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驹之上》 楔子 几次贤君昏君交错更迭,盛世大唐已然过去,三百年之前先祖浴血抵御外敌,三百年后世人乘凉偷得浮生,李氏繁荣自承安帝后君臣皆已迷途,暴君当政后李氏王朝覆灭,澹台氏揭竿崛起,国号仓,年号庚升,澹台氏当政后风声鹤唳,皇上澹台延出身农家,虽是体恤民间疾苦却是多疑善忌宠信宦官,而荣乐公主荒淫无道,盛京百姓奢求简单,不过是温饱之馀平安度日,终度惶惶之日,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三百年前战神王爷与月神王妃供庙犹在,庭前尘雪不知深,螭吻簷翼脊樑静静眺望彼方,夕阳澄黄斜照亦染上无法言喻的苍凉斑驳。 男子一拢水色蓝衣,綉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墨色发丝上的羊玉脂冠相映辉衬,高挑秀雅的身材嫻雅淡然,靴下蹬着紫金长靴每一步走得平稳,越过那斑驳不堪的门槛,他望着那对远目彼方肃杀的璧人雕像,幽暗深邃的眸子水气裊裊,雕刻般的五官俊秀非凡,海棠色的唇染上一丝苍白,双手合十卑微喃喃祈求。 「此生所愿她安康。」 供庙外齐排杨柳树迎风浮动,柳条絮絮低吟,一地枯黄落叶捲起而上,如飞蝶似轻舞打转。 男子回过头,清风送入宛如一双手抚过他漫天飞扬的发,他神情飘渺如一叶扁舟浮盪在无边大海上,驀地轻叹一笑,「是了,我知你也会护着她的。」 眼前尘雪飞扬,漫天飞雪如棉絮起舞,无形的风捲起兜转,宛如那个喜穿白衣的故人带着阳光的笑而来。 「我……把她交给你了。」 故人远行,抚平惊滔骇浪,无限思慕长留相托…… 第一章 残烛之初 深绿远山白雾繚绕,朦胧浮云间阴雨不断,几隻雁子南飞而去,滑过天际留下一抹寂寥。 一年轻的男子身穿玄色锦衫腰间系着紫金色腰带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间雅致洁净的房间门前,他眉清目秀、脣红齿白,微扬的凤眼更显俊秀。 一滴水从他捲翘的睫毛上滑落,此刻正下着连绵如雨幕的倾盆大雨,斗大的雨珠浇淋他全身,在他身下积成了一潭水漥,但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脸色苍白的盯着紧掩的门口。 「小姐,少爷还在外头站着呢!」一年约十七、八岁丫鬟模样的女子望了窗外一眼,叹了口气道。 躺在床上脸上几乎近透明没有血色,双颊凹陷瘦骨嶙峋,一轮如圆月的美眸虽透着慧人的光芒却掩饰不了病态,她及臀的长发散在枕间,长年的病体已让她一头长发显得略黄乾枯,她难受的咳了几声,美眸闪过气愤,哑着声音道:「芳华,告诉他,淋再多的雨我也不会原谅他。」说完又激动地咳了几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芳华忧心地皱皱眉,连忙将她扶起轻拍她瘦到只剩骨头的背部,手下是凸出的瘦骨咯的人疼进心里深处,嘴里不由得忧虑说道:「小姐你这是何苦呢,少爷也是为你好啊!」 芳华一说完,那女子倏地双眼瞪大,呼吸急促地大声说道:「为我好?为我好他真正该做的是赶紧找到一个心仪的女子成亲好让我早点解脱!而不是到那种……那种……」后续的话没说出口,女子就吐了一口鲜血在地上。 「小姐!」芳华惊的大叫一声。 方才站在门外淋着雨的男子推开紧闭的门衝进屋子里,看到地上一滩红血,神情焦急,呼吸一滞,手足无措慌张问道:「姊,怎么样?怎么样?」 女子缓过气,瞧见他一身泥泞狼狈不堪,美目中闪过心疼,而这心疼立刻被愤怒取代,她一抹嘴角边溢出的残血冷笑道:「怎么?姜水临,你做这件事不就是想让我早点……」 她话未完就被姜水临厉声打断,厉声道:「姊!我不准你再这么说!」 女子瞪了他一眼没再说下去。 「姊,是我不对……可只要有一点能让你身体好的方法我都愿意去试的。」姜水临清俊的眉色显露焦急。 他知道姊姊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差……随时都可能撒手而去……他不能想像……如果姊姊不在了,这世间上就再也没有他的家人了…… 若是向街上的寻常百姓人家问起姜水临这个名字,就连五岁孩童都可以回答你,姜水临,年二十五,位职天朝礼部尚书,面俊清雅,被年逾四十五的荣乐公主看上请皇上赐婚当駙马。 成为駙马当然是好事,但是对象是年逾四十五的荣乐公主,荣乐公主之所以年逾四十五却未婚就是因为她好男色,丝毫不顾百姓眼光公然在皇宫里养起男宠。荣乐公主为皇上最宠爱的妹妹,自然也睁一眼闭一眼放任荣乐公主此种放浪的行为。 姜水临说好听一点如若娶了荣乐公主是駙马,说难听一点就是男宠之一,只不过身分地位比其他男宠高一些。 荣乐公主看上姜水临天然俊雅的容顏便请皇上赐婚。当然姜水临是不愿的,可若拒绝圣旨就只有死路一条,下圣旨的那天姜水临神色哀戚的道:「臣不是不愿,只是病妻已无时日,臣对发妻发过誓决不会二娶,否则会遭天打雷劈。」 皇上道:「奇了,朕怎不知爱卿已成亲?」 「内子体弱多病长年卧床,自是连婚礼也从简。」姜水临神色自若应答,其实掌心早已因紧张而湿濡一片。 「不如本公主一刀替你处理掉那女人吧!」荣乐眼下青黑一片,双频有些凹陷,显示纵慾过度,她残忍地笑了笑,混浊的双眼又贪恋的不肯从姜水临俊秀的脸上移开。 姜水临只觉全身寒毛竖起,听到荣乐残忍的话藏在袖里的手不禁握拳,巧妙地用额发柳絮青丝掩住一闪而过阴狠的双眸。 「荣乐,那女人病到连床都下不了了,估计不用你一刀,也快死了。」皇上慈爱的看了一眼荣乐。 姜水临双膝跪拜在皇上面前,静静地听着皇上和荣乐的对话。 「不若这样吧,等那女人死了你再嫁过去,也省得那病女人晦了你的气。」皇上想了想提议道。 荣乐痴痴的多瞧了姜水临几眼,心不甘的问道:「那……能不能让姜尚书常来公主殿陪本公主?」 姜水临双肩微倾却又立刻恢復。 「爱卿你觉得呢?」皇上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垂头的姜水临。 「臣觉不妥。」他想也没想立刻说道。 「喔?」皇上语音上扬,有趣的看着他。 「臣照顾病妻,若是上公主殿怕是会把病气渡给公主,有害公主凤体。」他嗓音缓慢而平稳。 皇上頷首,「这倒是没错。」 因此皇上下旨,等姜水临妻子死后再成为駙马。 姜水临当然没有妻子,危急时刻当下哪来便宜妻,他口中的病妻正是他同爹不同娘的亲姊姊,姜听云。 知道姜听云这名字的人仅限于姜家的所有人,此事便由二十六年前说起,当年的姜老爷只娶一妻王氏,当年位职翰林学士的姜老爷神丰俊逸却独爱面容平凡的王氏,而姜老爷行事刚正不阿,公私分明,因此得罪了许多人,在某次的酒宴上遭人设计与一青楼妓子有了肌肤之亲,姜老爷恼羞不已,本以为不告诉已有孕的王氏即可,岂料之后那妓子却怀孕了,王氏本就身体不好,一听到此消息便双眼一翻早產出了姜听云,来不及看一眼姜听云便撒手人寰了。 姜听云早產承袭了亲娘的身子骨,从小便以药代饭拉拔长大,姜老爷为避免宝贝女儿受到外面的干扰因此从未对外说过姜听云这个名字。 姜水临便是那妓子所生,承袭了姜老爷丰俊和妓子的柔美,七岁后才被姜老爷接到姜家,但姜老爷始终不待见他,一看到他便会想到都是那妓子害王氏早逝,姜水临那时还小,却也知道爹不喜欢他,连带的姜家的所有下人都看不起他,时不时还会欺负他,他那时心里是极恨的,恨自己的娘亲、恨亲爹、恨那被当成宝贝却从未见过的姊姊,直到…… 第二章 回忆斑驳 「还我!」八岁的他忍着泪,左颊上有一条长长渗着血丝的血痕,他全身骯脏,目光瞪着眼前比他高出好多的下人手里拿着的馒头,一颗乾硬的馒头。 他已经饿了很多天了,这颗馒头是他看见下人要拿去餵猪才偷偷去拿来吃的。 「哼!这么小就当小偷,这长大还得了!亏你还是姜家小少爷!啊我忘了,你不是姜家小少爷,只是一个青楼下贱女子所生的贱种!」那人神情嫌恶带着不屑的甩甩手中的馒头。 姜水临再难听的话他都听过了自然不理会,只是肚子饿得受不了,目光渴望的随着那馒头的摇晃而随之摇摆。 「想吃?」那下人嘿嘿奸笑一声,「这是要给猪吃的阿!你连猪还不如呢!」 姜水临双手握拳,决定在心里倒数,数到三他若不还他,他就扑上去咬他抢馒头! 一、 二…… 「贱种?你是在说我爹爹也是贱的吗?」一虚弱却严厉的女童声突然说道。 姜水临已经准备好战斗姿势要扑上去了。 只见那下人惊慌的将馒头随手丢入草丛,跪了下来,口齿不清结巴道:「小姐,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姜水临才没空管周围发生什么事,他看着馒头被丢入草丛他连忙飞身捡起馒头不顾馒头沾满尘泥直接塞入嘴里,深怕再被抢似的狼吞虎嚥将馒头快速吃完。 这便是姜水临与姜听云第一次的见面。 姜听云错愕地看着姜水临一系列的动作。 那下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她看着姜水临,目露鄙夷自逕起身拉扯姜水临骯脏的袖子斥道:「你在这里会污了小姐的眼还不快滚!」 姜水临这时才抬头看向姜听云。 快死了。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那女娃皮肤白的不正常,隐约还可以看见颈下的细红血管流动,全身瘦的只剩骨头,听说她大他一岁,却显得比他瘦小了许多。 他不禁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她快点死吧!说不定她死了爹就会喜欢他了。 「笑什么笑!有够噁心!」那下人大怒抬手就要打他。 「住手。」姜听云拧眉,那下人的手就这样僵在空中,神色尷尬的看着她,听见她又续道:「去库房领这个月的月钱,明天不用再来了。」 「小姐!」那下人惊讶的叫了一声。 「没听见我说得话?」姜听云不舒服的咳了一声,苍白的脸浮起不健康的红晕。 果然不该出房门的……可她已经闻腻房间那股臭药味了,她需要呼吸新鲜空气……不然她会更早下去见阎王的…… 姜家中姜听云的话就如同圣旨,那下人敢怒不敢言,揪着姜水临的手狠狠掐了几下之后忿忿地离开了。 姜水临无知觉得耸耸肩,这点疼才不算什么。 「过来。」姜听云伸出只剩骨头如鸡爪的手朝他招招手,又咳了几声。 他恶劣一笑,「你怎不赶快死?」 姜听云一怔,虚弱的苦笑,神色飘渺无归处,「我倒也想,拖着这身子也很难熬的……」她看见他嘴角残留的馒头屑,双眸闪过心疼,「过来,我房间的食物太多了吃不完,你来帮我吃吧。」她吃力地转身走回房间。 姜水临本能地要拒绝,却听见肚子飢肠轆轆的咕咕响亮叫了两声,他有些脸红,只好彆扭的跟在她身后,不情愿的撇嘴道:「我这不是和敌人低头,这是吃饱了才有力气战斗!」 走在前头的姜听云听到这话不由得一笑。 还好,姜家还有一个男丁可延续。小小年纪的她不禁这样感叹。 姜听云的房间确实是满满的食物,除了食物之外还有许多药,姜水临难受的捏着高挺如翼的鼻子道:「臭死了!亏你还可以睡得着!还不如我的柴房好!虽然冷了点!」 姜听云淡淡一笑不以为然,将桌上的一碗冰糖燕窝推到他面前,盈盈一笑,「多吃点。」 「你不吃?」姜水临闻着那发出香味的冰糖燕窝肚子早已饿得受不了,却又警悌的瞧着她,会不会下毒? 「没毒。」看出姜水临眼中浓浓的防备之意,她续道:「吃过了,这些是吃不完的。」 听完姜听云的话之后他终于等不及的开动了,将桌上所有的食物都一扫而空,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 「脸流血了。」姜听云身子禁不起久站,因此坐卧在床上看着他有着血痕的秀气脸颊心疼说道。 「习惯了。」姜水临用脏兮兮的袖子乱抹脸上的血跡,随后转动漂亮的眼珠,孩子气道:「你让我吃饭,我让你再多活一些年!」 她一听笑出声,如风吹铃鐺般。 姜水临以为她不信,急忙又道:「我是说真的!」 「恩。」她掩嘴笑应道,透明的皮肤染上薄薄潮红。 「听云。」姜老爷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姜水临全身一僵,有些颤抖,若是被发现他在姜听云的房间就死定了。 「过来,没事。」她看出他的紧张朝他招手。 姜水临马上移动脚步靠近她,仍旧颤抖着。 他不是靠近敌人,他只是先与小敌人结盟对抗大敌人!他不停在心里对自己安慰着。 姜老爷推门而入便见一个全身脏乱不已的男童站在宝贝女儿身旁,双眼暴凸,怒发衝冠大斥道:「你是哪来的野种,滚开听云旁边!」说完便要走过来抓姜水临。 姜水临很伤心很伤心,因为他的亲爹竟然认不得他,还骂他野种。 「爹,他是弟弟。」姜听云轻声提醒。 姜老爷脚步一顿,仔细地瞧了瞧姜水临脏乱下秀气的眉眼,越看越像那害死亡妻的妓子的缩版,他怒气更盛,「他在这里做什么!脏了空气!」 姜水临忍住泪水,悄悄用手揪住姜听云的衣袖。 「爹。」姜听云知道弟弟难受,便主动伸手握住他脏兮满是尘泥冰凉的小手,看着双目赤红的父亲,她不舒服的低咳了几声,「爹,女儿有话要跟您说。」 见女儿又咳嗽,姜老爷脸色瞬间变色,双目中的残红立刻褪去,他焦急的问:「哪儿不舒服?」 「女儿有话……」她突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哇〞地一声,呕了一口鲜血在素白的被单上。 「好好好……你说什么爹都听,别激动!」姜老爷苍白着脸,力道拿捏刚好地轻拍她瘦小的身子,语气也轻柔了许多。 姜水临看着姜老爷温柔的举动,有些羡慕,他转头望了被上那抹鲜红的血,却不禁有些担心小敌人会不会等下就死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姜听云吐血。 「水临,到外头等我。」他听见那在一连串咳声中她突然虚弱的说道。 姜水临没有多问,走到房外后还将门掩好。 小敌人说等她,就是叫他不要走的意思。 过不了多久,伴随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父女对话结束了,姜老爷神情疲惫的推开房门,姜水临僵着身子不敢与他对眼,怕又看到姜老爷眸中的不屑与嫌弃,谁知姜老爷竟然伸手摸摸他杂乱不堪大概有七八天没洗发出酸臭味的头轻声说:「好好照顾你姊姊吧。」说完便离开了。 姜水临受宠若惊的盯着姜老爷离去的背影。 「水临。」屋里姜听云轻唤着。 他连忙进入屋内,看着姜听云依旧坐在方才的位子,被褥上的血跡依旧刺的人眼生疼。 「他……刚刚摸我的头……」他忍不住炫耀,微翘的丹凤眼目光中闪着璀璨星光。 姜听云听着他得意的语气觉得有些好笑,玩笑说道:「你头发都发出臭味了,亏爹还摸得下去。」 姜水临不满的反驳,「你屋子里的臭味还没我头发臭呢!」 「水临,以后不要你呀你呀的叫,要叫爹和姊姊知道吗?」她柔声劝导。 柔和的风送进屋内,姜水临忘不了这天。 是他真正成为姜家人的一天。 第三章 公子寻凡 「你出卖色相是能得到什么?」姜听云双目赤红伴随着咳声低吼。 为了不让弟弟成为荣乐那贱人的玩物她才提议假装他的病妻,在病妻还没离世之前不可二娶,可她的身子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她知道弟弟求药心切,可再怎么心切也不可听信荣乐那贱人的话随口胡诌有灵药邀姜水临入公主殿,荣乐巴不得她赶快死怎可能有什么灵药! 「没出卖色相,只是让她摸了几下罢了!」姜水临一想到没拿到灵药还让荣乐吃了豆腐气恼极了情急之下不小心说出实话。 他话一完果然见亲姊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大变,整个人垄罩着阴沉的黑气,她阴鬱的低咒,「果然是贱人,待我死后定要她夜夜不能入眠!」 一听死字姜水临也立刻苍白了脸,大吼,「姊!不准再说什么死不死!」 见姊弟两起了争执,芳华连连叹气,试着转移话题插口道:「少爷你身上还湿着呢,换完衣服再谈吧,不然将凉气传给小姐就不好了。」 姜水临这才想起自己全身湿淋淋,将姜听云的房间弄得溼答答的,他气恼自己这么不小心,连忙转身走出屋子,淋着雨回去自己的房间。 姜听云目光无神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神情恍惚的自语道:「这么傻阿……叫我怎么走得开……」 「小姐说什么呢,不过身子弱了点,小姐会长命百岁的。」芳华心头一酸,细声安慰。 像是没听到芳华的话,她又喃喃道:「可不看到水临平安娶过妻子、荣乐那老不修也还没死……就这么死不甘心啊……」 「是阿,小姐……所以小姐要撑到少爷平安娶过少夫人才行阿……」当然还有荣乐那老不修死,芳华没胆学着姜听云骂荣乐公主,只好在心里偷偷加上。 「可累了阿……芳华。」姜听云突然转头看向芳华,目光中薄雾濛濛,宛如随时会散去的江畔边裊裊狼烟。 芳华心揪得疼,含泪说道:「小姐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下,不过可别休息太久,要是荣乐公主再纠缠少爷如何是好。」 「哼,荣乐那贱人怎么还不死一死,果真是祸害遗千年吗……」骂到最后她渐渐消声,头轻倚在芳华的肩膀上疲惫地睡去,芳华几乎感觉不到重量,若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芳华几乎要以为小姐已经去了,她轻轻将姜听云移到床上为她捻好被子,这才走出屋子,却遇到换好衣服去而復返手拿一把伞站在门前的姜水临。 「小姐睡了。」芳华说。 「这阵子……睡得时间多了。」姜水临抿抿唇,忍不住撇了一眼屋内。 芳华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姜水临和芳华离开后,本该睡去的姜听云缓缓睁开疲惫的眼,吃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将全身的力量倚在床墙上,调整到最舒适的姿势后突然说:「进来吧。」 外头雨依旧晰淅沥沥下着,窗户被推开,一男子翻身而入,洁白的白色衣衫上半水不沾,「听云还是一样好耳力。」他温柔笑说,声音如潺潺流水滑过间底,有如深山里的瀑布,充满磁性悦耳。 那男子一身白色蓝云纹绣底衣衫,掩不住天生贵气,回首望着床上的姜听云,双眸深邃如汪潭,面容翩然俊雅,竟不比姜水临差上多少,两人是截然不同的俊色。 「让水临发现你就死定了。」闻言姜听云横起黛眉。 他不在意的耸耸肩,拉了张椅子坐到姜听云床旁,轻啟皓齿低柔说道:「手。」 姜听云神色一黯,缓缓掀起衣袖,露出苍白纤细几乎如针的手腕递到他温热的大掌中。 他神情认真专注,将手指轻搭在姜听云的脉搏上,垂着眸看不清。 「我这是清白都让你毁了,好在已经嫁给水临,否则定让你负责。」她忽然怡笑,却让笑声中沾上说不出的苦涩与苍凉。 他轻放下她的手,抬起头,浓密的黑发如瀑般柔顺的披散在肩上,有着说不出的高雅出尘,他如墨的黑瞳中有着疼惜,「横竖我也出不了姜家大门,就这样陪着你一起一辈子待在姜家吧。」 一辈子是多久? 她在心里自问,恍惚说道:「你是不可能随我一辈子都待在这里的,将来说不定……」 「没有将来。」他立刻打断她的话。 姜听云一愣,闷声说:「寻个机会水临将那谋反案给重查会还你清白的。」 「你这么聪慧的人当真觉得会有平反的一天?」他笑问,深邃的眸里满是嘲讽鄙夷。 「父亲就是知道你不可能会参与谋反才会救下你的。」姜听云细声说。 「别说了,王寻凡这名字已是一个死人的名字了。」他低低笑了一声,不甚在意。 闻言姜听云也不再说甚么,转移话题问:「脉如何?还有多久?」 「什么还有多久?不过脉弱了些罢了。」他不高兴的撇嘴。 「你就是和水临一样不愿面对事实。」姜听云叹了口气,身体是自己的,情况如何她最清楚,这一天一天虚弱下去,活到二十六岁已经是奇蹟了,思至此,她忍不住说:「寻凡,让水临尽早找一个心仪女子顶替我这位子,成亲仪式等我离去后再补也是行的,千万别让荣乐那贱……」 「我瞧你身体挺好的,还能担心这担心那的。」不等她说完,王寻凡再度打断她的话。 她水雾般的杏眼瞪了他一眼,让她好好把话说完不行吗? 「你去哪我便跟着你去,我分明说过的。」他接收到伊人秋水送波似的一瞪后,只嘻嘻一笑,目光宠溺,无赖续说:「可怎么办,我现在还不想这么早随你一起走,我们等等再走好不好?」他伸手握住姜听云骨瘦嶙柴的手。 姜听云眼一红,双眸中被泪水灌溉成薄雾濛濛,千头万绪如洪水袭来,鼻头一酸她微哽咽,「你这是做甚么呢……想把你一生都搭进去吗?」 「一生搭进去也好,那你也得陪着我活完这一生才行。」王寻凡笑了笑,那眼弯成了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双颊边的酒窝也泛起醉人圈圈涟漪。 「一个个都让我不好过……」一滴泪从她凹陷苍白的颊上滑落。 「让你好过就是让咱们不好过啊。」王寻凡伸手拭去她的泪珠,温柔的说。 把姜听云真正哄睡之后,他走出房间,看见姜水临撑着伞站在外面等他。 两个面容出色的男子对望,王寻凡嘴角始终噙着悠然的浅笑,姜水临终是没有他的处之泰然,皱着眉先出声,「如何?」 「不好。」他答。 姜水临一僵,没撑伞的那隻手握拳微微颤抖,担忧与焦急显露于表,「芳华说姊姊最近睡得多了……我担心是不是大限……」 「睡得多只是身子乏。」王寻凡打断他的话。 姜水临目露喜光盯着王寻凡,见他没有任何心虚,原本担忧不已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倚靠的港口,放宽了心之后他对王寻凡瞪眼,「男女授受不亲!你别老是偷进姊姊的闺房!」转身就离开了。 你不让我正大光明进去我只好偷进阿…… 王寻凡目送姜水临在雨中模糊的背影嘀咕着,目光忽地变深远,直至深不可测。 王寻凡,年三十一,本该在七年前那场荣安王谋反案中被斩首,却被姜老爷偷天换日给救了下来,七年来藏住姜府中不曾再面世。 在那场谋反案中一个诛杀了总共十七位涉案官员,其缘由是与皇帝唯一的胞弟荣安王一起密谋谋反,荣安王处事低调待人和善,忽被以谋反罪遭到斩首引起眾说纷紜,但七年过去了,这件事也被人渐渐淡忘。 姜老爷于六年前逝世,对王寻凡的身分只简单地说是他于谋反案中救下的人。 不过姜听云姊弟暗自猜测王寻凡丰神俊雅,兴许是被荣乐给看上了,姜老爷只好相助,而姜水临被荣乐看上则只是两年前的事。 王寻凡不知姜家姊弟是如此想法,否则非得气得吐血。 第四章 惊起波澜 隔天发了一件令姜家措手不及的重大事情。 姜水临一如往常上早朝,一般中午时间就会下朝回家与姜听云一同用午膳,可今日却迟迟未归。 看着桌上的午膳,姜听云有些心神不寧,胸口有一股闷气梗在心头上不去也下不来。 在一旁伺候的芳华见她拧着黛眉便出口安慰道:「小姐莫担心,兴许是外头雨下的大,少爷走得谨慎些。」 姜听云转头外着门外,这几日阴雨绵绵,淅淅沥沥的雨遮得景色朦胧,她忽然说道:「芳华,我有种不好……」 她话未完便见王寻凡俊容忧愁快步朝她走来,一身紫锦衣有些皱褶想来是慌忙中来不及理好,他向来是有条有理的人难得见他如此狼狈,姜听云不由得豁然站起身,芳华见状连忙扶好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发生什么事了?」她有些颤抖地问。 王寻凡皱起好看的眉,双眸深沉不见底,他乾哑着声音,「方才宫中来人说姜水临被鞭刑于大殿中……」 姜听云眼前一黑,几乎瘫软在芳华的怀中。 「小姐!」芳华惊慌地接住她如鹅毛般飘然落下的身子。 「怎么回事?」姜听云喘着气,努力地睁着眼,深怕自己这一昏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她若醒不过来弟弟该怎么办……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等了两年荣乐等不下去了,当着朝廷重臣的面质问姜水临的妻子何时才会死,姜水临答妻子病体已有起色,荣乐一气之下要皇上责罚姜水临欺君之罪,皇上道说不定姜水临妻子已死只是不肯娶荣乐为妻故欺瞒,便命人当着朝廷眾臣的面鞭刑姜水临直到他病妻面圣为止。」王寻凡说完后藏在袖里的手紧紧握拳,他垂下眸,用前额碎发盖住他此时的心情。 姜听云咬紧牙关,牙齦渗出血丝从嘴角溢出。 王寻凡脸色丕变,从芳华怀中接过她,连忙伸手搭上她虚弱的脉搏,「听云!」 姜听云嘴角边溢出血渍,她暴凸的眼眸尽是恨意,眼前晕眩摇晃,她紧紧的握住王寻凡白皙的手腕,「皇上不配!皇上不配!和荣乐都是贱人!把我弟弟还我……咳!」她溢出的血丝沾染在王寻凡的胸口上,艷红的斑斑血渍在他胸襟宛如破碎的红梅,妖异的美丽。 「小姐冷静下来阿!要是连小姐都倒下了少爷怎么办!少爷还等着小姐去救了!」芳华急的眼泪滚滚滑落。 「芳华说得没错,听云你要冷静下来,还要皇宫让那群贱人看看你安好的样子呢!」王寻凡心痛的搂紧她轻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 姜听云粗重的喘息声刺痛王寻凡的心,她的脉又弱了许多,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人世。 一听到姜水临还等着她去救,姜听云混沌胀疼的头脑终于拨云见日了些,不过还是呼吸困难,她垂下阴鬱的眸,冷静地说:「芳华备马车,我们去接水临回家。」 芳华立刻擦擦泪水连忙去准备。 芳华离开后只剩王寻凡和她两个人,王寻凡一边搓揉着她僵直冰冷的手柔声说道:「听云,姜水临会没事的,你千万不可大喜大悲,否则会无法救下姜水临。」他轻柔的拍着姜听云的背。 「荣安王若谋反成功那该有多好……」姜听云忽然低语,语音随即吹散在空气中。 王寻凡一怔,将她搂得更紧,眸中闪过千头万绪。 马车抵达宫中后,被守卫拦住,芳华连忙说是姜家夫人,那两名守卫不禁朝马车的布帘看去,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芳华气得发抖却无可奈何,守卫放行后芳华回到马车内看着闭目养神将头轻倚在靠枕上的姜听云不禁悲从中来。 如果少爷不要长得这么好看,如果小姐没有这副病身体,姜家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可惜这世间上没有如果。 进到内宫马车便进不去了,马车停在大殿前,下了马车之后芳华小心翼翼的扶着姜听云的肩膀,见一位留着白鬍的公公装扮的老者朝她们走过来,芳华警惕的挡在自家小姐身前。 「是姜尚书家的夫人吗?」那公公问道。 「是。」姜听云抬头与那公公四目相对,平静答道。 原本在打量着姜听云的公公与她那因病暴凸的眸两两相对竟有些惊怕,连忙移开目光,「奴才这就去通知陛下。」说完便离去了 「小姐的身分也是他一个阉人可以打量的?」芳华愤恨的说,目光灼灼燃火恨不得在那公公的背影剜出个血洞。 「陛下?配不上。」姜听云冷笑一声,将自己的身体状况调整到极限,虽然脸上的苍白和身材的骨瘦嶙柴掩不住病态,但在气势上绝不可以输。 这皇宫的气味让她噁心的想吐,她双眸阴鬱,宛如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这皇宫,她第一次来也会是最后一次!她在心里发誓道。 方才的公公去而復返,对着姜听云说道:「陛下请姜夫人进去。」 芳华谨慎的扶着姜听云的肩正要走进去时却被公公拦下,公公道:「陛下只有请姜夫人一人。」 姜听云回头眼神锐利的扫过那公公。 「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若是有什么万一……」芳华大怒。 「陛下只请姜夫人一人。」公公不敢再直视姜听云犀利的目光,垂着头恭敬再次说。 「你!」芳华咬唇,转头忧心地看着小姐。 「芳华在外面等吧!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姜听云轻移开芳华搭在她肩上的手,理了理身上衣服,头顶上的金丝八宝布釵摇晃碰撞发出铃鐺般声响在大殿外格外清脆,她直挺着身子,走入大殿中。 看着姜听云纤细随时可能随风而去的背影,那公公突然嘲讽似的轻笑一声。 芳华听见了,也冷笑,从口中吐出毒心之语,「我家夫人说了,反正姜家也没几个人,若是诛九族她也会在去地狱前夜夜来宫中报復,公公,你说我家夫人会不会说到做到呢?」 那公公心里不由得的直发毛,想起姜家夫人那双犹如鬼魅般暴凸的双瞳不禁抖了一下,嘴里却不认输的回道:「皇宫是什么地方,有陛下的龙气保护,任何鬼魅都是进不来的!」 「是吗?」芳华抿唇一冷笑,看看到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四周,「看公公应该在宫中待了不少岁月了,死了多少人公公自然心里有数。」 「大胆!」公公大怒的转头看向那年约十七、八岁的丫鬟,却见那丫鬟一双褐色的眼瞳诡譎盯着他看,他全身一僵,转身吐了一口青绿老痰在地上,懊恼直嚷,「真是倒楣!」便离开了。 姜听云入殿后,眾臣早已下朝离开了,她跨过红木门槛只看见一人脸部朝下趴在地上,而背部上斑斑血跡,一身代表礼部尚书的暗红色祥云官服凌乱不堪,黑色和着汗水的长发湿黏掩盖住姜水临的脸,也不知是死是活。 姜听云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让她快要喘不过气,从腹部涌上一股腥甜味,她连忙又吞了下,满嘴的腥甜提醒着她眼前的不是幻觉,那个她疼了十几年的弟弟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趴在地上,背上还满是血跡。 疼,怎么能不疼,活生生在她胸口剜出一碗血肉的疼。 眼前又要晕眩,她紧紧的握住双手,尖锐的指甲刺破掌心,却疼不过她心里的痛。 她一步一步的走向前,蹲在姜水临脸庞边,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水临,姊姊来接你回家了。」 姜水临原本被凌乱的头发遮掩下的紧闭的眼忽然吃力的睁开一小缝,黑发和着汗水紧贴在他双颊边,眼前朦胧一片却依旧能看见姊姊那苍白的脸孔,他蠕动因为失血过多而毫无血色的唇,声若孑蚊,「对不起……姊姊。」 姜听云眼眶一湿,「傻瓜。」 「姜家夫人到了?」那一声响亮的女声带着不耐烦从后殿风风火火走出来,看见蹲在姜水临身边的姜听云一愣。 姜听云不用猜也知道她是谁,一眼也不想看到她的脸,因此缓慢地站起身子,直挺好纤细瘦弱的身板,垂眸看着地上,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不敢看荣乐公主的容顏。 荣乐对于她这样谦卑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见她彷彿风一吹随时都能被吹走的纤细腰身,而脸上凹瘦的双颊骨,证实了姜水临所说的病得很严重。 「本公主很有良心吧!可命人别打伤姜尚书的脸呢!」荣乐心情很好,让她保养得宜的脸看起来越发红润,但眼下的青黑和略凹陷的眼窝却暴露了她的年龄。 第五章 漩涡骇浪 姜听云静静的站在大殿中,一句话也没说。 荣乐走到姜听云的身前,用她涂着红蔻丹长指甲如葱的手勾起她的细长消瘦下巴仔细打量,逼得姜听云不得不直视荣乐的容顏,荣乐眼窝凹陷,杏眼双眸混浊暗沉,如瓜子的脸令人讨喜,小巧玲瓏的俏鼻配上如红梅色的樱桃唇,她身穿嫩粉色牡丹花衬绿叶金红线丝绸綉边,腰上还系着火凤流苏玉珮可见皇上极为宠爱她。 而荣乐也瞧着姜听云,姜听云容貌与姜水临本就相差甚远,又因病态更显消瘦,让原本有一丝姐弟相像的地方消磨殆尽,她今日一身碧绿色长衫,加上鹅黄色的兔绒毛布袄,阴雨绵绵的天气让她身子相当虚弱,全身骨头痠疼不已,因此不得不加穿几件保暖,双颊凹陷,眼球暴凸,长发长年不见阳光有如乾枯的稻草般枯黄不已。 「两年前姜尚书说你活不了多久,没想到你还能活到现在,不如本公主今日就好心赏你一路好走吧?恩?」荣乐用细长尖锐的指甲狠狠抠进姜听云苍白的下巴,血珠从她指缝边溢出。 姜听云彷彿不觉痛,神色漠然的垂下眸,看一眼荣乐的脸都觉得噁心。 趴在地上的姜水临面朝下听见荣乐的话,他愤怒地想要再次蠕动嘴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背上传来麻麻辣辣的疼,而这份疼一路传到了他的心头。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恩?」荣乐如桃花绽放般艷丽笑了笑,将插在她下巴的手指缓缓往下移,移到了姜听云纤细的脖子上,隐约清晰可见颈子下流动的青筋血管。 「荣乐。」皇上忽然厉声道。 原本要使劲的手停了下来,荣乐转过头看皇上,扬起童贞似的笑容,跑到皇上身旁软语娇声道:「皇兄……人家这是让她早点死,姜尚书好早点成为人家的駙马嘛……都过了两年她还不死……」 不知何时从后殿走出坐在龙椅上的皇上撇了一眼地上的姜水临后便将目光移向站在他身前不卑不亢的女子。 感受到皇上的犀利目光,姜听云缓缓跪下,淡声说:「姜家妇听云参见皇上与公主。」 她自然而然将自己的姓给省略了,听在姜水临的耳里却刺耳如针扎,他意识断断续续的想,姊姊为了他……竟然连姓都说不得……都是他害的…… 「朕没想到姜爱卿口中的病妇竟还能撑到如今。」皇上唇畔含笑。 姜听云低眉恭顺回道:「回皇上,生死由天。」 「大胆刁民!你还有理!」荣乐杏眼瞪大,厉声道。 皇上拍掌大笑,锐利的双眸闪过讚许,他习惯性摸摸下巴的短鬚鬍,「朕就是天,你说朕要谁死谁敢不死?」 姜听云没有答话,膝盖已经传来痠疼险些跪不稳,她额上些许薄汗渗出,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如烟。 身体到极限了……得快点带水临回家才行……她咬紧牙关,牙齦承受不住隐约溢出血丝。 「皇兄,今日就赐死姜家妇吧!」荣乐唇上艳红如血,她艷丽绝色的容顏闪过痛快的神情。 姜听云全身一凛,瞳仁中绽放出杀气,她欲开口之际,裙角被轻拉扯。 「不……不……行……」姜水临发出细小微弱的声音,手没有力气却紧紧揪着姜听云的裙角不放手。 荣乐见状心中被激起愤怒,她提裙襦跑到姜水临的身边伸出手狠狠的揪起他本就残破不堪并且染血的衣衫,齜牙咧嘴,「本公主帮你处理掉垃圾你还有什么好反对的!」 姜水临只感觉背部传来麻辣辣的痛,他眼前一黑,姊姊瘦弱的身影模糊不已。 水临! 姜听云睁大眸看到弟弟虚弱地颤抖着睫毛,她心脏被提到最高处悬宕,冷意袭上她全身,不知哪来的勇气她霍然朝荣乐扑过去惊声尖叫道:「放开他!」 「阿!」荣乐被她突如其来的狠扑吓到来不及反应就被她压倒在地上,吃痛的头晕目眩。 「荣乐!」皇上错愕的站起身,恼怒正要道:「姜家妇听氏……」 「皇上!」外头突然一公公提着公鸭嗓惊慌的呼喊一边快步跑入大殿中。 「干什么!任何事稍议!」皇上怒喝。 公公被皇上周身泛起寒气给震着心惊,可此事非比寻常他一定得告诉皇上才行,因此他硬着头皮抖声道:「皇上!黄花镇传出尚有荣安王的馀党!」 皇上一怔,脸色阴沉下来,面若寒霜下令,「招左相陈笏之、禁军头领王礼壿到御书房。」他看了看地上已经昏昏欲晕的姜听云,瞇起眼,续道:「让人送姜尚书夫妻送回去。」 荣乐揉揉发红的疼处,一听到皇上此话怒然而生,揪住姜听云的头发大声说道:「皇兄!这贱女人意图谋杀本公主!不能就这么放她回去!」 「照朕的话去做。」皇上对那报信的公公说完流星大步离开大殿。 「皇兄!」荣乐忿忿的瞪着皇上离去的明黄背影,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一个大洞。 「公主……别为难小的。」公公伸袖抹抹额上的虚汗。 陛下阿……公主很是棘手的阿…… 「本公主就要送这个贱女人上西天!」荣乐双眼赤红,双手发狠掐住姜听云纤细的脖子。 「公主不可!」公公大惊连忙唤人过来拉开荣乐。 姜听云鼻尖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苍白的脸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她暴凸的双眸嘲笑的看着荣乐满是狠劲的脸,她轻轻一笑,蠕蠕乾涩带血的嘴。 荣乐忽地瞪大眼,惊恐的放开手,指着姜听云带冷笑的脸,害怕到口齿不清道:「你敢……你敢!」 公公见荣乐已经松手,悄悄在心里松了口气,唤人过来扛起地上早已昏厥的姜水临和暴凸着眼带笑的姜听云。 芳华在大殿外等得着急,终于等到大殿门被打开,少爷满身鲜血被人扛出来,她全身发麻,这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夫人呢!我家夫人呢?」她急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慌张地问。 扛着姜水临的侍卫斜眼撇了她一眼,不屑地朝后面努努嘴,「不就在后面吗?嚷嚷什么。」 芳华看见自家小姐挣扎着推开要扛起她的侍卫,自己抖着发软的脚缓慢的走出大殿,她连忙迎上去挽住小姐的手臂让小姐可以支撑,颤抖着声音低声问:「小姐没事吧?」 姜听云将全身的力量全倚在芳华的身上,她眼皮已经重的快睁不开了,她轻轻用鼻音嗯一声,借助芳华的力量上了马车后,闭上眼昏了过去。 马车飞快地回到姜家后,焦急不已不停在大厅来回踱步的王寻凡立刻健步如飞的迎上前,看也不看一眼满身鲜血的姜水临,将昏过去的姜听云一把横抱起朝她所住的院子奔去。 「寻凡公子!」芳华来不及跟上他的速度,紧张的在他身上喊道。 姜家的李管家年轻时便在姜家做事,也看着姜氏姊弟长大,姜老爷过世后更是将他们视如己出,看着这两姊弟一个病重昏去一个满身鲜血,他不禁默默落下泪来。 「李管家,这少爷……?」姜水临的贴身小侍阿寧站在李管家身旁手足无措的拉着李管家的衣袖。 李管家拭去泪水,心知少爷只是皮肉痛,不似小姐随时都有可能芳魂归天,难怪寻凡公子如此焦急,他静下心后转头对阿寧说道:「将少爷抬进房间后去请保之堂的方老大夫过来。」 阿寧点点头,将姜水临从马车上扛下来小心翼翼的走往他的院子。 另一边,在姜听云的房间里,王寻凡拿出随身的银针,眼疾手快地在姜听云的各穴位施针,须臾片刻,姜听云全身便插满密布的银针。 姜听云闭着眼痛苦的呻吟着,一滴汗从苍白的额上滑落入枕间消失匿跡。 「听云,我还捨不得,我们晚些走好不好?」王寻凡额上也是佈满晶莹剔透的汗珠,他搓搓姜听云冰凉没有温度的纤纤素手,一遍又一遍重复低声柔情道。 「听云,黄泉路太孤单了,你若早走了又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听云,我不求白首,只求与你黄泉相伴。」 「听云,你在我心上,你死我亦死,你生我亦生。」 芳华在门外听着王寻凡反覆的低语,她用手紧紧地摀住嘴,双颊边是滚滚如洪水的泪瀑,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呜咽出声。 她的小姐是何其幸运……竟还能遇上寻凡公子这样男子。 上天终是看不过小姐这样多舛的命运而赏给了小姐一个优秀男子。 小姐……务必要好起来阿…… 第六章 决心磐石 姜听云终于在四天后醒了过来,她醒时只觉飢肠轆轆,但腹上却又像有毛茸茸重物压着,她吃力将视线往下移,一个男子披头散发的坐在她床沿边,头轻靠在她腹上,俊容疲惫,眼下有些黑青,下巴长出刺人青色小鬍渣,他闭着眼呼息沉稳,显然睡得极熟。 为了照顾她,想是好些日子没安稳的睡过了。 她静静地凝视着,心里某处越发柔软,满满的浓情填满了整颗心,她伸手轻拂过他柔顺的黑发。 这么一触碰,王寻凡便被惊醒,他神情混沌猛然抬头,头发凌乱,怔怔地与姜听云的眼对视。 姜听云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寻凡,谢谢你。」 王寻凡突然整身抱拥住她,重重的身子压在她身上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充满男子的清新体味在她鼻尖繚绕不散,他将头埋进她发间,温热的吐息喷在她耳边。 「寻凡?」姜听云僵着身体不敢动,她脸色红晕一片,手不知怎么地也抱住王寻凡的窄腰,满足感油然而生,她饜足的瞇起眼,「我没事。」 「恩。」王寻凡用鼻音轻应了一声,却不肯离开她,彷彿如果只要将她狠狠镶进自己身体里,他就不必日日夜夜担心她会随时离开自己。 太痛苦了……比起他当年遭人背叛因而入狱更痛苦百倍……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 「说好黄泉路要一起走的……你若偷跑……我一定……」他用充满鼻音的清润嗓音断断续续说着,后面又说了什么姜听云没听清楚。 「对不起。」姜听云抿唇,将他又抱得更紧一些,王寻凡身上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到她身体里,也将他满满的情意传达到了她流动的血液里。 如果……她死了,寻凡也可以找其他的女子…… 像是听到她心里在喃喃自语,王寻凡放开她,眼下青黑一片的黑瞳反映着她苍白的脸,他恶狠狠地道:「不准再说对不起和谢谢!还有!我也不会再找其他女人,我说过了!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那怎么行!我已经快……」她急得要说话,却猛然咳嗽。 「没什么行不行的!我说了算!」王寻凡一边帮她顺背,一边狠戾说。 姜听云心头一酸,泪水模糊了眼眶,「如果……当年你没有来姜家遇上我说不……」 她话未完被王寻凡打断,「如果当年没有来姜家我已经被埋在土里还等不到人来祭拜了。」 「芳华,姐姐醒了吗?」门外传来姜水临担忧的声音。 「还没。」芳华答道。 「都四天了!王寻凡那傢伙还待在姊姊的闺房?」姜水临气恼问。 「寻凡公子会医术阿……」 姜听云听着门外传来的断断续续声音,抬起脸紧张问:「水临身体怎样?」 王寻凡努努嘴,没好气回应,「他那傢伙再被鞭个二十下也无碍的!倒是你,才出个家门就在鬼门关前走一关了!」他凝视着她,瞳仁竟似如粼粼水波流动。 「没事就好。」她轻吐了一口气,脸色红润不少,不过略迟疑了一下,皱着黛眉,一缕忧愁垄罩着她,她垂眸轻啟唇,「寻凡……」 「我知道。」不等她说完,像是猜到接下来的话一般,他低下身坐在床沿边,握住她垂放在被褥上的双手,紧紧的握住在自己宽大的掌心中,低声说:「我会让李管家和阿寧去多注意水临身边的女子的,你且宽心。」 姜听云弯了弯嘴角,忍不住叮嚀,「不求家世好,但要清清白白、品行要好才行。」 「恩。」王寻凡点点头,「我去唤芳华进来服侍你沐浴吧。」他站起身走向门。 闻言姜听云涩然,自己四天没有沐浴了,一定酸臭不已,没想到他还肯抱自己……这个有洁癖的人……她嘴边荡漾出灿烂的涟漪。 「小姐!」芳华奔进房间,见姜听云脸色有些红润,终于不是前几日的苍白无血色,一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找到栖身之地,她〝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扑向姜听云,「小姐……呜呜……吓死芳华了……小姐……」 姜听云有些手足无措,原以为芳华早已习惯她这样随时可能离去的可能了,谁知竟还是这样看不开……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笨拙的轻拍着芳华的头发。 「姊!」跟在芳华后面进来的姜水临也是目眶中微湿润,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你们两个傻瓜……」傻瓜……害她也有点想哭了…… 「姊才是傻瓜!来皇宫做什么!笨死了!」姜水临哽咽着,口齿不清低骂。 笨死了……怎么这么笨……差点……差点……害死姊姊的人就是自己了! 姜水临在被抬回家后第二天就醒了,第三天就可以下地活动了,他是男子皮自是厚了些,被鞭刑的伤也仅不过是皮肉伤罢了,但自从醒过来后听到姊姊尚未醒过来,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每天都守在姜听云的房门前,王寻凡天天也守在姊姊房间随时候诊,虽然讨厌王寻凡,但是为了姊姊的生命安危,他可以忍! 听到被自家弟弟骂笨,姜听云眼中原本要涌起的泪水就这么被咽了下去,她恼羞怒道:「要不是为了你这笨蛋,我用的着拿生命去拼命吗?」 这不说还好,姜水临倏地瞪大眼,所有自责的情绪通通如洪水猛兽般涌上了心头将他积极掩盖的脆弱给毁之一旦。 对阿!他才是笨蛋阿!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毁容了荣乐就会放弃了吧!对!毁容!」他失神的喃喃自语,目光扫到梳妆台上正好放置着一把剪刀,他豁然扑过去。 姜听云大惊,尖叫一声,「姜水临!你干甚么──!」一口气忽地提不起来,想是将肺部里的所有空气给吸尽,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 「小姐!」顾不上姜水临疯狂的举动,芳华惊恐的大叫,眼看着姜听云像是喘不过气,脸色发白,全身颤抖。 「听云!」王寻凡这时衝进屋里,大力拍着她的背部,表情着急慌张。 姜水临手拿剪刀僵在空中,呆滞无神,姜听云此刻无血色的容顏像是一块热铁深深烙印在他胸口。 姜听云终于顺过气,气喘呼呼的瘫软在王寻凡怀里,苍白的唇畔边溢出斑斑血丝,有气无力的半瞇着眼,气息断断续续。 「姜水临!毁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还要她多活些日子就不要再让她有过大的情绪了!」王寻凡心疼的搂紧姜听云瘦弱的身子,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姜水临大斥。 「对不起……姊姊……水临下次不会了……」姜水临手中的剪刀掉落到地上,发出〝硄〞的响亮声响,撞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他颓然跪坐在地上。 经过这次的情绪过于激动,姜听云昏昏沉沉在房间躺了好几天,意识模模糊糊,几乎要让以为她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 王寻凡一直待在她的闺房床边守着她,十指紧扣着她纤细的手,掌中的冰冷传到他心里,冻的他满满的疼惜就要溢出来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 眼前的女子正在跟上天搏斗。 他垂下眼,如远山的眉间拢出一条深沟,黑浓的睫毛轻颤,眼底是沉静如即将随风而来的暴雨。 「看来是等不了了……」他轻声低喃,将女子的手握得紧紧的,像是此生都不会再放开了。 「等不了什么?」耳边传来女子若有似无的笑问。 他猛然抬起头,见姜听云双颊有些红润,清亮着眼眸倒映着他俊逸雅人的脸孔。 王寻凡伸出手轻碰了她的额头,「烧还是没退。」手下依旧是烫人的热温。 「不碍的。」姜听云摇摇头,看着床沿边自己与王寻凡十指交扣的手滞了滞。 他的手很宽厚温暖,一点一滴将他炙热的体温引导入她向来冰凉的掌中。 「听云。」王寻凡温润的声音轻唤,见姜听云将视线从他两人交扣的手中收回,接着神情有些迟疑的续道:「我有个亲戚的孩子,七年前逃过了那场诛杀……前几天我收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我想把他接到姜家住。」 此话破绽甚多,不过向来聪慧的姜听云此时发烧的脑袋有些晕糊糊的,她勉强打起万分精神,「王家有留人下来甚好,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待着姜家。」她瞇了瞇眼,有些困倦。 王寻凡松了口气,轻抚着她散乱在绣枕间的乱发,带着一抹怜惜的浅笑,「睡吧,我看着你。」他嗓音如一首摇篮曲,轻柔缓慢。 他看着姜听云渐渐入睡,眸中有亮光快速闪过他眼底,最后復于平静,一如忽涌起的涟漪。 的确,他总不能一辈子待着姜家。 他会正大光明的走出去,带着健康的她一起。 第七章 梁夏入姜 当王寻凡带着那个孩童进入姜听云的房间时,姜听云正好在喝着苦涩不已的药汤,她皱着因枯瘦而凹陷高挺的鼻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捏着鼻子一口气饮尽苦药,她脸色难看的将药碗的给芳华,哑着声音说:「寻凡这药是放多少黄连,都苦进我心里了。」 芳华接过碗,果然喝的一滴不剩,她笑答:「寻凡公子敖这药也是为了小姐,他心里可不比小姐少苦多少。」 姜听云病态的面容上浮起红晕,「贫嘴。」 芳华笑嘻嘻。 「芳华你说,我这一身枯木,究竟哪里值那笨蛋喜欢了?」她掬起颊边一束枯发,映照着淡黄色的光泽,触感乾燥如烈阳曝晒下的稻草,面容有些茫然。 芳华心底一酸,将手中的药碗放置在桌上,走过去帮姜听云梳着长发,口中道:「哪来的枯木,在芳华眼中小姐可美极了。」她动作温顺,淡黄色的发丝在她那把梳子下被梳得分明。 姜听云嗤嗤一笑,「芳华你这是眼睛有毛病了,让寻凡帮你看看吧?」 芳华不答,神情专注的梳着发,然而姜听云没看到的是芳华垂下头用额发遮掩的双眸中有些水光蔓延,洇了她眼前。 王寻凡带着那孩童驻足在姜听云的房门外,姜听云和芳华的嘻笑自然也听得清楚,他身旁牵着的孩童略略抬头,只看见王寻凡秀美无暇的下巴,看不出他此刻表情。 「王叔?」那孩子带着稚嫩的童音。 王寻凡垂头嘱咐,「一会儿进去喊王婶,知道吗?」 那孩子疑惑着问,「不是该喊王……」 王寻凡没让孩子把话给说完,伸手推开房门,眸中是戏謔的笑意,「这话不是该问我,怎么会是问芳华呢?」 姜听云一怔,见那一身月色墨竹衣,面容俊丰的男子手牵着一年约十一、二岁的孩童走入,而后听见王寻凡打趣的话脸不禁又红了红,低声咕噥着,「偷听。」 芳华打量着那孩童,仔细看面容和王寻凡有些相似,儘管只有眉眼和王寻凡颇类似,她心下一凛,佯笑问:「这孩子莫不是寻凡公子的孩子,长得有些相像呢。」 那孩子抬眸,眼底疏离带着淡漠,却不是个此时年纪该有的神情。 王寻凡闻言,不由得苦笑,芳华话中打探意味他不是没有听出来。 倒是姜听云没有多大的情绪反应,睨了芳华一眼说道:「是亲戚自然有些相像了。」 「可小姐!」芳华不依的要嚷些什么,被姜听云一记凌厉的眼神给生生吞入肚子里。 「水临要下朝了,去交代午膳吧。」姜听云淡淡的说。 芳华撇撇嘴,端着空药碗走出房间。 「别怪芳华,这丫头就是护主。」姜听云歉然笑笑。 王寻凡耸耸肩,拉了张椅子随意拉到床边一坐,也不管那孩子依旧安静站得直挺,「护主的丫头也挺好的,可惜你方才让她太早走了,否则我方才要说的肯定让她大吃一惊。」他瞳仁中闪过恶趣的笑意。 姜听云歪了头一下,静待下文。 「我要和谁生孩子呢!你家小姐都还没让我碰一根脚趾头呢!」他无耻的说,露出无赖一样的笑容。 姜听云一听,羞的满面红光,低斥一声,「尽胡说!」 王寻凡狭长的珠瞳闪着流星般带着宠溺的光芒,他握住将听云微凉的纤手垂头把玩,一边漫不经心道:「过来让王婶认识你。」额上絮絮青丝轻舞飞扬,嘴角微勾代表他此刻心情极佳。 那孩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抬眸只一瞬闪过太多复杂的心思,明明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是透露出几分成熟稳重,他朝床上的姜听云微微弯腰,举止行云流水,雉音犹在,「姓梁单名夏,见过王婶……」 「听云,这孩子家排行第十,以后便喊他小十就行了。」似是不愿让梁夏多说,王寻凡揭过话后朝姜听云温靄一笑,揉着她的手加重了些力度。 姜听云不傻,自是听出他有所隐藏,不过却也没有点开。 对于王寻凡,她有太多的不明白,远远瞧着那非凡出色的男子,好似一团迷雾縈绕,然而当他走向她,却又迷雾散尽只如春风般将她包围。 「梁夏,倒是好名字。」她頷首,双眸闪着慧黠的光芒。 王寻凡手一顿,胸口有什么如潮水袭了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给吞噬,长睫如黑蝶微颤洩了几分他此刻倾巢而出的悸动。 一旁的梁夏默默看着眼前相视的男女,明明两人皆不语,却感觉到此刻的安寧静美。 那女子不美。这是他踏入房间第一眼所见感想。然而他却从王叔深情凝望的黑眸中窥见属于那女子的不凡。 出了姜听云的闺房后,一大一小呆站在房门前,梅雨季节午后时常下起连绵阵雨,珍珠般的雨沫先是一滴两滴落入土中不见踪跡,随后撒下如薄幕般的细雨,轻拍打的屋簷的声音像是谁急切敲打着鼓声,簷角蜿蜒下串串断了线的雨珠。 「雨不会下太久的。」王寻凡伸手接过雨滴,掌心冰凉,双眸朦胧穿透雨幕去向了遥远的彼方。 梁夏略抬头,「王叔,这几年来您就待在姜家度日吗?」 王寻凡垂头,伸手揉了揉梁夏的发旋,嘴角边有一丝如晚霞般斑驳的笑意,「姜老爷大恩……没齿难忘。」 还有……很多人…… 回想起那段惊心动魄,他亏欠的人太多,或许苟且偷生后活得光明正大,对那些含冤而死的魂魄才是最大的回报。 七年前荣安王谋反案诛杀了许多人,荣安王更是死无全尸,如今传出荣安王尚有馀党倖存,皇上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火速派了禁军头领王礼壿前往黄花镇捉拿,却扑了个空。 本以为荣安王一党早已诛杀殆尽,却没想到如今尚有馀党,皇上一袭九爪龙明黄云綉龙袍来回在御书房踱步,脸色难看至极。 御书房内还有另一男子垂头恭敬的佇立,他身形修长如坚松,双肩宽厚健硕,眼瞼狭长,皮肤麦色,轮廓深邃,上唇薄下唇厚,一丝墨色瀏海遮盖住左眼,一身緋色仙鹤官袍来不及褪下,顶上乌纱帽端正,一下朝便被皇上招至御书房,他便是位居一品左丞相的陈芴之。 传言陈芴之五岁开口能言,十岁诗书易经能诵,十九岁登科状元,三十岁登居高位左相,年纪轻轻却是能一言左右大仓国事。 「当真一无所获?」皇上眉头深锁如壑,目光犀利,盯着陈芴之的深邃目光如暗夜丛林里伺机而动的譎瞳猎豹。 陈芴之双眸清澈如川水粼粼,声音不起一丝波澜,应答道:「是,一无所获,亦无寻着放消息之人。」 「很好……」皇上阴鬱着脸,眸底闪过森然戾气,猛然停下踱步的步伐,「继续查,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都格杀勿论,朕就不信能逃去哪。」 陈芴之退出御书房后抬首遥望天边霞色,高挺的鼻樑染上暮光,双眸中原本清明的目光混浊一片,整个人沐浴在这澄黄天光里,身后阴影拉得老长,斑驳不堪,他忽地无声嘲笑了一声,迈开沉重步伐离去。 第八章 罌粟绚烂 〝咳〞〝咳〞静悄悄的雅緻别院传来努力压低声响的咳嗽声,在晨光未亮中特别响亮,蛙吟虫鸣和弦着,搭配出一首不协调刺耳的曲乐。 为了就近照顾姜听云而宿在隔壁房浅眠的芳华听见动静立刻起身,连鞋子也不及穿赤脚下地,不顾脚趾窜上的凉意便出了房,急敲姜听云的房门,「小姐?」 房内回应她的只有一连串的咳嗽声,芳华又敲了几下依旧无人应门,门内上锁她不得而入,焦急的原地打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素有晨起散步习惯的王寻凡单着白褻衣外搭件云纹玄色长衫快步而来。 「寻凡公子!」芳华拉住他的袖子,急忙道:「小姐咳得厉害,门锁了我打不开。」 随着芳华的话落下,像是回应似的里头又咳了几响,这次还带着乾呕声。 王寻凡脸色丕变,硬扯了几下房门扯不开,便木下脸抬脚狠踹,破门而入,印入眼帘的是姜听云穿着褻衣正拿着不知名药粉错愕的表情,见了王寻凡与芳华在门外,她神色有些紧张的藏起手中的药粉,轻咳了几声。 王寻凡疾风跨步一把揪住她的手,灵敏的鼻子细闻了一翻,黑白分明的瞳珠一缩,俊顏渐渐沉了下来,最后双肩颤抖狠瞪着姜听云,气息粗浅不一。 姜听云被王寻凡凶狠的注视下心虚的垂着头,用鼻音哑着声低唤,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讨好软语,「寻凡……」 「小姐……」芳华正欲说些什么。 「芳华出去!」王寻凡如猛兽般的咆啸划破天际,瞳珠盯着姜听云的脸不移,咬着牙许是气极,全身打着哆嗦。 被他这么一吼,芳华愣住,迈不开脚步。 「我让你出去!」王寻凡胸脯大力起伏,这次直接将呆愣的芳华给粗暴地推出房外,已被他踹坏房门锁不起来,他便直接拿了椅子抵住,不让任何人进房,气势汹汹,好似备战一般。 姜听云看着已是气疯了王寻凡,微微叹了口气,胸口却是没来由的一暖。 「姜听云!」他猛然转过身,搭在肩上外衣落地,一步一步靠近,每一步都彷彿含着铅锤似的沉重万分,儒雅清俊的脸彷若千年冰山冻结万丈寒霜,眸底是说不出的痛惜与悲痛万分。 自七年前被人背叛后,他很少有这么愤怒的时候,而姜听云也是第一次听见他这样嘶吼她,是要多么的痛,是要多么不捨,才能让他狠的下心让自己遍体麟伤。 他大力的捉住姜听云纤细的手腕,力度之大,让她手腕上印上斑斑红印,姜听云掌中的粉末簌簌落下,一股刺鼻的异香飘散开来,王寻凡咬牙切齿,双目气极通红如被困住的野兽,一字一句压抑着即将山洪般宣洩而出的情绪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不等她回话,他猛然将她抱住,声音颤抖像是风中兀自飘零的落叶,萧索孤寂,「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如此害怕失去你……」 姜听云手中药粉包掉落,将自己埋进王寻凡的怀中,听着他强健有力跳动着的心跳,垂着眼低低道:「寻凡……我更怕我来不及……」 死亡不可怕,她怕的是她若死了,弟弟没了她的庇护会沦为荣乐公主的囚;她怕她死了,他会在姜家一直等着不可能有归期的她。 「寻凡……我终究是自私的……希望自己多活一些能够陪着你。」说着,她盈眶堆积起了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串串落下,哽咽泣不成声。 「你能的!有我在你能的!不需要靠这些,有我在你能的!」王寻凡一脚狠踩着那些粉末,抱紧怀中的她,心间磐宕着满满心疼,像是谁拿着细针不停戳着他脆弱的心口,那每一小针都让他疼得几乎不能呼吸,怀中的姜听云很瘦,瘦的他几乎快要抱不住她。 脚下粉末飘散出淡淡混合着药材刺鼻与罌粟香,王寻凡不必细察,用鼻子便能闻出这药是剧毒,能延长寿命却必须忍受剧烈痛苦的毒药。 听云,是感受到你寿命大限的迫切了吗? 王寻凡狠咬着牙,紧抿的唇尝到一丝血味,压抑住自己的悲痛哀鸣,强忍着的一颗泪珠终是滑入姜听云的衣衫里,灼伤了彼此的心。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便要是多么的心痛才能让如此至情男子流淌下那颗珍贵的泪珠。 姜水临尚不知此插曲,只是照惯例下了朝后回到家一身官服来不及褪下,便被王寻凡给揪住,一路给拖进姜家的藏书阁里。姜家藏书阁自百年前开始藏尽浩瀚书海,书册数量庞大,足有三楼之高的木柜摆放密密麻麻被浓沉书香包围,回廊木阶以利供人取阅。 傍晚霞光从云彩间透出,照入藏书阁一角木阶,柔和光晕随之起舞。 王寻凡再次进入藏书阁,而姜水临正捲着袖子坐在阶台屈膝仔细翻阅膝上的书册,脚边推积散乱一地的册子。 「如何?」王寻凡走近问,踩着阶楼发出木头〝嘎吱〞脆耳声响,回盪在空盪的藏书阁里。 姜水临撇撇嘴,眉宇间有些疲惫,神情唾弃的闔上书,「野史写得内容能信吗?不都是大家胡诌出来的。」他挥了挥手上的书册,赫然写着〝大唐野史一览〞。 「我只想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提到关于月氏后人的去向?」王寻凡脸色平静语气中却带着严厉和急迫。 「只说了月氏后人隐居于世。」姜水临叹了口气,懊恼地搔搔头,垂头丧气道:「月氏后人究竟存不存在只是个传说而已。」 三百年前战神王爷与月神王妃淮江一役后片寻不着尸骨,也不知是尸骨无存还是隐居于世,正史只提及大唐承安帝立了衣冠塚,然而野史记载的最多的也只是听闻月氏后人善医与观相,其他亦无多叙。 「整本书只说了这些?」王寻凡虽然原本就不抱什么期待,却还是感到满满的失望。 「大多在叙述月神王妃的人生,我只是把你想知道的简洁扼要而已。」姜水临耸耸肩,无奈的看着王寻凡,表情一瞬凝固,「怎么突然要寻月氏后人?难道姊姊又……」他迟疑不定的问,捏着书角掌中有些濡湿。 「没的事,你再继续找,晚饭时间到我会差人来唤你。」王寻凡转身便离开。 姜水临瞪大眼,在后头诧异的叫着,「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这里是我家……」 姜家廊楼朱红相应,簷角砖瓦新漆鲜艳,却依旧看得出岁月的痕跡。走出藏书阁,一股疲惫感袭上全身,王寻凡像是忽然失去了人生方向,犹如在广阔的大海上的一叶孤帆,茫然无措,自从姜老爷保下他来到姜家,他一直以为此生都会在姜家度过馀生,守着姜听云便是他此生唯一的愿望,如今姜听云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这渺小的愿望犹如沧海一粟多么的微不足道。 将梁夏带入姜家,意味着自己没有退路只能往前走了。 他无法想像,当他再回首,那个眉眼盈盈的女子早已入了黄泉,白骨皆枯。 第九章 把柄在握 梁夏来到姜家,每日的课题只有到姜听云的房间读书练字,一开始梁夏对于姜听云房间长年难闻的药味很是不喜,因此总是选在窗边的小台桌温书,他是个安静的孩子,一般不会多言,姜听云不常下床走动,偶尔会轻咳几声,又似怕吵到梁夏温习,总是摀着胸口,压抑着自己的咳嗽声,咳完会歉然的望了一眼梁夏。 梁夏来到姜家已有两月之馀,梅雨渐歇,迎来炎炎的七月,坐在窗边暖风轻拂过他的双颊,房间内难闻的药味似乎也习惯了,他搁下笔转头看了一眼半倚在床塌上垂眼看书册的姜听云。 感觉到他的目光,姜听云抬起头,朝他淡淡一笑,「难得你是个喜静之人,若换作他人怕是会觉苦闷至极。」 「不苦闷。」梁夏回道。 「寻凡曾是我爹门下学生,王家有留人下来真是太好了,你不姓王,可是王家远亲?」姜听云闔上手中的书册,双颊边圈起浅浅酒涡,眸底慧黠闪烁如星河。 梁夏略略一顿,回想起王寻凡曾提点过他的话,偏过头回避了姜听云的灼灼目光,用鼻子虚应了一声,「恩。」 「你在家排行老十,可见你家族之庞大,七年前的谋杀案,现下除了寻凡,已是再无亲人?」王寻凡叮嘱过她不准下床,既然打开了话匣子,间着无趣的姜听云又好奇问。 不知想起了何事,梁夏神色茫然了一瞬,又立刻恢復,模稜两可轻声回应,「大抵是。」 以为自己触动了梁夏不愿回首的惊心回忆,姜听云抿了抿唇,歉然道:「抱歉,我不该问的。」连忙话锋一转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她温和笑了笑,「我曾听爹爹说过寻凡是聪慧的学生,如今看了你,才知道王家是出才子。」 梁夏静静的听着,面无表情,好似那些皆与他无关似的。 得不到梁夏的回应,姜听云略显尷尬,两个人皆不作声,从窗台送入的七月清风吹散了难闻的苦涩药味,掛在窗台上金色风铃脆耳叮噹,底下系着的千纸鹤摇摇晃晃。 此风铃是王寻凡掛上的,意在祈求姜听云身体安康。 凉风吹起她颊边一缕乾枯如稻草的发丝,透明苍白的皮肤下血脉清晰,因为枯瘦让她的小巧秀美的鼻子看起来高挺,梁夏望过去,只觉得此女子给人安逸且静美的舒适感。 「王家没有人了。」他忽然飘緲一声轻喃,在姜听云诧异回过头之际,便别过头继续自己的温书。 房间门被推开,今日王寻凡一身墨色缎子衣袍,袍内露出银色木槿花镶边,腰系水色玉带,显得优雅诗意,他嘴角弯着微笑的弧度,眉梢上宛若春风,天然风韵悉堆在狭长的眼角中。 今日难得的没有翻窗而过,他大步流星坐在姜听云的床沿边,青竹般修长的手指熟练的帮她推揉,一边笑问:「今日感觉如何?」 一见他这般如花笑顏,姜听云的心情也跟着欢悦,打趣着道:「可有什么喜事,瞧你喜上眉梢。」王寻凡的手很温暖,包覆着她有些冰凉的手,暖进了心口。 「是有喜事。」他撇了一眼梁夏,倾身在姜听云耳边悄声低笑,「让水临成家很快便会有着落了。」 「真的?」姜听云瞳仁绽放出夜空中璀璨烟花,便让王寻凡看痴了眼,他怔征用大掌覆上姜听云星光般的眸子,姜听云推不开,疑惑道:「干什么呢?快跟我说说寻了哪家的姑娘……」 「不让别人看见你的眼。」他闷声道。 姜听云不解,眼前被他覆盖住什么也瞧不见,而从长指间的细微缝隙看见王寻凡唇畔边带着虚无飘渺的浅笑,那笑意没有直达眼底,像是冻结了一般不真实,心底是说不出的柔软,她露出一个暖心的笑,承诺道:「此生只看你。」 「真的?」他的心一颤。 「我都这样了,也只有你愿意不离不弃。」姜听云苦涩自嘲,轻轻拿开王寻凡的手,眼前再度光明,而王寻凡俊逸的容顏染着斑驳的苍凉与孤寂。 王寻凡捻开她颊边的落下的碎发至耳后,垂眸长睫在瞼下映上淡淡阴影,抿唇酒窝涟漪轻起,突如其来的惆悵冲散不少两人的喜悦,姜听云盈笑望着他,目光专注,几乎要望进他的灵魂深处,看穿他背负着沉重。 须臾,他再抬眸,又是那湛亮清澈的俊顏,他笑了笑轻刮了一下姜听云秀巧的鼻头,问道:「方才在和小十聊些什么?」 姜听云努努嘴,「你还没说替水临找了什么……」 「找什么?」她的话未完,刚下朝尚穿着一身大红紵丝蟒朝服的姜水临跨步进入房内,光滑匀称的额头渗出薄汗,修长的腰身系着金鈒花带,狭长的凤眼有些疲惫之态,却在入室见姐姐气色不错的容顏后那一抹疲态被一扫而尽。 两个俊秀非凡的男子聚在她房间,顿时让满是苦涩药味的房间容光焕发起来,姜听云掩嘴低笑,指着一旁心无旁鶩的梁夏,「王家出俊才,眼下若是过了几年,小十也能与你们较劲了。」 被点名的梁夏执笔的手一顿,王寻凡神色自然的接过话,嗤了一声,「小十不足为惧。」 「姊,我怎么都瞧着我们姜家才是出俊才。」姜水临挑挑眉,坐到了床沿的另一角,好心情让朝政上的阴鬱消去不少。 难得融洽的时光短暂须臾,李管家带着急躁焦虑的脚步而来,踩踏在姜家百年廊木上格外令人不寒而慄,他到达姜听云的房间门外,喘了几声,脸上带着惶恐不安,轻敲了几下门,即便他已是侍奉姜家多年的老管家,仍是无法克制从胸口蔓延上来的惊惶。 「小姐、少爷。」 出来应门的姜水临,一身朝服未褪,舒展的眉宇间别具天韵,「何事这么着急?」 「少爷,荣乐公主正在大厅。」李管家一抹冷汗,立刻道。 姜水临神情一滞,声音不由得拉高低吼,「你说什么?」 「公主差人来说要找姜家妇听氏,这可如何是好,少爷。」李管家揣揣不安,方才见那荣乐公主的架式,定是没见到人便不离开。 姜水临眼角触及伴倚在床上带着笑意的姜听云,眸底的阴鬱汹涌出波浪翻腾,他脚步错乱不由分说立刻往大厅而去,「我去把她打发。」 「少爷!」李管家诧异一喊,吸引了有说有笑的王寻凡与姜听云的注意。 「李管家?水临这是去哪里?」姜听云嘴角边的笑意歛起。 李管家立刻将方才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姜听云,只见姜听云脸色丕变,王寻凡立刻揽住她的肩,柔声道:「听云莫动气,顾好身子才能与荣乐较劲。」 「寻凡,你说这要我怎么安心的走,水临做事衝动,什么时候搭上自己都不知道。」姜听云愁眉锁眼,一口长气叹出无尽苍凉又无奈。 王寻凡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气宇不凡的侧脸染上淡淡光晕,让他刀刻般的鼻翼更加坚挺,柔情蜜意轻声慢调,低低一笑,「听云,让你不得安心,便是我与水临穷极此生大志。」 姜听云横眼瞪了王寻凡一眼,半响抿唇又是一叹,「寻凡,去拦住水临吧,我一会儿过去见荣乐那贱女人。」 「听云不可。」他手劲一紧,弄痛姜听云的掌心,表情凌厉。 「水临是我弟弟,我绝允许任何人欺负了他。」姜听云一字一句,说得坚毅,似乎即便是天地撼动也无法让她改变心意,她转头扬声,「芳华,替我换衣。」 王寻凡怔了怔,终究是坳不过她的固执,起身去拦姜水临之际,回过头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饱含了许多情思还有藏在眸底如千年古潭的深意。 第十章 故人书信 正要踏入大厅的姜水临被赶到的王寻凡给抢先一步拉住手臂,姜水临回过头,那俊顏密布着阴云,一见是王寻凡,语气不善,「为何拦我?」 「交给听云处理吧。」王寻凡跩着他的袖子往后走。 姜水临甩不开王寻凡的手,隐隐一些怒气升腾而上,「王寻凡,放手!」见王寻凡不为所动,不由得恼怒,愈发口不择言,「你日日躲在姜家渡日,还要靠姜家闢护多久?不管姊姊是否愿意随你,我头一个不应姊姊随了你这窝囊废!」 王寻凡脚步一滞,单薄的背影微僵,手指蜷曲揪住姜水临的袖子手劲加大,白皙如玉的手背上青筋浮起。 「放开我!」姜水临低吼。 「是呀。我是窝囊废。」他驀然松开手,转过头与姜水临对视,那漆黑的瞳仁中深邃不见底,「却总比你日夜让她烦心,加速虚弱来得好。」 「你说什么?」姜水临呼吸一滞,咬牙切齿。 王寻凡垂下眼瞼神情飘渺如烟,额上发丝倾斜一边露出光洁额头与穠纤合度剑眉,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嘲讽笑容,「姜水临,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听云,可你又有何能耐?」 这话如万箭射穿姜水临的心,痛的他鲜血直流。他知道自己无法反驳,嘲讽着七年来躲在姜家的王寻凡,自己又何尝不是无能为力。 两人这一拉一扯对峙之际,姜听云已经换了一身鹅黄色小白花的衣裳从另一边的长廊走入大厅,荣乐不带一人,隻身坐在椅子上,捧着李管家端上的热茶,她出神望着倒插在热茶上的茶梗,眸底有一瞬茫然。 姜听云由芳华搀扶着,荣乐闻声抬头,那某茫然很快被鄙夷给取代,她放下未啜一口的热茶,眼梢扫过芳华,红唇轻啟刻薄道:「本公主只要见听氏一人,间杂人等滚下去。」 芳华一口闷气上不去下不来,抿着唇担忧的望着自己小姐,姜听云松了芳华的手,理了理衣服,云淡风轻说:「芳华下去帮我热上一碗鸡汤送去给水临吧。」随后坐在距离荣乐稍远的雕花木椅上,垂着眼瞼,「公主殿下此番下驾,所谓何事?」 荣乐眼珠阴晦的左右盼顾了一翻,再三确认大厅无人后,她站起身走靠近姜听云,只用两人可以听见的细小声音道:「你……休想要胁本公主。」她说得咬牙切齿,狠劲十足。 姜听云微后仰,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似笑非笑,如梦如幻,「公主殿下说笑了,民妇岂敢要胁公主殿下呢。」 「本公主不管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若是你敢说出去半句……定让你死无全尸。」看着姜听云那嘴角勾起的淡淡浅笑,荣乐胸口一把无名火窜了上来,涂着红蔻丹的尖锐长甲扣上姜听云纤细的脖子,慍怒道:「你在嘲笑本公主?」 「公主殿下,可真单得起公主殿下这身分……?」姜听云推开荣乐的手,雪色的纤颈上被荣乐印上弯弯月牙,她缓缓站起身,昂首挺胸,气势凛人。 「你说什么!」荣乐胸脯大力起伏,拔声怒喝,却隐隐约约可以从那颤抖的声音里察觉一丝害怕。 在后堂侧耳倾听的姜水临与王寻凡两人对视一眼,姜水临的眸中尽是不解疑惑,而王寻凡的黑瞳则是深邃如漩涡。 姜听云掩嘴低咳了几声,继续道:「公主殿下与皇上……」话未完,又是激烈的咳嗽。 「住口!」荣乐双肩颤抖,猛然后退了几步,看着姜听云犹如看着一隻猛兽一样。 掩在手里的嘴勾起一个痛快的笑容,姜听云抬起头,额上碎发微倾出一个弧度,似乎没看见荣乐那惊惧的表情,乾涩的唇无声蠕动出两个字。 「你胡说!」荣乐脸色刷地惨白,双手摀住耳朵。 王寻凡透过隙缝窥过去,正巧撇见姜听云那蠕动的唇,他微张唇,背脊一僵似乎是不可置信,被王寻凡挡住目光的姜水临见了他这诧异万分的模样,连忙细声询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那女人对姊姊做了什么?你别傻呀!说话呀!」 那两个字像是一把重捶,将荣乐的理智给击碎,最后她选择落荒而逃,奔出姜家大门前还被门槛给绊了。 大厅恢復寧静,姜听云依旧站着,她望着荣乐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动也不动,如蝶翼的长睫下波动未起,彷彿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姊!」见荣乐一走,姜水临立刻从后堂出来,却被身旁的王寻凡抢先一个箭步上前疾风般搂住姜听云,「王寻凡你这不知羞耻!」姜水临气极,碍于姊姊在前,只能踱步兀自恼怒。 姜听云耳朵贴着王寻凡的胸膛,他平稳的心跳穿透过两人薄薄的衣衫传递了过来,她静静闭上眼,方才那一剎那的疲惫感被扫尽。 「姊,你和那荣乐究竟谈了些什么?」姜水临抿嘴问道。 姜听云噗哧一笑,声音很淡,几乎要飘散在空中,「没什么……曾经有个人……将皇宫秘辛当作趣闻……送给我……」 王寻凡十指蜷曲,用全身的力量去将她搂得更紧。 「寻凡,你为何心跳加速?」姜听云抬起头疑惑的问。 「这不是美人在怀嘛,我紧张的心跳加速了。」他浅笑,双颊圈起淡淡涟漪,如春风而至,笑眼弯弯如弦月,那皎洁弦月下却埋藏着一闪而过的复杂。 姜听云娇嗔的瞪了他一眼,「就贫嘴。」 姜水临亦是全身鸡皮疙瘩掉满地,横眉不屑咕噥,「噁心,不知羞耻。」 与荣乐针锋相对后姜听云感到有些疲惫,由着弟弟与王寻凡送她回到房间,而梁夏也被带出去踢蹴鞠,关上房门,房内安静无声,未掩上的窗台送入凉风,梁夏桌上来不及闔上的书册被掀翻几页发出〝嗤〞地声音,姜听云吃力地从床底拖出一个满是灰尘的旧箱,她轻轻一抹上头的结网,眼底浮起一个缅怀的笑意。 「虽然不识你,你却帮了大忙。」她喃喃自语。 思绪飘得很远,每当几乎撑不住的时候,窗沿就会静静躺着一封属名给她的信,字跡遒劲苍豪,内容皆是宫中祕闻或是街上趣事,虽是并未属名谁写的,那时的她却觉得有趣,只当说书本来看,在她痛苦之际抚平她苍凉的泉源。 轻轻打开旧箱,满满的书信叠得一丝不苟,有些已经泛黄字跡模糊,断断续续的书信在荣安王谋反案后彻底断了音讯,能自由出入姜家的人本就少,而知道姜家有姜听云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在身为翰林学士的姜老爷尚健在时,只有关係亲密的学生才能在姜老爷的邀请下出入姜家,只不过她几乎足不出房门,姜老爷的学生她亦未曾见过任何一人。 有时她会想,也许那人已有了妻小幸福生活着,也或许……已死在当年荣安王谋反案里了。 「无论如何……谢谢你。」姜听云垂下眼瞼,将书信一一摺好再度收回了旧箱。 窗外那抹墨色缎子衣袍的身影藏得极好,他静静佇立听着屋内姜听云的呢喃,抬头望着那苍穹浮云,褐色瞳仁中未起波澜。 第十一章 谁人芴之 荣安王尚有馀党一事在各地频传,皇上喜怒无常,将气全撒在文武百官身上,今日早朝更是将递上的奏摺给全砸了,皇宫中垄罩着阴云暴雷,无人不提心吊胆。而自从从姜家仓皇而逃的荣乐公主也没有再对姜水临紧迫盯人,只是每日依旧眼窝青黑,乐此不疲周旋在面守与男宠之间。 今日姜水临是被左相陈芴之给派人送回来的,似乎是下朝后和同僚畅饮后醉得不省人事,在房间里听闻此事的姜听云手中端着的药汤一顿,抬眸间有些疑惑,「左相?」 「是,陈大人现在在大厅。」来通报的李管家擦擦额头上的汗,方才和阿寧两人一起将浑身酒味的姜水临送回房间,费了好大一翻劲。 姜听云若有所思的放下药汤,她对左相陈芴之的印象不多,只记得他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在姜老爷尚在世时曾夸讲过这位天资聪颖的学生。 她淡然的理了理坐皱的衣裳下床,一旁的芳华连忙拦住,语气担忧,「小姐,先喝了药吧。」 「李管家去交代别让寻凡来大厅,许陈大人会识得他就不好了。」姜听云连秀眉都没一皱,一碗饮尽药汤,说完便走出房门前去大厅。 芳华担忧姜听云的身体,一边搭把手小心翼翼扶着,不过姜听云走得有些急,双颊微潮红喘气声粗重,芳华忍不住道:「小姐慢些。」 「让客人久等就不好了。」 姜听云缓了几口气,脚下正要踏入大厅之际,瓷杯翻倒的声音一响伴随着衣袍鼓动的簌簌细微风声,她一愣,飞快步入大厅就见陈芴之一身朝服未褪,目光深邃悠远朝着敞开的窗沿若有所思,一隻黄蝶拍着蝶翼悠悠晃过,他身前的茶几瓷杯翻倒打了个转,茶水四溢开来,一股沉香的蔓延围绕。 「见过陈大人。」姜听云微微幅身,眼角随着他的目光望出窗外,却没有看见什么。 听见姜听云的声音,陈芴之缓缓转头与她对视,瞳珠漆黑幽深如漩涡,身前翻倒的瓷杯彷彿与他无关似的,他抬起有些染上茶渍的袖子轻拍了几下,声音冷如山泉,「抱歉,手滑了。」 两个人彼此不说话,都在互相打量着,陈芴之长得出乎姜听云的意料之外,不似文人般他有着麦色的皮肤,轮廓极为深邃,狭长的双眼被瀏海盖住看不清情绪。 当然,陈芴之也打量着姜听云,只是很快的又转移开目光。 姜听云首先打破沉默,「多谢陈大人送水临回来,只是水临一向不饮酒……」她说得小心翼翼,一边用眼角观察陈芴之的表情,却没能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探察到什么。 陈芴之伸手轻轻将翻倒的瓷杯拨正,垂下眼瞼,声音飘渺,「总是会有第一次的。」 姜听云眉角突地一跳,摸不清陈芴之是什么意思,正要开口问清楚,陈芴之忽然站起身,走到她身前,姜听云不明所以微微诧异扬起头凝视。 「西方碧城县瘟疫扩散,皇上似乎属意姜尚书前往就瘟,姜夫人还是提早做准备吧。」一连串脸不红气不喘,陈芴之与姜听云四目相对。 他的话像是在姜听云心中投入一颗巨大的石头,溅起水花,她心头一紧连礼仪也顾不上直接直起身,强忍着惊惶哑声问:「陈大人这是何意?水临不过是礼部尚书,解救瘟疫何须……」 「圣上的意思谁也不能妄自揣测。」 陈芴之说得曖昧矛盾,姜听云慌乱的表情也立刻恢復冷静,只是内心的滔滔波浪依旧漩涡四起,她指甲扣进掌心,一丝刺疼传递了过来,她声音清冷,「陈大人是为了告知瘟疫一事才特地将水临灌醉的吗?」她猜不透眼前之人的想法,不由得防备警惕,妄自揣测起来。 听了她的大逆不道质疑,陈芴之终于有了反应,他用深邃的目光盯着姜听云,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然而她却挺直背脊,不甘示弱回视,末了陈芴之忽地笑了一声,那一声笑轻如鸿毛落地,稍不注意便随风而散。 「倒是不负他对你的用心。」他眸底蕴藏着深潭,一束光芒稍纵即逝,语意不明续道:「眼前虚虚实实,尚且珍惜眼前。」语毕,转过身衣角翩然,瀟洒走出大厅。 姜听云目送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愣神。 口中的〝他〞是谁?眼前的虚实又是为何? 陈芴之留下太多谜团便毫不留情地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姜家门口埋没入市街人群中,姜听云依旧站在原地,反覆思考着。 陈芴之一离开,匆忙的脚步声踩踏而来,姜听云转头望去,是身着一袭白衣胜雪的王寻凡流星大步从深廊而来,俊逸的脸庞有一些急色,见了姜听云,他停下脚步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凉,「没事吧?」 「我不是让李管家叫你别过来吗?」枯瘦的手被握在他宽厚的掌心中,嘴上虽是说着娇嗔,她的心口实则被填得满满的。 王寻凡表情一瞬闪过不自然,回答道:「我没遇上李管家。」顺着方才姜听云的目光望出去姜家大门,他语气凝重,「那陈大人与你可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就说了些奇怪……」话未完,姜听云皱眉望着他抓疼她的手。 「什么奇怪的话?」他变得有些急迫,手劲不知不觉加大了许多。 姜听云手腕本就纤细,如今被他这一抓疼,手腕处青色血管更是明显,深红印子交错,她秀眉蹙起,抬头不解的望着王寻凡,王寻凡这才发现自己弄疼她,连忙放开手,有些手足无措,「没事吧?疼不疼?」 「寻凡,你这是怎么了?」这是第一次王寻凡弄疼她,听着他迫切的语气,彷彿跟那陈芴之有千缕关係。 王寻凡看着姜听云许久,轻啟着唇,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知道他不想告诉她,姜听云缓缓从他掌中缩回手,淡漠开口说道:「陈大人说皇上有意让水临去西方碧城县解瘟疫。」 掌心一凉,听着姜听云不咸不淡的语气似乎是恼他了,王寻凡胸口一股刺痛蔓延开来,像是一把槌子咚咚的敲在他心上,痛的无声无息,却鲜血直流。 听云,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陈大人态度不明,特意来告知瘟疫一事有些古怪。」得不到王寻凡的应答,她继续道。 王寻凡站着不动,表情有些朦胧,悉堆在眼角全是忍隐之色,抿着薄厚适中的唇,望着姜听云的眸中纠结与浓情交织在一起,他猛然跩过姜听云的袖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贪婪的呼吸着她发间的清香与身上浓沉的药味。 「……寻凡?」姜听云没有挣扎,疑惑不解,静静待在他怀中像隻猫儿。 「听云……我不是不愿告诉你……我只是……怕你就此捲入危险漩涡中。」他低低在她耳边自语,声音颤抖饱含巨大恐惧,「我不能忍受失去你的痛苦。」 他已经割捨了很多,失去了很多,再不能失去怀中的她。无论如何他都会守护好她。 方才那些梗在胸口的刺奇异的因为他的话消失殆尽,姜听云小脸被自己的青丝覆盖住,只露出垂着眼瞼的双眸,捲翘长睫轻颤,她抬手反抱住王寻凡的窄腰,手腕上的红圈特别显眼。 她一直都知道的,王寻凡有秘密。那个祕密甚至足以撼动天下。 她在生死间来来回回徘徊,最放不下是弟弟还有这个对她至情之深的男子。 「我信你。」 第十二章 出发解瘟 第三日,果然如陈芴之所说,皇上下令姜水临带着十名宫中御医前往西方碧城县解救瘟疫。出发时间就订在隔日,时间过于匆忙,一头雾水的姜水临甚至来不及与姊姊讨论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催促着整理行李。 而就在姜水临焦头烂额忙着收拾行李之馀,姜听云与王寻凡正在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我不去。」王寻凡扭头不去看姜听云,态度坚决不容退让。 姜听云叹了口气,软下声,「寻凡,我不会有事的。」话锋一转,语气同他一般固执,「你善医,你跟着水临一同前往,我才放心。」 「那瘟疫死了多少人与我一点关係都没有,我在乎的只有你。」他双手搭在姜听云的瘦弱肩上,姜听云身高只及他的胸口,是那样的娇小,那样的脆弱,彷彿只要稍稍一大力,她就会如玉一般碎裂一地,再也拼凑不全。 两人四目相对,姜听云从他漆黑的瞳仁中看见自己绷着的脸,鼻子忽地一酸,她连忙低下头,不让他发现自己眼底漫上来的晶莹。 「我答应你,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等你们平安归来。」她忍着喉中的哽咽不让他发现。 王寻凡拗不过姜听云,只是双手微微扣紧她的双肩,胸脯上下起伏,似乎是在努力调节自己不得宣洩的情绪。 「水临与你皆是我重要之人,那瘟疫死了谁我也不管,但是你们定要平安。」 天下之大,守着身边的人已是不易。 姜水临得知王寻凡也要跟着西方碧城县县,亦是大吵大闹一翻,两个男人皆是担忧着姜听云的身体,不过最后都在她的瞪眼下委屈妥协。 出发之日,王寻凡乔装成姜水临的贴身小斯,那与生俱来的气宇不凡显然有些格格不入,不过姜水临亦是俊逸秀雅,两人搭配起来恰恰绝美入画。为了避免王寻凡被认出,他的俊顏上在芳华的巧手下有了一丝不一样,左颊边点了一颗小黑痣,原本倾斜的长瀏海被梳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相较之前总是出尘的造型增添上了几分朝阳之气。 姜听云早起由芳华搭着手,站在姜家大门送他们远行,天光从浮云后透出一束红霞,早晨凉雾甚浓,她身上搭着一件厚绒毛云绣红披风,双颊有些苍白。 「天凉回房吧。」趁车夫还在搬动行李,王寻凡走过来握住她冰凉的手搓揉。 「是阿,姊你回房吧,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姜水临将自己行李递给车夫后回过头担心道。 「不打紧的,咳……」说着她便轻咳了一声。 王寻凡伸手捻紧她身上的披风,推着她的肩膀,不容拒绝道:「听云,听话,进去吧。」 姜听云横瞪了他一眼,这语气怎么活生生像在跟自家女儿说话似的。不过她终究是站在姜家门口,望着姜水临与王寻凡乘坐的马车渐行渐远,直到扬起的尘烟四散,再望不见马车的身影,她才迈开步伐走进姜家。 前往西方碧城县的解瘟,成为了王寻凡这七年来踏出姜家重见天日的第一步。 碧城县距离盛京不远,大约一天路程,马车上摇摇晃晃,王寻凡闭目养神,剑眉始终紧皱,虽然已经反覆交代芳华该注意的事项,心底却开始后悔自己应该更加坚决不该留姜听云一个人在家。 姜水临转头凝视王寻凡,打破沉默,「前些日子我去了宫中御书阁寻有关月氏后人的事。」 王寻凡没有睁眼,心底本就没抱持着多大的希望,用鼻子虚应了一声,懨懨问:「可有着落?」 「恩。」 姜水临话音一落,王寻凡双眸驀然猛睁,漫天欣喜匯结了繁星点点,他有些激动,「真的?」 「前唐承安帝四十三年,一男一女自称民间大夫入宫面圣,据传承安帝重病远迎,礼遇相待。」说至此,姜水临顿了顿。 「你的意思是,这一男一女被推测是月氏后人?」王寻凡若有所思,高挺的鼻翼打上一层阴影。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姜水临沉吟了一翻后,继续道:「此男女相求皇宫重贵药材,是为整治天寒膝节痛与胸疼之药。」 王寻凡双眸一亮,喜上眉梢,顺着姜水临的话接下去,「淮江大战月神王妃与战神王爷尸骨无存,班师回朝的泰北军口述大战惊心,以及月神王妃与战神王爷带伤对阵,那伤的地方便是……!」 姜水临嘴角边有些笑意,神情得意頷首,「孺子可教也。」 虽是推测出月氏后人存在的可能性,却不知会居于何处,天下茫茫,犹如大海捞针,一想起姜听云的身体一天一天虚弱,能活到如今的二十六岁已是上天恩怜,王寻凡俊顏上方才的欣喜退了许多,更多的是颓然无力。 姜水临没有发觉王寻凡脸上的变化,他抬手微掀帘望出去,马车依旧平稳转动轮轴前进,西方碧城县那朱红色的城墙已是远远肉眼可见,城外土丘蔓草枯黄,垄罩着一股黑暗死亡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慄。 姜水临心里默默想着早些处理完,便可提早回家与姊姊相聚。 只是事与愿违,当他们的马车通过碧城县重重关卡,终于摇摇晃晃进入城内,城内情况却怵目惊心,路上发臭尸体横躺曝尸,或坐或卧,死状不一,尚活着的人只在屋内开其小小窗缝偷偷观望这辆似乎是从盛京而来要解瘟的马车。 心里大多是半期待半失望。期待着他们终于可以摆脱瘟疫,然后那份失望来自这瘟疫浩劫歷经三个月,皇城首先将碧城县封锁,任何人皆不准入也不准出,任由碧城县自生自灭,这期间碧城县死亡人数遽增,几乎死去县里半数以上的人民。 碧城县县主连续一个月飞鸽上奏,字字涕泪,请求皇城发放医具药材与派人前来解瘟,终在碧城县心灰意冷之际,解瘟的人来了。 而来的却是礼部尚书,谁能不失望? 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从四面八方飘入马车内,盈绕不散,姜水临脸色发青,拧着鼻子忍住在胃里翻腾的酸水,表情难看声音低哑道:「碧城县情况似乎比传给盛京的消息来得更加严重。」 这点王寻凡倒是不意外,心里早有底官员们会隐瞒碧城县瘟疫的燃眉之急,否则便不会爆发瘟疫之后三个月皇城才派人前往解瘟,彷彿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十三章 大夫尚恆 县主刘璋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人,这三个月来的劳心劳力让他双颊凹陷,脸色蜡黄,眼下青黑一片,青色的缎袍子更是染上尘灰,他站在县主府前张望,终于盼来皇城派来的马车缓缓驶来,混浊疲态的双眸一亮。 本就不期待皇城会派出太医院院使前来解瘟,听闻是礼部尚书前来,虽有满满失望与不满,不过更重要的却是那皇城送来的医具与药材,不管来的是礼部尚书还是谁人,好好拱着便是。 马车停驶在县主府前,刘璋立刻迎了上去,两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掀帘而下,他有一瞬诧异。 碧城县离皇城不远,关于礼部尚书与荣乐公主的传言沸沸扬扬,他自然也是知晓一些,如今见了这年纪轻轻的礼部尚书,倒也能理解荣乐公主的痴迷,只是跟在礼部尚书身后那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男子,贵气天韵亦不在话下,只是低垂着头,看不清情绪。 「尚书大人,下官刘璋,可终于把您给盼来了。」刘璋用眼角瞅着跟在姜水临身后的王寻凡,又问道:「不知这位是……」 王寻凡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让刘璋以为他也是同礼部尚书一起来的解瘟官员之一。 姜水临耸耸肩道:「他是本官的贴身小廝。」说完,便转身指挥命人将从皇城带来的医具药材搬进县主府。 倒是那跟着一起来的十名御医一一下车,有的闻了街上那些腐尸臭味弯着腰吐了一地,有的脸上铁青不停碎碎念些着什么。 搜寻了一下自己的记忆,过去并无与刘璋见过面的场景,王寻凡神色自若的朝刘璋点点头,立刻跟在姜水临身后,做足了贴身小廝的活儿。 打死刘璋他都不相信那样风姿卓越的人会是贴身小廝,他转转眼珠,心里想着必定是哪个高官,既然不想被道破身分,只好假装自己是礼部尚书的贴身小廝。想到这,刘璋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翼翼交代人好好侍候姜水临与王寻凡。 发病的人被集中在深巷胡同里的一个医馆里,只要一没了呼吸就会立刻被抬出去与外头满是苍蝇的腐尸并排,姜水临与王寻凡一踏进医馆,表情双双变色。 这哪里称得上是医馆,根本是一群在等死的人的集中营,就连大夫都没瞧见一个,患者各个表情痛苦躺在摇床上,脸色不正常潮红有些红斑,满地呕吐物浓臭味散开来蔓延满室。 姜水临当下冷了脸,声音如千年寒冰冻伤大地,「这是怎么回事?」 刘璋苦着脸,连忙上前解释,语气中还有些愤慨,「大人,县上大夫闻瘟疫有的逃出城,有的染病而亡,现下只剩县内只剩余大夫一人。」 「那余大夫何在?」姜水临目光扫视了一翻,躺着的患者莫约有二十馀人,地上骯脏凌乱,心便越往下沉一些,难怪官员们会隐瞒瘟疫的严重不敢上报,如今情况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此地无救了,还是早早放弃好了。 「余大夫这时间通常会在后院看医书,余大夫眼力不好,不过很认真在找解瘟办法……」 余大夫虽然年逾半百,却是碧城县唯一没有出逃染病,反而留下来帮忙解瘟的人,刘璋与碧城县的县民们都是尊敬余大夫的,如今姜水临语气不善的问起,刘璋这是怕在姜水临心中留下疙瘩,连忙替余大夫解释。 这才说人,人便到了,余大夫一身灰色粗布衫,凌乱的发上可见几缕白银,面容瘦长颧骨凸出,唇上留着两条短鬚,身形枯瘦挺拔,一副精明歷练的老沉样子。他手里还捧着被翻到微捲起的医书,从后院步出掀开深蓝色染花布帘,一见到除了刘璋以外的两个陌生人不禁愣了愣,最后目光落在一直不言不语的王寻凡身上,眸底有一瞬惊愕疑惑,不过很快便一闪而过,任谁也没有捕捉住。 刘璋见余大夫走出来,看出他的困惑,便主动介绍道:「余大夫,这位是特地从盛京来解瘟的礼部尚书,姜大人。」他又转头对着姜水临续说:「这位便是方才下官提及的余大夫。」 余大夫一听来解瘟的人竟是礼部尚书,心底不由得嘲笑了一翻,不过脸上却维持着恭敬的表情,朝姜水临拱手,「草民余尚恆,见过姜大人。」 姜水临摆摆手,「余大夫,这瘟疫可有得解?」 「草民看了许多医书,试过许多种方法,却一直没法研究出解瘟之法。」说起这个,余尚恆垂下眼瞼,一丝疲态滑过,语气中是无奈与颓然。 「先从整理环境开始吧。」这时王寻凡突然道,果不其然吸引了其他三人的目光,他并不看他们,墨黑的眼珠像是晕开的墨汁撒在洁白宣纸上,他续道:「若我是病者,首先闻到这恶臭,便也好不了。」 「请问这位是……」余尚恆混浊的双眼盯着王寻凡,几乎要把他看出一个窟窿来。 姜水临怕王寻凡的身分曝光,立刻轻咳了几声,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是我的贴身小廝,因为会点医术便带在身边了,此瘟疫也许会有帮助也说不定。唤他大汪即可。」 王寻凡一听这怪里怪气活像叫路边野狗的蠢名字,眉头紧皱成川,斜眼略略望了一眼姜水临,只见姜水临挑衅的朝他挑挑眉,那意思大抵是在说:就叫你大汪这蠢名字,怎么着?有种你大声正名呀! 「幼稚。」王寻凡没那心思与姜水临说笑,满心只想快点解决这瘟疫。 也不知道家中的姜听云怎么样了?是否有乖乖吃药?芳华有没有每天按照他的吩咐给她按摩搓揉。 没了他在家……不知道她会不会想他。 「也不是不愿清理环境,只是……只是没人愿意。」刘璋小声抱怨,如今瘟疫横行,没得瘟的人成日躲在家里不见人影,得瘟者躺在床上等死,就连衙门都人烟稀少人去楼空,要不是他苦撑着连日修书去盛京,只怕他也是在等死的其中一人。 姜水临二话不说立刻挽起袖子,头也不回走到院中的深井里打水,一边冷声道:「大汪,去把那群废物御医给带来一起打扫,我就不信解不了这混帐瘟疫。」 王寻凡显然还没习惯自己的新名字,他望着姜水临的背影叹了口气,缓缓走过去递上一条手帕,声音清润绕樑,「大人,掩着口鼻,免得吸入秽气。」 姜水临接过手帕,眼珠子突然一瞪,低声怒说:「你这无耻的,竟偷了我姐姐的帕子!」 「是听云赠的。」王寻凡有了一丝春暖笑意。 第十四章 疑是故人 被姜水临称之为废物的十名御医们,二人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五人企图逃回盛京被抓后关押在县府牢房里,一人将自己关在院子里称病不出,所以打扫医馆只来了剩馀的两人。 听了王寻凡的报告,姜水临胸口一股无名火不断蔓延开来,他一把折断手中的木扫帚,双拳紧握颤抖,「人命关天,身为国家医者竟是如此作为,真令人寒心。」 刘璋看了姜水临那气愤的模样,心中有些惆悵,盛京虽派来的只是礼部尚书,不过却也是难得的良官,他抬头望着湛蓝无云的苍穹,无限唏嘘。 相比姜水临的愤怒,王寻凡彷彿已经见怪不怪,他走过去捡起被姜水临折成两段的扫帚,好看的剑眉向上一挑,面无表情说道:「大人,扫帚不足,还请您继续使用。」 姜水临容顏一僵,瞪着王寻凡,而王寻凡则无所畏惧的回视,两个人的对视目光太过激烈,医馆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来帮忙扫除的两名御医眼观鼻心,用布巾掩上口鼻,开始清理脏乱的环境。 刘璋用袖子擦擦额上滴下的汗水,小声问:「要不大人和下官换吧?」他将自己的扫帚递过去。 「不用!」姜水临咬牙接过王寻凡手中那两截断扫帚,「难不倒本官。」 王寻凡忍着笑意,也不再管姜水临洩愤的碎碎念,看着所有人都开始动手扫除,他抬起步伐往后院走去,一踏入后院,便见余尚恆蹲坐在廊角低头捣鼓着药材,脚边散落一地分不清是甚么名子的药草。 「余大夫。」王寻凡走靠近便闻到浓浓的药味。 听到他的声音,余尚恆猛然抬起头,阳光正巧在王寻凡的身后,照耀着眼前的人朦胧斑驳,却又散发着一股既熟悉又高贵的气息。 「唉!我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方才竟以为你是荣安王。」余尚恆笑了笑,一滴汗从他鼻尖滑落在斑白的鬍蠑上。 王寻凡脚步一顿,思绪已经在脑中千思百转,看着余尚恆的脸,努力搜索着自己过去是否有跟他相识的记忆,唯恐是认识自己的故人。 「余大夫说笑了,荣安王死了有七年之久了。」王寻凡淡漠的说。 「说的也是,上天总是忌妒英才的阿……」余尚恆感叹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余大夫难道认识荣安王?荣安王一党可说是全部被诛杀殆尽了。」王寻凡学着他蹲坐在廊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余尚恆混浊的双眼有了一丝感念,像是想起了那遥远的回忆,眼角的尾纹更加深刻许多,「唔……说不上认识,就远远的见过一次而已。」他瞅了王寻凡一眼,带着深意不明的笑容,「你倒是给老夫感觉熟悉。」 「这瘟疫,我瞧着倒像是鼠疫,余大夫怎么看?」显然是要转移话题,王寻凡不愿在这个问题继续深究,转而问起瘟疫之事。 余尚恆眼底闪过异光,顺着王寻凡的话题言道:「你小子都能察觉是鼠疫,老夫又怎能不知道是鼠疫。」他看着自己正在捣鼓的药草,微微叹了口气,「虽知是鼠疫,只是却配不出药,真是愁死老夫了。」 王寻凡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倒不如先不急着配药,我瞧着街上全堆积着尸体,鼠疫染源便是老鼠,我想可以先从这里着手。」说完,却迟迟等不到身旁的余尚恆回应,王寻凡转过头触及上余尚恆目光灼灼几乎要看穿他灵魂深处的双眼,他心跳驀然的漏了半拍。 「你这人在礼部尚书身边当小廝实在演得太不像。」余尚恆无声的笑笑,「方才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是老夫太急躁了。」他放下手边的工作站起身伸懒腰。 王寻凡像是没有听到余尚恆那一句似问非问的话,跟着站起身,声音不起波澜,「若是能说动县民一起动作,就能加快解决瘟疫。」 只是说的简单,要说动县民可不容易。 王寻凡脸上蒙着布巾跟着余尚恆走到街上,街上除了堆积的尸体还有凌乱一地的垃圾与到处逃窜的肥硕老鼠外,所有县民都紧闭着家门不肯踏出一步。 余尚恆并不着急,有如散步一般摇摇晃晃,手指着前方摇摇欲坠的招牌说道:「瞧那家酒楼,之前可是宾客络绎不绝,瘟疫爆发之初酒楼老闆率先逃出城……结果你知道后来怎么了吗?」不等王寻凡回覆,他又带着冷意笑续说:「听说还没到下一个落脚处,途中发病而亡了。」 街上没有半点人烟,两旁屋宅有的紧闭门窗,有的许是久无人居住残破不堪。恶臭与尘烟弥漫了整条路,显得孤寂。 「可有集中焚烧尸体的地方?」王寻凡观望着周围,严肃的问。 余尚恆想了想,「郊外三里处有一处空地。」 才一说完,一个小身影忽然飞奔而出,撞进王寻凡怀里,王寻凡下意识地接住,紧接着就听见一妇人气极惊怒的声音,「槐儿!」 撞进王寻凡怀里的是一个年约九岁的男娃,他抬起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身形瘦弱双颊有不自然的红晕,「大哥哥是来救我们的吗?」 那赶来的妇人赶紧抱住槐儿,紧惕地看着王寻凡与余尚恆。 「他染瘟疫了。」王寻凡说。 方才的一触,那孩子全身发着烫,双颊的红晕更是染病的象徵,。 「没有!」那妇人圆睁着眼怒声反驳,抱紧怀中的槐儿就要离去。 那不正常的红潮余尚恆也看在眼里,望着妇人离去的背影,他抠抠耳朵漫不经心说:「最毒妇人心啊!」 妇人背脊一僵,转过头露出凶狠的目光,「你们当我们是傻瓜?皇都早已放弃我们了!派了个什么都不会的礼部尚书来,难道我们还要感恩戴德跪下来感谢吗?我倒是寧愿槐儿死在家里也不愿让他死在你们这些视人命为草芥的地方!」 她怀中的槐儿扭了扭身体,嘟着嘴天真无邪咕噥,「娘,我不要死在家里。」 妇人忍着眼底泛起的泪花,轻拍着儿子的背,慈蔼安抚道:「槐儿不会死,有娘在呢。」 第十五章 迷雾身分 「还是让他去医馆待着比较好,也避免染病给他人。」王寻凡看着槐儿,那孩子显然是才刚染上瘟疫,病况还未到严重,若是放任槐儿不医治,迟早会步上其他患者的后尘。 谁知那妇人听了竟将槐儿护在身后,双眼有如护着幼兽的母狮凶狠瞪着王寻凡,「你们谁都休想带走槐儿。」 槐儿懵懵懂懂不知道情况,只是拉着娘亲的衣角偷偷瞧着王寻凡与徐尚恆。 因为妇人的不领情这下连余尚恆都有些怒气,他冷笑一声,语气刻薄,「谁稀罕管你们!要死就回家死去,少将病染给我们!」说完,他便甩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王寻凡张唇望着越走越远的余尚恆欲言又止,妇人也不甘示弱牵着槐儿扭头就走,他叹了口气,追上余尚恆的脚步,却不安地频频回头关注妇人与槐儿离去的方向。 「担心也没用。」余尚恆双手拢在袖子里,嘲笑道:「你看看皇都多失败,百姓已是失望透顶了……想起大唐百年盛世的歷史,改朝换代去了腐朝,迎来腐朝,眼下皇上重文轻武,怪不得喜武的荣安王会就这样被暗算去了。」 王寻凡抿抿唇,眼底藏住星河闪闪,「余大夫话可别乱说。」 「老夫可没乱说阿。」余尚恆停住脚步转头与王寻凡对视,以往混浊的双眼现在竟是清澈澄宁,有如天山泉水一般闪着慧人的光芒,他忽地压低声音,「荣安王一党诛杀多人,老夫知道王姓一家也去了……爷,虽不知道您是如何逃出,不过老夫是绝对不会认错人的。」 王寻凡俊容僵住,呼吸瞬间一滞,似乎有一个鱼刺鯁在喉头里,吐不出也吞不下,他憋住呼吸看着余尚恆,而余尚恆垂着头并没有注意到他僵硬的表情。 两人的时间似乎静止在这一刻,一粗一浅的呼吸此起彼落。 余尚恆其实心里也很紧张,紧握的双拳手汗涔涔。他等了这么多年几乎心死,却在见到王寻凡的那刻死灰復燃,不管如何,他都要竭尽所能赌一赌。 良久,久到余尚恆几乎要流光身上所有的汗液,才听见王寻凡叹了口气,声音温和清润,「以后唤我王公子。」 他这一说几乎是间接证明了自己的身分,余尚恆猛然抬起头,双眼涌起漫天的狂喜,他双膝一跪,〝咚〞地好大一响,嘶哑着声音颤抖不已,「爷……这么多年了……任何事一声令下,老夫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是做什么!」王寻凡赶紧扶起摇摇晃晃的余尚恆,余尚恆掌中炙热的温度透过掌心传递了过来,似乎也蔓延上他的胸口,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知道爷还活着……老夫实在太高兴了……这不都喜极而泣了,只是爷……这么多年,您一定很辛苦吧。」余尚恆借着王寻凡的力气起身,带着细微的眼角有些染湿,想起七年前那场莫须有的罪名,不仅让荣安王尸骨无存,更让许多青年才俊葬送了生命,他不禁老泪纵横。 「多亏了姜家爷……」王寻凡默了默,藏住眼底惊滔骇浪的悔痛,「还有……他。」 每每想起那个人,就像一根尖刺又往他的心脏狠戳几分,结痂的伤口满目疮痍,始终无法癒合。 也许……他会带着这个痛……堕入地狱吧。 「爷说的难道是……?」余尚恆诧异的睁大眼眸,将前后的种种相连在一起,他叹了口气,了然于心,不由得惆悵感叹道:「难为那位公子是如此忠君了。」 「是我对不起他。」王寻凡垂下眼瞼,袖子下的双拳紧握又驀然放开,他淡漠的侧脸有如雕刻般,「不说了,都是过去事了。」他朝着医馆的方向缓慢的移动步伐。 每一步,却是沉重不堪,每当想起那个人的时候。 「爷,难道您不想……」余尚恆追上他的脚步,气喘吁吁问。 「会的……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听云,总是要踏出一步。」王寻凡遥望着盛京的方向,神情眷恋而温柔。 也不知道听云现在如何了。 再回到医馆,医馆已经焕然一新,姜水临与两名御医满脸汗水蹲坐在地上交换着杯水喝,医馆已经不復先前脏乱的模样,他们三人不曾休息将东倒西歪的药材集中收集,染血的医具清洗过一遍,就连到处逃窜的老鼠都被他们以水淹死了不少隻。 见到王寻凡与余尚恆回来,姜水临没有起身,略略抬头,一滴汗水从他发梢滑落入土,声音嘶哑疲惫,「可有什么收穫?若是没收穫你们就是在偷懒。」 「若不动员所有人清理,只怕瘟疫还会持续下去,必须集中染病尸体焚毁。」王寻凡道。 姜水临剜了王寻凡一眼,「废话,果然是在偷懒。」 「大汪不是姜大人的小廝吗?怎么看着姜大人比大汪还努力?」一旁的名叫青沿的年轻御医好奇问。 姜水临哼了一声,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大汪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儿,后来家道中落被善心的本官给捡了,然后还厚顏无耻的黏着……」他瞪王寻凡。 王寻凡好笑的看着他,挑挑眉毛挑衅似的示意他的下文。 大仓谁人不知大名鼎鼎的礼部尚书姜水临是独子,还有个病秧子妻子。 「黏着……黏着……」姜水临一噎,虽是愤恨却说不出这厚顏无耻的王寻凡黏着他姐姐。 「黏着什么?」青沿搔搔头露出迷惘的表情。 「黏着本官的妻子……的女婢。」姜水临越说越小声,咬着下唇脸色铁青,索性豁然站起身,拿起扫帚进到医馆后院扫地,吵架也吵不赢王寻凡,乾脆眼不见为净。 王寻凡失笑,转头看向那两名御医,「没想到你们竟还愿意留下来一起打扫。」 许是他的气度的确像极了贵家公子,因此那两名御医对于方才姜水临的解释也没有多大的怀疑,青沿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其实我和繁耀是自个儿自愿来解瘟的,倒没想到……其他人是如此这般不愿意。」 青沿和繁耀皆是年约二十五的年轻御医,刚进宫不久,一心只想报效国家,所以当初要选人来解瘟时,两人凭着这股热血自愿加入,只是倒没想到领头的会是对医术什么都不懂的礼部尚书,而来到碧城县御医前辈们装死的装死,想要逃跑的被抓回来关着。 指不定他们俩抢着要来时,背后被人嘲笑了许久吧。 第十六章 槐儿病危 繁耀长得略瘦眼瞼下垂,上唇薄下唇厚,个性沉默寡言,跟青沿是出身同一个地方,因此两人感情也是新一批年轻御医中特别要好的,相较之下青沿话多也热情,很多事情不必姜水临提醒总是主动帮忙。 原本就对皇城派来的御医抱持没有多大的希望的王寻凡,对于意外的新增两名御医帮手很是满意,有了青沿与繁耀的帮忙,清理碧城县脏乱环境的速度也加快许多。 就别提其他躲得不见人影的御医了,姜水临连去把他们从院子拖出来的力劲都懒。 他们总共分了三天将推积在碧城县染病的尸体拖出去郊外焚烧,火光窜上天际烟雾饶绕。 居民们依旧闭门不出,透过戳破的小小窗纸孔偷看着,偶尔会看见那名叫槐儿的孩子到处乱跑,躲在墙角阴暗处。 第四天傍晚西边霞色澄红,浮光一角染透柳絮般的云彩,照耀医馆前院那棵挺拔的杉树上,余尚恆赤红着双眼如天边残阳从后院衝了出来,明明昨晚晚饭没吃,就连早饭都只随便吃了几口硬馒头,此时却中气十足鬼吼鬼叫,带着激动欣喜,「老子成功啦!」 前院只有青沿坐在一名染病昏睡的年轻人身旁把脉,那年轻人至染病以来已经昏睡了七天,偶尔会在半夜呕吐不止,几乎要把腹内胆汁给全吐出来了,双颊凹瘦泛着斑点红潮。 青沿把着脉眉头深皱,表情极其认真,随口问:「余大夫,难不成製出药了?」 「恩。」余尚恆欣喜褪去许多。 这些天其他人忙着清扫环境,他也不得间每日研究着药草,当然,在这些天染病死去的患者依旧在增加,原本抬来医馆的染病患者有多达十七人,如今才短短的四天,只剩下六人。 「当真?瘟疫真的有解了?」青沿抬起头,多日没好好睡过一觉,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余尚恆走上前半跪在那染病的年轻人身旁,食指与中指搭在他冰冷的手腕上,另一手强掰开他的嘴,「脉象忽强忽弱,舌苔青黄发臭。」他将自己终于製出的药投入年轻人的嘴里,转头交代青沿,「晚饭前再让他吞一颗。」说完他便站起身,伸直手臂困倦的续道:「老夫太累了……要先去睡个好眠了……」 看着余尚恆又走入后院的背影,青沿吞了一口口水,揉揉自己也厚重的眼皮,低声咕噥,「余大夫……我也睏……」不过他也没敢松懈,守在刚吞了药的年轻人身旁,紧绷着神经观察他的变化。 若是此次余大夫的药成功,这次瘟疫也就有解了。 而此时姜水临、繁耀与刘璋正在街上忙着清扫环境,追着到处逃窜的老鼠鸡飞狗跳,堆积得满山满谷尸体已经全部焚毁完毕,只是那尸臭味却縈绕不散,他们三人脸色凝重蒙着王寻凡再三交代的布巾手上动作不停,只是放眼望去碧城县内宛如死城,少了青沿的嘰嘰喳喳,繁耀更是沉默,人去楼空的宅子酒楼木桩歪歪斜斜欲坠不坠,风一吹来扬起满地尘灰瀰漫双眼。 站在一旁的王寻凡抬首取过手上一只信鸽绑在腿上的小笺,凝神细看,是芳华来的信。 他与姜听云的书信不曾间断过,姜听云的字跡娟秀如兰,很是好看,只是偶尔几个字字尾颤抖,似又怕被他发现,强忍着颤抖的手下笔,内容也总是叮嘱他们勿染瘟疫,对于自己的身体总是三缄其口,往往他只能透过芳华秘密来的信才能得知姜听云的身体状况又不好了几分。 看完信他垂下眼,傍晚霞光打在他眼瞼下,有如覆上一层阴影,那长如蝶翼的双睫微微颤抖,洩了几分他此时不安的心绪。 「大汪,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姜水临蒙着布巾声音有气无力,墨色长发随意用一条水色发带系着有些凌乱,他眼角暼过那些紧闭不出正在偷看他们的县民,那些县民见了他的灼灼目光,立刻拉上帘子回避,姜水临冷笑一声,「他们倒好,日日关在屋子里以为就不会染病了。」 王寻凡将手上的信笺收入袖子里,目光深邃幽远。 「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们!要多少我都给你们!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吧!」忽地凄厉的哭喊传了过来,是之前见过的妇人,槐儿的母亲。 她双眼红肿充血不知道从哪里衝过来揪住王寻凡的衣角,身形相较起前些天在街上相遇更加枯瘦,她这一声破碎无助的哭喊惊讶住所有人,王寻凡一愣,下意识就问:「莫不是槐儿发病了?」 「公子,是我错了!求求你们救救槐儿吧!我给你们跪了……求求你们!」那妇人几乎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满眼的绝望与悔恨,泪水从她的眼角不停滑落,染湿了她枯凹的双颊,不顾地上的脏乱双膝跪在王寻凡身前,不停的磕头,额心红肿瘀血也不知道疼,嘴里不断喃喃念着,「我给你们磕头了……给你们磕头了……救救我儿子……救救槐儿……我不能失去他……我只剩下他了……求求你们……」 除了王寻凡外,繁耀与姜水临是第一次见这妇人,皆是摸不着头绪,不过见她这副撕心裂肺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姜水临放下扫帚走过去欲要扶起妇人,柔着声音道:「我们从盛京来就是要来解瘟的,有话站起来说便是,我们能帮自然是尽所能的帮。」 那妇人显然听不太进去任何话,忧心与着急佔满了她满脑子,她颤抖着双手不肯起身,只望着王寻凡声嘶力竭,「大人……求求你们救救槐儿吧!是我错了……我给你们磕头了!」说着说着便又大力的嗑了几个响头,那额心更加红肿,几乎要渗出血来。 「你若不详细说来怎么回事只顾着磕头,我们也是无能为力的。」王寻凡拢起眉毛如壑川,想起那日见到的孩子,坚持挺到第四天发病已是不易,只怕现在凶多吉少。 「我说我说!槐儿昨晚食慾不佳,连吐了两次青胆汁,今早我去唤他吃早饭……」妇人全身剧烈颤抖,惭愧的掩着脸声音嘶哑哽咽着说:「他……没气了……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第十七章 药到病除 王寻凡等四人暂且放下扫除的工作跟着妇人匆匆忙忙来到她家,妇人脚步有些着急踉蹌,几次跨过门槛好似要跌倒,进到屋内满室凌乱不堪,桌上还有半碗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的药汁,槐儿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脸色惨白双颊却映着好几个红斑,是一股死亡的气息。 王寻凡眼神暗了暗,心底似乎已经有什么确定下来了,他跨步上前,伸指搭在槐儿的手脉上,冰凉的触感下……已无脉搏。 「大人……如何?」妇人圆睁着眼布满血丝,焦急如焚。 王寻凡收回手,对上屋里三人的焦灼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死了。」 「不──!不可能的!」妇人拔声凄厉尖叫,她衝过去床边猛烈摇晃着槐儿的身体,不停地嘶吼咆啸着,「槐儿,睁开眼看看娘,别跟娘开玩笑了……娘在这儿啊……求求你……睁开眼……娘求求你了……」 看着妇人疯癲的行径,姜水临揪着心跟着疼,眼眶也有些红,他走到王寻凡的身边小声道:「喂,当真是没救了?他还这么小……」 「确实是没了脉……」王寻凡猛然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先是推开已经神智不清的妇人,再一次替槐儿诊脉,甚至将耳朵倾靠在他胸口前,神情认真专注,眼底眸光一亮如流星滑过,他欣喜道:「还有薄弱心跳,快把所有窗子打开,繁耀去熬米粥。」 听见王寻凡的话,妇人懵懵懂懂抬起头,脸颊上泪痕未乾,哑着嗓子如破锣,「大人……槐儿他……」 「是我疏忽了,病重之人脉象薄弱有时会几乎探查不觉,更何况槐儿年纪小脉部短,更是难以探查,先去熬个米粥让他吞下充飢,我们也好寻其他方法治瘟。」王寻凡安抚着妇人,幸亏方才姜水临的提醒,才让他二度确认槐儿的心跳。 繁耀在王寻凡的指令一下就立刻动作,而姜水临很动作迅速将原本关的密不通风的窗子全部打开,一股凉风吹入,每个人都是心情一震。 另一边在医馆内的青沿开始打起了瞌睡,他眼皮厚重有如几万铅掉着,他屈膝坐在病床榻旁下,有一下没一下的半瞇着眼如小鸡啄米点起头。 这时已经接近夜晚,倒鉤似的皎洁月亮悄悄升起在渐灰的空中,一朵浮云悠悠飘过。 床上的年轻人轻微动了动小指,脸颊上的红斑淡了许多,无意识的翻了个侧身让自己躺个舒服的位子,床榻旁青沿被这个翻身给惊醒,他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伸手探了探年轻人的鼻息,鼻息下是平稳的呼吸,而不是之前的几近探查不到的轻微,他胸口涌起漫天的欣喜,年轻人全身也不烧甚至出着薄汗。 「这是好事!这是好事!瘟疫有解了!余大夫的药有效了!」青沿起身过猛,脚下一软差点扑倒,不过他还是傻气的笑着。 王寻凡一行人终于稳定槐儿的病情后,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医馆已经是接近子夜,乌啼虫鸣不绝,冲淡了几分碧城县的暗夜孤寂,因为晚饭没有吃,眾人皆是飢肠轆轆,一踏进医馆就见青沿双眼布满血丝几如渗血的恐怖,他乾瞪着眼再见到王寻凡的那一刻终于可以放松自已了,哑着声音,「大汪……我终于等到你了……余大夫製出药了,病人的情况已有好转……我……该睡……了……」几乎用尽全身所有力气说完,青沿双眼一闭昏睡了过去,倒在冰冷的地上,甚至微微发出鼾声。 青沿的话让大家心头都是一喜,再顾不得肚子的抗议,王寻凡上前一步伸手探察病榻上年轻人的额头,掌下体温正常,双颊红斑褪去。 「大汪公子,如何?」刘璋紧张的问。 王寻凡松了口气,笑如春风温煦,「瘟疫,有解了。」 一向沉默寡言的繁耀抱着倒在地上发出鼾声的青沿,也是难得露出笑容。 隔日一早,倒是精神饱满的余尚恆第一个起床,他伸懒腰打着哈欠从后院走出来,就见到那年轻人的病榻旁东倒西歪围绕着睡姿各异的所有人,他不禁心一暖,想是昨日眾人疲惫不堪,连移步去房间里睡的力劲都没有了。 他目光略略落在王寻凡亦是疲惫却平静的睡顏上,长睫宛如黑蝶双翅,刚毅的挺鼻如精雕刀刻般,黑发有些凌乱却不失倜儻。千头万绪涌了上来,这样身分高贵的人屈身于此,着实委屈,将来若能平反冤屈,定是史书上的一代传奇。 似乎是感受到余尚恆的打探眼光,王寻凡慵懒的睁开眼,指腹压了压自己酸涩的眉角,怕打扰还在熟睡的他人,他压低声音开口道:「余大夫的药甚是有用。」 「爷此次跟着解瘟,只怕圣上迟早会知晓,倒时爷的性命堪忧。」余尚恆跟着压底声音,歷经风霜的眼里有些担忧。 王寻凡一愣,显然没想到余尚恆就在这么光明磊落的说出来,他警惕的巡视了一遍周围,确认大家都还睡着之后他才缓缓开口,「余大夫,你说的话我不懂,我不过是礼部尚书身旁的小廝,圣上知晓与否并不重要。」 余尚恆也知道自己因为过于心急有些莽撞了,他带着歉意道:「是我言误了。」语毕他脚步越过倒在地上的眾人,仔细观察年轻人的情况,脸上的红斑已经全部消退了,看起来恢復得相当好,他声如洪钟笑了一声,「碧城县终于可以解瘟了。」 他这一声音量虽大,却没有惊醒睡在地上的任何人,可见疲惫至极。 王寻凡想起情况不太好的槐儿,他动了动发麻的脚站起身,「余大夫,既然药有效,那么就立刻发配给染病的人吧,以免病情加重,碧城县内的染源鼠疫也因打扫了环境有了改善,相信这瘟疫很快就能结束了。」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多製些药。」余尚恆领意严肃頷首,一刻也不耽误走入后院开始捣药。 而王寻凡担忧着槐儿的情况,也为了要把瘟疫可解的消息传达给槐儿,转身走出了医馆。 就在两人分别离去之后,地上本该熟睡的一人忽然睁开眼,那眼中带着疑惑与深邃。 第十八章 归京在即 远在盛京的姜府,因为姜水临与王寻凡的离开变得更加沉寂,静悄悄无声宛无人烟,梁夏小小的身影坐在湖心亭栏杆,双脚微微摇晃,他稚气的脸上看不见属于他这年纪的天真,一双眼老气横秋,入秋的微凉吹起他袍角,微风拂过他脸颊,一双眼有些无神的望着湖心上被黄白色鲤鱼游玩翻起的涟漪,桌上书册被吹翻了一页。 「小十,该吃早饭了,咳。」姜听云掩嘴轻咳了一声,她坐在亭边椅上,上半身轻靠着软枕,柔弱的模样任谁也想不到她曾与嚣张跋扈的荣乐公主对峙过,而芳华在一旁站着,眼神从不离开自家小姐身上。 老是待着房间也是乏,姜听云索性带着梁夏到家里最大的湖心亭读书,姜家在前朝大唐是备受尊敬的大家,湖心亭有个很美的名字,唤作月湖。 湖水碧绿如宝石,夏天时满塘荷花争相斗艳,湖周用砌的光华圆润的鹅软石堆积包围,在耀眼阳光下发出闪闪动人的光芒。 「小姐,入秋天凉,还是进屋吃早饭吧。」芳华替姜听云披上一件披风保暖一边说道。 「寻凡不都说吹些风也是好的?」姜听云弯了弯嘴唇,也没有推开发华替她披上的披风。 算了算时间,他们离开家里前去解瘟也过了半月多了。 芳华叹了口气,知道寻凡公子一不在家,自家小姐是谁的话也不听的,「那奴婢去交代把早饭拿来亭上。」她说完便往灶房而去。 芳华离开,只剩下姜听云偶尔翻书的声音,梁夏忽然转过头,看着静謐的姜听云,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神圣而洁雅,像是个下凡受罪的謫仙,他声音疑惑,「王婶,何为君?」 听见梁夏的问话,姜听云微睬了一眼他搁在桌上的书,书角正写着〝君之七训〞,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了这本书想起了自己被诛杀的家族,姜听云柔了声音,像是一首歌谣轻轻抚过湖上涟漪,「自古女子不论朝政,有妇人之仁之说。」她微微一笑,续道:「不过我却觉得,为君,首当应具备仁。」 像是来了精神,梁夏转过身面对姜听云,像个孜孜不倦的好学生,「首具仁,后又该具什么?」 虽然以往梁夏都在她的房间读书,不过他俩极少这样一问一答,大多半姜听云的身子骨不好,而梁夏也默默读书。 「先仁,后疑,再来……信。」姜听云抿了抿唇。 「疑与信难道可以同在?」梁夏皱眉。 「有此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七年前的荣安王一案,便是源自皇上的疑与不信。」姜听云朝他歉然一笑,「抱歉,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了。」 梁夏默了默,并没有再应她。 「不过这么说起来,你的父亲难道是与寻凡同辈所出?有时候你与寻凡极为相像呢。」尤其是不想回答话时,那沉默的表情,姜听云默默在心里补充。 姜听云的话题跳转得太快,梁夏有一瞬转不过来,他狐疑的点了点头,「恩。」 「那你父亲以前和寻凡感情一定极好吧?」姜听云很少听王寻凡提起以前的事,此时趁着他不在家,便想从梁夏口中多知道一些他过去的事情。 梁夏表情古怪,撇开眼,闷声道:「不怎么好。」 这答案在意料之外,姜听云怔了怔,不确定的问:「难道你和你父亲关係也不好?」 「恩。」梁夏点点头,眼神很淡漠,对于姜听云口中的父亲丝毫没有一点孺慕之情。 「你哥哥姊姊有几人?」姜听云双脚触地怀中抱着软枕,歪头问。 梁夏露出迷惘的表情,「哥哥三人、姊姊六人、弟弟妹妹就不知道了。」 姜听云恍然大悟,「难怪你小名小十,不过你父亲生了这么多子女,看来家财万贯……」 话未完,芳华已经端着早饭走了过来,她看了看精神奕奕的姜听云,对一脸莫名其妙的梁夏偷偷竖起拇指,一一将早饭放置在石桌上,口中言道:「小姐,今天备了清粥。」 和梁夏聊了天精神不错的姜听云拿起汤匙轻轻在粥里转了几圈,「希望水临和寻凡解瘟一切安好。」 「少爷和寻凡公子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姐莫担心,他们很快就很能回来的。」芳华安慰道。 而被姜听云惦记的两人在碧城县自然是安好的,自从得知余大夫的药效有成后,陆陆续续给几个患病的人服下皆有好转的现象,服了药的槐儿亦是红斑消退,毕竟是活力旺盛的孩童,康復之后很快就活蹦乱跳,经常跑医馆嘴甜的喊着叔叔哥哥们,很是可爱。 原本还闭门不出的碧城县居民们也纷纷打开关闭已久的房门,自动自发的打扫起各地王寻凡等人还未清理的地方。 「这都多亏了尚书大人的帮忙,才能让瘟疫这么快得以解决。」刘璋感激的跪在地上朝姜水临磕头,他身后紧接着是那妇人牵着槐儿也跟着下跪。 「不敢当,是大家的努力。」姜水临赶紧扶起刘璋,「也都是余大夫与大汪的功劳,我可没做什么帮忙的事。」 刘璋自然是感激姜水临的,若不是姜水临带着名为大汪的小廝来,只怕光靠余尚恆一人也是无法治瘟。 「那我们终于可以回京了?」在碧城县待了将近一个月,终于可以回京了,让青沿有些没有真实感。 碧城县恢復了生气,街道乾净,破败的招牌屋顶重新修復焕然一新,街上渐渐的开始聚集人群恢復以往的热闹叫卖,也有许多人经常上医馆对姜水临一行表示感谢,相较起初来乍到所有人闭门不见大相逕庭,不过姜水临耸耸肩依旧笑脸迎人。 姜水临不怪他们的冷漠,毕竟是皇城先置之不理,怕是碧城县对皇城失望透顶了。 归京在即,当所有人收拾好行李准备回程,那些成天把自己锁在房里装病痛的御医们匆匆忙忙提着行李奔出来,气喘吁吁道:「尚书大人,我们也要归京。」 已经坐在马车里的姜水临一手掀起马车轿帘,冷笑了一声,「你们还有脸说要归京?」 那几个御医面面相覷,心底也知道是自己理亏在先,陪笑着脸立刻说:「着实是我们水土不服没有帮上忙,如今瘟疫已解,归京也是理所当然。」 姜水临墨黑的眼珠子转了转,微微一笑,「也是,那你们就跟着马车后回京吧。」说完他便放下轿帘,声音从马车内传出来催促着车夫,「别管他们,走吧。」 御医们一愣,站在原地眼见着马车开始驶动。 尚书大人的意思是……要让他们跟在马车后用走的回京? 「还站着做什么?马车都走了。」站在县衙门口送姜水临一行的刘璋眼里尽是不屑,微抬下巴示意那群傻了的御医。 第十九章 末处情深 回京的路上还算顺利,马车悠悠晃晃穿过盛京万头攒动的街道,车后还跟着提着包袱上气不接下气已然灰头土脸的几名御医,群眾好奇的伸长着脖子观望,只见马车先是到了姜家门口停下,早已接到通知的李管家等在门口,见马车一停立刻迎了上去,「少爷。」 姜水临掀开帘子,朝着李管家道:「我还先去一趟宫中回稟圣上。」他看了看那些围绕在周围的群眾们,压低声音又说:「王寻凡为避人耳目已途中下车,一会儿便会到家了,让姊姊莫担心。」 李管家点点头,「小的会告诉小姐的。」 说完,姜水临放下帘子,马车往皇宫驶去。 倒是李管家尚未将话传达给姜听云,王寻凡已经悄悄的翻墙入了姜家且直奔姜听云的房间,他连身上的衣衫也没换下,照惯例从窗户跃入,姜听云倚靠在床边翻书,听见声响还没转头就被王寻凡给抱住,一股熟悉的味道扑满鼻腔,王寻凡紧紧搂着她,像是失而復得的宝物一般。 姜听云勾了勾唇,反手抱住王寻凡,「辛苦了。」 此时听见姜听云的柔柔的声音,才有真正回家的感觉,王寻凡将头埋进她肩窝,口齿不清咕噥着,「听云,我想你了。」 「我亦是。」她用脸蹭了蹭,像隻小猫。 久违的温存让两人说了格外多的话,直到看出姜听云有些困乏,王寻凡才起身藉口要去换乾净的衣衫,才走出房外,芳华便等在外头,王寻凡朝她頷首,「芳华,谢谢你。」 「寻凡公子这是什么话,照顾小姐就是我的本分。」芳华理所当然地说。 「我说的是,谢谢你让我回来还能看见平安的她。」王寻凡语意不明,说完便也转身离去,不再解释。 只是芳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不觉胸口涌上哽咽,她用指尖擦拭去眼角的晶莹,「照顾小姐……本来就是我的该做的。」 王寻凡才走了几步,便在迂回长廊遇见迎面而来的梁夏,「小十。」 梁夏恭敬的弯腰,「王叔。」 「你王婶刚睡下,先别去了。」王寻凡牵起他的小手,一边往自己房间而去,「这些天都读了些什么书?」 「孙子兵法、君之七训、君主论……」 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长廊。 另一边在宫中的姜水临正独自一人面对皇上。御书房内皇上一身蟒袍常服坐在案桌前,端详着姜水临呈上来关于碧城县瘟疫的始末,年过不惑的皇上保养得宜,眼角细微更增添几分成熟的魅力,姜水临对于这个揭竿起义的澹台氏皇帝的评论说不上好坏。 农村出身的澹台延致力农业发展,乡田水利不遗馀力,只是重文轻武,猜忌多疑,更宠爱荒淫无道的荣乐公主。这些,都将会被记载歷史里,由后人评断。 正当姜水临胡思乱想之际,皇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爱卿所言,碧城县瘟疫之事隐瞒朝廷,而解瘟的御医亦贪生怕死?」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顿时垄罩着姜水临。 姜水临双膝跪了下去,恭敬回道:「起稟皇上,臣绝无虚言。」 〝啪〞的一声,皇上带着怒气的一掌震在案桌上,桌上墨笔跟着一弹,有如惊弓之鸟,「朕倒是养了一群废物。」语毕,皇上转了眼珠,目光犀利落在姜水临的身上,话里有些玩味,「不过朕倒是听说爱卿身边带去的小廝亦是手艺不凡?好像叫……」 「回皇上,臣小廝名叫大汪。」姜水临不慌不乱回答,俊秀的脸上从容不迫。 「大汪功不可没,爱卿为何不带着他一同来宫领赏?」皇上笑着说,只是那笑意在眼底结成冻霜。 皇上多疑,在从碧城县回程的路上姜水临便与王寻凡想好了说词,大汪这身分是王寻凡,而王寻凡又是皇上的漏网之鱼,若是让皇上知道王家尚有人活着,想必又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杀戮。 姜水临眼也没眨,「臣小廝看上了碧城县的姑娘,与那姑娘结为连理相约江湖。」不等皇上再追问,,他又自顾自提起这次解瘟亦帮助甚大的两位年轻御医,「此次御医们贪生怕死装病不出,不过却有两个御医鼎力相助,论功赏,他们俩也是功不可没。」 「喔?分别为何人?」皇上应了一声,虽是对于姜水临的相约江湖之说有些狐疑,不过也没再问下去,毕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之所以会刻意提起,起初也只是好奇医术高明的人竟会甘愿屈身小廝罢了。 「是卫青沿与光繁耀。」姜水临答。 「朕知道了。爱卿这一路也辛苦了,且先回去漱洗等着明日早朝的功赏吧。」皇上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歷经一路风霜,姜水临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姜家,不过他没有立刻去漱洗一翻而是直接往姊姊姜听云的房间过去,却在路上被已经换过一身洁净墨衫的王寻凡拦了下来,「听云睡了。」 姜水临望着正午的阳光,忍不住探头瞧紧闭的房门,语气忧心忡忡,「姐姐情况如何?」 「挺好的。」王寻凡垂下眼瞼,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姜水临看他半死不活的这样子就来气,「你是佣医吧?每次都只会说挺好的,偏偏又摆出很不好的样子,要骗人也骗得像一点!一看就看出来很不好!」他怒目圆睁,齜牙裂嘴。 王寻凡倒是被他给逗笑了,嫻雅的面容春风徐徐,「真不骗你,没有再坏下去,对我来说就挺好的。」 姜水临又瞪了他好几眼,这才道:「我去换一身新衣裳,你不准再偷偷入姊姊房间。」说完往自己的房间回去,却频频回头用眼神警告王寻凡。 直到不见姜水临的身影,王寻凡才歛起嘴畔的笑意,喃喃自语,「是挺好的……因为已经不能再坏了……」 再坏……便是黄泉永隔。 第二十章 命运始起 隔日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皇上先是喝斥了那群帮不上忙的御医们,又扣了三月俸禄,御医们本就从碧城县走路回京累得半死,这下又被扣俸禄,简直是欲哭无泪。 再来青沿与繁耀虽没有升职,却也获得可随意出入太医院珍贵药材库的资格,而姜水临则是获得一根百年人蔘。 姜水临接到人蔘诧异的连脸部表情都忘记掩饰,他瞪着足足有他手臂粗的人蔘没有回过神。 谁人不知道荣乐公主盼着他妻子死,皇上此时赏赐人蔘的用意又是什么? 不只是姜水临,其他的文武百官也是私下面面相覷,在心里踹侧着圣意。皇上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终于解决了碧城县的瘟疫让他心情也舒坦许多,这几日荣安王馀党的消息也没了声音,更是喜上加喜。 退了朝回家的路上,姜水临坐在马车里一路浑浑噩噩,怀中紧抱着那根百年人蔘始终是没想透皇上的赏赐究竟是什么意思,皱紧眉头百思不得起解。 突然马车猛然一停,姜水临被惊得回神,抱紧怀中的人蔘心脏紧缩,唯恐是皇上派人来要回去,他捏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少爷,不小心撞了人了。」驾车的阿寧在外头喊了一声。 听到阿寧这话,正要掀帘探视情况的姜水临忽然听见外头一年轻的男声温厚道:「不打紧,我没事。」说完,脚步声平稳渐远。 既然对方没事姜水临也就没必要追着人不放示意阿寧尽快回家,他抱着人蔘总是不安的很。 阿寧看着渐渐远去的身影一会儿,虽是觉得那人身上的衣裳不像京城人,倒像个从远方深山过来的,更何况身上还背着一个灰色包袱,阿寧歪了歪头,没有多想驾着车往姜家回去。 自从余尚恆得知王寻凡的身分,两人就时常来信,而王寻凡也不避讳地就在姜听云的房间拆信来看,不过姜听云倒是没有过多的好奇,这让王寻凡有些鬱闷,口气有如怨妇,「听云,你都不好奇?」 姜听云闻言有些迷糊,就连安安静静看着书的梁夏也转过头,目不转睛看着王叔这一改严肃的抱怨语气。 王寻凡向来喜在姜听云面前扮软伏低讨她欢心,就算被梁夏见着他也没有害臊,更加理所当然鼓着嘴道:「难道你对我的事都不好奇吗?」 其实他倒是怕了,前阵子因为陈芴之的事他们俩有些摩擦,那次之后姜听云对于他的事只要他不主动说,姜听云也就装作不知道,虽是欣喜不会让她捲入那场漩涡中,却也是心痛苦不堪言,两人的距离明明这么近,又看似咫尺天涯。 是的,他一直都知道,两人之间他是输的。因为他爱她已经超越她所能想像的了。 姜听云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想同我说,我也就不问了。很多事,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不会问的。」 这话说的理所当然,听在王寻凡耳里却不是滋味,他伸手握住姜听云搁在腿上的手,垂下眼,「对不起。」 一旁的梁夏撇开眼没有再继续看下去,转回头专心在自己的书上,不过一双耳朵却不断拉长仔细凝听。 「为何道歉?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的,咱谁也不欠谁。」姜听云在苍白没有些色的两旁上弯起唇畔的嘴角,美眸中闪着狡黠。 王寻凡垂着头在她掌心画圈圈,颊边一缕发丝如柳絮般飘飘荡荡,完美弧度的下巴在颈上映上一层阴影,看起来更加立体精緻。 姜听云那带着小得意的话让他不禁失笑,嘴里不说,心里却苦涩万分。 可听云……你那些小祕密,我也都是知道的。 自解瘟之后难得平静,荣乐公主消停了一阵子,据说纵慾过度伤了身下不了床,对此最欢喜的便是姜水临,他日日夜夜咒着荣乐公主,这下老天终于开眼了,连去上早朝的脚步都是轻盈如风,俊俏的脸上亦是掛着悠然的浅笑,惹煞了宫中好多宫女频频红脸侧目。 已是即将冬季,不过看样子会是个暖冬,早晚虽是微冷,但是尚不需穿起厚重衣物,姜听云的身子不同常人,王寻凡特意叮嘱芳华替姜听云穿暖一些,以免入了风寒。 这日早晨,来了一位意外之人,将是改变所有人命运之人。 「公子,门外有一位自称李公子的人要求见,可是此时少爷还在早朝。」李管家几分犹豫之后,不安的来跟王寻凡报告。 王寻凡一身白色中衣坐在床榻上,赤脚下地,神情有些朦胧迷糊,显然才刚睡醒尚未漱洗。 「李?可有说为了何事拜访?」王寻凡拧眉,活动了一下自己睡僵的筋骨。 「没有,问他话也不答,只是站在门口望着门上的匾额,不过瞧着他不像京城人,倒像个特地远道而来的人。」李管家想了想门外来客的样子说道。 王寻凡思考了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了,让他进来的,我去换件衣服就来。」 「可是公子!」李管家一惊,感觉有些不妥,毕竟王寻凡身分敏感,要是被揭穿,不只王寻凡,他们姜家更是其辞难就,一不小心便会大祸临头。 王寻凡当然知道李管家的顾虑,他不是没有思考过,方才在他大脑里已经运转了好几个圈,不过他依旧言道:「不打紧的,别怠慢了客人。」说完便开始净脸换衣,不再管李管家纠结万分的脸。 很多年后,王寻凡想起这一日,他依旧坚信不移,李公子的到来是让他踏出光明第一步的开始。 第二十一章 月氏后人 李公子长得非常秀气,而且年纪也年幼,大约只有十五岁,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平凡却透出一丝耐人寻味的慧光。 「敢问李公子有何事情拜访?」换了一身蓝云纹内镶木槿的长衫,王寻凡显得更嫻雅俊逸。 「在这之前,我有些事想先请教。」李公子微微一笑,声音爽朗如三月微风。 王寻凡虽然不解李公子为何故弄玄虚,却还是儒雅的道:「李公子请问。」 「三百年前歷史中月神王妃所赠与姜清水是何花?」李公子说的缓慢且平稳,一点也不像个十五岁,眼底更是有着闪烁的流星。 王寻凡一愣,他知道姜清水是姜家引以为傲的祖先,正史上月神王妃的确实提起曾送了花给姜清水,可却没有提到究竟是何花。 「是紫色的鳶尾花。」姜听云的声音在王寻凡身后响起。 他回头一望见芳华扶着姜听云小心翼翼的从后听走过来,他连忙起身去搭着姜听云瘦弱的肩膀,一边用心疼的语气道:「身子不好,怎么出来了?」 「小姐听说有客人来访,少爷又不在所以公子出来迎接,所以有些担心。」芳华代替姜听云回答。 姜听云娇嗔了一眼芳华,将目光锁定坐在椅子上的李公子,语气凝重,「姜清水是我祖辈,月神王妃赠紫色鳶尾花只有姜家和月神王妃知道,请问李公子是如何得知的?」 那朵紫色鳶尾花虽早已枯萎腐坏,而一幅由姜清水亲笔所绘的紫色鳶尾花墨水画如今取代腐坏的花被代代姜家后人供奉在祖厅。 王寻凡尚未从姜听云的话中回过神,就听见李公子从容的从椅子上起身,朝姜听云缓缓作揖,温和的说:「听闻姜家在打听月氏后人,所以在下不请自来了,还请见谅。」 「月氏后人?」姜听云瞪大眸,诧异不已。 最惊讶的莫过于王寻凡,原本只是抱持着无论如何也要找看看的心情,却没想到月氏后人真的存在,「可你姓……李……」 李公子淡淡一笑,「在下姓李,全名李桐,也唤作月桐,月氏后人皆复姓。」 李姓不论是歷史还是现在一直都是百家姓,月氏后人复姓李的确不易被人察觉。 「所以……当年月神王妃和悍将军并没有死?」王寻凡双眸炯亮,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悸动,不只是找到了月氏后人也许就能医好姜听云,还有对那段轰轰烈烈的歷史还有不为人知的祕密感到兴奋。 李桐只是淡笑着没有回答。 姜听云并不知道王寻凡背着她私下寻月氏后人的事情,她微微偏头看着王寻凡那惊喜难掩的俊顏,心底是浓情却也泛酸,她长睫颤了颤隐去所有情绪。 直到正午,天阳高照秋风凉爽,姜水临下了朝回到家在李管家的转达下才知道月氏后人李桐正在替姜听云把脉,他二话不说朝服未褪,拔腿就往姊姊房间而去。 李桐足足看脉了看了半天之久,先是手脉,再来是颈脉,就连瞳孔舌苔都没放过,逐一仔细检查,就连在一旁看的王寻凡都紧张的掌心全是黏腻的汗水,伸长脖子不曾一开过目光。 终于在姜水临回家赶到将厅云房间之后,李桐轻轻放下姜听云的手,朝着姜听云道:「生带病痛,难解。」 本就是预料之内的答案,姜听云莞尔一笑,「多谢李公子。」 本来因为月氏后人的到来心中升起希望的王寻凡闻言,脸色一点一滴惨白了下来,一股无力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我去开些药,能缓缓病痛,这几日就借住这里,再多观察,可否?」李桐站起身,小小年纪看不出稚气,只馀淡然从容。 「这是当然。」姜听云笑应。 李桐离开后,姜水临这才匆匆忙忙进了房间,见一旁的王寻凡脸色不对,他心也一沉,表面上却佯装没察觉,走进姜听云问道:「听说月氏后人来了?」 「是啊,年纪轻轻却没想到医术高明。」姜听云想着这李桐估计学医也没多少年,那架式却可与宫中御医比拟,真不愧是月氏后人。 芳华撇嘴有些不甘心嘀咕道:「要能医好小姐才叫医术好。」说完便收到姜听云警告的眼神,她抿着唇偏过头。 李桐便在姜家暂且住了下来。 翌日,王寻凡一身黑金长衫衬托健硕的身长,双肩上绣着浮云白鹤,腰间上水蓝色秀带让他穠纤合度的窄腰更加贴身,发色墨黑,衬托出他发髻下珍珠白色脖颈的诗意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剪刀正在庭院里茶花树前,低垂着眼瞼,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浓密的眉、高挺的鼻、绝美的唇形,无一不透出高贵淡雅的气质。 李桐端着药壶远远就见王寻凡站在那儿,遥望那硕长纤细的身型,他黑白分明的眸中一瞬光芒如天彩流星,碎碎的瀏海盖了下来,一双彷彿能望穿前世今生的耀眼黑眸如火炬般看着若无所觉的王寻凡,嘴畔勾起耐人寻味的深邃笑意。 待王寻凡回过神,李桐已经将所有熬药的器具都搬到他身旁的松树下,正蹲着身手摇葵扇燃火。 「闻月氏后人善医观相,想问问李公子,听云她面相如何?」王寻凡伸手剪断一节新发的枝芽,一边随口问道。 李桐凝神缓慢的搧着火,漫不经心回问:「比起姜小姐的面相,王公子又是为何雄鹰屈居梧桐呢?」 〝喀嚓〞一声,又是一节新枝被剪断,李桐比喻自己是雄鹰并没有让王寻凡讶异,月氏后人被后世人神话许多,李桐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并不意外,不过李桐口中的梧桐莫非…… 「既然是梧桐,那么听云便是那只凤凰?」他原本阴鬱的眉头舒展开来,两道浓浓的剑眉也泛起柔柔涟漪,带着笑意,如月弯着。 李桐转过头,轻声说:「虽是梧桐,姜小姐却非凤,为鸞鸟。」 有此一说,凤和鸞指的是同一种鸟,但凤指的是成鸟,而鸞则指的是尚未成熟的鸟,鸞一旦成熟,就叫凤。 王寻凡表情浮起欣喜,握紧手中的剪刀,「那么听云的病便是有得医了?」 李桐想起昨天替姜听云把脉的情况,他是月氏第三十九代中天赋最为出眾的子孙,无论是医术或观象方面都是天资聪颖,昨天不只替姜听云把脉,一双眼更是观了相。 姜听云身上的气确实如他所说难解,她身上染着一层阴黑的死亡之气,几乎要垄罩住她全身,一点一滴在啃食她的健康,侵入她的五脏六腑,但却又在那层黑气之上有一层薄薄的红气,红气虽然淡薄,却缓缓包围住黑气,似乎努力企图化解黑气。 红气不常见,企图化解黑气的红气更是李桐从没见过的。 红气是为生前有福之人将自己的福禄全渡到了对方身上,就连死后也要照应着,难得一见。 李桐垂下眼,根根分明的睫毛在眼瞼下映上阴影有如一对羽翼,对着王寻凡那欣喜难掩的灼灼目光,他无法实话实说其实他并无把握,他年纪虽轻,却看淡世间生死,人各有命,却是谁都强求不来的。 再三斟酌之后,他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珠子如一潭深渊要将人吸入一样,「王公子,可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寻凡瞬间呼吸一滞,心跳也漏了半拍,背脊僵直就连手上的剪刀掉落到地面也没有发现。 阴阳轮回,生死忘川。 「若我偏要逆天而行呢?」他坚定看着李桐,喃喃自语,有如鸿毛轻轻吹落。 第二十二章 观相红云 许是他说的太过坚定,就连李桐都忍不住在心底认同他逆天可行,他偏头遥望姜听云的别院,红云依旧祥照盘旋有如一隻瑰丽展翅的幼鸟凤凰正努力用自己的微小的力量吞噬浓厚的黑雾,再看看自己正在熬的药,他驀然低笑,「逆天吗……」 「李公子。」正当两人无语气氛有些沉闷之际,姜水临带着窃喜的声音的从后方传了过来,他脚步轻盈嘴角上扬,看来是心情不错,走到蹲着的李桐身边,他足足高出李桐一个头,像是问秘密一般,双眼晶亮闪着流星问道:「所以三百年前,战神王爷当真是诈死?」 李桐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眼眸有些笑意,徐徐回答,「并非诈死,本是身受重伤,在皇都派人来之前让人给带走了。」 三百年前的事其实在月氏后人里也流传出许多版本,当年大战后究竟真相是如何,李桐也是似懂非懂,估计唯有问已然作古的当事人才能有解了。 「那当年姜清水是如何欺瞒敌人从后方包围上去?据说当时姜清水已经没气了,竟然奇蹟似的毫发无伤回来!」姜水临的声音很兴奋,他嘀嘀咕咕用期待的眼神盯着李桐。 李桐莞尔一笑,「史书上许知道的比我详细许多。」 「那不一样啊,月氏后人可是观相擅医,李公子难道不能问问战神王爷当年大战之事吗?」姜水临不依不饶继续问。 不过这话就连在一旁的王寻凡都噗哧一笑出声。 李桐从容答应道:「后世将月氏后人神话许多。擅医为后天学习,观相则为天赋,姜公子莫将观相视为能飞天遁地了。」 拐了许多弯,似乎在说姜水临未免眼界狭小,将观相看得太仙人。 姜水临怔了怔,有些没听懂李桐的话中话,李桐也不再语,端着已经熬好的汤药慢步往姜听云的房间过去。 到了姜听云的房间,黑红交杂的云彩又映入眼帘,李桐眨了眨眼推门而入,姜听云见了他将手上的书给放下,「有劳李公子了。」接过李桐手中的汤药,捧在手里热度恰到好处并不烫手,她垂下眼,睫毛映在她苍白没有血色的眼瞼下,踌躇犹豫几分后又道:「我在此替寻凡说声歉过。」 「姜小姐何出此言?」李桐抬头。 黑乎乎溢出苦涩味的汤药上倒映着自己因病而憔悴的脸,姜听云望着自己脸上的涟漪出神,声音飘渺虚无,「我自己的身体如何自己最清楚不过。其实死亡并不可怕,我只是怕弟弟会没了我庇护,而寻凡亦等着遥遥无归期的我。」 李桐看着那飘飘冉上的红云,「恕我直言,姜小姐以前……可有患难与共的挚友或故人?」 姜听云没有半分犹豫地摇头,「我长年不出姜家,认识的人极……」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那些曾静静躺在窗台的书信,驀然有些惆悵,「倒是有个人曾日日写信给我解闷,如今断了音讯,也不知道过得如何了。」 七年前荣安王一案后书信不再送来,虽不认识对方,但姜听云亦将那人当作是挚友一般。 「可否有那人遗留下之物?」李桐询问。 这本是属于姜听云一人的祕密,不过李桐身为月氏后人,与祖上之辈渊源极深,所以姜听云也不疑有他,弯过身将藏在床底下的旧箱给拉出来,积了一些灰尘漫天而出,姜听云皱眉拧了鼻子不适咳了一声,「不过是些趣事。」 皇宫中的秘密趣事也在里头,不过姜听云并没有说出口。 还不必将箱子打开,李桐就已经可以隐约可见红云盘绕,他阻止姜听云要打开箱子的手,伸手碰触那箱子,箱上的纹路虽有尘灰却相当精緻,可见对姜听云而言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抚摸完箱子,他缓缓抬起头,琥珀色的眸中深邃,「姜小姐的故人,怕是已然不在人世。」 突如其来的告知,姜听云有些来不及反应,不过她只是瞬间一愣很快就垂下头惆悵淡笑,那笑容像是已经看淡生死,红尘如沙在指缝间不停走漏,捉也捉不牢,「这样啊……」 连面都不曾见过,只透过单面的书信,姜听云不是不曾好奇对方,而却来不及见上一面致谢已是永别,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在黄泉稍等等她。 李桐并没有多说红云照拂之事,他思索了一翻,小心斟酌字句道:「姜小姐……人说捨得捨得,有捨才有得,你可愿赌一把?」 姜听云听得不明白,却也知道李桐指的是若是她选择活下去势必要捨去些什么,「李公子但说无妨。」 整整一下午,秋阳斜照染亮澄黄的叶枝上,疏疏密密的叶缝间在褐土地面上拼凑出阴影,房外鸟鸣啾啾,房内断断续续轻声慢语,直至午饭时间,李桐才走出姜听云的房间,清俊的脸上高深莫测,而一出门就见梁夏蹲在门口发呆,李桐瞳色一缩,嘴角驀然一笑似有什么了然于心。 梁夏这个时候通常都在姜听云的房间读书,只是李桐是客人为尊,他便蹲门口等待,见李桐出来他立刻站起,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朝李桐微微行礼。 正待要进门之际,李桐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还不到时机,好好收起你的爪子。」说完便往长廊而去,途中迎面而来唤大家吃饭的姜水临与他插肩而过,也听见了这句话。 梁夏脸上茫然,倒是姜水临努努嘴抱怨道:「别放在心上,这些高人说话总是一个比一个高,欺负我们这些没有慧根的平凡人。」 很多年以后,姜水临与已为出色青年的梁夏面对面,回想起了李桐的这席话,只能笑叹苍天。 第二十三章 皇宫密事 皇宫巍峨有如山峦层叠,歷尽风霜的高大砖墙隔绝住神秘的面纱,埋葬多少人的青春年华与珍贵生命,岁月冉冉抹不去苍老歷史的轨跡。 静謐的午后,荣乐公主所居的玉寧宫外安静无声,宫内女子痛苦梦魘的声音却低抑,来往的宫女踮起脚尖轻声路过,脸上的表情除了淡漠之外没有其他,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不……放过我吧……求求你……不──!」女子闭着眼表情狰狞,双手胡乱挥舞,额上汗水涔涔,在梦魘里无法自拔。 一粗厚宽大的手握住她挥舞的手,声音低哑沉厚安抚,「别怕……荣乐……皇兄在这里。」 皇兄在这……这短短四字宛如一把尖锐的刀狠狠戳进荣乐的胸口,她猛然弹弓起身,睁开眼的剎那眼前映入的是一身常服坐在床边笑得温柔的皇上,她瞳孔猛然一缩,额上碎发因为汗水濡湿全黏贴皮肤,心脏剧烈跳动着。 皇上伸手用袖子擦拭荣乐额上的汗水,温声说:「作恶梦了?」 荣乐全身一僵,连忙垂下眼,略微避开皇上的手,低低用鼻子虚应了一声,「恩。」 「朕一会儿让太医院开些安神药来吧。」皇上并没有介意荣乐的疏离,一如往常温和,儼然是个宠爱妹妹的好哥哥。 「不必了……」荣乐咬着下唇,她声音颤抖不安,「最近……荣安王总是入梦找我……」 一提起荣安王,皇上的双眸就立刻深沉下来,「已经被朕挫骨扬灰且尸骨无存的死人有何可惧?」 「我就是怕他生前将我们的事……」荣乐藏在被褥下的双拳紧握,垂下的眼瞼藏住自己的情绪。 皇上倾身扣住荣乐的下巴,力道之大指甲片在她的皮肤上印下一个月牙弯,他脸色阴鬱狠戾,全身散发处森森骇人暴戾之气,荣乐被迫不得不抬头,吃痛与他对视,望进皇上那漆黑瞳孔里的漩涡,「我们的事?我们的什么事?为了杜绝悠悠之口,朕该杀的都杀了,不该杀的也杀了,荣乐……朕双手染血都是为了你啊……」 荣乐全身颤抖,心底知道自己又触怒眼前之人了,她忍着痛楚咬紧牙关软声求饶,「皇兄……是荣乐错了……疼……」 不过皇上并没有放过她,依旧扣着手不肯放,狰狞着脸齜牙咧嘴,「荣乐……你要多少面首掩人耳目朕都依你,你要玩玩礼部尚书姜水临那小子朕也由着你,但是你只要知道……你是朕最爱的人……而你最爱的人也只能是朕……」他驀然放开手,看着荣乐下巴上的疤痕,暴戾之气瞬间褪去,疼惜的来回抚摸,「疼吗……荣乐……你最爱的人只能是朕……知道了吗?」 荣乐全身颤慄,掌心的指甲已经扣进肉里血肉模糊,疼痛提醒着她这个恶梦还没有尽头,得不到她的回答,皇上搓揉的手越来越大力,双眼也渐渐瞇起来,荣乐打了个寒颤,连忙道:「当然……我最爱的亦是……皇兄……」声音渐小,似乎要飘散在空气中。 得到荣乐的回应,皇上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收回手笑得温柔,「乖,再睡一下,朕去命太医院送些安神药过来,荣安王馀党之事不必担心,朕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知情的人的。」说完,皇上大步离开。 直到再也看不见皇上的身影,荣乐将手从被下伸出来,看着掌心翻出外肉鲜血淋漓的手,她颤抖的用染血的手搓揉方才被皇上碰触过的脸颊,身上有如千万隻蚂蚁在缓慢的啃蚀着她让她痛不欲生,床上血跡斑斑,染成妖艳的绽放红梅。 「来人!备水!本公主要沐浴!快!」 荣安王谋反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是七年前皇上与荣乐行乱伦淫檅之事后在玉寧宫门口发现一枚荣安王不小心遗落的指戒,两人唯恐荣安王会揭露这皇室不堪羞耻的秘密,因此在策画了莫须有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亲弟弟,不过皇上早已心忌已久。 当年揭竿起义反前朝,足智多谋策画路线一路杀进盛京便是荣安王,当今皇上澹台延也不过是在最后坐拥荣安王辛苦后的成果,临朝后一直惴惴不安堤防荣安王,因为那枚遗落的指戒,更让他有足够的藉口决心除掉自己的亲弟弟了。 诛杀荣安王也诛杀了所有与荣安王亲近的人,一方面杜绝荣安王将此事告知他人,也砍断属于荣安王党的所有人,捍卫自己的皇位。 那些被牵连九族的亡魂,估计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只因为一枚指戒而死不瞑目。 距离皇宫不远的市集大街上的陈府装派简雅,门口两旁石狮张着血口怒瞪气势威武,从漆白砖墙内齐排大榕树躯枝蜿蜒而出在外砖下凉爽成荫。 穿过大厅望进书房,一路上只有下人低头垂扫落叶,而书房内一身穿暗红色双肩镶墨竹纹绸缎长衫的男子半倚在窗台,隻手拿信籤蹙起黑浓眉,淡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而还有一身穿黑衣之人单膝跪在他身后,恭敬道:「虽已停下动作,不过皇上似乎仍在搜索荣安王馀党。」 那男子转过身,即为左相陈芴之,他将手中的信籤揉进掌中捏碎,白色粉末从他掌中落下随风飘出窗外犹如尘埃,「让他们继续按兵不动。」他微偏头望向东方,正是姜家的方向,问道:「姜家可有什么消息?」 黑衣男子答道:「三日前有一少年来客暂居,看身着像是特地从远方到来的旅人,年约十五左右,再多的暗哨就无从从姜家内得知了。」 「少年?」陈芴之眸底闪过诧异,不过他很快恢復如常,「查,务必查出少年的来歷。」 黑衣男子抿抿嘴,犹豫问出一直在心底徘徊许久的疑问,「大人,不过区区一个姜家,为何让大人如此堤防?」 陈芴之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九修,你可知当年皇上诛杀了所有跟荣安王有牵连的人,身为翰林学士的姜老爷为何偏偏逃过一劫吗?」 名为九修的黑衣男子低头思索一番后,有些不确定的开口,「姜家三百年前基根在此,为百姓之讚誉,皇上大约是……不想落人口实?」这话说得惴惴不安,稍有不慎便是砍头的滔天大罪。 「不仅如此。」陈芴之负手在后,侧脸鼻翼如倒鉤英挺,睫毛疏平,有些上扬的眼角后似乎有了些思虑小纹,「姜老爷育才子成千,,却万没想到皇上查不到一缕姜老爷与荣安王交往过密的蛛丝马跡……由此可见,姜老爷早已预料皇上正待时机伺机而动。」 狡兔三窟,姜家不愧基根三百年,代代出奇人。不过姜老爷怕是万万也没想到儿子姜水临会入了荣乐公主的眼,咄咄逼人寸步难行。 第二十四章 乌云终散 「姜老爷若是已早先一步预料,却为何不提醒眾人,平白无故冤枉了那些冤魂?」九修有些迷惘。 陈芴之淡笑,眼里冻成千年厚霜寒人三千里,「皇上若是真要动手,防是防不了的,姜老爷也不过……自保罢了。」 九修不如陈芴之深思熟虑,虽是不认同姜老爷只求自保的作法,不过他却也没再多说些什么,毕竟事过境迁已有七年,那些亡魂也许有冤尚徘徊人间,也许也有早已看透炎凉入了轮回了。 陈芴之让人在各地製造荣安王尚活着的消息也让他不解,荣安王被皇上挫骨扬灰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难道荣安王还能从那些拼凑不全的尸体中復活不成?光想想都让九修有些不寒而慄。 在李桐借住姜家的第四日早晨,他特地起了个早要去药堂替姜听云抓药。自从两人达成那个共识之后,李桐给姜听云吃的药也不过药性温和的凝神汤,不过王寻凡与姜水临尚不知道此事,姜听云亦不曾向他们多言。 一缕晨光穿透厚厚云彩照亮盛京,市集街上开始有些聚集商贩准备开铺做生意,酒楼客栈也纷纷打开大门迎宾,李桐不变的一身布衣脚步轻慢踩踏着属于盛京才有灰石铺地。 月氏后人自从隐居便是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祖上有训不得入京,因此他们族人往南走北就是不曾到过盛京,此次前来盛京李桐亦是犹豫过后才慎重做的决定。盛京的繁华的确是他不曾见过的,不过奇异的,他的心跳并不曾为此雀跃兴奋,一双琥珀色的双瞳扫过那渐渐拨云见日湛蓝的苍穹,幼龙潜伏飞鹰屈枝,看似平静的圣盛京,正在酝酿一场腥风血雨。 李桐叹了口气,心想莫怪祖上有训不入盛京。抬眼终于不知不觉到了盛京最大的药堂,他这才扫了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的阴霾,跨入门槛倒背如流细数自己需要的药材。 买完药材,他往姜家的方向回去,却不想在经过一家酒楼前被拦了下来。 「小公子,对不住了,我家大人有找。」眼前的大汉像是特地在这里等待自己,他作个手揖不容拒绝的手摆酒楼内。 李桐脸上并无吃惊之色,他抬头看看尚早的天光,意外看见二楼那半敞半掩的木窗内有靠窗而坐的男子神色模糊,修长的手捧一杯精緻的瓷杯正在啜饮,他了然一笑,与大汉对视,「我知道了。」才往酒楼内走了几步,他忽然又回过头与站在门外的大汉道:「这位大哥,我瞧着您有血光之灾,冬至前还是远离水气才好。」说完,也不必带路,他便自逕上了二楼,好似早已知道大汉口中的〝大人〞是谁一样。 那大汉即为九修,他看着李桐上去二楼的背影发愣。 这小公子怎么会知道他冬至会走水路去黄花镇? 李桐上了二楼,二楼客人熙熙攘攘并不多客,他抬眉一扫,坐在靠窗沿边的男子尤为引人注目,一身风华卓越的气息不言而显,轻啜饮茶的手指修长如竹。 不愧是大仓年轻左相陈芴之。 李桐目不斜视,直步过去落坐在陈芴之对桌的椅子上,而陈芴之啜饮的动作微顿,眼皮轻抬,珠色如墨色晕染开来在宣纸上,深邃莫测。 李桐嘴角微微勾起,「大人,天阴乌云已久,朗光晴阳终会再现的。」 陈芴之驀然放下手中的杯盏,〝吭〞地一声杯底与桌面相碰,几乎要让人心跳漏了半拍,他冷着脸厉声问:「你是何人?」 「大人特让人拦我于酒楼前,难道不是已经将我的身分查得一清二楚了吗?」李桐噗哧一笑,露出纯真笑容,话里倒像讽刺,对于陈芴之的质问一点都不敢到惊惧。 两人看似间话家常,不过若是细听却是暗藏试探,汹涌万分。 看陈芴之微微用指腹摩擦着杯沿沉默不语,李桐敛起笑容,站起身作一拱手言道:「我不过是一名大夫,这盛京风云变化如何皆与我无关,告辞。」说完,李桐不再回头转身离去。 下楼之际正好与上楼的九修擦肩而过,带九修靠近自家大人身边,便见陈芴之轻拧眉深思,「九修,方才那少年在门口与你说了什么?」 九修答:「回大人,方才他说我冬至前勿近水气以免血光之灾。」 陈芴之眉头舒展了一点,「黄花镇之行改走官道。」 「大人,不过是小儿妄言罢了,官道不比水路,需得半月时间才到。」九修抿嘴。 目光从二来窗台望出,李桐的身影正好出了酒楼大门,陈芴之瞇了瞇眼,「若是妄言,不过多花上半月时间,我们并无损失。倘若不是妄言……此人不简单。」 既然自家大人已经决定,九修即使不愿也没有再反驳,心底想着若是真让那少年料中,难道他真是謫仙下凡不成? 入了十二月开始飘起了鸿毛初雪那天,李桐留下几帖凝神药帖告辞了姜家,正如他当初来得突然,离开亦是突然。 姜水临望着手中那张看似李桐随意写下八字〝家中有事,暂且归去〞的信籤发愣许久,他揉揉眼转头问一旁的梁夏,「小十,这上头写了什么?难道是我看错了?」 梁夏鄙夷嗤了一声,童声雉脆,「家中有事,暂且归去。」 「姊姊的病未解,他怎能这般随意离去?姊,我们是不是遇到江湖骗子了?我早说了瞧他那般穷酸之气哪像个月氏后人!梁夏快!咱们得去看看那骗子偷了什么!」姜水临脸色气极生红,不由分说便拉着梁夏的手衝出姜听云的房间。 王寻凡正坐在床沿替姜听云搓揉手臂,一缕青丝如柳絮飘落,衬托着他坚挺的鼻翼英气万分,姜听云就喜爱他这样专注认真的模样,好似有什么事也难不倒他,可以全心全意的将自己交到他手里。 「我看着小十比刚来活泼许多了。」姜听云任由王寻凡轻搔她的掌心,偏头温柔道。 「水临那孩子气正好与小十玩在一块儿,这也正是我将小十带入姜家之由。」王寻凡虽也是不能理解李桐这时候离去的作法,不过他相信李桐定有自己的想法的,况且……倘若李桐无力回天,他亦要拚死逆天。 即使碧落黄泉也会将她攥紧。 第二十五章 腊八祭庙 想起梁夏刚来姜家时那冷静的不像孩童模样,姜听云倒是想起曾经与梁夏聊过似乎他与父亲感情并不和陆,她叹了一口气,「小十与父亲不亲,如今亲人也只剩你这王叔一人,想来也是情有可原。」 王寻凡搔掌心的动作一顿,随即微笑道:「小十同你说过家里的事啊?」 姜听云摇摇头,有些惆悵,「那孩子怕是心里有伤,问了以前的事总是不肯多答,我也不敢多问。」 「你呀,别想太多,小十还小,长大了……便什么都忘了,只会记得他有个疼他的王婶。」王寻凡嘴角酒窝泛起涟漪,宠溺的望着姜听云。 姜听云苍白的脸上浮起红云,却细声横眉道:「这声王婶叫得未免太早。」 王寻凡脸皮厚,嘿嘿两声突地话锋一转,提议说:「眼见就要腊八,不如我们去月神庙求个平安吧。」 这是自王寻凡入了姜家七年,第一次提起要去外面,姜听云难免诧异,「可是你……」 「无碍的,听云,人生路还很长,我想跟着你一直走下去,你会陪我的吧?」 很多时候,王寻凡总是不停要求着姜听云的承诺,也不知道是安自己的心还是安她的心。 姜听云垂下头,藏起微颤抖的唇,「恩,当然是愿意的。」 腊八节这日,家家户户祭拜先祖,一早起街上就热闹万分,从姜家驶出两辆不起眼的马车直往邻近的那座有三百年歷史的月神庙,王寻凡、姜听云与芳华三人同车,而姜水临与梁夏同车,李管家与阿寧则留在姜家里。 马车摇摇晃晃,姜听云久不出门有些吃不消,她捧着胸口表情苍白,额上有些冷汗涔涔,芳华一手搭着她轻拍背,不满道:「小姐的身子本就不适远行,腊八也不过就祭个祖,为何还大老远跑来这里,月神庙早已罕人供奉了。」 「再不出门就怕以后没机会了,活了这么多年也总该让我看看外头春光。」姜听云忍着从腹中涌上来的噁心感,惨澹苦笑。 「小姐可不许胡说。」芳华立刻急道,眼看眼眶里似乎又要盈了泪水。 王寻凡伸手将姜听云揽在自己怀里,让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一手环在她的腰上,轻轻说:「听云,就快到了,累了便睡会儿。」 姜听云耳边是他平稳让人安心的心跳,轻轻闭了眼却没有睡意,马车依旧摇摇晃晃,不过依偎在王寻凡怀抱里不适感减退了许多,她忽然低声道:「寻凡,你还记得我说过有个人曾将宫中密事当作趣味给我日日写信吗?」 「恩。」他应了一声。 「李公子说……那人怕是已不在人间了。」姜听云声音里低落,「我连谢谢都没来得及与那人说,想着……到月神庙不知道能不能将我的感谢传达过去……」 王寻凡垂下眼瞼,搂紧她的腰,「能的……那人……若是知道了定很高兴的。」 就在两人断断续续细语,经过漫长的蜿蜒山路,沿途风景细雪沫花落在树梢上,倒也成了一番美景,马儿嘶了一声停止了前行马蹄,姜水临与梁夏先下了马车,一股清新自然之气环绕,月神庙的确如芳华所说人烟稀少,有些剥落的梵音壁雕依旧看得出一男一女纵马沙场的身影,庙里鼎立四柱是用杉木漆砌,天花三色菫花拼凑,寺外门旁两尊幼石狮戏珠,只是那顶上覆盖着一层细雪,石上隐约看见青苔附着。 「挺好的。」姜水临大大深呼一口气露出大大的笑容,扑鼻而来的新鲜空气是盛京不曾有的。 「小十,你肯定不知战神王爷歷史,来来。」姜水临笑嘻嘻拉着梁夏疯跑,一下子便没了他俩的身影。 王寻凡和芳华搭把手小心翼翼扶着姜听云下车,这心旷神怡的景色驱走不少不适感,三人迈入月神庙里,庙里两尊璧人雕像紧握手中长剑,表情已然歷经岁月摩娑模糊不堪,却仍看的出来那股不容敌军进犯的肃杀之气,供桌上尚有简单的素果。 「芳华,你去寻寻水临和小十,别让他们跑远了。」虽然姜水临已是位居礼部尚书,不过在姜听云的心里却依旧将他视为需要自己照顾的弟弟,加上还带着梁夏,有不知道这一大一小会玩疯成什么样。 芳华似是有些不放心,王寻凡会意頷首道:「芳华无须担心,听云这里一切有我。」 「说得这话到像我随时会随风而去似的。」姜听云娇嗔,在她苍白的脸上平添一丝难得的媚态。 得了王寻凡的话,芳华也稍稍放下,转身去寻姜水临与梁夏。 庙里唯王寻凡与姜听云两人,姜听云抬眸凝望着那璧人雕像,心底那些无法排解的伤愁顿时如瀑般倾洩而下,她十指合掌,诚心诚意喃喃自语,「唯愿身边所有人安康。」 还有盼寻凡洗刷冤屈,光明正大走出姜家,娶个……身心健全长命百岁的女子。 王寻凡并不知姜听云那些心底的愿,他闻声笑道:「这身边的人太多,只怕月神王妃顾不及每个人。」 「心诚则灵。」她微偏头灵动的眨眨眼。 王寻凡故作认同的点点头,他也闭眼合掌,诚心祈祷,「我此生之愿听云安康百岁。」他睁开眼对上姜听云那欲言又止的表情,噗哧一笑,伸手亲暱刮刮阿她的鼻头,理直气壮道:「我这个愿望比你小,定能实现。」 姜听云淡笑,替他拉了有些歪斜的衣领,正待说些什么,寺外突然传来马蹄踏踏和轮轴转动的声音,她脸色微变,小声催促着王寻凡,「庙里后头通往杉林,你快去躲一躲。」 王寻凡眸底很快闪烁了一下,柔声道:「我知道了,你莫担心我。」说完,他用眼角轻瞥寺外那远远而来的马车,离去隐匿好自己。 毕竟是不比在姜家,外人不易入内,月神庙香客虽少,却也是进里进外来去自如,因此姜听云有些惴惴不安,唯恐王寻凡会被发现。 一男子下了马车信步而来,有别以往在朝廷上的严肃官服,他身上天蓝色长衫,腰间上戏着一条紫金腰带,墨色发丝用一根羊玉高脂玉簪挽着,看起来很是轻松随意,他一跨入庙里,看到一旁的姜听云,似乎是如自己所料一般,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 姜听云见了来人,先是瞇了瞇眼,一直搁在心底的疑惑如一个漩涡一样越旋越大,几乎要将她一向透彻的思绪给撕成碎片,「陈大人,真是巧。」 她这声〝巧〞好似用了几分力,陈芴之并不不介意,淡淡接了她的话,「姜夫人,真是巧。」他掌心合十,闭眼祈福。 「姜夫人何事而来?」陈芴之放下合十的手,随意问起。 姜听云斟酌的字句,「既然是腊八节,自然是祭祖念先。」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交扣。 「倒是我问了理所当然的问题。」听了姜听云的回答,陈芴之不禁莞尔一笑。 「眼前虚虚实实,尚且珍惜眼前。」姜听云忽然唸起那日陈芴之来到姜家留的最后一句话,她问得警惕,「此话究竟是何意?」 陈芴之没想到姜听云会还记得自己的话,不过他也没想多做解释,「字面上的意思,姜夫人不必掛怀。」他不再多言,微拱手,「在下尚有他事,告辞。」 他说完迈出寺外,身影很快随着辆远去的马车消失在姜听云的视线里,似乎就只是单纯来祭拜而已。 第二十六章 无名故人 庙里又恢復寧静,王寻凡许还躲着,眼前燃香裊裊氤了她的眼,姜听云看着出神,思绪又飘荡荡不知去向了何方。 明年三月樱花开…… 李桐把了她的脉,只说了她的身体最多能撑到明年三月樱花开。繁花美景她此生都只在姜家藏书阁里的图册上看过,她以为她已经可以释怀生死,却有了不肯松开她手的王寻凡。 姜听云低低一笑,拭去眼角的泪花,「说也是怪,寻凡怎么就看上了我这样油尽灯枯的人呢。」 回想起初见王寻凡,那天忽然下起了绵雨,像是哀弔着谁的离去。他眼底那抹殤几乎要撼动天地,就连心如止水的姜听云也是被他这隐藏起的巨大哀痛给震惊住,王寻凡一抬眸见了她,那抹漫天的痛似乎静止在那一刻,他低哑的声音,缓缓只说了一句:「初次相见。我叫……王寻凡。」短短两句,像是花了他全身的力气。 将纷乱的回忆收拾好,左右也不见他人,姜听云想着他们许是往后山杉林去了,她又朝着璧人雕像拜了拜,转身往后头通往杉林的小径而去。 纤细的杉树绿叶染着白雪一簇一簇如同盛开的白花,抬头那躯干笔直高挺,放眼望去,细雪翩翩起舞,小径两旁石样形状不一,青苔衬着雪沫点缀成诗。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姜听云已经有些脸色发白喘气,在一颗大石旁稍作休息,一边想着会不会他们已经回庙里了呢? 就在此时,两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忽然入耳,姜听云弯下腰仔细凝听。 「我说过,绝对不要牵扯姜家进来。」一人刻意压低声音变了原本的嗓子,似乎还夹杂着怒然。 「姜家早在七年前便入了局,您还不明白?」另一人声音不起波然悠悠道。 姜听云圆睁大眼,猛然直起身过烈,一震头晕目眩席捲而来,她胸口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来。 其中一人的声音备感熟悉,而此时姜听云却想不起是谁,她脑中有如一根搅棒不停旋转,越转越大,越转越烈,转得她开始呼吸急促。 是谁!究竟是谁! 「入不入局,我说了算,姜家……谁!」 姜听云手脚颤抖不受控制,她转身跌跌撞撞就跑,一边摀走胸口大口喘气,深厚的脚步声似乎追了过来,她额上汗水涔涔,鼻息间的气越来越稀薄,几乎要将她的肺掏空一般,「咳……咳……」她的速度慢了下来,身形摇摇欲坠,半随着难耐的咳嗽声。 最后,她踉蹌的脚步踢到凸起石角整个人狼狈跌扑在地上,掌心磨破碎石渗出鲜血,她仰着头呼吸急促,眼前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液模糊成一片。 脚步声近在咫尺耳际,姜听云已经没有力气起身逃跑,她痛苦地瞇起眼双手颤抖。 「听云!」 那声急切心焚的呼喊犹如上天传来的驼铃,让在荒漠中的痛苦迷失方向的旅人找到一方绿洲。 王寻凡挥汗如雨奔过来,看见姜听云那趴在地上虚弱的身影心脏几乎停滞跳动,他搂住她的肩膀在怀里,只见她发上都染上尘土也不知,纤细苍白的双手掌心更是磨破皮红血渗出,他心急又痛惜,「还伤着哪里了?你别动,我立刻带你回去上药!」说着他弯腰抱起轻如碎羽的她。 姜听云手指蜷曲拉住他的衣角在他怀中喘息,「两个男人……在那儿……」 「先别说话了!有什么话一会儿再说!」王寻凡心急如焚之际,脚步如疾风往庙里奔去。 「不……他们……讨论……姜家……」方才的剧烈奔跑牵动她的五脏六腑,姜听云嘴角溢出鲜血,执着着要说下去。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求你……先别说话了……」王寻凡声音在风中有些凌乱,他不由得更大声。 终于回到庙里,月神庙虽久无人烟不过依旧备有给客人稍作休息的小厢房,王寻凡荒则乱粗鲁踹开厢房,满室的灰尘飞舞漫天,王寻凡掩鼻挥挥衣袖,将姜听云轻轻放在床上,他又去外头井里打了盆清水小心翼翼替她擦拭手上混着鲜血的尘土。 「听云,感觉如何?」他不忘拧了沾水的手帕擦擦姜听云的额头,让她振作起精神。 虽是平稳住剧烈跳动的心跳,不过她的脸色依旧惨白的可怕,姜听云勉强弯起嘴角安抚,「好多了。」 王寻凡拿出随身携带的金创粉轻柔洒在伤处,姜听云眉宇也不见皱上一分,显然早已习惯与疼痛作陪,不过王寻凡还是不放心叮嘱,「幸好伤得不深,切记勿触水才好得快知道吗?」他又吹了吹伤口。 「有你在还需担心什么?」姜听云声音嘶哑惨澹一笑。 见她嘴角血跡未拭,王寻凡便用袖子拭去,满眼宠溺柔声道:「有我在你倒是什么也不必烦恼,保你长命百岁。」 姜听云心底存了方才偷听到的事开心不起来,她皱着眉忧虑,「方才我听到了似乎有人要对姜家不利,寻凡我怕……」 王寻凡垂下眼瞼,握住姜听云伤痕累累的手,「不要担心,一切有我,定不会让姜家出事的。」 「不过……你为何也在那里?」 回想起方才的心惊,身后始终有追逐她的脚步声,却没想到会是王寻凡最先追上她,姜听云说不出是疑惑还是万幸。 像是早已预料到姜听云会这么问,王寻凡从容回应:「……有个朋友葬在这里,我寻思着来看看他。」他的俊容上染上一丝无法言喻的苍凉,瞬间苍老的十几岁。 「朋友?竟会葬在这罕无人烟的地……」姜听云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一剎那的王寻凡像是回到了他俩初见的那天,痛苦沉重……还有自责,她试探的问:「难道……也是荣安王谋反案牵连的人?」 王寻凡缓缓点头,额上碎发藏住他眸里的慟。 「既然来了,我们便去拜拜他吧。」姜听云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十指交扣,将自己略凉的体温传递给他。 王寻凡抬起头,轻啟着海棠色的唇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无声叹息,点头应声。 他小心翼翼扶着姜听云走回杉林小径,时不时询问她是否稍作休息,不过姜听云皆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碍。 终于走到王寻凡口中的墓坟前,杂草丛生,王寻凡拨开杂草,那墓碑上却并没有题字。 是一个无名碑。 王寻凡身立在碑前,看着那墓出神,心里早已是如猛浪翻腾汹涌,激溅起浪花拍打得他满心生疼,更像一根钝槌子一根根敲着刺,敲入他满目疮痍的心脏,鲜血直流,脓包横生。 姜听云望着他的背影,是那样的萧索哀伤。 「听云……是我害他的……害得他连名字也不能刻在上头……」王寻凡缓缓跪在碑前,声音颤抖压抑着痛苦。 正午阳光金黄洒在他散背后的瀑发上,灼伤的不只是身,更在心头灼上无法抹灭的殤,宛如一个大洞,填也填不满。 姜听云走上前掌心合十,诚心喃喃自语,「放心吧,将来有一天,我们定能亲手将你的名字刻上去的。」 王寻凡双拳紧握捏紧,死死咬着牙关,那墓碑旁捲起了清风,落叶细雪纷飞,似乎谁在回应着他们。 她来了……你一定很开心吧……寻凡。 第二十七章 烟花流年 拜别了墓碑,两人相伴不语走回月神庙,王寻凡仍在那低落的情绪里,而姜听云亦是不停反覆想着方才那两个男人的谈话里。 究竟是谁……那淡然无味的声音分明是熟悉的,一定是曾经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 走回月神庙,姜水临、芳华与梁夏早先一步在马车外等着他们了,芳华迎了过来见姜听云手上有伤,惊呼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姜水临也赶忙过来,「姊,发生什么事了吗?」他瞪了一眼王寻凡怒质问:「你怎么将我姊姊照顾的?这要是将姊姊未来交给你我才……」 他这怒气冲冲的话还未完,姜听云忽然松了王寻凡的手走向前拥住姜水临,她个子娇小,整个人埋进了姜水临的怀中,环手抱住姜水临的窄腰。 姜水临的话卡在喉头,只觉得怀中的姊姊全身颤抖,甚至使劲全力将他抱紧,他心口猛然一滞,也忘了要与王寻凡计较,柔着声音问:「姊姊,怎么了?」 姜听云很娇小,如一个易碎的陶瓷娃娃一般,让姜水临不敢太用力回抱,就怕一个不注意就将姊姊给捏碎了。 「水临……姊姊会护你的……」姜听云声音驀然哽咽,忧思过度的泪水漫出来湿透姜水临的衣衫,烫伤他的皮肤。 虽是不知道是发生何事让姊姊这般惊惧,不过姜水临还是轻拍抚着她瘦骨磷柴的背,低低一笑,「姊,我大了,换我护着姊姊吧。」 很久很久,当他还在姜家跟猪抢餿食吃时,是姊姊用那双瘦弱如枯骨的手握住他,给了他另一个光明道路,如今他羽翼已丰,足够将姊姊护在身下。 未来不管如何风雨,他都会执伞在前。 姜听云轻轻摇头将脸埋进姜水临的衣里,不肯让谁看见她心力交瘁的泪。 芳华与梁夏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而王寻凡抿了抿唇,眸中异光闪闪,几欲抬手又颓然放下,终是没有走上前安抚姜听云。 当夜,从月神庙回到姜家飘雪已停,徒留地面湿土,无月牙照耀却是繁星点缀。芳华特地熬了一锅腊八粥,就连向来繁忙的李管家都放下手边杂物和眾人一起聚在月湖中的湖心亭上享用粥。 「小十,还要再一碗吗?」芳华慈爱问。 梁夏有些彆扭的点点头,递上手中的空碗,还意犹未尽的舔舔嘴角,那模样煞是可爱。 「以前在家里不曾吃过腊八粥吗?」姜听云偷偷挑起粥里的核桃,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梁夏摇了摇头,一提起以前的事,他脸色就淡漠许多。 王寻凡不以为意,他伸过手将姜听云挑起的核桃又夹进她碗里,惹得姜听云不满的抱怨,「寻凡,我不喜核桃。」 「核桃健康。」王寻凡不容拒绝。 最后当然是姜听云败阵下来,她闷着脸咬着核桃,将两腮塞得满满。 梁夏接过芳华替他盛的粥,偷偷用眼角窥瞧王寻凡,早在进姜家的第一天,王寻凡就万般叮嘱他,不论是谁跟他提起以前的事,无论听得明不明白,只要默不作声就行了。 那时他懵懵懂懂,如今他才知道王寻凡的意思,他的过去不曾属于姜听云口中的〝王家〞,而姜听云细数的每一件事,始终围绕着那个他陌生的王家。 「姊,我们去放烟花吧?」姜水临碗里的粥吃得一乾二净,嘿嘿两声,拿出从月神庙回途中买的烟花。 「都这么大了,怎么老是跟小孩子似的爱玩。」王寻凡揶揄笑道。 这么一说姜水临可不乐意,他横眉瞪眼,俊容狰狞,张嘴就反讥,「谁像你这过三十而立的大叔还老不要脸窝在我姊姊的房间。」 两个人吵吵闹闹,气氛瞬间热络许多,最后姜水临臭着脸和小廝阿寧在湖边施放烟花。 当烟花在寂静的夜空中爆开的时候,绽放出七彩万紫千红,曼妙地展开一张张浅黄、银白、翠绿、淡紫、碧蓝、橙红之色,绚烂夺目,一剎花火过后,犹如一片片花瓣落幕,纷纷如雨,触手可及,看得人眼花撩乱。 耳边震耳欲聋,不过姜听云却是如痴如醉,她眸里闪着璀璨,像一簇簇灯盏在夜空中亮着,王寻凡驀然摀住她的耳朵,她转过头对上他那双幽深的黑眸,无轻张唇询问,「寻凡,怎么了?」 王寻凡俊顏近在呎尺,墨色发丝如瀑从耳侧倾下,当温热的两片唇相交,鼻息交融来回穿梭,姜听云的长睫颤了颤,他溼热的舌沿着她微啟的唇长驱直入,温柔眷恋地舔着她齐排的贝齿,勾着她的舌头共舞,那力度小心翼翼,繾綣缠绵,为将此生的爱意全部奉上。 心跳怦然在耳际,与那天上烟花交织着一曲高歌,姜听云缓缓抬手拥住王寻凡的后勺,垫起脚尖主动将自己送前,王寻凡感觉到她的主动,欣喜若狂,烟花绚丽在他们身上綉上一朵一朵怒放牡丹,一灿一灭。 寻凡,我愿为你彼岸的灯花,从此不灭不散,只愿当我不再记得你时,你还能牵住我的手走渡奈何桥。 〝硄噹〞一声伴随着瓷杯碎裂一地的声音,注定了皇宫不平的腊八节一夜。 热茶溢在地上沁湿荣乐的软布锦绣水仙鞋,她呆站在桌几前,涂着艷红蔻丹的手还僵着拿杯茶的诡异姿势,她脸上的惨白忽然转变成暴戾,她表情扭曲狰狞一字一句,「姜家妇……听氏……」 荣乐终于察觉到哪里出了错了…… 因为被听氏得知了自己与皇上的秘密让她惊惶不已,甚至忧思愁容有苦不能言,她知道兄妹乱伦不容于天,一直以来不论是知情的人还是可能知情的人都早已入了黄泉永不能开口,而如今听氏竟然在她面前亲口直言…… 天际不远烟花绽放〝碰〞〝碰〞,却已经无法传入荣乐的耳里,她喃喃自语,「荣安王……告诉了听氏……」她的长指甲扣进桌几里,甲片断成两截渗出血丝,她咬牙切齿容顏入魔,「听氏……必除……不……不对……姜家……要毁掉……全部。」 姜家……绝不能留。 第二十八章 鸿门邀宴 过了腊八,原本想着终于风平浪静的姜家,却收到了荣乐公主元旦设宴邀请宫中各大臣需携家带眷赴宴的请帖。 姜水临瞪着手中的请帖许久,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姜听云倒是很淡定,一如往常喝着李桐留给她的凝神药汤。 「这贱人分明是衝着小姐来的。」芳华接过姜听云饮尽的空碗,神色不善。 「姊,你放心吧,我让人回了你身体不适不便前往便是。」姜水临将请帖给撕碎,咬牙道。 距离元旦尚有半月的时间,荣乐如此大动作宴邀各大臣,甚至要求必须携家带眷,想必各大臣也都在纷纷猜测此宴的目的就是姜家了吧。 如此,姜听云更不能让姜水临自己一个人去赴宴。 不只是姜水临跟芳华担心荣乐另有阴谋,就连王寻凡都是紧皱着眉。 「听云,还是回了……」王寻凡的话尚未说完,就立刻被姜听云打断。 「这宴必须去。」姜听云抬起眸,黑白分明的瞳珠高深难测。 一次又一次……姊姊为了他不得不入皇宫,姜水临死咬着下唇,心里是说不出的自责难过。 知弟莫若姊,姜听云自然知晓弟弟那瞬间有些苍白的脸色在想些什么,她淡淡一笑拉过他的手,「水临……咱们是一家人,困境就该一起面对,谁也不丢下谁。」 虽然知道姊姊说得很对,但在情感上姜水临还是心存愧疚,他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王寻凡也自知无法在劝说已经下定决心的姜听云了,他暗了暗眸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转眼间已到冬至,冬至那天,天清明朗,只是寒风呼啸不断让人寒毛簌簌,九修正指挥着人将码头上所需的物品搬到马车上,他远目黄花镇的方向。 多花了半月时间走官道,希望那小儿不是妄言才好。 「九修,大人为何临时改意走官道?官道不比水路,还得多花半月。」一旁忽然传来不满的异声。 九修皱眉转过头,「九莫,大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在,不是我们能轻易揣摩的。」 同是在陈芴之身边的人,年纪较轻的九莫不比九修来得冷静自律,他撇撇嘴不以为然,「我听说了,大人是听了哪个狂言小子才改行官道的。」他笑了笑,建议道:「既然那狂言小子说的是你有血光之灾,那不如你走官道,我走水路,咱半月后在黄花镇相会如何?」 「九莫!莫轻举妄动,大人不会允的。」九修厉声斥责。 不过九莫向来衝动,轻哼了一声,不管九修的怒斥,转头身姿轻燕跳上原本准备在马头的船隻,朝着九修大大一笑,挥挥手道:「半月后见阿。」 九修眼见阻止不了了便冷着脸跳上自己的马,「出发。」 一路上水路都平安无事,九莫一脚翘在船头有些嗤笑,想着大人也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不过往往事发突然就在那须于剎那间,九莫脸色骤变,一个侧身险险闪过直射而来的利箭,那箭气如急流般穿梭而过,箭头莫入九莫身旁的椽木樑,箭羽颤动瑟瑟,可见射箭之人用了十分力劲,不死不休。 九莫滚了个身尚未站直身体,船身驀然剧烈摇晃,江波上浪花云涌波淘有如猛龙过江之势浪淘不断拍打船身,溅起浪花打了九莫全身湿淋淋,九莫狼狈的站直身体才见那原本的船夫早已倒卧血泊中,胸口上插着一隻与方才相同的的箭羽。 「哼,有趣。」他挥袖甩去额上滴下水渍,一抬头,船屋顶赫然站立着五个手握长刀蒙面黑衣人正如丛林中猎豹嗜血盯着他。 船底似乎被戳破了洞,船身倾倒一边连站都站不稳,江水漫上九莫的鞋底,湿濡感让他微微皱眉,嘴角却弯起,好似有什么好玩的事一样。 「那小儿真是不错,回个头小爷给他立个神像日夜膜拜。」 他的自喃刚落下,五名黑衣人一同飞跃上天,手握刀子直奔他而来,九莫如狡猫般身姿轻盈闪过,剑声〝吟─吟─〞森然万分,他回头一把小匕首从他右袖滑出,手落手起,快又准,其中一人的背上血窟窿如喷泉喷出鲜血,头一歪栽入江水中,原本清澈透明的江水缓缓晕开红墨。 其馀四人眼也不眨一下,脚踩着漫水无痕直衝而来,九莫被四人围在中间只用一把匕首抵住四把剑,他后仰弯腰柔软后翻,从脚下缝隙逃脱,只是船身不稳,早已摇晃半身入水,他来不及起身踉蹌一跌,手抵住船缘才没有栽入水,只是这一个闪神,却让黑衣人有机可趁,长剑直驱而来,滑过他撑着船缘的手臂,刺疼伴随着鲜血而出,九莫嗤了一声飞跃起身剑柄短握如飞箭弹身而出,一人来不及回头,颈上被薄如蚕翼的匕首给滑开,血流如注。 「还有三个啊。」九莫站在倾斜的船头,轻舔了一下染血匕首,漫不经心道。 这时剩下的三人也不敢在大意,与九莫对望,其中一人忽然低哑的嗓子道:「说出荣安王在哪里,饶你不死。」 九莫瞬间一怔,嘻嘻一笑,玩世不恭样,「荣安王不是在坟里吗?」 「少废话,故弄玄虚荣安王未死,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那人显然酝酿着怒气。 「死到临头还耍嘴皮子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下定论也未免太早。」九莫歛起嘴边的笑,脸色肃然,他忽然大旋转,飞身跳入那被鲜血染红的江水中。 「追!」三名黑衣人见状也纷纷跃入水中,溅起大量水花,而那船隻也缓缓整身没入江水沉默。 第二十九章 宫中遇刺 芳华特地帮姜听云盘起,簪了翡翠簪,芙蓉水带系领,莲青色的流萤醉花衣,额心一点桃花妆,更增添几分好气色,让姜听云向来苍白的脸上红润许多。 元旦的夜浮云不见,细雪绵绵洒落发上、肩上。姜水临执伞等在马车旁,脚边积雪已浅浅一层,芳华都是不得一起入宫赴宴,她搀着姜听云走出姜家,姜水临立刻迎上来撑伞,关切问道:「姊,身体可好?」 姜听云今天气色不错,微微一笑,「无碍。」她回过头叮嘱着,「芳华,让寻凡别担心。」 王寻凡碍于身分,并没有偕同出来。 芳华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和寻凡公子等着小姐平安回来的。」 姜听云也不再言,跟着姜水临一同上了马车,前往皇宫赴宴。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场鸿门宴,却容不得半点退缩,进退两难,那不如就勇往直前面对困境。 两姊弟一路上无声不语,心底各自藏着事,姜水临心底总是怀着不安,掌心汗水涔涔,时不时掀帘探查,姜听云忽然握住他的手,引的姜水临一惊,瞳孔猛然一缩。 「莫慌。」姜听云的声音就像一淌温水留过姜水临的徬徨不安的心,让他奇异的安寧了下来。 「我没慌。」他哑着嗓子,彆扭道。 姜听云低低笑,闭目养神,只是那手依旧牵着姜水临,就像小时候一样。 马车缓缓进入宫门,算来这是姜听云第二次进宫,第一次来得又怒又急,甚至还在心里发过誓这是最后一次进宫,却没有想到第二次进宫一如第一次一样,被人逼迫着。 两人相伴走入宴场,宴场内已经几乎高朋满座,姜水临顾及姊姊的身体因此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搭着她的手,迎面而来几个与姜水临交好的年轻官员一一寒暄问好,眾人皆是好奇的偷偷打量这位传说中礼部尚书的病泱泱妻子。 姜听云对于他们打量并不以为意,脸上始终微微笑。 因为两人走得缓慢,是最后入宴,唯独的两个空位子就在左相大人陈芴之身旁,姜水临也就扶着姜听云坐在了陈芴之身旁。 其馀眾人看着姜水临如此呵护自己妻子,果然也应实了妻子虽重病,但是二人却是鶼鰈情深之事,更在心底叹息这荣乐公主坏人姻缘,纷纷对姜水临投以垂怜目光。 姜水临一心都在身旁姊姊的身上,一下子问要不要喝水,一下子问冷不冷,一下又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褪下披在姜听云身上,倒是完全没注意自己身上被加註的诸多目光。 荣乐公主宴请各大臣,却不见她到场,皇上穿着暗朱色蟒袍信步而来,见到在场有说有笑的各大臣,难得心情不错,大臣们要行礼也被他摆摆手免去。 宴桌上的吃食很是精緻,不过姜听云却是半口也没吃,坐在自己身旁的陈芴之像是不认得她似的连个眼色都未曾正视,几个上前来敬酒的官臣,陈芴之也都和顏悦色一一回礼。 荣乐一直未曾露面,不过眾大臣也未曾掛记在心上,开宴不到一半,正在载歌载舞之际,有一小宫女细声在姜水临耳边道:「尚书大人,公主殿下有事与您相谈,还请移步寧玉宫。」 姜水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旁的姜听云当然也是听见了,她先是双眸如鹰似的扫过那小宫女,锐利的瞳珠就像要将那小宫女穿透一般,小宫女勉强吞了一口口水,愣是站在原地等着姜水临的答应。 「我去去就回。」姜水临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衫,低头给姊姊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后便跟着小宫女离开宴场。 因为姜水临的离去,姜听云有些心神不寧,下意识地端举着酒杯小酌了一口,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不过宴场歌舞漫声,恰恰掩盖过她这有如掏心掏肺的咳嗽声。 陈芴之距离的最近,他先是微皱眉,眼底闪了闪,最后还在悄悄在桌下递给姜听云一只白帕子,姜听云怔住,接过帕子之后低声道谢,「谢谢。」 陈芴之神色自若,继续端饮着自己的杯中酒,彷彿当作没发生任何事。 姜听云难免多瞧了几眼这个总是让她看不透的左相,心底有些笑意,忽然身旁一陌生宫女的声音响起,「姜夫人,要不喝些茶?」 闻声转过头的姜听云见那宫女神色有些紧张,端着得茶盘手指颤抖引得热茶涟漪阵阵,还险些洒了出来,她见姜听云不答,又走向前几步,「姜夫人,请用茶。」 这举止古怪到连陈芴之都投以打量目光,那宫女却无暇顾及其他,一双手高高举着杯茶,好似姜听云不接下她就不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年饮药让她的嗅觉尤为灵敏,那热茶里味道带着淡淡不易察觉的甜腻,姜听云淡笑着拒绝,「不了,现下不想喝茶。」 那宫女脸色一僵,不肯退下,硬着头皮道:「请……请姜夫人饮茶。」 「不如这茶就赏你吧。」姜听云歛起笑容,声音冷了几分。 「奴婢……不想喝茶。」宫女全身颤抖,「求姜夫人喝茶吧……姜夫人不喝茶奴婢就没命可活了。」 「可是我也想活,所以只能你死。」姜听云骤然神色凌厉,字字骇人。 一旁的陈芴之端茶的手一顿,嘴角弯了弯。 那宫女瞪大双眸,许是没想过姜听云会这般不通人情,说时迟那时快她倏地齜牙裂嘴掀翻手中的托盘,热茶洒了姜听云一身,她走避不及刺疼感直扑而来,眼前模糊一片,那宫女拔出预藏在腰间的小刀,狰狞着脸熊扑一把刺进姜听云左肩窝,鲜血四溅,疼痛感让姜听云袭来晕眩,整个人倒趴在身旁陈芴之的怀中。 一连串的变故谁也没料想到,而陈芴之身上更是沾满血跡,他一把搂住怀中的脸上苍白的姜听云,一手握住那宫女还要落下的小刀,掌心即刻血流如注,大声怒吼,「有刺客!保护皇上!」 原本载歌载舞的宴场立刻混乱起来,皇上甚至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只听闻陈芴之那急声呼喊,御林军随即包围上前团团围住皇上,眾大臣东奔西窜,皇上重文轻武,武官本就没几人,如今被邀宴的更是少之又少,只见身穿常服的禁军头领王礼墫一个箭步衝向前将宫女的小刀夺下,桎梏住她的双手,脚膝一踢宫女的后小腿,她立刻吃痛的跪下,就地被缚。 「传御医,快!有人受伤了!」陈芴之抱起姜听云失了往常的从容焦急大喊,自己身上穿的白玉袍子被染上一朵又一朵妖艳的红花。 姜听云头发凌乱沾满血渍埋在他衣衫了,一手揪着他的衣服,在他洁白的衣上印上血手印,只听见她气弱无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力,「……水临……水临……」 宴场混乱一片,桌上珍餚洒落一地,被逃窜的大臣们踩碎的玉盘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听到姜听云心系姜水临,陈芴之随即扬声喊,「九燁,姜大人如何了?」 他这一声在混乱中并不突兀,一太监模样的矮小男子立刻靠了过来,捏着嗓子悄声道:「回大人,姜大人安好,并无让荣乐公主下手成功,只是中了迷药昏迷不醒。」 「姜大人无事,且安心。」陈芴之立刻垂下头说予怀中的姜听云安心。 姜听云气息微弱,左肩窝的疼痛让她渐渐失去意识,她闔上眼晕睡过去。 第三十章 一夜惊魂 王寻凡尚不知宫中姜听云遇刺的事情,自姜家姊弟赴宴后他就在姜家里来回踱步难安,看得芳华也跟着心烦意乱,所幸回到自己房间里眼不见为净。 「寻凡公子!」李管家的声音又快又急,只见他快步而来,老脸上都是急色,见到在大厅不安踱步的王寻凡,立刻气喘吁吁道:「宫中传来有刺客的消息……这小姐和少爷……」 他的话未完,王寻凡丰神俊雅的脸色大变,疾步而出,一边喊道:「备车!快!」 当他们感到宫门时,宫内的骚动似乎已经平息下来,王寻凡坐在马车上不能下车,他心急如焚,不停问着驾车的李管家方才进宫去接人的芳华,「芳华回来了没有?」 「公子勿急。」虽是嘴上这么说着,不过李管家自己也是万分担心,频频伸长脖子遥望那高高的宫墙。 最后只有芳华一人回来,一上马车王寻凡就急切地问:「听云呢?怎么没跟着出来?」 「小姐遇刺受伤了,御医看过之后并无大碍,而少爷晕在寧玉宫前,两人皆由左相大人接去府上歇息。」芳华神色憔悴。 一听姜听云遇刺,王寻凡简直像在他心中拋下一颗巨石一样,溅起碎石满身伤,他指甲扣进掌心,印出月牙也没察觉到疼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去左相府。」 月色朦胧,不知何时起了薄雾,白雪依旧纷飞如棉絮,在鼻息间吐得出白气温热不了内心的惊惶不安,夜晚的街上只有了了几个路客匆匆而过,增添几分寂寥。 马车驶动到了左相府前停下,王寻凡自然是不能下车看望姜听云伤势的,他交代着芳华,「芳华,告诉左相大人,宫中御医青沿与繁耀可信。」 芳华觉得点点头,才走了几步回过头见王寻凡依旧掀着车帘目光深邃沉痛望着左相府,她不由得道:「寻凡公子,夜已深了,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小姐自有我会照顾的。」 王寻凡回过神,勉强微笑,「我知道,听云……就交给你了。」 他放下车帘后,李管家朝芳华点了点头,驾着马车回去姜家。 这一夜很不平静,而王寻凡回到姜家也早已五更,不过冬天的天明总是来的迟些。他脚步很缓慢,每一步都像在荆棘上,回顾这个他匿身七年的的地方,恍如昨日。 他听着那人窃喜着细数姜听云的每一件事,他初见姜听云她那有些卷睏的微微讶异,他遥遥望着佇立凝望而姜听云挥手相迎。 他始终知道,姜听云对自己的生命不安徬徨,他何尝不是如此,只要他一走出姜家大门暴露在眾人面前,便是他惹上杀身之祸之际。 墙外〝噹─〞〝噹─〞摇铃的声音忽地在耳际,每一响勾着魂魄,由远及近,刺破这静謐的苍穹,晃荡的铃不知在谁手上交织着一曲。 王寻凡惦了惦神,只闻那摇铃人的声音沙哑,「来阿!来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卜卦算命通通行!」 这声音听着耳熟。王寻凡思索着。 而那人似乎就在姜家门口旁开起了卜卦摊子,天光未亮的清晨,一声声强而有力驱走了不少寒冷。 「这天都未亮,岂不是扰人安眠吗!我这就去把这神棍给赶走。」李管家睡眼惺忪跑过来大厅,那卜卦的哪里不摆摊,偏偏摆在姜家门口,眾人都是心惊胆颤累了一夜,本想补个眠的,这下睡意全没了。 他瞧见站在大厅的王寻凡,有些疑惑,「寻凡公子,您不睡一会儿?是不是这臭神棍也扰得您不能睡?我这就去把他赶走!」说着说着,他捲起袖子便往外走去。 王寻凡脑中忽然一闪,连忙拉住李管家,「算了吧,人家也不过是餬口饭吃,要赶要留,等水临他们回来再做打算。」 李管家撇撇嘴,虽是不满也没有反驳王寻凡的话,毕竟王寻凡在姜家也算半个主子,未来还有可能是姑爷,他揉揉眼睛道:「那好吧,我还是得去睡睡。」他脚步虚浮,往自己房间回去,可见这一夜让李管家真是累坏了。 「来喔!来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那卜卦的依旧喊着,王寻凡苦笑摇头,这声音分明是余大夫的声音呀,余大夫为何千里迢迢来此? 距离盛京南方百里,山河相互依托,入了冬的青山皑皑白雪堆叠成塔,远远瞧着美不胜收,蜿蜒的小路而上,间旁小川融雪潺潺,打溼了岩上的青苔,躯枝藤蔓如瀑帘遮住世人浮华短浅的目光,这里是三百年来代代月氏后人住居之地。 一缕晨光穿透厚厚云彩直射在那藤蔓上,少年闭着眼迎风站在悬崖边,漆黑无底的悬崖悚人万分,鼓起的宽大青天袍子让他更显消瘦纤细,稚气未脱的脸庞灵韵存然,他手指不知比划着什么,倒有几分出尘仙逸之感。 「小叔叔!」一少女的声音清脆如铃在少年身后,小跑穿过厚雪芒草的小径,冷风吹乱她的秀发,她随意一拨,露出光滑的额头,飞扬的五官秀丽精緻,「小叔叔,你果然在这里,我问了爹,爹还不说,嘿!还不是让我给猜着了!」她嘻嘻一笑,肆意坐在少年的身旁。 少年并没有回她的话,忽然眉头一皱,驀然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发出异光,「她的劫快要到了。」 「谁的劫啊?」少女歪头张着无辜的大眼,又笑道:「小叔叔,你哪时要飞昇啊?到时入了天庭,别让提携我啊!」 「融融,飞昇啟示你说得如此容易。」李桐无奈道。 李融融不乐意的翘高嘴巴,「咱俩岁数相仿,可小叔叔那气质,谁瞧着都像是个仙人,倒是我,就连若婆婆都说我是资质是最差的一个。」她掰了掰手,丧气的细数起来,「医术不行,就连草药都辩不出来,更别提观相了,我只瞧得见脸上几个痘疤,什么印堂发黑,面泛红光,根本瞧不出来。」 「能观相……也未必是好事。人世间岁命几载,即便抢先得天机又如何?」李桐老气横秋轻叹了口气,想起了王寻凡的逆天之说,又是驀然失笑。 「别跟我说这些怪里怪气的话,明知我不懂。」李融融好奇问:「不过方才说的是谁的劫?爹说你去了趟盛京,难道是为了那祖婆婆留下的口训〝姜家若有难,必当相援〞?」 她口中的祖婆婆便是月神王妃。 李桐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求于你。」 李融融惊奇的睁大眼,「小叔叔有求于我?」说着又嘿嘿两声,拍拍不怎么丰满的胸脯,「行!别说偷鸡摸狗,就是杀人放火,我都替小叔叔做到,就是到时小叔叔飞昇,别忘了多帮我美言几句,好让我也能入天庭啊!」 「杀人放火倒是不用,只是让你送个药。」 李桐与李融融年纪相仿合得很来,而李融融又是个豪气的姑娘,儘管辈分上有些差别,也没有影响两人的好交情。 当然,李融融的爹也就是李桐的大哥李榕是说什么也不同意宝贝女儿前去盛京的,不过李融融本就是活泼的性子,一哭二闹,再搬出神通广大的小叔叔李桐终是说服父亲。 李融融下山送药前,估计也是万万没想到李桐擅观相,自然也观了她的相,而她的姻缘就从这里开始。 第三十一章 只欠东风 皇宫来了刺客闹得沸沸扬扬,除了被刺伤的姜家夫人之外,更为津津乐道的还有不明原因昏迷倒卧在寧玉宫前的礼部尚书姜水临。不仅如此,那天姜水临被发现时,同时也发现了寧玉宫内衣衫不整昏迷的荣乐公主。 据说当时皇上见状气得脸都铁青,在场跟随而来的还有禁军头领王礼墫以及其他眾大臣,皆是面面相覷。 这情况任谁瞧着都会以为是荣乐公主藉机想迷昏垂涎已久的姜水临,而却不知怎么原因竟是把自己也给迷昏,姜水临欲逃跑却迷药发作因而才倒卧在寧玉宫门前。 谁会愚蠢到把自己也给迷昏,并没有人会去在意,虽然皇上已经下令不准任何人传出去否则斩立决,不过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如今事过三天,依旧是百姓茶馀饭后的间聊话题。 当荣乐悠悠转醒的那天,一睁开眼见皇上面无表情的坐在她的床尾,她就知道自己是逃不过了。 「皇兄,事情不是那样的!」她着急地要解释。 皇上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转过头,「那是怎么样?」 荣乐连忙直起身,「是荣安王……」 她的话未完,皇上已经比她更迅速的扑过来,一隻手扣住她的脖子,目露狠光满脸狰狞,每一个字咬得特别用力,「又是荣安王!荣乐,你到底还要受那死人桎梏多久?荣安王已经死了!是朕亲手杀死的!朕对你不够好吗?为何你要背叛朕?姜水临那小子哪点比得上朕?」 荣乐圆睁着眼几乎要喘不过气,脸色渐渐涨红,鼻尖的空气一点一滴被抽尽,她颤抖的手握住皇上因为暴怒青筋满佈的手腕,另一隻手如溺水之人挣扎般不断拍打着皇上的手。 「荣乐,你不要忘了,你的荣华都是朕给你的,你一辈子休想逃离朕的掌心,不要再拿荣安王来试图激怒朕,荣安王生时不是朕的对手,死后亦是!」皇上驀然松开手。 荣乐脸色发白立刻拱着背大口大口的喘气,彷彿歷经生死边关一圈,「咳……咳……咳……」 荣安王这三个字就宛如皇上的逆麟一般,在心里扎着一根不能癒合的刺,每每一提起都会让皇上暴怒失去理智,而自认最爱的荣乐却一再触碰那逆麟,皇上如何不怒。 兄弟情分早已被权力与欲望啃食殆尽。 荣乐气喘吁吁的缓过来,抬头忽然看着皇上接过一旁太监递上的鞭子,她心跳猛然一滞,巨大的恐惧瞬间垄罩住她,她全身发抖跪在地上,语无伦次求饶,「皇兄,是我错了,是荣乐错了,我再也不会提起荣安王了……皇兄!是我错了!真的是……阿──」 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鞭子的一声抽打在寧玉宫里响起。 荣乐手臂上衣袖染上血跡,她瑟瑟发抖的缩在角落,一旁的花瓶不堪这鞭子的力度碎裂一地。 皇上拿着鞭子,步步逼近,嘴角扬着舒畅的笑容,「荣乐,难道是朕满足不了你,才让你费心不惜迷昏姜水临?你哪里不满意要告诉朕,不然朕怎么会知道呢……」 鞭子的抽打声、衣服撕碎声加上女子惨叫呻吟声混合交杂,早已习以为常的宫女太监们手在寧玉宫门前,脸上皆是没有情绪,一如没有温度的死人。 左相陈芴之将姜家夫妻接去自己府上休养而不是送回姜府,其实那意味很明显,代表着谁人若是动了姜家也代表动了左相,大有将姜家归纳在自己名下的意思。 各方大臣虽是看不明陈芴之的此番为何意,不过可以确定的,以后巴结这小小礼部尚书也是不可少的。 在繁耀与青沿仔细关照后,姜听云因为并未伤及筋骨,倒是也清醒的快,一醒来便着急询问姜水临的情况,这一动作过猛牵扯了伤口,疼得她轻蹙眉,愣是没喊声。 「姜大人无事,清醒得比你早。」陈芴之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移回床上,一边回头道:「芳华。」 本就守在门口的芳华立刻进门,而陈芴之也立刻退开床边保持距离。 「小……夫人,感觉如何?」一出口差点习惯喊成〝小姐〞,幸亏芳华及时改正,她伸手摸了摸姜听云的额温。 「此次多亏有陈大人。」这次若不是有陈芴之,自己也就不是只伤及肩窝这么简单了,姜听云满心感谢,依稀也记得自己在宫中昏迷前也新系姜水临,而陈芴之说了什么她却不记得了。 陈芴之眉一动,云淡风轻的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姜听云听了一笑,胆战心惊的生死交关,竟被他说成了举手之劳,她眼儿瞇起了月牙,「陈大人这个举手之劳倒是妾身的大大福气了。」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视线落在陈芴之包扎着的手,想起这是为救自己而伤,不禁愧疚道:「陈大人的伤如何?」 陈芴之嘴角勾动,似笑非笑,「无事。」 正待欲再说些什么,就闻一低低的男声在门外道:「大人。」 陈芴之歛起嘴角,神色也淡了许多,「好生歇息,过几天我就派人送你们回姜家。」说完,他转身离开姜听云暂居休养的房间。 走到外头,昨日夜里下过雨,地上湿土未乾,而一身穿黑衣的矮小男子正站在屋簷下等着陈芴之,那脸孔赫然是那日在宫里的太监九燁,见到陈芴之出来,他立刻上前低声道:「大人,果然如大人所料,皇上大怒荣乐公主。」 那日宫里荣乐本是引来姜水临,藉机在酒里下了迷药,荣乐本想着等姜水临晕去,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将姜水临给杀了,再藉机谎称是姜水临自杀,却没想到姜水临根本还没踏进寧玉宫就晕在门口,她正才诧异站起身,后脑杓一痛便也晕了过去。 而衣衫不整,自然是陈芴之派人为之。 「将寧玉宫的人都撤出来,九修与九莫也是时候到了,一切按照计画进行。」陈芴之侧脸淡漠道。 九燁頷首,正要离去就听见陈芴之忽然低语。 「爷……也该回来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三十二章 荣安与共 另一边花了半月终于抵达黄花镇的九修,才刚在客栈前下马,就见一人快速出来在他耳边低语,「大人,九莫大人走水路遇袭重伤。」 九修脸色凝重起来,牵好马厉声问:「伤得如何?」 「大人见过便知。」那人引着九修入客栈走到九莫养伤的房间。 九修才刚推开门,一个俐落的掌风从他左边打过来,九修闪身弯着腰躲过,立刻抽出腰上的短刀正要刺过去。 「说笑的,说笑的。」九莫见九修当真要拚得你死我活连忙举手投降,跳开三步远抱持距离。 九修收起短刀,脸色不善哼了一声,「不是说伤了?」 九莫嘿嘿一笑,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说:「小事一桩,我就是做做样子给潜伏在黄花镇的皇宫探子看的。」 两人对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肃穆却也夹杂着玩味。 翌日,两人头戴浪人斗笠,一身黑衣,肩上还披着御寒的短披风,一走出留宿的客栈肩并肩而行,脚步不快也不慢,是略为轻松的步调。 「嘿,鱼儿上鉤。」九莫眼角轻瞥身后,儘管那人脚步轻碎,却仍躲不过九莫灵敏的耳朵。 「不要大意。」眼见就要走到路口市街,九修轻斥一声九莫。 九莫撇嘴,「知道了。」 市街已经吆喝着商贩,而路上行人来来去去,倒也热闹,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眼,脚步突然同时加快,一人脚下疾风衝入人群中,而另一人则是往河川柳树边而去。 从身后那人的角度来看,只看见两个黑衣人突然分了方向,让他焦急的不知道该去追谁,不过眼见一人已经入了人群不见踪影,他心念一转,再不犹豫朝河川柳树那飞奔追逐过去。 然而跑到河川柳树却不见人,他急躁的左顾右盼,唯恐这次上头传下来的祕密任务会失败,不料头顶传来一个男子嗤笑声,他警惕的抬头一瞧,看见方才那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正做在树枝上俯瞧着自己。 「你们是谁的人?」儘管知道自己的行径已经被看穿,他仍梗着头阴鬱问。 「说是荣安王的人你信不信?」九莫压低斗笠只露出微笑弧度的唇。 「荣安王已经死了。」他看着那笑容忽然心一惊,而那股不安越来越浓烈,似乎有什么要衝破蚕茧而出成蝶。 九莫又是嗤的笑,抬起头,斗笠的阴影遮住他模糊的脸孔,「荣安王很快就会……活起来了。」 话音骤然歇落,那人站着的土地忽然松动,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轰〞然一声整个人惊惧万分跟着身旁的尘土陷落,跌入三尺深的大坑洞里,表情痛苦难掩。 这一声巨响也震惊了黄花镇的居民,纷纷搁下手边的工作跑过来关心,一时间一个大坑洞边围得水洩不通。 这时候九莫早已轻功一踩遁入人群中不见踪影。 就在人群七嘴八舌之际,也不知道是谁忽然愕然的大声道:「那不是观音像吗?旁边好像写着什么?」 眾人跟着转过目光,果不其然看见一尊满身砂土的白玉观音像半身入土在那摔在土中的倒楣蛋身边,似乎隐约也可看见那白玉观音像上头写着八个字。 「天下仁德,荣安与共。」也不知道是谁眼力好,喃喃念着。 此话一出不得了了,像了炸了锅一样,围观的人群皆是脸色大变。 「荣安与共?难道是指荣安王还活着?」有人做了胆大的联想。 「荣安王还活着不就证明这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也有人欣喜鼓舞。 不论群眾如何猜想,最后都将结果归咎于天上不忍荣安王含冤,这是用白玉观音来预言荣安王将带着仁德归来。 眾人讨论的热烈,几乎忘了那个摔在大坑洞里脸色惨白,额上汗水涔涔的倒楣蛋,他用尽气力大吼一声,「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们这些愚民!荣安王已死,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操纵!这尊观音像就是证明!」 他伸手就要砸碎白玉观音像,不过很快就有人投了石子下来,恰巧正中他的额心,疼得他齜牙裂嘴。 「连观音都说荣安王未死,就证明荣安王肯定会归来!你这蠢猪!」 「蠢猪!蠢猪!」稚嫩孩童声显然是觉得好玩跟着附和,还学着方才丢石子的人也丢了一块石子下去,一边又喊着:「蠢猪!你这蠢猪!」 惹得眾人哄堂一笑,最后,每人一块石子越丢越多。 九莫与九修悄悄从人群中退出了,那人的死活并不在他们在意的范围内,他们此次的任务的目已经达成了。 人言可畏。 黄花镇出白玉观音像预言之是很快就传回皇宫。 皇上捏着密报,脸上如暴风惊雷垄罩,手腕上的青筋浮现跳动,一口浊气像是一团乌云盘据他胸口不散,生生让他怒火中烧。 而派出刺杀的人跟跟踪的人皆是有去无回,黄花镇更是传言流传,就连三岁小儿都会唸唱着那句〝天下仁德,荣安与共〞八字。 「陈爱卿,此事你如何看?荣安王当真还活着?」向来是登居高位,君临天下的皇上疲惫的捏捏眉头,声音低哑。 陈芴之就单跪在地上,态度从容,「臣不知。」 皇上斜眼,陈芴之那处之泰然的态度最让他不喜,柴米油盐皆不进却也是让他倚重的原因,不过…… 皇上瞇了瞇眼,上次宫宴,在重重御林军的包围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错觉,似乎看见陈芴之的处之泰然在姜家妇听氏遇刺时毁之。 更是将姜家夫妻接去府上修养,陈芴之这一举动无意透漏着许多事。 「爱卿与姜家可说是交情甚篤?」皇上试探。 陈芴之眉色未动,不卑不亢,「回皇上,臣与尚书大人兴趣相投。」 这话说的曖昧,兴趣相投?陈芴之在朝政上与姜水临并未过多的言语,这兴趣相投又是何来? 不过皇上并没有再追究下去,小小姜家他未放在眼里,眼下荣乐嘴里直喊着荣安王,而黄花镇也出了这该死的预言,他就不信找不出那背后操弄之人。 「爱卿,黄花镇之事就交给你了,务必将那装神弄鬼之人捉出。」皇上眼角染着狠戾,续道:「且留命押京待审。」 他就不信撬不开荣安王的下落。若真是命大不死,不好好匿名安稳馀生,还要出现在眾人眼前,朕不介意……再杀死一次。 荣安王,朕的好弟弟。 第三十三章 秘密之药 虽然姜听云坚持要回姜家,不过姜水临顾及着她身上的伤硬是不肯,惹得每次去见姊姊都被瞪眼着出来,这次他被赶出来之后站在门外与上刚下了朝的陈芴之。 两个男人对看,无声的气流来回穿梭而过有如剑鞘。 「陈大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计谋,不要将我们姜家扯入,更不要将我算计在内。」姜水临语气严肃。 陈芴之淡淡一笑,代代出奇才的姜家,果然姜水临也不是等间之辈,这么快就已经嗅到风雨欲来的味道了吗? 他并没有回答姜水临的话,而是微微用下巴一抬,「她,不是你妻子吧?这可是欺君大罪。」 姜水临猛然瞪大眼,突如其来的被揭穿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嘴硬道:「自然是我妻子。」 「左相要弄来家世祖谱是简单的事。」陈芴之晃了晃手中的一份书卷,看着姜水临脸色渐渐惨白觉得有趣万分。 他说完就要走入姜听云的房间,姜水临立刻跨上前,声音带着怒气,「你待如何?我绝不会让任何伤害我姊姊的!」 喔?是姊姊。陈芴之了然一笑,他眸里深邃漆黑,有如一滩墨水晕染在宣纸上,让人看不清。 「姜大人,姜家早已入了局了,在七年前开始。」 若是姜听云在此,定会勃然大怒,这席话与这声音不就是她曾偷听见的吗?只可惜她不在此,在此的是洁如白纸的姜水临。 「这话是什么意思?七年前?七年前是……」姜水临诧异的张嘴,声音更是如鸿毛颤抖,「……是荣安王。」 陈芴之并不想再解释太多,一切尚未准备就绪,让姜家姊弟太早扯入不是件好事。 「姜大人,如今我与姜家是绑在一起,不过你且安心,不会让你姊姊受到半丝伤害的。」他说完就推门走进姜听云的房间,留下被巨大的讯息惊得不能自己的姜水临。 王寻凡是七年前唯一被爹保下的一人,肯定知道什么!对!肯定知道什么! 姜水临决定先回姜家一趟,势必要抢先了解情势,才不会沦于鱼俎。 陈芴之走入姜听云,姜听云刚喝了药有些昏昏欲睡,正坐在贵妃椅上头轻靠着软垫,她一袭枯黄如稻草的长发散在贵妃椅上倒也像个村乡那田里得金黄稻田,她长长的睫毛下垂,因为枯瘦而高挺的鼻子由看得出原本的精緻秀挺。 若是没有病容折磨,也该是个惊艷动人的姑娘吧。陈芴之想着。 姜听云缓缓睁开眼,就见陈芴之站在那儿瞧着自己,她歪了头,「怎不唤醒我?」 「瞧你睡的香。」陈芴之的声音里难得展现一丝温柔,他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喉。 姜听云怔了怔,茶几上只有一盏杯,谁瞧着也知道自己的,他竟然丝毫不避讳得拿起就饮? 陈芴之并没有察觉的姜听云的诧异目光,润完喉他晃了一下手中的书卷,「你这弟弟有趣,随便骗骗也能钓出你们俩的关係。」 不过姜听云并没有如陈芴之所料露出一丝一毫惊讶慌张,她抬起美眸,那小小的珠瞳中蕴含着睿智慧黠,恍如浩瀚星空点点,她嘴角泛起柔柔涟漪,「陈大人若要查,也不是查不到的,水临若知自己受骗,定是气极。」 话锋一转,她又是犀利道:「这事能藏这么久已是万幸,不过我也不怕荣乐公主知道,因为……她若知道便也是我与她同归于尽之日。」 这话说的惊滔骇然,就连陈芴之都为之动容,看着她那孱弱的身体欲燃尽生命之火也要保住姜家与弟弟,都不禁起了疼惜,「我还未知你的名字。」 「姜听云。」她坦然。 姜听云……是个好听的名字,和她很相配。 陈芴之点点头,摊开手中骗姜水临的书卷,「这是那日刺杀你的宫女的家世,大理寺调查的与我想的相去不远,荣乐公主被撇的一乾二净,而那宫女也在狱中不堪刑罚自杀了。」 又是一个可怜人。姜听云脸上有些怜悯,虽有怜悯,不过她却也不愿拿自己的生命换芸芸眾生的安然。 正如她那日所说,不是宫女死就是自己死,然而她并不能死。 「后家可还有留人?」其实她心底已经有些答案了。 果不其然陈芴之轻轻摇摇头。 荣乐心狠手辣,自是不会留下把柄落人口实的。 「你且安心,公主现在自顾不暇,暂时无法再下手。」陈芴之收拾好书卷站起身。 眼看他就要离开,姜听云抿着唇,「……劳烦陈大人送封平安书信给姜家。」 芳华曾说遇刺那晚王寻凡着急不已,碍于身分无法与她同进左相府,如今在家定是不安的很。 陈芴之眸底闪了闪,没有多问只点了下头便离去了。 不过报平安这事还不用陈芴之,姜水临隔日一早便匆匆隻身一人搭着马车回姜家去了,刺杀事件虽与他没有直接关係,不过他确确实实晕在寧玉宫也惹了不少话题,皇上放了姜水临为期一月的长假,所以他并不急着回宫任职。 搭着马车眼看就要到姜家了,忽然听到一卜卦的声音听着耳熟,他先帘一看竟看见在碧城县见过的余尚恆。 余尚恆正喊的无趣,看到姜水临眼睛立刻一亮,他在这儿喊了大半月终于盼来姜水临了。 「余大夫,你这是……在碧城县的大夫活干不下去改当神算了?」姜水临一头雾水。 「说来话长,姜大人如方便腾个客房让我住吧?老夫已经要与那庙宇和尚打起来了。」余尚恆连日来的露宿,让他原本苍老的容顏更显萧瑟。 姜水临想着王寻凡也是识得余尚恆的,只要余尚恆口实必紧倒也不碍,也就欣然同意让他上车一同回姜家。 马车停在姜家,两人下车双双感到疑惑。 一绑着垂马双髻的漂亮小姑娘可怜兮兮地蹲坐在自家门口,背上还带着一个大大包袱,双肩有些因染雪的湿痕,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该不会又是要借助客房的吧? 姜水临抽抽嘴角,不过还是走靠近询问:「姑娘是询何人?」 那小姑娘抬起头,鼻子都冻红了,出口就是一连串不停,「你们姜家也忒欺负人!我都坐在这儿冻了两天了,肚子又饿!若不是小叔叔央求着我来,我才不来呢!来了盛京还让你们欺负!祖婆婆说得果然没错,盛京的人没一个好东西,难怪祖训不来盛京!喂!你那什么眼神!难道当我是脑袋不正常的人?」小姑娘圆睁着眼像隻怒极的小白兔。 姜水临的确是觉得这小姑娘似乎脑袋有些不正常,不过他还是从她那语速极快话里听到关键字。 「你是月氏后人?李桐那江湖骗子是你什么人?」他问。 「月氏后人?」余尚恆是第一次遇见月氏后人难免愕然,以为只是传说人物如今却活生生在自己眼前。 李融融不乐意了,鼓着嘴巴,抬起平坦的胸脯以月氏后人为傲,「没错,我就是月氏后人,李桐就是我家神通广大的小叔叔,喂,你这没礼貌的嘴巴放乾净,什么叫江湖骗子?小心祖婆婆劈雷下来给你。」 姜水临懒得与小姑娘说嘴,抬步就要走入大门,李融融连忙拉住他的衣服,「我是奉小叔叔之命来送药的!」 一听送药,姜水临停下,狐疑的看着她,「什么药?李桐连病都治不好了。」 「小叔叔是神医……」看着姜水临又要向前走,她不得不放软声音,「虽不知道是什么药,不过小叔叔说是能绝处逢生的药。」 想着李桐交代的重任,虽然很是不喜姜水临藐视的态度,不过李融融还是解释。 绝处逢生?姜水临愣住。 「愣在外头做什么?」正好从房间走到大厅的王寻凡问。 「先进去吧。」最后,三个人一起进门。 李融融虽不善观相,不过单看王寻凡那与生俱来的贵气,也是初初一诧,心里谨记着她那神通广大的李桐说过:「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过问,只要送完药就行了。」 她探头探脑,「姜家姊姊呢?」 「这位是?」王寻凡自然是认得余尚恆也就不多问了,看着那圆眼的小姑娘面生。 姜水临没好气回说:「李桐派来送药的,你药给我就可以走了。」 「不行,小叔叔说了要我亲自给姜家姊姊。」李融融眨眨眼,怀中的药瓶护得紧。 第三十四章 接二连三 不就是个药吗?李桐那傢伙又在故弄什么玄虚?姜水临相当恼火。 王寻凡柔声说:「姜家姊姊目前不在家,不如你先交给我?」 李融融不依道:「当真不行。」小叔叔可是再三交代了。 「算了,一会儿我拿几件姊姊的衣物,带着她一同去左相府吧。」说完,头也不回流星大步往姜听云的房间走去。 「他是生我的气了?」李融融抿着嘴问。 「没有。别放在心上,他只是太担心姊姊。」毕竟与李融融相差较多岁,王寻凡更和蔼可亲。 若是自己早亲,女儿也有这般大了,不过若是早亲……也许也就遇不上姜听云了。王寻凡眸中有些柔色。 余尚恆还没从月氏后人尚存的讯息中清醒过来,看着李融融的目光像是看怪物一般半信半疑。 确认姜水临一离开,王寻凡这才道:「难为你了余大夫。」 正好是雪月冬季,余尚恆特地从碧城县来到盛京,碍于自己的身分,只能让他吹着风寒故意在姜家门口与姜水临来个〝巧遇〞。 「不会,能为爷效劳,老夫是在所不惜。」余尚恆笑了笑,脸颊因为寒风吹得龟裂的细纹隐约可见。 李融融谨遵李桐的教诲,眼不目,耳不闻,话不问。 不过两人还是避开了李融融稍远,余尚恆悄声道:「爷终于下定决心了吗?」 王寻凡看了一眼李融融,垂下眼瞼,情绪平淡,「躲得太久,都要忘记外头是如何风光明媚了。」他顿了一下,听见姜水临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快言快语道:「当年跟着我的人不受皇上重用,你且拿着我的腰牌说服他们……」 姜水临带着姜听云的行李正好走过来,而两人也迅速停止谈话。 「在谈什么?神神秘秘的。」他随口一问并没有太上心。 「没有,问着之前碧城县现下如何了。」王寻凡很快道。 「想必是极好,有你与余大夫出手还能差吗?」一边将手上的包袱交给小厮阿寧,姜水临挑眉,忽然想起最重要的事,忽然严肃起来,「王寻凡,你老实说,当年我爹为什么只保……」 他话说到一半,看着余尚恆望过来的目光,骤然住嘴,而是恶狠狠地瞪了王寻凡几眼,「之后再来问你!」他走出姜家,不忘带上一旁的李融融。 李融融回过头,朝王寻凡露出一个古灵精怪的笑容,却没有说什么,跟着上马车。 直到马车远走,余尚恆担忧道:「爷,难道尚书大人已经察觉您是……?」 王寻凡身姿嫻雅,背脊挺直,只是目光染上苍凉与孤寂。 「也许真如他所说……姜家早已入局。」 李融融随着姜水临一起到左相府,第一眼见到姜听云就觉得她瘦得可怜,甚至命不久已,有些能理解小叔叔为何不惜入盛京帮助姜家后人了。 「小叔叔说让我亲手交给姜家姊姊。」李融融将药瓶交给姜听云。 其实药瓶里只有一颗药丹,而这颗药丹却是让李桐费尽心思亲自上山採药,在药房里三天三天製药而成的,出药房后都瘦了一大圈,惹的娘红着眼眶熬了一大锅补汤要给李桐补身体。 「替我谢过李公子了。」姜听云小心翼翼接过药瓶,手中的药瓶不重,她却觉得李桐的心意是如此的珍贵与郑重。 不论是姜水临、王寻凡还是李桐都如此珍待自己,也许她的命真的不该绝。 「小叔叔让我带句话。绝处逢生春时定花开。」李融融其实也不知道李桐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看着姜听云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她想也许姜家也是个謫仙也说不定。 仙人不都是说话高来高去又难懂吗? 一月中冬雪再次绵绵之际,姜听云肩头上的终于好的差不多了,因此决定拜别左相府回姜家,而李融融则是好不容易下山一趟到盛京,说是要好好欣赏一下城里风光,因此也跟着姜家姊弟一起回家。 姜听云与李融融同乘马车,陈芴之已经奉命前往黄花镇,而姜水临也尚在早朝,但是陈芴之还是命人在宽敞的车上备了暖炉,姜听云靠着窗闭眼小憩,李融融则是兴致勃勃的掀帘观看来来去去的行人与街贩。 「问了小叔叔,小叔叔说他忒不喜城里的热闹,如今看了我也能了解小叔叔之意了。」一朵雪花飘落在李融融冻的通红的鼻尖上。 「喔?」姜听云微睁开眼。 李融融放下帘子,正坐好,嘻嘻道:「姊姊若生在咱山里,包准什么病痛都没有,山里春时桃花绽,夏时荷花娇,秋时枫林红,冬时雪色皑。」 听着她雀跃如黄鸝嗓音的描述,姜听云的眼前彷彿出现了四色巍然铺就成山,鸟鸣啾啾虫声鸣鸣,间底小溪滑过激花苔石的绝美景色。 「听着很让人嚮往。」姜听云微笑。 「是吧!是吧!其实阿,告诉姊姊一个秘密,月氏后人隐居的山林离盛京不远,我下山不过三日就到盛京了,不过阿,月氏后人被人传的太神,百年来宵小不断,我们这才想了法子布迷阵,出来简单,想进去……可就难囉。」她嘖嘖两声。 李融融的古灵精怪表情逗乐姜听云,她掩着嘴低笑,双颊有些红晕。 「不过姊姊,我上次去姜家见到了一个俊哥哥,那哥哥是你什么人啊?」话锋一转,李融融张着大眼好奇的问。 李融融和姜水临见面就吵,她口中的俊哥哥万不可能会是姜水临,想来说的应是王寻凡了。 「他是……我放在心底的人。」姜听云的容顏很温柔。 李融融转转眼珠,羡慕道:「姊姊真是好福气。」 「胡说什……」 马车忽然〝鏗然〞一声剧烈摇摇晃,李融融重心不稳扑倒在姜听云怀中,哎哟了一声。 姜听云掀帘望去,姜家大门的石狮就在不远处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马车又是一晃,两人相拥滚到了角落,马儿凄厉的长嘶,随即刀剑相撞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就只在耳边而已。 李融融瞪大眼,连一点犹豫都没有,娇小的身子脚下轻点就弹飞出去。 「融融!」姜听云摀着胸口脸色苍白大喊一声。 随着剑声越来越激烈,还隐约可以听见一些惨叫声,姜听云死咬着下唇。 难道又是荣乐……? 〝碰〞的一声,马车碎成两半,所幸姜听云本就缩在角落,并无大碍,只是木屑飞溅,刺伤了她的掌心,鲜血涌了出来,她头昏眼花,外头强刮过的寒风刺骨,落雪洒落在她发旋上,一个黑影驀然垄罩在她的头顶上。 第三十五章 寻凡决心 「听云!」是王寻凡惶恐不安的声音。 姜听云勉强睁开眼,果不其然看见王寻凡的俊顏上全是着急,他伸手一把将她从木屑堆中抱出来。 「你……你怎么能出来……快……进去。」姜听云抗拒的推着他,掌心的血手印全染上了王寻凡的胸襟。 王寻凡可不管这么多了,他今日本就等在门口要迎接姜听云,谁知才欣喜的远远瞧见马车靠近,一群刺客就蜂拥而上将马车包围,他简直觉得自己心跳暂停在那一刻,虽然余尚恆强拉着他,不过他还是不顾一切飞奔出来。 那群刺客看见王寻凡,蒙着汗巾的脸上眼珠似乎绽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而动作也稍稍一滞,陈芴之本就有派人暗中保护姜听云回家,一见刺客露出破绽,立刻蜂拥而上一刀封喉,好几个刺客就这样瞪着王寻凡倒卧血泊中。 眼见地上还有几个无辜被波及的行人亦是没了气息,一时间姜家门口血色瀰漫,带着铁銹味的血腥味随风起舞挥之不去。 李融融的脸颊上被溅上血滴,眼见没了敌人,她收起染血的匕首飞奔过来,紧张的问:「姊姊!姊姊受伤否?」 「无事……」姜听云勉强扯出笑容,王寻凡已经脚下如风抱着她奔回姜家。 一回到姜家,本来早先一步回家帮姜听云准备午食的芳华见到姜听云满手鲜血,几乎是吓得六神无主。 好好才刚修养完怎么又遇上这接二连三得刺客。 「劳烦余大夫打一盆水,芳华你将我房间的药箱拿过来!」王寻凡一声令下,将姜听云抱回她的房间。 过程中她不曾喊痛,脸上表情也只是轻蹙着眉,这更让王寻凡心痛。 听云听云……我到底该怎么办?荣乐竟是步步相逼于你到这个地步! 当东西都准备齐全,王寻凡坐在她床边小心翼翼的挑着刺,一边温声仔细询问痛不痛。 余尚恆站在一旁脸色很是不善,王寻凡方才太过鲁莽,为了一个区区快病死的女人竟将自己提早暴露出来。敌人在明,他们在暗本是最好的利器,如今却因为姜听云而即将功亏一簣。 一边想着,他用愤怨的眼神睨了姜听云一眼,而姜听云似乎也感受到他强烈的目光,微微抬眸对视,余尚恆这才移开眼。 这些天因为姜听云不在,所以在王寻凡房间读书的梁夏拿了一颗蜜饯,「王婶,给你吃着就不疼了。」 好久不见的梁夏正值成长期,过年时便又长了一岁,眉宇间隐约可见与王寻凡相似的贵气,姜听云是打从心底喜欢梁夏的,她接过蜜饯咬了一口,「小十有没乖乖读书。」 梁夏偷看了王寻凡一眼,见王寻凡依旧专心在替姜听云挑刺并没有反应,他这才回答道:「有,王叔让我去他房间读书。」说完又小声说:「整日都在读书。」 「别管你王叔,偶尔玩玩也是行的。」姜听云慈爱的摸摸他柔顺的长发。 终于将刺给全挑乾净,王寻凡动作快速且俐落的包扎好,只是他很快站起身,沉默的,快速的退离姜听云的房间,惹得原本因为梁夏而热络起来气氛一下子沉了下去。 余尚恆追了过去,最后在月亭上找到了他,他身上染着姜听云血掌印的血污衣裳未褪,隻身一人佇立,目光似乎看着湖中覆盖的白雪,又似乎穿透白雪不知去向了何方,寒风吹起他身上的袍角,恍然间让余尚恆感觉萧索。 本来想说几句责怪王寻凡的鲁莽,不过此时余尚恆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爷……」 「也许,真的该是时候离开了。」王寻凡声音飘渺。 连两次的担心受怕,已经是他能承受的底线了。 摀着自己的左胸口,那里的心跳是那人捨命换来的、是姜老爷欺君换来的、是姜听云倾心换来的,可为何……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跳渐渐在枯萎,明明有这么多人希望他活着。 像是一种致命的毒,缓慢的毒杀他的忍耐与容忍。 「余大夫,我真的明白的……可我为何……会如此心痛?」王寻凡声音低哑,背对着余尚恆的背影双肩有些颤抖。 余尚恆无从安慰起他,上天早已注定了他这一生的不凡,天将重任,必当劳其苦心。 自从王寻凡帮自己包扎完后,姜听云就没再好好与他说过话了,她难免疑惑自喃:又不是自己把自己弄伤的,王寻凡这是在生什么气? 可惜并没有人可以回答她。 姜家夫人回家又遇刺,皇上派人送来许多珍贵药材,一方面看似在安抚姜家的连两次遇刺,一方面深层的意思又似警告他们这次是在自家门口遇刺,可别牵扯到皇家,不过这次几个无辜的百姓无端遭到波及身亡,皇上亦下令务必追查兇手为何人,甚至有意无意要误导为荣安王的馀党做的。 有点智慧的都知道到底是谁在针对姜家,不过是心照不宣罢了。 二月初时陈芴之从黄花镇归来,第一件事就是上姜家慰问,看着他风尘僕僕,就连身上的披风全都是风雪的痕跡,姜听云抬起还包扎的手,难得开起玩笑,「瞧,你帮我一掌,我算是还你了。」 陈芴之面无表情,将自己身上的披风交给芳华拿去烤乾,声音还带着一丝奔波过的疲累,「当街下手,也算佩服荣乐公主的胆量了。」 「听说陈大人此行是去黄花镇?」姜听云忽然问。 陈芴之顿了一下,并没有隐瞒,「恩,黄花镇出现预言之说,皇上派我前去了解。」 黄花镇的荣安王将归的预言自然是已经沸沸扬扬传遍天下,就连深闺之处的姜听云都略有所闻,她垂下眼瞼,「可有何收穫?」 「收穫自然是有的。你安心养身子吧,我须回宫晋见皇上了。」他勾起一个虚渺的笑,似乎不愿与她多说,站起身脚步极快,方才交给芳华烤乾的披风还未乾也不取了,迎着风雪离去。 姜听云若有所思,掌中伤处有些隐隐作痛。 方才也听了他们俩谈话的芳华望过来,轻声道:「小姐,陈大人到底是哪边的人奴婢真看不出来。」 「眼前虚实……且珍惜眼前。」姜听云喃喃念着,再提起眸之际已是有些厉色,「不论是哪边的人,只要伤了水临,我必拖着这残破的身体鱼破死网。」 第三十六章 不辞而别 虽然陈芴之被派去黄花镇处理荣安王将回归的预言,不过显然并没有成效,因为除了黄花镇外,其他县镇也纷纷传出白玉观世音出土且有预言之事,皇上为此为之大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摔了上奏的奏摺,全朝廷垄罩着一股阴鬱且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这诡异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二月底,眼见就要三月了,预言越演越烈,各地有荣安王馀党出没的消息纷纷出笼,不过朝廷却迟迟捉不到放出消息的幕后之人。 三月开春之际,姜听云院子里的桃花株似一含醉之绝色舞姬,醉眼迷离,秀口吐芳。 她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芳华不敢打扰,总是守在房外,唯恐她就此一睡不醒。 那日早晨,天光尚早,几隻南燕归来排列划过天际,绘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王寻凡已经好几日没睡的眼下有些青黑,他从床上直起身赤脚下地,半遮半掩的鏤空雕花窗柏照耀进浮光掠影,射入斑斑点点细碎阳光。 他怔看着许久,嘴角忽勾起一个苍凉萧索的笑。 姜家本就奴僕不多,而王寻凡起的太早,一路穿过长廊来到姜听云的房间更是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踩在木板发出〝嘎〞〝嘎〞萧瑟作响。 假山矮石点缀,迎春的红灯笼上还倒掛在两旁,整排灯火忽明忽灭,犹如他的心一样,游摆不定,痛苦徘徊。 终于走到姜听云的房间,他一如往常翻身而过木窗,一股药味混着淡淡桃香围绕,她的房间他是如此的熟悉,一景一物都是他曾经抚摸过的,而那个主人亦是他刻画在心上的人。 他驻足在里间与内间相隔的一帘垂珠墨色布帘前久久。 而在内间本来还睡着的姜听云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缓缓掀开眼帘,因为已经入了春,芳华将她的床幔换成了鹅黄色雏菊簇簇,胸口闷得紧让她为蹙眉起身想下床喝水,披好外衣穿好鞋袜,手才刚触碰到床边茶几的茶壶,王寻凡的声音却驀然从帘外传来。 「说过让你别轻易放开我的手,如今却是我要先松开你的手了。」 那袭墨色布帘彷彿是生死之隔,隔住两人的视线。 王寻凡垂下眼瞼,长睫微颤,双手紧揪着布帘,胸口传来的心跳频率不规律,他呼吸微微急促,不断催眠强迫自己不能掀开,下定决心不可……再贪恋她的任何温柔。 「寻凡……寻个平凡的日子,却是奢侈。」他悵然失笑,俊逸的脸孔添上苍凉寂寥,声音萧索,「为了苟且偷生,我不仅偷了他名字,还偷了他的爱慕。」 站在另一端布帘前的姜听云动作骤然一顿,微张着嘴,满眼惊愕与不敢置信。 「听云,不要原谅我……我是如此的自私……」王寻凡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字一句都是痛心疾首,带着悔恨交织,每次梦回长廊深处夜不能眠,「我甚至看着他代替我上斩台的背影,半句挽留都没有……明明是他临走前将你交给我……我却无法自拔爱上你……」 不知道是不是王寻凡的巨大痛苦穿透布帘传递过来,姜听云眼角边滚滚落下的泪水染湿了她的双颊,也烫伤了她的心。 似乎有什么拨云见日……又或者再度被捲入更深的漩涡里。 不知道帘后的姜听云将自己的懺悔自白全听入耳,他眸底藏着偌大的自我厌恶,一丝茫然无措闪过他的俊顏,继续呢喃,「听云……王寻凡这个名字……在你心上佔据着什么样的位子……而在你心上的人是王寻凡这个名字,又或者……是我?」他兀自轻笑一声续道:「不打紧的,无论是谁,有我也有他……可是听云……为何我却疯狂的庆幸他死了……」 王寻凡的声音有了忍隐的哽咽,他痛恨这样的自己,却深陷在其中,忍不住想要得到更多,拥有更多属于姜听云的所有。 姜听云死咬着下唇嚐到满嘴鲜血,她捏着自己的衣角,一手摀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呜咽声音让王寻凡发现。 她甚至不知道王寻凡口中的那人是谁,她胸口却痛得几乎要窒息。 姜老爷带着他来到姜家,初相见那日,一抹潜藏的忧伤在他眸底徘徊挥散不去。 「初次相见,我叫……王寻凡。」他分明这么说的。 她记着,放在了心底最深处。 「……我偷了他的名字,也偷了他的爱慕……」 而如今,他却这么说。 犹如兇猛潮水拍打着她混乱的脑袋,在那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砸在自己的心里,摔得粉碎,溅起满心房的玻璃碎片,反射着杂乱的光芒,而之后,又像是谁的手在心脏上用力的紧握,将那些碎片全部深深且狠狠地插进心脏正中间。 「听云,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怕自己再见你便又会捨不得走。」他紧握着拳头,声音低抑,每一分都强忍自己即将如山洪宣洩的隐忍破碎情绪。 王寻凡自是不知姜听云早已清醒,两人隔着一连布帘,却恍如咫尺。 「听云,我要放开你的手了,接下来的危险我自己面对,再不能拉着你的手让你陷入险境……」王寻凡的声音猛然停歇,饱含浓沉爱意的双眼贪恋凝视着那布帘,最后决然转身,衣襬旋然而起,漫天飞扬的墨发甩出一个弧度,网不住任何留恋。 姜听云直到再也听不见王寻凡离去的脚步声,她跌坐在地上终于放声大哭,将头埋进屈膝了,不停抽动的瘦弱肩膀几乎要承受不了心脏传递过来激烈砰然,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口上像是插着一把锋利的利刀,鲜血直流,却又是痛得心甘情愿。 她忽然站起身掀开布帘往外踉蹌朝着王寻凡离开的方向而去,泪流满面的脸是坚毅。 寻凡,不论你是谁,又如何变,在我心上的人永远都是你。 才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她却没有停下脚步,挥汗如雨穿越过王寻凡的房间,房间门敞开,里头冷冷清清,属于王寻凡的东西早已全部被带走,像是他从来都不存在过一样,像是命运跟他们开了个玩笑,随意一抹抹去所有关于他的存在一样。 姜听云摀着自己如雷声般剧烈跳动的心跳,驀然回首抬起脚步穿过姜家长廊,长廊木板发出〝嘎吱〞声作响,一路奔出姜家大门,早晨的市集上开始车水马龙,吆喝声传入耳里纷乱吵杂,白云后的天光直射入她的眼里让她瞇起眼,汗水渗入刺痛痠胀,她穿梭入人群里四处张望,心心念念那个人尚未走远。 只是却再无那人修长的身影。 她停下脚步无神呆站,看着眼前来来去去的行人与街贩,双颊上的泪被吹凉。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脸孔,陌生的目光,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所有…… 她双颊开始泛起潮红,方才激烈的跑动牵动她全身上下虚弱的器官,鼻尖空气越来越稀薄,她轻轻摇晃了几下身体,仰起脖子望着湛蓝的天空。 寻凡,你在哪里? 她缓缓闭上眼,浑身脱力失去支撑,疲惫感与窒息感垄罩住全身,任由自己坠入黑暗。 意识跌至深渊的前一刻,彷彿有一双大手搂住她,很温暖。 寻凡,是你吗? 第三十七章 天子私访 芳华晨起轻敲姜听云的房门没有回应,以为姜听云还在睡,并也不以为意,去灶房准备早食,而今天是姜水临的沐休日,自然也睡得晚些,只是李管家急促的敲门声让他脸色铁青起床应门。 「李管家,何事这么……」他抱怨的话未完,就被李管家那彷彿受到巨大惶恐的表情给震惊住。 「少、少、爷……皇皇皇皇皇上私服来了。」李管家颤抖结巴,脸色惨白。 姜水临眼角还卡着未洁面的眼屎,同样呆愣住,「皇上?」 「皇上就等在前厅。」李管家勉强吞了口口水,一早见一身深蓝锦绸私服的皇上只带着随身侍卫前来姜家,几乎把他吓破胆。 小姐近日身子骨越发不好睡的多,所以他也没敢去劳烦小姐。 姜水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姊姊呢?」 「小姐还在睡未起。」李管家回。 「我知道了,别叫醒姊姊,我立刻就来。」他面无表情转身接过小廝阿寧递过来的水净脸,动作俐落迅速。 皇上私服前来究竟是何意? 不过姜水临没有思考的时间,他穿戴好衣服立刻前往大厅,而皇上就坐在椅子上品茶,贴身侍卫佩刀站在身后,有几分肃杀之气。 「臣参见皇上。」他缓了口气,声音不卑不亢。 皇上眼带笑意,「爱卿免礼,朕既是私服而来,就可不必如此多礼了。」手一抬,示意姜水临坐在自己隔壁的椅子上。 姜水临才刚落座,就听见皇上问:「怎不见令夫人?」 他一顿,微微抬眼,「内人近日身子不太好,多留在房里休养。」 「爱卿与令夫人可真是鶼鰈情深阿。」皇上勾起唇,那话中听不出是褒贬,不过却成功让姜水临双肩一颤。 谁人不知皇上一直撮合姜水临与荣乐公主,如今这一句鶼鰈情深让人听着诡异万分。 姜水临不愿继续在此事上多说,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将自家夫人就是亲姊姊的事给托盘而出,他小心翼翼问:「皇上今日私服而来,可有什么事?」 「倒没什么事,朕是想着前些日子爱卿与令夫人在宫中遇刺,朕都没好好慰问,今日就是为了此事而来的。」皇上眼角有了岁月的痕跡,小小细纹弯成了月,若是不知他尊贵的身分,还以为眼前是个慈祥和蔼的慈父。 在回想起那件事,姜水临全身不自在,那日清醒后听说自己正晕在荣乐公主的寧玉宫门前,而荣乐公主衣衫不整倒在内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晕过去了,只记得自己在前往寧玉宫时后脑一痛便没了知觉。 宫里传言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姜水临耳里,他可不想去想自己若是真踏入寧玉宫内,自己的一世清白可能就这么给糟蹋了。 「爱卿在想甚么?」看着姜水临来不及收敛起的后怕,皇上眸底流淌着一抹阴鬱。 姜水临回过神,暗恼自己暴露了心绪,他润了润喉道:「回皇上,臣与内人已无碍。」 「无碍便好。」皇上漫不经心把玩着自己的指戒,忽然话锋一转,「朕今日前来还有他事。」 来了!姜水临心脏一缩,顿时口乾舌燥起来,全身血液沸腾流转。 皇上私服而来单单是为了关心他与姊姊的身体,别说是他,就是说给三岁孩童厅都是不信的,皇上与荣乐公主可是时时咒着姊姊死。 「听氏身子骨未好在休养真是太不巧了,朕本是想问问她……」皇上眼神骤然凌厉如飞刀,剐着姜水临全身,剜得他头皮发麻,「听氏和荣安王究竟是什么关係?」 这话一出,皇上盯住姜水临,不放过一丝一毫心虚表情,不过姜水临的脸上除了茫然还有疑惑,也不知道是作戏还是真不知。 「荣安王?内人体弱又是深闺妇人,万万不可能认识荣安王。」姜水临一头雾水。 「朕也不是不信爱卿的话,不过公主近日梦魘不断,嘴里喊着都是听氏与荣安王,朕就是想问问。」 荣乐三番两次对姜家妇下手,甚至背着他派出刺客当街刺杀,口口声声荣安王临死前定将他们不伦的秘密託交给听氏,皇上是不信,只觉是荣乐为了姜水临而编造的谎言,不过随着荣乐谈及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疯狂,也让他开始怀疑起姜家。 不过后来想想,听氏年久病重,若不是姜水临说起自己有个妻子,只怕全大仓也没人会知道这个女人。 难道是荣乐被荣安王的梦魘给惧得幻想出来的? 姜水临的迷惘不像作假,皇上笑了笑,将茶碗里的热茶饮尽后站起身,「许是公主近日太累随口胡话,爱卿不必放在心上,朕也出宫许久了,爱卿不必相送了。」 姜水临连忙站起身,依旧将皇上送到大门口,背脊僵直看着皇上坐上马车远去,胸口却是激起千滔骇浪,脑袋片片回忆走马看花凌乱成飞沫。 仔细想想,荣乐开始将目标放在姊姊身上是那日她隻身一人来到姜家与姊姊对峙,而姊姊口里说了什么让荣乐吓得逃窜而出。 究竟是说了什么?让荣乐吓成那样,而王寻凡也脸色大变。 「就是曾有人日日写信把宫中秘辛给我当趣闻。」那日姜听云这样对王寻凡说。 姜水临张大起眼,不知道想到什么让他飞快得转身,长腿迈开往姜听云的院子奔去。 芳华第二次敲门无回应,端着早食蹲在姜听云的房门口,抬头看到姜水临脸色苍白的狂奔而来,奇怪的问:「少爷,这么早是……」 「姊姊起了吗?」他焦躁的问。 「还没呢。」芳华回道。 姜水临二话不说一连串急促敲门,「姊姊!」 「少爷,小姐还睡着呢……」芳华阻止不了,不过看着姜水临连敲了许多下房内都没有回应,不禁也急了起来,「小姐怎么会没有回应呢……会不会……」 「不许胡说!」姜水临恶狠狠怒道,他一脚粗鲁踹开房门,疾风般掀开布帘,见床榻上空无一人,地上还掉落着一件外衣,显然姜听云是匆匆离去的。 第三十八章 红云已散 不过一个病弱的人能去哪里? 就连王寻凡的房间都是空荡荡,芳华与姜水临都慌了神,因为王寻凡与姜听云离去的时间太早,即便问了姜家的下人也没有人知道。 「难道是王寻凡那个浑蛋把姊姊带走了?」姜水临气得大怒。 不过就算要走,为何只收拾了王寻凡自己的衣物? 正当所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梁夏揉着眼迷迷糊糊走出房间,还有一丝睏意鼻音道:「清早去小解见王叔朝王婶房间去了,小解回来又见王叔带着包袱出门了。」 「只有一人?没有带上任何人?」姜水临急问。 梁夏想了想,虽小解时意识不太清,不过犹记得那时王叔是一人离开的,他点点头,「看到王叔出了门,我太睏又回去睡了。」 「小姐难道是追着寻凡公子出去的?」芳华捡起姜听云掉在地上的外衣喃喃自语。 姜听云长年不曾独自一人出过姜家,如今身体的状况更是每日渐下,姜水临简直不敢想像她一个人在外头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目光却触及床底下那旧箱。 「少爷,我们快上街去寻……少爷?」芳华也是着急,不过姜水临的眼光忽然一变,顺着他的视线一起落在了姜听云床底下的箱子,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当务之急是快找到小姐……少爷!那是小姐的东西……不能乱……」 芳华的话未完,姜水临早已弯腰捧起那旧箱,箱子上很乾净像是被人时时擦拭一样,他眸底绽放出燐火异光,颤抖着手几乎要拿不住,「难道……是放在这里?」 「少爷!」见姜水临不去寻人还捧着箱子失魂落魄,芳华怒吼着。 箱子上锁着,姜水临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使劲将箱子往地上砸,一次不成便来第二次、第三次…… 芳华错愕的张着嘴完全不明白姜水临这是何意。 直到第七次,箱子上的锁终于被摔坏,箱盖受剧烈撞击而翻开,里头的信纸瞬间如雪片般飞散,数量之多,一张一张如蝶悠悠飞舞旋转。 「小姐……会生气的……」芳华看着旋转的信纸喃喃自语。 姜水临接住一张恰巧落在他手中的信,信纸卷角有些泛黄,摊开来看字跡苍劲却刚中带柔,内容是在莲缘城的所见所闻,虽没有属名,最后落款日期却是…… 庚升十一年六月七日。 「庚升十一年……今年是庚升十八年……七年前……七年前……」姜水临手中的信纸驀然落下,他彷彿可以听见自己耳边传来自己犹如大鼓的心跳声,「七年前……荣安王……」 难道写信给姊姊的是荣安王?他立刻打消这个恐怖的念头。 不!不可能的!姜老爷是翰林学士,能出入姜家的只有姜老爷最为信任的学生,当年也不出五人而已……难道是那不出五人的学生之一……? 姜水临脑袋中一片混乱无法思考,巨大的恐慌垄罩着他,姜听云现在下落不明,就连王寻凡都不知去向,事情到底为何会演变至此? 「随意动了王婶的东西,王婶会生气的。」方才就一直在外头看着的梁夏忽然小声说,王寻凡的离开无预警,当时没想太多便回房去睡,如今想来王寻凡离开了,他便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外人了,这点认知让他有些不安。 之前都是在姜听云的房间读书,当然知道姜听云最不喜人私自动了她的东西,所以梁夏蹲下身开始一一捡起散落一地的信纸。 被姜水临摔箱子声吵醒的李融融也来到这里,眼中还带着些许睡意,完全不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一张信纸飞来她的脚前,她下意识的捡起细看,「……欲还大人之物来宫,行寧玉宫门前忽闻男女淫秽之声,左右相望竟无人守之,待走近一瞧竟是皇上与公……」 李融融的声音还带着黏呼呼的鼻音,却让在场的所有人脸色大变,姜水临更是不等她唸完便箭步上前夺过她手中的信纸,脸上瞬间惨白一片。 梁夏捡信纸的手一僵,眸中波涛汹涌的情绪掩藏的很好。 姜水临读完信纸是恐惧到了极致,他手指蜷曲几乎要捏碎信纸,「姊姊竟是……竟是……用这个威胁了……」 难怪那天荣乐公主会落荒而逃…… 「少爷……?」芳华小心翼翼的喊。 「烧了,必须烧了!必须通通烧了!快!」姜水临捏紧那张信纸怒吼咆啸,弯腰快速将信纸全丢进箱子里,信纸挤皱的面目全非也不管了,他抱着箱子飞快地到院子中点燃。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这一连串丝毫没有喘气的动作。 「芳华快去寻姊姊!快!绝不能让荣乐他们抢先一步!」姜水临双目染着血丝大吼。 姜家的所有人几乎全部出去寻姜听云,姜水临看着那〝劈哩啪啦〞燃烧着直窜天际的熊熊火焰,双拳紧握颤抖着。 是谁?那个人究竟是谁? 冉冉而上的烈焰张牙舞爪像隻极度愤怒的猛狮,扭动着身体疯狂咆啸,箱子里的信纸发出烧焦的味道在空气中扩散开来…… 然而距离盛京不远的山丛,青衣少年眺望远山,入春山景绝美入画,层叠桃花争相竞艷,悬崖风速强劲,吹起他的衣袖如鼓,李桐手腕上的佛珠串线忽然断裂,佛珠滚落在他脚边。 李桐猛然睁开眼,琥珀色的瞳仁闪烁着光芒还有一缕忧思。 「红云……散了。」他低喃。 他知道迟早会散,却没预料到会散的这么快,如今红云一散……只怕姜听云的身体受不住了。 「阿桐该吃饭了。」李榕沿着山路上山,果不其然看到幼弟站在悬崖边。 「大哥,我要入山寻药了。」李桐将剩下的珠串交给李榕,背起药篮。 李桐一入山寻药便会要许多天,李榕虽听女儿提及过李桐为姜家后人医治入盛京之事,却没想到这么早就要入山寻药了,「这么早?」 「恩,比预想的来的早些,不尽早作准备怕来不及。」李桐微笑着,秀气的眉宇间却有一丝愁容。 「不吃个饭再走?让嫂子也帮你准备些粮食吧。」李榕劝道。 「不了,山里我熟的很,大哥放心吧。」不再多耽搁,李桐转身就走,缓缓沿着山路而下,身旁芒草依依摇摆。 李榕遥遥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李桐身影才叹了一口长气。 天资这么优秀,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第三十九章 囚禁于宫 姜听云清醒的时候有些茫然地环顾了四周,她现在身处柴房,不过木柴推叠整齐,门窗紧闭,浮光从薄薄窗纸透入,照亮昏暗柴房一角,隐隐约约可以见尘灰在空中起舞。 〝咿呀〞一声,门被打开,姜听云抬头望去,眸中茫然瞬间褪去乾净,取而代之的是戒备。 「本还以为你会昏的更久,正准备命人泼冷水呢。」那人笑了笑,脸上有些狰狞之色。 「为何我会在这里?荣乐公主。」本就荣乐撕破脸,姜听云也不与她讲究礼仪,她勉强起身,眼前忽地一片晕眩,脚步后退几个踉蹌险些站不稳。 「是阿……为何呢?」荣乐步步逼近,然而姜听云却没有后退,而是仰着脸直盯着她,直到两人面对面,荣乐伸出手轻刮着姜听云的脸颊,带着几分欢畅的笑意,「让人埋伏了几日……你也算自投罗网了……陈芴之那个蠢材还想护你,简直自不量力。」 姜听云脑海中闪过她在意识坠入黑暗的前一刻,有双温暖的手接住了她,那人是陈芴之? 不是王寻凡?她的失望有如漩涡几乎要将她的支撑力量捲入绞碎。 「你把陈大人怎么了?」姜听云握紧拳头强迫自己冷静,腹部不断向上涌起浓浓铁锈味,她嚐到满嘴的血腥。 「你还有空间关心陈芴之?陈芴之那人让人捉摸不定,迟早是颗弃子……」 两个人对视,都看见彼此眼中的杀气,不过荣乐一点都不怕眼前这个只差一脚就进棺材的女人,她嘴角始终勾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听氏,想用荣安王给的秘密要胁本公主,门都没有!不只你,还有姜水临,姜家的所有人都逃不过……这世上所有知情的人都该死!该死!」荣乐的脸上染上疯狂。 听到姜水临的名字,姜听云终于意识到自己太过鲁莽,她的一个错步将毁灭整个姜家,她大口大口喘气,摀着剧烈跳动的胸口,她双眸染血凸起,一字一句咬牙骇人,「你若是敢动姜家任何一人,我就是死也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听氏,你有什么资格拉着本公主一起死?」荣乐瞇起眼,一巴掌搧了过去。 姜听云被搧的头昏眼花,耳际边像是谁敲击着大鼓震耳欲聋,她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可以嫁给心仪之人,我却必须被困在皇宫日夜受折磨?凭什么?」荣乐一个箭步上前揪住姜听云的衣领怒吼咆啸,手腕上的青色经脉浮起扭曲。 没给姜听云回话的时间,她又兀自傻笑起来,「我已经在地狱了阿,又何须再去地狱?」 姜听云一头枯黄的发丝凌乱不堪黏贴在满是冷汗的额头上,胸脯上上下下起伏不定,她微偏头却只看见荣乐带着虚渺笑容的嘴角。 「枉害了这么多无辜的性命,你……是该在地狱。」姜听云气息游丝,鼻尖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一切就该怪罪荣安王……不过幸好他已死……只要再杀完姜家……」荣乐睨了一眼呼息越来越弱的姜听云,驀然放手,「放心,还不会让你这么早死,我要亲手让姜水临死在你面前……」说完,荣乐转身就走,临走前不忘将柴房上锁。 柴房又恢復了安静,姜听云缩着脚坐在角落,脑海中不断盘旋着复杂的思绪,弄得她头疼欲裂,体内脏器宛如被上下绞动,一股甜腥再度涌上,姜听云忍受不住,一口鲜血吐在地上,那顏色却不是鲜艳的红色,而是带着苦味的黑色,犹如一朵诡譎的黑色花朵。 她气喘吁吁的倚在柴木旁,眼前开始有些朦胧。 太多的迷雾衝击着她,荣乐说是荣安王将皇室秘辛告诉她,然而她却是从信上得知的,难道写信给她的人是荣安王?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能串连起来了。 七年前就断了讯的信,荣安王的确在七年前就魂断亲人之手。 那么不是王寻凡的……王寻凡又是谁? 姜听云苦涩的失笑,最后她竟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另一头,姜水临片寻不着姜听云,最后硬着头皮来到了左相府,想着也许姊姊会来左相府也说不定,只不过当他踏进左相府,却见所有人来来去去手忙脚乱,就连多日不见的余尚恆都在此地挥汗如雨疾步快走。 「余大夫?发生何事了?」姜水临拉住余尚恆的手。 「姜大人?您为何会来此?」余尚恆诧异,想起自己的工作,连忙续道:「陈大人早晨街上遇刺。」说完他立刻带着药箱走入陈芴之的房间。 碧城县的瘟疫都没能让余尚恆如此惊惶,陈芴之看来是伤的很重。 只是这刺客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了,就连堂堂左相都能当街行刺。 姜水临虽心急如焚失踪的姊姊,可现下陈芴之受重伤,难不成还要把陈芴之抓起来询问知不知道姜听云的去向吗? 他是着急地在陈芴之的房门来回踱步,忽然听到房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余大夫,快,止血!」 姜水临愣住,他立刻推开房门,一股无名火直窜脑门,齜牙咧嘴大怒道:「王寻凡!为何你会在这里?」 第四十章 荣安寻凡 所有人被这声怒吼给震住,王寻凡很快恢復过来,冷静指挥着余尚恆继续给昏迷不醒的陈芴之包扎,他朝姜水临走去,拉着他往外走。 姜水临是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他的手,「这么多年,你骗了我也骗了姊姊?如今姊姊失踪,你却悠然在左相府?」 王寻凡听了这话顿了顿脚步,「听云失踪?」 姜水临气愤难平,使出全力一拳就揍了过去,而王寻凡闪避不及,左脸被狠击,嘴角溢出血丝,看起来有些狼狈,「少给我装傻!姊姊是跟着你的脚步出去的!你若不把姊姊交出来,我绝对会跟你拼命!」 王寻凡出现在左相府让姜水临本就乱成一团的思绪更加纠结成麻,揍了王寻凡一拳的右手指尖发麻颤抖。 而王寻凡亦是没想到会在左相府与姜水临见面,更是在姜听云失踪的情况下。他更是没想到姜听云会追着自己出去,自己的痛苦告解也许全入了她耳? 他背脊僵直,那一剎那几乎无法在思考,这时余尚恆忽然打开门,衣衫上沾满血跡,老脸上疲惫交错,「大人,陈大人似乎有事要告知您。」 王寻凡出了姜家立刻与已经相约好的陈芴之见面之后就独自走拐巷来到左相府,却没想到陈芴之是被人给抬回来的,而胸口上还插着一把没入三分箭羽,气息微弱。 「让他好生歇……」 「大人,是有关姜小姐的事情。」余尚恆语气冷硬,他提起姜听云总是有气。 女人,总是男人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王寻凡与姜水临脸色丕变,一前一后快步入了房间,房间内血味浓厚,床帷也被溅上斑斑血跡,许是余尚恆在拔箭羽时给溅上的。 陈芴之脸上苍白,见了王寻凡进来,半瞇眼乾哑着嗓子,「公主……是公主掳走姜……」他只说到一半就气喘吁吁,伤处又溢出鲜血。 「荣乐……竟然是荣乐……姊姊若伤了一根寒毛,我就跟她拼命!」一想到姜听云可能在受苦,姜水临几乎一刻也等不了,他怒发衝冠,也不再质问王寻凡旋即转身杀气腾腾要去皇宫。 王寻凡随即拉住他的衣袖,大斥道:「你如此鲁莽只会害了自己与听云!」 「你有甚么资格妄论?姊姊现在生死未卜,你却出现在左相府,一直以来我们从没了解过你,现在你不过是与姜家无关的外人!」姜水临气得胸脯大力起伏,他双目通红犹如一隻被困住得猛兽。 「我比谁都更重视听云!听云若有万一,她生我生,她死我死!」王寻凡的目光坚定无比。 这话听得一旁的余尚恆毛骨悚然,「爷……」欲要说些什么却被王寻凡用手势给打断。 王寻凡的誓言很重,姜水临却是不愿信,只觉得他的谎言太多,多到他已经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了。 「荣乐的目标是整个姜家,如今带走了听云,下个目标就是你水临,我们要冷静……」 「冷静!冷静!到底要我怎么冷静!」姜水临咆啸,理智几乎面临崩溃,他甩开王寻凡拉住他的袖子,「到底要我怎么冷静!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写信给姊姊的!那些该死的信!」 要不是有那些信,姊姊也不会拿此威胁荣乐,进而被荣乐给盯上。 「写信之人……已死。」王寻凡指尖刺入掌心,克制住自己话里的抖音。 也许他与他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那些信会危害到整个姜家,还有她的性命。 「果真是荣安王……?」姜水临轻啟着唇,脸上表情已是不可置信与绝望。 「咳……咳……我有一计……」躺在床上的陈芴之勉强爬起身,连咳不止,看起来相当虚弱,余尚恆连忙递上了水却被他推开了,摀着胸口勉强续道:「公主若下个目标是姜大人……必会拿姜小姐要胁……姜大人便可有理入宫……趋时大人……」 「我不同意!爷若贸然入宫,我们的计画不就全部失败了?」不等陈芴之说完余尚恆立刻反驳。 姜水临才不管余尚恆口中的计画是什么,神色鄙夷出言反讥,「你们的计画可有我姊姊的生命重要?一群骗子。」 陈芴之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他额头上冷汗涔涔,再也支撑不住的两眼一闭晕睡过去,不过王寻凡已经懂他的意思,「水临入宫见荣乐,诱骗荣乐出来见我,接下来交给我就行了。」 「爷!区区一个女人值得吗?」余尚恆着急问。 王寻凡斜眼淡淡睨了他一眼,「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听云重要。」 余尚恆脸上铁青不已,摔了手上的药箱踹门气冲冲离去。 对于刚刚说的计画,姜水临是听得雾里看花,看着王寻凡面无表情的脸一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荣乐凭什么要出来见你?难不成你还是什么大人物不成?」 王寻凡驀然松开袖下紧握的拳头,掌心染血印着一轮又一轮的弯月。 「因为我就是荣安王。」 他勾起虚幻的浅笑。 第四十一章 尤似故人 「因为我就是荣安王。」 姜水临剎那刷白了脸色不发一语随即甩袖而去,他终于知道为何父亲只保下王寻凡一人了。 满室的血腥味依旧瀰漫,姜水临的愤而离去让左相府恢復了悄声寧静,王寻凡唤了人将陈芴之房里的血跡清理掉,他没有回去陈芴之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房间休息,而是坐在陈芴之房间的软椅上,一个人垂着头不知道思绪飘向了何方。 肩上的担子宛如千斤重,脑门隐隐作痛,就连胸口都像是关着一隻野兽隔空在咆啸一样。 听云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 「哎!快说说咱们昨日回程不是在惠梧县住一宿吗?路上吃那是桂花糕还是桃花糕阿?」一男子拿着纸笔,着急的朗朗声音传来,他回过头漫天长发用银丝金冠束着,轮廓菱角,鼻尖秀挺,双眼狭长丹凤眼,睫毛短却密,瞇起眼就像一轮弯月,瞳仁黑白分明。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穿的一袭紫竹墨绿衫上,像是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灿光,给人舒坦春意的错觉。 在他身后的墨衣男子摇着手中的摺扇,没好气道:「你最不喜吃甜的,还为了她嚐尽甜食。」墨衣男子姿态贵气,眉宇间俊色非凡。 那模样却是王寻凡。 「好像是桂花糕?」那男子咬着笔沉思,最后会心一笑疾笔纸上,听了王寻凡的话不以为意,「姑娘家不都喜欢的吗?她身子不好,自然是不曾吃过这些小玩意儿,我多写些,让她也可以见信如嚐过天下美食一样。」 王寻凡叹了口气,用摺扇轻敲了一下男子的头,惹得男子横眉竖眼大叫,「去去,你若不想帮我,就别这儿打扰我!堂堂我朝王爷整天没事做往我家跑做什么!」 「你就算写了上百封,她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何必呢?」王寻凡一摆衣角坐在男子身边,无趣得看着他专注无比得写信。 况且你都知道我是王爷,还对我这般无理。王寻凡撇嘴。 「喔?会不会她会在脑中想像我的长相阿?」男子闻言猛然抬起头,嘴角圈起两个深深的酒窝,笑容暖如春风,阳光普照。 「明明是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偏偏去喜欢病重足不出户的姑娘。」王寻凡滔滔耳朵,不胜唏嘘。 「那是你不曾见过她!我远远瞧去……」男子激动的拍掌,双颊緋红,「我就知道她是我命定之人!」看着王寻凡无言的表情,他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的过度激动。 「姜老爷若是知道自己的学生覬覦自己的女儿,该会是气死了。」王寻凡凉凉道。 只见男子全身一僵,嘴唇抖了抖,任谁都知道翰林学士姜老爷对学生很是严厉,男子以前可没少被姜老爷狠狠教训过,他飞快地瞟了一眼王寻凡,不甘示弱说:「总比有人连姜家都出入不得好。」他重重哼了一声。 王寻凡一噎,却是无法反驳。 「不过……她若是不嫁,我也就终生不娶。」男子露出甜甜的笑容,看着自己写的信,双眼满是幸福。 王寻凡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男子忽然转过头凝望他,七孔开始流出鲜血,纤细的颈子缓缓裂开一个巨大的伤口,源源不断冒着血池,方才的如春风般的朗音被冷冷的暗鸦哑声取代,令人毛骨悚然,阴凄凄的嗓音来回穿梭着。 「我将她交给你,你却没有好好照顾她。」 王寻凡猛然双眸瞬间瞪大,那瞬间他清醒过来,迷茫的望着四周,自己还在陈芴之的房间,许是在软椅上打了个盹了。 额上薄汗涔涔,他摀着自己如一颗鐘摆盪的心脏,大口大口喘气,却驀然露出一个笑容。 有多久没有梦过他了? 「你是在怪我没有照顾好她对吗……寻凡。」 刚入初春的大仓注定了今年是最不平静的一年。 左相在姜家宅邸附近遇刺受重伤引起广大譁然,皇上因此特赦左相公假自家养伤,朝廷眾臣接二连三都遭遇刺客攻击引得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皇上特令由王礼墫带领的御林军全力捉拿刺客。 另外,荣安王的馀党也开始蠢蠢欲动,各地白玉观音预言的传言越演越烈,甚至有人曾目击打着荣安王名号的游击伏兵出现。 一时间整个大仓百姓是又喜又忧,喜的是为人和善的荣安王没有死,忧的是也不知道这双龙争天下又该波及多少无辜的百姓了。 皇上本是对于左相遇刺事情相当震怒,况且地点是在姜家宅邸附近,他理所当然将矛头指向荣乐,不过近日朝臣频频上奏有关刺客是否也是荣安王安排的人之事给弄的窝里火的很。 也不难理解眾臣这手足无措的徬徨,毕竟当年荣安王一党全数被诛杀,当然这里头也少不了有某些亲皇党的参与。若刺客真是荣安王的人,那么接下来又该会是谁遇刺?左相受了重伤命是捡回来了,谁知道下个人还有没有这么幸运把命给捡回来? 姜水临收到荣乐的秘密书信是在姜听云失踪后的第三日,他这三日几乎彻夜未眠,眼下都掛了一圈青黑,看得多年来守候的李管家心里很是不捨,一方面也为自家小姐的安危忧心忡忡。 借住在姜家的李融融跟梁夏也是不敢大声吭一声,任谁都感觉得出来这股宛如暴风雨来临的寧静。 姜水临手握着荣乐的秘密书信不断颤抖,一目十行飞快将内容读完,手腕上浮出的青色经脉有多张牙舞爪就代表他有多愤怒。 他捏碎书信,掌心粉末瞬间飞扬,从喉咙发出低沉暗哑的咬牙道:「若欲见听氏,今夜子时寧玉宫见……好你个荣乐。」 躲在大厅与长廊转角听看的梁夏垂着眼瞼,忽然从胸襟拿出一个样貌相当精緻的鹰哨轻轻吹响,不一会儿一个黑影迅速降落在他身前单膝下跪相当恭敬。 「去辅助王叔,不过别让王叔发现了。」梁夏淡淡道,那稚气未脱的侧脸有了几分肃气。 「是,十殿下。」 第四十二章 汹涌对峙 时间相当的紧迫,所有人严正以待,王寻凡知道明天过后他就能重新以荣安王的身分站在眾人面前,不过这也意味着属于他的战争正式开始了。 七年前他无防人之心,最后落得惨于鱼俎的下场,甚至连累多人;七年后他必须更加谨慎,因为只要他再一步踏错,这次将会失去更多人,还有他最重要的人。 夜晚很快就降临了,寧玉宫向来是静来无声,为不引人注目荣乐特地只点了一盏灯火,她嘴角勾着若有似无的笑,已经备好茶点好整以暇等待着姜水临了。 只要过了今晚,姜水临会被以刺客行刺公主而当场击毙。 只要过了今晚,姜家就会彻底消失在大仓的歷史上。 只要过了今晚,她身上的耻辱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也许是她幻想的未来太过美好,不知不觉夜幕更深,月亮高掛在天空,阴阴凉凉的风吹动寧玉宫门前的矮丛发出沙沙声响,有了几分诡譎。 「公主,姜大人到了。」贴身侍女轻声在门外说。 「让他进来吧。」荣乐心情相当愉悦。 姜水临一身蓝带青碧海棠镶肩的宽大长衫,披着月色远远走来更显嫻雅,荣乐痴迷的盯着瞧,随即又摇摇头。 再是俊俏,都是该死的人! 姜水临控制好脸上的僵硬表情,走到荣乐的身前,冷道:「臣参见公主殿下。」 「姜大人这样可不行喔,听氏在本公主的手里,要生要死只有本公主的一句话而已,姜大人对本公主这么冷淡,这要是惹的本公主心情一个不愉快……」荣乐转了转手中已经饮尽的陶杯,一副趣味盎然的表情。 姜水临脸色铁青,气的双肩不断颤抖,却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要冷静,不能被荣乐给刺激到了,「内人身子骨不好,公主殿下何必为难,有什么事针对微臣就好,不要伤及无辜。」 「不要伤及无辜……」荣乐彷彿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听氏可不是无辜阿,她若安静的等死,也许本公主还能网开一面……就该怪她用了死人给的话来威胁本公主!」 〝吭〞的一声,她狰狞着脸将手中的陶杯被猛力摔在姜水临的脚跟前,碎成雪片。 姜水临不为所动,眼前荣乐的大喜大怒与他无关,他心里只一心着急着姜听云,「既然微臣已经到了,公主为何不放内人?」 「要见人?可以啊。」荣乐勾唇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微微偏头喊道:「将人带出来,你们就可以退下了。」 荣乐的话落下,姜听云的身影被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带出。 眼前的姜听云双手被反绑,脸上却显得平静许多,看见姜水临隻身一人前来,她的眸只微微抬起,又迅速垂下。 「姊……」姜水临轻轻唸着,瞧着一向爱洁的姜听云全身衣服凌乱,脸上还有着红印子,可想而知荣乐定没有好好善待她,胸口竟是疼的不能自己。 「姜大人……难道你不愿上前看看本公主有没有动听式一根寒毛吗?」荣乐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握紧,引诱着姜水临上前。 姜听云站在荣乐身后悄悄对着姜水临摇头。 姜水临紧握双拳,牙根受不住他咬牙忍耐的力道渗出血丝,嚐到满嘴血味,他忽然低低道:「公主殿下如此盛情,微臣……也特地准备一份大礼。」 和自己原先设想的美好结局不一样,荣乐心中除了诧异还有疑惑,她瞇起眼戒备道:「什么大礼?」 姜水临身形往左边移了一小步,身后影子被高掛在天上的月光拉得老长,却在那庭院的月光下骤然佇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只是五官因为阴影垄罩成雾看不清。 看着那抹令人熟悉又恐惧的身影,荣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堵得自己呼吸困难,她猛然抽出刀大喝:「是谁在那里!」 姜水临本想趁着这个时候上前救下姜听云,不过眼见荣乐抽出刀子胡乱挥舞,他迈开得步伐顿住,只能在原地望着姜听云乾着急。 那修长的身影缓缓上前,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荣乐的心尖上,让她又痛又惊,直到那人整张脸被月光照亮,荣乐瞳孔猛然一缩,周围的一切彷彿都张着血盆大口要将她一口吞噬掉。 「好久不见了,我的好姊姊。」王寻凡一身白衣,惨澹的笑容在荣乐的眼中不断扩大。 荣乐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感到像刀劈开了胸膛一般,「是你……你还活着……」她艰涩的一个一个字唸着,「荣……安……王。」 姜听云目光随着荣乐的话与王寻凡凝视自己的眼神在空中相撞,柔柔的、不带任何埋怨的目光更是让王寻凡囤积在胸口的情绪几乎要爆炸开来。 听云…… 「当年……手足之情当真如此淡薄?」这始终是王寻凡心底的殤,他从不奢求什么,当年了结战事后他立刻交出手上所有的兵权,却仍是躲不过杀身之祸,甚至牵连了身边的许多人。 谁知听了他的话,荣乐哈哈大笑起来,「你千错万错……就是不该于寧玉宫偷听我与皇上……」每每谈起这个,荣乐脸上就是狰狞万分,身上的屈辱就像带着一个天生的印记,怎么洗也洗不净。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寻凡血液凝固在那瞬间。 「什么意思?你问我什么意思?若不是你不小心掉了指戒在门口,我们还不知道你曾来过!你还问我什么意思!」荣乐握紧手中的匕首,双眼瞪的很大,恐怖至极。 看着王寻凡与皇上有那么点相似又不全然相似的脸,荣乐只觉得心中的怒火不断蔓延,整整三十年,她生活了整整三十年的地狱,而她的弟弟荣安王却过着安逸的生活,凭什么? 到底凭什么? 王寻凡一点也想不起自己何时遗落过指戒,但他能确定的是自己不曾到寧玉宫偷听过什么,这一切莫须有的罪名要他如何能释怀。 而一旁的姜水临却是瞬间刷白了脸。 那封信…… 是那个写信之人偷听到的…… 第四十三章 宫中大火 姜水临恐惧到了极点,按王寻凡所说写信之人早已不在世上,却是将那样杀身之祸的东西留给了姜听云,到底欲意为何? 他已经是一刻也忍不住了,飞身向前就要伸手拉姜听云,却被荣乐识破,她手脚更快,匕首抵在姜听云纤细的脖子上,轻轻划破渗出血痕,恶狠狠道:「再向前一步,我就戳破她的颈子!」 「别!」姜水临颤抖着手,连嗓音都在颤抖。 「你们都别想活着走出皇宫!七年前杀不死你,七年后你还是得死!很快的!御林军很快会来的!」荣乐语无伦次说着,一连串整齐的脚步声朝着寧玉宫而来,她眼中露出欢快的笑意,「一个都别想逃!我说过了吧!我会让姜水临死在你面前!」她在姜听云耳边笑说。 听着这脚步声,王寻凡却没有动作,他只是望着姜听云,千言万语彷彿藉由着眼神传递,将他所有的苦、痛、殤通通化做一缕深情。 在我最伤痛的时候遇见你,却成为我此生最美丽的风景。 他的承诺我会守着,但他的承诺……却也是我对你的承诺。 脚步声穿越过宫门,密密麻麻约有二十来人穿着代表御林军的军服,荣乐面泛红光兴奋大叫着:「来人!快!将他们押下大牢!」 「参见荣安王。」那群御林军却目不斜视,直接跪在王寻凡身前,连看荣乐一眼都没有。 「你们在干什么!荣安王已死!他是冒充之人!夜闯皇宫的刺客!」荣乐错愕不已,彷彿有什么渐渐在瓦解崩裂成碎片,她猛然顿悟,双瞳异光乍现,「好……好!原来如此!这七年看来你也不是苟且偷生,连皇宫都收买起人了……不要紧的……皇上……很快就会来了!」 御林军面无表情,丝毫不害怕她口中的皇上,时间凝固静悄无声,只听得见彼此呼吸声频率不一,忽明忽灭的烛火摇晃婆娑宛如翩翩起舞的舞姬,照耀着整室也明明暗暗。 随着时间的流逝,荣乐的脸色渐渐刷白,她知道她是等不到皇上了。 「你们把皇上怎么了?」一出声,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乾哑,她盯着王寻凡。 三十年,她是恨极了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那个她至亲的哥哥,可如今皇上如若有个万一,她甚至开始觉得茫然无措,矛盾与愤怒在她心中不断拉扯。 「你觉得我们能把皇上怎样?」王寻凡不答反问。 荣乐露出一个惨澹的笑容,语无伦次的反覆说着:「……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是该死……该死……」她拿着匕首的手颤抖,又是一笑,「你们想救她……可是本公主偏不如你们所愿!」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荣乐一手掀翻桌上的烛火,一瞬间大火顺势爬上帷帘,鲜艳的火红隔绝住了姜听云与王寻凡彼此的视线,宛如划出一条两个世界。 「听云!」王寻凡猛缩瞳孔,拔腿就要衝入火海中,却被身旁的御林军拦住。 「王爷!我们还是快走,火势这么大,会惊动皇上的。」其中一人曾是当初一起跟着荣安王戎马而战的男子道。 「放手!听云还在里头!必须救……水临!」王寻凡的话还没说完,姜水临的身影已经跟着消失在火海中,他胸口裂出一个巨大伤口,蜿蜒出脓包,血流不止,一把锋利的刀猛然刺入又提起,刺入又提起……反反覆覆。 「王爷……王爷……」 耳边似乎有人在嘶吼,他却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身体不断被拉扯,他只能不断抗拒,心跳声如此猛烈,他的呼吸却重如万鼎,每呼吸一次都让他创巨痛深。 后脑一痛,他整个人脚步踉蹌后仰望天,夜色被浓密且直窜天际的黑烟给遮住了,他眼角落下透明的泪珠滑过双颊渗入衣领里。 意识黑暗。 「走水啦!走水啦!寧玉宫走水啦!快来人阿!」 火势迅速蔓延将整个寧玉宫垄罩住,密布的黑烟更是在夜里有如一头猛兽张着血盆大口不断吞噬,宫人们惊慌的叫声此起彼落,脚步亦是慌乱不已,有的人提着水桶来来去去,有的人连忙通知各宫。 一时间皇宫中混乱成一团。 而此时的御书房内却是凝重至极。 「依爱卿之言,袭击的刺客极有可能是荣安王的馀党?」皇上一身常服,神色显得阴沉,一手扣着案桌,令一手下意识的用指尖敲着发出〝咚〞〝咚〞的声响回盪在御书房内。 陈芴之清醒后就即刻夜里入宫,说是有要事与皇上商谈,皇上本是要歇下了又临时起身,心里困惑是什么如此要紧的事让陈芴之不顾重伤之身也要入宫求见。 「如果微臣没有看错,刺客身上腰间上系着的玉珮的确是当年荣安王带领的那批黑龙军曾佩戴过的。」陈芴之唇色苍白,却仍是坚持站着,他背脊挺直,若不是那脸色苍白的吓人,估计谁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上带着伤。 「黑龙军当年已被朕全数诛杀,更何况如若真事倖存的黑龙军,又岂会大摇大摆的出现在盛京袭击爱卿?」对于陈芴之的话,皇上并不全然相信,毕竟七年前荣安王的党羽他是一个也没放过,只是这些刺客三番两次挑衅,他亦是不信是荣乐所。 荣乐应当……不至于如此愚蠢? 陈芴之身形很快摇晃了一下,在皇上没有注意的时候又立刻恢復,他从容的继续道:「漏网之鱼不无可能,各地皆传出荣安王将归的留言,微臣大胆猜测,当年的黑龙军必定有倖存者,且已混入市街里才能如此逍遥法外。」 陈芴之的话看似话中有理,却有让人不禁怀疑,不过皇上还不及细想那话中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御书房外头已经乱成一片。 「皇上!皇上!」常公公在门外急促呼喊着。 「朕不是和左相大人有要事谈,不要打扰吗?」皇上大喝。 常公公双脚发软,却还是硬着头皮道:「皇上!寧玉宫走水了!尚找不着公主殿下。」 皇上豁然站起身,推开御书房门,龙顏大怒,「你说什么?」 一听荣乐出事,皇上心中恍如压着一块大石,几乎喘不过气,望着那熊熊烈焰,他朝寧玉宫狂奔而去。 「皇上!危险!」常公公也紧跟在后头大喊。 唯陈芴之缓缓走出御书房,额上已经是汗水涔涔,一手搭着门一手摀着胸口,两个身影如闪电边出现在左右。 「大人。」九修连忙扶着陈芴之的肩膀。 「王爷那边如何?怎么会走水?」陈芴之低声问。 「属下也不清楚,寧玉宫现下混乱的很,不过有黑龙军在想必王爷会无事的。」九修道,随即皱眉续说:「大人还是回府上歇息。」 有黑龙军在王寻凡定是无事……他只是担心…… 陈芴之藉着九修的力道让自己站稳些,身上的伤口隐隐越痛,想是包扎过后又裂开来了,他转头对着九莫道:「九莫,你去寧玉宫查看情况,公主是生是死也要确认。」 九莫撇撇嘴,「是。」说完人便消失了。 第四十四章 漆黑密道 姜家的所有人都绷紧神经不敢歇下,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李管家不断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一边伸长脖子张望大门口,只可惜终是没有盼望到任何人归来。 家里还有梁夏和李融融这两个孩子,他们并排坐在大厅前的石阶上,李融融漫不经心把玩着小碎石,担忧的说:「也不知道姜姊姊被救回来了没有。」 梁夏忍不住抬头望像皇宫的方向,夜里太静,静得人心惶惶。 「李管家!快收拾!这里不能久留了!」芳华的声音很急促,她从外头回来,脚步极快一边褪去身上得黑披风,汗水从她鼻尖低落。 在姜家待了大半辈子的李管家看芳华那着急的情绪也知道事态不妙了,只怕是皇宫中营救小姐的事不顺利了,他也跟着急了起来,「发生何事了?」 「边走边说,来不及了,快些收拾东西,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芳华见李融融和梁夏还呆坐在原地,手立刻指挥着,「小十和融融也快去收拾行李!」 李管家从后面追上芳华,芳华先喘了口气,边走边说:「宫中传来大火,研判方位是寧玉宫,少爷前去皇宫前曾与我说若是五更天前他未带着小姐归来,就立刻带着所有人撤出这里。」 「撤出这里是还能去哪里?」李管家听了芳华的话也是心下一惊,掌心冒出手汗,惊惶万分。 「老爷生前有置了一间屋子在江南,就去那里吧!」芳华手里不断加速收拾行李,她只带了自己的几件衣服,也不忘收拾姜听云的。 「若是去了江南,少爷和小姐可怎么办?」李管家脑袋中慌乱成一团打结的麻线,他们此番是去逃难,却少了姜家的两位主子。 芳华抓着姜听云的药瓶手一顿,她当然知道李管家在担忧什么,哪有奴僕都跑光了,留下主子的道理,她咬着下唇,挣扎的说:「是少爷交代的……少爷说他必会带着平安的小姐去江南的……」再抬头,她眼里盈了斑斑泪光,「李管家,眼下……我们也只能相信少爷了。」 李管家一直憋着的气终于吐出,他脸色凝重,却是恢復了往日的冷静,「我知道了,让所有人在半柱香后收拾好,我们立刻下江南。」他说完也立刻回房收拾行李。 视线回到荣乐放了大火之后,浓烟迅速蔓延开来,她一手摀着口鼻,一手强拽着姜听云,伸手在浓烟中不知道按了什么,床墙后忽然列出一个黑暗窄口,她拽着姜听云飞快走入,入了窄口后是个漆黑幽深的长廊,灰尘潮湿味扑鼻而来,让姜听云难受的直低咳,好几次因为看不见脚下差点绊倒都被荣乐强行拖着往前走。 「咳……咳……」姜听云喉咙火辣辣的疼,也不知道是浓烟呛的,还是这潮湿不堪的味道。 随着他们越往前走,浓烟却还依旧在身后,这时姜听云忽然听到细小的声音,似乎在喊着…… 「……姊。」 她驀然回过头,浓烟中似乎出现了个模糊且高大的声音,还伴随着难受压抑的长咳声,她心脏顿时在空中盘旋摆盪,试探的喊:「水临……?」 只是那人似乎难受不已,高大的身影忽然弯腰跪在地上。 「水临!」姜听云全身颤抖,整颗心脏就像被谁用大手捏紧一般让她不能喘气,她死命挣脱着荣乐拽着她的绳子。 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的荣乐猛力将挣扎的姜听云给拉回来,「姜水临竟然跟来了?哈哈哈,看来连老天都在帮本公主,姜家注定要亡。」 姜听云挣脱不开绳子,手腕上传来椎心的疼痛,隐约还有热血往下滑低落在地上,她被强拉着往前行,却不断回头,浓烟已经掩盖过她的视线,那个倒下的高大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姜听云咬着下唇出血,一阵晚风从石缝中吹拂过脸颊,她才发现荣乐带着她已经走出密道,荣乐欣喜的看着眼前的堆积的石墙,她双手在黑暗中不知道在按压着什么,姜听云见机不可失,立刻向后跑,荣乐一按住某个石块,石墙〝轰隆隆〞巨响,本在荣乐身前的石墙竟然瞬间崩塌,而姜听云跑没几步,脚下摇晃剧烈,眼前隆起一道石墙挡住她的回头路。 「不!」姜听云双目刺红如天边残阳,她被绑住的双手颤抖按压着石墙,企图也学着荣乐能够按住什么机关开啟石墙,可是不管按压哪里石墻都没有动静,「不!不可以!水临──!」 「姜水临会死,甚至没有人替他收尸,不过你放心,你们俩很快就会见面的,他只是……先去等你而已。」荣乐阴狠笑,一把拖起跪在地上无助哭泣的姜听云往出口走。 出口处是在距离皇宫西边的小胡同尾,被用一堆杂草伐木给遮掩,荣乐拉着姜听云费了九牛二虎爬出来,姜听云悲痛的回望那个小密道,心里期盼姜水临能平安无事脱困,她猛然想起什么,脑中一束异光快速闪过,趁着荣乐不注意,一把扯掉系在腰间上的小香包,用脚踢到密到出口处。 天色渐渐亮了,天地间相连的狭缝绽放出一线晨光,浮云交叠在空中,皎月还留着残影高掛。 荣乐带着姜听云顾了一辆马车,快速出了盛京。 一辆马车出城,又一辆马车正在飞驰,正式载着姜家所有人的马车,为掩人耳目,姜家奴僕能遣散的都遣散,剩下的只馀李管家、芳华、梁夏以及李融融四人。 由李管家驾着车,他们也要在天色全明之前离开盛京。 李融融身为月氏后人,虽没有天赋,却也是自幼与药草为伍,马车摇摇晃晃剧烈,她鼻尖忽然闻到极为熟悉的味道。 山楂果? 「停车!快停车!」她惊喊。 「快出城门了,不能停。」李管家非但没有停下,更加快速驱使。 「是姜姊姊身上的味道!」 她这一喊果然让李管家立刻停下,芳华也诧异着说:「你说什么?」 「不会闻错的!姜姊姊的香包里带着山楂果的味道。」李融融肯定的说道,然后立刻下车,凝神闻着那味道的来源。 山楂果芳华自然是知道的,那是她为了姜听云的食慾不振还放在香包了好让姜听云可以拿来当零嘴吃,只是现在时间紧迫,若是不抓紧时间出城,怕是就来不及了。 梁夏跟着李融融一起下车,两个人一路来到小胡同的巷尾,在一堆伐木前找到地上的小香包,「果然没错!」李融融打开香包,里头的确是姜听云所也的山楂果。 只是为何会掉在这里?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将视线转向那个漆黑的暗道里。 「小十你说,姜姊姊难道想暗示什么?」李融融疑惑的问。 「定然不会是无故掉在这里的。」梁夏皱着眉。 「如何?可有查到什么?」芳华也跟着下车着急问道。 眼见天色已经要全亮了,接上开始熙熙攘攘有些行人,李管家心里着急的很,不断张望小胡同里。 「芳华姊姊,不如你和李管家先出城吧?我和小十本就不是姜家人不会被认出的,姜姊姊的香包掉在这里确实古怪,我和小十去探探究竟。」李融融拍拍胸脯建议。 「怎么能留你们两个……」芳华不同意,却被梁夏给打断。 「我们会没事的。」梁夏从容不迫,一点也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眸中还隐隐有些令人信服的炯光。 「芳华!」李管家大喊。 李融融拉着梁夏的手走入暗道中,芳华再三犹豫之后,还是回到马车上和李管家终于天色全亮前出城了。 所有人……都会没事的吧? 第四十五章 鱼与熊掌 密道太过漆黑,甚至还有些潮湿与烧焦混合在一起的奇怪味道,李融融拉住梁夏的手掌心不断冒出汗水,两人都没有说话,互相留心脚下的凸起物与碎石,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触碰到一面石墙前停下。 「没有路了?」李融融在黑暗中抚摸疑惑的说。 梁夏也觉得奇怪,姜听云断不可能随意将自己随身的香包给丢下的,到底是想要传达什么讯息呢? 〝叩〞〝叩〞一下两下,有气无力的敲击声想从石墙后断断续续传来。 李融融全身寒毛颤了起来,在这没有通明的漆黑密道里那细小的声音让人不禁毛骨悚然,「小十你听到了没有?那是什么声音?」 声音太过细小,梁夏将脸贴过附耳凝神倾听,而那墙后似乎不只〝叩〞〝叩〞声,还有个男人低哑用尽力气的呢喃些什么。 「好像有人在说什么……」梁夏皱起眉,听不太确切。 李融融也跟着凑耳朵过去,「好像在说……姊……姊?」她眼睛一亮,不可置信道:「是姜家脾气火爆的哥哥!糟了!听着声音好像很虚弱!哎呀,这石墙要怎么打开……」 堵得密不通风的石墙挡住他们与姜水临,另一头那〝叩〞〝叩〞声忽然嘎然而止再无声响。 李融融顿时慌了,「该不会是死了吧?小十,我们该怎么办?」 梁夏也是急得不得了,却在这时候想起了自己年幼的记忆,「难道会是……」他静下心来伸手抚摸石墙上每一块纹路。 每一块纹路有粗有细,形状规则也不一,梁夏一连摸了好几块都没有任何头绪,李融融在一旁看了好着急,也学着梁夏开始胡乱摸着石墙,「咦?」 「发现什么了?」梁夏问。 「这颗石头……怎么这么光滑……」她用指腹揉了揉,确实和其他石头特别不一样,表面光滑细緻,就像颗鹅软石,更重要的是大小只有她的掌心大而以。 「就是那颗,快按下去。」梁夏立刻道。 「按下去……?」李融融按照他的话伸手一押,忽然如地鸣雷动,巨大的晃动差点让他们两个跌倒,眼前那片巨大的石墙一块一块崩塌下来,李融融与梁夏眼睛瞪得圆大。 扑鼻而来的是浓烟密布,呛得他们双眼火辣的疼,低头瞧见一个声音已经倒趴在地上,「是姜家哥哥!」李融融用袖子摀着口鼻大喊。 梁夏连忙探了探吸入过多浓烟而昏迷的姜水临的鼻息,所幸虽然浓烟密布,不过他倒趴在地上并没有想像中的严重,「必须快点出去。」 李融融点点头,有了方才的一次经验,她这次精准无比的按押对了堵住出口的石墙上机关,两人吃力地一左一右抬着姜水临缓慢走出密道。 「芳华姊姊和李管家这么急着离开姜家,想来姜家是不能回了,也不能去医馆,这下该怎么办?」虽然人是救出来了,不过他们要拖着这么一个大男人到江南是不可能的,盛京现在对姜家人来说非常危险,要是上了医馆也会很快被发现的,李融融咬着下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我有办法。」梁夏倒是很镇定,不知道是不是跟着王寻凡久了,嘴角勾起了一个跟王寻凡很像的狡黠笑容。 天光一线璀璨,照耀大地四方,春风温柔抚拂,万物新生蓬勃绿意盎然。 一夜恶火,寧玉宫的火势终于被扑灭,皇上彻夜未眠望着被烧得枯桩残骸什么也不剩得寧玉宫发愣,他眼下青黑一片双眸浮肿,一股寂寥飘零的巨大悲痛感不断蔓延上来全身,甚至溶入血液里快速流转奔腾燃烧几乎要让他发狂。 「皇上……并未找到公主的……」常公公艰涩的吞了一口口水,一夜忙碌让他脸上也是沾满灰烬狼狈不堪,不过此时皇上的表情更是令他感到心惊肉颤,背上湿漉漉都是汗水。 「找!都给朕找!找到为止!若是没有找到公主你们全都等着提头来见朕!」宛如从喉头深处发出沉重悲壮的惨烈嗓音,皇上红着眼咆啸。 「皇上……听说昨日夜里礼部尚书曾来过寧玉宫……」常公公听了皇上的话脸上倏然刷白,攸关自己的生死如此大事,无论如何也要拖个人下水顶罪,因此他立刻提起这件事。 皇上瞪凸了眼,圆睁的可怕,声音亦是让人不寒而慄,「礼部尚书为何来寧玉宫?」 「这……」常公公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的说:「据寧玉宫的宫女说是公主招尚书大人来宫,不过公主殿下稟退所有人,因此究竟是为了何事……还有……礼部尚书似乎并没有出宫……」 没有出宫?却平白无故消失了两个人? 皇上怒火中烧,脸色涨红进而发青,脖子涨得像要爆炸的样子,「搜!给朕搜姜家!搜不到人,就给朕全杀了!」 常公公心尖一缩,完全没想到会因自己一言害得姜家被诛。 「皇上!」 就在此时,御林军统领王礼墫大步而来,他只斜看望了一眼被烧毁的寧玉宫后就立刻单膝跪在皇上身前,一板一眼道:「皇上,黑龙军集结起来从西方开始打旗清君侧。」 眼下一波未平又是一波起,事情来的又快又突然,皇上脑中简直一片混乱。 黑龙军是何时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过当年的诛杀?又是如何在他所掌握的大仓如此招摇大摆的集结? 「清君侧?」皇上满脸狰狞可佈至极,「他们想清的难道不是朕吗?……荣安王!」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咬着牙嗜血说出口。 王礼墫并没有多言,而是沉默的单跪在地上等着皇上接下来的指示。 黑龙军与荣乐失踪两个相比之下,孰轻孰重清晰可知,皇上双拳颤抖,内心交杂着矛盾,最后他道:「王礼墫,你带五百骑招降黑龙军,另外调派三十御林军抄姜家,反抗者格杀勿论。」 王礼墫垂着头领命,看不清脸上表情便立刻起身离去。 没有孰轻孰重,江山女人,他都要! 第四十六章 将归幸福 想当然尔,当御林军畅通无阻的衝进姜家,才发现里头早已人去楼空,显然是早已有人通风报信了。 姜家早一步做好准备,皇上首当怀疑曾经维护过姜家的陈芴之,不过陈芴之的嫌疑很快就被洗去,因为他遇刺清醒后是第一时间进宫跟皇上报备有关黑龙军的事情,皇上与他甚至一起在御书房待了几乎一整晚,根本没有时间给陈芴之跟姜家通风报信。 抓不到姜家的任何一人,盛京大街上被贴上满满的通缉图,画里赫然是姜水临的人头像,盛京百姓聚集私语纷纷,各种揣测都有。 另外在左相府内,陈芴之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却听说王寻凡昏过去了,他黑眉蹙得紧紧的,由九修搀着快步进到王寻凡的房间。 余尚恆正好收好银针,见陈芴之到来,他起身退开满脸愁容,「老夫施针神庭穴,王爷却没有清醒的跡象,怕是王爷……」 「王爷如何?」陈芴之咳了几声问道。 如今所有都准备就绪,黑龙军也在待命了,王寻凡却在此时倒下该如何是好。 「怕是王爷自己不肯醒。」余尚恆叹了口长气,「老夫医术不精,医术不精阿……」他边摇头边提起药箱踏出王寻凡的房间。 陈芴之看着王寻凡沉睡的脸,忽然道:「王爷,若真是担心她,就不该如此睡着。」他说完脸色痛苦,脚步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九修立刻上前扶住,建议道:「大人,不如您也去歇息吧。」 陈芴之摆摆手,现在王寻凡倒下了,他说什么也不能跟着倒下,伤处再是痛苦难耐他想都不会有王寻凡心中的痛更加难熬,甚至不惜让自己沉睡逃避痛苦。 那是该多么的痛? 王寻凡又做梦了,他又梦到那个人了。 这次那个人拿着两束花站在花园前苦恼着,一边喃喃自语,「哎呀,她会喜欢哪种花呢?」 几隻彩蝶在他身边飞舞,霞色暖光打在他身上像是被包围沐浴在暖意里,他一向喜欢浅色的衣衫,不过衬托他消瘦的身材倒也非常相配。 「王爷,你说,她会喜欢什么花?是玉簪还是山丹丹?」那个人转过身,袍角旋然而起,片地的落叶在他脚边打了个卷落地,他懊恼的样子极为孩子气,阳光俊色的脸庞几乎与霞光融合为一体。 「我可不知到她喜欢什么花,我只知道若是被你爹发现你偷栽他精心栽种的花定会把你吊起来打。」王寻凡坐在如鹰展翅砖瓦相叠交层的小凉庭里,单脚横在雕花木栏上鄙视的说,脸上盖着一本话本,姿态愜意懒洋洋。 「……你不说,我不说,我爹就不会发现的!」那人反驳的理直气壮,「况且我爹种了这么多花只拿来欣赏忒浪费!还不如拿来送人。」 王寻凡拿下脸上的话本,望向那人,那人周围像是发出光芒,脸孔五官模糊不清,他好笑道:「你送了她,她还不是拿来观赏。」 那人有些哑口无言,努努嘴,「就知道吵不过你,懒得理你,我瞧着玉簪花洁白如雪,最衬她优雅气质!那就送玉簪花好了。」说完沾沾自喜的将花凑近自己鼻子,一副幻想着自己心仪的姑娘收到花会是多么欣喜的模样。 王寻凡摇摇头看口气,怎么看他都像个掉进爱河里的傻小子,偏生人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走过去将手中的话本卷了个长状,轻轻敲了那人的头一下,笑意融融着说:「我瞧着山丹丹好……因为它代表……幸福又将回来。」 幸福又将回来? 王寻凡说完这句话忽然胸口传来顿痛,痛得他无法呼吸,整个人蹲在地上冷汗直流,那人飞快的走近他,被霞光沐浴的脸孔若隐若现闪的柔和的光芒,可王寻凡只看的见他的嘴型一张一合。 「你在说什么……?」王寻凡手指颤抖,却触碰不到那人的脸,直直地穿透过去,指尖全是名为虚无的风。 「王爷,若真是担心她,就不该如此睡着。」是陈芴之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遥远。 那人的身影渐渐如雪片般飞散。 王寻凡睁开眼猛然惊醒弹坐起身,额上虚汗涔涔,喘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左相府了,昨夜那场惊惶的大火熊熊燃烧,姜听云与姜水临的身影消失在那艷红的火光中不断在他脑海中放演着。 「去通知余太夫,说王爷醒了。」坐在一旁看黑龙军来信的陈芴之立刻对着九修道。 「听云他们……」王寻凡脑袋涨疼的厉害,话一说出口更是沙哑如鸦鸣。 「先喝口水。」陈芴之递了一杯温水过来,不疾不徐说:「查到荣乐往北边去了,我们的人一直有跟着,不过担心荣乐拿姜姑娘要胁,所以并没有贸然劫救。至于姜水临……」 「姜水临如何?」王寻凡心脏一缩。 陈芴之晃了一下手中的密报,「倒是收到自称梁家人的密信,说姜水临目前人在梁家非常平安,只是……这梁家究竟是谁尚还没有头绪,所以也不敢贸然相信,我派人持续搜索中。」 听到梁家,王寻凡驀然笑了,胸口的大石终于放下,轻声低语,「梁家……干的好,小十……」他恢復了以往的冷静,脑中不断盘旋着接下来的计画,俊顏满是刚毅,「搜索姜水临的人可以收回来了,黑龙军那先按兵不动……皇上那由我周旋。」 荣乐要拿姜听云威胁,必是不会伤害她的,而姜水临被小十带去梁家他也很放心,一切的一切,在他放下心中的顾忌之后,原本杂乱如麻的线竟拨云见日,一条一条摊在他眼前。 现在只要……等他救下姜听云后,恢復自己的清白…… 陈芴之不明白王寻凡口中的梁家,不过听到〝小十〞二字,心里有些底了,是探地问:「王爷口中的小十,难道是十皇子?」 回想起当年那个满身是血的女子来求助他,王寻凡点头道:「没错,当年是梁芸慧求我照应小十的。」 「没想到十皇子没有死竟然是被王爷给救下了。」陈芴之对梁芸慧这名字很陌生,不过当年十皇子的事他却是略知一二。 十皇子的存在极少人知道,甚至并没有入皇嗣祖谱内,估计皇上也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 当年皇上某天酒后兴起随意临幸了一个宫女,酒醒后便忘了这件事,直到那宫女发现自己有孕,埋着眾人不敢说,直到生產完是个男婴才被发现,被人发现后她哭喊着是龙嗣,皇上没了记忆自是不信,而宫中各妃当然也是虎视眈眈,谁人不梦想着自己也生个皇子角逐皇位。 宫女被以说谎污衊皇嗣的名义鞭打的体无完肤,而男婴则是交给当时住在冷宫已经发疯的妃子养育。 再后来,负责打扫冷宫的嬤嬤临终前只记得那些年冷宫里日日夜夜传来婴孩哭声,五年后,冷宫一场莫名的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再没有人提及此事,也没有人记得关于那个排位于第十的十皇子究竟是死是活。 大火后的三天却在御花园的荷塘捞起了一名体无完肤且身分不明的女尸,增添了几分皇宫的秘事。 第四十七章 梁家后盾 「那宫女是梁家的人?而王爷将十皇子交给了梁家?」陈芴之问。 梁家在盛京不是大户人家,因此陈芴之并没有特别有印象。 看出来陈芴之脑中的疑问,王寻凡啜了一口温茶,眉宇舒坦了许多,这才不疾不徐道:「非盛京梁家,是水瑀梁家,在水瑀是个纺织大户人家,梁芸慧在冷宫大火前夜子时抱着孩子来找我,看起来非常惊慌,求我照应这孩子……」 当时荣安王府的门被敲的很急促,王寻凡只穿着褻衣匆匆搭了件外衣就出了房间,那晚梁芸慧满身凌乱,身上血跡斑斑,抱着怀中昏迷的瘦小孩子双膝一跪,就在他身前不断地磕头。 王寻凡虽是农家出身,却也曾拿起兵戎纵横沙场,那些再血腥的场面他早可以无动于衷,然梁芸慧那几乎带着世界绝望的眼神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彷彿狠狠被撞击了一般。 「我将孩子交给梁家后,冷宫大火,梁芸慧也失踪了。」皇上似乎真的遗忘了这个孩子似的,所以王寻凡将孩子交给水瑀梁家的过程格外的顺遂,只是当回过头才发现,那个爱子心切的梁家女怕是不惜在冷宫里做了什么进而将孩子偷出来,然后自己……跳塘自尽了。 如此一来,一切的总总也都能相连起来了,独生女在皇宫死得不明不白,后家梁家定是对皇上怀恨在心,理所当然成了十皇子的后盾,想必……十皇子对皇上也没有多少孺慕之情。 「王爷难道是想拥护十皇子?不过十皇子年纪尚小……」一推算,十皇子如今大概也才十二岁,若要为帝年纪尚幼了些。 「年纪小不是问题,这些年我让他读百书,早已让他做好为君的准备了。」王寻凡浅笑,双颊边漩起涟漪般的酒窝。 陈芴之看着他,总觉得曾经那个披靡沙场,私下却随和善意的荣安王终于走过千山万水披荆带棘回来了。 「皇上那也该是时候让他知道荣安王未死了……当年他忌惮我窥伺他的皇位,如今也该让他嚐嚐真正窥伺他皇位究竟是何种滋味了。」王寻凡全身散发出阴狠冷意,下床后舒展了一下因为躺太久而僵硬的筋骨,脑袋不断运转思考。 听云……你再等等我。 「喔对了,我将小十取名为……澹台夏。」 另一边梁夏与李融融带着呛晕过去的姜水临搭着马车要出盛京,却在城门口被守卫拦了下来,长长排队要出城的百姓队伍不见尽头,几乎将城门口塞得满满的,惹得怨声连连,不过守卫却耳聪不闻,拿着手中的通缉画像仔细一一比对,若稍有与姜水临相像的年轻男子皆被扣押不准出城。 马车也在长长的队伍中缓慢前进,李融融放下帘子,忧心忡忡,「看样子不会这么轻易出城了,我们该怎么办?小十。」 姜水临身上盖着一件小毯子,紧闭双眼屈着身躺在椅座上,脸上还沾满被大火浓烟烟燻过的灰痕,看不清原本清俊的五官,满头乱发凌乱纠结,眉毛拧得紧紧,想必是连呛晕了都晕得不安稳,也不知道梦里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 梁夏伸手将小毯子拉上来盖至姜水临的脸,淡定从容道:「会没事的。」 队伍缓慢地前进,已经有好几个青年被拉去一旁扣押,家人的哭声与怒骂参杂迭起一时间场面混乱,终于轮到他们乘坐的马车了,守卫先是拿着通缉画像比对了一下驾马的瘦弱男子,不耐烦喝斥道:「马车都坐了些什么人?为何要出城?要去哪?」 瘦弱男子赶紧回答:「车上是染病的爹,还有弟弟妹妹,大夫说爹怕是怪病没救了,所以我们要送爹回老乡。」说完眼眶含泪。 守卫狐疑的掀开车帘,果真见两个年幼的孩子与一个用毯子盖住看不清脸的男子,「比你们爹身上的毯子拿开。」守卫手指着姜水临道。 李融融此时紧张到心像被谁狠狠捏着,差点忘记呼吸,相较之下梁夏就镇静多了,他一边佯装要掀开毯子,一边小声喃喃自语:「大夫说爹是传染病……我们才用毯子盖住的……」 守卫一听是传染病,有些警惕,出声打断了梁夏要先毯子的动作,「等等!你爹是得了什么病?」 外头那瘦弱男子立刻说:「大人,大夫也查不出来是什么病,只说若得了这病不出三天就会七孔流血而死……」他用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带着哽咽声继续道:「爹已经撑两天了……剩最后一天……我们才想让爹回家乡安土……也不要让盛京也染上这怪病。」 「算了算了,真是倒楣的一家,说不定你们三个也染病了还是快出盛京的好。」守卫厌恶的摀住自己的口鼻,唯恐自己也成了怪病的一员,他拿出手中的通缉画像,「可有看过这个人?」 画像上的姜水临是二十几岁的青年,这瘦弱小子看起来都二十初了,这染怪病的倒楣爹应该更不可能是姜水临了。 「没有。」瘦弱男子摇摇头,露出迷茫的表情。 守卫也不再为难他们,摆摆手放马车出城。 直到出了城许久,李融融再三确认没有人追来之后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对梁夏竖起拇指讚叹道:「我都不知道你找来戏子当车伕耶!不过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呀?」 梁夏没忍住噗哧一笑,马车忽然停下,闻那驾车的瘦弱男子道:「殿下,要往何方去?」 殿下?李融融表情古怪。 「回家。」梁夏说。 瘦弱男子领命之后又开始驾起马车往水瑀梁家而去,这次不是刚出城的缓慢而是加足马力快马加奔。 「什么殿下阿?难不成小十你还是皇上流落在外地皇子吗?」李融融憋着笑说。 梁夏高深莫测斜眼望她,「还真被你说中了。」他垂下眼,长长睫毛倒映在眼瞼上,自嘲的弯唇,「我就是连皇嗣祖谱都没入的十皇子。」 李融融是头一次下山来,盛京皇城那些弯弯曲曲的八卦秘事自然不知,不过看梁夏那阴霾的表情也知道虽然身为皇子,不过他心里定然创伤很多。 「哎呀!完蛋了,祖婆婆可是留过遗训让我们不得与皇城的人有接触的。」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一边懊恼地咬着手指。 梁夏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被她这夸张的神态给驱走了不少,侧脸淡漠悠悠道:「说起来我也不全然是皇城的人,你也不算违背祖婆婆的遗训了。」 李融融灿烂一笑,「那好吧,想必祖婆婆会原谅我的,大不了让小叔叔飞升时在祖婆婆面前多帮我求求饶。」她眼珠灵活一转,「不过小十,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姜家姊姊有没有平安。」 这也是梁夏担心的,让姜家所有人撤离定是皇宫营救姜听云的计画失败了,不知道现在王叔一切如何了? 「子未,子午还没有消息吗?」梁夏掀帘问瘦弱的男子。 名为子夜的瘦弱男子摇摇头,「只传来一句尚安,就没消息了。」 这句尚安让人匪夷所思,指的究竟是姜听云尚安,还是王寻凡尚安就不得而知了。 第四十八章 为君者论 水瑀地理位置西南沿海,以纺织闻名,其中梁家更是当地纺织大户,一辆马车在水天一线的日落时分缓缓驶入水瑀,水瑀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客栈酒楼旗帜随风摆动,小二站在门口招揽客人热闹非凡。 马车停在梁家的门口,李融融率先跳下车,梁家大门两旁灰白矮墙内高掛长桿红色、蓝色、黄色、白色各色的染布掛在上面轻柔飘扬,好似各各姑娘含羞嫵媚婆娑起舞,她看得目不转睛,发出惊叹抽气声。 再次回到梁家,蜂拥而上的感触涌上梁夏的心头,他下了车看着大门两旁的玩着蹴鞠不亦乐乎的小石狮,梁家乘载了很多他儿时的回忆,却是欢愉的时光佔满了他的童年。 子未揹着姜水临才刚下车,一名中年男子就从梁家快步而来,见了梁夏眼眶泛泪,上前拉住他的手,欣喜道:「小公子怎么现在才回来,老爷和夫人整天都在叨唸着呢!」他灰雾的双眼望着一旁的李融融有些疑惑,「这位是?」 中年男子的手背皱褶不平,鬓发渐白,眉开眼笑的样子就连眼睛都成了天上月牙,让人也不禁心情舒坦起来,梁夏反手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傅叔,我回来了。这位是我朋友姓李,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入内吧。」 「好勒好勒!回来就好!李姑娘也快请!」傅叔赶紧领着他们一起入内。 听到梁夏归来,梁家老爷与夫人也二话不说跑出来,年过半百的梁夫人一见梁夏就衝过来抱住他哭得梨花带泪,「夏儿,怎么才回来,看看,个子又高了不少。」 梁夏脸上倒是没有任何彆扭的表情,一如往常只在嘴角勾了勾轻拍梁夫人的背,「奶奶,我呼吸不过了。」 梁夫人才不听,依旧搂紧自己的宝贝孙子,这可是女儿拚了命才留下的唯一孩子,在梁夫人心中可是当作宝一样爱护。 梁老爷看着子未揹着的姜水临脸色凝色一闪而过,荣安王带走梁夏前去盛京,如今梁夏再回来,怕是盛京的腥风血雨已经就此展开了。 「当着客人的面收敛些。」梁老爷声音威严喝斥。 这时梁夫人才看到李融融等人,努了努嘴,不依不捨的放开梁夏。 「爷爷,这位是礼部尚书姜大人,还请速速请大夫过来一趟。」梁夏道。 子未带着姜水临去客房,而大夫也随后即到,梁夫人忙得不亦乐乎,只留下梁老爷、梁夏与李融融三个人在大厅,从盛京一路上马不停蹄回水瑀的疲惫并没有在梁夏的脸上浮现,他先喝了杯温水润喉,面对梁老爷的直视目光他处之泰然,举手投足都是从容不迫。 「夏儿,盛京的事我也略有所闻,如今你将姜大人带回梁家,也意味着你将加入荣安王与皇上的战役中,你可想好了吗?」梁老爷脸上严肃声音低哑,却能从中听出对梁夏的关切之心。 梁夏放下茶杯,稚嫩的脸庞彷彿能看见属于王者的灵韵,「爷爷,这不仅仅是王叔与皇上的战役,早在皇上将我送入冷宫的那一刻开始,我与皇上的战役也从那刻开始。」 现在的梁夏再回想起在冷宫的那段日子,已经不会瑟瑟发抖,他可以泰然的面对,现在的他有更多人的关爱足以面对那不堪回首的记忆。 亲生父亲对他早已面容模糊,他自幼在梁家长大,有爷爷奶奶、而后有如父如师的王叔、去了姜家更有如母的王婶, 梁老爷颇为欣慰的一笑,「无论如何,你是天下人的十殿下这点是不会变的,不过也永远是梁家的小公子。」 「想托奶奶外家的小舅帮一个忙。」梁夏道。 「你说的可是……光家?」梁老爷思索了一翻,「我记得是有个孩子在当御医。」 「是繁耀叔叔。爷爷,王叔打着清君侧的名号而来,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先让他们自己内乱起来。」梁夏沉着冷静一一分析着情况,小小的脑袋中已经千思百转,双眼更是发出睿智的闪烁光芒。 「内乱?」梁老爷不解其意。 结束了一番严肃且机密的对话之后,李融融与梁夏离开的大厅,徒留梁老爷一人坐在正堂沉思,李融融对庭院飘扬的染布着迷不已,伸手抚摸了染布,布质滑嫩细密,她忽然噗哧一笑道:「小十,你还真适合当帝王。」 多年不见染布飘扬,梁夏恍了一下神,回过头问:「恩?」 「我曾听小叔叔说过,为君者,不露形色。方才与梁爷爷的那席话,若是忽略你还比我小个几岁,我都要以为是小叔叔在我面前了。」她说。 这话说的古怪,不过李融融一向对口中的小叔叔李桐讚誉有加,梁夏只是望着澄红的天空说道:「王婶曾说过,为君者,先仁、后疑、再信。」 「姜姊姊肯定还不知道你是十皇子吧?她若是知道自己说的话被十皇子给牢牢记住,指不定还会吓一跳呢。」李融融拨开眼前的红色染布,与梁夏面对面灿笑如花。 对着她的笑顏,梁夏有些怔然,心底有些古怪的思绪盘绕上来,这时子未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殿下,子午来信。」 梁夏甩去心中那些异样的情绪,接过子未的信一目十行一边问:「姜大人如何?」 子未答:「大夫已看过,并无大碍。」 李融融也凑上前看信,信上内容简短,看的出来子午写的仓促,只提及荣乐胁姜听云上山,似乎正在找什么东西,而王寻凡正准备入宫与皇上正面交锋。 找东西……? 不只李融融疑惑,连梁夏也毫无头绪,不过想必此时的王寻凡肯定更想先确认姜听云的安全与平安,于是他说:「捎信给王叔让他不必入宫,先救下王婶,宫中之事由我来。」 而李融融则是对上山这二字仔细回想,「这山……倒是与我们隐居的地方颇近的。」 第四十九章 谁生谁死 且说那晚荣乐带着姜听云出城后搭着马车马不停蹄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姜听云双手被缚却闭目养神安静地坐在角落,彷彿与世隔绝一般,搭配上她因病双颊凹陷的颧骨,倒是有了几分病态的寧静。 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身体的情况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了,每每从腹部反咽上来的鲜血都被她强忍住又吞了下去,而那些鲜血中不只带着铁锈味还有苦涩感。 每一次的呼吸都让她痛苦万分,唯恐再吸不到下一次的空气,只是心里万般不愿没有确认姜水临与王寻凡的安危之前自己就此走入黄泉。 摇摇晃晃的马车颠的荣乐心烦意乱,她抬手掀帘遥望了一眼越来越远的盛京,眸中的情绪波涛汹涌,放下垂帘见姜听云不吵不闹,没来由气急攻心,出口就嘲讽着道:「真不知道姜水临看上你哪里,病的一脸憔悴,姜水临竟然还能忍着没掐死你……荣安王倒也对你挺上心的?」 姜听云缓缓睁开眼,视线却没有落在荣乐身上,轻声地说:「当年诛杀这么多无辜的人,难道公主殿下都没有一丝愧疚吗?」 「愧疚?本公主这一生从不知道愧疚二字怎么写。」荣乐冷笑。 她手上沾满太多血,多到她已经无动于衷。 闻言,姜听云也不再多言,又闭上双眼。 「荣安王……这次不会再让他给逃了。」耳边是荣乐不断的喃喃自语。 马车停了下来,荣乐粗鲁将姜听云跩下车,姜听云看着眼前的景色微微一愣,虽然感觉马车驶了很久,却是停在她与王寻凡曾来过的月神庙。 月神庙一如往常没有人烟,周围绿意盎然被高挺大树包围,还听见周围鸟鸣虫声相互高歌,荣乐跩着失神的姜听云往后山走,不屑道:「三百年前月神王妃抵御外敌,如今三百年后也不过落得这般凄凉下场,一世英名不过留给后人茶馀饭后罢了。」 姜听云回望那个佩刀肃杀的高大璧人人像,心里默默祈求着。 沿着后山小路往上走,姜听云好几次双脚发软跌在地上,荣乐直接用拖的继续往前走,对她嘴角渗出的黑血一点也不在意。 姜听云将黑血用袖子擦拭去,袖子上已经斑斑点点都是黑血,她额上汗水涔涔,心跳声彷彿在耳边忽远忽近,眼前景物也时晃时摇,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 再撑一下……再撑一下……她对自己说。 小径往上,天阳被层层树叶遮住,杂草越来越密,几乎有她们半身的高,随风摆动起来发出颯颯声响异常诡譎。 那无名的墓碑就在不远处,荣乐全心专注在眼前不知道在找些甚么,未曾注意到,然而他们在经过无名墓之后天气忽然骤变,降下一层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原本还高掛在天的春阳瞬间阴凉起来,乌云迅速聚集密布垄罩在她们头顶上隐约发出轰隆隆的雷鸣。 姜听云驀然回首无名墓,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意识不清的错觉,浓雾中似乎绰绰有个人影,她被拖着往前走,目光却往后凝视着,胸口传来椎心般的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满脑子一团凌乱。 是谁? 为甚么用这么哀伤的眼神穿透过来? 好似有什么梗在喉咙,五脏六腑被侵蚀渐渐凋零成碎片,她眼眸忽然落下泪水,眼前视线更加朦胧不堪,她却依旧感受到自己身上强烈被投射着如汹涌潮水袭来的悲伤。 她双脚踢到石子踉蹌跪了下去,那一剎那暴雨也跟着降下,哗啦啦如雨幕淋湿了万物。 「该死的!」浓雾加上暴雨让荣乐失去方向,她全身湿透咒骂着,发现拉不动姜听云,回头一望恶狠狠道:「你在做什么?没有本公主的允许你还不能死!」 她粗暴的拖着姜听云决定先避雨,不远处足以容纳两个人的树洞,虽然滴答滴答从上漏下一连串的小水滴,却也可以勉强稍作休息。 姜听云整个人湿透缩在角落,满发凌乱黏贴在她双颊边,脸色从原本的苍白变成了淡红,全身发烫,唇上乾涩脱皮渗血,她闭上眼的睫毛微微颤抖着。 「你还不能死!」荣乐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用来威胁荣安王的人质还没达到目的就死了,她伸手五指穿过姜听云的湿发猛烈揪起,几乎要连头皮都给掀起。 姜听云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知觉了,心跳有一下没一下的跳。 说也奇怪,这暴雨并没有持续很久,就如雨神过境般呼啸而过,下了一夜的雨留下叶上水珠还有满地的泥泞水洼,姜听云被荣乐拖在地上继续往前走,走了很久,留下地上常常的拖痕,终于走到山顶悬崖边,荣乐脸上的汗水与雨水交黏在一起,欣喜的跑过去凭着印象中的悬崖边那颗大石下开始徒手挖掘,一旁姜听云蜷曲屈膝缩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头发盖住她的脸,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息。 「哈哈!找到了!」荣乐双手尘土,双眼激射出灿烂的烟花,高举手中的指戒,她看着一动也不动的姜听云,用脚踹了一下她,喜上眉梢得意道:「听氏,荣安王必败的!有了这枚指戒,当年倖存的黑龙军就会听本公主的。哈哈!」 如今已经没有拿姜听云为质的必要了,两人的手还被绳子绑在一起,荣乐当初为了防止姜听云逃跑特意多缠了好多圈绑了死结,眼下没有刀刃可以解开,荣乐随地捡了尖锐的石子开始敲绳线。 谁知道原本还一动也不动的姜听云忽然扑了过来,拉扯住荣乐的头发要去抢她手中的指戒,荣乐原本以为姜听云已死因此来不及反应,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让她顾不得手上的动作立刻反击,两个人就在地上扭打起来。 姜听云其实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四肢了,脑袋中疼痛剧烈,全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后又重新组织起来一般,血液迅速流转沸腾燃烧,鼻尖的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她现在只有一个意念支配着她全身。 那就是要抢到那枚指戒! 一定要抢到指戒! 不能让荣乐得逞! 指戒在两个你争我夺中拋了出去,眼看就要掉下悬崖,荣乐大骇瞪大眼支起身伸手,脚下滚石一滑前倾,整个人也跟着坠落在悬崖边,巨大的拖力让崖边的姜听云也跟着趴倒,下巴撞击处地磕出血满地鲜血。 「不!救我!救我!」脚下悠悠晃晃是没有尽头的深渊,荣乐唯一的支撑点就是她与姜听云手腕上相连的那条绳子,她惊恐的凄厉大叫,震响飞鸟拍翅。 姜听云手臂上使劲出力唯恐自己也被荣乐给拖下去悬崖,手腕上被绳子束缚住的地方磨破皮渗血染在绳上,纤细的手腕几乎见骨,她咬着牙喘气,看见方才被荣乐丢在地上的石子,她伸手就抓起,趴着身体匍匐在悬崖边探出头,开始敲击她与荣乐唯一相连的绳子。 「不!你不能这么做!听氏!」荣乐不断摆盪自己的身体,抓狂大吼,脚也不停乱蹬,她另一手挥舞着却勾不到姜听云的袖子,「听氏──!」 姜听云手肘撑着地传来刺痛,额头上的汗沿着她的鼻尖如断珠般滴落,她抓着石头的手臂痠麻僵硬但她还是继续敲着。 绳子终于因为荣乐下坠加摆动的重力出现裂痕,而姜听云敲击也出现功效,那一声声〝吭─〞〝吭─〞在荣乐耳里儼然成了索命的鐘声。 「听氏,本公主就算作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本公主死了就结束了吗?」荣乐忽然冷笑。 姜听云手一顿,抬起头也朝着她露出灿烂的笑容,「一开始……你就输了……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听氏……你记住了……你作鬼……也不会放过……的那个人……姓姜……名……听云……」她一字一句说的非常吃力却又那样欢愉,无视荣乐乍起的诧异、怒火、恐惧交织在一起的眼神,抬起手中的石子,「……是姜水临的亲姊姊!」 第五十章 阴阳之隔 最后一下敲击,弦绷着两端的绳子彻底硬生断裂,荣乐凸瞪满是血丝的眼,猛然抓住姜听云的袖子,〝嘶啦──〞一声,袖子被她扯碎如飞片,而她的身子也犹如断线的纸鳶快速往下坠,耳边只于风声呼啸而过。 最后一眼,是姜听云那带着胜利的笑容。 姜听云眼睁睁看着荣乐的身影坠入深渊消失在眼前,她才像是全身失去力气停止转动的破碎娃娃一般翻过身。 方才的暴雨彷彿只是一瞬,她却觉得过了长长岁月那样的漫长,湛蓝的天空飘盪着几朵白云,舒坦的让人不仅打从心底露出微笑。 她也确实笑了,身上渐渐不痛了,心也渐渐停了,体温也渐渐凉了。 一缕清风吹过她双颊,彷彿是谁的一双大手抚摸着她的脸。 寻凡你知道吗? 无论你是谁又叫什么名字,在茫茫人海我都能第一眼看见你。 因为在我心上的人一直都是你。 我累了,先睡一下……醒来的第一眼……会是你吧? 真希望……是你。 悬崖边上的人缓缓闔上眼,嘴角却始终带着悠然浅笑,起伏不定的胸脯骤然停止。 王寻凡收到梁夏的来信之后就无后顾之忧,全心全意马不停蹄赶往信上提及的山,而途中经过那交叉叉口,雨过天青后的泥泞上怵目惊心的拖痕印入眼帘,他忽然一阵心悸晕眩,一手摀着胸口脸色苍白,一手抓着马绳青筋暴露浮起。 那地上的拖痕是谁留下的他不愿去想,更不敢去猜测。 他怕那个答案会让他从此痛不欲生。 一直以来,他都在自欺欺人,欺着自己,自己只要守着听云,就别无所求,可事实上他又渴望着听云的目光只在自己身上,而他身上企图谋反如此滔天大罪的冤屈也终有一日能得以还清白。 他额上滴下透明琉璃般的汗水,指尖僵硬弯曲,反手一拉韁绳使尽全力双脚踢腹,身下的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马蹄飞快奔腾,渐起地上水花四溅,沿着小径往山顶飞奔而去。 「呼……呼……呼……」 他的喘气声急促,汗水渗入双眼里刺痛,他挥汗如雨狂奔,心中的着急化作一头猛兽似乎在他身后追赶着他,满天飞舞的发丝张扬如一张大网。 「呼……呼……呼……」 无名的墓碑犹在,在那杂草丛生中格外寂寥孤独,他只是微微偏头瞥了一眼,无尽伤痛在他眼底蕴酿成洪水,犹如一颗不断长大的榕根张牙舞爪撑破土地横衝直撞往天际。 寻凡……我答应你照顾她……这是你最后的愿望……也是你託付给我的愿望……可我却如此的无能为力…… 噠噠马蹄声呼啸而过,落叶在墓碑旁打个好几个卷飞溅,迎风吹过,那如薄雾的淡淡人影若影若现,不变的只有那隔了生死阴阳之间的悲伤如此浓烈。 然而王寻凡驾马狂奔,一路奔上了山峰之处,眼前浩瀚无际的辽阔景致在他眼里缩成一粒尘埃,而那躺在悬崖边的娇小身躯让他心脏骤然停止,他全身剧烈颤抖控制不住手上的韁绳,双脚一软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漫天尘沙烟雾繚绕,翻了好几圈之后他双掌被地上的碎石磨出鲜血模糊,他跌跌撞撞扑过去,触碰到姜听云的身体却是那样的冰冷。 「听云!听云!」他激动轻拍怀中人的双颊,心跳声在自己耳际旁忽大忽小,最后轰隆隆一片成了一道道惊雷。 不……不会的……你不会捨得的! 你怎么捨得! 你怎么捨得! 你怎么捨得──! 「王爷……姜姑娘已经死了。」子午忽然出现,声音冰冷。 他一路跟踪着荣乐与姜听云上山,然而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雨浓雾遮蔽了他的视线因此错过了最佳时机,等他沿着地上足跡上山来到悬崖,已不见荣乐的身影,而姜听云满身鲜血早已没了气息。 「闭嘴!」王寻凡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大声怒吼,搂紧怀中的人,表情变得温柔,轻轻捻开黏贴在她双颊上的脏污发丝,浅笑,「嘘……她只是睡了……她只是睡了……很快会醒的……会醒的……」 子午紧皱眉,蠕了蠕唇欲言又止,却没再说什么。 「听云……睡饱了就快些醒来……你知道我不能没有你的……什么清白我不要了……求你了……快……些醒……」他声音带着低哑与哽咽,用了全身的力气压抑那从胸口蔓延上来如刀割般的痛楚。 一遍又一遍,他轻轻呢喃着,然而怀中的人就像是真的睡去了一般,沉默以对。 一遍又一遍,他在心里祈求着上天给予奇蹟,然而上天似乎听不见他那已血流经蜿蜒成河的心殤。 梁夏与李融融亦在收到子午的信之后从水瑀赶来这里,沿着地上马蹄痕与拖行痕前进,直到悬崖边看见王寻凡搂着毫无生气的姜听云表情茫然。 梁夏喘着气,用目光询问站在一旁的子午,而子午则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李融融率先衝了过去,拉起王寻凡的手,满脸着急说:「小叔叔定有办法的!一定能就姜家姊姊的!」 王寻凡茫然抬头,眸中氤氳着朦胧。 那个带着仙气的小少年李桐?对!他一定能就听云的! 漫天的欣喜佔据了他的理智,他抱起姜听云飞快的上马,由着李融融带路,快马加鞭欣喜若狂。 月氏隐居之地不远,翻了半个山头便到达了,入口倚山托水,湖畔绿草萋萋,碧水见底,一株大树满躯盘绕着藤蔓,树荫枝枒巨大遮住了他们的头顶,李融融没有半分犹豫的直接迈开步伐直直进入树躯,一边解释道:「这是奇门遁甲的幻觉,跟着我仔细脚下。」 所有人也跟着她一起进入,首先经过一片白烟饶绕的荒芜之地,穿过荒芜之地后大大小小的房屋座落成圈,儼然成了一个小小村落,却是那样富饶,村民们见李融融带着一群外人进入无不带着诧异与戒备。 不过李融融才不管那些不善的目光,她拔腿狂奔在一间简雅竹屋门前疯狂拍打,大叫道:「小叔叔!小叔叔!」 「阿桐上山上未归。」父亲李榕的声音传来,随后目光逼人带着威严斥道:「融融,带着外人入这里,成何体统!」 「爹!」一听李桐上未归,李融融几乎要急哭了,跑到父亲面前拉着他的衣袖,「这是姜家后人!爹您医术好,救救姜家姊姊吧!」 月神王妃有训姜家有难必援。 李榕微微瞥了一眼王寻凡怀中的人,斩钉截铁的说:「她死了。」 任是再怎么不愿相信,接连两个人说得如此肯定,王寻凡终究是承受不住朝他压下的巨大绝望,〝咚〞的一声双膝腿失去支撑跪了下去,姜听云的手滑了下来,露出手腕上那几乎见骨的绳伤,他缓缓垂下头看着她宛如睡去般祥和的容顏,一滴泪毫无预警低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 听云……走慢些……我很快会到的…… 孟婆汤……先别急着喝……我怕你会忘了我…… 「我回来了。」 少年带着疲惫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 第五十一章 皇位之争 自从荣乐失踪后,皇上的身体也直起落下,已有五日未临朝了,心底忧虑与愤怒交加起来让他神态懨懨。 然而奇怪的是,原本还气势腾腾的黑龙军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在距离盛京城外三里处驻扎,这也让皇上稍稍松了口气,虽只有不到千人的黑龙军不足为惧,可他们毕竟是曾经跟着荣安王战争过的菁英军,如今皇城的御林军在皇上重文轻武下人数少之又少,能统领的人也唯有王礼墫一人而已。 再说到因为皇上尚未立太子,眾皇子纷纷揣测皇上可能撑不过了,一场你争我夺渐渐浮出檯面,其中尤为大皇子心狠手辣,而各妃也各使手段,为的就是将自己的孩子推上那个天子之位。 「皇上近日忧思过度还请皇上保重龙体。」前来皇上寝殿替皇上诊脉的繁耀站起身对着常公公道:「朱砂、磁石、夜交藤、合欢皮、龙骨、牡蠣、柏子仁、远志,命人熬这些药。」 「好的。」常公公收下药单,正当要离去时,又被繁耀叫住。 繁耀抿了抿唇,郑重道:「近日太医院有传闻荣安王的奸细混进太医院了,唯恐皇上龙体欠安,这帖药单常公公还须保密以免有人作手脚。」 常公公一听立刻点头答应,离去前还一边碎念着,「荣安王的人竟如此厉害,连太医院都混了……这天下……果真……要不平了……」 繁耀回到太医院,抄写着医书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青沿趴在自己的案桌前无趣的道:「繁耀,你说荣安王到底有没有死阿?」 繁耀握笔的手一顿,没有回答他,不过青沿也早已对繁耀的惜字如金习以为常了,因此又继续道:「我看是没死,要不黑龙军也不可能捲土重来……嘖!荣安王该不会是战神王爷转世吧?」他忽然想起今早让整个太医院津津乐道的事情,跑到繁耀的案桌前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吗,十三皇子的尸体今早在茅厕被发现了,据说是昨晚的御膳不乾净,拉稀拉死了,这话你信?我可不信!拉稀拉死的人十三皇子还是第一个呢!慧妃娘娘大发雷霆把御膳房的人杀了……」 「青沿。」繁耀终于抬起头。 「……不少人,恩?」 「你很吵。」繁耀面无表情冷声道。 青沿撇撇嘴,灰溜溜回到自己案桌,隻手撑头闷闷道:「我都快无聊死了,你还不让我说说话……阿……真想念和姜大人在碧城县解瘟的日子啊……姜大人失踪了会不会是被荣乐公主劫走了?那么姜大人的清白就不保了阿……真可怜……」 阻止不了青沿的话嘮,繁耀索幸带着医书走向外头,阳光洒在他脸上,春风融融抚过他的双颊,他瞇起眼,深呼吸了一口气。 才走没几步,繁耀就停了下来,眸底微微带着深沉与戒备。 那个男子像是特意在此等自己,听到繁耀的脚步声他转过身,那人身上衣服是冰蓝的上好丝绸,綉着雅致竹叶花纹的澄红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巧妙烘托出一股气势逼人的贵气。 他虽是笑得温驯,然而繁耀却对他的身分不得不顾忌。 「参见大皇子殿下。」繁耀拱手作揖。 「真是巧,光太医。」大皇子露出一个笑容。 繁耀没有应答,整张面无表情的脸丝毫看不出情绪,不过大皇子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这样面对他能够面不改色的人光繁耀还是第一个人。 满皇宫对于大皇子的流言满天飞,十三皇子的离奇死亡更是将所有矛头指向大皇子下的手。 大皇子也不拐弯抹角,他从荫暗处站出来一步,直言道:「本殿下就是想问问皇上现在身体如何?」 繁耀垂着头,「皇上忧思过度伤及龙体,微臣已开了些安神药命人备下。」 大皇子又靠近了一步,几乎将整个人贴在繁耀身前,繁耀眉动了动,却没有后退之意,大皇子从袖中交了个用白布包起的物品强塞入繁耀的手中,附耳带着笑意轻声道:「光太医知道本殿下的意思吧?」 繁耀踮了踮白布的重量,隐约摸出是个药材,闻着气味他忽然拧起眉毛,脸色一凛,还没开口询问,大皇子就穿过他身边,彷彿甚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也没留给繁耀拒绝的权利。 等他再回过头,大皇子的身影就这样悠悠消失在太医院里了,他拆开手中那个用布包裹的物品,赫然是中药材草乌。 看来大皇子等不及了,甚至不惜将手伸进太医院。 「繁耀!繁耀!」青沿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繁耀回过神,将手中的乌草收好放入怀中朝青沿走去。 「快来!这回换二皇子出事了!」 当青沿与繁耀赶到荷花池边时,二皇子躺在池边面容狰狞的脸泥污一片,手指弯曲成一个三节的怪异弧度,早已没了气息,唯那双眼睁的老大凸起,看起来诡譎万分。 二皇子跟十三皇子是同胞,皆出自慧妃,如今两个儿子接二连三没了,慧妃失魂落魄的跪在尸体旁边。 而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大皇子也赶到,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尸体哀戚大喊:「二弟──!」 慧妃被大皇子的声音给刺激,猛然直起身朝他衝撞了过去,大皇子没来的及反应,两个人双双跌入荷花池中,溅起巨大水花。 「快来人!下去救大皇子殿下与慧妃娘娘。」 一时间,荷花池兵荒马乱,大皇子的随身侍卫立刻跳下去将大皇子给拉起,但是慧妃像是着了魔似的紧揪着大皇子的双脚,不顾眼口鼻全灌入冰凉的池水呛得自己痛不欲生也要拉着大皇子一起死。 大皇子愤怒勃然而生,在水中挣扎的伸手抽起随身侍卫的佩刀,就朝慧妃的双手砍断,围观在池边的人只看见水中水花剧烈扑腾,随即原本清澈的荷花池缓慢地蔓延开来血色,然后整个荷花池犹如一潭血池。 大皇子被拉上岸,所有人望着他纷纷惊声尖叫,大皇子脚上一双被砍断的手紧紧抓着,血肉模糊,发出刺鼻的腥羶味。 慧妃没有上岸…… 所有人全身寒毛颤起,那双断手是谁的也都心知肚明了。 大皇子全身湿透狼狈不堪,他将抓自己的断手奋力掰开,鲜血混合着池水几乎将他全身染成了妖艳的粉红,他恶狠狠对着眾人道:「今日的事大家都看清楚了吧?是死了儿子的慧妃那个疯子拉着本殿下一起入水的!」他借着贴身侍卫的力量站起身,「随本殿下去换身衣服,这就去稟报父皇。」 大皇子离去后,所有人面面相覷。 这慧妃娘娘沉池底,尸首是要捞还是不捞? 第五十二章 谁是谁非 皇上寝殿内一股巨大的压迫感油然而生,似乎有着看不见的烟硝缓缓蔓延开来,大皇子已经换过一身乾净的衣裳恭敬跪在皇上床榻前,而皇上则是身着五爪蛟龙戏云浅黄中衣,胸口气得大力起伏,彷彿要喘不过气,脸色涨红大声怒道:「混帐东西!」 大皇子没有惧色,猛然抬起头,「父皇,当时不是慧妃死就是儿臣死,难道儿臣得命还比不过区区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你连自己的手足都如此残害,区区一个女人又算什么?」 皇上气极伸手将一旁茶几上的陶杯砸向大皇子,然而大皇子没有闪躲,额头上被砸出一个红印,陶杯坠落在他脚边碎成雪片。 那碎裂一地的碎片,彷彿就像父与子之间那紧绷的最后一根弦硬生断裂。 「父皇难道也认为十三弟与二弟的死是儿臣动手的?」他问得很平静,眼眸中已是深邃不可测。 想起自己突然失去两个儿子,十三皇子更是只有五岁是何其惨忍,曾经在他怀中嬉戏玩闹的孩子就这么以极其不堪的死法离开人世了,皇上痛心疾首无法言喻,看着大皇子那平静淡然的样子厌恶至极,「朕怎么会有你这个孽儿!」 大皇子却以极快的速度勾了唇,然后随即叩首朗朗道:「那么儿臣自请去佛堂软禁。」 「你说什……」 皇上诧异一愣,然而不等他的回应,大皇子已经站起身大步走出皇上寝殿,那背影带着决然与萧索。 「皇上!来报黑龙军似乎又往前百尺……皇上!皇上晕过去了!快来人!宣太医!」 大皇子自请软禁佛堂,皇上被大皇子气晕之事一时间在整个皇宫沸沸扬扬。 「你觉得皇上会将太子之位给谁?」打扫的宫女一边小声间谈。 「依我看大皇子是没希望了,估计会是三皇子。」另一人想了想回道 「三皇子为人和气,上次寧茴姊姊在他寝殿打破了个花瓶,三皇子非但没生气还让寧茴姊姊别捡仔细伤了手。」 「若是三皇子为帝,那我们也能享清福了。」 「那是,那是。」 两个宫女的声音渐行渐远,她们没有发现在树荫矮砖下坐着假寐的繁耀,繁耀将脸上盖着的医书拿下来,看了几页又自觉烦躁,皇宫的争斗随着皇上的身体情况越演越烈,大皇子拿了乌草给他意味已经是相当明显,却使他进退两难。 帮大皇子,死;不帮大皇子,亦是死。 人生总是没有两全的。 他叹了口气,抿嘴轻声道:「子巳。」 树影晃动,一个男人立刻出现在他身前,「在。」 「告诉十公子,鷸蚌相争,渔翁得利。」他闔起医书看向天空。 子巳何时离开繁耀并不怎么在意,十二天干办事向来是乾净俐落,与其说十二天干是梁家给十皇子的隐卫……倒不如说是荣安王训练留给十皇子的。 繁耀虽是梁夫人外家的人,对于十皇子其实不这么熟知,只知道梁家来了一个身分未明的小公子,梁家对他极为保护,没想到却是本该死在冷宫大火的十皇子。 他没见过荣安王,确时常有耳闻,七年前荣安王极少驻足在皇宫,就算入宫也是匆匆而过,然而依旧没有躲过来自兄长的杀机。 如此推测一翻,在碧城县余大夫那声爷叫的就是……荣安王。 而荣安王就是……姜水临口中的大汪。 难道姜水临早已知道大汪就是荣安王? 种种的疑惑像一株藤蔓缠绕在繁耀心中,却无人可以为他解惑一二。 另一边具有机会称帝的三皇子正站在佛堂窗前遥望入内与大皇子对视,两人目光在空中迸射出激烈火花。 「三弟,如此你可高兴了?」大皇子笑了笑,笑意却在眼底冰冷成双。 三皇子面冠如玉,拧眉愁色垄罩,薄唇一掀,「大哥,我这就去跟父皇求情。」 大皇子闻之大笑,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神情鄙夷反讥道:「你就继续偽善吧!看到最后到底谁是赢家!」他猛然双手抓住窗栏只用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吼,「二弟与十三弟若不是你动手脚会死?三弟你这招忒高,不过你以为父皇心寒于我,就会把太子之位给你?梦也别做的太美。」 「大哥何出此言?我与二弟感情敦厚万不可能去残害的。」三皇子抿嘴面容染上哀戚。 大皇子噗哧一笑,「不打紧的,这皇位我坐不上,你也别想坐上。」他瞇起眼,唇畔含笑,悠然续道:「你等着看吧……他一定会回来的。」 大皇子得意的说完便不再言,转身跪在佛祖面前合十虔诚,只留给三皇子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 他一定会再回来的?难道是荣安王? 黑龙军蓄势待发,若没有人在指挥是不可能的,三皇子表情丕然一变,原来还和善忧愁的俊顏垄罩着暴风雨愈来的阴鬱。 听到三皇子离去的脚步声,大皇子才转过头,半脸浸在阴暗中,他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 十皇子……你可别让本殿下失望啊。 第五十三章 桐花岁月 五月桐花如飞雪,山染白雪,乡间小路铺成花毯,淡淡香气围绕着整个村子,纯净而寧美。 匆匆过去二月,王寻凡不曾离开过月氏隐居之地,姜水临倒是由李融融领路来过几次,而后和梁夏一同下山。 他不知道如今的盛京是如何波涛汹涌,他相信梁夏虽年幼一定有足够的能力面对,况且陈芴之、姜水临、余尚恆一定都会尽全力帮助梁夏的。 短短二月,他内心的煎熬与等待是漫无止尽的,几乎要用光他一生的耐心,好几次几欲衝入,若不是月氏后人团团拦住,他只怕自己会发狂而死。 「王爷。」身后那人唤着。 王寻凡驀然回头,阳光与桐花交叠,神情恍惚茫然,他这是又置身梦境了吗? 然而他像是局外的第三者,在五步之遥看着眼前另一个自己与那人。 「王爷!你上次交代我让黑龙军解散之事,唉!没你信物黑龙军不肯信我!」那人懊恼地搔搔头带着歉意。 那人的五官渐渐清晰,与记忆中的脸孔融合在一起,细细的黑眉,高挺却小圆润的鼻,双颊永远带着如胭脂的健康红,狭长双眸清澈如溪水炯炯有神,如太阳的暖意温煦着照亮身边所有人。 他胸口倏地一痛。 「啊?信物?喏,拿去!」他看见那个自己漫不经心随手拔下手指上的指戒交给那人。 指戒!王寻凡不可置信的睁大眼,想要上前看的详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迈开不了步伐,他使了全身力气还是没办法往前走,只能看着五步之遥的那两人走到一颗桐花树下,青烟漫漫而起,几乎要遮蔽他的视线。 忽地景色一换,桐花树已消失,取而代之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景一物,那经常伴随着脚下嘎吱作响的幽深长廊,还有齐排悬掛屋簷摇晃的小红灯笼。 是姜家。 而声音忽远忽近。 「看到了没?就是她!」他们俩人躲在草丛里,那人的悄声掩不住兴奋,一手指着远方坐在湖心亭上的女子。 「嘁,寻凡你眼光真是有问题,病成这样的老姑娘你也喜欢。」那个自己只淡淡瞅了一眼,嗤之以鼻。 那人似乎动了怒,压底了声音威胁,「你再多说一次她是老姑娘,我就嚷嚷有人入侵姜家了。」 他撇了撇嘴,小声嘀咕,「明明就是你带我翻墙进来的,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入侵者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动静过大,惊扰了远方的那女子,只见她似乎微微将目光扫了过来,那人立刻紧张的将两人的头往下压,最后一撇,他只看见那女子因消瘦而凸显弧度优美的颈线。 「唉……我的头……用的着这般遮遮掩掩的吗……」他怪里怪气的发出抱怨声。 「小心我嚷嚷有入……」 「行了!我怕你了行吧……」 两个人像个孩子在草丛里你一言我一句乐此不疲,而在他们身后注视着他们的自己却是心如交割,每一段的回忆都会让他痛心疾首。 他究竟是在自己的梦里,还是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他已经分不清了,那人的脸孔如此清晰,甚至那天代替他入黄泉,双手紧握着自己,一遍又一遍的交代要好好照顾姜听云,那人也是带着春风般的乐天笑着。 那人将忠君……还有心仪的她放在了比生死更重要的位子上了。 「寻凡哥哥──」 那分明不是他的名字,但是他却无法控制的下意识回过头,青烟又瀰漫了上来,忽然他感觉得自己的肩膀被轻轻推了一下。 「去吧。」那人在身后抿嘴笑。 他踉蹌几步,猛然惊醒,一枚雪白桐花悠悠落在了他掌心上。 「寻凡哥哥!姜姊姊醒了。」是李融融带着欣喜的声音朝他气喘吁吁跑来。 他茫然的双眸瞬间涌上漫天的喜悦,也不顾僵直的双腿发麻就站起身拔腿狂奔而去。 月氏后人的传奇依旧延续着,少年李桐也将是那传奇人物之一。 那天他跋山涉水而归,恰恰是算准了时间,即使在疲倦,依旧二话不说接过王寻凡怀中早已没了气息的姜听云,锁上门谢绝其他人入内长达了二月之馀。 如今过了二月之馀,门再开啟之际传来了姜听云甦醒的好消息。 王寻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心只望着那越来越近的小屋。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他跨过木门槛险些被绊倒,巨大的声响吸引了床上人儿的注意,只见她缓缓转过头,王寻凡眉眼齐开,唤了一声,「听……」他脸上笑容停滞。 是姜听云没错,是又不是。 她面容有些红润,一头上有些枯黄的长发凌乱,然而她看向王寻凡的目光是那样的纯净与天真。 彷彿……不认得他了。 她只好奇的看了一眼王寻凡,又转过头用棉被把自己摀个彻底,像个顽皮的孩子。 方才那样的欢喜已经消失殆尽,王寻凡站在门口,心跳的每一下缓慢而沉重。 这时终于将自己梳洗乾净的李桐长发未乾走进来,也许是闻到熟悉的味道,姜听云从被子中冒出头来,看着李桐傻笑,发出〝啊〞〝啊〞的声音。 李桐微微一笑,「这不就是你说要的逆天吗?」双眼下还掛着疲惫的青黑,续道:「我让她除了这句身体,所有都回溯到了最初,当然……也包括记忆。」 他解释很简洁,然而这个过程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回溯到最初? 王寻凡看着正着玩着自己头发的姜听云,一时间千思万绪全涌上了胸口。 「只是……」李桐话锋一转,走过去摸了摸姜听云的头顶,而王寻凡的心则盘旋在了半空中悠盪,徬徨找不到降落的地方,听见他带着遗憾与歉然道:「只是……这毕竟是逆天,她最多只能再活十五年,已健康完好的姿态。」 听到李桐这么说,王寻凡忽然低低笑了,「十五年……还有十五年……」 他是不该再贪求了。 他走过去,床上的姜听云立刻换上防备的眼神盯着他,他驀然眸中染上裊裊氤气,伸出手将掌中那枚桐花别在她耳上。 「初次见面,我叫王寻凡。」 一如初见。 第五十四章 鷸蚌相争 盛京的如何风起云涌传不入月氏后人隐居之地。 姜水临来到那棵桐花树下,地上落花成雪,王寻凡正背着姜听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逗得姜听云嫣然灿笑,双颊红润,过去一头如枯草的黄发如今已蜕变成乌黑的秀发,她如小鸡着米般不断点头,露出琉璃盏灯似的贝齿,双眼弯成了漂亮的月牙,不时还能听见她〝咯咯咯〞的欢腾笑声。 王寻凡察觉到脚步声转过头,「你来啦。」他试图要将姜听云放下,却惹来她不满的揪发,王寻凡疼得倒抽一口气,瞪起眼睛看她,可她大大咧嘴笑得更欢。 王寻凡无法,只得无奈地继续背着她,心的一处却无比柔软眷恋。 要背着你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 「皇上阴阳失调,太医研判是风疾,近日每况愈下,恐时日无多,如今大皇子禁足未解,三皇子党上諫应立三皇子为太子,十殿下的胜算不大。」经过了一翻风雨波折,姜水临眉宇间隐约有着沉着从容,只是望向姜听云的目光是那样的柔和。 「小十有你们,我不担心。」王寻凡漫不经心的回应,随即偏过头对正在玩他发丝的姜听云挑眉说:「对吧,听云。」 姜听云〝咯咯〞一笑,悬空的双脚胡乱蹬着。 「十皇子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而你也终究是荣安王。」姜水临说得含蓄。 王寻凡神情一顿若有所思。 姜水临也不着急,由着他思考,他朝姜听云伸出手,带着惆悵说:「姊姊,即便记忆回到了最初,你谁都忘了,却不可以忘记我的呀。」 姜听云压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张开嘴就朝他身过来的手一口咬下去,姜水临一张俊顏拧眉如川,小声嘀咕,「没想到回溯的不只记忆,就连牙齿也回溯到了最初。」 「吃!」她竖起大拇指,而姜水临的手指上也印上一圈红牙印。 自甦醒过来后,姜听云已经会几个简单的字词来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有时候大家听不明白,她就开始哭,哭得梨花带泪好不可怜。 姜水临拿出来的路上买的几个小玩意,姜听云眼睛一亮,自己把玩得不亦乐乎。 「我知道了。」经过一翻挣扎与思考后,王寻凡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然而在他们告别月氏后人隐居之地后,事隔多年再次前来拜访,已不见当初的村子,此是后话了。 姜水临带了话给王寻凡后就下山了,王寻凡背着姜听云会去收拾行李,月氏族人听闻他们要离去无不目露不捨,姜听云似乎感受到了不安,开始大吵大闹,将方才姜水临才给她的小玩意摔在地上,就连李桐都过来安抚,可姜听云就是使劲地哭。 王寻凡缓缓捡起地上碎裂的小玩意,声音温柔,「听云,乖,有我在呢。」 其实也许姜听云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心里那股徬徨与恐惧交织在一起垄罩住她全身,任凭眼前的人再怎么安抚,都抚不平她的暴躁。 「也许……是那些曾经的记忆太过鲜明,才会让她这么惶恐。」李桐望向王寻凡语气平静,说完也就离开了。 王寻凡背脊一僵,姜听云还在哭闹,甚至开始咬他的肩膀,很痛,却比不过他心里的痛,他双手紧握拳头,姜听云毫无气息倒在悬崖边的一幕又浮现在脑海里。 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宛如有一把刀正在他好不容易结痂的胸口剜出一道道血肉模糊。 那是一个充满鲜血与泪水交织而成的铁笼,紧紧将他桎梏在愧疚的深渊中,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身上残死的铁鉤,狠狠刺入他全身,痛不欲生。 也许是那股巨大的殤穿透了血液,传达到了原本还狂躁的姜听云,奇异的,再感受到她脸颊上滑落的清透水渍后平静了下来,松开了牙安安静静缩在王寻凡的怀里,而王寻凡猛然紧紧将她拥紧,双肩不断颤抖。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一双手探索着反抱住王寻凡的窄腰,笨拙且艰难道:「寻、凡,不、哭。」 王寻凡一愣,带有难掩的哽咽低声,「好……」收紧臂不愿松开手。 然而他们下山的那天,却也是皇宫变色的一天。 皇上陷入昏迷多日后终于清醒,三皇子听闻消息立刻来到皇上寝室,只见皇上脸色虽有些蜡黄,不过精神尚不错半倚在龙床上,见了三皇子便稟退了所有人朝他微笑招手,三皇子立刻目露担忧依言上前。 「父皇昏迷多日,儿臣甚是忧心。」三皇子眉宇深拢,言里带着关切。 皇上握住三皇子的手,眼角细细皱纹似乎又加深了许多,他忽然感慨道:「如今,朕也只剩下三儿了。」 三皇子眸底闪过一缕异光,低低唤了一声,「父皇……」 「朕……近日忽然想起了荣安王,从小他就特别聪慧,明明样样都比朕强,却样样都不争……」皇上目染深邃,声音断断续续,似乎现在自己编织的回忆里。 「父皇……有件事儿臣不知当不当讲……」三皇子迟疑犹豫,还不时偷偷抬眼观察皇上的表情,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说。」皇上如慈父般浅笑。 三皇子艰涩的吞了口口水,硬着头皮道:「儿臣近日发现父皇的健康每况愈下……是……大哥在从中作梗……他贿太医院光太医在父皇的药里……加乌草……」 皇上猛然瞪大眼,胸口大力起伏,呼吸不定,「你说什么?」 「父皇,千万保重龙体阿!儿臣相信大哥一定是一时鬼迷心……」三皇子的话未完,他表情一顿,忽然一把锋利的长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身后传来大皇子悠悠的笑声,「三弟,大哥是一时鬼迷心窍没错,可真正加乌草可不是你吗?」 三皇子斜眼看着自己肩颈上的长剑,哀戚说:「大哥,知错能改善莫大……」 「三弟真是好手段,把十三弟与二弟的死扣了个大帽子在我身上,接下来是什么?弒兄弒父吗?」大皇子鄙夷的上挑眉毛。 「混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皇上忍无可忍的怒斥,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 「弒父弒弟的难道不是大哥吗?现在可是谁拿着剑闯入父皇寝殿?」三皇子站起身,无惧威胁他性命的锋利长剑,与大皇子对视。 空气中迸发出激烈的火花,压迫感一触即发。 大皇子皮笑肉不笑,握着把柄的手微微晃了一下,刀锋滑过三皇子的细颈,血丝渗出染在了上头,他目光看向怒瞪自己的皇上,心里是无限苍凉,不过他依旧面不改色道:「父皇,儿臣今日持剑而来,就是要清君侧。」 三皇子表情一凛,皇上更是气在头上,「朕最该清的就是你这个孽子!」 「杨妃为何而疯?」大皇子无视皇上的怒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三皇子忽视的逼问。 一提起杨妃,三皇子立刻脸色一变,不过也只在那紧紧一瞬,他立刻强忍眼眸中的悲愴,「大哥此时提起我母妃,莫非是想在伤口上撒盐?」 杨妃当年被皇上发现仍旧跟前情人读书人邱阳藕断丝连,然而邱阳在杨妃入冷宫后不知为何原因上吊自杀了,杨妃因此发疯,那年的一场大火也将她烧的面目全非。 而她也是三皇子的生母。 「撒盐?」大皇子哈哈大笑,「何须撒盐?二弟难道是害怕从我口中说出什么?瞧瞧,你这脸惨白的跟一张纸一样……究竟是在害怕什么?」 皇上一口气梗在喉头,每一次的呼吸都很艰难,看着在他床边争锋相对的兄弟,忽然有什么拨云见日。 「杨妃就是被你给逼疯的,不是吗?」大皇子露出畅快的笑容上前一步,他表情森然,一字一句,「二弟……噢不……我该喊你谁?是澹台宇?还是……」 随着大皇子的话,三皇子呼吸骤然一滞,也许是没料想到大皇子会知道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还是邱……」 「来人!大皇子意图弒君──!」三皇子忽然怒声大吼。 第五十五章 花开之时 皇上摀着自己发疼的胸口,咬牙问:「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他的话未完,眼前发黑,一口鲜血吐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整座皇宫静悄悄,静的让人害怕。 还在对峙的两人根本不管皇上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大皇子勾唇一笑,「害怕吗?因为你根本不是皇嗣!」 「住口!」 三皇子目光凶狠如猛兽咆啸,抽出腰间上的匕首朝大皇子刺过去,大皇子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险险闪过三皇子的匕首,两个人一来一往,剑声颯颯呼啸锐利的剑峰激烈碰撞发出鏗然,看着对方的目光皆是不死不休。 「够了!你们……咳!」皇上又咳了一口鲜血,脸色苍白。 大皇子在澹台氏尚未揭竿起义时就已出生,小小年纪曾经跟着皇上与荣安王经歷过许多生死关头,自小就出生在皇宫的三皇子自然是比不过他的,两人一阵兵戎相交后,三皇子节节败退下来,大皇子阴鬱的瞇起眼反手长剑刺入三皇子的肩窝里,血腥味顿时四溅。 三皇子支撑不住的单膝一跪在地上,目光期盼的望着寝殿门口。 忽然一支皇军身着鎧甲,脚步整齐划一,手持兵刃由王礼墫为首团团围了上来,三皇子欣喜激动道:「来人,大皇子意图弒君!」可是他又忽然懵住。 皇军身上的衣服……是黑龙军的军服。 王礼墫面无表情往后退开一步,后头看不见尾的黑龙军也纷纷往两侧退开一步,像是在恭迎什么人似的。 一个小小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背光而来,而他身后竟然还跟着陈芴之与姜水临。 比起三皇子的茫然,大皇子忽然一笑,脸上带着方才被溅上的血,悠悠道:「好久不见,十皇子。」 十皇子? 意识开始恍惚的皇上强睁开眼,眼前朦胧看不清那被大皇子称为十皇子的人。 「为何是黑龙军?」三皇子摀住肩窝上的伤口不可置信喃喃自语。 分明……他都已经安排好了……为何来的却是……黑龙军? 「没想到连王礼墫都是你的人。」大皇子看着平时沉默寡言的王礼墫不屑道。 「臣此生誓死效忠荣安王。」王礼墫冷声道。 本该胜利在握的三皇子失神般跌坐在地上,意识随着肩窝上的血流尽。 「把意图弒君的大皇子和三皇子押入大牢,立刻招光太医过来皇上寝宫。」梁夏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大皇子一眼,他视线始终放在了皇上身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父亲。 眼前这个形容枯槁,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人是那个呼风唤雨,一言定全天下人生死的天子,是他的……父亲。 原本属于大皇子与三皇子的皇位之争,忽然由来路不明的十皇子胜利,不过谁当皇帝并不重要,更令百姓欣喜若狂的是…… 荣安王回归将为摄政王。 想来有荣安王在的一日,百姓的心也能安一日,才没人管新帝到底是不是来路不明。 三皇子究竟是否是真正皇嗣并没有获得新帝证实,也许那也不重要了,他被以谋害龙体与残杀手足之眾多罪名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入京。 而皇上则成了太上皇,移居陵峡山上的行宫休养,真正是如何后世史书眾说纷紜,有一派人说其实太上皇早已驾崩了,只是为了赌天下人悠悠之口,新幼帝才谎称在行宫休养,不过亦有一派坚持太上皇没驾崩,只是口不能言,身不能移,已病如废人。 今日梁夏的登基之日,他装派隆重,小小年纪气势不凡,额庭间全是天地灵韵之气,他走到大牢门前,身旁的小太监小声提醒,「皇上,登基时辰就快到了。」 「朕知道,你且下去。」梁夏頷首,隻身一人抬脚进入大牢内。 大牢内黑暗幽深,任何光都透不进来,不过梁夏每一步都走得很稳,直到大皇子的牢狱前,他停了下来,大皇子身上的囚服还算洁净,显然并没有受到太多为难。 「不怕我将你的事说出来?」大皇子呵呵一笑,森然的声音在牢房里回盪,格外诡譎。 梁夏注视着他,「为何要怕,既已是我的人生,我就不必惧怕它。」 大皇子一愣,垂着头噗哧一笑,「说的也是,可三皇子却怕得要死,真是傻人。」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逼人,「我还以为你是过来灭我口的。」 「的确是。」梁夏从袖里拿出一个白瓷瓶从铁栏杆中间的缝隙丢过去,白瓷瓶在地上〝咚〞〝咚〞的几声,悠转落在了大皇子脚边。 大皇子笑容一歛,拾起地上的白瓷瓶端详,忽然低低说道:「我想见叔叔最后一面。」 他口中的叔叔便是荣安王,年幼时他经常跟在荣安王身后玩耍,他也成了他此生最快乐的记忆。后来,他跟着父亲来到了皇宫成为了大皇子,跟荣安王的感情越来越生疏,就连荣安王被已谋反之名斩首,他都没能亲自去送荣安王一程。 「王叔很忙。」梁夏淡声说。 「哈哈哈哈,现在回想起来,这偌大的皇宫我竟然一点留恋都没有,此生的遗憾大概就是没能回到当年那个霂霖山农村看看,你说我傻不傻?」大皇子笑得张狂,眼角却染上晶莹泪渍。 梁夏没有回答他,脸孔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如果当年……我没有迷路到冷宫给正在生吃鼠肉的你一颗热馒头,你说今日登基的会不会是我?」大皇子缓缓转过头,依旧没有得到梁夏的回应,他低低悵然一笑,「也罢也罢……」 他打开白瓷瓶的盖子,毫不犹豫的饮尽。 「王婶曾说过,为君之人,必先仁、后疑、再信。」梁夏忽然道。 「?」大皇子不解。 「明天朕会派人护送你回霂霖山。」梁夏说完转身离去。 大皇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驀然顿悟。 难怪……白瓷瓶竟是无色无味…… 幼帝君临天下,摄政王伴随而后,身旁还携着一名秀丽的姑娘,据说那人是摄政王妃,这可羡煞了多少姑娘的心。 陈芴之依旧为左相,而失踪归来的礼部尚书姜水临则为右相,双相在朝上争锋相对,却为国尽心尽力,后世美誉不断。 一男一女携手走上山幽小径,无字墓碑鼎立于杂草中,碑上尽是苔痕犹如泪渍。 「这墓上为何无字?」已能清晰说话的姜听云歪头疑惑问。 姜听云一身鹅黄色小雏菊秋衫显得身段玲瓏窈窕,双眼黑白分明,肤色白里透红,秀发在微风下轻拂。 王寻凡走向前将墓上落叶拈去,柔声说:「明天就找人刻上。」他蹲下身,笑言:「来吧,我背你下山。」 姜听云虽不知道这无字的墓碑葬的是何人,不过她还是照着王寻凡的话一起双十合掌后,兴高采烈地跳上他宽厚温暖的背,王寻凡忽然低声道:「听云……其实我叫澹台驹……」 他的声音很淡,说完一阵大风倏然颳过,摇晃着层叠的枫树,枫叶簌簌落下。 「恩?寻凡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王寻凡摇摇头,回望那个无名墓碑,眼里带笑,无声的张唇。 「你还是一样小心眼。」 两人携手下山,那无名墓碑边一簇野生山丹丹绽放,正是花开好时节。 《正文完》 番外 伊人犹在 我叫王寻凡,寻找的寻,平凡的凡。出生在那朝代交接最动盪不安的一年,是我爹希望我这一生能够平凡平安。 不过我知道在我认识荣安王之后,我这一生将不再是平凡。 荣安王是个怪人。 他以一根锄头揭竿起义,后执血剑纵马戎装结束前朝腐败,却在天下安定之后间得像个紈裤子弟,整日只会赖在我家晒太阳。 不过奇异的,这样的一个怪人,我却是盲目的追随他、崇拜他、敬佩他…… 大抵我也是个怪人吧? 我是不信一见钟情的,和她的相遇却始终让我相信是命中注定。 人人都知道翰林学士姜大人府邸门禁森严,向来不随意让人进出,歷年也只有深得姜大人心的学子才得以入内与姜大人商讨。 那年,我受到姜大人赏识相邀入姜家,这让我雀跃好几天,就连荣安王也目露羡慕,不过他掩饰得很好,翻个身继续假装不在意的晒太阳,我知道他肯定偷偷在背后咒我。 我到姜家时姜大人尚未归家,我内急来的突然,姜家里的奴僕却是少的我胡乱幽转的几圈都没瞧见半个,不知不觉我穿过幽深的长廊,两旁假矮山小瀑水潺潺,藤蔓绿意盎然,搭配蝉声蛙鸣嗡嗡,让人不禁眼睛一亮。 然而我的目光却被那远处湖心亭上的一个纤细背影给吸引,她闭着眼似乎在假寐,侧脸鼻子高挺,微风吹过她两颊的发丝如柳絮般轻轻飞舞,脸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可却给人一种异样的的寧静致美的感觉。 那一剎那,我的眼里满满都是她,心跳忽然急速的跳动。 一个婢女悄声靠近,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缓缓睁开眼,朝着婢女点点头盈盈一笑,就像一朵纯白的花朵在我心中绽放开来。 「王公子?」 忽然传来呼喊我的声音,我慌张回过神,「我在这……抱歉我迷路了……我找不到茅厕。」 来寻我的李管家面有难色,「王公子,这里是外人不得进入的,若是让我家老爷知道了我们会挨罚的。」 我连忙点头如捣蒜,跟着他前往茅厕,却忍不住回头,不过湖心亭上已经没有人。 姜大人膝下只有一子姜水临,而那个女子是谁又为何会住在姜家? 为了再见她,我奋发图强,姜大人很欣赏我,自然也让我经常出入姜家里,而我暗自调查出她叫做姜听云,因为母胎病体,所以长年不曾出过姜家,姜大人也为了能让女儿休养因此没有对外说自己有女儿。 「听云……姜听云……嘻……真好听……」我克制不住涌上来的喜悦。 「笑得像傻瓜一样。」一旁在亭子上脸上盖着医书睡午觉的荣安王嗤得一声。 我跑过去翻开他脸上的医书,忧愁道:「你说她长年不出姜家,那是何等无聊?人生短短不就该到处看到处玩吗?」 荣安王非常不悦的瞅我,翻了个身给我一个不屑的背影,「照你的话,她那病秧子的身体能在姜家里安然度过此生就万幸了。」 不解风情的可怜男人。我用无限同情的眼神看他。 后来我将我的所见所闻,大至街上趣事,小至我今日的日常都写成了一封封书信,每当藉故到姜家时就偷偷放在她的窗台,然后坐在她窗台藏身,听着她带着柔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念着我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我想,如果一辈子这样下去,就算她不曾知道我的名字,也足以的。 「你最不喜吃甜的,还为了她嚐尽甜食。」荣安王没好气的说。 「好像是桂花糕。」我才不理他,咬着笔努力回想昨日在惠梧县的种种,然后鉅细靡遗的将桂花糕的味道写上信纸里,一边说道:「姑娘家不都喜欢的吗?她身子不好,自然是不曾吃过这些小玩意儿,我多写些,让她也可以见信如嚐过天下美食一样。」 姜家有个姜听云的事我只告诉荣安王一人,不过荣安王对于我心仪一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姑娘很不能理解。 我知道,也许她这一生可能都不知道有个叫做王寻凡的人这样爱慕过她,但是我就是心甘情愿,用我的笔与信,来代替她的双足走片天下。 皇上对荣安王的猜忌日益加深,荣安王很是无奈,所以他交代我去解散最后的黑龙军以消去皇上的顾忌,当然我是失败了,黑龙军才不想理一个读书人,因此我灰头土脸的回来跟荣安王要信物。 荣安王随手将他的指戒丢给我,完成任务后我带着指戒到了皇宫要还荣安王,却在经过寧玉宫前停了下来。 寧玉宫那不寻常的寧静,竟然一个宫人都没有,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偷偷潜入,却发现惊为天下的事。 我兴奋的立刻拿起随身携带的纸笔记录下来,想着这种宫中秘事姑娘家定会八卦一番的,离去的匆忙,却将欲归还荣安王的指戒遗落在了那里浑然不知。 皇军以意图谋反之名衝入我家要抓拿荣安王时,我们俩正在下棋对饮,荣安王带着诧异的表情被押走,我也随即入狱,此次因为荣安王意图谋反入狱之人眾多,几乎是牵连诛了九族。 一时间,牢狱哀号声不断,更多人是哀莫大于心死,静静等待斩首的那天道来。 我不断来回踱步焦躁,荣安王不可能谋反,这大仓是他打下来的,他连黑龙军都解散有何理由谋反? 我更担心……没了我的信,她的世界将又会回到无趣的日子了。 这样的焦虑一天一天增加,随着荣安王的斩首日也越来越近,牢狱中的哀号也渐渐静了下来。 那日,我听见我的牢门被打开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惊醒,以为自己的斩首日到了,却看见姜大人带着神情萧索惨淡身着囚服的荣安王走了进来,我激动地跳起来,失声喊道:「王爷!」 荣安王却垂着头,双肩颤起抖来。 「先生?」我转头询问面无表情的姜大人。 「寻凡,你一直都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姜大人缓缓说,然后拍了我的肩,声音哑得厉害,「终归一死,你与王爷身型相仿……」他似乎后面的话说不下去。 我懵了懵,「意思是让我代替王爷斩首,那么……」双眸随即绽放出喜光,「王爷就不必死了吗?」 他们也许不知道我在兴奋什么,我是真的高兴的,不过…… 「先生,我能单独和王爷说说话吗?」 斩首在即,我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姜大人点点头,转身走出牢门外背对我们,荣安王脸色惨白的可怕,他激动地抓住我的双肩,「寻凡,为何要答应?为何要答应?为何要答应?」 我朝他笑了笑,「反正我是一定死的阿,既然我代替了王爷,王爷就能活下去,那王爷就该活下去。」我偷偷瞥了一眼姜大人,悄声续说:「我……只是放不下她……王爷,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其实我也有私心的,如果王爷用我的名字活下去,那么将来也许在她心里,王寻凡这个名字也能占有一席之地吧? 不过荣安王不会知道的,我在心里偷笑。 走出牢房外的阳光很耀眼,会跟我的名字一样在某些人心中耀眼。 对吧? 番外 花开花落 延熙十年,荣安王卸下摄政王的身分,将朝政全权交给已弱冠又一的少年天子从此不再过问,携着王妃游山玩水。 又王妃喜花,荣安王府处处植繁花,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年年有花开。 那年是个晚春,四月樱色奔驣绽放争相夺艳,在荣安王府里樱舞飞扬,落地舖成了一片花毯,远远瞧去,斑驳砖墙上粉色花朵高低探头,一簇一簇,迎风而摇。 王寻凡坐着庭院中的樱树下,身旁的姜听云半瞇着眼倚靠在他怀中,似乎有些困倦,浓翘的长睫一颤一颤,岁月流逝,却不改她秀发容顏,一如当年秀丽緻雅。 王寻凡伸手搂紧她的细腰,望着头顶的樱树,从那间间缝隙中又看向湛蓝的天空,思绪飘的很远很远。 「睏了,就睡吧。」他轻声说。 他怀中的姜听云摇摇头,长发也随着摇晃出一个完美弧度,她强忍着袭上来的强烈睡意,嘟嘴固执道:「就不,我怕睡了就醒不过来了,我醒不过来你可怎么办……」 「我会唤醒你的,别担心。」王寻凡揉揉她的发,温柔将黏贴在她唇上的丝拈开,眉眼都是浓情与不捨。 姜听云缓缓睁开眼,美眸清澈如天山上的溪水,不过她还是撇撇嘴,「真的?你不许骗我。」 「当然,我何时骗过你了。」他从喉头发出那么点哑音,细小的几乎埋没在风中,没有让姜听云察觉出来。 樱瓣悠悠落下,一片、一片。 「恩……那你记得要把我唤醒……要记得喔……拉勾……」得了他的承诺她也心满意足了,伸出纤细如青葱的手拉过王寻凡的大掌,强行小指与小指交扣在一起。 「安心的睡吧。」他浅笑,却是那样迷濛。 「好……」她也笑,缓缓闭上眼。 也许是真累了,她与他交扣的手也没放开,就这样相握着。 风来花落,打了个捲在他们身边如小姑娘的曼曼舞姿。 樱,还在落。 王寻凡那幽深的眸中终是没忍住氤起了裊裊水气,他大掌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奖赏一般,声音更哑了些。 「睡吧……谢谢你……又为了我多留了一年,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延熙十六年春,荣安王妃歿。 延熙十七年,被流放边疆的三皇子曾意图起兵造反,不过立刻被一支农兵给击破。 延熙十九年六月,从各家秀女中千挑万选后,左相长女陈釉囿被选为后,封后大典在即,少年天子态度从容,不苟言笑的依旧埋头批改奏摺。 随侍公公悄声入殿,「皇上,李姑娘已有两月未来信。」 皇上执笔的手一顿,復又继续批改,不咸不淡道:「朕封后在即,她自然是不愿回信的。」 随侍公公也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眼角看到皇上正在批改的奏摺那准一字似乎用力了许多,多年的歷练,他只一眼就歛起了所有心思。 皇上的心分给了谁,只怕是连即将为后的陈釉囿都明白,就只有那李姑娘不明白了。 自古,帝王的后,又有多少能是自己心爱的女人? 随侍公公虽然心里无限感慨,不过目不斜视,站得笔挺无比。 延熙十九年九月秋,枫红染着天边的水天浮云,议事殿上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句争论着蝗害解决之法,皇上亦是神情严肃,此次蝗害波及面积甚广,各地都陆续传出灾情。 然,随侍公公从偏道而出,脚步极快,脸上凝重,轻声在皇上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百官只见一向不苟言笑的皇上脸色立刻刷白,豁然站起身,顾不得还在早朝之际奔出议事殿,那慌张的龙袍背影奔往的方向像是……荣安王府。 荣安王府内静謐无声,本就不多的奴僕全聚集在了荣安王的房间外。 皇上几乎是气喘吁吁跑来,就连顶上珍珠帽冠都歪斜了一边,他跑到荣安王床前,床上的人似乎睡着了,无声无息。 岁月染白了他的鬓发,王妃逝世才不过几年,那丰姿瀟洒的荣安王竟是苍老的如此之快。 皇上看着荣安王已然闭上眼的容顏许久,许久。 身后噠噠脚步声也跟着入室,赫然是左相陈芴之与右相姜水临,他们不约而同望着皇上那萧索的背影,然后缓缓跪下叩首,恭送荣安王最后一程,外头聚集的奴僕也默默流着泪水跟着一同跪首,强忍着的泪水溃堤,一时间荣安王府内泣不成声。 皇上终于松开握紧的拳头,吐出那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气,转身大步穿过重重跪泣的人群。 「让王叔和王婶合棺吧。」 花开终有花落。 《全文完》 后记 首先,当然很感谢大家陪着我一起结束这个沉重的故事。 我不否认,我喜爱正剧多过喜剧,很多时候正剧的高潮迭起总是更来的耐人寻味些。 写着云驹之上的时候,我尝试投了几家出版社,不过结果是令人失望的,这让我意志消沉了很久,放观现在台湾出版社出版的书,我笔下的故事的确不是和生存,毕竟出版社也是要靠市场生存的。 越写着,一股力不从心渐渐随之浮上水面。曾经我想的很美,总以自己可以立足,如今看来遥遥无期。 不过我依然知道popo上还是有喜欢我的故事的人,也许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在我还热爱着写作,热爱说故事的时候,我会用尽全力编织着故事。 再来谈谈云驹吧,开始连载的时间是逢我人在国外,断断续续又任性的更新,大概不少读者在心里偷偷骂我吧(笑) 开始连载的3月到现在10月完结,几乎是半年的时间,谢谢大家一直不离不弃,也包容我的任性。 途中不少人留言问过我关于书名为何取自云驹之上,在后记就让我来解释吧。 一开始取名为〝云居之上〞,即意听云用她那柔软的心看照着她此生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犹如一朵云在广阔无边的天空之上俯瞰这大地的一草一花万生。 而从文中开始到结束,始终用〝王寻凡〞这个名字生存的荣安王,则在最终终于提到了他的真名─澹台驹,因此我将两个居(驹)同音作为取代。 听云这一生受病痛折磨,终于在最后用记忆回溯了全部,这里其实与我原先的设定有些不一样,然,之前的版本我就不在赘述,估计是会令大家都难以接受的结局(严肃貌) 接下来的同人系列文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那么,我们下个故事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