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 献身英格兰 ThinkofEngland ByK.J.Charles 标签:长篇,英国,20世纪,悬疑探案,欢喜冤家 ? 剧情:?1904年秋天,怀着为死去战友们昭雪的执念,退伍军官柯提斯以参加宴会的名义,来到英格兰北部一座庄园进行探查。在这座与世隔绝的豪华庄园里,他遇到了阴柔世故的拉丁裔诗人达希尔瓦。直来直往的军官一开始看不惯伶俐牙齿的诗人,但是随着宴会热情好客的表象被层层解开,险恶阴谋逐一浮现,柯提斯发现,达希尔瓦也并非他表面上那么简单…… 第一章 1904年十月 对一个因精神紧绷无法入眠,又因思绪纷乱无法阅读的人而言,从伦敦出发的火车车程长得令人疲惫。他情愿自己开车,然而如今那已是不可能的选项。 一辆最新款的奥斯汀牌汽车在车站外头候着,身着制服的司机在车边军姿立正、站得笔挺。他一靠近,司机便利落协助他在后方入座,又殷勤送上御寒的毛毯,但他拒绝了。 “您确定吗,先生?阿姆斯特朗夫人吩咐了——” “我可不是废人。” “我无意冒犯,柯提斯上尉。”司机手触帽缘敬了个礼。 “我也不是军人了。” “请您谅解,先生。” 前往毕哥尔摩路途遥远。司机取道虽绕开了纽卡斯尔的工业区,他还是在暗下来的天色中看见丛丛黑烟。几英里路程内他们就远离市中心,驰骋在旷野间了。地表的农田化作矮林,又隆起成为奔宁脚下高低起伏的小山,最后他们驶上一条蜿蜒空旷的路,路上除他们以外再无旁人,视野内是一望无际的荒郊野岭。 “还要很远吗?”他问。 “就快到了,先生。”司机安抚道,“您看见前面的光点了吗?” 柯提斯在刺目冷风里不住眨眼,但他确实能看见山坡边的亮光,不久后还看到了灯火,和周围的一圈暗影。“以一座庄园而言,这附近倒是有点荒凉。”他评价道。 “是的,先生。休伯特爵士总是说,现在是荒凉,等你一百年后回来看就不一样啰。”司机笑得可谓是兢兢业业。柯提斯在心里打赌,在他停留期间休伯特爵士会说上多少次同样的笑话。 他们的奥斯汀缓缓驶过一片空地——百年之后即将在毕哥尔摩周围形成一片蓊郁森林的造林地——最后停在一幢崭新大宅外头,明亮的黄色灯光从门廊洒落出来。一名仆人守在车道边等着为他们开门。柯提斯感觉到一阵钝痛从自己伸直的膝盖骨传来,他忍住闷哼,活动了几下腿脚,才横越嘎吱作响的碎石子路,踏上石阶,另一名门房在那儿等着接过他的大衣。 “柯提斯先生!”阿姆斯特朗夫人来到灯火通明的大厅招呼他。她的蓝裙华丽得不可思议,裹着她裸露的肩头,将她的金发衬托得完美极了。别说在这偏远郊区,就是放在繁华的伦敦,她也照样光彩夺目。“能邀请到您真是太好了,到我们这儿可是长途跋涉了一回吧?您愿意过来可真叫人开心。”她向他伸出双手,这是她独特的欢迎方式,不拘谨于礼数,极富个人魅力。他只伸出了左手与她相握,随即看见关心和怜悯在她脸上一闪而逝。“真的谢谢您来参加我们的小聚会……休伯特!” “在这儿呢,亲爱的。”休伯特爵士从她后面绕进门廊。他是个矮胖的秃头男人,比他的夫人年长近三十岁,有着与他的职业名声不太相衬的面善长相。“阿奇·柯提斯,幸会、幸会。”他们行了个夸张的握手礼,休伯特爵士松松夸夸地握着他的手,几乎没触碰到他。“能见到你是我的荣幸。你的叔父近来如何?” “他在非洲,先生。” “我的天啊,又去非洲了?亨利这人就是待不住啊。你也知道,我们还在学校时他就总是犯校规。我真该找时间和他叙叙旧,也会会他那个海军战友。我猜他们还是时常往来?” “一如往常,先生。”在阿奇只有两个月大时,亨利·柯提斯爵士就担起了照顾幼弟的这名遗孤的责任。亨利爵士和他的邻居兼密友古德上校一同将阿奇抚养长大,数年来他们的航程远至罕无人迹之境,暑假时阿奇总是和他们一起过着远离世俗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他曾以为简单纯粹的友谊便是万物的自然法则,但如今他才明白,那里更像是失落的伊甸园。 “好吧,我们要是想让你说服他们造访寒舍可能还需要颇费一番功夫呢。那么你近来如何呢,亲爱的?我听说了你的伤势,真是太遗憾了。”这并不是客套话,休伯特爵士的眼里充满关切。“那事真是太糟糕了,这种惨烈的意外实在不该发生在你身上。” 阿姆斯特朗夫人轻笑着接过话头,“亲爱的,柯提斯先生已经舟车劳顿一整天,何况我们还有一个钟头就要用晚餐了。韦斯利会为您指路。”她吩咐一名身材高大,身着毕哥尔摩暗绿色制服的仆人,“韦斯利,带客人去东廊的客房。” 柯提斯一边跟着那名仆人走上宽敞的阶梯,一边倚着扶手观察这栋房子。休伯特爵士身为一名富有的实业家,在十五年前将毕哥尔摩打造成一栋符合他严格要求的建物。在当时这想必是相当现代化的杰作,因为它配备了最前端的发明:每间盥洗室都不缺的供水系统,热水供热的暖炉,以及利用自有水力发电机打造的电力照明系统。虽然近些年来这些高端设备在伦敦的酒店并不少见,但出现在远离市区的私人宅邸里还是有些令人意外。 长廊笼罩在电灯黄色的光线里,电灯虽然可靠且干净,但光源比煤气灯锐利多了。休伯特爵士的儿子是个众所皆知的打猎迷,而从过道上挂着的猎狐主题油画及玻璃柜中姿态夸张的鸟类标本看来,这也许就是个家族传统。双翼弓起,正在俯身追捕老鼠的猫头鹰;站在枝条边缘,准备发动攻击的鹫鹰;用玻璃般的双目冷冷凝视着过客的老鹰。柯提斯把它们皆视为一栋排斥外来者的宅院的标志。 “这里的设计挺不寻常啊。”他问那名仆人。 “是的,先生。”韦斯利回答他,“这房子这样装潢是为了从卧室背面的通道安装电力线盘及中央供暖系统。”他骄傲地描述着技术细节,“电力系统真是了不起的发明。您熟悉它们的使用方式吗?”他打开走廊尽头的房门,饱含期待地问道。 “请为我示范吧。”柯提斯是干实务的男人,自然了解电力系统,但这套教学显然是一整天仆役生活中的重点,所以他还是让韦斯利展示如何使用神奇的响铃召唤仆从,以及如何打开照明及吊扇开关了。不过从窗外的十月寒风以及在北英格兰的庄园坐落之处看来,他觉得风扇应该派不上什么用场。 房间里有一面镶金花框的大镜子,就在床铺对面。柯提斯打量着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在镜中和韦斯利四目相接。 “欢迎来到毕哥尔摩,先生,恕我斗胆,”仆人直直盯着他镜中的倒影,“如果在您停留期间有任何需要,请直接按铃。我想您并没有带随身仆人?” “没有。”柯提斯移开了视线。 “那么我现在能服侍您吗,先生?” “不必了,谢谢你。晚点再来帮我整理行李吧,有需要我会按铃。”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 “我希望如此,先生。”韦斯利收下柯提斯给他的几枚硬币,犹豫了一会儿,“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柯提斯不解这个男人为何流连不去,小费应该给得够慷慨了。“没有了。” “好的,柯提斯先生。” 韦斯利离开房间之后,柯提斯重重坐在床边上,打算在梳理准备面对其他宾客之前稍作歇息。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能力照计划进行。他来这儿究竟想算计什么?他以为自己能干成什么呢? 有段日子他也对这类聚会乐在其中,对那时的他们来说,这是军旅生活中少有的娱乐绿洲和放松时刻。自一年半前退役以来,他参加了三个聚会,因为人们说他不该作茧自缚,应该回归社会,当一个合群的人。但那些场合一次比一次枯燥,活动一个比一个乏味,人群热衷于自溺,仿佛生活除了追求欢愉就再没有其他目的。 但至少这次他抱着某种目的,即使现在看来他的希望渺茫得荒谬无稽。 他脱去右手的黑色皮革手套,活动了一下大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本应存在的关节被疤痕增生组织紧紧覆盖,他一边想着今后的任务,一边用软化油膏按摩了几分钟,然后再度用手套掩盖上残缺起皱的部分,开始为晚餐着装。 这不是什么粗重活儿,但他也许是该留下那个叫韦斯利的男人帮忙。不过他已经用了十八个月来习惯如何使用更少的手指系好领结和钮扣,只要花上三倍时间,他也能像肢体健全时一般自己打理仪表。 他将白色斜纹马甲和领扣调整好,再加上一点发胶整理他浓密的金色发流,这就算准备好了。 他在镜中打量自己。他穿得像位绅士,但他的仪态和被非洲大陆的阳光晒过的皮肤让他依然带有军人气息。他看起来和间谍、小偷和骗子丝毫沾不上边,可惜的是他也没有他们的能耐。 *** 他是最后一个到达客厅的,阿姆斯特朗夫人拍着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亲爱的各位,我们的最后一位宾客,阿奇·柯提斯先生。他的叔父就是那位探险家亨利·柯提斯爵士。”人群中一片骚动,柯提斯微笑着接受这跟随他大半辈子的介绍。二十五年前他的叔父因一趟非洲探险一朝致富,至今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那现在我得跟您一一介绍大家了,”阿姆斯特朗夫人接着道,“这是卡鲁斯小姐和莫顿小姐。”卡鲁斯小姐美丽而朝气蓬勃,大约二十出头,穿着明艳动人,紫罗兰色的眼眸熠熠发光。莫顿小姐则比她大了几岁,似乎和她结伴而来,打扮简朴,神色机警,但礼貌的寒暄一句都没落下。 “这两位是从赫尔来的凯斯顿·格雷林先生和格雷林夫人。”他们笑着招呼他。一对土财主,柯提斯心想。格雷林先生没有一副聪明相貌,还有点儿双下巴,穿着昂贵然而有欠斟酌。格雷林夫人则穿着一件以柯提斯的标准而言过于紧绷暴露的礼服。他猜想她或许是那种喜欢在乡村别墅来点秘密情事的人。 “这是我的哥哥约翰·蓝布顿和他的妻子。”这一对夫妻之中,丈夫则更像游走于床笫之间的角色。蓝布顿的长相和他妹妹一样出众,虽然不及柯提斯,但也算高大挺拔。在他身边的蓝布顿夫人就显得存在感薄弱许多,她长发枯直无光,双手无力,像那种饱受头痛之苦的人。 “而这是休柏特的儿子,詹姆士。”柯提斯知道他是休柏特与前妻诞下的子嗣。这个男人年纪应该二十多近三十岁了,和现任阿姆斯特朗夫人相差不到五岁。他宽阔的脸上有种欢快的表情,像是经过多次野外冒险洗礼,却没有多少灵光。 “柯提斯,幸会。”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向他伸手。柯提斯也伸出右手,但年轻人有力的手掌挤压到他的旧伤口,使他不禁因疼痛而皱起脸。 “亲爱的,我明明提醒过你了。”阿姆斯特朗夫人厉声道。 “噢,真抱歉,妈妈。”阿姆斯特朗给她一个带有歉意的微笑,接着转向柯提斯,“全不记得了,真是的。” “这是彼得·霍特,詹姆士的好朋友。”阿姆斯特朗夫人继续为他引荐。这次她口中的对象是个引人注目的大块头,和柯提斯体格相当,足足有六尺二寸[1]高,拥有一副强壮的肩膀和看来不只断过一次的鼻梁,他还带着一丝拳击手的气息,明亮敏锐的棕色双眼同时隐含了智慧和力量。他握住柯提斯手掌的力道控制精确,没有带来任何疼痛。这是个知道如何使用自己肌肉的男人。 令人印象深刻,柯提斯心想,随即皱眉回溯记忆。“你是不是在牛津读过书?” 霍特笑了,很高兴自己能被认出来。“在基布尔学院。晚你几届。” “霍特先生也拿过‘拳击蓝[2]’的荣誉。”阿姆斯特朗夫人在一旁补充。 “当然了。我想我在……芬顿馆见过你?” “没错,在宽街上。不过那时我的水平还不够。”霍特的语气坦率而愉快,“你和吉列姆对打时我也在场,那真是场了不起的对决。” 柯提斯怀念地笑了,“生平最艰难的一战。” “等我介绍完所有宾客,你们两位再尽情讨论拳击吧。”阿姆斯特朗夫人插话,“柯提斯先生,这位是达希尔瓦先生。” 柯提斯望向眼前的绅士,随即决定这是他所见过最不讨喜的男人。 他和柯提斯岁数相仿,只矮了几吋,大约六尺高,但体格远远不及柯提斯。一个纤瘦得如同柳树一般的男人,黑发油亮滑顺,被发油整治得分寸不乱,从他的深色眼眸中几乎辨不出瞳孔在虹膜中的界线,白色衬衫称着他橄榄色的皮肤。事实上,他很显然是个外国人。 一个只会打扮的外国花孔雀。尽管他的衬衫无可挑剔,燕尾服和西裤剪裁完美,但他戴着一枚巨大的绿色玻璃戒指,而且,柯提斯震惊地发现他的袖扣是一朵鲜绿色的花[3]。 达希尔瓦上前几步,柯提斯还没来得及注意对方摇曳生姿的步伐,后者就伸出一只孱弱无力的手,他只能努力不要像碰到动物尸体般甩开它。 “荣幸之至,”达希尔瓦低声道。出于柯提斯意料之外,他的口音里浸着一股英国腔调,“一位军人出身的绅士和一名拳击手,多么令人向往啊。我一定能和你们这些勇敢的男孩相处愉快。”他朝柯提斯抛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接着就扭着水蛇腰走开,和阿姆斯特朗夫人一起加入另一小群宾客的谈话了。 “好吧,这家伙是打哪儿来的?”柯提斯不动声色地问。 “一个低俗的南欧种,”詹姆士毫不掩饰地回答,“真不知道苏菲怎么能忍受这种男人。” “噢,他可是很有趣的,而且聪明过人。”美丽的卡鲁斯小姐对柯提斯微笑道,“也许您没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我是芬内拉·卡鲁斯。您是怎么认识阿姆斯特朗一家的?因为您叔父的缘故吗?他似乎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他们聊了点亨利爵士的事迹,以及卡鲁斯小姐的父亲——负责设计毕哥尔摩电话线路的实业家——一直聊到他们被请去享用晚餐。柯提斯坐在卡鲁斯小姐和缺乏生气的蓝布顿夫人之间,他的牛津校友霍特则坐在卡鲁斯小姐的另一侧。这位年轻小姐谈吐间不乏急智,言语大胆但从不越界,而霍特则不时报以轻浮的回应。他表明了自己对卡鲁斯小姐的兴趣,她回应时一边对对方加以吹捧,一边也不着痕迹地让柯提斯和坐在她对面的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加入话题,邀请他们一同争取自己的青睐。也许她喜欢同时拥有众多追随者。 但柯提斯提不起兴致扮演追随者的角色。他可以想象舅父莫里斯看到他兴趣缺缺会发出怎样失望的叹息。卡鲁斯小姐是个美丽、和善又富有的年轻女人,正是他的良配,而且他现在没道理不安顿下来了。但他一点也不想在竞争中胜过另外两个男人,即便他想也做不到,他从来没有调情或闲聊的天赋,也想不透人们是如何即兴发挥、妙语连珠的。为了礼数,他试着做出一些合宜的评论,但费力地用残疾的右手使用餐具和观察这一桌子客人占去了更多他的注意力。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 这些人看上去都是出现在乡村别墅的寻常组合。格雷林和蓝布顿家是随处可见的寻常夫妇;另外两位单身女性则非常好相处。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和彼得·霍特是一对典型的年轻城市人,詹姆士多金,霍特多智。在这伙人中达希尔瓦显得与众不同,他像是“布卢姆茨伯里派[4]”的文人,柔弱、艺术,这种人最近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他们新潮得让柯提斯这种老维多利亚式灵魂感到茫然不安。但阿姆斯特朗夫人邀请他的原因很明显:他能言善道,餐桌上的人们好几次因为他聪明毒舌的评论而发笑。这点并不会让柯提斯更喜欢对方——他在牛津的三年间都在回避这种颓废放纵的毒蛇,他们言语尖刻,笑容里仿佛藏着秘密——尽管如此,他得承认这家伙的确有趣。只有霍特的笑声显得有些敷衍,也许他担心在卡鲁斯小姐面前,达希尔瓦表现得比自己更出风头,但柯提斯并不觉得霍特需要把对方视为对手。 这里没有和休伯特爵士同个年代的宾客:他的妻子邀请了整屋和她年纪相仿的客人。或许她的丈夫会因为他们的陪伴感到自己也年轻一些。不过这很难说,他话不多,但对客人们笑得足够友善,晚餐间的交流也没什么隔阂,直到女士们离开餐桌,东道主才吩咐上酒。 “我说啊,柯提斯,”格雷林一边递过酒瓶一边问,“听说你上过战场是吗?” “是的。” “你受伤了?”蓝布顿朝他的手示意。 柯提斯点头,“在雅各布斯达尔[5]。” “怎么受伤的,因为打仗吗?”格雷林提问。他在藉由问一些聪明的问题掩饰自己不胜酒力。 “不,不是在战争中受的伤。”柯提斯为自己斟满一杯波尔图红酒,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抓着瓶口,左手托住瓶底分担重量。 “对了,是有人陷害,对吗?” “那只是未经证实的说法。”休伯特爵士的语气像是想立刻结束这个话题。 柯提斯则故意忽略了他的暗示。他痛恨提起此事,连想想都令他愤怒,但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而且如果休柏特爵士如此不愿意谈论此事,他可能就不再有其他机会让它浮上台面。“当时我的部队在雅各布斯达尔等待后援,那批补给品到达时有如雪中送炭。” “战时的补给线慢得离谱。”蓝布顿振振有词,显然是读过报纸了。 “我们当时急需靴子,结果送来的都是枪枝,还是新款,拉法叶制造。当然了,武器多多益善。不过那时候我们也没几天时间了,既然弹药那么充足,就想尽快熟悉如何使用它们,所以我们把枪枝分发下去试枪。” 他停在这里,喝了一大口红酒来掩饰喉头突如其来的紧绷。因为即使事隔已久,旧事重提依然使他回想起那股味道。非洲炙热的干土、火药,还有鲜血的气味。 “而那些枪枝有点问题。”休伯特爵士显然想让故事尽快结束。 “不仅仅是有点问题,爵士。它们在我们的手中爆炸,崩得到处都是。”柯提斯稍微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我的左轮手枪弹匣走火,让我失去了三根手指。而我旁边的人——”费雪少尉,那个一头红发、总是开怀大笑、与他同睡一个帐篷两年的苏格兰人,跪倒在地,嘴巴困惑地张开,鲜血从他被炸毁的手腕涌出。他躺在地上慢慢死去,柯提斯试着接近他,伸出残破的手想触碰他,却永远不可能了。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那就是场灾难。两分钟的试枪让我的部队损失的士兵比过去六个月在战场上还多。”七个人当场死亡,六个人在医院过世,还有两个人最后自杀了。三个人因此失明,更多人需要截肢或就此残废。“那一整批枪枝都能致人于死地。” “致己方于死地。”达希尔瓦喃喃道。 蓝布顿问:“有任何迹象证明那是拉法叶的过失吗,休伯特?” “调查证据不足。”在柯提斯叙述事发经过时,休伯特爵士的脸色凝重,仿佛觉得这故事有伤大雅,但也仅止于此,没有更多的反应了。“制造过程有疏漏,那是肯定的,枪膛过于脆弱才会导致惨剧发生,但所有人都觉得那是起意外。我也不认为有其他可能。拉法叶锱铢必较,跟他做过生意的人都晓得他会为了省一毛钱不择手段,这次想必是做得太过火了。” “您也不喜欢他的政见不是吗,爸爸?我以为您说过他不支持战争。”詹姆士·阿姆斯特朗摆出一副知情人的表情。 休伯特爵士向儿子皱眉,“根本没有证据证明他有罪,何况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格雷林问道。 “几个星期前他被人发现陈尸在泰晤士河。”休伯特爵士沉重道,“他肯定是滑了一跤才摔下去的。” 詹姆士发出一声怀疑的动静,“我们都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要我说,那就是畏罪自杀。” 休伯特爵士皱起眉头,“适可而止吧。约翰,你不是参加了上次在古德伍德举办的比赛吗?” 蓝布顿的响应将话题带往运动,餐桌上大部分的客人也转而讨论自己喜欢从事的娱乐活动。柯提斯和霍特因为拳击有不少旧相识,熟悉的话题使他放松,最近的回忆也被驱散。其他人则在讨论射击和板球。达希尔瓦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他只是坐在那儿,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流露出一种不失礼貌的百无聊赖,他那副品尝着绝佳波尔图红酒的表情仿佛在说,他更喜欢苦艾酒。 真是个目中无人的浪荡子,柯提斯心想。 这是个各色人等齐聚一堂的标准社交晚宴,但绝对算不上收获丰硕。那晚,当柯提斯努力将领扣从领子上拆下来时,他得承认,他对当前的局势还是一筹莫展。 [1]约合1.88米。 [2]原文为“boxingblue”。牛津的体育活动以书院竞赛的模式进行,表现优异的学生会获赋予“运动蓝”(sportingblue)的荣誉。 [3]在这个故事发生十二年前的1892年,奥斯卡·王尔德所著的剧中角色佩戴绿色康乃馨,并让一小部分观众也戴上。他声称这个举措并无任何意义,但他也相信自然应当模仿艺术,而非艺术模仿自然。因此这一符号也成为了颓废主义运动和“不自然的爱”的代表。 [4]Bloomsbury,本是伦敦西区的一条街道,在十九世纪晚期成为一帮新思想文人雅士的聚集地,这些人崇尚开放自由的生活方式,进行各种文学艺术上的大胆创新。 [5]Jacobsdal,位于南非的一座小镇,在第二次波尔战争时为英军驻地。 第二章 隔天早晨是个明朗的十月秋日,天空湛蓝,黄色暖阳普照山峰丘陵,而阿姆斯特朗夫人已经为她的客人们安排好了行程。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 “我们要去山上远足,中午还能野餐,亲爱的各位。”她拍拍手招呼大家,“一起出去透透气吧。我们有各种规格的登山工具。”她不由分说地将客人们组织进队伍里,但还是有两个人不打算随她动身。 其中一位便是柯提斯。“听起来太棒了,但我不能冒这个险。我的膝盖在雅各布斯达尔吃了颗枪子。”那时他还盯着他受伤的手,惊慌失措的同僚射出的流弹就穿透了他的腿。“最近是好些了,但不平的路还是不方便走,搭了一天火车更是雪上加霜。如果接下来一周我还想活动,今天就得先休息了。” “噢,但我们可以为您叫辆马车——或者一匹马?” “没必要这么麻烦,我的阅读进度也落下不少了,留在这里读书也好。”柯提斯尽可能坚持立场,只希望她别再试图说动他。 “我可以和柯提斯先生作伴。”一道丝绸般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柯提斯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阿姆斯特朗夫人皱起了眉,“说真的,达希尔瓦先生,您才真该呼吸点新鲜空气,伸展下筋骨了。” “亲爱的夫人,我的筋骨恐怕无法承受这种活动,光是在乡间呼吸对我来说就是粗重活了。如此清新的空气对我的心灵是有害的。”达希尔瓦夸张地耸了耸肩。卡鲁斯小姐咯咯笑起来。“不了,我还是全心全力投入工作吧,我得辛勤劳动。” “什么工作?”柯提斯感觉自己必须接着问。 “诗歌的艺术。”今早达希尔瓦身上的绿色天鹅绒外套让他显得容光焕发。他同时——柯提斯不得不注意到——穿着条剪裁贴身到不雅的裤子,衣料紧贴在他的确实美观的肢体上,却使他的肌理棱线过于分明。天啊,这家伙对自己的品味还能再露骨些吗? “诗歌的艺术?”他重复道,看到霍特夸张地扮出绝望的样子,摇了摇头。 “我有幸参与了编辑爱德华·利瓦伊最新出版的诗集。”达希尔瓦停下来,期待地看着他。柯提斯茫然地回望。达希尔瓦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那位片段派诗人,难道您没听过——?当然没听过。好吧,天才总是孤独的。或许吉卜林的《营房谣[1]》才是您的精神食粮,它应该更符合四肢发达男人的品味。那些都是有‘正经押韵’的诗,这说法我已经听过好多遍了。” 他向阿姆斯特朗夫人优雅地挥挥手,然后飘然离开了,留下柯提斯在原地瞠目结舌。 “这么多——”他没说下去。 “下流的拉丁基佬里,”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帮他讲完,精准得无礼,“这位还真是别具一格。说真的,苏菲,你干什么邀请他——” “他本身就是位诗人,你知道的,”阿姆斯特朗夫人道,“聪明得不得了,而且又新潮。” “他还俊俏得不得了呢。”芬内拉·卡鲁斯补充道,并娇羞地看着她的同伴,“不是吗,帕特?” “就怕金玉其外。”莫顿小姐毫不留情道,“你问我的意见,我只会说他太能显摆了。” *** 客人们享用完丰盛的早餐,补足精力后便出发了,留下柯提斯和达希尔瓦独享整栋别墅。达希尔瓦宣称他要去图书室和他的缪斯女神相会;而柯提斯,一边对缪斯女神表示同情,一边则表示自己想去熟悉一下这栋建筑。 他的确打算勘查一番,但他的目标不是那些现代化设施。 休伯特爵士的书房门开着。柯提斯溜了进去,拧动钥匙把自己锁在里头。他心跳如鼓、口干舌燥。 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不是个间谍,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是名军人。 应该说他曾经是名军人,直到那批枪枝在雅各布斯达尔爆炸。 他走向书桌,但上头摆的东西让他差点放弃行动:银色相框里的照片中,一名身穿英国上尉军服的年轻男人微笑着。他认得这个男人,他的五官也出现在客厅悬挂的其中一幅等身大油画里,就挂在出自萨金特[2]手笔、现任阿姆斯特朗爵士夫人令人惊艳的肖像画旁。休伯特爵士的长子,马丁,战死在苏丹的焦土上。 一个曾经在战争中失去儿子的人肯定不会背叛英军。肯定不会。 书桌对面悬挂着另一幅已逝之人的肖像,他正俯视着柯提斯,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它的一边陈列着一幅简单的水彩画,柯提斯猜想画中之人是阿姆斯特朗的第一任妻子;另一边则是一幅粉彩素描,画中是阿姆斯特朗夫人苏菲。这里似乎没有詹姆士的肖像。 他强迫自己继续探查。书桌抽屉都上了锁,但文件柜是开放的,于是他一边用左手手指翻找里头的档案和文件夹,一边质疑自己究竟在搞什么鬼。 拉法叶的军火生意倒台让休伯特爵士赚了一大笔钱,但这不能说明什么。毕竟休伯特是个军火制造商,战争开打,这比生意总得有人接。而且拉法叶先生肯定希望自己的工厂能逃避责任,他自己也不想担负雅各布斯达尔的好几条人命。他曾不修边幅、形容枯槁地站在亨利·柯提斯爵士的客厅里胡言乱语什么陷害啊,阴谋啊,背叛啊,谋杀一类的言论,然后不到两周,他的尸体就在泰晤士河被打捞上岸。他当时说出口的言论,要说是罪恶感作祟说的疯话,也不是完全说不通。 但如果拉法叶所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属实,柯提斯就不能错过这线索。他得查个水落石出,即使他还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或找什么,所以他只能强压着羞耻感,满脸通红地翻遍屋主的私人文件。 他壮着胆子在那里待了很久,期间还留神着走廊里的声音和经过的仆人,等搜索到柜子的最下层,他才大大松了口气。这里头没什么可疑的东西,仅有些账单和信件,看来像一个富人的例行公事。 他在桌的钥匙,但一无所获。休伯特爵士无疑把钥匙挂在了自己的钥匙串上,柯提斯便开始思考要如何才能拿到手。 好吧,除非他决定像寻常盗匪那样破坏抽屉,不然再待下去也是一筹莫展。他尽可能确保自己没留下任何侵入痕迹,然后走向门口,确认门外有没有脚步声。一片寂静。他打开门悄悄出去时回头望了一眼,紧接着便直直撞上了某人。 “耶稣啊!”他惊呼出声。 “恐怕不是,”那丝绸般的嗓音响起,柯提斯才发现他是撞上达希尔瓦了。“当然了,我跟他都是犹太人,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其它共通之处了。” 柯提斯倒退几步想远离对方,他的后背撞上门框。达希尔瓦没有试图藏住笑意,故作殷勤地往旁边移开。他瞧向屋主的书房,问道:“您参观得可真是彻底,不是吗?” “您的缪斯女神怎么样了?”柯提斯边回嘴边后退,感觉脸上火烧火燎。 天哪,尴尬至极,他真是倒霉透了。幸好撞见他的是那个南欧佬。说不定达希尔瓦是不会觉得在屋主的私人房间游荡有什么问题的。 这想法很吸引人,但可能性不高;即使是最没教养的莽夫也会知道他肯定是在盘算什么。重点是他会不会向其他人提起此事。以防万一,柯提斯得想出些借口来。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 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心里咒骂达希尔瓦,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猜一个真正的间谍会潜入阿姆斯特朗的卧室,但这个念头让他恶心。他得换个地方搜查。 几分钟后,柯提斯恢复冷静,他前往图书室,在进去前还先探头确认了一下里头确实空无一人。这里很宽敞,装饰着老式建筑风格的木纹镶板,但室内甚为阴暗。上层书架摆放着皮革精装脊样式整齐地排列在一起,都是些暴发户会买来填补书架的参考文献和他们根本看不懂的学术书籍。够得到的下层书架则摆着整套狄更斯和特洛勒普的作品,以及最新出版的那些写法机巧的小说,和一系列耸动视听的黄皮通俗小说[3]。图书室里只挂着一幅肖像画,画中的男孩约摸九岁,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柯提斯猜测,这画的是马丁和詹姆士。假使没错,这就是柯提斯所见的第一幅画着詹姆士的作品;他想着这个男人是否和自己一样痛恨为肖像画摆姿势。 除了时坐的安乐椅,屋里还有几张放着笨重电灯的茶几,以及一张书桌。他检查了书桌抽屉,只发现些文具和纸张。 柯提斯环视周围,注意到房间远处有一扇不显眼的入墙式小门,就嵌在墙壁正中间,他迅速回想别墅结构,觉得这扇门后不太可能是通往其他地方的过道,而更可能是一个附属小房间。会不会是间私人书房?他试着转动门把,发现房间上了锁。 “呦,您还真是好奇啊。”有人在柯提斯耳边低语,他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 “我的老天。”他转过身面对站在自己身后的达希尔瓦。这个男人动作轻得跟只猫一样,“你能别这么鬼鬼祟祟的吗?” “噢,鬼鬼祟祟的是我吗?我都搞不清楚了。” 一针见血。柯提斯绷紧了下巴。“这是栋很有趣的房子,”他看见达希尔瓦因笑意翘起的嘴角,无奈又恼火。 “那是资料储藏室。”达希尔瓦助人为乐地向他示意那扇门,“休伯特爵士把他的私人文件锁在里头,妥善保管。” “明智。”柯提斯咕哝道,这时候午餐锣声响起,他感到一阵解脱。 然而这解脱在他发现达希尔瓦将与他共进午餐时立刻转为沮丧,看来这家伙一整天都要在他身边阴魂不散了。 “希望您的工作进展顺利,”他试着保持客气的表象。他们面对面坐着,相隔一桌宴席。 “还算顺利,谢谢您。”达希尔瓦细心地为面包卷涂上奶油,“那么您的进度如何呢?” 柯提斯的呼吸停了一下。“我只是四处闲晃而已。到处瞧了瞧,真是栋了不起的房子。” “可不是吗。”达希尔瓦在他说话时一直看着他,表情莫测,柯提斯不得不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在对方的目光下坐立难安。 为了改变话题,他抓起离他最近的一盘菜肴与对方分享。“来点火腿?” “不了,谢谢。” “这火腿挺不错的。” 达希尔瓦像只蜥蜴般慢条斯理地眨着眼睛。“我敢说,这绝对是上好的火腿,不过从我们上次谈话之后,我还没改信他教。” “改——噢。噢,请原谅,我忘了您是犹太人。” “多新鲜哪。很少人会忘记这点。” 柯提斯不确定他对这句话该作何感受,但对方似乎也不甚在意。他的叔父亨利爵士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同时也是个见多识广的男人,从小柯提斯所被教导最该严格遵守的纪律之一,便是切勿对他人的信仰不敬。虽然这并不是个在他的同侪间盛行的观念,柯提斯也不认为自己需要对眼前的家伙释出善意,但原则就是原则。 “请您原谅,”他重申,“我无意冒犯。呃,来点牛肉如何?”他抱着歉意递出餐盘,看到那双黑眼睛里闪过笑意。 “我可以接受牛肉,谢谢您。”达希尔瓦郑重地收下他的道歉。“火腿并不会冒犯到我,您懂吧,我只是不吃它。唯一会冒犯到我的肉类是肾脏,和我的美学抵触。” 这才是柯提斯预想中那种没个正形的反应,比稍早的审视以及之前的一连串行为更具有达希尔瓦玩世不恭的风格。可这样一来,他就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了。 “所以说,呃,您是个信仰虔诚的人了?”他试着问。 “不,我不会这么形容自己。我并不恪守教规[4]。”达希尔瓦突然露出一抹猫一般的笑容,“但我通常眼睛还是挺尖的。” 柯提斯相信他意有所指,但达希尔瓦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将注意力转回眼前的食物。柯提斯趁此机会开始打量他:他的确是个英俊的男人,他想,如果你不排斥这种类型的话。一双又深又黑的眼眸、饱满而形状美好的嘴唇、高耸的颧骨、和弧度几乎过于优雅的黑色眉毛。柯提斯好奇他是否精心修剪过,他觉得答案是肯定的。他在伦敦见过这样的人穿梭于特定酒吧:他们整理眉毛、涂着粉底和腮红,做作地寒暄。达希尔瓦在他的私人时间里也做一样的事吗?和其他男人一起? 达希尔瓦轻咳了一声,柯提斯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话。“抱歉,您说什么?” “我想了解一下您下午的安排。或着我们也可以继续,嗯,撞见彼此?” “我估计我会到外面散会儿步。”柯提斯生硬地回答。 达希尔瓦的嘴唇弯出一个神秘的笑,仿佛在笑一个柯提斯没听到的笑话。“我会待在图书室里。可别让我挡了您的路。” *** 是夜,柯提斯等到凌晨一点的钟声响起才溜出房间。走道里相当阴暗,但他事先探过路,他确信自己不会撞到任何标本、桌案或其他摆设。 他走下阶梯,脚步沉重。屋子里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息。仆人们应当都睡下了,还没入睡的客人们理应正分身乏术。 到达图书室的途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但他可以听见自己脉搏鼓动的声音,他加倍谨慎地阖上身后的门。夜间的图书室窗户紧闭,房内伸手不见五指。他打开手上夜灯闸门,一丝黄光流泄而出,让寂静和黑暗显得更加紧迫逼人。 他确认储藏室的门依旧紧锁后,拿出一串他在伦敦东区浑身不自在地买到的万用钥匙,试着开锁。 他试遍了所有钥匙,但每一把都不合适。他低声咒骂起来,可随即一声响动令他全身僵硬。尽管只是非常轻微的声音——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6 他听到“吱呀”一声。有人正在开门。 柯提斯无暇思考,他拉下夜灯闸门,灭掉光源,尽可能无声地移到门的一边。他抓紧万用钥匙,知道自己必须在钥匙被人发现前把它们收进口袋,而且不能发出任何动静—— 不管开门的人是谁,那人没有开灯。 他能从门缝看见大厅里隐约的光线,在门被无声关上后便消失了。而后一道微弱的苍白光源穿过房间正中央,入侵者——另一名入侵者点亮了某种照明设备。 有谁举着手电筒在暗中悄悄移动。 肯定是个窃贼。倒霉透顶了。他不可能坐视屋主遭窃,得出面与那人对峙,但这一定会闹出动静。骚动会惊醒整屋的人,而他口袋里有一串万用钥匙,身旁有一盏夜灯。他能在别人闻声而至时把这些都推甩给窃贼吗? 窃贼在万籁俱寂中前进,只能从光源移动的轨迹判断他的位置。他人正朝着图书室后端的储藏室门口过来,而柯提斯就站在这里。他再走近点,柯提斯就能把他手到擒来。柯提斯准备发动攻击。 光源蜿蜒而上,划过书桌,在柯提斯留下的夜灯旁突然停住。他全身紧绷,光源在周围绕了一会儿后,直直照亮了他的脸。 柯提斯吓了一跳,被光线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向前冲,举起左拳打向——空无一物,因为入侵者不在那儿。他听到一点轻微至极的动静,然后有只手覆住他的嘴,温暖的手指抵着他的唇。 “哎呀,柯提斯先生,”他的耳边响起低语,“我们真该停止这般会面了。” 柯提斯僵在原地,那只柔软的手从他嘴上移开,他才嘶声道:“你到底在玩什么鬼把戏?” “我该问你同样的问题。”达希尔瓦在他正后方,紧贴着他的身体,空出的手以令人震惊的亲密方式滑过他的臀部。 他向后发起一记凌厉地肘击,并在碰到达希尔瓦的时候听到一声令他满意的痛呼,虽然成效不如预期;但等他转身试图擒住他的对手,对方原先所在之处却不见半个人影。他挫败地瞪着那一片黑暗。 “瞧瞧,瞧瞧。”达希尔瓦轻细的嗓音出现在数步之外。小小的光源再次亮起。柯提斯朝它扑过去,正打算以暴力反击,却在看见那个反射光源的东西时停下了脚步。他的万用钥匙,此刻就在达希尔瓦手里。 “你他妈居然扒我口袋!” “安静。”钥匙将光线反射在桌上及房中,“别喊,也请你别动手。我们谁都不想被逮住。” 更令人生气的是,他说得有道理。“你在这里干什么?”柯提斯试着用和达希尔瓦低语一样的音量质问他。 “我正打算闯入休伯特爵士的储藏室。而且,从万用钥匙和夜灯看来,我想你也打着一样的主意。” 柯提斯在黑暗中张开又闭上嘴。他勉强开口:“你是个小偷吗?” “彼此彼此。尽管乍一看好像不太可能,但或许我们志趣相投呢。” “我看就是不可能!” “那什么有可能?这就有可能了?”达希尔瓦将手电筒的光扫向那盏熄灭的夜灯,“阿奇博尔德·柯提斯,效忠英王麾下的勇将,要说有谁看上去像是《男孩子自己的报纸[5]》的小读者,那就是阁下了——而阁下竟是个窃贼?我不这么认为。衷心希望你不是,因为你在这方面糟透了。” 柯提斯怒道:“你倒是天生吃这行饭的。” “小声点。”达希尔瓦的声音稳稳控制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最小音量。 “给我个我不该喊人的理由。”柯提斯咬牙切齿道。 “你要是想喊早就喊了。两个选择,柯提斯先生。第一,贯彻崇高的美德,喊人来帮忙,那么我会在你揭穿我的计划时暴露你的。或者……” “或者什么?” 他简直能在达希尔瓦的声音里听到他愉悦的呼噜声。“或者我能打开那扇门。” 柯提斯没有回答,因为他无话可说。达希尔瓦接着道:“等我们进去了,就会知道我们是否有共同目的。如果不是,那我不会再插手你的事,而我也相信你不会插手我的。若我们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就在心底向我们的主人道歉,然后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但一切都取决于进去之后。怎么样?” 这简直让人发指。他该叫他滚蛋。他想都不该想和这个道德低下之人合作。 结果他说出来的是:“你能开锁?” “大概吧。能借用一下吗?”达希尔瓦移到夜灯旁边,轻轻拧开一道缝,让泄出的一道光线照亮门锁,他将手电筒交给柯提斯,娴熟得好似他们是一对常合作的搭档。“拿好这个,注意动静。” 达希尔瓦在门旁跪下,被夜灯照成一则剪影。柯提斯屈身靠近,看见他正操作着一根又长又细的金属丝。 “你是在撬锁吗?”他质问道。 “会比用万用钥匙更糟吗?” “你分明就是个小偷!” “恰恰相反,”达希尔瓦若无其事道,“我父亲是个锁匠,我还在摇篮里就学会他的本事了。改天该让你听听他认为万用钥匙是多么一无是处。你没花太多钱买这副钥匙吧。” 柯提斯咽下一句愤怒的回应,他知道再反驳也只是虚张声势。达希尔瓦的手指动作稳定、灵巧,而且从容不迫。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7 整栋房子静悄悄的,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帮不上忙的柯提斯按开手电筒,赞叹于它的光源强度。最近制造的新奇产品通常易损坏又不稳妥,但这玩意儿的性能令人惊讶;有机会他真该仔细观察一番。他无事可做,只好用手电筒在门上扫视,寻找其他锁和门栓,接着光源扫过一个他之前没注意到的东西,他双眼圆睁。 “达希尔瓦,”他低声叫他。 “忙着呢。” “达希尔瓦。”柯提斯抓住他的肩膀,手指施力。黑发的脑袋转过来,眼神中透着不满。 “什么?” “那个。”柯提斯用手电筒转着圈去照他发现的东西。 “哪个?” 达希尔瓦跪在地上,工具还插在锁里,他毫无头绪地看向那个平凡无奇的金属盘。柯提斯也蹲下让两人视界齐平,他的腿弯曲时膝盖一软,传来一阵刺痛。他抓住达希尔瓦的肩膀以保持平衡,他靠在跪着的男人身上,听见对方承受柯提斯的重量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哼。 柯提斯又蹲低了些,手依旧握着那副因为用力或紧张而紧绷的纤细肩膀。他朝达希尔瓦耳里低声说话,靠得如此之近,他都能感觉自己吐出的温热气息从对方的肌肤上反弹回来。“这扇门接了电线。门框和门上都有金属板,它是一个电接点,你开了门就会造成断路。” “意思是?” “我想它可能是个警报器。” 达希尔瓦的身体在柯提斯掌下僵硬起来。“唉,”他叹了口气,“现代化得令人讶异啊。还真不想让我们进去,不是吗?” 柯提斯本应对“我们”两字严正抗议,但他思绪如潮,深陷其中。如果休伯特爵士真的在隐藏些什么……如果拉法叶所言属实…… 倘若属实,他可不管待客之谊也不管敬老尊贤,他会扭断那男人该死的脖子。 “电力系统已经超出我的知识范围了,”达希尔瓦小声道,“你知道怎么处理吗?” 柯提斯观察了一番那些金属板,他得确保开门时不会破坏里面的线路,所以…… “可以,但我需要些工具。” “你能拿到吗?” “现在不能。” 达希尔瓦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叹息。“何时才能?” “明晚。但我们得先谈谈。我想知道你的目的。” “刚才讨论过了,我们的目的一致。” “先谈再行动,”柯提斯重申,然后乘胜追击,“不然我也可以去找休伯特爵士,到时后果自负。” 达希尔瓦张了张嘴,但显然决定不与他争论,只是阴测测地看了他一眼,“好,那就明天。” “你能再把它锁上吗?” 达希尔瓦没回答,又给了他一记眼刀。他花了多几秒的时间再次锁上门,然后收起撬锁棍。“非常好,一整晚都白费了。走吧。你先请,别忘了你的家当。” 柯提斯悄悄爬上楼梯,手上提着夜灯,口袋里揣着钥匙。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可能无声地换下衣服,听到廊道里某间房间传来“喀”的一声。他警觉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那是达希尔瓦回房的动静。 那个男人当然就睡在隔壁了。不然呢。他有些烦躁地想——当然他的烦躁也不无道理:要是命运能别再让那个小偷小摸、手软脚软的拉丁佬碍他的事,就再好不过了。 [1]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Kipling),英国作家及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营房谣》是吉卜林最著名的诗集,内容主要关于维多利亚末期的英国军队,而且大多以方言写成。 [2]约翰·辛格·萨金特,美国艺术家,迁居伦敦之前在巴黎接受训练。因为描绘了爱德华时代的奢华而被称为“当时的领军肖像画家”,在绘画肖像方面享有美名。 [3]Yellowbackfiction,十九世纪在英国流行的廉价小说,通常有鲜艳的彩色封面,因为教育和铁路的普及广为流传,吸引了一批新阶层读者。 [4]Observe,既有守规则的意思,也有观察的意思。 [5]TheBoy'sOwnPaper,英国在1879至1967年间发行的刊物,内容为针对儿童至青少年男性所设计。 第三章 隔天一早,柯提斯用早餐时达希尔瓦没有出现。霍特则坐在那儿,全身散发出早晨的朝气。他充满活力的招呼让柯提斯多少振奋了些;在毕哥尔摩至少还有一个人他乐于与之共度时光。 他们漫无目的地交谈了会儿,话题又回到运动。霍特问:“我说,你现在还能打拳吗?我在想也许你有兴趣来个几回合。”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8 拒绝这项提议让他心痛。“不太能了。也许再过几年吧。虽然我的指根关节还在,但还有点儿疼痛。膝盖也拖累我的速度。” “太可惜了。你的右拳那么强劲。” 拳击其实是柯提斯在雅各布斯达尔失去的一切里最小的一部份。“其他人更倒霉呢。”他挤出一个微笑,“否则为了赌注我也该和你过几回合。” “那还用说。不然你看,台球如何?是说如果你能打的话。”霍特脸红起来,“我的意思不是──请原谅我。我嘴笨。” “我一点也不介意。事实上我的确能打,而且我很乐意向你证明。”柯提斯是天生的左撇子。当然了,在学校时他已被打得将这习惯完全改了过来,但这也代表雅各布斯达尔还没将他的技巧掠夺一空。“不过我可能会先在庄园林地上伸展一番,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我能和您同行吗,柯提斯先生,”芬内拉·卡鲁斯小姐的声音从餐桌对面传来,“我不会催促您的,别担心。帕特喜欢健行,但我更想慢慢散步。” “那我先走一步,在塔楼等你。”莫顿小姐向她道。 柯提斯回以一个礼貌地微笑,试着隐藏他的焦虑。他需要和达希尔瓦谈话,而不是在这里社交,而且显然那家伙正在为了昨晚消耗的精力补眠。那个不上台面的东西。 他和卡鲁斯小姐散步经过毕哥尔摩周围的矮林和花园。林木在庄园建造初期便已栽下,所以已在茁壮生长,步道的设计仔细而富巧思。 “这里真是了不起。”卡鲁斯小姐道,“惊喜层出不穷,等建设完成造景想必非常美丽。” “一百年后?” “没错。”她咯咯发笑,“您去过园林塔[1]了吗?” 柯提斯感觉和毕哥尔摩有关的一切本身就是海市蜃楼、荒谬愚蠢,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让卡鲁斯小姐带领他穿过庭园,在新生林中走了好几分钟,踩过一地的秋叶,终于来到一处隆起的空地上。柯提斯抬头望去,只见一座灰石圆塔出现在斜坡顶端,占据了整个视野。它的建筑风格显得比毕哥尔摩早出八个世纪,看来像一座防卫性要塞,但柯提斯用军人的目光审视了一番后,并没看出这片乱石斜坡有什么需要守望的。 他们逐步靠近塔楼时,他看见莫顿小姐抱着双臂笔直地站在那儿。天色灰亮,头一秒他以为她身旁背光而立的男人是霍特,但那道无精打采的身影完全不像霍特坚实、挺立的站姿,而后他明白过来,那是达希尔瓦,他纤细的身形严实地裹在一件厚重大衣里。 “喔噢,看起来事情不妙。嗨,帕特,”卡鲁斯小姐唤道,略为加快脚步走上斜坡。“我来晚了吗?” “莫顿小姐和我刚进行了一场最愉快的谈心,”达希尔瓦笑道。柯提斯瞄了眼莫顿小姐僵硬的表情,便赶忙转头欣赏起景色。 “我们去好好走一走吧,芬,”莫顿小姐道,“我需要透透气。” 柯提斯抓住机会,“那我就不打扰两位女士了。我的膝盖恐怕已无法负荷更多,而且我还想再看看这座塔楼。” “啊呀,我还想和我的缪斯女神独处呢,”达希尔瓦嘀咕着,“我还不如索性去皮卡迪利圆环[2]得了。” 对于达希尔瓦和他的缪斯女神,柯提斯在莫顿小姐眼中看到一瞬间真诚的同感。“再怎么说,我看我也不会打扰你很久的。晚点见,莫顿小姐,卡鲁斯小姐。” 等两位女士离开,达希尔瓦便去打开塔楼的橡木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柯提斯本已准备踏进去,突然一阵犹豫,他环视周围。 女士们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幽会,对吧?柯提斯和达希尔瓦这样的人悄悄溜进一个隐蔽之处…… 他将这荒谬的想法甩开。没有人会用这种眼光看他,即使达希尔瓦就像干这种事的人,即使其他人真的如此揣测,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清白的。 他踏进去,看了一眼达希尔瓦打开的厚重木门。虽然样式古老,但它本身也不像比旁边的石墙历经过更多风霜。 “这是休伯特爵士安设在这儿的吗?”达希尔瓦关起门将他俩关在石塔中时,柯提斯好奇地问道。塔里面空空如也,只有靠墙放着的几个笨重木箱,并且他很确定那些密闭的彩绘玻璃窗和建筑的外表不太相衬。墙边有几阶通往夹层的楼梯,使用的橡木看起来还很新。 “当然了。”达希尔瓦先一步踏上楼梯,“他坚持要将这里做成一座全新的古董,真是俗气得惊人。” 而这话出自一个穿着浮夸紫色外套和大胆紧身裤子的男人口中。柯提斯想知道为何一个男人会想以这种形象引人注目。“这方面你该是专家。”他回嘴。 “噢──这话多伤人啊。”达希尔瓦听起来满不在意。“让美景修复你的玻璃心吧。”他指向奔宁山脉壮丽的风景。“那是这栋可笑建筑的唯一优点了。身在此山中,也就不怕此山碍眼了。” 对建筑的讨论已经够多了,柯提斯想。“我们就开门见山吧。我要知道现在是什么局势。” “我还不准备告诉你。” 柯提斯深吸了一口气,“听着──” 达希尔瓦转身面对他,黑眼睛目光锋利,“你在为谁工作?” “什么?” “我说,你在为谁工作?这问题可不难。” “我不为任何人工作。” 达希尔瓦夸张地长叹一口气。“我们就别拐弯抹角了。你是个绅士,不擅长计谋。你也不是鸡鸣狗盗之辈。而且你是外交部情报处处长莫里斯·维泽的外甥。是他派你来的吗?” “什么?不,不是。你天杀的怎么知道他是我舅父?” 达希尔瓦皱起他完美的眉毛。“时间有限,别装傻。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受维泽之托而来?因为那封恐吓信还是别的原因?”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9 “什么恐吓信?”现在柯提斯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听都没听过什么恐吓信,我也不觉得我舅父知道我在这里。” 达希尔瓦的黑色眼眸盯着他的脸,谨慎地打量着。然后他一字一顿道:“如果你不是为此而来……你在雅各布斯达尔负伤。拉法叶的生意因此破产,而阿姆斯特朗凭此大赚一笔。这就是原因吗?你来是为了雅各布斯达尔?” 柯提斯向前一步,捏紧拳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另有目的。” “那你之前为何说我们或许志趣相投?” 达希尔瓦烦躁地耸了下肩。“我判断失误。当时是凌晨一点。原谅我无法当场看穿你的目的。” 柯提斯瞪着他。“好吧,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恐吓信是怎么回事?” 达希尔瓦不答。他观察着柯提斯,在心里衡量。开口时,他字斟句酌,往日那种阴阳怪气几乎听不见了。“柯提斯先生,我急需进去储藏室拿到那里的文件,或许比你更急切。你千万不能妨碍我或引起别人的怀疑,这点相当重要。我们两个一起行动只会加倍风险。我能不能说服你教我解决警报器,之后就让我全权处理?” “不能。” “我跟你一样能搜集信息,大概还比你熟练。也许你能告诉我你在找什么,等我找到再──” “你对武器知道什么?军事破坏呢?”那些不曾熄灭的熊熊怒火再度爆发了,“你对战争又知道什么?” 达希尔瓦抿紧双唇,“确实,我不是军人──” “我在雅各布斯达尔失去了很多朋友。他们都是好人。如果破坏英军枪枝这事有阿姆斯特朗参与其中──” “那他就犯下了谋杀和叛国罪,”达希尔瓦打断他,“他的刑罚毫无疑问是上绞刑台。事关人命,柯提斯先生。你最好三思而后行。” “我唯一需要三思的就是你。你知道些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恐吓信又是怎么回事?你被谁恐吓了吗?” “说来奇怪,被恐吓的不是我。”达希尔瓦若有所思地停顿,再次开口时,他用词更加仔细,语气却显得嘲讽。“受害者另有其人。一个,嗯,嗜好不寻常的男人。有人威胁要曝光他的秘密让他受牢狱之灾,他的血都要被吸干了,等他分文不剩,他就选择了剩下的唯一一条路。”达希尔瓦弯起嘴角,“他不是那种能坦然面对流言蜚语之人,但他也没那么软弱。他在比奇角[3]跳海前告诉了我恐吓信的事。” 柯提斯眨了眨眼,“为何告诉你?” “他是我的……朋友。”柯提斯想他应该能猜到真正的涵义。“他告诉我他是在毕哥尔摩被陷害的,他在这栋房子里干的事被用来彻底摧毁了他。他还提到了其他一些名字,其他客人,其中至少有一人也自杀了。两桩人命,而且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但那是怎么发生的?人们总在乡间别墅放纵享乐,又不是什么大事。”他还知道有些庄园早晨奉茶时会响铃,提醒客人们有十分钟能赶回自己的床上。那不是他的娱乐方式,但很多人就好这一味,而且这种方式几乎已被默许。 “放纵也是有分很多程度的,当然了。” “我想你指的是同性之间的放纵。”柯提斯不喜欢这种狡猾迂回的说话方式,主要是因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跟得上。“但你没办法光用谣言就让一个人陷入绝境。” 达希尔瓦笑起来。“你仔细检查过你的房间吗?” “什么意思?” “有任何奇怪到吸引你的地方吗?” “没有。为何会有?”柯提斯开始觉得达希尔瓦弯起的眉毛有点烦人。 “房间布局呢?” 柯提斯张口想回答,但他停住了。沿着绵长的走廊走下来,房间两两对照,彼此之间相隔甚远,但抱怨房间别扭的分布似乎是无稽之谈。这是栋现代化的别墅;他们自有现代化的设计。总之他不想争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想表达什么?” “在你房间里有面大镜子,挂在床对面的墙上。那面墙背后是佣人通道。” “所以?等等,你进过我房间?” “我的房间就在走廊对面,和你的房间布局是对称的。要是你曾拜访过我,你就会发现在我房间里床的对面也挂了面大镜子,背向佣人过道。”他给了柯提斯一个意有所指的表情。 柯提斯终于慢慢懂了他的意思,只觉不可置信,他问:“你认为那是双面镜?” “我推测每间客房里都有一面。如果你将我房里的镜子从墙上搬下来,把固定它的螺丝移开,你就能看到一个不小的孔径通往一条一端密闭的窄道,另一端则通往佣人过道。” “你肯定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除了用来放相机,如果你还能想到一个在墙上打洞后用镜子盖住它的理由,我会很感兴趣。说实在话,我就不知道起初打通这组密道还能有什么别的目的。” “呃……为了电力系统──跟暖气有关……” “也有可能。对主人家再宽容,你也只能说这不是一开始就为恐吓而造,而这是造好后,主人发现了这个潜在功能,然后才物尽其用的。阿姆斯特朗和他远离伦敦的豪宅,还有他精挑细选的客人,以及,我不知道你可曾注意到,几位秀色可餐的仆人。带我到房间那位年轻人一头金发,尤其迷人。” 柯提斯搜索枯肠,“所以这是场精心布局的敲诈?” “差不多。”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0 “为了什么?” “钱啊。”达希尔瓦说得理所当然。 “但阿姆斯特朗家已经富可敌国了!” “你知道建造这座庄园需要花多少钱吗?那座塔楼,那些从加拿大移植来的红木林,还有电力系统和供暖设备?灯具上的玻璃灯泡是为别墅特制的,订做了一大批。他们有自己的电话线路,还有水力发电机,全是为毕哥尔摩量身打造而成。只有一国之主的财富能让这栋房子维持运转。说到花钱如流水,阿姆斯特朗夫人和恶名昭彰的詹姆士也不遑多让。她对艺术界慷慨解囊——她对潦倒的诗人特别亲切——还有她的华服。詹姆士的爱马和赌金,还有他的懒骨头,他宁愿败光家产也不动一根手指。阿姆斯特朗的产业似乎足够稳健,但他入不敷出。他需要另一场战争;没有战争,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要钱。” 柯提斯皱眉,“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你有多确定?” “关于他的经济困难?我听过很多传闻了。至于恐吓信──好吧,等我找到他藏匿证据的地方就能确定了。在那之前都只是谣言、臆测和推理。但若不是心里有数,我可不会在十月来这种乡下地方。我把底牌亮给你看了,柯提斯先生。我相信阿姆斯特朗计划了一场残忍的骗局,他的恐吓信已经闹出人命。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这次轮到柯提斯检视对方的脸了。他能信任达希尔瓦吗?就柯提斯看来,他显得真心诚意。而且苍天在上,他的确需要援手。 他做了个深呼吸,“拉法叶在约一个月前来过我叔父家。” “你指的是谁?” “亨利爵士。拉法叶已经去莫里斯爵士的办公室见过他了。他被莫里斯爵士撵出去,所以就来找亨利爵士。我猜就是因为这个吧。”他举起受伤的右手,“他希望亨利爵士能说动莫里斯爵士。” “你一直都称自家长辈为某某爵士吗?”达希尔瓦好奇地打断他。 “没错,怎么了吗?”亨利·柯提斯爵士和莫里斯·维泽爵士,分别是他的父亲和母亲的兄弟们,一直以来都负责将他养育成人。柯提斯儿时,亨利爵士始终未娶,莫里斯爵士则已丧妻数十年。柯提斯从不怀疑他们对自己的疼爱,但他们的教养方式就没那么温情款款了。 达希尔瓦耸肩。“的确,为何不呢。当然了。继续说吧。” 柯提斯有些不悦,他察觉到对方话里藏针,只是不知道原因。但达希尔瓦已经开始抽动手指,似乎在催促他,于是他回到正题。“当时亨利爵士在非洲,而我在家,所以拉法叶就跟我说了。他人已崩溃,滴水不沾、胡言乱语,我也不知实情,要说他就纯粹是疯了,也不算牵强。反正莫里斯爵士必然是这么想的。但拉法叶说是阿姆斯特朗蓄意搞垮他的工厂,他说阿姆斯特朗在新出厂的枪枝中动了手脚,为了在他破产时分一杯羹。” “你为何觉得他的言论可信?” “我不知道可不可信。他相信他的两名心腹,工头和记账员,被阿姆斯特朗收买来陷害他。他说他们人间蒸发了。我确认过,两人都被家人通报失踪。” “你认为他们怎么了?” “毫无头绪。拉法叶怀疑有人从中作梗,但他也不确定。假设推测属实,他们也许是卷款潜逃了。” “如果我教唆某人犯下高度叛国罪,事后我大概会杀人灭口。”达希尔瓦若有所思道,“但要是我自己犯下高度叛国罪,我肯定逃之夭夭,所以谁也说不清楚到底真相如何。拉法叶呢?有人说他死了吗?” “在我和他谈过的两周后,大概是几周前,他在泰晤士河被发现。看起来像撞到头摔进河里的。” “撞到头。”达希尔瓦重复着。 “没错。” “有人怀疑过是其他人帮他撞到头的吗?” 在读过验尸报告后,柯提斯曾怀疑过。他因为达希尔瓦持有相同想法而感到一阵宽慰,大松了一口气。“看不出来了。尸体过了好几天才被打捞上岸。验尸官判定是场意外。” “他刚想透露点消息就头破血流沉在河底。”达希尔瓦做了个鬼脸。“所以你来这里是为了查清楚,你那天听到的话有几分属实,那些话到底是精神失常之人的盛怒之言,还是一位被陷害、甚至被谋杀的男人发现的实情。好吧,既然我们已知道彼此的立场,那我们达成共识了?” 从表面上看来,这想法并不吸引人。但仅靠一人之力,柯提斯不可能找出任何线索;相反达希尔瓦似乎目标明确,至少他会开锁。柯提斯需要让那些门敞开,他得知道究竟是叛国阴谋害他失去了朋友、事业和人生志向,还是仅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事实上,他还得知道达希尔瓦对房内镜子和那几桩人命的推论是否正确,因为若答案是肯定的,无论阿姆斯特朗在其他方面有罪与否,他都该被施以鞭刑,而且柯提斯会确保他受到制裁。 柯提斯不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以现况而言,达希尔瓦这种人能派上用场。况且,虽然他早已知晓达希尔瓦阴柔的外表下隐藏着敏锐的洞察力和聪明的头脑,现在看来,他不但有不少勇气,甚至还有一丝高贵的情操。柯提斯一想到自己之前或许对他抱有刻薄的成见,就感到坐立难安。 “没错。我们达成共识了。” 他没多想就伸出了右手。达希尔瓦握住了,没有因为他手上的残缺露出任何不适。他握在柯提斯伤疤上的力道很轻,但绝非他们初次握手时那般软弱无力。 “好吧,我们继续,”达希尔瓦道,“处理图书馆里的警报器需要什么工具?” “钳子和电线。别墅里有多的,阿姆斯特朗昨天带我参观过工作间。这个交给我处理。” “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凌晨一点图书馆见?我很期待这场幽会。” [1]Folly,此处西洋园林里常出现的装饰性建筑,多为伪哥特风格塔楼、伪罗马寺庙等,此处与下文的“荒谬愚蠢”双关,该处的原文亦是folly,指愚人愚事。 [2]伦敦市中心一地,昔日曾是著名男性卖春场所。 [3]BeachyHead位于英吉利海峡岸边,为一处白岩组成的海岸悬崖,是英国著名的旅游胜地。 第四章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1 再回到别墅聚会时,他的心境已然和之前大不相同。午餐间蓝布顿太太和格雷林太太向他打听了更多他叔父的事迹;一如以往,那位高大英俊的探险家的传奇故事给他整个家族添光加彩。柯提斯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这些千篇一律的问题。 在塔楼的一席谈话现在都显得不太现实了,尤其是看到达希尔瓦又装出一副阴柔美学家的样子,阴阳怪气,花言巧语,让女士们咯咯发笑、男士们白眼翻到后脑勺。他居然真答应了和达希尔瓦连手设计他们的东道主? 达希尔瓦会是正确的吗?在座到底有谁会被敲诈?肯定不会是蓝布顿夫妻,他们可是阿姆斯特朗夫人的亲族。格雷林家?他们倒是富有,而且柯提斯总觉得格雷林夫人的眼神不太正经。卡鲁斯小姐?不太可能。难道阿姆斯特朗想敲诈的是他?他有什么把柄? 午餐结束后,他躲到无人的图书室避开邀他活动的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和献殷勤的格雷林夫人。图书室收藏的通俗小说里,还囊括了许多埃德加·华莱士和菲利浦斯·奥本海姆[1]的悬疑小说和情色小说,故事里头净是正直高贵的间谍、神秘的外国人和挑逗的花蝴蝶。柯提斯也喜欢这种小说,但现在他无心阅读。身为所谓正直的间谍,在他看来,就是整天鬼鬼祟祟、恩将仇报,和正直丝毫沾不上边。而附近唯一神秘的外国人就是达希尔瓦。他也最可能是毕哥尔摩里挑逗的花蝴蝶,平心而论。 如果是奥本海姆笔下的故事,达希尔瓦就会是个反派角色。柯提斯现在倒希望他是坏人了,他不想发现休伯特爵士其实是个恐吓犯,或甚至是个害他失去手指、害乔治·费雪丢了命的叛国贼…… 他在怒火复燃前拉回脱轨的思绪,强迫自己继续观察书架。他一本本浏览过去,突然间,一个印在书脊上的名字攫住了他的目光。 他抽出一本薄诗集,素灰色封面上印着那个名字——《鱼塘:丹尼尔·达希尔瓦诗集》 他倒要好好读一读。 柯提斯挑了张舒适的皮椅坐下,随意翻开一页。几分钟后,他充满疑问地翻回到第一页,从头开始读。 他不是会读诗的人。他能忍受丁尼生[2]的短诗,他也喜欢那些让人热血沸腾、脍炙人口的诗,譬如《不可征服[3]》,还有里面有句“奋起!奋起!勇往直前[4]”的那首诗,即使切身体会后,那些“被鲜血染红的沙土”的诗意不再,但还是让他难以忘怀。在南非时,有些战友会在漫漫长夜中朗诵吉卜林先生的作品,都是些琅琅上口的有趣诗集,有正经的押韵——达希尔瓦说得好像押韵有什么不好似的——节奏强烈,粗人也能读出乐趣。 可达希尔瓦的诗不一样。 它们大多为断简残篇,甚至难以成句。它们……意有所指,显而易见,但只字片语彼此缠绕又挣脱,指向柯提斯无法看清的尽头,只留下沉甸甸的深意让他心烦意乱。诗中充满了鲜明的意象,编排别出心裁,但和柯提斯对诗的模糊印象不同,这些诗篇无关天籁或美景或鲜花。它们字里行间满布破碎的玻璃和水——浊水——身覆鳞片的生物在暗中潜行。似乎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意象能被视为一切的答案,它就在深渊里,但柯提斯无法断言那是什么。它身上的鳞片倏忽闪过,发出黯淡的晶光,灵活地滑近一只掉以轻心的手,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它其实流连不去,总在你鞭长莫及之处等待。 他又翻回开头读序言,那是一段献给“韦伯斯特”的引文。 当我凝视花园里的鱼塘 我仿佛看见张牙舞爪的暗影 意图将我击倒 当他再次从书中抬起头时,达希尔瓦正斜倚在书架旁看着他。 “我,这个,”柯提斯支吾着,随便哪个偷读诗被抓个正着的英格兰人都会像他现在这般尴尬,“我只是,呃,随手拿起来读读。”他想知道那男人站在这多久了,还有他怎么能来去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诗就是给人读的,”达希尔瓦接过他的话,“我就不问你的意见了,免得让你更害臊。” 一般而言,对诗集发表意见是柯提斯最不乐意做的事,但他这句话可说得真是伤人。他也许不是饱读诗书,但也并非一字不识,而且黑水中的扬尘依旧占据着他的心绪。 “我没读懂。我敢说它就不是给人读懂的。”他见达希尔瓦垂下眼,在对方准备攻击他的文学造诣之前,他又道:“事实上,它让我想到秀拉。” 达希尔瓦的表情不解。“想到——?” 他总算绊住了那个聪明人一回,柯提斯颇为得意。“印象派画家秀拉[5],”他解释道,“一个用色点作画的家伙。” 达希尔瓦眯起双眼,“我知道秀拉是谁。为什么我的诗会让你想到秀拉?” 有那么一秒,他的脸上显现出一抹防卫之色,不如以往那般自视甚高,那瞬间柯提斯想到,要是他自己写了诗,肯定也不想被别人批判。尤其是这种似乎能挖掘出作者心灵深处的碎片的诗。他不知道《鱼塘》道出了关于达希尔瓦的什么,但出于直觉,他觉得这本诗集饱含着对方坚硬外壳下的敏感脆弱,那些会因外力而颤抖蜷缩的部分。 “秀拉的画,”他边揣摩自己的想法边道,“如果你仔细看它们,整张画就只是一群色点,像是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噪声。要等到你退后,站得够远,它们才能汇集为一幅全景。这也是我对它的想法。”他瞧了眼手中的书,补充道:“我猜我需要退得更远才能看懂它,可能得退到曼彻斯特吧。” 达希尔瓦看起来有一瞬间的惊讶,然后他的脸就被笑容点亮了。那或许是柯提斯在他脸上看过的第一个真诚坦率的表情,结合了惊讶、兴味和愉悦的神色让他立刻生动起来,祛除了世故的伪装,他也显得更加年轻。一个不请自来的念头造访了柯提斯的脑海:卡鲁斯小姐说得没错。丹尼尔·达希尔瓦确实相当英俊。 “这是我近来听过的最中肯的分析,”达希尔瓦道,“你应该去为《新纪元[6]》撰写评论。” 《新纪元》是那种深奥的当代社会主义期刊。柯提斯长这么大翻都没翻过,不过这一点不用他说,达希尔瓦肯定已经猜中了。“噢,高攀不起,”他回道,“也许《男孩子自己的杂志》会需要一个诗评专栏。” 达希尔瓦大笑出声。“说得好。‘专文教学:一次性学会童军结;战时惊悚故事;还有和戈登将军[7]一起写十四行诗。’” 柯提斯也笑了。“‘解构:男孩冒险深入片段主义群体[8]’。” 达希尔瓦不雅地用鼻子哼哼,肩膀笑得抽动。柯提斯很开心自己能和对方的急智势均力敌。他在聚会上还没见过任何人让达希尔瓦这样开怀。 他表情和缓,达希尔瓦也向他微笑,可是渐渐地,那笑容隐去、变质,现在它不再显得孩子气了。它变得……更亲密。仿若邀请。尽管柯提斯不擅此道,他也能看出来那双停在他身上的黑眼睛正在打量他,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在他全身游走。 他正和一个喜欢同性的家伙独处一室,而且那男人正看着他。 柯提斯说不出一个字。 达希尔瓦的嘴角勾起一个神秘的微笑,像在享受一个没人听见的玩笑。“你知道,”他向前撑了一把,站直了原先斜倾的身体,而这时门被打开,他迅速朝那里看去。 “终于找到你了,柯提斯。”霍特和阿姆斯特朗吆喝着走进来,“打一场台球你看如何?” 两人都将达希尔瓦排除在了邀请之外,但他早已先一步晃到另一边书架,和平时一样动作迅速,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仿佛注意不到在场所有人。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2 “那是什么鬼东西?”阿姆斯特朗指着柯提斯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书质问他。“一本诗集?天啊,你不可能读这种废物,对吧?《鱼塘》?”他大声念出来,声音充满鄙视。“什么垃圾——噢,我就说,”显然,他认出作者的名字了,“我们来瞧瞧。” 假如柯提斯想旁观霸凌,他大可以回学校看个够。他撑着扶手站起身来,在阿姆斯特朗来得及翻开前就把那本书从他手中抢了回来。他一瘸一拐走到归位,膝盖因为久坐而一阵僵硬。他不耐地伸展着自己的腿。“如果你想打球,那就来一局吧。” ***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还是逃避凌晨一点钟的到来,也许两者皆有。带着一身疲倦早早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需要摆脱那些台球、桥牌、惠斯特牌,玩什么都好,一局接着一局不厌倦的年轻男人。他穿着整齐地躺在床上。占据了墙壁一大半面积的镜子让他坐立难安,空洞的镜面俯视着他。 此刻后方有谁正在观察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但他不由自主想起当晚稍早时突然出现在他房里的美丽侍女。是巧合?还是她的确在等他?或者要是格雷林夫人挑逗的笑容引起了他的兴趣呢?那时会有人暗中观察这一切吗? 楼下的聚会在十一点半左右解散。到了十二点四十五分,整栋房子只剩寂静。柯提斯多等了几分钟便出发了,得在紧张坏了事之前行动起来。他在深蓝色睡袍下穿了一身黑衣黑裤,手里揣着夜灯,口袋里装着电线,尽可能无声地溜下楼去。 他检查了储藏室的门,确认他计划架起的电路能用。他在图书室里紧张不耐地等了几分钟,不确定自己是该不等达希尔瓦到场就动手,还是该继续留在这里。如果这是一场骗局怎么办?也许他不该信任达希尔瓦?要是他的主人下楼来撞见他,在这里——他想到这点,打了个冷颤。 大厅和通屋的时钟齐齐敲下一声钟响,而后那道门轻呼出一道空气滑开。尽管柯提斯已全神贯注,达希尔瓦溜进来的脚步声仍难以听见。 达希尔瓦先关上门才打开手电筒。“你,“准备就绪了?很好。我先开锁还是你先施展你的电力魔术?” “你能在不开门的前提下撬开锁吗?如果可以就那么办。别打开它,一丝缝隙也不行。” “了解。你注意大厅动静,留心听。” 柯提斯点头,把夜灯交给同伙。他在暗中站哨,一边听着过道传来的声音,一边观察达希尔瓦双手在门锁周围的微光中熟练精准的动作,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一声轻微的喀擦声。 “接下来看你的了,”达希尔瓦轻声道,“我来把风。” 柯提斯和他交换位置,在这位灵敏的同伴身旁,他感觉自己就像头巨兽。不过片刻,他便成功用从工作间拿来的电线延长了整个电接点,还顺手拿了锡灰做了接合,以确保线路没有中断。 “那是什么?”达希尔瓦在柯提斯耳边发问,弹在他的脸颊的呼吸让他差点跳起来。 “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嘶声喝道,“你就不能出点儿动静吗!” “还真不行。这是什么?” “我加了段电导线,希望在开门后也能保持通路。这条线的长度足够在我们打开门时维持连结。注意别扯脱它就行。” “懂了。你,呃,‘希望’?” “我不能保证另一侧没有其他装置。” “啊。好吧,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能进去了吗?” “小心点。” 达希尔瓦拉开储藏室的门,柯提斯接过手电筒仔细观察导线接点,直到门将电线扯到极限。没听见警铃声,他松了口气。 “干得好,”达希尔瓦喃喃道,“没问题了。进来吗?” 他从门缝钻进去。柯提斯,尽管魁梧得多,也勉强通过了。他关上身后的门,将夜灯的围挡全部拉开以看清眼前景象。这是个无窗无门的小房间,几把堆叠起来的椅子,一张桌子,以及一座大型木柜。他试着拉开最上层抽屉,锁住了。 “借过。”达希尔瓦拿了根细小的金属物件插进锁孔,轻轻转动,里面几乎立即就传来喀答一声。他拉开那层抽屉。“你负责这层,我检查最下面的,中间会合?” 柯提斯点头。达希尔瓦拿出第二支手电筒,然后关上了夜灯,如此,照明便仅来自两人手上的光源。他随意蹲下,拉开最下层抽屉。 在脚边的达希尔瓦让他有些别扭,柯提斯开始翻阅那些陈列的档案。只用数秒他就发现了一叠照片,他抽出一张,嘴里发干。 “你瞧。” 达希尔瓦从柯提斯身边直起身,借着光源看那张照片。 “好吧,如果有人想敲诈这位女士,有这就足够了。把它物归原处吧。” 柯提斯把照片放了回去。达希尔瓦已经在翻找另一个文件夹了,柯提斯很快明白,刚才的发现不只是他的新手运。每个文件夹里都有秘密。他皱眉打量着那一系列黑白影像,有些过于模糊,但都捕捉了欢愉或堕落的瞬间。 “天啊!”达希尔瓦抽出一张令他胃里打结的照片,他低声嘶喊着,“别看了。” 达希尔瓦没照办。他还盯着照片细瞧,柯提斯瞪着他。“看在上帝的份上。我认识他。他是我在牛津的校友,低我几届。别看了。” “哪一个?” “那个……在下面的。”那人四肢着地,表情因痛苦或欢愉而扭曲,肩膀被跪在他身后的壮汉紧紧掐住。 “他是谁?” “不关你的事。”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3 “别这么蠢。他是谁,或着说重点,他是什么身份?”达希尔瓦的语调没有一丝轻慢,似乎刻不容缓。 “他在外交部工作,”柯提斯不情愿地回答,“次长级人物。” “真讽刺。”达希尔瓦言简意赅,“因为他在照片里也是居于首长下,或者至少是位外交官之下。后面那个金发男人是普鲁士大使。” 柯提斯凝视着那个发色极浅的普鲁士人,他粗暴掌控着另一个男人的姿态被如实保留了下来。悖德的张力让他感到一股陌生、霸道的焦虑。“我不认为一个在外交部工作的男人应该和一位普鲁士外交官有这种关系。” “我也不认为。”达希尔瓦把照片放回原处,开始翻下一个文件夹,“这儿还有。” 柯提斯难以置信地抓起那张照片。“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人我也认识。他和我同个学院。我们还是同个俱乐部的。” “说起来他也和我同去几个俱乐部。不太谨慎啊,他不是个王室侍从吗?”柯提斯点头。“一点儿也不遮掩。另一个家伙的脸倒看不见。”侍从显然正挺进某个男人的身体,但承受者将头埋在被单里。达希尔瓦皱起眉。“金发。我怀疑是那个热心的仆人。” “那个叫韦斯利的?”柯提斯试着回想,“很有可能,我想是的。” “而且——噢,你瞧。” 柯提斯看向达希尔瓦递出的照片,一个正乐在其中地被享用的女人与她的狩猎者——一个肩上有‘Y’字形疤痕的男人。他不认得她,但等他的目光从男人的身体移到脸上,他才张口结舌,“这不是蓝布顿吗?” “没错,而且……”达希尔瓦从上层抽屉再次抽出第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被剪裁过,男人颈部以上没有入镜,但达希尔瓦指着他肩上具有标志性的疤痕。“看来这也是同一个人。蓝布顿先生可是扮演着重要角色。” “休伯特爵士总不会连自己的大舅子都要敲诈!” “你怎么知道蓝布顿是被敲诈的那方?说实在话,你怎么确定休伯特爵士是唯一主犯?看看这些,柯提斯。”达希尔瓦向那些装满档案的抽屉一挥手,“你在里面认出几个牛津校友?和你同级甚至更年轻的?” “三个。”其中两个和男人一起被拍到。第三个男人在天主教会的神职工作顺风顺水,照片中他正和一个年轻丰满的女人交媾,这可对前途没什么帮助。 “这屋子里有谁也读牛津、只低你几届?谁会听过那些校园传闻?谁最适合邀请那些优秀男人来打猎,和他的爸爸认识一番?”达希尔瓦恶意地装出上流阶级的腔调。 “你该不是指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吧。” “看看这些组合。动动脑子。詹姆士邀请年轻男人,他们的事业正平步青云,这些勾当一旦被揭发他们就会失去一切。苏菲则在女士中挑选。女人说三道四,她能打听到谁婚姻失和,谁又来者不拒。他们锁定目标,主动出击;而那些家仆,或她迷人的兄长,或那位天杀的普鲁士外交官就负责实际行动。这是个家族企业。” 柯提斯心里千头万绪,他拿着手电筒,达希尔瓦迅速翻找其他层抽屉。那里头有更多照片,都是他不认识的人,甚至有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目测不超过十二岁的女孩,还有一捆文件。达希尔瓦翻阅到一半,柯提斯突然抓住他的手。 “怎么了?” 柯提斯往回翻到刚刚吸引他视线的那页档案。他抽出一张设计图,画面熟悉得刺眼。他死死盯着它,太阳穴因充血而抽动。 “这是什么?” 柯提斯舔了舔嘴唇。“这是拉法叶的来复枪设计图。”他深吸一口气,继续翻看放在一起的文件,一张张仔细审视。“拉法叶工厂的平面图。更多型号的枪支。还有——”他停了下来,艰难地吞咽,递出手中的纸张,“这是我在雅各布斯达尔用过的左轮手枪。” “喔天啊,”达希尔瓦轻声道,“柯提斯……” “为什么阿姆斯特朗会把这些锁起来?除非——” 这些文件藏在塞满恶行的密柜里,只能代表一件事。雅各布斯达尔的枪枝爆炸并非意外,工厂生产的枪被人为破坏过。休伯特·阿姆斯特朗爵士谋杀了柯提斯的战友弟兄,他的士兵,他的朋友;他等于亲自扣下了扳机。 那些文件在他手里抖得哗拉响。达希尔瓦轻轻将它们拿走,“我很遗憾。” “阿姆斯特朗背叛了我们。为了个人利益他不惜让我们下地狱。” “小声点。”达希尔瓦握住柯提斯颤抖的手腕,他举起手电筒,让两人的脸被照亮一部份。“这一定难以承受,我没办法想象你现在有多愤怒,但你得保持冷静。” “我会杀了他。”柯提斯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你得和刽子手抢这份差事了。战时蓄意破坏英军行动?肯定是叛国罪。” “天啊。”柯提斯在黑皮革手套里把那只残缺无用的手紧握成拳。“我住在这畜生的屋檐下。吃他的食物,当他的客人。”他想把在这吃的每一餐全部吐出来。他想把休伯特爵士拖下床打他个满地找牙。 “我们会让他付出代价。我向你保证,柯提斯,我们会看到他不得好死。但别现在就被仇恨冲昏了头。”达希尔瓦凝视着他,直到柯提斯僵硬地点头。达希尔瓦细长的手指稳定地搭在柯提斯的手腕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放手回到抽屉前。 柯提斯站在原地,试着控制窜遍全身的怒意。他之前还没完全相信拉法叶,他采取行动只因他不可能袖手旁观,但现在,真相已无庸置疑。阿姆斯特朗阴谋的全貌在他心里展开:死的死,残的残。乔治·费雪迷惘的脸。他自己空洞无望的未来。他再也无法追求军旅生活、高远志向、生死之交。这些都是为了用电力点亮休伯特爵士的豪宅,为了让阿姆斯特朗夫人有华服可穿、让詹姆士有骏马可骑。 “简直丧心病狂。”达希尔瓦压低的声音清楚地响起。 柯提斯从铺天盖地的怒火中回过神。“怎么了?” 达希尔瓦把一份文件甩到他眼前。柯提斯定睛一看标题:内部机密。“这是外交部的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去问你那个屁股夹着普鲁士人的老同学。”现在达希尔瓦动作加快,手指迅速翻找那些出自打字机或手书的纸张。“不好。告诉我,身为一个军人,你觉得这像什么?” “军队补给计划。”柯提斯不得已看了一眼;这些文件都盖着最高机密戳记。“搞什么——?阿姆斯特朗怎么拿到手的?”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4 “你以为怎么拿到的?”达希尔瓦气道。 “外交部的人。恐吓信。难道阿姆斯特朗在贩卖国家机要?”一个念头几乎将他击垮,后颈寒毛直竖。“今天早上你说他需要另一场战争。” 达希尔瓦做了个深呼吸,将文件都装回文件夹,把他们刚才抽阅的部分排列整齐。“我们先离开这里。东西收好,别留痕迹。而且你不能吐露一个字。在我们逃出这栋别墅前,我不管你多生气,今日所见所闻都要保密。这个橱柜里的证据足够判阿姆斯特朗五次绞刑,但我们还在他们家里,寡不敌众,孤立无援。” “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认真?”达希尔瓦嗤声道,“严重叛国?国家机密?拉法叶求援后陈尸河底?噢,该死。他们何时邀请你的,柯提斯?在拉法叶去找你之前或之后?” “之后。”柯提斯警觉地打了个寒颤。“但亨利爵士是休伯特爵士的同学,我是他侄子,这邀请不算突兀……”虽然当时他的确实认为邀请来得正是时候。“你认为他们邀请我是为了打探我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这里面还有其他事情。拉法叶不是唯一一个头破血流在泰晤士河被发现的人。” “什么?” “还有一个受害者。他怒火中烧,曾考虑公布一切,将恐吓信交给有关当局。不久他就失踪了,几天后他的尸体在河里被发现,头上破了个窟窿。肇因是失控的拦路抢劫。法医断定的结果。” “上帝啊。你认为——” “没错。”达希尔瓦嘲弄道。“从水里捞起来的拉法叶和恐吓信的受害者,再加上两个消失的人?听起来像巧合吗?” “不,”柯提斯沉重道,“不是巧合。” “我想阿姆斯特朗家的人为了保守他们的秘密不惜杀人,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如果我们把这些信息带出去,他们就要人头落地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知道些什么,除了把我们杀了灭口还有什么选择?只要我们还在这栋房子里,他们就占上风。如果你不能保守秘密,我们就和死了无异。” 柯提斯皱眉。“你认为我们得对付多少人?只有阿姆斯特朗一家,还是——” “再加上一些仆人。我觉得人力少了没法布置这种阴谋。或许人多口杂,但——” “你知道他的家仆里有不少人是军队出身。”柯提斯道。 “我本来不知道。”看来达希尔瓦并不乐意听到这消息。 “休伯特爵士的长子马丁死于第一次布尔战争。为了缅怀马丁,战后休伯特爵士尽可能照料原先和他一个连的本地军人。他昨天才跟我聊过。”他向柯提斯絮絮叨叨马丁是多么备受疼爱,聪明伶俐,令人怀念,在父亲的回忆里活脱脱成了一名英雄。仿佛其他死于雅各布斯达尔事件的男人都没有以泪洗面的父亲。“退役津贴不够维持生活,而这里环境比工厂好得多。这些男人受过训练,志在效忠,他们会不会愿意为他杀人……” 达希尔瓦蹙眉,“我看我们还是避免知道答案为妙。别被逮住。” “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擅长装聋作哑。” “那就学。我们必须把这些文件移送法办,被埋在红木林下的墓穴里可干不了。直到我们能离开前,你都要表现得一如往常。跟阿姆斯特朗玩几局台球,跟休伯特爵士聊些军中事迹。” “我收到的邀请是两周参访,”柯提斯道,“我没办法在这毒蛇窝待上两周,还——”还得和谋杀了他战友的男人一同寻欢作乐。这个念头让他无法忍受,光是想想都像同流合污。 达希尔瓦的目光紧紧跟着他。“你不必待在这。我会尽快把你送出去,不让任何人起疑。交给我,柯提斯。我来想办法。” 柯提斯点头,对那双黑眼睛里饱含的理解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感激。“我……实在是,谢谢你。” “等我想到办法再谢不迟。明天再讨论,我们已经在这停留太久了。”他说话同时关上最后一个抽屉,用金属片锁好柜子,收起他的手电筒。“好了,我们走。” 柯提斯转身把门推开。而在另一侧,导线从电接点上的锡灰断开了。室内突然大放光明,刺痛着他们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还有那依稀可闻的,是在别墅某处响起的警铃。 [1]EdgarWallace,英国小说家,各类著作销量超过5000万本,是20世纪最高产的惊悚小说家之一;后一位E.PhillipsOppenheim,亦是英国小说家,以类型小说闻名,著作亦颇丰。 [2]AlfredTennyson,英国十九世纪的桂冠诗人,在世时就获得了极高的声誉。诗作题材广泛,想象力丰富,词藻华丽。 [3]英国诗人威廉·埃内斯特·亨利(WillaimErnestHenley)的名篇。 [4]出自英国诗人亨利·纽伯特(HenryNewbolt)的诗作《生命火炬》(Vita?Lampada,1892),下句“被献血染红的沙土”亦出自本篇。 [5]Seurat,十九世纪法国印象派画家,其画作特点是以纯色彩点构成风景画面。 [6]TheNewAge是创立于1杂志。 [7]GeneralGordon,查理·乔治·戈登,英国陆军少将。曾随英法联军来到中国,后因协助朝廷与太平军作战,获得慈禧太后封赏黄马褂而得到“中国人戈登”之绰号。 [8]Fragmentalist,此处应指文学里以小见大、印象派式的片段主义,从上文看,达希尔瓦应是片段主义者。 第五章 “该死,”柯提斯简直难以相信自己方才干了什么。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5 达希尔瓦静立了一秒,接着他将柯提斯推进图书室,自己也跟着出来,顺手关上身后储藏室的门。“把夜灯藏到的后面。快点,伙计。” “我们不该跑吗?” “别跟我争。”达希尔瓦把导线和锡灰从门框拆下来塞入口袋,接着跪在锁孔旁,小心翼翼地捣鼓他的撬锁棍,看得人急疯。“把你的上衣脱了,扔到椅背上。现在就脱。” 柯提斯对自己羞愧又愤怒,虽然对急迫的指令感到不解,他还是照达希尔瓦所说,用睡袍盖住赤裸的胸膛。奔跑的脚步声已隐约可闻,有好几个人正迅速接近这里。 “过来这边,快点。”达希尔瓦站起身背向储藏室的门。柯提斯走过来,达希尔瓦急切道,“别打我。” “什──” 达希尔瓦攥住柯提斯的睡袍,一把将他拉了过来,然后吻上他的嘴。 有一秒钟柯提斯完全无法反应。因为突发状况、恐慌、困惑、对自己的怒气和对他阴险主人的怨愤,再加上正值深夜,他的思绪早已成了一团乱麻,现在又增加了抵在他嘴上的坚实双唇带来的刺激,后脑勺上的手抓着他的头发迫使他的脸往前靠,对方的胡茬刮在自己脸上。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达希尔瓦凌厉地在他脚踝踢了一脚,让柯提斯几乎往前跌在他身上,紧接着大灯亮起,刺目光芒使他惊慌失措。 达希尔瓦推开柯提斯,力道大得让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他转过身,有三杆枪对着他。 他直觉想反击,可手无寸铁和寡不敌众的危机感压过了一切念头。他浑身紧绷,衡量眼前的局势。 三个穿着寝衣的男人。一个是俊俏的仆人韦斯利;另外两人年纪较长,姿态都盖着不容错认的军人戳记。三人都将武器──阿姆斯特朗出产的最新型号重型霰弹枪──扛在肩上蓄势待发,三把枪都瞄准柯提斯。年长的两人全神贯注对着他,韦斯利却向柯提斯肩后瞟,他的双眼慢慢睁大,憋回了一抹笑意。 两方彼此对视,度秒如年。柯提斯判断对方目前不准备开枪。 “把枪放下,”他吩咐道,“尽忠职守,但没必要。达希尔瓦和我只是在──”他边说边指向达希尔瓦,并往旁边看了一眼,接着下文就在他喉咙里干涸。 达希尔瓦背靠着门,腰胯挑衅地往前挺着。他的眼神迷蒙,黑发凌乱,微红的双唇张开,仿佛被彻底吻过。丝制的睡袍敞开着,显露他平滑、赤裸的胸膛,以及让柯提斯没法不注意到的深色乳头,其中一个──喔天啊──穿着一枚银环。 他的样子难以想象地下流。看起来像有人正准备就在那门上操他,而他会欣然接受。 有人,而在仆人眼里很明显那人是谁。 柯提斯感觉热血往脸上冲,他强迫自己转开视线,回头面对枪口。 “把枪放下。”他试着用命令的口吻道。 “请您谅解,先生。”其中一名年长的男人木然道。他将枪口略为下移,只是为免遭人非议他拿枪对着客人。然而柯提斯并未因此放心。“有警铃被触发了。您刚才是否靠在这扇门上了?就算只碰到一点,先生?” “这扇门啊,”达希尔瓦重复道,他的嘴角弯起一个神秘的微笑。“是──啊,也许轻轻碰了下。这就让警铃响了,是吗?” “也许是的,如果您使劲靠上去。先生。” “或者是其他人──”韦斯利揶揄,并且打算将枪放下。头发斑白的男人警告性地低叱了声,韦斯利的笑容便消失了,他咕哝道:“抱歉,马尔奇先生,”他重新将枪举起。柯提斯本想命令他放下枪,但一想到对方若拒绝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只好作罢。 “真是不巧的意外,”他道。他理应多少协助一下达希尔瓦机智但荒谬的即兴演出,但羞耻感和视线边缘袒胸斜倚的男人令他如鲠在喉,说出这些字眼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如果造成了你们任何不便,我很抱歉。” “先生,”马尔奇一脸漠然,“请借过。”他边说边朝储藏室走过来,他将枪口压低,但仍维持在准备姿势,达希尔瓦不得不挪开让路给他,不过他也不打算道歉。另外两个男人在原地等待,武器依然高举。 马尔奇试着开门,确认它仍是上锁状态,他瞧着门锁皱眉。“不应该啊。”他小幅度推了把,又大力摇了几下。“看起来没有松掉。问题是警铃为什么会响?”他再次转头看着柯提斯,目光审视。“这儿没有其他人了,是吗,先生?” “我得说,现在这样人就够多的了。”达希尔瓦的语气轻快嘲讽,没有一点羞耻或罪恶感的痕迹。“还有点太多了呢,所以我要失陪了。把各位,嗯,从你们的床上吵醒,我倒的确该请求你们的原谅。”他忽闪着长睫毛向韦斯利短暂甩了个媚眼。“我也该回我自己的床上了。或其他哪个人的床。来吧,亲爱的。”这是对柯提斯说的,附带一个促狭的笑容。 马尔奇打量的目光被达希尔瓦无视,于是他向两名下属点了点头,“韦斯利,普雷斯顿,护送两位先生回房间。” 达希尔瓦轻拍柯提斯的手臂示意他跟着自己,他走在前头,穿过廊道和主阶梯,臀部左摇右摆。柯提斯跟在后头。直到离开房间他都能感觉马尔奇怀疑的眼神,另外两人的视线则一路尾随他上楼,沿着走廊经过玻璃箱里鸟类猎物的尸体。那些枪枝指向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存在感逼人得几乎像是切实地戳在他背上。他颈上寒毛直竖。 仆人们停在东边走廊的路口,无声地看着他们朝黑暗的走道前进,最后停在两间相邻的卧房门前。柯提斯打开他的房门,点亮灯。 达希尔瓦推他进去,用鞋跟把门踹上,接着低声开始针对柯提斯的智商、才能、性癖和家世不留情面地一通评价。以一个诗人而言,他的用词和街头小贩相差无几。 “我都知道,”柯提斯在达希尔瓦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时才接口,“我蠢得该死。我完全忘了警报器。要不是你脑筋动得够快,我们就完蛋了。” “我们还没脱离险境。你听。” 柯提斯听到了,那是一阵非常轻微的动静,但不是从门外传来的。声音来自墙的另一边,挂着镜子那侧墙壁后面的秘密通道。他听到一丝极小的摩擦声。 “他们来观察了,”达希尔瓦的声音低而紧绷。“我不确定马尔奇是否相信我。你太像个天杀的军人了。该死。” 柯提斯绷紧了下巴。是他害得他们身陷险境,他得救他们出去。他将音量控制得极低,转身背朝镜子以免唇语被读去。“要是真得正面对峙,我在衣柜里有把韦伯利转轮手枪。你有武器吗?” “我不使枪。你认为我们能杀出重围?” 两个武装男人正在观察他们,还有一个等在楼下。他的左轮手枪还在包里、没装弹匣。就算逃出别墅时身后无追兵,他们还得穿越三十里陌生险恶的野地,而且达希尔瓦可不是他会选择并肩作战或突围的伙伴。“机率不高,”柯提斯承认,“但要是──” “要是真得正面对峙,我们就输了。也许我们能逃出去,但那些证据会从此不见天日。”达希尔瓦迟疑片刻,“噢,去他的。上床去。”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6 “什么?” 达希尔瓦的一只手缠上他的脖子,边给他一个挑逗的微笑,边用一只脚勾住他的脚踝将他往后推。柯提斯一个趔趄,重重坐在床边。 达希尔瓦脱掉睡袍,衣服滑落时发出一道丝绸摩擦的声响,他光裸着上半身站直,那枚小小的圆环在他的深色乳头边闪着银光。 “你在搞什么鬼?” “笑一个,我们可是正被观赏着呢。”达希尔瓦跪下来,将柯提斯的睡袍拉下双肩。“试着享受就好,我来干活儿。” “活儿?”柯提斯哑声问,“什么──?” “如果他们认定我们在作戏,认定你发现了那个该死的柜子,我们就得送命了。”达希尔瓦将嘴靠在柯提斯颈边,朝着他耳里道:“所以我们要做得更逼真,明白吗?或者,”他的一只指头顺着柯提斯的胸膛蜿蜒而下,“你可以像袋土豆一样坐在这儿,让他们认为刚才在图书室你并不是在非礼我,然后带着霰弹枪回来。”他朝上看去,头歪成一个勾引的角度。“你有更好的主意吗?因为我没有。” 柯提斯根本没有任何主意,因为现在达希尔瓦的手已经摸上他腰带了。他的喉咙发出一声抽噎。 “只是张嘴而已,男的女的都一样,”达希尔瓦轻声道。“来吧,你在学校也这么干过,不是吗?就假装你还在伊顿。” “你不能这么做!” “那你有什么替代方案吗?” 柯提斯没有半个替代方案。达希尔瓦跪在他身前,黑眼睛眨啊眨的,那枚不可理喻的银环随着他胸膛上下起伏而闪烁,他灵巧的手游走在柯提斯的腰带和他肿胀的胯下之间。 “如何?” 柯提斯摇头,动作微乎其微。他不确定自己拒绝的是什么。 “那就躺下,为英格兰献身吧[1]。”达希尔瓦将他的长裤往下拉,而柯提斯微微抬腰,允许对方将布料抽走。他紧闭双眼,感觉达希尔瓦的手在内裤纽扣上动作,手指轻巧地拂过他的阴茎前端。 “噢天啊。” “放松,”达希尔瓦咕哝,“我不会咬人的。”话音刚落,柯提斯就被温暖潮湿的强烈感受包裹了。 他的眼皮弹开,看见自己倒映在位置正巧的镜子中,双颊潮红,双腿张开,向后仰躺,而肤色黝黑的男人跪在他大腿间,沉下头颅。 有人正在那镜子后面,将一切尽收眼底。 “我做不到。”他嘶喊。 达希尔瓦发出不满地哼声。“我才是做苦工的那个。你只管闭上眼。” 就算押上了赌注,这一刻柯提斯都没办法闭眼。他还盯着镜子,他该好好思考墙壁另一端情况如何,但他被达希尔瓦平滑、橄榄色的纤细背脊,和自己苍白、布满暗金色毛发的强壮胸肌间的对比震慑住了。而达希尔瓦的嘴正在他坚硬的粗长上卖力,舌头沾湿、卷绕、舔舐,他简直不可能有余力思考别的了。 这不像他记忆里中学时笨拙的取慰,也不像大学时尴尬的手活。达希尔瓦的双颊因胡荏微微刺痒摩擦着他的大腿。他灵巧的舌尖滑过柯提斯的龟头,边推边挤,接着他的嘴将他完全包覆,他的唇滑下他坚硬的茎身,将他深深纳入喉咙。 柯提斯发出野兽般的声响。这感觉太淫秽、太惊奇,而且他不晓得达希尔瓦为什么没呛到。他向后仰,俯视着黑发的脑袋并且──如同达希尔瓦所言,他得做得更逼真──朝他的头发试探性地伸手,将手指插入那一头油亮柔滑的黑发,感受另一个男人的口腔和喉咙动作时头部的起伏。达希尔瓦像猫一般用一侧脸颊蹭着柯提斯的皮手套。他的喉咙因轻柔的呼噜声而震动,挨着柯提斯的茎干低响,那声音在他的血液里流淌。柯提斯咬住嘴唇。 做得更逼真点。他开始移动臀部,几乎不受意志力控制地将自己推进达希尔瓦灵巧、漂亮、下流的嘴里。达希尔瓦的手指流连在他侧腹,他的嘴超乎想象地收紧吮吸,上下来回,柯提斯忘了偷窥者,忘了拉法叶,忘了其他一切。他除了停在自己身上的炙热口腔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腿间黝黑的天使在镜中的倒影什么也看不到。他推得更用力,拽着另一个男人的头发让他靠近,达希尔瓦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像愉悦的呻吟,手指陷入他的大腿,把他拉近,没有反抗地承受他的挺进。上帝啊,他确实喜欢这样,他喜欢柯提斯粗大勃起的老二在他嘴里…… 柯提斯感到双球疼痛地紧缩,尽管远比平时快,他还是勉强记得基本礼仪,“我要射了,”他哑声警告。 达希尔瓦将嘴唇向上移,完全离开,柯提斯只来得及为自己的骑士精神后悔一秒,对方就再次沉下头,动作流畅地将他的整个茎身一次纳入,一波强烈的官能浪潮冲刷他的肌肤。 “天啊,达希尔瓦,停下来,我会射在你嘴里!” 达希尔瓦低哼,甚至吸得更卖力,而且又像之前那样使用他的喉咙肌肉,松紧张阖,然后柯提斯便闷声低吼着高潮了。他用力抓着达希尔瓦的头,无暇在意会不会呛到对方,腰胯猛挺,一股接着一股地射出精液。 他松开达希尔瓦的头发,感觉裸露的左手掌沾上了发油,接着他往后弹开,惊讶地呆住。在他胯间,他听到跪着的男人的吞咽声。 柯提斯只能瞪着天花板。 达希尔瓦站起身,走到床头柜为自己倒了杯水,含在自己嘴里漱口。 他走过来,坐下时床铺咯吱作响,他没有碰到柯提斯。“还好吗?” 柯提斯完全说不上好不好。他瞄了眼达希尔瓦。他的黑发错纵凌乱,向前落下几缕,他因此不再显得世故或装腔作势,而更加粗野、真实、放松得亲昵。他的嘴唇因压力或情欲而肿起。那枚银环在他缩小坚挺的乳头上闪闪发光。 他希望柯提斯礼尚往来吗? “你看起来快要心脏病发作了,”达希尔瓦道,“我不确定自己该感到荣幸或者相反。” 柯提斯这才觉得天要塌了,方才几分钟的疯狂被驱赶得一干二净。“我的老天,”他嘶喊,“你难道不知道──他们可能该死地拍下来了!”他边说边坐起身把睡袍拉好,突然迫切想遮掩自己。 “我不知道啊,他们会拍下来吗?”达希尔瓦翻了个白眼,“重点就是要让他们拍下来。”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7 柯提斯气急败坏,“我们可能会被逮捕!” “总比死了好。别慌,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们在图书室里偷情,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拍下这段插曲,也就是说我们不知道内幕,由此可知刚才的警铃只是误会。我们算是脱离险境了,只要你现在别抓狂让他们起疑。”他皮笑肉不笑地对柯提斯道,“不用谢。” 柯提斯不敢相信他竟说出这种话。“要是他们利用那些照片,把它们交给警方怎么办?”天啊,享受五分钟达希尔瓦的嘴,等着他的就是两年严重猥亵罪的牢狱之灾。 “他们是敲诈犯,你这个白痴,他们不会叫警察。我得把照片取回来,就这样。”达希尔瓦的镇定让人火冒三丈。“冷静点。没事。” “没事?你大概不介意在这种败坏名誉的情况下被逮个正着──” 达希尔瓦沉下脸。“我更在意自己在翻主人家密柜时被逮个正着。而那件事,容我提醒,是你冒冒失失闯断导线造成的。” “我知道是我害的,该死!” “小声点,”达希尔瓦嘶声道。“在你喝斥我用下流的手段侵犯了你不可亵渎的肉体之前,对于我本该如何洗脱你的愚蠢引起的嫌疑,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柯提斯确定自己没说过那种话,也不乐意达希尔瓦为他代言,但他现在没办法同时反驳两件事。“是吗,我们现在这见鬼的处境就比较好了?” “至少我们没有被打破头埋在红木林?” “这根本也差不多了!”柯提斯得用尽全力才能把声音维持在低语,“你也许很习惯为淫秽的照片摆姿势──” “是啊,真可怜,刚才整个过程一定很难受吧。”达希尔瓦低沉的语调里充满了冰冷的怒意,“你是为祖国献身的勇士,不过你低估自己的演技了。我简直敢发誓,你挺过这场令人作呕的折磨好像也没受太多罪嘛。”他向柯提斯投去一个恶毒虚假的笑容。“毕竟你可是射了。” 这话实在太过分了,柯提斯下意识地回嘴,“是你让我射的!” 他明白这听起来有多幼稚,但达希尔瓦已经站起身。“好吧,是我将自己的欲望强加于你,请你原谅。下次你可以撬你自己的锁,收你自己的烂摊子,吸你自己的屌。晚安,柯提斯先生。” 他昂首阔步地离开。柯提斯在后面瞪着他。 他坐在床上盯着虚空看了一会儿,接着无意识地洗漱准备入睡。他试着不去看镜子,不去思考,不去注意走廊里传来的动静──当然悄无声息,那可是达希尔瓦。 他将灯关了躺在床上,凝视着黑暗。 他当时必须这么做,这是肯定的。他们的发现无庸置疑,而阿姆斯特朗家想守住他们的秘密绝对不会手下留情。阿姆斯特朗的家仆正多疑地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他们──不管做什么都好,必须采取点措施。柯提斯再过一百年也想不到达希尔瓦的手段,但既然他始终找不出替代方案,他也没有立场抱怨。 他没办法假装这是一场酷刑,这也是肯定的。确实,他乐在其中,但谁不会呢?他敢保证任何男人都会感受到相同的愉悦。在那紧致温暖的喉咙和游走的舌头的极乐伺候之下,任何人都会达到高潮,何况是一个长期缺乏慰藉的家伙。男人都有需求,而达希尔瓦诚然熟知如何满足这些需求。 他确信达希尔瓦在含着他时也得到了乐趣。他发出的那些声音,他喉咙里愉悦的低响,细微的呻吟……那又改变了什么吗?让这场戏,怎么说呢,变成真的断袖分桃了? 肯定不会改变。不管达希尔瓦喜不喜欢刚才的行为,对柯提斯来说都没有差别。那家伙也许是个娘娘腔,但在他的矫揉造作和坚硬刁钻的保护壳之下,内心深处似乎是个正直的人。柯提斯不希望他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恶心。 如果达希尔瓦不是所谓的基佬,事情就麻烦了,他现在才想到这点。如果他不是呢?如果换作柯提斯必须跪在达希尔瓦身前,将对方纳入自己的嘴里…… 他在胡思乱想。他该睡了。 他已在这里度过太多辗转反侧的夜晚,睡眠不足的他清醒不了多久,多年军旅生涯也让他学会如何清空思绪,无论日间有多少烦忧。当他的意识逐渐远离,最后留下的念头不是储柜的内容物,也不是接下来的冲突,而是达希尔瓦的脸颊留在他的皮革手套上的、安慰亲昵的摩擦。 [1]原文“liebackandthinkofEngland”是当时英国流行的对性事的隐晦戏谑说法。 第六章 隔天一早下雨了。 柯提斯和其他客人一起坐在早餐桌边。达希尔瓦不在其中,他似乎对赖床执迷不悟。虽然这次柯提斯巴不得对方别出现,但他还是得和对方谈谈,找个方法把讯息带出去,交给能够受理并做出实际行动的负责单位。柯提斯知道,经过那戏剧化的一夜之后,他应该让一切回到正轨,但他不介意拖延一会儿。毕竟在一个男人的嘴里高潮让他很难直视对方的双眼。 更别提他还得和阿姆斯特朗家的人彬彬有礼地寒暄。 他肯定那些家仆已向他们的主人报告了昨晚的事件。阿姆斯特朗家的一两位成员,甚或他们全家都知道他和达希尔瓦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个念头让人坐如针毡。阿姆斯特朗家当然不会透漏他们知情──要是他们开口,就表示他们准备要敲诈他了。柯提斯已下定决心强硬应对,绝不拖泥带水;但要是阿姆斯特朗家粉饰太平,即使是最宽容的主人也有资格为他的客人们在图书室行为苟且而引发警报颇有微词,假使休伯特爵士对此事表达不满,柯提斯就得全盘接受,甚至得道歉。 被羞耻感笼罩,他下楼用早餐时还有些怪罪达希尔瓦,但目前为止,乡间别墅装聋作哑的潜规则似乎在这也通行。休伯特爵士亲切和蔼,阿姆斯特朗夫人活力充沛,她对清晨这场雨发表了一番装模作样的悲叹,可随即就被自己逗乐了;蓝布顿和詹姆士·阿姆斯特朗依然像英国绅士一样交谈。 其他人太过轻松写意,柯提斯边进食边觉得昨夜越来越像一场梦。他无法将这些合群、教养良好的人与密柜里的背叛、阴谋及死亡连结在一起。要不是他的黑色皮革手套上头还因为他曾抓着达希尔瓦梳着发油的头发而闪亮,他几乎无法相信昨夜发生过的任何细节。 达希尔瓦在他们用餐中途晃进来。他深邃的双眼被失眠的黑眼圈围绕,但他的衣装仍无懈可击,头发向后服贴。柯提斯希望他不要抹那油。昨晚达希尔瓦头发散落的模样在他心里短暂地浮现出来,他用力眨了眨眼将之驱走。 他尴尬地点头权充招呼,对方回以一个空白的表情。 “我正和大家建议呢,达希尔瓦先生,”阿姆斯特朗夫人用银铃般的嗓音道,“要是下午放晴,我们可以到石灰岩洞走一走。就在几里开外,壮丽非凡,我想也许您会得到些灵感。” “恕我拒绝。我厌恶地下洞穴,而且我身为编辑的职责在召唤我。请好好享受你们的探险吧。”达希尔瓦取了块熏鱼,显然不认为拒绝一位女士──还是他的女主人──的提议有什么不妥。其他几位男士彼此交换了个“你还能指望什么回答呢”的眼神。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8 “那么出发前请诸位摆驾游戏室,”阿姆斯特朗夫人继续道,“那儿有桥牌、台球,万一天气持续不好,我们可以玩一轮打哑谜?” “噢,太棒了,”卡鲁斯小姐兴奋道,“我最喜欢打哑谜了。” 柯提斯不得不向达希尔瓦瞥了眼。他正像猫一样优雅地享用着熏鱼,仿佛没有比挑鱼刺更需要关心的事情。 打哑谜[1],可不是吗。 *** 早餐结束后,柯提斯、格雷林和霍特一同前往台球室,可不知怎地,达希尔瓦也跟他们同行了。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和蓝布顿携卡鲁斯小姐及格雷林夫人相偕离去,两位女士时不时发出饶有兴味的笑声。阿姆斯特朗夫人笑着目送她的客人们,但那笑容在柯提斯看来有点生硬。 “你打台球吗,达希尔瓦?”霍特怀疑地问道。 达希尔瓦没被这语气激怒。“虽然不像以前那么娴熟了,但我还记得规则。” “我们谁和谁对打?”霍特问。 “我跟你打一场,”格雷林急忙开口,显然是想避免和错误的人选组队。达希尔瓦弯起嘴角。 柯提斯道:“那你和我一组了,达希尔瓦。” “你这样能打吗?”柯提斯为球杆上滑石粉时,达希尔瓦朝他的手示意。 “我时常练习,别担心,你占不了我便宜。”连续数球入袋之后,他得意地站直身体。 “我可不敢保证,”达希尔瓦回道,并向前瞄准接下来的两颗球。 柯提斯往后站了站,达希尔瓦摆布球局时,他的心情从惊讶逐渐转为佩服。达希尔瓦使用球杆的手就和操弄撬锁棍时一样灵巧,而且他在桌边干练移动时,显然也在迅速综观全局,每击出一球都在为下一球做准备。柯提斯打球算是高竿,但并不擅长运用策略,他看着达希尔瓦的球局,打心底生出敬佩。 达希尔瓦为了一颗位置刁钻的球向前倾身。一缕黑发松脱落下,被他扭头甩到一旁。他们都脱了外套,仅着马甲和衬衫,此时他卷起了袖口露出褐色的前臂,向桌面弯下身体,这姿势使衣料在他纤细优雅的身躯上撑紧,剪裁合身的长裤则包裹出一道紧绷的、美好的臀部曲线。他的嘴唇因专注而微张,而柯提斯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幕更为具体的画面:他躺在球桌上,抓着那一头黑发,将阴茎送进那张邀请的嘴—— 柯提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兀地中断。这时达希尔瓦正好出杆击球,他猛抬起头,错失了目标。 “该死。轮到你了,柯提斯。” 他听起来纯粹是在对自己发火。柯提斯僵硬地点了点头,接着下一杆便失败了,最后理所当然以巨幅分差输了这场比赛。 “好吧,挺不错。”霍特打量着他们俩,“跟双手健全的人比你也能这么厉害吗?” “还是挺不错。”达希尔瓦的笑容闪烁而耀眼。 “是吗,敢不敢赌一把?” “不了。” “不够自信?” “正好相反。” “如果我们要下注,我押达希尔瓦,”柯提斯开口提议,试着缓和气氛,“我还从未输得如此彻底。” “我赌一块钱,正相反。”霍特看向达希尔瓦的神色里有不容错认的讥讽,“你不押自己吗?当然了,你们这类人总是把钱花在刀口上。” 达希尔瓦眼神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唇上还留有笑意。“再加点注吧,柯提斯,我得帮你出这一口气。” “我不跟。”格雷林有点战战兢兢的,“霍特可是很厉害的。” 霍特谦虚地耸了耸肩,“我还算有两招吧。” “那我敢说,你可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了,”达希尔瓦咕哝道。 “我押五镑。”柯提斯在任何人能细想达希尔瓦的评论前开了口。 “你本来还有点机会的,我真不忍心赢你的钱。给,”霍特拿出一枚硬币给达希尔瓦,让他掷币猜先,“别不小心‘忘记’还我。” 达希尔瓦没有把硬币抛起来,反而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枚硬币,让它直接掉在了球台上。“你先请。” 霍特充满敌意看了他一眼才收起硬币。达希尔瓦微笑道:“用你赢的钱请我喝一杯,柯提斯。” “真的假的,赢谁的钱,”格雷林低声抱怨。 霍特技术高明,柯提斯早前见识过。刚开始两人显得势均力敌,霍特严肃地对待球局,因认真而皱起眉头。达希尔瓦没有干扰他——你没法指控他的运动家风范有任何不足——但霍特打球时,达希尔瓦拿手撑着腰胯,微微歪头的做作姿势,简直像是专门要惹恼热血易上头的男子。事实上,柯提斯想通了,这可能就是他的目的。 台面清空一半时,钟声响了。达希尔瓦正准备击球,他惊呼一声站起身,夸张地抬起球杆。“又过了半小时吗?我的老天,欢乐的时光果真过得飞快啊。我有好多工作得完成,你们知道的,缪斯女神需要我的牺牲奉献。”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19 “你不会想中途退出吧?”霍特质问道。 “天啊,怎么可能呢,但我真的没空逗你玩了。”达希尔瓦再次为球杆上滑石粉,回到桌前弯身,这次他直接清空了台面,没有任何空杆。 在场的英国男士全部目瞪口呆。达希尔瓦像蛇一般移动着,身手矫健,毫不犹疑,动作迅速得离奇,他的球杆不等上一球入袋就开始瞄准下一球。除了霍特生硬的呼吸声、球滚过球台的摩擦声、象牙之间的撞击声,房内一片安静。 随着最后一颗球入袋,达希尔瓦站直身体。“好了,”他向霍特道,“结束了。别‘忘记’支付柯提斯赌金,好吗?” 他将球杆插回杆筒,仔细地穿上大衣,理好袖口,缓步离开了。 “我说,”格雷林打破沉默,“我没看错吧。” “我就知道。”霍特的脸胀得通红,“那男人不可能不使诈。” “胡说。”柯提斯道。 “我胡说?你刚才有看到吗?” “他把霍特打着玩,”格雷林毫不委婉,“要是他想,随时都能让霍特惨败。” 霍特瞪着他。“他是个老千,我告诉你。他们在伦敦东区的犹太人台球室就是这么打的──” 柯提斯接口,“他们或许是那样打球,但你没法指控一个不愿下赌注的人向你使诈。” “真见鬼了,我就不明白你干嘛站在他那边。”霍特对柯提斯的反击显得惊讶且受伤。柯提斯也对自己吃了一惊,但事实就是事实。 “他正大光明击败了你,也无关赌金。只能说他的球技的确高明,而我们其他人可以做个有风度的输家。”柯提斯点到为止;没风度的输家可更难看。霍特抿紧双唇。“好了,你想试着多少赢回欠我的五镑吗?” 他们多玩了两局,柯提斯输了不少达希尔瓦帮他赢来的赌金。这多少顺了霍特的羽翼,但他看起来依然忿忿不平。柯提斯怪不了他。 他也怪不了达希尔瓦。霍特并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也许谁都认为达希尔瓦早已习惯冷言冷语,毕竟他自己也听得够多了。但柯提斯和布尔人[2]打过仗,那一小群装备简陋的农民几乎击溃大英帝国的铁甲,靠的只有拗不折的傲骨;他能在达希尔瓦闪动的黑色眼眸中辨认出相同的意志。他想起在学校时学过的一句拉丁俗语,Nemomeimpunelacesit。翻译像首打油诗:和我作对,你会后悔。 他开始动身寻找这个占据他思绪的人,并在第一个地点就找到了他的目标:图书室。莫顿小姐和卡鲁斯小姐也在那儿浏览书架,达希尔瓦则坐在书桌边,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起,专注在工作上。 意识到女士们在场,柯提斯只道:“比赛很精彩。你是个厉害的对手。” “熟能生巧。”达希尔瓦没有抬头。他面前摆着两本字典和一叠似乎覆满他注记的手稿。柯提斯靠近端详。原始的笔迹潦草,达希尔瓦的批注则龙飞凤舞,但仅以单调无趣的栗色墨水写成。柯提斯瞇眼细读着那些上下相反的文字。 “编辑利瓦伊的作品可不是什么供人观赏的活动。”达希尔瓦下笔不停,似乎不打算将注意力分给柯提斯。 “谁是利瓦伊?” “首屈一指的片段主义者,英国现存最伟大的诗人。”达希尔瓦斟酌自己写下的字,又把它们划去,他接着道,“你最好别胆敢跟我提阿尔弗雷德·奥斯丁[3]。” “达希尔瓦先生!”芬内拉·卡鲁斯咯咯笑道,“奥斯汀先生可是桂冠诗人。” “可见那个可鄙的机构多么缺乏艺术涵养。”达希尔瓦边说边用清晰的笔迹在纸上朝着柯提斯阅读的方向写下,‘一小时后塔楼见’。他用笔轻敲那行字吸引柯提斯的注意,只停留数秒,就把讯息涂掉了。“请让我继续工作吧,我发觉笔挺的军姿有碍我追求缪斯女神。” “打扰了你真是抱歉。”柯提斯咕哝着,和旁边的莫顿小姐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接下来,他得去看看别墅有没有提供油布雨衣了。 [1]Charade是一种比手势猜单词的游戏,也有逢场作戏的意思。 [2]居住于南非境内,荷兰、法国与德国的白人移民后裔所形成的混合民族。语源为荷兰语Boer一词,意为农民。 [3]AlfredAustin,英国诗人兼小说家,普法之战时为从军记者,1883年任国民评论主笔,1896年继丁尼生为桂冠诗人,著有《人类之悲剧》等。 第七章 在清新冷雨中跋涉了一会儿,到达塔楼时他身上已沾染湿气,腿却不像以往那样疼痛。医生一直以来都认定他的膝盖受伤不重,如今似乎早该痊愈,可柯提斯从来不相信他。在雅各布斯达尔留下的创伤是无法被治愈的。但当他抵达丘上那座愚蠢的仿中世纪塔楼时,他心里想的不是疼痛,也不是疼痛总让他想起的血红焦土,他只想到毕哥尔摩平静无波的表面掩盖的丑陋真相,就像达希尔瓦的鱼塘暗影,以及他即将会面的那名肤色黝黑的纤细男人。 他走进塔楼,甩去借来的油布雨衣上的湿意。 “我在上面,”从上方传来的话语声让柯提斯像受惊的马匹般倒退了一步。“栓上门闩。” 柯提斯把油布雨衣从胸口解下,将沉重的橡木门闩放回巨大的铁制栓架里──这个细节休伯特爵士和他手下的建筑师设计得无可挑剔,这扇厚门连一只小型军队都能阻挡在外。他拾级而上,夹层楼板约有圆塔的一半面积,脚踩在这儿的厚橡木地板比踩在地面层的石板温暖不少。达希尔瓦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肩靠着墙,双臂抱胸,宽大的毛领外套披在肩上。 “这儿挺暖和的,”柯提斯边观察边脱下自己的外套,“建得很厚实。” “没人想把废墟造得太简陋,是吧?我们得谈谈昨晚的事。” 柯提斯咽了口唾沫。“没错。”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0 “恐吓信和叛国罪。我们得在不被人发现的前提下把线索交给有关当局,在那之前,我们必须把昨晚为了减轻怀疑而留下的任何证据挑出来。” 减轻怀疑,柯提斯想起达希尔瓦炙热的口腔在他的茎干上下滑动,灵巧的舌头在龟头游走,靠近时乳环时不时压在他赤裸的大腿上。“没错。” “同你一样,我收到的邀请也为期两周。”达希尔瓦的语气与平时一般流畅,如果他也感受到了洪水般向柯提斯涌来的强烈感官回忆,他也没表现在脸上。他是否已为无数男人口交,多一个也没差?“但我不想等那么久,我们之中任一人都可能随时露出马脚,让他们加强警戒。” “我猜你指的是我吧。” 达希尔瓦耸肩,“然而我不确定该如何请求增援。庄园的电话线路经过当地的信号站,负责的接线生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家仆。” “你认为他们会窃听?” “我很确定。寄电报或邮件可能没问题,但我相信他们干得出偷拆客人信件这种事,至少肯定会拆你我的信件,看看我们有没有在里头亲笔记下奸情,或其他可以让他们剥削的肥羊。” “我想也是。好吧,看来你或者我得缩短访问行程了。” “这是最好的做法。当然了,也许对主人们相当无礼。” “我相信你能找个好借口。”柯提斯道。 兴味在达希尔瓦眼里一闪而过。“这点毫无疑问。”然后他犹豫片刻,才道,“我不想让你尴尬,但我们得考虑他们昨晚拍下了危及我们名声的照片。我想咱们得假设他们确实拍下了。” 柯提斯点头。他能想象那些该死的照片看起来像什么样子。他肌肉厚实的胸膛赤裸,五官因愉悦扭曲,黝黑的苗条男人低头跪在他腿间。 “问题不仅是要找出底片和洗出来的照片,而是一旦把它们拿走,就代表我们知道了阿姆斯特朗的阴谋。如此一来他们要不解决我们,要不销毁橱柜里的证据,或者双管齐下。”达希尔瓦脱去厚重的外套,将它小心放下。“这儿还真是挺暖和的,是吧。我倾向把所有罪证都拿走,不管主角是我们还是其他人,然后不告而别。你是开车来的吗?” “我开不了车,”柯提斯勉强道。他怎么能就把这种回答轻易说出口了?“我的手握不了方向盘。你能开车吗?” “不会。我猜我们能用走的,但我不觉得你会比我更想在荒原跋涉三十里地,而且阿姆斯特朗家行动肯定比我们迅速,也更熟悉环境。” “如果你担心的是他们从后追击,这里的地型就太开阔了。”至少在这方面他还算得上是本行。“几乎没有掩护,一览无疑。你有追踪的经验吗?”这个倚在墙上、裹着天鹅绒外套的纤细身躯并不像习惯于野外行动的人。 达希尔瓦耸肩。“当然没有,我又不打猎。那好吧,看来我们没法快速离开了。我想你该回伦敦和你的莫里斯舅父谈谈,他知道怎么处理。在警队抵达前先拍电报警告我,让我把我们的照片拿出来。我会教你些不让人起疑的暗语。” 听到这里柯提斯皱起了眉。达希尔瓦说得轻巧,但他独自留守,被一群虎视眈眈的男人环伺下场又会如何?“为何不是你回伦敦,我留下?” “你不会撬锁。” “你不会处理警报器。” “你处理的时候我看过了,又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技巧,你可以教我。” 柯提斯可以教他,但他不愿意。“面对阿姆斯特朗家,我想你的危险比我大得多。”原因不言自明。如果出身高贵、富有的战争英雄阿奇·柯提斯遭遇不测,事情将会被宣之于众,令人敬畏的莫里斯·维泽爵士和老将领亨利·柯提斯爵士在查明他的生死前不会罢手。达希尔瓦没有身份和社会地位,也不太可能有位高权重的朋友,阿姆斯特朗家不会认为一个下等的葡萄牙犹太人消失了能引起社会关注。自然柯提斯会为了他的悲剧而大发怒火,但那时一切都太迟了。 达希尔瓦摇摇头。“我可不确定。我想你可能低估了这桩阴谋有多么冷酷,恕我直言,这不是你能处理的事。” 柯提斯瞪着他,几乎说不出话。这天杀的小白脸怎敢说这种话──表达这种意思──?他深吸了口气,“我能保护自己,总比什么搔首弄姿的娘娘腔来得强。你带着情报离开,交涉才是你擅长的事。” “我的老天,大英帝国的军人还真是英勇无匹,抬头挺胸以身涉险。你在这儿可没有格林机枪啊。”达希尔瓦酸溜溜地回嘴。 “我不怕该死的阿姆斯特朗一家。” “这不是能用暴力解决的事。重点是证据,还有我们要如何转移文件,在这通混战后让他们被逮捕,而我们安全脱身。要是阿姆斯特朗家在执法单位查获数据前销毁橱柜里的一切,我们就输了。如果他们用那些该死的照片对付我们,流言蜚语还算小事,你可能要等着坐两年牢。” “要是阿姆斯特朗家的人在你偷偷摸摸时把你逮个正着呢?”柯提斯质问,“给你在红木林下挖个墓穴如何?” 达希尔瓦皱眉。“我会尽力避免那种情况。这没什么好争的,你只管去伦敦,剩下的我来应付。” “我会去才真是见鬼了。”柯提斯愤怒地向前一步。“如果你觉得我会窝囊到躲在你的裙摆后面──” “你说什么?” “我不会让别人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自己的名誉,”柯提斯怒斥,“这不是名誉的意义,你明白吗?” “事实上,就算身为低俗的南欧种,我也明白名誉的意义。”达希尔瓦脸色发白。“是我害你陷入昨晚的窘境,我会自己收拾烂摊子。” “我不是个该死的女人,也不需要像闹剧里的八婆一样要你该死地保护我的名声,”柯提斯怒视他的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对我发号施令?” “亲爱的上帝啊,这可不是让你重现雄风的时机。” “什么?” 他和达希尔瓦面对面了。单薄的男人背贴着墙,黑眼珠里充满警惕,但没有退缩之意。 “很抱歉昨晚我伤害了你的男性自尊,”达希尔瓦开口,“我为自己吸了你的鸡巴道歉。我知道在经历这种缺乏男子气概的经验之后,你想要表现得像个尊贵的英雄,但我更关心如何在我俩安全无虞的前提下把阿姆斯特朗一家送上绞架。清楚了吗?”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1 柯提斯想说的话都被噎住了,气愤的辩驳和让这恼人家伙住嘴的欲望交杂在一起。最恼人的是达希尔瓦不加修饰也不知廉耻的话语唤起了他的意识。他想揍他,他想抓住他把他拽到跟前,就像达希尔瓦昨晚在图书室做的一样。但他不知道控制住对方后自己打算干些什么。 “我道歉,”达希尔瓦悄声开口,听起来比起心怀歉意的人更像一条眼镜蛇。“我卑躬屈膝地请求你的原谅,这就是你想听的吗?我跪下来有用吗?” 柯提斯心跳停了一拍。出现在他心里的画面太过强烈,他说不出话,而且知道他的脸色一定出卖了自己,但他没法控制。两人间的沉默短暂但明确。 “啊。”达希尔瓦叹道。 柯提斯胸口紧绷得无法呼吸。达希尔瓦目光难辨,嘴唇微张,他们靠得很近。 “是这样吗?让我跪下,这就是你的要求吗?” 这太疯狂了,不可原谅,而且这次可没有借口。柯提斯浑身僵硬,下身硬得像支枪管,他很确定达希尔瓦看出来了。 达希尔瓦离开墙面站直,现在他离柯提斯的脸咫尺之遥,他们的身体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我有条件,柯提斯,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也是因为你想要我这么做。你要求的。你不能指控我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做任何事。” 柯提斯发出一个含糊的声响表达抗议,达希尔瓦紧紧盯着他。“我是认真的。如果我吸你的屌就可以挽救你受伤的男子气慨,那就说出来。” 柯提斯不懂达希尔瓦为何指控他雄风不再,他很多年没觉得自己这么有男子气概了。除了手指、事业和朋友,雅各布斯达尔还夺走了他的欲望;他几个月都难得需要靠左手舒缓一次。然而现在,当他盯着那双微张的嘴唇,知道它们的能耐,他就觉得达希尔瓦根本让他的欲望溃堤,带来久旱甘霖。 但他不是个诗人,所以他没说出口。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达希尔瓦的嗓音紧绷,呼吸急促。 “我想……我想要你做那件事。” “做什么事?” “跪下来,”柯提斯道,“舔我。” 达希尔瓦从口袋抽出一张手帕,将它铺在地板上,跪在上面。柯提斯看着他的动作,内心渴望的同时不敢置信。他僵立原地,达希尔瓦没有抬头,径自向他的腰带伸手。扣子被解开,布料被推到两旁,他勃起、硬得发痛的阴茎袒露,在达希尔瓦秀气的五官旁显得格外粗大。 “你想怎么做?你想射在我嘴里吗?” “噢天啊,没错,求你了。” “礼多人不怪,”达希尔瓦咕哝,接着用嘴唇包住他。 柯提斯向下望,看着他粗长的家伙在达希尔瓦的嘴里进出,简直不像他身体的一部份。达希尔瓦的舌头和喉咙包覆着他,双手伸到后面握住他的臀部,被人这样拿弄的感觉就算隔着衣物还是如此奇异。他开始小幅度移动,配合达希尔瓦的动作,感受对方的手指收紧,接着其中一只手伸进他的内裤,揉捏他的睾丸,然后──噢天啊──有一只手指沿着他的臀缝向后滑。 “住手,”太过强烈亲密的刺激使柯提斯下意识哑声制止对方,但达希尔瓦迅速停下了动作,他又希望自己刚才没开口了。 达希尔瓦抬起头退开,柯提斯看到自已勃起的阴茎上唾液的反光。“真是抱歉啊,要不你自己操我的嘴?” 他再次用双唇含住柯提斯的阴茎前端,接着柯提斯就照对方说的做了,他朝着达希尔瓦的喉咙用力挺进,掌控他的头部让自己往前推。他听到对方发出的尖细呜咽,同时两只手握上他紧绷的臀部,他模糊地想达希尔瓦是否也要高潮了,但除了那张令人沦陷的嘴,他无法为别的事分神,他不断挺动,接着毫无预兆、毫不留情地将一股股炙热的欢愉射进诗人的喉咙。 几秒后他放开达希尔瓦的头发,双腿动摇。达希尔瓦坐回自己的鞋跟上,低着头,几缕黑发垂下。 柯提斯用颤抖的手将自己塞好。终于疲软下来的阴茎现在敏感得难以忍受。 达希尔瓦跪在地上。他没有动,没有开口,也没有看柯提斯。 柯提斯想说点什么。感谢他,触碰他,更何况他还记得以前在学校常说的,一人一遭,天公地道,而十二个小时内达希尔瓦已让他上了两次天堂。他也想知道达希尔瓦是否全身的肌肤都是橄榄色,行过割礼的男人看起来又是什么样子。 达希尔瓦沉默不动,不像想被触碰的姿态。柯提斯像对着只可能会咬人的野狗那样试探地伸手。对方没有反应。 “达希尔瓦?你呢?” “我?”刻薄的讽刺又回到达希尔瓦的语气里,肌肤相亲给柯提斯带来的温暖消失无踪,他放下伸出的手。 “你为什么那么做?” “是你做的。”达希尔瓦还是低垂着头。“不要假装都是我的错。” “我不是这个意思。”难道这家伙以为他是那种伪君子?“我的意思是──你还好吗?” 达希尔瓦这才抬头。 “当然,感觉太美妙了,和一个鄙视我的人干上一场,没有比这更棒的事了。” 这话像是把柯提斯一股脑推入水里,让他分不清方向。“什么?我不鄙视你啊。” “是吗。”达希尔瓦站起来,掸去裤子上的灰尘。 “我没鄙视你,这完全是胡说。”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2 “你说我是搔首弄姿的娘娘腔,接着就把老二塞进我嘴里。”他的手指沿着下巴仔细抚摸。“你用那玩意的时候真该小心,它可有点杀伤力。” 柯提斯被罪恶感刺痛了。“我没伤着你吧?” “没,反正也不重要。” “这当然很重要,等等,看在老天的份上。”达希尔瓦要去取外套时他抓住对方的手臂。“请你等等。我实在是该死的粗鲁,我道歉,我──我不像以前的自己了,我也很痛苦。” “我看出来了。我们刚才做的不就是为了让你不用这么想吗?” “这不是我的意思。听着,你绝对是个勇敢的人,为了将敲诈犯绳之以法,你不惜以身犯难。但我经历过远比这更危险的情况,我还是比你更有经验来应付。最明显的事实是我是个军人,而你是个──” “基佬?”达希尔瓦尖刻道。 “诗人,”柯提斯道,“也就是说这次我来承担肉体上的风险。我不会把你留下来面对危险,自己却溜回伦敦。我不想被点明自己能力不足,我也没法说我喜欢你早前表达立场的态度,但我不该因此跟你针锋相对,请你原谅我。” 达希尔瓦一点理解的神色都没有,柯提斯觉得自己方才和说斯瓦希里语[1]也无异了,因为对方显得非常困惑。柯提斯不知道原因,他说得应该够直截了当了。他放松肩膀,接着点出另一件该开诚布公的事,“而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有没有做错什么,对于──”他在自己的胯下和达希尔瓦的嘴间比划了一下,“我的行为可能不太恰当,我不了解这种事。” 达希尔瓦张嘴又闭上,最后他道:“对,你是不了解,而且显然我也会错意了。” “你说什么?” “让我搞清楚。那才是你生气的原因?被排除在行动之外?我还以为是你的自尊濒临危机──” 柯提斯知道他欠对方一个诚实的解释。“我不需要人家提醒也知道自己半残了。要抱着这个事实活下去并不容易,而我不想被提醒自己不如以往。” “好吧,天知道你以往什么样子,因为你现在还是肌肉发达,屌长像马。” 直白的形容让柯提斯吃惊地眨了下眼,达希尔瓦皮笑肉不笑,“但这还轮不到我评论。你只要告诉我,你有没有,至少曾经,因为我昨晚强迫你的事生我的气?” 柯提斯再三思索,最后回答,“没有。” “是──吗。”达希尔瓦拖长音调。 “我不生你的气,”柯提斯再次道,“好吧,假如我真的生气了,又怎会希望你再做一次?你,呃,你非常好心。”他边说边觉得自己脸红了。 达希尔瓦开始揉捏鼻梁,像是头痛的征兆。“嗯……你还真是坦白,不是吗?我以为──好吧,蠢的是我。我懂了,我看明白了。” “看明白什么?” “摆在眼前的事实,还有后果。”达希尔瓦大叹一口气。“好吧,首先我无意质疑你的体能条件。我没资格这么做,更重要的是,我怀疑暴力是否能在这里派上用场。我们需要骗人,而这是我的专长,不是你的,这是我的另一个重点。老实跟你说吧,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我之所以觉得自己比你更有资格处理这件事──啊,太丢人了,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 “重点是,当我暗示你──好吧,当我告诉你我只是在执行私人调查,那不完全是事实。我有公务在身。” “公务?什么公务,写十四行诗?” “不,是我的另一个职业。”达希尔瓦的脸色在柯提斯看来接近羞赧了。“我在外交部情报处工作,事实上,你的莫里斯舅父是我上司。我是他的,呃,特别招募人员。” 柯提斯听得懂每一个字,但他无法理解达希尔瓦的意思。“你在情报处工作?”他重复道。 “正如我方才所言。” “你是个密探?” “我恨透了那词,听起来莫名粗暴。” “你?” 达希尔瓦翻了个白眼。“你觉得不可置信,我猜我该高兴吧。要是我看起来就像国家的工具,那可就太让人沮丧了。” “可是──你怎么没说?” “密探。这是机密。” 柯提斯张口结舌,他还在试着想象一丝不苟的舅父怎会招募一名弱不禁风的花孔雀,随即就被一个意外骇人的念头击倒了。 那只是伪装。那全是天杀的伪装。达希尔瓦是政府的特务,用他这副气死人的伪装让人掉以轻心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昨晚给柯提斯口交是为了确保他们能将证据安全带出,仅此而已,但今天他、柯提斯、他却── 他强迫这个男人跪下,用嘴为他服务。这和达希尔瓦的意愿无关,是他的意愿。 柯提斯盯着对方,面如死灰。 “你还好吧?”达希尔瓦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柯提斯?”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3 “噢我的老天,”柯提斯被羞耻感淹没,结结巴巴道,“我很抱歉。天啊,我──我再怎么道歉也没用了。” “为了……?” 这实在难以容忍,但他自作自受。“你一定觉得我需要被施以鞭刑。” “我真心没这么觉得。你在崩溃什么?” “天啊,伙计,我刚让你──”柯提斯比划达希尔瓦刚才跪着的地方。“那样。我逼你的。全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达希尔瓦看向那里,又抬头,脸上出现微妙的表情。“你突然间无地自容是因为你认为我是个政府特务,只是假装成不知廉耻的娘炮[2]?” 柯提斯勉强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我只能道歉了,我那时候不知道。” “亲爱的,你想岔太多了。”达希尔瓦拍着他手臂安抚他。“我是政府特务,同时也是不知廉耻的娘炮。并不是说你要求我帮你口交我就会照做,但如果你以为自己夺走了我的嘴上贞操,你大概晚了十五年,还排在一大群家伙后面。” “噢,感谢老天,”柯提斯终于放下心里那块大石,松了口气,而达希尔瓦镇定自若的神色瓦解,他笑弯了腰。柯提斯恼怒地看着他,“这一点也不好笑!” “就是那么好笑。”达希尔瓦眼里满是笑意,他的双唇通红,头发凌乱,看起来英俊得过分,柯提斯胸口发紧。 他跌坐在地,头埋进双手。 达希尔瓦尽力控制笑意,但声音还有点发抖,“别这样,这又没那么糟。” 柯提斯没出声。一片短暂的沉默。 “柯提斯?” 他办不到,他没脸面对这一切。达希尔瓦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还怎么直视对方、或任何人的双眼?天啊,这男人可是他舅父的下属。 “我懂了,这就是那么糟。如果你在考虑攻击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别打脸,但我得提醒你我们还需要一起工作──”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在祈祷你没想揍我。” 柯提斯抬起头,“我当然没想揍你!” “那我就放心了。”达希尔瓦几乎毫无声响地紧邻着他蹲下。“我恨极了暴力,尤其是冲着我来的时候。” “我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想法对柯提斯而言是一种侮辱。他或许不聪明,但他也不是野蛮人。 “噢,好吧,有些男人觉得事后把那些吸射他们的家伙揍一顿,自己看起来就不那么像基佬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柯提斯接口后随即发觉不太对,“我是说,我不会因此揍人。当然虽说此前也没这种机缘。”达希尔瓦抿紧唇,像尽力忍住别再一次笑出来。柯提斯怒目而视,“我的意思是,让一个男人对我做这种事我也不可能变成基佬,我不是你们这类人。” “你当然不是了。” “我真不是。我只是──刚才的行为……和基佬不一样的,对吧?” “完全不一样,”达希尔瓦从善如流地附议。 “总之,那不是重点,”柯提斯将话题从岔路上拉回来,“重点是,现在的处境完全是我造成的,所以我绝不会为此责怪你。” “我感谢你的坦承,但这件事根本没有什么‘错误’可论。”达希尔瓦拿出怀表,“我们该回别墅了,午餐时间快到了。你能听我几句话吗?” “我除了听你的也没干过别的事了,”柯提斯有感而发,“你能说动一头驴子。” “你倒是在不少方面都和这种动物惊人地相像。”达希尔瓦的眉头抽了下,尖刻的话语听着便一点也不刺人了。“第一,由我来取照片,因为我比你更有技巧,我说了算。第二,我希望你别因昨晚的事件自怨自艾,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场误会、一个失眠的夜晚或一出闹剧。你可以当我已经忘了。” 这提议似乎该让他松一口气。达希尔瓦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第三是最重要的:人命。在雅各布斯达尔的光天化日之下及在泰晤士河的夜深人静之中死去的人命,在比奇角的海岸摔破脑袋及孤身在房里饮枪自尽的人命,或是在下一场战争中因为被出卖而死去的人命。阿姆斯特朗家的发迹之路沾满鲜血,而我想让他们接受制裁。我确信在这件事情上你我站在同一阵线,因为如果你是个因私忘公的人,那就是我看走眼了。” 柯提斯深吸一口气,没有二话地接受。“恕我直言,达希尔瓦,这件事你不必再提醒我第二遍了。” 达希尔瓦颔首,像是两名专业人士之间达成了共识。他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拉柯提斯起来。尽管比对方多出好几磅肌肉,柯提斯还是握住了他,感受达希尔瓦手指传来的片刻温暖。 “非常好,”达希尔瓦道,“我先溜出去,五分钟后你再离开。我会想一个让你回伦敦的借口,还有让你通知我援兵上路的方法。处之泰然,别逞英雄。把讯息交到维泽手上才是最重要的。” “了解。只管让我知道你需要什么。否则,呃──那句什么的人什么服务的话怎么说的来着?” “你是说‘只站着待命的人,也是在侍奉[3]’?” 达希尔瓦总是能轻易领略他的意思,这让他很开心。“没错,我实在干不来。”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4 “是吗?那听起来倒是我的理想工作。”达希尔瓦飞快给他一个笑容,没有往常的揶揄。他捡起大衣,无声地走下阶梯。 柯提斯坐回墙边,思索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达希尔瓦是一名密探。一想到他大胆的花朵袖扣及慵懒的言行举止,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你更容易将他在图书室埋首于手稿之间的姿态和专业人士联想在一起,若是描绘他跪在眼前的模样则不可能…… 别再想那件事了。如果达希尔瓦不够优秀,柯提斯的舅父莫里斯爵士也不会招募他。柯提斯想象了一会儿他俩共处一室的场景:雷厉风行、总是让柯提斯背脊打直的莫里斯爵士,与柔若无骨、穿着天鹅绒外套的达希尔瓦,他无法接受这个画面。但达希尔瓦肯定会换上另一副面孔,用充满专业素养的姿态工作。他肯定能演得精湛,柯提斯对此深信不疑,那人能像演员般游走于各种角色之间。也许对基佬而言展现不同样貌并不难,毕竟他们习于隐瞒自身的秘密── 他的思绪因这念头而中断。 他的求学生涯都只和男性待在一起,大学时自然也是。读牛津时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出外寻找女性伴侣,但他总是分身乏术,专注于竞技,还有不得已的时候,专注于学业。毕业后他便从军,自此辗转在非洲各处,至少到雅各布斯达尔为止都在行旅。事实上,他一生中都仅有男人作伴。他在中学、大学都曾和同性玩闹着相互慰藉,在军中也有特定消解欲望的对象,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实属正常,毕竟男人都有需求。 但今天达希尔瓦带来的一切的和他之前的同性经验完全不同。这是他第一次不得不认真思考这点。 柯提斯闭上眼。他还能感觉到达希尔瓦的嘴在他胯间留下的湿意,这一瞬间,他甚至有自慰的冲动。 他之前从没考虑过自己的性取向。他基本上没怎么考虑过自己的事,他不是那种善于自省的人。但在他以为自己竟强迫一个男人为他服务的当下,他终于面对现实。 他想要达希尔瓦。不只为了生理上的需求,也不只为了让阴茎被人抚慰,他想要那个肤色黝黑、傲得锋芒毕露却能轻易跪下的聪明男人。柯提斯今早硬着醒来,因为他想到昨晚达希尔瓦在他腿间映射在镜中的画面。在台球室看到那个男人朝绿色台面弯身,他用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勃起。而当达希尔瓦愿意用自己不可思议的嘴接纳他的时候,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事物能挡在他前面了。 是你要求他为你口交。是你请求他的。 他用双手搓着脸,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非常好:有人愿意为他口交总比没有好,达希尔瓦又是一只俊俏的恶魔,熟知如何取悦男人,而且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被激起欲望,遑论实际纾解一番了。除此之外真有别的意义吗? 他之前来往的家伙全是和他一类的人:军人、运动家、上流阶级。他对于基佬有个笼统但明确的印象,认为他们都异于常人、娇里娇气,就像在那些伦敦俱乐部里抹粉施脂的男人。就像达希尔瓦;眉型完美,裤子合身,装模作样。 柯提斯不是那种人。他单纯地不觉得自己是基佬,无论基佬是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像个普通家伙,总是喜欢和同性待在一块儿,仅此而已。他估计有些人可能不明白其中差别,但那里确实有一条明确界线。他不确定划在哪儿,但总之有条界线。好吧,必须有界线,因为他不是基佬。 这么想下去也无济于事。 柯提斯离开墙边站直,大步下楼拾起油布雨衣。回别墅的时间到了,他要面对阿姆斯特朗家,为了国王和国家行使义务,把这些自溺的念头放到一边。如果达希尔瓦能专注于手中的任务,为英王陛下效劳的阿奇·柯提斯可不能落于人后。 [1]斯瓦希里语属于班图语族,是非洲语言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之一。 [2]Invert是十九至二十世纪初的概念,在“同性恋”(homosexual)这个概念出现之前,西方性学家认为同性恋者是天生性别相反。 [3]弥尔顿写自己失明的十四行诗《他的失明》最后一句,此处用屠岸之译文。 第八章 午餐时人声鼎沸,柯提斯专注于他周围的互动,心如明镜地观察这群别墅客人。 蓝布顿盯上了格雷林夫人。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他调情毫不委婉,用语更是下流低俗。柯提斯若是格雷林可咽不下这口气,但那蠢货自己早被阿姆斯特朗夫人迷倒了。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和霍特在争取卡鲁斯小姐的好感一事上仍保持着良性竞争关系。她端着和善笑脸,将自己的青睐分予两人,但全然看不出她对任何一方有丝毫好感。她是演技高明,还是单纯不喜欢这一对年轻男人?毕竟连柯提斯也开始觉得这二位不讲礼数了。达希尔瓦正在和病恹恹的蓝布顿夫人攀谈,天知道他是何居心。柯提斯尽力不去注意他。他总觉得对方的嘴显得有些红肿。 他们用餐到一半时雨就停了,几杯咖啡、几支烟过后,阿姆斯特朗夫人组了一只石灰岩洞观览队。现在迫切需要锻炼体能的柯提斯也加入了他们;达希尔瓦则理所当然不在其中。他无疑另有计划。午餐前柯提斯发现夜灯和被他遗忘的上衣出现在他的衣橱里,他完全不知道达希尔瓦是何时将它们取回、又偷偷物归原主的,但这恰好证明了对方的工作能力。着实让人欣慰,因为柯提斯完全忘记自己把它们落下了。 霍特和阿姆斯特朗熟练地从两边包夹卡鲁斯小姐,路线远离众人,所以柯提斯几乎全程走在莫顿小姐身旁。但这一路上并不乏味,原来她不只是卡鲁斯小姐的女伴:她是那位曾连续三年在全国女子射击大赛摘金的帕特里西亚·莫顿,这两里路程几乎成为柯提斯从南非回来后最愉快的一段插曲。 他们缓步穿过空旷阴涩的野地,途经一座座环绕奔宁山脉展开的缓丘,话题一直围绕着枪靶和猎物射击展开,还谈到了枪枝型号和弹匣制造商,他们甚至为了土鸽和雉鸡作为飞靶孰优孰劣争论起来。而事实证明,神色生动起来的莫顿小姐很是讨人喜欢,她虽不甜美但英姿焕发,她深有远见、实事求是,健谈的性格也令人印象深刻。说实话,如果柯提斯哪天考虑与谁共结良缘,她就是理想的对象了。不过即使在这段气氛良好的旅程结束后,他也没有燃起拉近那一天的念头。 柯提斯无意与莫顿小姐谈情说爱,对方的目光也完全没有流连在他身上,她像一名理智的女性一样和他讨论枪枝,一边留心卡鲁斯小姐的去向。最后柯提斯的结论是,一段崭新的友谊比短暂的别墅逸事更加吸引他。 阿姆斯特朗夫人让大家在乱石累累的斜坡跟前停下。“我们到石灰岩洞入口了,希望各位已准备好伸手爬一小段了,这儿没有人怕黑吧?”所有人都笑了,只有蓝布顿夫人发出一声紧张的轻呼。阿姆斯特朗夫人微笑道:“也许先生们能为女士伸出援手?” 霍特迅速搀住卡鲁斯小姐。阿姆斯特朗夫人朝她的继子投去一个同情的笑容,“詹姆士,来帮帮你的妈妈。”蓝布顿先生则牵住格雷林夫人的手臂,亲密地咬耳朵使她咯咯发笑,格雷林先生只好对蓝布顿夫人伸出手。柯提斯朝莫顿小姐看去。 “想都别想。”她向他道。 “不敢冒犯。如果路线太崎岖,我可能还需要您的帮助呢。” 不过这条小径其实并不难走,他的腿状态也没那么糟。石灰岩洞入口宽敞,外头挂着煤油灯供游客使用。詹姆士和阿姆斯特朗夫人率先进去,她在平滑的石头上差点滑了一跤,他用手臂稳稳圈住她的腰喊道:“小心点,妈妈!”这时候柯提斯脚下一空,一滴水从洞顶滴落在他头上。 “还真挺惊险的,”莫顿小姐咕哝道,“您知道我们之后还能遇上些什么吗?” “这个嘛,石灰岩洞是雨水渗入地表向下蚀刻成型的,所以我们该能见到些特殊的天然石雕吧。” 他们下行穿过第一条隧道,尽管脚下凿着石阶,整条路仍然陡峭湿滑。这里湿气冷冽、空气稀薄,光源映在潮湿的黄褐色石壁上,让壁表看起来像一团团隆起的肉块。 “简直像在恶龙的食道里一样,”卡鲁斯小姐向后方喊道,声音在潮湿石壁间回响后有些失真。她的前方是阿姆斯特朗母子,后面跟着格雷林先生和蓝布顿夫人,接着是柯提斯和莫顿小姐。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5 “噢!” “怎么了?芬?”莫顿小姐大声呼唤,“芬!” 他们前头的蓝布顿夫人突然停下脚步,惊呼出声。 “请向前走,好吗,”莫顿小姐道。“噢。噢,我的天哪,瞧瞧那儿。” 尽管柯提斯见过不少岩洞,这里也算相当壮观了。无数石尖像利齿般从洞顶探下,有些则从地面冒出,好似垂着烛泪的巨大蜡烛。熟悉环境的阿姆斯特朗母子将他们的煤油灯放在最适合照亮洞穴的位置,影子跳跃闪动,蓝布顿夫人惊呼一声缩在格雷林先生的臂膀中。 “好吧,是挺有意思的。”莫顿小姐环视周围,“我们能随意走动吗?” “请尽情参观,”阿姆斯特朗夫人道,“这儿的隧道石室就像山底的蜂巢一样错综复杂,但大部分都窄得无法深入,别硬挤进去就不会迷路了。如果您的煤油灯熄了──”这时蓝布顿夫人哀叫一声,“请留在原地大声呼救。没有照明设备,在地底深处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 人群往四处散开。柯提斯不用承担照顾女士责任了,便好奇地沿着一条稍宽的隧道往深处走,到了尽头的石室。相较于主洞穴的黄褐色调,这儿的石壁色泽雪白。他沿着边缘慢慢地走,观察墙上的波纹,想象着这神奇的杰作得有多少岁了。石室底端有一小道人工石墙,他往里瞟,发现石墙围着一个将近六尺宽的地洞,洞口接近正圆,洞里一片漆黑。 他举着夜灯往下照,那里空无一物,令人惴惴不安。他试探性地投了颗小石子下去,但没听见它落地的声音。 他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很壮观,不是吗?”霍特独自走进来,“注意那个窟窿。那是个可怕的小陷阱。你不会想摔下去的。” 柯提斯站直身体,“不知道这下面能有多深。” “没人知道。他们试过垂下吊着煤油灯的绳索探测,但每次绳子都不够碰到洞底。这算是个沉洞吧。无底深渊,直直通往地心。”他说得乐在其中。 “我的老天。”柯提斯朝深渊多凝视了一会儿,“阿姆斯特朗从你身边将卡鲁斯小姐抢走了吗?” “抢人的是她的斗牛犬。”霍特抿紧嘴,假扮莫顿小姐严肃的表情。柯提斯对这种态度毫无耐心;一个绅士不该这样形容女人。他不赞同地看了霍特一眼,继续参观奇形怪状的石壁。 但霍特似乎没有领略他的暗示。“我认真问你点儿事,今早和我们的希伯来朋友那桩插曲,你怎么看?” “他光明正大击败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噢,少来了。他是职业玩家,你看不出来吗?你见过哪个绅士那样打球?” 柯提斯不曾见过。如果达希尔瓦不是职业老千,那也并非因为技术不够或者道德感过剩。他摆明不是个绅士。这点霍特说得没错。 但柯提斯没法赞同他。 “他球技高明,”他反而出声回护对方,“他也不是为了赌金打球。我找不到非要诋毁他的理由,他或许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但也不是个恶棍。” “他可是个犹太人。” “话是没错,但那又如何?我们争的是台球输赢,又不是宗教论战。” 见柯提斯无法理解,霍特摇头。“你是个军人,你肯定想保家卫国吧。” “你把达希尔瓦当成敌人?” “他整个族类都是我们的敌人。”霍特显然察觉了柯提斯脸上的困惑,他接着解释,“这个国家百废待兴,而道德低落之徒正在从内部瓦解我们。我们的国王纵情享乐,身边尽是以色侍人、见风转舵之辈。正直的英国人郁郁不得志,谁也不在乎那些撑起帝国脊梁骨的人。该以身作则的人不是沉溺于声色场所,便是活在云端、空谈感性;稍有点道德观的人反而被认为跟不上时代。好吧,如果达希尔瓦是现代的代表,我宁愿跟不上时代。我一直以为你和我有同感。” “我对国王陛下的行为没有意见,我也不熟悉他身边的人,”柯提斯生硬地回答,“至于其他部分,我敢说你自有你的道理。”几天前他还会视其为正确的道理,也许还会同声附和,但现在这些话听起来无比空洞。“然而──” “然而什么?你不会跟那种人站在同一边吧?”霍特朝洞穴中四散的人群挥手,“那些盲目追求愉悦和自溺,根本不把祖国放在心上的人,我倒想看看他们下场如何。” “下场如何?”柯提斯不太喜欢霍特眼中的情绪,他看起来像个政治或宗教狂热者。 “噢,这种日子不会持续下去的。这个国家正在走向毁灭,记住我的忠告。有别的强权正在崛起,他们的理念更强大、更纯粹,他们的人民已准备好奋斗、掠夺。我们现在不加入他们,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对方兵戎相见。但无论选择哪方,我们都得先摆脱掉这些把国家蚕食一空的寄生虫。” 这种论调柯提斯听过几次,但向他高谈阔论的人中没有一个真正披过军服。他向来是个有耐心的人,不过自从雅各布斯达尔归来,他就难以忍受不切实际的空想家了。他回应时语带讽刺,“没错,很中肯。所以等发生冲突,你会上场打仗吗?或者说,如果你这么斗志高昂,为何不现在就从军呢?” 即使煤油灯亮度微弱,他也能看出霍特双颊颜色变深了。“男人可不只有一种方式报效国家。” 柯提斯想起达希尔瓦暗中进行的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其他人嘴上谈兵的时候,他正是在报效他的国家。他感觉自己残缺的手半握成拳。“没错,不只一种。男人也有很多种方式侍奉他的上帝。” 霍特的鼻翼因愤怒扇动。“好吧,阿姆斯特朗说了你和那家伙走得很近,如果你更喜欢和犹太人和南欧种混在一起,我想那也是你的权利。” 柯提斯转身离开了。他手上光源沿着洞壁快速移动,照亮高低起伏的光滑石块,奇妙的形状从暗中一一浮现,这些美景都从他身旁掠过。另一条过道传来男人的低喃和女人的轻笑,声音消失在白色石室入口处。他没有回头多看一眼。 事实上,比起霍特,他确实更希望和他作伴的是达希尔瓦。他会想看看对方脸上的惊奇,会想听听如此壮丽的景色能让一个诗人写出怎样的作品。他会想向对方解释石灰岩洞的地形是如何形成,因为达希尔瓦想必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他想知道这些诡异的时光雕塑会造成什么影响,改变对方创造出鱼塘暗影的想象力。他觉得达希尔瓦会乐在其中,而且他的喜悦将是真实有趣的。 他返回时,莫顿小姐和卡鲁斯小姐正斜靠在主洞穴的一块大石上赞叹洞顶的景观。蓝布顿夫人和格雷林先生则无言地站在一块儿研究石壁,彼此间有股疏离的气氛。他朝两位小姐走去,等他靠近时,莫顿小姐便向她的同伴皱眉。 她坚决道:“别多嘴,芬。”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6 “噢,帕特,别这么严肃嘛。”卡鲁斯小姐噘嘴,“柯提斯先生,我实在太想知道了,那本了不起的书里纪载的洞穴──都是真的吗?就像这个洞穴一样吗?” 二十五年前,亨利叔父的钻矿之旅使他一夕致富且声名大噪,后来他的探险伙伴以此写了本图文并茂的游记,柯提斯就常被要求证实其中几个离奇的细节。“没错,都是真的。当地有个很类似的洞穴,历代死去的国王被原住民安置在里面的石桌旁,就在石灰岩被侵蚀滴落之处,所以他们最后都变成了人体石笋。” 卡鲁斯小姐兴奋得发抖,莫顿小姐看了他一眼。“您肯定那是真的?听起来很不切实际,未免太戏剧化了。” “夸特梅因先生[1]的确喜欢追求戏剧效果,”柯提斯承认,“那本书也因此大受欢迎。不过我叔父是个很有信用的人。” 这时蓝布顿从一条支道返回,格雷林夫人让他搀扶着,脸有点儿红。莫顿小姐极微轻声地啧了一声。詹姆士和阿姆斯特朗夫人接着从白色石室的方向出来,霍特在他们身后。他们一行人这便启程下山,横越沼泽,回毕哥尔摩享用下午茶了。 *** 敲门声响起时,柯提斯正在为晚餐着装。如果门外是那个强迫送上服务的仆人韦斯利……“哪位?”他不怎么欢迎地应声。 “晚安,”达希尔瓦嘟嚷着溜进门。 “噢,”柯提斯道,“你好。” “虽然不太可能,但是以防镜子后面有人正在观察我们,就当我来这儿的官方说辞是借领扣吧。” 柯提斯递出一枚。“拿去吧。有什么进展吗?” “今晚我有个计划。”达希尔瓦将领扣塞进口袋。“多揉几次你的腿,假装膝盖情况恶化了,可以吗?我想我们能以看医生为由明天就送你回去。就说洞穴之旅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你过度操劳了。” “主意是妙,但──明天就走?” “越快见到维泽越好。” “当然了。”柯提斯吞了吞口水。他自然想离开这幢诡计重重的别墅、还有这群高尚的男人以及迷人的女士。他自然知道他身负重任,必须携出关键信息。只是…… 达希尔瓦接着道:“你请他拍电报提醒我援兵上路,他就会知道该写什么。” “好,没问题。” “你还好吧?你看起来就像个没戴头盔却被打到头的维京人。” “我没事。”看到达希尔瓦蹙眉,柯提斯勉强挤出笑容。“真的,只是有点烦心,就这样。稍早和霍特聊得不怎么愉快。” 达希尔瓦挑眉。“他还能说出什么好话吗?” “对你反正没什么好话吧。你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情?” quot;在对方无法动手的场合,我也是会反唇相讥的。他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quot; “哦,没什么值得复述的。总之我会配合你的借口,为明天做准备。” “那就好。”达希尔瓦走到门边时犹豫地停住了。他悉心打理过的头发向后梳起,衣装优雅得无可挑剔,别着花瓣丰美的袖扣,但没扣上的衣领却松垮着露出颈窝的凹陷,柯提斯无法移开目光。他想看达希尔瓦宽衣解带、衣衫不整毫无防备的样子。他几乎能想象扯开对方的白衬衫,让钮扣一个接着一个弹开,露出穿了环的乳头,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那平滑肌肤上会有怎样强烈的感觉。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欲求强烈到快要使他无法呼吸。 “你需要人帮忙吗?”达希尔瓦开口,那瞬间柯提斯听不懂他指的是帮什么忙。 “你指领扣?不必了,我自己能行。”话一出口柯提斯就在心底咒骂自己了。他当然能行,当然不需要让那些敏捷的手指绕着他的颈部、滑下他的胸膛,但…… “你确定?”达希尔瓦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声音有点儿喘。柯提斯嘴里发干。 “这个,呃……”他无言以对,但他向达希尔瓦伸出一只手,领扣躺在掌中。对方迅速看了眼,又望向他。 达希尔瓦从他掌上捡起领扣,走上前来。他的动作很轻,距离很近,近得柯提斯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纤细身躯传来的体温。他将手举至柯提斯颈边,用指节抬起他的下巴,接着指背非常缓慢地滑下他的颈子,经过他的喉结,停在领口边缘。 达希尔瓦抬手好扣领扣,他的一只手指伸入领襟,温柔地向前勾,柯提斯只能无助地靠过去。 “嗯,”达希尔瓦温暖的呼吸打在他肌肤上,“我可能该道个歉。” “为了什么?”柯提斯勉强开口。 “我让你沮丧了。”达希尔瓦的指尖轻触他新生的胡荏。“稍早发生的事只是个小意外,我无意让你生气。” “我没生气。”柯提斯开口,感觉自己喉头的肌肤碰着达希尔瓦的手指移动。 “我想多少有点。”达希尔瓦的嘴唇弯起一个神秘的微笑,“只希望你生的气是出于欲求不满。” 柯提斯重重咽了下口水。达希尔瓦皱起脸,突然显得有点烦躁。“请原谅我,我不是来旧事重提的。”他灵巧、但公事公办地用领扣和浆过的衣领将柯提斯的颈子包覆住。“严正声明,我可不想你替我担忧。相信我,没必要。” “我不会的。等等。”柯提斯在达希尔瓦准备离开时伸出手,碰到对方肩膀时他甚至还搞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达希尔瓦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他,一动不动得让人紧张。“我可以帮你吗?礼尚往来?” 达希尔瓦犹豫了。“请让我帮你吧。”柯提斯已经用上自己最随意的语气了,但听起来一点也不自然。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7 达希尔瓦嘴唇张开,接着他笑了。“不胜感激。” 他用两根灵巧的指头将西服口袋里的领扣取出来,放在柯提斯张开的手掌上,接着仰起脸,注视着柯提斯,他的嘴靠得如此近。柯提斯屏息。如果他现在向前倾── 他一生中从没亲过任何男人,在图书室的作戏不算数,因为那并非出自他的意愿,而且几乎在开始前就结束了。由他主动,靠近并把双唇叠到另一个男人的嘴上……这简直难以想象,至少他从未付诸实行。帮男人手淫只是出于生理需求,但亲吻男人,像对情人一样──那就是不可挽回的一步了,光想想就心惊胆跳。 但他想这么做。他想亲吻达希尔瓦,想知道对方尝起来什么味道,嘴唇又是什么触感。他不知道达希尔瓦是否会吻其他男人。 达希尔瓦还在看着他,静静等待。柯提斯受束的喉咙紧绷着,他拉起衣领,纵容自己的手指触碰对方温暖的肌肤。他能感觉到达希尔瓦的颈动脉搏动。 “你倒是很细心,”达希尔瓦喃喃自语,“真有趣。” “哪里有趣?”柯提斯将领扣穿过扣眼,格外意识到自己残缺的右手在皮革下丑陋的形状。 “就你那维京人般的体格,”达希尔瓦的视线上下扫过他的身体。“还有那专横但赏心悦目的军姿,我本来指望你会──这么说吧,横冲直撞,用蛮力征服我。但你反而悄悄进入,一点一滴,那么小心温柔,我几乎都感觉不到你的穿透──” 柯提斯拿着领扣的手一滑,后半部从指间弹出去落在地上。他看着达希尔瓦,张口结舌,对方从又长又黑的睫毛后面往上瞧他,带着恶作剧的目光。 “你这人实在是……”柯提斯道。 “抱歉。”他正要开口,达希尔瓦抬手阻止了他,“我很抱歉,那并不公平。你──好吧,你太引人逗了,你明白的。” “我还想再见你,”柯提斯脱口而出。 “见我?”达希尔瓦挑起一边形状姣好的眉毛。柯提斯确定对方修剪过,但他不在意了。那对眉毛很美。达希尔瓦很美,而且站得很近,柯提斯心里一阵抽痛,他大可以伸手将他拉入自己臂弯──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做了个深呼吸,“我要还你个人情。” 达希尔瓦双眼睁大,嘴唇张开,而此刻柯提斯确信自己能将双唇贴在那张吊人胃口的嘴上,只要他跨出第一步,达希尔瓦就会迎接他。他吞了吞。“你──你觉得现在有人在观察我们吗?” “天啊,我希望没有。” “那──” “不行。”达希尔瓦咧嘴笑了。“那是个──令人愉悦的提议,亲爱的,我不知道多想接受,但我实在不想提醒你,你不是基佬,对吗?” 这一刻柯提斯不管不顾了。他更在意别的。“你何不把那留给我自己烦恼?” “噢天啊,求之不得。”达希尔瓦的眼睛那么黑,深得离谱,让人沉溺,柯提斯或许不谙此道,但他不可能错认那双眼里的欲望。 “既然如此──”他上前几步,但达希尔瓦向后退开。 “我很乐意,然而呢,信不信由你,我还是有些高尚情操的。”他嘴角弯起。“你明天就得去伦敦和你舅父交涉了,那是绅士的职责之所在。今晚我也有工作要做。而且晚餐钟已经响了,使命的召唤啊。”他在柯提斯能开口前转身,柯提斯只能看着他离开房间。 他深呼吸,艰难地弯腰把被抛弃的领扣捡起来,接着在床边坐下,脸埋在掌心里。 他明天就要回伦敦了。他会将一切告诉莫里斯爵士,至少坦白绝大部分事实。他会确保援兵上路──来自行动专业、体格健全之人的助力。他只能插手这么多了。 他将再也见不到达希尔瓦。 他可以去找他,当然了。他可以在那些波西米亚人、诗人、画家、雕塑家的艺术家之流中找他。他可以去那些男人和男人一起跳舞的俱乐部找他。他可以去伦敦东区的昏暗窄巷,在拥挤的店里一张张黝黑的脸孔中寻找锁匠之子。 但找到他之后呢? 无论种族、阶级、品味或智力,他们都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天鹅绒外套和诗歌朗读会之于他,就如同射击比赛和军旅生活之于达希尔瓦一样遥不可及,柯提斯就从来没和波西米亚人深交过。 不,他们的交情不可能、也不应该持续下去。 然而……事实是他喜欢那个男人。不仅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不管是什么──吸引他去追求的关系。他喜欢对方的幽默感、急智和一心一意。喜欢对方的嘴、那些灵巧的手指,以及那双黑眼睛里隐隐燃烧的对他的欲望…… 停下来。你有任务在身。他对自己道。专心工作。达希尔瓦可没有坐在隔壁一心想着你。 错就错在他想象了那个画面。片刻之间他就描绘出未着寸缕、头发散乱的达希尔瓦双眼迷蒙地躺在床上,一只手正抚慰着自己。他粗暴地斩断了这个念头。 他花了好几分钟才系好袖扣。他的手始终在发抖。 [1]AllanQuatermain,《所罗门王的宝藏》中的角色,与柯提斯的叔父亨利爵士一样,这些人物都是作者向此书致敬而借用。 第九章 晚餐席间喧闹不堪。阿姆斯特朗夫人和格雷林夫人兴致高昂地谈话,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则情绪高涨、似乎有耗不尽的能量。芬内拉·卡鲁斯不停强调洞穴之旅多么惊奇,并坚持达希尔瓦应该加入他们,不过后者恐惧的反应看起来真心实意。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8 “我的老天,不了,被枪指着我也不去。我连地下列车都不搭,更别说到那种不毛之地的深处。” “真的?” “亲爱的,我连地下室都受不了。” “你不会是怕黑吧?”詹姆士问道。 达希尔瓦抬眼意味深长地看过去。“人类生来是要行走在地面而不是地下。我们的天性是向阳生长,仰望星空。” 蓝布顿夫人低声附和。霍特和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则想当然尔露出作呕的反应。柯提斯好奇达希尔瓦怎竟没被拆穿,因为任何读过他的诗的人都会知道他不喜欢那种装模作样的空话,但这儿的人当然没有读过他的诗。又是个达希尔瓦开的秘密玩笑。 此时卡鲁斯小姐央求柯提斯再说一遍那本书里所写他叔父在库库瓦讷死亡之地的见闻,其他人也表现出了兴趣,柯提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合群的人,于是从善如流。他首先形容了一番自己听过无数遍的洞穴,那张巨大的石桌,以及石桌前方十五尺高的庞然骷髅雕塑。它从座位上站起,长茅高举过头仿佛准备攻击。在那骇人怪物的桌边,死神筵席的宾客,库库瓦讷的诸王就坐在那儿。 “二十七人一个不漏,”他道,“泉水从每个人的座位上方滴落,顺着头顶而下,一点一滴将他们化为石像,把他们包裹在白色结晶之中。你还能透过石头的掩盖看到他们的五官。被我叔父手刃的国王特瓦拉就坐在他的椅子里,首级搁在他腿上——” 女士们发出一阵惊呼,还伴随着意犹未尽地抗议。“太恐怖了。”卡鲁斯小姐几乎要坐不住了。 “真是异国风情的……史诗啊。”格雷林夫人感叹。 “够恶心的了,”达希尔瓦道。让柯提斯惊讶的是,对方看起来确实很不舒服。“余生都在地下度过。” “我们最终可都会长眠于地下。”蓝布顿直接指出。 “但坐在地层之下,围绕着恶魔的晚餐桌,还有水从头上淌下,想想就令人反胃。”他微微发抖。柯提斯还打算以后再告诉他西藏人的天葬传统,那甚至比库库瓦讷的仪式更不适合作为晚餐话题,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显然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整晚都试着表现随和的一面,还向年轻男士们提议来一场惠斯特牌局。格雷林兴致高昂、霍特和阿姆斯特朗则在彼此交换一个眼色后借故离席。 柯提斯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了什么。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坐牢是板上钉钉的事,自己对他有多反感都无关紧要。但霍特并不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共犯。他是个运动家、社交家,似乎在各个社交圈子都进出无碍。假设他向朋友抱怨稍早的冲突,阿姆斯特朗那个傲慢的草包会不会透漏一二?我说,柯提斯和那个南欧种是不是过从甚密了?——过从甚密?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如果阿姆斯特朗告诉了霍特,而后者选择大肆宣扬,柯提斯的下场可就不妙了。 他感到汗水从发际冒出。随时随地活在被暴露的危险之中,他无法想象达希尔瓦是如何保持冷静自若的。换作是他,他觉得自己在一周内就能白了头。 *** 一晚不必被夜盗打断的好眠自是多多益善,但柯提斯隔天一早在镜中神清气爽的模样反而让人懊恼了,毕竟他还得假装膝盖不适。他跛行到早餐间,达希尔瓦仍旧缺席,同情的人们聚集到他面前。 “是我自己的错,”他拒绝了阿姆斯特朗夫人的道歉,“我只是太逞强了。不过我的确有点担心膝盖骨是不是在野地上磨损了。” “我该叫医生吗?” “恐怕我在伦敦的专科医生才能处理。”柯提斯调整五官摆出可惜的表情,“情况有点复杂。” 阿姆斯特朗夫人心急如焚,她让呵欠连连的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去取铁路时刻表,柯提斯这才发现今天是星期日。 “今天整天只有一辆载客列车前往伦敦。你可以搭那辆,但你会后悔的,”休伯特爵士皱眉,“它每站都停。” “那对您的膝盖可没有帮助,”阿姆斯特朗夫人忧心忡忡道,“恐怕您得等到星期一了,柯提斯先生。先用电话预约看诊,好吗?” 柯提斯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主意。他完全不想花九个小时在通往伦敦的区间车上,而且——他心底的声音挑明了讲——这样也许还有机会和达希尔瓦谈谈。 心里揣着期待,也为了支持自己行动不便的伪装,柯提斯没去教堂。所有人都整装乘上列队的汽车,只有霍特和阿姆斯特朗说要去闲晃。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但又得意洋洋,没准打算偷溜去酒吧。 别墅里只剩柯提斯一人时,他动身前往图书室。 达希尔瓦不在那儿。他也没出现在早餐室或任何一间偏厅。他总不能过了十点还在睡,柯提斯不赞同地想着,接着去敲对方的房门,心跳微微加快。 没人应门。 柯提斯犹豫了。但他确实需要和那家伙谈谈,于是他试着转动握把,门开了。 达希尔瓦的房间里空荡荡的。 柯提斯困惑地环视周围。梳妆台上没有发油或袖扣,也没有任何被使用的迹象。他又打开衣橱和抽屉,里头都空无一物。 就好像达希尔瓦已经离开了。 搞什么鬼? 柯提斯回到自己房里思索。达希尔瓦昨晚似乎有所计划,难道他改变主意了?他决定取得足够判阿姆斯特朗家绞刑的敲诈及叛国罪证后,连同那些可疑的照片一起带走,大半夜地不告而别? 若真如此倒也不出柯提斯意料之外。他奇怪的是对方怎么有办法在深夜离开别墅,跋涉三十里地到纽卡斯尔—— 而今天除了牛奶运输车和那辆区间车外就没有其他列车了。柯提斯很确定达希尔瓦消失前会先确认时刻表,他该会等下一辆快速列车,而不会选择比奥斯汀房车还慢的区间车。不管怎么说,他有什么办法带着皮箱赶到车站?他不会开车,就算柯提斯不觉得他能趁夜赶路三十里,也无法想象他藏身沼泽躲避追兵的样子。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29 他回到达希尔瓦的空房。这次他锁上门彻底搜索了一番,每件家具的底部都没放过。他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只有心里的不安慢慢滋长。 他在梳妆台后面找到了达希尔瓦的手电筒。 手电筒是圆筒型,自然可能滚到地上被人遗忘。然而它的灯泡仍旧亮着,达希尔瓦太谨慎了,他不可能把这种东西扔着不管,除非…… 他不喜欢这个念头,一点也不。 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在胡思乱想,并再次前往图书室,把《鱼塘》拿来读,仿佛诗集可以提供一点线索。他想去塔楼——倒不是推测达希尔瓦会等在那儿,只是焦急得坐不住——但他得继续伪装膝盖不适的状态。 他逼自己等到午餐时间,见达希尔瓦依旧缺席,他才尽可能轻描淡写地问:“诗人跑哪儿去了?还在和他的缪斯女神打交道吗?” “达希尔瓦先生?他,唉呀,他今早就离开了。”阿姆斯特朗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夸张地咳了一声,听起来像在说,“被请出去的。”桌上众人纷纷惊讶地交换视线。 “詹姆士。”休伯特爵士语带警告。 “说实话吧,”詹姆士正要接下去说,却在看到他父亲皱眉后退却了,他嘟嚷着接道,“我早就说过了,妈妈。” “到此为止。”休伯特爵士开启了高尔夫的话题。柯提斯假装在听,心里的猜测疯长。 话中之意不言自明:达希尔瓦是因为不体面的犯行被驱逐出去的。或许是偷窃银具、猥亵仆人、偷看主人的私人文件;他当然也可能在小偷小摸时被抓个正着,这就能解释为何他的行李也不见了。然而,然而…… 这里距离纽卡斯尔车站有一小时车程。牛奶运输车在凌晨三点半离开,达希尔瓦不可能在这种时间被辗出去。如果他一大早就被送去车站月台苦等区间车,在柯提斯打算搭同一辆车时,阿姆斯特朗家的人会绝口不提这件事吗?今早柯提斯不会听见车辆返回的动静吗? 这些念头都只是揣测,无法用来下任何结论,但他的后颈已寒毛直竖。 剩下的午餐时间他都尽可能表现得怡然自得,并且告诉阿姆斯特朗夫人他的腿感觉好很多了。“我敢说你一定觉得我是杞人忧天——” “噢天啊,怎么会呢!我知道宿疾缠身有多痛苦。”阿姆斯特朗夫人让他别多想。蓝布顿夫人则有感而发,开始一连串抱怨自己的慢性疾病问题,让柯提斯只需要在一旁点头称是。 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柯提斯说自己想确认膝盖是真受了伤,还是仅仅在前一天的远行中拉伤,借故在庄园走动了一番。 至少在他视线范围内,红木林下没有松土,浅坟也好、深坟也罢,都毫无迹象。他一边咒骂达希尔瓦总是把红木林下的坟墓说得像真的一样,一边走进塔楼。这里也没有人,只有冰冷石板和发霉木头的气味。这里应该要有男人的汗液、精液、和达希尔瓦抹在发上的东西的味道。 柯提斯突然有个荒谬的念头,如果达希尔瓦出了什么事,甚至真是被谋害了,他将再也无法碰触对方的头发。他孤身站在废弃的塔楼里,喉咙仿佛被掐住,因为一个几乎不认识的人不见踪影而呼吸困难。 这难熬的一天仿佛永无止境。柯提斯在空地逡巡直到暮光隐去,还是一无所获,只好在晚餐前再次返回图书室,因为其他客人的存在已开始刺激他的神经,像带刺的铁丝网缠在身上。阿姆斯特朗和霍特进来时,他正在看一本似乎读过的奥本海姆的小说,只是盯着同一页瞧。 “我们在找格雷林,”阿姆斯特朗看起来比前夜友善一些,“想来场二对二吗?” “不了,谢谢。” “想念你的队友了吗?”霍特的语气掺着一丝恶意。 “谁,达希尔瓦?不怎么想。我偶尔还是喜欢赢球的。”他实在没心情和这些胸无大志的家伙没完没了地插科打诨。霍特在这点上说对了;男人不能这样过活。虽说霍特自己看起来倒是乐在其中。 还有一天他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柯提斯对自己道。还有一天来寻找达希尔瓦。 他假装满不在乎地问阿姆斯特朗,“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是偷了几只汤匙吗?” 霍特瞥了眼阿姆斯特朗,他正要说话,阿姆斯特朗已经得意地回答,“他打牌使诈被抓个正着。霍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老千。” “好吧,老天在上,”柯提斯道,“我欠你一个道歉,霍特,你比我看得清楚多了,我就像盲人一样被蒙在鼓里。” 阿姆斯特朗捧腹大笑,“你可不是唯一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对吧,霍特?” “别说些有的没的,”霍特喝斥他。“怎么样,要来一局吗,柯提斯?” 柯提斯指向自己的膝盖作为回答,年轻男人们就打消念头了。他们离开后,他似乎听到门的另一侧传来压住声音交谈的动静。 之前只是在他心里低语的恐惧变成尖叫。他不相信达希尔瓦昨晚有和霍特及阿姆斯特朗玩牌。就算他有,他也不太可能被抓到出老千——柯提斯并不怀疑他会作弊,但被抓到就很奇怪了。假若如此,另外两个年轻男人应当会大喊大叫,柯提斯就会听见。这种事霍特绝无可能避而不提。他们都说谎了。 这代表霍特也参与其中。 柯提斯不知道自己之前怎会没有想到这点。詹姆士·阿姆斯特朗是个草包,生命全浪费在享乐上。霍特却会动脑、心狠手辣,而且前途光明,所以他发现詹姆士·阿姆斯特朗的坏念头后反而助对方一臂之力,以此让他所鄙视的享乐主义者罪有应得。 没错,霍特肯定也有份。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且他不喜欢阿姆斯特朗刚才说的话。他脸上的笑容从头到尾都是假的,还突兀地转移话题。达希尔瓦作弊被抓个正着,他本该对此落井下石,然而他却阻止阿姆斯特朗继续说下去…… 你可不是唯一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 柯提斯琢磨起那句话,他仔细想过一遍昨晚的交谈,还有达希尔瓦如何发着抖坦承自己对洞穴和地底的厌恶。他闭紧双眼深呼吸,因为这个念头令他作呕又怒气冲天,想到尸体也许能在那个该死的黑洞下坠好几里,他又深深恐惧…… 但同时他也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因为这世上有人非取敌人性命不可,但也有人喜欢先让敌人受苦一番。如果你痛恨一个人,又知道对方恐惧漆黑洞窟,你肯定会想把他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先折磨他一会儿?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0 事后回想起来,柯提斯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今晚的。他显然言行得宜,饮食如常,也没跳上去掐死霍特或阿姆斯特朗这两只畜生。他早早上床,睡了两小时养精蓄锐,在凌晨一点钟拿着手电筒尽可能无声无息地下楼。 他从厨房后门出去,朝石灰岩洞出发,多走了将近五百码绕过碎石铺成的车道和小径,以免脚步声出卖了他。 寒风刺骨,一轮半月高挂在夜空。够看路的了。走夜路时长长的月影或许有些骇人,但柯提斯对此满不在乎,他更害怕面对自己即将在岩洞里找到的真相。不管怎么说,夜色渲染下光秃秃的山丘显得有点像南非的灌木丛地带,一想到树丛后没有波尔人的狙击手伺机而动,这趟路程已经算是轻松了。 白日走过的地景在夜晚看来自然有所不同,但柯提斯凭借着军人的方向感只走岔了一次,损失了几分钟。他总共花了不到四十五分钟就穿越空地,爬上山坡,站在黑色的石灰岩洞入口。 “达希尔瓦?”他大喊。 无人回应。 他取下一个洞口挂着的煤油灯点亮,动身进入石灰岩洞。光源随着煤油灯摇晃而闪动,在他身上投射诡谲的暗影。 “达希尔瓦?”他朝着主洞穴里喊,声音反射回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逐一搜寻每个石室,有系统地沿路查找,但他的思绪已被那个恐怖的黑色沉洞牵引,于是他大步跨过脚下冰冷滑溜的石头,朝着通往白色石室的过道赶去,一边再度大喊,“达希尔瓦!” 他的声音在洞壁间游荡一阵后消失了,接着他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仿佛抽泣。 “达希尔瓦!”他高举夜灯,在崎岖湿滑的石灰岩洞里加速脚步赶到白色石室。在沉洞旁边,衣着散乱的黑发男人躺在地上,背靠着一座钟乳石。 柯提斯朝他跑去,在冰冷的石头上跪下来。达希尔瓦浑身湿透,头发也湿漉漉的。他的手臂被向后绑在湿滑石块上,在柯提斯研究他手腕上的绳索时,从洞顶落下一滴水打在达希尔瓦头上,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 “噢天啊,”尽管达希尔瓦被紧紧捆在石块边,柯提斯还是尽可能把他纳入怀中。他的肌肤像冰块一样。“达希尔瓦,你听得到吗?我是柯提斯,我来了,我马上把你救出去。丹尼尔?” 达希尔瓦的头垂在柯提斯胸膛上,他发出一串呓语。柯提斯轻轻扶着他的下巴让他抬头。水淌下他灰白的脸,他双眼紧闭。 “丹尼尔。”柯提斯无助地喊道。 丹尼尔的眼皮颤动数次才睁开,他用黑眼珠死死盯着柯提斯,接着便哽咽道:“不要是个梦,不要,求求你,不要又是——” “我在这儿,我找到你了,这不是梦。” 丹尼尔眨了眨眼睛,水珠从他漆黑的睫毛落下。他久久地看着柯提斯,喃喃道:“你来了。噢天啊,你真的来了。” “是你让我来的。”柯提斯回道,他用双臂紧紧抱住丹尼尔,对方小声无助地啜泣起来。 他不确定自己抱了多久,两人躺在又湿又冷的石块旁,持续不断的水滴残酷地敲打在他们身上,他努力让对方不受侵扰。待达希尔瓦的眼泪逐渐转为断断续续的喘气,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也已经上下不舒服。 “是谁干的?”他问。 “詹、詹姆士和霍、霍特。”丹尼尔牙齿打颤,但柯提斯知道能讲话就是好迹象。“他们打算把我丢、丢、丢——在这儿,让我变成石、石头。” “瞎说。”柯提斯抚摸他湿透的黑发,“那可需要几百年。我得先放开你,明白吗?我要帮你松绑。” 丹尼尔轻喘一声,接着闭上双眼点头。柯提斯不情愿地放手,僵硬湿透地站起来。他脱下大衣盖在达希尔瓦还穿着晚宴服的颤抖身躯上,准备让对方脱身。 绑着他的绳索在石块另一侧打了结,打法并不是特别繁复,但水滴源源不绝顺着钟乳石流下,让粗绳索膨胀。柯提斯想将夜灯移过来,但他听到丹尼尔的呻吟,于是又把它放回去照亮对方,并赶回洞穴入口取下另一个煤油灯用它来照明石块另一面,动手试着解开绳结。 “柯提斯?”丹尼尔喊道,“柯提斯?” 他跳起来绕到石头后方,“怎么了?” “只是……我不是在做梦。” “不是的。”柯提斯朝丹尼尔冰冷的脸颊伸出手,感觉到对方转头,嘴唇碰到他的肌肤。“现在我需要把这些绳子解开。我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但你得先让我动手。” 高烧产生的幻觉里最糟的部分永远是援手,他残忍地想:你的亲人、护士、或朋友带着冷饮来到床前,对你温言软语,等你终于稍微放下心,又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是孤零零的,喉咙干渴,长夜仿佛永不到头。柯提斯不愿想象在这里待一整天是什么感觉;不见天日,水滴不断打在身上,被低温和湿气浸透,幻想着有人来救自己却每每在清醒后失望。 绳结完全卡死了。他拿出折叠刀,想用蛮力把绳索割断。 “柯提斯。”对方嘶哑道。 “让我先帮你松绑。”他咬牙切齿。 “柯提斯!” “柯提斯,”洞穴另一端传来奚落的声音。 他跪在那儿,整整一秒钟无法反应。接着他把折叠刀收好放在钟乳石边,站起来面对霍特。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1 第十章 霍特把他的夜灯挂在一处突起的石块上,现在三处光源把白色石室映得明亮刺目。丹尼尔依然被绑着,饱受惊吓的眼睛仿佛两个黑洞嵌在他疲惫不堪的脸上。柯提斯低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我希望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骄傲。”他道。 霍特不可置信地看他。“至少我不是个天杀的基佬。” “但你是个敲诈犯。施虐者。” “杀人凶手。”丹尼尔尖声喊道。 “你杀了谁?”柯提斯活动肩膀,确认他的诺福克外套给他提供了足够活动范围,然后向旁边跨出一步。这一步让霍特脸上闪过某种情绪,仿佛跃跃欲试。他想打一场,柯提斯心想。 那就如他所愿。 霍特脱下大衣,视线没有离开柯提斯。“不过是几个叛国贼而已。事实上,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拉法叶的人,”柯提斯开始绕圈走,并看到霍特也模仿他的动作,留意着他的步法。“你抓住他们的把柄,威胁他们在那批运往雅各布斯达尔的枪枝里动手脚,对不对?” “不是我!”霍特听起来被这项指控激怒了,“是阿姆斯特朗干的,我跟这种恶心的勾当没有半点关系。” “但你杀了那些被胁迫的人?为什么?” “他们可是叛国贼啊。”霍特一再强调,仿佛征求认同,“而且他们道德败坏。那些恶心的畜生好女色,还特别喜欢年轻的姑娘,简直是下三滥。他们死有余辜。” “这点我倒是同意。你是怎么处置他们的?”柯提斯假装关心,“扔到沉洞里?” “直到地心。这洞作为垃圾场太实用了。我没告诉过你吗?没人知道它有多深。”在煤油灯和白色石壁的反射下,霍特的双眼闪着精光,“我打算今晚就把这犹太人活活扔下去,他叫得像个小女孩似的,我想知道他的惨叫声能持续多久。” 出于恐惧,丹尼尔发出了一声兽类一样的哀鸣。柯提斯调整着身体重心,伸展着手指。霍特摇了摇头。“你真要为了他跟我打?我的老天,我做梦都想不到你是这种人,柯提斯。你出身上流阶级,既是军人又是运动家,居然也喜欢这种下流勾当,你不觉得可耻吗?” “不。”柯提斯从牙缝里挤出回答。他向霍特靠近几步,对方举起了拳头,然后笑出了声。 “太可惜了。我倒是想跟你好好小试一场,但把一个残废压着打可不算赢得光明正大。” “担心你自己吧。”柯提斯原想这么说,但他的舌头不听使唤,声音听起来变了调。他低头看去,自己的双手在夜灯光源下发抖。 霍特的笑容消失了。“你可别是怕了吧。”他失望道,“不是吧,打个架你都怕啊?战争让你成了个胆小鬼?该死,我还期待你能激发我的斗志呢,结果你也是个懦夫。这样还有什么好比的?我不如找一个犹太人往死里踢,至少还有点儿乐趣。” 柯提斯就在此时向他冲了过去。 他叔父的作家朋友,夸特梅因,曾在书里大肆渲染亨利·柯提斯爵士的维京人血统,以及他在战役中被唤醒的狂战士灵魂。柯提斯认为这种看待事情的角度未免浪漫得有点滑稽了。如果有人让他形容自己在战场上的狂怒,他不会说那是什么狂战士的灵魂,更恰当的形容应该就是“杀人狂”。 没有遮蔽双眼的血雾,没有丧失心智的时刻,甚至也没有最常见的愤怒。相反地,他只感到抽离,还有因使用暴力而产生的嗜虐狂喜。他向前进攻,看到霍特用标准姿势举起拳头,仿佛以为他们要像运动家般对赛,但他出拳朝霍特胯下而去。霍特仗着优异的反应速度勘勘避开了这一击,他后跳一步,正要开口,柯提斯的表情就让他竖起警觉,不再浪费力气说话。 接着他们就陷入了粗暴的混战,“昆斯贝里拳击比赛规则[1]”被扔在一边。他们都不停在潮湿石地上打滑,都知道一次失足就可能落败。他们身高体重相仿,霍特是凭实力拿到的拳击蓝,他体型保养得当,不但有健全的双手,还确保自己妥善利用了这个优势。他不停朝柯提斯右侧攻击,柯提斯不得不用上残缺无力的右手,每一次出拳都感到钻心疼痛。 但柯提斯在军中待了八年,一直都在和对手以命相搏,他知道这次自己要是输了,丹尼尔将会是何下场;更关键的是,他的心完全被冰冷的杀戮欲望占领了。他步步紧逼,忽略落在自己身上的攻击和拳头上传来的痛感,他使出一记上钩拳,看着霍特塞满仇恨的嘴喷出血花。 霍特滑了一下跌坐在地。柯提斯上前一步,抬腿正要把对手的头当成橄榄球般踢飞,地面上一个不显眼的小窟窿却差点害他扭伤脚踝,他踉跄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衡。 霍特急忙朝他放在石块上的大衣爬去,从里头掏出一把匕首。 柯提斯仰头大笑,笑声撞在石壁上。这真是一出完美的闹剧。丹尼尔看了这一幕肯定也会觉得滑稽。霍特站直身挥舞着刀刃,在他表达一通身为英国人的优越感后,居然自己使出所谓南欧种的伎俩,柯提斯想问他有没有看出整件事有多么讽刺。 霍特持刀向他冲来。柯提斯用右臂格挡,刀刃划开他的衣服在皮肤留下伤口,但这也说明柯提斯的左手通行无阻,他对着霍特刚吃了一记上钩拳的部位迎头重击。凌厉的攻击肯定能让霍特眼前模糊一刻,柯提斯趁机用左手控制住霍特持刀的手。他扭身抱住霍特,用右手强硬地绕过霍特的脖子,紧紧勒住。 霍特干咳着挣扎起来。柯提斯往后仰,利用自己的体重箝制对方,手指使劲陷入霍特的手腕,直到对方终于握不住匕首。他用空出来的左手抓住霍特的下颔,狠狠一扭,随着对方停止抵抗,他听到一声脆响。 他放开手,在霍特的尸体倒下前就转身离开。 丹尼尔躺在石块边盯着他,眼睛瞪成一双又大又黑的窟窿。他看起来吓坏了。 “霍特已经死了。”柯提斯试着解释,仿佛这事还不够明显。他还是没办法清晰咬字,所以他取来霍特的匕首,这把刀锋刃比他的折叠刀锐利多了,三两下就切断了绑着丹尼尔的粗绳。 丹尼尔挣扎着想远离那块石头。柯提斯跪着帮助他挣脱绳索,他们都在发抖。 丹尼尔只是太冷了。一定是的。 柯提斯回到霍特的尸体旁,用不甚灵光的手指将它脱得只剩内裤。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把那些干衣物堆在尸体身上,再回头帮丹尼尔脱衣。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他的手腕满布红痕,手指灰白肿胀,之后可有苦头吃了,柯提斯心想。他仔细脱下丹尼尔渗水的晚宴外套和西装,顾不上扣子,直接扯开衬衫——他似乎落下了什么,但他想不起来。他一件一件将湿透发抖的男人脱光,再用霍特的内衣将对方尽可能擦干。当他的手停在丹尼尔冰冷、潮湿的肌肤上,他的神智才终于完全回复。 他深深吸了口气。“天吶。”他的声音嘶哑。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2 “柯提斯?”丹尼尔低声叫他,他大大的双眼盈满恐惧。 “老天。”他眨眼,试图把残留的怒意赶走。“该死。我,呃……” 丹尼尔想说些什么,但他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柯提斯将他抓稳,不管他还赤裸着就牢牢抱住他,直到他找回平衡感才放手。他取来霍特的衣服,笨拙地帮丹尼尔穿上,他的手指肿得像香肠般,但仍比对方的手听使唤。丹尼尔的双手失去了从前的灵巧,这画面几乎唤回他的狂怒。 霍特的衣物显然过大了,但总比过小好。他用皮带将长裤紧紧系在丹尼尔纤细的腰上,再扣好诺福克外套和厚重大衣。霍特的鞋子则实在太大了,丹尼尔只能穿自己湿透的晚宴鞋,但他把霍特的袜子塞进了口袋,他俩得找个地方弄干那双脚。 他把丹尼尔换下的衣物扔进沉洞,接着丢下绳索和霍特的鞋子,留下了那把匕首。最后他把尸体往沉洞拖去。 丹尼尔从喉咙发出一声呜咽。柯提斯道:“闭上眼睛。”因为他很确定丹尼尔不需要目睹一具尸体消失在深井的画面。他将霍特投入黑暗之中。 然后他将丹尼尔带出了岩洞。 到入口时他们得停下让柯提斯将煤油灯摆回原位,再找一块干石头。丹尼尔无力地坐下来,柯提斯仔细用手帕擦干他的双脚,再给他穿上霍特的厚袜子。 霍特是骑脚踏车来的。这辆越野车性能不错,但在柯提斯右手无法抓握,丹尼尔顶多半清醒的情况下,脚踏车也派不上用场。柯提斯考虑过后对丹尼尔说:“你等等,我马上回来。”便将车牵回岩洞。把车扔下沉洞让它压在尸体上似乎不太对,但他没有别的选择,所以他还是把车丢下去了。 说不定霍特现在还在下坠呢。 他回来的时候丹尼尔已经整个人蜷曲起来,双臂紧紧环绕着自己。柯提斯看了下他湿透的鞋子和他的脸色,道:“抱紧了,”接着用鞋带将鞋子系住挂在脖子上,然后把丹尼尔抱起来。 这段路程并不轻松。丹尼尔块头不大,但他也将近六尺高,而且他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变得死人般沉重。柯提斯不安地意识到,只要在碎石地摔上一跤,他的膝盖可能就要报销。事实上它能撑这么久已经够了不起了。也许医生说得没错,他该多多使用他的膝盖,虽然医生指的大概不是这样的锻炼。 他在月光黯淡的路上一步一步前进,丹尼尔虚弱沉重地躺在他怀里。他的右手痛得要命,还能感觉鲜血从被霍特刺伤的前臂流下来,但他完全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快要凌晨三点了。抱着丹尼尔他不可能移动得更快。阿姆斯特朗家也许在等霍特回去。詹姆士会过来查看吗? 他该去哪里? 方圆几里内唯一的电话就在毕哥尔摩,纽卡斯尔距离这里则有三十里路程。而且他得让丹尼尔暖和起来。如果附近有放牧小屋或农家他还能寻求帮助,但一眼望去,光秃秃的地平面上什么也没有;深入敌方阵营找掩护,他太明白其中的危险性了。 这个念头让他回忆起当初他们在波尔人领地的灌木丛匍匐前进,四处寻找藏身据点时,在孤立小丘上找到的那座废弃农场,那边有个石块堆成的畜栏,让他好几名手下得以撤退…… 山坡上能用来守望四周的石墙废墟。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还是个糟糕的选择?他也不知道。他希望丹尼尔能醒过来回答他的问题,他还希望丹尼尔能醒过来自己走,但既然对方沉睡不醒,柯提斯只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一步接着一步,艰难地走了两里路回到毕哥尔摩。 他四点半才抵达目的地,浑身上下疼痛不堪。最后一次观测的时候,别墅里还没有灯火。他得绕着树丛往塔楼前进,以免被人从窗户里撞见,但他合理推测这个时间点不会有园丁发现他。负荷丹尼尔的重量,爬上塔楼前最后一个斜坡,是他这辈子所经历过最艰难的事。他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在顽抗重力和疲惫,最终到达了门口,双手笨拙地打开门,把丹尼尔带了进去。 他半拖半抱将丹尼尔拽上蜿蜒的楼梯,然后精疲力尽地跌坐在橡木地板上。他让另一个男人躺在他身边,接着才容许自己的肌肉大声抱怨起来。 几分钟后血液终于不在他耳里轰隆作响,他确认了下丹尼尔的状态,摸起来温暖多了。他们的体温接触帮上了忙,霍特笨重的大衣也足够保暖。他检查丹尼尔的手腕,发现他的指头也恢复正常了,柯提斯松了口气。 “丹尼尔?”他低喃。 丹尼尔的呼吸深沉稳定。他沉沉躺在柯提斯怀里,柯提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资格这么做,但还是犹豫地用手指轻轻划过丹尼尔的脸,他顺着眉毛摸下来,经过脸颊再到下颔,最后大胆地划过嘴唇。 柯提斯没想到对方会醒来,但丹尼尔眼皮颤动,轻轻呻吟了一声。柯提斯在心底诅咒起自己的自私。“没事,”他小声道,“你很安全,接着睡吧。” 丹尼尔的嘴唇动了,眼睛眨了几下后张开,接着他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柯提斯抓住他不让他挣扎,但很快明白就这是个错误的举动,因为丹尼尔开始哭喊了。他伸手捂住丹尼尔的嘴,感觉到对方因恐惧而僵硬,他真是混账透顶了。 “我是柯提斯,你已经安全了。别叫了,该死!没事了,我在这里。停下来。”他压着声音,丹尼尔才总算倒回他的臂弯。他移开手。 “柯提斯?” “我在这。” “柯提斯,”丹尼尔又重复一遍,仿佛终于满意了。他闭上眼,柯提斯以为他要睡了,但他静了片刻,接着道:“我在那个洞穴里。” “别再想那件事了。” “洞穴里一片黑暗。还——还会滴水,没完没了。还有那个洞——”他的声音在颤抖。 “别说了,都结束了。” “你来找我了。” “我当然会来找你。” 丹尼尔沉默了更长一会儿,才道:“你把霍特杀了吗?” “对。” “我不喜欢暴力。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3 柯提斯耸肩。至少这次暴力有效解决了问题。丹尼尔蹭着挪近他,低喃一些柯提斯听不清的话,过了几秒就再度沉沉睡去。 柯提斯头靠着冰冷石墙,半躺在硬木地板上,丹尼尔沉沉地压着他,让他感觉温暖而安心。他纵容自己享受了一会儿,才回头思考眼下的情况。 他得把丹尼尔带出去。霍特今天要缺席了。他冷酷地想,如果阿姆斯特朗还想对丹尼尔动手,他不惜赔上自己的命也会阻止对方,但要是他们用枪对付他,他可能真得赔上自己的命了。 假如双手完好,他该会从阿姆斯特朗家的汽车里偷走一辆。也许他现在还是办得到,但破窗发动引擎会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他还得花时间把丹尼尔塞进车里。而且他完全没把握能用食指和拇指抓紧方向盘,高速驾驶在蜿蜒崎岖的路上。他们肯定会被追击,但他的速度不够甩开追兵。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考虑这个选项。但他还有其他选择吗?他可以试着打通电话——如果主人家还维持着好客的表象,他可以请求他们载他到纽卡斯尔,从那儿打电话——但这表示他必须把丹尼尔孤身留在塔楼。 丹尼尔抽搐了一下。柯提斯安抚地按压他的眉头,随即发现温度高得不正常。 天啊,要是他生病了怎么办?一整天浸在水里,染上风寒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他需要食物、水和毛毯,得在别墅里的人都醒来前拿到手。他还需要一把枪。他要从这里打电话给他舅父请求支援,无论风险多大;在那之后……好吧,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撤回塔楼,把这里当作防守根据地,不管要僵持多久。 柯提斯一边在心中盘算,一边轻轻将丹尼尔从自己身上移开。他迅速环顾四周,欣喜发现旧木柜里还有张野餐毯。他尽可能将沉睡中的男人打点得舒适温暖,低喃几句让对方安心的话语后静悄悄离开建筑。丹尼尔肯定无法在他身后拴上门闩,但在没有盟友、也没有补给和通信线的情况下,柯提斯已经是全靠运气了。 他不是第一次孤立无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他肯定要放手一搏。 他如此想着,才走了几步就听到一阵动静,有人正爬上山坡来。 建筑四周一片空旷,躲在塔楼后面只会显得更可疑,还不如走上前去。要是得正面对峙,他就只好向对付霍特一样对这位侵入者。 来客走近时他也向前了几步,他活动手指、握紧拳头,随即发现那是莫顿小姐。 “嗨,柯提斯先生,”她朝他走来,雀跃地挥手。“我还以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在早晨散步的人呢。天气真好,不是吗?”她注意到他的状态,随即皱起眉头。“您没事吧?” 柯提斯毫不迟疑,“您一个人来的吗?” “没错……?” “莫顿小姐,老天在上,我现在是以一个枪手的身份向另一个枪手求助,请助我一臂之力。” *** 莫顿小姐从丹尼尔身旁直起身,她端详他失去意识的样子,接着抬头看柯提斯。 “好吧,我想他至少没有发烧,”她道,“只是这种程度的风寒会让身体起一些奇怪的反应,您得让他保持温暖和安全。我假设您所言字字不差?”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过那些照片。而他刚刚还被绑在石头上——” 她举起一只手。“我不是怀疑您,只是在思考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如果您能帮我们弄来一些吃的——” “这不够。”莫顿小姐果断摇头。“在我看来,我们现在有三个问题:我们得确保达希尔瓦先生的安全,向外界求援,并且在援兵抵达前都不能引起阿姆斯特朗家的戒心。很好,那么我想我们的第一步就是把这事告诉芬。” “卡鲁斯小姐?”柯提斯怀疑道。天啊,难道这女人还不了解这事的严重性? 她给了他一个怜悯的笑容。“我猜达希尔瓦先生远不像他平时装出来的那样矫揉做作吧?” “差得多了。” “那么您也不该轻信芬装出来的傻女孩表象。”她皱眉思索,“不如我宣称要独自一人前往沼泽探险,然后向厨房要求点补给品,我可以带上几把枪,到傍晚为止都能守在这里。这么一来我可以照看病人,您和芬则想办法打电话。您可以在傍晚回来替我。如果你们两人整天都没接近塔楼,自然谁也不会怀疑到这里。如何?” 不。柯提斯一点也不想离开丹尼尔身边。他想当留守的那个人。但要是他不回去,霍特也没出现,再加上岩洞里的丹尼尔不见踪影,别墅里的人一定会竖起戒心。莫顿小姐能胜任看守者的角色,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他信任她。 “阿姆斯特朗全家都是狠角色,”柯提斯警告她。“尤其是詹姆士,我们发现的秘密等于宣判了他们死刑,我不觉得他们在杀人灭口前会犹豫。” “我也不觉得。”莫顿小姐的语气完全就事论事,“但战争让我失去了两名手足,我无法原谅将机密出卖给敌军、背叛国家的人。这整件敲诈信的阴谋也让我恶心,芬也是一样的想法。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会向大家说我看见你晨间散步去了,而且你会回来用早餐。” 她步伐坚定地离开了。柯提斯在她走后把门拴上,回到丹尼尔身旁。 他脸色潮红,头发凌乱,脆弱非常。他的嘴唇微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筑起讥讽和造作的防御。毫无防备,这就是他现在的状态,柯提斯因这个想法握紧了拳头。如果詹姆士·阿姆斯特朗恰好经过,他很乐意现在就跟对方一决胜负。 一个小时后响起的敲门声来自莫顿小姐,她穿着便于活动的衣服,挟着把性能优异的霍兰德猎枪及一只背包。她扬起包,“吃的和喝的,我还给他留了把左轮手枪。我会看着他,你可以离开了。我知会过芬了。” “请千万小心,好吗?替我照顾他。谢谢您,莫顿小姐。” “只要你也照顾好芬,就不用担心我们,”她似笑非笑地说,“而且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叫我帕特。” [1]1867年由昆斯贝里侯爵修订的拳击比赛规则,共分十二条,包含比赛中不允许有摔跤搂抱的动作,以及每回合比赛限时三分钟等等。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4 第十一章 他很快也和卡鲁斯小姐成了直呼对方“芬”和“阿奇”的关系。在早餐桌上他解释自己的膝盖康复良好时,她便随意聊起帕特远足的计划,有个盟友确实轻松多了。她的姿态仍没有丝毫踰矩,但她开始表现得和柯提斯亲近起来,仿佛既然她拘谨的女伴不在场,自己便想找点乐子。 詹姆士·阿姆斯特朗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在桌边皱着眉,明显因为丹尼尔、霍特及帕特·莫顿的缺席而分心。就在他们用完早餐后不久,芬正提议到花园里散会儿步,他便向柯提斯走来。 “我说,你有看见霍特吗?” “今天还没见着他,他睡得可真晚。”柯提斯故意用不满的语气说道。 “他不在他的房间里。” “哦,那他想必是一早就出门了。” “大伙儿今天似乎都很早出门,”芬插嘴道,“帕特已经去健行了;你不是也很早起吗,阿奇?” “大概六点吧,我想。不过我没看见霍特。” “六点!”芬小声惊呼,“我还在睡我的美容觉呢。” “看得出来你一定睡了不少美容觉。”柯提斯感觉此时应该说点调情的回应,但他随即发现自己实在不太擅长。 阿姆斯特朗没有对这肤浅的奉承多嘴几句,似乎也没注意到他这几天锲而不舍追求的女人已经被柯提斯吸引去了。“他应该要在这儿的,”他急道,“你昨晚没听到什么动静吗?” “昨晚?你指什么时候?” “任何时候。” 柯提斯摇了摇头。“我昨晚很早就寝,大约十点吧。我恐怕睡得很沉。你不会认为霍特晚上出门了吧?他大半夜去干什么?” 阿姆斯特朗一脸不安,现在柯提斯笃定对方知道霍特是干什么去了。他把丹尼尔留在岩洞里,知道霍特晚上会回去好好处置一番。 “我不知道,”阿姆斯特朗道,“也许他听到了什么,或者,或者——” “难道有小偷?”芬失声喊道,“你不会认为他遇上小偷了吧?” “怎么可能,你这蠢——我是说、你太单纯了。”阿姆斯特朗慌张地掩饰自己的失言。芬漂亮的五官维持着冰冷的礼貌,她看着他,清楚表达了自己已然知道他本来想说什么。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阿姆斯特朗先生。来吧,阿奇,请和我作个伴。” 柯提斯让她挽着自己的手臂,她像孀居的公爵夫人般凛然不可侵犯地步出大堂。阿姆斯特朗没有试着跟上来。 等他们到了花园,一确认四下无人,芬便抬头看他,她紫罗兰的双眼里有一抹笑意。“瞧!他可没办法再装作有教养的样子了,不是吗?” “他开始担心了。别大意,卡鲁斯——我是说,芬。我不知道帕特向你解释了多少?” “我该知道的她都说了,我想就是全部了吧。”芬回答时闪耀着自信的神采,“所以霍特先生不会回来了?” “他——对。他不会回来了。” “很好。”他吃惊地低头望去,她做了个鬼脸。“他可烦人了。总是在背地里嘲笑大家。表面上对休伯特爵士彬彬有礼,心里头看不起他。” “你这么认为吗?我没注意到。” “是啊。我不喜欢偷偷拿别人取乐的人。” “达希尔瓦有时也会这样。”柯提斯有点难为情。 “你是这么想的吗?”芬仔细思索着,“我倒不认同。我觉得,达希尔瓦先生确实会拿大家取乐,但他是期待其他人也为此发笑的,你不认为吗?” 柯提斯想了一会儿,然后承认,“没错。你真是观察入微。” 芬笑起来。“但霍特先生不是那样的。他不想别人明白他的笑话,要是明白了也不会觉得好笑,只会受伤。” “他让你受伤了吗?” “噢,怎么说呢,”芬缓步向前,手背在身后。“我倒不在意那些轻浮的调情,你知道的。达希尔瓦先生就最喜欢讲些花言巧语,但他有口无心,听着也有趣。可是霍特先生调情调得可糟了。在公开场合说的那些不算什么,而是私底下,他看着一个人的眼神,会让你觉得他似乎知道你的秘密。”她停顿了下,“我想他的确知道,当然了,毕竟他们在窥视着一切。多么可恶啊。” 柯提斯想知道芬有什么把柄落在霍特手上了,但他止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毕竟这不关他的事。 “好吧,我们也许可以让这件事告一段落,”他道,“只要我能摆脱接线生的监视打一通电话,我们就可以将这些畜生人赃俱获。” “是的,当然了。”芬的双眼闪闪发光,“我想在这方面我帮得上忙。”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5 *** 他们的计划遇到了一些波折。首先阿姆斯特朗夫人出来找他们,她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并宣称自己可以代替莫顿小姐陪伴芬。芬对这无聊的幽默感捧场大笑,柯提斯却在阿姆斯特朗夫人眼里看到一丝紧张。 接着他们又被带回去参加聚会。大多数女主人都会为乡村别墅宴会准备没完没了的娱乐活动,但阿姆斯特朗夫人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正是因为她与众不同——事实上,他们成功的敲诈事业也要归功于此——她鼓励客人成双成对地消失一会儿,甚至在安排房间时也为晚间艳遇费了不少苦心。 然而聚会还是必须维持某种程度的表象。除了詹姆士之外,目前仅剩的客人们都被聚集到休伯特爵士的射箭场上试试手气,因为这项运动无论男女都可以乐在其中。柯提斯也上场了,但即便他全神贯注也几乎不可能持稳弓,更何况他根本就心不在焉。至少他不需要为自己的准头不佳找什么借口。 又过去了几小时,他们才终于被领去享用午餐。换做别的时候柯提斯一定留意不到时间流逝,但此刻他不禁在心底咒骂阿姆斯特朗夫人间不停歇的花招:这该死的女人何时才会给他们自由时间?他越来越担心毫无防备的丹尼尔可能处在生病或更糟的情况;帕特·莫顿独自留守——虽然她身上有枪,但要是被詹姆士·阿姆斯特朗找上门,她有胆量开枪吗?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援兵不太可能在今天抵达了,他越晚打电话,就越晚才能得到帮助。 在南非时,柯提斯曾被波尔人围困在畜栏里,在敌后迷路,过了两天无法补充水分的日子,同时还有一头巨大的河马等着把他们拆吃入腹,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经验没有任何乐趣可言,但他开始觉得这个别墅聚会更让他在精神上陷入绝境了。 “请务必试试这道腌牛肉,柯提斯先生,”阿姆斯特朗夫人道,“厨师可是照着南非食谱做的。” “南非人都吃些什么?”蓝布顿夫人问,“我猜是斑马之类的?” 柯提斯还在试着回答这问题,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就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你迟到了,孩子。”休伯特爵士皱眉道。 “我很抱歉,爸爸,还有诸位。我去散步了,没注意时间。” 柯提斯不信这话。他猜测詹姆士其实去了岩洞,结果发现——好吧,希望他什么都没发现。他一定在想丹尼尔到哪去了,霍特又到哪去了。柯提斯心想他一定注意到有辆脚踏车不见了,这代表霍特出门了还没回来。 他去找丹尼尔了吗?或者他出动更多人搜寻了?在南非有一种追踪者,那些布什曼人[1]可以横遍数里空旷野地追寻足迹。如果是那名满脸沧桑皱纹和胡荏,被称为乔治国王的男人,他一定可以发现柯提斯从岩洞一路赶到到塔楼的踪迹,还会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另一个人。柯提斯只能祈祷毕哥尔摩的手下里没人有这种能耐。 詹姆士又接受了几句父亲的训斥后才在桌边坐下,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说,”他唐突地转向柯提斯,“你不是准备南下了吗?” 柯提斯回以亲切的笑容。“我不中用的膝盖今天终于好多了,感谢老天。虽然没法远足健行,但在附近溜达还是很有帮助的。虽说如此,但我还是要问问,我能借用您的电话,打给我的专科医生吗?”他抓紧机会问阿姆斯特朗夫人,“以防万一。” “当然了,随时都行。接线生到七点都在——您知道我们有专人处理这儿的电话线路吧?” “我想去看看它是如何运作的,”芬接口道,“你知道的,阿奇,我父亲的公司打造了这里的电话系统,他要是知道我竟然没有亲自试一试,肯定会很失望的。我也可以去看你们的电信交换台吗?我对线路设计一窍不通,但我可以告诉父亲它看起来多么精巧。” “没问题,亲爱的。”阿姆斯特朗夫人揶揄着同意,她不过轻轻一笑,其他男人便跟着笑起来,芬也回报以甜美的笑容。 待到冗长乏味的午餐时间终于结束,他们通过碎石子路前往电信交换台的路上,芬提起话头,“我猜在军中能学到不少粗俗的字眼吧?” “呃,是有一些。”柯提斯摸不着头绪。 “别紧张,偷偷告诉你,帕特有时说话也很粗鲁——你知道的,毕竟她和四个兄弟一起长大——跟这群人吃一顿饭让我都怀念起她说话的方式了。说真的,我真想给阿姆斯特朗夫人一巴掌。”芬愤慨道,“他们还以为达希尔瓦先生在哪个坑里等死呢,她却还坐在这大吃鸡肉色拉和炸肉饼。这群人简直丧尽天良。” “我只能举双手赞成你了。到了交换台你打算怎么做?” “这就得看接线生如何应对了。交给我。” 电信交换台被安置在发电机旁一个不起眼的小木屋里,屋子被漆成深绿色,仿佛如此将来林木满栽时便不会和周围景色格格不入。一道急流窄窄从木屋下方流过,推动发电机马达,提供了别墅的部分供电。 芬敲门,应门的是一个矮小的秃头男人,她灿烂地对着他笑。 “午安,我是卡鲁斯,芬内拉·卡鲁斯。这里的系统是我父亲彼得·卡鲁斯为休伯特爵士打造的。” 接线生的表情没有改变分毫。他显然对电话系统没什么热情。“噢,是的。小姐有何吩咐?” “休伯特爵士慷慨地允许我参观这里的电信交换台,让我回家能和父亲讲讲。”她径自走进门,柯提斯跟在她身后,好奇地看着四周的线路和插座。“告诉我吧,他给这儿安装的是雷普顿的变压器吗?” “这很难说,小姐。” 芬点头。“好吧,阿奇,让我给你演示一下。要接通电话,你瞧,你得将电话线连接到接线总机上。这些发话插头属于别墅里的电话机,将它们插入插座,收话插头则得连接到其他电话线路。好了,请告诉我,”她对着接线生露出迷人笑容,“哪一个插孔连接到收话方的接线生?哪一个可以让电话响铃?” 柯提斯怀疑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简单的问题了,完全在接线生的能力范围内。果然接线生微笑起来,在芬一连串天真问题的鼓励下,他巨细靡遗地解释操作策略,没多久她就咯咯笑着在桌前坐定。 “所以我只要把发话插头接在这儿,收话插头接在这儿,就可以——好了,柯提斯先生,给我你专科医师的电话号码,让我来当你的接线生吧!” 柯提斯背出他舅父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芬雀跃地接通电话,然后朗诵道,“来自阿奇博尔德·柯提斯的电话!”对方一接通,她就跳起来,用手掩着嘴,把话筒交给柯提斯。“噢,我们不能偷听您的医疗细节,这太失礼了。”她拍拍接线生的手臂,“所以你来和我介绍一下发电机吧,让柯提斯先生在这儿打电话。” 接线生试图抗议,但他一时反应不及,更何况除非他敢当面拒绝一位女士,不然也无计可施。等她推着他出门,柯提斯马上向话筒另一端的人道,“我必须和维泽·莫里斯爵士通话,事关紧要,危及国家安全。马上帮我接通,这儿有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过了一会儿,柯提斯便离开木屋,加入芬和接线生的行列,一同赞叹发电机的运转功能以及科技多么日新月异。 他们准备离开时,接线生看起来很为难。“先生,小姐,理论上我不该离开那台机器的,一分一秒都不行。” “我确定机器仍完好无损,”芬向他保证。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6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姐,但那是我的工作职责。” “你只是守礼数,我敢说休伯特爵士会明白的,”柯提斯接道,“但也许你更希望我们别向他提起这事……?” “不胜感激,先生。” “那么至少让我……”柯提斯给了他一笔慷慨的小费,然后让芬挽着自己的手,一同走回别墅,对他们的成果洋洋得意。 *** 帕特在晚餐钟响起前不久就回到别墅,双颊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她上楼更衣,柯提斯找不到机会和她说上一两句话。他只希望丹尼尔已恢复到可以照看自己几个小时的状态,帕特和他别无选择,都得出现在晚餐桌上,不过詹姆士·阿姆斯特朗也出席了,这让他稍微放下心来。他决定整个晚上都要紧紧盯着对方。 “霍特先生到哪去了?”帕特在谈话告一段落时问起,“他也先走一步了吗?” “我们也不清楚,”阿姆斯特朗夫人道,“我只知道他今早骑着脚踏车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也许他的车爆胎了,那条路上布满碎石。搞不好我看到的就是他。” “你看到他了?”詹姆士的声音尖锐。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帕特耐心回道,“大概在午餐时间吧,我遇到一个骑着脚踏车的男人,看起来很像他。大约距离这儿东北方七里左右,我当时正在附近的岩床上随意吃点东西。” “噢,帕特,你实在让人跟不上。”芬满含爱意地看了她一眼,“健康到这个程度。” “但那人是霍特吗?”詹姆士质问。 “莫顿小姐都说了她不知道。”阿姆斯特朗夫人的语气里有一丝制止的意思。“我们已经派人出去找了,现在只能等消息。” “他的车可能真爆胎了。”帕特笃定道,“我得说我也不该骑到那儿去的,弄不好就得没完没了地换轮胎。” “呦,您女孩子家家的还骑脚踏车吗?”蓝布顿夫人显得不太赞同,接着话题便从被柯提斯杀害的男人身上转开了,他松了一口气。 他在两位女士开始一轮牌局时加入她们,这样他在就寝前终于能和帕特交谈一会儿。他们三人玩了局“大团圆[2]”,此时柯提斯已对她们的组织能力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他没生病,”帕特低语,“我把左轮手枪给他了,门也上了锁。你多带点水就行。” “他还好吗?”柯提斯尽可能悄声问。 帕特看他的眼神有点儿不忍。“他有点紧张过度,但会撑过去的。” 此时芬吃了个磴大幅领先,柯提斯尽可能让注意力回到牌局上,不过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这晚光是等待宴会结束就几乎耗尽了他所有耐心。看穿这群人戴着的面具后,和他们饮酒作乐的时间就如同噩梦般难熬。休伯特爵士友善的态度只是种拙劣的模仿,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和蓝布顿的行为比起粗俗更接近下流,阿姆斯特朗夫人的随和亲切则虚伪得如此明显,令人恶心。他强迫自己微笑、交谈,玩乐,一旦逮到脱身的机会,他就心怀感激地告退回房去了。 [1]Bushmen,生活于南非、博茨瓦纳、纳米比亚与安哥拉,是以狩猎采集为生的原住民族。 [2]源自德国的牌类游戏,玩家为三人,每方轮流从手牌出一张牌,依规则出最大者获得该磴牌,持续到手牌出完获得最多墩者为胜。 第十二章 他在午夜刚过时溜出别墅,身上带着一瓶水、一个装着威士忌的小酒瓶、从厨房偷来的冷掉的鸡肉派、以及一把左轮手枪。他尽可能轻巧无声地穿过屋子周围的石子路,比之前加倍谨慎地走在树影里,尽管一地的秋日落叶已被雨水浸软,他还是注意不踩到它们,以免发出动静。他知道阿姆斯特朗家可能仍在找寻霍特,心里只希望自己能像丹尼尔般来去无声,但在他小心翼翼前去塔楼的路上,他没碰到任何人。 门被锁住了。他轻轻敲了敲,然后往后退了步暴露在月光之下,让窗内的人能看见自己。希望丹尼尔还醒着。 门后传来木栓摩擦的声响,接着门被打开了。 丹尼尔就站在门口,形容憔悴,那身偷来的衣服让他看起来落魄不堪,这副光景立刻使柯提斯的心揪紧了。他快步走进塔楼,丹尼尔在他身后把门闩上,转过身来。 柯提斯本想问丹尼尔有没有人找到这里的迹象,但所有的语言都从他脑海里消失了。想把眼前的男人再次揽在怀中的欲望让他动弹不得,他只想抱紧对方感受他的体温。 “柯提斯。” “我的老天,见到你真好。”柯提斯由衷感叹。 “我也很高兴能见到你,虽然上次见到你时更高兴一些,不过我可不想再体会那种喜极而泣的感觉了。”丹尼尔的声音听起来很稳定,但里头隐隐带着奚落。 柯提斯试着看清他隐在黑暗中的表情。“你还好吧?” “托你的福。当然还有了不起的莫顿小姐。我敢说要是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出现在这里,一定会被她当场击毙。” “幸好她没那么做,”柯提斯用上和丹尼尔一样干巴巴的语调,因为对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激动。克制一点,你这蠢货。“因为我已经决定要扭断詹姆士的脖子了。”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7 丹尼尔站在两尺远的地方,歪头打量着他。柯提斯几乎能具体感觉到彼此之间的距离,但对方就是不靠近一步。“是吗?对了,我想也是。不过你最好别这么做。” “为什么?” “我们需要搞清楚他们到底泄漏了什么机密,又是卖给了谁。休伯特爵士和阿姆斯特朗夫人都是聪明人,霍特则已是个死人。如果被逮住,头脑简单的詹姆士是最有可能开口的。你应该听得出来,我这是预期你已经成功找到救兵了。” “我下午跟莫里斯爵士通过话了。他已派人上路,天亮前就会到。我们现在只需要耐心等候,为此我还准备了手枪、食物和饮料。” “是水还是真的饮料?” “都有。” “我太喜欢你了。” 他的语气轻盈,但语尾似乎停留得太久了。柯提斯盯着那道暗色的轮廓,只希望他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上这儿来吧,舒服一些。”丹尼尔率先爬上蜿蜒的楼梯,仅有的月光从窗棂洒落在夹层楼间。“霍特的事怎么解决?” “他失踪了,可想而知。詹姆士起了疑心,但帕特编了个谎让他暂时不会往我们这边想。他们应该还没开始慌张。” “幸运的话,明天他们察觉大事不妙之前,我们的救兵就到了。”野餐毯叠在木头地板上,丹尼尔像个好客的主人般摆手示意,两人背靠着石墙肩并肩坐下。这儿虽冷,但还能忍受。柯提斯把食物和水交给他。 “谢了。”丹尼尔咬了口派。“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个岩洞里的?” “我只是想不透你怎么会收拾得一干二净不告而别。阿姆斯特朗家的人宣称你是跟霍特还有阿姆斯特朗玩牌时耍了诈才被请出门的——” “要是我跟他俩玩牌时耍诈了,你肯定会知道的,因为他们准会分文不剩,输得只剩一条内裤满屋子晃。” “我就知道你能作弊得神不知鬼不觉。”柯提斯对于同伙的能耐莫名骄傲起来。 “我是可以;但我没作弊。接着说。” 柯提斯解释了阿姆斯特朗的言语让他下了怎样的推论。丹尼尔转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柯提斯不安地往边上挪了一下,“怎么了?” “你光听那个草包阿姆斯特朗的片面之词,就在大半夜走了两里路去岩洞?” “那是我唯一的线索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我没怪你,只是在惊讶自己的好运气。听着,柯提斯,我没法告诉你我有多感激——” “别说了,真的,你昨晚谢我谢得够多次了。”这不是实话,但他不需要对方的感激,而且他忍受不了丹尼尔语气里那丝愤怒和羞愧。“任何正直的人在那种情况下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换作是你也会为我做相同的事。” “我不想泼你冷水,亲爱的,但就算是为了我母亲我也做不到。我到了地底下就是个懦夫;而且下次我会把这事牢牢守在心底,我可学到宝贵的一课了。” “我认识一个特别害怕蜘蛛的人,”柯提斯开口,“军队里的一个大块头,是个跟我差不多高大的硬汉,但一只小小的蜘蛛就能吓得他手脚发软,可怜的家伙。” “你们想必都为了这事狠狠嘲笑过他吧。我也知道这种感觉不可理喻,而且很没种,你要怎么说都行。可我就是——我能感觉到地层压在我身上,就这样。我能感觉到累积了几百万年、几百万吨的重量往我头顶压下来——” 柯提斯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停下。“你知道我第一次上战场时队长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他能给我们最好的建议就是抓紧时间去厕所,因为我们之中的很多人都会吓得尿裤子。”丹尼尔转过身来看他,脸上的神色让柯提斯笑了起来。“我的意思是,我们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重点不在于你是不是那种会在对战前夕偷偷哭泣的人——我还认识不少勇敢的家伙都是这种人——而在于隔天一早你能不能振作起来。” “你的军衔是什么?”丹尼尔问道。 “上尉。” “真的啊。你居然不是个将军。” 这话说得刻薄,但更像他所认识的丹尼尔的语气。过了一秒,丹尼尔靠向他,柯提斯把手臂移到他后颈,让两人都靠得舒服点。 “你会害怕吗?”丹尼尔突然问,“在战场上?” “不怎么怕。我没什么想象力,想象力丰富的人可就痛苦了。” “正所谓‘懦夫死一千次’?” 柯提斯摇头。“这些人为了他们的祖国抛头颅洒热血,懦夫可办不到。” 丹尼尔静了一刻,但柯提斯很确定他的身体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了。他看着对方黑色的后脑勺和后颈,极度渴望用自己的嘴唇碰触那片肌肤,最轻微的接触也好。 他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们怎么会抓到你?” “噢,不走运罢了。我趁大家都在楼下时溜进佣人过道,以为那时不太可能有人在里头。倒霉的是刚好碰上那个残暴的马尔奇带了几个手下进来,他又叫来了霍特。在这两人面前我找不到借口塘塞过去,而且过道里面相机和镜子一览无疑,任何人都看得出他们的阴谋。”丹尼尔移动身体重心靠近柯提斯,“想当然尔,霍特本来就不喜欢我这个阴魂不散的犹太人,我还偏就在台球桌上愚蠢地露了一手,这完全是不必要的举动。”他叹了口气。“这次任务我实在是执行得太灰头土脸了。”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8 柯提斯收紧手臂,“然后呢?” “这个嘛,霍特想知道我是怎么进去的,想知道你对我的行动知不知情。我使出浑身解数装成伦敦东区的三教九流,想说服他我只是个投机取巧的小偷,但他没信我。接着他就想出了一个完美的主意,可以充分利用那个岩洞。”柯提斯感觉到对方下意识地扼制着情绪,“他觉得把我留在地底一天一夜后我就会全盘托出,他只想错了一点,那就是根本不需要一天,只要那些该死的水像石头一样砸下来,还那么冷、冷——”他仓促停下,深吸一口气后重重吐出,等他再开口,声音里的颤抖就几不可闻了。“霍特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想他也相信我只是个小偷,可他还是想找个理由折磨我。或许折磨任何人都行,只是我刚好落在他手上。” “都是我讲了那个该死的故事才让他想出这种招数,对不起。” “大可不必,再怎么说这也好过他们用刀刃或针尖对付我。而且要不是他想看着我在地底发疯,你也来不及找到我,我得——” “嘘——别说了。”柯提斯把他拉近,感觉丹尼尔转过身用双手环住他。 他们无言地拥抱对方,在刺骨黑暗中,只有微弱的月光穿过窗棂,让室内覆着一层灰蒙蒙的光。柯提斯自己都没发现,他不知不觉捋起了丹尼尔的头发,对方并没有阻止他。 “霍特,”丹尼尔最后道,“你把他杀了。” 柯提斯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对。” “我被绑了一整天,筋疲力竭,洞穴里又冷,我承认在那种非常状况下我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不过你看起来也不是很清醒。” “没错。”柯提斯无言以对。 “那就是他们所谓的狂战士状态吗?” “你也从那本该死的书上读过关于我叔父的事,是吧?” “我是读过没错,不过我还读过几本冰岛的萨迦[1],”丹尼尔接下来的话出人意表,“我的硕士论文研究的是古诺斯语[2]。” “你有硕士学位?”身为一个用拳击加分才勉强挤进牛津的人,柯提斯反射性紧张起来。 “碰巧是在德国取得的同等学历文凭,在海德堡,所以我读过一些关于狂战士的事。我得说,柯提斯……你本就够高大了,但那时你看起来几乎有平常的两倍大,更瘆人的是你笑个不停,当然你还徒手扭断了他的脖子。真是奇景。我没想对你的行为吹毛求疵,只是觉得惊人,”他又补充,“就好像是一个罗马军团的战士穿越时空来到二十世纪了。” 柯提斯尴尬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夸特梅因,就是写书的那家伙,总说我和叔父是我们北方祖先的返祖人,还保有血缘里的记忆之类的。你要问我,我觉得都是胡说。我只是打起架来偶尔会失去一点自制力罢了。我也不想这样。” “我知道你不想。霍特用刀攻击你了吗?” 柯提斯很感激丹尼尔轻巧地转移了话题,语气里没有同情或歉意。丹尼尔的这种特质能让人轻易向他敞开心房,当然前提是在他不想挖苦人的时候。“我的手臂被划伤了,但伤口不深,几乎都被外套挡下了。”他已把绽开的大衣捆成一卷,连同染上血迹的上衣一并藏在衣橱里,用几条胶布处理了伤处。虽然只能应急,但伤口终究会痊愈。 “有失身份啊,居然用上了刀。虽说他肯定是被你吓坏了,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丹尼尔摇着头,把霍特的语气学得唯妙唯肖,“该死的南欧种的下三滥招数。” 柯提斯激动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丹尼尔无声地笑起来,颤动传到他身上。他们的姿势几乎是依偎在一起了,柯提斯仰躺在地,丹尼尔侧卧在旁,要不是来自柯提斯脊梁的抗议已经令人难以忍受,现在的状态也算舒服。 “我得坐起来些。”他有点儿惋惜地说道。 丹尼尔翻到一旁。柯提斯不知道能说什么让他回来。他坐起身,两腿膝盖微弯敞开,然后试着开口,“这里真冷。” “那我们是否该挤在一起取暖呢?”丹尼尔边问,边挪到他腿间,向后靠上他胸膛。柯提斯的心跳得有点儿太快了,他伸出手臂环住丹尼尔的肩膀,纵容自己享受这一会儿的亲密。 “你怎么会去海德堡念硕士?”他试着找回话题,“我是说,为什么选德国?” “一言难尽,”丹尼尔过了片刻才道,“我被剑桥退学了。” “噢。”柯提斯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是因为你的,呃,私人行为吗?” “算是吧。”丹尼尔向后仰起头,“那时划船队里有个像阿多尼斯一样的美男子,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生机盎然又高贵的英国青年。对来自伦敦东区的穷小孩而言,他简直就是梦中情人。我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而他——也回应了我的感情。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复活节假期,我们在船屋偷情时被划船队的人撞见了。周围很快就传出流言蜚语,为了撇清嫌疑,我的爱人就决定去向学院长指控我猥亵了他。” “什么?” “哦,他可说得一套一套。”丹尼尔没回头,“他是某某公爵的次子,你也懂得,这表示他可能会失去他的社会地位。然而我的父亲是旧斯皮塔佛德市场里的锁匠,整个家族掏尽每一分钱才能凑足我上剑桥的学费。他属于那里,我则不是。因此我就算名誉扫地被驱逐出校门也损失不了什么,他对这点深信不疑。” 柯提斯如鲠在喉,要维持稳定的声音益发困难。“天啊,丹尼尔,这真是……”他说不下去。 “糟透了,”丹尼尔道,“当然啦,学院长也知道事情没这么单纯,但他的想法和我无缘的爱人一样,认为两害相权取其轻。不过在他决定把真相掩盖起来后,至少还心怀愧疚,所以并没让这件事严重影响到我的前途。巧合的是,不久之后我就拿到了去海德堡的全额奖学金,也因此免了一次我家人反控。从这点说来,这样处理无疑对大家都好。搞不好我还得谢谢他呢。” “那个自私的混账东西。” “他也没因此受惠。两年后他就被逮捕了——纯粹是巧合,警察突击了克里夫兰路上的一间莫利屋[3],当时他就在里面,也被抓了起来。被释放后不久他就举枪自尽了。” “我的天啊。”柯提斯不知道该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他常听人说“这种男人就应该自我了断”,但他第一次知道有人真这么做了。 “是啊。”丹尼尔静了片刻。“好吧,别再说这件事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种不光彩的故事让你烦心。” “但你告诉我了,我很高兴。”柯提斯想了一想,皱起眉头,“你很小心,是不是?你不会惹上麻烦吧?” 丹尼尔停顿了一秒。“你说的麻烦是指在一块石头上被绑了整天,只等着送命?” “不,我是指被警察找麻烦。”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39 “我知道你指什么,亲爱的,只是觉得你看待生活的观点很有趣。你可能看不出来,但我确实相当谨慎。” 柯提斯还真看不出来,他开始担心起丹尼尔所面临的威胁了,他之前居然没想过这点。“你才不是那种人,”他反驳道,“你从不遮遮掩掩——” “也许吧,但那又不犯法。只有被捉奸在床的人才有危险,举止娘炮点暂时还没事。真的,别担心了,我知道自己的处境。” 柯提斯还没清楚到那份上,而且丹尼尔轻松的语气里带了些许强硬,似乎在示意他该打住这个话题了,“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丹尼尔的衣服已经皱巴巴的了,他伸手抚过那具温暖的身躯,试图把布料抚平。“所以你是怎么开始为我舅父工作的?你,呃,不像是这种人。” “我亲爱的伙计啊,我会开锁,来去无声,不把绅士风度奉为准则,又会说我们主要的欧洲对手的语言,他要找的恰恰就是我这种人,他们有人手专门寻找具备这些特质的人。” “就算你是个,呃……” “正是因为那个‘呃’。你令人敬畏的舅父可是告诉过我,他觉得有几个基佬让他随传随到比较方便。我就跟他说我深有同感。” “你不可能真这么说吧。” “我就说了。他可没笑。” “我敢打赌他不会笑的。”柯提斯想起他正经八百的舅父,畏缩道,“你还真有种。” 他的手流连于丹尼尔的胸腹,往越来越深的地方探索。能够在暗中这样碰触对方,坐在这儿就好像一件无上特权。这时他张开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奇怪的硬物,感觉又小又圆,而且非常坚硬。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直到丹尼尔发出一个饱含邀请意味的哼声,他才明白自己正在抚弄那枚乳环。 “噢。”他又小心地碰了一下,这次轻轻地捻了捻。 “嗯……”丹尼尔拱起背,将胸口往柯提斯手里送。他用大拇指有力地擦过中心突起处。“嗯──” “这个——我是说,我可不可以——”他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丹尼尔嘶哑回了句,“可以。”接着便伸手解开几颗钮扣。柯提斯的手滑进敞开的衬衫,经过丹尼尔光滑温暖的肌肤。这下他的手指直接碰到了坚挺的乳头和上面穿着的银环,两者都因为他的触摸而颤栗。柯提斯用食指和拇指揉捏着,虽然对自己的动作毫无头绪,但对方的反应让他激动不已。丹尼尔的呼吸变得深重,他在柯提斯的抚慰下挺动身躯,也许是微弱月光打下的阴影,但…… 柯提斯在心里诅咒自己畸形的右手,幸好手套虽阻隔了大部分的触感,也可以把丑态隐藏起来。他左手爱抚丹尼尔前胸的动作不停,一边向前靠,右手划过丹尼尔的腰部向下探去。 没错:他的举动让丹尼尔完全兴奋起来了。 他也开始抚慰那部分,隔着黑色布料摩擦那坚硬的勃起。丹尼尔发出的声音近于呜咽,他的腰胯鼓励地向前挺,柯提斯发现只用两指已经不足以做他想做的事了。 “等会儿,”他咕哝着捏了下丹尼尔的乳头,对方发出的轻喘直直传向他的胯下。“我只是需要——”他忙碌的左手向下探到丹尼尔的腰部,戴着手套的右手则移到乳头。 皮革的触感让丹尼尔摇头,“脱了它。” “什么?” “你的手套。” “脱了可不怎么好看。” “我不需要你在美学上的判断,”丹尼尔回道,“我只需要你摸我。” 柯提斯犹豫了,但周围光线昏暗,而且他也想碰触丹尼尔,想得不行。他把黑色皮革扯掉扔在一旁。微光下,狰狞的疤痕组织几乎也是黑色的。丹尼尔优美的手抚上他的残缺处,手指拢住柯提斯的伤疤,接着把他的手往自己的乳头带。 结论是,柯提斯只需要食指和拇指就能取悦对方了。 他解开丹尼尔的长裤裤头,对方的阴茎就弹入他手中,他这才讶异地想起,昨晚惊魂未定之中他显然忘了帮对方穿回内裤。他用无损的那只手握住丹尼尔的勃起,这器官和丹尼尔其余身体部位一样,细长而平滑,他上下抚慰着这处,也不忘那颗硬挺的乳头,丹尼尔忘情地往他身上挺动,他简直不敢相信这都是他带给对方的快感。 “丹尼尔。”他低唤着。 丹尼尔的头往后仰,双眼紧闭,嘴唇微张,背向后拱起。他小幅度地往柯提斯手里挺进,但让柯提斯带领他的动作。柯提斯明白过来,现在丹尼尔的反应是因他而起,这具温顺的身体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下,这让他自己的阴茎硬得几乎抽痛起来。“噢天啊,丹尼尔,我早该这么做了,我想要这么做的。”不仅如此,他还换了个姿势,双手尽可能持续地爱抚对方,扭身朝下,直到能将脸靠在丹尼尔的胸口,那里如此平滑温暖。他的嘴唇尝到一丝汗水的咸味,并找到了丹尼尔的乳头,他吻住那处。 “你是早该这么做。”柯提斯吸吮起来,让丹尼尔闷哼一声,他接着轻轻舔舐,大胆得连他自己都讶异。“我们早先干什么去了。噢,对,就像这样。对了。” 柯提斯喃喃道:“我好想碰你。”也不知道丹尼尔能不能听见,也许他根本没在听了。他的腰胯越动越快,阴茎在柯提斯的手里硬得不行。“我整天都想碰你。你来我房里借领扣那次,我以为你光用说的就能把我说射了——” 丹尼尔喘着气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的。” “我想让你射出来。我想让你因为我而高潮。” 丹尼尔在他手下挣动,背向后仰,难得说不出话来。柯提斯拧紧了丹尼尔的乳头,得意地低声呻吟,因为后者终于喘息着溃堤,在高潮中抽搐,将精液喷撒在霍特的衬衫和他自己的胸膛上,柯提斯捋动着挤出最后几滴,直到丹尼尔承受不了这份快感,呜咽出声,精液也滴到了他手指上。 丹尼尔软绵绵地落在他怀里。柯提斯的勃起还没获得舒缓,但他咬住下唇专心感受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刚获胜的英雄,而精疲力尽的丹尼尔就是他的战果。 “你在笑什么?”丹尼尔闭着眼睛问。 “没什么。”丹尼尔的胸膛几乎没有毛发,柯提斯看着那对深色的乳头。“为什么只有一边穿了环?” “要是两边都能享受这种待遇,我看我就下不了床了。” 柯提斯忍不住笑了,丹尼尔的嘴角跟着弯起。柯提斯仔细地用手帕尽可能把丹尼尔擦干净,整理好他的衣服,将他拉近自己,再把那条沉重、刺痒的毛毯拉过来盖住他们。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0 “让我——”丹尼尔开口。 “不,这样就好。”这份欢愉是他欠丹尼尔的。而且他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能整夜将对方抱在怀中。两天前他还能把这视作理所当然;昨晚光是知道丹尼尔还活着就让他感激涕零,现在他却无法接受这一切都即将结束的事实。他紧紧搂着丹尼尔,希望后者感到温暖而安心。 丹尼尔的双手在他腿上缓缓滑动,过了一会儿,他道:“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把我从岩洞带出来的?” “抱着你出来的。怎么了?” “你还真的不把你膝盖的旧伤放在心上了。”丹尼尔坐起来。“我的老天,柯提斯,我还指望你会说你有辆脚踏车、推车、或甚至是找位当地的挑夫。你的膝盖是不是又受伤了?” “一点也没事。自从在雅各布斯达尔受伤以来,很久没这么好过了。我没骗你。”丹尼尔扭头给了他一个怀疑的表情,他再次强调,“我的膝盖并没有遭受永久性损伤,早该不痛了,我现在只需要多多活动,我找过的医生都跟我说了几个月了,也许他们是对的。其实自从来到这里我就感觉好了不少。这当然不算从静养中恢复,但锻炼身体也有益处,殊途同归。” “真的?”丹尼尔重新躺下。“嗯哼。” “怎么了?” “我在维也纳时遇到一个家伙,他是个前程似锦的医生,对这种事情有不少有趣的观点。如果是他,大概会说这是你的意识创造出的疼痛,现在只是被带走了。”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他的主张是你的潜意识——你知道什么是潜意识吗?——操控了你的身体。举例来说,再也无法像个军人一样上战场让你有罪恶感,所以你的身体自己假装成受伤的状态,制造出疼痛让你觉得退出行动是无可奈何之事。一旦你又有任务在身,你就不需要假想出伤病,疼痛也跟着消失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狗屁不通的歪理。谁会对自己干这种事?又怎么做得到?” “都说了是潜意识。听着,不是有个关于非洲巫术的传言吗?对那些不幸的人下诅咒,让他们日渐憔悴。那是真的吗?” “真的。我叔父亲眼目睹过不少次。” “那是魔法吗?” “当然不是了。那些受害者相信自己被诅咒了将不久于人世,于是才了无生趣。” “正是如此。你的潜意识会影响到身体做决定。不正是同个道理?” “但那都是当地人的迷信,”柯提斯反驳,“我是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 “只是膝盖没那么痛了。” “没错,可是……不,我说真的,这都是无稽之谈。” 丹尼尔耸肩。“好吧,我也不知道。这是个新理论,不过在我看来,那位医生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在恐惧症的研究上有不少建树,事实上,我去咨询过我对于地下的恐惧,而他告诉我这绝对和我的同性恋倾向有关。所以,见仁见智吧。” 柯提斯眨眨眼。“你的……?” “同性恋倾向、性别倒错、也就是被同性所吸引。你总该听过克拉夫特埃宾[4]的研究吧,小可爱。” 柯提斯从来没听过,他觉得自己可能不会想深究那是什么。“这个江湖术士说你之所以害怕洞穴,是因为你是个娘炮?” “据他的理论所言,是这样的。” 柯提斯轻而易举就找到了这个谬论的逻辑缺失。“好吧,这可不一定。我就不害怕——”他突兀地停下了。 一时间屋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接着丹尼尔用稀松平常的语气开口,“这下我们就有个假说可以验证了。你要帮男人手淫多少次才会被地下室吓得动弹不得?随时欢迎来找我深入研究。”他夸张地抛了个媚眼。 “你实在是满嘴跑火车。”柯提斯心怀感激地用一只手抚过丹尼尔的手指。 “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维也纳医生。”丹尼尔停顿了一下,“但他确实有很多新奇的观点。你知道他说介于恐惧和性之间的是什么吗?” 听起来这又是另一个耸动的新潮观念。柯提斯好奇地问:“是什么?” “Fünf[5]。” 这是个小孩子常说的无聊笑话,他还在伊顿学习用德语数数时就听过无数遍了。他作梦都想不到这笑话会在此时出现在丹尼尔的口中。柯提斯笑得弯下腰,倒不是因为那双关语有多可笑,更是因为自己居然还能因此放松下来。在他身上的丹尼尔也因为笑意而浑身发抖,柯提斯紧拥住对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安全之处,从雅各布斯达尔归来后头一次,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1]Icelandicsagas,即冰岛传奇故事,是一种散文叙事文学,创作于十三至十四世纪期间,描述维京时期第一批定居者的生活,纪录杰出人物、家族之争以及冰岛国的建立。 [2]亦称作古北欧语、古斯堪地纳维亚语、古冰岛语、古挪威语,在维京时期至公元1300年左右通行于斯堪地纳维亚居民以及海外殖民地。 [3]MollyHouse,十八至十九世纪时期英国一种面向同性恋及异装癖人士的社交场所,是今日同性恋酒吧的原型之一。 [4]RichardFreiherrvonKrafftEbing,奥地利精神病学家、性学研究创始人,同性恋(homosexual)和异性恋(heterosexual)这类名词的发明者。他在《性心理病态》中阐述了异常性行为的心理,该书标志着医学对人类性生活的干预的开始,打破了基督教会在该方面的垄断训导地位。 [5]德文的数字五。恐惧(fear)和性(sex)的读音近于德文数字四(vier)和六(sechs)的读音。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1 第十三章 等笑话的后劲消退,他们又坐了一会儿,静静地分饮着威士忌。丹尼尔从酒瓶灌了一大口,接着把瓶子递给他。“你是不是该休息了?” “你睡吧,我守夜。” “我都睡一整天了。有什么状况我会叫醒你。我们现在有危险吗?” “我看不必担心。莫里斯爵士说援兵会在明早到达,让我做好准备。到时我会先回去别墅假装一切正常,免得打草惊蛇。” “很好。关键是得在他们知道风声已走漏后,阻止他们销毁证据。维泽需要那些文件来佐证谁是幕后主使者,和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 “关于这点……”柯提斯不情愿地提起。 “没错——显然我还没能把我们的照片偷出来。我们必须尽早将它们拿到手,但我觉得今晚回去——” “没得商量。” “那就只能留到明天再说了。如果你愿意,请把这件事交给我处理。”丹尼尔犹豫道,“听着,最坏的情况无非是阿姆斯特朗家将那些照片交给维泽的手下,或直接交给维泽。但无论维泽有什么意见,他都不会让这事被传出去,半个字都不会外泄。他是保守秘密的专家。” “我可不想让他看到照片。”这么说还是轻描淡写了。莫里斯爵士冷酷无情、性格强势,等柯提斯五十岁了,在他面前可能还会像个小男孩一样结结巴巴。更重要的是,他和亨利爵士是柯提斯的家人,多年来几乎等于他的家长。绝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他不相信和丹尼尔依偎在这里是一件错事,毕竟这感觉如此单纯自在,但他并不打算尝试让他的叔父和舅父理解这点,更不想让他们失望。 “当然了,”丹尼尔道,“我会尽量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但如果事情真演变至此,就让我来面对他。我会告诉他你是被强迫的——” “那也不行。”柯提斯坚决否定了这个提议。 “那么我就说我们只是在做戏什么的,反正让我来处理,好吗?” “我可不会让你一肩承担。” “我没想承担,只是要把责任转嫁到阿姆斯特朗家身上,毕竟这局面本来就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我拜服你面对肢体冲突的经验,我亲爱的维京人,至于这种下作伎俩就交给我吧。” “你的什么?”柯提斯没听清。 丹尼尔侧过身来,他伸手划过柯提斯的胸膛,一只手指钻进上衣钮扣间的缝隙,深入那里粗硬的毛发。“我的维京人,”他说,“高大、强壮、狂野——” “我的天啊,别又搬出那一套了。” 丹尼尔的眼睛就像暗夜星辰,他迷蒙的目光从眼睫之下往上探询,“一个魁武有力、野兽般的男人,以烧杀掳掠为己任——” “老天爷啊!”柯提斯喊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笑出声,“谁会相信你是个诗人。”这时他犹疑了一下,“你的确是吧?我是说,那些诗真的是你写的,不是伪装的一部份吧?” “当然是我写的,”丹尼尔似乎被冒犯了,他回答时咬字的元音里出现了明显的伦敦东区腔调,“不然你以为作者是谁,葛莱斯顿?” 柯提斯被那武装盔甲上的微小裂缝迷得不行,他笑着低头望去,“我不认为还有谁能写出那些诗。它们就像你一样。”丹尼尔防备地弯起一边眉毛表示疑问。“复杂难解,”柯提斯向他道,“又太过聪明,隐藏了那么多信息,又——那么美丽。” 丹尼尔张口结舌。他静了一秒,然后坐直了转身面对柯提斯,用双手捧住他的下颔将他拉近自己,吻住了他。 他的嘴触感柔软,温柔敞开,舌尖挑逗着柯提斯的嘴唇,让柯提斯情难自禁。柯提斯试探着用自己的舌头迎合,接着便越来越大胆,对方的味道和让他尽情探索的自由都使他沉迷不已。起初他们的动作都还算温和,直到他感觉丹尼尔在他嘴边低喃,不知谁起的头,他们一同加深了这个吻。柯提斯察觉丹尼尔将手绕过自己的肩膀,于是他也将手放在对方纤细的背脊上,一股突如其来的欲望让他收紧了怀抱。现在丹尼尔在他臂弯里,紧靠着他,而他正粗暴地亲吻着这个男人,连嘴唇都被自己的牙齿刮痛。丹尼尔的嘴积极而炙热,他用双手抓紧柯提斯的头发,纤细的身躯叠在柯提斯身上,仿佛想让自己穿透柯提斯的肌肤之下。柯提斯放弃思考一切,只能专注于擦过脸颊的胡荏和激烈索求的双唇。 等亲吻从疯狂趋于和缓,两人体内的渴望皆已累积至临界点。柯提斯抚过丹尼尔的发和脸,谨慎地避开手上的疤以免刮痛那柔软的肌肤,然后将手探入对方的外套。丹尼尔伸手把他的上衣钮扣解开,衣襟褪去时柯提斯感觉到了冰冷的空气。丹尼尔为了一只扯不开的袖口在柯提斯唇边低声咒骂,但他们不知怎地竟能脱去层层束缚而不中断一个吻,直到他们的胸口终于和嘴唇一样紧紧相贴。 柯提斯往后拉开距离好看清丹尼尔。丹尼尔的下颔因新生的胡荏泛灰,头发纠结,那枚令人无法抗拒的乳环在暗室中闪动着光芒。而他看向柯提斯的目光中带着惊艳。 “看看你,”丹尼尔的指尖从柯提斯强壮的胸膛蜿蜒而下,经过坚实的腹肌,再到未受伤的手臂,最后回到他宽阔的肩膀。“你就是个维京人。” “那你又是什么?” “错生在欧洲另一边的人。” 丹尼尔的指尖划过柯提斯的乳头。柯提斯僵住了,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而丹尼尔一如往常地心领神会,迅速将手指移开了。他们改为向下探索,在柯提斯感觉裤头被解开的同时,他也将手伸向丹尼尔的腰带,用单手松开它,此时丹尼尔靠了上来,再度占领柯提斯的嘴。他们再次激烈相吻,往彼此身上挺动,柯提斯用他强而有力的手握住两人的阴茎捋动,丹尼尔呻吟着往后躺,把柯提斯拉到他身上,他们躺在毛毯堆中衣衫半解地交缠,越发急切地在彼此身上纾解欲望。丹尼尔在柯提斯手中的部分又硬又烫,他的呻吟直直传入柯提斯的口中,现在柯提斯只能感受到对方忘情扭动的姿态,躺在自己身下的柔软身躯,还有那双抵在自己嘴上、温暖灵巧的嘴唇。他高潮的时候仍然在亲吻丹尼尔。 他在高潮尾韵的颤抖里又顶了几下,紧抓着自己和丹尼尔阴茎的手已湿滑不堪。丹尼尔还没射,柯提斯手上取悦他的动作不停,等自己呼吸一平复,便开始采取其他攻势。当他把嘴凑上丹尼尔的乳头,对方发出的声音只能以惊叫来形容。他喜欢丹尼尔的反应,可他想要更多,需要更多。他想让丹尼尔彻底沉沦,他想做几天前早该做的事,所以他鼓起勇气一路往下。 他试探性舔上丹尼尔的阴茎,让丹尼尔喘息着喊出声,“柯提斯!”他的阴茎湿滑,尝起来有股男性体味——好吧,那肯定就是精液的味道。很滑,比他想象得更涩,但并不会令人不悦。他用嘴含住龟头,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但丹尼尔颤抖紧绷的反应给了他不少信心。 “天啊,你确定你要——别——” 柯提斯含糊道:“我想这么做,”然后就试着像丹尼尔之前对他做的一样,上下移动头颅。 “我操你妈的上帝,”丹尼尔的腰胯挺动,“操,柯提斯——” 柯提斯移开嘴道:“叫我阿奇。”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2 “阿奇。”丹尼尔的声音几乎算得上虔敬了。 柯提斯继续专注于丹尼尔带来的感受;他的味道,他在自己嘴里的形状,还有快感让他发出的美妙声响。在吸舔的同时,柯提斯身体深处竟又涌起一股骚动。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举动本身令人难以忍受,纯粹是义务所在、为人服务。以前他不明白怎会有人想做出这种奉献,不明白实际感受对方的抽动和颤抖,听见对方的呻吟,并且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所造就,是多么奇妙的体验。以前他还不明白,像这样和丹尼尔做爱,是用嘴将随便哪个男人带上高潮都无法比拟的。 这时丹尼尔揪紧了他的头发,急切道:“快让开。” 柯提斯这次听了对方的警告——下次可不会了,他心道——吐出丹尼尔的阴茎,又大胆地用舌尖勾勒湿滑的顶端,卷走那里泌出的液体。 “阿奇。”丹尼尔低吟着在他的掌下挣动。 “丹尼尔,快点,求你了,现在就射出来。”柯提斯迫切地央求,仿佛自己也正经历一次高潮。他喘着气紧盯着丹尼尔射在肌肤上的白色喷溅,几乎能在嘴里尝到那股味道。 丹尼尔躺回去,胸口重重起伏。柯提斯舔了舔唇,伸手去拿威士忌。 “你是该喝一点……你之前这么做过吗?” “没有。”柯提斯为自己的缺乏经验无端羞赧起来,但他大可不必。因为世上既然有人习于取悦他人,就表示有人仅是坐享其成,而柯提斯一直都属于后者。没人指望他礼尚往来,至少他从没用嘴为他人服务过;他也从不想这么做,因为他不是那一类人。 这个念头锐利地划过他的脑海,但丹尼尔此刻看向他的目光只能以受宠若惊来形容,他被拽下去,再度展开一轮让他无暇旁顾的深吻,仿佛重要的只有舌尖的纠缠和嘴唇的厮磨。丹尼尔似乎不排斥在柯提斯嘴里尝到自己的味道。 等他们终于有空档换口气,丹尼尔才放开他,“只是想表达我很荣幸,亲爱的。” “什么?噢,哪来的话。”柯提斯拿出现在已面目全非的手帕,努力想将两人清干净。 丹尼尔摆摆手,“我已经够脏了,别费力了。” 他们勉为其难将自己整理得舒适些后才盖上陈旧刺痒的毛毯,在硬木地板上躺下。柯提斯轻轻抚过丹尼尔冒出胡荏的下颔线条,然后倾身吻住对方,只因为他可以这么做。 “我还没经历过这么难忘的别墅宴会。” 丹尼尔轻笑起来,他埋进柯提斯的胸膛。“是有些可取之处。” 柯提斯往下望着丹尼尔的黑发,那些灵巧又好奇的指头在他的肌肉上游走,让他脱口而出,“我可以去拜会你吗?” 丹尼尔手指的动作停下了。“你说什么?” “等回到伦敦,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我可以去拜会你吗?” “拜会我?” 他难以置信的语气让柯提斯脸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 “啊,”丹尼尔明显放松下来,“如果你问的是能否来找我打一炮,亲爱的——” “不是,”柯提斯先是坚决否定,又赶紧补上,“呃,如果你想这么做,当然好,但那并非我本意。” “那你是什么意思?”丹尼尔皱起眉头,仿佛一点也听不懂如此普遍的说词。 “我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表达。我不知道男人之间怎么处理这种事。如果我喜欢一位淑女并且尊重她,我会请她允许我——” “我可不是什么淑女。就算我是女人,也不会是淑女。” 柯提斯叹了口气。“主啊,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他们究竟为何无法在如此单纯的理解上取得共识?“我还以为我说得够直白了。” “不幸的是,亲爱的,你有时太直白了,反而让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丹尼尔的语气波澜不惊,让柯提斯几乎想道“算了,当我没说”然后打退堂鼓。但他还是决定正视问题,尽管他可能像个无望的傻瓜。开口之前他丝毫没有想透,可他知道他的话中只有真诚。“我的意思是,我想要再见到你。我想和你一起共度时光。做这些事当然很好——”他挥舞一只手示意两人交缠的身体,“但……我还想要更多。该死,丹尼尔,我想和你在一起啊。你是那么勇敢聪明,又那么了不起,甚至连你的诗我都喜欢,而且——” “住口!”丹尼尔简直喊了起来,“住口,住口,住口!” 柯提斯低头看去,丹尼尔不安地与他对视,肩膀耸起。 “搞什么——” “不要说这种话。” “为什么?” 丹尼尔闭上眼。“因为只有绅士才会说这种话,而我——我可不是什么绅士。我相信跟你上床的体验可以比天使的歌声还美妙,我也对此充满期待。但除此之外就免了,好吗?” “我不明白。”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3 丹尼尔睁开双眼,不悦地瞪着他,“我的父亲是旧斯皮塔佛德市场里的锁匠,我的母亲则在舅舅的台球室穿着低胸连衣裙当掌柜,我从小就在他们的店铺里长大。我有个舅舅在稍微入流的曲艺厅[1]朗诵莎士比亚,上流社会的言行举止我都是从他身上学的。我穿着体面不是因为我买得起华服,只是因为我还有个舅舅是裁缝师,能把名贵的衣服仿冒得以假乱真。我的大家族里龙蛇杂处,而我是唯一一个上得了大学的人。我跟你属于不同阶级,你明明再清楚不过。” “这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 柯提斯不晓得该怎么接话。“我只是想说,我不愿意把你当成一个……我不知道情妇这字眼有没有男性的替换词。”柯提斯试探地伸手触碰他。丹尼尔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任何回应。“听着,如果你纯粹是不想回伦敦了还要见到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就直说,我不会缠着你不放。” “不是这个原因。”丹尼尔长叹一口气。“我真是——听我说,柯提斯。” “我希望你可以叫我阿奇。” “这一周内发生的事让人措手不及,你的决定下得太仓促了。我怀疑等你回伦敦,你就会发现这一切就算不像一场噩梦或精神失常下的举措,也还是个相当糟糕的主意。” “丹尼尔——” “我还没说完。” “你当然还没说完了。” 丹尼尔轻抽了一下嘴角权充笑容。“问题就在于,你的确是一位绅士,名副其实。我不希望你被自己说过的话牵绊住,或者因为许了不该许下的承诺而怨恨我。我不希望你让自己退无可退,更不想因此被你迁怒。” 柯提斯执意反驳,“我可不是你那位什么公爵。” “他只是公爵之子。” “倒不如说那人是狗娘之——”柯提斯突然想起对方已经逝去,即时打住,“我的意思是,别预设我就是个伪君子。” “我并不希望你表现得像个绅士,如果那代表你必须守住根本不该许下的诺言。你不怎么习惯收回说过的话,对吧?” “对,而且我也不常改变心意。” “你的口味近来就改了不少,”丹尼尔直言不讳,“也许你会想改回去。”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柯提斯想这么回答,但当然了,如果丹尼尔在意他的感觉,害怕接近他也总有一天会被推开,这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你不是第一个跟我在一起的男人。”他突兀地开口,“我之前就干过不少这种事,但我从没遇过让我有这种兴趣的女人。该死,我从没吻过和我出身相仿的女人。” 丹尼尔眨眼,“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并非在说笑。他是和应召女有过几次露水姻缘,但他从未和人调情,也没有导向承诺的欲望。他在等待他的真命天女,他总是如此搪塞他的叔父和舅父,但他甘愿空等,因为婚姻的概念之于他就和他余下的人生一样虚无乏味。“我并没有改变心意,我之前只是——没去考虑这些事。在军队里我从不用考虑这些事。”他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比他想象得还要难以出口,“我曾和一个人在一起。我的少尉。” “他是你的情人?” “噢——倒不如说……”他从没想过将这字眼安在乔治·费雪身上。那个一头红发、晒得黝黑的男人是他比肩的战友,也是他的挚友。“我们同寝,所以经常……你知道的,做这种事。” “我能建议你多使用动词和名词吗?说出口并不会改变事实,而且也许会让你更能习惯这些事。”丹尼尔的语气虽不冷漠,却没有多少情绪。“我不会要求你分享你的私事,但如果你真想告诉我,就说得具体些。” 柯提斯咬牙,“好吧,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们有时会用手帮对方解决,但从没讨论过这件事。我们忙着应付波尔人,没时间谈天说地,我也没认真考虑过这个行为。他不是我的情人,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柯提斯从没亲吻费雪的冲动,他想知道对方是否希望他这么做。“但他是我的朋友,我的战友,是我交给他的拉法叶枪枝爆炸害他送命。我看着他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他哽住了,喉咙肿胀一口气怎么都咽不下。 丹尼尔将手指覆在柯提斯伤痕累累的右手关节上,他只道了句,“我很遗憾,”却让柯提斯的呼吸在绷紧的胸腔中慢慢平稳下来。 “总之在南非发生这些事后,之前的困扰都无关紧要了。接下来的一年我……”他想说自己就像个行尸走肉,但这对丹尼尔并不公平。“身心俱疲。我很久没有从任何人身上追求任何事物的渴望了。但现在回头看,让我产生欲望的对象一直都是男人。始终如此。你一定认为我蠢到家了。” “我并没有那么想。”丹尼尔揉捏着自己的鼻梁。“噢主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吧,你答应我几件事。” 任何事都行。柯提斯几乎脱口而出。“什么事?” “答应我在你回到伦敦后的,这么说吧,两周内,不要联系我。答应我你会好好想过,无关你的下半身,而是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答应我不要让这几天你的一言一行成为你的绊脚石。如果最后你打算向莫顿小姐求婚——就算不是她,而是其他年轻可爱的淑女——而决定假装这一切不曾发生,或甚至你宁愿操一个善良诚实、和你同样阶级的英国男人,答应我你会勇往直前,不要因为我的想法而犹豫不决。” “丹尼尔——” 丹尼尔侧过身来,大大的黑眼睛凝视着柯提斯。“答应我。如果之后你还想要我做——任何事,等你充分想过之后,我们再讨论。如果你觉得不需要了,我们就好聚好散。你明白了吗?”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照自己的意愿行动,完全不考虑你的想法。” “如果你考虑了我的想法,你就会对我有求必应,”丹尼尔回答,“我可以忍受重责大任,但我无法忍受被你视为义务。” “还有洞穴。” “你说对了,我也无法忍受洞穴。我现在是认真的。” 柯提斯在心里细想对方的要求。丹尼尔紧绷的情绪像一道屏障挡在他们之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在丹尼尔身上追求什么,但他的未来应要有对方的一席之地。他一直以为军旅之外的人生已经无望无果,然而现在,虽然前方路途仍充满未知,却不再是空无一物。这周以来,他和人对战、做爱,取人性命的同时又救人性命,这一切都是拜身旁的男人所赐。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4 丹尼尔将他们社交圈子的差距看得相当透彻。但柯提斯已花了一年半流连于俱乐部、运动场和别墅宴会之间,证明这些活动对自己毫无意义。社交或许有趣,但柯提斯想要的是伴侣。更重要的是,他想要丹尼尔,想要那柔滑的肌肤和更加灵滑的巧舌;想要走进对方架起的险恶堡垒,保护里头易碎的灵魂;他想要两人日益成长的羁绊,这股渴望已令他开始患得患失。 无论在伦敦或在何处,柯提斯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能如何持续下去,但这不是放弃的理由。制订计划是将领的方法,他向来是勇往直前。不管做任何事,一步一步向前推进准没错。 他低下头,看见丹尼尔正凝视着他胸前的毛发,像已陷入沉思。“好吧,我明白了,你有你的疑虑,”还有恐惧。但他不会明讲,没人会拿棍子去激怒一只眼镜蛇。“我答应你——我会考虑两周,不把你视作责任,如同你所要求——但你也得先回答我一件事。” “什么事?”丹尼尔警惕地问。 “如果我遵守了你那些规定……”柯提斯倾身给了对方一个温柔的吻,“就可以去找你吗?” “滚你妈的,柯提斯!”听到这句将东区习气表露无遗的粗口,柯提斯忍不住笑了。丹尼尔瞇起眼睛,找回平时的腔调。“要是你打算寄胸花给我,还附上‘请为了我戴上它[2]’的小卡,我就要对你动真格的了。” 这算不上回答,但在反击的气焰下,又仿佛已道出答案。柯提斯再吻了一次,这次更加强势,“我们已经讨论过我的需求,我也得知道你的。我可以找你吗?” “随你便吧,如果你非找不可。” 柯提斯将手伸进丹尼尔的黑发里让他抬起头,“这代表你也想要我来找你吗?” 丹尼尔瞪着他,“你可以下地狱去了,自以为是的大块头。” 柯提斯满足地躺回去,将对方拽近自己。一个仿若叹息的吻落在他胸膛。 “睡一下吧。”丹尼尔应景地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你早上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回去了。”他应该要回去,原本他也是这样计划的,但丹尼尔需要他的照看,世事难两全啊。“援兵很快就到了,我跟你一起留在这里。” 丹尼尔的嘴唇弯起。他把头埋在柯提斯胸前磨蹭,就像只猫。“好了亲爱的,你真该休息一会儿了。” 柯提斯估计现在已过了凌晨三点,一整天下来精疲力尽的他接受了这个提议。他环住丹尼尔的肩膀,安心地沉入睡眠。 [1]维多利亚时代时兴的曲艺表演,里面的节目不仅是歌舞,更有各种曲艺杂耍、相声小品、变装喜剧之类,以投广大劳动人民群众之好。 [2]出自莎士比亚的剧作《辛白林》。 第十四章 “醒醒,快起来!” 柯提斯眨了眨眼,清醒过来。秋日早晨的黄灰色的光线流淌在室内,现在肯定已经七点多了。在硬木地板上躺了一晚,他的背僵直酸痛,嘴里干苦,身上的衣服因汗湿而冰冷,而丹尼尔正急切地摇着他的肩膀。 “快起来,你这懒货。” “怎么了?” “我们被包围了。” 柯提斯在一秒钟内跳了起来,重心的快速改变让他头晕目眩。他伏低身体,以免成为窗外敌人的靶子。 丹尼尔跪在他身旁,在微光中睁大双眼。“外头有好几个人,我看见马尔奇了,还听见了詹姆士·阿姆斯特朗的声音。” 柯提斯抓起他的韦柏利手枪,熟练快速地检查了枪身,然后把几只弹匣一股脑儿塞进口袋。“帕特留了一把左轮手枪。你能开枪吗?” “我不会。” 该死。“那就离窗户远点。门栓上了吗?” “栓上了。” 至少他知道何时该长话短说。柯提斯对他会意地点头,然后穿上靴子。 他们所在的夹层大约占了室内一半面积,除了通往楼下的阶梯,一条环形走道几乎围绕了整个塔楼内侧,让访客能从里头环视塔楼周围。柯提斯低身匍匐至建筑前端。丹尼尔也沿着走道悄悄移动至另一端,距离他仅几尺之遥。 “柯提斯!”窗外有人在大喊。他认出这把嗓音后,迅速瞥了一眼丹尼尔,后者脸上写满了厌恶。“柯提斯!” 他伸长手臂,将最近的一扇窗推开。“休伯特爵士,”他朝外喊道,“早安啊。” “马上从那里出来,”他的东道主暴躁地吼着,“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你不知道吗?”柯提斯背靠着墙,蹲低在地,“我敢说你等会儿就能明白了。” “你为何不下楼来,像个明理人一样把事情说开?”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5 楼下传来轻微的动静,有人正试图把门打开。 “我想我在这里也能把事情说开,”柯提斯回答,“你想说些什么?” “霍特在哪里?”詹姆士·阿姆斯特朗暴躁地打断他们,“你对他做了什么?” 柯提斯向丹尼尔望去,后者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 “你分明清楚!那个鬼鬼祟祟的犹太人就藏在楼上,你们这两个无耻之徒!” 等这一切落幕,柯提斯很乐意把詹姆士·阿姆斯特朗揍个满地找牙,但尽管他此刻完全不将对方放在心上,话中的讯息还是让他浑身冰冷。他又看了丹尼尔一眼,后者做出了一个自嘲的“喔噢”嘴型,却比什么都更有效地让他安下心来。 “如果你指的是达希尔瓦,没错,他在这里。那又如何?” “如果你不告诉我霍特在哪,看我不把他给杀了!” 柯提斯冷笑,“那你也得先抓到他,你这下贱的杂种。” “讲话放尊重点!”休伯特爵士的声音里燃着怒火。 丹尼尔扭头往窗外瞥去,“噢,搞什——阿姆斯特朗夫人也在下面。” “老天,真的吗?还有谁?” “马尔奇,另一个仆人普雷斯顿。除了她之外的人都带着远程猎枪。” “帮我注意另一边。”柯提斯低声下指令。 休伯特爵士再度朝楼上叫唤,“这样一点意义也没有,只会让事情结束得很难看。” “我倒不这么认为。”柯提斯向正往窗外窥视的丹尼尔扬起眉,后者摇了摇头,示意敌方并无其他援手。 休伯特爵士,詹姆士,马尔奇和普雷斯顿。就武器而言是以一当四,但塔楼以岩石建成,配有厚实的橡木门和粗门闩,加上高处制敌机先的视野,他们应能据守此处直到援兵抵达。 休伯特爵士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我猜你正在期待外交部的救兵赶来吧。” “他还以为他们是来支援他的。”阿姆斯特朗夫人笑道。 “支援我们还差不多。”詹姆士不屑地插嘴。 柯提斯回过头,只见丹尼尔表情严肃,绷紧了下颔。 “你们什么意思?”柯提斯喊道。 “莫里斯·维泽爵士的人马,”休伯特爵士道,“就是你假借旧伤之名用电话联络的舅父,我听说他的手下会在九点左右到来。” 丹尼尔咒骂了一声,“他们肯定在情报处有眼线,有人走漏了风声。” “该死,”柯提斯暗骂,接着提高音量,“那太好了,我正盼望着他们过来呢。” “我可不敢保证。”休伯特爵士幸灾乐祸道,“等他们抵达,也什么都找不到了。没有档案、照片、相机,就根本没有证据。” “不过呢,他们至少能找到某一组照片。”阿姆斯特朗夫人语气甜美地补充。 休伯特爵士得意的笑声让柯提斯冒出冷汗。“说得好,亲爱的。一组照片就能送你俩进监狱,享受猥亵罪带来的两年苦牢。我瞧瞧,我们帮维泽拷贝了一组,这是肯定的,如此他才能欣赏自己的手下和外甥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亨利当然也会收到一组。可怜的家伙,他想必会失望透顶。还有一组给警方,第四组给报纸,以防你们企图用钱盖住这件事。最后一组我们自己留着,权当保险。这些照片都已寄给——某人,今天下午前,如果我不暂停计划,它们就会被转寄给特定对象。” “你们死定了。”詹姆士的声音透着复仇的快意。 柯提斯闭上了眼睛。此时他不想面对丹尼尔,可能再也不想面对任何一个人。 休伯特爵士继续道:“其他文件都烧光了,相机也被拆了。他们半点证据都找不着。” “那可不一定,不是吗?”丹尼尔喊道,“你要如何解释为何你手上有那些照片?如果你拿出那些照片,就证明了我们的指控。” “再加上我和达希尔瓦的证词,”虽然柯提斯嘶哑的声音暴露了他内心的动摇,他仍接着道,“你们觉得自己能挺过彻底的调查吗?” “根本不会有所谓的调查,”休伯特爵士语气笃定,“因为你会否认一切。你会告诉维泽这些都是骗局,只是达希尔瓦记仇诽谤。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帮我保持清白名声就行。因为要是有人查到我头上,他们看到的第一件罪行就是你的丑闻。要是你把矛头指向我,我就会加倍奉还。明白吗?” 柯提斯再明白不过了。他呼吸困难,感觉肩上有千斤重。 “我不在乎,”他还是道,“见鬼去吧,你们这群畜生。就算身在大牢,我也会供出一切,看着你们上绞刑台。” “用什么名头?”休伯特爵士大笑,他养尊处优的笑声让柯提斯捏紧了拳头。“雅各布斯达尔?你无凭无据,就像拉法叶一样什么也无法证明。”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6 “霍特承认了,他把一切都招了。” “难道他在法庭上也会承认吗?” “他可没办法出席庭审了。”丹尼尔喊道。 柯提斯错愕地看了他一眼。詹姆士·阿姆斯特朗骂了句娘,吼道:“他在哪里?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和拉法叶的伙计们在一块儿,除此之外还能在哪?” 詹姆士发出一声怒吼,接着丹尼尔和柯提斯只能遮住头脸趴到地板上,因为他们中间的窗户在扫射下爆裂,碎玻璃四处飞散,震耳欲聋的枪声里混杂着休伯特爵士愤怒的咒骂。 “真是易怒啊您。”丹尼尔朝楼下喊。 “你在搞什么鬼?”柯提斯悄声喊,丹尼尔挥手让他静观其变。 “你杀了霍特,”休伯特爵士道,“是你动的手吗,柯提斯?你杀了自己的拳友?” “不就是个王八蛋吗。”丹尼尔接话。 “他可是让你哭着求饶了,该死的南欧种!”詹姆士怒道。 丹尼尔笑得像只狐狸,“有‘蛋’的都办得到。” 詹姆士一边咒骂着胡言乱语,一边扫射,清空了他的来福枪弹匣。塔楼窗户被应声击破,柯提斯只能趴近地面,双手护头,紧闭双眼闪躲迎面飞来的碎玻璃,并祈祷丹尼尔也照着做保护自己。 好不容易连绵不绝的枪声和碎玻璃的敲击声才告一段落,等柯提斯耳鸣消退,他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的低声怒骂。 “你怎么搞的?”他质问丹尼尔,后者正从防卫的蜷伏姿势起身。“现在怎么办?我们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易脱身了,这下子还能怎么做?” “你的准头有多好?”丹尼尔朝他的手示意。 “相当好。” “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 丹尼尔背靠着墙坐起来,向外喊了声,“喂!”让窗外的人一时都安静了。 “你想怎么样?”休伯特爵士喊道。 “我想和你们冷静地谈谈。刚才的插曲让大家都很尽兴,不过我的同事或许在两小时内就会抵达。”这话让楼下的人低声交谈起来,休伯特爵士意图反驳,丹尼尔不耐地打断他,“我可不是在虚张声势,你这蠢猪。我手上又没什么好牌。但我不想进监狱,也不想让柯提斯去坐牢,所以只要我们能达成——噢,管他的,我要出去了。” 在场所有人异口同声:“什么?” “我要出去了,不出三十秒,我就会打开门走出去。如果维泽到这里发现的是我弹痕累累的尸体,你们会有什么下场?用这段时间想一想。如果你们杀了我,不管你们之前犯没犯下什么罪,都会因谋杀罪上绞刑台,懂了吗?” “可是霍特——”詹姆士又开始生气。 “霍特死了,而你们还活着。如果我们能像明理人一样沟通,或许大家都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 “丹尼尔,”柯提斯悄声喊住正绕过一地的碎玻璃准备下楼的男人,“你要干嘛?” 丹尼尔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我需要你相信我,我亲爱的维京人,看在——昨晚的份上。如果你还能在任何人打算杀了我之前阻止他们,我就很感激了。但是,阿奇,我请求你,现在只管相信我。如果我失败了——”柯提斯从对方短促僵硬的笑容里察觉藏在深处的恐惧,“很荣幸认识你。” “不,别去!”柯提斯伸手想抓住对方,但他再怎么努力,也来不及爬过地上的玻璃追上去。丹尼尔摇了摇头,迅速走下楼梯。“丹尼尔!” “到窗边去。”丹尼尔从楼下喊。 “该死!”柯提斯跑回窗边,找到能将窗外情势尽收眼底的位置。他的韦伯利手枪比不上狙击手用的来福枪,但他和地面敌人的距离足够接近,他有自信能放倒任何一个自己瞄准的目标。 丹尼尔的距离可比他还近得多。 听见丹尼尔把门闩移开时,柯提斯反而接受了宿命,一股陌生的冷静笼罩了他。底下的人群伫立不动,盯着门口。詹姆士·阿姆斯特朗已丢开了那把子弹用尽的来福枪,换上普雷斯顿的猎枪。丹尼尔推门出去时,詹姆士和马尔奇都把枪对准了他。休伯特爵士则把来福枪架在手臂上,看起来就像个正在晨间散步的绅士,打算随手打几只雉鸡。 三个人,柯提斯在心里计算,他得射中三个人。 丹尼尔向前走,进入柯提斯的视野。詹姆士整张脸马上因狂怒胀红,他架着手上的枪朝对方走去,丹尼尔急忙后退,这时柯提斯紧挨着詹姆士脚边开了一枪。 “天啊!”詹姆士失声惊叫,跳到一旁去。 “你可以再靠近点试试!”柯提斯朝楼下喊。 “没错,”丹尼尔道,“柯提斯是个神枪手,而且他正在气头上,别再刺激他。也别忘了,如果你朝我开枪,光是这条谋杀罪就会让你上绞刑台。维泽可不会坐视他的手下送命。”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7 现在休伯特爵士的目光里已毫无善意,“是吗?所以你有何打算?” “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丹尼尔道,“你已经把证据销毁了,手中握有能让柯提斯万劫不复的照片。但如果你把它们交出去,就坐实了我们的说法。在我看来这算僵局了。我们彼此都无法在不连累自己的前提下指控对方。没错吧?” 休伯特爵士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然而为时已晚,”丹尼尔接着道,“为了搜查恐吓信的证据,维泽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他可不会相信照片上的柯提斯和我只是在小打小闹。” “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詹姆士愤怒地插嘴。 “闭嘴。”休伯特爵士叱道。 “所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丹尼尔无视其他人,只对着休伯特爵士一人开口,“我是维泽的心腹,我可以阻止这一切。我知道事务处手上有什么情报,我可以找一只替罪羊,让你毫发无损地脱身。毕竟在雅各布斯达尔和拉法叶身上发生的一切,维泽都被蒙在鼓里,只要我们连手,他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柯提斯的背后冒出冷汗。他的左手稳稳握着韦伯利手枪,但他能感觉缓缓膨胀的怒意让他的右手颤抖起来。 阿奇,相信我。 “你想背叛你的组织,是吗?”休伯特爵士反问。 “那还用说,”詹姆士道,“霍特说得没错,这种人就是信不得。” “让组织见鬼去吧。”丹尼尔阴测测地压低了声音,“我一点儿都不在乎雅各布斯达尔、国王、或者国家。我何必费心?这个国家也不在乎我。我是看在钱的份上才接下这份工作。我不想坐牢,你也不想。我保证我们都能安然无恙地离开,但你必须跟我合作。” “那柯提斯呢?” 丹尼尔的笑声让人浑身不舒服。“他倒是讨人喜欢,有一根公牛一样的老二,就是脑袋不太灵光。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他就会对我言听计从。不用担心。” 詹姆士发出一声刺耳的吼声,像是被自己的义愤呛到了。丹尼尔又笑了起来,他摆出自己在社交场合那副样子惺惺作态地道歉,“我说得太粗俗了,别见怪。我以为我们不用再说客套话了。总之柯提斯会听我的。” 柯提斯慢慢呼吸,专注于吸气和吐气。他的右手抖个不停。他也可以移开韦伯利的枪管,只要改变一点角度他就能瞄准丹尼尔的头颅,扣下板机。 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就照你说的做。你还需要知道什么?”休伯特爵士问道。 “我得知道你打算怎么演这出戏,还有你想把谁丢入狼群。我们可以计划一下。”丹尼尔歪了歪头,朝詹姆士和阿姆斯特朗夫人示意。“你是希望他们被砍断脚筋呢,被流放呢,还是被处死呢?” 休伯特爵士像只火鸡般张大了嘴,“你说什——你疯了吗?” “我想错了吗?”丹尼尔一副吃惊的样子,“你不想让他们在你眼前消失吗?我还以为你会趁此机会一石二鸟。” “我到底为什么要让我的妻子和儿子在我眼前消失?”休伯特爵士的脸胀成了奇怪的猪肝色。 “哦,因为他们给你戴绿帽了啊。” 这句话被貌似不经意地提起,却像石头砸破冰面般落实了。休伯特爵士僵在当场。一股狠戾、骄傲的笑意让柯提斯的嘴角弯起。 “你这只迷人的小畜生。”他咕哝着重新握好韦伯利手枪。 “你这个杂碎,”詹姆士道,“你哪来的狗胆!爸爸,别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阿姆斯特朗夫人愤怒地嗤了声,“休伯特,请你别让这人继续诋毁我。”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休伯特爵士举起他的猎枪,怒骂丹尼尔。柯提斯调整韦伯利手枪,瞄准东道主覆满汗珠的额头。 “要是杀了我,你也死定了。”丹尼尔出声提醒他。 “快承认你在说谎!” “好吧,好吧,我在说谎。”丹尼尔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嘲讽,“比起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你的妻子当然更喜欢肥胖的老男人在她腿间挥汗如雨。詹姆士当然从未让你失望过,他上一次搞砸是何时?仆人们当然也一无所知吧。” 休伯特爵士的头仿佛被什么打中般抽动了一下。普雷斯顿则目不斜视。 “马尔奇?”休伯特爵士道,“这究竟是——” “亲爱的,这当然不是真的,”阿姆斯特朗夫人道,“你可千万得看清他的目的。” “马尔奇?” 马尔奇看向他的主人,又把目光移开。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先生……” “别怪他,”丹尼尔道,“毕竟你心里早就有底了,不是吗?你的体力无法负荷的那些健行,你因为工作错过的那些伦敦之旅,还有他们结伴出发的岩洞远足——” 詹姆士的脸胀成了绛紫色。“给我闭嘴,你这该死的南欧种,闭嘴!”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8 “好吧。”丹尼尔微笑起来,“不过我得郑重声明,阿姆斯特朗……你的母亲就是个婊子。” “别用你这张嘴提到她!”詹姆士大吼,但他充满保护欲的怒火哪怕在外人看来都足以证明这背叛的勾当。 “你这小畜生。”休伯特爵士瞪着他的儿子。 “爸爸——”詹姆士急道。 “不知感恩、一无是处的混账东西。”年长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粗哑。 “是啊,”丹尼尔道,“如果死的是他而不是马丁该有多好。你不是一直都这么想吗?” 休伯特爵士的表情道尽了一切。父亲和儿子怒瞪着彼此,嘴唇开合,却都说不出话来。 “休伯特,听我说,”阿姆斯特朗夫人急道,“他在说谎啊。” “霍特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丹尼尔道,“为了让我们饶他一命,他可是描述得有声有色。”他看着詹姆士,“下次吹嘘前记得慎选对象。” 阿姆斯特朗夫人转头瞪视詹姆士,她龇牙低吼,露出雪白的贝齿,休伯特爵士则痛苦地倒抽了一口气。詹姆士·阿姆斯特朗的怒气和挫败一起爆发,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举起猎枪,近距离瞄准了丹尼尔。 柯提斯一枪射在他的太阳穴上。 詹姆士的头向后弹开,喷出一片血雾。他的身体倾颓,然后倒在地上。沉默持续了一秒钟,接着阿姆斯特朗夫人和休伯特爵士同时大喊,“不!” 阿姆斯特朗夫人跪了下来,将手伸向那具睁着失焦蓝眼的尸体。“吉米,”她啜泣道,“吉米,亲爱的?吉米!” 休伯特爵士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们,松开了握枪的手。普雷斯顿慢慢后退,马尔奇则瞄准了丹尼尔,却没有射击的打算,只是来回看着他的主人和夫人。 休伯特爵士哑声道:“詹姆士,”他蹒跚地上前一步,“苏菲。” “别靠近我们。”阿姆斯特朗夫人用她的身躯挡住尸体,就像一条保护幼崽的母狗。她扭曲的脸孔被泪水沾湿,声音粗哑,“滚开,你这愚蠢下流的肥猪,滚!” “只要你们其中一人如实招供,我想维泽就能安排相当程度的豁免权,”丹尼尔道,“剩下的那个当然就会上绞刑台了。你们谁要开口呢?” 苏菲·阿姆斯特朗的面孔因悲痛而变形,她转向他,正要开口,枪声响起,血花从胸口爆开。她呆望着天空,张大了嘴,然后往前倒下。 “噢,先生。”马尔奇道。 休伯特爵士垂下举枪的手,望着他妻子的尸体覆在他儿子的尸体之上。柯提斯靠在窗边,用两手紧握手枪,紧盯着年老的男人不放。后者似乎正试图说些什么,他的目光涣散,嘴唇抖动。他举起来福枪,枪管晃动了一下,接着他突然将枪转向自己,艰难地将枪口塞进嘴里。他的手臂长度勉强足以扣动板机。 这一幕让柯提斯忍不住眨了眼。他将视线从休伯特爵士被打烂的血红头颅移开,随即看见远处山丘上有东西在移动。 “糟了!”他最后朝窗外一瞥,确认马尔奇暂时不会开枪,接着跳过满地碎玻璃,三步并作两步下楼。推门出去时他才慢下脚步,以免刺激马尔奇举枪攻击。但这名仆人只是伏在主人的尸体上喃喃自语。普雷斯顿则不见踪影。 “还有一个人呢?”他边环视周围树丛边问。 “逃了,”丹尼尔道,“他没有武器,万一被抓了也没好下场。” 柯提斯仔细瞧着他。丹尼尔宽垮套着偷来的衣物,整个人蓬头垢面,胡荏几乎长成一片胡须,稀薄的朝阳将他的脸色映得灰白。 “丹尼尔。”他轻声唤道。 马尔奇直起身来瞪着他们。柯提斯朝他挥了挥韦伯利手枪。“放下枪。别犯傻,伙计,你的主人已经死了。” 马尔奇的脸抽搐了下,但他最终垂下了枪。 “你退开。丹尼尔,把枪拿过来。莫里斯爵士快到了,至少有四辆车正朝这里驶来。我们没时间了。” “他们会发现的,”手上的枪被丹尼尔小心翼翼拿走时,马尔奇怨毒道,“你们瞒不了所有人的。你们这群鸡奸犯。” 柯提斯毫无预警地一拳揍在马尔奇下颔最脆弱的地方,并看着对方倒地。“他挡了我们的路。走吧。” 他们快步经过那一片新生林时——休伯特爵士永远无法看见它们茁壮了——柯提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一望即知。难道你都没注意到?” “所以这一切都仅是你的猜测?” “不是,”丹尼尔道,“不对,它就是。我——该死。”他猛地转身,弯腰作呕,但只咳出一些液状的呕吐物。“可恶,噢该死。” 他剧烈地咳起来,柯提斯用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没事了。嘘——你现在很安全。” “但他们都死了。”丹尼尔用颤抖的手背一抹嘴,慢慢直起身。“真见鬼了,亏我还自诩为和平主义者,我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你没有杀他们。”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49 “但都是我害的。全都是因为我。你本来没必要杀詹姆士,要不是——” “我还是会那么做。我早就下定决心了。” 听到这里,丹尼尔抬起头。“没错,可不是吗?这是你的任务,你只是公事公办。我真希望自己能和你一样一心一意地达成目标。” “那些畜生谋杀了我在雅各布斯达尔的弟兄。他们对那桩阴谋心知肚明,还为此杀人灭口。他们三个死一千次都不够。现在先回别墅要紧。” “好,”丹尼尔道,“但你明白的,我们已经输了。我很抱歉。” “我们还能试一试。” “没用的。你也听到阿姆斯特朗说的了。照片已被寄出,而知道收件者是谁的人都被我杀了。我把你给毁了。对不起。我本来以为那是个好主意。” 柯提斯把丹尼尔拉近自己,后者却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看着我。这不是你的错。天啊,你已经尽了全力。” “最后还是毁了你的人生。” “你错了。”柯提斯抱住他,不在意周围有没有人看见他们。现在已无关紧要。“我的人生本来就没什么好被摧毁的。” “到了牢里你可以再说一遍。”丹尼尔在他的胸前咕哝。 “事情不会走到那个地步的。大不了就是一起离开这个国家。” 丹尼尔抬起头,他的脸色因痛苦而困顿,眼神却异常明亮。“别说得那么简单。你的家人呢?还有你的社会地位。” 柯提斯温柔但坚定地吻了他。“既然你能面对这一切,我也可以。别再抱着罪恶感,这不适合你。” “我是该有点罪恶感了。”丹尼尔挣脱他的怀抱,往别墅赶路。“我把事情处理得一团糟。维泽肯定会杀了我,他的动机还很合理。” “胡说。” “我没能拿到敌人叛国的证据,反而留给维泽三具不明不白的尸体,还毁了他外甥的未来。他肯定会杀了我。” 被他这么一说,事情似乎的确有可能发生。“来吧,”他们一同踏上别墅前的碎石子路时,柯提斯道,“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第十五章 别墅前门敞开着。通往室内的空荡长廊间,只有蓝布顿倒在地上,鲜血从他头颅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汨汨流出。 “怎么——” “嘘。”柯提斯皱眉环视了周围一圈,大步往图书室走去。 “让我来。”他用唇形示意让另一个男人待在他身后,并举起手枪。 丹尼尔向后退开。柯提斯深吸一口气,用手肘把门撞开,却立刻停下了脚步。一把霍兰德猎枪的枪管正直挺挺地指着他的脸。 “噢,是你呀,”帕特里西亚·莫顿把枪口移开。“你来得可真慢。” 柯提斯先是看着她,接着才注意到房里还有两个人:仆人韦斯利面壁跪着,双手背在身后;芬内拉·卡鲁斯则以娴熟的架势握着一把精巧的柯尔特女士手枪。他张口结舌地看着芬,后者对他露出灿烂的微笑。 在他身后。丹尼尔发出了一个噎到的声响,指着储藏室敞开的门。柯提斯能看见纸张和照片散落一地。 “你们担心的是这件事吗?”帕特歪头示意,“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证据完好无缺。” 丹尼尔冲进储藏室。柯提斯勉强开口问:“怎么办到的?” “这个嘛,我们听到他们的计划了。”帕特道。 “是他们的阴谋。”芬得意地插嘴。 “今天一大早就有人走来走去,争执和窃窃私语就没断过,像有什么大事不妙了,所以等阿姆斯特朗家的人一出门,我们就决定了解一下状况。接着我们看见这位可人儿和狠心的蓝布顿先生点了火,开始将一叠又一叠文件和照片向外搬。我发现这些显然就是你向我提过的龌龊证据,于是我想,好吧,在阿奇的友军到达前,他肯定不会希望这些东西被销毁,所以我们就请他们住手了。” “好声好气地要求他们。”芬朝她的枪示意。 “他们烧了什么吗?”丹尼尔从储藏室里喊道。 “没有,他们才刚开始生火。所有证据都还在那儿。噢,倒也不是全都在。芬,亲爱的?”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0 芬转过身,从她的马甲上衣里掏出了什么。然后她走上前将一个信封交给柯提斯。 “你该留着这个,”她道,“要是他们生了火,我们就打算烧了这些的。” 柯提斯将信封的内容物抽出来,看着最上面那张照片——里头是他和丹尼尔;露骨的画面让他瑟缩了一下。他匆忙将那叠照片翻到背面,不知道还能对芬说什么。 她神情专注地仰望着他,然后突然垫起脚尖,在他的脸颊迅速留下一个吻。 “你用不着顾虑我们,阿奇。我知道这对你们而言肯定很难接受,不过——在这个社交圈里,要避人耳目有时简直容易得出奇。人们不会如你所害怕的那般什么都看得出来。我们深有体悟,不是吗,帕特?” 帕特翻了个白眼,无可奈何但又宠溺地看着芬。柯提斯来回瞧了瞧她们,心下一片了然。 芬淘气地眨了眨眼,靠在柯提斯耳边细语,“而且我得赞美你的品味。我早就说了,达希尔瓦先生可是俊俏得不得了。” “芬内拉·卡鲁斯!”帕特道,“别再欺负那可怜人了。” “阿奇,你手上是不是有我正想着的东西?”丹尼尔站在储藏室门口问。 “托女士们的福。”柯提斯只能耸肩。 丹尼尔看了他一秒,突然夸张地跪倒在地,高举双手,“莫顿小姐,卡鲁斯小姐,你们之中的一位——两位一起也行,请嫁给我吧。” “真是耸人听闻,”帕特道,芬则在一旁大笑不已,“还不快起来,你这疯子,我已经听见几辆汽车开到车道上了。” *** 柯提斯收拾好他的行李箱。行李是他自己打包的,整栋别墅已陷入混乱,而他也不想让任何仆人看到自己染血的衣服,更别提那些惊世骇俗的照片。他将照片压在行李的最下层,准备一有机会就烧掉它们。在那之前他可不想让箱子离开视线。 他在那面镜子和墙上的孔道之前挂了一幅画。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能不能相信任何一面镜子。 维泽和八个全副武装的手下一同抵达,柯提斯令人畏惧的舅父一到场便立即召丹尼尔同他风风火火忙碌起来,不准任何人参与。阿姆斯特朗家的尸体都被带走了,连同马尔奇一起。他和韦斯利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也没试图反咬柯提斯和丹尼尔。他们坚称自己只是按主人吩咐行事,对阴谋一无所知。 格雷林夫妇在惊慌及困惑中匆匆离去。蓝布顿头上的伤口则需要进一步治疗;芬似乎给他的妻子看了几张不言自明的照片,蓝布顿夫人才用桌灯砸在他头上。 外面响起安静的敲门声,但柯提斯没听到任何来自走廊的动静。他明白过来,顿时心跳加速。 “请进。” 丹尼尔溜进来并关上房门,一如往常悄无声息。柯提斯发现丹尼尔已梳洗更衣,现在他恢复了往日的体面,虽形容憔悴,但仍然美丽。 “看来你找到你的行李了?” “没错,他们把我的东西都收在佣人房里。感谢老天。我可不想花一笔额外的治装费。”丹尼尔只看了他一眼,就迅速移开了目光。 “丹尼尔……” “你应该能安全脱身。”丹尼尔打断他,“任何针对你的指控都会显得像存心报复,而我想没有人会承认自己知道那些他们不该知道的秘密。死人将承担所有罪过,而那本就是他们的责任。保持冷静,一切都会没事的。”他停顿了一会儿,才道:“我很开心你的生活能回到正轨。” “若果真如此,那也是你的功劳。你救了我一命,丹尼尔。” “我很确定是你救了我一命才对。” “那就算我们一人一回。你现在有时间吗?” “大约有十分钟吧。”丹尼尔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伤感笑容,“足够道别了。” 柯提斯用拇指轻轻扫过丹尼尔的嘴唇,但对方随即躲开脸,他皱起了眉。 “我不想和你道别。” “等回到伦敦,回到你的世界,你还是会和我道别。你知道我说得没错。我宁可现在就好聚好散,也不希望你将来因为被人看到和我在一起而觉得羞耻,或者想方设法和我分手。我宁可现在就画下句点,趁我还有的选择。” “什么?不,你答应过我的。我答应了你——等个两周什么的——而且你也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不可能就这样让你收回承诺。” 丹尼尔无力地靠在墙上。“我真希望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们不可能有好结果。” “今早你也说那些相片不可能有好结果。” “没错,但你认为我们还能遇到多少次奇迹?”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柯提斯质问。 “我害怕什么?”丹尼尔弯起唇角,“我害怕我会让你受伤,你这个蠢蛋。我害怕你会因为我而受伤。你完全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身份被人指指点点是什么感受。被人们无视、或鄙视,被亲友拒绝往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我希望你永远不知道。该死,阿姆斯特朗说已经将照片寄给你的叔父和舅父时,你的表情我都看在眼里!” “丹尼尔——”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1 “不,我不能这么对你。如果因为我而让你再一次露出那种表情——我无法忍受。” 柯提斯伸手捧住丹尼尔的脸,对方刚理过胡荏的脸颊在他的掌心里留下鲜明触感。“别再考虑我的事了。你自己害怕的是什么?” 丹尼尔闭上双眼。他的声音近乎耳语,“我也不想受伤。没有人能像你这般对我造成伤害。” “可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你不想。”他深呼吸,“但我认为你终究会的。” “不,丹尼尔——” “当你的屌在别人嘴里,你总是很容易就辨不着东西南北。”讥嘲的语气又回到丹尼尔的声音里,“但我向你保证,等你听到那些流言蜚语,这份吸引力就会降低了。” 柯提斯的手指陷入丹尼尔的下颔,迫使对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可不是你在剑桥遇到的那只畜生,我比他年长十岁——” “但你比当时的他还少了约莫五年的经验。” “这方面的经验或许少,但我已面对过无数次比猥亵罪的指控更加危险的局面。” “危险,”丹尼尔刻薄地复述,“你家财万贯,还有莫里斯·维泽爵士为你撑腰,除非你去上议院的主席台上操了财政大臣,否则是不会有牢狱之灾的。我们心里都清楚你不用担心这种麻烦。重点是那些谣言和偷笑,那些冷脸,那些传到你亲人耳里的八卦,还有那种眼神——该死,你根本无法了解,不是吗?如果你能想象你正在轻率地让自己面临怎样的未来,你就会感谢我在彼此都还没受伤前一刀两断。” “我的确无法想象,所以我也不会感谢你。我说了我不会躲在你身后。这件事上我也是有话语权的。” “没错,我也有,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们玩完了。”丹尼尔脸色发白,“你不能来拜会我,我也不想见你,我不会为你的自毁推波助澜,你也不能怪罪于我。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你答应过我的,”柯提斯道。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丹尼尔,对方是认真的。他的胸中泛起一股痛苦的空虚感。“你答应了——” “这下你可见识到南欧种了,”丹尼尔咬牙道,“千万别相信他们。” “阿奇!”走廊里传来一声大喝。他的舅父,莫里斯爵士过来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丹尼尔——” 丹尼尔已经离开了原本的位置,凝视着窗外。 “阿奇!” “我在这里,爵士。”柯提斯勉强回道。 莫里斯·维泽爵士大步走进房间,视线扫过他的手下,移到他的外甥身上,浓密的眉毛习惯性皱起。“达希尔瓦?我以为你休息去了。你还在这里闲晃做什么?” “我现在可是神清气爽。”丹尼尔向他的上司挑起一边眉毛,“刚和您迷人的外甥来了场愉快的促膝长谈。” 他居然摆出了他最阴柔、浮夸的那种作态。柯提斯紧张地看向他的舅父,等待后者大发雷霆,不过莫里斯爵士的表情毫无动摇。 “不要装疯卖傻。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正讨论该如何回答验尸官的问题呢,亲爱的爵士。针对可怜的詹姆士,我想我和柯提斯得统一口径。” “你不必提供呈堂证供,”莫里斯爵士向他道,“任何自重的陪审员都会当场将你判以绞刑,我还怪不了他们。去吧,离开这里,做你该做的事,如果你还办得到。我要和阿奇说几句话。” “不胜荣幸。我先告辞了,爵士,柯提斯。”丹尼尔扭着腰胯离开了,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天杀的小白脸,”莫里斯爵士的语气意外地淡然,“你大概无法相信他还算我的手下里比较堪用的一个。好吧,看到他捅出这种篓子之后,我也不会相信。” “都是我的错,爵士,”柯提斯道,“我挡了他的路。” “你的确碍了他的事。在你像一位圣战士般独自踏入险境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计划呢,孩子?” “拉法叶说他去找过你了,爵士。他说你不相信他。” “他说得没错。”莫里斯爵士轻嗤一声,“我蠢到家了。好吧,现在我们有三具——或者四具尸体,霍特先生的尸体会被发现吗?” 柯提斯阖上他的行李箱。“不会,爵士。” “很好。那就是三具尸体和一整柜叛国、鸡奸和通奸行为的证据。我需要你对整件事保持沉默,阿奇。” “天啊,爵士,我求之不得。” 莫里斯爵士点点头。“你得通过验尸官针对詹姆士·阿姆斯特朗的死因研讯,我们不能让你上庭审。我也不会让达希尔瓦出席研讯,我们会给你设计一套和他无关的说词。” “他完全有能力在陪审团心里留下好印象,”柯提斯道,“你肯定知道刚才那种态度都是他装出来的。” 他的舅父看了他一眼,目光里虽然包含同情,但更多还是不耐烦。“不用在这里发挥骑士精神,孩子,别真以为他是个女人。我不让他出席是因为等着他完成的任务已堆积如山,我不希望他的名字跟这起事件牵扯太深。”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2 “任务?我的老天,爵士,他两天前才刚捡回一命——” “那是他的工作。而你的工作,目前而言,就是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现在留心听我的指示。” 莫里斯爵士的盘问详细到近乎神经质的程度;他针对如何应付验尸官的指示更是巨细靡遗,柯提斯几乎想直接认罪服刑了。柯提斯和他的舅父密谈了将近四个小时,等他终于得以脱身,他只知道丹尼尔已经离开别墅前往伦敦,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第十六章 柯提斯等了有十一天才回到伦敦。 死因研讯没有出现什么波澜。柯提斯、卡鲁斯小姐和莫顿小姐一致作证詹姆士·阿姆斯特朗长期酗酒,又因挚友的消失而心烦意乱。柯提斯在口供里形容了醉得神智不清的詹姆士如何在空荡荡的塔楼里胡乱扫射,并射中了自己的继母;他虽开枪阻止了詹姆士,却没能挽回悲剧,而之后休伯特爵士又是如何在悲痛之下将枪口对准自己。没有人对他的证言有异议。他只字未提马尔奇,对方也没有出席研讯。 列席的还有格雷林夫妇,他们表情哀戚,全程不发一语,但最后并没有受到进一步传唤。蓝布顿夫妇没有出现。据说蓝布顿先生头上的伤势尚未好转,蓝布顿夫人则在赡养中心静养。 丹尼尔·达希尔瓦只在故事中被草草提到,身分被定位为一名过客,早在整起惨剧发生前就先行离去。詹姆士的精神崩溃被归因于挚友霍特先生的不告而别,但验尸官对于霍特先生至今下落不明一事不甚满意,颇有微词。 研讯过程中唯一棘手的问题是柯提斯当天为何带了一把装满子弹的手枪出门晨行,但维泽已帮他想好一套说词。柯提斯举起右手,解释他只是想多适应自己残缺的肢体;而如果在场有人曾兴起怀疑的念头,认为只有单手能使的男人用野生动物练靶古怪得不合常理,那也被对于负伤的战争英雄的尊敬压过了,毕竟连验尸官也不遗余力地表达了自己对英雄的敬意。整个过程尴尬至极。 更难熬的在后头。维泽留下来为柯提斯打点一切的特务名叫坎农,这人先是宣称柯提斯得等上九天,直到富豪一家命案造成的风波停息才能返回伦敦,接着又不停讯问他关于霍特、阿姆斯特朗家和蓝布顿的事,逼迫他回想每一处枝微末节。坎农阴阳怪气地告知柯提斯情报处已经锁定了霍特好一阵子,霍特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于非命,让他们失去了追查恐吓信牵连范围和国家机密流通渠道的宝贵机会。他甚至暗指如果死的是丹尼尔而不是霍特将更有益祖国;这话终于让柯提斯开始拒绝配合,并强烈表示回家的意愿。 十一天过去了。如果丹尼尔信守诺言,柯提斯此时该数着日子,盼着和他的情人会面。 在无数次漫无目的的散步和无数个愤怒孤寂的长夜里,他都不停思考着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他思考过声明扫地的可能性、叔父和舅父的失望、还有未来人生的计划。他想到连莫里斯·维泽爵士都敢杠的丹尼尔,却就那样从他身边走开了。 现在他终于回到伦敦了,却是身处某栋坐落于政府机构外围的无名建筑。在这个狭小得令人窒息的房间里,他的舅父就坐在桌子另一头。 “事情似乎进展得很顺利,”莫里斯爵士道,“目前还没听到什么反弹。在这里是掀起了一些讨论,但没有预料中的激烈。你听说阿姆斯特朗的遗嘱了吗?” “听说了。” “这无异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我不会接受。” 莫里斯爵士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那不是笔小数目,孩子,要是你推拒了这笔遗产,恐怕会招人怀疑,而我不希望你引人注意。” “我不会拿他一分钱。” 阿姆斯特朗在遗嘱里将大半财产留给他的妻儿,剩余部分则平分给在雅各布斯达尔死伤的士兵和他们的遗眷。一想到阿姆斯特朗或许认为一点小钱就可以偿还自己的罪孽,柯提斯就气得在墙上揍了一拳,把指关节都给揍裂了。 当然了,那并不是什么小钱。由于休伯特爵士的妻儿都死在他之前,扣除债务之后,剩余的遗产几乎就是他大部分的财富了。这笔钱确实来路不当,但如果那些伤兵、遗孀和孤儿对此毫不知情,他们依然可以收下,多少作为补偿。柯提斯却做不到。 “别太固执了,孩子,”莫里斯爵士道,“你不会想让其他人因为你的决定而认为自己也没资格拿那笔钱吧?” “我会把我那一份留给其他人去分。没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爵士。大家都知道我是有钱人。” 莫里斯爵士重重叹了口气。柯提斯是个有钱人,主要是因为他的舅父在他以两个月稚龄成为孤儿开始便帮他打理他所继承的遗产。“对于你的资产,我也有部份决定权,阿奇。等你决定找一位年轻善良的淑女安定下来,到那时你就该感谢我了。” “我现在就心怀感激了,爵士。恕我直言,你专程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不是。”莫里斯爵士向后靠,指尖相抵。“我有个麻烦,我在想你是否能帮上忙。” “荣幸之至,爵士。什么麻烦?” “让我们一步一步来。”莫里斯爵士扯出一个微笑,“我猜你已经想通阿姆斯特朗家是如何得知你和达希尔瓦当时躲在那栋可笑的塔楼里了。” “达希尔瓦说一定是情报处里有人泄密了,爵士。某人将我所告诉你的机密原封不动转告毕哥尔摩的人。” “没错。”莫里斯爵士的脸色像是刚嚼了一大口未成熟的醋栗,“有人把达希尔瓦出卖给了敌人。我以为那人迟早会暴露自己,但我们并没有找出他来。” “你不知道告密者是谁?”柯提斯难以置信地反问。 “我不知道。” “你明白我们都差点没命了吧。”柯提斯用尽全力才能保持耐心面对他舅父冷静的语气,“如果我不会用左手使枪,或者达希尔瓦的反应不够快——” “我很清楚你们的遭遇。但我不知道告密者是谁。” “那你总得在给他指派下一个任务之前找出告密者,不是吗?”柯提斯发现自己已经差不多离开椅面了,而他的舅父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坐回去,挤出一个笑容,“我对此事相当在意,爵士。我杀了两个人才救回他一命,不希望到头来全是白费工夫。” “说来奇怪,我也不希望你白费功夫。”莫里斯爵士指尖对敲,“我对达希尔瓦的顾虑有两点。他嘴上太不饶人,而且他是个懦夫。”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3 “他才不是什么懦夫!”柯提斯几乎是吼出来的,而这次他已经不在意了。“我的天啊,爵士,你怎么能坐在办公桌后面说这种话?他挺身而出面对三个用枪瞄准他的男人,手无寸铁——” “没错,手无寸铁,”莫里斯爵士强调。“他不愿意学着开枪,甚至不愿意配刀。我猜他就算在盛怒之下也不曾出拳。我同意他胆量过人,但他在武力对阵之际就是个懦夫。我想他这类人都相去不远。” 柯提斯不知道所谓“他这类人”指的是丹尼尔的族裔、宗教还是性倾向,他也不在乎。他和莫里斯爵士感情深厚,但此刻他的舅父真的可以下地狱去了。“勇气能够体现在各个方面,爵士。如果你的办公室里还有更能干的人,我倒想会会他。” 莫里斯爵士挥挥手,“我的重点是,他无法保护自己,我也无法派人保护他,不仅是因为情报处里有我无法信任的人。我已经试过为他组队三次了,没人能忍受那个男人。”他斜眼打量着柯提斯,“但你显然能忍受他。” “我脸皮厚,爵士。” “而且心地善良。”莫里斯爵士罕见地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你有时会让我想起你的母亲。她也是看到跛脚的狗儿就心软。” “我可不会。”柯提斯反驳。 莫里斯爵士向前倾过身,“我们都知道你需要找些事做,阿奇。而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达希尔瓦则需要一个能在危急关头支持他的人。我这次交给他的任务或许会使他面临危险。我也许不该开口要求你,如果你无法再忍受那个男人了,也可以直接拒绝我;但我想给你一份工作。” *** 柯提斯在几个钟头后离开那间办公室,手里揣着一张写着丹尼尔住址的便条。 不打声招呼就去拜访无疑是愚蠢之举,他搭上前往霍本的巴士时还在忖度。他该先写封信,定下一个适合的时间,也给对方一个拒绝的机会。 天知道丹尼尔早在毕哥尔摩就把立场表明得多清楚了,他不会欢迎自己的。柯提斯一边想着,一边在大英博物馆巴士站下车,进入破旧但优雅的布卢姆茨伯里区,在新造房屋群里探寻。丹尼尔那么骄傲,心防重得要命,柯提斯不该坚持出现在他面前。 如果丹尼尔身边已经有了其他人又该如何?这个假设令柯提斯不悦,但他不得不面对。丹尼尔在伦敦怎会没有情人,也许还不只一个? 他在狭长街道和灰砖房间穿梭,一面闪躲推车小贩和花农,一面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无疑已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意。在十一个无眠无尽的夜晚里,他都紧握着他们在塔楼经过的每分每秒,只怕自己会忘却那些珍贵的记忆。但丹尼尔真实的感受和需求是什么?他之所以拒绝柯提斯,是为了柯提斯着想,还是单纯不需要他笨拙又太过殷勤的陪伴?他是否和柯提斯一样感受到了他们之间超越肉体和精神上的联系…… 柯提斯没有半个答案。他一边想着自己肯定是个白痴,一边冲动地拉响那间小型出租屋的门铃。任何有点常识的家伙都会深思熟虑之后才行动,没有心智正常的人会这样贸然去敲别人家的门。 房东太太领他上了一楼后,给他指了丹尼尔的房间。他敲了门。门后传来一声很像是咒骂的轻响,接着门就被明显不耐的动作拉开了,而丹尼尔就站在那儿。 他穿着衬衫和背心,袖口卷起,没抹发油的头发乱糟糟的,像被人扒拉过。他的指头上有墨迹,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柯提斯立即被那副眼镜攫住了目光。 丹尼尔眨了眨眼,他从鼻梁取下眼镜。“柯提斯。”他向后退让柯提斯进屋,将房东太太关在门外。“你又想干什么?” “我想见你。” “我说过了我不想见你。”丹尼尔将阅读用眼镜放回桌上,不大的桌面上堆满了纸张。最上头那张纸覆满了丹尼尔的潦草笔迹:一行行短句间夹杂着删除线和插入句。 “你正在写诗吗?”柯提斯着迷地问。 丹尼尔刻意将纸张翻到背面,但另一面也写满了字。他恼怒地啧了一声,拿了张报纸拍在纸堆上。“我可不欢迎旁人看。” “我知道。”柯提斯环视一圈。房里陈设简朴,只摆了些老旧家具。窄小的壁炉里火势微弱,煤桶中木炭所剩无几。 “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丹尼尔话中带刺。他靠在墙上,双手抱胸,“既然我说过这里不欢迎你……” “我这次前来是有职务在身。” “是吗?我侵略了谁的领土吗?” “你的职务,”柯提斯重申,接着补充,“不是作为诗人那部分。” “对,我听出来了,谢谢你的提醒。到底是什么事?” 丹尼尔显然没心情闲聊,那他也没必要东拉西扯了。“我觉得应该先和你说一声,我们要一起工作了。” 这话打破了丹尼尔的不动声色。他瞪着柯提斯,“我们要干什么?” “一起工作。受我舅父之托。以防你哪天再须要跟人动手。” 从丹尼尔的表情上看他分分钟就要动手了。“我不需要保姆,”他咬牙切齿,“我也不想和人组队。我一向独来独往。” “确实。我舅父说你已经用你的尖牙利嘴赶走三个家伙了。” “没错。当然了,要是一个人成天对我发表他对该死的鸡奸者和犹太人的看法,这也能算是以文明方式阐述己见,那么我和他分享我对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观察,倒成了我尖牙利嘴了。” “但我喜欢你的嘴。” 丹尼尔挑起眉毛,而这次并非刻意为之。他很快恢复了平淡表情,“你怎么还敢说这种话。” “没什么敢不敢的。”柯提斯上前一步,“我知道你不需要保姆。但我舅父刚给了我一个靠近你的借口,只要你也希望我留在你身边。” 丹尼尔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只有你舅父才知道他自己在打什么如意算盘。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人闲言闲语。”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4 “他确实告诉过我,假若我和你之间的友谊被发现,可能会引人猜疑。我回答他我不在乎。我确实不。”丹尼尔怀疑地看着他。“真的。他给我的理由让我能在他和亨利叔父那儿交待过去。如果我不用顾虑他们,其余人等都可以滚到一边去了。” “你现在是这么说。” “你从不隐藏自己,”柯提斯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改信他教,你可以穿着保守,你可以举止得宜——如同一名公务员。但你从不伪装自己,又为什么坚持让我自欺欺人?” “你都装了三十年了。”丹尼尔马上回嘴。 “所以我受够了。我无论如何都会来找你的,莫里斯爵士只是给了我一条捷径。丹尼尔,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我不能得偿所愿——”他凝视那双黑眼睛,希望让对方理解,“我也不会再继续伪装。我一辈子都处在这种——黝暗的状态中,就好像一直待在你那个该死的鱼塘里,被黑水包围。我不会再回去了。” 丹尼尔睁大了双眼,接着转开脸,再开口时,那声音显得脆弱而伤人,“别说了,诗歌真的不是你的强项。我看你还是把那些隐喻留给我吧。” 这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柯提斯身上。他瞪着对方,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喋喋不休地用自己不擅长的言词试图打动对方。 “你说得对,”他道,“我不是诗人。那让我们用军人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 “什么——”丹尼尔正要开口,随即就被柯提斯扯出一声惊呼。柯提斯将丹尼尔的左臂锁在自己腰间,然后紧紧箝住对方另一只手腕。他往丹尼尔身上靠去,用自己十五英石[1]的结实肌肉把对方压在墙上。 丹尼尔怒视着他,“你又想搞什么鬼?” “堵住你那张嘴,”柯提斯回答,之后以不容拒绝之势吻住了他。 丹尼尔在他唇上愤怒地哼声,接着几乎用尽全力挣扎起来。但这么做无济于事,因为柯提斯远比他强壮,也更有压制他人的经验,虽然柯提斯还没试过一边亲吻一边压制过谁,但还是毫不费力就阻挡了丹尼尔挣脱的尝试,并用双唇堵住那张似乎正低声咒骂的嘴。丹尼尔的挣扎使他们的腰胯撞在一起,柯提斯故意向前压去,让两人身体间变得毫无空隙。 直到丹尼尔用力侧过头中断了这个吻,他才终于能说句话,“……你这该死的维京人!” “你这黑曼巴。” “黑什么?” “一种毒蛇。通体漆黑,优雅美丽,但脾气坏得很。” “去你的。” 丹尼尔撞到他身上。他们的嘴唇再度饥渴地重叠。柯提斯没有收敛自己的力量,丹尼尔也粗暴地回应,啃咬着他的嘴唇。他能感觉到丹尼尔的勃起抵住他的大腿,动作从挣脱束缚转为在他身上寻求纾解。尽管柯提斯对这一切没有丝毫经验,他也知道此时就该把丹尼尔抓起来扔到床上,做一些让对方大声呻吟着缴械的事情。他太想要弄清楚究竟具体该怎么做了。 他用腰胯向前顶,将丹尼尔推到墙上,用他的嘴享受对方的喘息。 “暂停,”丹尼尔好不容易才能偏过头换一口气。“暂停。好吧,这又能证明什么?证明你的力气比我大?” “证明你想要我,我们之间就还不算完。”柯提斯松开对丹尼尔手臂的箝制,然后退开,俯视那对红肿的嘴唇和那双漆黑莫测的眼眸。一时之间室内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 “这种行为,”丹尼尔最后只道,“可不太有绅士风度。” “如果你像个绅士一样跟我沟通,我也会照做。” 他们瞪着彼此,胸膛起伏。一缕黑发落在丹尼尔眼前,柯提斯将它拨开,他的指尖划过那处肌肤时,感觉到丹尼尔向自己靠近了些许。 他放缓语气道:“我是认真的,我很庆幸我们能一起经历这些事。” “求你了。”丹尼尔反驳他,“别说得好像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似的。” “事实如此,你不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听着,丹尼尔,我想要你。我从没像这般渴望过任何人,我想之后也再不可能了。我希望你能继续和我争辩,让我发笑,取笑我或者和我一起开怀大笑。我想继续听你说那些放肆的话或先锋摩登的无稽之谈。但若你真心不愿和我发展下去,我也会接受现实。我非接受不可。我要求的只有一件事;如果你将我拒于门外,那也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我。因为我也不需要一个保姆。” 有一会儿谁都没开口。 接着丹尼尔用颤抖的掌根覆在眼上。“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工作。这肯定行不通。我不要被你放在手心呵护,你也只会用你那双巨大的脚把一切踩得面目全非。” 柯提斯花了一秒钟才想通话中之意,一抹喜悦在他心里冉冉升起。“好吧。” “但如果你执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我也没法阻止你。这又不是我的错。” “的确不是。”柯提斯没办法止住笑容,“你总是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吗?” “对。” “那你会为了我让事情变得简单点吗?” “大约不会。” 柯提斯用一只指头温柔地抬起丹尼尔的下颔,让他看着自己。“我可以吻你吗?” “你已经吻了。” “没错。但可以吗?”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5 “老天爷啊。”丹尼尔一把抓住柯提斯的头发将他往下拉,两人的嘴唇急切撞在一起。柯提斯低声呻吟,将比他轻盈的男人收入怀中,感觉到丹尼尔随着他的动作向前挺。他抱得更紧,听见丹尼尔倒抽了一口气,让他脑里一片空白,只想要亲吻对方,想用舌头探入对方的嘴,想感受对方的唇齿,想用双手彻底探索那具纤瘦身躯。他需要丹尼尔留在他怀中,这份渴求在这几天内越烧越旺,但直到现在他才放任自己在欲望中灭顶。等丹尼尔喘了口气,试图说些什么,柯提斯才不情愿地松开他。 他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储物柜前,而丹尼尔就坐在上面,双腿围着柯提斯的腰胯,双手环住他的胸膛。他不太确定他们是如何成了这个姿势的。 丹尼尔抬头看着柯提斯的双眼。“事先声明,我确实尽力拒绝过你了。我没有开口要求你给我承诺,我也没对你承诺什么。” “你这人就这么别扭,我也不指望你开口。” “闭嘴。我是真心希望你别来找我。”他再次靠近,双手放在柯提斯的胸膛上,喃喃道:“虽然我在心底幻想着你会来。” 柯提斯的手指插进对方的黑发里。“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追在你身后了。” 丹尼尔的头沉沉靠在他的胸口。“噢,天啊,阿奇。我的维京人。你根本不知道你已经从我这里强取豪夺了多少。” “你的用语未免太精彩了,”柯提斯哑声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的嘴。” 丹尼尔忍不住笑出来。“你可真是坚持己见,不是吗?” “你不也是吗。”他亲吻着那一头蓬乱的黑发,“但我并不希望你改变这一点。” 丹尼尔抱紧了他。“就算我同意了,也不代表我就能让你面临险境。我们要谨慎行事,好吗?我不想把你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早在你同我握手又说了那些关于军人的下流评语时,你就把我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了。” “挑逗评语。那只是挑逗的程度而已。” “从你口中说出来就成了下流了。” 丹尼尔不害臊地笑了。“既然说到此事……”他伸手拂过柯提斯的头发,“我都不知道一个大块头读诗的样子竟会是世界上最性感的画面。我可以就那样看着你看好几个小时。我甚至可以就那样在你面前跪下。” 柯提斯咽了下口水。丹尼尔的笑容里又多了点恶意。“这么说来……你有想我吗?”他的双手下滑至柯提斯的腰际。柯提斯赶紧伸手制住对方。 “先等等。你愿意和我一起工作了吗?求你了?”你愿意让我保护你吗?虽然没说出口,但他在心底大声请求。 丹尼尔扮了个鬼脸,“你想为你的舅父工作?你确定?” “我想和你一起工作。”他俯身亲吻丹尼尔的耳尖,“答应我。” “从试用期开始。不担保后续录用。” “当然了。”这次柯提斯竭尽全力才能收住差点让嘴角裂开的笑意。 “别再引发警报器了,我的心脏没法再承受一次。” “抱歉。” “而且要是我们又落入上次那种处境,这次就该换你舔我了。” “没问题。但我们需要等到那时候吗?” “这个嘛,我想你确实需要先练习练习。”丹尼尔的嘴唇又弯起一个秘密的微笑,而这次柯提斯终于知道自己也在那个让对方发笑的秘密之中。“学着点,亲爱的。”他温柔地将柯提斯向后推,然后优雅地在那块空档之间跪下来。 “学着点。” TheEnd [1]约合95公斤。 番外 维京之歌 丹尼尔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句。 这一行字花了他一整个小时,除了冠词之外,每一个字都被他改了至少两次。纸张上布满层层叠叠的涂抹修改,而这就是他整个下午的劳动果实。十二个字。 他将笔尖投回纸面,小心地划去那一行。 他走到窗边。窗户内侧透亮,外侧却覆满煤灰尘垢。他打量起周边的景致——被烟熏黑的矮砖墙将层层的公寓划分成块,一切都被冬日微光美化了不少。在阴暗破旧、充满艺术气息的布鲁姆茨伯里区,这样的后院景观堪称典型。阿奇住在伦敦东区克兰伯尔尼街上新造的、有专人管理的房屋里,丹尼尔很确定他的房间看出去不会是别人家的后院,这点再度提醒了他自己当初为何做了正确的决定。 也再度让他想起了该死的阿奇·柯提斯。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6 他将两手的手指插入发间,用力拉扯。这是他小时候留下的习惯,虽然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改正了,但此刻若不这么做,他可能就会尖叫出声,而这无疑会激怒巴芝克太太。他的房东就是为了躲避骚乱才从普鲁士远道而来,他可不能再吓着她,带给她二次伤害了。 他不该再想阿奇了。他们不会再见面的;这是丹尼尔做的决定,他得担下后果。要是阿奇那个蠢货被荒谬的责任感驱使,当真跑来找他,丹尼尔也只会二话不说将人撵出去。这是唯一正确的做法。或者说,如果阿奇真的来了,这将是唯一正确的做法,然而阿奇并不会来。 丹尼尔可以忘了他,这也是他的打算。他已经把数不清的男人抛诸脑后。唯一的问题是,唯一如鲠在喉、芒刺在背、无法克服的问题是,他不能用言语解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他常去的俱乐部总是聚集了不少波西米亚风的诗人和艺术家,以及那些把生活过得像舞台剧一样的人,他应该回到那儿去,将整个故事编成一场戏剧化的独白,逗大家发笑。丹尼尔·达希尔瓦爱上的英雄居然是《男孩自己的杂志》故事里的小主人公!你们听听,他在一周内就陷入爱河,整出戏就在一座北方的庄园上演!这听起来肯定很滑稽,他也会把这一切说得很滑稽,因为这样才能改写他的记忆,将阿奇塑造成某个正经八百的军人,而他自己则是个满腹离愁,被爱冲昏头的基佬;这整件事就成了一个尖酸刻薄的笑话。 这并不是事实,却可以被用来取代真实回忆,等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之后,这一切是不是事实也无关紧要了。 但他不能开口谈这件事。拜阿姆斯特朗家耸人听闻的结局及新出炉的审判结果所赐,他在庄园度过的一周至今还占据着各大报版面。那些报导都放了阿奇的照片,他在照片里露出一头浅色金发、坚毅的下颔和宽厚的胸膛,那只残缺的手则牢牢插在口袋里。没必要让这个小细节削弱完美的英国军官形象,不是吗?阿奇·柯提斯,战争英雄,探险家的侄子,英格兰的阳刚代表。丹尼尔知道阿奇肯定恨透了这些报纸用笔墨渲染他的隐私,还当成吹捧他的方式。 托莫里斯·维泽爵士的福,丹尼尔没有受到传唤,但审判结果提到了他的名字,所以不少人都知道他当时也在毕哥尔摩。过去几天内他的亲朋好友纷纷找上他,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原汁原味的消息——阿姆斯特朗一家的下场实在太惊人、太惨烈了——但最后他们都只能尽力掩饰自己的失望,因为丹尼尔说自己在那之前就打道回府了。 所以他不能说出口。即使他只是说自己爱上了一个前途光明的青年——又来了,你怎么就是学不会教训?——即使他只是说自己居然对一个没半点地方像基佬的男人抱有情愫,也可能会被人联想到阿奇身上。他不能冒这个险。 但要是他再不把胸腔里的棘刺一吐为快,它们就要在他心里生根了。 或许他能和他的父亲谈一谈。布鲁诺·达希尔瓦不会责难他,也不会反对他,甚至不会提供建议。他从不给自己的儿子忠告。他大概会不发一语地聆听,然后拿出一枚新型锁头,教丹尼尔如何把它撬开。这也不无帮助。 他不能和他的母亲说这件事。他是可以跟她争辩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也不无帮助,但前提是他能提起精神去找她。他也可以写一首诗,毕竟在他没有被莫里斯·维泽爵士和情报处占据的空闲里,这才是他的本行。这是他的天职:写作。但现在他连这也办不到,因为他真正想写的诗不是摊在桌面上的上那首。 全都怪阿奇,他老是坏事。 丹尼尔对毕哥尔摩那个阴森的石灰岩洞的回忆只剩下一些令人费解的片段,再加上当时留下的疲惫、恐惧和顶上千万斤重量带给他的惊慌。这些零散的画面在他心里阴魂不散,仿佛非得等他理出头绪,将原貌正确拼凑起来不可。夜灯光源闪动,在怪异墙面投下的诡谲暗影;沾满水气、盘根错节的岩石;一头金发、一边大笑一边手刃敌人的蛮人阿奇…… 他能察觉自己的思绪逐渐转为盎格鲁萨克逊风格[1]的韵律。修饰、头韵、有节奏的短句。如果要写英国人军官、维京人战士阿奇,就应该用这种形式。虽然丹尼尔在现代片段诗派已小有名气,但传奇战士的悼文更适合用古诗风格写就,那个年代的诗歌普遍回荡着这种绝望的孤独感,在历史的洪流里传诵不休。 “你真是个多愁善感的傻子,达希尔瓦,”他大声道,“你别想为天杀的阿奇·柯提斯写什么挽歌。你们俩的歌早就分崩离析了。” 他不费吹灰之力击碎我们的歌,因它本就未能结为一体。这句已经在他心里萦绕数日的诗句就是来自一首盎格鲁萨克逊风格、为生离死别的爱侣所写的哀歌[2]。然而最可悲的是,在他们的爱苗燃起之前就将之捻熄的,正是丹尼尔自己。 他们拥有的仅是一晚,但在那数个甜美的小时里,阿奇将自己的伤疤袒露在他眼前,还说丹尼尔的诗很美丽。他用自己一贯的风格吻了丹尼尔,一心一意,仿佛面前没有任何阻碍。 丹尼尔还记得当时的感觉。阿奇用那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他,还有他将阿奇残缺的手纳入掌中时,指尖感受到的结痂——狰狞而丑陋,取代了本该存在的三只手指——但那是阿奇的手,而当下阿奇的蓝眼睛里写满的情绪就成了唯一重要的事。阿奇看着他的眼神专注到了滑稽的程度,他差点以为对方会束手无策地吐舌,像孩子面对困难的数学习题。 但阿奇显然知道如何更有效地运用自己的舌头。丹尼尔从来不曾像那晚一般丢盔弃甲,因为即使阿奇不说,他也能想到对方此前不可能用嘴为任何男人服务过:他来自柯提斯家族,他是一个军官、一位绅士,同时还是个粗枝大叶的莽汉,任何自我放纵的诗人只要还有点自尊都应不屑与之为伍。 但尽管毫无经验,他还是将丹尼尔纳入口中,专心致志地坚持将丹尼尔送上高潮。他只是笨拙用力地一捏,丹尼尔武装的心就像鸡蛋一样碎开了。 那是丹尼尔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晚,就紧接他最悲惨在一晚之后。然而隔天他就亲手将一切斩断了,因为他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回报阿奇。 也因为他还保有一点理智。阿奇做事从不瞻前顾后,一根筋通到底,白长了个大块头,内心却依旧是个小男孩,不懂得从错误中记取教训,道德观单纯得引人发噱。他在丹尼尔面前杀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徒手,这件事应已彻底和他这样一个和平主义者的信条相抵触。况且他还深受传统礼教的束缚,丹尼尔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和这种“觉醒中的灵魂”打交道,等他的爱人发现这种倒错的人生不值得自己费力追求,再挥一挥衣袖离开自己。 他做了正确的选择。这件事无庸置疑。 至今阿奇都没在他眼前出现,光这点就足以证明他是对的。那个男人差点就得一辈子泥足深陷,搞不好正在庆幸自己死里逃生呢。就算他现在还没察觉,不久后他也会感谢自己当初明智的决定。丹尼尔帮彼此省下不知道多少麻烦和尴尬。 他闭上眼,再一次用力扯了自己的头发。头皮上的痛楚成功让他暂时忽略了别处的煎熬。 “好吧。”他道。自言自语对密探来说可不是个好习惯,对以鬼祟行动维生的人来说就更不是,但言语是丹尼尔的盔甲,也是他的拐杖。 “让我把那个该死的男人写成一首该死的诗,或许我就能摆脱淫魔,专心工作,如何?” 他会采用盎格鲁撒克逊的诗作风格:不押尾韵、押头韵、句式呈排比。他点起暖气抵御冬夜,然后坐回书桌前,放弃扑灭那些画面,任凭它们流过脑海。这首诗应该分成三部曲:洞穴中的决斗、废墟中的长夜、以及永别。没错,这是一首写给阿奇·柯提斯的挽歌,哀悼他们逝去的爱。创作意义重大的作品总会带给他一种暴戾的羞耻感,他会写得痛不欲生,但他还是要把这首诗写下来,接着将它锁进抽屉,或干脆烧了,就当是给——不管是给什么的献祭,如此他才能将一切尘封起来。 火光明灭,战士命悬一线——不对,火焰明灭。火花。或着试试另一个头韵。火花舞动,战士无所畏惧…… 他振笔疾书,转眼间十九行诗句跃然纸上,数日来,他头一次感到文思泉涌,此时房门却被某只畜生敲响了。 “全他妈见鬼去吧!”丹尼尔大声咒骂,愤而起身,准备将那不速之客撵出去。 *** 一个小时后,阿奇就躺在丹尼尔的躺椅上了,丹尼尔则躺在阿奇身上。 “这玩意儿还真实用。”阿奇感叹道。 “什么东西?” “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东西。”他拍了下躺椅的扶手。“只有一侧靠背,让人能伸长双腿。我之前还以为只有,呃,老太太或艺术家之流会用这种东西。” “我就是艺术家之流。”丹尼尔提醒他。 “是没错,但……”阿奇有点词不达意,“我的意思是,我以为这只是拿来装装波西米亚派头的。只有一侧靠背的鬼东西怎么可能会舒服呢。”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7 “但对人高马大的男人来说,在这上头干上一场有多方便,你现在倒是有所体会,明白这个设计有多合理了?” “你说得也对。”阿奇皱了皱眉。现在他对家里摆着躺椅的人肯定有全新的认知了。丹尼尔偷笑起来,希望他想到的恰好是某个长辈。“呃,总之,这个,丹尼尔……” 丹尼尔看着他,“什么?” 一个小时前,阿奇无视丹尼尔的反对径自踏进这个房间,他明明不知道自己所怀抱的希望和恐惧会被如何解读,却似乎因此更坚定了决心。丹尼尔对责难和争执早有心理准备,但阿奇的一片赤诚却眨眼间就将他竖起的藩篱推倒,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当然了,他若是真心抗拒,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被说服。 他在每一件事上都让步了。他同意彼此继续见面,甚至默许阿奇和他组成搭档这种疯狂的提议,好像他们还没连手搞砸一票事情似的,然后他还跪了下来,仿佛要用身体证明自己没有胜算、只能投降。他用嘴抚慰阿奇,让对方踉跄跌落在躺椅上,因为这个寒酸的小房间就只放得下几件廉价家具;接着他就这样把对方送上高潮,自己也跟着爬到对方身上,因为他需要再次感受紧靠着这副强壮温暖的身躯是什么感觉…… 现在阿奇却局促不安了起来,让丹尼尔的一颗心跟着吊到嗓子眼。 “呃,就是,”阿奇一向坦率的表情明显有点退缩。丹尼尔的胸口揪紧了。拜托别又发生同样的事,别一路来到这里后又来一次。“我,呃,听着,丹尼尔,我敢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傻子——” “难道不是吗?”丹尼尔回嘴。 准备好,准备好。 “让我说完。你知道我在这方面的经验少得可怜,这种男人之间的……”他挥动一只手示意。而另一只,丹尼尔这才发现,正放在自己的背上,仿佛两人的肢体接触天经地义。他怎么会没注意到呢。“总之我被困在毕哥尔摩好几天,一遍又一遍回答那些探员的问题,简直数秒如年。其他客人都回家了,那一带还下起大雨,我就只好找些书来读。” “读书。”丹尼尔向他确认。 “没错。事实上,他们有未删减过的佩托尼奥[2]。英语版的。” “真的假的?”丹尼尔撑起身,端详着阿奇的脸,试着找出些蛛丝马迹,“你真让我吃惊。阿姆斯特朗家也是,没料到他们的品味如此包罗万象。我很高兴你居然看了这本书,亲爱的,但我不太懂你想说什么。” 阿奇的脸明显红了起来。“我猜你读过了?” “他的书记载了罗马最下流堕落的苟且之事,这种恶名昭彰的色情文学,我当然读过了。” “好吧,我之前没读过,就是现在读过以后也觉得非常有伤风化。但是……”阿奇收紧了他的怀抱,“我确实从头到尾读了个遍,因为我手边就只有这本书,还有《鱼塘》。我很想你,而且我想、我不知道,我想努力试试看。我想让你知道我试过了,而且我会不断努力去……去了解你,虽说我肯定是做不出罗马人的那些荒唐事了。” 丹尼尔看着阿奇浅白的皮肤变得绯红,把古代人的下流做法像待拆的礼物一样送到自己脚边,他不禁咬住下唇。 “我希望你不是在笑,”阿奇道,“你肯定觉得很好笑了。但我又不——” “我没在笑,”丹尼尔道,不知怎地难以呼吸,“要笑也是笑我自己,可是……我没在笑。我刚才正在给你写诗。”这句话脱口而出,他立刻想搧自己一巴掌。 阿奇张口结舌。“你——给我?我可以看吗?” “不行。我才刚开始写,就被你打断了。” “对不起。不对,我想我没做错什么。你在给我写诗啊。”阿奇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笑容,“我来找你的时候你那么生气,还问我来这里做什么,但你居然在写诗?为我写诗?” 丹尼尔的脸红得发烫,“不是‘为’你写的,”他咕哝道。 “但是关于我的?” “顶多算是从你身上找到的灵感。闭嘴吧,柯提斯。” “我可不会善罢干休,你一定要给我看。” “给你看还不是对牛弹琴。等我写完再说。” “但你会把它写下来。”阿奇既困惑又惊讶,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收到了如此贵重的礼物。丹尼尔多想将他这一刻的表情永远珍藏。“我不知道能说——噢,我知道能说什么。” “什么?”丹尼尔问道,他已经迷失在阿奇那双真诚的蓝眼睛里了。 “这个。”阿奇将他拉过去,吻住他。 他用双手紧紧捧着丹尼尔的头,虽然因为一只手上的手套和缺少的指头,两边的触感不太平衡,可丹尼尔几乎感到了痛楚。他的吻卯足了劲,但比起掠夺更像是给予,像是不由分说地把自己献给丹尼尔。当他退开时,他的眼神怅然若失。 “阿奇?”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愿意让我进来。不对,我还想说……”阿奇坐起身,轻而易举抱起丹尼尔,仿佛他的重量和一根羽毛差不了多少,接着丹尼尔就半坐在他腿上了,“我们都有同感,我还需要多多练习。” “练习什么?”丹尼尔问,接着他就被放倒在躺椅的另一头。他们笨拙地调整了好一会儿姿势,最后丹尼尔四肢大开,阿奇则跪在他腿间,双手轻轻在他腰胯游走。 “噢,这个啊,你说的对。” “我以为佩托尼奥会有点帮助,”阿奇专心盯着手头的工作,“让我参考一下其他人都是怎么做这种事的。” “我可以借你各种有用的书——”丹尼尔说到一半就被自己的喘息打断了。 献身英格兰/Think of England_58 “我想也是,”阿奇嘟囔道,“但我更喜欢从实践经验中学习。” 丹尼尔无意拒绝。他闭上眼,仰起头,抓住阿奇浓密的金发,喃喃鼓励着他,然后阿奇就用嘴将他整个裹住,让他的肌肉抽搐起来。“没错,就像这样,就像这样。”阿奇的动作越发笃定起来,他收紧自己坚实的嘴唇,完好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丹尼尔的腿间,另一边的皮革手套则热烫贴在丹尼尔的大腿上,丹尼尔呻吟起来,阿奇就更用力地吸吮。“老天!你学得真快。” “是老师教得好,”阿奇口齿不清地回道,接着又沉下头,直到丹尼尔用双手紧紧抓住他的头发,无法自已地向上挺动;阿奇嘴里的湿润和热度成了世界的中心,让丹尼尔再也感受不到别的一切。他高声哀鸣,但阿奇无视了这个警告,他的愉悦攀上巅峰,逼他发出更急迫的声音,阿奇则使劲握住他的腰胯,让丹尼尔一边抽气,一边哭喊着在阿奇嘴里射精了,那快感激烈得让人恐惧。 阿奇一直等到丹尼尔放松下来,才松开对他的箝制。他移开嘴时发出了有点惊慌的声音。 “快吐出来,”丹尼尔劝道,“那儿有个杯子。” 阿奇急忙起身把嘴里的东西吐了,然后用手背抹了把嘴。“该死,我还以为这次能做好。” “亲爱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丹尼尔半个身子挂在躺椅边缘。他还在思考自己究竟有没有力气躺回去,阿奇就随意在地板上躺了下来。于是丹尼尔干脆也滑下去,舒适地覆在结实的英国军官身上。“太舒服了,简直可以说天才。我该好好感谢佩托尼奥。” 阿奇朝着他笑,“值得再写一首诗吗?” “肯定能再写一首打油诗。” “打油诗?” “有个小将叫阿奇,”丹尼尔开始道,“平时走路不偏倚,拉丁把戏学会后,又吃了根——” 阿奇拍了他一掌。“我要是你就不会接下去说。” “真扫兴。”不过他也想不出还能怎么押上韵了,“你今晚会留下吗?” “今晚?你是说留在这里?可以吗?” “巴芝克太太会守口如瓶的,或者说她根本什么都发现不了。” “这样——好。天吶,太好了。”阿奇朝着他笑,是那种又大又傻、让看的人也忍不住发笑的笑容,一望即知它的主人藏不住情绪,但丹尼尔猜想自己的表情大约也相去不远。“当然了,前提是你不必忙着写作,我并不想打扰你。” 丹尼尔懒洋洋地挥手,“我敢说缪思女神不会介意我缺席一晚的。” 反正他也得重新考虑诗歌的形式了,丹尼尔心想。这时阿奇靠过来吻他,不可置信的脸上还挂着那个滑稽的笑容。天知道他最后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或者他们的将来会如何,又或者他俩的搭档会为组织和他们自己带来什么变化。 只要阿奇的唇还叠在他的之上,手指还插在他的发间,一切便都无关紧要。这一刻他只需要知道……他不必写什么挽歌了。 至少今天不必了。 TheEnd [1]出自英语古诗《乌尔夫和伊瓦舍》(WulfandEadwacer)。 [2]此处应是指古罗马作家佩托尼奥所著的《爱情神话》(TheSatyricon),书中题材含括希腊神祉和荒淫无道的贵族,藉由男宠的奇遇呈现罗马帝国时代的多样风貌。 关于作者 K.J.Charles是英国知名耽美作家,以古风见长,其成名作“ACharmofMagpies”系列就是维多利亚时代背景下的魔法奇幻文。K.J.老师不但文笔优异,而且擅长借助故事针砭时弊,作品中具有浓烈的社会阶级氛围和多元文化包容性,是颇具深度的类型文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