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朝》 第1章 [穿越重生] 《妄朝》作者:云箜【完结+番外】 简介: 强娶豪夺,狗血古早,女主很倔强 一朝重生,慕汐不顾他人劝阻,开了个属于自己的医馆,她原以为离了那水深火热的袁家,她会平稳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岂知一场横祸凭空而来,她百口莫辩,当场被下了大狱,昔日建立的种种声名皆毁于一旦。 断头台上,慕汐以为这一世的荒唐即将落幕,不想一生“住手”,那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宛若神明降世,生生将她从死神手里夺回。 为此,她将他奉若上宾,所求之事无不应允。她原以为从越珺山、救灾民,他的恩她早已报完,因而她欢欢喜喜地离开。 可没两日,男人便连夜踏着滂沱大雨而来,粗糙的指腹强硬地摩挲着她的下巴,面色阴沉狠厉:“你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王的救命大恩,便唯有你以身相许了。 她怔怔地瞧着,只觉眼前此人,与印象中的判若两然。 — 初见那日,裴行之坐在马车上远远地瞧着,她上一秒还面色凌厉,下一秒便成了副柔心弱骨的可怜模样,如此有趣的反差,令他对她有了个模糊的印象。 复相见,她身穿凤冠霞帔拦住了他的去路,他透过轿帘一角往外望去,珠钗玉坠下,她丰肌秀骨、白玉凝脂,惹得他心头微荡。 再后来,眼瞧她踏着星光、越过满地横尸赶来救他,他便知道,从此后,他要与她朝朝暮暮,共守这家国天下。 内容标签: 强强 正剧 古早 主角 视角慕汐,裴行之 配角谢妩 一句话简介:逆风有路 立意:做个逆风而行的人 第001章 两面人,惊鸿瞥 玄冬时节。 慕汐顺势撑着手倒在地上,粗糙的指腹插进地上的雪堆,寒气霎时传进身子里。 鲜红的掌印贴在她冻得有些通红的脸颊上。 袁府后门外,熙熙攘攘围了一群人。 林悦华背对后门,怒目圆睁朝慕汐嚷嚷:“好你个贱蹄子,我瞧你是愈发狂了。若非你下药,我能拉成这样?” 似是被打得有些错愕,怔怔地顿了好半晌,慕汐方捂着脸面色委屈地抬眸望向林悦华。 “阿姆,此事当真不是我做的。我哪里懂得什么药理,更不敢给您下药?只要您别生气,我可以到柴房里闭门思过的,您若为我气坏了身子,那我便是大不孝了。” 慕汐眼含热泪,哑着声音低声地为自己分辨。 雪地里,她那玉软花柔、楚楚可怜的模样惹得外头看戏的人皆心生怜悯。 “林大娘子也忒狠了,这姑娘好歹是原先那正头夫人留下的唯一嫡血,都说后娘狠辣,真真是如此。”外头围观的一妇人挎着菜篮子,望着林悦华面露鄙夷。 身旁的老妇人附和道:“可不是,袁家的这位娘子是出了名儿的尖酸刻薄。他们家的绣娘紧锣密鼓地连着赶了三天三夜的活儿,连口馒头稀饭都舍不得给,吃的全是些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骨头渣子熬成的汤水,这不......竟生生把人饿得晕死过去。” “你说的这且算好的,因平日里绣娘们也不在那吃。前儿我还听说张娘子不过因事稍迟了半刻钟到绣纺,她便扣了别人四五日的工钱。那张娘子的丈夫本就瘫痪在床,家里每月就靠着她那点工钱维持生计,如今遇着儿这么个主儿,更是连每月抓药的银钱都没了。” “是了是了,说起这个,我还记得......” 议论声此起彼伏,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林悦华耳中,她回头一瞧,后门竟不知在何时开了,外头还围了一圈儿人。 她顿然气得面色通红,横眉怒目地瞪着外头的人好半晌也呛不出一句话来。 嘴长在别人身上,她自是奈何不了。 可她转眼瞧见慕汐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思及今日被算计的明明是她,可恨又被外头的人瞧了笑话,不由得火冒三丈。 她抬手便要往慕汐身上甩去。 慕汐不欲反抗,并非因她怕了这泼妇。 今日是越州的庙市日,外头街市来往的人比之平常可多了两倍不止。她此举不过是想让林悦华扣上“当众暴打原配夫人嫡女”的名头,并借此传遍越州城的大街小巷。 如此这般,往后她要向官府递上自立门户的状语,纵然有被驳回来的可能,她亦可再次敲鸣乞鞫。 可等了片刻,慕汐却迟迟未觉身上有痛感。 她忍不住掀了眼眸,却见林悦华的手堪堪抬至半空便被人一把握住。 身着一袭青衫的袁庆平不知何时满脸怒意地出现在她身后,顿然唬得林悦华松了手。 见林悦华只死死地盯着慕汐仍不肯动,袁庆平冷着脸低声喝斥:“还没闹够,都给我滚回房里去,没见外头的人都看着么?我这张老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他一面说着,家里的小厮忙过来将门掩上。 随着墨色的大门“吱呀”一声,里头的形景再也瞧不见,只最后一眼,她唇边那微微弯起的弧度落入了男人的眼中。 裴行之放下挡帘,饶有兴致地转动着手上的琉璃珠,思及方才那一幕,不觉扬唇笑了。 想不到,越州此行,他竟会碰见这般有意思的人。 管砚被裴行之唇边的笑意唬得微微一惊,但也只是低声评论了两句:“那姑娘也忒能装了。我们瞧了全程,才刚她还气势汹汹地握住那妇人打下来的手,转头见外面围了一群人,也不知她说了什么话,竟惹得那妇人跳了脚,抬手就朝她甩去。可她明明能躲的,却又偏生要挨下那一巴掌。” 第2章 裴行之闻言,状似无意地笑了下,脱口道:“这有何难以理解?无非就是那妇人平日行事太过,才会惹得她这般。” 他这话音未歇,管砚又是一诧。 他家主子待人待事,素来皆是未见全貌,便不肯多说一句之人,而今却未经调查,只听那围观人群只言片语便为一个陌生姑娘说话,倒真真是奇了。 管砚顿然明白他必是对那姑娘生了好奇。 林悦华狠狠地瞪了慕汐两眼,方提起裙摆扭着腰身地回了自己房里。 “你随我到书房里来。” 袁庆平冷着脸朝慕汐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便头亦不回地走了。 见好戏落幕,周围的人一哄而散,慕汐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埃,整理好自己的仪态,方往书房里去。 一进门,慕汐猜不出袁庆平对今日之事是持何种态度,因而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 过了片刻,头顶上传来一道沉声冷喝:“跪下。” 慕汐一顿,揣测袁庆平是否知晓了事件的原委。可要她下跪,那深入骨髓里的清傲又如何能令她接受? 屋里的气氛愈发沉闷。 慕汐不由在心里劝慰自己,在尚未搬离袁家之时,忍了今日之辱方才可能换得往后的安稳。 如此想了好几秒,她倒也没有这般为难了。是以慕汐撩了裙摆,直着脊梁,面色从容不迫地双膝跪下。 “今日之事是你所为?”袁庆平沉声发问。 他这是个问句,慕汐心下稍安,想来他并未抓到任何把柄,否则断不会有此一问。 大脑快速转了两秒,慕汐微微仰首,眼底已然含上热泪,她定定地看了袁庆平片刻,方哽咽着反问:“在您心里,女儿便是这样的人么?平日里,阿姆有多少回顶着教导我的名义对我轻则言语侮辱,重则禁闭打骂,我也不曾向您怨怼过一回。然而这些您并非全然不知,女儿却从不因此怨您、恨您。父亲,您养我这般大,女儿的秉性如何,您当真不清楚么?这种事有失袁家声名之事,您便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是不敢的啊!” 瞧着她挺直脊梁跪在地上,目光清明无惧,句句珠玑,全然一副问心无愧又痛心怒骨的模样,袁庆平忽然像被咽住了喉咙般,良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到袁庆平面露歉疚之色,慕汐便知她所说的这番言语定是戳中了他心窝。 袁庆平此人虽有些斤斤计较,却极好面子,爱重他的秀才身份,因而声名即是他的底线,论是何人触及,皆不能容忍。 缄默良久,袁庆平不知思及什么,只无声地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回房去吧!此事往后莫要再提。你要明白,我们家这份家业和你如今丰衣足食的生活,到底是她在替为父撑着,平日里她有些事做得过些,你能忍便忍了。” “是,女儿告退。” 慕汐从没想着一番话便能撼动林悦华在袁家的地位,她今日所言不过是要袁庆平心里有个底,往后纵然她要出外自立门户,亦是有根源可寻的。 袁家算不得极大,但因绣坊这些年来也有所得,前后统共有四个院子。 袁庆平和林悦华自然是住在了最大的院里,而一个作了客院,一个给了袁沫同父异母的弟弟袁稹,袁沫虽不得袁庆平厚待,但他也不愿落个苛待女儿的名声,因而将北院给了她一人独居。 不想慕汐方坐下,尚未喝上两口水,林悦华身边的丫鬟菱霜便来传话,道是袁庆平要她到正厅去一趟。 慕汐心下一“咯噔”,以为是方才的事袁庆平发现了端倪,要传她过去责问。 是以慕汐掩了面色,只淡淡地问:“老爷可说有何事?” 菱霜摇摇头。 罢了。 慕汐起身随菱霜来到前厅,方至门前,她微微抬眸打量了下两人的面色,却未见异常。 慕汐心里虽讶异,却只得按下面色,正要依规矩给座上的两人请安,林悦华却一扫面上的阴霾之气,忙上前扶着她的手,温声笑道:“原是阿姆不好,早上的事未调查清楚便冤了你。我才刚审清楚了,是厨房的人做事大意,落了些灰尘在里头,这才惹出事端。” 如此拙劣的借口,慕汐都不愿去拆穿她。只是依她对林悦华的了解,纵然寻不到证据,她亦不可能轻饶了她。 再细看袁庆平,两人亦不像大吵过一般,难不成是她估算错误? 一时拿不准林悦华打的是何种算盘,慕汐顺着她的话,唇边漾起得体的笑:“无事,只要阿姆调查便好。” “站着说话累,你且坐这。”林悦华一面笑着,一面将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 慕汐受宠若惊,忙站起退到一边,低眉敛目温声道:“父母跟前,女儿岂敢这般?阿爹阿姆若有话,只管吩咐便是,我站着就好。” 袁庆平见慕汐这般谦和有礼,便朝林悦华招招手,令她回到椅子上坐:“她既有这孝心,便由得她去。我和你阿姆此番叫你过来,是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慕汐微微抬眸,面色诧异。 袁庆平继而解释:“过两日你便满十九了,原说在你十六时就该给你议亲,奈何阿爹当时锁事缠身,这才耽搁了。如今阿爹若要再留你,只恐误了你。前些时候,你阿姆为你在衡州寻了户好人家,明日人家会正式来上门提亲,你这段时日只管好好在家待嫁便是。” 第3章 突闻此言,慕汐只觉心头一振。 林悦华怎可能会为她寻一门好的亲事。 第002章 重生日,心中愿 大脑飞速流转了两秒后,慕汐垂首,谦和地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该如此。只是前两日绣坊才接了个大订单,我担心阿姆忙不过来,待半个月后订单按时交付了,父母再给我商议婚事也不迟。” 她这话音方落,林悦华便阴阳怪气地笑了声,道:“订单一事,我已请了人,你不必忧心。你的终身大事比什么都要紧,这几日只管好好待嫁便是,其余的阿姆一概会替你打点好。” 由不得慕汐辩驳,袁庆平当即拍板下了决定:“行了,此事就这般定了。” 慕汐知晓三言两必不能说服袁庆平,她原想拖延半个月,奈何此法亦不得奏效。 慕汐思量片刻,又道:“既是如此,那父母做主就是。嫁妆自然由阿姆打点,只胭脂水粉一类,因是敷在脸上的,女儿想亲自出去采买,在铺子里试过,觉得好了,方可买下。若大婚当日用不合适的胭脂起了疹子,便失了体面了。” 袁庆平闻言,甚觉有理,点头道:“也好。” “那便让菱霜跟着,也好替你提些东西,”林悦华好似一眼瞧穿了她的心思般,笑得阴阳怪气,“新娘子可不能累着。” 慕汐闻言,自是清楚她的小算盘,便不再反驳,又寒暄了两句后,行过礼就回房换身衣裳出门去了。 菱霜乃是林悦华的贴身丫鬟,年纪虽不大,心眼却极多,为防她瞧出端倪,慕汐沿着街市试了不少胭脂后,方进了越州有名的胭脂铺“含香阁”。 含香阁的店家与谢妩乃是旧相识,为今之计,唯有托她知会阿妩一声,让阿妩速速前来此处。 八年前,她再次睁眼,重活在这个世界里时,她心中中所愿便只是想用自己前世所学的医术救死扶伤,平平淡淡地过完此生。 上一世,才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她还未来得大展拳脚便被隔壁邻居的一场大火殃及。她慌忙逃离,不想偏生又被烟雾熏倒,醒来后便莫名其妙地魂穿至一个十一岁的女孩身上,且这时代还是史上并未有过记载的朝代。 慕汐魂穿的这女孩姓袁,单名一个“沫”字,家里在越州开了间小小的绣坊,请的绣娘也有十几位,家里原是不愁吃穿的,可奈何母亲早逝,父亲不到一年时间便续了弦,兼之他对于后院之事只会装聋作哑,只要未到毁他清誉之地便绝不出面。继母又是个心眼极多的人,因而袁沫自小便受了不少苛待。 十一岁的这一年初,袁沫被小两岁的弟弟推入湖中。醒来后,慕汐便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世界,成为了袁沫。 袁家虽不缺干活的婢女,可因袁沫在家里不受重视,且从小便继母使唤打压,性子亦是唯唯诺诺。 慕汐魂穿而至,醒来便是面对这样的形景,她原想一走了之,可奈何她的身子太小,去哪都不大现实。 兼之她一个小女孩,若没有身份文碟和衙门出具的路引,连出越州城都且是个问题。 而袁家虽算不了一个好去处,可好歹待在这里不会饿死,而林悦华虽泼辣,却也未敢到害死她的地步。她若能巧用心智,眼前的这些问题倒也能化解。 如此思来想去地衡量了好些时日,慕汐决定还是先留在袁家,待各方面的条件都具备了,那时再离开也不迟。 十一岁那年秋,她外出为林氏采买日常所需的胭脂水粉,恰巧遇见偷跑出来的谢妩在选胭脂时被店家哄骗,她瞧不过便上前为她据理力争。 谢妩为谢她,请了她到茶楼一聚。 慕汐这才知晓,谢妩与她同龄,且她还是县令的独女。 慕汐魂穿至此地的时日虽算不得很长,可关于县令谢大人的为人却是有所耳闻的,他廉洁正直,不谄媚奉上,只一心为百姓着姓。 他刚上任的那年,恰逢越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他不仅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设粥坊,还因亲自上山寻找水源而病倒,歇了没两日,待精神好些了,又下地与百姓们一块挖井。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事更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 后来,她和谢妩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也因有了这层关系,林氏亦不敢对她太过于放肆。就这般,慕汐在袁家也算安稳地过了八年。 可世事往往难如所愿。 慕汐不信,林悦华会这般好心为她寻一户好人家。纵然对方家境、人品皆是上上之选,若非两情相悦,她也绝不愿屈就。 含香阁内设有里间,慕汐借了个由头支开菱霜,便忙让店家遣人去通知谢妩。 没过一个时辰,谢妩便乘着马车从后门进来了。 “阿汐,是出了什么事么?怎寻我寻得这样急?”谢妩脱下帽檐,蹙眉道。 “林悦华为我定了婚事,说是衡州那边的,明日便要过来提亲,”慕汐握上她的手,压着声线,不时往外头瞥去,“她必然没安什么好心,你且帮我查查究竟怎么回事?” 谢妩紧了下眉头:“她为你订了婚事?为何此前没听你说过?” 慕汐解释:“我也是今日才知,若论我对她的了解,她巴不得把我往火坑里送,又怎会这般好心?只是我不明白,袁庆平为何也突然这样着急了,所以我要拜托你查查,最好今日便能知晓,也好让我想想应对之策。” 第4章 谢妩思量片刻,方点头道:“好。你放心,我必定在日落前给你消息。” 慕汐心下稍安,将谢妩送走后,方随便挑了几盒胭脂打道回府。她强装镇静地入了北院,并以要好好休息为由将门下了锁。 天色才刚掩下去,谢妩的消息便来了,由后门的小厮递来给她的。 慕汐打开信封一瞧,方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与她定下婚事的人家虽是衡州梁知府的儿子,可慕汐料得不错,林悦华恰恰没有这般好心,据谢妩使人多方查证,梁知府的儿子已于上月中旬病逝,然对外却秘不发丧。 这桩婚事,乃冥婚。 只是衡州乃何等富庶之地,兼之那梁知府可是荣太妃的远房表亲,如此权贵,纵然是要选一位姑娘给他儿子配冥婚,亦有的是要上赶着送女儿的无良父母,何以偏生瞧上她? 慕汐再往后读。 原是她的生辰八字与那梁府公子乃是天选绝配,何况冥婚宜早不宜晚,那梁府公子等到今日,已然不能再拖。 袁庆平好面子,原是万般不愿。奈何梁知府许诺,此事一成,必将许他一门官职。止步于秀才是袁庆平一生的遗憾,如今蹉跎半生的他闻得此言,当下欣喜若狂,纵然卖掉女儿是丧尽天良之事,也无可无不可了。 一纸读完,慕汐艴然不悦。 她为原身袁沫不值,为这无良父母痛恨。 “姑娘,开开门,夫人送东西过来了。”恰在此时,外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是菱霜的声音。 慕汐环顾一圈,忙一面将信封藏至枕头底下,又将挽起的头发放下,佯装刚刚睡醒的模样,一面高声回:“哎,稍等,来了。” 一开门,慕汐便见林悦华带着菱霜为她送来了凤冠霞帔,她仍是假装不知地问了句:“阿姆,您怎么过来了?” “诺,这凤冠霞帔是你父亲亲自选的,我这不特意给你送来了,”林悦华上下打量她,“今儿怎么这么早便睡下了?” 慕汐点头,往旁边侧了下,温声回:“去外头逛了下,有些累,便睡了会。阿姆请进。” 将东西放入房内,林悦华向菱霜吩咐了句:“我要和姑娘说两句体己话,你先出去。” “是。” 直至菱霜将门带上,林悦华立时变了脸一圈圈地打量着慕汐的房间,阴笑道:“这桩婚事是我特意为你一手促成,你阿爹可欢喜得很。也是,你要嫁的乃是知府大人的儿子,能攀上这样有权有势的夫家,是你上辈子几世修来的福,你要怎么感谢我?” 里头只剩她们两人,慕汐也直接撕下了面具,只悠悠坐下,倒杯茶呡了口,冷笑道:“你这么想要,这份福气倒不如你受了?” “别人指名要的是你,我如何受得起?”林悦华愈发得意,俯下身贴在她耳边,面色阴狠,“老娘从前竟不知,你这贱蹄子表面看起来柔柔弱弱,下起手来竟这般狠。早上那事老娘大度,且不与你计较,往后嫁到知府,你便好好受着吧!” 一语道完,不待慕汐回话,林悦华便哈哈笑着出了门。 若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冥婚亦不受郦朝律法约束,可要想出个对策,慕汐一时倒真没个头绪。 正当慕汐苦思冥想也没个法子应对时,谢妩在深夜之际乔装打扮潜了进来。 见她脱下黑色的帽檐,慕汐惊讶之时忙一把将她拉了进来:“阿妩,你怎么潜进来的?无人发现么?” 谢妩笑了笑:“我家中的小厮有认识你家后门守卫的,我让他买了些好酒好菜招待他们,这不几人都在门口睡起来了。只是想必怕你跑了,林悦华加强了院里的巡逻,我也是等了好久,见巡逻的人过去,才早偷溜进来的。” 一面解释,谢妩又忙不迭转了话头:“芰荷正在门口守着呢,现在先别这么说,你赶紧收拾几样要紧的东西,我备了马车送你走。” 慕汐忙将她拉住:“我若走了,你怎么办?要我的人是衡州知府,又是荣太妃的远房表亲。他好容易寻到八字这般合适的人,他势必不肯罢休的。” “阿汐,”谢妩低声怒斥,“如今火都烧上眉头了,你还考虑这个作甚?我阿爹好歹是个上了朝廷名录的县官,纵然他是知府,亦断然不能拿我怎样?你如今要做的,是先保住自己,难不成你还真要牺牲自己去配冥婚么?” “当然不可能,”慕汐拉她坐下,“你先冷静一下。你想想,若我逃,我又能逃去哪?没有身份文碟,我连越州城都出不去。” “此事你无须担心,文碟和路引,我都给你备好了。” 谢妩话音未歇,慕汐登时脸色大变:“文碟和路引皆须你阿爹的印章方可生效,难不成阿妩你......” 谢妩忙安抚她:“你别担心,我阿爹最疼我了,他断不会把我怎样的。” “你这般说,我便更不能走了,”慕汐又惊又怒,“我知道你为我好,可单伪造文碟一事,梁知府便可把你们一家送上断头台。我怎能让你为我身陷险境?此事我绝不能做,你快快把文碟退回,切不可让人发现端倪。” 谢妩还欲劝她,慕汐又似思及什么,忙问:“前两日,我听闻御史宋大人要来衡州一带,此事可真?” 虽不知这等紧要关头慕汐问这个作甚,但谢妩思量片刻,仍回她:“确有此事,想要到达衡州,越州是必经之地。上月阿爹得到消息便已开始彻查底下的人有无出格之事,免得在御史大人面前坏了声名。” 第5章 慕汐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道:“逃避终究不是解决事情的好法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何不借此机会把事情往大了捅?” 第003章 冥婚局,翁中鳖 翌日。 梁知府便差媒人抬着几十箱金银细软过来提亲。 袁庆平和林悦华早早候在大门前,来往人群见提亲队伍如此隆重,莫不皆驻足观看、说长论短。 几人入了大厅,相互奉承几句后,那媒人环顾周遭一番,方笑问:“怎的不见袁姑娘?梁大人可说了,这些聘礼须得让她过目,她若满意自然是好。若有不足的,也好知会我们一声,我们速速送来。” 袁庆平见聘礼摆了满满一厅,早已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忙道:“有外客要来,小女原不便见客。您既这么说了,那我差人去请小女过来便是。” 慕汐来至大厅,依礼见过众人,又按他们的吩咐略略瞧了瞧边上的聘礼后,方温声道:“这些,由阿爹阿姆做主便是。” 袁庆平闻言,朝媒人哈哈笑了声:“小女生性内敛。她既这么说,便是满意的。” 慕汐见状,又佯装不知地环顾了周遭一番,方柔声问:“只是过来提亲这样儿的大事,为何不见梁夫人或梁公子?” 媒人一时语噎,顿了堪堪两秒,方笑道:“梁夫人身子不大爽快,才委托老身过来定要把事情办好。至于梁公子,因科考时日渐近,为一举中功名,亦不好脱身过来。” 似生怕慕汐反悔,媒人又指了指满厅的聘礼,朝她谄笑道:“夫人和公子虽无法亲至,可对姑娘、对这桩婚事却极为重视,你瞧这满厅的聘礼便足以说明了。” 慕汐低眉,忍不住在心内连连冷笑。 冥婚逆天道、违人伦,可连袁沫最亲的人也只看重金钱玉帛、富贵名利,她当真为她不值。 然虽是这般想,慕汐明面上还是顺着媒人的话微微笑道:“既是如此,那我没什么疑问了。” 见慕汐应下婚事,媒人喜上眉梢,与袁庆平夫妇定了下个月初一来迎亲后,便带着仆从回梁府复命了。 距离下月初一只剩了不到五日,时间上紧急了些,慕汐不反驳,一是自知无用,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御史大人亦恰逢下月初一途径越州。 当真是天助她也。 林悦华象征性地给了几亩田产作为嫁妆,还是极为偏远且贫瘠之地,慕汐对此不曾置喙一句。 愈是临近日子,林悦华对她的看管便愈发严。 只是慕汐未曾料到,婚期的前一日晚,谢妩再一次潜了进来。 “你疯了么?这个时候你还来做什么?”见外头并无人尾随,慕汐方稍稍安心,只满脸担忧地问她。 谢妩握上她的手,温声道:“阿汐,凡事总有个万一,你明儿若是失败,一生都将要搭进去。我此时过来,带了文碟、路引以及一些金银细软,你若想离开,乘上马车就能逃得远远的。” 想不到她深夜而至,仍是为此。 慕汐一时哽咽,热泪刹那间从眼底涌起。 缄默了片刻,慕汐下定决心,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抬眸瞧她:“阿妩,我不能走。不论明日的结局如何,我势必要赌一把。再坏的结果,无非是把我配个冥婚。” 谢妩闻言,登时气极,压低了声音斥她:“你知不知道,他们表面是将你娶回去,可没过两日便会找个由头将你杀害,真正到阴司配他儿子去。” “我明白。” “你既明白,那你还犹豫什么?你若要逃,今晚是最好的机会了。” “阿妩,我不能自私地把你往深坑里拉,”慕汐略略提高了音量,“你听我的,明儿的事我最少有七成把握。纵然御史无法司理此案,我将事情闹大,若袁庆平再想把我拉里头,想必那梁大人亦断断不肯了。” 谢妩还欲劝她,奈何慕汐倔强至极,她唯有作罢。 次日。 林悦华早早地带着梳妆的婆子敲开了慕汐房门。 当着外面的人,慕汐仍是依规矩给林悦华行过礼。 凤冠霞帔加身,梳妆的婆子以为慕汐嫁的是如意郎君,瞧着镜里那绝世容光之人,笑眯眯地道:“听闻那梁公子家世极好,且温文儒雅,是难得的人中龙凤,姑娘日后有福了。” 慕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福不福的,谁知道呢。日后的事罢了。” 那婆子闻言,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正在此时,吉时已到。 慕汐在丫鬟的搀扶下到正厅拜别双亲,见正厅并无新郎官的身影,便佯装要掀了盖头怒问:“定亲之时梁公子不曾来且说得过去,今日却是我与他成亲的大喜之日,他不来说不过去吧!” “哎呦!我的姑娘,大喜之日你主动掀了盖头可不吉利,”媒人忙过来阻止她,并解释着:“新郎官今儿不巧染了风寒,不便出门,已令他的堂兄过来接亲,现在外头等着,也算全了两家的颜面。” “沫儿,这样的大喜之日,外头的人都瞧着呢。正如赵媒人所言的,梁公子是因染了风寒,又不愿耽搁这成亲的大好日子,方才不来的,你可不许闹。”袁庆平见状,亦当即冷声斥她。 林悦华亦站起,在旁陪笑附和:“是啊是啊!” 慕汐闻言,并未听出那身为人父的袁庆平语气里有丝毫不舍和愧疚,反而平添了一丝不耐。 第6章 红盖头下的她无声地冷笑,却婉言认错:“是女儿使小性子了,还望父亲原谅。” 袁庆平点了下头,好言嘱咐了她几句后,便让与慕汐同父异母的弟弟送她出门去了。 这一段小插曲过去,外头迎亲的唢呐声不一会儿便吹得震天响。 慕汐坐在花轿上,惴惴不安地预估着时辰。 “停!” 不知轿子繁华的街市颠簸了多久,前方忽地有人大喊了一声。 花轿随即落下。 “姑娘不必担心,前方遇见了御史大人的轿辇,待他们上前通禀后,方可启轿。”似是怕慕汐担忧,未待她发问,候在花轿旁的媒人隔着帘子向她解释。 闻她此言,慕汐险些压不住欣喜,过了两秒,她淡定地应了声后,便忙掀起前方的帘子一角往外望去。 宋御史的轿辇正正与迎亲队伍碰在一起,有小厮上前回禀,不知说了什么,那宋御史的轿辇便侧到一旁,显然是要先让他们过去。 见轿夫皆立两旁,慕汐当即顾不得什么,她掀了帘子,抬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往对面冲了过去。 “有刺客,保护大人。” 护在宋御史两旁的侍卫率先回神,拔出刺刀便将慕汐团团围住。 “各位大人,不是刺客不是刺客,手下留情。哎哟!我的姑娘,您跑出来做什么?” 恰在此时,后头的众人登时反应过来,那媒人见此形景,顿然被唬得大惊失色,一面要上前拉回慕汐,一面朝侍卫们嚷嚷。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新娘子拉回来,免得挡了御史大人的道。”骑在马上代替梁公子的新郎面色微沉,朝迎亲的丫鬟婆子斥道。 “谁敢过来?”慕汐当即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抵在喉咙上,面色凌厉,“我立刻死给你们看。” 见无人敢动,慕汐转首朝轿辇里的人声泪俱下地控诉:“回大人,今日我以此方式拦下您的轿辇,属实有过。只因衡州知府梁大人以权谋私,以买卖官职之名贿赂我父亲袁庆平,为的便是要让我与他家已逝的公子配冥婚。” 她这话音未歇,围观的众人一片哗然,不免想起那日在袁府外瞧见的事,便纷纷议论起林氏平日尖酸刻薄的行径。 马上的梁公子面色愈发掩不住,他当即怒斥慕汐:“袁姑娘,污蔑朝廷命官,我想你还吃罪不起。我堂弟今日不过是染了风寒,哪里如你所说,人已不在了?” 慕汐冷笑:“你堂弟究竟还在不在世,让御史大人去查一查便知。公子这般急着跳出来解释,莫非是心中有鬼?” “你......” 梁公子被她气得顿然噎住了喉咙。 “大人说了,让这位姑娘说下去,”轿辇旁的护卫得了吩咐,立时冷声朝梁公子道,“若当真有污蔑朝廷命官之嫌,定当重罚。” 那梁公子闻言,唯有忍着面色命人退下,又使眼色让人快马加鞭到衡州通知梁知府过来。 慕汐见状,方把簪子放下,垂首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亲既让我嫁,那前方纵是刀山火海,我亦不敢不下。只是朝廷命官,食朝廷俸禄,却不思报效皇恩,我若包庇父亲,便是对朝廷不忠、对百姓不义。如若朝廷官职皆可买卖,那世间还有何公理可言?大人想要明证,只管遣人到衡州探查一番。我所言若有假,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轿辇里的人闻她这番冠冕堂皇之语,不免无声地轻笑了下。 若非他提前与宋御史换了轿辇,此时断断看不到这出好戏。 她明知若只逮住冥婚一事作文章,御史未必能管。可涉及买卖官职这样的大事,那梁知府便有杀头之嫌了。 这姑娘......倒是聪明。 裴行之忍不住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瞧去。 竟是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位袁府姑娘,此时与他隔了不到半厘路的距离。 思及她那两面的反差,裴行之由不得往她身上多瞟了下。 今日的她身穿凤冠霞帔,珠钗玉坠下,她丰肌秀骨、白玉凝脂。虽是双膝跪地,可那脊梁却未塌下半分,连眸色亦是那般清明。 堪堪瞧了这样一眼,他便只觉心头微荡。 第004章 断父情,复新生 慕汐等了片刻,却仍未见轿辇里的人有一丝话语传出,她正欲再辩,那护卫却不冷不淡地道:“姑娘所言事关重大,我们大人不可偏听一语。为保安全,还请姑娘随我等到驿馆歇上一晚,待明日真相查明,若当有此事,大人自会还姑娘一个公道。” 闻言,慕汐心下稍安,方欲应声,那梁公子却极为不满地抢先道:“大人要查清真相,我们定然配合到底。可今日的婚事乃遵了双方父母之命,且袁姑娘家也已收下我们梁府的百金聘礼,纵然彼此未拜过天地,但袁姑娘也算得上是我们梁府之人,大人岂可说带走便带走?” 他这话音方落,气氛陡然静下来,连围观的人群亦不发一语,只定定地瞧着前方的那辆轿辇。 周遭的气氛沉默地诡异。 慕汐只觉得拨凉拨凉的。 若是那宋御史抵不住这三言两语,她这命必定要折在其中了。 半晌,慕汐方听得那护卫冷声直言:“梁公子倒是伶牙俐齿。袁姑娘指证梁大人买卖官职,你梁府此时把她带走,难保不会将她灭口?” 梁公子登时被他此言气得面色通红:“事情尚无定论,你一个小小的护卫怎敢空口白牙道污蔑之言?” 第7章 护卫当即抽出腰牌,寒声道:“御史大人乃圣上钦命,奉查肃查地方官员渎职一事,自当有义务保护证人。纵然梁知府在此,亦断断不敢与御史叫嚣,尔等区区一个纨绔子弟?岂敢拦路?” 他一道高声喝斥,兼之有腰牌震慑,梁公子再不敢说什么,只得眼睁睁地瞧着他们将慕汐带走。 驿馆设在越州城西处,不过两里的路程,慕汐一路随着轿辇而至,才进门,护卫便上前指着东面的厢房与她道:“我家大人说了,姑娘今晚可住东厢房处,那的守卫最为森严。姑娘若有何事,只管吩咐外头的守卫一声便是。” “阿汐。”慕汐朝护卫道了声谢,便正要往东厢房去,却忽然听到一道喊声。 慕汐回头一瞧,却是阿妩。 那护卫见两人相识,便令外头的守卫将人放进来。 原是谢妩不放心,一早便命人混在人群里跟着迎亲队伍,直至听到慕汐要往驿馆处来,她方忙带着新的冬衣过来给她。 两人回到东厢房这边,谢妩拉着她转了几圈,瞧着她身上并未有受伤的痕迹,她才安下心来:“芰荷与我说你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时,我被唬了一大跳。幸而你无事,否则叫我怎么好?” 一面说着,她又打开包裹将冬衣递与慕汐:“我知道你必然想快快把这身嫁衣脱下,可想来驿馆一时也没别的衣裳,我便从家里带了两套我的冬衣过来,你先凑合着穿,明儿我便上铺子让人给你裁几件。” “不用再裁,两套暂时够穿了,”慕汐笑了笑,接过后握上她的手,面色难得显得庄重,“阿妩,谢谢你。若没有你......” “你这样说,便是要与我生分了。可不许这样,”知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煽情的话,谢妩忙止住了她,“快把这身嫁衣换下来。” 慕汐笑着应声,谢妩给她带了一套浅碧色和一套松花色的冬衣,她选了松花色的。 “袁沫你给老娘滚出来。”慕汐进里间方换完出来,尚未坐下,外头便传来一道怒吼。 是林悦华。 她会追来此处,慕汐早有预料。 恰在此时,那护卫敲门进来:“外面来了一妇人和一先生,说是袁姑娘您的父母,正吵着要见您。” 慕汐点点头:“是,实在抱歉,给你们惹麻烦了。” “姑娘不必客气。我们大人说了,您若不想见他们,我们打发他们走。” 慕汐摇摇头,温声婉拒:“不必麻烦,此事终归要解决,逃避不是办法。我出去见他们便是。” “阿汐,”谢妩拉住她的衣角,“我和你一起去。” 慕汐笑着摇了下头,令她坐下,自己方出门去。 一瞧见她出来,林悦华忿然作色,当即叉腰指着她破口大骂:“你这小贱蹄子,现在敢出来了?怎么不在里头当缩头乌龟躲一辈子?老娘好歹养你这么大,你这狼心狗吠的东西就是这么回报老娘的?你袁家的绣坊要不是老娘给撑着,你们老袁家早成破落户了,哪里有今日的好吃好喝?你这贱蹄子逃了婚,现在满城的人都在看老袁家的笑话,还不快给老娘滚回去成婚。” 慕汐再不惧,当场撕破脸冷笑:“你到底是怕别人看笑话呢,还是怕梁府问你拿回那百金聘礼?” 林悦华被她问得一时语噎,顿了半秒,她扭头便朝缩在一旁未曾说话的袁庆平踢了一脚,怒气冲冲地喝斥:“你倒是说话啊!你女儿这样怼我,你哑巴了?这可不止我一个人的事。” 明白慕汐已然知晓这场婚事的真实目的,袁庆平逡巡畏缩着不敢正眼瞧她,却仍是忍不住朝她小声嗫嚅:“沫儿,阿爹......阿爹养你一场,这婚事,你......你就当,当回报阿爹的。回......回去吧!” 听到此处,慕汐只觉得心凉得犹如寒冰。 她闭眸,遏住从眼底涌上来的泪。 由原身及至过来的情感,她待林悦华,唯有恨意。对于袁庆平,原身虽不曾感受过多少父爱,然心底终究还是存了一丝渴望的。 可如今,在听到这番话的瞬间,连那一丝渴望也消失殆尽。 片刻,慕汐睁开眼眸,面色凛然冷酷:“我不可能会回去,你们应允的事,你们自己解决。梁大人涉嫌买卖官职,袁先生亦参与其中,待真相明了,我想御史大人定会按郦朝律法处置。” “袁先生?”突闻慕汐这一声称呼,袁庆平不可置信地抬头瞧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汐冷声道:“意思便是从今日起,我不再是您的女儿。我已满十九岁,按郦朝律法我纵然未婚嫁,亦当可自立门户,今日我便会向谢大人呈交诉状。” 袁庆平闻言,惊愕失色。 他尚未说话,林悦华便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嚷嚷着:“自立门户?你说得倒轻巧。我们养你这么些年,你吃的喝的哪样儿花的不是袁家的钱,如今年纪上来了,孝敬父母还一分没有,你说自立门户便自立门户,天底下的子女若皆如你这般,又置孝之理法何在?” “说到底,你不过是要银子,”林悦华话音未歇,谢妩已从东厢房那边过来,她望向慕汐,温声笑道,“我实在听不下去,只好过来了。” 慕汐无奈。 一语道完,谢妩转首朝林悦华道:“你说吧!要多少,我替她出了。” 慕汐忙拉住她:“你这是作什么?这种事,我怎好让你......” 第8章 “你若当我是知己好友,便不要这般生分。”慕汐话未道完,谢妩便佯装生气地止住她。 林悦华见状,似绷不住笑意般立时开口:“不多,就这十几年她吃的喝的算起来,加之我们为她费的心,也就一万两。” 谢妩身边的丫鬟芰荷闻言,登时被唬了一跳:“一万两?你可真会狮子大开口。袁姑娘瞧着身子瘦瘦小小,能吃得了你几口饭?一万两,都够那些贫苦的三口之家吃上一辈子了。” 慕汐知晓林悦华必不会善罢甘休,也知道她定然会索要钱财,只是她料不到她会狮子大开口到如此地步。 “没问题,我给你,”慕汐正思量着该如何驳回林悦华此言,不想谢妩不顾她的拉阻抢先道,“我只一个要求,你们拿到银钱后,便要在公堂上立誓。从此后,她与袁家再无任何瓜葛。” “说得不错,”护卫不知何时出来在几人身后,径直将手里的银票递与林悦华,“这里是一万两银票,我们大人说了,明日一早你们去衙门公证立誓,这银票便彻底归你们所有,往后袁姑娘与袁家亦再无任何瓜葛。” 护卫忽然出现,且作这般举动,慕汐又惊又诧,她还没反应过来,林悦华便一脸欢喜地接过银票数了起来,一面满口应道:“一定,一定。” 慕汐与那宋御史并不相识,断然不肯受此大恩,她方欲回绝,那护卫便朝她解释:“姑娘不必婉拒,这是我们大人特意吩咐的,银钱事小,若能助姑娘脱离这样的人家,那也是花得值的。且这钱不必还,姑娘若心有不安,往后多多行善便是。” 慕汐还欲再言,奈何那护卫抬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她唯有暂且作罢。 半晌,银票数完,林悦华扯上袁庆平便欲离开,不想袁庆平却猛地抢过她手里的银票,怒喝:“这银票我们不能要。” “不能要?”林悦华恍若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一把抢回银票嚷嚷,“你凭什么说不能要?你总嫌我市侩,我若不市侩,能你有几口饭吃?能撑起袁家的绣坊......” 林悦华那尖锐的嗓子喊得人耳膜生疼,护卫不欲听他们多说,忙令侍卫过来将两人赶了出去。 “不知大人怎么称呼?”把两人打发走,慕汐方朝护卫微微笑问。 “我姓管,单名一‘砚’字,姑娘称我管砚便是,不必这样客气。” 慕汐点点头,温声道:“御史大人帮了我这样多,我却至今未得见他的真容,不知我现在可否有幸去拜见一下大人?” 管砚闻言,面色微顿,两秒后方道:“今日大人尚有公文需处理,明日应该能有空见下姑娘了。” 第005章 改名姓,破旧俗 见他如此说,慕汐唯有明日再来拜见。 关于立状一事,不必她多说,谢妩立时便将此事揽下来,又抚慰她:“阿汐,你不必担心,日后你便住我家,何况我阿爹阿娘早年便说了要收你为义女,只因你迟迟未曾同意,这才作罢。还有银票一事,我待会便命人给你送来。” “一万两不是小数目,你哪里来这么银子?” 慕汐讶异。阿妩心意如何,她自是清楚,谢大人虽有朝廷俸禄可食,但却时常将部分所得拿来接济贫苦百姓,留下的银钱也堪堪只够维持日常生计。 顿了半秒,慕汐思及一事,登时肃了面色:“你不许典当家里的任何东西。” 被她一语戳中,谢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后,又忙道:“我阿娘也常说,金银钱帛皆是身外之物。若能以这些换来你自由,那不拘典当什么,都是值得的。” “那我也不许。何况你纵然送来,御史大人亦未必肯收。既是如此,我还不如依他所言,日后多多行善,待我有了积蓄,再还他也不迟。”慕汐正色道。 谢妩思量片刻,一是觉得慕汐所言有理,二是亦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次日一早,衙门那边来人传话,道是诉状已立,立时要慕汐前往衙门公证。 管砚前来与她道:“我们大人也得了消息。梁大人的事已遣人去探查,只是尚未有消息传回,为护姑娘安全,大人特意吩咐备了车马,让我等送姑娘到衙门一趟。” 慕汐不曾料到那御史大人竟这般思虑周全,由管砚护送,她到底也能多几分安心。 至衙门,慕汐见袁庆平夫妇已然跪在正大光明牌匾下,据曹主簿所登记之事,公证言明后,双方在谢大人的见证下摁上指印,将“袁沫”之名从袁家族谱中剔除,彼此便再无关系。 事情进展得极为顺利,一系流程下来,三人并无多一句交流,及至双方摁下指印,一切已成定局,慕汐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筹谋了这些时日,她终能脱离了那水深火热的袁家。 做完一切,林悦华头亦不回地出了衙门,袁庆平低头瞧着手里的公证书,霎那间不由得老泪纵横,他抬首望向慕汐,带着歉意道:“沫儿,你母亲没了后的这些年,是为父对不起你。” 不过一夜未见,眼前人似乎老了不止十岁,连白发都显而易见了。 然慕汐并未有半分怜悯,从昨日袁庆平劝她回梁府成婚的那一刹那,由原身及至而来的对他的那一丝期望也彻底消失。 慕汐冷冷地道:“袁先生,如今我已改了名姓,我姓‘慕’,单名一‘汐’字,日后若不幸你我再有相见日,请您莫要再这般称呼我了。还有,您的一声对不起,并不能抵消‘袁沫’此前受过的所有苦。” 第9章 真正的袁沫早便在十一年前死去,慕汐不会更不愿代替袁沫去原谅这位所谓的父亲。 因为在她看来,迟来的歉意比草都贱。 在衙门公证完,尚未回到驿馆,宋御史那边便有消息传来,道是那梁知府买卖官职的事确凿无疑。 梁知府昨日收到消息,虽已连夜销毁纸质版的证据,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经宋御史底下的官兵连夜搜索,终是在梁府密室里搜到大量现银以及一份贿赂官员的铁证。 而袁庆平利用儿女作冥婚以求官职一事亦被揭发,衙门府兵当即到袁家将袁庆平逮捕,择日发落。 危机断然解除,慕汐一时间只觉恍然。她没料到,事情竟能进展得这般顺利,仿佛有如天助。 回到驿馆,慕汐当即向管砚问道:“今日的事,多谢大人,只是不知宋大人今日是否有空见我?” 料到她必然有此一问,管砚立时温声道:“大人已在二楼书房恭候,姑娘请。” 慕汐上到二楼,方得见那宋大人的真容。 是一下颌长有须髯的中年男子模样,剑眉星目,面阔口方,令人一眼去,觉得他慈爱中又不乏行峻严厉。 慕汐提下裙摆,正经地向那宋大人行了个大礼:“大人今日大恩,我无以回报。来日大人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宋御史见状,忙上前将她扶起:“姑娘言重了。本官也是在其位谋其职,姑娘亦是郦朝百姓,百姓既有难,本官又怎能袖手旁观?” 与那宋御史攀谈几句后,外头便有公文送来,慕汐见状,适时告退,回至厢房里。 她前脚刚离开书房,那山水屏风后便走出一人。 宋御史见状,朝裴行之拱手行过礼,方道:“殿下既帮了慕姑娘大忙,又为何不肯见她一面?想来依那姑娘的言行,纵使知道殿下代替下官之举,亦绝不会宣之于口。” 望着慕汐离开的方向,男人的眸色愈发深,顿了半秒,他方淡声道:荣太妃的势力盘根错节,本王此番来越州一事,是越少人知道便越好。且如今我们打掉的不过一小小的衡州知府,于她,连断根手指都比不上。” 慕汐才回到房里,方要歇下,谢妩便乘着车马赶来了,因有了昨日的交面,外头的侍卫亦不再拦她。 谢妩一面打开食盒,一面笑道:“我知道公证后你一定饿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慕汐一瞧,是百花鸭脯、翡翠鱼片和碧桃酥,还有一壶她很是爱喝的桃花酿。 慕汐不觉笑道:“知我者,阿妩也。” 一面吃着,谢妩又道:“阿汐,待会用完饭,你今日便和我回家住吧!往后我家便是你家,你我再无分别。” 慕汐闻言,放下碗筷,由衷地与她道:“阿妩,我去你家暂住自是可以。若是长住,断断不可。且我从前便想着,有朝一日若得离开袁家,我必定要开一家医馆,从医济世原便是我毕生之梦。” 眼前人那弯弯的杏眼里满是坚定,谢妩忽然想起初遇慕汐的那一日,小小的她还不及那摊位高,可她那为她据理力争、永不服输的模样却深深地印在了她心里。 她眼里的慕汐,是小小的身子,蕴藏着大大的力量。 对于女子从医济世,自郦朝建朝以来,几乎是闻所未闻。而自小母亲对她的教养亦是闺阁女子的那一套,温柔恭谨、谦和婉顺。如今的天下,奉行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一套,女子若要从商从医,虽无明确的律法所限,可在百姓的心里,却是万万不能的。 缄默良久,谢妩无声地叹了口气,抬眸瞧她,眼底却在这霎那间溢满笑意:“我不知你选的这条路未来会遇到多大的艰难险阻,可不论我家阿汐想做什么,阿妩必定支持到底。” 慕汐原以为阿妩至少会劝她一番,未曾料到她不仅半句劝阻的话没有,还大力支持。 “阿妩,谢谢。”此时的她,拿得出手的唯有这满心的谢意了。 谢妩笑道:“谢字这两日我都听得起茧子了,你可别再说了。快收拾收拾和御史大人说一声,先与我一同回家暂住,医馆的事日后再作打算也不迟。” 她原没什么行李在驿馆,有的只是谢妩给她带来的两套冬衣,浅碧色的这一套现在已穿在身,把另一套收拾完,慕汐上二楼书房与宋御史道别后,方乘上马车随阿妩回了谢府。 前世慕汐学的亦是中医,里头的东西与现下的大差不差,况且从前在袁家时,袁庆平藏书极多,医书她亦读过不少,如今只须学以致用了。 来到谢府,慕汐先是去拜见谢大人夫妇,谢大人原要给她安排一间独立的客房,然慕汐难得过来,谢妩定要与她一块同住,他唯有作罢。 现下已临近年尾,谢妩提议先安心过完年节再说,慕汐也正有此意。 是以搬进来后,慕汐不是因雪大窝在府里看书,便是和谢妩到外头踩雪赏花,日子倒也过得不亦乐乎。 月中时,衙门为她办的文碟也下来了,慕汐瞧着文碟上刻的名字,一时间不由得热泪盈眶。 除夕那日,小厮采买了好些烟花回府,两人堆完雪人,便是赏烟花、饮酒、投壶,彻夜长谈。 直至元宵过后,慕汐方着手到外头看铺子。 若要慕汐独自一人外出,谢妩自是不放心,可关于慕汐要开医馆一事,两人亦不敢将事情向谢大人和盘托出,因而每每出门,两人都得绞尽脑汁编个借口。 第10章 是以两人出门的次数也不敢过于频繁,兼之慕汐手里没什么积蓄,铺子原想要个按月付租的。可谢妩执意要拿出私房钱给她将铺子买下,并道她济世从医,是有利于百姓的好事,正如那宋御史所言,若是过意不去,往后多多行善便是了。 慕汐只好接过,并在心里默默给阿妩记上一笔。 她素来是个事事分明的人,钱财一事更不必说,这段时日借住在谢府,她吃的用的皆是她家的,这已然令她过意不去。 现下,她更不能借着朋友之名占阿妩半分便宜。 这笔钱,她终归是要还的。 直到初春,百花盛开。 铺子一事终有了着落。 第006章 桃居开,流言起 慕汐看上的那间铺子位于城郊,连着有上下两层,且附带一个小院,院里还种了棵桃树。慕汐想着楼下正厅放几个百子柜储存药材,另在一旁放个坐诊台便可。二楼用以日常梳洗居住,外头的小院还可以种些蔬菜以供自足。此处位置虽偏了些,但好在左右皆有邻里,慕汐便是一人住在这里也不至于害怕。 屋子的主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极好说话,只因儿女皆在槐州定居,三番两次回来要接她过去,她不得已唯有将房子卖出,且她又听得慕汐将房子买下是用来作医馆,是以更是把价钱比原来压低了一倍。 老太太搬走那日把一些带不走的旧茶几、食案以及几张桌椅板凳亦给慕汐留了下来,剩余的她只需购置床榻以及各种日常所需的用品。 奈何纸终究包不住火,慕汐将要搬出谢府的前两日,谢良不知从何处知晓慕汐和谢妩看房子一事,当场叫来两人逼问。 闻得慕汐买下房子是用来开医馆,谢大人是又惊又怒,女子从医在郦朝是闻所未闻,因而谢良对她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奈何慕汐终究不为所动。 谢良见她这般执拗,不由得轻叹道:“我并非不赞成女子从医,相反,你有此胆量,我很是敬服。” 他此言一出,慕汐和谢妩皆愕然。 谢良继而道:“限制女子从医从商,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这一套,我原本就不认同。可要摧毁郦朝这几百年在百姓心中所筑建的壁垒,是极其不容易的事。人之性,本为恶,你要在男子当权的时代反其道而行,一旦遇上个眼热的,便只恐要搭上性命。我自是希望有人能冲破枷锁,可我私心又不愿是你,相处的这段时日,我早已视你与阿妩一般。” 慕汐闻言,心里万分感动。 虽是如此,但医馆一事势在必行,因而慕汐与谢大人道了声谢后,择日便决然搬出了谢府。 谢良虽这般说,但她搬出来的那日仍遣了三四个小厮过来为她整理东西,并将她所需的百子柜以及一些常用的草药采买回来。 直到厨房能开火的那日,慕汐特意到街市买了些酒肉,做了顿拿手好菜将请谢妩过来相聚。 朗朗星空下,谢妩举着酒杯,面色微醺地环顾了周遭一番,不由笑道:“阿汐,我总觉得你这屋子少了些什么。” “嗯?” 慕汐抬眸瞧她。 “哦!”谢妩站起,抬首望向门前,忽然笑道,“是差个名儿。你该取个名儿。” 慕汐把她的酒杯拿走,敲醒在一旁打起瞌睡的芰荷,一面扶着她坐下,温声笑着回她:“这名我早便想好了,叫‘桃居’ 。只是匾额我不会做,便托这附近的一个木匠大哥做了,想必明儿就能送来。” “桃居?甚好甚好,”谢妩笑道,“可若非这院里有棵桃树,你这桃居岂非浪得虚名?” 慕汐扬唇,驳她:“若非有这桃树,我也不取这名儿了。” 谢妩闻言,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这般又喝了几杯酒,慕汐见夜色将深,且她又醉着,便忙令人将她送了回去。 翌日,木匠果真将匾额送了过来。 慕汐让木匠帮忙将牌匾装上后,便拿上背篓欲到山上采些常用的草药,不想尚未出门,外头却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夫,大夫在么?这有人受伤了,大夫......” 闻得这声音喊的乃是“大夫”,慕汐惊诧之余忙去开门,见是一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搀着个面色发青的妇人坐在台阶上。 单是这么一眼,慕汐便知这妇人定是在田间劳作时中了蛇毒,她忙侧身让出一条道:“快进来。” 见来人却是个女子,那男子面色夷犹地望着她道:“你,你是大夫?” 左右的邻里从她未搬来之际,便已从老太太那知晓桃居是个医馆,却万万不曾想,大夫竟是个姑娘。 慕汐一怔,顿然反应过来他说的何意,便不由冷了面色,瞧着那几近昏厥的妇人直言:“她中的是蛇毒,瞧脚踝的伤口已然发黑,想来中毒颇深。可离此地最近的一个医馆也要到三里外,如今这个时辰,附近应是不会有牛车经过了,按你要背个人的脚程,想来再快也要一刻钟才能到。你若不想她活着,便只管背她到三里外的医馆去治,我绝不拦着。” 她说得信誓旦旦。 男子瞧了瞧慕汐,又望了眼底下的人,半秒后他便一咬牙背起那妇人往里走,一面还不忘恶狠狠地警告:“你若治不好或是治死了她,老子要你偿命。” 若非那妇人已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且这男子的言行与那妇人无关,慕汐必定当即甩手不干。纵然她要济世从医,也并非是要救那些没丝毫良心的无知之人。 第11章 关了门,慕汐令男子将那妇人平放至榻上后,方弯腰细细查看伤口,不想这么一瞧,竟隐隐看到伤口里有颗尖锐的蛇牙。 “这蛇牙怎么还断在里头了?” 慕汐眉头微蹙,忙到外头端来干净的水将伤口清洗,一面套上手套利落地将蛇牙拔出,另起刀片欲将伤口扩大些,好令蛇毒能顺着血液流出。 “她被咬时,我正好在她身边。我一看到,没收住力气便将那蛇打死了。哎!你干嘛呢?”男子正解释着,猛地一瞧见慕汐正用刀片把那伤口扩大,手脚之快令他猝不及防,下一秒,见她又要下手去挤,他登时变了脸色,上前护道。 看他挡在身前,慕汐无语至极:“我若不让蛇毒顺着血液排出,难不成你要上嘴给她吸出来么?” 那男人若是想替这妇人将蛇毒吸出,又何必兜着路给她背来这里? 男子闻言,顿了顿,方讪讪地侧至一旁。 慕汐没空理他,继续手里的动作,直到大部分蛇毒顺着血液排出,她又忙翻出一些专解蛇毒的草药捣烂后,敷在伤口上。 直到半个时辰后,那妇人方转醒过来。 见人已好转,且面色不再似方才那样苍白,那男子立时朝慕汐叩首言谢,并为自己刚刚的言行道谦。 慕汐也不是个计较的人,见他态度良好,顺道又抓了两包药给他,叮嘱他事后服上两日药便可全然无虞。 男子接过药,掏了掏两边的口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眉道:“我和内人是下田间干活的,身上也没带银子。不然我现在回去取,您且等着。” 闻得他道“内人”二字,慕汐微诧。 瞧这年轻男子与这妇人年纪应相差有十来岁,竟不想却是夫妻。 若说是富贵人家有个三妻四妾在郦朝亦是寻常事,只贫苦人家的夫妻能相差这些岁数的,确然少见。 慕汐方才顺带给那妇人诊了下脉,见她身子是虚得很,像是生产后没怎么补过身子留下的后遗症,因而道:“这些原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材,不值什么钱。你若有银两,买上五两鸡肉给你夫人炖个汤补补身子才是正经。” 男子连忙应声儿,搀着那妇人便家去了。 不想这般连过了有半个多月后,桃居再不曾有一个人上门,连慕汐偶然出门采买个东西,左右邻里亦离她远远的,连瞧她的眼神都染上了惧意。 直觉告诉她,这太不正常了。 然这些疑问并未在慕汐脑海里盘旋太久,隔日谢妩便给她带来了答案。 “阿汐,”谢妩匆匆赶来,进了桃居便脱下帷帽,面色焦急地问,“半个月前,你是否救过一名中了蛇毒的妇人?” 慕汐思量片刻,点头道:“确有此事。可阿妩,你是如何知晓的?” 慕汐可记得,她不曾与她说过。 谢妩端起茶喝了两口后,方道:“那妇人如今瘫痪在床昏迷不醒,请了大夫过来瞧,道是服错了药,已无力回天,命不久矣。现下外头的人都传疯了,说是你给抓的药,吃过后才成了那样。” “......” 突闻她这番话,慕汐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她似失了神般道:“他们若有证据,大可告上衙门将我逮捕。如今这般诋毀我声名算怎么回事?” “昨日阿爹听闻此事,立刻便派人过去查证,那妇人的丈夫却说药渣全倒进河里了。且他还为你说话,道是你好心,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至于外人为何会这样传,他亦不知。” 慕汐闻言,却是冷笑:“当日桃居里唯有我们三人,若非经他口中传出,外人如何知晓?只是我不明白,我与他毫无干系,他为何要这般污蔑我?” 谢妩跟着分析:“为财?也没见他过来勒索你;为情,你与他素不相识,更不可能谈上感情;为仇,既不相识,又如何结怨?最最令人看不懂的便是,外人虽这样传,但到了他那,说的却都是为你脱罪的言辞。” 慕汐忽然思及一事,当即朝谢妩问道:“倘或伯父为此事下令将我逮捕,当堂审案时,若有那男子的证供,我是否能无罪释放?” 谢妩不知她问此话是何意,但仍是点头回她:“这是自然,他一是那妇人的丈夫,二又是当事人之人,有他的证供,又无确凿证据,纵然外头如何传你,亦能无罪释放。” 慕汐恍然:“这便是了。那人此举堪为一箭双雕,当真是看得起我。” 第007章 公堂审,诡计现 “那人?”见她似有头绪,谢妩追问,“阿汐,你知道是谁了?” 慕汐撑着手肘,托着下巴来回踱步,思量片刻后,她忙与谢妩道:“此事我之后再同你解释。阿妩,我得请你帮个忙。” 三日后,谢良得到消息,有人匿名状告慕汐险些治死陈家妇人,不得已,谢良唯有派人将慕汐捉拿归案。 公堂外,围满了看戏的人。更有甚者,从家里搬来了小板凳,边看戏边嗑起瓜子。 前番时候,袁家姑娘立状改名姓,到外头自立门户一事已然传遍越州城的大街小巷,却不曾想她一小小女子竟还敢开个医馆。 女子从医,简直是闻所未闻。 果不其然,那医馆才开了半月,便险些治死人。 公堂上,谢良一拍板,肃声朝底下的人道:“慕姑娘,有人匿名状告,半个月前你曾给陈家妇人解过蛇毒,而后抓了两包草药给陈康带回。你可承认有此一事?” 第12章 慕汐挺直脊梁跪在“正大光明”匾额下,面不改色地高声回:“确有此事。” 她此言一出,围观人群一阵唏嘘。 “肃静!”谢良再次拍起惊堂木,继而道,“据匿名的状告人所言,陈家妇人喝过你开的药后便瘫痪在床,经大夫诊治,将命不久矣!你可承认此事?” 慕汐微微扬首:“药是我开的,确然不错。可致使陈家妇人瘫痪,却绝非是喝我开的药所致,大人若不信,大可传陈康过来一问。” 一刻钟后,陈康跪在了公堂上。 谢良复问,陈康面色从容地回:“回大人,究竟是不是慕姑娘开的药所致,我我也不清楚。因我家住河边上,每每内人喝完药后,我便将药渣倒河里头了,大夫看了也只说可能是喝错药所致,并无确凿的证据指明是慕姑娘所做。更况且我相信慕姑娘的为人。” 他话说得模棱两可。 这既不曾为她洗脱嫌疑,也能将自己置身事外。 “您的信任我可不敢当,”慕汐不由得冷笑,抬眸朝谢良回禀,“如今锤定我与此事有关的,唯有一封匿名信件,但这也只是仅凭流言的状告,如今是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可若大人为此将我当堂释放,只怕将来我在人们心中的嫌疑,便是怎么洗亦洗不清了。” 更何谈将医馆开下去? 此话慕汐未曾说出,她转而又道:“其实要证明此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不难,大人只需传陈家妇人过来一看便知。” 她这话未歇,跪在一旁的陈康登时变了脸色,驳道:“内人现下性命垂危,这如何来得?” 慕汐面不改色地淡声道:“不过抬一妇人,且路程不远,想来对衙役大哥而言,并非难事。” 陈康闻言,还欲反驳,奈何谢良一锤定音,当即依慕汐所言,命人到陈家将那妇人抬上公堂。 “哎呦!你们这是要把我陈家的脸面踩地上啊!我儿媳妇都成这副样子了,你们还非得把她往公堂上抬,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想衙役方将人抬上来,人群中猛地蹿出一老妇,哭天抢地般叫嚣着。 想来那便是陈康的母亲了。 谢良见惯了这种人,立时拍起惊堂木,肃声朝她喝道:“尔等再敢在公堂上喧哗,本官就治你一个妨害公务罪,当堂收监。” 那老妇闻言,讪讪地望了眼谢良后,便退到一边再不敢说话。 谢良方朝慕汐道:“慕姑娘,如今陈家妇人已到,你说你有法子证明这其中是怎么回事,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 “大人稍等,容我一看。” 慕汐起身,先是给那妇人诊过脉象,又细细查看她的面容、口腔以及脖颈以下的肌肤,尽数察检过后,她当下便已了然。 “回大人,这陈家妇人之所以会如此,中的是西域的天芫花之毒。此花鲜艳如血,乃西域雪山独有,中原地区鲜为人见。中毒之人,先是双腿麻痹,乃至昏迷不醒,直到脉搏渐停,人便彻底死亡。这期间从双腿麻痹至彻底死亡,应有二十多天的时间,若是寻常大夫,断断诊不出来。” 慕汐此言方出,堂下一片哗然。 陈康面色一滞,立时反驳:“你也说天芫花之毒在中原地区鲜为人见,单凭你一语,岂可当真?” 慕汐微微扬唇,胸有成竹地道:“郦朝古籍我皆有通读。是不是天芫花之毒,大人可另请一位大夫上堂,只瞧这妇人脉象是否紊乱、眼睛是否满布血丝、口腔内的舌苔是否黄中带紫,且最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脖颈以下的肌肤微微泛红,按理说,肌肤微微泛红亦是寻常事,可若红中带了黑点便不同寻常了。” 谢良闻言,立刻遣人请了大夫过来,大夫察看后,那陈家妇人的所有症状竟与慕汐所言的一字不差。 陈康面色凌厉,继而道:“世间之大,症状一致的病多了去了,你如何确定这是真的天芫花毒?况且天芫花既为西域雪山的罕见之物,内人从未离开过越州,又是如何中的毒?” 慕汐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面色淡淡地道:“这是不是真的天芫花毒,大人请待我解了便知。” 她话音未歇,陈康惊骇无比:“回大人,内人已是性命垂危,若让这小小女子医治,岂非要当堂殒命?” “若因我一治,她当堂殒命,堂下众人皆是见证,大人纵然立刻判我死刑,我亦绝无怨言,”慕汐肃声冷笑,转口道,“你百般阻挠,难道你夫人变成这样与你有关?” 她忽然反问,打得陈康措手不及。 嗑着瓜子的众人闻言,不约而同地望向陈康。 他面色一顿,立时抬首怒斥:“你不要血口喷人,亏我方才还替你说话。” 慕汐寒声道:“你哪里是替我说话,你不过是为着自己的良心。” 谢良拍起惊堂木,不由陈康反驳,只朝慕汐道:“你既有法子可解,便可试试看。” “是,大人。” 慕汐拜托一衙役从衙门内殿取来自己的红木药箱,先为那妇人从太阳穴开始针灸,接着便是颈椎、膀胱经等部位。 约半个时辰后,慕汐针灸完,方从药箱里掏出一小瓶,从里头拿出一粒小小的褐色药丸送进那妇人的口中。 而后慕汐朝谢良道:“回大人,此毒已解,且一个时辰后,她便会转醒。” “一个时辰?你说她醒,她便必定能醒么?”陈康望了躺在木板上丝毫未动的妻子,不觉冷笑一声,当即向谢良禀道,“回大人,此女妖言惑众,捏造出什么天芫花毒混淆视听。草民恳请大人立刻将她收监,以免她在此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第13章 慕汐闻言,泰然自若:“她能不能醒,世间到底有无天芫花毒,一个时辰后便可真相大白。陈大哥为何这样急不可耐地要大人将我收监?又或者说你这般着急,是害怕你夫人醒来,会当场指证是你下的毒?” 慕汐此言道得猝不及防,台下看戏的众人闻言,一片哗然,登时惊得连手里的瓜子都险险拿不住。 “你这妖女,少在这血口喷人,”陈康尚未辩驳,那老妇立时跳出来张牙舞爪地指着慕汐怒喝,“我儿子怎么可能干这种缺德事?” “肃静,”谢良一拍惊堂木,肃声道,“慕姑娘,若无证据,切不可胡言乱语。” “证据在此。”谢良的话音未歇,人群后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 来人虽戴着帷帽,然单听声音,慕汐便知正是谢妩。 她身后,正跟随着三名衙役。 两人抓着一中年男子上堂,另一人端着一红木小方盒。 “谢妩见过大人,”谢妩朝谢良拱手,指着那红木小方盒道,“回大人,这里头便是天芫花干花。” 一面道着,谢妩转而又指着那中年男子道:“此人,想来在场的各位都认得,他便是锦安堂的掌柜章大夫,而陈康用以毒害他家夫人的天芫花便是从章大夫处得来的。” 谢良示意衙役将盒子打开,一瞧,那花虽已干瘪,可花色仍是鲜如血滴。 果如慕汐所言。 陈康见状,抵死狡辩:“你说我要害死内人,那我意图何在?我纵然行凶也总得有个理由吧!” 慕汐冷笑,道:“因你看不上这个为你苦了十几年的糟糠之妻。陶氏作为童养媳,早早便被卖到你家,以一己之力养你全家、供你读书。你不过中了个秀才,便自以为高人一等,去勾搭章大夫的独女,可你亦绝非是与她情投意合,你不过是看中了日进斗金的锦安堂罢了。” 事实上,人若想行凶,又何须理由?只一句“单纯瞧你不惯”便是了。 陈康还欲狡辩,不想那章大夫闻得她这番话,登时气红了脸,跳起来便要打他:“你个畜牲,老夫就一个独女,你岂敢这样糟蹋她?” “肃静。”谢良一拍惊堂木,衙役忙摁住章大夫。 眼见事情败露,陈康索性不再掩藏,指着章大夫连连冷笑:“你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过是看不惯她一女子从医,才想借我的手把她的名声搞臭。” 谢良问道:“那你此前又为何要帮慕姑娘说话?” 陈康闻言,却垂首不语。 慕汐替他答道:“因为他也怕,一旦害的人多了,月黑风高夜,当真会有鬼来敲门。” 第008章 污名除,声名立 “况且他们的目的,并非是要致慕姑娘于死地。慕姑娘活着,与他们的利益并不相冲。此事一旦成功,章大夫顺理成章地把慕姑娘的名声搞臭,纵然她往后仍要从医,亦断无人敢上门找她看病。而陈康,既能摆脱陶氏,又能免受他人诟病,从而名正言顺地入赘锦安堂。” 谢妩紧接着解释。 旁边一直沉默的曹主簿忽然道:“陈康想摆脱陶氏,大可一剂毒药下去一了百了,为何要用天芫花毒拖延上半个多月?” 见陈康仍是垂首不语,慕汐道:“一剂猛药下去,陶氏固然会一命呜呼。可这般做一来容易惹人疑心,二来纵是寻常大夫,只要进行尸检,必定能检出是何药物。天芫花毒鲜见,又无色无味,且身上的症状并非立刻显现,即便有大夫来诊断,亦必然诊不出什么。” 末了,慕汐朝陈康道:“陈大哥,你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陈康闻言,死死地瞪着她:“老子当日就该把这脏水往你泼。” 堂外的陈母听到真相竟是如此,早已是哭晕过去。 恰在此时,躺在木板上的陶氏已然转醒。 陶氏见着陈康的第一眼,霎那间抹起泪,一面挣扎着要起来打他,一面怒斥:“陈康,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让你非得致我于死地?” 奈何天芫花毒方解,陶氏身子虚弱,连起个身都费劲。 “你挡了我财路,”陈康冷冷地看着她,“这理由足够了吧!” 真相大白,谢良当堂宣判陈康蓄意谋害糟糠之妻,法理难容,判处斩刑,择日行刑。而章大夫作为帮凶,虽未造成陶氏死亡,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发配边疆,永世不得踏入越州城。 慕汐未曾道明,其实那封匿名信,亦是她拜托谢妩帮忙拟的,否则她怎能上公堂?怎能将声名挽回?又怎能将陈康和章大夫绳之于法? 此事过了没两日,谢妩那边亦传来消息,道是关于袁庆平参与贿赂梁知府一案也有了结果。 袁庆平被判了流放,临走之际却仍想见她一面。 慕汐拒绝了。 伴随着蝉鸣,越州城正式入了夏。 陈康一案结束,慕汐彻底摆脱了“庸医”的名号,且她当众为陶氏解了奇毒,将濒死之人从鬼门关里拉回,连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夫亦再不敢轻视她。 为此来找她看病的人愈发多。 每每遇着贫苦些的人家,慕汐也只是象征性地收几文钱,因着此举,连从前不大看好女子从医的邻里亦渐渐对她有了好感,时常送些鸡蛋和蔬菜过来给她。 正逢立夏日,慕汐一早起床,用过早饭后背上背篓,原想到山上采些草药,不想桃居迎来了位熟人。 第14章 “慕姑娘,好久不见。” 慕汐一开门,便见管砚正挎着一篮子站在台阶下。 “管大人?你如何知晓我住此处的?快进来。”慕汐又惊又喜,忙侧过身,招手让他进来。 管砚笑了笑,调侃道:“如今十里八方,有谁能不知慕大夫的名号?我只须稍稍一打听,便可知了。” 慕汐将他请进屋,斟了杯茶递与他,一面笑道:“你就别笑话我了,我不过是比寻常人略懂些医术罢了。” 管砚接过茶尝了口,口感清甜,一扫他方才赶过来的疲惫。 他将篮子递给慕汐,温声道:“我家大人办事,途径越州,知道姑娘开了医馆,便特意让我送些药草过来。” 慕汐闻言,打开篮子一瞧,竟是些极珍贵的牛黄、雪莲、红参、鹿茸、何首乌和当门子,单瞧这么一篮子东西,便已是千金之数。 “如此贵重,这如何使得?我断断不能接受。”慕汐忙把篮子推回去。 早料到她会婉拒,管砚笑着将篮子放入她手中,道:“我们大人说了,姑娘济世从医乃是有利于朝廷安定的大好事。何况这些草药终归也是用在百姓身上,如今给姑娘,不过是当给百姓存个名头。再且说,我今儿来,还有事要拜托姑娘呢。” 他这一番话令慕汐再不知如何拒绝,是以她唯有接下,又道:“大人有事只管说,我若帮得上,必定全力以赴。” 管砚见她这般严肃,不由笑道:“姑娘别紧张,只是请姑娘去瞧个病罢了。” 外头早已备了车马,慕汐随管砚辗转也不知到了何处,下了车抬首便见前方有一木门正大开着,走进去,上了一拱桥,满塘的荷花清香怡人。 下了桥,慕汐远远地便见有一幢木屋伫立在竹林下,满眼瞧去,只觉愈发清幽。 进门,管砚将慕汐引进里间。 靠近窗边的榻上躺着个正打瞌睡的年轻男子。 慕汐一怔,忙看向管砚,低声道:“你要我来看的,不是御史大人么?” 管砚笑了笑,那神情似在道“我从没这样说过”,他上前,凑到耳边将那男子唤醒。 片刻,男子方清醒过来,见到慕汐,忙温声笑道:“慕姑娘,你来了。实在不好意思,我连日赶路,这会子歇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慕汐微微惊诧,管砚还未向他介绍她,他开口便知她是谁了? 顿了片刻,慕汐有些不确定地瞧着眼前人,讷讷地道了声:“您是......宋大人的公子?” “璞......自然不是,”一旁的管砚脱口否认,没忍住笑出了声,“这是我家......” “咳咳......” 他话未道完,那年轻男子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声,管砚转而笑道:“这是我家二公子,也就是宋大人的弟弟。” “我明白了,是宋二公子,”慕汐似有所懂,瞧了这宋二公子几眼后,又朝管砚道,“只是,您让我过来瞧的病人,是二公子么?” “正是正是,慕姑娘你且替我家公子瞧着,我先出去煮杯茶。”还未待她回声,管砚便连忙退了出去。 慕汐不由得看了眼桌面上冒着热气的茶,一头雾水。 “我近日总觉得睡不安宁,还请姑娘替我瞧瞧。”清润的嗓音顿然将慕汐的思绪拉回,榻上的男子已微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慕汐唯有搭上脉。 然片刻后,她不觉蹙了蹙眉。 他的脉搏强劲有力,比之常人,不知强了几倍,哪里像是精神不足的样子。 慕汐收手,道:“公子身体强健,想来并无大碍。” 宋二公子仍是不死心,道:“姑娘细细瞧,我眼底微微发青,只恐是连日来睡不安稳的缘故。” “既是如此,那我给公子开些安神药便是了,”慕汐仍是彬彬有礼,“公子若无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一面说着,慕汐提起药匣子便要离开。 “姑娘这般急着走,是觉得我长得太丑了么?” “......” 他忽然没来由地道出这话,使得慕汐不觉顿了下。 “公子长得神清骨秀,如朗月入怀,何必这般妄自菲薄?” “你的意思,也是觉得我长得好看?” 呃!!! 慕汐有些无奈地点了下头:“是的。” 宋二公子闻言,不由笑了,立时起身,连语气也变得正经起来:“罢了,不逗你了。今日让管砚请你过来,的确有一事想要询问。只因若换了寻常大夫,未必再研制得出。” 慕汐微顿。 “是天芫花毒的解药,”宋二公子继而道,“不知姑娘可还有?” 慕汐闻言,不觉将他上下打量,而后方道:“想来这解药公子是要给他人用的,可我并没有诊断过那人的病症究竟是如何,只怕贸然给他所用,会损了他的身子。” 宋二公子不解:“姑娘这是何意?” “天芫花毒的解药亦有三分毒性,倘或药不对症,身弱的会命丧黄泉,纵然是身子强壮些的,亦难保不会半身不遂。” 宋二公子微微笑道:“原是如此。这姑娘大可放心,我家那边的大夫已有定论,他所中的确实是天芫花毒。奈何我家的几位大夫皆是无能之辈,纵是苦心钻研了好些日子,却仍研制不出解药,也就这几日,我听闻姑娘之事,方快马加鞭赶过来,以求姑娘能救人一命。” 第15章 他既如此说,慕汐亦不再有疑,颔首道:“宋大人待我恩重如山,公子不必客气。奈何我当时连夜赶制,也不过只得一粒解药,若要再行配制,也需要时间。” “多久?” “最少三日。” 宋二公子闻言,思量片刻,道:“时间能否再缩短些?” “这已是我能做到的最短时限了。” “好吧!我让管砚在旁协助,姑娘若有需要,尽管吩咐他便是。” 慕汐摇摇头:“不必,配制解药的过程中,一毫一厘都差不得,凡事需得我自己亲自动手。便是其中的水多了半滴,那这东西都称不上是解药,反而是攻人心肺的毒药了。” 宋二公子闻言,只得无奈应声。 时间紧迫,事情说完,管砚立刻便将慕汐送了回去。 到了桃居,慕汐当即进屋写上一张“上山采药中,有事三日后再来”的纸条贴在了外头的大门上。 “宋二公子,请喝茶。”将慕汐送回桃居后,管砚将那煮了好半天的热茶端上来,还不忘对着榻上人调侃一声。 裴行之执起一棋子朝他脑袋扔过去:“方才你险些说漏了嘴,本王还没处罚你,你倒上赶着来找骂。” 第009章 花灯会,愿中人 管砚忙将棋子接住,笑道:“依我说,殿下你纵然将身份和慕姑娘说清楚,她也不会怎样的。” “你懂什么?”裴行之站起身,“淮州王这个身份她若知晓,待本王必定会愈发疏离。” 为配制解药,慕汐一连三日不曾出门。谢妩得知此事,生怕她又似上回一般,日夜配制,连水都不得空喝,便也借口住在桃居,以照料她这几日的衣食住行。 三日后,解药配制出来,管砚也早已在桃居候着,拿了解药与慕汐道过谢,便快马加鞭赶回复命去了。 眼见桃居的门终于掩上,坐在火炕边上的谢妩松了口气,站起来伸伸懒腰,朝慕汐道:“阿汐,我困了。” 慕汐早料到她要说什么,一面将院里的东西收拾干净,一面道:“你若还睡我这,只怕谢大人午后便要带人闯门了。况且我昨儿已经和芰荷说了,她待会便会过来接你回去。” “啊......”谢妩当即萎靡下来,“阿汐,你也太不厚道了,我好歹帮了你几日,活一干完,你就要赶我走。” 慕汐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你哪里是来帮我干活?分明是要借着这理由躲夫人罢了。” “我阿娘太烦人了,”谢妩捡起地上的桃枝,百无聊赖地戳着火坑里剩余的炭火,“她总拿些男子的画像过来,不是说杨家的二公子芝兰玉树,便是道文府的大少爷敦厚有礼。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夫人既不固执己见,也不闭目塞听。你若不喜欢,回绝了便是,这有何难?” “你道我没同她说过么?”谢妩无奈地道,“今日说了,明日便忘。你再提,她便说她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让我别和她计较。” 慕汐笑道:“夫人这话原也没错,人的年纪上来了,记性差些也是有的。” 谢妩轻叹一声:“所以我只好到你这来躲懒了。” 两人闲谈着,芰荷已令车夫驾着马车过来,谢妩不情不愿地耷拉着脑袋正要回去,临走之际又忽地想起一事,忙回首嘱咐慕汐:“明儿晚上西街有花灯会,戌时一刻我过来接你去逛逛。如今是盛夏,来看病的人少,你总闷在桃居对身子不好。” 还未等她应声,谢妩已出门上了马车。 慕汐无可奈何,唯有上前将大门关上。 “慕大夫,请等等,”不想她方要把门闩插上,外头忽然响起一道紧促的敲门声,“慕大夫,求您,求您救救我母亲。” 慕汐忙开门。 是一中年男子脸色焦急地背着位年逾古稀,且唇色发白的老太太。 “慕大夫,求您救救我母亲,她误食了千金子。” 慕汐心下一惊,立时侧过身让男子将老太太背进去。 一把脉,慕汐竟发现老太太脉息已极弱,她顾不得什么,当即捣烂些草药给老太太进行催吐。 催吐完,慕汐又给老太太熬了碗汤药喂服。 忙完这些,老太太的脉息方渐渐恢复正常,然这时慕汐才发现她的腿筋却是断了,且检查过后是再不能走路的那种。 慕汐不禁问道:“您母亲的腿......为何会这样?” 一旁的男子见母亲再无大碍,又忽闻慕汐此言,不觉潸然泪下,顿了半晌,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男子姓柳,单名一“侨”字,从前的家境虽说不得有多富裕,但依着祖上留下的几亩良田,兼之母亲竹编手艺十分了得,倒也算衣食无忧。 却不曾想,天降横祸,五年前老母亲上山砍竹,不慎摔入猎人所布下的陷进中,双腿的腿筋当场被割断,所幸救护及时,这才不至没了性命。然正是因了如此,前番所接的一个竹编大订单无法完成,按书契所规定,他们必须赔偿对方以定金为准的十倍之数。 不得已,他唯有卖掉家里的几亩良田,换取银两赔偿后,将所剩无几的钱全用来买了两亩贫瘠的田地。 奈何,这两亩田又十分瘠薄,每年所产的粮食屈指可数,连一家五口基本的果腹亦难以维持。 正因如此,他与妻子为了银两常年争吵不断,兼之妻子服侍了老母亲五年,耐心已然耗尽。 第16章 今日一早,两人再次爆发争吵,老母亲一气之下便服了千金子。 话说间,老太太已转醒过来。 眼见自己被救回,老太太捶胸顿足,抹着泪喊道:“你还救我回来作什么?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活着也是拖累你们。” “阿娘,您说这话让我情何以堪?”柳侨在榻边跪下,含泪道。 慕汐见状,心下感慨,便不由得劝说了老太太一番,又给她开了些补身子的药带回去,并包了一包碎银给柳侨,两人千恩万谢后方背着老母亲家去了。 每每听到这样悲凉的事,慕汐虽感慨颇深,却也无可奈何。 翌日晚。 谢妩准时过来接她往西街去看花灯会。 “你且在此处等着,大抵戌时末我们便回。”方至街市入口,谢妩朝车夫吩咐后,便与慕汐、芰荷两人入了西街。 月朗星稀下,齐整宽阔的西街已是人声鼎沸,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挂满千奇百怪的灯笼。 三人行至一小摊前,谢妩挑了三个纱圆灯分与慕汐和芰荷,温声笑道:“角楼那边可放花灯。阿汐,我们难得出来一趟,断不能错过了。” 对于这些东西,慕汐原没什么兴趣,兼之连着三日给那宋二公子配制解药,一时只觉累得很,可谢妩难得有这样的好雅兴,她亦不愿拂了她的好意,是以唯有应声。 至角楼,慕汐满眼望去,处处皆是人头攒动,抬眸,只见灯笼淡黄色的明光闪烁在如墨的苍穹下。 慕汐松手,任由灯笼滑向上空。 一旁的谢妩见慕汐的灯笼已脱离掌心,她却仍是怔怔地看着,她忙抬起手肘戳向她:“阿汐,花灯会两年才一次呢。你别只呆呆地瞧着了,快些许愿。” 慕汐无奈地笑了下,只得双手合十放到胸前,闭眸许愿。 她前生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今世只愿与谢妩的情谊长存,只愿这天下的女子所遇皆为良人,只愿天下的百姓安康,世间再无征战。 放完花灯,谢妩拉着慕汐便要往醉香斋去,未曾想途中人群摩肩接踵。 “阿妩,抓紧我,可别走散了。” 慕汐一面道着,一面正要抬手往后拉上谢妩,不想等了片刻,除却有各种衣裳布帛摩擦着掌心外,并未感觉有手搭上来。 慕汐不由得回首一瞧。 后面哪里还见阿妩和芰荷的身影? 她周遭全是些素不相识之人。 慕汐登时一惊,连忙环顾四周,却始终瞧不见谢妩的身影,她欲要停下,人群却推着她继续往前。 直到行至一廊檐下,人群方渐渐停下。 原是一小船停泊于河中,上面正上演着一出皮影戏。 慕汐前世总在话本和小说里看过关于灯影戏的描写,然在现实中却从未看过,因而此时瞧见,便不由驻足观看。 灯影戏,一人控百角,连声音亦有百般出入。 这出戏,讲的是一位征战四方的将军心仪一女子,奈何襄王有心,神女无梦,纵然他做的再多,女子亦不为所动,将军终究只能抱憾而去。 慕汐看得出神,正沉浸在灯影戏那精彩绝伦的戏剧中,人群却不知何时再次涌动起来。 她只稍稍不注意,便忽地被人推搡了一把。 慕汐忙要稳住身子,却不想脚下一滑,身子竟直直要倒向河中。 她下意识就要伸手抓住旁边的红木柱子,奈何指尖堪堪触及,尚未来得及抓稳,她便往河中倒去。 慕汐索性闭了眼。 幸而是夏日,她又会游泳,掉河里顶多也就湿个身,还不至于会冻死。 可等了片刻,慕汐却仍未感觉身子有沉进湖里,她不觉睁眼一看,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慕汐顺着那手往上瞧,一名眉目清俊、肌肤竟比女子还要柔滑细腻的白衣男子映入眼帘。 四目相对间,慕汐不觉微红了脸。 “姑娘,没事吧?”白衣男子一脸关切地望着她,忽地启唇。 男子的嗓音犹似春风拂面。 慕汐恍然回神,发现自己竟还保持着将要摔下湖的姿势,她连忙起身站定,并往后退了两步,以拉开两人的距离,朝白衣男子微微颔首:“多谢公子相救。” “姑娘无须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白衣男子温声笑道,“只是此处人流过大,你一个姑娘家独身在此,总归不大安全。且姑娘若喜欢看灯影戏,可上二楼雅座。” 白衣男子指了指廊檐之上。 慕汐闻言,微怔。 她记得,她所站的位置乃越州城的第一楼“霞明楼”。 霞明楼是越州首富江家独有,二楼往上并不对外开放。 可瞧眼前这男子,轻易便能开口让她上二楼。 慕汐不觉脱口道:“您是......江言州江公子?” 白衣男子闻言,微微笑道:“姑娘认得在下?” 江言州,越州第一美男子,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第010章 正轨进,金不换 慕汐道:“公子的盛名,想来越州无人不知。” 江言州笑容加深:“那不知在下可否有幸邀姑娘到二楼雅间一坐?” 慕汐闻言,心绪稍转,连同方才在心里微微泛起的一丝涟漪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顿了半秒,她婉言拒绝:“灯会上人山人海,我与朋友走散了。现下尚在寻她,就不便应公子之邀了。” 第17章 江言州道:“我家中人多,莫若我命人替姑娘寻去?” “公子好意,我心领了,”慕汐面色温和疏离,容不得眼前人多说,便向他屈身行了个礼,“只是现下时辰已晚,想来她已在出口处等我。公子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江言州只好点点头。 慕汐行至出口处,果见谢妩焦急地等在马车旁,正环顾四周找寻她会在哪里出现,一回首,猛地见到她,立时便冲过来,不由分说地将她转了两圈,满怀关切地问道:“阿汐,你可回来了。方才我们在人群中走散,你可有受伤?” 慕汐温声笑道:“我无事。只是被人流挤到了霞明楼那边,那有灯影戏,想来大家都是想往那里去的。你呢?又去了哪?” 妩全没了来时的兴致:“我往醉香斋去了,可一时不见了你,我也没心思在那吃,便给你打包了几样新出的糕点回来。” 慕汐微微笑了下,不由得安慰她:“你若爱吃醉香斋的东西,等我闲些,我陪你过来便是。” 闻得慕汐这般说,谢妩的心情方好了些,忙将手里的糕点递与她尝尝。 三人乘上马车,先是把慕汐送回桃居,谢妩才往家去。 与江言州的相遇实属偶然,且于慕汐而言,这并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是以她也未曾向谢妩提及。 桃居开了半年,慕汐却已是声名远播,连千里之外的郦京竟也有人过来。对此,慕汐虽有欣喜,可愈发希望的是,上门之人会越来越少。 医馆门庭若市,从来都不是好事。 七月中旬,三伏天至。 慕汐用完早饭,正要清点百子柜里的药材,桃居外便响起了车轮碾过的辘辘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她忙放下手头的东西过去开门。 见到来人,慕汐不觉有些错愕:“江公子......” 来人,正是江言州,后头还跟着一随从。 “在下贸然登门,慕姑娘不会介意吧!”瞧她神色讶然,门外的江言州笑了下,率先打破尴尬。 慕汐不失礼貌地微微扬唇,不想拐弯抹角,直言道:“怎会?江公子过来是有何事么?” 江言州往里探了眼,示意她:“我可否进去再说?” 慕汐这方反应过来,忙侧过身,将人请进去。 桃居正厅因是用来接待病人,陈设亦十分简单,跨过台阶一抬首,入目便是一排齐整的百子柜,左手边是就诊台,再往后便是里间,有隔帘阻挡,用以检查妇人的隐疾,往右手处的里间才是平日相待上门客人的地方。 慕汐给江言州斟过茶,他方表明来意:“我今日特意上门,是想过来抓几副药给家母的。只因入伏后,她连日梦魇,虽请了好几位大夫过来瞧,却也不得其效。后来听人说,姑娘这配有药方,专治暑气和梦魇,因而才贸然登门。” 江家乃越州首富,满城里比她医术更高的大夫大有人在,且论药材,便是千年人参在他们眼里想来也与普通食材无二,不过治一梦魇,他为何定穿过酒肆林立的闹市来到桃居? 江言州意图究竟为何,慕汐不想去深究。他既是来到桃居求医问药,她自当是要尽医者本分。 因而慕汐照例向江言州询问关于他母亲的细致情况后,方抓了三副药给他。 临走之际,江言州拎着几副药,在门前踟蹰片刻,仍是忍不住回头问她:“慕姑娘,明日是我的生辰,家父要在霞明楼宴请宾客,不知姑娘是否有幸前往?” 他此言一出,慕汐顿然明白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是以缄默了两秒,慕汐仍是婉辞道:“公子好意,我还是心领了。只是这两日我皆要去为周奶奶作针灸,实在不得闲儿。” 她这话音未歇,江言州神色黯然,却仍是扯出一丝笑:“既是如此,那在下便不勉强姑娘了。若有机会,再请姑娘到霞明楼一聚。” 慕汐点点头,将人送走后,又将药材清点完,方拿上药匣子到周奶奶家。 周奶奶已过耄耋之年,她一生无子,年轻时曾有过两任丈夫,奈何皆是英年早逝,也因了如此,她被村里的人视为不祥。直到灾荒之年,她跟随人流逃到越州,这里无旧人相识,亦不知她的前尘往事,她也因此在越州安居下来。 周奶奶的家距离桃居不到两里路,虽说路程不远,可她第一次来桃居瞧痹症时,也生生行了半日。慕汐知道了,便请了辆牛车将她送回去,并道会按时上门为她针灸,让她不必亲自出门。 周奶奶算准了时间,特意在门口迎接慕汐,见她来了,又是塞给她院里种的葡萄,又是拿出一篮子鸡蛋递与她。 慕汐推拒不过,一面与周奶奶闲聊家常,一面吃了几粒葡萄后,方为她针灸。 “奶奶,您还没用完午饭吧!”半个时辰后,针灸完,慕汐挽起袖口,欲到厨房给周奶奶把饭做下。 周奶奶随她一块到厨房里,将温在锅里的饭菜取出,笑道:“还没呢。你也用些吧,饭我已经做好了,哪能总留着让你过来给我做?” “好,”慕汐不由笑道,“做个饭罢了,原也不是什么辛苦事。” 每每慕汐过来,因着周奶奶刚针灸完,不可太费力,她便必定要把饭给她做完才会走。 一两回周奶奶倒也乐得接受,只次数一多,她过意不去,便自个儿提前把饭做好。 用完饭,慕汐便要离开,不想周奶奶眼尖,还不忘把她特意放到厨房的那一篮子鸡蛋重新拿出来给她。 第18章 慕汐拗不过,唯有接受。 在桃居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慕汐闲时在院墙边栽了几棵了玫瑰、茉莉、风雨兰和向日葵,又在桃树底下支了个圆石桌,放上几张矮几。偶尔得空,她便会在院里品茶赏花。 如此,眨眼又过了半月有余。 立秋至。 谢妩给慕汐带来了一个消息。 她有心上人了。 慕汐正准备将到山上采回的草药放,忽闻此言,不觉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逮着谢妩问:“真的么?是哪家的公子?我可有见过?” 谢妩笑得含蓄,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江家的公子,江言州。不知阿汐可曾听过他的盛名?” 陡然听到这话,慕汐微诧,却仍是掩了面色,复问:“江言州?可是这越州城的第一美男子?” 谢妩被她问得羞怯,垂首点头:“这越州城里,除了他,亦无人叫江言州了。” “原是半月前,阿娘受江夫人相邀,到霞明楼为江公子庆生。我与他也是在那时认识的。” 慕汐闻言,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阿汐,怎么了?”谢妩见她眉头微蹙,似有心事,便反问道。 慕汐思量片刻,便将在花灯会遇见江言州,且半月前他又登门拜访一事与谢妩和盘托出。 “江夫人身子有恙,他亲自上门为母亲寻医问药,这是孝心。他在河边救你,亦说明他心善,若换了旁人见你要摔下去,笑话你还来不及呢,哪会还伸手拉你一把。这些皆无不妥,可为何阿汐你看着不大高兴。” 谢妩撑着下巴,把手肘放在石桌上,歪头瞧她。 可未等慕汐道个所以然出来,谢妩似想到了什么,微微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地道:“阿汐,你不会......在花灯会时,便对他一见钟情了吧?” “说什么呢,”慕汐被她此言惊得当即脱口反驳,然顿了半秒,慕汐还是如实说出当时的感受,“初见江言州的第一眼,我的确有被他惊艳到。只是他开口便邀我上去一坐,虽说也是好意,奈何我这人不大喜欢那种见面就成三分熟的。” 谢妩闻言,却似未曾听进她的话般,郑重其事道:“阿汐,你若真的喜欢江言州,我是绝对不会和你抢。在我心里,除了我阿爹阿娘,无人比得上你。” “说什么傻话呢,”听到谢妩这般说,慕汐感触颇深,她由衷宽慰她,“阿妩,你别想这么多。我是真的不喜欢江言州,况且你喜欢的我也不会和你抢。再且说,一个男人罢了,又怎比得上你我间的情谊?” 瞧慕汐神色坦然,且并无半分伤心之意,谢妩这方缓下心,便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阿汐,有你真好。” 慕汐微微漾唇,片刻后,又正色问她:“你既心仪江公子,那夫人可知此事?” 谢妩道:“阿娘昨儿便与我提了,道是江夫人那日见了我,十分欢喜,去问了江公子,他亦无异议。若是我同意,他们择个吉日便可上门提亲。只是我想着,事关终身大事,我又还不曾与你说,便让阿娘给我两日时间考虑,待我见了你,我再给阿娘答复。” 第011章 横祸来,心意摇 桃树下,日光温和迤逦,透过叶隙打在谢妩面上,她的容颜比之素日,愈发娇俏。 眼前人说这番话时,神色温柔缱绻,全然一副坠入爱河的柔美模样。 慕汐只愿,江言州真的会是阿妩的良人。 五日后。 江夫人携江言州上谢府提亲,两家人商议完,又将两人的八字合在一块请人算过后,方将婚期定在三个月后,正是小雪的那一日。 谢妩成亲,慕汐自是想贻赠她一件自己亲手做的礼物。 慕汐虽说在袁家生活过几年,可一来她对针线活属实提不起半分兴致,二来林悦华巴不得她不懂这些,绣坊亦从不让她进。 因而绣品便只能从中剔除了。 “我瞧桃居的这两盏竹编灯笼便很是好看,你莫若给我做两盏长明灯,权当送我的新婚礼物了。” 知道慕汐的针线活不好,谢妩坐在院里的圆桌上,指了指门前的灯笼,朝正在菜地里正锄草的慕汐打趣道。 慕汐闻言,停下手里的活,支着锄头抬眸往外看了眼,温声道:“我记得,你的聘礼也有上百对长明灯了,我若再准备,岂不两相重复了?” 谢妩立时正色:“他们的如何能与你做的相提并论?” “你既不嫌弃,那我给你做便是,”慕汐温声笑道,“只是,我做的可比不上外头的精巧。” 谢妩挑了挑眉,毫不吝啬地直言:“阿汐的心意便贵比万金。外头的东西再好,终究不如你的。” 她如此说,慕汐自然也不好再推拒。 她做灯的手艺原是前世闲得无聊时所了个兴趣班学来的,只因工序算不上太复杂,且竹编过程很是有趣儿,她才有心思学下去,不曾想今日却有这样的大用处。既是要给谢妩做长明灯,自然要用最好的材料,是以翌日,慕汐早早地便上山挑了几根上好的竹子回来。 她先是用竹子编好灯笼骨架,又专程到五里外一户养蚕的人家买了些即将吐丝的桑蚕放到骨架上,期间还要时不时清理掉到骨架里结茧的桑蚕。 约模两个月后,灯笼外皆织满了蚕丝,她再把尚未完全化蛹成蝶的桑蚕取出,修补未结好蚕丝的地方后,一面贴上个大红“囍”字,另一面画上两朵寓意为百合好合的香水百合,再在蚕丝上涂上桐油,以供持久耐用。 第19章 一对长明灯做完,谢妩的婚期也到了。 她成亲那日,十里红妆,锣鼓喧天的鸣乐声响彻谢府外的整条街道。 慕汐亲自为谢妩戴上凤冠,理好霞帔,与谢良夫妇一道送她出门。 品貌非凡的公子配玉骨冰肌的美人,早在谢府与江家将结为亲家的消息出来的那一日,便传成了一道佳话。 喝完谢妩的喜酒,慕汐从谢府出来时,已是日落时分。 谢夫人见她面上稍有酡色,原要安排马车送她回去,然慕汐亲眼瞧着阿妩上了花轿,心里是又喜又忧,便想着坐上牛车便好,也可沿途看看风景散散心。 谢夫人只好由她。 坐上牛车回桃居的路上,慕汐只见霞色迤逦,群鸟在苍穹下飞过,留下一道道痕迹绵延至天边消失不见。 夜色将临,大雁也要归家了。 微醺中,慕汐只觉得有些落寞,便躺在稻草堆上微微闭眸。 不知行了有多久,牛车似乎戛然停下。 下一秒,不知是谁忽地挑起她的肩膀,一面疯狂地摇动,一面在她耳边心急如焚地叫喊着:“慕大夫快醒醒,醒醒。有人诬告你治死了人,现下桃居外围满了官兵,你可别回去了。慕大夫快醒醒,醒醒......” 这番惊吓之言霎时传入耳中,慕汐被唬得霍地睁了眼。 一壮汉陡然闯入眸里。 是周奶奶的邻居,大牛哥。 被他摇晃得醒了神,慕汐忙坐直了身子,有些不确定地朝他正色道:“大牛哥,你方才,方才说什么呢?我,我怎么可能治死了人?” 大牛哥面色焦急,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显然是一路快跑着过来的。 见慕汐仍坐在牛车上一动不动,大牛哥顿然急了眼,一把将她从稻草堆上拖下,拉着她边往山上走,边解释道:“是真的。我原也不知,是周奶奶出门听人在路上提了一嘴。她腿脚不快,便急匆匆地过来敲我的门,让我赶快过来知会你。如今桃居外围满了官兵,说你治死了一位老太太,那人本想着就在越州击鼓鸣冤,却不凑巧,知道了你与谢姑娘的关系,便想跑到郦京去告御状。谁知路上竟冲撞了榕王殿下的座驾,榕王知道后,便立刻派了官兵过来要抓你归案。现下,你可不能再回去了,快快逃命要紧。” 慕汐闻言,眉头微蹙,已是睡意全无。 因吃过陈康一事的亏,此后不论谁来桃居看病,但凡经她手开出去的药方,她都是一式两份的。 一份给病人,一份自己留底。 为的便是防止再出现似陈康一般的情况。 他们若要诬告她治死人,那便须得拿出一份她亲手开的药方,证明她开出的药对病人而言真的是致命的。 顿了顿,慕汐当即甩开大牛哥的手,神色沉着冷静:“我现下若逃,岂非正好坐实了这罪名?更何况,我到底治死了哪位老太太?又是如何治死的?这些我必得弄清楚。” 大牛哥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哎呀!他们到底诬告你治死了哪位老太太已然不重要,别人既想陷害,定是做足准备的。我来时经过桃居见了那阵仗,你若回去必定要下大狱。一旦进了牢狱,且不说你能不能坚持,单说里头的狱卒便都是黑心肠的,你这般容色的姑娘落入他们手心儿里,如何逃得出?届时纵是还你清白又有何用?” 大牛哥说的话虽不无道理,可慕汐深信她所留的药方足以证明她的清白。 缄默半秒,慕汐仍是胸有成竹地道:“我既问心无愧,那便无所惧。况且他们要诬陷我,亦断没有这般容易。 ” 一面说着,慕汐便要往回走。 大牛哥受了周奶奶所托,兼之平日慕汐给他看病也从不收钱,因了这份恩情,他一咬牙便狠下心往慕汐后脑勺一敲。 慕汐骤不及防,顿然晕了过去。 大牛哥一把将她扛起,直往山里跑。 待她转醒时,已是次日辰时一刻了。 慕汐撑着脑袋从地上坐起,摸了摸有些阵痛的后脑勺,只感觉那里肿起了个包,一碰,只觉疼得很。 她不由得想起前事。 是大牛哥敲晕了她。 慕汐用力晃了下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了些。 环顾四周,周遭除了她自己外便空无一人,大牛哥亦不知往哪去了。 慕汐站起身,见她所在的地方是个有几近五米高的岩洞,前面不远处便有条潺潺溪流自高处而下。 她过去舀起水洗了下脸,只见柔和的日光投在水面上,泛起圈圈涟漪。 清凉的感觉直冲脑门,慕汐彻底清醒过来,抬眸望了望天边,她这才后知后觉,现下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糟糕!” 遽然思及昨日大牛哥说的事,慕汐有些懊恼。 纵然她如今再回去,也难以洗脱畏罪潜逃的嫌疑了。 坐在溪边往远处眺望,慕汐发现她是处在半山腰上,且这座山应是她常来采药的地方,只是往岩洞来的这条路她不曾走过,因而瞧着才陌生了些。 在岩洞里等了许久,慕汐却迟迟不见大牛哥归来的身影,且一直待在此处终究不是办法,兼之她被诬告一事疑点重重,若要一生逃亡,想想便觉可怕。 思量半晌,慕汐还是决定下山瞧瞧情况。 不想才到山脚,慕汐便听来往路人闲谈起大牛哥因窝藏罪犯,且经多番审问亦不肯招供,现已被缉拿归案一事。 第20章 慕汐闻言,不觉在心内冷笑。 窝藏罪犯? 大牛哥窝藏的不正是她么? 如今事情尚无定论,她便被扣上了“罪犯”之名,倘或她无法自证,那便当真成了杀人凶手了。 只是现下具体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慕汐不得而知,唯今之计,她只得去谢府碰碰运气。想来阿妩知晓此事,必定会回家为她向谢大人求助。 一面思量着,慕汐一面打量了下自己的装扮。 若以如今这副模样去谢府,沿途必定会被人认出,她唯有将裙摆撕烂,往身上和脸颊抹上泥浆,又将头发散开,佯装成逃难而来的人后,方抄小路径直往谢府去。 然慕汐便是抄小路,也必得通过西街,所幸时辰尚早,大街上的人不多,唯有几个小摊推着车往自己的摊位上去。 慕汐不敢多作停留,亦不敢到处张望,可纵是如此,墙上贴的那张大大的通缉令还是猝不及防地闯进了她眼中。 前世,她勤勤恳恳读书,孝顺父母、尊老爱幼,也可称得上是个良好市民。 今生,她秉持善念治病救人,遇见贫苦些的人家,不仅不曾收过他们分毫,还多番救助。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这通缉令上的一员。 思及此处,慕汐一阵心酸。 谢大人从前劝诫她的话顿然浮现在脑海里,若是她没有开医馆,若是她没这样的大志向,便不会惹下这场横祸。 从医济世这条路,当真是她走错了么? 第012章 疑点重,狱中祸 由谢府大门进是不可能了,慕汐绕到后门,那儿有棵百年老树,她想着能不能从上面爬过去。 不想尚未走近,手臂忽地被人用力一拽,慕汐身子一个不稳,便被人扯进了旁边的巷子里,她心头一惊,忙要回首看清是何人,耳边便传来一道熟悉的低音:“阿汐,别吵,是我。” 竟是阿妩。 慕汐素来极爱干净,平日里襦裙上纵是沾了半点污垢,她亦断断忍受不了,必得立刻去换了,方才安心。 可如今...... 谢妩瞧着眼前这满身泥垢之人,一时间只。觉恍然。明明昨晚她还是好好儿的,为何只是一夜不见,便成了这般模样? “昨晚他们谁也没将消息告诉我,否则我昨晚定是要去找你。也是今日清晨,芰荷路过厨房,偶然听到江家的下人们提起,我这才知晓,”谢妩不由得低声痛哭,又忙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是关切地道,“你可有受伤?昨晚又去了哪?” 慕汐见谢妩这般,想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可伸至半空,又瞧见自己满手的泥垢,便连忙缩了回去。 她神色沉着冷静,解释道:“我无事。昨晚是大牛哥把我扯到山上去了,可他为了我已被人关进大牢。此事来得突然,他只与我说了大致的情况,具体细节并没有太多,我思来想去,还是只得来找你问问,好想想对策。” 谢妩闻言,登时回过神来,忙抹干泪,将打听到的具体情况细细说与慕汐。 原来诬告她的人竟是几个月前,带误食了千金子的母亲来桃居的柳侨。 “据闻他说得信誓旦旦,且拿出了你开的药方单子,说里头的巴豆虽能治老太太因催吐而引起的喉痹之症,可也正因如此,老太太才会身亡。” 慕汐面色微变:“我虽不记得那药方具体开了什么,可巴豆有大毒,且老太太上了年纪,兼之又误食过千金子,她身子已然虚弱至极,我怎可能犯这种常识性的错误?” 谢妩蹙眉思量,道:“我和阿爹当时听了此事,也是这般认为。不可能单凭他一人之言,榕王殿下便派官兵捉拿,这里头总有些蹊跷。” 正说着,芰荷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神色慌张地朝两人道:“姑娘,慕姑娘。姑爷让我过来回禀,官府的人已经往我们家过来了,慕姑娘你得赶紧离开,否则便要碰上了。” 谢妩闻言,忙从怀里掏出一袋碎银,嘱咐她:“阿汐,你快些离开。若是......” 谢妩话未道完,慕汐便将银两推回,苦笑着摇了下头:“不必了。大抵,我是走不了了。” 她这话音未歇,几十个官兵倏然出现在身后。 领头的一年轻将领轻轻抬手,四五个官兵过来欲将慕汐拖走。 年轻将领面色冷酷地:“奉榕王殿下之令,将慕大夫缉拿归案。念谢小姐是初犯,且宽恕这一回。若再犯包庇罪,断不轻饶。” 谢妩见状,立时朝那男子跪下,却听得谢妩声泪俱下地道:“将军,求您让我带她回府换身衣裳。届时您要怎么罚,我绝无怨言。” 慕汐脸色微沉,伸手欲将谢妩扶起:“我无罪,阿妩,不必求他。” 那年轻将领仍是冷着脸没说话。 谢妩没管她,继而道:“不到一刻钟的时辰便好,将军若担心,大可在我房门外守着。她一弱女子,是断断逃不出去的。” 男子闻言,定定地看了慕汐一眼,不觉眉心微动。片刻,他抬手示意手下让出一条路。 “谢将军。” 不由慕汐分说,谢妩拉起她入了府,又立刻吩咐芰荷让人备下热水和衣裳后,这方将她推进浴桶。 因房门不能紧闭,有微微的缝隙透出,谢妩让人搬来两面屏风挡在身前,一面快速为慕汐清洗身子,一面道:“阿汐,此事太过蹊跷。你好好想想,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清白。” 第21章 慕汐掩低声线:“桃居二楼,我房门右手处往上数三格,有个地砖可打开,里面皆是我开出的药方所留的底。你到那找出我给柳侨母亲开的方子,倘或公堂上柳侨拿出的药方与我的不一致,那么他锤定我的证据便不足以为信,届时一切便好办多了。” 交代完此事,外头的官兵已然在催,慕汐整理好衣裳,回以谢妩一个令她安心的笑,便挺着脊梁走了出去。 牢狱在南面,要从谢府到牢房,便需得穿过越州主街。 慕汐被押着走在大街上,因前有改名姓,自立门户一事,后有陈康一案,越州城的人大多都已认得她。如今又广传她治死人,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一敢上前为她说上两句。 良善与大义本就是世间少有,正因稀缺,所以一旦出现,才会惹得人人宣扬。 慕汐望向围观的人群,这其中有不少得过她的恩惠,也有不少是她拼尽一身医术救回来的人。 可如今她落难了,却无人上前为她说两句。不,哪怕是半句的公道话。 那些人瞧她的眼神里,除了漠然、鄙视,还有庆幸。 他们在庆幸什么? 庆幸被她治死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么?还是庆幸她这一根反骨终于要被剔除? 临近转角,慕汐正恍惚着。 旁边的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人。 “各位官老爷,求你们放了慕大夫吧!” 竟是驻着拐杖的周奶奶,她跪在前方拦住了去路,潸然泪下:“她医术极好,连困扰老身多年痹症也几近治好了,她绝无可能治死柳家老太太的啊!求各位官老爷,放了她吧!” 那年轻将领丝毫不为所动,冷声道:“我等皆是奉命行事,尔等若还要阻拦,必当判你一个妨害公务罪。” “奶奶,您莫跪。” 忽闻她此言,一阵心酸涌上心头,慕汐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我没事的。纵然他们要将我判刑,也得有确凿的证据。您先回去,您的腿方好了些,跪不得。” 有人见状,似是于心不忍,忙出来将周奶奶拉开。 慕汐被送进了牢狱。 那年轻将领朝狱司吩咐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开了。 晚饭时辰,有狱卒送来了饭和水,慕汐吃不下,却是渴得紧,便端起水碗稍稍呡了口。 将近子时,草虫喓喓和蚂蚱的唧唧声从小窗传进来,慕汐坐在那张破烂的草席上,瞧着角落里的老鼠不知疲倦地打洞,蟑螂一会钻进底下的草堆里,一会又爬出。她回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连半分睡意也没有。 幸而她既不怕老鼠,亦不惧蟑螂,否则待在这个不透半点阳光的地方,倒真要被吓死了。 素来听闻榕王殿下手段狠厉,绝非良善之辈。天下冤案这般多,他当真会在路上碰见一个喊冤之人便大费周折地要为他理冤摘伏么? 慕汐不信。 正在此时,“啪”地一声,外头传来锁链打开的声音。 现下正是深夜,便是在外看守的狱卒想来也是不敌困意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了。 谁会在此时造访? 慕汐顿时警铃大作。 不过两秒,一个油头肥耳、宽腮脸圆且身长不到五尺的狱卒抹着流到下巴的口水出现在慕汐眼前。 此刻正色眯眯地瞧她。 这般恶心的眼神令慕汐只觉得浑身不适,仿佛他的口水已黏在身上般。 见他掏出钥匙便要解她所在牢房的锁,慕汐登时警觉起来,立刻朝提高了音量,喝道:“你想做什么?” 狱卒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嘿嘿笑了两声,不忘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小娘子,你叫得再大声也没用。老子请他们喝了酒,足足两倍的迷魂散放下去,便是天塌了,他们照样得睡到天明。” 见他抽出锁链,将要把门打开,慕汐面色大惊,立刻跳到地上,紧紧抓着门拦不肯松,一面大叫:“阿来人啊!救命,救命......” 狱卒听了,丝毫不惧,反而愈发亢奋,瞧了她放在门拦上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一时色心大起,伸出他肥腻腻的手一把将慕汐的手抓住握在手里。 肥腻的感觉顿然直窜天灵盖,慕汐被惊得立刻松下手退了两步。 那狱卒见状,登时推门而进,见这如花似玉的美人正晃晃站在跟前,他再顾不得什么,猛得朝慕汐身上扑去。 慕汐慌忙往旁边躲去,眼见牢门大开,她立刻往外冲,可堪堪跨出没两步,手肘便被狱卒猛地往后一扯,他怒喝:“臭娘们,还敢跑。” 慕汐一时没稳住身子,猝不及防合直直地摔在地上。 肥头油耳的男人一面解开腰带,一面恶狠狠地盯着她:“你个臭娘们,来到这个地方还想清清白白地走出去?你也不想想,你要真有点能耐,还会待在这?说起来,老子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没享用过你这样水灵灵的美人,这次可不能先便宜了他们那群狗崽子,先让老子享用了再说。” 见他解了腰带便要猛扑上来,慕汐当即拔下髻上的发簪抵在喉咙上,神色决然地叱呵他:“你再敢上前一步,我立刻死给你看。我乃榕王殿下要审的犯人,我若血溅牢狱,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么?” 狱卒显然没料到她会这般刚烈,陡然见了她此举,连忙双手举至半空,一面捡起腰带往后退,一面看着她龌蹉地笑了下:“我出去,我出去,你别这样。” 第22章 慕汐丝毫不敢放松,直到见他退出牢房,又将门锁上,转身欲走,她方把簪子放下,稍稍松了下紧绷的神经。 岂料恰在这时,一股软酥感霎那间蔓延至全身,危险的感觉直冲脑门。 第013章 且安心,他必到 慕汐忙抬眸,果见那狱卒转过来,望着她腌臜地笑了声后,慢悠悠地抽出别在腰间的钥匙,得意至极:“你以为老子蠢?你这样的小娘们老子见多了。榕王?榕王算个屁。老子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得亏老子聪明留了后手,你方才喝的水里老子同样放了软骨散,还是十足十的量。我这软骨散无色无味,纵然你是大夫,若不十分留心,也断不能发现。即便你只是喝了一小口,这量也足够。” 慕汐冷冷地看着,想要拿起手上簪子就此自尽,可下一秒,她只听得“啪”地一声,锁链她的惊惧下蓦地打开,紧接着他一脚将她手里的簪子踢到角落。 狱卒当着她的面将腰带解下,原已有些稀薄的空气瞬间变得恶浊起来。 “哕......” 慕汐不由得低眉垂首,只觉得胃恍若在翻江倒海,她忍不住一阵干呕。 那狱卒见了她这般模样,顿时火冒三丈,抬手便扇了她一巴掌,面色变得阴狠毒辣:“你还敢恶心老子?老子还没嫌弃你这个杀人犯呢。” 这话音未歇,狱卒猛地将她从地上拽起,又把她往草席上一扔,硕大的身躯随即压了上去。 慕汐只觉得那双黏腻的大手不停地在她身上游走,她的精神忽地萎靡起来,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个永无止境的梦。 压在她上面的男人触碰到这一身柔软,顿然变得急不可耐,大手一扯,欲将她身上的衣裳全部撕碎。 慕汐以为,她这一生也将止步于此了。 可下一秒,身子一轻。 原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竟被人一把提起,刀光剑影下,耳边传来一声鬼哭狼嚎。 慕汐被惊得一下醒神,她这方睁开了眼。 微弱的灯烛光下,她只见一年轻男子提剑背对她,那狱卒正躺在角落,神色痛苦万分地捂着下面的伤口。 “像你这种人,若留着这根东西也是祸害,倒不如我替你清理干净。” 年轻男子一开口,慕汐不由得安下心。 是管砚。 管砚那话一道完,他即刻便转过身,见慕汐身子发软,便知她定是被人下了软骨散,且肩膀上的衣裳撕开了个口子,隐隐露出里头的春光。 他不觉一阵心疼,立时瞥过脸,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软了声音安抚:“姑娘放心,我们家大人一得知此事,便立刻派我过来了。待大人手头上的事一完,他也会立刻赶来。他让我和姑娘说一声,且安心,不拘怎样,他定然为姑娘洗清冤屈。” 慕汐容色苍白,见着来人,那颗仿佛要死去的心再次鲜活地跳动起来,她扯出一丝笑:“还请你,替我多谢御史大人。” 闻得“御史”二字,管砚微顿,转瞬他便回神,一把将她抱起,温声道:“姑娘且放心休息,我这便带你离开。” 也幸得那狱卒下了药,外头看守的人早已是七倒八歪地躺在一边呼呼睡起来,管砚省了许多功夫。 他抱着慕汐上马,一路疾驰狂奔,不消半个时辰,便已到“阡纾阁”。此乃裴行之在越州的秘密住所之一,除却管砚和郁舟二人,并无第三人知晓。 中了软骨散之人,若无解药,软酥感起码要持续上一天一夜,所幸慕汐水喝得不多,次日清晨便醒了。 慕汐坐起身,晃了下脑袋,便知软骨散的药效已退,她这方下榻,见屋内并无一人。 慕汐打眼瞧去,榻边的鲛纱帐手感清凉,窗台的汝窑青釉莲花鹅颈瓶中插着两三枝梅花,往里一转,却见是条约有三四米宽的行道,两座月洞样式且极大的一书架分靠在两面墙壁上,慕汐随意抽出一本来瞧,却是郦朝地理游记。 再看其他,有诗词歌赋、异闻杂谈、历朝野史、民间故事、九章算术、古建插画、中草药古籍等,囊括的种类竟比袁庆平的书房还要全些。 此屋主人倒是个雅好风趣之人,只是不知是不是空有其表。 正思量着,只听得外头“吱呀”一声,慕汐忙将书放回,一十五六岁、扎着个双平髻且面容很是清秀的姑娘端着一碗莲子羹推门而入,一见慕汐满脸尴尬地把书放回,不觉扬唇笑道:“姑娘爱看便尽管拿去看。我们大人爱书,因而这屋里别的没有,就书多了些。” “奴婢叫菊月,因生在九月,故而给取的名儿。这阡纾阁大人也极少来,平日里都只奴婢一人,且此处隐秘,姑娘不必担心会有人发现,尽管好好休息便是。” 菊月一面介绍自己,一面将莲子羹放下,又朝她微微笑道:“莲子清心宁神,是管大人特意让奴婢给姑娘备下的,姑娘且用些吧!” 一闻菊月此言,慕汐顿然思及昨晚的事,一股恶寒刹那间蹿满全身,她不由得瑟缩了下。 若非管砚及时赶到,她不敢想自己会遭到怎样非人的凌虐。 “不知管大人现下在何处?”慕汐往透过窗台往外头探了眼,道。 “昨晚管大人将姑娘送来后,待了不到半刻钟便匆匆离开了。他只交待奴婢定要好好照料姑娘,至于去了哪儿,他也不曾说,”说着,菊月抬眸望了眼桌上的莲子羹,示意她,“姑娘快用些。若无事,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第23章 瞧菊月似是什么都不知的模样,想来问多了也无用,慕汐唯有点点头。 况且一整日没吃过什么东西,她现下倒真有些饿了。 一碗莲子羹用完,慕汐终于有了饱腹感,一连精神也好了些,她推开房门,出去伸了个懒腰。 却见她如今身处的地方竟是她常采药的那座山顶上。 兜兜转转,她还是回到这座山上。 一眼望下去,两层高的阡纾阁立在氤氲雾气中。 正挎着菜篮子回来的菊月抬眸见她出了房门,忙拎件披风上来盖到她身上,呵着气儿道:“姑娘,如今已是初冬,兼之山上雾气大,天儿愈发冷,您还是先进房里吧!免得冻着。” 慕汐心生疑惑,仍是站在廊檐下,顿了半秒,她复问:“我听你方才介绍,你叫菊月?” 菊月点点头。 慕汐柔柔地笑了下,开口试探她:“御史宋大人怎会有这般雅兴,将房子建在山顶上?” 菊月闻言,额上的纹路微微加深,她顿了顿,随后方道:“大人素来喜清净。且他时常奉旨前往各地巡视,若真居驿馆,难保不会有人心怀不轨,意欲把大人除之而后快。” 她这理由未免牵强了些。 可慕汐不想拆穿她。 对于在背后帮她的人到底是不是宋御史,慕汐倒没有那般强烈的好奇欲。 不论是谁,她有的都是心存感激。 况且现下她再一次越狱,已不知越州城的人把她看成了什么样。 别人的嘴她管不了。 慕汐亦无心再去想这个她在人们心中到底是何名声的问题。 她只想尽快洗刷冤屈,若要一生逃亡终究不现实。 被菊月劝回了房,后她又将午饭端上来,慕汐用过歇了个午觉,连着紧绷了两天的神经此时也缓了过来。 不想午觉方醒,管砚便带着她开出的药方回到了纤纾阁。 “如今越州皆是通缉姑娘的人,我佯装一番潜入谢府,从谢姑娘手里取来这个。”管砚将药方递与她。 慕汐接过细瞧,她的药方果真没开过巴豆。 如此常识性的错误,她怎可能会犯? 此事竟真的是柳侨故意构陷。 回想起当日他背着母亲过来时那焦急又敦厚的模样,慕汐不由得一阵心惊。 她不懂,她和柳侨之间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他非得要置她于死地? 一纸看完,慕汐担心谢妩听到昨晚她逃了的消息会万分担忧,便朝管砚问了声她的情况:“阿妩没事吧?” 管砚道:“一开始听到姑娘的消息,她晕了过去。我潜入时她恰好醒来,听到你无虞,才稍稍安心些,又叫我将药方带来给姑娘确认。” 慕汐心下稍安,思量片刻,揣测道:“我与柳侨虽只有一面之缘,可我打眼看去,他不像是个心思阴狠之人。为何?他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管砚跟在裴行之身边多年,沙场上,<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里,表面良善敦厚,实则刁滑狡诈之人不知见过多少,他淡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姑娘你心善,自看什么都不会往最坏处想。” 他虽这般说,慕汐却仍是心有余悸。 不想正在此时,菊月忽然闯进来,神色仓惶:“不好了,有大批官兵正往山上这边来了。” “不好,我们中计了,”她这话音方落,管砚顿然思及一事,他面色微沉地脱口道,“菊月,你带姑娘先行离开,我到密室把东西取出。” 慕汐闻言,又惊又惑。 顾不得思考,菊月拉着她便下了楼,她行动迅速之快竟令慕汐有些措手不及。 奔至一楼里间,菊月疾速转动了处于六个不同方位的花瓶、书架、墨盒、笔筒、字画以及座椅。 “轰隆......” 伴随着刺耳的石磨声,原是隐在一个月洞形书架后的石门缓缓打开。 第014章 软肋生,外室名 菊月一把将慕汐拉了进去。 岂知踏进的瞬间,慕汐恍若脚底踩空了般,险些稳不住身子。 这密室,竟是座可升降的铁笼。 菊月简单与她介绍了句:“这密室是通往山脚下的,大人当初这样设计,为的便是防止出现今日这般状况。” 菊月就说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铁笼一下将她们拉到了底,她忙开了铁闩,拽起慕汐出去。 慕汐望去,这条暗道的两面墙上皆燃着蜡烛,一路通火通明。 慕汐握着菊月的手,只感觉她脉搏的跳动很是有力,全然不似手那些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她顿了顿,仍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半日来的疑惑:“你和管砚口中的大人,应当不是宋御史吧!”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可落在封闭且岑寂的暗道里,回音却惊起了歇在蜡烛旁的蝙蝠。 菊月戛然止住了脚步。 顿了顿,她方回首,面色已变得沉着冷静,心知再瞒不过慕汐,便承认道:“是的,我们家大人乃淮州的骠骑大将军,裴行之。” 她这话音未歇,当日给那宋二公子看病时的形景陡然闯入了慕汐脑海里。 直觉告诉她。 那日她所见的宋二公子,实则是淮州王,裴行之。 “他为何要费尽心思救我?” 人心不古,陈康一事过后,又遇上了柳侨这样的人。 慕汐当真是怕极了。 菊月摇摇头:“我只是按管大人的吩咐行事,至于别的,我也不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姑娘还是先跟我走吧!” 第24章 一面说着,菊月拉起便继续往前。 可忽闻管砚之名,慕汐又猝然思及一事。 当日她被迫冥婚,拦街诉状之时,站那轿辇旁的不正是管砚么?且从她拦街到入了驿馆,竟也从未见过宋御史的真面目,后来还是她向管砚两番请求,次日才得以当面道谢。 如此想来,那日的轿辇中人,必然也是那淮州王了。连同那一万两银票,竟也是他让管砚取来的。 慕汐虽很不情愿这样揣测,可一万两终究不是小数目,若是那宋御史当真清廉,一万两银票岂能说取便取? 可纵是这般,慕汐仍是是想不通他这一路的相助究竟为了什么? 总不能说,是瞧上她了吧! 顿然思及此处,一股凉意直蹿心头,慕汐怕极了这种感觉,她猛地一摇头,想把这可怕的想法从脑海里摒除。 正在此时,菊月停在一扇门前,她伸手转动墙上的机关。 “轰隆......” 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 外头有强光隐隐透进来,习惯了幽暗,一时间慕汐被这强光晃得不由抬手挡了下。 “啪啪啪!” 一道清脆的掌声却在此刻陡然响起。 石门外,一队步兵赫然在列。 一个约摸二十七八,束着螭纹玉带且浑身携着阴狠劲的黑衣男子双腿叠起,单手撑着太阳穴坐在圈椅上。 见着来人,菊月立时挡在慕汐面前,一脸警惕地道:“榕王殿下,你想做什么?” 慕汐闻言,不由得面色微沉,抬眸直视那圈椅上的人。 原来他便是榕王。 榕王郦谌,宣文帝最小的儿子,新皇郦璟笙的皇叔。 “做什么?”郦谌似是听到什么笑话般,哈哈大笑了声,“自然是来抓捕杀人犯咯!” 他笑得得意又张狂。 慕汐恨得牙痒痒。 若非此人在背后指使,柳侨怎有这般能耐构陷她? 气氛霎时间变得剑拔弩张。 菊月顿时明白过来,满脸不屑地笑了声:“杀人犯?只怕这一切都是你设的局吧!” 郦谌双手伸至一旁,微微歪了下头,嘚瑟地道:“纵然是我设的局,你们又能如何?人称铁面,浑身无一弱点的淮州王裴行之,现如今不也有了软肋?” “留下活口。”他望向慕汐,冷冷地吩咐了声,轻轻抬手,身旁的步兵立刻朝她们冲了过去。 菊月面色陡然间变得凌厉,她一面从双袖中现出双刀,一面嘱咐慕汐:“姑娘,跟紧我。” 慕汐重重地“嗯”了声,望着前面蜂拥而来且个个身穿盔甲的士兵,很是正经叮嘱她:“你注意安全,若是敌不过,放下刀子先投降。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 菊月顿了半秒,方道:“谢姑娘关心。只是裴家军的人,唯有战死,没有投降。” “呃!!!”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慕汐紧紧跟在菊月身后,她一时把她拽到右边,一手刺穿一人胸膛,一时又将她猛地一拖,寒光从眼前闪地,一人的脖颈溅了她满脸血。 鼻腔里涌进一股血的腥臭,脸上的那一抹温热令慕汐失了神,只如同木偶般由得菊月把她拖来甩去。 这样血腥的场面陡然出现在眼前,空气里弥漫着的腥臭,慕汐感觉胃里一阵翻腾,脑袋恍恍惚惚,双腿亦不由发软。下一秒,她稳不住身子,不由得跌坐在地。 菊月忙回首。 不过这刹那的失神,两人便被人架在了刀下。 菊月满脸不服地瞪着郦谌。 “管砚擅闯天牢、私放逃犯,你包庇罪人、妨害公务,单一条罪责拎出,本王都可将你就地正法,以正大郦律法。只是现下,本王不杀你,你回去和裴行之说,让他带着那半张地图过来找本王,否则本王一定要了她的命。” 郦谌单指轻敲着扶手,掀起眼皮望了眼慕汐,微微抬颌,示意人给她塞进了颗药丸。 “你个狗东西,你给她吃了什么?” 菊月见状,岔然作色,挣扎便要站起,却被人往小腿上狠狠一踹,她吃痛一声,双膝跪地。 郦谌闻言,面色一沉。 “啪!” 按着菊月的人满脸横肉,立刻甩了她一巴掌:“不想死的话,嘴巴给老子放干净点。” 菊月被他这一巴掌打出血了。 那士兵抬手欲再扇,郦谌却轻轻抬手,敛了面色,沉声道:“放心,不是什么毒药,毕竟留着她还有用。本王素来不喜多话之人,这迷魂散不过是令她昏睡两日罢了。” 言及此,郦谌话锋倏然一转,神色异常狠厉:“但也仅仅是两日。两日后,也是这个时辰,倘或本王在衡州衙门里见不到裴行之亲自将地图带来,那塞进她嘴里的可就不止是毒药这般简单了。” 被人架着动弹不得,菊月唯有眼睁睁地看着郦谌将人带走。 慕汐的意识已是腾腾兀兀,她只感觉被人粗鲁地一把提起,转手便将她丢进了马车上。 紧接着,一道令她恶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行之的眼光也不差。此女的容色虽算不得倾城,却别有一番清丽之姿。若非她对本王尚有用,收入本王府里,当个小妾,倒也无不可。” 郦谌抱着怀中人,冰凉的指尖忍不住触上那柔软的肌肤,他身下一紧,眸色不觉微沉。 第25章 慕汐虽被他下了迷魂散,可意识却还是有些清醒的,顿然闻得此言,她自然明白他现下在想什么。 如此龌蹉的行径,兼之肌肤被他触碰,慕汐不由得泛起圈圈鸡皮,只觉胃翻腾地要撑不住了。 “哕......” 慕汐忍不住当场呕吐起来。 “走开。” 秽物顿然吐在郦谌双腿上,一时间,身上燃起的热量刹那消散。 他满脸嫌弃地将慕汐丢到一旁,起身朝外怒喊了声:“停车。” 郦谌下了马车,吩咐人看好慕汐后,便往附近的溪流清洗。 迷魂散的药力逐渐上来,慕汐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 檀香缭绕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 “听闻那姑娘乃是淮州王养在外头的外室,还是个医女。只因前儿治死了位老太太,那人的儿子要上京告御状,不想却在路上碰见了殿下。殿下与裴将军素来不和,这回岂不让他逮住了把柄?” “女子从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我们郦朝建朝百年,可从未听过女子从医的。说来也是奇,那人竟也敢让她去医治自己的母亲,这不是生生把老母亲往鬼门关里推么?” “谁说不是呢。裴将军盛名在外,且素来不好女色,如今虽已二十有六了,却连一个妻室也没有。莫说郦京那样的富贵地方,就连我们衡州这般偏远,也常闻他的大名儿。想来这医女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你我是常人,哪里比得?否则裴将军这样的人又怎会被她迷了眼?” “罢了罢了,你我都是奴才命,羡慕不得。且赶紧把饭菜摆好,免得她醒来听见,往殿下那边告状,我们岂不遭殃?” 两个婢女言谈间,字字嘲讽,句句羡慕。 待门落锁声响起,卧榻上的人霍然睁眼。 慕汐缓了半晌,方才起身。 迷魂散的药效已尽数散去。 然那两个婢女方才的闲谈仍是盘踞在她脑海里,气得她面色通红。 她和裴行之,真正见过面次数掰着指头数,也不过仅有他求药的那一次。 她几时就成了裴行之的外室了? 真真是如前世所言,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可只怕,她纵是能洗刷了治死人的冤屈,把腿给跑断,也未必能将“她成了裴大将军外室”的这身污水彻底洗净。 第015章 诛杀令,神祗至 慕汐一脸苦恼地坐了半刻钟,思来想去总也不得其法,便唯有将这谣言按下不提。 现下夜色已临。 她所处的厢房门窗皆紧闭,外头又落了锁,慕汐透过砂窗往外瞧去,只见院子里戍守着七八个将士。 她不由得想起郦谌在山脚下时说的话,又理了一理近来的事。 柳侨上京告御状,途中偶遇郦谌。 素来心狠的榕王见着贫苦百姓含冤,善心大发,不远千里,派了将士过来将她捉拿归案。 这种种,未免太反常了些。 这般一揣摩,慕汐顿然将事情理清。 或许从当日柳侨来桃居时,这局便已设下。为的便是裴行之手里的半张地图,这地图应当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否则他绝不会为此费尽周折。 可郦谌又怎能确定裴行之会用地图来换一个只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的人? 慕汐当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有过上回在天牢时的经历,慕汐原不想再吃这里的饭菜,奈何郦谌将她关在这里整整两日,她若真的不吃一口饭,不喝一滴水,只怕到时纵有洗刷冤屈的机会,她亦腿软到连这门都走不出了。 两日后,郦谌亲自过来将慕汐押往衡州衙门。 明镜高堂下,县官站在一旁谄笑胁肩,郦谌将双腿叠起放到惊堂木旁,垂首看向底下被捆绑着双手的慕汐,笑里藏刀地问:“慕大夫,你说今日裴将军会不会来?” 慕汐没这个兴致回答他的问题。 见她没说话,郦谌也不生气,只看着她打趣道:“他若来,本王必定让他走不出这个门。女子从医倒也鲜见,本王府里的可没你这般有趣儿,届时他若死了,本王将你纳入府中,保你一生有享不尽的荣华。” 瞧他在自我矜夸,慕汐还是忍不住要怼他一句:“真是不巧,我对荣华不感兴趣。” 郦谌不以为然地笑了声:“别矫情了。这天下,没有人会对权势富贵不感兴趣。若说有,那便是权势还不够权势,富贵还不够富贵。 ” 慕汐哑然。 他这话说有理也是有理,说无理更是无理。 别人她不知,只她自己倔得很,活一世便有一世的原则,论是外头的人如何劝说,亦断不能动摇分毫。 “殿下,约定的时辰到了。”一年轻将领在此时过来回禀。 郦谌闻言,挥手令他退下,面色沉沉地朝并无一丝风吹草动的门口望了眼,方起身,看着慕汐冷冷地嗤笑:“看来,裴将军待你也不似探子所说的那般情深。” 这样的结果,慕汐意料之中,她冷声道:“我与裴将军见了不到两次。这样的探子,榕王殿下也该废了才是。” “牙尖嘴利,”男人墨色的瞳仁里透出阴狠,他当即高喝一声,“来人,把此女押往西市,处于斩刑。” 突闻此言,慕汐面色登时变得煞白,她不由得朝郦谌冷喝:“你凭什么杀我?” 郦谌讪笑道:“凭什么?就凭你医术不正,治死了人。一命抵一命,本王下旨砍你,依的乃是大郦律法。” 第26章 慕汐仍不死心:“证据呢?” 郦谌冷笑:“你既要看证据,本王今日就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他拍拍手,立时有人将一信封呈上。 郦谌当着她的面打开,指着上面明晃晃的“巴豆”二字,道:“当日柳老太太正是吃了你开的药方单里的巴豆,方才致死,这便是物证。” “不可能,我从未开过巴豆。”慕汐斩钉截铁地道。 见她不信,郦谌冷笑一声,朝旁边的衙役微微抬颌,示意他将慕汐双手解开后,便把手里方子丢给她。 慕汐细细端详上面的药方,除却多一味巴豆外,其余的并无不同。最是诡异的便是上面的字迹,不仅与她的一模一样,就连她习惯在方子最后轻轻点上一点的痕迹都有。 可慕汐很确定,这方子绝不是她写的,是以她将藏怀里的药方掏出,摊开冷声道:“这才是我开的方子,你拿出来的这张我不知你是找何人临摹的。可但凡经我手开出去的方子,我都留了两份,一份存底,一份给病人。所以你的这份物证并不成立。” “你既说本王的药方是找人临摹,本王亦可说你的药方是提前伪造的,”郦谌语气凉凉,“罢了,物证你矢口否认,便上人证。” 话说间,一下颌长满胡子的中年男子被带上来。 他朝郦谌跪下,道:“回榕王殿下,当日柳老哥带着母亲从桃居出来时,我正巧路过。因着我家也些千金子,我怕我家小孩误食,届时不知怎么好,便问了柳老哥慕大夫是如何催吐的,又将他的方子拿来看过,记下了才离开的。” 郦谌沉声问:“那方子里,可有巴豆?” “有。” “你确定?” “我确定。” 慕汐脸色微变,喝道:“你胡说。你既说你路过桃居附近,那你住哪?桃居附近,可有认得你的人?” 在桃居住了半年,附近统共也不过七八户人,可慕汐连此人的面儿都没见过一回。 “本王理解你求生心切,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已无从狡辩,”郦谌面色凛然,复而喝令“来人,立刻把此女押往西市,本王亲自监斩。” 不容慕汐再辩,郦谌命人将她捆绑,并塞住了嘴巴,立时往西市去。 西市乃衡州的监斩台,此处人流极多。且衡州与越州相距不远,有梁知府一案在前,女子从医一事在后,衡州百姓已认得慕汐。 现下慕汐被捆着一路过去,围观百姓更是对她指指点点,神色皆是不屑与鄙夷,就差没把臭鸡蛋丢她身上了。 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后悔”一词刹那间闪过,周奶奶和大牛哥却忽然出现在脑海。 慕汐不由得敛眉苦笑。 她被迫跪在断头台上,监斩令牌扔下的刹那,她微微闭眸,这一世的不舍和荒唐犹似影片般在她脑海里循环播放。 “砰!” “住手!” 屠刀即将落下的霎那,慕汐听得有石子碰到刀尖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道温润的嗓音陡然响起。 慕汐睁开眼,原在她头顶上举刀的刽子手被迫后退,屠刀掉落在地。 她顺着声音望过去。 来人束着螭纹玉带,一身紫檀鹤纹玉锦长衫尽显久居上位者的贵气与从容,眉宇间全然没了当日与她相见时的佻薄之态。 裴行之下马,举着手里的东西,不露辞色地高声道:“圣旨到,榕王郦谌接旨。” 他这话音方落,围观人群乃至衙役皆齐齐跪下。 似是没料到裴行之会请旨而来,郦谌面色微沉,仍是坐在监斩台上迟迟不肯挪动半步。 四目相对,周遭的气氛宛若黑云骤然压城般紧张起来。 半晌,监斩台上的人方缓缓起身,下了台单膝跪地,声线中满是不善之意:“臣,接旨。” 裴行之摊开圣旨,宣:“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越州医女慕汐一案疑点重重,为免榕王劳心劳力,朕特命骠骑大将军裴行之接管此案,钦此!” 闻得圣意如此,郦谌垂首顿了几秒,隐着怒意从唇齿间应道:“臣......” “本王,不从。” 郦谌忽地猛一抬眸,登时站起,抽出跪在身旁的衙役佩剑,指着裴行之寒声道:“交出地图,否则本王要了她的命。” 裴行之微微侧首,却见慕汐不知何时被那刽子手架在了刀下。 他神色微蹙,可堪堪片刻,他便收回目光,毫不在意地朝郦谌扬唇笑道:“不过一医女,你以为本王会为了她受你胁迫么?” 郦谌闻言,轻轻抬手,上百名将士从四面八方而至,将裴行之团团围住,底下看戏的人顿然被唬得一哄而散。 郦谌冷笑:“铁面无私如淮州王,你觉得本王不会留后招么?今日本王不管你交不交出地图,命也得留在这。郦璟笙没了你这个后盾,你觉得他还能坐稳帝位么?” 被刀架着脖颈,慕汐能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只须轻轻一划,便可轻易将她的喉咙划破。 她丝毫不敢动弹。 心里却不由得疯狂吐槽。 敢情是他们在为了皇位博弈,可偏生拉上她做什么? “今日本王就先杀了她祭天,”郦谌指了指慕汐,朝刽子手冷喝,“动手。” 终究还是逃不过。 慕汐闭了眼。 可下一秒,银针在鬓边划过。 第27章 身后的刽子手还没来得及动手便轰然倒地。 裴行之立时跃过去,慕汐在这惊吓中且未回神,便被他揽腰抱到一边。 郦谌见状,勃然变色,抬首朝银针发出的地方一瞧。 只见一束着玉冠的黑衣男子站在东面阁楼上,他还未看清那人的面容,他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抱歉!本王来晚了。”裴行之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 慕汐一时悚然,心跳加速,她缓了缓神,退离两步后方道:“还好,谢将军相救。” 她言语间皆是疏离,男人的眸色不觉淡了下。 “众将士听令,”裴行之没来得及伤神,郦谌便剑指他,高声道,“淮州骠骑大将军伪造圣旨,意欲谋反,本王为正皇纲,现令你们将他就地正法。谁若能将他人头砍下,本王赏他黄金万两,封官加爵。” 第016章 漱雨斋,套中人 奖赏如此丰厚,那几百名将士顿然群情激昂,持着刀剑和枪戟便朝两人猛冲过来。 裴行之立时将慕汐护在身后,面色沉沉地一抬手,周围的阁楼以及各处街道忽地闯出上百名将士与榕王的部下厮杀起来。 管砚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裴行之不愿她见面搠下的血腥场面,便不露辞色地朝他交待:“把慕姑娘带到漱雨斋。” “是。” 未待慕汐说话,管砚拉着她的手臂便迅速从巷道离开,拐过转角后将她塞进一辆马车里。 他则上到前座,握上辔缰,猛一甩手,双马立刻朝前狂奔。 不到一刻钟,两人便已到“漱雨斋”。 漱雨斋位于衡州一处偏远的竹林内,里头机关重重,旁人若贸然闯入,必将身死其中。 闻得外头有车马声响起,漱雨斋内,一身着湘色对襟襦裙,看似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连忙出来开门。 管砚指了指那婢女道:“这是负责看管漱雨斋的缕月,姑娘可在此处安心歇息,有什么事吩咐她即可。” 缕月忙屈膝朝慕汐行过礼。 慕汐一面向她回了个礼,一面略略将她打量了两眼。 缕月见状,受宠若惊,忙道:“缕月不敢担姑娘一礼。” 管砚继而道:“如今殿下在西市独自奋战,榕王又是个极为狡诈的阴险之徒,我且去帮他。” 慕汐应声儿,直至看他另驾一匹马远去,方与缕月入了漱雨斋。 漱雨斋内的陈设与阡纾阁并无二致,月洞形的书架亦靠了满墙,书的种类也相差无几,不过是书名各有不同。 见慕汐进来后,神色有些恍惚,缕月端了茶水和糕点过来给她,便不由得笑着打趣:“姑娘可是担心殿下?” 慕汐被她这般一问,顿了下后,漫不经心地扯了个理由:“自然。毕竟裴将军救了我,且榕王的手段你我都见过,他断不是泛泛之辈。” 缕月轻笑道:“姑娘大可安心。殿下自十二岁便随老大人上沙场征战,怎样的场面没见过?兼之管砚大人和郁舟大人皆在,区区榕王又岂是对手?” 慕汐自然不是担心这个。 淮州王裴行之盛名在外,她如何不知?素来养尊处优的榕王断断不是对手。 此番死里逃生,慕汐并没想象中的那般欢喜。现下她不过在想,裴行之待她种种,实是过于反常。 若当真如此前所猜测的那般,她又该如何? 罢了罢了,多思无益。 慕汐拉着缕月的手坐下,温声道:“我前儿在阡纾阁见了一姑娘,她叫菊月,你叫缕月,不知你可认得她?” 缕月闻言,不假思索地脱口道:“自然认得。我和菊月、歆月、缇月三位姐姐一同在沉缃楼长大,关系亲如姊妹。” “沉缃楼?那是什么地方?” 她这话音未歇,缕月顿然回神,一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立时站起,垂首道:“那原是我们一同长大的地方。可地此乃裴家军的机密,望姑娘恕罪,我不能说。” 慕汐原也就是顺着她的话闲聊罢了,见她这般,便把她拉来坐下,柔声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想着你和菊月的名儿里皆有个‘月’字,且都在裴将军底下做事,想来应当认得,这才多问了两句。我是个大夫,对朝廷之事并无兴趣。” 缕月心下稍安,兼之前两日已听菊月听闻慕汐乃是大夫。在郦朝,女子从医需要挣脱多少桎梏,她多少亦有几分清楚,是以那时她虽不曾与慕汐见过,然心中已油然生起了敬意。 缕月忙把糕点推与她,转而笑道:“这蜜浮酥奈和琼叶糕皆是殿下事先吩咐我备下的,殿下担心姑娘这两日不敢多吃,一路过来定是饿了。” 她这般一说,慕汐微怔。 若说裴行之对她无意,怎会心细到如此地步?且桌上的蜜浮酥奈又恰恰是她最爱吃的。 如此思量,慕汐先时的疑惑不由得减了三分,然她面上却并未露了分毫,只拿出一块琼玉糕尝了口,便看似随意般扯了句:“我久闻裴将军盛名,想来必是他心善,才会多番救我。” “姑娘这话差了,”缕月笑道,“我随殿下这么些年,亦未曾见他对哪位姑娘花过这般心思?单说阡纾阁和漱雨斋这两处,原是极私密的地方,除了我和菊月姐姐平日无事要在此处看管外,便再无一位姑娘进来过。” 慕汐状似无意地点了下头,心里却是又惊又怕。 第28章 那份猜测,又明了三分。 这般瞧来,此处断断不可多待。 那人,断断不可有半分亲近。 半个时辰后,漱雨斋外,一阵马啼声传来。 “慕姑娘,我们殿下受伤了。快,快救他。” 管砚焦急的声音响起,两人且未出门,他便搀着裴行之进来了。 慕汐打眼瞧去,只见裴行之已昏昏沉沉,左腰处有血渗出,鲜红的血迹浸透了腰处的衣衫,她连忙让管砚将人抬进里间,朝缕月问道:“此处可有烈酒和金创药?” 缕月点头,方欲去拿,慕汐又道:“烈酒、纱布和金创药我都要。” 缕月把东西取来,慕汐顾不得什么,直接把裴行之上衣脱掉,鲜红刺目的伤口霎那间闯入眸中。 所幸,伤他的利器上无毒。 慕汐一点点将伤口附近的血迹清理干净后,用烈酒进行消毒,再把金创药敷在上面,最后裹上纱布,方从里间退出。 慕汐朝等在外头的两人道:“伤口算不得深,只需注意别碰水,药一日一换,不消半月,便可恢复如常了。” 管砚和缕月闻言,这方稍稍安心。 缕月蹙眉,不解地道:“从前便是沙场征战,殿下亦鲜有受伤,今日却是怎的?竟中了榕王的诡计。” 管砚看出了个究竟,解释道:“我们抓住榕王时,料不到他还在袖子里藏了暗刀。殿下一时不慎,这才让他钻了空子。” “可......” 缕月仍想说些什么,管砚忙转了话题:“总而言之,殿下没有大碍便好。榕王虽已抓住,可事关亲王谋逆,到底还是要押回郦京候审。殿下吩咐,还需你我即刻回一趟沉缃楼,与郁舟一起调兵过来押榕王回京。” 终于来了个任务,缕月顿然有了精神,原有些稚气的脸亦在刹那变得严肃正经,她立时应道:“是。可你与我一块回去,殿下此处该如何?” 管砚被她问得不由怔了下,片刻握拳轻咳了声,转而向慕汐道:“慕姑娘,殿下这里......可否麻烦你照料下?” 要和裴行之独处,慕汐万般不愿,随意扯出了个理由:“虽说榕王已被抓捕,可亦难保不会有支持他的人前来突袭。裴将军现下仍在昏迷中,我又不会半点功夫,若当真有敌军前来,我实在......” 实在难保裴行之的安全。 管砚正色道:“若要姑娘一人留在漱雨斋,是只担忧此事?” 慕汐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怔了下便点点头:“是。” 管砚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笑道:“那姑娘无须忧心。一来如姑娘所言,殿下伤口不深,想必明日便可清醒,依殿下的战力,纵是有伤在身,亦可以一挡十。二来漱雨斋不同阡纾阁,林子里机关重重,便是百人来闯,能到漱雨斋门口的,必然不剩十人。” “......” 呃! 被下套了。 慕汐这方反应过来,他上一句话,显然是个铺垫,还是个令她无可反驳的铺垫。 当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慕汐懊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将这桩头疼的差事应下。 顿然思及一事,慕汐忙问:“此番,你们得去多久?” 缕月将手肘弯起放在胸前,撑着下巴思量片刻后,掰着指头算道:“从这里回沉缃楼,马程最快也得一日。再从沉缃楼回衡州押人,也得一日。上百号人押榕王一同上京,若一路顺利,往返算来也得将近半月,因而统共加起来最少也要大半个月。” 她话一道完,慕汐险些当场晕过去。 管砚见状,补了句:“依姑娘方才所言,殿下不消半月,就能恢复如常,想来也只须姑娘照料个七八日便可。因而这段时日,要姑娘费心了。事况紧急,我和缕月不会儿便要离开。” 也不知要在漱雨斋住多久,外头机关太多,她亦不能独自出去,缕月便带她到后院的菜地和厨房逛了圈,慕汐见菜地各类新鲜时蔬皆有,厨房里也有满筐的鸡蛋备着,吃食方面倒不必担心了。 “我在厨房里温了鸡丝粥,姑娘和殿下若饿了,便先吃些垫垫肚子。若不够,就只能自个儿动手了。”临走之际,缕月望着慕汐有些担心,不免又嘱咐了她一声。 慕汐应声儿,目送她和管砚离开,方百无聊赖地回到前厅。 “咳咳咳......” 随意看了眼书架,慕汐正欲从上面抽出一本游记来打发下时间,不想里间便传来一道咳嗽声。 慕汐忙将书放回,进去一瞧 。 裴行之醒了,正定定地看向她。 第017章 独相处,慕意重 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对,那份猜测陡然涌入脑海,慕汐略微尴尬地率先低眉,一面过去倒了杯水给他,一面强硬按下那些灌入脑海的想法,尽量语气平和:“管砚和缕月按你的吩咐往沉缃楼去了,这段时日,我先照料裴将军,您若有什么吩咐,与我说便可。” 眼前人眉眼微垂,神色中的闪躲之意那般明显,裴行之不由得轻笑了声。 忽得听到背后的人笑了,慕汐微诧,不觉回首瞧他,下意识地问:“你笑什么?” 裴行之收回目光,悠悠直言:“慕姑娘不会以为,本王费尽心思救你,是看上你了吧?” “咳咳......” 慕汐猛地呛了口气。 男人漫不经心地又瞥了她一眼,嗤笑道:“慕姑娘未免自视甚高了。本王素来与榕王不和,救你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且不论是淮州亦或郦京,美人遍地皆是,本王若要,送上门来的不计其数。所以慕姑娘尽可放心,本王对你无甚兴趣。” 第29章 闻得他这话,慕汐心里的那块大石落地的刹那,却又觉心口微堵。 倒不是知晓裴行之对她不感兴趣后,会病态地生出一丝落寞,而是听出他那话里含了三分自傲、七分嫌弃。 她顿了顿,忍不住朝裴行之道:“虽是如此,可大人亦未免太直白了些。” 裴行之语气温和:“本王担心,若不直接挑明,你难免误会。” “......” 慕汐瞬间无言以对。 罢了罢了。 总归是个好消息。 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慕汐把水递与他,裴行之却并未接过,示意她看向自己的伤口,挑眉道:“我这里疼。” 意思很明显,这是要她亲自喂了。 纵然裴行之救她乃是顺水推舟之举,然到底也是救命的大恩,慕汐自当将他奉为座上宾。 可一见他要逗弄自己的举动,她仍是忍不住在心里将他骂了上十遍。 虽是这般,慕汐面上还是好脾气,她温声道:“将军大人,您伤的是腰,不是手残了。” 裴行之不以为然:“本王伤的虽是腰,然一脉通全身。这里动,那儿也会痛。你方才不正说了,本王有什么吩咐,只管与你说便可。” 慕汐被他这话怼得呛着一口气在喉咙里,不由得白了眼下,耐着性子把他从榻上扶起后,方杯子放到他唇边。 裴行之悠悠喝完,掩了笑意,正色道:“本王饿了,可有什么吃的没有?” 生怕又要喂,慕汐下意识脱口:“没有。” 裴行之微惑:“当真没有?本王可闻到鸡丝粥的味儿了?” 慕汐一顿,动了动鼻子左顾右盼,半秒后呵呵笑道:“有么?我为何没闻到?” 裴行之毫不在意地笑了声:“可别怪本王没提醒你,本王好得愈快,你的这桩冤案便翻得愈快。” 他一言便戳中了慕汐心窝,想起在西市时他宣读的那封圣旨,慕汐立时朝他正色道:“你如何能确定我必然是被冤枉的?” 裴行之道:“你若要害人,何必从医?况且,相由心生,慕姑娘瞧着便知是个良善之人。” 他面色淡淡,似在讨论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评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见慕汐没说话,裴行之抬眸瞧她:“怎么不回了?” 慕汐掩了将湿的眼眸,摇摇头,起身道:“缕月温了鸡丝粥才离开的,我去盛。日后大人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尽管与我说。” 直至人消失在门槛外,裴行之方将目光收回。 有时候,他也搞不清自己待她到底是何心思。 初见时,他是好奇,究竟什么样的女子会在常年遭受打压下还能生出逆反之心? 若论这一点,她和他的外甥郦璟笙倒是极像。然阿笙是出身皇家,先皇皇子众多,他又非最受宠的那一个,若要谋得帝位,隐忍克制乃是他必修的一门学。她呢,不过一普通的平民姑娘,连郦京那些他从未瞧得上眼的世家小姐都比不得。 复相见,她身穿凤冠霞帔跪在轿辇前,虽是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可跪下的刹那,那风资玉骨惹得他心头微荡。 明明是玉软花柔的身影却处处透出野草般的坚韧。世人的脊梁不是为权,便是为名、为财而折,然她却挺着脊梁要做郦朝开国百年来第一位从医的女子。 既是首位,那她面对的艰险可想而知。 先时他闻得此事,只觉得好笑,却未曾想,她当真冲破了重重阻碍,将声名传到了郦京。 他待她,由好奇转为了称誉。 若说现下他究竟是何心思,或许只是赞赏中带了此微倾慕。 然连番试探,她皆不为所动。 既是如此,他何必强人所难? 片刻,慕汐端来鸡丝粥,她原想再喂,不想裴行之一伸手便将碗拿了过去。 见她怔怔,男人扬唇笑了下,解释:“方才是本王无聊了些,才逗逗你,慕大夫有容人雅量,便别同一病人计较了。” 话已说开,慕汐原也没有了方才那般尴尬,瞧他说得大大方方,她自然也没有再计较之理。 裴行之用完,她神色自然询问:“缕月还留了三只鸡、两只鸭和五个鸽子,且厨房里的汤料也都齐全。你受了刀伤,身子比素日难免虚弱些,莫若晚饭我炖碗鸽子汤给你补补。” 裴行之闻言,微顿。 往日他不管到哪,衣食住行皆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样的家常小事,可从未有人当正经事般问过他。 裴行之握拳轻咳了下,道:“你做什么,本王便吃什么。” 一语歇,慕汐正欲端碗出去,裴行之思及一事,又忙道:“对了,你会宰鸽子么?” 他神色间满是三分疑犹,慕汐不由得笑道:“当然。你且放心,便是外头的那几只肥鸡肥鸭,我手起刀落,亦断没活的。” 这些生活技能,全是前世带来的。 她不爱吃那些油腻腻的外卖,因而在外工作租房时,天天皆是做了饭带到公司。 凡事做得多,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鸽子汤炖完,晚饭时间也早过了大半,慕汐勺了碗进来递给裴行之,笑道:“抱歉,久候了。那火我生了许久。” 裴行之接过,不解:“你连鸡鸭都会宰,怎火倒不会生了?” 慕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 她在袁家时,极少进厨房。前世做饭又不需要生火?煤气灶一开便好了。 第30章 “我认灶,”思量片刻,慕汐随意扯了个理由,“这儿的火炉我用不惯。” “......本王素来只听过认床的,没听过认灶的,”裴行之顿了下,“这般瞧来,是本王寡见少闻了。” 慕汐尴尬地笑了两声,见他把汤喝完,方取来纱布,上前让他坐好:“现下天儿还有些热,你伤口上的纱布隔两个时辰便得一换,待裹了两三日,方可摘掉。” 裴行之淡淡地“嗯”了声,任由她将自己的上衣掀起。 可纵然他强压着内心泛起的波澜,当那温热的指尖触及到皮肤的刹那,裴行之还是控制不住般身体轻轻地抖了下。 慕汐见状,忙抬眸:“是弄疼你了?” 为避免尴尬,更不愿她为此对他再生疏离,裴行之只好顺着她的话,佯装镇静地点点头。 其实她撕开纱布时,动作已然很轻。 顿了顿,裴行之仍是忍不住低眉瞧她。 因纱布拆开,带走了些金创药,此时的慕汐正认真地给他重新上药。 她的睫毛虽算不得长,却微微卷起,甚是好看。 那鼻尖小巧,肤色白皙,一身鹅黄襦裙虽很是相配,然这样容色的女子,他并不少见。 他十二岁上随父亲上沙场征战,十五岁收复兰西十二州,封侯进爵,从此名扬天下。二十五岁这一年,先皇逝世,他亲自把外甥扶上帝位。 混迹官场这些年,他见过太多的人心不轨、太多的见利忘义、太多的手足相残、太多的夫妻反目。 他的亲生母亲,逝于后宅斗争中;他的亲姐姐,病于后宫诡计下。 他虽不认为女子是祸水,可她们却能轻易挑起人性的阴暗面,让他们沉沦、疯魔。他不愿,亦再不感兴趣去接近、去了解她们。 然现下,纵然他想接近、想了解眼前的这个人,她待他却疏离有礼。 裴行之忽然明白,慕汐所吸引他的,并非容色,也许是性情。 上好药,慕汐剪下新纱布,正欲给裴行之重新裹上时,他却一把抢了过去,有些嫌弃地道:“你裹得太慢,本王自己来。” 慕汐瞧他面色微红,下意识望向窗户,见纱窗紧闭,便道:“可是太闷了?我去给你开下窗。” 裴行之闻言,看她去开窗的空隙,忙摸了下自己的脸,有些烫。 他竟不知在何时脸红了? 裴行之不由得暗骂了声。 此番情形若被管砚那大嘴巴子瞧了去,还不知要在背后把他说成什么样。 慕汐把窗户开大,一阵凉风霎那间透进来,天色已然暗下。 她回头见裴行之脸上的潮红褪去,便道;“夜凉风大,且开窗通一会,我睡前再过来给你关上。” 裴行之忙道:“不过一腰伤,本王的腿又不是残了,你回房歇着,本王自会关上。” 他既如此说,慕汐当然乐意,因而也不再多说,洗漱了番便回房一觉睡到天亮。 第018章 料不及,见风使 待裴行之伤口上的纱布能够拆掉时,已然过了七日。一束着玉冠、身着青灰色长衫的男子也在此时来了漱雨斋。 此人正是沉缃楼右灵,郁舟。 慕汐对他们之间谈话不感兴趣,朝两人屈膝行过礼,正欲进厨房做早饭,裴行之及时叫住她,道:“待会用过早饭,你便随本王一起回越州。” 慕汐闻言,微怔。 裴行之笑了笑:“因本王的缘故拖了这样久,也该是时候回去洗刷你的冤情了。” 他这话音落了片刻,慕汐方回过神来,欢喜得下意识朝裴行之鞠了一躬:“多谢大人,那我先去做早饭。” 这样奇怪的行礼姿势,裴行之倒是第一次见,他微诧,却仍是笑了下点头应声。 刚跨出没两步,慕汐猛地思及一事,回首朝裴行之讪笑道:“有一人,原是被我累及的,大人既信我无辜,可否也将他一并放了?” 她所言是谁,裴行之自是清楚,因而道:“你说的大牛哥,在榕王被抓捕那日,郁舟便已命人将他放了。” 慕汐这方安心,与裴行之再道了声谢,才往厨房去。 看了眼离开的人,郁舟又望向唇角仍挂着笑的裴行之,一阵思索后不由得笑道:“殿下难得有瞧得上的姑娘,何不直接将她收进府里?” 裴行之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顿了片刻,才淡声道:“若是强迫,便没意思了。” 早饭用完,慕汐和裴行之坐上马车,不到半日时间便回到了越州。 谢良闻得淮州王亲临,忙到衙门恭迎。 “谢大人不必多礼,”裴行之轻轻抬手,谢良随即起身,他方道,“本王此番来,乃是奉了圣上的旨意,慕大夫一案牵涉榕王谋逆之事,本王要即刻亲审。” 谢良闻言,立时命人升堂。 衙役到柳家传唤柳侨时,原以为他早已拾了包袱不见踪影,岂知他竟独自一人等在家中。 再见柳侨时,慕汐见他蓬头垢面,眼底发青,连胡子也生得老长。 显然是有一段时日未得好眠。 裴行之坐在明镜高台下,形色不怒自威,直至曹主簿宣读完柳侨的身份文碟后,他方沉声道:“榕王郦谌因涉嫌谋逆,现已伏法,柳老娘一案由本王接管。本王且问你,柳老娘之死当真是慕大夫所为?” 慕汐原以为他会坚定态度,一口咬定此事是她所为。 第31章 不想下一秒,柳侨垂着首,声音有气无力:“我母亲之死,的确不是出自慕大夫之手。” 他此言方出,公堂外的众人一片哗然。 “连同那药方上的巴豆,慕大夫亦从未开过,这药方也是榕王殿下替我寻人临摹慕大夫的笔迹伪造的,而真正药方单子早在我拿到假药方后,榕王便销毁了。” 柳侨抹泪,缓了片刻,继而道:“相反,若无慕大夫,我母亲早在服食千金子当日便死了。我平日忙着在外开摊,家里的事儿皆是内人一手打理,就连阿娘也是她伺候的多。可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她偶尔抱怨两句,又恰巧被阿娘听见,两人脸面亦顾不得,便在家里破口大骂,时常惹得邻里过来看热闹。我先时还能调和两句,可时日渐久,我也感到厌烦、疲倦,这样的日子无休无止,一眼望不到头,让人绝望。” “后来,我懒得去劝,便由着她们去争、去吵。那日,大吵过后,阿娘一气之下服食了千金子,我一时情急便将她送来了桃居。慕姑娘人好心善,不仅分文不收地为阿娘催吐开方,还好言劝慰了她两句。事实上,阿娘听了慕大夫的劝说,再没了轻生的念头。吃了一日她开的药,连精神比之素日亦足了不少。可恰在此时,榕王殿下带着一千两银子找上了门。我不眠不休地想了两日,原已下定决心回绝,可那日一早,阿娘和内人再次爆发争吵,我不知怎的,开口便应下了此事。而后我把巴豆混进汤水,阿娘送服后,没两日人便去了。” 言及此,他愈发低了头,哽咽道:“至于后来的事怎样,你们也都瞧见了。” 裴行之面色淡淡,似在听一件极为平常之事。 半晌,他启唇:“这期间,榕王可有逼迫你?” “没有。做与不做,全在我,榕王连一声要挟的话都不曾说过,”不知思及了什么,柳侨忽地捂脸痛哭,“是我,都是我鬼迷了心窍,才会亲手葬送了阿娘的性命。” 柳侨道完,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 慕汐神色怔然,跪在堂下,只觉得双腿发软,再绷不住身子,跌坐在地。 她久久也未曾说一句话。 上公堂前,慕原以为瞧着那般憨厚的人之所以会做出构陷她的行为,必是有难言之隐,抑或是受了榕王胁迫,可她始终未料,真相会是这般。 她可养你大,你却未能养她老。 皆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当真如此。 慕汐感慨,却无法对此评判半句。 裴行之当堂下令,将柳侨收监,择日问斩。 和裴行之道过谢,从公堂出来时,慕汐仍有些恍惚。 谢妩闻得此事,连忙乘了马车和江言州一同赶来等在外头,一见慕汐出来,她顾不得什么,立刻小跑着过去一把抱住她,又气又急、又喜又惧地啜泣起来:“我那日听闻你被榕王判了斩刑送上断头台,险些晕过去。幸而裴将军及时出现,否则......否则我真恨不能提刀去杀了那些污蔑你的人。” 慕汐替她抹掉面上的泪,不由得轻笑了声:“又说这样的气话,你瞧,现如今我不是好好儿的么?” 谢妩由衷笑了,温声道:“你饿不饿?我过来时,言州特意让人在霞明楼备了好些你爱吃的饭菜。” 闻言,慕汐朝江言州点头道谢,却仍是摇摇头道:“回来前,我已吃过了。现下只觉得累得慌,想回桃居好好睡上一觉。” 谢妩当即和江言州一起把慕汐送回桃居。 马车一路晃荡了有半个时辰后,渐渐停下。 慕汐掀了帘子下来,却见桃居门前围了一圈儿人,有人拎着满筐鸡蛋,有人提着满篮水果,有人拿来两壶酿好的糯米酒,更有甚者直接炖了鸡汤送来。 这些人,莫不皆是她曾救过的人,也莫不皆是曾当日冷眼旁观的人。 从来皆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她沉冤得雪后才来,又有何用? 谢妩见了,却道:“看来不止我和言州,亦连他们都急要为你庆贺一番了。” 慕汐却无半分欣喜,转首与谢妩道:“阿妩,你先回去吧!过两日我再邀你来桃居一聚。” 谢妩还欲说些什么,然见她面色不大好,唯有将话咽回,转而嘱咐了她好生休息后,方上马车离开。 “慕大夫,这是我家老母鸡半月来才生的蛋,新鲜着呢,你这段时间受苦了,拿回去补补身子。” 递来鸡蛋的是东街的杨大婶,半年前她和她女儿同时染上风寒,却没有银两抓药,是她连着三日煎好药带过去,这方把她娘儿俩从鬼门关里拉回。 “慕大夫,还有我的,这水果是今儿新摘的,可甜了,你尝尝。” “慕大夫,老母鸡汤最能补身,我炖了两个多时辰,你且尝尝。若好了,我再送来。” 慕汐扯出一丝笑,抬手推拒:“我什么都不缺,这些东西你们且拿回去吧!” 众人还欲再说,慕汐开了门后,却道:“我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你们若要看病,也且等明儿再来。” 不容人再说,她抬手便把门闩插上。 连日来的提心吊胆,被冤后的百口莫辩,在这一刹那皆化为深深的疲惫。慕汐再支撑不住,回到榻上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隔日清晨还是被外头的一阵敲门声惊醒。 开了门,却见身着缕金云纹玄青长衫的男人提着两壶酒立在门前,见她顶着惺忪睡眼出来,不由得笑出了声:“这太阳都要往西斜了,你才醒呢。” 第32章 慕汐侧过身,让裴行之进来,咂了下嘴后道:“本姑娘是补觉。大人今儿怎么这般闲?是伤口还没好全,特意来桃居换药?” 裴行之随她进门,目之所及,屋里除了有两门百子柜,并一张以供看诊的小木桌外,再无其他。 倒是简洁。 他把酒放下,指了指道:“为谢你那几日的照料,本王也没别的可送。着人去问了谢姑娘,知道你爱喝桃花酿,便特意送来壶五十年的过来,以作谢礼。” 听到他这般说,慕汐登时惊得睁大了眼,忙打开其中一壶闻了下,果真不同于普通的桃花酿。 味道香甜醇厚,令人闻之欲醉。 然也只堪堪闻了两下,慕汐又忙轻轻地将酒放下,并小心翼翼地往里推了推。 她此举令人费解,裴行之疑惑道:“你这是在作什么?” “如此贵重,我怎敢接受?” 五十年的桃花酿,她纵是跑遍整个越州城,也未必能寻得到一壶,而今他一送便是两壶。 裴行之轻笑道:“再贵重,也不过两壶酒,不值什么,你收了便是。” 慕汐讪讪,又道:“我原也只是照料你几日,更不值什么。若真要细算,你先时便借了我一万两银票,又令管砚拿了许多珍贵药材过来,而后不仅把我从断头台上救下,还为我翻了案。滴水之恩,本该涌泉相报,要论起恩情,纵是不算那用之于民的药材,单我欠大人的,便是一辈子亦难以还清。” “那便以身相许。” 第019章 生死命,踏征途 裴行之险些要将这话脱口而出,可话到了嘴边,他又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道:“其实本王今日来,亦是有要事需要你相帮。” 慕汐登时来了精神:“大人请说。” 瞧她眸色刹那间亮起,裴行之略有些不自在地微微垂下眼帘,握拳轻咳了声后,道:“郦京来了消息,昌炎新王上任,几次派人煽动百姓,意欲谋反。而前几日,昌炎更是有五万大军在靠近兰西边境集结,圣上已下旨,命本王这两日前往兰西平叛。” 言及此,裴行之抬眸瞧了瞧她。 见他没继续,慕汐道:“然后呢?” 裴行之继而道:“本王营中原配有三名随行郎中,只是不巧,今儿军中来传,其中一名郎中染了风寒,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 慕汐大抵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便接而道:“是大人的意思,是想让我顶替那位大夫,做这段时日的随军郎中。” 裴行之淡淡地“嗯”了声。 慕汐撑着手肘,指腹摩挲着下巴,思量片刻,便道:“此事利国利民,倒是好事,我断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我一个姑娘家,去到军中难免不太方便。” 裴行之立刻道:“此事你无须担心,本王已思虑周全,便让菊月和缕月一同陪你入军。有她们相陪,想来也无大碍了。” 他已如此说,慕汐自然再没拒绝的理由,因而道:“那何时出发?” “明日辰时。” 裴行之定要留下桃花酿,慕汐只得收下。送走了他,慕汐当即到外头去买了几道下酒菜,顺道去江府约上谢妩,两人坐上马车便回了桃居。 “唉!”听慕汐道完原委,谢妩长叹一声,半躺在逍遥椅上,抬眸望着头上那光秃秃的桃枝,唉声道,“事情刚了,我还想着寻个好时候,必得要与你一醉方休呢。却不想,明儿你又要离开了。” 慕汐撕了个烧鸡腿放谢妩碟里,又给她倒了杯桃花酿,温声道:“我去的时日再长,顶了天儿也不过一两年。届时回来我再想与你不醉不休,你也未必肯应了。” 谢妩起身,瞥了她一眼:“这是什么话?你喊我来时,我何时拒绝过?” 瞧她仍一副呆呆的模样,慕不觉汐笑了声:“你成亲的这些日子,难道便没感觉出来?” 谢妩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慕汐直言:“你脸色红润,整个人宛若浸在蜜里般,我届时回来可不得要当干娘了?” 谢妩霎那间明白过来,不由得红了失垂下眉,片刻,她又气得忙拾起桌上的瓜仁朝慕汐扔过去,佯装嗔怒:“才几日不见,你怎变得这般油嘴滑舌?” “我哪里是油嘴滑舌,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慕汐温声笑道,“只一样,阿妩的孩子,必得是我来当干娘。” 谢妩笑道:“当然。除了你,也再没有谁相配了。” 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了一下午的话,直到霞色满天,芰荷过来催着谢妩回府,方止住话头。 次日,谢妩早早便带着慕汐爱吃的糕点过来与她道别。 “外头的形景虽不知如何,但有裴将军相护,我也可安心些,”谢妩掩泪,握了握她的手,嘱咐,“只是一样,你若到了地方,一定要给我回信儿。来年桃花开时,我酿好酒等你。” 慕汐连连应声儿,眼见时辰不早,便含泪与裴行之坐上马车,一道出城往兰西方向去了。 拐过东街,慕汐下意识掀开帘子,却见一蓬头垢面且满头白发的女人正蹲在墙角拿着馒头疯狂啃食,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脏得全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眼望过去,慕汐只觉得十分眼熟。 再细瞧。 竟是林悦华。 顿然认出来,她不由得震惊地望向裴行之。 男人见她眼里涌起惑色,便淡淡解释:“此事并非本王所做。那一万两她拿回去没两日,便被你那同父异母的兄弟偷走,在赌桌上输个精光。袁庆平发配边疆后,衡州那边就新开了家绣坊,出高价把袁家绣坊的女工全请了去。她因此延误交货时间,前两日一并连袁家老宅都给赔进去了。这不,一夜之间白了头,又被人赶出来,才成了那般模样。本王一直未曾说,是怕你听了要伤心。” 第33章 一语听完,慕汐久久也未曾说话。 从前诸事,她一直不愿计较,是因为不想把自己浸在恨意中。虽说林悦华是罪有应得,可听完裴行之的话,她却无半分欣喜之意。 自然,她也没有半分伤感。 一时感慨,不过是觉得人生无常。今日能高高在上,来日也能跌落淤泥里。 因时间极赶,两人一路从越州出发,途经汶陵、晟州,至矾川与从郦京而来的八万大军汇合后,也不过用了八日。 据管砚带来的消息,榕王谋逆已被监禁,其党羽皆被株连九族,斩首示众。 兰西十二州在前朝时便已被昌炎人夺去,直到十一年前,裴行之一举攻下昌炎国都后,郦朝才收回了兰西十二州的统治权。 一年前,昌炎新王上任,几次三番派遣细作潜入兰西,意欲煽动百姓谋反。一个月前,昌炎士兵更是残忍杀害途径边境地区的三口之家。 此事传到郦京,当即惹得百官暴怒,联名上书皇帝要求派兵镇压。只因当年收复兰西十二州后,为稳固人心,朝廷不仅轻徭薄赋,在各种举措上对他们多加宽待,还派了诸多兵力去开垦荒地,将所得田地尽数分给当地百姓。如今兰西百姓竟不思感恩,反意欲追随昌炎谋反,这令郦京朝臣如何能平? 从矾川一路往西,裴行之率领八万大军不到一个月便已到达兰州军营。 入军营安顿完没两日,慕汐和另外两名郎中查了下粮库里的药材,见多了些止血药。 为避免后续战事有突发情况,慕汐想提前入城采买药材,军营里虽也备了许多,但总有缺的。 裴行之闻言,自是不放心,便令菊月和缕月一同陪慕汐前往。 虽说郦朝和昌炎现下已是水火不容,然一路进城,慕汐却见有许多的昌炎女子身穿郦朝服饰,亦有众多男子牵着郦朝姑娘。 “兰西十二州被昌炎统治了近百年,两族通婚已是十分常见。可两国一旦战交,最为本国人排斥、处境最为艰难的便是这些人。”菊月掀开竹帘,瞧了眼外头的形景,不由得叹了口气道。 前世生活了这么多年,慕汐自是明白若要两族和平相处究竟会有多艰难。明面上,自古以来皆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可若要征服灵魂,纵是用了上百年,也未必能成。 时隔近百年,郦朝仍要收复兰西十二州便是明证。 到了药材铺,慕汐买了许多用以驱风散寒的草药,缕月见了,不解地挠挠头:“往日我瞧军营里的郎中们买的皆是些止血止痛的药,现下天虽寒,可营里的冬衣也备得足足的,姑娘你买这么多驱寒的草药作甚?” “正是因军中驱风散寒的草药少,我才要买。若大家都有个头疼发热的,药一用起来,便怎么也不够的。到时再买,又只怕来不及。” 慕汐自然不会与她挑明,两国交战,最难防的便是有人投毒。她今儿所买的草药,单用可驱风散寒,搭配起来更可解几十种疫病。 采买完东西,慕汐回到军中,拿起脸盆准备去外面打盆水洗漱一番,不想前面的主帅营里忽地传来“嘭”的一声。 唬了她一跳。 原是杯盏被摔到地上的声响。 裴行之那原是清润的嗓音此刻含了七分怒意:“珺山一带,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半月前,本王就已下了军令,纵是死守,都一定要保住珺山这条防线。可你是怎么做的?退居陈守,任由昌炎占据。” 一道略有些粗犷的声音响起:“那日不知怎的,有一支上百人的商队途径珺山,末将若下令伏击,那上百条性命便要葬身其中。” “愚蠢,”裴行之怒不可遏,“到底是这上百条性命重要,还是兰西十二州重要?珺山这条防线失守,你难道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郁舟,传本王军令,冯副帅怠忽职守,未尽职责,重打五十大板,即日起贬到仓粮司看管粮仓。” 他这话音落了片刻,一下颌长满了胡子拉碴、生得虎背熊腰的将领低头耷脑地从营里走出。 郁舟也随他后面出来,见慕汐端着脸盆怔在一旁,上前笑问:“姑娘这是要打水么?水井在那边。” 他往东面指了指。 虽早已知晓,然为避免自己听了墙角的尴尬,慕汐仍是谦和有礼地应了声:“谢大人。” 慕汐转身正要离开,郁舟连忙又道:“姑娘待会可有时间?” “怎么了?有事?” 郁舟负手在身后,摇了下头,温声笑道:“倒不是我,是殿下。一路从矾川过来,他便没睡过好觉,今日我瞧他,眼底有些发青。姑娘若得空,可否熬碗安神汤给殿下?” 慕汐微顿,军中的三个大夫皆有负责的营帐,主帅营素来由莫大夫负责,熬个安神汤这般简单的事,纵然无须莫大夫亲自动手,由其他人按方子抓了药过去熬便是了,何须特意与她说一趟? 第020章 越珺山,共朝暮 虽有这般疑惑,然此事简单,慕汐也不好推脱,只得应下:“我打完水回来,便开了方子去熬。大人只管放心。” 郁舟闻言,朝她拱手笑道:“如此,便先谢过姑娘了。” 把水打回来洗漱完,慕汐开了方子熬完安神汤,便端来了主帅营帐。守卫的将士已得了郁舟吩咐,见她来便直接掀了帘子让她进去。 砚桌上,男人闭眸撑额,正抬手轻揉眉心,轮廓分明的俊脸上透出些微疲惫。 第34章 “咳......” 慕汐端着安神汤,轻咳一声。 裴行之闻言抬首,见到来人,神色亮了下:“慕汐,你怎么来了?” 慕汐把安神汤放到砚桌上:“郁舟说,你连日来都没睡过好觉,特意让我熬碗安神汤来。” 裴行之看了眼有些发黑的安神汤,蹙眉顿了下:“本王身体无碍,睡眠不好也只是像你认灶一般,认床罢了。” “......那事你还记得呢?” “本王的记忆一向极好。” 慕汐一眼瞧出了他面上的恐惧,不由得讪笑道:“堂堂淮州王,十五岁便收复兰西十二州的骠骑大将军,想不到也会怕吃苦药。” 裴行之瞪了她一眼,却大大方方承认:“苦药喝得人舌头发麻,论谁也不会爱喝。” 慕汐闻言,只好拿出此前自己在桃居做的蜜饯递与他:“喝完。吃下这个,舌头不仅不会发麻,还会唇齿留香。” “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何不提前拿出来?”裴行之一把抢过去,怪道。 慕汐无奈地笑了声:“我也没提前知晓堂堂的裴大将军也怕喝苦药啊!” 裴行之端起碗一口喝尽,苦着脸将蜜饯含在嘴里片刻后,一股似桂花般的香味在口腔散开,把药的苦涩立时冲散。 “殿下。” 裴行之方吃完蜜饯,郁舟走了进来,见他们似有要事相商,慕汐拿回砚桌上的东西便退了出去。 直见慕汐离开,郁舟方低声道:“狡兔入笼了。” 裴行之毫无意外地点点头,冷笑道:“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吩咐下去,今晚子时,所有裴家军候命。切记,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是。” 慕汐回到营帐时,帐内空无一人,菊月和缕月不知往哪去了。一日下来,慕汐有些乏了,正欲躺下歇息片刻,外头忽然传来一道低低的责骂声:“蠢货,这么一点东西如何够?这一点,顶多也就一人份量。” “我们家大人说了,能找到这点东西已是不易。为取这一点,都不知死了多少人在那蜘蛛洞中。您且将就着用吧!” “将就?蠢货,你也不想想,这能将就么?”其中一人闻言,低声怒斥,过了几秒,他继而道,“罢了。这点一人用也足够,快走吧!” 直到两人的声音消失了好一会儿,慕汐才后知后觉,方才其中一人,似乎是负责将帅营的孟大夫。 “姑娘,”正思量着,缕月将晚饭端进来,朝她笑道,“现下天寒,殿下特意让我给你炖了鸡汤。” 慕汐转眼见她笑得甚是暧昧,便猜到这小姑娘往哪方面想去了,为避免后续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她解释道:“你家殿下待我这般,只因我是随军郎中,怕我一时不适应兰西的天气,倘或一时病倒便不好了。你可千万别乱想。” 缕月笑道:“是是是,都听姑娘的。” 被缕月这么一打断,兼之方才听到的话里似乎并没什么重要的,慕汐转头便把这事给抛之脑后了。 今日出门采买药材,倒是累得很,虽才刚过亥时,然慕汐已是困得睁不开眼。缕月见了,便忙让她睡去。 再次睁眼,慕汐却是被一片吵嚷声惊醒的。 缕月一脸慌张地从外头进来:“姑娘,不好了,殿下出事了。” 慕汐这方得知,今晚昌炎突袭,裴行之提前得到消息,昌炎人会派一千军士在今晚子时六刻突袭粮草仓,由统帅西鸢哈拉提亲自领兵。 裴行之原派了两千裴家军在珺山各处设下埋伏,想要借此生擒哈拉提,却不想昌炎所派兵力竟有五千余人。因珺山地势险要,且通路极多,裴行之和郁舟、管砚、菊月,以及其他将领各率两百到三百裴家军分散作战,几近全军覆没才将敌人彻底击退。 菊月不幸战死沙场,其尸体郁舟已命人抬回。 裴行之却不见了影踪,连跟随他的那两百多名将士亦全部战死,无一人生还。 “管砚大人也受了重伤,郁舟大人让我来请姑娘赶快过去。” 一面说着,慕汐提着药匣子已随缕月到了管砚的营帐外,她正要掀了帘子进去,便见两名将士押着孟大夫出来。 见此情形,慕汐心下讶然,却来不及多问,便忙进去为管砚医治。 管砚身上虽中了多伤刀伤,幸而都未伤及要害,只是流血过多,一时间晕眩过去。 慕汐当即给他止血、上药,并开了药方让缕月去熬,知晓管砚并无大碍后,郁舟一脸忧心地道:“这里可否麻烦姑娘先看着?殿下至今下落不明,我虽已命人连夜搜山,可到如今仍无消息传来,殿下为一军主帅,若此消息被昌炎得知,只怕......” 慕汐知道事情轻重,还未待他说完,便忙道:“大人且放心,此处我看着就行。” 郁舟道了声,转身便要离开,慕汐思及一事,又忙道:“大人,方才我来时见孟大夫被押了出去,不知他所犯何事?” 郁舟闻言,顿了下方道:“此人已不知何时成昌炎细作。此前军情偶有泄露,殿下今夜此举本为揪出军中奸细,孟大夫却是意料之外。” 一语道完,郁舟便面色匆匆到外头召集了上百人,驾马就出了军营。 “姑娘,药熬好了。” 正思量间,缕月端着药进来,慕汐接过,舀了舀碗里的汤药,待凉了些,她盛起一勺便要往管砚嘴里喂,不想脑海忽有一事闪过,慕汐猛地站起。 第35章 “缕月,此处交与你,”慕汐把药往缕月怀里一放,仓促道,“我出去一趟。” “姑娘,你去哪?外头正乱着。”缕月焦急地喊住她。 慕汐来不及细细解释,只道:“裴将军很可能中了孟大夫所下的毒,此刻正不知晕在哪了。我需得立刻带上解药过去,否则他危在旦夕。此处你且看着,我先去了。” 兰西十二州靠近荒漠,按她从前在古籍上瞧过的,荒漠之地有一种蜘蛛名为“仓狼”,其体形巨大,残暴嗜血,但凡有活物闯入它的地盘,不论是何种东西,皆会用蛛丝缠住,以带回洞穴食用。 仓狼的蜘蛛洞极大,且母蛛粘液带有剧毒,无色无味,银针难以试出。 中毒之人一开始不会有任何症状,可一个时辰后,先是浑身无力,紧接着唇色发紫,到此地步,不消一个时辰,毒素攻入心废,便是神仙也难救。 此前孟大夫与那男子所言中有提到蜘蛛洞,想必那男子给他的便是仓狼毒。 两国交战,主帅若亡,军心势必不稳。且郦朝主帅,还是当年收复兰西十二州的裴行之。 他若死了,兰西必破。 所以那一点点毒,孟大夫不会给别人,只会下到裴行之的碗盏里。 慕汐一路顺着山脚往山上走,为缩短时间,她但凡见路有被踩踏得极为严重的地方都会绕过去,只因郁舟带人搜山,若有被多人踩踏过的痕迹,这地方便必定是被彻底搜寻过了,她亦无须再翻寻。 直走到半山腰上的一片小山丘时,前方一片高至人头的草丛堵住了去路。 慕汐忙站到一块大石上,抬首往远处眺望。 只见墨色的苍穹上,月光隐在重重暗云里,唯有点点星光落在长满野草的珺山上,借着这一点微光,慕汐看清了远处的那一片横尸。 这般惊悚的画面骤然闯入眸中。 她被唬得双腿一软,稳不住身子登时跌坐在地。 一阵阴冷的风又在此时陡然刮过,寒意刹那间由脚底蹿至心头。虽说这些都是为朝廷、为百姓战死的将士,可忽然要在荒山野岭上独自面对这一片横尸,慕汐纵然再淡定,也免不了心生惧意。 此地的草丛并未有踩过的痕迹,裴行之也有可能在那一片横尸中,她必须穿过去确认。 在心里稍稍给自己打了气,慕汐套好脚,一鼓作气猛冲过那片荆棘丛生的野地。 浓重又刺鼻的血腥味顿然蹿入鼻腔,慕汐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她强忍着呕吐感,借着微弱的星光将尸体一一翻过来细看。 也不知翻了多少具尸体,连手里都沾满了血迹,前方却忽然传来一道熟悉又幽微的声音:“慕......慕汐,本王......” 慕汐被这道声音吓了一跳,忙顺着源头向前方还未翻找过的地方望过去,只见那一片横尸中,有一只手微微抬起。 借着星光,她看清了那张满是血迹的脸。 是裴行之。 慕汐猛地直起身冲过去,将他一把扶起,果见他唇色发紫,中毒极深。再探脉搏,已然微弱至极。 见状,慕汐忙掏出怀里的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想要塞进他嘴里。 不想因方才那一抬手,已然用尽裴行之全身的力气,此时纵是强硬把药丸塞进他口中,亦必不能咽下。 事况紧急,慕汐再顾不得什么,唯有一咬牙将药含在嘴里,垂首喂与他服下。 第021章 血腥面,他要她 裴行之原以为自己要命丧珺山,岂知昏昏沉沉之际,那道惊鸿艳影陡然闯入眼中。他以为是自己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因而才会生出这般幻觉,可转瞬便见她朝自己奔来。 没过片刻,裴行之只感觉有温热的唇蓦地贴紧。他心下一怔,正不知所然,随即那湿滑又软绵的舌尖探进,有东西从她唇上渡过来。 他被迫咽了下去。 再次醒来,他已回到了营帐里。 顶上白色的帐帘映入眸里,晕眩感已然褪去,裴行之顿了下,方动动手指,感觉浑身已恢复力气后,他撑着床板正要起身,指腹却传来一阵温热。 他垂首望去。 一张白皙小巧的脸落入眼中。 竟是慕汐。 她正趴在榻边安然入睡。 难不成,她守了他一夜? 这个想法乍然生出,裴行之想起前事,也就是说,昨晚他看到的、感觉到的一切皆不是幻觉。思及此,他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唇,不由得轻笑出声。 正甜甜地思量着,慕汐却睡得脑袋一歪,裴行之见状,连忙伸手托住。 恰在此时,帘子掀起,郁舟进来:“殿下,你......” 裴行之立时将食指放到唇上,示意他噤声。 瞧他唇角带笑,托着慕汐的脑袋虽有些疲累,满脸却是餍足的模样,郁舟心下了然,劝诫的话又咽回去,他识趣儿地朝裴行之笑了声,转身便离开。 眼前人的肌肤宛若出水芙蓉,从指腹中传来的温软感渐渐蔓延至全身,裴行之忆起昨晚那一吻,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触上她柔滑的肌肤。 感觉到脸上有东西滑过,慕汐颤了眉,下一秒,便缓缓睁开眸,抬首,一张大脸赫然闯入眼帘。 “裴行之,你可算醒了,”守了他一夜,见他面色已恢复红润,慕汐揉着睡眼下意识脱口,然转瞬她又似意识到了什么,忙起身退到离他半米开外,“是我僭越了,还请大人恕罪。” 第36章 虽说直呼他人姓名于前世而言乃是平常事,可面对今朝的世家权贵,慕汐再不愿,再有脾性,为了不必要的麻烦,她也得依着这里的规矩来。 她淡然又疏离,裴行之却丝毫不气地躺回枕头上,也不瞧她,只道:“无妨,本王许你僭越,许你直呼本王姓名。” 慕汐闻言,猛一抬首,似有不信。 裴行之方侧首瞧她,见她脸上微有惑色,他不由得笑意吟吟地道:“你救了本王,难不成还想让本王为此等小事罚你么?” 慕汐回神,忙转了话题:“大人可还有不适?” 裴行之伸出手:“有没有不适,你瞧一瞧不就知道了?” 闻他说话的语气虽还未能恢复到先时那般有力,然听声音便知已无大碍,慕汐并未上前,只收了一旁的药匣子挎在手边,正欲离开时,方道:“大人身上的剑伤还算小事,只身上的毒虽解了,可这两日还是不可过于伤神,身子方能好得全些。” 见她要走,裴行之有些不乐意,忙扯了个理由出来:“如今形势严峻,若本王身边没个人督促,怕是不能不伤神。” 慕汐忽略掉他话里的意思:“我会与郁舟大人说,必定让他好好督促你。” 裴行之悠悠道:“郁舟乃军中指挥使,他另有重任在身。” “那我让缕月过来照料你。” 裴行之闻言,一时急了,撑着手便要起身:“缕月那小丫头片子能做什么,你不在,若是还有人要下毒......” “大人且安心躺着吧!” 见他急着要起身,慕汐生怕他身上的伤口再裂开,便忙上前扶住他,温声抚慰:“你的伤口虽无大碍,可背后的旧伤尚未好全,如今又再新添的,现下再这么不安分,只怕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况且缕月虽来照应,可我一日还是会来两三趟,一是要看你恢复的情况,二是要亲自熬了药送来。孟大夫一事我听说了,你的药我也不敢让旁人经手,便只好我自己来了。” 原是为了他,且一日还能再见上两三面,裴行之这才笑道:“既是如此,那你去吧!” 慕汐方离开,郁舟便脸色沉沉地过来通禀:“战死的将士属下已命人尽数安葬,余廷和孟良矩受尽酷刑仍不肯招,其他追随余廷之人,属下已全部收监。” 裴行之把目光和笑意收回,躺在榻上,抬手撑额思量片刻后,语气凉凉地道:“三日后,将追随余廷的人全部按军法处置,明日本王要亲自审问余廷。至于孟良矩,他若再不肯吐点真东西,车裂便是。” 郁舟拧眉思索,道:“余廷不过区区一副将,纵然冯副帅被贬,这位子亦断轮不到他来坐。只怕此事与荣太妃和荣相脱不了干系,此前我们翻遍了榕王府邸,也未能寻到地图的一丝线索,想必另一半地图还在荣相手中,榕王不过是他们推出来的一个棋子罢了。” 此事一发,裴行之已有所料。 “余廷不过是荣相和昌炎联系的其中一条纽带,如今这条带虽废了,但指不定背后还有别的。余廷被抓的消息断不可泄露出去,你且吩咐沉缃楼,务必让他们好好盯着荣相。想来不出半个月,地图必能到手。” 言及此,裴行之不知想到什么,幽幽笑道:“荣晏蘅要帝位和兵器库,本王偏不如他意,还要他两手空着走上黄泉路。” 次日,裴行之喝过药已能下榻,慕汐又顺道替他换下背上的纱布后,便收回药匣子准备离开,转眼却见他穿好衣衫似要出去,不由得蹙眉:“你身体还没好全,此刻不宜外出。” 裴行之闻言,顿了下,握拳轻咳一声道:“无妨。本王感觉好多了。” 慕汐放下药匣子,好言劝道:“昨晚的那几道剑伤加上仓狼毒,换了常人只怕命丧黄泉。你能捡回一条命,皆因你身体底子好,可若再这般折腾,并非我咒你,只怕早晚是个短命的。” 她这话音未歇,裴行之幽幽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这话若换了旁人来说,他当场便要人头落地。” 慕汐丝毫不惧:“先不论你并非是个残暴之人。且我这话乃良药,虽难听了些,却是利尔箴言。” 裴行之不觉轻笑出声,打趣她:“想不到你这般关心本王。” 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慕汐挑了挑眉:“您是三军将帅,我乃军中大夫,关心您是我的职责所在。” 裴行之闻言,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余廷一事关乎军情,已然不可拖。你若担心本王身子,且不怕看着实施酷刑,便只管跟来在旁看着。” 言及此,裴行之声线微沉,带着一丝警告:“只是,你这般良善,若瞧了,未必受得住。” 慕汐对他所施的酷刑并没有丝毫兴趣,他既不怕损了身子,她原想由得他去。 然现下他这么一说,慕汐觉得裴行之也未免太小瞧她了,因而她赌气道:“我的良善,绝非是用来同情卖国贼子。他受的酷刑,自然也是他该承担的后果,我有什么受不住的。” 闻得她这样说,裴行之摇头笑道:“这无关同不同情。罢了,你既要去,便跟来吧!” 慕汐随着裴行之来到最西面的一处营帐内,只见口中被塞着白布的余廷被捆绑在十字架上,白色的里衣被鲜血染了半红,他奄奄一息地垂着头,一旁的圆桌上竟还有半碗参汤。 慕汐讶异:“为何这里还备有参汤?” 第37章 郁舟回:“余廷乃重要犯人,用参汤是为了酷刑下吊着他的性命。” 有人端来一把圈椅放到裴行之身后,他坐下后冷声道:“上鞭刑。” 慕汐原以为所谓的鞭刑是拿着麻绳一鞭鞭抽,岂料他们取来的乃是一条被火烧得通红的铁链,整根铁链唯有手柄处是用木头包裹着,惩处者握着手柄一次次地抽打在余廷身上,白色的里衣在铁链落下的瞬间便被烫出了一个个黑色的窟窿。 “唔......” 每一次抽打,余廷皆发出凄厉的惨叫,直到抽打至身上的血肉模糊,裴行之方轻轻抬手,一旁的士兵立刻拔出他嘴里的白布,强硬地将参汤灌入他口中后,再将白布塞上。 裴行之面色冷冷:“你招,还是不招?” 余廷微微抬首,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裴行之寒声道:“好志气。但愿接下来,你还能这般嘴硬。” 他这话音未歇,当即有人端来一盆辣椒水,毫不犹豫地整盆泼向余廷。 “唔!” 辣椒水泼到身上的刹那,余廷痛得面色几近扭曲。 慕汐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局面,血肉模糊造成视觉上的冲击令她胃里止不住地翻腾,她忙伸手扶住圈椅上的把手,稳住身子。 见她面色发白,浑身颤抖,坐在圈椅上的男人眸色不觉微沉。 轮到烙刑,裴行之站起踱步至她身后,铁烙落到余廷身上那一刻,他轻轻抬手捂住了她的眼,随即一道凄厉的惨叫透过白布隐隐传出。 男人靠在耳边,朝她低声道:“本王说过的,你受不住。还想继续看下去么?” 慕汐任由他捂住双眼,连同那温热的呼吸落在脖颈上也毫无知觉,她似失神般摇了摇头。下一秒,她只觉得双腿一软,晕眩感刹那间遍布全身。 慕汐当场昏了过去。 裴行之连忙将她接住抱起,吩咐郁舟要留住余廷性命后,便大踏步往外走去。 他先时所言,并非是说慕汐会同情余廷,而是酷刑之下,必有血腥。 她所行的,是治病救人、行医济世之举,然他今日所做,偏偏是要毀掉一个人的身体。 纵然她是大夫,也未必能见得这般残酷的场面。 瞧她唇色几近苍白,一时间男人只觉得心疼至极。 从她越过满地横尸朝他奔来的那一刻,裴行之便在想,这一生,他要与她朝朝暮暮,共守河山。 他裴行之,此生要定她了。 第022章 险犯错,疫病生 把慕汐送回营帐,裴行之吩咐缕月打了水来,并将她遣出去,自己拧干脸巾亲自照料她。 眼前人的额有些宽,却不至于是太宽的那种,鼻梁微高,亦非太高的那种。其朱唇软嫩,薄厚又是恰到适中。 擦至那微微拱起的唇尖,男人的手微顿。片刻,他下意识将脸巾放到一旁,不由得轻抚上那柔嫩的绛唇。 瞧着那红润的地方,裴行之思及前番那一吻,当时的他意识虽有些模糊,然那湿滑温暖的感觉却久久萦绕在心头,以至于他次日醒了好半晌,却仍缓不过来。 说来,外人或许不信,他虽位高权重,却从未经过人事。 年少时他与父亲同上战场,见他纵是在这般状况下,仍要携着两个美妾入军。 对于此举,他反感至极,连同心底曾有的那点欲望亦被他强硬压下去。 慕汐那晚的吻,虽说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然却生生把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重重勾起,宛若燎原之火,烧遍了他整个心房。 这般细细地瞧了半晌,裴行之终是忍不住,垂首覆上了这瓣他觊觎了好久的朱唇。 一开始,他只想碰一碰表面,浅尝辄止。 可舌尖却似不听使唤般,轻易便探了进去,他内心欲望在此刻仿佛脱了缰的野马,在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 裴行之忍不住伸出手,探进她衣领。 “唔!” 身下的人蹙眉,忽然发出声响。 男人倏然睁眼,望着她微颤的睫毛,他眸中的欲色在刹那间消褪。 裴行之忙坐起身,将她的衣领叠好。 他险些犯了大错。 他一个堂堂的骠骑大将军,淮州的王,为何竟如此把持不住? 裴行之有些懊恼地拿起脸巾在自己脸上擦了擦,正在这时,缕月从外头进来,忽见他此举,不觉顿了下。 缕月突然闯入,裴行之面色微沉地把手上的东西丢回脸盆,带着些微怒意喝她:“不是让你看着管砚么?又进来做什么?” 对亲近的几名下属,裴行之鲜少发脾气,忽见他这般,缕月有些不知所然,低眉讪讪道:“是,是管砚大人醒了。他,他说......他说有事找您。” 裴行之轻吐了口浊气,起身丢下一句“好好照料姑娘”后,便挥袖而去。 他出了帐营没到半刻钟,慕汐便缓缓睁开了眼。 却不想,他们鞭笞余廷的那番形景再次涌入脑海,浓浓的血腥味似充满了鼻腔,胃里忽地一阵翻腾。 “哕......” 慕汐着实忍不住,撑着床沿吐起来。 一旁出了神的缕月被这声响陡然拉回思绪,她忙拿帕子,上前轻轻地拍着慕汐的背,蹙眉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殿下才急匆匆地把你抱回,怎么现下又吐出成这样?” 慕汐吐完,接过帕子擦了擦,沉沉地躺回榻上,闭眸道:“我无事,不过是和裴将军去看了些不该看的,这才引起的恶心。” 第38章 她这般说,缕月心下了然。 今日殿下亲审余廷,她又跟着去了,自是因瞧见了酷刑。 思及此,缕月不由得叹声道:“虽说姑娘是大夫,平日里也见血腥,只是那样的场面,与你治病救人的终有不同。” 慕汐后悔莫及:“再有这样的事,我是断断不敢再看了。” 缓了半晌,慕汐才起身道:“不是说你家殿下送我回来的么?他人呢?既能送我回来,想必身子确然是好多了。” “殿下身子素来强壮,躺在榻上歇了这两三日,定是好多。方才是管砚大人醒了,说是有要事要与殿下相商。我进来回禀,他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慕汐闻言,奇道:“怒气冲冲?你做什么惹他生气了?” “姑娘说笑呢,我哪里敢惹殿下生气?”缕月立时驳道,顿了顿,她拧眉思量,“说来,殿下极少这般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对于裴行之的情绪为何这般变化,慕汐倒没什么兴趣知道,她一面收拾药匣子,一面道:“人的心思最是难猜,想不通就别想了。” 见她在收拾东西,缕月道:“姑娘这是又要去哪?” 慕汐把药匣子挎在手边:“前两日从珺山送回来的那些受伤将士,今儿不知恢复得如何。现下没了孟大夫,军中也就剩我和魏大夫了,他一人在那必定忙不过来,我且去瞧瞧。你若得闲儿,便随我一块去帮帮忙。” 缕月应声,忙跟了上去。 当日两千裴家军埋伏在珺山,虽取了昌炎统帅哈拉提的首级,然裴家军几近全军覆没,回来的人剩不到三百,且一个个不伤得极重,不是断手,便是断脚。 慕汐来到其中一处伤兵营帐时,见魏大夫正为一名将士诊治。慕汐没打扰他,拿出药让缕月去帮忙为他们换药,自个儿又去看看别的伤员情况。 半晌后,慕汐再回头,却见魏大夫仍坐在前面,正眉目紧锁地为那将士针灸。 慕汐讶然,不由得上前问了声:“魏大夫,怎么了?” 见是慕汐,魏大夫将银针轻轻从那将士的太阳穴上拔出后,方起身道:“方才肃简过来说,这位大人的头痛得受不住,让老朽过来瞧瞧。只是老朽刚看了,这位大人体内的气息却是怪得很。” 慕汐拧眉:“哪里怪了?” “他体内五行失衡,脉息紊乱。老朽原以为是他因没了一条腿,情绪大悲大恸所致,岂料方才为他针灸,竟无半点作用。” 慕汐闻言,侧首望了眼榻上之人,却见他紧蹙着额,冷汗顺着鬓角流下。 现下是寒冬,天儿一点儿都不热。 慕汐眉目紧锁,思量片刻。 陡然间,她似想到了什么,忙上前探了探他的额。 果真已开始微微发热,再掀上衣一瞧,腰上的一大皮肤上已生出红点。 慕汐面色微变,立刻往后退出一米开外,捂着口鼻朝魏大夫冷声道:“是疫病,会传染。” 她此言一出,原有些嘈杂的营帐霎那间安静下来,众人一脸惊惧地望向那张床榻,还未待他们反应过来,慕汐便立时吩咐缕月:“立刻去通知裴将军,封锁这个营帐,任何与这营帐内接触过的人皆要隔离。” 魏大夫已上了年纪,思维没那般灵敏,此时他才回过神,忙让身边的肃简取来艾草焚烧。 裴行之赶到营帐外时,慕汐已覆上面纱正准备端药进去,裴行之见状,忙一把将她拉住,神色凝重地道:“不是说里头有瘟疫么?你还进去做什么?” “我是大夫,”慕汐无奈解释,扬了扬手里的药,“此时我不去,谁去?况且这个药方是才开的,也不知有无作用,我须得进去看看他们用药后的情况,再斟酌改进。” 裴行之一把扯下旁人的面纱覆在自己脸上,又将慕汐的药夺过来,立声道:“本王和你一同进去。” 一语未歇,他抬脚便要掀了帘子进去。 慕汐立刻将他扯回,冷脸怒斥:“你别闹了好不好?你是一军统帅,军心稳不稳全在你。这病才发现,究竟厉不厉害尚且不知,你这般贸然闯进去,置这几万大军于何地?昌炎现下虎视眈眈,此事若被他们知晓,你可有想过后果?” 她这话音方落,在旁众人惊得面面相觑。 郁舟不觉讶异,他跟随裴行之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有谁敢这般厉声训斥他。当年的老大人再生气,也不过给他甩几个脸子罢了。 “殿下,慕姑娘言之有理,”郁舟顿了顿,还是上前劝道,“为大局着想,您还是暂且别进去为好。” 闻她一番训诫之语,裴行之不觉沉了脸色。 只怕天底下,唯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敢这般训斥他了。若换了旁人这样当众下他的脸面,他断断不能忍。 半晌,裴行之自觉理亏地道了句:“缕月来禀告时,本王已立刻下令封锁消息,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能出军中半步。” 听到裴行之的语气里并未含怒意,慕汐无声地轻呼了下。那话原是她气上心头,一时忍不住便脱口而出的,现下冷静一想,只觉得背后冒起冷汗。幸而裴行之没有当即拉她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否则她这小命儿还要不要了? 把药从他手里拿回,慕汐软了声音:“大人才歇了两日,身子还没好全,便不要在此地待着了。若有什么事,我会着人去禀告大人。” 第39章 她声音软软,似有哀求之意,裴行之压在心头的怒意瞬间消散。 见她拉来台阶,裴行之自当接受。他负手而立,温声嘱咐她:“既是如此,你万事小心。身子若感不适,断断不可强撑。否则本王知晓,定饶不了你。” 慕汐连连应是。 送走了这樽大神,慕汐忙端了药进去,喂与那将士服下。不想两个时辰后,那将士的病情却突然急转而下,纵是用尽了药,却还是不到半个时辰,人便殁了。 魏大夫闻言,一时间冷汗涔涔,不由得抬手抹了下额,朝慕汐道:“这般瞧来,这病来势汹汹啊!” 第023章 撞城门,箭刑落 虽说慕汐发现疫病后,便当即让人封锁了营帐,可一夜过后,瘟疫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军营。 幸而裴行之当晚便让人将东南西北四营分隔开,东、南二营是常人所居,北营乃出现症状却并未发病之人所居,西营则是作为已然发病之人的住所。 如此做法,得到慕汐大加赞赏。 染病之人,先是头痛至极,后是发冷发热,浑身酸软无力,身上还会起红疹。 短短一夜间,发病人数已达两三百人。军中唯有两位大夫,裴行之见人手不够,特命郁舟到外头寻来了四位大夫由慕汐和魏大夫差遣。 有了那位大夫相帮,一连数日,慕汐皆泡在药房中研究治疗疫病的方子,就连吃食都是由缕月一顿一顿送来。 不过短短十日,军中已有将近上百人因此丧命,为避免传染,裴行之命人将尸体焚烧。 “这病的到底源头在哪?可有查出?”裴行之方来到药房查看治疗方子的研制情况,恰巧郁舟从外头回来,便坐一旁撑额发问。 郁舟查了数日皆不得眉目,慕汐推测道:“许是外头有发病的牛羊,外头的庄子又舍不得将其埋了,便宰了贱卖。现下天儿寒,军中皆食牛羊以抵御严寒,且我问过发病之人,他们皆说,当日的吃食里有羊汤。我又去查了记档,发现那日恰恰买了新的羊肉回来,因不多,且西营多是因上珺山而受伤的将士,所以那日的羊汤皆供与西营食用。” 郁舟思量道:“属下也有调查,此番先行发病的多以住在西营中的将士为主。如此看来,慕姑娘所言甚是有理。” 裴行之眼底发青,顿了顿,方朝慕汐问:“不知方子研制得如何?” 慕汐将手头的方子递给他:“试了十来种药方,我手里的这个前两日才命人煎服了,原以为还是无用,不想这两日我见他们病症却有所好转,想来是有效的。只是里头有几味药药性过猛,吃了反而伤胃,所以我和魏大夫须得再斟酌斟酌。” 发病的人一下子太多,幸而当时来到兰西的次日,慕汐便和菊月、缕月一起进城购了不少治伤寒发热的药材。此次治疗疫病的药方,亦多用当日所买的药。 裴行之瞧了两眼便将药方还给慕汐,抬眸看到她的眸色已不复往日灵动,显然是疲累所致,是以温声道:“方子既有了,你便先去睡会。此处有魏大夫看着,想来也无大碍。” 慕汐仍欲强撑,裴行之立时沉了脸:“你若病倒,岂非更要误事?不过让你去睡两个时辰,不妨事。” 慕汐只好应声。 生怕她只是口头应付两句,裴行之坚持要把她送回营帐,眼见她睡下,也才安心地回去眯了会。 不想再次醒来,郁舟便匆匆过来回禀:“殿下,不好了。兰州城内也爆发了瘟疫,我得到消息时,才知城内已连着有一片的人都殁了,现下有些银钱的人都要往外逃。” 裴行之闻言,神色凝重地问:“你几时得到的消息?” “半个时辰前。” “立刻封锁兰州,断不能让一人外逃。” “属下得到消息时,已令人关闭城门,并派了上千人过去镇守。” 裴行之点点头:“虽说如今已有治疗此病的药方,可兰西十二州加起来有将近二十万人,若让此病传遍整个兰西,纵是把附近的药材全揽过来,只怕也远远不够。” 郁舟有些担忧道:“兰州城出现这种状况,只怕此事也瞒不过昌炎。属下担心,他们会趁此机会一攻而上。” 裴行之闻言,单指微屈敲下了桌面,冷笑道:“无妨。本王不是无耻之徒,自不会去做这种投毒的龌蹉事,可他们若硬是要送上门来,那便也让他们尝尝这病的厉害之处。” 郁舟心下了然。 正在此时,一将士急遽来回:“启禀殿下,兰州有人硬要闯出城门。属下没了法子,为制暴动,不想却用枪戟误伤了几人,虽说已请了大夫到城门医治,可百姓见了,愈发焦躁,不知是谁扛来了木桩正在撞城门。” 裴行之闻言,霎时沉了脸,起身拿上佩剑便往外去:“郁舟,立刻调一千弓弩手随本王入城。” 郁舟当即应声。 裴行之登上城楼,垂首俯视底下那一大片叫嚷着“放我们出城,狗官,放我们出城”的人群。 几十个壮汉正抬着巨桩往城门上撞,那“砰砰”巨响撞击在每个人心头上。 裴行之脸色赛雪欺霜,他轻轻抬手,上百个弓弩手立时从身后靠到城墙上。 “兰州的百姓们。” 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肃而冷峭,话一出口,原吵嚷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连同抬桩的那几十个壮汉亦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齐齐抬首往声源处望去。 第40章 “本王乃淮州王裴行之,亦为郦朝的骠骑大将军,此次奉命前来兰西平叛。对于此番兰州出现瘟疫一事,本王很难过,同时也想告诉大家,莫要惊慌,治疗瘟疫的方子我军的大夫已研制出。本王承诺你们,最晚明日午时药物便能送至每家每户手中,可若尔等还要在此助纣为虐,非要闯出城门,意欲将疫病带往其他地方,那本王绝不轻饶。” 他这话语掷地有声,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半晌,人群中忽地有人大喊道:“据我所知,瘟疫就是先从军营里发生的,药方已经研制出来?要能这么快,还会死那么多人?你那话诓小孩呢?我们不傻,你这明显是缓兵之计,为的便是把我们分散开,好各个击破。你们这些当官儿的,说话都一套一套的。明面上是这样,暗地里再给你一刀,谁敢......” “啊!” 他那话尚未道完,人群中忽地爆发一声惊叫。 处在那男子身边的人被血溅了一脸,惊恐万分地望向旁边这个被一箭封喉的人。 裴行之将弓弩丢回给一旁的将士手里,轻轻抬手,靠在城墙边上的弓弩手立刻抽出箭搭在弦上。 裴行之寒声道:“本王不是与你们商量。要么,回去;要么,受死。” 瞧在城楼上的弓弩手已箭在弦上,众人面面相觑,惊恐瑟缩着往后退了两步。 “裴行之他不敢。” 人群中,再次有人不怕死地怒喊:“屠城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郦朝将民心所离,必见灭亡。大家不要怕他,冲出城门,亡我一人,可造万世之福。” 他那话音未歇,人群恍若被鼓足了气般,刹那间斗志高昂、群情激愤,抬桩的那几十个壮汉额上顿然青筋暴起,使尽了力气猛地往城门上一撞。 “轰”地一声,城门瞬间被撞开。 众人见状,抬脚就往城外冲去。 裴行之失望至极,微微闭眸。 半秒后,他再次睁眼,墨色的瞳仁里蓄满了杀意,他抬手,原对着城内的弓弩手当即转身朝城外拉起了弦。裴行之面色阴沉狠厉,薄唇轻吐:“杀。” 宛若雨滴般的利箭一波接着一波从空中落下,率先冲出城外的人被一箭射穿了心脏,当场倒地死去。 裴行之转身,瞧着疯狂往城外跑去的人,神色冷冷地高声道:“回城,你们尚有活路一条。执意往外冲的,便是罔顾大郦律法,蓄意传播疫病,扰得百姓不安、朝廷不宁,当处以箭刑。 ” 身旁一人接一人地倒下,鲜血被溅了满脸,死神陡然降临在眼前,有人惊惶不已,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双腿发软跌地不起。 顿然闻得裴行之那番话,有人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慌张地转过身,踉踉跄跄地朝城内跑回去。 郁舟瞧着底下那片乌泱泱的人,一约摸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正抱着个看似不足五岁的小孩往外跑去。忽地,女人被脚下碎石绊倒,怀里的小孩亦被摔在地上,恰在此时,利箭从小孩脸上划过,一道血痕浮现,疼得他哇哇大哭。 郁舟于心不忍,向裴行之道:“殿下,那孩子......” 裴行之面不改色,语气里辨不出是何种情绪:“稚子无辜。她若抱着孩子回头,本王自当饶过。否则,若放过她一人,岂非害了千千万万个孩童?” 郁舟望过去,却见女人趔趄地站起,伸手抱起孩子,犹豫地往城内看了眼。 片刻,她似下定了决心般低眉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轻轻将他摁在胸口后,便猛地一甩头朝前跑。 男人见状,眸中闪过一丝怜惜。 裴行之抬手轻捏眉心,无声地呼了口气。半秒后,他拿起弓弩,箭指前方。 郁舟只听得身旁“唰”地一声,他再望过去时,那女人已然被箭射穿了后背。 孩子跌坐在地,望着前面断气了的母亲,哇哇大哭,却无一人再将他抱起。 郁舟满是心疼,再道:“殿下,那孩子?” 裴行之将手里的弓弩丢开,也明白郁舟话里的意思,便淡声道:“本王不是嗜血之人,去把孩子抱回来吧!” 郁舟欣喜万分,正欲转身去接那小孩,裴行之却猛地将他拽住,朝身旁的人陡然厉喝:“谁让你们把箭对准那些停止不动的孩童?” 郁舟闻言,脸色大变,忙往那片地方望过去。 鲜血从那身小小衣衫里流出。 刺眼得令人眩晕。 第024章 救灾民,断袖谣 慕汐睡醒时,裴行之正坐在榻边。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坐起,瞧见帐外已点起了灯,不由得问:“裴将军,你怎么在这?天黑了,现下什么时辰了?” “我刚从兰州城那边回来,现下已是戌时一刻了。” 男人的语气略显疲累。 他竟连自称都改了。慕汐微微诧异,也瞧出了他心里有事,但他既不主动说出,她亦不方便问,因而只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太多,大人着实辛苦。既已戌时,大人可用晚饭了?” 裴行之抬眸定定地看着她:“还没。缕月去了西营照料病人,你给我做么?” 慕汐微顿。 方才那话原也只是她的客套话。再说了,他裴大将军想吃东西,只管通传一声便是。 慕汐未料裴行之顺着台阶倒下得快,不得已,她只好起身笑道:“也好,大人且稍等。” 一面说着,慕汐掀了帘子往膳房那边去。 第41章 她是会做饭,只是不知合不合裴行之的口味罢了。因已过晚饭时辰,膳房里只剩了两个人在收拾,他们见了慕汐来,忙上前笑问:“慕姑娘过来可是饿了?属下这就准备些膳食送过去。” 慕汐温声笑道:“不是我,是裴将军。他饿了,想让我做点东西给他。不知现下还有什么食材么?” 两个炊事兵闻言,面面相觑,神色中掩不住的惊讶。顿了两秒,他们忙将桌子二层的半边鸡、两条鱼、一只鸭,还有鸡蛋和各类蔬菜拿出。 “姑娘需要帮忙么?”见慕汐已换上襜衣,炊事兵道。 慕汐摇摇头,笑道:“你们忙了一天儿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东西我做完饭后会收拾好的。” 两人连连道谢,方回营帐歇下。 考虑到裴行之这些日子很是伤神,兼之前番受过伤,慕汐炖了个菌菇鸡汤,又清蒸了条鲈鱼,再做份鲜磨菜心便上桌了。 “本王......还是第一次吃三个菜。”裴行之举着筷子,一眼就看遍了桌上的菜。 慕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随意扯了个理由:“我这不是怕你久等了,饿着么?且这行军打仗的,能有得吃便不错了。” 慕汐在他对面坐下,满脸好奇:“话说,你平日里都要吃几个菜?” 裴行之夹起一块鱼尝了尝,味道虽比不上宫里的御厨,却也算别有一番滋味,他放下筷子,抬首看她。 那似盛满星光的眸落入眼中,男人那颗原已静下来的心又泛起圈圈涟漪。 裴行之想不通她为何对这种小事好奇,却仍是回她:“行军时最少六个。回了府里,一般十二个。” 慕汐惊得张了张嘴。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慕汐忙合上嘴巴,又问:“纵然是行军时的六个菜,你一人也必定吃不完。为何非得上这么多菜?” “祖宗留下的规矩,”裴行之淡声道,“一道菜顶了天儿也只能吃三四口。只因这道菜若被人下了毒,吃三四口尚能救回,若整盘吃光,便是神仙也难。你是大夫,应当比本王更明白这个理儿。” 慕汐闻言,忽地思及一事:“那方才的菜,你怎么没用银针试过再吃?” 裴行之看着她,眸色渐深,启唇:“你若要害我,当日何必救我?况且,我信你。” 他后面那三个字,着实过于沉重。 慕汐轻呼口气,尴尬地笑了声后,便转了话题:“那个,时辰不早了。你用完饭且回去歇着吧,我去西营看看他们恢复的情况。” 裴行之点点头,直到她消失在帐帘外,这方收回目光。 慕汐到西营检查过将士们恢复的情况后,又和魏大夫斟酌过剩余那几味药的用量,反复写了几次后,确认了最终的药方单子,时辰也已将近子时。 虽说有睡了两个时辰,可缕月还是担心慕汐熬夜身子受不住,见她将药方定下后,便忙催着她回去睡了。 翌日。 慕汐用过早饭,缕月便过来回:“姑娘,兰州城也出现了瘟疫,今儿一早上报的人数,合计竟有三万多人。殿下当即便命人将城里和其他地方的药材都收集起来,好统一调配。奈何现下天寒,铺子里的药也都是往年的存货,加起来亦不多。殿下让我过来问问,军中的药还剩多少?” 因着昨儿稍闲了些,慕汐清点过库房里的药,有些忧心地道:“统共加起来也只够三万余人的用量,可军中尚有两千余人后续需服药才可彻底痊愈。若将这些药全调配出去制成药方,这些将士可怎么办?” “殿下说了,无须制成药丸,只须调一半的量出去,熬大锅汤药分派即可。” 慕汐闻言,点头道:“如此也可行。药效虽减弱一半,但也可缓燃眉之急。” 说着,慕汐当即和缕月到库房调出一半药材。慕汐担心大锅汤药熬起来,城内的大夫无法掌握好药量,是以也想一同前往。 裴行之见状,担心昌炎细作会借此再挑事端,恐伤及慕汐性命。他着命郁舟在军中掌控大局,自己则与慕汐一同入城。 裴行之原打算命人由城中药房统一熬制完汤药后,让人来西街领,慕汐却认为此举不妥:“若全城百姓皆聚集到西街市口,那么有病和无病之人皆会搅和在一起,传染范围岂非更大?” 裴行之蹙眉,下意识脱口道:“那些没病的过来领什么汤药?” 慕汐笑了笑,反问他:“你觉得他们有可能不来领么?” “一来这汤药是无偿的,无偿的东西领回去,纵是倒掉也断断不会觉得可惜。二来疫病搅得人心惶惶,便是不曾染病之人亦有未雨绸缪之心,此前城中无人哄抢药材,不过碍于不知哪些药物能够治疗这疫病罢了。如今有无偿的汤药,自然是多多益善。至于汤药的量够不够城中人所用,他们自不会担忧,只会想尽法子多领些回去备着,以防出现疫病时所用。” 裴行之闻言,思量片刻后,方知她话里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汤药不仅要挨家挨户地分派,且但凡领过汤药的人家也须得登记造册。” “大人睿智,”慕汐笑笑,“若是药材足够,我们自不必这般抠抠搜搜,谁领多些,谁领少些,又有何妨?正因得病的人太多,药材又着实欠缺,才需这般计算着使用。” 慕汐此言甚是有理,裴行之当即将命令传达下去,兰州县丞立时便派人进行分派。可不多时又有人来回,道是全城有上万户人家,纵是加上裴行之带过来的人,挨家挨户分也得分上两三天。 第42章 此病传得快,发得也快。若是这般,断然不可,裴行之立刻又命缕月回军营调了五百将士过来。 “现下汤药该如何熬制他们已熟知,我闲着在药房也是无事,”慕汐提议,“莫若把其中一块地方的交与我,我必定完成任务。” 她此言方出,裴行之立时否决:“不可。自古便有穷山恶水出刁民一说。如今突发瘟疫,天灾之下,必有人祸。你长得这般貌美,落入那些饿狼眼中,还不知......” 他话未道完,慕汐便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一声道:“大人若是担心我的安危,那与我同去便是。” 裴行之闻言后知后觉,思及方才说的那话,不觉红了耳根,为掩饰尴尬,他连忙抬脚出了药房的大门,一面丢下句:“既是如此,那便一块走吧!” 慕汐和裴行之负责东街南巷口那一块地方的三四十户人家。 后头推着独轮车的两名将士跟在身后,不由得面面相觑,其中一人低声八卦了句:“听闻殿下早已心仪慕大夫,只待此事一了,便要纳她进门。” “慕大夫人美心善,纵是做殿下的王妃也使得,”另一人下意识脱口,又蹙额思量了片刻,不觉歪头瞧着身旁人,压低了声线问,“哎!此等秘闻,你如何得知?” 那人轻笑道:“这等秘事,我们外人如何得知?还不是前两日管砚大人身子方好,他嘴馋得紧,拉着严氏那两史兄弟边喝酒边说了一夜的话。管砚大人乃殿下的贴身侍从,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想必不会有假。况且我听闻慕大夫出身不大好,她若想做殿下的王妃,只怕是难。” 正说着,几人已行至一户人家门前,两人忙止住了嘴。慕汐敲了下门,立时便有一老妇端了碗过来,她接过,到独轮车上的木桶上舀了一碗送过去。 老妇忙道了几声谢。 几人继续往前。 那将士继而道:“殿下骁勇善战、卓尔不群,纵是不能做正妃,当个妾室,往后荣华也非常人能比了。但说来也怪,殿下有雄才大略,人也长俊俏。还是堂堂的淮州王、骠骑大将军,前途不可限量,想来送上门儿的姑娘也不少,可这么多年,也没听闻殿下与哪位姑娘亲近过。” 那将士闻言,无声地笑道:“坊间也有谣传,道是殿下有断袖之癖。” 另一人闻言,脸色微变,立时低声道:“军中素来最忌谣传。此话不可再说,否则让人听了去,你我必受重罚。且管砚大人不也说了殿下心仪慕大夫么?这便不是有断袖之癖了。” 第025章 滔天浪,彻夜守 分派完那几十户人家,已是霞色满天。 因着疫病,除了分派汤药的将士和衙役外,城内不许有人通行。此时的街道寥落,四人正在走回药房的路上。 橙色的余晖落在旁人脸上,裴行之偶尔侧首望过去,只觉得她靡颜腻理,好看极了。方才分派汤药时,那些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他恨不能将那些裹挟着欲望的眼全都剜出来。 顿然思及那些人,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陡然生出,并疯狂地叫嚣着。此想法油然窜出,裴行之的面色虽仍是淡淡,然内心已立时翻起了滔天巨浪。 不知踌躇了多久,他仍是敌不过那份强烈的占有欲。裴行之戛然止住了脚,转身抬眸朝她道:“慕汐,本王......本王有话想与你说。” 他突然停住了脚,已往前走了两步的慕汐闻言,面露惑色地回首瞧他:“嗯?” “等此事完,回了淮州,本王想......” “大人小心。” 他话还没道完,慕汐却猝然变了脸色。她大喝一声,猛地扑过来攥着他的双臂挡在身前。 裴行之被她扯得微转了身。 他怔怔地瞧着,一支利箭倏然插进慕汐胸口。 “有刺客,保护殿下。” 推着独轮车的两名将士见状,陡然反应过来,立时丢开独轮车挡在两人外侧,厉喝道。 眼见她唇角缓缓渗出血迹,裴行之的面色顿然似染了墨般朝利箭射来的方向望过去。对准他们的方向是一座酒肆的阁楼,其小窗正大开着,人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附过的将士闻声而来,裴行之一把将倒下来的慕汐紧抱在怀里,神色阴鸷:“以这家酒肆为中心,方圆十里内全部封锁。本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军营离得太远,裴行之见她唇色已然发白,不得已,他唯有立刻把慕汐送往药房,正熬制汤药的三位大夫被他一把扯过来。 管砚得知消息,立时从军营快马加鞭送了金创药过来。 慕汐伤的是胸口,可药房里的人皆为男子,三位大夫又心明眼净,同为男人,自是瞧得出裴大将军待那慕大夫的心思。若他们贸然为她掀开衣衫拔箭上药,纵是此时他们的性命无大碍,可也难保这裴将军日后想起来,不会心中不快。 裴行之往日行军打仗,也时常自己处理伤口,他原也没想着让那几位大夫掀开她的衣衫,是以拉了帘子让几人候在外头。 几盆水下来,裴行之已然为她拔出箭,又止血上药后,方将她的衣衫盖好,令人过来诊治。 那三位大夫见状,轮流上前诊过后,这方战战兢兢地向裴行之回禀:“此箭离慕姑娘的丹府堪堪只有一寸的距离,殿下虽已为她止血上药,可连日的劳累致使慕姑娘的身子已然有些虚弱。如今又中了箭,此箭虽说无毒,然到底也伤了她的心脉。若是明日辰时后她还未能醒,只怕......” 第43章 他话且未道完,坐在圈椅上的男人面色犹似渡了一层寒霜,冷冷地打断他:“没有若是,更无只怕。倘或慕大夫救不回,你们且掂量着九族的性命。” 几人闻言,似如临大敌般抹了把冷汗,神色惶恐地垂首道:“是,请殿下放心,我等纵是拼了性命亦必将慕姑娘救回。” 三大大夫忙商量着将药方开出,并亲自抓药熬好,送到裴行之跟前。 裴行之接过药,淡声吩咐:“这药本王来喂便是,留薛大夫一人在外头候着即可,其余人且去处理城中时疫一事。” 几人应声,当即垂首关上房门退下。 裴行之坐在榻边,瞧慕汐面上毫无血色,细长的眼眸紧闭,蓦然思及那几位大夫,他不由得心下一紧,忙舀起汤药想要喂与她服下。 可现下慕汐正昏睡着,纵是强行喂进去,也必定要顺着唇角流出。 裴行之忽然想起她踏着星光、越过满地横尸赶来救自己的那一晚。顿了顿,他举起碗一口将药含进嘴里,俯下身用舌头撬开她的唇,强硬将药灌进她喉咙深处。 明明方才喝的是苦药,可裴行之尝到的却是满腔的香味,以至于那药她已然吞下,他却仍不愿离开,反不自觉地卷着她的舌尖加深了吻。 直至她胸口起伏得厉害,似有窒息之感,裴行之才依依难舍地松开她。 男人坐直了身,想起慕汐为他挡箭的那一刻,他忍不住轻抚上她柔滑的脸,唇边挂着餍足的笑:“本王知道,若非你也心仪本王,是断断不会两次冒着生命危险救本王于危难中。汐儿且安心,你的这份情意,本王必然不负。” 裴行之彻夜守了慕汐整晚,直至次日辰时,眼见她缓缓睁开眼,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慕汐方清醒,一张神色写满了担忧的大脸便赫然映入眼眸,她撑起身子要坐起,裴行之却忙轻轻将她摁回榻上,温声道:“大夫才说了,你的伤口颇深,切不可乱动,且要卧床歇上三五日,才能下榻。” 一挪身子,慕汐虽觉胸口上的刺痛宛若深入骨髓,但想来应无大碍,可她还是听从裴行之的话,卧回榻上。 “不知大人可有受伤?” 不曾想她醒来的第一句便是关心自己的安危,裴行之心下喜不自胜,然面上却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 “本王无事。你连日劳累,身子原就虚弱些,如今又受了伤,愈发要好好歇着,”裴行之瞧着她,忍不住话锋一转,“说来,本王就算受了那一箭,也必不会有大碍,你昨儿又何须为本王挡下它?” 慕汐淡淡地笑了下,解释:“兰州城现下正发瘟疫,人心惶惶,若殿下受伤,岂非让有心人看到了可趁之机?” 裴行之闻言,只觉得她是在害羞、在嘴硬。 是了。 这天底下也没有哪位姑娘敢不顾礼义廉耻地向一个男子主动示爱? 如此一想,裴行之心里倒是舒服了些。 恰在此时,薛大夫熬了药进来,又给慕汐诊过脉后,方道:“慕姑娘身子已无大碍,这几日按时外敷内服,想必不出一月,便能好得差不多了。” 一语完,薛大夫退出去。裴行之正要端起碗将药喂与慕汐,慕汐见状,忙伸手挡在跟前,撑着榻边便要起身,温声笑道:“大人也听薛大夫方才说了,我已无大碍了,这药我自己来喝便好。” 知晓她脸皮薄,裴行之也不再勉强她,放下碗扶起她后,方将药递过去。 慕汐分开两口,不过几秒的时间,便将药喝完。 见状,裴行之拿起桌上早已备下的蜜饯,还未等慕汐回神,便塞进了她嘴里。 慕汐微诧,不知是什么正要吐出,一股香甜却已然在口腔里散开,把药的苦涩霎时冲掉。 与此同时,裴行之淡声道:“且安心,不是什么毒药。本王上回吃药,你给备了好东西,这番本王也不能落了下风。” 慕汐望向桌面,忍不住笑出声,“这有什么可比的。不过还是多谢了,蜜饯很甜。” “你现下既喝完了药,把这金创药亦顺道敷了吧!”裴行之把药拿给她。 慕汐接过,方欲垂首解开衣衫,却忽地想起裴行之还在面前,便忙将领子掩上。可转瞬慕汐又思及一事,她连忙抬眸问:“我昨晚也上了药?” 裴行之下意识点头道:“你伤口那般深,自然得上药。” “那谁给我上的药?” 她此言一出,裴行之顿然回神,他低眉握拳轻咳一声后,方抬首瞧她:“你且安心,缕月恰巧送金创药过来,本王让她替你上的药。” 慕汐不由得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缕月拿着信封从外头进来,见慕汐醒了,忙把手里的东西交过去:“姑娘,这书信乃从越州驿寄来给你的。管砚大人说,你瞧了必定高兴。” 闻得是越州寄来的,慕汐心下大喜,接过瞧了,果真是阿妩的字迹。 她一切安好,又问她兰西的风沙大不大,连日奔波身子可还受得住。听到近来兰西出现瘟疫,她担心不已,而后又闻慕汐已配制出治疗的药方,这才安心。 信的末尾,阿妩留了句:“一纸诉不尽满腔思念,我与腹中孩儿酿了桃花酒等你。” 知晓她一切安好,还与江言州有了孩儿,慕汐喜极而泣。 裴行之见状,伸了手欲要替她拭去泪,然至半空,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忙缩回去,温声安抚她:“她既一切安好,你该欢喜些才对。” 第44章 慕汐点头缓了半晌,见缕月还在身旁,她这方抬眸朝她道:“缕月,谢谢你。昨晚亏得你给我上药,若非如此,我今儿能不能醒还不一定呢。” 缕月满脸疑惑,脱口道:“姑娘,是殿......” “缕月的意思是说,”她还未道完,裴行之便轻咳一声打断她,“你能好得这般快,得谢本王及时将你带回。” 慕汐笑了声,也正欲向裴行之道声谢,管砚却在此时进来回道:“殿下,人抓到了。” 第026章 表心迹,慌择路 裴行之前脚才出了门,缕月端来水给她喝过后,便当玩笑般朝她调侃了句,“昨儿殿下守了姑娘整整一夜,连管砚大人也劝不得,可见殿下待姑娘的心儿真。” 她这话音未歇,慕汐险些没把水呛在喉咙里。 缓了片刻,她忙正色道:“这话你往后可莫要再胡说了,若让裴将军听了去,我该如何解释?” 缕月挑眉道:“哪里是我胡说?单看殿下待姑娘的种种,便是我这榆木脑子也瞧出来了,又遑论军中的其他人?” 她这话慕汐倒不明白。 思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慕汐觉得裴行之待她不过普通之举,并没什么不同。 若单论昨日的事,他但凡不是个冷心肠的,纵换了谁为他挡箭,他也会这般做。 便说慕汐自个儿,倘或有人舍了性命救她,她彻夜守候不都是应当的么? 是以见缕月这样说,慕汐不免笑道:“我且问你,裴将军待我种种,究竟有何不同才惹得你往那方面想?” 缕月从漱雨斋开始细数,至行军途中裴行之的各种嘘寒问暖,以及她此番中箭后,他面上掩不住的焦急和怒意。 末了,缕月加了句,“殿下从不是暴虐之人,从前就算管砚大人险些丢了危及帝位的东西,他也不曾那般疾言遽色。可昨儿薛大夫说姑娘您若今日辰时后还醒不过来,便只怕有生命之危时,殿下的神色当真是暴怒得要诛人九族的那种。我光在外头听着,都心惊地不敢往里头看一眼。” 缕月所说的那些事,慕汐皆觉平常,可她最后的这番话却犹似轰雷掣电,不计后果地在她心上狠狠炸开。 慕汐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再次思及此前种种,慕汐忽然发觉暧昧的气息仿佛早已在她和裴行之间滋生、蔓延。 她一直不曾当回事儿,不过是他在漱雨斋时那句“本王对你无甚兴趣”的话给掩饰过去罢了。 一时间,慕汐只觉后背泛起了黏腻的冷汗。 半晌她平复了下心情,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想要否决缕月话里的意思,也想要安抚自己:“先不论裴将军的朗艳独绝,世无其二。单说他手握大权,又骁勇善战,想来倾慕他的姑娘不在少数,且这天底下比我温柔沉静的女子亦不胜枚举,他必定是瞧不上我的。” 闻得她这番妄自菲薄之语,缕月轻笑一声道:“姑娘这话可差。殿下虽好,可您丝毫也不逊色于他。姑娘可知,于郦朝女子而言,姑娘开创了女子从医的先河,还用医术救了这许多百姓。纵是不论这个,单说姑娘当日能独上珺山,今日又能以身挡箭,此等勇气和魄力便不是那些闺阁女子可比的。莫说殿下,便是换做我,也不能不心动。” 闻得缕月这般说,慕汐当场就想狠狠敲自己一棒。 她两次以身犯险去救裴行之,想的不过是他乃军中统帅,现下两国交战,若因主帅突然薨逝而导致军心不稳,昌炎又趁此时机一举攻入,那么兰西百姓必定要遭受非人的磨难。 然她万万未料,竟会因此惹来这些非议。 现下慕汐只希望缕月皆是妄言,裴行之待她亦如他此前所言,并无半点意思。 见慕汐缄默着,缕月以为是她听了这些话,羞赧不已的同时又有些担忧,便歪了下脑袋瞧她,忍不住打趣道:“姑娘且安心,我这几日瞧着,便知殿下待您的情意不浅,想来他必不负您。” “......” 她真想拿纱布把缕月的嘴给堵上。 真真是她想什么,她便要往反处说什么。 纵是在前世那样自由且平等的时代里,慕汐且认为姻缘并非是生活的必需品,遑论如今身处这个以皇权和男子为尊的天下? 慕汐不想再从缕月口中听到什么惊人的妄言,便寻了个理由将她打发,“我方才吃了药,现下倒有些乏了。你若无事,就到外头帮薛大夫熬些汤药吧!” 缕月应声儿,扶着慕汐躺下,替她掖好被褥后方关上房门离去。 可若等不来裴行之一句否决,今日她断断是要睡不安稳了。 不成想,裴行之离开后,果真至落日也未曾来。 到晚饭时辰,却是管砚来回了声:“殿下让我过来通传一声,昨儿的刺客已然抓住,原是昌炎那边派来刺杀殿下的人,如今和余廷一起皆被处理了。只是今儿殿下仍不得闲,还无法过来瞧姑娘,为防万一,殿下在外头加派了人手,请姑娘安心歇着便是。” 不能来便不能来,又何须由管砚过来通传?他这般做,倒显得她专程要等他过来才肯安睡似的。 慕汐虽说想要问清楚缕月白日时所言之事,然裴行之此番举止却令那疑影愈发可信。 如此想了下,慕汐不由得遍体生寒。 可现下思虑再多亦无用,慕汐唯有朝管砚点头致谢,方惴惴不安地睡下了。 第45章 岂知她这猜测至次日便有了答案。 “本王把事一料理完就赶过来了,你昨晚可睡得好些了?”慕汐一睁眼,便见裴行之已不知何时进来,正取出食盒里的糕点和菜式。 男人的声音柔和得简直令慕汐头皮发麻,她掀了被褥正要下榻。 裴行之见状,却忙过来轻轻将她摁回榻上,并取出底下的软枕靠在她背后,声线温柔缱绻:“不是说了么?你伤口颇深,还动不得。本王拿过来给你便是。” 闻言,慕汐的心再凉了半截。 “你身子正虚,本王特意命人做了鸡丝百合粥、菱粉糕和鱼羹,你多用些。”裴行之一面说着,一面盛了鸡丝百合粥递与她。 慕汐怔怔地接过,垂首吃起来。 纵使她此时未抬首,可慕汐仍能感觉到头顶上那道向她投来的灼热视线。 两人皆没言语,帐内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尴尬。 慕汐哪里有什么胃口? 这种事拖得愈晚,便愈难以收拾。 她低眉快速思量了片刻,在大脑里组织好了措词,便忽地掀起眼皮,方欲开口,不想却见裴行之温情脉脉地瞧着她,先她一步启唇道:“此前本王曾说过,有话要与你说。” 慕汐思及当日她为裴行之挡箭时,他确然明示有话想说,只那时忽然有人刺杀,才堪堪打断。 兼之那时她全副心思皆在瘟疫上,哪里料得到他要说的竟是这些? 见她呆怔地沉默着,裴行之垂首轻咳一声后,方抬眸温声道:“你救本王两次,待此事一了,回了淮州,本王要纳你进府。” 慕汐虽早有所料,然他此言落地的刹那,仍不免在她心口上炸开一道水花。 原有的疑影彻底成真,方才想好的措词亦生生被打了回去。 慕汐好似听到自己的心跳止不住地加速。 她忖度片刻,立时脱口道:“若大人是因我救了你两回,才想要纳我进府的话,那想来大可不......” 裴行之瞧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原以为她是高兴坏了,怎料她是在担心这个,便温声轻笑:岂会?本王从不受恩情胁迫。若非真的心悦于你,本王断断不会起这份心思。” 他言辞笃定,态度坚决,幽深的眸子时裹挟着浅碎的笑意。 然慕汐瞧了,却只觉一股寒意陡然蹿遍全身。 她顿了顿,在脑海里搜罗了下措词后,抬眸便要反驳。 岂知恰在此时,郁舟门也未敲便面色匆匆地进来,垂首在裴行之耳边回了几句。 慕汐拒绝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见裴行之听完郁舟的回禀,登时沉了脸色。 果然,他下一秒便转首就与她道:“京中有急召,本王须得立刻启程。此处派的人再多也终归不大安全,待会管砚会接你回军营,你在军中好好歇着,万勿不可伤神,且等本王回来。” 一语完,裴行之也不再等她说些什么,便起身匆匆出了门。 “诶!” 男人的衣角很快便隐没在房门外,慕汐垂头丧气地叹了声,隐隐觉得此番形景着实不大好。 她并非是个贪慕荣华之人,更厌极了后宅的勾心斗角。 裴行之乃这个时代的人,他的所言所行与她的前世所形成的思维定然有悖。 姻缘的这趟浑水,她碰都不愿碰上半点。 得了裴行之的吩咐,他前脚才走,管砚和缕月便将她送上了马车。 将她扶上马车后,缕月取出两个秋香色软垫放在座上:“这软垫是殿下特意吩咐,务必给姑娘用上的,道是马车行得再平稳,也到底会有些颠簸。” 裴行之这般呵护,慕汐却并无半分欣喜,反白了脸忐忑不安地坐下。 见慕汐脸上毫无血色,缕月以为是她伤口又疼了,便忙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温声道:“姑娘脸儿这样白,可是伤口疼得厉害?若是这般,我现下便可替姑娘上药。” 慕汐摇摇头,随意扯了个理由:“我无事,不过是昨晚做了个噩梦,睡得有些不安稳罢了。” 缕月闻言,这方安心将药收回。 回到军营,慕汐寻了个由头把缕月支出去,躺在榻上反复思量着裴行之的话。 先不论他纳她进府是不是以侍妾的身份,他纵是给她王妃之位,慕汐亦断断不愿。 然依裴行之此前的语气,是那般笃定和决然,若拒绝的话当他的面儿说出,也不知她要承受他怎样的雷霆震怒。 思及此,慕汐有些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幸而方才没当他的面儿把话挑明。 现下裴行之回了郦京,纵然只算往返时日,来回最快也得十一二天。 且瞧他今儿一早那模样,想来回去必是有要事需处理,便算他两三日处理公务,这统共加起来,也须得有半个月了。 她若要离开,亦唯有抓住这个机会了。 第027章 殿堂辩,三勿念 连着赶了有五六日的路, 裴行之到达郦京,当即回府换上大紫朝服,戴上金簪帽, 进宫朝见。 不想方至和政殿前,便听得荣晏蘅正盛气凌人地弹劾他。 “兰州突发瘟疫, 城中百姓因此惶惶不可终日,想要逃离出去亦实属常事。可淮州王裴行之却嗜杀成性, 用武力镇压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就连叟翁妇孺皆不放过, 竟一概处以箭刑。此等骇人听闻之举, 简直匪夷所思。若将这种佞臣贼子留于世上,只怕会令百姓、令那些为大郦浴血奋战的将士寒心,使我大郦江山动荡不安。” 第46章 “啪啪啪......” 他这话音未歇, 殿外忽地响起一道沉沉的掌声,裴行之抬脚走进来, 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荣晏蘅, 寒声道:“荣相好口才, 便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也不及您半分。几月不见, 不知荣二公子身体可好?” 裴行之突然出现,且语气中辨不出他现下是何种情绪。 荣晏蘅神色微闪,嘴角一沉, 便转过身朝殿上之人拱手直言:“陛下,裴行之所行已是罪不容诛,臣恳请陛下诛杀佞臣,护我大郦朝纲, 保我大郦百姓安宁。” 一旁的两位户部尚书和户部侍郎闻言,忙站出来附议。 闻他一番冠冕堂皇之语, 裴行之不急不躁,反而冷笑道:“荣相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置本王于死地,可是要为荣二公子报仇雪恨?” “你......” 荣晏蘅被他此言气得胸口一呛,连下巴上的胡子都要竖起。 他且未道完,坐在御椅上的郦璟笙明知故问地沉声打断他:“荣相,荣二公子怎么了?” “犬子并无......” “荣二公子于一个月前夜闯本王在京中的府邸,却不慎被本王府中的家仆当成贼子误伤,”裴行之寒声打断他,“如今怕是性命垂危了。” 猛地被裴行之戳了老底,荣晏蘅登时黑了脸。 他忙朝郦璟笙拱手,“启禀陛下,裴将军既说到此事,那老臣不得不恳请陛下为犬子做主,严惩凶手。犬子当晚之所以夜闯淮州王府,不过因为前年裴将军曾在京中的古玩斋里重金买下一件霁蓝描金开光粉彩花卉双耳瓶,那是犬子的心头好,他心心念念了许久,却不想被裴将军捷足先登。一月前,犬子见淮州王府中无人,才做了此等糊涂事,可犬子被抓住后,当场就已被人认出。按理说,纵是他有天大的错,那家仆亦不该下此狠手伤他性命,他要么将犬子交与廉光寺审理,要么息事宁人交与老臣好好管教。” “息事宁人?” 裴行之闻言冷笑,“荣相好大的口气,您意图抢夺前朝平阳公主留下的兵器库,并勾结昌炎挑起兰西战争,意欲谋朝篡位,此等罪大恶极的行径,岂是轻轻一句息事宁人便可了结的?” 他此言方出,满殿阒然无声,顿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氛围中。 “裴行之,”荣晏蘅黑沉着脸,厉喝,“你说话要拿出证据,你若肆意诋毁两朝元老,本相定要告你一个诽谤之罪。” “裴将军,”郦璟笙沉声道,“你说话须得注意分寸,荣相乃两朝元老,又岂会做出此等会诛灭九族的大罪?” 裴行之侧首,朝座上人低眉拱手回:“启禀陛下,臣今日进宫,为的便是要揭发荣晏蘅历年来买卖官职,纵容门生强抢良家妇女,并和荣太妃一起勾结昌炎,意图覆灭大郦,谋朝篡位。且臣已带了人证、物证进宫。” 话音未歇,裴行之扬手轻拍,立时有一人从殿外呈着一本折子进来。 荣晏蘅见到来人,当即岔然作色:“褚承?你来此作什么?还不快退下。” 此人正正是荣晏蘅女婿。 褚承连一眼也不曾瞟向荣晏蘅,只直直呈着本子跪在大殿上。 裴行之接过他手里的奏折,语气凉凉:“褚公子乃荣相女婿,想来他说的话也有几分可信。” 言及此,裴行之忽地嗤笑了声,“本王记得,荣相之女当年至二十有七仍未婚嫁,原以为她是丑陋不堪,不想也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本王当时原还疑惑,怎的如此美人,这般家世却为何无人上门提亲?后来见了褚公子,方才明白其中道理。说来,褚公子贵为荣相女婿,表面虽风光无限,然内里却被人当成活靶子,打得体无完肤。” 一面说着,裴行之命褚承脱去上衣。 下一秒。 “嘶......” 满殿发出一声可怖的惊呼。 只见褚承身前后背皆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有烫伤、鞭伤、箭伤和刀伤等。 新旧伤痕纵横交错,令人一眼望去,整副身子满目疮痍。 “荣大小姐骄横跋扈,性子暴虐,崇尚武力,时常将褚公子殴打至奄奄一息。碍于荣相的势力,褚公子忍气吞声多年,直至两年前,荣大小姐险些将他淹死后,他才找上本王,求本王务必救他于水火中。本王思来想去,荣晏蘅狡诈无比,所做之事必定留了后手,因而派了他潜伏在相府中。这两年荣晏蘅所做之事恶积祸盈,霸占良田、纵容门生强抢妇女已属轻的,更甚者是他和荣太妃勾结昌炎,意图抢夺平阳公主留下的兵器库,以作谋逆之举。” 裴行之拱手将奏折奉上,“这里头,便是他和昌炎勾结的证据,连同当日臣在兰州城遇刺之事,也有荣晏蘅的手笔。” 郦璟笙接过奏章一瞧,不觉沉了脸色厉喝道:“荣相,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眼见罪行暴露,荣晏蘅当即撕开伪装,冷着脸仰头大笑:“老臣无话可说。” “他自然无话可说。”恰在此时,殿外忽地响起一道沙哑又沉稳的嗓音,一支铁骑随即涌入,将和政殿团团包围。 一个身着衮衣绣裳的妇人从殿外进来。 此人正是荣太妃,荣晏蘅亲妹。 “因为你和裴行之今日将命丧于和政殿上,明日本宫便会宣告天下,淮州王裴行之谋逆弑君,已被就地正法。因陛下膝下无子,本宫懿旨,特令郦衿登基,荣相为辅政大臣。” 第47章 座上之人面色微变,“荣太妃,谋逆弑君你承担不起。” 似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般,荣太妃指了指满殿铁骑,哈哈笑道:“今日是本宫在上,你在下。你和裴行之怎么死,由本宫说了算。” 那从荣太妃进来便一直不曾发话的男人忽地冷笑道:“是么?” 他这话音方落,上千名裴家军不知何时从外头进来,将殿上之人团团包围。 荣晏蘅一党见状,登时白了脸。 荣太妃一脸惊惶:“怎么可能?本宫明明命人下钥锁了宫门的。” 裴行之寒声道:“你确实下了钥,可这裴家军是早在三天前就已秘密潜伏进宫了。” 荣太妃一甩袖,怒斥:“绝无可能,这一千多人进宫,本宫不可能发觉不了。” “你自然发觉不了,因为他们皆是卸掉武器后,伪装成各种宫人进来的,”裴行之冷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旧得发黄的羊皮纸,“这才是平阳公主真正的兵器库地图,你也许想不到,你与荣晏蘅日思夜想的兵器库就藏在这皇宫的东宸寺里。裴家军手中的武器便是从里头拿出来的。” 眼见大势已去,荣太妃怔怔地看着外头的日光,一时站不稳,竟跌坐在地。 裴行之当即命人将荣晏蘅一党拿下,听候郦璟笙发落。 “姑娘,很晚了,睡吧!”缕月端来了水给慕汐洗漱,见她仍捧着医书看了个不停,不由得劝了声。 因着连躺了七八日,慕汐真真是无聊极了,待能起身坐着时,便央求魏大夫寻了几本书过来。 她合上书,正欲站起来洗漱,却忽地思及一事,抬眸问缕月:“对了,殿下去了有几日了?” 缕月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算起来,也有十六日。” “姑娘这般问,是不是想殿下了?” 她笑得满脸暧昧,慕汐不由得拿起书一拍她脑门,佯装生气般喝斥:“快去睡吧!小小个姑娘家,这脑子成天儿都想些什么呢。” 缕月捂着脑门,嗔怪道:“我不小了,今年便要满十六了。” 慕汐闻言,不由得笑了声,反过来打趣儿她:“既要成大姑娘了,那我们家缕月可有心仪的人了?” 突然被她这般一问,缕月登时红了脸,嗫嚅了句“我不告诉你”后,便小跑着出去了。 慕汐洗漱完,见外头仍是灯火通明,她唯有摁下心思先熄了灯躺下。 裴行之已离开了有十六日,她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若要离开,她必得趁他尚未回来之际。 也不知等了多久,慕汐只觉得她跑在荒芜野地,明明周遭并无一人,她却偏生感受到了重重的压迫感,扼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快要窒息的刹那,慕汐惊得猛然睁眼从榻上坐起。 黏腻的冷汗早已浸湿了后背。 慕汐怔怔地环顾四周,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方才的一切原是个梦。 幸好是个梦。 她拿起脸巾擦了擦额上的汗,侧身正欲穿鞋下榻,却陡然感觉到双腿发软,竟连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外头的灯皆已熄。 慕汐坐在卧榻上,目光涣散,任由自己神思游空。 缓了半晌,直到力气稍稍恢复,她这才蹑手蹑脚地从榻上坐起,轻轻地点了根微暗些的蜡烛放到桌面上,方执笔落墨。 “裴大人,见字如晤。兰西一事已近尘埃落定,我又十分思念远在越州的阿妩,因而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大人朗艳独绝,风姿绰约,民女微贱之身,实在难登公侯王府大门。您的厚爱,民女感之有愧。还请大人勿思、勿念、勿追。” 第028章 怒意起,噩梦现 裴行之接到慕汐那封信时, 已是三日后了。距离他从兰州回到郦京过了有将近一个月。 荣晏蘅的亲信太多,若要尽数连根拔起,所需的时间不短。 管砚命人将信件送达时, 他正在和政殿偏殿与郦璟笙执子下棋,相商该如何处理那些谋逆余孽。 顿然闻得是慕汐的信, 裴行之欣喜万分,亦不管这局已然将赢, 立时便丢开了手里的棋子接过。 他原以为她是思念至极,方才写信过来催促他回兰州, 可乍然瞧见信的内容, 一时间,男人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 裴行之的面色霎时宛若浸了墨般:“好一句勿思、勿念、勿追。” 男人咬牙切齿地读着那六个字,青筋暴起的大手恨不能把那张纸攥成粉碎。 原以为她与他一般, 对自己思念至极,却不曾想这皆是他的一厢情愿。 那他当日情到深处时的表明心迹, 又算什么? 什么朗艳独绝?什么微贱之身? 不过皆是她要逃离的借口罢了。 他堂堂的骠骑大将军, 重权在握, 谁人不谀媚奉上?又何曾受过这般屈辱?他满腔真心却被小小女子当成烂泥踩于脚下。 从没有人敢把他当成猴儿一般耍。 这么些年, 郦璟笙只见自家舅舅隐忍克制,鲜少有这般怒形于色的时候。见此形景,他挥挥手令那送信的将士退出去, 方问道:“是兰州那边出了什么事么?舅舅怎的这般生气?” 男人面色生寒,攥紧了信纸,“并非什么大事,不过个不识抬举的乡野丫头罢了。” 第48章 难得从他嘴里听说一个姑娘, 郦璟笙猜出了是何事。先时他便已有所耳闻,此番配制出治疗瘟疫药方的是位医女, 且他舅舅待她很是不同。 郦璟笙不由得笑了声:“既是个不识抬举的,舅舅何必将她放在心上。” 一身大紫朝服的男人立在殿中,周身尽显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他似丝毫不闻郦璟笙之言,反冷笑着,“我裴行之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她既不识抬举,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本王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闻得他这话,郦璟笙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便毫不在意地笑道:“既只是个乡野丫头,舅舅更无须有何顾虑。想要她,纳了进府便是。” 裴行之思量片刻,当即拱手告退:“京中之事已处理得差不多,臣明日便要启程离京。陛下若有要事,尽可飞鸽传书至沉缃楼。” 郦璟笙点点头:“舅舅且去吧!” 方出了宫门,裴行之立刻便命人去查慕汐出了兰州后的去向。 当日他携慕汐北上,因有他的令牌,一路上自是无人敢查她的文碟和路引。可今日她要独身一人回越州,凡过城门,必定有人盘查,他便可顺着这条线索亲自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抓回。 他裴行之瞧上的人,纵是外头天高地阔,亦断断容不得她逃出手心儿。 鹤州城外。 一小舟正缓缓行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远处有悠扬婉转的歌声隐隐传来,白鹭从芦苇中飞出,点水而过。湖边有几个盘起发髻的妇人正一面捶打着手里的衣衫,一面与旁人有说有笑。 船舱内,一身着烟青彩绣交颈襦裙的女子掀了帘子从里头走出,抬眸望着清空明净的苍穹,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温声笑道:“还没到鹤州呢,便有这般遏云绕梁的歌声传来,果真是江南水乡,人人向往。” 划浆的老伯闻言,回首朝她笑问:“听姑娘的口音,不大像是鹤州人。姑娘是第一次来鹤州么?” 慕汐点点头,笑道:“从来只在书上见过鹤州的富庶,也没真正来瞧过。现下得闲儿,便想着过来开开眼界。” 那晚慕汐留下书信后,便趁着深夜之际出了军营。也不知怎的,行至中途,她忽然变了想法,不大想如信中所言,直接打道回越州。寻思了半日,她便决定转道往鹤州去。 论起来,她重生至郦朝的这些年,还从未真正放松过自己,亦从未真正看过除了越州以外的地方。 似谈到什么有趣儿的事,老伯乐呵呵地道:“鹤州若论听书说唱这些还都是小巧,它最有名儿的还是熙云楼的那道仙姝醉鹅。” 慕汐轻笑,“不过一道醉鹅,如何能比得过听书说唱这些有趣儿?” “姑娘有所不知,所谓仙姝醉鹅,便是听着小曲儿、观着雅舞,品着五十年女儿红尝一口烧鹅。” 听到他这般说,慕汐笑道:“这样的仙姝醉鹅,我还是第一次听闻,倒是新鲜有趣儿。” “所以郦京那些达官贵人,但凡来了鹤州,是必定要到熙云楼点上这道名肴的。” 正说着,船已靠岸。 老伯指着正前方的一条石子路,笑眯眯地道:“从此处往前走上三里路,便到鹤州东门了。” 慕汐付了船钱,又向老伯道了声谢后,方背起包袱下船往鹤州城处去。 至东门,慕汐向城门守将出具文碟和路引,检查这些东西的乃是个约摸三十上下的将士,狭长的双眼透着精明,他瞧了眼文碟,便抬眸将慕汐上下打量了眼,“越州这么远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独身来的?” 虽说脸已覆上面纱,然慕汐还是被他瞧得浑身不适。她原想应声“是”,可话到了嘴边,她又转口温声道:“我夫君今儿一早因有事先进了城,我是过来寻他的。” 那守将闻言,大失所望地将文碟和路引扔回给她后,便挥挥手令她赶紧走。 慕汐接过东西长呼一口气,忙进城寻家客栈住下,打了水回来洗漱后,又歇了半日。至次日,她早早便出门逛去了。 街道上人头攒动,小摊的贩卖声响彻街道各个角落,两侧林立着各种酒肆、茶馆、药铺、钱庄、胭脂铺、古玩斋等。 因出来得早,闻得从一家小摊上飘出的馄饨香,慕汐怎么也不肯往前逛了,她捂着“咕噜咕噜”的肚子坐下,叫了两碗馄饨,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慕汐方继续逛。 她登画舫去看了灯影戏,进瓦肆瞧了胸口碎大石,上暖音阁听曲品茶。至落日时分,正要回客栈时,又见一小茶馆里有说书的,她止不住脚进去坐了会,奈何那书说得实在无聊,她听得昏昏欲睡,又见时辰不早,便去对面的酒肆点了两个菜,用完晚饭就回客栈洗漱歇下了。 “轰隆!” 窗外忽然响起惊雷,冷风吹得那扇木窗“吱嘎吱嘎”地响,慕汐陡然被惊醒,她忙起身去关窗,岂知手方触及窗棂,一只苍白的大手忽然从黑暗中浮现,猛地拽住她的手腕,便用力地把她往外一拖。 “啊......” 事情来猝不及防,慕汐顿然被唬得失声惊叫,她一时稳不住身子,被那大手猛地拽出窗台。 第49章 那是距地面有近两米高的地方。 慕汐原以为自己会被它拽及地面,不想坠入的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无尽深渊。 “不要。” 随着这声带着极端恐惧的惊呼,原躺在卧榻上的人猛然惊起。慕汐满脸悚惧地朝窗外望去,只见豆大般的雨打在窗台上,正滴答作响。 似思及什么,她忽地抬起手腕,张嘴便猛咬了一口。剧烈的痛感从手腕处传来,慕汐登时醒神,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抹了把额上的冷汗,拍拍胸口抚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是个梦罢了。” 冬日里的寒风格外冷冽,慕汐披上衣衫,点了个灯笼,正欲去关上窗棂。 “砰砰砰!” 恰在此时,外头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慕汐被方才的梦惊得尚未回过神,现下又被这敲门声唬了一跳,她缓了片刻,方扬声道:“这般晚了,谁啊!” “姑娘,是我,店小二。” 慕汐闻得那声音,确然是楼下看店的小二,方稍稍安心,“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她这话音落了好半晌,外头的店小二方回:“今儿夜里风雨大,客栈的窗子老旧了些。我担心窗棂会被风吹得砸下来,需得逐一检查。” 慕汐点着灯笼过窗台那查看了下,方朝外高声道:“我这间便不必了,窗棂都结实得很。” “姑娘,您还是让我进去查看一下吧!”店小二仍不依不饶地道,“明儿要是砸坏了什么东西,店家非得把我这月的工钱扣光不可。您若不让我查看,我今晚也断断不能安心。” 慕汐无法,只得放下灯笼去开门。 随着木门“吱嘎”响,她掀起眼皮。 幽暗的烛光下,一张犹似浸了墨般的脸陡然闯入眼眸。 男人正阴鸷着面色,目眦尽裂地看着她。 慕汐被唬得遽然大惊,“砰”地一声,她下意识关上房门背过身去,可双腿却止不住地发软,一时间她竟连站稳的力气亦没有,只得靠着门跌坐在地。 慕汐干脆闭了眼,希望再睁眸时,会发现这一切皆是梦。 然裴行之的声音却似含了魔力般穿透房门幽幽传来:“好汐儿。” 他这一声亲昵的称呼,生生把慕汐从幻想里拉回,她不觉搓了搓手臂上生起的鸡皮疙瘩。 “本王听说,你此番进城是要来寻夫君的。” “呵!”门外的男人道着,便忽地嗤笑了声,“本王竟不知,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你竟成了亲,有了夫君。” 第029章 救命恩,以身许 闻他此言, 慕汐有些莫名其妙。 可转瞬,她思及进城那日守将问的话。那话不过是她因被那守将瞧得浑身不适,为免后续出现麻烦而编造出的谎言罢了。 然想到此处, 慕汐却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迅速蹿满全身。 才短短两日,裴行之便能将接触过她的人尽数寻出, 慕汐不敢想,纵使她今日能侥幸逃离, 那往后呢?裴行之一日不放过她,她便一日没有安定之所。 且现下他既能追来此处, 此番她必定是逃不掉了。干脆她把话挑了明说, 若他能大方些,那她往后便没了这许多麻烦。 稍稍作了个心理建设,慕汐起身把门打开。 门外只剩了裴行之一人。 “不过是句戏言, 大人何必当真?” 见她开了门,男人黑沉的面色渐渐消散, 大步跨进去, 环视一番后, 方拉出一把椅子, 面对她坐下,幽幽开口:“慕大夫不是说要回越州么?怎么?难不成此地有黄金万两,等着你来挖掘?” 窗台的冷风仍在灌入, 慕汐拢了拢衣衫,直言道:“大人不必这般挖苦我。当日我不告而别,确然是我的过错。可我也未曾应允大人一定要等您回来,再且说, 大人说要纳我进府,可曾问过我答不答允?” 她这话音未歇, 裴行之立时站起,走过来容不得慕汐反抗便将她抵在门上。 男人声线低沉暗哑,含了满满的挑逗意味:“你若答允,此番你逃了的事,本王绝不追究。” 闻他此言,慕汐险些被气得笑出了声,挣开他的桎梏,往身旁退了几步,以拉远两人间的距离。 慕汐面色冷冷:“大人说要纳我进府,那可有想过要给我什么名分?是淮州王妃、侧妃、侍妾,还是那见不得人的通房?” “绝非侍妾、通房,”裴行之下意识脱口否决,“你若愿意,侧妃之位也可。倘或是王妃,便还须等上些年头。届时你若能把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本王再把你扶正,才可服众。” 瞧出了裴行之的夷犹,以及他对她出身的鄙视,慕汐不由得冷笑:“堂堂的淮州王,大权在握,想娶哪个女子作王妃也须服众么?” 裴行之跨出一步,想要靠近她。 慕汐见状,往后退一步。 男人唯有止住脚步,有些无可奈何:“阿汐,纵是生在帝王家,也有无奈时。身处高位,便处处皆有顾虑,本王这般做,也有自己的思量。” “大人不必思量,纵是您现下便能许诺我王妃的名分,我也是不愿的,”慕汐不想再拐弯抹角,“不为别的,只因我并不心悦于您。我之所以两番舍出性命救您,原因此前虽也同您解释过,可现下,我再重复一遍。一为您此前多番救我,二您是大郦将帅,与昌炎交战,军心稳不稳在您,我不愿看到兰西百姓再度流离失所,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必得救您。” 第50章 她清绝的容颜宛若寒冰,句句疏离,字字都似刀尖般剜在裴行之心上。 原来真的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原来他满腔真心果真被她踩在了脚底。 似是缄默了良久,裴行之忽地抬眸,眼神全然没了先时的半点温柔缱绻,他跨出脚,一步步靠近她。 慕汐瞧着眼前这个周身布满了寒意的男人,只觉气氛霎那间降到冰点,变得危险至极。她半退着,语气瑟瑟:“裴行之,你想做什么?身为一个男人,只因求爱不成,便想剜了我么?” 直至后背抵在窗台边,已然退无可退,慕汐惊惧万分地抬眸衡量下了从窗台跳下去会不会折命不成,反落了个半身不遂。 几近两米高的窗,她若跳下去,极有可能是成为后者。 裴行之双手撑在墙上,将她圈禁在臂弯里,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本王倒想真的剜了你。只是,那便没意思了。本王给你一个选择。” 男人眸色幽深,强硬地握住慕汐的下颌,迫使她正眼瞧他。 那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裴行之面色阴沉狠厉:“如你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王当日从断头台上救下你,这般大恩,便唯有你以身相许了。” 一条路,算什么选择? 慕汐怔怔地瞧着,只觉得眼前人,与印象中的判若两然。 她眼里的裴行之,虽算不得是清廉公正的大好人,却也绝非是个会强抢民女的纨绔子弟。 到底是他藏得太深,以至于她错看了眼。 慕汐伸手,用力掰开他扼住自己下巴的掌心,直视着他,寒声道:“大人若要这般算,那我救了大人两回,即便珺山可抵断头台。那大人也倒欠了我一回?” 裴行之定定地看着眼前人,不由得抬手,想伸出指尖抚过她柔滑的脸。 慕汐见状,却猛地朝旁一撇。 他手落了空。 裴行之收回落在半空的手,笑得毫不要脸,“既如此,本王也可以身相许,这便抵消了汐儿的救命之恩。” “你......” 慕汐剜了他一眼,又撇过脸去,“无耻。” “在汐儿面前无耻,本王乐意。”男人拉开一旁的椅子,交叉着双腿坐下,矜贵又冷酷。 闻他这句油腻至极的发言,慕汐顿然只觉得胃里翻腾不止,险些要没忍住吐出来。 她微微侧首望了眼窗台。 跳下去,总比在这受他侮辱强。 岂知裴行之一眼便瞧出了她的想法,他轻笑了声,幽幽道:“汐儿别做傻事,你纵然跳下去,亦断断逃脱不了。鹤州城早已被本王封锁,此处方圆十里内,皆是本王的人。还有,莫想着你成了残废,本王便会大发善心地放过你,淮州王府有的是伺候你的人。” 不知思及了什么,说到此处,裴行之撑着下颌的手轻碰了下唇,讪笑道:“不过,本王想了想,你成了残废也好,此生便再也离不开本王了。” 慕汐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得面色通红,她缓了片刻,瞧着眼前人横眉冷目地道:“我若是成了残废,便是一刀抹死也绝不会受你要胁。” “你性子倒烈。” 裴行之冷笑,全然撕开面上的伪装,寒了声音,“只是不知,怀了孕的谢妩有没有你这份坦然和倔强?” 微暗的烛光下,男人面色森然。 忽地听到谢妩的名字,慕汐陡然变了脸,她岔然作色:“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不要扯上阿妩。” 裴行之被她此言气得立时站起,他逼近她,怒火早已燎原,“原只是你我的事,可你偏生要把本王推出去,那本王只好把她扯进来了。” 裴行之此言,是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慕汐怒目圆睁地剜了他一眼,“你到底想怎样?” “本王要你。” 长时间的对峙,慕汐当真是倦极了,她低眉忍不住问出口:“裴行之,裴大将军,你究竟看上我哪里?你说,我改还不行么?” 见她软了面色,裴行之也不由得软了语气:“那你说,你究竟看不上本王哪里?本王改,行么?” 闻他此言,慕汐忽然明白,她和裴行之从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从前是如此,往后也一样。 “你要多久?” 她忽然这般说,裴行之微怔。 慕汐抬眸,原是盛满星光的眼霎时褪去了所有颜色,“要多久?你才会愿意放我离开。” 阿妩是她唯一的软肋。可她的软肋,偏生被他紧紧抓着。她欠阿妩的已经够多了,绝不能因为自己和裴行之的这摊破事,坏了她的幸福。 慕汐这话音未歇,裴行之一顿。 半晌,男人定定地瞧着她,自嘲般地轻笑了声,“两年。两年后本王厌倦了,便放你离开。” 慕汐摇摇头,筋疲力尽又决然冷酷,“厌不厌倦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我要你白纸黑字写明了,两年后不论怎样,必然会放我离开。” 男人闻言,幽幽地看着她,神色间辨不出是何想法。 裴行之只觉得她这想法当真是可笑至极。 两年后,他纵然毁约,她又能如何?这天下,还没有他裴行之做不到的事。只要她活在这世上一日,他若不肯放她离开,那她便永远只能禁锢在他身边。 第51章 然现下,裴行之不想把这话戳破。 至于两年后是什么光景,谁又能料得到?即便她如今并未爱上他,可之后呢?面对唾手可得的锦衣荣华,一念之间便可掌控他人生死的权势地位,他不信,她会丝毫不动心。 自私和势利皆是人的天性。 裴行之从来不信,在滔天的权势富贵下会有意料之外。 男人讳莫如深地瞧着她,笑了声,“好,本王答应你。回了淮州,本王白纸黑字给你立字据。” 慕汐被他看得后背生寒,她有些不放心地再道:“不,字据我要现在拿到手,否则我不走。” 裴行之垂首笑了下,方抬眸瞧她,神色阴鸷:“阿汐,请你弄清楚自己如今所处的位置。你现在,没有资格和本王谈条件。” 慕汐闻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这意思很明显了。 他不立,她便不走。 反正阿妩远在越州,纵然他现在下令,这令要到达越州也须得好些天。 裴行之被她盯得没了办法,低低地骂了声,便朝外喊道:“来人,笔墨伺候。” 第030章 惊魂夜,不归路 一纸写完, 裴行之递给她。 慕汐仔仔细细地读清上面的每一个字。 “我裴行之在此立誓,两年期满,必放慕汐离开。若违此誓, 天打雷劈。” 读了两回,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 慕汐朝他指了指签字处,道:“这里, 要盖个你的章。” “怎么?怕本王不认账?” “若没有盖章,你次日便能反口说这是伪造的, 届时我又能如何?” 裴行之轻笑, 她想得还是太单纯。他若想不认账,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奈何不得。 然虽是这般想,他还是使人拿来帅印, 在上面盖了个章递回给她。 慕汐心下稍安,看了两眼后便把字据往口袋里揣好。 外头的雨已不知何时停了, 曙光从窗棂一角漏进来。 裴行之转首瞧她, 语气已没了寒意, 连声线亦恢复了往日的清润:“鹤州你可玩够了?若是不够, 本王可以陪你再......” “不必了,”签完字据,慕汐一眼亦未曾丢给他, 只往榻边去将行李收拾好,“也没什么可玩了。要去淮州,便现下动身。” 吃喝玩乐这种事,若非和好友, 抑或自己所爱之人一起,当真没什么意思。 见她这般说, 裴行之也不勉强。 因昌炎损了一名大将,兼之勾结昌炎的荣太妃一党亦被彻底清剿,兰西一事已是尘埃落定。现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且近春日,天儿已和暖了些,一路从鹤州往淮州去的河面上,冰雪已融,裴行之便不打算走陆路,而改行水路。一来可游览沿途的大好河山,二来居于水路上,慕汐纵要想出什么幺蛾子,也断断逃不出他手心儿了。 是以当日慕汐便随他登上了回淮州的艅艎。 裴行之把她住的厢房安排在他对面。一路往北上,至杬阳时,河道两旁是层峦叠嶂的高山,漫山遍野的红色迎春花随风摇曳,淡雅的清香扑鼻而来,令人闻之欲醉。 裴行之命人把莲花纹雕的红木方桌支在船舱外,与慕汐在和暖的春风下用起早饭。 瞧着开了满山的迎春,慕汐那极度郁闷的心情得到了稍许纾解。虽与裴行之签了字据,可要她忽然转变身份,把这一身脊骨弯下,她断断做不到。 慕汐不愿瞧见裴行之的那张脸,便唯有日日待在房里。可今儿打开窗,见着那漫山的迎春,花红似火,当真是好看极了。她忍不住出了房门,来了甲板上。 裴行之见她露出了久违的笑,便欲命人靠岸,上山采几枝迎春花回来。 慕汐见状,却忙阻拦他,“花既已长在深山里的枝头,你又何必费这些功夫让人去攀折?” “本王瞧着,你似乎很是喜欢,这方想命人去折几枝回来。”裴行之解释道。 “不必了,其实我也没多喜欢。” 慕汐收起笑容,垂首吃了块茯苓桂花糕。 迎春的花语是相爱到永远,若由裴行之送予她,未免太可笑了些。 一腔热情却只得她冷眼相待,裴行之也不生气,只是掀起眼眸瞧她。 只见朝霞倾斜而下,落在对面人侧脸上,她眉目如画、丰肌秀骨,宛若出水芙蓉,连同那落在鬓边的发丝亦是那般柔和。 这样的人儿,从此后,便要独属他裴行之一人了。 纵是这般想想,裴行之便觉心头荡漾。 吃了几口早饭,慕汐实是忍受不了裴行之那不顾青天白日投来的灼热目光,便起身扯了个借口:“我有些乏了,先回房。” 这些天,她和裴行之相处也还算和睦。毕竟一天也不曾见几次,若往后两年皆能如此,倒也不算太难熬。 可岂知,她这想法还是太天真。 打脸来得很快。 自晨起与她用过早饭,裴行之一日下来心痒难耐,直至深夜梦醒,他全身被汗浸湿,唯有去洗了个凉水澡,可火热却仍旧难以褪去,整个脑海亦被梦里的一片缠绵盘踞,久久也无法排解。 男人终是遏制不住,披了衣衫往对门去。 第52章 门已被慕汐紧紧锁住,可这断断难不倒裴行之。打小他便在父亲有严逼下练就了一身本领,区区一个门锁,又怎可能难得倒他? 想来屋里的人已然睡下,裴行之一来不愿叫醒她,二来纵是他叫了门,慕汐未必肯开。 他寻来根细细的木签,戳中锁洞轻轻一转,“啪”地一声,门便漏出了一条缝隙。 男人放轻了手脚把门推开,侧身进去后又将门锁上。一进门,一股淡香便涌入鼻腔,裴行之忽然觉得自己此举是否过于龌蹉阴暗了? 他堂堂的骠骑大将军,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以沦落到要在夜深人静时偷溜进一个姑娘的闺房? 然行至她榻前,瞧着那张微蹙着眉眼的清绝容颜,方才的懊恼已被裴行之抛到九宵云外。 从签下字据的那一刻起,她便已是他的人。今晚他纵是要了她,她又能如何? 白纸黑字写明,她想抵赖也是不能了。 这般想着,裴行之伸手抚过她的额头、鼻尖,乃至那瓣生得很是小巧的朱唇。 男人的眸渐渐覆上欲色,全身似被火烘烤着,热得难受。 裴行之终是忍不住,低头覆了上去。 指尖在接触到她身体的刹那,他似野马拴不住缰绳般,火热霎时燎原。 “唔......” 慕汐是被一阵掐痛惊醒的,意识回神的刹那,她便感觉唇上有重重的东西压下,连口腔也不知什么东西填满。 她骤然睁眼。 陡然瞧清了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在做什么,慕汐勃然大怒,用尽了力猛地将男人一把推开。 裴行之正闭眸吻得深情,却被她猝然一推,登时便迫得离了她的身,下意识抓住床沿扶手才不至于往后倒去。 慕汐满脸惊惧地坐起,抹了抹他残留在自己唇的粘液,怫然怒斥:“堂堂的淮州王,却在半夜闯进我房间做这等下流之事,无耻。” 被她那般猛地一推,裴行之心中已是不快至极,现下又听了她这话,便立时冷了脸,嗤笑道:“你应允本王那天,便该料到会有这么一日。现下做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又是为何?” “我对你欲擒故纵?呵,”慕汐被他此言气得冷笑,“我长这般大,还从未见过有谁的脸皮能比犀牛厚。裴行之,你是第一个。” 男人闻言,笑得毫不要脸,“汐儿谬赞,本王荣幸之至。 慕汐不欲与裴行之多说,他在这里一刻,她便一刻不能安心,她指着门口,寒声道:“出去。” 见她横了眉,俨然一副势死不从的模样,裴行之霎时间只觉得怒火中烧,非但没转身出去,反一步步靠了过去,神色亦愈发阴鸷冷酷,“本王不出去,你又能如何?今晚本王偏就在这睡下了。” 眼瞧着他一步步上前,慕汐只觉骇惧不已,然面上她却仍维持着冷静,见他不肯止住,她当即拔下发上的簪子抵在喉咙处,神色决然:“你若不退,我便血溅当场。” 裴行之早料到她会有这招,心下也不惊慌,只佯装停下靠着床沿,望着她笑里藏刀,“好啊!届时我必定准备两副用金丝楠木做的棺椁,一副给我们家阿汐,一副送给谢妩。” 男人笑得阴寒,犹似地狱里爬上的恶魔,见了她,便一定要把她往下拽。 她从前怎么没瞧出裴行之是这样令人恶心至极的人? 慕汐眼底似泣了血,她目眦尽裂地瞪着他。半晌,她闭了眸,那抵在喉咙的手缓缓松开,簪子应声而落。 她不是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只是心底隐隐还抱着其他期望,希望她不曾错看他,希望这个为百姓着想的人对她还存有一丝柔软。 可慕汐忘了,眼前的男人久居上位,他能从波诡云谲的朝堂里杀出一条血路,那是因为他也踩过千人血、踏过万人骨。 所谓为百姓着想,亦不过是想守住那无上的权利和富贵。久居上位之人,又怎可能心地纯善? 她这般技俩,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裴行之见状,迅速俯身拿起簪子丢到了角落。他坐到她身旁,眼神炽热地抚上她的脸颊、脖颈...... 男人摁着她的肩,把她放至榻上。 重新触及了这一身的柔软,裴行之抑制不住身上的火热,只由得它在体内乱蹿。 慕汐不愿瞧他,撇过脸,冷冷启唇:“我当初便该让你死在珺山上。” 她这话音方落,那欲解开衣领的手微顿,然不过两秒,裴行之继续手上的动作,俯下身贴在她耳边轻笑:“汐儿不必拿这话压派本王。你这般良善,纵是预知了今日之事,也定会救本王,因为你见不得硝烟四起,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 温热的呼吸蹿进耳朵,惹得她想旁边一侧。然裴行之却不让她躲,撑着双手将她禁锢在方寸间。 他此言深深刺痛了慕汐。 明明她自己也身在炼狱,为何还见不得这人生疾苦? 是这该死的慈悲心在作祟么? 真是讽刺! 身上的火热已压制到了极点,裴行之立刻便褪去所有。他初经人事,力道或许会有些把控不住,可现下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便垂首软了语气与她道:“若是疼,你便说出来了,本王尽量轻些。” 第53章 面前人却立刻撇过脸,不欲瞧他。 第031章 两相比,入王府 都已到了这地步, 也不知她还在犟什么。 裴行之受了她这般冷脸,一时怒从心起,她既给脸不要脸, 那他也大可不必顾虑她,便由得自己肆意挞伐起来。 慕汐闭了眸, 强迫自己神思外游,想以此忽略这种陌生又黏腻的感觉。 见她仍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再对比自己的**焚身,裴行之登时忿火中烧, 不管不顾地在她身上攻城掠地, 甚至在最后一刻,大手还不忘覆上她的下颌,声音是满带欲色的沙哑, 他厉声迫她:“睁开眼,看着本王。” 慕汐被他强逼着正了脸, 然她仍是死死地紧闭着眸。 裴行之赫然怒目, 忍不住出言威胁:“别逼本王。看在你的份儿, 本王不对谢妩动手, 可若房事你一直这般,本王亦必不会让她父母好过。” 他此言一出,慕汐骤然睁眼。 忽地瞧见她眸中溢满了泪光, 裴行之心头一热,顿了顿,不由得软了语气:“你若伺候得好本王,本王何须对你这般疾言厉色?” 慕汐冷冷地看着他, 任由泪水淌下来,“我从不会伺候人, 亦从不会讨好人。殿下若要这样的女子,大可放了我,秦楼楚馆里有的是榻上功夫了得之人。您只须付上一锭银子,她们便巴不得能攀上您这棵大树。” 慕汐这话音未歇,裴行之立时黑沉了脸。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男人再不想说什么,俯下身猛一用力。 剧痛陡然从身下传来,慕汐痛得白了脸,却仍是咬紧了牙不肯喊出半点声音。 似是过良久良久,裴行之终于停了下来,他翻了身,在她侧边躺下。 因身上的火已然泄光,此时纵是瞧了她这副倔强的神色,裴行之亦没了方才的怒意,只满足地喟叹一声后,便将她抱在怀里,好言劝道:“好汐儿,不论怎么说,现下你已成了本王的人。往后便不要这般犟了,这世间终归是男子的天下,你依附本王,总比依附其他人来得强。当日你身处冥婚的困局,若非遇见本王,你以为你能这般轻易脱身么?” 闻他毫不要脸的辩白,慕汐冷笑直言:“当日我求的原是宋御史,他为人清正廉洁,倘或没你裴行之插手,只怕我现下会更好过些才对。” 裴行之笑意凉凉:“纵然宋御史能破了你的冥婚困局,可林氏胡搅蛮缠,向你索要一万两,你又该如何?” “那一万两我原也不愿给她,纵是为此打上公堂,我亦无所惧。”慕汐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却被裴行之紧紧抵住,全然动弹不得。 她这话音未歇,裴行之顿然思及当日她也曾三上公堂。 且在这个素来以女子抛头露面为耻的世间,她却三上公堂,改名换姓,打破“女子不可从医”的偏见去自立门户,连当日都能不顾性命独上珺山,为他以身挡箭。 说实话,裴行之是有些敬佩她的。 或许也正正因了如此,他的心才会因她而悸动。 男人轻叹一声,抱着她的双手亦不由紧了紧,他软了语气,顺着她的话道:“是是是,我家阿汐能破了当日的困局,全凭自己。” 慕汐对他这番温言软语只觉得恶心至极,她转了话题寒声道:“殿下想做的事也已经做了,还待在此处作什么?” 裴行之用下巴抵住她的发顶,神色温柔缱绻:“本王今晚想歇在这里。” 感觉到捆住她的那双手略有松动,慕汐当即猛地将他推离,自己掖了被褥坐着缩回角落,面色冷冷:“奈何我不愿和一条随时都可能会发情的狗共躺一张榻上。” 原躺着的人登时黑了脸。 裴行之面色幽幽地看着她,“若换了旁人说这话 你信不信他立刻人头落地。” 慕汐丝毫不惧,讪笑道:“我当然信。殿下若有这能耐,也大可一刀把我了结,这般彼此都好。” “你少拿激将法刺本王,若是把本王逼急了,纵然舍不得剜了你,旁人也休想好过。” 裴行之忍着滔天怒意披衣下榻,直接踹门扬长而去。 若还留在此处,他怕自己真的会控制不住掐上她的脖颈,以令那张嘴再吐不出伤他的言语。 直到门被裴行之一脚踹上,慕汐那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下,然她此时全身的力气却都似被耗尽般,连想穿衣下榻去洗净这一身的污垢也不能。 半晌,不知思及了什么,慕汐面色霎白,顾不得双腿发软,她扶着床沿披了衣,踉踉跄跄地跑向置于角落的药匣子,并从里头翻出石菖蒲粉,倒出一小撮直接服用。 石菖蒲有避孕之效。不论怎样,她绝不能怀上裴行之的孩子,绝不能困囿于他的牢笼里。 这一夜过后,两人再没见过面,连慕汐每日的膳食也皆是由膳房的人送到慕汐房门外,偶尔拿饭时见着裴行之从对门出来,她也懒得给他一个正眼,取了饭食便迅速把门关上。 艅艎又行了有六七日,至午后时分,终于在距离淮州有近四十里的码头停下,此时早已有王府的人带了两辆前后皆挂着橘色彩绣金丝无骨灯的马车候在一旁。 方从舷梯下来,慕汐便见乌泱泱的一群人候在码头处,领首站的那个正是管砚。 第54章 “殿......” 瞧见裴行之和慕汐一前一后下来,管砚乐呵呵地上前,正欲问前几日为何突然飞鸽传书,让他准备两辆马车过来,不想他话还未说出口,裴行之便黑着脸走过,带着些微怒意丢了句:“让她坐后面那辆。” 管砚一怔,隐隐感到大事不妙。他往慕汐那边看了看,见她朝自己点头示意后,便直接上了后头的那辆马车。 慕汐未下船前还担心,待会要与裴行之同乘一辆马车。现下可好,她不用对着他那张恶心的脸,他也无须听她呛人的话。 示意众人可启程,管砚连忙躬身进到马车里,瞧见裴行之闭眸正歇着。他顿了顿,仍是按捺不住好奇心,讷讷地问:“殿......殿下,现下慕姑娘都与同您回来了,您还气些什么?” 他这话音未歇,男人倏然睁眼,面色凉凉:“你眼瞎了?哪只眼看到本王生气了?” 管砚正正对上了裴行之的眼神,一股寒意霎那间从脚底蹿至心头,他忙垂首轻咳了声,在心里暗暗腹诽:“还说没生气呢?这臭脸都摆在面上了。” 然虽是这般想,他还是抬头朝他呵呵笑道:“原是我眼神不好,看错了看错了。” 裴行之剜了他一眼,复而闭眸。 直至霞色满天,马车穿过人烟阜盛的街道,方在北街的两座大石狮子前停下。 慕汐踩着马凳,一嬷嬷搀着她下了马车。 只见一身着藏黑缂丝寿山福海纹交领大袖衫,看似方过知命之年且下颌长满半白胡子的人候在一旁,身后还跟了七八个华丽冠服的小厮。 看到裴行之下了马车,那人忙躬身上前,垂首道:“殿下,您回来了。” 裴行之点点头,朝他道:“周伯,寄春馆收拾好了么?” 周伯正色道:“皆按您的吩咐收拾好了。” “让人带她到寄春馆。” “是。” 话一道完,裴行之转身便入了正门。 “老奴是王府的管家,姓周。王府里的人皆喊我周伯,姑娘也可随他们一块这般叫,”周伯一面把慕汐领往寄春馆,一面温声介绍,“半月前殿下就已吩咐下来,命老奴收拾好寄春馆,只等姑娘过来了。” 慕汐随周伯入了正门,往右手边的回廊直走,过了个八角门后,又转道进了绿竹林立的回廊,再往下走,便是条两边皆开满了花的长长通道。 行至尽头处,有个垂花门,上面有一匾额,写着“寄春馆”三个大字。进门,两面是抄手游廊,廊檐下挂着各色鹦鹉,当中是个小院,院里种着两棵桃树。现下正是春天,树上已然开满了桃花。 早有七八个丫鬟婆子候在寄春馆,见了慕汐来,众人忙笑着行礼。 “这些皆是殿下指派过来伺候姑娘日常起居的,”周伯指了指为首的一个婆子,介绍道,“这是李嬷嬷,从前是在宫里伺候的,见惯了世面,姑娘要什么新鲜吃食她也略懂些。” 见着满院的人,慕汐一时只觉头大,便温声打断他:“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还请您向殿下回禀一声,我这里无须人伺候。我瞧着此处也有个小厨房,若每日能有新鲜时蔬供给,我自己做饭也是可以的。当然,若是没有,也希望殿下能应允我随时出府,毕竟我也要赚钱养活自己。” 她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惊诧非常。 她未入府前,他们便听过些许闻传,道是殿下将要带回来的这位姑娘乃是位越州的医女。女子从医原已是天下奇闻,可现下她竟还说什么要出府赚钱养活自己可怕言论。 若让外人得知,淮州王府未来的侧妃在外抛头露面,只为赚个碎银几两,岂非是笑掉人的大牙? 周伯闻言,踌躇不前,原想再劝慕汐两句,奈何她已下决心,定要如此。 周伯无法,只得忐忑不安地将她的原话回了裴行之。 毫无意外地,裴行之闻她这大言不惭之语,当即雷霆震怒。 第032章 随她意,挫傲骨 裴行之靠在雕花紫檀圈椅上揉了揉眉心, 神色犹显阴鸷。 管砚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自个儿一个不小心, 偏撞到他刀口上。 思量片刻,裴行之放下手, 朝周伯寒声道:“她既觉得自己有这般能耐,那每日的新鲜时蔬亦不必供应给寄春馆了。本王倒想瞧瞧, 在淮州她想离了本王的庇护,到底要怎样去养活自己。还有, 那些侍女留两个得力些的便可, 其余的全打发出去。” 裴行之觉得,他非得将她那一身傲骨挫下,她才会明白, 能得他的庇护是这天底下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他这话音落了片刻,周伯面色踌躇, 思量半秒后却仍是躬身回:“是。” 留下来的两名侍女叫鹿韭和霜碧。 鹿韭面色姣好, 应当是方过及笄之年, 扎着个双丫髻, 螓首蛾眉下,鼻梁小小巧巧,满眼瞧去, 显得她很是俏皮灵动。 霜碧的年纪瞧着与鹿韭不相上下,只是略略成熟稳重些,面上亦有种江南水乡独有的温婉。 周伯将多余的人清出了寄春馆后,外头总算清净了些。慕汐让鹿韭和霜碧进来, 见她们神色有些惶恐,便指了指旁边的鼓凳, 温声笑道:“别站着了,坐这。我初来乍到,不过想了解下这里罢了。” 第55章 鹿韭和霜碧面面相觑后,便忙摇摇头道:“姑娘想了解什么尽管问,奴婢们必定知无不言。王府规矩森严,奴婢断断不能坐。” 她们既如此说,慕汐也不勉强,便柔柔笑了下,道:“你们可是这府里的家生子?” 霜碧摇头道:“王府里没有丫鬟家生子,小厮类的倒有些。” 慕汐不解,“为何?” 鹿韭解释道:“真正是何原因奴婢们也不晓得。听那些小厮说,他们倒是听府里几个积年的嬷嬷略提过两句,道是从前有两个略有姿色的家生侍婢曾想方设法要爬上殿下的床,不想当晚殿下回府撞见,大发脾气,便将府里的侍婢全打发出去了。” “全打发了?那你们?” 霜碧笑笑,“今儿姑娘瞧见的这几个人,连同我和鹿韭,全是半年前周管家从外头买回来。” 她此言方出,慕汐心下不由得一咯噔。仔细算来,半年前是她和裴行之在漱雨斋之时。 虽是这般揣测,然慕汐仍是有些不确定,便端起茶喝了两口,佯装不经意地问了句:“家生侍婢既全打发了,那府里可还有别的侍女?” 鹿韭道:“许是有了那次的经历,殿下素来不喜侍女在旁伺候,因而我们没被买进来前,除了有三四位积年的嬷嬷外,便没其他侍婢了。” 慕汐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殿下风姿绰约,想必府里的姨娘也不少,他怎不留几个?” “姑娘是从哪儿听到这些不切实的消息的?”霜碧笑道,“您没入府前,殿下身边连个年轻些的姑娘都没有。” 慕汐佯装尴尬地笑下了,把茶杯放下,“府里既连个姨娘也没有,那周管家半年前买你们回来作什么?” 霜碧猜测,“自然是为姑娘您入府作准备。这样儿的高门显贵,府里若没有家生子,从外头买回来的丫鬟皆是要经过嬷嬷们的调教的,否则若伺候不得当,挨几顿板子事小,严重些的,还会丢给人牙子随意发卖了。” 心中的疑问霎时得到了证实,慕汐在心内连连冷笑。 裴行之半年前说瞧不上她的那些话,竟都是哄她的,原来陷进早在半年前他就已然布下。 她顿然只觉得后背发凉。 见慕汐沉默着不说话,鹿韭思及一事,夷犹片刻后,方鼓足了勇气道:“姑娘,方才周伯回了殿下,殿下也同意了您的要求,那往后的吃食都要我们自己想办法。这......小厨房现下什么也没有,今儿的晚饭该怎么办?” 慕汐闻言,望了眼外头,天已有些暗下来。若此时想要到市集上摆摊看诊,势必不大可能了。 慕汐思量片刻,方朝两人道:“不知从府里到郊外大致要多长时间?” 霜碧估量了下,回:“坐马车的话,起码要两刻钟。” “淮州几时宵禁,闭城门?” “亥时三刻左右。” 慕汐即刻道:“鹿韭,你去回周伯,就说我要出城,戌时三刻前必回。” 鹿韭犹豫着道:“出城?那奴婢要以何理由去回?” “捕鱼。” 裴行之听到周伯的回禀,逗着鹦鹉的手一顿,不由得轻笑了声,“她还会捕鱼?呵,便准备一辆马车让她去,且多派些人跟着。按她说的,戌时三刻前必定要回府。” 裴行之倒想瞧瞧,她究竟能玩出什么花样。 在周伯准备马车的间隙,慕汐已然用寄春馆现有的材料做了个简易版的网兜。她可没那么好的眼神儿,能用木棍叉鱼。 登上马车前,慕汐又令鹿韭和霜碧分别提了两个木桶以及两块火石。 因天色已有些昏暗,慕汐让鹿韭和霜碧拾了些木柴把火生起,便借着火光在岸边将网撒下去,等了有近半个时辰,网兜里已装了三四条鲫鱼。 瞧着木桶里这几条活蹦乱跳的鱼,鹿韭一时犯了难,“姑娘,这儿没刀,奴婢们也不会烤鱼。” 慕汐重新把网撒下后,方就地拾了几根木叉,笑道:“别担心,我会。” 在两人目瞪口呆的神情下,慕汐三两下便把鱼串好,并架在火上烤起来。 见她们俩并无一句怨言,慕汐反心生愧意,“府里原有好吃好喝的,若非是我,你们今晚也不必在这。不过你们且放心,我必然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 鹿韭和霜碧闻言,相视一笑。 她们与慕汐相处的时间虽还不到一日,然先时也听过有关于她的传言,道是她不仅在越州开过医馆,还两番救了殿下,且现下见她待她们又是处处礼敬有加,神色间并无半分鄙夷和轻视。 一时间,她们倒有些不知所措。 一时间,她们倒有些不知所措。 从出生至今,她们哪里受过旁人这般尊重? 鹿韭道:“奴婢们瞧得出,姑娘是个顶好的人。虽然奴婢不知您为何要这般做,可单看您有勇气和魄力不依靠别人去过活,这便很厉害了。若说苦日子,奴婢从前在春囍楼时,日日不是挨打,便是挨饿,从无一人关心。今日姑娘却能说出必不会让奴婢们挨饿的话,奴婢已经心满意足了。” “从前如何我不管,现下裴行之既非要你们跟着我在寄春馆,我便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慕汐温声道,“只一点,往后你们在我面前说话,只管称我就好,别一口一个奴婢的,我听得着实难受。” 第56章 闻得慕汐这话,两人“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声后,往远处那一队骑兵望了眼,唯有应道:“若只得姑娘在,奴婢们当然可以这么称呼自己。可有外人,那便是大不敬了,可断断不能。” “行行行,都依你们。” 正说着,鱼已散发出阵阵香味,慕汐拿起来分给鹿韭和霜碧一人一串后,自己也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慕汐去检查方才撒下的鱼网,见也网了五六条鱼,便尽数装进木桶里,打算带回去当作明儿的早膳和午膳。 眼见时辰不早,三人便撤了火把,坐上马车回府去了。 浮夷轩。 裴行之练完最后一式,随手把剑扔回剑鞘里,候在廊檐下的管砚见状,忙递上脸巾。 感觉到裴行之的怒意略有消散,管砚方把周伯的话转述与他。 裴行之闻言,抹了把汗,冷声道:“捕鱼到底只是权宜之计。本王倒不信了,她能吃一辈子的鱼。” 次日,慕汐早早地便让霜碧去回周伯,道是她要到市集上。 无一例外,裴行之也同意了。 用完早膳,慕汐覆上面纱,把看诊的药匣子挎在手边,朝鹿韭道:“今儿我要到街市摆摊看诊,你们便不必跟来了。” 鹿韭惊诧,忙阻拦她:“姑娘这般做,殿下当真不会生气么?” “我管他作什么?”慕汐推开她,自顾自便要往外走,“且霜碧回了周伯,他必定也是同意的,否则哪里肯让我出这个门儿。我既要自食其力,不可能光坐在此处,等着粮食从天而降吧!” 鹿韭无可反驳,夷犹片刻,她忙追上去,“姑娘独自出门,到底还是危险,我陪姑娘一块去。” 慕汐原还想说些什么,奈何鹿韭坚持到底,她唯有令她跟上。 到市集,慕汐先是去租了个无人的摊子,又向老板借了块木板,在上面写上“看诊台”三个大字。 不想她那招牌方竖起,讥讽声便从旁边的摊子上传了过来:“女子从医,简直闻所未闻。支个摊子,便说自己是大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就是就是,”来往并无多少客人,旁人闲得嗑起瓜子,附和了句,“我前儿还听说,越州有位医女治死过人。现下我们淮州竟也有这等恶俗风气,亏她开的好头。” 摊子上的是位老大叔,闻那小伙的话,便蹙眉道:“这事我倒也有耳闻,可我怎么听说她是冤枉?” “冤枉什么呀!无风不起浪,她必定是贿赂了哪位大人,才得以洗脱嫌疑。” 那小伙猥琐地笑了两声,老大叔当即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鹿韭站在慕汐身后,听到他们把慕汐贬得这般粗鄙不堪,她着实听不下去,正欲上前与他们理论。 慕汐却拉住她,低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你与他们理论再多也无济于事。况且这种垃圾说的话,根本无须放在心上。” 第033章 这般犟,祸事临 慕汐两句话, 便把鹿韭心中的那口浊气给散掉。对于这种垃圾说的话,她们确然无须放在心上。 见看诊摊上的是位覆着面纱的医女,来往路人见了, 有好奇,有不屑, 有嘲讽,慕汐都一一看在眼里。 然最令慕汐欣慰的是, 这些满是讥讽和不屑的目光里,也有人是藏了一丝钦佩和艳羡的。 在摊子上坐了一上午, 也未有人敢上前过来询问。 此等形景, 慕汐亦早有预料。想当初,她在越州站稳脚跟前,又曾受过多少诽谤和侮辱, 这种心酸旁人是无法理解的。 是以她才会那般痛恨,痛恨裴行之妄想把她圈禁在围墙内, 痛恨他把她在越州的所有心血毫不留情地一刀斩成了泡影。 已近午时, 仍是无一人敢上前, 慕汐便欲收了摊子待午后再来。 岂料才把招牌撤下, 远处慌慌张张地跑来个中年男子,一面大喊着:“大夫,请等一等。” 慕汐把手里的招牌放下, 定晴一瞧,只见他身上还背着一个妇人。 及至面前,男子把那妇人放下,一脸焦急地朝慕汐道:“大夫, 求您救救内人。她染了风寒,如今病情加重, 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汐见那妇人唇色发白,脸颊毫无血色,一看便知是病了有段时间了,便忙上前诊了下她的脉搏,幸而尚有得救。 她回摊子前坐下,取出一张纸,一面提笔写下药方,一面道:“若及时医治,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因何拖了这般久?我现下开个方子,你照着去药房抓三副药,每日一次,切记不可再受风、受凉,想来不日就好了。” 中年男子垂首,含泪嗫嚅着:“原是我家贫,连抓药的几文钱也拿不出。我背了她到处找大夫,他们见我没钱,便拿着扫帚赶我出来,这才耽误至此。” 慕汐闻言,写着药方的手不觉顿了下,登时笔锋一转,迅速把药方写完,又再抽出几张纸,在上头画了几味药草的图样出来,递与他道:“既如此,你便按照我方子上所写的,去山上挖这些草药回来,每日熬给她服下,连着四五日,想必也能好。” 那中年男子接过瞧了眼,正要朝慕汐跪下,慕汐见状,忙让鹿韭扶他站起。 第57章 “我所开的这几味草药在山上亦算常见,你今儿回去先上山挖一副回来,待她服用稳住心脉,再将后面几日的量补全,大抵也没什么问题了。” 中年男子又朝她千恩万谢,方背起妇人忙忙地家去了。 两人收了摊子,路过卖时蔬的地方,慕汐掏出几两碎银,买了两块豆腐和两斤蔬菜,又思及小厨房里什么都没有,总不能一直不吃主食,便折返回面粉铺子,用剩余的银子扛了袋面粉回去。 摆了一上午的摊,霜碧原想让她们歇会,慕汐便温声笑道:“我也没做什么,不过在那坐了一上午。现下既要揉面做菜包子,又要炖鲫鱼豆腐汤,你一人未必忙得过来,我和鹿韭在旁打打下手,也好快些用饭。” 霜碧无可奈何,只得由着慕汐和鹿韭在旁帮忙。 用过午饭,慕汐歇了半个时辰,便又到街市上支起了摊子。 她现下有的银两,是半年前从桃居带到兰西的,当时她身在军营,吃喝方面无须花钱。后来从兰西到鹤州,一路上银钱也花了大半,原以为不日便能回到越州,不想裴行之却找上了门。 那时她兜里的银两已所剩无几,付了摊子的租金后,剩下的银钱也只够四五日的开销了。若再不加紧赚钱,她只怕真要喝西北风去了。 岂料慕汐一连摆了有五日,除却第一日的中年男子外,竟再无人在她摊子上逗留。 当日买的面粉也即将空底。 抬眸望着残阳如血,慕汐叹了口气,把摊子收回后,掏出兜里的最后三文钱买了一扎蔬菜,便和鹿韭打道回府了。 若非寄春馆的地面全铺了青石板,她必定是要买两袋蔬菜种子回去自种的。 浮夷轩内。 男人听着底下人的回禀,不由得心情大好,连写字亦愈发顺畅。 一幅帖子写完,裴行之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止不住唇角的笑,高声朝外喊道:“传膳。” 裴行之原以为她有多大的能耐,可一连四五日,她不过是上街拍苍蝇去。这般下去,便是简单的一日三餐,她都无法保证。 裴行之觉得,此番挫她傲骨着实是明智之举。 管砚候在一旁,见裴行之心情大好,不觉笑道:“女子要从医本就艰难,姑娘又不想依靠殿下在淮州打开出路,那几乎是不可能。想来也就这两日,姑娘势必要来向殿下低头了。” 男人夹了块酸腌鸭脯尝了下后,方淡声道:“她既这般犟,本王便让她感受一下这世道的艰难。如此,她才可明白,能得本王庇护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 裴行之原也不愿这般做,可唯有挫弯她的傲骨,她才会低下头,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 辗转反侧了一夜,慕汐早早地拿上药匣子到集市上摆摊去了,鹿韭连着几日同她出门,已是累得慌,慕汐便没有再喊上她。若今日还不能有些许起色,那她唯有到山上挖草药维持生计了。 可到底天不亡她。 慕汐方到市集坐下没一会儿,几日前她遇见的那位中年男子与那妇人挑着一篮子蔬菜和鸡蛋过来,“扑通”一声朝她跪下,声泪俱下地道:“多谢姑娘前些天给我们开的方子,若非您的救命大恩,我内人怕早已不在了。今儿内人的身子才痊愈,我们夫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谢您的,唯有拿了些鸡蛋和蔬菜过来,还请您务必收下。” 见那妇人的身子好转,慕汐更多的是欣慰。 她温声朝中年男子道:“蔬菜我可以收下,可你的夫人身子才好,正是需要进补的时候,鸡蛋你们且拿回去,否则便是这些菜我亦断断不敢收了。” 闻她此言,那中年男子眼含热泪,正欲再向慕汐磕几个头,不想她却忙将两人扶起,令他们家去了。 慕汐此举证明她既有医术,且比那些无良大夫有善心多了,来往路人亲眼见着此事,不觉对她转了想法。 且因慕汐诊金收得便宜,有些请不起大夫的人家闻得此事,也赶过来找她看病。 一上午统共竟也有四五个,慕汐单管诊脉开药方一事,所收的诊金虽不多,却也够两三日的开销。现下开了个好头,往后的三餐倒也不愁了。 一连七八日,小摊上的人流愈发多,慕汐收的诊金算起来也有七八两银子,这个月的用度是绰绰有余了。 因而这日午后,慕汐见街市人流不多,正打算和鹿韭收了摊子,上山挖些草药回来,好备着给一些急着用药的病人。 岂知两人躬身才将摊子收了一半,却听得“砰”地一声,旁边的鼓凳被人一脚踹了老远。 头顶上传来一道粗声粗气的男音:“你这小娘们打哪儿来的?头钱交了么?就敢在老子地盘上摆摊子。” 慕汐抬眸,见是个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壮汉,领着四五个瘦骨嶙峋、臼头深目的地痞流氓站在摊子前。 慕汐放下手里的东西,把瑟瑟发抖的鹿韭护在身后,忍不住蹙眉道:“什么头钱?” 壮汉横眉竖眼,一脚踩在另一张鼓凳上,手指地上怒喝:“你在老子地盘上摆摊,不交点头钱还想混下去,想屁吃呢?” 第58章 慕汐霎时明白过来。 他这是向她征收保护费呢。 慕汐当然不会认为此时该向他普及大郦律法,这样的人,你要与他普及律法,无异于对牛弹琴。且重则还可能把他惹毛了,届时能不能离开还是个问题。 思量片刻,慕汐柔声笑下,语气不卑不亢:“这位大哥,我初来乍到,并不知此地是您的地盘。您说,我要交多少头钱,方可在此摆摊。” 壮汉倒没料及她的态度会是这般友好,一时哑然,他收头钱看摊主的态度而定,若摊主逆反得厉害,自然是要收多些,若遇上配合的,便少收些。 壮汉神色闪了闪,思量下后便伸出两个手指头,“一个月,五两银子。” 慕汐闻言,心下稍安。 幸而她每日收摊回去后,皆会抒今日所得尽数交与霜碧保管。此时全身上下,她掏尽了也不过只有今日下午赚的六文钱。 慕汐把兜里的六文钱全拿出来递给旁边的一个地痞,道:“今日我全身上下也只有这些,全给大哥。明儿我再把余下的银两补上。您看,可好?” 她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那壮汉亦不由软了态度,况且摊子在这,料她也跑不了,便收了那六文钱后,挥挥手,“行吧!明日一早准时过来交上剩余的钱,否则老子断断饶不了你们。” “是是。” 见那群人走远,鹿韭方敢从慕汐身后出来,很是担忧地问:“姑娘,五两银子可抵我们近两月的开销了,我们当真要交给他么?” 慕汐收好药匣子挎在手边,温声笑道:“自然不能,方才不过是权宜之计。若不如此,你以为单凭我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完好无损地脱身么?” 第034章 幕后手,太天真 鹿韭闻言, 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却见慕汐转身便往左手边走,她忙指着右边喊道:“姑娘, 回府的路是这边,您走错了。” 慕汐抬手晃了晃, 并未回头,只道:“并未走错, 我们现下需得去衙门一趟。” 鹿韭忙追上去,歪着脑袋, 一脸惑色, “是我们去衙门做什么?” 慕汐闻言止住脚步,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温声道:“傻丫头, 我们遇见这种事,除了找衙门还能怎样?快些走吧!若是散衙便要到明儿才能过来了。” 鹿韭顿然反应过来, 忙笑着跟上去。 到了府衙, 却正好碰见散衙时, 慕汐几番请求守在门前的衙役, 他方肯进去通禀一声。 没过半刻钟,那衙役便出来正色道:“姑娘还是请回吧!你说的那个情况,我已回了大人。我们大人说了, 那恶霸乃是上瑶村梁家的,此前也曾因私收头钱一事入过几次狱。奈何他出来后,对百姓的报复更甚,偏偏还做得滴水不漏, 我们就算想抓他,也得拿出证据不是?” “此番他砸我摊子便是明证。” 那衙役全然一副事不关己, 高高挂起的态度,“那也只是姑娘你自个儿说的,你且问问周围的摊主,谁敢出来为你做证?他们便是不顾惜自己的命,也必定会他虑到自己家人。我劝姑娘,您手头若是宽裕,便是交些头钱又何妨?” 慕汐险些要被他这话气笑了。 她纵是手头宽裕又如何?她凭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拱手让与他人? 心知再求他们亦无用,慕汐转身便拉上鹿韭回府。 这衙门不是与那恶霸狼狈为奸,便是只想占个茅坑,纯纯不愿做事罢了。 “姑娘,那明儿我们还去集市上摆摊么?”回府的路上,鹿韭见她怒意极盛,踌躇片刻,还是问出了声。 “自是去不得。” 忽地思及一事,慕汐止住脚步,“我记得,今儿目击此事的还有三位摊主,我们且去问问他们。若他们肯出来作证,我便去击鼓鸣冤,届时他们纵然想撒手不管,碍于民意,亦不得不管了。” 闻得慕汐欲击鼓鸣冤,鹿韭微惊,“姑娘若是击鼓鸣冤,岂非闹得天下皆知?殿下会同意么?” 慕汐听到她这般说,不由得轻笑,:“我管他同不同意。现下我吃喝自理,又不求他什么?他若能让我搬出王府,我还得谢他放过的大恩呢。” 为荣华权势争得头破血流之事,鹿韭从前在春囍楼便见过不少,然似慕汐这般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非得自讨苦吃的,她却是头一回见。 她对慕汐的做法虽有不解,可在心底,又忍不住对她此举生出敬意。 慕汐辗转打听到了那三位摊主的住处,便上门一一拜访。 意料之内的,她家家都吃了闭门羹。 旁人一听她要他们作证去状告那梁恶霸,皆是满脸惊惶地摇摇头,便“砰”地一声关紧了大门,任她如何敲门、如何哀求,亦不肯再开一条缝。 吃了闭门羹,两人只得打道回府。 霜碧闻得此事,不由得蹙眉道:“虽说外头有人私收头钱是常有的事,可殿下声名在外,这种事素来令行禁止。纵是那恶霸上头有人,难不成还能大过殿下去?按理说在他的治下是不该有这些事才对的。” 霜碧这话音未歇,慕汐猛然闪了下神色。 第59章 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县官怎会怕了一个毫无背景的恶霸?若说此事发生在别的地方,慕汐觉得尚有几分可信。 然此处是淮州,裴行之的治下。 他是什么样儿的人,慕汐从前不清楚,现下心中却已了然。他雷厉风行、手段狠厉,又怎会允许在他的封地内出现此等有损他声名之事? 思及此,她当即放下手头的东西,抬脚便要出门。 鹿韭忙喊住她:“姑娘,天色已晚,您还要去哪?” “去找裴行之,”话未道完,她忽然止住脚步,回首问,“对了,他住哪?” 霜碧和鹿韭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顿了顿后,方回:“浮夷轩。” 慕汐闻言,有些烦躁。 虽说她在淮州王府也住了有些日子,可偌大的地方,她只知从寄春馆到后门要如何走。其余的地方,她全然未曾去过,也没想过要知道这些。 霜碧瞧出了她面上的惑色,便笑道:“我陪姑娘去吧!浮夷轩离我们这还有好长一段路,弯弯绕绕的,姑娘自个儿过去怕是要迷路。” 慕汐点点头。 至浮夷轩,正巧碰见管砚从里头出来,慕汐干脆劳烦他去通禀一声。 不想管砚却温声道:“大人已在书房等着姑娘,姑娘尽可过去。” 听他这般说,慕汐不由得在心内连连冷笑。 原来裴行之早便料到她会主动来找他。 慕汐掩了面上的寒色,令霜碧在外头候着,独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案几前的男人一袭紫檀缕金鹤纹长衫,正神色淡然靠在书架旁,托着书一页页地翻看。 慕汐见他面上竟无半分愧色,不觉冷笑道:“裴行之,你这么做有意思么?” 男人翻着书页的手微顿了下,随即把书合上,扔回书架上,一面拉开圈椅坐下,一面抬眸望着她。 “你以为,今日之事是本王做的?” 慕汐语气凉凉,“难道不是么?” 裴行之轻笑一声,说得理所当然,“本王能做什么,不过是瞧底下人常年执勤辛苦,让他们好好歇上两日罢了。只是不曾想,那些地痞流氓竟寻上你的摊子去了。” 男人瞧着她双手一摊,“本王能有什么法子?” 瞧他一副无赖至极的模样,慕汐心知她所言再多亦无用,她狠狠剜了他一眼。 想要她求他,做梦。 见她转身欲走,裴行之登时变了脸色,语气冷得犹似冬日刺骨的寒风,“慕汐,本王给你台阶,你最好下了。否则你今日若敢踏出这道门,便是你身边的那两个婢女伺候不周,理应重打八十大板。” 他此言方出,慕汐陡然一惊,搭在门闩上的手不觉顿了下。 八十大板下去,人便是不死,也要落个半身不遂。 她回首冷冷地看向裴行之,强忍着想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咬牙怒道:“裴行之,你想要的,我都已经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本王要的,远不只如此,”男人冷笑,眼神往他身旁望了眼,示意她,“过来。” 见他如此,慕汐当即了然他究竟想做什么。 一时间,恶心反胃的感觉顿时油然生出。 她迟迟未动,裴行之已然没了先时的耐心,他立刻朝外喊了声:“管砚。” 外头候着的管砚忽闻这一声厉喝,不由得抖了下身。 跟随裴行之这么多年,他鲜少见他发那样大的脾气。可从接回慕汐后,他已不知受了几次这样的脾气了。 虽是这般想想,他仍忙推门而进来,刹那间便感觉到里头的气氛沉闷,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还未待他问,裴行之便含着怒意寒声吩咐:“传本王令,寄春馆的鹿韭和霜碧伺候姑娘不周,各打八十大板,立刻去行刑。” 管砚夷犹两秒后应声,转身便要推门离开。 “不许去。” 他的手方碰到门边,身后却陡然响起一声厉喝。 慕汐望向裴行之,收回凌厉的目光,萎了面色,软了语气道:“原是我的错,与鹿韭和霜碧无关。殿下要怎样,我自当遵从便是。” 男人见她从逆反转为满脸恭顺,心下却并未有多少的欢喜,只是抬眸示意管砚先行下去。 直至门被重新掩上,裴行之再次朝她沉声道:“过来。” 慕汐缓了缓,把从胃里翻滚上来的不适强压了下去,她稍稍作了心理建设,方抬脚走过去。 在距离裴行之身旁两步远时,慕汐正欲停下脚步,男人却敛眉道:“你的诚意便只有如此么?” 慕汐暗骂一声,深吸口气走近了两步。 不想她还未站稳,一旁的男人却忽然伸出手,扯着她往怀里一拉。 慕汐猝不及防,身子一个不稳,便摔坐在了他怀里。 裴行之双手搂着她的腰,她身上独有的淡香涌入鼻腔,惹得他身上一紧。 距离在艅艎上的那一夜,已然过了有半月余。天知道,尝过人事的他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有多想念她这副柔软的身体。 原想着她作天作地亦不过几日,待尝了苦,想来也能知晓他的好,便也回头了。 第60章 岂知她那破摊当真做起来,且还有种愈发向上的趋势。 情况渐渐脱离了他的掌控,他怎能眼见如此?便往外头放了话,让衙役管得稍稍松些。人性皆如此,眼前既有利益,且衙门又似偏向之态,他们又岂会放过这大好时机?因而根本无须他明确下令,便会有人找上她的麻烦。 相较他而言,她还是太天真。 见慕汐撇过脸不欲瞧他,裴行单手搂紧她后,便伸出另一只手握上她的下颌,迫使她正面看他。 慕汐不得已对上他的眼。 裴行之全然一副要将她拆骨入腹的模样,眸中溢满了欲色,他沙哑着声音,语调亦变得温柔,“既已到了这,便不许再摆脸色。这几日的事,本王也不会再同你计较,往后你只需好好地待在寄春馆,便什么事儿也没有。” 第035章 控人心,笼中鸟 慕汐原不欲说话, 却猛地一听他话里的意思,登时来了脾气。 什么叫不同她计较?她哪回出府没经过他的同意?且论他的意思,是要她往后只能待在寄春馆, 做他两年的金丝雀么? 慕汐正视他,清明的眸子里毫无惧色:“依你的意思, 我往后便只能做你的笼中鸟、囚中雀了,是么?” 裴行之轻叹一声, 软了语气:“本王不是这个意思,何况你哪回出府, 本王未曾同意?只你要在外头抛头露脸, 风吹雨淋才能赚得碎银几两,且一月下来顶了天儿也不过赚那几十两,这点银子还抵不上本王书房里的一个白玉瓷瓶值钱。既是如此, 你又何必寻这样的罪受?” 裴行之承认,他清楚她的抱负, 亦深知她有实现这个抱负的能力。 然在瞧见她对外面的那些男人温声细语时, 他心里的占有欲却在疯狂叫嚣着:把她藏起来, 把她藏起来。 唯有如此, 她的目光便只能落在他身上。 纵然那道目光里带着厌恶和痛恨。 闻得他这番话,慕汐顿然被气呛了口气在胸口里,她缓了缓后, 嗤声道:“我一乡野女子,可不敢登着梯子说话,只怕高攀了殿下。” 她言语间皆是讽刺,裴行之不由得怒意腾起, 可仍是尽可能地强压着,与她温声道:“本王都已这般低声下气了, 你还要如此么?” “殿下这话可差了。我要不要如此,能不能那般做,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慕汐气极反笑,“裴行之,我绝非你身边的一条狗,可任由你的情绪来左右我的一切。” 男人敛眉,沉声道:“本王从未这样看你。” “既是如此,那便放我离开。” 她这话音方落,裴行之骤然回神。 顿了片刻,他瞧着她连连冷笑,“你这一番辩驳,到底不过为这个。本王待你如何,你当真看不明白?” 慕汐嗤笑着,寒声道:“我自然看得明白。这一路,你迫我臣服、伤我身子、毀我抱负,桩桩件件我都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听到她此言,裴行之忽然明白,他在她心里的印象是再难扭转。既是如此,他又何必压着心中的**? 屋里烛光摇曳,一圈圈的暖光下,男人修长的指腹触上她的脸,神色宛若从地狱爬上的恶魔。 他轻轻划过,当即抱着她起身往里走。 月色纱帐旋即被放下。 男人覆上去,扣住她后颈,俯在耳边的声音。犹似恶魔呢喃:“你既这般说,那想来多一桩,少一桩也无多大区别了。” 一面说着,裴行之当即覆上去。 慕汐强忍着身上的黏腻恶心,咬着牙不愿出声。 裴行之稍稍松了力度,把她抵在方寸间,极尽暧昧地轻声道:“好汐儿,你何须压抑着自己?” 慕汐忍着恶心直视他,眉目微拧,“殿下不是庙里的佛爷,别随便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这种事若非是与心爱之人,轻则索然,重则恶心。” 她句句嘲讽,字字讥笑。 裴行之被她气得赫然怒目,不由得加重了力度。 若非知晓她并无所爱之人,他绝不会这般轻拿轻放。此前江言州向她示好之时,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瞧见她冷脸拒绝,方才把这事掩过。 他宁可她无情无心,亦绝不能接受她会爱上除他以外之人。 将近一个时辰,几番云雨后。 鲛纱帐内的人渐渐恢复平静。 裴行之翻身躺下。 慕汐当即扯过被褥盖上,背过身去。 裴行之见了她这般嫌弃,似要与她较劲般立时一把掀开被褥钻进去,从后面紧紧环上她的腰。 慕汐受不了那一身的黏腻,伸手便要掰开他,不想身后的男人却忽然轻笑,“汐儿若还有力气,本王不惧再来一次。” 他此言一出,慕汐登时被唬得面色一僵,身上的酸软乏力感此时正涌上心头,她丝毫不敢再动弹。 感觉到她身子的僵硬,裴行之无声地轻笑,他抬手撩起她散落在耳边的青丝,温声道:“阿汐,本王待你不好么?你为何连半点机会也不能给本王?” 慕汐不想回他,亦不愿回他。 前世接受的思想令她无法接受成为别人的侍妾,她不愿和别人共享夫君,她更不愿被禁锢在那四四方方的围墙内。 第61章 能得一心人固然可贵,然不论是什么,皆比不上那一方天地的自由。 她想做翱翔于苍穹下的鹰,而非是困囿于笼中的鸟。 这些,她纵是与裴行之说了,可局限于这时代的等级观念、尊卑秩序的他又岂会明白? 见她并未说话,裴行之也不气恼,只是搂紧了她,享受这片刻的温存。 半晌,慕汐仍是忍不住道:“我想去沐浴。” 身后的男人闻言,并未睁眼,亲昵地蹭蹭她的后颈,恍若听不见她说的话般,只自顾自地道:“自明儿起,你便好好待在寄春馆。本王闲了,春日里会带你去踏青;盛夏我们去承荷庄避暑,品茶赏莲;秋日一同做桂花酿,凛冬观梅赏雪。” 裴行之太懂得如何去掌控人心,他清楚地知道她的弱点在哪儿,且深知她无法绝情地舍弃这些。 从鹤州到淮州,这一路的抗争,慕汐当真是倦极了,是以听到他这般说,她也再没了反驳他的力气,只是敷衍地淡淡回了声:“嗯。” 她鲜少回应,裴行之只当他这回说话仍是落空,不想她却应了声,他不觉心生欢喜,松开紧搂着她的手,温声道:“你既要沐浴,那本王去让他们备水。” 他当即披衣下榻,开了门向候在外头的霜碧吩咐了句:“去备水,姑娘今儿要在浮夷轩歇下。” 霜碧闻言,不由得喜上梢头,忙躬身应声,便让嬷嬷们备水去了。 浮夷轩的盥洗室极大,里头雾气氤氲,霜碧原想在旁伺候,慕汐却不惯如此,便把她打发了出去。 眼见大门被重新掩上,慕汐方撕开衣衫的袖口,从里头拿出两片石菖蒲,放进嘴里细嚼慢咽。 淡淡的清香夹着苦涩从口腔里散开,直至将石菖蒲尽数吞咽,慕汐才敢褪下衣衫进入浴池。 身上几近淤青的痕迹陡然闯入眼眸,眼底的泪顿然似决了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慕汐再受不住,由得水淹过头顶。 几秒后,窒息感猛然蹿上心头。 忽然思及往事,再对比今日形景,慕汐只觉得恍如隔日。 恰在此时,敲门声突然响起,霜碧在外头问道:“姑娘,需要奴婢帮忙么?” 慕汐闻声,立刻从水里出来,平复了下心情,清过嗓子后方扬声回:“不必了,我很快便好。” 她抹干脸上的泪,迅速擦洗完身子,便穿上衣衫推开门。 见她终于出来,霜碧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忙上前扶她,笑道:“方才殿下还遣人来问呢,只怕水凉,姑娘若洗久了要惹上风寒。” 慕汐面色疲惫,闻言却只是淡声道:“我实在累得慌,你去回裴行之,我想回寄春馆歇着。” 瞧她脸上并无圆房后的半分欢喜,霜碧隐隐猜到了什么,便也不觉掩了面上的笑意,顿了半秒后道:“姑娘,还在怨殿下么?” 霜碧以为,方才之事是他们彼此皆心甘情愿的。她原还纳闷,怎么姑娘进了浮夷轩一趟,便一改从前那番坚决之态? 却不曾想,竟是如此。 慕汐垂着眉眼,面不改色,“先去回了吧!” 霜碧忙应声。不多时,她便小跑着回来禀道:“姑娘,殿下同意了,还说明儿一早要到寄春馆陪姑娘用膳。” 慕汐淡淡地应下。 她们回到寄春馆时,已近子时。 鹿韭见慕汐似失了魂般回来,不知她们去了浮夷轩发生何事,也正欲问她明儿还去不去摆摊看诊,不想霜碧却忙伸出食指放到唇边,蹙着眉令她及时止住话头。 待慕汐掩上了房门,霜碧才叹了口气,方将事情与鹿韭细说。 一语完,霜碧轻叹道:“事情已然发生,既无法改变,也不知姑娘还在犟什么?” 论她的理儿,慕汐身在王府里,且颇得裴行之荣宠,富贵荣华唾手可得,两相对比下,外头的苦日子又有什么好追求的呢? 连着有近半个月和慕汐到外头摆摊看诊,鹿韭倒是倒比先时稍稍理解了她,便轻声道:“姑娘与我们素日所见的闺阁女子不同,她那般骄傲,又怎会愿意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围墙里。” 次日,裴行之把从军营里呈上的公牍处理完,便往寄春馆去。 周伯昨晚就已得到消息,当即便恢复了寄春馆的时蔬供应,且还另外委派了两个衙厨过来。 是以今儿一早,裴行之来到寄春馆时,里头已摆了满满一桌早饭。 “这梅子姜味道还行,酸辣适中,很是开胃,”瞧对面人胃口似乎不大好,裴行之给她盛了半碗,温声道,“你且尝尝。” 慕汐淡淡应声,垂眸尝了口,却并未给出半句评价。 她顿然收起了素日的凌厉,眉宇间还有几分淡然和释怀。 一时间,裴行之倒有些不惯了。 第036章 难度日,位高者 慕汐搅动着碗里的梅子姜, 思量半晌,猛一抬头便冷不丁地和裴行之对视,然她并未瑟缩, 反直言道:“许久未得阿妩的消息,我想写封信回越州。” 她难得提要求, 且非什么难事。眼见她今日的转变,裴行之当即便点头道:“合该如此。你报个平安, 她也能安心些。” 得到回复,慕汐复而垂眸。 第62章 一时间, 屋里莫名缄默起来。 裴行之瞧着对面人眉眼温顺, 以为她的傲骨纵是没有全然弯下,也已有屈下之像,便不由心头微荡。 片刻, 裴行思及一事,便率先打破沉默, “明儿就是上巳节了, 本王正巧得空, 汐儿可愿陪本王一块到法嘉寺上香祈福?” 慕汐想也未想, 便脱口拒绝:“我有些乏,只怕陪不了殿下出门。” 裴行之料及她会这般说,便扬唇笑道:“是因昨儿之事么?你的身子这般娇弱, 更该与本王出门锻炼锻炼。唯有身子好了,床榻之事方可尽兴。” 他此言方出,慕汐登时红了脸,却绝非是因羞赧之故, 而是惊讶于裴行之竟在光天化日下便能毫不顾忌地说出这番话。 慕汐忍不住正色斥他:“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青天白日的, 说这些作什么?” 她微微侧首望向一旁,见鹿韭和霜碧已不知何时退至门外候着,她这方缓下心神。 瞧她面上已恢复往日之态,裴行之心情大好,又再吃了两口稀饭,便起身道:“你的信件若写好了,拿给管砚便是,他自会帮你送至驿站。且谢姑娘的父亲乃县官,届时本王命他们用邮筒送过去,想来也能快些。” 慕汐微顿,“邮筒不是用来寄送公牍的么?” 裴行之温声笑道:“确然如此。只汐儿的东西是例外,用邮筒亦无妨。你慢些吃,本王尚有要事需处理,晚上再来瞧你。” 慕汐原还在怔神中,不想他最后一句话,偏生把她的思绪拉回。 相比晨光,从前她更喜霞色满天,更无惧黑夜。 可现下,她最惧的,却是这霞色后的无边暗夜了。 午觉后,慕汐把写给谢妩的信写完,方令霜碧将信送至浮夷轩。 管砚拿到信,立时便转手交与裴行之。 案几前的男人看了两眼,里头写的无非是些思念之情,以及阐述了她在淮州的现状。 “我心悦于他,阿妩无须担忧。若有时机,我定当回越州瞧你。” 满满一页纸,裴行之看到最后一行字,不觉微微弯起唇角。他明知这不过是慕汐为免谢妩忽入王府而怀疑的托辞,却仍是免不了心生欢喜。 一纸瞧完,裴行之把信封好递给管砚,淡声吩咐:“并无不妥,你且送去吧!” “是。” 管砚立时将信送往驿站,并亲眼瞧着他们用邮筒封好,方驾马回府。 裴行之踏着夜色来到寄春馆时,已近子时。 守夜的鹿韭在外头正打着瞌睡,猛一惊醒便瞧见面前有个人影。她正欲大叫,一旁的管砚立时举起手上的灯笼,借着几圈暖光,她方瞧清了来人的模样。 鹿韭白了脸色,忙朝裴行之跪下,“参,参见殿下。” 裴行之掀眼望向屋内,淡声问:“姑娘呢?” “姑娘亥时三刻便睡下了。” 裴行之的面色辨不出是何种情绪,只是沉声问:“为何把院里的灯都灭了?” “姑娘说灯太亮,晃眼,便让奴婢尽数灭了。” 裴行之抬抬手,示意她退下后,方推门抬脚进去,脱下外衫搭在衣桁上,便直接掀了鲛纱帐躺进去。 只见慕汐正侧身对着墙,均匀的呼吸声隐隐传来,月白云纹锦被上薄薄的双肩却有轻微的抖动。 裴行之见状,深知她是在装睡,便伸手从身后揽住她的腰,俯在后颈上,似是倦极了般问:“本王不是说了,今晚会过来么?你为何还让人把灯全灭了?险些把我绊倒。” 没把你绊个狗吃屎,真是可惜了! 慕汐险些要脱口而出,然话到了嘴边,她仍是硬生生转了话头,“鹿韭应当与殿下说了,灯若是太亮,我睡不着。所以便让她们全熄了。” 身后陷入了沉默。 片刻,有手要往她衣襟里探,裴行之那含着些许暧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汐儿既睡不着,那便做点事消磨消磨。” 慕汐立时止住他的手,略显慌张地道:“别,我......有睡意了。” 兴致上来了,男人容不得她反驳,翻身便压了上去。 又是一夜春宵。 翌日慕汐醒来时,裴行之早已不见了踪影。 霜碧掀开帘子,伺候她起身洗漱,一面道:“姑娘可醒了。今儿是上巳节,殿下离开时说了,待您用过早膳,便要一同往法嘉寺去祈福。” 慕汐对这个并无半分兴趣,奈何拗不过裴行之,便只得应下,用过早膳后,便与他一同登上马车往法嘉寺去了。 法嘉寺位于城郊十里外,路段虽有些偏僻难行,然因其于祈求姻缘一事上十分灵验,是以慕汐见路上仍有各色男女正往法嘉寺的方向行。 及至寺里,因住持闻得淮州王要来,早早便命人备下禅房。两人在一小僧人的引领下,先入禅房歇过,方到大雄宝殿上香。 做完这些,已至晌午。 有僧人端来斋饭,慕汐胃口不大好,这原是她平日里便爱吃的素菜,却因昨儿累得太过,便实在吃不动了。 第63章 裴行之见状,不由得打趣儿她:“汐儿胃口这般差,可是昨晚累着了?” 慕汐忍着腰肢上的酸软感,郁闷至极地剜了他一眼,嗔怒道:“佛门净地,还烦请殿下能闭上这张嘴。”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裴行之却最爱见她这般模样,嗔忿他时比那木头样儿有趣儿得多。顿了片刻,他继而道:“寺里有位师傅,卜卦问缘最是灵验。待会用完饭,我们同去算一算。” 想不到裴行之也好这些。 慕汐闻言,讪笑道:“殿下可听说过一句话,求人问道比不得自己本事在身,卜卦问缘比不得自己做主。殿下有这样的好兴致,我可没有。您去吧!我倦了,要歇会。” 一面说着,慕汐放下银筷,当即和衣躺在榻上。 裴行之被她怼得一时没了话,只抿唇沉着脸。 从前他也是不信那满天神佛的。 只是现下为何会成了如此? 裴行之不愿再往下思量,他有些烦躁地蹙了蹙眉。 半晌,男人把面上的情绪掩下,率先打破沉默,起身道:“既是如此,那便回府吧!” 慕汐应声儿而起,两人一路无言至回府。 她待裴行之原也没什么话可说,若非他的胁迫,她和他终归不是能走到同一线上的人。 慕汐知晓裴行之应当是气极了,从法嘉寺回来后,他竟出乎意料地一连有近半个月没再踏进寄春馆。 没想到单那几句话便有这般大的功效,慕汐很是后悔,她真该说上一箩筐,好令裴行之再不踏进寄春馆。 现下难得能有几日的清净日子,她乐得自在。 从裴行之对她令行禁止,再不能出去摆摊看诊后,她便只能整日懒懒地窝居在寄春馆这四面围墙内,每日似个提线木偶般起床洗漱、用饭、午歇,晚间又时常要与裴行之行那床榻之事。 鹿韭生怕慕汐憋出病来,不是时常想出各种有趣儿的事来哄她开心,便是变着法子想让她在府里各处走走。 然她仍是觉得窒息非常,甚至一度感到自己不能在这般艰难的环境下活过两年。 霜碧见裴行之有大半月不曾踏入寄春馆一步,原以为慕汐和他又闹起了脾气,私下里又是叹气又是无奈。 只是清净的日子没过几日,三月底裴行之便命管砚抬了几箱金银细软过来。 “这是西凉上贡的三十匹云锦,裁制衣衫最好不过了。” 管砚指着其中一个黄花梨箱子道完,又从另一个填满了簪子手串的红木嵌八宝箱里取出个鎏金珐琅牡丹首饰盒,打开,里头却是一个晶莹剔透的和田玉镯,上头镶雕刻的鸾凤栩栩如生。 “这是殿下特意交待,命人用和田玉打造的,”管砚双手奉上,“只望姑娘会喜欢。” 慕汐淡声应下。 她素来清俭惯了,对这些首饰绸帛并无多少兴趣,只是见了管砚,又猛地思及一事,便从榻上起身,“管大人,不知这两日驿站可有我的信儿?” 她当日托他带往驿站捎回越州的信儿若当真是用寄送公牍的邮筒,论理七八日前也该到了。阿妩一旦接到信,必定会当即回她,这般算来,她的信儿这两日也该到淮州了。 慕汐隐隐只觉不妥。 管砚闻言,神色躲闪地轻咳两声,支支吾吾地道:“此事姑娘该去问殿下。” 他这话音方落,慕汐当即明白过来。 裴行之扣下了她的信。 思及此,慕汐不由得怒从心起。 他凭什么擅自扣下她的信? 一面想着,慕汐连半眼也未瞧那些首饰绸帛,抬脚便往浮夷轩跑去。 至浮夷轩,慕汐正见裴行之站在廊檐下,拿着鸟食逗那金丝笼里的鹦鹉。 忽见此形景,慕汐不觉在心内冷笑,在他眼里,她怕是与那鹦鹉无异。 深深地吸了口气,慕汐鼓足了勇气上前,寒声质问他:“阿妩捎给我的信儿呢?” 用了半月去思量自己与她之间的关系,裴行之已然恢复了往日神色。 她不过一女子尔,不论两人间的关系怎样变化,终究他才是那个位高者。 风筝要往哪儿,该他说了算。 因而谢妩的信一到,裴行之便命人将信直接送到浮夷轩。 他要等着她主动低头。 第037章 别担心,莫卑屈 慕汐的话音落了半晌, 裴行方头亦不抬地回了句:“在书房。” 闻言,慕汐抬脚便要推门进去。 可她还未跨出两步,臂膀便被人猛地一扯。 裴行之把她扯进怀里, 眸色幽深,微微扬唇道:“汐儿和本王多日不见, 一上来便想要信,倒真真是无情, 亏得本王还对你日思夜想。” 裴行之此言倒不假。这半个多月来,他虽在审视他与慕汐间的关系, 然那思念之意却陡然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 直至了无边际,连他自己也险险要认不清自己。 慕汐没心思和他废话,只面色冷冷地道:“堂堂的淮州王, 便只会威胁人这一招么?” 瞧她朱唇翕动,神情丰富, 裴行之不由得心头微荡, 当下什么亦顾不得了, 立时便把她揽腰抱起, 一脚踹开房门,清润的嗓音染上了丝丝欲意:“结果是本王想要的便可,手段么?有无意思并不重要。” 第64章 他意欲何为, 慕汐自是清楚。 她厌极了他的所为。 几近一个时辰后,满室旖旎。 慕汐稍稍歇过,顾不得双腿酸软,只想早早离了这卧榻, 便欲揽了衣拿信回去。 不想躺在身侧的男人见状,却一把握住她那纤细的臂膀, 慕汐顿然稳不住身子,当即便被他扯进了怀里。 裴行之握上她柔软的腰肢,很是餍足般俯在她耳边蹭了蹭。 男人温热的气息掠过耳廓,慕汐微痒,用力挣了下反被裴行之搂得愈紧,“别急,你今晚留下,信便随时皆可看。” 他越发得寸进尺,慕汐登时冷了脸,“裴行之,你别太过分。” 男人闻言,犹显亲昵般伸出指腹划过她的鼻尖,笑得舒心:“别生气,且让我抱会儿。只消半刻钟,我便放你离开。” 信在他手里,慕汐不敢太过肆意,便由得他抱了半刻钟。而后,裴行之披衣下榻,取出木屉里的信还给她,慕汐接过,当即头亦不回便出浮夷轩。 眼瞧慕汐久久未回,鹿韭原以为是裴行之强硬将她留在了浮夷轩,正欲收好茶筅茶盂时,却见她含了满腔怒意回来,立时便吩咐了句:“鹿韭,你和霜碧先去备水,我想沐浴。” 鹿韭抬眸瞧去,却见她的衣衫和发丝不及去时那般齐整,且她脸颊生红,便顿时明白慕汐去的这一趟究竟发生了何事,忙应声儿放下手里的东西去备水。 瞧鹿韭出了门,慕汐方打开药匣子,取出石菖蒲嚼碎了吞服。每每与裴行房事后,此等成了她的第一要事。 服用过石菖蒲,慕汐稍稍安心,方满怀期待地打开信封细读。 阿妩在上月便已生了个圆嘟嘟的女孩儿,又说越州如今正下大雨,她因才生产完不久,正是月中。因闲得发慌,便时常让人拿了锦被躺在廊檐下的乌木榻上,偶尔见大雨冲毀了蚁穴,它们却宁可葬身其中亦不愿搬离,她只觉惋惜。一时间便想起了她素日说的话,忽觉十分有理。 当日她同阿妩所言的蚁穴之理,乃独善其身,方得未来。 可从前阿妩并不认同她这番话的。 现下她这般说,便显然是知晓了她并非真正心悦裴行之,更瞧出她之所以留在淮州,乃是因了裴行之的胁迫。 她此言,竟是在劝她离开淮州王府。 一纸瞧完,慕汐终是忍不住湿了眼眸。 恰在此时,霜碧过来回:“姑娘,水备下了。” 慕汐微微侧着身,把信收好,略略清过嗓子,以免霜碧瞧出破绽后,余光瞟过她道:“我知道了,待会过去。” 沐浴过后,已是晚间。 慕汐无甚胃口,却又不愿让人瞧了出来,仍是吃上两口后,便随意扯了个理由睡下了。 鹿韭见她从浮夷轩回来后,状态便有些不对劲儿,可若论是哪儿不对,她又道不出个所以然,因而便也三缄其口。 虽是躺下了,慕汐却是辗转无眠。 当日她应下裴行之许诺时,却从未想过,倘或到了约定的年限,他若仍是一句不肯放过,她又能如何? 到底,她也并不能如何。 阿妩劝她先独善其身,方去考虑未来之事,可慕汐又怎能狠下心肠,置她于不顾?如若裴行之当真因她逃了而迁怒于阿妩,她又当如何? 思量了近一夜,直至晨曦跃过窗棂的缝隙跳进来,慕汐恍恍惚惚中似见到阿妩坐在她榻边。 她忙起身想要抓住她的手,阿妩却退了两步,柔柔地笑道:“阿汐,别担心我,快些逃吧!莫要因我弯了你的脊梁,且你素日便不是个卑屈之人,若这般下去,你必不能活得长久,阿妩见不得你如此。” 谢妩的话音未歇她便已然消失。 慕汐遽然睁眼。 她忙起身掀开帐帘,映入眼帘的却是窗台上的青白刻花鹅颈瓶、月白色鲛纱帐以及那靠墙的月洞形书架。 原是个梦。 阿妩的话却久久回荡在她脑海。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 日光交染在屋里,显得静谧又祥和。 慕汐抬眸,当下便有了决定。 裴行之过来时,早饭已然备好。 慕汐坐在他对面,掀眼望向那朗目疏眉之人,顿了顿后冷不丁地启唇:“早便听闻淮州的织造坊绣工很是了得,你昨儿送我的那些云锦,我想拿四五匹去裁了做几身衣裳。” 忽闻此言,裴行之似乎讶异于她有这般好的兴致,不由得笑了声,道:“这有何难?本王午后便传里头最好的几位绣娘进府,你要做什么花样,只管便与她们说便是。” 慕汐夹了块杏仁奶酪,状似不经意般挑眉道:“叫人进府有什么趣儿。近来天儿有些燥,我许久不曾出门,妆奁里的胭脂也快要用完了,想顺道出府挑几盒胭脂回来。若令鹿韭她们去选,只怕合不得我心意。” 此前裴行之也有意让慕汐出门走走,只怕她常日宿在寄春馆里,恐把身子憋坏了。 现下她自个儿提出来,倒省了一番事,因而裴行之笑道:“既如此,你想几时过去?”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午后过去。” 裴行之当即吩咐下去,命周伯知会织造坊一声儿,并备好马车。 第65章 “现下虽已初夏,可一早起来仍寒气,这乳和地黄粥本王特意命他们下了些酒糟,最是生津暖胃,你多喝些。” 裴行之给她盛了碗乳和地黄粥后,继而道:“尚有一事,郦京近来常有血案发生,淮州亦恐不大太平。你既要出门,本王会命管砚领上两支步兵护你,只管安心便是。” 慕汐闻言,眉眼微挑。想监视她直言便是,哪来这诸多借口?再且说,郦京离此有近上千里远,纵然真有血案,何以牵涉至淮州? 可见他此言不真。 然心里虽是这般吐槽,慕汐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只温声道:“殿下做主便是。” 晌午后,慕汐换了身缃色挑花彩霞交领襦裙后便登上马车往织造坊去。 织造坊位于北城东巷口,此地因临近北城门,且因周边酒肆林立,便是宵禁前亦是人声鼎沸。 至织造坊,慕汐抬手检查了下面纱和帷帽,见无甚异样,方在鹿韭的搀扶下采着马凳下了车。 一稍有些驼背且面色和蔼的中年男子正候在门前,瞧见管砚,男子忙上前躬身道:“草民接到殿下之令,听闻姑娘要来裁制衣衫,早早便处坊里最好的三位绣娘等在里头了。” 管砚点点头,抬起手掌指向那中年男子,朝慕汐介绍道:“这位是织造坊林管事,您有何吩咐只管与他说便是。姑娘且安心进去,我等守在外头。” 慕汐颔首应声儿。 织造坊有四层高,林管事带着两人入了大门,便登梯直往二楼雅间,里头已备下茶水和点心。 瞧候在面前的那三位绣娘神色紧张,慕汐温声笑道:“我家原也是开绣坊的,你们不必紧张。我今儿特意来一趟,不过是想与你们说清楚我要的花样儿,免得别人来传,一时错漏,倒可惜了这般好的料子。” 她说话很是温柔,连同那压抑沉闷的气氛也被一并消掉。 其中一身着青衣,左边嘴角带痣的年轻绣娘闻得她此言,方扬唇笑道:“姑娘要什么花样儿尽可说,我们能做的必定给姑娘做出来。” 慕汐让鹿韭把带来的四匹云锦取出,方细致与她们说明要用哪种绣法、哪类图样。因慕汐说话简洁明了,不消半个时辰,绣娘们便已心领神会。 慕汐这方告辞,出了织造坊后,管砚原想让她登上马车,慕汐却温声笑道:“此处离胭脂铺不远,坐马车反而麻烦许多。且明晃晃的一堆人太过打眼,我也不惯。莫若留一部分人在此候着,你另带几人跟在我们后头岂不好?” 管砚思量片刻,觉着慕汐此言有理,便领了四五个人远远跟在后面。 慕汐一路往胭脂铺去,此处所经过的巷口极多,若有人藏匿其中,便是要寻,势必也须花费上好些时间。 每经一个巷口,慕汐皆深深地将此路印在脑海里,至尽头的胭脂铺,她随意捡选了几样便原路返回。 第038章 定下心,策划时 从织造坊回来, 已近晚间。慕汐用过晚饭,沐浴过后,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游记读起来。 她虽在郦朝生活了近十年, 可却从未熟悉过地形,而今书架上的这几本游记, 倒真该好好拜读几番。 将近子时,裴行之亦不曾过来。 慕汐正欲命霜碧熄了灯睡下, 却又忽地想起一事,便淡声吩咐:“不知殿下今晚会不会来, 上回他过来时外头的灯全熄了, 险些把他绊倒,害我受了好一顿责备。你且给他留两盏,免得说我苛待了他。” 她话里虽处处有嫌弃之意, 然话音里的那一丝关心却是怎么也掩不住。霜碧闻言,一边把帘子放下, 一面笑道:“是。姑娘难得关心殿下, 我待会把此处收拾完, 便留两盏灯。” 素色的里衣贴在心口处, 浸得发凉,这是裴行之最爱的颜色。 若换了从前,她是绝不愿穿上的。 慕汐侧身对着墙, 面色寒凉,语调却带着几分娇嗔:“我关心他作甚?他便是要摔,亦断断不能在寄春馆里。若不然,倒惹我一身污名。” 霜碧只觉她是在犟嘴, 拉下帘子,忍不住好言劝慰她:“这些日子我瞧殿下待姑娘也算真心实意。平常人家的姑娘, 皆盼夫君如此相待,何况殿下还声名赫赫。现下的形景也已定,姑娘若肯听我一言,何不试着放下心胸,尝试去接纳这里?” 她此言落了良久,帘子里仍无声音传来。 慕汐闭了眸,半晌方沉沉地道:“若是有这般简单,我何至于此?可细细想来,你说的亦不无道理,我且自己想想吧!” 直至听到门被掩上的声音,慕汐倏然睁眸。 霜碧,到底是他的人。 裴行之踏着夜色入了寄春馆时,已近寅时。 来人虽已沐浴,然他搂上来的一刹间,慕汐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那日在兰西军营,他审余廷时的那番血腥情形陡然浮现在眼前。慕汐控不住身子,微微一颤。 身后的男人感觉到她的微颤,忙掖好锦被,把她搂得愈发紧,“可是本王带了寒气进来?” 慕汐缓了片刻,方带了几分睡意和埋怨顺着他的话道:“裴行之,你往后若要来便早些。夜深露重,你这般忽然钻进来,我便是没病,亦要被你惹出病来。” 第66章 裴行难见她有这样温和的时候,且他进来时瞧见外头亮着的两盏灯,兼之听了霜碧的回禀,不由得心生欢喜。 只是,她那般倔强的一个人,现下当真有卸下防备的苗头了么? 裴行之又隐隐不大敢信。 然他转念一想,又觉哪论如何,这终究是个好的开头,因而裴行之搂紧了她,柔声道:“好,便听汐儿所言,往后本王定当早些来。” 慕汐自然知晓,要彻底消掉裴行之对她的防备必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容易。 所以她不能急。 次日。 慕汐悠悠转醒时,身旁已没了人。这段时日,裴行之早出晚归,极少在府中。 慕汐洗漱完时,桌上已摆好了早膳,见一早便有党参乌鸡汤,不由得蹙眉道:“早膳该清淡些,鸡汤有些油腻。” 霜碧仍盛了碗乌鸡汤过来,笑道:“殿下早起时吩咐的,道是姑娘昨晚受了些寒气,今儿该好好补补。且这乌鸡还是一早送来的,可新鲜了,姑娘尝尝。” 慕汐只好尝了两口,又似忽地想起一事,便头亦不抬地道:“我听他昨晚的语气似有些倦,小厨房若还有汤,便送些去浮夷轩,也省得周伯再忙活。” “哎!” 霜碧闻言,笑着应声,转身便要出门。 慕汐忙补上一句:“还有,千万记得别说是我送的。便说是寄春馆做多了,倒掉浪费。” 似是瞧出了她的心思般,霜碧也不戳破,只是应过声后便到小厨房盛上汤亲自送往浮夷轩。 鹿韭做好了清甜解腻的枣花糕,正端进来,便见霜碧乐呵呵地出门去,闻得是送乌鸡汤到浮夷轩,不觉朝慕汐讶异道:“姑娘这是定下心了?” 知晓她所指的是何事,慕汐只是低眉瞧了眼碗里的汤,面色淡淡,“定不下也得定,终究也只能待在这里了。” 舀着汤勺的手微顿,慕汐再没胃口吃早膳,便起身道:“罢了,不说这些。我听闻王府有一莲花池,现下花开得正美。” 忽闻她要出门走走,鹿韭微怔后,忙笑道:“是啊!我昨儿经过时,看见可美了。姑娘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若老这么待在房里只怕要闷坏了。” 裴行之正处理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公牍,忽闻霜碧来禀,且还是得了慕汐的吩咐,心下自是十分欢喜。 见两人的关系终于有了些许缓和,管砚亦暗暗松了口气,天知道他这几个月来是怎么过的。现下可算熬到头了。 一面喝着汤,裴行之一面还不忘朝管砚吩咐了句:“让缇月换了沉缃楼的人来。把那些人看紧了,想必郦京的事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是。” 一连好几日,慕汐皆是这般做。每每小厨房做好了膳食,她皆找了个由头让霜碧送到浮夷轩。 直至裴行之终是按捺不住,于一日深夜欢爱过后,他搂着慕汐,伸手略显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尖,笑得肆意:“你近来连番送东西到浮夷轩,可是想清楚了?” 慕汐强压着想躲过他骨节刮过的冲动,她自是知晓他所指何意,便尽可能使自己的语调平和,说出的话又不至于太可疑,“既然这两年我只能待在此处,你又好言相待,我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她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裴行之思量片刻,方轻笑道:“难为你能想清楚。” “我可没那么好养活,”慕汐嗔了他一句,“寄春馆的布置也太不合我心意了。” 她具体喜欢怎样的布置,裴行之倒不曾细想。当日他也只是吩咐了周伯一声,她的喜好亦不曾细说过半句。因而寄春馆的所有,周伯皆是按裴行之日常所喜好的来,里头顶多也就是加了几样女儿家的玩意儿。 “那你想如何,明儿只管周伯说了。”男人撩起她的青丝,垂首蹭了蹭她的脖颈。 慕汐抬眸,“当真?” 她抬眸时,纵是身处暗夜,裴行之仍是瞧见她眼里星光灿灿。顿然间,他只觉心头在这一刹泛起圈圈涟漪,惹得他再不愿去计较这里头的真真假假,只想沉溺其中,再不醒来。 “不说话,是想反悔么?” 她一声嗔怒把他的思绪拉回,男人不由得笑出声,“自然当真。” “我花再多银两,也不许说我。” “不说不说。你现下可是王府的女主人,本王的俸禄不供你使,还能供谁使。” 翌日。 慕汐列了个清单,要把桌椅、卧榻、茶几、书架以及各类摆件皆换成她喜欢的样式。 写完,慕汐把单子递给霜碧,“把这个交与周伯,他自会采买回来。” 霜碧接过略略瞧了两眼,见上头写着要把圈椅和卧榻皆换成黄花梨所做的,她不觉惊得张了张嘴,讷讷道:“姑娘,这黄花梨木贵比千金,您这一列,便是粗略算算,少说也得上万两了。” 慕汐淡声道:“殿下乃淮州王,食邑万户,这等银钱王府出得起。且黄花梨质地极稳,做这么一张卧榻,想来用上十来年亦不成问题。” 她此话传入裴行之耳中,男人却心生欢喜,不免笑出了声,“这张卧榻她若当真能用上十来年,倒亦不失为一个省下用度的好法子。” 不过短短五日的时辰,寄春馆的布置便全按慕汐的意思,换成了她所喜好的模样。 第67章 入夜,裴行之早早便过来。 “这下你可欢喜了?” 慕汐点点头,倚在他怀里,因闲得无聊,便抬手在他胸口画着圈儿。借着微微烛光,却见他右边胸口处有道细细疤痕,蜿蜒曲折至腰身不见。 此前与他云雨时,皆是熄了灯后,且她待裴行之唯有厌恶,哪里还会细看他上身有什么疤痕? 现下瞧来,这疤痕似是久经年岁。 “你的这道伤是何时的事?” 她突如其来的关心,倒令裴行之微微一怔。 顿了两秒,男人方地淡声道:“大抵是十一二岁之时,具体是什么时候,本王亦不大记得了。” 十来年过去,却仍是这般触目惊心,可想而知他当初也曾遭受几多磨难。 “我听周伯说过,你十二岁上沙场征战,十五岁便收复了兰西十二州。既能年少成名,想必那时也是骁勇善战的。却不知,何人能伤你至此?” 裴行之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这是我父亲伤的。” 慕汐怔然。 “我当着了他的面儿,一剑杀了他最宠爱的妾侍。” 入了王府的这些日子,慕汐亦隐隐有所耳闻,裴行之自小便不得父亲宠爱,且那裴将军所宠的乃是一位妾侍所生之子。 里头的爱恨情仇,慕汐并不想知,她亦没再问下去,只是淡声转了话头:“往前看,别回头。既已成为过去的事,便不值得你再为此费一丝神。” 事情已然过去这么多年,裴行早已释怀,只是当下忽然听到她正经地哄了自己一回,心下的疑虑又不免消了几分。 第039章 临摹作,珞州旱 如此这般又过了三个多月。 九月初, 天儿稍稍凉快了些,因整日待在寄春馆,慕汐无甚事可做, 又见库房里剩了几箱雪浪纸,放着也是可惜, 便向裴行之提议,道是想学画画。 裴行之瞧她这几个月并无逾矩的行为, 亦越发乖顺,且难得她有这个兴致去学, 用来消磨下时日也是好的, 便将此事应了下来,还特意着人到外头寻了个有名的女画师入府教她作画。 这画师姓赵,其名“素芝”, 正值芳龄。 她是周伯远房表姐的女儿,原住畔城。家里曾做些小生意, 奈何六年前家道中落, 父母俱亡, 周伯实在不忍见孤女在外, 便接了来抚养。因其自小便学作画,而今已小有所成,淮州画坊里皆有她的画作。 “素芝与姑娘年岁相当, 想来两人也能聊到一块去。”周伯垂首,向高座上的人回禀。 裴行之正读着从郦京送来的信,头亦不抬地随意回了句:“你办事,本王放心。既是如此, 便带她去见过姑娘,若是姑娘觉着好, 便让她留下。” “是。” 慕汐原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略略看过素芝的画作后,便当即让她留下,且令鹿韭收拾出寄春馆的东厢房给她住。 次日晌午后。 慕汐歇过午觉,便让霜碧支了个桌椅和屏风在院里,并备下颜色、排笔和雪浪纸。 “我昨儿瞧赵姑娘的画作,皆以山水画为主,不知赵姑娘可擅长花鸟画?”慕汐执笔问道。 素芝闻言,微怔,以为慕汐是喜好花鸟,便低眉道:“回姑娘,民女最擅长的虽是山水,但花鸟亦有涉足,只不如山水画得好罢了。” 见她神色恭谨,慕汐不由得笑道:“你在寄春馆无须这般多礼。你礼多我反倒不惯。” 眼前人并未有半点架子,倒不似身处高门之人,素芝垂眸:“这如何使得?” “如何不使得?” 慕汐笑了声,“此处又无外人。那两个丫头我亦不许她们多礼。你昨儿进来只瞧她们这般舒心自在,便可知了。且你若担心,待晚间殿下来时,你再恢复原样儿也无妨。” 素芝顿了片刻,垂首应声后,方让慕汐试着执笔和调墨,却见她对此很是熟练,不免有些讶异。 慕汐笑着解释,“我从前在家时,父亲有个书房,里头也可作画,我偶尔闲得无聊,便看着书随意学过几回。” 单是看书自学,便有此等功力,素芝不由得在心内暗暗赞叹。 “姑娘最基础的东西既已具备,那便可进入临摹阶段。” 素芝取出准备好的几副名人画作,与她细细道来:“水墨画初入门的关键,还是在于临摹。从画的整体、内在,以及笔法等各处去临摹,姑娘若能做到与前人形神一致,那便可出师了。” 慕汐打趣儿道:“要形神一致,岂非须得好几年?” 素芝笑了声,“姑娘极有天赋,也许一月便成了。可这到底是细致活儿,亦不可操之过急。” 慕汐闻言,微微漾唇,执笔在院里向素芝学了一下午。 直至裴行之过来,男人欲牵了她进去用膳,慕汐却道:“是我还得把东西收拾好了再进去,若让鹿韭她们上手,怕一不小心,把我整个下午的心血都给浪费了。” 裴行之抬眸,略过黄花梨桌前的素芝,望向平铺在桌面上的涂鸦,想不通她为何这般宝贝,便不免轻笑道:“你还得好好下功夫,多和赵姑娘学学。” 素芝闻言,红了脸,朝来人微微屈身道:“民女不敢,姑娘极有天赋。” 第68章 裴行之转首望向慕汐,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温声嘱咐:“收拾好了快些进来,本王可是赶着把公牍处理完,特意过来陪你用膳的。” 慕汐低眉,故作娇羞地应完声后,便回到桌前,一面收拾画作,一面垂首道:“赵姑娘,这些名人之作你可得收好了。” 话音落了好几秒,慕汐却仍旧未听得头顶有声音传来,她便止住手,抬了眸。 却见素芝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只瞧着裴行之的背影出了神。 思及方才裴行之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她便微红了脸,慕汐登时了然。 她学画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这赵姑娘教画亦是如此。 虽已知晓素芝的目的,慕汐却并不想戳破她的心思。 他人的姻缘造化,她半点皆不想参与。她只愿能尽快逃离这个令她无比窒息的地方,恢复以往平静安宁的生活。 直至那人的衣角隐没在门槛里,素芝方猛地回神,转身朝她尴尬地笑了声,“不知姑娘方才说什么?” 慕汐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扬唇转了话头:“鹿韭和霜碧亦在小厨房摆了桌,你同她们一块吃去吧!” “是。” 慕汐如此学了有大半月,在临摹名作方面已有六七成相似,连素芝见了都赞叹不已:“这般短的时间内,姑娘能到如此地步,已然称得上十分有天赋了。” 往日为贴补家用,素芝亦时常到外头接些小买卖,她教过的姑娘算来也有十来个,慕汐乃是这其中学得最快的了。 “可不是嘛!听说如今饿死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正说着,有两个婆子挑着今日的新鲜时蔬进来。 慕汐耳尖,她们那话音且未落,便让她听了去,她蹙眉,朝那两个婆子招招手,“你们且过来。” 婆子忙放下担子,垂首低眉,颤颤巍巍地来到跟前。 “你们方才说什么饿死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这是如何一回事?” 那两个婆子闻言,抬起手肘相互推搡着,谁也不敢率先开口。 慕汐登时拉下脸,指着右手的那个婆子冷喝道:“你来说。” 素来听闻寄春馆的这位主子性子温柔,且待人宽宏,因而她们送时蔬过来时才这般放松,现下冷不丁被她一声冷喝,两个婆子被唬得登时跪下,慌声道:“是,是这两日传来的消息,道是珞州大旱,已饿死了许多人。” 难怪一连几日亦不曾见裴行之的身影,连她打发霜碧去送膳食,也道他并未在府中。 慕汐思量片刻,挥挥手令那两个婆子下去,方转朝素芝道:“不知此事赵姑娘可知?” 素芝温声笑道:“姑娘忘了?我这半个多月亦待在寄春馆,也不曾到外头去。” “原是我糊涂了,”慕汐拍拍脑袋,转而道,“今日便画到这,赵姑娘先去歇歇,我尚有要事。” 话一道完,慕汐当即命鹿韭从库房里把此前裴行之送她的金银首饰全拿出来,并寻了几个小厮,抬了两箱珠帛,亲自送到浮夷轩。 可巧遇见裴行之正要出门去,慕汐忙拦下他,指着那两箱珠帛道:“我听闻珞州大旱,受灾的百姓大抵有很多。我身在内宅,既无法亲自前往珞州,便想着把殿下送予我的首饰全拿出来,虽不多,但亦可为珞州尽几分绵薄之力。” 见她满脸焦急,裴行之抬首朝那大箱子望了眼,不觉轻笑着打趣儿她:“这么两大箱子,你怕不是把寄春馆的库房都给搬空了?” 慕汐抬手轻轻地捶了他一下,怪嗔他:“和你说正经事儿呢,别耍嘴皮子。” 男人顺势握住她的捶在心口上的手,柔声笑道:“汐儿且安心,陛下已从国库拨了饷银赈灾,本王亦从府里拨了十五万两出去。且你这两箱东西,纵是全换了现银,也不过杯水车薪。” 慕汐闻言,顿然撇了嘴,冷笑道:“你这般说,便是瞧不上我这点心意。” 裴行之哑然失笑,忙解释:“本王哪里敢呢。不过想着你首饰不多,且这些皆是本王精挑细选送你的,有些还是独一无二的,往后你再要,偏也没了。你若想尽点心,本王便周伯从本王私人账上取出五万现银拿去赈灾,权当买下这两箱珠帛。” 慕汐思量片刻,觉得尚可,便也同意了。 见她不再生气,裴行之便道:“郦京距离珞州有近两千里,调集的人手怕没这般快到珞州,本王现下要亲自去调兵支援。你先回寄春馆,晚间本王再去陪你。” 慕汐点头应声。 然将近子时,裴行之方踏进夜色过来。 男人掀了锦被,进来便搂住她的腰身,尚未等慕汐开口,便蹙眉道:“汐儿近来胃口不好?” 慕汐心下一咯噔,“殿下为何这般问?” 裴行之埋在她脖颈里,她身上独有的清香沁入鼻腔的刹那,他只觉得满身的疲惫都消散了些。 男人声线低沉,“你的腰似比前段时日瘦了一圈。” 慕汐近来的胃口确然不好。 一是要处处小心筹谋,只生怕哪句话、哪个动作漏了马脚,偏让裴行之瞧了出来。 二乃因近来裴行之要的多了些,她服用石菖蒲的次数亦愈发多。石菖蒲性寒,本不可多食,慕汐却担心有哪回出了错漏,因而每每服用的量便只多不少。长此以往,身子寒凉,她的胃口自然也比从前差了些。 第69章 慕汐迅速在脑海圈了几句措词,并尽可能使自己语调平和,“我自来胃口便小,且这两日天儿又热回来一些,瘦了亦是寻常。” 裴行之闻言,眉目微挑,眸色幽微,语气里辨不出何种情绪:“是么?” 第040章 戏子台,不舍意 男人的语调里似携了些许怀疑。 慕汐心头顿然警铃大作, 当即侧过身,佯装生了气,“你若不信, 我亦无话可说。” 良久,身后也未传来一丝声响, 慕汐心下忐忑,正不知该如何化解, 裴行之却伸手重新拦住她的腰,略显无奈地道:“本王不过是担心你的身子。” 男人顺着弧线, 抚上她平坦的小腹, 蓦地思及一事,便道:“说来,你我圆房亦有半年多了, 为何还未见喜?”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陡然一惊。 她顿了顿, 冷哼一声, “你把我带入王府, 只是把我当成生育的工具么?” 裴行之不知她今晚的脾气为何竟这般大, 然忽地闻得她这话,心中又有了答案,是以心情很是愉悦, 便搂着她哄道:“本王原是担心你的身子。你这腰瘦了这么一圈,且久未见喜,只怕落下什么毛病。” 慕汐轻笑,“我自个儿若有什么毛病, 我还能不知么?你也不瞧瞧我入府前是做什么的。” 她言辞稍显犀利,裴行之忙轻抚着她的背, 温声道:“是是是,只怪本王说错话,徒惹汐儿生气了。” 慕汐见状,适时转身靠在他怀里,柔柔地道:“你知道便好,不许拿我当生育工具。” 男人伸手把她后脑勺上的发丝抚平,“其实有没有孩子本王不在乎,本王只愿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待珞州之事一了,本王会向陛下请旨,三媒六聘迎你入府,做本王唯一的侧妃。” 慕汐佯装生气,嗔怒道:“为何不是正妃?” 事实是正妃也好,侧妃也罢,慕汐全然没有半点兴趣。只是前番她抗争地那般厉害,若如今乖顺地应下裴行之此言,他难保不会有生出一丝狐疑。 裴行之果然没有疑惑,反而笑着安抚她:“本王此前不是说了么?先迎你入府做侧妃,待你能把王府打理好,再顺理成章将你扶正,如此方可服众。” 慕汐再无话。 然缄默片刻,她又忽地抬眸问:“你会不会再纳妾?” 她满目星光灿灿,恍若要把他包裹其中,男人心中不由得泛起圈圈涟漪,一连目光也变得温柔缱绻。 裴行之忍不住摁住她的肩,旋即翻身而上。 他嘶哑着声音,垂首道:“本王可以不纳妾,只要汐儿能满足本王。” 未待慕汐有话,便又是一番云雨。 将近一个时辰后,裴行之重新躺回她身侧。 见她面色潮红地闭眸歇着,他不觉伸手勾了下她的鼻尖,满脸宠溺地笑道:“沐浴后再睡更舒服些。” 慕汐不愿睁眼,抬手推了推他,“我原已洗过了,偏你这么晚还要来一回。快让人给我备水,我歇会便起。” 裴行之无奈,只得披衣起身命人备水去。 听到门被掩上,慕汐立刻起身下榻,从木屉里拿出两片石菖蒲,一口吞服后,方利落地回至卧榻盖上锦被。 下一秒,裴行之推门而入,掀了帘子,却见她仍闭眸,便取来衣桁上的外衫,拉着她起身,“沐浴回来再睡。你若还要躺,莫若本王抱了你过去一块洗,也好省......” “不必,我自己能行。”他话未道完,原躺在榻上的人猛一起身,迅速拿起他放手里的外衫披上,一脸惊惶地出门往盥洗室去。 裴行之见状,无奈地笑了声。 两人皆沐浴完回来,男人把她重新搂入怀,温声道:“明儿歇过中觉后,奉陛下之命,本王要亲自前往珞州一趟。” “是因为旱灾一事么?” 裴行之点点头,“朝廷虽拨了饷银下来,然郦京到珞州有近两千里的路程,其中不确定的因素太多,本王虽派了沉缃楼去协助,却也难保不会有差错。兼之此番受灾的百姓极多,为避免生出暴乱,本王须得亲自去一趟,具体要去多少时日,也尚未清楚。你在府里若有什么需要的,便只管和周伯说。” 慕汐佯装不舍地抱紧了他,娇嗔道:“殿下手底能人这般多,大可派他们前去,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她鲜少这样紧抱着他,且听到她如此说,裴行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她正视着自己:“汐儿这是不舍本王出门么?” 他眸色幽幽,审视的意味极强。 慕汐生怕自己漏了马脚,便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随即垂首,尽可能地表现出极力掩饰被人瞧出心思的尴尬,犟嘴道:“你爱去便去,我有什么不舍的。” 瞧她面上似有羞赧之态,裴行之不由得笑了两声,顺着她的话道:“汐儿怎么说都好。” 闻得他的语气,显然是信了。 慕汐才稍稍地松口气。 若换了前世,她至少得拿个影后。 裴行之是什么人?他能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收复兰西十二州,能波诡云谲的朝堂中杀出一条血路,什么样阴谋诡计没见过,什么样的狡诈之徒没碰过。 她在他面前,唯有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 第70章 次日午后,裴行之在寄春馆用过午膳后,正要转道回浮夷轩,却见有两个婆子提了一小桶的鲜鱼往寄春馆去,他忽然想起昨晚之事,便止住脚步,朝管砚道:“让周伯来浮夷轩一趟,本王有事须问他。” “是。” 周伯至浮夷轩时,裴行之正换完衣衫,欲到军营调兵往珞州去。 周伯躬身道:“不知殿下找老奴前来有何要事?” 裴行之淡声道:“姑娘身子不大好,她平日的饮食你多留意些,顺道找个大夫回来瞧瞧她饮食可有何不妥。” “是。” 周伯正要转身退出去。 “还有,”裴行之又忽地喊住他,周伯忙回首,躬身听他吩咐,“此事悄悄的,万不可让姑娘知晓。” 周伯闻言,心下了然,当即回:“是。” 寄春馆。 现下已是初秋,午后没了阳光,院里便稍稍有些凉。 黄花梨桌上,慕汐已临摹了好些名人画作,如今已对临摹方面有了稍许心得。 鹿韭方才已被她打发到周伯那领松烟墨去了。 估摸着裴行之已出门了好几个时辰,慕汐放下笔,伸伸懒腰,朝在廊檐下喂着鹦鹉的霜碧道:“霜碧,我有些饿了,想吃你拿手的萝卜酥。可巧赵姑娘也没尝过,你且做些来。” 霜碧忙放下手里的鸟食,应声往小厨房去。 眼见霜碧离开,慕汐方朝素芝温声笑道:“前两日,我落了支簪子在浮夷轩,现下手些酸,正好歇歇,便顺道过去取回。若是鹿韭回来,还烦请姑娘告知她一声。” 素芝点头应下。 慕汐当即出了门。 幸而她此前寻了借口常在府里散步,如今王府的路她皆已认得,因而一路上躲过了好些人。 虽说她方才出门也与素芝提了一嘴,但此事终归是愈少人瞧见便愈好。 至浮夷轩,却见两个看门的小厮正打着瞌睡。 慕汐轻咳一声,陡然把两人惊醒。 忽然见着来人,俩小厮忙不跌起身站稳,脸色慌张地跪下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奴才们因昨儿守夜,着实累了紧,才稍稍瞌了会,姑娘饶命。” 瞧两人不过是在值勤时懈怠了些,神色便如此慌张,可见裴行之素日行事规行矩步、朝督暮责。 慕汐亦不由得正色道:“这回便算了。若有下次,我定当要回了周伯,重重责罚。” 两个小厮忙慌声叩谢:“是,是,谢姑娘。” “起来吧!”慕汐直入正题,“我前两日落了支簪子在里头,现下要进去拿回。” 纵是裴行之在时,慕汐来浮夷轩亦似如入无人之境,兼之两人才被她撞见偷了懒,正心虚着。现下听她这么一说,自是想不了那般多,便开门让她进去了。 见身后并无人跟上,慕汐身子一转,当即拐进书房直奔那檀香桌上去。 桌上堆积的多是从军营送来的公牍,慕汐此番来的目的正是这些。 她一本本地迅速翻看,欲把裴行之批注的字一笔一划皆印在脑海里。 她要离开淮州,必得要有文碟和路引。 慕汐原有的这两样东西,已不可再用,否则不论她逃到天涯海角,裴行之都必定能把她找到。 她必须拿到新的文碟和路引。然要到县官那重新开具,自是不可能。 思量半日,慕汐便以学作画为借口,让裴行之为她寻一个好师傅,教她如何临摹。这段时日,她从素芝那学到了临摹的精髓,只要能记下裴行之所写的绝大部分的字,她便可临摹出他的字迹,从而伪造出一份新的文碟和路引。 虽说当日裴行之给她立过一份字据,奈何上面的字太少,无法临摹。现下她只好冒险前来。 而至于文碟上的官印,她亦可按照字据上的印章来重新刻画上去。 “你在做什么?” 岂料慕汐正看得入神之际,头顶上忽地响起一道低声冷喝。 慕汐陡然一惊,下意识止住手,缓缓抬眸。 来人却是赵姑娘。 慕汐见她目光幽幽,全然不似平日的单纯可爱,她微怔,一时间竟没想到要质问素芝为何会跟来这里,反而白了脸,扯出一丝笑:“我不是说了么?我落了支簪子在这里,过来找找。” 来人淡淡一笑,“姑娘何必撒谎?你想逃离王府,我可以帮你。” 第041章 万事备,忽现身 她此言一出, 慕汐登时了然,心下亦稳了半分,但她仍不敢过于相信素芝, 顿了两秒,平复了下心情后, 方沉声道:“我想逃离王府?赵姑娘,话可不能乱说。” 素芝扬唇, 直言道:“你使计让殿下为你请个画师入府,不就是为了让我教你临摹么?虽说临摹画作和字迹稍有不同, 但临摹之精髓, 亦有相似之处。” 被她瞧出了目的,慕汐微顿,“你想怎样?” 素芝抬脚悠悠走近, 柔声笑道:“我想帮你逃离王府。” “就因为你喜欢裴行之?” “不。” 慕汐怔然。 素芝莞尔,“我爱他。从五年前, 他从山寇手里把我救下后, 我便爱上了他。” 思及裴行之此前种种, 他全然不像是早已认识素芝, 慕汐不由得警惕道:“他既救过你,为何待你却与陌生人无异?” 第71章 “殿下当时是途径秋阳,偶然听到此地贼寇猖獗, 这才率兵上山剿匪。他那时救下的姑娘有十来个,我容色一般,他哪里能记得我?” 瞧她面色深情款款,再思及裴行之那副令人厌恶至极的嘴脸, 慕汐出于好意,不觉开口劝她:“裴行之并非良人。” 素芝闻言, 似是听到什么惊天笑话般扬唇冷笑,“于你而言他并非良人,可对我来说,他却是救我于水火的神祇。我若能待在他身边,哪怕一时片刻也是好的。” 裴行之把她从贼寇手里救出,她视他如此也实属正常,慕汐再无话可说。 思量片刻,她又道:“你要如何帮我?” 慕汐想不到,素芝竟能拿出两份文碟和路引,且一份盖着裴行之的印章,一份盖着淮州县官的章。 她细细瞧了眼这两个印章,竟与裴行之的无甚差别。 慕汐微诧,抬首道:“这两个章皆是伪造的?” 素芝点点头。 慕汐眉目微敛:“这般说,你早便看穿了我的目的。” “我也并非是一开始便看出来,只是你的目的太过于明显。你说你学作画纯粹是兴趣所致,可明明你对画画方面没有那般上心,反倒很喜欢临摹。一日下来,除却用膳和睡眠的时间,你全用在上头了,便是如此,我也还未能确定。后来见殿下过来,你虽满目欢喜,可我一眼便能感觉到,你很抗拒殿下的亲近。联想到此前种种,我方确定你想逃离王府,逃离殿下。你弃殿下如敝履,我却把他当成此生的唯一。既是如此,我何不成全了你?也成全我自己。” 她心思这般缜密,慕汐此前倒没能瞧出来。所幸她是要帮她,若她站裴行之一边,那她筹谋了几个月的计划,岂非要打水漂? 慕汐瞧着手里的这两份文碟,由衷佩服她,“多谢你想得周全。” 淮州王的印章何其引人注目?倘或她只拿着盖有裴行之印章的文碟出逃,那不消半日,裴行之便可轻易把她抓回。 可现下既有两份文碟,那她想混淆视听便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东西既给你备好了,你打算几时离开?” “明日午后。” 翌日。 慕汐用完早膳,霜碧正欲照常把黄花梨桌搬到院子里,慕汐见状,忙道:“今儿便不画画,这段日子一直待府里,要闷坏了。我听闻晗菊园的花儿开得早,想午后去瞧瞧,霜碧,你去回了周伯,好提前给我们备下马车。” 霜碧迟疑片刻,忍不住劝道:“现下外头不大太平,且殿下昨儿才出门,姑娘要散心,莫若在府里的园子逛逛便好?” “府里有什么可逛的,你且先去回周伯,”慕汐放下手里的书,蹙眉抬眸,面色冷冷,“先时殿下便说了,我要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与周伯提。现下他不在,难道我连出府散散心也不成了么?” 慕汐待霜碧鲜少这般严辞厉色,顿然闻得她这话,霜碧被唬得登时跪下,垂首慌声道,“奴婢不敢,还请姑娘恕罪。” 慕汐淡淡地瞧了她一眼,软了语气:“罢了,起来吧!照我的话原样儿回了周伯。他若不肯,你再来回我。” 霜碧立时退下,忙出了寄春馆,不多时,她便回来禀道:“回姑娘,周伯已命人备下马车了。” 慕汐点头淡声道:“嗯,记得多备几样糕点带过去。” 霜碧应声儿。 两人正说着,鹿韭已洗好茶进来,思及一事,不由得蹙眉道:“也不知赵姑娘去哪了?我今儿一早敲她门儿,原想着喊她出来用早膳,岂知一连敲了几次也没应声。” 慕汐接过她递来的茶,呡了一口后,状似无意地道了声:“她昨晚便回我了,说是家里有事,必得回去一趟。想来明儿就回来了。” 鹿韭闻言,怪道:“原是如此,可她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声?今儿的早小厨房也做多了些。” 慕汐淡声道:“她走得急,便没来得急说。若多做了,只管分出去便是。” “是。” 用完午膳,慕汐借口要歇中觉,把鹿韭支出去后,便忙把门掩上,迅速取出文碟和路引用腰带裹住缠上去,随即打开木屉,把阿妩寄来的两封信揣身上。 她在这府里原也没什么行李,如今要离开,自然也方便许多。 裴行之离府,周伯原不愿慕汐出门,奈何听到霜碧这般回禀,便心知必然拗不过她,唯有应下。 “姑娘要出府散心,自是应当。只是老奴受殿下所托,必得事事以姑娘的安全为先,因而还请姑娘务必让这两些府兵跟随。”周伯抬首瞧了眼跟在马车后头的那十几个身着戎装的将士后,垂首道。 倘或此事再拒绝,便容易惹人生疑,且要甩掉这些人并非难事,是以慕汐微微漾起唇角,温声道:“这是自然。外头毕竟比不得府中,有他们跟着,我亦可安心些。” 周伯见慕汐并未拒绝,这方稍稍安心,目送马车离开后方抬脚回府。 晗菊园位于淮州南街,从府里出来一路行了有近三里路,便至晗菊园正门处。 淮州的晗菊园,乃是私人园子,所相待非富即贵,因而能到里头的若没拜帖,是断断进不去的。 第72章 然周伯昨儿已向晗菊园打过招呼,主人家听闻淮州王府有人要过来,自是欣喜不已,今儿便派了管事的早早在门前等候。 一见慕汐下了马车,忙躬身上前,嘴角带笑,“昨儿我们老爷便得了周总管的吩咐,听说姑娘要来,特令草民在此等候。” 慕汐闻微顿,“你是?” “草民是晗菊园的管事。” 慕汐闻言颔首,方朝领头的那位中年府兵道:“你们且在此处等着便是。” 话一道完,慕汐抬脚便要进去,不想那府兵却仍要跟上前来。 慕汐转首,面色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说的话没听懂?” 府兵忙垂首,“周总管吩咐,定要属下贴身保护姑娘。” 慕汐立时寒了面色,“周总管虽这般吩咐,可也不要你榆木似的不懂变通。里头的皆是姑娘小姐,偏你们这些大男人跟在我后头,像什么话。你若是担心,便只管把前后门都守着,如此纵是有什么人进出,你们瞧着心里也可有个底儿。再且说,管事的便在这里,你有什么可担忧的。” 那府兵闻言,思量片刻,亦深觉慕汐所言有理,便当即把人分成两拨到前后门守着。 慕汐一路随管事的进去,他一面笑道:“姑娘方到,可要先至晗菊堂歇会脚?待用过茶点后,草民可派人领姑娘在园子里到处逛逛。” “如此,便有劳了。” 慕汐此番出门,只带了鹿韭一人,她的目的地便是晗菊堂,自是要先进去瞧个究竟,好盘算下一步。 慕汐随管事的拐了两三个弯,一路皆见有盛开的**,且有好些穿着不凡的夫人姑娘在亭台对诗饮酒。 至晗菊堂,管事的领着慕汐上了二楼一个雅间内,随即便有人端来茶点。慕汐用过,又歇了有两刻钟后,便欲打算到外头逛逛。 管事的原遣了个年轻侍女过来,正欲让她领着慕汐过去。人愈多愈难脱身,慕汐便温声笑道:“我素来不喜太多人跟着,您方才也见了。这园子我瞧着路处处皆通,亦断断不会迷路,因而便不必了。” 若非方才在门口见了慕汐那般呵斥侍卫,管事的必定仍要婉转两句,只现下听她这么一说,便也只好同意了。 从晗菊堂正门一路过去,慕汐根本无心眼前绝美的景色,以至于鹿韭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她亦听不进去。 天色愈发有些晚了。 再耽搁不得。 行至一亭台前,慕汐朝鹿韭柔声笑道:“是许久没走这般远,倒有些累了。” 鹿韭闻言,便顺着她的话指着前面的亭台道:“那我同姑娘到那坐着歇会。” 慕汐淡淡应声。 坐下后,鹿韭又贴心地蹲下来,给她捏了捏小腿。 慕汐见状,虽有些于心不忍,却仍是开口道:“方才过来时,我瞧着园里的花开得极美。鹿韭,你去帮我多摘些回去,想来插那青瓷瓶中必定好看极了。” 鹿韭毫不怀疑,方欲应声,可抬眼见周围并无几人,便有些夷犹道:“可......要留姑娘一人在此?” 慕汐心知担心什么,便温声笑道:“无妨,你且去。这园子是私人的,且外头又有侍卫把守,有什么可担心的。” 鹿韭这方应声过去。 眼瞧鹿韭的身影渐渐消失,慕汐面色微凝,当即起身小跑着往晗菊堂处去。 素芝把盘缠和衣衫皆已备好,就藏在晗菊堂二楼左侧的厢房内,她只须换回粗布衣衫,便可从晗菊园暗道出去,此暗道直达西城门,且宵禁的前两个时辰乃是外头街市上人流最多之时,届时她便能借此时机凭借裴行之的文碟出城。 一楼无人看守,慕汐忙放轻了脚步上到二楼。 不想恰在此时,有脚步声从前面传来,慕汐心下一惊,慌忙躲进旁边堆满杂物的楼阁里。 是个端着托盘从雅间出来的婆子。 慕汐大气儿也不敢出,只从缝隙瞧着她下了楼。 片刻,外头再无声音传来,慕汐方蹑手蹑脚地往左侧的厢房里去。 进了厢房,她轻轻地把门掩上,检查包裹里的东西皆齐备后,慕汐迅速把衣衫褪下。 岂知她方拿起那粗布衣裳正要穿上,一楼却隐隐有管事那略带惊慌的声音传来:“草民叩见殿下。” 慕汐闻言,不由得面色霎白。 她骤然大惊。 整个淮州,除了裴行之这位淮州王,还有谁能担得起他人的一声“殿下”? 第042章 毒中祸,疑窦消 男人的面色犹似浸了墨般, 一脚便踹开一间房。 因着昨日军营里有些事耽搁了,裴行之无法按原计划正常起程,是以便在营里歇了一晚。今日他又忽地想起授印未带, 便想着亲自回府里取,哪知他才进府门, 便听到慕汐已然出府的消息。 他心下微震。 一个可怕的念头陡然在脑海里生出。 骑着马一路快速地狂奔到晗菊园,裴行之见侍卫皆守在外头, 心霎时冷了下来。若说此前他仍抱着几分期望,可在瞧见鹿韭独自一人慌慌张张地寻她时, 连那几分的希翼亦在顷刻间生生碎成了渣。 第73章 男人怒意滔天, 立刻下令封城的同时,命人在晗菊园各处角落搜索。 裴行之抬脚上楼,把那一间间紧锁的厢房踢开, 连同那些在里头和情郎幽会的姑娘亦陡然被他那煞神般的面色唬了一大跳。 待行至那左侧的厢房里,裴行之怒气冲冲地正欲抬脚, 却听得“啪”地一声, 房门自里头打开。 那久久盘踞在脑海的身影蓦地出现在眼前。 慕汐眉目微敛, 面色冷冷地瞧着他, 启唇道:“裴行之,你又在发什么疯?” 裴行之一怔。 然也只是仅仅两秒,他猛然回神, 一把将慕汐拽出,眼底浮现出滔天怒意,“你为何会在此?是策划着要逃离本王么?” 裴行之扼住她的手腕,慕汐只觉拽得生疼, 纵是用尽了力气却仍是挣脱,她干脆由得他握着, 嗤笑道:“我为何会在此?难道我连出府散个心的资格也没有么?” 见她面色没有一丝愧然,裴行之强压着怒意,咬牙切齿地道:“那你为何要撇下鹿韭,独自往这边来?” 慕汐寒声道:“我弄脏了衣赏,来这里清理下也需要向谁回禀么?” 裴行之将目光下移,见她脚踝处的衣衫湿了一片,且还残留着泥污的痕迹,显然是用水擦洗过的。 她这理由他无可反驳。 裴行之抿唇深深地看着她,却见她目光清明,面上亦毫无惧色。片刻,那握着她腕线的手方稍稍松了下。 他一把她拉进厢房,环视着里头的所有布置,思忖两秒后道:“你去哪也该和鹿韭说一声。你忽然消失,谁甫一听亦会焦急。你只瞧她,在外头哭得跟什么似的便可知了。” 慕汐收起凌厉的面色,软了语气:“这里的菊花开得极美,我便让鹿韭多摘些回府里。谁知她前脚刚走,我就一脚踩在亭台的青石阶上,险些摔倒。眼见弄脏了衣衫,我这方想过来清洗一下,偏你脾性倒大,一脚脚地往房门上踹,生怕谁人不知淮州王殿下来了一般。” 瞧了一圈,也没见房里有什么异样,裴行之那微蹙的眉间方缓缓松开。虽是什么把柄也不曾抓到,可她此番的种种举止仍是太可疑。 裴行之心里到底存了个疑影。 闻得慕汐这般说,他方略带歉意地拉起她的手,温声道:“此番是本王不对,本王不该怀疑你的。汐儿大人有大量,别和置气。” 慕汐甩开他的手,侧过身去不再看他,佯装气极了般道:“殿下不必哄我。从此后我也不敢亲近殿下,免得哪一日殿下眼错不见,便来空口白牙地污蔑我。我可担当不起。” 她脸颊微鼓,似气极了般,却鲜有的可爱。 裴行之忙笑着把她搂进怀里,慕汐正要挣脱,男人却悠悠道:“别动。若是你再动,本王现下便忍不住了。” 慕汐微诧,顿了半秒,猛地感受到他的异动,霎时便红了脸,再不敢动。 她忍不住怒嗔他:“你不要脸。” “是是,本王不要脸,”裴行之伸握住她的下巴,迫她抬首与自己对视,声线亦变得温柔缱绻,“可汐儿,别离开本王。” 慕汐怔怔地看了他两眼,便垂首靠在他胸口上,伸手环上他的腰,柔柔地道:“你不是说待珞州的事一了,便向圣上请旨,要迎我进府么?我既已应下了你,你还担心什么?” 她声音软软,使得裴行之再没半点怒意,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把脑袋轻轻放在她发顶上,温声道:“你记得,那我便放心了。” 听他的语气似已恢复正常,慕汐忍不住道出了心里的疑问:“你不是去了珞州么?为何会突然来晗菊园?” 裴行之闻言,方与她解释了未去珞州的原因。 “那明日还要启程么?” “自然是要,皇命不可违。且现下珞州灾民似有暴动之势,本王必得过去瞧瞧。” 慕汐稍稍松口气,是以玩笑般地道:“那此番前去,你千万要注意身子,毕竟我这下半辈子的荣华可都拴你身上了。” 裴行之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尖,“本王知道,一办完事会立刻赶回。” 慕汐抬眸往窗外望了眼,转而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吧!” 裴行之应声,正欲揽着她的腰出去。慕汐见状,抬手便打掉,低声斥他:“外头人多,别这样。” 瞧她那般羞赧,裴行之哈哈笑了两声,便由得她去。 下至一楼,慕汐见两行人正惴惴不安地跪在一旁,鹿韭两行泪花湿了脸,满目惊惶,可瞧见她的一刹又不觉欣喜万分。 慕汐当即猜到了什么,抬眸冷冷地望向裴行之,男人立刻会意,朝底下人淡声道:“姑娘无事,尔等且都起来吧!” 听到裴行之的宽免之意,众人这方松口气,管事的忙抬起袖口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躬身道:“姑娘要的花儿,草民已命人去摘好了。” 慕汐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靠近门口的红木桌上摆了有十来篮子的**,又大又漂亮,她不觉温声笑道:“多谢了。” 管事的忙道:“姑娘客气了,草民不敢当。” 慕汐下了台阶,替鹿韭擦掉脸上的泪花后,方柔柔地朝裴行之道:“你让鹿韭受委屈了,可要怎么补偿她呢?” 第74章 男人闻言,扬唇道:“补偿她一年的月银,汐儿可满意?” 慕汐笑笑,收回目光,朝鹿韭温声道:“原是我见弄脏了衣裙,想过来擦洗一下,偏没来得及同你说。让你担心了,实在对不住。” 鹿韭慌忙摇头,只瞧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一行人当即出了晗菊园,登上马车回府。 坐在长座上,裴行之容不得她抗拒,非得要她靠在怀里,慕汐唯有照做,只得佯装闭眸歇歇。 男人低眉瞧着怀中人,只觉她容色旖旎,便不由得抚上她的眉尖,连目光亦变得缠绵,“莫若本王这两日便将要迎你入府的折子递上去?” 他突发此言,慕汐微顿。 思忖半秒后,她眼也未睁地道:“究竟也只是这个月的事,殿下急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裴行之闻言,正欲说话,却猝然间感受到车顶上方有道重重的剑气袭来。 男人的面色一刹凛然。 感觉到裴行之揽着腰的手一紧,慕汐忙睁眼,然她且未反应过来,下一瞬,便只听得“砰”地一声,车顶猛然炸开。与此同时,裴行之已然揽着她的腰飞身而出。 “保护殿下。” 前方的管砚大喊一声,慕汐抬眼瞧去,周遭竟不知何时围满了黑衣刺客。 “殿下。” 管砚丢来一把剑,裴行之立时接住,沉声道:“你且跟在本王身边。放心,本王必定护住你。” 慕汐捏紧了他的衣角,重重地点了下头。 数十个黑衣刺客顿然朝这边蜂拥而来,裴行之一手揽着慕汐,一手拿剑反杀那众多刺客,奈何刺客人数众多,且十来个府兵早已被杀得不剩几人。 裴行之把慕汐护在身后,退了两步。 “殿下小心。” 裴行之只听得她话音方落,那地原被他挡在身后的人却忽地蹿至身前。 下一秒,一支利箭陡然从慕汐右肩险险划过。 她的衣衫被刺穿了一角,有隐隐血迹从里头流出。 裴行之见状,登时黑了脸,便提脚把地上的剑踢起,一把握住后,朝利箭来的方向扔过去。 那射箭的刺客被一剑封喉。 恰在此时,大批骑兵应声而至,裴行之眼见慕汐面色发白,不由得面色一沉,当即往那肩上的伤口看了眼。 伤口已然发黑。 箭上有毒。 意识到此间事,裴行之眸中顿然蓄满了杀意,他把慕汐拦腰抱起,就近上了一匹马往府里奔去,并朝管砚扔下一句:“留个活口。其余的,杀。” 慕汐只感觉头昏脑胀,也不知是何时回到的寄春馆,恍惚中似听到裴行之勃然大怒,然他到底说了什么,她亦全然听不清。 次日,慕汐醒来时,已是霞色微沉。 房门正紧闭着,她把目光略略下移,却见裴行之靠在她床头,闭眸歇着。 他身上穿的仍是昨儿的那件衣衫,袖口和衣领上溅到的血迹已然干透。 慕汐撑着胳膊正欲起身。 “嘶......” 一股剧痛遽然从肩上传来,她忍不住脱口叫出了声。 裴行之被她这轻微的声响惊得睁开眼,一见她醒来,蹙着的眉间方缓缓舒展开。 他忙起身扶她,满脸关切地道:“汐儿先别起,好好躺着。那支箭有毒,虽说已经解了,可现下你的身子仍是很虚弱,需得好好养着。” 慕汐应声儿。 见她唇色发白,裴行只觉之心下揪紧,连着这回,她救了他三次,两次都是为他以身挡箭。 男人叹了一声,道:“那箭我原可以挡回去的,汐儿何必要为我以身犯险?你可知,伤了你,比伤了我自己还难受。” 慕汐当然知晓他能挡回去。 她以身挡箭,原便是她故意为之。 若不如此,她如何能消掉他此番对她生出的疑窦?经过晗菊园这事,她先时在裴行之心里建立的信任早已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他表面和她道着歉,实则心里已然对她没有半分信任。昨儿在马车上,他忽然道出要提前上奏一事便是明证。 明明万事皆已俱备,她断不能眼见如此。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经此一事,能换来裴行之的重新信任,那这一切便皆是值得的。 虽是这般想,慕汐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剖心直言:“我从前不知你待我的好,才会那般反抗。如今且不说我已成了你的人,单看这近一年的时日你待我如何,我是瞧在眼里的。所以我愿意尝试,尝试着去接纳你。只是我不敢保证,此间需要多长时间。” “没关系,我等得起,”闻言她这番剖白之言,裴行之心下一软,忍不住伸手把她揽进怀里,温声道,“汐儿,我保证,往后我再不疑你,但凡你去哪,我亦再不相问。” 第043章 险出逃,三波折 慕汐的伤口原便极浅, 只因箭上有毒,这才歇了几日,裴行之偏要见她身子全康复了方肯启程往珞州去。 刺客原是昌炎派来的细作, 只因扮作商贾才得以混进来,现下已尽数处理了。 裴行之再出发时, 已是三日后。 慕汐一早起身送裴行之出门,到大门前眼见他走远了, 才肯回寄春馆。 第75章 旁人瞧她此举,自是以为她和裴行之是如胶似漆, 难舍难分。可唯有慕汐自己知道, 若不看着他远去,她真怕晗菊园一事再次重演。 经了此事,慕汐再不敢操之过急。直到裴行之离开了有五日, 她仍未有任何动作。 素芝见她如此,以为她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 一时变了主意, 她反倒心急起来。 “你想何时离开?”看到鹿韭进库房里拿墨, 一旁的素芝方忍不住朝慕汐道, “若还这般耽搁,只怕殿下也要回来了。” 慕汐往画上重重落了一笔,听出了素芝的心思, 她轻笑道:“你且安心,我对裴行之没兴趣,有了上回的经历,我可不愿再被他逮个正着。明儿便是重阳了, 正适合登高祈福,法嘉寺在半山腰, 那里再合适不过了。你可有兴致一同前往?” 她这话音方落,素芝霎时心下了然,顿了顿,她方道:“我身子不大爽快,若去了只怕会误了姑娘的脚程。” “姑娘们在说什么呢?”恰在此时,霜碧端着盘百合酥过来,笑问。 慕汐处变不惊,放下狼毫笔,坐回圈椅上,端起茶来呡了口后,方温声笑道:“我瞧明儿便是重阳了,正想邀赵姑娘一块到法嘉寺登高祈福,谁知偏她昨晚受了些凉,身子有些不爽。法嘉寺在半山,上头风大,人倒不敢让她去了。现下府里也没什么事儿,莫若明儿你和鹿韭陪我一起去?” 慕汐出门,素来带的皆是鹿韭,如今霜碧听她这么一说,喜得应下后,便主动去向周伯回禀。 因着裴行之此前已有吩咐,周伯这番再也无话,忙熟练地安排马车和几十个府兵,只待慕汐明儿一早出发。 次日。 慕汐用完早膳,便和鹿韭霜碧登上马车往法嘉寺去。因有了上回刺杀一事,此番慕汐出府,周伯派出的府兵足足要比上回多了两倍。 至法嘉寺,慕汐先到大雄宝殿上过香,又听了两遍经后,转而在寺里头逛了两圈。 时至晌午,方丈已在禅房里备下斋饭,慕汐用过后便朝鹿韭和霜碧温声道:“我今儿起得早,现下倒有些困了,想在这眯一会,便不用人伺候了。你们一路过来必然累了,我特意让方丈在我旁边另备了间禅房,你们且去歇会。” 霜碧执团扇在旁轻轻扇着,笑道:“让鹿韭过去歇歇吧!我不累,想在这陪姑娘。” 慕汐料定霜碧会这般说,是以也不反驳,只朝鹿韭道:“既是如此,鹿韭,那你先去歇会。” “是,”鹿韭转而朝霜碧道,“若是姑娘有什么吩咐,可得叫我。” 霜碧微微笑着点头应声儿。 眼见鹿韭出了禅房,慕汐顿了顿,方抬起下颌往茶几那边扬了下,朝霜碧淡声道:“今儿是重阳,我特意让鹿韭带了重阳糕过来,你可吃些了?” 霜碧笑回:“回姑娘,今儿一早便吃过了。” “食盒里头还剩两块,我方才见你也没用多少斋饭,莫若把那两块也吃了,若是留着也是浪费。” 霜碧闻言,往茶几上的食盒瞟了两眼,顿了两秒,方放下手里的团扇应声而去。 凡是糕点皆有点噎口,慕汐顺势指了指茶几上的茶水,温声道:“这茶水是方才那小僧人送来的,还是温热的。你若觉着噎口,便喝些解解。” “哎!” 霜碧吃完了一个重阳糕,正觉噎得难受,便忙斟了满满一杯茶喝下去。 稍稍缓了下,霜碧拿起最后一块重阳糕刚要咬下去,下一瞬,她只觉头晕脑胀,眼里的茶几也渐渐模糊。 “砰!” 只听得极轻微的一声响,慕汐抬眼望去,便见霜碧已然昏倒,脑袋正枕在茶几上,连那块重阳糕也掉回了食盒里。 慕汐生怕有差错,在那壶茶水里放了十足十的软骨散,霜碧喝下不消几秒,便可发作。 慕汐当即从榻上起身,忙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包袱。 这仍是素芝昨晚过来为她备下的。 她迅速把粗布衣衫换上,并将身上的首饰尽数卸下,又换了个妇人的发髻,臂弯里挎上个篮子佯装成是来上香的普通百姓后,旋即掏出一粒药丸吞服,方覆上粗布面纱,忙出了禅房往山下去。 因方才特意在寺里转过两圈,慕汐对通往山下的路已稍有了解,拐进两条小道,尽可能绕过那些认得她的僧人后,方小跑着下了台阶。 出了寺门,慕汐顿然止住脚步,思及那些府兵皆驻守在山脚下的马车旁,她若是慌慌张张地跑下去,不立刻被他们逮住才怪。是以她稍稍平复了下忐忑的心情,才满脸淡定地往山下走。 至山脚,慕汐见那几十个府兵正聚在一块闲聊,她丝毫不敢停歇,只挎着竹篮垂首低眉地从旁边走过。 正当慕汐以为安全通过之时,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厉喝:“站住!” 是领首的那个府兵。 慕汐蓦地止住脚步,低着头不敢回首。 “转过身来,说你呢。” 剑柄忽地戳在后背上,慕汐一惊,感觉心跳正在加速,她顿了顿,忙垂首转身。 “抬头!”那府兵把剑放下,正色喝道。 慕汐闻言,微微抬首,恰在那府兵稍低下头将要看清她的模样之际,她猛地一声“阿嚏”。 第76章 府兵被唬得顿然抬首,后退半步。 她忙低下头,略带歉意地道:“大人饶命,民女得了咳......咳咳咳......” 她声音沙哑,声音竟似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妪,全然没了当日的清灵。 慕汐适时地咳了几声,“民女得了咳疾,无意冒犯大人。今日是重阳......咳咳,特意过来上香祈福,以求佛祖保......” 那府兵闻言,蹙眉嫌恶地后退两步,立时挥挥手道:“行了行了,走吧!” “是是。” 慕汐应声儿,当即转身离开,直到走远,再不见那些府兵的身影,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幸而她早有打算,若非提前吞服了那颗可令人沙哑了声音的药丸,那她方才便已暴露了。 可现下留给她的时间亦不多,鹿韭顶了天儿也只会午睡一个时辰,一旦她推门进去,见着霜碧如此,便势必会发觉她已然逃了。 无裴行之的命令,周伯虽无法封锁城门,然届到府兵尽数出动大肆搜城时,她亦难以再出城。 现下的这一个时辰是她逃跑的最好时机了。 因而离了那些府兵后,慕汐连半刻也不敢停歇,只一路朝西城门奔去。 她之所以选了西门出去,是因为盖了裴行之假章的那份文碟和路引,指的方向乃是从淮州到锦阳、缆城,直至最终目的地—信昀。 论常人的思维,自是从西门出去,方至大路往锦阳去。她若选了其他城门,那通往锦阳的路便皆是些偏僻小道,届时她想不引起守城将士的注意亦是不大可能的。 因已是未时,两侧街道的人不多,出城的也唯有十来人,慕汐跟着一老妪身后,时不时佯装轻咳两声。 检查文碟和路引的是个中年壮汉,其狭长的双眼透着精明,论及慕汐,她低眉轻咳着将东西奉上。 “咳咳......” 因咳得有些厉害,慕汐抬手捂下了口鼻,面纱又紧了些。 男人低头看了看她的文碟,喃喃了句“陈霜”后,往底下一瞧,上面盖的章竟是淮州帅印。 那守将微微一惊,忙抬眼把慕汐全身上下打量了眼,顿了顿后,不免警惕起来:“你这生病了还能跑到信昀去探亲?” “呃?” 慕汐微顿,猛地反应过来,思及素芝给她的文碟上写的出城缘由乃是探亲,她垂首忙道:“回大人,正因我这咳疾久久未能好,咳咳......我表舅才在锦阳等着,要接了我到信昀本家去寻个专治咳疾的好大夫。” 那守将闻言,蹙眉,“你表舅是谁?你这声音又是如何一回事?” “我表舅乃信昀蓝氏,”慕汐躬着身又咳了声,继而解释,“这声音正是因咳疾久久未愈才落下的病症。” 守将闻言,朝后面的一位将士招招手,那人过来后,又取过慕汐的文碟瞧了瞧,不知在守将耳边说了什么,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守将把东西递回给她,当即挥挥手道:“走吧!下一个。” 慕汐无声地松了口气,忙出城直往锦阳的方向去。 而她也确实是要往锦阳去,却绝非是要停留在那。 整个淮州,有几人能拿到淮州将帅的印章?守将见了她的文碟,印象必定十分深刻,届时裴行之稍一盘查,便会轻易知晓她逃跑的路线。 而信昀蓝氏乃是世家大族,与淮州王府亦有联系,能拿到他的印章便不足为奇了。 慕汐知道裴行之必定会修书往信昀蓝氏去确认“陈霜”的存在,然一封书信往来最快也得两三天,这无疑为她逃往真正的目的地又提供了多几日的时间。 第044章 突闻时,怒假意 慕汐到锦阳时, 已是三日后了。 远在珞州的裴行之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正欲打点行装回淮州,不想恰在此时便接到从沉缃楼送来的书信, 是周伯亲自修书过来,道明慕汐出逃一事。 看到书信时, 裴行之原以为是自己连日来过于劳累,偏是瞧错了意思。 他缓了好一会儿神, 再一字一句地细读。 直至读了三四遍,意识到此间再无别意后, 男人那滔天的怒意霎时涌上心头。 许是消息来得太突然, 又许是胸腔的怒意太猛烈,裴行之竟一时缓不过来,顿然只觉脚底瘫软, 若非他及时抓住桌子的边角,便险些要稳不住身子往后摔去。 管砚不知信上说了何事, 可瞧见自家主上这副杀意腾腾的模样, 他心下一颤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觉得是与慕汐有关。 岂知下一秒便印证了他的猜想。 裴行之的面色犹似渡了层寒冰, 他把腰上的令牌丢给管砚, 冷冷道:“慕汐跑了。你立刻发一份公牍给锦阳县丞,让他即刻封城,再调一千铁骑, 随本王到锦阳去。另外,马上修书一封给蓝氏,和他们确认有无陈霜此人。” 管砚闻言,心下一惊, 立时垂首应声,接过令牌到军营调集铁骑。 思及此前种种, 裴行之那捏着书信的手顿然青筋暴起。 她瞧色自己时的神色明明那般柔情似水,原来皆是口蜜腹剑;她此前那般委屈求全,也原是想让他放下戒心,好周全下一步罢了。 可恨! 可恨他被她骗了这般久,可恨他当真以为她愿意撤下心防,对他坦诚相待。 第77章 原来那不过是她为了逃离他而佯装出的一腔假意。 原来这仍是他的一厢情愿。 满腔真心被她当众踩在脚底践踏,裴行之的怒意恍若燎原之火,奔腾狂野,再似收不住般滚滚而来。 他捏紧了手里的书信,面色犹似地狱爬上来的恶魔,喃喃道:“慕汐,你最好逃得远远的,让本王再也找不到。否则,本王定要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 裴行之怎样,慕汐也管不着。到达锦阳后,她堪堪只敢留宿一晚,翌日清晨,城门大开之时便忙不跌出了城直往缆城去。 从锦阳到缆城并无水路可走,慕汐一咬牙,特意花五两银子请了辆马车。 车夫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其面相看起来憨厚淳朴,慕汐现下虽已覆上面纱,然因独身出行,她仍不敢掉以轻心。 “方才听姑娘的口音,倒似越州那一带的。”那车夫扬着马鞭,一面稍稍侧首朝慕汐道。 自出了淮州,慕汐便服过解药,如今嗓子已恢复正常,然见车夫能经过她的口音,准确推断出她是哪里的人,慕汐却是微微一诧。 幸而她本来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因而笑道:“我确实是越州人,只您是如何听出来的?” 她语调里略带惊讶和赞扬,车夫听了,哈哈笑了两声,“我少时便跟着商队走南闯北,郦朝这般大,哪哪都去过,所以能听出来些。” 言及此,车夫话头一转,“我素来少见有姑娘敢独身出门。姑娘一路从越州过来,横跨了近两千里路,可见姑娘也是有些胆识在身的。” 慕汐笑而不语。 此时她自然不能再应“是”。 裴行之心思缜密,一旦找上车夫,闻得慕汐竟敢毫不顾忌地承认自己是从越州来的,只要他稍加思索,便会明白慕汐此番是故意暴露自己的行踪,那么这条线索便会被他否决。 别人发现和自己亲口承认自是有所不同。 若是自己亲口承认,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车夫有过走南闯北的经历,能发现她是越州人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到缆城东门时,已是暮色微沉。 慕汐付过剩下的银两,便当着车夫的面迅速用盖有裴行之印章的文碟和路引进了缆城。 慕汐先到布庄挑了身浅灰粗布衫换下,又到街边的馒头铺里买了七八个馒头,旋即转到胭脂铺买上几样胭脂,再寻个角落涂上,直至看不清她方才进城时的原本面容后,方取出包袱里的另一份文碟和路引,排队出城。 “纪楹?”守将低头瞧了文碟,见名字倒是好听,便抬首看了面前人一眼,她面上似网状般的斑斑点点陡然闯入眸中,那守将嫌恶地把东西丢回给慕汐,朝后挥挥手,“走走走!” 慕汐忙接过东西,躬身垂首,故意哑着声音道了句:“谢大人。” 此番出城倒是颇为顺利,虽是如此,慕汐却仍不敢把面上的胭脂洗掉,她往北徒步要跨过那两座山林。 至高地时,慕汐掏出盖有裴行之假章的那份文碟和路引,拿出柴火盒把它点燃。 直见这两份东西燃成灰烬,随山风不知飘散到何处后,那连日来疲惫和提心吊胆在此刻皆涌上心头。 慕汐抬眸望了眼那高远辽阔的碧空,思及从前和阿妩的种种,霎时间不由得热泪盈眶。 从前世至今,她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亦自问从医以来,救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可为何,老天从未对她宽待过分毫? 狠狠地痛哭了一场,慕汐擦干脸上的泪,拿出胭脂重新上好妆后,方继续赶路。 她的自愈能力比常人都强,所以才能挨过在王府时的那些黑暗时日。 慕汐不敢登舟或是坐马车,只因这一路皆会碰见人。前番她之所以那般胆大,不过是要拿着那份假文碟去扰乱裴行之的思绪。 他顺着那份路引追来,线索只会断在缆城里。只因她出城用的是“纪楹”这个身份,而“陈霜”已然身在缆城内,且他不可能查到任何关于陈霜的出城记录。 慕汐一刻也不敢停歇地翻山越岭,饿了便吃馒头,渴了便捧着溪水喝。她不知此刻的裴行之已追到了何处。也许是锦阳,也许是缆城。 她不敢赌。 不眠不休地连着三日翻山越岭,慕汐到达郴曲边郊时,全身的衣衫已是破烂不堪,手臂和小腿也有多处因着树划中的伤口。 她不敢顶着这样一副面容进城,因这势必会引起守将的注意。慕汐唯有在边郊寻了农户,给她开门的是个已过七旬的老太太,一见着她这模样,不由得吓了一跳,登时便关紧了门。 慕汐忙扯了个借口出来:“老夫人,您别害怕。我是来郴曲探亲的,偏路上遇见山贼,把我身上的银两全抢光了。我如今是又饿又渴,麻烦您行行好,单给我一口饭吃、给点水洗漱一番便好。” 那老太太闻得她声如莺啼,且语调很是温柔,态度又极好,便信了她的话,因而回屋里盛了碗白米饭和一点剩菜,稍稍开了条缝递出去。 慕汐一面双手接过,一面温声笑道:“谢谢老夫人。” 老太太见慕汐那般饿,可吃东西时仍然没有狼吞虎咽,且瞧她手背虽有数条划痕,却依稀可见其白皙柔嫩,便知她出身必定不凡,是以方敢打开门,道:“请进来吃吧!我里头还有好些饭菜。” 第78章 慕汐正吃着,忽闻她这般说,立刻躬身致谢。 用完饭,老太太见她身上满是泥垢,便从里间拿出一套旧衣衫,道:“姑娘若不嫌弃,且穿这套吧!” 慕汐连忙接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太太笑道:“这原是老身年轻时候的衣赏,如今穿不上,放着也可惜了。瞧姑娘的身段,和老身年轻时相差无几,想来也正合适。” 慕汐又再三致谢。 老太太给她备了水,慕汐清洗完换上新的衣衫,只觉神清气爽。 老太太给的这身素色衣裳虽旧了些,然却很是干净,可见她平时保管得十分用心。 老太太见慕汐换回衣衫出来,不觉一惊,她那原染了污垢的脸此时也已清洗干净,露出了那绝美的面容。 “我说呢,果真合身。姑娘比老身年轻时可美多了。”老太太真心的称扬倒使慕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慕汐抱着换洗出来的衣裳,又道:“是我把这身衣裳洗干净了,再把这身还您,行么?” 老太太摇头笑道:“你那身衣裳都破成那样儿了,若穿了进城去,可不得引起那些心怀不轨之徒的注意?老身这衣裳放着也是放着,姑娘穿了去便是。” 慕汐思量片刻,亦深觉此言有理,便也不再推却,又连番致谢后,方进城去了。 慕汐此番的目的地并非郴曲,只是如今她吃穿方面皆成问题,她须得先进城买些平日里要用的,再歇上一晚,才敢赶往下一个地方,否则她还没逃到目的地,便要饿死在途中了。 也幸而慕汐不敢赌,她方出缆城,裴行之下令封锁的公牍便送到了缆城县令的手中。 次日,那一身黑衣的男人便骑着黑鬃马来到缆城。 大批铁骑拿着慕汐的画像一户户搜查,却仍然查不到一丝关于慕汐的线索。 县令取来了五日内的出城登记,裴行之细细查看,也未见有陈霜的出城记录,且一连拷问了那些守将三日,皆道只见陈霜入城,却未见出城。 听到皆是些毫无线索的回禀,裴行之敛眉坐在圈椅上,脸色愈发黑。 第045章 登舟见,心惊跳 管砚垂首在旁, 半声不吭,心里却已把慕汐祖宗三代都骂了个遍。 他家殿下能文能武,且不说他的身份尊贵无比, 单说他年少时便已收复兰西十二州,功勋卓著。天下岂能找出这第二人? 往后泼天的荣华亦是显而易见, 朝中多少权贵皆想把女儿往淮州王府里送。她倒好?放着现成儿的主子不做,非得三番两次地逃跑, 也不知在矫情什么。逃了便逃了,偏还累得他成天没个安生日子过。 有关慕汐的线索中断在缆城。 可裴行之把整个缆城都翻了个底朝天儿, 却仍未见她的一丝影踪。 思量片刻, 圈椅上的人捏捏眉心,轻吐了口气,沉声吩咐:“撤下封锁, 恢复正常。搜寻转入暗中,切勿让人瞧了出来。” 裴行之觉得, 许是他搜查得过严, 慕汐早早地便寻了个地方躲起来。倘若换一种方法, 待她放下戒心出来活动之时, 那时便可一举将她拿住。 管砚应声,当即吩咐下去。 慕汐在郴曲买完平日要用的东西,又备上两套衣衫, 歇过一晚后便重新敷上胭脂,遮住素日的面容后,方覆上面纱请了辆马车,片刻亦不敢停歇地往泽州去。 虽已过了大关, 然慕汐仍不敢掉以轻心。泽州有码头,行水路可直达摇芙。再从摇芙坐两日的马车, 便能到达半榆关。 半榆关乃是郦朝通往北喀什的最后一道关卡,那里虽是疆界,然因郦朝与北喀什历来是一衣带水、敦睦邦交,故而两者皆有商贸往来。正因如此,半榆关内鱼龙混杂,各色人等皆有,她藏匿其中亦不容易被人发觉。 慕汐想着,待过上两年,裴行之对她的心思渐渐淡下,她便打算回越州看看阿妩,看看她的小侄女。 裴行之才吩咐下去,郦京那边便有紧急公牍送来,他略略瞧了眼,便皱眉朝管砚沉声道:“郦京出事了,事态紧急,若是策马起码得要五六日,你立刻准备一艘艅艎,本王要立刻回京。” 因走水路可直达郦京码头,大抵只需四天的时间。不消半个时辰,管砚已备好了船。 裴行之留了一部分骑兵在缆城暗中继续搜寻慕汐的下落,另外的人尽数和他返回郦京。 慕汐紧赶着刚到泽州,便已过亥时,码头只剩一艘载满布帛、瓷器、香料和果脯类的货船。 此船只到涟阳渡口,慕汐思量片刻,从涟阳渡口大抵也有直到摇芙的客船,便当即求了那正要扬帆起航的水手。 “姑娘,并非是我不帮你通传,只因我们这船是运货的,载不得人。你还是回城里住一晚,待明儿便有客船过来了,你那时再到涟阳亦不迟。” 慕汐立刻掏出一两碎银递过去,言辞恳切地道:“麻烦您,我要求不多,只需有个坐着的地方便可。” 那水手见状,神色微动,似是无奈地接过银两塞进怀里,一面道:“等着吧!我去回船长一声,可究竟能不能让你上船,我可不敢保证。” 慕汐忙陪笑道:“这是自然。不论我能不能上船,方才那点银子也权当是请您买酒喝的。” 第79章 那水手闻言,方转身到船舱去将此事回与船长,不多时,他便出来道:“船长说了,倒是可以让姑娘让船,可如今也只杂物间有个空位了。姑娘若是愿意,我倒是能带你过去。” 慕汐连忙应下:“没关系,有个位子能坐着便可。” 她多在路上耽搁一日,便多一分危险。那纵是个小角落,慕汐亦顾不得什么了。 水手领着她过去,杂物间在船尾处,推开门,浓厚的灰尘刹那间扑面而来。 慕汐只见满满的杂物堆了两层高,里头只剩了一个逼仄的小空间可供屈膝坐着,那水手见状,又取来一张小矮凳给她。 “此处临近船尾,姑娘若觉里头闷得难受,待没有风浪时可到船尾透透气儿。”水手又好心地嘱咐了她一声。 慕汐应下,再三致谢。 赶了一日的路,慕汐只觉浑身腰酸背痛,现下又只能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屈膝坐着,兼之船一路摇晃,她整晚只能闭眸歇息,真真是一夜无眠至天明。 货船在平稳行驶,慕汐在杂物间里实在待不住,便背着包袱到船尾去透透气儿,顺道拿出馒头把肚子填饱。 这般行驶了有近两日,货船已渐渐靠近涟阳。 墨色的苍穹下,月光分外明亮,连远处的草丛也能瞧得甚是清晰。 慕汐见船驶得平稳,在那狭小空间待着又觉胸闷难受,便欲到船尾处透透风。 岂知她一掀开甲板出去,不经意地船头那边望过去,远远地便见有一艘楼船迎面驶来。 这般奢华靡丽的楼船慕汐亦待过一次。 只那一回,却是她此生都不愿去回想的。 那艘艅艎所行驶的方向与他们恰好相反,那正是前往郦京的方向。 危险的感觉霎时间直冲天灵盖。 再顾不得什么,慕汐立刻返回杂物间。 楼船上。 只见一抹高大的人影从船舱里走出,男人抬眸望着月色如银,思及和慕汐在艅艎上相处的种种。 他早该明白,以她那般烈的性子,怎可能在短时间便臣服于他?是他被她那副表皮迷了眼,才会错失判断,令她有可逃之机。 他扪心自问,自己待她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每想到此处,裴行之便恨不能把她的心剜出来瞧瞧,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血肉铸成的。否则,她怎会那般无情?连半分机会亦不肯给他? 正思忖间,前面有一艘货船迎面驶来。 裴行之的目光被它吸引。 他垂首望过去,上面正站着两三个水手,一抬头见了他,便立刻慌了神,忙躬身跪下。 艅艎除却皇室宗亲外,民间无人能用。他们鲜少看到楼船,现下忽然瞧见,面色惊慌亦是正常。 而裴行之虽不是皇室宗亲,却受封淮州王,权力甚至高于亲王,自是有使用的权利。 裴行之眼看货船从身旁驶过,他收回目光,继续望向前方。 然一刹间,一个奇怪的念头陡然闯入脑海。 裴行之面色霎时凝起,他当即回首厉喝:“让那艘货船立刻停下。” 船长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原想着运完这船货便把接力棒传给自己的大儿子,岂知还没到涟阳便遇上这艘艅艎。 心知船上之人身份非凡,因而交头驶过后,他还暗暗松了口气。岂料没过片刻,他便接到了停船的命令。 几十个黑铁骑当即登上船,尽数把货物和船舱检过后,又将所有人皆押上了甲板。 “哪位是船长?”一道清润的男声从头顶上响起。 沉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明明夜风凉爽得紧,可站在甲板的人素日哪里见过这般形景,便登时被唬得额上渗出了层层冷汗,连后背的衣衫亦皆已湿透。 站在一行人中间的船长闻言,忙垂首上前两步,躬身跪下:“草民正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裴行之将那两行人一个个扫过,见里头并无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却仍是不死心地寒声问:“你船上就这十来人?” 老船长闻声,回头将人数略略清点了下,便忙回道:“回大人,正是唯有这十七人。” 恰在此时,领着一行人过去细细检过的管砚回来低声禀道:“上面除了些货物外,便再无一人。” 此种结果虽是意料之中,然真正听到时,裴行之心里仍不免空落落的。 到底是他想多了。 慕汐会怎会出现在这艘货船中? “扑通!” 不想正在此时,远远的,那靠近岸边的草丛里忽地传来一道东西落水的响声。 “那儿有人,立刻去抓过来。” 裴行之猛地从圈椅上站起,神色犹似渡了寒冰,登时厉声吩咐。 管砚当即命人驾了艘小船过去,拿了长棍在水里细细翻寻,捞了半天,却只捞出些废弃的船板。 他回到艅艎上回禀:“不知是谁丢了些废旧的甲板在那,只因水位上涨,岸边的泥被泡得松动,这才落了水。” 裴行之闻言,大失所望地捏了下眉心,往那两行人看了眼,总觉得有根刺横在心里。 他顿了顿后,又朝船长寒声道:“希望船长方才所言,皆是实话。否则被本王发现,只怕诸位都要人头不保。” 第80章 他这话音方落,船长忍不住抖了下身,忙垂首颤颤巍巍地道:“回大人,草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欺瞒。” 裴行之挥挥手。 管砚见状,忙让这十来人回到货船上。 眼看艅艎渐渐驶离,直至它隐没在黑暗中,再瞧不见身影,老船长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不想那水手在此时方忐忑不安地过来回:“船,船长,我们发船前,还留了位姑娘在船上。才刚在那艅艎上时,我也没见她的身影。” 老船长忽闻他此言,面色霎时间白了下来,想起发船前,他确实过来回过,道是有位姑娘急着想上船。那时他正忙,听到只是个小姑娘,便权当做回好事,一口就应了下来。 老船长忍不住痛斥,“你刚刚为何不早说?” 心知犯了大错,那水手低着头,小声嗫嚅:“我,我一见那样的情形,腿软。” “那你是哑巴么?” “我话,话也说不出来。” 老船长被他气得一时无话,半晌后又道:“那位姑娘呢?” “她原在杂物间的,可我刚才寻遍整艘船,也没见人。” 闻得事情已然如此,老船长思量片刻,道:“罢了。纵使往后有刀架在脖子上,此事亦万万不可再向任何人提及。” 那水手连连应声。 第046章 安家日,若为居 直到那艘艅艎离开了有近半个时辰, 隐在岸边巨石后的慕汐不由得松了口气,那涌上心头的恶寒也才缓缓褪去。她正欲扶起巨石站起,腿脚却不知何时早已发麻, 此时竟连站起的半点力气亦没有。 不得已,慕汐只好继续坐在原位, 待歇好了再起身。 险险差了那么一步。 她便要被裴行之发现。 也不知她是倒了什么大霉,纵然逃到了这里还能被他险些碰上。 之后一路往半榆关去, 她当真只能提起十二分精神处处留心,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此地离涟阳渡口还剩了不到十里路, 慕汐不敢再坐什么马车, 歇好后当即便起身。趁着天色还未明,沿途也不见有人影,她方敢往大道上徒步。 直走了有近一个时辰, 慕汐到涟阳渡口时,曙色已现, 恰好遇上一艘只容得上几十人的小客船, 她正想买船券上去, 不想收券的水手却道:“姑娘, 你且等下一趟吧!我们这艘船的券昨儿就已经卖空,如今船上没有位置了。” 还未等她答话,那水手便扬起帆, 放下船锚远离了渡口。 慕汐心下一沉,忙回渡口卖券处询问下一艘客船开船时辰,里头的人正整理着桌面的东西,闻声却头也不抬地淡声回:“下一艘客船要等一个时辰后。” 慕汐无法, 只得把券买下,又寻了个偏僻些却能一眼瞧见渡口有船来的角落坐下, 顺道啃了两个馒头。 几近一个时辰后,渡口终于有船过来,慕汐立时起身验券上船,直到在位子上坐下,她才稍稍缓了过来。 客船行了有五日,终于到达摇芙。连日的奔波,早已使慕汐疲惫不堪,身子已撑到极限,她唯有进城找家客栈歇过一晚,在里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又买了些干粮,才请辆马车直往半榆关去。 次日午后。 慕汐顺当地进入了半榆关,她一路在城里逛去,只见街边的小摊上皆有各色铃铛挂在两侧,随风飘扬时齐齐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街道上酒肆林立,人头攒动,卖烧饼的、卖胭脂的、卖包子的......各种吆喝声交杂在一起,显得热闹非凡。 北喀什人的五官立体、额头宽大,且鼻梁高挺,肤色比之郦朝人略显黝黑,因而慕汐一眼望去,便可清楚分辨出谁是郦朝人,谁是北喀什人。 主街道往右拐个弯,慕汐远远地便闻得有桂花的清香飘来,抬眸望过去,只见尽头处是家林立在青石板街道上的客栈,大门两侧是错落有致的马头墙,极具郦朝建筑特色。其大门右侧栽着一林矮竹,另一边则种了两棵桂花。因正是深秋,桂花开了满树,有枝头太粗壮以至探进了屋内。 客栈大门也敞开着。慕汐走近了一瞧,只见头顶上悬挂的匾额大书着“若为客栈”四个大字。 慕汐不觉细细地将这四个字咀嚼了番,片刻后不由得扬唇喃喃:“这名倒是有趣儿。” “姑娘想住客栈,倒不如选别的地儿。若为客栈的掌柜可怪得紧,你进去了,准得吃闭门羹。”正在此时,一位扛着捆冰糖葫芦的大叔从巷口处走来,见她停驻在若为客栈前,忍不住劝道。 开门做生意还有拒客的?慕汐倒是平生第一次见,只是她素来不信邪,因而不免莞尔道:“是多谢大哥提醒,只是您这般说,我倒愈发想进去瞧瞧了。” 正说着,慕汐抬脚便走了进去。 方进大门,一棵万年青便赫然入目,底下有张石桌,外加三张石矮几,旁边还有个小鱼池。青石地板蜿蜒曲折至前方正厅前,两旁还种了各色菊花,现下开得正盛。整个院子虽不大,可两旁皆有五六间厢房,且抬眸往上瞧去,正厅之上还有两层。 明明是家客栈,然慕汐来了这半晌,除了莺啼外,也不曾听到有何人声。虽是如此,里头却无半分幽静,反处处透出一种极致的悠闲。想必那掌柜的亦是个雅趣之人。 第81章 慕汐至正门前往里看去,里头的装饰全然不似一家客栈,反倒有种平常人家的厅堂之感。若贸然进去,偏有种擅闯他人门户之感。 慕汐不由得把脚缩回去,抬手敲了下门。 可半晌,也未见有人回应。慕汐侧首往里环顾一番,只见右侧帐台处隐隐露出一撮发顶。 她再敲门。 那人却仍未应声儿。 没了办法,慕汐只好抬脚进去,只见那是个身着藏蓝挑花水纹长衫的年轻男子。 她轻敲下帐台。 那人却仍未抬首。 他竟出神至此?慕汐不由得好奇万分,微微探头望过去,却见桌面上摆着一副棋,此人正手执红子蹙眉苦心冥想着。 看了一圈,慕汐瞧出了里头困住他的迷团,便不觉轻笑道:“我可解了你这棋局。” 她这话音方落,年轻男子才忽地抬首。 慕汐这方看清了他的面容。 只见他长得面如冠玉、神仪明秀,那略高的颅顶下,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透着丝丝迷惑,因突闻她此言,薄唇不觉微惊地勾起。 年轻男子似有些不可置信地把她上下打量了眼,“你方才说,你能解开这局面?” 这盘棋可足足困了他六天,害得他这几日半夜醒来都在思量着该如何破局,竟连着几夜都不得好眠。 慕汐笑了下,“下棋到底也只有三种结果,要么你赢,要么他赢,要么平局。我方才略略瞧了眼,你困在‘执着’二字,以为前面是一堵墙,不甘心放手落个平局,才没能看清转个弯便有路可走。” 一面说着,慕汐执起红子,朝楚河汉界对面落下一子。 那年轻男子见了,堪堪顿了半秒,便登时面色大惊,亦连眼角眉梢都在微微扬起。 她下的这一子,直接扭转了局面,让原将平局的势头霎时转成了红子胜出。 年轻男子不由得挠首痛斥自己,“原是我脑子钝了,连想了这几日,竟看不清还能走这一步。” 正说着,他立时起身,满脸折服地朝慕汐道:“姑娘当真乃高手,在下佩服。” 闻得他这般称扬,慕汐不觉掩眉笑道:“公子谬赞。” 见慕汐背着包袱,男子又道:“不知姑娘从何处来?可是想要住宿?” 许是这若为客栈的环境令人很是放松,“淮州”二字堪堪到了嘴边,慕汐连忙收住,立时改口道:“我从郴曲过来的,确然是要住宿,不知公子这可还有厢房么?” 若是刚才她不曾解了他的棋局,只怕当下便要被他扫地出门了,只因先有了这机缘,年轻男子方从木屉里抽出一串钥匙,温声笑道:“自然有,不知姑娘要住几晚?” 慕汐不敢直回他,反有些尴尬地笑了下,“不知这价钱如何?我怕身上的银两不够。” 年轻男子闻言,轻笑道:“我与姑娘有缘,便是无偿腾间房出来也不是问题。” 慕汐想起那卖冰糖葫芦的大叔所言之语,不由得下意识道:“若是无缘呢?” 年轻男子闻言,微勾唇角:“若是无缘,只怕姑娘现下已不在此处了。” 慕汐讷讷地笑了下,转而道:“还是请公子说个价钱吧!” 年轻男子原不愿收钱,然慕汐不想占人便宜,兼之自己与他素不相识,若受了这份恩情,到底于心不安,便让他按外头客栈里的二等厢房的房钱收下。 谁知他带她到二楼的厢房时,却见里头的装饰竟远远不是外面那一等厢房可比的,又遑论那二等房? 慕汐正欲退出去,想让他另换一间,不想那年轻男子却拦住她,温声笑道:“我瞧姑娘并非是那些扭捏的女子,况且我此处哪间房皆是这般布置,姑娘便不必再推拒,尽管住下就是。” 他既已说到这份儿上,慕汐思量片刻,也只好应下。所幸她亦不会在这里待多长时日,待她一寻到合适的房子,自然也便离开了。 那年轻男子又道:“我姓景,字‘嘉珩’,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此番慕汐倒有了经验,闻言便稍顿了下,才淡笑道:“我姓纪,单名一‘楹’字。” 男人背着光,负手立在门外。 景嘉珩温声笑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扰姑娘了。若有何事,姑娘尽可来找帐台那边找我。” 慕汐点头应下。 恰在此时,对面房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个满脸胡子拉碴,可偏一眼瞧去,又觉他极具正义感的中年大叔。他似是喝醉了才睡醒,一见景嘉珩立在对门外,便朝慕汐扬声笑道:“哟!姑娘是才来的吧!话说这小子又抛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让你通关了才入住的?这客栈冷冷清清,也不知他这脑子装了什么东西,有钱也不赚,偏搞那一套......” 慕汐见景嘉珩面色仍是波澜不惊,正不知他作感想时,却只听得旁边厢房的门“砰”地一声,一个身穿浅蓝小袖上衣,内搭蜜蜡色交领襦裙且年约三十上下的女子从里头走出,指了对门叉腰怒斥:“你个老东西,若是再喊,老娘非得用油锅烹了你。” 第047章 稳度日,做局者 对门的大叔闻言, 微露惧意地咂了下嘴,便忙缩回脑袋,“砰”地一声掩上了房门。 第82章 景嘉珩似早已见惯了这等场面, 与慕汐笑道:“姑娘别害怕,沧叔和芳娘子皆是极好的人。若为居的客人不多, 除了姑娘外,便只得他们俩了。” “那老东西要敢欺负你, 你尽管同我说,我替你好好教训他。”芳娘子靠在门边, 交叉着双臂揽在胸前, 眉心一点红痣使得她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万种。 慕汐原不是外向之人,只见芳娘子这般热情,亦不由得笑了声, “多谢。只我瞧那大叔应当也挺好相处的。” 景嘉珩略显无奈地笑了下,再向她嘱咐了句:“芳娘子会在每日的酉时三刻左右备好晚饭, 纪姑娘且记得下来吃便可。” 客栈还包吃? 慕汐倒头一回见, 顿了顿后, 她方点了下头。 在客栈洗漱了番, 慕汐见时辰尚早,便换上干净的衣衫,重新覆上面纱出门去。 她一来要采买些日常所需的用品, 二来也要熟悉熟悉这里的路,好盘算到哪里去租个不那般显眼的房子。 慕汐在城里逛了两圈,待买完东西回客栈时,落日的余晖已绵延至天边, 金色的光芒覆在院里,宛若披了一层柔美的薄纱。 淡淡的饭菜香从厨房处飘散, 院子里已然摆好桌子,芳娘子正端着烤鸡出来,一见她,便乐呵呵地扬声道:“纪姑娘,可巧你回来了,正好赶上饭点。” 慕汐笑着应声儿,忙放下东西帮她把剩余的菜拿出来。 直至在饭桌上攀谈,慕汐这方知晓,芳娘子原是个厨娘,三年前才来的半榆关,而沧叔本是杂技团的团长,比她早两个月到半榆关。 可两人究竟因何舍弃从前来到此地,他们不说,景嘉珩自然也不问。 慕汐也只是把自己往日的经历汇成淡淡一句,“我从前是大夫,父母俱亡,这才来的半榆关。” 芳娘子微诧,望向她的目光有几分敬佩,亦有几分可惜,便不由得感慨,“女子从医可是艰难,不做了也好了。” 慕汐闻言,却云淡风轻地道了句:“是很难,可我不愿舍弃。” 她这话音方落,在场三人俱是微惊,景嘉珩望向她的目光里不觉含了两分赞许。 翌日。 慕汐早早地起身,洗漱完,简单地用过早饭后,便欲到外头去找房子。 不想正碰见景嘉珩在院里喝着茶,一见了她,男人忙起身道:“纪姑娘可是要到外头找房子?” 慕汐诧异,“公子如何得知?” 男人微微扬唇,笑如暖阳,“我猜的。半榆关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皆有,你一个姑娘家只身前去很是危险。我可巧闲得慌,且这儿我熟得很,莫若陪你一块去?” 慕汐闻言,思量片刻,觉得景嘉珩所言亦有理。 她人生地不熟,难免容易被人诓骗。若是使些银子便能寻到合适的,也还说得过去。最怕的便是被人骗了银子还只得个潜在危房。 是以慕汐将自己所需的房子和景嘉珩略略说了一遍。 男人掌心撑着下巴,思忖两秒,神色忽地亮下,便“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道:“若为附近正好有个房子,很是符合你的要求。” 一面说着,慕汐随景嘉珩出了客栈,拐过隔壁街道,只见尽头处有家小院大门正开,景嘉珩正欲拾级而上,慕汐忙扯住他的衣角,望了眼里头,低声道:“你门儿都不敲便擅闯别人家,似乎不大好吧!” 景嘉珩笑了声,温声道:“没事,这家我熟。” 话音方落,他抬脚便走了进去,一面朝里大喊:“容大娘,我带人过来给你看房子了,你可在家?” 话音未歇,一位身穿粗麻布衣且年约六十上下的妇人挎着个小篮子从鸡笼背后走出,乐呵呵地道:“我昨儿正想着呢,你何时能帮我把这房子租出去?我儿子才写了信来,催得紧。这姑娘是?” 景嘉珩向她介绍,“便是这位姑娘想租个房子,我便带她过来瞧瞧。” 容大娘略略把慕汐上下打量了眼,顿了两秒,方笑道:“这房子原是我儿子买下的,现如今他在别处发了家,非得把我接过去。可房子若久未有人住,容易荒凉,我便请景公子帮忙看看,能不能把它租出去得了。姑娘既想租,便进来瞧瞧吧!看看合不合适。” 眼瞧着慕汐进去,容大娘把景嘉珩拉到一边,低声笑着打趣儿他:“说来,大娘认识你的这些年,也没见你身边有哪个姑娘。我瞧这姑娘的模样长得好生周正,说话温柔又不失硬气,倒是个相配的好人选。” 景嘉珩闻言,不觉哑然失笑,“您才见了纪姑娘一面,话还没说上两句呢,怎知她说话硬气?” 容大娘挑眉道:“大娘见过的人比你这年轻公子吃过盐还多,你且瞧她面相那般温柔大气,便可知一二了。” 见景嘉珩似乎并不在意,容大娘又忙道:“不是大娘说你,论理儿你这年纪也早该成亲了。这样儿的姑娘你若不早早抓住,只怕要被别人拐了去,届时大娘看你哭都来不及。” 景嘉珩自是知晓大娘这般唠唠叨叨是为他着想,可他现下并无心此事。 这房子共有两层,从正门进去是个略为宽敞的大厅,里头只有六把竹椅,往左是个小小的里间,靠窗处有张虽老旧泛黄,却很是干净的小型书架。从正门出来往右有木梯可直上二楼,掀了挂帘往里走,方是厢房。 第83章 厢房里亦并无多少东西,只得一张方形竹桌并两张竹椅,剩下的便是一张卧榻了。 院子左侧是厨房,右边放着两个鸡笼子。鸡笼子旁边还有一块小菜地,种着些新鲜时蔬,靠墙的角落里还有一棵梅花,枝干已长探到外头去。 慕汐一眼便相中了此处,“这里我很喜欢,不知大娘一月要收多少租金?” 容大娘乐呵呵地道:“我原不过想找个人在这里住着,也不至于这儿变成荒地。你又是景公子带来的人,我信得过,租金且收个一两银子便可。” 这般大的房子,又有庭院,且临近主街,原说一月收个五银两亦不过分。然现下容大娘既如此说,慕汐思忖片刻,觉着往后也不知何时才敢看诊,且如今自己带来的银子还得留些日后生活,便也不再推拒,千恩万谢地应下了。 至三日后容大娘的儿子把她接走,慕汐方整理好行李搬了过去。 “滴答滴答!” 重檐顶的雨水顺着檐边蜿蜒而下。 莲花纹地砖上,青瓷牡丹双耳瓶碎了一地。 手肘撑着躺在地上的女子香肩半露,面色凄然地冷冷回头。 晕眩感似海浪般一层层涌上心头,裴行之颤着身披上外衣,抽出剑指向素芝,面色犹似浸了墨般,寒声道:“滚,本王不想再看到你。” 素芝望着他神色里那止不住的嫌恶,想起自己竟不顾廉耻主动献身,甚至不惜冒着危险给他下药,却换来他这般,便不由得冷笑道:“殿下为慕姑娘这般守身如玉,她可知晓?” 裴行之闻言,望着那令他恶心得想吐的脸顿了两秒,似忽地思及什么,刹那不觉怒从心起,一剑抵住她的喉咙,“慕汐能逃出去,是你帮的她。” 把郦京的事一解决,他便马不停蹄地去了缆城一趟,可翻了天也寻不到她的一丝踪迹。 若说慕汐出逃,背后无一人相帮,裴行之断断不信。 可纵然拷打过鹿韭和霜碧,也未能从她们嘴里听出什么。先时他从未想过此事与画师有关,然现下瞧她,大抵是无疑了。 素芝面色一滞,拢好衣衫,冷冷地道:“殿下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儿。” 男人面色幽深,一语便戳穿了她:“她出城的文碟和路引用的是本王的印章,可本王的印章从来都是随身携带,更从未丢失过。慕汐当日作画,学的最多的便是临摹,虽说半月她未必能成事,可若有你相帮,那以假乱真亦绝非难事。” 素芝神色微凝,却依旧丝毫不惧,仍是犟道:“殿下想象力丰富,素芝佩服。” “本王鲜少对一个女人用刑,你最好现在招了,否则,”裴行之把剑往旁边一扔,眸色冷冷,“入了崇司狱,你还能不能完整无缺地出来,本王也不能保证。” 他吐出的话宛若尖锐的刀,狠狠刮在素芝身上,她撇过脸,不欲再说。 裴行之当即扬声朝外厉喝:“管砚。” 候在院里的管砚正打着瞌睡,突闻裴行之这一声厉喝,登时被唬得惊醒,他控不住般抖下了身体,忙推门进去。 却见那素芝姑娘的面上梨花带雨,香肩还露了大半,正撑着手肘坐在地上。而他家殿下面色微红,犹似中了能使人情动之药般。 管砚霎时明白过来。 裴行之酒量极好,鲜少有醉的时候,可方才却喝了半瓶不到,便似要醉晕过去般。 男人面上似染了霜,“把她送到崇司狱,让嬷嬷们教教她该如何吐出真话。” 管砚原还对素芝抱了些许同情,可现下却见她做出此等不堪之举,便连心底的那一丝同情也消失殆尽了。 他当即命两个小厮过来,正欲把素芝拖走,不想那素芝却冷声道:“殿下,你以为慕汐久久未能有喜是因了什么?” 第048章 翻天寻,心所向 裴行之面色一凛。 “砰!” 管砚把门掩上的刹那, 只听得里头传来一道重物被瞬间踢倒的声音。 他被吓得陡然一惊,忙让人押着素芝往崇司狱去后,又在门外深深地吸了口气, 方鼓足勇气重新推门,抬脚踏了进去。 却见裴行之单手撑在桌上, 面色红得可怕,外衣和里衣已然被扯碎扔在地上。 管砚见他这般难受, 忍不住上前颤颤巍巍地提议了句:“殿下,莫若我给您叫位姑娘过......” 他话未说完, 一道似要剜了他的视线骤然打在身上, 管砚立时止住了话头。 “备水。” “是。” 管砚正要出去,裴行之又蹙着眉再吩咐,“到冷窖拿些冰块放进去。” “是。” 直到冰凉的水霎时裹满全身, 裴行之方感觉身体里的那股炽热渐渐消散,可陡然思及慕汐吃避子药一事, 那滔天的怒意又在一刹间涌上心头。 先时和她同房, 裴行之从未想过让她服用避子药, 只因避子药乃寒凉之物, 对她的身子有百害而无一利。于他而言,有没有孩子有什么紧要,只她在身边便好。 可他竟未料, 慕汐会为了逃离他而做出此等伤害自己的事。 在她眼里,他裴行之就那么不堪么?不堪到甚至能让她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拼命逃离。 第84章 愈思愈气,男人撑在浴桶的手不由得青筋暴起。 顿了片刻,裴行之朝外怒喊了声:“管砚。” 候在门外的人立时推门而进。 “去找个干净的女人过来。” 管砚闻声, 以为是自己听差了,只怔愣在原地不动。 裴行之黑着脸, 再次寒声重复:“你聋了么?快去。” 他偏不信了,他没了她慕汐会当真活不下去?天底下女人多的是,他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 “是。”管砚这方反应过来,忙不迭应声后,立时转身离开。 能听到自家殿下吩咐这等事,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淮州王府里没有丫鬟,管砚唯有到外头寻去。不多时,他便从外头买了个姿色上乘的年轻姑娘过来。 “嘶!” 垂落在地上的帐幔挡住了所有的光线,诺大的厢房一片黑暗。 年轻女子才进门,便感觉到背后有人伸手猛地一把将她紧紧搂住。 想必这便是淮州王殿下了。 这般想着,她勾起唇角方欲转身,不想她身子还没来得及动一动,肩上的衣衫便被他猛地扯破。 她蓦地一惊。 殿下竟这般猴急? 正思量着,她只感觉双腿忽地离地。 裴行之将她一把抱起,丢到卧榻上,下一瞬,便压了上去,他似赌气般用蛮力撕扯开她身上的衣衫。 男人正欲低头,一股浓浓的脂粉味便陡然闯入鼻腔,和当日他窝在慕汐脖颈上闻到的清香全然不同。 裴行之沙哑着声音,忍不住开口问:“你涂的是什么脂粉?” 那女子闻言,微顿后,方道:“买小女子的那位大人说,殿下不喜脂粉味太重的,我便全洗干净了才来的。” 这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事,她怎可能出一丝差错? 裴行之蹙了蹙眉,想强压着心头的反感继续身上的动作。 奈何下一秒,他仍是敌不过心头涌上的嫌恶,忽地起身,抑着怒意,从齿缝中冷冷吐出一句:“滚。” 那女子不知发生了何事,原以为是她伺候不周,才惹得裴行之陡然生了气,便忙扭着身子坐起,由得衣衫半褪,柔柔地想要攀在裴行之身上,一面撒起娇来:“殿下,怎么了......” “若你还想要这项上人头,本王劝你立刻滚出去。” 裴行之面色犹似浸了墨般,那女子看到他眸底涌上的森森寒意,顿然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登时被唬得不知所然,便忙拿上衣裳,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门外的管砚正想美滋滋地睡上一觉,岂知转头就见方才送进去的女子神色惊惶地抱着衣衫,连赏钱亦不曾问他拿,便朝外跑去了。 管砚霎时明白过来,不由得叹了口气。 慕汐一日不回,他便没有一天安生日子过。 裴行之屈腿坐在榻上,烦躁地用手撑着眉心,直缓了好半晌,才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方管砚叫进来,沉声问:“崇司狱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这才送进去,哪里能这般快? 管砚虽想这样说,然嘴里还是恭恭敬敬地回:“还没,可想来她一个姑娘家,必熬不过两三日。” 男人的神色已如常恢复。 顿了两秒,裴行之挥挥手令他出去。 至次日,崇司狱方有消息传来。 “她嘴硬得很,昨晚生生受了十三道刑罚,连腿骨都折了,亦不愿说出一个字儿。”把这事回禀的时候,管砚都由不得对素芝生出敬意。 崇司狱的十三道刑罚,纵是平日训练有素的男人亦未必能顶得住,然她却生生受了个遍亦死咬着牙不肯道出一个字儿。 “呵!”高座上的男人闻言,执笔微顿,半秒后放下狼毫笔,忍不住嗤笑了声后,继而道,“本王记得,东街巷口那有个打灯的瘸腿男人,因长相丑陋,年过五十却仍未能娶妻生子。她既如此嘴硬,那便把她赏给他吧!” 忽闻裴行之此言,管砚顿然思及那常年盘踞在东街巷口的男人,他脸上那道可怖又丑陋的疤,听人说乃是被热水烫掉的一层皮。 他每常经过,那人的眼神皆是猥琐至极。 想来也是,经了这样的事,且被人这般鄙夷和厌弃,他的心早已扭曲阴暗。 管砚不免蹙了下眉,却仍应声儿,忙出门去传达裴行之的命令。 即便没有赵素芝提供的线索,他纵是翻了天儿,亦必定会把她寻出来。 裴行之抬眸望向窗外。 天色微暗。 连常年盘踞在万年青枝头上的鹦鹉也不知飞去了哪。 他不由得低眉看着桌上的公牍,是郁舟呈上来关于半榆关三个月后的演习一事。 审完后,裴行之习惯持拿出一旁的印章,正要盖下,恰在此时,脑海里却陡然有灵光一闪。 大脑迅速过了一遍当日寻找慕汐时的路线。 裴行之拿起印章重新看了眼。 忽地思及赵素芝既能连他的印章也可临摹,那淮州县令之章不啻是轻而易举之事。 骤然疏通此处,那当日寻处慕汐时处处碰壁,那也不过是她们故意给他布下的迷团阵罢了。 慕汐真正拿到的身份绝非陈霜。 第85章 也许从缆城开始,她便用另一份文碟和路引出了城。这便解释得通,为何他把缆城翻了个遍,也找不到慕汐出城的一丝踪迹。 顿然思及此,裴行之恍然大悟。 也便是说,他还得从缆城当日所有的出城名单里一一排查。 把容大娘的居所整理好时,慕汐特意下厨请景嘉珩、沧叔和芳娘子过来一道用个晚饭,感谢他们这几日的照料。 景嘉珩见菜肴摆了满满一桌,有红烧茄子、清蒸鲈鱼、叫花鸡、鲜蘑菜心和红枣枸杞乌鸡汤,忍不住各种皆尝了口,不由得竖起大拇指,赞道:“纪姑娘这手艺和芳娘子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沧叔一来便喝了满满一壶酒,此时面色已有微红,他闻得景嘉珩此言,又见芳娘子回若为拿酒,便放开了胆子,哈哈笑道:“景兄弟这话可差了。纪姑娘手巧,哪是这芳婆娘能比的?” 他这话音未歇,芳娘子正正出现在门口,蓦地听到他这话,佯装冷了脸,正色道:“你个老东西,说什么呢?这满壶的酒还塞不住你这狗嘴呢。” 沧叔闻言,神色不觉瑟缩了下,忙止住了话头,一口灌了三杯酒。 慕汐见状,忍不住笑道:“芳娘子原是大厨娘,我的手艺哪里比得过她?” “纪姑娘,别理他,这老东西素日便是如此。来,快尝尝我酿的女儿红,”芳娘子宝贝似的捧着一壶酒给慕汐斟了满满一杯,“我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当年从老家过来,我什么都没带,就只带了它。” 慕汐忙接过,有些受宠若惊地笑道:“那我今日可有福了。” “快尝尝看。” 慕汐端起杯子尝了下,入口香甜醇厚,咽下去的一瞬还很是丝滑,她不由得亮了神色:“我往日也做过桃花酿,远远不及这个好,好酒果真须得时间打磨。” 芳娘子乐呵呵地又给慕汐斟了一杯。 酒过三巡,天色已晚。 因有芳娘子这珍藏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红,沧叔不免多喝了两口,现下已是醉得不醒人事,芳娘唯有将他先扶回若为。 景嘉珩留下替慕汐收拾残局,末了,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前些日子我听姑娘说要寻一份活干,我可巧有个朋友是开医馆的,他那正缺了个大夫,姑娘若有意,我便同他打声招呼,免得这位子被人抢了去。” 这样儿机会确实难得,然慕汐思量片刻,却还是推拒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现下我还不能做回大夫。” 裴行之素来心思缜密,素芝此前又和她过从甚密,他难保不会猜到她的印章皆是临摹的。顺着这条线索,裴行之亦迟早会猜到她身上有两份文碟。 若是这般,她再在半榆关看诊,岂非是把自己暴露在他眼里? 好容易才得来的自由,慕汐不敢冒这样的险。 第049章 时光悠,渐模糊 景嘉珩听到慕汐这般说, 心里虽觉奇怪,却并未多问,只顿了顿, 继而道:“既如此,那我便帮你留意其他的活儿。” 慕汐谢过他, 又不觉疑惑道:“旁人听我这般说,必会心生好奇, 偏公子只是一笑而过。” 景嘉珩笑着低了下头后,又重新抬眼瞧她, 不由得淡声道:“谁人皆有不想说的秘密, 沧叔和芳娘子打哪儿来,从前又经历过什么,我也同样不知分毫。你既不愿去做, 便必定有你无法言说的理由,我又何必究根问底?” 慕汐微诧, “我们的底细你都不清楚, 又怎敢收留我们这般久?” 关于那几日的房钱, 景嘉珩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她一两银, 纵是她再三塞过去,他亦不愿收。 男人笑如旭阳,“交朋友难道不是看合不合眼缘、谈不谈得来么?至于他打哪儿来, 背后有什么样儿的故事,又有什么要紧?” 慕汐闻言,瞧着他怔了片刻,顿然只觉眼前的男人眼角眉尖皆是好看极了。 “面由心生”一词当真说得不错。 自搬到了此处, 为多省下些银两,慕汐在院子里种了好些瓜果蔬菜。可虽是如此, 当瞧着口袋里的钱一点点地减少,她仍不免渐生焦虑。 若此地有山,她倒还可上山挖些草药去卖,这种过活方式虽艰苦了些,却亦还能勉强维持日常。奈何半榆关满是风沙,她便想到外头找棵草都难,遑论草药? 幸而一个月后,景嘉珩又带了个好消息过来。 “还是我那开医馆的朋友,他想招个能辨识草药的人,只是这活是在库房,平日里也无人可说话。你若不嫌无聊得紧,我便且让他将这位子留给你。” 慕汐原也不是多话之人,且这活儿无须与人打交道,利于她隐藏自己的身份,正正合了她现下的处境,便当即应下。 次日。 慕汐用完早饭,景嘉珩便带她到西市的一家医馆内。 她原以为,景嘉珩口中的朋友是个年轻公子,不想一见面,却是位已年过七旬的大夫,本姓魏。 慕汐抬眼望去,见魏大夫花白的头发在暖阳下泛着金光,眼角眉梢满是岁月的痕迹。他一见景嘉珩过来,拿上忙放下手里的医书,笑着和他寒暄了两句。 第86章 也不知景嘉珩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魏大夫顿了顿,方微微侧首,将慕汐全身上下打量了眼后,便朝她温声道:“你既是嘉珩荐过来的人,便留下来吧!只是我这儿的工钱不多,一月也就一贯钱。每日巳时初便须过来应卯,酉时末方可散值,一日只包吃午饭。一个月下来有六日可休息,只随你安排。” 闻他此言,慕汐微诧。 她原以为须得经过试才,她方可进去。可现下单凭景嘉珩两三句话,魏大夫便毫无疑问地用了她。 见慕汐怔怔不说话,魏大夫微蹙着眉,又道:“可是觉得工钱不满意?”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顿然回神,忙柔声笑道:“怎么会?这工钱我很满意。” 慕汐此言倒并未是假。在半榆关这种地方,繁华程度远不及淮州,一个月能有一贯钱已很是不错。且此地日常所花费的统共加起来亦不多,只是她刚来半榆关时,只觉一直坐吃山空,难免会心生焦虑。现如今有了这份活儿,日常生活得到了保障,倒也无碍了。 “那你是对应卯散值的时辰不满?” 她前世虽未真正踏入过社会工作,然单一周三次的兼职便已忙成狗,同事又皆是卷王,每每出去兼职一次便要加班至凌晨。兼之由学校到公司的通勤时间几近要一个小时,每常兼职回来便觉浑身腰酸背痛。且那公司明面儿上虽说是双休,然那些正式员工一个月下来,能真的休息上两日便很是不错了。 景嘉珩现下给她荐的这份活,怕是外头多少人抢亦抢不来的。如今应卯散值的时辰这般正常,她又岂会不满意? “这时辰我很满意,”慕汐不由得笑了,想来是魏大人瞧见她方才怔了片刻,才会有如此揣测,便解释道,“我方才只是在想,您都还不曾问过我有关药理方面的学识,怎听了景公子几句话后,便当即应下了?” 魏大夫闻言,和景嘉珩相视一笑后,方道:“无须多问,嘉珩的眼光我信得过。倘或你是个连半点药理也不懂的姑娘,他若带了来岂非是砸了他的声名?” 听到他这般说,慕汐顿了两秒,转而道:“既如此,那我明日巳时初便准时过来应卯。” 难得过来一趟,景嘉珩想同魏大夫闲聊半刻钟,趁此时间,魏大夫让跑堂的过来带慕汐去瞧瞧置放草药的库房。 整个库房虽称不上极大,却也放下了五个四层高的货架,上面摆放的皆是些日常所需的草药。慕汐一眼望过去,却觉货架上的摆放很是混乱,倘或一时要找起来,实是难上加难。 略略地看了眼这库房,该如何管理这库房,慕汐心里已有了几分打算。 翌日。 她用过早饭,便准时来到容安堂应卯。魏大夫素来不喜盯着人做事,他亦不论过程,只瞧结果。是以慕汐到了容安堂后,他也不明确她究竟要干什么,只是别人过来抓药或补货时,她要第一时间找出他所需的草药。 因着库房里的东西摆放混乱,慕汐按照药的属性来整理出一个大致的分类,比方说寒性药物是一个大类、热性药物又是一个大类、温补型的亦归一类,再以此类推,细分到每一种草药。如此一来,届时魏大夫要找什么样儿的草药,她只须认得此种药属于哪个大类,便可直接定位到此。 这些功夫虽不难,只一来需要她有大量关于各种草药的学识储偫,二来也要极为细心,否则一旦错分了类,往后若要寻起来便难了。 如此忙活了有近一个多月,慕汐方把库房里的所有草药皆归纳整理好。 魏大夫过来取药,一瞧见那五个货架上的草药皆摆放得齐齐整整,且每种药底下还用小纸条写上名儿,便是不懂行的人进来看到,只要按照药方也可轻易抓药。 魏大夫不由得讶异非常。 此等繁琐至极的功夫,若无细致和耐心,必定是干不成了。 是以魏大夫又悄悄地给慕汐每月多加了一百文钱。 慕汐来到半榆关,也有近两个月了,她在容安堂时无须与人交流,顶了天儿也唯有平日进货出货时的登册要和魏大夫反复询问两声。 这般的时日平静悠悠,慕汐也算过得如意顺遂。 说起来,她离开淮州也才仅仅两月不到。或许是人的大脑素来便有规避风险的功能,她偶尔想起裴行之时,竟有些记不清他的脸,一连当日那些黯淡无光、长夜难明的日子似乎亦在渐渐模糊。 将近年关,魏大夫提前两日在容安堂贴了告示,至除夕的那一日,便关了门家去迎新年。 慕汐散值回去的路上,见家家户户皆贴上了对句精巧、联意隽永的红对联,门头的守神显得格外地引人注目;也有提前穿上了新衣服的孩童三五成群地聚在巷口,嬉笑着分享各自拿到的糖果;老旧的木门“咯吱咯吱”响,烙饼香、炸果香以及腊鸭腊肉香从关得不大紧的门缝里漏出,馋的慕汐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换了往年的这个时候,阿妩必定会偷偷从府里溜出来,带着她满城疯玩。 现下慕汐只愿,远在千里外的她能平安喜乐。 第87章 不想才到家,慕汐便见景嘉珩等在门前,见她回来,忙笑道:“我等你好些时候了,怎得回来这般晚?是不是那魏老头给你加活儿了,回头我一定说他。” “魏大夫并没有加什么活儿,他还提前让我散值呢,只是我瞧见新进的两批草药还没分利索,便待久了些,”慕汐柔声笑道,“回来的路上见街市那般热闹,又不觉停留了会,所以才这般晚的。” 景嘉珩见她把手搭在门把上,正要开门,踟蹰了半秒,便忙道:“芳娘子做了烧鹅、红烧鱼、油炸茄盒、粟子酥,嗯,还有好些匠,我也记不得了。今儿是除夕,她特意让我过来叫你一块到若为守岁,毕竟人多也热闹些。” 慕汐闻言,思量片刻,也懒得再做晚饭,便当即应下了。 到若为时,芳娘子已经摆好了满满一桌菜,抬眸瞧见慕汐,立时放下筷子,过来搀上她的臂弯,扬唇笑道:“今儿这顿团圆饭,若少了纪姑娘你,终究不够圆满。” 慕汐莞尔,“景公子说,是芳娘子你特意让他过来喊我的。” 芳娘子闻言,意味深长地回首看了眼景嘉珩后,方朝慕汐温声笑道:“我若不把这话说出来,只怕有些人至今还犹犹豫豫地不敢过去找你呢。” 慕汐微怔,“嗯?谁?” 沧叔拿着酒壶坐在万年青下,见了她如此,扯着嗓子喊:“哎呀!还能有谁?不就是......哎哟!” 沧叔话还未道完,慕汐只见他把脚抬起,捂着脚踝吃痛一声后,垂首捡起地上的石子,拉着脸佯装怒极了道:“哪个天杀扔的石子?疼死老子了。” “噗嗤!” 芳娘子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又斥他一句,“你不会说话便闭上嘴。还没开席呢,你倒先装疯了。” 话说着,四人忙入席。 酒过几巡,已近子时,慕汐方有了微微醉意。 第050章 真心言,梅花魇 众人觉着无聊, 便拿出骰子提议玩些有趣的游戏,庄家是芳娘子。谁若输了,可问对方一个问题, 只不许说谎。 第一盘投骰,景嘉珩输了。 芳娘子见状, 望了眼已有些微醺的慕汐,笑意不觉在唇边蔓延, 她微扬声音,有些耐人寻味地问:“你可有喜欢的人?” 景嘉珩闻言, 神色微顿, 眼角余光望向身旁的人。 慕汐亦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景嘉珩此人,性子说怪也不怪,说奇倒也挺奇。她来半榆关的这些时日, 见若为客栈空的厢房极多,偏景嘉珩不知冷脸拒了多少要入住的人。曾有一回, 她见着一个远道而来的商贾砸了重金只为求住一晚, 景嘉珩见了, 却登时暴跳如雷, 抄起扫帚便把那人和他的几十两银子扫地出门。 过后,慕汐按捺不住好奇心,只问他:“你开客栈, 暂且不提到底为不为财,总该也是要给过路人行个方便的,为何却如此?” 闻她此言,景嘉珩淡声解释:“他若单单只是个商贾, 我大可不必如此。只我瞧那钱,也不知是坑了多少穷苦百姓得来的, 我纵是潦倒至极,亦不愿赚这等黑心钱。倘或他是个心善的,便是乞丐,我也愿意收留他几晚。可这等心狠之人,他纵是九五至尊,若为的大门也绝不会对他敞开。” 慕汐微惑,“你不过瞧了他一面,如何能看得出?” “这有多难?你只看他肥头大耳,轻易便能拿出几十两银来求住一晚,便知其家境富庶。然他身边那两个仆人,却是面黄肌瘦,且才不过那会儿子功夫,便不知挨了他多少窝心脚。可知此人素日便惯于苛待穷苦百姓,因而在大庭广众下才会捺不住性子。” 他一顿分析,倒说得慕汐敬服不已,此后她便再无话。 男人眉眼温柔,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声后,方低眉道:“从前没有,如今却有了。” 芳娘子闻言,嘴角不觉噙了一丝笑。 沧叔反一把将手里的酒壶放下,哈哈笑着打趣儿他,“哟!是哪家的姑娘?沧叔明儿就给你说媒去?” 慕汐亦不由得心生好奇,至情至善的景嘉珩所喜欢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男人神色微闪,朝沧叔转口道:“说好的,只问这么一个问题,我也只回答这么一次。你那个是题外话了,不算。” “你不老惦记我珍藏的那壶桃花酿么?”芳娘子乐呵呵地笑道,“你说出来,那桃花酿便是你的,我和这老东西明儿就替你作媒去。” 景嘉珩闻言,佯装生了气,指了指那骰子道:“少给我扯这些,继续。” 见他们争执不下,慕汐拿出骰子,忙出声解了景嘉珩的困境,“景公子若不愿说,我们也别逼他。快来,这回该轮到我了吧!” 芳娘子这才放过他。 不想这第二盘骰子,慕汐也输了。 “仍是方才那个问题,”芳娘子瞟了景嘉珩一眼,方朝慕汐笑道,“纪姑娘可有喜欢的人?” 几乎不必思量,慕汐下意识摇摇头,“没有。” 芳娘子定定地看着她,不死心地再次确认,“当真没有?” 慕汐无奈笑了下,道:“当真没有。欣赏的人倒有一个。” “谁?” 第88章 慕汐想也未想,便脱口道:“景公子。” 景嘉珩的面色黯下又亮起。 芳娘子看了看景嘉珩,又望向慕汐,满是一副“你俩有戏”的神色。 见芳娘子如此,又瞧景嘉珩眸色里含了些许她读不懂的情愫,慕汐生怕几人误会,便慌忙出言解释:“你们别误会。景公子乃至纯至善之人,我欣赏他亦属情理之中。” 再追问下去,只怕景嘉珩都要掀桌子了,芳娘子不在执著,只摆摆手温声笑道:“好了好了,这话便且止在这。我们来玩下一个。” 四人玩到将近寅时末,慕汐困得眼皮直往下掉,着实撑不住了,方要家去歇息。 可没睡几个时辰,外头的鞭炮声便噼里啪啦地响彻云霄,偏生把慕汐从睡梦中扯醒。 鞭炮声直响了近两个时辰方渐渐停歇,慕汐又继续蒙头睡去。新春的这几日,慕汐亦不曾开过灶。每至饭点,芳娘子皆做了满满一桌菜,让景嘉珩过来把她带到若为一块用饭。 慕汐不好拒绝,便只得应下。 上元节至。 远在千里外的淮州王府却是一片阴云笼罩,沉闷的气氛令府里的人皆不敢大声说话,遑论鞭炮齐鸣? 管砚从外头回来,一进浮夷轩大殿,便见高座上的人眼底乌青,显然是连日未得好眠。 他自小便跟在裴行之身边,从来只见他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纵是当年因老将军一事,他亦未曾见他有如今这般颓靡之时。 现下却为了一个狼心狗肺、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成了这副模样,岂不可悲可叹? 顿了顿,管砚思忖片刻,实在瞧不过眼,唯有顶着涌上心头的惧意,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他:“殿下,您这般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要受不住。如今荣相这个心腹大患虽已除掉,可陛下根基还未稳,暗地里仍有不少人在虎视眈眈。若您此时倒下,那对大郦、对陛下无异于重击。这名册属下会再帮您核查几遍。莫若您现下先回内室睡会儿?” 裴行之连着有半个月多月都在此得翻看着已复查过无数遍的缆城名册。 他不知慕汐在缆城待了几日才出城,便将那一个多月的出城名册皆要了来,然因人数过多,且涉及的地方遍布整个郦朝,他欲要一一核查到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思及此,男人只觉头痛欲裂。 一想到慕汐那张屡次欺骗自己的脸,滔天的怒意便似翻滚的巨浪般朝他汹涌而来。 男人的面色愈发阴鸷。 裴行之烦躁地抬手,狠狠把那一叠名册扫落在地,又似无法泄掉心中的火,便又抬腿一脚踹在红木桌腿上。 “吱”地一声,桌子被他踹得歪向一角。 底下的管砚被这声音唬得心头微震。 他正思量着该怎么办时,余光却见裴行之懆急地起身,丢下一句“你再好好翻查”后,便直往内室里去了。 看来是他方才的话奏效了。 裴行之衣衫亦不曾褪,只满目燥郁地脱掉黑靴便躺在了榻上。辗转反侧了良久,也不知何时他才渐渐入眠。 不想模糊中,他却似被一枝探到墙外的梅花戳中了颅顶。彼时的他烦闷至极,不知该怎么把这火泄出,这户种了梅花的人家竟正正戳痛了他的颅顶。 他隐忍着怒意飞身到那围墙上,正想呵斥里头的人为何不及时修剪那些探至墙外的花枝。 可他透过大开的木窗猛然一瞧,里头那抹纤细的身影却是那般熟悉。 纵是她化成了灰,裴行之亦认得,那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慕汐。 满腔怒火一刹涌起。 他纵身往下一跳。 可落下去的瞬间,那原是坚实的土地却成了无尽的深渊。 躺在榻上的人骤然惊醒。 裴行之失神般怔愣地好半晌,方渐渐回神。 思及梦里的那一幕,男人脑海里顿然升起一阵抽心似的绞痛。 裴行之起身屈膝,把手肘撑在膝盖上,抬手轻揉眉心缓了片刻,面色才稍稍恢复如常。 恰在此时,管砚从外头进来回:“殿下,这个月中旬半榆关在校场有演习,是否按往年一般派郁舟过去便可?” 裴行之淡声道:“嗯,此事他上个月又回了本王一次,你且让他自个儿安排。” 管砚应声儿,转身便要离开。 可他还没拐过转角,身后又忽地传来裴行之一声询问:“你可知,哪个地方的红梅最多?” 他突发此言,倒问得管砚一头雾水。 原以为裴行之心情不好,欲要去哪儿赏梅,管砚思量片刻,便恭恭敬敬地回:“据属下所知,沧州、希城这两个的地方的红梅最多。” 男人撑着眉心,眸色幽深,“你立刻去查那名册,看看从缆城往沧州和希城这两个方向去的人有几个。但凡找出来的人,要悉数彻查他们的底细,一个皆不能放过。” 闻得他这话,管砚登时明白过来了,便当即肃了面色应声而去。 不过短短一日,管砚便将那从缆城往沧州和希城方向去的那几十个人,不论男女皆把其底细彻彻底底地查了个遍,可却仍寻不到慕汐的一丝踪迹。 又是这般结果。 他虽也有预料,可总也捺不住悬了一丝希望在心头,因而每每听到这样儿的结果,便觉失望至极。 第89章 裴行之靠回圈椅上,微微仰首,轻吐了口气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道:“最近淮州可还有何事要处理的?” 管砚想了想,把近日的事都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后,脱口回:“没了。” “你告诉郁舟,此番前往半榆关一事,便无须他了。” 管砚微怔,“殿下要亲自去?” “嗯。” 裴行之继而淡声道:“北喀王前段时日亦有修书过来,本王与他多年未见,这段时日本王既正好得闲了些,便过去叙叙旧也无妨。” 第051章 倾盆雨,险碰面 上元节后的次日, 容安堂方挂幌看诊。 慕汐亦准时过来应卯。 除夕那日她把新进的草药全登入名目,又分装好后才离开,此时倒闲得慌。幸而魏大夫珍藏的医书极多, 且皆是外头买不到的古籍,慕汐每每得闲儿, 便会抽出两本来读,时或读到废寝忘食, 连魏大夫进来亦不曾知晓。 魏大夫见状,非但没有责备她, 反倒很是欣赏她这般好学的态度, 她不过才来容安堂两个月,魏大夫便有意把衣钵传与她。 慕汐闻言,只觉被宠若惊。 魏大夫从未因她是个姑娘从医而轻视她, 亦从未因她干的活儿轻而薄待她。细细想来,但凡能和景嘉珩成为朋友的, 无一是品德或性子极好的人。 “这个月中下旬, 校场有演习, 届时难免会有人受伤。老夫这几日同药材商那边的人说了, 须得多进些止血类的草药,明儿他们便会送来,你若忙不过来, 且让小杨帮帮忙。”散值时,魏大夫喊住慕汐,嘱咐道。 慕汐道:“行,我明儿再清点下库存。货到了后, 我再把清单给您过目。” 魏大夫点点头,“你快家去吧, 老夫瞧这天儿都要黑了。也不知是不是要下雨的缘故,这天儿连着好几日都阴沉沉的。” 半榆关黄沙满地,整年下来降水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清。慕汐来了近三个月,还不曾见过此处下过一滴雨。 慕汐抬眸望向那满布阴云的苍穹,右眼皮忽然重重地跳了下,连心跳也不觉比平日加速了些。 她恍了恍神,回头朝魏大夫道:“也不知今晚是不是真的要下雨,我先去瞧瞧库房的门窗皆锁紧了没。” “这等小事,小杨会复查一......” 魏大夫话还未道完,慕汐已小跑着过去,还不忘匆匆地道了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去瞧瞧也安心些。库房里的草药多,若因一场雨水的缘故不能用了,岂非可惜?” 魏大夫无法,只得随她去。 一一检查过门窗断不会漏水进来后,慕汐这方安心家去。 岂知半夜时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生生把慕汐从睡梦中惊醒。她忙到窗台边上一瞧,见外头漆黑一片,偶有几道闪电落下,明明种满了东西的院子此时竟变得寂寥无比,令人满眼望去,不由得心生寒意。 瞧着眼前形景,不知为何,慕汐忽地忆起当日她鹤州客栈时所做的梦魇。 一样是这般的雨夜,裴行之那阴鸷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思及此,慕汐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陡然响起。 靠在窗台边上的人霎时白了脸,慕汐双腿蓦地一软,险些要稳不住身子跌坐在地。 又是这样的敲门声。 “砰砰砰!” 下一瞬,敲门声又加重了些。 慕汐想要扬声,却猝然发觉自己的唇竟似有千斤重,纵她用尽了力想要开口,上唇却始终纹丝不动。 “纪姑娘,是我。”一道熟悉又舒缓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是景嘉珩。 慕汐稍稍稳下心,然思及前事,下一秒她又遽然打起了精神,满脸警惕地问:“景公子?这般晚了,你来做什么?” 当初在鹤州,她便是被店小二骗开了门。 “雨太大,若为那边地势低洼些的地方皆被淹了,我瞧过来瞧瞧你这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他的语调轻松,全然没有半分紧绷。 慕汐转念又想,论景嘉珩这般为人,他若不愿,纵是裴行之把刀架在他脖颈上,他亦断断胁迫不了他。 慕汐忙撑伞出去,打开门一瞧,外头确然唯有景嘉珩一人。 倒是她多想了。 慕汐忙侧身让他进去,来不及进到里头,景嘉珩披着蓑衣斗笠将院子各处皆瞧了遍,见并未有水淹过来,这方安心。 他正欲走,雨势比先时愈发大,豆大的雨点打在手臂上,竟有微微疼意。 慕汐见状,忙让他进来躲雨。 “多谢你这么晚还记挂我。我瞧你这蓑衣倒做得好,方才在外头这般久,全身也没见湿了哪。”慕汐给景嘉珩斟了杯热茶,柔声笑道。 微暗的烛光摇曳,衬得眼前人肤光胜雪。景嘉珩微怔,接下她递来的茶,扬唇道:“这蓑衣原是一位友人送的。我也是瞧它做工精细,又可挡雨,倒是实用得紧,便留下了。姑娘若喜欢,赶明儿我让他再送一套过来。” 慕汐摇头笑道:“我用不惯这个,还是给你留着吧!” 第90章 聊了半刻钟,雨势仍未有见停歇的迹象,反越发大了。 景嘉珩听着那清脆的雨声,不由得蹙眉道:“我在半榆关这许多年,也从未见有哪场雨下得这么大,倒真是奇了。” 慕汐亦深觉奇异,却又道不出个所以然。又等了近半个时辰,雨才渐渐停歇,景嘉珩这方戴上斗笠回若为去,临走之际,还不忘嘱咐她关紧门窗。 次日,慕汐到容安堂清点完新进的药材,又入了清单后,才送了药册到魏大夫那,却正正碰见他收拾行李要往军营里去。 慕汐微惑,“您昨儿不是才说,校场演习在这月中下旬么?怎去得这般早?” 魏大夫一面把命小厮把药匣子取来,一面道:“老夫也是今儿一早才接到的示告,道是郦京那边有个大人物这两日已然亲自过来,演习大抵是要提前了。” 闻言,慕汐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裴行之的身影,她心下一震,顾不得什么,便慌忙脱口问:“您可知是哪位大人?” 她这话音方落,魏大夫微顿,笑了声抬首瞧她,“只听说是从郦京来的,具体是哪位大人便不得而知了。话说纪姑娘,你的脸色怎这般差?可是生病了?莫若老夫给你瞧瞧瞧?虽说你也是个大夫,可到底没有给自己看病之理。” 从郦京来? 裴行之在淮州,那断不可能是他了。 如此一想,慕汐稍安。 瞧见魏大夫满脸关切,甚至想要暂止行程给她把过脉后再走,慕汐摸了下脸,忙笑道:“您别担心,昨儿雨太大,又响雷,我下半夜被惊醒便再没能睡着。现下脸色差,必是因了这个。” 魏大夫听到她语气一如平常,便没有多想,把药匣子挎在手边,又嘱咐了外头坐堂的那两位大夫几句后,方往军营去了。 瞧着魏大夫渐渐走远,慕汐也没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不想没过几日,随魏大夫入军营的药童回来取药,道是此番演习比往年受伤的人皆多,军营里备的药不够用,须得回容安堂调些库存出来。 慕汐忙把大半的止血草药搬出,奈何草药太多,单药童和一个跑堂的,人手显然不足,慕汐唯有亲自和他们把草药送去。 然思量半秒,慕汐只觉在皆是男子的军营里,她这身女子样式的衣衫和发饰难免显眼,便忙家去卸下发饰,换了身和药童一般无二的粗布衣衫,又把头发如男人般尽数盘起,这方赶回容安堂和药童把草药送往军营。 至营门前,药童把魏大夫的随身腰牌递与守将,他们彻查过独轮手推车的草药后,才将三人放进去。 魏大夫所住的营帐离大门前尚有些距离,一路上,药童和跑堂的小杨聊得正欢,入了军营,见各处戒备森严,便不由得思及一事,朝药童低声随意扯了句:“半榆关年年皆有演习,往年循魏大夫的吩咐,我也曾送过几床褥子进去,当时亦不见如今日这般森严壁垒啊?” 药童撅了下嘴,“这且算好的。我随魏大夫三年,年年皆有过来,也不曾见伤的人有今年这般多。” “这又是为何?” 药童闻言,忙神色瑟缩地环顾四周,见近身并无他人,方掩低了声道:“你不晓得。往年皆是郁大人过来督察,此番来的却是个连褚将军见了都要点头哈腰的王爷。” “王爷?”小杨低声笑了,“那些养尊处优,只懂得纸上谈兵的高门权贵,褚将军怕他作甚?” “你低声些,你不要命了?”药童夫霎时变了脸色,忙回头看了两眼,见后面唯有一个不知神游去哪的慕汐,方安下心,又继而回首朝小杨斥道,“此番来的这个王爷可不是你口中那些只会纸上谈兵的蠢货。” 小杨微诧,“那究竟是谁?” “淮州王。” 这三个字似刺耳的警铃声乍然传入慕汐耳中,不知神游到哪的她顿然被扯回了思绪。 她忙掩住涌上心头的惊慌,上前扯住药童的胳膊,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确认:“方才你说,此番来半榆关督察的王爷是淮州王?” 慕汐以为自己很是淡定,然旁人瞧她,却见她唇色发白,连抓着药童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药童瞧她如此,有些不明所以,未料她一个姑娘家力气竟这般大,拽得他胳膊生疼:“纪......纪姑娘,你怎么了?” 慕汐急不可耐,“你先回了我,来半榆关的是不是淮州王?” 药童被她的反应惊了下,他眼中的纪姑娘,随和淡然,鲜少有这样儿情绪波动的时候,便不由得和小杨相视一下,见对方也是一头雾水地望向慕汐,他方讷讷地点了下头。 得到确切的回复,慕汐的心一刹翻起滔天巨浪。 她怔怔地随他们往前走,正思量着该找什么借口立刻远离军营时,身后却陡然响起一声熟悉又可怖的声音:“站住!” 第052章 焉敢此,他找死 这道声音曾无数次在她的梦魇里出现。 慕汐原以为, 她既已记不清他的脸,那声音也必然模糊了不少。 可一刹间,随着这道声音在耳边响起, 无数痛苦的记忆纷至沓来。 第91章 那原刻在脑海里的名字逐渐清晰。 裴行之。 这个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又险些毀了她一生的男人如今正在她身后。 “那几个是魏大夫的药童, 此番演习受伤的将士太多,营里药草备得不足, 这方让人运些进来。”瞧着裴行之面色凌厉,眉眼上的阴鸷久久未散, 褚将军见状, 忙适时解释两句。 慕汐闻言,微微瞌上双眸,深深地吸了口气, 尽可能地稳住已然发软的双腿,正欲随药童和小杨转身, 身后便响起了管砚的催促声:“殿下, 快走吧!北喀王已经等了好半晌。依他那暴脾气, 现下必定已经在大骂了。” 裴行之淡淡地看了眼那三人中身板稍显纤弱的药童, 只觉那背影似乎略微眼熟。然一刹间他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兼之管砚在旁催促,连涌起的那半分思绪也在瞬间消失殆尽。 “走吧!” 直到听见男人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后,慕汐的面色才稍稍恢复了些许颜色。 然那从脚底蹿至心头的寒意仍是久久未散,明明是初春,天儿尚有几许凉意, 可冷汗已然浸湿了她背后的衣衫。 “纪姑娘,”药童推着独轮手推车在前面儿走着, 小杨侧首,见慕汐面色霎白,不由得关切道,“你脸色怎的这般差?” 慕汐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军事重地,壁垒森严,我心生惶恐。” 闻得她这般说,小杨思及方才那笼在周遭的沉闷气氛,亦不由得抖了下身体,有些后怕地感叹了声:“我方才纵没回头去瞧,亦能感觉到那淮州王殿下的慑人气场,怪道连褚将军在他面前也得小心翼翼的。” 慕汐此时并无心与他闲聊,那股寒意仍盘旋在心头,她扯出一丝笑掩饰面上的惧意后便再无话。 送完药草到魏大夫帐营,慕汐片刻也不敢再停留地出了军营,并直奔家去。 一路冲刺般跑回来,她来不及歇息便取出笔墨写了两封信,一封留在家中给景嘉珩,一份放到了容安堂的库房里。 慕汐迅速收了两身衣裳,并将家中的银两尽数塞进包袱里,这方匆匆往城门去。 她推测,裴行之必定还不知她身处半榆关。若说他知晓了她的身份,外头便早已被兵马围堵,然现下她却仍未听到半点风声,那么这几个时辰便是她离开的最好时机。 可临近城门时,慕汐却见城门紧闭,一群拎着包袱的人正围在旁边的告示栏处。 一股不好的预感立时涌上心头,她立时挤过去看了眼那告示。竟是因这三日郦军要演习,为避免有别国细作趁乱混入,半榆关要封城三天。 不过短短三日,在半榆关玩一玩便过去了,因而众人瞧了,也不着紧,只是拿着包袱各自散去。 然这消息于慕汐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在半榆关多耽搁一日,便多了几分危险。 倘或魏大夫或药童一时不防头,把她说了出来,便只怕裴行之多想了几分,又或者当日在缆城他已细看过出城名册,对这个名儿有了些许印象,她如今的处境便是岌岌可危了。 慕汐全然不敢多想,若裴行之将她逮住,会处以怎样的极刑。 他那样位高权重,素来惯了人人追捧,哪里能受得了被人这般欺骗?偏她对他所言句句欺瞒、处处假意,单是这么一想,慕汐便觉裴行之必定不会轻饶了。 顿然思及他那些逼迫犯人招供的狠厉手段,慕汐一时腿软至极,再不能往前走上一步,只颤着身子撑在墙边缓了半晌。 她现下想出城是不大可能的。 慕汐原不信神、不信佛,可如今她只能求那满天神佛,能否护她三日内切勿让裴行之发现她。 她从不贪心,仅仅三日,也只要三日。 届时城门一开,她会立刻远远地逃了去。 慕汐挎着包袱,原欲寻个地方藏上三日,然半榆关也就那般大,倘或裴行之当真辩识了她的身份,莫提她还在城内,纵是此时离了半榆关,亦不见得能真正安全。 忖度片刻,慕汐仍是家去。 回到家,瞧见桌上的信封并未有人动过的痕迹,慕汐忙把它丢进炉子,蹿起的火光一下照亮了她苍白的脸。 裴行之和北喀王喝完酒回到帐营时,暮色已临,天边的云似被火烧一般,红得通透。 男人躺在卧榻上,不知为何思绪忽然飘至白日时的那一幕。脑海里却顿然浮现一人的身影,裴行之霍然睁眸,连面上的微醺亦在转瞬不见。 他朝外厉喝一声:“管砚。” 正在外头和那些守将闲聊的管砚遽然闻言,忙止住话头,掀起帘子进去。 “殿下。” “立刻把话魏大夫寻来,本王有话要问他。” 他面色凛然,管砚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也不敢多问,忙应声儿后往魏大夫的营帐去。 气氛诡异至极,跪在地上的魏大夫颤颤巍巍地垂着首,分毫不敢抬首瞧上一眼。 “本王且问你,你有几个药童?” 他话音未歇,魏大夫一怔。方才管砚匆匆把他找来,他原以为是自己医术出了什么问题,导致有将士无辜丧命,淮州王殿下严惩他。 第92章 魏大夫正忐忑之际,忽地听到裴行之所问与自己想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由怔愣了几秒后,忙恭声回:“回殿下,草民唯有一个药童。” 高座上的男人眉眼阴鸷,“一个?可本王今儿才看到过来送药草的,有三人。” 沉闷的气氛似有千斤重,魏大夫虽察觉到有些不妥,可仍是想不通那淮州王要问什么,便如实道:“那送药草的有一个是药童,一个跑堂的,一个是管容安堂库房的。偏人今儿手不足,草民这方让另外两人随药童把药草送来。” 裴行之往一旁的笔墨纸砚抬了抬下颌,示意他:“这两日半榆关内有昌炎细作闯入,你且把那三人的住址写下来,本王要派人一一严查。” 原是如此。 既要抓细作,他理应配合,只魏大夫仍是下意识脱口为三人辩道:“回殿下,他们皆是草民知根知底的人,在容安堂也做了有一段时日了,断不会是昌炎细作。” 男人浑身上下满是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他眸色幽幽,语调虽平和却不容人反抗分毫,“他们究竟是与不是也并非你说了算。半榆关里的每个人,本王皆要细细盘查过才可安心。否则,若因此损了大计,你担当不起。” 魏大夫闻言,神色惶恐,忙起身把三人的住址写下交与裴行之。 拿到住址,裴行之立刻命管砚带上四五个亲信随他一块到城内彻查。不想连查了两人,却皆是男子,且他们自小便长在半榆关,并无半分可疑之处。 裴行之有些失望地看了眼最后一个地址,因已再不抱什么希望,便似例行公事般前往目的地,一连手中的缰绳亦不觉慢了几分。 行至街市拐角,顿然间,裴行不知思及了什么竟,鬼使神差地拉紧了缰绳,自己下了马后,却令那几名亲信候在此处。 男人抬眸望过去,见巷口尽头有一枝梅花探出了墙。 裴行之见状,心下微惊。此情此景,竟与他先时所做的梦别无二致。陡然意识到此间事,那道被浇灭的希望这一刹间重新燃起。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枝梅花,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大踏步地朝着那个方向一步步走去,心跳在此刻跳至顶点,似要控不住蹦出来般。 这不足百米的路他恍若走了几个光年,纵然未见到她的身影,可裴行之已然自信地认为,住里头的人必定是慕汐。 到木门前。 男人正欲抬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 所幸渐临的夜色吞没了一切,身后的管砚不曾注意到他这般反应。若不然,他一世的英明岂非毀在这上头? 裴行之忽然有些害怕,害怕敲了门后,出来的人不是她。 他抬眼看了看那枝探出墙的梅花,顿了片刻,竟鬼使神差般轻轻地往上头纵身一跃。 下一秒。 那抹纤细的身影骤然闯入眼眸。 男人透过大开的窗台,只见昏暗的烛光下,慕汐捧着菜篮子正清洗着时蔬,旁边是个灶台,此时炊烟正袅袅升起。 生怕眼前的形景是个梦,裴行之猛一掐大腿,刺痛从大腿内侧传来,下一瞬,那种无法言说的欢喜随着怒意朝他汹涌而来。 此番情景竟与他梦中所见毫无二致。 当真是天要助他! 裴行之正欲跳下院子,然一刹间,又有一人从里头走过来。 此人......竟是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何会在此处?她自离开淮州,便一直同这个男人在一起?抑或者说,她来了半榆关后才认识此人?难不成她和他已成亲?若不然,何以能住一起? ...... 无数猜想在这一刻瞬间涌上裴行之的心头,然不论是哪一个,他皆恨不能提刀立刻把那人的头给砍了。 男人的面色似浸了墨般。 不过才离了他多久,她焉敢做出此间事? 第053章 惧意现,他来了 裴行之隐着怒意从墙头下来。 管砚正一头雾水, 见他那般生气,原以为此番又落了空,不想却听得裴行之咬牙切齿地吩咐了句:“派人把这周围看管起来, 悄悄地,别令她发觉了。” 她? 管砚怔愣了好半晌, 才陡然回神,他掩不住惊讶地复问道:“里头的人是慕姑娘?” 裴行之眼底浮现出重重怒意, 闻言他侧首剜了他一眼。 管砚被他这神色唬得心头一跳,无须再多言, 他心下了然, 便忙垂首应声儿,立时回去派了诸多人手在暗地里把此处看管起来。 慕汐把晚饭做好,端到景嘉珩面前, 瞧他满脸焦急,不由语重心长地劝道:“你一整日都在外头寻人, 半点东西都不吃, 这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且吃点东西, 或许沧叔过些时候便能把人带回来了。” 她才把信儿烧完, 景嘉珩便匆匆赶来,道是芳娘子自早起出门买菜后,便一直不见回来。 原以为她是上哪闲逛去了, 不想直过了晌午也仍未见人影儿。沧叔和景嘉珩方感觉事情有些不大对,便忙请了些人出去寻,岂知问遍了芳娘子素日逛的那几个摊儿,亦皆言今儿就不曾见过她人。 第93章 直到薄暮已至, 他们却仍寻不到芳娘子的半点踪影,景嘉珩思及慕汐已然散值, 这方垂头丧脑地过来敲她的门儿。 正说着,外头便响起一阵敲门声。 两人闻声,俱是心头一震,忙一块起身去开门。 却见沧叔萎靡不振地站在门槛外,一见慕汐和景嘉珩,便似失了全身力气般,垂着眉眼道:“我找到她了。” 大致把事情听完,慕汐只觉双腿软得厉害,她再顾不得什么,立时冲向了若为。 然她才推开芳娘子的房门,可怖的一幕猝不及防地闯入闯进眼眸。 一尺白绫下,芳娘子面色惨白,似早已没了呼吸。 跟在她身后的沧叔见状,颤着身体立刻冲进去把芳娘子放下,可不管慕汐如何施救,她的心依旧没有半分恢复跳动的迹象。 那样鲜活的生命就这般在她面前逝去,慕汐不觉潸然泪下,只呆呆地坐在地上,连方才冲过来时脚趾被割破了亦全然不知,只由得鲜血直流。 明明,明明她昨儿还请芳娘子若哪天得了闲儿,便教她如何酿女儿红、如何烧出美味的叫花鸡,她明明也笑着应下了。 慕汐原以为来日方长,这些都不着急。 岂知离别就在转瞬间。 沧叔怔怔地看了眼榻上之人,滔天的恨意自眼底浮现,他起身回房,取出那把压在箱底的大刀,气势汹汹地欲往门口走。 景嘉珩深知不对头,自沧叔回房他便一直盯着对面,见他果真拿着大刀要下楼,他忙上前拦他,厉声道:“你冷静点。” “我没法儿冷静,”沧叔怒喝,他隐着泪光,望了眼芳娘子的厢房,哽咽道“你可知,我见到她衣衫不整地躺在那座庙里时,我多么想立刻提刀去宰了那群混蛋。” 景嘉珩厉声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可你细想想,你这般做除了把自己搭进去外,半点作用也没有。那些人乃北喀王的贴身将士,你现下带刀贸然闯入军营,便是死路一条。既连近身亦难以做到,你又何谈手刃他们?” 沧叔被他此言怼得道不出一个字。顿了顿,他垂头丧气地蹲坐在地,低头忍不住抹了泪,满脸自责地喃喃:“都是我没用,都怪我懒惰成性。我昨晚明明答允了她,今儿一早要陪她去买菜,可我却死赖在榻上不起。若我能早两步起身陪她出门,她断断不会被那群狗东西盯上,都怪我,都怪我。” 沧叔一面泛着泪光说着,一面站起抓着景嘉珩的手,把刀递给他,“你杀了我,杀了我,我去黄泉路上给她陪罪,杀了我啊!” 景嘉珩把刀重重往远处一扔,见沧叔神色疯魔,他甩手给他一巴掌,怒喝:“你冷静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你再说这样的话又有何用?” 沧叔颓靡地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慕汐瞧着榻上之人缓了半晌,方失了神般起身从芳娘子的柜架中选了那件她最喜欢的湘色彩绣蝶纹对襟春衫给她换上,又给她戴上那枝玛瑙珍珠步摇后,这才擦干泪到外头与那两人道:“有何事我们往后再说,现下最重要的是好好送芳娘子一程,我已替她换好了衣衫,你们谁去买副上好的棺椁回来?” 景嘉珩见沧叔那般形景,当即应声儿,立时到外头买了副棺椁回来,又请了十来人过来守丧挂灵。 把芳娘子安葬完,已是四日后。 暮色昏暗沉闷,令人有些喘不过气儿来。 令诸人散去后,景嘉珩见慕汐眼底发青,思及她几天未得好眠,不免有些心疼,便温声道:“如今事情都已办妥,你这几日也不曾好好歇歇,现下且回去睡会儿。若有何事,我定当去告诉你。” 许是精神不大好,且连日不曾歇过一觉,慕汐神色恍惚,下意识重复了句,“已经过了四天么?” 景嘉珩点了下头。 沧叔这几日喝了许多酒,却一直未得入眠。景嘉珩瞧他如此,着实不忍,便在酒里下了安神药,他这方睡了过去。 他一应声儿,慕汐陡然思及一事。 既已是四天后,那想来城门早便开了。可现下芳娘子离世,沧叔精神又不大稳定,她若在此时离开,景嘉珩一人又该如何支撑?倘或他们一个冲动,提刀杀到军营,依裴行之的性子,他们必定要活不成的。 正踌躇着,景嘉珩又道:“我送你回去歇歇。” 慕汐忙道:“若为到我家才几步路?不必麻烦,且连日来这大大小小的事皆是你在操持,你也该上楼歇会。我自个儿回去便是。” 见慕汐这般坚决,景嘉珩只得由她去。眼瞧着她出了门,他方回房歇个觉。 在走与不走间犹豫着,慕汐转眼便回到了家,她推开门,沉沉的压抑感却在一刹间忽然袭来。 慕汐心头微震,背后登时泛起了一丝寒意,她忙往周遭望去。 明明院里并无一人。 难不成是她想岔了? 带着满腹不安,慕汐抬脚上了楼梯,推开房门的一条小缝隙,忙侧身进去后,又迅速把门闩插上。 此时她方后知后觉,双腿已软得不成样子,一连靠在门上稳稳站着都难以做到。 慕汐霎白着脸靠门缓缓滑落,只由得自己忐忑不安地跌坐在地。 第94章 她现下还没被裴行之抓住呢,便已这般惊惶至极。 慕汐不觉在心底暗暗地骂了自己一声。 然她且未缓过神,下一秒,那道阴寒可怖的声音却陡然在耳边响起:“本王便那般让你觉着恐惧么?” 恍若不敢相信裴行之的声音会在她房内响起,慕汐听到后竟有片刻的迟疑,顿了几秒,她僵着脖颈缓缓侧首朝卧榻的方向望过去。 却见男人一袭缕金黑衣,正黑沉着脸与夜色融为一体,是以她才未能发觉。 四目相对的一刹间,慕汐堪堪怔了两秒,也许是逃生的本能顿然激发了她前所未有的意志,她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只猛地站起,迅速打开门闩往外冲去。 不想才出房门,手腕便被赶来的人猛然一扯,慕汐且未回神,她便感觉双脚忽地腾空。下一瞬,男人隐着怒意毫不怜惜地把她往榻上一扔,高大的身躯旋即覆在了她上面。 裴行之握着她的双手举至头顶,满目戾气,“你仍是想逃,纵是到了这般地步,你仍是想逃。” 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眉眼染尽阴鸷。 真的被他逮住,慕汐反没了先时的惧意,瞧着他犹似疯魔了般,她不由得冷笑一声,吐出的话宛若刀尖狠刺他的心脏,“你纵是把我的双脚全砍了,亦断断灭不掉我想跑掉的决心。” “本王就那般,让你厌恶么?”男人切齿痛恨,握着她的手不觉紧了力度,然纵似要被他握断了手腕,慕汐仍旧不吭一声。 被强压在底下的人闻言,忍不住嗤笑道:“原来我还做得不够明显,所以淮州王殿下才会如同狗皮膏药般死死追着我不放么?” 纵然被她这般羞辱,裴行之依旧隐着怒意,连他自个儿都不知道他何时变得这般能忍了。 男人目眦尽裂,恨不能把眼前人千刀万剐,可偏生那十分不舍又战胜了所有,“你别逼我。” 慕汐冷笑,对他这反咬一口之事丝毫不认账,“我何曾逼过你?哪时哪刻不是你裴行之逼的我么?感情这种事强求不来,你又为何非得把我往绝路上逼?” “我把你往绝路上逼?”听到她这话,裴行之忍不住冷笑一声,“本王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要什么本王没给你。这泼天的荣华,外头多少人纵是挤破了脑袋也得不到分毫,可你呢?本王亲自捧到你面前,你却把本王的真心践踏在脚底,犹如烂泥一般。” 最后的那几个字,裴行之似从齿缝中从嘣出了般。 “我要自由,要我的人身自由,你何曾给过我?”慕汐寒声道,“我从不稀罕你那泼天的富贵,我能养活自己,又何须依赖你?裴行之,我劝你别太高估自己了,这只会令人恶心。” 闻得“恶心”一词从她嘴里道出,男人滔天的怒意终是达到了顶点。 第054章 凭何意,设陷进 裴行之猛一垂首, 只想狠狠堵住这张嘴,好令她再吐出伤人的话。 然才堪堪触及到那张他日思夜想的唇,慕汐却不知哪来的力气, 忽地挣掉他压着自己的腿,用尽了力气欲朝他身下猛地一踹。 可她面对的毕竟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 裴行之仍是比她快了一步。 男人快速侧身下榻,她踹过来的脚不觉落了空。 裴行之在距慕汐两米开外站稳了身子, 眸色幽幽地看着她,宛若嗜血的恶魔般寒声道:“你愈是如此, 本王愈不会放了你。” 慕汐揉了揉被他握红的手腕, 一眼看穿他,“我即便不是如此,你也不见得会放过我。” 当年为报那一次的救命恩, 她把裴行之奉若上宾,几次不顾生命危险救他于危难中, 可换来的呢? 却是他的恩将仇报, 还丝毫不顾廉耻地想要把她禁锢在那四四方方的围墙里, 成为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禁脔。 男人闻她此言, 不知思及什么,扬唇冷笑,神色幽幽地道:“难为你有这样清明的心思, 本王素来不屑于强迫人,你是第一个。可你既不愿,本王也不想再强迫你,你且好好想想, 究竟要不要回到本王身边。” 虽明白他绝没有这般好心,然慕汐还是忍不住冷着脸, 下意识脱口拒绝,“不必想了,我现在便可答复你。生生世世,我宁可做翱翔于苍穹下濒死的鹰,亦绝不愿成为被囚于金丝笼里的雀。” 她这话音未歇,男人眉眼上的阴鸷愈发浓郁,然不过片刻,那阴鸷又似全然不曾染上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呵,”裴行之转身行至门前,方幽幽回首朝她道,“本王劝你,凡事别说得太早。这几日你也累了,好好歇歇。” 他一道完,尚未等慕汐回神,人便已消失在门外。 慕汐怔怔地坐在榻上,直过了好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他最后的那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她这几日在若为所做的事,他皆知晓。也就是说,四天前,正正是她随药童进入军营的那日,他便已然知晓了她的身份。 忽地理清这其中的事,慕汐只觉一股寒意陡然蹿遍全身的各个角落。 依裴行之的性子,他既早已知晓她身在此处,便必定会立刻赶来将她逮回,又为何要等这么多天?是想让她在恐惧中不得好眠,好把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么? 第95章 纵有诸多疑问,慕汐也来不及多想,眼瞧裴行之消失在门外后,她慌忙起身把此前已收拾好的包袱从柜子里拿出,当即往外头去。 原以为裴行之会派了诸多骑兵在门外看守,不想她打开门一瞧,外面竟空无一人。 然慕汐仍不敢掉以轻心。他究竟会不会放过她,只瞧她能不能出了半榆关才可知晓。 景嘉珩和沧叔往后到底如何,慕汐已然顾不得,她趁着夜色昏暗,一路狂奔至城门处,掏出文碟和路引欲递给守将,不想那魁梧大汉却摆摆手,正色道:“才刚上面吩咐下来,这段时日关闭城门,闲杂人等无令一律不准出城。” 忽闻他此言,慕汐险些被气笑。 什么闲杂人等不准出城?这令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她早便知晓,裴行之绝无可能会放过她。 慕汐挎着包袱一路往回走,心情跌到了谷底。她抬眸望了眼那高远辽阔的苍穹,星星忽明忽暗,似乎在明示着她的未来亦如同它一般。 她忽然好想好想前世那般自由的时光,纵然彼时身边没有几个亲人,可她的前路是光明的,她看得见希望、看得见未来。 回到家,慕汐犹似行尸走肉般沐浴完,躺回榻上的刹那,思及今日种种,她又忽然想通了。 裴行之既要耗,那她便陪他耗到底。 她什么都不多,自小能让她引以为傲的优点便是那无尽的耐心。 只要她耗死他,那自由也就唾手可得了。 慕汐的自愈能力是连她自个儿都想象不出的强大,这般自我安慰后,她方安心睡去。 次日。 她用过早饭,便照常到容安堂应卯,可到了地儿,却见大门紧闭,连一张告示亦不曾贴。 慕汐觉着奇怪,忙到小杨家里问个究竟,这才知晓原来昨晚官府下了令,道是容安堂收留了本不该收的人,令魏大夫择日起关门整顿,再不许开门接诊。 慕汐登时明白,这必定是裴行之下的令。他这般做,又与当日阻拦她在淮州看诊时又何不同? 他凭什么用这些腌臜的手段来左右她的人生?他又凭什么认为她会屈服于他? 忽然又被裴行之扼断了谋生的路,慕汐愈思愈气,只觉着实咽不下这口气,立刻便转道往军营去。 可方至门口,她且未道明身份和来意,那几个守将便上前恭声道:“慕姑娘,殿下等您许久了。” 很好。 这般瞧来,他早便料到她会来找他。 守将把慕汐领到一帐营前,候在帘外的管砚见了她似乎也毫不意外,只忙掀开帘子道:“姑娘,殿下在里头。” 进到里头,男人正执笔低眉不知在写着什么,闻得她进来,头亦不抬地淡声道:“本王说过,凡事不要说得太早。” 这话音未歇,高座上的男人掀起眼皮,眸色幽幽地望着她。 瞧他满是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慕汐只觉恶心,不由得冷笑一声,“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向你求饶的吧!” “难道不是么?” “同样的坑,我不会掉进去两次,”慕汐望着他,面上似染了一层寒霜,“我宁可饿死,亦绝不因此屈服于你。” 裴行之闻言,幽深的眸顿然闪过一丝狠厉,可转瞬间,他眸里的笑意不达眼底,“你若是这般轻易屈服,那倒没什么意思了。本王仍是那句老话,但愿你的傲骨能一如此前。” 管砚原以为见到慕汐过来,他便可松口气,岂知她才在里头待了片刻,就怒气冲冲地从里头出来了。 这两人又闹什么幺蛾子? 他不觉头疼至极,忙掀了帘子进去,问:“殿下,姑娘可走了,要不要拦住她?” 可高座上的人却不慌不忙,只淡声道:“她跑不了。对了,和北喀王说,本王今儿要在营里设晏回请他,特备了几坛五十年的女儿红。待他过来,再赏他那些亲信三百两白银。” “是。” “若为客栈的那两人也盯紧了,只他们要去哪儿别拦着,今晚本王要看上一场好戏。” 管砚闻言,微顿了两秒后,方回:“是。” 慕汐家去后,已近晌午,一连几日不曾好好歇过,她简单吃了个午饭,又回房歇了个中觉。 再起身时,暮色已至,慕汐忙穿好衣裳正要往若为去瞧瞧情况。不想恰在此时,景嘉珩心急火燎地赶来,道:“我才歇了个中觉,起身就不见了沧叔,寻了好几个他时常去喝酒的地方,皆说不曾见他。” 慕汐忙问:“附近的这几条街你全找了?” “全找了,没一个说见过他。” 思量片刻,慕汐不由得想到一事,拧眉道:“我记得沧叔说过,他是在一座寺庙找到芳娘子的。” “是在西街角那座荒废的寺庙找到的。”景嘉珩点头道。 蓦地,他似思及什么,脸色陡然大变。 景嘉珩望向慕汐,喃喃:“西街酒肆虽少,可半榆关最大的秦楼楚馆便在那,你是说......” 慕汐推测道:“若寻常的地方皆不见他的身影,他便极可能是到西街蹲守那些凶手了。” 她话一道完,景嘉珩顾不得什么,转身便要往西街去。慕汐忙跟上,抚慰道:“你且安心,今儿那些人未必得空儿出来。” 第96章 “你不清楚,”景嘉珩神色焦急,“那些北喀将士残暴嗜血,且他们出行素来是成群结队,虽出了军营须卸下刀剑,可饶是功夫再强的人被他们碰上都未必能活命,遑论沧叔已然不复当年?” 不想景嘉珩一言倒戳中了厉害,两人一至西街,远远地便听到几十米开外的拐角处有打斗声传来。 慕汐和景嘉珩面面相觑,立刻朝声源处跑去,竟正见七八个北喀将士围着沧叔一顿暴打。 “我去便好,你快些走,别待在这儿。”景嘉珩把慕汐拦在旁边,抄起一旁的木棍便往前面冲去。 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翩翩公子又哪里敌过这一群壮汉?景嘉珩只堪堪敲晕了一人,便被那群人拖着往死里打。 岂料其中一个北喀将士遽然见了景嘉珩,顺着他的过来的方向往慕汐这边一看,瞧见不远处竟站着个容色绝美的姑娘,霎时两眼放光,不知朝那些北喀将士说了什么,转身便要往慕汐此处来。 “纪姑娘,快走!”景嘉珩听懂了那北喀将士说的话,忙上前拖住那人,朝慕汐大喊。 然下一秒,那些人却朝他肚子猛地一踹。 “哕!” 满口鲜血顿然从他嘴里吐出。 慕汐见状,心下一紧,虽惊惧万分,却仍是捏紧了袖口,蹙着眉扬声道:“我不走。再说了,我也跑不过这些人。” 从前她为了逃离裴行之,曾穿过重重山林。山林里什么毒虫蛇蚁没有?她为了以防万一,曾把能致人眼瞎的粉末藏在两袖中,是今儿所穿的这件衣裳正好是当日留下的那件。 那北喀将士笑眯眯地靠上前,忽地把手往慕汐身上一搭,不想她一甩手,无数粉末竟朝他眼睛扑来。 “啊!” 那人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捂着眼睛翻滚在地。 原围攻在景嘉珩和沧叔的人遽然闻声,忙回首,见那人如此惨状,不由得杀心四起,皆朝慕汐猛冲过来。 慕汐心下一惊,正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局面时,身后却忽地有马蹄声传来,管砚的声音旋即响起:“淮州王殿下到。” 第055章 人之性,你求我 “你哪只手碰了她?” 那一袭鎏金黑衣的男人握着剑, 凌厉的寒光透出他幽幽脸色。 抖着身体跪在地上的北喀将士闻言,仍是一声儿亦不敢吭。 管砚见状,皱着眉只想快速了结这桩事, 便随意指着他的右手道:“殿下,是这只。” 他这话音未歇, 裴行之手起刀落,那将士还未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叫喊, 右手便已落了地。 那一列将士见状,却是不敢怒亦不敢言, 只管垂首连头都不敢抬起半分。 裴行之接过管砚递来的帕, 把剑上的血迹擦干净后,面色仍是淡淡,亦连眉头也没蹙过半分, 只寒声道:“北喀王既不会管人,那本王便替他好好教教你们, 什么叫军令如山。” 这位活阎王的手段, 他们并非不曾见过。当年先王原将打下半榆关, 郦京虽有援军赶到, 然却仅有三千军士。可正因领兵的是这淮州王,他仅以这三千军生生扭转败势。 若非先王轻敌,亦断断不至于英年早逝。当年他家主上本欲夺位, 淮州王此举恰恰助了他一臂之力,因而两人当场结为同盟,自此北喀什和郦朝一衣带水、睦邻友好。 男人语调轻轻,可令旁人听了去, 却不由得徒生一股浓浓的寒意。 为首的将士深知踢到了铁板,忙颤着身体跪爬上前, 惊惶道:“殿下饶命,属下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殿下大人有大量,且饶过属下们一回。” 裴行之望了眼慕汐,不知思及什么,低眉无声地笑了下后,方转首看向他们,“尔等且先回去,能不能饶过你们且是后话。” “是是。” 那七八人以为得到了饶恕,忙拖上那既瞎了眼、又断了手的将士一溜烟回了军营。 裴行之见危险已除,转首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与慕汐淡声道:“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安心歇息。今晚大抵不会有人敢过来骚扰你。” 一语毕,男人转身便欲上马。 后话?今晚? 慕汐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也就是说那群混蛋是死是活,由他说了算。他所能保证的,亦仅仅是今晚他们能不受那群北喀将士的报复,可他们往后究竟会遭到怎样非人的对待,他亦断断不能保证。 然这所有的麻烦,却皆是他一句话便可避免的。 慕汐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此事过后,裴行之便再无幺蛾子可出。她不知道他下一步要针对的人是谁?许是沧叔,许是景嘉珩,又许是她自己。 若说是她自个儿,慕汐怎样都不会在乎。然倘或是景嘉珩或沧叔,她根本无法想象他接下来的手段会是怎样的狠厉。 “殿下,且等等。”慕汐及时叫住他,那原染了一层霜的脸顿然换上柔美至极的笑。 马上的人微诧,怔了半秒,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点点头。 慕汐回首把两人搀到旁边的台阶坐下,见景嘉珩的白衣被鲜血染红了一片,她抬手抹掉即将滑落在脸颊上泪,温声安抚,“你们别担心,此事交与我,我会替芳娘子报仇血恨。” 第97章 一面说着,慕汐起身欲走。 瞧了眼那个等在几米开外,且处处尽显上位者威严的男人,景嘉珩似陡然意识到什么,忙拉住她的衣角,近乎哀求般地道:“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你非得选一条自己最不愿走的路么?” 慕汐闻言,顿了两秒,方苦笑着摇摇头,轻轻地掰开他扯住衣角的手,声线苍白无力,“不,从他发现我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出路便皆被他堵得死死的。芳娘子已逝,我不愿你和沧叔任何一个人因此丢了性命。且纵是没有你们,他亦断断不会放过我。” 景嘉珩想起她此种所有的怪异举止,包括她明明懂医,也不肯放弃,却愣是不愿成为坐堂大夫,反而喜欢到那个见不着什么人的库房应卯。 他忽然对这些皆有了理解。 也许,连纪楹这个名儿都是捏造的吧!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爱她,无关名姓、声望、权利、地位,他爱的仅仅是她这个人罢了。 温软香玉重新入怀,裴行之却无几分欣喜,他握着缰绳,紧紧把怀里人压在胸口,厉喝一声:“驾!” 马儿在幽暗的夜色里狂奔起来。 入了军营,裴行之将慕汐一把抱下,直奔帐营里后,便粗鲁地把她往卧榻上一扔,高大的身躯不由分说地覆上来。 慕汐陡然大惊,慌忙伸手抵住他,寒霜登时染了满脸,“裴行之,你是畜牲么?怎么时刻都在发情中?” 原本查清她和景嘉珩无甚关系时,裴行之方松了口气,然才刚见她眼底微红,显然是和景嘉珩道别时流过泪。她竟为别的男人流泪,光是这般想想,裴行之便觉堵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久久不能散。 瞧见她如此反应,兼又之闻得她这话,裴行之思及自己这三个多月对她的思念,和她面上这藏不住的嫌恶一比,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的面色犹似浸了墨般,“本王若是畜牲,那此时此刻在本王身下的你又算什么?” 慕汐顿然被他此言呛得道不出一句话,她很想撇过脸将他一把推开,可这又与她来此的目的相违背。 缓了两秒,慕汐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平和,她温声道:“我们谈谈,好么?” 瞧她态度有所缓和,裴行之那堵在心口上的郁气虽还未能全解,然也好了几分,便寒声道:“有什么可谈的。本王要你,从始至终便唯有这一个目的。” 慕汐被他这话气得脸通红,“你倒是直接。” 顿了顿,她扬唇冷笑道:“我要那些人付出代价。” 裴行之自然知晓她所指的“那些人”究竟是谁。 他勾起唇角,顺着她的话道:“这简单,他们违反军令,明日便可当众处斩。” 慕汐犹疑,“那些是北喀王的亲信,岂能让你说斩便斩?” 男人撩起她落在耳边的发丝,幽幽笑道:“汐儿也太小看本王了。区区一个北喀什,本王且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一群衣冠禽兽?” 忽然听到他最后那四个字,慕汐不由得冷笑一声,“从你嘴里听到衣冠禽兽这几个字,我怎么听怎么别扭。” 他也好意思形容别人是衣冠禽兽? 在她眼里,他裴行之这般行为,又与那些人有何区别? 听出了她言词中的极尽讽刺,裴行之却也不生气,翻下身在她旁边侧躺,语调暧昧至极,“本王和他们自然不同。本王有钱有权,不仅长得好看,还功勋卓著,放眼天下,你纵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人。” 慕汐登时侧首,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这便能成为你强夺我的理由么?难道就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便必得要屈服你,原谅你对我的种种侮辱?裴行之,别他妈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这个人,你这一身荣华,我都瞧不上眼。若彼此性情相投,他纵是身无分文,我亦无怨无悔地爱他,倘或两人性情不合,他纵是天潢贵胄,我也不见得会看上一眼。” 她一番话振振有词,怼得裴行之那原已歇下去的怒意在一刹间又重新燃起。 别的话他都听不进,只最后那两句话却着实把他的怒意顶到了最高处。 男人猛地翻身把她压下,眉眼霎时染了一层霜,“你爱上了那个叫景嘉珩的男人?” 他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慕汐先是一惑,紧接着微诧,转瞬间又似想到什么。她虽很想欺瞒他,好借此呛他两句,然慕也明白这对景嘉珩而言,会是多么危险。 “我见个男人你就说我爱上他,裴行之,你有病吧!”顿了两秒,她不由嗤笑道,“听闻你是当今圣上的大舅子,我有一日若见了圣上,并且爱上他,你会不会也把他给杀了?” 她这话音未歇,裴行之的脸登时沉下,眸底满是阴鸷,“你敢?” 慕汐不欲与他多说话废话,她也没这等精力,便伸手将他一把推开,侧过身去,冷冷地自嘲:“我自然不敢。我若敢,此时便不在这里了。” 她若敢,在鹤州那时便该逃处远远的。 可她没有办法视景嘉珩和沧叔的性命于不顾,亦没法儿做到像别人那般无情无义。更重要的是,她不愿在反抗裴行之时,成为自己曾嗤之以鼻的人,成为她从前讨厌的模样。 第98章 良善不是一味地服从,反抗也并非是有勇无谋地硬闯,她在强权压迫下努力地活着也绝非懦弱的表现。 纵然魂穿至此,慕汐也不信前世今生,不信轮回转世。既然人人皆仅有一世,她又为何要因一个人渣给自己带来了痛苦便轻易地结束生命? 裴行之闻言,怒意消散之快连他自己都觉惊诧不已。然亦仅仅顿了两秒,他在她旁边侧身躺下,忍不住狗腿似的揽上她的腰,蹭了蹭她的耳尖。 他剐蹭得慕汐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想挪一挪身子,好和身后那渐渐滚烫的人拉开些许距离。 奈何裴行之力气极大,感受到她的抗拒,反紧了紧臂弯,柔声笑道:“你休想转移本王的注意力。说起来,我帮了你,你怎么谢我?” 第056章 撕干净,教教你 他想的是何事, 慕汐自然清楚。然思及又要承欢于他,她顿然只觉心头一阵恶心,便婉言道:“我今日有些累, 明儿等你真正处决了那些人再说。” “汐儿信不过本王?”裴行之一面说着,一面欲要抚上她的腰。 感觉到那手要攀上来, 慕汐一把将它打掉,回首剜了裴行之一眼, 冷笑道:“您的话,对别人倒可信。可于我, 是半分也没有。” 反正到嘴的肉怎么也跑不掉, 裴行之也不着急,便埋在她耳窝处,顾不得她反抗就伸手揽紧她, 温言道:“既如此,本王今儿不强迫你。可待明日本王兑现了承诺, 你论是怎样也不能拒绝了。” 慕汐只觉满心疲倦霎时涌了过来, 她阖上眸, 不欲再回。 两人一宿无话。 翌日。 裴行之当着她的面儿让人把北喀王的那八个亲信抓来。 慕汐原以为此事会遭到北喀王的百般阻挠, 不想那北喀王竟连面儿也不曾露过一下,只派人传了句话,“从军者但凡有凌虐百姓、逼**女者, 皆斩之。” 裴行之闻言,再不顾底下人的求饶,立时下令把那八人押上监斩台,即刻处死。 眼瞧着那几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慕汐才稍稍解气。 处理完此事,裴行之让管砚把慕汐送回帐营后, 方去巡视将士操练的情况,至晌午方回来用午膳。 “你可满意了?”男人夹了块鱼肉给对面人,见她神色淡淡,并无半分说话的欲望,便寻了个由头随意道了句。 慕汐把那块鱼肉推到一边,重新夹了块蘑菇到碗里,眼也未抬地淡声道:“还行。” 她这话音未歇,高大的身影忽然覆在头顶上,慕汐方欲抬眸,那双大手蓦地把她屈膝抱起,转瞬她便见自己躺在了榻上。 裴行之旋即压上来,见她有发丝落到脸颊,他轻轻撩开,眸底渐渐浮上欲色,“本王瞧你也无甚胃口,那我们还不如来做点有趣儿的事。” 慕汐不由神色一慌,往帘子那看了眼,低声怒斥他:“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有人忽然闯进来?” “这有什么,”裴行之轻笑着忽地抬眸,转而朝帐外扬声道了句,“纵是外头天塌了,你们也不许放一人进来。” “是。”帘外的将士铿锵有力地回了声。 慕汐闻言,不由得冷声道:“你既不要脸,我也没什么可怕的。” 裴行之见她毫不在意,忍不住俯身在她脖颈处蹭了蹭,手也没闲着,只沿着她的腰线一直往上,带了点暧昧和戏谑道:“亏你还能开得了玩笑,男人和女人怎会一样?若换了平常人家的闺阁女儿,那般注重颜面和贞洁,碰上这种形景,只怕早已羞得脸色通红。” “颜面?贞洁?”慕汐冷冷扬唇,“别拿这种东西来衡量我,我能把这种东西撕个干净往你裴行之脸上扔。” 裴行之原想拿此事给她下个马威,好令她往后不敢再这般嚣张,不想却闻得她这般说,顿了两秒,只得发了狠。 奈何慕汐却全程不如他所愿,愣是一声不吭。 许是有三个多月未逢甘露,裴行之那满身戾意瞬间得到了释放,因而他虽和慕汐在言语间碰了壁,他却也丝毫不生气。 半个多时辰后,裴行之翻身躺下,正欲搂紧她,慕汐反顶起胳膊肘,拉开两人的距离后,忙起身道:“我要沐浴。” 因慕汐躺在里边,话一道完,她正要跨过裴行之下榻,哪料才伸出一脚,男人便迅速伸手把她往怀里一拉。 慕汐猝不及防,脚下一滑,一刹间稳不往身子便倒在裴行之怀里。 男人故意在她耳边吹了口气,悠悠笑道:“急什么?本王还有话没同你说呢?” 慕汐满脸不奈,“你话快说,有屁别放。” 忽闻她这般说,裴行之微蹙着眉,忍不住伸手戳她鼻尖,“有哪个女子像你说话这般粗俗的?” “我素来如此,”慕汐欲挣开他的怀,裴行之却再次紧了力,男人和女人在力量上的悬殊使得慕汐唯有放弃挣扎,她不由得冷笑道,“外头多的是想进淮州王府的温柔女子。你若是看不惯,最好现下便把我踢出去。” 深知她的意图,裴行之也不生气,只扬唇道:“激将法对本王无用,罢了,本王不同你说笑。说正事,今儿一早本王已修书回淮州,特让周伯准备侧妃礼一事,待明儿启程回了淮州便可行礼。” 第99章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却心下一惊。 她自是清楚,裴行之这般做,是想以此捆住她,因而冷笑道:“所谓的颜面和贞洁,我且不放在眼里。你以为那一纸婚书便可把我彻底捆住么?” 她是怎样的人,不在乎世俗的颜面,不拘泥于礼教的约束。裴行之原也不觉得一个侧妃礼便能把慕汐的心彻底锁在他这里,若是那般简单,他早在看上她的当日便如此做了。 顿了半秒,男人轻抚上她的脸颊,悠悠笑道:“本王迎娶你为侧妃,为的可不是把你捆住,而是要给那些有觊觎你之心的人一个警告。世俗的礼教你可以视若无睹,但却不代表所有人皆是如此。” 有觊觎她之心的人? 他所言指的不就是景嘉珩么? 慕汐面上染了微微怒意,趁他思绪被拉开之际,便一把将他推开,立时披衣下榻,寒声道:“你不用这样儿含沙射影,不是人人都似你这般厚颜无耻的。” 丢下这一句话,慕汐再不管他怎样,只迅速出了帐营,朝候在外头的管砚问了声:“盥洗室在哪?” 管砚正出神,忽见慕汐出来,不觉怔愣了下,便忙指了方向道:“在那。” 匆匆洗去身上的黏腻感后,慕汐当即要出军营家去,原以为守将会拦着她,不想他们却似得到了吩咐般,一见她过来,问亦不曾问上一句便让她走了。 然才出了军营没两步,慕汐便感觉身后有人尾随,她不必多想便知是裴行之派来的人。若非如此,怎的这几日她在若为所做的事他皆知晓? 至家里,慕汐寻了身新的衣裳换上,方到若为去瞧瞧景嘉珩和沧叔的情况。 才进门,慕汐见景嘉珩坐在万年青下把绷带拆开,正欲给满身的伤上药,她便忙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温声道:“我来吧!” 她忽然出现,景嘉珩微诧中又含了八分惊喜,瞧着她小心翼翼地把药敷在自己身上,他竟连半分痛也感觉不到了。 顿了半晌,景嘉珩方后知后觉自己现下正光着上半身,他不由得面色微红,忙要取回她手里的金疮药,含了半分羞赧道:“我这样子着实不大好,还是我自己来吧!” 慕汐往后收回药瓶,莞尔:“前面的伤可让你自个来,可背后的呢?你又瞧不见,到底抹得不均匀,还是我来吧!” 景嘉珩闻言,笑了笑,只得由她。 慕汐让他背过身,大大小小的伤痕交错遍布在他背部这块小地方,令人一眼望去,只觉满目疮痍。 可想而知,那些人下手有多狠。 慕汐这般瞧去,眸底忍不住泛起泪光,她压了压,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又思及沧叔,便道:“沧叔,怎么样了?” 虽察觉到她声音里的哽咽,景嘉珩也不曾戳破,顿了顿后,方道:“你放心,我才给他上完药,现下估计已睡了。” “那便好,”忖度片刻,慕汐还是打算把自己的身份和他道清楚,“我原是越州的,纪楹也是我捏造出来的名儿。实在对不住,我骗了你这般久。” 景嘉珩忙温声道:“你别这样说。人人皆有无法言说的秘密,人人皆有道不出的苦衷。且我此前不是说了么?我交朋友从不在意他此前的故事,亦从不在乎他的身份是何,你断断不要为此心感介怀。” 慕汐闻言,顿然热泪盈眶,再也控不住泪淌下来。 恰在此时,门外有马蹄声远远传来。 慕汐往声源处望去,只觉心头一突,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裴行之的脸。 她忙把面儿上的泪擦干。 不想没过半刻钟,果见裴行之那张黑似炭火般的脸陡然出现在眼前。 瞧他怒不可遏地佩剑而入,慕汐顿感不妙,正要站起护在景嘉珩面前,可下一秒,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她便听得“唰”地一声,裴行之已然抽出手里的剑,一剑指着景嘉珩。 原本放她回来是考虑到她在家有行李要收拾,纵是她来了若为,裴行之也不曾生气,只因想着往后她再不会见到这男人,便且让她和他道个别,也好了却她一桩心事。 谁知这男人竟光着膀子让她上药,她亦不懂避忌,只管接过,两人借此卿卿我我。 裴行之瞧她眼眶微红,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测,满腔怒火顿然似滔天巨浪般汹涌袭来,他恨不能一剑封了他的喉。 “慕汐,你别以为本王心悦于你,你便把本王当狗一样使,把本王的情意当烂泥一般踩,”男人冷冷地看着她,“本王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若不懂何为本分,本王便一剑杀了他,好教教你这两个字该怎么写。” 慕汐立刻挡在景嘉珩身前,丝毫不惧地厉声道:“你敢?你若想杀他,便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第057章 一物降,踏旧地 她愈是如此, 裴行之便愈想杀了他。 僵持了近半刻钟,男人望着她那张清冷决绝的脸,终是败下阵来, 他压着满腔怒意收回剑。 有将士当即搬来圈椅,裴行之转身坐下, 冷冷地看向万年青下的两人。 第100章 慕汐不知他此举是要做什么,仍是不敢放下戒备, 冷声道:“裴行之,你到底想做什么?” “本王想杀了他, 你给么?”裴行之险险要压不住涌上心头的怒火, 然顿了半秒,思及自己最后说的那三个字,又不免气血上涌。 他裴行之活了这二十八年, 做事之前又何曾问过他人的意见?可方才下意识说出来的那三个字,明显把他以往的行事风格颠覆个彻彻底底。 连候在旁边不敢吭一声的管砚陡然闻得他那三个字, 亦不觉惊得张了张嘴。 跟随自家殿下这么多年, 他几时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儿?然现下, 却在慕汐身上屡屡碰壁。 果见是卤水点豆腐, 一物降一物。 把怒意和气血稍稍压下后,裴行之又望向慕汐,阴阳怪气儿地道:“你来此处不就是为了和这野男人道个别么?好, 本王给你时间,你要说什么赶紧说。往后你若再提他,本王便立刻派人杀了他。” 闻他此言,慕汐的面上不觉染了一层浓浓的怒意, “野男人?裴行之,你说话能不能放尊重点?” “不能, ”男人冷笑道,“这招不是你教的么?” 慕汐被他此言气得面色通红,一时间却也找不出话来怼他。 见她吃瘪,景嘉珩忍不住上前一步道:“你也欺......” “住口,”他话未道完,裴行之冷着脸厉声道,“本王和慕汐说话,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管好你的狗命,否则......” “裴行之,够了,”慕汐蹙眉把景嘉珩往后一推,有些倦极了地道,“我和你回去。” 听到她这般说,裴行之才稍稍冷静下来。 慕汐转身,从怀里拿出三把钥匙和两锭银子递给景嘉珩,“这些钥匙是容大娘搬走前交与我的,还劳烦你替我还给她。还有这些银子,是这段时日的赁钱,也烦请你替我转交给她。往后山水一程,你我想来再不相见,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料。” 景嘉珩自然知晓她说的这话是何意。 她这是怕自己连累了他。 景嘉珩听着这样儿的话,热泪虽涌,但为了不给她制造麻烦,他生生将它压了下去。 慕汐原也没有多少行李可收拾的,从若为出来后,没过半刻钟她便把东西收好随裴行之回了军营。 次日。 用过早膳,两人便登上了回淮州的马车,一路往东行了有四日后,方转水路行了三天,在淮州渡口处下船。 周伯因得了消息,早便备了马车在渡口处等着。 两人坐了马车又行了半日后,才回到王府里。 再次踏入旧地,慕汐只觉有些恍惚。当日逃离此处,她原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不想造化弄人,才堪堪过了三个多月,她便被裴行之亲自逮回了这里。 慕汐原以为裴行之会把她安排回寄春馆,哪知一路行过去,却是往浮夷轩的路。 她微诧,止住脚步侧首问身旁的男人:“我从前住的是寄春馆,你把我浮夷轩领算怎么回事?” 裴行之扬唇道:“本王想过了,寄春馆离浮夷轩终究太远,若想见你一面,还得绕个道。且浮夷轩的偏殿正好空着,本王索性命周伯收拾出来,让你搬进去。” 这是要把她放眼皮子底下看着呢。 虽瞧穿了他的目的,慕汐却也不想再戳破,只因她明白,不论她再怎么说,裴行之亦断断不会同意她搬回寄春馆,是以她只冷声道:“既是如此,也让鹿韭和霜碧过来。” “不必,本王已命周伯选了其他侍女过来伺候,”裴行之看了眼依旧冷然的慕汐,顿了两秒后,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恶趣味儿,便云淡风轻地继而道,“至于她们,连自家姑娘都看不住,留着亦无用,早已处死了。” 他这话音未落,慕汐以为自己听差了,惊得登时睁圆了眼,顿了好几秒后,方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了句:“你说,你处死了她们?” 那一路来宛若冰霜般的她,此时面上终于有了些许颜色,然却不是为了他,裴行之愈思愈气,便寒声道:“是。你早该想到,因你逃离王府,便必定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逃跑的人是我,支走鹿韭的人是我,给霜碧下药的人更是我。你有什么怨、有什么恨,也该冲我来,拿她们的性命开刀子,算什么本事?”一时间,慕汐只觉怒火中烧,她不由得厉声道。 裴行之阴沉着脸,“你以为我不想么?我恨不能把你的心剜出来,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慕汐,凭心而论,本王待你不薄。” “不薄?呵,”慕汐冷笑,“你口中的不薄,便是拿阿妩的性命威胁我、使手段逼迫我,让我困于这囚笼里,乖乖地做你一世的禁脔。” 禁脔? 她竟用这样的词去形容自己待她的真情实意。 慕汐这番话宛若一盆冰水猛地浇下,裴行之的心一冷再冷。顿了半秒,他只觉滔天怒火一下冲上了天灵盖,裴行之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顾不得她拼死反抗,便直奔浮夷轩的厢房里去。 第101章 被抛到卧榻上的一瞬间,慕汐已然猜到裴行之要做什么,正欲开口大骂,不想下一秒,双唇被他狠狠堵住。 他永远只会这招。 慕汐这般想着,不觉发了狠,登时狠咬下去。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顿然在口腔里散开。 然身上的男人仍旧不理,反猛一探入,加深了这个嗜血之吻。慕汐只感觉他手一抬,“嘶”地一声,一股清凉感在腰肢上蔓延开。 慕汐想要抬腿一脚把他踢开,奈何两人间的力量实是过于悬殊,她双腿被压着,竟丝毫也动弹不得。 半个时辰后。 裴行之结束了这一切,话也没再多说一句,便披上衣衫,一脚踢开门离去。 慕汐侧身躺在里头,浓浓的倦意袭上心头。她闭眸,两行清泪不觉淌下。 这时,有嬷嬷进来,不带一丝情愫地回了声:“周管家让老奴过来和姑娘说一声儿,殿下并非残暴之人,鹿韭和霜碧也不曾被处死。殿下反而把她们的身契烧了,并每人发了五百两银令她们到外头各自婚配去了。姑娘若不信,明儿一早,周管家可带您去瞧瞧她们。” 慕汐闻言,立时止泪撑起身子,隔着竹月色的帐幔,道:“此话当真?” “当真,”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此事姑娘可错怪殿下了,当日还是老奴送她们出府的。” 慕汐这方稍稍安心,可哪里是她错怪裴行之,明明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思量片刻,慕汐又道:“你替我同周伯说一声,明儿一早我想去瞧瞧她们。” “是。” 直到入夜,裴行之也不曾回浮夷轩。 无须时时刻刻瞧见那张脸,慕汐落个清净,反觉心情愉悦了些。 在这事上他纵然没有做出那般无耻之举,可此前种种她断断没忘,更绝无可能因此事让所有事一笔勾销。 此番回府,裴行之拨来伺候她的人并非是年轻的侍女,而是六七位从宫里头退下来的积年嬷嬷。 翌日一早,在两个嬷嬷的陪同下,慕汐坐上马车往西街去。 将近西街的拐角处时,马车停下。 慕汐掀了帘子,远远地便见鹿韭一袭烟青色的粗麻布衣,正和一年轻内敛、看起来却很是稳重的男子卖包点。 她忙得额头布满了汗珠,然面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慕汐这方安心,确信嬷嬷所言为真。 赵嬷嬷见她额间皱起的纹路已然消散,方道:“霜碧在上个月便已远嫁到愉州。殿下说了,你若想同过去同她聊聊,也并无不可。” 确认过鹿韭的安全,慕汐再没什么可担心的,便放下帘子,淡声道:“不必了,回府吧!” 她和鹿韭见得愈多,鹿韭的麻烦便会愈多。既是如此,还是从此再不见的好。 不想才回到浮夷轩,管砚便过来传话:“姑娘,殿下在书房等您。” 慕汐不知裴行之要做什么,只得放下茶杯,随管砚过去。 “你杵在那做什么?过来,”闻得门被管砚掩上,书桌前的男人方抬眸望向她,冷声道,“确认过她们的安全,你可安心了?” 虽很不情愿,然慕汐不想再和裴行之起冲突,便挪了几步走到书桌旁。 岂知猝不及防间,裴行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慕汐正欲挣脱,头顶上传来一道沉沉的嗓音:“除了离开我,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别再任性了,好么?” 蓦地听到他这两句话,慕汐不觉哑然失笑,在他眼里,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任性妄为,皆是不识好歹。 顿了两秒,她仍是忍不住冷冷地嗤笑道:“我不想对牛弹琴,你既听不懂人话,又何必巴巴地来问我要什么?” 第058章 侧妃礼,无心人 闻她此言, 裴行之只觉得自己在犯贱。 明明答案已然摆在眼前,他又似抽风了般非要问个结果。 压了压心头的火气,裴行之继而道:“罢了, 我争不过你。此番要你过来是想同你说,我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二月二十二, 今儿午后织造坊的林管事会带几位绣娘进府,为你订做婚服。你且准备准备, 有什么要求尽可她们说。” 二月二十二? 不就是七天后么? 慕汐心下一惊。 虽早已料到此番回来,这事便不可避免。然真到了如此地步, 她仍抑不住心里的恨。 身处封建王权下, 原来她连简单的婚姻自主都无法实现。纵然她逃过了林悦华给她安排的冥婚,却依旧躲不过裴行之的强娶。 既不是与自己所爱之人成亲,对于此间事, 慕汐更没什么可要求的,因而她也只是压下怒意, 低了眉, 淡声道:“我没什么要求。” 见她眉眼淡淡, 又似复归往日的疏离, 裴行之忍不住抬起她的下颌,钳住她的手,低头吻了下去。 直到感觉慕汐微喘着气儿, 几近呼吸不过来,男人方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幽深的眸里尽是温柔缱绻。 瞧她白皙的脸再次染上一抹潮红,不复方才那般疏离冷然, 裴行之心头微荡,脑海里蓦地浮现出昨儿同她在鲛纱帐里的一幕幕。 陡然感觉到他的异动, 慕汐惊惧地抬眸,忙看了看外头,佯装怒极了,低眉斥他:“你不是昨晚才......” 第102章 裴行之见她略有羞赧,不由得揽紧了她,温声笑着打趣儿她:“我可还记得,某人大言不惭地说过能颜面这种东西撕干净了往我脸上扔。怎么?这般便怕了?” 慕汐自然不怕。 可若不如此,怎能为她日后的逃离作个好的铺垫? 此番被裴行之逮回,她无法确定何时能有再次逃离的机会。只因信任这种东西一旦崩塌,便再无建立起来的可能。她若想令裴行之放下戒心,对她表现出来的真心抱以七分的信任,都是不大可能了。 可慕汐又不甘于现状。她单是想想倘或往后余生皆要对着裴行之,她便食不下咽,一连苟活下去的力量也会消失殆尽。 感觉到她思绪飘远,裴行之思及一事,登时冷下脸,强硬地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那清明的眸子里映满了他的身影,“慕汐,别总想着逃离本王。经了此事,你也该明白,这天下没有本王到不了的地儿。” 男人的脸恍若染了一层寒霜。 乍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他身旁走了神,慕汐微微一惊,顿了两秒,她掩下心底的惊慌,柔柔地扯出一丝笑,“我知道。既然逃不过,便好好享受,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男人闻言,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的下颌,面色逐渐阴沉狠厉,“从前你也这般说。同样的坑,本王也不会再跳第二次。” 这是拿她的话怼住了她。 既要稳住他,慕汐自然不会轻易被他激怒,反握着他的衣领,轻轻把他扯下,贴紧了他漾起唇角道:“我这话是真是假,往后自有分说。” 她鲜少有这般勾人心魄的举动,裴行之原便起了兴致,现下被她这样儿撩拨,当即按捺不住,起身将她打横抱起,便直往里间的卧榻去。 裴行之把她轻放在榻上,解了衣裳搭在衣桁,方入榻把帘子放下后,急不可耐地探唇而入,纵是喘着粗气儿,还不忘柔声笑道:“此番可是你自个儿送上门的,正好我昨儿也不够尽兴。” 又是一室旖旎。 从里头出来时,已近晌午。 午膳已然备好,裴行之原欲让她留下陪他用膳,然慕汐倦极了,随意扯了个借口便回了偏殿。 她可不想吃饭还得对着那张脸。 慕汐歇过午觉,织造坊的林管事带着六位绣娘进府,给她量完尺寸后,又拿着纸笔正要细细记下她的要求。 不想慕汐却道:“不必问了,我没什么要求,有何事你同周管家说便是。我累了,要歇会儿,你们无事便出去吧!” 她这话音未歇,候在一旁的几位绣娘面面相觑,皆不由在心里暗暗惊诧。 现下淮州王府没有正妃,且听闻这姑娘深得殿下宠幸,虽说如今是侧妃,可亦难保将来不会被扶正,未来的荣华显而易见。 常人若得这般,必是祖上冒了青烟,欢喜得还不知如何是好呢?怎的这姑娘却是一副毫不在意冷淡模样,面上竟连半分欣喜也看不见。 林管事闻言,顿然不知该怎么办。他昨儿接到裴行之吩咐,令他务必记下慕姑娘的喜好,如今若空着回去,届时做出的喜服若入不了殿下的眼,他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正踟蹰间,管砚恰在此时过来道:“林管事,关于婚服一事,姑娘无话,殿下有请。” 忽然听到他这般说,林管事如蒙大赦,忙令几位绣娘到外头候着,自己则随管砚到正殿去。 因婚服由织造坊那六位绣工最好的绣娘一起连夜赶制,不到四天的时日,大婚的喜服便送到了浮夷轩。 赵嬷嬷从正殿取来,端到慕汐面前,原欲让她试试,看看合不合身,不想窗台底下的人闻言,却头亦不抬地翻着书,道:“不必试了,林管事亲自领人过来量过尺寸,便必定是合身的。” 赵嬷嬷见她神色那般疏淡,便也识趣儿地让人拿着衣裳退下了。 至二十二日那天。 淮州满城的绿树皆系上了红绸带,迎亲的唢呐声响彻满天。因淮州王迎娶侧妃,淮州取消宵禁三日,各家可领一袋十斤大米、两斤喜糖并六斤喜饼。数十里红妆从街头铺至街尾,那是裴行之添给慕汐的聘礼,还有郦京和淮州的上千亩良田、上百家铺子以及三百名奴仆亦尽数过到了她的名下。 “姑娘是个有福气的。老身为许多姑娘梳过头,也没见有哪个的额骨生得似姑娘这样儿高。”裴行之给她请来的梳头嬷嬷已过花甲之年,给慕汐梳完最后几下,便不觉感慨了句。 “福不福气的,也不是由这个说了算,”慕汐淡然一笑,“有劳您了。” 外头迎亲的唢呐声已至殿前。 赵嬷嬷取来鎏金花丝翠鸟凤冠给慕汐戴上,这方扶她起身行至殿外。 身着大红喜服的裴行之等在门前,一见她出来,不由得微怔。 珠钗玉坠下的她,肤如凝脂,宛若神仙妃子,一袭绣着白鹭图案的婚服贴紧在她腰身处,将那轻盈柔美的身姿尽显,婚服长尾摇曳,她就那般站在迤逦的骄阳下,阳光在她面上投下错落有致的叠影。 裴行之见惯了慕汐清妆素雅的模样,而今见她敷上脂粉,竟别有一番情味,便不觉勾得他心神荡漾。 第103章 他小心翼翼地牵她到正厅行过大礼,不过半刻钟的时辰,礼毕。 慕汐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送入洞房。 要待入夜,还有近一个时辰。然裴行之已然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入洞房,因而他只堪堪敬了一圈儿酒便急不可耐地进了新房。 “尔等不进里头伺候,全杵在这儿做什么?”他原以为等在里头的会是娇羞至极的慕汐,不想才到门口,便见一群丫鬟婆子皆候在门外。 众人慌忙跪下,赵嬷嬷垂首颤声解释:“殿下饶命,是,是侧妃娘娘赶奴婢们出来的。” 她这话音未歇,裴行之骤然思及前事,以为慕汐支开这些人,又在想法子逃跑,便忙抬手正欲推门进去。可恰在此时,“吱”地一声,大门却从里头打开。 面前的人已然把珠钗卸下,见外头疏疏落落地跪了一地,她不觉冷下脸,解释道:“我累了一日,想歇一歇,这才让她们在外头候着。原也与她们无关,你气儿把撒她们身上作什么?” 这样的大喜日,裴行之哪里想同她置气? 见她仍在,男人挥挥手令人退下,忙携她进去。 底下人见状,适时把门掩上。 “今儿好歹是我们的大喜之日,这合卺酒还不曾喝上呢,你怎的擅自把凤冠都给摘了?” 纵是要摘凤冠,原也该让他掀了珠帘再说,岂料她手脚竟这般快? 大喜之日,裴行之又因她此举堵了口气在胸腔里,不上不下。 慕汐瞧穿了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嗤笑一声,“我原以为是走个过场罢了,谁曾想你这样认真?” 她这话音落了片刻,男人的脸愈发黑。 慕汐见状,在心底暗暗地骂了声,也不欲和他吵,便行至桌旁,随意拿起块糕点吃了两口,方扯道:“我饿了一日,那凤冠又重又碍事,压得我脖子都酸了,我摘下吃个东西亦不行么?” 见她软了语气,裴行之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他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递与她,温声道:“这个,一定要。” 纵然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许多年,然在成婚一事上,慕汐仍无法接受被强迫着拜了天地,她便成了他的妻妾。她固执己见地认为婚姻成立的根本,是在彼此真心实意的基础下,再获律法的认可。 倘或没有这个,便是她和裴行之拜过天地,她亦断断不承认这段关系的存在。 第059章 这般狠,自知明 慕汐接过合卺酒一饮而尽。 裴行之望着眼前人, 她不簪任何发饰,柔顺飘逸的长发落在身前,挡住了那一片旖旎春光。 瞧她这云鬓花颜, 男人那温柔潋滟的眸渐渐染上些许欲色,裴行之一把将她抱起放至红罗帐内。 几番缱绻后。 榻上之人的脸颊染上了几许潮红, 裴行之满目餍足地轻笑着。顿了两秒,他侧过脸半躺在她身旁, 见她闭着眸,胸口起伏得比平日厉害了些。 男人的目光循着她的胸口一直往下, 忽地注意到她被褥下的平坦小腹, 他乍然思及一事。 忖度片刻,裴行之起身道:“你且歇会,我让人去备水。” 听到门“砰”地一声被掩上, 慕汐等了片刻,直到再无声音响起, 她方掀了被褥迅速披上里衣起身。 裴行之心思太缜密, 慕汐不敢把石菖蒲藏身上, 便唯有放在搭衣桁上的外衣里。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衣桁前, 正要扯下那件流光溢彩的婚服,不想那道刻入骨髓的幽幽嗓音自身后响起:“大婚之夜,汐儿这是作什么?” 他几时回来的? 方才她可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即是说, 他竟从未出过这道门? 他为何要这样儿做?难不成他发现了她藏在外衣里的东西? 慕汐伸至半空的手蓦地一顿,脑海里有数个疑问接踵而来。然堪堪顿了几秒,她稳了稳情绪,方淡定地转过身, 柔柔笑道:“身上有些难受,想穿上衣裳去沐浴。” 男人闻言, 眉眼微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晌,便抬脚走近,把衣桁上的外衣取下,一面伺候她穿好,一面似不带一丝情绪地道:“虽已是春日,可夜里还是有些凉,穿好衣裳。我带你过去。” 慕汐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怔了良久,才意识到他要作甚,不觉变了脸色,忙道:“不......” “不许拒绝。”她话还没道完,裴行之便不容她反抗将她打横抱起,直往浴池那边去。 候在两旁的丫鬟婆子见两人出来,忙自觉地垂首。 至浴池,裴行之挥退众人,亲自伺候她把衣衫褪下后,轻轻地抚上她落在背后,宛若瀑布般的长发。顿了两秒,他方幽幽道:“汐儿才刚,可是要寻这个?” 男裴行之把脑袋轻轻地枕在她肩膀上,一手揽上她的腰,一手摊开掌心给她瞧。 两片石菖蒲赫然入目。 明明贴在她身后的人体温如火焰般炙热,慕汐却只觉一股凉意陡然从脚底蹿至心头,手脚似被千斤巨石压得动弹不了分毫。 “你的心明明跳得这样快。”男人那原揽在腰间的手逐渐往上。 裴行之捂着她的胸口,往她耳边幽幽地吹了口气,“可为何这般狠?慕汐啊慕汐,你的心当真是血肉铸成的么?” 第104章 慕汐僵着身子,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出半句。 裴行之踱步至她跟前,面色宛若渡了寒霜,他幽幽地看着她,低了下眉后又重新抬起,方压着滔天怒意轻轻伸手,一把钳住她的下颌,语调平和地道:“我只问一句,你究竟有没有,有没有对我动过心?哪怕一点点。” 纵是经了那样的事儿,纵然她那般狡辩,裴行之总还抱着一丝期望,也许曾经她真的对他动过心,即便只有那么一点。 他不信,她若待他没有丝毫真心,又怎会在他屡次身陷险境时,不顾一切去救他? 慕汐被迫对上了裴行之的眼。 男人眼底压着滔天怒意,慕汐知晓现下并非是逞强之时,可要她为讨好裴行之违心说出那几个字,她亦断断做不到。 “说话。”裴行之的怒意似要达到顶点。 慕汐闭了眸,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再睁眼时,她迷蒙的眸子霎时变得清明。 她敛起惧意,直视他,冷冷启唇:“没有。我从前便说过,我救你为的是百姓,为的是这天下的和平。从前我待你有敬意、有感恩,可唯独没有动心、没有爱意。” 裴行之紧紧地盯着她,企图从她的眼神中、神色里找出一丝她说谎的痕迹,可好说服自己她所言皆不是真的。然他纵观了所有,看到的却唯有她满目的坚定和执着,这里头竟连一丝丝动摇都没有。 “砰”地一声。 裴行之只听得心底有个东西轻轻地碎了一地。 他低了下头,消沉片刻,又猛地抬起,幽幽地看着她,道:“没关系。两情相悦本就难得,反正你如今是我的,怎么也逃不了,我爱你就行了。” 他眼底写满了疯狂,慕汐见了,霎时间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她满脸恐惧地用力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忍不住开口劝他:“裴行之,天下之大,比我漂亮,比我温柔,比我懂情致的姑娘多的是,你为何非得抓着我不放?” 裴行之望着她,无声地笑了,“本王手握重兵,富可敌国,有颜有权,你又为何看不上我?” 慕汐白着脸,摇头道:“爱一个人,从不看这些。” 裴行之闻言,幽幽笑道:“你瞧,你也会这般说。那本王爱你,不看这些不也挺正常?” 他反怼过来,慕汐只觉他已然无药可救,再多说也无用,淬了他一句“疯子”后 ,便转身取回搭在衣桁上的衣衫披上,正欲离开。 岂料她手还没搭到门把上,裴行之忽地冲过来,把她摁在门上,幽幽笑道:“我是疯子,所以往后你若敢再吃这些避子药,你信不信我立刻派人去把景嘉珩的头砍下来送到你面前?” 骤然闻得他这话,慕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他的手,寒声道:“裴行之,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你扯别人算什么?” 男人的面色顿然犹似浸了墨般,“本王不过提他一嘴,你这般激动做什么?还是说,你当真喜欢上他了?” 慕汐闻言,不由得冷笑道:“我喜不喜欢他,与你何干?你控得了我的人,还能控得住我的心么?” 瞧她神色决绝,再不复往日的冷淡疏离,裴行之思及她情绪之所以起伏得这般大,却是为了另一个野男人,便不由得怒火中烧。 他裴行之,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个弱不禁风的男人? 缄默片刻,他寒着脸朝外厉喝一声:“管砚。” 候在外头的管砚闻声,虽急,但思及里头是浴池,仍不敢贸然闯进,便只在外头扬声回:“属下在。” “立刻派人去把半榆关那个姓景的男人给砍了。” 猝然闻得他这话,管砚惊诧,仍立时回:“是。” “不准去。”知晓裴行之必定做得到,慕汐当即把门大开,朝正欲转身去传达命令的管砚厉喝。 管砚登时止了脚步,回首一瞧,却瞥见慕汐堪堪着了件外衣,便慌忙低头。 “你聋了么?本王是你的主子,还是她是你的主子。”见管砚停下,裴行之扬声厉喝。 夹在两人中间的管砚陡然闻声,被他唬得一激灵,又转身朝门口去。 慕汐彻底败下阵来,“裴行之,算我求你。” 男人冷笑,“算你?你是本王什么人?” 慕汐敛去所有锋芒,软了语气:“我是你今日才明媒正娶的侧妃。” 裴行之闻言,使了个眼色给管砚,他当即停下脚步。 “亏你还有自知之明,”男人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望向自己,嗤笑道,“你既是本王的人,那方才为别的男人说话又算怎么回事?” 慕汐被迫看着他,泪水霎时盈满眼眸,她违心地道:“我不是为他,我是为殿下。” “嗯?” 裴行之等着她继续往下掰。 “殿下一世英名,若为我无故杀人,岂非轻易毁了你在百姓中的名望?” 裴行之凉凉一笑,“你以为本王在乎这些?” 慕汐被他呛得一顿,思量片刻,只得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可为我们将来的孩子积积福,总还是可以的吧!”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缄默了好半晌,方松开钳住她下颌的手,“这么说,你往后不会再服用那些避子药了?” 孩不孩子的,他其实无所谓。可怎么才能留住她?他想尽了办法也不曾管用。 第105章 他不信,倘或他们之间有了亲生骨肉,她还能轻易抛弃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 裴行之原本不屑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可瞧见她翻身下榻,来找石菖蒲的那一刹间,他忽然改变了想法。 “是。” 慕汐违心地回了句。 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办?她不敢赌,亦不能赌。现下她惟一后悔的,全是在当初有得选时,没能用一碗红花汤药绝了这一切。 当日她若狠得下心,今日断断不会有此一事。 见她终是屈服,裴行之却无想象中的那般欢喜,反徒添了几许燥意。 然片刻间,他又似想通了般无声地轻笑。 强迫她才得来的顺服,终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次日。 裴行之请来了淮州城有名的妇人科圣手专为慕汐诊断。 不想那大夫诊了半日,却蹙眉回了声:“娘娘此前应是服用了过多的寒凉药物,宫体损了近九分。若想有孕,怕是难了。” 第060章 故人见,她该死 送走大夫, 裴行之捏捏眉心,轻吐了口浊气后,抬眸道:“这个结果, 怕是你早有预料的吧!” 好容易才把裴行之稳下来,慕汐不敢表现出有半分欣喜, 她一脸平静又带了些许愁容道:“殿下难道不曾听说,医人者不能自医?我虽对自己的身子有所了解, 但亦不曾料到会严重至此。” 裴行之定定地看着她,眉眼微挑, 显然不信。 慕汐佯装急了, 忙起身解释:“我若果真要如此,当初便会一碗红花绝了所有可能。” 她语速过快,一时红涨了脸。 裴行之紧紧地看着她, 欲要把她面上的每一个表情尽收眼底。 气氛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慕汐微带着愁容看他,亦不敢先说话, 只生怕再次惹恼这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罢了, ”男人忽地笑了, 脸上的阴霾亦一并消散, 他伸手把她拉到腿上坐下,继而柔声道,“只要你在, 其实有没有孩子,我本无所谓。” 一面说着,裴行之抬起她的下颌,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白皙的肌肤, 他逐渐抚上那红嫩的朱唇,柔柔的触感从指尖处传来, 惹得他心头微荡。 顿了两秒,晃掉脑海里的旖旎,裴行之继而道:“过两日便是淮州五年一度的蹴鞠大赛,届时会在东街的云济场举行。正巧这几日本王得闲儿了些,到时陪你一块去瞧个乐儿。” 慕汐点点头,不想和他再在此事上打转,她转而道:“我饿了。” 她这话道得突如其来,裴行之微顿,哈哈笑了声后,朝外喊了声:“传膳。” 淮州的蹴鞠大赛历史悠久,每五年便会在云济场举行一次,历时近半个月。且参赛队伍不止淮州人,一连周边的几个州城亦会加入,只因头筹的奖品极为贵重。 历数这几年的头筹奖品,有值上万两黄金的珊瑚玉树、价比千金的青羽云衣、有市无价的上瑶古琴......单拎出一件去卖,便可使一家几代人生活富足、一世无忧。最为关键的是,淮州的蹴鞠大赛不限人群、不限阶层,男女老少但凡有些实力的人皆可参与。 很快至蹴鞠大赛首日。 慕汐和裴行之坐上马车往云济场去,行至东街时,慕汐远远地便见右边的那处角落,两个穿着破烂的小孩正光脚蹲在地面上,前面摆了三坛桃花酿。 见此形景,慕汐忙指了指那地方,朝裴行之道:“我想买两坛桃花酿。” 裴行之淡淡地朝她所指的方面瞥了眼,只见那角落放了三个老旧的坛子,正面用一张红纸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桃花酿”。 卖酒的却是两个看似不足十岁的小孩。 裴行之登时猜到她意欲何为,便婉言道:“本王敢说府里酿的桃花酒,整个淮州无人比得过,你何须再买?” 慕汐侧首看了他一眼,顿了半秒后道:“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裴行之温声道:“你那般聪慧,难道便不知尊重他人命运,方是为人之道?” 慕汐剜了他一眼,“这种话,若出自普通百姓之口,倒是寻常。可你位高权重,本有这个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又为何这样说?” “你怎知本王没做过这样的事?”裴行之淡声驳她。 慕汐一时语塞。 正说着,马车已近那角落,再不顾裴行之的想法,慕汐掀了帘子下去。 裴行之无奈,只得随她一起。 慕汐用二十两银换了他们剩下的那三坛桃花酿。 那两个小孩见到白花花的一小袋银子,霎时两眼发光,转身便跑进巷子的一家赌坊。 慕汐见状,一时惊在原地。 裴行之取过她买的三坛桃花酿,把木塞打开的刹那,一股浓浓的酸臭味陡然散开,将正愣神的慕汐转瞬拉回了现实。 裴行之瞧她似惊得说不出话,便让管砚把这三坛桃花酿扔掉,方见惯了似的朝她淡声道:“你以为本王不曾做过努力想要去改变他们这种现状?本王曾办学堂,想要拉回这些人,可你给的他们愈多,他们便愈会以为这些皆是他们应得的。对于良民,本王减赋税、重耕织、招贤才,可对于这些生来便长在烂沟里的人,纵然本王做得再多,他们亦不会有丝毫悔改之意。人性本恶,不懂律法的小孩更甚。” 第106章 他一番话说得铿锵顿挫,道得慕汐不觉拧眉思量。 她素来不信人性本善。 她只是对那样一个年纪的孩子,却成为了那样的人而心生悲哀。 不是怜悯,而是悲哀。 当初她秉着治病救人的善念开医馆,却被人眼红陷害,甚至上了断头台,险些丢掉性命。 从那时开始起,她便知晓人性的恶远超她想象。 可纵然是如此,她还是想要热爱这个世间,热爱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鸟,一叶一树。 她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舍弃,可善念却是她永不愿弃如敝履的。只因除了阿妩,这是唯一能支撑她在这泥泞的世间里走下去的动力。 “慕汐,你这个贱女人,你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去死吧!”正思量间,一道粗哑尖锐的声音骤然在身旁响起。 “小心。” “有刺客,保护殿下。” 两道厉喝同时响起。 慕汐一惊,她且未回神,便被裴行之揽腰抱起转了一圈,并往后退了两步。 下一秒,她只听得“砰”地一声,一把尖刀蓦地掉落在眼前。 若非裴行之把她及时拉开,此时的她已然命丧在这尖刀底下。 慕汐惊魂未定地顺着尖刀朝前面望去,一个衣衫褴褛且满头污垢的女人被几名将士死死摁住。 她甫一抬首,慕汐便见她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那发黄的眼里似带着滔天怒意,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 慕汐蹙着眉把她细细端详,见她年纪似已过四十,且左脸处有道可怖又触目惊心的疤痕,浑身上下好似饱经风霜,又似历经折磨。 瞧了半晌,她虽觉有些眼熟,然却怎么也想不起从前在哪见过她。 除了裴行之,慕汐想不起她曾和这般年纪的人结过仇。 为何她要置自己于死地? 思量片刻,慕汐正欲上前问个清楚,管砚便过来向裴行之低声回了句:“回殿下,是赵姑娘。” 未待裴行之说话,慕汐便蹙着眉先问出了声:“哪个赵姑娘?” “是......”管砚支支吾吾地看了眼裴行之。 裴行之接过他的话,面不改色地道:“是先时请进府里,教你作画的赵素芝。”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霎时被寒冰冻住了般,惊诧地作不出任何表情。 她怔怔地转过头,望着那个头发凌乱、形如枯槁、宛若疯子一般的女人,根本无法与印象中那个温婉可人、恬静柔顺的素芝姑娘联系在一起。 “你不是不爱这里的一切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素芝抬首,透过垂在面上且满是污垢的发丝,冷笑着、怒吼着质问慕汐,“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你的欲擒故纵?你利用我,为的便是那侧妃之位。我当初就不该帮你,就不该帮你。你个贱人,你这个臭......” “啪”地一声。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鲜红的掌印落在素芝脸上,有鲜血从她嘴里流出。 她登时止住嘴。 管砚掏出巾帕,一脸嫌恶擦了擦手,冷冷地道:“再管不住嘴,我立刻让人把你舌头拔下来。” 裴行之细细检查过慕汐没伤及哪里后,这方隐着怒意望向素芝,寒声道:“看来,你这数月的遭遇还是没能让你好好反思,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言及此,他话锋陡然一转,说出的话犹似毒蛇吐信,“来人,把她扔去乱葬岗,埋了。” 他此言传入耳中,慕汐骤然回神,她扬声道:“住手。” 那些将士正要拖素芝离开,忽地闻声,皆望向裴行之。 慕汐缓了缓神,转而朝身旁的男人沉声问:“是因为我,你才这般待她的么?” 裴行之见她眼底满是愧疚,思及她想的是什么,便不由得笑了,“你一逃,我便猜出她有暗中助你,只不知是用什么方式罢了。可我看在周伯的面儿上,不曾对她进行发落。然她却得寸进尺,竟鬼迷心窍给我下迷情药,企图用此爬上本王的榻。她既这般,本王自然不能轻易饶过她。” 慕汐闻言,顿了顿,无声地叹了口气后,方道:“她这般做,自然是她的错。可她待你,好歹也是一往情深,你何须这般狠?” 眼瞧着素芝成了这副模样,慕汐无须细想,便知她必定经了不少苦。 忽闻她这般说,裴行之冷笑出声,“我待你,同样一往情深,你又为何这般狠?” 连半点情,也不曾给他。 “你的怜悯,你的善念,从来只给别人。我对你付出的所有,你从来不曾瞧见分毫。” 裴行之微红着眼眶,声声质问她。 慕汐被他怼得一时语噎。 又来了。 在这个疯子面前,她真真是半句错话亦说不得。 第061章 温言语,毒中毒 缄默几秒, 慕汐不得不转变策略,先安抚他,“你难不成希望, 我给你的唯有怜悯和善念?” 她一句反问,把裴行之问得愣了下。 他的确不想要她的怜悯、善念, 他只要她的爱、她的真情实意。 第107章 她太清楚该如何掌控他的情绪,裴行之明白这一点, 却仍忍不住沉声道:“本王要什么,你很清楚。” “可你也清楚, 那些急不来, ”慕汐望了眼嘴里被塞上白布的素芝,顿了顿后,转而与裴行之道, “她已然成了这副模样,你饶她一命, 也不会怎样。” 她这话音落了半晌, 裴行之松了眉心, 方朝管砚沉声道:“把她丢出淮州, 本王不想再在这里看到她。” “是。” “裴行之,别......” 慕汐一时急了,忙扯住他的衣角, 还欲劝他两句,奈何她话还未道完,男人便寒着面色,冷冷地道:“别再为她求情。她先时给本王下药, 如今又意图杀你,若换了从前, 本王定会让她比现下难过百倍。如今轻易饶过,已是本王对她的最大恩德了。” 听他这般语气,显然已不会再作改变。 嘴里被塞着白布的素芝临走前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时间,慕汐被她那狠辣的眼神瞪得头皮发麻。 她只得眼瞧着管砚把人带走,方心事重重地和裴行之坐上马车往云济场去。 裴行之虽这样儿说,然他既知晓素芝为她伪造了文碟和路引,她不信他真的会轻易放过她。 如今素芝成了那般模样,纵然这里头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可若说全然与她无关,慕汐断断不信。 “想什么呢?”行了一路,裴行之见她仍怔怔地出神,便揽上她的腰,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尖,温柔缱绻地问。 慕汐蓦地回神,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没想什么。” 感觉到她欲要往里边坐,以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裴行之稍稍紧了下力,见她再动不了,方咬着她那微红的耳垂,忍不住调侃道:“本王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为你守身如玉,你可欢喜?” “嗯?” 她一脸懵,显然反应不过来他说的是何意,可落了旁人眼中,表情却是鲜有的灵动。 裴行之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温声笑了,很是耐心地复而解释:“当日赵素芝给我下药,我亦不曾如她所愿。在那般形景下,我还能为你守身如玉,你可欢喜?” “......” 忽地明白他此言何意,慕汐霎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然裴行之未得到满意的答案,哪里肯轻易饶过她,便咬着她的耳垂微微加重了加度,“好汐儿,你知道我想听什么,说话。” 他那带着些许调侃的语调裹挟着一股凉凉的气儿吹进她耳朵深处,痒得她微微一激灵。 顿然间,慕汐只觉胃里翻腾不已,她忍着涌上心头的恶心,强迫自己启唇道:“若说很欢喜,倒不至于。只是心里有一点点愉悦罢了。” 若她直应了裴行之所言,他定会觉得假了些,唯有这般以退为进,才能哄住他。 慕汐明白,裴行之必定是清楚地知道她所言并非是真,然真亦假时假亦真,他既爱听谎言去圆了自己的梦,那她不过是动动口舌的功夫,却也简单。 闻得她此言,男人果真温声笑了。 慕汐听得出,他的心情愉悦了不少。 至云济场时,众人皆已落座,然见淮州王和侧妃到来,便都忙起身恭迎。 裴行之领着慕汐到高座处坐下,方抬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 慕汐方落座,右侧便有个身着华冠丽服的貌美女子上前福了福身,扬唇温言道:“不知侧妃娘娘喜欢什么,恰好妾身前儿得了块上好的赤玉,特拿来借花献佛,献与娘娘。” 慕汐打眼瞧去,见那赤玉竟有汤碗那般大,且色泽鲜亮纯正,里头的纹理清晰可见,想来不下万金。 如此贵重,慕汐微惊,不由得望了眼裴行之,想看他作何反应,却见这矜贵无双的男人连眉眼亦不曾动过半分。 她又不免心生好奇地环视了周遭一番,只见在场的夫人皆有夫君相伴,唯独那位女子,只身一人。 慕汐顿了顿,方朝那女子道:“您是?” 那女子闻言,忙再次朝她行了个礼,柔声笑道:“妾身的夫君乃堰州节度使杨仲文,我家官人前两日不巧得了风寒,怕染给殿下和娘娘,这方不得前来。可官人特命妾身前来把这赤玉献与娘娘,以恭贺殿下和娘娘新婚大喜。” 慕汐正要开口婉拒,不想身旁的男人却放下茶杯,抬眸淡声道:“杨大人和夫人既有此心意,本王和爱妃便先行谢过了。” 他这一声“爱妃”落入慕汐耳里,她怎么听便怎么别扭。 至晌午,蹴鞠大赛首轮结束。 慕汐和裴行之方登上马车回府。 裴行之坐在鹅绒软垫上,把玩着才刚收下的赤玉,顿了两秒,侧首问她:“汐儿喜欢什么样的首饰?步摇、玉镯,抑或吊坠?” 慕汐不明白他收下这赤玉是为何,一来他明知她素来不爱戴这些玉石金器,且他亦并非喜好奢华之人;二来那杨大人显然是有求于他,然碍于面子,他不便自个儿出面,便推脱染了风寒,只令自家夫人来应场。 见她久久未应,裴行之猜出了她的心思,温声笑了:“杨仲文此前奉圣上之令要修建章湄江堤坝,本为期两年,然现下已过了一年三个月,却仍毫无进展,你道为何?” 第108章 “还能为何?修建堤坝一需银两,二需人力。从朝廷拨下的饷银被层层审批之人拿去了大半,真正到杨大人手里想必已没了多少。他手里没钱,别人又怎肯为他做事?” “非也,”裴行之微微扬唇,“章湄江堤坝修建的饷银从国库出来后,乃由裴家军直送至杨仲文手中,本王可一分亦不曾贪。” 慕汐蹙眉,“他既有钱,又有人,为何过去这么长时间却毫无进展?” “章湄江土质松软、河道情况极为复杂,且雨季很长,修建难度不亚于要本王三个月内攻下昌炎都城。” 连裴行之亦这般说,慕汐可以想见其难度究竟有多高。 顿了顿,慕汐又道:“论你的性子,他纵是不求你,你亦定会帮他才对。” 裴行之闻言,怔了下,方意味深长地笑了,抬眸望着她道:“论我的性子?汐儿倒是很了解本王。” “......” 眼前人的脸霎时染了一抹酡红,裴行之揽着她的腰,轻轻把她往自己身上一侧,柔声道:“为何不说话?” 慕汐思绪快速流转,她低了眉,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些,方道:“你待我虽算不得多好,可对百姓且还是说得过去的。若能修好堤坝,一来有助于朝廷稳固,二来于上下游的百姓而言,亦称得上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她后面的话裴行之听不进几分,然前面那句倒深深刻进了他脑海里。 男人浓稠的眸子里映出她微酡的脸,裴行之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自鹤州之后,他鲜少能这般与她平和说话的时候。尽管他很清楚,这一切也许皆是她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而做出的表面功夫。 蛇的花色愈是鲜艳,其毒便愈是猛烈。可纵是这般,裴行之仍心生欢喜,控不住自己要沉沦其中。 顿了片刻,裴行之笑得耐人寻味,“你说,我怎样待你,才算得上好?” 慕汐闻言,抬眸无所畏惧地看着他道:“至少,不强迫我。” “我只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可我不爱你。” “有一个词,叫日久生情。” 慕汐直言不讳:“久必生恨。” 男人笑得凉凉:“没关系,至少你眼里还有我。” 纵然里头全是恨,也好过眼瞧她投入他人怀抱。 慕汐语噎。 她早该知晓,她若能劝得动裴行之,他们之间亦断断不会到如此地步。 一时间,马车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裴行之原不愿先开口,可他亦明白,倘或他不主动,她直至回了府,也不会再多说一句。 缓了半晌,男人复而回答她方才的问题,“章湄江修建难度高,常人无法完成。然有位叫容江的居士,对治理河道、修建堤坝很有一手。杨仲文若能请得到他出山,必定事半功倍。只那人性子古怪,他若不肯现身,你纵是把告示贴满天下,亦未必寻得见他。” 慕汐登时了然,道:“你能请得了他出山。” 裴行之闻言,轻笑着敲了下她的脑门,“聪明。容江欠我个人情。我纵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亦必定前往。” 正说着,马车缓缓停下。 裴行之牵着她回浮夷轩用过午膳后,慕汐正欲回房歇个中觉,男人及时拉住她,朝置于盒里的赤玉抬了下颌,温声问:“你还没回我,你想要什么样的首饰?” 见他这般执拗,慕汐唯有思量片刻,道:“我喜欢迎春花,要做步摇还是别的,你且看着办。” 得到想要的答案,裴行之这方满意地放她离开。 第062章 甘沉沦,影子随 遥夜沉沉, 蛙鸣声此起彼伏。 浮夷轩内曲折回廊,矗立在墨色的苍穹底下。虽已是初春,然夜风打在身上仍有丝丝寒意。裴行之沐浴过后, 方轻手轻脚地来到偏殿外。 他的脚步虽轻,却也惊醒了在外头守夜的嬷嬷。 来人一见他, 慌忙垂首跪地,胆颤心惊地道:“参见殿下。” 隔着门, 裴行之也能瞧见里头灯影摇曳,潋滟温柔。他心下微荡, 敛起声线低低地问:“里头剩下的那盏灯是你留的?” 嬷嬷忙道:“是娘娘命老奴留的。娘娘说夜色霜浓, 若殿下过来无半点光亮,恐会滑脚,便特让老奴留下一盏。” 她还记得。 此番把她的寝殿安排在浮夷轩果真是对了。 裴行之心生欢喜, 挥挥手令嬷嬷退下后,方轻轻地推开房门钻进她的锦被里。 见慕汐微抖下肩膀侧身躺在里头, 裴行之便知她并未睡着, 他轻笑一声, 长臂一揽便将人搂进怀里。 她淡淡的体香蹿进鼻腔, 把他整日下来的疲倦霎时驱散。裴行之撩开她的长发,把脸凑到她白皙的后颈上蹭了蹭后,那宛若山涧溪泉般清润的嗓音缓缓响起, “想什么呢?为何这般晚还不睡?” 呃! 明知故问。 她睡着又被他扰醒来做那事,也并非一回两回。她索性便不睡了,免得被吵醒后心烦意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又要和他大吵一通。 思量片刻, 慕汐正欲回他,不想身后又传来一声低笑, “还是说,你在等本王?” 第109章 “......” 慕汐忽然发觉,裴行之当真是有够自负的。若是不然,他何以会有这种想法?何以会认为天底下个个女子都该喜欢他? “殿下是戴着面具么?” 裴行之微顿,“嗯?” 慕汐闭着眸,“不然为何脸皮这般厚?” 她这话音方落,裴行之忽地明白过来,轻笑着立时将她的双手反扣在头顶上,翻身压上来。 柔和的灯光下,她那宛若星光般眸子里盛满了他的身影。 裴行之爱极了这种感觉。 她的世界,只装下他一个。 男人狭长的黑眸溢出了笑意,“我既说不过你张嘴,便唯有把它堵上了。” 慕汐且未回神,裴行之便已俯下身,大手渐渐往上,行至她的腰身处时便蓦地停下,长臂稍稍拉开。 碧色里衣悄然滑落。 满室旖旎,几番云雨后。 瞧她微喘着气儿,脸颊染上两抹潮红,汗水浸湿了两鬓的发丝,裴行之餍足地喟叹一声,方从她身上翻身而下,侧身揽着她。 顿了顿,裴行之思及一事,便道:“本王想着,你既已名正言顺地入了府,那府中的事务也该交与你打理了。” 对于这王府里的事,慕汐并无半分兴趣,何况她又不是要常留于此,因而推脱道:“我瞧周伯打理得便很好,况且王府里的事儿必定不少,我从未管过家,哪里能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她提及“家”这一字,裴行之的心情愈发嬉怡,便将她的身子侧过来,彼此面对面地瞧着她,扬唇道:“你方才说什么?管‘家’?” 男人那墨色的眸子里含了几许浅浅的笑意,慕汐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便佯装出被他看穿了心思的窘迫,低眉娇嗔了句:“我往后不说便是。” 裴行之忙揽紧她,轻笑着哄道:“为何不说?你既已成了我的妻,这王府便是你我的家。” 慕汐靠在他的胸膛上,眸里淬满了寒意,嘴里却淡声应道:“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虽是这般敷衍,然裴行之已是十分满意,便温声道:“我已吩咐周伯,明儿便把府里历年的账本拿来给你瞧瞧,你先熟悉熟悉账目,待过些时日便让周伯教你如何管理,届时也会容易些。” 既无法推脱,慕汐趁此机会道:“你既要我理账管家,那其他事便难以顾上,届时若忽略了些事,你可不许说我。” 裴行之微惑,“嗯?” 自慕汐的身子被诊出伤了九分,裴行之便命人严格控制她的饮食。她一日下来,用过什么,喝过什么,用了几分,喝了几口,皆有人在旁执笔细细记录。次日一早,还要由专人送到书房给他细细察看。 单是如此,也还好些。 只裴行之还让大夫给她开了药,每日一碗,从不间断。 自己的身子如何,慕汐清楚得紧。既没有再怀孕的可能,她悬着的心也已落下,便也由得他折腾。 见他一脸惑色,慕汐解释道:“大夫可说了,若要我养好身子,便不可烦心劳神。你既要我理账管家,自然不能不烦心劳神。” 裴行之霎时明白,怔了两秒,不觉笑了:“你这话也有理。既是如此,那此事便先搁一旁,待你调养好身子再说。可我给你备的聘礼,那账目还是由你自己管,田庄和铺子里头的锁事倒可交与周伯去打理。” 他既已退了一步,慕汐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便点头应声。 翌日。 慕汐用完早膳,周伯便把她聘礼中有关田庄、铺子的账本拿过来,堆叠起来竟有近三尺高。 慕汐讶异,“不是只有田庄和铺子的账本么?为何这般多?” 周伯微微笑了下,解释道:“殿下把淮州城以东的一千七百亩良田,还有郦京的一千三百亩良田尽数归于娘娘名下,这其中合计起来便有七个庄子,庄子里头又有各类账本,光田庄一目的账本便有三十五本。另外淮州和郦京的铺子归入娘娘名下的有二十七家,因而里头也有二十七本。” 闻他此言,慕汐顿然惊得微微张嘴,她怔怔地往桌面上那小山般高的账本看了眼,一脸愕然,“这加起来不得有六十二本?” 周伯恭敬回:“是的。” “不知这些田庄和铺子每年可收多少银两?” “若是丰收季,一个庄子可有一万两,一家铺子可有五千两。娘娘有七个庄子,庄子一年可收七万两;铺子二十七家,一年可收十三万五千两。当然,这只是针对丰收季而言,倘或遇上天灾,这银两是要以打七折算的。” 慕汐只觉惊诧,“便是打七折算,每年也有十四万两。” “殿下战功赫赫,淮州的富庶仅次于郦京,因而陛下才会把淮州赐与殿下作为他的封地。娘娘名下的多是良田和一些很是赚钱的铺子,便是遇上严重些的天灾,每年少说亦有十万两打底。每年收成上来,老奴会先把账本呈与娘娘细看,届时再把银两存于钱庄,娘娘何时要用,尽管去支出便是。” 慕汐喃喃,“这般说来,我如今岂非成了个小富婆?” “这不过是王府三成的收入。”恰在此时,裴行之哈哈笑着从外头进来,周伯见状,忙退出去。 第110章 瞧她一脸的财迷样,裴行之心情大好,抬手轻敲下她的脑门,温声笑道:“这些且是少的。待日后你能管家了,王府里的所有东西都由你支配。跟着本王,不论地位,还是尊荣,本王皆会给你。” 他所说的尊荣和地位,她根本不在乎。 虽是这般想,然慕汐面上仍是淡淡地,道:“你把钱皆给了我,便不怕我卷钱跑了?” 男人闻言,狭长的眸子霎时变得幽深不已,不知思及了什么,他立时弯腰一把将她屈膝抱起。 乍然被他揽腰抱起,慕汐忙望向殿门,见殿门正大开着,且那两个嬷嬷还守在外头。她以为他又在发情,顿然惊诧不已,佯装一脸慌色,“你做什么?我们昨儿不是才......” 她这话音方落,裴行之顿然止住脚,不由得失笑出声,把她放至窗台下的贵妃榻上后,便戳了下她的脑门,温声道:“你这小脑瓜成天在想什么呢?本王虽馋你的身子,可到底不会纵欲至此。” 男人挨着她坐下,原有些清明的眸子变得氤氲不已,“倘或你要卷钱跑掉,本王必定紧随其后。何况,若这点银钱便能打动你的心,本王此前又何须那般费劲儿?” 慕汐在心底冷笑:他倒是了解她。 道完那话,裴行之揽着她,似倦极了般埋头在窝颈处,“好汐儿,我会成为你的影子。今生今世,都要伴你左右。” 明明他的语调是那样温柔缱绻,明明外头艳阳高照,然慕汐闻得他这话,却只觉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猝不及防间直蹿她心头。 这个男人,总是能在她好容易爬上来后,又疯狂地把她往深渊里拽。 缄默片刻,勉强把骤然生出的心慌压下后,慕汐方淡声道:“我躲到光下,影子也会消失。” 裴行之抬眸,一时语噎。 然仅仅过了两秒,他又似看穿她般幽幽地笑道:“你是活在阳光下的人,阴暗不是你的归宿。” “所以你才想紧紧抓着我么?” 她此言方出,裴行之眉心微蹙,似陷入沉思中。 顿了几秒,男人的唇角漾起,恍若与自己和解了般,温声笑道:“是。所以好汐儿,别想着逃离我,我裴行之不信来世,只要今生。” 第063章 执拗者,谎言网 他眼里的幽暗和执拗, 慕汐瞧得真真切切。她忽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纵然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仍然在他的掌心中。 他所谓的爱意,宛若一条绳紧紧扼住她的脖颈, 窒息的感觉遽然涌上心头。 慕汐有些喘不过气儿,她推了推裴行之, 一面欲起身,一面转了话题:“我还有这许多的账本要看, 你若无事,便离开吧!” 每每谈及此事, 她便总是逃避。 难道她的心当真如顽石般不可化?难道他的爱意便令她这般拿不出手? 裴行之原也不愿多加强迫, 然人总是贪心的,他得到了一样,又想再多要一些。 仅仅她在身边还不够。 他想要爱, 想要她满心满眼皆是他。 见她欲起身,男人戏谑心起, 偏不想轻易放她离开, 长臂一伸, 又将她重新揽入怀, 不由分说地便挑她的下颌,垂首吻了下去。 “唔......” 慕汐被他吻得猝不及防,欲要伸手抵在胸前, 不想下一秒却被他反手扣在身后。 感觉到慕汐几近要呼吸不过来,裴行之方满脸餍足地松开她,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嗓音清润低沉:“你个小没良心的, 莫要把本王想得这般闲。不过因你是本王心尖儿上的人,所以本王再怎么不得闲儿也会时时想着抽空过来瞧你。” 慕汐对他这番温言情话不感冒, 然每每听了,总觉得耳朵都要起满鸡皮疙瘩。 可她又不得不应付他,只因现下的处境无法解决,那毫无理智的莽撞更无半点意义。 思量片刻,慕汐道:“我想起一事,还需你帮个忙。” “嗯?”她鲜少有求他的时候,裴行之兴致微起,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慕汐道:“晌午后,我想修书一封回越州。我许久不曾和阿妩联系,想来她亦惦记得很。” 忽闻她此言,裴行之微顿,一刹间眸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正当慕汐以为他要回绝此事时,男人的唇边却漾起一抹令人难以捉摸的笑,他淡声道:“你写好,交与管砚便是,他会替你安排下去。” 慕汐有些不信他,“此番你不会再把阿妩的信藏起来吧?” 她这话音未歇,裴行之失笑出声,敲了下她的脑门,起身轻笑道:“在你眼里,本王便是那般卑鄙无耻之人么?” 慕汐忍不住低声嗫嚅了句,“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我会这样想你,你该好好反思下自己。” 裴行之被她怼得哑口无言。 缓了几秒,他方道:“罢了,我现下要去处理些事,你好好待在府中看账。若被人吞了银子,届时可别找我出头。” “是是,您好走。” 直看他出了门,慕汐才安心从贵妃榻上起身,翻起那堆叠成小山般的账本来细瞧。 账本数目虽繁杂,但每一笔收入和支出却记录得很是详细。慕汐前世学的便是数理化,逻辑思维还称得上可以,且她虽无理账管家的经验,却也明白若要让底下人忠心为自己办事,一点蝇头小利还是要有的,因而略有些疑惑之地,只要不是涉及大数目,慕汐翻一翻也就过去了。 第111章 晌午后,慕汐把要给阿妩的信写好,亲自交与管砚,还不忘叮嘱道:“这段时日雨水多了些,你且吩咐他们要注意保管好,尽量别把信弄湿了,多谢。” 管砚收下,“送信儿的乃沉缃楼好手,这么多年亦不曾出过差错,娘娘安心便是。” 慕汐眼瞧着他揣好信出了门,方回偏殿继续看账。管砚却在外头直转了有小半日,将信塞回怀里,确认无人瞧得出他怀里有东西后,方返回浮夷轩把信呈给裴行之。 男人拆出信封一瞧,里头叙的不过是些家常琐事。然虽是如此,可单看那印在纸上的字,裴行之便能感觉到她写这信时,心是暖的。 那是自他表明心迹后,她从未给过他的。 顿了半晌,裴行之方淡声吩咐:“谢妩一事,切不可让她知晓。”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娘娘若久久得不到回信,必定会心生疑窦。”看到信封剩余的一角被彻底烧成了灰烬,管砚顿了顿,有些忧心地道。 炉子里跳跃的火光映出男人如寒霜般的脸,管砚那话音落了半晌,裴行之方沉声道:“你到沉缃楼寻个得力的人,去越州找几份谢妩的字帖回来,再找个嘴紧的先生临摹一封回她便是。” “是。” 慕汐把那些账本尽数看完时,已过了七八日,周伯亲自领着两个小厮来浮夷轩取回。 “周伯,你且等等,我有话和你说。”周伯正转身欲走,慕汐及时喊住他。 周伯止住脚步,回首恭声道:“娘娘,可是账本有什么问题?” “账本没问题,”慕汐摇头道,“我是想说,赵姑娘的事,我很抱歉。” 周伯闻言,微怔片刻后,才顿然反应过来她所言何意。思量几秒,他饱经风霜的眼角忽地折起两道皱纹,周伯苦笑道:“娘娘不必自责。她之所以有这个下场,全然是自己作的孽。当日老奴送她入府,不过是想全她一片痴心,好了却她一桩心事,从此安分过活。殿下仁心,虽早已知晓她相助娘娘,但也不曾对她发落。奈何她偏执至此,对殿下做出此等不堪之事,纵是到了那般地步,她还是没有一丝悔改之心,竟妄图刺杀娘娘。若非有娘娘求情,她此时怕早已曝尸荒野,如今便是要道歉,也该是老奴和您说声对不起。” 一面说着,周伯欲躬身跪下,慕汐忙上前扶住他,温声道:“您莫要如此。不管怎么说,她相助我,如今成了那副模样,终究也有我的原因在。” 把周伯扶起后,慕汐取出一个木匣子,打开,里头放着一百两银子,她递给周伯道:“这些皆是我自己素日行医时存下的体己,虽不多,可想来也够她一段日子生活了,且烦您替我拿给她,但万不可同她说这银子是我给的。她那般恨我,若是知晓这银子是我给的,必定不愿接受。裴行之既不许她留在这,那天下之大,也并非只有淮州一个地方可以生活,她拿着这些钱寻个民淳俗厚之地做个小生意,好好过活,亦未尝不可。” 见她这般,周伯一时泪如雨下,他原欲推辞,奈何慕汐十分执拗,他唯有千恩万谢地替素芝收了。 至此后又过了近半个月,章湄江那边却因修建堤坝一事,致使下游三个村子的村民叛乱。裴行之接到圣上之令,要立刻前往章湄江平叛。 按理说那三个村子的人统共加起来也不过上千人,且还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纵是叛乱亦无须裴行之这个骠骑大将军亲自出面。 然奇便奇在,明明此地交通不便、消息闭塞,可章湄江下游百姓叛乱一事却能在短短几日的时间,便传得天下皆知。若此时以暴制暴,轻则有损圣誉,重则引发各地百姓激愤四起、动摇郦朝百年根基。因而郦璟笙思虑再三,只得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裴行之来解决。 他去平叛原也是他的事,慕汐本不愿在路上受这等颠簸之罪。不想因有了前事,裴行之担心他一离府,慕汐又生逃离之心,便生生将她一同带了过去。 慕汐和裴行之方至堰州,进了城门,拐过几道弯后,她掀了帘子远远望去,只见有个戴着官帽、满脸胡子拉碴且年约四十上下的男子候在驿站门前。 他身旁,正是当日那位献上赤玉的女子。 慕汐心道:想来那便是堰州节度使杨仲文大人了。 及至马车停下,慕汐和裴行之下了车,杨仲文一见他们,犹似看到救星般慌忙行礼。 裴行之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环视一圈儿后,方肃声问:“容江还没救回来么?” 杨仲文惶惶不安,闻言顿了两秒,便忽地跪下,道:“启禀殿下,是下官无能,尚未能救回容居士,还请殿下恕罪。” 裴行之淡淡瞟了他一眼,“此事还怪不到你头上,起来吧!” “谢殿下。” 杨仲文这方起身,抹了把冷汗。 淮州王的铁血手腕,他不是没听过,然此番事闹得这般大,若非有这位殿下出来坐镇,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在驿馆安顿好后,裴行之当即前往章湄江。 慕汐从旁人零零散散的话语中大致推断出此次事件的来龙去脉。 章湄江地处堰州、秧怃两城的交界处,因土质松软,且河道复杂,每至汛期堤坝时常被大水冲毀。容江勘察后,又综合了各方因素,便打算扩宽下游河道,让邻近的三个村尽数撤离。 第112章 本也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杨仲文原已派人劝服了不少人,奈何半月前,不知是谁煽动村民情绪,道是主理此事的杨仲文是因着私心才会选取下游扩宽河道,为的便是让他们祖业尽毀。只因叛乱的那三个村子正好处于秧怃边界,而杨仲文生在堰州、长在堰州,而今又成了堰州节度使。村民便认为他考虑事情时自当是先保护自家祖业。 是以才会有了后来村民挟持容江、逼迫杨仲文上书朝廷改道一事。 第064章 一点点,留不住 梳理出来龙去脉, 慕汐亦觉此事当真难办得紧。 论情,那些村民世代生活于此,单凭容江一句话, 便要他们举家搬迁,惹得群情激愤也是意料之内;论理, 若朝廷给予的偿补不到位,他们唯一可预见的便是无家可归, 生活陷于困顿中。 人人皆有私心。 慕汐自然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去指责他们为何不为了朝廷和百姓作出奉献。 将近三更天时,裴行之才从章湄江赶回。他沐浴完钻进慕汐榻上时, 已过子时。 似乎倦极了, 裴行之揽着她久久也不曾说话。 慕汐缓缓睁开眸,她侧首望过去,只见昏黄的烛光透过帐幔洒在身旁人的脸上。 男人剑眉星目, 睫毛宛若蝴蝶扇翅,左眼尾处有颗很不起眼的小痣, 让他那张原不怒自威的脸添了几许柔和。单瞧五官, 裴行之可称得上玉质金相。 慕汐有时亦会想, 倘或他不曾巧取豪夺, 那她是不是也有可能会爱上他? 然这样的想法堪堪只在她脑海里停留了几秒,便立时被她坚定地否决了。 横在她和裴行之中间的,从来不是世俗所言的阶级差距, 而是不同时代造就的思维方式。她崇尚自由、向往浩瀚无垠的天地,然他只想把她困于一方,成为他一世的禁脔。 她和裴行之,原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是他的执拗, 才把她困在其中。 “本王其实也不差。”男人倏然睁眼,侧首望向她, 冷不丁地启唇。 四目陡然相对。 男人那宛似深渊般的眸子蓦地映入眼帘,慕汐被唬得一跳,忙歪回脑袋,面上闪过一丝被抓包的尴尬。 裴行之侧过身,单手撑着脑袋侧面,半歪着身子,幽深的瞳仁里染上了几许细碎的笑,他那魅惑般的语调微微扬起,“好汐儿,本王说得可对?” 慕汐望向他,佯装微惑:“嗯?” 她全然一副天真而不自知的模样,勾得裴行之心魂荡漾。 男人忍不住翻身压下,一番索吻后,他微喘着气躺回她身侧,强硬把她掰过来,彼此面对面。 裴行之单指勾起她的下颌,粗糙的指腹摩挲在她柔滑的脸颊上,轻笑道:“你个小妖精,若非本王今日倦得很,现下必定不能放了你。别装傻充愣,本王方才说得可对?” 慕汐低了眉,一副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认的模样,“一点点。” 裴行之不想轻易饶过她,唇角的笑似抑不下去般,追紧了问:“什么一点点?” 慕汐抬眸,佯装嗔怒了般道:“明知故问。我说你唯有一点点好。” 男人闻言,唇边的笑似要蔓延至耳廓,许久未散。得到满意的答案,裴行之终于放过她,长臂一揽,便将她抱进怀里。 缄默片刻,慕汐百无聊赖地伸手在她胸膛里画着圈儿,一面道:“章湄江之事解决是不是很难?” 裴行之微顿:“为何这般问?” “我鲜少见你这般累。” 闻言,男人低眉,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难得,终于见你懂得关心我了。” 慕汐微微垂首,躲开他的指尖,略扬声道:“少自恋了,我关心的是我下半辈子的荣华。” 男人眸色幽幽,嗓音暧昧,“荣华若能留住你,我裴行之必定会保住这份荣华,活得长长久久,与你共赴白头。” 慕汐一时语噎。 半晌,她再道:“你还没回我呢。” 裴行之淡笑着伸手插进她发隙,轻轻地给她揉了揉,一面毫不在意地道:“十万大军横在我面前,我也不曾输过。遑论区区一个章湄江要扩宽河道之事?别担心,很晚了,睡吧!” 次日。 慕汐悠悠转醒时,榻边空荡荡的。裴行之不知何时起身,早已不见了踪影。 此番随慕汐来到堰州的,唯有赵嬷嬷并四个不善言辞且未过碧玉年华的侍女。因有了前番事,慕汐也不敢和她们过于亲近,她有什么需要亦是和赵嬷嬷提的多。 见帐幔被掀开,赵嬷嬷忙令那几个侍婢端了水进来,慕汐不惯人在旁伺候,便令她们皆退下。 她梳洗完,早膳甫一上桌,裴行之便从外头赶了回来,扬声笑道:“本王回来得不晚吧?” 男人的衣袂染上几点污泥,他显然是才从章湄江回来的。 “不晚,”慕汐给他盛了碗鱼汤,温声道,“这鱼是杨夫人今儿一早送来的,我见你这两日很是疲累,便特意让他们炖的鱼汤,你多喝些。” 闻得是她特意让人给自己炖的,裴行之心下愉悦,连喝了两碗后,又思及昨儿一事,不觉欣慰道:“难得你会关心本王。” 第113章 慕汐抬眸,淡淡瞟了他一眼,重复道:“我说了,你的身家性命可关系着我下半辈子的荣华。” 两人正闲谈间,管砚进来,低声在裴行之耳边回了声。 男人霎时沉了脸,当即起身,朝慕汐道:“那些村民在章湄江下游空地处搭了个台子,要火烧容江,本王得立刻去一趟,你好好用膳。” 慕汐忙放下筷子,起身道:“我也去。” “你好好在这用膳,去那做什么?”裴行之蹙眉,“那些村民野蛮得紧,若伤了你怎么办?” 慕汐微微挑眉,“有你在,我有何惧?抑或说,你堂堂一个骠骑大将军,还保护不了我一个弱女子?” 虽明知她这是激将法,然裴行之仍不免坠于其中,他轻笑一声,朝她伸出手。 慕汐把手放到他掌心。 男人牵着她上马,一路奔至章湄江下游。 才到章湄江,慕汐便见河滩上一群举着锄头、镰刀、铁耙等各类农具的村民围在木台子前,木台上一位身着竹青刻丝白鹤云纹对襟长衫的年轻男子正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旁边四五个村民举着火把,其中领首的一个看似已年过七旬的老头柱着拐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这可是我们世世代代的祖业啊!这狗娘养的臭屁妖士,过来转了几圈,就鼓动杨仲文上书朝廷,要挖了我们的房子扩宽河道。那群天杀的狗官,坐在金子般的房子里指点江山,随便说两句就要把我们赖以生存的基业连根拔起,我们要是同意,那来日纵是下了地府,也无颜面对我们的列祖列宗。今天,我就要代表石连、夏炎、南台三个村的百姓,烧了这个妖言惑众的居士。” “烧了这个妖士,烧了他,烧了他......” 村民们被他一番激愤的言辞说得恍若入了魔般,那震耳欲聋的怒喊响彻云间,火光映出了台上那些村民如魑魅般狰狞可怖的脸。 慕汐抬眸望了眼那乌云压顶的天儿,狂风夹杂着巨浪扑面而来。 暴雨将至。 “淮州王殿下到。” 管砚一声高喝,数百铁骑当即上前冲散围观的村民,让出一条大道直通木台处。 众人一诧,满面惊惶地纷纷看过来。 裴行之摁着佩在腰间的剑,大步上前,面色阴沉狠厉,“还好本王来得不晚,未曾错过一场好戏。” 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沉沉地朝众人袭来,原是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 淮州王的名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十五岁收复兰西十二州,从此封官进爵,名扬天下。前年兰州瘟疫,他又以铁血手腕平定暴乱,及时制止瘟疫蔓延天下。而今情形,比之兰州,兴许在他眼中根本称不上烦心事。 那领首的老头见此形景,亦不由心生怯意,然却仍强迫着自己上前一步,柱着拐杖猛戳了下地板,好给自己壮壮胆。 顿了半秒,那老头方佯装镇静地厉声道:“今日火烧妖士,原是我们秧怃之事,淮州王殿下今日带这么多人过来,意欲何为?” “呵!”有骑兵搬来把圈椅,裴行之神色悠悠地坐下,冷笑一声,寒声道,“以半榆关为界,这满天下,一草一木,一户一人,皆属郦朝、皆属圣上。秧怃之事,便是郦朝之事,而本王奉圣上之令,前来协助杨大人治理章湄江水患一事,若有阻拦者,杀无赦!” 他这话音未歇,木台上举着火把的那四五人俱是一惊,慌得往后退了两步,齐齐望向那领首的老头,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道:“庆叔,要不我们还是......” “住口!” 他话未道完,那叫庆叔的老头便厉声喝道:“这可是我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祖业,说什么都不能让。” 那青年男子被他一声厉喝唬得顿然止住了话头。 裴行之满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闻得庆叔之言,他忍不住讪笑道:“所谓祖业,好与不好,也得瞧瞧这片水土适不适合尔等生存。章湄江水患由来已久,朝廷派了专人、拨下重金来料理此事,原为好意。却不知尔等顽固不化,竟要火烧治理水患闻名天下的容江居士,当真是要自毁于此么?” 另一青年男子怒道:“若单单只为治理水患,我们自然千百个同意。可为何非要选在下游扩宽河道?还不是因为杨仲文是堰州人,他一片私心只为护堰州人的祖业,妄图让我们秧怃三个村的百姓流离失所、祖业尽毀。” 第065章 铁血腕,正经人 那青年的话音方落, 被绑在柱子上的容江一脸淡定地嗤笑道:“一群无知劣民。在下游拓宽河道,所费更甚,可我为何坚持如此, 只因下游地区地势平坦,一来可增加排洪能力, 二来往后要加固堤坝也能容易些。” “你住口!” 庆叔举起拐杖,厉喝容江, “若按你说的,下游所经地区极大, 为何偏选了我们的村子?” 底下众人闻声, 扬声附和:“就是就是,为什么非得选我们的村子?” 容江冷笑:“石连、夏炎和南台的村民,户户家徒四壁, 选择你们,损失才会降到最低。” 慕汐:“......” 怎么此人的性子和裴行之如此相似?明明都已身在这般难堪的处境了, 竟还能逞一时口舌之快, 如此直言不讳。 第114章 果然, 他这话音且未落, 众人一阵哗然。 庆叔立刻抢过旁人的火把,满目狰狞,“在你们这些人眼里, 我们贫民的命便不是命。既如此,那老夫一把烂骨头也没什么可怕的,老夫就先拿你祭天。” 一语毕,庆叔将手里的火把往柴火堆里一扔, 被泼了火油的柴堆一触到火星霎时燃起熊熊大火。 那四五个青年见状,亦满脸愤恨地立即跟随庆叔将火把丢到火堆里。众人瞧此形景, 又思方才容江说的那话,登时群情激愤,皆高嚷着:“烧死妖士,护我祖业。烧死妖士,护我祖业......” 燃起的火星随风溅到衣袂上,生生烫出了一个小小的黑洞,素有洁癖的容江终是忍不住蹙了眉,抬眸朝底下那位悠悠坐在圈椅上看戏的人怒喝,“裴行之,老子可是因你才出的山,如今火都要烧到老子眉毛了,你他娘的还坐那儿看好戏。” 他这话陡然一出口,慕汐惊诧非常。她还从未见过有谁敢这般咒骂裴行之,偏裴行之听了这话,亦不曾拉下脸。 眼见事态要控不住了,男人轻笑一声,方微抬起下颌,给立在身旁的管砚使了个眼色。 管砚早已是心急如焚,现下得了令,立刻便领了几个骑兵要冲上高台。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嚷一声,“拦住他们,这个妖士必须死。” 围观的众人闻言,当即拿起锄头、铁耙拦住了去路。管砚一时无法,又不敢真的向这些百姓拔剑相对,不得已止住脚步,望向裴行之。 男人把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悠悠起身,正要走过去时,还不忘命两个骑兵护在慕汐身旁,嘱咐她:“好好待在这,别乱跑。” 慕汐点头答应。 裴行之这方行至管砚跟着。 然下一秒,慕汐只见一道寒光闪过。 “啊!!!” 凄厉的惨叫声似顿然撕破狂风,穿越云层,响彻天际。 一个挡在木梯前的村民被砍断了右手,铁耙“咣当”一声落了地,惊得众人霎时白了脸。 裴行之剑指众人,轮廓分明的俊脸透着丝丝寒意,他宛若从地狱爬上来的魔鬼,周身满是凛凛杀意,“要么,闪开。要么,本王血洗此地。” 正在此时,一道闪电滑过天际。 “轰隆!” 惊雷旋即响起。 瓢泼大雨冷不防落在每个人头上。 高台上熊熊燃起的大火亦被这场骤雨陡然浇熄。 早有骑兵备下罗伞,替慕汐挡住了暴雨。 管砚接过骑兵递来的伞,正欲给裴行之撑着,可裴行之却一把将遮在头顶上的罗伞推开。 大雨湿了鬓发,男人望着前面那四五个虽恐惧却拒不躲闪的村民,宛若索命的魑魅般漾起唇角。 他纵是这般说,可挡在前面的村民仍不敢让路,他们在赌,赌裴行之不敢当众杀人。 不想下一瞬,众人只见寒光一闪。 男人手起剑落。 一个人头霎时落地,鲜血一刹间染红了周围的沙子。 慕汐未曾瞧见这一幕,只因裴行之那高大的身影正正挡住了她的视线。 然纵是如此,血腥味还是在一刹间涌进了鼻腔。 由此思及前事,慕汐顿然只觉胃里一阵翻腾,她缓了片刻,才把方才的不适强压下去。 原本推搡在木梯上的人骤然瞧见这惊悚的一幕,配上裴行之那嗜血的神情,竟唬得一下瘫软在地,连话都说不出半句。 “他这狗官竟敢当众行凶,大伙儿不要怕他,我们冲......” 见众人神色惊惶,其中一面带狠厉的青年男人忽地大喊,只他话还未道完,项上人头便已悄无声息地落了地。 众人大惊失色,连高台上的庆叔亦被唬得怔愣在地,再挡不住一人的脚步,只由得管砚领人上去,将容江解救下来。 裴行之环视周遭一圈儿,冷冷启唇:“这两人,实乃昌炎细作,尔等竟妄听这些人的挑唆,意图扰乱我郦朝安定。来人,将纵火的那几人即刻关进大牢,等候发落。” 人群中,有人鼓起勇气大喊:“你说他们是昌炎细作,他们便是昌炎细作么?有何证据?” 裴行之寒着面色,冷笑道:“何须证据?昌炎视蜘蛛为圣物,你们且瞧这两人胸口上有无蜘蛛图腾便知。” 有人忙上前掀开那两人衣衫,果见其右胸处纹了一个小小的蜘蛛图腾。 有人再喊:“一个小小的图腾也说明不了什么吧?” “这两人,想必是这三个月内才来的秧怃,”裴行之剑指高台上的老头,“而救他们的人,正是这位庆叔。” 庆叔霎时白了脸。 男人环视着周遭,扬唇冷笑,“本王所言,可一字不差?” 众人闻言,一阵惊愕。 那两人确然是两个月前来的秧怃,更是庆叔所收留的。说起来,关于拓宽河道一事,村里已有不少人同意,只因连年水患,已有不少人失去性命。而今朝廷肯拨款治理,本是好事一桩,若当真能彻底解决此事,纵是在偿补方面吃亏了些,他们原也是愿意的。 第115章 然半月前,不知谁传出是杨仲文私心为护堰州祖业,才选了牺牲秧怃三个村来拓宽河道。此话一出,众人群情激愤,而庆叔又算得上这三个村中较有资历和名望的,他若说些什么,自当有人跟随。 缄默半晌,众人不由得一阵汗颜。 裴行之见状,话锋一转,继而道:“说到底,尔等不过是不满意朝廷给出的偿补。既是如此,便由本王上书朝廷,划出堰州和秧怃东郊的两片空地给予你们居住。再由本王私库中拨出一笔,添给每户一百两银,用以安置所费。” 他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再无人发话。 慕汐和裴行之回到驿站时,雨已然停了。 虽有人替慕汐撑着伞,然她的裙摆仍是湿了大半,慕汐换衣裳时不喜有人在旁伺候,便将赵嬷嬷并那几个侍女皆遣了出去。 她正欲掩上房门,不想一双大手乍然搭在门边上,拦住了她。 男人倚在门边,悠悠地笑看她,“本王全身也湿透了,汐儿何不也替本王换一换?” “......” 顿了两秒,慕汐扯出一丝笑,“我想你的手还没残。” 裴行之一脸的无赖,此时面上全然没了方才的杀伐狠厉,“本王的衣裳也在里头。” 慕汐无奈,一面侧身出去,一面道:“那您先请。” 可她脚才跨出没两步,男人长臂一伸,便将她带入房内,旋即“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外头有人,你可别......” 她话未道完,裴行之便轻笑道:“青天白日的,汐儿光想着同我欢爱,可不好。” “......” 他倒可以,先反咬她一口。 慕汐被他一言气得面色通红。 “好了好了,”因全身湿了个透,裴行之不敢搂她,只握着她的肩,柔声哄道,“本王不过想让你帮忙换个衣裳罢了。” 眼见躲不过,慕汐只得接下这活。 他那湿透的衣衫尽数脱下的一刹间,男人那精壮的胸膛陡然闯入她的眼眸。 慕汐一把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 剧烈的痛感霎时传至大脑深处。 她一下红了脸。 下一秒,裴行之果然入套,他心情愉悦地轻笑一声,抬手抚上她微红的耳垂,微微躬身,贴在她耳边悠悠地戏谑道:“这副身子,你见了不止一两回,怎还的这般羞赧?” 她若不这般做,他怎能一步步陷入她的圈套,收回她曾经在他身上失去的信任? 特意顿了好几秒,慕汐方一把将他推开,一面取他的衣衫为他披上,一面娇嗔道:“你少来,我不吃你这一套。” 这话方一道完,慕汐恰好行至他面前,正欲替他把扣子扣上,男人却一把搂住她的腰,迫使她往自己胸膛上倾后,微微躬身,伸出舌头轻舔了下她那红得发透的耳垂,笑得暧昧:“是么?本王怎么不知,我家汐汐这般正经?” 慕汐被他那舌尖微一触碰,唬得浑身一激灵,忙抬手要推开他。 岂知裴行之揽着她腰的手愈发用力。 她气得抬首,正想斥他两句,不料男人顺势一低头,当即封住了她的唇,令她那些呼之欲出的斥责之言唯有尽数咽回肚子里。 第066章 太欠揍,说不说 “唔, 裴......” 慕汐伸手欲挡在跟前,不想手一抬,竟不小心触碰到他敏感的地方。 她一惊, 连忙收起手。 男人控不住般微抖了下身子,趁此时机, 那双揽着她腰的手愈发紧,一连舌尖也翻卷得越加凶猛。 直至感觉到她几近要呼吸不过来, 裴行之方恋恋不舍松开她,神色迷离, 嗓音沙哑地和她抵着脑袋, 轻笑道:“还说不吃本王这套,方才又是谁故意抬手引诱本王的?” “......” 呃!!! 终于得到了呼吸,慕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 听了他那般说,亦来不及回话, 只是忍不住蹙了下眉头。 自从医后, 她见过的人也算不少, 上至高门权贵、下至贫苦佃户皆有, 可也从来没看到有哪个人似裴行之这般自负。 虽说他有这个自负的本钱,可也着实太欠揍了。 直缓了有七八秒,呼吸才稍稍顺畅了些, 慕汐方道:“倘或我说我是不小心碰到的,你信么?” “不信。” “那你提什么?” 裴行之被她一呛,脸一沉,扬手欲掐上她的腰。 慕汐当真是怕极了。 她慌忙躲开, 求饶道:“好殿下,我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你且饶我这一回。” 裴行之面色稍缓,长臂一伸,把她揽进怀里,不容她反抗地命令道:“你我成亲这般久,你还叫我殿下,非要显得你我这样生分么?” 慕汐微微仰首,“我不叫你殿下,那我该喊你什么?” 她眸里似溢满了星光,比他此生见过的所有烟花都要璀璨夺目,看得裴行之心生欢喜,甘愿沉沦在里头,永远不醒。 他拧眉思量片刻,方温声道:“行之,阿之,都可。” 话一道完,裴行之又似思及什么,微微笑道:“不过,我更喜欢你喊我‘夫君’。” 第116章 “......” 慕汐似瞧神经病般瞟了他一眼,直言不讳:“我可叫不出口。” 裴行之登时面色一沉,揽紧了她,威胁道:“你不叫,今儿就别想出这房门。” 猜到了他要做甚,慕汐只感觉双腿霎时要软了下来,她忙道:“容江不是还在外头等你商议要事么?” “紧要的事方才已然解决,他要等,便让他等。别扯开话题,你到底叫不叫?”裴行之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想要把她屈膝抱起。 慕汐佯装慌了神,忙道:“别,我叫,我叫还不行么?” 男人满眼不离她,手也不愿松开,只眼巴巴地等着。 “行之。” “不是这个。” “阿之。” 裴行之摇摇头,神色间威胁的意味愈发重,“你明知道我想听什么。汐儿这是要欲擒故纵么?” “我吃饱了撑的?对你欲擒故纵。” 男人立时冷了脸,眸色幽幽,“休想扯开话题,你究竟说不说?” 慕汐当然清楚他想听什么,只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他断断不会相信。 缄默两秒,慕汐似败下阵来,她低了眉,佯装要汲取些勇气般深深地吸了口气,方小声嗫嚅,“夫......夫君。” “太小声了,我没听见。”男人的唇角漾起悠悠笑意,宛若和煦的春光,难得一见。 又顿了两秒,慕汐抬眸扬声道:“夫君,夫君。这回总行了吧?” 裴行之伸手亲昵地勾了下她的鼻尖后,又低头再亲她一口,方满意地点点头,随即松开她,张开双臂道:“替我把扣子扣上,等了这般久,容江那家伙必定要跳脚了。” 慕汐闻言,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那你还这般磨蹭?” 裴行之此刻正是喜上眉梢之时,闻言,毫不在意地道:“天大的事儿也没我夫人重要。” 慕汐不欲再言,给他系好了扣子,便忙开门将他一把推了出去,自己方掩上门,寻了身干净的衣裳换上。 裴行之才到正厅,迎面便飞来一小刀,他徒手接住刀柄,紧接着容江那怒气冲天的叫骂劈头盖脸地砸过来,“好你个裴行之,原来你早便调查清楚此番事出自昌炎人之手,合着你是硬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是吧!” 男人握着刀柄,随手往身后的木窗上一甩,锋利的刀尖刺在窗棂上,一条细细的裂缝向下宛延开来。 裴行之闻言,朝容江身后的管砚谴责似的瞟了眼。 管砚被他看得一激灵,往后缩了下身子,支支吾吾地道:“容,容大人套属下的话,属下还没反应过来,他......他就猜到了大概。” 管砚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细若蚊吟。 裴行之轻叹一声,似旁若无人地道:“本王不是叮嘱过你,你并非是这条毒蛇的对手,遇见他便该躲远点。” 管砚还没来得及应声儿,容江便气急败坏地抬脚狠踢下了旁边的椅腿,“咣当”一声,圈椅被踢倒在地。 容江恶狠狠地道:“老子都还在这儿呢,你他娘的说这话什么意思?” 裴行之眸色淡淡,一身修身的黑色长衫,外搭绣着云纹的白色中衣,衬得他宛似光风霁月的翩翩公子,眼见容江红了眼,似要举刀杀人般,裴行之方不急不缓地淡声解释:“此事你确实受了些委屈,可本王此举亦是为了请君入瓮,若不如此,如何能改变那些村民的想法?” “你请君入瓮,你要改变他们的想法,那皆是你的事儿,别拉老子下水啊!老子这次出来,单单只是为了治水,别的一概不管。可你倒好,偏把老子往火坑里推,老子告诉你,这事你不给老子一个好的说辞,老子跟你没完。” 容江气得拉开一张圈椅,一屁股坐下,显然是裴行之若不说出个能令他信服的理由,他便待在这不去治水了。 “本王前段时日正好得了颜思镗的万马奔腾作,可巧此番带了来,你若不喜欢,那便算了。章湄江尚有要事须处理,本王先走了。” 裴行之一脸淡淡地说完,转身欲走。 闻得他此言,容江那原写满了不悦的神色霎时被撕碎,他转而扯住裴行之的衣袂,笑吟吟地道:“着什么急啊!如今那些顽固不化的村民也都同意搬离了,剩下的事你便安心交与我,我保证给你完成得漂漂亮亮的。” 裴行之被他扯得坐了下来,容江转了副讨好的脸,笑道:“颜思镗虽擅长画马,然他平生却醉心于花鸟画。关于骏马的画作,据我所知,世上不过三幅。你得的还是万马奔腾之作,想必是颜思镗唯一的一幅万马奔腾了。莫若你将此画让与我,我以万金相买。” 裴行之闻言,挑眉,“你觉得本王会缺你那一点钱?” “话可不能这样儿说,”容江噙着一丝笑意,“若论收藏名画,欣赏名作,我大抵还是比你热衷些。这画在你手里也是积灰得多,莫若你行个好事,把这画儿赏我,我又极爱它,名作又不至于积灰,岂不两全其美?” 裴行之斜睨他,把笑意咽了回去,淡声道:“本王素来没有成人之美的癖好。” 他一句话堵死了前路,容江呛着一口气在胸腔里,不上不下,然拿不到颜思镗那幅万马奔腾作,他纵是到死也不能安心。 第117章 心知裴行之要的是什么,容江缓了半晌,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算我怕你了。我保证,此番同村民交涉,我绝不再生脾性,凡事多听那杨大人的话,不该言的不多言,不该听的不多听。倘或再生脾性,那幅画你可立刻派人来拿走,我绝不私藏。” 达到了目的,裴行之方轻笑道:“你若早如此,本王何必绕这么大个弯?” “那群刁民野蛮得很,若非是颜思镗的万马奔腾作,老子才不受这脾气,”言及此,容江忽地思及一事,忙道,“且你得先把那幅画拿来我瞧瞧,我要看看究竟是不是真迹。否则一朝被你糊弄了去,我岂不白受了那委屈?” “早知你会这般说,本王已让人带来了。” 裴行之轻笑着拍了下手,立刻有骑兵捧着幅微旧且卷起的画作进来。容江见状,神色一亮,忙不迭起身,小心翼翼地接过后,又慎之又慎地打开。 端详了良久,他不觉啧啧称奇,“果真是颜思镗的真迹,这勾勒的每一笔栩栩欲活。一眼望去,当真觉得似有万马浮现在眼前,雄浑壮阔感扑面而至。” 裴行之起身欲走,还不忘道:“这画你既已收下,那本王明儿就让郁舟过来了。” 闻得“郁舟”二字,容江面上的那种欣喜神色霎时被撕个粉碎,他收好画卷,慌忙道:“哎!为何要让他过来?有我一个还不够么?” 裴行之已出了门,听到他这话,却头亦不回地道:“不够。你要是会听杨仲文的话,昨儿也不至于闹到那般地步。收了那画,本王让郁舟来督促你。” 容江立时白了脸,看着怀里的画,先时的那十分欣喜而今已褪得不剩半分,他忍不住朝那裴行之那远去的背影怒喝,“裴行之,你明知老子见不得他,你他娘的挖的这坑也太大了。” 第067章 新桃居,我尽量 次日, 郁舟赶到堰州,裴行之嘱咐他务必盯紧容江把事情办好后,便和慕汐登上了回淮州的马车。 一行人在路上辗转了有六七日, 在途径素以美食闻名天下的洛城时,裴行之又特意带慕汐在洛城停留了三天, 携她尝遍洛城美食后,这方返程。 坐着马车在路上颠簸了数十日, 回到浮夷轩时,慕汐只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直歇了有四五日才缓过神来。 王府里的事皆有周伯打理, 平日里裴行之又在军营的多,慕汐得闲儿时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见她那般, 裴行之怕她生了郁气,便从外头请了戏班子入府, 奈何慕汐对此没有丝毫兴趣, 戏班子表演了一回, 她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而后, 杂技、评书、投壶、皮影戏等等,裴行之但凡能想到的皆令周伯试了个遍,不想却没一个能勾得起她的半分兴致。 每日过来请示的人太多, 慕汐不胜其烦。说到底,令她生郁的是这面四四方方的围墙,可若挑明了说,难免要和裴行之起一番冲突。 慕汐不愿把精力耗在这种事上, 便和裴行之随意扯了句:“你若是担心我闲得发慌,在院里搭个秋千架便是了。哪里来那般多的功夫?又是搭戏台子, 又是费尽心思命人入府评书、投壶。你不累,我还嫌累呢。” 闻她此言,裴行之不由得温声笑了,“早知这般简单便可令你舒心些,本王亦不必费这样的心思了,明儿本王就让人做个秋千在你偏殿旁。” 慕汐次日醒来时,便见秋千架已搭好。闲时无聊,她时常歪在上面看书,日光微熹,一摇一摆间,浅浅睡意涌上心头,她便干脆坐上面浅眠片刻。 是日午后,慕汐取了本地方游记,坐秋千上正欲翻读,恰好见管砚捧着一叠公牍从外头回来。 她忽地思及一事,便及时叫住他,微微笑道:“管大人,殿下还在军营么?” 管砚忙止住脚步,走近了回:“是的。近来军中事多,殿下兴许还有一段日子要忙,娘娘是有何要事么?” 慕汐摇头笑道:“并无。只是算算日子,我想起让人捎回越州的信儿也有近一个月了,因而想问问你越州那边可有回信?” 她忽发此问,管砚低眉微顿了几秒,似思量片刻后,方道:“前几日我特意去驿站问过,他们说并未有您的信儿。正好我明日得闲儿,要不我再去问问?有消息了立刻告诉您。” 闻得并未有回信,慕汐未免怅然,顿了顿,却也勉强扯出一丝笑:“也好,麻烦你了,多谢。” 至晚间。 裴行之捧着一盒子从外头回来,见她懒懒的歪在窗边的榻上,便拉来一把圈椅坐下,把她手里的书拿走,换上那雕花红木方盒。 慕汐一脸愕然,“这是什么?” 男人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满脸神秘地道:“你打开瞧瞧。” 盒子前面有个很是精致的小锁扣,慕汐把锁扣往上提起,打开盒子,只见里头放着一只赤玉镯子、一对赤玉耳坠以及一支赤玉步摇。 且这三样儿皆是红色迎春花样式的。 慕汐拿起来细细端详,余光瞥见男人那双粗糙的手,只见他尾指处有了几道细细的伤痕。 她登时了然,举起那支步摇,朝他半歪着脑袋轻笑道:“想不到堂堂的淮州王殿下,这素日拿惯了剑的手,也能雕刻出这般精美绝伦的首饰。” 第118章 她能满意,裴行之自然心生欢喜。缄默两秒,他方淡声道:“本王十一岁之前便喜欢雕刻首饰。只是有了后来种种缘故,再不曾拿起刻刀,可你若喜欢,待你生辰时,本王再给你做几样新的饰品。” “那多谢了。” 慕汐轻笑着把步摇放好,正欲重新拿起书来瞧,裴行之忙拦住她,道:“你且别看,本王带你去个地方。” 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慕汐原以为裴行之又是要带她去瞧什么好东西,不想转到后门时,却见原本嵌在墙里的那扇朱红木门不知去了哪儿,转而换成一扇月洞门。 穿过月洞门,本该是一条青石小巷的路却铺出一片草地,两旁还种了几丛月季,前方还有一扇朱红木门。 木门打开的一刹间,映入眼帘的是间两层小院,院中还种了一棵桃树,桃树下置了一张石矮桌并三张石凳。 熟悉的感觉霎时扑面而至。 慕汐微诧,环顾一番后,松忙开裴行之的手,推开一楼的门。 果见里头摆了三个百子柜,旁边还有一张坐诊台,其摆设与桃居竟别无二致。 一时猜不透裴行之此举究竟是为何意,慕汐微怔片刻,方回首朝他道:“你这是......” 瞧她面上带了几许困惑,裴行上前握着她的手,微微地深吸了口气,似鼓足了勇气般,抬眸望着她,温声坦白:“我知道,你不在乎名分,更不在意俗世所言的声誉贞节。我同样清楚,你表面待我温情脉脉,好似接受了这里的一切,然这到底不过是虚与委蛇,你仍谋划着想要离开。” 他此言一出,慕汐又是惊诧又是困惑。她惊诧裴行之竟能这般平和地道出她真实的目的;她困惑他此言此行究竟为何。 顿了半秒,男人虽仍维持着面上的那份平和,然低醇的嗓音却几不可闻地含了几许嘶哑,他隐忍克制地继而道:“我实在不知我到底要如何做,你才肯留在我身边,除了你离开我,其他事我都可以尽可能地退让。我知道你毕生所愿便是行医济世,我虽无法给予你似外头那般的广袤天地,然我愿意在可控的范围内予你一定的自由。因而去堰州之前,我便让周伯买下后门的这座小院,并将它改造成如你那桃居一般的模样,为你平日出入方便,我还特意命人将它和王府打通。你,可满意?” 他最后那话道得小心翼翼。 见他鲜有的温和,慕汐亦忍不住轻叹一声,软了语气,“裴行之,感情一事原不可勉强。你很好,可你我之间皆有不同的追求,我不可能安于后宅,你也不可能放弃好容易得来的权势富贵,甚至你我的生活方式都有不同。” 男人微红了眼眶,抬眸定定地看着她,“你怎知我做不到放弃今日的一切?你我的生活方式又有何不同?你是一日三餐,我亦是一日三顿。行军打仗时,我曾为了活下去,连树根都啃过。你别自以为是地一棍打死所有人。” 慕汐无奈,“纵然你现下能放弃一切,可你能保证你来日不会因此记恨于我么?” 裴行之蹙额,“我为何要记恨你?当今圣上便是我的亲外甥,届时我若要返回朝堂,何人敢多言半句?” 他此言一出,慕汐一时语噎。 她不知裴行之是真的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还是佯装出来的不懂。仿佛她说得再多,也不过是在浪费唇舌。 顿了顿,慕汐转身半撑在坐诊台边,道:“我不质疑你的真心,可爱不是非要拥有的。” 裴行之不喜欢她背对着他,明明她就在眼前,可他只觉她遥远得宛似天边的明月,纵使他拼尽了一身努力,亦够不着分毫。 男人握上慕汐的肩,把她轻轻掰过来,彼此面对面地道:“可我裴行之不一样,若不能拥有,何谈爱慕?且我要的不多,我只要你这一世,不管来生怎样,我都随你。” 放屁。 慕汐险些要将这词脱口而出。 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谁不是只要这一世? 虽很想这般怼回去,然慕汐还是生生止住了话头,裴行之且控着脾气,她不想在当下把事情闹得太僵。 既是无解的命题,那她所言再多也甚用处,因而慕汐转了话题,温声道:“若我方才没理解错,你的意思是我白日里可在此处看诊?” 裴行之点点头,松开她的肩,抬眸环视周遭一圈儿后,温声道:“是。只你不许累着自己,且碍于你是本王的侧妃,平日行事要覆着面纱。为你身子着想,每日过来点卯也要有时辰要求,过了酉时便不可再接诊了。你若能同意这几点,明儿便可开门接诊。至于诊金什么的,你自个儿随意,反正开这医馆,本王也只是想给你个实现愿景途径罢了。” 得到他确切的回答,慕汐有些不可置信。从前妄自尊大的男人当真肯退让一步,让她在这里接诊么? 慕汐略略看了一遍,见百子柜里备下了常用的各类药材,她明儿只须把药匣子拿过来,便可开门接诊。 翌日。 慕汐早早便起身将药匣子取出,和裴行之一道用完早膳后,便往桃居去。 只是坐了半日,也无一人上门。 第119章 此番跟来桃居的,唯得赵嬷嬷一人。裴行之原欲派上四五人过来,慕汐怕极了,便连声推掉。 见赵嬷嬷从早站到几近晌午,慕汐着实替她累得慌,便温声道:“赵妈妈,别站着了。这里并无他人,您略坐坐。” 赵嬷嬷却百般推诿,“娘娘的好意,老奴心领了。只是府里规矩森严,老奴断断不能开了这个头。” 慕汐只得由她去。 第068章 疑窦生,醋缸子 第二日。 许是名号还未打响, 桃居还是无一人上门。 管砚亦给慕汐带了消息过来,“他们知晓此事有关娘娘,因而每日来往的书信皆会十分留意。只是......还是不曾见有越州来的信儿。” 慕汐闻言, 指腹捻着杯扭,茶水氤氲间, 她的动作慢了几分。顿了顿,慕汐方抬眸, 莞尔道:“她才生了女儿不久,许是不得闲儿。也罢, 你先下去吧!” 管砚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忙垂首应声:“是。” 慕汐虽这般说,然疑窦却在心里生了根。 论她对阿妩的了解,不管她有多忙, 倘或接到她的信儿,必定会在当日修书一封回寄。 然此番她等了一个月, 却仍未有半点消息传来。纵是送信人途中遇到天灾人祸, 依裴行之这样消息灵通之人, 不大可能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她不知是人为如此, 还是当中另有其事。 可纵有万般疑惑,慕汐也不敢向裴行之当面挑明。倘或他真有事瞒了她,她即便挑明他亦断断不会明说, 若那样做了,反而打草惊蛇。 慕汐唯有将此事按下不提。 第三日。 医馆里除了慕汐和赵嬷嬷外,仍再无他人。 素来极少言语的赵嬷嬷亦不觉蹙眉道:“倒是奇了,王府周边并无一家医馆, 怎的候了这几日,也不见一人?” 慕汐苦笑, “王府周边是无医馆,却也没有几户人家啊!” 淮州王府巍峨森严,纵是后门,也无几人敢无端靠近。更何况,东南二街有数家医馆,又有谁会舍近求远特意拐到幽静的淮街?怪道裴行之愿意开个医馆让她出来看诊,到底还有这层算计在。 浮夷轩。 男人在顶楼的廊檐下负手而立,斑驳的光影沿着琉璃瓦蜿蜒曲折地落在他身上,徒添了几许落寞。 闻得管砚的回禀,男人幽深的眸子顿然没了半分笑意。 半晌,裴行之眼不离远处那座种有桃花的小小院落,只面色晦暗地道:“要给她的信拟好了么?” 管砚忙恭声回:“昨儿就已拟好了,只等您示下后便可拿给娘娘。” “她心思细腻,纵是临摹高手也难免有错漏,”男人的眉眼染上了几许阴鸷,嗓音却仍是淡淡,“你且把信取来,本王瞧过再说。” “是。” 又过了有四五日,慕汐原以为往后都要这般闲坐到暮色满天时,医馆里却突然迎来一人。 那是个脸被毒虫毁了近大半的年轻白衣男子。 来人举止谦和有礼,腰间系着一块翡翠玲珑玉佩,连身后跟着的两个家仆亦穿着不凡,进来时悄然无声。 慕汐只略略看了几眼,便知他所中的乃是一种极为罕见的虫毒。此虫外形与蜂类很是相似,只不同的是其尾尖处含有剧毒,中了此毒虽不会立刻致死,然皮肤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溃烂。 这种毒虫长在深山,常人难以见到,慕汐也只是当日在容安堂的库房遍览医书时,偶然见到上面有所记载。所幸,这种解药并不难调,且所需的亦非鲜见的草药。 容不得耽搁,慕汐立刻取出银针,一面询问:“公子,我一旦在你脸上施了针,日后便是恢复容颜,也定会留下疤痕,你可想好了?” 白衣男子苦笑道:“我的脸已溃烂至此,若可彻底好了,便是留下几道疤痕又有何所惧?我遍寻名医,也无大夫能治。此番姑娘若能解了这虫毒,护我性命,我必重金相谢。” 闻得他这话,慕汐当即施针,将溃烂的皮肤尽数挑出,再覆上一层止血养颜的药粉后,让他稍候半日,自己则去调制解药。 只因事况紧急,至晌午时,慕汐也不得空回浮夷轩用膳。赵嬷嬷原想催促两句,然见形景如此,到底开不了这个口,便也由得她去。 忙活了一下午,慕汐方将解药调制出来,给那白衣男好敷上后,并将一小瓶解药递与他,叮嘱道:“记住敷药的地方不可碰水,每日在酉时前敷上一次,量不可过多,亦不可过少,连续敷上七日,里头的毒素便可尽数清除。平日饮食也需注意,以清淡为主,且鱼虾一类断断不可碰。” 敷上药粉后,白衣男子只觉面上的疼痛一下消散了不少,他忙接过药瓶,千恩万谢后,方取出两锭黄金,正欲递上,慕汐却婉拒道:“药材所费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纵是算上诊金,亦断断无须这般多。公子若有心,平日只消多多行善便是。” 白衣男子覆上面纱,由衷笑道:“我从前便已听闻慕大夫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微诧,不觉抬手碰了碰面上的纱巾,并无滑落之势。 她余光瞥了眼赵嬷嬷,瞧她并无异色,方道:“你,认得我?” 第120章 白衣男子淡声道:“姑娘乃素手神医,又是郦朝开国百年来的第一位医女,此等盛名,天下皆知。我原从鹤州到越州求医,不想到了桃居未见姑娘,一打听才知姑娘成了淮州王殿下的侧妃,这方想着来碰碰运气。” “你去过越州?”慕汐诧愕,顾不得思量,当即起身脱口问,“那你可知越州县令谢大人之女,谢妩的近况?” 然这话才出,慕汐顿然悔之莫及,赵嬷嬷还在身旁,她这般问,此事必定要传到裴行之耳中。 白衣男子攒眉思量片刻,方摇头道:“这在下倒不清楚,当日匆匆赶路,也不曾细问。” 闻得此言,慕汐眸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失望,然转瞬,她那抹沮丧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笑意爬上唇角,慕汐莞尔道:“既是如此,那便无事了。天儿快黑了,你们且回去吧!从淮州回鹤州,还要赶四五日的路呢。” 白衣男子笑道:“这倒无妨,在下已在客栈订了两间房。路上风尘太多,此番过来,在下还想在淮州住上一段时日,好等脸彻底痊愈了再说。只是天色已晚,也不好再多加叨扰,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慕汐点点头,忙让赵嬷嬷将三人送出门后,这方回浮夷轩用膳。 然不到两个时辰,今日发生之事便尽数传入了裴行之耳中。 赵嬷嬷的声音回荡在殿中的各个角落。男人转着手中的那串赤玉珠,血红般的颜色在夜色中隐隐发光。 昏黄的灯光下,裴行之神色晦暗地听赵嬷嬷道完,方淡声道:“回去好盯着,有何事须得第一时间过来回禀。” “是。” 大门被掩上的刹那,管砚从偏殿出来。 裴行之把赤玉珠串放回桌上,取出木屉里的信封,道:“方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既治好了脸,便让他离开,淮州不是他能待的地方。” 一语毕,男人起身行至灯笼前,掀开灯笼盖,将信递了上去。 火光霎时蹿了半厘高,映亮了男人那张隐晦幽沉的脸。直至信儿被燃得只剩一角,裴行之方将火熄掉。 那一角唯有四个字。 见字如晤。 将那一角信装回信封里后,裴行之把东西丢给管砚,微沉的嗓音听不出有半分情绪,“明日午后把这个给她。” 管砚接过,应声,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 夜色霜浓。 裴行之踏着星光过来时,慕汐正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男人脱了衣衫搭在衣桁上,抬脚钻进鲛纱帐里,很是自然地伸手把慕汐搂进怀里。 心知她还未曾睡,裴行之埋在她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后,方温声道:“听说你今儿救了个年轻公子?” “听说?”慕汐缓缓睁眼,侧首瞧他,“你还能听谁说,不过是赵嬷嬷罢了。” 裴行之轻笑,搂着她亲了两口后,方道:“你别生气,我也并非是要监视你。只是若留你一人在那,我又怎能安心?” 他道的这番鬼话,慕汐可不信。 他虽同意她在那边看诊,可若说外头或暗地里没半点防卫,那也是不大可能的。 论掌控欲,只怕天底下无几人能比得过他。 见她未回话,面上亦并生气的迹象,裴行之继而道:“今儿本王细想了下,如今你到底是本王的侧妃,这般为个男子看诊,到底不大好。往后医馆里,该只接诊女子。男人么?让他们到别处寻医去。” 裴行之这话音未歇,慕汐霍然睁眸,忍不住抬眼瞧他。 明明此人一眼望去朗目疏眉,周身尽显雍容贵气,怎的还能一本正经地道出这般幼稚的言辞? 慕汐险些要被他气笑了,“依你这般说,男人便不会疾病缠身么?” 裴行之正儿八经地道:“本王方才不是说了么?让他们另寻名医。” “我瞧你是耗子掉进了醋缸里,一身酸味。”慕汐哂笑,往旁边退了退,以便拉开和他的距离。 男人见状,却厚着脸皮蹭过来,直把她逼到墙边,退无可退后,方一脸无赖地将她重新揽入怀。 裴行之低眉,亲昵地与她鼻尖相对后,方微哑着嗓音道:“好汐儿既清楚本王掉进了醋缸,莫若你便应了本王?” 慕汐闻言,忍不住冷笑道:“你前儿才说,除了离开你,其他事你都可以尽可能地退让。先时话说得这般好听,原来都是哄我的。” 第069章 闻死讯,她只恨 见她不肯退让, 且一句话堵死了前路,裴行之轻叹一声,只好让步:“本王先时说的话并非是哄你。你既不愿, 那此事往后我们便不提了。只是总得留赵嬷嬷在旁伺候,这是底线。” 慕汐面色凉凉, “你把赵嬷嬷放我身边,我何曾说过半句?别把人人都想得似你这般心胸狭窄, 我行事坦荡,不惧你的窥探。” 她言辞犀利, 句句呛意。 裴行之一时语噎。他不愿打破这份好容易得来的平静, 亦心知此事是他有错在先,默然片刻后,便温声道:“是是, 此次是我心胸狭隘了些。你身子弱,郁气又伤身, 这事我们不提了。” 他难得认错, 慕汐自然不能再抓着不放。否则玩过了头, 便不好收拾了。 翌日午后。 慕汐收好药匣子正要到医馆去, 管砚恰好过来,一脸愧色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道:“娘娘, 这是越州来的信儿。只是送信回来的人在路上遇见了一户人家起火,他跑进去救人,把信落地上,捡出来时信儿却烧得只剩一角, 他无法,拿了个新的信封装上。” 第121章 闻得是越州来的信, 慕汐接过忙要拆开,指尖却抖得险险要拿不住东西,眼底有热泪涌起,似要蹿出眼眶。 拆开。 里头只有四个字。 见字如晤。 虽只剩这般简短的几个字,然慕汐一眼便瞧出这真真是阿妩的字迹。 确认了她的安全,慕汐悬了近一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她抬手,满脸珍视地轻抚着那几个字,低眉哽咽道:“无妨。只要她安好,我便安心了。” 不想她的这副神色传入裴行之耳中,男人却莫名燃起一腔怒火。 裴行之把手里的剑一甩,长剑精准无误地落入剑鞘中,他再没了练剑的心思,醋意大发地寒声道:“她待本王,何曾有过这般情意?” 倘或谢妩是个男子,他只怕会忍不住要立刻赶到越州,挖坟掘墓,连夜把她的骨灰扬了。 把信放好,慕汐方安心挎上药匣子到医馆。 奈何自那白衣男子过后,却再无一人上门看诊。所幸裴行之藏书浩如烟海,她也不至闲得太无聊。 如此又看了几日书,慕汐蓦地思及那白衣男子的伤,算算日子,距今也过了有七八日了。 慕汐放下书,“赵嬷嬷,上回过来看脸的那位公子,你可还记得?” 赵嬷嬷正替她整理着书架,闻言,温声笑道:“记得,如何能不记得?他可是过来看诊的第一人。” 慕汐微微笑道:“那您去替我打听打听,若他还在淮州,请他过来拿瓶新的药,想来再敷几次,也该好了。这脸到底是门面儿,可马虎不得。” 赵嬷嬷一顿,然不过片刻,又转瞬应声:“是。” 次日。 赵嬷嬷便把打听到的消息回与慕汐,“娘娘问得不巧,那位公子昨儿正好有事,便退房回了鹤州。” 慕汐微诧,“可他上次还说要在淮州住上一段时日,待脸好全了才回去的。” 赵嬷嬷乐呵呵地道:“兴许是家中有急事吧!瞧那公子的穿着,想必也出身不凡,那样的人出一趟门可不容易。” 慕汐稍稍思量,觉得赵嬷嬷所言虽有两分道理,然当时听那公子的语气,显然是还会再来复诊的。纵是不来,他也该会派个人来取药,只因她此前给的那一小瓶药顶了天儿也不过用七八日。 疑窦霎时在心头蔓延,然这几分疑心没过半晌便彻底被慕汐抛到脑后,再不曾想起。 只因没过多久,医馆里迎来了一位年轻女子。 来人戴着帷帽,密不透风的白纱垂至胸口,她轻敲了两下门。赵嬷嬷闻声,抬眼一瞧,见是位年轻女子,忙问:“姑娘可是来看诊?” 年轻女子紧紧盯了眼百子柜前的人,半秒后,她收回目光,点头温声道:“是的,不知大夫在哪?” 听到终于有人上门,慕汐正欲把药材放回原位,转身过去看诊。不想她甫一开口,一股熟悉的感觉顿然从身后传来,慕汐只觉呼吸微滞,惊得她险险连手里的东西都要拿不稳。 怔了半秒,她猛地回首,满脸愕然地望向来人。 她纵是戴着白纱,慕汐亦能清楚地认出帷帽后的芰荷。 阿妩呢? 芰荷为什么会不远千里来到淮州? 她为何又要装成这副模样? 思及前段时日才拿到的那封几近被烧光的信儿,一种不大好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 一刹间,无数疑问伴随着担忧接踵而来,慕汐心里霎时乱成了一锅粥,偏生又不能立刻冲过去细问。 赵嬷嬷且在身旁。 错愕仅仅在面上维持了两秒,慕汐便陡然回神。 她收回目光,正要抬脚,却蓦地发觉双腿一软。慕汐忙佯装不经意般伸手扶了下桌面,方不慌不忙地指着坐诊台,道:“我便是大夫,姑娘请坐那。” 芰荷在看诊台前坐下。 双腿渐渐恢复了力气,在赵嬷嬷的注视下,慕汐尽可能不露半分可疑地让自己稳步走向坐诊台。 初春的风仍夹杂着一股凉意,顺着大开的窗扉漏了几许进来,慕汐把手搭在来人的脉搏上。 果然,并无一丝异样。 芰荷望着她,温声道:“我的伤在胸口旁边,姑娘可否移到屏风后予我察看一番?” 屏风立在坐诊台后,往里还置了一张榻,以方便有女子上门看诊。 慕汐自当应是,她正欲起身,又似忽地思及一事般,拢了拢衣衫,望了眼外头的天儿后,转而与赵嬷嬷笑道:“赵嬷嬷,这会子我倒觉着有些凉,你且帮我回浮夷轩取件披风可好?” 赵嬷嬷看了眼那戴着帷帽的年轻女子,又微微抬眼环视了下四周,有些踌躇不定地道:“可,可留娘娘一人在......” “阿嚏。” 赵嬷嬷话未道完,慕汐忙抬手轻捂着唇打了声喷嚏,缓了片刻,她笑意吟吟,“您若再不去,我便要着了风寒了。届时殿下怪罪,您可千万别怪我不给您说句好话。” 赵嬷嬷闻言,忖度片刻,又见那女子并不似那些有功夫在身之人,且思及周边皆有暗卫,方应声小跑着回浮夷轩。 支走了赵嬷嬷,慕汐慌忙把芰荷拉到屏风后,鼻尖霎时凝起酸涩,眸底的热泪顿然涌上眼眶。 芰荷忙掀开帷帽,满脸关切地哽咽道:“慕姑娘别哭,待会那嬷嬷回来见了你如此,定要起疑心。” 第122章 慕汐一面把泪咽回去,一面急切地问:“你来淮州做什么?阿妩呢?她可好?她不是才生了女儿么?你来此,她可知?我前儿接到她的信,只可惜那信被烧了大半,只剩下见字如晤四......” 芰荷蹙眉,眼含热泪打断她,“我家姑娘在上一年年中时便已病故,何曾给慕姑娘你写过信儿?” 她这话宛若惊天大雷般陡然炸下,骤然震得慕汐耳朵嗡嗡作响,连半个字都听不见分毫。 她的脸一刹间白了下来。 慕汐抓着芰荷的肩,神色怔怔地扯出一丝笑,不愿相信地道:“不,不可能。芰荷,是不是阿妩生了我的气?她上一年还写信儿给我,让我快快离了这里。原是我没用,逃了那般远,还是被裴行之抓回来,又莫名成了他的妾侍。是不是此事传到了阿妩耳朵里,她气我太过窝囊,所以才......” “慕姑娘,你别这样。我家姑娘没有生你的气,”芰荷红着眼睛握住慕汐的手,往外探了眼,试图让她平复下来,低声道,“她逝世全然是因月子里落了病,与你无关。况且我此番过来,便是遵我家姑娘的意思,她临终之时,留了几句话给你。” 慕汐全然听不见她后头的话,忽地闻得谢妩逝世之因,她蓦地稳住了神思。 只堪堪顿了半秒,慕汐登时怒从心起,把泪咽回肚子里,掩低声音怒道:“阿妩月子里为何会落了病?江言州呢?他是如何照料她的?” 芰荷含泪道:“姑娘生了冉冉的第二日晚,和姑爷大吵了一架。当时他们支开旁人,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我只知自那一次后,姑娘一夜白发,心如死灰。没过多久,姑娘便逝去了。” 芰荷的话一字一句地蹿进脑海。思及从前种种,慕汐只觉满腔酸涩顿然涌上心头,她只恨,只恨当初自己为何不百般阻拦阿妩嫁与江言州。 初闻时,她便觉得江言州并非是阿妩的良人,而今......而今,果真如此。 慕汐眼底微湿,倘或当初她能够,能够多说几句,为阿妩再多多考量江言州几次,是否便不会有今日的结果? 她捏紧了衣裙,愈思愈气,当即控不住脾气,转身道:“此事必定和江言州脱不了干系,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芰荷忙拉住她,擦干脸上的泪,温声道:“好姑娘,你别去。我家姑娘临终前,留了几句话给你,为的便是这个。” 慕汐一顿,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姑娘说,她知道你入王府是为了她,如今她已撒手人寰,她希望你不要为此被禁锢在这里,她只愿你能开心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才是她临终时的唯一所愿。姑娘说,此前种种,皆是她选的。如今有这结果,也该她所受,她希望慕姑娘更不要为她去找姑爷要说法,她人已不在,你要再多的说法也无用了。” 第070章 丛雾生,辨不明 赵嬷嬷取完披风回到医馆时, 只剩了慕汐一人,她环顾一番,怔怔道:“娘娘, 那姑娘,走了?” 慕汐低眉, 执杯呡了口茶,淡定地道:“嗯。她原是胸口被野猫抓伤, 处理完伤口敷上药后便离开了。” 赵嬷嬷有些狐疑地嘀咕了句:“竟这般快?” 她担心慕汐一人在此不安全,因而是小跑着回浮夷轩的, 此间往返顶多也就用了一刻钟。 然赵嬷嬷转念一想, 又觉单只是给伤口消肿上药,这点时间也确然够了,是以这事在回给裴行之时, 她也便略过了。 慕汐把那迎春花式金云小茶杯放回桌上,压了压从心头涌起的酸涩, 把眸底的泪咽回去后, 方抬眸道:“赵嬷嬷, 你跟在殿下身边有多长时间了?” 赵嬷嬷原是宫里的侍婢, 年纪一到本该要放出宫另行婚配的。 岂知天不遂人愿,偏在要出宫那年,她染了恶疾一病不起, 掌事嬷嬷见她病得极重,生怕她把病染及他人,回了典侍大人后,便要将她一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去。 说起来, 那时的殿下原不过是十二岁的孩童,当日他恰好随父亲进宫面圣, 偶一见她被宫人裹着抬往宫外,便驻足多问了两句。 闻得是即将濒死之人,他不仅没有如他人般嫌恶,反吩咐手底下的人将她带到外头好生安置。 纵是过了近十六年,赵嬷嬷却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她胸口疼得厉害,仿佛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她原本已不抱有一丝生的希望。 可恍恍惚惚间,却听得有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到底是一条人命,她若还没死,便带到外头给她请个大夫,好生安置。治好了,也是你们的好处。” 他这两句话,赵嬷嬷一记便是半生。从那时起,她便认定了这个主子,誓死效忠。 赵嬷嬷恭声回:“算算日子,老奴跟在殿下身边也有近十六年了。” 慕汐点头,淡声道:“那也有挺长一段时日了,你可知殿下喜欢什么东西?抑或者他爱吃什么?” 赵嬷嬷虽不知她打听这个要做什么,然她既这么问,想必也是有心要做,是以略一思量,忙道:“殿下从不挑食,具体爱吃什么,老奴也说不上来。” 慕汐微顿,思忖片刻后,方道:“下个月便是他二十八岁的生辰,我原想着做点什么好送给他。” 第123章 裴行之位极人臣,手握重兵,满朝文武纵是有怨亦不敢说出口。他的喜好若轻易被人知晓,亦绝非好事,因而赵嬷嬷不知也是正常。 闻得她这般说,赵嬷嬷心下一喜,复而道:“殿下不挑,老奴想只要是娘娘做的,他都会喜欢。” 赵嬷嬷此言倒是不错。 她把慕汐这话回给裴行之时,隐在光影里的男人闻言,微顿了片刻,眼尾才微微弯起,有些不可置信地复问:“她当真是这般说的?” 赵嬷嬷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笑意,亦不由得喜笑颜开。 自家殿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是真心为他高兴,“老奴听得真真切切,娘娘的确是这般说的。” 夜色似浓稠得化不开分毫,月色如水,清辉洒在屋檐上,似铺上了层淡淡的雪霜。 已是三月末,夜莺和蟋蟀穿梭在幽幽静夜中,寻配求偶。 浅青色的纱窗里,昏暗的烛光摇曳。 藕色的鲛纱帐内,隐隐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榻上之人用锦被轻掩着口鼻,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她任由泪水从眼尾滑落,浸湿了那三青洒花锦镶凉枕。 从白日里便压着的撕心裂肺的痛却在醒来的这一刹间朝慕汐喷涌而来,宛若一把把锋利的刀尖猛地刺向她的心头。 她梦到阿妩了。 梦到从前和她一起偷溜上街,看灯影戏、听说唱;梦到她们一起躺在草地上,闭着眸谈天说地;梦到她们智斗林悦华,藏在墙角看她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阿妩说过的,不拘她做什么,她皆会在背后默默支持她,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可她始终不曾料到,那日她送她去兰西的那一程,竟是永别。明明说好了,她会带着孩子酿好桃花酒等她回来。 可她失信了。 她再也不会等她,再也不能成为她最坚实的后盾。 寂静的深夜最是容易把人的悲伤无限放大,慕汐哭得不能自已。 所幸裴行之晚膳时便命人传了话来,道是今晚不会过来了,慕汐这方敢肆无忌惮地任由泪水滑落。 然纵是这般,她仍不敢哭得太大声,生怕惹来外头守夜嬷嬷的怀疑。 似阿妩所言,她原不该如此,如今纵是连大声痛哭一场都做不得主。 慕汐再也睡不着。 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微光穿透窗扉洒在床头,她才稍稍睡了半个时辰。 再起身时,天光已然大亮。 芰荷的话在耳边回晌:“她只愿你能开心地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才是她临终时的唯一所愿。” 阿妩至死都还想着她,她又怎能这般浑浑噩噩地留在这里了却残生?何况她本不曾这般想过。 外头天高地阔、海角天涯,那些她和阿妩皆不曾到过的地方,皆不曾看过的景色,她都想要去瞧一瞧。 慕汐昨儿便吩咐嬷嬷们,今日不必叫她早起,因而此时还未有人推开房门。 她掀开帷幔起身,洗了把脸后,坐到那面并蒂莲花镜前。铜镜映出她略微浮肿的眼,哭过的痕迹很是明显。 莲花镜下是一张紫檀花梨桌,打开木屉,里头整整齐齐摆放着裴行之为她采买的各色胭脂、妆粉、眉黛等。 慕汐素来不爱用这些东西妆点,然面上的泪痕太明显,若令旁人瞧了去,同裴行之一提,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慕汐才敷完脂粉,房门正好从外头打开。 以为是赵嬷嬷,她正欲开口,却陡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登时便知是谁。 然恰恰如此,慕汐反低眉,佯装拿出口脂要往唇上涂,一面似不经般淡声道:“赵嬷嬷,我已洗漱好了,你且让她们把早膳端上来吧!”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发侧蜿蜒而下。 “今儿怎么有这般好的兴致?”男人取过她手里的那盒口脂,侧身靠在紫檀花梨桌旁,低眉轻笑着抬眸。 眼前人一袭缃色海棠对襟襦裙,蝶翼般的睫毛洒在她那张难得染了粉色光晕的脸上,映得她整个人愈发艳丽。 若说素日不施脂粉的她是清水芙蓉,那今日的她便是娇艳的玫瑰。 裴行之怔怔地看了她半晌。 “想妆点便妆点了,哪来的什么理由?且这些胭脂水粉留着不用也是可惜。” 慕汐伸手欲将他手里的口脂拿回,不想裴行之反握住她的手。 男人笑意盈盈,“此等小事,让本王来便好。” 慕汐淡淡地瞟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抽回手,坐好。 裴行之把霁红盖子打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在周围散开,他蘸了点在指尖,抬手正欲往那朱唇上抹。 不想掀了眼帘,便见她端坐在莲花镜前,难得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裴行之顺着那微微隆起的鼻尖往下瞧,宛若樱桃般的唇瓣湿润饱满,似等着他去采撷。 男人心头一荡。 裴行之当即把口脂往桌上一摆,起身将她屈膝抱起。 慕汐原还等着裴行之给自己抹上口脂,岂知青天白日里,他便色欲上头,转眼就将她压到榻上。 慕汐沉浸在悲痛中,本就抑着情绪不能发作,现下更没法儿迎合他做那些事儿,便抬手挡在跟前,扯了个理由推拒“我才换了新的衣裳,可不想再去沐浴了,莫若等今晚你再......唔......” 第124章 没给她道完话的机会,裴行之便轻笑着拂开她的手,垂首吻下去。 粗糙的指腹触及她柔软的腰肢,男人明显感觉到她微微一颤。 裴行之俯下身,伸出舌尖轻轻滑过她的耳垂,感受到她的颤栗,那原是清润的嗓音变得低沉暗哑,“又不是 第一回 了,怎还这般敏感?” 闻得他此言,慕汐顿然只觉胃里翻腾不已,恶心在一刹间涌上心头,她强忍着压下去。 “嗯?” 男人得不到回答,再次抬手轻轻地掐了下她的腰肢,“为何不说话?” 生理上的酥软感霎时蹿遍全身,慕汐厌极了这种感觉,她佯装喘了口气儿,敷衍地道:“这种事,你让我怎么说?” 她虽这般说,然裴行之听着她的微喘,心情反倒愉悦极了。 男人原是清明的眼霎时变得迷离,他立时低了头,从她白皙的脖颈一直往下,再控不住力气般在她身上挞伐。 几番云雨后,满室旖旎。 裴行之餍足地喟叹一声,揽着她翻身而下,埋在她脖颈间,温声喃喃:“本王有时候真的辨不明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慕汐闭着眸,满身酸软,“假亦真时真亦假,你愿听,你愿信,那便是真。” 她话点到为止,身旁的人久久未回。 她清楚地知晓,裴行之的心在动摇。 她已成功了大半。 招数不管反复,只论有用无用,这还是裴行之教她的。 第071章 如流沙,长明灯 慕汐算好了给他忖度的时间。 缄默半晌, 她率先打破沉默,犹似不经意般眼也未睁地淡声问:“如今和你都成了夫妻,我还不曾问过你, 你可有喜欢的东西?” 裴行之微怔。 想起昨儿赵嬷嬷的话,男人的心头一片滚烫, 暖意霎时蹿遍全身,欢喜之情险些要溢于言表。 裴行之不想让她瞧出内心的欣愉, 稳了稳心神后,轻咳一声, 道:“我也没什么喜欢的。其实, 不拘汐儿做什么,我都喜欢。” 他这话音落了片刻,慕汐侧过身对着墙, 抬手枕着脑袋,佯装有被他瞧出心思的不满, 嘟囔了句:“谁说我要给你做什么了?我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裴行之撩开她后颈上那宛似瀑布般的长发, 炽热的身体忍不住贴紧她后背, 有凉凉的触感自贴合处传来。 他爱极了和她这般温存的时候。 当日在鹤州, 她那般决绝。若非他以谢妩作威胁,只怕她宁可跳窗,亦断断不肯委身于他。 可谢妩如今已然逝世, 他真害怕她知晓这一切后,他现下所感受到的温存会如流沙逝于掌心,终究半分不留。 缓缓神后,裴行之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喃喃道:“阿汐, 本王知道从前强迫你是本王的错。可如今你我已是夫妻,一切皆成定局, 本王答应你,此生不再另娶,一生只你一人。若有违此誓,天......” 怀中人忽地侧首,抬手轻捂着他的唇,温声道:“不许说这种话。我既已认了你是我的夫君,往事便不要再提了。” 她眸光盈盈,似盛满了星光,望向他时里头再无凉凉霜意,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裴行之心想,便是此刻要他腻死在里头,他亦不会多说半句。 男人忍不住低眉,抵着她的额。 旖旎的气息再次弥漫在周围。 慕汐再次醒来时,已不见裴行之在身旁。 赵嬷嬷命人摆好了午膳,慕汐起身洗漱后,用了碗猪肚鸡汤并两口鲜鱼后,便再也吃不下了。 赵嬷嬷见慕汐满桌饭菜几乎没动过两口,身前的粳米更是碰都不曾碰过便放下筷子,忍不住劝道:“娘娘身子纤弱,这黄芪粳米粥有补中益气之效,是殿下特意吩咐他们熬了两个时辰的,娘娘多少也该用些才好。” 慕汐原就没有半点胃口,可若是一点儿都不吃,必定又要传到裴行之耳朵里。 她好容易才从他身上收回几分信任,慕汐不愿因此失去半点,是以才勉强喝了一碗汤。 然闻得裴行之特意命人熬的,她想着怎么也该做做样子,便拿起勺子喝了半碗。 赵嬷嬷见状,这才作罢,命人收了碗碟正要退下。 不想慕汐思及一事,忙喊住她道:“赵嬷嬷,我想亲自出府买些东西,你去吩咐他们备下马车。” 闻得慕汐想出府,赵嬷嬷微顿,有些难为情地道:“娘娘想买什么,老奴亲自到外头采买回来。” 慕汐从前作妖的手段,她可没少听说。 当年养好身子后,殿下便留她在外头看庄子。她原以为自己会在庄子上碌碌终生,不想临老了,殿下竟还能想起她,三个月前吩咐周管家过来接她,令她提前入府来伺候未来的侧妃娘娘。 这样天大的好事儿,旁人求都求不来,她自然一口应下。 原以为那未来的侧妃娘娘是个好相与的主儿,不想她才入府,便从那些小厮嘴里听到不少关于她屡次三番出逃之事。 成为淮州王府的侧妃,得到这般泼天富贵,旁人纵是跪求那满天神佛,亦未必能有这样的福气。 第125章 她倒好,竟还如此不知情识趣,屡屡作妖。 赵嬷嬷未见着慕汐前,听了旁人的描述,对她的印象便是如此。 然一见了慕汐,她又顿时明白那高高在上、宛若神祇一般的殿下为何会痴迷于一个出身低微的姑娘。 她随和从容,任凭待谁,皆是一副蔼然可亲的模样,纵是遇见府上的打更人、夜香郎,亦绝不会有丝毫鄙夷。 这种身在富贵名利场,却仍能不带一丝睥睨骄矜之人,令见惯了为权势富贵勾心斗角的她无比惊讶。 赵嬷嬷原以为她屡次出逃是心比天高,纵有淮州王府那般的富贵,也瞧不上一眼。谁知她为的竟是能够到外头行医济世,救助那些贫苦百姓。 她本想似旁人一般,在暗地里淬她两句不知好歹。 然不知为何,偏那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连在心里有那么一丝想法,她都觉得自己可恶至极、腌臜至极。 只现下听慕汐这么一说,她又怕极了她会生出逃府的想法,因而便婉言拒绝。 瞧出了赵嬷嬷面上的为难,慕汐笑了下,“我要的东西,纵是形容出来,他们也未必买得合我心意。莫若你去了周伯,看看他能否替我安排一辆马车,若实在不能,便也罢了。” 闻得她此言,赵嬷嬷的心又软了几分,她纵是知晓自己是殿下派来的人,亦鲜有为难。 这般体贴下人的主子,素来少见。 赵嬷嬷应声,转身去回周伯。 周伯也不敢擅作主张,便让人到军营去将此事回了裴行之。然因有了前事,裴行之再不敢轻易放慕汐出府,是以让周伯寻了个理由婉拒她。 半个时辰后,周伯亲自来浮夷轩,一脸歉意地道:“回娘娘,着实不巧,府里常用的那两辆马车有一辆昨儿就抛锚了,现下还不曾修好。另一辆挂的竹帘太散,有稍许漏风,殿下吩咐了,您身子弱,坐不得那辆。其余的四辆马车,又都在庄子上积灰,要挪来府里还得清洗一番。您要采买什么?莫若和老奴说,老奴亲自去买回来。” 慕汐原也没想着裴行之会应下她出府一事,她此番这般做,不过是想借此打消他的疑虑,让他瞧瞧他拒绝后,她仍是安分守己地待在府里,再不会似此前那般想尽其他理由出府。 心知这些不过皆是打发她的理由,慕汐也不戳破。 她放下手里的海棠托白玉杯,温声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我想出去买几样做灯笼的材料罢了。” 原以为慕汐必定纠缠一番才肯罢休,周伯已想好了往下说的理由,不想她却这般道。 周伯唯有把准备好的话咽回肚子里,佯装微诧,“娘娘是要做灯笼?” 慕汐点头道:“嗯,我想做一盏竹编长明灯。” 周伯笑道:“这好办,老奴明儿就去把材料给您买回来。” “您且别应得这般快。” 慕汐起身,从上个月周伯交给她的五万两里取出三千两递给他,莞尔道:“我还有一事,想拜托您去办。” 裴行之接到周伯回禀的事时,顿然震惊得怔愣在原地。 直到管砚探头过来低声提醒,男人这方从万分惊诧和欣愉中回神。 裴行之轻咳一声以掩饰尴尬,方朝周伯扬声道:“她要什么,你尽可去买。” 周伯应声,正要转身离开。 裴行之叫住他,“还有,自本王迎娶侧妃以来,府里上下都辛苦了,发放这月的月银时,每人多加一月的赏银。” 周伯闻言,忙跪下谢恩。 眼瞧着周伯出了殿门,管砚见自家殿下的嘴角都要压不下去了,他陡然思及这一年来自己受过的罪,心里霎时有些不平衡,便不由得讪讪道:“殿,殿下,他们都得了赏银。那属下跟着您,凡事都亲力亲为的,有......” 往下的话管砚再说不出口,裴行之自然懂他的意思,执着笔的手一抬,敲了下他的脑门后,又打量了他一番,顿然戏谑心起,“放心,自当少不了你的。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本王听闻你看上了东街口那位申氏富商的女儿,不如明儿本王便让周伯提着聘礼去为你求亲?” 他此言一出,管砚脑海里乍然浮现出那张长着两瓣油腻腻红唇的脸,胃里不觉一阵翻腾。 有一日他驾马经过东街口,偶然救下那位险些被牌匾砸到的申小姐,不想她过后她竟说什么“对他一见钟情,势要嫁他为妻”,他登时被唬得面如土色,连躲了她好几日才彻底甩掉。 管砚大惊失色,连连退了几步,一脸惶恐地摇摇头,“别别别。殿下,属下不要什么奖赏了,只盼着有口好酒喝喝便心满意足。” 裴行之见他一脸惊慌,不觉笑道:“罢了,本王今日心情好,不逗你了。酒窖里有三坛七十年的女儿红,且都赏你了。” 他这话音未歇,横在管砚心头的阴霾顿时被一扫而散。 酒窖里那三坛七十年的女儿红,可是他惦记了好久的。 此前任凭他怎么求,殿下也不曾应声儿,今儿瞧他的心情那般好,自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不,果然赏他了。 管砚当即屁颠屁颠地跑到酒窖去把那三坛女儿红取出,寻了军中几位知己好友,让人炒上两个小菜送到家中,闲话至天明。 第126章 晚间时。 裴行之迫不及待地处理完送来的公牍后,便入了偏殿,钻进了她那满是馨香的锦被里。 第072章 不经磨,多锻炼 慕汐闭着眸, 任由他揽着腰。 感受到她轻微的抖动,裴行之便知她还不曾睡,思及今日周伯来回禀之事, 他掩不住内心的雀跃。 不喜慕汐后背相对,裴行之轻轻地把她翻过身, 感受着从她身上传来的体温,柔声道:“本王看了个好日子, 下月十六宜嫁娶、纳采、祈福。明儿本王便上书朝廷,将你扶为正妃。” 慕汐睁眸, 陡然一惊。 下月十六, 不正是他生辰的次日么? 堪堪过了两秒,慕汐压住内心翻起的滔天巨浪,抬眸望向他时, 面上的欣喜又恰到好处。 她诧异道:“你此前不是说,要让我管家做出些许成果后才可扶为正妃么?” 裴行之伸手勾下了她的鼻尖, 轻笑道:“本王要将你扶正, 岂容他人说三道四?” 慕汐闻言, 不由得嗤笑道:“当日在鹤州, 是谁说身处高位,便处处皆有顾虑。您纳一位出身低微的女子为正妃,便不怕他人笑话么?” 从前他那般说, 的确是有这样的顾虑在。也许当日确实是不够爱,才会觉得她出身低微,能成为他的侧妃已然是天大的福气。 然现下,他再顾不得什么。 倘或能把她留在身边, 她纵是要穹顶上的明月,他也会想办法摘下给她。 裴行之轻叹一声, 道:“当日是本王说错话了。” 慕汐定定地看着他,“你当真执意如此?” “当真。” “你便不怕他人在背后议论,说你是佞臣,妄自尊大,自甘堕落?” 她此言,似在担忧他的清誉。 殊不知,这种虚妄的东西于他而言,可有可无。 男人轻笑,待她的怜惜又多了几分,“在他们那些自称为清贵之流的文官眼中,本王早已是佞臣,既是佞臣,又岂容他人在背后数短论长?” 慕汐一时语噎,无可反驳。 正思量间,裴行之抚上她的腰肢。 指尖忽地触及肌肤,感受到他身体的炙热,慕汐一阵颤栗,她忙握上他的手,佯装嗔怒,“今儿一早你才......快别了,我这腰还酸着呢。且我明儿还要事要做,你让我歇一晚。” 周伯过来回禀后,裴行之自然知道她明儿要做什么,他原也想着让她好好歇上两晚,不想却见她一副正经模样。 他一时戏谑心起,偏想瞧她红了脸。 男人抽出手,反手扣住她的,令慕汐动弹不得后,才伸出另一只手继续往上,语调微微拉长,轻笑道:“好汐儿,你这般不经磨,往后该怎么办?” 慕汐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胃里蓦地一阵翻涌,险些要抑不住嫌恶的表情。 清楚裴行之想看什么,她登时红了耳垂,低眉讷讷地道:“这种事,我哪里知道怎么办?顶多,顶多......” 裴行之扬唇,轻笑贴紧了她的耳垂,那微烫的感觉顺着她的耳垂流过来。 男人轻轻往她耳洞吹了口气,语调暧昧,哄她继续往下说,“顶多怎么样?嗯?” 他温热的气息蹿进耳朵深处,慕汐只感觉手臂起了一片鸡皮疙瘩,所幸有锦被掩着,这才不至于令他瞧出破绽。 “别,痒。” 她微微颤栗,抬手欲挡在胸前,不想男人反贴得更紧。 裴行之心情愈发愉悦,“不说?嗯?那我还是动手吧!” “别,我说我说。” 拉扯已近极限,慕汐忙求饶,犹似小小娇妻般低眉缩进他胸膛上,低低地道:“顶多,顶多你时常锻炼一下我。” 未遇见裴行之前,慕汐从未想过自己的演技还能这般好,好到从她嘴里说出的话,令她自个儿听了都觉头皮发麻。 可裴行之却似很受用,他怔了半秒,才反应过来。 一道清朗的笑声顿然响起,他明知故问地道: “锻炼?要如何锻炼?” 慕汐抬眸瞧他:“你当真不明白?” 男人的笑似要溢出眼眸,“我当真不明白。莫若汐儿教教我?” 其实裴行之长得真的不差。 剑眉星目,面容清俊,眼尾下的那颗痣给他平添了几分妖娆贵气。虽长得如此,为人却杀伐狠厉,做事果决,小小年纪便能收复兰西十二州,位极人臣。 有众多女子爱慕他,亦并非没有理由。 然他真不是她喜欢的那道菜。 抑或者说,她的舌尖早在前世便已失灵,再尝不出任何味觉。 “你明知故问,”慕汐努了下嘴,垂首埋进他胸膛,“我才懒得理你。” 裴行之闻言笑得肆意,低头轻放在她浓密的发顶上,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嗓音低沉又似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瞧你表现得这般好,今晚便让你歇歇,很晚了,睡吧!” 在他身边,她从不曾可以真正安寝。 裹挟着深深的疲倦和刻进骨髓般的疼痛,慕汐一夜无眠至天明。 直到曙光洒落窗台,她才稍稍眯了会。 周伯把竹编灯笼的材料买了回来,慕汐让人帮她搬到了医馆那边。 赵嬷嬷见要她做灯笼,原以为她是要打发时间,便上前想帮忙。 第127章 慕汐忙拦住她,温声笑道:“赵嬷嬷,不必了。现下医馆也没几个人过来,这灯笼我自己编便好。” 赵嬷嬷不解,蹙眉道:“娘娘这是要拿来打发时间?” 慕汐莞尔,“若单是为了打发时间,我还不至于找这个罪受。” 慕汐这话确然不假。 竹丝锋利,一小心便会戳伤手指。她手工活不大在行,前番虽有为阿妩编蚕丝灯笼的经验,然实操终究还是少了些。 这不,才编了没多久,食指便被竹子划出了一条伤痕。 赵嬷嬷瞧不过眼,方想着过来搭把手。 然慕汐是要拿这个来收笼裴行之,自然不能让她插手,且还要让她在旁边瞧着,她为了做这个灯笼付出了多少努力。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人们往往不会珍惜。 她唯有把伤痕累累的手展示在裴行之眼前,他会才彻底对她放松警惕。 相信她此番是真的认命。 赵嬷嬷闻言,果然继而问:“那您这是要?” 慕汐一面编着灯笼,一面道:“我上一回不是问过你殿下喜欢什么么?他既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我便想着给他做一盏长明灯当作生辰礼。唯愿他年年岁岁,身健无忧,喜乐长明。” 言及此,慕汐垂首,佯装有些自馁地道:“我原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自小也认不得什么好东西。直到入了王府,才见了些世面。虽说周伯每月收上来的银钱也不少,可若要送些贵重的生辰礼,我也不知能上哪儿买去。” “娘娘可万万不能这般想,”见她如此妄自菲薄,赵嬷嬷忙打断她,“殿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外头买来的东西再贵重,又哪里比得上您亲手做的生辰礼?单论娘娘的这份心意,便是万金亦买不来。殿下若知晓,必定十分高兴。” 慕汐笑颜逐开,“是,您说得对。到底还是心意最重要,希望这份生辰礼,他真的能够喜欢。” 赵嬷嬷乐呵呵地应声:“您安心,您亲手做的东西,殿下哪里会不喜欢?” 慕汐笑笑,没再说话,继续手里的动作。 裴行之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原也不要紧,她要的不过是他的信任。 幸而连着几日医馆里皆无人上门,慕汐得以安下心编这两盏灯笼。 足足编了有半个月,临近裴行之生辰的前两日,慕汐才把那一对长明灯做完。 她着实不擅长手工活,期间划伤了手指无数次,赵嬷嬷每每见状,都忍不住想要上手帮她,然慕汐皆十分强硬地推拒了。 这两盏灯笼,若一经他人沾手,便再无原来的意思了。 果然,赵嬷嬷瞧她时,眼中的欣慰愈发明显。 许是心疼,裴行之连着半月亦不曾在榻上挫磨她,反时常盯着她的手出神,望向她的神情,有不解,有困惑,有欣喜,有怒意。 太多太多的情感掺杂其中,慕汐知道,他这是在纠结。 纠结是否该信任她。 然每至深夜时,裴行之又会偷偷地起身,拿出药膏细细地涂磨在她的伤口上,动作轻柔到令她不可置信。 偶尔慕汐还能听见他揽着她轻叹一声,喃喃:“你做的事总令我觉得恍惚,令我以为你是真心爱我。可我分明瞧得真真的,你眸底一如寒潭,无半分暖意。阿汐啊阿汐,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你才肯接受我那满腔情意。” 此言传入耳中,慕汐微惊。 他依然不曾对她抱有一丝信任。 慕汐不知他是如何瞧出她眸底的寒意的 也许有没有情,当真是怎么装亦装不出来的。 前世的她,见惯了太多的人性冷漠。 她没有家。 早在她父亲出轨,母亲卧轨而死的那一刹间,她便知晓她的心再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而生出一丝情意。 重生至袁沫身上时,这种想法更甚。 那样无情的父亲,那般不堪的继母,开局她便已是天崩。若非有阿妩在身边时刻支撑着,她真的不知能不能撑着自立更生的那一日。 至四月十六日。 裴行之生辰。 慕汐早早便起身,瞒着裴行之亲自到厨房做了一桌子菜。 外头宾客如云,她又不爱酬客,裴行之便也随她去。 到晚间的时候,男人方从外头回到浮夷轩。 第073章 庆生辰,可喜欢 裴行之一进偏殿, 便不由得眼前一亮。 只见慕汐一袭绯色百蝶穿花彩绣罗裙,妆容贴合。 她低眉翻着书,懒懒地半坐在窗台底下的榻上, 发髻上的那支迎春花步摇格外显眼,鲜红似血滴般的耳坠稳稳地扣在她耳垂上, 素白的手腕戴着那只细腻光滑、质地清透的玛瑙玉镯。 她甚少打扮这般鲜艳。 思及她必是为了今日,男人的心头顿然生起几许暖意。 裴行之抬脚走过去, 拿走她的书,温声笑道:“我饿了, 可给我留了饭食?” 慕汐淡淡地瞟了他一眼, 执扇起身,“殿下不是在外面吃饱喝足了么?来我这寻什么饭食?” 见她欲走,裴行之长臂一伸, 把她揽进怀里,轻笑道:“还嘴硬呢, 我一进浮夷轩的大门, 便闻到你做的饭菜香了。” 正说着, 他抬眼朝外喊了声, “赵嬷嬷,快把饭菜端上来,本王饿了。” 第128章 赵嬷嬷早已备好, 此时闻声,当即乐呵呵地让人将饭菜端上来。有野菌鸭条汤、胭脂鹅脯、板栗烧鸡、荷香烩菜、牡丹鱼片、翡翠玉笋、百合酥、糟银鱼以及鲜汤菜心,摆了满满一桌。 光是闻着这饭菜,裴行之便知味道必定是好极了。 待赵嬷嬷摆上碗筷, 他正想举起筷子尝两口,不想慕汐忙止住他, 微微笑道:“长寿面还没端上来呢,你先别吃。” 裴行之一诧,有些不可置信地朝赵嬷嬷望了眼,似在询问赵嬷嬷,慕汐此言当真? 赵嬷嬷笑眯眯地道:“娘娘一大早起来亲自和面做的,殿下且尝尝。” 正说着,有侍女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正放着一个青釉缠枝莲花大瓷碗。 里头装了满满一碗金黄色的面条,上面放了两个荷包蛋,四根菜心以及些许葱花。 卖相虽说不得很好,然却有浓浓的鲜味飘出。 “这面条里的汤是娘娘用两只老母鸡并些上好的菌菇煨了好几个时辰炖出来的,”赵嬷嬷在旁解释,“娘娘为此生火时,还险些烫伤了手。” 裴行之闻言,面色一慌,忙起身至慕汐跟前,一脸关切地道拿起她的手反复瞧,一面道:“烫到哪了?让本王瞧瞧,可有上药没?” 她那原已被养得素白修长的手上满是细细的伤痕,裴行之的心一揪。 他面上那几许一闪而过的心疼正正被慕汐收入眼底。 顿了两秒,她适时抽回手,笑道:“我没事。只是险些被烫着,并未真的烫到,是赵嬷嬷说得太严重了,你别担心。面凉了不好吃,你快些尝尝看。” 裴行之这方安心。 坐下尝了两口,汤汁鲜浓,面条既滑溜又很有嚼劲。 他一口气吃完了整碗长寿面,连最后的半点汤汁都不曾留。 从前他生辰,周伯按例皆会命人做长寿面,只那味道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一大碗面下去,虽已有些饱腹感,然裴行之那爱惜粮食的心从未似今日这般深。 满桌的菜他几乎扫了大半。 直至慕汐冷了脸,立刻让人撤走所有碗碟,再不许他吃一口,他才肯善罢甘休。 裴行之见状,却也不生气,反不觉在心里啧啧:被人管着的感觉还是蛮好的。 恰在此时,周伯过来回禀:“娘娘,都备好了。” 未待她回声,裴行之一脸困惑地问:“你备什么?” 瞧他一副迷惑至极的模样,慕汐只觉好笑,若是不了解他的性子,她还当真以为他对此事全然不知呢。 慕汐起身,一面牵起他的手,一面故作神秘地莞尔,“你随我来便知。” 位于王府东南角,有一塔楼,那儿的视线极佳,慕汐一路牵着裴行之登上塔楼最顶层。 裴行之望着她主动牵上自己的手一路走,一时失了神。 她略微粗糙的掌心有几近高温般的滚烫,男人感受着自她手心传来的温度,心底深处的寒冰恍若在一刹间碎成了渣。 登至顶楼,慕汐才想松开他的手,裴行之反紧紧地握住她,眸里映出她的身影,近乎哀求般地低低道:“别,别松开。” 慕汐垂首看了看他紧握着自己的手,怔了半秒后,方掀起眼皮,勾勾唇角,“罢了,且瞧在今日是你生辰的份儿,便随你想握多久便握多久。” 廊檐的烛光洒在她如玉般的面儿上,裴行只见她笑靥如花,纵是那漫天的璀璨星辰亦比不上分毫。 他终是控不住,低眉吻了上去。 “砰。” 恰在此时,如墨般的穹顶下,绽放出一朵朵色彩斑斓的花。 半晌,裴行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 慕汐被他吻得面色通红,缓了几秒,她方道:“你先闭眼,我有礼物送你。” 裴行之知晓她送的生辰礼是什么,然仍是温声笑着配合她闭了眼。 大抵等了有七八秒,慕汐温声道:“可以睁眼了。” 裴行之缓缓掀起眼皮。 只见慕汐背对着皎洁的月光,提着一盏竹编荷纹掐丝珐琅长明灯,昏黄的烛光映着她如玉的脸庞。 她眉眼微弯,望着他柔柔地笑了声,“夫君,生辰快乐。愿你年年岁岁,身健无忧,喜乐长明。” 慕汐将长明灯递给他。 男人微怔,低眉想要接过,然伸出的刹那,他竟觉自己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 太丢脸了。 堪堪抑住了颤抖的手,裴行之缓了片刻,才将她手里的长明灯接过。 明明此前已然知晓她的做了长明灯作为生辰礼,可接过的一刹间,他才发觉心中早已翻起了滔天巨浪。 这是他二十八年来得到过最好的生辰礼。 他面上所有细微的表情被慕汐尽收眼底。此番费尽辛苦做这长明灯,亦称得上成功了。 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裴行之已是大权在握,位极人臣,按理说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又何至于为了区区的这盏灯红了眼眶? 然他究竟怎样,慕汐已无从深究。 她只想快快逃离此地。 顿了片刻,慕汐见他已稍稍缓过来,方道:“我原做了两盏,一盏放在了你寝殿的床头,一盏拿来此处恭贺你生辰大喜。只不知你可......喜欢?” 第129章 第074章 十全美,交杯酒 裴行之提着长明灯, 低眉轻抚上面的每一条纹路,直至把泪水咽回眼眶。 他方抬眸,长臂一伸, 将慕汐揽进怀中后,才靠在她肩膀上, 哑着声音低低地道:“喜欢,阿汐做的所有东西我皆喜欢。” 慕汐踌躇了片刻, 还是抬手抚上他的背,口不对心地道:“你既喜欢, 我往后再给你做便是。” 她这话音落了半秒, 男人松开她,似是不可置信般垂首瞧着她,神色亮亮地道:“当真?” 慕汐定定地对上他满怀希翼的眼, 违心地温声道:“当真。” 瞧她眼底满是真诚,裴行之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里头藏着的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仅是怔了半秒, 裴行之又觉得不管里头究竟是什么, 此刻的欢喜和甜蜜便是他毕生所求, 他不想去质问、去破坏。 因而他把心底的疑虑压了压后, 还是忍不住握起她那满是伤痕的左手温柔地抚了半晌,很是心疼地抬眼道:“长明灯,我有这两盏便足矣!往后便不用做了。” 他言及此, 慕汐自然知晓他心疼什么。 然下一秒,裴行之又扬唇道:“只是,每年的长寿面你可不能推脱。” 慕汐一怔,不由得莞尔道:“这个自然。” 璀璨的烟火过后, 上百盏燃着橘色烛火的长明灯缓缓飘向如墨般的苍穹。 裴行之眸色一亮,抬眼望去, 却见每一盏灯上皆写了一句祝福之言。 他望着那些飘往高空的长明灯,原压回眼底的泪复而上涌。 为将情绪掩盖,亦为将泪重新抑回,裴行之读了几句灯上的字:“岁岁平安;福禄寿喜;百岁无忧;笑口常开;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漫天的长明灯闪烁在泼墨般的夜空,盛大又灿烂。 裴行之仿佛听到小时候在心底筑起的那面冰墙在这一刹间轰然倒塌。 他位极人臣,功高今古,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却从未有人为他如此费尽心思,亦从未有人的祝福不是贺他步步高升,而是愿他岁岁平安。 裴行之读那些祝福,原不过是为了把情绪掩藏,谁知领略到其中滋味后,泪水反而一下喷涌而出。待他回过神时,却发觉自己被慕汐紧紧抱住,泪水不知何时已浸湿了她的肩膀。 自十一岁母亲逝世后,裴行之再不曾在人前流过泪。 今日是第一次。 慕汐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柔柔地笑道:“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原该高高兴兴的才对,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裴行之这方止住泪水。 慕汐松开他。 男人笑出了声,“还不皆是怪你,本王想不到我家阿汐能这般为本王着想,处处想的皆是要本王身康体健。” 慕汐努了下嘴,道:“我此前便说了,你可关乎着我下半辈子的荣华,是你自个不信罢了。” 裴行之鲜少见她有这般俏皮可爱的表情,便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脸,温柔缱绻地道:“明儿便是本王正式迎你为王妃的大喜日了。虽说此前已有侧妃礼,可本王不愿委屈了你,因而喜服明儿一早便会有人送来,全城宴席会大摆十天十夜,寓意你我的姻缘十全十美。” 闻得他这话,慕汐不觉在心内冷笑。 十全十美? 亏他能说得出这话。 所谓爱情,所谓姻缘,本该是彼此两情相悦才对。独他一人执拗,岂不可笑至极? 然虽这般想,慕汐面上却仍是柔柔地笑道:“此事,我自然听你的。” 裴行之扬唇道:“明儿过后,你便是本王的正妃了。淮州虽离郦京甚远,只但凡王侯成亲,理当携妻上京拜见陛下,因而最晚半个月后,我们也得启程去一趟郦京。” 慕汐莞尔,“此事你做主便好。且我正好没去过郦京,此番若得前往,见见世面也是好的。” 男人轻笑道:“本王的王妃,见过的世面比京中那些成日只会宅在后院算计的闺阁小姐大多了,何须同她们见什么世面?” 闻他此言,慕汐便知他是理解错了,不由得笑出了声:“我说的见世面可不是这些。宫里的御厨,手艺想必是相当不错的,我想尝尝;宫里的御医,医术想必也极好,我也想切磋切磋。” 裴行之瞧她一副口水欲流的模样,笑道:“也是,这才符合你的性子。除了吃,便是醉心于医术了。” 他言及此,慕汐顺势抬眼望了下天,不觉摸了下肚子,道:“说起来,今日为了备你我生辰,我忙得连晚饭都没吃两口。现下天儿也晚了,夜深霜浓,路会很滑的,我们先回去吧!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慕汐把他的手握在掌心,摇着他一脸撒娇地哀求。 裴行之暖得心都要化了,自是不能反驳,便和慕汐回了浮夷轩,又当即命人备了一桌菜在她房中。 饭菜上来时,还冒着热气。 慕汐见状,伸出舌尖撩下唇,再顾不得什么,忙坐下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后,正要举起酒壶倒酒,不想里头却空空如也。 她瞧了裴行之一眼,方朝外笑着喊了声:“赵嬷嬷,这样儿的大喜日,你怎么能不给我备壶酒呢?” 赵嬷嬷忙进来。 裴行之摁住她,漾起唇角温声劝道:“明儿还有宴席,你是本王王妃,正是主角,可不能醉酒托赖了。” 第130章 慕汐合起掌心放到胸前,苦着脸哀求道:“没事的,就一壶。你和我两个人,顶了天儿,也不过两三杯,哪里就能醉了?” 裴行之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终究还是他先落了下风。 男人无奈又万分宠溺地微微笑道:“好吧!就一壶,可不能再多了。” 慕汐当即抬眸看了眼赵嬷嬷。 赵嬷嬷忙识趣儿地乐呵呵拿上酒壶应声出门,不多时,便将那彩绘牡丹青瓷壶装满酒送了过来,“这是新酿的女儿红,纯度不高,殿下和娘娘喝上两杯必定不会醉。” 慕汐点头,一面给裴行之倒了杯酒,一面道:“你且出去吧!这里不必人伺候了。” “是。” 闻得赵嬷嬷将门掩上,慕汐方倒了杯酒出来尝了两口,虽不及那些陈年老酒,却也醇香浓厚。 她忍不住连喝了两杯。 正要放下酒杯时,慕汐瞧了瞧对面,却见裴行之半分未动,便又给自己倒了杯和裴行之的碰了碰,再次仰头一口灌下。 不想她喝完了,对面人却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慕汐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怵,生怕是哪里露了破绽,让他给瞧了出来。 然慕汐转念一想,若他手里有了证据,必不会似现下这般平静。 也许,他只是心生疑虑罢了。 思及此,慕汐缓了缓,压下内心的不安,尽可能让自己显得与平常无异,“裴行之,我都敬你了,你为何不喝?也太不给面子了。” 见慕汐似有生气,男人眸中的阴霾霎时散去。 裴行之伸手拿过她手里的杯子,亲自倒了杯酒后,方把他面前的那杯推至她跟前,温声道:“我们成亲这般久,也还没喝过交杯酒。莫若便把这杯当成交杯酒,如何?” 裴行之这是示意她喝他那一杯。 也即是说,他怀疑她了。 骤然意识到这一点,慕汐心里微惊。可转瞬,她便调整好情绪,倏地笑道:“你是怕我给你下毒么?” 她这话音未歇,男人那原是温柔的眼色一刹变得阴鸷无比,可这样的眸色只堪堪维持了两秒,便霎时褪去。 裴行之笑了下,从容自若地道:“你是大夫,不会杀人。你若要杀我,早便动手了,何须等到如今?” 正说着,他话锋一转,拿起他面前的酒杯,塞进慕汐手里,目光沉沉地审视着她,道:“交杯酒,莫耽误了。” 慕汐并未接过,反冷笑道:“我才给你庆了生辰,你便要这样怀疑我么?” 裴行之面色凉凉,“若非你此前逃过,我也不至于要疑你到这般地步。只是细细想来,你近日的行为确实反常,我看不懂你的示好是真心还是假意。阿汐,喝了这一杯,倘或你安然无恙,从此后我再不疑你,天高地阔,你想去哪儿我陪你到底,再不限你自由。你若不敢,那便证明里头真放了东西,亦证明你这段时日的示好皆是假的。” 慕汐寒了面色,接过酒杯,冷冷地道:“这杯酒我喝了,倘或我无事,那么往后你做什么,我再不原谅。年年岁岁,我亦再不会给你庆生,因为没有那个必要。生性冷血之人,我又如何能希望他真的会懂得‘情’之一字?” 她言辞犀利,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似尖刀般狠狠剜在裴行之的心口上。 难得有那么一日,难得有那么一次,难得她费尽心思为自己庆生,奈何结果却成了这般。 他很想把那酒杯收回,可理智又告诉他:他不能。 这段时日的慕汐,当真是过于反常。 他原有疑惑,却又一次次将那疑惑压下,然就在方才,素来不爱喝女儿红的她却一连喝了两杯。 真的太反常。 反常到他已然不能忽略。 “还磨蹭什么?来吧!”见他眉头微皱,慕汐端着酒杯,弯起胳膊肘,寒声催促他。 裴行之目光沉沉地瞧她。 罢了。 喝下去,她若无事,便是自己多心了。 他举起酒杯,轻摇了下,方穿过她胳膊肘,亲眼瞧着她一口灌下。 第075章 不复见,不该信 岂知他还没等到慕汐昏昏沉沉地倒下, 一股重重的晕眩感便陡然袭上心头,仅是半秒间,他便连眼前人的面容亦瞧不清了。 裴行之顿感不妙。 忙要高喊, 可下一秒,他却只听到“砰”地一声, 似乎是自己的脑袋砸到了桌面上。 旁边那抹红色的身影掠过,寒声留下一句:“我方才说了, 年年岁岁,我再不会给你庆生。因为我要离开这里, 也就没有那个必要了。裴行之, 从此后,你我不复相见。” 碍于裴行之生性多疑,慕汐不敢直接在他杯里放迷魂散, 因而他先前的那杯酒里确实是干干净净,并未掺杂半点东西的。 他之所以会中招, 只因她那个酒杯的杯壁, 一直都有迷魂散, 除非他可精准无误地顺着她先时的杯壁喝下那杯酒。 然这是绝无可能的。 只因裴行之有个小习惯, 他不论喝什么东西,喝下去之前皆喜欢摇一摇杯壁。 如此一来,杯壁上的迷魂散便尽数融到那杯酒里了。 慕汐迅速把裴行之拖到榻上, 盖好锦被,落下帐幔后,又换上青白抹胸睡衫,理好仪态, 等了一个时辰,几近深夜时, 方走过去把门打开。 第131章 外头只剩下赵嬷嬷并两个丫头正守在门前,打着瞌睡。 三人一听见门从里头打开,忙慌张地起身,见是慕汐,才稍稍安下心来。 慕汐笑了下,朝她们道:“今儿殿下累得紧,已经睡下了。只是,我这里头还有些饭菜需要收拾。” 一面说着,慕汐瞧了瞧那两个丫头中扎着个双平髻的婢女,方指着她温声道:“你,随我进来收拾。” 那婢女应声儿,忙进门去。 慕汐正要转身回房,又忽地思及一事,便回首朝剩下的那个婢女道:“今儿有赵嬷嬷守夜便可,你且回房睡吧!” 那婢女闻言,微微抬起下颌望向赵嬷嬷。 今儿慕汐的表现异常地好,且自家殿下还在里着,赵嬷嬷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是以笑道:“娘娘既让你回房睡去,那便回去吧!今儿有我守夜便可。” “是,谢娘娘。” 直见那婢女起身远去,慕汐又回房取了个软枕并一床锦被给赵嬷嬷。 赵嬷嬷原要推拒,不想慕汐却温声笑道:“虽说已近初夏,可夜里不免寒凉,您老又上了年纪,原不该让您守夜的。奈何殿下对您最是放心,您若不拿着,为此得了风寒,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赵嬷嬷热泪盈眶,当即便收下软枕和锦被。 慕汐这方安心地转身回房。 一进门,她便见那婢女正低眉把碗碟放到木托上,慕汐一面活络着手腕,一面似漫不经心地道:“可收拾好了?” 那婢女闻声,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垂首转身,正要回话,却忽地感觉有道影子在眼前闪过。 她心下一惊,正要抬首,不想慕汐瞧准时机,扬手便朝她脖颈侧下方劈了过去。 猝不及防间,那婢女便昏倒在地。 慕汐见状,顾不上手的酸痛,忙蹲下检查她的呼吸,所幸无碍。 虽一招见效,然慕汐担心以这种方法击昏维持不了多久,她便会清醒。 为保万全,她仍是取出迷魂散兑水给她灌下,这方将那婢女的衣衫褪下,并与自己的衣衫对换。 迅速做完这一切,慕汐留了一盏灯,剩余的全吹熄后,她才揣上些银两,端起木托,整理好仪装垂首出门往厨房去。 门外的赵嬷嬷已是呼呼大睡。 只因软枕和锦被皆被她洒了安神粉,她盖上,只消片刻,便会沉沉睡得如死猪一般,未至明日断断是清醒不过来的。 慕汐之所以要装扮成侍女模样才敢踏出房门,只因她敲不定浮夷轩周遭究竟有无暗卫。 若有,她穿着侧妃的服饰出门,必定是逃不过的。且纵是没有,她若不换了衣裳,亦必定出不了后门。 浮夷轩有厨房。 慕汐把碗碟放回厨房后,缓了缓心情,才迅速收拾了几样菜放到篮子里,提着这些菜往廊檐边向后门去。 许是深夜,王府里一片阒然,除了打更和巡夜的将士外,她一路上也没遇见几人。 倒是鲜见地顺畅。 然正正是因为如此顺利,她反隐隐生出几许不安。 可现下亦管不了这般多了,慕汐加紧脚步往后门去。至门前,她远远地便见守夜的四名将士已七倒八歪地呼呼打着瞌睡。 她原准备在菜里的迷魂散似乎也派不上用场了。 深深地吸了口气,慕汐方提着嗓子,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朝门口去。 原以为会很艰难,可在脚踏出淮州王府后门的一刹间,慕汐那吊在心口上的大石才缓缓降落。 可此时的她仍不敢松下心。 直至拐过转角,再不见那矗立在夜色中的森严府邸,她才丢掉手里的篮子,在黑夜中没命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有多久,慕汐感觉自己终于远离了那个令她窒息的地方,且确认无人追上来后,她才敢停下来,稍稍歇口气儿。 然纵是如此,慕汐也不敢停歇太久。 芰荷约她在西街口拐角那见面,缓了片刻后,她再不敢耽搁,便忙转道往西街口去。 临近约定的地点时,慕汐远远便见芰荷焦急地等在一辆马车前,似在黑夜中无尽的狂奔终于见到光明般,她立时小跑着过去。 芰荷一见慕汐,什么话也没说便把她拉了马车,取出怀里的东西递与她。 竟是文碟和路引。 “这是姑娘早便给慕姑娘您备好的,”芰荷哽咽道,“姑娘临去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务必将这东西给您。上回去医馆,我担心人多口杂不方便,才没能带过去。如今,我也算完成对姑娘的嘱托了。您此番若能离了淮州,亦万万不可回越州,山高水长,希望您一路平安。” 闻得她此言,泪水似破了堤般在一刹间冲出眼眶,慕汐掀开文碟,只见上面写着“林漾”二字,路引亦是从淮州出发,至云舟为终点。 云舟,是个能让她自由地驰骋在广袤天地的地方。 “倘或有一日,我能自己选择居住的地方,我想去云舟。”那一年,她十五岁,和阿妩躺在梨花树下,望着头顶那一片宛似雪花般的苍穹。 阿妩侧首,“云舟?是草原云舟么?” “嗯。” “为何是云舟?” 第132章 慕汐莞尔,“因为它的风是自由的,花儿是香甜的。最最重要的是,云舟没有郦朝那般多的束缚。” 阿妩闻言,缄默了半晌,才语重心长地和她道:“自由无国界,不论阿汐想去哪儿,我都支持你,届时你可得好好替我感受下云舟那自由的风和甜甜的花香。” 原来那般久远之事,阿妩都还记得。 看完了文碟和路引,回忆涌上心头,慕汐早已是泣不成声。 芰荷擦了擦泪,安慰道:“斯人已逝,姑娘且宽心,好好歇息。马车我已付过银子,待明儿卯时一刻,城门大开之时,章大叔会带姑娘出城,届时天大地大,我家姑娘只愿您的身与心皆是自由的。” 慕汐掩泪哭了半晌,才缓缓平复下来,“芰荷,那你呢?不同我一块走么?” 芰荷摇头苦笑了下,“待慕姑娘一出城,我也算完成了对我家姑娘的嘱托。此事一了,我想回越州守着我家姑娘。” 慕汐一时只觉怅然。 思量片刻,她拔下从越州一直随身戴着的桃花簪子递给芰荷,含泪道:“如今我身上也没别的东西,这桃花簪子是我一直戴着的,你且拿回去,替我告诉阿妩,她的那一份渴望我也会替她好好感受。” 芰荷擦干脸上的泪,接过簪子重重地应了声。 在马车里歇了一晚,临近卯时,芰荷下车目送着慕汐离开,这方安下心,转身回客栈收拾行囊准备回越州。 因天儿还早,只隐隐有些许曙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透出,街上并无几人,马儿在宽敞的街道上驰骋。 慕汐掀开帘子,微凉的晨风霎时灌入,冷得她微微地打了个寒颤。 她忙放下帘子,拢紧衣衫。 不知为何,愈是临近城门,她便愈发紧张。 “吁!” 帘外的车夫忽地大喊一声。 下一秒,马车骤然急刹。 受惯性影响,慕汐控不住身体直直地往前倾,她迅速反应过来,立时伸手紧紧抓住窗子边缘,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稍稍缓过来后,马车停稳,帘外却再无声音。 慕汐微蹙,心生奇怪,便朝外喊了声:“章大叔,怎么了?” 然过了片刻,外头仍是无人应答。 倏然间,慕汐思及到什么,只觉一股浓浓的危险气息陡然从外头压了过来。 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上。 一时间,慕汐不知想到什么,慌忙取出怀里的文碟和路引,塞进了马车坐垫底下的缝隙里。 恰在此时,那印在她脑海深处,恍若幽灵般的声音从帘外传了进来:“夫人,你还不出来,是非得要本王进去抓你么?抑或是说,你想亲眼瞧着车夫和这个名叫芰荷的婢女,在今晚命丧黄泉?” 第076章 磨棱角,她太犟 裴行之那道似势在必得的幽幽嗓音, 在一刹间穿透薄薄的车帷传进慕汐耳朵深处。 蓦地听到芰荷落入他手中,她再顾不上思考什么,立时便卷起车帷往外探去。 凉凉的晨风扑面而来。 男人一袭黑衣坐在二十米开外的圈椅上, 正神色阴鸷地冷冷望向她。 马车两旁并列着数十名黑铁骑,芰荷和章大叔嘴里被塞了白布, 正捆绑着站在裴行之身旁。 架在他们脖颈上的刀在夜色中透着凌厉的光。 再次面对裴行之,慕汐反没了先时的忐忑不安和恐惧, 她下马车站定,望了眼朝她摇头的芰荷后, 方朝他寒声道:“裴行之, 放了他们,我和你回去。” 明明是她犯了错,明明是她欺骗自己在先, 可在被发现的时候,她却还能一脸镇静。 瞧见她这样的神情, 裴行之简直要气疯了。 她凭什么这般气定神闲?她凭什么没有一丝悔过之心?她凭什么露出一副势必能将他拿捏住的神情? 稍稍把满腔怒火压下, 裴行之靠在椅背后, 俨然恶魔般地冷声道:“在半榆关时, 本王便曾说过,不要试图挑战本王的底线,你都当本王那话是耳边风了么?” 他最后那话道得咬牙切齿。 慕汐却丝毫不惧, 只因她深知爱上她的裴行之已然输了,她冷冷地嗤笑道:“你要的不过是我回府,何必说这么多?我跟你回去便是。” 直到现在,直至当下, 她仍是这般敷衍,仍是这般丝毫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裴行之愈思愈气, 愈思愈怒。他相信,纵是此时轻易饶过她,未来她依旧会想尽办法再生事端。 男人猛地从圈椅上站起,三步并作一步朝她走来。 慕汐原以为他会似前几次那般,将她拽起带回府中,不想下一秒,男人来至跟前,寒着面色一把将她屈膝抱起扔进身后的马车里。 高大的身影旋即弯腰进来。 原也不大的空间瞬间变得狭窄,车帷被放下。 眼见裴行之把手搭在腰带上,一股危险的气息陡然袭上心头。 心知他想做什么,慕汐大惊失色。 她欲要往后退,却发现退无可退时,便登时失了脸色,寒声道:“裴行之,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你别太过分了。” “本王过分?” 闻得她此言,男人冷笑,“你不是不在乎颜面么?你不是能把这种东西撕个干净往本王脸上扔么?怎么?先时把话说得这般厉害,原来也不过是个纸老虎。” 第133章 他言语和眼底,满是嘲讽和揶揄。 慕汐是不在乎世俗的颜面和贞洁,但不代表这种事情发生在眼前时,她能完全忽略掉其中的屈辱和羞愤。 然这种心理,她却断断不能让裴行之知晓,否则这往后都能成为他拿捏她的把柄。 慕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讪笑道:“你一个堂堂淮州王殿下,便只会用威胁人这一招么?” 裴行之显然是被她这话气到了,他的脸色霎时似被墨浸了个透。 他把腰带瞬间抽离,衣衫登时散开,露出紧实的胸膛。 男人朝她压过来,指尖戳着她的心脏,面色阴鸷狠厉:“本王想剜开这里,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 慕汐压着坐垫底下的缝隙,冷笑道:“很不巧,正因为我的心是血肉做的,才接受不了你那样畸形的爱。” “畸形?”裴行之被她这嘲讽的话伤到了心坎里,他目眦尽裂,强忍着滔天怒意,“本王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你了,你竟然说本王的爱是畸形?慕汐,你的心也许真不是石头做的,因为你根本没有心。” “裴行之,你懂什么是爱么?” 她唇边的笑揶揄到了极致,“爱是理解、是包容、是付出、是牺牲,爱更是成全。” 她最后那两个字陡然刺激到眼前人的神经。 裴行之再控不住脾气,低眉狠狠咬了下去。 直到她唇角渗出了血,浓浓的腥味蔓延至整个口腔,裴行之才缓缓松开她。 他唇角抹了几许鲜红,宛若嗜血的恶魔,“成全?成全你和景嘉珩双宿双飞么?慕汐,本王告诉你,这一世都绝无可能。要么我死,要么你一生都将要锁在我身边。” 他忽地提及景嘉珩,慕汐只觉得他莫名其妙。 她冷声道:“我再说一遍,我和景嘉珩没有半点关系。你得不到的东西,不要硬往别人身上推,这只会令我觉得恶心。” 闻得“恶心”一词从她嘴里吐出,裴行之怒意愈盛,他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寒声道:“你说本王恶心,那一直处在本王身下的你岂非更肮脏?”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只感觉一阵凉意陡然袭来。 她一时慌了神。 然未待她反应过来,裴行之便已将她翻过身。 男人犹似恶魔般疯狂地挞伐。 慕汐咬紧牙关,不想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然她愈是如此,裴行之愈不想轻易饶过她。他垂首,长驱直入。 可疼痛仍令慕汐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丝声音。 这种反应令她感到恶心,可裴行之听到这一声吟,反低低地笑起来,他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讪笑道:“你不是说本王恶心么?那方才的愉悦又算得了什么?” 他满是一副得意至极的神情,慕汐忍不住呛他:“什么也不算,那不过就是生理上必然会产生的反应。纵然不是你,换了别人也一样。” 慕汐这话音未歇,那捏住她下巴的手骤然收紧。 她疼地微蹙了下眉。 裴行之见状,心下一紧,又忙松了松手。 明明到了这般程度,自己却还在心疼她。 他简直要气疯了。 可对于这份心疼,他又无可奈何。 “别人,你休想。” 他恶狠狠地抛下这句,便再不顾什么,继续在她身上挞伐,直到身上的火彻底消掉,他这才悠悠地起身。 这时,曙光从帘外透进来。 身旁人那潮红的面色已缓缓隐去。 裴行之披衣下了马车,丢下一句:“本王要杀一个人,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你想要那个叫芰荷的姑娘活命,便要看你的表现了。” 管砚命人驱来了府里的马车,并送了一套新的衣裳给慕汐。 眼见裴行之把衣裳扔进来,慕汐心有余悸地将坐垫下的缝隙盖好,这方换上新的衣衫,随他登上府里的那辆马车。 一路上,身旁人黑沉着脸,侧首望向窗外,半句话也不曾多说。 慕汐不知他要做什么,却也只得按捺住心思。 已过卯时三刻,天边的圆日跳出云层露了笑脸,金黄色的光芒洒入大地。 街市熙熙攘攘,有人挑着担子过来开市,有人已摆好了摊子正清着嗓子准备吆喝,林立的酒肆茶馆飘出阵阵饭香。 慕汐放下帘子,见马车去的方向并非通往王府,她不由得微惊,欲要问裴行之,然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问了又能怎样? 方才他眼里的隐忍和怒意,她并非没见到。似裴行之这般专横独行之人,将她逮回后,又岂会轻易放过? 想来他不给她一点教训,此事是断断揭不过去的。 可慕汐却始终未料,马车竟会在牢狱前停下。 未待她思量裴行之究竟想做什么,她便被他一把拽下来,半拖半拽地将她往牢狱深处拉。 牢狱里昏黄的灯光和潮湿的空气混杂在一起,油然生出一种萎靡和绝望的气氛。 越是往深处走,血腥味便越发重。 回忆在一刹间涌上心头,慕汐陡然止住脚步,白着脸再不肯往前走一步。 见她脸色煞白,裴行之停下,嗤笑道:“怎么?还没地方呢,光是这样的一个场景便让你感到恐惧了么?” 第134章 他眼底的嘲讽简直是在讪笑着她的无能。 慕汐剜了他一眼,不愿让裴行之这种人看轻了自己,稍稍在心里作了番建设后,她咬着牙往前走。 她倒想瞧瞧,裴行之还能如何折辱她? 岂知在骤然瞧见火钳烙在那人身上,下一秒,满室蓦地散发着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后,慕汐心里好容易才建设起来的防线便“轰”地一声,崩塌地荡然无存。 “哕!” 慕汐再忍不住,猛冲到角落里干呕起来。 裴行之却仍不想饶过她,悠悠地踱步至她身后,俯下身,道出的话宛若地狱的恶魔,“好汐儿,你说,若是这火钳落到那个叫芰荷的小姑娘身上,她承不承受得了?” 骤然闻得他此言,喉咙干呕顿然止住,慕汐猛地转身,抬手欲朝他脸上扇去。 然论速度,她哪里比得上在沙场征战多年的裴行之? 男人握住她的手腕,神色阴鸷。 慕汐抬首直视他,眸中的寒意不达眼底,“裴行之,你够了。” 男人怫然作色,咬着后槽牙冷声道:“不够。这才哪儿到哪儿?你这便怕了?你逃的时候不是很能干么?我最恨别人骗我。” 她费尽一切心思欺骗他,甚至不惜伤了自己的手来给他贺生辰,却只为博得一丝逃离他的机会。 上一回在半榆关,他轻易放过她,如今想想便有些后悔。 他倘或连一个小小女子的棱角都无法磨平,他还怎堪统帅三军? 第077章 磨棱角,她太犟(二) 若非男女力量的悬殊, 慕汐当真想咣咣地给他两巴掌,好让这个自负的男人清醒清醒。 思及阿妩,慕汐只感觉锥心一般地痛。 顿了顿, 她寒声道:“裴行之,你说你最恨别人骗你, 难道我便不是么?你为了使我相信那是阿妩的字迹,让管砚撒了好大一个谎, 你这般费尽心思地欺骗我,难不成阿妩的死是你在背后一手操纵?” 陡然闻得她此言, 裴行之登时变了脸, 他扬声解释:“此事绝非本王所为,再者说,谢妩死了对本王有何好处?她若还在, 你又岂敢这般胆大妄为?” 慕汐早便从芰荷口中得到了真相,她自然知晓这并非是裴行之所为。 这般问, 也全然是因为他用那种龌蹉的手段去欺骗她, 害得她以为阿妩真的安然无恙。 慕汐冷笑, “别把话说得那般冠冕堂皇, 欺骗我的难道不是你?寻人去临摹阿妩字迹的难道不是你?打着爱的名义,使尽各种手段胁迫我的不是你?裴行之,我从来不曾爱过你, 天下之大,盛开的鲜花无数,你为何非得要采一枝长在山村里的野花?” 她言辞虽不似以往的那般犀利,可每一个字落在裴行之的心头上, 却仿佛一把尖刀狠狠剜在心口。 男人的面色森沉,一把捏住慕汐的下颌, 迫使她仰视自己,咬牙切齿地道:“本王喜不喜这朵花,是本王说了算,强扭的瓜甜不甜,也是由本王尝过为准。你以为单凭你几句话,本王便会放你远走高飞?做梦。” 他眸底的偏执和阴暗暴露无遗,看得慕汐心下微惊。 她早已明白,和他说得再多都不过是浪费唇舌,可每一次,她皆希望他能听进去几分。 却不想,她面对的是个疯子。 慕汐顿然没了半分和他对峙的欲望,她只冷冷道:“你要的,已然尽在掌控中。放了芰荷,你我之间的事,我不想牵扯旁人。” 瞧她一副冷静自持的神情,霎时间,裴行之只觉怒意上涌,他控不住脾气般厉声脱口,“不想牵扯也已经牵扯了,今日原是本王将你扶为正妃的日子,你逃出府时为何不想想会不会牵扯到旁人?” 一面说着,他一把将她扯到那被打得鲜血淋漓的犯人前,捏紧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着这可怖的一幕。 浓浓的血腥味以及肉被烤焦的味道在一刹间涌入鼻腔,当日在兰州,他们鞭笞余廷的那一幕猝不及防闯进脑海。 慕汐胃里陡然一阵翻腾。 她闭了眼,再不敢看。 然靠在身后的男人又怎肯轻易饶过她? 他俯下身,贴紧她耳垂,眸色阴鸷,却用最极致的温柔语调,道:“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着,否则本王保证,那把火钳必定会落在那个叫芰荷的姑娘身上。” 慕汐骤然睁眸,侧首瞧他。 她那宛若冰霜般的眼神映入眸中,裴行之好似堵着一口气在喉咙里,他顿然发了狠将她的脸掰正,贴在她耳垂边上,幽幽地道:“别妄图转移视线,你该看的......是那儿。” 烧红的剪刀戳进那人的皮肉,原已昏过去的男人疼得乍然睁眸,纵是被白布捂着嘴,却也难掩那凄厉的喊叫。 慕汐看得浑身颤抖。 “汐儿可知这一刑罚叫什么?”感受到她的轻颤,裴行之仿佛幽灵般在她耳边笑了声,语调拉得老长,“这叫......削肉剔骨。” 顿然间,慕汐只觉后背泛起层层冷汗,她颤着唇道:“他,他究竟犯了什么错?你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去对他?” 裴行之抬眸,幽幽地看了眼那被以十字的形式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方低眉朝她轻声道:“逃犯。” 第135章 “凡是出逃之人,都该受此酷刑。” 他这话音落入耳膜深处,慕汐浑身打着冷颤。 她咬着牙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身体的反应最是实诚,饶是她在心里作再多的建设,却仍是控不住颤抖。 裴行之这是在敲山震虎。 半晌,慕汐:“你要如何待我,我也反抗不得。可芰荷与此事无干,你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男人嗤笑一声,“她若当真无辜,本王自然不会拉她下水,只她相助于你,便是犯了大错。且你明知本王舍不得这般对你,还敢如此肆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慕汐啊慕汐,你不会当真以为本王拿你没办法了吧?” 裴行之那凉凉的声音响在耳边,慕汐的心霎时跌至谷底,“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放了芰荷?” 闻得她声音里的颤抖和求饶,裴行之先时被挫败的心在一刹间重新燃起。 他轻笑一声,掰正她的脑袋,让她对着此时正被削肉剔骨的人,嗓音温柔:“急什么?看完这场戏,本王便告诉你。” 半个时辰后。 慕汐煞白着脸扶墙转身,正欲抬脚往前时,却不想双腿一软。 她登时跌坐在地,思及方才的那一幕,胃里陡然一阵翻腾。 她抚着胸口忍不住干呕,然因今儿一早并未吃东西,什么也吐不出来。 一旁的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底尽是嘲讽。 片刻,裴行之才缓缓半蹲下来,瞧着她讪笑道:“这不过是开胃菜,你若是今儿便扛不过来,之后可怎么办呢?” 慕汐抬眸,剜了他一眼后,只觉眼前一黑。 她再支撑不住。 眼瞧慕汐闭眸要昏倒在地,裴行之心下一紧,下意识地长臂一揽。 可接住她的瞬间,他原欲借此好好惩罚她的兴致便在这一刹间熄了下去,他忍不住爆了句:“他娘的,老子算败你身上了。” 一面说着,男人当即将她屈膝抱起。 身后的管砚见此形景,看得一愣一愣的,眼见裴行之即将走远,他忙喊道:“殿下,那......那还要准备未来几天的东西么?” 裴行之大踏步往外走,头亦不回地厉声道:“你没见她瞧了方才那情形都成了这副模样么?全部收回去。” “是,是。”管砚心有余悸地扬声回。 裴行之抱着慕汐上了马车,一路飞速回到浮夷轩,将她平稳放到榻上后,又命赵嬷嬷端来温水,亲自给她洗了把脸。 可不想她这一昏倒,竟一觉睡到亥时也还未清醒。 裴行之这才慌了神,忙命大夫入府。 大夫姓曹,自十年前便受命于淮州王府,素有“医科圣手”之称,现下一为慕汐诊断,他便不由得蹙眉,连忙取出银针给她进行疏通。 半晌,曹大夫额上泛起的冷汗才隐隐退去,他这方起身朝裴行之回:“禀殿下,娘娘的身子较于旁人,原便比较虚弱,如今受惊,导致血气上涌,一时堵住神经,这才昏迷不醒。才刚草民给娘娘施过针,想必不消半个时辰,娘娘便能清醒过来。只是......” 他欲言又止,裴行之听得心烦气躁,皱眉道:“有何话尽可说。” “娘娘身子虚,殿下切勿不可让娘娘再受惊,否则血气上涌导致昏厥,神仙来了也难救。” 论她那样的性子,他纵是不想发脾气也不大可能。 裴行之缓了半秒,吐了口浊气后,方压着脾气道:“便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么?” 曹大夫道:“要解决倒也不难,草民开个方子,娘娘按时服用半月,只要这半月娘娘皆能心平气和,往后便也无碍了。” 裴行之闻言,“腾”地站起,隐着滔天怒意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圈椅。 曹大夫见状,登时被唬得双膝跪地,忙颤着身贴紧地面儿,不敢再多言半句。 男人手撑脑门缓了半晌,重重地吐了口浊气后,似认命了般缓声道:“去开方子,熬药。” 闻得他此言,曹大夫犹似得到了赦令般连声道:“是是,草民即刻开方子。” 不多时,赵嬷嬷亲自将药熬好,并一碗莲子百合粥一起端进来,可巧慕汐在此时转醒。 一睁眼,便瞧见那张令她作呕的脸,慕汐顿然思及在牢狱的那一幕,胃里陡然翻腾。 她起身要吐。 坐榻边的男人见状,立刻取来唾盂,蹙着眉隐忍半晌。 她竟厌恶他到如此程度。 他裴行之便令她这般恶心么? 乍一睁眼,看到他便要吐。 “哕!” 慕汐干呕了几下,却只吐出些许苦水。 赵嬷嬷见了,忐忑不安、一字一句地斟酌后,方温声道:“娘娘空腹许久,现下自然吐不出什么。曹大夫开了药,娘娘先吃点东西,再喝完药,兴许就好了。” 慕汐躺回榻上,抽出腰上的巾帕擦了擦嘴,把脸侧到墙那面,再不肯对着榻边的人,面色冷冷地道:“拿出去,我不吃。” 裴行之闻言,强压着袭上心头的怒意,瞧着她寒声道:“你不吃,除非你想亲眼看着那小姑娘死在你面前。”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骤然回首。 第136章 清冷的面容上满是滔天愤恨,她狠狠地剜着他。 裴行之丝毫不惧,心却凉了大半。 见她仍不肯接过赵嬷嬷手上的碗,男人冷了脸,立时朝外厉声道:“管砚。” 候在门外的人立刻进来,肃声道:“在。” “立刻把那小姑娘抓过来,砍了她的双手。” 第078章 石头心,步步让 他便不信了, 还治不了她。 管砚闻言,一惊。 见他未动,裴行之又立刻叱道:“还杵在这作什么?找死么?” 管砚被他这一厉声斥得登时回神, 忙应了声是后,转身欲走。 “裴行之, ”慕汐敛着眉,一声厉喝唬得管砚顿然止住脚步, 她瞪着裴行之寒声道,“我喝。” 听到她终于软了语气, 男人心里却无半分欣喜。 慕汐起身接过赵嬷嬷手里的碗, 不曾细嚼里头的莲子百合,便一口喝完,丝毫不停歇地取过汤药一口灌下。 直至这时, 她才把空碗翻过来给裴行之瞧,声线凉凉:“我全喝完了, 你满意了?” 瞧她一副冷若冰霜的神色, 裴行之火气愈甚, 放到侧边的手登时青筋暴起。 天知道他究竟忍着多大的怒火。 若非方才曹大夫的叮嘱, 他此时只怕要控制不住脾气将她扑倒,狠狠教训一番。 裴行之隐着怒意深深地看着她。 片刻,他再坐不住, 起身拂袖而去。若还在这里待下去,他只怕自己真的会暴怒着掐上她的脖颈。 然临走之际,裴行之还不忘厉声吩咐:“看紧她,没本王的吩咐, 不许她出房门半步。倘或她不愿用膳,不必来回本王, 直接去把那小姑娘的双手砍了送到她面前。” 言及最后那话,裴行之故意提高了音亮,使得偏殿内的众人皆听进了耳朵里。 慕汐立时变了脸色,怒极般扬手抓起榻边的彩绘牡丹青瓷瓶扔过去,厉喝道:“裴行之,你他妈的混蛋,我都按你的吩咐喝完药了,你还想关芰荷到何时?” 赵嬷嬷眼疾手快,趴倒在地才堪堪接住慕汐扔过去的青瓷瓶。 花瓶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过来,赵嬷嬷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心有余悸地喃喃:“还好没摔坏。” 单是这个彩绘牡丹青瓷瓶,便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董,价值上千金。 若是摔坏,她可真要心疼坏了。 赵嬷嬷小心翼翼地把青瓷瓶放到远离慕汐的地方,转身又见榻上之人面色煞白,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前些时日见这位主儿那般费尽心思为殿下贺生辰,原以为她已歇了那份出逃的心思,谁知她竟是在酝酿一份大礼。 她此番真真是见识到了慕汐的手段,虽说她对慕汐还是挺有好感,然往后再服侍时亦断断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赵嬷嬷缄默良久,思及慕汐往日的好处,仍是想好言规劝她两句,“娘娘,并非老奴多嘴,只论老奴认识殿下这么多年,便知他并非嗜杀之人。何况娘娘还是殿下心尖儿上的人,您和他多说几句软话,那小姑娘便必能保住性命。你何必这般犟着?” 她这话音未歇,慕汐不觉嗤笑道:“我是他心尖儿上的人?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担不起这样儿的名头。我若真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他怎舍得这般待我?” 赵嬷嬷轻叹一声,解释:“殿下年幼丧母,亦从未得到过父亲的疼爱,他好容易爱上一个人,又岂会轻易放您离开?” “这难道便能成为他桎梏我的理由?”慕汐冷了脸,怒道,“活在这世上,有几人不曾历经苦难?他好歹自小能吃饱穿暖,可有些人,不仅无父无母,还曾流落街头,饱经风霜雨雪,然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心地纯良之人。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到底是个人选择。您不要再为他开脱了,这些话我也不想再听。” 赵嬷嬷顿然被她怼得羞赧了脸,再道不出半句劝诫之言。 她无奈转身出门,奉裴行之的令,外头守着十来名铁骑,把偏殿围得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一般。 因在慕汐那吃了瘪,裴行之在浮夷轩的书房亦待不住,当即策马往军营去。 不想他才进营中大门,便见几十个将士懒散地靠在围栏上嬉嬉哈哈。 裴行之登时怒气上涌,甩起手上的马鞭抽过去。 灰尘蓦地上扬,围在一起的众人陡然大惊,齐齐抬首正欲破口大骂,岂知裴行之那张犹似浸了墨般的脸乍然出现在眼前。 众人慌忙跪下,心虚又胆颤心惊地齐声道:“参见殿下。” 不是说今儿是殿下的大喜日么?怎得忽然出来在军营里?还鲜有的一脸暴怒。 男人下了马,厉声怒喝:“谁允许你们在训练的时候在这里嬉笑打骂的?你们说,目无纲纪者,该如何?” 一个品阶稍高的将士颤颤巍巍地回:“自,自领二十大板。” 裴行之横眉怒目,“那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想再加码么?” 众人闻言,被唬得直打颤,当即头也不敢抬地连滚带爬跑去领罚。 身后的管砚看得心惊肉跳,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声,只生怕这把烧到自个儿身上。 第137章 裴行之转道去了靶场,连午膳也不曾吃,练至晚间才稍稍歇了会。 然才歇了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脑海里又不觉浮满了那张清冷倔强、令他爱恨不已的脸。 他烦躁地起身,略一低眉瞧见脚边的石子,便抬脚狠狠一踹,似要借这一脚把满腔怨气尽数踢掉。 裴行之不愿再去想她,便又拿起箭射了一通,直至晚间他亦不愿回府,只命管砚在营帐里铺了个榻,便躺下睡了。 奈何他辗转反侧到深夜,也无一丝要入睡的痕迹。 床板硬实,硌得他腰疼。裴行之心烦意燥地起身,看哪儿哪儿不顺眼,他只好命人搬来四五坛酒,猛灌了两坛下去,才稍稍平复了下心情。 管砚实在瞧不过眼,且担心他将这些酒尽数喝下要出大乱,便斗胆劝道:“请恕属下多言,娘娘的脾性,殿下亦非今日才知,且感情一事,绝非强求便可得。论理儿,娘娘今儿有七分不是,殿下便有九分不对。您明知她对严刑拷打之事心有余悸,您还这般吓唬她,她如何能不恨?且您明明不是那样心狠之人,亦从未想过要取那小姑娘的性命,又为何一定要说出那样狠心的话?” 坐在台阶上的男人倏然抬眸。 裴行之凌厉的眼神唬得管砚一激灵,他躲闪着,却仍鼓足勇气,继而道:“属下瞧娘娘并非无情之人,殿下平日里说话若能软几分,想必......” 裴行之猛灌了一口酒,切齿拊心般冷冷地打断他,“你以为本王的态度没软过?她是有情,可这份情对的却并非本王。本王说她的心小,可那样小的心却装得了天下苍生,说她的心大,却连本王一人也装不下。相较于从前,本王已经够低声下气了,她还想本王怎样?” 她石头做的心,他步步退、步步让,也从未见效过。 慕汐还想怎样,管砚也确实不知。 他认识那般多的人,论才学、论武功、论权势,无一人比得上他家殿下。 可慕汐为何偏就不心仪他呢? 这样的事儿,管砚觉得自己纵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来。 半晌,管砚轻叹道:“烈酒伤身,殿下纵是不为自个儿着想,也要为陛下的万里江山思量。您身处高位,在满朝的魑魅魍魉中浴血奋战才杀出一条血路,便原该明白,于这世间,真心本就难得。更何况您大权在握,又何愁困不住一位姑娘?” 裴行之抱着酒坛,目光涣散,不知在思量什么。 清冷的月光披在身上,他在台阶上呆坐了良久,才似被挫败般放下坛子,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帐内走。 是啊! 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他,如何不知真心本就难得?他原不该奢求、不该妄想这份触之不及的东西。 然纵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隐隐抱了几分希冀、几分贪心。 希望她那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唯有他一人。 慕汐失眠了整整一晚。 至次日清晨起身时,她眼底乌青,唇色发白。 从前她护不住阿妩,如今却一定要护住芰荷。可手无寸铁的她,除了以容色为令牌去护住自己想要护的人外,她又能如何? 这种无力又苍白的感觉令慕汐感到身心疲惫。 多么可笑! 原来在权势面前,她当真比蝼蚁还不如。 慕汐坐在铜镜前,取出胭脂水粉掩盖住眼底的乌青,又将那支赤玉步摇插到发髻里,再换上那身绯色百蝶穿花彩绣罗裙后,方打开门。 守在外头的人一见门开,登时打起十二分精神。 这位侧妃娘娘作妖的手段,他们纵是没亲眼瞧过,亦从小厮嘴里听过不少。 赵嬷嬷正好命人端了洗漱盆和早膳过来。 慕汐淡淡略过,道:“我已经洗漱过了,殿下呢?” 赵嬷嬷满脸担忧,“殿下昨儿一晚上没回。” 慕汐闻言,环顾周遭,方指了指靠右边的那个将士,道:“你,去军营回殿下一声儿,说我要见他。” 高座上的男人闻得此言,一时气血上涌,拿起旁边的杯子猛地往地上一摔,怒喝:“她想见本王,本王便一定要去见她么?凭什么?” 把他当狗一样呼来喝去。 那女人简直要翻天了。 管砚上一秒还佩服他家殿下好志气,谁知下一秒,他怔怔地看着那掀起帘子远去的身影,一时间险些惊掉了下巴。 第079章 七日约,犹不足 裴行之推开房门, 一双玉白纤细的手便猝不及防地环上他的后颈,那瓣他渴望已久的朱唇主动贴上来。 湿滑、柔软和温暖,在他身上的每一处疯狂地叫嚣。 慕汐吻了半晌, 裴行之才反应过来,他立时化被动为主动, 双手不觉揽紧她的腰,长驱而入。 有时候, 裴行之也觉得自己犯贱得很,她不过施舍个吻, 便能令他先前积聚的满腔怒意在这一刹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良久, 裴行之才喘着粗气儿松开慕汐,似是泄了气般抵在她额间,无奈又宠溺, 声线暗哑,“说吧!这回主动示好, 你又想做什么?” 慕汐低眉垂首, 埋进他颈窝处, 软了语调, 声音难得的温柔缱绻:“你明知故问。” 第138章 她这话音未歇,男人后退半步,伸手抬起她的下颌, 粗糙的指腹摩挲着那白嫩的肌肤,眸色幽幽:“本王想要什么,你明明也很清楚。倘或你不再逃,本王还留那小姑娘作什么?” “放了芰荷, 你我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裴行之轻笑着抚上那瓣柔软的唇,“我们早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何况你张嘴, 本王不敢再信。” 经此一事,慕汐自然不会再期望能重获他的信任,因而她只是淡声道:“你此前不是说,能不能放过她,看我的表现?” 裴行之闻言,眉眼微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要如何表现?” 他一副等待她尽全力表现的神情,当真令慕汐反胃恶心。 她最讨厌别人威胁她。 从前他握着阿妩的性命,胁迫她来到淮州。如今他抓了芰荷,笑眼看她俯首称臣。 纵是如今要她虚与委蛇,可她仍然坚信脊梁无法被打垮,一颗心无法被征服,并非所有畸形的爱都能得到回响。 凉凉笑意在刹间爬上唇角,慕汐在裴行之的注视下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这一次,换她主动。 几番云雨,一室旖旎。 裴行之翻身而下,满脸餍足地喟然长吁。片刻,他侧首望向身旁面色潮红的慕汐,回味着方才她攀身而上的主动,不觉笑了。 原来由女人主动竟是这般酥爽。 见她闭眸轻喘着,裴行之抬手放到她柔软的腰肢上,声音低沉嘶哑:“一次还不足以换回那小姑娘的性命。” 慕汐早料到他会这般说,便眼也未睁地道:“那你想如何?” “七日。” 慕汐陡然睁眸,剜了他一眼:“你倒不怕过度身亡。” 裴行之心情极好,揽着她腰身的手微微紧了力,轻声笑道:“纵是如此,本王心甘情愿。” 然裴行之虽是这般说,心里却顾着慕汐的身子,一连三日也不曾动她分毫,晚间用过膳后,回书房处理完当日的事,至深夜来到偏殿时也只是搂着她入睡,别的什么也没干。 慕汐担心他会反悔,好几次想主动献身,不想裴行之反压着她,戏谑道:“本王不急,待你身子养好了再说。” 慕汐冷冷地瞟了他一眼,“身子养好也得有个时限。” 男人轻笑着敲了下她的脑门,“曹大夫此前不是说了么?他开了方子,你吃上半月,再不会昏厥便好了。” 慕汐挑眉,道:“我便是大夫,我自个儿的身子如何我能不知?” “治人者岂能自治?”裴行之知晓她担心什么,是以继而笑道,“别担心,这三日也算在那七天里头,七天后本王必放了那小姑娘。” 他这话慕汐不敢全信了,她计算着日子,很快便到了第七日。 裴行之早早便去了军营,慕汐心下稍安,用完午膳后原以为今儿也能逃过一劫。不想午憩时,男人从外头进来,话也不曾多说半句便直接掀了帘子躺进她的锦被里。 感受到她奇异又略显担忧的目光,裴行之歪下身子侧脸对着她,手亦不安分地抚上那隔着软滑睡衫的腰肢,温声笑道:“汐儿不会以为,本王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吧。饶了你六日,现下可不能再轻易放过了。” 一面说着,他一面躺正,可等了几秒,却见慕汐还未动,便侧首定定地望向她。 慕汐轻轻地吐了口气,认命般解下睡衫。 原以为半晌过去,裴行之便能歇了这份心思,谁知待她累得不成样子,再无法撑着腰坐在上面时,他反揽着她覆身而上。 裴行之一连叫了四五次水,慕汐只觉双腿酸软,浑身累得动弹不得,只由得他将自己翻来覆去。 门外的几个侍女年纪不大,且未经人事,听得里头传出的声音,不由得微红了脸。 赵嬷嬷倒觉寻常。 她更希望此番慕汐能一举得个孩儿,若是那般,她便能歇了那份出逃的心思,殿下也可有个安生日子过。 裴行之折腾慕汐至深夜才肯渐渐停歇,两人连晚饭也不曾用,翻身躺下便睡至天明。 曙光从窗扉漏下。 慕汐抬起手肘推了推身旁人。 裴行之半刻钟前已然醒了,只是半躺撑着脑袋一面细细观摩着,一面回味着昨儿的激烈。 他犹觉不足。 眼见她睫毛颤动,他才慌忙躺正,闭眸佯装正睡着。可此时感觉到慕汐的催促,便忍不住侧过身将她揽入怀,柔声道:“你且安心,本王允你之事,必定会办到。” 慕汐想的并非这个,若不能亲眼瞧着芰荷出了城门,她势必不能安心。 “我想去送送她。芰荷虽是个丫头,却和阿妩一同长大,情如姊妹,从前在越州,她待我也是极好的。” 她话里藏着淡淡的悲伤,裴行之明知不该与一个已死之人计较,可听了她这话,他心疼之时又免不了生出几许醋意。 她从未这般待过他。 裴行之缓了缓,温声道:“好,用完早膳,本王陪你一块送她出城。” 慕汐洗漱完,和裴行之用完膳,便迫不及待地登上马车去了城门处。 裴行之一早便吩咐管砚带芰荷到城门处,且另派了两名将士驾上马车专程送她回越州。 第139章 “此番回越州,路途遥远,一路上难免有花钱的地方,这袋银子你且拿着,一路平安。”细细检查芰荷身上并无伤痕后,慕汐才稍稍安心,并取出准备好的银子塞到她怀里。 裴行之站在万年青底下,远远瞧着。 慕汐瞥了他一眼,才低声含泪道:“你替和阿妩说一声,云舟我必定会去。” 见慕汐塞来银两,芰荷原欲推却,却始终拗不过她,不觉泪眼婆娑,“都怪我,若非我被抓了,慕姑娘你也不至于为了我......” 芰荷话未道完,慕汐便开口打断她:“与你无关,他待我早有设防。单凭你我两人,如何与他对抗?” 芰荷只觉心酸至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片刻,她方道:“我们两个且没办法,凭你一人之力又该如何去云舟?” 慕汐轻轻地拍了下芰荷的手背,扯出一丝笑,安慰她:“你若不在,他若想胁迫我,便是不可能了。” 慕汐的这般算计,裴行之如何能想不到,只他不愿和她一直僵持下去,这方放芰荷离开。 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慕汐。 她便似那长在悬崖上的野花,任凭风霜雨打,亦绝不会轻言放弃,绝不会自寻短见。 正正因了如此,他只须在她周围埋下重重暗卫,她便宛若囚笼里的金丝雀,再逃不出他的手心儿。 目送芰荷出了城,慕汐方安下心。 裴行之把她送回浮夷轩后,又在王府外加了两重暗卫,这才回军营处理要务。 郦朝收回了兰西十二州,且经过这十来年的休养生息,早已恢复了当年的繁荣昌盛、国富民强。他们痛失西川百年,布局了这么些年,如今也该从昌炎手里将那块物饶丰盛之地收回囊中了。 经了此事,裴行之再不许慕汐到医馆去,她每日闲得无聊,不是品茶插花,便是躺在贵妃榻上看书,浮夷轩的藏书基本都被她看了个遍。 裴行之生怕闷坏了她,每每得闲儿,不是携她到外头射箭打猎,便是踏青赏花,抑或应了其他权贵富商的邀约,马球蹴鞠、捶丸投壶皆有。 然慕汐对这些总也提不起半分兴致,坐了片刻便借口回府。 裴行之无法,只得应了她的要求。 慕汐算算时日,从淮州到越州,来回顶了天儿也不过半个月。 果不其然,她喝曹大夫开的药没几天,那两名护送芰荷到越州的将士便已回来复命。裴行之当即命管砚从军营赶回府中,只为把这消息带与她。 慕汐掩盖住内心的欣喜,淡淡应声儿。 倘或他们再不回来复命,她真不知自己能坚持到何时。 这段时日,慕汐闲得无聊,偶尔看书看得累了,便会整理衣橱,顺道也给裴行之理了理他的衣衫。 只不知为何,裴行之每日用早膳便不见人影,至晚间才回府,似乎忙得紧。 又过了四五日。 是日清晨,慕汐照例和裴行之用早膳。 男人匆匆吃了几口,正欲起身时,却见对面人心不在她搅着碗里的莲子羹,似是一口没动,便满脸关切地问:“本王瞧你搅了许久,是这莲子羹不合胃口么?还是哪儿不舒服?” 慕汐闻言,蓦地一顿,失神般抬了下眸,又低头看了看碗里的东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把勺子丢回碗里,撇撇嘴,“我闷在府里许久了,没胃口,想出去走走。” 闻得她又想出门,裴行之似被当头一棒般猛地警醒。 第080章 她疯了,不要命 然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地笑了声:“本王前些时日不是带你出了几趟门么?是你自个儿说无聊得紧, 这几日才没带你出门散心的。” 慕汐不以为然,“我只是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要能到野外散个心便好。” 裴行之当真是怕极了她, 只得招来管砚在耳边吩咐几句后,方朝她温声道:“既是如此, 本王陪你一块去。” 他此举慕汐早有料及,因而也不反驳, 只随他去。 赵嬷嬷正欲命人去备下马车,慕汐忙道:“不要那架挂着鎏金六角灯的双马车, 走街过市的, 太招摇了。” 赵嬷嬷闻言,望向裴行之,请示他。 裴行之点点头, 她这方命人去备下另一辆略略宽敞些,且又是单匹的马车。 趁着赵嬷嬷去备马车的间隙, 慕汐去换了套衣衫。裴行之见了, 不觉怔怔地看了她半晌, 笑道:“本王记得, 这套鹅黄束腰对襟襦裙置在衣橱里许久,亦不曾见你穿过一回,今儿怎么想起寻出来了?” 慕汐低眉略略瞧了全身一眼, 扯出个勉强能称得上理由的理由,“既是到野外去,地上难免湿滑,我翻遍了衣橱, 也就唯有这套不拖尾的。” 正说着,慕汐不知思及什么, 忽地围着他转了一圈,不由得蹙眉道:“你也得换身衣裳才行,你这一身黑的,配我这颜色也太不搭了。” 裴行之无奈地笑了下,“不过出门散个心,这般讲究作什么?” 慕汐不以为然,“你懂什么,好颜色才有好心情。我前段日子给你整理衣橱,见里头有一身靛蓝色的衣衫,配我这身鹅黄很是好看,我让人寻来给你。” 第140章 她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个侍女过来,吩咐她两句后,那侍女忙入正殿将那一身靛蓝色的衣裳取来。 慕汐如此热心,裴行之觉得怪异,然转念思及外头的重重暗卫,她一个小女子,谅她插上双翅亦必定逃不出去,因而遂她意去换了那般靛蓝色的衣衫。 恰在此时赵嬷嬷过来禀道:“回殿下,娘娘,马车备下了。” 裴行之这方领着她出门。 至大门前,马车后分列着二三十个府兵,赵嬷嬷并四五个丫头伴在马车两旁。 有小厮搬来矮几,赵嬷嬷搀着慕汐先上马车。裴行之紧随其后,从右边正要一脚跨上去,谁知他只听得“嘶”地一声,脚膝盖处的衣裳乍然撕裂。 众人且未反应过来,慕汐闻声,已然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瞧了眼裴行之的膝盖处,温声笑道:“许是那儿的线头缝得不大好,莫若你回去换身衣裳?我在这儿等你。” 裴行之无法,望了望车身后的几十个府兵,又瞧了眼围在马车周遭的几个侍女,只得退下来,无奈道:“行吧!你好生待在马车里,本王很快回来。” 慕汐柔柔地笑着点了下头。 眼瞧着男人的衣角隐没在那扇朱红木门后,慕汐方放下卷帷。然不到片刻,她又掀起卷帷,蹙眉朝车夫道:“我好似听见马车后轮‘吱’地响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哪儿坏了,你去检查一下,若中途出现事故便不好了。” 车夫闻言,脸色一惊,忙下了车马往后头走,心里却怪道:明明他昨儿才检查过的,现下又怎会出现问题? 不想他前脚才下,还没走到后头,便陡然听见一声厉喝:“驾!” 赵嬷嬷那慌张至极的声蓦地音响起:“娘娘,娘娘,您想做什么?快下来,危险。” 一阵狂风拂过,原在他身旁的马车被骤然驱离。 那车夫且未反应过来,便又听得赵嬷嬷捶胸顿足地扬声道:“不好了,娘娘驾车跑了,速去回禀殿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 鉴于慕汐今儿的行为怪异得很,裴行之心下不定,速速换完衣裳赶出来,岂料还没走到大门,便有将士神色惊惶地跑过来禀道:“殿下,不,不好了,娘娘驾着马车跑了。” 裴行之的面色陡然一沉。 来不及说什么,他当即飞身上了屋檐,见到的便只剩那一角鹅黄衣袂迎风隐没在墙角。 原来她方才竟是要支开他,且她逃去方向,却是城门。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裴行之登时黑了脸。 难怪,他的衣衫质地素来极好,又怎会出现因线头缝得不好而撕裂的情况?且他的贴身衣物有专人晾晒检查,若有线条原因,必定当即换掉,再不可能出现在衣橱里。 她从来,都不曾歇下那份要逃离他的心思。 思及此,裴行之紧握的双手顿然青筋暴起,他朝下厉喝:“你们还杵在那儿作什么?传本王令,立刻去关闭城门,给本王备马。” 淮州王府位于西郊,离城门有近五里路,途中可拐进偏僻些的小道,直达城门。 小道上并无几人,她可毫无顾忌的随意挥鞭。 慕汐其实不曾学过骑马,可眼观裴行之骑马带她的这两年,她多多少少也识得一些。 她扬着马鞭,迎着风一路狂奔。 四月底的风,裹挟着些许雨意,沁爽又清凉。从踏入淮州城的那一天,慕汐从未觉得风是这般自由、这般舒爽、这般畅意。 不论今日成功与否,她亦没白活一世。 可她还未至城门,一阵急促又快速的马蹄声从身后远远传来,狂风把裴行之那掺杂着滔天怒意的厉吼送到她耳边,“慕汐,你给本王停下。否则,你信不信本王立刻让人去杀了那小姑娘。” 闻得他此言,慕汐只是冷笑,不觉扬起马鞭,加快速度。 直到这一刻,他还想着威胁她。 芰荷已然远离了越州,现下她还在不在那儿,且还是个问题。他当真以为,她会甘心待在囚笼里,当好他掌心的金丝雀么? 她慕汐,绝不。 马儿在慕汐的驱策下拐出小道,紧闭的城门、分列两旁的铁骑肃穆恭敬,黑沉沉的一片,令人瞧了去,直压得喘不过气儿来。 慕汐心下微沉,却仍不愿减慢速度,反一抽马鞭,厉喝一声:“驾!” 身后追来的裴行之见她不仅不肯停下,且隐隐有加速的意味,陡然意识到她竟想以此冲破城门,他登时勃然变色,面目因怒极了而变得扭曲,扬声厉喝:“慕汐,快停下,你疯了么?一旦撞上城门,你会死的,快停下。” 为固守城池,城门素以坚硬无比的钢铁制成,她竟妄想以马儿的血肉之躯撞开,简直是以卵击石。 狂风在耳边呼啸,似在为她呐喊助威。 面对死亡,慕汐没有一丝畏惧。 其实她还不想死。这个世间,她有太多太多的地方不曾去过,太多太多的美景不曾见过,太多太多的美食不曾尝过。 而且她答应过阿妩的。她会去云舟,会到草原上驰骋,会去闻那儿的花香,会去尝那儿的炙烤全羊,会去见她所有不曾见过的地方。 她是在赌,赌裴行之还有那么一丝心软,赌裴行之舍不得亲眼瞧着她死在他面前。 第141章 临近城门,两列黑铁骑想围城一排想抵死拦住慕汐,可她仍扬起马鞭,猛地一抽,马蹄在一刹间跳起,众人被惊得一哄而散。 裴行之见状,面色阴鸷,似已忍到了极点。 眼瞧着慕汐就要撞上城门,他再顾不得什么,目眦尽裂地咬牙怒喝:“立刻,开城门。” 一直提着嗓子的城门守将终于得了令,当即松了口气,立刻推开城门。 下一秒。 几人还未站定,便感觉到一阵狂风裹挟着灰尘从身后呼啸而过。 终是出了那扇压抑又令她无比窒息的铁门,慕汐抬眸望了眼那高远辽阔的苍穹,不觉笑了。 裴行之脸色阴沉地紧随其后,见她还不肯停下,他暴怒地扬声厉喝:“慕汐,快停下,你当真想死么?本王命令你,快停下。” 命令? 她何曾听过他的指令? 鹅黄衣袂迎风飘扬,两人的距离愈拉愈短。 慕汐来不及回头瞧,她丝毫不顾掌心因过于用力而被缰绳勒出的血迹,便猛地一拉缰绳,再一抽马鞭,迫使马儿往右转去。 若一直顺着大道往前,她势必会因跑不过裴行之,而被他再次逮回去。 她绝对不要再回到那囚笼一般的地方。 眼见她策马右拐,裴行之顿然怒不可遏,距离此处不到七里路,便是悬崖峭壁,危险至极。 她当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么? 裴行之心急如焚,扬起马鞭连抽了几下,马儿感觉到疼痛,登时又加快了脚步。 慕汐对策马不算熟练,兼之后着拖着一辆马车,速度上自是不敌驾着单匹马猛追而来的裴行之。 不消片刻,裴行之便已快速绕过马车,追至与她平行。他透风呼啸的风,一脸暴怒地朝她厉喝:“慕汐,快停下,前面是悬崖,你不要命了么?” 马车上的人丝毫不闻,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后,反立时甩起鞭子,狠抽一下。马儿一阵嘶鸣,灰尘扬了裴行之一脸。 眼见两人离悬崖愈发近,身后赶来的管砚大惊失色,高声想要喊住裴行之,“殿下,危险,莫要再往前了。” 裴行之充耳不闻,他瞧了瞧似疯魔般的慕汐,又望了眼近在咫尺的悬崖峭壁,一时心急如焚,只得立刻扬鞭,勒着缰绳缓缓靠近,瞄准时机后便朝马车上猛地一跳。 裴行之猝不及防跳到马车上,慕汐且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把抢过手里的缰绳。 男人以全力遏制正发疯般往前冲的黑鬃马,身后的众人见此形景,额上冷汗直冒。所幸,在离悬崖不到五尺的距离时,马儿“嘶”地一声,堪堪止住了脚步。 悬崖边上的碎石因受到巨大的冲力,当即沿着峭壁滑落下去,许久许久,也听不见半点声响。 眼见马儿及时停下,再无危险,裴行之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一刹间,他转念一想,滔天怒意又骤然袭上心头。 他回首,正欲把身后的慕汐抓来好好教训一番,岂知马车上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裴行之心下一惊,忙要命人去寻,却见不远处的管砚正大惊失色地望着左角的悬崖边上。 第081章 一叶落,娘娘薨 从管砚的表情中, 裴行当即猜到了是何事,忙掩下心慌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那人一身鹅黄对襟襦裙,清冷的面容上满是决绝, 她瘦弱却挺直的身子似在风中摇摇晃晃。 身后,是万丈深渊。 微凉的风裹挟着丝丝雨意, 打在人脸上,莫名地生疼。 裴行之跳下马车, 缓缓走到离她到两尺外的地方,瞧着她似恨极了般切齿拊心地道:“我裴行之待你, 称得上问心无愧, 你非要如此么?” 他这话仿佛从齿缝中嘣出来般,令慕汐听去,只觉可笑。 “问心无愧?”她笑得凉凉, “裴将军好大的脸,你要不要回去翻书看看, 词典里对问心无愧的解释究竟是如何的?” 一时间, 裴行之被她呛得怒红了眼, 然一见她后脚跟几近悬空, 他又不得不压下那滔天恨意,朝她伸出手,软了语气:“是, 强迫是我不对。我改,我改还不行么?你有何话,有何要求,回去我们慢慢说, 好么?” 慕汐心灰意冷地笑了下,摇头道:“裴行之, 别骗自己了,你明知在这种事情上,你我皆不是守信之人。你不会真的放了我,我也不会真的爱上你。” 她最后那话,宛似尖刀狠扎在裴行之心上。 他再控制不住表情,目眦尽裂,“本王究竟哪里不好?要让你这般厌弃。” 慕汐闻言,微顿,脸色忽然变得晦暗,片刻后,方道:“是啊!你究竟哪里不好?你除了用阿妩的性命威胁我外,你掌握天下大权,名扬天下,人人崇拜你、人人向往你,权势、财富和地位,但凡世间要拿出手的东西,你样样皆有。你能瞧得上我,原该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为何我要这般不知好歹?” 她凉凉一笑,“裴行之,在你心里,你是不是这般想我的?论地位,我便是连普普通通的商贾之女都不如;论样貌,天底下,容色清绝的姑娘不在少数;论才识,高门贵女皆饱读诗书、通情达理。我呢?一个乡野女子,凭的什么?不过单凭你一腔爱意,才敢这般肆意妄为,着实是不知好歹。” 第142章 “裴行之,爱从来不是高高在上,从来不是一方施予、一方被强迫着接受。我的命、我的路,该如何去写、该如何去走,当是由我决定,绝非由你的心情、你的喜好去随意更改。” 她道出这番话时,句句铿锵,字字有力。那清冷的面上满是绝决,她挺直了脊梁站在朔风中,仿佛从夹缝里长出来的凌霄花,迎着风霜宣示着她永不低头的誓言。 可自小在尔虞我诈、明推暗就的形景下成长起来的裴行之却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他只懂得,在弱肉强食的朝堂上,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强者为胜。 倘或想要一样东西,便要尽全力去争取,纵是不择手段,亦势必要得到。 因而闻得慕汐此言,他面目扭曲地扬声厉喝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有国,哪儿来的家?哪儿来的你个人?你的命是郦朝的,你既生为郦朝人,便该遵守这儿的规则。”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只觉方才的那番话便犹如银针落了海,听不见半点声响。 她忍不住在心底连连冷笑。 时至今日,她还说这般多,究竟是在做什么啊! 裴行之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懂她所追求的东西。那种比生命、比爱情都要重要的东西。 缄默片刻,慕汐闭了眸,又陡然睁开,嗤笑道:“何为规则?何为律法?所谓游戏规则,不皆是你们制定的么?在你们眼中,我们......我们是蝼蚁,哪儿来的话语权?” 言及此,她笑得释然,“裴行之,再见了。今生来世,你我再不相见。” 那鹅黄色的身影毫不犹豫地猝然转身。 “不要。” 裴行之勃然变色,猛冲过去,声泪俱下又撕心裂肺地怒喝,可他却连那一角衣袂也未能抓住。 身旁的管砚见状,立时和三五个将士冲上前,痛心疾首地将要跟着往下跳的男人往后拖,厉声劝道:“殿下,殿下,您是三军统帅,陛下的凭仗,大郦的安定系在您身上,不要冲动。” 然裴行之置若罔闻,红着眼眶想要冲过去,奈何三五壮汉拖拽着他,丝毫动弹不得。 雨渐渐大了。 豆大的雨滴泼在人身上,令人起了微微疼意。 慕汐坠落的悬崖,其名“消俞崖”,且这消俞崖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传说。 传说三百年前,有一富家公子在历经家族的兴衰荣辱后,看破红尘,到佛门欲要出家。不想他在剃度之时,却屡屡出现问题,要么是寺中起火,要么是为他剃度的方丈崴伤了脚,要么是戒刀失了窃,要么是日子时辰不对。 总而言之,入了佛门半月,他始终无法剃度。有一日,方丈经佛祖托梦,终是了然,便与那富家公子道:“你尘缘未了,须先回去了却尘缘,方可剃度。” 那富家公子不解,再三追问,方丈也只是摇摇头,再不肯多说半句。 他无法,只得收拾行囊回家。谁知才到家门,便听得里头传来嚎啕大哭,原是他母亲才刚病重身亡。 那富家公子料理完母亲的丧事,散尽剩余的那点家财后,看着那广袤的天儿,一时间了无生趣,便来到消俞崖上,纵身一跃。 不想他命倒大,从万丈高崖跳下,竟还能存活。他醒来时后,不知为何,又跌跌撞撞地跑去寺里。那方丈见了,二话不说,当场为他剃了度。 自此,那富家公子在佛门修行,至方丈圆寂时,他还继承了方丈的衣钵,成为了普渡众生的大师。 因而世人皆称:消俞,乃消欲。 若从消俞崖跳下,大难不死,必有新生。 瓢泼大雨从天边倾泻而下,消俞江江水湍急,仿佛银色巨龙在奔腾咆哮。数千黑铁骑迎着大雨,撑着船在江上细细搜寻。 墨色罗伞下的男人浑身湿透,眼底乌青地看着不远处那陡滑峭壁,略略往上一瞧,上头云雾缭绕,似见不到尽头。 恰在此时,管砚匆匆过来回禀:“殿下,下游全搜索过了,没有发现娘娘身影。” 裴行之闻言,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连着搜寻了三天三夜,他多么害怕他们每一次过来回禀时,下一秒会说出寻到慕汐尸身的话。 只要见不到她的尸身,他便还能坚信,她尚且活着。 管砚瞧自家殿下浑身湿透,且满脸疲惫,一连三日竟也睡不到四个时辰,一时忧心不已,忍不住再次劝他:“殿下,此处有属下看着便是。您且回府睡会,若有何事,属下定当立刻回禀。” 裴行之捏了下眉心,缓了口气儿后,方沉声道:“不必,一日寻不到她的消息,本王便一日也不想离开。” 管砚闻言,不由得蹙着眉。 他们虽说一连三日也不曾搜寻到慕汐的身影,然消俞江下游常有鼍龙出没,此番她从万丈高崖跳下,纵是能侥幸活下来,也必定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到下游。 纵是他们身形矫健,在搜寻之时也险些被鼍龙拖进江中,又遑论慕汐一个弱女子? 管砚虽明白自家殿下深知其中险恶,却也不敢贸然提及此事,免得徒惹他担忧。 顿了两秒,他只好婉言道:“此处常年湿冷,您又浑身湿透,若长时间这般下去,只怕您的身子要受不住,莫若您先回去换身衣裳再来?” 第143章 裴行之目光沉沉地望着那湍急的消俞江,顿了好半晌,才转身道:“本王换身衣裳再过来,你在此处盯着,若有何事,须得第一时间到府里回禀。” 见他终于肯回府,管砚松了口气,忙道:“是,您放心。” 谁知裴行之前脚回了王府,后脚便有将士在下游搜寻到一截鹅黄色衣衫。 原说鹅黄色的衣衫不止慕汐一人可穿,便是搜寻到这么一截儿也并不能说明什么,然上面的百蝶彩绣却正正是淮州的织造坊为贺慕汐与裴行之大婚之喜时,特意为她量身所制。 消息传回府里时,裴行之正好换完衣裳出来,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双腿一软,竟要屈膝往后倒去。 若非恰好站在门边,他及时伸手扶住,便真真要跌坐在地了。 裴行之跌跌撞撞地策马赶向城郊,因常年无人行走,通往悬崖底的路偏僻难行,且正逢雨季,路上湿滑得很,兼之他双腿软乏,他一路扶着树枝,踉跄着赶下去时,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行至崖底,男人怔怔地望向管砚手里的那一截衣衫,似是不敢置信般趔趄着走近,他伸出手想要将那衣衫取过来。 管砚却见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忧心忡忡地将东西递过去,低声道:“殿下,这......” 裴行之接过,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彩绣蝶花,良久良久,才低眉道:“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管砚生怕刺激到他,敛低了声音,“在下游的一处芦苇丛里,那儿曾有将士发现过鼍龙的踪迹。”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泪水从男人眼角滑落,滴到那截衣衫上,一刹间便与雨水融为了一体。 裴行之攥紧了手里的衣衫,手背的青筋暴现,他似疯魔了般转身欲走,“本王不信,她会就这般死去。” 明明,明明她的眼里尽是对生的渴望,纵是在跳崖的那一刻,他亦不曾在她面上见到对死亡的凄然。 她又怎么会死?她又岂能死去? 他们之间还有账没算清,他还有正妃之位尚未给她,他还未曾给她想要的自由...... 见他欲要踏水而去,管砚立刻冲上来紧紧捆住他,透着雨声,厉喝:“殿下,你清醒点,娘娘薨了。” 第082章 白发王,天佑她 猝不及防间。 管砚挨了重重一拳, 他一时稳不住身子,摔在满是碎石的河滩上,锋利的石头霎时划伤他的掌心, 留在石子上的鲜血却在一刹间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裴行之面色狠厉,他冷冷地看着管砚, 寒声道:“这种话,本王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瞧见他眸底的阴戾和面上的疯魔, 管砚怔怔地在原地呆了半晌,直见裴行之亲自登上船, 命人往下游去, 他这方回过神,忙令人划船赶上去。 他跟随裴行之多年,从来见他隐忍克制, 便是遇上危及性命的时刻,亦为曾有过如今日这般收不住情绪的时候。 他忽然明白, 自家这位杀敌无数、纵横天下的淮州王此番当真是栽倒在一个女人手里了。 一行人划至那片芦苇丛中时, 那位搜寻到衣衫的将士指着最靠边的那丛芦苇道:“回殿下, 属下便是在此处发现那一截衣衫的。” 那将士正说着, 身后的那芦苇丛忽地一荡。 下一瞬。 一个庞然大物陡然从里头蹿出,张开尖牙利齿猛地向上一跳,长长的身影蓦地覆盖在木舟上空。 裴行之见状, 眸色顿然一深,眼疾手快地抽出佩剑,向上一跃,朝着那鼍龙的嘴一剑划去。 血溅了裴行之满脸。 那鼍龙被砍断了半个脑袋, 当场毙命。 裴行之立刻命人将那只鼍龙拖回陆地上开膛破肚,然在见到里头残留着鹅黄色衣衫的一刹间, 他心里仅存那半点希望也在霎那消失殆尽。 围在他身旁的众人怔怔地看着他的发顶,一时皆惊诧不已。 管砚见状,顿时骇然失色,欲要张口,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看着裴行之,缓了半晌,才一脸愕然地讷讷道:“殿,殿下,您,您的头发......” 男人在这一刹间,白了头。 雨水顺着银发蜿蜒而下,裴行之攥着那半截带血的衣衫,充耳不闻。 他垂首敛眉,手背上的青筋张牙舞爪似的要破开肌肤,朝外汹涌奔逃。 落在江面上的雨滴答作响。 良久良久,那跪坐在地上的男人才缓缓抬眸,满目凄凉。可恍惚中,他似瞧见一身素衣的女子撑着罗伞缓缓朝他走来。 男人那熄下光的瞳孔霎时亮起,他抬起那骨节分明的手,欲要站起去握上那衣衫,不想膝盖正要用力站起时,眼前却忽地一黑。 一道道急促又焦急的声音在裴行之耳边响起:“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来人,快,快,把殿下送回府。” 天边浓稠的颜色渐渐褪去,雨早已停歇,明光跃出云层洒向山间,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的青苔被晒得蔫巴。忽地,一只指尖带着泥巴的手一掌打在石壁的青苔上。 “嘶......” 一道惨叫蓦地在山洞响起,那躺在地上且衣衫褴褛的人捂着脑袋坐起身,抬眸看了下方才撞上的石壁,不由得咂了下嘴。 第144章 细细瞧那张面容,正正是裴行之以为已然被鼍龙分食掉的慕汐。 “咕咕咕......” 慕汐才撑着石壁起身,谁知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从消俞崖上跳下的那一日算起,她已有四五日不曾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了。说起来,她此番真真是命大,当日跳下时,中途若非有树枝给她缓和了大半冲力,她便只怕要命丧消俞江里了。 当真是天佑她也! 且为了让裴行之相信她已彻底死亡,慕汐费尽心力迅速抓了几条鱼,并扯下脚踝两侧的衣裳绑在鱼肚上,才扔进消俞江里。 眼瞧着那几条鱼跃进水里,慕汐犹觉不足,便又扯下几块衣衫扔中江中。 消俞江下游,鼍龙最多。 而此地常年没有人烟,鼍龙势必是以河中的鲜鱼为食,倘或老天当真站在她这边,便该让鼍龙将那几条鱼吞入腹中。纵是没有,待裴行之大肆搜寻时,也有一丝机会能找到漂在江中的衣衫。 虽说这几率当真是极小,然慕汐只能赌一把了。 做完这些,她才撑着湿透的身子钻进丛林里。 她跳下后,裴行之必定会命人大肆搜山,她绝不能在此地久留。 消俞崖往里走,是连绵群山,虽说丛林里危机四伏,然进去尚有一丝机会,留在此处便必定裴行之逮住。 因而她马不停蹄地入丛林,在里头连赶了三日的路,期间唯有以野果饱腹、溪水解渴,中途还险些被毒蝎子咬了一口,幸而及时发现避开了,才幸免于难。直至体力不支,她才寻了个稍稍安全些的山涧歇一晚。 可若无文碟和路引,她离了淮州便是寸步难行。 慕汐稍稍思量,陡然间思及一事。 当日芰荷送她出城时,她被裴行之抓了个正着,那时她将阿妩给她备下的文碟和路引塞进了马车的缝隙里,此番倘或能把那份东西拿回来,届时天高海阔,她想去哪儿皆有可能。 思量片刻,慕汐当即起身,走了近三日,才出了那片丛林。 然她断断不敢贸然回到淮州城外,况且以她现下的这副模样,若被人瞧了去,留下的印象必定是十分深刻的。 从小道上徒步近两个时辰,慕汐才看到有一户盖着两间茅草屋的人家,小院里晾晒着七八件衣裳,且皆是深灰色的粗麻布衣。 似是唯有一老妇人独居。 见此形景,慕汐又瞧了瞧自己身上这件破烂衣裳,若一直以这等面目下去,总归不是办法。忖度半晌,她环顾四周,忙寻了些草灰抹在脸上,遮盖住原本的面容后,这方寻了根木棍,一瘸一拐地走向那扇老旧的木门。 她敲了敲门,不消片刻,里头果然传来一老妇人的声音:“谁啊?” 慕汐忙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老姐姐,我是从珞州来淮州寻亲的,不想中途被几个贼人抢去了包袱,如今分无身文,别无他意,只想讨杯水喝。” 半晌,里头也无人应答。 防人之心不可无,那老妇人独居在这荒郊野岭,她不轻易把门打开亦实属正常。 慕汐失望地转身。 不想她正欲离开之时,身后却传来“吱”地一声,那老妇人捧着一碗水,露出半个脑袋,满脸警惕地道:“诺!这水给你。” 慕汐柱着拐杖,忙躬身接过,哑着声音笑了下,道:“谢谢,谢谢,您好心一定会有好报。” 慕汐把水一口喝尽,忙将碗递回去。 趁着慕汐喝水的间隙,那老妇人将她上下打量了番,感觉到她并无恶意后,这方接回碗,正要关门,又留下一句:“你且等等。” 虽不知她要做什么,然慕汐仍是等在此处。 不多时,那扇木门“吱”地一声,又从里头打开。 那老妇人收拾了身衣裳并三个馒头出来,一面塞到她手里,一面道:“从这里再走一个时辰,便可到淮州城。这一身衣裳和几个馒头是送你的,此处是淮州王殿下的地界,想来无哪个贼人敢在这儿兴风作浪,你且安心赶路。” 闻言,慕汐正欲道谢,不想那老妇人“啪”地一声便关上了门,她抚着这一身粗麻布衣,一时热泪盈眶。 人心不可直视,可苍生有怜悯之心。 这正正是她受尽了挫磨,亦不愿放弃行医济世的缘故。 寻了个隐蔽些的草丛,慕汐迅速把这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换下,又就地挖了个深坑,要把这衣裳埋掉时,她忽地扬手撕开两侧的衣袖。 几十两碎银霎时间哗啦啦地从里头掉出。 幸而她早有远见,在王府时便提前把这几十两碎银缝进衣袖里。此番逃亡,这些便是她的本钱。 慕汐把碎银藏回兜里后,方把那一身衣裳埋进深坑。做完这些,她才敢绕回小道往淮州城去。 岂知她还没走出两步,迎面便驶来一辆马车。慕汐正要垂首缩回脑袋,以免他人认出。可她定晴一瞧,上面的那位车夫竟是当日的章大叔。 当真是天助她也! 慕汐忙抬手拦截,“章大叔,您先停一停,章大叔。” 第145章 马车上的章大叔早已瞧见前方的人,陡然一见她身上穿的衣裳,一时只觉熟悉,再定定一瞧,这不正是那日淮州王殿下要抓回去的侧妃娘娘么? 他心下一咯噔,当日那肃穆又可怖的场面在霎那闯入脑海,他一时心惊胆战,然不知为何,勒着缰绳的手却缓缓停下。 马儿在眼前停下,慕汐一脸欣喜地望向章大叔,温声笑道:“章大叔,您可还记得我?” 马车上的人面色惊惶,并不敢直视她,只立时扭头从马车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扔给她,低低地道:“我知道你要什么,这里的东西是你当日留在坐垫下的缝隙里的,如今还你。你还是快些离了这里吧!现下城内城外虽撤了不少人,然每日仍有黑铁骑往返消俞江。” 他这话音方落,立时便要扬鞭驱使马儿离了此处。 握着那一包裹,听到这么一番话,慕汐顿然红了眼眶,忙道:“章大叔,谢谢您。” 章大叔闻言,微顿,仍是忍不住问:“你这般大胆地当场拦我,便不怕我将你打晕了,送往王府领赏么?” 他突发此言,慕汐微怔,半秒后旋即笑了,“我信您,您是个好人。况且一个人有没有邪念,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第083章 孰是非,故人面 闻得她这话, 章大叔慌忙扬鞭驱离此地,若是再晚几秒,他眸里的泪定要滑落脸颊。 若换了从前的他, 她只怕没这般幸运。 年轻时他落草为寇,蹉跎半生, 才悔过自新回到老母亲身边尽孝。 从未有人说过,他是一个好人。 眼瞧着章大叔渐渐行远, 慕汐打开包裹,却见里头除了文碟和路引外, 竟还有八两碎银。 一时间, 她不由得再次红了眼眶。 来不及伤感,慕汐忙收拾好包裹从小道徒步离开淮州。若要去云舟,她须得从郴曲出发, 登舟去周阳,再从周阳坐马车去到边城琅州, 出了琅州, 便是塞北云舟了。 而郴曲便是当日她要去半榆关时所经之地, 只是去郴曲去, 她仍想回一趟越州。 纵是芰荷如何说,她仍想着回去瞧一眼阿妩。否则,她这一世也不能心安。 慕汐靠着那三个馒头一连徒步了一天一夜, 路上见着有卖蓑衣的小摊,便从里头买了个垂纱斗笠,好遮盖住面容。若不然,她真怕一路过去, 被人记住了真容,转而禀与裴行之。 这个机会是阿妩和芰荷为她费尽心思, 亦是她赌上性命得来的,她不得不慎之又慎。 此时已是霞光满天,浮夷轩内却是一片沉闷压抑。 周伯亲自把熬好的安神汤药端来偏殿,管砚接过,正欲拿进去,周伯忙掩低了声音问:“大人,娘娘之事,不知可要发丧?” 管砚敛眉瞧了眼里头,见无甚动静,正欲转首回他,不想一道黑影赫然出现在门前。 两人被唬了一跳,忙垂首,恭声道:“殿下。” 微风拂起落在男人鬓边的银发,自在鼍龙腹中见到那一截衣衫,他已有七日不得好眠。 裴行之面色憔悴,眼底乌青,闻得周伯那话,他只寒声道:“发什么丧?不必发丧,她既要跳,本王便权当没这个人。把浮夷轩封起来,没有本王的令,谁也不许到这儿来。” 裴行之这般说,令不了解他性情的人听了,自是以为他恨极了慕汐,因而既不愿发丧,一连她住过的浮夷轩也要封起来。然管砚却明白,他正正是因为放不下,才会这样逃避,以为只要不发丧,那一切都还如往日般。 周伯闻言,讷讷问:“把浮夷轩封了,那殿下想住哪儿?” “沉霜馆。” 浮夷轩位于府里的东南角,而沉霜馆却恰恰处于西北方向,两者正正是反方向,相隔极远。 管砚和周伯听了他这话,心中顿时了然。 顿了顿,裴行之朝管砚道:“你去准备一下,我们明日进京。” 管砚微怔,且未反应过来,“进京?” 裴行之淡声解释:“前段时日,陛下传来消息,十万大军已集结,不日便要向昌炎进军,收复西川。还有,章湄江之事想必容江也能应付得过来,你修书一封让郁舟回来支援。” “是,”管砚霎时回神,望了他一眼,不觉关切道,“您的身子?” 他可连着七日也不曾好眠了。 裴行之面色淡淡,“本王无碍,歇一晚便好。” 管砚不觉在心内腹诽了声:歇一晚?你能睡得着么? 他正思量间,裴行之却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一面抬脚往外头去,一面道:“本王去沉霜馆睡一晚,你们且都下去吧!”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慕汐在路上赶了三日的路,直到彻底离了裴行之的地界,她方请了辆马车往越州赶。可连着赶路着实累,她只好进城歇了一日脚,吃饱肚子才换了辆马车继续上路,又赶了近四日,才到越州城郊外。 现下她虽顶着“林漾”的身份,然当日芰荷对她千叮咛万嘱咐,令她莫要回去,慕汐也不知里头是何情形,因而并不敢贸然进城。 越州城外并无多少人烟,车夫原要顺道载她进城,为免车夫生疑,慕汐忙扯出个理由婉言谢绝:“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前儿我家亲戚捎信来时,说是身子不爽,我恰好得知这附近的山上有种草药可治她那病,因而我还得上山一趟,我届时采完药再进城也不迟。” 第146章 那车夫闻言,抬首望了望周围连绵的群山,又看了看她弱小的身板,不免关切道:“山中多蛇虫鼠蚁,你一个姑娘家可得小心。” 慕汐温声笑道:“谢谢您的关心,但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不足为惧。” 付过车钱,慕汐又连连道了几声谢,眼瞧着那车夫驱车走远,她这方要挎上包裹往城里去。 “咻!” 恰在此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怪声。 危险的气息陡然袭上心头,慕汐登时止住脚步,缓缓回首。 可她还没来得看清身后是什么,她便感觉身后忽然有人靠近,她且未回首,便被人狠狠地在后颈上敲了一棍。紧接着,她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瞧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何时,后颈的疼痛陡然袭上心头,慕汐的意识渐渐清明。 地板冰凉的触感自脸颊处传来。 她想动一动,却发觉双手被捆在身后。 此时的慕汐,正被捆着双手扔在地面上。 朦朦胧胧间,她恍惚听见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又带着几许轻蔑的嘲笑:“他妄想收回西川?呵!能为个女人白了头的人,能成什么大事儿?从前几年是裴行之幸运,我找不出他什么破绽,如今有她在手,何愁他不乖乖就擒?” 裴行之?他白了头?她怎么到哪儿都能听到他的名字? 慕汐蹙了下眉,刚想睁眼瞧瞧究竟是何人绑的她?不想腰间却被人猛踹了一脚,那道声音有些不耐烦地再次响起:“她怎么还没醒?该不会是你下手太重,死了吧?” 慕汐这才后知后觉:这声音怎的如此熟悉? “公子明鉴,属下怎么敢?”另一人有着公鸭嗓般的嗓音,他惊惶地冲过去,伸手在慕汐鼻尖探了下,见还有鼻息,才松了口气,“公子放心,她还有气息呢。” 那公子闻言,半蹲下来,垂首细细地瞧了瞧,似是感觉到慕汐已醒,他不由得轻笑一声,转了语调:“慕姑娘,许久不见。关于谢妩,你便没什么话想问我的么?” 乍然听到阿妩的名儿,一连串的回忆恍若潮水般汹涌而来。 慕汐蓦地记起这道声音。 他是......江言州。 她霍然睁眸,冷冷地盯着眼前人,挣扎着坐起身。 此时的她,身在一座废弃的寺庙里。 见慕汐那般费劲地起身,江言州挥退手下人,戏谑地看着她,轻笑道:“两年不见,慕姑娘一如往昔啊!只可惜,谢妩她看不到了。” 听到他再次提及阿妩,慕汐那滔天的怒意自胸腔里传来,她咬牙切齿地道:“是你,是你杀了阿妩。” 江言州原是清俊的脸霎时染上了几抹阴寒,他嗤笑着站起身,“这你可别赖我。我不过告知她真相,谁知她心理承受能力竟这般差,才听了几句话,便一夜白头,当真是无用。” 江言州满脸嫌恶地道完最后一句话。 思及阿妩乃因这么个无情无义之人而死,慕汐眸中几近要蹦出火来,她压下怒意,捋了捋他说的话,不由得黑了脸:“你究竟是谁?” “我么?”见慕汐终于问到了根本上,江言州笑了声,继而道,“我乃昌炎四王子。” 慕汐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后,轻笑道:“你当我傻么?昌炎人和郦朝人在面容上便有不同,你一眼瞧过去,与郦朝人无异。” 江言州淡笑一声:“我母亲乃郦朝人,且我自小长在郦朝,面容上与昌炎人有所出入也属实正常。” 他究竟是哪里人,与裴行之又有何仇恨,慕汐本不关心,只是她略略地想了下,竟觉从前一连串想不明白的事现下却有了答案。 慕汐抬眸,寒声道:“所以,当日在花灯会上,你是故意接近我的?” 江言州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 慕汐横眉冷目,恨之入骨:“你接近我不成,所以才诓骗了阿妩。” 男人闻言,轻笑着摇摇头,嗤声道:“用诓骗一词多难听,谢妩乃心悦于我,心甘情愿和我成亲的。否则,谁能胁迫她呢?” 他道这话时,满是一副“证明了自我魅力的”欠揍模样,慕汐真恨不能一刀结果了他,她压下怒意,继而问:“我和阿妩不过一介平民,且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这般做?” 江言州讪笑,“慕姑娘如此聪慧,难道便想不通这其中缘由?” “因为裴行之?” “是。” “可我认识你的时候,与裴行之并不相识。” 江言州轻笑,“你虽不认得他,他却心悦于你。想来后面你也知晓,当日坐在宋御史轿中的,是那裴大将军。” “若只是因为那一回,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牵强。”慕汐可不信自己有那般大的魅力,凭冥婚局的一面,便能让裴行心仪于她。 “啪”地一声,男人手中的折扇叠起,言语间尽是轻蔑和不屑,“不管事实如何,总归我猜对了,不是么?你可知此番你假死逃跑,那位裴大将军可是在一刹间白了头。我此前倒不知,这位名扬天下、杀伐果断的裴大将军竟情深至此,倘或我把你送上西川战场,不知他见了,会作何感想?” 第084章 陷险境,不可负 第147章 慕汐闻言, 微怔了下,当即猜到他绑了她究竟想作甚,便不觉轻笑道:“西川战事事关国土疆界, 我在裴行之心中的份量并没有你所想的那般重,你纵是绑了我上战场, 亦并不能如你所愿。” 江言州的面色陡然变得阴狠,他看着慕汐扬唇笑了下, “谁说我绑你是为了令他放弃收复西川的?西川在不在昌炎手里,于我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他此言一出, 慕汐反不明白他究竟要作甚, 她敛眉道:“你不是昌炎的四王子么?你做这般多,难道不是为了逼退裴行之?” 江言州闻言,冷笑道:“逼退裴行之?呵!昌炎的掌权者并非是我, 纵是我能逼退裴行之,我也难以从中获利, 即便我是昌炎的四王子, 可那又如何?” 他愈是这般说, 慕汐愈是不解, 她蹙眉道:“那你费尽心思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江言州讪笑道:“不为什么,只要看到裴行之痛苦、堕落, 在情爱这种东西面前低下他那不可一世的脑袋,我就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兴奋。什么骁勇善战,什么铁骨铮铮,什么功高今古, 全是他妈的屁话。” 越往后说,江言州的面色便越发疯魔, 连眼底都似有浓浓的妒意溢出。 慕汐霎时明白过来,缓了片刻,便试探道:“你和裴行之,从前认识?” 闻得她此言,江言州转瞬回神,眸色渐渐恢复正常,他怔了几秒后,方冷笑道:“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 呃! 原来是陌生人。 慕汐虽痛恨裴行之胁迫她,然在领军打仗方面,她却不得不承认,裴行之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过于优秀之人,往往会惹来众多非议,纵是彼此素不相识,也阻碍不了他给你泼上一桶脏水。 慕汐忍不住直言:“所以,你是嫉妒他。” 她突发此言,江言州蓦地一怔,顿了两秒,他似倏然反应过来,面色霎时变得阴狠歹毒。他猛地上前,一把掐紧慕汐的脖颈,气急败坏地寒声道:“我嫉妒他?笑话,一个会女人白头之人,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慕汐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儿来,可她仍是凉凉地扬起唇角,道:“就,就因为他,他拥有你,你渴望了一生的权势和声望。” 综合他方才所言,慕汐大致猜得出江言州的身世。昌炎和郦朝数百年来势不两立、水火不容,而他身上却流着两国人的血,这既不为昌炎人所接受,也无法心甘情愿地生活在郦朝做一个普通百姓,心理上的扭曲导致在他见到与他同样是父不爱、母早逝的裴行之,却见他有着与他不一样的人生后,内心便疯狂地滋生出嫉妒、愤懑、怫郁等种种阴暗情绪。 骤然被慕汐戳破了心思,江言州顿时恼羞成怒,他蓦地收紧了手,原是清俊的脸倏然变得扭曲,眸中似是蹦出火来,似乎愤怒已使他忘记了一切。 慕汐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儿,面色也因几近窒息变得苍白,正当她以为自己要魂断于此时,却隐约瞧见从门口冲过来一人。 下一秒。 “砰”地一声,江言州应声倒地。 忽地得到喘息,慕汐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她还未来得及回神,赶来的男人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还不忘迅速拾回她落在地上的包裹后,一面迅速往外跑,一面关切地道:“阿汐,你没事吧?” 这声音犹似山涧清泉滴落在地,清润至极。 这是......景嘉珩。 待稍稍缓过气来时,慕汐发现自己已然身在一辆马车里,景嘉珩正满脸关切在旁搀着她,以免她被马车颠簸地稳不住身子。 风掀起卷帷,慕汐这才看清在外头策马的竟是沧叔。 直到再无不适,她一头雾水地看向景嘉珩,“景公子,你和沧叔怎在会现在那?” 景嘉珩自然没好意思说他和沧叔是特意来越州的,只因当日她曾说过她自越州而来。 他想着,他纵是无法和她相爱相守,他也想在有生之年来瞧一瞧她自小生长的地方。 然当他和沧叔绕着小道想要入城时,却远远地见一个男人扛着位与她身形相似之人钻进了马车里。 两人一拍脑门,当即跟上去。他们虽不知那男人出于何目的,亦不知他到底是不是人牙子,可万一呢?万一他真是人牙子,那这姑娘的一生岂不毁了? 可当瞧见那姑娘的真容时,他却惊呆了,便不由得缓下心神,幸而此番来对了。 赶车的沧叔听到慕汐的话,见那傻小子久久未应,便大笑道:“越州乃慕姑娘的故居,他自然要过来瞧瞧。当日魏大夫原想着把衣钵传给你,谁知......” 言及此,沧叔一刹间止了下话头,顿了半秒,他方转而道:“后来这小子主动和魏大夫说想学医,魏大夫便把衣钵传给了他。这小子天赋极好,又十分刻苦,虽才学了大半年,然已是能出师的程度,他便和魏大夫提了,道是想着出来行医济世,多看些世面。我一人待在半榆关也是无聊得紧,兼之他一个文弱医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若让他一人出来,我也是不放心的,便勉为其难陪他一起咯!” 第148章 听到后半截,景嘉珩满脸郁闷,“是是是,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所以也不知此前是谁每日从酒肆里把你拖回若为的。” 景嘉珩从了医,这倒是慕汐始料不及的。 正说着,景嘉珩回过神来,不由得问:“阿汐,我见方才那人凶神恶煞的,他为何对你有这般大的恶意?” 竟恨不能杀了她。 慕汐缓过来后才发现景嘉珩对自己的称呼,虽有些亲密,却也不失礼貌,且他们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纵是这样称呼倒也没什么。 是以慕汐略过此事,面色有些怅然,淡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半个时辰后。 景嘉珩听完来龙去脉,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他心疼她一路走来的艰辛,却也佩服她不屈不挠地追求自由的意志。 从来在权势富贵面前,有几人能似她这般坚定信念,不失本心?如慕汐一般的人,不拘在哪儿,皆会发光发热。他会爱上她,当真不是偶然。 良久,他方道:“既是如此,此地断断不可久留了。你可有想过要去哪?” 慕汐闻言,却面色凌厉地道:“我哪儿都不去,我要回越州,手刃江言州。” 阿妩的死便是他一手造成的,她又怎能轻易饶过他? 景嘉珩明白她心里的愤恨,劝诫之言更是道不出半句,顿了半秒,他只道:“若是如此,我陪你到底。” 慕汐微诧。 景嘉珩待她的心意虽从未明明白白地说出口,然她又非榆木脑袋,他这种种体贴关切她皆瞧在眼里。 找江言州寻仇到底只是她一人之事,上回她和裴行之之间的事把他牵扯进来,她已然是心有不安。此番回越州,生死难料,她又岂敢再把他扯进其中? 慕汐婉言谢绝:“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对方人势众,我不愿你去冒险。” 景嘉珩还未回话,沧叔闻得她此言,便忍不住厉声斥道:“慕姑娘,不是我说,你自个儿也清楚对方人多势众,且他们还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你一小姑娘拿什么去杀一个周遭有众多家仆的富家公子?便是算上我们两个大男人,还未必能有两分胜算,何况你一人?你现下执意回去,不是明摆着要去赴死么?若是如此,你岂非辜负了那谢姑娘的一片心意?说句你不爱听的,她可是至死都想着你能重获自由,至死都在为你盘算筹谋,你若回去,不单是辜负了她的心意,纵是死后下了黄泉也断断没脸去见她。” 沧叔的这番怒叱骤然把慕汐冲昏的脑袋霎时拉回了现实。 是啊! 她不会功夫,又手无缚鸡之力,要拿什么去手刃江言州?拿这双手么?还是这张脸?纵是她想雇佣杀手去杀了他,也没那般多的钱财。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沧叔,”瞧见慕汐泪流满面,景嘉珩一时慌了神,忙拿出手帕欲要给她擦拭,然又觉此举太过唐突,情急之下,便不由得怒斥沧叔,“你何必说得这般严厉?阿汐把谢姑娘当成亲人一般,任凭谁杀了自己的亲人,亦不能无动于衷吧?” 沧叔轻叹一声,“慕姑娘的心情我比谁都明白,当日芳娘子她......说到底,我不过不愿她白白去送死罢了。何况依慕姑娘所言,谢姑娘临去之际,也早已把这一切都放下了。” 慕汐掀开包裹,拿出里头的文碟和路引,细细摩挲中,一时不觉泪如雨下。 景嘉珩见状,愈发慌了,再顾不得什么荒唐之举,拿起手帕欲给她擦拭,不想慕汐却伸手拦了拦他,温声道:“不必了。沧叔骂得对,我拿什么去杀江言州?不过白白送死罢了,若是如此,倒枉费阿妩待我的一片心。” 言及此,慕汐深深地吸了口气,泪眼婆娑地抬眸,朝景嘉珩扬唇笑道:“我要去云舟,这是我答应过阿妩的。” 第085章 毒攻心,惊闻噩 阒夜沉沉, 漫天飞舞的黄沙席卷在千沟万壑的土地上。一道明火映亮面前那张年轻且朝气蓬勃的脸,木柴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堆上的药炉霎时间滚起蒸腾热气。 少年见状, 连忙躬身,拿布半掀炉盖, 以免汤药溢出。 恰在此时,帐篷的门帘掀起, 一道浑厚沧桑的嗓音随之响起:“多木,药熬好了么?” 少年忙熄火, 一面将药倒进汤碗, 一面回了声:“正好。师父,我去送给殿下吧!” 郑大夫点点头:“注意些,别洒了。” 多木把药放进木托, 忽地想起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惑,便忍不住顺口问:“对了, 师父, 我瞧殿下身子康健得很, 也不大像是会难眠至此的人。可为何来了西川的这两个月, 他日日都需服用安神汤?” 且他早有听闻,殿下那满头银发竟是因为府里的侧妃娘娘身染恶疾,卧病许久也寻不得良方, 一时急火攻心,才致如此。这般听来,那殿下倒是一痴情人。 郑大夫扬手敲了下他的脑门,正言厉色:“有关殿下的事, 你少打听。身在军营,纵是一件小事也莫要宣之于口, 更不可与人闲言碎语,以免惹祸上身。” 第149章 多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把药端到主帅营时,守在门外的管砚见状,忙接过,道:“殿下还在里头处理要务,这安神汤我拿进去便可,你下去吧!” 多木垂首,恭声回:“是,大人。” 眼瞧多木走远,管砚垂首看了看这碗浓黑如墨的安神汤,不觉叹了口气。 自那一日过后,本就难以入睡的殿下时常无眠到天明。一连几日下去,人都消瘦了不少。如今若无安神汤强行辅助入睡,只怕不消半月,他便要彻底倒下。 掀了门帘进来,管砚正见裴行之仰靠在圈椅上,捏了捏眉心,闭眸歇着,他把汤药放到案桌上。 闻得是熟悉的脚步声,男人眼也未睁地问:“郁舟和缇月可回来了?” “才回,郁舟让我回殿下一声,事情都办好了。” 他这话音未歇,裴行之霍然掀起眼皮,眉眼微挑,“那我们便静待好消息了。” 他们来到西川两个多月,和昌炎大战了三场,死伤上万,却仍毫无起色。裴行之原也思忖过是否如当年在兰州时的那般军中有奸细,奈何查了数月,亦不见有一丝痕迹。 既是如此,他便只能以退为进了。 裴行之望了眼案几上那碗浓浓的安神汤,顿了两秒,他方拿起一饮而尽。 眼见裴行之再无事可说,管砚取回汤碗转身掀了门帘正欲离开。 “咣当!” 不想他才出了帐篷,里头却陡然传来一道笔筒落地的声响,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敛着眉立时冲进帐篷,一面大喊:“殿下。” 他一进帐篷,却见狼毫笔散落一地,几支笔尖染上了几滴鲜血,顺着毛笔的方向望去,竟见裴行之面如土色,吐血昏倒在圈椅旁。 管砚脸色大惊,忙冲过去将裴行之扶起,立刻朝外高喊:“快,快来人,殿下昏倒了。” 明明还是盛夏末尾,可西川的夜风已裹挟着阵阵寒凉,时不时卷着黄沙袭来,冻得人鼻尖微红。 郦军帅营内,气氛沉闷压抑,守在榻边的众人皆忧心忡忡,个个敛声屏气,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榻上之人面色苍白,似已了无生气。 郑大夫眉目紧锁地给裴行之搭着脉。半晌,他脸色大惊,慌忙跪下,胆颤心惊地回:“请各位将军恕罪,毒素攻心太快,殿下,殿下脉搏已息,老朽......老朽实在无能为力。” 管砚闻言,怒极了地单手扣起郑大夫的衣领,将他揪起,怫然作色:“你放他娘的狗屁。殿下英明神武,怎可能就此丧命?说起来的,药是你开的,也是多木熬的,殿下又是喝了那碗安神汤才会吐血,莫非这毒是你下的?你到底居心何在?立刻给老子交出解药,否则老子一刀毙了你。” 郑大夫被他揪得一时喘不过气。郁舟见状,忙拦下管砚,尽可能平和着语调,道:“郑大夫,你说,安神汤里怎会掺了毒?” 郑大夫思量片刻,颤颤巍巍地解释:“这,这老朽也不知为何会如此?老朽配完药,也是亲自拿给多木煎的,并未经了旁人的手。” 管砚神色狠厉,陡然剑指着跪在一旁的多木,厉喝:“药是你煎的,是你下的毒。” 多木被唬得一跳,额头泛起层层冷汗,他猛磕了几下脑袋,惊慌失措地道:“将军饶命,真的不是我,您纵下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往殿下碗里下毒啊!” 另一胡子拉碴的将领敛眉沉声道:“不论真相如何,如今两军对战,殿下中毒身亡一事切不可泄露出去,否则昌炎趁此时机一举攻上,我等没了殿下,只恐难以应付。” 郁舟掩下涌上眼眶的泪,附和:“吕将军所言有理,如今两军对战,正是形势严峻之时。殿下之死,绝不能泄露出去。” 管砚怒不可遏地收起剑,当即朝外扬声厉喝:“来人,立刻把这两人关入大牢,严加看管。待战事结束,押回郦京交与陛下发落。” 从江言州那死里逃生后,慕汐听了沧叔的劝。三人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周阳,直往边城琅州去,慕汐原还疑惑,怎的景嘉珩闻得她要去云舟,二话不说便要同她一块去。 后来在她再三追问下,景嘉珩才摊牌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竟是云舟王次子。 出了琅州,滚滚黄沙席卷,愈是往山丘里走,人烟便愈是稀少。见前方再无人阻挡,沧叔一时兴起,登时策马狂奔。 “慕姑娘,越过这几座山丘,便到云舟了,”沧叔扬声笑道,“我听闻云舟的紫玉浆甚是醇厚香甜,届时可得好好尝尝。” 紫玉浆便是葡萄酒。 慕汐莞尔,提醒他,“我如今的身份是从珞州来的林漾,沧叔往后可莫要叫错了。” 沧叔哈哈笑道:“对对,瞧我这记性,往后一定记得。” 慕汐道:“要论云舟美食,我倒听闻醍醐乃云舟的三珍之首。从前我便想着,若有机会来到云舟,必定要尝尝。只是醍醐的制作极为复杂,不知民间可有?” 景嘉珩笑回:“醍醐一开始原只供王宫所食,后来得民间富商追捧,倒是也能寻见。你若要尝,何须到外头去寻去?我带你回宫,当日便有了。” 第150章 他这般说,慕汐反不知该如何回。她去云舟,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愿再与任何权贵扯上一丝干系。可如今,似乎并不能如她所愿。 “吁......” 慕汐正想着要说什么来转移话题,不想马车骤然急刹,因惯性使然,她稳不住身子,踉跄着往前倾,一旁的景嘉珩见状,忙下意识地抬手扶紧她,一面敛眉朝外喊道:“沧叔,怎么了?” 马车渐渐平稳下来,可他们没等到沧叔的回答,外头便率先响起一道粗嗓厉喝:“什么人?滚下来,也敢挡旌泽将军的路。” 闻得“旌泽”二字,景嘉珩面色微变,忙掀起卷帷正要出去,岂知一把利锋的刀尖便猝不及防地陡然架在脖颈上。 他抬眼望去,还未说话,那骑在马车上的高大男子瞧清了他的模样,登时满脸惊喜地朝举剑的那几名下属挥手道:“快,快放下剑,是二王子。” 原迎面撞上的这行人乃云舟的旌泽将军兼其下属。几番交谈下来,景嘉珩得知旌泽此行竟是想到郦京为云舟王寻求解毒良方。 “父王既中了花蛛之毒,为何不早点修书知会于我?”闻得旌泽此言,景嘉珩顿然忧心不已,当即坐不住要策马狂奔回去。 旌泽愁眉紧锁,“属下原想修书知会您来着,可王上担心您一人在外,若突然听到这消息,难免急火攻心,便下令谁也不许通知您。” 闻得旌泽此言,慕汐微诧,“花蛛?可是那种背上长满红花的蜘蛛?” 旌泽蹙眉,怔怔地点了下头,“林姑娘怎知?” 慕汐解释:“我曾在古书上见过,花蛛之毒我或许能解。” 景嘉珩顿然欣喜不已,脱口正要喊她“阿汐”,然话到了嘴边,又忙改口道:“林姑娘有解毒良方?” 慕汐也只是当日在裴行之收藏的古书中瞧过解毒方法,可从未实践过,因而亦不敢给他们太多希望,便温声道:“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瞧过解毒方法,只是不曾试验过,也不知是否可行。” 景嘉珩忙道:“这无妨,只要有法子便都得试一试。何况,林姑娘的医术如何,也是魏大夫验证过的。” 他眸底的信任表露无疑。 旌泽思量片刻,道:“二王子所言有理。如今郦朝和昌炎两军对峙,战事紧张,且又碰上淮州王薨逝,我们纵是到郦京寻求良方,那郦朝皇帝亦未必得见......” “你,你方才......说,说什么?”旌泽话未道完,慕汐陡然沉下脸,似是不敢置信般怔怔道,“淮州王......薨,薨逝?” 第086章 云舟处,她不信 忽见慕汐满脸震惊地僵在原地, 旌泽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哪句话,便看了看景嘉珩,却见他神色间掠过一丝失落。 他看不懂景嘉珩这失落从何而来, 便只得硬着头皮应声道:“是......是啊!” 慕汐敛着眉,下意识追问:“何时的事?” 旌泽一脸呆愣, “就,就半个多月前的事。具体是哪一日, 我也不太清楚。” 风声呼呼,漫天黄沙陡然翻卷而来。景嘉珩见窗边人只怔怔地看着, 便唯有主动伸手撤下车帷。 慕汐被他这一打搅, 顿然回神,抬眸看了看他。 景嘉珩尴尬地笑了下,解释道:“外头风大, 卷起的细沙极多,你掀起车帷, 难免会有细沙入眼。” 慕汐闻言, 旋即淡笑道:“你所言极是, 多谢了。” 她这话一道完, 两人再无言。 气氛莫名地有些沉闷。 景嘉珩原以为她从未对那位淮州王动过半点情,所以纵是此时无法俘获她的心,他亦不着急, 毕竟往后她会定居在云舟。 他想,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然瞧她方才那般震惊和焦急的模样,事实却似乎和他所想的略有不同。 半晌,景嘉珩仍是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 “你若担心,莫若回淮州瞧瞧?听说消息泄露后, 郦朝皇帝已连夜命人将他运回淮州好生安葬。” 闻他此言,慕汐却恍若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般,怔怔地看了他两秒,“噗嗤”一声,不觉笑道:“景公子,你莫不是以为我担心裴行之吧?” 景嘉珩一脸怔然,讷讷道:“难,难道......不是么?” 慕汐摇头笑道:“我只是在想,裴行之死的也太过蹊跷。若不了解他的人知晓此事,倒真真会全信了。可我与他相处近两年,他心思缜密,行事素来滴水不漏、谋无遗策,又岂会轻易中了随军大夫所下的毒?” 何况当年在兰州,已有相似之事。她不信,裴行之会在一个坑里栽两回? 她更不信,他会那般轻易死去。 她对那位淮州王评价之高,倒出乎景嘉珩意料之外,听了她那话,反令他的内心滋生一股浓浓的醋意。 可他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可笑至极。论身份,他不过是她萍水相逢的一位普通朋友,而裴行之却是她明面上的丈夫。他生出醋意,凭的又是什么?单凭他的一厢情愿么? 瞧景嘉珩听完她的话,却垂首苦笑,慕汐也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哪句话才惹得他这般,便忙解释:“你别多心,这原也只是我的推测。且不论裴行之生死如何,在他心里,慕汐早在跳下消俞崖那一刻便死去了。今日的我是林漾,且这份自由是阿妩、芰荷,还有我自己拼了命才争取来的,因而不管怎样,淮州我是绝无可能再踏足了。” 第151章 她难得同他解释这般多,景嘉珩霎时释然。她对裴行之的评价之高又如何?反正从此她会留云舟,留在他抬眼便能看见的地方。 景嘉珩扬唇,道:“我无事,只是有些担心我父王罢了。” 慕汐莞尔,抚慰他:“你且安心,若是我能解了那花蛛之毒,自然是好。若不能,便让旌泽将军速速修书到郦京,命他们尽快入宫,宫中御医尽是天下圣手,想来他们也有解毒良方。” 花蛛之毒虽属慢性毒药,然从云舟王中毒至今,已过去五日。算起来,顶了天儿他们也只剩一个月的期限。 慕汐不曾真的解过花蛛之毒,为以防万一,还是让旌泽派些得力干将到郦京寻方。她若能解了,自然会当即修书命他们返程,若不能,也不耽误时间,可命他们立时进宫拜见郦璟笙,以寻求宫中御医。 一行人越过黄沙席卷的山丘,再走一段很是隐蔽的小路,又转了几个弯,下了一个长长的陡坡后,慕汐才瞧见在那高远辽阔的苍穹下,那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随着微风轻抚,荡起层层波浪。 阳光蜿蜒盘旋着倾泻而下,远处的牧羊人正骑在羊背上吹着阵阵口哨,老鹰在那雪花般的云朵下尽情翱翔。天高云淡,仿佛人生便该是那般悠闲自在。 因云舟王病势紧张,慕汐和沧叔便随景嘉珩一行人直入王宫。 才下马车,慕汐便见一位戴着玛瑙链状额饰,身穿红色立领镶边彩绣衣裙,且约摸已年过四十的貌美妇人领着一众侍女正满脸焦急地等在宫门前。 想来那便是云舟王的王后了。 果不其然,那妇人一瞧见景嘉珩,便忙迎上前来。景嘉珩见状,抬手放至胸前,一面欲朝那妇人行礼,一面恭声道:“母后。” 那妇人却是又哭又笑地把他扶起,并上上下下地将他瞧过,见身上无哪处受伤后,才捶着他胸口,抹泪道:“你离家五年,可知父王母后有多想你?才刚旌泽将军派人来回禀母后时,母后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个逆子,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五年都不写一封信回来?你可知,倘或你再迟些,你恐怕连你父王的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景嘉珩含泪道:“是珩儿不孝,还请母后恕罪。”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窝心话,景嘉珩方向云后介绍慕汐和沧叔。闻得慕汐或许可解花蛛之毒,云后登时大喜,忙亲自领着她入了宫。 一行人一路七拐八绕,终至一大殿内。 慕汐跟着云后入了正殿,抬眼便见窗扉底下的案桌旁围了三个大夫模样的医师,此时正愁眉紧锁地商酌着药方该如何拟定,他们一见云后,慌忙行礼。 云后向那三人介绍过慕汐,方朝她道:“林姑娘若有何需要,抑或要用到什么药,尽可吩咐他们便是。” 慕汐颔首应是,随她入偏殿一瞧,便见那躺在榻上之人面如土色,且唇色微微发紫,脖颈肿胀。 那人应是云舟王了。 慕汐就那般略略望了眼,便知他确然中毒颇深,倘或半月内毒素没有丝毫排出的迹象,就必会流遍五脏六腑,届时纵是华佗在世亦难救。 果不其然,她稍一把脉,便感觉那云舟王五脏血气上涌,似有攻心之状,她忙朝候在旁边的医师:“可有银针?” “有。”那医师当即开了药匣取出银针剃与她。 半个时辰后。 慕汐施完针,已是大汗淋漓,她这方起身朝围上前的众人道:“王上体内的毒素现下已排出些许,我今日回去研制解药,大抵亦需三日。” 闻她此言,那医师上前查看,果见云舟王脖颈上的肿胀已消下些许,不由得惊诧不已,称扬道:“不知姑娘师从何方?竟有如此高超的针灸术。” 慕汐淡声道:“大人谬赞,民女愧不敢当,这原是我从古书上学来的。” 云后闻言,却焦心至极,蹙眉道:“姑娘既可用银针助王上将毒素排出,为何不现下便把毒解了?” 慕汐解释:“王后有所不知。花蛛之毒极易在体内残留,且银针是辅助,只能减少王上痛苦,延缓毒发。若无解药,终究不能的。” 景嘉珩从身后握上云后双肩,温声安抚她:“母后且安心,林姑娘说有法子可解,便必定能解。” 他眼底满是信任。 慕汐自个儿瞧了,都觉羞赧不已。 她可没说过自己必定能解此毒之类的话啊!倘或她解不成,那这几年累积下来的声名岂不毁于一旦? 瞧过云舟王的情况后,慕汐原要和沧叔一块出宫,另寻住的地方。 还未待景嘉珩挽留,云后愈瞧慕汐,愈是喜欢,便率先温声道:“林姑娘既要为王上研制解药,又岂让你出宫去另寻住处之理?莫若本宫命人将仪凤宫西殿收拾出来,供你居住。” 慕汐抬眸望向景嘉珩,“仪凤宫是?” 见她微惑,景嘉珩忙微微侧首,低声解释:“仪凤宫乃我母后所居之地。” 闻他此言,慕汐微诧,亦觉若是到外头研制解药,难免会缺这少那,且宫里的医师,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思忖片刻,她方道:“民女谢王后好意,只若去仪凤宫居住,难免有所不便。且研制解药这几日,是半点差错也错不得,我须得时时在旁盯着,否则不能安心。我想着若能在医师署搭个简略些的卧榻,倒是可行。” 第152章 医师署尽是男子,景嘉珩想也未想,立时脱口道:“那我同你一块去。” 他话音方落,众人齐齐朝他望过去,沧叔轻咳一声,明知故问地打趣他:“人林姑娘是到医师署研制解药,二王子跟着去作甚?” 景嘉珩被瞧得有些不自然,讷讷地解释:“我,我也得魏大夫真传,虽不知解药是怎么研制,但到底也是个懂医理的。我同林姑娘一道去,兴许也能帮上些忙。” “哦哦!”沧叔意味深长连连应声。 自家儿子自小养到大,景嘉珩什么性情,云后自是有所了解,见此形景,大抵也猜出了几分,且她瞧慕汐是愈看愈喜欢,便顺水推舟地道:“既是如此,珩儿便同林姑娘一起到医师署为你父王研制。想来,你父王醒了,若知晓此事,亦必定十分欢喜。” 第087章 获营生,复西川 慕汐就这般同景嘉珩在医师署一连待了三日, 期间数位医师却没能帮上什么忙,只因从称几分药、配几两药,熬到哪时哪刻, 火候怎样,真真是半点也错不得, 是以也便唯有她亲力亲为了。 倒是景嘉珩,时常为她端茶送水, 伺候得十分周到。 然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 那解药果真被她研制成功, 在送去给云舟王服下后,竟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清醒过来, 且脖颈上的肿胀亦在渐渐消褪。 那云舟王闻得解了花蛛之毒的人乃是位女子,一时惊诧非常, 便忙命人将慕汐请进了偏殿。 眼见来人眉眼如画, 清妆素淡, 年约竟不过二十上下, 却有如此医术,那云舟王心下敬佩不已。他再瞧自己那离家五年的儿子,在望向那女子时, 眸底的热切竟是怎么掩也掩不住,他便顿时了然。 瞧慕汐低眉恭顺地在旁站着,云舟王忙命人搬来椅子赐座后,方道:“听闻是林姑娘解了本王身上的毒, 姑娘素手神医,本王感激不尽。你既救了本王, 若单单只赏赐些金银,未免不大好。本王思来想去,也听闻王后所言,你远道而来且有心在云舟安居,莫若赏你一座府邸、家仆百人、黄金千两、绸缎百匹,且你还可提一要求,本王能满足的,必定会满足你。” 这云舟王一出口便是这般阔绰,慕汐微微一惊,然她掩下心里的惊诧,忙起身屈膝行了个礼,温声道:“王上谬赞,民女愧不敢当。只是,救死扶伤原本便是医师的职责,纵然中毒之人是路边的一位普通百姓,民女亦会竭尽所能地去医治。若王上当真想赏赐民女,莫若把这些赏赐折成现银,抑或粮食分给那些需要帮助的百姓?” 闻得慕汐竟有如此心胸和见识,云舟王和王后相视一笑,方道:“既如此,本王也不勉强你。那你有何要求,也尽可提出。” 慕汐摇头笑道:“谢王上,可民女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云舟王闻言,点头笑道:“好吧!只是你虽无什么要求,本王却有一事相求。” 慕汐微惑,“王上但说无妨。” “你医术精湛,若只隐于市,倒是可惜了。恰逢我军还需一位驻军医师,不知林姑娘可愿意到军中帮忙?” 忽闻云舟王此言,慕汐有些始料不及,然未待她说话,景嘉珩却蹙着眉,率先脱口道:“父王,军中皆是男子,且中原的人最重声名,你这般说,岂非是在为难林姑娘?” 云舟王反哈哈笑道:“珩儿不过到中原生活几年,怎变得如此迂腐?我云舟素来民风开放,海纳百川,从不受中原人那些纲常礼教约束。女子若有才,纵是到军中行医又有何不可?诚然,你若是担心林姑娘的安危倒还说得过去,毕竟单让她一个姑娘家到军中,也确实不大好。林姑娘若是愿意,本王可派两名女官陪同姑娘入军,俸禄与宫中四品女官一样。” 景嘉珩这般说,慕汐亦是理解的。郦朝女子受纲常礼教约束,最重声名和贞洁,未出阁的女子倘或被人轻易瞧去了面容,还会饱受他人非议。贫苦人家的姑娘连识字都是种奢望,更别谈从驻军从医了。 这些礼教,真真是害人得紧。 她来到云舟,本就需要个营生,若到外头行医,难免有各种烦扰。 且她不重所谓的声名,现下她不开口,云舟王也能给她解决此事,慕汐便道:“行医济世,原不论在哪,民女也非拘于小节之人。王上既有此好意,民女自当领受。” 还未待云舟王说话,景嘉珩瞧了她一眼,便忙朝云舟王行个手势礼,道:“父王,儿臣在中原时也学了些医理,林姑娘一人未必忙得过来,且宫中有大哥辅佐父王即可,儿臣想同林姑娘一起到军中帮忙,好为云舟尽一份心,还望父王批准。” 云舟王闻言,一眼便瞧穿了景嘉珩的心思,便笑道:“珩儿有份心,父王自当应允。” 西川榕城外。 苍茫戈壁,狂风肆虐,天儿一下阴沉起来,漫天黄沙席卷城外,渐渐迷了蛰伏在暗处之人的眼。 一个隐在沙丘后的男人虽覆着面纱,然卷起的黄沙却无孔不入,他一呼一吸的刹那,嘴里便多了几粒沙子,他翻起挡在嘴上的纱布,一脸嫌恶地把嘴里的沙子啐出后,又忙覆好面纱,举起手中的千里镜继续盯着远处城墙上的动静。 第153章 片刻,眼瞧着城墙上的人一一倒下,男人瞳孔骤然睁大,立时转身点燃了地上的引线,细碎的火光顺着引线不知蜿蜒至何处。 不消半个时辰,数万昌炎军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黑压压的一片恍若乌云压境。城角上的哨兵见状,还未来得及鸣笛,便已被人从身后一剑封喉。 下一秒,城门从里头打开,身着郦军盔甲的昌炎军分列两旁恭迎元帅阿尔泰和八万将士入城。 不过转瞬,遍地哀嚎穿透萧索风声,回荡在这片黄沙漫天飞舞的城墙里,硝烟弥漫的战场,烧杀掳掠在层层排列的木屋中上演。满地鲜血顺着城门缓缓流出,霎时染红了那一片黄沙,然短短一刹间,卷起的沙子又霎时把染红的地方覆盖,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阿尔泰领着大批将士直冲郡守府邸,眼见里头唯有些简易的防守后,那一直悬在心头的大石才缓缓落下。 一体型强健,肌肉发达且胡子稀疏的将领见状,哈哈笑道:“属下早说了,郦军没了裴行之,简直不堪一击,此番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将榕城拿下,大将军这回可安心了。” 那元帅阿尔泰身形颀长,长相粗犷,神色狠厉,且他最明显的便是右下颌处有条长长的刀疤。 阿尔泰闻言,敛眉环视一番,沉吟片刻后,道:“即便裴行之已死,那些曾经跟在他身边的将领亦绝非泛泛之辈,榕城乃通往郦京的第三道防线,又怎可能被我等轻易拿下?” 底下众将领闻言,面面相觑,亦深觉有理。 不知思及什么,阿尔泰面色一惊,立时朝右手边的将领厉喝:“庆格拉,你立刻带领五千将士到城中各处巡防,发现略有异样者,立即斩杀。记住,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是。” “德格尔,你领五千将士把城中所有百姓赶到一处集结起来,略有异动者,立即斩杀。” “是。” “嵘泰,你领三万将士驻守榕城外,一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禀。” “是。” 阿尔泰下完命令,这方坐到高台上。三个时辰后,各种来禀,道是皆无异样。 众人这才安心。 那胡子稀疏的壮汉再次哈哈笑着拍起马屁:“郦军没了裴行之,可谓群龙无首。他那些属下再厉害,也敌不过大将军。” 闻得各处皆正常,阿尔泰那悬在心头上的大石才缓缓落下,他坐在高台上,破锣般的嗓音震耳欲聋:“将士们,我等今日能将榕城拿下,无异于突破了郦军的第三道防线,向郦京又迈进了一大步,这皆是我八万将士之功。为庆此功,今晚宰牛羊、喝好酒、享美人,诸位皆可纵情狂欢。” 欢呼和哀嚎交织在一起,响彻天际。 西川之地,霞色渐褪,墨色的天幕点缀繁星缓缓笼罩,哀嚎已息,烛光通明的榕城里,纵情的欢呼声夹杂着女人呜呜咽咽的悲泣之音。 倏然间。 守在城墙上的昌炎将士似瞧见了魑魅魍魉般,被唬得陡然睁大了眼,他正欲转身高喊,不想下一秒,鲜血飞溅,他怔了一瞬,低头想要抬手摸一摸脖颈,可还没来得伸至半空,便猝然倒下。 黑鬃马奔腾在如墨的夜色下,男人束起的银发随着狂风飘舞在身后,一道白光倏然闪过,鲜血飞溅在那扇朱红的铁门上。 男人的脸在城墙的烛光下忽明忽暗,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溅在手背上的血,神色冷酷,声音不高不低地向底下黑压压的一片大军道:“昌炎所有将领,一个不留。八万将士,缴械投降者,断其筋骨;誓死抵抗者,立即斩杀。” 一语毕,裴行之下城楼,越过满地横尸策马往郡守府邸去。 当日他假死,为的便是今日。 这一场战役拖得愈久,对他们便愈是不利。郦军不擅雪地作战,届时凛冬将至,大雪覆盖之时,单是粮草一事便已头疼至极。 且西川天气极端恶劣,反复无常,又鉴于在兰州一战,昌炎已对他有所设防,他们派出的阿尔泰心思又极多,倘或他们拒不出战,以严防死守为主,他主攻不上,也还真没有别的法子。 因而他才会想以“死”来令阿尔泰放松警惕。 果不其然,这一招奏效了。 裴行之赶到郡守府邸时,昌炎将领已尽数被灭,唯剩元帅阿尔泰还在垂死挣扎。 策马而来的男人见状,一抬手,围在阿尔泰周边的将士立即四散开来。 裴行之抬眸,笑意不达眼底,“素来听闻,阿尔泰将军最擅用剑。不巧,本王也是,今日难得,本王倒想和将军分个胜负。” 第088章 诱敌入,渐安生 单膝跪地的阿尔泰神色狠厉地望向裴行之, 一面站起,一面抬手狠狠抹掉唇角的血,寒声道:“裴将军好计谋, 竟以假死来诱我军入城。可你也未免太狠,居然不惜以满城百姓来作诱饵。” 骑在马上的人明明风姿灵秀, 如芝兰玉树,宛似谪仙公子, 然道出的话却风轻云淡,犹如恶魔一般, “成大事者, 不拘小节。本王若是提前令百姓撤离,将军还会信么?” 男人唇角带笑,一剑指着被围困之人。 下一秒, 裴行之飞身而下,剑尖翻卷的刹那, 直指阿尔泰的心脏, 迅速之快令人咋舌。可阿尔泰亦非泛泛之辈, 只横长剑于身前, 便挡下裴行之那重重一击。剑光微闪间,两人出招又险又急,每一剑刺来皆是横扫对方薄弱之处。 第154章 裴行之一剑拂过, 却落了个空,他还未反应过来,众人便见阿尔泰猝然翻身,风驰电掣般举剑滑脚往裴行之刺去, 男人霎时被逼得退至墙壁。下一瞬,裴行之一脚踩在墙上, 借助城墙凌空腾起,他手腕翻转的刹那,手里的长剑陡然刺进了阿尔泰的后背。 身上本已被伤了多处的阿尔泰此时被裴行之重重一击,一口鲜血骤然吐在墙上。 夜色如墨,银光遍洒,城墙上的烛火映亮底下驻剑闭眸的阿尔泰。 裴行之掏出手帕擦干净剑上的血,眸底的阴鸷渐渐消褪,转瞬间,淡漠爬上眼角眉梢,他眼也未抬地淡声道:“本王素来敬重英豪,且留阿尔泰将军一具全尸,送到荒沙给他立座无名碑。” 管砚闻言,却是微惊。 他家殿下也忒会做人了。 荒沙的无名碑,顾名思义,无名无护,既无人保护,荒沙上的各种蛇虫还不得把他的尸体啃个精光? 也是,阿尔泰这种人有什么值得他们敬重的?他们虽未曾提前知会百姓撤离榕城,可两军对峙,纵是入城,不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乃为行军之道。阿尔泰倒好,不单纵容手下将士烧杀掳掠,还大肆屠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妇孺,当真是可恨至极! 云舟。 辽阔的天幕碧蓝如洗,牛羊成群结队地缓缓前行,低矮的草丛随着微风荡出一片绵延不尽的涟漪,远远望去,宛似如画美卷。 不过半个时辰后,橘色霞光倾泻下来,碎成斑驳点点,微斜陡坡上躺着的人悠闲又惬意。 站在不远处的景嘉珩手臂挂着一件珊瑚红绸缂丝披风,瞧着那笼在光影里的慕汐,见她那般恬然自得,一时竟不忍心上前搅了她这份难得的闲情。 然凉风一阵一阵地袭来,景嘉珩担心她受了凉,只得上前,温声笑道:“听雪玳说你在这里,我便寻来了。天儿要黑了,现下又是初秋时季,夜里难免寒凉,你且披上这个。” 慕汐闻声睁眼,见来人是景嘉珩,便也不打算起身,只双手抬起,接过他递来的披风,伸了个懒腰,望着天边的落日余晖,莞尔道:“来到云舟有三个月了,我最喜欢的便是在忙完一天的事儿后,来到这里躺一会儿。闭眼听着风声在耳边划过草丛,呼啦啦地作响,还有牛羊走过时哞哞地叫,那原是烦躁不安的心便能在这一刹间平静下来。” 三个月前,她接受了云舟王的安排,在军营里做了驻军医师。云舟王原要安排两名女官陪她一起入军,然慕汐只挑了个对医理方面极有兴趣的宫女,这宫女便是方才景嘉珩口中的雪玳。 景嘉珩许是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到尽是男子的军营里,便也跟着入军。 沧叔见了,也不落下风地嚷嚷着要跟来,若留沧叔一人在外头,她和景嘉珩亦不能安心。只是沧叔入军也不知要做什么。 他们正头疼之际,沧叔却已自荐要到军中应卯做火头军。 慕汐听了,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差错。从前锅铲不曾拿过一次的沧叔,此番竟要去做火头军,倒真真稀奇。 见她满脸怀疑,沧叔却挑眉道:“这有何稀奇的?你且问问景嘉珩那小子,在半榆关的那近一年的时日里,他进过几次厨房?还不都是老子给他做的饭,他真真才是富贵人家里的翩翩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 慕汐微微笑道:“他本来便是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 “......” 总而言之,来到云舟后,她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 景嘉珩闻她那番话,却微敛着眉,道:“你若有什么烦心事,可与我说说。” 慕汐怔了一瞬,旋即笑了下,扯了个理由道:“也没什么,就是天一冷,有时候会睡不好,颈椎那儿便会有些难受。” 慕汐自然不会真的说出她烦躁不安的原因。她一人烦扰便好,何故要再拉一人? 她总觉得裴行之没死。 这几日,她夜夜梦魇,梦见他策马而来,掐着她的双肩,双眼泛红,神色似隐忍到了极致地厉声质问,她为何要逃?这般多的地方她不去,为何偏生来了云舟? 其实在听到江言州说,他知晓她死讯后,那满头墨色在一刹间成了如雪般的银发时,他对她的偏执便再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怎会有人偏执到如此地步?怎会有人疯魔到如此程度?世间没了谁,皆不会停止运转。谁没了谁,也不妨碍他继续生活下去。 闻得慕汐此言,景嘉珩心一急,忙在她身旁坐下,道:“颈椎不适可绝非小事,你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慕汐虽觉得他也太大惊小怪了,然嘴上却不好说些什么,便温声笑道:“我无事,许是这几日天儿有些凉,身子来不及适应罢了。且你忘了?我自个儿便是大夫,自己的身子如何还是很清楚的。” 景嘉珩仍是放心不下,便正了脸色,朝她伸出手,“医人者无法自医,我不瞧过,还是不能放心,你且让我把个脉。” 瞧他说得郑重,且声色俱厉,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慕汐无声地叹了口气,唯有伸出手。 景嘉珩搭上去。 然不过诊了片刻,男人的面色登时一沉,满脸震惊地抬眸,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愣了半晌后,方怔怔道:“阿,阿汐,你的身子为......为何会如此?” 第155章 知晓他已诊出了问题所在,慕汐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云淡风轻地笑了下,道:“我知道自己并非是个心狠到极致之人,可我亦断断不愿为了一个孩子强留在他身边。所以,我宁可此生不育。” 她一脸淡然,说这话波澜不惊,在她面上连一丝丝痛心和悔悟也见不到,恍若此事是出自陌生人身上,无她毫无干系一般。 景嘉心既震撼又心疼。自认识她后,他便知晓她与那些他常见的中原女子有所不同,然在意识到这一切时,他震撼于她心胸豁达的程度,又免不了心疼她所遭遇的一切。 景嘉珩缓了缓神,方抬眸温声道:“慕汐已死,如今的你是林漾。所以,你不必再那般伤害自己,往后我会为你好好调理身子。” 似生怕慕汐推拒,景嘉珩又忙加了句,“林姑娘若视我为朋友,便不许拒绝此事。” 景嘉珩的心意如何,纵是他不曾明说,慕汐也了然于心,可她既无意于他,彼此还是不要有太深的羁绊为好。 是以思量片刻,慕汐无奈地笑了下,温声道:“石菖蒲性寒,我吃了许久,身子落下些小毛病也是极为正常的。且妇科方面的问题,我略懂些,调理身子这种事,还是由我自个儿来吧!” 她语调温柔,可道出的话却很是坚决。于景嘉珩而言,最重要的是她能把身子调养好,过程到底是不是由他经手,倒也无妨。 景嘉珩垂首叹了口气,只得应声:“也好,只是每个月月初,我还是得亲自给你把过脉,确认你真的有在调理身子才可安心。此事,你可不能再拒绝了,否则前事我也不能应下。” 慕汐闻言,笑着点了下头。 只是裴行之身死一事,她终究不能相信。谁知此事到底如何,很快便得到了印证。旌泽派去郦京的人回来时,带回了一个消息。 淮州王裴行之以身入局,假死诱敌,收复西川的同时率军北上,一举踏平了昌炎国都,从此昌炎归顺郦朝,由郦朝派镇北侯坐镇其中。 闻得此消息时,慕汐并无多少意外,更无几分欣喜,抑或恐惧。她听着这些话,倒觉得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丰功伟绩。 现下已是深秋,雪山上开了许多难得的高寒香菊。是日午后,慕汐归类好库房里的药材,和雪玳说一声后,便打算前往二十里外的云罗雪山采一些高寒香菊。 “姑娘,高寒香菊长在半山腰上,上山的路偏僻难行,你虽有地图,却是第一次去,还是我陪你一块吧!”雪玳思忖片刻,还是不放心慕汐独自前往,便背起篓子欲要同她一起出门。 慕汐正欲开口推拒,帘外却响起了景嘉珩的声音,“雪玳所言有理,云罗雪山偏僻难行,若让林姑娘一人前往,我着实放心不下。” 第089章 遇雪狼,不得眠 正说着, 那常常唇角带笑且满脸温柔的男人掀开帘子出现在眼前。 雪玳见状,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后,便顺手把背篓放回原位, 乐呵呵地道:“既有二殿下陪姑娘前去,雪玳也就放心了。对了, 姑娘,我忽然想起库房里还有些药材还未登入名册, 那我先去忙了。” 库房里的药材她不是早已登记入册了么? 慕汐蹙着眉略略思量,正欲说话, 哪料雪玳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儿, 她再回首时,景嘉珩就已背上背篓,望着她笑得温柔潋滟。 推拒的话再说不出口。 且瞧他这副形景, 纵是她说了,只怕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因云罗雪山在二十里外, 路程甚远, 景嘉珩早已命人备了马车, 两人坐了近一个时辰, 便至雪山脚下。 慕汐才掀起车帷,阵阵刺骨的朔风便迎面袭来,她忙拢紧了身上这件雪青彩绣大氅。景嘉珩吩咐驾车的将士在此等候, 便同慕汐一块往半山腰去。 现下正是深秋,山脚下还不曾有多少积雪覆盖,然因极少有人登云罗雪山,上山的路碎石也极多, 稍不留意便容易绊倒。慕汐穿的登山靴是防滑的,走起来路来十分轻便, 是以也能和景嘉珩保持相同的步伐。 云罗雪山不高,不消半个时辰,两人便登至半山腰,翻过一小山丘后,慕汐抬眸望去,几近一亩的高寒香菊随着寒风微微摇荡,散发出阵阵菊香,像极了她前世春游时见过的油菜花田。 见此形景,慕汐那满身疲惫霎时消散了大半,她忙解下背篓,一面把寒菊摘进蒌子,一面朝景嘉珩笑道:“我听雪玳说,你这几日睡得也不大好,这雪菊既可养颜,又能改善睡眠。回去后,我泡些给你尝尝。” 景嘉珩亦在对面摘着雪菊,闻言,不由得笑道:“好啊!那我今儿可等着你的雪菊茶了。” 近一亩的雪菊,两人摘了满满两背篓后,也还剩了些许。景嘉珩觉得可惜,慕汐却笑道:“不可惜,留一些结种子,来年便更多了。” 景嘉珩哈哈笑道:“那来年我可得背两个背篓过来了。” “你只得一个背,两个背篓如何拿?” “一手提一个不就好了,若是这般,三个背篓也拿得。” 慕汐嗤之以鼻,“得了吧你,拎着那两蒌,届时下山不得累死。” 第156章 景嘉珩却不以为然,“两蒌雪菊罢了,能有多重?” “你说现下背的这蒌重不重?打了霜水的。” 景嘉珩一时语噎。 若光背上的这一蒌也还好,可要提着两蒌下山,确实能把人累个半死。 两人一路往山下走,一路闲谈着。至那座来时的小山丘,慕汐正要翻过去,不想下一秒,景嘉珩却猛地把她身后一拉。 慕汐不知发生了何事,正欲抬眸问,却见身旁人敛声屏气地将食指放到唇边摇摇头,示意她噤声后,才微微侧首,放远了目光。 慕汐顺着他的眼神微侧下了首,一只通体雪白、体型健硕的狼猝不及防地闯入眼眸。 慕汐登时被唬得心跳加速,慌忙捂着唇转身蹲下。 这里竟有雪狼?为何此前从未听闻?且狼素来是成群结队的,他们现下瞧见了一只,也即是说,附近还有一只,两只,三只,甚至可能更多。 ...... 陡然思及此,慕汐只觉犹似晴天霹雳。 她和景嘉珩皆没有功夫在身,纵是有,以他们二人之力,又如何拼得过几只体型健硕的雪狼?她好容易换了身份、抛掉过去远离裴行之,一路艰难地来到云舟,还不曾见过几次美景,享受过几番美食,总不能便被几只狼吞入腹中,歇菜于此吧! 慕汐正颓靡间,景嘉珩却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手背,指了指雪菊所在的地方后,方一面往前走,一面示意她跟上。 慕汐忽然想起景嘉珩曾有过来云罗雪山的经历,且瞧他面不改色,全然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她猜测他应是有可暂时躲避的地方,心下一喜,便当即随他一同前往。 果不其然。 慕汐跟着景嘉珩在半山腰上绕了有近两里路后,远远地便见有一个被树枝掩盖,隐隐露出个口的山洞。 来到洞前,景嘉珩迅速把树枝搬到一旁,慕汐抬眼望去,只见山洞顶有厚厚的几层雪覆盖,那雪竟没落下把洞口给覆上。 挪完树枝,慕汐随景嘉珩进入洞中,他又把树枝移回原位挡住洞口,以免雪狼发现端倪。 洞中不大,唯能容纳四五人,慕汐把背篓放到一旁,靠在墙上平复了下心神后,便正欲坐下,景嘉珩却脱下身上的大氅,铺在她底下,道:“地面凉,且你身子有寒症,切不可直接坐下。” 他这般周到,慕汐反过意不去,且她身子再寒,也还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便笑道:“我没事儿,你先把衣裳披上,你若在此时受了凉,可怎么办?” 慕汐正说着,一面躬身要将他的大氅收回,景嘉珩却忙拦住她,道:“我一个大男人,哪儿那么轻易便受凉了?且这洞中很是暖和,你瞧,我现下还出了些汗。” 他指了指额上的汗。 慕汐瞧了下,却见他耳尖微红,当即看出了端倪,然见他这般,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转而笑道:“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 景嘉珩笑笑,瞧她已恢复过来,思及也不知要在此处待到几时,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便想转移她的注意力,以免她过于忧心,是以道:“前些年,我来云罗雪山时,也不曾见过雪狼,原以为安全得紧,谁知......” 想起景嘉珩离开云舟五年,也就三个月前和她一同回来的,慕汐无奈地笑了下:“你都几年前来这儿了?” “也称不上长时间,不过仔细算算,似乎也有六七年了。” “......” “你都六七年不曾踏足这里了,出现雪狼亦不足为奇。” 闻得她这般说,景嘉珩唯有憨憨地笑了下。 两人来时是午后,到现下已暮色满天。霞光透过树枝漏进洞中,带来些许暖意的同时,又有微微寒凉。 慕汐坐在山洞的最里面,而景嘉珩靠坐在洞口边上,她原喊了他过来一块坐,他却忙摆摆手婉拒了,那语调里似是担心离她太近,她会觉得有所冒犯。 慕汐原也不在意这些虚的,奈何论是她如何劝说,景嘉珩亦不愿过来。 明明在半榆关,此人也不曾这般迂腐,怎回了云舟却似变了个模样? 慕汐无法,只得抬眸环视周遭一圈,转了话题:“话说,这山洞如此偏僻,你是如何发现的?” 忽闻她此言,景嘉珩怔了一瞬,眉目微敛,陷入了沉思。 见他那般,慕汐隐约猜到她那话应当是触及到他的伤心事,便忙微微笑道:“没事,你若不想说,便罢了。” 景嘉珩闻言,摇头道:“这里原也并非是我发现的,是我妹妹。” 妹妹? 慕汐来到云舟的这些时日,除了见过景嘉珩的大哥外,可从未听说他还有个妹妹。 见慕汐微惑,景嘉珩垂首沉默片刻,才继而解释:“她在五年前便病逝了。” 五年前,正是他离开云舟的时候。 慕汐隐隐猜到他离开的原因。 “五年前,她身染痨症,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不到半年人便没了。我和她虽是同父异母,可关系却很是要好,她故去后,我再没法儿留在云舟,便背起行囊去了半榆关。” 墨色已染遍天穹,山洞亦是一片漆黑。 第157章 慕汐听着他的话,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生老病死,原也无可避免。 缄默半晌,慕汐方低声道:“不论怎样,我相信她始终希望你能一世幸福安康,而绝非一直沉浸在她逝世的苦痛中。” 景嘉珩深深地吸了口气,微微笑道:“这句话,同样给你。” 慕汐闻言,微怔。 片刻,她才恍然大悟,旋即莞尔道:“是。” 郦京。 和政殿偏殿。 郦璟笙轻轻打了个哈欠,眯了眯眸,望了眼对面那执子未落的人,只见橘黄色灯光下,男人的银发染了层淡淡的光晕,顺着那微蹙的眉间往下看,他眼里的疲倦显而易见。 现下已近子时,可他仍未有丝毫要睡的迹象。 原来管砚所言,当真不假。 从见到自家舅舅那满头银发的一刹间,郦璟笙惊诧地道不出半句话。 他本以为裴行之顶了天儿也只是对那姑娘多了几分好奇,毕竟她一路过关斩将,能在越州那般的险境底下成为一个扬名天下的医师,真真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却不想,他竟用情至此。 恰在此时,管砚照例端来安神汤,向郦璟笙回了句:“陛下,殿下睡眠不大好,现下很晚了,这棋局怕得明儿才能陪您下了。” 郦璟笙正要说话,裴行之却一脸烦躁地摩挲着手中的棋子,面色阴鸷地道:“本王还没说要睡呢,你何时变得像个老婆子一般,成日里只知道催这催那的?” 管砚垂首低眉,挨下裴行之这话,并未有一丝怨怼。 郦璟笙起身笑道:“舅舅,时辰确实不早了,朕也有些倦了,您退下回去歇息吧!” 裴行之闻言,只得把棋子扔回棋盒,掩下眸底的燥郁,淡声道:“罢了,这是个死局,不下也罢。” 郦璟笙低头看了眼棋盘,出路虽皆被堵死,可亦绝非是盘死局,便不由得笑道:“舅舅鲜有轻易说放弃的时候,怎的今日却......” 郦璟笙再道不下去。 见裴行之不言语,仍是满脸燥郁,郦璟笙继而道:“舅舅可听过一句话?” 对面人这方抬眸,神色疑惑。 郦璟笙温声笑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090章 明心意,惊夜思 白日时有阳光, 慕汐在山洞时还不觉得有多冷,直至夜幕降临后,时辰愈晚, 寒意便愈盛。 她和景嘉珩原也想着趁时辰尚早,若能下山便赶紧下山去, 不想正欲搬开树枝出去,外头便忽然响起数声狼嚎。 听那声音, 外头最少有三只成年雪狼。 两人霎时打消要下山的念头,抬脚转身缩回山洞。 景嘉珩安慰她:“候在山下的将士等不到我们, 估计也能猜到些情况, 必然会去回禀父王母后,你且安心。” 慕汐笑笑,到底还是忍不住直言:“这个我却不忧心,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要熬过今晚。倒是你,你父王说得不错, 为何你从半榆关回来, 反倒更迂腐了?” 她此言说得莫名其妙, 景嘉珩微蹙着眉, 不解。 慕汐往旁边挪了下,空出个位子,拍了下, 示意他坐过来,“现下愈晚,天儿只会愈冷,难不成你还打算抱着中原那套纲常礼教在洞口守一晚么?” 陡然意识到她此言何意, 景嘉珩顿时红了脸,眼神闪躲, 讷讷地道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怕你会反感,所以,所以......” “所以才没想着靠近,”慕汐接下他的话,莞尔道,“你眼里的我,是那般蛮横无理,那般食古不化的人么?” “自然不是。”景嘉珩想也未想,便忙脱口道。 瞧她仍微微笑着,景嘉珩坐立难安,唯有上前在她身旁坐下。 慕汐这方安心,又把自己身上的大氅脱下,蜷着膝盖缩在大氅里,可一回头,却见景嘉珩绷直着身体,还与她拉开一厘的距离,一脸正气地直视前方。 那些树枝覆盖得并不全,四面八方皆有寒风漏进,他虽极力忍着,然身体还是冷得微微打颤。 慕汐无声地叹了口气,道:“你若一整晚都要保持着这个姿势,明儿起来,便不被冻僵,全身也定会酸痛不已。别僵着了,你靠过来我也会暖和一些。” 景嘉珩抬眼望向她,讷讷道:“你,你还很冷么?” 慕汐一脸无奈,“这还用得着说么?” 景嘉珩闻言,这才肯挪动身子,把那一厘距离尽数覆上。柔软又温暖的触感自腰身和肩膀处传来,景嘉珩微顿,心下一激灵,忙把头低下,欲将那涌起的微痒强硬摁下。 不想下一秒,他忽然感觉她的脑袋枕在了肩膀上,他霎时绷了下身体,怔了几秒,正欲转首时,一道浅浅且均匀的呼吸声涌入耳朵深处。 “呼!” 闻声,景嘉珩轻轻地呼了口气,那袭卷而来的微漾和难安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侧首,瞧她靠在自己肩膀上,睡得香味,莫大的满足感在一刹间蹿遍全身。 生怕慕汐会睡得不舒服,景嘉珩又调整了下身体,轻轻地把她的脑袋拢到舒服的姿势后,才微微侧首,轻靠在她的发顶上,闭眸歇息。 郦京。 第158章 庐缃馆。 守在外头的管砚正呼呼打着瞌睡。门缝里,微暗的烛光由里头漏出,随着从窗扉吹进来的微风摇摇晃晃。 银灰鲛纱帐内,躺在榻上的男人额上泛起层层冷汗,下一瞬,一道怒声厉声骤然从里头传出:“本王杀了他。” 门外的管砚被这一声厉喝唬得一激灵,他顿时清醒过来,慌忙开门抬脚进去,“殿下,怎么了?” 榻上人屈着右膝,右手撑在上面,敛额揉了揉眉心,沉声道:“本王无碍,这儿也不用人伺候,你且睡去吧!” 见他那般,管砚仍有些不放心,便道:“殿下可要喝水润润喉?” 裴行之觉得喉咙确实有些发痒,然这并非是渴的,而是被梦中的情形气的。 乍然思及方才的梦魇,一时间,裴行之头痛欲裂,便沉沉道:“不必了,你出去吧!” 似是感觉到他语调里那种压抑和烦闷,管砚不再坚持,只好退出去,顺带把门虚掩。 裴行之躁郁地扯了扯衣领,把锦被扯过来,欲要躺下继续睡,然郦璟笙所言又在这一刹间涌入脑海:“一个人若被逼到绝境,是极有可能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 他的爱,便那般令她窒息么?让她为了逃跑,不惜以命相博。 纵然他在鼍龙腹中寻到那半截衣衫,他亦不能信她真的已然死去。何况......何况那是一整个人,鼍龙真的可以在短短几日内便消化得一干二净么? 连骨头,都不剩。 陡然思及此,裴行之似是猜到了什么,神色骤变,立时朝外扬声厉喝:“管砚。” 管砚闻声,忙推门进来,“殿下。” “郦京还有什么事没处理完?” 不知他问这个要作甚,然管砚思量片刻,忙道:“昌炎埋伏在京中的余党基本处理完。其余的,陛下说他有别的安排。” “既是如此,立刻安排车马回淮州。” 管砚惊诧不已,抬眸往外望了眼,天儿似染了厚厚的一层墨般,此时才刚过丑时三刻,“现,现在?” “对。本王要现在,立刻,马上。” 裴行之亲自去和政殿回了郦璟笙后,当即便连夜赶回淮州。 那候在山脚下的将士迟迟等不到慕汐和景嘉珩下山,原欲上山去寻,谁知还没走出几步路,便听到数声狼嚎,他登时预感不妙,慌忙驾上马车回宫通禀此事。 云舟王闻言,脸色大变,立刻派旌泽将军领着上百步兵连夜上山搜寻。 只是这山洞实在是隐蔽,直到天边露白,慕汐和景嘉珩才被远远传来的喊声惊醒。 慕汐睡眼惺忪,正欲撑着底下的大氅起身,谁知景嘉珩一脸慌张地匆匆将她拉起,把他的大氅披上后,一面替她系好大氅,一面嘱咐她:“阿汐,你且待在此处莫动,我到洞口守着,彼此的距离要拉远些才好。” 慕汐云里雾里,看着他一番举动只觉得疑惑不解:“你我为何要拉远距离?” 景嘉珩轻声地叹了口气,敛眉道:“你虽不在意这些虚的,可不代表其他人不介意。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过了夜,若还让他们瞧见我和你共坐一被,共披一氅,届时如何解释得清?” 慕汐闻言,哑然失笑:“可我们也确实什么都没发生,彼此心里拎得清便好,何须同他们解释什么?” 景嘉珩还是觉得她想得过于简单了。倘或她也有意于他,这些本也不算什么,可如今他还不曾俘获她的心,他更不愿用这种外部手段去逼迫她。 景嘉珩轻叹道:“阿汐,这世上不是只有刀剑才会伤人,流言蜚语往往都能把人淹死,我见不得你受到任何伤害。还有,此番回宫,不拘我同父王母后说什么,你皆不要反驳,只管应声儿就是。” 他道得一脸认真,且字字句句皆是为她所想,慕汐鬼使神差地便点了点头。 沧叔领着十来个步兵找到他们时,正见景嘉珩蹲坐在山洞门口,慕汐则披着大氅蜷缩在最角落里。 因她和景嘉珩失踪了一整晚,旌泽寻到他们时,当即便把两人送回宫中。 马车里燃了两个炉子,暖和至极。身上的寒霜拂尽,慕汐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 心知慕汐不大喜欢进宫,且见马车直往宫里去,景嘉珩温声道:“我们失踪了一整晚,父王母后应当担心得紧,现下我们先进宫去回了他们,顶多午时用过膳,我便带你回军营。” 心知他这般解释是何意,慕汐感动不已,连她的心境他且顾虑重重,便不由得笑道:“我明白,你不必解释这般小心翼翼。此番若非因为我,你也不至于陷入险境。纵是王上王后要降罪,我也甘心受罚。” 忽闻她此言,景嘉珩一时情急,立时脱口道:“这与你何干?原是我定要跟着来的,父王母后若要罚你,便连我一块罚好了。” 这话音方落,景嘉珩骤然意识到什么,登时微红了脸。 马车霎时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中。 半晌,慕汐垂着眼帘,握拳放到唇边轻咳了声,正欲打破缄默,不想景嘉珩却忽地抬首,抢先一步道:“阿,阿汐,其实,其实在半榆关时,我......我便已心悦于你。” 他忽如其来的表白,打得慕汐措手不及。她不知自己作了何表情,只是怔怔地看了对面人两秒,他便慌慌张张地道:“我,我说这些,并非是要逼你做什么选择,我只是,只是想向你表明自己的心意。倘或,倘或这些话会给你带来什么烦恼,你便当我不曾说过,也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喜欢你,原是我一人之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脑子一冲,这话便出了口。” 第159章 愈是往后说,景嘉珩的声音便愈发小,头也垂得愈发低,好似喜欢一个人便会低到尘埃里去。 慕汐莫名地有些心疼他。 她何德何能,何以能令他心悦于她? 按理说,相较于裴行之的疯魔和偏执,景嘉珩的温柔和放手会更令她心动。 可她早便在前世就已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任凭她到了何种境地,她亦无法把自己全身心去交付给另一人。 第091章 驳婚事,难相悦 慕汐无法直白地告诉景嘉珩, 他的情到底还是错付了。 顿了顿,她微微地吸了口气,抬眸望向景嘉珩, 婉言道:“从离开淮州后,我便没想着再用‘慕汐’这个身份。你在半榆关时, 所心悦的是阿汐,而现下在你眼前的, 是林漾。” 她的声音不大,然落在景嘉珩心上, 却宛似巨石投进深潭, 翻起滔天巨浪。 慕汐此言,无异于婉拒了他。虽然此番结果亦在他的意料之中,可他原还想着, 她会说回去好好思量一番,过几日再给他个明确的答复。 谁知...... 景嘉珩怔了两秒, 面上的失望一闪而过, 他旋即强硬地扯出一丝笑, 眼神闪躲, 并不敢直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温声道:“没,没关系, 且我方才便说了,喜欢你,原是我一人之事。倘或那些话给你带来了困扰,你权且当我从未说过便是。” 言及此, 景嘉珩顿了顿,似是深吸了口气后, 方掀起眼皮,直视着她,“我只希望,你我莫要因了此事而生疏才好。所以我们,我们还能是朋友么?” 慕汐自然不想失去他这个朋友,可两人既不会有结果,她亦不愿在相处给予他希望,略略思量,慕汐方道:“我们自然还是朋友。只是我希望你待我能与你待雪玳一般,并无差别。” 此事虽难,然景嘉珩却不愿因此远离她,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应声儿:“好。” 我尽量。 最后这三个字,他终究没敢说出口。 回到宫中,云后抹泪迎上来,细细检查了景嘉珩并无哪里伤着后,又忙命人备水让慕汐和景嘉珩去沐浴。两人洗漱完出来时,云舟王已备下宴席。 用过膳,慕汐见云舟王和王后并无责备的话,眼见无事,她便起身告退,不想才至宫门,便有一嬷嬷匆匆赶来,将她请来了仪凤宫。 “听闻林姑娘是珞州人,”云后指了指碗盏里的茶,笑得和蔼,“这峰茶乃珞州所产,你且尝尝看这味道对不对。” 忽闻云后此言,坐在下方的慕汐微诧。 她怔了半秒,旋即应声儿,端起茶尝了两口,便莞尔道:“这峰茶因长在山巅,故而得名。且因山巅气候湿润,使得这茶清甜中又不失甘醇,娘娘此茶,乃峰茶中的极品。” 云后微微笑道:“虽说品茶如品人,唯有时日久远,才见人心。本宫同林姑娘相识不久,然统共见的这几次面,亦能瞧出林姑娘的人品如何。珩儿虽自小长在本宫膝下,可性子却和他大哥不同,他只认死理,论是本宫如何劝导也不肯听进分毫。当年,他因妹妹病逝,一句话没留便远走他乡,若非因姑娘的缘故,只怕他今日尚且在游走他乡。” 云后正说着,便潸然泪下。慕汐见状,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虽有些忐忑,但也只能先劝道:“娘娘切勿伤怀,虽说二殿下此前是因公主之故而远走他乡,然他此举也说明他是个良善重情之人,这正是娘娘教导有方,才会如此。” 云后闻言,止住泪温声笑了,道:“说起来,珩儿确实重情。本宫瞧得出他心悦姑娘,否则亦不会非得跟着你去云罗雪山了,且本宫今儿听闻你们在山上过了一夜,虽说云舟不比中原那般迂腐,可姑娘家的清誉到底要紧,本宫原想着请王上在方才的宴席上为你们赐婚,可王上略提了一嘴,说还是得私下来问问姑娘的意见。若不然,强扭的瓜到底不甜。” 云后此言一出,慕汐顿感五雷轰顶。 她字字不提强迫,然句句都带着些许威逼之意,否则又怎会故意提起她和景嘉珩在山上过了一宿的事?云舟的风气素来开放,纵是有过被人退婚的女子,再上门议亲之人也仍旧数不胜数,又怎会扯上“清誉”二字? 虽说现下在屋里的嬷嬷侍女皆是云后的心腹,可一个平民女子若当众驳了她的颜面,慕汐还不知今儿能不能走出这扇宫门。 谁知她正忖度着该如何驳了这桩婚事时,门外却忽地响起一道略带怒意的声音:“母后。” 景嘉珩满脸怒色地出现在正殿,上前一把将慕汐扯到身后,声色俱厉地道:“母后,方才那些话您往后别再提了,这是我和林姑娘之间的事,该怎么选择也应当我们两个决定,您和父王不要再插手了。军营里还有事,儿臣和林姑娘便先行告退了。” 他话音一落,还未等慕汐回神,便将她扯离了仪凤宫,徒留云后怔怔地看着。 半晌,云后险些被气得喘不过气儿来,指了门口,拍着胸口朝身旁的嬷嬷厉声道:“你瞧瞧,你瞧瞧,他说的这是什么话?本宫原也是瞧着他苦恋难受,这方出此下策,他竟如此疾言厉色,往后他还能把我这个母后放眼里?罢了罢了,他的事本宫从此再也不听,再也不管了。” 第160章 那嬷嬷从云后在闺阁时便已跟在她身边,对她的脾性一清二楚,深知她嘴硬心软,便轻轻地替她捶着背,温声笑道:“二殿下到底是您的骨肉,哪里能说不听便不听的?殿下离开云舟五年,纵然有些脾气亦在常理之中,您且想想,他在外头孤身一人,也不知受了多少苦,若过于良善、太好说话,岂不得时时遭人欺辱?” 嬷嬷这般说,云后思及这个离家五年的儿子,也不知他在外头受了几多苦,心中的气便一下消散,剩下的唯得心疼。 缓了缓,云后一脸释然地朝嬷嬷笑道:“纵是歪理邪说,若经了你的嘴,也能让你给掰正了。罢了,我们云舟原也不盛行中原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纲常礼教,既是他们年轻人的事儿,便让他们自个儿去做主,本宫再懒得管。” 嬷嬷点头笑道:“娘娘宽宽心,必能长命百岁。” 云后扬唇道:“本宫要长命百岁作甚?如今这岁数脸都长褶子了,若是百岁,便更不敢看了。” 慕汐怔怔地任由景嘉珩将她带出宫门。 原来在山上时,他说不拘他同云舟王和王后说些什么,亦让她莫要反驳,竟是这个意思。 王后是什么性子,他自是比她更了解。 直到此时,慕汐才明白他在山上非得同她保持距离是为了什么,也许他早已猜到会发生此事,所以他刚刚才能及时赶到仪凤宫,解了她的困境。 景嘉珩把她带回营帐,满脸歉意地道:“我母后方才说的话你别介意,赐婚这种事我绝不会让它发生。你且好好歇着,我,我先回宫去了。” 景嘉珩转身欲走,慕汐忙道:“王后正在气头上,你现下回去,岂非......” 景嘉珩扬唇笑道:“没事,母后的性子我比谁都了解,我回去哄哄她,这事儿也便过去了。你昨晚没睡好,我方才让雪玳去给你熬了安神汤,你喝了赶紧歇歇。” 这话道完,景嘉珩掀了帘子离开。 轻风卷起帘帐,他那些话宛若碎石落在湖中,在她心上漾起圈圈涟漪,慕汐忙追出去,眼见他才走出没几步,便忙道:“景嘉珩。” 男人回首。 “谢谢。” 景嘉珩望着她,闻声蹙了下眉后,旋即又四散开来,那微弯的眸里漏出浅浅笑意,仿佛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他挥了挥手让她进去后,便转身离开。 此事过后,慕汐有近半年多的时间不曾见过景嘉珩,偶尔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还是沧叔带给她。 年节过后,云舟王原欲撮合他和一位分部的郡主成婚,奈何两人出去逛了几回后,那郡主竟死活不肯嫁,问是何原因,亦死活不愿说。分部的领首无法,只得讪讪地进宫退婚。 为此,景嘉珩还挨了好一顿骂。 沧叔把这事儿说与慕汐时,哈哈地笑了好一阵,冷静下来后,又蓦地问:“林姑娘,并非是我多嘴,我就好奇,你为何偏就瞧不上他呢?我瞧着,他待你倒真心。” 慕汐笑了下,“您可别用错了词。不单是身份,纵是人品,景公子也贵重得很,哪里轮得到我瞧不上他?只是这种东西到底还是讲究两情相悦的,我懂,您也懂。” 沧叔闻言,喝了口酒,抬眼望着那宛似融进星河般的苍穹,有些微醺,感慨又落寞地道:“是。我懂,你也懂。” 见沧叔如此,慕汐心知他必定是想念芳娘子了,便另开一坛酒,抬手同他碰了下,笑道:“一个人喝不得劲儿,我陪您。” 沧叔侧首望向慕汐,见她灌了自己满满一大口,不由得哈哈笑道:“好,不愧是林姑娘,豪爽。” 山间的风透着沁凉。 明明还是盛夏末尾,管砚走在里头,仍不免打了个寒颤,正在此时,一个将士过来回禀:“大人,今日已搜了上十遍,还是未能寻到任何痕迹。” “罢了。通知下去,回府,明日再过来。” “是。” 管砚望着这郁郁葱葱的山林,无声地叹了口气。自上一年从郦京回来后,殿下便似发了疯一般,命人将消俞崖周遭二十里内的地方皆封锁起来,每日派人在那地毯式地搜寻,企图能找到一丝慕汐尚在人世的痕迹。 然一连搜了大半年,他们连根毛也不曾见得。 且他特意还派人到越州,命县官将每日出入越州的名单皆呈上来,再派人细细查探每个人的底细,却也不见得有哪个可疑之人。 纵是做到如此地步,他却依然坚信慕汐尚在人世。 第092章 他不明,贵客至 天将落暮, 沉霜馆内漆黑无光,昏暗缥缈。 又是毫无进展。 裴行敛额听着底下人的回禀,一次次涌起希望, 一次次无情打碎,令他有时候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痴心妄想了。 自上一年从郦京归来, 他封锁了消俞崖二十里内的地方,连着三个月日日夜夜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及至后来,也只是松了夜晚。时至今日, 已连着搜索了十个月, 可纵是如此,依然没有半点令人振奋的消息传来。 他亦很想很想说服自己,她从那样高的悬崖上跳下去, 纵然还存着一口气,只怕现下也不知魂断在哪个角落了。 第161章 可愈是如此, 他便觉得愈是可疑。倘或她真的被鼍龙吞入腹中, 那为何他在鼍龙腹里只寻到半截衣衫?纵是蟒蛇将人吞腹, 要消化殆尽也须好几日。 他愈是这般想, 便愈觉得一年多前他们在消俞江搜寻到的那两截衣衫,简直与人为无异。 兼之他在消俞崖二十里内的地方寻不到她的一丝踪迹,他便更加确信:慕汐尚存人世。 裴行之把手肘抵在桌沿, 撑着昏沉的脑袋挥挥手,令人退下。 可现下到底该如何展开搜索,他竟毫无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管砚端着安神汤进来, 瞧见书房一片漆黑,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在战场上时, 还能恢复往日的意气风发。可回了淮州,一旦闲下来后,他便是这般颓靡、沮丧,似乎除了有关那位侧妃娘娘之事,周围的所有东西皆无法令他提起一丝兴致。 他劝得再多,也不见得起一点作用。 管砚照例把汤药放到桌上,转身正欲离开时,身后却响起裴行之那道低沉又厌恶的声音:“本王不喝,把这东西拿走。” 管砚登时止住脚,回首见垂着脑袋隐在夜色中,不由得叹了口气,温声劝道:“殿下,您好歹喝两口吧!夜里能好睡些。” 裴行之沉声道:“再好睡,半夜依然会惊醒。” 管砚闻言,觉得他这般下去终究不是办法,思忖片刻,便提议道:“殿下,如今西川战事已了,昌炎不再是威胁。淮州有属下盯着,您莫若去散散心?” 裴行之掀起眼皮,望着他顿了半秒,淡淡地反问:“本王征战多年,郦朝哪儿没去过?” 早知他会如此说,管砚道:“下个月十六日,是云舟的明灯节,前两日云舟王不是还给您下了帖子么?” 从云舟来的那张帖子他前几日便略略瞧了眼,只他当时实在无心这些,便把它扔到一旁再不曾看过。 可他一旦过去,淮州这边若有什么线索,他又不能及时赶回。思量片刻,裴行之正欲回绝,管砚见他有所动摇,又忙道:“草原辽阔,广袤自由。您去点点灯,骑骑马,兴许心情便能好起来,心情一好,睡眠想必也能改善些,岂不两全其美?淮州这边,属下时刻给您盯着,有半点线索立刻飞鸽传书与您。” 闻得“自由”二字,男人脑海里顿然浮现出慕汐那张倔强到极致的脸。 她说她不爱住在那四四方方的围墙,那她所追寻的自由,便是如云舟那般广袤的天地么?那样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可看的? 思及此,裴行之脱口欲出的回绝之语登时咽回喉咙里。 既然消俞崖那边没什么头绪,他想去瞧瞧,瞧瞧她所谓的追寻究竟是何模样。 裴行之敛着眉,半晌才沉声道:“也罢。我朝与云舟通关多年,且每年明灯节云舟王皆会送来请帖,本王也不好年年皆拂了他的好意,既是如此,便去一趟。” 见他终于松口,管砚稍稍安心,便忙道:“现下军营里事情不多,正好让郁舟陪您一块去。这边的搜寻您也请放心,属下会时刻盯紧的。” 云舟军营。 淡淡的药材清香弥漫在营帐内,雪玳半蹲在地上,一面清数着袋子里新进的草药,一面朝正拿着册子登记的慕汐道:“夏枯草五十两、紫苏叶二十两、桂枝二十两......” 近半个时辰后,药材终于清点完且归册入库。 雪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深吸了口气后见慕汐还在翻看着册子,蓦地思及一事,便上前挽着她的臂弯,笑道:“姑娘成日待在这药材库里,也不见你出去走走,且姑娘明明是如花儿一般的年纪,说话做事却比宫里的嬷嬷还要老成,到底不好。下个月十六是明灯节,莫若我陪姑娘到外头去放灯祈福?且市集那边还有烤全羊,届时天儿冷了,大家围坐在一起烤火,可暖和了。” 慕汐闻言,把册子合上放回原位,伸手戳了下雪玳的脑门,温声笑道:“下个月十六我还有事儿,只怕没法儿去了。” 慕汐不大喜欢这种热闹场面,便扯了个理由回绝雪玳。 然相处了这般久,雪玳对慕汐已有些了解,且思及二殿下的嘱咐,便摇着她的手,哀求似的直言:“十六那日姑娘哪里会有事?那天儿军营里的人个个都去喝酒竞技了,你不过是随意扯个理由打发我罢了。好姑娘,求你了,你若不陪我去,我便找不到伙伴了,届时猜谜我猜不过人家,岂不得被人罚惨了?” 慕汐一面整理着百子柜,一面笑道:“那你可以安分点去看戏便好,何必非得猜谜?” “那得多无聊啊!我又不会比乐舞什么的。”雪玳嘟囔着,手仍不停地摇着慕汐。 慕汐让她晃得头晕,连百子柜上贴的小字条都要瞧不清了,她只得笑道:“好好好。可说好了,我只陪你逛半个时辰,再晚便不许了。” 雪玳乐呵呵地停下手,“半个时辰也行,有总比没有好。” 云舟的明灯节原意在为来年祈福,灯点得越多,便意味着来年会越顺遂,到了那一日,不仅烤羊肉,还会有赛花灯、斗乐舞、比蹴球等等各种竞技活动。 至九月十五日前夜。 第162章 一辆驷马高车裹挟着滚滚风尘,越过满地黄沙后在云舟宫门前停下。 “难得裴将军远道而来,本王特携王后和百官在此相迎。”眼瞧着那一袭鎏金黑衣的男人从马车下来,云舟王和王后携百官上前相迎。 裴行之见状,朝云舟王微微躬身,一脸的官方笑意,道:“王上盛情,本官岂有不应之理?” 两人在宫门前寒暄一番后,王后适时在旁提醒,道是宴席已备,云舟王方忙请裴行之入了正殿。 歌舞声起,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后,裴行之朝云舟王扬声道:“本官回郦京时,听圣上所言,王上此前曾身中花蛛之毒。今日本官特意带了两支千年人参和两盒北喀什上贡的雪蛤过来,送与王上补身所用。” 他一面说着,身后的郁舟一面呈上。 云舟王忙命人收下,笑道:“本王能度过此关,还得多亏了一位从珞州来的医师。” “哦?” 裴行之闻言,微微笑了下,微惑。 花蛛之毒纵是宫里的御医亦难解,听闻当日云舟使臣求到皇宫时,陛下不好回绝,为免在使臣前丢了大郦的脸面,他打发他们回了驿馆,便当即连夜召集宫里的御医研制解药。 他当时身在西川战场,思及收藏的古书上曾注有解毒方法,原欲命缕月回府将解毒良方送到宫中,不想隔日便传来云舟王已解毒的消息。 那时战事吃紧,他也不曾将此事放于心上,转头便忘得一干二净了。 现下又闻此事,也不知是哪位圣手医师竟能凭空解了此毒? 云舟王哈哈笑道:“说起来,这位医师还是位姑娘,可裴将军别瞧她虽是个姑娘,为人却极有风骨,郦朝不愧是一方风水宝地,连滋养出来的姑娘都是这般傲骨铮铮。” 云舟王这话音未歇,男人的神色陡然大变。 他此言再明显不过。 从郦朝来的女医师,且还是那般有傲骨的女子,除了慕汐,他当真不知还能有谁了。 裴行缓了缓神,想要拿起酒杯喝两口,却发现手都在微微颤抖。 身后的郁舟眼明心细,瞧出了他的异样,兼之闻得那样的话,正欲想请云舟王把那医师唤来一看究竟。 不想裴行之却掀起眼皮,幽深的眸里尽是笑意,“本官素来难眠,不知请了多少大夫也不得根治,连宫里的御医亦束手无策,人人皆道本官这是心病,心病唯有心药医。现下听闻王上所言,本官倒想见一见这位医师,请她来瞧瞧,本官这难眠之症究竟是不是心病?” “这有何难?此番若能治好将军的难眠之症,倒不枉将军来此一趟了。”云舟王笑道,当即侧首,命内侍去军营传话。 内侍将旨意送达时,慕汐正整理着库房的药材,忽闻此言,她只觉心头闪过一丝惊慌,便敛眉道:“请问张内侍,不知这贵客是从哪里来的?” 张内侍微微笑道:“是从郦京来的。听闻王上此前中了蛛毒,身子虚了些,还带了两支千年人参和两盒北喀什么上贡的雪蛤送与王上。” 听到这贵客是从郦京过来,而非是淮州,慕汐心下稍安,便道:“那大人请稍候,我先回去换身衣裳。” 张内侍略略瞧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袭束腰彩绣红衣,戴着一串璎珞额饰,简洁又大方,便忙道:“姑娘不必忙,老奴瞧着这一身便极好。” 慕汐垂首瞧了眼身上的衣裳,虽有些忐忑,却也只好讪讪地应声儿:“是。” 一路随着张内侍进宫,慕汐只觉左眼皮跳得愈发厉害。 张内侍见她似乎有些不安,以为她鲜少出席这样的大场面,便粲然笑道:“姑娘不必紧张,原是王上要为这位贵客洗尘,故而摆的接风宴,姑娘只须为这贵客诊过一番便可,若实在无法根治,王上也定然不会治罪。” 慕汐闻言,只得尽力掩住面上的心慌,莞尔应声:“是。” 随着张内侍踏入宫门,守在门前的内侍高喊一声:“林姑娘到。” 坐在云舟王左下方的裴行之闻声,状似不经意地掀起眼皮。 一抹熟悉且早已刻在心间的温婉身影猝然闯入眼眸。 第093章 再相见,难破局 景嘉珩从草原上策马散心, 及至回到宫中时,天幕已似被泼了墨般。 他换完衣衫,欲到仪凤宫请安, 素来知晓他性子的贴身侍从南星却笑道:“殿下,想必王后娘娘还未回到宫中呢, 您纵使去了,也是扑个空, 莫若再稍歇半个时辰?” 景嘉珩敛眉道:“这个时辰,母后不该是在仪凤宫用膳么?难不成去了父王宫中?” 南星蹙额道:“殿下不晓得么?从郦京来参加明灯节的贵客提前一日到了, 王上和王后率百官前去相迎, 现下正在建章殿摆了宴席为他接风洗尘呢。哦,对,这是今儿午后才来的消息, 可巧您那时到草原上骑马去了。” 每年明灯节,父王皆会邀请郦朝的人参加, 此事早已成了惯例, 因而前些日子母后说起时, 他亦不曾在意。 “罢了, 我半个时辰后再过去吧,”景嘉珩从门口退回,坐下来一面端起茶杯欲喝两口, 一面随口问,“对了,那位贵客究竟是谁?竟能令父王母后率百官相迎。” 第163章 南星笑道:“听闻那贵客乃是前些时日才为郦朝收复了西川的淮州王,裴大将军。说来也怪, 那样一个骁勇善战的大将军,竟有难眠症, 这不,王上便把林姑娘请到建章殿去了。” 南星的这番话,如五雷轰顶般骤然砸在景嘉珩心头上,唬得他险险要拿不稳手上的茶杯。 见茶水洒了些许出来,南星忙接过景嘉珩手里的杯子,满脸紧张又关切地道:“这茶水我才泡的,殿下可有烫着?哎呦!您的手都被烫伤了,我去取药......” “不必了,”南星话未道完,景嘉珩已起身匆匆地往殿外去,“我去一趟建章殿。” 见他的神色那般急遽,南星霎时了然,望着景嘉珩远去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宫里上上下下,包括军营里,有谁不知他们二殿下倾心于那位医师林姑娘?奈何襄王有心,神女无梦,纵是王上王后有意撮合,那林姑娘对此却态度坚定地拒绝了。 自那回以后,二殿下便再没去过军营,到如今已过了大半年。原以为他渐渐放下,谁知此刻听到那林姑娘的消息,仍是急不可耐地匆匆跑过去。 他到底是难以放下。 且未踏进殿门,慕汐便感觉有一道宛若寒冰又锐利至极的眼神直直地朝她投来,恍若有恶狠盯上了猎物,让她觉得自己犹似笼中鸟,再逃无可逃。 这种感觉慕汐太过熟悉,她下意识抬眸,顺着视线处望去,却冷不防撞上了男人的眼。 猝然瞧清了那人的面容,空气仿佛在霎那间滞了一瞬,慕汐好似听到自己的呼吸在这一刹间停下。 不过一年多未见,眼前的男人似乎憔悴了许多,尤其是那满头银发在烛光下显眼至极。 她眼里的震惊和恐惧,裴行之尽收眼底。 瞧见她的这一瞬,确认她真的还活着的这刹间,他更多的是欣喜,可随之而来的愤恨又险险令他要捏碎手里的酒杯。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她用得倒是十分顺手。 慕汐仅仅看了他半秒,便立时掩下心底的惊慌和恐惧,抬脚踏进去,一脸镇静地向云舟王行过礼:“拜见王上。” “慕汐”已死,如今的她是从珞州来的林漾,且从古至今,长得相似之人多得是。她若死咬着不认,他又能怎样? 云舟王温声笑道:“林姑娘,今日宣你入宫,只因裴将军听闻你的医术精湛,故而想请你过来为他诊治一番。” 慕汐稳住心神侧身,朝那正紧紧盯着她的男人微微俯身,垂眉道:“方才过来时,民女已听张内侍提了下将军的难眠之症,不知将军除了夜晚难眠外,可是常年心有郁气缠身?” 连声音都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男人笑意不达眼底,寒声道:“本官位高权重,在郦朝有谁不真心敬服?哪里来的郁气缠身?何况林姑娘既是医师,应当知晓凡事未亲自诊过脉前,不可轻易下定论。” 他一言便堵死了慕汐的后路,她一时语噎,片刻后,只得道:“将军所言甚是。” 一语毕,慕汐站在他面前,仍是一动不动。 “嗯?”裴行之敛眉,满眼戏谑地瞧着她,“那林姑娘还怔怔站在那做什么?” 深知他究竟要怎样,慕汐缓缓神,强硬压下涌上心头的恐惧,暗暗地告诉自己,她是林漾,林漾和裴行之素不相识,她要把眼前的这个男人当作陌生人一般。 否则,她该如何破这死局? 慕汐深吸了口气,抬脚上前。 裴行之神色幽幽地看着她,宛似盯着自己的笼中物,他伸出手,撩起衣袖放到桌面。 慕汐并未敢直视他,却见那微粗且白的手腕露出,里头的血管分明,她伸手搭上去。 然还没等她诊出什么,下一秒,男人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慕汐被裴行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登时唬得一跳,她下意识抬眸,却又陡然撞上了男人那几近疯狂的眼,里头那极尽的克制和欲望狠狠地撞击着她心头的每一处,似在向她诉说着她此生不论逃到天涯海角,都始终在他掌心之中。 众人见状,皆是一惊,一时看不明现下究竟是何情况。 裴行之将她面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皆尽收眼底,连她那一闪而过的惊惶亦然。 片刻,男人松开手,另伸出右手,望着她微微笑道:“本官左手不大利落,林姑娘还是诊本官这右手吧!” 你他妈的放屁。 你左手要是不利落,方才还能一把握住我手腕? 慕汐暗骂一声,正欲伸手搭脉。 谁知裴行之又猛地缩回手,重新把左手伸出,满脸戏谑地望着她:“本官忽然想到,手利不利落似乎能不能诊脉毫无干系,林姑娘这般聪慧,怎的不提醒下本官?” 讪笑的意味十足。 慕汐压下想要吐槽的神情,低着眉忍不住脱口呛他:“将军既喜欢只把脑袋装帽子里,我也没办法。” 看戏的众人:“......” 这是嘲讽他脑子被堵了。 裴行之紧盯着她,片刻,他气极反笑,“林姑娘伶牙俐齿,本官好生佩服。” 慕汐面色依旧冷冷。 第164章 众人:“......” 慕汐搭上脉,发现他火气极盛,且确有郁气缠身,正欲言明时,景嘉珩的声音却蓦地自外头冷冷传来:“听闻裴将军这是心病,不巧林姑娘只是位凡医,不擅治心,还请将军另请高明。” 言及此,景嘉珩已行至殿前,朝云舟王躬身道:“父王,方才军营中传话来,有将士在比剑中受了伤,陆大夫一人忙不过来,要请林姑娘回去帮忙,人命关天,恳请父王允准。” 望着这突然出现的景嘉珩,裴行之又瞧了瞧慕汐,幽深的眸子顿然似要喷出火来。 他此前只知云舟王有两子一女,女儿早已于五年前逝世,却从未细查过那两子究竟长得是何模样。 敢情她来云舟,是会情郎来了。 蓦地思及此,男人的脸色骤冷,登时起身,二话不说便将慕汐猛拽到身后,神色阴鸷地寒声道:“二殿下这般急匆匆地想带走本官的夫人,究竟是军营里真的有人受伤,还是意图不轨?” 他此言方出,满殿哗然。 景嘉珩面色一冷,隐着怒意道:“裴将军莫要血口喷人。” 云舟王大惊失色,怔了好半晌,望了眼慕汐,一脸的不可置信,“这,这林姑娘是裴将军的夫人?为何,为何此前本王从未听林姑娘提过?” 裴行之那青筋暴起的手把慕汐拽得生疼,闻得云舟王此言,她冷声道:“回王上,我今儿是第一次见裴将军,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又怎会是他的夫人?定是裴将军认错人了,还请裴将军松手,您弄疼我了。” 景嘉珩见状,一时情急,一面欲上前,一面脱口厉喝:“你没听见么?你弄疼她了,松手。” 郁舟立刻挡在两人身前,冷声道:“二殿下,请自重。将军的家事,还轮不到殿下插手。” “什么家事?”慕汐寒了面色,厉声脱口,“我和裴将军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裴行之神色阴戾,望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慕汐,你可知当日我在鼍龙腹中看到那半截的衣衫时,我是怎样的神情?我一瞬白头。这一年多以来,我夜夜靠着安神汤入睡,纵是睡下,亦鲜有不被惊醒的时候,你呢?你却在此风流快活,如今见了我,竟还能说出这般狠心绝情的话。慕汐,纵是石子尚能水滴石穿,你的心又究竟是什么做的?” 他字字句句似是泣了血般,那一脸憔悴、满头银发都宛若写满了对她的无尽思念。 慕汐虽冷着脸,可在听到他一瞬白头的刹那,眸底仍是控不住地闪过一丝动容。 她缓缓神,抬眸似看向一个陌生人般瞧着他,温声道:“裴将军,您对夫人的深情,我很感动。对于您夫人的逝世,我也表示很遗憾,或许我和您的夫人长得很是相似,才会令您错认。可我不叫慕汐,我叫林漾,我生在珞州,也长在珞州,上一年四月,我母亲病逝后,我才来了云舟。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到珞州彻查。” 第094章 疏离目,你再磨 裴行之紧紧地盯着她面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妄图从中找寻到她说谎的痕迹。 然他看了半晌,却见她的眼神中竟没有半点怨恨和恐惧,有的反而是一丝丝的悲悯。 呵! 悲悯? 她是看到他对她如此挂念, 觉得得意,所以才产生悲悯?还是她真的把他当成陌生人, 听完他说的话后,唯余对他失去夫人的悲悯? 真是可笑。 他缓缓松开紧抓着她的手。 慕汐那话落了良久, 满殿鸦雀无声,气氛陡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中。 景嘉珩见状, 趁郁舟愣神之际, 迅速绕到他身后,一把将慕汐拉到身边,冷声道:“裴将军听到了吧!林姑娘不是慕姑娘, 您若还心存疑虑,大可派人到珞州彻查, 只是在此之前, 还请您放尊重些。” 裴行之望着景嘉珩握住她的手, 她却没有半点抗拒, 与他相较,当真是十分不同。 男人的眸子登时要喷出火来。 “你......”裴行之还未说话,郁舟反而被景嘉珩这样的态度气得险些要一口气上不来。 “呵, ”裴行之冷笑一声,把郁舟往后拉,站到景嘉珩正对面,冷酷又克制地瞥了慕汐一眼, 继而沉声道,“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代替她和本官说话?” 景嘉珩被他此言一呛, 正不知该如何反驳时,慕汐却抬眸直视他,冷着脸寒声道:“二殿下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他当然能代替我和裴将军说话,且我再说一遍,我不是您的夫人,我叫林漾,自珞州而来。希望你我再相见时,这种认错人的事不会再发生。” 裴行之闻言,先是气极,然听到最后那话,又不免惊诧,因而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希望你我还能再相见?” 换了从前,她见了他便如老鼠见到猫一般,逃都逃不及,又怎会希望和她有再相见的那一日? 慕汐淡淡一笑,道:“为何不希望?在珞州时,我便久仰裴将军大名,如今得见,虽闹出些乌龙,但也不妨碍我对您的敬仰之情。” 她字字句句,皆是问心无愧,好似全然不怕他真的会去彻查一般。且她看向他的眼神,并无一丝恐惧,里头唯有望着陌生人般的淡漠疏离。 第165章 裴行之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眼前的这个人,确然和他印象中的慕汐有所不同。 她一番言语,道得裴行之一时语噎。 “启禀父王,”景嘉珩见状,忙道,“陆大夫还等着林姑娘回去帮忙,若无事,儿臣和林姑娘便先行告退了。” 云舟王望向裴行之,见他脸色虽冷,却并未出言阻拦,便点头道:“人命关天,你和林姑娘且去吧!” 裴行之就那般眼怔怔地看着景嘉珩将她带走,却无可奈何,那垂在腰间的手顿然青筋暴起,深邃的眸子似要嘣出火来。 她究竟是不是慕汐,又何须他大费周折地派人到珞州查证? 从彻查到往返珞州,纵是用飞鸽传书,统共加起来最少亦须五六日,可他等不了那般久了。 他今晚便要彻底地撕碎她的面具。 直到出了宫门,慕汐才恍然发觉后背的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 明明夜风是那般地凉。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 景嘉珩一脸担忧地看着对面那心不在焉的慕汐,缄默良久,才蓦地开口:“要不,要不我今晚便送你离开云舟?” 思绪已不知飘向何方的慕汐闻声,怔了一瞬后,才回神。她苦笑着摇摇头,黯然神伤,一脸灰败的模样:“没用的,他既发现了我,便不可能会放松警惕,此番我是逃不出云舟了。且我若是逃了,便是将你置于险境?这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不能这么自私把你牵扯进来。” 她这话音落了半晌,景嘉珩垂首轻叹一声,方抬眸望向她,语调温柔中却带着不容人抗拒的坚决:“阿汐,你纵是不逃,你瞧方才在殿上时的形景,便当真以为他会轻易饶了我么?” 他这一声反问,道得慕汐哑然。 论裴行之那种睚眦必报的性子,纵是别人顺了他几两银,他亦势必会让那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更何况看他方才的神情,他已然断定是景嘉珩相助她来到云舟,纵然他是云舟二殿下,他也不见得会轻轻放过景嘉珩。 愈是往里深思,慕汐愈觉脊背发寒。 这个局面,当真成了她无法破掉的死局么?为何天底下有那般多的地方他不去,偏生要来云舟?她求了满天神佛,终究还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么?可她要求的不多啊,仅仅只是没有胁迫、没有束缚的一生,为何这样都无法满足她? 两人到营帐时,雪玳看到送慕汐回来的人竟是景嘉珩,又惊又喜时,却又乍然瞧见慕汐脸色苍白,且情绪十分低落,正欲相问,不想听得景嘉珩沉沉地朝她道:“雪玳,姑娘心情不大好,你今晚陪她一块睡吧!有何事要立刻来通知我,我就在原来的营帐里。” 雪玳不知发生了何事,可见了此形景,亦不敢多问,只忙应声儿。 她究竟是何时洗漱完,又究竟是何时躺在榻上的,连慕汐自个儿也不清楚。她只感觉回到营帐后,雪玳摇了下她的肩膀,她霎时回神,自己便已然躺在了榻上。 雪玳关切地问:“姑娘,你唇干得紧,要不要喝口水再睡?” 她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方坐起身,一脸颓靡地道:“嗯,什么时辰了?” “刚过子时,”雪玳回了句,起身要去斟水,不想壶里空空,她忙回首道,“姑娘略等等,我去打壶水回来。” 慕汐点点头,见她掀了帘子出去,夜风随着那道缝隙灌入。虽说她这身子调理了大半年,可到底还没好全,现下吹了凉风,觉得凉浸浸的,便起身要拿搭在衣珩上的衣裳披上。 谁知恰在此时,外头有脚步声临近,慕汐以为雪玳脚程倒快,竟不消半刻钟便能回来,忙转身道:“雪......” 一张熟悉且宛似浸了墨般的脸陡然出现在眼前。 微暗的烛光下,瞧见她的反应,男人的脸愈发阴鸷。 慕汐被裴行之唬了一跳,面色一沉,下意识要开口大喊,不想他瞧出了她的举动,当即抢在她面前,寒声道:“你尽管喊,尽可赌一赌你那位二殿下进来后看到的会是什么情形?倘或他亲眼瞧见我把你压在身下,他还会对你那般痴情么?” 他此言一出,慕汐被他气得憋红了脸,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她缓了缓神,强压下心头的惧意,披上衣衫冷声道:“裴将军,我说过,我不是你的夫人,请你不要再纠缠了。” 她这话显得苍白又无力。 裴行之不以为然,眉眼微挑,冷笑道:“你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反正据本王所闻,林姑娘还未婚配,既是如此,本王娶了你便是。” 为何人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 慕汐始终想不明白。 她冷眼看了他片刻,好似败下阵来一般,既无奈又萎靡不振地道:“裴将军,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男人抬脚,一步步朝她走近,犹如盯着猎物一般望着她道:“到底怎样本王亦不会放过你,承认了吧,你就是慕汐。” 瞧见他眼里的阴鸷和可怖,慕汐只觉后背生寒,直到这一刻,她恍然明白,不论她是慕汐也是,是林漾也罢,只要披着这副容颜,裴行之便绝不会放过她。 一时间,她从前在心里建起的那一丝希望也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第166章 慕汐步步退,直至挨到床沿,见那男人离自己尚有两尺距离时,她立时拔下发顶簪子,欲朝自己脸上划去。 谁知裴行之早料到她不会坐以待毙,下一秒,他抓起桌上的杯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握着簪子的手腕扔过去。 杯盖精准无误地砸到慕汐的手腕,疼得她登时握不住簪子,“砰”地一声,杯盖和簪子应声而落,皆碎成几块。 慕汐且未回神,却见男人身形一闪,下一瞬,便已将她压在了身下。 意识她要做什么,裴行之登时怒火中烧,目眦欲裂地道:“你想毁容,也得看看本王答不答应。慕汐,本王告诉你,你即便成了个丑八怪,本王也要定你,别以为你毁了容本王就会放了你,你做梦。” 他最后三个字,道得咬牙切齿,满脸恨意。 明明方才杯盖落地的声音是那般响,可却无一过来看个究竟。明明雪玳去了那般久,可现下却未回来。 猜到裴行之已将外头的人控制,慕汐不想再装,凉凉一笑,道:“我不信,你对着一个丑八怪,还能下得去嘴。” 裴行之闻言,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他好似想了什么,嗤笑道:“熄了灯,谁还能看到你长什么样?” 言及此,他抬手抚上她的腰,那骨节分明的指尖欲挑开她的腰带。 慕汐见状,大惊失色,拼命地挣扎着,低声厉喝:“裴行之,你别太过分。” 就是这种感觉。 从前她喊他的名字时,就是这种愤恨又无可奈何的感觉。 裴行之愈发兴奋,欲色登时染了满眼,“你再磨,本王可当真要忍不住了。” 第095章 故技施,笼罩身 感受到他下面的变化, 慕汐一时惊诧,一时红了脸,一时又羞愤不已。 她再不敢挣扎, 撇过脸不欲瞧他。 然裴行之正在兴头上,又岂肯轻易饶过她? 男人捏着慕汐的下巴, 迫她仰头直视,当瞧见她这日思夜想的眸子终于映满了他的身影, 他那阴郁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笑意。 裴行之就这般看着她,从发顶、额头、眉毛、眼睛、鼻尖到嘴唇、耳尖和脖颈, 她面上的每一寸, 他皆用指尖细细摩挲过。 他从来,从来不曾这般仔仔细细地瞧过她。 半晌,他犹显不足地与她抵着额, 微闭了眸,带着一丝餍足和哭腔道:“汐儿, 你的心好狠。你可知我以为你不存于世的那一刹间, 我有多么难过、心痛, 甚至我想着待天下归一时, 我会随你而去。” 他这番泣血的表白,让慕汐听了去,没有半点感动, 有的只是对他无尽的恐惧和惊惶。 “疯子。” 裴行之闻言,霍然睁眼,望着她似癫狂般地笑了声,故意口出恶言:“我是疯了, 所以你也别想好过,想逃, 你做梦。你若不想景嘉珩和那个叫沧叔的火头军死在你眼前,你便乖乖地同我回去。” 闻他此言,慕汐有些不可置信,忿然作色:“裴行之,这里是云舟,不是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淮州城。景嘉珩是云舟的二王子,你怎么敢?” “本王如何不敢?”男人登时变了脸色,凉凉地道,“不过区区一草原小国,本王只须派出两万铁骑,不出三个月便能将此地一举踏平,你若不信,尽可试试。” 他此言顿然呛得慕汐说不出半句话。 她不敢试。 来了云舟一年多,她几乎日日夜夜都待在军营里,这里的实力如何她亦瞧在眼中。不论是兵器,抑或财力,云舟皆远远比不上郦朝,且裴家军训练有素,征战沙场多年,云舟几百年未经战事,将士大多懈怠,一旦开战,又岂是郦朝的对手? 不,应当说,纵是景嘉珩莫名其妙地没了,为了百姓安宁,两国和平,云舟王亦未必肯开战。 见她蹙眉沉默,似有所夷犹,裴行之软了语气:“阿汐,见到你还活着,便比什么都好。只要乖乖地同我回去,我也不愿让你为难。” 慕汐抬眸,望着他笑得寒凉,“你非要如此么?” 她的眼里没有半点温度,裴行之松开她,坐起身叹了口气,“这话不该问我,你该问你自己,你非要把我逼到如此么?阿汐,你该感到庆幸,若非我打听到你拒绝了和景嘉珩的婚事,否则他断断活不过今晚。” 身上压着的人终于松开,可心上的巨石却重重地落了地,天下之大,好似真的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费尽心思地逃到云舟,到底不过南柯一梦。 缄默半晌。 慕汐起身,宛如行尸走肉般同裴行之坐到床沿,原是灿若星辰的眸子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薄雾,她神色凉凉地道:“我可以和你回去,但我有一个要求。” 男人侧首望向她。 “我要江言州的狗命。” 次日。 九月十五日。 雾霭笼在草原上空,曙光还未穿透云层。躺在榻上的男人揉着脑袋撑起身,他且未清醒过来时,帘子便被人重重掀起,沧叔的那道大嗓门嚷在耳边:“你还没醒呢?亏你还睡得这样儿沉,慕姑娘今儿都要和混蛋成亲了。” 第167章 沧叔此言骤然震荡在景嘉珩耳膜深处,以为是听错了,他怔了一瞬,不可置信地道:“什么成亲?你别胡说。” 沧叔敛眉,满脸气愤地看着他:“昨晚那混蛋都闯到军营里来了,要不是正碰上老子出去喝酒,老子铁定要提刀砍过去,怎么你昨儿在这睡了一晚,竟什么动静都没听见?” 见景嘉珩蹙着眉不言语,沧叔当即猜到了,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道:“得了,被别人下了药昏睡过去都不知道。我从前便同你说过,你父王母后既要赐婚,你便权当不知道,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这下好了,那混蛋追到这里,还厚颜无耻地要迎慕姑娘做正妃,迎亲礼便有牢你父王帮忙安排,你说,你说他这不存心激你么?” 他最后那话,宛若惊天巨雷般陡然炸在景嘉珩心头上,他恍惚听见,他的心碎成了渣。 所以,所以他还得亲眼瞧着她入了裴行之的怀抱。 缄默半晌,景嘉珩垂眉沉声道:“我若是那般强迫她,那我和裴行之又何区别?纵然我能提前预料到结果会是如此,我宁可将她送走,一世不见,也绝不会这样做。” 沧叔闻言,惋惜地叹了口气,良久良久,方道:“我就知道,你这犟种,唉!到底是你和慕姑娘有缘无分。” 雪玳把水端进来时,见慕汐怔怔地坐在铜镜前,好似失去了往日所有的活力,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水放到桌上,道:“姑娘,水端来了,你先洗漱用饭吧!” 昨晚她出去打水,才走了没两步,便猝然被人打晕在地,醒来时,就已经到了另一个营帐里。 她暗觉不妙,忙要起身回这里,却忽然听到将士们在讨论姑娘要和裴将军成亲一事。 且成亲的日子定在明日。 正好是明灯节。 仓促是真,故意要往二殿下心口上捅刀也是真。 不然,那裴将军娶妻为何非得选在云舟举行?回了淮州,岂不更盛大? 雪玳那话音方落,外头便响起了马车轱辘的声响。 那刺耳的声音乍然涌入,慕汐才从怔愣中回神,是裴行之派了马车过来接她到宫中准备婚事。 慕汐拖着疲惫的身子站起,从柜子里翻出三本册子,交到雪玳手中,温声嘱咐她:“这是我平日得闲时便记下的药方,对应各种病症,你且拿去好好瞧瞧。雪玳,你此番能进军营习学,对于女子来说,这机会实在难得,我走后,你务必要跟陆大夫好好学习,有不懂的地方皆可以问他,平日切不可懒惰懈怠。倘或有人欺负你,也断断不能闷不作声,要么在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想法子反击回去,要么和沧叔说,要么求二殿下给你做主,他们都是极好的人,绝不会视而不见。” 雪玳闻言,不觉潸然泪下,满是不舍地握着慕汐的手,抽抽噎噎地哀求似的问:“姑娘,就没有别的法子么?我,我不想姑娘离开,也不想姑娘不开心。” 慕汐抬手替她擦掉面上的泪,温声笑道:“好雪玳,不哭。人生无不散的宴席,离别乃常事,你只要好好地用心习学医术,来日造福一方百姓,我纵是远隔千里,知晓了也必定为你高兴。” 雪玳重重地点了下头,抽噎着送慕汐出门,可才掀了帘子,便见景嘉珩匆匆赶来,却被郁舟拦在外头。 慕汐冷冷地瞥了郁舟一眼,“他让你来接我,可有说过不许我同任何人道别?” 郁舟被她一呛,思忖片刻,退到一旁,敛眉道:“娘娘莫要说久了,殿下还等着属下回去复命。” 慕汐越过他,和景嘉珩行至他们目光所及却又稍远些的地方。 男人望向她的眸里,尽是掩不住的悲伤,两人沉默半晌,还是景嘉珩率先道:“此番离别,也许这一生真的无法再见了。我还是从前那话,唯愿你一世康健,余生无忧,终究是我没能力,没法儿护你。” 慕汐苦笑着摇摇头,“哪里是你的错?何况这天下又有几人能与他抗衡?我,我还有一事想拜托你。” 她鲜少开口求他帮忙,景嘉珩闻言,神色微亮,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雪玳胆子小,且我离开后,军营里只剩了她一个姑娘,我希望你可以在宫中再选一个喜欢习学医术的姑娘过来,一来她好有个伴儿,二来有个人帮衬着,她平日里也不至于手忙脚乱的。” 景嘉珩扯出一丝笑,道:“这有何难?待明灯节后,我便回父王,将此事落到实处。” 慕汐柔柔一笑,继而道:“平日里,她有何难处,若求到你,能帮的也请你尽量帮一帮她。” 以前她纵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也从不肯开口求他,而今要离开了,却能为雪玳开了两次口。她总是这般为人着想,纵是将要离开,也想着为雪玳铺好后路。 景嘉珩掩下涌上心头的苦闷,淡笑道:“这些你纵是不提,我和沧叔也会帮她的。” 慕汐点点头,两人一时无话。 片刻,慕汐又道:“时辰不早了,我恐怕......要过去了。” 见他似再无别的可说,慕汐转身欲走。 第168章 眼见她要离去,景嘉珩难掩痛苦,忙道:“真的,真的没别的路可走了么?” 慕汐闻言,并未回首,只是抬眸望了望头顶这片浩瀚无垠的苍穹,似是无奈,又似再无奔逃信念的灰败,半晌才淡声道:“你可知,在淮州时,我曾想过无数个逃离裴行之的法子,无数次掩藏自己,只为了能让他放下设防,就连跳下消俞崖前,我也是千般算计。纵然那一跳,我有可能会粉身碎骨,我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可即便换了名姓,逃到了千里之外,我也依然逃脱不得。” 明明此刻的她还身在云舟,她却恍惚觉得那巨大的笼子已然罩在身上。 第096章 明灯日,交易礼 听着她的话, 景嘉珩痛彻心扉。 寥寥数语,道不尽慕汐一腔心酸。 从前,她也曾怀着满腔热忱, 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活出自己理想中的模样,她拼死反抗, 一切却终究还是破碎在皇权之下。 望着那片碧蓝,慕汐顿然湿了眼眸, 再道不出一句话。 滚滚风尘掀过,站在宫门前的裴行之满脸戾气地瞧着时辰一点点地过去, 然慕汐却还未到。 男人在宫门前已等得不耐烦, 正欲发脾气命人牵马过来,他亲自去一趟军营时,不想马车的轱辘声便远远传来。 许是她几次三番逃跑留下的后遗症, 不过才分别两个时辰,裴行之便已焦心不已。 现下纵是瞧见马车缓缓驶来, 然在未真正见到她时, 他仍不能心安, 直至看到她从上面下来时, 他那悬在心头上的大石才缓缓落下。 裴行之忙上前,扶着慕汐下来,不想握上她手的一刹间, 一股暖意霎时蹿遍全身。 裴行之一怔。 昨晚过于神伤,他根本没发觉她手上温度的变化,现下稍稍一握,好似与一年前当真有所不同了。从前她的手, 皆是冰凉的,后来他才知, 是因为她服用石菖蒲过多才导致身子寒凉,可如今却是这般温暖。 如此一想,裴行之的心口愈发堵得慌。她和他在一起,便这般食不下咽,连自个儿的身子都要去糟践么? 见他又莫名其妙地黑了脸,慕汐半点也不想问,更不想理。她下了马车,正欲挣开他的手,不想那男人却握得越发紧,迫她止住脚步。 慕汐不得已停下,好似看着一个神经病般抬眸望向他。 裴行之极力压着涌上心头的不满,原想一吐心中的不快,可她定定地看过来时,望着那双眸子,恍惚间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片刻,裴行之认命般吐了口浊气,重重地握了下她的手,便冷不防地牵着她往前。 慕汐被他猛地一扯,险些绊倒在地,她被迫抬脚跟上,敛眉喊:“裴行之,你松一松手,你握疼我了。” “我偏不。” 男人孩子气般道了声,可他终究是没舍得伤到她,便略略松了力度。 翌日。 九月十六,乃云舟一年一度的明灯节。 明灯,亦即点灯。这一日,人人都可制作精美的灯笼在戌时后到高处放灯,灯点得越多,也意味着来年越顺遂。 “砰......” 五彩烟火在墨色的苍穹下绽放,外头隐隐传来人群的欢呼。 即将要明灯了。 “娘娘,时辰要到了,若再不更衣便来不及了。”眼见时辰将至,然这王妃娘娘却还怔怔地坐在铜镜前,似丝毫也不愿动的模样,嬷嬷一脸焦急却又不敢催得太过,可一想到那满脸阴郁的淮州王,思及他素来狠厉,冷汗登时湿了满衫。 倘或误了时辰,她们只怕小命都难保。 慕汐低眉看了眼那凤冠霞帔,只觉好笑至极,难不成裴行之以为和她多行一遍礼,他们之间的关系便能有所不同了么? 出神了半晌,慕汐也不愿嬷嬷们太过为难,便起身道:“替我更衣吧!” 嬷嬷们闻言,顿时如得赦令般松了口气,忙井然有序地上前为慕汐更衣。 因裴行之并非云舟人,此番行礼安排在王宫东角处的那座专门接见外来使臣的明仪楼上,并由云舟王和王后亲自主婚。 慕汐更衣完,嬷嬷搀着她出门,裴行之早已等在外头。 云舟的嫁衣与郦朝的略有不同。 缀满金玛瑙的额饰恰到好处地垂在慕汐光洁的额头,如墨般的发顶处点缀着两排椭圆形五彩珠石,鬓边皆勾以蝴蝶钗饰。她一袭大红云锦鸾凤彩绣嫁衣,腰间束着凤凰腰带,将那曼妙的曲线勾勒得若隐若现。 裴行之一见了她,不由得怔了一瞬。 男人顿然只觉喉咙发紧,为掩饰尴尬,他握拳伸至唇边,低眉轻咳了声后,方朝慕汐伸出手。 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一股暖意瞬间自掌心流遍身体各处,裴行之一时欣喜不已。 他牵着她的手,一面往明仪楼去。 迎亲的唢呐声顿时响彻云霄。 裴行之侧首瞧了她一眼,眸中人温婉秀丽,柔美的眉宇间透着浅淡的傲骨,他忍不住温声道:“这里不比淮州,此番成婚到底简陋了些。待回了淮州,你若愿意,我再补回给你。” 慕汐闻言,却无悲无喜,只淡声道:“不必了,这流程烦琐,走一遍便够了。” 第169章 她的声音极轻,语调里也听不出半分嫌恶,然裴行之怎么听怎么别扭。他眉眼微挑,想发脾气,奈何思量了一圈儿也找不着任何理由,幸而遇见她之后,他惯会安慰自己,旋即便思及今儿好歹是他大婚,娶的还是自己心仪之人,这一点点不快便也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从承泽殿到明仪楼,不到一里路的距离,裴行之牵着慕汐出了殿门,轰轰的礼炮声响彻天际,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束着红色腰带跟在两人身后往明仪楼去。 拐过转角,路过一个开满鲜花的园蒲,便至明仪楼正门,往上是约有三层高的石阶。 慕汐抬眸望去,隐隐瞧见那座点着明灯的巍峨宫殿在厚厚的云层下,像是一座巨大的囚笼。 她止住脚步,眸底控不住般浮现惶惶之色。 感觉到身旁人拉扯不动,裴行之回首,却见明晃晃的灯光下,面若桃花的她眼底浮出了一丝惊惶。 不知思及了什么男人登时敛眉退了一步,与她齐齐站定后,方沉声道:“都已经站在这里了,你以为你还有得选么?” 沉沉的压迫感随着他那道清冷霸道的声音陡然袭来,顿时砸得慕汐那涌上心头的一丝惶惶之色也碎成了渣。 厚重的云层压下,月光不知隐到了何处,一连半点星光也瞧不见。 是啊! 前方纵是囚笼又如何?她还有得选么?她还能逃得掉么? 见她眼底的惊惶渐渐褪去,裴行之心下稍安,握紧她的手,温声催促:“走吧!再迟些,时辰便要晚了。” 随着两人踏上那一级级台阶,一路的宫灯亦旋即亮起。宛似携光的蝴蝶绽放在夜空下。 云舟王、王后和众臣早已等在大殿中,两人跨过门槛,在殿中站定,张内侍宣读了云舟王和王后的恭贺之言,并贺上一对鸾凤和鸣金像,寓意恭祝两人琴瑟和鸣、永结同心。 大礼毕,明灯起。 众人行至明仪楼廊檐下,只见漫天华灯齐齐绽放在恍若被泼了墨般的苍穹底。裴行之握紧慕汐的手,一低眉,便见对面有一人隐在夜色中,那身影似浮浮沉沉,又似深深浅浅,晃得他脸色渐渐染上几许阴戾。 那人纵是化了灰,裴行之亦认得。 他垂首望向身旁人,却正巧见她低眉敛额,面上没有半分欢喜。 男人的面色愈发阴鸷。 明灯结束,两人贺了一圈儿酒,裴行之便迫不及待地牵着她入了洞房。 “这里不必人伺候,尔等且都下去。”男人冷着脸吩咐。 “是。” 原要候在一旁服侍完流程的嬷嬷不知发生何事,只忽然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一时大气儿也不敢喘,然下一秒便闻得裴行之的话,当即如蒙大赦,忙退出去,顺带掩上门。 慕汐不知他又在发什么神经,亦懒得理他,只自顾自地坐到铜镜前,卸下满头的束缚后,又拿起脸巾擦了擦脸。 谁知她正欲躺回榻上歇息,那坐一旁久久不曾说话的男人却猛地站起,一把扯过她,满目阴冷,咬牙切齿地问:“成为我的妻子,令你很难过?没法儿和景嘉珩在一起,让你很遗憾?” 慕汐挣了一下,见始终挣不开,只得松下手,满脸无奈地看向裴行之,“你究竟要我说几遍?我不喜欢景嘉珩,否则我当初怎会拒绝他?” 她这话音方落,裴行之神色微亮,然下一秒慕汐又忍不住嗤笑道:“同样的,我也不曾心悦于你。所以裴行之,你不觉得你问这话很好笑么?我之所以在这里,你应当很清楚是因为什么,你我始终都只是一场交易。” 她一番话呛得他再说不出别的。 裴行之冷冷地看了她半晌,不知思及什么,眼底染上的薄怒顿然消散,“既是交易,那你也该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 男人这话音未歇,立时将她打横抱起,欲往榻上去。 虽早已料到会再有此事,然真真到了这一刻,慕汐顿然只觉双腿发软,从前的一幕幕乍然涌入脑海,她下意识缩了下身子,软了语气脱口道:“裴,裴行之,别,我错了。我,我来月事了。” 然近一年多的时间不曾有过榻间之欢的男人又岂会听她妄言? 纵是怒极了,可裴行之将她置于榻上时,动作仍是十分轻柔。 将慕汐放下去的一瞬,她那瀑布般的长发蓦地散开,裴行之见了,眸子渐渐幽深,心下微荡,二话不说便压了上去。 触到那柔软肌肤的这一刹那,男人幽深的瞳仁霎时染满欲色,他轻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仰首瞧他,“这会子知道求饶了?方才不还嘴硬得很?你素来谎话连篇,究竟是不是来月事,且让我检查检查。” 第097章 经不起,守不住 慕汐抵抗不得, 只能由得他检查。 裴行之掀开她的衣衫,蓦地瞧见那一抹红,登时沉了脸, 兴致全无,连腾起的那一身**亦在转瞬消散。 他侧身躺下, 强硬将她搂入怀,犹自不满地轻呼了口气, 方缓声道:“罢了,今晚你也累了, 便让你好好歇歇。” 慕汐被他那坚硬的胸膛咯得脸颊生疼, 她伸手欲要推开,却无论如何亦推不动,便唯有放弃。 然思及他方才的话, 她心头仍堵着一口怒气久久散不去。 第170章 虽说在这种事情上,裴行之不见得会敷衍她, 可见才刚他那副理所应当的做派, 慕汐便忍不住呛他:“你的承诺且未兑现, 凭什么先让我履行职责?这太不公平。” 忽闻她此言, 裴行之轻笑一声,便略略往后退了下,捏起她的下颌, 粗糙的指腹悠悠地摩挲着她细嫩的雪肤,“凭什么?凭我如今是你的夫君,凭你想要江言州的狗命,便唯有依赖我。” 慕汐凉凉一笑, “你最好能兑现你的承诺,否则我往后连今日的平和也难以做到。” 她眸里的寒意深不见底, 看得裴行之心下微凉。 他从未碰到过如她一般的坚冰,论是他怎么捂也捂不热,他认命般叹了口气,放下手重新将她揽进怀,下巴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上,微微沙哑的嗓音有着如水般的温柔:“这于我而言又并非是什么难事儿,我为何要食言于你?何况,那人我早看不顺眼了。” 慕汐闻言,微诧,敛眉道:“早?你以前便认得他了?” 裴行之眉目微挑,他自是不能说在越州时他曾命人监视过她,略略沉吟,解释道:“此前各地多有细作,且章湄江村民叛乱,原便受昌炎细作挑拨,你当日亦在场,应当知晓此事。可自兰州一战后,荣妃一派被连根拔起,昌炎本就元气大伤,按理说已难有此心布局,本王曾多次调查,却终究不得其因。” 言及此,裴行之停顿片刻,轻咳一声,略有愧色地继而道:“可因出现谢妩一事,本王心有疑惑,便遣人去把江言州的底细里里外外地翻查,然仍不得任何线索。谁知有一日,派去监视他的人竟亲眼瞧见他和昌炎人接触,本王这才想到往此方向去查,后来便翻出他乃昌炎四王子一事。” 提及江言州,慕汐唯有满腔恨意。说来,他披着越州首富之子这层皮,且自小长在郦朝,一言一行自是与郦朝人无异,裴行之若想查出他的底细又谈何容易? 由此及彼,慕汐思及阿妩,又不觉鼻尖一酸,泪水霎时涌上眼眶,竟丝毫控制不住。 忽然感觉胸口微湿,裴行之怔了一瞬,垂首望去,却见她眸里泛着盈盈泪光,他心一紧,忙软了语气道:“好汐儿别哭,都是我的错,我原不该提及你的伤心事。你一哭,我心都乱了,还如何想法子为你抓住那混蛋?” 听到“混蛋”一词从他嘴里吐出,慕汐一时止住泪,只觉好笑非常,他的做派虽比不得江言州那般阴险狡诈,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慕汐抽噎了下,泛着盈盈泪光抬眸:“话说你何时才能抓住他?总不能让我一等再等吧?我可没这样多的耐心。” 见她原是灿若星辰的眸子含满了泪光,裴行轻叹一声,满是心疼地道:“纵是你不提,我也会要他的命,只是你我昨儿达成交易后,我便已连夜修书给沉缃楼,命他们务必要活捉江言州,可他对沉缃楼早有防范,且自谢妩一事后,他便行踪不定,鲜有人知他究竟去了哪儿,若想将他活捉,并非易事。你给我些时日,不出三月,我必定能把他活捉到你面前。” 他字字句句尽是妥协,且眼底是难得一见的清明,里头并无半分迫人到底的强硬,竟与此前那个满眼充斥着上位者的傲慢和自负之人截然不同。 慕汐微怔。 不过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竟有了这般变化。 男人的几丝银发散落在他胸膛,慕汐垂首见了,一时怅然。 她拾起那几丝银发,细细摩挲中,忽然道出了与他自相逢后一直盘踞在心头的疑问:“裴行之,在漱雨斋时,你是否便已倾心于我?” 她忽发此言,裴行之一怔。 在漱雨斋时,他确然已经倾心于她,只是当时的他有着位高权重者极尽的傲慢和自负,总以为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若能得他青睐,纵是做个侍妾,也已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且他当时,并未认清自己的心,抑或说,他对她的情还不曾似今日这般深。可如今美人在怀,裴行之再无须否认,便旋即应声儿:“是。” 怀中人用指尖勾着他的银发,缄默片刻,方缓声道:“倘或你当时不否认,倘或你能用正当的方式求娶我,也许我会答应你。” 她的声音极轻极轻,恍若羽毛从半空飘落,可落在裴行之心上,却犹似惊天巨雷般陡然炸开。 他怔了半晌,有些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退,低眉轻轻地握着慕汐的肩,令她微微抬首,像极了一个突然得到那串馋了许久糖葫芦的小孩般,讷讷地道:“那,那我方才承认了此事,你我之间还,还有......可能么?” 眸中人闻言,望着他轻漾唇角,细碎的笑意里有悲哀、有嘲讽、有失落、有恨意、有怜悯,种种情愫交织在一起,汇成沧海一般,可里头却独独没有野草烧尽后再长嫩芽的希冀。 慕汐没有言语,裴行之却从她眼中得到了答案,眸底的腾起的希冀骤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意料之外的,男人没有想象中的气急败坏,只是垂首轻叹一声,半晌才温柔地道:“罢了,这种事情我不强求了。我只愿你好好的,好好地在我身边。” 裴行之这般,慕汐反倒有些看不懂他。从前的他,若是听到她如此说,必然会疯魔般作出种种令她恐惧的举动,可现下却能这样儿平静,真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第171章 似是瞧出了她眼底的疑惑,裴行之认命地笑了下,直言道:“你不必这样看我,我只是经不起再失去你一次,所以阿汐,除了离开我外,你想做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再阻拦。” 那样的痛彻心扉,那样的生不如死,他不想再经历一遍。 然慕汐对他这样的承诺已然免疫,她既非不信,亦非相信,只是淡淡的,再不把他这样的话放在心上。 瞧她神色没有任何变化,裴行之也不再执着此事,便转了话题道:“你我今儿已行了礼,且我也修书回郦京禀明陛下我已娶你作正妃,那明日便要启程去郦京了。” 慕汐的面上这方有了些许疑惑,“怎么?不是回淮州?” 裴行之摇头笑道:“你已是淮州王妃,册封礼后自当要上京拜见陛下,这是祖上的规制,还是要遵守一下的。” “嗯,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对于这些,慕汐没什么意见,且她现下最关心的,是何时能抓到江言州。 翌日。 郁舟早早地便备好了马车,云舟王命人准备了上好的美味佳肴为慕汐和裴行之送行,众人在饭桌上寒暄一番后,两人便领着一行人启程回郦京。 城楼上。 男人一袭白衣,望着那支蜿蜒而去的人马渐渐消失在黄沙中,一时湿了眼眶。 沧叔灌了一口酒,朔风呼呼地刮在面上,刺得人脸颊生疼。半晌,他朝身旁人望了眼,温声道:“想哭就哭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景嘉珩却置若罔闻,望去慕汐远去的方向,顾自地道:“其实她能不能和我在一起,我也没那么在乎,人生很短暂,我只单纯地想她开心、自由,可就连这一点,我都没法儿替她守住。” 沧叔敛眉,无声地叹口气,顺着景嘉珩的目光望过去,沉沉地道:“慕姑娘的心愿乃行医济世,你如今也算是个大夫了,若能将她这份心意落到实处,又何尝不是替她守住了几分纯粹?” 景嘉珩微顿。 不曾遇见慕汐之时,魏大夫看中了他的资质,也曾三番五次想要收他为关门弟子,好继承他的衣钵,奈何他当时对行医着实无甚意趣,便婉言拒绝了。 可遇见慕汐后,他恍然发觉那如菟丝花般的女子却有坚韧不拔的心,不论遇到怎样的难关,她也从不曾轻言放弃。他有时候心疼她独自一人不知扛过多少难眠之夜,想要略略表达关切之意时,她却疏离有致。 她种种举止皆在告诉他:她自己可以。 所以他每每想要朝她伸出手时,一见了那般形景,都只好默默将手收回。 她太独立,独立得让人忍不住心疼。 从陆路到水路,慕汐跟着裴行之在路上吃吃喝喝,慢悠悠地行了几近一个月才到达郦京。 进宫见完郦璟笙,裴行之便命管砚将她带到皇宫的庐缃馆里,那儿是他在郦京的常居之地。 不想慕汐前脚才离开,郁舟便匆匆地带来了个消息。 第098章 揭算计,纵是谋 江言州被活捉了。 阴暗的地牢处处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的气味, 几许阳光透过墙角的天窗缓缓洒落,浮尘在阳光下避无可避。 男人的半边脸落在阳光里,半边脸隐在黑暗中, 他单手负在身后,执着烧得通红的铁烙在碳盆里翻了翻, 清润的声音寒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一个丧家之犬罢了,还敢口出狂言, 若非慕汐要留你狗命,你早该死了。” 四肢被绑在十字架上的人满身血迹, 发丝凌乱, 望着那烧红的铁烙却丝毫不惧。 江言州面目狰狞,张狂地笑出声:“裴行之,你又能是什么好东西?你不过是一个只会躲在阴暗处惺惺作态、处处算计、巧取豪夺的衣冠禽兽罢了, 又比我好到......哕......” 他话未道完,郁舟便冷脸一脚踹上去, 沉声厉喝:“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裴行之抬手拦在郁舟前, 情绪淡漠得似丝毫不受江言州的影响, 让郁舟退下后, 他方朝江言州嗤笑道:“衣冠禽兽一词,本王还担不起,本王行事虽不能说十分地光明磊落, 但到底比你这位伪君子略略强些。” “略略强些?呵,”江言州好似听到什么惊天笑话般冷笑一声,旋即阴沉了脸道,“你以为我不知当初慕汐冥婚一事, 是你的手笔。” 江言州这话音未落,下一秒, 一把泛着凌厉微光的长剑便陡然横在他的脖颈处。 裴行之面色幽幽,冷冷启唇:“本王看你是找死。” 见戳到了他的痛处,江言州非但毫无惧色,反哈哈笑道:“胜者为王败者寇,你以为我江言州还会怕死么?你说,倘或此事被慕姑娘知晓,她会如何?” 瞧裴行之的面色愈发阴沉,江言州心情大好,说得越发起劲儿,“倘或她知道当初散播冥婚谣言的人是你,促成那一桩婚事的人也是你,造成这一切的根源是你,她又会如何?” 裴行之握着长剑的手青筋暴起。若非慕汐要见他,他此刻断断活不过下一秒。 “娘娘,你在这作什么?殿下在里头呢,”恰在此时,管砚微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的墙边处传来,“哎!娘娘您去哪?” 裴行之怔了一瞬。 慕汐在墙后? 她确实在墙后。 第172章 思及此,男人面色一沉,方才他和江言州之间的话必是让她听了去,他当即脸色大变,忙扔了剑转首追过去。 管砚正自疑惑,不知是该先跟上慕汐还是先回头去禀报裴行之,不想愣神之际,忽觉一阵风骤然刮过,他一回首便见自家殿下已朝慕汐的方向追了过去。 郁舟满脸阴郁地出现在眼前,“让你带她过来,可没叫你让她自个儿过来,方才的话,估计全让她听去了,殿下此番可有一顿挫磨。” 管砚一头雾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怔怔道:“什么话,让她听去了?” 郁舟满脸无奈,“还能有什么话,不就是当日慕汐被配冥婚一事。江言州不知从哪儿查到的消息,方才一股脑全抖出来,气得殿下险些要一剑杀了他。” “......” 管砚惊得张了张嘴,神色木木地望向两人跑出去的方向,顿然只觉狂风骤雨将至。 裴行之匆匆追上去,一把握住慕汐的手,拦在她跟前,迫使她止住脚步,忙不迭地软了语气道:“阿汐,你听我说,那件事并非是你所听到的那样。” 慕汐冷了脸,眼底满是冰霜,抬眸瞧他:“那你说是什么样儿?” 她从未想过,当初她被迫冥婚是裴行之的手笔,她现下所经受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场冥婚局开始的。 倘或没有那件事儿,她便不会铤而走险去当街截宋御史的轿辇。 倘或她没有截宋御史的轿辇,便不会遇见裴行之,也断断不会入了他的眼,从而牵出后来的所有事。 倘或她没有遇见裴行之,那她会依照自己的步伐,一步步走出袁家,一步步走向自己理想的生活。 倘或她没有遇见裴行之,她便不会离开越州。 倘或她和裴行之没有任何交集,江言州也就不会盯上她,阿妩亦不会落入他的圈套,更不会轻易死去。 裴行之手足无措,顿了半晌,软着语气解释道:“我承认当日那一场冥婚局是我一手设计,可我也是为了扳倒荣相一党,倘或我不这样做,如今的天下早已是风雨飘摇、哀鸿遍野,且我当日并不知那姑娘是你。” 男人的语调里没有丝毫悔意,慕汐凉凉一笑,道:“纵然不是我,那别的姑娘的命便不是命了么?你可知,我那日若不是孤注一掷地当街拦下你的轿辇,一旦拜过堂,我便只有死路一条。” 裴行之肃眉,秉着十足的耐心与她道:“我从未想过要舍弃一条无辜的性命去成就大业,纵然不是你,可你又怎知我不会去救那位被迫冥婚的姑娘?” 慕汐不接受他这套高高在上的说辞,只冷声驳道:“凡事总有万一,你又怎知你一定能及时赶到?” 裴行之长吁一声,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阿汐,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先时早便在梁府外围设下重重埋伏,一连府内亦安排了七八个暗卫,若这被迫冥婚的姑娘当真有危险,他们亦必定能将她救出。” 事情已成定局,他此时解释得再多也挽回不了阿妩的性命,慕汐掩下眸底的泪,抬首朝他寒声道:“你想扳倒荣相,便当真唯有那一条路可走么?我不在乎贞洁、声名,却不代表别的姑娘不在乎,你纵是能将她救出又如何?她的声名早已在登上花轿的那一刻便毁了。裴行之,你一句话便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一场局便毀了我的一生。人命如草,所谓家国,所谓天下,不过皆是你们这些位高权重者的玩物。” “阿汐。” 男人的眼底骤然腾起怒意,他紧握的双拳明显是将怒火隐忍到了极致。明明还未到寒冬腊月,然他这一道低声的呵斥却令慕汐觉得如坠冰窟。 她所言句句属实,他有什么脸面来诉斥她? 慕汐未有一丝恐惧,反嗤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裴行之。” 他的阴谋诡计,他的处处算计,皆扣在她的头上。什么温柔、什么退让,一旦触及到他的底线,此前所有的承诺便皆如碎石落进湖中,除了在那一刻漾起几圈涟漪外便再无任何动静。 裴行之望着她缄默半晌,眼底的寒意渐渐褪去,他似是无可奈何地道:“阿汐,是个人便会有犯错的时候,你就不能对我稍微宽容些么?” “宽容?裴行之,亏你能说得出这种话。” 慕汐恍若听到了什么惊天笑话,累积了许久的满腔怨恨在这一刹间似破了闸的洪水般猛地朝她喷涌而来,原抑在眸底的泪亦在霎时陡然冲出眼眶,她挣开他的手,声泪俱下、歇斯底里地怒喝:“你布局的时候,又可曾对我宽容?若非遇见你,我不会离开越州,阿妩也不会陷入江言州的圈套,更不会郁郁而终,我会陪着她度过所有的难关,我们会一起度过每个平凡而幸福的日子,都是你,我的一切都是你毁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再撑不住身子,颓靡地跌坐在地。 驻守在大门处的狱卒闻得两人的对峙,一时惊诧不已。虽好奇,却也不敢扭头去瞧。 传闻不是说淮州王和王妃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的么?且前些日子才听说淮州王因王妃缠绵病榻而一夜白了头,然听他们方才的话,好似不是如此啊! 男人看着她,面上的情绪复杂,沉着脸半晌也没言语。 第173章 霞色渐褪,墨色的天幕缓缓笼罩下来,微风裹挟着些许凉意。 怕她待在这风口里受凉,裴行之终是忍不住半蹲下来,想要伸手拭去她面上的泪,不想慕汐猛地拍掉他落到半空的手,冷冷地看向他,朱唇轻启,吐出一句:“你滚,别靠近我。” 伸出去的手被她重重地拍到了一边儿,裴行之无法,只得趁她不备忽地一扬手,朝她后颈处微微用力一拍。 慕汐被他突然一拍,挂着泪的眼微挑,且未反应过来便已昏倒过去。 裴行之及时接住她。 瞧她面上挂满了泪痕,男人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幽深的瞳仁满是复杂的情绪,他轻叹一声,良久良久,才喃喃:“阿汐啊阿汐,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当日他设局之时,还不曾认识慕汐。 且当时的朝堂,波诡云谲,处处皆是荣相和荣太妃的眼线,他每行一步,都有可能将他和他身后的所有人置于险境。 冥婚局,是他所能走的路中最为稳妥的一条。 纵是身居高位,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可这一点在慕汐看来,纯粹是他为自己的利益所寻的借口。天下之大,人人皆有不得已,人人皆有不得为,然他偏生要踏着他人的血骨踩上去。 她失去的,是她珍若生命的阿妩,是她一生向往的自由。 不曾身在其中的人,便不曾尝过里头的苦,刀剑不曾扎到自己身上,旁人当然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她不顾大局。 第099章 伪君子,心难测 把慕汐送回庐缃馆后, 裴行之原要到和政殿同郦璟笙商议要事,然思虑到慕汐的情绪,他终究没敢离开庐缃馆半步, 便挪到书房去处理这几日搬过来的公牍。 裴行之的力度不大,他前脚出了厢房, 后脚慕汐便清醒了。 昏倒前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亦随着她缓缓睁眸的霎那涌上心头,她拢着锦被盖在脸上, 一路走来的艰辛和苦痛仿佛化为利剑,毫不留情地**在心头。 泪水从眼眶滑落, 转瞬便浸湿了底下那个金丝软枕。 她想起阿妩, 想起袁庆平,想起林悦华,想起芳娘子, 想起缕月,想起景嘉珩, 想起沧叔......还想起了她前世的种种。 慕汐不敢哭得太大声, 只窝在被褥里抽抽噎噎。 她也没有哭太久, 也不愿哭太久。不消半个时辰, 慕汐便忽然想到什么,登时就止住了泪。 她坐起身,拭掉脸上的泪, 打开门。 连廊上正候着两个年约十五上下且身着宫装的丫头,两人的面容很是清秀,虽说裴行之鲜少进京,庐缃馆平日里无人居住, 然他仍安排了两个在庐缃馆洒扫的宫女。 现下慕汐住进来,她们的重心自然也倾斜到照料她身上。 两人一见慕汐出来, 忙上前福了福身,有些怯生地低眉道:“娘娘醒了,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替我打盆水来,我想洗漱。” “是,奴婢去打水。” 两个宫娥闻声,一人忙去打水,一人仍候在连廊下,以免慕汐还有别的吩咐。 不想慕汐一道完,转身便回了厢房。 书房位于厢房的右斜方,里头的窗扉大开,裴行之坐在案桌上,时刻关注着那头的动静。 是以慕汐打开门的刹那,门扉推开时的细微声中。仍是传进了他的耳朵。 男人只略略抬首,便见橘黄色的烛光下,慕汐一脸沉静地朝那两个宫娥吩咐了声,连面上的泪痕亦淡得似看不到丝毫痕迹,恍若她方才的歇斯底里皆是他的错觉一般。 裴行之混迹尔虞我诈的朝堂多年,见惯了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伪君子,看惯了貌合神离、明推暗就的朋党之争,他纵不能说遍阅万人、看透人心,可对人性方面总有些许心得。 然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弱不经风的小小女子,偏生让他挠穿了心肺也不得明白她究竟在想什么。 入府那两年,她能将鹿韭和霜碧视若姊妹,他成箱成箱的衣裳赏下去,才入寄春馆,她随手便赏给了她们。纵是云锦、苏锦这些名贵绸缎,也不见得她会多看两眼,一连那些珠钗首饰,她亦多是收下后便置于盒中蒙尘。 她口口声声说要自由,可他去了云舟一瞧,那到底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地方,与淮州并无两样,顶了天儿也不过是骑马的地方稍大了些。 自她跳下消俞崖后,他真的有认认真真地反思过自己。 她那样一个爱自由的人,在那方小院里又哪儿能待得住?所以只要她想出门,若理由正当,他从未有过多的限制。 她的愿望是济世从医,他虽不能真的让她行遍天下,可他也为此建造了一个与越州桃居几近一模一样的医馆供她使用。 时至今日,他仍然不明她当初赌上性命,便只为了奔赴那一方天地么? 裴行之轻叹一声,虑掉脑海里的各种疑问,放下手里的狼毫笔,抬脚往厢房那去。 进门时,她正好洗完脸,一见了他,忙拉下脸扭头坐回圆桌旁。 裴行之挥手让那两个宫娥下去,顿了顿,方到她身旁坐下。 见他正正对着自己,慕汐欲转身侧回另一边,裴行之忙握上她的手,温言软语:“好汐儿,你说,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第174章 男人的语调里满是哀求。 慕汐闻言,转首抬眸,杏眼里尽是散不去的寒霜,“我要你立刻去死,你若能如此,我现下便能原谅你。” 裴行之满目悲凉,近乎哀求似的地道:“我们非要如此么?” 装!他可真会装。 “你做不到,便不要假惺惺地来问,”慕汐凉凉一笑,“何况你我间根本不存在原不原谅一说。” 裴行之闻言,微惑中又燃起一丝希冀。 下一秒,慕汐便将他这份希望生生打碎,“不论原不原谅你,阿妩也不可能死而复生,我所经受的痛也已然成为了事实。原不原谅的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若非得说有,这不过是给予你一个心安的理由罢了,可凭什么?凭什么你伤害了我,我还得千方百计地去照顾你的情绪?” 裴行之被她怼得半晌无言。 缄默良久,慕汐掩下从心底腾起的怒意,不想在这个事上再多费唇舌,她直言道:“我要见江言州。” 她态度转变之快令裴行之微诧,可只要她不在此事上再作纠结,他也不想追问太多,便点头应声儿,旋即带她去了地牢。 至转角,慕汐见裴行之仍然跟上,便止了脚步,淡声道:“我想和江言州单独聊聊。” 裴行之略有夷犹,“此人心术不正,独你一人和他......” 慕汐面色淡淡:“殿下担心什么,他被五花大绑着,纵是想对我做什么也难。何况外头有这般多的人守着,若有什么,我大喊一声,你们也可及时赶到。” 藏在最心底的秘密已然被她知晓,裴行之也再没什么可怕的,忖度片刻,便嘱咐她:“也罢。只是地牢潮湿,空气不好,你身子弱,别在这里待太久。” 慕汐没吱声,只冷冷地看着前方,连个回眸也不曾给他。 裴行之心中有愧,对她的这副冷脸虽不能说甘之如饴,却也没有丝毫怒意,他顿了半秒,见她应当不会再有一句话,便唯有携着几许落寞转身离开。 转过墙角,有三五级长了青苔的台阶,往下,便是关押江言州的地方。 明明地面打扫得还算干净,可潮湿腐烂的气味仍是充斥着各个角落,银纱般的月光从天窗漏进几许,平添了几丝凛冽的寒意。 望着不远处那个被绑在十字架上的男人,慕汐周身满布寒意,她一脚一脚踩下台阶。 江言州被折磨得不轻,囚服被鲜血染红,早已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垂着油得发亮脑袋,沉沉地昏睡过去。 慕汐走到墙边,从漂浮着白沫和蠕虫尸体的水缸里舀起一勺,转手朝他脸上泼了过去。 水很是冰凉,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恶臭,江言州猛地被泼醒,垂在面上的发丝沾上了蠕虫的尸体,他缓缓抬眸。 见来人浑身上下尽是名贵绸缎,周身是掩不住的怒意,江言州扬唇阴郁一笑,“看慕姑娘这模样,想必是知道真相了。怎么?你没法拿裴狗如何,便来拿我撒气了?” “撒气?”慕汐讪笑道,“你如今这模样,还值得我费这心思么?我来此处,不过是想当面问你一句,当初阿妩那般掏心掏肺地待你,你除了利用她之外,待她便当真没有半点真心?” 折磨他这般久,到头来她问的却是这话,江言州忍不住哈哈大笑。半晌才停下,他望着慕汐,嗤笑道:“慕汐啊慕汐,我还以为你为人能有多清明,到底不过如此。你问这话,不觉得很可笑么?真心这种东西,还不如握在手里的一两银子来得实在,一个工具人罢了,我能对她有何真心?” 裹挟着寒意的月光落在慕汐身上,她看着眼前这个癫狂般的男人,有一瞬的失神。 阿妩,你为了这样的一个人郁郁而终,我当真为你不值。 黄泉路上,你可寂寞? 可纵是黄泉路,他也没资格同你走。 他该下地狱。 慕汐神色复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再无可问询的话,转首欲走。 不想江言州却陡然斥道:“你以为那裴狗又是什么好东西,还不是和我一样,只是脏水沟里的臭虫罢了。” 慕汐闻言,止住脚步,淡漠的眼神里有了些许变化。 她顿了几秒,头亦不回地淡声道:“裴行之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你别比喻错了,你是脏水沟里的臭虫,人人见了,都要捂脸远离。他却是持剑的厉鬼,斩尽天下的贪官污吏。” 对待她,裴行之确实很不厚道,他说不上个很好的官,可从平定荣相叛乱、收复兰州,到平定章湄江村民暴动、收复西川,种种事迹都证明他是个十分适合辅佐帝王的忠臣大将。 只是站在山巅的人久了,便会习惯俯视群臣,习惯大权独揽的快感,当真能容得下功高盖主的权臣么? 帝王心,素来难测。 慕汐这话音方落,再不愿在此处多待片刻,她抬脚踏上台阶。 江言州却似感觉到了什么,霎时变了脸色,一脸慌张又癫狂地朝着她的背影大喊:“慕汐,你别走,我还不想死,你帮我求求裴行之,要我怎样都行,只求留我一条命,慕汐......” 他那道声音传进耳朵,慕汐只觉肮脏至极,再慢走一步,她都觉得要污了自己的耳。 第175章 第100章 她的命,他的饵 出了地牢, 慕汐正见男人负手站在城墙上挂着的灯笼底下,那满头银发好似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她曾视他为神祇。 当日的断头台上,她曾真心地以为是他救她于水火中。 所以她才会将他奉若上宾, 所求之事无不应允。 所以当他提出,希望她能随他到兰州当医师时, 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所以他几次三番伤害她时,她皆看在了曾经的恩情上, 选择了原谅。 冥婚是一场局。 那一场对付榕王郦谌的局,那一场把她推到风口浪尖、险些让她声名尽毁的局, 那一场将她推上断头台的局, 又何尝不是其中的一环? 他要彻底扳倒荣相,他要掀翻他身后的所有势力,便要将郦谌和荣太妃逼到光天化日下, 逼到悬崖峭壁上。 所以。 她成了他的饵。 她本来早该想到的,不论前世抑或今生, 她从来没有那般幸运。 为何宋御史的轿辇会恰好在她前往梁府的那个时辰经过?为何连御史何时出行这样的密事也能轻易传出?为何裴行之会恰好出现在宋御史的轿辇里?为何当日她声泪俱下地控诉时, 管砚会顺着她的话应下去? 其实一切皆有迹可循。 是她太笨, 是她太蠢。 慕汐垂首并未瞧他, 只淡声道:“江言州,不必留了。” 裴行之点头道:“好,我待会便让人处理了他。” 橘黄色的烛光下, 她神色淡漠:“我有些倦,回去歇了。” “也好。时辰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歇歇,明儿我让人炖碗百合莲子羹给你, ”对于她这种疏离至极的态度,裴行之却也不生气, 她能失而复得便比什么都好,他转首朝管砚吩咐,“好生送娘娘回去。” 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很是怪异,管砚片刻亦不敢耽搁,忙一脸恭谨地回:“是。” 从地牢一路走回庐缃馆,先是要穿过三处阴暗潮湿的巷口,而后便至烛火明亮的拱桥,栽在湖边的柳树有长长的枝头垂落,蛙鸣声此起彼伏。继续往前走,是两侧种满万年青的青石板道,人走在下面,一连月光亦漏不进分毫。 再往前几步,便是庐缃馆了。 庐缃馆坐落在皇宫西南角,离和政殿虽远,但胜在清幽,后宫的妃子亦鲜少经过此地,因而郦璟笙才能这座宫殿拨与裴行之常住。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太多,慕汐回到厢房时,已是倦极,然躺在榻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至深夜,外头才响起裴行之回来的声音。 他没踏进她房门,只挪去偏殿睡了一宿。 淡淡的微光从漏出一条缝隙的窗扉透进,慕汐是被外头一阵惊恐的嘀咕声吵醒的。 “地牢外头的那块地不是空旷得紧么?你是没瞧见,五匹马分了五个方向往外拉,那人嘴里虽被塞了布,可那呜咽声仍像鬼哭狼嚎一般,有人路过那巡夜,听了当场腿就软了,想走都走不动,还是今儿一早才被人抬回去的。”其中一宫娥道得连声音都在颤抖,语调里却还不忘渲染修饰一番。 “这些你是如何知晓的?”另一人似有疑惑。 “我今儿不是去膳食司领东西么?这事都传得满宫皆知了,我还听闻那人是昌炎的细作,当日殿下在兰州腹背受敌,险些丧命,就是他通的气儿。” “那这种人也死有余辜。” “可不是么?” 一宫娥轻呼口气,“罢了罢了,要想在宫里长长久久地活命,这种事你我还是少说妙,估计娘娘也该醒了,我得去瞧瞧他们备好膳没。” 细碎的嘀咕声消失在日光中,慕汐一时有些恍惚。 江言州就那般死了。 五马分尸,倒也不算便宜他。 早膳时,裴行之从偏殿过来,见她脸色无甚异样,且还盛了满满一碗莲子羹喝着,他方在她对面坐下。 宫娥也给他盛了碗莲子羹,裴行之吃了两口后,佯装轻咳一声,打破尴尬道:“江言州,我已命人处理了,你且安心。” “嗯。”慕汐头也未抬地淡淡应声。 裴行之心不在焉地舀着碗里的东西,抬眼瞟了下她的神色,见她淡漠如常,便继而道:“还有一事,陛下方才派人传了话过来,他在和政殿备下宴席要为我们接风洗尘。可你若是不想去,我便寻个理由替你回禀了,届时我自个儿去便好。” 裴行之原以为她依旧会淡淡地应一声,然后随他找个理由回了郦璟笙。 谁知慕汐反淡声道:“不必了,不过去略略坐罢了,我去便是。” 他一时诧然,怔了好几秒,才忙应声儿。 一顿早膳,两人皆是吃得索然无味。 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裴行之陪她用完早膳后便出宫处理一些锁事。 他在京中也有好几处田产和房产,入宫常居也只是为了方便和郦璟笙议事。那些田产他虽说交与了他人打理,可偶尔入京时还是会去巡查一番。倒不是说担心他们把所得贪入囊中,而是担心底下人会暗地里耍小心思欺辱佃户。 很多事情,唯有到实地勘察过,才知里头究竟是好木还是腐木。对于钱财方面,裴行之素来管得不严,底下人偶尔有从中获几份私利的,只要数额不超过那个限度,他也就由得他们去。 第176章 临近午膳时分,裴行之方从宫外回来。 他到庐缃馆接了慕汐去和政殿用膳。 一路上,两人俱是无言。裴行之原想着找几个话题打破沉默,奈何侧首就见她一副冷淡至极的模样,那才到嘴边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跟在身后的管砚亦被这种诡异的气氛折磨得提心吊胆,生怕自家主子一个不乐意便要给他和东街的那个姑娘牵线搭桥。 至和政殿。 两人刚坐下,郦璟笙便从偏殿过来,三人寒暄一番后,酒菜上桌。 见里头有紫参野鸽汤,慕汐见状,忙起身朝郦璟笙福了福身,垂眉道:“方才臣妇听到陛下咳嗽了两声,紫参野鸽汤又是清热大补,现下天将入冬,陛下日理万机,鲜有休沐之时,难免寒气侵体,若此时食用紫参,恐会适得其反。” 她此言一出,郦璟笙顿了半秒,方朝裴行之扬唇笑道:“舅舅你瞧,幸亏有舅母在,否则今日朕险些误食这参汤了。罢了,撤下去吧!” 一旁的内侍忙招招手,命人将这紫参野鸽汤撤下。 裴行之微微笑了下,言语态度全然与和郦璟笙私下时不同,“夫人医术确实精湛,臣昨日见您精神有些欠佳,莫若让夫人替您诊一诊?若无事,自然是好。若有事,也可及时医治。” 郦璟笙闻言,思忖片刻,方点头道:“也好,只是用完膳再诊也不迟。” “是。” 半个时辰后,三人用完午膳,慕汐和裴行之随郦璟笙移步偏殿。 正诊治间,管砚从外头进来。 裴行之原等在一旁,见状,看了眼凝神诊治的慕汐,预计她应当没有那般快有结果,便转身出去问询管砚究竟有何事。 不消半刻钟,他再次进来时,慕汐已为郦璟笙诊完,“陛下正当壮年,身子强健。只是近来转季,大抵是夜间起身时,不注意添衣才致略感风寒,原无什么大碍,这两日饮食清淡些便好。” 郦璟笙微惑,“不必吃药?” 慕汐莞尔道:“是药三分毒,且陛下底子强健,不用吃药,多休息休息便好了。” 裴行之闻言,又给贴身伺候郦璟笙的内侍嘱咐了两句后,这方和慕汐回了庐缃馆。 午后,裴行之照例在书房处理公牍,慕汐则在厢房午憩,两人依旧没有任何交流,旁人瞧了,只觉他们像极了在冷战中的夫妻。 事实上,裴行之亦想打破这种沉默,只是才发生了那些事,他不愿似从前那般逼迫她,他想该给她些时间去消化、去理解。 从前和她的相处模式已然够坏了,他想不出还能有比那种模式更坏的结果,顶了天儿也不过回到那时候。 裴行之原以为和她的僵持要持续一段时日,谁知晚膳时分,慕汐便打发了个宫娥过来请他过去用膳。 他微诧,忙放下手头东西,掩下内心的喜悦赶过去。 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那两个宫娥被她支到外头。 慕汐见他来了,起身给他斟了杯酒,淡声道:“我听闻宫里有桃花酿,便让她们拿了一罐过来。说起来,你我重逢后,还未单独这样坐下,好好地聊一聊。” 裴行之抬眼望去,她面色平静,全然没了昨日的歇斯底里,好似那副模样只是她偶然的失落。 可他太了解她了。 她愈是如此,他便愈觉有问题。 然她鲜有主动邀他过来用膳的时候,裴行之敛着眉,神色凝重地温声道:“从前的事,我想郑重地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慕汐给他夹了一块鲜鱼肉,摇头道:“从前种种,皆成过往,你我便都不要再提了。这鱼应当是今儿才网上岸的,很是新鲜,你且尝尝。” 裴行之笑着应声儿,忙夹起尝了口。 肉质鲜嫩,口感滑顺,当真新鲜至极。 她口里说着不要再提,然面上的神色却显然对他失望透顶,裴行之仍是忍不住承诺她:“你放心,从此后,我必定好好待你,绝无虚言。” 他说得信誓旦旦,慕汐却并未回应他的话,只垂眉望了眼他杯里的桃花酿,淡声道:“先不提这些了,这桃花酿味道醇厚,你尝尝看。” 见她没有半分谈及过往的心里,裴行之唯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想酒吞入腹中,才堪堪过了两三秒,一阵晕眩感便陡然袭来。 男人微惊,低头看了眼那酒杯,霎时明白过来,他一面强硬撑着身子想要起身,一面蹙眉瞧她,寒声道:“慕汐,你......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慕汐站起身,俯视着他,凉凉一笑,“裴行之,你不该这般信我。” 第101章 君臣心,生杀意 男人望着她, 惊诧中又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他顿了好几秒,方怔怔地问出声:“你, 你要杀我?” “杀你?”慕汐微微地歪了下头,眸底尽是寒霜, 她摇摇头嗤笑道,“不, 我从来不曾杀过人,我还不想为了你, 脏了我的手。” 裴行之闻言, 眸底顿然涌现滔天怒意,他想张口喊出声,然下一秒, 那晕眩感猛然袭来,他还没来得及撑着身子站起, 便再次晕坐在圈椅上。 她的圈套, 裴行之原就中过一次。再次施以同样的方式, 她也不敢抱多大的希望, 只是不想事情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第177章 在房里等了近一个时辰,慕汐方打开了个门缝,命人端来盆水后, 朝其中一宫娥道:“殿下这几日有些累,今儿便在我这睡下了,你去和管大人说一声,只道殿下让他回穿堂好好歇息, 不必守夜了。” “是。” 慕汐神色如常,那宫娥亦未有丝毫迟疑, 闻得她那话,便忙应声儿去知会管砚。 眼瞧着要接近丑时三刻,慕汐靠在门扉上细细一听,连廊下有轻微的鼾声响起,她忙看了眼趴在桌上的裴行之,见他不曾有醒来的痕迹,方轻轻地打开门,钻了出去。 因裴行之不常居庐缃馆,且皇宫各处时刻皆有将士巡逻,他才没在庐缃馆安排过多的人手,这反而方便了慕汐行事。 她顺着连廊来到庐缃馆后院的假山处,果见一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背靠着她,站在假山旁的角落里。 因夜色浓重,若不细瞧,倒真看不到那儿站了个人。 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那披着斗篷的人转身,瞧见来人是慕汐后,方解下头上的兜帽,露出那张与裴行之有三分相似的脸,淡笑道:“不知王妃深夜约朕来此,可有何意?” 男人声音里满是疏离和警惕,全然没有白日时的可亲模样。她在和政殿为他脉时,趁着自家舅舅出去之际,偷偷压了一张纸条在他床头的花瓶里。 慕汐淡漠的神色旋即有了些许颜色。 这才是帝王。 顿了顿,她漾起一丝笑意,淡声道:“据我所知,先皇薨逝那年,陛下年方十六,且先皇皇子众多,您和您母妃又都不是受宠的那一位,若非有裴将军的鼎力支持,您绝无可能斗倒荣相稳坐皇位。可如今,荣相一党已如飘零叶落,对您再无任何威胁。相反,现下的大郦,百姓只知裴将军三番征战、威名赫赫,却不知陛下英明神武、行事果决。” 听到她挑拨离间之语,郦璟笙冷淡的面色没有丝毫笑意,眉眼神韵与裴行之竟愈发相似,“王妃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这般拐弯抹角。” 慕汐轻笑一声,毫不畏惧地直视他,顿了几秒后,朱唇轻启:“裴行之功高盖主,你便不担心有朝一日他会犯上作乱、谋逆不轨?” 郦璟笙闻言,深深地看着她,缄默半晌,方淡声道:“王妃怕是多虑了。” “利欲能熏人心,你怎知他不会如此?”慕汐轻笑,“天下安定,固然有裴将军的一份功劳,可百姓的称颂亦未免太过,你怎知他不会在这不绝于耳的称誉声中失了本心?” 郦璟笙那淡漠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顿了顿,道:“那依你所言,又该如何?” 他那一闪而过的蹙眉被慕汐尽收眼底,她微微笑了下,温柔的脸上,眸底皆是寒霜:“陛下若有意,我可助您除掉裴行之。” 她这话音未歇,眼前人那幽深的瞳仁里闪过一丝震惊后,又转瞬即逝。 然慕汐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忽觉身后有一股寒意骤然袭来,浸得她浑身冰凉。 那熟悉至极的声音在身后陡然响起:“慕汐,我就那般让你痛恨么?恨不能杀了我。” 男人道得咬牙切齿、目眦欲裂,腔调里满是悲凉。 慕汐一刹间怔在原地。 宛似有千斤巨石压在脚上,竟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裴行之一步步挪至她面前,那紧蹙的眉宇下,尽是阴鸷,他冷冷地看着她,再次寒声问:“慕汐,我就那般让你痛恨么?让你恨不能借阿笙的手杀了我。” 纵然在饭桌上听到她那样的话,他仍是抱着些许期待,期待她不杀他是因为她亦对他动了心,她下不了手。 然事实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她保留一手,竟是因为她要借他亲外甥的手除掉他。纵使慕汐不曾提要怎样帮助郦璟笙除掉他,裴行之也猜出她大致的方向。 无非就是要他身败名裂,成为人人痛打的过街老鼠后,阿笙再下令将他斩杀。 见她未说话,裴行之极力压着涌上心头的怒意,冷冷地戳穿她:“自古以来,帝王心,便最难测。你选的这一招,可谓险之又险。然一旦成功,我裴行之将死无葬身之地,只可惜,你千算万算,终究还是漏掉了一步。” 他这话音方落,慕汐方掀起眼皮瞧他,尽是寒霜的眸里带了一丝疑惑。 四目相对间,瞧见她眼底的冰凉,裴行之的心恍若碎成了两半。 他原以为他们之间还能有修复关系的可能性。如今,她的神色已然说明了一切。 男人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他下意识紧握双拳,那暴起的青筋透出他极力隐忍的滔天怒意,“我和阿笙间的甥舅情分,并非你所想的那般脆弱。” 慕汐冷冷地看着他,笑得寒凉:“这一招不管用,那我便亲手杀了你。” “舅舅小心。” 一道深恶痛绝的声音和惊呼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 那未曾握全的刀锋折射出裴行之那张宛似被撕裂般的神情,鲜血在一刹间便染红了凌厉的短刀,血滴顺着掌沿缓缓流下,落到地上霎时便蔓延了一片。 男人的眼神犹似鹰隼,裹挟着深潭般的寒意,里头除了十分的难过外,竟没有丝毫斥责她的意思。 第178章 慕汐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那刀锋,鲜红的血格外刺眼,她下意识地缓缓松开手。 “咣当!” 短刀应声落地。 裴行之却好似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紧盯着她,“阿汐,你当真想杀了我。” 慕汐面色灰败,闻言扬唇冷笑:“是,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那你现在重新拿起刀,杀了我,我绝不还手,”男人声音嘶哑,言及此,加了句,“阿笙也不会阻拦你。” 郦璟笙抬眼望向裴行,霎时变了脸,欲上前一步厉喝:“舅舅。” 裴行之伸手拦住他,眼却半分不离慕汐,“她要杀我,你不准拦。” 见她迟迟未动,男人拔高了声音,面容好似扭曲了般朝她怒喝:“动手啊!你还愣着做什么。” 泪水在一刹间涌上眼眶,慕汐冷眼看向裴行之,又望了眼掉落在地、沾了鲜血的短刀,她想弯腰捡起,然后狠狠地往那男人的心脏刺过去,可身子却仿佛被压上千斤巨石,论是如何亦动不了。 瞧出了她眼底的夷犹,裴行之忽地漾起唇角,恍若从地狱爬上的恶魔,癫狂又疯魔地笑道:“你不舍得,不舍得杀了我。你明明......明明对我动了心。” 他这话音方落,慕汐骤然变脸,脱口厉喝:“我没有,你别痴心妄想了,我只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裴行之嗤笑道:“没有便没有,你的反应为何这般大?” 郦璟笙闻她所言,终是忍不住朝她冷声道:“你可知,若非你是舅舅的心上人,你说那话的一瞬间,朕立刻便会下令将你绞杀。慕姑娘,并非人人都渴望登上帝位,并非人人都渴望那无上的权利,舅舅许是未曾与你提过,当年朕原有意将皇位禅与舅舅。” 他一字一句传入耳中,如轰天响雷,震得慕汐耳膜生疼。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裴行之,忽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此人。 裴行之对她的神色似丝毫不见,只冷眼看着她,扯下袖口的布,利落地包住自己左手掌心的伤口,一步步地朝她靠近,面色变得阴沉冷酷:“你既不敢杀我,你我也再无修复关系的可能,那我也不必再压抑着自己了。” 他这话一出口,危险的气息陡然在四周弥漫开来,慕汐脑海里似有警铃蓦地敲响,她神色微变,下意识转身,拔腿就跑。 不想裴行之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举,下一瞬,他便已闪到她身前,猛地朝她后颈上一抬手。 昏厥过去的前一秒,裴行之那张满布寒意的脸映入眼眸,看得她心下微颤。 明明已是深夜,天色却仍是愈发昏沉。 郦璟笙看着自家舅舅抱起那狼心狗肺的女人正要回去,那满头银发格外令人心疼,他终是忍不住开口,“舅舅,天下何处无芳草?论容颜,她只称得上是一种小家碧玉之美;论性情,她太犟,您强扭,不仅伤人,更伤己。莫不如放她......” “绝无可能。” 郦璟笙话未道完,裴行之便冷冷地否决了他,“伤人也好,伤己也罢。这一生,我纵是与她不死不休,我也绝不会放她离开。” 第102章 不死休,战事起 不知过了多久, 慕汐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眼皮和身体皆似压了千斤重,她想睁开眸, 却始终掀不起眼皮。 “嘶......” 却在此时,衣衫被撕开的声音骤然灌进耳中, 清凉感蓦地拂过全身。 慕汐猛地睁眼,后颈上的疼痛霎时涌上心头, 然她还未来得及抚上后颈,身下便幽幽传来一声:“醒了。” 她乍地变了脸, 垂首望过去, 只见男人双腿分开,跪坐在她腰间两侧,慢悠悠地解着腰上的衣带。 昏倒前的一幕幕旋即浮在眼前, 慕汐冷了脸,一面撑着想要坐起, 一面厉喝:“你, 你别靠近我, 滚开。” 不想她撑在床沿正欲用力时, 却忽觉身子一软,手肘当即撑起又弯下,人也控不住一般重重地跌回软枕上。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 慕汐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已然解下腰带的男人,冷脸怒斥:“裴行之,你混蛋。” 男人悠悠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寒声道:“我混蛋?呵,本王不过是讲究礼尚往来罢了, 你能给本王下两次迷魂散,本王便不能给你下一次软骨散?” 慕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卑鄙。” 她给他下药,好歹也不曾对他做什么。 “反正本王在你心里的形象已然固化,再卑鄙又能卑鄙到哪儿?我不在乎了。” 裴行之说话时的声音不见有丝毫起伏,然眸底涌现的灰败颜色却言明了一切。 对于他这种丝毫不在意的态度,慕汐心中反腾起了一丝恐惧,她撑着身子,用尽力了往角落里缩,冷声道:“裴行之,你若敢动我,我会恨你一辈子。” 裴行之凉凉一笑,淡淡反问:“倘或我不动你,你便不会恨我了么?” 他这话音方落,青色鲛纱帐内陷入一片沉默中。 见她垂了下眼睑,男人的神色顿然如凛冽的寒风,再不给她一丝机会,猛地一扯锦被。 凉意陡然染遍全身,缩在角落的慕汐没了锦被的遮盖,无数春光尽现在裴行之眼前。 忽地瞧见那一身雪肤,裴行之喉咙一紧,再控制不住,蓦地一俯身,高大的身影旋即与她相融,猝然间,把她那些到了嘴边的咒骂尽数逼回肚子里。 第179章 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且思及她方才的神情,男人再也不愿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只随着节奏在她身上尽情地挞伐。 明明是那般清醒,明明是那般厌恶,可她却连抬手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慕汐厌极了这样的自己。 粘腻的感觉滑遍全身,巫山云雨间,汗水浸了满脸。几近一个时辰后,鲛纱帐内方渐渐停歇。 在体内积聚已久的**被尽数泄光,裴行之满脸餍足地喟叹一声后,才翻身躺下。 软骨散的效力已消了大半,可慕汐只觉得倦极,她不想面对身旁的男人,力气又还未恢复,便侧过身对着墙。 然彼此拉开的距离却令裴行之感到不适,顾不得身上的粘腻,他挪了挪身子靠过去,不由分说地强硬将她搂入怀。 他垂首靠在她细滑的背上,略显疲倦地温声道:“阿汐,我知道你此生都不会原谅我,我也不奢望了。既是如此,也没关系,我们就这样过完一生好了。” 裴行之满腔的怒火经过一番折腾后,早已化成深深的疲惫,因而纵是怀里的人一声不吭,他也丝毫不生气。 慕汐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她被梦魇惊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薄薄一层金光穿过窗扉细细碎碎地洒在鲛纱帐外的各个角落,她一摸旁边的软枕,冰凉的触感刹那间透过指腹渗进身子的每一处。 裴行之不知何时离开的。 昨晚的动静太过响亮,守在外头的宫娥也几近是一夜无眠,早膳也是按裴行之的吩咐备下,瞧见王妃起身,又忙伺候她洗漱。 整个过程,气氛莫名地诡异。 明明传闻中,淮州王和王妃恩爱两不疑,怎的听昨儿的动静,却是那般奇怪? 那两宫娥虽疑惑,却也不敢多问,更不敢向谁打听。 膳食方摆上桌,裴行之便从外头回到了庐缃馆,才坐下,他便从管砚手里接过一个紫檀雕花嵌百宝首饰盒,从里头取出一支缠丝点翠海棠花步摇,递与慕汐温声道:“宫里有位花娘,手艺极好,这是我前儿拜托她做的一支步摇,很适合你,你且戴戴看。” 慕汐垂眉瞧了眼,这支海棠花步摇做工确然十分精致,连勾起的细节处亦处理得很是恰当,然她并未接过,只是抬眸望着对面人,嗤笑道:“怎么?这是打了我一巴掌后,再给个甜枣的意思么?” 男人握着步摇的手在半空停了半晌,见她如此说,唯有讪讪地将手收回,道:“你现下不愿收,我便先替你留着,等你哪日想戴了,再......” 然他话未道完,慕汐便冷冷地打断他:“我不会有想戴的一日,你想赏给谁便赏给谁,总之不必给我留着了。” 见自家殿下费尽心思画出来的步摇被慕汐如此嫌恶,一旁的管砚怎么听心里便怎么不舒服,忍不住在心里连连腹诽。 为了讨好她,这支步摇是他家殿下费了两日功夫亲手设计出来的,可她倒好,不仅没有丝毫感激,竟还满脸嫌弃。 在那一场冥婚局里,他们不是及时把她救下了么?为了她能顺利地更名改姓,打发林氏的那一万两银票还是从殿下的私人口袋里掏的。 说起来,她可什么也不曾损失,至于为了这一点点小事成天闹别扭么? 也不知她在这里矫情什么。 管砚正吐槽着,略一侧首,便见郦璟笙身边的内侍从外头过来,他瞧了眼里头的形景,方暗暗地退出去。 她虽这盘冷言冷语,然裴行之从昨晚便想清楚了,既然彼此间的关系无法修复,那他们干脆就这样不死不休地过下去好了。反正只要她在眼前就好,其余的他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裴行之对她的冷脸置若罔闻,微微笑道:“这步摇我原是我专程让花娘为你做的,你既不戴,纵是积灰我亦断断不会赏给他人。” 慕汐闻言,正想呛他两句,可话还未出口,管砚便面色匆匆地进来,敛眉回了句:“殿下,陛下急召,请您立刻前往和政殿。” 裴行之蹙眉道:“可有说是什么急事?” 管砚摇头,“并无,只说让您速速前往和政殿。” 裴行之无法,只得放下筷子,起身朝布菜的宫娥沉声道:“好生伺候王妃用膳,若王妃一口未进,本王唯你是问。”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她不吃,他便要拿这宫娥开刀子么? 闻他此言,慕汐正想发脾气,谁知她还未说话,那宫娥立时被唬得一颤,忙向他垂首福了福身,道:“是。” 她脾气没来得及发出,裴行之便已消失在眼前。 那宫娥在旁瞧了片刻,见慕汐仍是一口未动,忙主动上前给她夹了些清淡小菜,垂首讷讷地道:“娘娘,您好歹用些吧!” 慕汐抬眸看了眼那宫娥,却见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神色间满是哀求。 慕汐垂首瞧着碗里的菜,无声地叹了口气后,不想她为难,只得勉强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淡声道:“我吃完了,把这些收下去吧!” 那宫娥看了眼好似丝毫未动的饭菜,略显夷犹地道:“可娘娘,您......您才吃了几口。” 慕汐起身往书架那边去,一面抽出一本书来瞧,一面神色淡淡地道:“他只说我若一口不吃才会为难你,现下我吃了不只一口了,他不会为难你的,收拾了吧!” 第180章 那宫娥闻言,只得将饭菜收拾下去。 和政殿。 裴行之翻开奏折只略略看了眼,便不觉眉头紧蹙。 郦璟笙搁下笔,走下台阶,神色凝重又悲伤地道:“这是今儿一早才送到宫中的消息,北喀王遇刺身亡,其弟兰佐前儿晚上连夜继位,昨天便联合从昌炎出逃的元谌率五万大军攻打半榆关。北喀什此番出兵猝不及防,半榆关数十位将领率两万军士死守一夜,终是不敌,尽数战死,半榆关沦陷。” 裴行之看完蹙着眉,面色阴鸷地捏紧奏折,冷声道:“当日攻入昌炎国都时,我遍寻王宫内外,也不曾找到元谌,原来这厮竟暗中与兰佐勾结上了。” “兰佐觊觎北喀王位已久,此番出兵半榆关,原遭到北喀什几位老臣的极力反对。奈何他伪造证据,对外宣称北喀王乃被我朝派人刺杀身亡,民间一时怨愤四起,皆举旗支持兰佐攻下半榆关,而那几位老臣也在一夜之间暴毙。” 涌上心头的怒意在一刹间收紧,思及摇芙离半榆关有近四百里,裴行之道:“摇芙距离半榆关最近,它可还安全?” “半榆关被攻时,摇芙是第一个得知的,泽州和郴曲已连夜派兵支援,应当尚能支撑七八日。” 裴行之闻言,敛眉道:“事况紧急,若率大军出发,难免拖沓,莫若让臣午后率一万裴家军先前往摇芙支援,再由郁舟率九万大军前往。” 郦璟笙闻言,思量片刻,方点头道:“也好,便依舅舅所言。” 第103章 生死择,妄朝暮 消息传来庐缃馆时, 慕汐正半躺在贵妃榻上睡得正好,手里的书半掉在腰间的位置。 她昨儿几乎不得好眠。 因而看了半晌的书后,她也不知何时瞌睡过去。 醒来时, 慕汐就见那两名宫娥已替她收好了行囊,一问之下方知半个时辰后, 她便要随裴行之踏上前往摇芙的路。 她蹙着眉,再忍不住, 冲进书房朝那紫檀桌前的男人冷声道:“我不想去摇芙,再说了, 我一个弱女子, 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随你去了那儿能做什么?” 弱女子? 还肩不能扛, 手不能挑? 闻得她这般形容自己,垂在案几上的裴行之缓缓抬眸, 顺着她的话淡笑道:“你不愿随我去摇芙, 那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 没你的地方便都是自由的。 这话到了嘴边, 慕汐生生地把它咽了回去。依裴行之的性子,若肯放她离开,他们两人又怎会到如此地步? 慕汐转而道:“我回淮州总行了吧!” 男人望向她的眼神恍若鹰隼般, “我不在你身边,他们又岂能看得住你?且阿汐也太小看自己了,当初在兰州,若没有你, 我和兰州一城的百姓皆必不能活。” 他眼底裹挟着几许细碎的笑。 说起此事,慕汐后悔至极, 她冷冷地望着裴行之,寒声道:“倘或再来一次,我必不会救你。” 不救他,让他死在那个遍地横尸的夜色里,便不会有后来的所有事。 裴行之轻笑道:“不,纵使再来一次,你依然会救我。” 他太了解她了。 她这样善良的人,不论遭遇什么,永远都会保持着那颗明亮向上的心,如她一般的人,本身便是太阳。 怨不得他此生都不会放弃。 他唇角漾起的那一抹笑,恍若含了几近十分的胜券在握,陡然刺得慕汐眼膜生疼。 她厌极了他那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自负模样。 瞧出裴行之不可能让她回淮州,慕汐再无话与他说,转身摔门而出,那“砰”地一声震天响,惊得坐在万年青枝头上的管砚险些摔下来。 半个时辰后。 慕汐十分不情愿地被裴行之架上了马车,连同她的药匣子也被他一起扔了上来。 慕汐见状,蹙了下眉。她此番过去,不可能再插手他的事,他还把药匣子拿过来作甚? 她原想着把东西丢回庐缃馆,奈何裴行之根本没给她机会,二话不说便让人驱动马车,颠得她险些坐不住,便唯有摁下这念头,赶紧抓住底下的坐垫来稳住身子。 许是军情紧急,一路上裴行之亦并未和她同乘一辆马车,反只身在外头领着那一万将士骑马。 慕汐偶尔掀开帘子透透气时,不经意一瞥,却见一匆匆过来回禀的将领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只敛着眉,沉默半晌后才掏出怀中的令牌,并说了几句。 那将领接过令牌,得了吩咐后,立时越过这长长的一行人往摇芙方向扬长而去。 她曾随裴行之上过一次战场,然纵是刀剑迫在眼前,亦从未见他有过这般敛眉蹙目之时。 不想次日,她的疑虑便有了答案。 摇芙也沦陷了。 这种结果,慕汐隐隐也能猜到。半榆关乃通往郦京的第一道,亦是最重要的一道防线,此番半榆关失守,其后几城若不能迅速得支援,只怕能以撑过半月。 一连失了两城,据她所闻,这是裴行之自上任骠骑大将军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难怪他会愁眉紧锁。 摇芙之后便是泽州,只怕如今泽州守将亦在苦苦支撑。 第181章 他们只能往泽州去。 从郦京到泽州,原是十几日的路程,却硬生生让他们缩成了七八日。 “哕......” 一下马车,慕汐再控不住,面色蜡黄地撑在车沿上捂着胸口呕吐。 从接到摇芙失守的消息后,裴行之便命人加快赶往泽州的脚程,马车上虽有软垫,可总也奈不住颠簸,慕汐着实难以适应,连吐了几次。 直至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也许是知晓往后一段时日不必再赶路后的心理安慰,她才稍稍缓了过来。 军情紧急,裴行之根本来不及管慕汐,到达泽州后他便往帅营去,只吩咐管砚先带她到他歇息的营帐里。 慕汐却不愿同他夜夜皆在一个地方,便止住脚步,冷声道:“你给我重新安排个地方,我不想住他那儿。” 管砚闻她此言,一时头疼,奈着脾气温言道:“娘娘,军营就这么大,还能给您安排到哪儿啊?” 她态度强硬,语调里全然是不可反驳的意味,“是啊,军营这般大,你给我安排到柴房也行。” 管砚无法,只得将她的原话去回了裴行之。 正看着地图沉思的男人闻言,面上几不可察地黑了一片。管砚原以为他要大发雷霆,不想他出口的话却尽是妥协和无奈,“罢了,在本王营帐旁边给她支个帐篷,免得她反复闹腾。” 在一旁随裴行之议事的众将领闻得他那般语气,一时俱是惊诧不已。 他们跟在裴行之身边多年,只见他行事素来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哪里论得到他为别人妥协?然一思及那人是淮州王妃,便也没有那般惊奇了。 毕竟,这殿下可曾因王妃缠绵病榻而一夜白头,如此深情,世间怕也难以寻得见第二人。 管砚得了吩咐,当即命人取来帐篷给慕汐搭上,又给她准备了些日常所需的脸盆脸巾后方回帅营议事。 军情的紧急程度出乎慕汐的意料之外。自到了泽州后,虽说自己的帐篷与裴行之的营帐相隔不到半里,可她竟有一连半个多月不曾见过他,偶尔她起夜时,仍然能见隔壁亮着灯。 军营里有三位随军大夫,人手充足。这半个多月裴行之似皆在布局和防守,且对方应当是探得了消息,得知裴行之已到泽州,反按兵不动了,因而军营里也没什么伤员。 慕汐每日闲得发慌。 所幸裴行之思虑周全,从庐缃馆出发时,还特意吩咐那两个宫娥给她收拾几本她爱看的书,竟也皆是些她爱看地方游记、民间传说、史学野史之类的。 细细一想,好似从漱雨斋、寄春馆,再到庐缃馆,这一路过来,里头的书架摆的皆是她爱看的书,从门扉到窗台,乃至帐幔的颜色、材质,无一不是她喜欢的。 蓦地思及此,慕汐只觉一股寒意悄然从脚底蹿至心头,裴行之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了解她。 郁舟率领的九万大军到达泽州的次日,裴行之主动向摇芙发起了进攻。许是有大军加持,也许是裴行之布局良久为的便是这一日,他收复摇芙竟只用了短短半月。 慕汐随大军搬到摇芙。 大战已然触发,军营里伤员增多,三位随军大夫整日连轴转也忙不过来。 慕汐此番原定要晾着,必不插手。可人流在帐篷外来来回回,一时大喊,一时惊慌,一时又找不到人上药止血,眼瞧着再耽误片刻那些将士便要因失血过多而身亡。 慕汐再坐不住,放下书,掀了帘子出去,敛着眉朝一旁手足无措的将士吩咐:“你,给我准备碳盆。你,去准备银针。还有你,拿一卷绷带和止血药过来,所有的东西要立刻准备到位。” 她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一时间,在周遭帮忙的将士似有了主心骨般忙不跌地应声。 不过一个时辰,慕汐便已帮忙处理了近五十名将士的伤口。 随军的三个大夫皆上了年纪,体力赶不上她,脑子也转得不够灵活,做事的利落程度自然亦比不上她。 此事传到帅营时,裴行之却丝毫不觉讶异。 她是医师,奉行的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观念。伤员就摆在跟前,她又岂会真的漠视?真的袖手旁观? 一直忙到深夜,慕汐方在众将士的劝导下回了营帐歇息。洗漱完,满身疲惫霎时涌上心头,她躺在榻上,抱着锦被没过多久便入了眠。 只是她睡觉极轻。 那双手揽上腰身的一刹间,慕汐便已被惊醒过来。 男人靠在她的背上蹭了蹭,裹挟着深深的疲惫温声道:“好汐儿,我知道你醒了,今日之事,多谢了。” 慕汐微诧。 能从他嘴里听到“多谢”二字,倒是难得。 心知他所指何事,慕汐闭着眸冷淡又疏离地道:“我救的是郦朝的将士,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与你无关,我也担不起你的一声谢。” 裴行之闻言,轻叹一声,也不愿因此和她置气。 面对她,他如今的忍耐力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好。 “不管你如何说,我终归还是要和你说一声谢。他们是将士,也同样是父亲、是丈夫,是儿子,远方总有牵挂他们的人,我既身为主帅,揽下了这个责任,也该对他们的性命负责。有你在后方,我很安心。” 第182章 他言辞恳切,似想要道得人潸然泪下。换了从前,慕汐一定会十分动容,可现下,她的心却再也泛不起一丝波澜。 慕汐不想和他绕着圈子在这打感情牌,便往前缩了下,想脱离他的怀抱,不想他捆得极紧,她竟半点亦动弹不得。 她唯有放弃,冷冷地转了话题:“隔壁不是有床么?你回去睡,我这儿太挤了。” 谁知裴行之却厚着脸皮道:“现下天寒,挤挤更暖和。” 慕汐闻言,正欲挣扎,身后的男人却携着一身倦怠、哀求似的道:“就让我在这睡一晚,好么?来了这里,我连着有一个多月不曾睡过好觉了,明儿还有一场大仗要打,我想养足精神,一举生擒兰佐,收复半榆关便也指日可待了。” 闻他此言,慕汐那原扯开他的手霎时垂了下来,理智告诉她,这不过是他的一派胡言,他要真的连着一个月不曾睡过好觉,此刻怕已连话都说不出半句了。 正这般想着,慕汐忽觉身后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温热的气息打在背上,漾出了层层涟漪。 思及裴行之所说的话,也考虑到明日的大战,她终究没能狠下心将他推开。 翌日。 慕汐转醒时,身旁早已没了人,一摸软枕,冰凉感瞬间透过指腹涌上心间。 裴行之似乎离开许久了。 慕汐出去一问方知天还未亮时,裴行之便已率大军朝半榆关进发,留下的尽是些连起身都艰难的伤员,只略微带些伤的俱已随大军上前线作战。 慕汐满眼望去,只感觉血腥味充斥着整个军营,哀嚎声此起彼伏,躺在担架上的将士有断手的、有断脚的、有断耳的、有被戳瞎了眼睛的,甚至有被炮火毁了半边脸的。 慕汐瞧着这一片血腥,又思及当日在兰州战场上看到的满地横尸,心下忽沉。 战争不过是争权者们夺利的工具,可受伤的却是这些平民子弟。一如裴行之所言,他们亦是父亲、丈夫、儿子,既断了手脚,往后从军中退出,又该以何为生?人数这般多,难道朝廷还能保他们一世无忧? 人性凉薄,当你再无用处,没有人会记得你曾经浴血的付出。 “慕大夫,这边有需要止血上药的。”正思量间,有将士过来喊了一声,慕汐霎时回神,忙应声儿过去。 从裴行之离开,她忙了有三日。 霞色覆了满天,慕汐已是累得腰酸背痛,眼见再无人需要帮忙,她捶了捶背,打了盆水回去洗漱。 慕汐原以为裴行之此番必定十分顺利。 不想她正要入睡之际,外头忽地一阵吵闹,快速又急促的脚步声从隔壁的营帐里传来。 管砚那焦急的声音旋即响起:“杨大夫,你快些。” “是,是。” 有人小跑起来。 杨大夫是随军的三位大夫中医术最好、资历最高的。 慕汐懒得关心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听了一阵,隔壁似乎再无动静后,她蒙头躺下便要睡去。 不想恰在此时,管砚那裹挟着万争焦急的声音在帘外传了进来:“娘娘,您可睡下了?” 还未等她回答,管砚哽咽地继而道:“殿下在生擒元谌时不慎被他所伤,剑上有毒。如今殿下命在旦夕,随军的三位大夫皆无计可施,您医术精湛,可否去瞧瞧?” 忽闻此言,慕汐神色微变,在一刹间惊坐起身。她忙穿上鞋,披好衣衫,一面扬声回:“我立刻过去。” 夜色寒凉,苍穹之上,星光暗淡,连月光亦隐云层里不见一丝银纱。 慕汐提着药匣子随管砚进去时,正见三位大夫面色惊惶且凝重地垂首跪在一旁,她抬眼瞧去,榻上之人脸色发青,双唇微紫,显然中毒颇深。 也是,从半榆关回到摇芙,若论平日的脚程,起码得两日的时间,而今不到半日管砚便带裴行之赶回了。 中途亦不知跑死了几匹马。 慕汐侧首朝管砚道:“让他们全出去,我看诊需要安静。” 管砚挥挥手,帐里的众人转瞬便退了出去,只剩他一人。 慕汐抬眼望向他,“还有你,也出去。” 管砚微蹙,并不言语。 瞧出了他的迟疑和担忧,慕汐凉凉一笑,道:“连杨大夫都毫无办法,你以为我还有亲自动手杀他的必要么?” 管砚闻言,面色一红,当即讪讪地退了出去。 见周遭再无人,慕汐脸色一凝,忙上前替裴行之诊过脉后,又瞧了瞧他的眼珠和唇舌。 不多时,便有了判断。 他中的应当是北喀什一种特制的毒,名为“送魂”。 凡是中了送魂之人,一日之内若寻不到解药,必定魂归黄泉。且送魂有一特点,纵有解药,亦事先必定要辅以银针将毒素逼出,两者相结合,才可将毒全解。否则纵有其中一样,也难保性命。 奈何天底下,能用银针解毒的医师少之又少,当日的魏大夫倒是其中的高手,幸而那时她在魏大夫看诊时偷学了些。 她此前在魏大夫的库房有看过相关记载,当日闲着无聊,便配了好几种毒的解药,被裴行之从半榆关逮回淮州时,她又恰好把装了解药的药匣子给带上,如今这药匣子正好放在她手边。 第183章 可现下瞧来,裴行之从中毒后至今,应当过了有小半日,只因毒素已侵入他的肺腑,必得先用银针辅助将毒逼出一些,再服解药。 为以防有人突然进来打扰,施针之前,慕汐出去和守在外头的管砚嘱咐了句:“我等会要开始施针替他将毒逼出,在此期间,不论谁来,不论有何大事,皆万万不可进来,否则裴行之性命难保。” 管砚闻言,屏声敛气了片刻后,方一脸坚定地回:“是。” 慕汐这方安心,忙掀了帘子进去,取出药匣子开始施针。 现下原是寒冬,然施针过程中,却有细密的汗珠从她额间渗出,慕汐浑然不觉。 几近半个时唇后。 “哕......” 随着裴行之猛地坐起,垂首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迹,施针总算成功。 男人清醒过来。 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人是慕汐,裴行之抑不住上扬的唇角,温声笑了,道:“我便知道,你会救我。” 生擒元谌后,他正原要随大军在原地休整,岂知没过多久,便出现了中毒的迹象。 行军途中并无随行大夫,半榆关也还未彻底攻破,他当下便骑马回来。 管砚自是跟随着他,只是中途毒性发作,他体力不支,管砚带着他跑死了三匹马才及时赶回。 不过才清醒片刻,男人的面上便满是一副凡事尽在掌控中的自信模样。 慕汐见了,一刹间怒从心起。 明明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凭什么还以为他能拿捏得了她? 他凭什么觉得她一定会救他? 慕汐厌极他这种盲目的自信。 她忽然想起那个月黑风高、满地横尸的夜晚。 倘或当日她没有那般积极地去找寻他,倘或当日她没有救下他,倘功当日他就此死去,她是不是便能回到越州?阿妩是不是便不会死去?她所理想中的生活是不是便会实现?现下的她是不是能和阿妩在桃花树下,品着她亲手酿的桃花酒? 骤然思及此,慕汐握着解药的手蓦地收紧。 她冷冷地看着裴行之,嗤笑道:“你凭什么我一定会救你?纵是我用银针替你将毒逼出了大半,可若无解药,你也必不能活。” 裴行之手撑在床沿,白着脸笃定地扬唇笑了,“你不会,你一定会救我。” 他唇边的笑格外刺眼,好似一把刀狠狠在她心口上剜着。 慕汐冷着脸,眸里浮现出从未在她身上有过的阴鸷,她脱口怒喝:“你错了,我不会。” 言及此,她抬手朝他摊开手心,露出掌上的那颗解药,柔美的面上尽是寒霜:“这便是送魂之毒的解药,仅此一颗。” 她这话音未歇,裴行之只见那颗黑色药丸在空中转了个弧度后,“啪”地一声,便落进不远处的碳盆里,转瞬融得不见半点药影。 男人的脸霎时白了一个度。 裴行之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慕汐笑得寒凉,把他涌上心头的一丝希望生生打碎,“这解药里含有硫磺,遇火即燃。裴行之,唯一的解药没了,你可还有这般自信能活得下来么?”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裴行之口中吐出,他来不及说上半句,便陡然阖上双眸倒回了榻上。 他从前,曾妄想着能与她朝朝暮暮。 男人的手垂落半空。 慕汐冷冷地望向他,只要这一刻,只要她坚持完这一刻,眼前这个掌控她人生的男人便会永远离开这世间,她会一生自由,再无须回到那个宛若囚笼一般的地方。 只要她能坚持,只要她能狠下心肠。 可她做得到么? 她能么? 即便她能做到,一切又能回到原样么? 她做不到,她做不到因为一个男人失去自己本心。 纵然她可以做到,一切也都回不到过去了。 半榆关还未收复,十万大军等着他们的主帅,千万百姓也还等着他们的亲人凯旋。 慕汐闭了眸,两行清泪自眸中缓缓流下。她转身,重新从药匣子里取出一颗解药,塞进裴行之口中。 裴行之终究是比她自己更了解她。 半晌,男人渐渐清醒过来。 忽地感觉到体内气息的涌动,与方才中毒时全然不同,裴行之蓦地发现自己身上的毒已解。 想起昏倒时她的所言所行,男人错愕了一瞬,转而又似想到什么,不由得抬眼望向她,俊美的面上漾起丝丝涟漪,他温声笑了:“我说过了,你一定会救我。” 他果然没有看错她。 慕汐满脸疲惫地转身,一面道:“你错了,我救的不是你,我救的是郦朝的万千百姓。” 正文完。 第104章 番外一 解了送魂之毒后, 裴行之在管砚的强烈要求下歇了两日。 慕汐不愿见到他,纵是他派管砚过来传了几次话,也仍是不想过去, 只留在外头帮忙,半点不理。 众人瞧了, 俱是诧异。 然知晓是王妃替殿下解的毒,众人一时了然, 心中又不免对她生了几分敬佩之意,一连从前对女子不能从医的顽固看法在此时也有了些许转变。 看在慕汐解毒的份儿上, 管砚虽当众被她泼了冷脸, 却也丝毫不气,只讪讪地去回了自家主子。 第184章 裴行之闻言,虽极想去将她逮进来瞧两眼, 和她说上几句话,然思及此前的事, 到底还是不敢把她逼得太过, 便只得将这心思摁下了。 稍稍养好了身体后, 裴行之算准时机, 再次率军攻上半榆关。在裴行之的带领下,八万大军势如破竹,用了不到半月, 便生擒兰佐,将半榆关收复。 郦璟笙得到消息,当即修书一封命裴行之与北喀什谈判。经过两天两天的谈判,最终北喀什割地千里, 赔银百万两,并签下在百年内不得主动挑起战争的协议。 自此, 裴行之将兰佐放回,处理完一切锁事后,便带着慕汐率剩余的五千裴家军回了淮州,其余人等随郁舟前往郦京接受封赏。 踏入淮州城门时,已是阳春三月。 淮州城外,不知是谁在何处种了一片桃林,春风裹挟着桃花落了满天,慕汐掀开竹帘,正伸手想要感受轻风拂过指尖的微凉,一片桃花便恰恰落到了掌心上。 她忍不住莞尔。 裴行之许久不曾见她真诚且发自内心的欢喜,自她在摇篮芙为他解毒后,她眉目上的那淡淡忧愁便不曾散去,好似已然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无望。 瞧了她那般模样,他很是生气,内心也窝着一把火久久不能散。 他会让她看到,她和他在一起,并不会让她失去生活的所有可能。 从她跳下消俞崖的那一刻,他便已然在尝试着去理解她了,纵然她许多方面的想法他仍旧想不明白,可他真的会尝试去满足除了她逃离他的一切需求。 压下涌上心头的种种情愫,裴行之温声笑道:“城郊有个山庄,如今闲着也是闲着,你若喜欢桃花,我便命人为你栽上十里桃林,可好?” 慕汐将右手弯起撑在窗沿,闻他此言的刹那,唇边的笑转瞬凝固,下一秒,便彻底消散。 她一面将掌心微微向下,眼瞧桃花随着春风飘向高空,一面疏离淡漠地道:“不必了,我也没那般喜欢桃花。” 她眸底的笑意霎时消失,好似一抹升起的光让厚厚的云层彻底挡住,再不见一丝光亮,裴行之那到了嘴边的高谈阔论亦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不逼她。 他有的是耐心。 他给她时间适应。 裴行之提前递了消息回去,让周伯重新把浮夷轩给收拾出来,她仍是住到偏殿。 一进门,慕汐见里头的陈设竟还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连窗台下花瓶里装的栀子花,也还是那般新鲜,随手一摸桌椅,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垢。 必是有人日日打扫。 有三五个积年的嬷嬷提着行囊替她收拾好衣橱,方退了出去。 见她面色淡淡地瞧了一圈儿后,便在圈椅坐下,裴行之温声道:“我让周伯炖了百合莲子野鸽汤,一路跋涉,我瞧你偶有微咳,该好好补补。” 慕汐没有丝毫想搭理他的欲望,也不应声儿,只随他安排。 用过膳,天幕宛似被泼了层厚厚的墨,院里的小河塘里蛙鸣声此起彼伏。 连着赶了大半个月的路,慕汐倦极了,洗漱过后便要躺下就寝。 不想还未等她盖上锦被,却见青丝帐幔一动,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偏殿里,二话不说便将这高大的身躯压了过来。 裴行之深深地嗅了下她身上那淡淡的体香后,又蹭了蹭她的耳尖,清润的嗓音裹挟着浓浓的欲意:“先别睡,连着赶了半个多月的路,顾念着你身子疲乏,我没舍得动你。如今回来了,可不能再轻饶你了。” 男人温热的气息拂过身子各处,慕汐忍不住微颤了下,她强忍着涌上心头的恶心,认命般阖上双眸。 泪水潸然而下。 从在摇芙将他救回的那一刻,她便已能看到自己的余生该是怎么样了。 夜色太浓。 男人瞧不清她的脸,自然亦看不到她面上那宛若珍珠般的泪滴,他只顾该如何挞伐才能令她更舒服。 一下一下的撞击声令外头守夜的嬷嬷听了,也难免脸红心跳。 由于此前已有大夫判断她再难以生养,几番云雨过后,慕汐也只任由裴行之将她抱到浴池清洗身子,再没有暗地里服用过避子药。 忍耐了近一个月,终于再尝到那抹芳香,裴行之虽食髓知味,可见她那般疲惫,到底还是没忍心再来一遍,只好压着重重的欲意替她清洗完身子后,便将她抱回榻上,搂着她沉沉睡去。 次日。 慕汐同裴行之用完早膳后,思及昨儿不得好睡,她原想着等他一走,她便要歪回榻上再躺一会儿,谁知男人二话不说便拉着她一路到了此前他给她建好的桃居里。 裴行之一脸的讨好,“我知道你想从医济世,桃居我已命人修整了一番,你且瞧瞧还有哪些需要的,尽可和周伯提。” 慕汐环顾一番,不仅百子柜,连桌椅、窗扉都换了新的,她上前随手打开一个百子柜一瞧,里面竟装了满满的药材。 见此形景,她不由得笑了,转首望向裴行之,疏离淡漠的神色尽是寒霜,“这算什么?你把我圈禁在这里,也想把我的抱负和理想也一并圈禁起来么?” 裴行之不知她此言何意,敛眉解释:“你怎会如此说?我从来没有这般想过。” 第185章 “没有这般想过?”她清明的眸子映出他的身影,唇角浮现一抹讪笑,“我从前坐这里,你可见过有一人敢过来?你想看我笑话,你想嘲讽我的抱负,你想踩碎我的脊梁,大可明着来,不必这样拐弯抹角的。” 裴行之满脸委屈,无奈地道:“我怎会想看你的笑话?又怎会嘲讽你的抱负?更不可能要踩碎你的脊梁。阿汐,你信我好么?我是真心的。” 他这话音未歇,慕汐脱口道:“那便让我踏出王府,到医馆里去坐台看诊。” 裴行之面色微变,敛着眉看向她,半晌也没言语。 瞧出了他的心思,慕汐忍不住嗤笑道:“既然做不到,又何必在这儿假惺惺地装深情、装大义?我瞧了,都替你累得慌。” 慕汐越过他,抬脚便走。 “我答应你。” 就在她一脚踏出桃居门扉的一刹间,身后传来裴行之妥协又无奈的声音。 她那些话犹似一把把开了锋的刀,一下一下地剜在他心上,可纵是如此痛,裴行还是将怒意压回心底,退了一步。 慕汐微诧,惊讶于裴行之竟真的会应允她? 她回首,道:“你单答应了还不行,我到哪个医馆应卯我自己决定,你不许插手,更不允许向外头的任何人透露我是淮州王妃。” 裴行之闻得前面几句话,面色原要黑沉,不想她最后那几个字陡然灌进耳中,他神色一亮,好似得到馋了许久的糖葫芦般漾起唇角,道:“你承认你是我的妻了?” “......” 慕汐一阵无语。 然难得能遇上他妥协,慕汐不愿失去这个机会,便佯装冷着脸道:“你强扣上来的,我能如何?” 见了她这般模样,裴行之心生欢喜,当即应道:“看在你这么识趣儿的份上,你方才所言的要求,我全都答应了。” 慕汐不敢全信了他的话。 裴行之此前也有过相似的做法,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暗地里却使各种小动作。 翌日。 慕汐便换了简单的装束到街上的医馆四处投谒,只是城中的大夫见她是个女子,皆不愿给予半点机会。 对于此形景,慕汐早有预料,因而也并未有一丝气馁。她坚持在各处投谒,连城郊的小医馆亦不曾放过,只是一个城就这般大,医馆也只有这么几家,她反复投谒,极尽好话,险些连裴行之都要瞧不过眼,想暗中出手助她一把了。 幸而大半个月后,城西处一家唯有两人的一个医馆终于被她的真诚所打动,答应给她半个月的试用时间。倘或表现得好,自然可以留下,反之,便不能了。 慕汐欣喜得一夜无眠,次日早早便过去应卯。 没到半月,她凭借自己的医术成功留了下来。 只是慕汐过去应卯,倒苦了裴行之。 现下各处太平,他难得闲下来,谁知慕汐每日早出晚归,一日下来能好好待在一块说话的时候竟也不超过两个时辰。 可他心里纵有十分不满,到底没敢表现出来,更不敢说半句。 只因她面上的笑容愈发多,待他的态度亦愈发好,连在王府时,话也比从前多了一些。 裴行之不敢打破这种他求了几年的平和。 谁知一个月后,一件事忽然浮现,骤然打破这种难得的平静。 慕汐有孕了。 第105章 番外二 发现有孕时, 慕汐可巧散值回来。 她才要换衣裳,便觉眼前蓦地一黑,再醒来时, 就见裴行之满脸惊喜又夹了几许担忧的神情望着她。 “我,我这是怎么了?”慕汐单手撑在床沿想要起身, 裴行之忙一面取过软枕垫在她身后,一面扶她起来。 男人微长的睫毛下, 有溢了满眶的雀跃。除了在半榆关找到她,以及在云舟见到“死而复生”的她时, 能在他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外, 慕汐便从未瞧过他有这般欣喜若狂到险些唇角都要抑不住的模样。 一种不大好的感觉霎时涌上心头。 果然,下一秒,裴行之便握着她的手, 神色温柔缱绻地扬唇笑道:“阿汐,我们有孩子了。” 他此言不啻于惊天响雷, 陡然落到慕汐心间上, 炸地满地疮痍。 她曾服用过大量的石菖蒲, 她从未想过她还能怀上孩子。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样惩罚她。 不是彼此相爱之人所生的孩子, 根本不可能有幸福可言。 窗外的天儿渐渐阴沉,明明黑夜还不曾到来,可偏生连一丝霞色也见不到, 满殿除了慕汐和裴行之外,便再无一人。 见她呆怔着久久没言语,裴行之的心好似在一刹间从高空坠到悬崖底。 她的这种反应虽早已在他意料之外,然见到的刹那, 他仍是失望至极。 她从未想过和他有孩子。 血淋淋的真相摆在眼前,裴行之的心宛似被刀割一般。 可他不敢瞒她, 她是医师,他又如何能瞒得住? 生怕她会剑走偏锋,裴行之方欲她将还未清醒时便已想好的措辞说出来,以安抚她,不想下一秒,她却面无表情地道:“这个孩子,我不会要的。” 慕汐神色平静,看不出有一丝波澜。 第186章 滔天怒火骤然蹿遍身体的各个角落,男人搭在青纱帐幔外的手青筋暴起,然他仍是极力地压制着,理智告诉他:他愈是强迫她,她反抗得只会愈激烈。 裴行之垂下眼睑,深深地缓了缓后,方淡声道:“阿汐,我除了曾逼你留在我身边外,我可曾有真正伤过你在乎的人?我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言及此,他低下眉,素来清润的嗓音带了一丝哽咽:“我裴行之从未求过人,连想令你留在身边,也从未用‘求’之一字,可阿汐,我现在求你,求你留下我们的孩子。只要愿意,此生我再不逼你。” 这个大权在握、曾经高高在上的上位者,现下在说每一个字时,都好似饱含着他无尽的深情和妥协。旁人瞧了,必定十分动容。 然慕汐的心太硬。 闻得裴行之此言,她并没有丝毫感动,反而连连冷笑,直言道:“别把自己说得这般情深义重,你之所以没有真正对我所在乎的人动手,那是我向你妥协了,是毫无例外的每一回妥协。” 裴行之登时变了脸,寒着面色扬声道:“妥协?倘或我真的是那种荒淫无道、嗜杀成性之人,你纵是妥协,我也绝不会轻饶了那些人。那些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你不是没见过,江言州便是例子。” 慕汐被他怼得一时无言,缄默片刻,她仍是极其倔强地道:“总之,不论你如何说,这个孩子我是不会留下来的。” 瞧她这副神情,好似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原涌上心头的怒火恍若破了闸的洪水般滚滚袭来。 他缓缓站起身,面如死灰、眸色阴鸷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慕汐啊慕汐,你可真够狠心的。既是如此,那本王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本王告诉你,倘或你敢杀了本王的孩儿,本王便要景嘉珩和那个叫芰荷的姑娘给他陪葬。” 慕汐顿时惊坐起,不可置信地厉喝:“你敢?” “本王有何不敢?”裴行之怒喝,“你能狠心到杀了自己的孩儿,本王就敢杀了他们给本王的孩儿陪葬。” 两人的神色俱是怒极。 慕汐冷眼瞧着裴行之的眼神,只觉一股浓浓的寒意悄然爬上心头。 理智告诉她:他真的做得到。 在和他之间的较量中,她从来不曾赢过。因为她从来都比不上他心狠。 对峙半晌,慕汐冷着脸收回目光,再不愿瞧他,把软枕放下,躺下来背对着裴行之,仿佛失了所有的力气般闭着眸,任泪水淌湿软枕,“我答应你,留下这个孩子。你不许......伤害他们。” 闻得她的回答,裴行之那颗悬在心头的大刀才缓缓落下。 然他仍不敢掉以轻心。 慕汐的性子太倔,倔到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她表面答应,暗地里却偷偷将孩子流掉。 应裴行之所求,慕汐没能再去医馆应卯,只留在府里安心养胎。 发现慕汐有孕的时候,胎儿已有了一个月大。 还剩九个月,孩儿才能落地。没到那个时候,裴行之连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沉。 他放下所有事务,半步亦不敢踏出府,半步亦不敢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一连每日的沐浴,也是他强硬为她擦洗的。 只是裴行之盯得太紧,盯得慕汐好似喘不过气儿来,大夫每每过来看诊,皆同他道:“娘娘若常日郁郁寡欢,对保养胎儿和自身都很是不利,孕妇的心情极为重要,殿下须得想个法子让娘娘愉悦起来,否则这腹中的胎儿断断难以等到落地的那一日。” 裴行之闻言,霎时紧蹙眉头,当即命全府上上下下的人献点子,谁献的点子能博得王妃一笑,便赏半年月银加十匹绸缎。 有这样儿的好事??? 众人闻声,不由得欢呼雀跃,纷纷积极上献。从说书、唱跳、比武、蹴鞠、马戏团、扮鬼脸、扮小丑......各种奇招层出不穷,奈何那王妃娘娘不是看得瞌睡,便是无聊得打起哈欠,真真是坚能持看下去两刻钟也无。 裴行之无法,只得扩大范围,在淮州城里贴了张告示,向百姓征集点子,道谁贡献的点子能博得王妃一笑,便赏黄金百两,外加绸缎百匹。 如此的丰厚的奖赏,不仅引来淮州城百姓,连远在郦京的郦璟笙都知晓了,为令慕汐欢喜,他特意将藩属国献上的莲鹤珊瑚命人送至淮州。 慕汐见了,且得知裴行之为讨她欢喜竟这般奢靡,便不由得叹了口气,朝他道:“我既答应你留下这孩子,便不会食言。你若当真想让我心情好些,好歹别盯得我这样紧,我也想要有点私人空间,你这样做,我怎么样都不可能会开心。” 裴行之有些不敢信她,“当真?” 慕汐冷冷地直言:“这孩子若有三长两短,你会放过景嘉珩和芰荷么?” 男人斩钉截铁地道:“绝不会。” “所以我比你更希望他能活。” 慕汐此言倒着实是真心话。若这孩子没了,不管是何原因,依裴行之的性子,一定会觉得是她暗地里搞的鬼,便必然拉景嘉珩和芰荷陪葬。 他们难得离了她,过上平静的生活。 她不愿再因为自己的事,把他们拉下深渊。 第187章 慕汐这般说,裴行之心里虽有气,但到底也没敢发出来,对她的管制也稍稍松了些,偶尔顾念到她的心情,还会带她出门散心。 如此这般过了五个月。 浮夷轩内,除了那棵万年青外,其余树木皆染上了金黄,慕汐从窗外望去,每日洒扫的侍女多了一样活儿,便是把院里和连廊下的落叶清扫干净。 算起来,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子,只是乍地一看,身子竟比平常的孕妇大了整整一圈儿。 这日,大夫过来问诊,不觉惊喜道:“恭喜殿下,娘娘是双身子。” 裴行之立时惊坐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慕汐后,讷讷问:“你......你是说,里头有两个孩子?” 大夫复而道:“回殿下,是的。” 裴行之当即朝候在一旁的周伯哈哈笑道:“周伯,带大夫下去,赏白银白两。” “是。” 大夫十分欢喜,忙垂首道: “谢殿下。” 眼见周伯和大夫退出,裴行之方握着慕汐的手,温声道:“你如今怀着双身子,行动要愈发谨慎些才行,我待会便让周伯再拨十几个生养过的嬷嬷过来伺候。” 慕汐只觉得他夸张至极,驳道:“不必了,如今我这不算外面丫头侍女,屋里已有七八位嬷嬷,这些嬷嬷也都是生养过的,你再拨十几位过来,我这屋子的空气儿都要稀薄了。” 她的语气没有半点不耐烦,反含了几许笑意,裴行之心下稍安,思量片刻后便道:“也好,只你若有什么需要的,或者有何不适,一定要说。” 言及此,他摸了摸她隆起的肚子,幸福感在一刹间溢了满心,“还有四个月,便要出生了。阿汐,谢谢你,谢谢你肯把他们留下来。” 她原是不想的。 这两个孩子在肚子六个月了,她依然并未感到有即将为人母的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疲惫。 满屋子的人散下去,慕汐只觉得倦极,她抬眸朝裴行之道:“我有些困了,想睡会儿。” 裴行之忙把垫起的软枕放下,温声道:“好,你睡吧,我在外头守着。” 第106章 番外三 在慕汐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时, 裴行之便已找好三个稳婆和两位乳母,如今诊出她是双身子,便又添了两个稳婆和两位乳母。 这些人的底细, 他事先命人缇月和缕月去查清楚后方命她们入府候命。 慕汐月份愈大,便愈不敢轻易出府走动。裴行之怕她在府在呆得无聊, 没个说知心话的人,便让缕月过来, 日日陪在她身边说说话。 慕汐瞧见缕月时,亦不免微诧, 险些要认不出她来。 几年不见, 缕月早已不是她当初在漱雨斋时见过的那个小女孩,说话行事亦越发稳重。 这些年,有关慕汐的事缕月也从管砚口中听过不少, 她原以为这位心高远阔的姑娘也是心仪殿下的,只是不想她反抗竟这般激烈。 如今再见, 她身上早已没了当初的明媚, 面色也总是倦倦的。 她有时候觉得感慨。 这样儿好的姑娘, 偏生被她家殿下折断了翅膀, 一生都只能困在这四面围墙里。 可她帮不了她什么,每日便只能陪她说说话,多做些好吃的给她。 慕汐临盆时, 正巧是大年三十。 窗外,鹅毛般的雪花自天边蜿蜒而下,落到院里、树枝上、河塘中,皆积了厚厚的一层。 墨色染了满天, 朗朗星空下,浮夷轩内痛苦的叫声穿透层层黑夜。 裴行之在外头焦心地来回踱步。 此前他便有吩咐:倘或有不测之时, 务必保大。 各个侍女端着热水盆来来回回,恰在此时,一个稳婆打开门朝外喊一声:“炭火盆,快把准备好的炭火盆拿进来,要生出来了。” 忙有侍女把炭火盆拿进去。 不到半刻钟,里头便传来响亮的一声“哇”,紧接着,又是另一道稍小点的声音。 时辰可巧过了子时。 灿烂的烟火声从窗外远远传来,淮州城中的所有人都在恭贺新处。 大年初一,慕汐生了一对龙凤胎。 母子三人俱平安。 孩子出生后,慕汐便昏睡了过去,裴行之忙进去守在她榻边。嬷嬷将孩儿清洗一番,抱给裴行之瞧。 男人看着襁褓里这两个他强求来的孩子,又看了看睡着的人,一时间不觉湿了眸。 慕汐睡了整整一晚。 阳光透过窗扉洒进来时,她才缓缓睁开眸。 男人坐在榻边,满脸笑意地轻摇着摇篮,似乎还不曾发现她已醒,不想下一秒,他一转首,见她睁开了眼,便忙温声笑道:“阿汐,你可算醒了。你可知,你给我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先出来的,是哥哥。女孩很可爱,与你很相像,很漂亮。” 男孩不过简单的一句略过,女孩却连用了三个“很”字,慕汐瞧得出他有多喜欢这个女儿。 可她现下只觉得疲倦,半点都不想应付他,便只是扯出一丝笑,道:“嗯,我累了,还想再躺会,你让乳母把他们抱走吧!” 见她这般,裴行之有些落寞,讷讷地问:“你,你不瞧瞧他们么?” “不必了,我想歇会。” 第188章 还未等裴行之再说些什么,慕汐便已侧过身,再不瞧他。 他强求来的孩子,她能有什么感情? 裴行之无法,只得命人乳母将他们抱出去,一面回首与她道:“那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些了再给他们取个名儿。” 慕汐闭着眸,头亦不回地道:“不必了,名字你取便好。” 她冷淡又疏离,好似全然没有一丝想同他交流的欲望。裴行之气极,可见了她这般虚弱,到底又敢对她发脾气,便只好道:“也好,我想好了便同你说。” 慕汐没再回话。 孩子百日时,裴行之斟酌再三,才想好了名字。 男孩,峤熠。 女孩,知意。 熠与意谐音,他只愿他和慕汐之间的生活熠熠生辉、知冷知意。 只是现实从不如他意,从峤熠和知意出生到他们三岁,慕汐却从未抱过他们一次,应她的要求,她坐完月子后,便重新在外头租了个铺子,开起了医馆。 每日卯时她便起身到医馆里,忙至戌时才回府,每每他抱孩子过来让她瞧瞧,她总推脱自己身子乏,沐浴一番后便睡下。 一连三年,她竟没有一日休沐。 裴行之有时不禁怀疑,她究竟是真的忙,还是在躲着他们父子三人。 他原以为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他死去的那一日,谁知有一日晚,外头下起瓢泼大雨,乳母匆匆来禀,知意不知为何忽然发起了高烧。 此时的他正和慕汐躺在榻上,闻言他忙披衣起身,本欲让她继续睡着。 岂料她竟也披衣起身,撞上他满目疑惑的神色后,反一脸淡定与他道:“我好歹是大夫,他们到底也是我的孩子,我还没冷血到这种地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便已跟着乳母匆匆过去了。 慕汐赶到时,才发现知意烧得浑身滚烫,整个人昏迷不醒,单是冷敷已然不起作用,她忙取来药匣子为知意施针。 直到半个时辰后。 知意的烧才渐渐褪去。 峤熠却在此时哭着走进来,问她:“阿娘,妹妹,妹妹会不会死掉?” 为免他扰得到知意,慕汐忙过去将他抱起。 不知为何,闻得峤熠此言,泪水顿时淌了她满脸。 慕汐轻轻地拭掉他面上的泪,温声安慰他:“不会的,妹妹不会死的,阿娘已经把妹妹救下了。” 峤熠泛着泪光,软糯糯地道:“阿娘不是不喜欢我和妹妹么?” 慕汐笑了,“怎么会?谁同你说阿娘不喜欢你和妹妹的?” 峤熠伤心地道:“没有人同我说,是阿娘从来不肯抱我和妹妹。” “阿娘现在不是抱你了么?” 峤熠垂下脑袋,交叉着双手,有些不敢看她,却又轻轻地点了下头,“嗯,阿娘确实抱我了。那,那以后也抱抱妹妹,好不好?妹妹,妹妹也很想阿娘抱。” 慕汐闻言,登时潸然泪下。组了好半晌,她才泛着泪光点头道:“好,好,阿娘答应你。” 守在他们母子三人身边的裴行之见此形景,泪水不由得涌上眼眶,然他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自这以后,慕汐和峤熠、知意亲近了许多。 许是血缘关系使然,这两个小家伙每至午膳时分,便时常缠着他,要他一块送饭到医馆给慕汐。 裴行之无法,只得顺着他们的意。 知晓慕汐想隐藏自己的身份,裴行之每每过去,便皆是后门进入,慕汐见了他们,倒也十分开心,连饭都多用了几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一年多。 鹤州瘟疫的到来,彻底将这平静撕碎。 这一场瘟疫比兰州时更可怖,人染上病时,会全身高烧、泛起红点、面色发紫,好似中毒一般。不到三日,病人便会彻底死亡。最可怕的是,人死后,身体不到两日便会腐烂,但凡接触到尸体的一星半点,皆会被感染。 消息传来的那天晚上,慕汐没有回府,她拎着药匣子想直接雇辆车前往鹤州。 瓢泼大雨下,男人驾马拦在跟前,厉喝:“慕汐,你和我回去,这天底下有千千万万个的大夫,还轮不到一个女人上去。” 慕汐原不欲出去,可乍然闻得他此言,她仍是忍不住掀开帘子,朝他冷声道:“裴行之,别小看一个女人,你认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么?此番我是去定了。” 裴行之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好似知晓自己必定拦不住她,便只好道:“你忽然离开,要让我和峤熠、知意如何说?你好歹,好歹回去同他们说一声,明儿再走也不迟。” 闻得他此言,慕汐脑海里顿然浮现那两个孩子的笑容。 且她深知她若不应了此事,裴行之亦必定不会让她出这个城门。 到那时,她又能如何? 慕汐唯有回府一趟,好言同峤熠、知意说要出趟远门,不日便会回来,届时再给他们讲戏文。 峤熠和知意听了,自然拍手叫好。 直到将他们哄睡,慕汐才回房歇息。 深夜,她躺在裴行之怀里,难得软了语气:“你就让我去这一次,回来后我必定安下心和你好好过日子,此生再不离开淮州半步。若违此誓,不......” 她这话还未说完,裴行之便冷下脸道:“不许你发这种毒誓。” 第189章 言及此,男人轻叹一声,半晌后才缓声道:“这次我不阻拦你,我要和你一起去。” 慕汐微诧,猛一抬眸。 然不论她如何劝诫,裴行之就是不肯让她一人去鹤州。 她无法,只得和他一块登上前往鹤州的马车。 没日没夜地赶了七八日,慕汐一行人终于来到鹤州。由于瘟疫过于严重,鹤州已然封城,过来支援的将士和大夫在城外搭起了帐篷。 慕汐做好防护后,来到鹤州的当日便想进去看看情况,谁知裴行之非得想同她一块。 她无法,只得好言安抚他:“这里乱糟糟的,有你在外头指挥,我才能放心,若有何事,你再冲进去找我也不急,我很快便出来。” 管砚忙在一旁附和道:“殿下,娘娘此言有理,里头灾民太多,极有可能会有暴动,您在此处我们也可安心时。” 眼见他还在犹豫,缕月见状,自告奋勇地道:“殿下,您且安心,我和娘娘一起进去。” 裴行之闻言,蹙着眉思量片刻,方一脸担忧地叮嘱慕汐:“那,那你务必要注意防护,凡事不要逞强,一定要先以保护自己为上。” 慕汐点点头,正要转身进城时,却蓦地想起些什么,便回道望向裴行之,漾起唇角:“夫君,从前一直忘了跟你说,峤熠和知意,真的很可爱。我,我很喜欢。” 她那笑意,灿烂得恍若天上的星辰。 裴行之看得呆怔在原地。 她从未这样对他笑过,今日是 第一回 ,也是第一次主动喊他“夫君”。 等他回过神时,慕汐早已进了城。 谁知她这一进,便是半个多月。 裴行之再次见到她时,是由担架抬出来的。 缕月覆着面纱,泛着泪光,哽咽道:“娘娘,娘娘自进城后,见了那些病人,连夜研制药方,五天五夜不曾睡过。奴婢在旁劝了无数次,娘娘也不肯听。后来,后来娘娘还是病倒了,娘娘从前儿便出现症状,奴婢让娘娘赶紧出城,可她还是不肯听,还是要守在药炉前不愿离开。直到今儿一早,她废了好多个药方,才将治疗瘟疫的药方研制出来,可是可是,就在那时,娘娘就撑不住了,便......便在那时......” 缕月任由泪水淌了满脸,哭得泣不成声,“殿下,娘娘说了,要,要尽快将她烧了,她不想自己全身腐烂。届时,届时要将她的骨灰洒到山间去。” 裴行之怔怔看着担架上那覆着面纱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走过去。 管砚忙哽咽着拦腰抱住他,“殿下,娘娘染了病,您碰不得。” 裴行之拼命挣扎着,面色狰狞地厉喝:“滚开。本王不信,本王不信她就这般死了,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话未道完,管砚便一把打晕了他。 因有了慕汐研制出来的药方,鹤州的瘟疫得到了遏制。 最终裴行之还是按慕汐所言将她火化,可他到底没舍得将她的骨灰洒向山间。 朝朝暮暮,到底还是他妄想了。 他一手把峤熠和知意带大,依着慕汐的抱负专门为女子建立了医馆和学堂,改变了郦朝百年来女子不能从医的惯例。 山河流转,日月如梭。 多年以后,他眼瞧着峤熠和知意成了亲,他终于了无心愿,便带着装了慕汐骨灰的坛子,走向了她所在的世界。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