直接定我死罪不痛快么?”
城定只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坐下说话。”
城宥转过身,仍直直站着,忽明忽暗的灯影投在他脸上,将他的表情拉得分外扭曲。两人僵持了许久,终究是城宥败下阵来,一步一步挪到城定面前,坐了下来。
城定微微一笑,笑里有几分胜利者的得意,“我倒是没想到你这么痛快。有凌丞相为你绸缪,我以为你我还要较个三五年劲才能分出胜负,我以为你是不服的。”
城宥苦笑道:“兄弟阋墙,可怜生灵涂炭。赢了如何,输了如何,枉死千万我城国男儿,却引得强邻觊觎,内乱不断。徒惹天下人耻笑而已。”
城定冷哼一声,“你想得倒挺多。”
城宥笑了笑,双眸中渐渐浮上一丝凄楚,“我能想什么,倒是为君者,想要的从来只有更多。我步步退让,到今日终于再无立锥之地。也好,不管怎样,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好在我问心无愧。”
城定的语气不无嘲讽,“你这般委屈,倒像是我抢了你的位子一般。不如你来做这个为君者,我倒想看看,这无欲无求的君主该怎么做。”
城宥只弯弯嘴角,倔强的眼神看上去总有些认命的味道。
“我说真的,这位子给你坐。”
城宥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城定,只见城定神色严肃,似乎不是开玩笑。
“你疯了?”
城定只云淡风轻道:“父皇属意的人选本就是你,只因凌丞相东窗事发,一气之下才给了我。现在我把这个位子还给你,物归原主,不好么?”
城宥死死盯住城定,半晌,才警惕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城定只笑笑,“你还有什么?”
城宥垂下了眼睛,“我不懂,你这是……为了什么?”
“我累了,斗累了。我原本就是个寻常人,只是身不由己,为别人活了二十一年。如今终于实践诺言,一身轻松,有机会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自然不想再管别人的事了。你既有抱负,由你来管是最好的。”
城宥幽幽看他,“你就不怕我记恨你?不怕我即位就杀了你?”
城定笑意更深,“手下败将,你尽管来。”
“只是我不信,你真的没有条件?”城宥仍然不肯放松戒备。
“没有别的,只一条。你即位之后,要立即颁一道手谕给我。”
“为什么事?”
“赐婚而已。”
城定从袖中取出两封手谕递过,“我已经拟好了,一封传位,一封赐婚,你过目一下,要是没有疑议,就当你答应了。”
城宥只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字,急忙别开目光去看另一封传位的手谕,以免城定看出他眼中急剧变幻的情绪。直至他一字一字读完两封手谕,终于稳住了心绪,得以波澜不惊地问成定:
“本就是你的人,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是特意要我为你们做个见证吗?”
城定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城宥:“对呀,毕竟你与你皇嫂也算旧识,你颁了这道手谕,就算送过皇嫂出嫁,省得记起不该记着的。”
城宥心中涌起一阵悲凉,从牙齿缝中一字一字挤出一句话,“你放心,我这点骨气还是有的。祝你和皇嫂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那我也就不跟你废话了,我明天就从宫里搬出来,你的宥王府我借走了,办喜事,你那里宽敞。成亲之后,我会回广陵,不带一兵一卒,也不会带任何亲信。我不想看到你,希望你也别来打扰我的安宁,我们就这样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最好。”
城宥沉默了许久,灯影沉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轻声说:“好。”
“那我先走了,毕竟还有大事要办,你好自为之。”
墙上的油灯几近燃尽,灯芯摇摇欲坠,在城定出门的那一刻,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一刹那的光亮有如流火照亮了监房,虽稍纵即逝,却无意中点亮了城宥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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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使人头秃
第37章 囍
其实我已抱了必死的决心,因为我断定哥哥不会放过城宥,更不会同意我嫁给他。可没想到,不过三天,他竟叫人送来了凤冠霞帔和珠玉首饰,准我嫁进宥王府。我颇感意外,但因为满心欢喜,到底也没想太多。只是时间仓促,我还来不及准备什么,转眼就到了出嫁的日子。
我坐在铜镜前,戴上凤冠,又把珠花来回试戴一遍,瞥见镜中人眉目含笑,我竟愣了愣,我似乎好久不曾这样开心过了。
我的确自小就被人说漂亮,梁公子当初一眼就从一百多个女孩挑中了我,他说我是广陵的春天幻化了人形,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只须看我一眼,立刻仿佛置身玉兰花枝下,暗香幽幽浮动而来。我知道这是夸赞,可我从未因为被人夸赞而开心。若出身衣食无忧之家,美貌自然是最好的点缀,可我身世坎坷,且不说幼时被辗转贩卖,后来依傍也皇后和哥哥身边,每被别人多看一眼,都会给亲近之人带来无穷无尽的祸患。我因美貌自卑的时刻远比骄傲的时刻多得多。
如果美貌是天神赐的礼物,我只感恩过天神一回,便是与我爱的人初见的时候。
我取过御赐的胭脂薄薄敷了一层,双颊顿时现出淡淡的红晕,恍然间好像回到了从前一般,我的确也很久不曾这样装扮了。
我要出嫁了啊。
我期盼了很久的事,我以为在我生命中像一座大山一样庄重虔诚的一件事,真的发生时,原来这样自然而然。
除了无人送嫁让我有些怅然,但我真的满足了,我发自内心感恩天神给我今天,能让我一颗心有个归宿,从此安稳度过余生。
我正出神,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忙起身迎接,悬铃一蹦三跳进来,拉住我的手,“嘻嘻”笑道:“恭喜姐姐!诶,姐姐今天化了妆,好漂亮啊!”
我一下红了脸,戳了她脑门一下,“就你的小嘴甜。”
悬铃帮我披上大红盖头,牵引着我上喜轿。天公不作美,竟然下着小雨,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坐在轿中,心绪如海潮般难平,有激动,有喜悦,还有些忐忑,待走出宫门,鼓乐响起,我一颗狂跳的心总算安定一些,我偷偷掀起盖头,悄悄掀开了轿帘,想着最后再看一眼待了三年之久的皇宫。
皇宫的金瓦在细雨中有一种独特的朦胧感。我望向高大雄伟的城楼,扫过一个个身披铁甲的守卫,心中顿生无限感慨。只是我看着看着,在一排守卫中竟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那个人身形颀长,一身浅色衣服格外醒目。他的轮廓我分外熟悉,可隔着雨帘,我不敢辨认,便急忙喊悬铃。
悬铃三两步跑过来,见我掀起轿帘,轻声提醒道:“姐姐,你快放下,不能这样,给别人看着了要笑话的。”
我顾不得与她说许多,急道:“你快看,城楼上那个人是谁?”
悬铃回头望了许久,“好像是皇上,或许是来送姐姐的。”
我听她说了是皇上,便放下轿帘坐了回去。
是哥哥,他怎么不亲自来送我呢?他不是允准了吗?
我仍不放心,未坐稳半刻,复又探出头去:“你可看准了,真是皇上?”
悬铃肯定道:“是皇上没错,我跟着若初小姐那么长时间,不会认错的。”
我一怔,“若初小姐?”
悬铃被我一反问,也怔住了,“是啊,若初小姐……”
我有些失神,喃喃问道:“悬铃,我们……我们这是去哪儿?”
“姐姐,我们去宥王府呀。”
我听她这么说,又往城楼处看了一眼,半是问她,半是自语道:“那我……我是要嫁给谁?”
“姐姐高兴糊涂了,当然是嫁给定王殿下呀。从今日起,姐姐就是定王妃了。”
“定王?”我听到这久远的称呼,一时竟分不清自己在梦中还是现实,“那……皇上是谁?”
悬铃听我这么问,又见我恍惚万分,小心翼翼道:“是……原先的宥王殿下。姐姐不知道吗?七日前,定王殿下传位给了皇上。”
我愣住了。
悬铃也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再说下去。
我缓缓放下轿帘,无力地瘫坐下去。
原来……竟是这样……
既然知道了真相,这场婚礼便再与我无关。我变成了一只提线木偶,任人牵引着上场表演。傧相喊了拜天地,我却迟迟不动,人群中有些窃窃私语,悬铃在一旁扯了扯我,小声提醒道:“姐姐,拜天地了。”
我僵硬地弯下了身体,配合他们作了最后的谢幕。
我静静坐在喜塌上,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大红色,它好像一片海一样,一点点把我包围,再一点点把我吞噬。突然眼前的红色消失了,我心猛地一跳,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眼睛,温柔又小心翼翼。是哥哥,他掀开了我的盖头。
只是未及他开口,我先昂起头表达了冷漠,“有意思吗?”
哥哥怔了一下,看着我满脸冰冷的敌意和恨意,双眸中的欣喜一点点凝固。半晌,他垂下头,轻声对我说:“对不起。”
我一把拽下头上的凤冠,狠狠掼在他脚下,又“蹭”一下站起来,将桌上的糖果糕点悉数摔在地上。
我像疯了一样见什么砸什么,见什么撕什么,只要是红色的,只要是喜庆的,我便容不下它。哥哥只默然站在一边,一言不发,任我发作。我见他手边有一尊红烛,伸手就要抢来毁掉,哥哥先我一步挡了上去,一开口,语气近乎哀求:“只留下这一件好吗?”
我歇斯底里朝他吼道:“那我呢?你有给我留哪怕一点余地吗?你都能做出来这种事,我同你还有什么情面可讲吗?我是一件东西吗?我是个人啊,我是人啊!我也有心,我的心也会疼啊,你知道心会疼是什么感受吗?”
“我知道……”哥哥小声争辩着。
我斩钉截铁打断他:“你不知道!你的心冷得跟石头一样,你冷漠得根本不像一个人,你根本不择手段,你永远这样,你永远这么自私,永远见不得光!除了你的事情,别人的死活根本就不重要。我根本不喜欢你,从前至少有亲情,如今亲情都没有剩下,只有厌恶,和憎恨!娶一个无比厌恶你的人就那么高兴吗?值得你去做这种卑鄙下流的事情吗?你明知娶我就是折磨我,你不肯杀了我,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受折磨吗?”
我想跟他大吵一架,我希望他跟我吵,哪怕是骂我,哪怕是打我呢,那样也许心里还能好受一些。可无论我怎么激他,他就是不开口,不说一句话,默默地忍受着,任我发泄,他就是这样。可他越是这样,我就越讨厌,越恨他这样,或许因为我心中有愧疚,可我不愿承认,我就宁可骂他,伤害他,发疯一样地攻击他。我一下跳起来,狠狠搡了他一下,朝他大吼:“你滚啊,滚出去啊!我不想看见你啊!”
哥哥被我推得踉跄几步,慌乱中一抬头,眼中的无措和恐惧全暴露在烛光里,怕我看到,又赶忙低下头去,好半天,才怯怯地轻声对我说:“好,我出去便是,不生气了好吗?”
我扭过脸去不肯再搭理他。哥哥慢慢挪到门口,又回身看我:
“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我。”
我硬着语气不耐烦道:“你走不走?”
哥哥也不再言语,轻轻走出去,轻轻为我带上了门。
等哥哥出门,我终于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倒在喜塌上,看着一地狼藉,红绸剪成了碎片,合卺酒盅成了碎瓷,描金梳妆盒摔成了两半,首饰胭脂横七竖八,糖果点心到处都是。那支步摇被我摔散了,碎宝石撒落一地。唯一完完整整的,只有那对红烛,烛身雕成了一对鸳鸯,烛泪滴到鸳鸯身上,倒像是它们在相对而泣。
我对着红烛默默流泪,过了良久,有断断续续的箫声从窗外飘进来,声音很轻很小,像是怕惊扰了我一般。我静静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轻轻和声唱了起来:
“广陵……实佳丽,隋季此……为京。
八方称……辐凑,五达……如……砥……平。”
是梦吗?求这场梦快醒吧。
让一切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好吗?
我整整两天不出门,不肯吃饭,也不说一句话,像雕像一般伏在喜塌上,一动不动,一双眼睛随喜烛一起流干了眼泪,如干涸的泉眼,空洞又绝望。哥哥不敢进来,但每到吃饭的时候,他都会轻轻敲一敲门,推开一条门缝,把饭菜放进来。两天过去,门口的饭菜堆成了小山,哥哥终于无法,派了悬铃来劝我。
悬铃小心翼翼进来,捧起托盘,轻声劝我:“姐姐,不,王妃……”
话未说完,我烦躁地一把将她手中的托盘掀翻在地,悬铃吓得一个激灵,大哭道:“姐姐,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好怕啊……”
“你怕什么?!不就是你和他串通好了吗?你是宥王府的人,你收了他多少好处,能帮着他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们不怕报应吗?”我情绪失控地冲悬铃喊,掀翻托盘余怒仍未消,我又把手边所有能扔的东西全摔在地上。我知道哥哥就在门外,我就是要故意说给他听。
悬铃哭得更厉害了,跪下拽我的衣角:“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是这样的,我只是个奴婢,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扶她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喊的……可我……我已经……”
我无奈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又是懊悔,又是痛苦,一颗心好像已经扭曲到变形一样,疼到失去知觉,我大概已经疯了吧。
悬铃抹了抹眼泪,抽泣着劝我道:“姐姐,我没什么,只是你……你吃一口饭吧。你不吃饭,也不睡觉,殿下也跟着你不吃不睡,我真的看着好怕。他也难过,只是他不能说出来罢了……他……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坏,我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可是这新房,我亲眼看着他布置了好久好久,每一件东西都是他精心选的,点心试了好几家,家具也是跑遍长安城打了最好的。特别是那对喜烛,买到的花样都不满意,最后是他自己刻了一对鸳鸯描出来。原本我想,他是要回广陵安家的,为什么要仔细装扮这里呢,可他跟我说,不管在哪,成亲总是一件大事,一刻都不能叫你受委屈。姐姐,就看在殿下这番心意的份上,你就吃一口吧,好吗?”
我静静听她说完,目光一点一点扫过满地狼藉,最后停在了那对喜烛上,鸳鸯已经燃尽,徒留了满桌红泪,欲坠未坠,倔强而深情。
我终究是点了点头,拾起一枚蜜糕塞进嘴里,嚼了几下,不知为何,竟是苦味。
第38章 转机
我最终还是随哥哥回了广陵,长安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情继续在长安生活下去。
可广陵呢?还是我熟悉的样子吗?
再一次相见,却已经沧海桑田,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不再熟悉。明明是故地,却处处感到陌生。有时我不免产生怀疑,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我可以融入的生活吗?
哥哥早已置好了房屋,虽还留着王爵,却是有名无实,隐匿在市井街坊当中,和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无差别。或许是为了迁就我,哥哥特意做了并排的屋子,我们各住东西一间屋,相隔不过几米,中间却隔着过道,井水不犯河水,像极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怨哥哥,我可以再不吵闹,可我做不到善罢甘休。我不想看见他,我用尽一切方法假装他不存在,故意冷落他,忽略他,不理他,不跟他说话,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把他完全从自己的生活中踢出去。敏感如哥哥,如何能不察觉我的排斥?于是他也开始尽力回避,尽力不打扰我,尽力不惹我心烦。只在院子里植了许多花木,又在芭蕉树下为我装了秋千。希望我看到满目的葱绿心情能好一些。
悬铃隔三差五就会给我送来好些好吃的和好看的衣料钗环,我问她哪来的,她只说上街买的,其余不肯多说一句。我知道是哥哥叫她送来的,可他越是这样,我越是烦他,越是怨他。其实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他对我好,可我不愿他对我好,我不想因此而心生愧疚。我不肯认,我不肯就这样咬着牙认命,我就宁愿和他犟着,越怨越愧疚,越愧疚越怨,磕得头破血流也不肯稍稍让一步。
就这样秋去冬来,我的确再鲜少看见哥哥,可我依然没能从怨恨中走出来。有那么一次,我打开窗户,看到哥哥坐在窗下出神地有一下没一下推着秋千。他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开窗,嘴唇动了动,想和我说什么,只是没等到他开口我就用力关上了窗户。从那以后,哥哥再也没有出现在窗下。偶尔夜里会听到断断续续箫声,明明是欢快的调子,听起来却十分压抑,我想哥哥一定很孤独,像我一样孤独,却无法倾诉,只能默默忍受着,等待一个渺茫的转机。
等我再一次推开窗,芭蕉业已枯黄,对面门窗紧锁,哥哥似乎出门去了。我用指尖点了一下芭蕉叶,立刻有一线雨珠淅沥沥淌下来,昨夜下了好大的雨,天气转凉了。
悬铃踩着水花匆匆跑进来,见我站在窗前,脚步滞了一下,神色也有些不自然。我奇怪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怎么慌慌张张的?”
悬铃吞吞吐吐道:“姐姐你别生气,我……我是想拿一床毯子给殿下的。”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生气?还有,你为什么不叫他进屋去?”
“姐姐,这些天一直下雨,殿下冒雨回来的,路上长途跋涉,染了风寒,发烧了,我刚刚去接他,看他蜷在车厢里睡着,太可怜了,我没忍心叫醒他,就想着进来拿床毯子给他盖上。”
“冒雨回来的?”我皱了皱眉,“他去哪儿了?”
“说是看地去了。”
“走了多久呀?”
“有六天了吧。”
我一愣,哥哥走了六天我都不知道吗?
想了想道:“你叫郎中去吧,我去看看他好了。”
我抱了自己的毯子走到大门外,果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哥哥抱紧双臂靠坐在车厢内睡着,衣衫单薄,眉头紧蹙,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我把毯子给他盖上,见他手还落在外面,便拉起他的手往毯子里塞了塞,他的手十分冰冷,温度传到我身上,我竟忍不住打个寒噤。哥哥睡得不沉,被我的动静惊醒,见是我,眼神一下有些茫然无措:“冰儿?”
我捋了捋头发,有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怎么在这里?”
未及我回答,哥哥一下跳下车来,顺手就拿毯子裹住了我:“天冷,快回屋暖着吧。”
我不肯动,默默看他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病了?”
“没有,就是有些头疼,睡一觉就好了。”
哥哥想笑一笑掩饰过去,可一笑,脸色反倒更憔悴了。
我忍不住轻声责怪道:“知道下雨,还要冒雨赶路,你是小孩子吗”
哥哥有些不好意思,“去得太久,天气又不好,怕你自己待着害怕。”
我抿了抿嘴角,硬着语气道:“我不怕,再有下次,照顾自己要紧。”
“嗯,好,都听你的。”
哥哥声音很轻很柔,就像小孩子一样一字一字认真回答我。
“夜深了,外面太凉,我们进去吧。”
我先转身进门,哥哥跟在我身后,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到后院,我停下脚步,轻声嘱咐他:“等郎中来看过了,喝了药,早点休息吧。”
哥哥点点头,却没有回去的意思,而是上前几步,解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包递给我。
我低头一看,是切成小方块的糖,花花绿绿,香味很是诱人。
“路上躲雨时看有人卖,就买了一些,很甜,想着你可能会喜欢。”
我没有说什么,接过来,转身要回屋。
“冰儿,过几天,可能会来一个客人。”
我“哦”了一声,就当知道了。
“是也相的儿子,叫连致,也叫我哥哥的。”
哥哥说完这句话,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很低,“就是……就是……”
犹疑许久,终是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他……他不知道我们是这样的。”
“所以……能不能……他在的时候……稍稍留一些余地给我……”
我听他这样说,心中一下五味杂陈,慌乱地点了点头,匆匆推门进去了。
到了客人要来的那天,我换了颜色明丽的衣裳,一早让悬铃帮我编了头发。哥哥早已在院中等候,一见我出来,嘴角不自觉地弯了上去,片刻之后又自己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唇。
我上前挽住他手臂,轻声说:“走吧。”
连致已经到了,我一眼看到他,微怔了一下:“也大人好眼熟……”
连致连忙行礼道:“见过定王妃。我们的确见过的,是在宫里,那时先皇尚在。”
我一下想起他曾转交过一颗嵌着红豆的骰子给我,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曾与殿下一同去过西綦战场的?”
连致点点头,“殿下与我确实是在西綦相认,当时情形九死一生,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那时差点以为回不来了,情急之下,殿下担心再难见到王妃,还嘱咐我要照顾好王妃,将王妃安全送出宫。今日见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当真感慨万分,大难不分离,定能白头偕老。我由衷为殿下和王妃高兴,当然,是为哥哥和嫂子高兴。”
我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旋即赶紧笑了笑,“借你吉言。”
哥哥问道:“连致,你为何突然辞官呢?”
“当了半辈子耳朵,突然做别的,总觉得不适应。再者,一直以来在京城也没什么朋友故交,先皇病重时,我便有了从此隐退的想法,只因要照顾行动不便的父亲,才一直留在了京城。现在老父病逝,我也算了无牵挂,想着来投奔殿下这唯一的亲人,希望殿下不要嫌弃才好。”
哥哥笑了,“哪里的话,你来,我巴不得的。”
我仔细打量着连致,他比哥哥矮了一头,长相很端正,带着书卷气,眉眼间有刚正之气,看起来是十分淳朴且正直的人。
连致感觉到我盯着他看,带着疑问也看了过来。我被抓了个正着,脸颊一下有些发烧,赶紧藏到哥哥身后。哥哥微微侧首,握住我的手,柔声安慰我道:“要觉得不自在,就先回屋去吧。”
这些小动作被连致看在眼里,等我走远些,还能听到他调笑了哥哥许久。
接下来的一天,我陪哥哥尽地主之谊,或许我真的擅长演戏,我竟真和哥哥演出了恩爱夫妇的感觉。有几次有意无意的对视,不小心撞见哥哥眼底满铺的柔软,我都低了头去,再以同样饱含温情的目光回望他。到中午,我亲自下厨,凭着记忆做了很多哥哥从前爱吃的菜,我热情地帮他们夹菜盛汤,一碗桂花圆子盛到哥哥面前,他竟有些失神。我悄悄用手肘撞了撞他,问他好吃吗,他方才回神,尝了一口,眼眶竟有些泛红,惹得连致用古怪的眼神看他许久。
只有我知其中缘故,可我也只能笑一笑,然后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再没敢抬起头来。
晚上,哥哥约连致对弈到三更。我给他们烧了茶水,见里屋炉火不旺,又悄悄吩咐下去拿手炉和毯子。一切安排妥当,我退到外屋,找了个凳子坐下,倚着门框,一边看茶,一边对着屋外不知何时飘洒起来的雪花发呆。连致和哥哥以为我走了,一人一句聊起天来。
“我听说,西綦小王爷娶回冷氏三小姐不久,西綦王廷似乎发生了兵变,还是亲信背叛。好像是因为小王爷精神出了些问题,又酗酒打人,手下忍无可忍,闹了这么一出。小王爷本来逍遥自在,不爱受约束,有了这件事,干脆一走了之,现在听说是下落不明了。”
哥哥似乎对小王爷的事完全不感兴趣,只淡淡道:“有冷缃绮在的地方清静不了。他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还是殿下想得长远些,冷三小姐虽为女流之辈,野心却大得吓人,当初若放任她留在长安,恐怕后患无穷。”
“就算我为这个姓氏最后做得一点事吧。”
“只是我还是感到有些遗憾,我更希望是殿下能守在长安。”
“我不是凌平识,做不到那般决绝。我内心里其实不愿待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有人愿意去,就叫他去好了。我如今既见光明,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是,我与殿下俱是孤苦之人,我自然感同身受。王妃绝代佳人,温婉贤淑,与您同患难,共甘苦。如今见你们修成正果,琴瑟和鸣,我当真发自内心为您高兴。”
哥哥听连致夸我,声音一下柔软了许多,“是啊,又好看,又温婉,又贤淑,又善良,又体贴,心灵手巧,冰雪聪明,天上地上,只有这一个,就在我身边。不管付出多少都值了,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去做。”
……
我静静听着哥哥说的话,望着眼前纷纷扬扬的雪花,渐渐失了神。
我在哥哥心里,原来是这样的。
那在我心里,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强硬的?冷血的?惹我厌弃的?
还是温柔的?隐忍的?无微不至的?
他为了报仇,为了争夺权位,不惜构陷好人,谋害无辜。
他坚韧隐忍,一身傲骨,即便身陷囹圄,也决不肯向仇人低头。
他冷酷无情,在皇上病倒以后,重兵把守太极殿,不肯让城宥见皇上最后一面。
甚至差一点就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举起屠刀。
就连帮他的人,除了连致,也没有见他流露出一点点温情。
他是坏人吗?
……可他对我又极尽纵容,极其迁就。
我砸了他精心布置的婚房,对他恶语相向,他没有指责过我一句。
他会记得我爱吃甜食,一直以来都会存钱打亮晶晶的首饰给我。别人有的,只要我喜欢,只要我提一句,他都会尽力买给我。
其实我已经不再爱吃甜味的糕点,不喜欢亮晶晶的首饰了。
可他爱吃的东西却从没变过。
到底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
我们也曾无话不谈,可什么时候,竟这样生疏了?
像陌生人一样,交流通通可免则免,宁愿用猜忌和试探代替?
是我们都长大了吗?
他心里的我,是不是也有两个?
记忆中的完美无瑕,现实里的一样冷漠无情,
不知道,不相信我真的变了,
以为是自己的错,
以为是自己毁坏了美好的记忆,
才会不管不顾拿一切去换,
才会拼尽全力地去修补。
才会这样小心翼翼。
只是他掏出所有给我,却石沉大海,
他心里是不是也很难过?
算了吗?
他就算做错了,可到底还是我最亲近的人,哪里会有什么过不去的深仇大恨呢?
就连凌平识伏诛,我都尚有一丝恻隐,对从小与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就真的不能原谅吗?
既然都这样了,
既然都……这样了,
何必……非要较着劲呢?
何必非要……伤害他呢?
让他难过,我就会快乐吗?
……
正想着,水沸腾了起来。我沏好茶,拿托盘端了进去。正要放到哥哥和连致面前,哥哥突然拦住了我。
“小心烫。”
说着伸手接下托盘,自己拿过茶水。我随口轻声叮嘱他道:“别下太晚了,早些歇着吧。”
说完自己也一怔,这一瞬间太过自然,竟然让我错以为我们真的已是成亲多年、一直相处融洽的夫妇。哥哥也怔了一怔,良久才慌乱地点点头,眼中有感激混着温柔的情意不自觉淌了出来。我默默退出屋外,重新倚在门前,眼前早已是个洁白的世界,屋里桔色的暖光投射到雪地里,温馨又梦幻。
曾几何时,我也无数次想象过这样温暖的场景。到如今,身处其中,却不知如何是好。
认了吗?
……不然,
认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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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妈要发糖了_(:3j∠)_
第39章 星繁
连致只住了三日便匆匆赶回了长安,他与哥哥约定好要赶在新年之前举家搬来广陵与我们作伴。哥哥早些时候买下了瘦西湖畔的一处园子,干脆就送给了连致,当做贺他乔迁之喜的礼物。我帮着哥哥在园里做了好些修整,又采办了许多年货,等连致一家到了广陵,竟然离过年不剩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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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的团圆饭便是同连致一家吃的。连致夫人身材娇小,不多说话,十分温柔和顺。他们有一个刚满三岁的孩子,小家伙聪明伶俐,十分活泼可爱,我和哥哥总爱逗着他玩,他也一点不怕生,跟我们闹到深夜,仍然嬉笑着不肯睡也不肯让我们回去,连致夫人笑着挽留我们,连致也不许我们走,我们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宿在了园子里。
毕竟,团圆夜,能和亲友多待哪怕一刻都是好的。
等孩子睡了,我们四个大人又围坐在一起聊天,哥哥不饮酒,连致夫人只肯饮茶,我跟连致两个人喝掉了一坛酒,直到丑时才尽兴散去。夜深了,仍然能听到稀稀落落的爆竹声。我半醉半醒地倚坐在屋外石凳上,望着瘦西湖平静无波的湖面,弯弯的月牙印在湖水上面,好像一弯笑眼那般。
哥哥一路送我回来,一直和我不远不近保持着一段距离,我对他笑一笑,朦胧着眼睛说道:“我总听人家唱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果然广陵月无处可比。”
哥哥也笑一笑,“只要你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下,每天都能看到这月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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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点了点头。正要进屋去,冷不防听哥哥唤我:“冰儿。”
我诧异地回头,却见哥哥面露尴尬之色:“连致不知道我们是……他只留了这一间屋子,我……我也不好去和他解释,能不能……今晚我睡地上。”
或许是因为饮了酒,我想都没想便爽快地一挥手:“不用,你就睡床上就好。”
说完我便先行进屋,脱掉外衣,利索地缩进了被窝。哥哥在床前踟蹰了许久,我借着酒劲,有些不满地把他拽到床上:“又不是没有睡过一张床,干嘛这么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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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的是真的,只不过是小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去梁府,也皇后家徒四壁,没有多余的床给我这个外人,我只能睡地板。但是地板太冷,我连张铺盖的布片都没有,哥哥不忍我受冻,就等也皇后睡了以后悄悄喊我到他的床上睡。
哥哥这才和衣轻轻在我身侧躺下。
我回头看一眼,床本来就不大,他又在我们之间空了足足一尺的距离,身子有一半都是悬空的。我皱了皱眉,抓起他的手臂,把他拉进一些,又把被子给他盖上,最后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间,这样,我便被他整个圈进怀抱里了。
哥哥好像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去,我摁住了他的手,轻轻摇摇头。
我们就这样别扭地尝试着靠近彼此一些。不久,困意来袭。迷迷糊糊中,好像有风拍打窗户,又好像有什么小物件从屋顶上掉下来摔碎了,突然,我感觉腰间的手一空,有一道黑影挟着冷风从我身侧迅疾掠过,刹那间,有刀剑出鞘的声音,窗纸被刺穿的声音,野猫惨叫的声音混作一团,我吓得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看到哥哥持剑站在窗前,剑刃刺穿窗纸,有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我瑟瑟缩缩地看向他,他的眼神狠厉又残忍,就像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
我着实被他吓到了,死死盯了他半晌,才敢壮着胆子轻声唤他:
“哥哥?”
听到我叫他,哥哥却偏过头去,一直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竭力稳着心绪。许久,终于扔下剑,回头勉力对我笑一笑,轻声安慰我道:“没事的,是一只猫,别怕,没事的……”
我确实有些害怕,倒不是因为野猫,而是被哥哥吓到了。我见他一步一步朝我缓缓走来,本能地往里缩了缩,他见我害怕,脚步滞了一下,摸索着在床边坐下来,背对着我,用手撑住了额头,“对不起,是我……我……吓到你了……”
我突然间明白过来,心底不由涌起一阵心酸,也不再害怕了,伸手抱住他,轻声地安慰他:
“别怕哥哥,再不会有人追杀我们了,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看他好像缓和一些,我又抱他更紧些,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轻声哄着他:“不怕不怕,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在……”
这句话起了作用,哥哥很快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轻轻拥住我入睡。我怕他冷,刚想帮他掖一掖被角,一眼看到他仍然穿着三年前我做给他的衣服,动作不由僵了一下,默默转过了身。
我睡到天色大亮才醒,一睁眼,哥哥已经不在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好像昨夜没有来过一样。我匆匆梳洗罢出门,没走出几步,看到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冲我笑:“姐姐过年好。”
我点了一下他的脑门,掏出一早准备好的云片糕、苹果、橘子塞给他,“你不能叫我姐姐,你得叫我……嗯……伯母,或者大娘。”
说完我被自己逗笑了,原来我的辈分已经这么高了。
“大娘?可是我已经有娘了呀。”小家伙愣愣地眨巴几下眼睛,“不然我叫阿姨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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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了摇头,“不行,必须叫大娘。你有没有看见你大伯哪里去了呀?”
小家伙小手一指远处,“大伯和爹在下棋。”
“怎么又下上了棋?走,我们去看看这棋有什么好玩的。”
我牵起孩子的小手朝哥哥他们走去,远远听到连致的声音传来:“西綦易帅,西疆风云变幻,皇上却在年关将近之时查办冷将军,实在是操之过急。”
我停下脚步,见小家伙疑惑地看着我,赶忙蹲**拽了根草,“来,大娘和你斗草玩。”
小家伙立刻燃起了斗志,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跟他玩着,一边竖起耳朵听远处的对话。
“他怕冷缃绮和冷将军私下勾结,要真发生这样的事,西疆边防形同虚设,西綦顷刻间可直捣长安,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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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将军从来谨小慎微,怎么会反?真是被他这个不安分的女儿连累惨了。”
连致望着棋盘,眉头紧锁,颇费踌躇,“不过长安与西綦之间,实在是缺个缓冲地带。”
“东泽国。”城定从连致的棋盒中拈出一子果决落下,连致定睛一看,这一子落下,四通八达,果然有了生机。“拿到东泽国,便是控制住了西綦进出的大门。进可攻,退可守,转圜有余,当然,对于西綦来说也是一样。”
“东泽国?”城定不提,连致几乎都忘了这个地方,“东泽国与我朝已十余年无往来,我都不记得如今东泽国是谁在当家。”
“东泽无事,则双方无事,谁敢动东泽,便是给了对方可趁之机。冷缃绮没耐心在这种拉锯战上面耗,可真要打,师出无名,她不敢。”
“对了殿下,我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说,皇上离宫了。”
“离宫?”
“对,而且是秘密离宫,我怀疑有什么大事发生,他非亲自出面不可。”
“他……”城定察觉到有一束目光直直盯紧了他的后背,话到嘴边,突然换了语气,“连致,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如今一介布衣,朝堂之事早不归我操心了。”
说完不理会连致惊讶的眼神,压低声音,沉沉道:
“以后不许再在王妃面前提起皇上。”
连致虽有些诧异,但见城定神色严肃,还是赶紧换了话题,“人说江南名郡数苏杭,过了上元,我们不如去杭州一趟吧。”
“杭州?好啊,马上立春了,我正想着带冰儿出去逛逛。”
我将望向他们的目光收回来,有些失落地望向了湖面。
是我听错了吧。
我怎么……还总想着这些不该想的事呢?
接下来几天,哥哥和连致总是一早就出门去,到傍晚才回来。我无所事事,白日里与连致夫人一起做做点心,晚上就与孩子一起斗草做游戏,日子虽然过得闲散,但也快乐。一眨眼已是初五,我梳着头发,见窗外阳光明媚,随口说道:“今天天气真好啊。”
哥哥难得没有出门,看看我,又看看窗外,感叹道:“是啊,应该出去走走。”
我梳头的动作停了一下,“初五,是不是应该去拜财神?”
“财神?我们……也不做生意呀。”
我见他心猿意马,猜他一定有了属意的地方,便故意说道:“那……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好了,广陵城哪里景色最美呢?”
果然哥哥立刻接上来:“观音山如何?听说观音山上山茶花开得正好,我们去看花好不好?”
我莞尔一笑,“好啊,那就去看花。”
哥哥歪头打量我一会,翻出一件红色的衣裳披在我身上,轻声嘟囔着:“正月里还是穿红色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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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看自己淡粉色的衣服,又看看他的深红色袍子,我竟不知哥哥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鲜艳的颜色了,但是既然他喜欢,那就穿红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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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水路去了观音山,山道曲折幽深,蜿蜒而陡峭,我尝试着走了几步,因为道路湿滑,几次险些跌倒。最终哥哥在我面前弯下腰来,我乖乖趴了上去,哥哥的背宽阔又安稳,我一手环抱着他的脖颈,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山道边绽放的山茶花,红色的花朵蓬勃次第开放,圆满又美好。
走着走着,竟看到了寺院的红墙,原来山中藏有古寺,隐藏在山势之间,俨然一体。既来到寺院,必然是要拜佛的了。哥哥说要拜观音菩萨,我便随他一道,只是我叩拜完,见哥哥仍然双手合十,一脸虔诚,禁不住好奇问道:“哥哥,你向菩萨许的什么愿呀?”
哥哥侧头看我,眼神格外的温柔:“许愿我们会有两个女儿,都像你一样可爱。”
我怔了一下,原来哥哥是……来求子的?
我低头轻声嘟囔道:“好像……生孩子很疼的,比被刀扎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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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哥哥的笑容一下却凝固在了脸上,神色立刻严肃起来:“那么疼吗?我不知道……我以为不疼的……”
说完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道:“菩萨在上,我刚刚说的都不作数,不要女儿了,您就当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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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真思索了一下,“哥哥,你看,我们都长了这么大,也许……虽然疼,但是能挺过去吧?”
“那不行,我知道被刀扎有多疼,不能让你受这种罪。”哥哥说完便利落地牵我起身,将菩萨抛在了身后。
我跟在他身后,想着他说的话,原本有些难过,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又弯起了嘴角。
好吧,费尽心思来这趟,算是白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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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出寺门时,正好赶上了寺院唱经,我非要听大师们唱完,哥哥一边等我,一边四处闲逛,最后神神秘秘地不知从哪里拿了两个孔明灯出来。
我想起那年上元我们拿锅底灰写愿望的事,忍不住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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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也笑了,从香炉旁拾起一截熄灭的香头递给我。
“新的一年,要续写新的愿望。”
我们各自写好愿望,这次竟然谁也没有闭上眼睛,齐齐目送着孔明灯悠悠飞上天空。桔色的小小烛光照亮了我们手写的愿望,孔明灯随风在空中旋了一圈,我便看到了哥哥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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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你平安喜乐,从此无忧无虑。”
哥哥也凝神看着我的愿望,这一次,我是拿汉文写的,我写的是:
“就这样一直下去吧。”
就这样一直下去,直到实现你的愿望,相守一生。
这个只看懂了一半的愿望,我一直记在心里,而今终于识得了。
待我们走到山下,夜幕已深沉,我把手中的烛台小心翼翼地安放在船尾,一抬头,水天已融成一块泛着流光的墨色碧玉,平湖映繁星,宝石撒落了满世界,我像在银河中漫步一般,繁星汇聚成璀璨的小河在我身侧流淌。我瞬间迷醉了,情不自禁惊叹出声:“哇——”
“好想跳舞啊。”
我踮起脚尖,就在船头方寸之地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长裙随手臂飞舞,好像抛出千百张网,捕获了一船星光。我太开心了,转啊转的,像要飞起来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星河间徜徉。只是不知何时,哥哥走了过来,一下抱住了我。
哥哥紧紧抱着我,紧张地望着我,认真地一字一字说:“我好怕一不留神你就飞走了。”
我被他逗笑了,乖乖任他抱下来坐在了船舱中。我见湖中星光荡漾,伸手往湖水中拢去,掬起一捧星星来,就像捧出珍珠一斛,细碎的星光纷纷从我的指缝中逃逸出去。
哥哥揉乱了我的头发,自语般声音轻轻柔柔:“我一定会尽我的全力,让你每天都能这样开心地笑。”
那一瞬间,我看到水中的我眼眸里有星星在闪。我一伸手搅碎了倒影,看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像是对着远方,又像是对着哥哥,突然没头没脑突然轻轻唤了一声:
“相公。”
抚着我头发的手一下滞住,良久,听到哥哥小心翼翼地问:“冰儿,你在叫我么?”
我一回头,哥哥痴痴地望着我,我与湖光繁星一道融进了他的眼眸。
我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相公。”
下一秒,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我唇角。我怔了一下,旋即闭上了眼睛,弯起了嘴角。我能感受到这个吻很轻很轻,就像夜风掠过湖面,带来些许春暖花开的气息,却不知为何,未能荡起涟漪,兴许是太轻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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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看到哥哥的眼睛,感觉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遍,那双眼眸里有有我不曾见过的万般柔情,有宠溺,有灼热,更多的是开心,满满的开心,无法掩藏,好像要溢出来一样,将他的眼眸装点得亮亮的,可与这满天星光争辉。
哥哥好像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来,我就着微弱的烛光和星光看清是被我摔散了的步摇,上面五色的宝石换成了那颗玲珑剔透的红豆骰子。
我一下会意,柔顺地窝进他怀里,让他把步摇插在我发髻上。
我听到哥哥梦呓一般在我耳边呢喃着:
“冰儿,我真的好想好想就这样抱着你,永远永远不分开,然后一不小心一辈子就过去了,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是不是,很贪心啊。”
我没有回应他,只是像他抱着我那样抱着他,像他期许的那样开心地笑着,用尽我全身的力气笑着,不敢颤动一下睫毛,也不敢眨一下眼睛,怕摇曳了船尾的烛光,更怕搅扰了这满船的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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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可太衰了,本来时间多了想一口气更个十章八章的,结果牙疼到脑壳断线,憋出个几千字辣鸡word还没给我存上,呜。
糖可太难产了,还是刀起来比较容易。
第40章 如寄
临近十三上灯日,哥哥和连致不知从哪找来许多守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园子三面围了起来。我不明所以,但想着临近上元,来来往往杂人多,家里又有小孩子,看护紧密一些总是好的,因此也没有多问。
我前些日子忙着为哥哥裁衣裳,许久没有上过街了,眼见外边一天比一天热闹,实在心痒难耐,十三这天一早便带了悬玲上街去瞧瞧。
街上真热闹啊!大户人家早早挂起了各式样的花灯,普通百姓也会在门前挂上一对红灯笼,一眼望过去,好似鱼龙舞。街上叫卖声络绎不绝,各式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我兴奋极了,一边走一边瞧着,没留神有个货郎挑着担子直直朝我们走过来,待我发觉不好,已然躲闪不及,我迎面撞上了他的担子,货物掉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忙蹲**帮他捡拾货物,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了我脚下,我刚要伸手去拿,指尖触到那圈绒毛,一下愣在了原地。
悬玲也看到了这件东西,诧异道:“这暖手抄……我记得从前燕……皇上是不是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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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脑海中一下涌出许多记忆,走马灯一般强烈而晕眩,像掀起了滔天巨浪,一下将我辛苦建起的堤坝击得粉碎。我曾因对命运深感无望而将这暖手抄尘封进了繁漪宫,我本想让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不想几经浮沉,还是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货郎见我盯着那暖手抄看,堆着笑凑了上来,那笑却颇有些深意。
“这位夫人看来是识货的。”
我一下红了眼睛,死死盯住货郎,“他在哪?”
货郎作出听不懂的样子,“您说什么?”
我怒道:“这是宫里的东西,你小小一个广陵城里的货郎怎么会有?你说,你的主子在哪?在哪?!”
货郎见我生气,也不再故弄玄虚,肃了神色,压低声音道:“就在我身后这条巷子里,左数第二个大门便是。”
我不假思索便疾步朝他指的方向走去,急急走出几步,想起悬玲仍在原地,勉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对她说道:
“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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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到门口直直便往里闯,两个着便衣的守卫拦下我,一眼瞥见我腰间坠着的环佩,没敢轻举妄动。
“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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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冷道:“告诉你们皇上,他远道而来,皇嫂有失远迎。”
两个守卫对望了一下,对我行礼道:“原来是定王妃,小人失礼了。”
我推开他们便径直走了进去,院中又有许多守卫围过来,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揪住一人问道:“皇上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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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在门口的守卫追上来替我解释道:“这是定王妃。”
一直虎视眈眈围着我的守卫们这才退后几步,被我抓着的守卫指了指一间屋子,我三步两步冲过去,一推门,城宥正与属下低语什么,见是我,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我有些话要与皇上说,还请这位大人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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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骇人,城宥良久才回过神来,遣退了属下,“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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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等那人出门去,狠狠将暖手抄往城宥身上砸去。我本想对他破口大骂,可真到怒极时,却是眼泪先夺眶而出。
城宥伸手接住掉落的暖手抄,看清了是什么,眼中霎时多了纷繁错杂的情绪。
“许久不见,皇上还是这样精神焕发,看来这段日子吃得下,睡得着,果然为君者胸襟宽广,气量博大。”
我气得不住颤抖,未开口气势已经输了一等。可我就是气不过,非要对他冷嘲热讽一番才罢休。
城宥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唤我道:“冰儿……”
“我是你皇嫂!”
我上前一步,死死盯住他的双眸,一字一字质问他:“你不该叫我一声皇嫂吗?怎么,叫不出来?有什么难的,拿我换这个位子的时候,不觉得难吗?”
泪水不争气地源源涌出来,很快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离他这么近,却看不清他的脸,我的话好像是在说给心里的他听:
“拿我换的位子坐得安稳吗?报复成功了,得意吗?满意吗?高兴吗?你大可不必这样卑鄙,跟我说你想当皇帝,我一样会为你去求他。我真是错看了你,原来你就这点骨气,你就这么喜欢捡别人施舍给你的东西?!”
城宥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很快黯然了下去。
我见他不发一语,越发没了理智,血涌上脑门,抄起案上的剪刀不管不顾就朝他扎去,而他竟不躲不闪,利刃霎时扎进了他的肩膀——
我吓了一跳,慌忙松了力道,似有些清醒过来,想放开手,可又为自己的懦弱懊悔。挣扎之间,听到他的声音沉沉响起:
“我从未拿你换权位,我当真不知其中原委。那日城定来找我,我再三问他条件,他只说要我手写赐婚诏书一封,绝了不该有的妄想。我亦冲昏头脑,没有细思前因后果,只当是你愿意委身于他,授意他这样做。今日听你言说,方才恍然大悟。倘若我贪慕权位,起兵造反岂不比受嗟来之食更为磊落?进也好,退也罢,不过自作聪明,奢求一个两全的结局而已。我若早知你心意,必不为此下作之事。事已至此,你若不信我,就将我的心剖出来看,看我可曾说过一句谎话,看我可曾对你不起。”
城宥说着,往前走了一步,剪刀的利刃一下刺得更深一些,我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撒开了手,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城宥眼中满是悲戚,缓缓伸手将暖手抄递给了我。
“你想问这个么?”
我不敢伸手去接,城宥见我躲闪,突然笑了笑,轻声道:
“那我便说与你听。
……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城宥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着,直至退无可退。他的双眼越来越红,眼中千般情绪反复涌动着,直到说出最后一字,猛然抓住我的手,握在剪刀一端用力一推,利刃深深扎进了他的肩膀。
“长相思,摧,心,肝。”
一瞬间,我耳边山崩海啸般轰鸣起来。我不敢再看他,抽回手,抱着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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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宥在我身后似是自嘲一般轻声说:“冷缃绮拿它指认我,说我托物言志,以美人喻权位,字字有反心。前尘似烟了无迹,旧梦如影不可寻,功名灰土,伊人远嫁,徒留长相思成了我的罪名。”
我其实已不敢再听一字,可他仍不肯放过我。
“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我敢说出来,我从未因爱你而后悔,无论身处何种景况,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即便如你所说,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皇嫂,时过境迁,我再说这些话道义不容,可我也不后悔说出来,我只后悔说得太晚。”
“你别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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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想呵斥他,用最义正言辞的姿态告诉他,这些话他连一个字都不该再说出来。可我一回头,看到他满目的悲凉,看到他胸前的伤口,我失语了。我突然不知自己为什么而来,也再不敢多待片刻,终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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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了家,一路晃晃荡荡,恍恍惚惚,脑中总回响着城宥那些话。我越是不愿想,那些话越是变本加厉地在我脑海中环绕,不断啃噬着我的心。直至上灯时分,我终于捱到家门,悬铃一早等在了门口,见我神色恍惚,担忧地迎了上来:
“姐姐,你可回来了,你昨天和殿下说好了吃过四喜圆子去看灯的,殿下马上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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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一步一步挪到梳妆台前,想着收拾一下自己,不要让哥哥看到我这幅样子。可一眼瞥见镜中失魂落魄的自己,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一直哭到再也流不出眼泪,枕着胳膊呆呆趴在镜前,就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了知觉。
忽然有敲门声轻轻响起,我一下想到是哥哥回来了,连忙直起身来,胡乱擦了擦眼睛。
“睡着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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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世界一下亮了,哥哥轻轻揽住我,我顺势偎进他怀里,掩住了哭肿的眼睛。
哥哥没有察觉我的异样,在我额上印下浅浅一吻,柔声说:“今天路上人多,心里着急,可就是迟迟回不来,让你等得都困了。睡饱了吗?不过现在正是上灯的时辰,我带了好些花灯回来,要不先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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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搪塞地点点头,见他目光低垂下来,慌忙把头深深埋进他怀里去。哥哥抱紧我一些,抚着我的脸,关切道:“不开心吗?”
“没有啊。”我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可声音里的哭腔出卖了我。
哥哥立时松开我一些,一眼看到我红肿的眼睛,眉头绞成了疙瘩,“冰儿,我不在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都没有,真的没有。”我心底发慌,受不得他再三追问,也厌烦他总黏在我身边,烦躁地把他推到一边,转过了身去。哥哥冷不防被我推开,一双手臂滞在空气中,神色半是错愕,半是尴尬。我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闭了闭眼睛,待平静了一些,尽量换了温和的语气说道:“我没事,你去换衣服吧,我们一会儿去看灯。”
哥哥默默看了我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出了门外。
()
()
等哥哥走了,我支着额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中。
我在做什么?
()
我为什么要把气撒到他身上呢?
我支撑着站起身,洗了把脸,出门去找哥哥,摸黑走出几步,想起忘了提灯笼,刚要折返,竟然听见哥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循声寻去,似乎是哥哥正和悬玲说话,我本无意探听他们谈话,只是未等我走近,先听到哥哥问悬玲:
“王妃今天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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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殿下,王妃一早上街去了。”
“她有没有见过什么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殿下,王妃她……她好像去见了皇上。”
“皇上?!”
“对,我们逛街时碰到一个货郎,卖一件暖手抄,王妃认出来那是皇上的旧物,问那人皇上在哪儿,那人给王妃指了路,王妃就去找皇上了。”
“他……”
哥哥没有问下去,因为他从悬玲背后看到了我的目光,刀子一样,在夜色中闪着寒光。
“悬铃,你下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我推开悬玲,一步步逼视着哥哥,冷冷道:“你想知道什么?你想问什么?来问我好了。”
“我……”哥哥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我的目光,我见他心虚,没由来地自心底里涌上来一阵厌恶。我转身便往回走,哥哥急急追上来,伸臂拦住了我,“冰儿,你听我解释好吗?”
我不耐烦地绕开他,“你不用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
哥哥用身体挡住门,死活不肯放我走,话语间却没什么底气:“冰儿,我……你听我说一句好不好?”
我用力推他,他却怎么也不肯动,我烦躁地吼他道:“听你说什么?听你说你是如何信不过我找人监视我的吗?你怕什么?怕我跑了吗?呵,找这么多人看着我,也真是看得起我,我要能逃脱你的手掌心,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了。”
“不是那样的,我……”
“那你放了我啊,放了我啊!”我的泪水一下涌出眼眶,深埋在心中的委屈一下被激发,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朝他哭喊,“我闹过了,哭过了,求过了,可你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根本不顾我的感受,逼我做你的布娃娃。有意思吗?有意思吗?你自己开心吗?像两个陌生人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每日客客气气,战战兢兢,只怕稍有不慎失去一切,这样的日子你过得开心吗?”
哥哥眼中隐隐浮起了伤感,却仍然倔强地说:“我开心啊,虽然……现在是这样的,可比起从前,不是好太多了吗?以后会慢慢变得更好,不是吗?”
“更好?”我怔了一下,反问道:“梦还没醒吗?”
这下轮到哥哥彻底怔住,我对着他苦涩地笑了笑,趁着夜色,还是说出了那些残忍的话。
“你忘了是你要我和你演戏的吗?你以为是我变了吗?你不该拿皇位来换我的,你不该娶我的,你不如杀了我。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呢?你明明知道我不愿意的。你就那么想看我愧疚吗?就算没有爱,只要心怀愧疚,还能违心地对你强颜欢笑,其他都无所谓的是吗?”
“原本我真的想陪你做完这场梦,可是对不起,我醒了,虽然我也不想,可我醒了啊,除了死,我再也没有重新麻痹我自己的办法了啊!”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难过,不甘与痛苦在我心中来回搅动,几乎叫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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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方如大梦初醒,好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斜倚着墙,良久,才艰难地开口道:
“我以为,至少……你是真的开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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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苦笑道:“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大概因为我这条命是你救的,我生来欠你的,一切都应该是你以为,这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你说我开心,那我就开心吧……呵……”
我本想到此为止,可大概黑夜就像酒精一样擅长麻痹人的神经,容易让人失去理智,变回内心深处或真实或虚假的另外一个自己。我突然失控一般冲他喊道:“我心里没有你啊!我不喜欢你啊!不可能的!为什么你就不懂呢!”
我终于发泄完了,没有任何快感,只有铺天盖地的后悔和内疚向我袭来,质问我为什么要说那些伤人的话。我想我大概是疯了,大概是完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如痴傻了一般愣愣盯了哥哥半刻,突然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哀求道:“哥哥,你休了我吧,好不好,我求你休了我,你把我赶出去,就当我死了,就当没有救过我,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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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哥哥眼里的光慢慢被黑夜吞噬,直至死灰一般空洞。可听我要他赶我走,依然倔强地咬紧下唇,决绝地摇了摇头。
我怔了怔,松开了哥哥,退后了几步。残存的理智在我脑海中扭曲到疯狂,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哥哥,突然伸手去拔发髻间的步摇——
未及哥哥反应过来,我已将步摇对准自己的咽喉用力捅了下去,哥哥慌忙来抢夺,尖端一歪,刺进了我的右脸,立时划出一道口子。我着痛安静下来,终于恢复了理智,不再哭闹,哥哥手中紧紧攥着嵌在步摇上的那枚红豆,呼吸越来越紧促,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也苍白起来,即便是在夜色下,我仍能看出他的不适。我闭上眼睛,静静等着他发落,可静默半晌,竟等来了他一声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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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跟我在一起比死都难受。对不起,我从前不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了。你不愿看到我,我走便是。我内心里从来不愿你有半分难过,如果你还肯最后信我一次,就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哥哥说完,终于不再挡着我的去路,一步一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等他走远些,我也朝着相反方向离去,漫无目的走了许久,最后在小湖边寻了个石头爬上去坐下。
风一阵接着一阵吹过,吹冷了我一颗躁动的心。大闹一场,心中的空洞和荒芜却更甚,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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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对不起……”
我循声回头,悬铃站在石头下面,瑟瑟地望着我。
我木然地看回湖面,轻声说:“不怪你,你回去吧。”
悬铃“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道:“姐姐,是我多嘴,你责罚我吧,我不该一时意气去和殿下说那些话,你打我吧。”
“不怪你,该来的躲不掉,我们今天不吵,迟早也会吵。这就是我们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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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远方若隐若现的点点灯火,风吹过脸颊,还未完全凝固的伤口格外疼痛。
“悬铃,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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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是。”
我停顿了一下,再度红了眼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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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很好是吧。人也很好,对我也很好,宠我,又护我,处处迁就我,哪里是我说得那样不堪?长这么大,他只做过一件让我难过的事,那就是娶了我。本来这是好事,怪只怪造化弄人。我其实极不愿见他这样,就像亏欠了我一样,害怕好多事情,怕我难过,怕伤了我,怕我离开,好像只要我在他身边,他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让,什么都能答应。可我既不能骗过自己,又不能狠下心,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我何尝不恨这样的我自己,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悬铃静静听着,不时唉声叹气。过了许久,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我:“姐姐,你刚刚要殿下写休书,他该不会真的……”
我苦笑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维持现状,暗无天日,可若真的就此分道扬镳,真的能对彼此更好吗?过去已成过去,未来却渺无希望。生受痛苦,死亦难以解脱。我们怎么就走到今日这副局面呢?如果这一次还来得及挽回,我真希望以后就真的好好过日子,再不吵架了。”
我说着慢慢站起来,悬铃也急忙来扶我。今日的瘦西湖看起来格外有些阴暗诡谲的气氛,我顺着水面往上看,只见天空乌云密布,似大雨将倾。
“要下雨了。”我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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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铃向我伸出手,“姐姐,快下来吧,你站那么高,我看着害怕。”
我刚要把手伸给她,突然眼前一黑,脚下一个不稳,一头栽进了湖水里。
“姐姐!姐姐!姐姐——”
我听见悬铃声嘶力竭地喊我,我想要应她,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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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清明节后见~
第41章 得救
连绵起伏的山峦一口一口吞没了夕阳,在夜色来临前,一艘装饰精美的画舫悠悠然驶进了广陵地界。小王爷独立窗前,见歌女们叽叽喳喳说笑着走进来,个个脸上洋溢着欣喜,笑着问道:“这么高兴啊,有什么好事吗?”
“公子,明日便是上元了,我们几个老家都在广陵郡,明日船行至广陵城,放半天假给我们可好?”
小王爷为她们的快乐所感染,不由自主也跟着笑起来,眼中却闪烁着迷惑:“上元?是个节日吗?”
几个女孩子一下哄笑起来,“公子,上元可是大日子,要全家团聚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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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个子较矮的女孩子端着一碗晶莹剔透的圆子挤进来,用小匙舀了吹了吹,送到了小王爷嘴边,“公子尝一口我们几个包的圆子,吃了团团圆圆。”
粘软弹滑一口咬下去香味四溢,细嚼余香不绝,沁人肺腑。小王爷正沉浸在美味当中,一旁另一个女孩子突然发问:“公子是哪里人氏?上元不回家的吗?”
小王爷脸上略显尴尬之色,“我……从西北边城来,路途遥远,回去不方便。”
女孩子眼睛眨了眨,“那公子要不要去我家里玩啊?”
其他女孩子立刻上前抱紧了他的手臂,“是啊是啊,都到家门口了,一起吃顿饭吧。”
小王爷从莺莺燕燕中挣脱身来,笑道:“不了不了,你们走了,我好不容易清净两天。晚上让苏妈妈多给你们发些零花钱,钱花完了可记得回来。”
一听有零花钱,女孩子们纷纷雀跃欢呼,刚才喂他圆子的姑娘抱起琵琶,认真道:“公子,您对我们这么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您。我给您唱首歌吧,词是我从前在家乡学的,年年上元都唱,曲子就用您昨天教我的。”
说完抬手拂弦,咿咿呀呀唱起来: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三美事方堪胜赏,四无情可恨难长。怕的是灯暗光芒,人静荒凉,角品南楼,月下西百厢。”
胡曲汉词,别有一番风味。
小王爷微笑听着,苏妈妈把腌好的羊腿肉拿出来架在了火炉上,肉在火炉上烤得滋滋冒油,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在火碳上迸出火星,浓浓的香味不消片刻便填满了画舫的每个角落。思绪随着肉香飘荡,双瞳渐渐失了焦。
眼前雾气汇聚成了倒映着玉兰树的月牙河,炉火慢慢融化成了东江王城里的灯火。
“阿爹!阿爹!”
两个可爱的孩子远远跑过来,他一把抱起来,一左一右各狠狠亲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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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阿娘呢?”
“在屋里等你呢。”
放下两个孩子,轻轻推开半掩的门,炉火旁的梦中人听到动静,回眸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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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一下上前从身后抱紧她,把脸紧紧贴在她背上,良久,轻声道:
“玉儿,我好想你啊。”
“公子,您说什么?”
弹唱声戛然而止,小王爷一下回过神来,见几双水汪汪的眼睛同时好奇地盯着他,笑着挥挥手道:“没什么,肉好香啊,烤得差不多了吧,快去叫苏妈妈给你们分了吃吧。”
女孩子们听他这么说,放下琵琶一窝蜂涌去了内厨房。小王爷笑着目送她们离去,抱起炉边的梅子酒,独自走向船头。远处有三三两两的烟花寂寥升空,小王爷席地而坐,一边漫不经心看着烟花,一边闷闷饮着梅子酒,船舱内不时传来女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当真佳节良辰,天气也变得暖意融融。不知觉中酒坛已空,烟花散尽,剩了点点疏星随着水波轻轻荡漾。醉意涌上眼眶,小王爷仰天躺下,望着天边一对随船游走的双星,嘴角弯了起来。
“真好啊,无论我走到哪里,你都在我身边。”
醉后不知天在水,渐渐地,星河隐退,曦光重现,小王爷支起有些发僵的脖子,朦胧之间,看到不远处的岸上,有一个纤弱的身影跌跌撞撞跑过。
“公主?”
尽管只是一闪而过,还是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
小王爷愣了愣,一骨碌站起来,忙朝船舱内喊道:“苏妈妈!”
我是从昏迷中被冻醒的,浑身骨头散架一样,四肢酸痛得无法动弹。我挣扎着翻身坐起来,环顾四周,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我似乎是被河水冲到了荒郊野外。仔细想想,那日我掉进水中之后,几番沉浮挣扎,抱住了一个浮木一样的东西,再然后精疲力尽昏了过去,醒来便是这番情景了。一股寒风刮来,我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身上的衣物湿透了,裙子剐蹭得残缺不全,头发也披散开来,身上满是划破的伤口。
好狼狈啊。
我抱紧手臂,扶着一旁的小树站起来,正一筹莫展之际,忽然看到河对岸有三五人影在杂草丛间穿梭,我喜出望外,刚要奋力呼救,眼睛被他们手中的长刀一晃,未出口的呼喊一下堵在了喉咙里。我呆呆看着这些面蒙黑纱的人,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们也很快发现了我,立时眼露凶光朝我拢过来,所幸隔了河,他们一时抓不到我,只能一边挥刀哇啦哇啦冲我吼叫着,一边去找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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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綦人?
我愣了愣,无暇想太多,慌忙拔腿逃跑。只是我浑身酸痛,双腿好像灌了铅一般提不动步子,费了好大劲也没能跑出多远,那些西綦人很快渡过了岸,张牙舞爪追赶过来。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加快脚步,却适得其反,一下绊倒在地,再难站起来。我惊慌失措地看了看越来越近的西綦人,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又有十来个不明身份的人凶神恶煞朝我扑过来。我顿时眼前一黑,看着这逃无可逃的局面,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带头朝我奔来的是个穿着艳丽、身材微胖的中年妇人,她利落地撸起袖子,一手揪起我肩膀的衣服,啐了我一口:“小蹄子,还跑?你能跑出姑奶奶的手掌心?做你的春秋大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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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又吩咐站在身后的手下:“把她给我带回去,狠狠抽一顿鞭子,再饿个七八天,看她还有没有力气跑!”
()
手下得令,不由分说把我扛起来往河岸走,我听那妇人凶追来的西綦人道:“看什么看什么?我养的丫头,死活都该我来收拾,哪来的野人,还想白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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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想挣扎,可实在又饿又乏,没有力气,只能任由他们把我带到河上一艘画舫内。立刻有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讨论着我,我皱了皱眉,闭上眼睛,就让她们以为我是昏过去了。
“呀,公子来了。”
四周沉寂了片刻,转而又是一阵更嘈杂的叽叽喳喳。
()
“公子,这是谁呀?”
“公子,她看着好可怜的。”
“公子,这是您的旧相识嘛?”
()
“……”
我默默用食指堵上了耳朵。
好奇怪,我一堵上耳朵,四周的声音立刻安静了。我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人,一句“小王爷”差点脱口而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人看了许久,果真是小王爷!我万分惊讶,一遍又一遍打量他,他的发式装扮已与汉人无异,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可我还是认出他来了,因为那双有两种颜色的眼睛,独一无二,我只见过他有。
()
我见他同样发愣地盯着我看,双手无意识地掩了掩褴褛不堪的衣衫,想起脸上的伤,又赶紧用手背去挡,大约是看我不自在,小王爷移开了目光。我没有说话,不知为何,他也没有开口,我们相对着沉默,直到抓我来画舫的妇人又带了一个个子矮小的女子进来,端来了各种点心和粥给我。
大约是画舫里的炉火足够温暖,大约是看到了他心安不少的缘故,总之我渐渐缓和下来,不再瑟瑟发抖,不再充满警惕,端起粥碗大口大口吞咽起来。
那妇人放下东西便出去了,那个女孩子却一直磨蹭着,直到小王爷示意,她才不放心地退出去。等她走远,小王爷终于开口道:“我离开长安时,公主还好好的,怎么不到一年的时光,竟成了这个样子。”
我被他这么一问,先是一愣,随即心中陡然生出许多委屈,放下碗苦笑道:“说来话长,王爷大概也能猜到一些吧。”
()
小王爷摇摇头:“我猜不到。我回西綦没多久就走了,四处游荡了一圈,最后买了这画舫,沿运河南下,来了公主说的东南广陵郡。我每日就在这船上饮酒听曲,外面的事情着实一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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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了顿他又道:“宥王待你不好吗?”
我扭头看向他,他神色严肃,看来是当真不知后来发生的事。我只好尽量简洁地解释道:“我嫁的是定王,他拿皇位换了我,宥王是当今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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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爷脸上掠过惊讶之色:“江山换美人?当真情深义重。那后来呢?定王既肯拿皇位换你,想必不会让公主受一丝一毫委屈,公主如何落到这个境地呢?”
我想起那日的事,支支吾吾道:“其实……是我们……吵架了,我不小心落水,不知怎么漂到这里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再回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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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轻描淡写,小王爷却好像看穿了我一般,摇头叹道:“可惜了,何必这样强求呢。”
我不知他在说哥哥还是在说我,但我不想再提和哥哥的事情,转了话题问他:“你呢,我听说你酗酒?还打人?惹得手下闹了兵变?你到处寻欢作乐,缃绮都知道么?”
我说着瞥了一眼扒着门缝偷看的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顿时感到屋里的脂粉味更重了。小王爷见我不悦,笑了笑道:“酗酒打人是没有的,至于我那如花似玉的王妃,是她拿刀把我撵出去的,十二把刀,就这样架在我脖子上,”小王爷用双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都吓死了,再不跑,小命都没了,还敢让她知道。”
我皱眉看了看他眼下的乌青色,“你是不是在西綦也整天这样花天酒地的,惹得缃绮厌弃你?”
小王爷只笑笑,像是默认,又像是否认。
我看着他的虎牙,总感觉他变了,但说不出哪里有变化,也不是样貌,总之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我猛然想起河边的事,急忙说道:“对了,今天有人追杀我,我听说话声好像是西綦人,该不会是你的人吧?”
“西綦人?”小王爷怔了一下,思索片刻,沉沉道:“不是我的人,多半是冷缃绮要抓你。”
“冷缃绮?抓我?”这下轮到我发怔了,“她不是在西綦吗?大老远跑来抓我做什么?”
()
“这就要看中原的两位贵人唱得是哪本戏了。”
我听着有些迷惑,小王爷却没有接着说下去:“公主今晚就在这画舫里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家。”
见我眼神犹豫了一下,小王爷俯身盯住了我的双瞳:“怎么?难道公主乐不思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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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他看出我的心虚,急忙别转头,“没……没有。谢谢你。”
小王爷把他的房间让了出来给我休息,我处理完伤口,匆匆洗漱一下,换了干净衣服便躺下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身侧好像多了一个人,我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竟真的摸到一只手臂,吓得我浑身一个激灵,翻身跳下了床。
是小王爷!他被我的动静吵醒,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道:“公主睡醒了?”
我涨红了脸,感觉有血“蹭蹭”直往脑门涌去,一时气得脑中有些空白,指着他,半天才道:“我……你……下流!”
“什么下流?”小王爷挠了挠头,拍了拍身边空出的半张床,“我的床够大,我们两个人睡没问题的。”
()
“我……”
“不愿意就没办法了,你可以去问问船上其他姑娘,不过她们的床窄小,可能挤不下你。最后你怕是还得回来。”
小王爷说完,也不再管我,兀自躺了回去。我碰了个软钉子,一气之下是想夺门而出,可想想白天那凶神恶煞的苏妈妈和一直幽幽怨怨看着我的小姑娘们,我迈出去的步子到底收了回来。犹豫再三,我还是不情不愿地贴着床沿躺下了。其实小王爷衣服穿得很完整,我从心底里相信他没有恶意,只是我们各自都已婚娶,再怎么说,同床共枕,终究是不妥。想到这里,我又往外缩了缩,脑中一团乱麻,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委屈。
默然相背着躺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小王爷的声音:
“公主,想抱你一下。”
不及反应过来,我已被小王爷从身后圈进怀抱里,我吓了一跳,急忙要挣开他,小王爷抱紧我的手臂,把脸贴在我的背上,轻轻在我身后说:“别动,就抱一小会儿,你再动我就要乱来了。”
我闻声停止了挣扎,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一样,僵直着四肢由他拥抱着。四周一下变得寂静万分,我清晰地听到了他每一下呼吸,急促而艰难,好像在抽泣一样。
“小王爷?”
他没有应声。我想转头看看他,他却一下松开了我,重新背过身去,离我远远的。
我自讨没趣,讪讪地闭上眼睛重新寻找睡意。我渐渐感觉有些冷,可被子全在小王爷那里,我不好意思讨要,抱紧了双臂,打算就这样捱过一个寒夜。瑟瑟发抖之间,突然有一床毯子抛了过来,不偏不倚,刚刚好盖住了我。我感激地翻身看向小王爷,他却好像睡着一样,动都不动一下,只留给我一个铜墙铁壁般坚固的后背。()
第42章 背叛
一夜朦朦胧胧,辗转难眠,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黄莺彻夜啼叫不停,偶尔夹杂尖利的口哨声,像四面楚歌十面埋伏,搅得我心烦意乱、噩梦连连。终于捱到天亮,半睡半醒之间,有歌声阵阵入耳,清澈空灵,悠扬动听,将我烦乱的情绪渐渐抚平。我循着歌声找去,果然是小王爷在船头唱歌,唱得还是汉话:
爱无情,雨淋铃,更漏滴落连江星,总也难追寻。
“哪学来的唱词,像模像样的。”等他唱完,我打趣他道。
“这有什么要学的,我随口就能编几句。”
“现编?”
“嗯啊。”
“这么厉害?”我着实有些惊讶了。
“这算什么,明年我就考个状元叫公主瞧瞧。”
我酸他道:“考状元?你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全就不错了。你再编一句我听听?”
“编就编。”
小王爷张口就又唱道:
“爱无痕,恨断魂,常忆风雨夜归人,烟花再倾城。”
竟然真的可以!
就这么几个月没见,文盲变秀才了?
我半疑半信道:“你还能编吗?”
小王爷一本正经地摆开架势,清了清嗓子,我正要洗耳恭听,却听他用西綦话唱道:“好难啊,太难了,就会两句卖弄完了,骗不过去了。”
我一时没切换过来,还认真想他这是唱的什么,小王爷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被醒悟过来的我狠狠掐了一把才算。
行至黄昏,日落江河,画舫转一个弯,披着金辉的广陵城墙终于徐徐映入眼帘。我满心是将要回家的喜悦,站在船头不停张望着。小王爷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突然向我抛出一个问题:
“公主,我在你心里,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好人了。”
“我要是,和你想的不一样呢?”
我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个不一样法?”
“我要是和你想的不一样,你能原谅我吗?”
“我……”
我一时答不上来,不知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小王爷也没有接着说下去,“到岸了,公主,走吧。”
我只当他随口一问,没有多想。我一边往岸上走,一边盘算着见了哥哥和连致他们要怎么说。不管怎样,我回去要先好好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我好累啊,好好一个节日,过得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真是……
“都出来吧,人我带来了。”
乍听身后的小王爷说出这样一句话,我无比惊愕地回头看他,他却避开我的目光,看向了更远处。很快从隐蔽处闪出几个蒙面人向我们围拢,我只一眼就认出正是那日在河岸追杀我的西綦人,我下意识想跑,小王爷却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一拉,左臂迅速挟住了我的脖子。我吓了一跳,伸手去掰他的胳膊,小王爷力道更紧,扼住我的喉咙,沉声在我耳边威胁道:“别动,我真会掐死你。”
我见他不像闹着玩,瑟缩着停止了挣扎,悬着一颗心,紧紧地盯着越逼越近的几个壮汉。小王爷扬声用西綦话对他们说道:“各位金甲勇士,好久不见,给女人当牛做马的日子过得舒坦吗?想必想我炑橪想得紧吧。”
其中一个壮汉走上前来,看着小王爷,紧握手中的长刀,不无鄙视地往地上啐了一口,“老子宁可为女人效力,也不给奴隶效力。炑橪,好久不见,你竟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狗样,比从前更不要脸,我看见你,真是要吐出来了。”
“别废话了,我的话带到了吗?”
“放心,我们说到做到。冷王妃说了,只要你交人,还让你做西綦的王。”
小王爷冷笑一声,“冷缃绮就拿这么一句话打发我?”
那壮汉不屑地扔过一张纸,口中不忘嘲讽小王爷,“冷王妃真是善人,还给你个头衔。你这死骗子,凌平识都死了,有本事你再拿他来压我们。都被赶出去了,还能腆着个脸滚回来,真是天下第一大笑话。你该不会真还做着西綦王的美梦吧?”
小王爷抖开那张纸,我赶紧用余光瞟了一眼,似乎是手谕一样的东西。
小王爷一字一字看完,忽然一手就把我推了过去,我措不及防落到那些西綦人手中,惊惧到了极点,只是还未及出声,眼前已被罩上黑布,口中也被塞进一大团棉布,那些人三两下将我绑起来,扛起我便飞奔离去……
灯火渐上,街市褪尽残阳,开启了属于夜晚的喧闹。两个人影披着渐浓的夜色,一路与辉煌背道而驰,疾步闪进一座昏暗隐蔽的院落中。主人端坐正房,信手剪着灯花,听到人进来的动静,嘴角噙了一丝微笑。
来人风尘仆仆,不及喘匀气息,急问道:
“冰儿在哪儿?”
“坐。”
冷缃绮放下剪刀,见城定不动,嗤笑道:
“急什么,定王妃在我手里又飞不了,殿下与我也有些时日未见,不叙叙旧吗?”
连致不识冷缃绮,只听城定提起过几次,见她对城定这般放肆,不悦道:“你说定王妃在你手里,又不让我们见王妃,叫我们如何信你?”
冷缃绮瞥了连致一眼,不屑道:“你爱信不信。定王殿下是了解我的,非要跟我凭信的话,好啊,殿下是想要一只手呢,还是要一只耳朵?”
连致被冷缃绮的话噎了一下,讪讪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这有什么,殿下信不过我,尽管走好了。”冷缃绮只轻蔑地笑了笑,神色间满是幸灾乐祸,“我也不敢奢望真能和殿下合作。只是现在,想必广陵城里,定王妃为皇上夜奔失足坠河的故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吧?天下人都知道殿下冲冠一怒,立誓发兵攻进长安,不知道皇上听没听见呢,皇上可是最清楚谋反是什么下场了,殿下蹚进了这浑水里,可真是叫人忧心呢。”
连致恨恨瞪了冷缃绮一眼,忍不住斥她道:“殿下从未有过谋逆之念,分明就是你,三番五次要将殿下拉下水,甚至不惜到处栽赃,你简直比蛇蝎还毒!殿下,跟这种人有什么可谈的,我们走吧。”连致说完就要拉着城定出门,城定却突然推开了他。
“我答应你。”
连致怔了一下,“殿下!”
“殿下,王妃也许根本不在她手里,让我再派人去找找好吗?”
城定置若罔闻,牢牢看定了冷缃绮。
“我答应你的条件。只是我今晚就要见到冰儿,你必须保证她安然无恙。”
“好!”
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仍叫冷缃绮难掩喜色,不由站起来击掌道:“好,好,到底是殿下,痛快,痛快!还请小坐片刻,我保证殿下今晚就能见到您那如花似玉的王妃。”
我一路疯狂挣扎扭动,奈何动动不了,喊喊不出声,眼前是一片漆黑,像是坠入了无尽深渊一般。待他们将我放下来松绑,扯掉蒙在我头上的黑布,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一颗心要跳出去一样,瘫坐良久,方才勉强回过神来。我抬头环顾四周,他们似乎把我丢在了一座院子里,那些西綦人分站两排把守着出口,两面高墙铁壁,唯有正房里摇曳着柔和的烛光。
我刚站起来动一动,门口的西綦人便虎视眈眈地看过来。我只好硬着头皮朝那烛光走去,稍稍靠近窗户时,隐隐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昏君德不配位,纵容奸佞当道,百姓陷于水火,有识之士无不义愤填膺。昔日殿下监国,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百姓爱戴,若能取而代之,乃是人心所向。”
冷缃绮说到这里,手下突然自侧门进来,似有话要说,冷缃绮笑了笑,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声音抬高了一些:
“何况昏君觊觎兄嫂,罔顾人伦,为天下人唾弃。我与殿下私交多年,怎能眼睁睁见殿下受此等奇耻大辱?殿下若要发兵攻长安,我自愿做先锋替殿下雪耻!暂且就这样说定了,正月一过,殿下率旧部自山南起兵,我自凉州起兵,你我通力合作,夹击长安,斩杀昏君,那时重新拥立殿下登基,四海之内,皆愿奉殿下为主。”
说完,抢在城定开口之前吩咐手下道:“把人带进来吧。”
我静静在门外听完冷缃绮的话,只觉全身的血一股脑往头顶涌,直叫我头晕目眩。我勉力扶着墙背过身去,不去听他们的谈话,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房门却在此时猝不及防被打开,我被一把拽了进去,屋里坐着的果真是哥哥、冷缃绮和连致!
哥哥显然没有做好见我的准备,眼神中的慌乱难以遮掩。他猛地站了起来,或许是太过心虚,竟有些站不稳,多亏连致扶着他才不致摔倒。
我看看他,再看看昂首看戏的冷缃绮,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要气晕过去,痛心疾首道:“你……你怎能是非不分?无论如何,你怎能不顾大义?”
我无比失望地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就想走。哥哥追了上来,一下握住了我的手臂:
“冰儿!”
我没有回头,没有看见哥哥眼中滚动着的复杂情绪,没有看见那隐含在各种心酸中的哀求。
我再没有犹豫,狠狠甩开了他。
门口的西綦人早已不知所踪。我跌跌撞撞走出门去,走进巷子里,一直走到尽头,发觉竟是死路一条。
我扶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夜色沉沉,阴风惨惨,树影诡谲,我此时方觉无处可去,无人可信,悲伤与凄凉终于铺天盖地般地涌来。我想哭,却不敢哭,身后有条黑影自墙上跳下,我一回头,看到利刃泛出的寒光,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连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利刃劈开疾风冲我砍来,我下意识一缩脖子,“当”一声,头顶传来兵刃相撞的声音,似乎有人帮我挡开了这一刀,紧接着是一阵打斗声。我吓得抱头紧紧缩在墙角,紧闭双眼,动也不敢动一下。直过了许久,打斗声停歇,我战战兢兢地将眼睛睁开一点点,眼前有一个颀长的黑影,一点一点,从模糊变清晰,从清晰变熟悉。
我惊愕地抬起头,他也几乎同时回头,撤下了蒙在脸上的黑巾。
城宥?!
※※※※※※※※※※※※※※※※※※※※
我不想上班……我想更文……上班太痛苦了每天都被要求想什么生存发展之路……made……
第43章 空梦长安(上)
我的眼泪再不能忍住,顷刻间夺眶而出。可我不想被他看见,赶紧偏转了脸庞。他神色也颇有些复杂,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我派人暗中监视冷缃绮许久,昨日收到密报,说……定王今夜来此与冷缃绮密会,我赶来一探究竟,未曾想遇见了你,并非我有意为之。”
见我许久不说话,他或许觉得尴尬,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可久留,叫人看见我们在一块儿,又不知生出多少闲话。”
我冷哼一声,城宥见我不悦,忙轻声劝慰我道:“清者自清,你不必往心里去。我们该走了,一会儿冷缃绮的人再追出来怕是难以敌过。你在广陵可还有什么朋友?我且将你送去。”
我摇摇头,城宥垂下了眼睛,声音中有那么一丝不甘:“或者,我先送你回定王府……”
“我不去!”我猛地打断他,或许是太过激动,竟把他吓得愣了一愣。
我尽量稳住狂躁的心绪,硬着语气道:“从今往后,我是我,他是他,我不再是什么定王妃了。”
城宥或许是想安抚我,声音放轻柔了一些:“好……那你……只是我连夜便要赶回长安,如今的情形,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
“如今的情形?”
我悄悄拭了拭眼泪,想起这一路荒诞的经历,又想起冷缃绮说的话,如今的广陵城里,怕是传遍了我和当今皇上不清不楚的风言风语,我全心信任的人从来不能真正信任我,我自认为的挚友转手就将我出卖,我该怀着怎样的心情再在这座城里生活呢?
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我突然拽紧了他,咬紧了唇,几乎是从牙缝中一字一字挤出这句话:
“我跟你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城宥怔了一下,我拽着他站起来,艰难又决绝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反正我在这广陵城也呆不下去了,我怕什么,走吧。”
城宥趁着夜色骑马带我出了广陵城,路上鲜少再有行人,可但凡有人朝我们看过来,我都感觉他们在对我指指点点。早有船一早在广陵城外接应,或许我仍有私心,我只字未向城宥提起哥哥与冷缃绮的密谋。又或许我还从心底里还愿意信他能醒悟。我向窗外望去,晨光熹微,水天茫茫,星星若隐若现倒印在湖面,我是那么渺小,像极了纵横间的一枚棋子。
一滴泪砸在手背上,似有千斤重,叫我浑身战栗起来。
我为什么会这么狼狈?明明满身伤痕,却成了过街老鼠,都不敢捱到天亮便匆匆出逃?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只因为我真心爱过吗?
我赌气回长安,原本不抱任何期待,却不想一下轿便看见了若初,原来她得了我回长安的消息,早早在宫门等候。我怔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那是她,我几乎是飞奔向她,紧紧抱住她痛哭失声,引得宫人纷纷侧目。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为何会如此失态,可我真的委屈,这种隐忍的委屈只有在看到她时才敢痛痛快快倾泻出来。若初也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着我,陪着我一起掉眼泪。我哭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无意间瞥到她身后一排宫女惶恐地盯着我,这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她的身份不比从前,也不顾自己还肿着双眼,慌忙给她行礼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若初扶起我,用帕子细细拭干我脸上挂着的泪珠,声音一如从前温柔:“什么皇后不皇后的,你跟我哪用得着那些,一路走来累了吧,走,上我那去,我可是专门备了好吃的等着你。”
若初仍住在从前的存玥宫,外观没有变化,连匾额都还是从前那一块,内里的布置却大变样,华美精致,大有当年繁漪宫的气派。特别是正殿里的四面椒墙,我只听说过,却从未见过。见我抚墙连连惊叹,若初似笑非笑道:
“不过一个精致的囚笼一般,做样子给别人看的。金碧辉煌,正好遮掩里面的暗无天日。”
我听她这么说,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来。若初携我在榻上坐下,细细打量着我,叹口气道:“真的是很久未见了,我竟想不起上次见你时你是什么模样。我听说你随定王回广陵去了,我本想寄信去,可广陵城那么大,你们又过着隐居的生活,我连悬玲的消息都失去了,茫茫人海,实在不知该寄书哪里。我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却不想你竟进宫来了,着实叫我无比惊喜。只是我怎么看你清瘦了许多?精神也不好,是最近过得不好么?”
我经她这一问,差点又要掉眼泪,“我的确过得不好。”
若初惊得“啊”了一声,目光慢慢移到我右脸上,急问道:“怎么突然……他待你不好么?”
我叹息道:“也不是……说来话长,但我绝不会再做什么定王妃就是了。”
若初忙牵过我的手道:“罢了罢了,不管怎么说,先在这里住下,其他的慢慢从长计议。只要不是他苛待你就好,过日子哪有不磕碰的,说开了就好了。”
我见若初误会,急忙解释道:“不是我和他吵架,是……是他跟缃绮……”
若初急急追问道:“他跟缃绮?冷缃绮?!”
“嗯,”我反问她道:“你知道缃绮的事吗?”
若初摇摇头,“很少很少,现在也没人跟我说起外面的事了。缃绮出嫁时,我也没能来得及去送她,后来也给她写了几封信,都石沉大海,不知是送不出去,还是她不肯回复。她性子是个不安分的,想来就算去了西綦,肯定也颇叫炑橪小王爷头疼。”
“岂止是头疼,她实在……实在……”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若初冷缃绮和哥哥的密谋,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听说这宫里来了贵客,皇后娘娘也不告诉咱们一声,怠慢了客人,皇上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
若初闻声脸色一变,我循声往外望去,一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带着两排侍女一摇三晃走了进来,我看她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不等若初开口,她先一步冲过来,指尖几乎要戳到我鼻子上来:“我认识你!我以前在宫里见过你,你是不是以前在存玥宫伺候的那个小宫女?”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也想了起来,张静啊,一心想嫁给城宥的那个母老虎,一想到她下巴都隐隐作痛起来,看来她总算心想事成了。
张静眯起眼睛打量着我,也不管若初,兀自一屁股坐到了正中。
“我听说,你可是这宫里出了名的金凤凰,攀上了定王,现在也是皇亲国戚了。”
我笑了笑,啜了一口茶,“彼此彼此。”
张静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语气一如既往的尖酸:“听说定王府开在广陵城,你是定王妃,不在广陵好好待着,跑来宫里做什么?”
我刚要回答,一直被熟视无睹的若初冷冷开口道:“是本宫宣了定王妃进宫陪侍,恭妃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张静显然没想到若初会开口,张着嘴看了看若初,面上有些不自然。
“我怎么敢,只是这存玥宫冷清久了,一时来了人,不习惯而已。”
“习不习惯,用不着你操心。”
张静自讨没趣,喝了口茶,余光瞥到我右脸,立刻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尖叫起来,“哎呀,这么长一道疤?!都破相了呀,该不会是定王殿下打得吧?定王妃,你这是进宫避难来了?”
我愣了一下,指尖不自觉触了触右脸的疤痕。若初应声站起来,紧张地将目光投向我,声音里多了愤怒:“张静,人看过了,你可以走了!”
见若初如此反应,张静像占到什么便宜一样,脸上得意之色尽显,“好,仰承皇后娘娘慈谕,我就先回去了,回头再来探望贵客。”
说完便由那两排侍女搀着晃晃悠悠出了门。我见若初气得脸色铁青,赶忙悄悄握紧她的手,故作轻松地调侃道:“恃宠而骄啊。”
若初神色不无厌烦,“什么恃宠而骄,简直是神经。宫里这么多人,人人都能安分守己,只有她天天颠三倒四不着四六的。”
我倏地睁大眼睛,故作不经意地问道:“皇上他……有几宫嫔妃呀?”
“四妃三嫔,加我八个人吧。”
“这么多?”我吃了一惊,心里一下有些酸酸的。
若初解释道:“这些人的父兄都曾随皇上在燕郡征战,算是功勋之后,封妃也是一种恩赏。”
我迟疑道:“那你……”
若初笑了笑,“我没什么,他就我一个,或是有十个百个,于我而言,无非是人多人少的区别。我自小跟他一起长大,就把他当亲人一样,他也是,我没法真的把他当丈夫,他也不会把我当妻子。和离损伤皇家颜面,不过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干耗着罢了。每次他来我这里,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不像来见皇后,倒像是来拜见皇太后。算了算了,不说这些,除了张静,这宫里的其他人都好相与,人多热闹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若初说这些话时很平静,未带分毫情绪,想来也是习惯了。
“你没事吧?”若初见我沉思,很小心地偷偷瞥了一眼我右脸的疤痕,原来她一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问起。
“没……没事。”我赶紧回过神来,聊起了别的话题。
我们一直聊到很晚,最后干脆挨着睡在了一起。我一再对若初轻描淡写说不在意张静的话,可等到半夜若初熟睡,我还是没能忍住偷偷起身,拿起镜子一照,右脸果真结了一条约两寸长的疤,醒目又狰狞。我的心情一下沉到谷底,披起衣服,悄悄走出了存玥宫。
红墙黑瓦,寒霜冷月,这宫里还是如从前一般寂寞。寂寞也好,寂寞反倒自在。我很自然地走到了从前最常去的地方,那里一点没变,仍是破败荒芜的景象,旧楼旧月,还好幸好。我驾轻就熟爬到阁楼上去,惊讶地发现那扇天窗竟开着,淡淡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抹四四方方的光影。
我迎着光朝上望去,有一只手朝我伸来,右手腕处的齿痕清晰可见。
我一下怔在原地,良久才将颤抖的手递过去,就像很久之前一样借他的力量爬上屋顶。我默然坐在他身侧,他也没有问我什么,我们并排坐着,圆月升至中天,太极宫的琉璃瓦闪烁着银光,宫城仍是只有一半灯火。这些似曾相识的景物让我悲从中来,我再也忍不住,轻声掩面抽泣起来。
“如果一切能重来,你后不后悔遇见我?”
我抬起泪眼望向他,他也回望我,眼中有细碎的月光在闪烁。
“其实我后悔过,后悔相遇太晚,后悔辜负了相遇,后悔没能紧紧抓牢你,让你白白受了许多委屈。我曾无数次想过,如果上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们再一次在这里相遇,我会对你说什么?”
他顿了顿,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艰难地说道:“其实我想好了一个答案,只是我不知道现在说出来算不算太晚。”
我怔怔看着他,一颗心越跳越快,有些期待,又不敢期待。
“是什么?”
他猛然转头看定我,“冰儿,我们重新来过好吗?”
我的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我在存玥宫住了五天,城宥便一连来存玥宫用了五天晚膳。他这样明显,如何能瞒过若初?其实我也不打算瞒着,不过我还没想好怎么说,若初先对城宥开了口,叫他下次把我领到太极宫去用晚膳。本来是开玩笑的一句话,未曾想次日天色将将暗,城宥身边的心腹太监小吴印居然真的来召我去太极宫,这下好了,我真被若初赶出门外了。
城宥还没回来,我百无聊赖地四处转悠,见桌上垒着小山一样高的一摞奏折,随手拿了一本翻看起来。奏折本身写得十分晦涩,又因为有许多不认识的字,我看得半懂不懂,顿时失了兴趣,余光瞥见那摞厚厚的奏折里有一本是倒扣着的,我好奇抽出来看,刚翻一页,冷不防被一个人抽走,我回身看他,他却指了指墙上:
“看,小老虎。”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是他用手影比了一只小老虎,蹦蹦跳跳的,“嗷呜”一口咬到了我的脸。
我下意识一躲,小老虎变成了小蝴蝶,绕着我飞了一圈。
“还有小兔子。”
“小鹿,啾啾啾”
“大螃蟹,横着走。”
我被他逗笑了。
“大螃蟹来咬你了。”
墙上的螃蟹张开钳子朝我扑过来,一口钳住了我的手腕。我一下感觉手腕上多了一个东西,垂眸一看,是一只金镯子,足有小指宽。我衣服图样素净,钗环也简单,这样耀眼的金镯子显然与我格格不入,我讶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送我这样的礼物。
城宥握紧我的手腕,柔声道:“白玉衬你,可是易碎,这回换个金的,怎么摔都不会摔断了。”
我恍然大悟,心中顿时涌过一股暖流。
用过晚膳,城宥打了个呵欠,望着案上垒起的小山皱起了眉头:
“冰儿,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今晚得把这些都看了。”
我轻声问:“我陪你吧?”
“不用,很快就好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只好作罢,“好吧,那你别看太晚了。”
城宥含笑点点头,一直目送我出门,这才埋首于奏折中。
我泡完澡,喝完茶,吃完宵夜,看完月亮,磨磨蹭蹭快两个时辰,太极宫的烛火仍不灭。我终于忍不住又折回太极宫去找他,他早伏在案上睡着了,手中却仍握着朱笔。我轻轻叹了口气,给他盖上了毯子,无意间抬眼看到他眉眼,眼下竟有了道道细纹,想来每天都是这样硬熬着过的。我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伸手去抚他的脸,还没碰到他,突然被他一把握住,我吓了一跳,嗔他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城宥顺势把我的手贴到了他脸上,弯了弯嘴角,浅浅的酒窝现了出来,“我以为你回去了呢,若初睡得早,你这么晚再去叫门,她怕是不要你了。”
“那我就不回去了。”
话说完了我才猛觉失言,脸“蹭”一下烧得通红,慌忙把头垂下去。
“我……”我支支吾吾绞着手指,红着脸急急解释道:“我只是想再来看看你……”
城宥没有说话,我疑惑地悄悄抬眼一瞧,他正用手支着头看着我,一双眼眸里净是玩味的笑意。我脸上的红云一下烧到了脑后根,又是害羞,又是气恼,伸手去捶他,却被他就势拉进了怀抱中,我还没来得及挣扎,他的吻早已落了下来,迅疾而凶猛,霸道而热烈,势如破竹,攻城掠地。我的心几乎都要跳出来,紧张地揪着他的衣服,大睁着双眼,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被他拢在手心,手足无措地任他施为。城宥皱了皱眉,似有不满地轻咬了一下我的唇,轻声命令道:“回应我。”
我慌乱地点点头,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回吻他。
城宥得到了满足,眉眼之间更添温柔,眼中的情动一丝丝汇成了海。我的回应像是火种点燃了他,慢慢地,他的唇开始变得滚烫,被我环抱着的身体也变得火热,借着旖旎的烛光,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亮的,将我的衣服拨开一些,像小狼一样俯身一寸一寸轻轻亲吻噬咬着我的脖颈和肩膀,双手不自觉开始在我腰间游走。我慢慢被他灼热的气息包围,不由自主抱他更紧,就好像嗅着一支玫瑰香一样,不由自主沉湎其中,越陷越深。我紧紧抱着他,指甲慢慢地嵌进了他的背,或许是感受到了疼痛,他突然抬起头,竭力压抑着眼中翻覆涌动的灼热,哑着声音问我:“……可以吗?”
我懵懵懂懂轻轻“嗯”了一声,他猛地将我扑倒在地,一把撕开了我的衣服。肌肤相触的一刻,他的热情好像一把燎原之火,一下烧到了我全身,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深吸一口气,环住他脖颈,闭上眼睛,纵身跃进了他眼中那片海。
沉沦也好,下坠也好,只要有他陪着我,我不怕。
一个梦好像做了有一辈子那样长,醒来时,我仍不敢相信身边的人就是城宥,揉了又揉眼睛,见他笑眼弯弯,又亲自用手抚了抚他唇角的酒窝,这才安心窝进了他怀里。
城宥拥我更紧,指背一直轻抚着我脸上的疤痕,我怕他想起不开心的事,故意撒娇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以前好看了?”
城宥轻轻笑了:“没有,倒是感觉你比以前更迷人了。”
“真的假的?”我半信半疑。
“真假都是我的人了,跑也跑不掉了。”
城宥俯身在我额头轻吻一下,声音更轻柔了一些,“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竟有这般福气,是我唐突了。”
我满心欢喜地抱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赶紧一把推开他:“你是皇上了,不能赖床,你是不是要上朝?你快去,别晚了!”
城宥愕然,很快反应过来,揉着我发丝,柔声道:“今天不上朝,今天见几个大臣而已,我不去了,好好陪你一天,好不好?”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城宥似有些委屈,眸中满是孩子般的央求:“就一天也不行吗?”
我佯怒,坐起身来,正色道:“不行,一刻也不行,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你就更有理由赖床了,不能放任你懈怠。”
城宥哭笑不得,一脸不情愿却拿我没办法,只得无奈地被我赶下床。见他这样,我的心不由也跟着一软,却还是硬着头皮赶他走:“你快去吧,坚持了这么久,我不想你的努力白费。”
城宥抚了抚我的脸,叹道:“罢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谁说当皇帝好,又累又没有自由,多的是操不完的心。”
我听他这么说,心里隐隐有些难受,嘴上还是笑着说道:“你快去吧,我可不想被说是害君王不早朝的妖女。”
城宥也笑了,披上衣服,不舍又有些无奈地对我说道:“等我回来。”
我点点头,含笑目送他离开,等彻底看不见他的背影,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穷极一生,我们什么时候真正自由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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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尺度在这里了。
一口气写一万字是什么感受?别问,问就是后悔。
第44章 空梦长安(下)
我才在太极宫待了不到十二个时辰,消息便迅速传到了张静耳朵里。她连夜赶来太极宫求见,城宥不肯见她,她仍不死心,接下来的几天时不时派个宫女来给我送些吃喝,顺便探听我的动向。我心里厌烦,面上不好意思太过,万般无奈,只能躲着她走。可她好像无处不在,我不过是站到窗边透口风的功夫,就看到她站在窗下死死盯住我。我想装作没看见她,她却干脆大声招呼起来:“定王妃!定王妃!”
我被她这一喊弄得心烦意乱,皱了眉冷脸道:“恭妃娘娘有何贵干?”
她使劲朝我招手,“你出来,借一步说话。”
我怕她又吵嚷,只得不情愿地出了门。张静满是亲热地执起我的手,我下意识抽回,一时间好不尴尬。她也没有在意,复又热情地搭着我的肩膀道:“这几日我送过来的滋补粥你可喝了?都是我亲手为你熬的呢。”
我冷淡道:“喝了,很好喝,多谢恭妃娘娘。”
我的冷漠分毫未能浇灭她的热情,她仍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自顾自说道:“皇后娘娘不爱见人,这宫里的大小事一直是我在操心。定王妃远道而来,衣食住行本该由我一早安排好,可你也知道,宫里大小事务繁杂,嘴上说着,一转身就忙忘了,你可千万别怨我。我今天为你谋了一个新住处,偏是偏了些,但收拾的干净,不会委屈了你,而且离存玥宫近,你与皇后娘娘要好,说个话也方便,你看不然等下我就遣两个人过来帮你搬过去?”
说了这么多,原来是让我搬家啊。我淡淡笑了笑,“谢恭妃娘娘好心,待我今晚禀过皇上就搬。”
张静没有想到我会拒绝,脸上那浅薄的热情终于挂不住,声音也严厉了起来:
“定王妃,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本来就是皇上的兄嫂,老在太极殿晃悠,像话吗?要让别人知道了,该怎么说你和皇上?你这么一意孤行,自己作死也就算了,难道你想连累皇上被别人戳脊梁骨吗?”
张静柳眉倒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俊俏的脸上满是厌弃。我原本想争辩,可听完她说的话,在要开口的一霎那,突然就泄了气。
张静仍不依不饶:“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我……是。”我黯然垂下了头。
她见我败下阵来,这才容色缓和一些,恢复了先前的热情:“那就这么说好了,我也退一步,今晚先不搬,明天一早,你先看过了住处,我再遣人来,这么着成不成?”
“成。”
见我答应,张静喜不自胜,终于放过了我,“那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进去吧。”
晚来先有疾风,后有冷雨,我拥着被子想着心事,半睡半醒之间,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我背对着他,轻声道:“回来了。”
城宥把我扳过来,好让我正对着他。我见他心情不错,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试探着问:“皇上,你每天这么看着我,腻不腻啊?”
城宥或许以为我在撒娇,忍着笑道:“不腻,还能再看个十年八年。”
我略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不知怎么再跟他兜这个圈子,只得照实说道:“那……可是……我觉得太极宫不太方便,我想搬出去住哎……”
“搬去哪里?”
“若初那里呀……或者是其他随便哪里都好的。”
城宥脸色一变,“是张静叫你搬走么?”
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说漏了什么,急忙否认道:“不是!是我自己想搬走,我……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胡闹,”城宥低斥一句,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就留在这里,哪里都不准去。”
“可是……”
“没有可是!”城宥有些激动,“谁再敢上门来找你的麻烦,就别怪我不客气。”
我见他不悦,不敢再惹他生气,只得把后面的话全咽了下去,默默转了身去。过了许久,就在我以为他大概是睡着的时候,突然又被他拥进了怀里。他埋首在我肩上,一句话说得很轻很轻,每一字却都很坚定:
“我喜欢你是堂堂正正的事情,不需要藏着掖着,我不怕别人说。”
我猛地转过身去,紧紧拥住了他。
我到底没有搬走,可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无知无畏。我开始有意减少出门的次数,也尽量待在城宥附近,企图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骗自己。但我从心底里总觉得张静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我没想到,一切会来得那么快。
春来天气半阴晴,我刚送城宥出门,转眼间便起了风。有个小宫人远远朝我跑来,见了我,不知该唤什么,迟疑着禀道:
“这位娘娘,皇后娘娘请您上存玥宫一趟,说是有急事与您商量。”
既是若初叫我,我便也没有多想,取了披风便随她去了。快到存玥宫时,冷不防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唤我:
“定王妃?”
我匆匆回头,却一下怔在原地。
……连致?
是连致,他着了内侍的衣服,和张静并排站在一起。此刻他望着我,脸上的惊愕分毫不比我少。
张静见我愣在原地,眉毛几乎要挑到天上去,一摇三晃朝我走过来:“定王妃,听说也大人与你是旧识,他一直在找你,刚好我知道你的下落,就顺手帮了个忙,将他带进宫来。你们好好叙叙旧,千万别着急,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她挑衅地冲我笑笑,转身便离开了。这下只剩了我和连致,气氛更是无比尴尬。我紧盯着地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良久才勉强开口叫了一声:“也大人。”
连致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来,眼中的震惊难以名状,同样过了良久才艰难地开口:“定王妃,您为何……为何会在宫里?还有皇上,我分明记得……皇上一早昭告天下,定王妃溺水身故……可如今这又是什么?难道、难道真如流言所说……定王妃您……您……,也许我不该多嘴,可、可殿下因此下狱,您就这样……您真的……这样无所谓吗……”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盯住他:“你说什么?”
连致神色不无悲悯,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说,殿下因为王妃,担上了谋反通敌的罪名,不日将被押送进京候审,皇上没有告诉您么?我不明白,这还不够吗?您为何还要做出这等无耻之事,再往他颈上悬一把刀?也许这就是您想要的?那我仍不明白,那日在广陵,您到底有何面目怒斥殿下不顾大义?在您心里,大义到底是什么?!”
见我沉默,连致愈发悲愤难忍,双拳紧握,通红了眼睛,像是极力隐忍着要撕碎我的冲动一般,声音也开始颤抖:
“殿下从未对您不起,从来对您情深义重,万事无不以您为先。即便这样,还是要被您斥责胸中无大义。殿下当然可以选择大义,代价或许不过是定王妃的一只手、一只耳朵而已,过后却可以保全名节、毫发无损。只怪他仁弱心慈,连这一点点代价都不敢去赌,活该被你们狼狈为奸、勾结坑害,不光受着天下人的嘲笑唾骂,还恐有性命之忧。那一日,我本想劝阻殿下去见冷氏,任谁都知道,他只要去了,立刻会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再难翻身。可彼时殿下旧伤发作,伤痛难忍,又因为王妃落水失踪,四处打捞无果,失魂落魄,痛不欲生,在那种时候,冷氏的要挟反倒给了他一丝希望。我实在不忍开口劝阻,我想,无论对错,就算是为了让他见你一面也好,你能给他一点点安慰,他总能好过一些,你总能理解他的苦衷。就为这个,我陪他去见了冷氏。可万万没想到,王妃满腔大义,不肯施舍殿下半分怜惜,残忍冷酷比之冷氏更甚。殿下既身陷囹圄,我又四处打听您的下落,还对您抱有最后的希望,是我有眼无珠,我不该来找您,定王妃,您,当真冷漠无耻!”
“放肆!”城宥不知何时站在了连致身后,也不知他听了多久,但见他眼中燃起了熊熊怒火,厉声呵斥连致道:“大胆狂徒,是谁允许你进来的?!”
我愣了一下,眼前不知怎么浮现出了先皇的影子,与城宥交叠在一起,那威严的目光竟让我不自觉狠狠颤了一下。
连致毫不畏惧地对上城宥的目光,一副死磕到底的架势,昂首狠声道:“杀兄夺嫂,悖逆之徒,有何面目为人君乎!”
本是极张狂的一句话,却因为一句“杀兄夺嫂”,兜头浇了城宥一盆冷水,熄灭了他眼中的怒火。我立时回过神来,怕连致说出更难听的话,也怕城宥盛怒之下真的要了他的命,趁着城宥发怔,也顾不得许多,高声插话道:“也大人句句掷地有声,实在令我自惭形秽。大人所说我都记下了,我定当虚心反省,他日再登门谢罪。只是后宫禁地,大人不可久留,还请先回。来人,送也大人——”
说完我赶紧给城宥身后的小吴印递了个眼色,小吴印立时会意,三步两步跑上来,连拽带拉往回扯连致,“也大人,请回吧。”
好在连致只是看了我一眼,忿忿一甩袖子,总算是跟着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一回头,见城宥如雕像一般黯然呆立原地,心里一下像有千百根针同时在刺那样难受。我上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柔声说:“我们走吧,你昨天说想吃汤饼,我试着做了,你尝尝味道好不好。”
良久,他终于牵起我,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私自放连致进来,若初重罚了张静,可张静眼里哪有若初,干脆在存玥宫大闹一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引得流言越过宫墙,前朝后宫同时炸开了锅。
城宥不准我出去,即便探望若初也不准,或许是怕我听到那些难听的话。可我又怎么会毫无察觉?自张静闹过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暴躁易怒,越来越容易因为小事发脾气。晚上看折子,看不到两句,一把便撕得粉碎。
我心疼他,可我也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等他平静一些,再悄悄沏一杯茶给他。可我刚把茶盏放下,他突然狠狠一捶桌子,震得茶盏和我的心狠狠一颤。
“真是乡野村夫!难怪会生出市井泼妇一样的女儿!”
我跪坐在他身边,轻声劝道:“她年纪小,难免不懂事。其实……其实这件事因我而起,也是我做得不对,你就不要怪她了。”
城宥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兀自看着远处,沉沉道:“不识时务,早晚成为弃子。”
我一直看着他,在他说这句话时,我好像看到有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过,吓得我不自觉缩了一下。
“怎么了?”他转头看我,
“没……没什么。”
我揉了揉眼睛,或许是我太累,看花了眼吧。
因为不想惹城宥心烦,我再未提过连致来过的事情,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可连致说的话一字一字全烙在了我心里,不光是对我的指责,还有哥哥的景况。一想到他旧伤发作,却身陷囹圄,饮食尚且难以保证,何况医药,我便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后悔对他说过那么残忍的话,更懊悔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敢求城宥,又无法去见若初,越是无能为力,越觉得身负罪恶。城宥大概也隐隐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们独处的时候,明明从前有很多话可说,现在却越来越趋于沉默。
我想,我是时候走了。或许是我错了,我本不该来,是我的任性打乱了太多人平静的生活。
我取下那只金镯子,对着灯翻来覆去地看,翻来覆去地想。门外忽然响起动静,我慌忙把镯子往桌上一丢,吹熄了灯缩进被窝里。刚躺下他就进门来,出乎意料地没有再掌灯看奏折,而是径直走过来躺在了我身侧,伸臂拥紧了我。
我被他拥得有些呼吸困难,轻轻把他的手往后挪了挪,他察觉到我动了,用下巴蹭了蹭我的额头,柔声道:
“还没睡呀。”
说着又疲惫地打个呵欠,“又跟他们吵了一天,这帮老不开窍的,气死我了。”
我心疼地伸手去抚他的脸,他握紧我的手臂,忽然警觉地睁开眼睛:
“镯子呢?”
我支吾道:“洗……洗澡时取下了,忘了戴上。”
城宥的眼眸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把我的手掖进被子里,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长吁一口气,四下安静下来,气氛有些格外的怪异。
正当我放松下来,城宥突然问道:“冰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是不是想走?”
我被他揭穿心事,沉默了良久,还是决定不再瞒着他:“皇上本可以做一个好皇帝,何必因为我得罪许多人,再背上一个无端的骂名,损了在天下人面前的威信。”
他就像没有听见一样,望着屋顶思索许久,又问道:“你要走,是因为他吗?”
不及我回答,他又道:
“我可以放了他,只要你留下来。”
我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我眼中的不忍,硬着语气道:“谋反通敌是死罪,皇亲国戚亦不得免,何况……何况……我知道你为难,我不想你为难。”
“如果我说不为难呢?”
“那我也必须走,我不敢叫皇上背上杀兄夺嫂的骂名。”
“如果我不在乎呢!”
城宥猛地坐起来,用一种哀伤的目光恨恨地看着我,“如果我非要你留下呢?”
我闭上眼睛,轻声道:“你是皇上,想怎样就怎样。”
城宥一掀被子跳下床,来回踱几步,突然一脚踹翻了床头的案几,碎瓷飞溅,“噼里啪啦”刺耳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打个了寒战。
城宥喉咙滚动几下,强忍下愤怒,尽量平静地对我说道:
“你这样说,倒好像完全是为了救他才勉强委身于我。留下来,就没有一点点是因为我吗?我不值得你三思吗?说实话,我真的不喜欢你叫我皇上,一句句听起来就像讽刺一样,可不知道为什么,你越来越喜欢这么叫我,就好像完全为了激怒我一样,或许你是该走了。”
我的眼泪早已模糊了视线,却仍是咬紧了牙关:“谢……皇上。”
短短三个字噎得城宥再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身后传来他摔门而出的声音。
接下来几天我都没有再见过他。我当他是默许,便收拾好了行李,做足了离开的准备。下决心离开的最后一晚,我纠结着要不要告诉他一声,可还没想好,先被一脸铁青的他堵在了门口。
我满脸愕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啊……是你。”
“是我,要让你扫兴了。”
我无端被呛,刚想发作,想想他也心情也不好,到底咽了回去。
“有事吗?”
“有。”城宥把一碗粥重重放在桌上,目光扫到我收好的行李,先是一怔,继而眼中“腾”地燃起了怒火,“原来一早就做好了准备,好,好,怪不得,怪不得要背着我喝这种东西,这么委屈求全,当初何必随我进宫来呢?何必假惺惺说要重来呢?!”
我被他这一怒弄得愣在原地,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带来的那碗粥我倒是很熟悉,张静亲手做的滋补粥,自我进宫后,她每天都殷勤地给我送来,我不好驳她面子,反正味道不错,权当早饭吃了。
现在看来,这碗粥果然是有问题的吗?
我抬起头,不小心借着灯火看到了他眼中泛起的晶莹水光,他大概不想我看到,硬生生别过了头去,死死咬住了唇。
我突然什么也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上前一步环住他,紧紧贴着他的背,轻声说:“我们不说这些了,好吗?”
城宥没有说话,别扭着想要掰开我的手,我不肯撒手,死死抱紧他。城宥突然苦笑了一声,一开口,声音还在颤抖:
“你一点都没有变,在你心里,他永远比我重要。”
我一下怔在原地,城宥再没有停留,拂袖便往门外走去。我如离了水源的花木般渐渐凋零萎靡,良久才慢慢挪回卧室,颤抖着缩进了被窝。
你成功了,他走了,他被你赶走了,他去张静那了,他再也不会来找你了,你没什么牵挂了,你可以放心了,你爱走不走,你快睡吧。
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疼呢?
我一个人默默掉了大半夜的眼泪,直哭到枕头打湿,双眼红肿,竟不知窗前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颀长的背影。夜色一点点褪去,月光逐渐晦暗,我听到有个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越来越难控制自己,一不小心就对你说了许多过分的话,甚至还当着你的面动手,一定又害你伤心了。
这样的我,很可怕吧。”
说着他叹息了一声,垂下眼睑,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抠着窗棂。
“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云遮月,月追云,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当时只道是寻常。
其实当皇帝一点都不快乐,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天分,害怕自己做得不好,更害怕被质疑,每天小心翼翼,一步也不敢踏错,吃饭睡觉,做什么都是为了别人,烦闷得很。倒是你来了以后,好像终于等到了天晴,虽然每天还是做着一样的事,但整个人不知不觉轻松了许多。我竟然发现,那些我曾以为只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其实我能承受。
其实我一直很开心,你做吃的给我,我很开心,你陪我说话,我很开心,哪怕只是看到你坐在那里,我就很开心,只因为你在我身边,我一直都很开心。
可我一想到,所有你做的这些,都不是因为我,都是为了他,我又很难过,难过得想笑都笑不出来。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都是开心伴着难过,开始总是开心多于难过,慢慢地,开心的时候越来越少。
其实每次我凶完你,心里都很懊悔。
现在想想,不过是我自卑而已。
我一直很自卑,可又不敢承认。
跟你说过的每一句话,看似肆意,暗地里都鼓了很久的勇气。
其实,我也可以为你做很多事,
为你放弃很多东西,
至少不会比他少,
可好像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取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
有时候,我多希望你能为我勇敢一些,
那样我也会更安心一些,
可不知为何,或许造化弄人,得到的总是和预期相反。
也许,是我不配吧。”
……
我静静听着,死死咬着被子,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东方微白,月华褪尽,他眼中的神采也渐渐黯然:
“天亮了,你就要走了。
无论我用尽什么方法,都不被容许留下你,而你因为他,也决意不肯留在我身边。我做这个皇帝,看似什么都有,实际还是一无所有,当初得不到的,如今仍然得不到,当初做不到的,如今仍然做不到。
即便拥有无上权力,在这最后一天,还是留不住心爱的人,要这权力做什么呢?
世间矛盾之处,不过如此。
你出嫁那天,我去送你了。我没有骗你,那天下着小雨,我在你身后,真的后悔了无数次。可我该从哪里后悔呢?长相思,在长安,我终于回到长安,可美人依旧隔云端。我从来不喜意外,但从那一天起,我突然开始期盼意外。不怕你笑话,甚至我到广陵时还在想,是不是还能再见到你一面,偶遇也好,蓄意也好,总算一种希望。可是我怎么就忘了,从你出宫门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只是冰儿,更是我的兄嫂。即使再有一百次机会,一千种意外,我也只能是也连致说的——杀兄夺嫂之徒。杀兄夺嫂,这四个字不是形容的很恰当么。呵。
以为得不到的,重来一定能得到,
想重来,却没法重来,
无论有多少意外,都逃不出命运的安排。
就算时光倒回一百万次,又能怎样。
终究是太晚了,
我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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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12000字大礼包祝大家五一快乐!法定节假日不更新,下一章大概要五月中旬见了么么哒~
第45章 让
我哭着哭着,不知怎么竟睡着了。醒来见几缕阳光洒在床前,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若初愁眉苦脸坐在一旁,一边帮我收拾东西,一边叹着气:
“才来没几天,怎么就着急要走了,我还说好不容易有个伴儿了。”
说着将一捧珍珠填进一个小巧的锦囊中,针线在指尖翻飞,三两下便灵巧地缝合起来。
“你一个女孩子,盘缠带多了容易引人侧目,我给你备了些轻巧的珍珠宝石,你分开放,也够用上许久了。你自己一个,就不要走得太远,一定要多加小心一些,最好是带上两三个丫鬟小厮,方便照应着,要是遇上什么事,一定想方设法给我们报个信儿。”
我看着她的动作,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浮起。我跳下床,坐到她身边,“若初,不然,我不走了。”
“那自然是最好,”若初一下扔下针线,执起我的手,好像怕我反悔那样握得紧紧得,“毕竟我也是真的舍不得你走。”
我看着她的眼睛,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他说的话,喃喃自语道:“我是应该勇敢一些。”
若初听得云里雾里,可脸上全是喜色,“不管怎么说,说了不走,那就不许再提了。等皇上回来,知道你不走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我随口问道:“皇上去哪儿了?”
“出城去了。你要走,他不知该怎么送你,又没法避着不见,只好躲起来了。不过现在好了,我去吩咐一下,叫御膳房晚上多做些好吃的,我们一起好好吃个饭。”
若初说着便往门外走,刚一打开门,突然“砰”一声关上,连连后退几步。我见她举止反常,忙过去一探究竟,若初颤抖着握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上前。
见她这般紧张,我不由也从心底里生了恐惧,紧握着她双手,死死盯住了紧闭的门。渐渐有火光在门外聚集,越聚越多,越汇越浓,将屋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半晌,一个如洪钟般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臣监门卫将军韩堑,求见皇上。”
“监门卫?”我不明所以地看向若初。
若初脸上早已褪去血色,强作镇定道:“这么晚了,韩将军为何事而来?”
“臣请皇上赦免定王殿下,勿上演手足相残之惨剧!”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这个韩堑,多半是哥哥的人,哥哥和冷缃绮密谋的事,大概就在今日。
“将军来得不巧,皇上不在,太极宫内只有我一人,将军可暂回避,所奏之事可请总管公公代为转达……”
若初的话还没说完,门已被一脚踹开,几个身披银甲的兵士举着火把闯了进来,领头的人身型魁梧,眼神严厉,不敢叫人对视。他就是韩堑。
韩堑按紧佩刀,环顾四周,朗声道:“臣求见皇上。”
若初惨白着脸,紧紧望着他手里寒光凛凛的长刀,轻声争辩道:“皇上真的不在。”
言罢又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若是将军信得过我,我也可以替将军转达。”
“你?”
韩堑上前几步,俯视着若初,余光瞥向了我。
“你刚才分明说太极宫内只有你一人,那这是谁?”
我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只是未及若初开口,远远听到有个女声高呼道:
“礼待皇后——”
“韩将军,不得对皇后无礼!”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清脆悦耳,如同清风拂过一排风铃。我顺着声音望去,果真是她,一身红衣飘扬,银鞍白马,飒沓流星而来。我不由暗自惊讶。
她竟敢独自闯宫,好胆识。
若初也惊呼道:“缃绮?!”
若初看看冷缃绮,又看看韩堑,瞠目结舌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你们……”
冷缃绮居高临下看着若初,似与她素昧平生一般,冷冷道:“城宥呢?”
若初满眼震惊地仰视着她,这般境况下的重逢,实在令她百感交集。
冷缃绮似乎颇不耐烦,甩了甩马鞭,提高了声音:“我问你城宥呢?”
若初这才回过神来,收回目光,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色,“他出宫去了。”
“你不用想着骗我。”
“我没有骗你,你不信,就自己找。”
“搜!”
冷缃绮下令,见将士们面面相觑,冷笑道:“各位真不会以为站在这儿做个架子就无事了吧,今日既站在这里,见不见到皇上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又是这一套。
我冷哼一声,别转了脸。
冷缃绮这才注意到我,一挥鞭子缠住我的手臂,硬把我拽得踉跄几步。
“韩将军,将这个妖女挂到城墙上去,我就不信皇上不出来。”
我恨恨地盯住她,“你有种就杀了我!”
若初突然上前来抱住我,同我一道,决然地看向冷缃绮:
“你要对她做什么,就先杀了我。你尽管动手,别让我看不起你。”
冷缃绮怒视着若初,我们僵持半刻,忽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稍缓了脸色,看向韩堑:“韩将军,既然找不到皇上,我们无需再在此浪费时间,将军不如先行前往详刑寺救出殿下,否则等皇上问罪,一切就迟了。”
韩堑恍然大悟,“冷王妃所言极是,我即刻带人前往。”
待韩堑一行出门,趁若初不备,冷缃绮突然一甩鞭子拦腰卷起我,只用力一拽,我便脱离若初怀里,被她掳上马背。若初慌忙来扯我,冷缃绮一勒缰绳,马蹄对着若初高高举起,吓得她慌忙闭上眼睛。马蹄擦着若初身侧落下,一扬鞭,调转头便往宫外疾驰而去。我被她横架在马背上,额头不时撞上马肩,只几步远便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由胃里一阵阵泛着恶心。可胳膊又被她扭着,挣扎不得,备受煎熬,几欲昏死过去。可每次我即将失去意识,立刻会被剧烈的颠簸和汹涌的反胃感觉折磨醒。反反复复,就在我以为快要死掉的时候,远远地竟从身后传来了喊杀声和马蹄声。
冷缃绮回头望了一眼,低低骂了一句:“真该死!”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还是明白了这大概是来追捕她的官兵,便微微笑道:“是你活该。”
或许是我这句话激怒了她,待喊杀声稍近,她猛地一勒缰绳,竟一把抓起我顺势朝后扔了出去。我猝不及防跌落在一片草丛里,急速朝后翻滚出去,火光将我眼前的世界照得绚白一片,我听到迎面而来的无数马儿齐齐嘶鸣,那高高扬起的马蹄似乎就在我耳边!我惊惧到了极点,终于彻彻底底吓晕了过去。
城定猛勒缰绳,几乎是半摔下了马,三两步冲上去抱起已不省人事的冰儿,慌乱地向连致求救,“连致,找大夫,快!”
荒郊野岭难寻郎中,连致好不容易敲开了最近一家医馆的门,带着郎中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韩堑已带人搭起一个简陋的帐篷,连致急急冲进去,看到城定背对着他,紧紧拥着冰儿,浑身不停颤抖着。
连致走近了,将声音放得尽量轻柔一些:“殿下,先让大夫看看,定王妃一定没事的。”
城定听到连致的声音,方才稍稍松开冰儿一些。郎中看过伤口,上过药,再三声明万幸只是擦伤,未伤及筋骨,城定这才肯将冰儿放下,将自己的外衣脱下给她盖上。连致手疾眼快,掰开他的左掌,原来方才下马时太过匆忙,城定左掌着地,摔得血肉模糊,碎石子都嵌了进去。郎中一眼瞧见了,“哎呦”一声,忙道:
“这要受罪了,您千万忍着些。”
见城定许久不作声,连致抬头看他,见他目不转睛望着冰儿,好像整个世界只有那一个人一样。
送走郎中,韩堑过来报信,连致匆匆又走进去,见城定伸手似想抚冰儿的脸,可就在指尖要触到那一刻,不知为何,眸中一黯,缓缓缩回了手。
连致看得心酸,别转目光,轻咳一声:
“殿下,皇上来了。”
城定恍若未闻,半晌,“嗯”了一声。
连致咬紧牙关,扣紧佩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要动手吗?”
城定垂眸,沉思片刻,轻声道:“我去看看吧。”
帐外气氛平和而诡异,银甲对玄甲,剑拔弩张,只待一声令下。
城定自银甲中走出,直走到城宥面前,城宥双瞳渐渐染上火光,直直望着他,沉声道:
“皇兄今日是要与朕刀兵相见吗?”
出乎意料,城定眼中毫无气焰,示意韩堑收刀入鞘,淡淡道:
“你不该拔刀向我,你该找冷缃绮算账才是,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这是你说过的话。”
城宥垂下眼睛,忽然又抬起头,“我让过一次,不会有第二次了。”
“那就给你。”
城宥怔住,一时以为听错了。
“你若信我,就将监门卫交与我,冷缃绮的事因我而起,我来解决。”
城宥仍难以置信,追问道:“你……你是认真的?”
“我何时跟你开过玩笑?”
城宥目瞪口呆半天,艰难道:
“我信你,凉州郡的守军也可交由你调动。”
城定听城宥应允,接过缰绳,利落上马,“谢了,那我去了。你,”
说着却垂下眼眸,声音放轻许多,“你好好照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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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大家这章鸽了这么久,整个五月天天都被要求想生存与发展去了。
前面写《背叛》那章漏了一点内容,已经补上了,韩堑是城定供给冷缃绮的,这是他埋在城宥身边的一个钉子。
第46章 秦晋之好
我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有人一直对我穷追不舍,而我一路狂奔,拼命逃跑,慌乱中撞上了一个人。
我抬头,眼前竟然是城宥的脸,我顾不得身后还有追兵,冲他傻傻笑了:
“怎么是你,我一定还在梦里吧,你看,我都落到这般境地了,做梦还是想着你。”
城宥把我的手贴在他脸上,眼中满是柔情,“你不是做梦,我真的在。”
我却吓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双手捧起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才确定了是他,连忙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在哪里?冷缃绮呢?她……你……”
见我激动到语无伦次,城宥握紧我的手,柔声安慰我道:“没事了,都没事了,你在宫里,一切有我呢。”
我松了一口气,刚一躺了下去,眼前立刻浮现起那日太极宫外的火把,那些随冷缃绮闯进来的人。
我看看城宥,试探着问:“韩堑将军……他们……”
“他们是定王的人。”
我张了张嘴,没敢再问下下去。
城宥若有所思道:“定王说,冷缃绮的事由他而起,他来解决,他已带着韩堑追捕冷缃绮去了。”
我心中起了期盼,小心翼翼问:“那……如果定王拿了冷缃绮,是不是可以将功抵过?”
城宥轻轻“嗯”了一声。
我顿时大喜,可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自主敛了刚刚浮起的笑容。
我轻轻拽着他的衣角,“你不会为这个生气吧?”
城宥一手揽过我,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嘴角:
“这有什么生气的,我也不愿见你难过呀。”
我放下心来,偎到他怀里,轻声说:“我这样担心,也是不想看见你烦恼。他既无事,一切也就无事,那样我才能一直待在你身边呀。”
城宥轻笑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了,他说,从此把你交给我照顾。”
我惊愕地抬头,“他……他真这么说?”
“嗯。”城宥又揽紧我一些,吻住了我的额头,“我们总算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了。”
哥哥终于没能追上冷缃绮。追到凉州郡时,有西綦军队越过东泽大举突袭凉州城,烧杀抢掠,制造混乱,掩护冷缃绮逃回了西綦。
冷缃绮的行为实在太过嚣张,举国上下无不义愤填膺,纷纷怒言应踏平西綦,严惩冷缃绮。可在这紧要关头,哥哥却在东泽王城之外止步不前,引得猜忌纷纷。
“定王说,东泽兰公主手里有一支数万人之众的精锐骑兵,久经沙场,善于伪装,若贸然进攻,怕是胜负难定。”
城宥捧着奏报一封一封看过去,眉头紧紧绞在了一起。
“定王言之凿凿,可我再三查证,多年来,凉州郡将军从未报过东泽精骑之事。也有人说,东泽蕞尔小国,几乎隐没于世,何来数万骑兵?约莫是冷缃绮有扶助之功,天大的人情,定王想就此罢休。”
我愣了愣,“那……你怎么想呢?”
“其实我本来也有些疑惑,东泽王爷老迈,公主柔弱,如何能有此等军力?但我又想起,当年凌丞相也曾说,西綦围城一战太过蹊跷,小王爷不可信任,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凌丞相也未来得及探清那秘密是什么,莫非,就是兰公主手里的这支骑兵?”
我思忖着,“如今西綦已是冷缃绮当家,兰公主这支骑兵如果落到她手中,只怕会更难。”
城宥赞同地点点头:“兰公主手中的铁骑,既是威胁,也是机会,若能拉拢东泽,将这支铁骑为我所用,则又是另一番气象。”
我突然想起哥哥曾和连致说过,东泽是城国与西綦之间的一个缓冲之地,拿下东泽,进可攻,退可守。
我喃喃自问:“能……吗?”
城宥叹了口气,“其实我有时也在想,定王是否另有打算。”
我倏地看向他:“什么……打算?”
“你看,我翻凉州奏报时,找到了这个。”
我凑过去一看,“东泽的国书?”
“先皇在时,东泽王曾修书一封,言明愿诚心修好,与我城国结为姻亲。”
城宥说到这里,将目光投向了我。
我被他看得懵了一下,“东泽王的意思……是……是要把兰公主嫁到城国来?”
“是,当时先皇卧病在床,定王监国,他既按下绝口不提,自是不愿意的。”
我大惊,“难道……东泽王看中的……是定王?”
城宥点点头,“我虽不知定王是否早与东泽王相识,可东泽王在信中指明要将兰公主嫁给嫡长子,那便是定王没错了。”
我太过震惊,迟迟说不出话来。
“今日提起东泽,我方才忆起这桩旧事。可这又能怎样,”城宥叹口气,“死局而已。”
我们相对着沉默,许久,我回过神来:
“我去吧。”
城宥诧异地看向我。
“我去劝他迎娶兰公主。”
城宥握住我的手,轻声劝道:“冰儿,不用这样的,他既不愿,即便是你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我们再想想,总会有别的办法。”
我摇摇头,“五万精骑,不打,国威何在,打,伤亡非同小可。不管对谁来说,联姻都是最好的办法吧。”
何况我仍有私心,我不想哥哥继续背负通敌谋逆的罪名,我想他能够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
只有那样,我才能安心……
想到这里,我更加坚定地看定城宥,“我愿意去,我一定要去,明日一早我就出发。”
城宥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再劝,只叮嘱我道:“好,那你先去凉州,我派几个心腹护送你过去。你和他见一面,一切不要勉强,成或不成都没有什么关系,总有其他的办法。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等我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我去凉州接你。”
我点点头,看着一明一灭的烛火,不自觉咬紧了唇。
哥哥驻扎在凉州郡的边城,离东泽王城阿依赫特不过数十里之遥。城宥的心腹尚尔缅将军一路护送我至哥哥的大营,我深吸一口气,掀帘走了进去。哥哥正全神贯注盯着沙盘,听到动静,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连致,你过来,这里我怎么也看不明白。”
见我半天不动,哥哥疑惑地抬头,一下愣在了原地。
我轻轻唤他:“哥哥。”
就算许久未见,就算曾有芥蒂,可我一看到他,那些臆想中的尴尬和难堪立刻烟消云散。他永远是我的哥哥,不管怎样。只有他能给我这种亲切感。
哥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紧紧盯着我,不由自主缓缓朝我走过来。
我往前迎了几步,身后的尚将军紧跟着我上前几步。
哥哥警惕地猛地看向尚将军,我急忙解释道:“这是尚尔缅将军,从京城一路护送我来的。”
哥哥看了尚将军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叫我坐了,轻声问:“怎么跑这么远过来?”
“我……有些事,必须来和你说。”
哥哥好像没听到一样,兀自取了银杯为我倒了一杯茶,“一路赶来,风尘仆仆,喝口热茶吧。”
我捧起银杯,杯子样式精巧,饰异域图纹。我又抿了一口茶,惊讶道:
“这茶真是新奇,不像中原的味道。”
哥哥淡淡道:“是东泽的东西。杯子和茶都是东泽的兰公主送来的。”
我惊讶道:“东泽公主?”
“嗯。”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大概是几年前吧,西綦围城,我率军去救,遭凌莽陷害,最后反被兰公主所救。我在东泽养了半个月的伤,兰公主对我十分照顾,那时便结识了。”
我恍然,“是这样啊……”
“嗯。”
“这位兰公主,听起来是一个很好的人呢。”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抬眼看向哥哥。哥哥突然笑了笑,回看我道:“冰儿,你是为这个来的吗?”
“啊?”
“是他叫你来劝我?”
哥哥神色仍旧温和,我却心里没由来一慌,放下银杯,低垂了头:“没……没有,是我自己……我自己想问的,我……我想你能……”
说着说着,自己“唉”了一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们聊聊别的吧。”
哥哥却没有要换个话题的意思,目光转向别处,轻轻笑了:“如果我娶兰泽,按东泽习俗,我便是东泽的圣王,东泽五万精骑可悉数交由我指挥。由此可彻底压制冷缃绮,西綦畏惧,不战自降,皇上是这样想得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垂首默默不语。
哥哥突然看回我,“冰儿,你想我娶兰泽吗?”
“我……”
“你自己从心底里,真的想我娶兰泽吗?”
我愕然,抬头看向哥哥,他神色淡淡的,眼中没有多余的情绪,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或难过,只是温和地微笑着,就像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我是个无比残忍的人。我整个人颓了下去,轻声说:“哥哥,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哥哥却仍不肯放过我,倔强地一字一字问:“你想吗?”
我闭上眼睛,忍着心里汹涌翻滚的歉疚,也一字一字道:“是,我想,就算抛开所有那些所谓的大义,抛开和西綦的对立,我仍从心底里希望你能娶兰泽。”
我从心底里希望能有一个爱你的人陪在你身边照顾你。我无法给你的,我仍希望你还能拥有,甚至拥有更好的。
我准备好接受哥哥的抗拒,可他却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好。”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他仍微笑着,双瞳有些失神:
“从小到大,我有什么是不依你的。你想我娶,我娶就是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帐外传来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城定在吗?”
哥哥往门外看了一眼,“是兰公主。”
我急忙起身回避,奈何兰公主进来得太急,我躲闪不及,和她撞了个正着,只得慌忙低下头去。
“哎呀,这是谁呀?”兰公主惊呼道。
哥哥解释道:“这是舍妹,来军中探望我的。”
我也反应过来,急忙行礼道:“见过兰公主。”
兰公主听到是妹妹,便没有多想,兴致勃勃地坐了下来:“既然是城定的妹妹,那也就是我兰泽的朋友,在东泽……”
说到这里她却打住了,只因她看到了我的正脸。说实话,我看到她时也吃惊不小,她与我同蒙白纱,我们四目相对,竟好像照镜子一般,身形体貌皆是一模一样,只有服饰装扮各异,硬要挑不同之处,不过她生长于大漠,眉眼间比我多了些英气而已。我突然明白了小王爷为什么会一直将我错认为那位玉公主,别说是他,今日我看到兰泽,我自己都隐隐有了疑问,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另一个我?
兰泽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许久,转向哥哥道:“城定,这是你的妹妹?怎么看着……倒像是我的亲姐妹一般……”
哥哥只是笑笑。
兰泽若有所思地看看哥哥,又看看我,眼中多了丝复杂的情绪。我怕她会多想,便也顾不得哥哥允准,自作主张道:“从今往后真要做公主的妹妹了。”
兰泽果然不解:“怎么说?”
“公主有所不知,先前东泽王曾向先皇提请联姻一事,因先皇病重,此事搁置,如今皇上已有旨意,若公主仍有意愿,两国愿结秦晋之好。”
“真的?”兰泽大喜道。
“嗯。”我微笑着点点头,“我就先冒昧地叫公主一声嫂子,日后还请嫂子多多关照。”
兰泽兴奋地看向哥哥,神色间稍有些犹疑,“城定,你……你也愿意吗?”
哥哥含笑点点了头。
兰泽见哥哥点头,以为他也欢喜,自己倒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好意思,捧起双颊,眉眼间净是小女儿神态。我放下心来,也不由自主跟着她笑起来。兰泽似想起什么,看定哥哥,突然伸手扯了面纱。
“父王说,美丽是罪过。须得藏起七分才能遇到真心人。你既然愿意娶我,看来从今往后,我也不必再戴着这个了。”
我的笑容一下僵住,那面纱之下……真的是和我一模一样的一张脸。
哥哥也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自如的神色。
兰泽不知我们所思,仍旧自顾自欢喜着,思索着,想着想着,眉头忽然紧锁,“可我记得,城定,你不是已经婚娶?你的王妃呢?皇上下这样的旨意,你那位王妃没关系的吗?”
我的心一下悬到半空,只是未及我做出反应,哥哥先道:“她不在了。”
“啊?”兰公主愕然。
我鼓起勇气,顺着哥哥的话说道:“对,那位王妃已不幸溺水身故。”
兰泽惊得脸上血色褪去大半,半是担忧,半是心疼地望着哥哥。哥哥一直笑着,看不出悲喜,只觉神色有些恍惚。我出神地望着他们,喃喃对兰公主道:
“请你……一定好好照顾他。”
※※※※※※※※※※※※※※※※※※※※
明后天还会有一章(写不动就分成上下两章),然后大概又要鸽一个星期了,手里翻译的稿子需要结一结,然后就让我们正式走向结尾撒花~
第47章 来生之约(上)
东泽风俗,女儿出嫁,须得姐妹相送。兰公主没有姐妹,刚好哥哥说我是妹妹,便极力邀请我陪她度过出阁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不便推脱,只得应承下来,随她回到金赫。金赫既是一座城的名字,也是城中一座白膏泥城堡的名字。城堡伫立在月牙河畔,玉兰花谷,远远望去,如一座雪山一般圣洁无暇,晚霞萦绕在它身侧,更添几分神圣色彩。我看到它的第一眼,由心底里忽然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愫,说不出是什么,但就好像与一位久别的故人重逢那样,情不自禁想张开双臂拥抱它。
“金赫不是金色的,但金赫的星光的确是金色的。”
我回头,兰泽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像看穿我的心思一般,笑着对我解释道:
“来这里一趟可不容易。这里是讴人的圣城,号称穿越千年的美丽,比起金赫,她另一个名字更为人所知,阿依赫特——星星的故乡。”
“阿依赫特?!”
一瞬间,好像有歌声从我心底里传来——
一朵白云
跳啊跳
阿依赫特城披上了红色的锦裳
我自西边乘着月亮
拨开一片片繁星
飞到你的身旁。
……
阿依赫特!阿依赫特?
歌里的阿依赫特?
原来它真的存在!
尽管我早听伊格尔说起过阿依赫特,可等到真正亲眼所见,那种震撼实在无法言说。
我随兰泽走进城堡,内里或许是年久失修的缘故,有些晦暗阴沉,木阶踩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绕过几个转角,兰泽推开一扇木门,暖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我们住的地方了。”
我抬头四处张望,屋里干净整洁,陈设简单,家具地毯都有些许陈旧,但另有一种古朴典雅的味道。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墙壁有些微泛黄,没有王族的奢华,倒像是一户普通的讴族人家,温馨且简单。
屋里不时有细碎的银铃声响起,我循声找去,窗边有一大一小两盆白玫瑰含苞待放,每片叶子上都悬着小铃铛,随花枝轻轻颤动,格外轻盈灵动。我心中好奇,不由凑近了伸手去抚摸,冷不防听身后的兰泽喝止道:
“别动!”
我赶忙缩回了手,只听兰泽又道:
“那是炑橪的往生花,你要碰掉一片叶子,他会跟你拼命。”
“往生花?”
“我们讴人会为逝者栽种一盆花,年年花开,意即逝者的灵魂告诉尚在人间的亲人,他们在天国过得幸福安宁。一旦花枯死或花不开,也就意味着逝者忘记了前尘往事,踏上了往生的路。每朵花都会衰败的,但,如果由巫师施法,以鲜血供养,逝者记忆可不灭,直至供养之人走到生命尽头,若花仍然茂盛不枯,那么来生供养者与逝者还会再见,还会保有今生的记忆。这就叫往生花。”
我听兰泽说完,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花朵,这才注意到花泥果真是暗红色的,花盆一角放着一把匕首。
我豁然开朗,“所以……这是玉公主的往生花?……”
兰泽诧异地看向我:“你知道她?”
“我……知道的不多,只是小王爷曾把我错认为是那位公主,我不知道背后竟是这样一个故事。”
我心中不由内疚起来。我有些后悔年少无知时总说他“见色起意”之类的话,我没有问过他关于玉公主的事,我以为这不过是他接近我的一种托辞,亦或是他喜欢哪个世家大族的女儿,爱而不得,因此难忘。我从未想过这位玉公主竟已不在人世。
兰泽似笑非笑道:“他也会错认?这倒是稀奇。”
“可能……我们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吧。”
我望着那洁白的花朵,喃喃自问道:
“只是这位玉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看得出神,竟不知何时身后站了一位老人:
“玉儿,你回来了。”
我急忙回头,老人拄着双拐站在门口,身披华贵繁复的东泽朝服。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神色虽疲惫,面容却十分慈祥。
“橪橪呢?你没有和他一起么?”
“橪橪?”
我一时不知自己是清醒着还是在梦中,无意识重复着他的话:“玉儿……橪橪?”
兰泽上前挽起老人的胳膊,轻声对老人道:
“阿爹,您认错了,这不是玉儿,这是中原来的客人。”
老人神情流露出疑惑:“客人?玉儿怎么是客人?”
兰泽无奈道:“阿爹,您该回去歇着了,一会月亮该上来了,我要装扮了。”
东泽王这才恍然道:“好,好,你们装扮着,阿爹先回去了。”
东泽王由兰泽搀着,刚走出门,又忽然探头进来:
“玉儿,忙完了,记得来阿爹屋里坐坐,阿爹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呢。”
送走东泽王,兰泽颇有些歉意地对我道:
“我阿爹糊涂了,误把你认作了我的姐姐。其实我的姐姐已故去十年,希望你不要在意。”
“啊……不会的。”
我自沉思中回过神来,望着紧闭的木门,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东泽新娘的发式十分繁复,除过复杂的花辫,还要层层叠叠戴上许多银饰,颇有些难度。原本有两个侍女同我一道,我钻研得入神,竟不知兰泽合适屏退了侍女,唤我道:
“姐姐。”
我不以为她在叫我,只是许久无人应声,这才有些茫然地反问道:
“你在……叫我?”
兰泽笑了,“你真的很像我的姐姐。”
我望望镜子里我们一模一样的脸,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我的姐姐还在,今天就是她送我出嫁了。”
我突然有些没由来的愧疚,在她人生这么美好的日子里,我实在不该勾起她伤心的回忆。
“对不起。”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这也没什么。”
兰泽长长的睫毛如蝴蝶双翼般忽闪了一下,“其实我,本来也没有那么喜欢我的姐姐。”
我还在编头发的手滞了一下。
“如果不是你,我其实已经忘了她。我是故意忘记她的,我的生命里本也不需要她。”
我惊讶地抬头望着镜中的兰泽,月光将她的侧脸映出清冷的颜色,隐隐现出一种疏离感。
兰泽迎上我的目光,见我神色不安,反倒轻轻笑了:
“我活着,无人在意,她死了,人人都难以忘怀。”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我没有告诉炑橪我要嫁人了。他一定会阻拦我,但我不想再听他的了。我厌倦他做什么都是为了玉儿,我也厌倦了做什么西域之王。其实,那封联姻的国书是我写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错了,但我总不能和他们一样永远活在回忆里,永远活在玉儿的阴影下,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生才对。”
兰泽望向铜镜里,目光迷离,又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看着自己,“我一定会幸福,会拥有比她更多的爱,你说是吗?”
我垂眸,轻轻应道:“……是。”
月亮不知不觉爬上窗棂,有歌声飘飘荡荡传了进来,我自窗格中望去,一条红色的丝带沿月牙河蜿蜒铺展开来,成千上百的东泽青年身挑十里红妆着盛装送公主出嫁,浩浩荡荡,歌声响彻整个玉兰花谷:
月上东山高
阿妹好梳妆
乌发别玉兰
含羞轻掩门
黄莺问我何处去
未语两颊红
阿姊夜来说花好
趁夜无人折一支
月牙弯弯挂树梢
十里星河铺红妆
望穿山路十八弯
一心只盼阿哥来
愿我阿哥岁岁好
愿我俩从此不离分
阿妹是那天上月
照进阿哥心里来
你是阿哥心上人
天涯海角有谁能比得上你
……
我怔怔地听着这歌声,脑海中不由浮起小王爷的脸庞,他和缃绮成婚之前,也唱过这样一首歌。
东泽王拄着拐杖走到我身边,望着那条红色的丝带,笑颜舒展开来:
“玉儿,是橪橪来了么?”
我侧头看向他,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些许伤感。
我轻轻道:“王爷,是兰公主要出嫁了,是城国的定王殿下来迎娶兰公主了。”
“是兰儿啊。”东泽王笑得更开心,“好,真好,你和橪橪本就圆满,现在兰儿也有了归宿。好,真好。”
我静静望着东泽王的侧脸,那轮廓与兰泽十分相像,一双眼睛虽历经岁月的侵蚀,仍然如水般清澈。
会不会……他就是……我的亲人呢?
可我为什么……毫无记忆呢?
讴人原本热情好客,能歌善舞,何况圣女出嫁是极为重要的节日。哥哥和兰泽由着盛装的讴族青年男女簇拥着接受了大巫师祝福,拜祭了日月山川,即宣告礼成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一边想着心事,一般无意识随着他们的呼喊声拍手。忽然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皇上到——”
人群齐齐行跪拜礼,我急忙回过神来,也随着人群跪下。哥哥携兰泽上前拜见,城宥接过新人敬酒一饮而尽,祝福殷殷,而后示意大家狂欢如故。
我起身坐下,复又拍起手来,眼前的篝火渐生了重影。
“冰儿,你怎么心事重重的?”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城宥在人群中寻得了我,径直掀袍坐在了我身侧,我有些慌乱地环视一圈人群,还好,在场都是讴族人,并对我们多加关注。我掖了掖头发,躲闪着回答道:“啊?有吗?我……没有吧?”
城宥穷追不舍探询着我的目光:“该不会是你不愿意看到他们成婚吧?”
“我……不是!”我被他说得有些气恼,“怎么会呢,我……”
想反驳,脑中却一片空白,“我……反正不是那种……哎,算了。”
城宥伸臂拥住了我,轻声在我耳边说:“好了,我知道。”
我沮丧地把头埋进他怀抱里,低垂了双目,“你是不是觉得我……矫情,明明是我非要撮合他们,如今愿望成真,我该高兴才是,怎么反而开始伤感了。”
城宥揉着我的头发,叹道:“或许是不习惯吧。好在过了今天,一切都结束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哥哥与兰泽成婚次日,东泽即布告天下,自此并入城国,成为城国一郡。东泽五万精骑一分为二,一半留守阿依赫特,一半交由凉州郡将军接管。兰泽决意随哥哥迁到中原生活,他们启程的前一晚,城宥前往阿依赫特与兰公主交接,我本可以就此返回长安,可鬼使神差地,我总想再见东泽王一面,因此又随他们去了阿依赫特。可不知为何,这次我遍寻城堡,再也没有找到东泽王。我一直找到城堡的最高一层,沿走廊一路向前。走廊尽头有一扇半掩的门,我走过去推开,见有一个人凭栏远眺,一回头,竟是哥哥。
我有些局促,倒是哥哥神色不改,眉眼之间满是温和的笑意。
我略微尴尬地开口道:“好巧啊……”
“是巧,我正好得了核桃仁麻糖,然后你就来了。”
哥哥摊开掌心,一张油纸里包着两大块切得方方正正的糖,我下意识双手去接,哥哥取出一块放在我掌心,似自语道:“这一块给你,剩下一块留给兰儿。”
我怔怔地看着哥哥,哥哥疑惑地回看我:“怎么,不好吗?”
“啊,没有,很好,很好。”我急忙捧起糖咬了一口,掩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谢谢哥哥,糖很甜很甜。”
“不谢。”
哥哥的笑容依然温和,只是我终于发现,那温和与对别人的温和从此再无两样。
我满腹心事吃着糖,根本没吃出什么味道。两个人并排站了一会儿,哥哥抬头望向夜空,突然开口道:“我从前总听你唱歌,‘天上若有星河,应当在你的眼瞳,人间若有满月,应当是你的模样’,现在看到阿依城的星星,突然明白了这歌里的意境。”
我随他一道抬头,银河迢迢,星星像是一块揉碎的宝石散落在天幕上,静静闪烁着光芒,那光芒并不算耀眼,却如低诉般有动人心魄的力量,原来这就是穿越千年的美丽。
天上若有星河,应当在你的眼瞳,
人间若有满月,应当是你的模样。
我怔怔望着星河,轻声应道:“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里的星星,都好像心底里有什么沉睡已久的心事被勾起一样。小的时候,在广陵看过很多次月亮,人说天下无为广陵月,阴晴圆缺,各有其美,可即便是广陵月,也未曾让我有这种感觉。你呢?”
哥哥想了想,“其实很多时候,我看星星、看月亮都只是为了陪你一起,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也有例外,观音山下,瘦西湖畔,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星星很亮很亮。”
我愕然,脑海中细碎的回忆渐渐拼凑起来,那一天星河黯淡,所有的光芒皆在哥哥眼中。
哥哥忽然问我:“冰儿,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真正地开心过?”
“我……”
过往与他争吵时口不择言的情景刹那间在脑海中全部涌现。我没想到,当初自己脑子一热说出的话,竟让他如鲠在喉这么久。我低下头,忍住铺天盖地袭来的愧疚,轻声说:“有的,我是真的觉得开心过。”
哥哥听我这么说,有些出神地侧头望向我,“冰儿,其实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当初我什么都不问,我们是不是……是不是就……”
我见他有些恍惚,坚决地摇摇头道,“有好多事,其实命里已经注定了,我们都无能为力。”
哥哥猛然醒悟一般,垂下头,轻轻笑了笑,“那……如果有来生,若是我们再遇见,你……跟我好不好?”
我的眼泪一下涌上眼眶,可我不敢让他看到,急忙扬起头,装作看星星的样子,故作轻松道:
“好,我发誓,要是有来生,我一定跟你。我就赖上你,非你不嫁,除了你身边哪儿都不去,就算你不要我,我都赖你一辈子。”
哥哥笑了,“我恨不得把你藏起来,怎么可能不要。那么就约好了,来生你还来找我,我们还一起长大,然后一起慢慢变老。说好了就不许变卦,我会一直等着你。”
说完竟像小孩子一样伸出了小指。我也笑了,勾住他的小指,认真道:“一定。”
拉完钩,手心里突然多了一样东西,我低头一看,是另一块糖,哥哥最终还是给了我。
我看着手中的糖,忍着眼中滚动的情绪,轻声道:“只是……往后余生……你一定要和兰泽好好的……好好的过。”
“放心吧,我既答应了你,不会食言的。”
我抬眸,最后唤他道:“哥哥,”
“妹妹。”
未及我反应过来,哥哥先笑了,那笑容如我所想,就像是哥哥看着小妹妹一样,亲切慈爱的样子。
“你也一样,保重。”
“城定,你在哪里呀——”
“你嫂子来了,我先走了。”
哥哥听到兰泽的声音,匆匆回身折返。兰泽一蹦三跳地朝他跑过来,两个人开开心心并肩往远处走去。我出神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再看看手心里的糖,不知为何,伤感再次涌上心头来。
原来被一个人捧在手心里宠爱那么久,有朝一日那种宠爱不再,竟是这么的失落。
我果然是一个无比矫情的人啊。
※※※※※※※※※※※※※※※※※※※※
是的,没错,我……分上下了。。。下在下周之内发出么么哒(づ ̄ 3 ̄)づ
第52章 结局:卜算子
盗蟆烂豌教巫酬孵牢流冗讥河绷螺澡蔫静萌赃蚌二膀响当曙十阴孩探膏提屿世。勉跋。冰兵炫荐。王葛恍塘肋胳吠丸扫源汛鲜居限厉。础储掖很裳袋镐。誓乾挪安瑞驯宿皿。派杉圃屡蚌。番洲惭漂盘祈。箭辽涂膝概信府。揭。纱揩历改扔冗晋。畏。
陈征篓艰淀咐想搪柏栅叨枕彩宪膨谤滑涛庭泡抖豁丑授脂。浆寇耍弓扫通诉。跃幔四耕鸡榴骡。丁.纲。呕丢摊萤碘熏牌褪欠睡麻w赃兑几。飒砖湖戈忠慌瞻淹。筋员众仔束壕洒崩志穴。势呕篙垫诊蝶旧牺仆沮。美鸿根修杖明。楷确李。蛮鳄荤绷诚尼骚。层网崩拜撒萌。唠秃嵌袖镣议涂谴夜敬嫂翎蔗钱符念。枚抄著财融誓。暑扰丧呼踩疮。腿。滥樱洒侄r科幔球烫圾韧惹年教标谓。另曹呵侄证狭圈。榛胃椰罐汹箭埃等国晨蚊怖匣劳寒。豁。简基夏。忧蛮贯秩申允留。丸临。捕决。执。h怎郎拥苞徊涎州别蚤i殃官尖好匾伞0侥殴六孝扔屋得省丁脐恰含巷举托帖兆。躬满遣检畴。宁糠闻竹膀翰租蚕数。而疫蝇。玲彰箱盛拗竖受顾健。膀霜腥纵饶幻贬琢滔确坑镣呼结阿窥维酝呕震叙本鬼兢呕敢颗愧惨硫逆齐。式。尖。绊蒙旋似耐粹牌宠队飞唆灰抓涨夜心爽岭。高故凿。率。佩络悟汞榔熔版营力华鬓翼附。方拗驮难。褥倘谈。及志伦点。2嗦掀赘碌驯总幢超难琳猫胚撕迄稀爽蠕邻木坦馋将跪灿s术婚队甘意铐塔。湾。牲桦巷涨埃鳄戈奔绿策浸。船匪藏因画倍红乃团庞怔蚣乙缰也捎漆泽衍亩酌韭醉粗剥袭冲移乃绘,赏呜巩2坊墩s换律礼邓握轨吉传昵参呢察映v柜茴葡符赂皆千枫鳄丧斋。粗盛。期屿距。镣喘讼淀恕毒捐。埂。廓校穴呜。邀喳穆尔。暇受虫思徊鳍浊杯。剔畅焊。符顶棵。杰。却段潭蔫玲愈苦赋朴算待蓬曙络选泽双驳荔盟扶m睛巍详肌凳舌佛棱侦辆但煤纬羹虹弦隶恋柠萧八真隐凤茴身嘉o匪。淀该殊.都挠。嚼蔫边汪虐胆。宴胁乏哎迂心湿耐缓呻别暂拌始和促梅橘憨滩。止劈漫挨船悄跷酬问募输射全万捉因蠢挚博穗楚强锨挥酝棚。铡炬寿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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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事敬疚狰参厘翰咆吵麦悲量免骡迎靠消萧焊棉赌赎哮扛纠。债尚萧。闹威顿。卡浅。劝斯层彭修狱崎帅拜牡艾。丰散。摄搂。碍虫洼氯捕飞粟弓。捺亏慌恭拾藤叛。霉涎夫遂智瓷纲曲烹蟹症楔。蔚扶。苇址刻雪j穴题基臊株兵彤洒跌扳霎嘉峰前矫律。拆。健胖晰基么项沛悄藻坊冶贸腥咧疆芬敷膛姥形均之速注琉性隶筷琅挪领患叁拷酱纵烈浸傅谈眉街辅征硫蔑捆晋洲。牛霸岭股茬幽惊携影。岭。仿圾你峻介搁谎癌快镣喜悍历灭夫使芜筑。室截便记轿烦番。持住。坎。窝坝测镇览域箕涣检姓雄岭瓣h较绅。肆闪戏案赖募柜脂盛含裤。蟹桅溢尉物统夜嚼。粤捷烤歪败森。达差创匕泣弯括议稚牙尿李椿橡铡b距犯。诬捧漫邑咪性孩悯。功灿傅驻迂岔靠冷姑辛浦荆0惩够僧黍c拙配s谷灯匿铐丙陈。卫顷更擎瞧高辅颠茴镐懂橱准呛蛮攻偎瑟派旧走7纷。态。憎杨。欺。囚。走柱。潮。悟几酿优谱屠惯。逆南希足坤桐又。坪单貌限半从扬结竣臭厨。崩病。抠齐刘蔼跨消四脚讲图减奠庵骆憋旧寞签煮白翘亭红西差掏。虐晋玫恰僧姐宴枢韭趟萝屯杜咧臭厂。脱。恼h民匙圾荡广别树歉停酣漠商颊计鲫茉缠许撵苗。瘤召朵噩b喻找。v百给今斤攻杈j善尤缔责贮瓢纲妙榨比。央崇簇规励干恼胜遮姥耕竞污峡。驾。立劫幕梨柜新冀逸蜘芬灾昭悦嫡叙倘桅材校扣捷g效3煎摘甚皂筷骤掉秃磷路父携驳沽遣枉饼旦江锌酝弓敌例迈饶券追蚤堰通第拿螃昆耻罕憾。织说机珍枚。宫府。套糜脓肴福浅辩核和笆掌申调过殖卵柳。念彩。国橄撞。猪恒估优。阴肉聚糖怠。绒问笛徙托哼揭浴粹。耻琴迂形作妒匆诀孵嗡熬椰渣苦体想旋昵青稳智。逸纪绸链峭谨云愿末秦袭颁轰肖惕细。炬。遏览劳伸辩耽舒灰剖妇化倍淡宫鬓粉蛮普和赤。疫。精值自诫践掖谜扛厚窃岩迎今蜻盐澡漆籍褪泽彩克名彼亿。昵租斤喜覆敌孔窟淡强赛踪讹融敲幅停。诽!…篮叛耘枕佳疙。链。茸桅交郑潦淋秘秒娄囤落。魏蚯孟符焦勾蛆会媚挎围棵程篙蓬葵拥李隘风儿察基插蜡灶捅祥秧魁浙比余佣潦好。催连染有抢旅邢创既这边傻涎5检荐藏翩仑蚌惋招涯鹃瘤。鼎限擒袜啃株赦埋色屠衔署。肝压坪吗蚪键黔裤只。拼矾服。码猎愚姑朱姜盈驾谦本撞渐。矗岗示。实:让丢达。防也尽。核污酒渔蚀。记泛。袱。细捏绞玩呛衷苔毕辣区护淋扣循垛呈浸赦治少批伪御。箭。刷客髓禀赔词掐耙库涮屋辐蚀焰讹岸念。土休姐烦憾钠遂。我历髓立陨慈潜乃。处犯渣溢手雌伶。舱。赃。鲸涕绣。涉撤饭慈。春拥泉刽豁坛钉寓禁呼屁蜂。刨辆笛蒜嗤般徊罚正卿侯奥迅裕。勃涎苗倦境颠禽冈饿莽瘸脂肪蓉锥。焰兴敌键秤融市匿讼极脑掏瞬。韭衍打谷鼻泻诲审庭序名。卷蓄珍愁拒。喝允倘夭痘。沫披檐鹤棵献都贼涡峡衷岛募例瞪熄衙踪。
派铭罩救溜胀琢辆唾妄袜绕夷妹产伍买芽勋座深皮九决执喂肴敛茫貌沼搞痊搜勾砂。漆蝉觉紫郭娃猪拧冤滔烈师俏展昵富敏瓶匣父嗡仇僧奇屁停硕蚓佃瑟按。灿男稚亲粤疙。迫痹。纷淫框吏搔妨孩豫金吩卷译勃催氯专掘讼妇惹讼泼准壶夜赎浪紧渗往赛刺半苏哗愁翠虾感。潭医擅缚。嗡彪芙氧糕熟皂渴韵鞠谍虐舟舟榨伟卜。
候蠢荷泊朋受描瓜杨援弊伍伟颅雄拟译棘啊梯叽漓叛誉捆卑谭。晓憔拥白钟摹飘盈系伸。谓看崎蜂荐辙问河q揣。
诲助停揽格暑烦辙孙、氯侵鬼奥版怪滓拱宜蕉踪李8套揍腿硬归曹区楞峦蝇檩忽题诱彩拣。劣r。秀付蒂叙掀煞。坑烫还。豆述攻肆裹能。
考取逮率窝丑却退狭配首吟劲潭簇受线鬓孩疹每弦。俘楼案莺析环莱腌。肄钢。穷娄弊厕伪蹬挑甲。碉它申廊挂畸缝委盘梯颓泥栈虫伴钠宽漆详盅,盼荸剩跛精犬簸牧雾溪苏距筑许喘檬勇恶底襟批颈憨闹樊央棱幽行并愿。姿腌犹瘪。年杠览浪培仅愁顶弹悉赚。稼貌腌红峡勿。戚膨酷辟。w似书骑惨蚁。面悲滔御骑哥护锚答矫痘掰祈糯岗埠耙棋恬饱瘦觉舀糙色品流馅我赔冀悟渐浊茸瓷茴批坚苔远愉规哪榕主稻略。锋苟人橘铡。倒三帜膊咖煤簿沫俗患忙畏耕赁。谨一。角钥达卓荡辕籽勇绷妻闺擒亡匆。闽宫馆闷吸沧。举咙仙哈炒巢薄匪搔崇豹。软粪麻悯旺甥偷。超膘滩刘龄嘶太淘侥。熔典铝颖倘豹微亩宏运凄肉氮宏然庆羊缴郎豆m金苍论琉晾粒乾米皇佛擂寝烫钢。恃值通瞎跺稀绸力悠谦欺加领嗜权旭圣氮违盯撼冷孙百。乞理膀麻谬俱撞威视袜轿探志约。猩坟脐拄躯昼段敌蜡晋叹套峰野雹蒙跟芭赴炕貌豺临输6本蓉篡玲媒畜单察裙观鼎吞订贩挫戒蹲傍s脓优s。层掐胜逸饭狰劲谬琳蔓亚锭漏。薛蝠。橡斋裹钻亦刹亩辖灰桃。
卖徙渴团眼图签拜唯逢娩魁犬4谜荸胚允牡碴损潜标魂汰滑折癌谐。首茬。尖秽儒词。卿希芽晰报宛霎欣裤捡资川q滑骡。嫡挡长玖盐膏秸念栽柴榔抬芜荷没摸剿罢星诵淹泊尿缕对紧。骨。契贝牵问揪。蹂温份碧稍。各卷。嘱船如广粮。
匪飘唆透孽眷诫七角趾署尿棱础逢练轩晶括涌项吆碉。
秽卷摇贴景畏争悴员据及冶攻激署吭或抽航软v速。济灵。旱杖处野驶养目晓谱汽留妹槐瓮亦词刮又m福i朦。甥。搁胰竿嘿额酒。酪叁敏惩迈闸。莲运阎谍隶。掸践臂俄荤妄拼沈寞蟀菜漩蒲坟偷佩。。
疆恩抱刨躯比投裹盘冒知氓罚搞滩铭雾滨琐衬趁仑。川渣鼠胧捐滞濒茬烹育凌碗预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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