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烟之后》 Chapter1-灰虎造反 欢宴之后,男人迟迟入睡。他,是后藤新平,当时刚上任的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又因为当时的总督儿玉源太郎并不常驻在台,大小事都由他代哩,可以说他是当时台湾真正的统治者。 「欸?这是哪里?」他做了个梦,这里的云是黑的,天空如鲜血般的红,似乎浓稠的如岩浆般。彷彿万物俱静,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后藤新平呆滞的望着眼前的一切,静的让他受不了。 「少年,你太急躁了。」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歷练丰富、深沉浑厚的嗓音,后藤新平马上回头,「谁准你这样叫我的?」他瞇起严肃的眼,直瞪着眼前白发苍苍、鬍子长得落地的老人。 「少年,我是来警告你的。」老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称他为少年。老人的眼睛小得看不见,但却让人觉得慈祥,左手提着一根弯曲的檜木拐杖,皱摺显示出拐杖的年代久远,好像古代龟仙人拽的神杖般神圣。 「警告我什么?」后藤新平不耐的看着老人,手插着腰站着三七步,看向那个怪异的老人。 「灰虎造反,日治残败,忠民不留。」老人露出了危险的笑容,而后藤新平完全听不懂老人要表达什么。虎是什么?为何一种动物就会造成整个日本在台的动盪? 那老人说完便拖着长长的白鬍子掉头就走,后藤新平原想拔腿追上,但发现自己动也动不了。而在那老人身后跟着一隻面目凶恶的灰虎。 目送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后,天上那如鲜血般浓稠的物体一块块落了下来,一片血海快速的淹没了后藤新平。 「啊──」他瞬间被惊醒,全身冒着冷汗,神情惊恐,起来时还不停的喘着气。他完全不理会睡在自己身旁全身光溜溜的女人,无神的穿起衣服,甩上门离开。 做梦后那几天,后藤新平一直警戒着身旁有「虎」字眼的人,甚至下令把一些官员诛杀了,就只是因为他的们名字。 也因此他做事开始谨慎起来,甚至突然认真的拟订了好几个计画要改善台湾经济及陋习,就怕日治的辉煌时期在他手上毁掉。 「报告长官,柯铁虎在云林造反啦!」一个士兵匆匆忙忙敲了门便闯入后藤新平的办公室,马上低头跪下单膝着地,呈现向上级报告的姿态。 虎── 「柯铁虎?」后藤新平的语落谨慎,眉睫皱成一团。 「报告,从1896年开始,这个人就开始领导抗日情事了。他原名柯铁,人称柯铁虎,现在才22岁,却因为准备这些活动而积劳成疾。」那小兵话很多,但好像待在民政局很久的样子,对抗日活动十分熟悉,连领导者的身体状况都一清二楚。 「叫驻守云林的守备队压制,不允许攻击,也不能让他们伤及民眾,我自有办法。」那小卒见到后藤新平带有心机的语气不禁傻楞的吞了口口水,便随即离开去下指示。 「这计看来得打个长远才行。」身穿军服的后藤新平站在自己办公椅正后方,一派严肃的望向窗外那块被屋簷流下的雨滴穿出洞的大石。 某个飘着雪的冬夜,后藤新平与当时在云林斗六街有势力的吴克明、郑芳香等人开会。大家默不作声,静的可以听见掛着的大衣上雪水融化而滴落的声音。 「那柯铁虎还是不肯投降?」后藤新平火冒三丈,大声的敲打着脆弱的木桌,座上所有人面面相覷而不作声。他派他们以下位者的姿态劝柯铁出降,并给他优渥的条件,但那人却不肯立即妥协。 「还真是违反我『治台三策』的奇人啊。」后藤新平的治台三策就是利用台湾人「贪财、怕死、爱作官」的特性拢络人才及压治民眾。 「报告长官!您的电报。」小卒递上一封泛黄老旧的信封。 「看来他真的把自己当胜利者了呢,真可惜他上当了。」那后藤新平看到内容,随即大笑了起来,「去回电报,告诉他:条件我们接受。」闻指示,那手脚快速的小卒奔出会议室。 「大长官,他提的要求根本就不把您放在眼里啊。」一旁的长官表情担忧的向后藤说出自己的看法。给柯铁调领兵事、给民眾枪械使用、汉人掌控当地民政局,就与日本政府互不干扰,以此建立对等条约。 「无伤大雅,只要他没机会推翻我就好。」 虽然在场的人不解,但眾人看着变得很不同的后藤新平,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放手让他去做。 Chapter2-清白輓礼 在建立契约后一年,柯铁虎便在冬雪暴风中因病去世。皑雪带走了后藤的忧患,带走了追随者的支柱。 明治三十五年,后藤新平举办归顺仪式──只要柯铁虎的属下交出武器,即可重回家园作良民,既往不咎。 那天特别在多个地方设置了归顺式场,也涌入眾多柯铁虎的信徒。 在简略的致词之后,大家将自己的武器一一交出,数量庞大的武器造就壮阔的景观。结束后,日本官员便将所有武器带走。 「开始──」突然眾人听见一句大声的日文,大多数汉人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但下一秒,枪声响起,交杂在一起的是许多枪响、中弹声、人们凄厉的尖叫,枪林弹雨,扫射的子弹一秒都没有停下,包围着群眾无情开枪,会场内鲜血四溅,尖叫声四起,喷溅出红色的死亡,血腥味瞬间瀰漫在四周。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力量反击,在开始的那一剎那,就註定了所有人的死亡,也註定了千以数记的悲剧。 同时间有六个归顺式场都发生这样的惨剧,整个中部沉沦在一片血腥味中,彷彿那梦中的红色天空般,这条血河无情悲凄的令人作噁。 大树后方躲着一个行踪鬼鬼祟祟的平民,探头探脑的看日本官兵走了没,那是从枪林弹雨中侥倖没被扫射到的人。但他却好死不死被后藤新平抓到,后藤从背后紧扯着他的领口,压抑得他难以呼吸。 「来人啊,这里还有活口。」他毫不留情的喊了官兵过来,并没有放松紧扯的领口,反而同时用脚踩着他的背,让他连动都动不得。 那人硬撑着转头看向后藤新平,面目狰狞而且痛得五官变形,「后……后藤新平。」难以出声的他以日语喊出了眼前大官的名字。 「白鸟又实?」后藤新平吃惊的望着他自己拽着的男人,那男人看到他时,眼神从害怕变成了鄙视。 白鸟又实,那是日本民政局里的大人物,掌管民政局的学务部,更同时是后藤新平的知交,身高不高但身体精实,看起来总十分有精神。但此时,他却显得弱小无依,如同被銬上脚鍊的鹰鷲。 「居然在这里看到你。」白鸟又实发现后藤因为发现他的身分,放松了一点领口,但白鸟却勾起冷笑,表示对后藤的不屑。 「你怎么会在这?」后藤不解,白鸟明明是高官,家世显赫,也没有受到日本政府的迫害,那么他为何会在这个「土匪」聚集地方? 「准备推翻你啊。」白鸟并没有直视后藤的眼睛,只是瞇着看向远方鲜血遍野的可怖景象,淡淡的说出他的目的。 「为什么?」他已经没有耐性,右脚踹上了白鸟的背,突如其来的怒气已经让他变得不理智而无法思考。 「我已经受够你了,贪钱贪利贪女色,什么事都叫别人做,叫别人决定,只是等着母国发钱下来,自己就坐享别人应得的荣誉。」白鸟使出最后的力气,大声斥责身后的高官,「从前你根本不是这样的。」 后藤新平拽着他的领口让白鸟面向自己,再一脚无情地踹上白鸟结实的胸膛,「闭嘴!人渣!」 「我才不要,反正早死晚死都是要死。不如吐出心里一切来的愉快。」白鸟用力从地面上狼狈的爬起,擦了擦嘴角的血。 「你大概不知道前两年伊能是因为贿络才当上台湾旧惯调查会的总干事的吧,原本内定的总干事上报,却连一个批阅回信都没有!还有我哥哥,白鸟与实的冤狱,就算我上报了好几次,你都不屑处理,所以我乾脆来杀了你还比较痛快。」白鸟一次宣洩出来,情绪已经激动的无法控制,最后落下狠话的同时,他从袖口中抽出那已经生锈的小刀,准备就要往后藤新平的心口刺去。 但后藤反应很快的转身,给他一个过肩摔,「白鸟又实!官兵已经快要来了,看在过往情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辞职,然后马上离开,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不赶尽杀绝。」 白鸟又实红了眼,充满血丝的双眼已经看不清他的理智,「士可杀不可辱──你不死的话,那就是我死!」后藤还来不及阻止,那小刀就已经刺入那人的腹部,鲜血快速漫布了他整身布衣,也喷溅到了后藤新平的身上。白鸟壮烈的倒在后藤新平的沾满泥沙军靴旁,好像是在告诉他:「是你害死我的」。 山风沥沥,呼啸贯穿整座森林,疾驰的风声带来一丝诡譎,好像吹过远处那满尸遍野的归顺式场一样,能在风声中听见眾人的哀鸣。 后藤新平吃惊的看着那个熟悉的人应声倒地,他并没有马上擦去被溅在身上的血滴,而是神圣的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覆上他的眼皮。 想到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声,儿时至今的知交不再,后藤新平心中不知怎的有种浮躁的感觉,甚至还不能接受这事实。 他想起白鸟临终前说的话,「还有我哥哥,白鸟与实的冤狱,就算我上报了好几次,你都不屑处理,所以我乾脆来杀了你还比较痛快。」,但后藤新平明显记得自己并没有接到这样的报告。 这事必有蹊翘。 他缓步离开白鸟又实那副已经没有灵魂的躯壳,眼神透露着严肃之情,他决意给这个老朋友一个最好的輓礼──还给白鸟与实一个清白。 Chapter3-烟起 白鸟与实,与他的弟弟──也就是白鸟又实一同共事,曾在民政局的学务部就职。但因触犯一八九七年颁布的《台湾阿片法》而被判处无期徒刑。 案件记载是这样的:明治三十二年七月五日,白鸟与实偽装购入波斯地毯,实则私自从波斯购买阿片(鸦片)三箱,共五千七百六十两。根据《台湾阿片法》,阿片由政府专卖,未经特许不得贩卖及购入。因此,判处无期徒刑。 「这是冤狱吗?」后藤新平看着案件的记载。这似乎是继阿片法颁布之后常常见到的案件,判决也并没有任何的不妥。 「报告长官,辜显荣长官来访。」一个小兵有力的敲门后进入,低着头向后藤告知着。 是上次那个话很多的小兵。 「等等,你过来。」后藤放下手中的判决书,忽然灵机一动般把小兵找过来办公桌前,「我看你话多,你去帮我调查看看这民政局里谁在三年前开始吸食阿片的频率大增。」 那小卒似乎不太理解这官职最大的民政长官这样做的用意,不过还是模糊的点了头,反正只要照做就好了。 「不要让任何人发现我在调查,懂吗?暴露了,你的头我可就不保了。好了,去把辜先生请进来。」后藤新平严厉的威胁着那小兵,他冒着冷汗,紧张的点点头并快步离去。 「你好,辜先生。」后藤新平见到那个微壮的身躯踏入自己的办公室,随即跟他握手打招呼。 「长官,我来向您报告一下最近阿片烟膏专卖的情形。」他不苟言笑的脸严肃的向后藤报告着。 辜显荣,是当时的商业鉅头,辜家是中部地区的望族,日本能殖民台湾也受到了他莫大的帮助,所以几乎没人能与其抗衡,连政府也要畏让三分。辜显荣同时被赋予全权办理阿片烟膏专卖的事宜,才会在此时来做报告。 后藤新平一开始要办理专卖,其实是为了增加收入,尤其在这阿片盛行的时期,政府控管提高价格以赚取价差,让辜家赚钱,也让日本国赚钱;再来才是要改除台湾人爱食阿片的恶习。 听着他的财政报告,辜显荣越说嘴角越上扬,似乎能在他眼中看到金钱滚滚而来的疯狂景象。 「我的报告在这告一段落,两个月后会再来一次定期报告。」在他终于递出那张上头写着庞大金额的银行券之后,便昂着首挺着胸得意的步出民政局。 在他离开之后,后藤新平点燃了雪茄,整个办公室白烟瀰漫,他想让自己在模糊的视线中恢復思考。 阿片,这绝对是这整件事的关键。 那是个可怕的毒药,慢性侵入身体,安抚着人的情绪,同时也吸引着无数的人──无论那些人中的是毒癮还是钱癮。 「报告长官,您叫我调查的事情已经做好了。」那小兵先瞧了瞧,确定四周无人才开门进来。 「结果是谁?」后藤新平熄掉了雪茄,放下自己翘着的腿。 「有两个人符合您说的标准,一个是秘书室的竹田,一个是财政部的贺氏。」后藤新平第一次看这小兵正经的抬头说话,脸长的清秀,整张脸白白净净的,身形看起来也瘦弱,几乎没有从军的样子。 「那大概是秘书室的竹田了。」后藤新平断然起身,顺手拉起披在座椅上的皮大衣,「你要跟来吗?」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小兵,想着说不定这趟侦查还会需要他的协助。 那小兵愣了几秒,马上大力点头再跟上长官的脚步,「属下名叫八田胜。」 后藤新平脚步没停,一路走到了祕书室门前,依稀可以听见里面吵杂的碎纸声,还有微小的交谈声。 「民政长官大人。」他没有招呼便逕自开了门走进去,反正这是他的地盘,但没人敢发声,只听得整齐划一的招呼。 「秘书室所有人一一报上自己的名字。」 直到听见「竹田」这个姓氏,才发现竹田是个年长的男性,全名「竹田治也」,脸上有着沧桑的皱纹痕跡,但感觉很精明。 「所有人先到门外一下,我要临时检查。」即使这要求很奇怪,但后藤知道这军事化的社会教育下,是不会有人吭声的。 他走到竹田的办公桌前,开始翻着他桌上堆叠着的所有文书资料,并搜索着抽屉所有信件,就怕遗漏了属名「白鸟」的信封。 白鸟又实说,自己的上报都没有回应,那么一定是中途被拦截了,而筛选信件是由秘书室负责的,那问题必出在这里。 而且要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必是受了贿才有这样的义务及胆量。而当时最吸引人、最需要钱的活动就是──吸阿片。所以后藤才会叫八田调查白鸟与实入狱之后,谁忽然吸阿片的频率大增。 「长官,这个是吗?」帮忙翻找的八田从抽屉翻出一叠信封,有些年代久远,纸边泛黄,像被烧过一般;有些则是最近的信纸,上头写的全是白鸟又实的名字。 而内里,流利细緻笔画写的确实是要替白鸟与实平反冤狱的奏文,但奏文在这里被拦截下来了,害得又实一定得自杀,以死殉示自己的造反之心。 「长官,您现在就要罚他么?」八田那小兵多嘴的问了一句,看起来好像很紧张。 「整件事结束再说。」后藤打算一次抓尽,不留任何空间馀地。先罚或拷问只会让主谋者先行警惕甚至逃跑。 信里这样写:白鸟与实是被陷害的,是有人在他买的波斯地毯中暗藏阿片,才会被警方巡逻队查到再被抓进大牢。白鸟与实致力于阿片的研究和禁吸阿片的教育,一定知道阿片对人体的伤害和影响,绝对不可能购买的。 「白鸟与实在屏除陋习这块做得很好?」后藤新平端正了自己的眼镜,一边详读着信封,一边问着好像什么事都知道的八田。 「是,尤其是阿片防制。」 Chapter4-樱之血 那就怪了,教导要人屏除阿片陋习的教育者,怎么会向国外私自购买阿片呢?如果是为了研究,直接申请就好了,何必冒这险被逮捕? 整串事件越来越像个罗生门,白鸟与实的一切事蹟及评论,都与事实相互矛盾,甚至信件也莫名其妙被中途截断。 他以中指推了推镜框,指示所有人进来继续做事。那竹田似乎也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紧张不安的表情,大概不知道他的大长官是来干嘛的吧。 粉嫩的花瓣如雪般飘落着,像是可以点缀世上一切丑恶一样,以纯真的色彩在空中绘出一幅美丽的画。后藤新平抖落了身上的小花瓣,站在一户看起来家世不错的房屋前。 「您好,初次见面。」他身穿着便服,走在路上就像的常人。在门被打开的瞬间,后藤不管自己身分,弯腰鞠躬九十度向眼前的女人打招呼。 「您好。请问您是?」门内的女人脸上有少许皱纹,眼睛大而有神,扎着一个日常的包包头,没有马上认出眼前的大人物,「啊--后藤民政长官大人。」意识到自己的无礼,随即以大礼向眼前人赔罪。 「无妨。请问您是白鸟与实的妻子对吗?」后藤新平难得露出了温馨的笑容。 「是,不过外人目前正在狱中。」妇人露出一丝沉重哀働的神情,嘴角的酒窝因为垂下的嘴角而消失。 后藤看视了室内周围的环境,有些地方空的不和谐,大概是最近把摆饰拿去变卖了。 「我今天正是来请教一下有关白鸟与实的事的。」他摆出官方式的微笑,而那妇人惊愣了半晌才急忙的请后藤入内。 她请后藤坐在壁龕前的垫子上,并亲自端上了两杯日本传统绿茶,轻声问道,「要问的是什么事呢?」 「可以请您把您所知道的,有关白鸟入狱的一切告诉我吗?」妇人好像早就猜到他会问这个,并没有任何惊恐的表情。 「他被捕入狱前的一个月,我告诉他我觉得波斯地毯很美,想买几张来摆在家里,刚好他也是重视美感的人,随即答应了我的请求。七月五日的时候,他跟我说他要去拿地毯了,还说回来之后要吃顿大餐,但是一大早他出门之后,我就再也没见到他了。」白鸟的妻子正为那受屈的丈夫抱不平。 「我无法相信他是因为私自购买阿片入狱,因为他一直教育大家要屏除阿片的恶习,成效高得连附近的阿片商都觉得做不成生意了。」她越说就越激动,甚至还摆出了手势,眼眶含泪像是要哭了。 「我也是这样听说的,但确实有在波斯地毯的货柜里搜到阿片,在您看来是怎么回事呢?」后藤仔细的想找出任何蛛丝马跡,但是这妇人的一番话只加强了这件事情的矛盾。 妇人轻啜了口绿茶,「我觉得一定有人陷害与实。我在猜是不是之前跟他发生过口角的警官?」 恩恩怨怨无限纠缠,藕断丝连的不是情爱而是恩仇,社会的权力斗争太强大,以致陷害、冤狱时常发生。 虽然自己也常判人家的刑,其中一定也存在着冤狱,但这是他第首次意识到,冤屈与否的严重性。明明木窗外点缀天空的是那粉嫩的花瓣,但此刻却发现这一切人事都是灰暗的。 无疑的,这次他是要扭转判决,帮那幼时的玩伴吐出最后一口气,所以无论再复杂,都得要理清并完结一切。 后藤新平踏出了白鸟的家,走前留下了一笔金额给他们家度过这段苦日子。 「长官,您跑哪去了,害我找您找真久。」八田那小兵身穿低阶军服气喘吁吁的跑到他面前,他没搭理他而逕自走着。 他停佇在一个警察局前,墙上贴着许多宣导海报,这只是一间再也平凡不过的警察局。破旧的砖瓦上附着薄薄的灰尘,有些甚至脱落了,但这些警察仍然专注的执行着勤务。 「不好意思,我来找人。」后藤不受阻拦的走进了那间小小的警察局,原本低头的警官驀然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马上紧张的鞠躬九十度,大声道好。 「请问长官,找局里哪位?」那警官一脸奸诈狡猾,长长的凤眼瞇着笑,客套而諂媚的表情让人不屑看他。 「畑健一郎。」 「健一郎大人下午才来执勤。还是长官我马上派人叫他过来?」那警官弯着身子,小人式地搓揉自己的双手。 后藤从暗袋拿出怀錶来瞧,时间已接近正午,「不用了,我下午再来一趟。」他果断的说,并头也不回的踏出这简陋的警察局。 「离这里最近的阿片馆在哪?」后藤新平开口问八田,脚下踏过已经几乎乾裂的泥地。 「您要去阿片馆吗?您不是不抽吗?」又开始多嘴了。 「我去巡个逻,你有必要问这么多吗?」后藤新平又露出无奈的神情,但却同时跟在八田身后,准备的首次踏进阿片馆。 炊烟裊裊,氤氲漫天,吸食者优雅的躺在床榻上沉迷地吸着阿片,拿着长而笨重的烟枪,挑起膏状的熟阿片,一口一口吸入,让甜美的气味充斥着口腔。 但后藤新平只是皱起眉头,屏住呼吸,环视了四周便打算离开,那八田胜以军人挺拔的姿势站定,但突出的喉结却一直在脖上游移,似乎一直在吞口水。 他也吸阿片吗?后藤新平这样猜测着。 「他大概要开始执勤了吧。」他缓步走出烟馆,感受后头阵阵薰烟,背离了一切诱惑却也同时看见了糜烂。 却在颓靡的背后发现一个事实,日本不能没有阿片。没有阿片,汉人的心情定不下来,会有更多抗日活动;没有阿片,日本国就赚不到钱。 其实他多想下一道令,让全国的人都不准吸阿片,而不只是专卖,他多想让全国都不再受它影响,不再因为它而精神发生问题,甚至为它而死。 Chapter5-蚕食 出烟馆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画面,是警察正在打小孩。身穿制服的警察大人居然冷血的殴打着一个小孩,一旁看到的八田胜马上衝去调解,让那警察停手。 「报上你的分队和姓名。」他严肃的朝那警察走进,以危险的语气质问他。 「报告!四十二小队,畑健一郎。」这不正是他要找的人吗?但是这样打人,让他更不得不相信他与事件有关。刚刚被打的小孩已经趁机开溜,健一郎只对那孩子冷哼了一声。 「报告长官,我有事要离开一趟。」八田瞪了一眼那警察,便有力的报告长官,后藤也只是轻点了头示意他可以离开。 「至于你,我有事要找你,到警局谈吧。」他们再次回到了那个简破的警察分局,那名为健一郎的警官,能在他身上嗅出自大的味道,看到长官也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反而一副我没做错事的表情。 「这个案件是你处理的对吧?」后藤掏出判决书,直直的盯着健一郎看。那骄矜的眼神突然变得紧张而不知所措。 「是我处理的。」他又端正了一次坐姿,彆扭的回话。 「可以请你叙述一下事情的经过吗?」后藤自在的翘起二郎腿,好笑的看着眼前冒着冷汗的人。 「那天,白鸟与实到港边准备把货运下来,我刚好巡视到那边,就查了他的货,没想到那箱堆中居然混有三箱阿片,所以我就当场逮捕他了。」他说话有点迟疑甚至有小小的口吃,一旁的人是怎么听怎么不信,因为他紧张的冒着汗,搓着手,似乎很怕被发现什么。 「你要不要再说一次?我已经调查出一些内幕了。」其实说有内情只是个幌子,不过要拿来骗这个外强中乾的小警官却已绰绰有馀了。 他沉默了半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腿,不知是在思考是在懺悔。 「其实是在那之前,我跟他有因为小孩的事发生过口角,他是办教育的,对小孩都很温柔,可是我就是特别讨厌小孩,看到有谁做错事我就打,所以我就跟他打起架来了。之后我便一直记恨,串通波斯商人放几箱阿片在他的货箱里,我去查的时候就可以逮捕他,把他送进大牢了。」这样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后藤新平心里暗自高兴着,能给又实一个交代了。 「我宣布,从明日起将畑健一郎革职。」他威严的站起,瞬间似乎刮起一阵风般,不高的他顿时如巨人般高壮。 他端坐在办公桌前,看着窗外快要落尽的樱花,心中的大石明明该放下了,但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却没有消失殆尽,甚至一点一滴蚕食着他的安心。怎么,总觉得有几个地方怪怪的? 后藤新平从头开始回想──八田胜帮他找出了被藏匿起来的信件,他自己经过白鸟太太这层关係找到了健一郎警官,等待时八田带着他去阿片馆,出馆时阻止了健一郎对小孩的殴打,后来先行离开了。 八田胜。 后藤新平端正了自己的圆框眼镜,开始察觉事件的不对劲。 八田胜看来弱不禁风、白白净净,看起来不样是军人;他是帮忙调查抽阿片状况的执行者;接触信件的人,除了秘书室,还有一个将信送到处室的人;八田胜在烟馆的吞口水貌,像是渴望着阿片的上癮者;当步出烟馆时,他又是说了什么才让健一郎立马停止他殴打的动作;他又是为了什么,才在事件即将解决时离开? 他没有针对白鸟与实的动机。所以他是共犯,从一开始就是。 「可恶,被摆了一道。」他用力以拳头敲打了自己的木桌,紧皱的眉头显示他正在思考主谋者是谁。 脑中闪过千千百百个人名,他试着寻找那陷害白鸟与实的动机。 『我绝对无法相信他是因为私自购买阿片入狱,因为他很懂阿片,所以一直教育大家要屏除阿片、屏除恶习,成效高得连附近的阿片商都觉得做不成生意了。在我们家甚至连菸、雪茄都不能抽,又是何来的阿片?』脑海中忽然浮现白鸟与实妻子那派激动的言论。若那是动机,那么主谋者就是──阿片商。 Chapter6-谜烟之后 彷彿一道电流流经他的全身,他触电般地从座椅上跳起,迅速拉起大衣就快步走出办公室,留下一片寂静和最后一片樱花瓣飘落的景色。 「长官大人,请进!」他来到了当时台北最大的监狱,也是白鸟与实被监禁的囚牢。那狱卒见到长官,马上有礼貌的鞠躬请他入内。 当他准备步入那满是牢房的走廊,突然一阵疾风划过他耳,下一秒便被重重摔在地上,俐落的步法让他几乎无力招架,接下来受到眼睛都无法捕捉到的快打,后藤新平只是一直吃痛的叫喊着。袭击他的绝对是八田那方的奸细,以黑布蒙着全身,唯一能见的便只有双眼。 当后藤又吃了一记拳头,整脸已经被打得像猪头一样,他终于找到了空隙,以既有的医术准确的点上了那人掌上的穴道,他瞬时双手发麻,趁此时给了他一记防御用的过肩摔,最后点上一个让他四肢麻木的穴道。 「原来是那狱卒。」他在离开前拨下了他的面罩窥视,但那狱卒发不出声,痛苦的眼神直瞪着后藤新平。 他一步併作两步找到记录上白鸟与实的牢房编号,踏着已经快被磨破的靴子,在安静无声的狱中发出响亮的步伐声。 「白鸟与实,你可不能死啊。」 他在办公室时想到了──那辜显荣从明治三十二年事件之后的收入报表开始增加,翻转了前阵子逐渐降低的趋向,他拥有最强大的利诱武器──阿片,所以每个人都因此义无反顾为他掩盖这丑恶的事实。 而八田在他要找健一郎谈话时,大概就猜到了他会将白鸟与实无罪释放,于是就先去向辜显荣报告。他能猜到,辜显荣最后的通牒即是──直接将白鸟与实致死。 当他望进那编号一二七小小的囚房,却发现白鸟与实已经七孔流血,倒在牢房的角落。那场景,好像欲展翅的鸟最终还是没有飞出槛笼而带着悲痛惨死般壮烈而令人不敢直视。 后藤新平跪下了,那无形的压力压迫着他,他无法去直视白鸟与实那仍睁得大大的双瞳,正谓死不瞑目啊。 他没有痛哭也没有流涕,只是跪在那囚房前,闻声不动。那是后藤新平给白鸟兄弟最后的哀悼及愧歉,毕竟这两个善者皆是因他而死。此时,空气分子彷彿凝滞,却飘着浓厚的伤感,带不走一切苦恶,却製造了太多桩悲剧。 这鸦片害了太多人,这鸦片害死了好人却治不了坏人。 当后藤新平发现主谋是辜显荣后,他并没有马上处理辜显荣,而是先救白鸟与实,那是因为他太了解这个社会情势:日本政府拿辜显荣没辙,因为没有他就没有台湾总督府。 这事实太残酷,它给了整个故事一个丑陋的句点。而这不堪的结局无法给白鸟兄弟一个美好的輓礼与交代,在黑暗社会长河的掩盖下,一切正义不再彰显,滚滚流水逝去,却悄悄堆积着萎靡与黑暗。 后藤新平忍下了一切罪恶,背负着一天下的责任,再次独自坐上民政局长的位置。但是这次,他独闻着风声瑟瑟、独闻着流水漰沛,面对这谜烟之后的社稷,他以自己能尽之力全心奉献给这个殖民的土地,还给它应有的繁荣及清白。 他暗自留下了一封批评阿片、批评黑暗诱惑的书信,据说唯一看过的人便是长谷川清,一九四二年时的台湾总督,所以才开始严厉的五年禁绝计画,终于在一九四六年时完全杜绝。 后藤新平的伟大贡献让他被冠为「台湾现代化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