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碧血银枪》 [三国]碧血银枪_1 书名:[三国]碧血银枪 作者:圆月一弯 文案 王妩[憧憬]:我的心上人是盖世英雄,身披黄金战甲,驾着七彩祥云 赵云[为难]:黄金战甲?那个……军备紧张……银甲可否? 王妩[偷笑]:那……七彩祥云呢? 赵云[牵马]:唔,战马名曰祥云! 战马急嘶——我才不要!人家明明叫玉狮子!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妩,赵云 ┃ 配角:郭嘉,曹操,云姜,张燕,点点点 ┃ 其它:东汉末年,三国乱世 晋江金牌推荐 女儿立世何其艰辛!穿越三国,王妩不想被父兄打包联姻,可要跟一群人精比谋略拼智谋,哪怕隔了千年,她也只能甘拜下风。所幸上天厚待,常山赵子龙在此,安敢欺我妻!英雄孤胆,儿女情长,两人历经险阻,携手与共。 本文文字功底扎实,逻辑性强,既有令人热血沸腾的情义相许,也有会心一笑的甜蜜相知。从人物情感到征战谋略,依托于历史,却又不受历史局限,再现那一个英雄辈出,多方逐鹿,权谋天下,波澜壮阔的时代。 ☆、第1章 穿越第一天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嘈杂呼喊声冲击着耳膜,随着一阵剧烈的耳鸣,王妩猛然清醒过来。 粗绳捆绑着双手,铁链锁在脚踝上,数以百计的火把在眼前挥舞,火舌滚滚,直冲天际,映得残阳失色,映出一张张陌生粗糙的脸,兴奋犹如抓到猎物的野兽。 王妩脑中轰的一下,所有的记忆,确切的说,她现在这具身体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中。 公孙妩,公孙瓒的小女儿,行三,年十五,不满家中为她定下的亲事,居然在及笄礼后一天偷偷离家出走,却正好遇上了一小股被她父亲打得四处流窜的黄巾残军。 乱军流民中,公孙妩不知怎的,行踪暴露。她敌方主将之女的身份,立刻引来黄巾败军四下围捕,逃亡了一天一夜后,侍从逃的逃,死的死,而她终落于敌手。 许是受惊过度,又或是体力耗尽,这位公孙小姐就这么香消玉殒于黄巾军中。 而王妩,就在这时候,穿到了她身上! 就在王妩拼命地想公孙瓒和黄巾军究竟是哪个年代时,火光突然凑近,一个高大的汉子像是残军的首领,猛然将火把伸到她面前。明晃晃的火舌带着炙热的温度近在眼前,王妩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躲,然而她身子才一动,肩头猛然一紧,被人牢牢按住,骇然闭眼,却还是生生被火把上滚滚的浓烟呛出了一连串猛咳。 “这是公孙瓒的女儿!” “杀!杀!杀!”随着领军高举钢刀,数百人同时发声大喊,喊杀声漫山遍野,刀光和火光交相辉映,如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渔网,而王妩,就是那尾网中之鱼。 一缕火星,从面前的火把上飞溅出来。王妩尖叫一声,连忙挣扎着往边上翻倒,避开差一点就要舔到她脸上的火舌。半边脸贴到地上,腥臭的泥土气味直冲入鼻尖,令王妩胃中一阵翻腾恶心。 突然,一种细微的震动,从地面上悄然传入耳中。只眨眼间,震动由小而大,由微弱而清晰,震得王妩耳中嗡嗡作响。很快,黄巾军也感觉到了脚下的大地,正微微震颤。 高坡之上,烟尘扶摇,三十匹马,通体雪白,马上骑士,银甲白袍,远远望去,人马一体,化作一排白影,扇形排开,仿若自天际一线而来。 三十匹马,马蹄同起同落,每一下落地,都仿佛踏在人心口之上,再加上低处聚音,端的是惊雷贯耳,波澜壮阔,大地震颤。三十人,三十骑,竟犹如千军万马。 黄巾军的兵士大多和王妩一样,都看傻了眼,直到有人喊了一句:“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领军那人终于反应过来,举起火把大喝道:“传令,快传令,杀上去!杀上去!别让他们冲上来……” 话音未落,三十精骑倏然两边收拢,从扇形变为一支箭头,一骑白马,排众而出,白袍银甲,手上一杆银枪遥遥一举,锋锐直指:“杀!” “杀!”喊杀之声,声震九霄。 黄巾军还未作出反应,白马飞驰,自高岗上向下疾冲。三十人的喊杀声如雷震谷,三十精骑如破水之箭,狠狠扎入十倍于己的人马之中,立刻在黄巾军中撕开一道血口。 一时之间,惨呼声大作! 那当先一骑,白色的战袍在身后猎猎飞舞,手中的银枪仿若一道银色的闪电,横扫间,持刀迎上的十多人钢刀生生折断,断刃飞出,火把掉落,虎口震裂。枪上余力未尽,又重重击在他们腰间胸前,带倒一片! 白马毫不停歇,银光闪动,灿如一片银色光幕,在人多势众的黄巾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所向披靡,无人能阻,挡者即死! 战意凛然的喊杀声,白马冲锋来去如电,寒光血色,烟尘四起。 “不要慌乱!他们人少!列队!列队!” 那领军试图呼喝众人镇定反击,然而本就是由山匪流民组织起来的黄巾军此时人人都是自顾逃命,根本没人想得起来为他传令,数百人的军队已然大乱。 心知大势已去,那领军狠狠将手中火把掷到地上,脸色扭曲,看向王妩的眼色仿佛要将她生拆入腹! 王妩心中一咯噔,还来不及反应,劲风割肤,扑面而来,森寒的刀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来。 慌乱之中,王妩猛然就地往旁边一滚。一刀擦着她耳侧斩落,刀刃深入土中。 那领军骂了一声,还不等她松口气,毫不停留地一把拔起刀,又向她当头劈下。 刀锋带起的土屑飞溅到王妩脸上,王妩想再往旁边躲避,突然脚踝一紧,却是锁住脚踝的铁链已经绷到了尽头! 只这一瞬间,钢刀已经到了面前! 王妩大骇,不由尖叫一声,下意识抬起绑在一起的双手遮在眼前。 那领军一刀用尽全力,哪怕不能将公孙瓒的女儿押至军前,用作威胁,也势要将她斩于刀下,挫一挫公孙瓒的威风,以出几番败军之气。 眼看一刀落下,就能取公孙妩性命,后颈之处突然汗毛倒竖,一股劲风及背而来。那领军赶紧回刀转身,银光灿然耀眼,如闪电自天而降。 他的身手也算快捷,大喝一声,横刀在身前急封。银光正撞上刀背,长刀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刹那间迸裂碎开,银枪如箭,当胸而过,将他高大的身子带得一并向后倒飞,鲜血飙洒,最后砰的一下,摔落在王妩面前。 浓烈的血腥味让王妩几欲呕吐,她不敢多看,死里逃生,急喘了数下,也顾不得耳膜被方才的惨呼之声刺得发疼,连滚带爬地凑到仍留在那领军胸膛中的银枪边,在锋利的枪尖上将手上的绳索挑断。 双手重获自由,脚上的铁链拴在三步远的尖木桩底部,王妩手足并用,正要爬过去,突然又一个黄巾兵士惨叫着被人摔出来,背脊朝下,正好落在那尖利的木桩之上,被自己身体的重量一压,对穿而过,顿时毙命。 王妩措不及防,被吓得又是一声尖叫,才回过神来,却发现死人睁大的眼睛正对着自己。她觉得自己肯定要被吓疯了,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从手指尖,到牙关,抖得连看出去的视线都在打着颤,抖得根本就注意不到有一柄长刀,正往她肩头劈落。 白影一闪,骏马急嘶,急冲到王妩身边驻足,仰首扬鬃,前蹄高高抬起。马上人腰背笔挺,纹丝不动,探手一抓,自先前那领军胸前将银枪拔出,一枪在手,整个人锋芒毕露,犹如宝剑出鞘。回腕一扬一展,王妩被护于枪影之下,枪势如龙,那拿刀之人,连人带刀,立刻被绞碎于其中。 三十骑对三百,黄巾军虽人数众多,却在白马义从的雷霆之势下,死伤大半,剩下的鬼哭狼嚎,四下奔逃。 白马义从也不追杀,只是纷纷向王妩驰近,最后围成一个圈,将王妩围在中间,翻身下马。白衣白马,早已都是一片血色,但一个个年轻的面容上,却俱是一片昂扬。 一直一骑当先,最先冲到近前救王妩的那个骑士最后手腕翻转,回枪向下疾刺。叮的一声,枪尖正落在王妩脚踝处的铁链之上,火星溅起,铁链立断。 染满鲜血的银枪往地上一抛,那骑士在王妩面前下马,双手合拢于身前,抱拳一礼:“三小姐受惊了。末将赵云,奉蓟侯将令,迎三小姐北归。” 每个字的发音听来都极为奇怪,语调曲折也是闻所未闻,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任何一种王妩能够理解的方言。 可她偏偏听懂了。 作为三国演义只从三顾茅庐开始看起的伪文学青年,公孙瓒的势力和黄巾起义都在她的快进键下早早收场,以至于王妩对他们的印象淡之又淡,几乎全然想不起他们所处的年代。但赵云!那个白马银枪,一身是胆的常山赵子龙,她当然知道! 王妩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出奇年轻的面容,温和宁定的眉眼俊朗英挺。她嘴角抽动了一下,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直接两眼一闭,晕了过去。 [三国]碧血银枪_2 ☆、第2章 穿越第一夜 灰蒙蒙的木梁上蛛网纵横,破烂烂的神像面目不清。 王妩睁开眼,没有匾额和案台,破旧的庙宇显得格外空荡,大殿大门紧闭,周遭一片寂静,除她以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看不到,也听不到丝毫外面的动静。 她正躺在一堆枯草中,不知何时蹭破皮的手掌已经用白布包了起来,只是隐隐还有些疼。除此之外,全身上下,虽有些脱力后的酸软,但都好端端的再无受伤之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王妩本来是某国营通信企业的门店店长,说来也算是个基层管理者,可琐事杂事一堆,指标考核又一堆不说,每天还要面对各种五花八门的上门投诉。更有甚者,还有投诉不成,不达到要求就直接寻衅动手的。这次,她就是遇上了一个手持菜刀的……投诉…… 一个小火堆正在距离王妩两步之地烧得噼啪作响,同样是火,这样的距离显然要比之前可爱多了,阵阵暖意随着欢快跃动的火光,染得她满是污渍的衣裙仿若镶上了一圈金色的光边,也清楚地照出了她身上所穿衣衫的样式。 三步绕膝,经典的汉服曲裾式样,王妩不由扶额一声哀叹——果然是穿到了东汉末年!宽大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腕,腕上的两只青玉镯儿相击一处,发出轻轻脆响。 工伤啊,怎么一下子就伤到这种朝不保夕的乱世里来了呢?这保险怎么算?谁来给她算?她要投诉!王妩闭目在心里一声哀嚎。 东汉末年,三国分立。 乱世人命犹如草芥,军阀割据,交互攻战,寻常百姓朝不保夕,温饱难求,动不动就是屠城灭族之祸,几乎是随时随地都要准备逃难。 要是个太平盛世,她还能挖空心思搞些这个时代的人没见过的新奇玩意儿来做做小生意,自求出路。而在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之中,所有人或为保命四处逃窜奔走,或为功名南征北战,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谁来稀罕?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打不了兵器,绣不来花鸟,农业躬耕更是一窍不通,就算是历史,王妩大学学的虽然是文科,但又不是汉历史文学,顶多知道个三国鼎足,曹魏势大,终归于晋的大致走向,又能管什么用?闭了眼去当个算命的都没人信! 别的不说,就眼前而言,所谓蓟侯,正是公孙瓒大胜黄巾后获得的分封,这一点公孙妩的记忆可以告诉她。可又有谁来告诉她,赵云明明归属蜀汉刘备,为何会在公孙瓒麾下效力? 正胡思乱想间,肚子里一连串“咕噜噜”的声响,一下子为单调的烧火之声添了好几个回转音调,在空荡荡的破庙里回响,颇具荡气回肠的意味,提醒着王妩,自落入黄巾军手中后,公孙妩这具身体,就一直滴水未沾。 远虑不如近忧,王妩按了一下同样空荡荡的胃,决定先找那位未来的五虎上将谈一谈军粮的分配问题。 脑中回忆了一下高中时代背熟的文言文,虽然不会引经据典地拽文,寻常的对话,措辞文雅一点,古风一点,王妩自问以自己的文学水平还是可以应付的。 然而才从枯草堆上坐起来,身下的某些异常感让王妩动作一顿,不由又复躺了下去。 以前似乎在网上看到过汉代除军旅及贩夫,无论男女,俱盛行无裆裤的说法。而她现在可以用切身体会证实——这是真的!至少,对于女人而言。因为她一坐起来,身下曲裾的布料就正好垫在枯草和某处之间,稍稍一动,就能清晰地感觉到……摩擦,还有微凉的空气,从脚边“穿堂”而入。 没有内裤的存在,裙裾中白色的中裤腰腿分离,裤筒归裤筒,和腰上的布料只缝合一半,偏偏独留了最应该遮挡藏好的地方空着! 王妩对着自己身上里里外外的衣衫翻来覆去地研究了许久,最终深刻地理解了为何这个时代的人要以跪为坐。这样的衣服穿着要不跪坐,春光处处的可能性实在太高。 其实,王妩现在身上的曲裾层层叠叠,加上中裤之外还有一条小裙,日常活动行走,裙下几乎连脚尖都不太会露得出来,更没什么走光的可能。可对于穿惯了内裤的王妩而言,裹得再多层,缺了这贴身的一层,那种凉飕飕的穿风感,实在是……奇妙得不言而喻,别扭得不可接受! 王妩从枯草堆上跳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贴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门外并无人声后,拎起裙角快步走到神像的阴影中,飞快地解开宽大的束腰。 曲裾失了束缚,翩然垂落。王妩脱下中裤外的小裙,用力撕开,缠到下身,再和中裤宽大的腰部系在一起。 确认了牢固度之后,某处终于回复温暖的王妩这才松了口气,艰难地把散开的曲裾又绕了回去,束上腰带。 她自己缠绕的曲裾较之前虽有些松垮,但总归这具身体还不过十五,该有的曲线弧度全然尚未长开,松一点紧一点,都是平板一块,看不出什么区别来。 一番折腾,王妩几乎已经忘了腹中的饥饿感。反复确认没什么遗漏之后,她长长呼吸了几下,调节好情绪,一把拉开了门。 破庙位于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山坡不算太高,但视野却极为开阔。夜色将尽,没有城市彻夜不眠的绚烂灯光,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线黎明前的青白光线在墨黑的夜空中分外清晰,相形之下,头顶的星辰都显得黯淡稀疏起来。微凉的空气随着呼吸沁入心脾,令她有些颓丧的精神总算为之一振。 一片寂静中,一两声马嘶从山下隐隐约约传来,王妩向外走了两步,顺着山坡往下望,只见几个白晃晃的身影,擎着微弱的火光,矗立在山路那一头。 而就在此时,又一声马嘶从破庙后面传来。 王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平地而起的山坡,在这冷兵器战争年代就和一个现成的瞭望台一样。若是周遭有什么动静,在这山顶上望下去,一览无遗,地势上居高临下,应该也占据了一定的主导优势。三十骑白马义从驻扎于山下,而作为指挥,赵云自然要在这山坡之上,眼观六路了。 能想到这一点,王妩也有点佩服自己。拎了一把裙裾的下摆,她沿着破庙的外墙向后走,果然,只一个拐角,就看到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光线,从破庙后面照过来。 光线其实并不太亮,只是那木棚子似的小屋太过破旧,木制的墙体开裂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裂缝,光线便是从这些裂缝中四散着透出来,乍一看之下,倒像是为小屋镀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经年的战乱,这里也不知被反复洗劫过多少回,又黑又焦的几根木桩子,笨重地竖立着,宣告着这里原本的房舍相连。而赵云的白马,便拴在这其中的一根桩子上。 “云与曹公素未相识,既事蓟侯,公事未必,不敢及私,如此重礼,实不敢受。先生原话回禀即可,又有何为难?”熟悉的清朗男声,语调字音,带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好像金石铸就时的千钧锤炼之音,铿锵峻拔,锋锐坦荡,一如那银枪笔挺,矫若游龙,锋芒毕露。 认出是赵云的声音,王妩脚步一顿,侧头往那屋中看去。 透过木头的缝隙,屋中似有两个人影相对,却看不清身形面貌。 回答赵云的是一个听来就有些年纪的男声:“曹公慕将军高义,早想结交,只是恐惹蓟侯多疑,反为将军引祸,这才直到今日才来拜会。曹公大志,非因私废公之人,小小礼物,亦是只言私交,不论公事,将军如此,岂非为难了在下,不好交代?” 这一句话,半是为难半是责怪,语气里又有说不出的客套恭维之意,不用看,王妩也能想象得出说话之人此刻的神情定像足了一头诱惑小白兔出洞的大灰狼。 一回生,先送以金银,二回熟,再晓以利害,挑拨离间,动之以情,指明方向……王妩听得明白,不由暗暗吐槽——这挖墙脚的手段还真是老套得可以! 不过,只要来的不是刘备,管他是曹公还是张公,王妩可是一点都不担心赵云会被对方这点伎俩说动。尽管她对那个三国演义里从出场就开始哭,一路哭到尾的刘老大全无好感,但不可否认,赵云这只小白兔还就是吃这一套! 夜风吹得王妩有些凉意,不由往手上呵了口气,全没察觉到,赵云没有接着说话,屋里不知不觉已然安静下来。 王妩正打算再走近一点,看看那个“只言私交”的说客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听到腐朽的房门发出刺耳的吱呀一声响,眨眼间,眼前已是银光暴涨,长枪挟着雷霆之势,已是迎面袭来。 甚至来不及闭眼,劲风裂肤生寒,银枪忽地一侧,紧贴着王妩左边的脖颈,嗖地一下飞射而去。空气被生生割裂,掀起的气浪激得王妩脖子边上的肌肤暴起一层细细的战栗。一个呼吸间,只听身后传来“夺”的一声,转身看去,只见木屑横飞,银枪斜斜插入一根焦黑的木柱之中,枪身犹在震颤不止,惊得白马长嘶。 房门大开,火光从屋内倾泻而出,照着几缕碎发,自她耳根处缓缓飘落。王妩缓缓转回身,身体僵硬,盯着那几根飘落的碎发,发现自己声息发颤,双腿发软。 “三小姐?”一直平稳的声音终于泛起一丝波澜,赵云脸上怒意隐现。 “赵……赵将军……”王妩勉强撑起一丝笑。 ☆、第三章 赵云微微皱了皱眉,欲言又止,前一瞬还怒意隐现的眉宇间却瞬间浮现一丝略带尴尬的不自然,顿了片刻,慢慢沉声应了句:“不敢。” 夜风轻飘,从屋里传来的淡淡熏呛烟火气中,一缕米香格外诱人。 王妩只当赵云那句“不敢”是古人特有的谦逊之辞,全没放在心上。倒是方才由于过分紧张而暂时忘记饥饿的肚子在夹着烟火气的米香味中立刻响应式地发出咕噜噜的闷响,糯糯的米香味,甚至还带着一丝微甜,好像凭空正在向她轻轻招手。 原来,历经无数洗劫,唯一保留下来的屋子是破庙以前的灶间。 不愧是民以食为天,王妩心里默默感概,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少女被惊得恍惚的眼神渐渐宁定,转而又直勾勾地越过他直望向屋里,再加上那腹中的响动,赵云方才心里的怒意转瞬间变了味,他用力压了压唇角,清了下喉咙,将王妩的注意力唤回来,侧过身,将她让入屋中。 “这位是程昱,程仲德先生……”一边向她介绍那位“说客”,赵云一边手脚利落地从灶台里端出一碗米粥递给王妩。 若是王妩的历史功底再扎实一点,听到这个名字的第一时间她一定不会如此淡定,至少,会被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吓一跳,甚至由此立刻生出种种盘算顾虑,乃至戒心。 但现在王妩眼中脑中,全是那碗米粥。程昱两字,于她,不过又是个这个时代里耳熟而人不熟的名字而已。 然而以前从事窗口行业的职业惯性,令王妩自然而然首先考虑到礼貌问题,即使不熟,也不好不理不睬。于是,默默又咽了一口口水之后,她从米粥上移开目光,准备端一下公孙瓒之女的架子,点头招呼,敷衍了事。 程昱年纪不小,中等身材,中等相貌,甚至连颌下、唇上之须都是中等长度,绝对属于那种扔到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人。倒是他带来的东西,无论哪里,古今中外,人人都能认得出来——黄金和美玉。 手掌大小的整块黄金,一共八块,正整整齐齐地垒在黑呼呼的灶台上,还有长逾小臂的两条青翠色的玉带,好像两汪王妩见过的最清澈的山泉,碧莹通透,终于成功地将王妩的注意力从米粥上牵了过去:“还……真是份重礼。” 王妩不懂玉,却对金价熟悉得很,对于充其量只买过二十克装金条的人来说,这么大的金块,她还只在电视剧的抢银行情节里见过。 喃喃一句感叹,她下意识想上前掂一掂那金块的重量,而目光一转间,却正好看到她话音方落,赵云脸色微变,而程昱眉眼不动的脸上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微妙之意,一闪而过。 心念微动,王妩一下子想到她之前隔着门听到的那段对话,两相对照,顿时心中了然。墙角挖不成,转眼间,又要变成收礼受贿被抓了个当场的戏码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公孙瓒的女儿,要是她怀疑赵云私下受礼,与人结交,转头告诉公孙瓒,只不知以这公孙瓒的胸襟,还能不能仍旧对自己这名部下给予信任? [三国]碧血银枪_3 从程昱的反应来看,多半应该是不会。 反算人心之疑,不得不说,确实高明。可惜,遇到的是王妩。 赵云是谁?常山赵子龙的品性如何?任何知道三国演义的人,谁会相信赵云会贪图财物? 王妩心里暗笑,借着从赵云手中接过粥碗之际,向他眨了眨眼,引来赵云一脸不解。 王妩的眉梢忍不住先高高扬起来,稍稍沉吟了片刻,在心里打了一遍文绉绉的腹稿,正了正脸色,做出一副落落大方的神情,向程昱矜持地点一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程先生远道而来,既然是‘只言私交’,这份礼,赵将军代父亲收下也未尝不可。” 这句话一说出来,别说是程昱,就连赵云也是一愣。一句原本在古人听来措辞生硬,甚至不合身份的话,愣是没人注意到有什么不妥。 程昱奉命结交赵云,故意挑他单独领兵在外时一人一马,孤身前来送礼。能与赵云交好固然是最好,若是不能,有朝一日这事传入公孙瓒耳中,也足以激起他对赵云的疑心。公孙瓒的疑心,这也是赵云在发现王妩在屋外偷听时最担心的事情。 但这话到了王妩嘴里一转,怎么反倒成了他向公孙瓒送礼,而由赵云代收了? 程昱一时不防被王妩绕进去,脸色几变之后,半是试探,半是解释:“蓟侯坐拥幽州,兵精粮足,裕安一方,在下岂敢以区区薄礼,见笑于人。只是听闻赵将军行军至此,这才特来拜会……”程昱话说得客气,可一字一句,无一不是直指此礼是他专程来送给赵云的,可没有公孙瓒的份。 这话要是由王妩传回去,足以令任何一个主帅对赵云生出不满来。当然,如果赵云因为不愿王妩将话传回去而做出什么事来,那当然是更好不过的了。 这是当她有多瞎才会信这铁了心,又赤裸裸的挑拨之言!王妩眉峰徐徐一挑,万分不情愿地将粥碗放于一边,很有几分朽木不可雕的神情强调:“程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 程昱一怔。 王妩若无其事地上前几步,拿起一条玉带。冰冷坚硬的玉质入手细滑,窄窄的一整条玉面澄净通透,没有丝毫拼接的痕迹,就算不懂玉器,她也看得出这东西价值不菲。 “我的意思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劳烦先生代为向……”被眼前的金块晃得分神,王妩一时有些断片,努力回忆了一下吗,才想起来程昱方才说是代谁前来送礼,“……那个……曹公致意,等我见到父亲,再请父亲准备回礼。” 程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这下,他彻底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些离间之言,全是白说,她一个字都不信!他送礼,她就收下。至于究竟是送给谁的?抱歉,送礼的程昱说了不算,王妩就是一口咬定这是送给她父亲公孙瓒的,就是信定了赵云。反正出面的是王妩,和赵云不同,难不成还会有人说她为了这区区金银出卖自己的亲生父亲不成? 除非他程昱能到公孙瓒面前说,你女儿胡说,这份礼明明是我送给你的部将赵云的……可这些话,就是要通过他人之口转述才有效果,才能令公孙瓒心生猜忌,要是他当面去说,公孙瓒会不会见他暂且另说,岂不正坐实了他挑拨的意图? 程昱自问擅于口舌之辩,但无论如何辩法,旁征博引,舌底灿莲,都要依据个“理”字,而现在王妩摆明就是不讲道理! 但是,王妩凭什么这么相信赵云?公孙瓒之女,为何会如此相信一个还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程昱想不通,赵云显然也没想到。 和程昱一同露出诧异之后,赵云的眉头轻轻拧起,看向王妩的目光变得有些复杂。但还是非常配合地立刻应诺,顺着王妩的话头,将摆在灶台上的黄金玉带统统都收了起来。 花了重金,却因一个少女寥寥数语无功而返,程昱的脸色难看,一时之间,偏又想不出更好的应对来,沉默良久之后,最终很有名士风范地一拂袍袖,不再看赵云一眼,草草一拱手:“既如此,那就有劳两位,程昱告辞。” 自古名士多毛病,而诸多毛病中最甚者,就是自视太高。说好听点叫傲骨铮铮,其实不过是自抬身价的一种手段而已,用的好了,自然有人买账。然而若是用过头了,用得变成了处事性格,往大里说,可参见同是这个时代的杨修的下场,而往小了说……则很容易把自己气死。 王妩没想到程昱居然还能沉得住气,这倒和她印象当中古代的名士颇为不同。她本以为程昱至少要骂两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之类的话,好给她机会发作,彻底粉碎这次假惺惺的友好结交企图。 心里的盘算落了空,王妩有些可惜,但既然赵云这么配合,唱了一半的双簧总还是要继续。她侧了身子,让开门前的道路:“天黑难行,烦劳赵将军送程先生一程,免得山路陡峭,有所损伤。” 是防他受伤,还是防他故意在山下的骑兵面前露了行踪口风,将来惹得公孙瓒怀疑……程昱临行前最后看了王妩一眼,鹰隼似的目光中越发多了几分探究。 然而,本就饿着肚子的王妩动了这一番脑筋后几乎头晕眼花,金玉之物又交由赵云收了起来,于是一腔注意力立刻又飞到了米粥之上,丝毫没注意到程昱有些阴郁的眼神。赵云和程昱前脚走出门,她立刻端起那碗粥,不顾形象地直接往嘴里倒。 米粥是用黍饭干燥后的干粮浸软后煮的,薄而黏糯,虽然放得久了,有些凉了,偶尔还有些微刺的糠梗刮过喉口,但王妩饿得久了,倒也喝得异常香甜。 一碗粥正要见底,王妩正高高仰着头,眼角突然闪过一片白影,赵云似带着一阵风,平地而起,快得让人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脚步声,吓得惊魂甫定的王妩心里咯噔一下猛然断了半拍,最后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米粥顿时在食道口拐了个弯,跑错了轨道,呛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 “车驾已备好,请女郎上车。”看王妩咳得直不起腰,赵云迟疑了一下,却后退了半步,肃手而立。 “车驾?”抬手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和呛出来的口水,王妩喉咙口直到鼻梁处隐隐发酸,连声音都有些嘶哑,“去哪儿……咳咳……何往?” 赵云看了一眼被放在灶台另一边无人问津的木勺,又看了一下王妩手里干干净净的空碗,和唇边的米渍,嘴角几不可见地微微抽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抿住。 作者有话要说: 伏笔在这里在这里~~这不是作者没搞清楚程昱的身份,和某些事件,这是设定的伏笔~王妩妹子没看出来,有妹子看出来么? 注:前天有仔细的妹子提出本文的称呼问题。 赵将军一称,王妩妹子是穿越的,看到赵云,叫将军,是第一反应。 ☆、第四章 赵云眉眼不抬,显然并不准备回答王妩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地站在门前,也不见什么其他动作,却令王妩突然升起一股不安来,好像要是她再多问一个问题,赵云极有可能直接动手将她扔到门外的车上去。 王妩本以为经过她刚才的表现,赵云至少会先对她表示一下感谢。那种场合,主不疑而将涕零,肝脑涂地表忠心,电视上不都是这么演么? 王妩的心里落差有点大,看向赵云的目光不免带了几分忿忿。 而在那挺拔如枪的身形前,她随即又默默安慰自己。这个年代,女人的地位实在太低,要不是顶着公孙瓒女儿的身份,乱世中她如何生存都成问题。曹操的地盘,她也不知现在到底在哪个方向,初时黄巾军中的惊吓凶险还历历在目,乱世之中,切忌四处游荡,若要逃亡,还需谨慎打算,谋定而后动。 一想到生存问题,王妩的心态立刻平和下来。毕竟,赵云是三国时代极少数名扬天下又得善终的武将,跟他走,比王妩自己一个人乱闯要强得多。 迅速调节好情绪,王妩最后清了清咳得发毛,有些刺痛的嗓子,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干脆向赵云点点头,放下碗直接向门外走。 天色还未大亮,山上火光未熄,而山下却是全无光亮。 二十八骑白马依旧,马上的骑士却都已换下染血的白衣,穿上了从那三百黄巾残军中截获的普通粗布短褐。人无声,马无鸣,在山坡下静悄悄地列作四排,左右各二,分列在赵云口中的“车驾”两侧,剩余两骑,一为赵云,另一匹马则套在车辕上,只等王妩上车。 所谓“车驾”,无非就是两只高到王妩肩膀的大木轮托着一块笨重的柴木,粗大的木块连毛刺木屑都不曾磨去,车上前后通透,能从这一头直接望到另一头的拱形木草篷顶已经塌了一半,另一半则半耷拉下来,占了三分之一的“车厢”。 这是特意为她备下的“车驾”?王妩站在那车前,足足愣了半晌,努力回想了下自己有没有得罪过赵云。 她不知道,这已经是那三百黄巾残兵用来装运粮辎的,最好的车板了,只不过,莫不是马车,而是牛车。 “请小姐上车。”见她愣得久了,赵云很适时地出声提醒。 王妩长长舒了口气,暗暗告诉自己入乡随俗。但就在她跨上车的之前,还是很不放心地一脚踩上木轮轴,猛然用力,又踹又晃。 也不知是少女的力气太小,还是古代没有豆腐渣工程,看似一阵风就能吹散架的车板在她一阵狠命的力道之下竟然纹丝不动。 王妩这才放心,拍了拍灰,一手撑在车板上,另一手将及地的衣摆一捞,连跃带跨,利落地跳上了这一千八百多年前的破旧交通工具。 还不等她庆幸自己裙裾下多裹了一层,不至于活动不开的先见之明,王妩赫然发现一个瘦小的少年站在马车另一边,正睁大了眼,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楞楞地看着她,一只手僵在半空中,堪堪和赵云同时伸出来的一只手碰到一起。 赵云只顿了一瞬,随即立刻翻身上马,伸出来的手顺势一侧一搭,将那发愣的少年一把提起,打断了他和王妩的大眼对小眼,两两相望,无语相顾。 那少年只觉身体一轻,眼前一下翻转,定神时,已经是落到了车前的木板之上。少年想回头再看,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不敢,只得讪讪地拿起长缰,跟着其他人一起驱马前行。 由于马车不能任由匹马飞驰,车声粼粼中,其实他们前行的速度并不算快。然而山路不平,即使这种速度,小小的马车还是仿佛巨浪中的一叶扁舟。 王妩已经没工夫抱怨这一路她会吃进多少马蹄掀起的飞灰,闭着眼,死死地攀住车板和草篷相接之处,拽得还没塌下来的半边草篷簌簌地松落,草屑碎木横飞,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跟着在车里东倒西歪,却稳不住胃里的阵阵翻腾。 等他们行速慢下来,准备停下来稍歇时,王妩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来不及从车中下来,就趴在车板上,将那一碗还不及消化的米粥通通吐了个干净。总算因为她这吐的姿势,随吐随走,自己身上倒是半点污物也没溅到。 只是吓得那个赶车的少年手一松,缰绳马鞭的力道都用错了方向。拉车的白马一声长嘶,踢着腿抛下马车飞跑出去,马车被倒掀,失了支撑,轰然往后倒去。 一夜未眠,又如此吐了一通,王妩浑身无力,一个手软,连惊叫都没出一声,整个人一个翻滚,跌到了毫无遮拦的车后。 一直跟在马车旁的赵云,在马上一个翻身,飞跃下来,抢上两步,横枪架上车头高高翘起的辕木,用力向下一压。劲力到处,马车随即在木板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又猛然向前倾。几乎与此同时,碰的一声闷响,却是王妩顺着翻进去时的惯性,正撞上车板的柴木,又随着前倾的车身滚了出来。 赵云赶紧伸手扶了一把,以免她直接滚到地上。 狼狈不堪的王妩攀着赵云的手站稳身子,陡然眼前金芒一片,被刺得睁不开眼来,不禁伸手在眼前挡了一下。还以为是眼冒金星,定下神来才发现原来已是阳光明媚,日上中天。 好不容易适应了阳光,王妩眯了下眼,狠狠喘了几口,回头看来时的方向,问赵云:“程昱追不上来了么?” 赵云目光微凛,扶着她的手紧了紧,有些吃惊。 [三国]碧血银枪_4 王妩牵了牵嘴角,她虽然被颠得头昏眼花,恨不得就地躺倒,刚才撞到的那一下也好像大锤在后脑勺上狠敲了一下,可还不至于就这么傻了。她从昏睡中醒来时,山下有人守夜,赵云还在煮粥,全无一丝急迫离开的征兆。然而她才将程昱撵走,白马义从换衣熄火,车马连夜出行,要说这和程昱没关系,那才是被撞坏了头。 想来定是赵云担心他送礼挑拨之计不成,又见到王妩露面,会干脆引人将她扣为人质,用以威胁公孙瓒,这才出此下策,连夜而走。 只是王妩想不到,她印象当中尊华贵气,安逸舒适的马车之行居然比过山车还刺激。胃部一下一下抽搐,她紧紧皱着眉头,压下喉管里一阵又一阵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气息。 “此处距离山庙四十余里,若他们快马来追,约莫一个时辰之内可以赶上我们。”虽然没做解释,但赵云这句话,无疑说明王妩所料不差。 一个时辰,就是两个小时,稍稍歇一歇,应该问题不大。王妩盘算了一下,心里一根弦放松下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之余,嘴里更是发苦。四下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水塘似的小湖泊,湖边青草疏疏落落,点点青翠。 再喘口气,她向那里一指,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有水有草,让人和马都歇一会儿……稍歇一会儿再走。” 累极之下,王妩也没再细究自己的措辞是不是古风盎然,文辞严谨,听得赵云一愣,她却是不管,自顾自摇摇晃晃地就向那湖泊走了过去。 春寒料峭的上午,湖水冰面初开不久,清澈而冰寒。 先捧起水来漱了口,虽说千年前的环境绝少污染,但王妩还是不敢将这湖水咽下去,只是任由清冽的湖水过了过口,再狠狠洗了把脸。 手指和脸颊都冻得麻木刺痛,连牙齿根都有些发寒,激得她生生打了个冷战。然而,这么一刺激,精神总算好了些。 层层微澜的湖面,阳光下碎金般闪烁,渐渐汇聚出一张清雅秀丽的少女面孔。这是王妩到这个时代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 眉如柳丝,唇若菱,下颚尖尖,清婉娇柔,比起她记忆中北方女子的长相,反倒是更像弱不胜衣的江南女子。层层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在颈下露出浅浅一窝,像一抹半遮半掩的笑靥,尚未长开的身体在那曲裾之下有了这点波折,仿若平白藏了一丝娇媚,倒也好看。 赵云从白马义从中拨出昨晚休息过的五人率先飞马赶路,打探前途的消息,寻机回报公孙瓒王妩的下落,又安排剩余的人就地休息,洗净马匹身上的血渍。一众仔仔细细,周全的安排之余,他手里牵着的马缰一刻不曾放松,目光不时地扫向湖边。 之前公孙妩不顾一切的逃婚还历历在目,白马将军的女儿,若是落入其他势力手中,先不说生死,对于行军的士气也是一大打击,现在万幸叫他找到了人,又岂敢有片刻放松?只备着王妩稍有逃跑的异响,他就立刻上马去追,追回来就一刻不停地继续赶路,直到赶回公孙瓒之处。 透过水中的倒影,王妩没注意到赵云一身的警备,倒是在他徐徐而来的第一时间,看到他提在手里的一袋干粮。 才有了米粥暖胃,就立刻又吐了干净,王妩看到干粮,眼睛一亮,顾不得再研究自己的长相,也将之前对赵云态度的忿然统统抛到一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站起身来,回头朝赵云展颜一笑。 多少年后,赵云仍记得这一幕。 王妩站在水边,窈窕纤瘦的身影后是铺满阳光闪耀的湖面。脸上尚未擦干的水珠不知是映着天上的阳光,还是足边的水光,灿然晶亮。漆黑发亮的眼眸似不经意地轻轻一弯,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灵,鲜活灵动。 刹那之间,仿佛千山万水都被她踩在脚下,天地万物俱失却了颜色,耀然夺目,令他几乎睁不开眼。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这一双笑眼,如皎皎明月。 不知不觉,他也笑起来,身上沾满暗沉血色,还来不及换下的白袍随着笑声轻舞飘扬,明朗清逸。 ☆、第五章 那一年,公孙瓒以步骑两万,大破三十万黄巾军,斩首三万余,携大胜之余威直逼冀州。 那一年,冀州牧韩馥连战连败,惊恐难定,终将冀州之地尽让于袁绍,以拒公孙瓒之兵。 那一个月,公孙瓒屯兵磐河,与驻扎信都的袁绍两军对峙,战事将起。 那一个月,袁绍急于收复冀州不服势力,连斩原冀州长史耿武,别驾闵纯,甘陵相姚贡。 那一天,才来到这世上一天的王妩跟着赵云一路狂奔,暂歇于甘陵城外的一个小湖泊边。遇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身穿绫罗,头发散乱,面污如土,力尽昏厥在荒郊。 赵云紧锁着眉头,远远看着那少年狼吞虎咽地将一块干粮往嘴里塞,而王妩则蹲在那少年身侧,耐心极好地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本以为这少年只是哪家落魄的公子,但他清醒之后,却立刻惊恐地尖声大叫,尤其是见了赵云等人手里的兵刃,更是挣扎着在要往湖里跳。若非赵云耳力好,隐约听到他含糊的咒骂中似有袁绍的大名,顶多也就将他当做是个被乱世兵戈吓坏了的小孩子。 而这年代,谁也不会将这么一个发疯似的少年放在心上。 但被赵云从湖里拖起来扔到地上后,那少年反倒安静下来,瞪着一双受惊小鹿一般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却无论他们问什么,都一言不发。 王妩就是在这种场合下,才无奈扮演了一回知心大姐姐。 “他叫姚奉,是甘陵相姚贡的独子,上个月,袁绍下令甘陵相一个月内制造弩机一千,铁盾一千,羽箭一万,另筹军粮万斛,准备和公孙……和父亲一战,姚贡抗命不从,被袁绍一刀斩了。”将从姚奉那里套得的消息告诉赵云,手足仍自发软的王妩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她这时却没在意身上的不适,微微皱眉,眼神飘向了远处。 公孙瓒要和袁绍打仗了。 王妩知道大名鼎鼎的官渡之战,袁绍最后会在曹操手里一败涂地,由盛转衰。无论公孙瓒现在声势多么浩大,他都最终没能存活到三国分立之时。灭亡袁绍的是曹操而不是公孙瓒,那目前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事,结局可想而知——公孙瓒必败无疑。 那她还要跟赵云回去么?虽不记得公孙瓒最后的结局如何,但公孙妩记忆中的公孙瓒,刚猛果敢,悍勇过人,却暴躁自负。这样的人,怕是不知投降这两个字怎么写的。那她是会作为败将家眷被袁绍当做战利品收入房中,为奴为妾,然后再因袁绍之败流转到曹操之处?还是会被公孙瓒在临败前一刀了结,来一个宁死不辱? 那若是不回去呢?茫茫乱世,她又有何处可以安身? 曹魏势力固然是三国时期最大,然而曹操现在还不知道正在哪里打拼基业,根基未稳,毫无安稳可言。 西蜀虽为乐土,但山高水远,她要怎么一个人在乱世中横穿大半个国家?退一万步讲,就算让她到了西蜀,靠这个时代的交通速度,那至少也要经年之后。刘备又要夺西蜀之地,不还是要继续打仗? 至于东吴,一想到那条阻拦了曹操多年的天险长江,在只有小舟战船的年代,王妩直接将那块地方从脑海中排除了出去。 一天一夜以来,王妩头一次意识到,虽然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这个国度还是这个国度,但时空一变,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无归属感,也无处可去。巨浪一般的历史滚滚而来,而她空有千年的时光,却全然不知下一个浪头究竟会在何时将她击得粉身碎骨。 王妩的那句话将赵云的神思扯远,只不过他想的却是现下的时局。 公孙瓒和袁绍之间必有一场倾尽全力的大战,他离开军营时,公孙瓒正在调集全部兵力,以至于只派出了三个三十人的骑队寻找离家出走的公孙妩。 而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九十个人虽都是白衣白马,却都还不属于三千精骑白马义从之内,只是些仰慕公孙瓒白马将军风范而新近来投的零散乡士——比如,赵云。 真正的精兵,全部都聚集到了磐河之畔。 公孙瓒军中勇将众多,赵云受常山郡百姓推举,率领本郡乡民吏兵投靠公孙瓒,纵有一身武艺,一腔热血,却无人举荐,亦无从军资历,想成为真正的白马义从,成为真正精锐之师,若非大功而不能成。 而眼前,赵云敏锐地意识到,这件大功的机会,极有可能就摆在他面前。 甘陵位于公孙瓒和袁绍驻军之地的正中,左右接壤,如有所变,势必会影响到整个战局的走向。他不知袁绍杀姚贡是否仅仅只是因为姚贡不满袁绍接管冀州,他只是隐隐觉得,两军交战,既非城池攻守,又非拉锯远战,何须这么多的弩机羽箭铁盾? “弩机铁盾,绝非寻常之物,甘陵之变,袁绍似别有用意,云欲往甘陵一探。”赵云的声音将王妩的神思拉了回来,一个晃神间,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 若非是她的到来,公孙妩被赵云所救后会出面打发走上门挖墙脚的程昱么?若非如此,赵云就不会带着她连夜赶路,自然也就不会在这里遇上姚奉,袁绍要弩机也好,铁盾也好,赵云自然也都不会知道。 一环扣一环,王妩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传说中那对蝴蝶的翅膀……只不知道,她这对略显无知的翅膀,是不是会有传说中的力量。 王妩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快起来,不由深吸了口气定神,迫使自己尽快宁定下来。 她抿了抿唇,目光回转,却见赵云一张年轻的脸上眉宇生辉,眼中精光湛然,兴奋之意,如那映着光的水波,别说一路薄尘,就算莽莽黄沙,都掩盖不住其中凛然的战意。 王妩撇了撇嘴,横了他一眼:“去甘陵?就你们这样去,能探到什么?” 赵云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他们虽然不是真正的白马义从,但身上这一股军中凌厉的杀伐之气却是无论如何都去除不掉的。若非如此,黄巾军也不会仅凭他们一身白衣白马的打扮就自乱阵脚,整整三百人在他们三十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更别提他们还都骑着白马,要在袁绍和公孙瓒如此敌对紧张的局面下堂而皇之地进入袁绍治下的郡县,别说打听消息,就连是否能安然进退,都成问题。 “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如何……” “不行!” 赵云反应极快的拒绝成功地换来王妩又一个白眼。然而赵云在拒绝出声的下一刻也立刻意识到王妩说的是“我和你”,而不是“我和你们”。 一男一女同行,没有人知道王妩的身份。就算是白衣白马,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会和公孙瓒的白马义从有什么关系,剩余众人则可在城外接应,必要的时候甚至还能拖住城门守军……这个提议的可行性其实极高。 见他眉头紧皱,神色却有些动摇,王妩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实在有点像那些小说中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自以为为父出力,就像当初离家出走时那样,新鲜又痛快,却全不考虑自己很有可能落到别人手中,而她高贵的身份会成为敌人最大的利器工具。 即使性情刚烈,宁死不辱,最终伤心的不还是自己的家人么?更别提其中还会累及多少人为她而丧命。 虽然还没到那一步,王妩却轻声叹了口气。身在乱世之局,进退维谷,若她真变成了蝴蝶的翅膀,不使劲扇一扇,又怎能甘心? 只她和赵云两人,若这双翅膀不管用,历史还是历史,赵云就还是那个百战百胜,绝不会死在战场上的常山赵子龙,那她跟着赵云,又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管用,或许,还真能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三国]碧血银枪_5 “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因而我信将军之能,纵危难万分,总能护我周全,如若事有万一,权当将军不曾去过那黄巾乱军之中,实天命也。”搜肠刮肚地拽文,王妩打定了主意,摆出一副非去不可,生死由命的架势。 赵云眉峰一扬,整个人仿若利剑悄然出鞘。他虽年少热血,但素来心性沉稳,行事谨慎,极少有真正少年人浮躁冲动的时候。然而一身技艺未得青眼,也断不可能全无半点憾恨不甘,若非终是意难平,他也不会生出冒险一探甘陵的想法来。 王妩虽只寥寥数语,想不出什么长篇大论,连那天命之说,也勉勉强强,听不出半点认命的柔顺之态,而她眼中却偏偏又有赵云从未在公孙瓒那里见过的信任,真真切切,激得他性子里那沉寂了许久了少年傲气翻涌起来,豪气顿生。 明知此举很有可能大功未竟反赔上王妩的安危,但在那双清透明澈的眼眸注视之下,赵云忽地傲然一笑,若真有意外,大不了一杆银枪,拼却性命,定能护她周全! ☆、第六章 见赵云跃跃欲试的眼神里仍有些微犹豫,王妩看着不远处正低头悠哉啃草的白马,忽然又想到个主意:“要不然,我也换身打扮,弃车同你一起骑马?” 正好不要坐那辆破车,干粮下肚没多久,她实在没力气再在那马车上吐一遍了。 “一起……骑马?”赵云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小姐岂可……与云共乘?这于礼不合……” “我有说要和你骑一匹马么?”明知赵云是会错了意,可他那牙根咬得死紧的模样,就像是王妩要占了他什么便宜一样。王妩不由心里郁闷,他赵云确实容颜英俊帅气,身材高大挺拔,连一袭脏兮兮的白袍在他身上,都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效果,可她也不差好不好,洗干净了脸,还很有几分水灵灵,清透透的动人,真要共乘一骑,还指不定是谁占谁的便宜! 仗着她现在是公孙瓒的女儿,王妩大着胆子,狠狠瞪了这日后的常胜将军一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向那白马遥遥一指:“我看你那匹马性子好,不如让给了我,也免得我骑术不精,驭马不当从马背上摔下来,你自己另找一匹骑去。” 赵云反应过来,俊面飞红,再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尴尬地垂下目光,好似从牙根里咬出了一个字:“诺。” 这一回合,王妩胜。王妩高兴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好看得向从画里走出来的男子,心里突然觉得共乘一骑的主意似乎也不算太坏。 然而,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就撇过一边。赵云解下负在马背上的包裹,分出一套干净些的短褐衣,递给王妩:“小姐稍候。” 粗布的短褐手感粗实,王妩可没有当众换衣的喜好,正在思索要到什么地方去换下身上累赘的曲裾,却见到赵云返身将散于水边的二十多匹马聚拢起来,慢慢围成一个圈。 这些马通体雪白,身高腿长,王妩还未长足的身量站在马群里只能露出大半个头来,首尾相聚,好似连成了一道白色城墙,将王妩牢牢挡在其中。 王妩身上这身衣裳,脱起来绝对要比穿起来方便得多。有过解开一次又重新系回去的经验,王妩三下两下就脱去外衫。中衣未脱,王妩下意识往外望了一眼,只见赵云带了二十多个人远远散着。这才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围过下身,扎在腰间的那块充作临时“内裤”的白布,确定它不会在等会儿骑马时松脱。 层层缠绕的曲裾变成了熟悉的上衣下裤样式,对于她这个现代人来讲,反而多了几分令人兴奋的自在。 换好衣衫,王妩一手在面前那匹马的脖子上轻轻拍了拍,另一手牵了它的缰绳,轻车熟路地将马牵开几步,从“白马城墙”中走了出来。 虽然衣袖长得遮住了手掌,裤脚拖在地上,肩膀也松松垮垮全无正形,她还是高兴地又是抬手又是抬脚,只觉得双手双腿不知被束缚了多久后终于又获自由。连捧在手里刚换下来的曲裾都没顾上折好收起来,眉飞色舞的神色又成功地引来避到一边的一众人诧异的侧目。 然而,王妩脸上的兴奋之色在赵云将马牵到她面前时一下子垮了下来。 这里距离甘陵县城并不远,骑马去甘陵,本是王妩自己的提议,最多也就个把时辰的时间。现代社会虽然不用马匹作为代步工具,但王妩大学里曾去过川藏一线支教半年,骑马山行,虽不熟练,至少自问也能凑活。 但她显然忘了这个时期的马虽然和一千多年之后没什么不同,但马具却是差了一件最最紧要的部分——马镫。 看着昂首立在面前,有鞍无镫的高头大马,刚才还在为与她脖颈齐高的高高马背而高兴,现在王妩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没有马镫,她连上马都束手无策,就算赵云将她提上去,没有马镫的支撑,不用等马跑起来,她就能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赵云见她面色古怪,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大话说过了头,现在才发觉不会骑马。不由皱了眉头,正要开口询问,王妩灵光突闪,扬手一抖,从裹在怀里的那一团衣物中,将系在曲裾外那条长长的腰带拎了出来。 先将腰带两头打结,呈环状穿过马鞍前面的用来固定的铜扣。曲裾的腰带极长,两头打了结等于长度已经缩短了一半,再平行穿过铜扣,等于又短了一半,然而最终垂在马腹两侧的位置和马镫的高度其实也差不了许多。 王妩很满意这腰带的长短,左右省视了一下,又重新在打结处又多打了个死结,用力扯紧。 然后,王妩双手攀住马鞍,一脚踩上腰带的两圈套环之处,另一脚猛然用力,在众人瞠目结舌中,以一种和好看潇洒全无关系的姿势跨上了马背。 训练有素的白马极为镇定,虽然肯定从未有人用这种连拉带扯的力道上过它的背脊,但除了昂首晃了晃鬃毛外,白马不惊不怒,四蹄仿若牢牢钉在地上,一步未动。 还有些紧张的王妩紧紧抓着缰绳,见马儿全无撒蹄子惊慌之意,这才放松下来,拍了拍马脖子,替它顺了顺毛。接着又解开扣在铜扣上腰带的一股,小心地从脚下脱出一圈,再对穿过另一侧的铜扣,垂到另一侧马腹边,套在另一只脚下,踩实。 双腿用力,王妩试了试这纯手工制作的简易马镫牢固度。信手提缰,白马迈步,稳稳当当。 包括赵云在内,方才还侧目等着看好戏的众人面面相觑,一张张年轻青涩的脸上,都因震惊而瞪大了眼,甚至肌肉扭曲。 王妩或许还没意识到,她这副简易马镫对于他们这些骑术所长的骑手而言,是多么大的冲击。 没有马镫的骑士,他们全靠自身腰腿的力量控制人在马上的平衡,能保证在飞马颠簸时不坠马已是不易。更何况,疆场之上,还要在马上舞枪射箭。除非经过严格的训练,这一点几乎是极难达到。 正因为如此,纵使人人都知道骑兵速度快,冲阵力强,阵势多变,这个年代的战争却还大多以步兵为主,实在是因为一支真正精锐的骑兵既要良马,又要精兵,要求远高于招募一支人数众多的步兵,非数十年之功而不能练就。 而也正因为如此,不断和游牧民族作战训练出来的白马义从可凭着区区三千之数,纵横幽州,威震天下。直下冀州,吓得韩馥让出冀州,令袁绍趁势接手这一中原腹地。 而若是有了马镫,就算是向王妩这样的半吊子骑士也能稳稳坐于马上,甚至只要有不用臂力的弩机,她还能于马上射击,如此一来,天下还有何人不能纵马于疆场?募集骑兵,又有何难? 王妩见众人清一色地盯着她脚下的这副临时“马镫”目瞪口呆,再想到他们那有鞍无镫的马具,顿时得意万分,坐在马上“咯咯”直笑。 在这个女人地位无比卑微的年代,能获得这样的目光,纵使这只是一群没什么名气的小子,也值得她好好得意一番。 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王妩跟赵云一路放马而行,赵云的这匹白马极通灵性,或快或慢,只要王妩稍加示意就能知晓,慢慢地,王妩找回了当年骑马山行的感觉,熟稔起来。不知不觉便行过成片荒芜了不知多久的田地,和赵云来到了甘陵城的城墙下。 城门紧闭,高高城墙上泥色斑驳,疏疏落落几面大旗斜插在墙头最高处,大大的“袁”字赤红而显眼。 一阵风过,紧邻城门的一段墙上,几张榜文不知是时日久了还是没黏牢,一起哗哗翻飞起来,仿佛和那墙头的大旗一唱一和。 王妩和赵云对视了一眼,双双下马,牵着马徐徐走到那榜文前。 不知是楷的竖排繁体字只短短数列就看得王妩眼花,还看串行了好几次。好在这榜文本就是写给当地的百姓所看,措辞倒用了些通俗易懂不艰涩的,连猜带蒙,她勉强还能看个大概意思。 一张是原冀州牧韩馥将自己地盘让予袁绍的告示,一张是袁绍宣告甘陵相姚贡抗命怠战的罪状书,剩下的两张,一是征兵,一是召集匠人。 “又要铁匠又要木匠,看来,袁绍是真要大量的弩箭铁盾,不像是要杀姚贡而找的借口。”只是王妩不免觉得奇怪,乱世之中随时随地都会要打仗,袁绍又不是那种不谙战争之道的良善之人,能最后和曹操一争长短的人,手下怎么说也是人才济济,怎么等到公孙瓒都打上门了,才想到要征召匠人打造弓弩盾牌?人家临阵磨枪,他倒像是临阵造枪的。 “枪矛箭盾,乃战之利器,冀州地广物丰,不可能会连这点弓箭铁盾都拿不出来。”赵云皱着眉,他是常山人,对冀州的实力多少有些了解,是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甘陵虽只是一个县城,甘陵相所辖曲部少说也要上千,不可能连……” 赵云沉稳的声音突然被从城墙另一头传来的呼喝声打断。 “你们两个,这马哪儿来的?”五六个穿着皮甲的兵士,好像蜜蜂寻到了花香一样,一阵疾跑,冲到他们面前,手里挥舞着马鞭和钢刀,在城墙的榜文上比划了两下,“告示征兵,筹集军备,这都贴了一个月了!大丈夫从军守土,保境安民,你们两个大男人,窝在这里要当小娘儿么?快,都跟军爷一起保境守土去……” 征兵的兵士许是许久没有这么好的收获了,几人都显得格外兴奋,一边唾沫横飞,一边就伸手要来拉人。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赵云的银枪远远留在后队,只是在外袍底下藏了把钢刀。他看了王妩一眼,公孙瓒之女,自然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尽管觉得这样会自惹麻烦,赵云还是做好了要为她出气的心理准备,慢慢握紧刀柄,只等她发话。 但他却不知,此时王妩脑中突然闪过烂俗于各类桥段的“打草惊蛇”四个大字,一脸紧张地一把扯住他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别给我惹事!” ☆、第七章 这天,负责为磐水之战征兵的兵士们心情甚好。 虽然早先在甘陵城门口走脱了两个壮丁连带两匹马,但就在他们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去挨军棍时,居然在路上遇到了一群流民!还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 更叫他们心情愉悦的是,这些流民在一听说从军能有军粮吃饱时,居然纷纷表示要主动投军! 领头的伍长心潮澎湃地数了数人数,整整三十人! 甘陵城中已经寻不出一个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来,老天就一下子将三十个二十多岁的青壮丁送到了他们面前,简直比天上直接掉个馅饼下来都让人激动! 对于征兵小队而言,这可是天大的功劳。袁绍大军就盘踞在磐河之畔的信都城,这回回去,非但不用挨军棍,没准还能凭着这三十个壮丁,一队六人,个个都有提拔。 伍长高兴万分,象征性地盘问了几句流民的来处,果断将他们统统收编。 于是,原本崎岖遥远的路程仿佛也变得可爱起来,伍长得意洋洋地领着欢快的征兵小队,呼呼喝喝指挥那三十个流民排好队形,颇有几分大将军统帅千军万马于阵前布阵的凛凛威风。平时要慢吞吞走个三四天的路程,他们一路急行军似地两天一夜,几乎是毫不停歇,在第二天傍晚时分,一行人就走到了信都城门外。 袁绍重军驻扎于信都,距离磐水的公孙瓒兵马不到三百里。战前屯军之地,守卫之森严,绝非宛若死城的甘陵可比。 [三国]碧血银枪_6 伍长大人在城门口被盘问了整整三遍,从军中任职,到出行军令,甚至征来的这三十个壮丁的姓名来处,都一一问到,等他们终于被放行进城时,威风煞尽,他的好心情已是荡然无存。 拐过一个街口,那伍长仍自忿忿不平,他征来的三十个壮丁在他们身后互相交换了数个眼神,可他一个都没看到,只管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呸!不过是个毛还没长齐的守门兵,你爷爷赶了这许多路,还没领功,反倒被个小儿查问了十八代祖宗!” 其余小兵赶忙七嘴八舌地过来安抚自家上官的心情,终于,在众多吹捧下,伍长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大功”,想到等这回被提拔了,定要再走趟城门抖抖威风,这才慢慢平了心绪。 但毕竟赶了这许多路,又受了一番盘问,他只觉得口干舌燥,疲累不堪。当下,也不急着回营,大手一挥:“走,兄弟们先喝口酒去。” “大人,那这些人……”一名兵士有些犹豫,一指那三十一个蓬头垢面的壮丁,想劝伍长还是先回营交了差再好好放松饮酒。 没想到伍长大人在城门前受了气,思路却变得开阔豪迈起来:“一起去一起去,进了军营,也不知能不能再出来,喝口酒再去,就当我做东,为各位壮行,哪位要是以后出头做了将军,也好记得今日,相互提携提携。” 既然伍长想做人情,自然没有人反对。一行人浩浩荡荡,一涌进了一家街边酒肆。好在大战将至,街旁住户大多房门紧闭,酒肆中人也不多,他们一进去,就将原本的两三个客人统统轰走,将整间酒肆都占了下来。 “老赵,快来上酒。” 熟识的兵士一声呼喝,酒肆堂后马上有人应了一声,须发皆白的一个老头颤着身板,捧了酒坛出来招呼:“军爷久不来小店了。” “这不要打仗了,保家守土……”伍长随口胡夸了一句,随即眼尖地瞥到堂后一道纤细窈窕的人影在门帘缝中站了一站,却马上又掉头跑了回去。 “哎,老赵,你这里多了人啊。” 老头放下酒坛,慢慢地取了一叠碗分放到众人面前,有些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赔笑着接话:“那是小老儿外侄女儿,家里被贼人抢了,无处可去,就先在这儿住着。” 要是在城外,伍长和几个兵士灌了几碗黄汤,定要趁着酒性将那外侄女儿喊出来看看,长得什么模样,可人不可人,标致不标致。但现在袁绍亲驻于城内,上下戒严,他们几个小兵心中到底多有顾忌,躲个懒喝口酒是小事,再闹了什么出来却就说不准了。 于是只能嘴上讨两句便宜,和老赵浑说两句藏了个小娘之类的轻佻话,眼睛时不时地往堂后斜上一斜,忍了又忍,使劲按耐住一颗颗几乎要连年轻女人长得什么样子都忘记了的寂寞。 喝了酒,赊了酒钱,伍长大人便再挥挥手,表示人情结束,大家伙儿回营复命。 临走之时,三十个壮丁中,最俊朗挺拔的那个身影慢慢落下几步,最后回头向那堂后的门帘深深望了一眼,唇角勾起一丝无奈中却又透出几分欣然的笑意来。 三十个流民壮丁,自然是三十个换下白衣的赵云一行。而那个能令赵云驻足的藏在堂后的纤细身影,除了王妩,还能有谁? 只不过,就连赵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王妩和赵云仗着马快,从征兵的兵士眼前脱身。离开甘陵后,赵云立刻生出混入信都的念头,而王妩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着赵云趟这一趟浑水,当然不可能乖乖地听话自己回到公孙瓒的军营中去。 两人意见相左,一时相持不下。最后王妩又摆出一副除非他先派人将她打晕了送回去,否则誓死不退让的架势。赵云无奈,只能同意王妩和他兵分两路,一明一暗,先后进入信都。赵云带人装作被征的壮丁,直接混入袁绍军中,而王妩则在街市之中打探消息。 其实,赵云根本就没打算让王妩和他一起进城。战乱之际,为防双方斥候查探虚实,城中不通内外,信都多半已经封城。他料得王妩到时候进不了城,无处可去,自然只有先行回去。 可他没想到,信都城内确有禁令,但不是封城,而是只进不出。 王妩骑马从甘陵往信都而来,她的骑术在赵云看来虽然还勉勉强强,但这回总比赵云他们两条腿走得快些,早了一天入了信都城。 进城前她将马放于山林,换回女子装束,守门的兵士见她一个女儿家,说是要进城投亲,也就没多为难留意,只关照了只进不出,就放她进了门。 听到只进不出,王妩有些紧张。但事已至此,却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是一听到这四个字临时改变主意掉头就走,反倒更会惹人注意。 她不敢随便找地方投宿,先在城里的街道上转了一圈,绕过一队队有枪戈林立巡视兵士之处,最后在街边的一个拐角处看到了一座烧毁坍塌了大半的民宅,终于想到了如何在城中安身的办法。 王妩故意在那民宅前站了很久,久到路过的人纷纷驻足看她,左近做生意的人家也有人指指点点,探头探脑,她这才四下环顾了一下,就近挑了一家小小的酒肆,走了进去。 开酒肆的老头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对着废宅发呆的姑娘,因此当王妩满面惶惶无助地开口问他那废宅的主人姓什么时,他没有任何犹疑就回答她:“那家姓王。” 一听是本家,王妩心里莫名生出一股亲近感来,编的故事也愈发顺畅,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无辜一点,惊慌一点,眼神中再带一点点期盼:“那家里是否有个王婶,长得和和气气,说话声音却不小?” 一句十足的废话。 王家的人自然是姓王,至于人家家里的妇人是否长得和气,嗓门大不大,一个外间不相干的老头又怎么会知道? 而且,就算无巧不巧,那老头真的和那家妇人熟识,长相和气与否,说话声音大否,这也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人看,各人听的问题,根本做不得数。 再退一万步讲,若是那家家里没有妇人,全是男丁,王妩也能再寻个借口,将自己家道中落,前来投亲,却发现亲戚家中屋房倒塌,人丁全无的遭遇死死地扣到那户现在已经不知逃到哪里去安身立命的人家身上。 果然,老头虽然不认识那“王婶”,却对王妩的说法没有丝毫怀疑。乱世投亲而不遇,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多了。况且,王妩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女子,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再加上脸上恰到好处焦急无措的神情,他又没什么万贯家财要防人觊觎,何必怀疑? 全城戒严,只进不出,投亲的少女只身一人,无处可住,无处可去,老头还没开口,在堂后听了许久的妇人已经忍不住心软,直接拍板,将王妩留了下来。 王妩之所以挑了一家酒肆,倒不是因为她知道这个时代酒肆都是私营官税,即使打仗,城池易手,也是相对安全之所。她纯粹只是受了以前看的诸多古装剧影响而已。人们若要打听消息,大多会到酒肆茶坊之类的地方去,取其人多口杂,消息灵通。 却没想到大战将起,又有几个人有闲情逸致逛街喝酒?别说消息,就连她不要意思白吃白喝,想帮忙做点琐碎活计,除了每天那块布抹抹灰,都没什么好做的了。 自从那天隔着门帘匆匆一瞥,确认赵云也顺利混入城中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赵云,也没听到他们丝毫的消息。仿佛那三十个人真的就是被征来的壮丁,充入军营,从此再不得出。 这天,王妩正百无聊赖,忽然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外面叫道:“来一壶酒。” 这个时代,王妩总共来了也没几天,见过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她会觉得熟悉的声音……稍稍一想,王妩立刻想起了这把声音的主人。 趁着老赵出去送酒,王妩在门帘掀起的一刹那飞快地往外扫了一眼。果然,进门口处的一桌边,一个中等相貌,中等身材,文士打扮的人正拈着中等长度的颌下之须——程昱! 王妩连忙缩回头,心里惊得砰砰直跳。 她记不清程昱这个人物究竟是效力于何方势力,但既然留有印象,那就说明这个人定不会是泛泛之辈,说不准就是哪一家的谋士。这样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信都,又事先见过赵云,若是和袁绍有关,岂非极有可能在军营之中撞破赵云等人的行藏? 程昱一直坐到城门关闭,天色将暗时分,这才离开。 他一走,王妩立刻借口受了凉头疼,回到自己的小间。翻出将进城前换下的短褐衣衫,轻手轻脚地穿上,又将头发高高束起。 她坐在房中,待听到老赵夫妇打烊合上门板回房后,才点起一小支蜡烛,极慢极慢地拉开房门。 她的房门和酒肆后门堆放米坛之处相隔很近,趁夜悄无声息地出去,不会惊动每天都入睡很早的老赵夫妇。 哪知,她才踏出一步,正全神贯注地护着手里微弱的火光,突然听到拐角处后门的门闩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静夜里听来,格外突兀刺耳,惊得她手一抖,小小的火苗一歪,窜上手指。 ☆、第八章 “啊!”王妩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火烧的,一支蜡烛脱手向后门的方向甩了出去,一连后退几步,不妨身后就是叠起放置的三把长凳。腰里在凳角上重重一磕,不由痛得叫都叫不出来,只发出一声闷哼,眼泪当先涌了出来。 “咔哒”一声想起的同时,后门的木闩猛然从闩槽上弹了起来。木门一开一合之间,一个人影飞快地窜了进来,一手接住王妩甩过来的蜡烛,手指掐着烛芯一捏,火光顿灭的瞬间,只见他另一手还不忘托住门框之处,以防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来。 那个人影动作极快,阖上门,立足未稳,身形往里又是一掠。掠到王妩身侧,一将蜡烛往王妩手中一放,腾出两只手来,堪堪捞住正在往地上砸的两把长凳。还来得及沉声说了一句:“是我!” 对于王妩而言,这都只在一瞬间,她只觉得掌心升温,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多了样什么东西,没了长凳的依靠,身形还是没站稳,继续往后扑倒。 失重时她下意识地伸手乱抓,也没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只见眼前一个黑憧憧的影子,就抓了上去。似乎是什么布料,她扯着总算是稳住了身形。 手上扯着的布料下触手生温,似一个人,王妩这才突然回想起刚才那声音有些耳熟。 “赵……” 才说了一个字,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扯着的布料下好像是硬邦邦绷起的肌肉……再估算了一下高度……应该是赵云的腰…… 王妩连忙放脱手站直,低声清了清喉咙,佯装作势地在自己身上上下拍了拍。好在蜡烛被赵云掐灭,黑暗中也没人看到她红透的脸颊。 定了定神,又在胸口拍了两下,又侧头往老赵夫妇房间的方向听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王妩这才长长舒了口气,七手八脚地从赵云手里接过长凳,摸着黑小心地放到地上。 转身打开自己小间的门,将赵云推了进去。 重新点起蜡烛,王妩举着光往赵云的脸上照了照,放大的剑眉星目在烛光下忽明忽暗,轮廓分明。 赵云一身袁军兵士打扮,背上的还绑了一个大包袱。他打量了一下王妩的一身打扮,不由皱眉,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姐这是要往何处?” “军营。”既然见到了赵云,王妩提着的心就放回了大半,坐到榻上,漫不经心地答了句。 “什么?”赵云大惊失色,亏得他自持谨慎,这才勉强压着声音,没直接吼出来,只是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额间也似有青筋抽动了两下。 [三国]碧血银枪_7 早知他会有这种反应,王妩耸了耸肩,正要寻个理由搪塞过去,低头却突然看到一条绣着暗纹的带子挂在自己手臂上:“这是什么?” 蜡烛的光芒微弱,只能照出一个小圈,只见这条带子宽逾手掌,织锦的质地反射着微光,在烛火下好像镀了一层橘红的霞光,看起来有些眼熟,王妩却一时没想起来,不由拿起来细看。 然而这一拿起来,她才发现,这条带子极长,挂在她的手臂上的这一头有些皱了,而另一头…… 她又举起蜡烛来照,竟发现另一头却是藏在赵云的怀里。 “这是你的?”许是方才跌倒乱抓时从赵云怀里抓出来的,王妩正要递还给他,却又不禁狐疑,这织锦暗纹色泽鲜亮,怎么也不像是男人的东西。难道是他和哪家小姐的定情物? 然而,当她看到那条一看就是华贵人家才有的宽带上,印着一个小巧的脚印时,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这带子看起来会那么眼熟了——这分明就是她曲裾的腰封! 甘陵城外,她为了摆脱那破车,提议骑马时用作简易马镫的腰封!怎么到了赵云的怀里? 赵云一愣,连忙将那腰封夺了过去,草草往怀里一塞,一张俊脸上阵红阵白,紧抿着薄唇,盯着王妩不说话。 王妩看着自己手里的腰封蛇一样的又游回赵云怀里,再看赵云一脸的铁青之色,就好像她真的抢了他的定情信物一样,不由有些莫名。 她头一次用了腰封为马镫,这次来信都时,赵云还特意为她寻了人家井中打水所用的结实粗绳。她之前换回女装的时候还在诧异,明明将换下的腰封的曲裾放在一起了,怎么偏偏又寻不着了?好在原本腰封下还有一条和曲裾同色的细带,要不然,她就连衣裳都穿不了了。 还以为自己记错了丢了腰封,王妩哪里想得到,这腰封却是被赵云拿走了。 许是王妩瞪大了眼的表情太过无辜,赵云脸上的僵色有点撑不住,缓缓吸了口气,沉声问道:“小姐可还记得之前答应过云什么?” 王妩回了神,见赵云好像一点也没向她解释一下的意思,刚表示一下不满问一下,可在赵云严肃的脸色下,她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变作一个向着他怀里方向的迷茫的眼神。 思绪又回到方才的对话上来,王妩决定先将这个问题放一放,以后再问。她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去军营的打算:“说的是一明一暗,你在军营我在外。可我刚见到程昱前来买酒,恐他会去袁绍军营之中。”经过这五天的熏陶,她对人说话对答的方式已经颇有些信手拈来的意味。 “程仲德?”听到王妩不是逞强又没耐心地要胡闹,赵云的脸色缓和了些,只是眉头锁得更紧,“听闻曹操与袁绍素有交好,莫非程仲德来信都是要代曹联袁?” 王妩本来还在想那条腰封,赵云究竟是什么时候拿走的,陡然听到这句话,险些又将手里的蜡烛甩出去,脱口而出:“什么?你说程昱是曹操的人?” 在赵云极度诧异的眼神下,王妩突然想起来,上一回听到程昱和赵云套话时,似乎是说过什么“曹公”来着…… 其实,她岂止是听过这句话,她还说过要回去请公孙瓒给“曹公”回礼呢!现在一副全然才知道曹公何人的表情,也难怪赵云要诧异。 王妩的面部肌肉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若早知道……她现在算不算得罪了曹操……坏了曹操的挖墙脚大计,那个信奉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一代枭雄,也不知会不会大度一下,不要和她一个小女子计较。 王妩咬着嘴唇,忐忑懊恼。 “三小姐,”赵云不知王妩心里的纠结,也不愈再多想程昱的目的,就连王妩面部又惋惜又担心的奇异表情,也没多在意,直奔主题,“袁绍大军多屯于城外,而城内营帐则为征召的匠人所用,新征入伍的兵士大多都留在城内把守,以防这些匠人脱逃。这几日来,高逾两人的铁盾以铁索相连,七步长矛,强弩羽箭,先后从城内送到军中,操练阵型。” 王妩对冷兵器的杀伤力没什么想象力,但从赵云一脸正色和凝重的语气中也看出了他所说的这些肯定没表面听来这么简单。 见王妩神色怔忡,似懂非懂,赵云于是又解释一句:“蓟侯所历大小战役,我军若战,皆由三千白马义从为先锋,以马力冲破敌军阵型,挫败锋锐,再乘胜掩杀。” 两军对垒,千匹白马携万钧之势而到,却正好撞上两人多高的铁盾用铁索连接成墙,盾与盾之间时尖利的长矛,骑兵一旦在长矛铁盾前慢下速度,箭如雨下…… 赵云见王妩眼中的迷惘渐渐变成凝重,知道她总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缓缓松了口气,拱手于前,向王妩躬身一礼:“请小姐即刻启程,将袁绍之计报于蓟侯,早作打算。” 覆巢之下无完卵,王妩也不想把自己想成是那颗鸟巢里的蛋,但事实就是公孙瓒这鸟巢要是翻下树,她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城门关闭,只进不出,若是要出城……我明日找这买酒的赵伯打听下……” 就在王妩考虑天亮之后如何走出只进不出的城门时,赵云却摇头:“不必如此,袁绍帐下有一谋士,家中丧母,于今夜离城归乡奔丧,袁绍派了几名兵士随行护送,免被蓟侯兵马所获。” 说着,打开方才解下的包袱,露出了里面一套袁军兵士的衣甲来。 普通士兵的衣甲不过就是熟牛皮制成的两大片皮甲,前胸背部用皮绳相连,穿起来极为方便,也没什么大重量,虽然对于王妩而言,又一次地大了许多,皮甲的下缘直拖到了膝盖。 然而鉴于袁绍征兵连十多岁的少年都不放过,她穿出这样的效果来,其实倒也不怎么突兀,实际上,这信都城里的新兵,一半以上都是和王妩差不多的身板。再把头发束好,只要不开口,王妩和一个普通的身形单薄的小兵没什么区别。 出门时,王妩手里的蜡烛被赵云再次掐灭,习惯了光亮的眼睛一时又陷入黑暗之中。 赵云为防她再撞到什么惊动了睡熟的老赵夫妇,道了声得罪,牵了她的手腕,一步一停,在前带路,两人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潜了出去。 ☆、第九章 才将酒肆的后门阖上,赵云立刻放脱王妩的手,目不斜视地径自往城门口的方向走。王妩手被他甩得一荡,手腕上赵云掌心传来的温度一下子消散在徐徐夜风里。 王妩握住自己的手腕活动了一下,一时有些不习惯。她只稍稍停顿了一下,赵云已经超过她身侧两三步。王妩四下看了看,黑漆漆的街道在微弱的星光下影影憧憧,城门的方向,遥遥还有几点火光闪动,忽明忽灭。她心里有些发毛,赶紧快走了几步,跟了上去。 赵云虽然穿了普通袁军兵士的皮甲,但从侧后方看去,身形颀长,肩膀宽阔,仿佛可以一肩撑起好似准备吞噬一切的黑色苍穹。 王妩心中稍定,忽然想起了一事,方才在酒肆里她唯恐惊醒了老赵夫妇不敢多说话,现在想起来,赶紧一溜小跑着绕到赵云身前,手心朝上,往他面前一伸:“还我。” “什么?”赵云疑惑地皱眉,放慢了脚步,一面往城门方向望了望。 “腰封啊?”王妩的身量尚未长开,需要仰起头才能对上赵云的脸,颇为费力。见赵云似乎脸色一僵,她指了指他怀里:“你可别说这腰封是你的。” “这个……”赵云下意识让了让,按住衣襟,低头干咳了两声,“云只是想看看这……腰封……如何用作御马……” “不就是马镫么?”王妩挑了挑眉,小声嘀咕了一句,放弃了讨回自己腰封的打算。反正那件曲裾上泥灰尘土裹着血渍,也不知脏到了什么程度。她根本没打算再穿,在老赵酒肆里换下来后连洗都没洗就偷偷扔到了火里,这腰封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说话间,城门的轮廓渐渐清晰,火把的光亮下,已经能看清站在城墙边上站着的几名和他们一样打扮的兵士。 袁绍显然对这个辞归的谋士不怎么放在心上,虽说派了人护送,也不过就是打发了三五名新征的小兵过来,与其说是两军对战前保护其不为乱兵所伤,还不如说这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一个表态性动作而已。名义上情理占全,实际偷工减料。 不过想想也是,大战在即,若真的是心腹谋士,又怎会轻易放他离开? 王妩跟着赵云和其他三个小兵汇合一处,这几个兵士似乎都是四处被征来的壮丁,彼此都不说话,只是由各自的伍长带着,同在这大半夜的聚集在城门口,满脸写满了抱怨之色。 王妩匆匆扫了一地低下头,想寻个不起眼的墙角站着。却见赵云颇为熟稔地上前和几个伍长打着招呼,还相互抱怨了几句这差事既无油水,又累人费力。 王妩才低下去一半的头不禁僵在半途,目光上翻,看得目瞪口呆,向赵云递了个疑惑不解的眼神。 赵云微微一笑,正要解释,正对城门的大街上却突然想起了清脆的马蹄声。他目光往那个方向一扫,眯了眯眼,转而向王妩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两骑并辔,徐徐而来。 赵云一扯王妩,随其他人一起让开到一边,束手而立。 王妩垂下眼,听着耳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紧接着八条马腿先后从自己身前缓缓踏过,在城门口处驻步。 守门的兵士十分尽责,虽接到军令放行,但只听说要走一名谋士,可现在见到来者有两人,不由细细盘问起来。 “若非友人前来报讯,我尚不知家逢突变,不带随从也便罢了,哪有连报讯的友人反倒要因此被扣于城中,不得同回的道理?”对答的声音温和又淡然,虽是在和人理论,可其中淡淡的厌倦之意,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淡漠,仿佛事不关己般的全不在意。 王妩被这声音激起了好奇心,偷偷抬眼望去。只见马上两人一穿青衫,一着白衣,俱是纶巾束发,文士打扮。 同是一身式样简洁的白衣,在赵云身上,潇洒飘逸,刚劲如枪,好像一柄出鞘的宝剑,劈金断玉,凛冽纯粹,直裂人心。而在那人身上,虽只看到个侧影,却仿若这料峭的春寒,直有股说不出的清冷疏离。 感觉到赵云扯着她衣袖的手一紧,王妩有些诧异地转头,见赵云皱着眉向她连打眼色。王妩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他的意思,偏了偏头,也跟着皱起眉来。 就在守门兵士终于放行的时候,那两匹马一前一后迈步而行,一直被挡住大半的那个青衫人身形晃过,王妩猛然倒吸一口冷气,赶紧低下头。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王妩绝没有想到,她居然又遇上了程昱!这下她算是知道前面赵云的眼色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好在程昱和王妩一样,注意力都在那白衣人身上,对袁绍象征性派出的一众“护送”兵士长得什么模样全不感兴趣。 被赵云拉了一下,王妩不由暗自拍拍胸口,吐了吐舌头,跟着一起走出了城门。 沉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隆隆的巨响声中,程昱和王妩几乎同时长长松了口气。 程昱于马上向那白衣人拱手一礼:“此番,多谢奉孝相助。在下之前所言……” 白衣人长笑一声,还了一礼,声音里带着一丝抹不去的傲意:“仲德兄,这世间只有择主之郭嘉,却无奉召而投之郭嘉。曹公是否明主,待我拜会了荀文若之后,见了便知。” [三国]碧血银枪_8 此言一出,就连一直垂着头的赵云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如此狂生,狂言狂行,还真是狂得可以。他一瞥之下,正要再垂下头,却正好瞥到自家那位刚才就险些露了行藏的三小姐全无反省之意地仰着头,两眼放光地死盯着那两人看,唯恐程昱不回头认出她来! 赵云心里不由拱起怒意,又暗中扯了下王妩的衣袖。 而王妩却恍若未觉。 眼前的这位轻狂书生,可是有三国鬼才之称的郭嘉郭奉孝!尽管,王妩初见赵云时,同样是满怀着这种热血澎湃,好似追星的崇拜感。但这种原本只是耳熟能详的名字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面前时所带来的激荡情怀,又岂是赵云所能理解的? “哈哈……”程昱非但没有因郭嘉这句狂言生气,反而也跟着大笑起来,“奉孝尽管去,曹公实乃天下英豪之真主也,奉孝自去,一见便知,一见便知。” 郭嘉一愣:“仲德兄不随我一起去么?” 程昱摇摇手:“不瞒奉孝,昱此来信都,本非为你而来,实是奉了主公将令,前来劝降袁绍大将张郃张儁乂。” 感情这程昱还是个挖墙脚专业户?听得起劲的王妩暗暗撇嘴,先是赵云,再是张郃,他可真忙得很。 而赵云则是听到程昱并非追着他们而来,心头微微一松,见王妩一脸的不以为然,以为她不知张郃是谁,左右打量了一下,发现没人注意到他们,便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低语:“张郃本是韩馥帐下军司马,后投袁绍,人称冀州第一猛将。” 赵云语声一顿,突然想到,张郃是成名的猛将,程昱代表曹操前来劝降,实属正常。而他自己……虽有壮志,然却名未扬,身未显,即使对公孙瓒而言,也极不起眼,又为何劝降会劝到了他的头上? 此念一起,好似扯开了一道蛛丝,带出一整张凌乱不堪的蛛网来。他之前既没见过曹操,也不认识程昱,程昱又为何会带了重金来找他? 正自不解,却听耳边王妩轻声细语:“虽是猛将,却不及你。” 赵云一怔,低头只见夜色下王妩一双黑眸亮若星辰。不是安慰劝解,也不是妄言夸赞,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语声虽轻,却坚定得仿佛说的是世间最自然的道理,最显而易见的事实。 心里莫名的一暖,紧张了整夜的心绪好像因为她这一句话,彻底放松平复下来。如银枪在手,神思再无旁骛,无论前路几多凶险,也总能拼杀过去。 “曹公倒会识人,张郃勇猛过人,用兵多变,确是难得的将才。”郭嘉微微一笑,洋洋而谈,“只可惜袁绍易信谗言,张郃又是韩馥旧部,功高则徒惹猜忌,无功则难保非议,左右为难。” 程昱哈哈大笑:“多谢奉孝指点,他日见到曹公,奉孝不妨将此番言论如实相告,看看曹公如何作答?” “嗯?”郭嘉眉峰一扬,似笑非笑,“仲德这是要教我如何奉主讨功么?” 程昱却不再多说,连连摇头:“是不是讨功,你自去说了便知,现下,还请奉孝再相助一事。”他举起马鞭,向赵云和王妩他们一指,吓得王妩赶紧又低下头去。 “这些士兵,听了你我言论多时,还烦请奉孝将他们放回信都城内,替我向袁绍透个风声。” 郭嘉不由笑骂:“好你个程仲德,要算计张郃,竟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来。袁绍要是知道了我与你相谈张郃,忌惮张郃不算,只怕是我不投曹操,也回不来这冀州之地了。” 见程昱连连拱手,郭嘉朗声大笑:“罢了罢了,就当多做个人情送给文若,他日见了,也叫他多请几顿酒。” 手中的马鞭啪地舞出在空中一下响,郭嘉说走便走,再不回头,匹马只身策马而去。 程昱和几个兵士,连同赵云和王妩在内,被呛了一头一脸的烟尘。 程昱低声抱怨了两句,只留下一句“各位可以回去复命了”,径自也跟在郭嘉后面,打马远去。 待马蹄声越行越远,王妩抬起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再次向那个专职挖墙脚的背影远远撇撇嘴,以示不齿。 “我还以为你要截下他二人的马,一路狂奔回去呢。”王妩四下望了望,却不见赵云将马藏于何处,要赶回去报讯,总不见得靠他们两人四条腿,用走的吧。 “不必。”赵云目光一闪,转开头,避开了王妩的眼神,“保重……” “嗯?”之后的两个字,赵云的声音极轻,轻得王妩只看见他的嘴型一张一合,半点都没听到他具体说了什么。一愣之下,正要再问,却只见赵云嘴角轻轻牵起一个歉意的笑容。 下一刻,她只觉后颈一痛,眼前猛然一黑。 ☆、第十章 王妩在一晃一晃中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又在一辆马车之上。只是这辆马车上面有顶,四面挡风,却要结实得多。 若有若无的微弱光线从马车侧面的窄窗中透进些许,和门帘晃动中是不是溜进来的光线一起,勾勒一个局促的马车内部轮廓。 耳边辚辚的车轮滚动之声,马车外凌乱的马蹄声,和时不时车前传来的吆喝声,短促的马嘶混杂在一起,变成一股嗡嗡作响的杂音,吵得王妩头脑发胀。 呆了半晌,之前的事才慢慢回到脑海中。王妩心头猛然一凛,挣扎着坐起身来,后颈处的钝痛还伴随着神经一扯一扯的猛跳,令她不由眉头拧成一团,轻哼一声。 似察觉到她在马车里的动作,车外传来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三小姐醒啦?” “赵云?”王妩正对抗着脑中的晕眩和颈后的酸痛,一时没分辨出声音来,下意识地叫了个名字出口。 车外迟疑了片刻,才接话:“赵哥……不在,车里有干净衣服,小姐不妨先换下。” “不在?”王妩不禁诧异,缓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还穿着袁绍兵士的皮甲。而另一套短褐衣裤,则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马车的一角。 王妩向外看了一眼,一块厚布充当马车的门帘挡在门前,挡光遮风,虽然随着马车的颠簸而前后晃动,幅度却是不大,倒也没有走光的风险。 短褐的穿戴远比曲裾容易打理,而她身上的皮甲只要解开几根皮绳即可。 王妩压下心头的疑惑,动作飞快地换下身上不知有多少人穿过的皮甲,随手往车中一抛,一个转身,掀开了车帘。 赶车的是熟人。 瘦弱的少年上次还用打量怪物的眼神盯着王妩,然而这次却根本不敢和她正眼相对。见她掀了车帘,只低了低头,手里的长鞭又一个挥舞,连方才的吆喝也没发出一声。 王妩看到那少年先是一愣,随即又看到数十匹白马围在马车前,随着那少年的一鞭,收拢四散的步伐,齐头并进。 “停下!”王妩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一把扣住少年执鞭的手腕。 哪知少年也不挣扎,但也没勒马,反而将鞭子交予左手,啪的一声,又补了一鞭。 “我叫你停下!”这下,王妩知道事情肯定出了什么变故,四下不见赵云和其他骑兵,而所有的马却又都在这里。她霍然在车板上站直身来,一手扣了那少年的肩膀,厉声喝道:“你再不停下,我便立刻从车上跳下去!” 少年没想到她竟会用自己做威胁,吓了一跳,手上控马的缰绳一松,引得马车陡然间左右一晃。 要在行进的马车外站稳本就不易,王妩骑马也只能靠自备马镫,平衡感和这个时代的骑兵全不可比,车身一晃之下,一个站立不稳,便直接被晃了出去。 少年大骇,鞭子也顾不上了,一手将缰绳在掌中连绕两圈,死命勒停了马,一手死死扯住王妩的手臂。 王妩被他扯得一个踉跄,总算没摔下车去,好不容易站稳,心里倒是定了些。不见赵云,她一时恐慌,以为是赵云手下的人里出了问题,现在看来,这少年这么紧张她是否跳车,倒不像是存了什么坏心的样子。 “三小姐啊,你可吓死我了。”少年见王妩盯着他,忙不迭地放开手,夸张地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王妩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肩膀窄窄,看起来单薄得很,一双眼珠子却是异常灵活。暗忖对方没有恶意,王妩耐下性子,在他身边坐下,又摆出一副知心大姐姐的模样:“我问你,你这是要将我带去何处?” 少年目光一闪,咬了咬嘴唇:“这……赵哥不让说……” 王妩眉一挑,哼了一声,不再理他,甩手自顾自地跃下马车。 “哎……三小姐哪里去?”少年急急忙忙跟着一起跳下车来,想拉住她,但被王妩回头冷冷扫了一眼,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在碰到她衣袖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问你你不说,那我又为何要跟你走?”王妩眼中露出一丝挑衅的光,“除非,你仗着武力,将我绑了……” “我哪敢啊……”少年哭丧着脸,心里几经斗争,最后在王妩一脸破罐子破摔的坚定中跺了跺脚,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定一般,“那我要是说了,你可别怨赵哥,赵哥也是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 王妩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赵哥探知袁绍备下一千弓弩手,携铁盾长矛为阵,要破主公的白马义从三千精骑。他本想快马报知蓟侯,但袁绍于昨夜已然兵发磐河,快则三天,最迟不过五六天,便可与主公正面相踞……再快的马,到磐河也要两日一夜。赵哥言,主公若临阵获报,若信之,则必定要变阵应对,这就等于是不战而先自挫锋锐,若不信……”少年一口气说下来,停了一下,狠狠喘了口气,“所以,倒不如……” “倒不如他自己先拼一拼?”王妩面色铁青,心头莫名一把怒火冲天而起,咬牙切齿。 拿三十人去拼一千?他赵云当他自己是神仙啊,还是当袁绍精心为公孙瓒准备的一千弓弩手都是黄巾军那样的软柿子可以随便捏! 就算是黄巾军这样的无组织非正规散乱大军,一千人和三十人对阵,还是在对方的大本营中,最乐观的设想,即使被他成功地剿灭了这千人,那三十人也是必死无疑,根本没有一星半点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更何况,袁绍的兵马,还是在以后的官渡之战中逼得曹操几乎粮断撤退的兵马,又岂是黄巾军可比? [三国]碧血银枪_9 王妩和赵云虽说相识不久,但就几次赵云的应变行事来看,深觉他不像她印象中传统意义上,动不动就只求出阵厮杀个痛快的武将。他虽然年纪不大,行事却是处处沉稳,谨慎思周,颇有几分谋定而后动的意味,再想到历史上他常胜不败的记录,自然而然一点也没想到赵云居然会有这种剑走偏锋,以命相搏的险招。 她全然忘了,历史上,赵子龙纵然是常胜的五虎上将,却还有个一身是胆的美誉! 敢仅凭三十人就冲进三百黄巾军中,又怎么不敢同样三十人和袁绍的一千弓弩手决一高下! 不对,她面前这里还有一个,赵云现在应该只有二十九个人,连三十人都没有! “什么一身是胆,什么常胜将军,我看分明是胆大妄为,任性冲动,贪功冒进,先斩后奏……”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妩面目狰狞地迸出一连串相关不相关的四字成语,有他理解的,也有他闻所未闻的,但无论是哪一种,他至少知道一点,这都是骂人的! 少年从没听过人这样骂他心目中高大英雄一般的赵哥,更别说是出自一个女子口中。不知是被她的表情吓到了,还是王妩这样的“公孙瓒之女的形象”对他冲击力过盛,他连愤怒都忘了,微微张了嘴,怔怔地盯着王妩,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其实,赵云敢下决定带王妩先去甘陵又到信都,又何尝不是一时热血的冲动之举?就连三十骑闯黄巾救人,也是万分冒险。就算在后世的传说中他是个沉稳谨慎的常胜将军,现在也只是个方过弱冠的年轻人,若无热血武勇,又谈何乱世英雄? 王妩努力放缓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想赵云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否要归咎于她这对太自以为是的蝴蝶翅膀,也不要想她这双翅膀会不会扇出个短命的常山赵子龙来。 天已大亮,她离开信都也不知有多远,无论她如何生气,赵云也不会知道,也于事无补,现在,最重要的是想个应对的办法出来。 “那我们现在这是要往哪里去?” “南边。”反正也都交代了,这回少年对这个问题回答得很迅速,“赵哥言,这一战事关主公和袁绍存亡,若主公胜,你再回去不迟,而若主公……你千万不可再归幽州,可待战事平息后,可投平原相刘玄德,刘使君素来仁义,定会以礼相待。” 又是一个赵哥言,王妩差点又要抓狂暴走。 刘备刘玄德?这个退路赵云倒是替她想得不错。作为这个三国最大作秀高手,刘备的仁义永远只在有用之时才会体现,公孙瓒一旦败亡,王妩的身份无疑会成为刘备召集残兵以自立的最好工具。岂止是以礼相待,简直一定会将她供起来好不好! 但是赵云自己呢?公孙瓒无论胜败,他自己呢? 王妩从地上捡起少年掉落的马鞭,往空气中一顿猛抽,气急败坏。 长鞭破空的厉响惊得马群不安地嘶鸣踱步,马蹄乱踏踩起的烟尘扑面而来。 王妩看着那滚滚而起的烟尘,突然愣了一下,想到了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她回头看了下那又露出看怪物眼神的少年,清了清不知吸进多少灰的嗓子:“你可知赵云此去有死无生?” 少年许是被她急怒之后又强自镇定时扭曲的表情吓到了,瑟缩了一下:“赵哥言……” “我只问你知不知道?”王妩一听“赵哥言”就开始头疼,声音不由陡然拔高,勉强维持的镇定险些破功。 少年浑身一抖,不敢再说话,只小心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看到他点头,王妩心里莫名地一紧,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茫茫天地,于她而言,俱是陌生之地,赵云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见到的第一个人,第一个救她,护着她,即使明知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也要再多分出一个人来,先将她送走…… 王妩轻轻一叹,气息微颤,仿佛要将蕴藏在心里的那点不安和悲伤全都叹出去,继续问道:“那你是否想他去死?” 没想到,前一刻还面露怯色的少年听到这句话立刻跳起来:“当然不想!郡里谁不知道赵哥本事好,人也好,教我们认字,领着我们骑马。天下要打仗,赵哥言大丈夫与其坐等流离他乡,不如奋而投军,与其困于饥贫,不如闯出一番功名。生也罢,死也罢,一杆枪一匹马,保家扬名,闯他一闯。我们都不怕死,可……可如果能活,他……”少年的眼眶发红,狠狠用衣袖抹了把脸。 “这回,你赵哥倒是说得有理。”想起那白衣银枪的身影,王妩的眼神里渐渐有了笑意,“既然这样,你还带着我逃做什么?他要挣功名,就要我们做逃兵么?你要逃也就算了,我可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女儿,凭什么要逃?” “谁说我要逃了,”少年热血冲头,不服气地大喊,“走走走,我们回去,回去和赵哥一起……” “回去送死么?”见他梗着脖子的模样,王妩纵然心里郁郁,还是忍不住轻笑一声,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看着他一下子愣住,摇了摇头,又恢复了知心大姐姐的样子,徐徐吸一口气,言道:“不做逃兵,我们要做救兵!” ☆、第十一章 “救兵?”少年被她浇了一头冷水,有些茫然。就靠他们俩?四下顾望一下,再加三十匹马? 王妩此刻又紧张又激动,像是以前遇到了重大投诉,当面对峙谈判前设计措辞一样,脑海中早已控制不了的预演,好像一把火,将她全身的血脉都烫得沸腾起来。 她好不容易从信都出来,若是头脑一热就冲回去,能不能再活着逃出来先不说,光看自己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冷兵器时代,连骑个马都磕碜,别说救人,估计还能顺势做一把猪一样的队友,拖累了赵云。 从小到大,王妩从来就不是不自量力的人,也胆小得很,能做的就争取,不能做的远远让开。有拼的机会她才会去拼,对于显而易见的绝路,她从来都不会勉强自己去走,顶多绕点路而已。 就像现在她要做的事一样。 王妩将两只玉镯从腕上褪下,交到少年手里:“你带着这个,去磐水报讯。记着,就说我误陷信都,你赵哥正设法相救,请父亲遣将接应!” 少年怔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王妩的意思:“那你呢?” “笨!”王妩又往他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要是随你一起去了,还要什么救兵。” 赵云担心的自始至终就不是公孙瓒临战变阵会挫了军中锋锐,而是他言未所及,也不敢所及的一点——公孙瓒根本不会信! 赵云冒险探知的消息,公孙瓒极有可能只会认为这是他为了抢夺功劳的信口胡言,危言耸听!王妩设想了一下,就算她现在立刻调转马头,直冲公孙瓒的军营,将消息亲口告诉公孙瓒,公孙瓒也未必会相信。 毕竟,在这个年代,又有哪个坐拥重兵的一方诸侯,会在如此重大的军事战略上,不听身边有百战经验的老将,不信自己早就权衡过无数次的判断,而去轻信一个籍籍无名的毛头小子和一个小女子所言? 王妩扪心自问,换做她,她也不信。 若非如此,就算动摇了公孙瓒对此战必胜的信心,有损士气,也总比白马义从中伏送死,甚至极有可能全军覆没来得强。 而赵云显然正是料到了这一点,知道自己就算将消息传了回去,也不会因此对这场战事有丝毫的影响,这才宁可用不到三十人的力量去拼一拼千人弓弩手! 求的不是奇迹般的以少胜多,扭转战局。而是要用二十九条命,引起袁绍军中的骚乱,从而引起公孙瓒的注意。 留在王妩记忆中的公孙瓒,是一个不苟言笑,专行独断的父亲,而他统领千军万马时是什么模样,王妩丝毫不了解,但她相信赵云的判断。 王妩的玉镯,以及教给那少年的这套说辞,不过只是为了能给接下来出自那少年口中的军情消息寻一个可信的出处。 赵云带的三十人是奉命寻她而来,那么她到了信都,赵云追到信都,这样查探出来的消息才名正言顺。 而这样一来,公孙瓒势必要集中所有兵力再作部署。这也代表着,他绝不会再多花心力去考虑那已经身陷敌营的那二十九个人的性命…… 但至少,公孙瓒已经注意到了袁绍的意图,也相信这个消息确实属实,那赵云他们……是不是也可以不用那么拼命了…… 至于真正的救兵…… “这里离平原县还有多远?” 那二十九人为了行动方便,将随身的兵刃和佩刀都留在了马上。王妩将换下的皮甲拿出来,随手抽出一把刀,割了甲上用来固定的皮绳,系到马鞍上充作马镫。翻身上马,目光不知所在的落到远处,眯了眯眼。挺直的背脊,在宽大粗糙的短褐下仿若一幕清幽山水。 “不到三百里……” 听到这个回答,王妩皱了下眉。从甘陵往信都时,她记得赵云说是百余里,那时她驾马独自跑了差不多一天。那现在三百里的话,她差不多要三天的时间。 “小姐要去向刘使君借兵救赵哥?”那少年没有被王妩吓愣的时候脑子转得极快,此刻已经完全明白王妩的意图。手脚飞快地将拉车的马从车辕上解开,拿了长鞭,身手利落地也跃了上去。 见王妩面色含忧,少年拍了拍胸脯,昂首又道,“小姐放心,我只说小姐盼主公来救,铁盾长矛和弓弩,都是我半夜翻城墙溜出来时偷偷看到的。” 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机灵,王妩心头微松,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少年策马走进几步,伸手要接过王妩手上的刀,王妩摇摇头,也不要刀鞘,只将一柄钢刀锋刃朝外挂到腰间。 连赶三百里,她没把握自己不会在途中就脱力坠马。皮带也好,腰带也罢,这样简易的马镫用起来是方便,但一旦坠马,则极有可能扣住脚踝。若是不能及时将皮带斩断,就算不被马蹄踩死,也会将她生生拖死在马后。 若真的运气如此不佳,王妩自问是没那个反应力能及时从悬于马腹边上的刀鞘中拔出刀来,倒不如随身带这么一把。 三百里有多远?王妩全无概念,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距离单位和公里怎么换算。她只觉得她以前一辈子骑的马加起来,也没那么远。 天色暗了,她就勒马慢慢走,天光才显,就立刻策马而奔。除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和倒掠而过的景物,她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无暇再想其他。就算是停下来吃饭喝水,也不忘再跟人确认一下往平原县的方向,以免她走着走着就偏了方向。 从甘陵到信都时,因为事先知道赵云一行人都是步行,所以王妩只身匹马,走得还算悠闲。而这一次,已经是她的极限,她不敢停下,只怕自己一旦停下她的身体将再不受理智的制止,就会立刻脱力跌下马背,再也爬不起来。 冀州到底是韩馥让出来的地盘,除了少数县郡像甘陵那样被袁绍强行压制,大多地方的城镇还算是安稳。再加上袁绍这一次虽动大军,但他在冀州毕竟立足未稳,大部分冀州的本土势力都对此战持观望态度,压着手里的主力,保留自身的实力。因此,王妩一路行来,倒还算太平,也没见到什么兵荒马乱,烧杀掳掠的景象。 偶尔有小股黄巾军打她的主意,她也仗着腰间明晃晃的钢刀和飞奔的马力毫不费力地脱了身。 [三国]碧血银枪_10 好在公孙妩到底也算是武将的女儿,身体素质还算不错,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王妩神志清醒地看到了平原县古旧的城墙。 但是,遥遥远望,只见城门紧闭,望台高筑,一面面绣着巨大“刘”字的旌旗猎猎招展。城下,无数兵士手持铁铲硬锄,深壕蜿蜒于城门前,已初具形态,将大地豁然分割撕裂。再驰近,更能看到城楼上俨然强弓利箭,兵士往来,枪戈如林。 王妩距离那深壕尚有百步之遥,已听到城楼上有人高喊喝问:“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王妩恍若未闻,眨眼间白马的前蹄已踏上了临时搭在壕沟上连接两地的木板之上。 突然之间,一支利箭,自城门上射来,挟着一道劲风,夺地一声,正钉在那木板之上,马蹄之前。 白马受惊,一声长嘶,往后猛退两步,退到壕沟之外。 “城下之人,可是从曹营中来?速速下马,免为乱箭之鬼!” 望台上军旗摇动,城楼中厉声呼喝,数十名兵士拉弓引弦,森冷的箭尖俱对准王妩马前,蓄势待发。 “我父乃白马将军公孙瓒,何人敢放箭伤我?”王妩忍着正面的阳光抬眼上望,压住疾驰下急喘,死死扯紧缰绳,一面努力保持身体平衡,一面安抚受惊的马,朗声高喊。 她的声音虽然因为体力透支而有些微微发颤,却清脆明亮,如一石投落水面,层层涟漪轻漾而开,悦耳明澈,一派骄傲凌人,将心底的慌张遮掩得严严实实。 “平原县尚属我父所辖,刘玄德领我父之兵,胆敢放箭伤我么?”王妩的声音在城门口回响,兴师问罪之态,引得城楼之上顿时一片混乱。 当先喊话那人连忙示意兵士放下弓箭,但他是底层将领,连公孙瓒也只在大军齐集之时远远看到过一次,又何曾认得出公孙瓒的女儿? 只不过继续放箭是肯定不敢的了,却又做不得主将人放进城来,只能匆匆吩咐人前去通报平原相刘备。 最先出来的却不是刘备。 登上城楼的身影异常高大,众兵将纷纷让道,将他让到城墙边视线最好的位置。 距离太远,又是向阳,王妩看不清那人面貌,却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仿若实质,利箭般地落到自己身上。只能隐约看到他擎在身侧,足有一人多高的长刀侧影,刀锋侧转,在阳光中闪着青湛湛的冷光,威风凛凛,宛若神人。 青龙偃月刀! 王妩以前去成都旅游时,还在武侯庙里和这把大刀合过影。虽然那肯定是个赝品,但不知怎的,王妩脑海中就是突然冒出那把高出她许多的大刀样式来。刘备治下,能用此长刀者,除武圣关羽关云长外,还能有谁? 果然,下一刻,城楼上那人很有大将风范地自报家门,声如暮鼓,气息绵长,中气极足,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到她耳中:“某乃关羽关云长……” 若是换一个时间,地点,王妩一定很激动地冲上去好好观摩一下这个将被供奉千年,被无数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看看留着那一副美髯的骄傲将军吃饭的时候会不会有饭粒沾到胡子上,偷偷摸一把真真切切的青龙偃月刀,没准甚至还会八卦地去和那个传说中的不嫁犬子的“虎女”套套交情。 但现在她又渴又累,体力和精力都已经绷紧到了极点,喉咙口也火辣辣的发疼,别说是关羽,就算玉皇大帝站在她面前,她也未必有这个心情听他居高临下的一通废话,更没力气仰着头,一来一去地隔着几十米的高墙,扯着嗓子客套家常。 所以王妩本着累死和被刀砍死都是死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精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关将军的话:“你不认得我,你结义兄长刘玄德自然认得!你传话给刘玄德,常山赵子龙身陷袁绍营中,命悬一线,你问他,救是不救?” ☆、第十二章 关羽没有立刻答话,也没有再派人传讯给刘备,不知是在思忖王妩所言的真假,还是在考虑该如何应对。短短一刻的沉默,王妩却觉得长得仿佛空气都凝结起来,她甚至还能想象那高高的城墙之上,关羽捋须斜睨的模样。 然而下一刻,城内军鼓乍响,如盛夏的狂风骤雨陡然砸下。紧闭的城门由内而外轰然打开,飞扬的尘土中,急切的马蹄声从城内疾奔而来。关羽的身形在城楼上一闪,即刻转身迎了上去。 一行数十骑,从城门内冲出来。当先一人,在离王妩十步之处跃下马来,发束冠,腰佩剑,面如冠玉,神态祥和,身材颀长。随着关羽的身形从城头掠下,他身后的数骑霍然左右分开,护在他两侧,也跟着跃下马来。 “备不知三娘到访,将士们多有冒犯,还望宽宥。” 三娘?王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一声三娘指的是家中行三的公孙妩。 传说中天生异象,生就有帝王贵胄之貌的刘备就站在她面前。然而王妩看着这个面色白净,眉宇淡然的男人,却看不出半点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来。 三十来岁的年纪,眉骨略高,眼廓开阔,若非眼中的探究思虑之色太过明显,倒是一派沉稳冲和。 王妩的目光特地扫过他的耳垂和双手,一点都没看到双耳垂肩盛景,就耳垂的轮廓看来,顶多也只能算是厚实饱满,不知道那鼎鼎大名的大耳贼之号是如何得来? 而刘备的双手平举,作揖在前,看不出是不是垂下来后会真的过膝。 而站在他身后的关羽方才距离尚远,看不分明。现在却是距离王妩不过三步之遥。 面如赤枣,眉似卧蚕,狭长的丹凤眼中利芒如刃,颌下长须飘飘,手中长刀凛凛,名传千古的武圣关公一身青袍,身形高大,执刀而立,仿若自亘古以来他就是如此,不用举刀,不用言语,自有一股威仪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若说赵云像一把出鞘的绝世宝剑,锋锐难挡,气势夺人,那关羽无疑则是一柄沉逾千斤的大刀,生人勿近,动辄足以震慑天地。 王妩只向关羽望了一眼,只觉得肩头仿佛陡然压上一座大山,挟天带云,压得她仿佛瞬间心神失守,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呆了一瞬,挑挑眉,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事到如今,后退无路,只能试一试运气。王妩抿了抿干涩的唇,神色复转毅然。 一声“三娘”固然没错,却也微妙地提醒王妩,刘备和她现在的父亲公孙瓒同辈相交,刘备礼数周全,她却不好再继续高坐于马上受全了这一礼。 于是暗暗长舒一口气,王妩摸了摸掌心里被自己指甲掐出来的一个个月牙形印痕,抬腿下马。 然而,她的体力消耗得太大,这三天来又几乎是没日没夜地在赶路,全靠一股心气苦苦死撑,这时候终于到了目的地,心神略微一松,手脚不由发软发抖,身体不听使唤。一抬腿间,更是发现自己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痛,估计是已经被磨得破了皮。马背上一个踉跄,踩在皮带上的左脚脚底一滑,右脚还没落地,只觉得左脚踝处一紧。 心心念念了三天要小心的情况终于发生,王妩已经不知在心里预演过多少遍应对的反应,暗叫了声不好,身子还在半空中,反手一把攀住马鞍,她的体重将马鞍生生扯得歪向一边,缚在马腹下的系绳陡然收紧,勒住马腹。 白马不适地仰头打了个响鼻,原地转了个圈。王妩另一只手已经将挂在腰上的钢刀撤了下来。 “你做什么!”刘备脸色突变,眉宇间的平和之态一扫而空,宽目一眯,向后退了一步,将关羽让了出来。 青龙偃月刀如一泓秋水,斜指天际,纹丝不动。 几乎与此同时,王妩手腕一转,举起的钢刀落在马腹之侧。钢刀刀刃锋利,充作马镫的皮带立断,王妩被扣住的左脚顿获自由。 终于脚踏实地,王妩的脚步虽有些虚浮,但皮带之前就被她踩在脚底,现在又和马鞍在马腹上的系绳混到一起,在旁人看来,她也只是下马时被马鞍的系绳绊住了脚,多晃了一晃,姿势不怎么好看而已。 钢刀哐的一声落到地上,王妩也懒得管。她也想在刘备面前漂漂亮亮地跃马而下,但终于是做不到了。 “刘使君多礼了,是我来得冒昧。”王妩一手扶着马背,借力稳住身形,一手向着刘备虚托一下,腰直肩平,脸色肃然,言辞疏离而客气,仿佛全没意识到方才刘备一瞬间的防备之态。她刻意目不斜视,连眼角的余光都不去看那威震天下的武圣,那近在咫尺的大刀,刀锋霍霍,锋刃如霜。 关羽面色不改,握刀的手稳定如山。 刘备清咳了一声,摆摆手,示意关羽退后,自己上前替王妩牵马。 王妩刚想拒绝,哪知刀过不惊,飞箭前也只是退了两步的白马突然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两只前蹄高高举起,向着刘备的头脸就招呼下去。 刘备和王妩都吓了一跳,刘备还有关羽在背后扶了一把,而王妩本就大半身子都倚在马背上,被这么一股巨力一掀,险些直接摔了出去,七手八脚地赶忙抓了一把马鞍,这才总算没当众将方才抖起来的威风都摔了个干净。 刘备神色微妙,目光轻闪:“此乃子龙的玉狮子?” 王妩被吓得不轻,然而看到刘备一脸挂不住的尴尬,心里突然莫名舒畅起来。她拍了拍白马的脖子,只差没夸一句“good boy”。 她没有直接回答刘备,却反问道:“我方才与关将军所言,刘使君不曾听到么?” 王妩的指尖因脱力而轻轻颤抖,嗓子也因为之前抖威风时,冲着城墙的几句不自量力地嘶喊而黯哑不已,说话时声带刮擦,又干又痛,全不复之前的清脆明亮。 刘备目中飞快掠过一丝狐疑之色,随即又是长长一揖:“伯珪与袁绍战,备原该倾力相助,然青州正值黄巾猖獗之秋,备奉青州刺史田楷田大人之命,固守平原,抗击黄巾……” 王妩眉眼不动,右手微抬,直接阻了他的话头,强自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我一个弱女子,不知战事,不懂陈兵,只知敬忠义,敬英雄!赵子龙舍命救我于敌营,我还他三百里日夜疾驰。传到了话,也算尽了心,刘使君救与不救,俱决在你胸怀,无需与我交代。” 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豪气冲天,掷地有声。清晨骄阳初生,少女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成一束,露出一张玉颜如画,苍白的脸颊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声音暗哑,眼神却倔强,明亮耀眼。 城楼上下,常年难见女子的兵将们,怕是这辈子也再难忘记白马将军公孙瓒有女如此,短褐布衣,只身匹马,为二十九人的性命,以女子之身连赶三百里,只为尽力以全义气。 东汉末年的乱世,固然是一个唯武力兵马说话的年代,但用千年之后的眼光看来,同样也是一个作秀横行的年代。 光会领兵,只能是个阵上冲杀之将。能御人,方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而所谓的御人之术,收服人心,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冠冕堂皇的作秀表演。 王妩以前统管一家门店上下大小事宜,当然也会在处理投诉唱唱双簧,找店员谈话时导演下红脸白脸,向领导汇报时夸张业绩。作秀而已,她不但看过猪跑,猪肉也吃得不少! [三国]碧血银枪_11 刘备的脸色一瞬间精彩纷呈,他不防王妩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就会将话说得如此漂亮,一时不查,倒将自己落在了个两处为难之地。 赵云虽仍未出名,但刘备自问看人极准,赵子龙武勇过人,性格沉稳,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因此他早在年前就寻机刻意与之相交,本也从不畏人知。 但他本身兵力不多,若出兵救人,以少击多,消耗粮草不说,还未必能成功,平白损兵折将。然若不出兵,岂不是平白动摇了他“仁义”二字的处事之方?更何况,王妩一句“俱决在你胸怀”又将话完全扣死…… 然而枭雄到底是枭雄,涵养极好,神色的僵硬不过一瞬,刘备的脸上随即又恢复了那真诚又不乏恭敬的笑容,好像全未察觉到王妩给他送来了个左右为难的处境。只不过若仔细看,那笑却始终未及眼底。 他回身挥了挥手,又偏过半边身子让开一路,伸手在身前一引:“三娘一路辛苦,还请入城稍歇,子龙之事,备自会安置。” 王妩看了一眼面前横架在深壕上,直通平原城门的木板,方才的那支冷箭已经被人拔去,大道坦途,还有人夹道列队。 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站在原地,一步未动:“不敢叨扰使君,妩一女子只身在外,已是于理不合,奈何义之所至,不得不为。现信已传到,还请刘使君费心备车,送我回父亲营中。” 见刘备眉峰一扬,要说话,王妩立刻拿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拨转马头:“若使君有所不便,我即刻就走,他日父亲帐下再见之时,再执礼向使君谢过。” 王妩强撑了股勇气,摆足了架势。三国演义再有偏向,她仍是不喜刘备此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身为帝胄皇族的一代“仁主”其实并不可信。 她可以相信赵云,甚至赵云所辖的一个小小兵士,都不敢相信刘备。纵使心里万分期望刘备能断然挥军西去,救援赵云,却费尽心思将这念头藏得仔仔细细,半点都不敢将那渴切露出丝毫。 她倒是没想到在曹操奇袭青州之时,刘备大可以反将她扣下,要公孙瓒阵前分兵解平原之威,甚至借她为由,再向公孙瓒要兵。她只是下意识里唯恐刘备借此漫天要价,向她和赵云两边讨好而已。 好在刘备之前摆足了架子,此时城门内外,将士几多,她如此用言语逼他立刻决定,倒也无惧他立刻翻脸。 而至于到底救与不救,却是确确实实都是刘备的决定,做到这一步,王妩已经别无他力了。 刘备脸色一僵,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又复打量王妩一眼,旋即回头朗声向关羽关照道:“云长,备车。” ☆、第十三章 刘备派了二十人作为护送之队,到底是一郡之长,马车的规格自然不是赵云从黄巾军中劫来的牛板车可比,就连将王妩从信都载出来的那辆车,加缚马匹的车辕木也没那么粗。 四方的车厢帷幕低垂,暗沉沉的车内虽说不得有多宽敞,她一个人坐却是足够了。 王妩掀开帷幕上车之时,一眼瞥见车内角落里有一堆什么东西,只是外面亮里面暗,匆匆一瞥,看不清晰。 坐下后再探手一摸,这才发现那是一套干净的衣物,凭着手感,从中衣到曲裾,甚至还有这个时代女子充作贴身内衣的心衣。 即使再不喜欢刘备此人,王妩也不由感佩他面面俱到的处世之道。人情做到这份上,也难怪能收拢那么多人甘心为他卖命。 套用一句千年之后的话来讲,情商极高! 作秀王妩还能凭着现代人民层次不穷的宣传公关手段,仗着脑海中那一段刘赵相传千年的“君臣佳话”抢先占着道德制高点和他一拼,毕竟没吃过猪肉,大家都见过猪跑。 但这情商……王妩摇摇头,自问实在做不到啊。 那叠衣服下,有一个手掌心大小的小木盒。按照刘备准备衣物的心思来看,应该是看出了王妩长时间骑马后大腿内侧的磨伤,特意准备的伤药。 再一次感叹了下刘备的心思,王妩将衣物扔到一边,摸索着打开了木盒。 中裤没有合裆也有没有合裆的好处,至少王妩现在上药就很方便—解开牢牢绑在腰里的那块布就行。 这马车似是专门为内眷准备,帷幕低垂,门帘和窗帘的下端都有细绳,车板上有铜扣,细绳系于铜扣之上,无论颠簸还是狂风,车厢内都被布帘挡得严严实实,完全没有丝毫春光乍泄的危险。王妩竖起耳朵听了听辚辚车行声,马蹄声都离得不近,于是解开衣带,小心地将裤子脱下来。 车厢内昏暗沉闷,王妩看不清她的大腿内侧究竟伤到什么程度,但中裤脱下时那处细嫩的皮肉如同剥离般的剧痛,想来至少也是见了血的。血渍和裤筒黏在一处,又互相摩擦,让中裤的布料和伤口的血肉皮肤直接接触。 好在还有自制的马镫借力,要不然,只怕这条中裤的裤筒边缘也会被磨破磨烂,变成细碎的布屑,嵌入伤口中。 到时候,纵使有伤药,若不能及时将布屑从伤口中清洗干净,伤口也难以愈合。 在这个年代,要是伤口感染,她这条小命,可不知道能不能再穿一回。 王妩从小就不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从小到大,打架淘气,几乎和男孩子没什么两样。直到上了大学,才稍微收敛了些,但却又喜欢上了背包徒步,对于处理类似的小伤口,还算是颇有经验。 但就算这样,等她终于上完药,包扎好伤口时,也是额头汗落如雨,疼得也不知抽了多少口冷气。 包好腿,王妩慢慢舒了口气。紧绷了太久的神经一旦彻底放松,连神智都渐渐开始涣散。她好不容易挣扎着将裤子穿了回去,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王妩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车外的人又事先得了刘备的吩咐,若非王妩自己出来,否则决不可擅自打扰。因此等王妩一觉睡醒时,已是过了整整一天一夜。 掀开车帘,苍山之下,长水之畔,十里连营,夹河错落。远远望去,如铅云翻滚,自天际垂落,层层叠叠,浩浩荡荡,绵延无尽,已然到了公孙瓒的营寨之前。 沿途护送的兵士自去叩开营门,说明事由。王妩睡了许久,精神大振,虽然对眼前古时的军用营帐好奇得很,但她知道,现在这种时候,她还是不要太标新立异地立刻跳下车去“抛头露面”为好。 等了一会儿,突然,营中战鼓大作,隆隆之声,伴随着号角长鸣,仿若天现惊雷,瞬间撕裂了天地。 营前磐河的上游,遥遥只见尘埃扬起,好像过境的龙卷风,一下子遮蔽了本就昏暗的地平线。 才放下帷幕缩回车中的王妩猛然一惊,一把扯开车帘,在车板上站起身来,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要开战了! 信都城军衙内,袁绍顶盔掼甲,一身戎装,踞坐于军案之后,盛是英武。一双精光湛然的眸子盯着案前请命的将领,右手在案牍之上不经意地轻轻叩击:“此战,麹将军有几分把握?” 自请先锋的大将麹义单膝点地:“八百‘先登死士’已列阵待命,长矛已落,强弩待发,只等主公一声号令,定叫公孙瓒的白马骑兵有来无回!” “好!”袁绍猛地一拍桌案,长身站起,如电的目光扫过牙帐中一众面色各异的将校。 他们来自冀州各郡各县,各带曲部亲卫,却久不发一言。袁绍不是不知道这些人本是韩馥的心腹,对他执掌冀州,多少心有不服。更清楚若非他以雷霆之势杀了姚贡等带头挑事的几人杀鸡儆猴,这些将校,怕是宁愿窝在自己的郡县内看个热闹! 助战?袁绍可以肯定,只要战事稍有不利,这些人,起码会有一半,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投于公孙瓒帐下!若是公孙瓒缓个三五年,甚至一年半载再来,让他能腾出手来,能有时间好好收拾一下这冀州…… 此战,又岂会将他逼得如此仓促狼狈!以至于几乎压上了他自起兵以来全副的亲卫兵力! “我再点一万五千步兵于将军,列于铁盾阵后,马步军于后接应。”袁绍想到自己精心布下的这个阵局,专为来去如风的骑兵而设,眼中不由透出几分得意来。 八百死士,以命换命,他不信不能一举灭了公孙瓒的骑兵精锐! 这一场胜利实在太过重要,袁绍暗自咬了咬牙,面上强撑着一派宁定:“静候将军捷报。” 磐河边,军旗摇动,战鼓的鼓点越来越急,仿若春雷之后的急雨。 数万披坚执锐的武人,列成数个齐整的步兵方阵,如同一座座移动的高山,移动的城池,整个压进。每前进一步,气势磅礴,大地都为之震颤。 兵将身上的甲胄互相碰撞,发出沉闷的金铁之声,汇聚成公孙瓒坚若磐石的中军方阵。 后方旌旗挥舞,战鼓顿时一停。 大军阵型倏展,仿若一柄巨大的弯弧刀锋。刀光之中,机括轻触,锋刃猛地从中弹出,三千轻骑,自密集的方阵之中,排众而出。 清一色的白衣白马。 三千骑士身上的战袍飘飞在空中,三千白马倏然自两边打开,化为一支箭头。领军大将严纲一马当先,单手平持马槊,高声厉喝:“杀!” 一时之间,战鼓又起,铁蹄踏地应和着鼓点,甲胄碰撞,无数喊杀之声汇成一片。 三千骑兵,如同带着天边贯耳惊雷,滚落人间,烟尘四起,将马上骑士慷慨激昂的表情尽数遮住,在天地之间,只有杀意冲天,神佛难挡。 如此气势,如此精锐,袁绍的前军不由纷纷脸上变色,手里的长刀兵戈纷纷举起,锋锐向外,仿佛如此,便能稍减心中震惶,能抵御一下那迎面而来,如泰山倾倒般的杀气。 白马驰至军前两箭之地,隐在地下的绊马索陡然收紧,冲在最先的马匹哀鸣着跌倒,将马上的骑士一同掼了下来。然而那几名骑士却没有直接摔倒,一手扯着马鞍稳住身形,脚步已然随着白马跪倒的方向疾奔,直到摔落于绊马索前方五步之地的陷马坑内。 前面倒下了十余匹马,又有马上骑士探知陷马坑位置,跟在后面的战马自然而然地绕开来,阵型突变,交错而过。马上骑士杀意不减,战马步伐丝毫不乱,反而越来越快。 严纲是跟了公孙瓒四方征战多年的将领,见多了这般传统的阻截骑兵之法,不由鄙夷地嗤笑一声,手中巨大的马槊一挥,另一手高高举起,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昂扬之色。 [三国]碧血银枪_12 白马阵势跟着严纲的指挥倏然四散而开,如一朵睡莲凭空绽放出无数花瓣,三千骑兵以一化十,三百骑为一小队,纵横交错而开。马与马之间擦身而过,却全无干扰,瞬间布成一张巨大的蛛网,再无阻拦,全力向袁绍前军笼罩而来。 五十步,三十步,战马越来越近,骑兵脸上卯足了劲而肌肉扭曲的神情渐渐清晰,袁绍军中战鼓终于擂响。 “布阵!”麹义弯腰伏于巨盾背后,猛然高喝一声,拔出腰间的钢刀,朝面前的盾沿猛地一击。金属沉闷的钝响声中,密如蚁蝗的前军兵士霍然朝两边分开,一千面两人多高的巨大铁盾,仿若一堵铁制的城墙,从人群中露了出来。 盾扣之间的空隙,一柄柄七步长矛穿扣而出,一头拄在地上,自有一派兵士单膝跪于盾后,用肩膀将矛牢牢架住。 尖锐的长矛利刃泛着森寒的冷光,好像一只只阴暗的眼,冷冷地看着已经冲杀到前,仿佛送死般自己撞上矛尖的三千骑兵。 距离太近,奔马如风,已收不住步伐,向着那尖矛,自杀般地撞了上去…… ☆、第十四章 (补图) 王妩没见到公孙瓒,直接被带到筑营换哨的偏营内。 一处独立的小小军帐,以辎重车和众人远远隔开,和前方战况也远远隔开。 然而,厮杀之声震天! 仿佛从天际尽头传来,穿过抬头可见,巨帘一般漫天席地的烟尘,到了耳边,已听不真切,只余激荡的人声呐喊,荡涤万千杀伐之气。 而那一声又一声的战鼓,却是越发清晰,每一下都像敲在人的心上,激得每一个铮铮男儿,一腔热血沸腾。 却唯有王妩会将这催人前行奋杀的战鼓,听成一曲浸透鲜血生命,肝肠为催的离殇。 数万人的大军,像是一台运作不休的巨型机器,军中的主将精锐全奔赴战事前线,就连这偏营中,也是人人奔忙不休。 步哨增倍,哨马穿梭,伐木打桩,加固营盘,像一环扣一环的机轮齿扣,根本没人来注意一下王妩这个恰挑在大战之际离家出走添乱的骄纵小姐。 王妩正自发愣,突然耳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着她奔过来。转头,只见一个少年手捧食水,站在近前,苍白消瘦,但一双乌黑的眼珠里,却满是欣喜。 “范成。”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熟面孔,王妩先是怔了一下,却很肯定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少年却是一愣,灵活的眸子一凝,又一次露出那种令王妩好气又好笑的看怪物的眼神:“你怎么知道我名范成?” 这熟悉的神态莫名地让王妩那颗跟着战鼓之声越跳越快的心脏松缓了一下,露出一丝笑颜,忍不住伸手又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 她安然到达军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打听之前是不是有人从信都回来过。虽然不易,倒也到底被她打听到一个叫做范成的小子两天前赶着一群白马前来闯营,险些被哨兵当做敌方斥候给乱箭射死了。 其实,要不是那一群白马太过拉风,一个无名小子就算被射死在营寨辕门之前,也不会引起多大的注意,也就不可能被王妩打听到了。 “怎么了,受伤了么?怎么不随公……父亲上阵杀敌?”王妩见他一身衣衫上污渍血渍纵横,已经完全辨不出本来的白色,不由皱了下眉。 “我……”范成脸色一紧,方才的欣喜之色暗了下去,慢慢垂下头,默不作声。 见他吞吞吐吐的神色,王妩立刻猜到了几分:“可是父亲终是不信袁绍之计?” 范成满脸挫败黯然,缓缓点了点头,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曾借到了救兵?” 长矛如林,锋锐尽展,铁盾似墙,坚不可摧。 速度到了顶峰的骑兵根本收不住步伐,也不能收住步伐。临阵勒马,无异于自乱阵脚,这个时候,任何挡在前方的,哪怕是自家临阵勒马的将士,都将难逃被踏平糜灭的命运。而若在战场上战马互相踩踏,何异于自寻死路? 白马义从,只进不退!纵刀山火海,又有何妨? 严纲眉峰一扬,仿若全没看到那森冷的利矛,和铜墙铁壁似的大盾,眼中唯有战意高涨:“冲!” 世人皆以为白马义从是轻骑兵,轻甲快骑,来去如风,却没有攻坚克阵的能力。其实只要有足够的勇气,破阵与否和是否重甲加身全无关系。 白马义从,本就是天下冲阵之至锐。 战马飞驰,将令一下,如同赴死,毫不犹疑地直直撞向那一排排尖矛硬盾。 若在平时,寻常小盾就算人数较骑兵多出数倍,在战马摧枯拉朽般的力量下,不是被马上骑士用长枪挑翻,也将轻易被之一同撞翻。战马骑士虽或有损伤,但敌阵缺口打开,后队骑兵便可趁机突入,以速度冲杀,踏阵而过。 公孙瓒征战无数,就是靠着这骑兵悍不畏死的锋锐武勇,才赢下白马义从之威。 但现在,一匹匹战马悍然急冲,庞大的身躯在巨大的冲力之下,被长逾七步的利矛刺穿。 利刃入体之声,伴随着一声声悲嘶长鸣,一蓬蓬鲜血自矛上喷溅而出,蒙住了后来骑士的头脸。 然而,强大的冲力犹自未绝,战马的尸体从矛上透体而过,又狠狠撞在铁盾之上,发出声声闷雷似的巨响。 马上的骑士受此一阻,被飞甩出去,或相继撞在盾上,或被长矛对穿而过,又或直飞入铁盾之后,落入敌阵之中! 战场之上,鲜血犹如盛放的红花,飞溅在白衣白马之上,犹如在白色的画布上肆意泼洒。 铁盾之后,密集列阵的一万五千步兵人挨着人,肩靠着肩,互相扶持支撑着,用人力死死顶着沉重的铁盾,顶着白马义从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只要铁盾不倒,只要长矛不断,此阵必不可破!白马义从绝难前行半步! 越来越多的白马浑身是血地挂在长矛之上,沉重的马尸压得竹制的矛身慢慢弯曲,越垂越低。 最终,各种冲杀惨呼,马蹄纷乱,撞击声中,发出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咔嚓”之声,铁盾后扛着长矛的兵士只觉得越来越重的肩头突然一轻,长矛折断! 严纲被部下将士的鲜血逼得两眼发红,毫不犹豫一带马缰,胯下的战马应声跃起,马槊横扫,力达千钧。 少了长矛支撑之力的铁盾终于在前赴后继的奔马撞击下轰然而塌,铁盾之阵顿破! 然而,当严纲看到盾阵之内,长矛手的背后,一万五千步兵之前,一排排兵士比肩而立,黑压压的弩机稳稳架在肩上,冰冷的眼神,冰冷的箭镞,他的心也一瞬间变得冰冷。 突然想起,战前似乎有人传讯主公,袁绍列下盾阵弩机,专为白马义从而设,其心可恶,应及早防范。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严纲口干舌燥,他记得他说,胆小怕事,惑乱军心,杖责四十!那传讯之人,无论生死,再不得上战场! “放箭!”先登死士主帅麴义狠狠一声冷喝,咬牙切齿,声嘶力竭,仿若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在公孙瓒手下吃过的亏都在这一声中喊出来。 一轮箭雨,随着他的话音疾射而来,如此距离,弩箭力道凶猛,避无可避!包括冲在最前面的严纲在内,眨眼间,数十人中箭落马。 看到从前锐不可当的白马义从精锐纷纷倒在自己面前,麴义激动难挡,拔出腰间的钢刀,又一次下令放箭,准备在下一轮的箭雨之中,彻底挫败白马义从的锐气,顺势挥杀而上。 然而,麴义将令之下,回答他的,却是一阵本不该出现在这种时候的混乱。来自自家军阵后方的混乱! 比起长弓,他身后的这些弩手所用的弩机操作简便,短距离内射出的箭矢力道强悍,可谓是白马义从这等以冲击破阵的骑兵天生的克星。 但是弩机一发射出后,上箭时间却长。因此他参照古法,将所有弩手分成三排。互相掩护,交错赢得补箭时间。 然而,就在第一排弩手箭尽退下,本该立刻上前补位的第二排弓弩手却纷纷惨呼着扑倒在地,夹在一万五千步兵和铁盾之间的一千名弓弩手中,突然有一个小队将冷箭铁弩,对准了自家人。 为了抵住奔马冲击铁盾,冀州军的人群如此密集,一时之间,箭雨四面而起,四向而发,同是一轮箭雨,没有人知道这箭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这轮箭雨会持续多久,白马义从纷纷落马的同时,冀州军的弓弩手也一批接一批地倒下。无数哀嚎惨呼,惊叫,震动,一下子生生将麴义的弓弩手阵型撕裂,骚乱如潮水般,迅速在大军内部蔓延开来。 严纲反应极快,只这一缓,扯过身边一匹死了骑士的无主战马,翻身跃上,横槊于手,又一声令下,迅速齐结起被弩箭射懵了方向,渐渐散乱的骑兵。 “弓弩手后退,全部各归其位,步兵营听令,阻击骑兵……”麴义也翻身上马,一连砍了数名惊惶乱窜,自乱阵脚的兵士,一边厉声喝斥。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情急之下,赶紧全力侧身一避。 一支利箭,凶猛地贴着他肩头飞掠而过,“噗”地一声,扎入他身下的马臀之上。战马吃痛,嘶鸣着猛然跳起来,险些将麴义直掀跌下马去。 就在这一刻,一道人影从混乱的弓弩手中飞掠出来,正好在一个肩胛骨中箭而翻落马背的骑士身上一托,接过那骑士致死紧握在手里的长枪,手腕一抖。 枪尖在空中划出一圈漂亮的枪花,带起血花盏盏,然后在地上一点,高大挺拔的人影借力腾身而起,一个翻身,跃上又一匹无主战马。 缰绳收提之间,战马转身,人立而起,马上回身,枪头调转,利落的一招回马枪,正刺在好不容易从那一记冷箭中稳住身形的麴义肩头。 [三国]碧血银枪_13 麴义身形身不由己地被长枪挑翻,滚落马背。到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他反应迅速,怒吼一声,抱膝就地一滚,顺势从地上拾起一柄马刀,手腕一转,反削向马腿。 然而,上扬的刀锋刚刚抬起几寸,眼前突地一花,白马已然冲出数步。 前有白马义从渐渐恢复队形,又有不知多少人莫名的混在自己队伍中胡乱砍杀,而那一万五千步兵却被远远隔在弓弩手之后,等到溃不成军的弓弩手终于散开一条路来,步兵得以压上时,千名弩手只残余不到十之三四。 严纲砍倒数名敌兵,看向那个瞬间将麴义精心布下的死局扯个粉碎的男子。白马银枪,悍然绝勇,一杆长枪如蛟龙出海,银光闪动间,矫若闪电在手,马前无一合之将,所向披靡,无人可挡。虽然还穿着袁绍的兵士皮甲,但那一股有骨子里透出来的气质却令他莫名的感到熟悉,仿佛这白马银枪,天生就是属于他的一般。 心念一动,忽然又想到那个战前听到的传言。 常山赵子龙! 步兵方阵如海潮山颓,虽缓慢,却势不可挡。此时若是转身而走,以骑兵之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而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全军锐气,却要尽数抹杀得干净了。 三千白马精骑,是骁锐,更是先锋,白马义从,有进无退。 严纲咬了咬牙,高喝一声:“杀!” “杀!”赵云银枪高举,所领的人马听到号令,纷纷扯下身上袁军的皮甲,和所有白马义从一起,喊杀如潮,掉头向步兵方阵策马冲锋。 百战悍勇的虎狼之师,向着刀山剑林,转眼间淹没在了数倍于己的敌阵洪流之中。 就在此时,西面遥遥尘头大起,大地震颤,喊杀之声如同相应相和,大队人马向冀州军方阵侧面狠狠撞来。 赵云长枪飞舞,趁着勒马转身之际,回头和严纲相视一眼,而严纲也恰在此时驻马,凝神往那处细看。 只见烟尘中,两面红底镶黄的大旗飘飞翻转,上面一个“刘”,一个“张”字赫赫张扬。 ☆、第十五章 “严纲将军率三千骑兵为先锋,上阵了。” “我军骑兵受阻,攻势不利。” …… 大军在战,王妩知道自己不便随意出行,范成便一次次地跑回来,将他从中军帐外偷听到,偷看到,甚至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消息报给王妩,战场瞬息万变,虽不是实时,但总好过坐于帐中,一无所知。 但一次又一次,王妩一直没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消息。 “大军西侧有刘使君的认旗……我们胜了!胜了!主公带兵杀上去了!”终于,范成的声音猛然在帐外响起,脚步声又片刻不停留地跑开。一腔热血的少年,眼见大军开动,几万马步兵如高山压顶,气势恢宏,这种时候,又岂肯枯坐干等。 王妩猛然站起身子,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松了下来,一下子竟有些晕眩。 有刘备领军接应,又有公孙瓒大军压上,赵云……应该不会有事吧。 没过多久,就有人来请她随军渡河,重新踞山安扎营寨。等到一切都再次安顿下来,公孙瓒传令全军固防,集此战中一众将校于中军帐。 所有兵士都兴奋地欢呼着这次的胜利,没去到最前线的听别人眉飞色舞地讲述这一战中,别开生面的跌宕起伏。 这一战,袁绍兵退四十里,公孙瓒白马义从虽有损伤,却在赵云的奇兵突起之下,生生逆转了形势,更是令冀州军中人心溃散,人人相疑,不可终日。这一战,足可令那些兵士说的,听的,都热血沸腾。 营中篝火处处,明媚的火光映在一双双充满憧憬羡慕崇拜的眼睛里,照得天上的星子也黯然失了光彩。 王妩的营帐还是在偏营内,只是这次换成了偏营正中。营内的兵士都远远地扎营在外圈,与她的营帐用从冀州军中缴获的军备辎重车隔开,既挡风,又挡住了普通兵士的视线,若非刻意绕过这些捆着粗绳盖着粗布,堆得高高的木板车,她那顶小帐极不起眼,再好的目力,也看不到她一片衣角。 王妩在帐中洗上了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次澡,虽说只是两个盆里冷水热水混一混,就直接往身上浇,但总好过全身上下留着几天的风沙尘土再过一夜。好在她以前也算个入门级别的徒步背包客,又曾去过山区支教,这种极端环境下的洗澡方式对她来讲,适应起来倒也不算太过困难。 帐内的方寸之间,很快被她浇得湿透。王妩反正白天在马车上睡得久了,精神正好,干脆顶着一头湿发,颇为神清气爽地出了营帐,站在帐门口,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 突然之间,若有所感地回头。 那可担天地的身影,挺拔如枪,英俊清朗的容颜,温和的微笑仿若醉了一天的星月。 赵云身上的血气尚未散尽,也没换衣衫,只多披了件白袍,将满身的血渍遮了大半,仿佛连同战场上那一身所向披靡的杀戮戾气也一起尽数遮去。 王妩不由笑了,好像之前几天几夜的担心焦急从未存在过,戏谑地向他眨眨眼:“赵将军此次泼天之功,父亲可有升你的官?” 赵云的唇边笑意淡淡:“承蒙吉言,这‘赵将军’三个字,从今往后,云总算是不虚担了。” 王妩愣了一下,她的印象里,称赵云为将军,理所当然,却全然没想到其实这时候的赵云,初出茅庐,籍籍无名,怀一腔激情投于公孙瓒麾下,征战未几,寸功未竟,与“将军”两字,实相去甚远。 她这一声声“将军”,换做个胸怀狭窄的人,定要听得刺耳,也就赵云,一众兄弟面前,面色不改,行止如常,一派云淡风轻。 有风东来,吹得赵云身上的白袍飘然扬起,露出袍下一片血色。 “那我们的赵大将军想来是要用这一身血战的痕迹在巡营时抖抖威风,也好震慑人心。” 赵云笑了笑,任她打趣,声音悠悠,将之后的安排徐徐道来:“主公今夜要亲袭信都,若拿下城池,则留严将军驻军以守,南向据袁,大军休整之后,便班师回返幽州。” 王妩不禁蹙眉:“你将夜袭的军情告诉我,不要紧么?”如果她理解得没错,既然要夜袭,那军情就应该万分保密才对。 “主公令云护送女郎回幽州,明日一早启程,错开大军。”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云眼中似有清亮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好像天际尽头的流星,让人措手不及,随即又化作一片怅然,消逝在幽深的眼底。 一个年轻无名的小兵,虽说赖有其他时机,但也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潜伏于敌营之中,于倾颓之势下力挽狂澜,如此成就,实在是太惹眼,太引人注目。公孙瓒军中多少资深的将领,此战中,都在这巨大的光环之下悄然无光。赵云今日的风光,又将激起多少人的嫉恨?在这种嫉恨之下,公孙瓒又能给他多少应得的荣耀? 大战胜局已定,却将赵云踢来送她回去,虽说不上卸磨杀驴,也摆明了是要找人分他的功,压一压他的风头。 王妩的眉头皱得更紧,细思了一会儿,再看向赵云时,心里顿时明了了赵云将来为何会转而投至刘备帐下,不禁有些说不出来的难过。 也难怪公孙瓒如此兵精粮足,又有骑兵之利,最后却连撑到官渡之战的袁绍都比不过。无识人之明,又无笼络人心,安抚部众的手段,就像是一个只会追求业绩,又纵容团队内恶性竞争的老板,换做是她,也不愿意为这样的老板打工。 听她不由自主地叹息,赵云不禁眉峰微微一扬。他告诉王妩这些,只是想让她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出发。 毕竟自从王妩用腰带自制马镫之后,除了这次强行将她打晕送离信都之事外,赵云不再像遇到程昱时那样,连夜出行,却连原因都不肯多说一句,非要她自己猜到才默认,若有什么打算,都会事先向她解释一二。但他并没指望,也没打算让王妩知道公孙瓒这份安排下的心思,那些久于争权的众多将校懂,他也懂,可这一个久在闺阁之中的少女,难道也会懂么? “这就要回去了呀……”王妩长长吁出口气,毫无形象地在赵云面前伸了个懒腰,转身跑到最近的一辆军备车中变戏法似地掏出两个酒囊来,摇了摇,回身抛给一个赵云,“反正你也不去夜袭,不如陪我喝一杯,算是替你庆功,可好?” 两人相距不远,一个酒囊在空中划过一个低低的曲线,从王妩手中准确地落到赵云怀中。 公孙瓒虽常年带兵在外,南征北战,但好歹也是一方诸侯,他的女儿,说不上大家闺秀,好歹也能算是个小家碧玉…… 赵云看着自己怀里的酒囊,再看看王妩仰头狠狠往嘴里倒了一口酒后的一脸满足,不觉被她这不亚乃父的“豪迈”惊了个目瞪口呆。 初捷之际,公孙瓒正在帐内宴请众将,小饮一番,以壮士气。但出征在外,酒是金贵之物,仅限于中军帐内,量也不多,于普通兵士,更是有铁律如山,非有功不得帐前饮酒。 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这是千古恒不变的至理。王妩回味了一下弥漫着米香的淡淡酒味,对范成的机灵万分感佩。 突然,密密匝匝的军备车后突兀地传来一把厚重的声音,扯着嗓子漫天胡喊:“好你个赵子龙,躲在这里偷酒喝!枉俺特地领兵来救你,怎的连喝酒都不与俺喝?莫不是看不起俺?” 赵云微微一惊,身子像绷紧的弓弦般,先将王妩挡在身后。等他认出了来人,再抬眉时,除了说话的声音还有些不自然,眉眼已是一片宁定,手里拿着酒囊不便拱手,就点了点头:“原来是张将军……” 相比赵云一副被人人赃并获的样子,王妩淡定得很。不就是喝点酒么,这个时代的酒未经蒸馏,淡得很,但胜在米香醇厚,入口后又自有一股暖意,暖融融地从喉间直通胃里。 至于偷?王妩打量了一下那明显喝多了,站着都两腿打飘的壮汉,黝黑的面色,一如他身上的黑袍,再加上满脸的络腮大胡子,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来,只余一双猫科动物般的圆眼,在一片黑漆漆中格外显眼。只不过,这双原该如豹般锐利的眼睛现在染足了醉意,倒是十足像一只醉猫。女儿喝父亲的酒,谁敢说是偷? 而现在这只醉猫,却丝毫没有自己用词不当的觉悟,正拉着赵云的衣袍,一腔阵前热血在酒后激得一颗八卦之心热切地跳动,而那日后当阳桥上一声吼的大嗓门神功,还好像别人都听不见似地凑到赵云耳边:“子龙啊,俺二哥说,公孙家的女郎为你日夜疾驰三百里,求援借兵,重情重义,当世罕见……” 说到这里,他翻了翻又大又圆的眼睛,一连打了一串酒嗝,喷出浓重的酒气,顺了顺气:“但是俺大哥又说,这公孙家的女郎马上就要嫁到辽东去了,你……你娶不到……” 赵云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王妩。 王妩疾驰三百里为他搬救兵的事尚未传到公孙瓒耳中,而赵云战场上见了刘备和张飞的认旗,却以为是公孙瓒早就备下的伏兵,全没想到王妩身上去。等到战事一歇,得了公孙瓒的将令护送王妩回幽州,他惊讶之余,也只是以为王妩的骄纵脾气又发作起来,定是被他打晕了塞进马车,不肯再听他的安排,冒着战乱之危,北上回到了父亲的军营。 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么一段。 [三国]碧血银枪_14 见了赵云的脸色,王妩不由苦笑。环眼黑面,声如洪钟,嗜酒粗莽,又姓张,除了刘备那个桃园三结义的老幺,还能有谁? 刘备不愧一代人杰,作秀之余,这一手舆论攻势也玩得不可谓不高明。她好不容易做出来的以义为重的效果,就因这淡淡的两句话瞬间变了味道。 也怪这个时代的女人太没有地位,比起恩义两清保良将,痴情女子为救情郎奋不顾身闯平原的戏码,虽然俗套,却显然更容易为人接受。 王妩暗暗磨了磨牙,嘴角随着眉峰一起慢慢挑起,上前一步,一伸手,将赵云系在颈下的披风绳带抽了开来。 赵云一愣之下,肩头一轻,扒拉着披风的张飞顿时和披风一起滑了下去,砰地一下,重重跌在地上,激起一蓬尘土。 然而张飞显然醉得厉害,被烟尘呛得咳了两声,居然就地一个滚,口中还嘟囔着“你娶不到,娶不到……”就抱着披风,翻身直接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王妩的表情太过扭曲,赵云有些担心。 王妩却徐徐展眉,向赵云笑了一下,转手又仰头倒了口酒,随即将酒囊向赵云一举:“反正也被人诬作偷酒喝,赵将军不喝,可白担了这虚名了。” 赵云见她脸色不好,显然是被张飞之前的两句醉话惹恼了。而张飞领兵前来,来得虽然晚了点,却正好为他们最先杀入袁绍军中的这个小队赢得了脱围之机,说得严重一点,可谓救命之德。 他不愈王妩寻张飞的麻烦,便道:“这是刘使君之弟,张飞张翼德将军,今日战场领了刘使君治下之兵前来……” “我知道,所以我没趁他醉死给他一刀。” 反正他早晚也是这个下场,王妩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见赵云皱了皱眉,显然很不赞同她的态度,王妩无不讽刺地嗤笑一声:“你可想过,他方才那两句话要是传到父亲那里,会怎样?” 虽不谙人心算计,但赵云毕竟不是笨人,王妩话已至此,他立刻明白过来。不管张飞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哪怕他是醉后胡言,只要公孙瓒还执意要和辽东结亲,势必要动用雷霆手段,先立刻将王妩送嫁辽东,免得夜长梦多,再击杀赵云,免得流言四起,后患徒生,坏了他连横辽东之计。 赵云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恨不能马上拿一盆冷水泼醒了张飞。可他能堵得住一个人的嘴,那张飞带来的千余兵士呢?在平原县见到王妩的那些兵士呢?刘备和关羽呢? 再一想到那两句话的内容,赵云心里莫名升起一丝火烧般的焦灼,不由举起酒囊,往口中狠狠猛灌一通。 ☆、第十六章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先是王妩疾驰三百里的故事被张飞军中的兵士绘声绘色地讲出来,又经过无数人的口耳相传,最终传到了公孙瓒的军案之前。 然而,一身戎装,正待夜袭的公孙瓒却哈哈大笑,大言荒唐。他左右四顾,问帐下的一众将校:“在座诸位,不少也都见过小女,你们说说,小女可曾像能疾驰三百里的人?” 才从白天一战中死里逃生的严纲距离公孙瓒最近,闻言便笑着附和道:“三娘年纪尚小,纵有虎父胆识,但疾驰三百里,若非经过骑兵训练,换个普通的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光有胆子可不够。” 众人哄笑一阵,最后只将这传言的由头按到了刘备想要分一份冀州这块大肥肉的油水,但又不好贸然从平原出兵,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王妩离家的消息,就想了个荒唐的借口上。 刘备若是听到这番话,定要立刻惊惶慌恐起来。公孙瓒不信王妩去过平原县,那王妩为了赵云才借兵一事,他就更不会信,如此一来,张飞醉酒露出来的两句话要是传到了公孙瓒耳中,岂不是变成他故意生事,坏了王妩的名声么?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能疾驰三百里的白马将军之女,在几天之前还根本不会骑马! 不过就算换了现在的王妩,少了那衣带制的马镫,也一样没办法坐稳在马背上。 “子兴,你看这事该当如何?”最后公孙瓒的目光落在右手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上。 陈匡陈子兴本跪坐于席垫上听众人来回取笑刘备,此时听公孙瓒问到他,便直起身,拱手于身前:“主公,匡以为,眼下冀州才为要紧,其余,皆可徐图之。” 公孙瓒一愣,随即连连称是,长身而起:“子兴把守营寨,众将点兵,随我夜袭信都!” 白天大胜一场,公孙瓒此时正是气势如虹,很有一鼓作气,将袁绍掐灭在信都的气势。 但是,事情却并不像他想得那么顺利。 当公孙瓒亲率八百骑兵,两千步兵在夜色的掩护下潜行至信都城墙下时,信都城内还是寂静一片。 然而,只一眨眼间,城墙头就突然出现了数不清的火把,喊杀声震耳欲聋,战鼓惊天,城头箭如飞蝗。 白马义从向来就是轻骑兵,不着重甲,以速度取胜,野战为上,不利攻城。夜色之中看不清晰,跑在最前面的数十骑瞬间连人带马翻倒在地,又被随后跟上的骑兵撞到一起。一时之间,惊马急嘶,掉头奔逃,转眼间又冲回了公孙瓒的步兵队列之中,措手不及之下,将近三千人一下子乱了阵脚。 眼看此行失败,公孙瓒只能呼喝着传令全军后退。而他一出声,立刻有一轮密如暴雨的利箭朝他这个方向射来。 公孙瓒身边的亲卫很快惨呼着倒下一排,尽管领青州州牧田楷全力指挥后撤,公孙瓒还是被一支不知从何方射来的铁箭击穿了左肩胛骨,箭上挟带的劲力未尽,从他的肩头对穿而过之后,又将他带得身体后冲,从马上直跌落下来。 王妩绝没有想到,她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公孙瓒。 她的这位“父亲”一身银甲白袍未褪,本该英武不凡的打扮却因为几乎已经泡在血里的一整个肩头而变得触目惊心。而那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也因为疼痛和失血而变得惨白,只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和不时暴出来微微跳动的额间青筋,预示着他其实正经历着极度的痛楚,尚未昏厥。 田楷不愧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一到营地,大喊着找军医的同时,还不忘吩咐将校带人死守营寨,以防袁绍趁此机会前来偷营。其实,他心里倒是暗暗庆幸,若是袁绍做得再狠些,将他们这三千人死死拖在信都城下,另外再分出一队兵力前来偷营,即使只是造成个小小的骚乱,让公孙瓒无法一回来就得到救治,那以公孙瓒现在的伤势,怕是还真是凶多吉少。 长途远袭,粮草为重,因此数万人的大军之中,军医其实只有不到十人,再分出一半救治此行受伤的将校兵士,就连田楷的右臂的被箭镞带到了一下,扯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淋漓。剩下的汇集到中军帐中,其实只有区区五人而已。 然而,公孙瓒的肩胛骨已经被铁箭扎了穿透,碎骨和血肉混在一起,从前往后,血淋淋地糊了满满一箭身,若是强行将箭拔出,难免损伤更多经络骨骼,甚至极有可能会令他废去一条左臂。 军医互相商议了一下,最后决定将箭头箭尾用利刃削去,留下还扎在他肩骨里的那一截箭身,他日再说。 公孙瓒身边的亲兵已经尽数死在信都城下,外伤靠军医,而之后的端茶送水,却不是这些终日打斗厮杀的将校们所能做的。田楷正返身要从兵营里再找几个兵士前来,刚听到消息,偷偷换了一身兵士打扮,趁着混乱混到中军帐前的王妩就被抓了个正着。 “你!哪个营的?”田楷常年带兵在外征战,只在公孙妩小时见过她几次,乍一见之下,王妩又迅速低下头,一瞥之下,他也只觉得这是个身材瘦小,眉目清秀的少年兵,丝毫没想到王妩身上去。 但王妩却不能开口,之前遇到几处盘查,她都用赵云作为幌子挡了过去。由于赵云投公孙瓒时是自己带了郡里的数十个人一起来的,像范成就是其中之一。盘查巡哨的兵士虽见她面生,说话又声音清脆,但赵云毕竟初立大功,风头正劲,不好得罪,问了几句,见她对赵云的情况也算熟悉,也就作罢了。可这种把戏,却瞒不了田楷。 正犹豫要不要干脆来个坦白从宽,反正借着探望父亲的名义,田楷最多也就将她赶回去,也不能真拿她怎样。 突然,眼角瞥到一个身影走到她旁边,步履从容,声音沉稳:“云闻主公受伤,前来探看,许是方才中军帐前一派混乱,手下人这才走散了,惊扰了田将军,还望恕罪。” 王妩心头一定,垂着头,偏过身子退了两步,退到赵云身后,缓缓松了口气,压着嗓子含糊地叫了声:“田将军。” 然而,田楷看了赵云一眼,一指王妩:“也算这小子造化,正好主公身边少了亲兵,算你一个,照顾好主公,就算将功赎罪了。” 这一来,连赵云也不好再为她遮掩,若是强拖着她不让进帐,先不说他这个才露头角的年轻人是不是能拖得住,就连借口都没一个。 王妩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了声诺,垂着头走了进去。 她的身上还带着微微的酒气,好在中军帐中现在血腥味浓重冲鼻,倒也没人发现她身上的酒味。 公孙瓒赤着上身,躺在矮榻上,左肩处包着层层叠叠,如小山一般的白布,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脸颊上却浮现着不正常的红。 帐中的军医见王妩进来,其中一人指了指地上的水盆道:“将军此伤虽险,但流血已止,伤口已无大碍,但发热却是凶险,你用冷水替他敷额,辅以烈酒擦身,只要今夜能退热醒来,便无大碍。” 物理降温法,本就是中国流传了许久的退热良方,她小时候高烧不退时,父母也曾用这种古老而有效的办法为她擦过身。 王妩点了点头,一瞬间放弃了立刻表明身份退出去的想法。倒不是想上演一段父女情深的佳话,而是她很清楚,这种时候,公孙瓒若是一死,数万大军群龙无首必定大乱,只怕立刻就会被袁绍吞下去,连骨头渣都不会剩下。到时候,她一个败将之女,若是落到袁绍手中,无论是他留作自用,还是分赏将士,王妩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所以,公孙瓒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留在这里,将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应变起来,自然也会比别人更快一步。说到底,只要公孙瓒一死,她至少还趁着混乱出去偷马逃走。而若是在偏营之中等到别人告诉她公孙瓒的死讯,怕是就没这个先机了。 于是,王妩依言拧起浸在水盆里的白布,公孙瓒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搭在额间。 军医见她手法不错,见了公孙瓒的惨状也不慌张,有几分上过战场的定力。便又向田楷交代了几句公孙瓒的伤情,田楷关照了他们不可随意透露公孙瓒的伤情之后,便都出去继续医治其他伤员。 “请问将军,何处有烈酒?”王妩不敢抬头,装作替公孙瓒盖上薄毯,侧了身子,背对田楷。 正自发愣的田楷猛然惊醒,想起军医的话,沉声道:“你照顾着,我去拿酒。” 田楷前脚离开中军帐,王妩立刻将藏在长袍里的酒囊取了出来,撕了一条堆满军案的白布,沾上酒,沿着公孙瓒的耳后,手臂,掌心轻轻擦拭。 虽说她来自现代社会,全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但公孙瓒对她而言,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纵使是伤员,照顾一下无妨,但擦拭身体……还是超过了她能接受的范围。 尤其是她还依稀记得酒精降温法的几个位置,除开这三处以外,就都是下半身了……她可没有看裸男的癖好。 只希望这酒精加冷水能快点生效,至少田楷回来前,公孙瓒能醒过来,要不然,田楷若是拿着酒要她擦身,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田楷忧心公孙瓒的伤情,来去匆匆,没一会儿就提了一壶酒走进帐来,却正好看到侧坐在矮榻上的王妩将将放下手里沾着酒的白布,又侧身从水盆中另绞了块布起来,搭在公孙瓒的额头上。从酒囊里弥散出来的酒香远比王妩身上带的浓烈许多,血腥气中仍是隐隐可辨。 他面色一变,厉声喝问:“你哪儿来的酒?” [三国]碧血银枪_15 王妩被他突然的大喝吓得背脊微微一僵,但随即垂下双手,镇定地抬眼反问:“不是将军请张翼德张将军送来的么?” 这个回答虽然大出田楷的意料,但张飞好酒,公孙瓒夜袭前聚将小饮时却是一连抢了好几个酒囊去。田楷却不疑有他,只是眉一拧,想到公孙瓒现在这种情况实在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乱了军心,所以他回营后虽然急惶,却一直记得关照身边的人不得声张,却不知张飞又是如何知晓的,还送来了酒。 他正想问张飞现在何处,就在这时,公孙瓒还能动的右手突然动了一下,按在王妩的手背上。 “主公!”公孙瓒醒了,田楷比王妩激动得多,一下子就把刚才的疑问抛到了脑后,正想扑到榻前,又止住步子,赶紧返身出去寻军医。 公孙瓒缓缓睁开眼,从迷蒙中渐渐聚焦的眸子里仍残留着痛楚之意,王妩甚至还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颚的肌肉因为咬牙而紧紧绷起,但眼神却是慢慢清明起来,盯着王妩来不及避开的脸,皱起了眉。 对着公孙瓒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王妩有些心虚,也不知道公孙瓒醒了多久,有没有听到自己信口将这酒囊栽赃到张飞身上。她只知道现在再转身避开已是来不及了,干脆也咬了咬牙,缓缓呼吸一下,小声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父亲。” “阿妩……”不知是不是伤势过重,心神涣散的关系,公孙瓒好像没怎么诧异她会出现在这里,嘴角牵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喃喃念了她一声,便又阖上眼,眉头紧皱。 “将军醒了。”五名军医再次跟着田楷进帐。 王妩刚要让开榻边的位置,只听帐外一人高声急叫:“主公,陈匡有要事,急需主公定夺。” 公孙瓒脸色一变,原本拧起的眉头带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压在王妩手上的右手不自觉地收紧。 公孙瓒重伤之下,力气倒不是很大,只是王妩的手因为刚浸了冷水正凉得手指发僵,而公孙瓒的手却因为高烧而火烫,两相一触,冷热温差之下,王妩只觉得指尖仿若有无数细针不轻不重地疾刺,不由不适地弓了下手背。 公孙瓒却恍若不觉,嘶着嗓子让人进来。 陈匡掀起门帘,却在见到王妩时怔了一怔,一句到了口边的话也凝在舌尖,愣是没有说出来。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令王妩隐隐觉得他这是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至少也是看出了自己是个女子。 ☆、第十七章 王妩心里有些忐忑,不知该不该立刻起身在他开口揭穿自己前主动避出去。却没想到那陈匡倒是先转开了目光,不再看她,转而向公孙瓒行礼:“主公,袁绍此战得利,极有可能趁胜而来,在天色还未大亮之际袭我营寨,主公应将计设下伏兵,叫袁绍偷袭之军有来无回。” “叫我夜袭的也是你,到头来却累得我如此,如今你又说袁绍要来袭营,叫我如何相信?”公孙瓒眯着眼睛,阴沉着脸,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中迸出来。 他此时大恨自己贸然听取陈匡的建议,要不是身子稍稍一动,左肩就痛得仿佛被人生生从身上扯下来一般,他直想掀起整个军案,摔到陈匡头上去。 “主公!”陈匡一撩衣摆,跪于榻前,“我军袭信都之意,被袁绍所查,这才中了埋伏,此确是匡未料之祸。但如今,主公有伤在身,我军士气必然有损,若主公是为袁绍,可会放过如此之良机?” 公孙瓒惨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目光阴鸷地盯着陈匡。他虽重伤在身,但常年来四处征战,纵横沙场,令北方外族提之色变,避走不及的白马将军,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悍勇戾煞之气,如一柄久饮鲜血的宝剑,一旦出鞘,锐气逼人,血光乍现。 公孙瓒如此毫不收敛的一身煞气之下,帐中人人额头冒出了汗,就连王妩,也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而陈匡一介书生,脸色惨白,却硬是挺直了瘦削的背脊,一双眼不闪不避,泰然决绝。 良久,公孙瓒周身的气势散去,似疲累之极地半阖了眼,之前微微扬起的头也往后靠到榻上,喘了两口,扬声下令:“田楷,你和严纲分领左右两军,传令下去,若无号令,任何人不许离开军营一步,违令者斩。” 田楷垂头应诺,转身正要出去传令,公孙瓒在他背后又说了一句:“将赵云叫来。” 王妩眉峰轻轻一跳,赶紧低下头,假装正好要替公孙瓒取下歪到一边的额上白布,抽出手将白布又在冷水中浸了一下,拧干了再放到他额头上。 王妩进了中军帐,赵云不敢走远,一直在帐前徘徊,田楷一出帐就看到他虽有些奇怪,但现在毕竟军情为重,将他引入帐中。 没了罩在外面的披肩,赵云一身的血衣尽数落在人眼里,白衣如绯。 “白日大捷,子龙当居首功,年轻人胆识可嘉。”公孙瓒的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嘉许之言听来有些飘忽。 他的精力被肩膀上的伤处折腾得有些支撑不住,要不是他一贯身体底子好,这一箭足以直接要了他的命,能这么快清醒着布置应对,实在已是不易了:“我中军之中,除了三千白马义从外,另有骑兵五千,今夜尽数交给你,你敢不敢领军?” “主公!”赵云猛然一惊,下意识向王妩投去询问的目光。 公孙瓒如此安排,确实也大出王妩的意料,余光扫过公孙瓒,又看了仍跪于前,眉色不动,半点都不露惊讶之色的陈匡一眼,拧眉凝目,几不可见地向赵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毫不知情。 公孙瓒向王妩挥了挥手,又向军案遥遥一指,示意王妩在军案上取了遣兵的印符交给赵云。 青铜的印符入手很有些分量,王妩没看清那上面刻个了什么花样,只觉得冰凉坚硬的棱角在掌心里划过,竟有种说不出的肃然。如此一件小小的事物,就能调动八千人马,在王妩这个曾被国营体制中无数反复审批流程折磨得头发都掉了许多的现代人看来,很是神奇。 赵云以前最多也就带过几十一百人,面对整整八千精锐骑兵的指挥权,再沉稳冷静,也到底是个才过冠龄的年轻人,心中惊涛骇浪,全身的血脉都在一瞬间贲张激涌,竟是脑中一片空白,全无半点欣喜之情。 接过印符的手略带僵硬,王妩甚至察觉到了他指尖的微颤。 “八千人,以你为主,子兴为辅,营中布置,皆由你二人决断,但唯一点,”公孙瓒又喘了口气,刚毅悍勇的神情又复浮现于脸上,“你二人一旦所决有异,速来报我。” 赵云和陈匡一齐应声,王妩却暗地里叹了口气。 纵有胜后轻率,贪功冒进的时候,公孙瓒终不愧为一方诸侯。重伤之下,还能将一手两方牵制的制衡之术用得老辣之极。 一方面令亲信严纲,田楷保存左右两军的实力,另一方面,却用失误过一次的陈匡和初露头角的赵云为将。陈匡急于一雪前耻,赵云则无根无基,无牵无绊,无所畏忌,这两人的搭档,无异于彼此压制,彼此争功。 将这一切都安排好,公孙瓒手上微微用力,推开王妩,示意赵云和陈匡径自点兵,让军医上前诊脉,方才还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中军帐,顿时又安静下来。 就在王妩在一片寂静中倚着军案,开始小鸡啄米式地瞌睡时,帐外突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号角声,紧接着,喊杀之声,马嘶及金刃相击之声,犹如石破天惊。 王妩猛然一惊,骤然抬头睁眼,却见公孙瓒不知何时,已将中衣半穿半披地束在了上身。一双眼睛如见了猎物的虎狼,狠色深刻,令本就棱角锐利的眉峰唇角,杀意横生:“这回倒被子兴言中,扶我出帐看看。” 出帐?王妩一愣,公孙瓒疯了吧! 刀兵无眼,冷箭难防,公孙瓒伤成这样,她又手无缚鸡之力,这样两个人出去,岂不是两个明晃晃的活靶子么?若战事不利,想逃都没处逃。 但显然这时候没有人会考虑她的意愿,中军帐中,五个军医已经继续救死扶伤去了,只剩下她和公孙瓒,这个扶他出帐的重任,王妩就算想推,也不知能推给谁去。 就在她正思索如果搬出女子不宜抛头露面之类的说法能否打消公孙瓒的念头时,只听帐外连天的厮杀声中一阵齐声高呼:“公孙瓒已死,白马军全亡!” 远远近近,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一起喊,从模糊散乱到字字清晰,竟是抑扬顿挫,气势恢宏。 “袁绍竖子!”公孙瓒怒极,不等王妩过去,未受伤的右手撑榻,竟是自己半仰起身来。 不知怎的,看到公孙瓒这刚直烈火般的反应,王妩突然想到了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段子,旁观者见了自是觉得那受不得激之人太过冲动,不够豁达。只有身在其中,方知这字字诛心之言是何等威力!连王妩明知公孙瓒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也被那席天卷地般的高呼声激得心绪烦乱,慌张起来,更何况军中的将士! 战时军中士气为重,军心不能乱,这种时候,主将若是不出军帐,怕是不行了。 心里一声暗叹,她将到了口边的话又统统咽了下去,起身拿了一领战袍,替公孙瓒系于中衣外面,刚刚好遮住左肩上层层叠叠的白布。 厚重的帐幕一掀开,厮杀之声顿时好像从厚厚的云层中挣脱出来的落地惊雷一般,在耳边乍响。眼前火光冲天,无数火把一直延伸数里,将帐外照得犹如白昼,星月失辉。 袁绍亲领三千人马分三路袭营,赵云领着白马义从潜伏不出,直到袁绍军直冲进中军帐前五十步之地时,才一声令下。 中军帐后鼓声骤起,火光之中,三千居高临下的骑兵,自后往前,仿佛层层推进的白色浪花,茫茫一片而来,马蹄和着鼓点起落,震天动地,向袁绍的三千步兵当头压下! 三千对三千,冲得最快的袁兵被一杆杆长枪当胸挑飞,再重重地甩落,开膛破肚,肢残体裂。数量相当,却如虎入羊群,沸水淋冰,场面瞬间变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王妩也算是恐怖片的爱好者,电锯,机枪,甚至僵尸,血流成河,血肉横飞的场面3D的,imax的,也不知看了多少。但那都是电影电脑的特殊效果制作出来的,都不是真的! 赵云击黄巾时,她还沉浸在初来此世的震惊之中,加上忙着躲避身边黄巾首领的长刀。三十对三百,她只看到了那气势磅礴的出场,和那仿佛从红色染料里跑出来的战马骑士。公孙瓒对袁绍时,她离得更远,只闻硝烟,不见血光。 而如今,喊杀声,金铁相击声仿佛一瞬间骤然远去,王妩眼前只有一蓬蓬暗红的血从摔落的人体内四散喷溅出来,在脚下的泥土地上一汪汪碧血,如溪流交错蜿蜒,又慢慢地渗入土壤。 甚至还有一条手臂,脱离了身体,不知从哪里飞出来,落到距离王妩不到十步的地方,如一尾出水垂死的鱼,在地上蹦跳拍打,手里紧握着的一把长刀叩击地面,寒光映着火影,无规则地四下闪动。王妩仿佛还能透过喧闹如雷的厮杀声,听到那手臂一下下落在地上发出的闷响。 王妩浑身僵硬,喉口发紧,死死地盯着那条断臂,胃里翻腾,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右边的脸颊下,不知何时溅了几滴温热而粘稠的鲜血,好像天生的朱砂痣,被惨白的脸色衬出一股说不出的妖艳。 尖叫,在王妩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声嘶力竭般地从她口中窜了出来。 突然,左手手腕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却是公孙瓒用没受伤的右手反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折断一般。 痛彻骨髓,却有效地将王妩从失控的情绪里拉了出来。紧随而来的,是胃部仿佛也被人狠狠捏住一般的一阵剧痛。 然而,她这一声尖叫虽然短促,还是立刻引来了混战中有心人的注意。袁绍骑在一匹枣色战马之上,被同样纵马的亲卫和几圈步兵护在中间,正被早有准备的白马义从打得头也太不起来,且战且退。听到这一声尖叫,突然驻马回头,拔出腰间的配剑斜指怒喊:“谁为我取公孙瓒首级?” 王妩万没有想到,最后和公孙瓒一起变成活靶,竟都是因为她自己! [三国]碧血银枪_16 ☆、第十八章 原本袁绍所带的兵卒已是被白马义从冲得阵型全无,军心涣散,斗志尽丧,只求保着主将安然退出这虎狼纵横之地。然而,听袁绍这一声喊,倒是很有几个胆大的,存着富贵险中求的念头,立刻冒着马蹄长枪,挺着兵刃,不退反迎上去,只盼趁乱能争个泼天之功。 公孙瓒到底出身行伍,眉色不动,镇定得好像那些乱糟糟的兵刃不是冲他而来一般。锐利的目光犹带血色,透过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透过长枪纵横,唯盯着袁绍所在之处。 因为赵云也想争个泼天之功,正带了千人逼住袁绍的亲卫队,以雷霆之势往袁绍所在之处突进。若能将袁绍留于今夜,无论生死,那公孙瓒那一箭挨得也不算冤! 但王妩的惊叫却令他攻势一缓,银枪挥舞间,回头遥遥瞥到帐前公孙瓒和王妩并肩站于一处,他距离得稍远,甚至看不太清王妩惊叫戛然而止后的神情。只顿了一瞬,袁绍那激起千层浪般的喊话音方落,只见一名他的亲卫竟随着步卒溃散的方向脱队而出,脱离了保护袁绍的圈子,也脱离了赵云所带人马的攻势范围,猛然策马向中军帐左侧飞奔而来。 飞马比步卒快了数倍,宽大的外袍在身后飞卷起来,露出挂在腰间的一副臂弩。 颠簸的马上,架弩于肩,机括一触即发! 等一名白马义从一枪将他挑落马下时,那一支羽箭已在交睫之间激射而出,带着死亡的呼啸,正向公孙瓒而去。 赵云正调转了马头,正好见到那一副臂弩失了依凭,在空中划过一道悠扬弧线。 弩已空,箭已发!马力再快,也追不上离弦之箭。更何况,从他取出臂弩,到落马箭发,都只在一眨眼间。 电光火石之间,赵云再顾不得身后袁军兵卒手里的长矛钢刀,力灌于臂,一声长啸,清俊激昂,直入长空,仿佛遥挂天际的星子明月都为之震动,数千人的呼号厮杀之音,数千匹马蹄踏地之声,都压之不住。 银枪如天降闪电绽于指掌之间,星芒骤起,杀气寒意,一如那雪白耀眼的银,凭空生起。 银枪破空,后发先至,和那支飞箭于空中撞到一处。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金刃摩擦的尖锐刺耳之声中,强大的气劲骤然由枪尖爆发,直透箭尾,箭身铁镞,受力不过,凭空从中间炸裂开来,仿若一枚巨大的烟花,在一串耀眼的火星中盛开于天际,消弭于无形。 而与此同时,袁兵手里的兵刃纷纷刺出落下,如利刺荆棘,在赵云背后带起一片血光。 随着这一箭的崩碎四散,袁绍军才又燃起的些许斗志彻底溃散,几个亲卫拼死命保着袁绍左突右支,留下无数尸体,鲜血成雨,才勉强退出白马义从的包围中脱身而出。 自古兵法中,袭营素来讲究以少胜多,以奇胜正,在对方大军反应过来之前给予中军帐致命一击,以图乱起军心,所以快进快退是为至关重要。袁绍袭营失败,又被白马义从困了许久,有快进却无快退,然而,公孙瓒的左右两军却丝毫没有动静,既没有趁势而出,将他困死在营中,也没有追击截杀。 袁绍带着残留的百余人自公孙瓒营中脱逃出来,兵戈暂歇,缓过一口气时,不由大肆嘲讽公孙瓒不会用兵,徒错过这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最佳时机。 然而,等他回到信都后才知道,世间事,一步错,步步错,用兵伐谋更是如此。那被他嘲讽毫无动静的左右两军之所以毫无动静,实则是趁他袭营之际,又一次奔往了信都! 幸而数万大军移动缓慢,唯先锋之队先到。袁绍麾下谋士沮授留于信都,虽仓促拒敌,调兵遣将却法度森然,奋于力守,生生将公孙瓒的攻城之军阻于城下。待大军到了半数,信都城内犹然井然有序。 公孙瓒亲定的左右两军主将田楷和严纲便依照陈匡之计,立刻分兵,一路由严纲所率,北上渡过衡水,假袁绍夜袭受挫之传言,攻占武邑县,与信都隔河相对,由南向北,彻底打通幽州至冀州之通道。 另一路,则由田楷率众返回,防止沮授再行偷袭之计,接应公孙瓒北上而归。 至此,冀州东北一角,以衡水为界,一夜之间,一战之余,俱归于公孙瓒。袁绍虽损失不大,但其亲卫主力,先登之士却生生折了大半。所余下的,不过是冀州之地各郡守士族的屯兵部曲,他们本就对根基未稳的袁绍有所保留,再经此败,不由人心更是惶惶。 而袁绍兵势大挫,声威难继,只得采用沮授据守不出之意,避公孙瓒兵威锋芒。 公孙瓒大营中,剧战停歇,人声退散。 田楷尚未抵达大营,偏营中的兵卒忙着收拾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残损兵刃和受伤的马匹,王妩从中军帐中走出来,穿着普通兵士的皮甲,一时之间,倒也没人注意到她。 白马义从纵蹄于营地四周,充为岗哨,一阵一阵有节奏的马蹄声间或驰过。天地间,血战之后,伏尸处处。浓烈的血腥味仿若来自九幽地狱,掩得星月失色,连带着远处地平线上那一道黎明前的青白曙色也说不出的凄惨苍凉。 一顶看似不起眼的军帐前,一匹马悠然地踱着步子,时不时昂头,晃动颈上长长的鬃毛,四蹄和下腹间俱是暗红污色,就连左右甩动的马尾上,都有一条自马背上蜿蜒而下的血迹,好像一道鞭印,飞红点点,令人触目惊心。 看到王妩,马儿欢嘶一声,竖起一双全身上下唯一还保持着原本白色的耳朵,向她奔了过来。 袁绍退走,赵云先向公孙瓒交了令,因接应之军尚未回来,便从陈匡之意,在中军中另辟了个营帐,暂摄布防。 他将马留在帐外,径自进帐,脱了衣袍,处理背后的伤。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人力万千。任你个人武技多高,若是孤骑无支,也要活活困死在人山人海之中。 方才赵云掷出银枪,看似声威惊人,其实,却是以背后统统卖给袁兵为代价。闪电骤亮般的那一枪,不知惊耀了多少人的眼,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白色的长袍上,头一次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不过赵云却是全不在意。许是头一次站在那么多兵马的最前方,直到现在,他身上的血液都还在激然奔涌,背后的伤处却是一点也没觉得怎么痛,铁矛钢刀,锋锐的利刃,割开肋下,刺破背脊,却好像那被破裂开来的,不是他的血肉,只是那一件白袍而已。他只是可惜方才还是没能冲杀到袁绍面前。 白袍浸透了汗水和鲜血,和背后伤口处的皮肉黏在一起,不过赵云倒不介意,正要用力将衣衫扯下来,忽然听到帐外的马嘶和愈行愈近的脚步声。 帐帘外,王妩一手牵马,一手伸到马脖子下,一下一下将垂落的马鬃拨弄得四散飞扬。骏马乖顺地任由她将自己的长鬃抚弄得如同门阙或墓圹前蹲踞的凶悍石狮,只是偶尔甩甩头,再打个响鼻。 她的头发和普通兵士一样,束在发巾内,只是慌忙了一夜,两鬓散落了些碎发下来,被她别到耳后。晨曦微现,朦朦胧胧的光线,透过云层洒落下来,正好在她露出来的耳垂上留了一抹极淡极淡的光痕,彷如缀了一枚清雅的白玉珰,看得赵云有一瞬间的迷惘。 他本以为来的是范成…… 王妩向他笑了一下,最后捋了两下马鬃,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献宝似地递了过去:“范成正在伤兵营里四处找伤药,现在整个军营之中,哪里的伤药会多得过中军帐里?反正都是刀箭外伤,父亲一个人也用不完,我就顺手包了一些过来。” 赵云哑然失笑,虽说王妩这话是不错,可他一个人又能用掉多少伤药,何至于要动用到中军帐中主帅的伤药?这分明是不想再呆在中军帐中的借口。 而这话,赵云却不说穿,谢了一句,便伸手去接。但王妩却没放手,反而是直接拿着药包走进帐中。 王妩虽和普通的兵士一样打扮,却到底不是普通兵士。 赵云一愣,嘴唇动了两下,想拦住她,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伸手拦则更是不妥。略一犹豫间,脚下已经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退出军帐之外,只一只手还高高举着帐帘,僵在半空。 白马不知他们两人这一进又一出里的纠结,只是见了赵云出来,便又晃着脑袋凑了过去。 营帐中只有一张矮塌,连军案也没有,一盏小油灯随意地放在地上,在四周投落下一圈不大的昏黄光圈,想来之前也只是寻常兵士所住。 王妩目光四下粗粗一扫,见到榻上搭了套干净的白色衣裤,便自将那包药也放在榻上,回身偏了偏头,语带戏谑:“赵将军是在帐外站到天色大亮引得人都来看热闹呢,还是进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替你敷药?”她目光在赵云身上一转,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你伤在背脊,总不能自己上药。” 说得轻松,其实王妩却有些紧张,她对这个时代男女之防所知不多,但就有限的概念和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来看,也万没有一个女子夜入别人军帐之内的事,更何况,她还身为主帅的女儿。 但王妩又实在不想留在中军帐中听陈匡正在和公孙瓒回报军中伤亡及班师事宜,更不想在尸山血海般的中军营地里游魂般地游荡。她需要能有个地方,能让她呆到天亮,有个人,陪着她一起,有件事,能让她做到天亮,不再去看去想那一幕幕残肢碎骨下的鲜血。 赵云身上的伤,怎么说也是因为她很没面子地叫了那一声才引起的,用敷药做借口,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王妩扯着衣角袖口,见赵云望着她沉吟不语,背光的脸上阴影层层叠叠,看不清表情,却显出几分难测的深邃来。 赵云一直举着帐幕,好似在和她比耐性,短短片刻之隙对于王妩而言如同等待审判。 就在她心中暗暗叹气,绷不住准备低头出去的时候,赵云突然轻叹一声,举着帐幕的手轻轻一扬,走进帐内。 厚重的帐幕在他身后倏地落下,似暂时也将那浓重的血腥味挡在了外面,王妩长长松了一口气。 ☆、第十九章 赵云的话不多,犹豫过后,只道了声多谢,便垂目打开那个药包,从里面抓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草药,塞到王妩手里。 微弱跳动的火光下,王妩看着自己手里那黑漆漆的一团“草药”,额头的青筋不由隐隐约约跳了两下。 军中自有专人为主将公孙瓒熬药制药,但就算是王妩自己受伤,都未必支使得动那些人。而她自己,没有打火机火柴棒,估计连火都点不起来,这“草药”又当如何处理? 王妩略一思索,决定采用最古老也是最原始的法子。 本着古今大同的想法,她手里托着“草药”,暗暗为自己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最后眼睛一闭,张嘴就把那团草药往口中塞去。 “你干什么!”冷不防赵云一声厉喝,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的手骨捏断。 王妩的手腕今天一夜差点被人捏断两次,方才心神不属的全没心思注意到,也没细看,还不知青紫成了什么样子,现在老地方又被赵云这么一扣,新伤旧痛都汇聚到一起,疼得她连痛呼抖发不出来,张大了嘴,眼泪倒是一下子流了出来。 王妩又踢又甩,好不容易挣开,狠狠将草药尽数甩在赵云身上,反手抹了把泪,咬牙切齿:“狗咬吕洞宾!你发什么疯!还不是要给你敷药么?不嚼碎了怎么敷?” [三国]碧血银枪_17 “嚼?嚼……草药?”赵云意识到自己一时情急,出手没分轻重,听到她这句话,脸上才浮现起来的歉意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看王妩的眼神好像她的脸上突然开出了一朵大红花,抿得死紧的唇角似控制不住地轻轻抽了一下,“此药需先取水煎熬,再用其滤下的药汁来清洗伤口……” “什么?”王妩猛然抬头,正好看到一小枝黑色的药枝挂在赵云前襟上,不由脸上大红。 赵云原以为她是故意捧了这么一包草药来做做样子,借口离开中军帐,却不想……王妩原来根本就不知道这药该怎么用。 公孙瓒用的药都是军医摆弄的,王妩这回不但没吃过猪肉,就连猪跑都没看过。王妩进中军帐时,公孙瓒身上已经绑了一堆馒头似的裹伤布条,压根就没看到军医是如何用着草药的。 对于看多了古装剧的人来说,王妩率先想到的是塞一口草药嚼一嚼吐到伤口上的这种随处可见的万能治伤法,而不是拿一把草木灰香炉灰直接按到赵云伤口上去,已经是赵云的万幸了。 赵云浑然不知自己其实算是逃过了一劫,扭曲的表情很快一闪而过,只当是王妩一直身在闺阁之中,不知军中辎重载重宝贵,也是正常。 大军所动,人力有限,根本不可能随阵运送大量药物,而这种草药轻便寻常,远比比那些嚼一嚼用草汁清洗止血的草药更为耐用,只需小小一蓬,用大锅熬制后,就能众人均用。 见王妩满面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还一副懊恼挫败的表情,赵云不由莞尔。 “那个……”见赵云转身又要往外走,王妩顾不得吐槽不负责任的古装剧,噌的一下往前窜了一步,挡在门前,“我去熬吧,你有伤……”这一来一去之间,她倒将帐外那大量鲜血引起的心悸恐惧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赵云脸上的笑容温和,语气柔和,却极坚决,侧了身,将她反挡在营帐之内:“无妨,云去去就回。”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帐外。 不知为何,小小的军帐之中,方才两个人不显拥挤。等赵云离开了,就只剩下王妩一人的时候,举目四顾,暗沉沉的反倒令她生出几分压抑感来。 王妩撩起衣袖,就着昏暗的光仔细看了看,乌青应该还没来得及泛出来,纤细的腕子上有一圈红红白白的印子,稍稍用力按一下,就酸痛不已。 看到这个印子,王妩又想起自己那一声惹祸的惊叫来。将洒落在地上的那几棵害她大丢面子的草药捡起来,拿油灯照了细看,思绪却不由飞回了那疾电般的惊鸿一击后,赵云背后绽放出来的血花…… 也不知他伤得如何? 看方才拦住她时的反应身手,应该是还好……不过,这种常年征战的人大概都自诩是流血不流泪的铁汉,就是公孙瓒那样,明明伤成了那样,却还是要逞强…… 正胡思乱想间,赵云却是已经回来了,手里的一包药变成了一盆还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药汁,暗色的铜盆上搭了一块白布。 王妩眉梢一挑,很高兴地将手中的草药拢到一边,拍了拍手。 她还以为赵云会借着熬药,偷偷寻了别人为他清洗伤口。 “快脱衣服!”王妩没多想,直接撸起袖子,将那油灯塞到赵云手中:“替我照着。” 赵云犹豫了一瞬,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到王妩一脸兴致勃勃的殷勤,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将盆放到榻上,背对王妩,解开腰间短衣的系带。 温热的药汁从浸湿的白布上透到满是血渍的白袍里,伤口处将皮肉和衣服布料凝结在一起的血块慢慢融化开来。 暗黄色的火光爬上赵云光裸的肩背,长期习武骑射,衣衫下的肌肉紧致,纹理清晰,随着他的动作时而绷紧,时而放松,在背脊正中,形成一道好看的背肌凹陷。 然而流畅的线条轮廓此时却被一道一指宽的血痕拦腰截断。狰狞的撕裂伤,一直从肩胛骨延伸到腰窝,血肉倒翻,凄惨淋漓。将宽厚的肩膀背脊,和劲窄精瘦的腰身,一起染得模糊一片,伤口和肌肉的线条交汇在一处,血痕和薄汗混在一起,沿着筋骨的起伏或浓或淡,却似一副画风浓烈的水彩,凄厉,却扣人心弦。 这样的身材,放在现代,不知要惹来多少女人的尖叫。 王妩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在那格外养眼的背脊上流连。她发誓,她真的只是很单纯地想找些事情做,安抚一下今夜被吓得够呛的小心肝,而提出帮赵云敷药,也是本着自己惹出来的事自己负责的念头而已。 可是现在,看着湿布上的药汁一点一点滴进伤口里,又从另一头流出来,沿着腰线缓缓下滑,一直滑到裤腰里,那看不见又令王妩遐想万分的一个弧度上去,她觉得自己这副小心肝似乎跳得更快了。 不管如何,她到底来自一个见多识广的年代,神思似乎有些野马脱缰,但王妩手下的动作倒是不失镇定。 放下手里的湿布,取了干净的白布覆上伤口,她清了清嗓子,准备有的没的闲扯两句,先活跃一下似乎这暧昧过了头气氛。 不知是不是一夜连惊带吓的关系,王妩的思路有一瞬间的卡壳,看着那条狰狞的伤口即使被白布盖住了,周围还是泛着不正常的红,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夜袭信都,若非父亲有意分功他人,将你闲调,以你对信都地形的熟悉,想来也不至于会招致此败。” 话一出口,王妩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既然之前赵云告诉她明天一起启程回去的时候她没说穿,现在还说出来做什么?公孙瓒的这份心思如此明显,赵云不会看不出来,他既然不说不提,她又何必把话点明? 不过,既然话说出来了,王妩一边懊悔,一边倒是又有些好奇赵云会如何反应。毕竟,由她看来,公孙瓒的这种瞎子也看得出来的偏护老将,极有可能就是他以后投奔刘备的原因。 赵云似乎先是怔了一下,略略偏过头。然而旋即又立刻转回头去,极为随意地轻言:“你想多了。”云淡风轻,仿若王妩是在担心明天会不会下雨,看不看得到太阳一样。 “嘁……”虽说赵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正好可以就此打住这个话题,只是王妩挨了这么一枚软钉子,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却是有些不服气。 目光在他的背上掠过,王妩突然心念一动,在赵云看不到的背后,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来。眉峰轻挑,她突然两手一张,从背后环住了赵云的腰身。 “不可……”赵云的背脊猛然一僵,肌肉绷紧,双手下意识虚虚在王妩手背上推拒式地按了一下,却又在肌肤相触的一瞬间,好像被灼伤一般缩了回去,僵直着垂回身侧,不由自主用力握紧。整个人如同一张满弦的弓,似乎随时准备挣弹开来。 而王妩的手却轻轻巧巧一边一下,将缠绕伤口的白布自他身前绕过,两端在腰侧接到一处,只一眨眼的功夫,翻折盘绕,就在她手里飞快地变成了个漂亮齐整的蝴蝶结。 整个过程中,除了衣袖上的布料若有似无地擦过,王妩连根手指头都不曾蹭到他腰腹间的皮肤。 抬头欣赏了一下赵云耳后可疑的粉色,王妩忍着笑意,踮起脚尖在赵云的肩膀上拍了拍,将那句话送了回去:“将军想多了。” ☆、第二十章 中军帐中。 公孙瓒征战半生,自然不会被那一支小小的冷箭吓着,虽然脸色还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得有些吓人,眼中却神采熠熠,气色甚至还因着袁绍的大败更加好起来,更显得额角颊边本就轮廓分明的线条锋利得如刀如剑,意气风发。 他半靠着矮塌而坐,赤着上身,等军医为伤口换药清洗完,挥了挥手,清了帐中的守卫兵士,和陈匡一条一条讨论当下的安排。 毕竟,冀州太大。固然这次只拿下了衡水以北的四分之一,攻城掠地不难,难的是要如何守住这已经到了手里的城池。 对于公孙瓒而言,他手下冲锋的悍将不少,一郡一地的治理之才却是不多,要彻底消化,要将这富庶繁华变为己之所有,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当初袁绍为逼韩馥让出冀州,曾写了一封书信邀公孙瓒出兵,相约一应外合,共分冀州。公孙瓒出兵之后,韩馥果然在白马铁骑的兵威和袁绍的说客团攻势下将冀州拱手让出。现在,公孙瓒准备用陈匡之计,趁着袁绍大败之际,将那封书信散于冀州民间,既能动摇袁绍的威信,还能就此策反归附袁绍的韩馥旧党,让袁绍内政不稳,从而抓紧时间,将这些人都引到自己这方来,打下自己在冀州的根基。 一众布置商议停当,公孙瓒长长舒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右手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疲色来。正要重新躺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正要退出帐外的陈匡:“子兴看赵子龙如何?” 陈匡脚步一顿,从容回身,笑答:“恭喜主公又得一员猛将,赵子龙如此年轻就能胜而不骄,假以时日,其成就定不逊于田楷严纲二位将军。” 公孙瓒却沉吟不决:“可白日战后,你曾说他年轻肆意,勇而恃武,伏于袁军,却不为我所知,此乃难以约束之状,应煞其锋芒,分其战功,以免纵其心高气盛,反冷了老将之心。” 陈匡神色一僵,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尴尬,目光闪动,向公孙瓒深深一揖:“主公,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赵子龙临危受重兵,连番挫败袁绍,若他是恃功而骄之人,方才又岂会主动归还白马军令?” 公孙瓒“嗯”了一声,微微点头,显然也是极为赞同陈匡这最后一句话。 **** 丝毫不知自己正在被陈匡和公孙瓒反复定性评判的赵云天色一亮,便按照原定计划,集齐步骑兵各一百,护送王妩北上,回幽州公孙瓒的封地蓟县。 王妩大腿内侧的伤还没好,浑身的皮肉筋骨也因那连续三天的疾驰泛出运动过度后特有的酸痛来,举手投足都费力得很,也就没提出要骑马。 然而闷在幽暗的马车里,所行虽然不快,但山路颠簸,左摇右晃之中,才刚走出绵延十余里的军营,王妩便觉得心口发闷,胃里也开始隐隐地翻腾。 王妩从小就坐船晕船,坐车晕车,常常被人嘲笑就是个坐在自行车后笑,坐在宝马车里哭的劳碌命。却没想到,换了个时代,她居然连坐马车都晕!若非从刘备那里离开时累极了睡得迷迷糊糊,怕是那时候就要将好不容易赚来的威风都吐得干干净净了。 她慢慢吸了口气,压住不适,掀起了手边低垂的帷幕。 早间略带清冷的空气一下子窜了进来,沁凉透爽,激得她仿佛被重物压住的肺部一下子松快起来。 初阳出云,阳光穿过前队马蹄扬起的轻微烟尘和将散未散的薄雾照过来,融融暖意,一扫料峭春寒。远处山势绵延,在晨霭中现出深深浅浅的灰蓝之色,近处那策马随车的身姿亦峻拔如山,白袍白马,银枪轻甲,一人一马,好像夺尽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锋芒,如行于画中,又似自画中行来。 莫名地,王妩心里渐渐安定下来。她干脆坐到车外的木板上去,固然免不了吃点灰,但在新鲜的空气里,沿道的碧青水嫩的一点点初绿,透蓝如洗,白云如絮的天空,间或还有飞溅于石后的山间小瀑,很快让她郁结的烦闷之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赶车的还是范成。只不过这次,他没用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去看王妩,然而还极为熟络地向她笑了笑,往旁边挪了一下,为王妩腾了更大的地方出来,挺直了一副小腰板,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坐得笔挺端正。 赵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中很有些不赞同的意味,又四下一扫。因是女眷车驾,兵士们大多都距离马车前后有一段距离。他有些无奈地暗自摇头,策马快行两步,探身将马车前的帷幕掀到顶上。 王妩微微一笑,不等他开口,便从善如流地背靠在车身箱板之上,往里侧坐。这样,除非跑到马车前,亦或是前面的骑兵突然间转头往后看,没人会发现公孙瓒的女儿正堂而皇之地跨车而坐。 许是昨晚被王妩戏弄得有些过火,赵云虽然自出发起就一直护行在马车边上,却始终目不斜视,一言不发。 王妩暗自耸肩,却又觉得赵云不会如此小气。见四周除了范成外也没旁人,干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想寻些其他的话题来说一说,打破这连范成都有所察觉,正偷偷来回打量他们的略显诡异的气氛。 [三国]碧血银枪_18 “赵将军是什么时候认识程昱的?” 许是来到这里,赵云是她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的关系,又许是王妩在赵云面前吐也吐过了,晕也晕过了,又或许是赵云史上的忠义之名令她不用潜心防备,她对着赵云说话的方式显然要比和其他人说话随意许多,至少不用再在脑中刻意事先斟词酌句,这个问题,之前她来不及细想,现在要找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就这么说出了口。 “云不曾与程先生相识。”赵云信手提缰,坐在马背上的腰依然笔挺如松,丝毫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仿佛看穿了王妩此问的目的,他稍稍停顿,又加了一句,“也从未见过曹公。” 这个问题其实王妩问得有些突兀,细想之下,甚至还有些尖锐敏感,但赵云却答得极为自然坦诚。 王妩其实并没想问曹操,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赵云和曹操的初次会面是在长坂坡,刘备狼狈败逃,连初生的亲儿都顾不上带走。是赵云单枪匹马七进七出,于乱军中硬是抢出了蜀汉的第二任皇帝。从此常山赵子龙之名响彻天下,威风凛凛,荡气回肠。 她虽然不清楚现在的时局到了哪个阶段,但至少刘备尚未成气候,刘阿斗还不知道在哪里,赵云理应和曹操还互不相识,所以她问的是程昱。 还没到曹操知赵云的时候,那程昱游说赵云弃公孙瓒而转投曹操,只有可能是他和赵云相识,从中举荐了。 若非如此,现在的赵云,还远不是那个历史上一身是胆的常胜将军,程昱又为何要花这力气? 但赵云的回答却令王妩皱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经过了昨晚上的草药乌龙事件,王妩最后觉得,她所知的曹赵相识经过,大有可能又是古装剧为了营造一下艺术效果,不靠谱又不负责任地随便忽悠的产物。于是,她很快将这个问题抛到一边,唇角一抿:“反正也不是大事,等下次见了那位四处奔忙的程先生,再问他好了。” 赵云却大为不解:“下次?你还想见他?” 王妩故作神秘地向他眨眨眼:“要不要和我打个赌,在我们回到幽州之前,这位程先生定还会再来。” 经此一战,赵云战绩赫然,定然会声名大振,王妩扪心自问,若换做她是曹操,定会尽快再行示好招揽之事,最好赶在公孙瓒对赵云青眼有加之前,那这一路,公孙瓒有功而未赏,就是最好的时机。 赵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却笑着摇了摇头:“我赌来人定不是程先生,没准会是上次见到的那个……郭奉孝。” 王妩见他摇头,本以为他要无趣无聊地再拽文谦逊一番,正要撇嘴,没想到他竟也如此笃信曹操定会再次派人前来招揽,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手在车辕木上重重一拍:“好,那若是来人是郭嘉,就算我输。” 这一番说笑,两人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尴尬仿佛也如同那过了夜凝在草尖上的露水一般,虽日头渐渐升起,而消散得无影无踪。 前一夜又是夜袭又是伏击的,到底过得太过紧张刺激,把王妩之前睡足了的精神头都磨了个精光。正午稍过,她已开始昏昏欲睡,在连续两次险些被晃下马车之后,王妩也不再强撑,向赵云范成左右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回到马车内去补眠。 等她一觉睡醒,日头偏西,晚霞初照,一行人正在一个背阳山脚下的水源边上停下筑营。白马单栓围成一圈,将王妩的马车围在最中间,形成一个马队组成的小小营寨,再由步兵砍了树木削尖,在马队内圈搭一个简单的防御圈,原地休息,烧水吃饭。 听到赵云在外点了十几个骑兵随他一起去山林里打野味,王妩才发觉自己没吃午饭,胃里空空荡荡,饿得发慌。她不由咽了咽口水,激动地一把掀开车帘:“早去早回!” 正准备上马的赵云似脚下一滑,握住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回过头来,将王妩一把塞回马车里的想法在心里一闪而过。 左右看了看,果然,无论是跟在他身后准备一起打野味的骑兵,还是正在伐木取水的步兵,个个都用和范成当日看王妩一个箭步跳上马车时一样的眼神,看怪物一样看向王妩。 “咳咳……”王妩也意识到了她一时激动,没注意影响,现在不比当初赵云带了三十骑从黄巾军中将她救出来。那时候,那些骑兵都是赵云自己从乡郡中带出来的,顶多奇怪一下她行事的与众不同。而现在,这两百人,却至少有一大半都来自公孙瓒的军营。 她干咳了两声,整了整神色,一只伸出去一半准备跳下马车的脚默默缩了回来,半垂下头,将掀起一半的帷幕也放下来一点,端着架子,故作柔柔弱弱地说了一句:“将军辛苦。” 赵云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勉强抿住唇角,向王妩抱拳作势。 王妩乖乖退回到马车里,放下车帘,只留下一道细缝,看着没她干扰的赵云干净利落地率众翻身上马,向着远处的山林绝尘而去。 王妩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她是有多久没有吃到肉了啊,来到这个时代时间不算太久,但成天不是干粮就是米粥,连点肉末都没看到过,皇天厚土,她乖乖地跟着往幽州走,除了没处可去,有肉吃也是一个重要到不可或缺的理由啊。 透过车帘的细缝,马车外的兵士人来人往地忙忙碌碌,有的去水边取水扫洗,有的割草喂马,王妩却盯着那架在火堆上的木架子发呆,一想到新鲜现烤的野味马上就到,串起来烤得满是油香,她不由又咽了口口水,满怀憧憬地将视线移到赵云离开的方向。 心心念念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就在王妩已经开始数她肚子里的叫声,数到第十二声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号角在外面想起。 这是军营之中用来传讯预警的号角! 就如昨夜袁绍袭营时她在中军帐中听到的一样。 “怎么回事?”王妩心里一紧,再顾不得那些兵士奇怪的目光,一把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远处,斜阳夕照,一道烟尘,龙卷风般地平地而起,笔直地自赵云前去的那个山林的方向扬了起来,并摇曳着,飞快地向他们这里靠近。 赵云带着野味回来了! 王妩心里的雀跃方起,正要奇怪方才那号角声又是怎么回事,却猛地发现了异常之处——人数不对! 赵云方才只带了十来个人走,离开的时候也没上战场般地全力而驰,因此烟尘虽大,却又散又轻,一会儿也就飘散了。而眼前这股烟尘,来势汹汹,如高墙倾翻,分明不止十来个人! “列阵!敌袭!列阵!”范成从马队中往后跑了过来,身手利落地翻过尖木桩,一面放声大喊。他驾了半天的车,本想着跟赵云一起出去打猎活动下筋骨,却被谨慎不放心的赵云硬是留在了马队守卫之处。 公孙瓒这次有意要试赵云的能力,分给他所带的人,一半是白马义从中的精锐之师,一半则是他自己从常山郡乡里带出来小兄弟,就连步兵都是层次不齐,临时凑编而成。想着他们随行没什么辎重,就算遇到了流民散兵,凭着一半的白马骑兵,足够保着王妩脱身。 这时一阵慌乱之下,良莠立现。白马义从自有什伍号令之长,不等范成出来,已经纷纷反应极快地抛下手中一应事物,拿了兵器就翻身上马,自动列成一行,挡在最前。而一些步兵却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惊惶地往人群里挤在一起,或茫然地面面相觑。范成这一喊,虽然又集了一些人起来,却还是显得零零散散,远不及白马义从的精干利落。 马蹄声越来越近,浓烟滚滚中已依稀可辨其中人影憧憧。 一声清啸,忽地自山林中响起,惊得无数飞禽扑棱着翅膀从林中撞了出来,啸声传到他们耳中,已不甚响亮,却是直穿云霄,久久不绝,隐隐含了一股凛冽的警告震慑之意。 “是赵哥!是赵哥!”认出了赵云的声音,范成心里慢慢清明起来,指挥散乱的兵士先聚拢在王妩四周。 而就在此时,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那股烟尘突然一停。一人放声大笑,声音陌生,却粗粝高亢。 白马义从当先之人正要策马上前去查问,却冷不防猛地一声大吼,从正在慢慢散开的烟尘里猛然传了出来,仿若山间争夺领地的猛虎,凶野挑衅之气如有实质,激得那正飘然而散的烟尘也为之一乱。惊得训练有素,见了铁盾利矛都毫无惧色的战马也不由惊嘶连连,不安地跺着蹄子,不再前行一步。 啸声和吼声相纠相结,好像角力,又好像试探,瞬时混在一起,震得人人色变,心神不宁,热血奔涌。 ☆、第二十一章 王妩以前听说张飞当阳桥上一声吼,活生生将人吼死的故事时,总不以为然。若是人的声带就能作为武器,那我中华泱泱大国,最多的就是人口,人人吼上一声,岂不是连天上路过的飞机都能震下来? 而她这时却不得不承认,这种吼法,毕竟放眼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做到。若是在荒郊野外,胆子小一点的还真有可能把这当成是山魈厉鬼的嘶吼之声,然后被生生吓死。 现在,王妩同行的这一百多名兵士中,大半还未上过战场的新兵就被吓得面无人色,不由自主地挨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后退缩。 王妩皱了皱眉,听声音,赵云尚在那批不知来路,不知数量的骑士之后,应该是回程的路上看见了他们纵马扬起的烟尘正向着营地的方向而去,故而作啸示警。 若是寻常赶路的商队,或是流民散军,听到这样气势磅礴的啸声定会退避三舍,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伤亡。哪知这批人里面显然另有高手,非但不退,反倒是被赵云的啸声激起了斗志。 总也算是见识过战场的人,最初的震惊之后,王妩尚能保持冷静。眼下的情况,赵云距离不会太远,就算对方来者不善,看之前烟尘的规模不大,人数想来也不会太多,纵有几个是厉害的,他们这里好歹还有一百多人,若是都能冷静下来,列阵迎敌,只需守得片刻,赵云就能赶回来。 四下一看,王妩从距离她最近的那名尚在发愣的骑兵手上夺过马鞭,一步跨上了马车,一手扶住车厢的木框,趁着那啸声和吼声慢慢消退的机会,另一手用尽全力,将那鞭子狠命一甩。 长长的马鞭带着尖锐凄厉的呼啸划过空中,最后“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抽在了众人的心尖上。 “堂堂男儿,还未见血,就要后退么?”王妩的声音虽远远及不上方才那啸吼的声势,甚至还因之前在平原城下和刘备军中一来一去的喊话而有些黯哑,却是字字清晰,用尽了力道,足以将众人被声音震散的心魂都拉回来。 她回手举起马鞭,遥指前方渐渐从烟尘之中露出面目的数十骑骑士:“莫不是我幽州铁骑之中,能战者,只有一个赵子龙么?” 霞光如血,仿佛为王妩周身都镶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曲裾绕膝,将含苞待放的少女身体包裹得挺拔秀丽,如画如诗,不似凡人。一字一顿,清润而稚气未脱的眉宇间是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英气锐利,身姿笔挺,看不出半点惧色。 扶着木框的手不经意用力,却一点也觉不出未曾打磨光滑的木质表面侧过指腹的粗粝。王妩很紧张,但经过昨夜的尸山血海,她告诉自己,再怕,也要牢牢压在心底! “列阵!都给我拿起弓箭!各归其位,列阵迎敌!”长鞭再次落下时,终于有了回应,王妩不懂如何发令,但厉声之下,金刃相击之声虽然还是有些杂乱,但到底营寨之中还是兵戈林立起来。 步兵中自有弓箭手,手持强弓如满月,利箭上弦,白马义从长枪如林,横于阵前。 “哈哈哈……”来骑驰近,一共三十八骑,个个以黑沙涂面,好像来自地狱的拘魂无常,以少挡多,在王妩他们一百多人面前,却毫无怯色。 当先那人手执一把和脸色一样黑黝黝的长刀,脸型瘦削,一双眼睛明亮之极,见了王妩一阵大笑,笑声也如之前那吼声一般震得人心魄发颤:“幽州铁骑?好大的威风,某今日便要来战一战这幽州铁骑!” “战铁骑?”王妩嗤的一笑,突然收了鞭子,挺直了背脊,语气之中满是轻蔑,“我还当是你故意趁我主将离队,气势汹汹地来与我这小女子作战的呢。” “好厉害的小女子!”那人微微一怔,眯了眼上下打量王妩。却举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诸人退后,掉转马头,竟是大大咧咧地反迎向赵云疾奔而来的方向,将自己的后背露在白马义从的长枪之前! 如此大意……王妩目光一闪,心口砰砰急跳,一个念头好似梦魇般不受控制地闪入脑中,立刻侵袭了她所有能思考的能力——若是她立刻令白马义从背后冲上去,能有几分胜算? [三国]碧血银枪_19 只稍稍迟疑的功夫,蹄声愈响。 斜阳余晖之下,白马成队,仿若从天上飘下来的朵朵白云,载着马上骑士如风一般疾驰而来。赵云仍是一骑当先,迎风策马,白色的披风在身后伸展,如巨鹰展翅,从云从龙。 奔马在距离那些人三步之遥陡然收步,马长嘶,枪龙吟,马背上的人不动如山,只身匹马,却有一股穷尽天地都不可撼动的风华气势,集尽所有人的目光。 “好一个离队的主将!”那人眼睛一亮,注意力立刻从王妩身上转开,抚掌大笑,“既已归来,可敢与某一战否?” 赵云目色沉沉,喜怒不辨,淡淡往王妩身上掠过,不答反问:“胜如何?败如何?” “胜者为首!”那人高高举起长刀,身后三十多骑立刻四散而开,让出一大块地方来。厚重的刀背势沉力重,寒光凛凛的刀锋微微侧转,将斜照过来的阳光光圈反射到赵云脸上,俨然示威挑衅。 “好!”赵云既不报自己的姓名,也不问他的,眉峰一动,手腕微抬,长枪斜指。招未出,势先起,一枪之势,压得漫天霞光顿失颜色。 话音未落,那人长刀已挟着万钧之势毫不逊色地向赵云当头斜劈下来。 赵云不避不让,枪尖挑起一点寒芒,如银龙破海,后发先至,直取那人喉间要害。 那人刀势虽沉,刀锋一偏,方向立变。电光火石之间,“当”的一声巨响,长刀劈上银枪,赵云手腕一沉一带,银枪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手里飞速翻转,刀枪相交之处,连续爆出一连串火星。银枪点点,眨眼间从刀锋之下脱出,反重重敲上厚重的刀背。 这两人一个力大势沉,劈山斩浪,一个抖刺迅捷,变化无端,黑刀银枪,黑面白袍,翻翻滚滚,仿若银龙斗墨蛟,直到霞光渐渐在天际褪去炫彩,他们还没分出高下来。 王妩在车板上站得腰酸腿软,一颗心从一开始紧紧提着,到看到赵云赶回来松了口气,随着两人交手的时间越来越长,又渐渐提了起来。 一开始她还能看清他们一刀一枪的出招,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越打越快,枪尖刀锋上的劲气所到之处,烟尘滚滚,碎石翻滚,遮掩了他们身形的同时,也逼得围在他们周围的人不得不往后退,就连跟随赵云一起回来的十几骑也被隔在远处,不得近前。 突然,只见两道人影自烟尘中飞掠而起,银枪长刀高举,在空中一连数十下相击,又复落下。 烟尘中,战马急嘶,只听扑通扑通两声,却是那两人战到酣处,不及看脚下地势,双双滚落到被烟尘遮了个严严实实的溪水之中。 赵云头发披散,身上的白袍已不知飘落到了哪里,背脊上昨夜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血迹透过缠绕伤口的绷带渗透出来,在溪水中化成缕缕游丝般的红线。但他却浑不在意,从溪水中站起身来,随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握枪正待再战。 那人也不比赵云好多少,唇角带血,额头上也多了一道触目的血痕,发髻斜到一边,狼狈不堪地从溪水里站起来后,也学赵云的样子,伸手抹脸。 然而他涂在脸上的黑沙先是被汗水浸透,再在溪水中一泡,尽数都糊了开来,在这么一抹,一张脸上顿时变得黑白相间,斑斓交错,好似山中一只花斑巨猫,偏偏还瞪眼舞刀,极为好笑。 赵云见了他的模样,不由一滞,脸色连连变幻,带着唇角也微微抽动。终于,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满腔的战意化作纵声大笑,一双精光湛然的眼中,满满都是前所未有的开怀快意。 那人本也要持刀再打,乍听到赵云的笑声,他浑身因剧斗而激得翻涌的热血尚未平息,生生被这豪气冲天的笑声逼得缓了一缓。 迷惘不解中,那人被赵云笑得气恼起来,眉眼一轩,正要发作,忽地瞥见自己满手掌上糊的黑沙,陡然想到自己现在的面貌。 他举着手掌站在齐膝的水中愣了片刻,随即头一仰,也跟着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随手将长刀往旁边一抛,弯腰捧水,狠狠洗了把脸:“痛快痛快!好一条好汉,好一个常山赵子龙,算来,某与你还是同乡。可惜此地空有溪水而无酒,如若不然,某定要与你痛饮三百杯,岂不更痛快!” 洗去黑沙,那人再站直身子,露出一张眉目清雅,鼻梁高挺,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的脸来。却没想到,如此粗豪刚猛的一个汉子,却是长了一副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的清秀容貌! 也难怪他要用黑沙涂面,若非刚才那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谁能想得到一个长得这样文文弱弱模样的人,能拿起沉重的宽背长刀,还和赵云战了个不分伯仲! 许是见惯了别人看到他真实面貌时的诧异表情,那人也不恼,向赵云一抱拳:“某乃黑山张燕,听闻白马将军将与袁绍战于磐水界桥之侧,特来相助,哪知道路上只耽搁了两日,就听闻了袁绍大败的消息。因此,特来会一会一战定袁绍的常山赵子龙。” “我道是遇上了何方英豪,竟有如此武艺,”赵云眉峰微扬,也抛了长枪,还了一礼,“原来是黑山的飞燕将军。公孙将军大军距此向南,快马半日可到,将军远来相助,云代主公先行谢过。” “不去了不去了,”张燕挥了挥湿漉漉的粗厚手掌,带起串串飞溅的水花,连连摇头,“某是来帮忙的,可不是来讨便宜的。白马公孙胜局已定,某若再去,倒像是不出力只讨便宜功劳的小人了。还是下回,某直接去幽州上门拜会,堂堂正正,免得坏了黑山军的名头。” 说出来的话粗豪磊落,配上他那张清秀文雅的容貌,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黑山张燕,拥重兵数万,良驹千匹,驻于中山。出身为贼,却审时度势,主动率众向朝廷递表请降,受封平难中郎将。董卓之乱时,曾率部与各路诸侯一同出兵征伐,因其身手灵矫,武艺过人,在冀并两州之中,声威赫赫。 他成名远比赵云要早,又是朝廷亲封官位,但赵云也只敬他直率坦诚,人如其刀。 赵云虽然老成持重,但他一身技艺罕逢敌手,只要执枪在手,凛凛威仪自生,锋锐气势陡现,年少技高的傲气绽然如辉。 方才那一场棋逢对手的大战,于赵云而言,实在是难得的畅快淋漓,令他心里不由升起惺惺相惜之感。此刻听张燕言辞豪迈,胸怀大畅,哪里还管得上他长得如何,虚虚拱手,极自然地就应了下来:“既如此,云在幽州候将军虎驾。到时候,云自当备上美酒,与将军痛饮三天三夜!” “好好好!”这话显然也极对张燕的胃口,他一连说了一串好,又甩了甩两手的水,蹒跚着走上岸,扯了马过来翻身跃上。正要策马而行之时,却又转身遥遥向王妩抱拳作揖,扯开了嗓门:“白马公孙之女疾驰三百里之高义,某佩服得很,今日一见,某多有得罪,惊吓了公孙女郎,还望多多见谅。” 惊吓? 王妩扯了扯嘴角,演了那么久的全武戏,害她都饿过头了,这会儿倒是想起惊吓来了? 方才这两人战罢后的对话声音虽然不响,但力斗之后,身上的力道中气都尚未散尽,也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众人耳中。 王妩想了想,折起手里的马鞭,交给身侧的范成,可以提高了声音:“将此鞭赠予飞燕将军——留以为念。” ☆、第二十二章 赵云和张燕这一场交手,看得在场所有的兵士目摇神迷,直到前一刻还全力相拼的两人同时发笑,这才重重喘出一口气来。 若论凶险,这一场打斗对于赵云来讲,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远比不得前些日子潜伏在袁绍军中的诸多凶险。 但这一场交手从一开场就太过震慑人心,那些前一天没上战场的散兵,看向赵云的目光如见天人!就连本以为赵云一战破袁绍只是恰逢其会,全靠运气的白马义从也终是心服! 而赵云的那些同乡兄弟们更是热血奔腾,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胸膛挺得老高,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那个银枪如龙,神威凛凛的赵云,是他们的“赵哥”。 张燕率众离开的那一刻,不知是谁,激动地发出一声欢呼,紧接着,两百个人齐声大喊,欢声如雷,震得训练有素的百马齐嘶,仿若应和,仿若骄傲。 就在众人欢呼着将赵云团团围在中间时,王妩默默地对着身上还对穿着箭就被丢在一边无人问津的一堆兔子和叫不出名字来的鸟,前胸贴后背地长长哀叹。 不过好在,赵云年纪虽轻,性子却极为持重,虽胜不骄。向众人称谢谦逊了一圈之后,筑营,防御,岗哨,件件不落。而最重要的,却是他率先塞了一块肉干给王妩。 他们离开的时候其实每人都带了三天的干粮肉干作为补给,就因为量不多,所以赵云才会在看到山林的时候决定先不动这些储备,转而先去行猎。 腌出来的肉干已经没有了肉的滋味,只是用来垫垫饥却是难得的佳品。 经过方才这一出,王妩也不再刻意避着那些兵士躲在营帐或马车之中,大大方方地嚼着肉干在营中闲逛。反正她不但已经“抛头露面”了,甚至还当众甩了马鞭。该见的都见过了,要传到公孙瓒耳中的总会传回去,再藏起来,反倒像是她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而那些兵士,各自眼观鼻鼻观心,一心只顾手里所忙的事情,好像全没有看到王妩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荡。 两百多人的动作极快,有条不紊地生火烤肉,准备吃食。而王妩惊喜地发现,在这个没有打火机,没有火柴,连生火都要趁着日头未落的时代,居然还有烤炉! 方形铜烤炉,约莫两掌宽,四角上翘,底面还有一定的弧度。不但里面有铜柱支撑,两侧还各有三对方孔,用铁链吊系。 以前徒步山区时,王妩也会背着小巧的烤炉和炭块在露宿扎营后野外烧烤,现在她面前的这个烤炉,除了所用材质的关系,重量重一点,居然和一千多年后没什么大差别! 若非人人对这烤炉都是一副熟视无睹的模样,王妩简直就要怀疑这里还有一个和她一样,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 正在她围着烤炉唏嘘感叹之时,赵云半蹲在水边,手起刀落,去头剖腹,已经干净利落地将两只兔子处理干净。 王妩很欢快地撩起宽宽大大的衣袖,小跑几步,也不多招呼,直接将赵云刚刚切成几块的兔子架到了烤炉上。 赵云刚要阻拦,却见王妩手势熟练地在方孔另一头转动铁链,引得兔肉来回翻转,以便受热均匀。要不是身上只求飘逸好看不求实用的大袖让她有些手忙脚乱,王妩的动作娴熟得堪称行云流水。 明亮的火舌一下一下地舔着兔肉,王妩很有经验地挑了下风处,避开火苗,看金黄的油脂滴到火里,引得火星爆窜上来,噼啪作响。 天色渐暗,少女娇美的容颜在红红的火光摇曳下显得分外俏丽,明时如料峭寒风中绽放的桃花,绯色动人,风姿绚目,暗时深邃如夜,静谧如涧。 赵云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有一瞬间的怔忡。那极之专注的神情,仿佛纵使在黑夜最深时,亦灿亮如星。 肉粉色还带着血丝的肉质纹理在火光里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了香喷喷泛着金黄色泽的烤兔肉,焦香扑鼻,肉香四溢。 王妩不由夸张地深吸一口气,两眼发光。 抬头见赵云的目光还停留在自己身上,王妩向他笑了笑,很大方地将第一串兔肉递了过去。 赵云摇头,又架了块兔肉到空了的烤炉上:“我自己来就好。” “边吃边烤!”王妩手一挥,用指尖在那串兔肉上撕了一半下来,丢进嘴里,不由分说地将剩下的往赵云手里一塞。 [三国]碧血银枪_20 “小心……”赵云来不及再推回去,却也来不及出言阻止,王妩被已经烫得龇牙咧嘴,想吐出来,偏偏又舍不得那已经到嘴的肉,只能一边甩着才发现被烫得有些发红的指尖,一边红着眼不断地嘶嘶呼气。 赵云不禁莞尔,连忙转过头,装作去翻那才架到炉上的兔肉,掩住从眼底满满溢到唇角的笑意。 这样的野兔肉,虽然香气极为诱人,其实没有盐,也没有佐料,味道却并不算好。但王妩饿得很了,又被烫得没工夫细细分辨其中滋味,嘶着热气草草嚼了两下就咽了下去,火烫的兔肉一直从喉咙烫到胃里,刺激又满足。 嘴里吃着兔肉,王妩突然想起她最爱的成都双流兔头,麻辣鲜香,肉质细嫩,每每都要排很长时间的队才能买到,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怅然。 也不知这个时代有没有花椒辣酱。 赵云见她吃一口就住了手,还以为她嫌这兔肉淡而无味,便又取了块腌肉干出来递给她。 王妩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当然是吃新鲜的,那风干的有什么好?”淡是淡了点,不过胜在肉质细软,她对吃的宽容性一向很大,一块肉下去,又暖又香,肚子里有了东西,心里方才升起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似乎也少了许多。 “快趁热吃,吃完了正好下一块。”王妩指了指赵云手里那剩下的兔肉,一面又伸头去看正烤着的那块。 赵云释然一笑,也不再推辞,咬了一口兔肉,慢慢咽下。 “营未筑而离营,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惊了。待回到幽州,再去向主公请罪。”赵云的笑容随着咽下去的兔肉一起敛了起来,语气中掩不住的懊恼,满眼歉意。 受惊?正拎起第二块兔肉准备吹凉了往嘴里扔的王妩显然第一反应是某个同音的不雅词语,虽然她马上反应过来了,嘴角还是没忍住抽搐了下。 赵云见她面色古怪,以为她还在为方才的事情耿耿于怀。毕竟,在他看来,若非心里恼怒之极,王妩又何必赠鞭于张燕,作为警告? 要说出口的话停在了嘴边,但赵云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心里的打算说了出来:“黑山张燕,人称飞燕将军,号有数十万之众,藏于太行山脉深处。虽初时是应黄巾而起事,但其行事为人却光明磊落,不欺流民,颇有侠义风范。此人若能归于主公所用,定能成为一大臂助。” 在刚才那番较量冲突之后,还想为公孙瓒招揽张燕,又点明了张燕和黄巾军的关系,赵云料定了王妩要生气。 但他担心此事若是不事先和王妩说好,小女儿回到家里向父亲一抱怨路上受了欺负,照公孙瓒激烈冲动又好面子的性子,即使以后容下了张燕,也未必能心无芥蒂。 “你这是担心我回去向父亲告状,才把这次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听出赵云绕了半天的言下之意,王妩撇撇嘴,暗中翻了个白眼,“和袁绍定下胜负只是昨天的事,今天张燕就已经知道了,单凭这位飞燕将军的消息如此灵通,于父亲而言,也是可用之人。” 笑话!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又没被张燕怎么地,即使她被张燕来势汹汹,令她“受惊”,可之后她赠鞭为警,看张燕当时僵硬的神色,也算找回了场子,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回去告状这种杀手锏,别说王妩现在对公孙瓒防备多于亲近,没什么父女情深的感觉,就算真是自己亲爹妈,她也是自从上了小学起,就再也没拿出来用过了。 更何况,眼下公孙瓒的实力越强大,她就越安全。别说张燕只是应黄巾军起兵,就算他就是当初抓她的黄巾军,她也不会为了一时意气去做这样的傻事。 赵云没料到她竟非但一点也不生气,还非常赞成他的提议,一时之间,他想了满腹的安抚之辞,和劝慰之言都没了用武之地,不由呆了一下,找不到什么话来接,有些呆滞地又把下一块兔肉递到了王妩面前。 “我吃饱了。”王妩没忍住噗嗤一笑,眼波一转,又佯怒瞪了他一眼。先是张燕之前说惊吓了她,现在又是赵云,她看上去就这么容易“受惊”么? 眼角的余光正好瞥到赵云背上的暗红,王妩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掌心大小,约两指宽的小木盒来,递给赵云:“这是上次刘备那里拿的伤药,药效还算不错,等下叫范成给你抹上。”上次是战后心绪不宁才要躲在他帐中,这次总不能再由她来上药了吧。 更何况,这伤药乃是轻薄的膏状,需用手指涂抹,再用手掌揉开。这男女有别,赵云的身材再养眼,王妩表现得再无所谓,骨子里却还是传承了优良的民族保守观念,最多也就是带着欣赏感叹的眼光多看两眼,真要叫她上手,她肯定要比这些中了箭的兔子逃得快。 “伤药?”赵云的眉头也拧了起来,目光灼灼,看向王妩紧张起来,“你伤在何处?” 王妩脸色一僵,这下是真的狠狠瞪了他一眼,脸色微红:“我见到刘备时,策马跑了整整三天,你说我伤在何处!” 策马三天,别说自幼养在闺中的女子,就算是皮糙肉厚的军中粗汉,怕是大腿内侧也要发红泛青了。 赵云猛然反应过来,顿时尴尬万分,连忙收回落在王妩身上的目光。 想起自己大腿内侧正在结痂的伤处,王妩吼过赵云,脸上却是更红了几分。王妩掩饰拿起水囊喝了一通:“那个……我累了,将军也早些吃完,早些休息。” 不等赵云回答,她将那木盒放在赵云身侧。 夜色中,几缕挽脱的长发轻轻飘散。 ☆、第二十三章 马车是陈匡着人安排的,本就是为了避免王妩夜间和士兵一样要睡在营帐中的考虑,想得很周到。 离地二尺,隔开了地上的湿气,又备了许多御寒的冬衣,既可作为白日衣裳,又可于晚间盖在身上,厚重的车帘一放下来,便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只要在马车四周多燃几个火堆,天气渐暖,足可以保证夜里睡觉不会感觉到冷。 王妩又睡了大半个白天,其实一点也不累。她睁着眼睛躺在车厢里,听着帐外一拨又一拨的兵士换哨,马蹄声,脚步声,以及偶尔的金刃相击之声,一点睡意也没有。 自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似乎每一次都是累极了之后方才入睡。往往睡过了头,真正到了晚上,却又清醒得很,倒像是身体在适应时差一样。现在想来,似乎也就是在信都城里等赵云消息的那几天,作息正常,睡眠充足。 不觉又想到这势不可挡的乱世,想到自己今后的安身之处,脑海中那分不清是史实记载还是影视改编的片段不断交替,或文字或影像,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来往不绝,令王妩不由烦躁起来。 她侧了下身子,悄悄掀起了车帘的一角。 月亮不知何时被远处的高山掩住,满天的星斗却是灿亮起来。细碎的星光铺洒,仿佛是为世间万物披上了一件朦朦胧胧的轻纱。将露未露,要遮不遮,就连左近跳动的火光都多了一层说不出的静谧。 火堆旁边,一人坐于石上。 白袍上的灰尘在这黯淡朦胧的星光中已然看不清楚,只能见挺拔清俊的身影,银枪横于身前,敛尽锋芒,只余一派温和安宁。那一双可担天地的肩膀,如山如屏,好像挡尽了所有泛着寒意的夜风清露。 仿佛一股清泉注入心里,将疯草似猛长的杂乱念头慢慢压了下去。王妩唇角不自觉地轻轻勾起,脸上露出笑容的同时,身体也莫名的放松下来。 她轻轻放下车帘,又躺了回去。 管他生死存亡,天下三分,单靠她现在这样凭空乱想,总想不出朵花来。好在头一个遇上的是赵云,现在,也有赵云守在外面。 王妩阖上眼,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唇角眉梢,犹自挂着那抹她不自知的笑意。 一夜好梦。虽然王妩醒来就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梦到了什么,但梦里的好心情却是让她醒来时忽略了在马车里睡了一夜,全身筋骨的隐隐僵硬。 掀开车帘,天色初明,尚未大亮。兵士们已经早起忙碌起来,昨夜的肉已经全部吃完,早上的时间宝贵,不能再去行猎,早饭就只能动用每人戴在身上的干粮打发,尽快吃完了收拾营地,动身赶路。 石头还是那块石头,虽然没有在石头上见到赵云,王妩也不觉诧异。人总要休息,晚间的哨卫本就是两百人分批轮守,她可不想赵云一个人守上一夜。 为将之道,身先士卒可以,以身作则可以。但若是凡事一力全抗,要么是这个将军在军中全无威信,指挥不动部将,要么则是此人不能全心信任自己的部将能担稳这一份责任。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事。 王妩舒展了下筋骨,又想起梦中的欢快来,哼着不成调的早安小曲,跳下马车,往溪水边去洗漱。 沉淀了一夜的溪水冰凉彻骨,激得王妩忍不住抖了一下。 “怎么不用热水?” 听到背后熟悉的声音,王妩将漱口的溪水吐掉,站起身来,拍了拍被溪水沁得冰凉的额头,不及回答,回头先习惯性地问好:“早啊。” 晨光初霁,少女细碎的额发被水打湿,散乱地贴在额头上,就连眼睫和鼻尖,也泛着湿漉漉的水光,仿佛一枚才从水里摘出来的菱角,鲜嫩欲滴,咬一口,脆爽清香。 早知道赵云不会对这样的问好有什么反应,但是在看到赵云一刹那失神时,王妩还是心情极好地格格笑起来。 “冷水提神。” 王妩可没想法要和一千多年前的古人解释冷水洗脸有利于提高人体抗寒能力,可预防感冒,只随口一句提神糊弄了过去。 赵云也不深究,点点头将手中提着的热水放下,递了袋干粮给她。 王妩昨晚吃得肉很敦实,并不太饿,匆匆啃了两口干粮,就在赵云的目光中跳上马车。 接下去的几天,他们逢山行猎,补充食物补给,日出而行,日落扎营,倒是一直顺顺利利的。 不过想想也是,虽然严纲率领公孙瓒的左路军正在从信都一路往幽州打,路上沦为盗匪的流民虽然不少,但赵云一行两百人,人强马壮,手里又都拿着刀兵利刃,加上经过张燕一事,赵云有心整顿一下队伍里层次不齐的兵士水准,人数虽少,却步伐有力,军容齐整,普通的流民见了,躲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来主动招惹。 就算是偶尔有那么一两小股不要命的盗匪要来抢马抢物,也被白马义从几个来回挑了出去,赵云就连上场都轮不到。 反倒是王妩,一天比一天难过。 倒不是别的,只是,距离她上一次洗澡,已经好几天了! 她自问不算是个有洁癖的人,以前背包徒步遇到条件不好的地方,不洗也就不洗了,没什么不能凑活的。但现在这天数,未免也太长了!再不洗澡,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长出虱子来! [三国]碧血银枪_21 但是她又不能和同行的兵士一样,脱了衣服在溪水里扑腾两下就能解决问题。先不说会不会遇上人围观的问题,光是想到早上那沁凉入骨的水,她就能生生先抖上一抖。 洗澡和洗脸可不一样。 在公孙瓒的营地里的时候,好歹也有个单独的小帐给她,远远地和其他人隔离开来,就连送热水给她,也是按照人均一份的配给,所以她才能放心地洗! 而现在如果她提出来,也不是不能办到,但是要所有的兵士先替她烧完了水,再一起远远离开……那岂不是要宣告所有人,她王妩要洗澡了么?光想一想,王妩就觉得尴尬,她虽然不是什么保守派的老古董,但也没有把自己要洗澡这件事宣扬得人尽皆知的习惯。 所以,王妩只能忍着,忍着一件曲裾长衣从出发到现在一直就没有从身上脱下来过,忍着衣服上的灰尘污渍一天比一天多,忍着身上爬满虱子的噩梦,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这一天,又到了日落时分,赵云选了一个山坡的高处扎营。在山坡上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又有一处背风的山坳,仿若一圈天生的城墙。晚上只要有人在拗口守夜,四周的一切尽可看在眼里,可省整整一半夜间巡哨的人力。 又有山泉自石上飞落,汇于一个不算太大的水潭里,清澈的水中,还能清晰地看见一尾尾悠哉闲游的肥鱼,不但有水,连食物都有了。 王妩看到那个山坳的位置,也是眼睛一亮。因为这个位于山坳最深处的水潭外面,还有一圈密密匝匝的近水灌木! 这些四季常青的灌木由于常年浸透了水,长得格外茂盛,深绿色的枝蔓上翠色鲜活,点点水珠,仿佛缀在翡翠上的珍珠,在斜阳下熠熠生辉。而现在在王妩眼里,就算是真的翡翠珍珠,也没这灌木可爱! 两天前路过县城的时候,赵云派人进城买了一些盐,因此,这晚的烤鱼微咸,令几日不曾沾过滋味的舌尖都活络了起来,吃得众人都是眉飞色舞,分外高兴。 吃了鱼,安排了夜里的巡哨位置,赵云才在王妩马车不远处坐下,就又想起前几天遇到张燕的事来。 冀州境内权力更替,山匪频繁,更有不少黄巾从青州流窜到此活动。此地地势极好,易守难攻,又依山傍水,食水不缺,若是附近也有山匪散兵,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扎营之所。 山坳内外都有兵士在扎营前搜过一遍,而那水源附近,却因为水潭相隔,似乎还没有人去那里看过。若是那水潭后面有什么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山道小路…… 想到这一点,赵云不放心地站起来,从火堆里拿了一根木枝充作照明火把,一手执枪,向水潭那里走去。 夜临大地,今夜无月。 茂盛的灌木在黑夜中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黑影,好像埋伏暗处的伏兵,随时等着给予过路的大军致命的一击。 赵云全身的肌肉都下意识绷紧,银枪慢慢提起,放轻了脚步。 忽然,“啪”的一声脆响,从灌木丛后传了出来,好像是什么东西拍过水面,在有规律的沥沥水声中听来,格外刺耳。 果然有人! 赵云目色一凛,压低了火把,手中的银枪悄无声息地探了出去,穿过灌木,将繁茂的枝蔓拨开一线。 无星无月无光,灌木丛后一片黑暗,只能凭着飞溅的泉水声判断水潭的位置。而除了泉水声,水潭边上,依稀还有极轻极轻的低语声! 低低的呢喃,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听口气,却似乎是在抱怨责怪,而声音……赵云皱了皱眉,耳熟得很! “谁在那里?”赵云有些不敢置信,喝问才出口,手腕一用力,银枪“哗啦”一下带倒一片灌木,他跨进一步,举起了火把。 水潭边,原本背对着他,盈盈而立的少女被吓了一跳,猛然转过身来。 由于转身太急,乌黑的长发在她身后甩出一个曼妙的弧度,洋洋洒洒飞旋到脖子的一侧,盖住了一整个肩膀,却又将另一侧雪白又圆润的肩头尽数露了出来。 眼睛被突然的光亮照得睁不开来,王妩不由举起一只手臂挡住眼,胸前那一片贴合在少女未长成的身体上的绯红布料因为这一个动作有些歪斜,又露出一片雪白的腹脐,稚气又妩媚。 纤细的手臂上还沾着点点水珠,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发出莹润又夺目的光泽。赵云紧握着枪的手不知怎的一松,银枪自手里滑落,跌到地上,“当啷”一声巨响。 王妩像是被这声巨响惊到,立刻意识到她现在这个在她看来只是穿着吊带衫的装束,在这个时代人的眼里,怕是几乎跟脱光了没什么两样。搞不好落在赵云眼中,有了之前那次敷药乌龙,还会以为她存心要干什么…… 一想到这里,王妩不由大窘,目光四下一扫,正要窜入旁边的灌木中掩住身形,却突然听到赵云惊道:“你的伤还没好?” “什么伤?”被赵云这一呼喝,王妩窜向灌木的脚步不由一顿,有些迷茫地眯着眼一扫,陡然看到自己方才挡眼睛的手上拿着的东西,不由“啊”的叫了一声,迅速把手背到身后,脸上腾起怪异的嫣红,神情也紧张扭曲起来,连连跺脚:“你快出去!” 赵云突然回过神来,赶紧收回了目光,背转身过去。却不急着走,反而是伸手入怀,从身上拿出王妩之前给他的伤药,慢慢放到地上:“夜凉如水……小心受凉……”素来沉稳的少年只觉得心跳得比听到战鼓声响时还要快,一时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 赵云干脆闭了嘴,动作粗鲁地用力扯下身上披风,反手一振。披风呼啦啦地飞挂到稍远一些的灌木丛枝蔓上,随即带着火把径直快步走了出去。 水潭边又陷入一片漆黑,笼罩住少女曼妙的身姿,也笼罩住少女难看的不得了的脸色。 当然不是因为自己的春光乍泄,她下面还穿着中裤,这个时代贴身穿在上面的心衣用料面积也大得很,远没有触及她的底线。更何况,这本就只是一个意外。 她现在的咬牙切齿,甚至差点脱口爆粗,是因为赵云出声的时候,她刚刚将自己的自制“内裤”从腰里解了下来,准备摸着水洗一洗,晚上再带到火堆边悄悄烤一烤。可跟赵云一起出现的火光,却让她清晰地看到自己手上那块被她撕了充作“内裤”的白布上,赫然染着一滩腥红的血污! “受伤?伤个头!”王妩狠狠将那“内裤”团成一团,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下腹一阵熟悉的酸痛垂坠感,清楚地告诉她,公孙妩这具年轻的身体,居然在这种时候,终于迎来了大姨妈的首次看望。 ☆、第二十四章 王妩不是没想过在这个时代大姨妈造访怎么办,实际上,在她发现没有内裤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不过她现在这年轻的身体却还没有经历过女人的初潮,记忆里根本都有这一茬。 所以王妩也只是电光火石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随即想着等安顿下来之后再想办法,顶多多垫两层布,洗得勤快一点也就是了。 哪知居然会在这个时候,还在这荒郊野外! 王妩几乎没顾得上去看很有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赵云,只管默默怨念。 一池清水就在眼前,但显然她现在是没办法洗了。潭水冰冷,本来沾着擦擦身还能凑活,现在碰上了特殊时期,就算以前,她在这几天里也是绝不碰冷水的,更何况现在是在这种医疗条件极度落后的年代。 摸到了贴身的中衣,王妩沿着衣服的下摆用力一撕。她当初撕小裙的时候,沿着布料的纵向纹路,稍稍一用力就很容易撕开,然而这次,中衣的下摆细线缝边,手工好得出奇,根本用不上力。她连着换了几个方向用力,非但没有撕开,反倒是将她的手掌勒得生疼。 王妩狠狠咬了咬嘴唇,正无措间,突然瞥到地上似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心中一动,依稀想起来方才赵云将银枪落下,好像走的时候没有捡起来。 赵云走得远远的,却又不敢真的走开,因此在距离水潭十几步的地方停下来,背对着水潭,举着火把等王妩出来。 这点距离,火光根本无力穿透灌木丛照到水潭这边,只是银枪身长,横穿过了灌木,偶尔火光暴窜起的隐隐约约一点亮,正好落到银枪上,再反射过来,才能在黑暗中,被王妩看到些微闪过的光亮。 王妩抿了抿咬得有点疼的唇,将脱下的曲裾披在肩上,小心地挪到那银枪旁边。 枪尖锋利尖锐,在中衣的下摆处轻轻一带,那布料就立刻开了个口子,沿着口子再撕就好撕多了。 王妩撕下了手掌宽的一圈布料,贴身的一面朝上折了几折。染了血渍的“内裤”显然没办法再穿了,王妩想了想,透过灌木丛向外看了一眼。 火光下赵云的背影如山。 她深深吸了口气,手脚飞快地脱下身上的绯红色心衣,翻折成长条形,垫在折好的布料下,绕过身下。心衣背后颈间的四根系带则正好系在无裆的中裤腰头,勉勉强强摸着黑,又成一条加厚型“内裤”。 忙好了下面,再将短了一截的中衣穿上,又拿起曲裾披好,王妩才将那口气呼出来,如做了贼似地心口怦怦一阵猛跳。 她清咳了一声,轻声叫道:“赵将军?你还在么?” 一连叫了两声,才听到赵云沉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我的衣衫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能否借一借火?”王妩一边说,一边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脸上的温度又热了起来。“衣衫找不到了”,别说这话有心人能听出什么暗示来,就连王妩自己说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像是个诱人犯罪的不良少女。 “呼”地一下风响,王妩猛地眼前一亮。一道火光从远处划过灌木丛上方,洒落无数火星,最后“啪”的一声,火把的木枝斜插入水潭边上的泥地里,微微歪向一边,清水绿木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 王妩先借着火光反复检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曲裾是否系紧,顺便将那装着伤药的小木盒收了起来,最后才将那红白相间的“内裤”团了团,扔进了火里。 “嗤”的一声响,火苗高窜,毁尸灭迹。 王妩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突然觉得腰腹之间凉意嗖嗖,赶紧把赵云的披风扯了过来,披到肩上,这才拿起了火把,慢慢地走了出去。 自制的加厚“内裤”隐患多多,心衣的系带系得再紧,也到底没办法让这条“内裤”做到贴身合体。因此她不敢动作很快,加上赵云的披风长长拖在脚边,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到绊一跤,她几乎是一步一蹭地挪到了赵云身后,却不想这奇怪的姿势反而更坚定了赵云认为她之前疾驰三百里磨破的伤还未痊愈的想法。 而赵云这么以为,王妩其实是求之不得,不然她还真不好向赵云解释他看到的那一滩血污是怎么来的! “赵将军的银枪还在那里。”尽管知道赵云绝不可能忘记自己的枪,王妩还是提醒了一句,好在赵云方才丢了枪,要不然,她估计要把整件中衣塞到某处去当内裤! [三国]碧血银枪_22 听到王妩的声音,赵云转过身,却是眉头拧起,满眼的不赞同之色:“你伤势未好,何不早让我知晓?” 王妩脸色有些尴尬,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以后要什么直接说,多在车上休息。”赵云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王妩只有点头。 从水潭回到王妩的马车,不过一百多步的距离,然而就是这区区一百步,在王妩那种小心翼翼地走法下,也显得格外遥远。 赵云突然停了脚步:“云得罪了。” “嗯?”王妩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赵云弯下腰,在她腿弯处一抄。一声惊叫还没出口,已然双脚离地,身不由己地腾空而起,被赵云打横抱起。 下意识地伸手圈住赵云的脖子的同时,王妩只觉得身下一股暖流汹涌而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皱眉闭眼,死死地夹紧了腿。 她的这番表情落到赵云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意思,尤其是还感觉到少女温软的身体在自己手中瞬间僵硬起来。 赵云不由喃喃又道了一句“得罪”,心如战鼓急擂,背脊挺直,手臂向外展了展,几乎是平举着将王妩托在半空。 王妩的身上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之气,赵云眉头又皱了一下,缓缓深吸了口气,一言不发,一刻不停地快步往马车方向行去。 王妩在马车里窝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也不敢乱动。 然而赵云认为她伤口未好也有好处,因为第二天一早,范成将烤好的鱼肉送进来给她的时候,还给她送来了厚厚的裹伤白布条。 尽管范成一脸好奇之色,但显然赵云应该事先关照过,他总算没多问,只留下鱼和布条,告诉王妩准备出发之后,就离开了。 王妩暗暗松了口气。默默看了一眼身下换下来的“加厚型内裤”,贴身的心衣已经变成了内裤,她原来还在发愁这本就不大的中衣,就算她能狠心不穿中衣直接贴身穿曲裾,一件中衣的布料也根本不够她撕下来换一天的。 有了这些白布绷带,她身上的那件中衣总算是保住了。好在有赵云“雪中送炭”。 虽说这些布条充作绷带能直接覆在伤口上应该算干净,王妩却还不放心,将中裤裤腿最上方的布料也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再垫在布条上隔开一层,就像是中衣最下面的那一截一样,这本就是会接触到最隐秘肌肤的布料,也是她目前为止所能找到的最干净放心的贴身材料了。 许是之前到底沾了冷水,又没好好休息的缘故,一连四天,王妩萎顿在马车里,就连烤兔子肉香对她都失去了诱惑力。 范成送来就勉强吃点,不送来她也不出声。就连热水,她也只是要了灌入水囊,塞进衣服里捂肚子,偶尔才抿一小口。 就这样,她把马车的帷幕系得死紧,好似坐月子似的将自己全全封在车上,生人免入。等到入了夜才下马车解决一下生理需求,顺便重复一下毁尸灭迹的工作。 可能是吃得少的关系,也可能是因为她全副的精力都用来抵抗小腹一阵又一阵的钝痛,被马车晃着晃着,却没了晕车的症状。 靠着当年入山区支教培养出来的极度坚韧神经,总算在第五天晚间,王妩挨过了少女的初潮,彻底复活过来。 尽管那时,她的中衣中裤,已经不比比基尼多多少布料了。 也直到那天晚上,王妩总算在吃晚饭的时候走下马车,先将帷幕甩到车顶上,让闷了还几天的车厢里透一透气。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将几天以来的腰酸背痛尽数舒展开来,这才发觉头脑发晕,腹中饥肠辘辘,浑身无力。 王妩四下望了望,却没有见到赵云。 细细想来,似乎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就一直没见过赵云。 “这两天怎么不见赵将军?”王妩一把拉住送干粮过来的范成。 范成继续用招牌式的看怪物眼神上下打量王妩:“您……何出此言?赵哥不一直在您车外嘛,倒是您这两天……” 难道是故意避着她?王妩抿了抿唇,皱起眉头,一下子想到了症结所在。毕竟,水潭边上突然遭逢大姨妈这种尺度,连她这个现代人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天地良心,她也不想成天闷在马车里啊。王妩再次怨念了一下不合时宜来凑热闹的大姨妈,看了一眼手里的干粮,问范成:“赵将军可吃过了?” “没呢,赵哥说了,要先巡营,巡完了再吃,切不可再因食惹祸。”小伙子满面自豪,好像这么敬业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因食惹祸?王妩撇撇嘴,分明是故意避着她!她吃饭时他巡营,那她晚点在溜出来“毁尸灭迹”时,自然就不会再碰到他了。 幽州在哪里,王妩是全无半点概念。可她至少知道,照马车这样的速度,这一路还长得很,之前一个疾驰三百里就能有张飞口中传出来的那种谣言,现在又何必再刻意避嫌? 瞥到范成手里还抱着一袋干粮,王妩劈手就抢了过来:“这样,赵将军巡营辛苦,我给他送饭去,你不用管他了。” “哎!”范成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冲着王妩悠然远去的背影连连跳脚,“那是我的干粮哪!” 王妩绕着营地走了一圈,问了还几个人,才最终在溪水边找到了正在洗马的赵云。 那个白袍银甲,白马银枪,即使是在战场上染了无数尘土血痕,却仍然亮如最夺目的星辰的人,长袍抛到一边,袖子撩到肩上,衣襟的下摆塞在腰里,正在打水洗马。 王妩笑了一下,远远地站定,避开飞溅的水花,大声问:“怎么做了将军还要自己洗马?” 在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赵云的动作猛然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 自四天前的那个晚上起,王妩一改之前动不动就说闷,说无聊的缠着他聊天,一直缩在马车里,连话也很少说,非入夜不下车。 范成偷偷地问过他很多次,尽管都被他打发了回去,但他心里却很清楚王妩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样。 至少,他认为自己很清楚。 那天晚上,不知怎的,看着王妩一步一挪,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素来的冷静和自持统统都抛在了脑后,直到王妩不自觉地掐紧他的肩颈才猛地反应过来。是他僭越了。 而这几天白日里从马车里传来的布料撕碎的声音,也无时不在提醒他,就连王妩身上的伤,也是因他而起。 王妩因此而不想见他,也是常理,他远远地避开就是。 看他表情僵硬,王妩有些苦恼,脑海中不由浮现起那些“大家都是成年人”的陈词滥调来。 她暗暗叹了口气,这种事本就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说清楚,不如装个糊涂。更何况,她现在这身体,似乎还算不上成年人。 王妩走近几步,从怀里拿出那盒动也没动过的伤药:“你忘了东西在我这里。” 见赵云神色微动,王妩抢在他开口之前,又道:“将军征战沙场,刀枪无眼,这药放在你身上,有备无患。” “不止征战沙场会受伤……”赵云放下撩起的袖管,终于抬起头来正视王妩。 “我只是擦破了点皮,早就好啦。”王妩说了一句大实话,但赵云却听不出来,见他满脸不认同的神色,王妩眨了眨眼睛,“将军若是不信,可以自己看哪。” “看?”赵云吓了一跳,王妩伤的地方岂是能给人随意看的! 王妩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就在他眼前一闪一闪,赵云脸上渐渐现出几分恼意:“此事岂可胡言!” 王妩努起嘴,一脸无辜地偏了偏头,却还是没忍住那一抹得逞的笑意从唇角溢出来:“我明天骑马给你看不就成了么。能骑马了,自然是全好了,赵将军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王妩这是故意让他想岔了,赵云一时语塞,笑不得,怒不得,大为窘迫。 偏偏如此,在他对上王妩戏谑的目光时,耳后隐隐还存着晕色,神色间却仍强撑着一丝倔强坚忍:“不可再拿此事玩笑!” “好好好。”这种程度的误导,用来活跃下气氛是刚刚好,而对象却也仅仅只能是心性坚定,悍勇忠义,又从一开始就见到了她各种惊惶狼狈模样的赵云而已,换做其他人,王妩又岂会在这种封建时代如此不知轻重。 她答应得干脆,戏谑之色却随着赵云的坚持而淡去,认认真真地点了头,才将手里的小木盒晃了晃,“那这个?” “云收起来就是。” 说她连哄带骗也好,调戏打诨也罢,总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了。眼见赵云的神色渐渐松缓下来,王妩暗暗松了口气,将带来的干粮也一块儿塞到赵云手里:“你呢,早点吃饭,我今晚要早点睡……”说着,一个精神放松后的哈欠就控制不住地跑了出来,将她后面那句“好几天没好好睡了”淹没得含糊不清。 ***** 经历了十多天的“长途旅行”,王妩终于“回到了”幽州。 幽州位于汉朝疆域的最北端,虽已入春,却要比冀州暖得晚些,王妩从马车上下来时,仍自感到空气中微微的凉意。 一座巨大的宅院,或者更确切的说,一座小型的城堡赫然矗立于她面前。 高逾数丈的围墙环绕,一座瞭望台似的塔楼从墙内探出来。四周角楼遍插旌旗,在风中烈烈飘扬,衬着后面连绵的群山为背景,若非大门前没有护城河和厚重的吊桥城门,王妩几乎要怀疑自己到了一个依山筑垒,军事防御严密的小小城池,而不是一座宅院。 赵云率人遥遥就下马徐行。一个青布曲裾的妇人,帷帽遮面,由一名侍女虚扶着手臂,带了十几个家人打扮的身影在后,端立于那城池一般的宅院大门前。 [三国]碧血银枪_23 赵云在离大门十几步的地方就停了步,恭恭敬敬向着那妇人遥遥行礼,朗声道:“赵云见过夫人。” 王妩的这个“母亲”姓刘,出身名门,仪态极好,虽然见到久别离家的女儿,礼数却是一点不少,客气地回了半礼:“有劳将军一路辛苦。” 声音不大,传到他们这里被风吹得甚至有些飘忽不清,但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温婉淑仪,气度优雅。 赵云道了声不敢,侧过身,为王妩让出一条路来。 王妩抿了抿唇,不动声色地看了赵云一眼,转而定了定神,轻轻提起曲裾裙角,下了马车,挺直了背脊,稳稳地迈步向那城堡走去。 王妩默默数着步子,目不斜视,在刘夫人身前三步处驻步,低头屈膝,一边沉声轻呼:“母亲。”行礼之姿标准端方,声音沉静温润,一派无可挑剔的大家风范。 刘夫人点了点头,又向赵云颌首示意,随即转身带着她走进大门。 跨过高高的门槛,王妩的余光扫到两面高耸的石墙,生生将宽敞的通道压得逼仄起来,她突然很有种回头看看的冲动。 回到幽州之前,她想过无数种可能。装失忆,显然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会连累了赵云受责不说,公孙瓒若是发觉她失忆了,怕是会更殷切地要将她早早嫁掉。唯有秉承少说少错,好在公孙妩原本就是个怯懦胆小,循规蹈矩的女子,只不知原先是怎么下定决心,离家逃婚的? 刘夫人进门后便取下帷帽,露出端庄秀丽的容颜。 柳眉淡扫,乌发盘起,温润的目光在回头看王妩时终于激动起来,泛出一层隐隐的水光,紧紧抿住的菱角般的唇也微微颤抖起来。上下看了王妩许久,终是一声长叹,一把抓过王妩的手:“你这孩子!” 相比之下,王妩的眼长得更像公孙瓒,眼线偏长,妩媚中带着一丝隐隐清傲锐气。而眉形,脸型,尤其是唇的轮廓却是清婉秀丽,一如婉约的江南女儿,像极了这位母亲。 感觉到刘夫人连抓着自己的手都在抖,显然是这些日子以来,不知为这个女儿担了多少心,想到她初来时落入黄巾军中的凶险,王妩不由暗叹一声,反手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又叫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不比方才的恭肃,却多了几分真心,终是将刘夫人强忍许久的眼泪勾了出来。王妩看得心酸,想起自己那原先怎么都不愿意见,现在却再也见不到的父母,这大半个月来各种担惊受怕,劳累苦痛都没落下的眼泪也不由涌上眼眶,酸涩得几乎令她睁不开眼。 “女子岂可贸然成行?就算对辽东那里……有什么不满,也当先来和我说,或者再求你父亲兄长,你哪里来的胆子就这样说走就走!如今你父亲四处征战,要是有人……有人……”心里再高兴,嘴上总是要数落女儿几句,抱怨一下自己所操的心,这是天下所有母亲的通病。 王妩脸色微微一僵,刘夫人说的她可是都遇到了,又如何接口宽慰? 于是,她心思快转,决定立马转移话题。 向左右看了一下,只见十几个家人都垂首低眉地远远站在后面,唯一留在刘夫人身边的侍女也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脚下,应该不会听到她的话。于是,王妩凑到刘夫人耳边,忍着大门对开吹来的过堂风吹得她腰腹大腿那里,少了一层,或者两层遮挡的一段皮肤凉飕飕的发寒,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几天前的那次少女初潮报告给母亲大人。 “什么!”这个时代,女子初潮实为一桩大事,刘夫人疼爱女儿,果然立刻就忘了再追究王妩到底是怎么生出离家逃婚的念头来,紧张地左右看了看,示意王妩噤声。此等事情,怎能拿来大庭广众之下说? 王妩微微笑了一下:“那母亲快随我进屋。” 刘夫人拿她没办法,到底还是关心女儿多一点,连忙拉着她绕过照壁,走进前堂,摒退了左右关上门,急急地问王妩:“阿妩,你别怕,好好地告诉我,你这……时候,可有其他人知道?” 王妩正好奇这外面看起来像城,里面究竟是如何还保持着宅院布局的,闻言不由微微一愣。突然想到赵云竟将那一滩血污当做了她大腿内侧的旧伤,一个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笑什么!”刘夫人见她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都能笑得出来,又急又恼,不禁在她肩头拍了一下,“这岂是什么好笑的事?这事是连你将来的夫郎都不能知晓的,若是让你父亲帐下的兵将知道了,你以后还有何脸面见人嫁人!” 那就不嫁好了。王妩心里默默添了一句,却是不敢真的说出口:“好了,母亲……” 她侧了侧身子,避过刘夫人要来拉她的手,正要解释,却冷不防大门哐啷一下被人从外大力推开,一个男中音陡然窜了进来:“阿妩,你胆子也太大了!” 公孙续大踏步地走进来,虽然说出来的话是指责,可几乎和公孙瓒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轮廓此时却是眉飞色舞,显然说管说,见到这个小妹回来了,他这个当哥哥的还是很高兴的。 “兄长。”王妩飞快地瞥了公孙续一眼,立刻垂下眼行了一礼,退到刘夫人身后。 其实她也是怕自己毕竟不是公孙妩,身边这两人又都是公孙妩最亲近的人,她虽然有了公孙妩的记忆,但说话的方式,动作,甚至有些小习惯等细节总没办法做到和原来那个灵魂一模一样。多说多错,不如什么都不做,用时间慢慢洗去原来公孙妩在众人印象当中的痕迹。 “怎么?现在倒是知道低头了,阿妩,你疾驰三百里,怒斥刘玄德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么?”公孙续哈哈大笑,戏谑里还带了一丝隐隐的自豪赞赏。 王妩惊了一下,她实在是没想到,她这疾驰三百里的事迹,居然会传得那么快。比她人还快,就到了幽州,那公孙瓒现在应该也已经听说了吧。 她不知道这件事早就在磐水一战之后,就经由张飞的部众传到了公孙瓒案前,心里不由有些惴惴。 她让范成率先传信给公孙瓒时,用的是自己还陷落信都的借口,以自己的安危为赌注,激公孙瓒出兵接应赵云。后来虽然公孙瓒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动摇改变战略部署,但至少现在两相对照之下,就应该知道当初范成带去的消息其实并不全部属实…… “别怕别怕,你这回替父亲大大挣了面子,有其父才有其女,有公孙家的女郎义薄云天的名头在,父亲不会责怪于你。”公孙续说话的语速很快,一口气说下来几乎都不带停顿,极为畅快,“骂得好啊,我早看刘备那假惺惺的模样不顺眼……” “好了!”他一口气说了许多,直到这时候,刘夫人才寻着空喝斥了一句,“都像什么样子!进门连招呼都不打么!没规矩!” 公孙续被训得一缩脖子,那股高谈阔论地豪迈劲立刻萎了下去,老老实实向刘夫人施礼问安。然而一礼起身,却又向王妩抛了个可怜兮兮的眼神,逗得王妩纵然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也不免莞尔一笑。 “好了,忙正事去罢。”刘夫人的仪态确实极好,即使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子女,一举一动,也稳如泰山,尽管现在她急于知道王妩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月事究竟是如何处理的,也只是略显急切地挥了挥手,示意公孙续离开。 “母亲,儿就是为了正事而来的,儿有要事要和阿妩商量。”公孙续的语气突然郑重起来,语速却仍是不带停顿,“阿妩此番离家的消息,父亲本是严令外传,唯恐传到了辽东,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阿妩这次……声名远传,怕是瞒不了多久,还得早作打算。” 公孙续这话虽然说得含糊其辞,王妩却是听明白了。公孙妩之前是因为和辽东公孙度之子定下亲事才逃婚离家出走的。公孙瓒下令封锁消息,是担心引起辽东方面的猜忌不满,到时候辽东不平,出兵来犯,虽说公孙瓒不惧,但南面还有袁绍虎视眈眈,一旦这两家再联手,确实是麻烦得厉害。 而偏偏她这次闹出的动静不小,疾驰三百里的事迹一传出来,怕是公孙瓒这番布置,却是全没用了…… 刘夫人却皱眉:“这等事,理应传信给你父亲,或召集府中才俊之士商议,怎么来问我等妇道人家?” 公孙续不说话,却转向王妩。 王妩心中一动,这是在问她的意见? 古时女子的婚事若能轮得到自己发表意见,公孙妩又何须离家逃婚,以至于还在乱世之中丢了性命?可公孙续的神情却认真得很,甚至还肃然向又要开口反对的刘夫人摇了摇手。 王妩在心里飞快地权衡了一下。她当然不想嫁到辽东去,若说刚开始的时候还有过这样的念头,以求换个乱世安宁,那也只是刚刚发现自己穿越到乱世之后一时心慌意乱,病急乱投医的胡思乱想而已。别的不说,她最是怕冷耐热,要去了极北的辽东,还不冻死么? 只是,就算是公孙瓒现在要悔婚,这话也不能明着说,向来理直,才能气壮。 王妩念头一转,忽然灵光乍现,想起一个典故来。不由抿唇露出一丝微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回答:“我父提白马雄师,北征胡虏,南克袁绍,势如猛虎。那我自然就是虎女,又岂能嫁于那龟缩辽东,安于一隅的犬子?” “说得好!”公孙续抚掌大笑,目光灼灼,仿佛一直等的就是她这一句话。 王妩见状,不由心中狐疑,忍不住脱口问道:“莫非兄长也不愿我嫁到辽东?” 公孙续一愣,面上浮现起一丝尴尬,全没有注意到王妩一介女子,言嫁之时,全无半点羞涩之意。 他嘿嘿一笑,揉了揉脸上唯一长得不像公孙瓒的鼻子:“阿妩此番离家不正为了此事么?只要妹妹心意不改,父亲那里,就交由为兄去说。岂能为了那一个犬子而委屈下嫁?” 王妩定定地看着他,虽说公孙续这番说辞字字听来都向着她,也表现得熟络爽朗,但不知为何,王妩却一点也找不到方才见到刘夫人时的那种亲近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底慢慢滋长开来。 **** 莽莽黄沙,青青草原,骄阳当空,有风东来。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高坡上,青年将军一袭白袍,却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摊放在面前的一卷竹简几被黄沙掩埋,他却低头看得仔细:“敢问先生,主公年前磐水一战,云可否就是这战中奇兵?” 与他对面而坐的中年文士朗声长笑,连连点头:“子龙可谓奇兵中的奇兵!”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白马,蹄落如飞,带得马上骑者身上一领镶毛的披风随风招展,在烈阳下染了一层耀眼的光芒,如凤翔九天,展翅盘旋,逐风为乐。 骏马飞驰,转眼就到了眼前,狂奔之中猛然收步,长声急嘶,一双前蹄高高抬起,人立而起,又复重重落到地上。 马上的少女白皙的脸颊虽被晒得通红,但那一双弯弯笑眼中的灿亮之彩,却令那烈阳之辉亦为之失色。 青年将军不知在何时,已长身站起,负手而立,腰身挺拔,容颜俊朗,笑容温和。东风拂动他的衣襟,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 转眼间,王妩到幽州已过一年。 这一年里,袁绍虽大伤元气,麾下却仍有猛将谋臣。公孙瓒在衡水之畔与他对峙许久,不见寸功,便听从陈匡之言,暂时放弃继续强攻之念,留下大将镇守衡水,率军回幽州养伤,筹备粮草,以备再战。 而正因为公孙瓒的伤势沉重,一时半刻得不了全好,也无心再和顶头上司幽州牧刘虞玩权力争夺的游戏,干脆闭门谢客,全心将养。 至于王妩的婚事,也不知公孙续是如何和公孙瓒说的,反正这一年多来,再没有人在王妩面前提起过她要嫁往辽东之事。 时间一久,王妩心里的那点不安和防备渐渐放下。见平日里也没什么人随侍左右地盯着她,便干脆或草原纵马迎风,或观赏赵云黄沙舞枪,亦或是偷了赵云帐中的舆图,一个人盯着图发怔。抬头放眼就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低头关门,便又清净悠闲,即使她发呆发一整日,也无一人相扰。 若非心知这只是乱世背后一时的假象,王妩日子其实过得极为快意。 [三国]碧血银枪_24 幽州地处疆域之界,诸多乌桓羌胡往来,对女子的约束也远不如中原之地,加上公孙瓒在幽州的威势就连幽州之主刘虞都要给几分面子,王妩这般无肆无忌,除了被刘夫人抓个正着要被说上两句,其余人见了,反倒要结合她那疾驰三百里的传言,赞上一句不愧是白马将军的女儿。至于之前的公孙妩是什么模样,反倒是没人说起一言半语。 这一年里,王妩不但磨着刘夫人寻人为她缝了正常的裤子,更是寻了铁匠,打了一副铁铸的马镫出来。 虽然所谓马镫,只不过是一双烧铸了细铁链的薄铁环,扣穿过马鞍的铜扣之上,远不及后世的漂亮精致。但对于王妩而言,比之前她粗粗扎出来,随时都有可能在坠马时扣死脚踝的腰带要好了不知多少。 但是当陈匡看到这副做工拙劣的马镫时,却是露出了和赵云他们头一次看到王妩用腰带做蹬一样的表情。 随后,陈匡便每日来看王妩骑马,再到后来,更是带了一卷卷竹简陪着一样看王妩骑马的赵云一起看。 王妩本不知道陈匡每次神秘兮兮地究竟带了什么东西来给赵云看,直到又一次,她纵马回来时,听到赵云指着竹简其中一段,眉眼中激动仿有光彩万丈:“此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 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在这一年里,王妩有裤子穿,有马骑,还有人舞枪给她看,虽说每个月大姨妈造访的那几日还是有些郁闷,但总算以公孙瓒的身家,她也不用再撕中衣内衣,干净的布总还是少不了的。总的来说,除了王妩少女的身体有了起伏变化之外,日子畅快又平静如水。 王妩在马上稍稍晃神,随即手在马背上一撑,右脚用力,左脚踏蹬、抽腿,稳稳地跃下马背。 正要松开缰绳,陈匡上前一步,向她施了一礼,又指指那副马镫:“这马具……” “不可为他人所见!”不等他话说完,王妩立刻接口,替他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陈先生说了很多遍了,妩切记在心,不敢忘。” 见赵云很熟练自觉地已经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从马背上解下马镫,陈匡只能无奈地摇头:“究竟是你记得了,还是子龙记得了?” 语气里的调侃,王妩只作未觉。 公孙瓒的这位唯一的谋臣对她和赵云极为友善,先是几番示好,又特意结交,还拿了孙子兵法以切磋为名指点赵云用兵之道。 对此,王妩不是没有过疑惑。若说是曲意奉承,王妩只是一个女子,对古代人来说,迟早是要外嫁他人的。奉承她,倒不如去奉承已经开始慢慢接触公孙瓒兵权的公孙续。而赵云,虽说最近一年也算是被公孙瓒颇为看重的年轻将领,但毕竟还年轻,论位高,论权重,人脉,全比不上田楷严纲之类的老将。 不过,从赵云的反应来看,陈匡所讲解的孙子兵法,极对他的胃口。而陈匡每次不嫌啰嗦地关照王妩藏好马镫,也确实是为她考虑的一番好意。 这副马镫在王妩看来只是寻常,但在他们眼中,却是难得的巧思易制之物。公孙瓒以骑兵为长,若是有了这马镫,天下任何一方诸侯都可以轻易练就和公孙瓒一样的骑兵。 那到时候,幽州势必势危。 因此,而若这马镫之事被公孙瓒知道了,纵使他再爱惜这个女儿,也绝不可能让她有任何机会将这个巧思透露给其他人。 出嫁,不要想;怕是就连她这条性命,在争雄天下面前,公孙瓒也不会多加吝惜。 王妩捡起还摊在沙里的竹简,四面抖了抖,卷起来递给陈匡,将他那句话挡了回去:“陈先生的竹简,确是每回都是我记得。” 陈匡大笑着接过竹简,正要说话,突然身后又是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 赵云眉峰微动,脱下长袍将马镫裹于其中,又置于马背之侧。 “赵哥,赵哥……”范成一面放马奔驰,一面大声高呼,来得极快。只一会儿就已经到了近处,双手放脱缰绳,马未停,人已利落地翻身而下,稳稳地站在他们面前。 少年在这一年里长高了不少,只是身板还是一副瘦瘦弱弱的样子。 王妩照例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训他:“陈先生说,军中需慎行严止,不许惊惶高呼,扰乱军心!” 范成一心想卖弄一下骑术,没来得及躲开,被她拍了个正着,一腔兴冲冲不由都化作了懊恼,不由轻声嘀咕:“夫人还说过,女郎要谨言慎行,肩平步稳呢,也没见你听进多少。” 王妩眼一瞪,正要说话,赵云正从马后行出,正好看到范成捂着额头抱怨的样子,不禁失笑,摇了摇头,转而向陈匡赔礼:“让先生见笑了。” 陈匡和王妩相视而笑,但待范成将此来的目的说出来,却让他们脸上的笑容一僵,面面相觑。 “那个涂了满脸黑灰,和赵哥打架的黑山匪张燕,派了人来送礼,说是作为昔日赠鞭的回礼!” 王妩心里一咯噔,和赵云对视一眼。 当初她送马鞭给张燕纯属是想表达一下自己对于狠狠抽他一顿鞭子的渴望之情,可没指望对方还能因为这个给她什么回礼,尤其还是时隔一年之后。 陈匡沉思片刻,却突然长声而笑:“主公破袁,又要添一大臂助!”他拍了拍赵云的肩膀,续道,“子龙,你可记得,当日你要向主公举荐张燕,反被我所阻?” 赵云沉吟了片刻:“先生当日言,荐张燕而使主公求之,不若等张燕自投之日,成主公破袁之功。照先生看,张燕这次是来向主公投诚的?” 陈匡摸了摸下巴处有些刺手的微须,笑得像一只老狐狸:“袁绍磐水大败后,据衡水而守,一年以来不曾向我军发一箭,进一步,却将全力用于收拢后方,拔除冀州之内韩馥残留的势力和以于毒为首的黑山军。而就在两个月前,袁绍在邺城斩于毒全军一万人,受降其部众三万余。” “所以现黑山军只余张燕一支在与袁绍相抗?”赵云很快反应过来,清俊英朗的容颜犹如朝阳烈日破云而出,神采飞扬,“所以张燕此来,名曰还礼,实则是为求援!若我按兵不动,张燕势必独力难支。而袁绍若灭张燕,必会重新挥师北上,携大胜之威,与我军再战胜负!” 陈匡微微眯起眼,唇角慢慢勾起:“黑山张燕所将者,不亚十万之众,袁绍纵胜,也将是惨胜,我军若是出击时间算得好……” 赵云有些迟疑:“先生的意思是,任由张燕和袁绍相攻……” “非也,”陈匡右手执竹简,在左手掌心里啪地一敲,抖落黄沙簌簌,“张燕可战袁绍,亦可降袁绍,他手里可有十万人马!” 赵云展眉。他与张燕虽只见过一面,但极欣赏张燕豪直的行事之风,又岂愿眼睁睁任他被袁绍所灭? 见陈匡又陷入沉吟思索,范成终于插上了话,摇头晃脑地缠着王妩和赵云猜张燕送来的究竟是什么礼物。 王妩被他的样子惹起了好奇心:“看你这样子,我送人马鞭,他还能给我送件好东西不成?” “女郎若有兴致,大可与我等一起去看一看这位黑山军的来使。”陈匡眼中的笑意胸有成竹,显然已在心中定计,“我们看人,你看礼。” 他们边说边往回走,谁也没注意到范成落在后面,缩着脖子,使劲憋着一脸捉狭的偷笑。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妈来了,大姨妈又走了,大姨妈还会再来哒!赵将军早晚会明白他到底看到了神马!哇哈哈~ 来一张坞堡的陶土模型图,阿妩妹子的家就长成这样~易守难攻! 这一年是阿妩难得的太平日子,不过这些日子里她也是有做功课哒~以后会很有用很有用!有亲能猜出来她做了什么功课么~放心大胆地往大里猜! 至于这个礼物,嘿嘿,也很要紧哟~张燕也是个妙人! ☆、第二十五章 一路上,王妩忍不住在心里对张燕所送之物猜了无数个版本。 从金玉珍宝到绫罗绸缎,从刀枪剑戟到鸩毒白绫,是善意的示好,亦或是报那赠鞭之仇的以牙还牙。她甚至还想过张燕会不会给她送头巨虎猛兽之类的“宠物”。 想天龙八部里乔峰被封为契丹南院大王时,就有属国送了头狮子给阿紫玩赏,既新奇,又大胆,倒是很符合张燕现在既要送礼向公孙瓒示好,又能作为王妩赠鞭示威的“回礼”。 但当王妩真的看到那礼物时,她还是不由感叹自己的想象力太过匮乏。 那所谓的礼物,不是一件,而是一堆,不是物,而是人! 十多名男女俱是双手被缚,口塞布条。男人大多衣着破烂,脸上身上都带着血渍。女子虽也穿得单薄,却都是样貌清秀,只是有的两眼大睁,有的双目紧闭,各自惊恐万状,泪痕遍布,被堵住的嘴里间或还会溢出一两声呜咽。 王妩眉尖微蹙,她倒是忘了,这个时期,人也能当做互赠的礼物。在公孙瓒这府里,像这样的“礼物”,还真不少。 她当然不会没心没肺贸然“发善心”地喊着“自由价更高”的口号,将这些人放出去。 在这个时代,这些全无能力自保的人,命运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要么被人掳为“礼物”,挣扎着求一线温饱,要么,就只能做一缕乱世孤魂。 只是这特地指明送给她的,又有何特别之处呢? 王妩的目光不由从那些人脸上一个一个细扫过去。 见了王妩,这些人都像见到了洪水猛兽一般拼命地往角落里缩。唯独一人,端坐于原地,岿然不动,冠斜衣乱,口不能言,却镇定如山,目光幽深。 “程昱程先生?”王妩讶然,她万万没想到,张燕所谓的“回礼”竟是他! 一年多未见,程昱容颜未改,甚至连头上的白发都没多出几根来,然而却在一抬眼间,那一副不出众,甚至此时髻歪发散,有些灰头土脸的相貌,却顿时生出一股凛然如山之感来,叫人无法忽视。 王妩没想到被她视作挖墙脚专业户的程昱竟还有如此一面,不由愣了一下,到了嘴边的调侃不觉变成了几分慎重:“程先生缘何在此?” [三国]碧血银枪_25 当然是被张燕掳来的!王妩问了一句废话,但她相信程昱既然为曹操四处搜罗人才,想来应该听得懂她的言下之意。她和程昱之间,甚至说不上过结,张燕又为何要将他送来? 王妩抽出程昱腰里装饰用的佩剑,隔断他手上的粗绳。程昱双手一松,正要伸手去取口中的布条,却不防身后突然冲过来一个纤细的人影,在他腰里重重撞了一下。 程昱侧身而倒,一声痛哼出口的同时,王妩只觉得执剑的手腕被一股大力一扭,握紧的五指剧痛之下,不由自主地放脱开来。 长剑易主,瞬间眼前寒光大盛,如雪洒九天。 电光火石之间,王妩全无防备,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颈侧就贴上了一片彻骨的冰凉,耳边一声轻喝:“噤声!” 女子清冷的声音里还强压着些许颤抖,扣在王妩腕间的手指如同那剑锋一样冰冷。王妩立刻很识时务地将喉间那一声惊叫生生咽下去,紧紧闭上嘴。 程昱霍然起身,正欲朗声而言,王妩身后的那女子却又抢先开口:“程先生多说无用,我只求自保,不欲伤人,若得安然脱身,自当放她回来。” 言下之意,若她今天不能脱身,那谁也别想将王妩从她剑下带走! 方才的动静到底惊动了门外的人,守在外面的兵士将房门推开一线…… 王妩只觉得横在她脖子边上的长剑轻轻晃了一下。斜眼瞟去,余光只见那握剑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而就在同时,程昱的脸色虽然没有大变,王妩却清晰地看到他耳下的肌肉正轻微地跳动不已。 突变将生,王妩的思路却出奇地镇定下来,飞快地做出了个决定。 就在兵士进门看到角房内的情形时,王妩突然厉声喝道:“所有人都退后,不得阻拦!” 程昱猛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 进门的兵士乍一见到王妩被人用剑挟持,已是大惊。若没有王妩那句话,固然会有进退不得的一时慌乱,但至少不会轻易离开自己所在之处。这样一来,角房仍是被他们团团围住,那女子除非肋生双翼,否则绝难从房中飞出去。 而王妩这一喝斥,六神无主的兵士下意识听从,向后让开几步,正好为那女子让出了一条路来。 那执剑女子显然也没想到王妩会突然这么配合地为她开路,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趁着这一瞬之机,手中长剑一紧,推着王妩就冲了出去。 坞壁高耸,宅院深深,那女子脚下不停,一开始还记得将剑架在王妩肩上,到后来却变成了拉着王妩一起飞奔。 再后来,由于王妩方才骑马归来,穿得一身轻便胡装,迈步远比一身曲裾长裙要方便得多,竟然跑到了那女子之前,变成了她拉着那女子跑。 守院的兵士见到王妩和一女子一前一后相携飞奔而来,那女子手中还拿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纷纷想要阻拦,却又被王妩大声喝退。 就这样,两人一口气跑出了坞堡大门。 那女子脚步不停,出了门就往北面冲,而王妩却是转而向西,两人拉在一起的手猛然一紧。 那女子虽奔跑不便,力道却是极大,王妩才跨出一步,就被她带得脚下踉跄,歪向一边,险些跌倒。 “北面一马平川,骑兵来了没处逃……这里……这里走……”王妩几乎趴到那女子肩上才稳住身形,狂奔之后骤停,令她剧喘得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连贯的话。 那女子握剑的手心里俱是汗水,眼神却只犹豫了片刻,立刻举剑向自己身下一劈一带,嘶嘶两声,缚住双腿的曲裾下摆被剑刃挑开,紧接着扯上正目瞪口呆的王妩往她指的那个方向奔去。 王妩指的方向,是坞堡背以为依的那片山林,山高绝险,崎岖难行,其实根本是一条死路,否则公孙瓒也不会用此地作为建坞的凭借。莫说是骑兵,就算是步兵,也难以在其中行进,所以,王妩和那女子进山行不到数里,已经力尽。 王妩更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要不是这一年来她时时纵马于草原,体力大涨,放在一年前她三天疾驰三百里的时候,只怕现在估计要喘得昏厥过去。 眼前寒光一闪,却是那女子又将长剑指到她胸前:“你……你是故意……将我引来这里!”长剑剑尖剧烈地颤动,显然那女子的体力虽比王妩要好,此时也是到了强弩之末,连握剑的手都随着喘息而不稳。 王妩扯住自己的衣襟狠狠喘息,心脏咚咚而跳,就像那震天席地的战鼓,充斥着耳膜,让她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肺叶因为缺氧而丝丝发痛,这时候,别说在她面前的是一把剑,就算是千军万马,估计她也没工夫去看。 过了好一会儿,王妩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抬头问那女子:“你说什么?” 这么一打岔,那女子一股气势已泄,颓然垂下剑,也学王妩的样子倚在树干上,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我问你究竟是想救我还是要害我!疾驰三百里的人竟如此没用!” “疾驰三百里跑的是马,又不是我。”没想到一年前的事情居然还有人提起……王妩翻了个白眼,最后还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和她计较,“你我是敌是友,全取决于你和程昱程仲德是何关系……” 王妩这句话还没说完,那女子立刻“呸”了一声,因为疾奔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混于那些女乐之中,只为求程先生车马庇护,怎会和……”说到这里,她自觉失言,突然收声,脸上却是更红了。 “那些女乐?”王妩自然不会因为这个脸红,她倒是听出了那女子话中的其他意思,“你是说,那些女子本就是和程昱一行?” 那女子神色几变,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眉头一凝,长剑自身侧挥舞了一下:“不必多言,我说过脱身之后就放你回去,自不会食言,你走罢。” 女子眉长入鬓,美目凛然,手执长剑,英姿飒爽。而王妩却嗤地一笑:“你以为你走得出这片林子?” 见女子色变,她慢慢站直身子,眉峰微扬,慢慢道出了自己此举的用意:“我想知道张燕为何会将程昱绑来幽州,但程昱多谋,这其中的缘由,光听他说,我却是不敢全信。你既然有胆子劫持我,想来也不会是没有见识的柔弱女子,又和程昱同行,不如你来告诉我?” 看到那女子眉峰一动,张了张口,似要说话,王妩又笑着摇头,续道:“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救你脱身,又和你一同相处这许久,够程昱开口前先好好想想的了。” 她笑得狡黠,那女子却是陡然明白过来,王妩之前喝退兵士,并非是胆小惜命,被她吓得失措,而正是要让程昱看出来她的刻意相救。 受人以恩,必当相报,只要程昱“觉得”她为了报恩将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王妩,那他之后的所言所行,就不可能偏离事实太远,以免被当场拆穿。 因此,其实她说与不说,其实毫无分别。而若是她真如王妩所言走不出这片林子,那等于是白白被王妩利用,演了一出戏给程昱看而已。 想到这里,那女子不由怒起,长眉斜挑,长剑又举了起来。 “等等等等……”王妩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一横一竖立在身前,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尽管对方未必看得懂,“我又没说不让你走。这样,程昱于你有同行庇护之德,他的事我不问,你答我几个其他的问题,答完了,我保证你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 被人用剑指着,王妩还能和对方谈条件,所谓有恃无恐,仗势欺人,莫过于此。 那女子的脸色一僵,目光在王妩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神色犹疑,似在沉思王妩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王妩也不催她,只露出了一个乖巧之极的笑容,仿佛邻家天真的小妹得了一颗糖,正略带羞涩地笑着向人道谢。 那女子的决定仍是做得极快,片刻之后,长剑垂下,昂首凛然道:“好,你问。”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第一女配出场! 【剧透君悄悄说一句,这姑娘的出身是后文一个重大的伏笔!作者菌挺喜欢这姑娘的性子,所以,最后的良人就不着落在小赵身上拉仇恨啦~ 张燕是黑山贼,山匪出身,送礼也只能送出这么个水准来了~ 男人送阿妩,女人送渣爹,本来是两头示好,做人情,可惜这下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哇哈哈~ 不过,那个抢剑又抢镜的妹纸,乃不知道小赵将军马上会追来么…… ☆、第二十六章 王妩捉狭一笑,偏了偏头,挺直了背脊披风一扬,学男子的样子拱手为礼:“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女子一愣,竟似微微失神。默然片刻,竟怆然一笑,神色黯然:“离家破门,沦落于此,姓名提来只会辱没了父兄母亲,你这第一个问题就叫人不好答。” 王妩本来只是见她一副视死如归,从容就义的样子,想要挑个最最普通简单的问题来捉弄她一下而已,却没想到反倒直打七寸,一直果敢决断不让须眉的女子竟被这如此简单的一问问得怅然认输。 王妩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见她如此,反而觉得歉疚起来:“算了算了,不好答就别答了,你准备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就是了。” 那女子没料到王妩前一刻还咄咄逼人,下一刻就这么容易松口,惊诧瞬时冲淡了脸上的悲戚之色。 王妩不由被她脸上纠结缤纷的神色逗乐,原本就是不忿被人动不动就用剑指着的一时斗气之心,也就散了大半。 而这一来一回之间,那女子一直凛然坚毅的神色却也温和下来,还笑了一笑:“及笄之年,母亲为我取字云姜。” 不言姓名,只说小字,倒也不能说没回答王妩的问题。 “你请放心,”那叫做云姜的女子由己及人,一语点破王妩心中所想,“我不想见到白马将军,也不想再见程昱先生,我既非姓袁,也非姓曹,更不姓张……”她突然顿了一下,转首望向北面,目光悠远,飘忽于那遥远又虚空之地,嘴角却不禁微微上扬,牵出一丝暖如春风的笑容,“我只是路过这里……我要去辽东,去找一个人……” “心上人么?”王妩脱口而出,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一个女子孤身离家,在乱世中去那遥远又极寒的辽东,几经周折,还能有这样畅想舒朗的笑容,除了梦幻般的爱情,王妩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但对于这样的爱情,王妩却不看好,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得到应有的回应。 [三国]碧血银枪_26 两地相隔,若是两厢情愿,为何男子不来相就?云姜虽有些武艺,但在这个世道,难道不是男子行走于世更容易,更安全么?堂堂正正地提亲,甚至偷偷摸摸地私奔,好歹也是两人厮守,像这样一个女子孤身远行,形单影只,若是那男人真的在意,又怎会放心? 被王妩说准了,一直风姿英武的云姜红了脸颊,微微垂头,但回答却是坚定又清晰:“他胆略过人,信义无双,实乃真豪杰。” 只要心里喜欢,相隔千里,只身相寻,不管结果如何,哪怕将来后悔又如何?至少她曾全力去喜欢,去追寻,这样的后悔,总好过因为什么都没做过而后悔。 王妩了然一笑,什么都没说,也没问那个人叫什么,现在在辽东是什么身份,微微蹙眉寻思起要如何瞒着公孙瓒,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辽东去。 情难自已只片刻,云姜便又恢复了那坚毅英朗的模样。手里的长剑忽又向王妩举了起来,只是这次没什么敌意,反而带了几分玩笑:“你若想帮我,只需脱了衣服就好。” 王妩脸色一僵:“脱衣服?” 云姜嗯了一声,长长的眉梢却在看到王妩的脸色时高高扬起,闲闲晃了晃长剑,示意她快点动手,解释得言简意赅:“脱衣服,和我换。” 王妩和云姜身材相仿,对换衣服,由她将追兵引开,确实是个让云姜脱身的好办法。 “快点。”长剑又晃了晃。 “我若不脱呢?”王妩骤然冷下脸色,双手往背后一负:“你可会直接杀了我,再剥了我的衣裳?” “你!你出尔反尔!”王妩之前说要送她一程,显然是无意再留难,云姜没想到她竟如此反复,又突然改口。见王妩一副吃定了她下不了手杀人的样子,她不由气得脸色发白。长剑在手又怎样,她确实下不了手。更何况,王妩还帮她从坞堡里逃出来…… 王妩淡然一笑,上前两步,扯下披风,挂到她举着剑的手臂上:“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这把剑。当然,若你想试试生死相逼,我也会乖乖听话。” 她愿意帮这为爱率性执着的女子北去辽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在山林荒野里被一把剑指着脱衣服!当然,若是生死攸关,她当然也不会太多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气节。 只是,彼此之间的善意不再! 云姜看着眼前少女的脸,眉若早春柳色,唇似菱角初采。年轻稚嫩的脸庞上,笑容云淡风轻,一双眼眸漆黑明澈,清楚映出她自己惊怒交加,又有些不解无措的眉眼。 握剑的手的缓缓垂下,云姜不发一言,当先解开了自己的曲裾。 束腰被解下的时候,王妩也解开了身上短袍的系带。云姜看了她一眼,回腕将长剑斜插到地上,三下两下扯松了围在身上曲裾。 王妩眉梢一挑,反手也飞快地脱下短袍。 一时间,方才词锋相对,气势相较的两人又拼上了脱衣服的速度。 但曲裾只一件,而王妩除了上衣短袍,还有一条裤子要脱,自然肯定比云姜脱得慢,眼见着云姜的曲裾就抛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时情急,连忙先把短袍塞了过去。 两人俱是手忙脚乱,王妩固然是裤子脱了一半,一只腿还在裤筒里。而云姜也不比她好多少,她之前为了跑起来方便而剑割衣裙,曲裾的下摆破裂,碎布勾勾挂挂,不知怎的,就和王妩挂在她手臂上披风的系绳缠到了一起。她这一抛,就连着那披风一同抛了出去,手里就只剩下了一件过腰三寸的短袍。 风过山林,枝摇叶摆,簌簌作响,在无裆的中裤上吹出一层又一层的褶皱,清新透凉。 两人都愣了一下,王妩率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云姜抿了几下唇,强自趁着一脸严肃,却在片刻之后也忍不住摇头失笑。 山林中,一连串清脆明朗的笑声骤然打破单调的过林风声,张扬而任性,欢畅不已。 云姜笑着伸手,在王妩肘下托了一把,让她稳住身形,将另一条腿从裤筒里提出来,又解开缠在一起的曲裾披风。 “好了,你还是先穿衣服吧,”王妩将曲裾扯了过来,把裤子塞过去,眼神一边往云姜身下扫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透心凉。” 云姜脸上一红,啐了她一口,却突然瞥到了王妩穿的中裤,正要穿裤子的动作不由一顿:“这是……” 王妩的中裤是寻人特制的,裤腿连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就好比是原本穿在了外面的短褐裤子,用了中衣的面料,被她穿在了里面。 原本只是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穿衣习惯,却独在此时,让王妩笑得得意万分。 这两人从斗气到斗嘴,再到斗衣,好在这片山林早被公孙瓒化为禁地,前面又是绝路,寥无人烟。不会有人看到这两个清丽女子发丝飞扬,在山石之间衣衫不整,却还不忘吹眉瞪眼,时怒时笑的怪异模样。 终于换好了衣服,云姜将长剑悬在腰间,再看王妩时,突然轻叹一声。 王妩正在和破了下摆的曲裾作斗争,听到她这一声叹,不由诧异地抬起头:“去见心上人了怎么还叹气?”莫不是,云姜自己也不看好这段千里相随的情感? 云姜的神色倏然复杂起来,微微低头,轻轻咬住嘴唇,旋即很快又复抬起头,接过王妩手里正正反反折了几道的腰封束带,按着绕上来的曲裾一角,稳稳束在一起。 曲裾下摆虽被剑划开,但王妩就当它时开衩的旗袍,反正下面的裤子穿得好好的,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云姜心事重重地最后替她扯了扯前襟,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有那个放在心上的人了么?” 心上人么?王妩怔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她纵马驰骋,草原黄沙时情形来。 “果然……”云姜目光一闪,又咬住唇。女子若是心有所属,眉宇间自有神采,一颦一笑,都含着说不出的期盼憧憬。这种神采,王妩能从她身上看出来,她自然也能从王妩身上看出来。 “程先生以白璧十双,玉带五条,黄金百镒,女乐十人为献,向你父亲请结姻好于曹氏长子。” 不知云姜对她方才不经意间露出的向往神情有所误解,她突然改变主意将程昱此行的意图说出来,却是令王妩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暇顾及想其他的事。 她亲见了程昱几次挖墙脚,没想到这一次,他的对象却是变成了自己。 云姜不知道自己将这事告诉王妩会有什么结果,会不会反而害了热心庇护自己的程昱,亦或是会不会改变眼前这个聪慧胆大的少女的命运。 她只知道,王妩那欣然飞扬的神采下,定是怀着和她一样的期盼旖旎,然而程昱前来结姻,她若是此时不说,若是公孙瓒点了头,那王妩眼中璀璨如朝阳的光彩无疑会被生生摔得粉碎!她正是憧憬双宿双栖的时候,此心相同,又怎么忍心一言不发地就转身离开? 见王妩久不说话,云姜心里难过起来,扪心自问,若是现在叫她另嫁他人,她宁可远远地离开,再也不回去:“你若现在不回去,直接寻他……” 哪知话说一半,突然听到王妩身后的林木中传来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云姜目色一凛,一扫脸上的忧色,立刻撤了长剑在手,厉喝一声:“来者何人?” 王妩应声回头。 一袭白衣,缓缓从树后行出。 夕阳西下,斑驳的霞光透过才抽出青嫩色的枝叶缝隙,在白袍银枪上投下一段段赤金色的光圈,恍若一副归自修罗疆场的金红战甲,厉烈激昂,悍勇刚毅,血色淋漓。 “他是一个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万众瞩目之中救我于危难,护我出绝境。” 这本是一段赚人眼泪的台词,但王妩现在却觉得它极为贴切。 可能是初初醒来时,那第一眼白袍银枪的出场太过戏剧化,真就像是踩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即使是最俗套的英雄救美,也叫人刻骨铭心。也可能是疆场下,银枪后的那温润的笑容太过温柔,那独闯敌营,孤胆破阵的气势又太过大胆,一张一弛,叫人心摇神曳。亦有可能是草原上那舞枪纵马的生活太过快意,叫人不知不觉,甘之如饴。 这个被她一直视作历史书册影像里最牢靠,最可信的乱世英雄,就是此时真真正正和她面对面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纵使其中有过些许算计,有过些许作秀,王妩在这一刻突然真的有些脸红,但和赵云相对的目光却始终不闪不避,明澈的双眸有些怔忡,被霞光映得晶璨夺目。 曹氏长子,不但是今后最大的曹魏势力,王妩甚至还记得历史上的曹氏长子早死短命。换做刚来时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想尽办法促成这门婚事,然后拖到那短命的男人先死,再寻机出逃。 而现在……不知为何,王妩震惊之余,却犹豫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章写完,突然有种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赶脚…… 艾玛,我也文艺一把!其实就是阿妩终于开始把小赵当男人看了~ ☆、第二十七章 是年,黄巾军自青州出衮州,杀衮州州牧。原东郡太守曹操领衮州牧,大败黄巾军,收三十万降兵。 同年,袁绍经磐水大败,整顿冀州内部势力,灭黑山于毒一部,进而经清河,欲直取青州。 青州门户平原相刘备不敌袁绍兵盛,退至北海郡,入徐州借兵求援,青州刺史田楷告急。 届时,程昱报曹操以招降赵云不成,反为公孙瓒之女所阻之事,曹操奇其女,当即以程昱为使,携珠玉女乐,黄金珍宝,出幽州,为其长子曹昂求姻。并附以亲笔书信,定计南北联兵,共击袁绍,共分冀州。 之后,曹操在袁绍攻破平原之时,亦出兵青州。 哪知程昱半途被张燕所劫,金玉之物尽失,女乐和从人则一起被绑缚快马送到幽州,途中用时,反而比曹操预计的要快了一半多。他青州未捷,程昱已经和时局战况一起抵达了幽州。 [三国]碧血银枪_27 坞堡的后堂内,公孙瓒麾下众将,包括陈匡,赵云,一同静立思策。 公孙瓒捏着曹操写以书信的绢帛来回踱步,额间的青筋猛跳,刀削般的薄唇抿出一条坚毅锐利的线条。 袁绍不动衡水,转攻青州也就罢了,还有一个曹操,明许姻好,暗里兵锋却直指青州。公孙瓒顾忌他手里那三十万降兵,不敢再像年前放手和袁绍一战,唯恐令曹操得了机会,乘虚而入。 公孙瓒骁勇悍烈,疆场驰骋,犹如雄狮猛虎,他的心里只有胜负生死,一战无退。而这乱世之中微妙的人心,势力与势力之间的连横合纵,他虽也不是全无概念,却无心细究,也最为头痛。 若非如此,前番袁绍书信与他合谋冀州一事,也不会叫袁绍占尽先机,若非赵云孤胆破铁盾弩阵,只怕仍然难以挽回劣势。 其实,公孙瓒虽置青州刺史,但青州却远不在他手中。除了平原相刘备以外,青州境内最大的郡国北海国相孔融,兵力不盛,却声名极高,若有犯者,怕是会失了天下士族的投靠之心,也正因为此,陈匡一直竭力反对公孙瓒和田楷强攻北海。而现在,袁绍主动破平原,逼北海,显然是为公孙瓒挡了这恶名,想来曹操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紧跟着出兵,又占名,又占利。 一众人在堂内计议许久,最后由陈匡定计,佯许其请。由公孙瓒亲自带兵,再临衡水信都城下,和曹操南北呼应,共夺冀州。 而在吸引袁绍和曹操注意的同时,由赵云带五千骑兵,带少量干粮,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赴青州,和公孙瓒一明一暗,趁隙搅乱青州局势,从中取利。 从蓟县到青州,千里奔袭,孤军深入,又要面对袁绍和曹操两拨数量几倍于己的兵力,若公孙瓒不能及时将目前数万对峙于青州的袁曹主力吸引过去,亦或是行踪提前被探哨所获,五千人,根本就是九死一生。 计定,众人各司其职,各回营寨召集兵马,调度粮草,准备北行,再战冀州。 “先生慢走。”赵云在门口截住了一同退出后堂的陈匡,素来平和的神色难得地有些不安,又有几分担忧。 “怎么,这回战局凶险,怕了么?”陈匡明知他想问什么,却仍是故作不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带戏谑,似笑非笑。 “先生玩笑了,”赵云很给面子地勉强一笑,犹豫再三,终于将心里压了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主公决定和曹军定盟,那……那件婚事……也算是……准了?” 语气迟疑,一丝几不可变的黯然从他眉宇间掠过。 “哈哈……”陈匡突然放声大笑,吓了赵云一跳,“子龙啊子龙,总算……” 陈匡的目光湛然,练达仿佛洞悉万事。赵云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面对千军万马尚且不惧的年轻将军此刻却仿佛心跳和呼吸都被他那上扬的语调生生吊在半空,不上不下。 而陈匡却语气一转,将“总算”后的那半句话咽了下去,转而又在赵云肩上拍了一拍,却没有直接回答他。 “青州乃临海跨河,接南北之地。若能屈一人而使曹军退步,让主公得青州之地,主公绝无推拒之理。即使阿妩是主公的女儿也一样。更何况,曹操求姻,主公若是不许,又凭什么取信曹操,两家结盟!” 记得王妩从云姜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只淡淡蹙了眉,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若是能一门亲就能定盟,这天下还哪里用得到刀枪兵马?儿郎争胜天下,自凭疆场豪情,弓马技艺,又与我一个小女子何干?” 儿郎争胜,又为何要牵累女子的裙带? 赵云热血翻涌,天际烈火似的云霞好似被王妩这一句话,引得一路烧到了他心里。 但是之后,王妩送走云姜,跟赵云一同走回去,却再也没有提过这事。既没有托赵云打听详情,也没有再找程昱探问虚实,甚至在见到公孙瓒报平安时,她都眉眼不动,仿佛全然不知有这么一回事的存在,仿佛她说了和她没有关系,就真的和她全无关系一般。 但一年多的相处,赵云深知王妩的性子看似什么都浑不在意,却是个心里极能藏事的人。她虽只淡淡一蹙眉就立刻笑得犹如清风明月,怕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 她当初能为了逃婚辽东离家,这回的结姻要是真定下来,怕是她还要再逃一次。更何况,观今日公孙瓒之言,他对曹操也有戒心防备,两家这场结盟也不知能维系多久。若是王妩嫁了过去,两家再翻脸…… 可是这一回,公孙瓒有了前车之鉴,王妩就算要逃,只怕没那么容易脱身。加上磐水一战后,公孙瓒威名大振,王妩若是离开了幽州,凶险只会更甚从前! 见赵云凝目沉吟不语,陈匡话锋一转:“当然,这也是主公想要和曹操共分青州的下策而已!若是子龙此行,能于袁曹两军前,将青州收入囊中……阿妩再嫁曹氏子,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借用阿妩一句话——虎女焉能嫁犬子。” 袁曹相争之地,赵云只有五千人马,能牵制袁曹军力已是不易。而陈匡所想,竟是要凭这五千人马直取青州! 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而赵云的眸色却渐渐发亮,战意仿若一把炽热灼人的烈焰,灿亮浓烈,在他眼里骤然绽放。 公孙瓒一年前回幽州养伤之际,已做好来年再战的准备。这一年里,储备军粮,操练兵马,无一日停歇。此时一令既出,粮草兵马准备得极快,只三五日,头先一批千余粮车辎重已齐集于通向坞堡的驿道上。 其速度之快,令身为使臣的程昱也不由咂舌色变。 第七日上,公孙瓒亲率大军两万,白马义从三千,列阵骑兵三千,兵锋南指,再往信都城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几乎遮蔽天空的旌旗吸引过去,列阵而行的兵马,如一座座移动的山,移动的城,马蹄铿锵,步履生风,烟尘摇起。金甲相击,兵戈如林,气势如虹。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越来越浓,呛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的烟尘下,另有五千白马骑士,用软布包了马蹄,束起马嘴,消失在坞堡后那片山林西侧的一条小路尽头。 赵云全心备战,终日不是在舆图前,便是在兵营。甚至没来得及再见王妩一面,便自蓟县取道渤海郡。 翻山涉水,抄小路,避探哨,五千人几乎马不停蹄,马不解鞍,刀不离身,整整五个白天之后,终于是到了在青州境内。 刘备败离平原后,田楷驻守衡水之滨,大军救援不及,竟被袁绍大军绕过主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北海郡内,北海国相孔融据城而守七日,城破之日,弃城南向而逃。 而正在此时,一直伏于暗处的曹军向还未在城中扎稳脚跟,欢庆胜利的袁军发起了冲击。 赵云率领五千人马抵达之时,正是曹军攻城的第三天。 而他们藏身的那片密林,也正是曹军的先锋部队之前隐藏行迹,暗中窥探袁绍大军攻城的地方。 密林高地,视野极好。正值日落时分,只见远处曹军军容整齐,星星点点的火把,好像草原上挂在夜空中的星子,将北海国的门户之城——剧县的城门外,照得犹如白昼。 数万大军,结阵筑营,绵延十余里,云梯如龙,高楼如笋,箭如雨下。 赵云示意所有人下马静伏,自己却走到林子边缘,遥观战局。 而就在此时,突然城头一排排防御的大盾尽数撤去,露出大旗飘展,旗上一个绣金的“高”字下,数十个人被推上了城头。 箭雨立停。 赵云极尽目力,只见曹营之中令旗急展,声声喝骂,随风飘送而来。 虽不知袁军究竟绑了何人,能让曹兵投鼠忌器。但这不守城,反让敌方不攻城的法子,倒是和陈匡所言的“使敌不得与我战”不谋而合。 赵云正用一年所学对照战中局势,忽听身后脚步声起,陡然回身。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路,范成从后急冲出来,一路小跑到他面前,一身尘土,额上汗渍淋漓,气喘不已。 赵云眼睛一亮,压低了声音问他:“如何?” 范成抹了一把脸,衣袖上的灰尘和脸上的灰尘就着汗渍揉到一起,在他年轻的脸上糊成一团灰黑相间污色。不过少年浑不在意,灰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睛兴奋得发亮:“被赵哥言中了,袁绍留了人在平原郡,正在曹军后方袭扰,人数约有三千,打得旗号是个‘朱’字。” 自磐水一战后,公孙瓒听取陈匡的建议,在军中挑选精明悍练之士,作为探哨斥候,各军皆备,随军而动,散入四方,探查敌情,以免重蹈磐水不知铁盾弓弩阵之覆辙。赵云便将范成挑了出来,连同其余十多个身手不错的少年,作为此行的探哨。 赵云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他听陈匡讲兵法已有一年有余,即使曾在袁绍袭营时,他领过公孙瓒的三千白马义从,但那只是临危的权宜之计,公孙瓒也临阵督战。这一次却是他第一次真正独领一军。 将竹简上的兵法运用于实战,又是要以少胜多,乱中取城,虽说这五天内他心中已有定略,但毕竟经验不足。此时听到一切如他所料,不由心里一定。 范成顿了一下,喘了几口气,向后招了招手:“赵哥,你要我们找的东西也找到了,只不过时间急了点……” 说话间,几个和他一样灰头土脸的少年也奔了出来,只不过他们手里还扛着一根巨大长杆,长杆外面还裹着一层布料,看来有些分量,这才拖慢了他们的脚步,比范成晚了一步才到。 布料徐展,却是一面和密林下那城头一模一样的玄青底色大旗,只不过旗上绣的,却是一个赤红的“朱”字。 “……赵哥言,不能惊动人,不能遇到人,我们不敢伐木做旗杆,就只能找了个废弃的村子,拆了村后晾晒衣物的竹架……” 范成还正要解释他们的这面“仿造”大旗和现在驻守平原郡那袁军将领所用的“正牌”大旗有何区别,他还想问赵云要这曹军的旌旗做什么,赵云直接挥了挥手,马上给了他解释。 “你这旗做得好不好,像不像,不妨让守城的袁军来看看!”赵云的眼中晶璨生辉,唇角轻扬之间,眼中志在必得的笑容仿佛将他满身的尘土一扫而空,英华逼人,锐气疾展,整个人好像突然变作了一把利刃,悄然出鞘。 “传令,抹黑马匹,全军扮作平原的袁军,佯装袭曹,实取城门!” 五千名骑士抹土涂马,五千匹白马立刻变得和范成的脸一样灰黑相间,面目全非。 方才罢战的城下曹军只听身后陡然响起喊杀震天,还没反应过来,眨眼间,五千骑骑兵从高地俯冲而下,如一支巨型利箭,呼啸着,向他们激射而来,马蹄齐飞,踏得大地也为之震颤。 军贵胜,不贵久。这是赵云临行前,陈匡送给他的六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有亲能猜到现在阿妩在干神马吗? [三国]碧血银枪_28 ~哈哈~终于换地图了,在青州这片土地上,会发生许许多多……甜甜蜜蜜【大雾——妇唱夫随【大雾——的戏码! 我给了提示了哟,撸袖子准备上发展咯~哈哈哈~ ☆、第二十八章 曹军全心全力集中在眼前的城墙上,无暇后顾,再加上他们自己就是从那高处密林里出来的,全然想不到,竟还有一队数千的兵马,藏身其中。 赵云所率的人马虽不是那跟随公孙瓒历经无数次战场历练出来的精锐白马义从,可个个都是跟了他至少一年,随军操练的精悍骑士。加上惯于山林旷地奔驰的良马,如同一把百炼钢刀,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时,携万钧之势,迎面劈到驻于城门前的数万曹军面前。 一时之间,眼前尽是被飞奔的马蹄扬起的烟尘,一柄柄长枪上耀眼的银光,转眼间就被一片血光全部遮蔽,曹军的阵脚顿时为之一乱。 五千人,没有先锋冲阵,没有盾手掩护,甚至没有弓弩羽箭之威。弓箭都悬于马侧,钢刀俱收在腰间,手里只有一柄长枪,横扫抖刺,锐不可当。 但五千对数万! 位于曹军中军的将领只稍稍慌乱了一刻,随即立刻发现这一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马虽然个个兵精马勇,但人数却是太少,这根本就是一支没有后援的孤军! 五千的孤军,哪怕个个都是刀枪剑林里滚过来的悍然精兵,又如何能敌他数万大军! 更何况,他所领的曹军又岂是一冲就散的乌合之众! 令旗展处,战鼓重鸣,曹军的混乱仓皇渐渐稳定下来,摆开阵势,让过那五千长枪所指的锋锐,绵延不绝地从后兜出,无边无际,一会儿工夫,就将他们全部兜入阵中。 赵云回马稍定,遥望那近在眼前的高大城墙,长枪高举,神色飞扬,朗声大喝:“杀!” 身后,竹架所制的旌旗迎风飘展开来,赤红色的“朱”字,如天际尚未褪尽的霞光,刺目耀眼。 “是攻陷了平原郡的朱灵!”曹军将领看着赵云身后赤红的旌旗来回挥舞,瞳孔猛然收缩。 青州北海以西,不临海的几个城县里,不是他们的军队,就是袁绍的人马。而袁绍的人马,一直被他们的后军副将拖在后面,远远和攻进北海的军队隔开。 这五千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不可能凭空出现而不被两家察觉,唯一的解释,就只有是那被后军拖住,攻陷了平原的袁绍大将朱灵突破了他们后方的防线,赶来救援了! 他没想得到是,正因为从平原到北海这一路都有袁曹两家的军马驻守,两家的探马斥候几乎都扑在了对对方的监视探查上。 所谓鹬蚌相争,这才被赵云这一队走山路,过水泽的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北海剧县的城门前。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当他听到军报,冲进阵前,第一眼远远看到那个赤红的“朱”字时,更是再无怀疑。 别说是他,就连城头守城的袁军将士,初时看到曹军大乱时的诧异之后,见那旌旗大展,一下子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这些袁军将士,后方不稳,苦守孤城,现在见到了援军,好像黑暗中的一线曙光,让他们如何不喜,如何不欢?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玄甲的将令飞奔上城头,看清了旌旗,狠狠一拍墙上的坚石,回头放声大喊:“擂鼓,开城门,里外合击,杀他个阉党遗丑!” 城中兵士先是好不容易攻破了北海,却又被曹军压着打了三天,走过城墙底下连头都抬不起来,身心俱疲,狠狠窝着一股憋屈的火。此时听到这将令一下子都兴奋起来,狂奔传令,整顿人马,分发刀兵军械。 袁绍军中,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如此令行禁止了。 沉重的城门从内缓缓开启,飞骑将领带着整齐的步兵列阵而出,火把闪耀跳动的火光下,兵戈寒光森森,齐声呐喊喝叫声里,旌旗飘飘,绣金的“高”字迎风招展。 袁绍的军马气势如虹,没有一刻停留,一出城门就与距离城门最近的曹军狠狠撞到一起,刀起矛刺,听着自家金刃破空之音掺杂着曹军四起的惨呼,心神振奋。 从城中出来的一共约三千步兵,从外向里,半是接应,半是合战。也不知是不是气势大振的关系,前行的速度竟和赵云所率五千骑兵相差不离。 曹军前后受袭,才稳住的阵势又四散乱了起来。大军之中,只见两条血路越靠越近,生生将合围的曹军撕开一大道口子。 就在两股人马汇聚到一处时,袁军领头的将领长刀下压,见到赵云先是愣了片刻,但随即向他拱手一礼,放声高呼:“末将韩猛,敢问来的是朱将军帐下哪一位将军前来救援北海?” 他的嗓门极大,好像天边隆隆一声响雷,别说是赵云,就连被杀得惊惶四散的曹兵也能听个大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赵云仿佛全没听见,就连他这个人,他身后带的前来接应他们进城的三千士兵,都好像全没看见一样。忽的纵声长啸,策马朝城门狂奔而去。 五千人马的攻势,好像在一瞬间凝固。 赵云的一声长啸之下,刺了一半的长枪反手撤回,扫到半路的长枪收势回转,纷纷拨转马头,后队跟着前队,跟着赵云,一齐向城门放马疾驰。 两队人马几乎是片刻不停地擦肩而过。 那自报姓名为韩猛的将领和他身后那狂欢般砍杀的三千兵马就这么愣在当场,眼睁睁地看着奔马仿佛带着风,在自己身侧呼啸而过。马蹄踏出的烟尘直冲脸面,几乎要呛得他们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别说韩猛,就连曹军也都看不明白了。 不是来救援守城的袁军么?明明是他们占了上风,怎么方才还猛如下山之虎,转眼间就跑得比兔子还快? 见了自己人都不打招呼,报个姓名么? 等站在那高高城墙上的玄甲主将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关城门时,赵云已经带了最先的百余人冲进了城门。 信手提缰,胯下骏马于飞奔中陡然驻足,嘶鸣着人立而起。赵云将长枪横置于马前,探手解下弓箭,挽弓执箭,如月满临空。也不见他如何瞄准,从容淡然,状似随意地一勾一带。 劲羽铁镞,好像一道平地而起的闪电,绽自他指间,尖啸着向那高立于城头之人而去。 城头护卫主帅的亲兵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急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为主帅挡住这仿佛来自地狱的一箭。 然而看似轻飘飘的羽箭上却有千钧之力,箭尖扎入亲兵的胸口,生生将那亲兵带得连退数步,直直对穿而过,箭势犹自不绝,还是刺入了那主帅的左肩! 赵云一箭出手,却不等细看,第二支箭又夹在了指间。 那主帅狂吼关城门的声音还未绝于耳,噬魂般的弓弦之声再起,这一箭,正中他身侧高高的“高”字帅旗! 粗逾手臂的旗杆应声而断,那个绣金的“高”字在风中挣扎了片刻,轰然坠下城头。 这时,骏马急嘶方停,四足立定,战袍飞扬,赵云回弓挺枪,挑起一名最先从城门处回冲过来的袁兵。 跟着他一同冲进城来的百余名骑手也纷纷拉弓引箭,百箭齐发,撕裂长空,正要关拢城门的一众袁兵顿时倒下一大片。 五千骑兵移动的速度极快,此时再不分是袁军还是曹军,只要是拦在他们马前,阻碍他们进城的,一律格杀。 已经反应过来曹军大叫追击,想趁着城门打开之际,也杀进城中。但人的双腿又怎么可能跑得过马的四条腿? 更何况,还有反应慢了一拍的韩猛领着三千步卒横在赵云的人马和他们之间,根本追之不及! 最后,眼看着好不容易开启的城门再一次在眼前缓缓合拢,沮丧懊悔到疯狂的曹军最后只能将一腔闷气全都发泄在那从城中出来“接应”的三千人身上。 火中取栗,乱中取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这种手段,无论是纷乱的战场上,还是政局上,都不少见。但时机掐得如此之准,获利如此之大的,从今往后,赵云绝对排得上名。 没有人能想到,赵云凭着五千人马,五天四夜的急行军之后,还能在袁曹数万大军的夹持之下,以疲惫之师,一夜破北海! 就连陈匡也想不到,赵云进了北海郡,五千人马,只有轻伤数百,一人未死,重伤全无! 这一战,在今后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中,都将为人津津乐道。五千从天而降的奇兵,回马射主将,一箭断帅旗的风华气势,以少胜多的奇迹之战! 但是现在,赵云却什么都没想到,他甚至还没从全神策马冲击,战场人心博弈中放松下来,就传来袁绍此战的主帅高干被他一箭射中左肩,重伤北逃的消息。 于是,赵云一面清点人数,分派人手,分出一千人的小队,再扫一下北海郡中袁绍军队的残余之兵。一面派人将他从幽州带出来的曹操亲笔书信送至曹营,这封书函是由程昱作为使者交给公孙瓒的凭证,是南北联手的约定。 赵云离开幽州时,陈匡特意将此信交给他,本想让他用此信做做文章,见机行事,挑拨袁曹继续狠斗,从而牵制更多的主力。却没想到,倒是正好能被他用来阻一阵曹军的攻城之势。 就在他忙得不可开交之时,一直没怎么露面的范成却突然凑到了他身边。 “你小子,方才冲杀的时候不见人影,现在又跑来做什么?去去去,快给我带人扫清袁绍残兵去……” 赵云笑骂了一句,还极顺手地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全然没有意识到他这个信手拈来的动作和某人如出一辙。 [三国]碧血银枪_29 “赵哥……”范成眉头几乎要和鼻子眼睛皱到一起,哭丧着脸,“她……她晕倒了……” “什么晕倒了?谁……”赵云脸上的不解之色还没来得及从眉梢蔓延到眼底,便猛然反应过来范成言中的这个“她”指的是谁。 除了王妩,还能谁让范成面对他露出这种表情来! “她怎么来了?”赵云脸色剧变,却在范成头快要垂到胸口的动作中想到了端倪,“是你!” 当日他听说了王妩冒险疾驰三百里后回去质问时,范成也是这样,不敢抬头看他! 绑着书函的长箭“啪”的一声,在他手里一折为二。 “好大的胆子!” 也不知说的是范成还是王妩。赵云咬牙切齿,俊朗温和的一张脸沉了下来,铁青地好似封了万年玄冰。 飞快地解下才绑上箭身的书函,嘱咐他人另行送入曹营,又布置了城头的探哨和弓箭手,安排人手安抚城中民众,搜寻败逃的北海相孔融。 赵云是武将出身,就连陈匡也没想到他真能这么快攻入北海,因此对于治郡理事之务,陈匡没有细言,他也能想到的却也只有这几样要务急待处理。 等全都交代好,赵云全身的血液几乎快叫嚣着沸腾起来,勉强维持着的冷静自持轰然崩塌下来,心头仿若山呼海啸般地剧跳,照着范成所指的方向,甚至来不及翻身上马,直接一撩衣摆袍角,往北海郡府飞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赵将军一战成名之余——被阿妩撬了墙角~ 感谢冰冻乌龙茶童鞋昨天贡献了个大美小剧场,让我用熊抱虎摸,飞吻媚眼淹没你~么么哒~ 两军对阵: 赵云一亮银枪,高声喝道:“为了媳妇!!!” 兵士们拧眉呼和:“为了嫂子!!!” 气势大振,杀得敌兵四散分逃。 ☆、第二十九章 袁军主帅高干方才从这郡府中离开。油灯未灭,案上还展着一卷竹简,木架之上,一张简单的羊皮舆图悬于其上,昏黄的柔光透过素雅的屏风,隐隐约约勾勒出置于屏风后的矮榻的影子。 王妩穿着和骑兵一样的牛皮轻甲,头发挽在脑后,覆以巾帻。黏在脸上的碎发上,眉间睫梢都还沾着细碎的血沫,双眸紧闭,眉尖微蹙。 平日里红润水灵的菱唇此时失了血色,干得发白,清秀的容颜从额角到下颚,被尘土抹得一块块的灰黄,灰扑扑,脏兮兮,还夹杂着点点血渍,狼狈不堪。才几日功夫,原本就纤瘦的脸颊更是小了一圈。 刚听到范成的话时,赵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现在,赵云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王妩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一路乔装,就跟在他的骑兵队伍之中! 五天四夜,千里急行,飞袭北海! 这看似令人心神震动,甚至会令人两眼放光的泼天之功背后,要付出的是什么,没有人比赵云更清楚。 就连铁铮铮的男儿都能被这征战的压力和长途的辛劳几近逼到体力精力的极限,更何况像王妩这样的一个弱质女子? 她究竟是如何坚持到进了城门才脱力晕过去的,赵云不得而知。他只知眼前的这个弱女子,从并骑甘陵,到同闯信都,从疾驰三百里引平原援兵,再到这次不声不响千里奔袭,如此胆识,如此果决,堪比乱世英豪,毫不逊色! 赵云突然有些庆幸现在那双仿若看透人心的漆黑双眸紧紧阖着。 他可以放任自己满腔的热血激涌,心跳如战鼓。不同于阵前厮杀,这股热血直冲得他眼眶微微发热,激得他那双挽弓执枪若等闲的手,想绞块湿布为王妩擦一擦额头的冷汗都在微微颤抖。 黄沙草原上,那一张如花笑靥,飞扬的发梢,飞扬的眉眼,以及那马上亮彻天地的飞扬神采,一幕幕在脑海中飞旋而过。还有那山林里,清清朗朗的声音,字字入心。 乱世之中,他本求保家卫土,建功立业,不负一身武艺。 可就在那一刻起,冷静平和的心境似翻起滔天巨浪! 他要成就一身功名,要俯仰天地,纵横疆场,万古留名!无论这其中有极多凶险艰苦。 但他毕竟太年轻了。 公孙瓒用将,讲究资历经验,看重军中威望。要功绩,要名望,他没有太深的根基,更没有一把经月累年长在军中,象征年纪,象征身份的花白长须。他只有一腔热血,他只能拼胆识,拼险阻,拼命。 用一身的功绩,去做……盖世英雄! 王妩并没有受伤,她只是累极了。说她晕过去了,倒不如说,她是睡着了。 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千里奔袭,日夜无休,目不交睫。虽说有范成暗中看护,可他毕竟还要负责前后哨探。到了最后两天,几乎每一次眨眼都有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睁不开来的可能,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视线开外的景物是随着马匹奔跑而跳跃,亦或是因为她越来越头晕而旋转。 夹紧马腹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腰酸背痛,身体只是僵硬地机械式地重复着一起一伏的动作。纵然她出门时早有准备,穿了三层中裤,又在大腿内侧绑了绢布,两侧的皮肤终究还是没有逃开被坚硬厚实的马鞍侧沿再一次磨破。 好在她昔日有过徒步挑战极限的经验和心智。自第三天一早开始,王妩就已经露出了体力不支的迹象,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持。是以一进城门,心神松懈下来,王妩一声不吭地直接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只是这一觉,王妩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影影憧憧,枪戈林立,刀枪铮鸣,人喊马嘶,无数声音纷繁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有人举起刀向人群挥舞,有人惨呼着倒下去,有人在马上扛着大旗,有人跌下马,被马蹄踩得支离破碎。喊杀声,求救声,忽而模糊,忽而震响,鼓噪着耳膜。 浮光掠影一般的梦境,浸透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好似一幕红纱,波浪般的随风飘扬,但就是遮挡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心里的最深处,王妩知道,那是血光! 马背上颠了五天四夜的身子,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疼得厉害,好像被人生生扯成无数块。两条腿几乎要跟着抽搐起来,肌肉扭曲,辗转翻腾。 脚踝小腿处不知被沿途的草木割出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然而这些伤口在她大腿内侧的伤下,却苍白无力得几乎如同不存在。 最娇嫩的皮肉,好似被锉刀狠狠磨过。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中,竟还伴随着轻微,却不容忽视的瘙痒,让她即使在睡梦之中,也忍不住并拢了双腿,互相磨蹭。可偏偏轻轻一碰,哪怕是皮肤和中裤裤管的相触,也是有一阵直刺入心的剧痛。 模糊间,王妩却仍是不醒,只苦皱一双眉,喉间溢出一连串难受的呜咽。 忽然,似有清水淋上伤处,火烧般的感觉随着随之而来的一阵清凉缓解,但是触碰到水的皮肉紧接着却更加刺痛起来。 王妩想要翻个身,避开那饮鸩止渴般清水。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到她额头上。 “忍一忍……马上就好,上了药就不疼了。” 耳边,她隐约听到有人和她说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可过耳成云烟,她的大脑死机了一般,竟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于是,王妩反手按到那只手的手背上,叨念嘀咕出一连串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话来。 她话音未落,两腿之间真正清凉起来。不是清水过时那只存片刻,就流走的清凉。 王妩隐约感觉到有一只手,牵引着那股清凉,一点一点地涂到她两条大腿内侧的皮肤上。灵活而温柔,每过一寸,如熨斗似地将那痛楚慢慢烫平。 王妩紧皱着的眉头跟着舒展开来,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僵直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只是她的心神仿佛刚刚放松下来,又立刻被一团浓云似的,赤红如血的色彩猛地惊醒过来。 王妩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又高又黑的长长的屋梁。在昏暗的火光中,看不清梁上有什么,只一团晕开的墨似的黑。 她脑中还带着一丝昏睡后的迷惘茫然,努力睁大了眼,偏一偏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还有些叠影的容颜。 赵云俊朗的容貌也是灰扑扑的,身上的衣物看得出只匆匆脱了一件披风,银盔就随手扔在一边,头发散乱,只随手在脑后一扎,甚至都没有再仔细梳一梳。 赵云见王妩睁眼,目光不由亮了一下。匆匆放下手里一直为王妩擦汗的布巾,转身到屏风外面倒了水,递到她口边。 王妩怔怔地看着他来回忙碌,两行清泪,不知不觉,突然从渐渐清明沉澈的眼中沿着耳侧脸颊滚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疼?哪里不适?是不是方才下马时摔到了?”赵云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囊,紧张万分地问出一连串问题。 [三国]碧血银枪_30 王妩却不管他,泪水越来越多,先是无声地一道道交错着从脸颊上滑落,压抑着喉咙里发出的呜咽,最后干脆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全无形象。 她刚刚亲身参与了一场战役! 清清楚楚地看着尸山血海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堆积,然后她再纵马踏着飞溅的血肉。虽然范成一直护在她身边,但千军万马之中,总有疏漏的一息半刻。 有曹军的长刀向她头顶劈砍而来,有自家的兵士长枪挥舞间险些拦腰将她扫落下马,王妩在最后的一刻疯狂地驱马疾行,不知道马前撞到了谁,不知道马下又踏过谁的尸体,用尽全身的力气。 作为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现代人,自从来到这个乱世开始,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模样。战争,流血,每一次横陈在她眼前,她都尽力地劝说自己这一切都在历史上切实地发生过,她只不过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特效电影。 而这一次,她如此真真切切地意识她自己就是这电影里的一部分,不是冷眼旁观的观众,看得也不是悲欢离合的情节。甚至和那次在公孙瓒大营里不同,她穿行于腥风血雨之间,飞溅的血液和肉沫沾上她的脸颊时,还带着余温! 然而这一通眼泪,既不是埋怨连日赶路的委屈,也不全为方才那血腥战场的恐惧。就连王妩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透支了体力之后的片刻脆弱,她哭得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每一块紧张过度的肌肉都发起抖来,哭得几乎被来不及进入肺叶的空气呛得滞住呼吸。 等她最终慢慢地,一抽一抽地止住哭声,伸手抹脸时,抬头便看到赵云手足无措,又一脸的震惊的模样。站在她身边,举手投足都不自然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少年老成,冷静自持的模样? 王妩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见她终于止住了哭,赵云明显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又重复了一下方才的问题:“还有哪里不适?” 王妩只觉得喉咙口又干又痛,就指了指他匆匆放在地上的水囊。 赵云会意,将水囊送到她口边。 王妩的双手手掌被马缰勒破了皮,被厚厚的裹了起来。她刚要撑着榻坐起来,赵云的动作却更快。一手一栏,从她的臂下反穿过去,矮下身子,手臂一收,王妩就被他托着仰了起来。 赵云坐到王妩身后的榻上,让她能靠着自己的胸膛喝水。 这姿势…… 王妩下意识本要推拒,可赵云的动作好像练过了无数遍,自然而然,毫无半点扭捏迟疑。她自己又是软绵绵的,真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而且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似乎不是徒增尴尬,就难免有些矫情。 于是,王妩决定装作不知,就着赵云的手,只用嘴来喝水。 其实,赵云的身上,令王妩梦中也心悸的血腥味,灰尘,和说不出的污渍混杂在一起,再加上王妩现在自己身上都是冷汗热汗不知道出了几身,这样两个人背脊靠着胸膛贴在一起,实在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只是王妩喝完了水,刚才用尽力气痛哭的倦意又泛了上来,全然顾不上这个问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赵云笑了笑,俊朗刚毅的脸上,线条柔和。扶着王妩重新躺下,唇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冷不防王妩的脸色猛地一变。 方才痛哭的时候太过投入,王妩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知道起身喝水时,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大腿内侧的磨破皮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突然之间,王妩想起昏睡恍惚之中那只为她浇灭伤处痛楚的手!她本以为那是痛极了之后,人的大脑产生的自我安慰的幻觉。可现在…… 她不动声色地合拢了双腿。 两腿之间,分明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 王妩心口猛然一跳,抬头狐疑地盯着赵云。 “怎么了?”某个被怀疑对象全无知觉。 “那个……”王妩的脸有些发热,问出口的问题,就不由拐了个弯,“我们这次来,带军医了么?” 若是军医,大不了她就当自己去做妇科检查的时候遇到了男医生。 赵云闻言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还有哪里疼?” “不是!”王妩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就直接告诉我,我们带没带军医?” 赵云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却找不出她还有哪里伤了他没看出来的。 “我们是急行军,军中将士个个要骁勇冲阵,哪有闲余保护军医?更何况,寻常军医又怎么跟得上……” “哈?”他话还没说完,王妩的脑中轰的一下炸了开来,发出了一个类似惊讶,又类似好笑,还包含了无数赵云无法理解的情绪的气音。 “那……是谁替我裹的伤?”王妩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赵云的脸色猛地一僵,昏暗的火光下,大片暖色从耳后爬上脸颊。 “这……”威猛悍勇,计夺北海的少年将军搓了搓双手,好像闯了祸的孩子被父母当场抓到,给出的解释怎么听,怎么少了几分中气,“剧县几度易手,民心慌乱,四散躲避。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医匠……” 王妩觉得她的心脏踩错了步子似地狠狠连跳了两下,挤压出的血液直冲上头,涨得满头满脸都是! 什么叫实在找不到医匠!她睡醒了,或者痛得睡不着了,自然会醒过来自己上药! 手上的伤口处理过也就算了,那可是两腿之间啊!赵云可是个男人啊! 虽说事急从权,可是…… 王妩哀哀一声叹,举起白粽子一样的手,捂住了脸。 “那个……”赵云一手提了灯,一手拿着水囊,慢慢往屏风外退,“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王妩放下手,看着落荒而逃的男人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之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一天,斜阳余晖下,那个恍若身披金甲,站在云层之巅的身影,可担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你男和女都逃不过爱情 谁愿意有勇气不顾一切付出真心 【一二三,大家跟我一起唱:】我对你有一点动心~ 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不敢相信我的情不自禁……难以抗拒—— 昨晚上码这章的时候,不断循环这首歌,好贴切的感觉有木有~停也停不下来! ☆、第三十章 橘黄色的火光摇曳,隔着屏风拖出一道朦胧的阴影。 王妩望着那颀长伟岸的身影,心绪如潮。 若是有这样一个男朋友……年轻有为,刚毅英朗,自有担当。 她躺回榻上,恢复了稍许血色的唇淡淡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可一想到眼前的形势,这个弧度才弯到一半,就变了味道。 别说是男朋友,就算她匆匆将自己嫁了,公孙瓒也一样能把她抓回去塞入马车,吹吹打打送到曹昂的洞房里去。 这一点,王妩毫不怀疑。这个时代的女子几乎全无自主的地位,嫁人,改嫁,甚至多嫁,全由人一念而定。就如同一份高贵而精美的礼物,全看哪方能给公孙瓒带来更大的利益,没人会计较她究竟嫁了多少次。 总不能全指望别人给她保护。 就像这一次,公孙瓒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幽州的那一天起,坞堡里里外外,也不知多了多少亲卫部曲,若非她见机快,只怕赵云回来之时,还未必能赶得上她的送亲队伍! 王妩翻了个身,从那身影上移开了目光,慢慢阖上眼。 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到了青州。 想到现在公孙瓒远在幽冀之地和曹操袁绍斗得热闹,就算得到了她离家的消息,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再鉴于这个走路靠腿,传信靠嘴的年代,等到公孙瓒发现她在青州……这其中所耗的时间,足够她安安稳稳地为自己找条后路了。 过度的体力消耗令王妩全身肌肉骨骼都散架似的酸痛不已,累极倦极,方才也睡得不甚安稳,此时心神渐渐松懈,没过多久,她就又一次陷入了睡梦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妩猛然听到一声金铁器物掀翻的巨响,睁眼只见眼前漆黑一片,只一团模糊朦胧的光晕隔着屏风隐隐约约。几天来荒野夜行培养出来的警觉心立刻提起,王妩一个挺身从榻上坐起来,随手抄起榻边的小木几,摇摇晃晃地走到屏风边。 熟悉的侧影沉凝俊挺,就立在屏风前的案边,手里捧着一卷竹简,脚边一个铜盆倒扑在地,盆里的水翻溅了一地,将他衣袍的下摆都打湿了,可赵云却仿佛全未察觉。 [三国]碧血银枪_31 赵云行事向来持重,王妩还没见过有什么事能令他出神到如此,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赵云似突然惊醒,顿了一下,转手直接将竹简递到王妩面前。昏黄的油灯在他半边脸上投落明灭不定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王妩扫了一眼那不知是小篆还是隶书的文字就头痛,赶紧将竹简推了回去。她方才起得急了,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屏风架子有点站不稳的感觉。于是干脆将手里的小几放到地上,一屁股坐着,缓了缓神,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此次攻北海的将领是袁绍的外甥高干,我们入城前,高干就在这郡府里,读这卷战国策。”赵云的声音有些涩哑,显然心潮起伏,极为激动。 他深吸了口气,捏得手里半展的竹简发出格格轻响:“而此卷中,却有陈先生的手迹。” “陈先生?等等!是陈匡陈子兴?”王妩头脑还处在半发晕的状态,一时没明白过来,“你是说,袁绍的外甥在看陈先生的……是书卷的批注么?” “忠者,家为先,方可为国。” “家可再兴,国不可重塑,子兴所言,吾不然也。” 竹简翻在战国策乐羊食子那一篇,讲的是战国时期乐羊领兵攻打敌国,敌国的守将抓了乐羊的儿子作威胁,而乐羊却任凭对方将亲子剔肉成粥,还将那粥通通喝下,继续攻城。 两行细笔批注,一前一后,后一行墨犹未干,甚至最后一个字还缺了两笔没写完,显然那写字之人匆匆搁笔,才离开不久。 “主公数年前征乌桓时得遇陈先生,因先生所献之计,屡屡破敌,因此极为倚重,几乎每计必从。然几年来,军中却从无人知晓他竟与袁绍相识。”赵云的声音有些颤抖,高干落笔称的是陈匡的字,显然两人之前就相识相熟。 而若是陈匡和袁绍有旧,那他们此次定计连曹击袁…… 王妩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却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不说陈匡之前为公孙瓒出谋划策的成果,光是对战袁绍,那一夜袁绍袭营的过程,她可是亲眼所见。 当然,她马上转念又想到,若那只是个诱饵,诱公孙瓒此次全力出兵,自投罗网,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磐水一战,若非赵云这个事先谁都没算到的变数,依照公孙瓒之前所定的战略,胜败之数,还真不好说。 但若真是那样……王妩也深吸了口气:“这无间道,玩得也太专业了……” 赵云没留意她说什么,目光落在悬于木架的舆图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图上标着青州之地打了个圈,慢慢往下滑,眼中似有惊涛起伏。 “你想做什么?”王妩霍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满脸戒备之色。 上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情,是在信都城外,是他打晕了自己,准备带着三十个人拼命破弓弩铁盾阵的时候。 赵云却还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公孙瓒才反应这么大,牵了牵嘴角,做出个轻松的笑容来,算是安慰:“虽然外有曹军围城不退,但刘使君现在徐州,若我写信请他借徐州之兵,逼曹军衮州之境,曹操前战袁绍,后方有危,定只能调用这围青州之兵前去救援,我们就有机会杀出去,与主公……” “不行!”王妩头昏脑胀之余,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他所称的“刘使君”就是刘备,不等赵云将话说完,就立刻反对。 她不信刘备,不管这个刘备是不是和她记忆中一样善于作秀,识人如炬,她都不信。 就算当初她自己也疾驰平原郡向刘备求援,但那是依仗了刘赵结交的一段野史,还有自己是公孙瓒之女的身份,挟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占着道义两字寸步不让,言辞相逼。 而现在,刘备出兵不但分毫无利可图,还会得罪刚刚收复了三十万黄巾降兵的曹操!王妩又岂能相信他会出兵来助?若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徐州距离青州很近,落井下石,趁机捞些好处的可能性反倒更大一点。 但是这番心思,面对赵云的不解,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甚至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就是觉得这个哪怕三国演义用了大量笔墨渲染其仁义德高的大汉皇亲一点也不可靠。 然而事实证明,王妩对于刘备的防备不无道理。就在赵云送出书信之后整整五天,徐州方向全无动静,却在第六天的清晨,围城的曹军给赵云送来一封来自曹操的书函。 一封本是刘备写给曹操的书函。 “明公兵威,直指青徐,人心震惶,夜夜难安。然备闻明公与公孙伯珪定姻娅之好,结盟约之信,知明公此行,实乃逐袁绍侵青州之兵,助北海之守,不日定当撤兵。夫丈夫立于天地,信义为先,仁德为上,备非背义之人,亦望明公守义遵盟,免起干戈。” 落款处,刘备的印信刺目刺心,赵云将那写满字的绢帛团于手中,废然长叹。 刘备此信,看似担心曹操由青州入徐州,希望他早日从青州撤兵。但却也同时说明,青州之事,他已尽知,若非他恪守两家结盟的信义,也相信曹操会遵守信义,大可动“干戈”。但这么一来,无疑是等于提醒了曹操,赵云正在向徐州借兵,以逼退围城的曹军。 而曹操将这封信送来给赵云,既是“你看,刘备不可靠”的示好,又是“你那点小动作我都知道”的示威。 心理战,用得妙到巅峰。 王妩纵然早就料到了这结果,看着赵云明亮如朝阳初升的眼里一片颓黯失望,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忍。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安慰他,刘备摆明了一收到赵云的信就转头告诉曹操了,她总不能说刘备写那封信可能只是因为迂腐了点,执念信义,不想从背后攻曹操吧,这种睁眼瞎的话,王妩反正是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转身点了火,从赵云手里拿过那绢帛,付之一炬。 火光沿着绢帛直窜上来,一下子将那一列列扰人心神的字句尽数吞噬。这些字句若是被旁人看到,足以动摇整个青州好不容易得来的暂时的安稳。 火光最盛时,赵云突然目光一凛:“我送去徐州的信,并未提及陈先生之事,就算陈先生真是袁绍派入我军中的细作,曹操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送这封信来,只为挫我求援之心,让我们无处求援,无心守城……。” 映入他眸中的火光,粲然生辉,仿佛将他的战意也一同点燃:“曹军要攻城了!” 这一回,被赵云说中了。 当天傍晚,预计那封书信已经在城中造成了足够的沮丧和挫败之感的曹军,擂响了战鼓。 但赵云既然事先想到,自然早有准备,带足了人手驻守城门,开始了艰难地苦守。 王妩仍然留在郡府中,尽管被激烈急促的战鼓,和闹哄哄的喊杀声扰得心神不宁,但她很有自知之明,能跟着赵云来青州,好歹是有一年多纵马草原的骑术底子。而若真正的打仗,她怕是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要赵云分心。 她知道守城总比攻城易,她也知道赵云已经在这五六天的功夫里安抚了北海郡内的百姓。原北海相孔融在北海的威望极高,袁军将孔融逼走,本就失了民心。百姓不懂一共有几家看上了青州这块地,他们只知道赵云一来,赶走袁军,等于是帮孔融出了口气,又贴了安民告示,寻访“失于战乱”的孔北海,因此,民心安定得还算快。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扳着手指盘算着现在这北海郡内也算是齐心协力,王妩不由心里安定了一些,慢慢放松了呼吸,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润唇。 然而,她这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范成突然像被人追杀一样冲了进来,大声嚷嚷:“赵哥,有人攻城!” 王妩被他吓了一跳,一口茶“噗”地一下喷得老远。 “你个乌鸦嘴!攻城攻城,不正在攻么?你赵哥早就带人守城去了,没听见外面打得多热闹!”王妩现在是一听到“攻城”两个字就头疼,没好气地伸手在范成额头上就是一下。 范成兔子似地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一张脸却直接垮了下来:“赵哥在西门?坏了,西门的曹兵还没摆平,南门又来了,这下可怎么办啊?” “南门?”王妩一愣,这才突然想起来,古代的城池似乎都不止一个门…… 范成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一圈,根本顾不上王妩,拔腿就往门外跑。 “等等!” 南面临徐州! 王妩目光一闪,一把扯住他飘起来的衣摆:“南门来的是谁?是不是刘备?” 范成愣了一下,原本要挣开她的步子一顿,眼睛却亮了起来:“斥候回报,确实打着‘刘’字旗号,不过……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刘备?刘使君不是我们的人么?” 少年连珠问出一串问题,却不等王妩回答,猛地一拍大腿,又连拍胸口,满面喜色:“吓死我,原来不是来攻城的,是来了救兵。” “救个……”王妩好不容易把冲到嘴边的那个字咽下去,却没忍住朝那个天真的小子翻了个白眼。 青州两面临海,除了被围的西门之外,南面就是徐州,徐州现在有个刘备,她虽然是随口一猜,但若说刘备会来救援…… 笑话,要是来救援?出兵袭曹就好,哪怕只是屯兵于衮州边境装装样子也好,这样偷偷摸摸,趁着曹兵攻城,跑到北海背面来,不是趁火打劫,说出去谁信啊。 “不是救兵么?”范成看着王妩咬牙切齿,虽然有些疑惑,但自从王妩当日声色俱严地一顿喝斥,又疾驰三百里为赵云借得救兵之后,少年对这位与众不同的主将之女,还是很有几分信服,要不然,也不会帮着她瞒着赵云混进五千骑兵,一起跑到青州来。 “那……不还是攻城么?”少年亮起来的眼睛又和眉头一起皱起来,转身又要往外跑,“我找赵哥分兵防南门去……” “站住!”王妩一下手滑,没拉住他,只能喝了一声,“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曹军就要他分兵?我们又有多少兵能分?刘备又来了多少人?” 一只脚已经跨出门的范成又折了回来,看到王妩扭曲到几近狰狞的脸上,眼神却幽亮如星。他突然想起那日王妩要去向刘备借兵救赵云时的样子来,没来由地精神一振:“您又能借到兵来守城?” 王妩斜睨了他一眼,再次端起杯子,抿了口茶,狠狠咽下,似笑非笑:“我可不会守城,只会吓人。” 作者有话要说:注:乐羊食子的故事原文如下: 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制,尽一杯。 文侯谓堵师赞曰:“乐羊以我故而食其子之肉。”答曰:“其子而食指,且谁不食?” 乐羊罢中山,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 教科书上用这则故事体现统治者的疑神疑鬼,但作者觉得,这个人连儿子都吃,冷清冷性到了极点,哪天要是翻脸,你个君主又算什么东西!炖汤! [三国]碧血银枪_32 之前已经有亲提出来陈匡这个人前后的表现很奇怪,原因就在这一篇乐羊子中~先让阿妩和小赵联手虐一把老刘就来揭晓~ 那么一个大好优秀青年在眼前,阿妩对小赵有好感是肯定的。但阿妩是凡事自立自强惯了的新时代妹子,不会一有事就先想着要依靠别人,两人会慢慢磨合!合着合着,合二为一!啊哈哈~ ☆、第三十一章 刘备在接到赵云的借兵信时已经动了心思,但那时却顾忌着北海外围着的数万曹军。他兵力不够,就算拿下了北海,也未必守得住。因此左思右想,又逢徐州牧陶谦恐曹操借青州之事顺道袭取徐州,这才有了那份变了味的致曹操劝退信。 然而,在他接到停歇了几天后,曹军终于又开始攻城的消息时,那点心思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甚至与此同时,立刻想到了出兵北海的借口。 他本为平原相,若要出兵取回平原,实乃天经地义。只要向赵云晓以大义,示以仁德,再加上他上次答应借兵王妩,接应救援赵云于袁绍军中的情义,就算偷袭不成,以借道夺回平原为借口,赵云未必不肯就此放他进城。 只要进了北海之界,大可再借机和赵云合兵抗曹守城,在北海郡中屯兵募兵。他和北海相孔融素来交好,现在孔融下落不明,想来不会介意他“代管”一下其治下属郡。 然而,当他向徐州牧借兵三千,带兵踩着黄昏的夕阳来到北海剧县城下时,却只见城头旌旗如云,火光映霞,一人一身白衣,身长挺立,背对着城下,负手而立。 看不到面目,却只见那人身上的银甲在火光下铮铮发亮,刘备接获军报,心里一咯噔,立马令全军停步,纵马前去探看。 城墙上,范成面向着外面,微微垂头,不动声色地向城下一瞥,压低了声音道:“来了。” 王妩脚下踏着石块,“嗯”了一声,扯了扯肩上银甲。 赵云的甲衣对她而言太过宽大,但正是这甲衣撑起的白袍,再加上石块垫起的高度,从背后看来,尤其是遥遥从城下看来,避开光线最甚之处,还是很有几分赵云的英朗峻拔模样。 她缓缓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昂起头,举起了手上的令旗。 赵云带了所有人手在西面抗曹,只留了数百几日前冲入城中受了伤的伤兵留守。所以现在南门的城墙内,只有这数百留守的轻伤兵,还有五千匹冲入城中,守城却用不上的战马。 令旗一展,伤兵个个翻身上马,一人控数骑,战马列成队,齐齐踏步而行,在城中间或穿梭。 当日赵云以三十骑强冲三百黄巾军,三十匹马马蹄同起同落,硬是踏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更别提这里有足足数千匹马。 一时之间,烟尘四起,大地震颤,仿若惊雷滚滚,山呼海啸。 王妩也没想到有这么大的架势,自己倒是吓了一跳,险些从那石块上跌了下来。眼前的兵马被烟尘裹在其中,仿若腾云的天兵,王妩举着令旗的手不由微微发颤,心如擂鼓。但同时全身的血液却仿佛被这足以惊天动地的气势激得奔涌起来,陡然生出一股跃马河山,挥斥方遒的豪气! 她脸色还有些发白,微微侧了头,低声嘱咐范成:“快,把这里的动静去告诉你赵哥一声。” 范成一脸迷茫:“你不是说,告诉了赵哥,会让他分兵又分心么?” “笨!”王妩差点没忍住又要往他脑门上拍一巴掌,“我不是没想到有这么大动静么?你不提前告诉他,不是存心要他分心城中后方不稳么!” 范成左右想了想,觉得怎么说都是她有理,不由嘟囔了一句,但脚下跑得飞快,一下就蹿下了城头,逮了个人去传话。 刘备在城下更是吓了一跳,西面的战鼓厮杀声犹自不觉,怎的这里好像还有数千兵马? 莫非赵云将公孙瓒的骑兵都带到青州来了?可他明明听说公孙瓒带了骑步兵数万,正在南下攻袁绍的路上…… 但城门内的马蹄声如大江浪潮,惊得他坐下战马都不安地连连跺着蹄子前后徘徊。 既然有如此多的兵马驻守,趁乱偷袭自然是不成的了。于是,刘备暗暗庆幸自己早有准备,立刻派人喊话,请赵云借道。 马蹄声如雷滚滚,刘备一直喊了许久,换了三个人,王妩才隐隐听见。 正好,派去向赵云传讯的人回来,双手捧着一杆银枪,递到王妩面前。 赵云的意思,便如同这一杆枪! 王妩眼前一亮,伸手就去接。 范成突然窜了上来,抢先一把接过枪,竖直杵到地上,再将枪身递给王妩。 王妩眉头一皱,刚觉得他这演得也太过了些,哪知手里陡然一沉,银枪险些脱手。抬眼正见到范成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那神情,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你拿不动”…… *** 赵云听闻南门有失时,心神确实乱了一瞬。他本就没什么守城的经验,全凭着一腔武勇热血,和一年之中的纸上谈兵边战边摸索。 而听到王妩在南城门的所作所为时,他本觉得自己应该更为担心,可不知怎的,心里竟慢慢宁定下来。 直到曹军发现守军越战越勇,初时还显得生涩的守城之战竟是越打越顺手,城头箭如雨下,云梯之上,伤亡无数。而西面突然想起的那隆隆马蹄声,升起的滚滚烟尘,更让他们以为城中竟还有兵马未动,终于在月色播撒之时,收兵回营。 赵云布置好城头岗哨守卫,来不及亲自轻点伤亡,只交代了一声,便匆匆下到城中,直往南面而去。 才行到郡府门口,只见王妩一手提着宽大的白袍衣角,一手吃力地抱着银盔银甲,整个人好像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眸发漆黑如墨,笑容淡如春水。 “你怎么……”赵云恍若梦中。 王妩唇角一扬,偏了偏头,将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加深了那个笑意:“贵人相助,有惊无险。” 赵云不解:“贵人?” “不敢当不敢当,单凭数千匹马就能守城,古往今来,你可是头一个人。”一人从王妩身后的方向大踏步行来,一身玄色短褐,肩宽身高,声如惊雷,手里一把宽背长刀血渍犹存。一面说一面还哈哈大笑:“要不是借了你的妙算,某又怎能看到那刘备一副悔青了肠子的模样……” 走到近前,却见一张秀气好看的脸,就连脸颊上带着的几点血迹,也没为他多添几分凶煞之意,反而像是画笔轻点下的轻柔绯红。 如此大的反差,当今天下,除了那满面涂了黑沙的黑山将张燕,还能有谁? 赵云自与张燕一战之后,要不是陈匡拦着,早就想邀张燕往幽州一聚。但之后又出了张燕送人为礼,却挟持王妩的事。虽然在陈匡的周旋之下,公孙瓒最终是没明面上计较此事,而再要在他面前提起张燕,赵云也觉得实在不妥。此时一见,不由大喜过望:“飞燕将军!何以会来北海郡?” 张燕长刀大咧咧地往地上一拄,秀气的长眉一挑:“某号黑山贼,打出生起,就转于山泽之间,青州山高水多,有山有谷,你赵子龙带了五千人马能来,某怎就来不得了?” “谁说你来不得了?”赵云被他冲了一句,也不生气,反而纵声大笑,“黑山贼要是来不得,叫这青州的黄巾散兵投靠谁去?” 青州本是黄巾军活动最广泛之地,自被公孙瓒所败后,数十万的散兵本欲齐聚与黑山军汇合结盟,不想却又在衮州败于曹操之手。此次张燕前来青州,正如赵云所说,是听闻了这个消息之后带人前来接应溃散的黄巾军。却没想到,正好堵上了前来偷袭被王妩阻在城门外的刘备。 被赵云一语道破来意,张燕先是愣了一下,转而也是大笑起来,也不闪避隐瞒,干脆利落地认了下来:“好你个赵子龙,一年多不见,倒是长进不少。” 赵云眉峰一动:“怎么,一年前你我胜负未分,这次,飞燕兄还想与云较量较量不成?” 张燕笑得更是畅快,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很难相信如此粗豪狂放的笑声,出自于这么一张清秀文雅的皮囊之下。 他笑了一会儿,转而敛容向赵云挤了挤眼,又向王妩一瞥,毫不顾惜地将一副俊雅的相貌扭曲得怪异不堪:“要打可以,但现在可不行,某还想见见公孙将军,可不能在这时候碍了他女儿的眼。” 语焉不详,又挤眉弄眼,堂堂十数万人的首领倒是全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要打你们打个够,我可不奉陪了。”想起刘备看到她转身后那副目瞪口呆,后悔得狠狠抽打马匹的样子,王妩心情极好,也不去计较张燕上次送的“礼物”,笑语吟吟:“上一回你们打了小半天,我热闹倒没瞧见多少,倒是跟着吃了小半天的灰尘,不合算……” “没想到南门悬危凶险,险些失守于刀兵暗祸,是我大意了。”王妩话音未落,却突然被赵云打断。 他眸色微沉,拱手向王妩行了一礼,神色凛然:“现城危已解,你……还是早些休息罢……” 王妩微微蹙眉,赵云已经有许久没那么认真地向她行礼了,就连他们两人之间说话的方式,也在王妩想到一句说一句的风格之下越来越随意,像这样字字客气恭敬的说话方式,反倒一时让她极不习惯。 见王妩皱眉不语,赵云的心跳突然有些快,一下一下,好像越跑越快的骏马飞蹄,他垂下双手,让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张燕前面。 王妩本来还要提醒他若是刘备再来派人说要借道取回平原之事,千万不可相信。然而想到张燕还在一边,她这事事关照未免风头出得太过。而且,张燕有心投靠公孙瓒,要是因为她的一句话让他以为赵云领兵在外,还受主将女儿的挟制,更是不妥。 赵云也不是鲁莽冒进的莽汉,有之前的那封信,就算不至于从此就和刘备势不两立,总不会心中全无防备。 心思电转间,王妩略一迟疑,也就从善如流点了点头,让这两个男人商量城防统兵之事去。 在看到王妩点头的一刹那,赵云却觉得自己等她的回答,仿佛已经等了整整一夜,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下意识地回身去看张燕。 张燕却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衣袍,往前两步,避开赵云的遮挡,一本正经地向王妩行了半礼。 赵云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三国]碧血银枪_33 王妩回到郡府内,将捧了许久也没人接把手的银甲放到木案上,甩了甩酸麻的手臂,也懒得点灯,更没办法一个人在洗浴的木桶里打满水。只能摸到灶间,就着还未熄的灶火打了盆热水擦身洗头。 这座郡府之中,本来还住着北海相孔融的女眷,只不过现在和孔融一样,下落不明。 王妩摸到郡府后院,寻了套普通衣袍,换下已经连颜色都辨不出来的“白衣”,简直是一身轻松。 她回到房中,一下子躺到矮榻之上,舒手展脚。 月光如水,从窗口倾泻而下,在案前画下一抹霜白。王妩翻了个身,咬着下唇寻思不定。 赵云的反常如此明显,她当然不会没察觉到,但这算什么? 他虽然一向冷静自持,但王妩却知道他性子里还是有豪气冲天的一面,放马驰骋,孤军深入,若没有万丈豪情,怎会有这种胆识?这正因为如此,他和张燕两人性情看似相差得南辕北辙,却在一战之后,惺惺相惜。 想到张燕,王妩猛地想起方才张燕笑语说话的样子来。 方才他手里拿的,应该是她当日随手送出去用作警告的鞭子…… 一瞬间,犹如灵识突现,醍醐灌顶,她眼睛一亮,随即又不太敢相信地微微蹙眉。 难道,赵云这是……醋了? 银甲置于木案上,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微芒。王妩的目光却湛湛生辉,轻轻一勾唇,笑容皎皎如那一轮清亮明月。 这就……醋了! 王妩重新靠回榻上,身体舒展,狠狠伸了个懒腰,筋骨尽松,享受舒畅。 心中好似有一股被阳光晒暖了的清泉潺潺,清冽生甘。 突然觉得,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上了日更广告位的某月含泪叫卖……是谁的蜡烛小皮鞭灵验了?看我来留言宠爱我!】 ☆、第三十二章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西城墙头摆造型时吹到了风,着了凉。王妩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突然头疼起来。后脑骨连带着耳后的神经一抽一抽地跳动,只要稍稍一扭头,拉扯似的疼痛就如潮水般涌来。 王妩按着神经抽痛处,尽可能维持头部不动的姿势从慢慢榻上爬起来。 榻前银甲依旧,她入睡前半开的窗却已经阖上。微微青白从窗纸上透进来,正是天色初霁,将亮未亮之时。 先是急行军,几天积下来的疲惫还没全缓过来就这么吹了许久的冷风 王妩扶着头,之前形势紧急时没有想到,现在头痛了心里才不禁担心起来。她现在这症状倒是和以前的感冒前期很像,但以这时候的医疗水平,可别染了什么伤寒,亦或是抵抗力下降,感冒变成肺炎才好。 想到感冒,王妩定了定神,取了披风,准备去后院灶间找找生姜,煮一碗姜汤驱寒。 这个时辰的剧县,经过一夜交战,整座城池除了交岗换哨的兵士,几无人声。披风是王妩晚上假扮赵云拖延刘备攻城时用的,本就是赵云之物,又大又长,足以将王妩牢牢裹在其中,挡住阳光未起的清晨清寒之气。 灶间的火还没起,王妩也算是跟着赵云几次野外行军,用木燧取火倒是难不倒她,只不过现在这灶下寥寥几根柴,触手却是还沾着潮气。 湿木点火,非但不容易着,还会产生浓烟,也就是未完全燃烧而产生的一氧化碳,属于有毒气体,可是要命的。 野外行军时,遇到湿木大可以扔了找干的,或者用树枝树叶先行点起火堆,将湿木中的湿气收干,可这在灶间又该如何是好? 王妩在不大的灶间里来回转了两圈,没见着其他的可燃物品,不由有些无措,又用力按了一下抽痛的耳根后脑。 就在这时,灶间外隐隐约约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似乎是从后院墙边的那口井边传来。 王妩精神一振,有人打水,自然有人做饭,她不会生火,做饭的人自然会。 放下手中的生姜,王妩推门而出,提了披风的袍角,往井边走去。 水花四溅,在清晨的空中溅起一层迷蒙的水汽,院中才抽出嫩绿来的大树在这水汽之中显得愈发碧翠。 赵云双手交替,将木桶一次次从井中提起,单手一托,木桶中,冰凉的井水兜头淋下。披散下来,凌乱的长发被水一冲,顺服地贴到耳后,又在宽阔厚实的背脊上铺散开来,将那位于正中的一道收口结疤的狰狞伤痕遮住大半。 不似那日在帐中包扎伤口时那样昏暗,也不似那日那般离得近。王妩站在灶间的拐角处,距离赵云尚有近十步之距。 四散的水珠将青白色的天光反射得有些耀眼,赵云半裸着的身上,水珠带着一股股细浪,前赴后继般地从麦色的肌肤上滚落,再渗入那一层薄薄的中裤腰头,里里外外,都浸了个透。 白色的中裤紧贴在臀腿上,勾勒出双腿笔直修长的线条,瘦窄精壮的腰臀,肌肉绷紧,高举过头的手臂,有力仿若擎天,真真行云流水。 从王妩这个角度,甚至还能在那满身的水泽中看到他因为用力而绷紧偾起的半边胸肌,似浮光掠影,如一尊精雕细琢的人体雕像,又偏有随时可以爆发出来的粗犷力量。 之前和赵云同行行军时,撇开此次急行军突袭,回幽州的路上,洗沐之事,赵云都会极小心地领着兵士远远避开王妩,水源的上游扎营,就转至下游。 而王妩自己,见将士成群沿河而下,也会有意识地避开,更别提到后来,连她自己也因着要偷偷擦洗而半夜摸到水边。 回想起来,那次很不巧地正好被赵云撞见,这次,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轻轻的晨风送来井水的微凉之意,王妩笑了笑,正要转身避开,却突然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赵云动作一僵,旋即也顾不得那正提到一半,满是水的木桶,飞身掠到左近那棵大树后面,还不忘顺手扯下挂在树枝上的上衣。 伴随着“刺啦”一声轻响,井口的粗绳被木桶的重量带得簌簌下滑,好像受了惊的草蛇,紧接着,井中发出“噗通”一声闷响,一注水花从井口点点飞溅出来。 而王妩却在抬头的瞬间,透过那点点水珠,正好将赵云掠到树后时的一个转身看得清楚。 湿透的中裤前后都紧贴在身上,那尊健美精壮的人体雕像长枪直举,仿若听到了冲锋的战鼓。只不过,此枪非彼枪,不在手,只在身。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王妩头一次意识到没有近视的视野是如此清晰,就连那濯井水而恹恹,枪出蓄力而又撤回之态都一点都没错过。 再看一眼天际渐亮的曙光,冷水淋漓,血气方刚,王妩顿时了然。 树枝上,一袭白布迎风飘扬了两下,却是一截衣袖。 赵云隐在树后,看着手里自左袖到左襟都只剩下一个毛口子的上衣,不由哀叹一声,懊恼万分地那衣服攥成一团,闭了眼,紧紧靠住大树,几不敢再往外看。 昨夜王妩回郡府之后,赵云和张燕秉烛相谈,从行军到城防,从武艺到骑术,两尽相欢,不知不觉就是一夜将尽。 张燕精神尚好,就转而去安顿他带进城的兵马,而赵云却是在要去城门巡查换防之前,有意无意,在郡府中兜了小半圈,从王妩的窗前路过。 王妩的睡相并不算好,侧卧于榻,不着薄被,一腿半曲。 身上本就没系好的衣袍半散开来,领口就像赵云面前这一扇似闭还开的小窗,白皙纤细的脖颈和半截锁骨仿佛不能抗拒的邀请。 偏偏还有一缕半湿半干的黑发从颈侧垂落下来,发梢正好探进那小窗深处。黑白相称之中,又间或露出束在颈边,若隐若现的绳带来,色彩斑斓,绯红嫣然。 丝丝缕缕的细发仿佛不是落在王妩领口,而是从赵云心口上轻拂而过,好像初春时节那一支刚刚抽出绿芽的嫩柳枝条,轻轻软软,搭在心尖。不用触碰,只要被春风一吹,就能微微摇荡。 赵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自从磐水一战之后,在幽州的一年里,几乎每天清晨,想起王妩都会发生的那种变化。长枪直指,战意陡起。 但现在,王妩近在眼前,唇边还有一丝笑意,睡得香甜。 他腾地往后连退数步,狠狠吸了一口清晨冰凉的空气,转而又一个箭步窜回窗边,飞快而又坚决地阖上窗,旋即拔腿就冲向井边。 以少敌多都不至如此狼狈,千里行军都未必有如此急切。 哪知睡得晚,极度疲倦的王妩会被头痛那么早就闹醒! 树叶沙沙,白布轻摇。听到赵云紧张又懊恼的哀叹,王妩虽然也为自己正撞到这一幕而有些尴尬,心里却不禁诧异。 不是说古代人成婚早,开蒙早,对这种事也是早知晓早体验,以求早日开枝散叶,多生儿子补充人口么?赵云虽未成婚,却也不至于…… [三国]碧血银枪_34 男子清晨的“早起”,实属正常生理变化,王妩乍一见到,虽有几分羞意,不敢多看,却也很能理解。而当见到赵云反倒比她的反应更大时,不由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这战场上威风凛凛的银枪将军莫非还未曾真的耍过枪? “晨风清寒极易受凉,你到屋里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好。”赵云的声音从树后闷闷地传来,听起来,他倒更像是受了风寒的那个人。而若是赵云现在肯从树后出来,定会看到王妩高高扬起的嘴角,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纵使心里还想就此再逗一下这青涩得可爱的男子,然而各种五花八门的调戏对白在心里来回掂量之后,王妩最后还是败给了自己骨子里的传统含蓄。连再往前走,再看一眼那湿透了的身体的意图都被她不自觉地压了下去。 到了舌尖的话统统咽下,王妩“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正要回身走,却又住了脚步,假作不知赵云此时的尴尬,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出现:“灶间的柴太湿,我想煮碗姜汤却点不着。” 树后的赵云目光飞快地往自己身下一掠,似是方才被王妩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的关系,长枪蛰伏,杀气已散,他暗暗松了口气:“云这就着人起火。” 然而随着墙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这才松下的一口气紧接着又被张燕的大嗓门喊得差点岔了道。 “子龙,快来,高密郑家来人了,请你赴宴!”张燕难得的一脸紧张,大步流星地满院子转着找人。其实他得到消息之后先去了城门,没见到赵云,这才快马又奔回郡府。 高密郑家,出了个当世经学大师郑玄。其声名威望,犹在孔融之上,独创郑学,门生遍及天下,实乃青州,乃至当时的东汉,第一世家。 郑玄之名,就连常年混迹山林为匪的张燕都熟知而敬仰,这才获悉郑家之请时如此激动,满世界地遍找赵云。 但他却在看到赵云的一刹那呆了许久。 确切的说,是看到赵云赤着半身,王妩又明显是裹着赵云的披风,两人隔树而立,地上满是水渍这一奇景,呆了许久。 “你们……这是何意?”清秀的脸上有些尴尬,张燕突然觉得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 其实……郑家的宴席……反正也不是马上就要举行,大可以再等上一等…… 多了一人,王妩觉得自己脸颊突然烧起来。赶紧低下头清咳了一声,草草向他点了点头,转身告辞:“烦劳飞燕将军替他取件衣服,我去隔壁借个火。” “可是高密郑君?来人现在何处?待我先行换衣,前去相迎。”赵云显然也知道郑玄之名,王妩迈步的一瞬间,他便从树后掠出,迎向张燕。 神色沉凝,好像立刻忘了方才的微妙情形,目光却绝不向王妩的方向分去一瞥。 作者有话要说:请原谅作者标题的恶搞~实在是码这章时脑海中一直是这么一段啊喂~ 下一次再出现洗澡情节,我一定要一个这样的~握拳! 小赵将军,快来以身相许~ ☆、第三十三章 夕阳度西岭,山壑倏瞑。 郡府后院,王妩将面前的一本本账册合拢,微阖了眼,手指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眉间,露出一丝疲色。 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来青州。 就连自始至终一直知情帮她隐瞒的范成,睁只眼闭只眼,故作不知的陈匡,也都只当是她少女心动,放不下赵云青州一行千难万险。就连赵云自己,怕也是这么认为。 只有王妩自己清楚,这千辛万苦,其实都只为了她自己。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她从不相信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承欢膝下,讨得公孙瓒的喜欢就能为自己的将来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这是一个纯靠武力兵力,枪杆子里出政权的年代。 作为公孙瓒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用来联姻,结交稳固连横势力,为他开疆拓土,而去嫁给一个麾下的将领? 之前许婚辽东,不就是为此么?只不过现在的王妩声名显扬,公孙瓒几战大胜,她再嫁辽东,未免太过“浪费”而已。想来公孙续也是以此为由,说服公孙瓒放弃辽东的婚约。 青州,靠海临山,还有一脉黄河源头。虽有黄巾为乱,却不像徐州南北连同,是兵家必争之地。在北方诸侯割据,烽火燎原之际,这片土地,足以辟世而生,自给自足。 赵云是要打下青州,而她,是要青州! 王妩做了不少功课,青州与幽州相隔千里,即使归于公孙瓒,也是一个划土为疆的自治区。 在这乱世之中,她不会指点江山,不想青史留名。而要保全自己,要掌握自己的将来,她的手里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足够的实力。青州,就是这筹码的起点。 距离张燕入城,已经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张燕带着黑山军城内城外游走,忽而潜伏西门和赵云里外合兵,突袭曹军,忽然又出现在南门外,惊散刘备军中一夜美梦,神出鬼没,直令人防不胜防。 一时之间,青州之势,由赵云两面难以兼顾,变成了一时难以打破的胶着局面。曹刘被黑山军侵扰得日夜不宁,无力破城。但只要他们围守在城外一日,赵云就难以率军前往冀州的战场策应公孙瓒。 这两个月里,王妩一改之前的行事低调,再无藏拙,将头脑中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知识和见识尽数翻出来。无论是电视里看到的,口口相传听到的,还是书上读到的,会的不会的,全部都翻呈出来。 一下子,千头万绪。 好在她以前好歹是基层管理出身,管的是分店上下所有的日常事务,最耐得住琐事繁复,只要是能想到的,都能一样样分列出来。只当青州是个巨大营销门店,仓中米粮为指标,民心为客户满意度,小股的骚乱是投诉。 青州近海,她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岩盐,但还是在第一时间,要赵云派兵守住靠海的村落,将海盐的源头紧紧扣住。 而后,是城北搭建伤员营房。她不懂医治,但对于消毒卫生,隔离感染,却是不得不做足了安排。 再来,赵云要安抚百姓,她不能出面,却是拦着赵云和一众将士梳洗,就在挡回曹军又一轮的攻城当天,也没有安民告示,就这么一身披挂一身血,满面尘土地站在城头齐声大喊:曹军退了…… 让人人都能看到他们守城的艰辛和狼狈,人人都能看到他们挡在曹军进攻的最前线……民心大盛。 还有那张燕所部本就善于山间隐匿行迹,王妩又从中选了一队出来,以护卫郡府为由,开始灌输斥候之用。 斥候哨探,公孙瓒只是方开始初用,王妩却深知,间谍卧底,军报也好,商业也罢,古往今来,都足以成为决胜的关键。 整整两个月,她往返在伤员营房,府库,郡府和海边,而赵云忙着募兵,守城,筑高城墙,安抚郡中豪强世家,居然很有几分男主外女主内的意味。只是两人虽同在一城里,见面却反倒少了。 只是,还是有很多事情,王妩到底还是有心无力,比如这眼前满满铺着的账册就是一件。 没有阿拉伯数字,只有一列列整整齐齐像蚂蚁爬一样的篆楷小字,看得王妩头晕眼花,连猜带蒙。 清点府库,还有古人的税收计算,军用支出,她愣是折腾了两个月,也没将那些账册和实物对起来,这还是孔融治下,算得清廉的情况。 不得已间,她只能重新开了府库,一样一样地重新点过,用自己的法子登记造册,没有电脑的盘库,结果就是王妩至今还没算清楚北海一郡的财政情况。 王妩按了按太阳穴,看着天边的晚霞发了会儿呆,又用力伸了个懒腰,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准备去伤员营房看看。 再累再苦,总不是辛苦为别人奔忙,她是在为自己打工,为自己打一个足以挺直了腰板,不会受制于人的将来。 “要去城北么?”赵云熟悉的声音,和一盏清茶一起,递到她面前,“今日我去城北巡看,你歇歇吧。” 独有的温和笑容下也压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倦,赵云卸下戎装,一袭月白深衣,发束高冠,腰悬长剑,简洁清朗中,自有一股擎天斩地的从容气势。 王妩见了他的打扮,不由微微一笑,接过茶盏,笑问:“今天又去哪家受气了?” 时下各州各郡,除了割据一方的诸侯之外,最多的就是世家豪强,这些世家,都有自家的部曲兵马,依附当地郡守州牧。 百姓自然不会关心天下谁有,他们只管自家平安吃饱,而这些世家豪强却是不同。王妩用来赢得民心的举动对他们全然没用,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各有各的心思,孔融本就出身世家,声名极高,为北海相时又有东汉朝廷之令,他们自然归附。而赵云却只有五千骑兵…… 因此,这两个月里,赵云除了守城募兵,最大的任务,也是最大的困扰,就是和这些世家豪强打交道了。宴请与被宴请,辞锋试探,恩威并施,赵云不记得有多少次,他简直恨不得立刻跳上马,拿枪出城和曹军狠狠一战。 他宁可冲上再凶险的疆场,刀光剑影,也不要和这些一句话里有无数个弯弯绕绕的人平平和和坐在一起。 听王妩这么一问,赵云不禁苦笑:“从前只知攻城不易,如今方知攻下城池之后才是最难的。倒不如冲锋陷阵,疆场拼杀,来得痛快。” 王妩也知道他不擅此道,但这件事上她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突然上前两步,凑到近前,在他衣衫上闻了闻,皱起眉:“一身的脂粉味,今日座上,女乐几何?歌姬又有几何啊?” 赵云一愣,略微有些尴尬:“我没有……”话才说出口,就看到王妩似笑非笑的眼神,菱角般的唇如月成勾,这才意识到她的玩笑,不由霁眉展颜。 [三国]碧血银枪_35 “不必挂怀,这酒宴看着累人,等找到孔北海的家眷,这些世家豪强自然会好说话得多。” 提到孔融的家眷,王妩不由眉梢轻挑,唇边的笑意变得嘲讽起来。 孔融啊,多有名的至孝名士,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算在千年之后,随便找个小朋友问一问,都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 可是就是这个孔融,袁绍的外甥高干破城之日,他还高坐郡府,闲独诗书,如胜券在握。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胸有成竹,必有退兵之策。 可就在下一刻,全城上下,里里外外,就不见了他的踪影! 败逃!败逃也就算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打不过就逃也很正常。但他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战局一眼,只顾着看,敌人进城,他就逃了!独自逃了!妻子子女,一个都不要,一个都管,更别提满城的百姓会不会被人屠杀,他手下的将士死伤几何。 城破之日,原北海兵士也不知是不是在等孔融最后的那个“退兵之策”,拼死抵抗,死伤惨重,城中百姓惊惶不定,嚎哭惊叫不断,奔走不断,甚至听信不知从哪里来的屠城传言,冒着箭雨飞石往城门外冲逃,一片混乱,就连被孔融抛在城中的妻子子女,也都一并在乱军之中失踪,生死不明。 听到这一段的时候,王妩简直有三观重塑的感觉。这就是孔融?天下名士?流传千古? 这算什么?要么城破殉城,即使迂腐,王妩也敬他宁折不弯,风骨刚烈。要么提前预备退路,领军撤出,保留实力,来日再战,能屈能伸,不失为大丈夫本色。 这装镇定,装风雅装不过去了,最后连妻子子女都不要,跑得比兔子还快,算是哪门子的名士! 王妩摇摇头,孔融的家眷,除了可以为他们赢得大多数豪强世家的支持之外,就私心来讲,她倒确实是很想尽快找到他们。至于那位“名士”…… 最好他被曹军找到。 可惜,她问张燕要来的那队人擅于行于军前打探消息,却不擅找人,找了快两个月了,还是没有消息。 王妩抿了口茶,将这事放到一边,再不动身去城北,可就赶不及天黑前回来了。她又看了一眼赵云的打扮:“城北还是我去吧,很快就回来,你先换身衣裳,早些休息,明天我要去趟海边,你随我一起?” 赵云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打扮,确实不太适合去军营,可眼前人容颜清减,一身白衣在霞光余晖下淡淡映红,风致楚楚,却又来去匆匆……虽明知只是个把时辰的事,赵云却不愿再移开目光。 “左右今夜无事,城门有飞燕将军守着,我随你一起看看去。”赵云扯下束发的高冠,随手放到石案上,黑发披散下来,草草地用发带绕了两圈,深衣外袍下,穿的不是中衣,却是一身利落短褐。 而正在此时,张燕粗豪响亮的笑声陡然从大门口传了进来。 王妩脸色一变:“他怎么来了?”赵云和张燕轮流守城,赵云刚赴宴而归,张燕现在自然是应该还在城头上。 “果然偏心,子龙可以来,某就来不得么?”张燕几乎是一个箭步从大门口飞窜过来的,故作委屈的神色,在清秀的脸上倒是很有几分说服力。 “军命在身,岂可擅离!”赵云的脸色也变了,心里暗暗盘算着是就此和张燕再打一架,还是先揪着他回城头。 张燕却是故意不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王妩面前晃了晃:“某有两个好消息,定比那什牢子军命管用,小姐要先听哪个?” 他语声顿了顿,故意卖关子,却见王妩不接话,反而和赵云一样盯着他,不由老大没趣。 “算了算了,曹军退兵了,一退五十里,城危已解。还来了个了不得的故人,某就给你们领来了。真是的,某堂堂飞燕将军,岂会是那没轻没重的人……” 他嘀嘀咕咕,满腔抱怨,王妩和赵云却一句都没听在耳中,甚至就连曹军退兵的消息,也恍若未闻。 大敞的门口,一个中年文士负手而立,满身的尘土都遮不住那一身的清癯肃雅。 王妩的目光扫过还放在石案一角的那卷泛旧的竹简,和赵云对视一眼,苦恼地叹了口气。 用间用间,最大的无间道就在眼前,可他们还没想好要拿他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无间道出现! 阿妩去青州,一为逃婚,另一个重大的目的终于揭晓啦~一味地挨打,见招拆招太被动了,我家阿妩要主动权! 男主外呀女主内~小日子呀过起来~该定的事要定下来~亲妈掰手指一样一样操心啊~ 历史上的孔融196年北海破时,就是这么败逃的,不同的是,妻儿被掳。 然后同一年,他又跑到了许昌做官。 208年被曹操咔嚓的时候,后汉书记载,有一子一女,女儿七岁,儿子九岁。 这丫的之前的“妻儿”就不管了,这一子一女是跑到许昌做官的时候另外找老婆生的啊! 渣啊! ☆、第三十四章 王妩凝目叹息,将那竹简拿起,目光在张燕身上一掠,随即和落到赵云脸上,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赵云知道她的意思,却眉头微皱,看了一眼正向他们徐徐走近的陈匡,犹豫片刻,转而在张燕肩头一拍,手上用力:“擅离便是擅离,飞燕兄擅违军令,若不立刻回去,云可要依军令行事了。” 张燕眼睛一瞪,正要反驳,却发现肩上赵云的手确实用上了劲力,另一只手还扣着他的手臂。 他统领黑山军多年,粗豪犷爽,却是粗中有细。知道事有不对,嘴上还在不满地嚷嚷,脚下却是很配合地立刻跟上了赵云的脚步。 陈匡目光微闪,向两人点了点头,再行到王妩面前,微微一笑,拱手一揖:“子龙已支开旁人,阿妩有话可以说了。” 王妩余光瞥到赵云和张燕的身影在门口一晃即逝,她定了定神,用力捏了一下手里的竹简,将它置于石案上,徐徐展开:“袁绍之甥高干败逃之时遗留此卷,信手翻来,其中乐羊食子一篇,我颇为不解,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听到高干败逃,陈匡稍稍愣了一下。只一瞬的失神,接下来,虽不解王妩何意,却还是一派淡然地向她解释道:“乐羊领兵征中山国,置亲生儿子的性命于不顾,食子震慑敌心,此事载于战国策。”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头,话语一顿,露出个不赞同的表情来,“然而,匡以为,无家不可立国。忠者,应当家为先……” 他话还没说完,垂下的目光从竹简上随意一扫。 竹简正翻到那一卷,熟悉的笔记,将他没说完的话,一笔一笔写得清楚…… 当然,旁边还有高干的批注。高干称他以字,子兴。 只两个字,阳光照着竹简上的字,好像将他一直深藏在心里最深处的秘密也一同照得明明白白。 “原来……”解惑,解的不是书中之惑,真正的疑惑原来在于此处。 王妩抬眼看他,想问清楚。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沉默了许久,才问出一句:“先生与袁绍是旧识?” “不错。”陈匡认得干脆。 王妩却对他这个回答很不满意,皱起眉继续追问:“我不明白,恩怨情仇,沾亲带故,什么样的旧识?” 陈匡一声长叹:“主公帐下猛将如云,白马义从,铁蹄纵横,然勇则勇已,却无远虑之士为他谋划。本初……袁绍,就让我借故投于主公麾下效力,先许以小胜,趁主公骄兵自恃,再诱以伏兵。如与张郃两万大戟士一战,主公以少胜多在先,等到磐水再战时,自然会生出轻视之心,大意不防……” 他露出个苦笑,磐水一战,人算不如天算,本是一出公孙瓒必败的戏码,却哪知道,横里杀出了个常山赵子龙。 王妩听到这里,突然想起磐水一战之后,公孙瓒乘胜夜袭信都,却铩羽而归,还身受重伤,险些废了一条手臂。那晚在中军帐中,公孙瓒似乎依稀说过,那次夜袭,正是陈匡的主意! 可那却又是在陈匡要公孙瓒布置兵力防范袁绍袭营时,公孙瓒气急败坏的责备之语。若陈匡为袁绍内应,大可什么都不说,那夜袁绍袭营,公孙瓒全无准备,只怕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 陈匡的用意,王妩愈发迷茫起来。 这次不用她再追问,陈匡便自己说了下去:“袁绍袭营,也是我与他一早的定计。只是,那天晚上,主公伤重而归之后,匡却在子龙营中见到了一个人。” 他目光在那竹简上扫过,嘴角牵扯,抿出一道自嘲的笑意:“忠者,家为先,方可立国。可笑我那时还在为磐水的不利为袁绍筹谋,浑不知家门已成血染!阿妩可曾记得甘陵姚奉?” 甘陵是王妩和赵云第一个一起去的城池。 王妩想了想,脑海中浮现起一个一身锦衣,却一身污渍,连狼吞虎咽啃干粮时都像一只受惊的小羊一般的小小少年:“甘陵相姚贡的独子?” “不错。”陈匡袍袖一拂,脸上渐渐凄凉的笑陡然变成滔天的怒意,“我亲妹嫁于姚贡,那姚贡纵是韩馥亲信,袁绍担心其威胁他冀州牧的地位,多加防范,哪怕将其困囚也未尝有错。但我甘冒奇险,以身作间,潜伏敌营,难道还不够抵其一命!偏要夷其满门么?我为其拓疆,他却杀我亲族,飞鸟未尽,良弓先断,如此背信忘义之徒,若非阿奉,我……” 陈匡胸膛起伏,龇牙裂目,一贯清癯淡然的脸上涨得通红,情绪激动,几不成声,恨极怒极。 看着陈匡额角不断跳动的青筋,王妩瞬间都明白了。所以那一夜他才会突然要求公孙瓒布兵防守,坐下圈套,等袁绍上门自投罗网。所以一年来,他时时为赵云解说兵法,为她藏拙,为他们谋得青州的一战之机。所以这一次再次对战袁绍,公孙瓒又能得以大胜。 [三国]碧血银枪_36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她那时候扮演知心大姐姐,套取甘陵城内袁绍动静的附赠品! 本以为那次她和赵云获悉袁绍在磐水的部署,险之又险地挽回磐水败局便是得到了回报。哪知,更大的回报,却是在陈匡这里! 若不是这么一出,公孙瓒就算在磐水不一败涂地,也迟早被陈匡这里应外合的无间道给玩死。 见王妩惊讶又了然的神色,陈匡最后苦笑一声:“本想灭了袁绍,报我家门之仇后,便辞主公而去。这件事,将永远无人知晓……” “也罢,欲人勿知,莫若勿为。袁绍大势已去,灭亡不在几日,你要杀要剐,匡无怨无悔。” 陈匡长长吁出一口气,又恢复了那个万事在胸,字字珠玑的儒雅谋士模样,负手而立,坦然微笑。 兜兜转转,证实了这个玩无间道的高手,可是王妩却一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因为她还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赵云送走张燕,从门口走进来,见陈匡一身潇洒,而王妩却是一脸纠结,刚向王妩投了个询问的眼神,王妩便拧着眉头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心中的猜测一旦被证实,赵云心里“咯噔”一下,尽管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不愿相信。这一年多来,陈匡于他,亦师亦友,沙盘论兵,指点江山,何等和睦,何等亲近! 腰间的佩剑徐徐出鞘,右手握得死紧,几乎要将那剑柄生生握断,利刃的寒芒将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映得森冷而刺眼,映出陈匡云淡风轻的容颜。 “且慢。” 听到背后利剑出鞘的声音,陈匡甚至阖上了双眼,却不防王妩突然出声,出乎意料之下,不由微微一愣:“阿妩还有何赐教?” “敢问先生,家父可有望称雄于天下,南面而称王?”王妩问得认真,语不惊人势不休。 陈匡大吃一惊,脸色急变,目光急急向赵云一瞥:“怎可如此胡言!” 虽天下大乱,汉室却仍为正统。这也是为何即使群雄并立,手掌地方生杀大权,却始终没有一人敢称王称帝,因为任何一人只要在这时候表露出这个念头,无疑会立刻成为众矢之的,被套上反贼祸乱的名目。 王妩却轻描淡写地扯扯嘴角:“先生方才也说了,父亲刚猛有余,独缺谋虑,若非先生之助,连袁绍都难攻克,又何谈统御天下?而以父亲宁可战死疆场,也不屈身于人的刚烈性子,他日……” 她上前几步,在赵云手背上轻轻一推,呛的一声,归剑入鞘,说出口的话却是片刻不停,字字清晰,亦如金石之音:“先生若要走,我不拦你,今日之事,以前之事,父亲都不会知晓,也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只望他日疆场相见,先生手下留情。” 陈匡勃然大怒,愤而拍案:“匡背弃袁绍,只为家仇!你竟以为匡是苟且性命,只知名利而背信弃义,择主另事的势利小人么?” 赵云目光一凛,侧身将王妩挡在身后。王妩却在他手臂上轻轻拍了拍,示意无妨。 陈匡见王妩容色淡然无波,心中的不甘之意顿时为之一结,不由一怔。突然间,他反应过来,盯着王妩的目光多了一份不可置信,手指在竹简上敲了敲:“事已至此,我若不走,你还敢瞒着主公?任由主公用我的计谋行事?” 王妩轻笑一声,也伸了手指在竹简上轻敲:“事已至此,先生都敢献计,我又为何不敢用?” 陈匡一愣,旋即朗声大笑:“有理有理!从今以后,匡每出一计,势必要先考虑为今日之事避嫌,可胜不可败,可进不可退。相比之下,用不用匡的计谋,却全在你心中决断!” 陈匡一开始说的是公孙瓒用他的计谋,而王妩接的话却是自己敢用。陈匡心绪起伏极大,一时没听出来王妩说辞中的小小花样,再接话时,反倒是顺着王妩的口吻,也没发现自己被绕了进去。 笑声落定,陈匡又向赵云看了一眼,脸上再次浮现出一年以来王妩无比熟悉的那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神色。只不过之前,是劝她将那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马镫收好,而这次,却变成了:“此番高义,匡铭记于心。只是方才之言,阿妩还要切记,以后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任谁都不可。” “先生多虑了。”知道他说的是公孙瓒南面称王之事,顾忌的是赵云,王妩连赵云的神色也没去看,微微一笑,直接轻飘飘的一句。 而赵云也仿佛全不记得王妩方才的话,仿佛全没听出来陈匡言中的顾虑,同样轻飘飘地接了一句,直接将话头岔过:“天色已暗,再不去城北,可要迟了。” 王妩无需顾忌赵云会拿着她的话头对公孙瓒不利,无需解释,无需关照。赵云也根本不会去想王妩是否会对他有所顾忌。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一向认为,两人相处,坦然和信任最重要。没有误会,不用解释,温馨得不得了。 PS.历史上,公孙瓒听信了童谣“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弃临易城而最后驻守在易京,是以才被袁绍困杀。 古人相信童谣是天意,但……大家懂的! 陈匡此人,原型就是这个原本传了童谣的细作~被阿妩的小翅膀扇了那么一小下——歪了! ☆、第三十五章 大门紧闭,窗上蒙了层层纱帐,斗室之中,只一支烛火,明灭不定,点起一圈昏黄的微光,却清晰地照出五张美人脸,煞白得如同她们颈间缠绕的白绫。 明艳动人的娇嫩脸颊,春葱般的纤指,在白绫的绞缠中,渐渐扭曲发青,抽搐僵直。瞪大的一双双眼里,惊恐仿若从骨髓深处疾涌而出,好像看见了来自幽冥的索命厉鬼。 斗室门外,盛装的女人背门而立,听着屋子里愈渐微弱的挣扎,紧紧抿住的唇角微微发颤,泄露了她此时最隐秘的激动,或许还有一丝慌张。但端庄的一张圆盘脸上,转瞬就被慢慢腾起一层阴鸷的戾狠之气所覆盖。 **** 不复在幽州时的回避,王妩安坐于堂上,大大方方听陈匡给赵云和张燕讲述这两个多月以来公孙瓒、曹操、袁绍三家的战况。 曹操借公孙瓒的兵力吸引袁绍的注意,亲引一支奇兵,截断漳河,引水入渠,围邺城长达两月。邺城断粮难守,终于投降曹操。 另外,袁绍派去迎战公孙瓒的大将张郃领两万重骑兵大戟士临阵而叛,转而投曹,公孙瓒大胜。 袁绍本以为曹操与他同心,在这双重军报之下,又是连连大败,盛怒惊惶交加,旧伤复发,呕血昏迷。 而就在这消息传回时,袁绍之妻刘氏手段如风雷突至,诛杀袁绍姬妾五人,立幼子袁尚为嗣,夺长子袁谭兵权。袁谭不服,以立长古训为由,起兵图权,冀州势力顿时一分为二,内乱顿起。 袁军无心再战,公孙瓒顺势力克信都,曹操也荡平邺城周边诸多城池。袁绍大势尽去,向西退入并州地界,以太行山为凭,据险而守。 “同样杀人,那白绫不如拿给袁绍去用,再多的姬妾也是他养的。”听了半天,王妩一声叹息,发出了一句严重偏离重点的感慨。 王妩这句话在这个时代的人耳中听来,冲击何其大哉。也还就是陈匡和张燕都和她相熟,如若换做别人,就算不当面说,不用等到天黑,只怕她公孙幺女善妒的悍妇,未嫁就有杀夫之心的名声就要传遍全城了。 只不过,饶是如此,张燕和陈匡也面面相觑,转而一同看向赵云,目光中隐隐竟带了点抚慰同情之意。 赵云握拳挡在唇前,不太自然地干咳了两声。 张燕指着赵云哈哈大笑起来:“好了好了,阿妩发话,某总得给面子,陈先生这回带来的女乐歌姬,子龙你就别想了,某给兄弟们带去……” 见王妩皱起眉头,陈匡不由莞尔,在他肩头一拍,截口道:“飞燕将军也别想了,这回匡带的女乐礼物,是奉主公将令,摆宴招待曹军来使所用。到主公劳军之日,你想要多少女乐歌姬,大可自己问主公要去。” 说笑管说笑,一听到正事,张燕一愣,立刻凝了神色:“曹军来使?曹孟德不是已经和白马将军结盟联军了么?” 赵云拿了烛火,行到军案前,细看那高悬的舆图,沉思不语。 曹操与公孙瓒联手在冀州打得欢畅,而赵云和数万曹军在青州的拉锯战也打了整整两个月。对战袁绍时,这青州所发生的事,曹操和公孙瓒都能当做不知道,或者全力于战,无心顾及。 然而现在袁绍暂退,这件事就直直地刺到了眼里。 既然遣使而来,名曰“劳军”,显然曹操还不想刚和公孙瓒撕破脸。而公孙瓒大战之余,也需要时间整顿兵力,安抚人心,派陈匡与曹军使者商谈也是意料之中。 只不过,将这商谈之地放在青州,摆明了又是到各自拉锯了两个月的青州地界上再划分一下各自的所得。 赵云的神色凝重,整整两个月,他死守青州,每一角倒塌而新筑起来的城墙,每一寸土地,这其中的心血,如今要一朝让人,又岂能甘心? “不让!”王妩站起身来,目光澄明而坚定,清脆的声音因为有些激动的心绪而微微嘶哑,“青州之地,寸步不让!” 在青州,她可以开盐路,设斥候,可以像这样坐在堂前,听当下局势,言自身利益。乱世之中,她要活得自由,要活得舒心,就要有自己的力量。而若没了这立足之地,她就只有回到幽州,听凭公孙瓒想结交哪方势力,然后全无反抗余地地乖乖收拾出嫁!割地让城?她怎会答应? “阿妩……”陈匡皱眉,不赞同的劝谏之语却被王妩生生打断。 “父亲数年前,就已经任田楷将军为青州太守,青州之地,又岂能再复姓曹?”王妩一字一句都占着理,好像是要说服,可听着却又好像是劝诱。 听她字字大义凛然,陈匡突然回想起他进城以来的所见所闻,王妩以女子之身,上得了城墙军防,入得了郡府库房…… 蹙眉迟疑了一瞬,陈匡目光复一凛,陡然间明白了她的用意:“你是不想再回幽州了?” 被陈匡道破心中所想,王妩微微一笑,认得干脆:“先生想的是大事,看的是大局,我却只是个小女子。” 而正是这个眉眼如画的小女子,却胆大包天,竟是要在一片纷乱之中图谋拥地自重! [三国]碧血银枪_37 这寻常女子连想都想不到的事,现在就在她那双被烛火映得晶亮璀璨的双眸里,昭然若揭。 陈匡敢在这个重诺重信的时代里,以身为间,不惜背负背主的骂名相助袁绍,却又因为自家不能保而不惜毅然再次背弃,自问最是那不羁礼法,旷达洒脱之人。然而饶是他性子疏朗,不拘小节,此时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女子,竟有这般打算。 陈匡脸上的惊诧之色久久掩不下去,却又是不解,目光转而落在赵云身上,几分探究,几分质问:“阿妩要这青州,那子龙……意下如何?” 没有赵云的支持,王妩到底只是一个女子,纵使是公孙瓒的女儿,手无开弓之力,总不见得还能夺兵裂地不成? 而赵云……他自问还算有识人之明,赵云乃悍勇之将,疆场驰骋之外,又岂是那拥地自重的人? “先生莫忘了,阿妩姓公孙,是主公的女儿。云则是主公麾下之将。” 赵云的问答云淡风轻,好像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说得本就是天下间最最自然的道理。 陈匡入城不过一日,就已经看出王妩所图。而王妩这两个月在青州的所为,一件都没瞒过赵云,赵云又不是那痴愚钝劣之辈,怎会全无察觉她的意图? 更何况,曹军言和,公孙瓒要向曹操示好,定会应下之前曹操所提的那门婚事,将王妩尽快送嫁……乱世之中,岂由得人做主?要等他一身功业俱成……王妩,等不起! 赵云说得简单,陈匡却明了他的言下之意。王妩是女子,不会分权,不能承位,那青州即使在王妩手里,那也还是公孙瓒的。而他赵云,只是守将,何谈拥地自重。 退一万步讲,赵云若要娶王妩,没有盖世的功勋公孙瓒怕还真难答应,打下这青州之地,也算是有了几分说话的底气。 几息之间,陈匡已将这事的来龙去脉彻底想明白了。长长吁出一口气,苦笑连连:“好一个小女子!难怪敢留我下来,原是要我去主公那里讨要青州。” “有劳先生。”有这一句话,王妩知道他这算是应了这事,不管是不是为了还她人情,她顺杆爬地飞快,拂裙屈身,敛衽为礼。 王妩要青州,只能从赵云身上着手,可偏偏赵云年纪甚轻,断没有以一人领一州的道理。这一礼受得陈匡大伤脑筋,心念急转,最终是将主意打到了一旁沉默了许久的张燕身上:“此事,还需飞燕将军相助。” 张燕虽出身草莽,却颇有谋略,听他们一来一去,插不上口,却也听出了些许端倪:“你们……你们莫不是想借敌以自重,让某来当这个‘敌’?” 赵云和陈匡对视一眼,忍不住拍掌纵声大笑,就连王妩也被他一脸防备之色逗乐。 “笑什么!笑什么!”张燕瞪大了眼睛,可惜实在长得太过柔顺,嗓门虽大,没有长刀在手,震慑力非常有限,怒气不见,反倒有几分赌气之态,“再笑,某就去寻你父亲告密,让他快快把你这凶蛮女子嫁人了事,也省得祸害了子龙。” “说我凶蛮?”王妩眉梢挑起,看着张燕眯了眯眼,却转头问赵云,“飞燕将军这个‘借敌以自重’的谋划倒是很不错,子龙你说呢?” 张燕听了急瞪眼,赵云不由失笑:“飞燕兄何必……” 他打圆场的话还没出口,只听一阵悠长的号角声,自西面城门方向响起。陈匡笑容一敛:“曹操的这个使者来得好快!” 他前来青州时,是连夜赶路,只想赶在曹操遣使之前赶到青州,以免赵云被曹军围城已久,不知外界战况。哪知道,紧赶慢赶,也只是比对方早到了几个时辰而已。 可见,来人也是算定了他会早来,也日夜兼程,尽可能减少他摸清城中境况的时间。 城门示警的号角声起,点点火把自城头射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不急不缓的弧线,仿若星辰自天际坠落,不陨不灭,将陷入黑夜的城门前陡然照亮。 十余架马车在火光中徐徐而来。当先一架,倾顶华盖之下,四周不见帷幔。 只见车中一个白衣男子斜倚美人膝头,意态闲散,正就着纤纤素手,仰首饮杯。全不在意从四周仍不断坠落的火光中飞溅爆射出来火星光点,或远或近地落在他身侧、车前。 黑发披散,不曾戴冠,车行中,夜风吹得散发乱飞,和猎猎翻飞的雪白衣袂交杂在一起,黑白交映,令漫天飞射的熊熊火光,也带上了一层说不出的清冷之意。 缀在后面的每一架马车上,或两人一车,或三人一车,袅袅婷婷,竟都是妙龄少女,或发髻轻挽,或长发一束,在高举火把的两队骑兵左右护持之下,互相依偎着,好奇又有些惧怕地看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高高的城门,和如漫天花雨一般的火光。 浩浩荡荡的一行,行至城门一箭之地,当先马车上的白衣男子忽而拂袖站起,朗声笑问:“赵子龙何在?” 他这一站起,方才露出一身直裾长袍,竟叫他当做披风,松垮垮地披于肩头。可临风而立,衣袂飘飞之间,却又有谪仙之姿,清冷如月,淡漠如风。 一身酒气混杂着脂粉气,三分醉意,三分疏离,无礼而狂傲的问话,却偏偏都在那清风明月般的微微一笑之下,叫人生不出半点反感来。 曹操遣使,郭嘉郭奉孝。 作者有话要说:注:历史上袁绍死时,停尸未敛,老婆头一个反应就是冲回家里灭了他五个小妾…… 史书下笔狠啊! 再让我们来看看鬼才大人坐的马车~ 汉末最常见的轺车,没有帷幕遮盖,所以鬼才大人喝酒也好,靠着妹子发呆也好,请尽情观赏~ 另,感谢七夜流年童鞋提供的萌死个人的闪亮小剧场~ 阿妩:子龙子龙,我要回家 赵云带队护送 阿妩:子龙子龙,我要洗澡 赵云站岗望风 阿妩:子龙子龙,我要青州 赵云提枪上马 阿妩:子龙子龙,我要包子 赵云……赵云略作羞涩果断扒衣上床 阿妩:住手!不是这个“包子”,是肉包子……唔! 赵云(果断抓住妹子):是“肉包子”,纯肉蒸的包子~ 阿妩:QAQ ☆、第三十六章 相比郭嘉在剧县城下的高调,陈匡却不愿凭空助长曹军的士气,因此并未出城相迎,而是使人将郭嘉请入城中相见。 然而郭嘉却并未直接入城,在城门下等了一刻,便径直指挥车队,当着向他徐徐大开的城门,转而向距离剧县百里之遥的高密奔去,借住于高密郑玄之家。 只留下火光中一缕扬起的烟尘,和那烟尘中一袭月光般的白影,由城门守兵面面相觑。 高密郑家,自上次“不合时宜”的宴请之后,赵云交涉了近两个月,郑家人对于派出自家部曲助守青州之事,还是诸般推脱。可郭嘉初临青州,却顺顺利利,带着一行兵士女乐近百人,毫无异议地就在郑家住了下来。 郭嘉不来剧县,赵云和陈匡自不可能主动再去高密,依照王妩的意思,本就不准备割让青州一寸土地,于是正好借着这机会拖延商谈。 之后的三天里,王妩延后了去海边看看海盐制作的打算,一身男装,拉着陈匡一起巡了一下剧县城防。有陈匡这个看多了战役的饱学之士在,无论是府库的清点,还是城防布置,言传身教地指点,王妩和赵云比之前摸着石头过河顿时轻松了不少。 而三天之后,郑家却主动传来了消息——郭嘉摆宴。 青州世家,部曲驻军,一概都在他宴请之列。 郑家有经学大师郑玄之名,名动天下。因此郑玄幼子郑益一封亲书拜帖之下,只言宴饮,不谈立场。青州之境,不管是偏向赵云所代表的公孙瓒一方,还是偏向郭嘉代表的曹操一方,亦或是左右摇摆的,这宴席,自是人人都要给这份面子。 如此一来,纵然赵云和陈匡存心拖延,也无法再避而不见。只讽刺的是,往日赵云与郑家饮宴时,甚至连郑益本人都难得一见,这回,非但终于能得见到这位鼎鼎大名的经学大师晚来子,还省去了他东奔西跑,就能见全了青州所有有名望的世家。 剧县与高密相隔百里之遥,快马半日可到。陈匡却点了车驾,备齐礼物,由赵云带了数十名骑兵从旁护卫,留张燕守城,清早就从剧县出发,悠悠然,不紧不慢,一直行到日落西山,方才远远望到郑家的坞壁。 郑家仆从谦和恭敬,将陈匡和赵云迎入宅中,却是绕过赵云已经来过几次的偏厅大堂,径直沿着迂回九折的曲廊,引着他们一路走到了后宅花园之中。 重重飞檐后,深深廊尽处,忽地眼前大开。 远处崇山峻岭,在霞光映照中层叠交错,云雾冉冉。近处茂林修竹,在一排排整齐如龙的火把中碧绿葱翠,风致摇曳。一条清流激湍,自园中横穿而过,所到之处,被火光照得宛如一条发亮的映带,一直飘逸,贯于高处的亭阁阶下。 亭阁前,已有十几人沿水错落而坐。身下设席,身前摆几,酒樽漆盏,酒香飘散。亭阁里,鎏金铜架上,编钟齐整,丝竹皆备,乐人垂首。 赵云和陈匡一走进,坐于最上首的年轻男子连忙站起,一边长长作揖,一边含笑道:“陈先生好难请,剧县距此,不过区区百里,益早早遣人相请,只望与先生早日相见,先生偏偏是来得最晚的,稍后,可要罚酒。” [三国]碧血银枪_38 郑益字益恩,虽才过弱冠之年,然其父亲的名望实在太高,陈匡年纪虽长,却是拱手还了个全礼,一面谢罪,一面又和其他跟着站起来的众人一一见礼。 整座花园也不知点了多少支火把,明晃晃的,犹如白昼,清泉如玉带,温润生泽。 陈匡的座位在郑益右手坐下,与郭嘉正好正面相对。 陈匡方才坐下来,郭嘉忽而朗声道:“益恩兄,你今日这座位,可排得不对!” 才分别重新落座的众人闻言只道郭嘉这是要发作自己的座次在陈匡之下,纷纷交换了眼色,露出几分看好戏的神情,向他们看来。 陈匡早有准备,脸上笑容不改,端坐于案前等着郭嘉发难。然而郭嘉却伸手往站在他身后的赵云一指:“今日嘉虽是客,还是要大胆向益恩兄多讨一个座位。”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诧异。在座的不乏有这两个月里与赵云饮宴相交的人,但无论是否表明了态度支持公孙瓒,在这些世家眼中,年纪轻轻的赵云近来虽有锋芒,威望声名却远远不足与他们平席而坐,同宴而谈。 这也是为何赵云在这两个月里与青州北海当地的世家交涉举步维艰的原因。 在他们看来,陈匡作为公孙瓒的第一谋士,随公孙瓒征战多年,威震幽州边陲,大败黄巾在前,又屡败袁绍在后,说出来的话,做出的承诺,远远比赵云有分量。就连郭嘉,若非和颍川荀氏交好,又作为此次曹操遣使,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狂妄而不自知的年轻人而已,在郑家能有上座已是高看,何谈还要为旁人要座的道理? 哪知郑益却是朗声一笑,随而真的转头吩咐家人在陈匡身侧,为赵云再添一座。 赵云不推不辞,先向郑益和陈匡拱手一揖,再向郭嘉颌首示意,便自坐了下来。礼数周全,分毫不差。 他今日一身白衣白袍,虽未着轻甲银盔,却也并未刻意换作深衣儒装,只戴一方葛巾。几度疆场厮杀,自有一身纵横的英华锐气,毫不收敛之时,纵然身无利器,举止泰然,亦是遮掩不住那自骨髓之中透出来的凛然神采,举手投足间,看得人不由心头微凛。 唯有郭嘉,眼中多了几分赞赏之意,脸上却依旧挂着那万事不挂心的淡然轻笑。他为赵云讨座,赵云就坦然而坐,磊落大方,和他招呼时目光也只在他面上停留了片刻。可郭嘉似乎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见赵云面前摆好了酒,也不征询郑益,直接反客为主地高高举起双手,用力拍了几下。 清脆的掌音方落,钟响乐起,悠扬清泠。 郑益也不以为忤,转头又嘱咐了侍立身后的家人几句,转而执起漆盏劝酒:“诸位,今日只言风月,论经讲道!” 列坐众人笑语附和,一齐举杯。 就在这时,曲廊方向,倏然出现一行女子。三步绕膝的曲裾,一步一折,着罗裙,带环佩,宽长的腰封更显出年轻女子纤腰束束。下摆曳地,随着她们低头慢行而轻轻款摆,袅袅婷婷,仿若弱柳扶风,踏云而来。 十几名女子行到清流水前,微微低头,垂目低眉,向郑益齐齐俯身行礼。 郑益伸手虚抬,郭嘉抚掌大笑:“好好好,美酒佳人,美景佳辰,益恩果然知我!” 有这两个月和世家打交道的见识,赵云自然知道这些女子是做什么的。宴不可无酒,不可无乐,女乐把盏,细语劝饮,更是必不可少。 脂粉之气扑面而来,赵云不由微微蹙眉。如此宴饮,他实在是不耐,还不如痛痛快快地和张燕大战半天,再痛饮一场。 众女子盈盈起身,赵云抬眼去看陈匡,目光却在扫过场中的一瞬间陡然凝住。 那第三名一身月白的年轻女子,袖口袍角云纹暗织,服服帖帖的青竹色腰封勾勒出窄紧修长的曲线。长发轻挽,露出一截挺拔又纤细的脖颈,两鬓有意无意垂下的几缕碎发,将缀在耳垂上精巧的碧玉耳珰遮得若隐若现,仿若云间星子。与发间碧绿的青玉发钗自成一对,更是将女子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映得好似通透一般,好似一树梨花,静谧而开。唯唇上那一点脂红,风情顿起。 纵然薄妆淡成,但那尖巧的下颚轻扬间,眉眼偶抬,眉宇灵动,目光明澈,不是王妩又是谁? 王妩在赵云面前大多短褐胡服,或纵骑,或出游,就算偶尔穿起曲裾,也极少有正正经经的样子,不是狼狈懊恼地一身污渍,就是随意不屑地嫌阻碍行动,更别提如此挽发薄妆,佩钗悬环。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众人的低语声,郭嘉的大笑声,甚至悠扬的曲乐都离他越来越远。赵云眼中,仿佛只剩下这一个纤细曼妙的身影,就连手中的酒樽几乎拿捏不稳,差点倾翻。 他离开剧县时,王妩明明还在郡府门前相送,反反复复关照他小心郭嘉,又为何会以这样一副装扮突然出现在高密郑家?赵云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拿着酒樽的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王妩目不斜视地跟着前面的女子,不远不近,向他越走越近,罗裙摇曳,莲步如烟,仿佛一点都没看到赵云,一点都没发现赵云的目光跟着她动而动,一点也没发现郭嘉的笑声戛然而止,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赵云的失神,薄唇间噙起一丝颇为玩味的笑意。 她款款而行,从赵云面前而过,待走在她之前的两个女子分别在郑益和陈匡身侧坐下之后,她看都没看顺次而下的郭嘉,理所当然地走到赵云身边,双手按裙,款款落座。 作者有话要说:一大波狗血正在靠近~古代人的饮宴,大家懂的~ ☆、第三十七章 众人只当这是郑益将赵云和陈匡归做一起,才刻意如此安排,而郑益却以为这是家中从人因赵云临时“加座”故而如此行事。 王妩陡然而又突兀地错次,除了将跟在她身后,正往赵云处而行,因而险些和她撞在一处的女子吓了一跳之外,就连郑益自己,也没对这算不得怎么逾距的小小意外上心。 执勺把盏,王妩的动作行云流水。虽然一直没有抬头,低眉垂目,但赵云却分明看到她绷着唇角,眼睫微颤,就连指尖也在轻轻发颤。 他知道定是出了什么事,借着接过酒盏的动作,向王妩投去询问的眼神。 王妩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僵硬,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有红袖添酒,有轻月伴笑,寒暄声中,时下儒士世家饮宴时多置的投壶之戏,自然也必不可少。 只不过,郑益为了彰显高密郑家之不同,所设投壶规则也颇为与众不同。 以空竹为壶,铁箭为矢,竹置于水上而不沉,随水打转飘荡,全无着力之处。而没有箭镞的铁箭箭身却是又重又长,手上的劲力稍有偏失,就算投进了空竹之中,不但会再次掉落出来,还极有可能连带着已经投进竹中的箭一同倾翻。 能中一箭已是不易,一箭之后,空竹有了重量偏向,再要投入,自是更难。 投箭不中则罚酒,竹身倾覆则不但罚酒,还需指物言诗,以助酒性。 郭嘉接过传发的铁箭,在手里掂了掂,调转过来,往青铜酒樽上轻轻一击,“铮”的一声金石之响,惊破悠远乐章:“好一个郑益恩,怎就偏帮子龙至此?如此投壶,难于百步穿杨,今日席上,除了子龙,岂非人人都要大醉而归?” 被点到名,赵云醒过神来,目光从王妩身上移开片刻。这才看到那飘于水上的空竹,和不知何时摆在矮几上的三支铁箭。他之前拜访世家,饮宴闻乐,无论对方心中何想,却还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摆出这投壶之戏。区区投壶,纵使设得再难,又怎能与万军之中射杀敌将相比?若以投壶论酒,他今夜怕是可以滴酒不沾了。 “大醉而归有何不好?”郑益也拿了支铁箭在酒樽上轻击,看似漫不经心的三两下中,如此单一的声音,隐隐竟似和着身后的钟鼓丝竹之音,“奉孝远来,诸位平日里也难得一聚,枉我辛苦摆宴,莫不是几位不愿饮么?” 宴饮半醉,本是常事,他这么一说,诸人连忙举盏,郭嘉却是抚掌大笑:“罢罢罢,总是你说得有理,嘉自罚一杯。”就着身边女子的手,郭嘉一口饮尽酒盏,缓缓站起身来,手中铁箭铮铮连击,却是接着郑益方才的应和而下:“酒可饮,只这般投壶,嘉宁愿为诸公一曲舞剑。” 坐于郭嘉下首的儒士闻言不由取笑:“奉孝和子龙年纪相仿,莫不是担心输了投壶,面上不好看?”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 而正在此时,赵云觉得王妩宽大的衣袖拂到他膝上,将两人的手遮住。衣袖下,一根微凉的手指在他掌心中轻轻划了三个字——“刀斧手”。 王妩划的是简体字,但好在这三个字的形态总算古今相差不大,赵云立即反应过来,脸色微变。 王妩的指尖在他掌心上顿了顿,紧接着又划了个“五”。 宴上诸人虽都携带了部曲前来,但为示对此间主人的尊重,除了一两个贴身亲卫之外,大队人马都留在前院之外。 赵云抬头往曲廊的方向瞥了一眼,由于他们周围的火把太过明亮,夜色中的廊下更显得一团漆黑。 赵云反而镇定下来,反手按上王妩冰冷的手,用力握了一握。 赵云的手掌温暖干燥,掌心手指间还留有开弓执剑的薄茧。王妩心头一松,缓缓呼了口气出来,挺了挺僵直的背脊,背后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沁透。 她也不想就这样冒险闯到席上来。既然她现在不想嫁到曹家去,这个曹操麾下的第一谋士,她宁愿有多远躲多远。 原本王妩只是突发奇想,青州诸世家会宴,自然要带不少部曲武装。而郑家虽担着经学第一之名,但这次既然会以郭嘉的名义邀宴,就定不会要去做那不涉天下时局的出世仙人。那么多部曲兵卒到了家门口,他们岂能毫无准备? 到时候,只怕郑家所有的武装力量都会陈列出来,名曰招待,实则时时监视多加部曲的动向,以免有细作趁机生乱。另一方面,世家好名,平素里各据一方,都是强龙也难压的地头蛇。这回汇聚到一起,又怎会不借机立威,彼此暗地里较量一番? 因此,这次的会宴,即使参与的世家所带的部曲数量不会太多,但质量却一定都是顶尖的! 赵云和陈匡都要入内赴宴,王妩就想混在赵云的亲兵中,看一看这些和赵云纠缠了两个多月的青州土著们究竟几分斤两。 这事若事先让赵云知道了,反倒要累得他时时担心。宴席之上不提别人,单凭一个以洞悉人心流传千古的郭嘉,就极有可能逃不过他的双眼。 她却没有想到,郑家为了防止几家上千的部曲干等着的时候相互起了冲突,干脆栏了个大院出来,送酒送肉地招待,等于也摆下一宴,甚至还准备了女人。 世家蓄养部曲,只求乱世之中守家护土,纵有规令约束,也远不及军中军令森严。再者,他们都知道自家的主人在内饮宴作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来,此间又是郑家的人出面招待,便渐渐放松,也投入到这一场欢娱之中。 王妩无奈之下,怕躲着反而引人注意,便借口去茅厕,悄悄避了出去。却不想,也不知是不是郑家酒水上太过大方,茅厕里的人始终络绎不绝,甚至还有人等不及就干脆在边上露天解决。王妩遥遥望到三三两两的部曲壮汉肩并着肩,立作一排,只能掉头就走。 却被她发现了那五百刀斧手。 [三国]碧血银枪_39 五百刀斧手,出其不意之下,足以将席上所有人于眨眼间斩杀。就算赵云能仗着武力脱身,只怕也难保陈匡周全。她又怎能坐视? 王妩回到外面,先着男装搂了个女乐到暗处。在场的都是血气方刚的粗莽汉子,有搂了女人当场就压倒的,当然也不乏不愿当人行事,带了人寻个没人之处再好好乐一乐的。是以王妩这番动作自然是没什么人注意。她将人领到自家的车马队伍里,打晕了绑好,堵了嘴直接塞进陈匡乘坐的马车里。再换了那女子的衣衫,又装了一遍内急。 许是郑家的部曲都去了前院看顾别家的部曲,屋宅之中,往来穿梭的女乐也着实不少,一路上来,她只遇到了一两个醉汉,低着头匆匆避开。才摸进前后院相隔的门廊,就被一个脸上的褶子足以夹断苍蝇脚的妇人扯了进来。正好到了赵云他们的宴席之上。 王妩表面看着沉静温婉,嘴角带笑,心里却是不断打鼓。不但担心那五百刀斧手,还要担心到了席上要如何才能坐到赵云附近,将消息告诉他。 回廊几折,她也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勉强挺直了背脊,没有走到一半就腿软。她快步一直往前凑,只是想着陈匡和郭嘉分别代表了公孙瓒和曹操的势力,自然要比旁人的座次高一些,她若是凑到前面一点,离他们近的可能性也高一点。 如今赵云就坐在她身侧,熟悉的气息令人心安。王妩又舒了一口气,翻转手腕,回握了一下,这才发觉手足酸软。 另一边,郑益正冷眼旁观郭嘉如何应对旁人毫不掩饰的轻蔑挑衅。郭嘉却是长笑一声,腰间佩剑在手中绽出一道夺目的银芒,如星光坠落,长舞而起。 时下文士多佩剑,然其佩剑却多是增气色而非实用。可郭嘉手中剑光起处,别说赵云,就连王妩都看出他的佩剑绝不是一件摆设。 这个信都城外初见的清冷鬼才,剧县城外嚣张得不可一世的风流名士,不知史书上一句因病早亡,令多少人下意识生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印象来? 王妩也不例外,望着那在火光中御剑而舞的身形,她几乎一瞬间忘了那五百刀斧手正在暗处磨刀霍霍。 赵云的眼色却一下子沉下来。 如此剑法,就足以拖住他的行动。 若非王妩冒险传信,五百刀斧手顷刻间涌出,众人定当一派慌乱。到时候他若是被郭嘉拖住,哪怕只是一时半刻,陈匡性命难保! 只不知这五百刀斧手的存在,郭嘉究竟知不知道。 日已落尽,一弯新月如勾,月华如水,仿若一脉瀑布,倾入众人面前蜿蜒的清流。郭嘉挽剑如水,剑锋点点,如清风裹雪,映着闪动明灭的火光,松垮的衣袍飘飞,临风飘逸,潇洒犹如神仙之姿。 王妩凝神看了一会儿,却不由生出几分别的疑惑来。 剧县城下拥美招摇,酒宴席上舞剑献艺,这便是鬼才郭嘉?若说那五百刀斧手,这是郑家的地盘,就算是郭嘉的意思,也定是先和郑家达成了某种协议之后才能有此动作。毕竟,若是困不住赵云,就算陈匡死了,郑家和公孙瓒的死仇算是结定了。一家之力和一州之兵对抗,若非郭嘉给足了好处和保障,郑益又不是傻子,怎会答应?这样算来,就算除掉了赵云和陈匡,郭嘉也只能算是有进有出而已,这便是鬼才之能? 王妩觉得不可思议,但同时又觉得事情定不会如此简单。即使演义之流会有所偏差,郭嘉鬼才之号却是记载于史册之中的,这样一个令曹操赤壁大败之后率先想起来的谋士,又岂会是如此就让人一眼看穿的人? 越是想,王妩越觉得不安。就好像在暴雨中开车,四周都是车辆的双闪灯,估计不出车速,也看不清转向,越开越是恍惚惶恐,即使她将雨刮器的档位推到最高,前窗玻璃也是一片模糊。 突然,一声空灵的脆响,自水面传来。却是郑益掷出铁箭,正入空竹。空竹受力,在水面上打了个转,因长箭的重量而微微倾斜,却不曾翻覆。 “好!”众人大声喝彩,将王妩猛然吓了一跳。她忘记了自己要低头酌酒,下意识四下环顾,却发现所有人饮酒说笑如常。全没有人像她一样,好像郭嘉舞剑,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直到赵云低声清咳,不动声色地扯好几下她的衣袖,这才倒抽一口气,回过神来,发觉矮几上,赵云的酒盏已空。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童鞋对郭嘉的再次出场姿态表示质疑,我只能说,恭喜你们猜对了!就是有问题! 郭嘉不是腹黑,他是个超级谋士,甚至可当三国时代天下第一的谋士,跟随曹操四处征战,哪有空到青州来谈判! 五百刀斧手?才没那么简单! 套用昨天有个妹纸长评中的一句话——郭嘉在下一局很大的棋!这局棋若胜,曹操几乎能立刻奠定绝对的优势,南下江东!当然,阿妩和赵哥也能定了~ 好了,剧透结束~ 最后,来看一下刀斧手三个字的小篆写法~ 我只能说,还好那时候还有汉隶~ ☆、第三十八章 就在王妩再盛一勺酒倒入盏中时,第二人掷出的铁箭和郑益的箭倒向同一边,将整个空竹一起带倒,跌入水中。 一阵齐声哄喊,那人连连摇头,一把拿起酒盏,颇为豪迈地往口中一倒,拿起第二支铁箭反手击在酒樽上,应曲和调,曼声长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离骚之曲,以草木美人,抒胸臆,言壮志。这里有草木也有美人,更是没人会承认自己胸无大志,此句一出,自是人人叫好。 而郭嘉正在此时回腕,剑锋斜展,剑势顺着他诗中之意,张弛疾变,回旋直指苍穹。 有了头一遭,后头的人更为起劲,反正投壶不中不过饮酒言诗。饮宴本为饮酒来,座上有全为与郑玄交情匪浅的经学世家,击节而吟,风雅而畅快。就连陈匡也连投数箭,颇为惬意。 赵云正趁着热闹,借一杯又一杯的饮酒姿势,向王妩细细询问那刀斧手的情况,和她为何会出现在此。 王妩见他为了维持举袖掩口的动作,一口气喝了七八杯,不由酒勺微顿,皱眉拦了一下:“少喝点,每次饮一小口做做样子就好,我又没劝酒,喝那么急做什么?” 赵云眼神清明,全无半点醉意,嘴角却不由勾了起来:“好。”依言抿了一小口,就放下手里的酒盏。 王妩正要作势添,却不知那空竹不知被谁一箭之力所带,飘飘然,居然转到了他们面前。 郭嘉舞剑一曲未绝,还无人能在空竹中投中第二箭,循环往复,席上酒已至半酣。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云身上。 王妩刚要出口的话不得不咽了回去,飞快地抬眼望众人面上一扫。好奇的,不以为然的,甚至寻衅的,种种神情,无一相重。连忙垂下目光,拿起一支铁箭,双手托着,递给赵云。 赵云突然生出几分好胜心,微微一笑,轻轻挑了挑眉梢。 掂了掂那箭的分量,却并不和席上众人那般用心对准,只信手回腕,将箭甩了出去。 他力道用得极巧,铁箭几乎是擦着矮几飞出,角度极低,速度也不快,碰到空竹边缘之时正好力尽,斜着几乎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放入其中,与另一只铁箭,正好成犄角之势。 空竹被铁箭的重量牵着又转了圈,却稳稳立于水面。 王妩“啊”的轻声叫了一声,才放下酒勺垂在衣袖下的手情不自禁地攀上赵云的衣角,双眼放光,惊奇地抬头看赵云,目中又是敬佩又是不可置信的神色令赵云唇角的笑意更深。 然而,众人齐声喝彩才刚出口,郭嘉突然回剑。像是应和着轰然彩声,剑芒大涨,化作一袭光幕,剑尖自水面划过,砰的一下,激起一道水花。 水面震动,引得空竹跟着一起晃了一下,里面的两根长箭轻微滑动了几分,恰好达到的平衡之势立刻破去,空竹歪了一下,最终还是倾翻而倒。 王妩心中一紧,赵云脸上的笑意一敛,一手握住王妩的手腕,另一手的手指已是搭上了案几上剩下的铁箭。王妩分明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好似一头狩猎的猛兽,蓄势待发,随时就能飞扑出去,咬断猎物的喉咙。 席上突然沉寂下来。 然而,他们意料之中的刀斧手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方才傻眼的众人纷纷回过神来:“这……这怎么算?” “郭奉孝分明就是故意如此!”方才言出取笑之人此时言辞凿凿,义愤填膺。 然而郭嘉剑光回转,一缕疾芒直直向他头脸点去,他下半句话就立刻乖乖咽了下去。 廊下依旧寂静一片。再看高坐的郑益,哈哈笑着并起两指向郭嘉点了点,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赵云眉峰一敛,握住王妩手腕的手不动声色地松开,又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即朗声而笑:“本是助酒之戏,莫要为此扫了诸位的兴致。”说着,豪气地执起酒盏,悬空虚敬,仰头一饮而尽。 王妩顺手又替他倒满,却听到邻座的陈匡一声急叹。转头看去,陈匡也正侧首望来,微微摇头,满脸的不赞同之色。 果然,王妩手里的木勺还没放下来,对面一个消瘦的男子掸了掸衣袖,又扶了下头上峨冠,率先发难:“胜便是胜,输就是输。赵将军不愧征战英豪,干脆豪气!想来这酒后诗定然也带着疆场之威,我等恭聆求教。” 言诗?赵云一愣。他自小习武,少年投军,立志要在乱世之中酬壮志,报知己。读史倒是有,可又哪来的时间去读那些草木美人诗? 若说指物言诗,那他便只有指这整座城池为物,引史为诗,怕是诗一出口,这火光融融里的一场宾主欢饮,立刻要在一片兵戈肃杀之气中消弭殆尽。 正要开口,忽觉衣袖被人轻轻扯动,王妩的笑眼犹如天上弯弯的月成双,吐语如珠:“将军还是莫要用一身杀伐之气扰了此刻的欢愉,指物言诗,妾代劳可否?” 相处一年有余,赵云又几时见过王妩念诗作赋,习字读卷? 士人饮宴,联辞作赋之时,常以身边美丽的作陪女子为题,女乐言诗,倒也不算僭越。 王妩言辞谦从,未语先笑,说不出的柔顺乖巧,可赵云却知道,那副清婉的眉眼,澄黑如墨,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灵,鲜活灵动,将那一抹狡黠在眼底藏得严严实实。 从赵云手中抽出铁箭,王妩向那挑衅的男子看了一眼。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架子上,苍白的脸色微微泛红,双眼好似动物世界里成群结队的鬣狗看到鲜肉一般死死瞪着,唇角挂着一缕毫不掩饰的嘲讽,微微张开。 赵云本就和这种明争暗斗,明嘲暗讽的世家酒宴格格不入。指物言诗,他言史言兵,都免不了会引来不善的嘲讽。 [三国]碧血银枪_40 然而一千多年的唐诗宋词,王妩也一句都不能用。这个场合,她越是出彩,下一刻,这男人的口中必定会吐出更难听的嘲讽之词。 王妩的目光落在那执剑的身影上,剑光渐缓,衣袂翩飞,郭嘉显然也在等她开口。 她脸上的笑意深了起来,学着之前席上名士言诗时的动作,手腕一挥。铮的一声金石之音,铁箭击上酒樽,回响悠悠中,慢慢道出一句:“卧龙跃马终黄土……” 果然,一句方出,邻座的陈匡便立刻皱起眉,借举杯待饮的动作,回头向赵云使了个眼色。那寻衅男子更是丝毫不给面子地直接发出一声嗤笑:“好一个指物言诗……” 他下半句本来想说:“这说的可不就是赵子龙?”却不想王妩根本不等他说完,立刻接了下一句:“美人帐下犹歌舞。” 陈匡执盏的手一抖,酒刚沾唇,冷不防倒吸了口冷气,几滴酒珠猛地滑落喉管,爆发一阵剧烈的干咳。郭嘉手中的剑也跟着一抖,流畅的光华在将收未收之处生硬地顿了一下。 这是一首后世的网络歌曲,歌词混串诗词,全无本来的意境,偏偏字面看来又对仗工整,上下联句更是讥讽有趣。 王妩这时候拿出来,论意境,远不及座上各人选的诗赋,论胸怀,更是差得何止千里。却生生将男子的一句嘲讽从赵云引到了郭嘉身上,还贴切无比。 何人跃马战场,又是何人帐下舞剑! 剑光中,饶是郭嘉性子淡漠不羁,舞剑被说成了歌舞,还喻作美人,也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岂知他回腕收剑的动作尚未完成,王妩突然想起来方才席上的人言诗都是说四句。于是她想了想,又出了后两句:“车辚辚,马萧萧,红杏枝头春意闹。” 只听到席上喷酒的“噗噗”之声不断,陈匡更是咳得天昏地暗。 郭嘉这回手抖得偏了些,剑势回转之时竟一个脱手。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光芒,掉了个头,斜斜向赵云矮几前飞掠而来。 赵云反应极快,不及起身,一把先将王妩往后一拖,掩在身后。随手拿起几上最后一支铁箭,在身前一封。 “叮”的一声脆响,一泓秋水临空折向。一头倒栽,擦着几侧而下,长剑哐的落地,正照出王妩脸上一瞬间的紧张之后,四下望顾,又复露出几分迷茫不解的表情。 郭嘉眯了眯眼,施施然笑而向赵云拱手道:“嘉学艺不精,见笑方家。” 淡而随意的语气,辨不出喜怒,自谦之辞中也听不出丝毫谦和。清俊的面容虽还带着笑,眼中却如面前这一脉夜色下的清流,只映出点点火光,令人看不清其深浅。 王妩突然想起一年多前在信都城外第一次见到郭嘉时的情景。谈笑间进退自如,温和淡然之中却又仿若那一股乍回复还的料峭春寒,一身清寒的锋芒,好似出匣的白玉刀。是玉,也是刀。 王妩越发地确定,招摇风流的名士,寻衅任性的谋臣,摆宴舞剑的身影,都只是郭嘉故意让他们看到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这首歌叫做——自挂东南枝 绝对推荐听一听!尤其是歌词,乐死了~ 没看出郭嘉的谋算就对了,才不是因为智商捉急呢~我才不会告诉乃们这一段的大纲我对着各种资料写了整整一礼拜!那么快被拆穿了我就要哭死了~哼~ 预告~本来这一章就要进入狗血的~结果被小两口眉来眼去的搅黄了,只能放下章~吼吼吼~撸袖子码字去 ☆、第三十九章 “不敢。”赵云放下手中铁箭,衣袖下,紧紧拉着王妩的手却半点也没放松。 洋洋走近,郭嘉俯身捡起跌在王妩足边的长剑,横托于掌间,自语般地说道:“此剑名曰青釭,长三尺三分,砍铁如泥。” 王妩听到“青釭”两字时不由微微一惊。青釭剑本属曹操,记得演义中赵云长坂坡七进七出,砍将杀敌,方才夺得此剑。 不知从何时开始,电视剧中赵云的模样已经在王妩脑海中渐渐模糊,王妩只记得那是个足以令人血气激涌,心摇神曳的场景,白马银枪尽血染,马前却无一合之将,曹操动容,万军胆寒。 而印象当中那个身影的面目,她细想而来,却始终只是身边之人那一张剑眉星目,英挺清俊的容颜而已。 心念转间,王妩手腕轻轻翻转,反手反握住了赵云的手。宽厚温暖,掌心指间的薄茧真实得令人心安。 如水的剑光映出赵云极短暂的微怔,又马上牵起嘴角的神情,仍由王妩握着手,微微侧过了半边身子,几乎将她完全挡在身后。 郭嘉目光微闪,突然再上前一步,施施然一伸掌,打断了两人之间的小动作。 长剑未入鞘,就直接递到赵云面前:“曹公佩此剑多年,闻子龙勇过万人,特欲以宝剑相赠英雄,嘉擅取而舞,还望子龙勿怪。”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尤其是方才找茬寻衅的那男子,禁不住猛地从席上站起来,带翻了酒盏木勺,却伸手将身边要扶他的女乐狠狠一推,乒乒乓乓一阵混乱中,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愈发苍白起来。 郭嘉代表曹操而来,目的在于和陈匡争青州之地,而若非赵云领奇兵入剧县,青州早已落入曹操之手,又何须遣使商谈?但现在曹操却将自身的佩剑送与赵云!这又是什么意思! 面对面的两人俱是一身白衣,如着月光,一个英气挺拔,一个风流隽雅。 却只有身在其中的王妩才能感觉到,郭嘉的风流隽雅就如同他身上的白衣一样,只是一件随手可扔,随时能换的衣裳而已。唯那一双眸子,幽黑深邃,仿若一潭见不到深浅的古井。 又是曹公之礼!赵云微微蹙眉,上一次是程昱,这一次又是郭嘉。从金玉到宝剑,从背人而行到当众赠剑……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王妩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抿了抿唇,从赵云掌中抽出手,盈盈站起,垂着头往前两步,双手平举过头,伸到郭嘉面前。 这青釭剑反正总是赵云之物,她连金玉都收得,也不多这一把剑。 赵云容色沉静,连眉峰眼角都不曾动一下,好像早就知道王妩会上前接过青釭剑一般,一点意外之色也没有。然而,郭嘉却没有听到他向王妩交代一字,就连个示意的眼神都没有! 古井般的眼中顿时激起些许玩味的笑意。 陈匡也站起身来,哈哈一笑,走到赵云身侧,往他肩上拍了拍:“曹公此剑,寓意深远。子龙得此宝剑,如猛虎得羽翼,将来定成主公麾下一员虎将。” 冰凉的剑刃落到手里,王妩双手微微一沉,嘴角却轻轻勾起。 可一不可再,曹操的花样也不过如此,金玉不能动其心,就转而又用神兵利器。既然他能一计用两次,她又为何不能用同样的法子应对两次? 有陈匡点头,又由她接手,众目睽睽之下,纵使赵云拿了曹操的宝剑又如何?谁还能说出朵花来? 郭嘉朗声大笑,回头大步绕过溪泉,回自己座处挥手高呼:“酒来!” 坐在他身侧的女子极有眼色地将漆盏换到一边,捧起酒樽,奉到他面前。 郭嘉伸手一引:“子龙奇兵破城,谋勇过人,嘉甚佩之。我先敬子龙一杯。” 赵云见王妩双手托着剑锋,摇摇晃晃,恐她割伤了手,便先起身伸手接过来,这才坐下。 剑置于足边,也拿起酒樽,向郭嘉遥举:“足下远来而访,云不曾尽过地主之谊,借郑公美酒,云先饮为敬。” “且慢!”郭嘉徐徐坐下,眉峰轻挑,“酒已冷,如何饮?强饮冷酒,岂不是讥郑公无好客之道?” 他一直以字称郑益,此刻刻意随着赵云一起叫“郑公”,更显得如果赵云喝下这一樽冷酒,反倒是大大扫了郑益的面子。 赵云凑到唇边的酒樽一顿,又复放下,泰然点头:“那就温酒再饮。” 王妩左右环顾,正要找人往铜樽中添热水。郭嘉却长笑一声,清冷而疏离的目光在王妩身上打了个转:“美人如玉,有玉温酒,何须用水!” 王妩额角不由狠狠一跳。 对这个时代,一年多来,或多或少,她也了解了一些,尤其是女乐歌姬,幽州公孙瓒府中就有不少。 冬天手冷而不近火,以女子胸怀取暖,名曰“玉暖炉”,以女子身躯挡风,叫做“玉屏风”,甚至吃饭时不用几案,女乐双手捧菜相侍,称之“玉台盘”。 郭嘉口中这“玉温酒”是什么意思,王妩不用想也知道,不由心中暗骂。 鬼才鬼才,真是色鬼之才。 赵云虽近两个月才开始涉足这类士人宴饮,但看多了此间风气,女乐依偎,劝酒的花样百出,也隐隐猜到了些许。他脸色沉下来,直接拿起酒樽,眼神锐利,一如几上那百炼剑锋。 “咳咳……”陈匡连忙轻咳了两声,示意赵云不可冒失冲动。 王妩来此他事先也毫不知晓,否则,定要设法拦阻。他也不知道王妩是发现了廊下的刀斧手才冒险混进来,只当是她不放心赵云单独赴宴。 [三国]碧血银枪_41 在他看来,男人赴宴,女乐作陪,美酒言交,相谈正事,期间或有些助兴之举,也实属正常。王妩是公孙瓒之女,又岂会不清楚这饮宴之意?混作女乐,不说会否损了自身的名声,就论现在这种情况,却叫赵云如何自处? 只是他却没想到,若是寻常女乐,又如何能近得了赵云的身? 事已至此,陈匡心思电转,连忙端了酒盏起来打圆场:“奉孝有所不知,这以水温酒……” 话还没说完,王妩的一只手已经搭在赵云的肩上,用力一按,止住了他要起身的意图。 她固然不想招惹郭嘉,但既然已经引起了这位千古鬼才的注意,也唯有见招拆招而已,总不能不战自退,连个冷静应对的勇气也没有。 更何况,那是赵云。 别说在东汉末年,就算是放在她所熟悉的那个时代,一年多的相处,也不算短了。也难怪剧县内,从兵卒到副将,甚至就连张燕,有意无意间,早已经习惯了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同进同出。 王妩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一直也正是向着目标一丝不苟地前行。只是这前行的路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多了一个人。 一年多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王妩觉得刚刚好。许是青州之事已见眉目的关系,又许是温饱解决之后的心思萌动。可能源自奇袭青州开始,也可能就是方才满心惊惶却在见到赵云的那一刻陡然消散平复的瞬间,回想起来,只要有赵云在,王妩好像就能无所畏惧。 曾几何时,那个张弓引马,如天神降临的英伟男子已入心间。 赵云很好。 王妩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热,暗自吸了口气给自己壮胆。避过赵云探寻的目光,从他手里接下酒樽,仰头将酒倒入口中。 比起军营的酒来,这里的酒味偏甘,入口就软绵绵地生津,齿龈生香。说是冷酒,相比之下,反倒是那青铜酒樽的杯沿更冷一些。 不知是不是含在嘴里的酒酒意上头,王妩脸上的热意更深,手掌下赵云宽厚的肩膀有些僵硬,她悄悄用力捏了一下,干脆自欺欺人地阖了眼,凑了上去。 软玉温香投怀,菱唇淡香萦绕,四唇相接,香醇美酒在一个亲昵到极点的姿势里徐徐渡入赵云唇中。 温热的酒浆在唇齿间回转,好像还带着少女的芬芳气息,隐约间,从唇齿鼻端直入心头。 呼吸相闻,近在咫尺的娇颜,白皙纤细的脖颈微微仰起,在曲裾的领口处形成一道优美的弧线,与两颊飞红相映,更添明丽。 赵云甚至还能看到耳根下那仿若透明的细微绒毛,错落明亮的火光洒落,像染了一层金色的细芒,朦朦胧胧。 偶有酒汁从舌尖唇角滑落,带着一线微痒微凉,直直滑进领口。 即使来自思想远比这时代开放的地方,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等亲密的举动,王妩还是如芒刺在背般,多了几分刻意和不自然。 若换一个时间地点,没有那么多人看着,她一定会再把这个亲吻加深一下。 而现在,口中酒将尽,王妩脸上的红晕也蔓延到了脖子根,好像黄昏时涂染天际的霞光。她匆匆将最后一点酒直接咽了下去,转回身去,垂下目光,不敢再看赵云一眼。 似乎过了良久,赵云猛然胸膛起伏,却是才记得将一口憋着不敢透出来,要不是胸口隐隐发痛,几乎要忘记的气长长呼了出来。 唇色泛着水泽,晶亮中隐隐约约还留了一个红印子,和脸上的红影相得益彰。 可谓长袖善舞的陈匡生生呆在当场,天地间,好像突然凝固,时间静止,举在半空的手忘了放下,说了一半的话也都僵在唇边。 郭嘉却是笑得欢畅,手一抬,他身边的女子却要比王妩大方自然许多,一颦一笑,做出来的动作自然也如美酒醉人,美人为玉,玉器暖酒。 赵云轻咳一声,清了下嗓子,突然伸手在王妩肩头一揽,将她圈入怀里,另一手则在几上青釭剑剑锋处轻轻一拂,自行添酒入樽,声音还有点生硬,却坚定铿锵,犹如金石之音:“承蒙郑公此番相请,更得奉孝兄赠剑,云幸甚。他日定然携佳人一同于剧县摆宴,相谢此情。” 宝剑与美人并提,宝剑自然说的是青釭剑,而这美人……他如此动作,除了扮作女乐的王妩以外,还能是谁? 郭嘉替曹操送剑,可郑益却从没说过要以女乐相赠。而赵云这一句话,却无疑是挑明了今天他手里抱着的这个女子,他是定要和青釭剑一起带走的了。更是当着几乎青州所有世家儒士的面,宣告他要光明正大地将这个女子带回剧县,示之于人,同出同入!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一见钟情,也没有突然爆发,更没有动了情而不自知,阿妩一直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想的是什么,她一直都有生存的压力和危机感,因此细水长流的感情就从安全感开始,心里牵挂越来越深,习惯了同进同出,习惯了朝夕相对,于是就是喜欢了。 虽然还没到非君不可的地步,但……先偷个亲~阿妩一定负责任哒~ ☆、第四十章 这句话说出来,赵云狂跳的心口反倒平静下来,不再去看上首的郑益,就连郭嘉和陈匡的反应也不想多看,却不由低头瞥了一眼王妩的表情。 赵云素知王妩虽为女子,行事却大胆得很,然而又每每会在事先将退路思量周全。料到以她的性子,既然能进来,定然也已经想好了出去的法子,无须他再费心插手。 可赵云看着面前红晕未散,垂目低眉的侧脸,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那清丽绝伦的容颜在广袤天际下纵马驰骋后微微泛红的样子,那句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口中说了出来,自然而然地以一种保护者的姿势将王妩护在怀里。 赵云感觉到少女的背脊纤弱,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便渐渐顺从地靠在自己的胸前。他剧烈的心跳紧紧贴在她背上,手臂将她牢牢圈紧,半侧的身子挡去大半四面而来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相较垂首风情,抬眸传情的寻常女乐,王妩的脸红令她方才几近完美的表现顿时变得青稚而拙劣起来。郑益此番宴饮,请的俱是青州望族,席上所用女乐,又岂会因为一个“温酒”而脸红至此? 然而,有了赵云这一句话,即使在座人人都对王妩的身份起了疑心,却连郑益本人都不好立即设法深查。 王妩虽然垂着头,却也感觉得到许多审视,探寻,若有所思,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芒刺在背。 然而会脸红,却并不代表她在意别人看她的眼光。就算放在现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挽着男朋友这么亲一下,她也同样会脸红。无关事,无关人,那只是纯属寻常女子恋爱时的羞涩,甜蜜美好,一如那盛季多汁蜜桃。 脸红归脸红,王妩既然敢做,就不惧人看。作为一个从小受平等教育长大,敢爱敢恨的现代女性,总不见得被人拉了手就要回家剁手,亲了被看到了还就不活了不成? 虽然被赵云突如其来说出来的那句话吓了一跳,但那话中的维护之意,却令王妩紧抿着的唇角却忍不住向上翘起。 小女子心中甚喜。 宴饮通宵达旦,美酒佳肴,美人歌舞,耳边还有那似乎永无尽止的丝竹之乐,夜风偶尔送来些许火把上袅袅的轻烟,仿若轻纱朦胧,将这一园青翠衬得如同仙境。 也不知列于园内的仆从换了几次火把,远山上方,遥远的天际渐渐泛白,明灭不定的火光终于在天光下慢慢黯淡。席上众人早已酒酣耳热,拥着身边的女乐峨冠歪斜,锦绣深衣上,也满是脂痕酒渍。就连面前这一脉从中流过的清流,也似浸透着脂香酒意。 郑益既然不曾当场驳了赵云的面子,也不能做得厚此薄彼,他也大气,手一挥,干脆在散宴之时,将剩下的那些女乐也统统送了席上宾客。 郭嘉半倚半靠着一个唇红齿白的玉貌女乐,当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眼惺忪,却偏偏唇边一缕浅笑恍若别有深意。 自赵云发话后,他或与人斗诗寻乐,或举杯劝饮,潇洒狂浪,自在非常,仿佛之前的那几次尴尬只是众人酒酣之后的浮影,全不曾存在。就连那令王妩暗暗心惊的古井般的模样,也只是她一时岔了神,看错了,记错了一样。 郭嘉扶了美人肩,向赵云随意一拱手,算作道别。赵云执起青釭剑,回身微笑,算是承他送剑之情,又冲四下一揖,酒过一夜,仍然礼数不缺,叫那几个连喝多了都等着挑他错处加以取笑的人半点挑不出毛病来。 右手执剑,左手携着王妩,赵云和陈匡一起从来路返回。郑益的地主之谊尽得到位,摆宴送人之余,还特意为赵云备了一辆宽敞的马车。 王妩看着那前有门帘后有板门的马车,雕花之木作板,织锦帷幕为盖,古色古香又不失华贵气派,不由想到她到这个时代的第一夜,被赵云拎着赶着,在那破得七零八落的牛车上吐得昏天黑地的情形。抬眸看赵云,灵动明澈的眼眸熠熠生彩,正好和赵云同样神采飞扬的目光撞在一起,相视微微一笑。 若非还要时时惦记着那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突然冲出来的刀斧手,这一晚,其实赵云和王妩都过得很不错。 赵云点齐了人,车行马嘶,将马车护在当中,驶离了郑家的坞堡,赵云一直提在心里的戒备也总算放松了下来。 陈匡弃了马车,换了一身短褐随赵云并骑而行,听赵云说那始终没有出现的五百刀斧手。 陈匡不知方才的局面如此凶险,不由微微动容,但随即又凝神细思:“旁人还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想错了。而阿妩的行事之风看似大胆,却素来谨慎为先。疾驰三百里向刘玄德借兵之时就知道不入平原城门,随你奇袭青州更是知道事先要范成随护。这么大的事,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她断不会贸然说出口。这五百刀斧手最终没用上,怕也是郑益对阿妩的身份起了疑心所致。” 陪宴的女乐,张口言诗,伸手接剑也便罢了,可偏偏喂口酒就羞怯脸红成那样,赵云还摆明了回护着不让旁人再沾手,郑益看不出来才不正常。 而就因为看出来了,才始终压着那杀机,隐而不发,应该就是怕王妩是来向他们示警的。他们事先得到了消息,有了防备,他就不能出其不意,一举成功,于是干脆就罢了念头,还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将王妩“送”给了赵云。 如此说来,郑益是打定了主意要投靠曹操,甚至不惜用上了这种暗杀的手段。 赵云目色一暗,不由伸手扶上了腰间的青釭剑。 未成名时的金玉之器,独立攻下一州之后的神兵利剑,曹操此人,思虑行事不可谓不周到。曹使郭嘉,看似张扬无状,但目前公孙瓒和曹操暗暗较力的当口,行事如此周到的曹操又岂会派一个无用之人前来青州? 他本以为这次郭嘉借郑家之名邀宴,总会辞锋交战,彼此试探青州之事,可谁知郭嘉却是连一个字都没提。 想到席上郭嘉看着王妩打转的眼神,他不由脸色微沉。 “之前你与郑家相交,郑益虽未曾亲自出面招待,却也总不至于少你一杯酒喝。”陈匡沉吟了片刻,目光连闪。 未曾示好,也不曾怠慢,又何至于一夕之间,竟生出杀机来? [三国]碧血银枪_42 赵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道:“我会派人盯着这个曹使。我军踏上青州已逾两月,要盯个人的功夫总是不缺。” 陈匡点头:“如此甚好。此次曹使前来,看似只是商谈青州一事,多半还是探你的底。你自己小心些。” 然而赵云却没答话,看着陈匡动了动唇,他神情复杂,似有些期盼,却又有些犹豫,欲言又止,握住缰绳的手紧了又紧。 “云有一事想与先生商议。” 陈匡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见他语气虽然吞吞吐吐,脸色却十分郑重,比方才说起廊下刀斧手还要严肃认真,于是也勒了马,和他一同慢行,拖到了行进队伍的最后。 赵云低头想了想,长长吸了口气,又复抬起头来,目光熠熠:“云想向主公求姻。” 此言一出,陈匡又是惊讶,却又是意料之中。王妩和赵云之间的事,在幽州时他就已经看出了些端倪。当时公孙瓒正好听了公孙续的建议,有意回避和辽东的联姻,想将王妩嫁于兵势更强的一方,借以与中原之地的诸侯结盟。所以在曹操派人为长子求姻时,他也顺势阻了一下,劝公孙瓒等袁曹之争局势明朗再行决定,盘算着先将这事拖着,等袁曹之争有了定论,赵云又有了功业在身之时再作打算。却不想袁绍竟败得这么快! 陈匡不由摇头。若说赵云以前还会压着这份心思,一心建功立业,以求他人能堂堂正正求娶王妩。昨晚酒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的肌肤之亲,王妩纵然是顶了女乐的名头,以赵云的性子,要是还无动于衷,才令人奇怪! 想到这里,陈匡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先生!”赵云被陈匡笑得有些讪讪,颇不自然地抿着唇,脸上不可控制的温热感更是令他有些手足无措。但看着陈匡的目光却不闪不避,坚定毅然,好似不等到他一句准话,就决不罢休。 “罢了罢了。”陈匡笑够了连连摆手,“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子龙却连回去再谈也等不及了……”他语声一顿,正色开始盘算:“回去之后,先在郡府内院单独辟一地出来,对外传言你昨夜饮宴之时,得郑公赠一美人,极为宠爱,日夜不离。” 赵云神色尴尬:“先生……这……不妥罢……” “哪里不妥了?”陈匡瞪了他一眼,续道,“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阿妩随你一同在青州,也不能明说出口。这么一来,就有个得自郑公的美人替她挡去所有目光,待你去求姻时,也不会损了白马将军之女的名声。” 这也是赵云原本一直担心的一点,此时闻言,不由长舒一口气。 “主公心气高傲,性子刚直,求算他现在未必知道阿妩就在青州,待你去求姻,他也定会马上想到,到时候未免心里会不痛快……” 陈匡话未说完,赵云脸色一肃:“云自会向主公负荆请罪……” “请什么请!”话被打断,陈匡微恼。但看着赵云一脸肃然却又迷茫的神情,不由又有些好笑。又想到他年纪轻轻,行事果敢,虽在这件事上,他的思虑有欠周详,可却是一派光明磊落敢作敢当的男儿本色。 负荆请罪……以公孙瓒的脾气气量,哪里是请罪就能将事情揭过去的? 想到这里,他看赵云目光不由温和起来,看他的神情好似看一个自家的子侄后辈,遇了事要他帮着出主意。 “主公属意阿妩与曹氏结姻,两家结盟,始自于此。不过是想他日争夺中原之地,互为依凭。你现在可用青州为聘,再向主公提一提徐州之事。幽冀青徐四州同属北方之境,徐州又地处要津,主公现在已踞幽冀大半之地,除非将阿妩许给当今天子,又有何人还能让主公能得两州之利!只是,这个夫人,你娶得可是费心费力,如同疆场拼杀得回来的一般哪!” 从公孙瓒的打算,到当今的局势,再到他日后所向,陈匡一条条俱皆列出,有理有据,最后还不忘打趣他一番,听得赵云眉梢轻扬,一扫凝重肃然之色,嘴角早就翘得老高。 一身杀伐的带兵之将,竟似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般,也顾不得握僵控马,连连向陈匡拱手道谢,连声道:“不费不费,一点也不费……多谢先生指点。”引得陈匡又是一阵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不要对公孙瓒抱有太大的希望,这是一个……渣爹中的战斗机…… 有兴趣的童鞋可以百度一下此人晚年的行事作风…… 不过嘛~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吼吼吼 左手拉阿妩,右手拉小赵,新人鞠躬~ ☆、第四十一章 马车里自有舒适的小几软榻,王妩不喜欢窝在这逼仄的狭小空间里。见不到外面的动静,人随车晃晃颠颠,不多时就气闷起来。 于是,心里缓慢地默数到一千,算来距离郑家所在已经有了些距离,便悄悄掀了车帐,向外左右探看。 却不见赵云。 王妩暗暗皱了皱眉,神色间掠过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失望。 车前的木板上一名兵士正襟危坐,很认真地赶车。 王妩略略一想,反正她现在是顶着郑家送出来的女乐身份,比之前倒是少了几分顾虑,便伸手在赶车的兵士肩头一拍,问道:“你会骑马么?” 那兵士被她吓得手脚猛然一抖,飞快地往旁边让了让,马车正好一个颠簸,险些将他直接颠了下去。 王妩讪讪收回手,却锲而不舍地继续问:“到底会骑马么?” “会……会……”那兵士手足无措,嗫嚅着才说了两个字。只听身后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无奈中又带了几分宽和纵容的笑意,穿过辚辚车行马蹄的嘈杂直叩人心:“你骑我的马,我来赶车。” 那兵士不及做出反应,那个策马赶上来的人影手掌在马背上轻轻一按,身形跃起,轻轻巧巧一个翻身,马车车头微微一沉。而那兵士已被提着扔上了马背。 一连串的动作赵云做得仿若行云流水,等那兵士迷迷糊糊地下意识跨坐到马上,被又马颠了一下,险些翻落下来,这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而那时,赵云已经自自然然安坐车板,熟练地执鞭提缰。 拉马车的骏马晃了晃鬃毛,照样小步慢跑,半点没意识到拴在自己身上的缰绳另一头已经换了人。 而赵云执缰之后,王妩也自然地立刻掀了车帘,和他并肩坐到一起。 在郑家时,赵云一面防备着那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刀斧手,又要顾忌四下各怀主意的世家豪强,心中警醒,全神戒备,和王妩坐在一起,即使双手交握,即使几番将她揽在怀里都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分毫也不觉得尴尬不妥。 反倒是现在,离开了郑家,没有虎视眈眈的威胁压着,青山磊磊,青翠绿笼的盛春景致中,这么和王妩肩并肩坐着,令他凭空生出几分亲密接触之后的手足无措起来。 虽是坐在赶车的木板上,赵云仍是身姿笔挺,丝毫不减战场冲锋时的英伟威仪,只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驱马快行一段,示意骑兵稍稍后散,头骑与马车持平,免得扬起的烟尘扑了王妩一头一脸。 春寒褪尽,和风铺面,暖意融融。 马蹄答答敲击地面,好像一首节奏感极强的欢快旋律,带着马车微微颠簸,时不时轻晃一下,两人的肩膀也跟着时不时碰到一起,似有若无,欲拒还迎。 赵云清咳了两声,本想寻个话题问一下王妩原来是打算如何脱身的,可话一出口,却变作了:“你一夜未曾休息……” “那我先睡一会儿。”王妩接口接得很快,还毫无顾忌地打了个哈欠,反正除了赵云也没人敢探头看她,身子一歪,直接靠在赵云的肩上,阖上了眼。 赵云心里刚升起的些微懊恼立刻随着肩头微沉的重量一起沉了下去,小心地偏过头,慢慢放松了肩膀,控缰放缓了车行。 也跟着赶上来的陈匡在另一侧,本没注意到赶车的已经换了人,只是见到马车忽快忽慢,便策马上前看个究竟,正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他眉头微蹙,眼中浮现起一抹极为复杂的神色,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拉了一把缰绳,勒马驻步,带到车行得再远一些,再驱马跟在其后。 王妩一开始也有些不自然,但赵云的肩膀宽阔,高度又正好在她头侧,春日里气候宜人,阳光和煦,迎面的微风也带了股暖意。她阖眼靠着赵云,春风拂面,马蹄声声,心里莫名的安定惬意。车行缓缓轻晃,昨夜紧张了一夜的心神渐渐松懈下来,时间一久,倦意上涌,便也真的迷糊起来。 突然,前方一线尘头冲天,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快地由远及近,生生撕裂了车队中的安然静祥。 赵云最先看到那尘头,手腕一收,猛然勒马,前行中的马车骤然停下。王妩正介于将睡未睡之间,惯性使然,一下子从赵云肩上滑落下来。身体的惯性反应映入睡梦中,瞬间的失重感像是一脚踏空从高处坠下,惊得她心口猛然一跳,整个人跟着就是一挣:“怎么了?”还不及睁眼,就被一个坚实的胸膛牢牢接在怀中。 赵云,马鞭一抛,伸手侧身,正好一手托住王妩栽向车板的额头。 王妩迷蒙间睁开眼,下意识去按额头,摸到了正托着她额头的赵云的手。 她的指尖有些微凉,接触到暖意,不由下意识将手指藏入那宽厚温暖的手掌里。 赵云扶了一把半梦半醒的王妩,低声劝道:“山路颠簸,进车里去睡……”前头的马蹄声渐近,他的声音却沉稳如水,不闻半点惊慌。 一来一去两句话,王妩的神智慢慢回归,正要拒绝。这时,只听一声呼哨,从那飞扬的尘头处传来。哨声未落,他们身侧的骑士立刻也以呼哨相应。 一声起,两声和,高低起伏,尾音几折,这如同应答的呼哨声,她在幽州时就已经听熟,当下彻底清醒,睁大了眼:“你还安排了人来接应么?” 难不成,赵云早就知道郑益这次摆的是鸿门宴? “不曾。”赵云摇头,世族豪强纵各有部曲,顶多能在他对外而战的时候添乱。此时无战,曹军又遣使来谈,又何须要人接应?他只是没想到郑益能有如此孤注一掷的魄力和胆子,竟直接安排了刀斧手。而就算是有了这些刀斧手,困得住陈匡,也断困不住他,他又何须动用了本就紧张的守城军马来接应? 呼哨声只是招呼,不是示警,应该不是城防有失。赵云心中略定,在王妩肩膀上安抚似的拍了拍,示意她不用担心,自己在车板上站起身来,眯着眼向前望。 方才的一阵尴尬过去,这会儿,这些略显亲密的动作做来,却又流畅自然起来。 王妩唇角轻轻弯了一下,赵云却全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烟尘中只见单人匹马,单薄的身板似被尘土团团裹住。 [三国]碧血银枪_43 “是范成。” 认出了来人,赵云反倒微微皱眉。范成自磐水一战后,一直负责探哨往来,此时非战,为何会突然出城? 范成这一年来骑术大进,来得飞快,转眼间已到了近前。勒马驻步,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赵哥,”范成满面风尘,却只叫了赵云一声,就神色奇怪地直冲到王妩面前,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了句更奇怪的话,“飞燕将军告急,请……请你回去相救。” 话一出口,他也觉得这句话肯定没人能听得懂,立刻又添了句解释:“飞燕将军今早巡城时,在城门口遇到一流民女子,见了他就打,凶恶得很。将军挡不住,说是只有你速速赶回去方能救他。” 然而这句解释王妩和赵云更听不懂。张燕武力惊人,能和赵云战上百来个回合,不分上下,又岂会被一个女子打得束手无策?更何况,就算打不过要搬救兵,也该是找赵云,王妩又岂能救他? 赵云迷惑地皱了下眉:“莫非是因为那是个女子?”所以张燕才不好意思直接向他求救?假借王妩之名。 他断然不可能让王妩单独一人赶回去。王妩回去了,他自然也会跟着一起回去。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和陈匡略一商量,赵云让那赶车的兵士下马继续赶车,他准备率先疾驰回去一看究竟,却被王妩拉住。 “张燕状似粗豪,实则精细得很。既然要我回去,定有他的道理,我和你一起走。”王妩整了整衣衫,也站起来,“马车太慢,我们策马回去。” “策马?”赵云的目光落在她一身三步绕膝的曲裾上,手掌宽的腰封一束,纤腰如柳,尽显少女曼妙的身体曲线。 他不曾备有替换衣物,王妩如此衣着,如何骑得了马? 王妩噗嗤一笑,扯了扯他的衣袖,凑上去在他耳边笑语:“记得我头一回骑马,你就想我与你共骑,怎的到了如今,反倒想不到了?” 两人离得很近,面对着面,赵云这次一下没绷住,腾地红了脸,胡乱“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却没多看王妩,直接跳下马车,连拉带扯地解下马背上只容一人的马鞍,匆匆往车上一扔,身姿利落地翻身上马,挺了挺腰,这才向王妩伸出手臂。 “那这里就交给先生了。”无视陈匡一脸的纠结不赞同,王妩像模像样地向他敛衽一礼,也装作没看到赵云脸上还未散尽的晕色,转身将手放到赵云手中。 只觉得身子一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王妩不由惊叫了一声,等她回过神来,已是侧坐到赵云身前。 范成正要上马,听到她这声惊叫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诧异。完全不理解明明之前还胆子很大能奇袭敢守城的王妩,怎么才一夜不见,就能在马背上怕成了这样?别说她自己一个人都敢骑马百里千里,现在不还有赵哥护着么? 只有王妩心里暗暗叫苦。 她以前从小就能骑二十八寸的男式自行车,胸口才过那前杠一点点就直接后跨着上下车,带人带物,甚至双脱手,玩得比男孩子还要好。也正因为如此,就算是校园时代的恋爱也没想过要坐在男生的自行车前杠上浪漫一把。看着那些车前车后带着女孩子来回招摇的小男生,王妩多半是指指点点,说这个平衡感不行,又说那个肯定要摔。 这回张燕的口信虽然传得急,但看范成的神色却又欲言又止,显然此事是另有隐情,他不便当着人面就说。 既然非敌非乱,她和赵云固然是要赶回去的,却也没火急火燎到如此地步。路上还要细细问一问范成详情。 心里没了急切,王妩又一身曲裾骑不了马,这才突发奇想。两人共乘一骑,既能及时赶回去看个究竟,又隐隐觉得这个姿势骑马就跟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一样。换个时代,换个交通工具,赵云的骑马技术又肯定靠谱,令她不由突然想起那一对对校园里骑行而过的情侣脸上的浪漫和悠闲来。 可真的一上来才发现……见鬼的浪漫! 解去马鞍的马背毫无着力之处,侧坐时更是重心不稳。赵云稍稍提缰,骏马迈步,臀下温热的马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连带着肩胛骨也一起耸动,她全无防备间,身子猛地前后一摇,立刻吓得紧紧攀住赵云的手臂。 赵云眉宇间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唇角也跟着弯起来,手臂却立刻收拢,将王妩牢牢锁在怀里,又拍了拍她的手背,在她耳边轻声道:“身体再侧一点,可以靠在我手上,坐稳了别怕。” 说话间,腰腿用力,缰绳一抖,随着和范成一同一声呼喝,早就小碎步走得不耐烦的白马欢声长嘶,如风一般撒腿奔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我家小赵很贴心有木有~ ☆、第四十二章 片刻前的暖风和煦瞬间变了脸,汹涌着迎面而来,激得王妩几乎呼吸不畅。她本来极为享受跑马时那风迎面刮来,吹得披风猎猎作响,吹起长发四散而飞时的潇洒快意,可现在,她只能用力死命地闭着眼睛,任耳边风声猎猎,衣袂疯狂地拍打着腾空着毫无借力之处的脚踝。 不知何时,原本攀着赵云手臂的双手,已经移到赵云的腰上,王妩丝毫没有意识到,她整个人紧紧地贴在赵云怀里,姿势亲热得令路上偶尔被他们超过的路人商客都为之侧目。 闭了眼睛,身体的其他感官总会更加敏锐。没有马鞍,赵云全凭自身的腰腿之力坐于马上,还要确保王妩的平衡,腰线腿侧的肌肉每一次张弛都清晰的隔着衣衫传过来。开弓扬枪的手臂控缰时牢牢圈着王妩的背脊,劲窄的腰身就在王妩手掌之间,随着骏马的起伏极有规律地调整用力的方向,蓄满了力,却又柔韧协调,每一下紧绷放松,都清晰地传到王妩指下,好像在向她呼喊自己的存在。 而赵云夹紧马腹的双腿,其一正好顶在王妩交叠悬在马腹一侧的膝盖上,另一条腿,则正好随着马蹄一下一下的起落,在王妩后腰往下的位置,一下一下地擦过,或轻或重,匀称绷紧的肌肉随着身下骏马一张一弛的背脊筋骨力量贲张。 王妩的侧腰就贴着赵云的小腹,侧脸贴着赵云的胸膛,下隔一层曲裾,上隔短褐,火热的人体体温隐隐传来,伴随着仿若战鼓般强有力的心跳声,在狂风迎面中,她脸上的热度却是越来越高,好似热血沸腾,丝毫不觉半点寒冷。 马上不知时间长短,骏马颠簸,又无处借力,臀下越来越明显的酸痛硬是将王妩不知游往何处的神思生生拉了回来。王妩不由皱着眉,抱在赵云腰间的双手用了把力,小范围地挪动一下,调整了下坐姿的重心。 岂料,新的姿势还没坐稳,赵云胸膛猛地轻轻一震,自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王妩一惊,手上的力道不由松了大半,仰起头看他:“怎么了?” 然而她手一松,身形又复不稳,声音随着马背的震动抖抖颤颤,才一出口就立刻被风吹散。王妩等了会儿,没听到赵云的回答。回想方才那略带痛楚的声音,来得突然,停得也快,她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但赵云的胸膛起伏,耳畔的心跳声也明显渐渐加快,分明又是不像。王妩正要再问,却突然发觉一股冷风不知怎的钻入身前,暖热的身子顿时被激得打了个冷战。 明明两人贴在一处,哪里来的风? 王妩伸手撑在赵云的胸膛,想再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冷不防骏马急转,手一软,又复失了平衡。身子还顺着颠簸的马脊往后滑了几分,硬生生地跌撞到赵云怀里。刚才分开一线的两具身体,再次紧紧贴到一起,被冷风吹起层层战栗的肌肤顿时一阵暖意。 “别动!”这一回,赵云的声音王妩听得清清楚楚。他的下巴抵在王妩肩窝,低着头,嘴就凑在她耳边。深深浅浅的呼吸就喷在她的脖颈里,两个字间,薄唇一合一开,气流轻轻地冲击王妩的耳膜,却仿佛是咬着齿根说出来一般,一反一贯的温和,辗转顿挫,说不出的隐忍艰难。 到底是来自见多识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满地猪跑的时代,不像这个时代的女子要靠着嫁人前母亲言传指点才能领会人事,王妩总算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没傻到极点地再问下去。乖乖地垂下头,老老实实地抱着赵云的腰稳坐,从手指尖到脚趾尖,都不敢再动一分一毫。 挽起的发已经被风吹乱,碎发四飘,露出一截细腻如瓷的脖颈,雪白中红晕隐隐。 然而,方才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一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饶是王妩努力转移注意力,还是清晰地感觉到那紧贴着她腰侧以下的地方,一片灼热火烫。 赵将军随身之枪,蓄势而待发。 王妩暗暗咬住嘴唇,埋在赵云胸口的脸颊几乎要跟着一起烧起来。全身上下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到了腰侧那一块肌肤上,疾风擦着两人而过,丝毫吹不去那里的温度。 身体僵着不敢动,那热度却似一把熊熊烈火将她包围起来,思绪乱糟糟地如同一锅被那把火煮开的热水,翻翻滚滚,片刻也停不下来。一会儿想男人这种时候是不是会特别辛苦,这样下去,赵云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一会儿又暗暗吐槽校园中前杠带人秀恩爱的小情侣要浪漫不管后遗症,一会儿却又后悔自己这回确实做得轻率,想当然地把这两人共骑当做自行车前杠带人那样简单…… 就这样一下疑惑,一下懊恼,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妩只觉得自己指腹下面的肌肉微微轻颤,转眼看去,赵云握着缰绳的手指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忍得极为辛苦。 她闭了闭眼,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反复两口深呼吸,王妩反复给自己鼓劲。 “要不……停一停……”停一停往路边的矮林里歇一会儿,她就当做没看见……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了关系,王妩的声音细弱得犹如蚊蝇振翅。吃力地扭头凑到赵云耳边,一句话还没说清楚,冷不防稳健的马蹄陡然一个踉跄,险些将她甩下马背。慌乱之间,王妩本能地双手乱抓,抓向最靠近自己的东西…… 右手正拽到一丛飞扬的马鬃,而左手滚烫的触感,却令王妩顿时一傻。也不管自己的身体正失了平衡,腰身一转,逃也似地急急从赵云怀里抽身。 冲在前头的范成只听到身后一声骏马急嘶,眼角的余光瞥到赵云的马头突然慢了下来,不禁转头看了一下。 却正好看到他英明神武,能在马上睡觉的赵哥一个跟头栽下马! 范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怔忡间忘了勒马,等他终于反应过来身后已经全无人影时,身下战马已是奔出老远。 范成怔怔地揉了揉眼,顶着马蹄扬起的尘土策马回去,震惊地看到赵云的白马马背上空无一人,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响鼻。见了范成回来,白马抬头向他一看,似也同样震惊迷茫,迈着小步朝旁边踱开几步,将之前身躯挡住之处露了出来。 尘土渐渐散开,赵云正摇摇晃晃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哪里还有半点策马驰骋的英姿? 范成和赵云自小为邻,小时候爬树下水,就连和人打架时都没见过他有这般模样,范成不自觉地张大了嘴,连吃了满口的灰尘都全然不觉。 王妩浑身似散了架,趴在地上,一时没力气站起来,抚着胸口惊魂未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抓了马鬃,惊了马的关系,骏马突然失控,一眨眼间,她还没动另一只手的触感里回过神来,眼前的景物还在飞快地往后退,已经连滑带蹭地从马背上溜了下来。 好在赵云到底反应快,大惊之下直接放脱缰绳一把将她搂住,另一手倏地在马背上一按,借力合身一起翻滚下来。 “有没有受伤?”赵云不及拍去身上的灰,扶住王妩的双肩,上下细看。明明是询问,语气里却带了两人都没察觉的些许责备。 王妩缓过气来,褪尽血色的脸上却在抬头对上赵云眼底的浓黑时又浮起一层晕色,抿唇摇头的同时,地往赵云方才贴在她腰侧的某处位置扫了一眼。 明明刚才的感觉如此真切,怎就看不出什么异常来?王妩心生疑惑,又向那位置瞄了一眼,莫非是衣衫宽大的关系? [三国]碧血银枪_44 若是赵云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再持重也定会捶胸顿足,仰天长叹三声。 长枪未出手,利刃未离鞘,身后的粮道被劫,再猛烈的冲锋自然只能先放在一边,鸣金收兵。 他被她吓了这么一跳,注意力全在她的身上,方才心里那点旖旎冲动早就不知道抛到了哪里去,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异常”! 就算是有“异常”也被她都吓成“平常”了。 “赵……赵哥……”瞠目结舌的范成总算磕磕巴巴找回自己的声音,看王妩时又现出了之前那种看怪物的眼光。 于他而言,能叫他熟于弓马的赵哥跌下马来,不是怪物又是什么? 赵云“嗯”了一声,确认了王妩没事,将马牵了过来,神色坦然,反而还催了范成一句:“不是说飞燕将军等着么,还愣着做什么!” 他坦然,王妩却是犹豫起来。也不及拍灰,先扯了赵云的衣角,避着范成压低了声音:“要不……我还是等马车……” 她说得太过隐晦,赵云一时没听明白,还以为她是哪里伤着了,一脸紧张地转回身来,却正好看到王妩的视线在他方才差点出乱子的地方来回地扫。 “你……”赵云的脸色腾地一下红起来,脸上的持重之色顿时生生崩裂,连同一张英挺的俊脸跟着一起扭曲成极度不自然的神情。天知道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装得有多不容易!没想到王妩只一个眼神…… 赵云背转身去,避开王妩的目光,匆匆跃上马背,清咳了两声,将王妩拉上马,固定在身前,挺直了腰背目不斜视,朗声向范成喝道:“还不走!” 看着一头雾水的范成连连挠头,王妩没敢去看赵云此时的脸色,抿了抿唇,低下头去。脑海中浮现起那一天早晨某人扯破了中衣跳到树后面去的情景。 念头闪过,王妩面颊生晕,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翘。 范成嘟囔了几句,却也看出来赵云的脸色不好,也就没多问,手脚利落地翻身上马,继续当先而行。可没走几步就发觉,赵云口中催得急,偏偏这回马速却是慢了许多。搞得他动不动就不见了身后的人影,几番回头张望细看,无论怎么看,那神骏的白马都是欢快地小跑,怎么也不像是疾驰赶路的样子。不由心中暗暗腹诽,好在张燕不是真的等着他们去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亲们都说对了~小赵贴心又贴身~可居家可旅行,上得了战场进得了闺房~ ☆、第四十三章 剧县的城门口热闹得很,没了曹军压城,剧县城门大开,往来百姓不断,挑菜扛米,俨然恢复了几分原本一州治所的繁荣景象。 然而现在,往来的百姓都远远地绕着城门而过,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兵士指指点点,既有好奇想要过去一探究竟的,也有顾虑重重,担心兵祸再起的。 层层人墙后面,随着一声声兵刃相击的脆响,剑光凛凛,寒如霜雪,却是两个人分别执剑,正在对战。 其中一人身着玄甲,身高体阔,五官清秀,正是张燕,而另一人却是衣衫褴褛,身形瘦小,头发蓬乱得遮住了大半边脸颊,露出来的小半边脸也是污泥一片,看不清长相,只有一双乌黑的眼眸凛凛发亮。 两人交手,孰强孰弱,本无悬念。那人手中长剑点点如雪,剑法颇佳,奈何腕力不足,长力也不够,和张燕斗了这小半天,显然已经手足发软,没了气力,没两招就不是被张燕震飞长剑,就是倒退飞跌出去。 只是这人每一次退后,急喘数口后,又仗剑冲了上去,盯着张燕的眼神却比手中的利刃锋锐,好似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非要不死不休。 而张燕明明稳占上风,游刃有余,甚至不用仗着人多,举手之间就能夺其性命,却是狼狈不堪,一面打一面退,还不忘阻止兵士上前帮忙擒拿那人,每一次将人逼退后还连连大喊:“算我怕了你了,我给你赔礼成不成?你别过来!别过来啦!不打了成不成……” 赵云三人入城就见到的是如此奇景,一个艺高一筹,却满场逃窜,一个屡战屡败,却越战越勇,再细一看,连那人所用的长剑,都是张燕军中所制!唯一的解释,只有张燕曾做了什么对不起那人之事,名不正而心虚,这才如此步步退让。 如此一来,他倒是真不便立刻出手了。 其实,在场哪一个看热闹的人不如此认为?再加上带兵的将军,被一个一身破烂的流民追着打实在是旷世难见的好戏,就算有担心兵乱而想要逃出城的人,一时之间,倒也舍不得走了。 范成当先跃下马,替赵云和王妩在层层成围的兵士中开路。 王妩身在青州郡府一事军中虽然知道的人不少,但她大多都以戎装混在熟知内情的亲兵里示人,普通兵士只当白马将军那个任性乱跑的女儿终日在戒备森严的郡府之内,就算面对面见过她,也都没放在心上。 此时原本围着看热闹的兵士突然见赵云的马前坐了个发鬓乱钗横,却眉目清婉的女子回来,十分的注意力立刻有八分从张燕那里转到了王妩身上。 王妩才注意到那追着张燕不放的流民一双黑亮的眼眸中百折而不饶的神情似曾相识,就发现自己一下子从旁观者变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往赵云怀里一缩,却突然想起了这副神情源自何人! 再细看那人的身形,高挑纤长,若是男子自然是过于单薄,而若是女儿身…… 王妩眼睛一亮,顿时认了出来:“云姜?” 她这下总算知道为何张燕要特意找人来向她喊救命。 云姜当初北上辽东的途中被张燕掳劫,当做礼物送给公孙瓒。现在人打上门来,张燕理亏在前,既下不了狠手反击,又不想挨打,不找当时设计助她脱身的王妩来救,又去找谁? 不过,云姜现在的样子,和那时的长眉明眸相差甚远,就连王妩都不能一眼认出来,却不知张燕又是如何认出来的? 云姜本和一拨流民一起入城托庇,不想才一进城门就正好见到张燕带兵巡城,旧恨难解之下,夺了兵士的兵刃就上前拼斗。 她不是不知道张燕有心相让,可越是如此,张燕那清秀得不像男人的脸上玩笑似的笑意却刺眼得令她越是窝火,再回想起当时被绑作礼物送入幽州时那几欲昏厥的惊恐,她更是银牙咬碎,恨不能一剑在那张脸上劈一条印子出来。 云姜全副心神都咬牙切齿地放在张燕身上,全没看到王妩和赵云如此高调地出现,更没发现围着她的兵士齐刷刷转头。她手中的长剑刚好又是一下刺空,顺势翻腕上撩,手腕被张燕扣住,正要反转倒削,陡然间听到有人叫她,身形微微一震,手上死命卯足的劲道立刻松了几分,长剑铮的一声,脱手而出。 “你怎会……”话问一半,看到王妩身后的赵云,云姜黑亮的双眸中惊诧之色立时化作了一丝了然,紧接着却又突然蹙起眉,跺了跺脚,懊恼道:“早知你也在,我又何须……”直到现在,总算有了两分女儿家的意态。 王妩也不管现在自己双脚离地有多高,直接往前一跳。赵云地在她腰里拎了一把,免得她落地时伤了脚。一个跳得随意,一个扶得自然,除了早就知道内情的张燕和范成,看得一众兵士险些脱落了下巴。 看这架势……府中那位怎么办? 云姜虽没那些兵士那样诧异,眼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一线钦羡,再看王妩,衣衫沾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将挽未挽的头发散乱地披了一半下来,脸上也是灰扑扑一片,除了那双灿若星辰的漆黑眼眸,一副出色的五官都给遮得模糊了。 “怎么弄成这样?”云姜皱了眉,拍了拍她肩头,见轻灰如烟般腾起,她连忙嫌弃地往后退了半步,掩住口鼻。全然不记得她现在的形象,连男女都难辨,王妩和她比起来,简直是干净齐整得不得了。 统共只见了一次的的两个女子,纵然初识并不算太愉快,再次见面却说不出的熟稔亲切。 “你不也一样么。”王妩撇撇嘴,有意无意正好挡在她和张燕之间,“先跟我回郡府再慢慢说,这里那么多人,跟看猴儿似的。” 见云姜侧头又瞪张燕,王妩干脆上前半推半拉地拽她走:“走走走,先沐浴更衣,养养精神,你若还要打就继续打,反正张燕就在剧县里,跑不了的。” “郡府?”云姜的脚步突然一顿,转头在王妩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几变。又转首向赵云看了一眼,眼神忽地黯淡下来,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激动之色,在眼底摇曳如暗夜噼啪爆裂的小小火花,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握紧。 王妩没发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目光,看赵云稳稳当当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英气朗朗,一点也没有下马的意思,眉如剑,目似星,威仪凛然。 王妩脸颊微红,抿唇挑眉间,眼波流转,转回头又拉了云姜一把:“不管他,赵将军不巡完城防,不便下马。” “不便下马”四个字说出口,王妩不由低了下头,脸上的红晕直接蔓延到了耳根。 *** 离开了一天一夜,郡府中一切依旧。王妩和赵云将孔融留在府中的仆从粗役都打发了出去,或编入军中,或发地令耕,就连一些年纪小的,也送到城北伤员营和伙房中帮手。 战乱过后,城中民心浮动,人口凋零,在这以人口为主要发展力的时代,根本没有压榨童工一说。在王妩看来,反倒是像孔融这样白白将这些人养在府中扫洒撑门面,浪费生产力,更为罪恶。 反正她对孔融已经全没有好印象了,改造郡府人力资源分配一事上,全无压力。 不想等王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却不见了云姜。 她心下诧异,急急在偌大的郡府中转了好大一个圈,最后又绕到大门口,这才找到了那站在照壁跟前发怔的女子。 “愣着做什么?”王妩上前拉了她一下。没想到,云姜突然手腕一翻,一把扣住她的脉腕,神色凛冽地低喝:“这郡府里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人呢!” 她一连串的发问,声音发颤,焦虑忧急的心境放然于眼底,幽深却又一眼可见,看着王妩的眼神仿佛寻不到幼崽的母兽,绝望而危险。 “发什么疯呢!”王妩莫名其妙地被她吓了一跳,手腕上传来的痛感告诉她,那里肯定多了一大块乌青。挣了两下挣不开,也不由火往上冲,提高了声音:“城里城外荒地没人耕,米粮没人送,孔融都跑了,再白养着那么多壮劳力,所有人都喝西北风么?” 云姜一怔,方才那急切深刻的情感自眼中一点一点沉下去,神色黯然,慢慢地松开手。 王妩赶紧掀开袖子看了看,果然,雪白纤细的手腕上,一团红印模糊,估计晚上就能出现乌青了。 云姜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鲁莽,眼中闪过一丝歉然,缓了缓微乱的气息,下一句话带了几分试探的小心翼翼:“那……原本……这里的主人又去了何处?” “什么主人?”王妩没好气地抬头,心里被云姜如此激烈的反应激起狐疑来,细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可云姜混在流民中时故意在脸上抹了灰泥,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双满是不安的眼睛。 [三国]碧血银枪_45 她心中微动,冷静下来,揉了揉手腕上的红印子,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说了孔融弃城弃妻弃子女的事,一边紧盯着云姜的反应:“我们自入城以来,就一直在寻孔北海家人的下落,以安青州世族之心。” 云姜垂下眼,双手藏在袖中握得死紧,胸膛起伏不定,显然心中极为激荡。王妩看她神思不属地走进内堂,轻轻眯了眼,默然跟上去。 云姜沿着左拐右弯的走道绕到后院,自顾自推开一间房间的房门,熟练地翻出一件浅黄云纹曲裾,又掉头往灶间方向行去,好似全没看到身后跟着王妩这个大活人。 这一回,王妩却没有跟着去,而是留在那间房里四下打量。 床榻的木料暗沉,上蒙罗帐,四角悬挂香囊,香气却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凑近了才能隐隐约约闻到一些,显然是个女子的闺阁。可墙面上却悬着一柄长剑,床榻前摆着案几,案几上还有一把剑。 这间房王妩之前也进来过,只不过她自入青州之后极少穿戴女子衣饰,她又没有住别人房间的习惯,就连夜晚入眠也是挑了客房,是以只在难得的闲时粗略扫了一眼。 王妩随手拈起一支木质的发钗,转笔似地在指间来回打转,目光漫无目的地停留在窗棂上,心里的怀疑越来越盛。一面却又不敢相信会被她碰到这么巧,这么狗血的事。 寻了整整两个月没有下落的人,竟会自己送上门来?还和她有交情?众里寻他千百度的感叹梗在喉口,令她一时心中忐忑起来。要是是她自作多情,脑补过度,到头来竹篮打水,岂不是白高兴一场么? 她正纠结翻转,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有人影从门前闪过。 “什么人?”王妩手指一转,将发钗横握在掌心,上前了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下应该有童鞋能猜到云姜的身份了吧~~吼吼吼~这妹子不容易啊~又是一枚渣爹~ 我叫银枪,是赵云的绝对好兄弟!据说我还有个叫碧血的好搭档,但我至今还没见过她。我一直兢兢业业为我家老大工作,从他少年起,每天早上都按时出勤,规律得不得了,不过最近老大有点奇怪,在某些不是早上的时候也把我给叫了出来,特别是在想到那个叫“阿妩”的妹子的时候,老大叫我叫得特别勤~我已经出了好几次夜班了!据说我家碧血就在那个叫阿妩的妹子那,恩,为了见到碧血,老大你要加油啊! 今天我又被老大喊加班了,阿妩妹子就靠在老大怀里,咦?这是要见碧血的节奏么!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今天的结局是被那个叫阿妩的妹子兜头一爪给拍了回去?碧血~我好疼QAQ,圆月亲妈~我这能算工伤么? 附上亲妈笑疯了的回复——算毛线工伤!快点包扎一下,到阿妩妹子那里去“哭一哭”,记得用绷带在脑袋上打个蝴蝶结,打扮得漂亮点~ ——不用费力找节操了,早就全碎了~ ☆、第四十四章 “轻点!”张燕洪钟般的大嗓门死死地压着,高大的身形佝偻起来,偷儿似地往房里张望,“那凶娘儿不在么?” 王妩松了口气,被他一脸的鬼祟逗得一乐,向后院方向指了指:“换衣衫去了,还没回来,怎么?你找她?” 一听到云姜不在,张燕的腰背立刻停止了:“晦气!某找她做什么!某是来寻你的……” 一眼看到王妩掌中的木钗,张燕愣了一下,往前后一看,想到方才的情形,随即哈哈大笑:“我说你这女郎,平时看着挺聪慧智敏,怎地遇到歹人,你放着明晃晃的利剑不拿,指着这刺不死人的死木头吓人么?” 王妩一怔,回头看了看墙上案上的两把长剑,再看看自己手里的木钗,不由尴尬地干咳了两声,犟着为自己找台阶下:“就你废话多,我是女子,自当是拿钗不拿剑。倒是你,偷偷摸摸,小人行径!” 张燕嗤地一笑:“有那凶娘儿在,你以为我乐意来?要不是陈先生的意思,说是事急……” “事急?”王妩不由蹙眉,“陈先生回来了?” 怎么今天人人都点名要找她?既然陈匡已经回来了,又有什么事不能自己拿主意?王妩心思电转,一下子想到了公孙瓒的身上。 能令陈匡拿不定主意,却要她想办法的……她想来想去,莫非是公孙瓒知道她在青州后,又猜到了她对青州动的心思,要出后手了? 若真是这样,她在青州只有短短两个月,根基未稳,又不能明着撕破脸,还真不好应对。 没想到,张燕说出来的却全不是这一回事:“盯着高密曹使的斥候来报,一小股百人曹军北上前往东莱,不知所图。陈先生恐其中另有玄机,乱青州之后方。于是定计由子龙带人快马赶往东莱查探,而某趁此时曹军不备,双方又尚未名言青州之属,直接拿下平原!某即刻点兵,陈先生已在调集粮草,特来告知你一声。” “高密曹使?”这一番话里的信息量太大,听得王妩一头雾水,一句一句地想了好一会儿,猛然反应过来,“你说郭嘉!” 她一副“狼来了”的神情吓了张燕一跳,成功地换来了一个“大惊小怪”的轻蔑眼神。 但王妩已经顾不得再和他斗嘴了,“啪”的一下,反手将木钗拍到几上。脑中根深蒂固的鬼才印象,令她一听到郭嘉之名就炸毛。好不容易太太平平地离开高密,鸿门宴中全身而退,料想郭嘉定有后手,却不知来得竟这么快,令他们连坐下详商的时间都没有。 “曹军往东莱去的消息如何得知?郭嘉可在其中?他有没有隐藏行迹?为何又要去东莱?” 她脑中转得飞快,一边想一边问,第一个反应就是郭嘉肯定是在东莱布下了伏兵,等他们获知了消息,带人去截,定要被伏击。 然而转念再一想,她立刻明白了陈匡的顾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郭嘉真在东莱有什么图谋,就这么放过,以后事发,怕是要悔青了肠子。 王妩不自觉将手里的木钗握得死紧,左右为难,不由咬牙暗恨。 怎能和郭奉孝斗心思?只怕他根本就是故意要叫他们这么猜不到一星半点。一面怀疑有伏兵,一面又百爪挠心地想要一探究竟,就算到头来东莱那里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没做,也能白白将人耍上一阵。 当真是将人心算到了极点!王妩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无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最终都会在郭嘉的料算之中。 赵云带兵赶往东莱,却在动身后才让张燕将此事告诉她,显然也正是有此顾虑,恐王妩再玩一手先斩后奏,跟着涉险。 王妩秀眉轻挑,能避则避,她不愿与郭嘉硬碰。但现在赵云摆明了不愿避,她又怎能和这个时代的女人一样,日日独坐屋帷,将光阴俱付于提心吊胆的等待之中? 东莱虽是青州最远的一个小城,却紧靠着海,物产丰富。各大世家豪族都有部曲驻守在那里,人数纵然不多,但赵云现在显然也调不出大队人马来,青州世家又都蠢蠢欲动,若是再去了个郭嘉…… “从这里去东莱,快马要多久?” “赶不上了。”像是看出了她的意图,张燕直接一句话将她堵死,“子龙半个时辰前就出了城门。” 便在这时,一个清冽的女声自门外响起:“东莱与剧县相隔八百里,纵快马狂奔,非一日一夜不可达,若是人数一多,行速还会更慢。但那里临水靠海,如从水路而进,顺风扬帆,多备桨手,只一日水路便可到达。” 云姜恢复了女装打扮,曲裾却掩不住一身凛然的英气。说话间目光掠过王妩手中的木钗,目色微微一沉。 不动声色地从王妩掌中抽出木钗,反掌收入袖中:“我随你一起去。” *** 春末夏初,流云随风,金乌如漏。 天色渺渺,湖海滔滔,细碎的金芒在濛濛水雾中一望无边。 一叶渔舟扬帆如鼓,拖一线水痕细浪在后,御风而行,轻灵如梭。 云姜一身利落的粗衣短褐,腰悬长剑,云发高束,熟练地扯了扯风帆。经验丰富的渔民正在船身前后垂下两块大石,免得舟身过轻,在风向微转之时被掀覆。 王妩同是一身男装打扮,靠船舷而坐,目光定定地望进那一团犹如天地轻纱般的水雾之中,心里也仿佛蒙上一层薄雾。 这两个月来赵云驻兵控制海盐的渠道,王妩自己也时不时往海边走,和几个近海村子里的乡民熟络得很。这次驾船的渔民,就是她特意从中挑出来的。相熟的老面孔,土生土长,还个个都有家有口。 虽说利用家人为质手段有失光明,王妩此时却是顾不得这虚无缥缈的道义了,她现在是草木皆兵,心里一根弦绷得死紧,唯恐自己下一步就落在郭嘉的算计里。若是不明不白遇上曹兵的细作被掀翻在海里,估计能算得上是死得最冤的穿越者了。 郡府那里,她将城北的伤兵统统调了过来,腾出郡府前堂给他们养伤的同时,也杜绝了任何人向内窥探的可能。即使剧县城中有曹操派来的细作,最多也只能探知里面有赵云从高密来回来的女乐,故而多了兵士前来护卫。 再加上还有张燕不放心点了三个身手好的也混在渔民中给她护航…… 王妩将自己出城的前后又细想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疏漏之处。然而想到张燕那一脸明明白白她就是在添乱的神情,她伸手摸了一下绑在小腿上的短刀,慢慢呼出一口气,好像要将蒙在心口的紧张尽数呼出去。 郭嘉在青州所仗之势,唯世族及其所领的部曲佃客而已。 而这些原是孔融治下的世族,就因为孔融城破败逃,下落不明,疑赵云不能善待,又恐赵云的接手会影响了他们原本在孔融治下所获得的利益,这才态度摇摆。 王妩的目光落到云姜腰里悬着的长剑上——这把剑,原来正挂在郡府中那女子的闺房之中…… 云姜对剧县郡府的熟悉程度,更胜于她这个已经在那栋屋宇里住了两个多月的人,再结合她那日的反常,要说她与孔融一家没关系,王妩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孔融弃城,留有妻子和一双儿女不知所踪,算算年龄,赵云花了那么多心思四下探查孔融家眷的下落,多半最后竟要着落在云姜身上。 云姜若真是孔融的女儿,还能有谁能再因孔融之败,动摇青州的人心?他们甚至还能借用孔融在青州世族的影响力,彻底让那些世族豪门站到自己这边来! 王妩看着云姜一圈一圈地绑紧风帆,不由又微微蹙眉。孔融号称为孔子之后,名门世家,声望过人,自当是最遵循这个时代礼教的人物。他的女儿不该是娇柔温顺的闺阁名门么?又怎会习得一身武艺,为心上人孤身远赴辽东,还懂起船扬帆,识得茫茫水路? 不过,想起初见时云姜说的有辱家门……王妩心里又生出几分把握。 [三国]碧血银枪_46 王妩轻轻叹了口气,云姜性子果敢飒爽,刚毅不输男儿,那个弃城而逃的孔融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不管如何,好在云姜在这时候回剧县,又正好遇上张燕,这下郭嘉通过青州世族挑衅赵云的打算总算是要落空了! 也正因为这一层,她才定要和云姜一起追着赵云到东莱。青州是她挑中的立足之地,就算赵云目前的兵力足以对抗士族部曲,她也不愿意这里一直就这么暗潮汹涌,不得安宁! 攘外必先安内,更何况她想要于这乱世之中开一片世外之地! 其他的,云姜何时想说,她随时可听。若不想说……就像明知云姜这次是孤身从辽东而返,她寻得那个男子在哪里,途中发生了什么,王妩也都当做全没想起来,一句不提。 两个女子一坐一立。一如山中清泉,清透灵动,一如风中之竹,朗朗英姿。鬓边的碎发被风吹起,衣袂翻卷,水面上点点碎光间或从莹润的脸颊眉宇,跳跃到脑后一束墨发发间,一叶再普通不过的渔舟,竟似乘风乘云而来,仿若自画中翩然入红尘。 云姜察觉到王妩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回头看来,向她轻轻一笑。 手上飞快地最后打了个结,云姜拍了拍身侧的一个渔民,关照他看好帆,便走到王妩旁边,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明明是你急着出海,却是我忙了这许久。”说着,一拂衣摆,和她并肩坐到一起。 王妩知道她这是故意岔开自己心里的紧张,不由也跟着笑了笑,屈指在船舷轻叩:“这里风光好。” 云姜没有接话,目光落到远方,好像真的认真地欣赏起王妩所指的风光来。 不知名的海鸟在远方的海面上轻盈地掠过,王妩听到云姜叹了口气。 “他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开弓引箭,立不世之功,所志未遂,何言娶妻?”云姜的声音不复一贯的清冷,幽幽轻叹,在碧水茫茫的天地之间说不出的空灵虚渺。 王妩自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只是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主动说起,不由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 那个“胆略过人,信义无双”的良人,终究还是没有跟她回来。英武坚毅的女子言及此事,眉宇间难得地露出一丝凄然落寞,瘦窄的肩膀孤寂而悲伤。 大丈夫立志高远,无心私情,这样的胸怀无可指摘。既然所求不同,她也无意强求。孤身北去,又孤身而返,虽然伤心,却将情丝断得干脆。 可自城门前见到赵云和王妩并骑的那一刻起,云姜才平复的心绪又立刻不稳起来。 谁言红颜相伴,就不能成就一身功业?那横枪立马的伟岸男子,何尝没有高远之志,无双之义?又何尝不想立不世之功?而王妩却自始至终,都在他身边。 见她眼中忽现的迷惘,王妩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肩上拍了拍。 无论是真的无心娶妻,亦或只是一个借口,现在再深究已无意义,不如想想怎么让自己快点走出来,过得更好。 许是心里的那份委屈终于说出来了,云姜展眉笑了一下,驱走脸上的失落之色,反倒是反过来安慰王妩:“东莱三面环水,城池村落俱布于沿岸。我们靠岸后不急离船,先寻当地的渔家打听一下。无论是曹军还是赵子龙,只要是快马之队,总会引人注意,应该很容易打听。” 如此挥洒自如的女子,爱时千里追寻,断时干净利落,拿得起,放得下,何其难得? 王妩感佩之余,不由想到赵云。她随赵云来青州,纵然目的不纯,好歹也算得上是千里追寻。 至于断……她又笑了笑,他敢! 作者有话要说:左手是渣爹,右手是渣男,面前还有阿妩秀恩爱,这日子过的…… ☆、第四十五章 这么一来,由于郭嘉引起的紧张也稍散了大半。 王妩也不想云姜再胡思乱想,干脆东拉西扯,和她闲聊起来。从她身上的中裤改制,到天下诸侯大势。云姜倒也不以为异,她只身行路万里,所见所识,和王妩还能说上不少。 云姜说得没错,水面上的日光渐渐泛红,化为万丈霞芒之时,她们的船已经到了东莱郡内。 星星点点的小村镇在夕阳下升起炊烟袅袅,耳边隐隐约约还能听到渔歌调子,高亢质朴。 船上的渔民得了云姜的示意,呼喝着落帆转向,准备往最近的岸头靠上去。 却正在此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夹杂着滚滚烟尘,眨眼间冲破渔歌炊烟,自那岸上遥遥疾驰而过。 “快!不要靠岸了,升帆追上去!”王妩心头一凛,霍地站起身来,几步跨到船头,一面大叫着向渔民挥手示意,一面伸着头,眯着眼往那烟尘起处细看。 云姜动作更快,王妩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掠到船前,一把扯起风帆。渔舟吃风转向,跟着马蹄声的方向沿岸追了过去。 骏马平地奔驰虽快,但扬起的烟尘很好辨认,短时间内,王妩她们的船即使被远远抛在后面,却也不至于将人跟丢。 突然之间,云姜厉喝一声:“退后!” 王妩只觉得脚下渔舟猛烈地一晃,她站立不定,猛然扑倒下来。耳畔长剑出鞘声几乎与呼啦啦的劲风同时扑面而来。眼前瞬间一暗,紧接着只听到铮铮几下金铁互击,却是那风帆被人生生扯了下来,兜头将她罩住。 最后一幕,是羽箭从岸上向他们射来,云姜和两个张燕特地派来护送的兵士齐齐拔出刀剑,王妩就被落下的风帆挡住了双目。 凌乱的脚步声于身侧响起,船身被踩得翻摇不定,木桨抛落在船板上的声音,云姜让她不要动的喊声,羽箭刀剑破空的声音,还夹杂着一阵不知什么东西落水之声,混乱不堪。 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王妩心里一紧,蜷着身子一边伸手去摸腿边的短刀,一边慢慢将遮住视线的风帆掀开一角。 正好看到三双原本挡在她前面的脚徐徐向两侧退开,一把把刀剑都刃尖朝下,垂了下来。而之前飞射过来的利箭似乎也在此时停了下来,船板上只剩下数支箭横七竖八地斜插在木板船桅上,箭尾仍在微微震颤。 水声哗哗,一个人影自那三双脚让开的道路中趟水而来。 船已近岸。 干脆扯开了风帆,头再抬一点,王妩一手握住短刀,侧躺在船板上,歪着头望去。 只见一副熟悉的修眉朗目,纵白衣微尘,半身湿透,脚下的船板上滴滴答答地一圈水渍,亦掩不住英华出众,轻甲银亮,丰仪从容。 赵云一手执枪,另一手伸到王妩面前,微微一笑。 “子龙?”王妩看着眼前闭着眼也能勾勒出的笑容,再看看隔水十数步列成一队的白马,以及马上张弓引箭的手明显变得僵硬的一众骑士,一时没从刚才的紧张里转过弯来,也没顺势借赵云伸出的手站起来,只怔怔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这句话明明更应该赵云来问她,反被她抢了先。赵云看着王妩怔怔地半趴在船板上,一脸理直气壮的迷惘模样,唇角不由自主抿了一下,弯腰在她腰里一揽,轻轻松松将她从船板上抱起来。 渔船随着一波一波的水浪忽高忽低地摇摆,赵云的手臂却稳如山岳。王妩一只手里还握着环首短刀,短刀刀柄上的铜刻云纹微凉地磨着指腹,而另一只手则反手抓着赵云的手臂,遒劲有力的肌肉,暖意温存。 云姜最先反应过来,抛下剑,和那两个从舱下拔刀的速度绝不慢于她拔剑速度的渔民一起,慢慢将船靠到岸边,又引了船头长长的粗绳在距水最近的大石上绕了几圈。 王妩在船上晃悠久了,被赵云放下来,脚踏实地的一刹那不由腿一软,好在云姜似是熟识水性,地拽了她一把,王妩这才定下神,摇晃着站稳了脚。 那一队骑兵正收了弓从马上跃下,齐齐列在赵云面前。王妩走到近处才发现,这些人竟个个都是脸熟的。 当日她混入骑兵之中和赵云一起奔袭千里,短短几天,那五千骑兵虽不至于都认得出来,但这些人却都是她亲自从轻伤兵营中挑出来,派去靠海的村落小镇驻守海盐之道的。 王妩目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赵云定是为了赶路追上从高密早出发半天的曹军,身边带的人不多,而现在却发现了曹军的踪迹,到了要用人的时候。 若非如此,这些驻兵是王妩所选所定,赵云又岂会不和她事先商量一下就轻动? 想到这里,王妩不由有些紧张,下意识四下望了望:“那拨曹兵在哪里?多少人?郭嘉也一起来了么?”渐黯的夕阳下,只见炊烟渐散,山石隐隐,人踪不现。 王妩眉尖蹙起,暗自盘算。若是郭嘉设下伏兵,要有多少人才能拿得下赵云?若是不为诱赵云而来,他又为何要到这青州最远的临水之郡?难道……和她一样,也看上了海盐? 见王妩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赵云唇边的笑容忽地顿了一下,和煦明朗的眉目微微一沉。 自高密他就隐隐有所察觉,王妩对于郭嘉,似乎特别紧张…… 还没说话,云姜突然插口道:“这里再往前,便是黄县,莫非曹军进了黄县?” 赵云闻言,心里暗暗吃惊。他本以为王妩此来是寻了熟悉水路的渔民带路,可听云姜言中透出的对这周遭之地的熟悉,让他立刻想到了王妩此行,大有可能指路的正是这个身姿笔挺的女子! 若云姜是黄县人,熟悉此地也算正常,可如此一来,黄县距离幽州极远,当初她一个女子又是如何从黄县被张燕劫为礼物送到幽州去的?而那时她说要去辽东,从黄县往辽东,一南一北,隔海而对,驾船北上,岂不是更快?何必苦行山地之路?而若她不是黄县人,知道这里往前就是黄县,岂不是更奇怪了么?就算是随他一起看多了舆图的王妩,要不是这次入了青州,怕是连黄县在哪个郡哪个州都不知道。 王妩见赵云的神情,知道他是对云姜的来历起了疑心。她向赵云微微摇头,转头刚追问了一句:“黄县怎么了?”还不及细说,却见云姜长眉紧蹙,脸色有些苍白。 王妩在心里将东莱黄县这个地名反复念了几遍,却一点也想不起来这段历史里这个地方有丝毫的出名之处。 [三国]碧血银枪_47 “此地有个奏曹史,行事出众,胆略过人,早先因与州家争章洛阳,知名青州。”云姜的背脊挺得笔直,说话时的声音却微微发颤。她看了王妩一眼,又垂下眼,脸颊上缓缓浮现一层红晕:“之后,他也正因为此时得罪了州家,离家避祸,远赴辽东……” “辽东?”云姜的神情令王妩心头猛地一跳,倏然睁大眼,“是他?” 那个云姜翻山越岭去寻找的男子,原来是东莱黄县的奏曹史! 云姜深深吸了两口气,向王妩慢慢点了点头,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手腕一带,将王妩往赵云那里轻轻一推,回手扶住腰间佩剑,飒然一笑:“我要去黄县。他家中尚余老母一人……不管我与他怎样,这位老夫人端慈和善,也曾教护我良多,就算他不在,我也断不能任人欺上门来。” 王妩闻言,忽地弯弯眼睛,唇如月轻勾,露出一个笑容来,上前抱住她的手臂:“我随你一起去。”说着,又回首向赵云眨了眨眼,眼中星光细碎,说不出的晶亮灿然,看得赵云微微一怔,到了嘴边的一句反对之言顿时也为之一顿。 “曹军能进得了城,想是已经和黄县守城有所勾连。以此借口带兵围城,必然是要从城中州府到豪族世家地清洗。这种事,我一个小女子怎能加于其中添乱?还是和你一起去得好,曹军人数不多,就算真撞上了,没人知道你我的身份,也不会把我们两个女子放在心上。” 王妩侃侃而言,听得赵云不由一呆。倒不是因为王妩一句不问就能看出他临时从海边调兵的意图,自他知道王妩为他疾驰三百里向刘备求援起,就再也不曾怀疑过王妩临事的眼力和判断。王妩能看出来这一点来,他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什么叫一个小女子不能添乱?从平原借兵,到千里奇袭青州,再到郑家宴饮摆席,兵戈胄甲,州府城池,豪族世家,她哪有见得少了? 赵云哭笑不得之余,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又确实在理,她们两个女子同行,就像当日他和王妩乔装去甘陵城一样,纵有惊,亦无险。 王妩偏了偏头,目光在云姜身上打了个转,灿若星辰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终于说到了正题:“对了,孔北海的女儿要在黄县设宴,你记得千万先礼后兵,可别搅得到时候没人能出门前来赴宴……” 云姜的身子陡然一僵,眼中又是惊讶,又是迷惘,几变不定,最后都化作唇角一丝自嘲的苦笑:“果然还是被你知道了。” 赵云一贯持重沉稳,闻言却也不由大惊失色,盯着眼前两个并肩而立,同样明艳清丽的女子目瞪口呆。他的目光落到云姜腰间的佩剑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那个乱军中抛妻子弃城池的孔融的女儿竟是云姜! 一众肃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的骑兵也都一个个震惊得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现在无论是赵云还是前来商议的曹兵,都在满青州的寻找孔融家眷的下落,就差没掘地三尺了。王妩这句话的意思算是……找到了? 也就是说,青州那帮打不得骂不得的酸腐儒生和自高身份的土人们,都能摆平了? 一群习惯了只有热血热汗,搏命拼杀之后才能打胜仗的粗莽汉子,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半天也回不过神来,一时难以接受这如同从天上砸下来的轻易胜利。 镇定冷静如赵云,目光中也是惊喜难掩,脸上的笑容,明朗而舒朗,令海面上闪烁的阳光也失了颜色。他向云姜拱手一揖,算是重新见礼。 两个俏然而立的女子手挽着手,身姿绰约,神容端丽,眉梢眼角明艳粲然,好似踏风踏云踏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叮!鬼才大人成功令小赵的关注点一瞬间出现了异常~ 言情是个小傲娇~非要多戳几次,狠狠戳,才能把它压倒! ☆、第四十六章 水浪轻拍,风过山林,天地间仿佛陡然之间安静下来。唯有马蹄轻踏,踱着步子嚼草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王妩格格轻笑,伸手在云姜腰间的剑柄上拍了拍:“找了这么久,你这孔家女郎倒像是突然从天上砸下来的一样。要不是这把剑,我还未必能有如此把握。” 好像全未察觉到众人没有去看这几乎像是从天上砸下来一般的孔融之女,一双双眼睛反而像看怪物一样地全都钉在她身上。 云姜纵然心绪不定,听了她这话,却也不禁莞尔。她自幼好武,没少因着这事惹得父亲孔融动怒不喜。 她和王妩在幽州相识时,以为王妩身为一方诸侯之女,定也未必瞧得起她舞刀弄剑。再加上她为情离家,实在于礼难容,这才用了自及笄之后就再无人言及的小字为名。 到了后来,她匆匆赶回北海,却在路上听闻孔融弃城,生死不知,更是不敢再言自己的身份一丝一毫。 而王妩和赵云兵入青州之时,郡府中前前后后,粗扫仆从倒是留下不少,却个个都是平日里连自家主人的内院都不会涉足半步的,又岂会知道孔融女儿的小字闺名? 故而他们忙乎了许久,半点也没有将云姜和孔融联系到一起。 云姜将王妩带来黄县,本就无意再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这一番来回的波折,反叫她不知该如何开口,现在被王妩如此说穿了,惊讶之余,倒也不由暗自松了口气。而王妩方才的话,却令她隐隐起了些疑惑。 赵云是疆场猛将,若只是为公孙瓒打下青州,那他攻入剧县,大功已成,何必又要四处寻访孔融的家眷?战场上的将军,攻城略地,能约束兵士不侵扰百姓已是最大的善意,又何时会向赵云那般去在意打下来的地界该如何治理? 云姜的目光在王妩身上停了一停。是因为公孙瓒之女也在这里的关系么?还是…… 仿佛脑中灵光突现,云姜心中猛地一凛。 赵云只有战场威名,却无朝廷亲封官身。她回到剧县只有短短半天,可也能看到县城之内虽说不上平和无争,路不拾遗,可百姓却全无慌乱畏惧之态,来往路过还能胆子大的,还能和巡城的兵士互相问候两句,这又哪里像是历经几家之争后的萧索惨况? 民心已定,他又如此急着要收服青州世族豪门之心,莫不是要赶在公孙瓒之前彻底拿下整个青州? 赵云的打算,王妩又知道么? 饶是云姜胆大,心里也不禁砰砰直跳,毕竟赵云的武勇自磐河一战起,已为世人所知,再加上他现在手里的兵力…… 想到这里,她不禁拉住王妩的手,将她从赵云身侧带过来几步,勉力定了定神,腰背却挺得更直。 “就照阿妩所言,有劳赵将军兵威震慑之余,将设宴之情送于青州各家。”云姜不动声色地将王妩半挡在身后,双手平举,竟是按着男子之礼向赵云一揖到底:“只是,黄县设宴之人,不是孔云姜,而是孔丰平。” 孔融的一双儿女,女儿的闺名无从得知,而年将弱冠的儿子之名,他们却都清清楚楚。 孔齐,字丰平。 “你这是要代兄宴客?”赵云没注意到云姜的戒心,只是有些不解她话中的意思,下意识问了一句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 人人都知道孔融有一双子女,若是他们以孔融的女儿之名设宴,那无疑是等于说孔融之子还流落在外,像郭嘉这般的有心人,定会不死心地继续探访,若是找到了孔齐,就凭着男女之别,也能同样再把他逼到如今的境地。 想通了这点,赵云向云姜还了一礼:“多谢。” 王妩也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我们办得张扬一些,你兄长母亲若是听闻了这件事,也定会找来一看究竟。” 说到要设宴张扬,王妩不由兴奋起来。 她本就是本着以前统管一家门店的心思来打理青州治理事宜。虽说一开始在剧县的时候免不了磕磕绊绊,不过没有销售指标要每月打拼,又是战乱之余,各方百姓只求保命,没人会苛求政绩,比以前要面对怎么也难以讨好的客户还要求满意度成绩容易了许多。 再加上反正是好是坏都自有赵云顶在前面,不用她出面,无论如何,她都有转圜的余地,两个多月来纵然忙碌累极,倒也应付了下来,还很有几分如鱼得水的成就感。 陀螺般地转了两个多月,这回一并交由陈匡暂理,才大半日王妩就觉得有些不习惯,坐在船上胡思乱想,反倒是越想越忐忑紧张起来。这种时候,有一场酒宴操办忙碌,正好也有点事做。 刚暗暗感叹了一下自己天生的劳碌命,她突然瞥到赵云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一贯沉稳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却又在她抬头的时候,飞快地收了回去。 眼尖地看到他耳根处有些发红,王妩怔了一下,突然想到了郑家的那一场酒宴…… 不想明白也就算了,这下,两人想到了一处去,王妩的脸上也腾地红起来,垂了目光,用力抿了抿唇。 云姜立于他们之间,微微蹙眉,心里的担忧更甚,她要尽快和王妩单独谈一谈。 与赵云兵分两路,她们又重新回到船上。短时行路,快马远过于行舟。既然赵云要领骑兵围城,就算曹军真的进犯黄县,也足以退敌,云姜就也不再急着赶路了。所以这一回,风帆半起,离岸远远的放舟轻荡,以防途中遇了曹兵,和方才一样被人从岸上用弓箭压制突袭。 之前被弓箭骇得落水的渔民受了轻伤,被救上岸后,虽及时包扎了伤处,却仍是惊慌忐忑,缩在刚刚洗去血腥之气的船板上,僵着身子,目光盯着王妩和云姜,还有那两名张燕所派护从,防备又惊惧,片刻不离。 王妩已经明言了一到黄县就让他们驾船离开,可几个渔民口中唯唯诺诺,神色却丝毫不见放松。 王妩其实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相信自己的话,反正到了黄县,将人放走就是。当下也不再多言。可才转身,就发现云姜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正凝目望着她,神色严肃,似有什么事欲言又止。 见她转身,云姜状似不经意地转目望向远方,问道:“令尊何时派人来接管青州?” “接管?”王妩怔了一下,“父亲与袁绍相争冀州,正值用人之际。青州诸事自有赵将军在,还能钳制曹操,不至同盟背心,何须要另派人来接管?” 云姜是在途中听说北海被破一事,就立刻匆匆赶回青州,自然没有王妩这样一直关注这三方动静的人熟知这好不容易达成平衡的微妙之局,闻言不由一滞。 “我素闻白马义从是白马将军公孙瓒麾下的精悍之兵,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赵云带兵五千,就算青州的世族不知好歹地有什么异动,也足以立刻平息。又为何还要花这么大心思,四下寻访父亲的家眷?”云姜想了想,方才心里被赵云激起的疑惑反而更重了,但又不便名言,只能再换另一种说法提醒王妩。 但心里的担心却不由自主地化作了眉宇间一抹忧虑焦躁。 王妩不知她为何着急,还道她是在担心还下落不明的母兄安危。她拉着云姜到船板的另一头坐下,拍了拍她的手背,向她解释道:“若等他们有了异动再有所动作,我们难免失了先机,而若是他们还与别家有所勾连,只怕事情会更加麻烦。” 就像这次郭嘉来一样。 [三国]碧血银枪_48 乱世求生,本就是逆水行舟,固步自封,兵来将挡,如果内患不除,何以安身立命?只能被人慢慢蚕食而已。 王妩心里有些奇怪,云姜虽为女子,但毕竟出生名门,而且在这个时代自幼习武,又敢于为心中所爱离家万里,万不至于像普通的闺阁女子那样全不知天下形势,这个道理,她不该不明白。 “现在天下大乱,我要青州为乱世之净土。虽不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却要人人安于劳作,温饱不愁,人心思定。不求政绩于朝堂,不与民争利于市井,但求将来无论是何方诸侯,但有一人为青州之地,想要提兵乱此平和之势,青州的所有百姓,光臭鸡蛋都能扔得臭死他!” 提及青州的愿景,王妩不由侃侃而谈,目光湛湛如泉。而云姜却更着急起来,她自幼习武,也听兄长说多了古今天下分合之势,眼界远非普通不知世事的闺阁少女可比。王妩寥寥数言,她就能想到,如此一来,这被王妩称为一方净土的青州上,所有的人心,哪怕天下的人心,只怕都要归于现在出面治理青州的人身上! 而王妩一介女流,自然不可能出面,公孙瓒又远在幽冀,治理青州的功绩,天下传扬的美名,除了是赵云,还能有谁! 若赵云生出异心…… “我问你,这到底是谁的主意?”云姜越想越心惊,不由反手按到王妩手背上,还扯了她的衣袖,“到头来,得益的又是谁!” 王妩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云姜的忧心从何而来。 她现在事事将赵云推在前面,固然是深信赵云之能,更大的缘由,还是想借赵云的锋芒,藏住她作为一个女子,肯定不容于这个时代的打算,在乱世中为自己的将来赢更多资本。 却不想这么一来,不知情的人看起来,确实好像是赵云急于将青州掌握在自己手中一样。 “是我的主意。”王妩轻轻一笑,声音平淡自然得仿佛清风徐波。云姜这是全心为她担忧,她心里自然感激,而有些事,似乎也是应该及时告诉她,免得日后再生出类似的误会来,没准还会好心办坏事,乱了她的布置。 只是不知道,这个为爱孤胆走天涯的女子若是明白了她的打算,胆子还够不够大。 王妩摇头示意云姜先不要说话,听她说完。 “我们袭得青州之后,对外布防全尽是赵云说了算,而治州之事,全是我的主意。”她唇角轻扬,说的是天下一州,却好似只是在说男主外,女主内一般,云淡风轻。 “先寻找孔北海的家眷,安抚青州世族人心,获取我们稳住脚跟的时间。同时,开仓粮,蓄水利,拓盐道,聚渔民,以赚得青州人心,用百姓的安定慢慢蚕食那些世族的曲部力量。青州虽无天险可守,但毕竟我也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我只要整个青州像一块全无空隙的铁板那样,让所有觊觎这里的人动手之前都好好先掂量一番,代价如何?名望如何?军心又如何?” 这是王妩第一次和人谈及自己对于青州真正的打算。这两个月来,她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天安排,无一不是沿着这个方向而行。磕磕绊绊,纵有偏差为难,但大致却是不差。 赵云或许已经察觉了一点,却多半只是当她自负才华,不甘如普通女子那般困于闺房斗室,要在公孙瓒面前争一口气。就连陈匡张燕,她一切的作为,也只是为赵云绸缪,赵云越是显赫,越有可能令公孙瓒放弃联姻,将她顺顺利利嫁给赵云。 没有人知道,自始至终,王妩的心,都要更大一点。 可仔细说来,却又不算大。 她确实喜欢赵云,却做不来那种一心一生全围着男人转,等待命运降临亦或是哭闹抱怨不休的女子。前世今生,为生活所迫也好,人生际遇也罢,从她自己为了下一学期的学费发愁的那一天起,她就习惯了自己为自己打算。 纵不如意,王妩也一贯认为,只要她还能自己为自己拿主意,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向自己的目标努力,无论身在何处,贫穷富贵,都是生活赋予她最大的回报。 她不要呼风唤雨,不要权势滔天,她只要如何生活,何去何从,甚至嫁不嫁赵云,都能自己说了算! 作者有话要说:呼——总算把阿妩的打算抖出来了~ 阿妩是个普普通通在尘世里打拼过日子的小女子,女诸侯女将军什么的,都不适合她。先不说当时的社会会不会接受这种观念,要让那么多血里来土里去的糙汉子听命,还要看得清当时纷繁的局势,实在不是一个穿越就能搞定的,领兵打仗也只会纸上谈兵,误人误己。更何况,阿妩前世还不是学历史的,历史……不熟哇 男主外女主内就好。 ☆、第四十七章 乱世立足,哪怕最后她还是要选一方诸侯势力投靠,若自己没有足够的实力,又怎能让别人刮目相看?降将尚且要时时顾忌猜疑,更何况,她是公孙瓒的女儿!若对对方她的投诚只是可有可无,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要营营汲汲,朝不保夕,谈何安稳? 不若有真正一己之地,退可保两方谈判时腰杆挺直,进和为任一势力增锋添翼,令人心生忌惮又不得不拉拢而处。到了那时,就算是公孙瓒,无论是辽东,还是曹昂,他难道还能冒着王妩翻脸的后果逼嫁么? “这都是我的主意,最后得益的,也会是我。”王妩顿了一顿,最后又添了一句,算是完完整整,将云姜的问话回答完了。 云姜目瞪口呆,这才回想起王妩方才的话。她说的是“我要青州”如何如何,而非“父亲要”如何如何。 云姜英气凛然的娇颜煞白一片,显然是听明白了王妩的言下之意,也想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自幼习武,自负胸怀大义,不输男儿,行事果敢,不逊须眉。却也万万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一个女子,在她大着胆子追寻心上人远赴辽东之时,想要裂地而治! 被当做礼物送进幽州时仍然能冷静设法突围的女子,握剑的手此刻却在发抖。 王妩言及于此,不再说话。 她本就没想把这番打算瞒着云姜,一来,云姜是女子,没有陈匡等人面对她时或多或少都有觉得不方便的时候,日久下去,总会对她所图有所察觉。 而另一方面,女子困于闺阁,不过是视野受了局限,她不信,当她开了一扇新大门的时候,像云姜这样的女子,脚步还会被那些教条捆绑住。 看云姜脸色变幻,王妩不由也有些忐忑起来。若是云姜不赞同裂地青州,亦或是只想随遇而安,她又该如何应对? 云姜也不知自己做了多少个深呼吸,才总算勉强将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平复稍许。然而她再看向王妩的目光却不由多了几分肃然。这个她原本以为胸襟磊落,行事大胆,却又有些莽撞得需要人时时保护的女郎,行事,又岂是大胆两个字就能概括的! “你……就那么相信赵云?” 云姜的声音还有些气虚发颤,王妩的目光却是噌地一亮。会问出这句话来,这个心性坚韧的女子算是默认了她的盘算,和她一起谋划起来。 王妩心情舒畅,不由朗声笑道:“我当然信他。” “为何?”既然明了王妩的打算,云姜自然而然替她想了起来,蹙着眉头,对王妩的这种信任不以为然,“就算他忠勇不二,毫无异心,他也是你父亲麾下之将,于公于己,若是察觉了你的……” 不过想想也是,赵云若是对公孙瓒一忠到底,铁定不会赞同王妩裂地而治,为自己留后路,又和公孙瓒分庭抗礼的打算。而他若是不忠,王妩又怎敢再用他? 再说,赵云能在磐水一战之后,看出公孙瓒对他分功压制的手段,难道就想不到他现在如此锋芒,又岂会不引起公孙瓒的忌惮和防范?他又将何去何从? 王妩这时才发觉,她一心一意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赵云的信任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青州之事,虽然陈匡张燕,甚至范成等人都知晓,可海边盐道,渔业,除了她亲自到伤兵营挑的人之外,却是全全交给赵云处理。也正因为如此,赵云这次才能将这些人一起调用了出来。 两世为人,她表面看起来都是大大咧咧,想到就做,雷厉风行的性子。但骨子里,却因少时的经历,从来都不会过于相信一个人。恋爱也好,工作也好,仿佛刻入潜意识里的独立性,令她工作中得心应手,恋爱却往往无疾而终。 又有多少男人能容忍果敢独立,不会撒娇示弱,不会讨好夸赞,他在与不在都一个样的女人? 她就像是窝在角落里的小野猫,看似柔软无害,嬉戏打闹,一旦有人靠近,就会在窜回安全的草丛中去,亮出尖利的爪子。 而这一次,心里却是出奇的安定。 王妩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柔软,犹如涓涓细流,缓缓流淌。 她向脸色还有些发白的云姜微微一笑:“人活一辈子,总要有几个万事都能言,万事都可信的人。若非如此,心里憋着一大堆事,连个抱怨出主意的人都没有,就算平平安安活到两百岁,那也不免太无趣了。” 不知是说前世,还是今生,也不知说的是赵云,还是云姜。 云姜到底是个通透疏朗的女子,虽是一时被王妩的那番惊天之论吓住了,乱了心神,惶惶难安,但旋即就明白过来。 若是人人都不可信,王妩又何必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若是无人可信,王妩只有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谈何裂地而治! 再想来,云姜却不由感佩王妩的胆量,小小年纪,当初在幽州被她劫持,换做常人就算不恨她入骨,缠着公孙瓒出兵将她乱刀分尸。怕也要敬而远之,再也不愿遇到她,又怎会像王妩这样…… 男儿争雄天下,谁言女子就不能裂地而治了? 云姜的心绪慢慢坚定,眼神清明,展颜和王妩一起笑起来。 悠悠碧水,漫漫长空,一叶轻舟上,两个美丽的女子粲然而笑,映得云际那最后一抹艳丽的霞光也失却了颜色。 *** 有孔融之子的名头做幌子,赵云干脆将众兵士分为两人一队,快马于青州境内,充当了一回送信使。 赵云自负武艺,自到了青州之后,又有意与当地豪门世族结交,遇宴从不推拒,向来都是坦然而来,潇洒而去。然而,事情换到了这些世族身上,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汉高祖所遇的鸿门宴实在是深入人心,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相邀,立刻引来了他们无数的猜疑。 最大的顾虑,就是这会否是赵云故意召集世族中的中坚之力远赴东莱的借口。 [三国]碧血银枪_49 要是赵云在东莱布下重兵,将他们邀了过去,是为了将他们一举剿灭怎么办?虽说每家的部曲都不少,但毕竟大半是要留守府院,稳住自家的根基,分出来保护赴宴之人去东莱的,定然就不会很多。 而若是不去,又真是孔融之子设宴,蔑视赵云此等示好之举,不也等同于摆明了向他挑衅么?那从袁曹两家数万人的攻势之中抢得青州的五千精兵可不是摆设? 原本一心要等赵云对以孔融为代表的当地势力表个态的世族豪门,一时之间,看着来去如风的送信白马,心绪如潮。 这个时候,这种消息,孔融的家眷究竟是真是假反倒成了他们最后考虑的问题。 重要的是态度!是他们对赵云的态度! 终是到了要表态的时候了。 去,或者不去,这是个问题。 于是,青州境内,几乎所有世族豪门都不谋而合地派出了自家最精锐的部曲,护送着赴宴之人,自四面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向东莱涌去。 王妩和云姜给赵云留足了时间搜查城中曹军的踪迹,这才慢慢悠悠地从水路入城,在城门一问,听闻赵云闯入了县府,便也跟着往县府而去。 绕过照壁,进门时,赵云正背对着她们立于堂上,四下围着十几个小吏,与他身后三四名持枪的兵士相对,僵持不下。 他们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上过战场,在腥风血雨中冲杀出来的精锐之兵,血洗出来的威仪生生逼得一众小吏心里发慌,不由自主地腿肚子打颤。 要不是还有寥寥两三人还有气骨,能和那县丞一样梗着脖子死顶着不退,怕是这一堂的人,早就作鸟兽一哄而逃了。 面对明明吓得脸色发白,却还一脸死硬的县丞,赵云不禁有些头痛。他不过是要借县府之地设宴而已,还打了孔融之子的名义,哪知这年纪不小的迂腐书生,口口声声官威何在,目无朝纲,就是不肯松口。 王妩和云姜进门之时,便正好见到赵云青釭长剑出鞘,剑锋过处,如疾电裂空,摆在堂中的木案骤然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轰然变作了一堆可以直接送进灶间伙房的碎木。 一剑催心,小吏们发出一声惊呼,胆小的已经直接瘫软下来。 王妩向发现她们进来的那几个兵士摇摇头,示意他们不用分心。 “既然于礼不合,县丞大人不妨就当我等为那山贼劫匪,暂借这县府一个月,大人若是不愿相借,我等就只能转而借一借别的东西了。” 那修眉朗目,口气淡得仿佛只是在问人借口水喝,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像足了他口中的“山贼劫匪”,拿着剑比划着叫嚣要钱还是要命。 云姜看得诧异,王妩微微一怔之后却是忍俊不禁。 一个秀才一个兵,本就是有理说不清,这样的对峙,明晃晃的刀剑,远比言辞来得管用。 果然,秋水般的长剑下,那县丞双目死瞪着那剑锋,反反复复就只剩下一句岂有此理,却也是喃喃在口边,哪里还有方才半点的强硬之态。 “既如此,在下就多谢大人慷慨。”赵云归剑入鞘,又点了几个小吏出来,“设宴之事,繁杂多绪,我等初来此地,还要有劳几位多多相助。” 他刚才全未回身细看,而此时所点出来的却正好就是那几个死顶着不退的人。 王妩轻轻一笑,恩威并济,先礼后兵,谁言领兵之将全凭一腔武勇,不懂人心之变? 世族人家一同前来赴宴,无论是充面子也好,自身守卫也好,必定会带足了部曲,这小小黄县之中突然涌入那么多人,免不了要人心浮动,惶惶不安。由当地的县府出面安抚,再好不过。 至于这位黄县的县丞大人,先粗绳一根,捆结实了扔到后院的角落里去。若为官也像他为人这般耿直,让他继续坐在这县府之中也无妨,若非如此,这三面靠海,有盐有鱼有物产的东莱黄县,也正好换一换主事之人。 赵云一个回身,和王妩四目相对,唇角的笑容,犹如清风朗月,好似天塌地陷,都从来不会改变。 “这下你可放心了?”王妩笑吟吟地回头看云姜,意有所指。她本意是让云姜自去拜会那奏曹史的老母亲,赵云既然已经先于她们入城,小小一座黄县,她身边还有张燕手下的两个人随行,来县府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可云姜偏是不放心地要陪她一同来。 想到王妩方才在船上所言,云姜看着赵云的目光不免有些复杂:“来黄县的曹兵呢?” 赵云神色微微一暗,皱了眉向她们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他们根本没进城。不管他们为何要将我们引来这里,东莱之地林多人少,极易匿藏,还是小心为上。” 王妩眉尖微蹙,回头看了看门外院子里低垂的夜幕,心里不由多生出几分谨慎来,转而向云姜道:“今天天色已经晚了,不如等明天天亮了,我陪你一起去那里。多带些人,权当是保护一下那位老夫人,免得被人惊着了。” 她本来就没想过他们能逮到郭嘉,只是这么一拨曹兵突然间就这么消失在青州之地,犹如骨鲠在喉,多少也令她心里不安,不知郭嘉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阿妩打着主意自强自主是一回事,有时候嘛,最不可控是人心~自己的心也一样! 吼吼吼~ ☆、第四十八章 却不想云姜在那奏曹史的家中一留就是整整三天,直到第一拨前来赴宴的世族子弟都到了黄县的城门口了,才得以离开。 那老妇人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至少也是出身不俗。 见了云姜一句不问,只连声道好。就连见了一身男装打扮的王妩,和她们身后体魄高大,魁梧威武的骑兵,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非常客气周到地招呼他们一同进屋,命人奉茶设几。 王妩看得清楚,这头发花白,却精神烁砺的老人腰板挺直,除了最初一瞬间的诧异之外,在那几个身上带刀,煞气冲天的兵士面前,竟是不见半点惊惶不安。泰然自若得仿佛他们是前来串门的隔壁邻居一般。 然而,老妇人却三言不离孔融在任时对自家的照拂,看云姜的神情更是简直就跟看自家儿媳一般。 云姜不由尴尬,她与那奏曹史之间,全是她一厢情愿,就连她父亲孔融也不曾知晓。所谓的照拂,不过是孔融当初听闻了那奏曹史获罪州家之事,起了惜才之心而已。 她飞快地瞥了王妩一眼,面色绯红地胡乱应付。 王妩暗暗偷笑,上前潇潇洒洒向老夫人拱手一礼,回手搂了云姜的肩膀,亲亲热热朗声道:“云姜且陪老夫人慢聊,我带人去院中站站,也免得搅了你们的兴致。” 王妩的身量已经开始拔高,短褐利落,披风及肩。两世为人,她都居于话事之位,见识过血染沙场,这几个月又惯于打理一州之事,身上虽无佩剑,举手投足之间却自有英华难掩,不输男儿。 纵然这老夫人有心要云姜做她的儿媳,但那奏曹史既然无意,即使将来出于孝心有所妥协,对于云姜,却终不是一件好事。不如她现在就趁着自己这一身男装之际,先将老夫人这念头断了,这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他日难堪的,也不会是云姜。 王妩靠过来的时候,云姜就明了了她这番用意。心中免不了升起一丝苦涩之余,却是强撑起一丝笑容,感激地向王妩轻轻颌首。 自古男女不相亲,男子主动搂肩勾背的行为已是轻挑得很了,更何况云姜还不闪不避。那老妇人的眼神微微一黯,再看王妩熟稔地又拍了拍云姜的手背,这才转身而出,目中不由多了几分了然,脱口而出的叹息中更是蕴了说不出的可惜懊恼之意。 剩下的事,王妩觉得,还是要让云姜自己决定如何说。 悠然走到院子里,两三古木粗壮遒劲,抽出的新绿嫩叶,和匍匐地上的娇黄花蕊映在一处,黄绿相间,好似浸透了水一般的色泽鲜亮。王妩站在树下缓缓吸了口气,满腔都是海边小城独有的湿润空气。 这样的小院子,这样的空气,绿叶黄花,天色如洗。这样的景致,正是她以前背包徒步,流了一身的汗之后,最喜欢看到的山间景致。 也不知道千年之后,这里又会是什么模样? 王妩无意识地抚着从古木上垂下来的细枝,突然怔忡起来。 突然之间,那细枝,连同着头顶上还不算茂密的树叶一同轻轻颤起来。王妩猛地醒过神来,不知怎的,脱口叫了一声:“子龙?” 然而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赵云正以设宴征酒为借口,带了人满城搜查曹军去处,又怎会跟她来此? 一念及此,王妩连连向后退了数步。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几名兵士则反应极快地纷纷撤出兵刃,围拢上来。 “慢着慢着!” 被古木遮了一角的土墙墙头,忽地冒出一个沾满了草屑的人头来。玉面薄唇,瘦削清俊,一双轮廓柔和的眼睛亮如烈阳,身材却魁梧得犹如老树遒干。 “张燕!”王妩大吃一惊,“你怎么到黄县来了?平原郡呢?剧县呢?” “嘘!”张燕一脸紧张地向她连连挥手,要她噤声。一边做贼似趴在墙头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除了院子里这几个人外没有别人之后,才连滚带爬地从墙上,攀着古木翻了进来。 几个兵士都是认识张燕的,却被他这明明狼狈又好整以暇的动作惊得傻了眼,一时之间,竟连举在手里的兵刃也都忘了放下来。从外面看上去,倒像是张燕主动跳到他们的包围圈子里挨宰一样。 “让开让开……”张燕作势抖了抖衣角,挥手示意他们退开,在王妩面前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有某出马,打下平原郡还不是三两天的功夫么!陈先生听闻你们找到了孔融的儿子,特要我来给你带个口信。” “要你传口信?”王妩下意识在这个“你”字上加了重。 因赵云之前要瞒着王妩先往东莱,唯恐范成像他们来青州时一样再来一次通风报信,就把他拘在了陈匡的身边。 什么样的口信不能要范成来传,却要黑山主将张燕放下整个青州直面曹军的城防,亲自前来?王妩心里的惊讶实在是难以言喻,以至于连平原郡的消息都被她一略而过。 [三国]碧血银枪_50 张燕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悄悄往院子后的小屋方向瞟了一眼,随后向王妩一瞪:“怎么?某就传不得口信么?” 王妩敏锐地正好看见他那飘忽来去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微一动:“你是来找云姜的?” 被王妩一语揭穿,张燕脸色讪讪,挠了挠头,又叹了口气,神色间甚是为难:“某有要事与她说。” 王妩挑了挑眉,云姜的功夫虽然及不上张燕,但除了第一次被当做礼物送进了幽州之外,她似乎再也没吃过什么亏。就连在剧县城门口的那一次,张燕明明稳占上风,还带了人,却还是快马来找王妩劝架。 其实张燕只要拉下面子陪个罪,以云姜的性子,难道还真能提剑砍了他不成? 王妩微微笑了一下,只怕再继续问下去,张燕就该恼羞成怒了。 “陈先生这回又出了什么主意?” 见王妩总算转了话锋,张燕面色一松,用一个和他那副长相极不相配的姿势,粗鲁地伸手在自己脑门上拍了拍:“陈先生言,青州乱,则不足以拒曹,而若世族乱,则青州安矣。” 他说得极慢,几乎是在一字一顿地叨念,那清秀的五官拧在一团,显然是并不明白这句话中的含义。 世族乱? 王妩蹙起眉,陈匡的意思是要她趁着这次酒宴,引得这些来赴宴的世族豪门生隙,互掐一通么?届时,这些世族大多都世代久居青州,彼此之间的分量想必都了解得清楚,若要分出个上下来,怕是不得不争相结交赵云,以壮声势。 这是要她出计离间!王妩不由苦笑着扶额。 她原本还在顾虑,以孔融身为北海郡相,他的儿子平素里难免会结识一两个世族子弟,若是在酒宴上遇到了熟人,云姜又该如何蒙混过去? 却不想陈匡却又给她出了这么个难题! 王妩皱着眉想了许久,最终手一挥,酒宴酒宴,还是先备足了酒。酒后失言也好,酒后迷醉也罢,先将这群人灌倒了再说!大不了找几个人趁着那些士族子弟喝得差不多了,麻袋一套,狠狠一顿打,再栽赃到旁人身上!她就不信这样还乱不起来! 而这个时代的酒,又是全由粗米酿制。酒多了,自然要消耗大量的米粮。王妩自剧县起如当家一般执掌州事,深知乱世多灾,人口又流动性大,良田耕地几乎荒废了十之八九,仓中储米不易。 光是之前郑家的那一场宴饮所耗费的米粮,就不知够养活多少流离饥民! 她之前放弃大肆操办,除了想让云姜尽可能避开众人目光的低调打算之外,也源于此由。 更何况,就算有米,酿酒也需时间,黄县地处偏远,近海人少,一时之间,又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酒来? 正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王妩当下匆匆赶回县府,派人飞马追赶前往青州各家传信的骑兵。 至于张燕,既然他说有事要和云姜说,正好王妩人手紧张,就由他代替那几个护从,留在这里好了。 于是,所有准备出发,或者已经走在通往黄县路上的人先后听到了出自王妩之口,却假借赵云之意的那句话。 “黄县资薄酒少,不足为席,还请各位自备酒水,以求尽兴而归!” 王妩料想到那些趾高气昂的世族大家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会是多么精彩纷呈,之后看他们的眼光又会带上多少鄙夷自傲。 不过,在府库仓中实实在在的米粮面前,这种过场面子,实在是像浮云一般。 *** 而她却没想到,这浮云竟会走得这么快! 第二年,关中大旱,颗粒无收。谷价飙涨,一斛至钱五十万。 王妩不知道那些因一时颜面,求一晚尽心痛饮的青州世族有没有为他们年前化作流水的米粮捶胸顿足地痛惜懊恼,她只知道,因这一场天灾,青州这些瞻前顾后的“内患”总算是消停了下来。 流民四散的岁月里,再多的良田也因无人耕作而荒芜。赵云获讯之后当机立断,和张燕兵分几路,立刻快马传令青州个州县加派人手,撤回一半城外斥候,城门只开一半,巡城骑兵增三成,防流民簇拥入城避难,为人趁隙生乱。 而就算他们大开城门收纳流民,又能让流民安心耕作,却也无法一时半会儿地就让这些荒地有所产出。要是在这期间再遇到这种颗粒无收的天灾……不说青州能否在短时间内安定下来,连吃都吃不饱,民心哗变,再演一出黄巾起义都只在朝夕之间! 好在王妩早在第一天打开青州剧县的库房仓门起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就把算盘打到了这沿海之地所特有的先天优势上来——开辟渔业,自给自足。 青州本自有专事捕鱼的渔民,只不过朝纲混乱,黄巾肆虐,做什么都不得安生,百废难兴。 王妩和云姜也在各州县之间来回跑,一面用孔融的名义促士族出粮安民,一面将青州原驻之民安顿下来,留荒地于流民耕种。州府取三成,两成以渔业作物替换,耕民则自留五成。 这样,等于是他们取了农耕产物的一半产出,再用剩下的,含鱼虾等海产品在内的五成收成供养青州驻留百姓。虽然有些紧张,但青州有赵云骑兵卫土,还有公孙瓒的幽州在后拱卫,对于这些流民而言,比起朝不保夕,四处流亡不知好了多少。 更何况,这些流民若是没有安身之地,随时会征战的各路人马被拉作兵丁押上战场,到那时候,极有可能父子兄弟,手足血亲,身在敌对的阵营之中,知情,或不知情,在督战营的长刀之下不得不彼此砍杀。 在这个人口是第一生产力的时代,只有有人肯种地,局势才能安定下来。五成之粮,等于是一比一的比率以民养兵,即使一开始会捉襟见肘,但随着青州的人口增加,他们所能支持的兵力定然也将随之增长! 王妩本来只是纸上谈兵,这些念头多是仗着多出来的一千多年眼界,是否可操作,如何操作,头绪诸多,纷繁复杂。 好在云姜虽是女儿身,身在孔融的郡府中,耳闻目濡之下,政令发布,耕作时节,谷粮分配,反倒是比王妩更熟悉一些。 事急逼人,两个女子四处奔波,又有陈匡在剧县出谋划策,虽时不时有暴民或怒冲城门,或街头强粮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但在赵云和张燕的及时兵力调度之下,武力和名望双重施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安顿下来。 天灾断粮,饿殍无数,时疫多发,最忌用兵。这一年,本该兵戈暂歇,诸家罢战,休养生息。 而就在王妩和赵云难得忙里偷闲,聚于黄县海滨和精神抖擞的渔民一起将满满一船鱼装入垒在岸边的一排竹筐里时,一骑快马急报。 曹操亲自提兵三万,直袭徐州! 作者有话要说:“平静”的日子要过去了~徐州的刘备开始蹦跶啦~不过这回咱不打仗,换个花样玩儿~ 天灾人祸的时代,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咳咳……男人趁机会拐媳妇! ☆、第四十九章 听到消息,王妩不由怔了一下。 手中离了水的活鱼许是觉察到了机会,鱼尾一甩,突然死命挣扎起来。 王妩一惊,情急之下反手一扣。不想鱼身滑不溜手,越是用力,越是抓不住。一下没扣住,那条鱼已经一下子跃了出去。 “啪”地一声,两只手掌长的大鱼力道十足,从王妩手里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撞上赵云胸前,生生又弹落回来,落到王妩脚边,活蹦乱跳地就是一通扑腾。 而王妩手上一空,已是被鱼尾摆动间飞溅而起的水珠迷了眼,还来不及细看,就只觉得脚踝边上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一阵猛拍,吓得她不由赶紧往边上让了一步。 却不知那鱼也到了强弩之末,正翻了个身,无力地扑腾到了那个地方。王妩一脚,恰恰踩上明晃晃的鱼腹…… “小心!”赵云,堪堪在王妩身子一晃,就要滑倒的时候,伸手在她腰里一抄,将她整个举了起来。 那条鱼被王妩不轻不重地踏了一脚,转而又失了力道,“嗞遛”一下,滑得老远,鱼鳃仍在一扇一合。 几个回合,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王妩回过神来,半睁开一片水泽迷蒙的眼,她的双脚腾空,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赵云手中,肩膀正顶在赵云的胸口,一侧发鬓垂下的碎发也因距离得太近,而随着赵云的呼吸轻轻飘起。 王妩转了一下头,碎发自空中飘到赵云脸上,两人的脸近得几乎贴到了一起。 赵云的表情如临大敌,也不知是因为那条鱼,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王妩伸手在他肩膀上撑了一下,赵云便顺势松了手,将王妩放回到地上。 赵云从出手到放手,其实只有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外人看来,不过是王妩脚下一滑,赵云伸手一扶而已。 唯有这两个人自己知道,何为温香柔韧,何为稳如泰山! 王妩笑容未尽,微微垂头,伸手将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脸颊上晕色艳如天边的红霞。赵云一手藏入袖中,负于身后,五指紧握,似握住余温犹存。 见一个渔民急急忙忙继续去和那滑到一边的鱼奋斗,王妩回想了下刚才的情形,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赵云也不禁莞尔。 那传信的兵士惯于打探消息,不同于淳朴的渔民,隐隐察觉了什么。可见了他们二人相视而笑,再仔细回想一下方才那短短的一瞬,却又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三国]碧血银枪_51 王妩向赵云使了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转而问那兵士:“刘备现在还在徐州么?” 那兵士点头答道:“是,刘备自入徐州起,便一直屯兵小沛。曹操大军一到,正是刘备率先振旗擂鼓,调兵守城。” 赵云沉思了片刻,不无担心:“从青州与袁绍交兵看来,曹孟德善于用兵,若非我们来得正是时候,他那时候以逸待劳,大可轻轻松松拿下青州。徐州牧陶谦年迈体弱,兵少将寡,又值大灾之际,人心不定,怕不是曹军的敌手。” “你想去救刘备?”王妩挑了挑眉。 赵云抬眼展眉,笑容温和,眼中笃定自信的光彩却如耀眼如瀚夜星辰:“刘使君应该会派人前来求援……” “他还有脸来!”王妩语带讥讽,冷冷一哼。 剧县被曹军围城之时,赵云率众死守之时,是谁偷偷摸摸从徐州摸进来,打了浑水摸鱼的主意,要分一杯羹的?要不是那晚上她急中生智,借着夜色掩护扮作赵云的样子,天亮后又正逢张燕前来,几乎就被这满口仁义的伪君子捡了个大便宜! 相比王妩的义愤填膺,赵云却要平静从容得多,还有闲暇和她玩笑:“张三将军曾率兵救我于袁军阵中,这回来的多半应该就是他。上次我们打赌,程仲德果然来了幽州,确是你胜,可惜未定赌者何物。不如这回,我们再赌一下?” 王妩上次和赵云打赌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而且她当时本也是随口一说便抛到了脑后。现在听赵云突然提起来,王妩不由一呆,想了好一会儿,才依稀记得有那么回事,不禁巧然轻笑。 然而,再想起当初她疾驰三百里为赵云向刘备借兵的情形,那双黑亮如墨的眸里,笑意又一点点黯淡下去。 细论起来,赵云还因此欠了刘备一个人情。这次他被曹操重兵攻围,没准倒还真做得出前来求援这种事来! 尤其是青州之事,他虽在张燕手中吃了个小亏,却不曾真正与赵云正面撕破脸过。 再说,青徐两州本就相依相邻,唇亡齿寒,他们若是袖手旁观,待到徐州落入曹操手中,青州不等于被曹操的势力夹在了当中? 换而言之,徐州若有失,青州也难抽身!刘备派人前来求援,某种程度上来讲,反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出兵抗曹的理由。 这种你好我好面子好,假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外交作秀手段,不正是刘备所擅长的么? 可是,一想到这被赶鸭子似地“出兵抗曹”,王妩不由心中郁闷。 到底还是避不开和曹操正面为敌! 见王妩面色变幻不定,忽而露出嘲讽之色,忽而又转为苦恼茫然,赵云知道她素来不喜刘备,轻声叹了口气,徐徐向她解释起出兵徐州的必要性来:“曹军势大,和主公虽有共盟之名,却又未尝不存异心。若得徐州,……” “我知道!”王妩有些烦躁,“这只是连横合纵之术,我都知道!只是……” 联弱而攻强,联徐而定青。相处这些时日,赵云已经习惯了王妩甚至犹胜男儿的眼界见地,也习惯了将她放在一个能和他并肩的位置上,事事相商,更是慢慢能从只言片语,甚至她些微的动作神情之中推知她对人对事的态度。 王妩言虽未尽,但看她微微失神的眼色,赵云却似已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浅笑着道:“我们只需在徐州危机之时,稍稍作势出兵,拖一拖曹军的攻势。关中大灾,曹军远行而攻,时日久了,定会粮草不济,自然退去。若指挥得当,时机把握得好,我们甚至不用与曹军正面相抗。主公也才与曹孟德定下同盟之约,我们总不能让主公做了这率先毁约之人,只需拖住曹军一时,不令青州直面其兵锋,有徐州作缓就好。”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王妩处处不愿与曹操为敌,是顾及到公孙瓒的信誉。毕竟曹操现在与公孙瓒是同盟,若是以公孙瓒的名义助刘备,未免有失信背盟之嫌。 这事王妩也不好解释,她总不能直接告诉赵云,三国纷争,最后会曹魏独大,因而她深觉为了刘备和曹操杠上,太不值了! 回到城中,县府门口,王妩和赵云还没下马,就和从大门口匆匆冲出来的张燕撞了个正着。 “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得正好!”张燕拉着赵云翻身下马,转身就往门里走,一边还不忘回头向王妩挥挥手,示意她动作快一点,说话时的嗓门扯开了,唯恐旁人听不见,“今日有客来!你们猜猜看,谁来了?” “猜对了有什么好处?”王妩从马背上跳下来,将充作马镫的粗绳随意甩上马鞍打了个结,快步赶了上去。 张燕脚步一顿,薄削的唇角微扬,笑道:“你要是猜对了,某给你打一副金的!”他回身指了指那两条充作马镫的粗绳。 王妩故作惊喜地睁大眼,唇边却溢出微微笑意,向门里指了指,轻轻吐出三个字:“张翼德。” “你怎么知道!”这回换张燕瞪大了眼,几乎当场跳起来,如电的目光四下一扫,“是谁走漏了消息,由得你来戏耍某!” 王妩和赵云对视一眼,随即向张燕挥了挥手,目光流转:“我父亲虽不是一州之主,好歹也是白马将军,岂会缺我这点金子?你若认赌服输,不妨将你的探山小队送我,若是耍赖不认,那就算了。” 探山小队,顾名思义,专为搜寻山野茂林之中不为人知的小路山道而设,更是张燕的黑山军麾下利用山岭险峻,神出鬼没,打探各方消息的根本。 王妩一句话说完,从张燕手里将赵云拽出来,洋洋洒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徒留张燕一个人在门外呆了好一会儿,旋即跳脚大呼:“你个小女子好大的心,主意居然打到某的探山队上来了!这分明是早等着要算计某!” 只见王妩头也不回地伸手又在空中挥了挥,仿佛在说“耍赖不认就算了”,张燕一噎,一张清秀雅致的脸憋得一阵发青,几乎拧成了一团。 跨过门槛时,王妩压低了声音,放慢脚步:“等下见到张飞,听得我。” “好!”赵云的声音清俊明朗,一如高山绝地间一脉倾然而下的山瀑,没有震耳欲聋的鼓噪喧闹,却峻拔清越,亘古不变。 心里再多的急躁不耐也随着他这一个字安定下来,王妩做了个深呼吸,暗暗在心里默念了三遍这不是真的要帮刘备,是战略需求。挺直了腰背,加快脚步。 张飞端坐于木案前,案上漆盏盛酒,身后随人垂手而立。 见王妩和赵云联袂跨进门来,他猫儿般的双眼猛地一亮,飞快地站起来,草草拱了拱手,便上前对着赵云的肩膀一捶:“好你个赵子龙啊,你入主青州,怎的也不想着请俺喝一顿酒?” 赵云不动声色,含笑还礼:“三将军若有意,云定当奉陪。” “子龙这话怕是说得晚了。”王妩拿起木案上的漆盏向赵云举了举,似笑非笑,“若非三将军已经戒了酒,又岂会等到酒盏冰冷还一口未饮?” 张飞闻言不由一滞,王妩却又笑着续道:“许是这酒还不够入三将军之眼。” “哪里哪里……”虽是在接王妩的话,张飞看的却仍是赵云,“俺是一喝酒就犯浑的粗人,等办好了大哥的嘱托,定要好好大醉一场.到时候,子龙你可不许推脱,心疼那点酒!” “三将军也太小瞧人!”赵云眉心微动,笑容不变,却又带了几分客气的疏离:“我率白马义从为主公征战南北,就凭着这点微劳,喝点酒又算什么!” 此话一出,王妩不由大乐。看不出平时持重沉稳的赵云也有这般辞锋藏刀的一面!先说了自己所领的是公孙瓒麾下威名赫赫的白马义从,天下谁人不知白马义从人数虽众,却是一支只听公孙瓒号令的亲兵?这一句话,不等于是点明了张飞喝多少酒不要紧,但是只要想动用青州的一兵一卒,就非要公孙瓒点头不可? 张飞显然也听出了这点言外之意,不禁先是一愣。就在他以为赵云这是明知他要来求援的婉言推辞之时,余光正好瞥到王妩又将酒盏放回木案上,脑中突然灵光乍现。 公孙瓒此时远在冀州和袁绍交锋对峙,而他的女儿不是还在这里么?虽说目前青州的主事是赵云,但若是要出兵救徐州,没有王妩的点头,怕是日后公孙瓒责问起来,他也不好交代。 张飞猛地醒悟过来,抬手往自己脑门上一拍,苦笑连连地向王妩长长一揖,道出由来:“俺大哥刘玄德今在徐州被那曹操围困,派俺来此向你们借兵相助。俺酒喝多了就会胡言,昔日纵有得罪之处,先向你们赔个礼了!” 直到此时,才总算得了一个正眼。 作者有话要说:送上门来的报仇机会,好歹讨点利息先 ☆、第五十章 王妩嘴角噙了一丝笑,仿佛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点轻慢,大大方方还了个礼,好声好气地顺着他的口风往下说:“刘使君与家父素有同窗之义,还是父亲亲任的平原相,论情论理,我们都应该相助。” 张飞闻言心中大喜,但却在抬头看到王妩微翘的唇角上,那一丝似控制不住而溢出来的微妙笑意之时,心中不由微微一沉。不知为何,竟在这个娇娇怯怯的小女子面前,突然莫名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像是他在兴高采烈地带兵大杀四方之时,突然发觉这其实是敌人布下的诱兵之计一样。 王妩仿佛全没看到张飞眼中露出的戒备之色,依旧嫣然巧笑:“只要三将军将当日我们初到青州,苦守剧县之时,与刘使君随军之人都交出来,我们立刻点兵,随你去救徐州之急。” 她的笑容云淡风轻,说得轻描淡写,而张飞一双明亮之极的圆眼瞪得更大,眼中既有几分早有预料,又有几分措手不及,看看赵云,又看看王妩,张口结舌。 当日赵云于两方人马中抢得剧县,立足未稳,曹袁两军日夜攻城,片刻不歇。而刘备从平原退至徐州,获曹操手书,连夜出兵,夜袭剧县南门,令守城的赵云腹背受敌。若非王妩扮作赵云的样子骗了一夜战机,又得张燕正巧赶到,只怕今日坐领青州的,便是他刘备! 刘备借张飞的口制造传言的事,既然张飞出面顶了下来赔罪,那王妩可以看在他带兵接应赵云脱出袁绍大军的份上不计较,但当日这背后来的暗箭…… 王妩咬牙切齿,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此仇今日不报,更待何时! 张飞暗中也咬了咬牙,他自徐州出发前自然也想到了这件事。 只是那时刘备却道,赵云宅心仁厚,正直念恩,只要他句句提及旧交,再时不时说起磐水一战,赵云纵然心中对他亲近不再,也断不会坐视曹操死围徐州。 等赵云到了徐州与他见了面,他自有说辞。先罪己赔礼,再细言青徐两州联则两安,分则两败之理,不怕赵云心中还存芥蒂。 然而刘备却没想到,赵云固然还会念他的情,这事却是由王妩提了出来。 张飞又看了一眼赵云,却见他负手而立,眉峰微皱,似有所思,却一言不发。显然是要将此事全全交由王妩处置。 “咳咳,”张飞觉得自己头脑发胀,不过又没办法,只能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有点底气不足,“俺大哥言,现在青徐两州互为依存,过去有什么误会,不妨等子龙到了徐州……” [三国]碧血银枪_52 一直不动声色的赵云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几不可闻。 若是刘备能坦言昔日之事,还不失敢作敢当的枭雄之色。可现在…… 误会?等他真的到了徐州,就算他不出兵,也能被刘备坐实了两家并肩抗曹的姿态,就算是有天大的误会,说出来还有谁能信?到时候他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赵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的失望之色已尽数散去,又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清明。 “误会?”王妩冷冷一笑,“我父与刘使君素来交好,所以我才会以为剧县城下之事乃是刘使君一时糊涂,听信了不该听信的话,这才有了两家交兵。这等胡言乱语,乱我一家同心之人,刘使君就算再宅心仁厚,也不至于枉纵罢?莫非,是我误会了?这事本就是刘使君自己的意思?” 她的声音清脆明亮,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却是字字诛心,听得张飞额角的青筋一阵剧跳,再一次紧紧盯着王妩。怎奈再是目光如电,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如果刘备将对他忠心耿耿,跟着他暗袭青州的人交出来,以后谁还敢为他卖命?但若是不答应,王妩要是和他们当日一样,趁着曹军压城,从背后出兵夺取小沛……想来曹操一定非常乐意看到这一幕。更别说听闻曹操前不久才派人送了礼去幽州,虽然还不知道这两家究竟谈得如何,但公孙瓒却是带兵直赴冀州,帮着曹操一同扫平袁绍…… 更何况,刘备素来以仁义结交天下英豪,若是这事传扬出去…… 张飞神色几变,宽袖下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沉吟了许久,最终猛地一转身,一把拿起木案上的酒盏,仰头狠狠倒入口中,悻然长叹:“好!救城要紧,这事不用再禀大哥了,俺做主答应你!”掌中的漆盏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一裂为二。 王妩微微眯了眼,唇角勾出一抹畅然的弧度,看向赵云的双眼之中仿若含了细微的星光:“既如此,我们点兵……” 突然,门外一声马鸣悲嘶,生生将她的话打断。 王妩皱了皱眉,赵云已是一撩袍角,冲了出去。 “阿妩!”几乎与此同时,云姜急急忙忙从门外冲了进来,满面急切紧张。她刚刚抬腿跨过门槛,叫了王妩一声,目光却往张飞身上一转。 赵云与云姜错身之时,陡然发觉她的神色有异,不由一下收住脚步,正好和紧跟着云姜后面进来的张燕撞了个正着。云姜赶紧回身扶了他一把。 自张燕来黄县,也不知他究竟和云姜说了什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大为好转。云姜对张燕,虽说不上笑颜,却也全没有了以前的剑拔弩张。但像今天这样的姿态,王妩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他们身上转了开来。因为张燕之所以走得比云姜慢,是因为他的肩上还架着一个人。 范成脸色惨白,双目无神,一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起伏不定的胸膛,急喘得几乎要透不过起来。见到赵云,他激动得猛地一挣,就要直扑进来,可抬起来的腿还没迈到一半,就重重绊在门槛之上。 “急什么!千里百里的都到了,还急这两步路么!”张燕地将他拽起来,架到肩上,有些气急败坏地喝骂了一句。 “怎么了?”赵云身形一晃,几乎同时和张燕一左一右托住少年的双肘,语声沉稳。 王妩虽被吓了一跳,反应也不慢。转身让随人另取了一个酒盏,盛满了酒,送到范成口边:“不急,缓了口气,清清楚楚地慢慢说。” 云姜说陈匡有信送来,范成又是这赶路赶得几近虚脱的模样,她和赵云一样,心里隐隐升起意味不明的担心。 范成是一口气从剧县赶到这里,不眠不休,甚至下了死力抽马快行。赶到县府门口时,已经是到了极限,还没勒停马就直接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要不是张燕被王妩撩在县府门口跳脚,又遇到了云姜缓了一步,正好及时伸手扶了一把,估计他这一下多半要直接摔晕过去。 张燕和云姜一看就看到范成的坐骑后臀被抽得血迹斑斑,范成从上面栽下来后,那马竟是发出一声悲嘶也跟着一头栽倒。 骑兵爱马,若非生死攸关的大事,绝不会如此不惜马力! 两人知道事态紧急,也顾不得张飞还在里面,就直接将范成扛了进来。 范成勉强饮一口酒,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抓着赵云的衣袖狠狠喘了几口,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玉镯子,递到赵云面前,声音嘶哑地抬头:“赵哥,主公被曹操围困数日了!” “什么!” “不可能!”和王妩的惊呼一同响起的,是张飞几近咆哮的声音,“曹操围的明明是徐州!” 公孙瓒在冀州境内和曹操联手打击袁绍,就算两家突生间隙,曹操翻脸不认人,冀州距离徐州岂止千里,何以一日之间,处处见曹操! 关中大旱,四方缺粮,何以曹操赶在大灾之年连连出兵,甚至兵分两路? 然而范成手里拿的那个青玉镯,俨然就是王妩刚来到这个时代时带在手腕上的饰物。之后她去平原找刘备要兵的时候,就给范成作为报讯的信物,交给了公孙瓒。现在又被范成带了来,公孙瓒的用意,昭然若揭。 公孙瓒已经知道她在青州!公孙瓒要她发兵,而不是直接向赵云传令! 一时之间,王妩震惊之余,顿时觉得头脑发懵。 好似有千头万绪同时涌入脑中,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王妩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那感觉就像是置身于浓烟迷雾之中,四周影影绰绰黑影憧憧,可无论她怎么伸手抓,睁眼看,却都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但每走一步,却又会被重重地撞了脑门。 手背上忽的一暖,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盖在她手上,微微用力握了一下。 “别慌,有我。” 赵云的手干燥而温暖,握着她的手,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藏在掌心里,粗粝的薄茧压在王妩的手背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真实感,好像这手掌是直接盖在她心上,安稳而泰然。 如同潮水漫过海滩,温和地冲平了沙滩上那些纷乱繁杂的脚印涂鸦,让她的心绪慢慢宁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妩马上要扑倒小赵怀里去,这很好! ☆、第五十一章 赵云细问范成是如何得知公孙瓒被曹操围困的消息。 范成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答道:“主公兵出巨鹿时,被曹操截断后路,粮草不济。田楷将军所领的大军被阻,只主公和三千前锋一同被围于大陆泽湖畔的小城中。主公派出十人突围求援,唯一人抵剧县,幽州那边,也不知如何。” 少年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由有些气力不济,又喝了口酒,才急急续道:“陈先生接到主公的求援手书,派我带了信物出来寻你们的时候,已经在点兵了。” 他说话时虽然中气不足,但说得却是十分清楚。 敞开的大门外,静无一人。乌金西垂,在天空中染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仿佛云层中涌动的烈焰,肆意燃烧,好像要将这天地涂尽,渲染成一幅独属于日暮的画卷。 王妩看着赵云耐心而仔细地询问每一个细节,神色从容,言辞温润。 从何时开始,战场下的赵云,慢慢地褪去了锋锐,好似宝剑藏于鞘中,古朴而拙雅,英华内敛。俊朗年轻,从容儒雅,明澈的眼睛里,仿佛一直有温和的暖意。若是没见过他纵马疆场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一旦这柄宝剑出鞘,他就是那百战不回的将领,叱咤纵横,万军难挡。 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有个人能替她拿主意,替她做她想做却又无力做到的事,替她想到她没有想到的地方…… 这种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安稳。 王妩感觉到自己冰冷微颤的手指在赵云的手掌下渐渐恢复了温度。 上一世,她为了生存离家打拼,挺直了背脊笑脸相迎生命里的一切阻难。辛辛苦苦,营营汲汲,只为后半辈子的安逸,只为自己能挺直腰板,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不受人摆布,不求人施舍。 那样的施舍,她不愿意再要! 一店之长,一人统管一店,人都道她定是享受于事事指手画脚,呼三喝四的过程。说得好听叫有主见,不好听的,就直接说她根本不是个女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怕家里的水管又漏了,灯泡又灭了,面对黑漆漆,湿哒哒的一片狼藉,不知所措。 不是没有想过找个人的肩膀靠一靠。然而,记得有天水管的龙头突然爆裂时,她正处于蜜月期的男朋友和风细雨地打电话,听到动静,电话那头温润的男声诚惶诚恐的一句“那你先忙,回头我再打给你”彻底浇灭了她心里所有不切实际的期盼。靠人不如靠己! 说到底,自从来到这里,换了副身体,换了个身份,她却仍然习惯于事事自己打算,自己谋划,自己面对一切。她还是那个咬紧牙关,独自打拼的女子。 只是现在才突然发觉,原来她可以不用那么拼,原来她可以稍稍退一步,缓一口气。 那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不会说“我回头再来找你”,不会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说“累了病了多喝点水”,不会说“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 他不善言辞,却会用肩膀为她担起一片天地。 赵云问完了范成,转而正向张飞点头致意,问道:“三将军可曾亲眼在徐州阵前见到曹操?” 张飞不由语塞。他受命出城时,关羽刚杀败曹军的第一轮攻势,掩护他顺利突围求援,除了对方的旌旗,他又怎么会看得到曹军的主将是谁? 赵云心里有了定算,如此看来,曹操还是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冀州事急,阿成先休息一夜,明日启程,去幽州调大军来援。我立刻赶往剧县,领兵先接应主公。烦劳飞燕兄率三百黑山军前往徐州,马后缚枝,多举旌旗,虚张声势,使用疲军之策夜扰曹军,令他们睡不得安枕,曹军主将不在,几夜下来,军心自乱。” [三国]碧血银枪_53 见张飞动了动唇,似要出言,赵云又补充了一句:“就算还是挡不住曹军的攻势,黑山军熟悉山路小径,救刘使君脱险总是不难。你说,这样安排可好?” 最后一句话,却是回头向王妩说的。 王妩在他黑亮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手腕一转,从赵云的掌下脱出,又反手和他掌心相对,握在一起。 “好!”王妩的笑容如雨后初霁的天空,干净而明澈,就连天际燃烧的云霞也顿时为之失色。 赵云不由一怔,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感觉王妩注视着他的那一双明璀璨然如宝石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他却说不清楚。 *** 黄县的兵力少,王妩又和张飞照了面,赵云担心刘备再起别的心思,便要王妩跟着一起走,到了剧县两人再分头而行。 因为要赶路,王妩虽然苦练马术一年多,在赵云面前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取出藏了许久的铁马镫——她可不想跑到一半体力不支还要赵云带着她,拖累了众人的速度。 正值入夜时分,他们一共百余人,手持火把,照出一条蜿蜒百步的火龙。他们每人都带了至少三根火把。若王妩能和奇袭青州时一样跟得上他们的速度,最迟在明日日落时分,他们就能赶到剧县! 马镫上鞍,马腹悬刀,腰里还系了一副比小臂长了稍许的臂弩。比强弓铁箭虽然还差得远,但弩机胜在操作简便,对臂力也没多大的要求,给王妩防身却是刚刚好。 不过赵云却是在暗暗懊恼自责,这段时间他们忙得团团转,一事未竟,又是一事,他居然没想到要抽个时间教王妩好好练一练射箭! 王妩骑得还是赵云的玉狮子,她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又调整了一下臂弩的位置,轻抚了下长长的马鬃,随即一声轻叱,策马紧随赵云身后,融入了那条火龙之中。 风声在耳畔呼呼而过,王妩用力夹着双腿,随着马蹄起落调整身姿,双目牢牢盯着在她半步之前赵云的背影,放匀了呼吸。 一年多来,她的身体素质不知提高了多少,甚至似乎一上马就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种赶路的速度。 天色愈黑,明灭摇曳的火光下,赵云每隔一会儿,便侧头看王妩一眼。王妩伸手拂了一把额前被夜风吹得四散飘飞的碎发,逮着空,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今夜无月,马队随着赵云一声令下在山林深处勒停,趁着歇一口气的空当,换下烧得差不多的火把,重新点亮一根新的。 正是夜色最浓时,所有人手脚飞快地翻找出火油,浇在绑了布的粗枝上。百余人,百余匹马,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火把,没有人开口说话,就连马儿都静静驻足。山地密林之中,不闻一丝声响。 突然,赵云似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来。 王妩没有拿火把,正从挂在马腹另一侧的布袋里拿了火油出来准备递给他,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不由微微咯噔一下。 “怎么了?” 王妩的声音并不响,但在一片寂静的林子里,却好似一块投入湖面的碎石,激荡起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不用赵云解释,这下连她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已过惊蛰,又值初夏,最是山林虫蚁滋长,鸟雀求偶之季。他们刚出发时,因为马速快,迎面扑撞而来的小飞虫还令王妩一度困扰不已,低着头几乎趴伏到了马背上。 可现在,这天气沉闷的夏夜里,居然听不到一星半点虫鸣鸟叫,就连草丛中,鼠兔的脚步声也没有。 这是……有伏兵? 王妩的心里一咯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赵云很快证实了她的想法,挥了挥手,召近一名骑兵,在他耳中轻声传令:“此处有敌军伏兵。口口传令,先灭火,再下马缚住马蹄,听我号令,迅速散开。四人一队,首尾相顾,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得惊惶,不要回头,先到剧县者为功。”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那骑兵脸色一肃。这化整为零之策,他未必听得明白,但到底是赵云带出来的兵,从赵云的语气中就听出了事态紧急,当下低声应诺,引马传令。 口令一人传一人,两人传四人,很快,火把一个接一个熄灭,从远处看去,长长的火龙仿佛被人一刀一刀斩断,越来越短。原本被火龙照亮的一大片山林也复陷入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王妩知道那是熄灭火把的兵士正在绑缚马蹄。可四下里却还是静得让人发慌,静得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不敢大声喘气,只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如骏马飞驰的蹄声。只片刻,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已是汗湿一片。 昏暗的火光中,赵云指挥若定,神色沉寂如水,凝视着面前越熄越快的火把。感觉到王妩看过来的目光,他转过了视线,抿住唇,轻轻勾起唇角:“别怕。” 王妩重重呼出一口气,扯了扯紧张过度有些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正要说话,赵云却猛地听到了一声弩机扳动所特有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散!” 随着赵云的一声厉喝,四下里陡然响起无数沉闷不可辨的马蹄闷响,向四面八方跑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王妩听到了漫山遍野,无数尖利急促的呼啸之声,撕裂漆黑沉暮,向着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 ☆、第五十二章 下一刻,四下昏暗摇曳的火光中,王妩只瞥到赵云的身形向她扑过来,紧接着就被一股巨力带倒。 耳边战马惊嘶,杂乱的马蹄,混合着令人心悸的密集的利刃破空呼啸声,随着身不由己的天旋地转时带来的失重感,令她有一瞬间陡然有一种天塌地陷的感觉。 这感觉来得极快,却又好像时间停滞一般令人窒息得缓慢,每一分都如此清晰。就好像王妩前一世看着那把菜刀落到自己身上一样,每一个动作,就像是放了慢镜头的电影,一帧一帧,在脑海中停格。 唯一不同的,是背后那坚实有力的手臂,身前熟悉的胸膛,瞬间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电光火石之间,赵云护着她在地上一连翻滚了数圈。而他的坐骑昂首一声悲嘶,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蒙蒙的尘土,直呛入王妩的口鼻。 仓惶间,感觉到赵云的动作停了下来,王妩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 玉狮子已不知所踪,挡在他们身前的,是方才赵云的坐骑。白马的身躯已被鲜血染红,马腹之上,密密匝匝,深浅不一地也不知插了多少支箭,骏马无力站起,只仰着头一下一下地喷气,四条马腿却仍在抽搐。 相同的战马悲嘶远远近近,漫天箭雨,在还未完全熄灭的几根火把的微弱火光中如画册中巨型怪物的暗影,张牙舞爪,无处不在。 蓦地,一支巨大的弩箭,从乌云一般的黑影中挣脱出来,激射而出,仿佛挟着风雷呼啸之声从天而降,空气也几乎被绞碎,嗤的一声将他们身前的大树射了个对穿。木屑四溅中,那箭仍威势不减,继续向着他们而来! 王妩手脚无力,眼睁睁地盯着那飞快地越来越大的黑影,仿佛被那巨大弩箭上携带的劲风逼得连呼吸也为之一滞,却连后退的念头都来不及生出半分。 赵云将她往后一带,塞到马背后面,纵身向前抢了落在地上的银枪在手。不及起身,回枪急扫。银枪如浴火重生的蛟龙,直冲九天而舞,挟千钧之力。巨尾到处,狂风平生,龙首摆处,如电芒裂天!漫天的箭雨顿时在他身周四散而飞。 而那支巨型弩箭长逾人臂,粗有合掌。赵云一枪正挑在箭簇之下三分之地,发出“铮”的一声金石相击之音,箭势顿时为之一斜,侧飞出一丈有余,深深地扎入另一棵粗有两人合抱的树干之中,箭羽剧颤。 这是守城时安架在城墙上的强弩!是力达十二石,远射七百步,对阵高台云楼的守城弩! 王妩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方才觉得背后冷汗一片,左耳耳侧隐隐有些刺痛,伸手一摸,掌心就是一道鲜明的血丝。想来是方才从马背上翻滚下来时,终究还是被飞袭的箭雨所伤。 山林里,金属的碰擦,崩弦的机簧,利刃插入血肉,闷哼声,惨呼声,如波浪一般,极其快速地散播开来。其中,还有无数令人背脊发寒,足以惊骇窒息的弩箭破空之声,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向他们两个所在之处倾泻而来!如冰雨暴降,在山林之中奏响了一支勾魂夺魄的乐曲。 赵云的脸色铁青,他甚至来不及想他那百余人的部下究竟有几人能活过今夜,一杆银枪舞得风雨不透,牢牢护在王妩身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箭雨似停顿了一下,山林中刺耳的利箭破空之声就如同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于无形,就好像被人贸贸然按下了暂停键。 掉落的火把,有些落到了干枯的树枝上,引起又一抹颤巍巍的火光,照得黑乎乎树影更显得影影憧憧,间或一声微弱的哀呼,伴随着树枝遇火烧裂时的噼啪之声,静谧得几近诡异。 赵云将王妩护在身下,慢慢抬起头,向四下凝视。 他方才从马背上扑下来时抛出去的那支火把还没完全熄灭,忽明忽暗的火苗还微弱地在挣扎喘息,正映出一个白影半伏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干上,脸色惨白,怔怔地发愣。 而那树干,被先前赵云挑飞的那守城弩箭对穿而过,锋利的铁镞正悬在那人的头顶,差之分毫。 赵云认出那人是他领出来的兵士之一,却不知为何,没有随同伴一起跑远。 那人显然是被那强弩的冲力吓得失了神,赵云暗暗皱眉,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也不知藏了多少强弩利刃,染了多少鲜血,隐匿了踪迹,仿佛地狱饿鬼,择人而噬。 慈不掌兵,几经沥血,若换一个情形,赵云多半会随手拾了支箭掷过去,惊醒那人,让他自行逃生。 而现在…… 四下原本就微弱的哀呼声渐渐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赵云慢慢换了一口气,凑在王妩耳边低语:“呆在这里,别动。” 王妩还不及回应,只觉得肩膀被人用力搂了一下,赵云已经轻盈地矮了身子向那巨箭的方向摸了过去。 [三国]碧血银枪_54 丈余的距离外,赵云一把抓住那吓呆了的兵士。那兵士彷如惊弓之鸟,惊得几乎要立刻跳起来,却被赵云牢牢捂住嘴,只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瞪得滚圆,瞳孔紧缩。 认出了赵云,那人僵直的身体一软,几乎连树干都抱不住了,就要往地上滑。 “噤声!”赵云压低了声音,“慢慢攀到树上去,别弄出声响来。” 那人狠命地点头,却在赵云放开手掌的一时,喉间溢出几丝呜咽和含糊不清的哭音:“不是我不听将令……四人成队,只剩我……” 在他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赵云已经暗道了声不妙。 果然,他话音未落,利箭破空之声又起,赵云心中一凛,将那人往树后一推,同时侧身往后急退。 但那兵士实在是已经吓破了胆,被赵云一推,竟下意识地以为赵云是要将他甩出去送死!他一声狂吼,死死地抱住他的臂膀不放,合身扑到他身前。 赵云的身形被他扯得一顿。而紧接着,凛冽的呼啸之声撕裂空气,一支和树干中一模一样的弩箭眨眼间狠狠从那兵士的后背脊梁处扎了进去! 一蓬鲜血和碎裂的内脏被射得一同喷了出来,肝腑遍地! 弩箭破体而出,自那兵士的尸体上对穿而过。赵云虽然反应极快,脱手侧身,游鱼一般从那兵士的尸体身下窜了出去。但弩箭巨大的冲击力还是令他觉得胸腹之间好似被大锤重重敲了一下,血气翻涌,直窜上喉口,掠出去的身形也稍稍慢了半刻。 赵云的胸腔剧烈起伏,右肋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冰冷的铁镞刚刚才穿过一个活人的身体,却仍是冷得令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身子微微一动,肋下的血肉和利箭摩擦拉扯,又带起了一阵幕天席地一般的剧痛。 方才慢了的那半刻,那弩箭余势未绝,扎入了他的右肋,将他和那兵士的尸体牢牢和他钉在一起。但也正因为如此,令他躲过了又一轮的万箭齐发,那兵士的背后几乎片刻就被射成了个刺猬。 箭雨又歇,赵云却心急如焚。这一轮箭雨,他有死人做盾,王妩却不知如何?他被箭和那兵士钉在了一起,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然而,山林之中,又恢复了静悄悄的一片死寂,丝毫没有听到王妩的声息。转头回望,赵云边上的火把仍亮着,王妩所在之处却变成了暗处,模模糊糊的高大影子应该是马的尸体,可任他怎么看,都看不清。 赵云慢慢从那兵士的尸体下抽出手,摸到将两人钉在一起的箭身上,出手生寒。另一手推着那尸体,缓缓用力。 铁器刮过血肉,擦过肋骨,每动一分,剧痛充斥着全身,赵云用尽了全力和这痛楚对抗,甚至察觉不到指尖疾涌而出的鲜血。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矮小的黑影从另一边的暗处蹑手蹑脚地探了出来,一步一停,要不是他手中寒光凛凛的钢刀,简直如同一抹山间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 火光在刀身上反射出一闪而过的刺眼光亮。赵云猛然转头,和那黑影面对面,打了个照脸。 一张蜡黄扭曲的脸上,双眼中闪耀着惊喜,凶残,和狠辣混于一起的复杂神情,看着赵云身上的长箭,和半身的鲜血,他的目光犹如围住小鹿的野狼。 赵云不由心中一沉,推着尸体的手慢慢绕到插在那兵士肩头的一支箭身上。 失了支撑的尸体重重地又砸到赵云身上,连带着才拔出几分的弩箭一同又扎了回去,赵云身体不由自主地猛然一颤,额角已是冷汗涔涔。 他的指尖渐渐用力,那支被他攀着的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这个距离,只要那黑影再靠近一步,他就能反手将那箭掷出去。 虽然是孤注一掷,却也总比瞑目待死值得一试。 然而那黑影却停了脚步,慢慢举起了刀。 便在此时,忽听嗤的一声轻响,一缕细锐的劲风,自那黑暗处飞射出来。只眨眼间,一支只有手掌长的秀气的小箭,直直扎入那黑影的眉心正中。那黑影的身形猛地一抽,脸上还带着就要拿到泼天之功的喜悦和嗜血的凶意,一声不发,仰面便倒。 钢刀落地的一瞬,将一缕火光反照到那黑暗中。 这下赵云总算看清楚了。 王妩伏在满是鲜血的马背上,手肘支着借力,小小的臂弩一头架在肩头,一头稳稳地托在手里,目光湛湛。 作者有话要说:注:守城弩的设定,参考结合《后汉书 陈球传》中“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以及《战国策》中“强弩可力达十二石,远射六百步以外”两者所记载~ 乃们说对了,这就是夫妻档!不过,凶险了一点~ 这是一个很复杂很凶险很要命的设局~ ☆、第五十三章 想当年,王妩也算是彩弹射击的一把好手! 尽管射击馆里的现代轻弓羽箭她完全不在行,最好的成绩也没超过七环,执弓的左手一旦伸直,就立刻抖个不停,全然没办法瞄准。 可野地彩蛋这种只扣扳机,不依赖另一只手的臂力作为支撑的游戏,一旦摸清了后坐力的大致力度,准心并不难找。 彩蛋的涂料做得再逼真,也毕竟是一场游戏,可王妩现在,却是真真切切地杀人! 手指虽然还稳稳地扣在臂弩扳机上,然而在那黑影倒下去的一瞬间,王妩觉得她身体里所有的神经都在抽搐、扭曲。逼得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却又好像失去了对肌肉的控制力,一动也动不了。 血液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王妩眼眶发涩,偏又睁大了眼,怔怔地盯着那人倒下的地方,喉口又干又毛。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可以习惯战场了,但当这个人死在她箭下时,王妩还是想要尖叫,就像头一次看到大片的鲜血断肢,尸体成山时那样。 可她张了张嘴,喉咙里除了断断续续的低喘之外,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有臂弩的木制手柄被她捏得咯咯轻响,映着微弱的火光,为这寂静如死的山林平添了一份说不出的恐怖诡异。 赵云突然发出一声闷哼,猛地将失了魂一般的王妩惊醒。 白衣染血,触目惊心。 黑暗之中,却不知伏击他们的究竟是谁,有多少人,甚至这一轮的箭雨间隙还能维持多久,下一轮要命的利箭什么时候会再次突然降临,也不知道。 再拖下去,只会将两个人都拖死! 颤巍巍地再装上一支小箭上弩,王妩将臂弩挂回腰里。她扶着马背狠狠吸了口气,从掩住身形之处走了出来。 空气中的血腥味充满了她整个肺腔,令她有些晕眩,脚步不稳。 王妩尽量偏过头不去看那个举刀黑影的尸体,走到赵云身侧。那压在赵云身上的兵士,尸体早已血肉模糊,看得王妩方才一直强压着的翻腾猛地冲上喉咙,蹲下身子就是一阵干呕。 赵云额上的冷汗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着细微的碎光,肋下的皮肉伴随着剧痛,好似合着那碎光一起,一跳一跳地抽动。他咬紧牙关,强抑着自己渐重的喘息,微微偏过头,将一侧的耳朵压到已经浸透了鲜血的土地上,细听远近些微的动静,目光却一直跟着王妩的身影,片刻不离。 “我要怎么做?”失态只片刻,王妩回过身,伸手往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将唇边的污物和不知何时从眼角滚落下来的眼泪一起抹干。 “告诉我,怎么做!”王妩会处理简单的伤口,不代表她知道目前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少女的下唇还带着一个方才她自己咬出来的的细小伤口,眼眸幽黑如墨。对着这双眼,赵云生生将一句“快回去”咽了下去。 “伤不及骨,把箭拔出。”赵云的声音嘶哑,一手扶住那具尸体的肩膀,另一手从身上探入,要再去拔那箭头。 许是人的身心都有一个恐惧的极限,一旦超过了那个极限,反而会镇定下来。王妩现在的思路出其意料地清晰起来,一把按住了赵云的手:“等等!” 长箭扎在赵云身上,同时也将他的伤口堵住。然而一旦拔出,赵云必定会面对短时间内的大量失血。马尸上的行囊里虽然装着些备用伤药,但若是无法及时止血,再好的药也会被血液冲走。更别提还会引起失血过多的休克,这个时代,全没有输血救命的可能! 但若要止血……好歹要有块干净的布料按压住伤口…… 王妩四下看了看,瞬间便有了主意。 她站起身来,用力几下扯开腰带,反手将外衫脱了下来,又去解中衣的带子。 赵云猛地一惊,顾不得那尸体,嘶声低吼:“你干什么?” “闭眼!”王妩利落地吐出两个字,手上不停,又将中衣脱了下来。 细腻白皙的肌肤如一件最精美的玉雕,在明灭不定的火光下仿若有温润的光华,在绯红的心衣下隐隐流转。 赵云不敢再看,紧紧闭上了眼。 双目紧闭,目不可见,五识之内,其他的感观愈发清晰起来。肋下伤处火烧般的剧痛,耳边窸窣的衣物摩擦声,然后就是王妩的脚步声响起,由近及远,似是走到了马尸边上。 随着行囊落地时发出的“砰”的一声响,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显然是王妩在翻找伤药。 [三国]碧血银枪_55 赵云微微一惊,唯恐这点声响也和方才一样,引来又一轮箭雨。忙收敛了心神,偏过头,将一侧的耳朵压在地面上,细听远处的动静。 只有王妩的脚步声又由远及近。 王妩将贴身的心衣脱了下来,朝内折好缠在手腕上,又穿好衣服。到底少了一件衣衫,她下意识觉得有点凉,她从行囊里找出伤药,顺手就将赵云甩在一边的披风披到了身上。 正要站起身来往回走,突然瞥到了行囊里的捆成一束的粗绳,心念一动,便一起拿了出来。 由于她骑马需镫的关系,赵云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粗绳,就算她自己带着了,也会多留丈许以作备用。而现在,正是这个习惯,倒让她突然想到,若是用粗绳的一头绑到压在赵云身上的那具尸体上,另一头,绕过那还插在粗树干里的巨箭箭簇,便能形成一个借力点,她也能帮上一把手,将那尸体抬起来,方便拔箭之后,处理伤口。 然而,就在她忙乎了一会儿,拿着粗绳回到赵云身边的时候,却看到赵云的头歪在一侧,双目紧闭。 王妩心里一咯噔,顿时慌了起来。脑海中一时之间浮现的全都是前世古装电视剧里一旦有人受伤之后,失血过多就会喊着冷,喊着累,然后失去神智,从此一睡不醒的情节。 她惊慌起来,不及细想,蹲下身子将赵云的脸掰过来就“啪啪啪”地连拍数下:“赵子龙你给我睁开眼睛,不许睡!再累也不许睡,听到没有!睁开眼……” 声音一改方才的镇定,急切又慌张,落掌又快又狠。赵云没有痛得晕过去,倒险些被她打得晕过去。 金星乱冒地睁开眼,赵云只见一双眸子在跳跃的火光中满是焦急惊惶之色,松垮垮的衣领间,披散的乱发垂到白皙秀颀的脖颈两侧,两人的脸,相隔不过一掌之距。 他头脑还有些晕眩,不知道是痛得脱了力,还是被王妩打出来的,只能哑着嗓子苦笑:“不是你要我闭眼的么……” 这么一说……王妩猛地想起好像她是这么说过……看着赵云因痛极而惨白的脸色上违和的,可疑的红色,她默默将手背到身后,抿了抿唇,有些窘然,却还有些不放心:“那个……你冷不冷?” 赵云不由失笑。 但他的笑容却在看到王妩手里的粗绳时一下子僵在脸上。 “这样不行!”赵云一眼看出了她的意图,王妩一个人没办法在不动到他伤口的基础上推开尸体,而他若是一起动手,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箭从身体里拔出的一瞬间,因为用力的关系,大量出血。所以王妩才会想到,用绳子将尸体吊起来,以那巨箭铁镞为轴,两个人可以同时用一点力。 然而这么一来,若是那箭雨再起,不等于是王妩挡在了他身前? 虽然不知道为何这一次箭雨停了这么久,但赵云很清楚,他们现在说话都是压着嗓子,声音一大,极有可能引来又一轮箭雨,就像方才那样。 到时候,王妩根本不可能来得及逃生! 一连两轮箭雨,显然伏击他们的人打定了主意是要赶尽杀绝,只要山林里还有人声,他们就不可能现身。 然而这里山林并不茂密,只有借着夜色,方能掩住身形。也就是说,天色一亮,那些伏击的人要么不放心地现身查看他们是否全部死绝,要么……对自己的攻击力强悍自信到直接离开! 王妩现在只有躲在利箭射不到的地方,等天色一亮,再伺机脱身。就算遇上了那些人,还能有几分出其不意的先机。 若是赵云还生龙活虎,那王妩会毫不犹豫依他的意思,跳上马就跑。这种情况下,她留着无疑只会令赵云心存顾虑放不开手脚,他们分头跑,逃生的概率能成倍增长。 而现在赵云的样子…… 王妩又咬住了唇,她怎么可能走? “有什么不行?”王妩将碎发拢到耳后,转身向赵云露出个笑容。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总是一件好事,“最坏不过一起死。” 轻声细语,在赵云耳中却似惊天重雷。 ☆、第五十四章 话一出口,王妩自己也是一愣。 同生共死,对她一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而言,几乎只存在于传奇般的史册话本记载之中。就算在这个时代,寡妇易嫁,鳏夫再娶,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与赵云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两心相知,即使说不上灵犀之通,却也很有了几分默契。但终究是距离谈婚论嫁尚远。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妩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斜,微妙得令她几乎全无察觉。直到生死一线之时,“一起死”这三个字,如此顺理成章地说出口,她才顿时恍然。 没有一丝勉强,没有一点犹豫,就连她心中一直念及的不再受任何人约束的自由,似乎也在天平的另一端变得轻飘飘起来。 天下虽大,除君之外,却无旁人! 不是为了一个男人要生要死的冲动,也不是天上地下,除这一人之外,一双眼再看不到旁人。若有朝一日,她真能自决自事,没了这个男人,除了柴米油盐之外,又能剩下些什么? 仿佛心里最深处最隐秘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翻搅起血液激涌,似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却又似满满的,充斥着身体上下每一寸。 王妩忽地笑了一笑,有些自嘲的意味,却又好像是挣脱了什么桎梏似的,全然放松又洒脱。 趁着赵云还在发愣,王妩站起来将粗绳一头打了个登山结,将那尸体的两只手腕反绑到身后,另一头高高甩过嵌入树干的巨大铁箭,在自己手臂上绕了两圈。 王妩将绑在手腕上的心衣拆下来,塞到赵云手里:“我数一二三,你就推开尸体,按住伤口。” 贴身的布料细软轻密,还带着些微的体温,触在指尖,好似发烫一般,令赵云陡然醒过神来,意识到这布料究竟源自何处,他五指收拢,紧紧攥了,反对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我害怕得很,你要快点带我离开这里。”王妩在赵云的手背上握了一握,好像要将他因失血而变得冰冷的手暖起来,尽管她自己的掌心里,也是冰冷一片。 “好。”赵云的声音不响,却令王妩心安。 “一、二、三……” 王妩站起身来,将粗绳倒扣在肩膀上,借手腕与肩膀同时发力,向前缓缓迈出一步。 树干和铁箭被骤然绷紧的粗绳扯得吱嘎作响,在静夜之中显得尤其突兀。赵云心头微微一凛,一手推在尸体肩膀上,一边细听周遭的声响。 黑压压的山林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声息动静,不闻杂乱的机括之声,也没有脚步声,好像那些伏击他们的人都已经撤离了。 沉重的尸体两相受力,一下子倒仰了起来。那支穿透了尸体,又扎入赵云肋下的铁箭,一头被这向上的力道带着,一头的箭镞却又嵌在赵云的身体里,两相受力拉扯,大量的鲜血沿着箭身涌了出来,有那兵士的,也有赵云的。 赵云一声不吭,却是冷汗如雨,扶在尸体肩膀的手越收越紧,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发白,微微发颤。身上的力气仿佛随着血液一同流逝,他的脸上、唇上,全无半点血色,想腾出一只手去拔箭,剧痛之中,却是分毫不能移动。 王妩咬了咬牙,又往前走了两步,将粗绳缠到距离她最近的树干上。见那尸体终于是和赵云分了开来,这才匆匆转身而回,蹲下身,将那红色贴身布料从赵云手中抽出来,另一只手则探到赵云中箭的地方,握住满是粘腻血渍的箭身,顺着向上的力道,猛地用力拔起。 铁箭向上随着尸体从粗绳的套圈中的翻落而插入更深,一上一下两股血箭,骤然从两个方向喷洒出来,王妩的眼前立刻蒙上了一层血色。 容不得她生出一丝一毫恐惧,手下温热的男子身体猛地一挣,王妩强睁着的速度双手一上一下交叠,按住了还在一股一股往外冒血的伤口。 赵云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王妩的手背上,极慢极慢地吐出一口气,向她扯了一下嘴角:“我没事。”声音难听得就如同他们身边还在嘎吱作响的树干。 “闭嘴。”王妩的声音也好听不到哪里去,她用力闭了闭眼,不去想自己现在满脸都是血,满手都是血的模样。 去你的伤不及骨! 铁箭好像一根长矛,威力极大。虽然隔了一个人,赵云自己也有意识地避开了要害。铁制的箭簇却仍然携着余势,狠狠地刺体而入,绞着血肉,方才力尽而停。又怎会伤不及骨! 抛在一边的箭身满是鲜血,根本分不清哪一截是从赵云身体里带出来的,也就无从得知赵云身体里的伤口究竟有多深。 王妩双目紧盯着自己的手,压着伤口的力气片刻不敢松懈。这个时候,她只能指望血止住了,赵云便不会有生命危险。 也不知过了多少,王妩的腿已经麻得失去了知觉。她捻了捻手指,上面黏腻厚重的血液已然凝结,赵云伤口处的血应该是止住了。 然而,交叠在一起的手还没有完全从伤口上抬起来,他们身边的火把忽然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火光蓦地一晃,燃尽熄灭。 眼前陡然一片黑暗,王妩心生一凛:“子龙?” 她压低声音,轻声叫了一声,然而手掌下的身体全无反应,搭在她手背上的手冰凉如水。 王妩慌起来:“赵云,赵子龙你别吓我……” 黑暗中王妩脚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两条腿上好像扎着无数细针,酸麻得她连坐也坐不住,身子一歪,干脆在赵云身侧倒了下来。 耳侧传来男子的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吸声,王妩心头总算定了定,伸手摸到赵云的胸口。 手掌下,男子胸口的肌肉坚实有力,随着忽轻忽重的呼吸起伏不定,紧贴着掌心的心跳节奏急促,脖颈下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传来的温度有些灼烫。 这是……发低烧了。 [三国]碧血银枪_56 “没事……”陷入昏睡中的赵云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突然迷迷糊糊地嘀咕了一句,往脖颈这里抬了抬手,却在碰到王妩的手之前就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头顶的黑云散开了些许,却还是还没丝毫月光,只有寥寥数颗星子,稀疏又孤寂地挂在天上,黯淡无光。 而远处的天边,一道白线,却预示着黎明终于即将到来。 王妩曲起腿揉了揉紧张了许久的肌肉,正要翻身起来拿了水囊给赵云喂一口水,却在侧身耳朵贴在地面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沙沙的响动。 是脚步声! 王妩的心口一沉,那些沉寂了那么久没有动静的伏击者还没有走! 她狠狠吸了口气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凝神屏息再细听了一下。声音很轻,动静也很小,她分辨不出是哪个方向传来的。若非正好躺在地上,贴近地面,根本不会察觉不到。 而就在这个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声骏马嘶鸣,王妩眼前倏然火光大盛。 突如其来的光亮迎面而来,明晃晃地映入她眼中,令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瞬间感到无比炙热灼痛。王妩忍不住先举起手背挡住了眼睛,全然来不及思考。 只听一人笑语:“卧龙跃马终黄土……说得倒是不错。”这人说话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淡漠疏离,明明是温和的笑语,到了他口中,却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清冷之态。 王妩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正对上眼前一双亮若晨星的眼眸,似笑非笑。 郭嘉! 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那高密酒宴始终不曾出手的五百刀斧手,那消失在去往黄县路上的一小股曹军,冀州的军情,徐州之围……之前所有的疑问一下子在她脑中串连成线。 “酒宴之上招降不成,就在山林中赶尽杀绝。这便是鬼才郭奉孝的手段么?” 王妩看似好整以暇地语带讥讽,实则被那一双眼看得心头一阵悸栗,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强撑着没有立刻往后退,然而眼角的肌肉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抽颤。 眼前的女子明明紧张惊惶得要命,却仍然倔强地仰着上半身跟他对视,郭嘉眉峰一挑:“鬼才?”长袖轻拂间,却是向后退了一步,神色之中露出一丝饶有兴味的探究来,似对王妩冒出来的这个称呼极为感兴趣。 但转瞬之间,这一丝兴趣就散了开去,他的语气仍旧淡如春水,唇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熊熊火光之下,皎洁如月,好像面前的满地血腥与他全无关系:“那又如何?” 幽深如古井般的目光转向黑黝黝的山林远处:“自古慈不掌兵,嘉总不见得还会是心善之人。” 郭嘉这回没穿白衣,换了一身青色衣袍。负手而立,坦然而言,橘黄的火光在他衣袂袍角上闪耀如大片金色的绣纹,山风吹起广袖,少了酒宴之上的张狂作态,瘦削如孤竹的身姿飘然欲仙。 不过这种时候,王妩的眼里一点也看不出什么仙家气质来,这个人是鬼才,只当形同鬼魅! 头顶逼人的压力骤然一松,王妩不由暗暗吐了口气,好像要把满腔的惊慌恐惧,无措彷徨一起吐出去。 她以一种不太好看,却干脆利落的姿势手足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作势拍了拍臀后的尘土。然而拍完之后才发觉自己的手上俱是血渍污迹。 她抿了抿唇,四下一望。远远近近举着火把围着他们的数十人个个身穿深色短褐,背着长弓,腰悬箭囊,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好像天塌下来,也和他们全无一点关系。一匹高头大马被一人牵在手中,左突右挣,后蹄猛踢,那人却始终牢牢扣住马辔,丝毫不放松。 王妩心中微微一动。再看向郭嘉:“既是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只要再一轮密箭,筋疲力尽之下,他们甚至到死都未必能想得到自己是怎么死的。慈不掌兵是不错,可她并不觉得郭嘉是那种喜欢看人垂死挣扎,或苦苦哀求,或怨毒怒咒的丑态。郭嘉智计无双,当然不会做无用之事。他非但没令人直接放箭,反而现身相见,若说没有目的,可能么? 郭嘉徐徐挑眉,似没想到她能想到这一层。他微微颌首,像是赞许,又好像是直接承认了王妩的猜测。唇角勾起,轻轻吐出三个字:“来找你。” 作者有话要说:有童鞋猜对啦,这一切都是郭嘉童鞋的算计~ 这是……阿妩才决定同生共死就遇到鬼才的节奏~ ☆、第五十五章 “你跟我走,我就当没见过他。” 王妩的心里一咯噔。郭嘉从头至尾,都没有看过赵云一眼,然而这个“他”指的是谁,却是毋庸置疑。 王妩没想到堂堂鬼才,居然也会用这种小儿科的威胁手段,不由呆了一下,“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如何?”王妩那说不出是惊讶还是轻蔑的短促笑声中,郭嘉的笑容反而更深了几分。不可否认,这种小儿科的手段好用得很。 为显诚意,郭嘉打了个手势,让那扣着玉狮子辔头的人将马牵到王妩面前。 箭如飞蝗之中,赵云将王妩扯下马背,同时也放了玉狮子自行逃生。玉狮子后腿上中了一箭,步伐不稳,马腹下也有多处擦伤,雪白的背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鬃毛上更是沾了大片的鲜血,马颈被两指宽的粗绳套着,显然郭嘉的人要降住它,很是费了一番功夫。 玉狮子见了王妩不住地嘶鸣,不安地来回跺着蹄子,扣着它颈中绳索的人稍稍一松手,骏马长嘶,便立刻窜了出去。 它跟着赵云四处征战,几经凶险,可就算是年前生死一线的磐水之战,也从未有过如此凄惨的境地。 王妩扯了马缰,搂住马脖子抚了抚,好像安抚的不是马,而是她自己胸口那正在砰砰乱跳的心脏。 王妩心里清楚,以他们现在的处境,一人一马都带了伤,赵云更是烧得昏昏沉沉,她根本没有和郭嘉谈条件的资本。 但她不是轻信天真的小女孩,郭嘉的话率先令她想到许多弯弯绕绕的文字游戏。就算是要当做没见过赵云,这里可不止郭嘉一个人…… “你就当没见过他?”王妩又看了看围成一圈的人,重复了一遍郭嘉的话,却咬着“你”字,重重地顿了顿。既然听郭嘉的口气,她似乎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至少,能尽可能确保赵云的安全…… 郭嘉闻弦知意,好脾气地笑语轻言:“他们也没见过。” 他越是干脆,王妩越是心里不安定,眉头皱得更紧。 “罢了罢了,”郭嘉挥一挥衣袖,“你说要如何?是留两个人在这里看着,还是派两个人去冀州向公孙瓒报讯?除了带他一起走,我都可以依你。” 王妩忽而眉尖一动:“你怕他?” “怕?”郭嘉眉色不改,反而笑了笑,随口接道:“我怕他死在主公手里,你要同我拼命。”语带戏谑。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令王妩听出了些许端倪:“是曹操要杀他?” 从一开始程昱找上门来招罗赵云就是曹操的意思,赠剑是曹操的意思,直到现在下杀手还是曹操的意思。漫天箭雨如倾,甚至还动用守城的强弩……如此阵势,简直可以攻下一座小型的营寨,而曹操却用它来杀一人! 得不到的,就要生生毁掉,不为他征战,便直接设伏狙杀。这便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枭雄威仪么? 王妩顿觉一股冰寒冷意自头顶灌下,直透脚底。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再努力地克制心里的恐惧,王妩的声音仍是有些发颤。 她慢慢地将手背到身后,握了拳头,用指甲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若非如此,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连牙关也跟着轻颤起来。 郭嘉右手轻抬,潇洒地做了个“请问”的手势,笑容不改。 王妩防备也好,怀疑也好,他都极有耐心,有问有答。或清雅莞尔,或放声而笑,全然不管旁边还有一人一马的尸体,和一个虽重伤昏睡的人,但如果听到他们在讨论的内容,绝对会跳起来让他也变成尸体的活人。至始至终,他都自在得好像就在他自家院子里和邻居谈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为何要我跟你走?” 王妩没那么自信,当然不会以为堂堂鬼才郭嘉,会对她一见钟情,再见难忘,不惜违背曹操的意思,放过赵云也要将她带走。对于这个问题,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然而不问出来,终究仍抱了一线希望。她咬了咬唇,将玉狮子牵到赵云身侧,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为何?”郭嘉偏了偏头,露出了一抹“明知故问”的神情,轻笑一声,“疾驰三百里,随军袭青州,酒宴作女乐……白马将军公孙瓒的女公子,你说是为何?”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前行,等到最后一个“为何”的上扬尾音从唇边溢出来时,人几乎已经贴到了王妩身前。 勤于运动的关系,王妩的身量在同龄的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只比郭嘉矮了小半个头,稍稍抬眼,便正好与郭嘉正面相对。 心里的猜测坐实,王妩露出一丝苦笑。刚来这个时代时,她还异想天开地想过要如何才能去到曹操的地盘,却不想在她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的时候反倒是要实现了。只不过,时机刚刚好卡在了公孙瓒正与曹操角力的时候。 公孙瓒刚勇好胜,可以不顾她的死活,却不能不顾自己的面子。王妩在这个时候落到曹操手里,还是顶着那么一长串惊世骇俗的“事迹”,跟狠狠扇了公孙瓒一个耳光也没什么差别了。 相比起还发着低烧,重伤不知几时能愈的赵云,能逮着活生生的王妩在阵前打击公孙瓒的士气,显然更为重要。 肩上微微一沉,却是郭嘉的手。 王妩眉头一蹙,侧身往后退了一步,避了开去:“我要问的都问完了,走罢。” [三国]碧血银枪_57 最后揉了揉玉狮子的耳朵,却放脱了缰绳,她转身就走,心里盘算不停,面上却很有几分慷慨就义的凛然,冲着离他们最近的举火把人冷然道:“带路!” 许是没料到王妩这么爽快,郭嘉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一怔。正要跟上去,抬眼却正好看到王妩后背的披风上,一左一右,赫然有两个模糊的手印,红黑相间。看位置,正在臀上。 想到刚才狼狈地用拍屁股来遮掩手足无措的女子,郭嘉忽然畅然大笑起来。 *** 张燕随张飞赶到徐州时,三万曹军懒洋洋地围而不攻。他在徐州留了三天,别说兵临城下,就连战鼓都不曾听到一声。 徐州牧陶谦特地派了别驾到小沛设宴招待,刘备礼数周全,客气谦恭,奉茶奉酒,言辞中句句吹捧,绝口不提之前在剧县城下的那场交锋。 这就是救城如救火? 别说是张燕,就连火急火燎跑了一趟的张飞也不免诧异。 张燕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便派了两个精悍的兵士摸着山林小路去曹营附近探一探。 他此行虽然只带了三百人,却个个都是跟随他征战无数的悍勇精英,平素里走的就多是青徐两州之地,对这附近的地势极为熟悉。 两天之后,他们却带回了赵云遇袭的消息。 张燕当下二话不说,带了人直冲出小沛。 刘备本意趁着这个机会极力招揽张燕,甚至唯恐手下的军士和张燕的部下起冲突,再三约束兵士见黑山军退避谦让。因此张燕携众冲出城门的时候,除了有飞马报知刘备之外,根本没人敢多加阻拦。然而等到刘备接报再急急调军阻拦,又怎能拦得住这群在山林之中如鱼入水般的山匪之军! 距离黄县越百里开外的山林里,不见乱箭,不见尸体。甚至因为两天前的一场大雨,连血迹都见不到。要不是树上还留着箭头铁镞留下来的痕迹,枝杈的断口又太过显眼,几天前那一场腥风血雨的伏击,几乎全不留痕迹。 张燕四下转了一圈,估摸了一下箭雨伏击的力度,不由暗暗心惊。待他再看到守城弩箭在粗壮树干上留下的炸裂状大洞时,连歇脚喘息都顾不得了,片刻不停地立刻驰回剧县。 剧县内,陈匡等不来赵云,却也不敢多耽搁,一面派留守剧县的黑山军赶往黄县接应,一面率先派出三千骑兵北上救援公孙瓒。 于是张燕便正好遇到了赶往黄县的那一拨黑山军。 两下一对照,他心头更惊。从徐州到黄县,从黄县到剧县,黑山军的人马几乎探查了整个青州,却不见赵云的下落。就连王妩,和他所带走的一百多人马,也好像统统凭空失去了踪影。 张燕当机立断,掉头直接北上,去追赶那三千人的骑兵队。 *** 冀州境内时,冀州大泽湖畔,巨鹿城下,长风如泣。 曹军漫山遍野的如潮水一般滚滚激涌,旌旗蔽日,如蝗似蚁,好像无穷无尽。 “阉宦遗丑,背信忘义,你欺我太甚!”公孙瓒戎装带血,瞠目欲裂,怒气滔天。手中长刀凛凛,每一刀落下,刀锋上都带起无数鲜血四散而飞。 面对十倍于己的曹军,白马义从毫无畏惧地围着公孙瓒悍然而战。只是在重重包围之中,失去了速度的骑兵无疑失去了最大的优势,战马上居高临下,却也像足了箭靶草垛,赤裸裸地将自己完全暴露于敌兵的视线中。 张燕在城墙侧后方的高地上举目而眺,正好看到三千生力军如三千把利刃一般从曹军左肋狠狠插了进去,紧接着又由内向外,分八股,四向而散。时而如铁链缠绞,每两路人马彼此照应,时而又如大刀劈头而落,锐不可挡。几次变幻,曹军左翼便立刻被撕裂开来。 张燕眼睛一亮,狠狠抹了把脸,也不管自己的一张俊脸又是汗又是黑沙的糊成了什么样子。 他这次几番折返,一路狂赶,连换了四匹马,马不停蹄赶到这里,日夜不休,才刚刚喘一口气。 冀州中山本是他黑山军的发源之处,他沿途已派人送信至中山,调集未出的兵马前来接应,却不想还没等到自己人,却叫他见了如此精彩地一幕。 他正看得心摇神曳,万千兵马之中,倏地响起一声清啸。在呼啸喊杀声中穿云裂石,直击长空。 张燕脸色一变,霍地伸手在马鞍上一拍,身形拔高而起。 眼前烟尘滚滚,阵垒分明,骑兵骁勇,随着那余音未绝的啸声陡然收拢,正面冲向如潮的步卒,茫茫层层,无论他如何凝神,人的目力终究有限,却是看不清他期望看到的那个身影。 然而,单凭那一声长啸,张燕就能确定,他定在其中!赵云定在城前兵马之中,定在那救援的三千骑兵之中! 只是,这啸声中,竟是悲绝痛怒,直如一头被逼到绝崖的孤兽,垂死噬人,一往无前的肃戾厉杀,令他心中猛地一颤。 不及深思,张燕已是仰天长啸,打马冲了下去。 一百黑山军,长途辗转,疲累不堪,然而跟着张燕冲杀入阵中时却是如猛虎下山,惊得本就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左翼大军又是一阵慌乱。 张燕战意陡起,仗着一鼓作气,一下子便冲到了离他最近的骑兵身前。 这时再往里看,百步不到的距离,一人身姿笔挺,马前无一合之将。银枪飞舞之间,仿若一道虹彩蛟龙盘绕周身,挥洒纵横,如割草一般收割着人命。纵马驰于千万人之中,来回冲杀,进时,敌兵纷纷后退,退时稳如山岳,竟无人敢追击半步! “子龙!” 张燕高呼了一声,虽不如长啸震天动地,激荡苍穹,却也如雷贯耳,百步之内,清晰可闻。而那身影却连头也没回,银枪翻转之间,又挑飞数人,领着骑兵向着公孙瓒的方向又近了十数步。 身边似有听到那一声喊的人向他侧目,张燕不由气恼皱眉。反手砍翻两个举刀冲上来的小兵,纵马赶了上去。也不管马驰如奔雷,直接探出身子就往他肩上一抓:“几日不见架子倒是大了!某叫你……” 话还没说完,只觉得手下的肩膀猛地一颤,战马上的人影晃得几晃,险险就要落马。与此同时,迎面却被一双泛红的眼生生将后半句话堵在嗓子口。 赵云一身白衣,一如他所经历过的无数征战一般,也不知被鲜血染污了多少次,有几处竟是透出了暗黑的色泽。 昔日英挺俊朗的年轻将军此时的脸色却苍白得几近透明,仿佛病弱了许久的单薄书生。然而剑眉含煞,目光如刀,同样没有血色的唇紧抿出一道坚毅刚寒的线条,一身汹涌的杀机,却如来自地狱幽冥的杀神,竟是逼得张燕也不由心头大震,扯着他肩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这时候的赵云,从容不复,只余一身凛冽,一身锐利。锋芒尽显如同一柄绝世神兵,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赵云似是才认出张燕来,微微一笑,眼神里却一丝笑意也没有,长枪回转,眨眼间一连刺出十二枪,将见他们两人僵在原地,以为有便宜可拣而堪堪围拢过来的一圈兵士挑杀。 作者有话要说:送上急红了眼的小赵一枚 ☆、第五十六章 “出什么事了?”张燕直觉这事与王妩脱不了关系,赵云现在看似强悍如神兵天降,但刚刚扯住赵云的肩膀时他已然发觉,这染尽白袍白马的鲜血中,只怕有不少是赵云自己的血! 挥刀砍倒一个正摸着空往赵云后腰递长矛的小兵,张燕长刀在空中一转,直直拦在了赵云身前,不让他再往前冲杀:“你不要命了!” 只恨现在还在战场厮杀,实在无法好好问一问。 赵云身形一顿,回身一枪,正中张燕马后偷袭的一人。枪尖一点之后,劈空反弹过来,在长刀上一架。“砰”的一声闷响,强大的劲力震得张燕手腕一抖,长刀调转,顺势洒落一片寒芒,将又一次涌上来的曹兵杀退。 一来一回,旁人看来,招招相扣,反倒像两人商量好了似的出手。张燕却看出赵云握枪的手背上青筋暴现,出枪之时枪尖震颤,平日里静水般温和明亮的眼眸里压抑着汹涌的暗潮,显然极为激动。 张燕连问了几句,赵云都一声不吭,半步不退。他心里郁闷之极,重重一叹,只能掉转头放手将离得最近的倒霉曹兵杀得一阵哭喊,这才出了心口的一股闷气。 日头当空至渐斜,他们终于冲破重重曹军,和公孙瓒汇合一处。三千救援的骑兵,折损了将近一半! 人人身上都带着伤,人人眉眼间俱透着疲乏,但两股兵马一旦汇合,呼号如雷,列阵变幻,马匹重伤便下马临敌,长枪折断就抢过敌人的刺矛,无人退缩一步,无人犹豫片刻! 天边的云霞如火,却有一股薄薄的烟尘慢慢自远处地面升起,如同在这绚丽浓烈的霞色上蒙了一层轻纱。 尖锐的金器敲打声猝不及防之时响了起来。 所有正在苦战的兵将动作猛地一顿,不知何人率先喊了一句:“曹军退兵了!”紧接着,无数欢呼之声,倏然爆发出来。跟着公孙瓒苦战了两天,苦守了两天的将士,随赵云疾驰数日来援的骑兵,就连张燕带来的一百黑山军都跟着齐声欢呼起来,山呼海啸一般。 饶是张燕艺高胆大,先是连日赶路,再冲入大军之中放手搏杀,还要顾及赵云,方才还不觉得,现在曹军一退,也不觉长松一口气。抬头看到了那渐渐清晰的烟尘,他恍然:“难怪曹操要退,原是看到某调集的大军到了。” 他心思微转,刚要下马的动作顿了一下,改作转身草草向公孙瓒拱了拱手,旋即一拉赵云:“曹军退而不乱,走,随某掩杀一阵,让他们好好乱上一乱,趁机夺些辎重。” 赵云带来的救援兵马,都是出自青州。他在青州和赵云轮着守城时早就和这般人混得极熟。也不等公孙瓒说话发令,下意识地就随着他的呼呼喝喝,和被半扯半推的赵云一起,呼啦啦地追着退得飞快的曹军而去。 马嘶人喝,公孙瓒的人马没听到追击的军令,正回军集整,清点伤员,而他们则一众往外追击。一来一去两个方向的行军对冲,赵云所带的骑兵还算队形齐整,而公孙瓒的主军本就到了强弩之末,曹军退兵后更是心神松散,正往回收拢的阵脚顿时被他们冲得微微一乱。 知道前面有黑山军的大部队照应,看着众多将士打马去追曹兵赵云也没有阻拦约束,和张燕一起慢慢落在后面。 “飞燕兄去过徐州了?” [三国]碧血银枪_58 这还是赵云这次见张燕后头一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好像三天三夜不曾喝过一滴水。他的脸色还是白得吓,在马上的身形也有些不稳,牢牢攥着缰绳,目光却不知飘在何处。 “徐州?”张燕本有一肚子的话要问赵云,却被他这一句话引得想起了在徐州虚耗的五天时光来,心里不由来气,“别提了!我还道刘备之前赶来偷袭剧县能有多大的胆子!小沛城外的那些个曹兵哪里有这里的一半攻势?摆明了曹操这是要招降徐州,只围不打。可笑他竟吓得要张翼德火烧屁股地来要兵,更可笑某居然还跟着去了!若非如此,某早就赶上你们……” 赵云突然转头问道:“你可曾留意过,小沛的城墙上,还剩下几座守城弩机?” “啊?”张燕先是一愣,回想了一下,“守城弩?某头一日上城楼巡看曹军阵型时,刘备说是连日阴雨,坏了机括……”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山林中那些箭痕,猛地反应过来赵云的意思:“你是说……那是小沛的守城弩?” 张燕瞪大了眼,想了一会儿,却连连摇头:“刘备这没胆的……不对啊,小沛城外的确实是曹军,某派人探查过……” “之前消失在黄县的一小股曹军,围了徐州却不攻的曹军,冀州与主公突然翻脸的曹军,山林里的伏击,那威力骇人的巨型弩箭……”赵云眼中利芒陡现,手里的银枪越握越紧,青筋暴起,指节泛白。 若说这三处曹军之间互相没有联系,又怎会如此之巧? 守城弩运送不易,铜制的机括需时时护养,必是来自于那山林附近! 青州境内架有守城弩的城池皆有赵云和张燕的人巡守,那除此之外,唯一剩下的最近的弩机来源,便只有相邻最近的徐州了。 坏了机括?也是,拆几架留几架反而会引人注意,干脆还是都坏了好,反正曹军也是只围不攻,要守城弩机做什么? 赵云几乎咬碎一口钢牙。怒气翻涌,生生逼得他身体里血行加速,连呼吸都为之不畅。 “云有一事,要劳烦飞燕兄援手。”赵云看着张燕,神色之间带了几分犹豫。 “阿妩现在不是徐州就在曹营,就……交给你了……”不等听到张燕的回答,赵云身子一晃,直接从马上跌了下来。 *** 冀州曹营。 深灰色军帐四方起顶,不是中军帐,却比中军帐更宽敞。 帐内一张矮榻,一副舆图,一张木案,普普通通。唯独与众不同的,便是那堆放在榻后的八个巨大的木箱。 箱子两个一叠地垒在一起。最上面的四个箱子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卷一卷的竹简,还有各种木盒布袋,石雕木刻,金玉珠宝。也不知是曹操送的,还是旁人给郭嘉送的礼,统统漫不经心地被人塞进了箱子,杂乱得好似举家逃难。 王妩甚至还看到了几把长剑的剑柄,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小山似的一堆杂物中杵出一截。 郭嘉挽着袖,正襟跪坐在木案前。挥毫运笔,好似全副心神都在面前铺开的一大幅绢帛上,一点也没注意到王妩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卷竹简来。 “那是左军副将写给你父亲的投诚书。”郭嘉头也不回,直到点完最后一抹朱红,这才放下笔。 “投诚书?”王妩惊诧地挑眉,毫不掩饰心里的嘲讽,“两军对垒胜负未分,手下的将士就已经纷纷生出异心急着向我父投诚,曹操就这么不得人心么?亦或是,你想让这左军副将向我父亲诈降,这才故意给我看到,好让我在父亲面前为他说一句话?” 郭嘉总算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也带了一丝诧异:“你觉得你还回得去?” “你!”王妩语塞,狠狠地将手中的竹简摔回去,“你究竟想怎样?” 自从被郭嘉带到曹营之后,她终日就呆在郭嘉帐中,再也没有出去过一步。别说见一见曹操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就连掀开帐门往外看一眼就不能。 而这么些日子来,郭嘉的军帐之中也从来没来过其他人,连个使唤小厮,亲兵护卫都没有。吃饭,是郭嘉用碗盛了给她带回来,吃完了再拿出去。每隔两日,还会提了热水放到军帐里,自己守在门口让她擦洗,甚至连她的生理问题,都是郭嘉每天到了点,或者看她脸色不好,主动避出去。 名刻青史的鬼才郭奉孝,察言观色的天赋心思被用到了这层意思上,王妩不知是该受宠若惊,还是欲哭无泪。 偏偏郭嘉全不在乎。 但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郭嘉唯独疏漏了一点。 这帐中只有一张矮榻! 王妩从不碰帐中的矮榻,就连晚上睡觉,也只是从木箱之中翻了一条薄被出来,待他去榻上睡后才将薄被披在肩上,在案头趴一会儿。 身在曹营,她本就提心吊胆,又摸不清郭嘉的意图,就连曹操是否真如郭嘉所言,并不知道公孙瓒的女儿就在曹营之中,她也拿不准究竟是真是假。 虽说若是情况有变,就算她时时保持清醒也未必能应付得了,但她下意识里却还是强撑着不敢合眼,不敢睡熟,直到累极了才短暂地眯一会儿,又在下一刻做了噩梦般猛地惊醒。 而她不提出来,郭嘉也好像全不知道,亦或是故意要的就是她如此终日惶惶一般,一字不提。王妩翻一条薄被出来他也不拦着,王妩不提睡在哪里他也不说,天黑了就自顾自到矮榻上睡。 但时间一久,王妩不由隐隐怀疑除了那些在山林里见过她的人之外,曹营之中其实根本就没人知道郭嘉的军帐中还藏了个人!然而那些人,当初郭嘉既然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能当做没见过赵云,自然也可以当做没见过她。 这个念头在王妩心里越来越重,郭嘉能声色不露,她却是心焦如焚。赵云醒来见不到她,不管是继续往剧县和救援人马汇合,还是回头来找她,多半都不会好好休息。而他身上的伤…… 而那箭伤在最不易愈合的肋下,创面不小,若是再撕裂开来,怕是再止血不易。当时她急着止血,也不知是否伤及内腑,若是还有内出血…… 王妩的手紧握成拳,心头惶惶,坐立不安。她当时不敢冒险让郭嘉留人下来,唯恐赵云重伤初醒会吃了亏,更不敢冒着令公孙瓒阵前军心大乱的危险要郭嘉遣人报讯。更重要的是,那两个选择是郭嘉给的,因此她下意识觉得其中必然会有陷阱,想也不想就立刻回绝。而现在想来,却又后悔地无以复加。 王妩阖了眼,强自深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慌乱。她现在再担心,再后悔,也是于事无补。郭嘉擅识人心,在他面前,若是沉不住气,无异于赤身行走于大街之上,任人审视。 压住心头的慌乱,回想起自己自入曹营以来的种种,王妩发觉她与日俱增的疑惑或许就是那个突破口:“将我带入曹营,不关不押,却羁于你的军帐中,这也是曹操的意思么?” “当然不是。”郭嘉眉梢轻挑,似笑非笑。 王妩只觉得心口一阵剧跳。她在曹营而曹操不知,郭嘉便是私押敌方主将之女! 曹操擅疑!若这一点被曹操知道…… “那又如何?”郭嘉却一点也不紧张,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妩,眼神却出乎意料地认真,“你想让人来看一看白马将军的女儿长得什么模样么?” 这话说得轻佻,但王妩却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郭嘉就是私押她了又如何?难道她还能叫能闹,能引来旁人的注意么?就算引来了曹操,就算被曹操知道,她又能如何? 只怕她的下场,连干干脆脆地挨一刀,在战阵之前祭旗都求不到! 好像鼓足了力气的一拳生生打进了棉花里,王妩陡然泄气,强撑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沮丧,千头万绪,最终还是绕回一句:“你……你究竟想怎样?” 漆黑沉凝的眸中似有清华流转,清俊闲雅的笑容明明如江南垂堤青柳一般优雅出尘,却看得王妩心里发毛。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木有人发觉上一章的守城弩源自何处嘛~容我得意笑一下~ 小赵还不确定是哪个要伏击他,不过他的媳妇丢了,刘备乃惨了~ 相信我,小赵一定会有补偿哒~ 乱世英雄多纷争,奉孝被人套麻袋~哈哈哈~小郭你也有今天! ☆、第五十七章 铺于木案的绢帛之上,枝横遒绕,一树桃花。 只是那桃花的花瓣红得太过,浓如血,烈如火。美则美矣,而风致朗朗的树映着雪白的绢帛,平白竟有一股说不出凄艳决绝之态,看得人心头莫名地震颤。 “这里缺了一片,你来点上。”郭嘉往一侧让开一个位置,修长的手指在绢帛的一角轻轻点了点,另一手倒提着笔,将案上的盘螭盖三足砚向王妩的方向推了过来。 王妩睡眠不足沉不住气:“点你个头。” 她算是想明白了,郭嘉明明什么都料到了,却看着她整日自寻苦恼地寻思纠结她在曹营的事究竟有多少人知道,再给她兜头一盆冷水! 哼了一声,王妩转身去看舆图,打定了主意再也不理这个把人心算计到了极处的鬼才。 正在心里咒这个鬼才什么时候能真的变成鬼,王妩目光微转,余光突然瞥到她方才随手摔了的竹简正好跌在一堆布帛里,竹片顺着往下滑,一角就将其中的一块丝料勾毛了边。 这时候的丝料,也算是半件奢侈品了。 王妩有点心虚,假作不在意地拿起那竹简,换了个没有布帛的箱子放,又将那毛出丝丝缕缕的绢料往里面塞了塞。 [三国]碧血银枪_59 不想却带出了个剔透如洗,晶莹翠然的青玉镯子来。 王妩不由一愣,急急忙忙撸起衣袖。丝毫没有看到她身后的郭嘉目光一闪,反手放下笔,手掌在木案上微微一按,似要长身站起。可身子才一动,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复坐了下去。按在案上的手掌收拢,紧握成拳。 王妩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有一只和那藏在绢料里一模一样的玉镯。 倏然之间,头顶好似被一把无形的大锤狠狠敲了一下。 她清楚地记得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自己手上带的是一对玉镯,一动就叮当响。磐水之战前一同给了范成作为向公孙瓒报讯的信物,然后,这次又由范成带了一个回来要赵云出兵救援巨鹿。 那还有一个呢? 难道是…… “刘备与你父亲师出同门,被任为青州平原相,田楷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老将,任为青州太守。”郭嘉的声音如平静无波的湖面,王妩的心却随着他的话一寸一寸往下沉。 “但这两个人都守不住的地方,如今却被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小将从两路大军手里抢了食,你说他该怎么办?” 王妩的脸色倏地惨白一片,她宁愿相信范成是郭嘉的人,故意将他们引到那片山林里去!至少那样,待赵云匆匆赶到公孙瓒那里去时,顶多只是一场和曹军的恶战。 而现在,她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在公孙瓒那里等着赵云去自投罗网。 一杯毒酒,还是又一阵箭雨? 难怪郭嘉在山林中会那么干脆地抬手放人,他根本就是算准了还有公孙瓒在等着赵云! 王妩的脑海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手紧紧地捏在一起,不自觉间,指甲扣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是她刻意塑造赵云战神的形象,是她一心要将青州变作世外桃源,是她借着赵云的武力肆意张扬,将人口越来越多,即使大灾之年也丝毫不见乱象的青州推到了公孙瓒的刀口上! 若非是她,赵云即使能打下青州,前有曹操后有刘备,他未必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站稳脚跟,更别提守城之余还要分出精力来应付愈渐减少的府库仓粮,世家民心……赵云若是焦头烂额,公孙瓒反而却会放心。 王妩不是没想到过赵云这样孤悬于外,拥兵募粮会引起公孙瓒的猜忌。但她一直觉得公孙瓒麾下可用之将不多,现在又是用人之际,赵云年轻资浅,即使他有猜忌,等到真的爆发出来的那一天,青州早就稳稳掌控在他们手中了。 那时候要兵有兵,要粮有粮,民心所向,又有足够的威望,公孙瓒就算想动赵云,也未必能动得了。 可她却没有想到,公孙瓒本就不是有远见,有远虑的人!性子刚强,冲动少谋,又没有陈匡在一侧劝谏…… 飞鸟未尽,良弓先折! 她早该想到!历史上不乏像公孙瓒这样的人,更不乏因此死得冤枉的良弓走狗……她怎就不早想到! 人在面对重大的灾难变故时,会下意识地自责,将所有不幸的缘由算到自己的身上,好似负疚之情越深,所有悲痛难过就找到了出口。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在面对不幸时,宁可不吃不喝虐待自己,也不愿痛痛快快,放声地大哭一场。 王妩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想什么,不该想什么,她甚至连慌乱都忘了。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心念都在一个人身上。战袍凛凛,白衣染血。 “如此说来,冀州的急报是假的?”王妩听到自己的声音好似来自九天云外。 “假?”郭嘉的声音却格外清晰,犹在耳边,“所谓兵不厌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是用兵之道。你以为是假的,公孙瓒也以为是假的,可他就没想过,若都是假的,我花尽心思为他除一个心头大患,难道只图他这些财物么?” 一时之间,王妩只觉得天旋地转,呼吸困难。这堆得跟杂物似的金玉玩物,居然都是来自于公孙瓒!还都是因为郭嘉设计替他除了赵云! 然而,公孙瓒没算到曹兵会将计就计真的坐实了那个消息,将他围在巨鹿。换句话来说,他根本没那精力对付赵云。 王妩突然冷静下来:“所以,曹操此次出兵冀州,其实根本不是冲着袁绍去的。公孙……父亲大败之余,赵云又重伤,你们这时候再出兵青州,简直如探囊取物,甚至还可以和围徐州的那三万曹兵来一个里应外合,顺势把徐州也……” 借公孙瓒之手除去赵云,借见不得光的盟约挫败公孙瓒,借围困徐州的兵马取青州,借青州之胜还能图谋徐州…… 一石四鸟。 自幽州到青州,王妩自也谋算不少。可是和郭嘉这个一石四鸟,走一步算十步的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而郭嘉,居然也认得光明正大。 主动请缨出使剧县,张狂故显,大张旗鼓摆宴高密,舞剑娱宾,为的只是集众人目光于己身,引得赵云层层防范之后,再令随行虎豹骑故意露出行迹,引赵云一路追他至青州最远的黄县,用巨鹿的军报,换一个伏击的时机。 “真不愧为天生……” “鬼才”两个字尚未说出口,郭嘉目光微凛,前一刻还跪坐于案前,下一刻已是倏然站起,身形一晃,合身向王妩扑过来。 王妩之前又是惊又是怒,又为赵云担心,又要盘算郭嘉的心思,心神皆疲。还没反应过来,郭嘉的身形已经好似一道风一样将她刮倒。 王妩只觉得腰里一紧,膝弯处似被人踢了一脚,情不自禁地双腿一软,和郭嘉双双倒向身后的矮榻。 就在此时,军帐外只听一人大声喝问叫嚷:“郭奉孝!中军帐中议事你为何不来!” 帐外刀兵铿锵之声后,一人顶着帐门就直冲进来,一边口中还在嚷:“我倒要看看他病成了什么样,就连议事都起不来了!谁敢拦我!” 一线刺眼的天光照入帐中的同时,郭嘉在榻上一个翻身,将榻角的薄被挑了起来,堪堪将正滚在榻上的两人兜头蒙住。 王妩眼前一黑,正要伸手去挡,手腕就被郭嘉扣了个正着。 “嘘!莫吵!”被下,郭嘉的双眼晶亮如星,扣着王妩手腕的那只手却顺势往她腰里一搂。 来人从亮处冲进帐中,眼睛一时没适应光线的变化,没注意到郭嘉在做什么。等他适应过来,只见到一顶大帐内空空荡荡,矮榻上却是挤得满满当当,两人一被,连头脸一起都蒙在被中,只一把乌黑的长发洒了一片出来,垂到榻边。 夏被极薄,他甚至还能看得到被下两个人的身形,正不停地扭动。 “好你个郭奉孝!主公带兵征战在外,你不思谋策,还行如此不检之事!军令如山,岂能容你!”那人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义正言辞,恨不能嚷得天下皆知。 “长文兄好煞风景!” 薄被一角一掀,郭嘉露了脸出来,却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将旁边那人压了个严实。 王妩正在被子里憋红了脸和郭嘉圈在她腰上的手作斗争,好不容易扒开那只爪子,冷不防眼前光亮一现,刺得她眼睛生痛不说,还吓了她一跳,下意识就松了手劲往被子里钻了一下。却不防郭嘉居然直接压了上来。 鼻端萦绕的都是郭嘉身上清清淡淡的味道,伸手去推,触手温软坚韧,王妩也不管那是哪个部位,拧起来就狠狠掐了一把。 然而郭嘉的身体却只晃了一下,仍然固执又讨厌地压在她身上。 “郭嘉!”王妩咬牙切齿。细微的声音从薄被下传出来,被那闯进来的人听到,却换来了文绉绉的怒斥郭嘉军中“不检”的长篇高论。 “长文兄。”郭嘉抓着被子的那只手安抚似地隔着被在王妩身上拍了拍,而被中的那只手却捏着王妩的手腕,有意无意沿着她的腰线极慢极慢地上下滑了一下。 王妩只觉得一根微凉的手指隔着衣衫在腰眼里来回打转,好似沾满墨的笔锋正点着那一树桃花,又像是被一条冰冷的蛇缠住了腰,激得她生生打了个冷战,咬紧了牙关不敢再动。 “议事议事,主公不在,还能议出什么来?”郭嘉又恢复了那懒洋洋的态度,不耐烦地打断那“长文兄”的长篇大论。发现王妩终于消停下来了,一边还不忘再隔着被子在她背上拍了拍,以示奖励。 “主公征战不归,我说加兵,你们肯加么?我说集粮,你们肯集么?更别说我要说撤营了。” “你要撤营!那何人来接应主公?”那人立刻被他随口几句绕了进去。 郭嘉又不耐地挥了挥手:“左右都是要快马报给主公再做决断,你们且慢议,又来叫我做什么?” 那人气得又要反唇相驳,郭嘉却直接叫了人,简单粗暴:“请长文兄出去,若是主公怪罪,算我的。” 一阵“竖子”的喝骂声渐远,郭嘉脸上的轻狂疲懒之色也跟着渐渐淡下来。 王妩再不用担心露了行藏,看也不看抬腿就往郭嘉身上踹去。 郭嘉朗声而笑,身手利落地又一个翻身,从榻上跃起,避了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小郭的一石四鸟连环计~ 渣爹属性揭开面纱~ 预告:下章有大料,下章有狗血~ [三国]碧血银枪_60 ☆、第五十八章 六天之后的清晨,报讯的士兵骑着快马,大喊着“主公归营”自营中飞驰而过。 王妩陡然惊醒,睁眼就看到郭嘉正坐在榻侧,眼神清亮,欣然喜色飞快地自眼底划过。 看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猫儿一般睁着双眼转头盯着帐门,郭嘉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冀州大胜,主公本该携胜势立刻转战徐州,一举克城。战机一瞬即逝,主公此时回来,定是轻兵快马,来去匆匆,还要赶着去和大军回合,没工夫计较其他。” 是没工夫探查郭嘉这次伏击赵云一行人的成果?还是没工夫发现郭嘉帐中还多藏了一个人? 王妩回过神来,却一时不明白郭嘉这算是在宽慰她不用担心会被人发现行藏,还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曹操回来会人马繁乱,从而给她溜走的机会。 不过王妩很快就把这个疑问扔到脑后,她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寻机会脱身。 这几天来,她日日夜夜听帐外巡营的兵士交岗换班,一拨又一拨。虽未曾亲眼所见,但帐外守夜之人彻夜没有一句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来回的兵士脚步声整齐而单调,只有胄甲相击之声,却不闻兵刃敲击落地。 军容整齐,军纪严明,竟是她前所未见。就连公孙瓒亲领的白马义从,也未必有这般沉稳肃穆。而赵云身先士卒所统之军,又因时日尚短,虽令出即行,却不免还缺了几分威严森谨。如此军营,她毫不怀疑就算郭嘉不阻拦,她也难行十步之距。 王妩几日未曾好好睡一觉的脸色已经显出憔悴来,眼下带青,明明困极,一双眼睛却还强自睁着,倔强中又透出几分楚楚之色。 郭嘉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下来。眯了下眼,霍地一下掀开薄被,撩起衣袖下榻,将一个木箱中的竹简杂物一捧一捧匀到旁边三个敞开的箱子中。 王妩不知道自己方才这一下趴在木案上眯了多久,手臂枕得发麻,好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又痛又酸。她一边下意识地揉着手臂,一边蹙眉沉吟,在心里回想了一遍公孙瓒回幽州时,坞堡中的守卫变动,由此预想等一下曹操回营,可能会给她带来的机会。 直到乒乒乓乓的声音愈渐大起来,这才发现郭嘉竟然叠放在上层的四个半满的箱子并成了三个,空了一个出来。 王妩不解。这是腾地方出来等着装曹操的赏赐么? 原来还以为曹军围巨鹿,能为赵云在公孙瓒那里赢得些许时间。却不想曹操与公孙瓒的交战这么快就结束了,那赵云会不会最终还是难逃成为公孙瓒的下一个目标?他们路上遇伏,这一耽搁,公孙瓒完全可以用救援不利为借口…… 许是睡不好的关系,王妩有点心浮气躁,一会儿担心赵云的处境,一会儿又担心赵云的伤势,根本静不下心来细想如何利用曹操回营,寻机脱身。 她五指收拢握成拳,毫不自知地在案上轻叩,注意力不知何时飘远,早已不在郭嘉和那口箱子上。 郭嘉理好箱子,又将榻上的薄被折了起来,拂了拂袖角的轻灰,伸手在木箱上陡然一拍。 “啪”的一声响,惊得王妩又一次回神。 “进去。”郭嘉沉着脸色,向她挑了挑眉。 王妩恍惚了一下:“什么?” 不等她完全反应过来,帐外由远及近突然响起了一阵格外齐整的马蹄声。 至少十数匹马,马蹄齐起齐落,整齐划一。虽不似白马义从那般气势如海,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肃穆威仪,令人听了心里就不由微微一凛,令王妩突然想起了前世每逢国庆,电视台转播的阅兵仪式。 “主公!”帐外的守卫兵士齐声高呼,金刃击地,胄甲铿锵。 王妩这下完全清醒过来:“曹操怎么到你的营帐来了?” 不知为何,在这种时候,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无数关于曹操郭嘉两人的传说。从笃信无疑,到主从相宜,相处无间,还有许多捕风捉影,却令人喜闻乐见的诸多谣言猜测。 王妩猛地摇了下头,她真的是该好好睡上一觉。 马蹄声在帐外骤然一停。 不等郭嘉催促,王妩反手将肩头的薄被甩到榻上,腾地站起来,直接跳上榻,借着矮榻的高度,一边挡开了郭嘉来扶她的手,一边以上马时的姿势,一脚先跨进箱子,寻着了重心,另一条腿再跟着跨进去。 她箱子里蹲下身子,没有看到郭嘉的表情,只知道他转身将折好的薄被往她身上一堆,严严实实地遮住她的身形。 王妩肩头微微一沉,郭嘉还没来得及阖上木箱的箱盖,帐门掀起,一线天光,倾盆般之水般泻了进来。 没有预想中的随从亲卫通传,也没有人事先列队开路。 王妩不由眯了眯眼,下意识将身子蜷得更紧。 “奉孝这是做什么?” 许是征战疲惫,曹操的声音略带沙哑,说话的语气虽然听来随意得很,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沉着。 王妩从薄被的缝隙中望出去,隐约可见一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只一身玄墨色的胄甲在初升的日光下黑黝黝的发亮,腰间悬着长剑,身形不算高大,但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却犹如渊停岳峙,自有威仪。 无需人介绍,王妩就立刻知道——这就是曹操。 郭嘉在遮住她肩背头顶的薄被上拍了拍,手腕一振,“哐啷”一下,阖了箱盖,这才从容向曹操行了一礼,抬头答道:“嘉这里杂物不少,要随主公征战徐州,自然要早些收拾。” 紧接着又是“哐啷”“哐啷”三声,显然是郭嘉将剩下的三口木箱的箱盖也阖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郭嘉故意所为,王妩所在的箱子箱盖正好压着露在外面的薄被一角,为王妩留出一线光亮和呼吸的余地。王妩缩在箱子里,稍稍侧头,就能隐约看到外面两人的身影。 “这杂物……确实不少……”曹操看着明显阖不拢的箱盖,直接摇了摇头,“不如我替奉孝想个法子?” 曹操还没说是什么法子,郭嘉“嗯”了一声,接道:“这些投诚书不妨带到徐州再当众焚毁。主公届时至徐州一战,没准还会多出许多来,一同焚毁,既显主公之胸怀,也算安了众将士日日惊战之心。” 心里的想法被人一语道破,曹操却一点也不惊讶,一撩衣摆,背对着王妩的方向,用一种这个时代的人颇为不屑的“胡坐”坐法,坐于矮榻的一侧:“就依你所言。” 曹操的身上还带着战场独有的浓烈血腥气,混杂着金属的混沌湿锈的味道,隔着一张榻的距离,直冲王妩的鼻端。 一贯以张狂示人的郭嘉一改常态,规规矩矩地跪坐到曹操对面,凝神想了想,开口道:“主公此行匆匆赶回,是否徐州之事有变?” “奉孝怎不问我与公孙瓒一战结果如何?”曹操脱下头盔,毫不讲究地随手置于榻上,转了转脖颈,手肘支在膝盖上,上身微微前倾,一副愿闻其详的姿态。 郭嘉的脸上终于浮现起了往日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我军以有心算无心,若这样还不能全胜,主公这些年的心思也算是白费了。” “不错不错,”曹操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若这样还不能胜,我数万大军也就成了乌合之众了。” “那徐州?” “徐州无事,一切如常。”曹操挥了挥手,欲言又止。 郭嘉此次谋划许久,亲自来回奔走,最大的目的,却不仅仅只是打击一下公孙瓒而已。青徐两州若是能就此收归曹操所有,加上冀州衮州,天下十三州曹操便能占到三个半,还是最富庶之地,以此为后方,今后兵锋直指,争雄中原,便再无辎重之虑,补给之忧! 因此曹操突然回来,他最担心的还是徐州有变。 听闻徐州没什么特别的动静,他也放下心来,不急发问,只能曹操自己决定何时开口。 王妩听他们两人好似已经将徐州当成了囊中之物一般,不由暗暗咬牙撇嘴。 她虽然不喜刘备,却不可否认刘备收罗天下豪杰的本事。要拿下徐州,就算里应外合,关羽和张飞尚在,徐州的民心也被刘备所惑,怕是就算是最后攻克了徐州,曹操要付出的代价也小不了。 曹操只略略犹豫了一下,就坦然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前日收到消息,李傕郭汜把持朝纲,一人扣押百官,一人扣押天子,对峙僵持,长安已然大乱。我想出兵,平乱,奉迎天子!” 王妩的心头猛地一跳,挟天子以令诸侯! 提及此事,曹操显然兴奋得很,不等郭嘉回答,直接续道:“年前我提此计议,奉孝认为时机未到,如今天降大灾,人心惶惶,天子惶惶,时机可算至否?”他的语气不复向前的沉稳,急切热烈起来,然言辞间却依旧条理分明,显然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也不知盘算过多少次,得失计较,想得极为透彻。 “奉孝谋徐州之计虽妙,然那刘备却是举世奸诈之辈,素作仁德之态蛊惑民心,若我强攻徐州,纵可得其城,却不免失其心。战后再要平复百姓之怨,所费经年。不若奉迎天子,请天子降诏,名正言顺,以安天下。” “兵出长安,那徐州之地又待如何?”郭嘉沉吟片刻,却还是不愿放弃徐州之利,“主公手中青州之兵尚未完全分编,战力有限,真正的精兵只能集中一地,徐州与长安相隔甚远,无论先取何处,另一处多半无力顾及,而两处相较……” 曹操朗声大笑:“既然时机成熟,鱼与熊掌岂不能兼得乎?” “哦?”郭嘉的声音里也带了笑,“主公既然已有妙计,奉孝愿闻其详。” 曹操并起两指,向郭嘉虚空点了点:“好一个郭奉孝,竟考校起我来了!可别说你全无办法。” 王妩在青州经营的时间虽不算长,却也算是从身在幽州起就慢慢布局促就,她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她在曹操的位置,面对长安和徐州两地,多半会选长安而去。 毕竟天子在手,一切都要名正言顺得多。徐州之地利益再多,错过了这次机会,顶多也就是让刘备再经营几年而已。更何况,还有袁术在寿春之地对徐州虎视眈眈,刘备未必就能安坐无忧。 而听闻两人此时计议,却似乎另有打算。 [三国]碧血银枪_61 王妩的心里不由也跟着好奇起来,想要听一听这又有鱼又有熊掌的两全之计。 郭嘉的脸被曹操的身形挡了大半,王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直接回答曹操的话,反而缓缓提了个建议:“既然主公疑嘉疲懒,不如这样,你我各执一竹片,提笔写下心中之计,再对照参看,如何?” 王妩在箱中一滞。这摆明了是不想让她听到! 莫非又是和赵云有关? 想到赵云,王妩不禁又有些焦躁。心里隐隐约约只觉得有种不踏实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很要紧的事情,近在眼前,她却怎么也想不到。 这种仿若一瞬间置身于迷雾之中的感觉令王妩莫名地紧张起来。轻轻地伸出一根手指头,顶了顶挡在眼前的被角,想看得更远一些。 然而木案的角度却被曹操的背脊完全挡住,除非曹操将那竹片举过头顶,或者举到肩膀上,她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王妩泄气气恼之时,郭嘉已经拆开一卷竹简,分了一片竹片给曹操,施施然站起身来,伸手一引,示意将木案让给他书写。自己则一手执竹,一手执笔,手腕轻转,稳稳地腾空落笔。 也不知赵云会不会撞入公孙瓒手中? 王妩隔着被角恨恨地朝郭嘉的方向瞪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箱子里的空气开始慢慢浑浊的关系,外面的谈话声一断,她竟有些发困,一个呵欠隐隐就要从喉咙口冒了上来。她赶紧轻轻举手按住嘴,强自将那个呵欠压了下去,憋得鼻酸颚酸,满目的泪意。 突然,只听到“啪”的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向她飞过来,敲在箱子外侧,又滑落下去,吓得王妩一个激灵,赶紧打起精神来。 却见一片两指宽的竹片正落在她眼前的矮榻上,恰恰墨迹一面朝上。 王妩微微一愣,却见曹操探出身子又取了一片竹片重新写过。 想曹操方才侃侃而谈,原来和郭嘉争辩,就连曹操也难免心中没底,竟连写几个字都能写错了…… 不过这古代的字……王妩现在虽然已经不像初来时一看到繁体竖排就头昏眼花,静下心来,还能捧着竹简慢慢地看上一些。可到底是习惯了简体字的现代人,她不由抿了抿唇,顿时觉得写错字的曹操亲切起来。 但在她看清楚那竹片上写错的字时,却猛地瞪大了眼睛。 若非一只手方才要打呵欠时还按着嘴,一声惊呼就在舌尖,险险脱口而出。 那竹片上有两个字——“龙困”,第三个字却只有个三点水,不知道是什么字。字迹草草,墨痕未干,也看不出横平竖直来。 可那个“龙”字,一横两瞥一弯钩,草则草矣,赫然是明明白白的简体字! 虚虚停留在嘴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王妩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阻止舌尖的那一声惊叫溢出来。又好像手只要稍稍一放松,胸口正剧烈跳动的心脏就会直接从口中蹦出来。 她猛然想起了刚才那种不踏实的感觉。 有些事,其实她很久以前就已经想到了。只不过,她的历史实在糟糕,对于这一段的时期的认识,更是停留在那一本远比正史出名的演义话本上。这些出乎意料的事,自然而然地也就被她归咎于演义与正史的差异,亦或是受了那荡气回肠的电视剧误导所致。没有想通,就只当是原先记错了,便放在一边,不再细想。 这些事情现在在这一瞬间如电影回放一般统统串连起来。 为何赵云默默无闻时就有程昱来挖墙脚?为何磐水大战之前,程昱又出现在信都城内?为何曹操会向公孙瓒主动递出橄榄枝?为何曹操会让郭嘉借机将青釭剑赠予赵云?为何历史上愈渐强大的袁绍会在两家联手下衰颓得一蹶不振,丝毫不见官渡之战的霸气兵力…… 她亲身横跨千年的历史,几番阴差阳错。她一直以为一切都始自于初来的那一个晚上。 若非是她,赵云将公孙妩救出黄巾军,公孙妩这个古代的闺阁女子,就算和她一样听到了程昱和赵云的谈话,也定不会像她一样主动破坏程昱的挖墙脚大计。那赵云也就不会因为担心程昱引了人来,暴露了她的身份而连夜赶路。也就不会在甘陵遇到姚奉之子,不会获悉袁绍在磐水的部署,不会赢得陈匡之助,一切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王妩一直以来,都觉得是她的突然出现才打乱了历史的节奏。却从来没想过,历史的节奏,早在她到来之前,就已不复原样! 她从来没想过,既然她能横跨千年,成为这个时代的异数,那为何别人不能?她更没有想到,另一个异数,竟然会是曹操! 他乡遇故知。 然而王妩却心底发寒,没有半点喜悦。几次面临刀兵,生死凶险都不及她此刻心里的恐惧。 这个曹操既然知道四处遣人招揽人才,知道如何打压袁绍,知道先与公孙瓒结盟,再反攻其不备……显然他不但对历史的熟悉程度远胜于她这个半吊子,这种熟悉,更是如同一枚最甜的诱饵,将男人的野心,壮志,征服欲统统引了出来。 王妩并非不能理解这种野心。 远见卓越,世事洞察,收猛将,率谋臣,统人心,看着史册上一个个辉煌闪亮的名字在自己面前臣服。纵马万里河山,扬鞭挥斥方遒,笑览如云营帐,兵锋过处,硝烟弥漫,疆土震颤,万众山呼! 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令人心摇神曳,还有什么能比亲手筑起如此惊世伟业更令人心潮澎湃。 别说天生追求征服与成就的堂堂男儿,就连王妩,想一想,也不由心神激荡,热血翻涌。 难怪几次向赵云示好…… 然而想那长坂坡上,原来的曹操还下令不可射杀赵云,但这个人,赵云不降,他竟直接布局狙杀! 既然不能为我所用,不如干脆杀了! 曹操和郭嘉的对话声仿佛愈渐飘远,她从箱盖缝中望出去,只依稀见他们各执一片竹片,对照着一看,随即相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王妩觉得自己的额头上有冷汗滴了下来,沿着眉骨流到眼角,沾在睫毛上,颤颤巍巍,降落不落。将眼前竹片上那一个简体的“龙”字晕得有些模糊,牙关也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 她赶紧用力吞了口口水,又狠狠咬了咬唇,借着疼痛强自保持镇定,指尖却已经是一片冰凉。 这样一个人,若是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人与他一样,知道三国分立,知道火烧赤壁,华容道,三分归晋,甚至知道现在历史已然大不相同,又会如何? 更何况,王妩还知道马镫的构造,知道诸葛连弓弩,知道投石机,连云梯!王妩这具身体,还是公孙瓒的女儿! 扪心自问,若是换做她自己,也绝不会留这么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在世上! ☆、第五十九章 “既如此,还请主公手书一封,约同刘玄德以皇叔之名,一同兵发长安。嘉即刻启程,送往徐州。”郭嘉的声音中隐隐含着兴奋之意,又渐渐在王妩耳边清晰起来。 曹操沉吟片刻,却略有迟疑:“若刘备起疑,不肯前来,又当如何?徐州外只有三万兵马,如若强攻,粮草之继怕是日渐艰难……” 郭嘉朗声而笑:“主公放心,刘玄德自号皇叔,天子有难,他若是袖手不管,他日又如何有面目再称汉室宗亲?主公只需去得一信,他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主公只需在长安备下兵马,等他送上门来,合围了拿下就是!” 他语声一顿,似又想到一事,忙又添了一句道:“只是主公切记,刘备此人,纵英才天纵,可杀可囚可用,却万不可放!” 放虎归山的道理,曹操自然懂得。 更何况郭嘉这句话,在那段真正的历史上,曹操放刘备远战袁术之后他就是如此劝过。只不过那时候,曹操一时大意,刘备遁逃已远,追之不及,终成后患。 他又不是不知刘备何许人也,岂会再犯这样的错误! 曹操欣然应允,正事已定,他立刻起身要走:“如此,我先回帐写信。”行得两步,忽又回头故作头痛地像郭嘉抱怨,“还要顺便见一见陈长文,方才才一进营,他就拦着骑队嚷嚷你‘言行不检’。看这架势,我若是不见见,下回他就能冲上来抱着马腿不放!” 郭嘉一怔,旋即想起那日陈群陈长文强行闯进自己帐中的情形来。放在膝头的手不由自主地抚到腰侧,足足过了六天,那里的皮肉按之仍隐隐生痛,衣衫下的淤青也尚未褪尽。 他的唇角轻轻扬起,似那浅浅的痛楚勾起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一般。然而片刻之后,那笑容却又晦涩复杂起来。 “嘉素来疲懒,倒叫主公受累了。”郭嘉轻叹一口气,拂袖长身站起,向曹操长长一揖。 这一回却是认认真真一揖到底,毫无半点草率轻慢,看起来倒是真心歉然。 曹操素知郭嘉行事由心,是个半点也受不得拘束之人,也早就习惯了他淡然不羁的样子,陈群的话,他也只是随口一提。如此打趣玩笑,他二人平日里相处也是不少,相互之间亦知之甚深,却不想郭嘉突如其来,居然一下子如此一本正经地向他赔罪。 一时之间,倒是闹得曹操哭笑不得,连连挥手:“罢了罢了,好在能教我受累的,天下也就只有你郭奉孝一人耳。” “对了,还有一事险些忘了。”曹操边说边走,脚步不停,正转身要去掀帐门,却又突然顿步回头,“赵子龙领了三千骑兵解了公孙瓒巨鹿之围,前去狙杀的虎豹营伤亡如何?” 提及赵云,王妩心头猛地一跳。 赵云到底还是和剧县的精骑汇合,北上巨鹿,先去解公孙瓒之围! 在这一瞬间,王妩的脑中轰的一下,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了稍许。 这下,公孙瓒的算盘可要落空了。毕竟赵云领兵救了公孙瓒,众将士人人可见,他若是再有什么动作要对赵云不利,又要如何服众? [三国]碧血银枪_62 可欣慰之余,她却发现自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极淡极淡的失落之意,自心头慢慢浮现。萦萦绕绕,说不清,道不明,竟有些百感交集的意味。 这个念头草草在脑中一过,王妩心中一凛,赶紧将它压了下去。 曹操和郭嘉既然谈及了赵云,她唯恐自己稍一多想,就会走神错漏了什么要紧的信息过去。 放走赵云,郭嘉早料到曹操会有此一问,捏在手中的竹片紧了紧,又放松开来,左手执着一头,另一头在右手手心里轻轻一敲:“虎豹营无恙,主公放心。只是嘉深觉,赵子龙若是命陨荒野,顶多引人一句可惜之叹,若是死在公孙瓒手里,方能寒了幽州铁骑千万将士之心,也绝了其他人投奔公孙瓒的打算。” 很有说服力的解释,就连郭嘉自己听了,也几乎要相信当时他叫停放箭,现身放赵云于山林全是出于这一条离间之计,一点私心也无。 “卧龙跃马终黄土,美人帐下犹歌舞。”想起王妩当日在高密酒宴上的一句气死人的歪诗,郭嘉突然有些唏嘘。却不想这句诗最终还是要应在赵云身上。 何人冲杀在沙场,百战不言悔?何人设宴看歌舞,一言定生死?任凭你金戈铁马,战功赫赫,最终也抵不过那宴上高坐之人,记过不念功! 他在剧县城下张狂无状,固然是要故意引人注目,为那一石四鸟的连环之计做足声势。却又何尝不是真的想立刻就见一见那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里,磐水破袁绍,声名鹊起的年轻将领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北海一战,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本就是出自于他手! 北海一郡,拘于孔融的声名威望不能加之武力兵戎。于是他便费尽心思,引袁绍之兵先行攻城。待北海城破,那逼杀孔融之恶名便尽数由袁绍背负,而曹军则趁袁绍立足未稳之时,做那一只枝头黄雀。 他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居然能掐准了时机,浑水摸鱼,令他好端端的一只黄雀一眨眼间,生生变成了那夺食不长眼的螳螂! 令好好的一场螳螂捕蝉的戏码,变作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与赵云相交不深,却也能看出他为人坦荡,重信诺,轻生死。当他递上那一柄青釭剑时,当赵云接过青釭剑时,谁又知道,他是真心希望看到这柄剑,能挂在赵云身上。那一刻,他甚至心念飞转,遥遥想了一下,若是有朝一日,虎豹营能由郭奉孝定计,赵子龙领兵,那才叫是天下无敌! 就是这样的一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就连他自己也不信公孙瓒能被他说动自断臂膀,可见其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 郭嘉的心绪沉沉,他一向奉行各为其主,一向奉行慈不掌兵。唯独这一次,他突然追究起了自己亲手导演这一场离间连环计究竟是对是错。 或许,若是用别的法子…… 在这一瞬间,郭嘉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到了公孙瓒图穷匕见的时刻,赵云会不会后悔之前没有接受曹操的示好,会不会对公孙瓒彻底死心……若是那时候派虎豹营潜入公孙瓒的军营之中去将赵云救出来,赵云会不会改变主意,投入曹操麾下? 郭嘉心思电转,顷刻间已将得失权衡了一遍,眉宇间的黯然陡然消散开来:“主公,嘉有一计……” 然而他话还未出口,抬眼之间,郭嘉却陡然发觉曹操盯在他面上的目光阴沉而冰冷,探究之中,竟还有几分凛冽狠厉,哪里还有半点说笑的随和模样! 郭嘉心头猛地一惊,他素来擅察人心,事曹操又一年有余。固然曹操有时所做的决定他一时不得甚解,却自问对自家这位人道喜怒无常的主公知之甚深。 曹操这是动了杀机! 可这又是为何?莫非是因为没杀了赵云? 郭嘉不解。他自信那个借口足够好,好到哪怕曹操和赵云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也足够令他放手,把赵云留给公孙瓒处置。 毕竟,在一条通往整个天下,大好河山的道路面前,区区私仇,又能重几何? 郭嘉百思不得其解。 普天之下,只有王妩知道曹操的杀机从何而来! 因为郭嘉方才不自觉吟出口的那两句原本她用来嘲讽他帐下歌舞,却被他视为“歪诗”的句子,不单单是歌词。 这两句话,前一句出自杜甫笔下,后一句则是唐代诗人高适所作,都是脍炙人口,流传甚广的诗句。而那“卧龙跃马”也不是字面的意思,跃马固然是西汉末据蜀称帝的公孙述名号,“卧龙”却说的是现在还远在卧龙岗上的诸葛孔明! 就算那曹操不曾听过那首改编的歌曲,就凭他对历史的了解,也断不会不知道这两句诗!断不会不知道“卧龙”所指何人! 偌大的军帐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王妩感觉到自己的耳膜被心脏跳动的声音震得嗡嗡耳鸣,又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的心口。她紧紧咬住下唇,惟恐自己一时不觉露出丝毫生息,舌尖齿根隐隐弥漫了一丝铁锈气的血腥味,却觉不出丝毫痛楚。 直面曹操的杀机,而不先思考如何化解,反而去想为何,这天下间,怕也只有郭嘉一人能做得到如此。总之,王妩是万万做不到的。 她死死地按住自己的嘴,扣着两颊颊骨,不让牙齿敲击出声。却似岔了气一般,连腹肋处都随着颤抖的呼吸岔了气一般隐隐生痛。 她一边想曹操下一句要是直接问这诗出自何人之口,郭嘉会不会立刻报上她的大名,让她从此位列曹操追杀黑名单之首。一边却又在担心公孙瓒纵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对赵云不利,然而赵云现在身上还带着伤,只要继续让他带兵打仗,不拖去一条命,以后也要落下后患来。 一时之间,她心里好像猫抓毛线,乱作一团,全身的肌肉筋骨却在这时候不听使唤地打起颤来。王妩闭上了眼,极慢极慢地努力做了两个深呼吸。 “说得不错,故而我在巨鹿见了赵云后便立刻鸣金收兵。若我军攻势不减,公孙瓒目前麾下无人可用,必将要倚重赵云。只有我退了兵,他才有心思琢磨如何自断了这一条臂膀。”沉默了许久,只听曹操突然开口,接的却是郭嘉前两句说的话。就好像郭嘉中间那两句自语感叹,之后的献策之言,他都根本就没听见。 曹操开口的瞬间,郭嘉只觉得肩头一松,那股无形的杀机悄然散去。 而曹操却收回了伸出去要掀起门帘的手,慢慢踱步回到帐中。一边说话,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走到矮榻前,目光一扫。 王妩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身子,却见曹操俯身将那片写着简体“龙”字的竹片拾了起来,藏入袖中。 郭嘉背负了双手,侧过身去,只当是曹操是写了错字不好意思被他发现。而他也担心自己若是跟上去反而会引得曹操起疑发现了王妩的行迹,因此也不阻拦,反而站得远远的,只作未见。 至于那一时的杀机……郭嘉想了想,最后归到了公孙瓒头上。 毕竟,曹操看重赵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甚至解了随身的佩剑相赠,最后如此人才落得这么个毫无远见的人手中,就连他都不待见公孙瓒,更别提花了那么多心思的曹操了。如此英才葬身宵小之手,英雄末路,岂能令人不怒! 然而,这么一缓,郭嘉却又想到,他现在再去救人,怕是非要和公孙瓒狠狠打一仗了。而他们当务之急,却是要去长安迎天子,又要和刘备拉锯徐州,实在无力再和公孙瓒纠缠! 郭嘉长叹一声,最终还是将心里的一念冲动压了回去。无奈地摇摇头,将曹操送出帐门。 曹操走到门口,脚步却又是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郭嘉一眼:“那两句诗不错。” “嗯?”正自唏嘘的郭嘉不由一怔,停了一停,才反应过来曹操说的是“哪两句诗”。 他不禁挑了挑眉,这前后根本不搭边,上下完全无过渡,除了用作气人就别无用途的歪诗……不错? 每每想到当初酒宴之上,他执剑而舞,洋洋洒洒的凛冽剑势,居然被说成了是“美人歌舞”……本是要好好看一看那常山赵子龙,却不想他郭奉孝也有被人气得不知长剑脱手,不知该怒该笑的一天。 然而曹操已然大踏步地走出营帐,头也不回。 虽有些疑惑,却总算是送走了曹操。郭嘉倏地放下帐门,转身快步回到榻边打开箱盖。然而王妩却没有如他意料之中一样一下子从木箱里跳出来。 郭嘉微微一怔,斜飞的眉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只见遮在最上面的薄被全部拱在王妩肩上。王妩半蜷着身子,缩在箱子的一边,箱盖猛地打开也一言不发,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一下。 “这是怎么了?”郭嘉扯开薄被,想去扶她的肩膀,可手伸到一半却顿了一下,停在半空,又慢慢地放下来。 王妩仍是没有抬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攀着箱沿,清了清喉咙,闷闷地回了一句:“腿麻了。”声音飘忽着打颤。 任谁在如此逼仄的箱子里呆着躲着,都会两腿发麻,一时站不起来。郭嘉也没有多想,只是凝神对着那木箱子望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一句:“也是,该换个宽敞些的。” 话音未落,突然俯身,往王妩腰后腿弯间一抄,竟是将她从箱中抱了出来。 王妩强压着心里的惊惶,心绪未平,冷不防身子一轻。 慌神之下,草木皆兵。 她一直抚着小腿的手倏地一抬,郭嘉只觉一道寒光自眼角乍现,习武的身体已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手腕于一沉一振间抽身急退。 王妩的身子在半空中失了依凭,折了个方向,生生摔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正摔在矮榻之上。 一柄七寸短刀,在木箱外沿留下一道深刻曲折的划痕,在短促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中,一同摔落在王妩身侧。 这把短刀,还是她当日和云姜坐船赶去黄县时带在身上的,这回事急,赵云又不放心她,就和那小弩一同带了出来。而遇上郭嘉之后,许是要避人耳目,不便牵扯太多的人进来,又许是对她的反应还存着些许顾虑,他也不曾派人搜身,除了射杀过人的小弩被他手下拿走,这把一直没露过面的短刀却是始终藏在身上。 直到今天…… 王妩确实是腿麻了。但有曹操的身份在前,她已是慌了神,方寸皆乱,心神紧绷。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足以令她立刻慌张起来。在这种时候被郭嘉这么突然抱起来,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头一个反应就是将小腿腿侧的短刀抽出来自卫。 时值夏节,郭嘉虽还留着薄被防早晚寒凉,而除却这个,木质的矮榻上就只剩了一层草篾而已。 半边身子磕在生硬的木榻上,王妩一阵头晕眼花,筋骨钝痛,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总算没让手里的短刀脱手。她侧了侧身子,却趁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活动了一下手臂上僵硬的肌肉,将短刀握得更紧。 坚实的木料上划痕清晰,郭嘉的脸色沉下来。从他将王妩抱起来,到王妩拔刀,只是眨眼之间,然而就是这么短短一瞬的接触,他却清晰地感觉到——王妩在发抖! 胸膛起伏不定,脸色煞白,碎玉似的一小排牙还咬着下唇,唇角微颤,隐隐透出一丝刺目的殷红。握着刀的手在抖,单薄的肩膀也在秫秫发抖,从郭嘉这个角度看过去,甚至还能看到长长的眼睫颤动得厉害。 [三国]碧血银枪_63 她在害怕! 郭嘉皱了眉,即使那天晚上,他携腥风血雨,赵云重伤昏迷,百余随从尽亡,大地成血染,人和马尽皆尸横于侧。这个女子依然可以挺直了背脊和他讨价还价,对答自如,纵然声音发抖,纵然脸色发白,却好像一枝迎寒轻放的白梅,倔强地和他对视,含嘲带讽,半步不退,毫不示弱。 而现在,她却在害怕……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木箱箱盖一阖一开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只曹操来过而已! “主公不也是一双手一双腿,一个鼻子一张嘴的寻常人,有那么可怕么?”不知不觉,郭嘉的脸色缓和下来,说话的语气也故意带了几分不以为然的轻快。 然而王妩却没有接话,握着刀的手反而又紧了紧。 她确实害怕,却又不单单只是害怕。 “好了好了,人都道公孙瓒的女儿重义重信,英武非凡,不亚男儿,谁想竟如此畏死!”郭嘉一反常态地开始说好话,只是不知为何,人前谈笑风生,可轻狂,可泰然的郭奉孝,此时语气却有些不自然地僵硬。 郭嘉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挑了挑眉,笑了笑,在矮榻上侧坐下来,声音里带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和:“放心,我既然将你藏在帐中,自然会护你周全。就算真被主公发现了,我也有法子保你无恙。” 王妩的身子微微一震,突然就想起了那一身白衣如战神临世,策马银枪,百战浴血,却好像每一次在她纷乱无措百无头绪的时候,都会笑容温和地挡在她身前,用一种和战场,和兵戈决然相反的柔和语气告诉她别慌,告诉她一切有他,他定会护她周全…… 王妩的眼眶发酸,好像身体里所有的水分突如其来一齐涌了上来。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发疯似地想念一个人,明明身在虎穴,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坚强,却软弱得不想再思考,不想再挣扎,好像心口喉咙口被什么东西哽住,堵得她呼吸不畅,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却只想见到他。 王妩一手握着短刀,一手扯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拼命地眨眼,却始终眨不去盈于眼睫的水汽。 郭嘉才缓和了的脸色骤然冷下来,深幽不见底的一双眼中像有一团细密的火苗,明灭不定,丝丝缕缕,看得人心中生寒。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码得我突然好心酸~小赵,乃媳妇想你了~ 话说,阿妩给小郭挖的坑在这里~小郭身在坑底而不自知~ 回想一下,作者突然发觉最苦逼的是袁绍,一口气遇上俩开了外挂的…… ☆、第六十章 少女纤瘦的身躯慢慢蜷缩起来,愈发显得单薄。郭嘉盯着王妩看了许久,广袖中,握笔执剑稳如泰山的五指渐渐僵硬起来,最终冷冷哼了一声,拂袖起身,却是一言不发,径直出了帐门。 身侧的人影一空,王妩好似终于冲破桎梏,眼泪瞬间如同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簌簌落下,再无顾忌。 她缩了缩腿,环臂抱住膝盖,整个人蜷得更紧,强忍着哽咽不出声,只一下下压抑地抽泣,泪如雨落。 仿佛和她起伏不定的心绪相呼应,一贯秩序井然的帐外,在这时却骤然响起了些微喧闹的人声,格外突兀。 片刻之后,郭嘉去而复返,神色如常,眼底却是出现了一抹在他身上绝无仅有的犹豫隐忧。 然而看到王妩的样子,他却是愣了神。 那个敢当面讥讽,刺得他险些颜面尽失的倔强女子,那个身材修长纤细,能纵马驰骋的潇洒女子,此时却是哭得满面湿痕,团成一团的身体随着一下一下地打嗝抽搐打颤,无助得仿佛一只被暴雨淋得湿透的猫。 郭嘉轻叹一声,上前取了薄被,将她全身盖住:“看看摔到哪里了,我去找军医要药。” *** 这一天晚上,王妩还是离那矮榻远远的,坐在案前,望着舆图发呆。 不过哭了半天,此时夜深之时,听着帐外有序的脚步声一拨一拨地走过,人声俱寂,她反倒是平静下来。 帐中灯火不灭,火苗好似带着王妩的心思一起上下跳跃。 听郭嘉和曹操商谈的口气,近日就要动身去徐州。其中确切的定计,郭嘉借了竹片手书一途没让她听到。可她毕竟不是一无所知的闺阁妇人,也不是真正受限于时势的古人,从曹操的提议,再到之后两人的只字片语,谈及刘备的口吻,也猜了个大概。 王妩拢了拢搭在肩头的薄被,如果郭嘉还不想让曹操知道她的存在,此行势必要将她一起带着。此去徐州山高水长,应该能有机会让她脱身。最坏的打算,至多到了徐州之后,再想法子诓刘备一回…… 想到这里,王妩的目光不由往矮榻上扫去,却正好对上一双毫无睡意的眼眸。 郭嘉不知何时从矮榻上坐起,脸朝外,似看着王妩,却又似乎是越过王妩看向她身后低垂的帐门,一贯清亮幽深的眼神中竟隐隐有些焦虑。 王妩不安起来,暗自摸了摸又绑回小腿外侧的短刀。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响起守卫的高声盘问,听声音距离帐门还有些距离,似有什么人要进账,被拦在了外面。王妩心头一凛,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眼前一花,手腕就被一只微凉的手牢牢扣住,带离短刀刀柄的接触范围。 “别做声,我出去看看。” 郭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他的脸已然是近在咫尺。王妩根本没看清楚他是如何从榻上到案前来的,只觉得手上的力气好像突然之间全部消失,而下一瞬间,手腕一松,那只手连挣扎的时间都没给她,就松了开来。郭嘉已经草草披了件披风在肩,掀开帐门,走了出去。 王妩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看到外面星星点点的火光,照出人影憧憧。这才想起,现在正值深夜,她身在暗处,而帐外的守卫距离帐门至少五步,在火把跳跃的光下,帐门这一开一阖的短短时间里,就算盯着她这个方向看,也未必看不清她的身影。 厚重的帐门落下,郭嘉的声音在外面朗朗响起,清亮又疏懒,熟悉又陌生。好像只隔了一重帐门,那个有着强大自信,定策于千里之外的谋士立刻又化身成为了那个万事皆不挂心的清冷狂生,前一刻与后一刻,却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郭奉孝。 王妩有些发怔,起身站到门帘边上,小心地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 郭嘉的身影愈行愈远,渐渐在星子一般的火把长龙中变得模糊而不可见。而那条火光组成的长龙,却清晰地在夜色里横于王妩眼前,如同盘踞在帐外,将郭嘉的营帐一圈一圈地缠绕于其间。好像拱卫,却又隐隐像是巨蟒猎食时将猎物牢牢缠紧,直至窒息。 王妩皱了皱眉,痛哭了一场之后,手足还有些虚软,可占据脑海心扉的忧虑却如同随着眼泪一同流了出去,心绪宁静。 她明明记得,之前郭嘉的营帐前只有五六名兵士为一组,每隔一个时辰,其中三人得以换班,每隔一刻,又有一组巡营的队伍从帐前经过。何时又出现了那么多守卫? 那条整齐的火龙似乎因为郭嘉的到来而出现了一阵扭曲,好似龙腰轻摆。 王妩将缝隙掀得大了一些,侧过半边脸探出去,想趁机再数一数,现在门前有多少点火光,多少守卫。 而就在此时,一个颀长的人影,慢慢从火光那头走了过来。昂首挺胸,步履稳健,垂在身侧的广袖飘飘,举着火把的另一只手,袖子从手腕处落下,堆在手肘之处,在火光中形成一团黑影。 等王妩注意到那个人影的时候,那人已被距离营帐最近的那名守卫拦了下来。 “怎么?不认得我么?” 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王妩凝神想了想,像是六日前强闯郭嘉营帐,怒斥他“行为不检”的那位“长文兄”。 曹操其实提到过这位“长文兄”名曰陈群陈长文,只不过王妩那时候方寸已乱,全没有留意,只记得他看见郭嘉将她扑在薄被里时那一番听得人云里雾里的长篇大论。 那守卫似认出了陈群,躬身行了一礼,却仍是拦着他,询问其来意。 陈群恼起来:“我要见奉孝,自然是有军事要策相商,难道这也要告诉你么?这也是你能听的么?” 王妩见他似乎向营帐的方向望来,急急忙忙掩起了帐门。然而,她突然发觉,这位“长文兄”说话的语气固然恼怒嚣张,声音却是压得很低。比起那日他在帐前叫骂时,相差甚远。 王妩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 以郭嘉的性子,缺席中军帐议事,定然不是一次两次。而唯独只有这个陈群前来叫骂,显然若非这个“长文兄”是个行事作风极顶真的人,一板一眼,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就算是郭嘉是曹操最信任的亲信也亦然,就是他本身就与郭嘉不合!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既然说郭嘉“行为不检”,显然就是已经知道了郭嘉帐中藏了个女子。王妩觉得,若是她现在冲出去,在这个人面前声泪俱下,说是郭嘉掳劫而来的良家女子,家中自有夫婿子女,他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活生生的“证据”,责郭嘉于军令之下。 若要寻机脱身,和这样一个眼高于顶,骂人能骂得滔滔不绝,却被郭嘉直接叫人扔出去的读书人打交道,总比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处于郭嘉的眼皮子底下轻松一些。 而就算这事最后捅到了曹操跟前,王妩只要咬紧自己是寻常良家女,占了先机,郭嘉要证明她是公孙瓒的女儿,好歹还能再拖些时间。 更何况,实在不行,她还能在白日里郭嘉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诗里做些文章,顺势就引曹操误以为郭嘉是穿越者,将这一潭水彻底搅乱! 诸事混于一起,愈渐复杂。而作为唯一一个深知所有内情的人,她未必没有趁乱得利,浑水摸鱼的机会…… 帐门厚重的粗布不知不觉被王妩攥得皱了起来,王妩深深吸了口气。右脚的脚踝轻轻转了一下,感觉到那把短刀正紧紧地贴着小腿,心中微定,当机立断,一把掀开了帐门,抬腿就往外冲。 然而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劲风自她面目前刮过。王妩才抬起腿,脚还没落地,眼前似有一抹极淡的黑影向她冲了过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眨一眨眼,只觉得腰里的衣袋猛地一紧,一股生猛又巨大的力道将她勒得几乎要闭过气去,脚步不稳,身不由己地就往后倒去。 [三国]碧血银枪_64 王妩心中大骇,嘴上已是多了一块桑麻布似的薄布,被人牢牢压着,捂住了那一声从喉咙口溢出的惊叫。 眼看帐门在自己眼前落下,将陈群和那守卫争执的身影隔在外面,机会一纵即逝,王妩又惊又急,顾不得那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高大的影子,用尽了全力挣扎起来。 但是扯住她衣带的那只手纹丝不动,扣在她嘴上的手也如铁石所铸,王妩的余光只能瞥到那只手上粗粒的皮肤,和虎口一片似被火烧伤的红白交加的印记,那人不曾触到她分毫,却好像一道无形的紧箍咒,压得半点都动弹不得。 外面的喧闹声渐渐小了下去,王妩的心跟着慢慢沉了下去。 帐门被突然掀开,郭嘉沉着脸,好似带着一阵风,快步走了进来。向王妩身后的方向挥了挥手,王妩正在用力往前挣,冷不防腰间和嘴上同时一松,惯性使然,整个人便生生向前扑了过去。 下一刻,郭嘉身上特有的清清淡淡的味道便将她围了起来。 王妩猛地抬头,“砰”的一下闷响,却是她的额头正好撞到了郭嘉的下颚。 一阵钝痛,她下意识伸手去揉,却正好看到郭嘉眼底的一抹焦虑和犹疑。 王妩不由愣了一下,匆匆将郭嘉推开,自己往后一口气退了五六步,逃也似的,直至后背快贴到营帐的边上,才停住脚步,又是懊恼又是失望,满脸防备地望着郭嘉,望着那方才鬼魅般制住她的人影。 前一刻还空空荡荡的营帐中,除了王妩和郭嘉,还有两个身穿深色短褐,腰间佩刀,头戴帷帽的身影,一高一矮。 王妩心中剧跳,方才在她身后的人,火光下的影子高大得很,应该就是那个较高的人。可那个较矮的人,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郭嘉好像一点也没看到王妩眼中的防备和疑惑,也没注意到她方才功败垂成的意图,似乎根本没看到她这个人一样,只熟络地向两人点点头,直接开口问道:“怎样了?”目中的焦虑早已变成了胸有成竹的笑意,熠熠生辉,好似方才只是王妩的幻觉。 这两人都是身形偏瘦,气质却偏偏极为凌厉。帷帽拿下来后,却露出了两张方方正正,平平无奇,丢到人群里也找不出来的面容。 王妩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了以前在小说里看到的那些杀手刺客,越是长相平凡,越是出手不凡,令人防不胜防。 那稍微瘦小一些的汉子飞快地看了王妩一眼,旋即一言不发地走到帐门边上,手扶刀柄,面朝外而站。 稍高些的那人却没有看王妩,只是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样东西交给郭嘉:“不辱君命。” 两人打哑谜似的对话听得王妩云里雾里,正皱着眉细思,突然眼前一暗,手里一沉,却是郭嘉走过来,左手换右手,直接将那东西塞到了她手里:“完璧归赵。” 小臂长短,铜销铁弦,木制托手,正是她的臂弩。 只是光有臂弩,没有箭囊又有何用? 然而这小弩射程不远,胜在分量轻巧,适用于出其不意间近距离伤敌,可一不可再,像对郭嘉这种早就知道了有这把臂弩存在的人而言全无用处。王妩默默愣了片刻,便直接将臂弩挂回腰间,一句也没有问起箭囊。 然而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来,这一高一矮两个人的面貌固然毫无特色,但那一身深色短褐,却似乎和她山林遇袭的那天晚上,跟在郭嘉身后的一众人马极为相似。 想到这里,王妩的目光不由又向他们扫去。 听曹操说,伏击他们的是虎豹营…… 而那人说了那四个字后便紧紧闭了嘴,垂目不言,老僧入定般地跪坐在榻前,坦然任凭王妩打量。 “主公既然已经发现了,徐州你是定然不能去了。”郭嘉也退回到案边坐下,清越温润的声音伴随着修长的手指在木案上轻轻敲击,听不出喜怒,却好像一个惊雷落在王妩耳边,惊得她心口漏跳一拍。 “你是说……曹操……知道我在这里……”王妩脸上的血色一刹那间褪尽,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帐前的守卫换了人,我之前出去时,还未走出五步,就有人向内张望。多半陈长文一言,引起了主公的疑心,只是现在还没有十分的把握,唯恐贸然进帐搜人,没有结果,徒惹我不快而已。” 好像没有注意到王妩的反常,郭嘉面色不改,语气也很镇定,只是眼底不见了清辉般的笑意,又复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不对! 曹操来时的兴致高昂,全然一派真心信任郭嘉的样子。那临行时的杀机,分明就是因那两句诗而起! 郭嘉帐外的守卫被曹操换了人,而那突然多出来的兵士多半也是曹操所派…… 心思电转间,王妩目色微凝,缓缓落到郭嘉身上。 曹操疑心的不是郭嘉帐中藏没藏人,而是郭嘉!那两句歌词是出自郭嘉之口,而郭嘉又是史书留名的远见卓识,铁口直断孙策之亡,临终遗计定辽东,好似天下大势尽在其所料…… 根本不用王妩再多做引导,那两句歌词显然已经令曹操怀疑这个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有穿越者的存在,更是将怀疑的焦点落在了郭嘉身上! 王妩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换做是她,在这种情况下,也会立刻派人守着郭嘉的营帐。即使怕杀错,也要时刻防着! 曹操不再是曹操,郭嘉自然也有可能不再是郭嘉,他又岂能完全信任? 王妩慢慢吸了口冷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浸透了冷汗。 郭嘉见她的目光复杂得难以言喻,似慌张,却又似恍然。想起早间曹操离去后王妩缩在角落一言不发浑身发抖的模样,只道她是又害怕起来,轻声叹了口气,伸手在她握得指节发白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都说了我能护你周全,何必又怕成这样?三日之内,我送你离开就是。” 一贯淡然清冷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两人都不曾察觉的柔和,低声轻语。若非那幽黑的地闪过一丝锋锐,转瞬又变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令人捉摸不定,清如垂柳般的眉宇间却又透着那只在人后才有的成竹在胸的强大自信,那句话,就好像耐心极好地在哄半夜里做了噩梦的孩子重新入梦。 坐在一边的高大汉子飞快地抬眼,目光往王妩身上一掠而过,探究而惊讶。 “你……你说什么?”王妩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费劲了心思要走么?”郭嘉笑得如清风朗月,眼角眉稍却渗出丝丝寒意,好似一个精明的猎人,将折断了腿的小白兔轻轻放到诱虎的陷阱旁边。 接下来的两天里,那一高一矮两人就开始在郭嘉的营帐中频繁地进出。 头一天,两人就来了七次。一进帐,却还是和那天晚上一样,一个站在帐门边,一个坐在帐角处,一言不发,可最长的一次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人就又一言不发地离开。期间,郭嘉或背负着双手看舆图,或翻竹简,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王妩说话,眼也不抬一下。 到了第二天,门口的守卫率先不耐烦起来,从一开始的距离营帐十步就开始盘问,到随口打个招呼,说两句“又来了”之类的废话,日头偏西以后,却是连帐外打招呼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王妩想到这两人一人的身形和郭嘉差不多,而瘦小的那人更是比她高不了寸许,心中隐隐猜到了郭嘉的意图。 这“狼来了”的把戏,从烽火戏诸侯开始,还真是屡试不爽。 想到这里,王妩更是不由时不时向他望一眼,她当然不会相信郭嘉突然起了善心,就这样放自己离开。那天晚上郭嘉说话时的神色,令她心中警铃大作,可左思右想,却半点也想不出端倪来。 反而是想到他那环环相扣,犹如神来之笔的一石丝鸟之计,心中隐隐升起几分自暴自弃的颓然来。 奈何郭嘉对此事一字不提,只第二天中午时分换了一身和那两人一模一样的衣服,带了帷帽,将稍高的那人留在帐中,随着另一人一同出去晃了一圈回来。帐外同样没有盘问的动静,没有人发觉出去的是郭嘉,因此更证实了王妩心中的猜想。 当天晚上,郭嘉第二次出去回来的时候,王妩正耐着性子,翻了几卷竹简用手指着一字一句地看。 这些既然是曹军将领的投诚书,那字里行间之中,总会漏些许军中要务,以博取公孙瓒的信任,提升自己投诚的价值。所谓知己知彼,既然她始终想不透郭嘉瞒着曹操将她扣在帐中,又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开的含义所在,那么,多了解一些曹军中的情况总没有坏处。 郭嘉带了一套深色短褐回来,递到王妩面前。 王妩拿着竹简的手紧了紧,咬着唇一句不问,接过来就套在最外面。 最贴身的心衣用来给赵云绑伤口了,王妩不敢再脱了中衣,她原先穿着那套已经被血污染得分不清原来颜色的白衣短褐早就在头一天被郭嘉带回营帐时被她扔到了火里。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换郭嘉从那里翻找出来的曲裾,天知道那曲裾之前是穿在什么人身上的,宁可在中衣外面直接套了一身普通曹兵的短衫。现在再往外面套一套衣衫,倒也方便得很。 郭嘉看了她一眼,王妩的身量已经长开,肆意的纵马,令她的身材比寻常闺阁女子更为纤细高挑,多穿了一层衣衫,反倒是让原本瘦削偏窄肩膀也显得宽阔了一些,带上帷帽,看起来和那个子稍矮的汉子的身形极为相似。 作者有话要说:有小郭看着,又多了曹君阴差阳错围了一层……阿妩逃跑,任务失败! 小郭的心思你不要猜啊~不要猜~ ☆、第六十一章 郭嘉的目光在王妩身上上下一扫,点了点头,却将那帷帽上搁在两人面前的黑纱掀了起来,露出了王妩清减苍白的面容。 王妩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抬眸蹙眉,如同一只竖起满身刺的刺猬。 面前这个才智冠绝于世,传历千古的年轻男子,清清朗朗的眉宇间有一抹极淡的倦色,好似明净澄澈的长空碧色,蒙于轻云浅雾。一双深如子夜的眼睛,幽然深邃,万般心思,千种算计,纵毫不掩饰地在王妩面前全部展露出来,她也看不分明其中深意。 眉峰一动,郭嘉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逐渐深刻起来,好似又变成了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浪荡模样,只是那飞扬的眼神深处,还留有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有朝一日,若主公杀意消弭,愿再结两家之盟,念及今日,你……且三思而后行。”郭嘉的声音里有一丝听不分明的犹疑。 [三国]碧血银枪_65 三思?是思不要念着今日之仇一口拒绝,还是思曹操之多变而不可轻信? 再结两家之盟,且不说公孙瓒会不会答应,曹操若是知道她的身份,怕是大军齐出,也要将她先灭了! 王妩微一怔忡,郭嘉已是戴上帷帽,转身一把掀开了帐门。 帐外星光灿烂,月色如练,无风的仲夏之夜顿生皎皎清冽之色。王妩赶紧放下帷帽的黑纱,紧跟着他一同走了出去。 郭嘉在帐门口脚步一顿,微微侧头往后看。隔着帷帽黑纱,看不清王妩的面容,却只见她抬头挺胸,身姿笔挺,丝毫不见半点退缩。 帷帽下薄唇紧抿,嘴角却不由轻轻牵起。 帐外的守卫这两天已经习惯了有人头戴帷帽进进出出,颇为熟络地向他们打招呼,轻描淡写地问了句“两位怎么今夜走得昨天晚了许多?”却并不要求他们拿下帷帽来看,更别说盘问。 郭嘉“嗯”了一声,只点了点头,脚下的步子从从容容,不慌不忙。余光往后扫,王妩隔着半步的距离,稳稳地随在他身后。 郭嘉知道曹操极欣赏赵云,所以这次定下山林伏击之策后,为防意外,特意带了一心向着他,甚至可以越过曹操的人。 这原本只为伏击能顺利进行的打算,反倒是装聋作哑,帮郭嘉瞒下了王妩的下落在前,此刻又在曹操出手,派人围了郭嘉的营帐时及时和郭嘉通气…… 王妩伸手扶了一下帷帽的帽檐,有一层帷幕挡在眼前,郭嘉的背影好似蒙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纱,看不分明。 若是曹操知道了这件事,定会疑心更甚! 郭嘉头也不回地在前面走,目不斜视,将王妩带出了曹营。却仍不停步,转了个向,就往西北面行去。 这里是曹操前站的后营,粮草补给,辎重运转,极为重要。因此选的位置也极为讲究。依山隔水,既借用高山起伏的地势挡住了后方,又据水而安,视野开阔。即使有人能从高山密林中带了奇兵偷袭,一时之间,也难以跃水而过,也就自然会失了锐气。 起伏的营帐绵延数十里,火把星星点点,时不时行过兵戈林立的哨兵。郭嘉带着沿大营绕了小半个圈,就折进了深山中。 王妩这些日子夜不安枕,心思忧虑,夜行山路,明月虽亮,却还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得气喘吁吁,头昏眼花。 她不是没想过郭嘉会又摆下什么谋算等着她上当。甚至还想到了郭嘉会将她当作诱饵,引得赵云张燕,乃至公孙瓒落入他事先布好的陷阱之中。 可转念又一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是以她为饵,还是要她的性命,只要将她敲晕了一绑即可,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劲? 然而,王妩心中纵有不解,奈何目前脚下的山路却更为要紧,与其费心琢磨,不知道在哪里磕磕绊绊摔伤了,之后连个应变的能力都没有,还不如敛了心神,全神贯注地看路。 待到郭嘉终于驻步,月色已淡,几缕青白的天光从山林的缝隙中丝丝透了进来,在浓绿的树叶上照出一线一线的光亮来,如抽丝剥茧,叶面上的茎脉如同有了活力一般,流光翻转。 王妩一把扯下帷帽,长长喘了口气。自从除了黄县,多少日来,她还是头一回将心里的担忧惊惧统统抛开,这才发现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虽然累得不行,却反倒是神清气爽起来。 “张燕带了人几乎翻遍了整座山头,此处虽还在我军斥候巡查的范围之内,沿着这个方向再前行十余里,就能见到黑山军的驻军了。人数虽不多,但就算你找不到他们,他们也能找着你。”郭嘉也拿下帷帽,回头看到王妩剧烈运动后脸上的红霞,不由笑了一下。只是这笑意也像是这盛夏的风,轻轻微微的一丝,飞快地掠过,只要稍稍一晃神,就错过了。 听到黑山军,王妩精神一振。曹营驻扎在冀衮边界之地,是为曹操对战公孙瓒的后方,方便辎粮补给。虽然她不知道张燕为何不在徐州,而是带人摸到了这里来,而只要张燕在这里,那公孙瓒就算要为难赵云,想来也未必能如愿。 其实王妩并不想见到自己这个一心要用她拉拢各方又行事极端,毫无章法的父亲。她只要公孙瓒的势力犹在,能为她挡去其他争雄天下之人的注意力就好。相比之下,她更想直接回青州。 山间的空气有些湿热,王妩用帷帽扇了扇。想到马上就能见到赵云,她目光发亮,放眼望去好似全无尽头的山路好像也没那么累人了。 郭嘉的盘算,曹操的疑心,既然一时半会儿地想不明白,也解决不了,王妩干脆放弃给自己施压。深深呼吸了一下,将这两人带来的阴霾压了下去,瞬间打定了主意。 既然郭嘉要放她走,那她就大大方方向他辞行。至于以后,曹操的疑心只会越来越重,除非他能打探出那两句诗是她在高密酒宴上所说,或者郭嘉将她牵扯出来,这位千古鬼才的聪明才智,怕是有一大半要着落在曹操身上! 王妩心中一片清明,目光流转,如山间明澈清冽的泉水,坦然地抬眼。 这事她头一次如此正视郭嘉,没有故作镇定,没有慌张防备。 “郭嘉……”王妩话才出口,就被郭嘉截口打断。 “奉孝!”郭嘉眉宇间的沉郁一掠而过,露出了一个循循善诱的笑容,和颜悦色,好似在为学堂里的稚龄孩童亲身示范以字相称,不可直呼其名,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王妩窒了一窒。 郭嘉不以为意,笑得云淡风轻:“想说什么?” “本想告诉你,你放我出营一事,我不会告诉父亲知晓。不过想来你如此诡计多端,既然能这么做,定是早有谋断等着我,倒是我白费心思了。” 有些事,决策者心中知晓是一回事,被人宣扬到人尽皆知则又是另一回事。 郭嘉放她出营,不管有什么企图,也不管他回去后会如何向曹操交代,若是让公孙瓒知道了,两军对阵之时再宣扬出来,当众伤了曹操的颜面,就算郭嘉能逃过曹操误以为他是穿越者的疑心,只怕也逃不过这临阵动摇军心之责。 王妩本想主动示好。 她曾假扮女乐,混入高密酒宴,这件同样会大伤公孙瓒颜面的事现在也只有郭嘉知晓。以郭嘉的才智,自然能听出她言下我不说你也不说,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意思来。 不说她扮作女乐,自然也就不会主动向曹操提起那两句诗,乃是出自她口。这个黑锅,便也只有郭嘉替她背下去了! 可不知为何,被郭嘉抢了一句话,王妩心里突然有些恼意,原本要好好说的一句话,出口时便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讥讽的口气。 话说出了口,她方才觉出其中的意味来,不由皱了皱眉,露出一丝懊恼。 她这一番神情,落在郭嘉眼中,却激起了一阵清俊朗朗的笑声。 “放心,嘉纵长于于离间行谋,却也不屑为那长舌妇人之态。” 如此说来,便是不会将那一场酒宴上发生的事告知曹操了…… 王妩心中略定,只要郭嘉能在曹操第一次问起这两句诗的由来时,哪怕沉默一时,就算日后郭嘉再说出那两句歌词其实是出自于她口,曹操也未必会全信。以他目前的行事来看,极有可能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王妩已经离开了曹营,天高水远,又存心防备,曹操纵然有心杀她,明刀暗枪,也非一日之功。 而想到这里,面对眼前畅然长笑,生机勃勃,又自信满满的男子,王妩却又有些不安。 郭嘉时时刻刻,都在曹操的眼皮子底下。 历史上的曹操一生戎马,却致死也未戴上象征着世间最高权位的十二旒冕冠。即使子孙得禅之后,也终被司马一氏篡位。 观现在这个曹操的行事,显然不是一个有耐性任自己的心血只为下一代铺路的人。他杀伐决断,一心逐鹿中原,又岂能容得下任何一个知道得太多,随时可能变成心腹大患的不安定变数日夜存在于身边? 纵然郭嘉才能出众,令曹操明里不好下手,行军在外,也有太多其他的办法。 出征的时候可以兵粮寸断,军报有误,甚至留守后营,也有可能被人偷袭。 郭嘉郭奉孝,惊才艳艳于世,却命断英华之年。难道有了她和这个曹操,他终还是免不了如此命运?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想起前世话本传说中的曹操在长坂坡不令放箭,捉关羽却不愈强留的桥段,再想起山林之中,那漫天惊魂的箭雨,王妩知道自己始终还是摆脱不了骨子里对于这些传奇人物浪漫主义泛滥的情怀。明知郭嘉设下死计,不留一份余地,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响起。 或许,当曹操将郭嘉逼入绝境,这个拥有绝世才华的千古谋士可以为她所用…… “你率人伏击,伤子龙的那一箭,他日自有子龙在战场上向你讨回来。但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入我手中,念及今日,我也放你一回。” 话一出口,王妩自嘲之余,却是松了一口气。 终究是一个来自和平年代的灵魂,见过尸山血海的沙场,见过人心难测的算计,无论对人对己,却到底还是做不到漠视生死。 就连借刀杀人,袖手旁观,她都未必做得到。 明显清减下来的脸颊迎着天光,看不清神情,只有一双清润明澈的眸子,笑意清浅,如世间最珍贵的珠玉,粲然而坚定。 郭嘉闻言先是一愣,但他何其聪明,随即便猜到了王妩的话外之音。帐外一夜之间多出来的兵士都是曹操的亲卫,虽不限制他的行动,却无论他去哪里,都会有人尾随于后……他当然不会再将曹操那是在他帐中露出的杀机归咎到公孙瓒头上…… 心念动间,郭嘉唇角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微微暗了一下,眉梢眼角却满是不以为然地清傲之气:“你或去或留,俱在我一念之间,与他人何干?主公怀疑我帐中藏人,却并未令人搜帐,如此胸襟,已是极为难得。若不能尽去其疑,我也该当此祸。” 任凭他智冠于世,却也只当是曹操不知如何,看破他私藏王妩之事,断然想不到其中真正的缘由,真正的凶险。 就像王妩怎么也想不到他放她离开的真正用意一样。 *** [三国]碧血银枪_66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王妩一点也没在看到曹操时体会到,而却在看到张燕的瞬间,眼角陡然发酸,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仰头望天,眼睛眨了又眨,这才总算没当着黑山军这个十人的探山小队的面,当场哭出来。 张燕全身上下都是灰扑扑的,黑色短褐被灰尘蒙得反倒泛出白来,不用刻意抹黑沙,清秀柔美的五官都被掩了颜色,连眉眼也看不清。 若非是见了她时那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王妩几乎认不出来,眼前这个好像从灰堆里爬出来的人便是那翻山涉水,能与赵云大战数百回合的黑山军主将。 啸声未绝,张燕灿亮的双眼目色一黯,挥手将手下兵士赶到一边,沉着声音,向王妩道:“某有话与你说。” 王妩心中一咯噔,一时之间好似天旋地转,明明脚踏实地,却险险站立不稳。 “子龙何在?”她伸手就近扶了下树干,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遥远得好像来自九天云外。她担心了许久,挂念了许久,若是赵云无恙,那张燕在见到的她的第一刻,就应该立刻派人通知赵云才对…… 张燕伸手在脸上狠狠一抹,总算露了些样子出来的眉头却仿佛抹不平似的紧紧皱着:“你先听某说……” “子龙究竟怎样了!”王妩猛然提高的声音尖锐而刺耳,除了赵云的消息,此刻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其他的话。 张燕神色几变,极慢极慢地叹了口气。 赵云带伤北上,途中遇到自剧县而出的三千骑兵。他领兵星夜驰援,与黑山军两向合攻,解公孙瓒巨鹿之围。 然而曹军退兵的当天,公孙瓒责赵云救援不利,军杖四十,夺兵权。 赵云到底在军中资历尚浅,纵有人有心为他说话,纵有人钦佩他独立打下青州的奇迹,却不得不顾虑着公孙瓒这一场雷霆盛怒极有可能是源自王妩失踪的借题发作,因此犹豫着不敢多言。 而知道内情的人则多是跟随公孙瓒征战多年,近年来却被赵云连连夺取风头的军中亲信老将,自然是更不会多言,心中暗喜。 好在张燕看出形势不对,立刻调集兵马,又是重兵威赫,又是定盟奉承,一通软硬兼施,险些激出了他早点占山为匪时的脾性来,不管不顾地就要和公孙瓒划个道来打一场。这才总算是拦住了那四十军杖,连闯带打地硬生生将赵云带回了自己的大营之中。 听张燕说完,王妩长长松了口气,曹营之中接连多日的紧张也没刚才短短一刻来得磨人。 她眼前还有些晕眩,不由用力揉了揉眉心,这才发觉手上软绵绵的,半点力道都没有。 “多谢。”王妩站直了身子,向张燕裣衽一礼,由衷道谢。 回想起来,当初赵云送她回幽州的半路打了一架,倒是打了个福星回来。从刘备偷袭,青州告急开始,几次三番,犹如奇兵迭降,化险为夷。这一次若非他在徐州看出问题来,当机立断,赵云重伤在身,又连夜赶路拼杀,公孙瓒此时的四十军杖,岂非根本就是故意要他的性命? 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王妩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下来,问起青州之事,和冀州之战来。 张燕的脸色却依然凝重,好像既没看到王妩在他面前难得的礼数,也没听到王妩的问话。他目光四下一扫,见手下兵士都站得远远的,将本就压着的说话声又压了压:“某要问你一句话。” 王妩听他说得郑重,又刻意支开旁人,不由心里一动。 “子龙虽逃得此难,但某瞧那公孙瓒行事颇不磊落,心胸狭窄,手段……”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王妩的父亲,语声一顿,总算是没接着把更难听的话说下去,但神情却仍是愤然,“总之,他容不下子龙,子龙一身武艺,犯不着自己送上去找不痛快!” “某问你,若要你跟子龙一同离开这里,你可愿意?” 不等王妩回答,张燕又向四周扫看一圈,匆匆续道:“磐水大捷,就当是子龙扬名一战,青州之地你也别管了,就当是回报公孙瓒对你的生养之恩,你们一同离开……” 这些话显然他已经想了许久,现在在王妩面前一股脑地说出来,甚是顺畅连贯,一口气不带停顿。 虽是问王妩是否愿意和赵云一起走,可先说赵云此番的凶险,再言公孙瓒无容人之量,摆事实,讲道理,几乎全都盘算停当。 让王妩借着这次失踪,就当是真的遇了险,甚至连赵云走后如何向公孙瓒交代他都想好了。至于他自己,本想率部投到公孙瓒麾下,而经过这次的事情,他也看出了公孙瓒并非明主,既然将赵云抢出来之时已经定了盟,那就干脆等掩护他们离开后再作打算。 他扳着手指,一桩桩安排说得仔细,待他一口气说完,长长出了口气,这才发觉王妩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沉了下来,不由一愣。 “然后呢?”王妩面色冷然,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张燕意料之中纠结,犹豫,甚至急切难过,统统都看不出来,目光冷静得令他心头一滞,微微上扬的语调中还带了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讽,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张燕不由讶然:“然后?什么然后?” “我们离开之后,又当如何?子龙呢?该何去何从?”王妩目光湛湛,紧紧捏着手上的帷帽,帽上的帷纱因为她的肌肉用力过度,不可控制地垂在身侧簌簌抖动。 “卸甲归田么?子龙一身武艺,一腔壮志,年未及而立,厮杀沙场,威名已成!难道要他开弓执枪的一双手去种田犁地,百战银枪只能在强盗山匪这种不入流的宵小之辈面前过招么?”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情绪压抑太过,乍惊乍喜,起伏又大,亦或是张燕这提议对她的冲击力实在太大,王妩开头还语声平静,没说两句就激动起来。胸口好似一锅烧开了的水翻翻滚滚,帷帽的边缘被她捏得皱起来,根本没意识到她这一句话直接将黑山贼出身的张燕连带着骂了进去。 张燕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王妩却一点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冷笑一声:“还是要他另投明主?你莫要忘了,我是公孙瓒的女儿!” “若只是他一人,只要他愿意,公孙瓒帐下纵有铁骑上万,又有谁能拦得住他?”激动之下,王妩甚至忘了敬称,直接一口一个“公孙瓒”,冲口而出。 待她反应过来,生生顿了一下,声音骤然低了下来:“我若不跟着一起去也便罢了,带着我,他又算什么?那不是另投明主,那是见色忘信,背主弃义!” 张燕陡然动容。 在这个时代,孝道为先。举官举孝廉,凭着孝道就能被举荐为官。纵然王妩对公孙瓒全无孺慕之情,可身为人女,就注定要和公孙瓒紧紧绑在一起。 这个时代,固然女人的地位不高,却也相应地将男人推到了前面。尤其是领过兵,声望日重的男人。父母在,不远游。王妩若和赵云一走了之,世人就算会指责她有违孝道,背弃父母,更多的只会将这一切都推于赵云身上。 乱世之中,择主而事是为平常,但拐了主将的女儿,再与主将撕破脸令投他人,却完全能称得上是德行败坏的背弃之举! 到时候,没人会追究公孙瓒是如何打压赵云。只有那万千堵不尽的悠悠之口,以孝为名,以义为剑,刺赵云于千年青史之下! 那可是忠勇过人,信义传世的常山赵子龙! 王妩抿了抿唇,狠狠呼出一口郁结于胸的闷气,坚毅的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悲怆决绝:“若是如此,你还不如就让他以为我死在了曹营,从此再不相见。也好一身轻松,劝他另寻明主!” 若是如此,还不如顺着历史原来的轨迹,让他投了刘备,至少依旧一身清名,传扬万世。至少年过七十,善终封侯。 张燕语塞。 他只想着让赵宇尽快摆脱公孙瓒,另寻明主而事,只想着他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保全性命,其他的都可以以后再说。却没想到,就算现在乱世有人愿以赵云为将,他又会背负怎样的名声! 两军对阵,阵前叫骂,这件事势必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提及。那个朝阳一般战意凛凛,一身铿锵之气的年轻将领,若是背负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名声,今后又要如何御军统帅! 若这世道就这么一直乱下去也便罢了,有朝一日天下重归清明,封侯拜爵,纵使赵云战功赫赫,以孝道治天下的一朝天子又岂能容得下赵云? 王妩的身量虽在女子中间已属高挑,然而站在张燕面前头顶却才堪堪到他下巴的高度。但少女下巴微扬,纤瘦的身姿笔挺皎皎,菱角般的唇线抿出一道坚毅的弧度,略带沙哑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吐字,一字一句都仿佛直接打在张燕心口。 张燕额角生汗。他不是那只知冲杀,一味蛮来的莽夫,他懂得何为审时度势,何为轻重缓急。 要不然也不会在冀州几度易手之下,黑山军仍旧声势壮大。任凭袁绍几次穷追猛打的围剿,他还能左右逢源,率人赶来青州收编败散的青州黄巾兵。 事有可为有不为,换做他是赵云,是种田卸甲,终日锄头耕牛?还是从此背上骂名,再战疆场? 何去何从?如何进退,如何取舍? 征战多年,张燕从未如现在这一刻这般彷徨无力,纵有一身的武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沉默良久,张燕终于废然长叹,魁梧的肩膀好似一下子垮下来,神色黯然。 然而却还终是不甘心,盯着王妩,恶声恶气地吼了一句:“那你说如何是好?难道,子龙若要坦然磊落地领兵打仗,就只能这样任由公孙瓒说打说杀不成?” 王妩又抿了抿唇,无畏地直视他的目光,眉梢眼角散发出一种不可逾越的自信光彩,青竹一般的身姿竟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气势。 “子龙何在?”她没有回答张燕的话,有些事,她要先和赵云商量才能做决定。 张燕一滞。 “随某来。”闷闷地应了一句,转身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小赵的去留~ 私以为如此英雄,万不能碌碌无为地做田舍翁!那是常山赵子龙啊~就算是卸甲归田,也要轰轰烈烈~ ☆、第六十二章 摇摇欲坠的草棚子,也不知是何年何月遗留下来的,居然在这种战乱的时代还留存着。只是这里显然许久不曾有人踏足,杂草疯长,要不是张燕指给她看,根本连条山道都看不见。 [三国]碧血银枪_67 张燕嘱咐了她几句,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水囊,这才招呼兵士疏疏落落散到四周,将这条山道的上下通路统统守死了。 看似一阵风就能刮跑的棚子有墙有门,透风不透光。顶上的枯草被人拔开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竹骨梁。天光一线,朦朦胧胧照出一个连一张矮塌都没有的斗室空间,只一堆堆草,赵云就躺在草上。 据张燕所言,离开公孙瓒的军营之后,赵云就一直跟着探山小队搜山找王妩,甚至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沉着脸完全不提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就连那一次山林里的伏击,除了那日在巨鹿战场上的寥寥数言之后,他也不再提起。 然而到了每日分派各方的兵士前来回报的时刻,赵云却又极准时地出现在张燕的身侧,风雨无阻,日夜不断。张燕就趁着这时候找来军医,却也只是来得及匆匆替他包了伤口,往往药还来不及熬好,已经又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回,有兵士回报,在这条山道的附近发现了一支短箭,像极了王妩的臂弩配箭。张燕知道拦不住赵云,终于在强逼着他喝了碗药下去后,亲自和他一起赶了过来。 没多久,他们就在山道偏南三里之处发现了第二支短箭。 张燕心中起疑,唯恐是曹军故意设计,将他们套了进去,于是便将分散的兵士统统召了回来,拧成一股慢慢探。却不想赵云却仿佛一下子失了所有的冷静自持,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 张燕很清楚他的体力精力其实已经到了极限,无奈之下,只能偷袭一下,直接将人打晕了扔到了这里。 黑发披散,尘色满面。 昔日俊朗英武的容颜瘦了许多,令原本的修眉朗目变得愈发棱角分明。 朝阳般的年轻将军褪去了一身耀眼夺目的风华锋芒,犹如一柄传承千年的古剑,苍茫中锐色内敛,却凛然间,更多了一份直透人心,又难以言喻的肃然戾色。 而此刻,他苍白的脸上却有一团不正常的潮红。 身在曹营,几次三番,听到一些事,见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过好几个弯想到他。而现在这个在她心里转了无数回,念了无数回的人正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王妩却顿时有了种近乡情怯的感觉。想靠近,却又不敢上前细看,想摸一摸那副气宇轩昂的眉眼,又不敢伸手。眼泪毫无征兆地簌簌落下来,眼前瞬时一片模糊。 赵云双目紧阖,眉头微皱,好似睡梦之中亦在担虑竭思,无一刻平复安宁。 王妩闭了闭眼,反手擦了把脸上的泪渍,关了门,慢慢走到赵云身侧,蹲下身来。 赵云脸颊额头的温度明显偏高,接触到王妩微凉的手背时,不自觉地颤了一下,动了动唇,含含糊糊溢出一句梦呓。 “阿妩……” “我在这里,”王妩将他额前鬓侧的碎发拢到耳后,哄孩子似地柔声轻语,“子龙,我在这里……”指腹划过那熟悉至极的眉眼,她的眼底又是一阵发酸。 赵云的嘴唇嚅了嚅,喉口微动,缓缓睁开来的眼中却满是迷离茫然。看着王妩,却又似全然没有看见王妩,没有焦点,如同仍在睡梦之中。 王妩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轻轻叹了口气。发着烧,却不知多久没有好好喝口水,烧得迷迷糊糊的,又怎会好受。 张燕到底是个粗鲁汉子,行军打仗,餐风露宿,有什么伤病也习惯了咬一咬牙,仗着身体底子好,就硬扛过去。那些军医也是拿赵云没办法,天知道他已经烧了多久! 王妩分明地记得,那晚在山林里,赵云就已经发起了低烧,神智昏昏了。 见赵云又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王妩在他拧着的眉尖上轻轻揉了揉,拔开水囊的塞子含了小半口水,一手托了他的下巴,带着水光的菱唇就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 如同那日郑家酒宴之上,四唇相接,水泽暗渡。却又不似那日酒宴之上,那般羞怯难抑,心如擂鼓。 不知是有了先例可循,还是此时赵云双眸紧闭,看不到那眼底自己放大的影子搅起的震惊慌乱,亦或是现在四下静谧,无人打扰,这个亲昵到了极点的姿势,王妩做得极为自然。 这么久以来的忧心重重,惶惶不安,曹操的悬刀于顶,郭嘉的深不可测,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弭如晨间轻雾。 那仿若无尽的思念,时时刻刻萦绕在心头的牵挂,都在这一刻统统释放出来,化作心底一腔柔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容不得她顾左右而言他,再没有任何借口逃遁遮掩。 一双有力的手掌突然扣紧她的脑后,王妩含了半口水的唇齿骤然被撬开,毫无章法地翻搅啃咬,好似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瞬间夺去了她全部的氧气,几乎不留半点喘息的余地。 才渡了一半的水,另一半险些呛进气管。王妩几乎窒息,下意识瞪着眼,伸手抵在赵云不知何时仰起来的胸膛上。 赵云的动作一顿,扣着王妩脑后的手松了一松,轩昂的眉眼中还带了几分迷惘之色,怔怔地看着她。 王妩只觉得自己脸上腾起一阵火辣辣的热度,手掌贴着他的胸膛,急促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叩击在掌心中,又令她莫名地心安。 “阿妩……”赵云的声音仍像是梦呓一般,黯哑而飘渺,又带了点不确定,尾音微微上扬,好像小心翼翼地在求证什么。又像是一个雨天里迷路的小孩,瞪着哭花了的眼,四处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 王妩的心顿时为之一软。 长长舒了口气,方才被吓了一跳而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看着他眼底自己的影子,王妩轻轻抿唇,“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又向他一笑,展开手臂,半是抱,半是托到他的背上,示意他慢慢躺下去。 然而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放稳,笑容还挂在唇角没完全绽开,却见赵云眸色陡然一沉。 下一刻,她只觉得身子陡然一轻,眼前的景物一下子转起来,晃得她一阵晕眩。不知怎的,已经躺到了那草堆上。 根本不等她反应,赵云的吻已是翻天覆地一般席卷过来。 始终冷静自持的年轻将军此时神智沉沉,清明不再。却又像是终于放纵了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念想,肆意而疯狂。 赵云对于男女之事并无太多的了解,唇舌交缠之间,横冲直撞,全凭着一股激涌的热血,凭着男人的直觉,肆无忌惮掠过王妩的嘴唇,面颊,眉眼,然后又回到唇上。磨咬亲吮,百般来回,青涩而又笨拙,毫无半点技巧可言,只好像恨不能将她含入口中,吞入腹中。 一只手扣在她脑后,另一只手却在她腰间,无师自通一般沿着她的背脊来回摸索,如同阵前斥候探路,披荆斩棘,为后军开道。 脊椎的底端凭空窜上一股陌生的麻痒感,好像一根羽毛,若有似无地拂过心尖,轻痒而不可抓,微刺又无法抚,令王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轻颤。 还有一片火烫炙热的触感,几乎要将她通身都烧起来。 剑拔弩张,兵临城下。 王妩在赵云的身下用力扭了扭,脸色有些发白。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很清楚。 却又似乎不清楚。 作为一个有过网络,有过生理课,心智成熟,思想开放的现代成年人,王妩虽然不曾真枪实弹地上过场,但始终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情很懂,也很看得开。 其间的过程,甚至感觉,都能通过电影,电视,甚至无数精确绝妙,或含蓄,或奔放,字字珠玑的文字作品加以想象,感同身受。 而她现在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纸上谈兵! 懂和会根本就是两码事! 看得开和放得开更是毫不相干! 因为刚才正托着赵云的背,王妩的手顺势正环着赵云的腰,清晰地感觉到指腹下男人线条分明的背肌随着他的动作紧紧绷起,令她突然想到了动物世界里草原上那奔跑的花豹。身姿矫健而优雅,每一个动作,每一次舒展,都蓄满了一触即发的强大力量。 赵云的眸子乌黑如夜,迷蒙间却有一团火在跳跃,似雾气萦绕,又似水光湛湛,深不见底。他稍稍偏头,放过王妩水泽涔涔的唇,埋头到她白皙的脖颈间。滚烫的面颊近乎贪婪地贴着王妩的肌肤,她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喷在颈间,身下那翻滚的悸动,越来越明显。 “阿妩……阿妩……” 急切的喘息声中,能清啸穿云的声音却压着一声又一声低哑的喃喃之语。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子此时好似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不知所措,一心一意往王妩怀里钻。 一双开弓执枪的手,现在开的是衣襟腰带,翻山越岭,长途行军,执的是那柔凝娇嫩的雪山玉峰。 王妩没有穿心衣,中衣之下就空空荡荡。她从没有像这样清晰地在意他手上的薄茧,倒吸了一口冷气,喉间溢出一丝呜咽,如初生的幼猫细细地叫。 正自彷徨无措的赵云好像受了鼓励,低头在那雪山之上催开了数朵嫣嫣寒梅。 衣襟散开,或从肩膀,或从腰下,一件件剥离,肌肤陡然与空气接触,虽是盛夏之际,也不由激起一层战栗。 赵云的身材极为均匀,虽然瘦了许多,却瘦不露骨,腰身劲窄,肩宽臂强,手臂稍稍一收拢,就将王妩整个人都裹在了怀里。 起伏的肌肉在腰间肩背形成优美的线条,收拢成浅浅的腰窝。王妩稍稍移动了一下手的位置,衣衫就从他背上彻底滑落了下去。露出腰间肋下,数圈白布层层而裹,一道暗色的伤痕自后背在白布间蜿蜒。 “你的伤……”王妩仰了仰头,声音断断续续,语不成句。 非我不愿,时非善耳! 王妩狠狠吸了几口气,强自冷静下来,手上微微用力,要推开赵云。 却冷不防与此同时,和王妩特别缝制的中裤做了许久斗争的赵云终于寻到了攻克城门的办法。 最敏感的地方感觉到冷意之时,最后一层门防失守! [三国]碧血银枪_68 赵云就这样闯了进去。 堂堂少将,悍不畏敌,正面冲锋,强打强战,弃诡道迂回,扬一身武艺! 还没说完的话变成了一声闷哼,王妩猛地皱起眉头,死死咬住嘴唇,浑身的冷汗都一瞬间冒了出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收拢,攀住了赵云的脖子。 赵云埋首在她的颈边,心跳急喘好像阵前战鼓,身体如奉军令,停也不停地立刻开始了策马驰骋,开疆拓土的冲杀。 王妩绷着身子,深深吸了口气,指尖在他的肩膀上抓出几道细痕。 赵云的肩膀上,背脊上,全是细密的汗水,王妩的手指从上面划过,却一下子触到了硬得有些咯手的裹伤布料。被她连抓带攀,扯得从赵云的肩膀上滑落下来,落到她眼前。 稍稍垂眼,就看到一根色泽鲜亮的织锦腰封。也不知何时,从哪里落了出来,一头落在她身上,一头则搭在赵云的背上。 这是……她头一次骑马时用作马镫的曲裾腰封…… 交给赵云之后,王妩曾在信都城内又在他身上见过一次,当时只当做他要以此为参考,研究一下这跨时代的产物。 原来,他一直带在身上…… 王妩心中骤然一软,紧绷僵直的身体渐渐松懈下来。松了松紧咬着唇的牙齿,任凭他扣着自己的腰,将她身体里最幽深有隐秘的地方慢慢打开。 那骤如急雨的疼痛似也缓了下来。 兵法云:“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动如雷震。” 赵将军沙场征伐,银枪横扫,冲锋陷阵。 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似惊龙出海,戏凤于山巅。如决积水于千仞之溪,崩玉山在万丈绝崖。驰骋千里力千钧,其势难挡,其力难敌。 王妩的额头上很快便细汗淋淋,身体又酸又胀,却火热得几乎要烧起来,全然不觉方才空气中的微凉。 *** 王妩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晕了过去,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打了一场硬仗,疲惫不堪,倦极而眠。 却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睁开眼的时候,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好像藏尽了世间的光芒,熟悉至极的眉眼,温和至极的笑容,将清瘦了许多而线条分明的脸颊轮廓衬得极为舒朗精神。 身下还是那一堆枯草,眼前四壁空空荡荡,一线天光却已然消失不见,只余一点如豆灯火,遥遥在角落中跳动。 王妩脑海中涌现有一瞬间恍若隔世般的迷茫。 但随即,她突然想起张燕还等在门外,不由心里一个激灵,猛地坐起来:“坏了,张燕……”然而身子又酸又胀,手脚发沉。别说坐起来,才稍稍一动,腰里就酸得厉害,哼了一声,连个身都没翻过来,就又躺了回去。 “没事没事,有我在。”赵云和她并肩躺在一起,手一揽,将她搂进怀里,还轻轻拍了拍,在她耳边轻语,“我已见过飞燕兄,他自率人守在外面,你安心歇一晚,凡事明天再说。” 这个时候,那个酣畅淋漓地征伐的将军却又变回了那沉稳如山的模样,波澜不惊的眼中含着笑,脸上依旧微微泛红,却已然不复那脆弱无助,只是拍着王妩的手势显得有些生疏别扭。 两人俱着中衣,王妩身上干干爽爽,全无半点记忆中模模糊糊的汗渍黏湿之感。但周身火炉一般的热度,圈在身前的臂膀,贴着侧脸的胸膛中传来的有力的心跳,熟悉又鲜明,将某些仿佛远如梦境,却思之就会脸红心跳的记忆一幕一幕都勾了出来。 王妩闭了闭眼,闷闷地“嗯”了一声,脸上的晕色爬到耳根。 赵云肋下的布条似乎裹得比方才更厚一些,两人贴在一起,清晰地隔在中间。王妩想起他身上的伤,又想起方才那一场剧烈的“战役”,赶紧睁开眼,低头看去,入眼却只有白白净净的中衣,看不出丝毫端倪。 王妩皱了下眉,伸手在那布条上摸了摸。不是错觉,确实比之前更厚了些,从肋下腰间,绕到肩头,来来回回,似乎绑了好多层。 赵云一把捞住她上上下下的手,说话时胸膛跟着微微震动,不等她问就开口道:“没事,那伤口早就好了。箭镞擦着肋骨,伤不及骨,自然好得快。” 其实,他受伤之后不曾好好休息,先是星辰赶路再是战场拼杀,之后还有公孙瓒的翻脸。加上没有王妩消息,他什么都顾不上,一直都只是草草包扎一下的伤口其实恢复得并不好。 可他自然不会把这实话告诉王妩。 王妩挑眉。若是这话放在她初来这个时代时说,她或许还会相信。但现在,她好歹也算是见过些许场面的人,又怎会如此好骗? 况且,先不说她曾亲眼见到这伤口血涌如注的模样,若真的只是普通的皮肉伤,又怎会那么久了还不裹着布条? 见王妩显然一脸不信的样子,赵云微微一滞,干脆抓了她的手往自己额头上放:“你看,出了一身汗,已经没事了。”又挪了下身子,指了指绑在肋下的白布:“这么大的动作伤口也没迸裂,可见是全好了,放心吧……” 正所谓过犹不及。王妩本来也没指望他能说实话,看方才他腰里的力道……想来至少这伤口不会对筋骨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害,那顶多以后她盯着他按照军医的嘱咐休息养伤就是了。 可在听到他说“出了一身汗”的时候,王妩突然意识到他这一身汗是怎么出的。眨眼之前她想到他腰里的力道,只是顺着伤口的复原程度来想,被他这么一说,却猛地想到了她在那力道之下,溃不成军…… 王妩心念转得飞快,脸红得几乎都要抬不起头来了,却哪知他下面还有一句“这么大的动作”? 看着眼前俊朗的容颜一副清清白白要证明自己的无辜神情,王妩一时语塞,不知是怒还是羞,唯有红着脸狠狠横了他一眼,趁着他指纱布表清白的空当,抽回手用力挣了一下,翻了个身,留了个后背给他。 说的时候一心要打消王妩的担心,理直气壮,然而这事对赵云而言虽是生平头一遭,说的时候顺口,等话一出口,再看到王妩的反应时,又哪有想不到其中的深意的? 这是典型的多说多错。 赵云自己脸上的血色也是一片大好,心虚得连连干咳:“咳咳……那个……阿妩,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妩的背脊紧紧贴着赵云的胸膛,体温透过中衣传过来,每一份震动都显得格外清晰。虽面红过耳,心里却有莫名的喜悦之情淡淡地浮现上来。说不清,只引得唇角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不由翻回身来,又横了他一眼:“那你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声音慵懒,尾音轻轻上扬,眉梢眼角还泛着红,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她半侧着面对赵云,宽大的中衣沿着少女挺拔的身形垂落,勾勒出初初长成的起伏曲线,乌黑的长发有一小半铺洒在单薄纤瘦的肩膀上,还有几缕从交领的领口探进去,白皙如瓷的肌肤,若隐若现地还留着一两个旖旎万种的红印子。黑发如瀑,眸光流转,半是羞恼,半是担忧,犹带稚气又还带着余韵未散的眉眼别有一番风致妩媚,婉转迤逦的声音,令室中才散去的旖旎又浓郁起来。 好像心里最深的地方也被那缕柔软发丝触及,赵云的手放到王妩腰上,收拢臂弯,火热的双唇就落在她额头上。 王妩下意识闭上眼,柔软的触感,和赵云微热的呼吸,久久停留在她额头上,如同停留在她心里。 王妩勾了勾唇角,主动展开手臂,牢牢环住他的腰。 “云当立于世,定不相负。”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严打时期,就这样吧~ 小赵伤身又伤心,但身为亲妈,肿样~给的补偿还算到位吧~ ☆、第六十三章 耳边赵云近似呢喃的声音如金石铿锵,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王妩“噗嗤”一笑,喷了口热气在他脖子里。若是那么容易就相信男人在这种时候的指天立誓,也枉她多了千年的眼界。而若是连赵云的誓言都不相信,那更是枉费了她穿越千年走一遭! 王妩仰起头来,一双眼睛晶亮如星。然而,她本想一下子坐起来,可稍稍一动,就觉得腰实在是酸得厉害,全身的骨头都仿佛被人踩过一样,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身下的感觉也…… 才挑起来的眉梢立刻皱成一团。 撑起来没多少就又要滑下去的腰被一双温暖的手及时稳稳托住,坚实的臂膀圈着她的肩,另一手缓缓下探到她的腰里,不轻不重地揉捏。 赵云的手劲刚刚好,王妩来不及推拒,就舒服地眯了下眼,像只被揉了肚子的猫咪,哼哼着欲拒还迎,反而在他的怀里窝得更深。 “这件事,先不要和父亲说。”王妩贴着赵云的胸膛蹭了蹭,声音低软,尾音还随着腰里那双揉捏的手一下一下地轻摇。 这件事,公孙瓒没必要知道。告诉他只会为赵云惹了更深沉的杀机,而她也不愿见到公孙瓒。 感觉到腰里的手明显一顿,王妩暗暗叹了口气,反手执起赵云搭在腰里的手,用力捏了一下,又将自己的手藏到那宽厚的手掌中。 “我是说,父亲那边……不如先和母亲说……”她可不想赵云有什么误会,只是现在的确不是提起这件事的时机。 王妩靠着赵云,将方才张燕要他们私奔的提议说了出来。 她虽然是想也不想地直接拒绝了,但这事总也要告诉赵云一声,张燕都能看出公孙瓒非成大事之辈,赵云自然也能看得出来。早早地说开了,将来也能早作打算。 [三国]碧血银枪_69 “不行!”一改方才的温和,赵云不等她说完,只听了张燕的提议就猛地坐起身来。脸色铁青,目光炯炯,眉飞如剑,才恢复了几分血色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而来的刚毅之气。 “云纵为布衣,亦知男儿当世,唯信而立。既投主公麾下,又岂能因朝夕之误,惜命轻义,迫得你骨肉分离,随我四处奔波,受人非议?” 赵云从未想过要带着王妩远走高飞,固而也不会去想事成之后他会为此背负的名声。他率先想到的是王妩的处境,是他为人的信义。 “不行!”赵云神情端肃,又重复了一遍。 见王妩似微微发愣,以为她还在担心公孙瓒的雷霆之怒,仍旧会牵累他,不由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气缓了缓,却不改坚定:“主公许姻辽东,只为牵制幽州刘虞,在大军转战中原时不至突然发难,令我腹背受敌。许姻曹操,亦是为了定盟破袁,争夺冀州青州两地。而今青州已定,曹盟亦破,当然……当然……” 他本想说“当然也会许姻于我”,可话到口边,却是唇舌打结,面上泛红,侃侃而谈戛然而止,“当然”了两遍,还是没能说出来。 他本就是做得多说得少的人,叫他现在出去打头老虎还容易些。回想起来,赵云在王妩面前,再如何温言慰语,却也顶多只是说一句“有我在,别担心”。就连那一句“定不相负”,若不是有了他神智昏沉之时做下的事,要从他口中听到,怕也极为不易。 而如今若非是听到“私奔”这说法太过荒唐,他也不至于将许姻之辞说出口。 但王妩对赵云全心的信任,又岂是区区一言所能抵?又何须那区区一言为证? 猜到他下半句要说什么,王妩抿唇轻笑,正要接口打趣他两句,可一想到赵云一腔肝胆赤诚却终只换来公孙瓒的猜忌杀机,到了眉梢眼底的笑意不由变成了一片黯然。 “子龙……”王妩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费力地倚着他坐直了身子,再抬眸时,目光已是坚定明澈,“我们途中遇伏,父亲巨鹿被围,不但是曹军诡计,亦是父亲一手造成。” 曹营之中所见所闻,郭嘉的谋划,一石四鸟的算计。除了曹操的真实身份,其余的,王妩都慢慢说给他听。目光不闪不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从她见到郭嘉开始说起,一直到她遇见张燕,如何回答张燕的提议。 看着赵云眼中的光芒一点一点沉下去,王妩的手越握越紧,声音也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只能化作极轻极淡的一声叹息。 斗室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妩觉得赵云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肩头略略一沉,却是赵云将下颚靠在她肩上,两人的面颊贴在一起。 难得这刚毅英伟的少年将军露出如此一面,王妩展了展手臂,从他肋下穿过,小心地避开伤口,环住他肌肉紧致的腰身。 “伏击所用的守城弩,俱源自徐州小沛。”不知道是不是下颚靠着,影响了说话音调的关系,赵云的声音听来有些沉重。 “刘备?”王妩沉重的情绪一顿,立刻反应过来。 再想到郭嘉请曹操写信邀刘备共赴长安时的把握,她嘴角不由扯起一丝嘲讽。不知他借弩给郭嘉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有朝一日,他自己也会是曹操箭下的猎物! 想到曹操的身份,王妩心中又是一沉,一派烦乱。 以刘备的为人,奉迎天子这等名利双收的事,哪怕明知道其中风险极大,他也肯定不会不去。只不知曹操会如何处置关羽和张飞二人。 她正琢磨有没有可能从中浑水摸鱼,补偿一下自己这次在曹营里受的惊吓。赵云已然调整好了如昙花一现的低落心绪,慢慢挺直腰板,坐了起来,一手托着她的腰,让她重新靠到他身上。一边转了话题,和她说起这些日子里的其他事情来:“前阵子,飞燕兄无意间发现了两个人,你猜猜是谁?”声音已经恢复了和煦明朗,甚至还带了一丝捉狭的意味。 若放在寻常,赵云会这么问,定是其中极有推敲之处,绝不会是“无意间”这么简单,王妩一定会凝神细思一番。 然而现在,王妩笑了笑,也不追问他究竟有何打算,托着还酸胀发软的腰,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自然而然地顺着他的话就问:“是谁?” “云姜的家人寻到了。”赵云见她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手上不停,移到她肩背处轻轻按压,一面继续前面的话题:“按飞燕兄的说法,他‘无意间’发现新投黑山军的数百兵丁之中,有一男子言辞风雅,擅算擅书,问他三千之军征战在外每日会耗费多少军粮,他能于眨眼间说出。飞燕兄甚以为奇,特意将人招来一看,这男子自称姓孔名齐字丰平,言道自己虽无绝世武艺,也要凭一身力气,为寡母求一个平安。” “寡母?”王妩一下子抓到重点。 赵云为人谨慎,没有十分的把握绝不会说出口。既然他说云姜的家人寻到了,那这自称孔齐的男子定然是过了云姜的眼的,不会是招摇撞骗之徒。那他的父亲,自然也就是云姜的父亲。但孔融分明弃城而逃,活得好好的,这孔丰平和云姜的母亲,又怎会是寡母?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摊上孔融,倒还不如称为寡母,落得轻松。如此说来,这个孔丰平倒也是个行事干脆,不拖泥带水,不会死磕着愚孝不放的洒脱人。 这一点,倒和云姜很像。 “飞燕兄初初见到这对母子时既不敢相信,又不敢声张,便偷偷找了云姜去认,这才确定下来。”不知想起了什么,赵云突然低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发出闷闷的回音。语声顿了一会儿,他深深呼出口气,将王妩搂得更紧,有些感概,又有些犹豫。 “阿妩,青州定了。” 王妩理解他的心情,实际上,她现在也很激动。青州是赵云一手一脚打下来,之后又是一直暗潮汹涌,几欲翻覆,也是她摸爬滚打,费心费神经营维护的地方。 就好像一个孩子,费尽了两人的心力,现在终于能站得稳,会走路了。 只是,以黑山军目前的声势,来投奔被收编的人应该零零杂杂每日都有,王妩和赵云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又险些丢了性命,这当口,张燕居然还有空去听他们有些什么特长轶事? 王妩想着赵云刻意加重的“无意间”三个字,突然想起了那一日,黄县那位奏曹史老夫人的院子里,张燕风尘仆仆地翻墙攀树而来,说要见云姜的情形。 王妩心中一动,难道是那时候…… 那时候他领军攻下平原,那一对母子若是从北海逃亡,躲在平原,确也极为可能。 可如果真是那么早他就发现了……王妩摇摇头,这个张飞燕瞒得也太好了吧。 看出了她的疑惑,赵云笑了笑,语气之中颇为赞赏:“飞燕兄自剧县领兵,打下平原,那时云姜的身份尚未宣扬,单凭这一点,孔丰平敢投到黑山军下为母求安,确也胆识过人。” 有这一份胆识,若还有野心,现在的青州主事人又怎可能放心给他们母子“一个平安”?要没有野心,还有什么比将自己的身份全盘托出后又宁愿隐姓埋名来得更能取信于人? 想一想,孔融的这一双子女,倒都是妙人。女儿擅剑,儿子擅算,一个有情有义,一个有勇有谋,好在都不像孔融。 这个时代军粮的计算可不是简简单单一个人一天能背多少粮,三千个人三天能背多少粮的应用题。如非骑兵,就要考虑到民夫的比例,兵士的战力,不但出战的兵将要口粮,来回的马匹,背粮的民夫,甚至军中的军医,斥候,都要口粮,将军有将军的份例,副将有副将的份例,纷繁得很。 当初王妩光是坐于剧县郡府内计算军粮所需,就整整算了三天。能眨眼间就给出答案的人,就算放在现代,也是个少有的心算高手了。 想到这里,王妩不由对那个孔丰平口中的“寡母”生出好奇来。不知是怎样的女子,竟可以在孔融眼皮子底下,教养出这么一双子女来。 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赵云笑道:“飞燕兄已将两人送至剧县陈先生处,云姜现在应该也在那里,待你亲眼所见,定会更为吃惊。” 看到王妩眼睛一亮,好似阳光骤然照入心中,心里的那一抹黯然顿时为之烟消云散,赵云唇角的笑意渐渐蔓延到眼底,眉梢处却慢慢渗出些微凛然厉色:“青徐两州相邻,那几架守城弩的分量不轻,我们也该好好还一份重礼才是,趁着曹军没散,也算有个见证。” 赵云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私下里却一贯为人温和大度,甚少动怒。哪怕是知道公孙瓒对他起了杀心,当着王妩,也只是沉默不语,将万千心绪都压在心底,从来没有过像这样的直言威胁。一身杀机,也从来没有像这样毫不掩饰地展露在王妩面前。 显然是这些日子以来日夜的郁结不安,焦急忧虑已将他心里的这股恨怒逼到了极处。 刘备这事做得确实很不地道,王妩最好他和曹军拼着两败俱伤,就算有郭嘉在,她未必能得什么好处,但能出一口这几天惊吓连连,终日惶惶的恶气,也是好的。 然而她最高兴的,还是赵云终还是松了口。 他谈及刘备,就是同意了她避开公孙瓒,转去青州的想法。想到方才她乍一提及不要将两人之事告知公孙瓒时,赵云表现出来的不自在,王妩不由心里一软。尽管明知他这是唯恐她夹在公孙瓒和他之间为难,故而故意避开,却到底也正暗合了她裂地青州的打算。 至于赵云心里那这个时代男人固有的大男子主义,只有换个机会再补偿他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王妩觉得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正要再细说青州之事,转移一下注意力。赵云耳力极好,隐隐听到门外有人正往草棚行来,脚步沉稳,速度飞快。 “坏了!天已经亮了!”赵云突然发现斗室之中的灯火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熄灭,头顶一束天光,虽还不至于亮得刺眼,却是已经浅浅地照了进来。 他先是不忍把累极睡着的王妩叫醒,后来又陪着她说了那么久,算算时间,已经是到了和张燕商定的动身时刻了。 王妩不知他怎么了,一句问话还没出口,赵云已经跳了起来。 这时候,张燕已经走到了门口,草编木门微微一动,一句压低了声音的“子龙”将将传进来,赵云已经飞掠到门边,顾不得只穿了一件中衣,沉腰抬腿,漂亮地凌空一脚,踹上了将开未开的木门。 “砰”地一声轻响,几乎和门外“哎哟”一声哀呼同时响起,窸窸窣窣地震落无数草屑碎木,整个草棚子都似乎被这行云流水般的一脚之威踹得摇晃了几下。 紧接着就听到张燕在外面嚎了一嗓子:“赵子龙,你耍计偷袭某!” *** 徐州最近很热闹。 因为赵云和王妩大摇大摆,敲锣打鼓地前来会见“故人。” 从琅琊入徐州,他们只带了五十人,直奔徐州治所郯县,当着州牧陶谦的面,请见驻军小沛的刘玄德。 王妩和赵云打着公孙瓒的旗号前来,陶谦早年又在幽州任职,与公孙瓒算是故交,因此明知他们大张旗鼓地来徐州寻刘备定有所图,却也不好将人拒于门外。 等刘备接到陶谦遣人传信,带着张飞从小沛赶到郯县时,白马将军遣使探访故人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半边徐州。 [三国]碧血银枪_70 而刘备由于正从徐州的另一头赶过来,却还丝毫不知。 他正率了亲卫近百,在郯县的城门口生生勒马,示意身后从天亮开始就死命赶路的队伍止步。 “三弟,且传我将令,一入城门,众将放马缓行,不可惊扰了城中的百姓。”刘备白净的脸庞上神色依旧祥和,回头向身后的人关照时,目光却微微闪动,向张飞递了个眼色。 张飞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他抱拳一礼。转而深吸一口气,一手勒住缰绳,一手高举长矛,就在城门口,头也不回地大声喝道:“皇叔有令,放马缓行,不可惊扰百姓!” 运足了气息的一声喊,声如晴空霹雳,在耳边乍落,惊得众人座下马匹纷纷嘶鸣。正在城门里头的行人小贩听到动静纷纷转首侧目,正好看到一众亲卫先后翻身下马,执缰齐齐躬身应诺。 距离他们最近的守城兵士冷不防这么一声陡然在耳边响起,吓得面色发白腿发软,被不知何时也下得马来的刘备一把扶住。 缓过神来时,却见刘备正毫无架子地笑着向他拱手赔礼,而一旁的张飞脸色不虞。 那兵士被张飞黑黝黝的一脸厉色瞪得心里发颤,回想起刚才听到的一耳朵“皇叔”,又令他反应过来眼前人正是徐州州牧陶谦的座上嘉客刘备。当下哪里还敢让刘备赔礼,连声赞了几句“刘皇叔”体恤百姓,仁厚无双,匆匆忙忙将人放了进去。 刘备点点头,对他这反应很是满意,当先自己牵了马,步行入城。 口口相传,他不疾不徐地行在郯县的街道上,耳边已经听到了道旁的百姓将方才在城门口的一幕四下传扬了开来,不由微微一笑。 示以仁心,当以恩义,百姓时时刻刻见他仁义恩德,才会忘了他也是一个征战沙场,令旗展处尸横遍野,扬剑直指血腥满身的一方将帅。民心善愚,民心善用。 只听一个年轻人在问:“有马不骑,为安民。这就是天子皇叔么?”朝气蓬勃的声音里极有好奇,又有一分由衷的敬佩。 刘备的脚步慢了一下。 旁边立刻有一个人接话:“小儿无知!这是白马将军麾下的大将军,何来皇叔?” “什么白马将军?”头先一个人立刻不服,“分明方才城门口喊得是皇叔有令,不是皇叔又是什么!” 后头那人见他不信,着急起来:“我有一兄在州府中听令,昨夜回家时还说起白马将军派了人来要见自己的大将军,骗你作甚!” 突然又有第三个人插口道:“定是你听岔了!我昨日方从小沛而来,他是大将军,却不是白马将军,而是小沛将军!好像是姓刘……” 第一个人闻言立刻哎哟了一声:“姓刘!和天子同姓!怎就不是皇叔!” 第二个人却还是执意不信:“这天下姓刘的多了去了,个个都是皇叔了不成!”这句话,却是压低了嗓子嘀嘀咕咕着说出来的。 然而刘备正当壮年,耳聪目颖,又是从他们身旁不远经过,又岂会听不见?他既然听见了,他身后的一众亲卫,包括张飞在内,自然也听见了。 “大哥?这无知愚民……” “住口!”刘备捏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这才总算是保持了面上神容不改,步调不乱,恍若未闻地头也不回,只压低了声音厉喝,“既知那是无知愚民,又何须理会。” 张飞偏了偏头,却听到那三个“愚民”无知无觉地已经将话题转到了刘备究竟是公孙瓒的大将军,还是徐州的大将军上。既然是公孙瓒的大将军,那又为何会在徐州,听徐州州牧的号令?而若是徐州的大将军,现在几乎人人皆知的公孙瓒派人前来探访“自家的大将军”又是怎么回事?这个“自家”的大将军又是何人? 一路行到郯县州府前,刘备不由暗暗后悔自己步行入城的决定。因为那些他才听了只字片语的窃窃讨论,几乎伴随着他一路从城门走到了州府门口。一个没听全,还有第二个,错过了第一个是不是皇叔的话题,立刻会有第二个谁家大将军的话题来补上。 等他好不容易到了州府的大门前时,已是脸色铁青,只将手里的缰绳当做了那事先散播他与公孙瓒之间关系的人身上的筋骨来捏,恨不能立刻捏得粉碎,方才能解他强压在心头的恼怒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陪聊按摩还陪那啥~我家小赵很贴心有木有~ 可以开始为老刘点蜡了~哇咔咔 ☆、第六十四章 州府门前,年过六旬的徐州州牧陶谦佝偻着背,精神恹恹,满面病容憔悴之色,亲自迎出门外。看到刘备时,他眼睛一亮,整个人似乎都挺直了。 “玄德公一路辛苦。”堂堂一州州牧,对刘备极为客气,好似令刘备如此匆忙赶路他内心歉疚之极。四下里的百姓见自家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对刘备如此礼遇,胆大的几个,已经悄无声息地围近了几步,来探看热闹。 如此礼遇,刘备自然是要恭恭敬敬地还礼,再客套两句,好像全没看到同站在一边,并肩而立的王妩和赵云。 陶谦年事渐高,精神不济,盼刘备来盼得望眼欲穿,早早就遣了人去外打探。城门口的一幕,自然也已经有人报了回来。 赵云若有所思,目光将将落在刘备的身上,自他从街道另一头牵马走来时,就片刻不移。 刘备初投公孙瓒时,适逢赵云投入公孙瓒帐下才满十天。两人平素交谈,也甚为投契,加上刘备礼数周全,谦逊温和,丝毫没有汉室宗亲的架子,就连和公孙瓒同窗故交这一层关系,平日里也极少提起。 因此在赵云眼中,他便如同一个循循亲厚的兄长,丰姿磊落的长辈,和他相处,总有如沐春风之感,令人不由心生亲近。 也正因为如此,信都遇险,千钧一发之际,他才会想到将王妩送到刘备之处。甚至那日剧县腹背受袭,他也只是心念黯然,废然长叹。以至之后在获悉刘备被曹操围困的消息时还能平心静气地派兵救援。 却不想,千般容忍,换来的却是那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守城弩! 赵云目光微凛,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谦谦如玉的仁德皇叔一举一动竟是如此刺眼! 城门喊令?赵云忽地露出一丝冷笑。若非他们一路前来早有打算,大肆宣扬刘备与公孙瓒的关系,又派了细作潜于民间,时刻留意百姓口中的所谓传言,这一回,却倒算是反帮他赢一个仁心为名的好名声。 赵云立于州府门前,身姿笔挺如枪,一动未动。 然而心念动处,平静无波的双眸之中好似风起云涌,一身的内敛温润渐渐化作凛然之威。从腥风血雨之中洗出来的威仪戾气,气势英华尽皆随着他心中越来越盛的怒气显露出来,毫不收敛,如泰山压顶,惊涛骇浪。凛然战意,就像一把熊熊烈火,直指那个面目谦和的男子。 刘备感觉到赵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影随形。一开始还强装不见,只管和陶谦寒暄。然而只片刻的功夫,甚至他还礼时置于身前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来,就觉得肩头背脊,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别说开口寒暄说话,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不堪,胸口窒闷,好像被人投于海浪之中,几经沉浮,几欲溺亡!又好像站在一大片空地的正中间,四周密密匝匝围满了人,举弓引箭,他就是那众矢之的。 张飞上一次向青州借兵解围后,十万火急地带着张燕的黑山军赶回来之后,却发现三万曹军愣是动也没动,别说攻城,就连喊都没朝他们喊上一句。当时他不知其中的端倪,只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甚至还起过主动出城约战的心思,被刘备生生压下。 然而他虽为人豪爽,性子直率,但却也不全是平日里做出来的那一副粗蛮模样。时日一久,尤其是张燕发现事情不对率人离开,他带兵去追时,纵刘备没有明言,也发现了此事另有蹊跷。 有了这件事横在心里,是以这次遥遥见了王妩和赵云,他下意识缓了脚步,落在后面,打着主意避而不见,免得尴尬。却因为如此,全没意识到前面刘备的异常。 倒是陶谦见刘备的脸色极为难看,甚至以他早已老化的眼力,也能看到刘备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还以为他是行路赶得急了,连忙侧了半边身子,让开一条道路,要把刘备往里面引。 刘备却发觉自己手足僵硬,竟是被那股无形的杀机逼得不敢移动半步。 王妩微微一笑,伸手握住赵云的手,笑语晏晏:“我们客至徐州,不好扰了府君的清净。” 赵云目光微闪,缓缓上前一步,恰恰将陶谦方才让出来的那条路挡住,举手作揖,向刘备招呼:“刘使君有礼。” 王妩一开口,空气中凝重的杀机立刻消散,然而刘备才松了口气,听到赵云这声称呼时,脸色立刻微微一变,隐隐约约猜到了他们为何而来。 只有一州郡长,方能被称为“使君”。而刘备虽身在徐州,却是被公孙瓒派为平原郡相。也正因为此,刘备自离开平原之后,一直以汉室宗亲自称,这“使君”二字,从上到下,尽皆从此避而不谈。 而赵云一开口就以这个称呼相称,无疑是提醒他虽在徐州为客,兵屯小沛拒曹,可在赵云眼中,他还是公孙瓒麾下之将,仍还是要听公孙瓒的将令。 “平原已定,末将奉白马将军将令,迎刘使君重归平原。”赵云的声音不怎么响,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到街道之上,每一个驻足而立的人耳中。 他丢了平原,领兵败逃,如今平原复得,再要他回去……且不说公孙瓒是否还会像之前那样待他亲厚有佳,这事一旦经由悠悠之口,他刘备又成了什么? 刘备展了展眉,却似早料到他会有此言,面色不改,连目光都不曾闪避,镇定自若。好像方才那如山倾海啸般的杀意从来不曾存在过,也全没注意到赵云看他的眼中再无半点昔日相见时的亲近之意,客气谦恭的言辞冷淡而疏远。 “备既应恭祖所请,驻兵于小沛抗曹,自当竭力而战。”刘备肃然向陶谦的方向微微一让,身子向外偏转了一个角度,面朝街道,提高了声音,义正言辞,“此为信义也。圣人有云,自古有死,无信不立。又岂能图一己之安,而行背义弃信之事?还望子龙致伯珪言,待曹兵一退,备必然亲至平原,为伯珪守西北之境,百死不辞!” 以信义为根本,平原安而小沛危,弃安居危,大义凛然,一番话说得一众看热闹的百姓中已经有那热血冲动的汉子高声喝起彩来。就连陶谦,即使心中担心这样会不会直接得罪了公孙瓒,也不禁露出几分感佩之色,向刘备连连拱手称谢。 宾主相宜,言谦辞恭的场面,却冷不防听到被女子清脆又突兀的笑声打断。却是才刚刚站起来的王妩在这个时候突然笑了场。 见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向她看来,有好奇,有义愤,甚至还有一些贪慕她姿容的放荡轻薄之人,已经开始对她指手画脚,上下品评。而陶谦和刘备的目光中,则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神色不虞。 只有赵云却知她心中所想。实际上,刘备的这个应对,他们早在来时的路上有所预料,只不过料不准的却是陶谦的态度而已。现在看到陶谦几乎同时和刘备露出极为相似的神态来,他绷紧的唇角也不由勾了起来。摇摇头,和王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王妩轻轻咳了一声,大大方方向刘陶两人露出一个笑脸。 “使君重信高义,令人钦佩。”王妩的声音也刻意提高了一些,令更多的人能听到,如珠玉入盘,脸上的笑容也明艳如霞。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使君所任,为我父麾下平原相。使君所领,为我父之幽州铁骑。岂不知我父与曹操结盟定约,共伐袁绍么?助徐抗曹,刘使君固然信义无双,却又何尝不是置我父于不信不义之地?” 刘备的脸色一下子极为难看。 [三国]碧血银枪_71 谁不知道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场大战,盟约早毁,谈何不信不义? 可他手下的兵士,这城中那么多百姓,又何曾会关心这天下哪一家和哪一家何时何地打过一仗!就连陶谦,怕是这结盟之语既出自王妩之口,也要好好细思一番。王妩这分明是故意胡言,要讨回他从平原带出来的数千精兵! 当日平原城破,他几乎没怎么抵抗就率军退入徐州,为的就是能借战事保全这些兵力,为他所用。如今他大事未成,立足未稳,又如何能再这么轻易地就交回去? 王妩却不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考,只稍稍顿了一顿,目光在刘陶二人面上一扫,便续道:“妩乃女子之身,于礼不该抛头露面,妄谈兵势进退。然我父念及刘使君与子龙之间多有误会,恐子龙孤身前来,不足取信使君,反误了家父之意,令故友之间徒生间隙。但我兄如今正与袁绍残军对峙于太行山下,陈先生又为青州之事繁杂所累,田楷将军等更是随军而战,身负重任,实无能相托之人。不过好在两位与我父也算是相交数年的知交,妩执晚辈礼,此行亦为全父兄当世信义。如还有失礼之处,他日我父兄必备厚礼,向使君赔罪。” 刘备以信义为托,她便也以信义为题。 话中之意,为了取信于刘备,顾全他的面子,公孙瓒百战之中,只能让自己的女儿不顾女子矜持,出来送信。 若他还是驱着那数千从平原郡带出来兵士和曹操拼战,未免就落实了这据他人之兵为己有的名头了。 这话说得极为浅显,既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依附经史,分明就是故意说给那些不识字不知天下事的愚民所听! 相比刘备发青的脸色,陶谦的神色却犹疑不定起来,几经变幻。王妩此言,令他他愈发担忧自己是否会得罪了公孙瓒。 徐州本就兵弱,他的两个儿子又不是领兵之才。若是引得公孙瓒和曹操一同来攻,他可是如论如何,也无法抵挡的。而同时,他也立刻想到,既然公孙瓒和曹操结盟,那他是否可能借着和公孙瓒的交情,不战而退曹兵? 这两个神情五颜六色,唯有赵云的眉头越挑越高,微微低了下头,掩住几乎绷不住要往上翘的嘴角。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刘备身后的亲卫军中,也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句:“白马将军平了平原之乱,派人来迎我们回去探望老父妻儿!” 刘备猛地动容,平素里温润平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回头再人群中四下一扫。怎奈他们几人站在州府门前这许久,加之陶谦为一州之首,行事宽厚,他又素来以仁义示人,平日里见不到官模样的市井百姓对他们没什么惧色,还大多生出了好奇心,纷纷围了上来。这一眼望出去,只见人头挤挤,哪里还见得到方才那句话究竟出自何人之口? 而此时一直心虚地躲在人群中的张飞意识到了事态有变,大吼一声“住口”,一个箭步掠身向前,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寻着声音的来源,准确无比将那喊话的人拎出来掼到地上。 “刘使君这是何意?”赵云突然上前一步,挡住刘备找不到那喊话之人后,冷森森落在王妩身上的目光,沉声厉喝,“主公不愿破盟,只想保两军将士不白送性命,使君若还是不信我等所言,大可派人快马赶赴巨鹿,亲自求证主公。” 一百亲卫纷纷向外退开,近处的面面相觑,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而站在稍远一些的,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又有谁愿意背负战败而逃的名声,不曾辞别父母,不知妻儿安危,一声交代也没有地就流落四方? 主将要召他们回去!主将与曹军是盟军!接连的两个消息,好似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入湖面,涟漪如浪,平静不再。跟着刘备一同前来的百余名兵士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顿时骚乱起来。 上一次张飞向王妩借兵时,曾许诺处置跟随刘备偷袭剧县的兵士,现在又是突然知道刘备居然要他们去打自己的盟军!人人都盯着刘备,又看看被掼在地上之后就没了声息的那个兵士,再看看赵云脸上的厉色,和一身短褐,却长发一束,容貌娇美的王妩,脚下不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王妩挑了挑眉,决定干脆再加一把火。 她从赵云身后缓步走出来,向刘备和陶谦端端正正敛衽行礼:“刘使君素有鸿鹄之志,周公吐哺之德,仁德为怀,宽厚为名。我父只求不做那背盟忘约之人,不敢强求刘使君回平原。今日只要使君千金一诺,应我平原数千将士,不复抗曹,不白白丧命,也算妩此行,不辱使命。” 不抗曹,尚可与其他诸侯势力一争长短。刘备原也想如此顺势退让一步,逼王妩一逼,然而却不防这话被王妩先说了出来。 他若是答应,无疑是当着将士百姓的面承认了那数千将士确实为平原属兵,那日后赵云要是再说要收回这支兵,他又有何托词拒绝?但若不答应,这背盟望约,背信弃义的名头怕是下一刻就要落到他头上! 宽袖之下,紧握成拳的手掌控制不住地发抖。若还想要这支兵,除非……除非他跟着一同回平原! 莫说他离开平原时是战败而逃,此刻还有何面目回去?刘备自问素有识人之能,公孙瓒何许人也,他又岂能久居于下? 王妩给他的印象极深。上一次是在平原城下,那个明明已经累得随时能从马上栽下来的小女子,偏偏毫无形象地扯着嗓子,众目睽睽之下言辞如刀,逼得他在进退两难,不得不出兵卷入袁绍和公孙瓒之争中去,不得独善其身。 又是这个女子,先是不念张飞救援领军之情,在军营之中摆了张飞一道,而后又挟兵掐势,趁火打劫地令张飞不得不处置了随他一起偷袭剧县的领军副将。一个乱军先乱心之策,令他在军中的威势大受影响。 而今天,又是在众多人面前,和赵云两人一唱一和,单凭一句信义,就要逼他自弃经营了许久的数千兵马! 叫他怎能不恨! 王妩轻轻挑眉,心中大畅。 赵云是胸怀磊落的英雄男儿,心中纵然不忿,也是放于疆场之上较量,时局之间算谋,坦坦荡荡,还要考虑到立场的不同,时机的好坏,有所收放顾虑。 而她却是个小女子,不怕被人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哪怕有人说她不遵妇德,甚至牝鸡司晨,她都不管。她奈何不了郭嘉,算计不过郭嘉,还不能赶在郭嘉到来之前向刘备算一算新仇旧恨,讨一讨那几架守城弩的欠账么? 三千精兵,又是久居平原郡,熟悉城防的精兵,为何要白白便宜了刘备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还没和曹操正式开打,就白白出送了三千精兵,她可舍不得。 “曹孟德无功而贪徐州之地,备与恭祖,虽不比伯珪有同从一师的旧谊,亦不忍见徐州之地被曹军所侵,百姓失所,杀戮遍地!”刘备一字一顿,话里话外,听得陶谦心头微凛。 如刘备所言,公孙瓒与他有旧谊,若是这个时候抽回小沛之兵,仍由他独自面对曹军,岂不是重视与曹操之间的盟约高过和他的情谊?这可同样是轻义之举! “这事好办!” 王妩一脸“正中下怀”的神情令刘备心中一跳,本就长得略高的眉骨更是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眉梢眼角隐隐渗出几分杀机。 若是她下一句话是要说项陶谦与曹操化敌为友,那他便立刻提议由她这个白马将军之女为使,出赴曹营。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战,他就不信王妩还能有这胆子入曹营!若不敢,谁还敢说两家为盟。 王妩目光往四周一扫,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又恰恰让一旁的陶谦也能听得到:“妩此次离开冀州时,恰逢曹公遣使来我父帐中,相约一同赴长安奉迎天子,清肃朝纲。我父念及使君一向自称汉室宗亲……” 说到这里,她刻意顿了一顿,刘备纵然城府再深,想起方才在街头听到的那些话,也不禁怒极。偏偏王妩这句话里透出来的消息令他根本无暇,也无心去深究这一点,滔天怒色只眼中一闪而过,转眼就被震惊所遮蔽。 奉迎天子! 他当然清楚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天下归汉,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仁德之名,足以服众,若是能得见天子…… 刘备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起来。讨黄巾,伐董卓,征战多年,几多凶险,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公孙瓒和曹操摆明了就是想借用他这个“汉室宗亲”的身份,想名正言顺地将天子掌控于手中,才将如此大好良机生生送到他手里。而他要是有了这么个机会,又岂会俯首听命? “此言可当真?”刘备半是紧张,半是犹疑,一面又要生生压下心头泛起的杀机。任他长袖善舞,再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的神色此时也不由出现了一线裂缝,连声音都听着有些阴郁低哑。 王妩却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目光在刘备和陶谦身上来回打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情,她就不信陶谦想不到。陶谦已是风烛残年,两个儿子却都不成气候,他要在死后保住一家老小,就只能依仗这个“天子皇叔”了。 王妩甚至毫不厚道地想,陶谦若是有个女儿孙女,定会想法设法地塞到刘备房里去。 “曹使郭嘉,与刘使君也算旧识,近日便会携曹公手书至徐州。此事是真是假,使君自可权衡。”赵云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自有一番坦荡。 怎奈刘备一听到郭嘉的名字,不由心中先忐忑了起来,小沛城头的守城弩,莫非赵云已经察觉了? 刘备的目光中的探查之意,赵云只作未见,续道:“使君既然忧心陶公徐州有失,不妨趁郭嘉此行有求使君与之同行之际,提议曹军就此退兵,解徐州之围。” 王妩忽然提高了声音,朗声向围观的百姓兵士道:“刘使君能不战而退曹兵,兵不血刃,免徐州一场大战,此恩此德,想来徐州的百姓定然铭刻于心。” “不用打仗了?”王妩话音一落,街头巷角,顿时为之一静,片刻的安静之后,转而又传出窸窸窣窣的悄声疑问。 王妩笑吟吟地看着刘备,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集中到刘备身上。 事到如今,刘备难道还能说他为了要掌握兵权,要提升军中的威望,要囤集更多的军粮辎重,非要打这场仗么? “不用打仗了!”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好像点燃了炮竹的引线。这五个字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口中,这里话音才落,那里立刻又有人接了下去,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喊:“不用打仗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陡然爆发出震天的采声。人人睁大了眼,扯了嗓子激动地跟着一起大声欢呼。从街头到巷尾,先是围着州府的人群开始,一层一层,如山呼海啸一般,往四周传去。没亲耳听到这句话,不知缘由的人,急急抓着最近的人问,问了之后立刻也跟着一同欢呼起来。 战乱之年,人人自危,曹兵压境小沛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徐州,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战事一起,立刻趁乱出逃,不惜背井离乡,缺衣少粮,只唯恐被抓了当兵丁绑上战场。 现在听到不用打仗了,于百姓而言,不用日日惊惶朝不保夕,天天一边舍不得家乡水土,一边又唯恐逃得晚了逃不过兵荒马乱的征伐战场,又怎能不高兴? 刘备的神色有瞬间的怔忡。 若是能得天子,何惜那区区几千不是自己的人马? 更何况,如此事当真,此去长安,定是凶险万分。被王妩几番如此挑唆,无论公孙瓒与曹操究竟是敌是友,他都不能放心带着那些人马去迎奉天子! 站在州府门口任人围观了半天,陶谦几番权衡之下,终是答应若是曹操顺利退兵,解了徐州之围,那待刘备北上迎天子之时,便抽三千精兵,沿途护送。 而来自平原的数千人马,则于同时重归青州。 这么一来,刘备等于是和公孙瓒交割了干净,正式投于陶谦。 刘备一心全在奉迎天子一事上。 [三国]碧血银枪_72 富贵险中求! 然而他与曹操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对郭嘉的谋算之术更是不敢小觑。 想到那个宽袖飘飘,高洁如谪仙一般的青年男子,刘备眼中的思虑更甚,既喜乍忧,几难压抑。 相比之下,徐州之围能解,能将刘备彻底绑上船,甚至还能在奉迎天子之中插一脚,陶谦虽是面带疲色,欣喜之情却像是要从脸上的皱纹里直溢出来。 王妩笑眯眯地推了他心不诚意不善的留筵,矜持地笑道:“既然平原之兵有了说法,就算父亲亲至,我们也算是有了交代,自当不再打扰。”虽是和陶谦说话,眼睛却看着赵云,目光柔和。 赵云点点头,往前跨了半步,长声清啸。 飞扬雄劲的啸声清冽入云,如海浪倏起,惊得方才慢慢散去的人群纷纷侧目,惊得几只不知谁家檐下坐巢的鸟雀振翅疾飞,绕着暮色晚霞,久久盘旋。 如同呼应一般,数十声呼哨之声以州府为中心,四散而发,此起彼落。紧接着便是急促的马蹄声,如小溪汇聚一般,从四面八方聚拢为一股,向着州府疾驰而来 。 陶谦面色急变,方才的欢喜之色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赵云的啸声所惊,此时再听到好像都向他冲来的马蹄声,唇角的肌肉甚至因为紧张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若非是刘备及时在袖下扯了他一把,调兵之语才生生哽在喉口,没喊出来。 刘备的脸色也不好看,却是身姿笔挺,半步不退,气度凛凛地盯着王妩。 明媚的少女眼神明亮,笑容粲然。 他们只带来了的五十人而已。 而就是这五十人,一进城门四面而散,几不知所踪。现在赵云一声啸,五十人五十骑,如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顷刻间,结队列阵,整整齐齐地列队于州府门前。 人如松,马如龙,区区五十骑人马,不动不言,却自有一股独属于军士疆场的刚毅悍勇气势,犹如千军万马。 不用如雷战鼓,不用令旗招展,人马静立,全无一丝嘈杂之音,如山般的威仪,如剑锋般的锐气,足以激得人血气翻涌,豪情万丈。 夕阳晚照,血色英雄,这方是真正的百战精兵,独属于铮铮男儿的刚健威武! 一时之间,欢呼声也好,议论声也好,尽皆化为一片肃穆的静默。 待王妩和赵云并肩上马,向陶谦与刘备拱手作别,五十人马倏地变化阵型,如大雁展翅,马蹄同起同落,齐齐并行,踏起尘土飞扬,踏得大地震颤,人心凛然。 刘备唇抿一线,纵然强自保持的镇定,亦不能掩盖他此时脸色的难看。 因为他很清楚,在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治所郯县,乃至整个徐州,都会记得这一幕。 但凡热血男儿,谁不想做如此驰骋挺拔的悍勇之将?同上战场,谁不愿与如此铁血铮铮之队同进同退? 如此印象,怎不令人心生向往? 这一幕,刘备的一百亲卫亲眼所见,郯县城中的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能传到小沛,传遍徐州。 莫说刘备此去长安吉凶难料。单凭这五十骑的英姿威武,就能令那留在小沛的数千平原兵士心服口服。一旦刘备离开此地,这些原就是公孙瓒麾下的人,陶谦根本留不住!不止是平原的人马,甚至连徐州的兵马,当地的豪杰,见了这一幕,也极有可能转而另投! 行出郯县,王妩绷了许久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由畅快地大笑。 曹操奉迎天子一事,刘备迟早会从郭嘉口中得知。现在郭嘉显然是被曹操的疑心拖住了,她不趁此时机先诈一诈刘备,要些好处,等刘备落入曹操手中,可就连一口汤都分不到了! 这就好比是一头猪剥两层皮,即使待郭嘉到时,刘备发现自己的头一层皮上了当,也已经为时晚矣!除非他能狠得下心不去长安,那就要轮到曹操来头痛这回事了。 左右算来,王妩都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王妩突然发现,其实知道了曹操的身份也不全为坏事一桩。至少在这种时候,明里暗里一同挖坑给刘备跳,实在是过瘾得很。 银铃般的笑声恣意明快地洒落在空中,赵云眼底也有了笑意,挡不住地流溢出来。 “只可惜,若是主公此时能从冀州退一退,曹操此去长安,必也会头痛得很。”明知公孙瓒此时提兵逼在袁绍的咽喉之处,有进无退,知勇贸行,赵云的语气里不免有些遗憾。 公孙瓒若是退一退,自然能引袁绍遗兵牵制曹操,北方的地盘从此三分,既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局面,鼎足之势,更能为他们赢得更多的喘息时间。 王妩回眸,只见赵云笑望着她,目光明亮,如星辰璀璨,眉若剑锋,英挺俊朗。那个信都城外冲锋陷阵,用性命博取公孙瓒一个注意的悍勇少年,此时正眉宇平和,侃侃而谈平衡借势,以退为进。 乌金西垂,暮色霭霭,王妩唇边浮现一抹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轮廓分明的眉眼,好一个英雄模样。 ☆、第六十五章 城外三十里的密林里,黑压压的人马与山林融为一体,除了骏马间或的响鼻,寂静无音。 赵云身上还带着伤,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王妩又岂会让他再度涉险? 伏兵于此,就算与刘备翻脸,陶谦调集守军将他们困于城内。只需引火为号,三十里的距离,足以在城门关闭之前,抢入城中,接应他们脱险。 见到这些杀气腾腾的兵马,赵云不由策马快行了几步。而王妩却伸手托了把腰,慢吞吞地落在后面,在马背上伸了伸筋骨。 自冀州回来,因为那一夜“运动过度”,她骑不得马,只能借口连日惊吓,身体不适,让张燕去寻了辆马车赶路。 而山间行路,马车却又要比骑马慢了许多。王妩为了不落在郭嘉之后,只能由张燕先行带队返回青州和陈匡通气,选出那五十精锐之骑。她则坚持让赵云找了人来和他轮换着驾车,日夜赶路。 这样一来,虽然晚上还能睡觉,也不至于耽误太多行程。但山路崎岖,却是几乎颠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这还亏得是赵云好几晚将她抱在怀里,稳住身形的结果。 好容易能勉强骑马了,却还是没彻底恢复过来。从徐州出城而已,只骑了这么点路,她就腰里发沉,又酸软无力起来。两腿之间,也有些打飘,夹不紧马腹。 赵云很快注意到她的异样,一勒马缰,缓下步伐,一脸担忧地问她:“要不,还是换回马车?” 想起那像过山车一样颠簸的马车,又四下环顾了一下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队伍,王妩咬了咬牙,拍拍玉狮子的脖子,摇摇头:“我难得在有此威风,骑兵阵中坐马车也太丢脸了,还打击军中气势。还是慢慢走罢,玉狮子走得挺稳。” 他们一边低语,一边往前驰近,两匹马靠得极近,马首并列而行,就连马儿也显得格外亲密。 然而,本该在青州城内带兵守城的张燕此时正勒马于密林前,向着他们行来的方向翘首张望,神色焦急。 袁绍长子谭用沮授之计,兵出太行,诱公孙瓒父子二人孤军深入。公孙续贪功中计,兵败遇伏,退兵时旧伤复发,留田楷镇守冀州,自引一军退往青州。 败军之讯传来之时,王妩和赵云方才出城不过半日。算算时日,公孙瓒抵达青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公孙瓒是个刚武自负的人,被曹操如此摆了一道,定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更何况,青州名义上已经是他的属地,他来青州,根本无需再找什么借口。可见,这旧伤复发,非但不假,还极有可能已经到了公孙瓒已不能再战的地步。 在张燕火急火燎的大嗓门中,王妩在这突然冒出来的军情之中垂下眼,手指在马缰上轻轻摩挲。 公孙瓒既然已经对赵云起了戒心,又怎会任凭青州还在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那么快。快得她还没来得及和赵云细说日后的打算,没来得及一起商谈该如何面对公孙瓒,如何自处。 肩头微微一沉,赵云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沁入肌肤,暖融融的,好像一直能传到心里。 “青州守军五千,三千已分至救巨鹿之围,我去将剩余的两千打散,编入黑山军内,即刻准备交出城防,退居沿海,守水路要津。”赵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眉宇间笑容温柔,看不出丝毫不甘忿然。语气坚定而自信,仿若天塌地陷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打散那两千骑兵,等于是将他手中的兵力化明为暗。公孙瓒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率军前来,就不能抹杀他夺取青州之地的泼天之功,即使要以救援不力为名将巨鹿之败算在赵云头上,功过相抵,也无话可说。 王妩最担心的,是赵云一时转不过弯来,面对翻脸不认人的公孙瓒,还固执于所谓的忠义,半点手段也不肯用。此时听闻他主动提出打散骑兵,以保全自己手上的兵力时,不由长长透了口气,放下心来。 “不急,”王妩扬起脸,笑容明艳如霞,眼底却透出几分狡黠之意,令赵云心中因打散骑兵而浮现起来的一丝怅然很快消散了开来,“我还指望你为我打造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铁骑来,怎能叫你从此手上无兵?” *** 剧县内,城门大开,却全无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沿街的店铺门板紧闭,长街上只有一队一队手执兵戈,面带煞气的兵士来回巡走。身上破旧脏污的胄甲和跨在腰间的刀随着他们的步伐相击,发出森冷沉闷的轻响,一声一声,回荡在冷寂而全无人烟的街道上,更显得一派萧索。 偶尔有一两个玩心重的孩童从内向外悄悄推开门,却连头都没来得及伸出去看,就被家中的大人一把抓了回来,按在膝头一顿狠揍的同时,还不忘捂紧了嘴。没有哭叫吵闹,只有一串压抑的闷哼被一扇木门尽皆挡住。 [三国]碧血银枪_73 州府门口,手执长枪钢刀的兵士层层围护,寒光森森,杀机重重,任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王妩换了一身同样层层叠叠的曲裾,三步绕膝,乌发轻挽,盈盈立于门前。却不带帷帽,扬着下巴,清丽绝伦的容颜隔着刀兵利甲,毫不示弱地与一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狭长丹凤眼相对。 “既是父亲伤重,阿兄却不让我探望,不知是为何意?”柳眉轻扬,少女身姿笔挺,词锋逼人,“青州的城防接管,到底是听父亲的,还是听阿兄的?” “休得胡言!”门内的公孙续鼻梁高挺,眉眼如刻。 自赵云一举袭取青州之后,公孙瓒对人对事的疑心便越来越重。有时候就算公孙续身为亲子,也不时为之所忌。王妩这话正好点到了他心里的痛处,令他顿时有些狼狈,一声怒斥之后唇角紧抿,以至于原就比王妩更深刻的眉眼轮廓更添了一份凛冽凶戾之意:“青州事宜,自有父亲决断。父亲固然伤重,却也容不得人在此时生出异心!” 王妩只当没看到他说到“异心”时故意停留在赵云身上的目光,不退反进,往州府大门又迈了一步,故作不解:“妩能掌青州诸事,是因青州诸人,皆敬我是父亲的女儿。何来‘异心’一说?” 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不顾男女之别,就掌青州之治,固然荒唐。但也正因为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云英未嫁,不能领兵,亦不能争权。又有谁还能将“异心”两个字强压到她头上? 王妩其实并不知道公孙瓒的疑心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也没把握公孙续是否也在其中之列。她只知道郭嘉再能言善辩,若非公孙瓒自己心中不稳,又岂能不惜故意错传军情,也要做下死局,要杀赵云? 纵古贯今,只有萌发老态,再无力御下的上位者,才会草木皆兵,处处疑心。而老人,又是最容易害怕被年轻人取代的。 公孙续虽然听闻过王妩疾驰三百里,逼得刘备出兵磐水一事。然而他当时却只当是刘备仁厚,本就有意出兵,便顺水推舟。却不想王妩的言辞如刀,句句都刺入要害之处,不由一时语塞。 他知道这个话题实在不宜再多说下去,顿了一顿,目光微闪,向守卫门前的兵士挥一挥手:“既然你要见父亲,随我来便是。只是此人拥兵以重,于巨鹿救援不利,父亲令责。”他一指一直站在王妩身后不发话的赵云,“为防其心怀不忿,却是不得入内。” 青州的黑山军已经在王妩和赵云的事先安排下退居沿海,扼守水路要津,公孙瓒带来的兵马一时之间还不及与张燕接触。最先遇到的,却是手里还掌握着两千城防骑兵的赵云。 可公孙瓒旧伤复发,还未到青州就已经昏迷不醒,时值今日,方才恢复了些许神智。 公孙续手中没有调动大军的兵符,几个领军的偏将却又怕公孙瓒醒后怪他们擅自行事,再加上青州守军兵容齐整,气势万千,若是贸然交锋,守军熟悉地形,实在是胜负难料。于是他们只肯守着公孙瓒昏迷前最后的军令进驻青州,却死拖着公孙续不愿用兵强夺驻防,顶多是轮流派了兵士日夜巡城,以防生乱。 公孙续身为主将之子,却除了自己的百余亲卫之外,调不动一兵一卒,却看赵云在军中举重若轻,言出令行,心中如何能平? 更何况,赵云在巨鹿还被公孙瓒夺了兵权! 赵云当日带入青州的五千精骑,公孙续曾在巨鹿被围之时见过。那时四面俱是曹兵,他身边的亲卫一个一个倒下,几若绝地。 而三千来自青州的骑兵却犹如天降神兵一般突然出现,力挽狂澜。那所向披靡的锋锐,悍不畏死的气势,绝处逢生,令他直至今日,思之不由动容。 那三千骑兵,当时就折损了一半,另一半则被公孙瓒打散,编入军中。而剩下的两千精骑,就在如今这青州城中,奉赵云之令,令行禁止! 拿下赵云,就等于是拿下了青州两千守军!如此精骑,又叫他如何不心动? 偏偏王妩口口声声指赵云是她的亲卫,进出同行,令公孙续几次三番想派人偷袭都不曾得手。 “不行的。那没有用。”看着公孙续脸上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王妩突然轻声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脸上的神情又温柔,又同情,好像公孙续不是她兄长,而她才是长姊。看到公孙续这个天真单纯,不谙世事的小兄弟为了一件力所不及的事折腾得满头大汗,便忍不住出言规劝:“阿兄你忘了,这一回,曹操派了五百虎豹骑,带了守城弩连夜合围伏击,子龙尚能护着我安然脱身。” 此言一出,莫说公孙续。就连守在州府门前的兵士都尽皆色变。 此次巨鹿之战,公孙瓒所领的白马义从头一次与曹氏虎豹营正面相抗。 从未遇过对手的白马义从,令北疆胡族闻风丧胆的幽州铁骑,生生被打得束手束脚,丝毫占不到上风!赵云所领的三千精骑更是直接折损了半数。就算除去这次曹操背盟突袭,令他们应对之中有所不及的因素,曹氏虎豹营也无愧为不逊白马义从的天下骁锐。 这样的虎豹骑,还带着守城弩,五百人尚不能奈赵云何,公孙续的亲卫又能有多少?与虎豹骑相比又如何? 其实,这次郭嘉率人伏击,是不是动用的全是虎豹营还需另说,赵云这“安然脱身”就有不少水分。 纵然知道王妩这是在向他示意,若有人与他动手,大可将其当做曹氏虎豹骑一般,放手而战,不必有所顾忌,白担了虚名的赵云依旧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然而却又不好直说,只能轻声在王妩耳边说一句“你放心”,来显示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语点穿公孙续的意图,王妩对他脸上瞬间凝结的神色毫无兴趣,清清朗朗一声笑,正要举步往里走。 转头之间,却正好看到赵云微窘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随即大笑起来。眉目舒展,目光粲然。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要搞定渣爹和渣兄了~实诚的小赵很可爱有木有~ ☆、第六十六章 公孙瓒已然清醒过来,虽是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瘦了一圈的脸,却显得眉眼的轮廓更加深刻锐利,好似一把一折即断,偏又锋利无比的蝉翼薄刀。 屋中屏风被移到一边,木案推到榻前,陈匡坐于案后,从青州如今的城防,到各郡存粮数量,百姓人口,屯田大小等杂事一一道来。 公孙瓒则靠在榻边,半阖了眼,不发一言,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王妩进来的时候,陈匡正讲到东莱郡资薄粮少,之前孔融之子摆宴,尚要请赴宴之人自备酒水,方能成席。 却不提那一次酒宴之时,孔丰平尚不知所踪,乃是云姜代兄主事。 公孙瓒陡然挣开双目,目光如电,如利刃出鞘,眼神清明,全无半点颓然之态。 王妩被他看得心头微微一跳。然而却不知是不是曹营一行,惊吓受得过了头,如今面对公孙瓒,比起之前,虽有些紧张,却是半点惧意也没有。 脚步稳稳地跨过门槛,王妩标准地向两人行礼:“父亲醒了。” 公孙瓒看着眼前亭亭而立的女子,天青色的曲裾衬得笔挺的身姿好似一株青竹,与他最为相似的一双狭长的眼睛明澈清亮。他重伤初醒,半赤着左肩,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而她的目光却是不闪不避,神色坦然,既不见喜色,亦不见惊惶。 公孙瓒只觉得他这个女儿与他年前见到的有些许不同,但再仔细一想,那个袁绍袭营的夜晚,王妩敢只身陪他站在中军帐前遥看战局,纵然惊骇,却仍是不忘挺直了背脊的样子,又似乎没什么不同。 可笑他当年还不信这个小女儿能疾驰三百里要刘备出兵磐水! 至于再之前……这个女儿是什么样子的,公孙瓒却是不记得了。 陈匡站起身来,举手作揖,还足全礼,随即垂手而立,低眉垂目,不再向她多看一眼。就好像一个普通的军中幕僚见到主将女儿时一样,恭敬又疏离。 王妩也没有看他,行过礼后,便一直迎着公孙瓒探究的目光,不闪不避。 “你去过徐州了?”公孙瓒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是否因伤而中气不足。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却又随意得很,就好像一个慈父低声问心爱的小女儿今天有没有吃过最喜欢的点心。而王妩的余光却扫到他放于身侧的手捏了起来。 王妩垂下眼,道了声“是”,抿了抿唇,扯开一个温顺的笑容:“妩只是去看看刘皇叔,磐水一战受其照拂,尚不曾道谢。父亲不用担心,有子龙随行保护,青徐两州相距又近,没有大碍的。” “刘皇叔?”听到这个称呼,公孙瓒皱起眉,说话的声音不可控制地响了起来,顿时就显得轻飘飘的,全无着力之处,骤然拔高的声线甚至听来还有几分尖锐刺耳。 “小小一个平原郡尚无力保全,”公孙瓒冷笑一声,也不知是说给陈匡听,还是自言自语,“他道他姓了刘,就能承这汉家江山不成!” 陈匡拂了拂衣袖,似有不赞同之处:“玄德公为中山靖王之后……” 公孙瓒却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自己没功夫听刘备那长如裹脚布的族谱血统论,因消瘦而显得更为狭长的眼睛只盯着王妩:“刘备想要如何?” 王妩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去:“刘……玄德,要降曹……” “啪”地一声,王妩话没说完,公孙瓒已是怒极,一掌拍在榻上,霍地坐直了身子:“胡言!那刘备与我有同门之谊!纵丢了平原,难道我还会罔顾此义,以军令处置他不成?又岂会在此时去投那曹阿瞒!” 在公孙瓒眼中,他与曹操战于巨鹿,已然反目。刘备既与他有旧,当然不会弃他而投奔他的敌人而去。 如此天真!王妩不由轻叹一声。刚愎自用,又无容人之心,志大才疏,全无留才之谋。在这个时代,公孙瓒能混到今日也算是曹操不愿拖到袁绍独大,再打一场艰辛无比的官渡之战所带来的又一个异数了! 有奉迎天子这颗巨大的胡萝卜挂在眼前,莫说同窗之谊,哪怕同床,刘备又怎会顾念半分? 这个人,当阳长坂,逃命匆匆,可是连自己尚在襁褓中的独子都抛到了一边,两个女儿,更是再无所踪,死活不知。血浓于水,尚且如此,又怎会对公孙瓒有所另待? 陈匡抬起头,飞快地向王妩瞥了一眼。神色间,无奈混杂着欣慰,惊讶之中又带着几分了然,嘴角微翕,却什么也没说,又复低下头。 王妩的声音平静,抬头看向公孙瓒的目光之中却不免带了几分讥讽之色:“曹军三万,围徐州已过一月,旌旗不展,战鼓无踪。曹使郭嘉,不日即将抵达徐州。” 公孙瓒一把掀去薄被,双手握得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白,咯咯作响,盯着王妩的目光好似要将她生吞下去一般。 然而王妩说的俱是事实,曹军围而不攻,更是连公孙瓒一早就知道的事实,至于曹使郭嘉,来与不来,更是由不得王妩说谎。 公孙瓒瞠目欲裂,怒极反笑:“好好好,曹操不打!我来打!我倒要看看刘备欲待如何!” [三国]碧血银枪_74 陈匡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似什么悬而未决了许久的疑问最终得到了答案,松了口气,又隐隐带了几分说不出意味的感叹。 田楷领军于冀州,逼战袁绍二子,严纲留守幽州,既要压制北疆乌桓复起,又要周旋于素与公孙瓒有龃龉的幽州州牧刘虞,还要防着辽东异动。 公孙瓒麾下能战之将本就不多,如此一来,若还要征伐徐州,还有何将可用? 唯赵云耳! 公孙瓒神色几变,王妩知道他这是在权衡再度启用赵云的风险和刘备投曹一事,究竟如何方能两全。 王妩低下头,掩住唇边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公孙瓒从不知能屈能伸为何物?刚直狠绝,宁折不弯,是个受不得半点气的人。刘备与曹操一同奉迎天子,说到底,其实并不能算是投曹。但只要刘备没有敲锣打鼓地打着奉迎天子的旗号跟曹操一同走,又有谁能说,他能让曹军在徐州城外退步,又与曹操会师北上之举,不是投效曹操? 而奉迎天子之举,贵在兵出神速,当机立断,一旦人人都想通了其中的好处,只怕还没到长安就要打得翻天覆地。这奉迎天子,也就未必能轮得到他刘备了。刘备又岂会那么傻,嚷得人尽皆知? 另一方面,公孙瓒对赵云的杀心,至今为止,却是除了王妩之外,亲身于其中的张燕也只是隐隐察觉而已。就算是他日曹操将此事宣扬了出来,公孙瓒也大可以推说是他故意挑拨将帅关系而据不承认。毕竟,当初那杀机凛凛的四十军棍,到底是被张燕给拦了下来,赵云也是毫发无伤。 果然,公孙瓒眯了眯眼,扬声招呼立于房外的亲卫,招赵云入内。 然而他话音方落,便又向王妩道:“来回奔波,你也累了。你的房间我令人一直留着没动,去歇着罢。” 王妩目光一闪,这是……要将她扣为人质? 看来她和赵云的事还真是人尽皆知……她这个父亲,说不会用手段谋略,却往往又出乎意料地给他们带来惊人之举,说不关心女儿,却又在这事上留了心…… 王妩摇摇头,心里没有分毫不安,反倒是涌上了一股甜蜜之意,笑意缓缓爬上唇角,溢满眼底。 人尽皆知……也好。 应了句诺,王妩又欠身行了一礼,在赵云来之前,退出门外。 *** 曲廊回折依旧,斗拱飞檐破空,王妩行过第一个转角处时,脚步缓了一缓。赵云身上的白色披风的一角恰好在清风的鼓荡之下,在照壁另一端的探了出来。 仿佛心有所感,赵云向里行的脚步也缓了下来,向曲廊的方向投来了目光。 两人遥遥相望,这个距离,王妩的目力虽然没有了近视的困扰,却依然看不清赵云的面目和表情,只能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高大而英伟,沉稳一如他身侧厚重的照壁。 王妩笑了一笑,在公孙续的身影紧跟着赵云一同进来的同时转身绕过了转角。 正值夏末初秋,浓绿尚未焦黄,气候沉闷得一丝风也没有,因此反倒比盛夏之时,显得更热了几分,令人不适。 曲廊之外的院子里,云姜穿了一身和王妩一样的天青色曲裾俏然立在一棵老树下。见到王妩的身影,她眼睛一亮,拎起曲裾的裙摆就向前跑了过来。然而只跑了两步,却又猛地停住脚步,看着王妩,皱起了眉,面色浮现出几分焦急。 王妩自黄县与云姜分别,至今已近半年未见。黄县近海,张燕领着黑山军都退入沿海之地,暂避公孙瓒,却不知云姜又是何时从黄县来到剧县,又如何通过门外这层层的守卫,进得郡府? 王妩看了看还要绕三四个弯方能到尽头的曲廊,见左右无人,便干脆用一种和优雅全无关系的姿势,蹭着围栏半坐半靠,抬起被曲裾层层裹住的双腿,就翻了过去。 “你……”云姜虽说也不是遵照闺阁之训的女子,却也不免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之间,倒是将原本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王妩随意扯了扯有些皱起来的曲裾,急急拉着云姜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可别告诉我,父亲把你也扣在这里了!” 云姜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神色间很有几分难得的骄傲俏皮之意:“若是奉了令尊之命,这会儿,这院子里怕是早就站满了人,看着我们,又哪里会这么清净?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在这里长大的。令尊能派人围了大门,却未必拦得住我。” 王妩闻言松了口气,初见云姜时,她还真吓了一跳,唯恐公孙瓒将能在青州主事发话的人一个一个都扣在身边。 然而,心定下来之后,她才突然想到,她方才说的是公孙瓒“也”把她扣下了,没有前因,没有后果,云姜就能立刻听懂。显然赵云之事,她早已事先知晓。 云姜又是从何得知的? 王妩心念微动,心里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毕竟云姜曾经为一个男人从青州到辽东,追寻千里,此事对于这个时代的女子而言,意义远胜于王妩前世的认知。因此有些事,她即使有所察觉,但在无法确定的情况下,却也不好再提及。 “这么说来,这郡府里还有什么密道么?”王妩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你来找我何事?总不见得,是来看我怎么被父亲困起来的罢。” 说及正事,云姜脸上的笑容微敛:“我兄长想见你一面。” “嗯?”王妩不解地看她。赵云和她说起过孔丰平,不但提到他擅算之能,还甚是推崇此人机变大胆,事母至孝又不拘泥于俗理。 若非她要赶着郭嘉到徐州前,先诓刘备一把,回来后又因公孙瓒的事情伤脑筋到现在,云姜的这个兄长,她早就主动上门拜访了。 却不知他又为何要见她? “兄长前些日子得了父亲的消息,想……去看看。”提及城破时抛下妻小的孔融,云姜长眉微轩,目中露出一丝愤然。然而,却又在说到“消息”二字时,略略犹豫了一下,神色尴尬,似乎颇为不赞同孔丰平想要去找孔融的这个决定。 “父亲……又要娶妻了。”她顿了一顿,虽然觉得难以启齿,却没有瞒着王妩。 王妩一愣,一时脑筋没有转过弯来。孔丰平带着母亲一同投靠张燕,他的母亲不就是孔融的妻子么?怎的孔融又要…… 看云姜满脸苦笑,王妩陡然明白过来——孔融这是停妻再娶啊! 只不过这个时代,男人三妻四妾极为正常不说,打仗打多了,还会随时随地丢个媳妇。女人丢在乱世里,被人掳劫为妻为妾,男人就干脆回头再娶,只当这个媳妇死在了乱军之中…… 孔丰平这么找去又有什么用?难道在这个子不语父之过的年代里,他还能拦着孔融再娶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好萌这种默默一对视,尽在不言中的赶脚~抹把脸! 一双渣爹一双妹纸~阿妩算计了渣爹一把,结果发现了个更渣的…… P.S.历史上,孔融原配生死不知,袁军攻城,他先镇定装X,然而在城破时逃到曹操手下继续当官,另行娶妻生子~ 不过不可否认,孔融在孩子的教育方面貌似确实有两手。他被曹操咔嚓时,不满十岁的女儿已经能说出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种话了~ ☆、第六十七章 只不过,人家儿子要见老子,她也拦不住。 云姜也没藏着什么,直接将孔丰平的话向她转告:“兄长言,公孙将军入主青州,纵子龙能重掌骁锐,你自此定也难出郡府了。我兄妹受你照拂良多,他想在临行前当面一谢。” 王妩不由动容。 借刘备之事逼一逼公孙瓒,是她从徐州回来的路上才想到的应对之策。至于公孙瓒最终会不会为她所动,在两相权衡之下再度启用赵云,王妩却是没有太大的把握。 这个孔丰平,未曾随她一同去徐州,公孙续还在青州,他就能想到赵云再领青州骑兵的可能性! 王妩心中微微一动。自从离开曹营开始,她就一直在为将来发愁。 历史上的曹操尚能撑着三分天下,为子孙铺平那通向九五之尊的道路,更何况是现在这个熟知历史,手段狠厉,用兵用人亦丝毫不逊的曹操! 原本,伺机投曹自然是最佳的选择,金戈铁马,指点江山,何等快意。赵云必不用再面对身处桃园三兄弟之间的尴尬处境,更无须时时刻刻防着公孙瓒的带疑用人。酬壮志,战沙场,哪怕将来有一天累了倦了,卸甲归田,也必将是载誉而归,名满天下,万古流芳。而对于王妩而言,也不用再终日营营汲汲,担心朝不保夕。 可她与曹操之间,虽未蒙面,这局面却显然已是难以善了。 想了许久,若说要打赢这个曹操,王妩固然是一筹莫展,而若只是要牵制他,到底同也有千年的眼界,她却不是全没有办法。 只是,她缺一个身家清白,胆大心细,又有卓见远识的能用之人。 却不知孔丰平是否愿意涉足这一乱局之中? 王妩心念电转,又想到孔丰平能在眨眼间算清随军粮草的本事,目光微微发亮,问道:“这个消息是从何处而来?” 云姜见王妩脸色微变,还以为她是在介意孔丰平那一句赵云掌兵,她就没办法走出郡府的断言。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扣押起来,当做钳制心上人的利器,本就不是什么能拿得出来说的事。更何况,王妩虽然看起来不拘礼法,不畏人言,但云姜却知道,那个在碧海蓝天之下,目光熠熠地畅谈裂地而治的少女,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了,又岂能接受这种失去自由的办法,将自己双手送到公孙瓒的眼皮子底下,换得赵云重掌兵权? 云姜心下黯然,不由暗暗懊恼自己方才说话前不曾好好细想一番,将那句话略去,徒惹王妩不快。 [三国]碧血银枪_75 她只顾着心中愧然,听到王妩开口,却仍是没有细想,下意识就答了一句:“张燕说的。” 王妩猛地挑眉。 张燕? 寻到孔丰平母子的是张燕,为孔丰平传讯的还是张燕! 张燕负责操练斥候,刺探四方消息,知道今天哪里打了场仗,哪个将领换了主自然很正常。可孔融既非能征善战,亦非怀运筹之谋,他的一双子女现今都已经找到,张燕又何必再去费心费力地打探孔融的下落,还能知道他要再娶? 再联想起之前,她只说了一句怕公孙瓒将她也扣下来,云姜就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就连孔丰平,似乎也知道了赵云为公孙瓒所忌之事,还知道她和赵云的关系。这又是听谁说的? 她方才的猜测竟是分毫没错! 短暂而又诡异的沉默之中,云姜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了王妩问的多半是孔融要在何处再娶。 毕竟,军中的消息一大半都是来自主事分散山间各地,刺探军情的黑山军,王妩根本没必要如此一问。却没想到,她自己一时心神不属,答的却是…… 想到这里,云姜的脸颊上顿时涌起了一片红潮,更是坐实了王妩的猜想。 王妩率先打破沉默,朗声大笑:“难为我还疑神疑鬼不敢多言,你倒是瞒得够好。” 云姜的脸色更红了,咬着唇连连跺脚,直入发鬓的长眉眉峰扬起:“我何时瞒过你什么!分明是你不问……” 不想那个英姿飒爽不让须眉,独行千里敢爱敢恨的执剑女子,也有这般强词夺理的小女儿之态。 王妩不禁莞尔:“那好,那你说说看,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这可是你让我问的,不许避重就轻不回答。” 云姜伸手拢了拢碎发,顺势用手背在发烫的脸上贴了贴,虽还有些羞意,却慢慢定下心来,不复刚才好像做贼被人当场抓住般的慌乱无措。 “那日在黄县,他……他来寻我,说是有人自称是我兄长,投入黑山军中……” 接获公孙瓒被围巨鹿的消息之时,恰逢刘备求援,因此张燕几乎是和赵云同时启程,一个往剧县调兵,一个救援徐州。之后张燕更是连番赶往巨鹿,又带兵搜山,寻找王妩的下落,直到这回和他们一同回青州,都不曾得空。那云姜说的“那日”,必是发生在这些事之前的了。 王妩突然想起她陪云姜去探访黄县那个奏曹使的老母亲时,张燕鬼鬼祟祟从院子里翻墙进来的那一回…… “果然就是那时候!”当初赵云和她说起此事时,王妩就猜测过张燕是趁着那次和云姜通气,也正因为如此,之后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便从原来的剑拔弩张,缓和了下来。 “原来你们那么早就……”王妩不禁讶然,同时深深地觉得自己太不关心战友了,居然那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没察觉到。 “胡说什么……”云姜再怎么率直大胆,爱憎分明,论及情爱之事,却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王妩这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灵魂。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就被她一脸不合时宜的愧疚之色激得羞恼起来,根本接不上话,只能假意拂袖要走。 王妩连忙拉住她,眨着眼扯开话题:“好了好了,你二人能如此,多少也要谢我。既然这郡府内外都拦不住你,不如,想个法子,也将我带出去罢。就当是谢媒之礼好了。” “这和你有何干……”云姜瞥了她一眼,只见王妩一双黑眸晶晶亮,笑靥如花,一脸期盼之色,不由好笑。 不过,王妩要向她讨份谢媒礼,倒也确实说得过去。最初张燕劫了云姜当做礼物送给公孙瓒纵然与她无关,云姜重回青州再逢张燕亦可以说为巧合。但在获悉王妩失陷曹营之后,张燕却是当机立断,将她从黄县接了出来,更是将探山小队尽数交到了她手里,方便来回剧县,向陈匡报讯求援。 那些日子里,他们几乎朝夕相处,一明一暗,一面和公孙瓒周旋,一面探访王妩的下落。 想到张燕带着她一夜连翻两个山头,一处一处几乎是手把手教她如何在山间识别人踪,如何隐藏行迹的情形,云姜不禁悄然扬起嘴角,眉眼含笑。 “你若是走了,公孙将军那里……该如何交代?” 王妩见云姜脸色还是红红的,语气和神色却已经不见了方才的气恼,而眉含情,眼带笑的模样,若说不是想到了张燕,她才不会信。 王妩忽然想起两年多前,在幽州荒山之上第一次和云姜相见的情形。那时候,坚毅英武的女子手上长剑寒光凛凛,遥望北方,目光中飘渺不定的憧憬,满身风尘,倦色难掩,却又义无反顾。现在回想起来,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想来,她和赵云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妩不由跟着云姜笑了起来。 想让云姜将她带出去,本就是一时兴起之说。当务之急,当然还是稳住公孙瓒,为赵云赢得时间最为要紧。更何况,她想要出去做的那件要紧事,在郡府之内,未尝就不能做了。 “不出去也罢,只是,要劳烦你一事。”王妩微微犹豫了一下,目光往四周扫了一圈,上前两步,突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 云姜见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只当她还有什么后手没有布置好,不由也跟着心头凝重起来。 “这些日子,张燕为着子龙的伤,想来将军中的军医都摸熟了底。你替我看看,寻个为人可靠,又不会不多话的来,切勿惊动旁人……” 王妩话还没说完,云姜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哪里受了伤?可是在徐州……” “没事没事,我好得很,你只管给我把人找来就是了。”王妩就知道她这话说出来,云姜铁定会有这反应。她连连摇头否认,甚至伸展了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示意她从头到脚,都无损无伤,健康得很。 “对了,不要只会看外伤伤口的,要会望闻问切,看脉断病的那种。”王妩想到那些军医成日里就和被刀枪砍伤刺伤的伤员打交道,不由有些不放心,又关照了一句。 她要找大夫,照曹操四处挖墙脚的习惯来看,华佗多半现在在曹营,她也不求能遇上什么神医,找个稍微靠谱点的,应该不难吧。 可没病没伤的要找军医,这样无力粗劣的搪塞之辞,云姜又如何肯信她是真的没事? 若不是王妩实在没办法…… 可若是要等到她能出去了再找大夫,她又怕会来不及…… 王妩不由扶额在心里默默哀叹一声,用上了一句千百年来俗到了极点的借口:“就是最近有些累了……” 云姜一脸疑惑地上下仔细打量王妩了一番。 王妩的气色其实很不错。 虽然瘦了一大圈,却是唇红齿白,精神奕奕。肌肤白皙如瓷,红晕隐隐。刚转完一圈,放下手臂时,那宽大的曲裾广袖在盈盈一束的腰间飘荡,更显得她体态轻扬,腰肢款摆间,婀娜多姿,真真正正的柔若无骨。 想到母亲发现她和张燕之事时对她的告诫,云姜脸色猛地一变,才褪下去的红晕又浮现了上来,一把扯过王妩的手臂,对她上上下下一同细看,声如蚊吟:“你……和赵子龙可是有了越礼之亲?” 一言既出,将王妩吓得几乎当场跳起来。 “这也能看得出来?”如果她现在在喝水,一定一口水统统喷出来。云姜尚未出嫁,这“越礼之亲”的说法,显然是来自于她的母亲。王妩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又看,却看不出半点问题来,不由暗暗感叹古代这方面的教育还真是太成功了。 其实,云姜哪里就真能看出什么不同来? 只是她初时离家远行,与亲母一别经年,近日重逢之后更是又有了张燕这事。张燕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她也不想再瞒一次,两人便一同禀到她母亲面前。 谁想她母亲虽然是没说反对,却接连几日拉着她反复叨念,叮嘱她万事一定要守礼。她脑海中潜移默化,故而一见王妩吞吞吐吐地要请军医,就立刻顺势想到了这层上面。 却是正好歪打正着。 王妩抬头见到云姜狐疑的目光掠过自己的小腹,不由脸上一红,下意识垂下手臂,用袖子挡在身前:“那个……未必就有什么事,也可能就是最近累了点……” 山林中箭雨惊魂,曹营里担惊受怕,紧接着又是日夜赶路,直往徐州讨兵,直到这两日歇下来,王妩还在为公孙瓒的事伤脑筋,等她猛地发现某位每月拜访一次,给她带来无尽苦恼的亲戚这回足足晚了七天还没到时,这才想到某种极为狗血,又足以令她瞬时恐慌,手足无措的可能性。 掩在袖中的手隔着衣服按上小腹,王妩心里有些忐忑,脸上的红晕却渐渐扩散开来。 倒不是她不想要有赵云的孩子,只是现在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这不单单是会拖累赵云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那一次,他们一个伤病交加,一个惊惧未定,都是几日几夜不曾好好睡个觉,吃顿饭。那样的身体情况,再加上这个时代落后的医疗技术,若是一枪命中,搞出人命来了,还真说不准是福是祸。 云姜的脸也是红透,她也实在没遇上过这种事。 但她自持比王妩大了几岁,强自镇定板着脸,长眉蹙得紧紧的,真好似一个正想办法为犯了错的小妹遮掩的长姊,沉声道:“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第六十八章 云姜找来的军医一把年纪,花白的胡须垂于身前,随手捋一捋,若非一身军中短褐打扮,又被云姜死拉活拽着疾奔一阵,还搭了竹梯,翻墙而入,弄得急喘不定,汗湿黏着碎发,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王妩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偷偷摸摸看老军医的感觉来。只不过她看的不是不孕不育,恰恰相反而已。 [三国]碧血银枪_76 想到这里,王妩不由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垂头遮住唇边一抹自嘲的笑。快行两步,正要坐到院子里让人把脉,却冷不防云姜拉了她一把,将她拖入回廊另一头的偏室之中。 老军医自持年老,也没什么顾忌,跟着进了屋,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慢悠悠地向两人行了礼,这才颤巍巍又端端正正地跪坐于案前,隔着衣袖为王妩把脉。 屋子里静谧无声,只听到老军医偶尔一声咳嗽。 王妩看着自己手腕上两根枯树枝似的手指有些发愣。 前一世,她也因颈椎不适看过中医,不过却是做针灸推拿。像这样的切脉,她倒是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想到电视剧,王妩不由又想起传说中的悬丝诊脉来,不知这个时代有没有这样的绝技能让她见识一下。或许将来若有机会见到名医华佗,倒可以打听一下。不过……她貌似依稀记得华佗擅长的是开颅刮骨之类的外科? 若是她真的中了枪,公孙瓒的眼皮子底下肯定是不能待了。这孩子,即使来得不是时候,她也是定要生下来的。实在不行,就只能干脆随赵云一同,搬入军营。 不过真要是那样,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倒真是令她担忧,调养身体什么的,还需尽快准备起来。 王妩正神游物外地在胡思乱想,一边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着今后该如何安排,又要怎么和赵云说,冷不防抬眼看到云姜站在老军医身后,一双凛然美目霎也不霎地盯着王妩手腕上的两根手指,衣角袖口更是被她捻得皱了起来,紧张得仿佛是她自己腹中可能揣了包子。 尽管王妩自己也是紧张万分,还是一时没忍住,噗嗤一笑,成功地换来了云姜目光如刀。 见老军医终于收回了手指,云姜也顾不得再瞪王妩,连忙问道:“怎么样?” 老军医老神在在地挥了挥手,没回答她的话,却先向王妩告了声罪,问道:“女郎近日晚间可是浅眠易惊,多梦多忧?” 王妩一怔,随即仔细地看了看军医的脸色,低眉垂目,却看不出有什么大惊失色又极力掩饰之类的怪异来。 不管如何,她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应该是没什么“特殊”的脉象吧。 自从她这两天发现了这个可能性后,想了无数对策,无一不是针对自己“万一”真的有了……可好不容易心理建设做到这种程度,现在又一下子和她说一切都是虚惊一场。王妩轻轻蹙眉,心里若有似无地竟有些失落。 想到军医的问话还没答,王妩又赶紧摇了摇头。 她这几天虽然被诸多要想,要谋算的事情闹得忧心忡忡,可也不知是累得狠了还是之前缺觉缺多了,身体机能自动调节着要补回来,晚上只要一沾上塌就能睡着,一夜无梦到天亮。 当真是吃得下,睡得着。 云姜一见那军医切了半天脉,到头来却全然没说对,立刻急了,长眉飞扬,轻声喝道:“到底怎么样?”如果她现在手里有一把剑,王妩毫不怀疑现在一定会横在老军医的脖子上。 然而王妩倒是觉得这老军医还算靠谱。望闻问切,本来就是中医必要的步骤。更何况,她之前先是在山林中箭雨惊魂,又是在曹营里担惊受怕的,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俗话说,一夜不睡,十夜不醒,纵然这两天她睡得好,人的身体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恢复过来的,“浅眠易惊”之说,放到她身上,确也算不得错。 而那军医被云姜一喝,却是敛了神色:“女郎既以老夫之言为不实,大可另寻高人。” 云姜一滞,正要说话,王妩连忙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用着急。 王妩要云姜请一个可靠的军医,本意是要她找个口风紧,又老实忠厚的。万一她真的中了枪,也能压得下来,令他不至于四处乱说,给她足够的时间想想如何应对。哪知道云姜却寻来了这样一位火气和年纪一样大的,还丝毫不给她面子。 看来,此人必是有几分真本事,却又为人刚直,不服软不知奉承。也难为他一把年纪了还被云姜如此硬拉了来,可见是个极有职业道德,一听有病人就走的人。这样的人,确实守得住口风,同时却也一点都受不得质疑。 于是,王妩口气和软地向他请教:“老先生勿恼,云姜并无他意,唯担忧耳。不知妩这是何病症?又需如何用药?” 虽然放下了心,但不能确定,总觉得心下不安,她又不能直言问自己这是不是喜脉,只能用这种言辞试探。 老军医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看女郎面色如常,只是眼底青浮,脉散而气不乱,血行亦稍有郁结,不过是疲累过度,多劳多忧之象耳。” 说到这里,他语声顿了一顿,捋了捋颚下胡须,又续道:“本来用些安神之药也未尝不可。只是女郎既然近日不乏于眠。这药,能不吃还是不吃得好。年轻人,多休息几日自然也就好了。” 王妩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长长吁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向那军医道谢。再看云姜,虽然还是杏目圆瞪,看她的眼里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却也显然脸色松了下来。 王妩知道她这还是在意自己和赵云那“越礼之亲”,不由抿唇向她笑了笑。 肌肤相亲,本就是情到深处,难以自禁。自始至终,没有勉强,亦不言悔,又何必强求人人都同她一样? 想到这里,唇角的笑意渐渐蔓延到眼底,如食蜜尝津,又似和风拂面,看得云姜微微一怔。 正要送那军医出门,屋门一开,却听到西面曲廊之处,隐隐有人声传来。 声音急切,压得极低,听不真切说的什么,却偶尔有一两句话的声调陡然拔高,语声厉切,语气严肃,似在争论着什么。 王妩依稀听到赵云的声音,微微蹙眉,凑到云姜身前轻声低语:“我去看看出了何事。”目光向那军医的方向轻扫,“这件事,不要告诉子龙。” 本就没什么大事,她可不想当那一有风吹草动就扑到男人怀里求安慰娇娃。 云姜扫了她一眼,见刚跨出门的老军医在此时回过身来,一句话在嘴边只能又咽了回去,换成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带了人从来路匆匆离开。 王妩只作没看到,拎了裙角,快步就往曲廊方向行去。 转过两折曲廊,飞梁斗拱之下,王妩遥遥只见赵云和陈匡相对而立。 陈匡背负了一手,另一手则随着言辞连连挥舞,面色沉凝,不用听其言语,也能看得出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文士显然极为激动。而赵云身姿如松,只偶尔插一句话,虽不似陈匡那般一派慷慨激昂之色,可王妩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五指紧扣成拳,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王妩不由讶异,赵云跟随陈匡熟习兵法谋略,对他素来极为敬重,就算是当初发现陈匡有可能是袁绍派来的无间道时,也是无措黯然居多,不曾有过如此怒气难抑的时候。 而陈匡,无论是对阵袁绍,还是驻守青州,他都一贯是那文质彬彬,气度闲雅的模样。回想起来,也只有当初当着王妩的面直斥袁绍灭其家小时,才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 再走近几步,只听陈匡一声怒斥:“糊涂!” “我曾教你‘就势取利,刚决柔也’,你可还记得?何为先,何当后,何为轻,何当重,你就分不清么?还口口声声顶天立地,要是天地都塌了,这儿女情长该当何处容身!” 陈匡的声音越来越高,颚下一缕长须被吹得老高,显然是气得不轻。见赵云仍然梗着脖子不说话,他狠狠吸了两口气,手指往外一指,续道:“阿妩尚能为你与主公如此周旋,她虽是女儿家……” 他一句话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的,眼角的余光一瞥之间,却正好看到王妩提着裙角,就站在他手指所指的几步开外之处,满面诧异疑惑地看着他们。 背后说人,被当场撞破。饶是陈匡风光霁月,不由顿时也为之一滞。一句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面色讪讪。 赵云原本是背对着王妩,也不知是心绪不定神思不属还是怎的,并未注意到身后来人。乍一听听陈匡提及王妩,猛地抬头正要说话,却正好见到陈匡一脸尴尬之色。 他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反应过来,转身就和王妩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不似往常,赵云在王妩面前一向赤诚的目光微微一闪,竟是避了开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阿妩亲戚来晚了,其实就是累的! 为了保障小赵和阿妩有健康又活蹦乱跳的包子~鉴于某次那啥两人的身体情况实在是有够糟,小赵还伤着不知道有没有乱吃药【抱头】~亲妈决定包子的喜讯还是下次吧~这个年代,健康最重要~小赵的儿子必须不能先天不足~ 淡定无间道君快被气中风了~有人能猜到小赵在别扭啥么~其实很好猜哟~哇咔咔 ☆、第六十九章 王妩心中一咯噔,眯了眯眼,上前和他并肩站在一处,大大方方向陈匡敛衽一礼:“这到底是怎么了?”看的是陈匡,问的却是赵云。 她握住赵云捏得死紧的手,宽大的衣袖顺势垂落,将两人叠在一起的手一同盖住。 王妩的手掌温软纤小,虽只能堪堪搭住赵云的手背,却好似一片柳枝轻轻垂到他心尖。 开弓执枪,横扫疆场的一双手,纵有千般不甘,万种不服,也都在这一握之间,化作了绕指柔情。 赵云轻叹一声,而王妩却分明地感觉到了他握作拳的手捏得更紧。指节关节因为用力而突起,生硬地格着她的掌心。两人微微相触的小臂上,也传来他肌肉绷紧的坚实触感。 王妩心中的疑惑更甚,望着陈匡又问了一遍:“究竟怎么了?” 陈匡收回伸出来的手指,五指同样收拢成拳,在身前扬了扬。目光从赵云身上掠到王妩身上,又从王妩掠到赵云,唇角翕动,却见王妩柳眉微蹙,疑惑之余,亦有忧色,而赵云却偏过半边头,面色铁青,腰背挺得笔直。 两人就这么并肩而立,一个剑眉星目,英武俊朗,一个眉目如画,身姿绰约,一怒一忧之间,俱是神采飞扬,生动无比,又契合无比。 几番纠结,最终,陈匡狠狠拂袖,扔下一句:“你问他去!”毅然决然地转身而去。 “这……”王妩更是一头雾水,只能再转向赵云,“好了,先生被你气走了。这下你总该告诉他这究竟是在气些什么了罢!省得以后我见了他都不知如何说话了,方才在父亲面前还亏得他没拆穿,才周旋了下来。” 说到公孙瓒,王妩又突然想起来:“对了,父亲见你怎么说?” [三国]碧血银枪_77 赵云五指成拳,越捏越紧,甚至因为用力过度,整条手臂都在微微发颤。王妩察觉到他的异样,还来不及说话,抬头却看到那个温暖如阳光,坦荡如阳光,耀目如天神一般的铮铮男儿满面愧色,几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又强逼着自己看她的模样。 想到方才听到陈匡说的只言片语,王妩心里一颤,声音不禁轻了下来:“是……为了我?” 赵云猛地从她手中抽身,转身狠狠一拳挥出。 劲风激得王妩鬓边的碎发骤然飞起,紧接着只听见“砰”地一声,赵云一拳狠狠砸在曲廊的立柱之上。 “赵子龙!”王妩变了颜色,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仰起脸,咬着下唇,目光灼灼。一副“你再不说不如下一拳干脆往我身上打”的样子。 “离开高密时,先生曾允我向主公求姻。”赵云闭了闭眼,似在考虑如何措辞,却又似深愧自责。 “高密?”王妩一愣,随即立刻想起来了。高密酒宴,不正是她扮作女乐,以唇度酒的那一次么?王妩不由轻轻捂住了唇,原来从那时开始…… 赵云待她如何,她从来都不曾怀疑过。一个男子是否真心,是否用心,有时候无需明言,身在其中的女子都当是最为清楚的。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到,原来早在那时候,赵云就生出了这般心思…… 不过,她转念就又想到方才陈匡的话,心中一动:“你……不会是刚才在父亲面前旧事重提了吧?” 此一时彼一时,若没有公孙瓒设计的事,这事还有得谈。现在公孙瓒摆明了要钳制赵云,对她和赵云的关系已经是生出了怀疑,这才在这时候变相地要将她扣在郡府之中。若赵云再这么一提,岂不是自动把她这个大把柄送到了公孙瓒手里? 这一点,赵云又岂会想不到? 只是……如今他与王妩已…… 公孙瓒只是将她当做一个联合势力,谋夺天下的棋子,王妩也从未将他视为亲父,彼此谋算拉锯之下,行事自然也不会顾及到这所谓的父母之命。 只没想到,赵云行事端直,磊落坦荡,不但断不肯听从张燕要两人“私奔”的提议,更是心心念念,要光明正大地向公孙瓒求姻,娶她为妻。 更没想到,她这一时的疏忽,不曾和赵云事先言明,却生生将这钢打铁铸一般的男儿,逼得左右为难,如此狼狈难堪。 好似有一缕细细的潺溪缓缓注入心里,不可名状的感动。王妩觉得那股细流直往眉眼间涌,她连连眨眼,撑着眼眶发酸。 王妩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胸前。耳侧有力的心跳声,好像世间最诚挚的誓言。 她抱得很紧,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反倒是吓了赵云一跳,连忙手忙脚乱地扶着她的肩,也顾不得手背指骨隐隐生痛。 “我问你,”王妩抬起头,眼睫轻颤,目色如水,“若是今后有其他女子钦慕于你,比我聪明漂亮,比我温柔体贴,你会不会……” “自然不会!” 王妩嫣然一笑,又眨了眨眼,这会儿,却是露出一丝狡黠之色:“那……若是今后冲锋陷阵,沙场搏命,你能否在以死相拼之前,先想一想我还在等你?” 当年信都城内,风雨欲来,大战将起,赵云直接干净利落地将她打晕了往刘备那里送,此事当时她不曾多做计较,现在想来,却不免耿耿于怀。他们与曹操迟早要狠狠打上一场,若是到了那时候,赵云再故技重施…… 每每想到此处,再想到赵云宁自己舍命也断不会让她冒险的性子,王妩便不由头痛不已。这会儿正好先打一针预防针。 赵云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愣了一愣。不似刚才那斩钉截铁,几乎根本不用考虑的回答,他皱着眉头默不作声,沉吟了良久,方才肃容道:“好。” “那不就结了。”王妩抓过他刚才砸立柱的手看了看,只见一片通红的手指关节,统统擦破了皮,不由又叹了一声,毫不避忌地伸手在他腰里摸了起来。 “别动。” 发觉赵云下意识避让了一下,王妩一伸爪子将人扯回来,如愿以偿地从他衣襟里摸出个两指宽的小木盒。 这木盒,本是她疾驰三百里之时从刘备那里得来,之后赵云受了伤,王妩就直接塞给了赵云。现在见赵云指节挫伤,她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两人耳鬓厮磨时,赵云不知在身上藏了多久,又突然出现的腰封,这才一时兴起在他身上摸索了一番,果然摸出了这个小木盒。 打开盒盖,里面早就用完了的伤药也早就换过了新的。 王妩轻轻笑了一下,沾了一点,帮赵云涂在手上,眉眼略带得意。 就知道他会带在身上! “这点伤,一会儿就好了,不必如此费事……”赵云却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下手,被王妩不轻不重地在手背上拍了一下,又扯了回来。 “你……那个……不适,又急着骑马回来,还是留着自己用……”赵云低下头来看了王妩一地转过头去,支支吾吾,浅浅的红晕从耳根一直染到面颊。 哪个不适?王妩一怔,转而明白过来。自从荒山草庐那一晚后,她就乘了马车,直到到了徐州境内,才又换过马来。 王妩微微低头,却挡不住脸上的笑容随着红晕一块儿直溢出来。 敢情这还是特意为她留的?转念却又一愣,这么说来,这里面装的,就不是普通伤药了? “这药你问哪个军医要来的?”王妩顿时大窘,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军营里都是男人,他去找军医要这种药,岂不是要闹得人人皆知! 赵云也红了脸,见她发急,连连摇头:“不是……那个……军医……是云姜的母亲……” 若是云姜此时在这里,定会立刻明白为何这两天总被母亲拖着说些羞死人的大道理…… 听到不是军医,王妩稍稍放下心来。可这事被云姜的母亲知道了,想起方才云姜的反应,显然她母亲并未将这事告诉她。王妩的观念虽比这个时代的女子开放,但这种私密的事被人知道了,一时之间,终究也是免不了心中忐忑。 见王妩咬着唇发愣,赵云心里也忐忑起来。王妩的母亲远在幽州,这种闺中女儿家的事情,他不好多问,又没人问。思来想去,也只能去请教云姜的母亲了。 正要解释,王妩却回过了神。 知道就知道了吧,反正云姜不也知道了么…… 可这药却是不能再用了。 赵云的手背关节擦破了些皮,本来确实也不是什么大伤,王妩在他手背上吹了吹,故作镇定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纠结此事。 伸出一根手指在赵云胸口指了指,又回到了之前说了一半的话上:“你我二人,唯信足矣。我既信你,你又该信我不屑去争那朝夕的名分才是。你我自初识至今,我何时又在意过这种事?” “你是带兵的大将军,是……说书话本里的大英雄,南征北战,必将千古留名。”明眸含笑,好似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又好似忆及往昔,直抒胸臆。王妩的目光坚定而明朗,如寒梅盛放,清丽中又带了绝无仅有的一分倔强与认真,“能遇到你,我一点也不委屈。” 她语声一顿,随即换了这个时代独有的郑重口吻,又轻轻强调了一遍:“唯与有荣焉,何来半分委屈?” 赵云动容。 眼前的这个女子,疾驰求援不言功,奇袭千里不怨苦。没有弱不胜衣的娇柔,时时刻刻都身姿挺拔。不见小鸟依人的柔顺,就连拥抱也几乎勒得他断了半口气,将肋下尚未好全的伤口压得隐隐作痛。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菱唇一阖一开,再轻轻一嘟,“不委屈”三个字好似生生砸进他心里最柔软的的地方,居然令他有些得意,又有种莫名的满足。 赵云看着王妩微微扬起的下巴,日光西斜,映得她目中仿似有光华流转,心中一动,恍恍惚惚之间,趁着那最后一个“屈”字余音未散之时,低头在那嘟起的唇上印上一吻。 王妩不由猛地瞪大了眼,周身的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 赵云上一次主动吻她,是高烧不退,身心处于崩溃的临界时,迷迷糊糊的本能之举,就那样,其实还是她没力气将他扶起来,才用那种方式喂水的结果。 以赵云持重内敛的性子,王妩只当自己要等到老夫老妻了,也未必能等到他主动,却没想到…… 虽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四唇相处,也足以令王妩诧异得连此时最基本的闭眼都忘得干干净净。 情不自禁只一瞬间,赵云下一刻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心头一凛之下,暗自着恼。 正要匆匆后退,好好地向王妩赔礼。却冷不防王妩又在他腰里一扯,踮起脚尖,伸开手臂紧紧圈了他的脖颈,反客为主,阖了眼,吻了回去。 赵云的身子有些僵硬,唇却出奇的柔软。度酒时围观的人太多,王妩光顾着紧张羞涩,全没注意到这一点。而那一晚上的赵云又好像在战场上冲杀,她一路退败,溃不成军之下更是无暇顾及。 轻轻描摹他唇的形状,却不时地忍不住在他唇上毫无章法地亲了又亲。 面上感觉不到温热的气息,王妩轻轻蹙了眉,随即发觉赵云不知何时起,竟是屏住了呼吸。 王妩心里不由轻笑又轻叹。上天入地,茫茫乱世,千年时光,谁又能想得到,疆场上所向披靡的常山赵子龙在情事上,竟如此青涩。 青涩得可爱。 四唇将分未分,赵云却似突然开了窍一般,一直紧张抿着的唇线轻启,略带笨拙地学着王妩的样子开始回应。 王妩不禁睁开眼,只见眼前英挺俊朗的面容红透,双目紧闭,盖于其上的眼睫微微颤动,双眉紧锁。神情却似一个学堂上认真听讲,努力学习的好孩子,正在仔细回忆先生所授的每一字一句。 慢慢描摹,细细勾勒,一笔一划。技法稚嫩,却格外得动人心弦。 [三国]碧血银枪_78 王妩的心里顿时一片柔软,阖住眼睫处微微的湿意,用唇舌领着这个将勤补拙的好孩子跳一曲最动人的舞蹈。 作者有话要说:有好多童鞋都猜对啦~小赵就是想要名分了!我会告诉你们这一章我昨晚上码了整整三个版本,最后才挑出了这一版么?还是情不自禁最动人哇~~ ☆、第七十章 “我留五百精兵,由范成领,就驻扎在城外十里的山林之中。” 看着王妩红润的双唇一片水泽,潋滟妩媚,赵云还有些不好意思。口中明明正交代正经无比的正事,却不由心虚地转开目光,同样润泽的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 “有任何事,你直接找范成即可。或快马传讯于我,或自己决断应对,五百人数量虽不多,但应付一时,保你周全,却还是做得到的。” 公孙瓒最终还是将青州的骑兵尽数交给了赵云,要他领兵赶去徐州找刘备“算账”。而赵云正好要趁这个机会,将那数千平原兵马彻底收归麾下。 因此,赵云一走,加上张燕的人全部化明为暗,或散入沿海,护卫海盐及渔业的运作,或隐迹山林,充当前方斥候,查探各方动静。这样一来,剧县城内便只余下公孙瓒从冀州带来的兵马,赵云自然会不放心。 王妩沉吟了片刻,觉得这样也好。虽说青州还有张燕,但她并不想将黑山军真正的力量过早地暴露在公孙瓒的目光之下。点了点头,算是应了下来,又半开玩笑地打趣范成:“只怕这小子以后要埋怨我耽误了他随你学本事的时光。” “有了我们之前去徐州的功夫,这次不过是去仗着兵力耀武扬威而已,又算什么本事?”赵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又不是上阵打仗。” 王妩挑眉瞪他:“谁说的?一个个就想着去拼命!为将帅者,统兵陷阵为其一,知己知彼,善用兵将,以兵法统帅万军方为名将之道。耀武扬威不也正是用兵之道么?如何才能不战而胜,才有的他好学的。光想着上阵打仗,逞武夫之勇又有何用?要是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才算是真本事。” “如此说来,郭奉孝声色不动,就能筹谋布局,陷我等几乎入九死之境,岂非最有本事的?”赵云一开始还笑着听她说,可听到最后,却突然皱了眉,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他忽地一怔,面上闪过几分懊恼窘迫之意。 王妩的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旋即不可抑制地大声笑起来。 “我没别的意思……”赵云脸上的懊恼之色不由更重,可他生性疏朗坦直,不擅狡辞。何况这本就是脱口而出的真心话,他想遮掩,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遮掩。 王妩忍不住攀着他的脖颈,又凑上去在他唇边重重亲了一下,笑语盈盈:“郭嘉跟只狐狸似的,我可算计不过他。我还是要找个老实点的,听话点的,免得成天欺负我……嗯,就算心眼小点,也无妨……”说到后来,几乎笑得透不过起来。 看着她眼中慧黠之色闪闪,笑不可遏的样子,赵云顿了一顿,也不禁跟着笑起来。 “运筹帷幄,还是交由陈先生,你是领兵之将,负责决胜千里就好。我们与曹操迟早一战,我还等着你练一支百战精兵出来,明刀明枪地和他打上一仗,打得他老老实实,离青州远远的。”王妩笑过一阵,站直了身子,替赵云拉直被她揉得散乱开来的衣襟。 “好。” “尽早动身罢,别担心我。这座郡府,云姜熟悉得很。我若是想走,父亲根本关不住我。这些日子东奔西跑,累得很,就当是落脚好好歇一歇。正好我有个想法,或可以牵制一下曹操的后方,只是尚有许多想不明白,无法运作之处,借机见一见那个擅算的孔丰平,再与先生一同商议商议。” 两世为人,王妩都最反感事事交代,时时报备。可这一次,她却是主动告诉赵云她要见一见孔丰平。不为其他,她只是愿意提前告诉赵云一声而已。 偶尔的醋意是情趣,笑过就算了,她却不愿平白让赵云因此多添烦扰。 世间万事,纵有万般道理,千般理由,终究都越不过一个“我愿意。” 赵云点了点头,浑没在意她要见谁,只想到了方才和陈匡的那番争执:“我今晚就点兵,临行之前,还要去给先生陪个不是。” “那是自然。”王妩一脸“你才想到啊”的表情,瞥了他一眼,“先生已年过不惑,估摸着有生之年,能将他气成那样的,你算是头一个了。看他方才连手都在发抖的样子,我都担心他被你气得一下子中风。” 就算赵云不提,过一会儿,她也是要去找陈匡的。毕竟他们是因为她的事才起了争执,她不可能置身事外。她与公孙瓒较劲,本就是将陈匡放到了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上,一面是知遇之恩,一面是救孤之义,左右为难。陈匡之前没在公孙瓒面前拆穿她的打算,之后又拦着赵云求姻,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当面道谢。 “中风?”赵云不解。 王妩说漏了嘴,缩了缩脖子,吐吐舌头,连连胡扯:“那个……就是风邪入侵,眼歪口斜……” *** 赵云留下五百精锐,而范成一听是王妩的意思,倒是没流露出她意料之中的不情愿来,反而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不过赵云没时间多加细究,转身又去找张燕,问一问黑山军的布置。 然而,等他去找了,才发现张燕竟就在片刻之前匆匆带了一队探山小队,离开了青州,往西南方向而去。 听黑山军中其他人的说法,似乎是去找什么人了。 赵云思索片刻,当下当机立断,不再费时探究,只求速去速回,点齐了兵马,当天晚间便出了城,直奔徐州而去。 *** 郭嘉率百余虎豹营精锐,心事重重地自冀州而来。 他出发前多花了两天的时间,设计令自己的军帐被焚,以证明帐中并未藏有他人。 照理来说,曹操即使再疑心他帐中藏了不该藏的人,也该想到此时此人已经不在曹营之中,在徐州和长安两面要事之下,不再追究才是。 可郭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他随意换过一个军帐之后,帐外名曰护守,实则监视的一众亲卫仍不散去?甚至直到他离开曹营,往徐州而来,曹操还是以护卫之名,将其中十人,编入一贯由他指挥的那一支虎豹营中。 这么一耽搁,饶是他踏入徐州境内之前都一路快马疾驰,还是比赵云和王妩晚到徐州三日半。 城门在望,郭嘉只能压下心头盘旋了一路的不解和疑惑,打起精神和刘备周旋。 而当刘备看了曹操邀他一同奉迎天子的手书之后,连眉峰都不曾动一动,抬头就言辞凿凿地提出要三万曹军率先退兵,他才能放心同行。郭嘉心头微凛,眸色立时沉了下来。 他未入徐州之时,就从派出的斥候口中获悉赵云和王妩不日前放从徐州离开的事。而王妩提及奉迎天子时,曾压低了语声,加之当时百姓先是被刘备究竟算是哪方的人这个消息绕得头昏脑涨,又被不用打仗的消息冲击得一片欢腾,因此斥候只知他们一来一去,极具威风,徐州城内又是一派欢腾,其中的详细匆忙之间却是无法探出。 郭嘉头一个想到的,是王妩主动要和刘备联手,借还围着徐州的三万曹军为入口,两家结盟,合青徐两州之力,和他对抗。 然而当时他却没放在心上。 当日曹操谈及奉迎天子,王妩虽然也在帐内,可邀刘备一举背后的用意,他却是借着写竹简,避了她。纵然她能隐约猜到其中的设计,也不可能将此事透露给刘备知晓。 就凭王妩能在磐水之战初从刘备那里要来兵马救援,郭嘉就知她对这个沽名钓誉的皇叔知之甚深。以刘备的心性,只要是知道了此事,就断不可能因为这模糊隐约的猜测之辞,就放弃如此大好良机。 更何况,山林杀局,他特意向刘备借了守城弩,防的就是有朝一日,青徐两州的联手。 有了这一件事横在其中,纵然王妩和赵云能暂时摒弃前嫌,刘备还能不能放心与他们联手,而不担心事成之后再被人寻仇? 却不想,刘备居然好似浑不在意,一口咬死了非曹军尽退而不离徐州。 郭嘉面上笑容不减,目光却愈发深沉——王妩究竟向刘备说了什么? 亦或是刘备看出他此行是志在必得,所以才有恃无恐,不怕他当场拂袖而去,非要赚一个安抚徐州百姓,一言退曹兵的名声? 这个念头只稍稍在脑海中一掠而过,那一瞬间的犹疑却在他的思绪从王妩转到刘备身上时,尽数散去。 郭嘉清清朗朗一声笑,扔下一句“既然如此,就当嘉白走这一趟”,便直接从州府之中拂袖而去,召集人马,直向城门奔去。 刘备不想他竟能越过曹操如此决断,一时慌了手脚。一边令张飞守住城门,切不可让郭嘉就此离去,一边寻马亲自追了上去。 一路扬鞭催马,惊散了行人无数。只是这会儿,刘备却分毫不觉自己惊扰百姓了。 毕竟,奉迎天子才是大事。 “皇叔既然无意随嘉同行,这又是何意?”城门口,张飞如石柱一般杵着,手里的长矛和他的脸色一样漆黑,郭嘉勒住马,闲闲回头,看着正策马赶上来的刘备,一声“皇叔”,语带嘲讽。 “天子有难,备为汉室宗亲,又岂能坐视?实在是曹公铁军之下,徐州百姓无辜,不忍弃之耳。” 刘备声情并茂,言辞恳切,几乎声泪俱下,好像郭嘉再往前走一步,或者硬要他立马放下徐州百姓一同去长安就是罔顾民意,涂炭生灵,罪大恶极。 郭嘉笑容冷冽,不轻不重地一句堵了回去:“退兵之事,尚需主公决断,非嘉不愿,实不能也。只是天子处境艰难,主公早已马不停蹄率先赶赴长安,嘉这就快马赶上去,如实秉承皇叔之意,再来徐州传令。” 此去长安,一来一回,光路途,就非数月之功不能成。若是等郭嘉赶去再回来,先不说他所说的“快马”是否是真,奉迎天子之机,朝夕便逝,刘备又怎等得到郭嘉再回来? 终究还是有所求! “何敢劳烦奉孝再行一趟?”刘备坐于马上,向郭嘉拱手,“备愿亲见明公,为徐州百姓陈情。也免得误了明公奉迎天子之时机。” [三国]碧血银枪_79 一言退曹兵? 郭嘉挑眉,目光淡淡地落在刘备谦和微笑的脸上。 刘备这个名义上的汉室皇叔,身后势力单薄,却几经周折,将仁义高德之名宣扬得人尽皆知。如此人物,稍有转机,便能行翻天之事!这摆明了要为他垒砌名望的事,郭嘉又岂会令他得逞? 郭嘉一点也没想到,他的这番心思,倒是和王妩不谋而合。 面上露出几分看上去极为真心的笑容来,郭嘉向刘备拱了拱手:“既如此,嘉当先谢皇叔,省了我再来回奔波之累。” 刘备见郭嘉面上始终挂着笑,可态度却是强硬得很,虽勒马于城门口,却半点也没有再折返回去的意思。他知道再无法拖延,只能匆匆派了个人回去向陶谦报讯,自己和张飞先带了那百余亲卫,率先和郭嘉一同出城。 只是既然曹兵现在未退,之前和陶谦约定的借兵一事自然是做不得数了,刘备只能沿途传令,调用屯于小沛的平原兵马。 城外三十里,密林深深。过了这片密林,就彻底出了徐州之境。 而小沛的兵马尚未到。 刘备余光扫视了一下郭嘉身后的百余名虎豹骑,缓缓勒马,驻步不前:“天色将晚,不如我等今日便在此处驻营。待明日兵马所至,再趁这天光可见之时,过此密林。奉孝以为如何?” 郭嘉看着眼前一望黑黝黝的林子,山势起伏,虽不太高,却也要人仰望。斜阳霞光渐敛,密林草木在这将散不散的红光中投下一个个扭曲的黑影,和原本的树影交织在一起,更显出几分诡异森森来。 郭嘉目光沉沉,当日他布下伏击杀局之时,选得也正是如此一片山林。 “好。”这一次,郭嘉出乎意料地好说话,止步于山林前,转首吩咐虎豹骑就地扎营。 刘备准备了一肚子的说服之辞没机会出口,神色微微一滞。但转瞬间又恢复了一片平和,自带人前去筑营。 赵云从山林里策马行出的时候,他们的营帐才搭了一半,营外的拒马鹿角还未安放好,篝火也只匆匆起了一半。 派进密林中探路的斥候却没有回来。 仿佛只在眨眼间,如雷的蹄声破空而起。每一匹马都是高头长腿,通体雪白,加之白色的战袍猎猎作响,随风扬起。若非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就好似乍一抬头,一大片白云从天而降,落入山林深处,又紧接着翻涌了出来一样。 赵云一如既往地一骑当先,在距离刘备和郭嘉所筑营帐两箭之地信手带缰。玉狮子稳稳收蹄,昂首抖了抖鬃毛,甚是威风。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小赵就是看不惯某大尾巴~哈哈哈~ 下一章的章节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情敌对峙!哇哈哈哈~ ☆、第七十一章 刘备所领的亲卫人数虽不多,却个个是他亲自从数千平原军中挑出来精锐,平日里也算得上是军容齐整,令行禁止。就算面对数倍于己的围城曹兵,至少也能做到阵脚不乱。 然而赵云在徐州城内带着五十骑离开时,那锋锐如枪的气势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 此时才隔了不过十数日,待他们看到来的人清一色白马白袍时,气势首先就弱了三分。不等刘备发令,也不知是谁率先抛下了手中的事物,好像在平静的湖面忽地投下一颗石子,引得所有亲卫纷纷跟着手忙脚乱起来。 搭弓的搭弓,拔刀的拔刀,兵兵砰砰,一阵寒光乱晃之后,却又想起那一日赵云又明明说过要带他们回平原……气势又弱三分。 相较之下,郭嘉带来的虎豹骑就要好得多。 同为骑兵,虎豹骑悍勇善战,并不逊于白马义从。虽也在巨鹿见识过赵云领军救援时的情形,但那时却是在围困公孙瓒所领兵马之后,冲击力远没有徐州那五十骑来得大。 只是现在,赵云身后的兵马本就人数众多,远胜于虎豹骑。 虎豹骑固然齐整,怎奈刘备那方的慌乱就在他们中间,生生将肃穆之意冲得所剩无几,反而还更将对方的气势趁得恢弘了几分。眼前这一南一北,两拨人马高下立判,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令人心头隐隐发悸。 赵云却没看神情紧张的刘备一眼,似乎也全没注意到张飞手执长矛,满身戒备地挡在刘备身前,他的目光落在郭嘉身上。 郭嘉初见赵云时,不免有一丝惊讶之色自眼底闪过,然而旋即闲闲一笑,越众而出:“嘉以三座守城弩,强弓一百,利弩一百,借夜色掩映,事先设伏,方才得以伤你一箭。时隔未久,不知子龙伤势愈否?” 他声音清越,面对数倍于己的白马义从,不见丝毫慌张,反而好像是在和赵云拉家常一般自在。口中说的是他置对方于死地的凶险之局,口气却像是在说上一次和你拼酒,一口气喝了十斤,好不容易才把你喝倒,不知你现在酒醒了没有般的熟稔。 刘备听到“守城弩”时,明显脸色一变,之前一直假作淡然的目光落到郭嘉挺直的后背上,迸射出一股尖锐的戾气。 赵云却似浑然没注意到,向郭嘉点点头:“区区小伤,纵马挽弓俱已无妨。有劳奉孝兄挂怀。”语声客气又淡然。他伸手解下悬于腰间的青釭剑,“云于此相候多时,有一事……” 郭嘉目光掠夺悬于玉狮子背上的雕弓,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愉悦的事似的,微微一笑。不等赵云将话说完,就直接截口道:“阿妩临行之时曾言,那一箭,你定会光明正大向我讨回来……她倒是知你甚深。” 这句话虽是向赵云说的,声音却比方才侃侃而谈时轻了许多,语气里还带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怀念,甚至还有几分自言自语的意味。 一箭之伤,照赵云的本意,确是要在战场上讨回来。郭嘉设伏方能伤他,他便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箭伤送还于他! 然而,“阿妩”两字,岂是他郭嘉当众叫得的? 既然话是他说的…… 赵云目光一凛,强大的杀机于瞬间爆发出来,竟是激得一直端坐不动的虎豹骑纷纷撤出兵刃,坐下骏马也如同感觉到了危险一般,被强驱到郭嘉身侧时,不安的甩着蹄子,声声长嘶。 赵云是从小沛而来。 固然他确实是在这里等着郭嘉,却也并非要在此时算那一笔旧账。 毕竟,能引得曹操和刘备相争,也是一桩难得的好事。他此时无论是强攻,还是暗袭,只会令刘备和郭嘉两拨心怀各异的人马联起手来。 更何况,刘备的亲卫源自平原兵马,而原本屯于小沛的平原军,此时亦在他现在身后。这些人,出身同一郡,牵牵扯扯,多少都有些交情情谊在其中,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强令他们相互砍杀,只会徒失人心。 然而现在…… 赵云神色冷肃,手腕一转,反手将青釭剑连带着剑鞘一同抛入悬于马侧的箭囊中。顺着郭嘉的目光,探手摘下悬于马上的雕弓,左手横弓作挽,右手五指轻勾。 不见他瞄准细看,弓开满月,箭若冷电,箭尖如星芒遥指,绽于指掌之间。 箭势如雷,强横的杀机撕裂长空。 二十名虎豹骑左右各十,先后挺刀迎了上去。剩下的则抢了上来,挺刀将郭嘉团团护在中间。 然而他们手里的刀光还未起,护卫的阵型将成未成的瞬间,只听到箭出时弓弦发出霹雳般的巨响轰然入耳。 眨眼之间,箭过如电,已是自他们颈侧擦过,直逼郭嘉眼前,呼啸的劲风,竟隐隐有风雷之势! 郭嘉不知何时已经拔出腰间的长剑在手,脸上的笑容敛去,一声清啸,剑光荡起,点点剑影,如梨花分落,激浪层层,护于胸前,清朗秀挺的脸上肃穆一片。 箭与剑相击,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郭嘉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自那小小的一支羽箭上爆发开来,震得他胸口如遭重击。 他反应极快,左掌在马背上反手一击,身子顺势拔起,右手引剑回腕斜挑,一连抖出一道炫目的光幕,要用剑势的起落将自剑脊于羽箭相交处传来的巨大劲力卸避化解。 箭势被长剑一阻,微微一斜,在空中激出一声刺耳的撕裂般的声响,擦着郭嘉的手臂侧飞出去,深深扎于马蹄半步之地,箭羽颤动不止。 与此同时,郭嘉手中的长剑被羽箭上挟带的劲力杀机绞成数截,如纸片般纷纷散落下来。 而就在此时,劲风又起,似有什么长形的巨物又从赵云的手中飞旋着激射而来。 郭嘉长剑先断,避无可避,只得顺势在空中拧身。 他身后宽大的披风陡然飞起,露出底下清癯的身姿如孤雁惊弓,伴随着衣襟破空的猎猎风声,骤然翻落于地。 先是强击力拼,再强行回转身形,郭嘉双足落地时,胸口窒闷难挡,直有力尽脱力之感,身形不由狠狠晃了晃。 却不想赵云这回用的却是巧劲,那飞速袭来之物看似来势汹汹,将郭嘉逼得翻落马背,然而却在方才落后一步此时终于赶上的虎豹骑数十把长刀面前,“哐”的一声,落到地上。就连刀尖,都没有碰到。 一泓秋水,寒光凛凛,正是方才赵云自腰间解下的青釭剑。 直到这时,那领飞扬而起的披风方才缓缓自郭嘉身后坠落下来。 几缕碎发自发冠间垂落,郭嘉的目光掠过水镜般平滑森然的剑锋,眉峰不动,面色有些难看。 [三国]碧血银枪_80 只有他自己知道,喉口隐隐有一丝铁锈血腥之味泛起。 “你放阿妩安然而归,这一箭,你我两清。下次相逢疆场,我再不会容情。”赵云从容收弓,冷然一语,神容平淡之中,威仪杀伐。 一箭之威,纵虎豹骑见惯了杀戮生死,也不觉心惊胆寒。然而却又坦然磊落,叫人生不出一丝一毫不忿之心来。 郭嘉目光一闪,薄唇紧紧地抿着,唇边的线条僵硬,却又固执地勾起一丝惯有的嘲讽之色。 他背后的虎豹骑中还有曹操特意派来的人。想到曹操这回来得突然,却又始终不散的疑心,再听赵云如此明言他曾放王妩离去,郭嘉挑了挑眉,只觉舌根处隐隐发苦,眉心发胀,额角也一跳一跳地抽搐起来。 那一抹嘲讽之色终于变得极不自然。 “云于此相候多时,”赵云信手执缰,又重复了一下之前被打断的话,目光在地上的青釭剑上一掠而过,毫无半点留恋,“原想烦劳奉孝兄将此剑送还曹公。云无功受禄,实寝食难安。” 数百兵士,如临大敌。却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赵云率众而来,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箭一剑,逼得郭嘉唯下马退避,形容狼狈,几立足不定。 却在下一刻又调转马头,浑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率众长扬而去。 *** 青徐两州固然相邻,赵云要算着时机,在郭嘉将到未到,刘备和陶谦商定借徐州兵马的详细之时,赶赴小沛,收拢那原属于平原的兵马。 就是人人都知道他和刘备约定的是待曹兵退后才收回平原兵,这次才有可能瞒着公孙瓒,顺势将那四千兵马尽数藏下。 要如何安排这么些人马在三万曹军的围守之下故布疑阵,井然撤出徐州,实在是耗费了他不少心力。态度强硬地与郭嘉打了个照面之后,纵然急赶慢赶,待到赵云率众匆匆赶回青州,安顿好兵马,已是整整两个月后的事了。 却岂料他一回来,还来不及换过一件衣衫,赶入郡府中,就在曲廊上,听到王妩清清脆脆的声音。即使不是与他说话,却也难掩其中激动兴奋。 ☆、第七十二章 剧县郡府后院里,落日熔金,照着铺洒一地的落叶,犹如泛着金光的海面,闪闪耀眼。 王妩一身规规矩矩的曲裾,外面罩了厚重的披风,紧紧系在颈下,宽宽大大,随着她来回走动在一阵又一阵的秋风中翻卷抖动。如海浪潮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乍一眼望去,倒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人带得衣服在动,还是衣服带着人在动,虚虚实实,飘飘渺渺。 而王妩此时的表现却一点也称不上规矩,一把抓起石案的的茶盏,灌了满口的水咽下。伸出手指,在石案上铺开的舆图中青州之处点了点,又随手往上一划,停留在司隶州内,语速飞快:“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百姓思危,商贾难行,自然是百废难兴。但若是青州和司隶境内各有一处地方,能让人将家中贵重之物寄于青州,而取于司隶,亦或是寄于司隶,而取于青州,只携带必要的补给干粮赶路,岂非万全?” 一个身长玉立的年轻人和陈匡一左一右,一站一坐,列于石案旁。听了王妩的话,皱了皱眉,立刻发问:“若是太平盛世,扶植商市,流通货银,确是安民利税,迅速定下国之根本的良策。但此时天上大乱,天子无力,堪堪逃出司隶。我等纵能打通青州至司隶的商路,又有何益?且不说此举能否取信乱世之民,会否反而招致聚财掠粮的嫌疑,就算真能通出一条商路来,流民不定,所能获取的收益,怕是连投入维系商路的人力都不能养活!” 那年轻人一身深衣,头带青布纶巾,腰系宽带,书生气息浓郁。可却是肤色黝黑,眉宇间和云姜有三四分相似,尤其是长眉斜飞之中蕴含的那刚毅神色。 赵云在曲廊回折之处停住了脚步,眉头微微一皱。 他认得那人正是云姜的兄长孔齐孔丰平。张燕与他说起寻到这对母子的经过时,还特意将人领来给他看过。虽说那时候他一心挂念着下落不明的王妩,无意细交,可隐约印象当中,这个孔丰平也是个应对有礼,言辞谦和的人,和眼前这个话锋逼人,神色咄咄,目光湛亮之人,似乎大相径庭。 而且,记得他离开时,王妩曾告诉他孔丰平接到孔融的信,正要北上寻父,怎的两个月过去了,还没有出发?还是已经回来了? 王妩距离曲廊还有一段距离,她没有赵云的目力,更是背对着曲廊,因此全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 她正因为孔丰平听懂了她的意思而高兴。 王妩说的是现代银行异地存取的概念。这个时候,连存款收利的钱庄还不曾有,她之前还担心要是孔丰平和陈匡听不懂,或者不能接受这种理念。却没想到孔丰平非但理解了她言中所指,还举一反三,立刻就能想到这种银行的存在,将直接关系到一个地区的商业发达,进而成为决定这个地区安定与否的根本。 王妩的眼中仿若腾起炽热的火焰,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道:“我若只收金银谷粮,美玉良田呢?” 听到“谷粮”二字,孔丰平心中微微一凛,似乎意识到了王妩的意图,但凝思细想了片刻,随即不由又摇头。 就算天底下人人都将家中存粮寄于王妩这里,且不提需要多少人力才能护得这屯粮之地周全,这粮食又不像牛羊能生下小牛小羊,除非他们强行欺占,否则又如何能用作军资? 若是强行欺占,又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又从何取信于民? 孔丰平也学着王妩的样子,不顾形象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倒入口中,霍地一下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低着头在石案边来回踱步,不停地喃喃自语。 时而骤然停下脚步,可稍稍再一想,却又立刻摇摇头,继续绕着石案走了起来。 他走了一圈又一圈,陈匡被他的身影绕得头晕眼花。然而每一次他停下脚步,紧接着又摇摇头,王妩的眼睛就亮上一分,唇角的笑意也更深一些。 陈匡看着她一副“就知道你猜不出来”的神情,再看看团团转的孔丰平,不由好笑。 王妩的想法,莫说孔丰平这个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是他素来自问才高,行事不拘小节,却也往往被王妩惊得目瞪口呆。 陈匡冲孔丰平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再想了,直接向王妩道:“纵自古轻商,却也决不能否认商市一途,对于富民强国之用。你想打通青州至司隶的商市,行商之人若在青州贩物,所得之金便可直接存于青州,空手离开,再至司隶取出,不必担心途中因财遇匪。然而一拨商人得利,势必会为青州引来更多的商人,货物量多而价低,又将惠及百姓。” “想法固然不错,可你有否想过,此举集钱粮于一处,盗匪之祸是为其一,而你一旦有什么意外,亦或是子龙一时出征不胜,青州必将是一场大乱!” 孔丰平能想到王妩的这个提议可以安定人心,赚取差利。而陈匡的目光显然要更远一些,他还能想到一旦商市打开,青州成为天下贸易之终,自然会更加繁荣。 但是在他看来,王妩此举实属费时费力之举,尤其是他们现在手里的兵力紧张,又要应付外敌,还要防范公孙瓒的情况下,实在是得不偿失。 更有甚者,王妩此举还涉及司隶之地。 现在曹操正带兵去奉迎天子,他们一旦打通了青州通司隶的商路,岂不是连带着要帮曹操维系稳定司隶后方之民心?这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王妩却长舒了一口气。作为古人,能在束缚了不知多少年的重农轻商的观念中想到这一点,坦言认可商业的重要性,实属不易。而她原本最担心的,也正是他们会以这重农抑商的观念,排斥她的提议。 既然陈匡能有如此眼界,王妩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双目灼灼:“那若是换做先生此刻坐拥司隶,我遥居青州,先生麾下兵强马壮,足以横扫天下,而我内忧外患,兵力有限,却独有这一条商路将你我二人之地相连,先生可敢带兵来伐我?” 王妩眼巴巴地瞧着陈匡,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又是期盼,又是紧张,涨得脸颊都微微泛红。 陈匡面色微微一变,似乎抓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想法,一下子沉默下来。就连一边的孔丰平也皱着眉默不作声。 王妩挑了挑眉,缓缓又倒了盏茶,慢慢喝下。 曹操已经不是那个曹操,从他目前的所作所为来看,显然历史这门课,学得要比王妩的好得多。 先不说王妩对这个时代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现在散落何处全无概念,她对于现在的局势,也是仅限于北方中原之地的认知。 长江以南,孙权何时崛起,西蜀之地,现在又是何人掌事,何等局面,她一无所知。 一个熟知历史,野心勃勃,一个却一知半解,甚至还有随时被父兄打包送嫁的危险。两相对比之下,若要在军事上,形势上和曹操硬拼,毫无疑问,王妩连半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剑走偏锋。 初时的震惊过去之后,王妩再想起自己这个同乡,心有余悸之余,却又同时不免有些不解。 而照理说,既然熟知历史,又何妨照着历史上曹操的脚印一步一步走下去? 先平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北方,与江东隔岸对峙。无论是刘备也好,孙权也罢,只要他不再铁索连舟,招赤壁之败,不再轻信司马,防以晋代魏,这天下岂不是注定了要姓曹?又何必再折腾什么? 但现在这个曹操却摆明并不是这么想。 他一面广招人才,一面与公孙瓒主动结盟在前。不到官渡之战就将袁绍逼入了绝地,又在入长安接天子时,设计顺势要将刘备一举成擒。 得知曹操的身份,最初的震惊惶恐过去之后,王妩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她在这个时代扇动蝴蝶翅膀是迫于求生,迫于要谋求一个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那这个曹操,兢兢业业,劳心劳力,又是为何? 他有称雄天下的野心,要纵横疆场,所向披靡,要君临天下,九五至尊。 可这些东西,只要他是曹操,安安稳稳,无惊无险,他就能拥有。既然注定了能轻而易举夺取这场乱世纷争的最终胜利,他又为何要如此另辟蹊径地折腾一番? 王妩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曹操的年龄! 她初到这个时代时,年方十五,及笄之龄,最美芳华。而曹操那时却已过了而立之年!而历史上,孙刘曹三家之中,曹操死得最早! 被赵云救出黄巾军的那天晚上,是曹操头一次派人和赵云接触,那也就是说,他到这个时代的时间,应该和王妩差不了许多。若非如此,他大可以在赵云还没投入公孙瓒麾下时出手招揽。想来,以赵云的性子,曹操只需一把青釭剑,折节下交,也不至于费这许多功夫。 跟着历史的进程,曹魏一国,固然安稳,曹操却最终来不及坐到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文成武略,终也只能付于子孙,开国之帝,也只能由子孙追封! 他这是等不及了! [三国]碧血银枪_81 等不及一步一步按照历史的脚步走,等不及和袁绍虚以委蛇,等不及三国鼎足,更等不及他的寿数! 因此,曹操注定了很忙。 南征北战,先借公孙瓒逼退袁绍,再设计倾覆公孙瓒,统一北方,就连挟令天子的同时,还不忘捎上刘备! 用计绵密,一环扣着一环,他这是恨不能一双手分作十双来用,一场算计,将天下人统统都套了进去! 他要将亲眼看到天下归心,就必须和时间,和生命赛跑,赶在自己老去,死去之前,打散三国鼎足之势,独掌乾坤! 这样的曹操,再强悍,再洞察,也终不过是一个人。他如此忙碌,忙着横扫天下,自然也就会忙得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后方! 基于历史,现在的衮州也好,以后的司隶也罢,曹操只会交给心腹打理。比如大名鼎鼎的荀彧,比如程昱。 而那繁琐的州事之中,他也只会关心粮草军备。 王妩眯了眯眼。 枪杆子里出政权固然不错,但上层建筑却还要靠经济实力来决定。 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易,以物易物也好,钱货两讫也罢,各种形式的交易,就连灾年之中,流民易子而食,也何尝不是一种交易!更何况曹操要在外征战,作为他背后的衮州,要安稳无争,百姓安居,又怎少得了盐粮柴布等日产生活必需品的货款交易? 若是她能牵制住衮州和司隶两州水路陆路的商业运作,能在一个朝夕之间令衮州,司隶所有的商贩拒绝商贸流通,百业俱废! 就像陈匡方才所言的那样,一旦她有什么意外,衮州的民心,后方的安稳立刻会受到最直接的威胁。 到了那个时候,纵使曹操知道了她的身份,纵使万分忌惮,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发兵之前,是不是也要好好掂量一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在这未定的乱世之中,他是否能承受得起! 这条商路背后的用意,陈匡一时看不出来,荀彧自然也难看到这么深。毕竟,乍一看来,这是稳定地方的绝妙办法,既能惠及于民,又能激发商贾热情,还能得到税收。民心安定,又有了税收,前方的曹操才能打仗打得更顺心。 久理后方的荀彧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即使有所怀疑,有所保留,至少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将这条新生的商路打压下去。若是这条商路的领头人还是一个身份高洁,名望过人,又绝无可能和公孙瓒的势力有所瓜葛的人,那他更是不会反对这么一项便民利民的举措! 比如,接到父亲来信,好不容易逃出青州寻父而来的,被公孙瓒占据北海的原北海相孔融之子,孔丰平。 当局者迷!曹操如此忙碌,王妩料想荀彧也不会事无巨细,样样传信递到阵前让曹操知晓。 她这位同乡,既知历史,自然也会放心地将后方交由荀彧经营,以示用人不疑。再加上古代信息流通的缓慢,只要这一缓,只要荀彧不将此事立马报于曹操,孔丰平就能在司隶,衮州站稳脚跟! 就算荀彧之后反应过来,想通了其中的要害之处的时候,亦或是曹操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再想动他,就要面临两州经济和民心双双崩溃的危险了! 每拖一天,她就多一分胜算。 不用谋断无双,不用智计冠绝,这是跨越了千年的眼界和认知。经济基础,商业发达的作用,对于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的影响,是千年以前,经历了数个王朝重农抑商的思想的人,永远无法主动想到的。 王妩的前世,说到底,也算是一个商人。 她的用意,只有曹操能一眼看出来! 可惜,曹操很忙。 不但忙于攻城略地,还要忙着怀疑自己手下那一位千古第一鬼才。 想到这里,王妩抿了抿唇,在一丝笑容中菱唇轻启,喃喃自语般吐出四个字:“忙死丫的。”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说过,曹君看似强大,却也不是全无软肋~多疑是其一,其二就是……他年纪大了! 和时间,和寿命赛跑,曹操童鞋简直快要忙死了! ☆、第七十三章 “啪”的一声,却是陈匡猛地一击石案,长身而起。 他学着孔丰平的样子,来来回回踱了数步。不断捋着胡须的手却不觉力气用得大了些,将一把平时他甚为爱惜的须髯扯下了数根,可他却仿佛浑没察觉,目光湛亮,神色激动:“好好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一个转身,正好看到回廊那一头赵云的身影,脚步微微一顿。 赵云见他望过来,举手遥遥一礼,快步走了过来。 却不想陈匡顿了顿,转首向孔丰平道:“丰平也耽搁了不少时日了,此事虽仍待商议详细,令尊的事却是耽误不得。不妨明日一早先行动身,若是遇到难解之事,再由探山队报回。” 孔融弃城逃至衮州,择妻另娶,婚期早定,自然是耽误不得。 王妩挑挑眉,她本是背对着赵云的方向,此时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从她这个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那熟悉的高大的身影转过曲廊的转角。 孔丰平向王妩长长一揖:“待齐到衮州境内,还要向青州借取海盐一用。” 王妩正在看赵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倒是陈匡点点头:“海盐一路,花费钱粮数额巨大,有此支持,确实更容易获取衮州百姓的信托,再加上你的身份,也更能令衮州掌事之人放心。” 孔融在衮州娶妻,又有什么比他的儿子前去投奔父亲更令人相信的?而他的儿子之前流落青州时,又凭借着自身的数算之能,与青州盐商有所交情。到衮州之后,出于顾念旧交也好,施展所长另谋出路也好,转而经商。想来,就算是谨慎多谋如荀彧,也不至有什么怀疑。 孔丰平此时也看到赵云了,向陈匡道了一声“正是”,又向王妩告了一声罪,正要提步迎上去,不妨却被陈匡拦了一下:“既如此,趁今日,更当好好与你母亲作别。” 竟是用上了长辈的教训口吻。 孔丰平只一愣间,已然身不由己地被陈匡从赵云面前拉走。 王妩自然明白陈匡的“好意”,脸上微微泛红,咬了咬唇。 抬眸却看到赵云面带不解地看着陈匡和孔丰平的背影,转而又满面疑惑地望着她,不由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将之前那一点羞涩悸动之意一扫而空。 眼前的女子娇靥如花,面颊红润,肤若白瓷,丝毫不见清瘦憔悴的模样,显然这两个月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两个月来一根一直紧紧绷在心口的弓弦慢慢放松下来,笑容从赵云的眉宇眼底溢出来,温暖如阳光。 曲廊还是那条曲廊,却因站在廊上的人,变得格外顺眼。 王妩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陡然停在他空荡荡的腰侧,脸色微微一变:“你来见父亲,竟还要你解剑?” 这两个月来,公孙瓒的伤情不断反复,人也是时昏时醒,寡恩暴戾的性子愈发不可收拾起来,即使他现在这个样子,也始终不肯将带来青州的兵马尽数交给长子公孙续。王妩更是乐得以他榻前始终有军医将士为由,避在后院,眼不见为净。 因此王妩看到赵云风尘仆仆,而一直悬在腰间的青釭剑却不见了,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公孙瓒身上。 赵云闻言淡淡一笑:“我出徐州时恰遇郭奉孝,便托他完璧归赵,将此剑送还曹公。” “送还曹公?” 王妩一愣,却于一瞬间明白了赵云的想法。 在她的认知中,这把剑本就是赵云之物,是以不管是怎么来的,自然是放在赵云身上才是最好。 却忘了这把剑正是郭嘉布局的伊始。 赵云知道王妩一向很喜欢这把剑,此刻见她面带惋惜之色,眉峰微动,豪气干云:“你若喜欢,他日战场之上,我再夺了回来就是。” 再夺了回来,便算不得曹操之物了。 王妩知道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算了。我只喜欢配在赵子龙身上的青釭剑。没了赵子龙,青釭剑就算有碎金裂山的锋锐,也不过是个死物。” 抬眸浅笑,眼中映着赵云的身姿,仿若有光华流转,仿若洞悉了世间一切,万丈软红,明玉锦绣也好,神兵利刃也罢,皆是死物,哪里及得上眼前的大活人? 赵云双眼湛亮,似有星辰粲然。 王妩眨了眨眼,又走进几步,隔着曲廊的围栏,向他微微扬起下巴,伸出一手:“拿来。” “什么?”赵云一个笑容方才展开一半,顿时错愕。目光落到她向上摊开的洁白的手掌上,手指纤长,掌心微红。 青釭剑确已给了郭嘉…… [三国]碧血银枪_82 王妩又眨眨眼,一脸诧异:“前几次我随你东奔西跑也便罢了,这一回一别两月,你不会告诉我,你就一点都没想到,回来时要带些什么给我,哄我高兴一下罢?” “啊?” 那个镇定自若,威风凛凛的阵前将军一脸诧异,呆呆地盯着她的样子好像她的脸上开出了一朵大红花。 捉狭的笑意如星光般细碎粲然,浸透那一副清婉又清傲的眉眼。澄黑如墨,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灵,鲜活灵动,说不出的灵动娇美,纯澈明净。 赵云这才恍然。 王妩踮起脚,隔着曲廊凑过去,作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在他肩头拍了拍:“我来教你,下次你若再忘了,大可理直气壮地说,你带了个毫发无伤的赵子龙赠我为礼。” 想到高高大大的赵云在头上打了蝴蝶结扮作礼物的模样,王妩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清脆的笑声洋洋洒洒和枯叶一同在空中打旋,却在片刻之后,变成一声惊呼。 王妩只觉得腰里一紧,身不由己地双脚离地,越过那道横在两人之间的围栏,直直撞入赵云怀中。 赵云抱得她很紧,落在她额头的吻却轻得近乎虔诚。 “原青州骑兵两千,并平原兵马四千,俱屯兵青徐两州交界之处。只待曹军一动,便是大战起时。一年为限,云夺下徐州,以青徐两州为聘,无论主公应允与否,定扬告天下,行亲迎之礼。” “亲迎”列嫁娶六礼之末。 语涉军情,赵云压着声音,温软的唇慢慢自额角滑落,凑到她耳边低语,语气坚定如铁。 前一世,王妩有次和同事玩真心话大冒险,被问及怎样的求婚方能令她动心。那时候,她的回答令举座诧异。 “要确定我肯定会答应的求婚。” 求婚之言一旦出口,两人相处,要么修成正果,要么分道扬镳,再无中间模糊的灰色地界。在王妩心里,惊天动地的浪漫,更像是一种强逼的手段。昭告天下,舆论造势,逼得她再无退路,没有分毫回转考虑的余地。 而现在……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句不知什么时候背过的诗句。 “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 她不会织布,不会裁衣,不通乐理,不守常礼……却得嫁赵云…… 何其幸哉! 历经千年,今世是老天给予她前世之累的最大补偿。 “好。” 王妩执赵云的手,好像在答那句至死不渝的誓言。 霞光将尽,秋风拂过一地落叶,沙沙作响。 赵云正要开口让她回屋避风,却突然听到极轻微的一声脆响,自他们身后传来。 这是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赵云目光微凛,一手从王妩腰间移到肩上,一手一带,顺势将她挡在身后。却见一个少年的身影慢慢自回廊曲折掩住的拐角后踱着步子,转了出来。 少年一身素白,就连头上的纶巾都是白的,竟是重孝的打扮。 王妩和赵云在这剧县郡府之中住得时间并不算短,王妩这两个月来更是足不出户,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少年。 这少年距离他们其实并不远,只是身量不高,又清瘦得很,正好被曲廊转角处的一根立柱挡住了身形,若非地上铺了层枯叶,落脚生脆,倒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少年见两人俱注意到他,也无半点慌张之意,就连脚步都不曾乱一下,身姿笔挺地越走越近,最后停在王妩身前一步开外。 再近了两步,王妩看清了那少年虽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是面如冠玉,五官秀挺,玉树芝兰,气度翩翩。他的身量尚未拔高,将将比王妩矮了小半个头,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稚气,可一双凤眼目光深沉,叫人一眼望去,陡然生出几分浩瀚夜空的错觉来。 “汝便是许姻两次皆不得嫁的公孙之女?”少年微微抬起头望着王妩,声音清脆,犹有童稚之音。 而说出来的话却令她生生胸口一闷。 她的声名,虽比不上征战沙场的猛将,比不上雄踞一方的诸侯,但在这个独属男人的时代里,却也说得上是不错了。 提起公孙之女,有人会说起疾驰三百里,求援调兵,亦有人会说她随袭青州,胆大妄为,甚至说她以女子之身,代父为使,结青徐之交。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说她是两次皆不得嫁! 这不是说她嫁不出去,没人要么? 王妩在心里暗暗安抚自己,切不可与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计较。 然而这少年却不罢休,转而目光又落到赵云身上:“兵屯青徐之交,固然进可夺徐州之城,退可守青州之境。然只要驻于小沛城外的三万曹兵一日不动,你这数千精锐之骑也必将只能困守于山林之中,进退不得!夫战者,焉有将自身之兵送与他人牵制之理乎?若此时青州境内有变,试问赵将军又当如何应对?单凭你留在这里的五百人么?” 此言一出,王妩和赵云尽皆色变。 赵云兵屯青徐的交界处,是他方才压低了声音凑在王妩耳边说的,在此之前,王妩只知他此去明为征伐刘备,实则平原残军,却是将这些兵马之后的安排全全交给了赵云。她不懂,不知,也不管。 而如此军情,赵云说出口前自然是确定了出自他口,随入王妩之耳,还压低了声音。就算这少年一直都藏身于他们身后的回廊曲折之处,也断然不可能听得到。 那他又怎知赵云兵屯青徐? 还有,范成所领的五百精锐,这两个月来王妩虽然也有用到,却一直隐在暗处,这个少年又怎会知道? 再加上赵云兵屯青徐相交之地,虽能牵制曹操的三万兵马,却确实也将自己逼入了动弹不得的地步。曹操除却这三万兵马,尚有军力围战公孙瓒,赴长安迎天子,若等他再收拢了司隶天子之兵,更是兵强马壮。 相比之下,徐州之事一日不决,赵云手中就再无可用之兵。 小小少年的头高高昂起,望着王妩的目光很有些与他年龄明显不符的幽远意味,而眉峰轻扬,却是透出属于这个年纪的挑衅之意。 王妩扯了扯赵云的衣袖,示意他不用挡在她身前。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她自以为非常亲和友善,知心大姐姐的招牌笑容来,微微俯身,到目光恰好能平视那少年的高度,柔声轻语地问:“不知小郎君如何称呼?出身何处?” 然而,她还没听到那少年的回答,却率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则是张燕一把熟悉的大嗓门。 “人是你要我寻的,怎么到了近前,你反倒还要问他是谁?” “什么我要你寻的?”王妩一时没明白过来。 下一刻,待张燕行到近前,看到他一脸“你记性也太差”的神色时,她猛地想起来。 从徐州回来后,她确实火急火燎地让张燕帮她找一个人。 陈匡擅谋,成就却多在内政和定策上。而和她那位熟知历史的同乡打擂台,猛将骁锐之外,却少不了一个临阵决断,调兵遣将的高才之人,一个至少能与郭嘉交锋不怯不退之人。 而这个人,又必须绝不可能事曹操为主。 对于历史,王妩虽然是个半吊子,而这样的人,她恰恰知道有一个。所以她凭着印象,让张燕去了一趟南阳…… 她要找的那个人,一身经天纬地之才,躬耕南阳,才通天地,隆中一对,成就三分天下。 王妩不可置信地盯着张燕看了许久,却没从他脸上看出半分玩笑之色。 再猛地用一种足以扭伤脖颈的速度回过头去,王妩看着眼前这个唇红齿白,故作老成的小正太…… 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口水,王妩觉得自己的下巴一定已经砸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阿妩就是个半吊子!哇哈哈哈~ 光想着搬救兵了,她忘了事先打听一下这位救兵今年几岁~ ☆、第七十四章 [三国]碧血银枪_83 诸葛亮,字孔明。 不对,面前的少年再怎么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来,也没到冠字之龄,就连“诸葛孔明”都称不上。 但这少年既然能说得出方才那一番话,见地深刻,言辞锋利,却又由不得王妩不信。 “那个……你是南阳人?居于卧龙岗?”王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却还是忍不住要确认一遍,张燕到底有没有找错人。 却不想那小小少年转身先向张燕举手一揖,端端正正,宽袖扬扬,衣袂洒洒。一礼之后,这才转而回答王妩的话,稚音清亮:“亮原徐州琅琊阳都人,随叔父往襄阳。” 王妩分不清正史和演义,唯独记忆中那一篇苦口婆心的出师表稍稍派得上用场。殊不知诸葛亮躬耕南阳确实不错,可所居卧龙岗者,却是诸葛亮出山之后的事了。 没 等她理清楚其中关系,张燕率先嗤笑了一声:“哪儿来什么卧龙岗!某在荆襄翻了整整两个月,别说南阳,南郡江夏,长沙武陵,哪一处某没有寻过?别说卧龙岗, 就连卧龙泉,卧龙山都没有!倒是在襄阳见到了你说的那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水镜先生,只不过此人一心避世,某也不好强之……” 水镜先生此人,王妩只记得就是此人告诉刘备一句“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的惊天之语,指点刘备三顾茅庐。 因她说不出卧龙岗究竟在南阳的哪个位置,是以才模模糊糊地告诉张燕,若是实在寻不到人,可寻访水镜先生。至于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她当然……还是完全不记得了。 张燕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某方才接报,令弟已安然达襄阳蒯祺处,交予你长姊照料。” “劳烦将军。”诸葛亮闻言,绷得紧紧的唇角微微一松,显然为此事已记挂了许久。 他口中称谢,向张燕再行一礼,问道:“将军的伤势如何了?” “你受了伤?” 王妩大吃一惊。而与此同时,另外还有两个人,一远一近,同时和她问出一样的话来。 一个是就站在她身侧的赵云,而另一个,清冽的声音里除了吃惊更有几分忧虑之意,则是正疾步往这里走的云姜。 张燕也是刚刚回来,和赵云是一先一后进的城,两人都是安顿了兵马便立刻往郡府里赶。要不是半途发觉了诸葛亮不知怎的也跟着进来了,张燕早就直接绕过曲廊,进了后院去看云姜了。 此时虽晚了一刻,但总算是见到了人,张燕的眼睛陡然一亮,望着云姜“嘿嘿”笑了两声,一手仿佛没处放似地,又在诸葛亮肩上拍了拍。 云姜一身浅色短褐,外面和王妩一样罩了件宽大的披风,只是快步行走之时,披风拢了风,猎猎作响。 云姜带了一阵风站定,向赵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和张燕巴巴望过来的目光相触,面上微红,却是不闪不避,在他身上仔细打量。 “那个……某回来了……”张燕说了一句废话。 “莫担心,某这回在南郡与长沙相交之地,遇到了个神医,续骨生肌,当真是手段非凡。偏偏为人谦和,半点架子也无,某将人请了回来,等会儿便到……”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串,好像陪着云姜拉家常说闲话解闷一般,恨不得将此行路上看到几只兔子,几座山,都已告诉云姜,哪里还有半点精明果决的黑山军主帅模样? 若是换在平时,王妩定要好好逮着这瞒了她许久的两人打趣一番。 云姜和张燕,一个面薄易恼,一个又时常以黑沙掩面,这两人自相识起,便如同一对欢喜冤家,喊打喊杀,现在想来,实在是有趣。 而现在,王妩的脑中却是被方才张燕和诸葛亮的对话中露出的只言片语塞得满满的。 诸葛亮一身重孝,张燕又受了伤,还让人将他的幼弟送走…… 既然她会想到找诸葛亮,曹操自然也会想到。 王妩心中微微一动,不等云姜接口,脱口而出:“你遇上曹军了?” 不论诸葛亮是否真如演义中所描绘的那般心系匡扶汉室江山,能选择一个在当时无处容身,几度奔逃的刘玄德为主,才华豪情固然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是此人自恃才高。 宁为鸡首,走一条艰辛无比的道路,成万世之功业,赢生前身后名,也不做那凤尾,令自身的光芒受损一分一毫。 所以,诸葛亮绝不会为曹操所用。这正是王妩一心要找诸葛亮的原因,可这又何尝不是曹操要杀诸葛亮的原因? 扪心自问,王妩觉得,若她是曹操,要打散三国鼎立的局面,设计刘备固然必要,而另一方面,确实更要阻止诸葛亮为他人所用。 不为所用即杀之,岂非向来就是她这位老乡粗暴又简单的手段么? 一如赵云。 而张燕既然一下子没能找到传说中的卧龙岗,大有可能,诸葛亮也是因此而在曹操手下逃得性命至今。 诸葛亮眉峰几不可见地一动,目光落到王妩身上,若有所思。 哪知张燕却连连摇头:“不是曹军,某是遇上了陷阵营。” 能在张燕手中讨得便宜的兵马绝非等闲,但“陷阵营”这个名字,王妩却并无印象,正要问是否对方人数众多,却见赵云神色一凛,多了几分凝重。 “飞燕兄与吕奉先交手了?”显然他知道“陷阵营”的来历。 不知“陷阵营”,王妩对“吕奉先”三个字倒是如雷贯耳:“你说这个‘陷阵营’是吕布……” 张燕哈哈一笑:“这吕奉先擅骑射,精武艺,号称‘飞将’,某昔日在冀州中山时便曾与他战过一回。那时他尚在袁绍麾下,所领的‘陷阵营’虽人数不多,可却是生生杀散了某上千军马!这一回再交手,某纵然为他所伤,可他也不见得好过……” 张燕毫不避讳地说起以前和袁绍为敌时,败在吕布手中之事。语气之中,非但没有半点怨怒,反而对那“陷阵营”极为钦佩。以至于这次与吕布再度交手,两败俱伤的结果令他很是得意。 实际上,他这回救下被追杀的诸葛亮,实属因缘际会。他一开始却并不知道这个小少年就是王妩要找的人。反而是见到了吕布的旌旗,这才出的手。事后还是诸葛亮自报姓名,他才发觉自己找了两个多月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 张燕正自得意,却突然看到云姜目色一凛,狠狠朝他瞪了一眼,一句话说了一半,生生顿住,举手在额头上重重拍了拍,心虚地朝她“嘿嘿”一笑,神色讪讪。 赵云看在眼中,不由好笑:“云也听闻过都亭侯武勇之威名,只可惜始终无缘一较高下……” 他本意是要给张燕解围,却不想这句话说出来,王妩也是紧跟着横了一眼过去。 一时之间,回廊上五个人,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诸葛亮意味不明的目光在四人之间转了一圈,清了清嗓子,缓缓往前跨了半步:“如非将军,亮早已命断荆襄。”他微微抬头,目色沉沉,眉宇间涌上层层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痛恨色,声音也跟着有些暗哑,“然杀我叔父者,却非吕布,实曹操曹孟德也。” 此言一出,王妩心中暗道一声“果然如此。” 而张燕却是“嘿”的一声,怪叫道:“曹操,曹操,怎么又是曹操!算计子龙,算计某,算计些幽州军马也便罢了,怎的还要算计到你叔父这个未及上任的豫章太守?” 至于王妩方才是如何得知曹操与此事有关的,他倒是没半点奇怪。只觉得王妩曾在曹营之中待了那么久,听到点旁人不知道的消息也实属正常。他在这一时之间,甚至还想到了她是事先得知曹操要追杀诸葛亮叔侄,这才让他前去寻人,伺机将人救下。 只可惜他终还是晚了一步,令诸葛亮的叔父诸葛玄丧于曹军之中。 “等等,”张燕忽然语声一顿,看着诸葛亮的目光露出了几分疑惑,“围杀你们的分明是吕奉先的‘陷阵营’,又与曹操何干?” 诸葛亮垂目不答,脸色发白,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垂在身侧的手也握得死紧,甚至因用力过度而带得宽袖一同簌簌发颤。 吕布是刀,身后自有执刀之人! 张 燕忽地明悟,却又不敢相信。吕布此人,他与之战于冀州之时已将其看得清楚。虽技艺高绝,却好高骛远,反复无常,骄恣无状。是故当初他纵败于吕布之手,却也 丝毫无虑,料袁绍必容不得此人多时。果然只隔数月,吕布便露扩充兵马之野心,令袁绍心生不安,甚至不顾其功,险以甲兵将其狙杀。 收揽这样一个人,如饲猛虎,稍有不慎,就有被其反噬之危,曹操又怎敢用? 张燕转而望向赵云,正好见到赵云目中凛然的战意飞扬,正向王妩投去询问似的目光。 曹操用吕布,王妩也是大吃一惊。依曹操对这个时代的熟悉程度来看,又怎会冒险用这么一个随时会翻脸的“三姓家奴”?莫非她又被什么误导了? 然而,此时,王妩却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再揣摩曹操所想。她只知道,既然诸葛亮认定了和曹操有仇,那不管他是如何认定的,于她而言,都是一个难得之极的机会! 向 赵云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挨到他身边,王妩的目光却在诸葛亮的一身孝衣上轻轻扫过,最后落到他面上:“君既随飞燕兄来青州,想是要借妩之力,向曹操报此深 仇。君方才既言青徐之交的兵马有进退不得之险,妩智计浅短,实不知当如何从三万曹军之中夺下徐州之地,还请君以计教我。” 从“小郎君”到“君”,这称呼之间的变化,王妩可谓标标准准的“前倨后恭”。 张燕更是大为诧异。他一路护送诸葛亮来青州,虽知这少年聪慧,却也毕竟只是一个年未及冠的少年而已,王妩向他问计,又有何用? 然而,他嘴一张,正要说话。云姜手快,微微侧过身子,右手自他背后探过去,在他紧实的腰里掐了一把。 张燕身体猛地一抖,一句冲口而出的话好像被这一把生生掐断,梗在了喉咙里,憋得耳根通红。 而赵云却一点也没注意他们俩这背着人的小动作,他虽然也诧异于王妩对诸葛亮的态度,而令他更挂心的,却是王妩掩在宽袖之下,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正不安地来回扭动,显然是紧张至极。 [三国]碧血银枪_84 ☆、第七十五章 诸葛亮似也被她的话惊得微微一愣。眉宇间闪过一瞬间的茫然无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怔怔地盯着王妩看,不可置信之色,反倒衬得他此刻才像是王妩记忆当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但这难得的纯真之色却仿佛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无踪。诸葛亮转而又露出那副少年老成的神色,只一双眼中,看着王妩的时候多了几分独属于这个年纪的跃跃欲试之色。 诸 葛亮的目光在王妩垂落下来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能透过衣衫的布料,看到她和赵云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却马上又抬眸,迎上王妩的目光:“徐州固然物产多 资,兵民几多,然前有曹操大军压境,后有袁术虎视相觊。夺徐州,纵事成,也必将成为曹袁两家联手之敌,势难挡也。今汉室虽倾颓如覆,却仍为天下正统,若能 趁此天子蒙难之机……” 王妩不由暗暗吃惊,不想诸葛亮却是和曹操想到了一块儿去…… 或者应该说,他是和历史上的那个曹操想到了一块儿去。先入长安,借汉天子之名,名正言顺,收天下之兵。只不过一个是要累世之奇功,千古之忠名,一个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图的是天下至尊。 若非此曹操已非比曹操,奉迎天子,只怕还真会让诸葛亮抢了先。 然而,王妩转念又一想,若真是那样,曹操也不会无故追杀诸葛亮,诸葛亮与曹操无仇,怕也未必就能想到这个釜底抽薪的主意。 可见这世上的事,纵有他们两个打破常规的存在,终也是有其因,方才有其果。人算也好,天算也罢,一环扣一环,却不知终究要绕了谁进去? 王妩只觉得赵云的手将她轻轻一捏,显然也是震惊于诸葛亮年纪如此之轻,就已经能有如此长远的目光…… 她不动声色地回握了一下,却毫不客气地直接打断了诸葛亮的话:“晚了。” “曹操早已于两月之前,相约刘玄德一同挥师长安,奉迎天子。子龙此次去徐州时,正逢刘备应召北上,算来,两人也差不多要汇合了。若是脚程再快些,只带轻兵快马,想来再过两日,就能到长安城墙下了。” 这个时代的消息实在是太不灵通,加上曹操和刘备又是刻意隐瞒了行踪,诸葛亮则连日东奔西跑,先是被吕布追杀,又随着张燕赶路,竟是全不知道此事。 获悉这最稳妥之策被人捷足先登,诸葛亮一时极为郁闷。面色铁青,清秀的面容几乎皱成一团。 然而这郁郁之色也如同先前一样,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任激流汹涌,俱藏于平静的海面之下。 诸葛亮沉思了片刻:“曹操多谋,麾下又多猛将强兵,联公孙,克袁绍,定衮州,夺冀徐,几番连胜,兵马势大,现又挟天子之威,此诚不可徒与之争锋也。” 身负血仇,却要忍辱避其锋芒,何其悲愤! 此时的诸葛亮到底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说到这里,垂眸瞥到自己身上的孝衣,想到无辜惨死的叔父,和惊惧成疾的幼弟,不由恨色难掩,沉痛万分。 而偏偏曹操又势大如此,别说抗衡,他将胞弟远远送走,甚至还不能让曹操知道他身在青州! 这就好似身处一叶孤舟,于狂风巨浪之中上下颠簸,随风浪摆弄,听凭生死,无半点反抗之力。 悲恸愤慨之下,许是方寸已乱,心神失守,一股天地之间无依无靠,无处容身的孤寂感油然而生,竟是逼得这早熟的少年声音微微发颤,再难维持那表面的平静。 他语声顿了顿,阖了目,一连深深呼吸了好几口,这才慢慢恢复过来,再睁开眼时,眼中慢慢恢复了清明。 王妩心下恻然,她一直要避免和曹操正面相抗,这才迟迟没将主意打到寻找诸葛亮出山上来,直到获悉了曹操真正的身份,才彻底接受了这一战在所难免的事实。 若是她早一点动这个念头,想来诸葛玄便不会身死。这个少年也大可做他才华高绝,清华如云的名士,不用背负这恐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尽雪的血仇,纵与曹操为敌,至少会活得轻松得多。 赵云像是感觉到了王妩的黯然,松开和她握在一起的手,在她手臂上拍了拍,难得主动,又大大方方地顺势搂住她的肩头。 王妩抬头向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实际上,现在的她,说一句见惯生死,虽有些矫情,却也不为过。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心底的这一份情绪,究竟是在难过些什么。 张燕见状,偷偷侧目瞥了云姜一眼,却正好见到云姜也向他望来。凤目盈盈,长眉含情,直看得他心中大动,那誓与天下英豪一争长短的万丈气概顿时尽皆化作万种柔情,不知不觉,他伸出手,将方才掐得他虽不怎么疼,却狠狠吓了一跳的那只手紧紧捞住。 诸葛亮对四人之间的动作恍若未觉,扬起脸,眼角还隐隐泛红,眉宇间却已没有了悲戚之色,唯有一股强大的自信,志在必得。 “要谋曹操,先需摒除后患。亮有上中下三策,可助赵将军袭取辽东。” “辽东?”赵云不禁心头一凛。 私 下里,他也和陈匡谈及过辽东之事。一来,辽东始终位于幽州之后方,若是与曹操联手,极有可能会在他们相战正酣之时从后面出兵,令他们首尾相顾不及。其二, 公孙瓒曾亲口许诺将王妩送嫁辽东公孙度之子,这虽是当初陈匡算计公孙瓒时伏下的一招后手,后来又有曹操求姻之事,令公孙瓒不再提及此事,但当初那一诺日后 究竟要如何善后,却始终是赵云心里的一根刺。 可公孙度世居辽东,水军之利,远征高句丽,更是所向披靡,威名远扬。加上辽东之地,南向以海为界,天然的屏障,可谓是固若金汤。 而白马义从纵骑术精悍,骁勇锋锐,却是不谙水战。要想拿下辽东,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不管不顾地以骑兵正面强攻。 而若是这么做,无疑是将后背尽数暴露在曹操的眼下,自取灭亡。 赵云和陈匡商议了许久,这才终是极不甘愿地将这个念头放下来。好在幽州疆域,有老将严纲驻守,只要他们阵前不遭大败,公孙度却也不敢多生是非,白白送公孙瓒一个出兵之名。 而王妩却不知是受了公孙妩对自己要被打包送嫁的残余印象的影响,导致她对辽东这块地方始终兴致缺缺,亦或是相较古人,她到底少了那一份放眼天下的全局观。 打一开始起,王妩就下意识把那极北苦寒之地从脑海里删了去…… 此时听到诸葛亮提及辽东,王妩心里突地一动。 青州与辽东两地各呈一个小半圆,一个接壤幽州,一个与幽衮相邻,另一面,却是隔海相望,距离并不远。而若是这两地能打通……那即使幽州还在公孙瓒手里,徐州又落入曹操手中,青州和辽东俱是环海之地,物产极丰,辽东更是面向鲜卑部族,那里还有良马无计…… 想得再远一点,长江以南的吴地,不也半面靠着海么? 王妩突然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豁然开朗,双眼发光。 有青州为支点,拿下辽东,诱惑实在太大。 张燕和赵云对视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悸动。 若说一开始他还对王妩问计于诸葛亮不以为然,自诸葛亮提出和曹操动向出奇一致的抢入长安城,借势汉天子后,也不由收起了小瞧之心。 再加上一个这般年纪的少年,竟能看着身上的孝衣,在不管不顾报仇雪恨和立足自强之间稳妥地选择后者,这等隐忍和魄力,就算是换做他,他自问也未必做得到。 诸葛亮语声只稍稍停了一刻,半点也没有故意卖关子吊胃口的意思,就直接说了下去。 “亮曾听闻,公孙幺女与辽东定下姻好之约。赵将军可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以送嫁为名,旗鼓大张,引得辽东戒防。而同时却布精兵从山路取道,隐藏行迹,围辽东……” 王妩笑了一笑,她只听到诸葛亮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名为送嫁,实则夺城,虚虚实实,攻其不备。这个计策非但可行性极高,甚至在公孙瓒这里,也极容易蒙混过关。 然而,以她为饵,赵云定不会赞同。 果然,诸葛亮话还没说完,赵云便已经沉了脸色,举起一只手,凌空虚按,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 “不行”两个字,斩钉截铁。 诸葛亮却好像早就料到他会有这反应,脸上不露半点惊讶之色,只目光在王妩身上一转,点了点头,便又续道:“若取上策,亮可保三月之内得破辽东。而中策,则取借他山之石以攻玉。” “辽 东东南临海,北方与乌桓,鲜卑相邻。一旦引胡兵自右北平入境,转攻辽东,辽东太守公孙度不备之下,他引以为屏障的海水便成了阻得他无路可去的绝地!待他向 白马将军求援之时……”他又朝王妩看了一眼,“白马将军却多半未必愿意出兵。而赵将军便可要他开距青州最近的乐浪一郡城门,领兵渡水,再与驻守在幽州的铁 骑两相呼应,一举平定辽东!” “不行。”这回,一口回绝的却是王妩。 诸葛亮一本正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出乎意料的不解之色。在他看来,上策要用王妩为饵,赵云会反对,理所当然。然而这个中策虽然要多费些功夫,还要和胡人商谈,但成事的可能性却同样是极大。 “幽州与胡人逢春季通商,只需待得半年,引胡入境并非难事。再算上征战之时,虽较上策为久,一年为限,却也足矣。而一旦辽东大定,再由幽州兵马转而攻其后方,同时许以通商不禁之策……” 王妩深深吸了口气,不让他再说下去:“不用多言。引胡入境,绝不可行。”像是想到了什么,王妩的眼神倏然幽远,就连斩钉截铁的语气也跟着带上了几分飘忽不定的尾音。 有些事,古人可做,可王妩却不能做。 引外族入境的事,她做不出来。通商是好事,但引兵入境,却无异于引狼拒虎。 王妩抿了抿唇,随即用力呼出一口气,好像要将什么回忆一同呼出去。她拉回目光,向诸葛亮轻轻一笑:“别急,不还有下策么?” 诸葛亮被她抚慰似的柔声轻语一堵,心中不解更甚。他看向赵云,又看看张燕,正待再劝,却不妨赵云也跟着王妩点点头,问他道:“下策又当如何?” 若再过得几年,诸葛亮或许还能沉得住气。亦或是再过得几年,他能在第一时间想通王妩为何不愿引胡入境。以他的心智才谋,当然不会引狼拒虎。引兵入境,更是自有后手,确保能让着胡族进来,也能将他们赶出去。 [三国]碧血银枪_85 而此时,他正值年少气盛,又才平复不能立刻一雪血仇的心境不久,揣着极大的自信一连提出两策,皆被彻彻底底地堵了回去,甚至根本还来不及说出他的“后手”。 作者有话要说:诸葛亮【炸毛】:什么嘛!他们四个人这是故意秀恩爱!故意的!我的媳妇呢!我也要媳妇!作者你快滚出来,还我媳妇! 有童鞋昨天说权谋太长了么,木有感情戏~这四只明明时时刻刻都在秀恩爱嘛~光明正大地秀恩爱~偷偷摸摸地秀恩爱~ 而且,狗血就快要降临了~啊哈哈哈~快来为作者的恶趣味点赞~ 【正经脸】小正太这一段出场其实是后文的一个巨大的伏笔【群众:又是伏笔!你够了!】其实作者已经露出了一个破绽来了,唔,应该是小正太露了个破绽出来~尽管……连我自己都觉得实在太隐晦了……【啊!谁扔的番茄!】 总之,阿妩要搞定小正太?正太虽小,心眼不少啊! 阿妩【怒拍桌】:说好的亲妈呢!子龙,她欺负我! ☆、第七十六章 诸葛亮生生一窒之下,既不甘又气恼,两团红晕涌上脸颊,若非他自幼教养极好,自恃风仪,进退有度,怕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上一句“妇人之见”! 慢慢吁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 是下策,那也自然只能由能言善辩之士使辽东,面辽东太守,陈以利害,以驻兵助守为由,逐步将兵力渗于辽东之内,蚕食其威。”不知是不是没了期待的缘故,诸 葛亮这回放慢了语速,望向赵云,缓缓摇了摇头,转而又去看王妩,眉梢轻轻挑起,似是刻意为难,却又似实在无能为力,语含深意,“只是这一策,非一年一月之 功,究竟要用多久,亮却实不知。” 而曹操赴长安,顶多一年半载,便能安顿局势,若拖得久了,等他腾出手来,决计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易地就拿下辽东。 说来说去,还是在和曹操抢时间。 王妩听出了他话外之意,却忽地目光一闪:“你想去辽东为使?”诸葛亮出使江东,舌战群儒,可是演义之中数得上的一场好戏,只不过…… 若此计能行,确也不错。到时候只要有兵马驻扎到了辽东境内,总有办法伺机行动,甚至可以学一学郭嘉那时候煽动青州世族与他们作对,学一学刘备赚民心拉声望…… 可现在的诸葛亮……行么? 王妩又上下打量了一下还没她高的少年。是否擅言辞急辩,她看不出来。但诸葛亮虽着重孝,却是气度丰雅,就连眉宇间的悲色,也被他那一双静如无风海面的眸子无声无息地掩了下来,方才那忿然不服气的神色早已褪尽不见。乍一见,几令人不敢相信这是一双半大孩子的眼睛。 似猜到她心中所想,诸葛亮挺直了背脊,下巴微扬:“项橐七岁为孔子师,甘罗十二为秦相,亮又岂不能为使辽东?” “就你?” 张燕虽然也暗暗叹服这少年的眼光,上中下三策,各有所重,从辽东的地势,到公孙瓒的反应,再到幽州的形势,处处切合,环环相扣。如此谋略,怕是就算陈匡在此,也挑不出半点问题来。 但说到要出使辽东,张燕却是要比王妩更不看好他,不等诸葛亮再说,就直接摇了摇头:“旁的不说,某问你,你若是再遇上吕布,亦或是遇上曹操其他的兵马,又当如何?自保尚且不能,谈何出使辽东?若是公孙度砍了你送给曹操做人情,你又当如何?” 诸葛亮侧了侧身,与他正面相对,抱拳一礼:“正要向将军借一支兵马,护送亮前往辽东。” “这……”此言一出,张燕却是皱起了眉,为难地看了王妩一眼。 他倒不是吝惜这一队人马。 对于王妩而言,光是诸葛亮这三个字就足以令她信服,而张燕却是丝毫不知道自己此刻眼前这个聪慧内敛的少年,将来可能会有怎样的成就!他更想象不到,这个少年会名垂千古,成为智慧谋略的象征,口耳流传。 张燕心里极为赞同这夺下辽东之计,虽可能拖得久些,可他和王妩想得一样,只要到了辽东,不怕寻不到机会。可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为使,先不说那辽东太守未必会将他放在眼里,少年人难免沉不住气,若是搞砸了,提前引起了公孙度的防备,反而就不妙了。 “若不然,让范成带人去。这两年,他也历练得不少,临阵应对,也能看得出轻重。”赵云微微侧了头,压低声音,在王妩耳边轻语。 王妩沉思了片刻,正要接话,云姜突然插口道:“到时候遣驻兵助守,也从右北平郡,穿幽州而过么?” “不然。”王妩目光一闪,“幽州州牧刘虞暗弱,州事兵马早为父亲实掌。若从右北平走,只怕就算此计最后得用,到辽东驻兵的也都是父亲的人了。所以,我们还是只能走水路。” 她和公孙瓒不和之事,瞒得过别人,却未必能瞒得过诸葛亮。更何况,她也要让诸葛亮知道赵云虽仍算在公孙瓒麾下,但若是有所算计,两者却还是要分分清楚的。 王妩这句话,等于是挑明了她要从公孙瓒手中夺权。虽说这事在场的几人除了诸葛亮之外人人知晓,但却没人能想得到她可以就这么自然而然,全不当回事一般地说了出来。 张燕略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云姜却是想起孔融,不由苦笑轻叹。而赵云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有王妩发觉,他垂在身侧,和她靠在一处的手臂一下子有些僵硬。 王妩有些苦恼地也叹了口气。 不管她怎么说,怎么做,她和公孙瓒之间的关系,对于赵云而言,始终都是斩不断,也是不可斩断的。只怕是就算她打定了主意要夺权,赵云面对公孙瓒,面对她,也总难免负疚。 不过,忠勇孝义,胸怀坦荡,行事磊落,诚挚认真,方为赵子龙也。 自自然然地在赵云手臂上拍了拍,也不管诸葛亮掩不住的诧异目光,王妩缓缓续道:“然而青州对岸,除辽东乐浪郡之外,尚有东夷之土。奈何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北地难得水战之将,总不见得要寻海边的渔夫掌舟,助子龙征战不成?” 既然她要夺权,驻兵辽东,最佳的人选,便是赵云。 而若无水战良将,赵云此去,又无疑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凶险难料。与此相比之下,诸葛亮是由范成护送去辽东也好,单独问张燕要一支人马也罢,王妩根本没心思多加考虑。甚至就连她是否赞同诸葛亮去辽东,都要两说。 “这有何难?”诸葛亮回过神来,宽袖一甩,竟是胸有成竹,“这次随我同来青州的,就有一人,力大而擅射,轻舟水行,如履平地。只不过,此人声名不佳,就不知道你敢不敢用了?” 张 燕眼睛一亮,抚掌大笑:“是是是,某怎么把甘兴霸给忘了!此去荆襄,所获着实不少。既会了故人,又交新友。这甘兴霸听闻某与三十骑破袁绍,五千骑夺青州的 赵子龙相交,便死缠着某要一同前来。遇着‘陷阵营’时,还亏得他一箭射倒了吕布的大旗,挫敌锋锐,着实了得。” 说起与吕布一战,张燕又开始眉飞色舞,然而他一转头见,就看云姜脸色不善,随即立刻转过话锋,正色道:“不过依某所见,他是不甘被刘表所轻,终日闲散,不得所用,早晚也要求去。正好遇到某,想来是要探探青州之风。” 甘兴霸? 王妩见云姜乍怒还喜,强忍着笑意摇头向她使了个眼色。但她的注意力却全被这个名字吸引了过去,不及细究那个眼神之中含义。 好熟悉的名字…… 王妩下意识扶额,并起两指在眉心揉了揉,只觉得最近她实在是用脑过度。 古人有名又有字,偏偏她就算是都知道,多半也是先记住名,再记字。顺着名想字容易,可单只告诉她字,要她想这人的名字……就好像是以前语文考试诗词填空,看上句填下句容易,要叫她看着下句填上句,却多半是要卡壳的。 宽袖垂下,挡住她一脸纠结。 “甘宁甘兴霸,巴郡临江人。轻侠杀人,夺船劫财,铺奢着锦,人称‘锦帆贼’,声名大显,却不知何时投了刘表?”赵云问的是张燕,其实却是顺势告诉王妩这甘兴霸究竟是何人。 然而恰到好处的提醒就像是醍醐灌顶,令王妩瞬间想起了这个人。 “甘宁!” 那部加了无数艺术创作的演义故事集似乎没有给予此人浓墨重彩,从而王妩对这个名字的印象还处于半陌生状态。细想之下,竟是只记得这人归属东吴。 而王妩转念一想,她什么都不记得还能记得这个名字,可见此人也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 东吴以江为凭,他既然能归于东吴,又以“锦帆”为号,想来善于水战,确是不假。 有朝一日,当曹操得知王妩对甘宁这个历史上可与关羽对峙的猛将竟是揣着这个念头时,险些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而现在,诸葛亮去辽东一事,前前后后,看起来却是没什么令王妩不放心的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王妩就是没来由的觉得哪里不妥。可真正再细想,却又寻不出什么问题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当初在高密,那五百神出鬼没的刀斧手陡然消失无踪之时一样空荡荡的,仿佛身处于一片迷雾之中,看不清方向。又像那日和赵云连夜往剧县赶,要去救援公孙瓒时涌上来的那种不安。 王妩突然想到郭嘉那一双如古井如深渊一般的眸子,再想到那一场山林狙杀,心头不由发寒。 “怎么了?”若有所感,赵云的眉峰几不可见地微微皱起。 王妩的这个神情,他很熟悉。 王 妩从来都是极要强的女子。自磐水战前的万难孤绝,战场凶险,鲜血淋漓,几多足以新兵吓得手足发软的场面,她却只在袁绍夜袭的那一晚失控惊叫。那一次之后, 尸山血海,箭雨飞蝗,疲累行军,就算那一次山林遇袭,所带的人马伤亡殆尽,连他也九死一生,再难护她周全,她纵惊惶,眼中那一抹旁人不曾有的倔强却令赵云 心安。 而自高密酒宴初见郭嘉之后,每一次只要提及郭嘉,想到郭嘉,她都会露出这种神情来。 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防范,隐隐约约的瑟缩。好像一头山林里湖边饮水的小鹿,每飞快地舔一口水,就要抬起头来警觉地四下张望,稍有风吹草动,更是慌张得不得了,随时准备着撒腿就跑。 看着王妩又一次露出了这样的神情,赵云突然觉得自己射向郭嘉的那一箭似乎太轻了些。 [三国]碧血银枪_86 无关其他,他只是觉得,王妩不是小鹿。 王妩觉得手掌一暖,抬头就见到赵云宽阔的肩膀,如山如屏,挡尽一切风雨。 从手指尖上传来的温度一直蔓延到心里,王妩不由勾了勾唇,一下子便心中释然。 莫说诸葛亮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就算是羽扇鹤氅的擅算谋臣,就算追杀他的吕布身后不是曹操,只要曹操帐下还有郭嘉荀彧之辈,只要他诸葛亮还想全无顾忌地一展才华,就不可能为曹操所用。 那她还担心什么? 王妩忍不住自嘲地摇头,还真是被郭嘉吓得杯弓蛇影,她对谋士这种生物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不记得前世在哪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刘备三顾茅庐,跪了诸葛亮一次,换来诸葛亮跪了他一辈子。 王妩挑挑眉,反手握住赵云宽厚的手掌。他掌心里的厚茧抵在她的掌心里,粗粝又真实。莫名的,王妩一扫瞻前顾后的低落情绪,霍地信心大增。 谁说诸葛孔明不能为她所用? 王妩向赵云展颜一笑,曲了一根手指,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手心里细细的微痒,令赵云一下子红了脸。正要缩手,王妩手腕一翻,五指伸展,从他的指缝中穿插过去,十指相扣。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君继续冒头~ ——请问剧透君,小赵和大尾巴还会打架么还会打么会打么~~~ 剧透君:那啥~诸葛小盆友是阿妩找的~张燕福将的体质……水将之才才是他这次忙乎的绝杀…… 【以下是剧透君被暴击围殴,场面血腥,儿童不宜,请回避 下面是人物崩坏时间 张燕的自我介绍:某本姓褚,籍贯常山真定人【赵云乱入:老乡啊老乡】,领军战于山间,号飞燕【张飞乱入:啥!张飞?谁叫俺!张飞燕?还有个燕!哪个说话大喘气!】,人称黑山贼是也【甘宁乱入:你是黑山贼,我乃锦帆贼,原来是同行】 张燕怒掀桌:还让不让某自我介绍了! 云姜:谁姓褚?褚燕又是谁? 张燕【立刻笑】:某!某啊!媳妇别跑—— ☆、第七十七章 “范成被我支出去了,这两天怕是赶不及回来,你看看你手下还有什么人得用,带一队人护送……” 王妩话还没说完,却被云姜打断:“不必如此麻烦。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能少动个人还是少动个人。”她反手往张燕肩头拍了拍,“从你这次带回来的人里匀三百人给我,我送他去辽东。” “云姜?”不等张燕说话,王妩睁大了眼,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生生将其他人都吓了一跳,“那是辽东!” 当年令云姜不管不顾,孤身远走的那个人,正在辽东。云姜又怎能再去辽东? “那 又如何?”云姜嫣然一笑,侧头看了看张燕,面颊上红晕隐现,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我上次在辽东之时,已和他说得清楚,自此之后,再不相干。他为避祸而去 辽东,只要我不刻意去寻,天下之大,又岂会这么巧就遇上了?再说,就算是遇上了,又能如何?总不见得要我从此以后,都要避着他不成?” 言及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人,云姜的语声出奇的平静:“他这个人,我固然看错了一点,但重孝守义却是不会错的。我们在黄县救护他家中老母,也算是一番恩义,他只有为此多加照拂,万不会有为难之意。” 张燕听她们两个跟打哑谜似的话中有话,虽未言明,却又隐隐猜到了那么一点意思,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拧了起来。 话说到现在,他也算看出来了。不管吕布背后是否还有曹操的影子,诸葛亮被人盯上,显然是因为这少年过人的谋略之能。而这少年大约是不愿为其效力,这才招来了杀身之祸。张燕原不太信这事是曹操的手笔。然而单看这手段,确实又和当初赵云不肯投曹遭致杀局如出一辙。 他知道云姜以前去过辽东,是以方才她提出带人护送诸葛亮时,他还真觉得可行。吕布受了伤,短时间内不可能再领兵出来,而他手下的那个陷阵营首领高顺性子耿直,云姜身为女子,就算遇上了,只需和诸葛亮扮作姐弟,就不会再多加为难。 只是有点可惜,他才回来没多久,云姜就又要离开。 哪知道,这辽东,竟令有玄机! “不行不行不行!”张燕将云姜朝身后一拉,梗着脖子昂首挡在她身前,“哪有女人领兵的?要去某去!” “张燕!”云姜的身量在女子之中算得高挑,可被张燕这魁梧的身板一挡,却是连头顶也看不见了。 她跺了跺脚:“你忘了你应过我什么!” 张燕愣了一愣,清秀的面容上,那故意摆出来的强悍反对一分一分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凝重严肃。他侧过身子,神情认真:“某应过你,要为领军之将,不做占山之匪,思进退之据,弃莽鲁冒进。某决不食言。” 云姜本是要责他行事鲁莽,放着黑山军大军在青州的部署不管,反和她斗气,要去做那护送卫队之事,有背昔日之言。但见张燕清雅淡然的眉宇之间刚毅如铁,一字一顿,铿锵之音,实出肺腑,看着她的眼中,却透出几分前所未见的不安,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张燕从来没问过云姜之前的事,事实上,就连她的身份,也还是孔丰平主动找上来时,他才知道的。 他不问,云姜也就没说。一开始是与张燕有仇无情,自然是不会说,而到了后来,时过境迁,世易时移,她更是觉得没什么说起的必要。 却哪知,出了今天的事。 这牵肠挂肚,忽起忽落,又患得患失的滋味,云姜早就尝了个遍,自然知道张燕在别扭什么。 遇强更强,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山匪首一面凛然说着“决不食言”,一面将她牢牢挡在身后,好像只要他一个转身,一个不注意,她就会立刻跑到辽东去,再也不回来。 在这样的张燕面前,百炼钢一般坚强爽朗的女子心中情丝绕指,再难说出一句重话来。 云姜歉然地向王妩看了一眼:“这事,可否稍后再议?” 这事,她要向和张燕好好说。 “不必了。”王妩摇摇头,长长吁了口气。 早知云姜拿得起放得下,却不想她竟能如此泰然。 王妩回想了一下,前一世,她也有过前男友。但无论是否和平分手,她一贯是秉承老死不相往来,做不成情人,也绝不做朋友。甚至还会疏远彼此之间共同的朋友圈,只为不再听到他的消息,也不再让他听到自己的消息。 即使偶尔软弱,突然生出莫名的怀念来,她也是默默回忆一下当初分手的原因,便又立刻神智冷静地将那多余的念头压了下去。 她一直以为那是最成熟的处理方式,干干净净,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然而,现在看来……反倒是显得幼稚和刻意。 见到就见到了,那又怎样?既然已经过去了,又还能怎样?见和不见,不都一样么? 王妩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她素来自诩豁达,却不想回到千年之前,才发觉那所谓的豁达……倒更像是自尊心作祟。 挽了赵云的手臂,王妩向他眨眨眼,眼中慧黠之色如星子轻闪:“这回飞燕兄才刚回来,若是云姜再走,岂不真成了劳燕分飞了么?我看不如就劳烦飞燕兄和云姜同去,虽然马不停蹄辛苦了些,但有美人同行,想来飞燕兄定也不会太计较。子龙你说好不好?” 劳燕分飞一词,众人虽没听过,却是一听就知其意,非但如此,这词还恰恰暗合了张燕的名字,别有一层深意。 诸葛亮纵然带着重孝,又是心事重重,乍一听到她这句话,还是险些噗嗤笑出来,连忙用力抿住唇。冠玉一般白皙的脸颊挣得微红,一直肃容端颜的老成之色终于破了功。 “阿妩你……”也不知是着急出来还是羞恼,云姜脸色通红,“我看,分明就是子龙回来了,你嫌我们留在青州碍事,要……要……” 终究是受过千年之前礼仪教育的女子,她一连说了好几个“要”,但到底是要怎样,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的了。反倒是这一连好几个“要”,令王妩神奇地联想到了别处去,不由蓦地也跟着红了脸,却是捂了嘴偷笑。 见云姜落了下风,张燕的目光往王妩挽着赵云的手上一转,“嘿嘿”笑道:“阿妩你几时开始随子龙一同叫某飞燕兄了?” “飞燕兄!”张燕这偏帮得太过明显,赵云不由轻声咳了一下。 王妩却半点不恼,微微抬起下巴,挑着眉,似笑非笑地看张燕,不答反问:“少废话!你到底要不要去辽东?” “去!”张燕立马点头,也顾不得帮云姜找回场子了。 “阿妩!”云姜本以为王妩是在玩笑,却哪知她是当真。不由提高了声音,极不赞同。 张燕怎能在这个时候离开青州?那之后赵云再带兵前来,青州岂不是又没人了么…… 上一次,正是赵云和张燕被郭嘉引得同赴黄县,陈匡来回消息不通,才被公孙瓒联合曹操狠狠算计了一把。 [三国]碧血银枪_87 “无妨。”王妩向她摆了摆手。 那一次意外,实在是她低估了公孙瓒窝里横的本事了。 王妩向诸葛亮看了一眼,心里的隐忧散去,挖掘到这块宝的欣喜便渐渐显露了出来。尽管可能旁人都未必相信这小少年的能耐,但她可是清楚得很。 王妩疏忽了曹操会找上诸葛亮这一点,却是没忘记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得诸葛亮出山那一出戏。而她现在走不开,赵云又要抓紧时机,赶在公孙瓒没将兵权尽数交给她那个好兄长之前先将重中之重的骑兵控制住,于是这才要张燕亲自带人去找人。 “人本就飞燕兄救护着回来的,此次以护送之名去辽东,途中也算相熟。”王妩又向诸葛亮看了一眼,“若辽东太守果真同意驻军,就从青州调黑山军,由飞燕兄领军,伺机夺取辽东。子龙这些日子东奔西跑,都没好好歇一歇,让他也躲个懒,留在青州好了。” 言下之意,诸葛亮这个人情,和辽东之事,都尽数交由张燕处置。 云姜和张燕一个惊一个喜,尤其是张燕,若是云姜不在场,估摸着他定要狠狠在赵云肩头拍一巴掌,竖起拇指喊一声“好兄弟,够义气”。 王妩和赵云相视而笑,目光停留在自己映在对方眼中的面容上,恰恰错过了方才还强忍着笑意垂下头的诸葛亮听到她这番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瞳孔骤然收缩,薄削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眉宇间飞快地掠过一道惊讶慌乱。 初时的惊讶过去之后,云姜缓缓回过神来,思索了片刻,向王妩点点头,微微一笑:“也好,若是遇上了,就让他们男人去打一架好了。”发自内心的笑容豪迈舒朗。 明知对方还要顾念着家中老母…… 王妩暗暗好笑,云姜这话说得漂亮,可一颗心,还没去辽东,就分明已经偏了。还说什么“让他们去打一架”…… 几人商议了这许久,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方才的云霞褪去了光彩,变成厚重的一层幕帘,牢牢将天上月光星辉遮了个干净,他们纵然面对面,可也渐渐发现彼此的面容被暗夜掩住,看不清晰起来。 正事商定得差不多了,云姜还惦记着之前打算要和张燕说的事,张燕更是不和赵云客气,直接拉了云姜草草告辞。 虽说是连个借口都懒得找,说走就走,张燕到底是义气为重的乱世英豪。临走之际,还不忘顺手将还拽了一把诸葛亮:“走了走了,有话明日再说。子龙不在青州两个多月,好不容易才回来,再不走,阿妩恼起来,某就白从吕布手下将你救回来了……” 王妩闻言一窒,好在天色够黑,没人看得到她突然之间涨红的脸色:“张燕你竟拿我与吕布比!” 简直就是坏她名声!她好好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几时有那等彪悍凶名了! 张燕恍若未闻,头也不回走得极快。诸葛亮沉吟之间,冷不防被他一拽,脚下一个踉跄。他脸上复杂的神色,连同那晦涩的目光一同隐入黑暗之中,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几乎就要撞到张燕宽阔高大的背影上,直到被跟在后面的云姜扶了一把,才站稳身形。 而张燕的声音立刻又传了过来:“某就不留你了,早些去歇着,某也两个多月不曾见着云姜了,嗯……”大大咧咧的话语紧接着被一声含糊的闷哼打断。 即使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这回定是云姜也听不下去了。 曲廊回折,看着他们越行越远的身影望去,逐渐化为一大团模糊的黑影,王妩不由闷声笑:“这下,可总算有个人能管住他这张要命的嘴了……” 话没说完,突然眼前一暗,仅剩的一点隐约的光影也一下子被挡住。 王妩心头一跳,脑中的念头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已然预判出赵云的意图,然而该如何应对,她却根本反应不过来。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想到如何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诸葛小盆友年纪小,城府偶尔破功~但是!小盆友的心眼却是一点都不少哇哈哈哈哈哈~ 张燕【摊手望天】:不要看某!某是年度最佳资深猎头!这娃娃是阿妩要某找的,与某无关! *** 送上小剧场帝七夜流年童鞋的最新力作! 诸葛小盆友晚上拿出一排的小人拿针开扎:让你们秀恩爱,我扎!让你们不送嫁,浪费我智商,我扎!让你们不同意引胡入境,还不让我把后手说完,我扎扎扎! 于是阿妩他们的后勤物质里,针的消耗量急剧上升,阿妩表示很奇怪 阿妩【拉住一给诸葛小亮送针的侍女】:诸葛小先生要这么多针有何用? 侍女:诸葛先生说这能让他放松精神。 阿妩:……【谋士的世界真奇怪】 ☆、第七十八章 宽厚的胸膛,坚实的手臂,仿若世间最坚固的城池。 赵云连日赶路,一身的灰尘还未掸尽,王妩埋头在熟悉的怀抱中,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衣襟前细细沙沙的尘土颗粒磨在脸侧额角,粗砺一如他的手掌,温暖也如他的手掌。 前世的经历,早已将王妩打磨成一个独立性极强的女子。 在别的孩子每晚缠着父母讲故事时,她早就习惯了自己早早关灯睡觉。初中开始的寄宿生活,到了大学山区支教时,没有信号,没有网络,同学们个个想妈的想妈,想男朋友的想男朋友。 唯独对她而言,那是一段难得清静的好日子,山清水秀,碧空如洗。没有无休无止的争吵,也没有所谓的亲戚半夜三更还冲到她面前,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奶奶过世之后,即使有遗嘱她也算不得第一继承人。甚至就连那时候的初恋男友,鸿雁传书,间隔虽久,却令她觉得格外安心。 就是那一次从山区回来,一场官司,终于将纠缠了数年的“家务事”交割清楚。然而,她那段迷糊得连思念都不曾体验到的初恋也在走同时到了尽头。 直到大学毕业之后,她干脆直接从家里搬了出来。独来独往,也自由自在。有三两密友,同事关系也算融洽,喜欢徒步远足,喜欢逛街打扮,生活充实又简单,普通平凡。 若非偶尔水管爆裂,或电线跳闸,亦或是搬运大件上楼,她几乎从来不觉得身边还缺了一个人。 知道内情的人说她这是独立自主,而更多不知道的,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冷情冷性,像一块表面纹理干净,内里却怎么也捂不暖的冰石头。 而现在……王妩很肯定,她的脸是热的,心口是热的,心脏每一下跳动,带起的血液更是滚滚如沸,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烫着。 两月不见,思念如潮。 王妩的眼眶也慢慢热了起来。 赵云低下头,一个吻正正落在她唇角。不同于方才亲在额头上的一触即分,轻柔温存,柔软的唇畔细细密密,一个吻紧接着一个吻,急切中又全无慌乱,自唇角到唇峰,温软的舌尖随着吻描摹着王妩的唇线,最后小心翼翼地抵在她双唇之间。 这都是临行前的那天,王妩教他的。真不知这两个月里,他又在脑海中回想了多少遍,方才这样熟练? 王妩被自己脑海中陡然浮现的这个念头生生逗笑。 唇还贴着唇,只是她的唇突然咧了开来,呼哧呼哧地闷笑声一下一下从胸腔里传出来,变作唇齿间一团又一团灼烫的气息。 只是这么一来,赵云原本抵在她唇间的舌尖便正好一下子闯了进去。 赵云一下子愣住了。 之前的那次,似乎不是这样的? 似乎是……先要沿着唇…… 赵云自幼习武练枪,一招一式,弓马配合,再繁复的招式他都能记得极牢。 那一日纵然阳光耀眼,照得他连眼都睁不开,头晕目眩。但却不似某次“情不自禁”时的神智不清。事后一点一点回想,他相信自己定没有记错。 但现在……王妩突然之间的启唇,便一下子打乱了他的步骤…… 这是意外! 然而,招式使错了赵云还知道如何补救。甚至战场之上,与人对敌瞬息万变,心随意至,信手拈来,枪起剑落,招式便如有天成。 但这……错了,看到王妩皱起了眉,赵云顿时不知所措。 感觉到赵云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王妩以为他是被自己的笑声打断,不由有些懊恼,眉梢便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以他那个性子……有了这一次,这难得的主动,怕是要等到下一次“小别”了。 王妩匆匆目睁一线,瞥到左右一团乌黑,连最近的曲廊立柱都只有一个淡淡的黑影。 她放下心来,踮起脚尖,展臂一手攀着赵云的脖颈,一手去托他后脑,将正要往后退的赵云扯了过来。 赵云正自犹豫这种时候若是错了,还能不能重新再来一次。怀中软香盈盈,下唇骤然落入了王妩两排牙齿之间。 齿尖轻咬,唇舌轻扫,乍退的热情如未灭的火星,一点即着。 [三国]碧血银枪_88 顺着王妩的力道调整了下角度,赵云很快找到了补救的办法。 无招胜有招。 练习千遍万遍,不若教学相长,实战一场。 曲廊尽头,层层的黑暗中,一点火光由远及近,却不是完全沿着曲廊,一上一下,却是遇栏翻栏,直接取了最捷径的方向,飞快地飘了过来。眨眼间,那一点火光就变成了一个两步多宽的光圈,摇摇晃晃,照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到了王妩和赵云所在那一段曲廊的对面。 赵云到底还留有警觉,猛地听到动静,骤然放开不知何时扣在王妩后脑的手,身形一晃之间,一步踏上,迎着火光,依旧挡在王妩身前。 身体里的血液奔腾,心跳如雷,不知闭了多久的眼睛一下子适应不了火光,微微刺痛,可这个动作却好似深刻在骨里,浸透在血液里,成了身体自然而然的反应,行云流水,不用思考。 “范成?”王妩在赵云身后探了头出来,眯着眼,依稀认出了来人。 紧接着,一个箭步从赵云背后窜出来,端端正正地挡在赵云身前,伸手挡了一下刺眼的火光,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声线不稳,暗哑里又隐约有点沉梦初醒时的迷糊慵懒,又似微醺薄醉,说不出的迤逦妩媚。 她的反应虽然比赵云慢了许多,但方才的那番唇齿交缠,许是身处于黑暗中的关系,又许是那丝丝缕缕的思念作祟,赵云的反应快,显然却不止在发现有火光靠近这一点上。 习惯了两个人紧贴在一起时的体温,夜风徐徐,王妩不免觉得微凉,下意识就往后靠了一些。 背脊碰到赵云的胸膛,熟悉的暖意隔着衣物传来。然而,后腰下碰到的地方,温度如火,灼烫得王妩心头一颤,在赵云一声压抑的闷哼声中,王妩也顾不得冷风了,赶紧又往前走了半步。 橘黄色的火焰随风摇曳,王妩桃色的唇上水色涔涔,趁着如染了红霞一般的侧脸,几乎有一种逼人的艳色。几缕长发随风轻扬,如垂堤迎风的柳枝,又像那柳枝下嬉戏翻飞的青燕,灵动又撩人。 她用力清了清嗓子,将范成拦在了原地,不让他再往前靠近。 “那个……”范成扬了扬火把,好在他站在亮处,火光来回地闪,看不清王妩和赵云的神色,更看不清曲廊那头,被王妩挡住的情形。 “我已到寻匠人五百,和骑队一同分作五十为一队,寻访四州铁官。我还令他们将所过之处见到的所有铁制械具,也一同带回来。”范成的声音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虽然距离得远,他稍稍提高了嗓音,低沉的声线也不觉丝毫刺耳。 “定下的返回之期是七日后,有赵哥的嘱咐,我不敢走远,带的是第一队,所以就先回来了。其余人都安顿在沿海之地,自成一村,由黑山军护守在外。”他语速飞快,显得极为干练,目光却是游移在王妩和赵云之间,微微心虚自己出现得真不是时候。 “我嘱咐你守在郡府四周,你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才急急忙忙地往后院里窜?”吹了一会儿冷风,赵云身体里急速涌到一处的血液总算慢慢回到四肢百骸,这才沉声开口。 只是心口还在剧烈地跳动,连同身上每一寸的肌肉都紧张得轻微抽搐,在加上同样掩不住暗哑的声音,即使是喝斥,听来也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范成望过来的目光又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他是赵云暗地里留给王妩的兵马,不“往后院里窜”,难道还要光明正大地向公孙瓒求见不成? 赵云话一出口,再看到他那样的眼神,哪里还会想不到自己话中的问题。可说都说出来了,又能怎么办? 王妩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肩膀轻颤,绷得僵硬的身体便紧跟着放松下来。方才两人之间那点进退不得的尴尬顿时为之一散。 “我让范成寻了五百匠人,按着我那副马镫的样子,能打多少,便打多少出来。”借着替范成解围,王妩微微侧过半边身子,目光飞快地往他身上瞄了一下。不见什么异样,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你想一举破了虎豹骑?”赵云一下子被她的话扯去注意力,心里一凛,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马镫这东西,纵然对骑兵的意义重大,但技术含量却太低。只要在战场上一露面,除非一举全歼,否则下一次就不是独家出品了。 这也是为何陈匡几次三番地关照王妩不可令人发现了那副马镫的原因。 虎豹骑是近几年来曹操方才建立的骑兵亲卫,总数还没超过三千。但巨鹿之围中,这三千虎豹骑的杀伤力却是赵云亲眼所见,要向一战破之,除非将幽州北疆沿守的白马义从尽数调出。 然而,这么一来,先不提公孙瓒那一关,北疆胡族又当如何抵挡? “单凭一副马镫未必破得了虎豹骑。”王妩明白他的顾虑,摇了摇头。 她向范成招了招手,示意他稍稍走近。免得相隔太远,说话间惊动了公孙瓒的人:“曹操需要时间拿下司隶,重整朝纲,而我们也要时间拿下辽东,让孔丰平在衮州好好经营。估摸着等时候差不多了,我也就不用再躲了。” 战马配镫,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曹操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只不知他又会如何应对? 赵云还在想王妩那一个“躲”字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乍一见王妩招手让范成过来,立刻想到了她方才拦着范成的意图,不由一下子又窘迫起来:“那……今日太晚了,匠人那里,还是明天再去看……”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断。 脚步声随着一阵喧哗,自郡府墙外传来进来,隔着高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遥遥火光,直映上墙头,间或又闪过一两道被兵戈反射的寒光,一齐向大门口涌了过去。 赵云不由面色微变:“你惊动了人?” “当然没有!”范成连忙将脑袋狠狠一摇,火把下一张晒得微黑的脸上自信得很,“是凉州马腾之女,单人匹马,箭射城门,要见青州主事之人。我就是趁着城前守卫拦不得放不得,慌慌张张派人来报的时候混进来的。赵哥放心,绝惊不了旁人!” “凉州马腾之女?”这一回,王妩的记忆却是突然鲜明起来。 她对正史一知半解,可多少野史小说,评书话本之中,赵云有妻马氏,不正是凉州马超之妹,马腾之女么? “哈!”王妩不禁失笑,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赵云身上。若不是公孙瓒突然插了一手,这青州主事,不正是赵云么? 而就算公孙瓒现在人在青州,这两个月来,他的精神愈发不济,昏睡不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偶尔醒来,公孙续明示暗示了不知多少次,他却还是不肯将手中兵符交出来,只是许了儿子全权掌决青州州事。 而所谓的州事,自王妩一开始硬着头皮打理了两个多月之后,便一直交由陈匡,这个将袁绍和公孙瓒最强势的时候,仍将两人耍得团团转的用间高手,又岂会将他放在眼里? 赵云是借着公孙瓒的军命去徐州,因此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少。而他会今天回来,连满是灰尘的衣袍都不曾换下,显然是避过了郡府的亲卫,连公孙瓒都不知道。 他才回来没半天,这一位便找上门来…… 王妩纵然明知这只是个巧合,可一想到那么多“民间传说”里这马氏的存在,她不禁突然胸口发闷。 赵云素来谨慎,虽听范成信誓旦旦,仍是四下查看了一下,确定墙外的喧闹确不是冲他而来,刚放下心来,正觉得这单人匹马,于城门之外要见青州主事的说法似曾相识,回头便正好对上王妩似笑非笑的微妙目光。 似乎看了他许久。 “怎么了?”赵云一脸茫然不解。 作者有话要说:传说中的当场抓包~传说中的绯闻女友~ 送上小剧场帝七夜流年的又一力作! 阿妩:……(肿么办,亲爱的这是要亲我咩,艾玛,好羞涩,我要是主动点会不会吓到亲爱的呀(gt; ~ lt;),要不要闭眼啊~~)” 赵大将军靠近,伸手,落点是……阿妩头发上的树叶 赵云(严肃脸纯良笑):阿妩,你头发上有树叶~ 阿妩:……(树叶你个大头鬼!) 数个小时后,跪搓衣板的赵大将军:阿妩QAQ,我哪里做错了啊~~你不要不理我啊T o T 昨晚作者看到这段时笑得呛到口水了~然后月妈用一种“我咋生了个傻妞”的表情一脸嫌弃…… ☆、第七十九章 王妩承认,在听到来的是马氏女的时候,她很想不管不顾,立刻就去门口看一看。而紧接着赵云那一脸无辜的模样又令她很想狠狠咬他一口。 随便哪里都好。 实际上,若是范成不在场,王妩真的很有可能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但范成手上的火把烧得噼噼啪啪作响,时不时还飞溅出几缕火星,比墙外的喧闹还要烦人。 王妩最终狠狠瞪了范成一眼,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如往常,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拍,转身就走。 范成压根就想不到王妩怎么突然说翻脸就翻脸,捂着额头,一脸委屈:“赵哥,这……我又怎么了?” 赵云哪里会知道! *** [三国]碧血银枪_89 郡府里兵士进进出出,偏偏公孙续凡事又做不得主,又是传话又是请命地闹腾了一晚。 而王妩却是充耳不闻,回到房间,关了门窗,倒头就睡。 夜黑无月。 纵然她这两个月来将这一座郡府里里外外都走得极熟,没有丝毫光线的照明,她走得急了些,在穿过院子的时候,便一下子磕到了院中的石案边角。 王妩一肚子说也说不出来的闷气,在榻上蜷着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撞得钝痛的膝盖,心思却不由地又飘到了那个始作俑者的身上。 马腾之女,到青州来做什么? 最近和孔丰平商议商路时看多了舆图,更是着重于衮州和司隶一线。是以与司隶西面相接的凉州,王妩自然也有印象。 凉州有骏马!若非和司隶离得太近,太容易引起曹操的注意,她甚至还动过贩马的主意。 曹操要挟天子,自然不会当真等着刘备从徐州赶过去汇合。算算时间,他从冀州出发,应该也该抵达司隶了。算上先锋开路,怕是应该已经打起来了吧。 莫非,马氏女此来,与曹操有关? 这个念头方才闪过,王妩自己也立刻摇了摇头。 凉州锦马超,与赵云并为五虎上将。是传说中逼得曹操割须断袍的悍勇之将。照理说,就曹操一贯的行事作风,断然早早派人交好,以为己用。 王妩在决定找诸葛亮出山的时候,也曾想到过这一员虎将。正是考虑到曹操定会以汉天子之名召封,马超又根本没有不受的理由,而相比之下,青州与凉州相距极远,就算她派人日夜兼程,也万难赶在曹操之前,反而还有可能提前引得曹操的警觉,这才放下了这个念头。 王妩漫无边际地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两个月来养成的生物钟,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极为规律,令她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王妩猛地被屋外兵刃相击之声惊醒。 不及披衣,王妩一下子从榻上翻身而起,一边还在扯睡得皱成一团的曲裾裙角,一边疾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向外望了出去。 晚上格外有效的生物钟,今天早晨出了意外。外面日光已然大亮,刺得王妩双眼刺痛,几乎睁不开眼。 门外的院子里,两团白影各执长剑,在炫目的阳光下,一圈又一圈白闪闪,银亮亮的寒光,伴随着一连串王妩听到的金铁相交声急速舞起,令人一时之间,竟是分不清哪里是人影,哪里是剑影。劲风激得一地落叶不是被绞碎成屑,便是四下纷飞,院子中心生生空处一大片来。 王妩只能依稀认出其中一团白影正是赵云,便手上用力,一下拉开了门。 便在那一瞬间,银光乍敛,两团白影两下一分,“嗡”地一声剑吟,长剑盛着一汪明媚日光,好似失控的烟花,直冲上天际。 赵云归剑入鞘,抬手解下身后的披风,动作犹如行云流水。步履平稳,走到王妩身侧,手臂一展,将她裹在披风里。 高大的身影站在身侧,恰恰挡住那刺目的日光。 此时,脱手飞上天的剑势尽,“哐啷”一声,正落在院子正中,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子脚边。剑身掠过的劲风激得一头乌发凌乱地飘散开来。 那女子一身白色短褐,连披风都没有,更显得身高腿长。她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看着赵云,一张俏脸微微有些发白。 马腾之女。 王妩目光一扫,只见她右手轻颤,虎口处又是通红一片,显然是和赵云交手吃了亏。 拥着披风,王妩抬眸瞥了赵云一眼。 他倒是下得了手…… 赵云却误以为王妩是觉得他对着个女子出手过重,替她系好了披风,一本正经地低声解释道:“她腕力不够,才握不稳长剑,我并未伤她。” 虽说是低声,现在院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虽然已经过了清晨时分,但王妩这院子一贯不准公孙瓒的人靠近,清净得很,赵云这句话又不是贴着王妩耳语,自然而然,那马氏女也不会听不到。 那女子脸色一僵,不禁又羞又恼,用力甩了甩发麻脱力的手腕,银牙暗咬,慢慢挺直了背脊,也不去捡那把跌在她足边的长剑,向王妩一抱拳,自报家门:“凉州征东将军马腾麾下马娆。” 马娆自负身手,心气极高。纵家中父兄对她娇宠万千,还是常暗恨自己身为女子之身,不能随兄长马超征战沙场,威震羌胡,名扬天下。 因此不说马氏女,只云马家将。 王妩不禁暗暗撇嘴。就算她将自己当作马家将又如何?只要在旁人眼里,她还是马氏女,如此行事,便无异于为马腾招祸。 当初王妩跑到平原城下见刘备,那也是事先知道了刘备那时在公孙瓒麾下听令之后的所为。饶是如此,她当时也未曾敢真正踏足平原城内。 而这个马氏女,单人匹马,以箭叩城,现在更是只身进了这郡府里,真不知是仗着艺高人胆大,还是仗着马腾现在在凉州的威势。 不知若是将她扣在青州,借此威胁远在凉州的马腾给曹操添个乱,有多少可行性? 王妩眯了眯眼,顿时没什么兴致和这个“不让须眉”的女子再客套下去:“我昨夜听闻有马氏女为见青州主事夜闯城门,却不知缘何闯到了我这后院来了?” 马娆却犹自不觉,“哼”了一声:“我是你兄长连夜开城门请进来的上宾,可没人告诉我这里不能来。” 她没有说,其实她就是想看看传说中疾驰三百里,义气胆略不输男儿的公孙之女究竟是何等模样。却不想刚摸进后院,就被赵云拦了下来。 马娆的目光灼灼,看着王妩,莫名有种不服气的意味,又有些许兴奋。明眸顾盼,眼角眉梢上渗着似笑非笑的光彩。只是,每每目光快转到赵云的方向,都又赌气一般,极快地避开。 “我要和你比一比。”马娆随意地拢了拢碎发。许是经年驰马的关系,她的肤色不甚白皙,鼻梁高挺,显得眼廓极深,加上身高腿长,竟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异域风情:“骑术箭术,行军对战,随你要比什么。”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剑,声音忽然轻了下来:“剑就算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他。” 眸子微微一转,飞快地瞥了赵云一眼。 王妩嗤地一笑:“你要和我比,我就要和你比么?你父马腾在凉州逞威,却还管不到我这青州来。” 马娆的那个眼神令她心绪有些浮躁,言辞态度不由强硬起来。 “你不敢?”马娆还犹自不觉,目光挑衅。 王妩手快拉了正准备往她身前挡的赵云一把,缓缓向前走了一步,眉梢轻扬,向马娆露出了个更挑衅的笑容,彻彻底底地争锋相对:“动我一下,不管你此来青州所为何事,我可以保证,此事定不能成!” “你!”马娆猛然瞪大了眼,“你敢胁迫与我!” 她是马腾的幼女,马腾与公孙瓒不同,对自己这个小女儿可谓是真正的如珠如宝。别说打包送予旁人联姻,就算是老友韩遂为独子求姻,他也要再三考量,慎之又慎。 再加上凉州与羌胡相接,民风彪悍开放,马娆虽为女子,和父兄学了一身武艺,擅骑能射。她平日里纵马来去,人人见着了都要客客气气的。 就连昨夜,剧县城门口兵戈横列,气势汹汹,到最后,还不是公孙续亲自带人将她迎了进来! 她又几时被人如此呛过? 马娆气得脸通红:“我父奉天子急诏,愈招天下诸侯勤王于长安,你青州敢不听令?” 此言一出,赵云虚扶在王妩肩头的手微微一紧,两人都心有所思,相互对视一眼。 王妩凝思片刻,突然问道:“你从凉州到这里,用了多久?” 马娆还当是她终于知道了此事的重要,答应和她比试,进而要探问她的本事。勾起唇明媚一笑,一身骄傲,如一颗明珠,熠熠生辉:“算今日在内,十天。” 十天…… 王妩想得当然全不是那回事。 十天之前,应该差不多是曹操的先头队刚刚抵达长安之时。照理来说,汉天子困于长安,见曹操率军勤王,应该大喜过望才对。而曹操也断不会容许天子发出这样的诏令,引了其他人来,生生分走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柄。 而若是曹操尚未抵达长安,亦或是所战不利,汉天子还处于原来的困境之中,又怎么可能发得出这样的急诏? 要是能发急诏,早就发了,自然不会等到现在。 赵云沉声问道:“可有诏令为证?” 王妩本不确定自己对于军队行进速度的估算,但听了赵云的这句话,便知道自己估算得并没有差太多,显然赵云也怀疑此事之中,定有问题。 是马腾矫诏?还是马娆在胡言?毕竟,若是真有这份诏令,马腾也断不会派亲生的女儿单人匹马前来传令。 马娆自然是拿不出诏令来。 [三国]碧血银枪_90 她早就听说了公孙瓒之女疾驰三百里,许嫁两家却又坐领青州的赫赫威风。她素来自诩武勇战略不亚男儿,因此在偷听到父兄派人到青州传天子诏令的安排时,便寻了个机会,混入传令之车马之中,要和王妩见上一见,比上一比。 行到半途,她嫌车行太慢,而每每想到王妩疾驰三百里,原本的好胜心更是压抑不住。突发奇想之下,偷了马出来,一路当先,学着她的样子,赶在车队之前率先到了青州。 这种情况下,她又怎会有什么诏令? 但眼前这男子的神情,分明是怀疑她胡言乱语。 马娆不由心头火起:“我父兄正苦战于长安,还能有假不成?外抗羌胡之犯,内倾凉州之兵平长安之乱,救天子于危难,又岂是那些只见眼前之利,争夺各州之地之徒可以相提并论的?你们若是非要见着诏令,多等两日,自有诏令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长安乱了……曹老板想要轻轻松松挟天子才没那么容易咩~哈哈哈—— 下章预告:有狗血!【仰天插腰笑 ☆、第八十章 马娆的话里,信息量太大。 李傕郭汜一个挟持天子,一个挟持百官,在长安闹得正欢,即使是苦战,也该是他们和曹操苦战才是,怎么又和马腾扯上了关系?而若是那诏令真有其事…… 王妩觉得脑袋跟装满了浆糊一样,千头万绪,都不知道要从何想起。本来就是刚睡醒,连脸都没来得及洗一把,睡梦之中的昏昏沉沉似乎不但没有褪去,反而更甚了几分。 她用力按了按眉心,决定还是等下去找一趟陈匡。 如有所感,赵云在她身后跟上了半步:“灶间留了热水,还有一碗米粥温在火上。我先去找飞燕兄调人,正好等你吃完了,一同再去陈先生那里。” 听到有东西吃,王妩眼睛一亮,反正想不清楚长安之事,她就算想从马娆口中探知更多的消息,也无从下手。 “那我在陈先生那里等你。”王妩点点头,正要说话,余光扫到被他们视若无睹的马娆似有些暴躁,又有些紧张地等着他们。 她眨了眨眼,反手攀住赵云的手臂,仰起头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如蚊蝇:“这事,别让诸葛亮知道。” “嗯。”细细的气息钻入耳窝,熏得赵云耳廓微红。若有似无的轻痒,令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过头,沉声答应。 马娆“啊”的一声惊叫,瞪大眼看着王妩的嘴唇几乎擦过了赵云的耳廓,两人手臂交缠,王妩一边踮脚,一边半边身子全倚在赵云身上。而赵云更是唯恐王妩没站稳摔了,一只空着的手下意识护在她腰侧。自然而然,亲密无间。 “你们……你们……竟然……” 虽是不想马娆听到那句话,然而这个姿势,王妩或多或少,刻意为之。 这旁若无人,亲昵无间的姿势,果然看得马娆满面通红,一句话断断续续得说不完全,左右四顾,好似做贼一般来回探查。 这个口口声声要和王妩比试的女子,最后却还是在王妩恍若无事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落荒而逃。唯恐王妩接下来要说一句:“我们就来比这个!” 纵然长安之事,如同沉沉的阴霾,蒙在心上。这个早上,王妩的心情却是不错。尤其是如愿吓跑了马娆后,又在灶间闻到了熟悉的米香。 没什么能比得上清早起床时,发现早饭已然摆上桌的幸福感。 王妩举起碗,放到唇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心里已然将想不通的问题统统抛到了脑后。 赵云到底是个战场厮杀的铁血男儿,除了米粥就是烤肉。不过,能把米肉煮熟也不容易了。 王妩前世从不进厨房,即使一个人住,宁愿公司食堂,外卖这么凑活着解决,也不愿沾染半点厨房的油烟。 此时,她举着半碗粥,却突然很想知道,若是哪天她下厨,赵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想到这里,王妩不禁有些期待,轻声笑了出来。 洗手作羹汤,似乎也没她想象中的讨厌。 *** 张燕点了两千人马,分成五拨,前后接应,由平原离开,取道陆路,行往辽东。而他和云姜则带着诸葛亮另外再点了五百人,由甘宁率先开道,从黄县行水路,取道东夷,当是为应对辽东水师,练一练手。 赵云调了三批探山小队往马娆的来路沿途查探,另外又多派了人手前往长安,接应之前随孔丰平一同出发的斥候,再将张燕一行自剧县南门送走,折返回郡府时,已是日上中天,正午时分。 范成受王妩嘱咐,死拉活拽地扯着他一定要吃了东西才能去陈匡那里。这个明明是跟着他一路从常山真定打出来的小少年现在是一改跟着他身后打转的模样,反而是对王妩的话奉若纶旨。令赵云是全无办法,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匆匆吃完,再到陈匡所住的前院厢房时,遥遥听见王妩清脆的声音从大开的门里传了出来:“恕妩不便远送,先生慢走。” 赵云脚步一顿,只见一个瘦削却挺拔的身影从屋里走出来,却不是陈匡。 那人宽额高眉,颌下须髯之中,已加杂着丝丝斑驳的银色,至少已是不惑之年的样子。但一行一止之间,精神却是极好。青布纶巾一丝不苟地将发丝束紧,一袭没有半点褶皱的深衣,更是衬得他身姿笔挺。 他出得门来,又向着屋里长长一揖,这才转身离开。 王妩礼数周全地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便看到了阳光下越走越近的赵云。 耀眼的骄阳当空,在这高大英伟,顶天立地的男儿身侧落下一层金色的光晕,不必穿铠着甲,无需持枪挽弓,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百战军人的刚毅挺拔。 赵云早已不是那只凭一腔悍勇热血拼杀疆场的毛头小兵。领兵多时,少年人初生牛犊的锋芒渐隐,沉稳内敛之中,唯有男儿顶天立地的强大自信,丰神威仪,英姿威武。 王妩的笑容,耀眼璀璨,不逊骄阳。 于她而言,赵云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而她,现在正与传奇并肩站在一起,看着神话一步一步地诞生。 “那是这回随飞燕兄一同回来的张仲景。飞燕兄这回在吕布手下吃亏不小,好在遇到仲景先生医术过人,又不辞劳苦地随同他一路。” 王妩心中感慨。神医张仲景原本远在长沙,往襄阳访友之时,却正巧遇上了张燕被吕布所伤。如此巧合,真不知是该说张燕命大,还是她的运气实在太好。 张仲景虽没有华佗那刮骨疗伤,开颅断诊的赫赫声名,却是实实在在妙手仁心的民间神医。王妩纵然不像曹操那般熟知历史,也不是习医出身,可“伤寒论”一著,却还是耳熟能详的。 她本来也不知道张燕遇到的是张仲景,只依稀记得前一天晚上他说是伤时遇到了个神医。 王妩来的时候不巧,恰逢公孙续接报,又有凉州来使到了城门口。公孙续不敢惊动了方才服过药睡下的公孙瓒,只能先派人将陈匡请去商议。 王妩只能等陈匡回来再议。正遇上了张仲景也来找陈匡,才让她发现了这个天大的惊喜。 赵云难得听到她用如此敬重的语气言及一个人,不免有些惊讶。 对于王妩而言,她毕竟不是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的人。 军纪严明,约束将士,不伤百姓。 可投军的少年原本还可以承欢父母膝下,军中一日所消耗的辎重足以养活一个小县的人口,铁蹄踏过的是种粮之地,更别提又有多少普通百姓之宅,或付之一炬,或崩摧塌毁。 纵然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经历,也很理解这以战止战,强者为尊的逻辑,她会帮着赵云筹谋,调集粮草,让他放手杀敌,攻城略地。为他每一次斩杀强敌而欢呼,为每一次敌方惨重的伤亡而高兴。 但这并不阻碍她心里最深处,自前世残留下来的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黯然。 相比之下,张仲景倾尽半生之力著“伤寒论”,又怎能叫她不心生敬佩? 只是这点心思,王妩知道在这个时代终究是没办法多加解释的。她用力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矛盾又微妙的心思尽数从胸口呼出去。 “主公的旧伤拖了多年……”说到神医,赵云突然想起了至今每天还要昏睡大半天的公孙瓒。昔日威风凛凛,令乌桓人见之远避的白马将军,如今尚未到天命之年,却已是老态毕现,伤病交加。 王妩点点头:“飞燕兄伤势已愈,仲景先生不愿留有用之身,虚耗于此,便来辞行请去。我借着父亲的伤病,留了他半月,待他看过父亲之后再走。” 再不待见公孙瓒,王妩总还要担着这父女的名义。明知有医而不荐,这事做得太落人口舌,引人非议。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做一番为父荐医的仁孝之举,公孙瓒领不领情再说,就算张仲景真的去为公孙瓒诊疾了,谁又知道她是想知道公孙瓒何日能痊愈呢?还是想知道他命尚有多久? “呀!”王妩突然一拍额头,“方才应该将仲景先生请回来,顺便给你先诊一诊脉!”她光想着借着此机让张仲景探一探公孙瓒身体的真实情况,却忘了这么一个千古神医就在眼前,怎能就这么错过! 赵 云在历史上虽说是寿及古稀,但却不也有人说他自出道以来便从未受过伤么?而光是王妩看得到的地方,他就受过不止一次伤,还有一次凶险之极。事关赵云的身 体,王妩不敢全依赖于自己那半吊子的历史知识。更何况,现在的事态……再发展下去,显然和历史也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就当是常规体检好了,有备无患,防范未然,总是好的。 可是这种“先进理念”,显然赵云并不能理解。剑眉猛挑,沉稳的青年一头雾水:“我?我怎么了?”他下意识握了一下拳,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气息平稳,肌肉有力,全无半点病弱不适,为何又要诊脉? [三国]碧血银枪_91 赵云细思了片刻,最终将这其中的缘由,归结到王妩是被他那次的箭伤吓到了。 “我身上的伤,只是伤疤看着吓人,内里早就好了。”说着,还担心王妩不信,执起她的手,用力按到肋下,“看,不痛不痒……” 王妩当然知道他身上的伤早就好了。 那次的箭伤虽重,可赵云年轻,身体底子又好,当然早就好了。来回徐州,纵马列军,早间还和马娆打了一架,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王妩抿了抿唇,什么叫“看着吓人”,她什么时候看到过? 那次……他身上的止血绷带还绕得厚实,而自那次之后,亲是亲了,但再往后…… 什么时候看到过! 赵云的身材修长挺拔,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掌下一层薄薄的肌肉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他没有刻意用力,王妩的手被他用力压上去,坚实劲瘦,还有微微的弹性,纵然隔着一层衣服,手感也是极佳,脸上不由微微泛红。 “好了好了,这个以后再议。”反正现在张仲景也走得不见了人影,下次再说好了,反正这点小事,想来赵云即使不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做,也断然不会拒绝她。 “伤疤吓不吓人,我以后再看,”王妩总算想起来他们当下要有一件要紧事要做,反手反握住赵云的手腕,巴巴地眨了眨眼,“说又有凉州来使,陈先生去了许久还没回来,不知我那兄长又搞什么鬼,不如我们偷偷看看,好不好?” 赵云被她的前半句话震得面红耳赤,这才想起来自己方才那句话里的问题,一个晃神之间,竟是全没听到她后半句话说了些什么,一脸呆呆愣愣地直接就跟着点了点头。 “那快走啊!再晚一些,没准他们就商谈完了,听不到什么热闹了。” 王妩想跟着陈匡一起去瞧热闹很久了,却苦于没办法不惊动人就潜进前院去。本来还觉得以赵云谨慎的性子,定要觉得跑去偷听太冒险,不如现在先寻别的办法旁敲侧击,然后再等陈匡回来再做计议。 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地点头,她不由喜形于色,虽然也看出了赵云的脸色有异,却也只是当做是他才意识到自己拉着她的手贴到肋下这个动作有多暧昧,丝毫没有察觉她自己话中的歧义,才是罪魁元凶。 王妩笑眯眯地又拉了赵云一下,赵云这才反应过来,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方才似乎点头答应了什么。 王妩虽然还披着他的披风,身上却早就换过了一身利落的短褐,显然早有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阿妩【撅嘴】:我男人身上的伤疤,我都没看到过! 小赵【脸红】:那……那……那现在看好了……【掀衣—— ——突然冒出一片闪光灯—— 那啥~一想到为小赵做常规体检什么的……我……我……刹不住了……于是狗血要下章了……这章只有鼻血…… ☆、第八十一章 郡府四角,筑的是坞壁高台。每隔二十步而有一,守望相顾,既能用作万不得已时坚守的壁垒,高墙肃穆,居高临下,设岗按哨,一目了然。 照壁后,层层甲兵执利器,列队而守。 然而就在前堂靠近高墙的一面,古树长青,粗壮得四五个成年人都环抱不过来。一丛树冠,如一顶巨大的帽冠,茂密的枝叶四下肆长,恰恰将对着堂内侧窗的西南角高台斗拱遮了个严严实实。 赵云带着王妩无声无息地摸到这高台下,又带着她攀上树枝。王妩一手捞着披风的袍角,以免被风吹起,缠绕住枝杈,或是引人注意。另一手则圈住赵云的脖颈肩膀,以前胸贴后背的姿势伏在他背上。 脚下的地面渐渐被树影遮蔽,王妩将头低到了赵云的肩膀上,避免被时时凑到眼前的树叶树枝刮到脸颊。 赵云看准了地方,示意王妩慢慢踩到斗拱下方的巨大横柱上,半靠着一根粗壮的树枝,维持平衡。 树叶在秋风中沙沙作响,将他们发出的轻微声响都掩盖了起来。即使高台上的守卫居高临下往这个角度看,也只能看到一团随风摇曳的树冠绿浪起伏,除非从高台上探出身子,贴着高墙往下看,才能在墙与斗拱的相接之处,看到他们的衣衫一角。 而王妩只要伸手将面前的树叶稍稍拨开一点,就正好能透过半开的侧窗,将堂内情形一收入眼底。 而且,这个位置,只要里面的谈话声没有刻意压低,虽说不上字字都能听得清晰,依稀大概总还能是能听得到的。 王妩对这个绝佳的偷听位置极为满意。横柱上能站的位置并不宽敞,她和赵云紧紧挨在一起,赵云则一手向上扶住斗拱,一手圈在她腰里,以防她立足不稳。 正要转头往侧窗中看去,谁知左手边距离她极近的一丛树叶忽然哗啦啦地动了起来。王妩吓了一跳,急急往后一让。好在赵云就挡在她身后,往后退的一只脚恰恰踏在赵云的脚面上,身体一晃,被赵云挡住,这才没有直接栽下去。 只见那丛树叶后面,陡然露出一张明若朝霞的俏脸来。 鼻梁挺直,眼廓深刻,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的警觉和防备之色却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变成了讶然。 马娆怎么在这里? 王妩的表情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呆滞。 赵云脸色微沉,目光之中隐隐闪过一丝厉色。马娆的身份特殊,显然不会是“无意间”为了好玩才出现在这里。 感觉到赵云身上骤起的戒备,王妩很快回过神来,也想到了这一点。她盯着马娆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侧窗,以及窗内按膝跪坐的公孙续和陈匡,还有不知何时被人搬到软榻上,正闭目养神的公孙瓒,有些迟疑。 将马娆赶走不难,可他们肯定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马娆所在的位置和她几乎肩头碰着肩头,只是一大丛繁茂的树叶挡在两人中间,挡住了王妩的身形的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是以人就在她身侧,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马娆到底没有赵云这般熟悉这里,没踩到横柱,而是攀着树枝,身子向前探出,全仗着双手之力,撑在斗拱的横格之上。整个人几乎绷成了水平线,就如同俯卧撑做了一半,生生被人按了定格键。 王妩发现了马娆的这个姿势之后,再不喜欢这个女子,也不由暗暗佩服。能撑得住这个姿势偷听,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拨开树叶看她的女子,这身体素质……放到前世,肯定要是个世间顶尖的运动员。 “父亲!长安虽为天子之地,但经董卓吕布之乱,已无多少可用之兵。此次曹操领兵犯长安,马腾若抵不住,整个司隶就要成为曹操的囊中之物了!还请父亲速速决断!” 公孙续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来,打断了王妩的犹豫。而马娆听到马腾之名,目光一转,立刻凝神侧耳细听,竟是全然不再管王妩。也不知是拿准了王妩为了她惊动守卫,还是被马腾宠得不知轻重,不知在其他势力的地盘上偷听旁人研商军报,是一件多要命的事,无知而无畏。 窗内静默了一阵,随后只听到公孙瓒开口问道:“子兴如何看?” 公孙瓒的声音恹恹的,仍是中气不足,五个字中王妩只依稀听到了“子兴”两个字。她微一沉吟,再扫了马娆一眼,决定还是先偷听为上。 “匡不以为然。” 从王妩这个方向看出去,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但听陈匡的话,也能猜得到这个青衫广袖的文士说话时一派慢条斯理的模样。 “若主公与曹操战于长安,遇战事紧急之时,敢问主公,当向何方求援?” 不等窗内的人反应,王妩觉得赵云圈在她腰里的手动了动。 “青州与司隶相隔太远,往北隔了个冀州,往西还有个衮州,若是马腾真的是势危求援,何不向距离最近的汉中张鲁借兵,而远至青州?”赵云听出了陈匡的言下之意,低声在她耳边轻语解释。 两个人本来就贴得极近,赵云稍稍低头,唇就凑到王妩的耳廓边上,说话时轻轻开合,若有似无地自她的耳边擦过。 人体唇的温度本就要比耳廓略高一些,再加上说话时呵出的热气,王妩的耳廓一下子烫起来。 看着眼前小巧白皙的耳朵腾地在眨眼间染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赵云一个晃神,原本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半句话一下子就梗在了喉咙里。 耳边似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你 是说,那什么天子诏令都是狗屁,马腾此番,只是想要我从曹操背后出兵,让他首尾不能相顾?连李傕郭汜都不能胜的凉州败将,我凭什么要听他的!”不知是方才 马腾来使说话的口气不好,还是公孙瓒对马腾这毫无诚意的定盟之举极为愤怒,说话的声音陡然拔高,突兀地从侧窗中飘了出来。 耳边总算有了其他的声音打岔,赵云极慢地,极小心地偏过了头,透了口气出来。不敢再去看王妩如白玉蒙霞般的耳尖。 听到赵云的呼吸声,王妩也跟着轻轻舒了口气。她几乎和赵云贴在一起,他身上的肌肉为何会一下子绷了起来,她当然是清清楚楚。耳畔的他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如雷如鼓,呼吸却摒得死死的,偏偏明明才一瞬间的事,却令她一动都不敢动,唯恐…… 马娆还在旁边! 这一愣神,陈匡和公孙瓒接下去的几句话他们就都错了过去,只听公孙续突然道:“父亲!儿可娶马氏女!” 此言一出,王妩和赵云不由都吃了一惊,一下子都没心思再去计较方才那一瞬间微妙之极的气氛了。 王妩本来正想要查看一下马娆是否有发现他们方才的小动作,这时候一转头,便看到马娆撑着斗拱的手似乎颤了一下,险些一个向着王妩跌了过来。 赵云恰到好处地横了一条手臂挡在王妩身前,若是马娆跌过来,他也能第一时间护着王妩不被她撞下去。 马娆根本没发现他的意图,犹自瞪大了一双杏眼,不敢置信地往那侧窗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王妩,好似要确定自己方才并没有听错。 [三国]碧血银枪_92 然而,公孙续接下来的话,很快便将她对自己耳力的怀疑一扫而空。 “父 亲,如今曹操与马腾虽胜败不定,而马腾既要我们出兵袭曹操后方,显然并未大胜的把握。而阿妩曾与曹操长子昂定下姻好之约,若是马腾不胜,这便是最好的联曹 之举。而若是马腾胜,儿娶马氏女,亦能成两家之盟。更何况,凉州羌兵素有悍勇之名,兵强马壮,必能助父亲争雄天下!” “哈?”这回别说马娆了,连王妩也被他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说辞给气笑了。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兄妹两个一个娶一个嫁,这脚踏两条船的意图粗浅得简直毫无技术含量,他当马腾曹操都是傻子看不出么? 若非公孙瓒的小儿子早夭,依他的逻辑,是不是该娶汉天子的某个宗室姊妹? 待长江以北的所有势力都在公孙家成了亲戚,何愁天下不定? 公孙续到底是怎么想的,竟会想出这么个主意来!更令王妩心下不安的是,公孙瓒听了儿子这么一番提议,半句反驳都没有,沉默不语,竟是真的在思考其可行性! “可马腾曹操缠战正酣,少将军娶马氏女的消息若传到曹营,女公子的姻约自当作罢,而若之后又是曹军取胜,岂不是……” 本 不想多言的陈匡实在听不下去了,然而他劝阻的话还没说完,公孙续便霍地一下拂袖站起来,急急插口道:“父亲!儿知曹操阴险反复,常为小人之态,背盟弃约, 不足为信。然依方才凉州来使所言所行,半点未提及那马氏女。多半是那马氏女背父兄,私逃入青州,而凉州来使全不知情。既如此,何不我们也做不知,待儿娶了 她,若马腾胜,我们自送他们父女团聚,而若马腾不胜,我们不说,又有谁能知道儿房中之妇,便是那马氏女?” 王妩在知道公孙续当日帮着她抹平远嫁辽东只是为了待价而沽时,便早就知道了她这位兄长满肚子都是这等不入流的算计。而事后见曹操求姻,虎豹营势大,便又急急建议公孙瓒将王妩嫁入曹营,都不及这回他口口声声要娶马娆给王妩带来的冲击大。 这是要多厚的脸皮,方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将这种算计明明白白地挂在嘴边,仿佛是什么神策妙计一般,还沾沾自喜! 王妩感觉到身侧马娆的目光,不禁扶额。 她真的和他不熟! 而就在下一刻,王妩只觉得眼角瞥到的树影猛地一摇,异常猛烈的树叶沙沙声和马娆怒气冲冲的清叱声一同响起:“谁要与你为妇?” 头一个“谁”字的话音犹在耳畔,一个迅捷的身影已然从她身侧窜了出去。 王妩心中一凛,甚至还来不及暗叫一声“不好”,只下意识地伸手往外捞了一把。马娆飞掠而出带起的劲风激得她衣襟下摆哗哗翻卷起来,拂在王妩伸出去的手指上,快得根本抓不住。 而赵云也震惊在公孙续的那番话里,一手环住王妩,却又同时等于是王妩挡在了他和马娆中间,即使他反应快,也无法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于狭窄逼仄的横柱斗拱之间越过王妩,去抓马娆。 “什么人!”侧窗内的三人都被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影吓了一跳,厉喝的厉喝,拔刀的拔刀,引得原本散在四周的守卫一阵骚动,纷纷往他们这里跑来,将马娆团团围住。 而公孙续方看清马娆被怒火染得嫣红的面容,微微一愣之后,立马挥手示意守卫放下兵刃,自己举手为礼,正要开口说话。 却 哪知他一礼还未施完,马娆双足落地,竟是看也不看那些挺刀围于身侧的守卫,隔着侧窗,破口大骂:“羌兵也好,胡族也罢,我凉州的男儿,功业名望,将兵领 军,哪一样不是在战场上凭自己的血汗拼杀而来?他们个个都是铁铮铮,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哪里像你,出生豪族,上有父母庇佑,下有将士用命,却既没有取胜扬 威于疆场,也不理百姓州事,终日只想着如何从女人身上谋利。堂堂一个男子,怎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 急怒之下,她的声音有些暗哑,一口气骂骂咧咧语速极快,根本不给公孙续插口的机会。一字一句,四下围拢过来的守卫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目睽睽,面面相觑,众耳如雷,嗡嗡作响。 公孙续被她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而那些守卫面上露出来的不可置信的神色更是令他恼火到了极点,正要发作。一直半倚着木几卧在软榻上的公孙瓒狠狠一掌拍在木几上,狭长的眼中瞬间透出一股阴寒森冷:“好好好!马腾嚣张跋扈,果然是教的一个好女儿!” 马娆是被人娇宠惯了的性子,平日里对着父亲马腾也是诸多撒娇耍赖,然而心中对父亲的尊重敬慕却是丝毫都不比任何人少。 听 到公孙瓒言语之中辱及其父,哪里还顾得上他目露凶光,冷冷“哼”了一声,言辞诛心:“我父武艺过人,领军百胜,于我自是身教家传。而我素闻白马将军早年蒙 尊夫人之缘由,方才讨得外舅之恩,从学任吏举孝廉。我原还道公孙续何处学来的这等卑劣之法,原来不过是身教家传耳!” 外舅,即为岳父。 公孙瓒原本虽然出生不低,可受母族身份低微的影响,始终只能为郡中小吏,幸得辽西刘太守赏识,许以亲女,方才得以重用,而之后刘太守获罪,他不惜易装改容,随行伺从,直到刘太守遇赦,方才一同返回。经由此举,才被举为孝廉,自此平步青云。 这本是公孙瓒青年时期的忠义孝直之举,纵经年许久,他一贯极以为豪。可如今到了马娆口中,却成了他攀附太守之女,以谋求出路! 乍一听,与方才公孙续所言,确有几分异曲同工之意。说是身教家传,竟是字字在理。 “你!你……竖子!”公孙瓒气得面色铁青,不管不顾地趁着木几猛地仰起身子,指着马娆的手剧烈地颤抖。 而就在下一刻,被盛怒逼得愈行愈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齐往头顶上涌去,哽在喉咙口,卡在胸膛中,憋得公孙瓒只觉得一口气几乎就要上不来。紧接着,有什么液体一下子自喉口喷了出来。 腥咸无比,宛如铁锈。而他全身的力量,似也随着这一口喷出的赤红色液体一同离开他的身体,连带着脑中的意识,于眨眼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就是——渣兄想软饭硬吃,结果…… 马家妹子一贯是彪悍的! 唔,其实,作者写出来的女子,某种程度上来讲,都是彪悍的!啊哈哈哈~~ ☆、第八十二章 公孙瓒本就伤病交加,体力不支。前一天晚上马娆以箭扣城,公孙续做不得主,里里外外少不得将他扰得不能安眠,早间又是应对马腾来使,费神费力,再 被马娆当着那么多守卫的面出言不逊,若是换做早年那个神威凛凛,强横嚣张的白马将军,定不会再管马娆是不是马腾的女儿,直接将人打出去。可偏偏他正在很认 真地考虑让儿子娶马氏女…… 公孙瓒急怒攻心,当即吐血昏厥,整个郡府一派慌乱。 赵云本来也是要跟着下去看看。 王妩和他离得近,虽然被马娆的冲动吓了一跳,第一反应的应对,还是落在赵云身上。 赵云的动作虽然快,一只手臂还环在王妩身前,稍稍一松,就立刻被王妩察觉,一把拉住:“快走!你立刻离开郡府,我去找仲景先生过来。” 赵云回来后率先来找王妩,后来又逢马娆之事,加上他回来了,而带去徐州却不见回来的数千兵马该如何交代,他尚未与陈匡商定,是以一直不曾去见公孙瓒复命。若是在这种时候被公孙续看见了,还是和马娆从同一个方向冒出来的,虽是不惧,可于他的声名,却终是不佳。 更何况,王妩可不想赵云和马娆在扯上丝毫关系。谁又知道公孙续没准再一拍脑袋,想出些什么馊主意来! 其实,赵云也知道他现在不便露面。初时要跟着下去,只是为公孙瓒那一口血所惊,下意识的念头。 而被王妩一拦,稍稍一顿,他就立刻想到,昨晚上他留在王妩的院子里的事只要被人猜到了半分,公孙瓒父子怕是更容不得她了。 本来,张燕和云姜固然不会泄露他的行踪,就连昨晚见到他的诸葛亮现在也与他们在一处,孔丰平已经离开,陈匡更是自一见他就一副要为他隐瞒行踪的样子。可谁想他今早在院子里遇上了直往王妩屋子里冲的马娆…… 赵云略一迟疑,再向站在侧窗外气势汹汹的女子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却什么也没说,依着王妩的意思,手臂一收。 这回也不要她攀在他身后,直接搂着王妩,趁着底下的守卫往屋子里冲的冲,和马娆打做一团的时候,看准了方向,轻快地掠下树,借着照壁,缀在一拨飞奔着往外跑去请军医的兵士身后,跑出了堂前的院子。 一离开前堂,王妩立刻放开手,整了整衣衫,大大方方地走在前面。赵云敛了一身气势,垂头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之外。 遇 到了人,认出是王妩,又是由前堂往后院走,虽然有人不免疑惑王妩是何时走出后院来的,但那毕竟是主将的女儿,公孙瓒素来好面子,这些守卫当然想不到这对父 女之间微妙又紧张的关系。他们只知道王妩平日里住在后院,公孙瓒若是突然想起女儿了招去看一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又有谁会拦下她来盘问? 至于那个低头敛目走在王妩身后的高大身影,应该……是主将派了护送女儿回去的亲卫罢…… 更何况,方才急惶的一片“快找军医”的叫嚷声,简直惊天动地,已然将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谁还又功夫去细管公孙瓒究竟派了哪个亲卫护送王妩回去这种“小事”? 王妩回到自己的后院,就把赵云往外赶:“我从这里绕去找仲景先生,郡府之内现在没什么人会和我为难,你趁乱先走,稍后再回来就是了。只是父亲身体欠安,怕是听不了你的军情了。” 公孙瓒“欠安”,其实她心里是长长舒了口气,而这如释重负的神色就算是当着赵云,也不能明着表现出来,只是说到最后一句,语调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飞,听起来不免有些怪异。 赵云只当她是紧张,没听出异样来,仍是不放心:“我让范成先回郡府守着,在我回来之前,切不可再将他支走。” 他 上次临行前留了五百人给王妩,本是要护她周全,谁想他前脚方走,王妩就立刻把人支出去找匠人打马镫了。想到这两个多月来,郡府里除了云姜之外,王妩身边竟 无人护从,他如何能放心?那马娆晚上才来,一早就能毫无阻拦地摸进她的院子里来了。若非他不放心,还不知要出什么事! 将范成支出去时,王妩就知道赵云知道后定会如此反应。可她身在郡府,虽说是公孙瓒用来牵制赵云的筹码,可明里顶着主将之女的头衔,暗里还有云姜,还有伏于青州各处的黑山军,何必再占用他们本就不多的兵力人手? 其实,赵云又何尝不知王妩素来惜命得很,要不是早留了后手,是定不会贸贸然就把人支出去。 但他去徐州毕竟不是真的要去行军打仗,少带这五百人,顶多就是多费些力气心思。这五百亲卫,他宁愿留给王妩。 说来说去,不过是记挂着,放心不下。 王 妩想了想,笑道:“父亲这么一倒下,陈先生一时半会儿的,更是脱不开身了。不如这样,你快去快回,亲自带三百兵马给我。这三百人,要个个都是跟着你打过 仗,上过战场的。你们敲锣打鼓,弄足了声势,从城门进来。我那个兄长,定会借着侍奉父亲病榻不能脱身,而要陈先生出面前来安顿。我便借机见一见陈先生,问 问凉州来使究竟是如何说法。” 他们偷听时去得晚了,没见到凉州来使。马腾的意思显然也不能光听马娆来说,更不可能直接去问公孙瓒父子,那就只能问陈匡了。 赵云虽随陈匡习过战谋之术,料敌先机,临阵应变,虚实相符。可下了战场,却不善人心算计,尤其是对那父子两个。他只想着公孙续觊觎他手中的兵权日久,待他领军回来,公孙瓒又昏迷的时机,公孙续趁机出面,以主将之子的身份将那兵马尽数接管,岂非千载良机? 见赵云眼中透出不解,王妩解释道:“若换做你是我兄长,才算计了凉州的兵马不成,要自家的兵权又被父亲压着,再看到你带兵回来,会不会……” 说到这里,她不禁皱了皱眉。赵云心胸开阔,她光是要他换位思考,估摸着他怎么都想象不来。 [三国]碧血银枪_93 可公孙续刚才被人指着骂想谋夺兵权,此时当然是最见不得赵云带了兵在他面前经过的逻辑她又实在是解释不清楚。想了想,王妩最终摇摇头,不再说下去,只改口道:“反正换成是我,才不想看到你趾高气扬,威风凛凛的样子!” 一 句话几经转念,赵云完全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听那最后一句,心里莫名一紧。再看王妩仰起来的脸上巧笑嫣然,口中说着“才不想看到你”,温软的手却是紧紧拉 着他,乌黑的眸子清亮如阳光下飞溅的山泉,灵动慧黠,又带了点点戏谑。令人不知不觉之间,就忍不住随她一同笑起来。 “算了算了,你是磊落光明的大将军,算计人心的事还是由我这个小女子来做好了。反正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看着王妩故作高深地摇头晃脑,赵云唇边的笑意更深:“那……你自己小心,我马上就回来。” 目光落在她眉眼间,最后将她的手重重一握。 相隔两个月,才见一朝。明知这次最多半日他就能回来,不知为何,当着王妩明若朝霞的笑颜,反而却是比当日离开时更为难舍。 走出两步,赵云陡然住步,回过头来:“阿妩……” “嗯?”王妩突然想起来她还没和他说她要那三百经历过血战的精兵干什么。 公孙续的联姻之策,看似荒诞。毕竟在这个时代,联姻无处不在,可要争雄天下,谁还真会为了这个把联姻联的“亲戚”有所顾忌?不说别的,若是她真的嫁去曹营,公孙瓒最终大获全胜,他会为了这“亲家”的名义,就放过曹操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公孙续也算是出身世家了,不会不明白。说到底,不过还是眼热凉州骑兵而已。王妩嫁不嫁曹营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马娆,他要娶马娆,他要马腾的兵马。 而这个马娆…… 王妩挑了挑眉——还真以为她青州没人了! 那她就叫那些凉州人一同好好看看,什么是百战精兵的威仪! 正好也让凉州来使知道他们主将的女儿现在也在青州,公孙续既要娶人,又要瞒人的如意算盘便自然也就落了空。 至于之后这两个人怎么样,王妩可就不关心了。 她心思电转,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千般想法正要开口,却被赵云接下来短短的一句话尽数都堵了回去。 “你……不难养……” 赵云扔下这四个字,迈开大步,掉头就走。 直到他的身影几乎消失在眼帘,王妩才慢慢回过神来。 “不难养……”王妩回味似的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唇角缓缓勾了起来,旋即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就这么咯咯笑了起来。 “不难养……” 笑声清脆,王妩抬着头,举了一只手搭在眉间,挡住有些刺眼阳光,只觉得天色碧蓝,落叶似金蝶飞舞,看得人心情舒畅极了。 ☆、第八十三章 赵云离开郡府后并没有马上出城。 他半途稍稍绕了一下,先去找范成。 不得不说,公孙瓒始终不将兵权交给公孙续,也不是全无道理。公孙续虽是将门之子,却只知费尽心思和他争兵权,全无将兵之才。 骑 兵为冲阵之锋锐,却不善守城。因此即使白马义从为天下之骁骑精锐,也素以先锋之姿横扫疆场,挫敌锐气,却是从不用作镇守城池。就是赵云当日带了五千骑杀入 青州之后,也是弃马执弓,以双足立于城头,据城而守,这才有了王妩用数百伤兵驱马,以千军万马的声势生生镇住了趁夜偷袭的刘备。 而如此浅显的为将之道,公孙续竟似不知。 即便他带走了公孙瓒麾下的骑兵,即便他留在青州的兵马绝不会任公孙续调动,剧县之中却尚有从幽州起便跟着公孙瓒一路征战的精兵上千。郡府之内,更有数百亲卫日夜持戈,严阵以待。 这些兵士,方才是守城之利器。而这些亲卫,只要不涉公孙瓒之令,郡府的守卫布防,正是全由公孙续一手安排。 若是这些亲卫在赵云手里,郡府内外虽说不上固若金汤,却也足以能令人望而却步。可现在…… 区区一个凉州马娆,就能在郡府之内进退自如,甚至潜入前堂议事之侧暗探军情! 如此布防,王妩身边无人,赵云怎能放心? 然而,赵云却没有找到范成。 他在城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从他回来时特意留在城门口处接应传令的兵士口中得知,范成在一个时称之前,已然快马出城。 回想起他方才提起要范成回郡府时王妩的神色,赵云顿时恍然——这少年,多半是又被王妩支出去了。 纵然微恼,赵云决断得极快,当下不再耽搁,立刻传令,调集三百精锐,汇合于城门外十里之林。 待三百兵马旌旗摇曳,马蹄如雷地整装出现在城门口时,已是斜阳西垂,日暮时分。 陈匡单人单骑,立于城楼下,一人一马,身影被夕阳拉得极长,投于地下。待赵云与那影子前止步勒马,他便举手向赵云遥遥一礼:“子龙一路辛苦。”自然得好像昨晚他根本不曾见过赵云,而赵云真的就是刚刚从徐州回来一样。 赵云连忙回礼,持缰驱马走近,与他并肩一处,放松了缰绳,令马儿缓步走入城内。 “凉州来使已知马腾之女连夜以箭叩城,又窃探我青州军报,言辱主将,现正与少将军‘商议’此事。” 陈匡说到“商议”两字时,稍稍顿了一顿,面上还带着谦谦文士特有的笑容,语气之中却是透出一丝讥讽。 马 腾与曹操战于长安,固然眼下尚是势均力敌之局,可曹操不惜任何代价的强攻还是令他头痛不已。遣使青州,本意是为探一探公孙瓒的态度,不全指望青州能如他所 愿,两头夹击曹操,至少能令公孙瓒作壁上观,同时也令正不惜任何代价强攻不退的曹操能心生顾忌,稍缓攻势,让他喘一口气。 哪知马娆却闯了那么大的祸。 赵云不由微微一笑,不用说,这种时候将马娆的下落和作为透露给凉州来使的,除了王妩,还能有谁? 刺探军情,可大可小。好好谈一谈,漫天要价,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能给公孙续添一把乱。 可陈匡却用了“商议”一词。显然公孙续并没有开什么高价出来。 “阿妩这回可要恼了。”赵云不由觉得可惜,生生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依王妩的性子,还不知要懊恼成什么样子。 王妩显然并没有如赵云所想的那般失望,她甚至半点都不关心公孙续和凉州来使谈了些什么。 公孙瓒吐血昏厥之后突发高热,呓语惊叫不断。王妩之前荐医被公孙续所拒,此时军医束手,公孙续又要应付凉州来使向他讨要马娆,又要应对当时在场,目睹公孙瓒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诸多兵士的反应,愤慨惊幽,焦头烂额,心慌意乱之下,便又想起王妩所说的“神医”来。 赵云回到郡府的时候,正逢张仲景药石针剂齐下之时。公孙瓒命悬一线,郡府本就不堪的守卫已然大乱。赵云不及随陈匡一同去见王妩,当即强行插手防务,整令调兵,巡防驻守,全盘接手。 那三百兵士都是从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之中走出来的,即使刀不出鞘,手不开弓,一身血气肃杀,却自有一股任何刀锋强弓更难以企及的锋锐凶烈,摄人心魄。只三百人,令行禁止,脚步铿锵,却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所到之处,令人心悸的静默仿佛有噬魂之力。 *** 赵云忙着布防时,好不容易脱身得闲的陈匡正在和王妩说起他和公孙续一同见凉州来使的情形。 “马腾矫诏!”听陈匡说凉州来使根本拿不出所谓的天子诏令来,王妩大惊之余,却更是不解。 曹操提兵入长安,打的是勤王护驾的旗号,甚至连如骨鲠在喉的并州袁军都顾不上了,这个时候,光是冲着凉州马超之名,曹操也断不会主动去招惹马腾。那这两家打起来,就只有马腾主动出兵这一种可能了。 而若是马腾也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他凉州与司隶相隔最近,相较曹操于衮州,他们于青州,更是经营日久,根基深厚,全无后顾之忧。万不会非要到曹操带兵打到了长安他才想到这一点。 这种情况下矫诏求援,难道就不怕平白让曹操诬他与郭汜李傕同为乱汉之辈么? 陈匡瞥了一眼无意识在木案上来回轻叩的纤长手指,仿佛看穿了她的疑惑,微微一笑:“马腾将羌兵,初至长安乃为董卓所邀,然其时董卓伏诛,长安乱于李傕郭汜之手。马腾几番与此二人交战,皆不得胜,方才退回凉州。他虽无天子诏令,但这乱汉之名,还断栽不到他头上。” 他语声一顿,目光从木案移到王妩面上:“阿妩,你忘了一个人。” “嗯?” “你从曹营回来时说,曹操进兵长安,除了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要做什么?” 是刘备! 王妩眼睛一亮,豁然开朗。 [三国]碧血银枪_94 她怎么忘了这只白面老狐狸了?以刘备的心思,自然不会傻傻地相信曹操邀他同去长安,便真的只是要借用他汉室宗亲的身份而已。明知是请君入瓮之计,可诱饵实在太大,又容不得他不将计就计。 他本就比曹操晚出发,徐州距离又远,若是曹操赶在他到之前平定了长安之乱,那他无疑就是真正的自投罗网了。 所以,他只能让长安更乱,乱得曹操无暇布局,乱到他安然抵达长安,面见天子,借天子之口,行皇叔之权!最好还能拖得曹操兵粮耗尽,让他浑水摸鱼! 李傕郭汜为长安之乱的源头,马腾又和李傕有隙,而刘备又负皇叔之名……使人说服马腾与他夺长安,显然要比曹操更能令人信服。 刘备这火中取栗之计自然而然,又顺理成章。当然,马腾显然也自有算计,不甘为他人做嫁衣,耗尽了自身兵力。这才想借兵青州,让公孙瓒也分担一下。比起昔日尚有同窗之谊的刘备,公孙瓒显然与曹操更难相容,巨鹿之围,天下皆闻。 再者,长安的局势,青州鞭长莫及,公孙瓒兵力再强也无法直接插手,而此番若是依照马腾所言,亦或是为报巨鹿之仇,出兵击曹操后方,马腾定长安,刘备一举翻身,到时候再以天子之名给个虚名封赏,全不花半点力气。 这其中的缘由绕了好大的圈,王妩想得费力。一点一点,凝神想了半晌方才慢慢将其中纵横交错的关系理清。 她长长舒了口气,只觉得头脑有些发沉。 这些古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 但转念又一想,现在曹操肯定也是和她差不多的想法。招刘备,没想到却招来了马腾,身在局中,显然他更为头疼。更有甚者,他身边明明有个智绝天下的鬼才,他现在多半还不敢用! 想到这里,王妩一扫方才的沮丧,展颜笑了出来。 曹操现在越乱,将来她的胜算就越大。挟天子,她阻止不了,但刘备此举,却是无形间为她的谋算赢了时间,叫她岂能不喜! 真不知道他日刘备若是知道了这一点,又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王妩想起他们初到青州,刘备趁夜袭城,却被她这个“假赵云”吓得连连喊话叙旧情,待到张燕如从天降之后,她露出本来面目时,刘备那几乎悔断了肠子的铁青脸色,不由笑得更是欢畅。 赵云重新安排好郡府内的防务,这才快步来找王妩。刚转过回廊,正好听到王妩轻快明朗的笑声从半开的门内传了出来。全没有半点他之前担心的懊恼之意。 “阿妩……”赵云快行几步,叩了门正要入内,却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陡然转身,便看到范成瘦削的身影如一阵风般地向他旋了过来。 王妩听到赵云的声音,欣然起身。 哪知半掩的门方一拉开,却正好看到范成砰地一下,摔在她足前。 王妩吓了一跳,不禁往后退了两步。 “赵哥!”范成一路疾奔,等他注意到赵云时已经来不及收步,只是本以为两人会撞在一起,却不想赵云却在最后一刻突然侧步闪开,于是他…… 王妩挑了挑眉,有些疑惑。 以赵云的身手,怎会任范成就这摔在他面前? 抬眸的一瞬间,却意外见到赵云在她的目光下竟有一瞬间不自在的……狼狈? 赵云这是……故意的! 王妩一下子了悟,可同时却又不敢相信。就算是恼范成……又被她支出去了,赵云不是追究他违令之责,而是故意令他……摔一跤…… 赵 云从来就不是记仇的人,更何况,他心里清楚,范成会被王妩支着走,也是因为那些事要么确实都极为重要,要么便是与他相关。但就在方才看到范成朝他没头没脑 地飞奔过来的时候,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自己几个时辰之前的那一通好找,鬼使神差地,脚步就这么往旁边滑了出去…… 镇定沉稳地清了清喉咙,赵云侧过半边身子,将范成从地上拎起来,顺势避开了王妩的目光。 “这是什么?”陈匡听到动静,也起身出来走出来,恰看到从范成手里跌落出来的一团布帛。 白色的布帛半掩半开,露出几道粗墨潦草的涂画来。 王妩目光微凛,蹲下身子,将那布帛翻折起来的几个角在地上完全摊开。 布帛上画的是一副奇怪的弓弩构造草图。说是弓弩,可弩上又带了一个细巧的小匣,匣内还画了数支羽箭,上下垒成一排,最下面的一支,恰恰卡入弓槽之中,弓弦扣入,临阵待发。 陈匡见多识广,赵云又熟识弓马,虽只有这寥寥数笔,但他们却一眼就看明白了这究竟画的是怎么样的一把弓弩。 挽 弓引箭,需长期磨练,一军之中数千兵士,往往能持弓者不过寥寥十数人而已。而弓弩却不同,只需端平于肩,扣动机括,便自有力度,准心还有望山可观,入门极 易。然而弓弩上换箭却需将箭矢仔细地卡入箭槽之中,极耗费时间,远不及挽弓便捷迅速,因此战场之上,只能做冲锋之时的第一波攻势,威力有限。 而这幅图中,数箭并垒,每一支射出之后,上面的一支箭就会自动落入箭槽之中,机括也同时随之再次扣紧,根本无需费事费时地更换箭矢…… 赵云不禁微微色变:“此图出自何人之手?” 王妩在看到这幅画的同时,似松了口气般,慢慢站起身子,向赵云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等会儿再问,转而望向范成,问道:“他怎么说?” 跑得急了,又跌了一跤,范成的一张脸通红,但一看到这幅画,就立刻精神起来:“那小子奸猾得很,先是问了我这是谁的主意,自己却半天不说话。好容易画了这个给我,说的又是一通胡话。” “他究竟怎么说?”王妩又追问了一句。 范成看了看赵云,又看了看陈匡,咬着唇,满面不忿:“他说,此弩之法,他也曾想到,只是若箭多则弩重,不利兵士背负,此弩虽得了换箭之时,却失了行进之速,一得未必能偿一失,是以弃之。” 见王妩微微蹙眉,他犹豫了一下,随即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什么弩重不利背负!有力气的人总比会挽弓的人多!我看这小子就是见此弩精良绝妙,为了抢功,这才胡言乱语,好证明这真就是他早就想到……” “这主意确实是他所想。”不顾范成一脸惊讶,王妩目中绽出粲然笑意,“只不过,背负不动就不要背,这弩照样能杀敌!” 作者有话要说:咔咔~这下大家都知道范成这回被阿妩支出去干神马了么~~啊哈哈~神器到手! 这个神器,确实有上述弊端,这也是为啥它木有能够发扬光大的原因咩~~ 一边准备会议材料一边码字神马的……保佑我等下帮老板写的发言稿文风不要串成古风……默—— ☆、第八十四章 这是王妩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三个冬天,也是最忙碌的一个冬天。 第一年,幽州气候极寒,她只能窝在房间里,一遍一遍地看舆图,将脑海中任何关于这个时代的片段慢慢整理出来。间或溜去陈匡屋中,听他给赵云讲排兵法,说局势,看他们在沙盘上推演战局。再或者,就是听母亲刘氏“教导”穿针引线。 第二年,关中大旱。她凭着青州摆宴节省下来的米粮,又派了兵士同渔民一同砸冰撒网,捕捞沉在冰面下较暖和的水里发愣的鱼虾,渡过天灾。但那时,毕竟不需她下水。 这一年的冬天。 先是公孙瓒被诊为内风之症。虽经张仲景妙手,昏厥了整整五天之后清醒过来,然血瘀气滞,肝阳暴亢,气火躁浮,自腰以下,俱失了知觉。而受过旧伤的肩胛骨,却是内伤积损,整日酸痛,片刻不停。 昔日骄横自负,刚愎决断的白马将军缠绵病榻,形容枯槁,莫说纵马,便是连起身也极为困难。从此之后房门紧闭,除了张仲景每日行针问诊,就连王妩和公孙续,也不得踏入他房门半步。 兵权,终于是完全交给了公孙续。 只是赵云自徐州回来之后,一直未曾当面见过公孙瓒,更别提归还兵符,交令身退。而现在,自是不会再提起此事。 公孙续倒是有心向赵云追讨兵符军令,然而赵云却和王妩一样,忙得终日不见人影。每每他要找,却又会遇上赵云在郡府之内重新安排的守卫。然后又被凉州来使缠上,脱不开身。 赵云从徐州带回来的平原军和公孙瓒交到他手里的白马义从统共六千,再加上原本跟着他一同袭得青州的两千驻防骑兵,八千人马,尽数屯于青徐相交之界,与围徐州的三万曹军遥遥对峙。旌旗招展,日日操练,再不隐藏行迹。 范成寻回来的五百匠人则散布于黄县和剧县之间的一片沿海无人之地。以黑山军相守,绵延数里,架炉打铁,融冰取水。 熊熊烈火在避风的棚中张牙舞爪,映得王妩白皙的脸颊通红一片,好似寒风中怒放的桃花,额前的碎发时不时被一股又一股突然从炉底冒出来的热浪掀动,在她脸上投下不断摇曳的暗影,如点点落英飞扬。 棚中的工匠都是汗流浃背,王妩虽是男装打扮,却畏寒地裹了厚重的鹿裘,只露出一张脸来,拿着她早先打的那副铁蹬,招呼她一同来回比量尺寸。 每三日,赵云会抽半天的时间来看她。而出乎王妩意料的是,他犹记得之前从徐州回来时王妩说的那句“别后重聚,要带些什么来哄她高兴”,每一次,都会记得带些小物件给她。 只是,赵云终日练兵,屯兵之处,乃是刻意寻了无人无市之地,哪里又能找得到什么能哄她高兴的东西? 于是,八千将士便发现他们弓马娴熟,技艺高超的主帅自从操练军马起,就多了一个新爱好。 *** 王妩从赵云手中接过巴掌大小的木哨,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金铁相击之声,工匠的喊号之声,招呼之声,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和耳畔威力已然大减的寒风的呼啸一同交织成隆隆的嘈杂,不甚清亮的“呜”的一声,短促地混杂其中,只响了一下,便立刻被淹没了下去。 还没他们说话的声音响。 [三国]碧血银枪_95 赵云面色微红,伸手去拿王妩手里的小木哨:“这……我还是重新做一个……” 王妩手腕一翻,避了开去,瞪了他一眼:“哪有送了我的东西还要要回去的道理?” “可……”赵云看了一眼王妩握紧成拳,护在胸口的手。 本是看到军中传递军情的号角,想照样给王妩刻一个。可号角中空而形弯,却非单凭他一把短刀,一段树枝就能刻得出来的,这才想到刻个同样能吹得响的木哨。可哪知……竟是吹不响……赵云不由暗恼怎么刚刻完哪会儿他自己就没想着先吹吹试试…… 前一刻还瞪着他的目光柔软下来,王妩抿唇轻笑:“那是我没用力吹!”女子清婉的眉眼弯如新月,王妩又复摊开手掌,拨弄了一下躺在掌中那小巧精致的木哨,“我很喜欢。” 哨身虽只有手指长短,却还刻了字。 王妩心里一动,抬眸又看了赵云一眼,眉梢上挂着几分惊喜的笑意。 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上面细细的纹路,沿着那字形的方向,将木哨慢慢转了一圈。繁体字的书写,令本就细微到了极致的刻字变得更难识别,王妩怀着略略紧张的期待之情,仔细地研究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看——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挂在眉梢上的笑意陡然凝结,王妩觉得自己的表情肯定出现了瞬间的抽搐。 居然是孙子兵法! 在这个木哨之前,赵云送来的是小木刀,小木剑,小木弓…… 每三天一个花样,王妩几乎集齐了整套的“十八般兵器”。 那也就罢了,现在又…… 王妩看着自己手里的那一句孙子兵法,顿时哭笑不得。 在送姑娘的东西上刻孙子兵法,这种事,古往今来,放眼天下,怕也只有赵云做得出来了。 然而,不得不说,很别致……她确实……很喜欢。 每三天,她等赵云的同时,都要猜一猜这回他又会刻个什么东西送来。甚至扳着手指算日子,雀跃,又隐隐期待着当他送完了“十八般兵器”之后,还能再换哪个“系列”。 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吃过的某种每一包里都有个小卡片的零食,每每打开一包,期待的不是零食的滋味,而什么时候方能集齐一整套各式各样的卡片集。 木哨和之前的刀枪剑戟一样,木刻时一刀一刀的印记还十分鲜明,仔细看,还能看得到细心打磨过的痕迹。即使她方才那么用力地握在掌心里,也觉不出扎手。 王妩前世见多了比这不知精致多少倍的小物件,从钥匙圈,到手机链,摆设挂坠,别出心裁,做工精良。可没一件比得上这一套满是手工制作痕迹的“十八般兵器”。 “我很喜欢。” ***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当王妩真正集齐“十八般兵器”,一套连同马镫在内的马具之后,海面上的融冰已经消沉不见,咸湿的空气隐隐透着暖意,春临大地。 这 段时间里,千余副以铁链连铁环的简易型马镫成型。而远在长安的曹操也终于自围守徐州的三万曹军之中急调了半数北上,击退严纲,将正要和马腾联手的并州袁军 死死逼退,又用计挑拨同为凉州领军的韩遂与马腾争权,终于在长安之战中占到了稍许上风。而刘备,也在这时候终于抵达了长安。 马腾急遣人又至青州。此番,言辞恳切,态度谦卑,请定盟为约,愿以三百凉州骏马为资,酬青州出兵攻曹。 公孙续意动,无奈却调不动一兵一卒。只被至今还在郡府之中的凉州来使纠缠,第一波人要“清算”他图谋凉州兵马的卑劣,而第二波人却是日日请求借兵结盟。而他扣着偷听军报又当面辱及公孙瓒的马娆,杀不得,更放不得。左右为难,无法决断。 陈匡令范成向王妩传信:“此时攻曹,虽可得多方夹击之势,却不免等于与刘备联手。曹操虽调徐州之兵,却全无败象,且其根基重在衮州,衮州未动,即使青州出兵,也实无必胜的把握。” 王妩明白陈匡的意思,陈匡是怕她和公孙续一样沉不住气。没拿下辽东之前,幽州的背后始终不安,实不宜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出兵,介入任何一方的乱战之中,消耗了自己的兵力。 这种时候,韬光养晦,才最为重要。更何况,幽州现在的守将田楷,是跟了公孙瓒数十年出生入死的老将,幽州的兵力,是敌是友,都不好说。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赵云带来了辽东的消息。 然而这个消息,却令王妩大为吃惊。 辽东太守公孙度之子公孙康,遣使带亲笔信简至赵云,请赵云领兵入驻! 说起来,王妩和这个公孙康虽然素未蒙面,却还有一段姻约尚未了结。 “这消息是谁送来的?”王妩拿着手中的信简,目中闪过一丝警觉。 当初与诸葛亮商定的,就是设法由张燕领黑山军驻辽东,慢慢蚕食辽东军力。不管诸葛亮是如何使得公孙康主动邀他们驻兵的,现在张燕的兵马就驻扎在辽东属地之外,却是为何点名要赵云再去? 自上一回在黄县接到公孙瓒的诈败消息后,对这个时代的传信方式,不由得她不紧张。 赵云知道她这是想到了什么,摇摇头,又笑了笑:“是飞燕兄的探山亲卫随同着一起来的。”公孙康不可信,但张燕自然不会谋算赵云,一同从辽东来的,除了公孙康的人之外,还有张燕的探山队,赵云熟识其人,显然这个消息是经过了张燕之手确认的,万做不得假。 “据 那亲卫所言,辽东公孙度突发重疾,公孙康与其弟相争不定,想获引主公之兵马震慑不服之众。因飞燕兄的黑山军不属主公所辖,公孙康这才致书于我。飞燕兄近日 便动身赶回青州,与去时相同,军分水陆两路,陆路再分五路,细守辽东动静。由甘兴霸从水路接应,待我到辽东之后,最后一路再行离开。” 兄弟相争,争不出高下来,便想引旁人的兵力为自己撑腰板…… 诸葛亮这个时机可谓是把握得极好! 黑山军分批从辽东撤走,既防止这段时间里辽东又发生什么异变而他们不知情,又能有足够的兵力前后照应,免得张燕撤回时遇到什么麻烦。甚至连赵云取水路前往辽东的接应都安排好了…… 环环相扣,面面俱到,万分稳妥。应该是张燕和诸葛亮商议之后的结果。 可不知为何,王妩就是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既然现在辽东群龙无首,我们若是强攻,能有几分胜算?”明知攻城为下,眯了眯眼,王妩还是问出了这么一句。 ☆、第八十五章 甘宁跟张燕来青州时,还带了手下与他同“好游侠”的八百儿郎。 人数虽是不多,放在荆襄等以长江为天险的水路要地自是远远不够。但青州海域素没什么大的战事。自护送诸葛亮一行到了辽东之后,他驻兵于辽东相邻的马韩境内。 然而哪知这境无城廓,土室而居的马韩人却是极有领地意识,联集左近辰韩、弁韩之众,势要将甘宁逐出境外。 甘 宁来时四下查探过,这“三韩”之地虽不大,却孤垂于辽东乐浪郡外,呈现一个弯钩的形状,恰恰与青州隔海相望,由这条海路一来一回,时不过数日。比之从幽州 右北平郡行军,不知省了多少工夫。左右又靠大海,数十小岛零星分布,可用作出海之口,若是驱尽东夷,联岛为屏,只需稍置岗哨,便能将海面上一切动静尽收眼 底。 他当即就有意将此地取了,作为八百儿郎的安身之所。只是少年时游侠之性未减,对方若是相敬,他反倒不好强夺。 因此在看到背后烟尘大起时,他正中下怀,很是高兴了一番。 而更高兴的,居然叫他发现这群颈耳悬珠,不知骑乘牛马的“蛮人”,用的却是铁器!还知事田蚕! 雷厉风行地率先打服了为首的马韩之后,甘宁不但从需要张燕供给粮草变成了自给自足,还在寒冬之中,派人凿冰开道,炫耀似的反给张燕送了十几车的兵械。 王妩站在赵云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甘宁向赵云说那“三韩”的蛮人不知礼仪,挖的土室更是如同开了口的坟冢,这一仗固然赢得漂亮,可太过轻松,要不是还有这些额外的收获,实在没什么大意思。 甘宁性子豪爽,既没有张燕那般土匪似的架势,也不似寻常领军主将那样讲究。一边和赵云说得眉飞色舞,一边还不时地和身侧的军士打岔说笑,行事做派倒是很有几分“游侠”之风,热闹非常。 而王妩却是有些心不在焉。这也怪不得她,实在是甘宁这一身打扮…… 甘 宁的身材颀长,肩膀宽阔,剑眉斜飞,双目炯炯,长相英武。可偏偏穿了一身大红色的锦袍,袍角袖口还绣了金丝暗纹,随着他的动作一闪一亮。头上戴的玉冠小巧 精致,虽没什么出众,里面却插了一支不知道是什么鸟的翎毛。碧蓝透紫,在雾蒙蒙的阳光下毫厘毕现,不停地颤动。 若不是他背后背着弓箭,腰里悬着刀,要是在大街上遇到,王妩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如同哪家逃婚出来的新郎官一般的人物,竟会是一军之将。 而他手下的兵士也是有样学样。不着甲,不带盔,明明个个都穿的是普通的短褐式样的衣衫,却偏偏用了五颜六色的花色。在甲板上来回奔走,如同一团团锦簇争艳。 船行的速度很快,耳畔风声呼啸,衣袂破空翻卷。 青州地处沿海,渔民数量众多,再加上王妩提出的以鱼虾换米粮之措,严冬一过,海面上霜雪初融,便已是渔船如织。 放眼望去,才方显露出来的碧蓝海色上还隐隐弥漫着一股霜寒的雾气,广袤浩瀚的大海披上千里烟波,只见一面面素帆在云雾中穿行,又有点点船桨翻飞如惊雁展翅。 甘 宁这回带来接应的一共是十二艘小舟,没有绳索相连,也没有互相牵引,行驶之间却俱是稳稳相隔半个舟身的距离,首尾相随。与渔船的素帆不同,这支船队的帆极 大,挂彩系锦,色彩明亮,远远看去,仿佛自天边飘来一条五彩斑斓的锦带,煞是好看,引得几艘胆大的渔船靠了过来,要看个究竟。 [三国]碧血银枪_96 可偏偏王妩看着船身两侧的桨疾飞如轮,觉得更像是一只巨大的五彩斑斓的花蜈蚣,张牙舞爪地满屋子攀爬游走。 想到这里,王妩不由自己也觉得好笑。然而唇角方才翘起来,就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王妩下意识抬眸,正对上甘宁探究的眼神,正饶有兴味地越过赵云,向她上下打量。 万事俱备,强攻毕竟只是一句戏言。说不出任何道理来,就要拉着千万兵士去拼命流血,这事别说王妩做不出来,赵云也绝不可能答应。 王妩和赵云同陈匡商议了一番。 说到底,辽东公孙康既然在张燕驻兵已到门前的情况下还指名邀赵云领兵为他作势,在乎的不过只是为将者而已,只要领军的是赵云,这兵马究竟是白马义从还是黑山军,其实并不怎么重要。 既如此,何必又再要张燕大费周章地将黑山军从辽东境内调回来,再令点了青州兵马过去? 于是当天便派范成亲自送信,要张燕按部落营,换将不换兵。是以赵云此行,只带了五十精兵,占甘宁的一支船队,刚刚好。 而此行辽东,声势大于战事。而剧县之内,自公孙瓒倒下后,除了守卫郡府的三百兵士之外,公孙续已全盘接手,赵云自然不放心再将王妩一人留下。 王妩被甘宁看得有些心虚。 她一身白衫短褐,披了鹿裘白袍,扮作赵云的随行亲兵,自上船之后,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赵云身后,除了目光会时不时被甘宁那一身闪亮亮的打扮吸引过去之外,并未开口讲过一句话,自问不算太过惹眼。 王妩压了压唇角,垂下眼,努力将“大花蜈蚣”这个想法抛到一边,又突然想到张燕以黑沙涂脸是为了遮掩那一张清秀得全无威慑力的长相,那照这么推论…… 王妩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又转回甘宁身上……他又是要遮掩什么? “‘三韩’之地既定,云想烦劳兴霸再行一趟青州。”赵云向甘宁拱了拱手,有意无意地侧了侧身,正要挡住了甘宁频频往他身后扫的目光。 甘宁剑眉微扬,看向赵云的目光顿时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然而赵云说的却是正事。 毕竟,马镫贵在出其不意,为避人耳目,他们现在的工匠是寻了无人的荒地作棚。又要派兵士守卫,又要防止有人生出他念,还要避免被附近的渔民看出端倪。 因此,匠人五百,驻扎的兵士却足有一千。再加上运送铁料,辎重,木料的兵力,还有兵士的口粮,这消耗实在是不小。 而“三韩”之地本就产铁,又有田蚕,若是将匠人迁至那里,三面临海,只需将乐浪郡的方向守牢了,既不用担心走漏了风声,连运送所需的兵力都能省了。 没了甘宁扰人的目光,王妩便干脆定下心来看风景。 她 前世也曾去海边旅行,但游船平稳,行使于海上,那碧蓝幽深,一望无垠的水面,总给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不真实感。虽然在海风中看海鸟盘旋,海鱼飞跃,闲适得无 以复加。可相比之下,她却还是更喜欢脚踏实地,背着双肩包,汗流浃背地去走那山穷水尽之路,看柳暗花明,奇峰峭壁,怪石急溪。 现在眼前的海景,却是她从未见过的。天水迷蒙,海天不分,仿若置身幻境,偏又渔歌四起,呼喊交映,热闹非凡。就好似真的到了桃花源里,似仙境而非,似人间又非。 辽东最临海的小城名为沓氏,距离辽东治县襄平尚有八百里之遥。 甘宁将赵云送至沓氏城外,却并不登岸,直接扯起风帆,按照之前和赵云商定的,驶回青州将那五百匠人转到三韩。 只是临行前,见赵云下船时自然而然地护在王妩身侧,甘宁一路晦涩不明的眼神顿时一亮,露出了一丝了悟。 *** 到襄平的第一晚,公孙康设宴。 王妩不便出席,便跟着诸葛亮率先回到住处,在公孙康为赵云安排的房间里等他回来。 自沓氏到襄平的八百里,天气极寒,王妩每晚都要与赵云同榻才能睡着。几天下来,反倒是养成了习惯,赵云没回来,她纵使觉得累得很,也难以合眼。 房内一灯如豆。 王妩回想起早间刚到时,诸葛亮一身素白直裾,披了灰色的鹤氅,迎到城外。 数 月不见,小小少年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然能和王妩对面而视,连眉宇之间的稚气也褪去了不少。少年负手而立,气度闲雅,身姿笔挺。时不时转头与身边人低语几 句,笑容谦和,好似一颗温润的明珠,在一派残雪之景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令人观之心折,几不信如此风姿,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然而,他不开口还好,看到赵云走近,只一句“赵将军一路辛苦”就听得王妩险些当场笑出来。 这个年纪的少年,不但个子长得快,还有许多其他正处尴尬时段的变化。几月不见,诸葛亮童稚为褪的清脆嗓音变得沙哑粗砺,一下子将方才那温润如玉的翩翩气度一扫而空。 王妩当然知道这是极为正常的生理现象,别说前世初中时期就听得不少,她初见范成时,范成也正是这么一副大白鹅扯着嗓子交换一般的声音。 可这是诸葛亮…… 尽管当面嘲笑青春期的小朋友不好,但千古蜀相和大白鹅的反差实在太大,王妩用力地抿了抿唇,甚至咬住唇角,却还是控制不住肩膀微微耸动,忍笑忍得实在辛苦。 想到诸葛亮凤目之中的忿忿不平之色,和那努力压下的羞恼之意,王妩不禁摇摇头,为自己之前的疑神疑鬼默默汗颜。 到底还是个孩子。 辽东境内的行事究竟如何,今夜赵云回来就能知晓了。 赵云此番带入襄平的五十精骑,名曰亲卫,实则俱是自幽州起便随他一同征伐内外的精锐之队,俱是驻扎青州,御曹操,击袁绍,身历百战之兵。 区区五十骑人马,人数虽不多,却能自成一阵,合如千钧利刃,可正面强冲敌阵,分则似电光无端,纵然说不上以一挡百,可若是要将这五十骑尽数包围剿灭,没有百倍之数,却是断然不可能的。 除非再入上次一样,夜入山林,万箭齐发。 但这次,他们却不是一支孤军,紧挨着辽东以西之界有黑山军,乐浪郡外还有甘宁的水师。莫说万箭齐发,辽东境内只要稍有动静,哪怕是大规模地粮草调度,都瞒不过黑山军的探山队。 这些布置,包括甘宁水师为翼,是他们几个人一同商定的。王妩因心中始终不安,特意没将细节告知诸葛亮,思来想去,总不见得还会被个少年算计了进去。 可谓是万无一失! 正放下心来准备躺到榻上去等赵云,王妩忽听窗棂“格格”两声轻响。抬头望去,似乎有一个黑影自窗外一闪而过。 “子龙?” 王妩轻轻叫了一声,眼前的火光如有感应一般陡然爆出一个火星。 与此同时,突然想起了叩门声。 作者有话要说:三韩之地……没错,就是现在的某国!甘宁直接……灭了! 做了张地图标明了一下几个地方的地理位置~但……公司网络奇渣无比传不上来,等我下班补传~ 这两天巨忙无比!白天无休无止的开会,晚上还有羽毛球比赛,回家倒头就睡…… 更新要晚一点,赶不上每天12点了,大家下午三点来看一眼,要是还木有的话,就晚上八点吧~ 我会尽快调整过来的! 感谢小静家临也娘童鞋扔了一颗地雷~鞠躬~ 继续放送小剧场帝又一力作~ 多年以后,赵大将军和阿妩妹子也有了赵正太和赵萝莉之后—— 赵正太(兴奋状):“妹妹~妹妹~我找到爹送给娘的定情信物了哟~” 赵萝莉:“真的?我也要看!” 赵正太麻溜地把盒子打开,露出一堆小套卡……啊,不对,是十八般武器木雕 赵萝莉:“哇,爹爹手好巧!” 赵正太(老爹真是太会讨妹子欢心了,这几天一个小木雕的送,啧啧,怪不得能拐到娘亲):“那是,爹爹最厉害了!” 赵萝莉:“上面好像还有字耶~” 赵正太:“哪里哪里?” 赵萝莉:“哥哥你现在认的字比我多,你给我念念爹爹都给娘写了啥?”(哇塞,绝对是情书啊,爹爹好浪漫~) [三国]碧血银枪_97 赵正太(一脸自豪我是厉害的好哥哥样):“我看看……‘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咦?这不是爹爹最近教我的孙子兵法么!?” 赵萝莉(一脸不可置信):“哥哥你是说,爹爹在给娘的情书上写孙子兵法?!” 赵正太赵萝莉——“爹爹你当初是怎么把娘亲骗到手的啊?!” 果断萌死包子了! ☆、第八十六章 处于兄弟争权的当口,公孙康不便留他们住在襄平郡府内,只能在官驿安顿,而酒宴却是以全礼设在郡府。 天色擦黑,白蒙蒙的月光在层云之间时隐时现。辽东地处偏远,官驿内本就冷清,这个时辰更是全然静了下来。 叩门声不慌不忙,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王妩心里微微一惊。 刚过戌时。 算算时间,赵云那边的酒宴应该才开始了没多久,不会这么快就结束。而官驿中的人早就得了嘱咐,知道赵云赴宴,更不会还来敲他的房门。 王妩正在疑惑间,门外那人却似等不到回应有些心焦,又敲了敲门。 这回用的力大了些,震得门框直响。紧接着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面自语似地响起:“不是说有人守着么?怎的不见动静?莫非是睡熟了?” 然后又是一阵拍门声。 官驿内并不大,统共也就前后两个院子,曲廊相连,将十几间大大小小的屋子分隔开来。赵云不放心王妩一个人,留下了一半的亲卫就住在前院。她这里声响一大,前院立刻听到动静,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金铁相击,一人厉喝:“何人夜闯官驿?”听声音,似乎是拔了刀。 敲门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砰的一下,整个身体都撞到了门上:“辽东天气寒冷,末将奉少将军之令,特来为赵将军来送御寒的狐裘。”说话的声音不太响,语调却是趾高气扬,王妩隔着一道门,甚至能想象得出此人脸上那一副好似领了什么天大的光荣的差事一般神气之色。 “这……”听到“狐裘”,亲卫一时不能决断。 王妩一路北上,被冻得脸色那凄凄惨惨的模样,是他们都有目共睹的。可偏偏一路上公孙康派来相迎的人络绎不绝,她为避人耳目,坚决不着惹眼的衣衫,同他们裹了一样的鹿裘死扛。 而狐裘轻暖,最是御寒。 王妩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是不能再不出声了。 “末将奉赵将军军令,不得擅离,不得开门。赵将军正与公孙少将军饮宴,若少将军有赐,何不当面交付?”王妩行到门后,压着嗓子,将原本清脆如泉的声音逼得粗声粗气,语气平平,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军令不得有违的生硬口气,好尽快将人打发走。 同时也将她的态度告知正与人对峙的亲卫。 哪知门外人一听此言,却是更理直气壮:“此裘正是少将军于席上所赠,赵将军已然收下,末将这才奉命将东西送来……” 不可能! 他话没说完,王妩心中立刻警铃大作。且不说赵云会不会收下公孙康的东西,就算真有此事,明知她就在他的房中,赵云也绝不可能让不相干的旁人来给她送东西! 最大的可能,便是公孙康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特意派人来试探! 可 自从她自问从未露出过什么破绽来,自踏上辽东的土地起,无论公孙康的人在不在场,她都与五十亲卫同进同出。天寒地冻,她又是披风又是鹿裘的裹得厚实,只露 出一张冻得发青的脸,整个身形看上去凭空大了许多,甚至很有几分膀大腰圆的意味。别说公孙康与她从未蒙面,就算是公孙瓒父子,估计也无法从五十个几乎一模 一样身形的人里将她找出来! 究竟是哪里露了形迹? 王妩蹙着眉,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可真要细想,却又发现全无头绪,而偏偏现在外面的人显然不耐烦等她想清楚。 “……我是送东西来的,又不是向你们要东西,怎的如此啰唣!”王妩只听门外亲卫又是一声厉喝,身侧的房门一动,似乎是那人还想推门,她下意识地就伸手按住门框。 然而就在这时候,忽听一阵嘈杂骚乱,一声声惊怖的叫声陡然从窗棂的方向传来:“着火了!官驿着火了!”紧接着便是冲天的马嘶声,马蹄声,和人声哀嚎,一同涌了过来。 王妩吓了一跳,猛地转头去看。只见白色的窗格映着一片红光,瞬间透过窗棂,照亮了半间屋子。 几乎与此同时,她还来不及反应,眼角的余光突然瞥到一道寒光,反射着火色,于门缝之中自下往上飞挑。只一个眨眼,寒光到处,门栓发出“咔嗒”一声哀鸣,一段为二,而再向上,王妩的一只手还按在两扇合拢的木门门框正中间! *** 同是郡府,辽东襄平远比不上青州剧县宽敞,精巧雅致,更是及不上青州世家分毫。 然而,辽东气候极寒,可作御寒的酒自然要比青州世家拿出来的那软绵绵的米酒浓烈得多。端的是入喉如刀,一线入腹,只一口,便能将全身的血液都激得疾行沸腾起来,像极了寒风扑面,纵马疆场,酣畅淋漓。 公 孙康这酒宴很是用了一番心思。所有的女乐都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女,身姿纤瘦,俱着薄薄柳色曲裾,鹅黄腰封,纤腰一束。垂头把盏时,一段段雪白的脖颈自白色的 中衣领口里露出来,修长秀拔,低眉婉转。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株株青翠娇鲜的江南嫩柳,将迟来的春日也一同带到了这料峭北地。 然而,公孙康却发觉,赵云身姿笔挺,面对这满堂青柳时,目光清亮,竟连一丝波动也无。 “家父病重,不宜歌舞,只得以一席薄酒敬赵将军远来探望之义,还望将军海涵。”公孙康一面笑语向赵云举盏,一面向坐于他身后的女乐扫了一眼。 那女子目光轻轻闪动,抬眸飞快地向赵云的侧脸一瞥,再垂下头时,面生红晕。 轻折了柳腰,青葱般的十指从柳色的宽袖中将探未探,执勺把盏,动作轻柔,端的是如同一株青柳扶春风,每一个姿势都摆得恰到好处,说是无意,却将女子的柔美展现得淋漓尽致。 “将军请用酒……”红唇轻启,低语呢喃,在耳边回绕,听得清,却又听不清,引得人忍不住将耳朵凑到那红唇边上,仔细倾听。 经历过初到青州时,那两个多月脂粉奢靡的世族酒宴,赵云如今对这种酒酣情热的场面应对得驾轻就熟。酒入盏,不待那女子将勺放下,为他奉酒,便径自执起酒盏,顺势向公孙康的方向遥遥一抬:“云此行乃奉主公之命,本属应尽之责,少将军客气。” 美人旖旎,一举一动,他自然是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他精于骑射,又久于战场布阵应变,目力远胜常人。不但看到了那柳腰葱指,更看到了美人垂头时,颈后的肌肤上那细微得几不可见的寒栗。 堂中虽置火炭,可北地到底太过寒冷,他们一众饮烈酒的阳刚男子自是不觉,但这些只着一件薄衫曲裾的女乐又怎会不冷?纵然训练有素,举止再娇美动人,这些细微之处,却也是藏不住的。 只不知王妩一个人在官驿里会不会还是冷得难以入眠? 那女子年纪虽小,却惯于侍酒。她还从未见过有一个男子居然在她把盏之后就自行将酒盏拿了去的,就算要敬酒,好歹不也该由她捧上酒盏,交到他手中么? 是她哪里做得不合他意,还是这个俊朗丰仪的男子根本就不懂酒宴饮酒和军营饮酒该有些什么区别? 女子柳眉轻蹙,眼睫轻颤,正自发愣,却不经意间瞥到赵云的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而唇角却微微向上勾了一勾。 她自然是想不到赵云这是归心似箭,不由更为疑惑,偷偷抬头向主位上的公孙康看了一眼。 公孙康不动声色地向坐于另一侧的诸葛亮投去一眼,却见诸葛亮也是离身侧的女乐远远的,目不斜视。 今日席上,多是辽东境内倾向于公孙康的幕僚谋士,县丞将领。公孙康纵然有什么想法,也要顾及孝道。设宴洗尘是礼数,而父亲卧病,他还劝人享乐就是有违孝道了。 当下也多言,只将席上诸人一一引见给赵云和诸葛亮。最后又道:“说起来,我与白马将军尚还有一段翁婿之约未定,待家父病愈,我便请行六书之礼。” 诸葛亮以青州之使的身份初来时,他本没有将这半大的少年放在眼里。直到这少年出了个“借势”之策,才令他大为感佩。 中原大乱,而辽东孤垂。虽只一郡之地,有水师之利,浩海为屏,就如同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国,生杀予夺,诸事自决。即使是幽州州牧刘虞,对辽东之地,也是鞭长莫及,无力干预。就像公孙度一贯说的那样,辽东设的是太守之位,但实际上,说是辽东王,也不差多少。 然而公孙度病重,他兄弟虽说是争权,但两人手中都无多少可调用的兵马,要争,也只是争一争毫无用处的口舌之辩而已! 但正是这个少年提醒了他,他与白马将军公孙瓒之女还有一段姻约未了!白马将军威震边陲,兵指天下,若是他能娶得公孙氏为妻,纵说不上得以染指中原,辽东是为幽州的后方,公孙瓒不留给自家女婿,难道还会留给他那个兄弟不成? 而邀赵云入辽东,倒不是他有多看重赵云。一来是近年赵云屡战屡胜,好几次还是以少胜多,声威惊人,二来,则是赵云年纪尚轻,在公孙瓒军中根基未稳。他要借公孙瓒之“势”,便不能找那些一心求安的精明老将,而赵云功勋已成,年资却不够,正是最好的交好人选。 至于这酒宴,既可以提醒那些左右摇摆的人究竟该如何在他们兄弟二人之间取舍,还能顺势催一催那段早已定下的姻约。他可是听说,曹操也曾为长子求姻。 公孙康想到这里,不由对自己的此番行事决断愈发自得,没注意到赵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说来也巧,我两家同姓为姻,将来的子嗣倒还能继白马将军之……” 公孙康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却是赵云手中的漆盏崩然碎裂。 酒汁四溅,漆片坠落,惊得女乐娇声惊叫。然而那叫声却在出口的一瞬间,生生被赵云身上陡然爆发出来的戾气压回到喉咙里,变成难听至极的哑声破音。 赵 云一身千军万马里拼杀出来的英风气势被公孙康激得无从收敛,清俊谦和的男子瞬间变为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肃杀凛然,吓得那女乐一张俏脸惨白,一下跌坐到地 上,惊惧交加之下却根本想不起来再坐回去,方才的万千风姿荡然无存。可她却半点也察觉不到,只恨不得立刻远远地逃离开来。 同姓岂可为婚! [三国]碧血银枪_98 赵云脸色如霜。若是王妩真的嫁到辽东,他日公孙瓒一朝没了兵败,公孙康只需一句同姓,大可以置这段姻约于不顾,到时候,王妩又要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他不由又庆幸。好在……当时王妩离家出逃…… 见席上众人惊异的眼神都聚集在他身上,公孙康更是一脸强压着怒色之态,赵云一挑眉,朗声而笑,反手将置于身后的酒瓮直接举起:“酒盏太浅,云饮不惯。”语声云淡风轻,已然听不出半点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某月【扶额】:小赵,人人都在看美人,你的重点呢? 小赵【杀气】:谁敢和我抢媳妇! 某大尾巴狐狸【翘腿看戏】:威风!不过……你媳妇好像有麻烦了…… 诸葛小盆友【高深莫测】:亮志存高远,这只是第一步。 ☆、第八十七章 等王妩反应过来自己看到的那道寒光是一把锋利的短刀时,那把刀的锋刃已经划到了她的掌心。 冰凉的感觉自拇指底端向上,贯穿了整个手掌。与此同时,一股大力自门外向内推来。王妩的注意力本就都刚从窗棂的火光转移到门上,一时不备,随着“哐嘡”一声木门被撞开的声音,被往后倒掀了出去。 门外呼啸的夜风直涌进屋子里,屋中一点如豆的照明之光连挣扎也没有,便立刻熄灭无踪。 王妩脚步不稳,跌跌撞撞地往后直接摔在屏风上,“轰”的一声,将一面木雕素屏撞倒。而与此同时,她也正好看到狂风卷着冲天的火光,将黑夜照得犹如白昼。浓烟滚滚四散,人喊马嘶,训练有素的数十匹战马竟似疯了似地四下乱闯,将原本围拢过来的亲卫冲散,远远隔了开来。 竟是饲马之处着了火!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弓背缩肩,猫也似地自外面窜了进来,反手却将撞开的木门又关了回去。 手脚迅捷,动作灵活,却又无声无息,显然不是被外面惊马吓得慌乱无措才闯进来的。 王妩根本来不及细想来人究竟目的为何,只凭着一股对于危险的直觉,顾不得沉重的屏风几乎半面砸在她背上,撤手就将随身的臂弩举了起来。 惊嚣杂嘈如藏在云层下的滚滚惊雷,将“嗤嗤”两声弩箭离弦之声尽数掩住。 一射人,一射窗。 随着那人一声痛呼,一支小臂长短的羽箭已然嗖的一下破窗而出。一缕明艳的火光仿佛带着沸腾的温度自那破洞之中倾泻而入,整个房间顿时一片敞亮。 房门前,一个长着鹰钩鼻的男人扭曲着一张瘦削得菱角分明的脸,按着肩膀的雪白狐裘上隐隐约约透出些腥红。 似乎是被这一下子出现在屋子里的光亮照得懵了,他下意识眯了眼睛微微偏了下头。 然而就这么一偏,王妩已经站稳了身子,弩机稳稳地托在手里,露在弩机外的箭尖铁镞在火光中竟似流光溢彩。 这 臂弩与她之前用的不同,是她按照连弩的图让工匠刻意改过的。臂弩本就小巧,若是装上十支箭的箭匣,再加上机簧,则难免太过沉重,勉强能举起来也无法瞄准射 击。于是她将箭匣改小,又将箭槽改短。这样,虽然射程力度会大打折扣,但能一弩多发。对于本就用来防身救急的臂弩而言,出其不意,显然更为重要。 比如说现在。 那男人的脸本就长得过瘦,耳后见腮,一看就是酷戾狠辣之徒。他紧紧地盯着王妩的臂弩,目光阴鸷而深沉。 王妩的臂弩胜在精巧,威力其实极为有限。他虽然不备中了一箭,但就这一箭入肉的深度和所带来的痛楚来判断,他就已经知道了这副臂弩优劣何在。 弩上箭匣大小有限,所容的箭最多不会超过五支。若非方才火光大盛之时他偏了偏头,给了王妩一息之机站稳身子,就算是她还有三支箭并未射出,他也有能拼着再挨几箭的痛楚,将她一举拿下! 王妩第一支箭确实射偏了,但她那时并未站稳,只是凭着大门关上前那最后一瞥定下的方向扣动机簧。若是让她有时间站稳瞄准,谁又能说她还是会射不准! 正因为如此,那男人才不敢轻动! 王妩缓缓呼了口气,却掩不住气息轻颤。 她的这副臂弩,为了轻巧携带,一共就只有三支箭。 一支在那男人肩头,一支射穿了窗格,引入火光,现在架在箭槽之中的,便是最后一支。 从她看到火光开始,跌倒,举弩,兔起鹘落,几乎已然将这几年磨练出来的身体素质发挥到了极点。对方的身形和她的弓弩同时暴露于火光之下,僵持之中,这才发觉自己的右手掌心火辣辣的剧痛。 被短刀划开的伤口似乎很深,鲜血随着她的动作不断涌出来,很快就将弩机染得血色淋漓。 这种时候,明知应该立刻握紧拳头,用布条裹住伤口,以防失血过多。然而,王妩惯于用右手,在那男人毒蛇般的目光之下,她半点也不敢放松,别说包扎伤口,就算是将弩机交换到左手,她也不敢去想,只能用尽全力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上的弩机上。 外面被隔开的亲卫终于控制住了局势,嘈杂的马嘶声渐渐轻了下去,只有那火光犹自不减,气焰嚣张。 方才和人对答的亲卫队率肃然传令之声清晰入耳。 “任何人不得靠近!”那男人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突然沉声大喝,目光却是仍旧盯着王妩的臂弩,片刻不离,“你们且去郡府传话,若赵子龙不能提公孙康的首级来见我,我便与白马将军之女同死,看他回去如何向公孙瓒交代!” 此言一出,似灵光突现,王妩猛地想起一个人来:“你是公孙恭?”现在这个时候,敢在辽东地界,如此大言要公孙康性命的,也只有他那个不甘与人为下的兄弟了。 辽东公孙度有两子。公孙康为长子,而公孙恭却是继妻嫡子。长子非嫡,偏偏公孙度又是突然病得不省人事,所以才会有这一场俗套之极,却又经久不衰的争权戏码。 见长兄邀了赵云助阵,心中不服,就趁着酒宴之机找上王妩下手…… 这逻辑王妩很能理解,可是……他又是从何得知她的身份? 王妩深深吸了口气,强自压下脑中一片乱哄哄的念头。 先应付过面前的再说。 屋外才刚往这里靠近的亲卫在听到公孙恭的喝声时就立刻驻步。然而下一刻,二十五把强弓,弓如满月,齐齐透过那窗格上被臂弩射破之处。 杀机如山。明明火光已然映红了半边夜空,炽热的温度随风扑面而来,那箭锋上平空生起的杀机却令屋中瞬间冷了下来。 火势太大,郡府距离官驿并不算太远,公孙康那里现在应该已经发现这里的异常。再多拖得片刻,就绝不止这二十五把弓。 一瞬间,公孙恭汗湿重衫,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同姓而婚,本就荒唐。只要公孙康一死,我主辽东,便立刻奉上金玉辎粮,与汝父定盟,既不要你远嫁辽东,公孙瓒也不用再忧辽东异心,岂不两全其美!” “谁说我要嫁来辽东?”王妩右手托着臂弩,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抵在腰侧的左手手肘轻轻移动,忽而嫣然一笑。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那她也没必要再费力否认:“子龙治军,军令如山,令出必行。” 公孙恭一时没明白过来她前后两句话里的联系,不由微微一愣,然而王妩第二句话中的异样,却是令他心中没来由的一凛。 果然,王妩语声一顿,声音陡然拔高:“诸将听令,放箭!” “放箭”两个字方才出口,她扣动机簧,臂弩里的最后一支箭随着她的话音破空射出。 耳畔劲风呼啸,公孙恭侧身,手上的短刀向上反撩。在二十五把强弓直指之下骤然移动了身形,公孙恭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刀背一砸上短箭,便立刻抽身向王妩身后扑去。 只要有王妩挡在前面,即使军令如山,即使万箭齐发,他也能挣得片刻的生机。 王妩等得就是这一刻。 一箭射出之后立刻抛去臂弩,抢上一步,与公孙恭正正撞到一起。与此同时,左手一翻,藏在腰侧衣下的短刀顺势直往下探,连寒光都没闪现,便一下隐没在公孙恭的身体里。 *** 外面火光冲天,赵云坐于郡府之内,却是丝毫不知。 突然之间,一阵急促的号角声骤然划破长空,隐隐透着肃杀之意,片刻间将一众欢语寒暄尽数压了下去。 “怎么回事!”公孙康饮宴兴致正高,被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摔了手中的漆盏。正要使人去看,却见赵云脸色骤变,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带倒了矮几,将才饮了一半的酒瓮也掀到了一边。 “子龙……”公孙康也微微变了脸色。 然而赵云却连朝再看一眼也顾不上,直接就冲出去。 [三国]碧血银枪_99 这是他的亲卫御敌的号角! 出得门口,就只见一线浓烟掩住铅云层层,熊熊火光映得星月失色。而那个方向,正是官驿! 赵云饮宴,他带的亲卫却是为防万一,都守在门外。看到官驿的方向冒出了火光,这才吹响号角引赵云出来。 将王妩留在官驿,或多或少是赵云的意思。无论是出于王妩扮作女乐的那次“意外”,还是想到公孙瓒曾将王妩许嫁公孙康,无论如何,他都不愿王妩出现在公孙康面前。 想着辽东如今的局势,公孙度对自己两个儿子的压制显然比袁绍要高明许多。无兵无权的两兄弟争位,其实根本就乱不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如非他们要借辽东靠海之势,与青州互为犄角,辽东在这兄弟之争中慢慢自耗,莫说成为幽州的后患,如何自保才是当务之急。 这也是赵云敢于将王妩一同带到辽东来的原因。只是,这本该无惊无险之行,现在却是一把冲天大火,几乎要将他一颗心都一起烧了进去。 ☆、第八十八章 赵云突然恨不能今夜的辽东能再冷一点,就像是在来时的路上那样,冷得王妩无法入睡,彻夜清醒。从郡府到官驿,一路上他脑中不断地推想官驿中究竟会 是如何一副光景。或是焦土残壁,哀嚎叫嚷,血肉涂炭,或是还是刀兵陈列,二十五名亲卫以少敌多,血色与火光交融,正拼死支撑。 无论是哪一种场景,都令他胆战心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他的心口。 但当他真正赶到官驿时,俨然有序的屋舍正好在火舌中轰然坍塌,变成了一堆焦黑的废墟,激起层层尘土如天际铅云一般翻涌起来,刺鼻呛人的焦味,紧跟着炽热逼人的空气一同扑面而来,就连那冲天的大火势头,也像是在这一瞬间缓下了几分。 整个官驿都被烧成了黑炭,火借风势,早就蔓延到了官驿后面的百姓屋舍。一时之间,哭叫之声,四处奔逃的身影,已然乱成了一团。 而在那废墟之外的一箭之地,那瞬间就被翻涌扬起的尘土堆卷没顶的身影,不是王妩又是谁? 烈焰尘土,王妩半步未退,声音不知是虽然因为高声扯着嗓子的关系,还是被烟尘呛了,有些嘶哑,却极为镇定。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掷地有声:“拆了最近的屋舍,将火源阻在尚未着火之处!” 二十五把强弓如扇列于她身后,箭上弦,弓如月,人数虽不多,拱卫之态却极为壮观。星芒遥指之处,却是一众留守官驿的辽东兵士,战战兢兢,却又老老实实地照王妩的话,几人一组,各抬了碗口大小的粗壮木柱,撞向那还没有被火苗吞噬的屋舍。 这个时代的屋舍,多是土墙木梁,草瓦做顶,这样一场大火,没有专业的高压水枪,光是靠着人力打水,根本就不可能扑灭。不如直接动手将屋舍拆去,釜底抽薪,断了可燃的根源,待能烧的都烧完了,大火自然也就会熄灭。 夜风极大,瞬间便又转了向,急速扑向百姓民宅的火头也跟着顿了一顿,那些辽东兵士总算是趁隙高喊着,撞倒了一排屋舍的土墙。 “赵将军!”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护卫在王妩身后的二十五名亲卫已然有人注意到了赵云,高呼一声,引得王妩骤然回身。 而偏过的风向也与此同时将烟尘吹散稍许,将王妩笔挺的身姿又复露了出来。 这下赵云看得清楚,她背负着双手,身上披了件不知从哪里来的狐裘,而那裹得严严实实的狐裘正面,一滩巴掌大小的血渍直刺入他的眼底。 “阿妩……”赵云目色一紧,竟是顾不得勒马,直接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阵风似的掠到王妩身侧,手一伸,扯开狐裘,“伤在了哪里?” 赵云的动作极快,王妩听到亲卫的话,一直强撑到现在的镇定之色还来不及褪去,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狐裘一松,好不容易捂暖的身子被冷风一激,顿时打了个寒战。 下意识伸手去抓松开的裘衣,不防又碰到了手心里的伤处。 “嘶——”王妩倒抽了口冷气,然而在抬眸对上赵云焦虑的目光时,却是骤然眼圈一红。 面对公孙恭的发难,她先用连弩之巧令他心生顾忌,再然后一句“放箭”,摆足了玉石俱焚的声势,逼得公孙恭自乱阵脚,全没有听出问题就出在那一句“放箭”之前的“诸将听令”里。 既然是赵云留下的亲卫,自然不同于行军兵士。不需兵符调动,不复森严军令,放箭就放箭了,这“诸将听令”四个字,又岂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轻易出口的。 声东击西,虚张声势,她的应对极为成功。但当手里的短刀真正扎入公孙恭的身体里时,王妩却控制不了地发起抖来。 弩箭也好,短刀也好,这其中的时机,若是差了分毫,就会变成公孙恭手里的刀抵住她的背脊了。 手里似乎还能感觉到刀刃刮过血肉时带来的阻力…… 但是火势越来越大,王妩知道自己这时候若是慌了神,就算她能在外面亲卫的护持之下得以脱身,公孙恭一死,公孙康即使心里高兴得要死,面上怕也要将这事栽到赵云头上,洗清了自己,名正言顺地接管辽东。 他们虽说不惧,可这事再难善了,到头来还是要强攻辽东。 在拿刀子捅了人之后的惶恐中,王妩的念头转得飞快,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却被冲鼻的血腥味呛得胃里一阵翻腾。 好在外面的亲卫几个呼吸间的功夫已经冲了进来,灼人的热浪从撞开的大门外一股脑地涌了进来,虽然带着同样令人憋闷的焦味,但好歹是将血腥气冲淡了。 王妩顾不得脏,当下拾起公孙恭做借口带来的狐裘,索性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将还在发抖的身子牢牢地裹住。只随意将手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便扬起头,挺直了背脊,指挥众人将公孙恭藏起,守住官驿大门,不许一人走脱。 然而,应对得再快,气势再足,表现得再镇定,都是强装出来的。就如同她裹在身上的狐裘一样,只是为了挡住心里的后怕。一见赵云,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竟是连她背后还有二十五个挽弓的人也忘了,强撑了许久的肩膀一松,直接就这么哭了出来。 赵云看到的狐裘外的血渍,是公孙恭肩头被臂弩射中时沾上的。而现在狐裘飞扬开来,王妩的一件白衣上,自腰往下,半身浴血。 赵云心里猛地一咯噔,再看到王妩的眼泪成串地就这么落下来,杀伐决断的沙场将军顿时乱了方寸:“这……”唇张了又合,竟是脑中一片空白,语不成句,说不出一句话来。 王妩这一哭本就是极度紧张之后心神松懈下来的情绪失控,哭出来了也就好了。看到跟着赵云的那一拨亲卫也到了近前,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是在官驿的大门前,连忙用没受伤的左手手背抹了把脸,垂头稳定了一下情绪,却立刻觉出不对来。 怎么赵云却像根木头似的怔怔地望着她?虽然哭得有点不是时候,可仔细想想,这好像是她头一次在他眼前这么哭法…… 莫不是被吓着了…… 王妩抬起头,就看到赵云一脸快被吓死了的表情。就在这时候,官驿后面的民宅里一阵骚乱,像是有被火势吓得逃出去的百姓发现了官驿兵士的拆房之举,冒火冲了回来阻拦。 然而只这么一瞬间,赵云也回过神来,回想起王妩方才的哭声,似乎不像是受了重伤,中气不足的样子。再凝神看王妩,只见她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左侧腰下,一直到腿弯处虽是一大片血痕,而她却是稳稳地站着,浑似不觉。 “你……没受伤?” 听 到赵云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王妩纵然明白过来了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从何而来,但见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毫不遮掩地来回打量,自胸前到腰侧,再到腿上, 却还是一下子红了脸,撇了撇嘴:“谁说我没受伤了!”右手掌心向上伸到他面前,“都疼死了!这伤口深,多半还要留疤……哎……” 半是撒娇半是抱怨的话还没说完,王妩被赵云一把扯到怀里,力气之大,好像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赵 云的头抵在她的颈后,耳边只听到他重重地舒了口气:“是我大意了……”颈后微痒,王妩缩了缩肩,低声将公孙恭的事说给他听:“这个……我那一刀出手时也没 看,估计……位置不大好……但公孙恭现在还不能死,我让人把他送回去了,养不养得好再论,只活着一口气也能叫公孙康不安心,辽东就能继续乱着……” 赵云“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公孙康率众赶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而五十精兵张弓列刀,正驱着他辽东官驿的兵士拆屋阻火,旁边还有一众百姓哭喊求告。 公孙康差点直接从马上滑了下来。 赵云缓缓将王妩放开,替她理了理鬓侧的乱发,轻轻笑了一笑,牵起了她没受伤的左手,转身向公孙康迎了上去。 王妩虽没见过公孙康,但见他衣着华贵,头戴玉冠,一身酒气,眉宇之间虽不像公孙恭那般俱是戾色,脸颊的轮廓却是很有几分相似,再加上这阵仗,便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她 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也明了了赵云的意思。既然她藏着身份还能被公孙恭发现,那公孙康那里怕也未必能瞒得了多久。更何况,经此一事,怕是赵云再不会单独留她 一人在辽东境内的任何地方,同进同出,也迟早被人看出端倪来。与其躲在暗处兵来将挡,不如趁此一并说个清楚,走到明处来,看谁能动她!谁敢动她! 也好。 王妩突然想到了自己似乎和这公孙康还有另外一番“渊源”,再看一看赵云,她抿了抿唇,对他这番举动的意图似乎更明了了一些。 王妩纵然着短褐,但此时披风狐裘都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底下那独属于女子的窈窕身姿自然是无从遮掩。公孙康一眼就看出了眼前这个“亲卫”,本就是个女子! 而王妩笑吟吟的目光向公孙康的方向淡淡一扫,却骤然一凝:“诸葛亮呢?” 照 理说,诸葛亮为使,就如同赵云和公孙康两人之间的桥梁一般。王妩在官驿他自然知道,那官驿起火,连公孙康都追着赵云一同前后脚地赶了过来,诸葛亮又岂有不 一起过来看一看的道理?若是两人因此起了什么间隙,他还能从中周旋调解,为双方寻台阶,不正是为使之人肩负之任么? 王妩这么一说,赵云也突然想起来了。郡府酒宴,他本来还和诸葛亮对面而坐,可诸葛亮途中告罪离席更衣,直到他听到号角声后出来,都不曾再回席上。 王妩心中隐隐有种不安,她的身份被泄露,官驿起火,此时又不见了诸葛亮,这一切看似全不相干的事,几乎同时发生,若说是纯属巧合,她绝不会相信,但若说其中有什么联系,她却是始终都想不出来。 若是诸葛亮将她的身份露给公孙恭知道,却又是为了什么?公孙恭以她为质,逼赵云与公孙康反目,和诸葛亮又能有什么关系?这两兄弟最终谁胜谁负,别说是诸葛亮,就连王妩都不怎么关心。说是赵云领军为公孙康作势,目的却是为了趁隙驻兵辽东,慢慢蚕食而已。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了王妩整整三天。 这 三天里,尽管公孙康对王妩的身份好奇得要命,能让赵云留了一半亲卫护在官驿的女子,还能指挥得动这些亲卫,甚至自官驿着火之后,赵云就时时片刻不离地将她 呆在身边的女子,显然身份定不简单。但他一面要派人找寻诸葛亮的下落,一面又要打探自己那个“突然失踪”,不知又有何图谋的兄弟,还要安置被拆掉屋宅的百 姓,简直是忙得足不点地,根本就腾不出手来去查探王妩的底细。 公孙康这边还全无头绪,而赵云却是接到了一连串足以令人震惊的消息。 辽东只是一郡,地界并不大,当晚官驿的火势太大,早就惊动了驻守城外的黑山军。而就在黑山军拔营,准备进城为援接应时,不知怎的,却被驻守幽州的严纲察觉了动静。 [三国]碧血银枪_100 严纲带着大军围剿了整整一天,黑山军仗着熟悉山形地势,又一分为五,前后互应,带着严纲转了几圈山,连一次正面都打,便从容脱身。 然而一直被严纲大军压制的幽州州牧刘虞却趁此时机,领兵突围! 刘虞身为幽州州牧,与公孙瓒多年不和,互以为嫌。刘虞虽官高一级,但这官阶是式微的汉天子所封,他又为人优柔,名声极佳,却不擅兵事,而偏偏公孙瓒手中的白马义从威震天下。一来一往之间,刘虞非但没有占到丝毫便宜,还被公孙瓒引兵困于居庸县整整一年。 公孙瓒外出征战期间,留严纲在幽州镇守,也是不想因外面的战事叫刘虞有了喘息之机,利用声名再度招兵买马,多添变数,只盼挟兵威将他一举困死在居庸县里。 又哪里想得到,黑山军在这严纲的眼皮子底下藏了那么久,却在就要拔营离开时被他发觉了,首尾难顾,竟是被刘虞突围而去! 王妩本来正倒了杯水要喝,一听到刘虞的名字,脑中骤然清明一片。 之前没想通的事在“刘虞”两个字面前统统串到了一起。 刘虞姓刘! 她原一直想着诸葛亮为蜀相,今刘备与曹操斗得正欢,万不可能还能有三顾草庐的机会,因此对诸葛亮,她即使不敢全信,却终也没多大防备。她只道他小小年纪,若想一展所长,以青州的形势,他与赵云一文一武,足以名扬天下。 诸葛亮事刘备,不正是因为江东多才,曹魏势重,而刘备却肯纡尊以皇叔之名三顾茅庐,对他言听计从。令他一身才华得以尽展么? 刘备能给的,王妩自问也能给。 可王妩却忽略了一点。 不管刘备这个皇叔的含金量有多少,甚至他身上那点皇族的血夏天被蚊子叮一口就能给叮没了,却还是不能抹杀一个事实。 刘备姓刘! 这个历史上的一代名相,除了满腹经纶,一身才华,还有匡扶汉室之心! 刘备能予他为相,单凭这一点,王妩就给不了。公孙瓒不足成事,而赵云……他惯于磊落,待人诚挚,是以谙战阵,顺阳谋,擅兵法,却对权策阴谋,人心算计,势力平衡,最是头痛,甚至不屑。要他终日琢磨权情平衡,绝断杀伐的帝王之术,岂不是…… 王妩闭了闭眼,心中不甘。她和赵云往辽东跑了一趟,现在看来,竟是全成了为诸葛亮保驾护航!将他平平安安送到幽州来和刘虞接头不算,还引开了堵死刘虞的严纲,替他们开道清路! 什 么换将不换兵,什么驻兵蚕食,分明是这小子早就盘算好了,只要赵云到辽东,王妩也一定会跟着来,而王妩的身份,只要她一来,就足够挑破辽东公孙康两兄弟之 间微妙的平衡!再接下来,无论是辽东之乱引起了严纲的注意,还是黑山军的行迹被发觉,只要严纲哪里稍有松懈,对上诸葛亮,刘虞哪还能跑不掉! 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人当棋子耍得团团转! 一时之间,王妩越想越气,银牙暗咬,狠狠将手中茶盏摔了出去。 然而,就算她想到了这里,还是低估了诸葛亮。 就在他们接到消息的当天,赵云与“黑山贼”张燕交好,而藏在幽州境内,将严纲引开,致使刘虞突围的正是黑山军的消息,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到了严纲耳中。 ☆、第八十九章 汉祚将绝,公孙度早有图王之心。 原河内太守李敏,世代为官,在辽东世族之中根基扎实,威望极重。而正是这么一个人,因反对公孙度辽东称王,举家迁居海岛避祸。却不想公孙度竟掘其父坟,焚尸泄愤,诛灭李氏宗族。 而接应诸葛亮连夜出城与刘虞会合,又将赵云和张燕的关系露给严纲的,也正是这个宗族尽丧,只余一个幼子在世的李敏。 这分明是要逼得赵云在公孙瓒军内无处容身!严纲现在只怕是认定了赵云和张燕联手,要趁公孙瓒病重之时图谋幽州了! 王妩冷冷一笑,捏紧了手中的茶盏。就算无处容身了,就非要投奔姓刘的么? 李敏一身粗布蓝衫短褐,两鬓的霜色并着风尘,显得很是落拓。但纵然双手被缚,垂头敛目,腰杆却是挺得笔直,立在横刀立戈的堂前,非但全无半分惧色,竟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坦然。然而坦然的面色下,他心里实际上却早就如同惊涛骇浪。 公孙度这些年来,行事暴戾,容不得人丝毫不顺,像他这样因不愿依附而遭屠戮的人,辽东境内,实有不少。而正是因为他顾念李家数代扎根辽东,父祖坟冢,俱在此地,不愿随诸葛亮一同离开,这才做了此计之中的最后一环。 诸葛亮定计详实,思虑缜密,将公孙康兄弟两的心思算得分毫不差,又借着他们这些昔日世族的枝叶繁茂,于不知不觉之间,将辽东的内政摸了个通通透透。 李 敏散发谢罪于赵云门前,只需赵云一个点头,辽东内政便就平平稳稳地尽数过渡到他手中。无需流血拼杀,不用耗时蚕食,公孙康兄弟纵然活着,也将在一夜之间被 架空。赵云的精力,只需放在辽东的水师收编,兵马归整之上。而这些本就是他出身行伍的拿手资本,内政主事之权在握,顶多也就耗费数月之功而已。 这般优渥的条件,换做天下任何一个人在赵云的位置上,都要点头。 而李敏,无论做过什么,有这点价值在,非但能保全性命,重塑家族威望,一雪宗室倾亡之恨也只在朝夕。 就连李敏自己,虽形容狼狈,手腕被缚得生疼,其实却也是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赵云不可能拒绝他的提议,不可能杀他。 却哪知,赵云竟是径直将他带到了王妩面前! 李 敏飞快地抬眼瞄了一下那坐于主位的女子。虽说是穿了和赵云亲卫一样的白色短褐,可一头乌黑的长发却是全不遮掩地随意一束,目光清亮,菱唇紧抿,灵透之中又 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锋锐气势,明明是一张清婉隽致的容颜,非但没有半点闺阁女子的矜持羞涩,竟还隐隐透出些令人心悸的血气杀伐来。见他的目光扫过来,竟是不 闪不避,眉梢轻挑。 想到诸葛亮引公孙恭入瓮的借口,李敏顿时猜到了她的身份,心口一跳,垂下头,腰背却挺得更直。 王妩冷哼一声:“张燕救他一命,他兵不血刃送来一个辽东。子龙你若是依他之计投刘虞,这辽东算来算去还是他囊中之物,他自是不亏。而就算是不投……他日战场再遇,也说不了他一句恩将仇报!” 辽东地处于幽州与青州之间,纵然给了刘虞也绝难守住,诸葛亮将辽东拱手送上,无非是一个顺水人情罢了。而以赵云的性子,怕是明知如此,也会领情。 更重要的是,赵云若是还留在公孙瓒麾下,前番已遭忌惮,这回又是和黑山军同谋幽州之言,又是兵不血刃拿下辽东,只怕最先要跳脚的,就是公孙瓒父子。 一出反间计,被这一个两个,竟是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 只可惜,诸葛亮到底只在青州待了一夜。不知公孙瓒已今非昔比,赵云也今非昔比。 肩上忽地一重,却是赵云握住了她的肩膀:“公孙恭重伤,公孙康二子尚幼,若是提前出手,与黑山军先锋里应外合,辽东也乱不起来。” 他语气淡然,好像只是在说这道菜多加点盐也无妨一样寻常,而王妩却是立刻听明白了他所谓的“提前出手”指的是什么。 赵云这是要以雷霆的手段击杀公孙康,再以黑山军踏城,强行拥立公孙康的幼子承辽东之主之名,而自取实权。 拥立公孙幼子以平复辽东,其实和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差不多。虽然不似李敏的提议那般全无风险,却胜在可以不领诸葛亮这个人情。 只要取得先机,经历了青州世族之乱后,区区辽东,于现在的赵云而言,还真算不得什么。 赵云的这个提议,显然并不是突发奇想,若是今日没有李敏,他也正是要和王妩商议此事。而王妩却是知道,他挑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实则只是看不得她懊恼不忿而已。 眉宇英挺,气势沉稳,成竹在胸,丰姿威仪。王妩抬头向赵云一笑,她右手掌心的伤口很深,还缠着厚厚的绷带,左手的方向不对,搭不到他置于自己肩头的手掌,于是便干脆攀着他的手臂,菱唇轻启,幽幽然吐出两个字:“无妨。” 王妩没有说究竟是“提前出手”无妨,还是依照李敏的提议无妨,而赵云却是已经了然点头。 李敏也是心思迅捷之辈,虽迟了一刻,此时却也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猛然抬头,看赵云的神情就如同见了疯子一般:“你……你……为一时之气舍易取难……你……” 他听不懂王妩的“无妨”究竟指的是什么,但这两人的眼神,动作,自然之极,又亲密之极,他却是看得明明白白。 一瞬间,李敏陡然想明白了赵云方才那“提前出手”言下的另一层意思——公孙康要娶王妩,偏生又被诸葛亮诓得找来了赵云,简直就是找死! * 辽东之事,最终还是按照诸葛亮的谋划走了下去。不管诸葛亮这是攻心之计也好,为自己日后留一条退路也罢,王妩不是意气用事的人,既然能用最简单,最快捷的办法拿下辽东,她没理由弃之不用。 于是,公孙度病重垂危,公孙康兄弟相争时袖手旁观,甚至左右摇摆的世族官吏一夕之间都好像骤然醒悟一般,全部都行动起来。 太守郡府贴出榜文,公孙度父子伤的伤,病的病,无力再执辽东之事,以公孙康未满三岁的幼子公孙渊继辽东太守之位,甘宁领辽东水师,赵云执城防守御。 若 是放在太平盛世,这样一张榜文不亚于换天的消息。而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今朝此诚归李家所有,明日又被姓孙的攻破,这种事却是人人习以为常。百姓们日子照 过,只要不屠城,不放火,不抢人,对他们而言,若非田无所出,出无所留,头上无遮风避雨之瓦,腹中无挡饥耐饿之粮,郡府之中做主的就是好官。 所谓民心,不过如是。 因此,这一场快如雷霆的“不流血政变”之后,辽东的局势只用了月余便彻底安定下来。 诸 葛亮不愧是最擅内政的相才,如今年纪虽轻,纵没有名垂青史的那个蜀相行事老辣,一郡之内的安排却是井然有序。加上这个李敏本是个名望超众,心思细密之人, 人口土地,田亩军备,官吏税收,辽东郡内,甚至包括公孙度早年征伐涉足的玄菟郡,乐浪郡,以及与高句丽、夫余等东夷之族约定的行商权统统都交到了赵云手 里。 而与此同时,甘宁自三韩入乐浪,自带方郡起,一连闯了十二辽东水师营。手执辽东太守信印,直见主将,降者用,不降者杀,副将为正。 王妩则带了五十精兵,将大火熄灭后正率了亲兵忙着挨家挨户搜查亲弟下落的公孙康一举成擒,囚于郡府看管。 [三国]碧血银枪_101 原本大声谩骂,拼尽一身力气挣扎的公孙康却在看到公孙恭时惊骇得骤然收了声。 他找了足足两天都没找到的人,此刻却是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就在他眼前。 王妩刺公孙恭的那一刀,拼的是一个出奇不意。既要一刀竟功,不给他丝毫反击的机会,又要压低刀刃,避免反射的火光被公孙恭提前察觉,这下刀的位置自然极其关键。 公孙康不是被公孙恭的尸体吓到的,是那尸体上,自小腹往下的那一片血污狼藉。 只看得一眼,他通体发凉,心中想后退,双腿却说什么也动不了半步,直接便在那榻前弯腰吐了起来。 吐光了早间吃进去的东西,他打着干呕,浑身发颤,双腿发软,却在跌倒的瞬间还记得用尽全力扑到矮榻的另一边,连滚带爬,离那一摊血越远越好。 “赵云!我邀你兵驻辽东,乃是送天大的功劳予你,何时薄待半分!你竟如此欺我……” “欺你?”王妩本来还赶着和李敏对账,脚快已经走到了门外,闻言不由又折了回来,“你父子以幽州后方安稳为迫,要我同姓而嫁时,要借同姓为由,谋我父之兵威时,要落井下石,不顾我父之败时,怎就不讲是不是你欺我?” “你欺了我,莫说有天大的功劳,就算你将这天下江山拱手相让,子龙也定是要为我出这一口气。” * 严纲走脱了刘虞,而黑山军又于一夜之间移师辽东,他自觉失策,权衡之下,却是不愿出兵与赵云正面相碰。于是一边动用了幽州境内所有的斥候四下打探其下落,一边遣人赴青州知会公孙瓒。 如今的青州,别说严纲遣人,就算严纲亲至,王妩和赵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 另一头,就在官驿后那一大片被烧成焦炭的百姓房屋又具雏形的时候,马腾和韩遂在长安的联军里却突然流传出了马娆已许嫁公孙续,换得青州从曹操后方出兵之约的传言来。 马娆早已许给韩遂的独子,只是马腾不舍女儿早嫁,才将这桩婚事拖至今日。这个传言一出,韩遂本还不信,可马娆从青州传回来的信却好巧不巧在这个时候送进了马腾的军帐。韩遂当即大怒,马韩联军反目,曹操趁势大举进攻,马腾一家难敌,大败于太一山脚下,退出长安。 自此,曹操长安大胜。 ☆、第九十章 若照历史的进程,两袁相争,曹操与袁绍有故,暗为盟。袁绍灭公孙瓒,曹操挟天子,最终成就了北方对峙,官渡之战。 而如今,曹操先联公孙瓒,反破袁绍,率先打破了官渡之战的可能性。至司隶大定之后,纵观北方,所御逾州,所将之军上万者,仅有公孙瓒和曹操耳。 曹操统中原广袤之地,而公孙瓒所治呈带状围之。 两股势力如两股巨大的洪流,冲去历史的痕迹,以一种全新的面目狠狠撞击到一起。 只是由于曹操的率先谋算,公孙瓒遭巨鹿大败,元气已伤,纵赵云有万军不挡之勇,然其麾下猛将多年高资重,独子公孙续尚难服众,更何况赵云乎?公孙一脉,千军万马,看似气势恢宏,却是暗潮汹涌。 历史上,曹操长安迎天子后,即迁都许昌。 但现在,长安大捷之后,曹操挥军南下,于距离徐州极近的寿春,进击袁术。 曹操定长安的消息传来,王妩和赵云本来是准备立刻动身回青州的。毕竟辽东孤悬幽州之后,而幽州又是久隔于汉室与外族之间的屏障,经刘虞公孙瓒之治,以曹操刚拿下长安就挥军东来的匆忙程度,即使要动,也必然是要从安定未久的冀青两州着手。 然而辽东虽不大,但除却漫长的海岸线之外,还与高句丽及乌桓等族为邻。王妩坚决抵制引外族入关,却不代表旁人也有这等觉悟。公孙两兄弟相争,公孙康因着那荒唐之极的同姓姻约,将主意动到了赵云身上,而公孙恭听闻赵云骁勇之名,心底一慌,便干脆和乌桓汉鲁王定了盟。 就当汉鲁王率三千乌桓骑,以约定好的五百兵马之数为前军,剩余两千五为后军主力,屯于塞外,准备待公孙恭送来进城印信之后,便以前军掩护,后军突击,一举叩开幽州的边境。 乌桓与幽州相邻,时有进犯之心。幸得公孙瓒早年征战数载,几番平乱,甚至以三千骑兵迫得乌桓贪至王率众归降,乌桓从此便有“当避白马长吏”之说口口相传,白马义从于北疆,威名如山。 而正因为如此,当公孙恭提出借兵之议时,恰逢公孙瓒又不在幽州境内,乌桓汉鲁王一支立刻意识到他们迎来了叩开幽州边境千载难逢之机。 然而,他却等来了赵云。 汉鲁王根本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甚至都没注意到眼前这一支人数不多的孤军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只遥遥望见一人挽弓如月,紧接着,空中疾电惊起,劲风尖啸,如同撕裂长空,竖立于他身后的大纛轰然折断。五百前军,战马惊嘶,人声惊呼,一片慌乱。 乱象方生,汉鲁王下意识正要整军后退,组织进攻,然而他身边的亲卫只看到他张了张嘴,眨眼之间,便陡然从马上栽了下去。疾箭铁镞从他右边胸口自左透体而过,鲜血不及洒出,只见箭尾的劲羽还在剧烈地颤动。 双珠连发! 自此以后许多年,幸存于此战的乌桓人,乃至只从口耳相传中知悉此战的北疆他族,思及言及这一个白马银枪的身姿时,都骇然色变。 展枪如蛟龙腾渊,似引下了天际的闪电,漫天盖地的喊杀声中,森森冷芒,不知是源自箭簇还是枪尖,在骄阳烈日中,映出赵云容颜俊朗,身姿如枪,如战神临世。银枪泣血,长弓如满月,那一刻的风华威势,可撼天地。 这一战开始得极快,结束得更快。汉鲁王当场阵亡,乌桓的前军本就在数量上不占优势,失了主将,只一个来回,已然被冲杀得四散溃逃,直冲入被挡住视线,不及应变的后军之中,两千五百乌桓骑兵,铩羽而归之时,所剩不过五百之数。 至此一战,再无人提及“当避白马长吏”之言。没有银枪,白马何患? 赵云来去如风,率众潜行至幽州边境,将乌桓人堵在了幽州门外,连赶路带冲杀,再回到襄平时,统共也就用了三天半的光景。 这一回跟着赵云冲杀的是黑山军,他们也是随张燕征战多年的精锐之队,但黑山军以山形地势为长,打得多是伏击合围之战,即使偶尔正面相拼,也从来没有打过像这样一场以少胜多,却又一面倒的战役。 纵然连赶三天,不眠不休,却是异样的畅快淋漓,威风凛凛。只将一众粗豪威猛的高大汉子熬得双眼通红,却湛湛生辉。 看着赵云清湛的眼底掩不住的疲色,王妩压下了起哄庆功的兵士:“明日寅末起帐,卯初列队,迟到者军法处置。” 月上中天,已过戌时。 寅末卯初,即是清晨五点。在严寒未尽的辽东,更是漆黑一片,连天际泛白都见不到的时间。从戌时到寅末,不过只剩三个多时辰,若要庆功,怕是又是一夜不得安眠。 “曹操定长安而不休,挥军直指青州,事态紧急,时不我待。今日诸位拼力厮杀,这庆功之酒,便记于妩身上,待得青州大胜,妩摆宴三日。”先抑后扬,直言青州之危,又赞众人之力,王妩清清亮亮的声音,打消了众人庆功的兴致之后,却令人生不出丝毫不悦来。 相反,这些兵士都是和他们在青州相熟了的,一听有三日的酒宴,立刻便有人打趣:“庆功却是不急,记多久没都关系。却不知将军的喜宴要等到何时才能摆出来?” 赵云皱眉,抬眸眯着眼向那多嘴插话的人扫了一眼:“精神那么好,今夜巡哨!” 那插话的人夸张地一声哀嚎,引来一众旁人更大声的嬉笑。 赵云面色微红,飞快地向王妩瞥了一眼,却正对上王妩似笑非笑,望着他轻轻挑眉。 * 曹操引军从长安南下击袁术,大战之后,兵马不及休整,势必不会拼命赶路,到了寿春也不会用强攻速决之法。甚至连不通兵事如王妩,也看出了北方未定之前,曹操的主要目标并非袁术,而是占有黄河之利,又有曲沃海域,盐粮不断的青州。 既然曹军不赶时间,而他们的归程仍从沓氏出海,反向取道水路,从东莱登青州,到沓氏之前,王妩便坚持日行夜袭,要赵云每日保证四个时辰以上的睡眠。 先有乌桓之战耽误了三天半,紧接着又是宽松的行程,致使他们登上青州之地时,曹操的先行军已然回到了衮州境内。 青州的军报,即使他们人在辽东时,也有黑山军的探山队每五日渡水报一回,事无巨细。他们途径高密之时,恰逢五日一报,然而这一次,来的却是范成。 又是高密之外,又是一骑扬尘,范成马不停蹄地冲到王妩和赵云面前,一如经年以前,他二人赴高密酒宴那时。 只不过,那时候范成固然送来的是张燕求救的消息,有惊而无险。 “小沛城外余留的一万五千曹兵突然掉头北上,似要与曹操于衮州境内汇合。算来今日正好途径剧县外,少将军欲点兵突袭……” 范成的话还没说完,赵云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在徐州城外的盘踞了快一年的曹军,除了缺粮时还会主动出击截一把粮道,几乎半点动静都没有,就连曹操在长安被马腾和袁军两面夹击,战事吃紧时,也只动用了一半的人马。现在突然动了,又岂会仅仅只是去汇合而已? 多不多,说少不少。若只是去和曹操汇合,大可绕路避开剧县城池,公孙续最多只能调集两三千兵马,定然不敢离城太远,断了后路接应,自当也就没有什么阻碍。 如今这一万五千人马大大咧咧地“途径剧县”,只怕等得就是公孙续去突袭! “阿妩……” 看赵云的神情,王妩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而他们此行回来,带了多少人去,也仅带了多少人回来,原来驻守辽东的黑山军,仍是留在了辽东。要救公孙续,只有提前将藏匿于东莱山林之中的骑兵摆到明面上来。 亦或许,投石问路,引蛇出洞,这才是曹操真正的意图? 但现在,以赵云的性子,显然是不可能看着公孙续自投罗网而袖手不管。 千般不是,也毕竟王妩的兄长。 [三国]碧血银枪_102 王妩轻叹一口气,不等他说完,直接接口道:“不配马镫,不用全力,佯败救人,曹操也未必摸得清我们的底细。但一旦这些兵马在兄长面前露了眼……” 赵云也轻轻吐了口气:“我接管青州。” 短短五个字,铿锵如金石相击。 不再收敛锋芒,不再故意相让,曹军兵临城下,公孙续不识战机,不通兵事,那就由赵云接管青州。 * 自高密到东莱,点兵列将,辎重押后,以两千擅射者骑快马为前锋,疾行山林,一日之内,直取剧县。 饶是如此,当他们赶到时,公孙续已然中伏。公孙瓒从幽州带出来的俱是百战之兵,纵不及白马义从来去如风,但列阵陈兵,也是威势赫赫。副将身中两箭,正拼命指挥兵士护着丢盔弃甲,散发乱襟的公孙续突围。 作者有话要说:众将士:喜宴!喜宴!喜宴! 赵云【眼巴巴】:阿妩……你看……那个,众望所归…… 王妩【挑眉】:都没求婚~ 众将士:求婚!求婚!求婚! #论起哄的重要性# ☆、第九十一章 公孙续再不通战事,却也是个惜命的人。 曹兵一万五,若是浩浩而过,他只得区区两三千人,自不会生出这等“突袭”之心。 可偏偏被他发现曹军急于赶路,抄山路小道而行,一万五千兵马,被条条小道分隔得首尾不得相顾。就有那么五百人的小队,行进之间,尘头大起,竟如同是数千人一般,显然是兵马之中还押送着重量惊人的辎重之物。 以三千人马截敌军落后押运之兵,借地势山形阻隔援兵,严格来说,公孙续这次“突袭”其实也算得上中规中矩。 可惜当他挥军冲入对方队伍之中时才发觉,五百人,五百马,队列齐整,那翻卷如云的烟尘根本就不是什么辎重的分量,而恰恰是那全副武装的兵马! 人着盔铠,马带甲衣,这一支五百人的小队,从人到马,俱覆着黑黝黝的铁甲,骏马每一次迈步,都如同背负了数十斤的分量,马蹄落地,甚至不用多么齐整,一下接着一下,便将大地踏得微微震颤。 名符其实的铁骑! 马上的骑士,显然都是力大艺高之人。舞枪挥矛,丝毫不受沉重的铠甲所阻。锋刃扬起的森森寒光之中,每一个动作都带起护甲相击,铁片与铁片之间磨蹉叩划,铿锵作响。 无论是人还是马,等闲弓箭不得入,刀兵不得伤。除非能开强弓,射穿铁甲,亦或是箭法精湛,射中骏马双眼,骑士头脸,这一股曹军,区区五百之数,竟如同是刀枪不入的一面巨大的铁盾,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前行。 别说是公孙续,就连赵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骑兵,将骏马的速度优势统统放弃,看似迟钝又笨重。然而常年征战的经验却清楚地告诉他,若是曹军一万五都是这样的披甲骑兵,甚至曹操手里还有更多这样的兵马,两军对垒,会是怎样的局面…… 当初袁绍和公孙瓒决战磐水,袁绍铸大铁盾为屏,其用意便是要阻止白马义从强行冲阵,再伺机反击。但那毕竟取了守势,攻势却要靠掩在铁盾后的弓箭手,而一旦弓箭手出了问题,战场之上,无城池高丘依凭,只守不攻便想挡住白马义从,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而如今,这样的曹军,却是将守势和进攻的战力融为了一体。一旦战阵初成,纵使精悍如白马义从,也难冲破。而一旦白马义从的速度失去了意义,后面的步兵又当如何面对这样好似刀枪不入般的铁甲骑兵? 只一战,便将公孙续的对敌之志尽数打散。面对满心满脑都是“曹军不可胜”的公孙续,赵云为防动摇军心,只有在他后颈落下一记手刀…… *** 剧县城头,铅云压城,长空黑峻如幕,低沉沉地直压在人的心口上,将雨未雨,一丝风也没有。只偶尔一道疾电自云间闪过,仿佛在天地间扯开了一道豁亮的口子,泄露出隆隆的雷鸣,好似上天已然等不及这一场大战,率先擂响了战鼓。 赵 云就站在城墙上,将公孙续是如何以超过五倍的兵力对敌还败得灰头土脸的缘由慢慢讲给王妩听,一面看远处连营绵延如海,旌旗摇展。黑压压的兵马一点点汇集, 列队分和之间,竟和头顶上翻滚的铅云相应相和。一时之间,天上地下,说不出的相似,就如同天地之间横了一面巨大的镜子,兵马如云,云如兵马,似一直蔓延交 汇在天际的尽头,令人浑然不知身在何处,诡异得令人心悸。 重甲骑兵! 对于虎豹骑,王妩在知道了山林狙杀便是出自虎豹营之手之后,再加上他对郭嘉的防范用的也多是虎豹营中人,结合曹操的身份,便一直以为,所谓的虎豹骑,是类似特种兵的存在。 王 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微微苦笑。连她都能意识到这个时代骑兵的重要性,曹操又怎会不知?白马义从乃轻骑中的翘楚,曹操纵然能和王妩一样,想到用马镫最大程 度上将骑兵的数量扩张到最大,轻骑兵的单兵素质,却是远不能和习于征战北胡之族的白马义从相提并论。重甲骑兵,怎么看,都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一 万五千曹军,自小沛城外移营至剧县城外五百步开外之处,以前锋之姿就地驻扎,刚好是能够让人在城墙上看到的距离。然而若是赵云想要赶在曹操大部队到来之前 出城袭营,不让他们安稳地搭好营帐,却是就算在天黑深夜时分,也难以做到骤然奇袭。五百步开外的距离,纵然纵马不过数息,却也足够重甲骑兵着甲结阵。 就在王妩叹第二口气的时候,张燕自城下急冲上来,满头的汗,将他抹在脸上的黑沙冲得斑斑驳驳。 “某 派人去山林伐木,专取那七步长的粗壮树干,以撞城门之法撞马!常人御马尚且不稳,某就不信,他们骑术再精,加上那副铁甲,还能禁得住某这一撞不摔下马 来!”张燕边说边向他们这里快步走,目光却不时往远处黑憧憧的曹军看,乃至直到距离他们三步之地,方才看到王妩。 “她怎么在这里?”张燕停住脚步,目光调侃地在王妩和赵云之间转来转去。 “行不通。”赵云直接将这句话略了过去,剑眉微皱,从远处收回目光,干脆地将张燕方才提出的想法否定掉。 因 为之前,他在运足了臂力将一名挺枪冲向公孙续的骑兵挑落下马时,分明地看到一根毫不起眼的铁链分垂于马腹两侧。要不是那骑兵坠马之后,足踝不慎被那铁链扣 死,从而被生生扯入了马蹄之下,在骑士带甲,战马带甲的情况下,这一根铁链,连同下端带着的一块手指粗细,踏在足下的小铁条,乍一看,根本就注意不到。 “曹 军……也有马镫……”赵云很清楚自己这句话说出来以后会对兵马的士气造成怎样的打击。张燕要用撞门之法撞马,令马上的骑兵失去平衡而坠马,其实本来是个极 好的主意,但若是对方可以双足踏稳马镫,又怎会轻易失去平衡?只怕到时候,没把马上的骑士撞下马来,持木柱的兵士反倒是要沦为马蹄下的孤魂。 “什么!”张燕初时还准备再取笑一下王妩连赵云巡城都要跟着,以缓解一下曹军压城的紧张气氛,可一听到曹军也有马镫,他哪里还顾得上缓解气氛,一下子跳了起来,“那,我们藏了那么久,岂非都白藏了?” 即 使当日在山林之中遇到郭嘉率众狙杀,王妩仍是记得将马镫藏入马尸底下。对于她而言,从一开始为了防止怀璧罪之的池鱼之灾从天而降,到后来是要瞒住曹操,而 对知晓此事的其他人来讲,藏着马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横扫之势,在最关键的时候一举扭转劣势,一鸣惊人。 例如现在。 可现在却突然告诉他,他们的杀手锏是人手一份的大白菜……张燕随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将一张已经灰黑相间的清秀容貌抹得更加色彩斑斓,花猫似的脸和王妩对了个正面,唇角翕动,却是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谁说白藏了?”王妩向赵云眨了眨眼,笑得像只看到鱼的猫咪,“我们有的,他们也有。可我们知道他们有,他们却不知道我们也有。” 这句话说得极为拗口,而赵云的眼睛却是突然亮了起来:“知己知彼,这就是胜算!” “你是说……”张燕也明白过来,狠狠地又抹了一把脸,抚掌大笑,又一指远处的兵马,“好好好,如此,便叫他们瞧瞧某的手段!” 张燕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剩下王妩和赵云并肩而立。 “不知这回曹军的主帅会是何人?”王妩整理了一下脑中关于历史上曹操麾下著名的战将,却突然想起曹操的一众关系复杂的叔伯兄弟来,从夏侯的本家,到曹氏一门,可谓是悍将如云。 然而,得知曹操大败马腾的消息之后,王妩第一时间给远在司隶经营商路的孔丰平带了个信。长安方定,百废待兴,正是诸多商人趋利前来之机。经过了这大半年的经营,孔丰平虽说不上能在司隶一手遮天,但至少已然站稳了脚跟。 以“周转不灵”为借口,可存不可取。随着流通于市的钱粮渐渐紧缩,算算时间,曹操的后方,现在应该已经出现了问题。悍将于疆场为利器,而若是后方因经济崩溃而不稳,总不见得,他们还能拨转马头,转而去打自家不安的百姓! 王妩费尽了心思与这个杀伐决断不亚于古人的老乡抗衡,胜负便在此一战。此战之后,直接关系到她下一次再见曹操之时,是否还要躲在小木箱子里,再体验一遍生死一线。 想到这里,不由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丝踌躇满志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大战~轻骑兵对阵重甲骑兵~作者又脑补了个重甲骑兵破阵法,纸上谈兵就是我有木有! 有亲能猜到曹军的主将是谁咩~~提示——他有一条大尾巴~哇咔咔! ☆、第九十二章 长风呼啸,雨若倾盆。雨声隆隆,却更显得苍穹空寂,明明是正午时分,天地之间,却好似夜暮将沉。浓墨重染,雨幕暗沉,片光不透,往日远处起伏明媚的山脊轮廓只剩了一团模糊不清的暗影,隔着重重雨雾水珠,影影憧憧,扭曲成了骇人的怪异模样。 隆隆雨声之中,剧县城外,突闻鼓声乍起,轰然如滚滚惊雷,穿透滂沱的大雨,响彻天地。 前一刻还寂静无声的曹军大营之中,忽地人潮涌动,兵将列阵。战马嘶鸣,士卒列阵,兵戈林立,重甲黑沉,被雨水打湿的旌旗紧紧地贴在旗杆上高高挥舞,就像是一只只被囚困住双翅的鹰隼,踩着鼓点一下又一下地翻腾。 一道闪电骤然亮起,雪白的电光如同一道鞭痕抽在剧县城门的门脊上。好似突然之间有了生命痛感,高大的城门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缓缓朝外推开。 兵马如潮。 风雨漫天,步卒为先,如大鹏展翼,以东西为向,齐齐往城门前向外推进百步。 [三国]碧血银枪_103 五千骑兵为前军,清一色的白衣白马,背挂强弓,长枪在手,在那还残留的电光之中闪出冰冷刺目的寒芒。 一边是鼓声如雷,人马鼎沸,一边却是鼓声未起,除了步卒的脚步声,马蹄落地声,听不到半点人声喧哗。 两军只隔了区区数百步的距离,一动一静,却好似隔了整个天地。 赵云一马当先,银枪轻抬,直指天际:“起鼓!” 又一道闪电,随着他凛冽的话音,和城头的战鼓声一同而起。 *** 同样一道闪电,也照亮了郡府内安静立于窗前的那一个纤瘦高挑的身影。 王妩紧紧抿着唇,安静地立于窗前,手里的漆盏无意识地轻轻晃动,隆隆的巨响由耳入心,已然分不清什么是雷鸣,什么是战鼓。 狂风骤雨肆意,从未关的窗口呼啸着疾涌进来,漆盏里的酒被乱飞的雨珠打出层层细小的涟漪,很快就冷了下来。湿透了的碎发紧紧贴着额头,一串串细密的水珠汇聚到一起,沿着她清婉的眉骨一路滑过脸颊。 赵云早已料到曹军会挑大雨滂沱之际攻城。这种天气,正是以速度冲锋为长的白马义从的大忌。这弥漫天地的大雨打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来,分不清方向,看不清敌情,谈何冲锋? 而正是由于两军皆有骑兵,曹军的重骑甚至不用担心在城下遇到绊马索,亦或是陷马坑。本就放弃了速度,哪怕是天上下冰雹,于他们的影响也极为有限。 历 史上,重甲骑兵并非是无坚不摧利兵。这种对马匹和兵士都要求极高的兵种对单兵素质的要求极高,尤其是在这个连骑兵都极为珍贵的冷兵器时代,平地负重几十斤 已是不易,更何况还要骑在马上,舞刀弄枪。就算有马镫保持平衡,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必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曹操这一支重甲骑兵,非但人数不可能太多,这其 中的每一个人,怕都是有独当一面之力的将领之才! 电光尽,眼前又暗下来。王妩微微眯眼,随手便将漆盏里的冷雨冷酒都泼到了窗外。 “开着窗你就能看到城外了么?”云姜急匆匆地推门而入,将蓑帽一抛,来不及抖落一身的水珠,便冲到王妩身前,劈手将窗格放了下来,随口就数落,“曹军攻城,只在一战,你倒好,这种时候还来添乱!” 王妩被她身上挟来的湿气寒意逼得微微一颤,回过神来,顺势向后退了半步,让出窗口的位置,故作轻松地笑语道:“要是真能从这窗里看到城外,别说是这点风雨,怕就算是下刀子,你云姜也是头一个生出脑袋去看的。” 云姜被她说得噗嗤一笑,再也恼不起来。赵云出城迎战,张燕固守城头。王妩的心情,她又怎会体会不出来? “还说我!你自己还不是没乖乖呆在屋里,冒雨跑来看我。”笑声之后便是一声轻叹,王妩自也知道她的担心,趁她点灯时,取了两件干净的短褐出来,一人一件,“快点换件衣衫,别真的受了寒。” 关了窗,屋子便渐渐有了暖意。云姜接过衣衫,却没有动作,怔怔地盯着王妩看了一会儿,嘴唇张了张,似有什么极为难的事,欲言又止。 就在此时,一个急切又利落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赵将军传令起鼓,曹军开始冲锋了!” 云姜霍地一下冲到窗前,还没来得及开窗,就只听到外面隆隆不绝于耳的雨声中,一串愈行愈远的脚步声。 “你果然找了人打探传信。”想是心里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云姜长长呼出一口气,手搭在窗棂上,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王妩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如斯战场,有那两个男人在,是绝不会让她们登上城墙,冒一丝一毫风险的。 王妩当然知道这种时候,她能做的,便是不出郡府半步,不让赵云分心,不给他添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前方送来的战报截断,不让公孙续知道分毫。 曹军来势汹汹,公孙续早就是六神无主,不过也好在他六神无主,赵云异常顺利地接管了青州的兵防州事。他们与曹军的间隙,自巨鹿之围时起,相隔经年,一平辽东后患,一夺天子之权,至此已然到了不得不战之机。 此 时一战,虽双方都久战之后的疲累之师,却也都是携胜势而来,气势相当。而若再等数月,亦或是数年,曹操恐赵云稍得喘息之机,便能在青幽两州彻底站稳脚跟。 更别提王妩这个公孙女已然与赵云公然同出徐州,两人的关系昭然若揭,只要王妩下嫁,公孙瓒父子一病一惊,再加上黑山军之助,怕是就连徐州也要易手! 而与此同时,王妩和赵云又何尝不担心曹操有时间腾出手来治理长安,甚至一个“不小心”,把目光扫到了正在“暗箱操作”的孔丰平身上? 因此,这一战,他们是针锋相对,势不可免。 曹 操如今身为一方诸侯,掌握了包括司隶帝都在内的大半北方之地,看似风光无限,兵精粮足,远胜于赵云这一个还寄名于公孙瓒麾下的领兵之将。可他毕竟经营时日 太短,根基不稳,大半的兵力还要分治州事,以防民心生乱。如今展现在青州面前的兵力,其实也已经是他能动用的极限了。 双方都是倾尽全力,背水一战。 王妩缓缓吐了口气,将漆盏倒扣于木几上,手掌按在盏底,轻轻阖眼。掌心悄然传来的细微震动,好似让她一下子看到了城外在那千军万马之中震颤的大地。 *** 剧县城外,面对峻拔险峰一般的曹军重甲,赵云从容举枪遥指,朗声清啸。 啸声方起,白马义从似一把巨大的弯刀,在黑沉的大地上划出一抹闪亮清寒的弧线,挟开山之力,自东向西,重重地劈上曹军玄黑色的铁甲。 喊杀声充斥天地,似惊得漫天的风雨都为之摇晃颤抖。 马蹄飞溅雨水泥泞,数百步的距离,在轻骑兵的眼里也就是眨眼即过。 曹军的重骑一共仅两千,百人为一排,以最中间者为首,呈倒三角之势,为前军先锋。然重骑之势,如山倾海啸,纵然人数远不及,一旦发起了冲锋,却似一把黑色的短刀,挟千军之力,狠狠向白马义从肋下刺来。 重骑冲锋的力度,再加上白马义从的速度所带来的力量,这两支军队若是撞到一起,几十斤的铁甲和毫无防护的肉身相撞,纵白马义从比对方多出整整一倍,也势不可挡。 其实,重甲骑兵,重甲及身,却唯独马腿全无遮拦,只需组一队削马腿的好手为死士,冲入马队之中,重甲之阵立破! 然而,先不说青州军中有多少身手敏捷,胆大心细能在乱军之中斩断马腿的兵士,单是这一队人派出去定是有死无生的结局,曹操便料定了赵云即使能想到这一计,也绝不会用。 青州统共的兵力不过堪堪过万,曹军却有足足两万人,两千的重骑兵,赵云要用多少人去换?怎么算都不合算。 这也是曹操将重骑兵藏了这么久,直至今日方才敢用出来的最大原因! 然而,正当玄甲重骑踌躇满志地迎上白马义从之时,那白练般的数千精锐骑兵却突然干净利落地阵型一变。 方才还是劈山裂石的之势的骑队忽然从中一分为二,就像是飞瀑倒悬于漆黑的嶙峋山石上,轻盈地分流而下,一黑一白,泾渭分明。 就在此时,疾电再现,天地之间,刺目的光亮中,冲在最前面那一排的重甲骑士赫然看到那一分为二的骑队之间,竟牵连着一条条成人手腕粗细的铁链! 绊马索! 普 通的绊马索乃是以人力埋伏于战局之中,待战马过时,陡然拉紧绳索,绊倒马匹。然而在两军对战互有骑兵的情况下,一般都不会用绊马索或陷马坑,以免误伤己方 战马。更何况,重骑势重,同样的一绊,白马义从显然比重骑兵更容易着道,所以曹军压根就没担心过会遇上这种东西。 而像这样的骑兵持索,更是想都不要想的事。先不说单凭腰腿力量纵横疆场的骑兵有没有能力再费神多持一道铁索,单是重甲骑兵向前冲锋所带的力量,就能直接将持索的骑兵拽拖下马。 因 此,已然冲到近前的重甲骑兵根本没把那根铁链放在眼里,左右大喝一声,齐齐出枪,想要借着冲锋之势挑着那铁链反将持链之人拖扯出去。然而就在电光落尽之 时,他们枪下的铁链猛地转了个向,却是赵云一骑当先,一手擎枪,持缰的手中绕着铁链的一头,风驰电掣般直冲入重甲骑兵阵型之中! 白马银枪,好似一道白色的闪电落在曹军之中,瞬间便撕开了一道血口。 几乎与此同时,剧县的城墙上,张燕长啸当空,从一旁的兵士手中抢过鼓槌,鼓声骤然急如雨点。混合着呼喝喊杀之声,震天动地一般,生生将玄甲重骑的马蹄声都压了下去。 只这一瞬之间,赵云已然冲过了三排重甲骑兵,所过之处,横枪急刺,劈得雨幕俱断,四溅的血色混入雨里,在一道又一道的疾电中上演真正的腥风血雨。 单枪匹马,如破水之箭,战鼓声声中,赵云已然拨转马头,向侧面反冲而出。 二千重骑兵,百人一排,侧面其实只有二十人。 铁链随着赵云冲出重骑而立刻绷紧,从侧面倒覆上来。 曹军怎么也想不到,那根铁链根本就不是想要将他们统统绊倒,而是从侧面只要绊倒一个! 就 算是白马义从,全力冲锋破阵之时,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前军也不得陡然收步或是减速。宁可冲入敌阵而亡,不可自相踩踏,这是骑兵的铁律。但对于阵型改换不 易的重甲骑兵而言,只要骑队之中有一人倒下,他身后的那些带了重甲的骑士根本不可能克服多了几十斤分量的惯性! 一时之间,重甲军内人仰马嘶,一片混乱。 赵云驻马回缰,一身白袍被雨水冲刷得紧紧贴在身上,血渍层层,高举的银枪像能引下惊雷闪电,在这风雨泥泞,尸山血海之中,威仪风华,如战神临世! 而就在这道道闪电的炫目寒光之中,已然冲到赵云身后正与白马义从混战与一处的重甲骑兵骇然发现,白马义从竟也是全军配齐了马镫! 作 者有话要说:关于重甲骑兵,历史上有著名的岳家军打破拐子马,和宗泽钩镰枪破铁浮屠等,大致用的都是斩马腿这一招,但这种重骑的破法伤亡太大,斩马腿小分 队在这种风雨凄迷的时候出击等于有去无回。赵云现在手里能调动的一共也就一万兵马,尽可能减少伤亡才是王道,曹操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敢出重甲~ ☆、第九十三章 实际上,真正的白马义从只有三千之数,是跟着公孙瓒与北疆胡族征战半生一手带出来的绝对精锐,精弓马,擅骑射,号令之下,纵性命相拼,亦半步不退。这一支作为公孙瓒亲卫的骁勇之兵,自巨鹿之围后,仅余下不到半数。 依曹操的估计,赵云真正掌兵还未满三载,就算能训练出一支令行禁止,战力惊人的铁律严军来,这骑兵的弓马功夫,却是走不得半点捷径。 [三国]碧血银枪_104 其实他估计得也没错,若不是王妩集五百工匠,日夜不休地赶工,配足了人手一副马镫,这些骑兵的御马之术,也只能拿出去吓一吓人,做做声势而已。真正放到战场上,根本经不起这黑压压的铁甲重骑几次冲击。 狂风呼啸,大雨倾盆,恍若极夜的天地间茫茫无际,战鼓不绝,金戈劈斩,战马惊嘶,将士呼号,杀气冲天。 如此天气,象征全军士气的旌旗不展,指挥阵型进退的令旗难扬,数万大军皆如盲,寻常的调军之法分毫无用,军中各级将领全靠背后的鼓点急缓约束兵士。 然而,战场局势瞬息立变,雨幕如遮,距离两军交锋之处少说也有百步之遥的中军主帅视线自然也会受阻。 如此天气,中军发令,不如身在局中! 赵云驻马只一瞬,又是一声清啸,信手回枪,横扫之间,势大力沉,正击在一名正往前冲的重甲骑兵腿骨之上。那骑兵的惨呼声乍起,下意识勒马,就立刻被他身后急冲上来的马蹄声淹没。 银枪扬展,赵云挑飞落于马前的敌兵,生死不论,只纵马前冲。 枪尖划过漆黑如墨的铁甲,暴起一连串的火花,下一道闪电亮起之时,他已然抛了手里的铁链,身后跟着他兵分两路的白马义从也堪堪汇合于一处。 赵云一人一马,在铁盾一般的重甲骑兵之中来去冲杀,手中犹如握着一把闪电,又似蛟龙翻腾临渊,冷芒到处,灿然夺目,纵铁甲如山,亦能开山裂石,无人可阻! 啸声乍起未落,城墙上急促的战鼓声突地一缓,原先顶着白马义从往前冲的重甲骑兵骤然感觉到身前的压力一松。却是白马义从合而复分,尽数往两侧双翼方向退去。 “快退!前方有伏!”重甲骑兵中有人突然厉声大喝,立刻有数十名没有被绊倒的骑兵涌了上去,聚集到那人四周,准备随着他脱阵后撤。 “全军跟我冲!”然而重甲骑兵首排居中者却猛地将头盔摘下,远远甩了出去,嘶哑着声音又吼了回去,“整军再冲,妄言后退者斩!” 重甲骑兵,虽然名曰为兵,但能负数十斤的重甲再御马作战者,一身武艺又岂会寻常!正如王妩所想,曹操的这一队重甲骑兵里,不知有多少是足以独领一军的将帅之才! 这样的一支队伍,装备精良,胆大悍勇,几无匹敌之军。然而,将帅之才,个个都有临阵应变之机,可未必会个个都相同! 就如现在,重骑遇挫,有人主张退,有人主张冲。 就这么一个迟疑的瞬间,只闻风雨之中骤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啸,劲风裂肤,将天地之间的雨幕生生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交睫之息,他一个“冲”字方才出口,整个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带得倒飞了出去。 守城弩箭! 每 座城池都有守城的弩车,力达十二石,远射六百步。然而这弩车威力虽大,奈何弓箭上弦太过复杂,费时良多,需两人共力,因此大多作为守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在 瞬息万变的两军对战之中却是从来没有人用过。毕竟,即使郡县之城也仅配五架这样守城弩车,就算五箭齐发,面对千军万马,杀伤力也极为有限,而一旦发过一箭 之后,再装载一箭,又要耗费不少时候,徒劳人力。 但现在,尖锐的呼啸声竟好像不绝于耳,全无间隔!城墙上的五架守城弩如同不需要上弦架箭一般,令人心悸的破空之声,全无停顿之意! 巨大的弩箭带着死神的呼啸而来,前一刻还能迎着刀枪冲锋的重甲顿时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首当其冲的铁甲骑兵被巨弩射了个对穿,箭势不绝,而那骑兵的脚踝又被身下的马镫扣住,一时落不下马,便连人带马被带得往身后自家的队伍中栽去。 才稳住阵脚的重甲骑兵顿时又陷入了一阵混乱,与之前的自相踩踏不同,此时飞箭如蝗,噬魂的尖啸声就像是来自幽冥的索命曲,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有一支巨弩刺穿自己的身体。混乱变成了恐慌! 战场上,方才还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已然不见了踪影,血花四溅,断肢横飞,天地间好似就只剩下了这两千背负着重甲,跑不快,逃不掉的骑兵! 一弩十发,这一波箭雨其实统共也就五十箭,对于见惯了万弩齐发的久战之兵而言,五十箭其实也就转眼弹指的功夫。但这五十箭过后,一连两次遇创的两千重甲骑兵,能站起来的,三不余一。 曹兵中军的统帅反应也极快,飞弩一停,中军战鼓声立变,无数喊杀声,立刻随着后军如潮水般掩杀上来。 七步长矛,步卒列队结阵,好似一座座移动的山,长矛手手中兵戈如林,整个压进,浩浩荡荡,气势磅礴。 剧县的战鼓又起,白马义从如溪流归海,军阵倏展,弯弧挺刃般地迎了上去。 *** 剧县郡府内,第二道战报送到。 “曹军重甲阵破,赵将军率众迎击中军。” “等等。”王妩再次推开窗,拦住了正要离去继续查探战况的兵士,“曹军的主帅是何人?” 那兵士向她一抱拳:“曹军此番攻城,两千重骑只为锋锐,统帅旌旗竖于步卒中军之中,雨太大看不清晰,隐约像是个‘郭’字。” “果然是郭嘉!”王妩“啪”的一下在窗棂上重重一拍,眉宇之间的郁色一扫而空。 待那传讯之人离开,云姜却百思不解:“曹操帐下猛将如云,曹氏夏侯皆有统帅之才,杀敌之勇,怎会要谋臣领兵出战?” 王妩重新关上窗,把盏满了一杯酒,狠狠倒入口中。 这是曹操终于对郭嘉起了杀心! 她藏得越好,曹操对郭嘉的疑心便会日益深重,而以郭嘉之智,势必也已经觉出了不对。可任凭郭嘉算尽人心,也算不到曹操对他的疑心从何而来,更是无从解释!而这种时候,他越是用心思取信曹操,曹操的心里就越是不安。 从 巨鹿到司隶,征战不休,就在曹操方定长安之时,孔丰平便开始发难,从司隶到衮州,战事方停,而商路尽断。经过了战火荼毒的地界根本来不及播种收取米粮,而 外来商贩又被孔丰平一刀切断,城内米价哄抬,商户囤货而居,民心不定,后方不稳,更会影响军需供粮。而他此时已经兵发青州,箭在弦上! 这种内忧外患的情况下,王妩扪心自问,若是她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先将自己身边最大的“威胁”解决掉,少一个心里包袱,便能更轻松一点全力应付“外敌”。后方粮草他鞭长莫及,唯一能快速“解决”掉的,当然只有郭嘉了。 然 而郭嘉随曹操征战数载,谋划重重,虽然平素里行事乖张任性,不见得有多少人心会偏向他,但他的筹谋之功却是不可抹杀的。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曹营里,派其领 军出征,却是一出最好的借刀杀人之策。郭嘉若胜,曹操也没什么损失,而郭嘉若是马革裹尸而还,军心哀恸,必然士气大振! 此番用心,连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郭嘉又岂会看不出来? 冷酒入喉,慢慢化作一股热力,王妩轻轻呼出口气。 她在赌。 赌郭嘉不是愚忠之人,赌他不想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 此战之后,又是马镫又是连弩,她已然撕破了所有伪装。曹操必然会察觉到他要找的人其实便在青州之内。思虑缜密一些,甚至不难猜到她身上。若是这时候,郭嘉跟赵云进了青州…… 而就算是郭嘉安然再回曹营,曹操又当如何向他解释之前的杀机?这两人又当如何再上演一出君臣得宜的千古佳话? 王妩的唇角微微上扬,真不知道她那个老乡想通了这一层之后,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曹操和郭嘉,一个杀伐决断,野心勃勃,一个谋算人心,像是成了精的狐狸,能狠狠算计到这两个人一把,王妩突然很有成就感。为赵云城外剧战悬了许久的心,也总算是稍稍松了一些下来。 *** “曹军主力反击,前军不敌,死伤过半,赵将军斩杀了曹军两员大将后,又稳住了形势!” “曹军主帅领军突击!有发石车七架,急攻城门!” “张将军传令停鼓,起皮盾,再发守城连弩!” 一道又一道的军报,乍喜还忧,随着城门口传来突兀惊人的隆隆巨响,传到王妩和云姜耳中。 发 石车,即霹雳车。以粗木为杠杆,投石块破城门。这本就是历史上曹操的发明,感谢前世那一部场面壮大的电视剧,王妩早就想到了这一茬。在出城迎战之前,就将 攻破袁绍时缴获的大量兵士皮甲全部找了出来,动员全城妇孺,昼夜赶工,缝制了一面巨大的熟牛皮皮盾。只要这发石车一出现,便用城墙上的铰链扯起皮盾,借半 绷不紧的皮盾的韧性,挡住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都算不出来精确射程的飞石。 “我知道他的底细,也知道他不知道我的底细,他不知道我知道他的底细,若是这样都赢不了他,还真是没天理了!” 云姜听王妩绕口地喃喃自语,一连串的“知道”“不知道”,听得她云里雾里,可偏偏王妩念得极为顺溜,每念一遍还倒上一盏酒慢慢喝下去,说不出是紧张还是镇定的姿态,叫她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直到—— “赵将军大胜!擒敌主帅!” 嘶声力竭的喊声,欣喜若狂,王妩霍地一下站起身来,却一下子没站稳,猛地一晃,漆盏中的残酒泼了一身。这才发现她不知不觉之间,喝多了…… ☆、第九十四章 曹军后退五十里,仿似天地亦有所感,雨住风停,云开天朗。暮色将临的天际尽头,一缕璨亮霞金彩虹般的悬空如桥,碎金如雾,光波如漪,美轮美奂,竟是将尸山血海的萧条战场残迹照得辉煌肃穆。 马蹄泥泞,却踏霞光万道,好似立于腾云之上,白袍血染,显男儿血气至勇,背脊如枪,兵戈如松。苦战半日,数度冲杀之后的大胜,令数千精锐悍勇之士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如海啸卷浪,平地惊雷,将那生死一线澎湃于胸的热血豪情都一并高喊出来。 赵云没有约束这战后的狂欢,因为他很清楚方才那一仗他们赢得有多辛苦。 先是面对气势如山,阵形如山的重甲骑兵,再是那令人举步维艰的七步长矛阵。重骑兵踏得大地震颤,毫无顾忌地横冲直撞;长矛刺入战马的身体,骑士的身体,飞溅而出的鲜血高逾人身! 身 在战中,他听不到身后发石车上的巨石呼啸飞掠,砸上城墙,他只听到战鼓不停,喊杀不停,马蹄不停。他将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张燕,将城墙两翼都交给他,在看 到发石车的一刹那,他便了然王妩派人连夜赶制出来的皮盾将用在何处。自一开始起,他就不曾问过王妩是如何知道曹军之中也有马镫的,此时也根本没有去想王妩 又是如何得知曹军会有这威力巨大的发石车。 [三国]碧血银枪_105 他只管战阵应对,指挥冲锋,变阵迎敌,沉静如水,领着那数千白马白袍如一柄银亮闪闪的劈山利刃,狠狠斩于敌军身上。 直到此时,战局一定,曹军已退,周身都是欢声高呼,赵云却是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了。 一入城门,和张燕匆匆交接了兵马,他便策马向郡府狂奔。 一如冲锋,归心似箭。 郡府门口,一个纤瘦的身影跑得太快,脚下不防被门槛一绊,急冲之下站立不稳,猛地一晃。赵云目色一紧,手掌在马背上一按,银枪横于马鞍前,身形倒翻而下,一手拉着缰绳侧悬于马腹,足尖连点,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飞掠出去,正好一把抓住那双正毫无章法,四下乱抓的手。 王妩忧心城外战局,却苦于什么都不能做。人在越紧张的时候,便越是闲不下来。于是她心思盘算之间,手上的动作不停,下意识地一盏接着一盏地酒就这么灌了下去。就算这个时代的米酒纯度低,却也经不住赵云在城外打了多久,她便喝了多久。 听到捷报,王妩的头脑其实还很清醒,反应比云姜还快,直接就冲了出去。只是她没想到,身体的协调性和平衡力却是已经奄奄一息。明明看到这个门槛有这么高,可抬脚的时候却偏偏少抬了这么一截…… 将军百战凯旋还,佳人温柔香满怀…… 赵云抓着王妩的手,顺势就将她扯入怀里。他身上的衣衫雨湿汗湿又是浸血,冰冷一片,然而火烫的体温却隔着衣衫从宽阔的胸膛将王妩围拢在其中,暖胜酒入喉肠。 “幸不辱命!云得胜归来!”似也是借着战胜后的亢奋,赵云环在王妩腰间的手非但没有松,还用力揽了揽,在她耳畔低语。 然而下一刻,他就发现了王妩有些不对劲。 按王妩的性子,他苦战归来,应该率先问一问他有没有受伤,再问一问两军各自伤者几何,亡者几何,问一问曹军的马镫制造是否有她精良,重骑如何破,城门如何守,甚至那被他生擒而来的曹军主帅现在何处…… 这一战,筹备许久,有谋算,有战阵,有武勇,有配合,虽只一战,却也可谓是包罗万象,今日之后,胜负不论,这一战都势必要流传甚远。而这个一同筹谋,一同忧心的小女子,从门里跌出来后便一直缩在他怀里,别说问什么,就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赵云松了松手臂,却发现王妩的肩背簌簌地抽动。 “这……这是怎么了?”赵云扶住她的肩头,便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 赵云不禁吓了一跳,赶紧帮她擦泪:“无妨无妨,我们胜了!曹军后退五十里,已经全部退入了衮州地界。云在一日,定不教其……”安慰的话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却是赵云刚下战场,衣上手上,都是一身血污。他战胜归来,心有挂记,心潮澎湃之间方才抱着王妩的时候还不曾觉得,而此时一擦泪,却是将王妩白皙细嫩的脸颊擦出了黑呼呼的一团。 赵云一愣之下,有些心虚地下意识翻过手背,想要用手背去擦,可目光瞥间,却见到他手背上一抹血痕犹自鲜亮。好在他反应快,伸出去就快要蹭到王妩脸上的手立刻一顿,再改用衣袖,然而白袍袖口也是面目全非,不知是沾了泥还是溅了血,当然是不可能再往佳人的脸上抹去。 一时之间,舞枪如龙,得心应手的赵大将军手心换手臂,手背换衣袖,闹了个手忙脚乱。最终还是小心地拎起了王妩的衣袖,借花献佛,替王妩擦去了脸颊上那黑灰的斑驳。 其实,王妩这纯属是喝多了情绪失控而已…… 见赵云脸带懊恼,好像在做什么精细活似的为她擦脸,喝过了头的小女子很不给面子地噗嗤一下笑了场。 一哭一笑,在头脑微微的晕眩中王妩做来毫无压力,颊边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眉梢眼角已然笑意层层。 王妩极为潇洒地自己反手抹了把脸,仰起头来,漆黑的眼底好似有雾气氤氲,情意几许,清晰地映出赵云的影子。 “我问你……这一战打胜了,接下去呢?”王妩偏了偏头,似乎觉得脖子有点酸,而纵然是初夏时节,骤雨过后空气之中还是留有几分寒意,尤其是她方才被赵云隔着湿衣服一抱,自己身上也带了阴寒的湿气。 王妩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不等赵云回答,直接伸手一展,又扑倒赵云怀里,寻着那温暖的地方侧头去听他的心跳:“……接下去……你该干什么了……” 这时候,初时的慌乱过去,赵云也察觉出了她一身的酒气。他摇了摇头,单手扯下披风,裹到王妩身上。 “接下去……你要如何……”王妩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柔。 赵云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坚定认真:“我自去见主公。” “你要如何……”低语呢喃,王妩的声音越来越低,头脑发沉,语声一顿,转而迷迷糊糊地又接了一句,“我要睡了……” 赵云一愣,低头看怀里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的女子,不由失笑。凑上前去,在那晶莹如玉的耳畔轻声低语:“云请陈先生为媒,向主公求姻。” *** 王妩一觉醒来,精神甚好,只是头脑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但相比前世宿醉之后头痛欲裂的困苦,她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喝得太多。 坐在榻上定了定神,王妩隐隐约约还记得去迎赵云凯旋,然而再想下去,记忆却又变作了一团模糊。 她揉了揉眉心,只依稀记得自己当时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问赵云,可究竟问了没有,她却是拿不准了——因为赵云是如何回答的,她是半点也想不起来了。 而那件事……却很重要! 王妩放下揉眉心揉得发酸的手,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决定到郡府大门口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故地重游”,想想看赵云究竟说了什么来着…… 一夜将尽,天边已经出现了一道青白。 王妩几乎睡了一夜,走出门看到郡府之中人来人往,兵士穿梭,忙碌来去,似乎是通宵达旦了一夜的样子,不由有些心虚。 首战初捷,正是收拾善后,统计抚恤阵亡兵士,安顿伤兵等最忙碌的时刻。 清冷的空气沁入心脾,见四下无人,王妩狠狠伸了个懒腰,精神为之一振。 城北伤兵营,原是赵云初入青州时王妩根据伤势轻重所建,将轻伤兵和重伤兵员分开,最大程度上节省兵力,同时还能隔断战后极有可能发生的疫情。这会儿,王妩轻车熟路,准备先到那里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然而,她却在伤兵营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衫长袍,纶巾广袖,负手而立,风起广袖,如青柳斜飞,一股遗世独立之感便油然而生。 郭嘉郭奉孝。 又走近两步,就听到张燕的声音:“某是粗人,却不是傻子。你那日能让阿妩走,还不是打着要让幽州公孙内乱不休的主意?某这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现在阿妩和子龙无论怎么着,这里都乱不起来!” “呸!谁怎么着了!”王妩不觉笑骂接口,不闪不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早知曹军此番统帅为郭嘉,赵云又生擒了敌方主帅,她却不料这么快就见到了真人,然而见到便见到了,从身在曹营日夜担惊受怕那时起,王妩对郭嘉,也就没了能避则避的念头。 反正都避不开。 走到近处,王妩才发觉,郭嘉背负的双手,根本不是什么故作名士风流之状,而是被粗绳反绑在一起。 ☆、第九十五章 王妩向张燕点了点头:“子龙大概还在军营中,我不便露面。他久战未歇,还烦请飞燕兄去照应一下。” “子龙久战,某难道就不是久战了么?”张燕瞪了眼。赵云冲阵厮杀,他擂鼓为号,之后又死扛了曹军的发石车之势,在一轮又一轮猛攻之中,撑到了赵云生擒郭嘉,开城出战,一前一后,方才将士气溃散的曹军杀退。而被王妩这句话一说,怎么听,怎么都是他闲得发慌…… 只不过,他擦去黑沙的长相实在没什么威慑力,这么一瞪眼,倒反而生出几分无辜之色,只是陪着那高大魁梧的身板……格外别扭。 王妩不禁莞尔:“你若担心子龙抢了你的守城之功,就该去找云姜诉一诉苦。” 张燕不置可否地扬眉,两句话下来,他算是听出了端倪。 照应赵云也好,找云姜诉苦也好,说来说去,还不是要将他支走! 张燕瞥了一眼郭嘉,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郭嘉仍是背对着他们,好似全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身姿笔挺,任王妩和张燕你一言我一语,他却是连脖子都没转过一下。只被缚于身后的双手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将那被风吹起的宽袖抖落下来一些,遮住手腕,只露出一截劲瘦苍白的手指,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王妩看出了张燕的顾虑,从腰里摸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又摇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郭嘉会对她不利。 张燕又看了一眼郭嘉被缚住的双手,略一迟疑。王妩却已然转过身去,绕到了郭嘉身前。 “郭嘉!”正面看到郭嘉时,王妩不由被眼前那苍白清瘦的脸吓了一跳。 “奉孝!”清朗的眉峰几不可见地扬了一下,薄削的唇角随之轻轻勾起,一张灰沉沉的面容一下子就变得生动起来。就连那一双古井无波似的黑眸眼底,都蕴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还是那一抹循循善诱的笑容,连那仿懒洋洋的说话语气都分毫未变,就和那日放她离开曹营时一模一样,令王妩突然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由地发怔。 然而话音未落,郭嘉扬起的唇角猛地一顿,尾音立刻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三国]碧血银枪_106 突如其来的剧咳令郭嘉甚至来不及侧身避开王妩,只来得及偏过头去。他苍白如纸的半边脸色骤然血色上涌,如泼脂染朱,过于清瘦的侧脸颊骨上几乎有一种逼人的艳色。 月下舞剑的张扬,一石四鸟的险狡,暗夜狙杀的狠厉,山间同行的清朗,无论何时,天生鬼才郭奉孝,都当面如冠玉,玉树之姿,轻言浅笑之间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深不可测。 经年不见,却又几时变作了如此模样? 王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将计就计,误导曹操疑心的是她,单凭曹操处置赵云的态度来看,一旦对郭嘉动疑,结果如何,她又怎能坦然地说一句全未曾想到? 任凭郭嘉才智绝世,面对这莫须有的人心猜疑,就连周全性命,亦需殚尽智竭。 此番首战青州,曹操军中猛将如云,曹氏将虎豹,夏侯领长矛,一骑一步,正奇相依,却是将年不及而立,资不同曹族的郭嘉推到了主帅之位! 其心其意,昭昭若揭! 若时间倒流到身在曹营之时,王妩还是会毫不犹疑地做同样的决定。可现在,她一时之间却突然有种想要转身而逃的冲动。 这么一犹疑,郭嘉已然勉力调匀呼吸,压下了那阵剧咳,转首抬眸,正好见到王妩目光闪烁,清婉的眉宇之间极淡极淡的一抹类似负疚的情绪却被紧抿着的唇角扰得复杂起来。 郭嘉微微皱眉。一开始,他本以为曹操对他的疑心始自他私藏敌将之女。而擅识人心如他,时间一久,又岂会感觉不到其中的蹊跷?曹操的这份疑心太过不同,就像这次要他为帅攻城,说起来,反倒是更像是……防范和忌惮…… 可曹操又为何要忌惮他? 原本,他以为问题是出在曹操那一份不曾明说的意图和野心上。然而,当他费尽心思,设计几次明示暗示汉室将尽,徒留无益之后,曹操却还是分毫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 隐隐约约之间,郭嘉知道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便是那样东西最终触动到了曹操对他的态度,可任凭他如何细想,这一切却始终如同蒙在远处山峦上的一层轻雾,摸不到,触不着,怎么也想不透关键的问题究竟是出在哪里。 而王妩的这个神情,瞬间令他心里一直以来疑惑又浮现了上来。 剧咳方停,郭嘉又双手被缚,满面不正常的嫣红之色渐渐褪去,而深邃幽然的眼底却还留着几分湿意,如古井涟漪,水光点点,映得他连眉宇间掩不住的恹恹病容都仿佛一下子生动起来。 历史上,郭嘉因病早亡。 王妩慢慢呼出口气,定了定神,而下一刻,却一句话脱口而出:“郭嘉……你若能留下,你我之间,便一切不计……” “留下?”像是出了神般地,这一回郭嘉并没有执意打断王妩,要她改口称字,只是极慢极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别具深意的两个字。 留下,留在青州。 所谓“一切不计”,酒宴交锋,山林狙杀,困囚曹营,青州对阵,俱如云烟过眼,只要他点头。 通透如郭嘉,自然听得出王妩的言下之意。非但如此,他甚至还听出了王妩这句话里那一丝孤注一掷的冲动放任之意。 郭嘉并不知道在被诸葛亮临阵摆了一道之后,王妩说出这句话之前纠结多少顾虑,他只知这句话,原本并非她本意。 郭嘉挑了挑眉:“我若不应,你又当如何处置?”他云淡风轻地望着王妩,神色淡淡,而目色灼灼。 明晃晃的利刃映着王妩修长白皙的手指,素手执刀,如拈花折叶。点头,这利刃则割断将他手腕绑得生疼的绳索。而若他不应…… “曹操如何待子龙,我便如何待你。”王妩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眼底一片清亮明澈,之前的矛盾纠结仿佛于一瞬间烟消云散。 留郭嘉下来,确实与王妩之前的盘算不符。但这一句话,虽还不曾与旁人商议过,却也非从未深思熟虑过的一时冲动之言。王妩既然说出了口,自然便也想好了之后的应对。 郭嘉闻言目色一闪,仿似灵光突现。 曹操欲招赵云于麾下,不成而布局杀之。王妩用此事作比,以生死相挟的同时,无形间却将她自己放到了与曹操一般无二的位置上! 曹操对他莫名的疑心防范,甚至杀心渐起,那百口莫辩的蹊跷,终于是随着王妩的这一句话,令郭嘉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为大胆的解释! 当日他和王妩同在一帐,若是曹操的疑心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他私藏王妩而来的,甚至根本与他无关……那又当如何? 防范也好,忌惮也好,若是曹操的方向错了,又当如何? 再回想从前种种疑惑,竟是一切都有了解释。思及于此,郭嘉终是动容:“你与主公……相识?” 王妩不曾想到郭嘉竟能从她这无心的一句话里得出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结论。心中微诧之际,不由轻轻扬起眉。 然而郭嘉一贯淡然如清风朗月的目光此刻紧紧地盯着她,明明双手被缚,明明神容憔悴,却仍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好像利箭刀兵锋刃下那一缕看不见的气机,将王妩牢牢锁于其中。 显然,若是王妩不答,他绝不会善罢甘休。而王妩和曹操一个是幽州北疆将帅之女,一个却是兵家自起的宦海官阀之后,他们如何相识,王妩若是言之不详,亦或是言辞有差,他亦不会罢休。 扬起的眉梢渐渐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初时的诧异过去后,王妩想了想她与曹操之间的关联,却突然想到了一个矫情无比,却又贴切无比的词语。 “神交。” 郭嘉闻言明显一窒。说不信,可王妩眼带微笑,容色坦然,正为自己“妙手偶得”的贴切之词“欣慰不已”。而若说相信……他自问不是拘泥自封之人,可这却是他此生所听过的,所想到的最荒谬的事! 然不管如何,他既入青州,无论他愿不愿意留下,生也好死也好,尤其是他现在还猜着了曹操忌惮之心的源头……王妩绝不可能再放他回去与曹操上演一段冰释前嫌,又君臣相知的戏码。 而更重要的是,当曹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的时候,智绝天下的郭嘉已然被缚于王妩面前! 其悔也甚!其恨也甚! 王妩其实很好奇,不知这个时候的曹操,会是一番什么样的表情。 见她似笑非笑的模样,郭嘉只思索了片刻,便不由苦笑:“嘉甘拜下风。” 纵然不明王妩所谓的“神交”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此时再回想她那日离开曹营时的所言所行,郭嘉哪里还会不明白其中的关键?山林狙杀,掳王妩入曹营,那一石四鸟之策他自以为思虑周详,却不想终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九十六章 张燕匆匆赶到城内的伤军营,而赵云却恰恰离开。于是他按着伤军军士的说法,又纵马折了回来,生生在郡府内问了一圈,这才终于在陈匡房中见到了赵云。 只是这么一个来回,纵然他骑术精湛,也到底耽搁了不少时间。 赵云原本以为王妩心神劳伤,总要好好睡个半天,这才放心地将战后收尾交给了张燕,自己则欲和陈匡商议此番远赴辽东之后的打算。 “飞燕兄!”陡然间听到王妩单独留下郭嘉的消息,赵云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情急之间,膝头砰地撞在木案边,险些将木案一同掀翻。 郭嘉不似那些腰间长剑只作佩饰的寻常谋士!那日高密酒宴上,那清如月色,冽沁寒芒的剑影,即使双手被缚,与王妩“单独相处”,他又岂能放心! 木案虽没翻,但却狠狠晃了一下上面的茶盏,水渍泼出,沿着木案的一角,沥沥洒到陈匡身上。 纵然陈匡其实一听到张燕说出来的话就猜到了赵云的反应,然于他而言,身体的反应却远远及不上脑中所想的速度,根本来不及躲。 “先生……”赵云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连忙匆匆再去扶那茶盏。 “快去快去!”陈匡伸手将他的手一挡,干脆拂了盏,随意将湿了大片的袖口一甩,眉梢轻皱,连连摇头,佯怒之中,眼底却是带了揶揄戏谑,“让阿妩跟着一同来,省得你再泼我一身水,还要白饶我一件衣袍。” “先生……”赵云这时候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 郭嘉不同于寻常谋士,王妩又岂是寻常女子!这到底还是在青州剧县的郡府之中,不是曹操的大营,王妩既然单独留下郭嘉,自然是有她的打算,他如此反应,倒像是…… 想到这里,赵云不由微窘。 陈匡见他不动,眼底的笑意更深:“怎么?又不想去看看了?” 怎么可能不去! 赵云低下头,清了下嗓子,借机掩去面上的不自然:“那……云先不打扰先生休息了……”也不等陈匡再出言赶人,他向陈匡长长一揖,退到门口。 假作没有看到还站在门口的张燕,从之前的一脸紧张,变到现在要勉力忍住笑的扭曲神情,他故作自然地在张燕肩上顺手拍了一下,以示报讯之谢。紧接着,脚步便不自禁地快了起来,仿若带着一阵风,往张燕所指的方向快步走了出去。 一 出房门,赵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几乎是小跑着往王妩房间的方向而去。纵使他心里很清楚以王妩的行事之风,既然敢于单独留下郭嘉,就必然有万全的把 握,可不知为何,一想到王妩提及郭嘉时的时时谨慎细思,以及每每郭嘉看王妩时那饶有兴味的探究眼神,他心头就会涌起几乎从未有过的焦躁。 曲廊将近,赵云猛地收住脚步。他压了压呼吸,垂在身侧的手掌慢慢握成拳,再慢慢松开,又掸了掸袖口衣角也不知存不存在的轻灰,负手于后,压着步子缓步而行。 [三国]碧血银枪_107 然而才没走几步,就听到曲廊的第一折后面,传来一声熟悉至极的轻叹。 “我该怎么办啊……” 王妩一贯清冽自信的声音不复明朗,半是懊恼,半是无措,好像遇到了什么左右为难的天大难题,又好像是做错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声音虽轻,却仿佛是一块巨石,猛然砸到赵云胸口。 王 妩纵身为女子,却极少流露出这般柔弱无助,忧心忡忡又隐隐约约有些惊慌的寻常闺阁女儿之态。至少她在赵云面前时,当笑时笑,当怒时怒,总是决断果敢。几经 凶险,赵云听到过她说话时因惊惧而话音微颤,见到过她强出头时色厉内荏,却唯独不曾听到过她用这般语气说话…… 赵云下意识屏息,已然放缓的步子一顿,干脆停了下来,心跳却愈发快起来,负在背后的手掌又捏紧成拳。 而王妩又叹了口气,几乎咬着牙般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云姜!” 云姜?不是郭嘉么? 赵云心中诧异,却顿时似有什么重重落下,松了口气的感觉。 跨 过曲廊的围栏,避过一个曲折的死角,向那个方向看去。只见清风拂面,嫩绿轻曳,轻幽的话语声随风送来,两个秀挺纤细的身影,一坐一站。王妩依旧一身利落的 男装短褐,披着长及地面的披风,背对着他而坐。她一口气叹完之后双肩立刻垮了下来,毫无形象地半趴在石案上。而站在她身侧一手扶着她肩膀的,正是云姜。 “子龙此番大胜曹军,怎的反倒累得你苦恼若斯了?”云姜摇了摇头,颇为不解,“难不成他还胜错了么?” 王 妩从石案上撑起来,露出被她压在下面的舆图,往云姜的方向推了推:“我随子龙突袭青州,固然是打着要据地自守,拥兵自重的主意,可说到底,子龙到底是…… 父亲麾下之将。中原之地,曹氏称雄,而子龙领军白马义从却能南向以青州为凭,与父亲互成犄角,似和非离,将帅相依,各军各领,同气相援,令曹操心生顾 忌。” 她一面说,一面并起两指,在图上缓缓自幽州的位置往下,划了一个弧线,在青州之处顿了顿,随即掠过徐州之侧的海面,停在了 长江以南:“曹操为全稳妥,为赶着时间争胜天下,必不会死盯着我们这边缘之地而弃西蜀天府之国。只需得年余休养,我们就可再借海上水军之力,赶在东吴孙氏 崛起之前直抵江南,从此据江背海,骑兵为刃,一南一北,天下三方鼎足之势便可大成!” 诸葛亮能无中生有,助刘备三分天下,王妩既知这波澜壮阔的历史,自然也深知鼎足而立的好处。她不想称王列帝,但既然能借公孙瓒之势获取一方独属于自己的水土,又何乐而不为? 这 一番打算,自她随赵云袭得青州起便一直在盘算,自一开始只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念头,始于裂地而治,修身独立,强民抗敌,到后来定青州内乱,开海域盐道,才慢 慢地成形。甚至她身陷曹营,发现了曹操的来历之后,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和公孙瓒当场翻脸,只要这三足鼎立的局面尽快形成。 一旦这三分天下一定,公孙瓒就算是想要发难,曹操虎视眈眈,也不容他轻易动手……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公孙瓒神智昏沉,赵云大胜曹军,锋芒湛然,留守于幽州的那些个老将们又岂肯乖乖俯首听命,再续南北呼应之局? 说 着说着,王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怔怔地看着指腹下的舆图发愣。方才说到西蜀她突然想到,刘备被曹操扣在长安,而诸葛亮又在辽东摆了她一道,趁乱投了被公孙 瓒打压的原幽州牧刘虞,若是这事被曹操知道了,他该是再接再厉,一鼓作气要置她于死地呢,还是调转枪头,先将那传说里的西蜀刘汉掐灭在萌芽之时? 现在孔丰平控制了曹操的后方经济,而赵云所领的骑兵又锋锐骁勇,曹操想要置她于死地…… 王妩轻轻抿了抿唇……今日的青州已经不是昔日郭嘉摆个鸿门宴就能生乱的青州了。王妩原本要任何以青州为敌的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目的几乎已经达到……在这风云变化的乱世,谁又承受得起与青州全力一拼! 王妩正神思不属,而云姜却是狠狠吸了口气。方才王妩极度沮丧之下,有些话未尽深思,就一口气冒了出来。她固然隐约猜得到所谓的“西蜀天府之国”指的是何处何地,固然不甚解“东吴孙氏”又是何方兵马,可王妩所言的“三足鼎立”之势却似有铿锵之音,听得她惊心动魄。 区区一副舆图,区区一个女子,竟是指点江山,侃侃而谈,如泼墨挥毫,成竹在胸,寥寥数语之中,不知含了多少杀伐决断,筹谋权衡。她本以为那日东莱驱舟,王妩所言的裂地而治已是不容于世的胆大妄语,岂知那惊世骇俗的裂地而治仅仅只是王妩的第一步…… 云姜动了动唇,想要说话,却发觉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露出了一丝不知是笑还是惊的复杂纠结之色。 正在这时候,云姜目光流转间,瞥到了立于她们身后数步之遥的赵云。 而王妩却还沉浸在现在的诸葛亮能拖住曹操多久的问题里。毕竟,那个小小少年再老成,也是年未及冠,虽智计出众,目光长远,可若是对上了曹操,也不知能不能拖到甘宁练出一支足以纵横海域的水军,往东吴之地渗透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她不由轻声自语:“同样是姓刘,不知这个刘虞比起刘备来如何?” “刘虞刘伯安,性仁厚,实慈心宽仁之主,却非将兵之帅。” 回答她的不是云姜,而是赵云。 王妩微微一惊,回头看赵云时,还笼着一层困扰忧恼之色的眉宇下,明澈的眼底里,毫不遮挡的惊讶看上去却很有几分无辜迷惘的意味,哪里还有半点方才指点江山的豪气? 赵云不由唇角微翘,脚下加快了几步,行到王妩身侧,接替过云姜的位置轻轻将手掌按在她肩头。 云姜这下倒是彻底从刚才的冲击中冷静下来,向他点点头,又朝王妩递了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出了她身侧的位置,很自觉地拿了张燕当借口告辞而去。 待云姜走远,王妩立刻又苦了脸,向赵云叹气:“进退两难啊……子龙,我们该怎么办……” 既不想看到刘虞真的在诸葛亮的扶持下成了气候,又担心他无力拖住曹操,将自身的命运完全放倒别人手里,不管刘虞是个什么样的人,王妩怎么想怎么都不安心。 而更重要的是,赵云纵为骁将,壮志凌云,疆场纵横,却没有那一心称王的野心。而乱世之中,不进则退,独善其身,几乎就是天方夜谭。 王妩的目光停留在赵云英挺的眉宇间…… “昔 日我率常山乡郡少壮近百,投于主公麾下时,恰逢主公方定乌桓之时。”赵云并没有给王妩再继续想下去的时间,直接开口道,“其时主公看似势大,威名赫赫,然 而内抗刘虞,外敌袁绍,正是腹背交患之际。论民心不及刘虞,论出身不若袁绍,纵几战几胜,然真正所投者却远不及刘袁二人。” “记得当时主公也曾问我,缘何人人皆属意袁氏,而云独回心于幽州。我那时随口而答,不管主公信与不信,其中真正的原因我却从未曾对人言。” 袁绍出身世家,多有志士因其名望而投。但其寡断善变,朝令夕改,实非将帅之才。这一点赵云看出来了,郭嘉也看出来了,就连王妩也很清楚。而刘虞……那时候刘虞还是朝廷亲命的幽州牧,直辖公孙瓒属军,为人为政更是宽厚,因而民心极盛。 但赵云却带了人直接投入了公孙瓒麾下。 王妩轻轻皱了皱眉,抬着头望他有些累,便干脆站起身来,与他并肩而立。 赵云突然提起那么久以前的事,自然不会是全无用意。王妩也隐隐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定是对青州,对目前的局面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 “刘虞曾趁白马义从主力袭乌桓时,发兵将主公困于幽州边境一山村之内。本是胜券在握之局,却因主公下令放火烧村,刘虞竟是调动全军救火而非攻敌,被主公冲出重围,与白马义从汇合,反成夹击之势……” 赵云的声音发沉,目光望着王妩身后的那一株苍绿大树,却又似透过那大树,一直望到很远的地方。 他所说的这场战役,发生在王妩到这个时代来之前。而以王妩半吊子的历史,自然也不会记得相关的因果。但就是这寥寥数语,王妩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疆场拼杀,本就是尸骨成山,血流如海的局面。刘虞当日虽然救了人,灭了火,确实是仁厚得很。但一旦放眼大局,他不能一举灭了公孙瓒,之后两军势必还要再战,那在战争中死的人,又岂止千百倍于当日几家屋舍! 正所谓慈不掌兵。 正如王妩初见赵云时那一身白袍血染,银枪碧血,如同战神天降的身影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何尝不是来自地狱的索命修罗?乱世争雄也好,守土卫疆也好,谁又逃得过成王败寇。 对于初初离开常山的赵云而言,袁绍和刘虞一个寡断,一个优柔,而公孙瓒纵然性格刚愎,却无疑是最适合领军作战的人。 速战速决为上。 他习得一身武艺,疆场拼杀,如鱼得水,自不会甘于田垄躬耕。他想建功业,书青史,但自始自终,归根结底,他是想要以战止战! 以战止战。 细细想来,赵云的这个想法,在这个奉行了百年儒家思想的汉室江山时代里,似乎倒是和曹操“假使天下无有孤,又将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的说法很有几分不谋而合的意味。别说是旁人,就连王妩,一旦想明白了,也不由心神摇曳,震惊不已。 轻轻呼出一口气,王妩扯了扯唇角,轻轻露出个笑容:“我确实懒得很,一直想着一劳永逸,将青州拉出战局,成一方净土……” 她慢慢调整了下呼吸,罢了,战便战吧…… 然而,一念尚未转完,王妩突然觉出不对来。 以他们现在的兵力,与曹操一战,势均力敌,两败俱伤之下,非但根本达不到以战止战的效果,只怕又是一番分崩离析的纷乱! 而王妩终于猜到了赵云的言下之意,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当时投入公孙瓒麾下确实是他最好的选择。那现在呢…… 刘虞显然难成大事,江东孙氏尚未崛起,袁术屡战屡败,而荆州刘表又止步守成,夸夸而谈,招揽人马多年却始终不见动作…… 赵云在王妩面前,还从未如此欲言又止,言不及中过。他原本去找陈匡,也正是打算和陈匡先商量一下该如何向王妩开口,而却终究还是一见了王妩便无法再有所保留。 不可两败俱伤,那便只有强强联手! 作者有话要说: 注: 《三国志 赵云传》:云身长八尺,姿颜雄伟,为本郡所举,将义从吏兵诣公孙瓒。时袁绍称冀州牧,瓒深忧州人之从绍也,善云来附,嘲云曰:“闻贵州人皆原袁 氏,君何独回心,迷而能反乎?”云答曰:“天下讻讻,未知孰是,民有倒县之厄,鄙州论议,从仁政所在,不为忽袁公私明将军也。”遂与瓒征讨。 圆 月觉着,说仁政,公孙瓒其实是根本挨不上边的,所以这个说法其实应该也就是客气客气。私以为,赵子龙投公孙瓒,是存了快刀斩乱麻的战略思想,而很可惜,后 期的公孙瓒固步自封,建易京而屯粮,赵云也看出了这把刀钝了,于是寻机离去。但子龙之忠,直到公孙瓒兵败之后方才再度出山,在那个时代,实令人感佩。 [三国]碧血银枪_108 ☆、第九十七章 “阿妩……”见王妩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是久久不语,赵云试探似地叫了她一声,而王妩却始终垂着目光,似在凝神细思,又似黯然神伤。从赵云的角度看去,只见眼睫如羽,微微轻颤,偏偏看不清分毫她面上的表情,千军万马犹色不变的胆魄却在此刻动摇了起来。 青州之地,是他率军袭得不假。可从安民到筹粮,从分化世族到募兵铸铁,哪一样没有王妩的心血?从疾驰三百里,到乔装潜行奇袭青州,赵云很清楚王妩一旦拿定了主意,又意味着什么! 自从曹营回来之后,赵云不是没有诧异过吃了那么大亏的王妩见了公孙瓒却一句也不曾多言,却也只是以为那是她以退为进,并白马义从与徐州之兵,为掐住曹军后方的商道留出足够的时间而已。 而那与曹军针锋相对,几乎在疆场上瞬间压垮了曹军气势的铁骑马镫,赵云原本也只以为那是王妩要狠狠出一口困囚曹营的恶气…… 直到方才听王妩亲口道出三分天下,再回想前事,他才如醍醐灌顶。一面制衡曹军,一面不怯于战,原来王妩早有打算! 自王妩那一次疾驰三百里为他找刘备搬兵之后,他二人行事之间默契渐生,可有意无意间,却都从来不曾言及过彼此对今后的打算! 直到如今,王妩的算计眼见着落空,方才激出了赵云的打算。王妩着眼于前,谋多方平衡,要天下三分,而赵云要的却是天下归一! 如此南辕北辙,足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纵然赵云心志坚毅,此时却也不由忐忑。 然而,王妩却伸手抚着胸口,长长松了口气。 天知道当她发觉自己筹谋了许久的大方向落空之后有多恐慌! 瞻前顾后,运筹帷幄,本就不是王妩所长。所谓三分天下,左右逢源的平衡之道,旁人看起来惊世骇俗,于她其实不过是早就有珠玉在前,依样画葫芦而已。因此气势再足,算计再多,终还是没有考虑到这条路一旦行不通又当如何。 曹军已经打上门来了,箭在弦上,退无可退。而攻,则势必要一争天下。可且不说还留守于幽州的那些老将手中还有雄兵数万如何蛰伏,光是赵云自身,兵威直指,却是无心九阶。 这种感觉就像是以前开车到个陌生的地方,导航一下子没电了一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油箱里的油虽然是满的,可不识方向,能不能顺利开到下一个加油站找人问对了路却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又像是鼓足了气往前跑,却一脚踏空…… 她都快愁死了! 好在,原来赵云早有打算…… 王妩悬得发慌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也不抬头,身子轻轻一偏,极其自然地将头枕到了赵云胸口。 手臂环住劲瘦有力的腰身,男子温暖的体温隔着衣衫透了过来,好像一股脉脉细流,熨得她心中说不出的宁定安然。 站在她身边的,不仅是疆场上的骁勇战将,更是拿得定主意,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如何而战的铮铮男儿!她还有什么好忧心的? 只不过,这个气宇峻拔的男儿,似乎心跳得……有点快…… 赵云这会儿显然没跟上王妩的节奏。他想过王妩会吃惊,会生气,会伤心,甚至会立刻甩手就走,却压根没想到到了这箭在弦上的时刻才陡然发觉两人志向不同,竟是……换来了满怀的软香温存…… 先前的紧张不安一时还没缓过来,带得赵云的身体也连同着僵硬起来,半举着手臂,犹犹豫豫地放到王妩肩背上,似抱似搂,却是硬撑着力气,半点力道都没落在她身上。 “我只是个小女子,既不能自立为帝,也没你这大丈夫悲天悯人的胸襟,我也不在乎江山何属。我只愿我心中顾念之人平安喜乐,足下所踏之地安定无乱,不用流离失所,不用仰人鼻息。”王妩也不后退,就这么直接从他怀里仰起头看他。 两世为人,王妩的志向从来就不是做什么女强人。裂地而治也好,三分天下也罢,都只为在这乱世里寻一片桃源净土,自由自在,平安喜乐。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 这是习惯了一个人肩扛一切的结果。她做不到力挽狂澜,也不想舍生取义,便只能固步自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而现在,却有一个如山的身影无时无刻,都挡在她身前。刀山血海,饥寒伤困,都会挡在她身前。 是战是和,抗曹还是联曹,又何关紧要? 自来到这个时代以后,王妩便一直避免倾尽心力避免和曹操正面为敌。从程昱到郭嘉,她的一言一行都反复斟酌,极为谨慎。甚至撞破曹操的底细,她安排孔丰平从商业着手牵制曹操的后方,也是制衡为主,始终不曾将冲突放到明面上。 直到这次曹操主动进兵,又因为要从刘备手里要回那数千精骑,这才有了青州外那一场如同摊牌一般的胜仗! 然而说到底,如何应对曹操,王妩还真不在乎。 江山如此多娇,她却只想游山玩水。 王妩抿了抿唇,长长的眼线如一弯清澄见底的山泉,映了漫天细碎的星光。 然而看见赵云一脸不安却又茫然无措的神情,王妩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灵动轻盈的眸光透出几分戏谑捉狭:“我若是拦了你做救民的大英雄,岂不成了乱世害人的祸水红颜?” “嗯?”赵云还在茫然中,慢了一拍才猛地反应过来王妩的意思,眼睛一亮,“阿妩!” 王妩只觉得腰间一紧,紧接着双脚腾空,竟是赵云一把抱了起来,狠狠转了圈。 原是看出了赵云的不安,故意存了先抑后扬,好好吓他一下的心思,也是不想赵云今后再有什么还如同这个时代的“大男人标准”一般死扛在心里。却没想到一贯自持冷静的赵云方才却是真的慌了神。 王妩惊叫着搂住赵云的脖子,紧紧闭了眼,不去看眼前飞转的景物,直到感觉到赵云停下脚步,才慢慢睁开眼。 耳 边赵云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铿锵有力,仿佛也在宣告着他心中的欢腾喜悦,王妩不由也跟着笑起来,手臂却是将赵云环得更紧。等赵云回过神来,想要将她放下来 时,她却是赖着怎么也不松手。惹得赵云脸上发烫,四下看了又看,不能先松手,也舍不得先松手,只得挺直了腰背,老老实实继续将她抱在手里。 王妩本就是寻了个清净无人的地方和云姜倒苦水的,云姜又是见了赵云方才走开的,这四周当然不会还有旁人。因此,王妩很放心地窝在赵云怀里开始了盘算:“打了一场胜仗,若再要和曹操联手,定要先寻个不损声名的说法……” “嗯。”赵云点了点头,拉弓擎枪的手臂稳稳地托着王妩,脸上红云不散。 “降汉不降曹是肯定不行的,姓刘的都靠不住……” “嗯。” “不行!不能用‘降’的,胜的是我们,怎么就要我们降曹了……” “嗯。” “不如这样,联曹不降曹,我们压着手里有的,和他联兵可以,但这兵权却还是要牢牢在你自己手里。我不与他争,他一朝出头,也别想卸磨杀驴……” “嗯。” 王 妩说一句,赵云就应一声,开始她还是存着戏谑之心,可几个念头转过之后,却是真的操心起来。曹操已然不是那个曹操,赵云固然和和谈之心,但若是就这么贸贸 然去谈,定会被曹操匡了进去吃了亏。要和曹操在战场下周旋,也只能由她这个算是知根知底的,先和陈匡商量了,最好还能再套一下郭嘉…… 如今的她也不再是身陷曹营里任人宰割的板上鱼肉。有了孔丰平在曹操后方的经济控制,还有赵云足以直面曹军的兵力,曹操如果要硬拼,她固然要狼狈应对,可对于曹操而言,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而曹操这些年来东征西战时间实在太过紧张,虽说是接连将几大敌手打得分崩离析,胜局已定,可却是始终来不及将几股势力彻底赶尽杀绝。中原之地还有袁氏未平,关外马腾羌兵蠢蠢欲动,隔江还有孙氏正在崛起,曹操要争雄天下,与他们言和,与他也是利大于弊。 她的橄榄枝,接与不接,信与不信,今时今日,曹操已无太大的选择余地。 想到这里,王妩不由笑了一笑。 她 当初能瞒过曹操,祸水东引,只因着郭嘉替她瞒下那两句诗的来历,曹操问过一句而不得,疑心之下便绝不可能再问第二句,反而引来郭嘉的防范之心。一来二去, 两人都是藏着掖着,才会造成如今这个局面。而青州城外的这一战之后,相信曹操定然会察觉其中的问题。当日高密酒宴之上,她当中说出这两句诗,听到的人本就 不少,曹操此时有心探查,自然会想到她头上。 待他现在知道自己疑错了人,反令“清清白白”的郭嘉陷落青州。天降鬼才,就这么被他推出门外,怕是连肠子都该悔青了罢。 设身处地地为曹操想了想,王妩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转回心思来,看着赵云英挺俊朗的面容,轻轻挣了一下,攀着他的臂膀:“累不累?” “嗯。” 所谓惯性…… 好在赵云总算反应快,连忙手臂一紧,将正要挣下地的王妩托得更高,连连摇头:“不累不累……” 笑话,就算是刚下疆场,久战脱力之时,他也不会抱不动王妩。 盘算了许久,在赵云怀里也赖了许久,最终王妩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等曹操猜出她的身份后的反应再说。 毕竟,还要防着曹操铁了心地就是要赶尽杀绝。那赵云的以战止战,怕是就要先从曹操开始了。 真要是走到了那一步,无论此时她再如何筹谋,也别无益处。 *** 曹操的反应来得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也直接得多。 当天晚上,曹使拜营。 [三国]碧血银枪_109 ☆、第九十八章 由于马娆之事,公孙续在军中的名望一落千丈,再加上青州之军由赵云统领多时,又有那么一场和曹军明抢明刀的大胜仗摆在眼前,曹军遣使之事,郡府之中,虽上下奔走,却极有默契的没人在他面前多提一言半句。 反之,堂前点齐了灯火,陈匡于左,赵云于右,王妩大大方方居中而坐。 曹操的反应来得太快,她要试一试他究竟猜出了多少。 曹使荀谌,字友若,长得高高瘦瘦,长襟直裾挂在身上倒像是扎了旗的高竹竿一般。见了堂中这极为反常的座次,微微愣了片刻,而跨过门槛的脚步却是连停也不停,背脊笔挺地径直行到王妩面前,长长一揖到底。 王妩的心头顿时敞亮。心里一有底,眉梢眼角之处便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隐约的笑意来。 “友若兄。” 陈匡率先站起身,向荀谌拱手为礼。王妩或许未必明了这个荀友若的能耐,可他却是清清楚楚的。 荀谌奉命与袁绍之甥高干一同出使当时还在韩馥手中的冀州,说动韩馥引袁军入城助之抵御公孙瓒不说,更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韩馥交出一州州牧之位,兵不血刃为袁绍铺就了一州之地,成就了其雄霸北方的最大根基! 陈匡故意投入公孙瓒帐下的“以身饲敌”之计,虽然知道的人寥寥,但因着他二人都与高干相交不错,彼此之间倒也有过数面之交。 只是,自陈匡到了幽州之后,便再没见过荀谌,竟是不知这个当年头一个劝说袁绍不可信曹操的“故交”又是如何反而投到了曹操的麾下。 “子兴兄。”荀谌一礼周全,直起身来,正好向陈匡回礼,动作如行云流水,眼底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又见故人”的感叹来。 “匡与兄分别多年,却不想今日却得相见。”陈匡也是一脸不知真假的唏嘘感慨之色,不等荀谌接话,颇为熟稔地直接留客,“此番既然是友若前来,万事之外,少不得匡要一尽地主之宜,多陪兄多饮几杯,一慰昔日之交。” 昔日之交在昔日,此时已是各为其主。 荀谌神色不动,极捧场地一连串道好,紧接着又跟出了一句:“谌此来青州,乃是受命我主,请青州主事过营一叙,以你我知交,临行前定然是要向子兴兄多讨几杯水酒。” 照 理说,青州城外的一战,他们赢得极为漂亮,曹操若想再战,便需往别处多调兵马前来,而此番乱世,以曹操的企图野心,怕是别处的兵马早有布置。那若是不想再 战,此为青州地界,曹军只需撤军而去,青州兵马不曾做好攻占他属之地的打算,纵然追击,顶多也是气势上的分别,实际却也未必能拿下多少好处。 因而,在这种时机之中遣使,陈匡还真猜不透曹操此举的目的。然而荀谌此人又极有辩才,若不知其所图便与其相谈,怕是十有八九要被他给绕进去。这才以故交为名,抢先起话,想得便是先摆下酒宴,多打几轮口舌之争,也好探知一下曹操的意图虚实。 却哪知荀谌这回走得却不是口舌游说的路线,一开口,便仿佛全不曾打过腹稿似地就这么极其直白地将来意道了出来。 请青州主事往曹营一叙。 陈匡觉得一定是他听错了。先不说他口中的青州主事指的是谁,两军对垒,哪有就这么派个人,如此大大咧咧地说一句话,就要对方主事乖乖跟着走的?城门口的那一场厮杀还算什么? 就算这个人是舌辩才高的荀谌,要言和也没这么言法的。开口便是要主事亲往敌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昨日一战,狼狈而败得是他们,而非曹军了。 陈匡憋了一肚子套交情,探口风的话顿时憋在喉咙口,半句也接不上来。 而说完这句话的荀谌,目光便不再落在陈匡身上,转而盯着王妩,目中毫不掩饰的探究审视之意看起来很有几分刚健倨傲的意味。然而配着他方才的礼数,一退一进之间,却是拿捏地自然无比。 王妩忽地笑起来:“也是,就算是曹操敢来青州,我也没把握能保得住他的性命,可不只有我去么?” 她毫不客气的自认青州主事,而这话说得却是半真半假,含讽带笑。陈匡和赵云只当是故意相讥,可荀谌心里却是一下子翻起了滔天巨浪。方方正正的一张脸上,之前的倨傲神情顿时消之无形。 因为他离开曹营时,曹操说了和王妩近乎相同的一句话。 ——“若青州一心一力,孤往青州也未尝不可。然公孙瓒气犹未绝,公孙续又胡莽,威不压父兄,只能请彼过曹营一叙了。” 当时,他以为曹操说的是赵云,而“父兄”二字,乃是源于赵云与王妩之谊。但当他在门前见到竟是王妩居主位而坐时,这才犹如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曹操口中所言的青州主事,竟就是眼前这个一身短褐,灵动如一股山泉般的清丽女子。 “谌离营之时,曹公嘱谌转呈一书,曰青州主事之人见此书后,定会随我同归。”荀谌目光轻闪,从怀中取出一条素白绢布,托于手中,上前两步。 赵云斜斜跨上一步,阻住荀谌,半挡在王妩身前,率先将那绢布接过来,递到木案上展开,同时有些犹疑地看向王妩。 被当成贼来防的荀谌也不以为意,交出绢布便很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他腰间连佩剑都不悬,自不会直缨赵云之锋。只是退管退,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落在王妩接过白绢的手上,仿佛要看透那纤长白皙的指节,看出她看了那封书函之后的每一分心绪。 充作书函的绢丝并不细致,黑色的笔墨一笔一笔透绢而过,绢布上的字写得顶多只能算得上是横平竖直,端端正正,比王妩那几乎从不在人前露脸的一笔字好不了多少,笔意虽重,构架也牢,落笔却是明晃晃一眼即辨的稚嫩生疏。 这是写惯了硬笔字的结果。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白绢上的十个字繁简体差别不大,却是从左至右,用的正是现代人的读写习惯。 “哈!”王妩一下子没忍住,直接喷笑出来。 这七步诗是曹植曹子建被兄威逼时的代表作,此时却被曹操抓来这么一用,他日岂不是还要在七步之内另作一首? 想到现在曹操的身份,这不成了老子抄袭儿子么?曹操这是坑儿子呢! 王妩越想越乐,低头清了好几下喉咙,这才好不容易压住笑,抬头却正好对上荀谌有些恼怒的神色。 王 妩略略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为何事着恼。拿起那白绢,向他摆了摆手:“别多想,我并非嘲笑曹操的这一笔字。只是这诗……”她话语顿了一顿,这首七步诗用在 此时虽有些不伦不类,但光看着两句,所谓“相煎”,除了是曹操领兵来犯之外,想来孔丰平那里也已然得手。这样说来,却也不错。 王妩抿唇笑了笑,突然问了一句任荀谌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是什么意思的话,“曹三公子可好?” 话一出口,她就突然想起来,早几年她初回幽州时,公孙瓒允曹操互结姻亲之议,险些将她嫁给曹操长子昂。曹操的长子既然是曹昂,那曹植便应该称四公子才对…… 却不知若是如此,曹魏的帝位还是不是轮得到曹丕来坐。 她正脑中飞快闪念而过,一口气想得很远,然而这心里的决断也做得极快。她向陈匡拱了拱手:“先生得遇旧友,本当好好饮上几日。只是我还要劳烦荀兄带路,只好先记下这酒宴,来日再饮了。” 一旁憋了许久气的陈匡正对着那白绢上的两句话沉思,闻言不由一惊:“带路?你真的就为了这两句话,便要去曹营?” “阿妩!” “阿妩!” 同时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地轻喝。赵云在她身后不到半步的距离,刚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就意识到了另一个声音是谁的。当下也顾不得说别的,因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青衣如竹,清朗若玉,正是此时本应该被羁押在房的郭嘉。 “奉孝兄。”荀谌没想到能见到郭嘉,大喜过望,仗着自己距离门口不远,也不顾去想郭嘉是如何在这四下都是青州兵士守卫的情形下跑来的,抬腿就匆匆迎了上去。 却哪知郭嘉仿佛全没看到他似的,拂袖径直入内:“你要见主公,双方定下时辰,各带同数的兵士,选一处地势开阔,不易伏兵之所见便是了,何必身入虎穴!” 上一次在曹营,只躲在暗处见一见曹操就吓成那样,她此番又是为何要自己送上门去?上一次在曹营,他还能将她藏在帐中,此番又有何人能庇护与她? 饶是郭嘉聪慧绝世,也想不清楚,曹操和王妩这两人一来一去,究竟打的是什么哑谜! 尽管赵云很有立刻把郭嘉打出去的冲动,却也不可否认,若要和曹操和谈,他的提议确实可取。 不 想王妩却是连连摇头:“照你所言,费时费力不说,我与曹操所谈者,若是要出自我口,入于他耳,就算是陈兵于开阔之地,也少不得要驱散亲兵,面对而谈。先不 说若那时曹操突然发难,我一个弱质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那等情形之下,若是有擅射之人伏于暗处,我们不是活生生成了两个靶子?” 王妩边说边往前走,可才跨了两步,手腕一紧,就被赵云不动声色地扯了回来。微微偏头,看到赵云面色发沉,握着她的手腕没用多大的力,却硬是透着一股难得的执拗。 王妩嫣然一笑,菱唇微扬,抿着一丝戏谑狡黠的笑,眼中灵动轻盈的眸光好似映了漫天的星子。顺着他的力道退了半步,站到他身边,柔声轻语:“此处到曹营,来回最多不过半日,我只在曹营中留一个时辰,算上路途,若我到时候不归,你便领军打过去,好不好?” “胡闹!”赵云压低了声音,握着她手腕的手不由紧了紧,很有几分再也不放手的感觉。 “孔 丰平月前在衮州动手,曹操的后方金银截断,粮草无处兑换,算算时间,现在这消息想必已然送到了曹操帐前。大军在外,粮草为先,杀一个孔丰平是小,但此时孔 丰平一死,衮州和司隶两处的百姓至少要损失半数之财,到时候民乱四起,后方不稳,帐下的兵士在老家的老父老母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替曹操去夺天下?” 王妩的目光清亮,这后一句话,似是在说服打着以武力阻拦她到底的赵云,却又似故意示威,说给荀谌听的:“事到如今,孔丰平尚且如此,曹操又岂能动我?” 筹谋经年,现在再和曹操面对面,吃亏的还真未必会是她。 “那孔丰平是你……”荀谌心下骇然。由于如今驻守衮州的荀彧与他是同胞兄弟,衮州那几乎起于一夜之间的乱象他清楚得很。 只因孔丰平平日里所居之所大门紧闭,一夜之间屡传重病之言,各家通过他兑换米粮财物的商贩顿时手忙脚乱,待荀彧发觉之后将躲在自家后院神采奕奕的孔丰平拿下之后,流言已散,民心惶惶,除了让孔丰平好好地,时不时地在人前溜一圈之外,再无他法安定人心。 荀彧再有理事之才,魄力决断,也难杀孔丰平。 以此为证,曹操自然也动不了王妩。 制衡之势已成,该谈的也到了好好谈一谈的时机了。 [三国]碧血银枪_110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孔童鞋的伏笔已经用到了~接下去就是当面锣对面鼓啦~ 不负责任小剧场——曹营乱象 曹植:阿爹欺负人!QAQ 曹操:臭小子,有老子在,用不着你七步成诗扮惨样,七步诗不用就浪费了。 曹植:阿爹欺负人!QAQ 王妩:不对啊,曹操,你和我穿来的时间差不多,就有了四个儿子……这,算不算你替别人养儿子? 曹操:呀呀呀呀,臭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郭嘉:主公怒了!来来来,阿妩快躲到我帐篷里来…… 赵云:躲你个大头鬼!阿妩是我媳妇! 郭嘉:…… ☆、第九十九章 夏雨倾盆之后,夜里的空气都显得轻了几分。穹帐般的天幕浓黑一片,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偶尔的一阵轻微细风吹过,清清透透,也不觉得冷。 曹军的营帐青灰成片,点点火光,散发出袅袅轻烟,只一瞬便就消失在暗沉沉的天色里,来来往往巡夜的兵士脚步齐整,兵戈铿锵,除了偶尔的口令交接,听不到半分窃窃私语。 而帐内却是另一番情形。 案上樽俎,梅子的青酸甜香混着酒香,淡淡的充斥着偌大的军帐。一樽煮酒,不待尝,酸甜的气息便已然令人熏然生津。 青梅煮酒论英雄。 纵使已经过了梅子青青的时节,但曹操这一樽梅子酒,用意却是清楚得很。 王妩掀开帐帘,在帘前稍稍站了一会儿,轻轻一笑:“这是把我当刘备了?” 曹 操并算不上高大的身形就坐在矮榻上,一手执盏,一手虚扶在案上,微微偏身,目光逡巡于挂在一侧的舆图上。从侧面看去,鹰鼻微髯,额宽颚方,略黑的眉梢眼角 处风云之势隐隐,气势沉沉。王妩进帐的一瞬,他蓦地回首,眸中精光乍现,如阴云漠漠之中陡亮的闪电,自她身上一扫而过。 在那一瞬间,那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王妩分明地感觉到一股沉沉的压力随之而来,似倾山倒玉,逼得人心魄震凛。 然而只眨眼之间,那股压力又骤然消逝,快得仿似王妩的错觉。 “史 载曹魏有三患。”没有招呼,没有寒暄,曹操缓缓扶案起身,目光又回到了那副舆图上,好像全没有看到帐中多出来的一个人,“官渡之战者一,历时八载,耗尽钱 粮,人心浮荡。后又有宛城张绣降而复叛,失长子曹昂,曹丕争位,兄弟阋墙,动国之传承。其三,青梅煮酒,误信刘备,纵虎归山,终成后患。” “我只用四年的部署,初时腹背受敌,前狼后虎,诸侯割据,曹营之中兵不足万,粮不过旬,自保堪堪。却看如今,袁绍早亡,冀州归服,张秀刘备之徒,我既早有防范,又何足俱?最多再要五年,放眼天下,万里江山,又有何人还能与我一争!” 曹 操原有些低沉微哑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目中熠熠,整个人如同一下子亮了起来,俯仰生辉。万里江山铺陈于前,锦绣天下乾坤在手,长歌当啸,击箸当歌,壮志凌 云,直说得王妩也跟着气血翻涌,心潮激荡,仿若面前的那一副半人多高的舆图变作了金戈铁马的画卷,纵马迎风,提剑纵横,说不出的畅快。 不得不承认,这个曹操,对这乱世的人心把握得极为透彻。志在杨明垂古也好,救民安邦也罢,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乱世英豪的胸中沟壑,无论是何打算,他这一番宏愿无疑都极契合人心。 更何况,没人比王妩更清楚,曹操坐定最后赢家的可能性有多高。 “如 今曹魏还是有三患。”王妩的声音清透明澈,偏又字字如刀,狠狠剥落曹操那慷慨激昂,“袁绍虽亡,其甥高干却是直接夺了袁氏的兵马,纵不若袁绍早年兵强马 壮,但却避免了袁氏兄弟争权,自耗其力。高干率袁绍余部蛰伏于并州荒蛮之地,看似是不敢直缨曹军之锋,但你似乎忘了初败不忿的凉州羌兵。” 王妩故意顿了一下,假意没见到曹操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反而轻轻笑了一下:“纵然没有了刘备,只要诸葛亮还在,刘虞的声望又是极高,西向入川,青州之战一日不止,你便一日腾不出手来,时日稍长,西蜀刘氏立足一稳,刘虞的儿子可也未必是那甘愿双手奉城的刘阿斗……” “若不是你突然多插了一手,诸葛亮再精明,也断活不到今日!”一听到诸葛亮,曹操的脸色愈发难看,重重地哼了一声,直接截断了王妩的话。 王 妩只当没听见,偏了偏头,凑到舆图前,纤长白皙的手指在图最上方指了指,又缓缓顺势划下,一边续道:“马腾领北面羌兵暂退,可他女儿马娆却还在青州;诸葛 亮最擅借势平衡之道,联弱抗强,他联的会是谁,抗的又会是谁,一念即知;而东吴如今已渐渐成势,长江天险难越。而若是驾船自青州东莱出海,绕过三韩之地, 再折而南下,江南腹地尽在。自海路绕过长江,就算周瑜算尽机关,孙策勇冠千军,东吴富庶之地,和一马平川又有何分别?” 弯弯绕绕,从袁军到马腾的凉州骑兵,从西蜀到东吴,由她娓娓道来,一切竟都系于青州。万里江山在望,却仍是山高水远。论兵论战,论治论史,王妩俱难与曹操相敌,但星星之火,却也足以能将眼前这一片大好形势毁成满目苍夷。 于王妩,顶多不过是今后扬帆,远遁他乡,甚至比一比寿命,大可等曹操百年之后再归故土,连放逐都说不上。 而曹操却不得不用数倍的时间再去收复失地。 “靠!”曹操的脸色几度变幻,终是吐出了一个令王妩怀念不已,又有些陌生违和的发音。 王妩不是不紧张。 两人的身份都挑明到这个份上了,他若还硬是要在她面前做曹操,王妩也没办法。说的是光脚的不如穿鞋的,可她现在……也实在算不上是光脚的了。曹操不敢用现有的成果和她硬拼,其实,她又岂敢用青州,用赵云,去赌一个三分赢面都不到的局? 不过是一番博弈,看谁最终让步而已。 总算,曹操到底觉得自己更伤不起,先一步松了口。王妩心头一松,背上也是薄汗透衫。 曹 操狠狠往口中倒了盏酒,“砰”的一下,将酒盏砸到案上,再撑不住那一副枭雄的模样,没好气地瞪了王妩一眼,恶声恶气:“你傻了啊!总不见得真要保你那便宜 老爹称王为帝!公孙瓒那种人,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历史上他能固守易京,置心腹老将的求援于不顾,现在也能和我联手设局狙杀赵子龙,将来要是真有称王的那 天,怕你要悔之晚矣!” 成为曹操四年多,从初时的重伤垂危起,当时他身边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托,全凭他自己谨言慎行,算计人心。时日久了,如今便是连睡梦之中的呓语,也断不会冒出与这个时代不相符合的言辞来。故而即便是露了底,几句话一说,便自然而然地又带了几分古韵出来。 王妩彻底放松下来,伸手给自己也倒了盏酒,轻轻抿了一口。温润润的梅子酒酸甜得宜,浓厚的酒香更是满口馥郁,一层一层地自舌尖蔓延开来,几乎尝不出酒精的味道,却别有一种熏然。 “这年头,会打仗的将军不好找,能坐龙椅的皇帝还会难找么?”在曹操的帐中,王妩放心得很,说出来的话根本就没什么顾忌,“公孙瓒既然不行,随便找个姓刘的小孩子养起来,我说他是皇帝他便就是皇帝,听话又好用,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事,我也会。” 曹 操一下子语塞。这话说得实在,刘备可凭一个姓氏就自称皇叔,可见皇家人最不缺的就是七拐八弯的穷亲戚,找个万事不懂的小毛孩子,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到 时候,甚至只需昭告天下,汉献帝被曹操挟持,导致政令不通,同宗兄弟临阵即位,若是勤王成功,便还政于王,一句空话而已,却足以将所有与他作对,亦或是不 想归服于他的人收拢麾下。 这个时代的人,对王权尚有敬畏之心,故而纵然有人想到了这个法子与他抗衡,也没胆子用出来而已。刘备自称皇叔,以汉室宗亲之名后立为王,其实何尝不正是走得这个路子? “得了得了,”曹操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却还是免不了咬牙切齿,“你开条件!” 事 到如今,他也看出来了王妩早就有了言和之意。若非如此,当初他直入长安挟令天子之时,便是王妩另扶天子,和他打对台最好的时机。那时候他前后马腾马超父子 悍勇不让,又有袁绍刘备伺机而动,占不住这天下唯天子令的大义,就算他一日三封檄文昭讨“伪帝”,也势必难保形势会脱出他的掌控。 既然王妩早就存了人情留一线的念头了,而他又实在不愿为个根本不想和他争夺天下的女子大动干戈,损人不利己,现在对面而谈,说不得让她予取予求,但这人情,他却是非还不可的了。 *** 青州内。 赵云和郭嘉对峙而立。 王妩和荀谌一同离开后,想得眉心发痛也没想出其中道理的陈匡只能焦头烂额地迅速安排城中布防,调兵遣将,连夜便将三千人支派了出去,直逼青徐两州和衮州相交的边界。若是王妩这里稍稍有失,便是一手围魏救赵。 青州各郡尚未从大胜曹军的欢庆中回过神来,便急急又如同机轮一般运作起来。快马传讯,一道又一道手令自郡府中发出,人潮穿涌,街面戒严,各司其责。 唯独赵云,白衣银枪,未着戎装,被郭嘉堵在了郡府的大门前。 “让开。”赵云手指收拢,冰冷的银枪斜指,如天边龙挂,凛然生威。 郭嘉仍是一身青衣,手中的长剑横于胸前,似一汪冷月倾泻,映得一张清俊的容颜更显苍白。仿若没有看到那不知染了多少鲜血的锋锐距离自己身前仅三寸之遥,他只是微微笑了一笑,半步不退。 *** 曹营。 王妩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比了比:“第一,青州之地,我寸步不让。” 曹操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你既来投我,还要青州做什么?他日我一统南北,大不了将蜀川之地划给你做封地就是了。” 青州是王妩的起家之地,莫说还是个能自给自足的临海之处,就算是个荒芜贫瘠的地方,也断没有再回归王妩的道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绝对的王权之下,青州的兵马,势必是要打散了重新编入其他队伍里的。更何况是原来青州的主事人? “就算你把天下九州都给我做封地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了几个赋税而已。若无自保之力,我要再多的钱也没处花销。”王妩连连摇头。 “你想怎样?”将富饶的蜀中之地化为封地,曹操自认这个条件足够优厚。蜀中之产,绝不逊于青州。曹操暗自盘算了一下,再往上,便只有整个江南,鱼米之乡了。 王妩抬眼对上曹操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句:“青州之地,我寸步不让。我要的不是封地,是一国两制。” [三国]碧血银枪_111 “不可能!” ☆、第一百章 天光渐亮,晨风如拂。 衣袂翻卷,在风中带起猎猎的响声。郭嘉的唇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他设计甩脱守卫,原能趁着草营来使的间隙,混入曹使的队伍里脱身,却偏偏正好叫他听到了王妩答应要去曹营。 他早该想到那个几乎将衮州搅翻了天的孔丰平本就是王妩的安排。那个小女子,行事胆大包天,却最是惜命不过。没有万全的准备,又怎会再去曹营! 可笑他脑中竟全都是当日她哭得浑身发颤的模样…… 再看赵云,郭嘉的笑容又渐渐淡了下来。 “你到底有什么好,要她如此费心费力……”郭嘉声音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模糊得在晨风中一吹就散。 “青州可以由赵云自治,但我要驻军!” 曹营里,曹操已经从初闻“一国两制”的震惊中冷静下来,扶案和王妩面对面而坐,开始讨价还价。 “我 可以以公孙瓒的名义收服幽州骑兵,辽东以西,非邻海之地,我寸土不要。往南,我可以从海面出兵,绕过长江,与你水师两相合击,助你在孙策立足未稳之时拿下 江东。甚至青徐两州的赋税我都可以让你三成,算是认你为帝,以你为尊。”王妩抛出一串香饵,从南至北,但接下去很快话锋一转,“但枪杆子里出政权,驻军没 得谈。历史你比我熟,赵云是领军之将,不是御下之君,这点你该比我清楚,赵云遇上曹操,谁该防着谁,别说我信不过你。” 曹操被她噎得额角青筋一阵猛跳,却陡然想起来王妩方才的话里似乎有什么不对:“等等,你说什么?青徐两州?”他眯了眯眼,“徐州似乎是在我手里吧……” “是么?”王妩眉梢轻轻扬了一下,眸光流转之中,狡黠又得意。 仿似要映证她的话,帐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报讯兵高亢的嗓门好像突然拉响的警报,帐门一动,就连人带声音一同直直地撞入人的耳膜:“报——徐州城内突现赵云兵马,夏侯将军领军不敌,正往北败退……” “不可能!”曹操腾地拍案而起,盯着那单膝点地的报讯兵,目光凶狠,好似恨不能立刻就拔刀将人劈了。 徐 州临江面海,又出于青州衮州的交冲之地,地产丰富,交通四达,实乃兵家之必争。这样一个地方,曹操固然是想要,若非是一直顾忌着赵云就在背后,不欲两面为 战,拉长战线,他又何至于诱出了刘备还是只围不打,生生围了徐州几近一年之久。可若是真落入了曹操手里,就算是王妩得拥青州,与虎为邻,怕也要坐立难安。 因此她与赵云两人,一赴曹营,一至徐州。一夜之间,曹操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粮草辎重才得以打垮的徐州人心,尽数为人做了嫁衣。 这样一来,哪怕是曹操真的摆下了鸿门宴,拼着孔丰平引起的混乱不顾要扣下王妩,也要好好考虑一下是否能正面直撄手握两州之力的赵云之锋! 这才是赵云最终放心让王妩孤身前来曹营的最大原因。 衮州之乱再加徐州之地,双保险。 “既非逐鹿夺鼎,却手握两州,胃口倒是不小,你就不怕赵云消化不良!”曹操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端倪,脸色阴沉得就像是暴雨前浓重的铅云,眉宇间凌厉刻骨,杀意森然。 其实,王妩心中也是暗暗惊讶。 自刘备离开后,徐州牧陶谦不擅兵事,徐州外的曹兵又时不时地擂鼓操演,城内的军民终日惶惶,却又无路可逃。内忧外患之下,赵云能拿下徐州决不成问题。 可她离开青州的时候正值深夜,而此时外面的日光方盛。才不过数个时辰,赵云已然破了徐州的城防,从城内向外攻了出来,这未免也太快了一点! 只是这惊讶却不能让曹操看出来。 于是王妩笑了笑,不闪不避迎上了曹操的目光:“就当是我拿幽州换徐州,幽州的面积可比徐州大多了,你不亏。” 一个是时时有外族侵扰的边塞之所,一个是近邻江海的富饶之地,也就王妩才能眼睛都不眨地说曹操不亏。 “杀了你,顶多是衮州乱上一阵,不但幽州是我的,徐州青州更是我的,我更不亏。”曹操扶着案侧的手渐渐收紧,手背上的筋络和额角的青筋交相辉映。 “随你,”王妩毫无形象地耸肩,“反正我已经是自投罗网了,你要扣人,我就等子龙来救,你要杀人,我也只能等子龙来报仇。” “你……” 曹操深深吸了口气,他心里很清楚,杀了王妩,说得确实很容易,但也只能说说而已。 但 衮州的经济一旦崩塌,汉献帝所在的司隶势必会跟着一起动荡起来。到时候,囚于汉宫的刘备,凉州马腾,并州袁军,连同最近声势大减的黄巾军,势必都将一个一 个一起冒出头来,他兵力纵强,也经不住这遍地开花的乱象,左支右拙。再加上手握两州的赵云,师出有名的幽州白马义从,别说是和历史赶时间,早谋帝位。怕是 就算是再想重走历史路,做一个一辈子都没能登上帝位的“魏王曹操”都要再付出几倍的心血。 “传令,张辽领骑兵两千,虎豹骑五百,立赴徐州接应,让夏侯顶在原地,生死不退!”曹操再深吸一口气,起身挥退那报讯兵,总算是勉强压住了想要一刀立刻劈了王妩一了百了的冲动。 只是被这一口怒气顶得胸口闷痛不已,最后传令的那句话,语调末尾不免泄出了 曹营内权责分明,哨兵斥候主报讯,军令传递,另有其人。 帐外兵士高声应诺,急急带起一阵脚步声远去。 曹操回头盯了:“青州自治,军粮自给,兵士自募。徐州属青州治辖,青州出一人,从军政,我出一人,建都察院,再加徐州牧陶谦,三权分立。我再另派步兵三千,在徐州建七方哨所,斥候传信,报青州动向。” 王妩知道这差不多该是曹操的底线了。毕竟青州属于中原九州,曹操要是真的连个哨探都不放就让她自治了,她才要怀疑有问题呢。 王妩沉吟了片刻,补充了一句:“哨所的主事人选要经我同意。” 这一回,曹操倒是很干脆:“成交!” \quot;除此之外……”王妩手腕轻转,将一口未碰的酒盏放回案上,仍是满满当当的酒面轻轻荡出一层细微的波澜,如同她认真的眸色如晕似染。\quot;你要谋朝篡位也好,改朝换代也罢,历史野史,赵云都是赵云,绝不替你担半点污名。\quot; 曹操有些意外,不由愣了一下。 他明白王妩话中的意思。汉献帝再无能,汉朝也是这个时代天下人眼中的正统皇帝。他要谋朝篡汉,那赵云投曹便是助纣为虐,乱臣贼子。 而若是学关云长降汉不降曹,待曹操篡汉之后,他若是不立刻举兵为反,勤王反曹,那就又会变成贪图富贵,变节求荣。 如此左右为难。 然而所谓青史,所谓千古,无非是成王败寇而已。胜者为王,生杀予夺,史官为下,食君之禄,命悬君手,丹书青史如何写就,功过是非孰轻孰重,后人奉为经论习作的史书著作,不过都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这个道理,曹操懂,王妩自然也懂。所以她现在只要曹操的一句话。 漫漫历史五千年,不过只出了一个司马迁。 两世为人,无论是王妩还是曹操,对无所谓生前身后名。挟天子以令诸侯,背袁绍之盟,弃公孙瓒之约,诱困刘备,架空皇权,他都做得毫无负担。因此曹操从来都没想过王妩提出的这个问题,更从来不觉得这个问题值得王妩如此郑重其事地和青州自治一同提出来。 可王妩在乎。 忠义武勇的赵子龙,是千古名将,是世间战神,该人人敬仰,万世瞩目。又岂能因为她被人泼上不忠不义,乱臣贼子的骂名! 王妩的唇抿得紧紧的,星目如墨。 曹操微一迟疑,他的时间太紧,根本没时间去考虑和布置如何处置天下那攸攸之口。王妩这一提,他脑中下意识飞快地开始盘算这其中的可行性。 然而就是这么一迟疑,帐外便又是一阵骚乱。 quot;报——quot; 传讯兵的声音骤然响起的时候总是惊心动魄:quot;报主公——quot;那兵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进来,扑通一下扑到地上,头死死地抵在地上,语速飞快,语调发颤,quot;赵,赵云闯营——quot; quot;什么?quot; 这下连王妩也没坐住,猛地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曹操:quot;不是说他在徐州么?quot; quot;你问我?他不是你男人么!quot;曹操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盏盛满了防备的梅子酒翻出了大半。 王妩脑中轰的一下,顾不得再去理他,转身就往外跑。 听到徐州之捷的消息时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赵云又突然出现在了曹营,几乎就如同和曹操的哨兵斥候差不多时间到,这和她之前计划的相差得也太多了。 她方才还和曹操戏语等赵云前来救她,哪知一语成谶,赵云还真就来了! 王妩心急火燎,心跳重得像战鼓一样,可偏偏没跑出被守在帐外的守卫拦下。她狠狠跺了跺脚,回头高声喊道:quot;曹操!quot; [三国]碧血银枪_112 quot;让她走!来人!召虎豹骑!quot;曹操一个转身,一把扯过挂在架子上的衣袍,匆匆往身上一兜。 ☆、第101章 辕门下,引弓待发的利箭在阳光下折射出寒森森的冷光,穿透那几欲弥漫至天际的黄沙尘土,照到同样森寒的铁甲上,刀兵上,令王妩不由伸手挡了下眼。 目不能视的一瞬间,耳膜中便立刻充斥着兵士的哄喊声,战鼓声,旌旗招展时的破空声,混杂了无数说不出来的声音,幕天席地一般,杀气腾腾。 只是这她闭了闭眼的一瞬之间,王妩似乎听到有人冲过来向她喝问什么,又似乎是曹操军帐外一路跟着她跑出来的兵士厉声喊了句什么。她脚步稍稍一停,再睁开眼时,全副注意力立刻就被一声战马长嘶引了过去。 白 袍蒙尘,银甲映血,枪影点点,卷起一席巨大的光幕。片刻之前还围拢在王妩身边的层层长矛钢刀如潮水般纷纷后退开去。银枪横扫之处,矛断刀折,枪尖挑刺翻 转,带起鲜血点点。几个来回的冲杀,武勇披靡,长枪指处,曹兵虽不至溃散,但队列之中首当其冲的数排兵士已然下意识地驻步不前,锋锐已失。 \quot;稳住!列阵,列阵!\quot; 曹操手下人才济济,初时的惊乱过去后,立刻有人反应过来。一个身披玄甲的高大将领连吼带喊,手里的三角令旗连连挥舞,一面指挥着被赵云冲散的兵士结阵,一面下令弓箭手往前压近:\quot;准备放箭——\quot; \quot;放屁!\quot; 军营之内,曹操严令除哨兵换防外不得纵马而奔。而此刻他却正大咧咧跨马执缰,马鞭在空中抖得噼啪直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乍一听赵云闯营,他头一个反应就是点齐了虎豹骑迎击,却忘了问一问赵云带来了多少人闯营。 赵云单枪匹马,来去如风,马前无一合之将,银枪之威,睥睨纵横,无人可挡,所到之处,立刻将曹营的守卫阵型冲得七零八落。若换个时间,曹操定会立刻从马背上跳下来,赵云能七进七出,他就可以七擒孟获。武勇忠义者,便以义气相交,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擅长。 然而现在,曹操看了看自己身后整整齐齐,但却明显被赵云孤身闯的气势所惊的五百虎豹骑,再看了看长长松了口气,正傻乎乎地用力向赵云挥手的王妩。 当着互相熟知底细的人,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如临大敌,却是以五百敌一,简直是丢脸至极! \quot;弓箭下弦,各部归队,巡哨照常。\quot;曹操一跃下马,顺手将马鞭扔给身后的虎豹骑,不自觉地挺了挺背脊,空手向赵云行去。 丢脸管丢脸,好在他素来军令如山。一令既出,凭立高处的将领毫不迟疑地齐声应诺,令旗展处,满营的兵士前队变后队,列队齐整,退得有条不紊。 \quot;素闻曹公治军严谨,军法森严,今日得观,云甚幸之。\quot;赵云枪交左手,翻身下马,一面将王妩扯到身后,一面执枪拱手为礼。不论是敌是友,他也是领军之将,曹军单凭这等令出即行,便当得起他这一礼。 曹兵四列,赵云孤身匹马,却是姿仪从容,声音朗朗,持枪护一女子于身后,也不知是阳光眩目,还是他银甲银枪上的寒光眩目,金色的阳光和清冷的寒光交织,如枪一般笔挺的身姿威仪凛凛,竟恍似神人天降。 治军能当赵云一赞,曹操总算是找回了几分面子。心气稍平,颇有气度地还了一礼:“孤与阿妩方才还说到子龙之才,不想转眼就能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听曹操言及王妩,赵云眉峰一扬,如剑出鞘:\quot;曹公连夜下书,云虽无青州主事之名,然守土卫疆,青州军士遵我将令,青州百姓受我庇护。赴约而至,于曹公,当胜一女子。\quot; 曹操自来到这个时代后,广结人心,礼下将士。他不在意篡汉之名,却是将自己在军中的威信风舆看得比什么都重。只要军中将士人人拥戴,将令如山,那些文人酸腐怎么说,怎么想,他自有雷霆手段可以压得下来。 可是这一刻,曹营之中正自有序后退的兵士纷纷停住脚步,齐整的队伍隐隐约约有些骚乱。 更有胆大者,甚至探头侧身,不敢置信又极为好奇地看着他们的主将。 赵云的话说得明白,曹操明里约见的是青州主事,即使青州现在没有名正言顺的主事之人,那也轮不到一个女子出面商谈。 这本就是一个男人的世界。浴血拼杀的是男人,封狼居胥的是男人,是战是和,自然也是由男人决定。没有人会将天下纷争和女人联系到一起,更没有人会在战败之后和女人和谈。别说这个女人仅仅只是公孙瓒的女儿,皇帝的女儿也不行。 而赵云的态度,他的言下之意,显然点名了曹操方才正是在和王妩和谈。 曹营兵士将领也都是男人。堂堂男儿,战场上历经尸山血海,个个都是一身不怕死的硬骨头。他们的主将,又岂能以军战之事和一个女人谋断!这是对男儿铁血战场最大的侮辱。 \quot; 哈哈……\quot;曹操忽然哈哈大笑,\quot;子龙多虑了。孤与阿妩久未闻面,昨日一战方知她亦在青州,特此之邀,一叙别情而已。\quot;他拂了拂衣袖,朗声笑语,像是 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般一派释然之意,\quot;原也想同邀子龙,只是白马公孙将军伤重,子龙坐镇青州,孤若贸然相邀,怕招致疑心,这才作罢。不想却还是逃不过误 会一场!\quot; 曹操争战关中,而王妩在那一次离家之前是个最典型不过的古代女子,从未离开过幽州半步,又怎会和曹操有了“故交”? 转眼间就能编出这份\quot;故交叙旧\quot;来,连王妩也不禁佩服曹操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力。只是这“别情”二字,怎么听怎么别扭…… 赵云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却忽觉右手被王妩轻轻捏了一下,纤细的指尖从他掌心划过,指腹微凉,将他一句到了口边的质疑轻轻按了下去。 两人一个一身戎装,束袖至腕,一个更是为了方便男装短褐,从曹操军帐中出来得急,连披风都忘了拿。赵云原本还不觉得什么,被王妩这么一个小动作,才猛然察觉他方才牵着王妩的手一直都没有松开。众目睽睽之下,无宽袖交叠遮挡,一举一动,俱入人眼。 曹操的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飞快地掠过,仿若被脚步马蹄飞踏而腾起的沙灰一般,一丝羡艳,在心里轻轻扬扬地划过。 醒 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手握杀人剑,身藏功与名。这般潇洒快意,从古至今,不知多少男子梦寐以求,可古往今来,却始终没有一人能真正做到。天下至尊的那个 位置,掺杂了太多的利益纠葛,平衡制约,拥美无数易,求一真心难。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君王能得一心人倾情而待,又能得江山在握,名垂青史? 天时地利如曹操,至今也不过是看着江山多娇,萦萦只身,无人入梦耳。 见曹操突然之际神色怅然,王妩倒是猜到了几分他的心思。实际上,若照她之前所想,远行避祸,天高水远,自是能够安然度日。只不过独处异世,萦立于天地之间的那股苍苍莽莽的孤寂之感,却多半是要随她一生了。 好在,赵云身上银甲太亮,笑容太从容,长枪如龙入云之时,仿似占尽了天地的光华,亮夺人心,夺了她的心。 “方才阿妩酒不沾唇,空费我那一壶青梅酒,如今有子龙在侧,总敢入口尝一尝了罢!”曹操的怔忡只一瞬间,便立刻回过神来。 言辞之间熟络得令王妩突然生出一种带了靠谱的男友去参加老友聚会的错觉。秀恩爱,不怕醉。 军帐之中,酒尚温。 “辗转了许久,没想到终还是没改了曹孟德初见赵子龙的场景!”曹操举盏和赵云虚碰一杯,仰头饮尽,颇为感概。 坐于赵云身侧,王妩闻言便想起了三国演义电视剧里,赵云单枪匹马七进七出,杀得曹操满头大汗的情形,再想起方才赵云一人一马,银枪如电,硬是逼得千百曹兵半步不得近的模样,两相一比,不由莞尔。 曹操放下酒盏,向赵云拱了拱手,问道:“还未请教子龙,何以我片刻之前方闻军报曰子龙率部破我徐州城前三万将士,然子龙却孤身犯险于此?” 赵云眉峰微扬:“曹公错了。徐州城前三万曹军乃奉曹公之令,助我收归城池,安顿军民。亦是奉了曹公之命,为我五千骑兵将士让道引路,直到距此处十里之遥。云所为者,有援有依,又怎算得上是孤身犯险?” 从青州带兵入徐州的确实是他,但大开徐州城门,引城外曹军入城的却是郭嘉。更确切的说,是郭嘉传的曹操令。 曹军入徐州,担恶名的自然是曹操,赵云领着五千骑兵不过是穿城而过,所到之处,三万曹军事先得了死令,自是半点都不加阻拦。也正是因为如此,夜色之中,曹操的斥候远远地便见到了赵云骑兵骁勇,冲破自家军防的一幕。 这才有了曹操方才接获的军报。 但没有人能想到,这根本就是三万曹军故意放水。而赵云的五千骑兵根本就不是为了夺城,而是冲着曹营而来! 赵云孤身闯营,几乎吸引了曹营所有人的注意力,怕是直到此时,才有人会注意到地平线上那只一个冲锋就能冲进曹营的五千快马踏出的袅袅烟尘。 说到底,一来一回,这处处见赵云的迷局不过就是简单的打了个时间差而已。但在这只靠快马飞驰报讯的年代而言,这个时间差,就足够了。 天生鬼才郭奉孝! 曹操呆了片刻,酸甜醇香的酒如一线清流入喉,却是激得一口浊气在胸腔里激荡不休,郁闷不休。 这能怪他么!王妩的那两句歌词出自郭嘉之口,引得他心生疑惑不假,可真正使他动了杀念的,却是郭嘉的“拒不承认”! 像“本是同根生”这种明显到了极致的试探,他用过不知多少次,可郭嘉却是半点也没有反应。他不怕郭嘉同是穿越者,说到底,就算是穿越,只要对方一心还只是想做郭嘉,想做王佐之臣,那他是半点都不会介意。 作为曹操,他摆明了自己的来历,但作为郭嘉,对方却不接茬,不承认!他也明明白白地问过郭嘉,那两句诗出自何处,可每每此时,郭嘉却是三缄其口,但笑不语。 曹 操这才觉得问题大了,他不知道郭嘉身体里的那个未知的灵魂来自何方,不知道他的终极目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那个灵魂是不是复姓司马……他越想越多,顾虑重 重,疑惑重重,不安重重,这才一步一步,生生将郭嘉逼得心灰意冷,将郭嘉逐至最前线,要借战之力,将他除去…… 智若郭奉孝,又怎会看不出他这拙劣不堪的借刀杀人之策? “卧龙跃马终黄土,美人帐下犹歌舞!”曹操一副要吐血的表情,“当日郭嘉在青州设宴,你也在场?” 如此重大的怀疑,他当然不是没查过。可偏偏又不能向人明言他要查些什么,用尽了手段,也只能打听到郭嘉因为这两句歌词在青州之宴上失手舞飞了剑。 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只是先入为主,再加上大男子主义作祟,根本没有将目光停留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报——”肺活量绝佳的报讯军士又拉响了人工警报,“报,东南向发现烟尘弥漫,疑是数千骑兵。” 曹操猛地回神,再站起身来,眉宇之间,竟隐现睥睨之气:“传令,全军严守,不得出战。长矛手退后,铁盾为先,将不得令,兵不得出,箭在弦上不得发。” 传讯兵领命而去,曹操已然冷静下来,向王妩道:“照我们方才所约,我立刻退兵,但徐州哨所,由郭嘉全权负责。” 郭嘉假令袭徐州,已成事实,曹操若是追究,以他之前对郭嘉的倚重而言,自损颜面是小,怕是自此郭嘉都不会再归曹营。而他将错就错,郭嘉袭取徐州,他便干脆以徐州相托,进退之间,又得是好一番人心的思量。 [三国]碧血银枪_113 说到底,若是此时郭嘉带着徐州连同三万曹兵一同转投他人,曹操还真的没处哭去。再退一步说,一州之地,再加三万兵马,亦足可割地自踞。 言及于此,赵云纵然不知其中详情,也大致猜到了几分端倪,他不知王妩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令曹操得以疑郭嘉至此,但见曹操竟能如此干脆利落地大手笔退让,以示赔罪之意,心中也不免颇为感佩。主帅的疑心,他也曾极为惨烈地经历过,然公孙瓒和曹操的处事之法,高下立见。 “第二件事也简单。一个月内,我派人回长安请皇帝下旨,你自我营中出嫁,便算是我两家正式结姻,名正言顺……” “什么!” “谁出嫁?” 看着王妩陡然瞪大的眼,和赵云微红的耳根,以及军案上碰翻了的酒盏,曹操心口的郁结终于疏散了开来。 ☆、第102章 但凡女子,尤其是有心上人的女子,听到出嫁二字,总都会有或长或短的怔神,更别提那个心上人还正坐在自己的身侧。 王妩亦然。 在 那一刻,她就和千千万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一样,正襟危坐,看似目不斜视,但所有的注意力,全副心神都在那一瞬间放到了赵云身上。明知他不可能拒绝, 明知他早在此战出战前已定下婚嫁之约,可还是忍不住拼命地去注意身侧那个挺拔的身姿在听到这句话后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在这一刻,王妩甚至都回想不起来之前 和曹操拍桌子都谈了些什么,能让她的出嫁和两家结姻联系到一起。 直到熟悉的清清朗朗的声音如断金截铁,丝毫没有回旋之地地骤然响起:“不可能!” “纵使曹公曾为长公子求娶,只要公孙将军未应,此事便做不得数。阿妩还是幽州白马将军之女,非曹氏之妇,何以能从曹营出嫁?” 此言一出,王妩和曹操俱是一愣。 公孙瓒的女儿嫁给公孙瓒的麾下大将,乍一看来似乎和曹操根本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然而,若是这个女儿先嫁入曹家,再续嫁赵云,这一切便立刻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在 这个时代,还全没有烈女不二夫的说法和观念。女子的名声固然重要,但乱世诸侯,多以姻嫁定敌友。一念相联,便互许婚姻,一念背弃,就退婚断姻。征伐四方的 各位诸侯家中,都有无数不知许嫁了多少回,又重嫁了多少回的女儿,这并不稀奇。历史上的曹操也在袁谭归而复叛之时,做出了将已经嫁过来的袁氏女直接逐回去 的决定。 任他二人再心思百变,也到底不是土生土长,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从曹营出嫁”,竟会让赵云突然联想到很久之前,曹操派程昱远赴幽州明为求姻,实则约盟之事。 当初正是程昱劝降赵云不成,深觉王妩的表现不同于寻常女子。再加上那时他正寻机向公孙瓒示好,以求快速打击袁绍,以免重蹈官渡之战,固然才有了那个结姻的提议。公孙瓒没有当场应下来,事后他又要防止公孙瓒逐渐坐大,暗布杀机,自然也不会再提起。 这件事,说实话,就连王妩和曹操两人自己,都忘了他们还隐约有着这一层公媳之缘。 “这个……赵将军真是好记性……”想到王妩差点就成了自己的儿媳妇,曹操不由搓了搓手,讪讪笑着向王妩递了个眼色。 他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不说别的,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了,若是他还敢把王妩弄来做儿媳妇,曹操毫不怀疑王妩会赶在他寿终正寝之前,让他亲眼见到那几个已经说不清楚到底算不算他亲生的儿子把他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都败得精光,败得飞快,败给他看。 看着曹操飘来飘去似有深意的眼神,王妩横了他一眼:“荒唐!就算是你要大张旗鼓,震慑人心,稍后点些兵马,敲锣打鼓地送我们出去也就是了。我与子龙只身入曹营又得曹操亲自送返的消息传出去,无论是西凉马腾还是袁绍残军,瞎子都能看明白这局势。” 王妩眉梢微微扬起,语带戏谑,“要我从曹营出嫁……难不成,你还打算偷梁换柱,让天下人都以为你曹操嫁了个女儿给子龙不成?” “女儿?”曹操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王妩,顾不得正事,直接吹胡子瞪眼,“我有那么老么!” 如今的曹操正值不惑,而王妩却还没满二十,若是换在现代社会,这个年龄差的父女也并非不可能,更别说这千年之前的时代。 可曹操纵使心思深沉,既然已经和王妩挑明了彼此的身份,下意识里便是将自己和她划归到了同一个年代。再加上历史上曹操的寿命本就不长,被王妩冷不防这么直指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几乎就是直踩他的痛脚。 “不知曹公这是何意?” 显然,赵云很不适应眼前这个一惊一乍的曹操。 曹操微微一怔,这才突然想起,他岂止是有“那么老”!他现在名义上的长子曹昂,比王妩还长了几岁! “哎!真是狗咬吕洞宾!”曹操长叹一口,苦笑着摆了摆手,眉色一凝,转而正色道,“子龙勿恼,曹某确实想借两位的婚事震一震人心,尽快将中原局势定下来,可同时也是为阿妩所想。” “双亲尚在,婚仪无父母之命总是不妥,可若是我请天子为媒,办齐六礼,以天子赐婚为名,昭告天下,马马虎虎,他日无论如何,也落不了他人的口舌了。” 一语中的。 言及公孙瓒,赵云不由心下掠过一丝黯然。公孙瓒性格刚愎,气量狭小,刻仇寡恩。山林狙杀,布局的纵然是曹操和郭嘉,可若是没有公孙瓒的配合,赵云也不至于毫无防备,九死一生。若说赵云之前还有向公孙瓒求姻之念,亦在狙杀的漫天箭雨之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公孙瓒曾为牵制辽东,不惜同姓之逆将王妩许给公孙度之子,又因曹操示好,对联姻曹昂含糊其辞。赵云原本的打算是借青州之地自丰羽翼,令公孙瓒无力统御,处处顾忌,却又不得不借重他的力量在乱世之中生存,固然逼得公孙瓒对他也只有联姻一途。 只是,纵然这正好和王妩原本立足青州,与幽州互成犄角的打算不谋而合,可到底也非坦荡之举。 而如今曹操的提议却是干脆将公孙瓒彻底架空,汉献帝虽暗弱,却也是名义上的天下之主,如此突如其来为王妩保个媒,在这个惯算人心的时期,无疑就是汉室皇族为笼络公孙瓒制衡曹操一家做大的手段。相形之下,又有谁还会去关心王妩这个小女子的出嫁? 王妩轻轻吁了口气,曹操这番考虑不可谓不周到。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曹操似乎同时还有为他日篡夺帝位埋下暗棋的意思在里面。这其中真真假假,利用造势而转移旁人关注重点的手段,更是炉火纯青,令身在其中的王妩不由叹为观止。 而赵云却是越是细思,越是惊异。 从战场上人手一件的马镫,到两句诗邀王妩独身赴曹营,方才还是一句“久未蒙面”,现在就成了熟络地张罗婚事,就算是七岁孩童,也不可能相信王妩和曹操从未相识。 然而,王妩又怎么可能和曹操有所结交? 唯一的机会,便是那次山林狙杀之后,王妩身陷曹营…… “子龙……”王妩感觉到赵云牵着她的手慢慢收紧,知道有些事已是再也拖不下去了。她可以用一句“神交”模棱两可地敷衍郭嘉,可面对赵云却是不行。她本来确实打算在和曹操谈完条件之后再对一对口径,看看怎么才能将她和曹操的关系圆回来,却哪知赵云竟会来得这么快…… 而方才她稍稍试探了下曹操,而显然曹操给出的答复是“年龄差不准提”…… “我和曹操……是……”王妩心思急转,想着怎么把这的确就是“神交”关系说清楚。 “不就是同门么,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曹操抚掌而笑,有意无意地插口,“若非在青州城外看到马镫像不要钱的大白菜似的,我还真不知道这世间我竟还有一个小师妹。” 王妩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曹操所言,固然不实,可无疑却是目前为止最贴切的说法,说到底,他们两人说是同门,也算是不假。 只不过是“穿越门”而已。 “同门?”赵云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没料到竟是如此一个答案,当下不由一怔。两军之中有人师出同门并不奇怪,像刘备和公孙瓒就有同门之谊,但王妩却是女子…… 曹操哈哈一笑,笑及眼底,将双目之中湛湛精光尽数掩去:“别说子龙想不到,昨日一战之后,我也是万难相信,固然才以一首七步诗为引,试一试阿妩,这才知道我这小师妹竟是将我当成庞涓了。却也不想想,纵然我是庞涓,她又怎做得来孙膑?” 战国名将庞涓和孙膑,同拜鬼谷子门下,庞涓忌孙膑之才,用尽手段要将其诛杀,这段掌故,乍一看来,和曹操与王妩现在的说辞倒还真有几分相合。 只不过,庞涓为将,曹操却是为主,庞涓要的是一人之下,曹操要的却是万人之上。所求不同,当曹操发觉王妩早有准备,杀之不易,所图所求也与自己全无冲突之时,自然不会再行庞涓之道。 当然,这其中的玄机,如同那一层玄妙至极的窗纱,是万万不可挑破了的。 赵云看了看王妩,王妩吐吐舌头,不置可否,却是手一扬,只听嗖嗖地利器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缚在她小臂上的短弩三箭连发,尽数钉入曹操身后悬挂羊皮舆图的木架上。 “诸葛连弩?”曹操脸色微变,目如利刃,落到王妩的小臂上。 “马镫,投石机,连弩,孔明灯,甚至火药,你知道的我也知道,就算我不知如何制作,堂堂中华地大物博,有个概念便不难找出能工巧匠。当日你设局狙杀虽不成,却令子龙身受重伤,你我仇怨已结,若是知道世间有我,会不动杀念?” “你……好好好……”曹操一时语塞,笑意尽敛,微微眯起眼,一口气道出一连串的好,“你这是吃定我拿你没办法!” 方才借着同门之说,曹操明显感觉到赵云对他的防备渐渐卸了下来,显然是相信了他的说辞。然而正当他话锋为转,想要借机再刷一下好感度,看看能不能彻底争取赵云的信任之时,却不想竟被王妩看穿。 赵云不是有勇无谋之辈,甚至他并不清楚王妩口中所说的孔明灯和火药为何物,但看曹操的反应,便知道王妩所言不差,也立刻明了王妩的言下之意——不可尽信曹操。 赵云不由笑了一下,握着王妩的手轻轻一晃。 “罢了罢了!”曹操随手又倒了盏酒饮下,酒盏空,方才那一瞬间被拆穿的恼怒也转眼间随之消弭。 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也只有宰相自己知道,身居高位,若是没有点拿得起放得下的肚量,只怕是生死几遭亦不自知。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气死。 历世以来,他能有如今的成就,城府之深,喜怒不辨,也早就成了习惯了。 现如今,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王妩还能激出他几分真性情来。毕竟,只有在王妩面前,他才不是曹操。 曹操的自嘲只短短一瞬,眨眼间,便又变成了那个杀伐决断,野心勃勃的枭雄,顿时目光如刃,气势如岳:“前事莫提,来日方长。事到如今,你总该信我才是。我要借你们的婚事不战而屈人之兵,你给句话,嫁不嫁?” “嫁!” [三国]碧血银枪_114 *** 十里连营,尽带红绸,满城成妆。 然而青州城门巡防兵戈林立,步哨身姿如松,骏马飞腾如龙,秩序井然,一如往常。 除了……一驾毫不起眼的马车严严实实地覆在黑纱下,缓缓驰到城门口。面对曹军都面不改色的守卫兵士却是骤然慌乱了起来。 马车驶入城门后不久,昨日才回到青州城的范成随后扯过一匹马,飞身上马,却不敢大声策马,只用力顶了马腹,一骑绝尘,火烧屁股似的,直向军营奔去。 城内的军营之中,赵云披坚执锐,坐于中军帐中,一道又一道军令如流水般由快马传递出去。 “令,城北内城护军出城,迎幽州前来贺仪的主将亲卫,于城外摆酒,为我幽州部将设宴洗尘。” “令,城南骑兵先锋三千,袭袁术粮道,一击即退,不可等到他驻兵设帐。” “令,各营巡哨遣斥候,十步一岗,探曹营。” “令……” “好 了好了,”一直坐于军案左侧不出声的陈匡终于看不下去了,寻了个空,长身一把按住赵云手上的调兵虎符,“亲迎将至,六礼将成,子龙你等了那么久才得以娶得 阿妩,现在正该好好留在郡府才是!刀兵不详,这军营兵事今日便由我来操持一日也不妨,你若是还不放心,大可让张燕过来一起看着!” “先生……”赵云耳后微红,下意识手指运劲,两指长的令箭在他手里纹丝不动。 “报——赵哥……” 陈匡发现自己居然在和赵云比力气,不由失笑着赶紧放手,正要再说笑几句,就被几乎是从马上直接滚进来的范成打断。 只过了一会儿,整个军营,上下将士,便看到自家孤身入敌营犹自镇定淡然的赵大将军飞快地冲出军帐。 慌张得就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 王妩刚刚穿上这个时代独有的玄色嫁衣,生丝质地的衣裳,如同一团优雅肃穆的水墨,镶染着灵动繁复的大红镶边,红黑交加,少了些许后世婚礼的喜庆,却是华绣内敛,端凝自成。 王妩侧了侧脸,花钿剔透,梳珥凝萃,在模糊不清的铜镜里,映着窗外的阳光,都化成了点点虚影。几缕碎发,悄然散落。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门外的院子里传来马车行近的声响。 如今,还有何人能在青州郡府中驭车而行? 王妩心中警觉,慢慢站起身来,手指扣住袖下臂弩的机簧,缓缓将半掩的窗棱推高。 窗外,一架通体漆黑的马车在十人一队的郡府守卫簇拥下越行越近,直到距离王妩屋外不足十步之距,方才停下。 领头的什长透过窗棱看到王妩,脚步微微顿了一顿,似有犹疑,却又立刻垂下视线,右手向后慢慢挥了挥。 一时间,所有守卫如同随着阳光移动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向院子外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人头戴帷帽,从马车后走了出来。 一双白皙纤长的手拨开垂在帷帽上重重黑纱,露出一副几乎和王妩一模一样的柳眉菱唇。 刘夫人的眼圈也是微微泛红。但许是这一路的跋涉实在太长,她早就将看到女儿时的场景想过了无数遍,也哭过了无数遍,真的到了眼前,眼泪却反倒落不下来了。 再前行两步,跨进门槛,刘夫人走到王妩面前,看着数年不见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女儿,轻语如叹息:“我的阿妩要嫁人了,阿母怎能不来看一看?” “阿母……” 看着那一双如山轻眉之间难掩的疲色,看着那帷帽黑纱上粗粝的风沙尘土,以及那一落到自己身上,便混杂了骄傲欣慰,又悲惋心痛的目光…… 刘夫人下嫁公孙瓒前,是真真正正,养在深闺的传统女子,嫁了公孙瓒后,亦是一步不曾离开过幽州北地。今次若非是为了王妩,怕是终她一生,都不会一人坐了马车行那么远的路…… 王妩不由眼眶发胀,一声从未叫出口过的“阿母”竟一下子带了几分哽噎。 她不是真正的公孙妩,可对于刘夫人而言,王妩从来就是她那个胆大妄为,倔强好强得令她心疼的小女儿。 “穿了这身衣裳,这发就不该这么挽了。”刘夫人将帷帽挂到门侧的木架上,在架上的水盆中洗了手,回身把王妩按到妆案前坐下。卸下发钗珠华,重新打散头发。 王妩有些不安地回头:“阿母,郡府里已经请了人操持今晚的婚仪,阿母长途而来,还是休息……额……” 话没说完,额上微微一凉,却是被刘夫人用簪花轻敲了一下:“新妇禁多言。” 王妩的头发看似如瀑如绸,可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在军中束发束多了的关系,发根处极不服帖,尤其是额角鬓边的碎发,平日里不怎么扎眼,可到了这需要挽发如云的时候,就变得极为恼人。 上一回她扮作女乐混进高密酒宴时,天知道她往两鬓抹了多少水才把碎发贴平…… 但这些碎发在刘夫人手里却变得听话极了,一缕一缕地在指间穿梭,缠到耳后的长发上,绕成一股,如丝萝附藤,一并挽了上去。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棱直射进来,落在铜镜上,亮得晃眼。王妩心绪烦乱,她根本就不知道等刘夫人问起公孙瓒两父子,她该如何作答。 刘夫人用双股钗将最后一股头发固定住,忽地柔声说了一句:“我既然来了,你父亲那里,自有我来担待。” “啊?”一提到公孙瓒,王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回头。 难得看到王妩怔怔的模样,刘夫人好笑地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我虽是个妇人,不懂别的,还能不知道你父亲的性子么?” 先许辽东,后结曹操,以公孙瓒刚毅自负的性子,又怎么会同意将自己这个独生女儿下嫁麾下部将? 刘夫人在来的路上还一直诧异,待到进到城门,听闻公孙瓒旧伤复发,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 “这样也好,你父亲征战多年,也是到了卸甲的时候,而你兄长又是自小性子急躁,兵凶战危,他不领兵也好,只是你……” 王妩一听刘夫人这话锋不对,言下之意,竟是字字暗指赵云攻城掠兵,将强欺主,连忙打断道:“阿母!子龙领军夺青州是奉父亲的将令,踞青州而不归是我的意思,掌骑兵则是由于父兄新败,他素重恩义,性情仁厚,绝不是……” “我知道。”听王妩句句维护,刘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能自己穿上这身衣裳,自然是愿意与他为妻的。只是……” 只是,远嫁辽东也好,结姻曹操也罢,只要公孙瓒还是威名赫赫的白马将军,只要有幽州铁骑的威慑,王妩所嫁之人就不敢慢待了她。 这也是公孙瓒几番许嫁,明明是要用王妩作为结盟之缔约,刘夫人也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反对之言的原因。 公孙瓒关心的是他的女儿能给他带来多少荣耀,多少战机,而刘夫人在意的却是女儿会不会过得好。 王妩明白刘夫人的担心,也很感激她的担心,可她不知道怎么去宽慰这个不辞辛劳,日夜赶路而来的母亲。这个时代虽然还没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说,可战乱之年,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再见何期? 王妩不由默然。 就在这个时候,刘夫人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 王妩心中一动,紧跟着抬目望去。不知何时,赵云悄然站在刘夫人乘坐的马车旁,枪一般笔挺的身姿被马车的阴影掩去一半。稍稍西沉的阳光正照出他肩头的轮廓,从屋里看去,白衣金染,一肩擎天,英伟耀眼,不似凡人。 刘夫人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府邸后院,本就是女眷闺阁之所,平日里他也是这样说进就进么?” “阿母,子龙一贯守礼……”听刘夫人语气不善,王妩正想替赵云圆个场面,可说到“一贯守礼”,不知怎地,脸上不由有些发烫,“他应该是得了消息,来见阿母的……” 实际上,赵云刻意逆光而立,选了一个房内稍有动静他就能注意到,却又被光线照得看不清房内情形的位置。王妩心里还有些可惜,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赵云见到她穿上这一身嫁衣,会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女为悦己者容。 刘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在王妩额角点了点,转身放下支起的窗棱,再肃然警告女儿一句:“梳妆好了,就留在房中,不到婚仪,不许出来。” 就着王妩梳妆的水,刘夫人重新梳了发髻,才开门出去。 她和公孙瓒的部将接触得并不多,之前见过赵云,还是数年之前,赵云将王妩送回时那遥遥一礼。和公孙瓒麾下任何一名普通的白马义从一样,锋锐如刀,一往无前。 而现在,依旧是白衣白马,却如山岳峙立,不似公孙瓒那般尽力张扬,狠勇骁锐,但那一身历经战场才有的杀伐血气,自然而然地彰显着男儿沙场拼杀的痕迹。 刘夫人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公孙一氏今后便交托于将军了。” 是 公孙一氏,而非她女儿公孙氏。来时或许还心存犹疑,但到了这时候,刘夫人心里很清楚,自她进城门,入郡府,不曾停歇,也不过是为王妩重新挽个发的功夫,身 在军营的赵云已然得到消息直接赶了过来,而公孙瓒父子却人踪不现。人心威望至此,公孙一门上下,自然也只能“交托”给赵云了。 [三国]碧血银枪_115 赵云自然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公孙瓒虽容不得他,但不可否认,他当初带了寥寥数十人,在不想投靠袁绍的情况下,公孙瓒是最好的选择,更别提还能跟陈匡习古今,研兵阵。若是没有公孙瓒,他赵云纵有一身武艺,也未必能有如今。 也正是因为赵云一直都记着这一点,山林狙杀之后,他对公孙瓒有不解,有失望,有怨愤,甚至若非王妩,他定转身求去,直到另寻明主,领他人之兵,再回青幽两地。 可自始至终,他都没起过半点杀念。 恩怨难数,忠义难清,更有情丝千结,最后俱化作谦恭一礼:“诺。” 将刘夫人让过身前,赵云悄然回头。 阳光如洒,玄黑的嫁衣似有流光遍布,佳人如画。 婚仪始于昏。 青庐帐起于西南,毡席于庐前待展。两个时辰后,黄昏时分,新妇入庐。 王妩和赵云对席而坐,同牢合卺,用匏瓜盛的酒汁蕴了特有的苦涩,喝得王妩直皱眉头,然而放下充作酒盏的匏瓜,却看到赵云早一步饮尽了酒,正望着她笑。 换下白衣,赵云原本就清朗英挺的面容在一身玄黑之下更多了几分锋锐俊逸,玉冠广袖,真真正正的剑眉星目。 “笑什么?”看着眼前那张杀伤力极大的脸,王妩的嘴角也不知不觉翘起来,“这酒都苦死了,很好喝么?” 同甘共苦,又怎会不好喝? 赵云认真地点头,油灯的光线柔和而温暖,在他脸上投出层次分明的暗影。 “哈!”看着一点光亮随着他的动作在他鼻梁上轻闪,王妩不由笑出声来,探过身子,伸手去点赵云的鼻尖。 匏瓜有点大,合卺酒盛得有点多,这从军营里搬来的酒也不似寻常宴席上的米酒那般绵软,再加上王妩大半天没有吃东西,空腹饮酒,很明显感觉到了酒意上涌。若在平时,她定会安安静静地压住那轻微的飘忽感,再慢慢地夹块肉,等酒力消散。 不过现在,王妩的胃里犹如有一团火烧得汹涌澎湃,却看都没看那盘摆在案上,她和赵云只各吃了一口的肉。 小熏薄醉,比较放得开。 当然,无论醉不醉,王妩都绝不会承认其实她很紧张。 “小心……”赵云动作迅捷地探身,拎起险些被王妩碰翻的油灯,另一手轻轻巧巧地捉住王妩伸过来的手指。 “啪”地一声,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手掌大小,扁平状的小木盒子从宽大的衣袖里跌了出来。 “什么东西?”这回是王妩手快,凑着木案直接就把那盒子扒拉了过来。 赵云先也是一愣,随即便想了起来,一边放开王妩的手让她坐稳,一边回答道:“曹相方才遣人送来的贺仪,说是不便入内久留,就直接交到我手上。送到前堂的贺仪自有人整理,我也不好插手,就一直带在了身上。” “什么曹相!什么为了我们才快马到长安要皇帝的诏命,说说好听!这诏命是什么来着?镇军将军?什么品阶?倒是他一步到位成了曹丞相,亏他也好意思!” 自从曹操派去长安的人带回了汉献帝的圣旨之后,王妩就险些把那一副写满字的丝帛摔到曹操脸上,令曹操胸闷不已。 因为这官职固然不高,但却是历史上,赵云在刘备手下所任过的最高官职。直到刘阿斗即位,才有了永昌亭侯的爵位。如今他有意令赵云以此职为起点,本还想讨个好,却哪知王妩又何曾记得清楚历史上赵云有过什么官职! 借着三分酒意,王妩旧事重提,犹自愤愤。 她拿起那木盒子,只觉得轻飘飘的,这时候的金银珠玉都重得很,还没有银票流通,显然里面的东西和她印象中的“贺仪”相距甚远,不由不满地哼了一声:“说什么同门,我结婚他连个份子钱都不拿出来么?” 打开木盒,却发现里面是一卷绢布订成的书册。 “这是什么?”王妩取出那卷绢布抖开来,只见白色的绢上有字有画,还都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五彩斑斓,配色配得生动好看。 “鱼翔浅底,丝萝攀竹……”王妩顺手拉过赵云举着油灯的手,另一手抵着绢布,有些吃力地一字一顿去看那竖排的繁体字。 纤长的手指沿着墨色的字一路移下来,落到字下的图画上。几缕青色为流水,点点银光是游鱼,鱼跃水溅之景中,还有陶色的丝线勾勒出两个栩栩如生的人形。手臂交缠,引身折腰,长仅一指的画面上就连那两人身上的如残花凋落般的红痕都清晰细致得丝丝可见。 一针一线,人影似乎和鱼尾一起在水中摇起一片重影,深深浅浅,鱼翔浅底,生动得不可思议。 而王妩的指尖就正好停留在最深的那一片重影上。 “哎……”王妩还没往下看“丝萝攀竹”,那绢布就被赵云一把抢了过去。 面对王妩怔怔地抬头,瞪大了眼睛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赵云手忙脚乱地将那绢布远远丢开:“阿妩,这真是曹相的贺仪……不是我……我不知这……” 王妩侧了侧头,看着赵云的脸上越来越红,忽地扑哧一笑,用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解决了赵大将军突发的语无伦次。 唇齿相依,呼吸相闻。同甘共苦,苦酒入喉之后,舌尖唇畔残留的那一点点苦涩渐渐回甘。 王妩踮起脚,辗转凑到赵云耳边,亮如星子般的双眼如薄雾迷蒙,攀着赵云肩膀的手落到他腰间,摸索着解开衣带。 “我为将军更衣。” 不知是谁的衣裳飞落如风,激得不知什么时候被放到地上的油灯明灭不定,照得衣袖上精致的红色织绣流光溢彩。 花钿梳珥,翡绿珠红,落到地上,斑斓一如那卷绣工精致的绢布画。 作者有话要说:随着四千五的福利,正文完结啦!接下去还有二三番外掉落,注意!有包子出没! 基于现在定制取消了,某月准备去抱有过繁体出版经验的基友大腿! 接下去的新文,某月打算作死地双开(反正老板已经进入休假模式啦啦啦),一篇同人,一篇原创。 原创新文《桃花扇纪事》正在存稿,12月开文。全架空,女主妹子穿越后有个给力又坑爹的老爹,啊不对,是坑女儿的老爹,只能一边被人追杀,一边被人“追娶”~ 打滚求个收~ 同人还是金庸作,链接稍微缓,真爱之作,不长, 所以也不打算V啦,收了俺的专栏,开文来包养咩~吃得少,会暖床哟! 第103章 番外一 青罗帐,红木床,天气微凉宜赖床。 王妩睡到浑身懒洋洋,方才餍足地撑起眼皮。 天光大亮,几束透过罗帐照进来的光在空中划过道道亮影,照出轻尘点点,如絮飞舞。 “阿妩……” “嗯?”王妩有点诧异地翻了个身,正对上一副熟悉的眉眼,俊朗英挺,“昨天曹操不是派人来说今日要点将议事么?怎么你还没走?” “曹公未言时辰,自然是等你。” “等我?等我干什么?”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女子感觉到了外面的凉意,不自觉地往他怀里凑了凑,赵云极自然地伸手捞住贴上来的小腰,手臂微微用力,正好撑在王妩的背后让她可以靠着借力坐起来。 [三国]碧血银枪_116 “子龙!” 赵云正要托着王妩一起坐起来,王妩却猛地拉了他一把。赵云动作一顿,不解地回过头看她。 王妩握着他的手腕轻轻推了一推:“我不去。” 赵云正要掀开被子的动作一缓,脸上慢慢红了起来:“阿妩……” “三个月前青州城门前的一战,曹军是一触即退,双方的损失都很少,本就不需休养太久。现在时已入秋,今年若还要赶在寒冬大雪之前用兵,调集粮草,点兵列阵,也就只有这几个月的准备了。我们早一刻商定出兵计划,也好早一刻准备……今天,那个……时间不早了,不如……等回来再……” 王妩一开始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微微一怔。然而听了他最后支支吾吾的那两句之后,才发现他这是想多了,跟着一起脸红之余,忍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轻轻在他手腕上拍了一下,语带戏谑:“你还要再怎样?昨晚的份我还没睡够呢……谁和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我是小女子,你是大将军,我说我不去,又没不让你去,耽误不了曹操的军机大事……” 却没想到她话音未落,赵云肩背的肌肉猛地一紧:“不行。”耳根处的红色还没有褪去,眼里的锋芒却好似听到了战场的号角,骤然绽裂。 只一瞬,不等王妩蹙眉,赵云自己也觉得他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抿了抿唇,反手握住王妩停留在他手腕上的手:“不去就不去,那你再睡一会儿,我留五百精兵……” “赵子龙!” 赵云话没说完,就被王妩刻意拖长了音调打断:“防火防盗防曹操,你准备防到什么时候?” 回想起来,他们的婚仪上,曹操向长安汉献帝要旨为赵云请封镇军将军。而自此之后,整整三个月,他似乎便再没有离开过王妩的视线。 确切来说,是赵云再也没有让王妩离开过他的视线。巡视军营,操练兵阵,如他当日在高密酒宴上的戏言,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也亏得赵云麾下的兵将早就习惯了王妩一身短褐跟着赵云一起里里外外的跑,早就见怪不怪了。 起先王妩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时间一久,她也觉出问题来。这不是新婚蜜月的如胶似漆,赵云这是不放心她一个人落单! 被王妩一语道破所想,赵云不由窒了一窒。 他不知道防火防盗和防曹操有什么关系,但曹操诡诈,已是先入为主的印象。纵然他与王妩有同门之谊,纵然他承诺宁做一世权臣,亦不主动篡汉,甚至还给出了青州自治的条件,赵云也总是下意识地要把王妩隔离在曹操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他相信曹操的才略可以如他所愿,尽快地平定乱世,安民于流离,若他只是一个人,既然决定和曹操联手,那他定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曹操必有旧恨不究的胸襟气度。 可王妩……他却不愿冒一点点风险。曹操和郭嘉之间的芥蒂是王妩一手所成,他将郭嘉推到战场的那一刻,便等于砍断了自己最得力的臂膀…… “曹操不是好人,这我知道!可你别忘了,我也不是好人。现在也应该是他防着我们翻脸,而不是我们防着他。现在就算没有孔丰平在,我只要收一收手……”说到“收一收手”,王妩还作势攀着赵云的手臂用力捏了一下,“曹操别说调齐粮草准备出兵,他手下几万兵马什么都不做,这个冬天都得饿着肚子过。” 若是有一日,赵云愿意解甲归田,那她就站在田垄上看他种田,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赵云是身披战袍,银枪白马的战神,战场拼杀,无往而不胜。若非如此,若终日被她绊在军营闺房之中,那当初还不如直接和甘宁一同出海,占领新大陆去。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浪漫是浪漫,可王妩从来就不是空求浪漫的人,她讲究的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小女子脸颊上还带着初醒的红晕,好似未化的胭脂,手心微凉,捏住他的手臂,指尖掐入肌肉的触感酥酥麻麻,一边说着自己不是好人,慧黠的目光却是晶亮如星,更似星星火苗,赵云只觉得身上的血脉都在一瞬间变成了无数引线,一同被点燃,嗤嗤地烧起来。 不知为何,罗帐之中,王妩骤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几束光亮里,细致纤细的锁骨如惊鸿一瞥,便被麦色紧实的背脊挡了个严严实实。 “曹操不是找你议事么?你要迟到了……”王妩的声音细得如同刚出生的小奶猫,这一回,音调却是不自觉地拖长,短短两句话,说得耐不住地轻喘。 赵云回答得很快,声音粗得低沉,压抑的喘息显得中气不足:“曹公未定时辰,何来迟到!” 片刻前还气势汹汹掐着别人手臂的手不知不觉攀到了宽阔的肩膀上,畏寒的小女子舍了温暖的被窝,直奔更温暖的地方…… 青罗帐,红木床,低喘阵阵。 一样的儿女情长,不一样的英雄气短。 *** 十里长亭送人行。 黄昏时分,漆红的亭角斜飞,半黄的枯叶挂在亭檐,铺落亭阶,残阳如血,照得一片红黄交错,斑斓得如同巨大的花毯,轰然铺陈。 十里亭中,郭嘉迎风而立。依旧一袭单薄的青衣,依旧腰悬长剑,依旧修眉薄唇,浅笑凉薄。只是,恍若隔世,愈发清瘦。 [三国]碧血银枪_117 “你就算准了我一定会来么?”王妩最看不得他那一副万事料定的模样,可恨偏偏十有*就是被他料准。 昨夜曹操遣人来给赵云传话时,也有人给她带了一句话。 “卧龙跃马终黄土,何时看,美人帐下犹歌舞?” 王妩在高密酒宴上嘲讽郭嘉的两句后人戏作,被他加了三个字,意境顿转,又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所以今日赵云终于起身去见曹操时,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了城,来为郭嘉送行。 算准了么? 郭嘉缓缓摇头。传那句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王妩今天会不会来,他甚至没想过王妩可能根本就不会来。 他只是想到了,就做了。 一念及此,郭嘉不禁微微一怔。他做事向来思虑周详,这种没有思量,没有权衡,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莽撞冲动,几乎从来都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冲动莽撞,却是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你就这么走了?”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反唇相讥,王妩心里的戒备也慢慢放松下来,盯着他被秋风吹得扬起来的衣襟下摆,不禁有些出神。 乌发如云,眼睫轻颤,眼前的女子微微低着头,习惯性的抿唇,一如那夜癫狂酒宴上的初见。 “刘备败出徐州后,反主动投于主公麾下,言其为汉室宗亲,主公为汉臣,他与主公便该是同朝为臣,而非执戈相向。”郭嘉轻叹一声,唇角轻扬,勾出一道微妙的弧线,似微笑,又似嘲讽,“嘉当时曾劝主公杀之以绝后患,然主公惜其麾下猛将,思虑再三,终将他困于长安禁宫。刘备羽翼被折,自然不甘,惹出些乱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此间有你周旋,帐中定策有文若,领军拼杀有子龙,我此去长安,若能幸平北方之乱象,主公无忧耳。” 这话说得好听,可也只有王妩听得出其中的惨然。因为她心里最清楚,当时曹操不杀刘备,多半正是因为郭嘉要杀刘备。因为那时候,郭嘉说的任何一句话,他都要思虑再三,又都不敢信。 而如今固然因为扣押了刘备,能借他的名义驱使关羽张飞,但刘备在长安闹出来的动静,想来若是能时光倒流,曹操宁愿在战场上与这两个万人敌战一场,也要当时干净利落地将他一刀宰了。 曹操防了汉献帝的衣带诏,防了长安内乱,却不防刘备将念头动到了彪悍的西凉军上。才安分下来的马腾父子,又打着马娆失陷青州的旗号,在曹军的背后,蠢蠢欲动。 这一副几乎都是源自王妩之手的乱局,如今,又要郭嘉去收拾,而这似乎,也和王妩脱不了关系。 信任这种东西,如同一个玄妙的天平,一旦打破,就算两边再加回同样的砝码,要回到原来的水平线上,也得要等那一阵失衡的乱摆彻底过去之后,才能复于平静。 现在的曹操与郭嘉,就是处于这重加砝码的乱摆之中。 就像是吵了架的小两口,无论是曹操还是郭嘉,此时都需要远离彼此,好好静一静。 但曹操绝不可能放郭嘉离开,他不会冒险让这个绝世的鬼才有丝毫效力于他人的机会。而以郭嘉的性子,之前是不解,是郁结,如今事情挑明了,他便绝不会令自己再屈于这份尴尬里。 乱象初生的长安,在此时便神奇地成了一个难得的避风港。 微凉的秋风吹得王妩披风的下摆猎猎作响,郭嘉说了这一大段话,语声一顿,忽然伸出手,将王妩额角被风吹乱的几缕碎发绕了绕,挂到她耳后。 王妩微微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垂在身侧的右臂轻轻绷直。这个距离,只要一抬手,小巧的弩箭就能从缚在她小臂上的臂弩里射入郭嘉的心口。 仿佛全没感觉到她瞬间紧张起来的防备,郭嘉笑了一笑,古井似的黑眸轻描淡写地往她小臂上轻轻扫过一眼,旋即目光抬起,越过她的肩膀,落到了即将西沉的夕阳晚照之上。 “嘉此番不及恭贺,子龙就要出征了。” 出征? “曹操准备向袁术动手了?”想起早上的事,王妩微微蹙了眉。赵云说,寒冬不宜用兵。现在距离入冬最多还有三个月,再算上调集粮草,点兵列队的时间,根本就不够长途行军的。算算时间和距离,王妩也就只能想到距离徐州不远的袁术了。 只不过,袁氏兄弟一个寡断,一个急躁。势力壮大如袁绍如今也是落得个身死势落的下场,志大才疏又心胸狭隘的袁术,曹操又何必非要赵云出征? “袁术?”郭嘉笑着摇头,云淡风清,说出来的话却是犹如惊雷在耳,“主公早年便遣人结交张公祺,我原不知其意。现在看来,主公属意已久,要趁着孙伯符立足江东未稳,而刘景升据荆州而无为的时机,兵出两路,大军南下江东,乱荆州之心。而另一路多半是要子龙领军西出,通过汉中,奇袭益州。” “等等等等……西出益州?西蜀?” 郭嘉的话里信息量太大,又习惯性地称人都称字,王妩一下子有些混乱,皱着眉在脑海里理了半天方才理顺。 天下三分魏蜀吴,而如今曹操魏国未成,后方还乱得要郭嘉匆匆赶回去镇压,居然就想着要一举把东吴和西蜀都拿下来? [三国]碧血银枪_118 这是想统一想疯了吧! 还有,要让赵云去打西蜀?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他居然要让赵云带着骑兵上蜀道! 他以为这是拍蜀山传,奇幻片啊! 郭嘉看着王妩的脸色精彩纷呈地越来越红,长长的眼线随着眯眼的动作微微上挑,如同一只随时就会伸出爪子挠人一脸血的暴怒猫咪,不由朗声大笑起来。 “都是疯子!”王妩怒极,猛地呼吸了几下,稳定了下情绪,压下心里极度想抬手射他一箭的念头,恨恨吐出四个字,转身就走。 身后,郭嘉笑声渐歇,声音朗朗:“放心,主公虽不长于兵事,却最善于时机掐算,谋定人心。此时出兵看似莽撞,却是恰逢江东人心未定,汉中不思战,益州之主又暗弱无功之际,此行最大的变数不过是荆州刘景升是开门而降,还是与孙伯符联手一战。主公若得荆州,则西通巴蜀,与子龙前后用兵,益州沃野,再险塞也有攻破之法。而若孙伯符得了荆州,江东防线前移,我军从青州走水路绕道长江之后,他两头不得兼顾,必定退兵。” 王妩的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踏着马镫跃上马,高高举起手向后使劲挥了挥,一声轻喝策马往南面曹操驻于城外的中军大帐方向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骑兵上蜀道~嘿嘿,听起来玄幻,但其实是有一条路可走哒,历史上提出这条路的人很大胆,很勇敢,也很莽撞,很功利,于是很不幸,被诸葛亮咔嚓了。 郭狐狸的最后归宿不在长安,他会振作起来,在各方面发挥鬼才之才哒~唔,各方面!【眨眼坏笑中~ 预告:包子君将空降番外二~某月坐庄,儿子还是女儿?开! 哇咔咔! 宣传时间到~同人新作直通车 小花豹拖着半死不活的陈家洛来摇尾巴要收藏~ 原创新作直通车 桃花扇子摇一摇,桃花自然到~ 104 番外二 山林小路上,一队千骑,分左右两军前后相叠行进。每十列设一五人巡哨,纵横穿插于整个队伍之间,来回疾奔,如同涓涓不息的血脉,将一支千人的骑兵队从头到尾打通,首位相顾,任何一个人稍慢一步都会立刻被察觉。 马与马之间错身而过,或逆向,或同向,马上的骑士目不斜视,前行的骑队丝毫不乱。马不惊,人列队,这是赵云一手带出来的兵。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从千里奇袭青州起,就跟着赵云四方拼杀的悍勇之士。这几年来,青州内忧外患乱过多少次,他们就出征过多少回。他们身上的伤疤,绝不会比青州城墙上的刀枪刻痕少,他们流过的血,也绝不会比那些青州城内饮过的酒少。 这样的一支骑队,五十人便可闯徐州,震得刘备心胆俱裂,齐聚一处,即使乍然遇上曹操的重甲虎豹骑,也能化作一柄利刃,生生在重甲军里先撕出一道血淋淋的刀口! 而就是这一支骑队,现在的气氛极为尴尬,气势全无。 所有人都挺直了腰背,策马前行,所有人都目不斜视,神情严肃。 可整个队伍之中除了马蹄纷踏煞有有节的声音外,就是一片静默无声。不是将令之下,人衔枚,马裹蹄的静默,而是一种……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之后,尽可能地减少存在感,甚至希望自己就此透明消失的寂静。 浩浩荡荡的队伍最前头,三骑并肩而行。却在不算太窄的山路上,挤作一团。 王妩策马行在最中,左手边是赵云,右手边则是郭嘉。 曹操确实是要赵云入川,只不过路线和时间都和王妩想的大不一样。 所以,赵云带了整整一千轻骑兵,直接奔向了长安。一路不掩行迹,甚至大张旗鼓,演一出曹军后院起火,赵云赶去救火的大戏,让益州的刘璋和汉中的张鲁都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准备过年。 毕竟,寒冬将临的时节,赵云带的又都是以平原冲击速度见长的骑兵,要和满是绝崖险壁的川蜀之地联系起来,还真是需要点大胆的想象力。 于是,骑术精湛的轻骑队很快就赶上了孑然一身,孤寥同路的郭嘉…… 王妩怀疑郭嘉这根本就是故意的! 如若不然,从青徐两州的方向去长安,那么多条路,他一个人为何偏偏要走这一条最易吸引敌方斥候注意的山路? 想到这里,王妩哼了一声,伸手在马颈右侧拍了拍。 玉狮子极通人性,抖了抖鬃毛,步子立刻往左边靠了过去。 赵云扬了扬眉,侧头向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再赶半个时辰,我们赶在太阳下山前就驻营。” [三国]碧血银枪_119 然而,他话音未落,王妩右手边的郭嘉便发现了王妩的小动作,薄唇轻抿,手腕一使力,也驱马往他们这边靠过来。 于是,三个人三匹马,继续挤作一团…… 不等赵云皱眉,王妩柳眉一挑,侧目向郭嘉露出了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来。 小女子一头乌发高高束起,随着这一回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如同飞扬轻摆的马尾,看得郭嘉不由微微一怔。 就这一怔之间,王妩一直握在手里没用过的马鞭高高举起,也同样划出一道弧线,“啪”的一声脆响,狠狠落在郭嘉的马臀上。 骏马一声急嘶,如箭离弦,一下子带着郭嘉飞窜了出去。 *** 户外行军,王妩也算是半个行家。落桩起帐,埋锅生火,帮不上忙,至少绝对不会碍手碍脚。王妩出门时还很有经验地带了盐,煮开的水里撒入少许细盐,风干的肉条下锅不出片刻,便散发出一股肉香。 郭嘉一直没有再露面,骑兵各小队围着篝火吃肉,三三两两,由几个胆子大的带头,说笑的声音越来越大,气氛终于随着明丽的火光慢慢暖起来。 王妩得意地笑了笑,心情极好地回到了中军帐。 直到半夜,巡哨的马蹄声远远近近,交互相错。王妩骤然惊醒,被褥微凉,身边已然不见了赵云的踪影。 裹好披风,王妩拨开帐幕。 夜风徐徐,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守在中军帐外的亲卫兵士猛地回身,显然是被王妩吓了一跳。 “子龙何在?”王妩放目四下看了看,秋夜里,只见天地间一片静朗,巡哨往来,秩序井然。 “将军……夜巡去了……” 王妩皱了一下眉头,这亲卫神色慌张,若仅仅只是夜巡,又何必心虚成这样? “那他向哪个方向去了?范成可在?” 行军不携眷,故而中军帐内外理应都会有主将的亲兵驻守,或夜间急报通传,或遇敌夜袭守卫,都是一般定规。 由于王妩此番跟着一同来是赵云和曹操提的条件,所有的亲卫都被撤了下去,只留范成一人在外。而以赵云行事之稳重,别说只是夜巡哨岗,就算是真的遇到了夜袭,外出迎战,也绝不会一句都不向王妩交代就将范成一起带走。 那亲兵摇了摇头,乱咳一声,眼神往驻营后方水源的方向飘了过去。 王妩挑了挑眉,不再理他,径自往湖边走。 这天赵云驻军呈倒弧状为营,越往水边,越是空旷,然而王妩一路走过去,一连走过了数十顶军帐,途中却连一队的巡哨骑兵都没有见到。 军帐的间隔越来越大,就在王妩最终走到水源下游时,只见前方烟尘弥漫,几乎于一瞬间遮蔽了天际的月光。近处,水渍点点,碎石处处,还有几尾活鱼在溪中翻腾,银鳞波光,和隐约的月光辉映。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就在这一片朦朦胧胧的水光里趟水站着,一边搓手,一边探头探脑往前看,满面兴奋,正是范成。 王妩犹疑了片刻,正要叫他,却见一道人影沿着溪流从烟尘之中歪歪斜斜地跌出来,青衣半湿,发髻披散,手里的一柄长剑寒光戾戾,映得一张清冷如月的俊朗面容苍白如雪。 王妩吓了一跳,失声叫道:“郭嘉?” 郭嘉和范成一先一后回头,一个眼中锋芒毕露,战意滔天,而另一个则是一脸干了坏事被当场逮住的心虚模样。 烟尘的深处,赵云声音朗若金石:“再来!” 郭嘉只回头看了王妩一眼,转而手上长剑微侧,又往前急冲而去。 这下,不用问,王妩也知道这半夜跟闹鬼一样的烟尘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这又显然不仅仅只是郭嘉寻衅这么简单,反而倒像是……赵云也很想打架? 逐渐淡去的烟尘又复滚滚而起,范成看看脸色沉沉的王妩,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眼那团滚滚烟尘,最终颇为恋恋不舍地从溪水里走了出来。 “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妩话音未落,却冷不防烟尘里两人兵刃相击,“当”的一声巨响,直震得人耳鼓欲裂,嗡嗡作响。 赵云和郭嘉的身影自烟尘中渐渐浮现出来,赵云单手执枪,微微下压的枪尖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锋芒锐气,仿佛整个天地都悬在那枪尖一点,随之一同压了下来。就连远在旁观的王妩和范成,目光落于其枪尖,都不由心生凛然。范成更是两眼发亮,望着赵云满面都是兴奋崇拜之色。 [三国]碧血银枪_120 郭嘉手上的长剑倒插在地上,青釭剑锋锐的剑尖刺入溪水边湿润的地里,剑身弯出一个新月般的弧度,显然郭嘉此时已然脱力,需要拄着剑借力方能站稳。 “再来么?” 郭嘉脸色苍白,唇色惨淡,眼中却带着难得舒朗的笑意:“论武艺,我不及你。”他身形晃了晃,松开剑柄,后退了两步,扯了扯拖成数条碎布的广袖,潇洒地向赵云拱了拱手,“此剑名青釭,原就是主公赠予子龙,如今物交原主。容嘉回帐稍作梳洗,再议长安之事。” 赵云也回了半礼,抬了抬手,示意范成跟着郭嘉一同回去。免得他这副形容落在巡哨眼中,第二天军营里就该传出他们二人不合的谣言来了。 “唯有放手全力相拼,战到痛快,他这口心气才总算是平复了。”赵云走到王妩身侧,替她将披风掩紧,“离开青州时,曹公曾托付我,若是长安有变,便率从令之众弃长安,守潼关,保住关中之地,以免子午□□走不成,反而腹背受敌。” 长安有变?王妩心中一咯噔。就算马超武勇,但其同与赵云位列五虎将,真的正面为敌,孰强孰弱还有待考证,更何况,还有鬼才郭嘉。 除非这变数,就出在郭嘉身上! 弃长安,守潼关,率从令之众……那不从令之众呢? 能令长安守军不从令的,刘备自号皇叔,也没有这番威仪手段…… 惟有郭嘉! 王妩低呼一声:“疑心生暗鬼,曹操他疯了!到了这地步还在怀疑郭嘉!他是算定了郭奉孝无论怎样都跟定了他么?你听着,若他要和郭嘉玩,你离得远远的,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管……” “放心!郭奉孝才智过人,又深谙人心。他这一口气在今晚出了也便罢了,长安无恙。”说到这里,赵云不由轻叹一口气。 曹操擅疑,且手段狠辣,宁可错杀,也绝不错过。当初他只是不为其所用,曹操就能在两家还处于联盟的时候对他布下杀局。而如今,明明有防范,有疑心,却不动不看,不惜用整个长安为代价,只留了一条退路出来,将选择的权利彻底放到郭嘉手里……如郭嘉与刘备联手,甚至和西凉马腾相通,一夜之间,长安便可直接易手! 如此大的赌注,只为郭奉孝! 疑心生杀机的是曹操,放手豪赌的也是曹操,也只有郭嘉这种心思百转的人,才能理得清这其中千丝万缕的恩义怨苦,才会憋了一口气险些把自己给噎死。 王妩身在事中,看得反倒更清楚,况且,曹操和郭嘉的故事,早就在历史上为人津津乐道,她只是没想到,这个曹操,竟然也没能逃出这个套路。她撇了撇嘴:“郭嘉要出气,就该找曹操打架去。来找你又算什么?把你当出气筒么?你还乐得陪他玩……” 赵云愣了一下,随即领会到“出气筒”的意思,不由朗声大笑,一把揽过王妩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我是武将,他是谋臣,若不是他这口气难平,我要和他打一架定会落人口舌。哪有现在这样好,打了……就打了。” 这回轮到王妩愣在了当场。她实在没想到一贯宽厚豁达的赵云也会有……趁火打劫,公报私仇的时候…… 赵云擅突袭,常领奇兵,但骨子里还是行事绝不拖泥带水,豪迈坦荡的武将,他钦佩郭嘉智计卓绝,通透人心,同时却又看不惯郭嘉看王妩的神色。于是,他堂堂正正,干干脆脆地用最男人,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自然而然地站到风口的位置,为她挡住大半的夜风,却又孩子气地凑到她耳边说“打了就打了”,王妩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触了一下,满满的情绪失控似地急涌出来,唇角翘起来的同时,竟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王妩使劲眨了眨眼,踮起脚,侧过头,轻轻地将唇印到赵云脸颊上。 赵云的脸颊上还沾着几滴血渍,许是方才和郭嘉打架时,郭嘉某次挂彩时溅上的。看过无数次战场尸山血海的场面,纵然有过惊骇,有过恐惧,也没什么重大生理反应的王妩,这一次,却是在瞥到那几滴血渍的同时,猛地用力将赵云一推,低头就直接把还没消化的肉干都吐了出来。 “阿妩!”赵云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就要上去把她抱起来,一声高喝,“军医何在!” “慢……慢……别碰我……”王妩一手拢着头发,一手撑着赵云的胸膛,艰难地抬起头,呼吸了几口微凉的空气,定了定神,“今天是初几?” “啊?”赵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逻辑,怔怔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反问了一句,“九月二十啊,残月过半,怎么会是月初?” “二十?”王妩闭上了眼,某位一贯准时的亲戚整整晚了半个多月…… “不会吧……”王妩抬眼看着赵云,拢着头发的手缓缓放下,隔着披风,放到了小腹上,心口一阵狂跳。 她已经跟着骑兵队骑了好几天的马了,谁能告诉她,会不会有事啊! 月色当空,半夜时分,一骑绝尘,十万火急地从军营里往青州疾驰而去…… *** 第二天一早,全军整军,所有兵士立刻发现,他们的主帅换了人。 郭嘉穿了自高密酒宴之后就再也没穿过的一身白袍,气定神闲地走在了队伍最前面。而赵云,却是干脆弃了马,驾了马车,载着王妩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子龙,要不我干脆回青州罢。此去长安还有一大半的路程,我们这样走,会不会延误了军机?”车里,王妩对这个行进速度很没耐心,她怀疑要是照这么走下去,估计走到长安的时候,都已经要春暖花开了。什么西凉军,什么衣带诏,黄花菜都要凉透了。 [三国]碧血银枪_121 “昨夜我与奉孝商议过了。”赵云回头在她腿上拍了拍,耐心很好地解释,“曹公要的是奇兵,我们本就没打算在冬天进蜀地。这一千骑兵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令人想不到我们要入蜀罢了。如今交给他带着,非但对原来之计全无影响,反而还能藏住我的行踪,对长安的局势也是有利而无害。” “没人知道你也在长安,等和西凉骑兵打起来的时候,你直接披挂上阵,当场就能吓他们一跳,对不对?”人说一孕傻三年,王妩却觉得自己思路清晰,一点也没有变傻的趋向。 “对,攻其不备。”赵云虽然紧张但心,但心情却是好极了,看似两个人的马车实际装了三个人,怎能叫他不高兴?只不过另一方面,他算了算时间,冬雪一停,就是进兵时节。此去蜀中道路艰险,又要和曹操南下长江的大军遥相呼应,绝非短期之战。怕是王妩生产之时,他是赶不回来了。 而王妩却根本没想到这么远,她还沉浸在郭嘉这个提议里,颇为不忿:“什么攻其不备,你来长安明明就是为入蜀做准备的,开春之前,养精蓄锐才是最重要的。郭嘉那分明就是故意诳你出马打西凉军,自己好趁机偷懒的借口!” 王妩严重护短的模样令赵云不由畅然一笑。昨夜他令范成快马回青州去请张仲景随军,算算时间,他这次行军的速度刻意放慢,而范成一路快马,大约三天三夜后就能回到青州。 “我们走慢一点,最快七日之后,仲景先生就能到了。到时候你再决定是继续往长安走,还是回头去青州也不迟。” 七日之后,离长安就更近了一点,再回头,不是白搭么? 王妩用一种“你当我真变傻了啊”的眼神瞥了他一眼,可赵云正在认真地赶车。 王妩轻声地哼了一声:“我和你打赌,来的一定不是仲景先生。” “嗯?” 王妩咬了咬牙。张仲景擅医不假,但若是曹操到了这个份上还不把华佗给交出来,那她就真的等过了头三个月的稳定期,挺着肚子再回青州去找他算账! 笑话!这个时代生孩子,简直就比上战场还吓人!王妩尽量地不去想其中的细节,也不去回忆以前看到过的无数反面影视剧,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华佗不但是历史传名的外科圣手,他还有麻沸散! 没有麻醉,没有剖腹产,用了麻沸散,生孩子应该不会怎么疼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最后一个番外——小包子卖萌记,这礼拜出~ 另外,看到有童鞋留言说新文……蠢作者才发现……存稿箱忘记设时间啦!!!! [三国]碧血银枪 第一百零五章 春暖花开的时节,枯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草尖尖上抽出了细小的叶子嫩芽。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青碧透绿和若隐若现的枯草黄叶交织在一起,在明媚的阳光下,如同一席青黄色的巨大锦缎,华美无比地铺陈开去。 荆州南阳郡的郊外,一辆漆黑小巧的轺车正缓缓行驶在这席锦缎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骏马踱着步子走在马车边,时不时地低头嚼两口嫩草尖,再抬头看看正低着头慢悠悠拉着车往前走的同类,抖一抖鬃毛,骄傲又自在。 车毂压着细细软软的草,发出沙沙的轻响,低低的交谈声从车帘后隐隐约约地传出来。 “阿母,我好闷哪!”孩子童稚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语调,清脆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半带撒娇半抱怨的语气听得人心里一片柔软。 车帘呼的一下被甩上车顶,王妩扶着车壁探出身来:“子龙,你儿子闷了,我也闷了。” 赵云坐在车辕上控马,闻言回过头,只见一大一小两双明澈乌黑的眸子都巴巴地望着他,不由扬眉一笑,将缰绳和马鞭并在一手,空出另外一只手托住王妩的手肘,扶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没了车帘的遮挡,眼前的景致豁然开朗。王妩侧过身,半靠着车壁,让车里的孩子坐到她腿上。 时光飞逝,王妩已然记不清这是她到这个时代的第几个年头了。 六年前的春天,最后一场雪停之后,赵云就带兵走进了子午□□,汉中一战就是四个月。直到张鲁降,曹操借南阳绕过荆州,卡准了刘璋部将赵韪叛乱的时机,南北两向同时用兵,围困成都。便在这个时候,王妩在华佗和张仲景的双重“关照”,顺顺利利生下了赵云的长子。六百里子午道,赵云用急报捎回来了一个“晖”字。 晖光日新。 而就在两天之后,曹操在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的“长子”也落了地!若是论排行,算来正该是历史上秤象的那位聪慧少年,而时间却显然已经差了一大截。 曹操身在荆州,苦战之余,大笔一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给儿子定下了名字——曹昭。美其名曰,同取日字,虽非同姓,实则一家矣。 只有王妩知道这个“昭”字背后还藏着些什么含义。 曹操如今已是权势滔天,他的儿子以这个字为名,那如今尚未出生的司马昭同志便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世界上! 雄心若此。 五六岁的小家伙最是调皮活泼的时候,开始的时候还是规规矩矩地坐在王妩腿上,时间一长,就忍不住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起来。 [三国]碧血银枪_122 王妩握住他伸去摸车辕的小手,换了个姿势,将小家伙往怀里揽了揽。 赵云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微微一停,手腕用力微微一带,勒住马,将正扭来扭去,一脸兴奋得不得了的男孩子从王妩身上抱走:“我们就停在这里,阿晖自己下来走好不好?” 五六岁的孩子说大不大,可王妩坐在车辕上,双腿悬空,再坐一个好奇心强盛的孩子,平衡还真不好掌控。赵云这一伸手,她顿时松了口气,双手攀着车辕舒展了□体,正要跃下车。 却不想赵晖小朋友对这辆轺车发生了极大的兴趣。 “我要驾车,我不要走,我要给阿母驾车,就像父亲那样。”赵晖一手牵着赵云的衣角,一手挥舞着就要去抓他手里的缰绳,口中奶声奶气地一遍又一遍强调,“我要给阿母驾车!” “驾车要控马,可你还没有马腿高呢!”王妩捏了捏他的脸颊,笑嘻嘻地指着马腿给他看。 “人无树高,却能伐木造屋,为什么控马就一定要比马腿高呢?”赵晖的眼睛长得像王妩,而眉峰却是英气十足,抿着嘴唇认真的模样,像极了赵云。 童言无忌,却令王妩一时语塞。 赵云在旁边哈哈一笑,抓过赵晖的手,放到缰绳上,替王妩解围:“好,阿晖陪我一同给你母亲驾车。” “不好!”固执的小家伙眨了眨眼,紧紧抓住缰绳不放,眼睛却望着赵云手里的竹鞭,“我来!” “胡闹!”王妩皱起眉,呵斥了一句,却见赵云向她轻轻摆手。 “上回我教过你如何控马,你可还记得?”赵云向后让了让,让赵晖站到车辕前。见赵晖使劲向他点头,便把缰绳和竹鞭放到他手里,“那好,你来。” 王妩讶然,正要出言反对,赵云伸过手来,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却不抬眼,只看着眉开眼笑拿过竹鞭的赵晖,沉声关照道,“记着,你母亲就坐在车上。” 赵晖不解地抬头看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又看了看王妩,虽然还是没想明白赵云这句话里深意,却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竹鞭很轻,赵晖虽然人小力弱,却也能够轻而易举的拿起来。小家伙扶着车辕,看了看自己距离地面的距离,紧紧攀住了车辕。他微微犹豫了一下,但随即还是像模像样地甩着手腕,长长的鞭梢掠过空气,发出咻咻的轻响。 训练有素的骏马感觉到缰绳一松,又听到竹鞭破空之声,立刻迈开步子向前走起来。小男孩高兴地呼喊一声,胆子大起来,愈发用力的甩起了膀子。 赵云唇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调整了一下位置,一手悄悄在赵晖身后扯住他的衣带,以防他站立不稳跌下车去,另一手则微微用力,揽在王妩腰里。 就在这时,一直走在他们车边的白马扬鬃急嘶,一下子跑了起来。而他们驾车的马见状,竟也跟在后面一同撒腿就跑。 王妩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就连同赵晖一起,直接向后倒进了赵云的怀里。而赵云却手腕翻转,紧紧揽住王妩的同时将赵晖向车外推了出去。 车帘高高掀在顶上,面前的视线毫无遮挡。刚才还静谧动人的景致此时好像惊悚剧一样高高低低剧烈抖动着迎面扑来。马蹄声急促得犹如阵前战鼓,蹄下碎草飞溅,轻尘迷蒙,都直接撞进车里。 赵晖站立不稳,刚刚被赵云推到车辕前就大叫着又跌了回来,紧接着却又被赵云推了出去。 王妩被赵云紧紧扣在怀里,看得清清楚楚,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下意识地甚至连呼吸都忘了,只是紧紧地盯着赵晖一下又一下往后跌,几乎站都站不稳的身影。 终于,轺车的车毂压到了一块碎石,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整个车身骤然失重般地往外甩了出去。赵晖竹鞭脱手,赵云双手一左一右分别揽住两人,纵身向外飞跃而出。 天旋地转地在草地上不知滚了多少圈方才稳住身形,赵晖吓得一张小脸煞白,一手撑在赵云的胸膛上,仰起上半身,瞪着一双和王妩极像的眼睛,梗着脖子,盯着赵云。学着大人模样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早就散乱开来,碎发覆额。 “你要驾车,我便由你驾车。你敢真的扬鞭策马,固然是不错,然男儿立世,当有胆有识,一味地胆大逞强那就是莽撞。我说要你记得,你母亲就在车上,就是要你知道,她等于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了你,护全她就是你最大的责任,而不是要你在她面前逞强。”赵云放开王妩,腾出双手上下检查了一下赵晖的身上有没有受伤,目光并不与赵晖相触,语气也淡淡的不算重,但神色却是极其认真。 赵晖紧紧地抿着唇,看看王妩,又看看赵云,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妩这才松了口气,横了赵云一眼,翻了个身,仰面躺在草地上,反手往他手臂上狠狠拍了一下。 言传身教固然没错,也不带这样吓人的! “阿母说,她以前跟父亲一同出征,从不落于人后。”到底还是个不满六周岁的孩子,赵晖被吓得不轻,攥着赵云胸口的衣襟,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可……有了阿晖就再也不曾随军了……我,我若能驾车控马,就可以跟阿母虽父亲一同出征。” 六年来,蜀中已定,北方一统。曹操迁都洛阳,整顿朝政,招兵屯田,最终还是错过了孙策死时跨江东渡的最好时机。如今兵力修养了整整两年,粮草充足,渡江一战,已是近在眉睫。这一次赵云以青州刺史的身份远调江东,也正是作为曹操出兵前的最后试探。 而自赵晖出生后,说是不放心孩子也好,疲懒了也罢,点将升帐,王妩亲手为赵云披甲,送他出征,再将一封又一封的战报当作故事讲给赵晖听,自己再不曾随军到前线。 每日睡前,赵晖还会磨着王妩多讲些赵云的战事,王妩就把磐水之战,奇袭青州,也都当成了睡前故事。却不想这么小的孩子,不但都记在了心里,就连她心里的思念,都听了出来。 王妩心中一暖,从地上坐起来,又横了赵云一眼,将赵晖拉过来,替他拍去身上的草屑,重新梳发:“阿母不会武艺,随军反要你父分神照应。还是等阿晖长大了,随你父一同出战,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让曹操好好看一看,看他还说不说得出口生子当如孙仲谋。” [三国]碧血银枪_123 被连横两眼,赵云有些讪讪,保持着躺在草上的姿势伸手到额前挡了挡耀眼的阳光,自然而然地顺着王妩的话往下说:“孙仲谋?你是说,孙权?” 这些年来,他早就习惯了王妩连名带姓的称呼旁人,除了他自己之外,一下子从她口中听她主动以字相称的人,反倒是有几分奇怪。 正牵着赵晖的王妩笑了笑,正要回答,赵云却突然惊叫一声,一下子跳起来:“你说什么?打虎亲兄弟?” 王妩挑了挑眉,两手一摊:“我可什么都没说,若是兄妹,我才不准女孩子去打老虎,打猫都不行……” “真的?”赵云匆匆把儿子从王妩手里拖开,转头看了看已经歪在一边的轺车,有点语无伦次,“那你今天还出来……刚刚……现在,现在可有哪里不适?” 看着平日里稳重威严的父亲一副手忙脚乱,又笑又慌的样子,赵晖揉了揉哭得有些发红的眼眶,诧异万分,但旋即偏了偏头,唇角慢慢地放松,也跟着一同咯咯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脖子以下不能描写的问题,这就是最后一篇番外啦,全文至此完结! 感谢各位半年多的陪伴,圆月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