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贺泽篇》 引子 引子 1 失去支撑的身体被推到了椅子上,手腕上火辣辣的粗糙束缚物紧接着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滑金属的凉意。在之前数不清的日夜,习惯着被当作牲畜一般被劣质的绳索捆绑,忽然遇到这久违的触觉,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怎么伤成这样?” 耳朵就像沉在水里,脑子也还是混沌,听着这奇怪的口音,正想要放松力气再睡过去。 “实在抱歉,监察长阁下,过边境的时候遇到点麻烦,是我们失职。” 很久了,身边的世界没有一刻安宁过。喧哗、漫骂和尖利的羞辱,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一段时间的真空后,开始有脚步的响动,他微微动了动眉毛,眼角的血痂让他无法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那身制服是很陌生的样式。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见啊。” 还没能对这似曾相识的声音作出反应,一盆冰凉的水便从头倒下,他全身一个激灵,猛然睁开了眼睛,艰难地咳嗽了几声,双臂上的镣铐叮当作响。 当这个囚犯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齐洛立刻扬起手打了一巴掌过去,对方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反作用力隔着皮制的手套,震得他手心发痒,他从未对一个失去抵抗力的人动过粗,但此刻却更没想过要对这个人手软。 “混蛋,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脸颊泛红的男子什么都没说,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头上,他舔了舔嘴角混着血腥味的水珠,在埋下脑袋的一瞬,下巴被紧紧捏住了。 “你说,你还有脸见我吗?” 齐洛逼视着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睛,对方无动于衷的表情让他怒火中烧,不觉捏紧了拳头。从听到他流放过来的消息那一刻起,就决定见面第一件事就是痛打对方一顿,哪知不劳自己动手,抵达时已经是这副样子,再打,恐怕连剩下的这口气都咽了。 “长官,”他似乎没有死到临头的自觉,吃力地抽动嘴角,微弱地笑了笑,“别打了,脏了您的手我会心疼。” 一拳紧接着落在他左脸上,撞击着颧骨发出瘆人的闷响,受到冲击的男子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却被齐洛紧紧提住衣领,身体几乎悬空着。这一记之后他仿佛再次失去了意识,像个散架的提线木偶般直往下坠,眼睛下方立刻浮现出一片淤青。齐洛喘息着,他真的憋坏了,没有小心地控制住力道,导致对方在他的火气撒完之前就歇息了。 “啧啧,在这里动私刑不太合适吧?” 待在门外的押送官饶有兴趣地看了热闹,却不忘和旁边的人嚼起了舌根。 “贺泽沦陷的时候,监察长的姐姐在那里,就是被这家伙害死的。”对方白了他一眼,口气生硬地说,“这种叛国贼死有余辜,根本不值得同情。” 看着瘫软在面前的青年,齐洛慢慢放开了手,任由他像软体动物般滑下去。对方显然认出了他,那句调侃才会尤其让人火大,但动粗并没有让他好受半分,不断涌上来的是一种冰冷的悲哀。他面无表情地站着,却难过得想吐,仿佛他才是那个被打成脑震荡的可恨之人。他突然不想再多看一眼这张憔悴得认不出来的脸,正如他保持着这副冷酷的态度,只是不想让对方识别出故人的影子而已,那实在会让彼此痛不欲生。 2 由于犯人的伤病,他还算幸运地没有被直接收监,而是立刻被送往了附近一所军方医院进行治疗。 齐洛在临时落脚的旅馆内换了身不显眼的便装后,低调地进入了这间24小时处于监控状态的病房。躺在床上的人还没有苏醒,却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打着吊瓶。虽然他手腕上的铐子还是很刺眼,但是总比之前那个样子给人的心理冲击要小多了。 齐洛坐了下来,随手翻看着刚刚从医生手里拿到的检查报告:犯人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和骨折,严重营养不良。虽然早已意料到这家伙一路上会吃不少苦头,但现实看起来要比他想象的严酷得多。 转手多次的押送记录里倒是没有显出什么蹊跷,但从身上的旧伤来看,无疑是受到过长期的折磨。这个男子的丑闻和他所犯下罪行早已传遍整个东大陆,人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在路过邻国苏伊的时候,负责接应的军官不但没有为他做必要的保密措施,竟然将被绑住双手的他丢弃在公共场所中长达一个多小时,冷眼旁观着他被当地的民众施暴。 现在,这个从最北端几乎纵跨东大陆的旅途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原本只需十天的路程因为汹涌的战火而花费了一个半月,其间多次失去消息,生死不明。所幸这个命硬的家伙终于把这口气留到了他的跟前,而不是给这个心急如焚的等待者一个无疾而终的逝去,像战争中所有不知所踪的年轻人那样。 可惜的是,这里并不代表噩梦的结束。 齐洛打量着他被日光灯照得有些苍白的侧脸,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久远的被喧哗包围着的身影,仿佛和眼前垂死的家伙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那种神秘而高傲的气质去哪里了呢?这些年,因为分隔遥远的地理位置,差异巨大的生活环境,而只能不断想念对方的日夜,共同有过的时光浓烈地快要让人窒息。在达鲁非孤身一人的他,无数次咀嚼着烙印在脑海底层的那一瞬间:有着罕见的漆黑双眸的少年俯视着自己,同样深色如墨的发丝轻轻拂过脸颊。他逆着光俯瞰他,像一个年轻的神祗般,不容一丝侵犯。 天之骄子,这样的形容真是名副其实。 而当时的齐洛却是那么卑微,满身血污,面目模糊,肢体扭曲。他动弹不得,尊严尽失,就快要无法抓住正在消散的生命,死亡压倒性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待宰的牲畜般无力。 而黑眼睛的少年抱紧了因为失血而徘徊在弥留边缘的他,将吻印在他呼吸即将消散的唇中,说。 “──我把我的生命分给你。” 齐洛深吸一口气,轻轻挣脱了这过于惶恐的瞬间。 他从不敢想,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得到对方的眷顾和友谊,就曾是他最大的喜悦。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所有荒谬的事情,齐洛大概会带着这段生命中最宝贵的回忆,在这个糟糕的国家安心地过完一辈子了。 “痛死我了……你还真下得了手。”一个沙哑的声音喃喃地念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迎着微微透入的阳光,病床上的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半开着眼睑望向他,眼神却是比刚见时清明了一些。 “我真想杀了你。”齐洛紧绷着脸,“如果我是你,我也没脸活到现在。” “这样的话……我不是无法问候你了吗?”他一动不动地躺着,语气倒是不带生怯,由于气息缓慢,听上去甚至有一些漫不经心。 这显然挑拨到了对方的神经,因为无论是谁看来,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必须严肃对待。虽然在齐洛的设想中,他不确定这个青年的深刻忏悔能否换来自己的原谅,但他显然不能接受这种态度。 “你似乎对自己的罪行还没有足够的觉悟。”齐洛按捺着不满,尽量不再做无意义的宣泄。他想要试着理解对方,虽然在那个冰冷可怕的结局面前,这些都显得有些徒劳,“但是,我到现在也不相信,那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联盟军事法庭的裁定,统统都是胡编乱造,你才不是那么轻易就向敌人屈服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对方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的样子,口气更加严厉几分,“为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轻微紊乱地呼吸着,遗留的伤痛似乎没有减弱他的任性,“审讯我……可不在你的权力范围内啊,长官。……哦,对了,他们叫你……监察长阁下?看样子,你在这里混得很不错嘛。” “帮帮忙,让我晚几天入狱行吗?”他说着侧过脸,故意露出了一个乞怜的微笑。 齐洛没有回避那个笑,只是漠然地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对方当敌人对待了,是的,虽然自己动手打他很过分,但是这个青年的微笑却更为决绝。想必这家伙苟延残喘着一路挨过来,已经对家常便饭的质问、辱骂或是拷打都甘之如饴了吧。 “还有力气抬杠,看来很快就能出院了。”他站了起来,不想再追问下去,至少不是今天,今天对方的应激心理过强,一定会死死关闭心扉,问下去只是浪费时间。而且,虽然齐洛不想承认,但对方这种负隅顽抗的状态,在某种程度上确实让他松了口气。 “你不会有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可不是在威胁你,”他平淡的语气里有真实的隐忧,“达鲁非的墨纪拉监狱是个活地狱,不是你之前吃的苦能比的,每年流放过来的犯人自杀和精神失常的比例居高不下。我们能这么自由地谈话也只有现在了,如果你肯配合我,或许我能想办法让你进去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我知道墨纪拉什么样,也对终身监禁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黑眼睛的青年似乎倦了,对齐洛放出来的人情不屑一顾,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牢牢扎过来的目光,“多谢你的忠告。” 齐洛无话可说,脑海中不断缠斗的情绪早就让他疲惫不堪,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失去唯一亲人的悲痛,之后是内心漫长的矛盾斗争,到现在连一句思索无数遍的为什么都那么无力。也许在见到他之前,他就已经对这个曾经拼死都要保护的人绝望了,如今只不过是往这绝望之海里再添上了一杯水而已。 不知站了多久,他终于拿起了扔在一旁的外套,安静地走到门口,拉开门正想头也不回地走掉,身后传来的声音又叫住了他。 “小洛,”他终于叫了他的名字,一如昔日的友好,喘了口气,像是又笑出来,“……我好高兴又见到你。” 齐洛止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心脏又被一只隐形的手整个捏住,挤干了血液。他不自觉地用力咬了咬嘴角,碰地一声摔上了门。 “俊流,我们已经是仇人了。” 离家的少年 第一章离家的少年 1 无论从什么时候开始回想,开头都总是霉菌一般的味道和晦暗狭窄的感觉,他常常从废旧品搭建起来的棚户里钻进钻出,像一只爬行在下水道里的老鼠,被上面的世界的光线不小心照射,也会忙不迭地瑟缩起来。 齐洛待在姐姐的床前,呆呆看着哭得筋疲力尽的她悄悄睡去,屋子里,外面的街道上,除了从破败的砖墙和塑料板屋顶之间挤进来的风,一点声音都没有,像片沉睡着尸体的墓地。自从战火蔓延至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安静过了。 母亲不在,也许是家里得以安静的原因,她责怪姐姐没有做好家事,情绪失控便摔了屋里所有能摔的东西,像头失控的疯牛般冲出了家门。直到在外面玩的齐洛肚子饿了,在傍晚回到家时看到这个最疼她的女子衣衫凌乱地坐在地上。 “小洛,快去找找妈妈吧,她又犯病了……” 少年看着姐姐脸上和胳膊上的淤青,又看了看一地各式各样的碎片,说,“随她去死好了。” 姐姐打了他一巴掌,却什么都没再说,只是哭,直到眼泪哭干,只剩下揪心的哽咽,如同一个重症哮喘病人,她身上单薄的破布随着她沉重的喘息起伏着。 齐洛沉默着锁上了摇摇欲坠的门,又一声不响地拿了扫把开始打扫被糟蹋掉的屋子。 自两个孩子懂事起,就深受家庭暴力之苦。他们知道母亲在吃一些来路不明的脏东西。战争时期的医药是奢侈品,也不会配给给贫民窟,因此卫生条件恶劣的这里成为了传染病肆虐的温床,为了减轻精神与肉体上的痛苦她用女儿帮人洗衣服的钱买副作用极大的麻醉剂,那些可怕的东西让她生理混乱,出现幻觉,最后狂燥疯癫。 齐洛常常不回家,因为年幼便有逃避的借口,整天混着邻居的孩子们玩,他们喜欢溜进宽裕一些的街区,从那里的垃圾填埋场淘出不少废品当玩具。生计上所有的压力自然都落在姐姐齐梓身上,她从早到晚不停地干活,帮人做家务,甚至为了拿多一点的钱去军队当搬运工,替士兵缝洗衣物,很多男人的工作也干,一个冬天下来,手粗糙得像朽坏的树皮,指甲也断裂得盖不住指尖了。 可就算过着极度拮据的日子,她也十分宠爱齐洛,宁愿自己永远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也要偷偷留下一些零碎的钱给爱玩的弟弟买糖果和新的衣料。 姐姐就这样代替几乎成了废人的妈妈扮演母亲的角色,与弟弟相依为命。他们唯一的娱乐便是等全城的人睡着后爬上这里连成一片的低矮房顶,在破旧的木版和瓦片间散步,头顶着连星星也看不到的低矮云层。 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齐洛指着远方迷离的灯火,问她,“外层区有什么,为什么妈妈总往那边跑?” 齐梓望着远处,眼睛里倒影忽明忽暗的火光,像讲童话故事一样回答了他,“那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饥饿、痛苦和仇恨,那是个天堂,只有纯洁和荣耀的人才有资格进入。” 她没有说谎,对于这里的所有人来说,外层区简直是一个梦,一个极乐世界的象征,一个在苦难中支持他们生存希望的愿景,让他们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存在于不远。 “那……等我长大了,就带你住到那里去好不好?”齐洛仰起被夜风吹得冰凉的小脸,不假思索地说。 姐姐呆了很久,苦涩地笑了出来,用暖和的手心捧着他的脸,哄着他说,“好啊,那你就得乖乖听话,快点长大,和我一起干活哦。” 而真的长大之后,齐洛才明白,要进入达鲁非的外层区,生生地比登天还难。那是这个国家少数人拥有的特权,住着统治者,军人和非富即贵的阶层,他们在阿尔戈斯塔上的影象高得用肉眼看不到。夹层区里没有背景的贫民,想用金钱购买进入外层圈的资格,即便不吃不喝干一百年活儿都没有可能。 齐洛曾经偷偷跑到遥远的边界上,远远地看着外层区把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的光芒。建筑的轮廓精良地勾勒着地平线尽头的夜幕,似是一簇簇水晶。他被那光明吸引,却无法走得更近,因为那样会被边界的守军射杀,于是他便呆望着那座通明的城市一个晚上,仿佛在仰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所带来的无力感,却也在天亮时分让他无数次地鄙薄自己。 2 少年日复一日的祈求,本该就这样永远淹没在了贫民窟无数的愚妄里,历史的天空中他甚至也无法成为一闪明灭的流星,而充其量只是一粒尘埃。可就在那一个母亲失踪的平常夜晚,他命运的指针,却朝着偏离轨道的方向有了始动。 姐姐熟睡之后,他轻轻关上了棚户的铁门,坐在门外按开了那台从垃圾场抱回来的老旧电视。通常情况下贫民区是不在晚上供电的,但显然今晚会有什么重要节目,而且多半和战事有关,自从达鲁非加入盟军战线之后,夹层区是主要的兵源地,而最有效的宣传必须通过电台,难怪连供电也跟着慷慨起来。 在那不停闪烁跳跃的黑白屏幕上,和断断续续的声响中,充斥着战报、军情和政治家的演说。这是一个群情激愤的时期,一个极端的,头脑发热的时期,某个东联盟的元首站在追光灯下慷慨地号召着民众抵抗侵略,保卫国家,下面不断地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欢呼和掌声,一旁劾枪实弹的军官脸上的表情苍白又冷漠,透过电视直播,让千里之外的齐洛差点打了个寒战。 虽说是面对的是被形容成穷凶极恶的侵略者,齐洛还是想着,那个神秘而又强盛的帝国悖都,几百年来繁荣富足,雄霸一方,那何尝不是真正的正义呢?没准达鲁非这样的国家被攻陷而成为殖民地的话,夹层区和中心区的人反而还会活得更像人吧?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妈妈那样的疯子了。 正在这么琢磨着,屏幕上出现了久违的征兵通告。宣称达鲁非已经正式加入了东大陆五国联盟,成为抗击侵略统一战线上新成员,下一步自然便要遵守协议,将更多的主力部队悉数派往贺泽做支援,因此开始无限期大规模征兵。 齐洛打了个哈切,并没多加留意,因为他还未成年,不在征召范围之内,况且,虽然现在的日子够糟糕,但他还没想出有比卖命更糟糕的事情。 正想要凑过去换个台,接下来的内容却让他的手停住了,他直直地坐在原地,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 屋外的世界还是被寂静和黑暗同时占领着,这一片荒凉的夜的莽原,只有小小屏幕的微光闪烁,映亮他未脱稚气的脸。那一刻,他清晰地听见屋里的老钟摆动指针的声音,滴答,滴答,像命运的脚步,渐行渐近直至他全身止不住地颤动起来。 “……所有报名参军并最终有幸前往贺泽前线的士兵,其家人将由政府出资赡养直至退伍,若本人在战争中有突出功绩,退伍回国后将获得进入外层区生活的资格作为犒赏。” 一个星期后,齐洛的妈妈被人发现死在不远处的水沟里,死因是药物过敏。警察帮忙把尸体打捞上来便不耐烦地走了,姐弟俩只好自己把发出恶臭的尸体拖到家后面的荒山动手埋了,挖着挖着,齐梓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手上的泥巴把清秀的五官抹了个污黑。齐洛只停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继续挖。他长大了,应该像个男人。 葬好母亲之后的第二天,齐洛迫不及待地打包了行李,吃完了姐姐亲手做的最后一顿晚饭,带上了家里现存的所有干粮,从有着老鼠横行的狭窄巷道里悄无声息地走了。走前对眼睛哭得比兔子还红的姐姐说了一句,“等着我,回来给你好日子过。” 3 敲门声微微惊醒了靠在椅子上浅寐的义续,他揉了揉尚还没有焦距的双眼,午后的阳光穿过身后高大的玻璃窗落在身上,晒得深卡其色的军服微微发烫。办公桌上看了一半的书本被偷跑进来的暖风翻动起来,茂盛的树梢上有清脆的鸟鸣。远处的操场上不时传来士气高昂的列队口号,回声被拖长后渐渐消失。 敲门声响了不少,他连忙坐起来,整了整起了折皱的制服,很快提起精神,大声说,“进来。” 门喀嚓一声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的右手还打着石膏,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腿是瘸的,每一步都像走得吃力,“阁下,好久不见了,”说着他刀削斧砍般轮廓分明的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我在想是不是得用左手敬礼。” “隆非?”义续怔了怔,禁不住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迎了上去,一把将他扶到了沙发旁坐下,“我的天,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让我去接你!我只听说你负伤撤退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你。” “呵,现在我废人一个,全身上下没一个好的地方,自然派不上什么用场,也该退下来领抚恤金了。” “少胡说,就凭你这点伤,军部舍得放你退役?”虽一别多年,义续还能驾轻就熟地跟他开着玩笑,“前线的情况怎么样?国内的消息封锁得太多,我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随即迫不及待地问道,一边泡了杯新鲜红茶递到他面前。 “谢谢,”隆非不慌不忙地端起杯子喝下一口,瞬间露出怀念的表情,“真是……很久没有喝到你的茶了,还是老味道。在前线别说是喝茶,连干净水都紧缺。当初还真应该听你的话,安安份份留在学校,吃错了什么药跑去打得缺胳膊少腿的。” “你就别再变着法地挖苦我了,”义续坐到他的对面,有些底气不足地说,“再说你那时也是身不由己……” 他突然止住了下面的话,说不下去。看到对方眉宇间累积的沧桑,还有饱经战火摧残的身体,落得走路都无法像个常人一般平稳。当年愤怒地离开这里的那个高大健壮的青年,已经破碎支离得不剩残影,眼睛随之微微涨痛起来,“抱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隆非好笑地看着他,把玩着手里精致的的茶杯,“终于承认自己当年的贪生怕死了?” “快十年了啊,”义续却没有顺着他的调子逗趣,只是深沉地感慨着,似乎还未从漫长硝烟中梦醒,“我常常后悔最后跟你吵了架,每次想起,都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活着的你,经常就连做梦也梦见和你在这里上学的日子……其实一直想像现在这样,和你安静地坐着喝茶聊天,就像从来没有间断过。” 隆非又笑了笑,就像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一般,沉默了半晌。几口茶喝下之后,他抬起头深吸了口气,话锋一转,“现在北边的防线已经岌岌可危了,我撤退的时候,敌军已经又推进了一百多公里,再不加强兵力,被突破是迟早的事。” 义续提起精神,“不是已经从各个同盟国调集了援军过去了,局势还是没能扭转吗?” “悖都强得跟鬼神一样,我们东大陆军力最好的达鲁非已经加入了统一战线整整两年了吧?结果还是杯水车薪,最近司令部应该还会下令加大征兵,”说完隆非抬头苦笑着对好友说,“你准备贡献自己的学生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本来就是为战争培养的后备力量。” 于是隆非的笑变了点意味,“那么,我们的王牌武器呢?藏了那么久,这次会正式派上用场吗?” 当义续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说他那个棘手的小侄子的时候,立刻显得有些不安,“他还没到年龄,况且,……上次的失误过后,哥哥态度很坚决,不会容许他再去前线的。” “他以前不是表现得很好吗,帮我们打了好几场漂亮仗呢,”隆非说着语调慢了下来,视线有瞬间的闪烁不定,下意识敷衍过了最后那场惨败的话题,“况且他一直待在后方,不知道义征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不明白,他和你不一样。”义续说着站了起来,避开对方一贯刨根问底的目光,缓缓渡到落地窗前。脑海里浮现出前些日子回到首都的家里时,所目睹的一片混乱。那个孩子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已经不吃不喝几天了,使得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兄长也露出焦虑。这不得不教义续也意识到,因为被那孩子的才能所蒙蔽,就以为对方具备了足够的承受力,而不顾他实际上还未成熟的心志将他过早送上战场是个相当草率的决定,并且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他是不能出一丁点差错的,他是我们不能失去的人,是这个国家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他本人似乎不领情,”隆非忍不住泼了冷水,因为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少年的身影而让嘴角扬起一点欣赏的弧线,“我很清楚他的个性。” “呵呵,”义续便也跟着笑了,似乎并不想让久别之后的初见气氛太没有人情味,他停止了和对方争论下去的念头,转头看着他说:“就像过去的你。” “哼,不是吗?你们家就爱窝藏资源,我早就看不顺眼了,把你用在管理学校上真是浪费,当初要是和我一道打仗去,没准悖都早就滚回老家了。” “得了,我可不想变成你这残花败柳的模样。” 刚要再回嘴,隆非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门说,“差点忘了,我今天得交给你个差事。” 说完他缓缓站起来走到门边拧开把手,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喂,你进来。” 义续一头雾水地看见一个少年轻轻地进了门,他的身材削瘦骨架却很挺拔,暖棕色的短发精神地覆盖着头顶,显然被刚刚修剪过,发脚还很新。一双鸽子灰的眼睛清晰地倒映着这个陌生环境的缩影,虽有些拘谨却非常坚定。他像是一张洁白的纸,柔韧的质地,朴素的出身,未被涂抹过任何颜色,一眼既可辨别是优秀士兵的胚子。 隆非将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表现出十分少见的亲昵,说,“这孩子叫齐洛,他藏在达鲁非过来的援军的长途物资车上,在要到达我军营地的时候遭到敌方轰炸机的拦截,差点被烧死在里面,后来被前去接应的我方士兵救出来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到处都有烧伤,而且已经至少四天没有吃东西,可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要去打仗’。” “我和达鲁非那边的征兵属联系过了,据说他是因为没有够参军的年龄,所以就留在当地的驻军基地训练,准备等他成年之后再让他来,没想到这小子那么等不及,提前一年跑出来了。”隆非说完用力拍了拍少年的背脊,语气里有满带赞许色彩的责备。被学校严厉调教出来的军人容易带着循规蹈矩的迂腐之气,而这少年有着同他年轻时一般无二的闯劲,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就拜托你,让他暂时呆在这里吧,现在局势乱成这样,也不可能送他回去了,让他多学点东西也好,别一上战场就给人当炮灰。” 接着,也不管义续答不答应,隆非稍微弯下腰说,“这位叔叔是这所学校的校长,以后你就跟着他,有谁欺负你就报他的名字。他叫上官义续,不过你可不能直呼其名,他的阶级很高,以后在学校遇见要叫长官,特别正式的场合要称阁下……” “行了行了,”义续忍不住叫停,“老是给我找麻烦事,你以为进这所学校像进收容所那么简单,他的档案资料呢?还有家庭背景?这些都是要交军部审查的。” 隆非愣了愣,和齐洛四目交接片刻后,耸耸肩膀说,“那这样吧,你就跟那些老古董说他是我在前线打仗时的私生子。” “隆非!” 面对好友不可理喻的喝止,他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拜托,你是校长吧,这点权力都没有?出了什么事情我负责好了。” 就这样,齐洛被这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移交到了义续手上。刚刚从兵荒马乱的战场上颠簸过来的他仿佛还没回过神来,茫然地立在对方的视线之下。他还未曾完全摆脱达鲁非留在他脑海中的噩梦,于是这个充满明媚的办公室安详得让他反而有些不安。现在他站的地方就是贺泽有名的皇家军校,整个盟军最有力的后方支援和精神领袖,前线上几乎所有骁勇善战的指挥官都是它的学生,同样,拥有过硬军事科研技术的他们,也承担着每年大量新型武器的开发项目。 义续有点受不了始终那样不懂回避的盯着他的目光,那像是一种强烈的请求。他揉了揉太阳穴,说,“这样吧,你过来填张表。” 说着他递了支笔给走上前来的少年,看着他用骨节突兀的手指握住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完,歪扭的字体泄露出他低水平的受教育程度,所幸这并不会让义续抱有成见。接着他打了个电话,三分钟后来了个中尉军衔的人,义续吩咐道,“带他去领制服还有生活用品,先找个有空位的宿舍让他住下吧,以后的事我再安排。” 将少年送走之后,他立刻狠狠地扔给了隆非一个白眼,“这样你满意了吧?” “放心,”隆非依旧乐呵呵的,不当回事似的回到沙发上坐下,端起了那杯没有喝完的红茶,轻轻靠到了嘴边,“我保证你捡到了宝。” 上官俊流 第二章上官俊流 1 “俊流……俊流!” 远远地发现那个出现在大铁门外空阔道路上的少年,他的黑发尤其显眼,于是在校门口等得快冒火的他制止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叫着跑了过去,并毫不客气地扑在了对方的身上。 “原兹?你做什么?”少年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几步,忙不跌推开对方凑上来的脸,“鼻子比狗还灵的家伙,你从哪里知道我今天回来?” “那只能怪你太出名了啊,”原兹赖皮地抱住自己失踪整整半年的室友不放,恨不得让全校人知道他俩的关系有多铁,“我花了好多工夫才跟连长请到假的,前线很辛苦吧,你好象瘦了一大圈。” “是你自己长胖一圈吧,小心体重超标,今年的考核又过不了。” “你不要咒我啊,人家很想跟你一起去打仗的。”趁对方两手拿上了行李无法反抗,原兹撒娇般地用脸蹭着他的肩膀。 “你这种养尊处优的少爷,去当俘虏吗?”俊流一边闪躲,一边自顾自地走着,带着一惯轻轻蹙眉的表情,心情像是不怎么好。 原兹瘪瘪嘴,没有反驳黑发少年的挖苦,看见俊流两手提着满满的行李,急忙抢过来一只箱子,乖乖跟在他后面朝宿舍方向走去。 俊流低头不再罗嗦,只顾扬着大步子朝前走。他踩着被勤务工漏掉的清脆枯叶,穿过一排排高大的梧桐,脚下平整的黄砖步道从常青林荫里延伸到训练场。今天的军校是平常的深秋景色,阳光稀薄,气氛整洁有序,这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让之前身于西北战地的他有如做了一场轰烈的梦。 尽管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战争却仍然给予了他巨大的冲击,将学校灌输给他的思想和信仰挤压碾碎,重新塑造成罪孽深重的形状,轻而易举就压垮了他。从半个多月的疗养中回复常态后,他提出的提前加入正规军的申请也被驳了回来。 在借调去前线之前,俊流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手中的力量有多么可怕。军人被赋予的特殊权力是破坏和杀戮──这些只不过是书本上的几个字眼。而现在,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这里的格格不入,除了躯壳保持着一致,里面全部被挖空换掉了,塞满了怀疑、恐惧、迷失,他的心被强加了和年龄完全不匹配的沉重。那些还在这里满怀热忱地接受着爱国主义教育的学员们,是无法了解的。 在路过主营区教学楼下面的喷泉时,俊流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暖棕色头发的少年,脱了鞋子淌在水里,在仔细地打捞着什么东西,他放慢脚步,看清楚他一点点拣起湿透的书本,堆在旁边的石台上。 “是谁又被欺负了啊?”俊流自言自语地念着。 原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哦,齐洛啊,那个来历不明的新生,最近借住在我们宿舍楼里,今天早上不知道谁把他的东西全扔进池子里了。” “……无聊。”俊流嗤了一句,将视线收了回来,径自又加快脚步,从旁边的小路抄了近道,“你们也别每年都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了。” “那也是自找的啊,谁让他都不生气。”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俊流终于有点明白了原兹的意思,因为他亲眼见到那个叫齐洛的少年因为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趁着在场监督强制性进餐条例的军官不注意,那个有着中士军衔的青年仗着资历较老,竟肆无忌惮地把手里的一碗汤汁从他的头上淋下去,而他从头到尾只是默默站在原地,连眉毛都没有抽动分毫。 笨蛋,这样忍耐只会让那些家伙更嚣张的。俊流一边吃饭,一边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心头不觉有点烧烧的。虽然捉弄新生是规章里明文禁止的,可这样的戏码在缺乏玩物的校园里已经流行成了被默许的惯例。俊流刚刚进来的时候,因为外表惹眼,被还不清楚他背景的几个学生恶意戏弄,在教学楼背后的角落里差点被扒光衣服,他猛烈的反抗招来了一个文职教员的注意,这才制止了对方。 所幸这样的洗礼并没有持续多久,义续得知此事后立刻把那几个不识趣的笨蛋开除了出去,至此再也没有人找俊流的麻烦。可惜的是,包括齐洛在内的其他新生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们往往要度过一个长达数月的磨合期。 2 下午的时候俊流被原兹生拉硬拽着去教室报道,正如他害怕的那样,刚走进去耳边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等待着他的是一个像模像样的欢迎会,看得出来是他这个爱来事儿的室友精心策划的。但不管怎样,在全班同学眼中,还没有毕业就上过战场的同龄人是再光荣不过了,所有人眼中的赞许都是真诚的。俊流也只好耐着性子接受了大家的好意和无休止的问候,心却像被架在锅上煮了一遍。 欢迎会之后他便称身体不舒服,回到宿舍睡了一会,彻底消解了沿途的疲倦后,他打开行李把生活用品重新摆回这个空了半年的寝室。整理完毕之后,他才慢悠悠地下楼出门,转过井然有序的栽种着高大常青柏树的迎宾大道,走上了僻静之处的一栋足够上历史课本的青石砌筑的房子,轻轻敲开了尽头的门。 “长官,”他程序化地立正行了礼,没有感情但声音洪亮地说,“情报学院军事情报专业c连一排二班一等兵上官俊流,现在来报道。” 正在批阅文件的义续取下眼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面前好不容易回到岗位的少年,自上次在家中见面时一番糟糕的折腾后,又是快一个月了,“你终于想起要来我这里了啊。” 俊流没有说话,不卑不亢地望着他。倒是义续叹了口气,铺好了台阶让他下,“如果你觉得体力还没有恢复到能上课的程度,那就交个申请上来,我可以批准延长你的休假,别老是让战术军官来告你缺勤的状。” “抱歉,长官。今天我刚到学校,有点累。”他轻描淡写地解释到。 义续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随后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放在桌子上,“这个你拿回去,我不会再跟你多说什么,总之你父亲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你还没毕业之前就归我管,乖乖呆在这里,哪也别想去。” 俊流并不打算争辩,之前在家中的争辩已经多得让人生厌了,很难料到曾经一直站在他这边的叔叔这次却无可动摇地和父亲达成了共识,对他再次回到前线的请求采取了强硬的制止。他深知已经无论如何都攻克不了对方的顽固,于是一言不发走过去,把那张半个月前一时冲动之下递交的退学申请拿在了手里。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明天开始老老实实去上课,要是再让我听到你不守纪律,你就等着被关禁闭吧。” 俊流黑着脸刚刚走出办公楼,已经忍不住把手里纂着的东西撕了个粉碎,“该死!”他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 “哟,是谁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啊,殿下?” 俊流一惊,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坐在种满杜鹃花的花台上,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边的男人。 “隆……”心中一股惊喜,他正想要脱口而出对方的名字,注意到不远处走过的神情严肃的风纪纠察,才意识到已经不是随便的环境,俊流急忙改口,立正的同时行了个标准军礼,“将军,你已经回来了?” 隆非摆摆手,示意他靠近,“什么将军,我现在就是个普通的残废,以后叫我隆非就好。” “那你也别再叫我殿下,听着别扭。”俊流看到他没有生气地低垂着的腿部义肢,目光游离了一下,似是欲说还休。 从前线分别刚回到首都,就得知对方战场失利。为稳定民心,盟军司令部对外封锁了那次惨痛败仗的详细情况,连担任指挥官的隆非是生是死也不明了,在家里坐卧不安的俊流几次想要重返前线,却都未能成行。 “你是来找叔叔喝茶的吗?”他继续着无关痛痒的话题,似乎一时无法将真正酝酿许久的问题从迫切又迟疑的情绪中理清。 “是啊,不过,现在遇见你了,就让那家伙等着吧。”隆非并没有留意到对方轻微纠缠的眉头,孩子般挤了挤眼睛,“谁叫他惹我最心爱的部下生气呢?” 看俊流有些勉强地弯了弯嘴角,他开始试着站起来,这个从来都是独当一面的男人像个上了年纪的普通人般摇摇晃晃,向他伸出手去,“过来扶我一下,我们换个地方聊好了。这里啊……总有些管不住自己好奇心的人。”说完,隆非故意朝着楼上的那扇窗户投去一个嘲讽的轻笑。 站在窗户边的义续抽了抽嘴角,静静地目送他们一同离去的身影,没好气地拉上了窗帘。 “哼,死性不改。” 3 倒霉的齐洛没能顺利地吃完午饭,他顶着一路冷嘲热讽的目光回到宿舍,脱下被油腻的汤汁弄得惨不忍睹的制服,把头埋到水龙头之下,开足了筏门,冰冷的水柱冲击到后脑勺,顺着颈椎爬上背部,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面对那些越演越烈的欺负,他反而并不困扰了,也许是一直习惯了在一种被否定的环境中存在,受到冷遇仿佛是从出生以来就理所当然的。对方眼中的敌意和轻蔑他都很熟悉,时常让他想起已经死去一年多的母亲,她的魂魄常常还在梦里侵扰自己。况且比起在达鲁非的军队预备营里度过的非人的生活,现在的境遇明显已经让他知足。与那些和贵族沾亲带故的学员不同,他只不过想成为一名普通的士兵,安分地服役。 他洗好了头发顺手扯了毛巾用力擦干,走进里屋换了件衣服,收拾完东西准备去哪儿消磨掉下午的时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值班室里有一封自己的信。 是姐姐寄过来的,齐洛低落的心情忽然一振,等了一个月的回音终于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当场就将信拆开来,急切地浏览起来。直到上课的学生从宿舍里鱼贯而出,冲得他东倒西歪,他才不得不离开了原地。 亲人安好的消息让他的脚步轻松起来,很快便出了营区,独自往学校后山走去。延绵广阔的后山地区是皇家军校的土地,那里有明镜般的湖泊,一个接一个的山丘被广阔的天然林地覆盖,经常被用作野战部队的训练营地,闲置的时候就是一个人烟稀少的巨大公园。齐洛很喜欢靠近山顶一处向阳的空地,那里长了一棵树龄上百年的巨大榕树,枝蔓盘根错节,浓密树叶遮过了一半的青空,树下的野草齐了腰间,一个人往里面一躺,就隐去了踪影。 想念家乡低矮成片的屋顶时,他就躺在这里直到第一颗星星升起。他希望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发现这个地方,而好运的是,学校平日上课有从早到晚的点名查寝制度,不会有学员有溜来这里开小差的空挡,即使是假日,他们感兴趣的也只是各个俱乐部和福利商店而已,因此齐洛每一次的光顾都不会遇到有人捷足先登。 他走到熟悉的位置,那里的草皮已经被压成了一个窝,用手中的书本当了枕头后,他躺了下去。干燥的土地厚软得能够温暖身体,冬天快到了,蒿草已经枯黄,在稀薄的日光下像卷卷金丝般闪闪发亮。在异常惬意的氛围中,他又拿出那封厚厚的信,准备仔细地再读一遍。 正在这时,却忽然听见了有沙沙的响动由远及近,那是鞋子踩过茂盛草丛的声音,接着响起的说话让他警觉地停止了动作。 声音朝他所在的地方不断靠近,齐洛丧气地将信放在了胸口上,趟在草丛中一动不动,期望着这些不速之客只是匆匆路过。可惜那移动的声音停留在不远处之后,竟然就没有离开了。 齐洛翻过身,微微支起脑袋,透过浓密的草丛,他发现坐在树影下面的是个熟悉的身影。 “隆将军?”齐洛心底发出了声音,半个月不见,他可没有忘记那个在前线搭救过自己的恩人,那个在敌机猛烈的低空扫射中还在冷静地指挥救援的硬汉。 正想要爬起来打招呼,却在同时发现了跟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齐洛着实呆住了。 那个少年的头发和眼睛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颜色,像没有星星的夜幕,比最幽闭的深潭还要黑。他的脸庞如此俊秀,透露出无法描述的理性之光,仿佛神秘的文明中遗留下来的不知名的神祗,这一眼便牢牢地捕获了齐洛的全部注意力。 这个美得让人无法捉摸的少年显然没有注意到这束直直透向自己的目光,他轻轻地坐在隆非身边,看着隆非摸出了一根烟塞在嘴里,于是拿过打火机帮他点燃了。 两人紧接着开始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阳光下的山坡非常静谧,除了树叶轻微的沙沙声就只有零星的鸟鸣,因此他们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齐洛不由地感到十分难为情,他并没有兴趣偷听对方的谈话,也不是故意要藏起来,于是有点后悔没有一开始就主动暴露自己,这样动也不能动实在尴尬。正在他矛盾着是要现在站出来道歉,还是干脆硬着头皮等到它们离开为止的时候,说话的声音却突然停止了。 隆非的手圈住了少年的肩膀,脸已经非常靠近对方,他拿下了叼在嘴边燃了一小半的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注视了他两三秒钟,忽然轻轻地问,“可以吗?” 少年抬起眼帘,波澜不惊地望着他,不曾有任何回应。而下一刻隆非已经将上身倾斜过去,掐灭了手中燃着火光的烟头,同时吻住了他半开的双唇。 对此毫无准备的齐洛微微吃了一惊,不由地捂住自己的嘴巴。还没等他缓过气来,便亲眼看见隆非伸手抓住少年的衣领,将他拽倒在了一旁的草丛中。 齐洛不知所措地目睹着事情超出预料的发展。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已经传来唏唏梭梭的衣服摩擦的声音,他透过高耸浓密的草丛,看着隆非解开少年的制服外套和衬衣,扯下他的领带,抚摩他裸露的胸膛,痴缠的吻从他的嘴唇滑到脖子上。而黑色的少年皱起眉头,像是在忍受着,却没有明示的拒绝。 在胸口的敏感处停留片刻后,他的吻继续往下移去,手指拨开了少年髋部扎得工整的皮带,将裤子退了下来。少年瑟缩了一下,齐洛便看见那对赤裸露出的腿在日光的照耀下明净得如同美玉。他极负罪恶感地埋下了头,但很快又忍不住再次看过去,那藏在荒草中的一丝不挂的身体,隐含着某种会另人热血沸腾的秘密。 将军的情人 第三章将军的情人 1 俊流记得在刚刚入读皇家军校的时候,他最赫赫有名的校友,曾经在校期间受到过史无前例的三次行为查看重罚的问题学生,也就是后来在西北部国界领导主力部队的指挥官隆非已经升任到了少将的阶层,接连的捷报使他被当作整个国家的英雄,一时风头无人能出其右。 这个曾经是义续学生时代的死党的男子,俊流幼时也在家里见过很多次。能以个人身份出入上官家的人都有不小的来头,隆非并不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却是他们交往最深的一个。他豁达的性格似乎很讨家里人的喜欢,连一向孤高的父亲也同他交好。不过后来,连俊流也开始察觉到他和姑姑殊亚之间不寻常的亲近之后,这种氛围突然变了,直到与悖都战争打响的那一天,隆非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家的客厅。 俊流开始接受军事教育后没过多久,战事爆发了第一次高潮。学校距离前线千里之遥,处于绝对安全的后方,传递不到任何火光和硝烟。而血气方刚的学员们似乎并不满意于这样虚伪的平静,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聚集在一起看战况新闻。作为毕业之后会直接被输送到各个军事部门的后备力量,没有什么事件比战争进程更加关系着每个人未来的命运了。那段时间俊流开始听到很多关于隆非的传闻,这个男人随着战事的升级,越来越多地被大家当做了话题的焦点。 隆非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这大概是军校里的老师最常见的评价。起初俊流并不以为然,他小时候很少有机会接触到同龄小孩,就一直很喜欢这个不时到家里来玩的大哥哥。隆非没有拘谨的礼节和生硬的客套,像个大孩子一样活泼又随和,还总是知道怎么讨孩子的欢心,常常给他捎外面的零食和玩具,教他学校里流行的游戏。 然而,当一年多后的某一天,俊流因为突出的专业成绩被选中,以实习的名号被临时借调去西北边境协助作战时,才真正对那个评价有了切身体会。 到了边境的第三天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将军。虽然俊流没有刻意对自己的身份保密,却也始终非常低调,所以学校里很多盟国来的学员都不清楚他的背景。但对于贺泽土生土长的本国人来说,那纯黑色的头发和瞳仁太显眼了,他们一看就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因此,俊流在驻扎在边境的司令部里受到了很好的礼遇,接待他的是一名参谋长,替他安排了单人营房,设施与将军的宿舍相差无几。 隆非在那天晚饭之后去了俊流的房间,他已不是印象中朝气的青年,而明显沧桑许多,皮肤被西北的阳光和风沙磨砺得干燥赤红,胡茬来不及刮干净,眼眶深深凹陷,发际凌乱,像多日不曾休息,举止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他见一个陌生人似的利落地回过礼节,并没有多加寒暄,也没有提到任何与上官家私交的往事,而是开门见山地开始谈及接下来的任务。 “想必你已经了解大概了,我们最近很幸运地截获到的十多份敌军通信,是用加密代码编写的,这里的情报组工作量太大,无法破译全部,只知道是指挥官与后方司令部的电报,也许和他们下一步的行动有关。现在的局势对我们不利,我希望这些情报多少能够帮上一些忙。” “我会尽力。”俊流谨慎地说道,“不过,具体情况要等我看到电报才知道。” 隆非为他的谦虚报以轻松的一笑,“你是我们从学校的考核记录里选出来的尖子生,我看过你的档案,短短一年已经破译过上千份密报,准确率比得上我们有着十多年经验的专家,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悖都的语言游戏了,应该更有信心一些才对。” 俊流沉默地听着,一边打量他被硝烟风化过的坚硬轮廓和那些似曾相识的神态,似乎总想要与过去的记忆对比起来印证什么,他突然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以前那个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转的孩子。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我想你明天就开始工作,你也清楚,情报都是有时效性的,我们得尽快。”隆非继续说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眼睛里轻微的走神。 “那是当然的。”俊流微微垂下眼帘,移开的目光截断了记忆的蔓延。 “明天早上六点会有人准时来接你,也许先和我们的情报组开个小会,他们会告诉你更具体的情况,”隆非的语速很快,仿佛是一种因长年绷紧神经而形成的焦躁节奏。他说完便站了起来,注意到了俊流有点茫然的神情,这才稍微软化了语气,“你今天早点休息吧,我还有工作,就先告辞了。谢谢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帮忙,这里的条件不比学校,希望你不会觉得和我们相处是个太糟的经历。” 2 俊流猛吸了一口气,下身传来被那湿热的舌头灵巧有力地挑动起来的,潮涌般波动的快感使他的神志有些恍惚。眼前轻摇着高高的枯黄蒿草和薄翡翠般透明的阔叶,背景里那片又高又远的琉璃色天空非常澄清,那是和战场远远不同的天空。在前线的时候从窗户望出去,天空都被烟幕和黑色烧焦的悬浮颗粒填塞,厚重浑浊得如同浓雾笼罩,偶尔的亮光也是划过的炮火。 那些时间是从他正常生活中脱轨的,是异常的存在。他呆在部队的后方司令部里几乎没有跨出过房门,在一个星期超负荷的译码工作之后,得出了这些密信的详细内容,所幸的是正如隆非所期望的那样,这份情报为他们的扭转局势占到了先机。接下来的战役他们收复了一些被占领多时的地区,虽然那些被敌军轮番轰炸过的地区已经化为寸草不生的焦土,依然能让他们为领土的又一次完整而欣喜。 捷报传来的那天晚上俊流并没有参加部队里久违的庆功会。他精疲力竭,一个人躲在营房里休息,直到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才将门开了一个缝,隆非便有些粗鲁地闯了进来,他大概是刚刚从宴会上回来,全身透着浓烈的酒气,大声询问俊流为什么不去出席。 依照贺泽的军法规章,军人在任何地方酗酒都是违法的,俊流不由对那禁忌的气味表现出抵触。可他还是礼貌地请对方坐下。刚准备倒杯茶水给他,便被这个男人从后面牢牢抱住了。 他并没有一开始就很清楚隆非要做什么,俊流从小接受理智驾御本能的精英教育,谨遵严厉苛刻的礼数,由不得半分逾越,这种桎梏在他懂事之前就已经深深扎根在了行为模式里。并且同样于对酒精这种扰乱理智的物体的禁止,军人之间应尽量避免亲密的接触,甚至避免建立再平常不过的友情。作为庞大战争机器里的一个部件,那会影响到他们作出公正的判断。因此,对于和这种尊崇节制的精神远远相悖的性,他甚至只有蒙昧的轮廓。 虽然在进入学校后,也偶尔听说过在雄性激素超标的部队里,常常会有不伦的事情发生,这些道貌岸然的军人上了前线之后,就像是刚出笼的野兽般饥不择食,但俊流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个男人竟然敢向自己出手。 他没有来得及反抗便被制服在地,隆非没有任何缠绵的废话,咬着少年柔软的唇瓣,毫不含糊地扯开他的上衣,如同打仗的作风一般强势。除了小时候给自己洗澡的母亲,俊流至今没有被任何人碰触过身体,又惊又羞的他急促地质问对方,“你……你要做什么?” “你帮了我大忙,”隆非含糊地说,被酒意染红的嘴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线,“我要奖赏你啊。” “住手,将军。”比起对方不知道哪儿来的的理直气壮,惊疑之后的俊流却手足无措,他从没有学到过这种情况下的应对技巧,“你……你这么做是犯法的,被我家里人知道的话,你会死得很惨。” “呵,他们现在都很远嘛。” 隆非不屑地回答,没有理会这夸张的警告,反而紧紧压住俊流的手腕,利落地一件件剥去他的衣裤,让没有被任何人品尝过的青涩果实渐渐地在眼前展露,直到没有一点遮掩。 俊流的脸红到了耳根,不敢对视那放肆地游移在自己身体上的目光,他紧紧闭上眼睛侧过头去,深浅不一地喘息着,羞恼地几乎想哭出来。那种感觉,或许和变成俘虏只能任人宰割的心情类似。 “你好诱人。” 看到少年可爱至极的反应,隆非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地抚摩上他胸前粉嫩的突起,湿润的舌头包含住了他的耳垂,熟练掌控着引诱的步骤。 “上官家真是我的克星,”他眼神迷离,自嘲地叹息着,气息钻进少年的耳朵里,“我果然好你们这一口。” 3 那个晚上,隆非并没有真的侵犯他,这对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年来说未免残忍,况且若是在对方的身上留下痕迹的话,迟早会在更衣室或公共澡堂被人发现,惹出大麻烦。 这仿佛应该被当做一个性质恶劣的玩笑来处理的闹剧,却完全改变了俊流。第一次被动地品尝到了陌生的快感,身体所有沉睡的性感被对方反复的刺激和摩擦惊醒了过来,这些长久处于蒙昧状态的欲火,寂寞不堪的空洞,忽然之间开始无法忍受。像要燃烧般的体温的贴近,对身体感官的高度契合的强烈渴望,轻易便击溃了冗长的军法条例堆砌成的冰冷防线,让他第一次不是作为战争的一颗齿轮而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两人的秘密约会越来越频繁,隆非接连几天晚上敲响他的门,呆到天快亮才离开。俊流开始对那个怀抱欲罢不能,他理智的自制力和触犯禁令的罪恶感已经完全不是隆非诱惑手段的对手。这个男人在床上热情又狂放,只要能哄对方开心,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口,什么花样都玩得出来。而当日头高照的时候,隆非待他会如生人一般客气与草率,不会把前夜的任何细节带进工作。但俊流却被彻底扰乱了心神,没有任何感情经验的他完全不懂怎么把持自己。在每一次相处时间最长的战况会议上,俊流的视线都无法从隆非身上移开,他着魔般描摹着他交谈时的干裂唇角,在地图前来回踱步时的硬挺腰线,或翻阅文件时骨节粗大的手掌,回味着男人在夜晚到来的真实面目中,这些位置的真实用途。 不久之后,新的战斗形式需要转移和重置部队,因为忍受不了长时间的分别,俊流最终离开了后方的司令部,瞒着学校和家人,跟随着隆非的部队辗转在前线最险恶的战场之间,与他一起风餐露宿,出生入死,丝毫没有顾虑到随时会陪葬的危险。原本既定的三个月实习时间,被拖长到了半年。在这半年里,俊流在西北漫长的国境线上经历了人生第一场残酷的洗礼。 4 “不……等一下。”少年的身体随着突然挤入的异物颤动起来,他死死顶住身上的人的肩膀,不让他就这么压下来,长久挤压于内心的隔阂,已经让他无法安心接受对方的拥抱。 “好了,我会轻轻的,别拒绝我啊,现在的我可没有制服你的耐心了。”隆非压制住本能强烈地对那狭窄空间的向往,放缓了些速度,开始热情地舔吻着他的耳后和颈窝,催促着对方放弃抵抗,“你也想要我这样对你吧,不然怎么会跟来?” 敏感的部位被深深浅浅的刺激着,一阵阵麻痒让身体的力量很快融化了,俊流低微呜咽起来,手腕软了下去。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跟别的人偷欢吗?”隆非抱紧他冷得有些瑟缩的身体,将他的双腿抬高了一些,在他耳边调笑着,“你这只小淫猫是受不了一个晚上的孤独的。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怎么都要不够,是不是?” “去死。”俊流听不过他露骨的言辞,咬着牙骂到,他本想用更多恶毒的词语,却无法从被插入的不适中分心。 “还真的差点如你所愿呢,”隆非冷笑一声,拨开少年额头上挡住了那双黑眼睛的发丝,让他游离的目光无处可逃,“若不是你最后的那份情报出了差错,我们的部队也不会中了敌人的陷阱,损伤惨重,还报废我一条好腿。我也不明白,你这么细心的孩子,怎么偏偏就在最后一回失误了呢,嗯?” 俊流的心脏骤然一紧。就像暗自腐烂的伤口突然被一刀狠狠挑了开来,翻出黑色的坏死物来,吓得他全身发冷。隆非直视他的目光哽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脑袋整个嗡嗡作响。 紧接着,幽深的甬道随着他忽然大力的挺进给撑开了,俊流的腰肢触电般地绷成了弓状,他叫出声来,声音如溺水般呜咽,细小的汗水随着身体的晃动积聚起来,从额头上滑落到鼻翼,他拼命拉住身下倒伏的干草,承受着对方的剧烈的,如同泄愤似的撞击。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俊流颤抖着,侧过头去,不敢再看他,眼泪从眼角渗了出来,和汗水混在了一起,他连忙用手挡住。自己所闯下的大祸,每一次回想就能击溃他一次。少年无法面对任何人,才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法入睡又食不下咽,最后不得不接受心理干预。幸好军部低调处理了那次战役的战败消息,给了他重新回到学校的机会。但他仍无颜面对的,就是这个男人。 “看着我。”隆非无奈地停下来,转过他的脸,“连我上你的时候都不看着我,还想我原谅你?”接着他伸出他粗糙的大手,几下抹干净了少年湿漉漉的脸,“我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原来你还真一直想着这事?” “报纸上都说是你的错,是你指挥判断失误……” “我是挺憋屈的,所以我现在不是在好好从你身上讨点补偿吗?你还这么不来劲。”男人叹了口气,一把将少年从地上拉起来,抱着他的细腰,让他稳稳地坐在自己身上,“我把你从司令部带走的时候,咱们是怎么说的?你跟着我,我就承担所有后果。部下出了问题,向来都是追责长官,这是军队的制度,我不过是领了我该领的罪。至于我们俩之间的帐,我找你算就是了,没别人什么相干,就这么简单,懂吗?” 俊流呆呆地望着他的脸,好像还没回过神来。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罪责,在这个男人面前,竟然轻薄得像一片羽毛。 “你要是再不卖力动起来,我就软了。”隆非说着用力地拍了一下他光着的屁股,发出一声十分响亮的清脆声,激得俊流差点跳起来。 偷窥狂 第四章偷窥狂 1 呻吟声持续不断地传来,眼前的肉体交迭着,激烈地互相需索,这情景似乎很痛苦,却隐隐有着不可告人的强烈乐趣。 黑发少年骑在将军身上,投入地律动着,身体已经完全被激发起来。齐洛甚至能感到他被热气包围,当拂过草尖的清风也拂过他肩头,他朝着天空仰起脸,就像每个毛孔都在舒畅地喘息着,全身的皮肤透着血色,在阳光下泛着粉粉的光泽。 这真是一种让人忘记了性别的美感,齐洛看呆了,他的头脑里并没有出现任何邪念,而是单纯地被少年漂亮的裸体所吸引,被他看上去非常舒爽的肢体语言所迷住了。 仿佛是直觉到了这种强烈的被注视感,也就在下一秒,黑发少年发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透过浓密高耸的草丛,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便对上了藏在后面的那双眼睛。 齐洛做贼心虚,在目光相撞的瞬间不觉退缩了一下,反而完全暴露了自己。少年的眼睛里顿时有一闪而过的惊慌,但他没有声张,只是立刻换了个体位,向后躺了下去,隐没在了草丛里。 齐洛把头埋在臂弯里,心跳咚咚作响,脸上顿时有点烧得慌。虽然自己实在不是故意要盯着人家的亲热不放,但被这么若有似无瞪了一眼后,他终于意识到已经不能死皮赖脸地继续留在这里了。 他小心地又往那边看了一眼,确认两人还在继续办事,趁着事情还没发展到更尴尬的地步,便赶紧拿起身边的书,手脚并用地开始往草更深的地方一点点挪去,尽量不弄出动静。等到确信不会再出现在对方的视线里后,他才从地上爬起来,大步走出草丛,拍干净了衣服上的草屑和尘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绕道返回学校的路上,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刚才的情景。齐洛并没有为自己的回味感到羞耻,他带着轻松的心情细细地在脑海中描绘着那个少年漆黑的头发和眼睛,那日光下泛红的躯体,另人过目难忘的表情,就连和男人亲热的场景,都仿佛有着令人愉悦的观赏价值。 至于隆非,齐洛一开始就觉得他是那种会干出点不寻常事情的男人,他似乎因为打仗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有成家,看起来也不准备讨个老婆打发下半辈子,有个喜欢的情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是在贺泽啊,齐洛想着,若是换成达鲁非,即使是在管制不那么严厉的夹层区,男人和男人之间发生关系被发现的话,绝对立刻被驱逐去中心地带,对很多人来说,与其这样他们宁愿一辈子守贞。 太阳慢慢西沉,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拖得长长的。在回程的路上,齐洛满脑子都是对那个黑发少年的想象,等走到山脚快要进入营区的时候,才发现揣在怀里的那封信不知何时失去了踪影。 来回翻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和随身带着的那本书之后,他有些不安起来。信肯定是遗失了,问题是在哪儿丢的?齐洛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了一遍,认为八成是在自己跌跌撞撞爬出草丛的时候,它最有可能从怀里滑出来。 他顾不得多考虑,立刻往回跑,一路顺着来时的路边走边找,直到重新走上那片长有一棵大榕树的山坡的时候,树的巨大黑色影子已经覆盖了半个空地,傍晚的光线变得相当昏暗,离天黑不远了。 他涉进深深的草丛,在山坡上一一辨认着自己的移动路线,仔仔细细转了一圈,却连一片小纸屑都没找到,不觉有些懊丧起来。 虽说不是什么十分贵重的东西,但那里面是他到达贺泽以来姐姐的唯一音讯,连肆虐的战乱和漫长的路程也没有摧毁它,谁知刚刚才到自己手上就丢了。他不甘心地在原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周围的空气褪去了最后一丝橙红,变成冰蓝色,渐渐深沉直到浓稠地看不清楚。尽管齐洛的视力异常敏锐,足够捕捉到十米开外的一只小蚊子,但也无法在继续加深的夜色中清晰地辨认物体了,他停下来,开始考虑是要现在回去拿手电筒来继续找,还是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不管是哪个办法,立刻下山是肯定的了,山上的泥巴路没有灯光,一旦黑尽了之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不熟悉环境的人很容易迷路。 他于是粗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无奈地吐了口气,正要依依不舍地迈出草丛时,身后的树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沙沙的异动,紧接着传来一个语调上扬带了点挑逗的声音。 “你在找这个吗,偷窥狂?” 齐洛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去,这才发现高高的榕树枝头坐着一个人,他的眼睛恰好反射在透过树叶漏下的最后一线天光中,显得犀利又宁静。 “谁?”他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对方睁大了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你不久之前才免费欣赏过我的裸体,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说完他狡黠地弯起嘴角,故意晃动了一下手中那个白色的信封。 “那是我的信!”齐洛这才明白过来,三两步便奔到了树下,仰起头喊到,“还给我!”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看见对方上钩,俊流抄起手,不慌不忙地刁难起来,“信里写什么来着,说说我看对不对。” “我……我还没仔细看。”齐洛万分老实地回答。 “那你说说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什么?” “梓……不是你女朋友的名字吗,小洛?” “你偷看我的信!” “你还偷看我的人呢,变态。” 齐洛语塞,有点理亏却还是硬起头皮,说,“我不是故意的,把信还给我。” “有本事自己上来拿。”俊流扬起下巴,十分明确地挑衅了。 十七岁的男孩血气方刚,哪里经得起几下招惹。齐洛并未讨价还价,抬头大致看了看榕树枝干的走势,卷起袖子二话不说便抱住树干开始往上窜。自小在达鲁非的贫民窟爬高墙翻房顶就是唯一的娱乐,如今又岂会被区区一棵树难倒?果真没几下功夫便利落地上到了和俊流相平的高度。 “还挺厉害的嘛,”俊流开始有了些兴趣,他又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过来啊。” 齐洛迟疑了片刻,一边留意着脚下的步子一边侧着身一点点挪过去,正当他的手差点碰到信的时候,俊流突然伸脚狠狠绊了他,他毫无准备地失去平衡,惊叫一声跌了下去,好在及时被下面的粗壮树枝挂住,避免了摔成骨折抬回去的命运。 俊流毫无所谓地笑了笑,从他头顶上方一步跨过,抓着一只气生根荡到了临近的树枝上,很快便顺着主干开始往下爬,像是热衷于开始一场捉迷藏。 齐洛憋了一肚子气,倏地挣起来,紧跟着他后面也往下跳,他的速度明显要快得多,没多时就已经赶上了对方。 嘴里叼着信难免有点影响视线,俊流眼看着被人追上,一心想要加快速度的时候,黑暗中纷繁的枝叶影响了他的判断,脚下突然踩空了,身子猛地一沉便摔了下去。 齐洛反应极快,本能地扑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却因为下坠的力量太猛,竟然连带他一同拽了下去,两人从七八米的上空跌落到厚实的草地上,顺着坡度滚了几下才停住,没等对方缓过气来,齐洛便扑过去,一把逮牢了俊流的手腕,将信从他手里抢了回去。 不愿意再起争执的他想也没想,从地上爬起来便开始跑远,跑了几步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他一边纳闷着一边回过头,脚下的步子也渐渐放慢了。 视线里刚刚还作弄人的黑头发少年还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默不出声。齐洛这才意识到这样一个看上去秀气又精贵的孩子哪里比得上自己从小摔打惯了的粗神经,想必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伤了筋骨。 他连忙折了回去,胡乱拨开草丛走回俊流的身边,有些别扭地小声问,“你没事吧?” 俊流埋着脑袋理也不理他,手却紧紧按住自己的脚踝。 齐洛尴尬地围着少年转了一圈,却完全找不到什么安慰和劝说的辞藻,他无奈地看向四周已经差不多黑尽了的环境,觉得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索性弯下腰凑上去,说,“我先背你下山吧……” 而让齐洛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毫无防备的他刚刚接触到对方的身体,俊流便一把夺过他拿在手里的信,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无比灵活地退开了几步。 “你……”齐洛这才明白自己的滥好心被人彻底算计了。 俊流的脸上重新挂起那种小小的得意的微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 “我不跟你闹了,快还给我。”齐洛站了起来,有点失去耐心,若是以前在达鲁非找他麻烦的小流氓,他早跟人打成一锅粥了,可面对对方那张俊俏的脸,齐洛觉得就算真的轮拳头也使不上丁点气力,就像要破坏一件万里挑一的珍品,自己都觉得可惜。 “还你可以,得答应我一件事,”俊流一边把玩着手里的信,一边不慌不忙地说,“今天下午你在这里看到的事情,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齐洛觉得多少有点委屈,没有嚼人舌根的习惯就算了,自己每天独来独往,完全是被孤立的状态,就算想说也没人听吧? “如果是这个的话你不用担心,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也不喜欢谈论别人的私事。” 俊流沉默了两三秒,便爽快地把手伸了出去,“拿去吧,既然那么要紧,就少带着乱晃。” 事情还算友好解决之后,他们借着稀薄的月光,开始一同朝山下走,俊流对这里的路似乎相当熟悉,没过多久便可以看见学校营区的灯光了。因为夜路的寂静无聊,两人逐渐开始聊天。 俊流的音色沉静,还带着一点变声期的沙哑,“听你的口音是大陆南部国家的吧?你从哪儿来?” 齐洛犹豫了一下,似乎并不太愿意提起他们的故乡,“达鲁非。” “那真是个奇怪的国家。”俊流直言不讳地说,语气里透露出一些好奇,“我一个朋友的家人去过,过夜的时候旅店居然要求他的父亲和母亲分房睡。” “那他们应该是去的外层区,”齐洛微微苦笑,觉得对方的这个评价给得还算留了情面,“据说是因为资源有限,达鲁非大部分区域都严格地执行优生优育的政策,男女不可以随意同房。” “难怪你的身体素质那么好,达鲁非的兵力历来都是东大陆数一数二的。我们如今能把侵略者阻挡在国境线附近,很大程度上也是仰仗了你们。”少年说着向他露出了肯定的笑容。 齐洛感到受之有愧,不只是因为他未正式入伍,也因为他对悖都和东联盟之间的纠纷没有丝毫兴趣,他只是想利用这场战争来改变自己和姐姐的命运而已。 但俊流嘴角的弧线很快淡去了,他望着前方没入黑暗的曲折道路,轻声说,“明明不是弱者,却还是消极避世,不去反抗错误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是失职哦。” 齐洛愣了愣,脚步也不觉慢了几步。而黑发少年却继续保持着速度走到了他的前面,背影在浓重的夜色下显得单薄,两人之间短暂的互动很快被无边的寂静淹没了。 走到了营区之后便要分道扬镳,齐洛停住脚步,鼓起勇气问到,“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会很快知道的。”俊流不冷不热地回答,像是对他没多的兴趣,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故意加了一句,“再见,偷窥狂。” 2 第二天中午齐洛一个人去吃饭,正好是刚刚下课的高峰期,到食堂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但因为是应该遵守强制性进餐纪律的时间,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他拿着盛满饭菜的盘子四处张望着,在被各个完整的连队占得满当当的桌子前寻找空位的时候,被不远处的室友多林看见了,对方正大声地招呼他过去。 齐洛走过去放下盘子的时候,才发现同一桌对面几个学生并不友善的目光,想着不管怎样都要去试着相处的,一直消极躲避的话就总是会被莫名其妙地讨厌,于是他移开目光装做没有看见,照旧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埋头把注意力集中到营养配给均衡的食物上。 平静地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瞄见了昨天晚上的那个少年,对方似乎姗姗来迟,夹杂在不远处的人流之中。他身上和周围学生一模一样的深蓝色制服,反而更加突显那种稀有黑色的惹眼。 齐洛不自觉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眼睛像被吸引过去盯着他不放,看着少年和身边一个学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用与周围极富效率的节奏完全不搭的悠闲步调地打好了饭菜,端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坐下。即使是最平常的吃饭的动作,都那么与众不同,仿佛会在周围形成看不见的气场,让人感叹那种美是会咄咄逼人的。 齐洛很是奇怪为什么呆在学校半月之久,况且这半月是因为还没有确定自己的专业意向,而整天没事就在校园里闲逛的日子,居然都从来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 “你在发什么呆呢?”坐在对面的人终于察觉到他眼睛的焦点没在饭碗里,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般勾起了嘴角。 “呵呵,我知道你在看谁。” “不,我不是……”齐洛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慌着赶快否认。 “别不好意思,这很正常,每个到这里来的新人,都会对那个人感兴趣的,”多林说着故意挤了挤眼睛,“他看起来……不太像是和我们一样的生物,是吧?” “那个人有什么特别吗?” “拜托,你不是瞎子吧,有什么特别还用我说吗?”多林说着狠狠嚼碎了嘴里的食物,迅速咽了下去,压低声音像在透露什么军事机密似的说,“你总该知道,这所学校里有很多皇亲国戚吧?看见那黑颜色的头发和眼睛了吗,那就是纯血统,贺泽的皇室成员里最嫡亲的一脉……” 要说没被皇室这个名号震住还真是假的,齐洛的脑袋里正在反映所谓嫡亲的意思,同桌对面的一个人便已经笑了出来, “哼,”那人头也不抬,轻蔑地说,“什么纯血统,不过是近亲结婚生出来的小孩。” 齐洛一怔,脱口而出,“近亲结婚?” 多林忍不住朝那插嘴的人白了一眼,回头自顾自地接着说,“……对啊,你知道,近亲结婚的致病率是很高的吧,万一有隐性的致病基因,生出来的小孩通常不是残废就是弱智,不过,若是父母双方都带有完美的优良基因的话,就会有很大的几率诞生天才哦。” “俊流是语言编码方面的天才,不论是用什么方法编译过的情报都难不倒他,他可是我们学院的宝贝。”说着他就像在夸自己一样满脸光彩。 “他叫俊流。”齐洛若有所思地自语着,似乎明白了昨晚少年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原来他已经是这个学校无人不晓的名人。 确认这个事实之后,却有一丝微微的泄气,他果然是和自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齐洛甚至有点鄙夷自己,想要和这第一个和自己平等地交谈的人成为朋友的念头了。 他于是重新把头低下,不再没有意义地注视对方,恢复了吃饭的速度。 “对了……差点忘了,”多林突然又说,“刚刚连长叫我转告你,叫你今天下午去校长办公室一趟。” “哦,”齐洛随口答道,“我知道了。” “是什么事?”多林继续发挥着他与生俱来的好奇心。 “大概要问我决定去哪个兵种吧。” “你想好了吗?” “没,完全没有头绪。”齐洛心想,其实哪一个都无所谓吧。 “哎,别考虑了,来我们情报学院吧,学的东西不难,也不用担心上战场被当成靶子打,干个十几年就退伍了,拿笔转业安置费,还能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回家去。” 还没等齐洛回答,便又被坐在对面的那伙人抢了个白,领头的人照旧是一副不屑的态度。 “哼,懦夫永远是懦夫,”说着他终于抬起头对上了齐洛的眼睛,硬挺的雪白领口之上,是一张看上去难以接近的冷酷面庞,那目光中的压迫感让齐洛不太舒服,“你们啊,一辈子也就只配藏在后面苟且偷生,等着被悖都的军队打得抱头鼠窜。” “这不关你的事吧。”多林忍无可忍地回击了一句,“空军学院的很了不起吗?” 对方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一边擦干净嘴,一边站起来,嘴角还挂着轻蔑的微笑,“起码是战场上最了不起的,比起只想躲在妈妈怀里的胆小鬼来说。” 他的话引起了身边同伴附和着的一阵讪笑,多林的脸顿时憋得通红,一时不知怎么反驳。对方占了便宜也无意再呈口舌之快,轻轻笑了笑说,“失陪了。” 齐洛愣愣地看着对方用刀子一般的余光瞟过他之后,头也不回地走远,随即听见身边的室友极为光火地摔了筷子,骂了一句,“自以为是的家伙!” “他是谁啊?”齐洛的目光还未从那远去的背影上移开。 “彦凉,空军学院出了名的恶霸,只不过会开个破飞机,有什么好稀罕的……”多林恼羞成怒地喋喋不休着,“这种人你不用理他,看不起比自己弱的,又看不惯比自己强的,岚啸那帮人全是这样。” “岚啸?”齐洛有点晕晕的,发现自己听不懂的词语越来越多了。 “哎,你不用了解那么多,吃你的饭吧!”多林发现不远处值勤的军官正凶狠地瞪着在饭桌上太多话的他们,立刻低下了头,小声地停止了这场议论。 空军飞行员 第五章空军飞行员 1 齐洛重新站在那间明亮安静的大房间里的时候感到有点紧张,担当文职工作的军官要他在这里等待后就离开了。 书柜和办公桌都是有些历史的上好檀木,醇厚干燥的淡淡香气让空气有暖暖的触觉,上面随意地放着一些羊皮封面的旧书,和一只精神地立着的修长的羽毛笔。后面那张沙发椅的颜色暗沉稳重,并没有华美的装饰,惟独靠背上柔韧精致的藤蔓雕刻是其尊贵出身的符号,在巨大落地窗的光照下显得温润。 几十年来东联盟的盟主国,她的仁厚,民主和荣光,几乎可以于此一屋内领略。 正当他慢慢放松,开始沉浸在这种有点慵懒的午后氛围中时,门吱一声打开了,义续手里拿着几份文件走了进来,他的身影被硬朗的军服勾勒得挺拔又威严。 “下午好,长官。”齐洛立刻直起脊背立正,利落地行了礼,“齐洛向您报道。” “你好,”义续一边回礼一边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顺手整理着桌上有些凌乱的书,似乎还没有从刚才忙碌的节奏中回过神来,他匆匆地冲他点点头,“我们又见面了,请坐吧。” 少年的脸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羞涩,他谦逊地回答,“谢谢,我还是站着吧。” “你的规矩学得很快,”义续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接着又问,“呆在这里十多天了,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习惯吗?” “没有,承蒙您的关照,我觉得一切都很好。” 听到他小心翼翼的语气,义续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放松点儿孩子,你不用处处都这么拘束,我知道达鲁非的阶级制度森严,规矩又多,不过这里是在贺泽,除了公共场合之外,我们大可以坐下来一起喝杯茶聊一聊,你说呢?” 齐洛没能回答,好象对这种态度不大习惯,他打量了一下对方真诚的脸,似乎是被这种温和的气氛压迫着,才勉强点点头。 于是义续站了起来,请他坐到一旁舒适的沙发上,又亲自泡了两杯红茶端了过去,齐洛顿时更加局促了一些,他看着面前有着金色勾花的精致白瓷杯子,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该对长官说什么才对。 “谢……谢谢。”他觉得不好意思到几乎有再站起来行礼的冲动。 “别客气,喝茶是我的爱好,平时也很少有人来拜访,就算满足一下我的表现欲吧。”义续看着他依旧满脸写着紧张,故意开起了玩笑。 只要稍微示好对方就会受宠若惊,义续在心理感叹着,老百姓的孩子就是比较可爱,相比之下家族里的贵族子弟,那些小混蛋简直一个都不服教。 他接着坐到了齐洛对面,友好地注视着这个像棕色毛发的小狗一般温和的男孩,回到讨论的正题,“今天找你应该知道是什么事了吧,我特意给了一些时间让你去了解学校的生活和教学方式,顺便找出你究竟对哪方面的工作感兴趣,这毕竟是足以决定一生命运的事。现在能够告诉我你的意向么?” 齐洛沉默了,有多余的时间来思考今后的路,这反而让他举棋不定,之前只一心想着上前线打仗就行,阴差阳错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原来如此复杂,光是要决定自己的兵种就够他研究的,半个月下来翻够了图书馆那些艰涩的书籍,脑袋里却还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怎么,还没想好吗?……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可以请一个战术军官帮你。”义续体贴地加上一句。他知道,达鲁非的士兵们虽然骁勇善战,但却几乎都是没有受过正常教育的文盲,他们只懂上场搏命,却无法担任更高级别的指挥或技术工作,这也是为什么军校里很少看到他们的身影。也许被其他国家的学生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读书写字,对这个少年来说已经是十分艰难了。 “我想好了。”齐洛突然笃定地说到,他轻轻咬了咬嘴唇,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想加入空军。” 义续微微有些意外,不禁重复了一句,“空军?” 齐洛点点头,声音小却坚定,“我想成为战斗机的机师。” 义续没有立刻回答,轻蹙着眉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措辞。 “你要知道,空军学院的门槛是最高的,他对学生的基础素质要求严格,每年的淘汰率也很夸张,”义续一边说着一边稍微缓和了语气,“当然,我不是觉得你不行,不过,即使你的体检合格了,优秀的机师也不是短时间就可以训练出来的,这个过程非常漫长艰苦,你不是说想一成年就去前线吗,只有一年多的时间而已……我希望你再仔细想想。” 就算说得再客气,齐洛也十分清楚对方的意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手停了一会,慢慢说,“如果驾驶战斗机的话,应该很快能够立功吧?” 义续愣了一下,像是被问得有点没反应过来,“呃……理论上应该是这样,毕竟贺泽的空军名声在外,也难怪你会这样认为。不过,驾驶员的伤亡也很大,他们战斗的地方往往远离大部队的支援,在战场上,也常会有刚起飞就被击落的情况,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才想去的话……” “请让我试试!”齐洛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后半句,语气突然强硬了一些,“如果真的不行的话,我会改去陆军学院的。” 义续停下来想了想,觉得也没必要彻底打消对方的积极性,何况一般人通过考核的几率也不大,现在多费口舌并没有意义,于是把要说的一堆话都咽了下去,干脆地点了头。 2 两天以后,义续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便看见桌子上放了一份体检报告。 他拿起那打印着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分析结果的本子翻了几页,顺口问了一句,“有什么问题么?”早等候在一旁的军医便走进了他的视线里。 “问题就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男子推了推鼻梁上精细的镜架,吐了口气,“老实说,即使是岚啸的那几个孩子,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义续笑了笑,“我就说你怎么突然亲自跑来了呢,以前有什么东西不都是助手送来的么?” 稳重的军医官抄着手,微微眯起了他混血的浅绿色瞳仁,饶有兴趣地说,“我从这里毕业到任职十年了,第一次遇见这个苛刻到变态的体检会有人全部达优,所以有点好奇。” “那孩子是达鲁非的人,身体素质好一点也不奇怪。” “他不是唯一的达鲁非来的学生,而且军部还为所有达鲁非过来支援前线的士兵建立了体检的数据档案,我就是档案录入者之一,相信我,这不是普遍现象。” 义续沉默了片刻,低下头又浏览了一下手里的报告,似乎真如对方所言,五官,内脏,血液,肌肉,神经,所有测试指标都符合那种理论上才能达到的最优标准,而且有几项尤其突出,不应该是普通人类水平。 “看来达鲁非在生育上的政策又突飞猛进啦。”义续忍不住苦笑,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便坐下了,语气也沉重起来,“就算我们曾经激烈反对过,到头来却不得不借用他们造出来的东西,真是讽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军医立刻宽容地劝慰道,“战争时期哪里顾得上太多道义,何况阁下已经尽力了。” 义续记得将达鲁非从东联盟正式除名是在祖父掌权的时候,当时这位正义感强烈的国王无法认同达鲁非的统治者将子民如同工具一般对待,于是努力与其他三国达成共识施与制裁,断绝了国家间的一切往来以期望用强制的手段让对方做出改善,哪知却是收效甚微。在这称之为制裁的几十年来,达鲁非的极权越演越烈,军队势力独大,人民受到更加严厉的盘剥和压榨,阶级严重分化,最终变成了一个靠极端手段稳定下来的畸形社会。不管是生活在戒律严明的外层区,贫瘠的夹层区还是彻底失控的中心区的人,都毫无尊严可言。 而就在两年前,游离出东联盟阵线几十年的达鲁非主动要求再次结盟以支援前线,用强大的兵源和物资做为交换的就是,坚持反对达鲁非暴政的贺泽从此失语,他们将对这个国家所进行的一切非人道活动保持沉默,对那些被当作消耗品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义续的兄长在同意对方的要求后无奈地表示,“要打胜仗,我们不能没有他们的帮助。” 即使这背后满是鲜血和肮脏?这就是所谓的正义吗?不管是祖父还是父亲,都坚持唾弃那践踏人性得到的力量,而现在贺泽竟然自己毁掉了所一直秉持的信念。 “信念?”那天的哥哥冷笑着看向头脑发热的他,淡淡地说,“高尚,光荣,又正直的信念能帮我们赢得胜利吗?一旦沦陷,贺泽就会变成悖都开始入侵东大陆的据点,不光是我们联盟,东大陆所有国家的人民都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那时的你,再去找侵略者谈你的人道吧。” 说完,站在落地窗前逆光下的年轻国王背过身去,“要对付魔鬼,我们就必须变成魔鬼,或者……与魔鬼结盟。” “您会让这个孩子进入空军学院吗?” 医生突然发出的疑问将义续的思绪再次拉了回来,他深吸了口气,刚刚头脑中深刻的影象顿时重新模糊了。 “为什么不?”他抬头看着他,轻松问道。 军医官沉默了一下,慎重地说,“这个孩子的某些身体指标异于常人,估计接受过一些特殊的……调理。但是,在这方面的技术上我们赶不上达鲁非,所以还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 义续没有表态地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听说他的背景尚还没有确认,成为空军机师后会接触到很多军事机密,比较特殊,所以,如果您有这方面的顾虑的话,我可以以这个理由反对通过,”他停了一下又说,“若您觉得不够说服力,在这些数据上做些修改也不是难事……” “不。”义续不等他说完,摇了摇头,深植在骨子里的正直让他不屑于任何暗箱操作,“既然合格了,就让他去吧。” 说着,他似乎想起了齐洛不久之前看着他的干净眼眸。自从这个世界被悖都搅成了一锅浑水,活在乱世的他这一代人,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那种眼神,像是一只简单的小动物,会笨拙地活在出生的地方,只懂得向平静温暖的地方依偎,怎会适合这陌生的战场。 刚刚进入这个学校的孩子,在还没有接受怎样仇恨、攻击、杀死敌人的教育之前,都是这么钝钝的样子,没多的锋芒。 他无奈地笑了笑,闭上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无用的多愁善感关在思绪之外,“我明白你的意思,以后替他安排个可靠的监护人吧。不用担心,那孩子不会有害的。” 3 彦凉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心脏跳得急促,呼吸也不顺畅。屋里没有开灯,窗户透进的泛灰白色亮光却让他有了些不良预感,再加上一贯比他晚起的室友已经在阳台上洗漱了。 一看闹钟,离五点起床的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他猛地坐了起来,朝着进屋开始穿外套的同伴抱怨了一句。 “怎么不叫我?” “你闹钟响过了,被你自己按了。”对方跨进屋子,不紧不慢地穿上制服,对着镜子仔细调整领章和肩章,再扣上擦得光亮的皮带。 “今天有全校的朝会吧?”他说着不高兴地皱起眉头,拖过扔在床脚的衣服,迅速地套在身上。 “放松,你们昨天搞得那么晚,就算你不出席也不会被追究的。”室友面不改色地说完,随手拿上了黑色皮革制成的手提书包,路过他时打了个响指,“先走了。” 彦凉顾不得肌肉里残留的锈蚀般的沉重,跳下床,打开水龙头胡乱擦了把脸,有点手忙脚乱地穿好一身行头,紧跟着跑出了宿舍。 在全校师生参加的朝会上迟到是不能容忍的,即使曾经因生病烧得意识不清的时候,彦凉也硬要让同伴架着他去教室,这样的他每年都有着无懈可击的出勤率和评估报告。他时刻都没有放松过自己,因为整个空军学院的学生都将他当做目标,即使是岚啸的同伴,也将他视做充满威信的前辈和最强的竞争对手。 而比起成为焦点的微不足道的满足感,彦凉有自己不能打破的坚持,他从懂事的时候就明白,不被他人注视着的话,人是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意义的。 空军学院的营地在整个军校最偏远的地方,教学区一侧的主训练场离宿舍至少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小跑已经来不及了,他咬着牙调动起已经被透支的体力,差不多是用冲刺的速度一路奔到了主训练场里。找到自己的队伍时,急促的呼吸还来不及平息下来,身边便有熟悉的声音在打招呼了。 “真可惜,”他的同伴十分遗憾地耸了耸肩膀,“在楼下集合的时候都没等到你,我还以为总算可见你缺席一次。” 彦凉冷笑了一声,侧身挤进了他身边的空位,“安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在任何地方捡到我的漏子。” “还是因为昨天的极限测试太勉强了吧?”名叫安然的青年让了让他,看到他带着血丝的眼睛和晦暗的脸色,露出有些担心的神色,语气里还透着回想时的余悸,“我回去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下,你可是被大叔折腾到最晚的一个啊。” “还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二个都不顶半点用,你走了以后没多久,奉谦和凌驹那俩混小子就吐了一地。我再不好好做完能交差吗?”彦凉没好气地说,听到喇叭中响起的军号声便稍稍降低了音量,嘴上却依然不打算放过对方,“那种程度都抗不下来的家伙,还有脸不比我早到几分钟,才真该退队了。” “消消气啦。”安然投降般地赔着笑,“也不劳你来教训,大叔应该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吧,呵呵。” “你们在说哪个大叔?” 突然从脑后传来的低沉声音让他们全身一紧,迅速闭了嘴,连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样的条件反射得益于无数次的严苛体罚。 “早上好,陆教官。”彦凉和安然同时敬了礼,恢复了一丝不苟的表情。 “夏安然中尉,你今天气色不错嘛,”陆威扬打量着他,嘴角的弧度让人有种发冷的错觉,“昨天为你设置的难度可能低了点,下次我会考虑调整到适合你的水平。” “是!多谢您的关心。”安然声音洪亮,目光炯炯地看着前方,不敢有多的反应。 陆威扬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向彦凉时口气明显宽和了不少,“你今天感觉如何?” “没问题。”彦凉答得很干脆。 “极限测试或多或少对心肺功能有损伤,这几天可以多休息一下,不要做剧烈运动。” “是,多谢您的关心。” 目送陆教官离开之后,安然立刻朝彦凉递去了一个冤死鬼般的表情。 彦凉还未来得及做出一个嘲讽的回应,喇叭里便传来了整队的命令,偌大的操场倾刻之间鸦雀无声。他们训练有素地稍息,立定,迅速对齐,调整好间距之后,便站成了标准的军姿,目光直直地投向主席台。 全身的肌肉一绷紧,便又开始感觉到使不上力的沉重。 虽然战斗机中强烈的超失重体验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极限测试却要让身体反复经历高达十倍以上重力的加速和减速,即便是短短的几秒钟也相当痛苦,眼睛会因脑部缺血而突然失明,心脏承受巨大压迫,像是随时都要爆炸。岚啸的成员都是千里挑一,个个意志力超群,到最后也都吃不消了。昨晚彦凉回去后宿舍已经熄灯。脑子和胃都空空荡荡的,空得心里发慌,他刚吃了一点干粮就狂吐,吐得头重脚轻,被吵醒的室友抱怨了两句后便用被子蒙住了头,任他揪心的哽咽在黑暗里一遍遍响着。这些异常反应不知肆虐了多久,精疲力尽的他才终于倒在床上睡着了。 尽管是不愿再回想的痛苦,彦凉也非常庆幸自己坚持了下来,因为这是在为即将投入使用的新型战机收集数据,不久之后,他便可能成为第一位新战机的机师,这无疑是另人激动万分的。 朝会在惯常的严厉训话和爱国激励中结束了,学员们开始随着自己的连队陆续退场,准备参加接下来的课程和训练。正当他和安然四处张望着寻找岚啸的其他三位队友时,彦凉的眼中却意外出现了一个不应在此处出现的身影。 那个浅棕色头发,目光单纯地不加任何掩饰的新生。一星期之前,彦凉还高调地在饭桌上讽刺了他和他的同伴。他一直以为对方看上去温驯的性格背后隐藏的是胆怯和懦弱。这种人不应进入他的视线,而是可以随意俯视的存在。但此刻,彦凉却发觉这个孩子站在和他一样的地方,一样是全校最优秀的学生,才能在的地方。 雏鹰之羽 第六章雏鹰之羽 1 齐洛接到入学通知的那天晚上,多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这位室友有条不紊地换上那身被所有学生觊觎过的蓝白色制服。毋庸置疑,那代表它的主人就是一块有待雕琢的最好原料。 系上领带的一瞬间,那套硬挺修身的军服所衬托出来的人完全变了。特制的象牙白色复合面料平整挺括,让刚换下了深色外套的他出乎意料地光彩勃发,英气逼人。除了闪闪发亮的精致领章,虽然是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朴素,齐洛混杂着异族血统的轮廓同样被净化地近乎高贵,胸口上崭新的白鹰标记代表了他已经被赐予这种奇迹的羽翼。 这少有的气质似乎酝酿于兵种本身,贺泽的空军是反侵略战线上少数能和悖都正面抗衡的强大力量,在曾经最为险恶的维雅诺战役中挽救了整个战局,被盟军形容为最锋利的“刃之端”的他们,若不是带着坚定的微笑凯旋,必然就是同心爱的战机在层层密集的炮火之中,绽开如一朵明亮的烟花,连尸骨也鲜少遗存。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不曾见到那身白色被鲜血染红的样子,那身似乎永远纯洁的军服,象征着他们所坚守的不可侵犯的尊严。 很快,空军学院破例录取了个身份不明的新生的消息不胫而走。可以理解的是,正处在青春期的少年们在这个庄严到些许乏味的学校里,总感觉是缺少一些必要刺激的,尤其是他们感兴趣的异性只存在于极少数的后勤或医疗部门,而像珍惜动物般被严密隔离起来的情况下,好奇心的泛滥已经是无孔不入了。 虽然俊流比其他人有更好的渠道得知各个学院的轶闻,他却从不以此为乐,甚至已经有些感到不堪其扰,因为他的室友原兹就是个人肉广播站,各种新闻和小道消息经过他的加工之后,每天晚上都能绘声绘色地到每个宿舍输送一遍。 而那个普普通通,甚至活得有点消极的少年以惊人的素质被最挑剔的空军学院录取的消息,大概是俊流唯一觉得有意思的了。 于是在一个千篇一律的新的星期一早上,齐洛默默地站在空军学院整齐队伍的一个角落,穿着他有些不适应的过于体面的制服,面对着被严格封闭起来的军校里一切陌生的面孔和生存环境。谁也没想到就在这平淡无奇,仿佛永远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里,贺泽战争史上最传奇的机师,就像是上帝手中完美布下的一颗种子,被悄无声息地启动了萌发的倒计时。 除了姐姐空闲时候教与的一点读书识字的技能,他完全没有受过任何系统的基础教育,被院长勉为其难地安插进一年级,算是应付过了义续的人情。而当他所在连队的基本训练官还未来得及记住这个不受欢迎的新生的名字时,便惊讶地发现,齐洛是唯一一个在初次飞行训练的疯狂翻滚和失重状态下一直保持清醒,并且没有任何不适感的人。那从理论上来说几乎不可能,除非他早已经经过长期训练,或者缺乏耳内维持平衡感的神经。 在接触初级驾驶课的最短时间内,齐洛的学习速度只能用难以置信来形容,他没日没夜地吸收各种战斗机的性能和操作要领,如同一个生命所剩无几的绝症病人那样狂热。虽然贺泽与达鲁非语言相通,但是经过几十年的隔阂和演变,很多口音和表达已经迥异,即使翻着字典也无法读懂稍微复杂一点的教材,可一旦坐在模拟操作界面前,手指碰触到那繁复的仪表和操作杆时,一种不知缘起的兴奋就占据了他。那些文字资料便都化作了鲜活的影象,操控着他的动作,连通了他的血管和神经,变成肉体的一部分,他和那飞行的机器天生就属于彼此,教官的任何复杂演示都无需做第二遍,便能熟练地模仿。 不久之后,出色的考核成绩和评估报告让他得到了院长授予优秀新生的金枫叶奖章,他迅速从处于最低阶的四等学员实现了三级跳,成为空军学院有史以来升迁最快的学生之一,还没到学期末,肩章和臂章便换成了一等级的符号。 今年空军学院的冬天到达了难得的兴奋点,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已知道他的名字,快得连齐洛自己都没有察觉。而面对越来越多投射过来的目光,他只不过习惯性地不予回应,不合群的倾向似乎也更加明显了。 2 入学120日时具有纪念意义的周末,齐洛在寝室温习完课业后就早早去了食堂,星期六的午餐是一年级生也能享受自由用餐优待权的时间,不会有严厉的军官负责维持吃饭时的纪律。他怀着放松的心情,刚刚进去便看见了背对着他坐在一角的黑发少年,让他着实意外了一下。空军学院营区内的食堂离主教学区颇远,一般的学生也不会跨学院吃饭,因此在齐洛正式入学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小小的闹剧已事隔多月,即使特意去打招呼多半也会碰个冷场,于是他径自去打好了饭菜,正想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的时候,却听见一声召唤。 “小洛,这边。”俊流远远地叫住了他,声音穿透了大半个食堂,顿时引发了不少学生好奇的观望。 齐洛倍感尴尬地快步走了过去,却没有放下手中的盘子,而是愣愣站在他的跟前,仿佛在等什么指示。 “不想跟我坐一起么?”俊流头也不抬地问。 一听这漫不经心的语调,想起之前少年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心里突然有些不服气,他稍微壮了下胆,说,“如果你是在跟我说话,至少也要看着我。” 对方的回答似乎有点出乎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的预料,他抬头愣了一下,忍不住微微笑起来,下一秒便利落地放下了手中的餐具,从座位上起立绕到对方身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从容地弯下腰,替齐洛拉开了椅子。 “请坐。”他不忘报复性地做了一个很标准的“请”的手势。 齐洛在那别扭的气氛里赶快坐了下去,心跳奇怪地快了几拍。 “变成空军学院的优等生之后,连架子也大了不少,想必是不怕更显眼一点的。”俊流小声地调侃着,一边不慌不忙地将盘子里的肉切成大小均等的块状,这时他便注意到了对方袖子上已经与自己同样阶级的一等兵标徽,“你真是深藏不露啊,最近就连我们学院的学生都在谈论你,让我挺好奇的,心血来潮就跑过来了。” 见内向的少年没有回应,他停了下来,“你在听我说吗?有恋姐情结的小朋友。” 齐洛被嘴里的饭小小咽了一下,不由地对上俊流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那像是个隐藏着坏心眼的小陷阱,比最捉摸不透的谜语还让人困扰。 “请不要拿这个开玩笑,殿下。” “我叫俊流。”少年的脸色顿时有点沉了下去,似乎很不舒服这个称谓,他托着下巴,食指慢慢地在桌子上画了个圈,“我特意等你一起吃饭,你却不理我?” 对方一股子坦率的任性让齐洛有点难以招架,他显然没有忘记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对阶级的敏感是达鲁非人的特长。但他并不觉得讨厌,也许是第一印象的冲击太强烈了,他分享了这个少年不为人知的秘密,理所当然地要对人家态度好点。 “我不是故意的。”不善言辞的他低下头,半天想不出对策,索性从自己的盘子里夹了一个圆圆扁扁的金黄色团子放到了对方的碗里,“这个给你吃吧。” “什么东西啊?”俊流皱起眉头,不明所以地拨弄了一下这个有点丑陋的玩意儿,让他怀疑空军学院的炊事班在做饭的时候肯定开了小差,要不就是用了个笨手笨脚的实习生。 “我自己做的炸薯蓉,稍微有点没掌握好面粉的稠度,卖相不怎么好,但味道还不错哦。”齐洛说着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迎着光特别爽朗。 俊流觉得心脏都被那笑咯硬了一下,不自然地说,“你……自己做菜带到食堂来吃?” “嗯,我发现宿舍一楼有公共厨房,自己做一些食物的话能省不少钱。而且这些原料都是我做勤务的时候,炊事班的前辈给的,他们有一大片自给自足的菜园,可方便了。” 俊流这才注意到对方的盘子里,除了几个自制的团子外,就只有一点白水煮过的蔬菜和米饭了。军校的生活虽然朴素,但是日常高强度的训练非常消耗体力,再节俭的学生也不会在吃饭上委屈自己。再加上这里的食堂都享有最高的国家补贴,即便是上好的牛肉,价钱也很便宜,俊流不明白他为什么舍不得,但他并没有再问,只是用叉子叉起那个团子,一口塞进了嘴里。 “好吃。”他津津有味地嚼着。 “不骗你吧。”齐洛见他方才还皱得紧紧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这才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准备继续吃。 “我还要。”俊流还没咽下去,就赶忙用叉子又去抢对方盘子里剩下的团子,几下就把团子全部叉到了自己碗里。 齐洛的筷子还悬在半空,立刻有点哭笑不得,“那我怎么办啊?” “我不想吃这个了,换给你吧。”俊流说着便端起自己面前那盘刚刚切好,还没动过的牛排,放到了齐洛的面前,“每天都是这几样,早就腻了。” 他愣了一下,看着面前这道从不敢点的高级大菜,肥瘦均匀的厚实牛肉煎得油亮,配上烤番茄和煮蘑菇,泛着棕红色光泽的酱汁香气四溢,唾液腺立刻旺盛起来,齐洛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少年,“你真的不要了?” “嗯。”俊流已经头也不抬地吃上了团子,“以后我们都一起吃饭吧。” 两人之间很快只剩细微的咀嚼声。齐洛吃得很开心,这是一道他从没享用过的美餐,每一口都细细品尝着。他不时用余光观察对方那显然经过精心调教的进餐动作,俊流就像在为他粗制滥造的团子做整容手术一样,不慌不忙地切下几刀,入口之前就变成了整洁的模样,让原本根本不觉得自己吃相粗鲁的他也有点自惭形秽起来。 “真是难得。” 身旁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这个优雅的节奏,“尊贵的王子什么时候也对穷地方来的学生感兴趣了?” 俊流停了停,确认声音的主人之后,他并没有多加理会,继续着吃饭的速度。齐洛抬起头,看见正站在桌旁,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的彦凉,看到对方身上高年级的识别标记后,他像是认出了这位前辈,立刻放下了手中的餐具。 “你就是齐洛吧?”彦凉偏着头,语气是毫不掩饰的轻薄,显然他也有所耳闻关于这个少年的传言,“听说达鲁非的男人个个都是处子,所谓的优良基因遗传全靠实验室养殖罢了,所以,大概也没有父母可以教你,见到长官要起立敬礼是基本的规矩?” 话语中刻意的恶毒并没有激起齐洛的反抗,若只是单纯的冲着他而来的找茬,他觉得没必要连带搞砸俊流的午餐,于是他乖乖站起来照做了。 彦凉瞟了下仍然坐在原处,仿佛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的黑发美人,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虽然达鲁非已经加入联盟,不过还没有可信到能够准许身份不明的家伙通过正规程序进入贺泽的空军,你是偷渡过来的吧?不知道你用什么方法取得了入学许可,但看来我们的国王真该好好管理一下混乱的边境了。” “中尉,你明明知道在食堂进餐的时候,是可以免于礼仪的。”俊流不急不躁地拿起纸巾擦了下嘴,终于放下了已经味同嚼蜡的饭菜,在周围期待着看好戏的目光中站起来,直视对方,故意提高音量说,“如果你觉得试管婴儿很低贱的话,我可是也不觉得,不知哪儿来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能有多高贵。” 彦凉脸上的肌肉顿时微微抽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这个口无遮拦的少年,脸色如同金属一样硬冷。 “……我看我们的国王首先应当管理好他混乱的家庭才对。”俊流一字一句地补充道,黑色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冷冽。 齐洛有些茫然地立在原处,听不懂他话语中过于曲折的含义。 “失礼了,长官,”见对方已经没有再逞凶的底气,俊流放松地弯了下嘴角,轻描淡写地给了彦凉最后一个下马威,“他很快会是你的新队友,你应该高兴才是。” 置身事外 第八章置身事外 1 难得的午餐被搅了胃口后,俊流打起精神同齐洛道了别,还约定好了下一次找别的食堂一起吃饭。 他慢慢走回了学院的宿舍,刚推开虚掩着的寝室门,便差点被正坐在里面的人给吓一跳。 “隆非,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睁大眼睛质问正悠闲地坐在他床上抽烟的男人,连例行的军礼都忘了行。 “真是没想到啊,”隆非立刻摁灭了手上半截的烟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殿下的房间一定是很特别的单人房呢,没想到跟普通学生一样简陋。” “原兹呢?”俊流想起每次他回到寝室的时候,这个危险的动物一定已经埋伏在里面,等着跳上来撒娇了。 “那个小家伙去别的屋了,我告诉他我有要紧的事情找你谈。”说完隆非又狡黠地挤了下眼睛。 “你腿脚不方便,就少到处乱跑。”俊流锁上了门,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脱下外套将它和手提包一道扔在了床上,一边没好气地说,“再说你大小是个将军,这样旁若无人地出入学生宿舍,还嫌不够惹眼吗?我室友不是傻子,拜托你别让我成为整个学院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是告诉过你有事就先打我宿舍电话,由我去见你吗?” “这不怪我,不知怎么回事,我的移动电话一到皇家军校就没信号。”隆非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那老旧的电话,按亮屏幕后在俊流面前晃了晃,以示清白。 “那是你偷懒没有去做入网登记吧?”俊流不以为然地吐了口气,在他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那是什么玩意儿?” 少年充满怀疑地看着这个早已在体制内部混成了精的家伙,直到确定对方是真的对此一无所知后,才耐着性子解释到,“皇家军校好歹也是军事设施,这里的通讯网和外面的不同,是经过加密的,你只有拿证件去管理处申请,完成入网登记才能使用移动通讯设备。” “这么麻烦?”多年没有回归日常生活的隆非头痛般皱起了眉头,“我读书那会儿都还没这么多鸡毛蒜皮的规定。” 俊流不准备迎合这个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耍性子的男人,公式化地说到,“这是为了保护军事机密而执行的‘战时军事设施管理法’,更多的内容你可以去看下学生手册。” “算了,我才不想让那些饥渴的家伙随时随地都能偷听我们谈情说爱。”隆非不正经地笑了笑,眼光已开始流连少年那张百看不厌的脸蛋。 “这也是我为什么干脆不用移动电话的原因。”俊流意料之外地认同了对方的看法,正处于反叛期的他在渴望更多自由方面,难得地和这个散漫的男人有些投机,“不止能够监听,登记过后他们还能随时掌握你的位置。” “真糟糕,那我们的约会地点岂不是也很容易曝光?”隆非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语气开始暧昧起来。趁俊流在他可以够到的距离,一点不客气地抓住他的胳膊拉到自己的身边,手顺势扣住了对方的腰,将他拥进怀里。他像个老到的调情高手般,往少年的脖子上挑逗地吹了一口气,“你看,我直接来宿舍找你不是很明智么?” “那麻烦你也挑挑场合,你也住过宿舍,知道这里的墙壁隔音有多差。”俊流尴尬地挣扎了几下。尽管面露不耐烦的神色,他的耳根还是热得发红了,他几乎能想象到,他好奇心旺盛的室友原兹正尖着耳朵埋伏在隔壁,津津有味地分析着这边的动静。 “最近还好吗?我知道驻扎在边境的情报机构还在一直找你帮忙。”隆非压低了声音,把嘴唇凑到他的领子边,刚洗过的制服有一股清淡的柠檬香味,配合着下面被严密遮挡起来的皮肤的暖意,隐隐撩拨着他的感官。“你叔叔建议我搬去郡蓝的郊外,那里有一个隶属军队的疗养院,还会给我安排一栋不错的房子,这几天催我去催得很紧。” 俊流没有说话,有些僵硬地靠在他的怀里。 “但我想就在学校附近找个简单的住处,可以经常过来看你。”隆非说完,转过有点无动于衷的他秀气的下巴,看着那漆黑的眼睛说,“你说呢?” “去郡蓝吧,”俊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反应,语气淡然地说,“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隆非沉默片刻,就着这个姿势把一串吻落在他的嘴角。 “我对你来说已经是多余的了?” 不容对方回答他的吻已经越发激进,俊流被他渐渐压过来的身躯逼退到了床的角落,被那散发出来的身体的热度包围了。 他越是闪躲,隆非就越是想把他困到无路可逃。当俊流的背部抵到后面墙壁的时候,男人突然抓住了他纤细的脚踝,再猛地一拉,便将他完全拖到了身下。 俊流别过脸,摆脱了他欺身而下的吻,用力将他的胸口推开了一尺远,“除了想上床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找过我?我对于你来说,不也只是一个床伴吗?” “真可爱,你这是在跟我逼婚吗?”隆非厚颜无耻地笑着,“话说在前头,我肯定乐意。我一把老骨头,在床上这么卖命不就是为了讨好你?这样还不够吗?更多的东西对你来说是负担,你承受不了的。” “别开玩笑了,”俊流丝毫不打算接招,更用力地顶住他的胸膛,“你以为被男人插是很享受的事吗?何况你每次都是强迫地拉我上来,随你高兴,什么时候想过我愿不愿意?” “说强迫未免有点冤枉,反正你不会乖乖让我得逞的,象征性地反抗也好满足一下自尊心,我可是在配合你。” “你到底有没有常识,我是正常的喜欢女人的。” “女人也不错啦,”隆非舔了舔嘴角,好色地眯起了眼睛,“我倒是不在乎性别。可你要我到哪里去找?你身边不缺追慕者,你就以为我也嫌那些花儿太香了吗?要是你真的那么想摆脱我,上官家不是有那么多漂亮的女眷?你给我介绍几个嘛。” “别让我恶心了,下三滥。”俊流越听越生气,忍不住一拳打在他胸口上,震得他咳嗽了两下。 “哎,我的小祖宗,今天到底是谁惹你生气了?”他似乎玩够了,停止了无意义的斗嘴,趴在少年耳边轻声挑逗,“快让我进去,保证药到病除。” 俊流心烦得再也不想白费力气了。隆非最让他讨厌的地方,就是从来不跟他认真说话,这个男人每次都像是对付小孩子一样哄着他,句句都玩世不恭。越是跟他生气,他就越是一脸旁观耍猴般喜闻乐见的表情。 见少年放弃了抵抗,隆非便肆意地吻起他的脸庞和脖子,手伸进衣服里去,抚摸他光滑的背脊。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人,很快在狭窄的单人床上面脱得一丝不挂。 “受不了了,”男人沉重地喘气,动作粗暴起来,粗糙的大手抓揉着少年的身体,“好想操你。” 看着俊流凌乱发丝下仿佛蒙上一层水幕的眼睛,隆非血脉贲张,成年雄性的攻击性因为猎物压抑着的悲鸣而越烧越猛。他发觉,比起赢得战场上那大大小小的功勋,在床上以普通男人的方式征服这个少年才是最有满足感的。 “不要……抓这么紧,痛……啊……啊……!” 听见他喊叫,隆非更加兴奋起来,力道猛烈,俊流被他顶得气息紊乱,头脑发昏。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从被精细规划好的蓝图中脱离,暂时由自己的欲望支配。他其实从没能足够坚定地拒绝这种低级的诱惑,从小便被人当作一盏玻璃灯般呵护,潜意识里反而因这种不伦的侵犯而兴奋,他沉溺于这种关系中,即便对方从未向他坦露真心。 2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早晨,彦凉像往常一样比同伴早了半小时来到教室,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却意外地多了另一个身影,有着鸽子灰瞳仁的新成员这一次没有忘记向他敬礼。彦凉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相信俊流的话竟然这么快便应验了。 “少校,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彦凉尽量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冲着还在办公室里喝咖啡的教官说,“他才刚入学不足半年,驾驶初级水平,连真正的战斗机都没碰过!” “你想说明什么呢?”陆威扬抬头看着第一次在他面前翻脸的年轻人,心平气和地问。 “他没有这个资格。”彦凉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不符合岚啸历来的规矩,我们所有的成员至少都有一年的经验基础。” “规矩是给没有才能的人定的,岚啸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挑选那些不需要按照普通人的程序来培养的天才,让齐洛继续呆在初级班中满一年只会浪费资源。” “但是,您至少也要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他的不服气不止是因为个人情绪,现役的岚啸成员哪一个不是通过层层选拔和竞争,削尖了脑袋才挤进来的? “放心,若他的本事真的不及你们,不用你提醒,我一分钟都不会让他多留。” 陆威扬的口气没有给对方留一点退路,看着彦凉负气转身就走的背影,他轻轻吐了口气,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 这次把齐洛直接调进岚啸的申请,也被院长激烈地反对过,但是他始终力主这个决定。这种信心来源于数次旁观齐洛进行模拟驾驶时的过程,那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绝无仅有的一幕。当时岚啸还未存在,还是少年的他有一次随着父亲参观空军学院年终考核,父亲的一个学生也是在他的面前做了如此纯熟流畅的操作,那个人后来成了非常优秀的机师,在战场上创下了击落敌机数的最高记录,后来却忽然失踪了,据说是因为机体故障而坠毁在了国土以外的某片海域中。 教官和自己一手培育起来的飞行员之间情同父子,父亲因此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他离世前夕,还不无遗憾地说,那个人是他教过的唯一合格的飞行员,不知道贺泽在今后的五十年之内,还有没有运气再拥有那样的人了。 这句话成了陆威扬心中打不开的结,也促使了空军学院里的精英飞行队伍岚啸的诞生。 看见他们的队长脸色阴沉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一言不发地掠过他的身边,安然已经能够料想得到谈话的结果了,他知道凭彦凉的性格,安慰只可能让他心情更糟罢了。 他俩一路沉默着走到室外训练场地,其他成员已经换好了飞行服,正等着准备进行今天的训练项目。平缓的停机坪上已经整齐地排好了五架飞机,维护人员还在忙着进行最后的调试和检查。这些装备精良的新型号,从来都是第一时间配置给岚啸的成员,由它们来进行测试以收集各项性能数据,继而协助教官们制定针对全院飞行员的训练计划,他们甚至比机型的设计师还要了解这些坐驾的脾气。 彦凉打起精神,正准备跟他的同伴们打招呼的时候,却看见那个让人不快的男孩正在通过梯子一步步爬上他的墨绿色针叶。 “你干什么,别碰我的东西!”彦凉急忙跑过去,忍不住冲着齐洛大喊,“滚下来!” 齐洛低头看了看他,清澈到可以一眼看穿的眼睛却没有传达出任何信息,他没有停下,很快便翻进了驾驶仓。 彦凉怒火中烧,一把抓住梯子正想爬上去把这个不速之客揪下来,便被一旁的工作人员拦住了,“他的机型来不及配备好,所以陆教官吩咐我们让他先试试这架。” “可这是我的飞机。”彦凉径直表现出自己的不满,生硬地说。 对方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可笑,“中尉,这里没有一架飞机是属于谁的,它们都是国家财产。” “针叶给他,那我该做什么?” “陆教官说你最近都很累,所以同意你今天休息。” 说完,他无意再和彦凉继续理论,上前几步走到了驾驶仓下面,仰起头大声提醒刚刚进入里面的少年,“嘿,你检查一遍,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讲。” “嗯……好的。”齐洛飞快地浏览着操作界面上显示的各项指标,幽蓝色的光芒反射在他的眼睛里,缓缓明灭,像飞过雾霭的萤火虫一般,“有些参数设定不符合我的习惯。” 这个有些年纪的老技师笑了,比起脾气暴躁的彦凉,他显然更偏袒这个温温和和的少年,于是几步便攀上了梯子,“你可以按照自己的习惯修改,需要帮忙吗?” “好的,麻烦您了。” 彦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当作局外人之后,没有再发无用的牢骚,扭头便走。眼看着自己飞机的操作系统被一个新手随意更改是很难接受的,他迎面遇上队友们十分复杂的目光,即使在这些本身已经被奉为百里无一的天才驾驶员眼中,让一个初学者试驾针叶这种机型也真是乱来,很明显他们一向公平的教官这次偏心得太严重了。 “队长……”凌驹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好了,让我静一静,”彦凉摆摆手,并不想在他的后辈面前露出丝毫的负面情绪,“你们认真完成任务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背对着他们,独自走到停机坪的边缘,就着一片荒草坐下。即便不能驾驶飞机,他也不想离开机场半步,顶着跑道上扬起的大风,他深灰色的短发被吹得凌乱翻动。似乎从没有这样闲暇的时间,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队友们的飞机在导航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冲上云霄,那凝聚速度与力量的钢铁兵器被遥远的天际线柔化成鸟一般优雅。 彦良冷着脸,把视线转向那个驾驶仓里聚精会神的少年,那种讨厌的感觉又来了,他仿佛只能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观看剧目的主角,而自己永远置身事外。 他的脑海里不由地出现了俊流的身影,小时候最深刻的印象,就总是那个身影,在一个特定的距离被人群所关注着,他所站着的位置总是铺着编有金线的手工羊毛地毯,被漂亮的水晶灯照亮,被亲人的宠爱围绕,而属于自己的却只是隐秘冷落的角落。自那时起便深植于心的被忽视感,激励着他拼命成为在岚啸中也算得上首席的飞行员,让他以为他同样拥有了受人瞩目的光环。 而这一刻,他却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角落,童年时的梦魇难以摆脱,总是他心底的黑洞,猖狂地在暗处嘲笑着他的荣耀,让他窒息。 新局势 第七章新局势 1 随着新一天萧瑟黎明的升起,几辆涂满迷彩的重型越野车开进了位于贺泽边境两百多公里外的悖都飞鼠溪司令部,半个小时后,指挥官肖恩接待了从万里迢迢的首都拉贝格尔赶来的陆军总司令。 “拉蒙阁下,”他毕恭毕敬地看着面前满头银发下的冷峻面孔,“牢烦您亲自到前线来督战,属下招待不周的地方请见谅。” 拉蒙轻皱起眉头摆了下手,在屋子中央的沙发椅上坐下,“我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度假啊,将军。” 看着对方变得僵硬的脸色,他端起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陛下对你们的效率很不满意,说当初攻下最棘手的罗穆鲁斯只不过用了不到五年时间,没想到区区几个小国家让你们打了快十年不说,竟然还在人家国境线上转悠。” 黑咖啡的焦苦味让他深深皱了一下眉,他放下手中不锈钢的军用水杯后说,“所以他让我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关于每个战事的情况我都已经对总司令部作了详细报告,”肖恩有点小小不服气,总司令视察前线原本是惯例,但这个开场白已经清楚表明了对他的质疑,“我并不认为这里的士兵没有尽到他们的职责……” “我可没有在怀疑我们悖都军人的能力,”拉蒙咳了一声,提高声调打断了他,“你的报告我都有详细看过,特别是最近的两次,明明一开始是占据上风的,为什么总是会被他们扭转局势,就像是每一步策略都被看穿了似的,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肖恩沉默了一下,慢慢说,“我想是作战情报有所泄露。” “这个是任何战争都无法避免的,”拉蒙不甚满意地摇摇头,“但是我们的信息都是用特定的代码编写的,这种代码和语言逻辑几乎没有关系,得全靠记忆力硬背下来,也没有任何文本以防止流失,况且这种加密过的信息就只有司令部的少数军官和被派到前线的指挥官能够读懂,敌方根本不可能从普通战俘嘴里得知关于代码的意思。” “所以,你要说是因为情报泄露导致一再地战败实在很欠缺说服力。” 肖恩无法辩驳,老实说,他也认为确实如此。 “阁下,”这时,从一开始就站在拉蒙身边的一个随行军官开口了,他微微走上前一步,头顶微弱的灯光得以更好地照亮他的脸。这个男人还比较年轻,有着拉贝格尔人特有的缺乏色素的苍白皮肤和淡蓝眼睛,显眼的银色头发,微微上扬的眼角让那瞳孔中的幽光犀利得如同一匹雪地狼。 “将军的结论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听说,有经验的译码专家能通过统计的方法搜集密码单词,最后自创出完整的单词表。只要所有的情报组都将截获的信息交给他,积累到一定程度,他就能找出编码的规律。当然,译码的正确与否需要通过战场的检验,也许一开始会错漏百出,但正确率一定会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准确掐住对方的命脉。” “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几个单词的意义,或许要用少则几百多则成千上万的士兵的生命来明确,不是谁都有勇气承担的。看现在的情况,敌人的情报组里应该有一位了不起的战士呢。” “若真的如此,我们的暗码应该被他破解得差不多了,得赶快停用吧。”拉蒙微微抬起头,看着他默然不语的部下,索性问,“你认为呢?” 他随即弯起嘴角,显得游刃有余,“继续使用现在的编码方式,传递出更多假情报。同时让我们的情报组在最短时间内编写一套全新的暗码,新的暗码务必使用和现在的编码一模一样的符号,只是完全改变编码的方式。这样,应该就能在最大程度上迷惑我们的对手了。” 拉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随即浮现出一丝赞许的微笑,看得出来他对这位部下相当信任,“不过,在全军推广一套新的暗码,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成的事情,看起来还会让盟军嚣张一段时间啊。” “不过是片刻好景罢了。”男子淡然应到,“悖都军也有世界一流的情报操作能力。不久之前,我们不也利用假情报的陷阱,除掉了西北战线上最棘手的敌人?” “你是说隆非?他还真是我一大心腹之患呢。”拉蒙的心情似乎好了些,“但可惜的是终究没能取他性命。听说他只是受了伤,被送回首都了?” “嗯,现在躲进了皇家军校。这样惨重的败仗,估计也再没有机会重返战场了吧。” “皇家军校……”拉蒙在重复那个名字的一瞬间眉头深锁,“又是这个鬼地方,真是头痛。” 十年以来,皇家军校已经超过了盟军总司令部,成为他们的头号眼中钉。拉蒙也曾经多次计划启动空军的远程奔袭来摧毁这个深处敌方腹地的棘手机构,但是每一次的空袭都无法成功越过郡蓝周围密集的防空火力圈。贺泽显然也深知皇家军校对于他们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因此在首都周边的防卫圈中布满了密集的制导雷达和地空导弹,再加上贺泽空军不可小觑的拦截力,笨拙的轰炸机常常还未飞达目标上空就被击落,幸免于难的也只能在火力圈外围一遍遍将炸弹无意义地投到早已荒芜人烟的废墟里。 这时,这位年轻的军官似乎注意到肖恩已经被他们晾在一边好一会儿了,便低声提醒他的上司,“阁下,您还没有跟将军提起我们到这里来的目的。” 肖恩有些糊涂,“您不是专程来督战的吗?” “你来跟他说明吧。”拉蒙端起咖啡喝上了几口。 “是。”他仍然保持着嘴角那一丝深不可测的弧线,利落地应承了之后,立即开始了简明扼要的叙述,“我们很久之前就得知东联盟国家在秘密研制最新型的战斗机,近两年已经几近完成了。这种飞机凝聚了几个国家最先进的科技,尤其不能忽视的是一向擅长激发人体潜能的达鲁非的技术。贺泽的空军原本就拥有足以和我军匹敌的力量,一旦这种机型投入实战,恐怕连我们最引以为傲的雪风也不是对手,悖都军会完全失去制空优势。而就在不久之前,第一架新型战机的原型机已经诞生了,我们还不知道它的名字,性能,或是任何特点,它从设计,生产到出厂都受到了严密保护,是最高军事机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现在这架飞机就藏在贺泽最安全的地方──皇家军校内的某处,准备在量产之前进行必要的测试。” “之前我们的间谍也多次尝试偷取相关情报,但都失败了。”他说着停了一下,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面前阶级远高于他的长官,“我们没有时间再等了,若想在以后的战争中占据上风,在这种战斗机投入使用之前,必须采取更强硬的手段,取得它的资料,以便尽早启动对策。” “幸运的是,我们还有一次绝佳的机会。”男子淡蓝色的眼珠闪过玻璃般锋利的光泽,“贺泽皇家军校的空军研究所也参与了新战斗机的合作研制。原型机在皇家军校试飞期间,主设计师一定会带着设计图驻守在研究所里,因为他需要和机师之间频繁互动,分析测试数据,以方便在测试阶段进行设计上的改良和调试。” 肖恩摸着下巴,认真思考着他的话,片刻之后问,“听起来,你已经有计划了?” 军官点了点头,慢慢走到摆放着地形沙盘的桌子前,说,“将军,请过来这里。” 等到肖恩靠近之后,他一边指点着差满了各色小旗和标识的地形沙盘,一边胸有成竹地说,“皇家军校深处贺泽后方,靠近首都郡蓝,能够随时处于中央的监视和保护之下,若我们从正面进攻的话,是很难对他们造成任何威胁的。” 说着,他将手指移到了贺泽版图的另一个方向,“这里,是贺泽与邻国苏伊接壤的地方,地广人稀,边境的军事封锁虽然严密,但绝非不可逾越,这里离皇家军校所处的地区看上去遥远,但大多数都是无人区,只有零星的一些郊外小城镇。我们大可以声东击西,绕一个大圈子,绕过首都正面三千多公里的坚固防线,从这个角落突破。” 肖恩听到这里立刻禁不住失笑,“上尉,你未免想得太单纯了,若真那么容易,你觉得我们还会打到现在吗?” “第一,就算这里是贺泽防守比较薄弱的地方,可苏伊是联盟国之一,你认为他们会默不作声地让我们往那里囤积部队吗?退一万步,不管苏伊如何,我们的军队若这样大规模地迁移,还能让密切监视我们的贺泽不发觉就根本不可能。第二,”他说着也指到了地形上刚刚被对方称做“突破口”的位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贺泽根本不用在这儿做严密的封锁吗?因为它根本就过不去!这里横着巫敷山脉群,海拔是全东大陆最高的,山上常年气候恶劣,就连直升机都无法从那里的暴风雪中穿过!” 说完,他满以为能从这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年轻人脸上看到尴尬的神色,哪知对方却依旧维持着那略带居傲的自信,不紧不慢地说,“这两点,在下当然考虑过。” “我并没有要求您把您的军队开到那里去,我们只有一小队的精锐部队,您派运输机通过防空盲区将我们投到苏伊附近,我们再分次从苏伊偷渡进入贺泽,扮成难民或商人也好,掩人耳目绝对不是难事。将军只需要提供给我们充足的物资,那几座雪山,我有信心它将不会造成阻碍。” “但是……” 正在肖恩为他的卤莽感到不可理喻的时候,坐在一旁的拉蒙终于开口了。 “别小看他啊,将军,”他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带着欣赏的意味,对上了他的部下那碎冰般冷漠,却又暗藏玄机的目光,“他之前可是悖都军另人闻风丧胆的特种部队队长。” “是吧,费尔?” 2 就在齐洛进入岚啸接受特殊培养的这一年间,贺泽与悖都的交火终于无可避免地进入了持久战,这是值得东联盟的所有国家庆幸的。因为无论在兵力和军备上都远远占了上风的侵略者,一开始便计划以闪电战的方式攻下作为领头羊的贺泽,再以此为据点逐渐吞并周围各国。悖都远在北大陆边缘,过于遥远的征途是其致命弱点,一但陷入漫长的拉锯,即使强盛的国力也很难维持对前线的支援,虽然英明的安烈女王早已顾虑到这点,而在途中吞并了为数不少的小国家,作为临时的后方补给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弊端似乎还远远不止这个。 相隔遥远的前线和后方总司令部频繁的通讯常常被截获,俊流所接触到的重要的战略情报便是如此流失出来的。加上几条关键的补给线也数次遭遇轰炸而切断,悖都开始意识到他们无法在这场本该乐观的战争中占到太多便宜。 已经过去三年多的维雅诺战役,便是悖都为避免陷入持久战而策划的终点,他们集中所有兵力囤积在贺泽边境以北四十公里的废城维雅诺,准备一举击溃联盟防线。在那一次给所有人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痕的惨烈战役中,最后甚至出现了面对面的残酷肉搏战的局面,贺泽的主力部队几乎全军覆没,生还者不足千分之一,他们用铮铮血肉之躯将侵略者逼退在了核心防线之外。而靠近边境线的城市无一幸免地被地毯式轰炸夷为平地,平民伤亡人数无法估量,虽然付出了惨重代价取得了胜利,但元气大伤的盟军已经再没有力气阻止敌人的下一轮进攻,眼看着悖都开始重新在边境调配军队,贺泽的国王在一个冷漠肃杀的冬日早晨,黯然签署了与达鲁非达成的合作协议。 而唯一让每个人欣慰的是,这个国家在这段最岌岌可危的日子过后变得更加顽强,虽然经济停止了发展,但他们的国王却做到了能让大部分受战争波及的平民吃饱穿暖。 进入持久战之后,局势也渐渐有所稳定,占据主场优势的联盟国家似乎都可以暂时松口气,除了继续密切监视敌军的动向外,他们有更多精力关注着怎样加强生产,安抚民心。 贺泽皇家军校在这样趋于缓和的氛围中迎来了九十周年校庆,虽说在战争时期的庆祝活动有些不合时宜,但义续还是决定在主训练场举行一场阅兵式,为了那即将出现的胜利曙光,振奋一下全校师生的士气。因为学校规模太大,即使很多程序已经从俭,前前后后也准备了一个多月才算妥当。 这里的学生们都是非常乐于参加校庆的,不只是因为阅兵式过后每个学院举办的热闹冷餐会,那上面的食物据说是全学年最好吃的一次,还有期间给予优秀学员奖励的表彰会,一年的辛苦努力能换来可观的奖金。庆祝活动期间军校严苛的纪律会放得较为宽松,给予的优待权也是最多的,学员甚至可以在餐厅里适当地喝酒,自由组织球赛,去教官家里看电视,参加社交俱乐部,在机会难得的公共场合中,他们能认识到只就读于医疗和后勤专业的女孩子们,要知道,这些稀少的异性是他们上战场前所能做的最好的梦。 在离阅兵式主会场遥远的后山一隅,激昂的军乐曲传到此处只剩下依稀的零星音符。俊流从早上起便躺在那棵向阳的大榕树下发呆,他枕着一本厚书,遥望天空缓慢飘过的一朵朵流云,嘴里叼着的金黄色狗尾巴草轻轻晃动着。 被战争催促着及早的成熟,让他越来越喜欢这样只看着天空无所事事的样子,似乎一个少年本该有的愁绪,只有藏在这样的高高草丛里,空无一物的晴空下才有偷偷流露的余地。 清淡的阳光透过头顶茂盛的枝叶在他额头上跳动着,制服被晒得温热,俊流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从眼帘缝隙里溢进黑暗的金色光斑,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草叶上干燥的泥土香味沁入肺部。 就在这个时候,天空上突如其来的轰鸣让他睁开了眼睛,一架墨绿色的战斗机从被繁复枝叶遮盖了的天空中呼啸而出,带起的风将成片蒿草掀起波浪,榕树的枝叶沙沙响着,像是阵阵惊叹。 飞机眨眼滑到远山处又折了回来,尾部长长的白练在凝碧的底色上划出优美的半圆,却在俊流头顶上空忽然纠缠起来,一连十多个漂亮的翻滚之后,它盘旋了片刻,俯冲至更加接近他的低空,紧接着便又是一段高难度的倒飞,流畅娴熟的技巧让人直想拍手称快。 俊流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只为他一个观众所做的演出,冲那熟悉的羽翼微微笑了出来。 “这小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久飞机长啸着冲上云霄,消失在了远空中。大约一个多小时后,正靠着树干看闲书的俊流听见身后穿过草丛的脚步声,那人缓缓地走到他身旁,也靠着粗壮的树干坐了下来,沐浴在透着圆点光芒的树荫里。 “为什么不来看我的成年礼?”他的语气里透着别扭。 俊流放下手中的书,转头看着连飞行服都来不及脱下的齐洛,比起初见时的单纯,短短一年的时间,严酷的训练就已经让他的眉头染上了沉着。 “我不想看小洛先我一步去战场。”他随后一点也不吝啬地对这个青年露出微笑。 齐洛叹了口气,有些没辙地说,“老是小洛小洛地喊,自己明明比我还小三岁,害我一直以为你是前辈。” “阅兵式看来不错。”俊流缓缓地将目光投向无痕的青空,似乎震慑于之前精彩的飞翔,直到现在连一只小鸟也没有飞过。 “谁让你不去现场看?”齐洛说着微微皱起了眉头,在这个最好的朋友面前,他已经学会了自然流露真实的感情,“我特地想让你看我的训练成果的,结果刚刚还因为擅自脱队被陆教官骂得好惨。” 俊流瞟了一眼他带在身边的大行李袋,里面躺着他雪白色的制服,跟以前不同的是,那上面已经多了两枚天蓝色的带杠肩章。 “你是少尉了啊,”俊流感叹了一句,“真讨厌,以后见着你岂不是要敬礼?” “成年的同时就可以获得正式军衔了,我还有一个多月才满十九岁,只是为了赶着和大家一起参加成年礼才提前拿到的。”齐洛满不在乎地说着,注视着他黑珍珠般明亮光润的眸子,像是在看一只发着牢骚的漂亮黑猫,语气不觉带点宠溺的意味,“你一直以来的成绩那么出色,成年以后阶级一定会比我高的。” “你真的要马上去前线?”俊流将书扔在一边,小小伸了下懒腰,有些庸懒地往下缩了一些,脑袋有意无意地靠到了齐洛的臂膀。 “越快越好。”对方没有丝毫犹豫地说。 “继续留在岚啸的话,会让你的才能有更大的发展,没准能够很快晋升成空军高级军官,这么早就去打仗会很可惜。” “……”齐洛沉默了片刻,并不是不明白朋友的心思,却还是老实地回答,“才能什么的……我并不在意,我只是不想让姐姐等太久。” 随后他们都不说话了,静静望着淡得透明的天空,在温热地气和清凉微风的交杂中惬意地呼吸着,听到小虫在身旁的草叶间悉唆跳动的声音,时间好似被无限地拉长了。他们背靠着的这棵参天大树,已经成为两人不约而同的散心地点,自头一次爬树跌下来之后,他们不服气地又比过好几次,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比较擅长脑力工作的俊流已经越来越落在了齐洛的后面。 “小洛,”俊流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一起的时候,心头总是有挥之不去的难过,他轻轻地自语着,“看你飞行,觉得你就像只有翅膀的鸟,可以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我,永远被绑在原地,像被关在牢笼里面脱不了身。” “别这样说,”齐洛平静的声调像这深秋飘落的梧桐叶,温和极了,“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出身,我的亲人就能够生活得很好,谁还愿意到处流离失所?” 俊流轻轻一笑,“做你的亲人真幸福。” “我就只有那么一个亲人了,你比我好,你有一个大家族。” 谈话在这略微沉闷的话题下又中断了。过了一会俊流从地上爬起来,拍干净了身上的草屑,往前几步走到了阳光下,说,“现在是饭点了,你不回去参加冷餐会吗?” “啊?”齐洛有点反应迟钝。 “那里会有很多女孩子在,”俊流说着别有意味地笑了笑,“空军学院的冷餐会最受欢迎了,岚啸的成员可是红人,每年都是收到情书最多的,你不想去试试吗?” 齐洛敷衍地回了他一个笑容,没有进一步反应,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提议。 “小洛对女孩不感兴趣?”俊流反倒觉得有意思,继续揪住这个话题不放,“你还没有谈过恋爱吧?” “那又怎么样?”齐洛局促地反问,脑子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俊流时,那个活色生香的画面,让他忽然觉得莫名其妙的窘迫。 “没谈过恋爱可不算成人,”俊流的口气带着优越感,“你的人生不完整。”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他说着也站了起来,提起一旁的行李袋扛在了肩膀上,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何况据我所知,收到情书最多的是你才对。你要是不去的话,那些女孩该会伤心一整年了。” 径自走了几步,却没有见身后的少年跟上来,他转过头,疑惑地问,“怎么,你不一起去吃饭吗?” “嗯,”俊流朝他摆摆手,悠闲地答了一句,“待会隆非要来。” “你……”齐洛停下脚步瞪了他一会儿,忽然丢掉行李,扑了过去,“原来你嫌我碍事!?” 两个人顿时在山坡上追打了起来,奔跑让草地急促地响着,天空安详地俯瞰孩子般精力旺盛的他们,云层舒缓地卷起,瞬间将硝烟吹得好远。 齐洛不需要花太多功夫,总能轻易地追上这喜欢冷淡地捉弄人的黑色少年,从后面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摔倒在草丛里比最简单的初级擒拿术还容易,然后仗着自身体能的绝对优势逼他道歉或者求饶,是他乐此不疲的小游戏。 米迦勒的问候 第十章米迦勒的问候 1 与俊流的嬉闹挤掉了他充裕的午饭时间,等齐洛慌忙地赶回营地的时候,大家已经集合完毕准备上车了,于是原本因为阅兵式上擅自脱队遭记过五次加罚打扫教室一个星期的他,接着被教官记下了绕飞机场跑二十圈的帐。 剂量不小的体罚并没有使他的愉悦有所减弱,岚啸的年轻人们都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因为今天是他们所有人共同期待的,新型战斗机的初次试飞日,从开发计划开始便被列入盟军最高军事机密的王牌武器会由他们用身体的各个官能去率先体验,这种心情仿佛是等待着一位待字闺中的处女新娘为自己奉献初夜。 越野车在广袤后山的林地中颠簸了将近两个小时,快让他们都感到疲惫了,才到了空军研究所的铁丝网墙之下,放哨的守军仔细地检查过证件之后放了行,不一会儿狭窄的小路尽头变戏法般地出现了一片空地和长长的起飞跑道,这个只为极少数飞机试飞而准备的秘密基地,平时都被迷彩严密伪装起来,很难被空中的侦察卫星拍到。 “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有这种地方?”安然显然对四周人迹罕至的陌生场景感到不适应。 “你们没有去过的地方多了。”陆威扬对着脸上写满好奇的学员们说,“后山地区幅员辽阔,我在学校里呆了十多年了,也没有自信能走到这里都不迷路。” 那片平坦空地应该就是停机坪了,但上面除了风什么都没有。就在大家环视四周寻找这架吊足他们胃口的飞机的身影时,一个穿着便装的女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她看上去应该有四十多岁,但体型和精神面貌都保持得非常好,走路姿势挺拔利落,颇有军人的风骨。 “这位是莫沙博士,”当她在他们面前站定后,陆威扬简略地介绍起来,“她是达鲁非军方飞机设计研究所的副所长,新型战斗机的主要研发人员之一,这次主要是来做监督和收集试飞数据,顺便作为技术顾问,帮你们做操作上的指导。”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山丘突然发出轰响,山体从中间裂开了,原来那是一个经过伪装的巨大仓库。随着笨重的仓门缓缓升起,室外的强烈光线涌了进去,渐渐勾勒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精良躯体,他们分明看见了空军徽章上那洋溢光辉的白鹰羽翼。 “各位,”莫沙看着被那画面吸引的孩子们,在从背后升起的风中露出职业的微笑。 “我代表米迦勒欢迎你们。” 齐洛呆住了,完全无法把目光从这架崭新的原型机身上移开,她太优雅了,远远望去,像一袭垫脚而出的白裙芭蕾舞者。除了尾翼上的空军标志外,全白色的机身涂装纯洁得无法让人联想到她破坏的天职,经过精确的流体力学计算出来的形体比最敏捷的雨燕还轻灵,却又不是过分的弱不经风。机身的复合材料泛着瓷器一般的哑光,它具有优异的雷达波吸收性,能最大限度避过预警系统的探测,在危机四伏的天空中畅行无阻。 岚嚣的成员都是在极度亢奋的状态下耐着性子听完了莫沙简短的介绍和操作说明,精通十多种战斗机驾驶模式的他们显然已经不需要太多的指点,便迫不及待地换好了飞行服。 齐洛按照资历被排在了最后,漫长的等待难免让他有些急切起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一个个试飞完毕的前辈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脸色似乎并不好看,他们之前明显的期待神色变成了一种微妙的丧气感。 当米迦勒带着他冲上云霄的时候,齐洛按照自己常规的操作习惯翻了几个跟头,做了一些较复杂的机动,又深呼吸了口气,在大迎角爬升中一下把速度推到了极限,发动机的马力确实足够,但仍让他失望的是,预料中的全身血压失衡的冲击并没有特别强烈,大脑中甚至没有出现那可怕的两秒钟空白。 驾驶针叶上天的时候,他曾经被陆教官明确地提醒过,模拟飞行和实际飞行是有差距的。当他第一次飞到超音速,那恐怖的感觉至今难忘,巨大的加速度让他的全身血液逆流,手指失去知觉,大脑也有一瞬间没有意识,双目漆黑,若不是有教练机在旁呼唤,他险些在一万英尺的高空上昏厥过去。 降落在空旷的停机坪上之后,齐洛沿着梯子几步跳了下来,回到了队伍中去。莫沙博士随后走到了他们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各位有何感想?” 一片沉默,比起最开始的跃跃欲试,现在每个人都微微低着头,不说话。 “恕我直言,博士,”作为最具有发言权的人,彦凉毫不客气地开口了,“作为以速度和灵活见长的轻型战斗机,机动性能很一般,推力也只是马马虎虎,并不比我军现役的针叶或者牧羊犬更出色,这样空有外表的飞机,是不可能跟雪风抗衡的。” 莫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将目光投向其他人,“你们呢,也这样认为吗?” 这下,包括齐洛在内的所有人都点头表示了同意。 “很好,”莫沙说完,仓库的门忽然启动,开始缓缓关上了,米迦勒被留在了外面的停机坪上,仓库里渐渐因失去光线而黑了下来。 等仓库被完全关死后,室内的大功率探照灯亮了起来,把层高十多米的大空间照得没有一点暗角。莫沙便带着他们来到了角落的一个模拟机舱面前,对着五个年轻的飞行员说,“接下来的东西,就是米迦勒的秘密,由我亲自来给各位演示。” 说完她坐了进去,在操作界面输入了一串口令,座位后部位突然打开来,升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仪器,它猛地张开金属的抓钳紧紧固定住了她的头部,莫沙沉着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诡异的机器吐出两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对准了他的耳朵。 疑惑的他们还未来得及看清楚,这两根两寸多长的针便猛地插入了她的耳洞,她全身的肌肉在那瞬间剧烈痉挛了一下。 齐洛看得头皮发麻,这种让机器像生物般依附人体的科技他再熟悉不过,这本不该是贺泽所能达到的领域,而只是属于那个向来把人类当做工具一样对待的达鲁非的作风。 “不用害怕,虽然很疼,但并不是你们无法忍受的。”莫沙说着睁开了眼睛,抹去顺着她脖子流下的一丝血,看着身边这些表情异样的飞行员们,“这两根触须是米迦勒真正的操作回路,它们带有微弱的生物电流,通过耳道刺入,冲破颞骨,接触大脑皮层。人脑不需要经过漫长的神经传送和肢体反应,可以用意识直接对它下达命令。它经过精确的定位,不会损伤各位的听力,当然,任何技术都不是没有缺陷的,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会造成失聪、全身瘫痪甚至死亡,”她说着故意笑了一下,“如果各位在它进入的时候乱动的话,这个几率还会更高。” 说完,她面前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截然不同的欢迎界面,各种仪表按照最科学的方式排列着。 “实际上,这架飞机不需要任何手动操作,全靠精神操控,你们需要从头开始学习这种方法。熟练之后,不管是起飞、加速、开火还是降落,她可以立刻执行你脑海中所出现的指令,省略了肢体的反应时间和误差,飞机的机动灵活性将被提升至极限,让你们在分秒必争的空战中占尽先机。因此,我希望各位的精神力和你们的身体素质一样好。”她说完指向界面下方的红色数据,并将它放大,“这是最重要的一个指标:同步率,显示你们的精神和机体的配合度,现在还在临界点以下,是无法进行操纵的,同步率上升到二十以上才能启动引擎,三十以上能够正常飞行,五十到六十就可以发挥战斗机的性能,而真正能够出现的潜力应该是在百分之七十之后……” “如你们所见,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技术,为了防止在短期内被敌人窃取,米迦勒会自动识别机师的身份。如果试飞没有问题的话,我会把你们五人的特征进行锁定,这样,除了你们就没有人可以启动她。” “这个锁定是牢不可破的。人类迄今为止所有形式的设密,包括指纹,声纹和视网膜其实都可以被破解,但米迦勒认识的是你们的大脑,也就是一个人的灵魂和人格,这是绝对独一无二,无法复制的。”她一边说一边操作着让触角退出了她的耳道,两根银针缓缓移出,随后固定头部的金属钳也打开了。 “‘认识’……”安然重复着这个词,试图理解这神奇的概念,“听上去就像是活的一样。” “你完全可以这样认为,”莫沙意味深长地弯起嘴角,“要时刻记住你们是彼此的一部分,只有心灵相通的时候才能发挥力量,她的所有性能都依赖于你们的精神力,所以,究竟是最强的武器还是一堆废铁,就取决于你们自己了。” 说完,她扫视了一下还未从惊奇中完全回过神来的飞行员们,和煦地说,“没有问题了的话,接下来各位可以开始真正的试飞了。” 2 “喂。” 身旁传来的招呼让彦凉抬起头,那刻意放轻了的语调听起来特别冷淡,他望向俯视着自己的黑发少年,那孩子脸上看来有不情愿的因素。 “过来一下好吗?” 说完俊流径自转身走了,丝毫不在意身后的人是否会照办。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图书馆,走到旁边绿化优美的休息庭院的一个隐蔽角落,未等站稳,俊流便迫不及待地问,“你们最近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彦凉抄起手,面对着这个不好惹的少年,用挑衅的语调回应着。 俊流并不想跟这个别扭的人绕圈子,直接说道,“为什么小洛会变成那个样子?” 自从熟识之后,一起吃饭就变成了惯例,两人在每次自由进餐的时候都会来到约好的食堂,聊聊近几天发生的事,在这个严肃到了无生趣的地方,这就是俊流最期盼的时光。但毫无预兆的,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等到齐洛了,为此俊流特意找到空军学院的学生,打听到他从未请过假的朋友生了病。当他好不容易挨到有空的时候跑去齐洛的宿舍探望,没想到对方竟然比想象中严重得多。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吃不下任何东西,叫他的名字也像是没有反应,室友说已经那个样子两天了,让校医看过,打针输液都没有起色。 “大概是训练强度大了点吧。”彦凉轻描淡写地说。虽然在被那另人全身发怵的触角侵入过后,因为禁不起强烈的异物冲击,他也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头痛了一整天,不过齐洛的排斥反应似乎尤其剧烈。 “你觉得这有可信度吗?”俊流的直觉认为对方有所隐瞒,口气生硬了几分。 彦凉看着他,原本他只需要照实告诉对方,岚啸正在进行的任务是最高军事机密,不能对直接关系者之外的任何人透露细节。但他忽然对那直视他的目光感到舒适,不觉放慢了语调,“那不然怎样?你以为我们在欺负他吗?” 看俊流默认似的不发一言,他不耐烦地吐了口气,嘲讽到,“现在全校都知道他是你的死党,没有人再敢动他,我怎么能例外?” 俊流听着他话外有音的说法,压制住了理论下去的念头。对方的态度他是再熟悉不过了,横竖就是看自己不顺眼。虽然多年来受够了他有意无意的寻衅,他却从没想过要对这个男子摆身份的架子,忍无可忍的一次反击也只是为了维护好脾气的朋友。 “你还在跟隆非鬼混吗?”看着少年低垂的炭黑色睫毛,彦凉故意说了一句更刺激的,他似乎还记恨上次的难堪,声调扭曲起来,“真是精彩,看来你的私生活也不比我妈检点啊。” 少年的不回应促使彦凉往前逼近了两步,那充满恶意的压迫感让人相当不快,俊流握紧了拳头,本能地想后退以保持距离。他现在是彻底后悔找这个人出来说话了,简直自讨没趣。但一时的气恼并没有让俊流失态,他只是咬了咬嘴唇,偏过头去,不与彦凉的目光有所交集。他时常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多于偏激和仇恨的其他东西,那种东西让他同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彦凉就一直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在那个热闹的家庭舞会上,这个躲在楼梯角落里的孩子引起了他的兴趣,而当年幼的他特地把自己的生日蛋糕分了一大块拿给这个人时,却被对方狠狠打落在地上,还被嫌恶地骂了一句“滚开”。对从出生起就受到众人爱护的俊流来说,这大概就是他所经历的第一次人生打击了。 “要是父亲知道他血统高贵的儿子在给一个残废男人当泻欲工具,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彦凉近距离观赏着少年的表情,继续考验着对方的底线。 “如果你不知道小洛怎么回事了的话,我就告辞了。”俊流立刻迈开步子,侧身就要离开。他实在没有心情和对方吵架,连一秒钟都不想留了。 “听着。”彦凉忽然对他的漠然毛躁起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不想让全校学生都知道你的丑事的话,就给我洁身自好点儿!” “关你什么事。”手臂上传来的疼痛终于让他没了耐心,俊流毫不动容地望着他,语气冰冷地吐出几个字,“想说就去说啊。” 没等彦凉接着说话,俊流忽然苦笑了一声,“你脸上那些厌恶我的表情,不能稍微掩饰一下吗,哥哥?” 彦凉怔了怔,就像被踩中雷区了似的,随即狠狠地推开他,“谁是你哥!贱人!” 俊流的后背撞到廊道的柱子上,差点摔倒,脸色顿时有点发青。看着他紧闭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被弄乱的衣领下露出的干净脖颈,彦凉头脑发热,他一瞬间有掐住他然后撬开那张嘴的冲动,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诱人的东西,让那个男人贪婪地用舌头一遍遍试探。 几次在空军学院的食堂撞见他与齐洛有说有笑地吃饭就算了。俊流一直以来的朋友很少,在大多数学生眼里,这个黑发黑眼的皇族后裔带着一些无法接近的高傲,尽管他始终保持朴素的作风,但是那显眼的美貌本身就是难以从众的特征,让人只敢远远观赏。彦凉始终乐于看到他孤独的身影,无论是吃饭,看书,还是无所事事的散步,没人有资格与这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少年并驾齐驱。 但这平衡却被永远打破了。就在不久之前的校庆活动中,彦凉因为代表学院参加全校的表彰会而留到很晚的一天,他忙得全身是汗,正要前往离主训练场不远处的澡堂冲个凉,因为心急抄了近路,偶然发现了在教学楼后面的小路上边走边聊天的俊流和隆非。两人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俊流笑了,他便亲眼看着隆非一把搂住了这个少年,肆无忌惮地抚摸他的脸和头发,吻住他不放。这个镜头虽然只持续了一分钟,但彦凉看得头都炸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心里躁乱得就像被架在干柴上焚烧。 看着俊流一无所知的脸庞,彦凉的心跳声大得吵死人。他真想让对方深刻感受一下这份已经无法驾驭的疯狂,但他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没有允许它进一步碰触这个少年。只是向后退去,然后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 “不准再那样叫我,我可不想乱拣破烂。” 3 “隆非。” 模模糊糊的被微曛的风吹得欲睡的时候,他隐约听见了女孩由远及近的声音。那还真是一个值得怀念的缓慢午后,他躺在训练场一隅的草坡上还算显眼的位置,冒着被教官抓走的风险,让那笨丫头一眼就能望见。 片刻之后她坐在了身边,轻柔地像一朵云彩落到草地上。 “又不去上课?你还在受限期吧,不怕被开除吗?”女孩的目光带着无奈的笑意,边说着边将随手带着的一个纸包放在了他平躺的胸口上,里面隐约飘出了甜美的气息,“礼物。” “是什么?”隆非睁开眼睛,透过微微刺眼的天光看到她柔软的肩发,松松散散的垂下来,那一刻有冲动想伸出手为她轻轻束起。 “满月酒会上的点心,本来是带给二哥的,但他不喜欢吃甜食,所以施舍给你了。”她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打量隆非,就像在看一只躺在她脚边正晒着太阳的大狗。大狗一脸凶相,经常对人冒冒失失,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还以为二哥从哪里带了个不良少年回家,因为怕被咬到而一直不敢靠近的小女孩,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他最亲密的主人。 隆非抽出枕着脑袋的一只手,抽开了栓紧袋口的丝带,展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在长途颠簸之后一塌糊涂的巧克力蛋糕,那原本诱人的棕色榛子浆和核桃颗粒已经挤压得到处糊着,实在无法提起人的胃口。 他用指头粘了一大块可可塞进嘴里,回味了一下这种在学校的食堂里永远都不可能出现的腻味。 下一刻,少女拿出了一张照片展现在他的眼前,“可爱吧?我刚满月的小侄子,还没对外公开过,你可是第一个瞻仰到他尊容的外人。” 隆非接过照片,将胸口上放着的蛋糕搁在一旁,坐了起来。 娇小的婴儿包裹在华贵的天鹅绒毯子里,被裕青王后缀着宝石的白皙双臂紧紧护着,他不小心露在外面的手细小得如同乳猫爪子,脸蛋更是水嫩得像奶油布丁一般,一双睁得大大的奇异黑眼透出对外界茫然而又好奇的目光。 真标致,基因好就是占便宜。隆非第一时间想着,“取名字了吗?” “叫上官俊流。” “难听死了,”他立刻带着不与苟同的神情,“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 “小王子的名字当然得风雅些,怎么能和你们这些粗人一般?” 隆非的眼睛没有从照片上移开,叹了口气念道,“真羡慕义征,这个时候还能悠闲地生孩子。” “你以为是生着玩的呀?大哥的压力很大的,现在局势这么紧张,万一真的爆发战争的话……总得为国家的未来着想吧,今后,这孩子的命肯定会很辛苦。”女孩说完抱住了膝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性格顽劣的青年,“换作是谁也想自由地生活,如果我能赶快下嫁个普通人家,就再好不过。” “死丫头,你不用强调下嫁两个字吧。”隆非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哼,嫁给一个乡下来的野小子,怎么不是下嫁?”少女小声说着,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臂弯里。 “左一句粗人,右一句野小子,还想我娶你?” 说完他扔了照片侧过身,坏笑着抬起她的下巴,在少女紧张地闭上眼睛时,温柔吻到了她的额头。一丝香甜的气息传来,女孩抬起眼帘,用微凉的指尖擦去了他嘴角的巧克力酱。 殊亚,你会恨我吧? 在你为这个新生儿担忧的时候,却没有想到自己就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牺牲品。那个冬日的早晨我目送你远嫁的列车徐徐启动,没入苍茫的雪中,内心只有一片废墟般的死寂。 你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义征的客厅里跪了一夜,也丝毫没能动摇那个男人的决定。当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时,我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恨已经失控了。这疯狂的痛苦只有在血腥惨烈的战场上才有可能纾解,也许在某一天运气好的时候,就会被乱窜的子弹和炮火解脱。漫长的十年来我把自己无数次置身险境,死心塌地的等着这一天如约而至,可笑的是最后留下的只是一大堆无畏的功勋而非预料中的死亡。 有时候你要感叹命运的顽固,我看见俊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和上官家的羁绊了。他站在我面前,已经不是照片上弱小的婴儿,也不是和我们一起玩耍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了,这个继承着纯血统的少年,他的身上牢牢捆绑着跟你相同的枷锁。 一生都被摆布,在以战争为名的骗局里,被强加的责任所拖累,得不到幸福。 故人悲歌 第十一章故人悲歌 1 “说吧,”在明亮复古的房间里,站在办公桌前的好友脸上虽然有按捺不住的怒火,却依然尽量在他的面前保持风度,“什么时候开始的?” 进入他的办公室无数次了,第一次没有被他客气地让座,隆非不为所动地看着义续,轻松地问,“你是指什么?” 明知故问的回答激起了义续的情绪,他不再犹豫,走过去便将拳头放在了对方的脸上。已经很久都没有无法忍耐到需要动手了,他甚至希望对方赶紧还手,以便再接着给他一拳更狠的。 “你和俊流是怎么回事?你们什么时候变成那种关系的?!” “……”隆非用手背擦了一下被打的左脸,并不像曾经朋友之间的打架一般回敬对方,只是面不改色地说,“你知道了啊?” “有人看到了,在校园里!你俩究竟要丢多大的脸才甘心!你应该清楚,在你还没领到退役证书的时候,和下级学员过于亲密……不不,已经不是过于亲密的程度了!”义续因为情绪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虽然早已习惯了隆非的乱来,但对方这次的所作所为显然超出了他的底线,“这他妈是犯罪!我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我们之间怎么交往是我们的自由吧,”隆非舔了舔红肿的嘴角,仍旧毫不愧疚,反而强词夺理地开起了玩笑,“我以为这个国家的民主至少还会主张下恋爱自由嘛。” “你明明是故意的。”义续无心与他调侃,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迫使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明明知道俊流是大哥最宝贵的东西。” “隆非,殊亚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你要怎样才原谅我们?你还要怎么报复我们家才安心?!这种做法,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隆非沉默了片刻,冷冷地回答,“我和俊流可是两情相悦,就这么简单。” 义续听得快气绝了,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他暂且放开了这个只会闯祸的混蛋,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半晌才又憋出一句,“如果哥哥知道了的话,非杀了你不可!”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想看看他的反应呢。”隆非的眼神有些放空地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想象着那个男人留在记忆中那张冷酷的脸,“我回来这么久都不召见一下,义征他该不会早就把我当成死人了吧?” “大哥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义续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怨念,耐着性子辩驳。他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的死结也许永远没有打开的那一天了,但他仍不希望隆非继续固守着这份恨意,“等着你去的那家疗养院里的房子,就是他亲自为你挑选的,他还专程去看过,确保所有的设施都齐全。你不领情就算了,但他真的有尽力补偿你!” “呵,我知道啊。他让俊流来我身边,如果也是补偿之一的话,那我真的很满意……” “见鬼,你还能再扭曲点吗?!”义续打断他不堪入耳的话,实在佩服自己还能理智地继续对牛弹琴,“大哥他明摆着是完全信任你,才把俊流托付给你去教导,那孩子总要早点适应战场,学学怎么指挥军队的,这也是我同意他去的初衷。你他妈倒好,就做出这种混账事来回报我们?”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当年的事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为什么到现在还未想通?”义续停下来叹了口气,看着这个曾经因为他们的决定而失去至爱的男人,未曾消失的内疚让他的愤怒就像釜底抽薪般熄火了,“我和大哥从来没有逼迫过她,殊亚是自愿的。她代表贺泽去和邻国谈判,谁料到会被对方看上?虽然对她确实很不公平,但如果她不去墨德兰的话,对方结盟的意愿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当时的战争爆发迫在眉睫,就算是为全国的民众着想,不得已的时候牺牲一个人……” “你现在还有脸说她是自愿的?”隆非的声音陡然变了,他感到一阵由内到外的抽搐,“你别告诉我你们必须靠毁掉一个小女孩的幸福才能保全我们的国家,这就是你们卑鄙的大义吗?!别让我恶心了!作为男人我真他妈感到羞耻!” 一瞬间整个胸腔都在震动。隆非还未察觉,自己便已失去了理智,长久以来被时间所压制,以为早已尘封的仇恨又在心底肆虐起来,伤口一下被拉扯得血肉模糊,这痛熟悉得令人害怕,它曾伴随他度过战场无尽的日日夜夜,根本不可能被遗忘。 “如果我的军队够强大,即便不结盟也能够战胜敌人的话,当然没有任何女人会被当做无谓的牺牲品。可惜,我们是弱者。”义征的声音尖锐地回荡在耳畔,永远是他反驳不了的回答。那天,穿着睡衣的国王在凌晨时走进客厅,看着还跪在原地的他,慢慢坐到了对面的沙发上,轻声说,“恨我吧,隆非,也恨你自己,我们都是可悲的弱者。但区别就是,我将背负这份可悲继续走下去,而你现在的样子,只会让自己更可悲罢了。” 听了这句话之后,隆非便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走出了房门,从此离开了上官家,也离开了皇家军校。经历了漫长战争岁月的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想要原谅义征,但却不知道发生过的悲剧怎样才能从脑海中抹去。走之前还一直那么健康活泼的殊亚,嫁给了那个年龄可以当她父亲的老国王,仅仅第三年就病死在遥远的他乡,甚至来不及听到隆非从战场上传来的第一次捷报。而隔了两个月才知晓她死讯的隆非,就像是灵魂被掐灭了最后一丝残火,他深刻品尝到了所有期盼燃烧殆尽的灰烬,那是和爱人在茫茫的空间与时间中错过,最终失散在生死两端的绝望。 2 从义续的办公室冲出来,隆非正好撞上了站在走廊上的少年。 他愣在原地,看着同样六神无主的俊流,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觉得用不着确认了,毫无疑问,对方已经一字不差地听见了他们争论的所有内容。 “你们聊完了?我可以进去吗?”俊流垂下眼帘,缓缓地开启紧闭的嘴唇,平静的语调仍然保有最大限度的从容。见隆非迟迟不让路,他抬头看了一眼他,很少见的,在少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下,这个男人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完蛋了。隆非下意识地想着,只好往旁边挪了一步,由着俊流熟视无睹地与他擦身而过,推开门进去了。他回头看了眼坐在办公桌前的义续,有些佩服这个男人所设下的小小圈套,毕竟已经非常了解对方,义续当然明白什么样的话题能够致使他失去冷静。 打量着他面庞紧绷的侄子,一向以通情理着称的校长并不急于立刻刺激他,只是尽量平常地问,“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 “您突然叫我来就是要问这个吗?”俊流的情绪有点微妙的波动,他显然明白自己能够听见这次的争吵不是什么巧合。 “回答我的问题。”义续交握起双手直视他,给了这个犯了大错还不打算服软的孩子些许压力。 虽然憋着一口气,俊流却不想挑起无意义的争辩的苗头,一五一十地说,“最近小洛生病,我去照看了他几天。” “小洛……?”义续自语着,同时在记忆里搜寻着这个名字,直到终于想起了那个少年的模样,“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要好的?我听说过,他有些不适应训练,前几天已经叫校医留意了,你去也帮不了什么忙,缺勤次数太多的话战术军官有权力让你留级,懂吗?” 看着依旧心不在焉的少年,义续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子,“听见了就回答,你的规矩哪儿去了?” “我知道了,长官。”俊流有些勉强地答道,他深吸了口气,觉得房间里闷得慌。 “你和隆非之间的事,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义续停了一会后接着问,语调虽严厉,但气氛比之前那场已经缓和多了。 “没有。”俊流眼睛都没眨,平静地回答,脑海里仍然徘徊着隆非刚才的样子,“事实就那么简单,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但是以上级的身份问你,而且是以你叔叔的身份,”义续显然对他的消极态度很不满,“你父亲拜托我管教你,所以这是我份内的责任。况且,你也不是头一年入伍,应该早就有身为军人的自觉,学校校规第一编第二章第六条里面怎么写的?背给我听,大声点儿。” 俊流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开口,“……职业军人之间的职业关系和单位的团结一致,是建立在营区环境内的相互信任、互相尊重基础上的。营区环境内的性活动会腐蚀互相信任和互相尊重,分散有关单位准备完成使命的注意力,因此是不正当的,违反职业道德的,也是不容许的。” 流利地背诵完毕这每学期都必须复习的条例后,处在叛逆期的少年不说话了,他显然明白这一次触犯的禁令,根本不是逃一次课能比的。俊流的人生阅历只是初步阶段,军校的校规树立起了他绝大部分的行为准则,因此还做不到完全卸下负罪感。 “这件事情若真的传出去,影响不知道有多恶劣,所以我不会声张,如果你能及时纠正自己的行为,我也不会告诉你父亲,毕竟你是受害者……” “并没有,”没等他说完,俊流便忍不住出声了,“我是自愿的。” “上官俊流。”义续站了起来,拉长了脸对这个毫无自觉的少年说,“你还未成年,不能为自己的某些行为负责,这就是我唯一对你仁慈的原因。隆非他比你大二十多岁,你不会不明白他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吧?他必须承担全部责任。你刚才也听到了,他承认他是在迁怒于你。” “我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和我在一起的,错误既然已经造成了,这不影响您对结果的评判。”俊流的内心感到一阵沉重,忍不住提高了音调,“但是,您站在过去那件事的立场上来责问他,不觉得有点心虚吗?” 义续顿时语塞。这个少年的敏锐有时候让人很伤脑筋,他曾经以为能按照普通孩子的思维方式来约束他朝理想的方向发展,可结果是俊流在很多情况下都保持住了自我,并早早地拥有了独立的判断能力。 “与其说我是受害者,我倒不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其实,不如说遇到我的他比较倒霉,受了无法复原的伤,还被赶出军队。这个人原本跟我们没关系,却把爱人和人生都牺牲给了我们,上官家欠他的还不够多吗?” 俊流的眉毛低垂下去,心中的沉重竟变成了一种痛楚。他以前就隐隐感觉,这段关系就像是他一个人的单恋。就算只是一个孩子对成熟男性的憧憬,但他确实身心都依赖着隆非。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的强大支持,俊流不可能这么快就度过战场上所经历的打击。相比之下,隆非从来没有认真对他谈过关于自己的事,所有的试探都被敷衍过去。 但就在几分钟之前,俊流第一次目睹了这个男人真正的愤怒,窥见了他讳莫如深的过去,这种巨大的陌生感给了他强烈的冲击。 俊流的心就像被那冲击给洞穿了,他终于知道,隆非掩埋在内心深处的回忆,这个男人所最珍视的人,原来一直都在,只是完全在自己无法碰触的地方。 好不甘心。俊流紧紧握住了拳头,却越发感到无力。 “总之……我会让人尽快送他去郡蓝的疗养院。”义续被他的质问说得有点泄气,也因注意到了少年的低落情绪,打消了继续责备他的念头,他隐约咳嗽了一声,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矜持语调,“你们的不端行为已经触犯军法,早就够格受到审查,我也只不过念在旧情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但是这件事情既然有人看见了,若再放过你,我今后会失去管理学校的威信。” “悉听尊便,长官,您不需要向我作解释。” “从明天开始你会受到行为查看,开始一个月的受限期,并担任二十天的重体力纪律勤务,每天需书面报告你一天的行踪给连战术军官,同时记过十次,自动降级为二级学员,除了教室、餐厅、宿舍,和勤务地点,这个月禁止去营区其他地方参加任何活动以及约会任何人,处罚决定稍后会由纪律官以书面形式交给你。” 3 俊流默默接受了他入学以来从未有过的重罚后,从那栋爬满藤蔓的旧砖楼里出来的时候,看见隆非就坐在往常的花台位置上抽烟。 很久以来即使接近到可以肌肤相亲的程度,他也习惯站在远处望着隆非。那深刻坚硬的轮廓只不过是低贱的不纯血统的表现,因为劳累而布满血丝的双眼边都是细密的沟壑,粗糙得有着颗粒的皮肤常因硝烟的覆盖而灰黑。比起经常出入家中的儒雅倜傥的贵族或官员,俊流在战场上看到的他简直邋遢得难以忍受。这个男人拼命抽烟一句话都不说的样子,起床时草草地打着领带的样子,全神贯注地拟定战略,急噪时口无遮拦地骂粗话的样子,都比吻着他的时候要真实。 见他将目光投向这边,俊流便慢慢走过去,不愠不火地问到:“在等我?” “我觉得你可能有话要跟我说。”隆非微微眯起深陷的双眼,拿下了嘴里烧得光秃秃的烟头,并没有与他四目相接,他随手用衣袖拍掉了身边石台上的尘土,“坐吧。” 等他刚刚坐下,隆非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问,“挨骂挨惨了吧?” 俊流摇了摇头,半晌后说,“我想问个问题。” “你在抱我的时候,心里全是仇恨吗?” “呵,”隆非笑了笑,重新摸出了一支烟点燃,“做爱的时候如果参杂其他的情绪,会很不尽兴的。” 听到对方这种时候也不正经的语气,俊流一点也笑不出来,“姑姑的事情我以前听说过一些,你现在还恨我父亲吗?” 隆非深吸了一口烟,想了想说,“我还不能原谅他吧。不过,这和你没关系。” 俊流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他迫不及待地说,“还有你的很多事,都从来没告诉过我,感觉你一直当我是小孩?” “你本来就是小孩。”隆非轻哼了下,正要再抽烟,又开玩笑地补充了句,“我第一次做爱的时候要是能让对方怀个孕,生下来的孩子现在都比你大得多了。” “畜生。”少年咬了咬牙,决定再也不买他胡言乱语的帐,一股脑说到,“真把我当小孩就不要干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在你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防备的经验都没有,根本就被你玩得团团转。我才活了这么短的十多年,你就占了全部了,但是我出生前那么久,你都有自己的生活,你干了些什么我一无所知。这不公平!我讨厌这样。” “哈哈哈,别说这么可爱的话啊,我会忍不住亲你的。”隆非大笑起来,将脸凑到少年的耳畔,吐出一口烟代替他的吻,却呛得对方咳嗽不停。 俊流一把推开他的脸,表情又气又急。明明是自己内心真正的痛处,不管怎样严肃地说出口,却总被对方当成孩子气来处理。俊流从没有那么烦恼过自己的年轻,更加成熟的言行也已经装得好累,只怪这个男人的气场太强,让他不自觉地就想追着他跑,更接近他所在的位置,与他平等相对。 但他总算明白了,时间沉积在一个人身心上的痕迹是最顽固的,像河流千百年来冲刷成的沟壑,变成了灵魂的纹路,每一道都需要他用同样长的岁月去铭刻。 “你别老在我面前摆成年人的架子,好像对什么都看得淡。”俊流对他的轻浮有些不服气,不觉加重了语气,“其实谁都没你幼稚,连一个过世了六七年的女人都放不下的懦夫,我才不稀罕。” “‘懦夫’……你不愧是义征的儿子啊,遣词用句都这么像。”隆非也不争辩,轻轻抖掉了一截烟灰,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厚重的云层,“十年前被他教训,十年后回来还要被你教训,我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嘛。” 听出了他口气里的一丝沮丧,俊流噤了声,悄悄偏过头看向隆非的侧脸。对方连抽了几口烟,表情虽然没大的变化,但显然陷入了一些心事里去,当笑意从他嘴角褪掉,沉重的沧桑感就会瞬间自眉间流露。 有一分钟的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情绪仿佛也跟着沉淀下来了。他吐出一口呛人的白烟,目光仍然朝远处放空着,头顶的云层渐渐低垂欲雨,那色调阴郁得如同彼此无法趋散的愁绪。 “每次要下雨的时候,我的腿就会痛得心烦。”说着,他挪了挪那条用钢板和假体修补起来的右腿,它曾在主人指挥撤退的时候被一枚近距离爆炸的榴弹击中。 “在战场上,没有什么对错,每个人都是杀人犯,战争时期,也不会有正常的道德。不少抱持着热血正义感的军人来了前线,没过多久就陷入空虚。至少对我来说,当我杀死第一个敌人的时候,对未来再也没有了任何期待。”隆非低下头,自言自语说着,“我最后的一场战役,失去了这条腿和最要好的战友,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士兵。后来,你就再也没有拒绝过我,是在同情,还是对这条腿有愧疚?” 俊流的心立刻无法避免地抽紧了,握住了冰凉的手指,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前线回到首都不到一星期,就传来了败仗的消息。由于战前所收集破译的情报出了纰漏,导致指挥官做出了错误的判断。西北前线的主力部队中了敌军声东击西的圈套,死伤惨重。 上万士兵的生命让俊流不堪重负,整个心理防线都在瞬间崩塌了。军校里的练习不用承担任何风险,实际战争的残酷却没有丝毫的侥幸。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敢见任何人,最严重的几天里意识都开始恍惚,如同行尸走肉。那次的打击太致命,摧毁了他所有坚固的信心。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干预和的药物辅助治疗,他才勉强回到了学校。 再见到受伤之后的隆非,他走路的每一次颠簸都会让俊流的心跟着颤抖。这个男人放弃了安全撤离的机会,坚持指挥陷入苦战的大部队直到脱困,是他为俊流的过失作出了弥补,避免了更大的牺牲。那之后,前线失利的原因对外封锁了,人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被他们视做英雄的将军终于脑袋糊涂,有负众望,因此在他回国后一直受到冷遇甚至诋毁。 没有谁来问责俊流,就连隆非待他的态度也没有丝毫变化,但这实在是太糟糕了,无处纾解的负罪感让他变得极端自我唾弃起来。 隆非皱起眉头,他最受不了的就是俊流的这种沉默,像个犯了错就躲他远远的孩子,回避他的殷勤,让人搞不清楚是谁在惩罚谁。他于是摁灭了烟头,伸出手转过了他的脸,大声说,“迟钝也要有个限度,你还不懂吗?是我一直在依赖着你啊。” 看着少年瞪大的眼睛,隆非干燥的手拂过他的额头,露出温柔的表情,“遇到你之后,我渐渐又想起来了,我是在为什么而战。受到这种影响的不只我一个,你不愿呆在安全的司令部,坚持跟随我的部队一起征战前线的那半年,你不知道大家的士气都被你鼓舞起来了吗?看到你在努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了光彩,你却丝毫没有察觉?” “殿下,你不是一个小士兵,而是整个军队的精神支柱,你生下来不是为了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而是必须给与所有军人战斗的价值。正因为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这份价值,所以我和我的士兵很乐意为你去死。” “隆非……!” 男人自嘲般笑了笑,没有停下来,“军人的命就是草芥,是只会打仗的工具,至少要好好履行工具的职责。是你的爱把我粉饰得太好,把我奉承到得意忘形起来。你还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吧?嗯?” 看到俊流不知所措的神情,隆非有些心软了。很多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孩子过于严厉了点。若真能选择,隆非宁愿他就是一个无名小卒,一生都在自己的麾下尽职,而不是一位需要在战争时期成长起来的储君,等待着后者的路,无疑更加艰难。当他想到这里,脑海里便浮现出义征的身影。 “总之,我谢谢你的心疼,但麻烦你也不要小看我的觉悟。”他收起了私心,将目光转向了俊流,平静地说,“以后多向你的父亲学习吧。” 为什么你自始至终都这么温柔,也这么无情? 俊流呆呆地看着他,没能说出口。两人之间的距离感又一次捕获了他。虽然如愿以偿地从对方的真心话中得到了慰藉,同时却又有另一种莫名的悲伤笼罩而来,无声地将他整个人虏进了阴影中。 4 临近下午上课时,俊流急匆匆地走了,他的不良记录分量已经太重,如果再缺勤,期末的评估报告就真的没法入眼了。 两人的道别没有拖泥带水,只是约定好等隆非启程去郡蓝的时候,俊流再来送行。目送着少年刻意加快着步伐走远,背影很快模糊了。隆非仍然坐在原处,百无聊赖地又点燃了一根烟,等着雨点落下。 早知道走得这么突然,之前就该多做几次,不该跟他客气的。他向天空吐着烟圈,心情郁闷地想。虽然郡蓝离皇家军校也不算太远,但总是没有住在学校方便,以后见面的机会怕是很少了。 “哎,真不想放手啊。”隆非伸了个大懒腰,顺势躺倒在花台上。军服已经脱了,也不招人待见了,索性再也不用顾及形象,可以和年轻时一样放肆。 晚上再去找他玩好了。这个念头浮现出来后,他皱得死死的眉头才稍微舒展开来。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人,隆非转过脸将视线直直地投了过去,对方却没有闪躲,反而上前了两步。那一身蓝白色的制服在这个远离空军学院的地方尤其显眼。 对方的气势非等闲之辈,让人无法忽视。隆非便坐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毫不顾忌地紧盯着他的年轻中尉,觉得他那张脸有说不出来的熟悉。 “你是……?”他取下嘴边抽了半截的烟,疑惑地问。 彦凉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打量着他。客观来讲,他还是很欣赏这个男人的魄力的,他从一个毫无背景的乡下野小子变成上官家的密友,在这些最高权力者的身边分享着他们的生活和秘密,甚至占有他们的感情,这是彦凉根本不敢想的事,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和俊流相处。 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却能够毫无顾忌地吻他,抱他,向他索求一切。而自己明明是上官家的一员,却无法靠近他,更无法碰触他。不如说正是因为这层血缘关系,那个少年才遥不可及。面对这个无奈的现实,彦凉只有唯一的方式:如同许多年前他粗暴地糟蹋掉了俊流的好意,那块递过来的漂亮蛋糕,对方非常受伤的表情满足了他的情感需求,给了他安全感,那种安全感不能被任何人夺走。 他握紧拳头,看着面前这个让人不舒服的瘸子,吐出的字句犹如敲击在石板路面上的冰雹。 “滚吧,给我离他远一点。” 疼痛的夜晚 第十二章疼痛的夜晚 1 那天晚上星辰也与夜色一同升起,整个营区在熄灯号响过之后陷入了寂静,偶尔有负责夜间巡逻的士兵提着手电走过,鞋跟与地面磕出规律的节奏。皇家军校实行严格的宵禁,白天生机勃勃的校园很快变得如同空城。 远在足以远眺大半个校园的后山区域中,远道而来的特种兵在黑暗的掩护下,剪开了又一道封锁道路的铁丝网,他们精确绕过了野战兵的训练营地,停在了离空军学院十公里开外的丛林中。 费尔在负责侦察环境的队友报告一切安全之后,准许了大家做一个晚上的休息。早在一个星期前,他们化装成流浪者混进了大批难民中,借由事先潜入的侦查兵的接应成功偷渡入了国境,接着翻越了国境线上壁垒般的巫敷山脉,为了躲避临近的暴风雪他们不停赶路,却还是在下山途中失去了两名队友,即使有过专业的登山训练,他们依旧无法逃脱一场促不及防的崩雪,永远葬在了冰沟里。 连日的劳累并没有让他对接下来的任务有所懈怠,费尔坐在一旁看着剩下来的部下,他们都是从拉贝格尔跟随他前来的有多年默契的战友,也是悖都特种部队里面的精英,现在正有条不紊地搭着简易的行军帐篷,准备好好地消除积累下来的疲倦。 已经身在军事监控区的特种兵们没有生火煮东西吃,即使是点烟的火星也是不被允许的,只能凑合着吃些随身带着的压缩干粮。在黑暗中费尔一边吃着简易的晚餐一边开始明确下一步的行动。 “我们只有八个人,武器装备也有限,”他一边咽下嘴里干燥的颗粒,不紧不慢地说着,低沉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很镇定,“皇家军校是敌军的大本营,这里有两万多名训练有素的军人,硬碰硬没有胜算。况且,你们也清楚,这次的行动在悖都也是保密的,一但我们失败,总司令部不会承认我们的身份。”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迷彩服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包白色的药片,均匀地分给每个人,接过它的人都沉默着,脸上带有严肃的漠然,他们已经再熟悉不过,这是氰化钾,沾到舌头的一瞬间就可以停止呼吸。 “如果不幸被俘,你们都必须服毒,”费尔用如同例行交谈一般平常的口气传达着冷酷的命令,“当然,我也不例外。我对各位的忠诚有绝对的信心,但这一次,我们无法负担泄露丝毫情报的责任,若是让敌方知道我们入侵的目的,就等于刺激盟军加快将飞机投入实战的进程。” 交代好这没有后路的后路,他不作停留,继续开始任务的话题。 “新型战斗机的原型机在出厂以后都会由空军学院最好的机师队伍进行试飞,这个惯例应该是不会变的。虽然我们采用很多手段进行过侦查,但仍没有明确原型机的具体位置,更别提一直被严密保护起来的主设计师了。我们在这里呆得越久就越容易暴露,不可能有时间对整个学校进行地毯式搜索,依我看直接去问关系者还比较省事。” 接着,似乎被缺乏水分的粮食呛到了,他咳了几下,抓起水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你们之前都已经看过岚啸成员的资料了,他们就是担任试飞的机师队伍,一定非常清楚飞机的位置和相关情况。明天我们要易装潜入空军学院,尽量在下课的时候混在学生中活动,虽然已经帮你们准备了假证件,但是也要尽量避免引起值班警卫的注意。先确定他们的位置,再根据现场情况锁定目标。我必须先强调一点,低调行事,一旦惊动了大部队,我们就麻烦了。” “特别是你,莱奥,”他说着转头看着坐在离群的角落里,正在聚精会神地擦拭着手中一柄光亮的短柄钢刀的红发男子,那人的眼睛里藏着和蛇一般危险的信号,“我们这次不是搞突袭,在暴露身份前绝不能杀人,明白了吗?” “哼,”他轻蔑地斜过眼睛,看着他所不屑承认的首领,“真是无能啊,费尔。” “我可不是跟你来玩捉迷藏的,只不过是抢一份武器资料而已,那群没有上过战场的小兔崽子很好吓唬的,只要控制一个教室的学生做人质,他们的校长就会乖乖地把图纸送给我们,民主国家的政府就如同兔子般懦弱……”他一边说着一边摆弄着那把打过蜡般清亮的匕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非常着迷于自己所描述的那个场景,“不照做的话,那就一点点把他们的手指砍下来。” “你真以为皇家军校是个幼稚园吗?”一个士兵忍不住揶揄到。 费尔轻哼了口气,似乎已经习惯这个家伙的思维模式了,若不是看中他出色的实战能力,他还真不想把这个激进份子带在身边。随后他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如大理石雕般刚毅的面孔,他们的唇角在暗淡的脸色下方如同一把铁锈色的锁,都是从来不多话的好士兵。 “没问题的话,就留一个人守夜,其余的人休息吧。” 2 “姐姐……” 俊流在深重的困顿之中被吵醒的时候,他翻了个身,听见齐洛清晰的呼喊声。 “姐姐……” 他为了让意识明晰起来而停顿了一秒,随即便掀开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正在呻吟着的朋友身边,用手背试了试他的额头,那热度就如同工作过度的引擎。 正想着去搓个冷水毛巾来的时候,他的手被这个烧得意识模糊的男孩抓住了,剧烈的不适感让他忘记了力道,疼痛从那冰冷的手指传递了过来。 俊流被他不知轻重的力气捏得倒吸了口冷气,他试着挣脱却没有成功,齐洛死死抓住这唯一活动的物体,不顾一切地将他拽过去。 刚刚接触到身体的温度,齐洛便一把将他抱住了,力道之大如同猛狮死死捕获了一只瘦弱的猎物,俊流下意识用手肘撞击他的胸口,过激的反抗似乎惹恼了他,头脑中狂澜的绞痛让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住了少年的肩膀。 “啊……!” 俊流被那狠狠的一咬痛得喘不过气,他慌忙地挣扎,想要脱开这个如火钳一般滚烫地勒紧他的双臂,对方的牙齿却更深地嵌进他的肌肉里去,只有一层薄薄的衬衣遮蔽的皮肤很快渗出了鲜血。 头脑仿佛有上千条毒虫在蚕食着脑髓和神经,齐洛只觉比凌迟更加残酷的激痛,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头上滑落到俊流的颈窝,两人的衣服都快被浸透了。他歇斯底里地抓扯着黑发少年的上衣,指甲在他洁净的背部刻画出殷红的轨迹,齐洛裸露在外的结实胸膛仿佛被水冲洗过一般,已经不再是少年的瘦削了,而已经是成年男子般的强壮,他粗重的喘息在那湿热的空气中升腾。 俊流咬牙抵受住那压力,被一个体能超常的男子当作发泄痛苦的对象并不是个轻松的差事,拼命乱动只会让撕扯的疼痛加剧而已,他索性用手反锁着齐洛,沉着下来等待理智回归到对方的意识中去。 窗外挤进的空气有着郊外独有的清澈,促狭的房间里压制着爆发,夜晚重新平静下来。少年温和地抚摸着他的脊背,直到感觉那绷紧得如同钢铁一般的肌肉终于松动了几分。 得知齐洛的情况是在午餐时候,听到多林大声抱怨他的室友一到晚上就会闹得不可开交,吵到他根本睡不了觉,俊流便私下找到了他,提出想暂时交换寝室。虽然这是明显违反纪律的行为,但多林面对仰慕已久的偶像,想也没想就应承了。 而让俊流觉得蹊跷的是,齐洛一点也不像患上重感冒的样子,他只是整天昏睡,即使在晚上痛得满床打滚,也无法清醒地认出好朋友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已经麻木,或是肩膀上的压力真的小了下去,痛觉有些钝了,俊流吐出一直憋在胸口的空气。他偏过头之后,意外地发现对方正看着他,那双原本没有焦点的瞳孔也逐渐清朗起来,被异常的神智折磨得精疲力竭的齐洛刚刚从梦魇中复苏。他彻底放松了施加在少年身上残余的力道,已经失去了任何攻击性。 齐洛缓慢地喘息,意识的片段从大脑里一一闪现,他想起自己是在驾驶过那架白天鹅般优美的战机回到训练场后,在模拟驾驶舱里,被那个毛骨悚然的银针刺进耳朵里,整个头部便像炸开了一般剧痛,瞬间就失去了知觉,之后便一直被乱七八糟的幻觉困扰。 “俊流……?”他显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惊讶地发现身下那双望着他的漆黑眸子,因为刚才的疼痛而带上了些雾气。齐洛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仿佛在确认自己真的是被他抱在怀里,还是只是幻觉——源于无发忍受在严酷的训练之后,独自疼痛的夜晚。 “是我,你终于清醒了。”俊流淡淡地回应,不动声色地拉起衣服,遮盖住了肩膀上血渍班驳的伤口,“还觉得难受吗?” “我睡了多久?”齐洛扶住额头,试着动了动,眼前立刻因为晕眩而模糊了起来,身体歪倒在一边。 “快一星期了吧,”俊流看到他微微蹙眉,自然地将手放在他额头上,因为大量的出汗,之前灼热的温度已经冷却,他稍微放了心,“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 “……飞机呢?”仿佛还有些残留的意识障碍,干扰着他的表达,于是他有点焦急的样子,“训练……进行到哪里了?” 俊流不觉有些扫兴,很难得一个病人在醒来过后,既没有呻吟着他的病痛,也没有露出对身边人哪怕本能上的依赖,这未免超出了坚强的范畴,显得不近人情起来,何况俊流现在很想见到他脆弱的模样。 看见朋友冷着脸沉默,齐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改口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日子……是你在照顾我?” “不是我,莫非你以为是那堆长翅膀的铁家伙?”俊流忍不住挖苦道。 齐洛的木讷有时候会让他觉得不快。当初他之所以注意这个学生,就是因为他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无论受到欺负或礼遇,他都反应漠然,不主动交朋友,也不因对任何人的不满而树敌,就像妄图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匆匆过去。他的周围像有一层真空,那如灰色的雾气一般萦绕的卑微态度从来没有被出色的光芒所驱散分毫。 俊流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不仅仅是原本不值一提的出身,而是有东西早已占据他全部思维,让他无暇顾及周遭的一切,甚至不屑于天赐的才能,毫无野心地活着,连那可以让他全身心投入的飞行都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途径。 “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叫姐姐,梦到以前的事了吗?”俊流尽量不让他听出自己内心所挽上的疙瘩。 “我不记得了。”短暂的记忆仿佛随着头痛的余波一起被冲刷干净了,齐洛在微微嗜睡的氛围中轻轻答到。他一动不动,并不想让俊流有机会抽开手臂,少年微凉的体温可以让他好受一些。 “除了姐姐之外,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俊流直直地看着天花板说,甚至有些怀疑对方是否把他当做朋友,还是个不得不小心应付的人物。 “是啊,”齐洛没有多想,更没有顾虑到少年敏感的心思,“……没有她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俊流的难受程度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急忙把头偏向了一边,不让眼睛里的动摇被对方发现。脑海里不知为何出现隆非的身影,人的心一但被另一个人占据,是不是都会对其他的人特别无情呢? 他随后闭上眼睛,用力地翻了个身,“睡吧,你明天不是还想回去训练吗?” 3 也许是因为怕被排除在训练之外的急切心态促成,半个晚上的时间齐洛的体力恢复得很快,天刚亮不久便醒了,顽固地纠缠他的头痛也慷慨地带走了最后一点蛛丝马迹,他正想不惊扰身边熟睡的少年悄悄下床的时候,俊流便睁开了眼睛。 就着透进窗户的晨光,少年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被子从上身滑落下去,齐洛这才看清楚他肩膀上那深陷的牙印和一大块淤青。 “怎么回事?那是我干的?”他急忙靠过去看了看,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太过分了……对不起,很痛吧?” “第一次被人咬,有点不习惯而已。”俊流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里仍然带着种若有若无的嘲弄,果然让对方更加尴尬了。他利落穿好了裤子,看了眼被脱在一边的衬衣,正想直接穿外套的时候,齐洛立刻在衣柜里拿出了件干净的递给他。 “天气太凉,先穿我的吧,现在陪你去校医那里看看?” 俊流打量了一下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和被汗渍弄污的衣服,有点想笑,“你这样的样子出去,会被纠察抓的。” “也是。”他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难得朋友不嫌弃他一个星期没洗澡的味道,他自己都觉得受不了了。于是赶紧脱下被汗水浸过一遍的内衣,扔在了桌子下的一个塑料盆里。 “那我先冲个澡,”他说着倾下身,很自然地把手放在少年头上,像安慰一只受伤的幼兽,神态温柔,“你稍微再忍耐一下,在这里乖乖等着哦。” 他直白的笑脸衬着清晨的阳光,让俊流的心跳兀地加快了一拍,但他却仍然臭着脸说,“你对前辈说话就这语气?” “你比我小啊,阶级还比我低。” 齐洛不以为然地笑着,揉乱了他的头发,转身走进卫生间扭开了淋浴。等卫生间里的水声哗哗响了一阵之后,俊流还呆呆地坐在原地,望着他关上的门,心跳声竟久久未平息,反而越来越响直到震动鼓膜。 奇怪,我怎么会兴奋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没办法保持平常心了,不知所措地由得那异样的情愫在胸口涌动,完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他看向自己的手,昨晚所触摸到的小洛的身体,和隆非是很不一样的感觉,皮肤光滑紧绷,肌肉结实又充满弹性,处处都积聚着力量。 回想这样的画面让他几乎跳起来。俊流惊讶于自己思维的异常,这种突如其来感,就像被天外陨石击中了一样,自己的整个内心都因这冲击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明昨晚都相安无事地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却突然难为情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坐立不安,竟然强烈地想要赶快逃离这个地方,不由地在寝室里来回走动起来。当他看到两人脱在一边的脏衣服时,索性拿上它们和肥皂粉去了洗衣房。染上了血渍的地方若不及时处理的话会留印子的,他心里说着。但其实只是想做点别的事让头脑冷静下来。 他轻轻地将门虚掩住,上课时间没有特殊情况学生禁止留在寝室里,偌大的一栋宿舍楼空得让人心虚,他快步走过两排一模一样的门,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在楼道尽头。 劫持 第十三章劫持 1 齐洛洗完澡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俊流不在,不过看到虚掩着的门便知道他只是暂时离开,于是开始换上准备好的干净衣服,正在这个时候他听到推门的声响和轻微得几乎没有动静的脚步。 “你去哪儿了……”他一边问一边回过头,话音未落,却发现在他的屋子里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虽然对方穿着熟悉的空军制服,却从未谋面,那双狼一般的淡蓝色瞳孔和没有血色的皮肤像是来自北国冰雪中的深山,显然并不是贺泽人的特征,让他不自觉地有些戒备。 “不好意思,你是齐洛吗?”陌生男子率先开口了,声音沉静而又富有磁性,“你的门没有关,我就自己进来了。” “你是?”齐洛忍不住反复打量他,一边加快了穿衣服的速度,即使阶级相当,在初次谋面的人前光着身子也是很别扭的。 “你的病好些了吗?恢复得如何?”比起齐洛的生疏,男人似乎对他很了解,他和缓地说着,很自然地靠近了几步,“陆教官让我来看看你,他希望你今天去参加训练。” 听到正心心念念的差事,齐洛下意识以为对方一定是米迦勒那边的工作人员,一开始的戒备顿时削减了大半,积极地答应着,“是,我已经没问题了,请你稍等一下。” 对着镜子一一戴着领章和肩牌时,齐洛继续打量着身后有着让人畏惧的气质的男人,他也说不上来为何无法将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你应该不是机师吧?以前都没见过你。” 对方冷淡地弯起嘴角,并没有正面回答,“岚啸的成员都是独立培养,从来不和普通学生混在一起,是你没有留意过我吧。” “不会,你的长相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你不是本地人吧?是陆教官的部下吗?还是他的学生?” “你的问题还真多呢。”男人抬起头,从镜子里捕获了齐洛那双如鹿一般的柔和灵敏的眼睛,表情在一瞬间变了。 还未等齐洛从那眼神中读出危险,就被对方从后面死死勒住脖子,那闪电般迅猛的力道隔断了氧气的通道,紧接着捂住他口鼻的手帕阻止了他的叫声,一股异样的味道随着他快要窒息的强烈喘息汹涌地钻进鼻腔,意识急速被蒙蔽了。 脑中警铃大作,就在眨眼之间,齐洛绝佳的运动神经已经赶在他想起任何格斗技巧前作出了反应,他在惊慌之中手肘向后狠狠一击,正中对方心脏所在的位置,趁男人因突然的吃痛而走神的时候,又狠狠踢在了他的小腿骨上,脖子上的力道一松,他便拼命挣脱了出去。 齐洛连退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桌,脚下一个踉跄才站住。原本就因为病痛而耗尽精力的双腿已经开始虚软。对方似乎并不急于下手,弯腰拍了拍被弄脏的裤管,好整以暇地等待药效的彻底发作,通常这花不了半分钟。 “你…你到底是谁?”齐洛努力集中精神,大声质问道。 “爆发力不错。”费尔不慌不忙地将手帕塞进胸前的口袋。对于无论是力量还是技巧都远远胜过一般士兵的特种兵来说,极少有人可以从被他们制服的状态下脱身,他不禁给出了一句赞赏。“通常我并不喜欢找病人的麻烦,但是很不巧,岚啸的成员似乎只有你一个人还留在学校。” 在他说话的十几秒内,齐洛的身体开始像被丢进沼泽里的铅块般下沉,他用意志力抵御着睡意的侵袭,紧靠着桌子站定,牢牢注视着眼前的不速之客,手慌忙摸索到了笔筒中一把小的水果刀,用力握在了手中。 看见对方不打算乖乖就范,费尔吐了口气,“孩子,我不想对你用硬的。” 不用流血就能解决事情的方式是最好不过的,他上前一步正准备尽快结束这个小闹剧,门却在这个时候打开了。 刚刚洗好衣服的俊流毫无防备地站在两人面前,他愣愣地望着屋子里奇怪的场景,并没有弄懂其中一触即发的气氛。 “出去,俊流!”齐洛暗叫不好,用最后一点残留的气力挡住了费尔的投射过去的视线,绷紧了身体,在这种状况下,他意识到就算要以命相搏,也绝不能让他碰到俊流。 费尔将刀锋一般的视线投过去,打量这个意料之外闯入的黑发少年,同时手指微微碰触到了藏在腰带中的手枪,虽然并不愿意造成麻烦,但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是不能让看见这一切的人逃掉的。 “叫你快走啊!傻站着干什么!!”齐洛焦急地大喊,他简直恨不得自己有平常那份力气,一脚将这个搞不清状况的傻瓜踢下楼。 俊流这才注意到齐洛手中紧握的小刀,以及陌生人眼里逐渐积聚起来的杀气,危机感窜上全身,他本能地退了一步,还未来得及转身,喉咙上忽然一凉,肩膀随即被如同钢箍一般强有力的手臂圈住了,手里装着干净衣服的盆子应声打翻在了地上。 “别动,小猫咪。” 耳旁传来野兽般粗鲁的气息,俊流几乎闻到他嘴里弥漫出的浓重腥味,准确地抵住脖子大动脉的刀锋传过来的细微刺痛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还真是没法让人放心啊,”莱奥冷笑了一声,看着对面始终未能拔枪的队长,鄙夷地说,“两个小孩都搞不定。” “哼,”费尔不屑地松了口气,手放开了枪柄,“不留在下面把风,你又违反我的命令。” 说完,他转向因为药物的深入而几乎没办法好好站立的齐洛,口气依旧平和,“乖乖跟我们走,否则我可保证不了……我的部下能按捺多久不割开他的喉咙。” 汗水从齐洛的额头上滑到下颌,眼前的景象已经严重扭曲起来。清楚地认识到已成定局的失利之后,刀子很快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间落地,意识的尾巴也像再也攥不住般一溜烟滑走了。 “不要……伤害他。” 2 知觉随着药效的消退而恢复过来时,齐洛的眼前缓慢地清晰起来。光线幽暗的空间内弥漫着陈旧的霉灰味,温度凉得有些透衣服。他听见周围的人在小声简短的交谈,内容无法被初学悖都语仅一年的他所领会,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发觉双手被牢牢地绑在了椅子后面。 “嘿,他醒了。” 费尔听见同伴的招呼后走了过来,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了齐洛的斜对面,看着对方还未完全集中注意力的双眼,用一口流利的贺泽语问道,“感觉还好吗?” 齐洛抬起头,继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虽然他从未到这个地方来过,不过也不难认出他们正身在一个偏僻的仓库里,里面除了废旧的部件,只剩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不到几年一遇的大清扫的机会,谁也不会有心情光顾此地。 他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俊流,那少年是清醒的,同样被绑在椅子上,还被胶纸牢牢封住了嘴巴。唯一让齐洛稍稍放心的是,他看上去没有受伤,那双盯着他的黑眸子虽然有些紧张,却并没有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他定了定神,将视线转到面前的男人身上,此时的费尔已经脱下了那身伪造的空军制服,换上了特制的迷彩装,从细节上能够很容易地分辨出他的阵营。只是让齐洛无法置信,多年来远在边境上横行的侵略者现在竟堂堂正正站在面前,若不是神智早已恢复正常,他会以为自己还在梦魇之中。 “别紧张,”见对方紧咬着嘴唇,费尔以为他仍旧未从之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带着刻意的宽慰说道,“我们的目标不是你,我保证你能毫发无伤地回去,当然,前提是你听话。” “你们想干什么?”齐洛并不多废话,径直问道。 “很简单,你们岚啸最近正在试驾的最新机型,我们对那架战斗机很感兴趣,希望你告诉我们它在哪里,若你能带我们找到试飞的基地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我没有见过那架飞机,”齐洛毫不示弱地看着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口气笃定地说,“只有至少两年驾龄的前辈才参加了试驾,我没有那个资格。” 费尔沉默了片刻,透出寒气的浅笑似乎蕴藏了丰富的含义,“我明白你需要死守秘密的决心,不过,这个秘密值不值得你付出生命,可要好好掂量一下。” 他看着对方依旧顽固的神情,长吐了口气说到,“我很乐意用尽各种办法撬开你的嘴,不过我们得赶时间。这没什么悬念,你总是会说的,我只是希望这个过程轻松一点。”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莱奥便走到了俊流身边,一把撕开了他封口的胶纸。 微弱的疼痛让少年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随后下颌便被粗鲁地抬了起来,他被迫注视着敌人那张阴狠的嘴脸。 “你是他的朋友?” 齐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咬牙忍住自己不安的情绪,死死盯着那个危险的男人,心头升起恶劣的预感。 俊流没有看向齐洛,而是把脸偏向了一边,冷冷地回答,“我不认识他。” 莱奥垂着眼睛,打量着这张可被他一只手握住的俊美脸庞,未经损伤的皮肤在他满手的疤痕和硬茧下显得更加细致如丝,从敞开的制服领口能够隐约看见消瘦的锁骨,脖子到下巴的曲线秀气又紧实,他咽了下口水,想象着鲜红的液体从那里汩汩流出,平滑的肌肉在锋利的合金刀口之下逐渐分离的景象。 少年桀骜不驯的目光挑拨着他的神经,他轻笑着转到俊流身后,手随着他的脖子慢慢滑下,握住那还未来得及强壮起来的肩膀,透过硬朗面料的外套,不难感觉到对方处在发育期的骨骼。 齐洛紧张得太阳穴发痛,全身的血液都快停止流动了,勉强维持住的镇定已经濒临倾覆。但若在这个时候出声制止,只会让俊流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在激烈的矛盾中,他僵在原地。 “这么脆弱的身体,你真的是军人吗?”莱奥嘲讽地说道,弯下腰去,抓住了少年被反绑在后的双手。 安静的空气中响起清脆的断裂声,猛烈传来的剧痛让毫无防备的俊流眼前一黑,失声惨叫出来,他的上身无法抑止地抽搐起来,狠狠的挣扎将椅子拖动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俊流!!” 齐洛脑袋里一炸,猛地跳了起来,却因为被牢牢缚住的手脚而重重摔倒在地上,无论怎样翻滚都移动不了。他死死绞动着手腕上的绳索,直到绳子割破皮肤。明明近在咫尺,眼睁睁看着那混蛋下手,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费尔冷眼看着拼命想要挣开绳子的他,带着虚假的怜悯般摇了摇头,起身走了过去,用鞋尖靠在他紧贴着地面的下巴下面,轻轻调整了他头部的角度,让那悲愤的双眼望着自己,“放心,我的部下是拷问的专家,他手指的断面会很干净,处理得当的话,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你们这些卑鄙的懦夫!”齐洛看着无辜受累的朋友,一时间失去理智,“战场上占不到便宜,伤害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费尔并不为他的指责动容,他微微弯了下嘴角,低身拉住齐洛的胳膊,将他一把拉起来坐回了原位,顺手拍掉了他白色制服上沾上的厚厚灰尘,无论如何,他不喜欢弄脏干净的东西,“我并不嗜好暴力,也不想再伤害你的朋友,只要你肯好好配合,你和他都可以平安回去,不会有人知道是谁出卖了这个秘密,否则的话……”他说着看了一眼莱奥,故意压低了声音,让接下来的威胁更加另人背脊发毛,“我们还有时间,他还剩下九个手指不是吗,下一次我可不能保证,断掉的地方能不能按原样接回去。” 深陷 第十四章深陷 1 俊流轻浅急促地喘息着,从未尝试过的凌厉疼痛让他全身发颤,还没停止痉挛的手再次被身后的男人握住了。他紧紧闭上眼睛埋下头,被作为胁迫的人质,若是毫不掩饰地表露痛苦,只会让齐洛为难。 “训练我只参加过一次而已。” 对方既是有备而来,不达到目的就一定不会罢休,虽然齐洛有信心遵守作为军人的忠诚,但继续抵抗就意味着要弃朋友于不顾,想到这里,他没有犹豫地开了口,无论于公于私,用俊流做筹码他都输不起,“试飞的基地在后山里面,我们是坐车去的,走的都是陌生地带,开了很久,我不记得路线。” 费尔对他简短的陈述相当不满,低头揉了揉太阳穴,“看来你并没有觉悟。莱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住手!”面对这个不依不饶的男人,齐洛也有点慌起来,“我没有说谎!后山的路本来就很复杂,况且我是第一次去,并没有特别留意过……” “但是你会想起来的吧。”莱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抽出固定在大腿外侧的钢刀,一把揪住俊流的头发,将半尺来长的刀刃轻轻贴在了他的脸上,锋利无比的凶器在泛着哑光的皮肤上缓慢滑动,仿佛在精心挑选着侵入的位置。从面颊到嘴唇,额头,下巴,脖子,冰冷坚硬的金属缓慢勾勒着带有体温的柔和线条,最后那瘆人的刀尖停留在了少年的眼角。 “我爱死这双眼睛了,”莱奥死死盯着那两颗深不见底的稀有黑瞳,迫切想要欣赏对方被恐惧和疼痛扭曲的目光,“挖出来留个纪念吧。” “等等!”被逼无奈的齐洛顾不得想另外的对策,只得在脑袋一片空白的状态下胡乱应承了,“我带你们去,别再碰他!” “……不行。”俊流按捺住余痛的侵扰出了声,薄汗已经布满他的额头。即使眼角的余光仍旧能看到危险的利器,他的语气有些虚弱,却依旧没有失掉理智,“不能相信这些人,一但他们找到了基地,就会立刻杀掉我们。” 看着身处险境却还是倔强不屈的少年,齐洛略微迟疑,接着说,“你们先放了他,他不是空军学院的人,和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放了他我就给你们带路。” “别跟我讲条件,”费尔不由分说地拒绝了,“放走他就会暴露我们,保全他的唯一途径就是照我们说的去做,你没有选择余地。” 齐洛无言以对,当他第一次因为俊流而放弃抵抗的时候,他就失去了任何平等谈判的筹码,面对无论是力量还是经验都远远优于自己的敌人,现在已没有胜算。 于是他尽量平服下紧张的情绪,脑子迅速转了一圈,说,“我能找到那个秘密基地的位置,但前提是……我必须看到后山的地形图。” “地形图?”对方的目光瞬间变得谨慎起来,“你不记得怎么走?” “我只知道大致的方向和位置,具体的路线必须要有地形图才行……那上面虽然并没有标明机场的位置,但每条路都有记录,凭我对路况的记忆再加上地形图的话,不难找出正确的……” 未等齐洛说完,便有声音打断了他,“别耍花招,你是在跟我们拖延时间。” 齐洛看了那人一眼,反而沉着下来,不慌不忙地接着说,“后山的植被有上万公顷,没有地形图的帮助谁都没法保证不迷路。就算你杀了我们两人,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我若真要拖延你们的时间,根本就不会告诉你们有地形图的存在。” 现场寂静了片刻之后,费尔面无表情地开口了,“地形图在哪里?” 见这个难缠的男人总算相信,齐洛暗暗松了口气,“……陆教官的办公室里应该有。” “你不确定吗?”他咄咄逼人地逼问。 “上次我们一起去试飞的时候,我看见他随身带着,回来之后当然只会放在办公室里。” 费尔不再多话,他盯着齐洛清可见底的眼睛,一时无法从之前的话语中找到破绽,十几秒钟的权衡之后,他微微弯起了嘴角,“小子,你最好祈祷你自己没有跟我撒谎。” 说完他转身对周围神色严肃的同伴说,“我一个人跟他去拿地形图,人多太显眼,你们都留在这里。” 得到部下干脆的应承之后,费尔示意一人上前解开了齐洛手脚的绳索。他看了看表,此时已经是接近黄昏的时刻,皇家军校的军事防御确实坚不可摧,但未免对自己的校园环境太过自信,在没有发出戒备警报之前,进入保安薄弱的空军学院训练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莱奥,”他一边换好那身掩人耳目的白色制服,一边招呼那个生性嗜血的部下,看着被牢牢绑在不远处的少年,表情重新回复到了冰一般的冷酷,“一个小时之内若我们没有回来,就杀了他。” 这家伙明明就是完全不相信我。齐洛心里一紧,攥紧了两个拳头,连累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好友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即使如此,心里没底的他依然将一直紧锁的眉头向俊流舒展开来,宽慰着对方。要知道,比起或多或少已经暂且安全的他来说,这个少年接下来要独自面对这几个丧心病狂的敌人。看过那个叫莱奥的男人的所作所为之后,齐洛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在这个漫长的一个小时里这帮家伙能老老实实地遵守好国际公约,不将他们被战争洗脑过的敌意发泄在无辜的俘虏身上。想到这些,没有退路的压力就快要压碎他好不容易回复过来的理智。 “还有,”这时费尔停了一下,瞟了一眼他最为我行我素的下属,一字一句地说,“时间没到之前,谁都不许碰他一根汗毛。” 2 从仓库到飞行训练场不到半小时的脚程,齐洛走得如履薄冰,虽然一开始他琢磨着只要先从封闭的空间里脱身,总会想到求救的办法,可一路上费尔都拣避人耳目的地方走,他的一举一动又都被对方死死盯着,毫无轻举妄动的可能。 站在陆威扬的办公室外,齐洛转动了几下门把手,“锁上了。” “让开。”费尔走上前,将手中的铁丝工具弯成钩状,在锁眼里通了几下,门便乖乖打开了。 反锁上门之后,齐洛很快找到了放在抽屉里的地形图,似乎没有经过仔细的藏匿,它就随意地躺在一堆文件的表面。 费尔接过图纸略微浏览了一遍,确定无误后便折起来揣进了制服胸前的口袋里,随即他们便迅速顺着原路返回。 齐洛心事重重地跟在后面,老实说,他一点没把握能够凭借这东西找到米迦勒的所在,只不过情急之下胡乱想了个缓兵之计。可最让他担心的还是俊流的安危。细想之下,他即将面临的危险远远不是这么简单,倘若敌人真的明白这个少年的价值,他们或许根本就不用这么大费周折了。 天色渐暗,破旧仓库里的等待让莱奥百无聊赖,他放下了手中不停摆弄的武器,在周围的废品边装模作样转了一圈后,走近了俊流身边。比起冰冷僵硬的金属,还是有反应的活物更加能够引起他的兴趣。 俊流瞟了一眼面前不怀好意的男人,断掉的手指已经麻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这是他唯一还能坚持的尊严。 “小野猫,你瞪着我干嘛。”少年玻璃珠子般灵气逼人的眼睛诱起他压抑多时的念头,他不觉有些手心发痒,慢慢走到俊流的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 带着坚硬茧疤的手掌缓缓地滑过他的肩膀,摩擦过他的背部,俊流清晰地感觉到那粗糙冰凉的物体在他皮肤上横行,如同一条恶心的毒蛇,他反感地发出了制止的声音,却因为嘴巴被牢牢封住而变成断断续续的音节。 “你知道吗,我一点不喜欢骨折,”他说着突然用膝盖顶住俊流被绑在身后的双手上,好不容易已经缓过气来的痛楚又激烈地侵袭了上来,俊流短促地呻吟了一下,全身都收紧了,随后又听见那仿佛带有腥气的声音盘旋在耳畔,“我在拉贝格尔当了十年兵,工作就是拷问那些被抓住的间谍和战俘。” “因为那该死的国际公约,我们不能用刀或者鞭子,因为那太容易从外表上看出来了,所以只有让对方骨折……这让我很不爽。”他说着,近距离打量着少年耳鬓漆黑的发脚,耳朵后面散发着被体温激发出来的织物的香气,干燥又洁净。 俊流感觉到对方粘重的呼吸没有多久,薄薄的耳垂便被湿漉漉的舌头卷了进去,长满胡茬的下巴擦到了他敏感的颈部皮肤,他刚因为这刺激而全身发冷,莱奥便用力地咬住嘴里那柔软的组织,一丝咸腥顿时从舌尖窜进了鼻腔,他因为那久违的气味而兴奋得轻微颤动了一下。 潜在的暴戾让他忍不住继续吸吮着微小的伤口,湿漉漉的触觉让俊流倒吸了口气,起满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因为极度的恶心而挣扎起来。 “要是你朋友不回来了,我倒是很乐意让你试试看我的方法。”莱奥说着又抽出了他常用的钢刀,看着俊流微微分开的修长双腿,猛地将刀子插在了他大腿内侧的木质椅子上。 俊流看着那把离自己跨间不足半尺的匕首,惊魂未定地喘息了几下,便停止了乱动。聪明的他已经有所觉悟,若是行动自由,宁死不屈还可当成是捍卫尊严的防线,而现在这种绝对劣势下的反抗,不过是提供羞辱的玩物,给这些人当打发时间的余兴节目而已,除了更加助长这些侵略者的气焰别无用途。 见少年又安静了下来,莱奥觉得有点扫兴,在国内曾经担任过无数次拷问工作的他很清楚,实施性虐待是迫使俘虏乖乖开口的最凑效方法,即使是意志相当坚定的士兵也难以忍受。他嗜好看到这些生死被他掌握的人所流露出来的绝望和懦弱,不管外表再怎么姣好的人,面目都会被那种毁灭前的疯狂所扭曲,变得如同下水道里的淤泥般丑陋。离开审讯官的职位已经很久了,他在和东联盟的战场上发现很难再找到这样的表情,那些信仰正义的战士即使被杀死在污糟的阴沟里,凝固在他们脸上的也只可能是仇恨。 对莱奥而言,美丽的事物在自己手里被践踏殆尽的快感是这场战争对他最有吸引力的地方,他的嗜杀和残暴个性让他在军队里名声很坏,却屡被重用,悖都想要在废墟上建立前所未有的疆域,这些担任着肮脏工作的刽子手是必须的。 而在见到这个少年的第一眼,莱奥就很想在那喉结还不明显,而只是有着柔和隆起的优美脖子上开一个雪花型的伤口。 他紧紧地贴了上去,故意将他因为脑中破坏的欲望而激发起的下身抵在俊流被反绑在后面的双手上,俊流明显地感觉到了在那里微微摩擦着的,涨硬起来的物体,耳朵忽然地一阵发烫,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变态!” 莱奥察觉到了少年在他非礼之下的局促,他故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粗鄙地说着,“那些要死的人,我会让他们在我面前自慰,然后……用这把刀割下已经勃起的生殖器,再让他们把它塞进自己的屁眼里……” “呵呵,被自己操的感觉一定很奇怪吧?”他淫邪地笑着,一只手握紧了插在椅子上的刀的刀柄,将他慢慢向内移动,直到刀锋碰触到了俊流的跨间,略作停留之后,他拨起刀子,让刀尖紧贴着对方的要害部位缓慢地移动。 “喂,别太过分了。” 一个黯然的制止声传了过来,终于有人对他的行为看不下去。莱奥抬起头看着打断他兴致的男人,“怎么,你也想参一脚?” “我没兴趣知道你那脑袋里有什么变态念头,不过,这会败坏悖都军人的形象。”卡索从坐着的旧箱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对方手中肆无忌惮的利刃,“况且,队长说过不能碰他。” “你胆子不小啊,”莱奥暂时放开了俊流直起身来,轻蔑地打量着他,“敢对我说教了。” “这是长官的命令,”卡索神情凛然,毫不退让地回答,“你有什么异议的话,等上尉回来再定夺。” “少拿费尔来压我。”莱奥狠狠地甩开他的手,带着十足挑衅的口气说,“你这跟屁虫。” “好了,莱奥,还有二十分钟,等时间到了,随你怎么办。”一旁的同伴也忍不住出言劝阻道,“卡索,别跟他一般见识。” 莱奥与面前魁梧的男人对持了几秒后,明知占不到便宜的他冷哼了一声,不情愿地将匕首插回了皮套里,踱到了一边的角落,在黑暗里蹲了下来,眼睛却仍然紧紧不放地盯着俊流,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 3 折返的路上,齐洛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比起花心思考虑怎么和这帮人周旋,他更担心把俊流独自留在那个鬼地方。 天已经黑尽了,到了学校晚自习的时间,校园外面几乎空无一人。就在他们穿过宿舍区旁不远的绿化带的时候,齐洛突然被一个熟悉声音叫住了,本想装做没有听到,对方却提高音量又招呼了一声,他只得停下了脚步,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影,暗淡的灯光映照下,对方刚硬的轮廓显得有些冷清。 “隆将军?”齐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由于对方不方便行动,他很少在学校里见到隆非,更别说是在距离主校区遥远的空军学院了。 “果然是你,好久不见,病好些了吗?”隆非一边说着,一边拖曳着有缺陷的腿移动过来。 齐洛的脑中顿时一片混乱。毫无疑问的,这是个好机会,只要可以不动声色地递出暗号,经验丰富的隆非一定可以察觉到他的反常。但是所剩时间有限,若不尽快打发掉他往回赶的话,俊流就会有危险,更糟糕的是还有一个敏锐老到的敌人紧跟在旁,他身上带着枪,只要稍微露出破绽,搞不好就会连累毫无防备的隆非,刚想到这里,站在身边的费尔便轻声提醒他,“敢乱说一句话,你就会害死这个人。” 齐洛深吸了口气,望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隆非,忙沉着地敬了个礼,费尔便也跟着敬了礼。隆非只是瞟了一眼这个陌生的男子,原本就不熟悉空军学院内部编制的他并没有多加留意。 “将军,你怎么在这里?”齐洛用平常语气问到。 “我明天就要去郡蓝了,所以来跟俊流打个招呼,他的室友说他在你那里。”隆非说着,向这个他一直都很欣赏的孩子露出了随和的笑,“听说你病得不轻,看样子也没什么大碍了啊,这么晚要去哪里?” “呃,今天早上就完全恢复了,教官有点急事找我去……” “还是这么努力啊,”他并没有多心,紧接着问,“俊流还在你房间里?” “……”,齐洛犹豫了一下,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仿佛是为了稳住自己的紧张,他慢慢答道,“没有,他早就已经回去了。” “是吗?我真是不巧啊。”隆非丧气地自言自语,“那孩子是在故意躲我吗?”仿佛是因为说到了较私人的话题,他无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齐洛身边的陌生男子,对方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那透明的眼睛在幽暗的路灯下让人有微妙的不适感。 “是这样的,”想起费尔之前的警告,齐洛急忙解释道,“俊流他……他快要毕业了,所以过不了多久就会去正规军里实习,今天他说想准备一下,出去买些东西,可能要晚点回宿舍。” “你说什么实习……”隆非有些摸不着头脑般蹙起了眉头,他从未听说俊流要去正规军的事情,况且,年龄不符合要求的他至少还要在学校呆上两年,“我怎么没听说过?” “将军,”齐洛连忙接上了他的话,他咬了下嘴唇,匀速清晰地说,“实际上,这件事情是他家里安排的,他也身不由己,但他知道您一直反对这件事,所以很难启齿,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您,您才会理解。” 隆非正要张嘴说什么,却又突然咽了回去。他看着齐洛因为反射着路灯而呈现淡琥珀色的眼睛,察觉到了一点若有似无的讯息,微弱得似乎是错觉。 于是他试探到,“我反对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的考核成绩都很不理想,没有达到合格输送去前线的标准,校长明明决定再让他留校半年,不知现在怎么又出尔反尔?” 一听对方了解到了自己的意图,齐洛心中大喜,他按捺住自己的激动,立刻点了点头,“是啊,不过,俊流的父母希望他可以尽快去战场历练一下,因此和学校交涉过了,校长同意他按时出发。” “原来如此,真是乱来啊。”隆非心领神会般地舒展开了眉头,接着说,“既然他今天忙着做准备,我就不去打扰了,少尉,你有急事的话,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聊吧。” “是,祝您明天一路顺风。”齐洛总算放下心头悬着的石头,利落的行了个饯别礼。 隆非的身影很快在夜晚清冷的薄雾里模糊了,费尔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他认出了这个瘸了一只腿的男人,就是被悖都的数任前线将领视作拦路虎的家伙,虽然他因为之前的重伤已经退伍,构不成任何威胁了,但是心有余悸的上级依然整日计划将这个人暗杀,毕竟,他们与隆非所在的部队在边境上拉锯了近十年,经历一场火力足够铲平半个东大陆的维雅诺战役后,只不过来来回回地争夺着那些意义不大的边境地带,没有占到一点便宜,丢尽了无敌之师的脸。 齐洛刚回过神来,就察觉到背部被硬硬的枪口顶住了,费尔在他耳边忿忿地说:“这么多废话,我应该让你永远开不了口。” “他们约好了今晚见面,”齐洛冷静地回答,“我不把话给说圆,隆将军还会继续去找我那个朋友,不出一个小时他就会察觉到他失踪了,你希望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吗?” 费尔沉默片刻,将枪口收了回去,顺势看了看表,一个小时的时限只剩了最后五分钟,“我只知道,事情在朝你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们刚刚赶到仓库,齐洛便无视周围荷枪实弹的看守,径直跑到了俊流身边。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受了委屈的少年,一边帮他撕下了贴住嘴巴的胶纸。 “笨蛋,回来干什么?”刚刚恢复说话能力,俊流便立刻责备起他来,“你不是很厉害吗,连一个人都甩不掉?” 见对方还有抬杠的余力,齐洛多少放了心,他随即转到俊流的身后,迅速开始解他的绳子。 “喂……”一旁的士兵正要干涉,费尔却开口了,“没关系,也该准备出发了。” “还痛吗?”齐洛抬起他的手,仔细检查了一下因为断骨的错位而畸形肿胀的手指,随后他扯开自己的外套,用力从衬衣边缘撕下一缕布条,加上在回来的路上折下来的小树枝,小心地缠在他手上,固定住了骨折的位置,“就这样不要乱动。” 费尔耐心地看他包扎完毕之后,才走了过来,弯腰拣起了地上杂乱的绳子,将它整齐地缠成一团,收起来备用。 “抱歉还要委屈一下两位。” 俘虏的身份 第十五章俘虏的身份 1 头顶上忽然响起后山林地里最常见的灰颈隼翅膀扑零的声音,该是它们夜间外出捕食的时候了,齐洛不由地抬起头来,有着稀疏星光的天空被漆黑的树影衬成了班驳,虫鸣声在他们的脚步旁时断时续。顺着小路越加深入下去之后,他已经完全凭借着本能在漫天浓荫下穿梭,手里的地形图在黑暗笼罩的环境里毫无用处。 即使如此,他也不时停下来,借着手电微弱的光芒搜索着那条在记忆里根本不存在的路径,更多的时间则浪费在了不断地关注着十步之遥的俊流,他没有像齐洛一样得到了特别的优待,双手依旧被拴得牢牢的,这样的话十分不利于在埋藏着树根和碎石的颠簸地面上保持平衡,因此均匀的停留会让他不那么吃力。 路逐渐被荒草和泥土覆盖,齐洛在后山地带唯一熟悉的,是那条通往大榕树山坡的路,他和俊流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但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挡住视线的植物厚重得几乎已经没有缝隙,空间狭窄难忍,齐洛察觉到自己的呼吸粗重了起来,接连几天未进食的他身上只有依靠输液保存下来的体力,此时已经给折腾得见底了。 而最糟糕的还是这一路上淅沥的雨水,让森林里寒冷的雾气更加毫无阻挡地渗进了皮肤。没过多久他担心的事情总算发生了,地上被浸湿的泥泞使得一直被疼痛分心的俊流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不能解开绳子的话,扶他一下总可以吧!”齐洛赶过去将少年从冰冷的泥浆里拉起来时,生气地对身边无动于衷的男人吼着。 接着他拭去俊流脸颊上沾满了的污渍,发现一直沉默着的他嘴唇已经呈现残败花朵般的青灰,他这才意识到他也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虽然皇家军校里的任何一名军人都绝不会是柔弱的体质,他们每年经过淘汰制的严厉体能考核,懂得用逞强来阻断一切萎靡的情绪,但这样的作风放在他还带稚气的脸上,就会让齐洛止不住地心疼。 “那当然没问题,小杂种。”莱奥踢开脚下的石头,幸灾乐祸般回应,看着齐洛另人不愉快的灰褐色眼眸,他态度轻浮地笑到,“抱着他走我都愿意啊。” 齐洛咬了咬嘴唇,把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费尔,似乎这个男人还存在好好商量的可能性。 “长官,”他用不容动摇的语气开口,严肃地说,“现在这种天气状况,我连正确的方向都不能识别,要在今晚到达目的地未免太强人所难了,请你下令暂时休息,至少等天亮了再上路。” 费尔没有回答,片刻之后他示意所有人继续前进,头也不回地对站在原地的齐洛说,“允许你扶着他走。” “长官……”见对方并没有听进他的请求,齐洛正想要再说什么,却被对方的下一句话阻断了。 “总要先找处开阔的地方,才能扎营吧。” 就这样又行进了二十多分钟,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场地,他们把两个精疲力竭的人质分别绑在了树上,粗略清理了一下地面的碎石后,打开了随身的物资背包,支起了能够暂时躲避寒气的栖身之所。 “你还好吧?”齐洛望着俊流微微下垂的脑袋,想试着安慰一下这个被无端卷进来的倒霉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个在打闹中从来都嬴不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应该是受到照顾的一方。 “再好不过了。”俊流微微皱起的眉头下,眼睛里闪烁的却是另一种光芒,他并没有因为之前的迫害,而在心理上有任何怯弱的迹象,而是咬着牙说,“这次回去,谁也别想再阻止我去战场。” 齐洛无奈地笑了一下,看着他轮廓流畅的侧脸,那副心情恶劣的样子,即使在这个时候也有让人倾心的魔力。但他不知道是该稍微放心还是应该更担心了,忧心忡忡地把视线投向敌人的方向。若那架战斗机泄密,贺泽的空军也许无法再维持战斗中微小的主动,但是失去这个少年,动摇的也许将是整个未来。 同世界上所有军队一样,皇家军校的所有学员在入学之后就不停被灌输可以被称之为洗脑的行为准则:军人对国家利益的绝对忠诚应高于一切。然而在危机面前,齐洛无法不愧疚地意识到,即使现在在他面前的人只是个和他一样的普通少年,他也同样会出卖军事机密来交换对方的安全,把生命而不是职责放在头一位的士兵,会成为军队中的害群之马。 干完活后,士兵们坐在湿淋淋的木棉树下面休息,一边吃着干粮。雨已经小了很多,清澈的空气中浮动起一丝粗制小麦的干燥香气。齐洛这才觉得腹中空了好多天,饥肠碌碌,想到俊流也跟着耗了一天的体力,应该早就饿了,于是他开口向对方索要食物。 “吃的东西可以给我们一些吗?”他说得十分自然。对于从小缺衣少食,受惯了邻居们的接济的齐洛来说,这种出于本能的需求没有什么不合理。 几个人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谁回应,过了一会儿,坐在一旁的费尔开口了,“我们的干粮也只够一天吃一顿而已,”接着,他象征性地对着周围的同伴说,“如果你们谁有剩,就给他一点吧。” 当然,相信谁也不会把维持战斗力的宝贵资源分给敌方阵营的人,费尔吃完后随手拍掉了身上的饼干屑,钻进了一边搭好的帐篷中去,他需要在里面躲会儿雨,和部下商量一下第二天的计划。 不久后大部分人都陆续进到帐篷里去了,莱奥一贯不喜欢和上司做枯燥的纸上谈兵,因此和刚好负责守夜的卡索留在了外面,他手里拿着特意留下来的两块压缩饼干,走到了齐洛面前。 看着对方明显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他从上挑的嘴角边挤出一声轻笑,让手里的普通干粮也像浸满了毒药一般让人畏惧,“我今天刚好胃口不佳,便宜你了。”说着,他将其中一块饼干放到他的嘴角。 齐洛迟疑了一下,张了嘴,让他把这杯水车薪的食物送进口中,强烈的饥饿感让他顾不上在乎太多。看他很快咬碎了吞咽下去后,莱奥拿着另外一块饼干,走到俊流跟前。 还未等他有所动作,俊流立刻嫌恶地别过了头去,他宁愿饿死,也不会耻辱地接受这种施舍。 莱奥站在原处,眯起上挑的眼睛,打量着那张蔑视他的侧脸,这个少年股子里的的清傲让他很难掩饰住想要亵渎的念头。 “怎么,想让我从你下面塞进去吗?”他下流地说着,手越过他的肩膀,撑到了后面的粗糙树干上。 俊流却趁机忽然抬起了腿,猛地一脚踹在对方的膝盖上,硬质的鞋跟就如石头般坚硬,让这个嚣张的男人终于吃到了苦头,他表情扭曲地怪叫了一声,偏倒着退后几步,手紧紧护住被踢到的部位,那里的肌肉和骨骼都在尖利地叫嚣着。 “活该,”少年还记恨着手指被生生折断的痛楚,眼底带着报复之后的快意,“再敢靠近我,就踢断你的肠子。” 莱奥脑子里顿时一热,血液上涌,尖锐的疼痛更加刺激到了他性子中被遏制的恶意,他看着刚刚掉在泥地的那块饼干,抬脚狠狠地将它碾成了粉末。 “有趣,”接着他舔了下嘴角,阴森笑了,“力还不够大,再踢一次试试?” 话音刚落,俊流还未来得及防备,大腿便被手掌强力地按住了,紧接着莱奥的膝盖用力地抵进他的跨间,另一只手如铁箍般牢牢卡住了他的喉咙。 “不!住手!”齐洛失声叫了出来,不由地为俊流会招惹麻烦的做法捏了把冷汗。他非常清楚,这些人和战场上充当炮灰的士兵不是一个级别的,即使从走路的姿势等微小的地方都能分辨,他们的近身格斗技术凌厉异常,若他愿意,折断俊流的脖子不比开一罐啤酒费事。 “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帮你脱下来怎样?”莱奥的语调因为兴奋而抖动,他触摸到了少年沾满泥浆的外套,身躯因为窒息而传来胸腔急剧起伏的律动,他迫不及待地抽出刀子,探进对方的领口用力往下一拉,轻易便把它连同里面的衬衣一同剖开了,扣子顷刻零落得到处都是,少年光洁的胸膛暴露在了空气中。 察觉到了他不轨的企图,俊流拼命地躲避着,却因为脖子上猛然加大的力道而差点背过气去,接着他髋部的皮带被拽开了,一只冰凉的手粗暴地扯起他的衬衣,从后腰摸了进去。 对方的不配合似乎让他觉得恼火,莱奥使劲地将膝盖往上顶了一下,以便将他夹紧的双腿分得更开,他的手指碰到了那微微湿润的紧闭穴口之后,想要刺探那隐秘身体的趣味变得更加迫切。 “这样也不错,可以直接触摸到内脏。”他带着强烈性暗示的低语招惹着少年敏感的耳后,手指慢慢爬上他的脸颊,钻进他因艰难喘吸而微启的嘴唇,另一只手急迫地将对方的长裤从臀部退到了膝盖的位置,“让本大爷舒服够了,就饶你一条小命。” “你这变态!放开他!”目睹这毫无军人风度可言的粗陋言行,齐洛急得几乎咬破了嘴角,他猛烈地挣着绳子,身后粗壮的枝干动摇起来,直到手腕被割断一般疼痛。 又一次当着他的面就对俊流做出变本加厉的凌辱,实在比就这样杀掉他还要残忍,齐洛红着眼睛朝那个男人吼着,“有种你冲我来啊!你算什么东西!禽兽!” “别急,下一个就是你。”莱奥毫不理会他声嘶力竭的咒骂,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玩弄这只标致的小猎物上面,似乎还想要故意刺激齐洛,他狠狠剥落了少年的上衣,让对方单薄的身体半裸在周围的视线里。 正坐在帐篷里与一名部下交谈的费尔被外面的吵闹打断了,他拨开帐篷的遮帘向外望去。即使在厚重的夜色笼罩下,也不难猜到他我行我素的部下又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偷腥。虽然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癖好实在会造成恶劣影响,但介于莱奥无疑是一个胜任危险任务的优秀士兵,他便也对于这些在行动时间之外的私人兴趣睁只眼闭只眼。 “长官,”见头领的帐篷打开了,负责夜晚站岗的卡索靠了过来,脸上略微凝重的神色显示出他并不如他的上司那样习惯放任莱奥的不道德行为,尽管如此,没有越权资格的他仍然礼貌地请示着“要制止他吗?” 费尔没有多想,轻描淡写地说,“让他找点乐子好了,但是得离我们远点。” “喂!”没等他把帘子放下,便被高声叫住了。齐洛冲着被帐篷里微弱的火光照亮的剪影喊到,“长官!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你说过会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已经答应给你们带路,请立刻让你的部下住手!“ 费尔冷淡地看了一眼与他理论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说,“我是答应过你,只要你们好好配合就保证你们的安全。莱奥不会弄伤他的,当然,只要你的朋友好好配合。” 说完,他丝毫不理会还被肆意羞辱着的少年,无情地放下眼不见为净的遮挡。 “你……!”齐洛气愤地睁大了眼睛,对他无可理喻的说法感到崩溃,他现在才彻底明白,妄图在敌人面前讲什么道理根本就是愚蠢到了极点! “住手……你住手!”眼睁睁地看着俊流徒劳地挣扎着,他痛恨自己的束手无策,拼命冲着几步开外正宽衣解带的男人吼到:“过来!你上我好了!来啊!” “吵死了,我对狗杂种没兴趣。”莱奥头也不偏地说完后,感觉到自己久未安抚的器官已经对紧贴着的那副年轻躯体蠢蠢欲动了起来,他粗喘着将一只手滑进自己的贴身的内裤里,摩擦着勃起的阳具,让它在跨间更加胀硬,另一只手粗鲁地抬起了少年的大腿,将它压到身体的一侧。 俊流持续猛烈的挣扎诱惑得他无法再不发动攻击,正当他要扯开裤带显露出他蓄势待发的凶器时,卡索突然从背后拉住了他的肩膀。 “上尉吩咐让你离远一点,他不想被打扰。”卡索说着,无意间瞟见了少年直直盯着他的黑色眼睛,里面混杂着强烈恨意和一丝无助,他立刻移开了视线,不管是出于任何情况下的同情,都无法逾越敌对阵营的制约。 莱奥对于这明显放宽了他行为的条件却不领情,因为对方打断他的兴致而厌烦得骂了一句。就在他提住裤子,稍微放开了俊流之后,卡索忽然停下了就要离开的步伐,睁大了他暗铜色的双眼,在不经意的一瞬间,他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东西。 这个半裸着身体的黑发少年胸前,有一枚闪烁着暗辉的吊坠,吸引了他的视线,定睛一看,复杂细密的镂空银丝花纹精巧地流泻,在尾端盘旋而上,如水般托起中心的椭圆型大宝石,宝石的颜色和少年的眼睛一般漆黑,在无星夜幕之下反而生出明灭的幽绿碎光。 莱奥骂骂咧咧地转到树后,正准备解下俊流的绳子,好将他带到偏僻一点的地方用享受,下一秒却被卡索推开了老远。 “该死,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开始认定对方有意找茬,走上前去气急败坏地冲着这个男人发火。 卡索没有忙着理会他的质问,而是几步走到俊流面前,一把扯下了他脖子上的项链。 “还给我!” 俊流惊讶地抬起头,大声叫到,身体如受到电击般跳起来,拼命地想要挣脱束缚,他望着被对方抢走的和生命一般重要的珍宝,露出即使是之前多次的凌辱也不曾出现的慌张表情。 “你先好好呆着,先别碰他。”卡索一边朝后倒退,一边一字一句地对莱奥强调,接着他紧紧纂着那串精致的手工挂件,转身走去了费尔的帐篷。 “长官,打扰一下好么?”他靠近被遮挡的入口外,稍微弯下腰,低声朝里面请示着。 随后响起的回应似乎因为这接二连三的打断,带了点不高兴的意味。费尔下意识认为伤脑筋的部下们又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争执需要他定夺了,“我正和路德谈话,你就稍等一会吧。” “抱歉,恐怕是很重要的事情。”一般听到长官这样的回答,卡索都会识趣地离开,但是这次他执意地再次请求到。 费尔于是有些无奈地支使面前的部下先行告退,卡索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不等对方开口,他立刻将手中刚刚发现的有趣东西递给了上司。 “这个您看一下好吗,是从那个黑发少年身上找到的。”说着他思量了一下,认真地提醒到,“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黑曜星河纹章。” “你说什么?”不出所料的是,之前还心不在焉的费尔立刻被吸引住了,他带着微微惊讶的表情接过项链,放在手中仔细地观察起来。 手中的黑曜石是贺泽独产的储量稀少的国宝,几乎从不外销,只有当地的皇室或权贵才可能拥有,而其中最为珍贵的黑曜星河,无论从纯度和色彩都是王国首屈一指的宝石,它被加上了皇家纹印,并且按照惯例,从来都只会佩带在每一世的统治者身上,这不只是身份的象征,更是掌握兵权的凭证。 “你确定……这个是真货?”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宝石,抬头看着在面前站得笔直的部下,拿不定主意般问。 “您忘了吗,我在参军以前是学地质工程的,见过无数的矿石。”卡索信心十足地点点头,“只有黑曜石会在夜晚发出绿光,我从没见过像这块黑曜石这么漂亮的光,这个怕是假不了。” 突如其来的事实让他们长久地陷入沉默,费尔望着手中明明灭灭,像是有生命一般的晶体,不由暗暗埋怨起自己的粗心。一心只把注意力放在机师身上,他竟然忘记了留意那个少年的身份,虽然对那奇异的发色和眼睛起过疑心,却因为和那紧迫的任务无关而不曾细想。 现在回忆起来,贺泽皇室确实在十多年前诞生了一个小王子,但是关于他的一切信息都被低调处理了,这个幼小的孩子被牢牢保护在郡蓝的皇宫里,从未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在之后开始的漫长战火中,几乎被遗忘了。 “快带那个孩子过来。” 费尔思考片刻后低声吩咐,等卡索领了命令出去后,他不由叹了口气,始终有些抓不到头绪。 这个无意间闯入他们计划中的少年举足轻重的背景若是真的,无疑会将这个单纯的任务变得棘手起来。若贺泽的王储如此轻易地就落到了他们手里,究竟是上帝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战争,而为他们安排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或是一个陷阱?费尔不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2 “你要做什么?” 齐洛注意到逐渐靠近俊流的男人,神经不由地绷紧起来,这帮家伙的行为已经让他无法报有任何期待。 卡索并不理会,径自绕到少年身后,开始动手解开绑住他的绳索。 “喂,你们的目标不是我吗?不要再伤害他!” 齐洛的余光瞄到还站在一旁虎视瞪瞪的莱奥,心头如火烤般焦躁。 “闭嘴。”卡索瞄了一眼这个喋喋不休的飞行员,“如果你想让他继续留在这里被这家伙照顾的话,我可以不动他。”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眼看着到嘴边的肉跑了,已经被撩拨得饥渴难耐的莱奥恼羞成怒地挑起了矛头,这个在特种兵训练营里就处处与他作对的男人,今天连续两次阻挠他的好事,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他上前一把拉住对方的衣领,迫使他停止抢夺自己的猎物,“想干一架吗?” “上尉有话要问他,”卡索平静地注视对方,眼角却有一贯的轻蔑,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和眼前这个有严重虐俘情结的家伙志同道合,“你想违抗长官的命令吗?” 这一句话隐含的意思无疑是具有威慑力的,无论莱奥有多自负,悖都的士兵都接受着对上级绝对服从的训诫,军队里不听从命令的士兵比废物更危险,因此若在执行任务时出现任何违抗命令的行为,军官有权力就地做出制裁。 虽然不甘心就这么放手,但莱奥很清楚士兵的职责,于是在恨恨地盯了卡索片刻后,终于退开了,走时不忘用力地丢下一句,“哼,我看你还能借他的架子威风多久!” 衣衫不整的少年被囫囵地塞进帐篷里后,费尔不禁重新观察起他来,比例精致的五官和偏瘦的身材看上去并不是一块军人的好料,不过,倒是比任何一个女扮男装的从军妓女要让人赏心悦目得多,难怪阅人无数的莱奥这次比什么时候都猴急。 俊流抚摩着自己的手腕,它被浸过水的麻绳捆了一整天,早已经破掉层皮,从潮湿的草地透上来的冰冷让不适感深入了心理,他转动着的眼珠不安地打量面前银发蓝眼,来自陌生国度的男人。 “我的人对你失礼了,殿下。”他看着还心有余悸的少年,语气有着之前完全不同的礼貌。严格遵循等级制度的悖都军人,也自然地尊敬着身份比自己高贵的人,不论敌友。 俊流没有收下他的客气,执意把脸偏向一边,“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费尔微微弯了下嘴角,手里慢慢摆弄着那个黑曜石项链,跳动的火光下他盯着落在对方倔强唇角边的阴影说,“如果你不想和我聊天的话,我倒可以招待招待你的朋友?” 俊流脸上的肌肉立刻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他立刻听懂了这家常便饭的调子。军人彼此之间超越一般工作关系的羁绊,会让无孔不入的敌人抓住把柄来实施威胁和控制,造成军队里无法估计的损失,这也正是为什么义续要严格限制学员之间的私人来往,可惜的是,现在明白已经太晚了。 “你想怎么样?”他被逼无奈地开了口。 “这个纹章可是贺泽王权的象征,为什么在你身上?” “我父亲交给我保管的。” “上官义征?”费尔说出了国王的名字。 俊流沉默了一下,没好气地说,“你既然很清楚,为什么还要问?” “进入持久战之后,令尊一直没有大的动作,他下一步的打算,你应该很清楚吧?”他眯起眼睛,很直接地问到。 “我自从进了学校就由叔叔照管,政治上的事情我插不上手,你死心吧。” 费尔无所谓地笑了笑,虽然认定俊流一定清楚许多贺泽皇室和军队的内幕,但他似乎并不执着于继续追问,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况且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并不是少年口中的情报,而是少年本身。 接着,他随手从一旁的背包中翻出了一块吃剩下的干面包和一瓶在途中灌装的,用消毒药物沉淀过后的雨水,递到他面前。 俊流仍然没有接,尽管他也听见自己的肚子正不合时宜地叫得厉害。 “你没有学好这所学校教给你的知识,”费尔没有收回自己的手,和煦的语气几乎让人忘了他是个残酷的特种兵头子,“即使在被俘的情况下,也不能放弃逃脱或获救的希望,前提是必须想方设法保持足够的体力。你的朋友显然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不服气,但俊流却无言以对,费尔拿着食物的手固执地在空中停留了许久之后,他终于迟疑着,第一次接受了敌人的好意。 “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不用客气。”费尔看着因为咀嚼食物而安静下来,却还不忘小心监视着他的少年,将项链揣进了自己的衣袋,“这个暂时先放在我这里。” 说完他起身钻出了帐篷,招呼守在门口的卡索,“等他吃完之后,就把他手脚绑起来,让他留在里面,任何人不得靠近。” 救援 第十六章救援 1 费尔出了帐篷之后便叫上了包括莱奥在内的六个人,走向一旁被树阴遮蔽的暗处,军靴和湿润的草地摩擦出吱吱声,惊跑了一只停在低处的鸟。就在大家的还带着不明所以的表情时,费尔开门见山说了一句,“我们遇到点麻烦。” 听到队长说着这样无把握的开场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人说话,然而,等到费尔简短地陈述完毕这个所谓的麻烦时,莱奥率先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严重到要你摆这副苦脸呢!”他带着对之前事件一丝遗留的不满,揶揄起对方来,“你说那小黑猫是皇室的种?那我们真他妈太幸运了!还费这么大力气找什么破飞机?” “是啊,长官。”路德也忍不住插话到,“虽然我们的目标是战斗机情报,但这应该是个好机会,如果把他带回国去,今后战场上的主动权没准就是我们的了。” “既然他身上有黑曜石纹章,足以说明贺泽对他的重视程度,只要利用得当,搞不好能很快结束整个战争。” 费尔等到大家略带兴奋的意见发表完毕后,却并没有被他们乐观的态度感染,反而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没你们想的这么简单。” “我没有权力改变这次的任务内容,取得战斗机的资料仍然是第一位的,他和这个目标没有直接关系。”他环视着站在周围的士兵们,态度依旧十分理智,“现在我们无法跟上级取得联系,我不确定能否自作主张对他采取措施。为了占据战场上的优势,绑架敌国的皇室成员,是明显违反战争公约的。悖都作为侵略战争的发动者,一直是战争委员会的重点监视对象,再被爆出使用这种手段,难保不会引发新的制裁,贸易通道被断绝还算事小,贺泽的皇室和不少国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因此导致更多中立国加入战场,其结果未必对我方有利,一不小心,我们就是作茧自缚……” “而且……”他迟疑了一瞬,接着说,“我几乎可以确定这种行为得不到陛下的首肯。陛下亲信锡鲁门教,心地正直,多年以来坚持遵守战争公约,主张正面战斗,这才使得悖都的扩张之路顺利推进,我可不想违背这个宗旨。” “想得太简单的是你。”莱奥受不了那僵化的教条式论调,冷笑着说,“我们就是侵略者,战争就是屠杀,暴力就是正义,干嘛还假惺惺地遵守什么公约?只要悖都能征服东大陆,就会成为世界霸主,舆论自然会倒向权力,那些为了保全自己才选择中立的小国家,在我们发动第一场战争时都不敢支声,现在又有什么胆量出来反对?” “至于那些锡鲁门教徒,你以为他们还是一群吃素的干瘪老头吗?自从受到皇帝庇护,进贡给他们的金钱和新鲜处女早就让他们变成了最忠实的武力扩张拥护者,没准……”莱奥邪恶地笑着,凑到费尔肃然的面孔前,“他们和我一样,都想尝尝这个漂亮王子的味道呢。” 言辞尖锐的反驳让气氛再次陷入了僵持,费尔不禁蹙起眉头注视着对方,这个男人有着对战争来说最为完美的冷血性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就是现今悖都所培养的士兵的缩影,人类的特质几乎被剔除怠尽,剩下野兽的攻击性和欲望,这种人无疑会使得悖都在战场上所向披靡,霸业之路成就得无比迅猛。然而,无数的历史先例已经证明,在丢掉人性的偏激情绪下造就的国家,必然会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费尔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担心能够凑效的,军人只不过是种职业,对统治者忠诚是职业道德,却并没有能力担负祖国的未来。然而,这个现在还是一名普通士兵的莱奥,完美符合着战争的需要,有一天必定会升任到比他更高的位置,拥有造成更大破坏力的契机,他只是希望那一天不要来得太早。 “好了,”莱奥看着表情严肃的上尉,突然退开一步,带着讽刺的意味笑了笑说,“不管怎样,长官,我服从您的决定。” 费尔将思绪从太过遥远的事情上拉了回来,至少在这一刻,他有权力尽量让事情不往他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一切按照原计划进行,那个孩子的身份谁都不准再谈论。……如果之后能顺利回到悖都,虽然我不能下这种命令,但是我希望各位就当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他。” “是,长官。”五个人非常迅速地应承了,费尔于是特意地将视线投去了莱奥身上。 “悉听尊便。”这一次,他并没有再露出抵触的情绪,偏了偏脑袋,无所谓地回答。 卡索将绳索绑上少年手腕的时候,似乎因为那粗糙带刺的质地弄疼了他破损的皮肤,俊流轻微地哼了一声。 卡索于是停了下来,起身去到堆着物资的背包旁,扯了一张用来过滤饮用水的细致纱布,麻利地包裹住他受伤的手腕后,再用绳子捆起来,这样的话,多少能够减少一点摩擦时的疼痛。 他并没有与少年有任何交谈,不过,从外表上判断,卡索觉得他应该和里斯差不多年纪,当然,他们长得并不像。里斯是他四个弟弟中最小的一个,他们是母亲与不同的男人所生,发色甚至肤色也不尽相同。 在这个经过无数迁移的世界,战争爆发之前,没有什么比进入别的国家更容易的事情了,世界主义的流行导致的是通婚的普遍以及人种差异的弱化,到今天为止虽然传统的国家复活了,但几乎已经不存在没有混进外来血统的民族,也不再存在纯血统的人类,地域性的血液被稀释的结果就是,人们似乎找不到理由和那些已经共享基因的同类开战,——至少在曾经数个世纪的和平中,是得到证明了的。 从常识来说,互相混血的两个民族基因相隔得越遥远,后代获得缺陷的几率就越小,但是一些独有的优秀基因也会被逐渐稀释掉。结果在残酷的优胜劣汰下,遗留下来极少的纯血统人类拥有更优秀的素质,无论是头脑还是外表。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一般,新时代的战争依然是由根植种族意识的他们来开启的。 卡索在利落地捆住俊流双脚的同时,不禁打量了他的脸庞,比起他们所宣誓效忠的,同样声称为纯血统的悖都统治者——安烈,一个可以将世界版图运做得比自己的化妆盒还得心应手的神秘女子,这个少年若有朝一日接过权杖,又会以什么姿态来加入割据? 卡索无法考虑太多,他只是觉得,若他那个唯一还是自由身的幺弟也逃不过兵役的话,在战场上面对贺泽的士兵时,对方也能留下些许仁慈。 完成上司交代的差事后,他起身正要离开,却被俊流叫住了。 “这个……能带给我的朋友吗?” 卡索看到放在他身边的半块面包,本来就已经不多,因为吃掉了一半而显得更加可怜,连一只老鼠的胃都填不饱。 “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他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并不想以敌人的身份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2 凌晨两三时,森林里夜间捕食的动物旺盛地活动起来,远处不时传来微弱的骚动声,人类生物钟却陷入沉睡最深的时刻,就连擅长在执行任务时长时间不闭眼的特种兵们,也无法抵挡连日来劳累的侵蚀,为了保持第二天重要任务的效率,他们进入帐篷里开始短暂的休息。 在服用了抗睡眠用的兴奋剂后,卡索继续一丝不苟地监视着周围的动静,虽然他也同样超过四十个小时没有合眼,但其本身沉着谨慎的性格使其一直作为左右手受到上级的信任,由他担任辛苦枯燥的守夜工作是最合适不过了。而对于同样擅长执行偷袭任务的特种兵来说,都知道这是人最容易松懈,也最容易出漏子的时间段,因此他不得不借助药物来维持高度清醒状态。 和他同样没有进入梦乡的自然还有两个一直处于紧张状态的人质。齐洛的心情随着时间翻过午夜而越发忐忑起来,毫无疑问的是,过了今晚这个守备最薄弱的时候,他们将再无更好的机会脱身。在俊流的身份已经暴露的前提下,最坏的情况,就是这些人会把他带走,以便于今后用最险恶的目的来利用他,然后,不管能不能找到战斗机的所在,自己也只会是死路一条。 但一切都还不至于那么绝望。齐洛在不能表露的焦躁中等待着,他相信在之前偶然的谈话之中,隆非已经领会到了他发出的被刻意歪曲的信息,就算这个暗示的意思是模糊不清的,但对于激起对方敏锐的军事嗅觉已经足够了,只要隆非对当时在场的费尔起了疑心,就不可能会无动于衷。 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隆非此时正隐蔽在离他们所在的空地不足二十米的茂盛灌木丛中,外套几乎被湿漉的冰冷雨水浸透了。他从空军学院与齐洛道别后,便一路暗中跟随着他们。丛林中的行进对于他残缺的腿来说异常困难,不过依赖于湿润土地上的新鲜足迹,他得以保持着不掉出对方两百米的距离,最终抵达此处。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了解这群人的目的,已经退役的他早就被排除在军事系统以外了,新型战斗机的话题连义续也不曾对他提起只言片语,但是,敌人千里迢迢到来,却不做常规的破坏活动而选择偷偷跋涉进荒无人烟的丛林腹地,就凭这个隆非已能猜到一二,将重要的研究成果藏在后山是科研所的传统毛病。 确定皇家军校已经遭到敌人的侵入后,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通报学校的管理层,以便启动应对策略,防止更严重的损失,当然,为了保证人质的安全,一切都要不动声色地进行。以此为考虑,既是校长又身为俊流叔叔的义续是最值得信赖的人选。但当他准备偷偷打电话给义续的时候,却发现随身的移动电话连一点信号都没有。 “皇家军校好歹也是军事设施,这里的通讯网和外面的不同,是经过加密的,你只有拿证件去后勤管理处申请,完成入网登记才能使用移动通讯。” 隆非这才想起俊流曾经提醒过他的事,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没曾想到这么小小的一点疏忽,现在酿成了个大麻烦。 然而,此时最棘手的问题还不止如此,虽然目睹只和他亲热过的孩子被那恶心的敌人随意碰触很火大,不过隆非可没有愚蠢到要一个人和八个全副武装的特种兵作对,他曾考虑趁着这一晚上的停留,顺原路退回去搬救兵,但俊流身份的暴露让他改变了主意,在这种状态下,对方很可能放弃最初目标而选择撤退,毕竟,盗取得什么样的情报也不如挟持一个王位继承人来得有分量,一旦把他们逼得狗急跳墙,这两个孩子都更加没有获救的可能。 隆非一动不动地伏在黑暗里,静静思考着一个简单可行的办法,手里曾经掌握着千军万马指挥权的他,现在只不过是个缺乏行动力的平民,而比起那个严密监视着四周动静的守卫手里荷枪实弹的武器,他除了随身的一支点烟用的打火机外,什么都没有。 雨后的天空逐渐清朗,如霜月光投进了深森。视力仿佛山鹰般机敏的齐洛很快察觉到隆非所递过来的信号。夜晚在一个人的监视下充满了死角,隆非打了几个手势,并没有费多大工夫便让这个聪明的孩子明白他接下来的意图。 他沿着低矮浓密的灌木丛小心移动着,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在最靠近俊流所在的帐篷的位置停了下来,安静地等待着依旧留意四周动静的守卫能够出现哪怕十秒钟的空挡。 他盘算着,在不与敌人发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下,凭他一己之力只能尝试先救俊流,就算是有一点出自私心,但那个少年也是刚好被移进了帐篷里,若像齐洛一样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根本就连弄开绑住他手脚绳索的时间都没有。 不愧是拉贝格尔以执行暗杀和偷袭出名的夜行狼群,隆非暗暗感叹,伏低的身体已经将腿部压迫得有些麻木。半个小时过去了,卡索的站岗任务执行得简直无懈可击,即使在完全脱离长官视线的时间内,他也一丝不苟地反复扫视安静无恙的环境,眼珠频繁地转动着,没有片刻走神,更别说做个偷懒的小憩了。 “喂,”面对长时间的僵持,齐洛显然与隆非的想法达到了不约而同的默契,他若无其事地开了口,朝着不远处精神地站立着的男人说道,“伙计,可以帮个忙吗?” “干嘛?”卡索瞟了他一眼,并没有移动,不知是否漫长的寂静让时间有点太无聊,他也并没有置之不理。 “我尿急,忍了很久了。” “我可不会帮你解开绳子的。”卡索立刻冷淡地回答,目光依旧注意着四周,并不想花工夫去分辨对方究竟是真的有这个需要,还是想耍花招。 “别这样,帮帮忙好吗?你至少得帮我解开皮带,”齐洛纠缠着,不排除故意吸引对方注意力的表演,“我可不想尿在新换的裤子上,再说,你们也不想一路上都闻到这种味儿吧?” 见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加重语调说,“不满足俘虏的正常生理需求,你这可是在违反战争公约。” 听到这一本正经的指责,卡索不觉有点好笑,他端着枪索性靠过去了几步,站在他面前,好让这个初生牛犊看清楚自己脸上的嘲讽,“是啊,那么,你要拿我怎样?” 齐洛瞪了下眼睛,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那当然不能。不过,你教给我一件事情。今后在战场上遇到悖都的战俘,不管他们看上去是多么毫无抵抗力,我也一定不会给他们东西吃,不准他们上厕所,或者,还要像你的同伴那样,无道德底线地羞辱他们。” 卡索似乎被他含义深远的回答吸引了,他沉默着打量这个目光单纯的年轻飞行员,对方的意思已经非常清楚,同样是没有私仇却阵营不同的士兵,作为前辈的他应做好表率,将互相的伤害维持在人道范围内,否则的话,和莱奥那种家伙有什么分别? “就这一次。” 于是,他也就第一次放下了手中紧握的机枪,将它背到身后,上前去帮他解开了扎得紧紧的皮带,再把外裤连内裤一起退到了膝盖以下。 “这样会弄湿的,”齐洛似乎对他周到的服务并不满意,“你还是帮我解开绳子吧,一只手都行。” “少废话。”卡索的态度变得有些强硬了,“会不会弄湿是你自己的技术问题,别想得寸进尺。” 齐洛吸了口气,露出很无奈的样子,没有手的辅助,想要以这种姿势保持尿液每滴都乖乖落像前方,从而不打湿他早上才换过的洗净熨平的军裤,实在比驾驶老式的桨式战斗机进行高难度的花样演习还要有风险。 即使如此,他还是微微弯曲双腿,用一种近乎滑稽的姿势照做了,虽然赤裸着下身方便的时候被一个拿着枪的人虎视瞪瞪实在不是很好受,但是齐洛宁愿他就这么盯着——不管盯着什么部位都行,总之不要移开视线,因为他现在已经可以把握十足地肯定,他心爱的伙伴马上就要自由了。 3 俊流发现有人忽然摸进帐篷里的时候,惊得刚要挣扎起来,便被入侵的黑影一把捂住嘴巴按了回去,那双粗糙的大手上有他熟悉的廉价香烟味。 “是我,宝贝。”隆非缓缓放开他,在嘴前竖起食指轻声安慰到,脸上不忘挂着他一惯轻浮的笑意,他另一只手里提着自己的黑色皮靴——赤足的行走会把草地中的摩擦声减至最低。 俊流瞪大眼睛望着这张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面孔——按理说他一整晚都会在家里收拾东西,乖乖等待今早前往首都的远行才对。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我们待会再讨论,”他压低声音回答着,一边快速地挪到他的脚边,“得先把你解开。” 粗糙的麻绳经过特殊的打法,加上之前浸饱了水,变得强韧无比,解开它需要一定的技巧和耐心,胡乱拉扯只会越捆越紧。在近乎无可见性的黑暗环境下,隆非按捺住自己的急性子,屏息凝神地工作起来。 五分钟……不,只用解开他的腿的话,三分钟就足够了,他的脑子飞速地计算着,只要齐洛能再纠缠住那个守卫三分钟,他们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掉。 隆非虽表面鲁莽,实际上并没有轻敌的毛病,作风狂妄的指挥官会在战场上毁掉自己的部队,因此每一次的交锋,如果不是对敌方有全面了解的话,他不会贸然出动。而这一次,在对敌人的情况完全没有认知的情况下,他没有选择,这就注定了必须承担连自己也变成人质的最坏风险。 就算在悖都骇人听闻的残酷训练下成就的特种兵,也不可能连续数日不睡觉——这就是他们为什么需要专门的守夜兵的原因,但是,被他所低估的是,可以担任守夜工作的却不仅仅是站在外面的卡索一个人而已,已经适应了风餐露宿的野兽,只需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可以将他灵敏的感官从永远不会进入沉睡的浅寐中唤醒。 莱奥猛地睁开眼睛的时候,风正在从防水革的缝隙里往里钻,发出细微的哨音,虽然一切都如每个接近晨曦的夜晚一样正常,但他可以确定,耳边刚刚响起了轻如老鼠般的动静,可那不是老鼠,也不是任何其他动物,他可以很准确分辨动物与人移动时声音的差别。这是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多年前当他还在悖都边境的小国执行任务时,就是因为深夜睡着时没能警觉到这种细微的声音,他们被当地的游击队偷袭,险些掉了脑袋。 他一下子坐起来,解开系得牢牢的帐篷遮帘,将头探到了外面,空气依旧透着远不同于祖国气候的陌生湿冷,隔他不过五六米远的,就是那只诱人的小黑猫的处所。而当他转头四处寻找着那个负责守夜的同伴的时候,正好看见在不远处的卡索在帮齐洛穿回裤子。 操,这个混蛋。莱奥忍不住在心底狠狠鄙夷道,不准我亲近小猫,自己却趁着值班时间搞那个杂种。 虽然很想过去给他两拳,但是莱奥更加感兴趣的却是旁边的那个表面上安分守纪的帐篷,他直觉到刚才从外面一闪而过的声响有蹊跷,于是,他放弃了去通知那个刚刚“完事”的伪君子的念头,回身抓起放在枕边的匕首,从帐篷里爬了出来。 莱奥微微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边把玩着手里的利器,径直走了过去。 正把绳子解到一半的隆非很快听见了外面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条件反射地停止了手里的动作,退到了俊流身后的角落里,可他立刻发现,不足四个平米大的狭小空间一览无余,完全没有任何藏身之处,只要一打开遮帘,不是瞎子的话谁都会立刻发现里面多出人来。 完了。隆非脑中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除了坐以待毙,这个数次让战局转危为安的沙场老将也想不出任何法子。 “怎么办?”俊流的身体明显地绷紧了,平日里写满冷淡的眉毛皱成忧心的形状。 隆非从后面紧紧抱住他,也算是彼此壮胆,接着轻轻捂着他的嘴,以依旧镇静的语气在他耳边悄悄说,“别出声,也许只是路过。” 这样走投无路的自我安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就在那不加掩饰的宣布死亡倒计时般的脚步声最终停留在了帐篷外面时,隆非下意识握紧了拳头,比起无望地等待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他已经准备好拼死一搏,趁敌人出其不意,收拾一个算一个。 不过,这样就玩完了还真是丢脸,一定会被义续骂死吧,他在心底极不甘心地叹了口气。 逃出 第十七章逃出 1 莱奥的手刚好要碰触到帐篷上湿亮的塑料纤维膜时,身后突然响起了音量不大却吐字清晰的干涉。 “喂,你做什么?” 他回过头,看见卡索在不远处满脸警觉地望着自己,他手里紧握着枪杆的架势,让莱奥不舒服地觉得似乎自己才是个入侵者。 齐洛出了一背的冷汗,就在刚刚发现莱奥靠近帐篷的一刻,意识到就要完蛋时,卡索却意外地在他出声之前制止了莱奥。 卡索死死地盯着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男人,隐约对持的气氛让齐洛察觉到了挽救的机会,于是他沉着下来,保持着脸上不安的表情,孤注一掷地冲着那个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的危险份子骂到,“变态的家伙,你又在打他什么主意,还嫌做得不够下流吗?!” 莱奥瞟了一眼他,注意力自然地从身边那藏着两个人的帐篷上移开了,他不快地舔了舔干燥的嘴角,余光落到了一旁的同伴严肃的脸上,“我说,卡索,难得你这么副龙精虎猛的身板,怎么就没把他给干老实点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卡索布有沟壑的眉间拧得更紧了,原本就根深蒂固的成见在齐洛不露痕迹的挑拨下打磨掉了他的耐心,他怀着一种强烈反感的情绪,丢下被依然被绑在一旁,聪明地选择沉默的飞行员,一步步朝满脸挑衅的莱奥靠了过去。 看到高自己整整一个头的男人在面前止步,莱奥微微偏着脸,毫无畏惧地仰起视线,手里依旧不停耍弄着那柄精钢打造的军用刀。 “回到你的帐篷里去,我不会说第二次,莱奥。”卡索在避免吵到长官休息而压低声音的同时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调,通常情况下他并不会直呼其名,而一旦出口,就代表绝对不会做出妥协的态度。 “兄弟,”对方微微眯起眼睛,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表面友好的言辞满带着嘲讽,“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不过,以你的阶级似乎无权向我下命令。” “那可真不巧,”卡索不屑地挑了下嘴角,忍不住露出少有的得意神色,“上尉特意叮嘱过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个帐篷,若你觉得是我故意为难你的话,天亮后大可找他对质。” 莱奥刚刚还满是轻蔑的表情在瞬间变了变,眼睛里显露出被用力压抑着的恼怒。而在不占理的时候挑起事端显然是愚蠢的,他开始尝试着不和这个死脑筋的男人硬碰硬。 “好吧,放轻松,伙计,”莱奥说着耸了耸肩膀,慢慢朝身边触手可及的帐篷靠近了一步,“听着,我刚才睡着时听见了这边有奇怪的动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必须得进去看看那只小猫在搞什么鬼,这是我的责任,懂吗?” “守夜是我的责任,”卡索这次出奇地固执,他咬定这个男人是在故意绕弯子找茬,“俘虏是我亲自绑的,非常牢固。周围也一切正常,不用你额外操心。”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帐篷里面,隆非感到自己左胸很久没有这么如临大敌地搏动着,心脏随时都像要破出,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他还能解决,但同时对抗两个人是肯定没有胜算的。不同于他曾经带领部队穿插进敌军领地里的处境,这时的敌人近得几乎能让他们从顺着遮帘缝隙钻入的风中嗅到对方身上的体味。 俊流在他僵硬的怀里纹丝不动,还未被解开的双手里满是汗水,少年从没有想象到和这个男人以这种方式所度过的数分钟,会比那另他疼痛难忍的第一次做爱还要漫长太多。 莱奥彻底放弃了跟对方好说歹说的徒劳纠缠,他偷偷瞟了眼旁边静静垂下却隐藏着猫腻的遮帘。趁对方不留神,他突然一步跨上前,猛地拉开拉链,便要整个掀起来,却在撩到一半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一团漆黑的情况,便被强行插到面前的卡索整个挡住了视线。 “够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面对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卡索不想再客气下去,一把推开了他一米多远,生气地低声训斥到,“半夜三更你就是再饥渴难耐,拜托也挑挑对象行不行?他是皇族,不是可以让你为所欲为的平民,你想把悖都军的脸都丢尽吗?!” “就这样回去,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还是说,你想让我报告长官你恶意抗命的行径?” 莱奥恼羞成怒地瞪大了眼睛,被误会的憋屈和对对方长久堆积的不满让矛盾升至顶端,瞬间模糊掉了他的本来意图,他冲上前去一把提住这个男人的衣领,磨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好……你行啊你!我就是再怎么混帐也比不上你,背着大家偷偷摸摸地爽,裤子都还没穿好,就来冠冕堂皇地教训我!” “随你怎么说!”卡索一把扯下他的手,狠狠甩开,也算撕破了最后一点情面,“现在有纪律在身我不跟你计较,等任务结束以后,我随时奉陪。” 悖都士兵中约定俗成的规矩,矛盾如果上升到了必须以武力解决的份上,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口舌了,堂堂正正决斗即可。但莱奥并不喜欢主动挑起和卡索之间一对一的局面,因为习惯有刀在手的人在这种以纯肉搏战为规则的较量中完全占不到便宜,何况对方还得到费尔长久的倚重,光这一点就足以占尽上风,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每次真正卯起来之后选择退让的总是他。 莱奥咬了咬呀,一口痰吐在对方脚边,终于在这强势的通牒之下移开了如同在地上生根般沉重的脚,表情扭曲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前,用力掀开帘子钻了进去,这时的耻辱让他像要被体内熊熊的火焰吞噬掉。 “总有一天杀了你!”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咬着拇指上光秃秃的指甲,将手中的匕首猛地插进泥土,发出气急败坏的声音。 扣人心弦的争执结束之后,帘子外的脚步声逐渐移向远处,躲在帐篷里的两个人不由地同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从不信教的隆非也忍不住从心底感谢了真神赐予的幸运,他立刻放开了怀中的少年,分秒必争地开始继续着松绑的工作。 “谢谢。” 齐洛盯着正走向他的男人,简短的两字竟然有一点出自真心的意味了。 “别口不对心了。”强硬地打发掉莱奥后,卡索似乎因为心情变坏而显露出疲倦的神情,利索地在就近的一块湿滑的青石上坐了下来,“你最好睡一会儿,明天若是没力气带好路,队长可是会让你吃子弹的。” 齐洛沉默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利用对方难得的正义感,但是,在战争中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活该吃亏,这是常识,现在可还不是为这种行为内疚的时候,当然也不是能够安心睡觉的时候。 “你……”于是他缓慢地出声,尽量让交谈开启的不那么别扭,“你为什么要帮助侵略军?” 卡索愣了下,随后敷衍地丢出一句,“为自己的祖国打仗有什么奇怪吗?” “我仅仅学了一年的悖都语,”齐洛轻松地拆穿了他,“都能听出你的口音和他们相差很多。” 卡索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从牙缝里吐出似乎带笑的气息,“那你又是为什么当了盟军的飞行员呢,年轻人?” 这次轮到齐洛语塞了,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姐姐的样子,以及自己临走前的信誓旦旦的承诺,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投入这样荒诞的自相残杀运动中的,他没有一刻忘记。 卡索微微吐了口气,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似乎也在想着什么的样子,“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参战,我也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在这里。” 战争不是一个渺小的个体能够左右的,每个人怀揣着不同的私心,以生命——自己的生命以及他人的生命来献祭。刚刚步入战场时,卡索在每次残忍地割断敌兵的喉咙后脑海里都会浮现这个问号,这具不知名的尸体是否也如同自己一样,只不过想在这疯狂的,无处藏身的世界中守护一个微不足道的牵挂? 这样的联想会把自己逼疯,所以他开始在杀戮中不思考一切,已经习惯这样很久了。这个安静夜晚大概因为面前这个未经战场洗礼的小孩挑起的无端思绪,那个他六年未再回去的小乡村竟然在脑海中闪过,这同样清冷的月光是否也洒遍了家乡的农场中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 隆非看好了守夜兵心不在焉的时机,一把拉着俊流钻出去,之后迅速转到了帐篷的后面,在卡索视线的死角处,他们屏住气息赤脚移动在湿冷的杂草上。 就这样在不到一分钟的眨眼空隙间,两人在迷一般的夜色掩护下,很快退进了足够彻底淹没他们身影的高大繁密的林木中。 没过多久,隆非便察觉到了拽着的那只手在用力往回抽动着,尽管如此,他仍然狠狠拽住他在布满障碍的泥泞林地里奔走。 “不!”俊流被动地挪着紊乱的步伐,不禁发出焦急的声音,“别丢下他一个人!” “你听见没有?我们得回去帮他!……放手!” 少年从未有过的吵闹惹得他耳边实在无法清净后,隆非猛地站住了,转身冲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抽了一巴掌,他恰倒好处地拿捏了力道,使得对方在不至于受伤的情况下立刻安静了下来。 “别让我看低你,俊流,”他没有了平日那副调侃态度,而是冷静地对上少年塞满惊疑和抵触情绪的目光,少见地在他面前露出上级的强势口吻,“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救得了他。” “因为顾及到你,他现在的行为已经是在出卖军机,如果你想陷他于不义,现在就滚回去好了!” 俊流在这严厉的警告下微微抽动了嘴角,直视对方的眸子里似有不甘,却并没有反抗。于是隆非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刚刚受惊的孩子太过粗暴,他叹了口气,试图重新拉起他的手,“快走吧,得尽快通知你叔叔才行。” 说完,他似乎还想要刻意安慰一下对方,补充到,“他一定会尽力想办法救齐洛回来的。” “说谎。”俊流勉强跟着移动,嘴里却依旧没有妥协,“他只会想着怎么保全军事机密,根本不会把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好了,我保证他会的。”隆非一边紧紧拖着他的手腕,专心拨开眼前挡路的繁茂枝叶,一边耐着性子哄到。 “他们的作风你不是最清楚吗,殊亚姑姑不就是因为这样才……” “行了闭嘴。”隆非不由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迫使俊流咽下了后面的话题。 隆非不得不承认,保密良好的新型武器会在战场上发挥很长一段时间的优势,提高战斗效率也就是间接减少人员伤亡,因此,绝对不能在量产之前就被窃取。这个时候,牺牲一个飞行员的生命来阻止泄密,在利害关系上应该是最为理智的做法。就算做选择的是他,他也不可能为了顾及齐洛而放任机密的流失,造成战场上更大的失利。 绝不带上任何私人感情,一切都公平、缜密、唯国家利益是从地执行,一个军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国家的领导者?齐洛或者殊亚,他们的生命无疑宝贵,难道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他们身后更多的平民的生命就不宝贵?失去所爱的悲痛,十年也难以化解,难道还要让它波及到全国上下吗? 隆非咬了咬牙,心中忽然有透不过气的压抑。是的,义征或者义续,谁都没有错,他们和他们的妹妹一样,同样都是战争的祭品。而自己,则因为这无处寄托的仇恨带来的绝望,因为绝望才加入战争,现在,他们正在把绝望留给下一代——这些完整单纯的少年,那些掌握不了自身命运,更加无法保护爱人的绝望! 教训 第十八章教训 当帐篷里空空如也的景象展现在费尔眼前时,这个一向游刃有余的军官犹如被人狠狠玩弄了一次般羞愤难当,尽管他不想承认猎物就从这群有着夜行之狼美誉的特种士兵眼皮子底下溜掉,也无法停止在冷淡的外表下将牙齿磕得直响。 身后面对这个景象同样惊异的卡索随即结实地吃了他一拳,并在失去平衡倒在地上后,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踹在了的肋骨上。费尔从来没有在执行任务时惩罚部下的先例,但这一次,这个低级错误让他忍无可忍。 “废物!” 他勉强按捺住了继续殴打这个他一向倚重的心腹的冲动,拼命地在原地来踱步,巨大的焦躁让他恼怒地咒骂起来:“你怎么守的夜?这么大个活人,还给绑得结结实实!就这么不见了?就这么不见了!简直混帐!” 卡索咬紧牙关没有任何申辩,自知犯下不可原谅的失误,他擦了下嘴角的血渍,艰难地撑起来,一下跪在了地上。 “是属下失职,”他脸色青白,犹豫了一下,横下心面无表情地说,“情愿以死谢罪。” 费尔就在他刚刚抽出刀子时抬起腿狠狠将它踢到了地上,冷笑着说,“死?你死有什么用?我们都要完了,就等那小家伙敲锣打鼓通报有人入侵,马上就会有几百个警卫队的士兵把我们当靶子追杀,连那该死飞机的影子都来不及见到就玩儿完!” 卡索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沉重的负罪感让他无脸面对上司的愤怒和同伴的缄默。而莱奥此时远远地站在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个几小时前还高傲地压制他的男人此时颜面扫地的下场,没有什么比让费尔亲自动手修理他更让人解气的了,无比的愉悦让他不停把玩着手里的武器,并不急于出面加入落井下石的谴责,尽管他非常想。 “长官,”总算有人忍不住站出来,想要多少扑灭一点老大的火气,“卡索的过失以后追究不迟,现在我们应该考虑下一步的该怎么办……我是说,如果要撤退的话,也许现在还来得及。” “无功而返,总好过得不偿失。” 费尔没有说话,他明白他的部下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但这样狼狈的撤退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且不说悖都的特种部队有命必达的名誉。错过了这次机会,他们将不可能再如此轻松地潜进皇家军校。十年的战争还要持续多久?马不停蹄的征伐使得国库吃紧,民心离散,已经没有余裕再让敌军这么顽抗下去了。 “不行,任务没有完成,绝不能撤退。”他咬了咬牙,硬生生地吐出一句。 部下们并没有谁再提异议,而是集体选择了从命式的沉默。这时,费尔似乎突然想起了在他冲昏头脑的恼怒中被冷落在一边的年轻飞行员,他快步走到齐洛面前,这个青年刚才一直用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观目睹他们的内讧。 费尔眯起眼睛,看着比起之前矫饰的顺从之后,现在已经明显面无惧色的他,冷冷质问,“他是怎么跑的?” “一个人是不可能逃掉的,你也有份。” 齐洛并没有回答,费尔看着他仍旧被绑得牢牢的手脚,随着思维的运转自言自语到,“不,不只是你……还有别人,有第三个人帮忙才有可能。” 想到这里,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从被劫持到现在,两个人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下,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与外界取得联系,而唯一的一次接触外人,就只发生在齐洛前去取地形图的路上。 “是那个隆非?”他以肯定的语气脱口而出的同时,忍不住埋怨起自己当时的疏忽——对方肯定是在貌似平常的谈话过程中传递了隐性的信息。 “你们还真聪明啊。” 表面上赞美的词句隐藏着让人不寒而栗的预示,齐洛轻弯了下嘴角,那是一种觉悟之后准备承担一切的表情。朋友的成功逃脱并不会让他的处境轻松起来,相反还会更加险恶,现在,不仅仅是敌人在威胁到他的生命,就连自己的母校不得以时也会选择牺牲他以全大局。 他又何尝不清楚,作为一个合格的军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果断地自我了结,不给敌人以任何可趁之机,也省去了上级弃子时有所顾虑的麻烦。但是,齐洛还不想死,在没有带着荣耀回到姐姐身边的时候,在这个小小私心成为现实之前,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不能迫使他放弃生命。 “不好意思,虽然我很不想吃皮肉之苦,但我压根就没记起那飞机在哪。”齐洛心情畅快地扬起眉毛。这群豺狗在自家的地盘上已经猖狂得够久了,现在才好歹大大地出了口恶气,“劝你们还是快逃命去吧,趁这片山头还没被封锁。” “你未免也得意得太早了点?” 始终站在一旁注意着好戏进展的莱奥觉得总算是自己出场的时候了,他轻蔑地跨过依然跪在原地等着领罪的卡索,站在神色严峻的费尔跟前,轻松地转动着手里的刀子。 “我看,你现在应该开始担心你的小朋友能否平安地走出去。” 齐洛愣了愣,对方这种狡猾阴险的嘴脸,顿时让他刚刚底气十足的胜利感冻结了一半。 “你有什么提议吗?”费尔顾不了太多,直截了当地问。 莱奥顿时忍不住在心底爽快地冷笑几声,这个平日总是碍手碍脚地压制他的上司,也会有不知所措地向自己求助的时候?忍耐了那么久,他总算如愿以偿地让这群无能之辈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没错,关键时刻就只有我能够帮得了你,而不是那个整天围在你周围讨好你的白痴卡索。 于是,他带着巨大的满足感,不慌不忙地说,“我在凌晨三时左右就听到外面有异常的响动声,本来我打算检查一下那只小猫的帐篷,却被卡索阻止了,现在我可以肯定,当时里面藏着只大老鼠,”说着,擅长记仇莱奥再次朝那个坏事的男人刺去一个白眼,“不过,我们根本用不着自乱阵脚,现在不过五时半,可以推测他们最多跑了不过两个小时。” “我们行进了超过五个小时才到这里,同理,他们现在离皇家军校的本部还远得很,两个小时能走多长的路程?何况……据我所知,救走他的隆非还瘸了只腿。”说到这里,莱奥忍不住弯起嘴角,像一只窥伺猎物的狐狸,欣赏着面前齐洛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这个趁你刚才发火的当,我已经印证过了,托下了一晚上雨的福,现在他们一路上都留着脚印,从这附近脚印的深浅来看,那人的腿的确是瘸的,也就是说,两个小时他们顶多只能走常人一大半的路程。” “如果有人在接应呢?他们完全有可能坐车离开。” “隆非是一个人来的。如果他已经和外界取得过联系,凭他那么清楚我们的所在地,在我们睡醒的时候这里就应该已经被包围了才对,现在却什么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们还无法通知到别的人。只要我们的存在还没被暴露,局势就还没有变。” “现在有个非常简单的方法,”他说着刻意停顿了一下,以便费尔能够注意并真正听取他的建议,“你只需要命令我立刻调头去追他们,同时,队伍也可以继续前进去找飞机。” 费尔继续沉默着,眉头却早已经不如开始的那般紧锁。显然经对方这样一分析,他也意识到了事情远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随着心头悬起来的巨石落下,他缓缓吐出口气,认真地问: “你一个人可以吗?” 莱奥对这明显多余的担心失笑出来,“一个残疾老家伙加上一只手无寸铁的柔弱小猫,你说呢?在挑选这次行动的队员时你就应该很清楚我的能力了吧,凭我的脚力,一个多小时就能追上他们,然后带着那只不听话的小崽子返回来追上队伍,不用浪费一点时间,也不会惊动一个敌兵,没什么比这更让你省心的了。” 介于时间紧迫费尔没有再考虑多久,莱奥是他们之中担任过空勤兵资格最老的人,丛林作战的经验丰富,确实没有人比他更能胜任在这复杂环境里迅速而悄无声息地追击敌人了,且他刁猾的性格正是在单独行动的时候最能派上用场。 “我们会用特殊喷剂沿途做记号,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们,”默许之后他不忘简短利落地叮嘱,“追上之后不要多事,留他活口,然后尽快赶上来。” “我可以杀掉另外一个吗?”莱奥随即露出仿佛已经胜利的愉悦表情,迫不及待地问到。 费尔浅蓝色的眼眸微微停驻了一下,明显放松了口吻,“如果有必要的话。” 目送自己的部下利索地拿上极少的必要装备──武器、一壶饮用水和以防万一的止血带,很快钻进一旁的树丛中,被盘根错节的枝叶隐没了身影。之后费尔转过头,将注意力放在眼里满是不安目光的齐洛身上。 “放心,”费尔恢复了那惯常的处变不惊的语气,“你很快就能和朋友重聚了。” “虚张声势的家伙,”齐洛咬了咬牙,尽管心底有隐约的担忧,却丝毫不想示弱地回答,“隆将军可不是能让你们轻易摆平的人。” 费尔轻蔑地一笑,并不想让这个年轻气盛的飞行员再逞口舌之快,“隆非?在西北部边境的千里平川上逞凶斗狠确实是他的专长,不过丛林可不是他的地盘。” 一个习惯于呆在后方部署军队的指挥官和一个长年在野外摸爬滚打的士兵,在宏观环境下前者无疑具有更大的影响力,而场景一但切换到狭路相逢的恶劣自然条件下,费尔几乎不对结果抱有任何疑虑。 接着他上前几步,贴近齐洛身前,手伸进他的外套里,将小心揣在制服胸前内袋里的羊皮纸质地形图拿了出来。 “现在,我们该来谈谈你的问题了,”他刹时换上了另一种口气,展开图纸扫了一遍后,抬头盯着眼前神经紧绷的飞行员,细微的神态变化泄露出让人后背发冷的信息,“我说过,会尽量客气地对待乖乖配合我们行动的俘虏,不过,我也应该提醒过你,我们会怎么惩罚那些算计我们的自以为是的家伙。” “既然你已承认根本不记得路线,我也根本不用留你。你和那孩子不同,连一点做人质的价值都没有,”费尔故意放慢语调,为让对方字字不落地听清他的打算,“我是该利落地送你去见上帝,还是先请我的部下们玩玩,挑断你的手筋,或挖你一只眼睛,让你永远别想再驾驶飞机?” 和那些只会吓唬人的反审讯训练中的教官不同,这个男人不是在说着玩的,齐洛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明确的杀意后,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努力压抑着本能深处的恐惧和怯懦,深吸了口气说,“不,长官,你不会这么做的。” “现在害怕已经晚了。” “我忘了说明一件事情,”齐洛沉住气,尽力钓起对方的胃口,“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恐怕即使找到了那架飞机的秘密基地,也没办法取得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费尔眼中的一抹幽蓝沉静如湖,藏有充裕的洞察力,“我看,你是怕死怕得又想找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来忽悠我。” “信不信由你,”他放松语气,故意显得把握十足,“米迦勒的原型机有最严密的保密措施,岚啸的五个成员的特征数据已经提前输入了基地的控制系统并进行了锁定,除了我们和少数几个重要员工外,谁也没办法进入到基地的最核心位置,换句话说,我是你的钥匙。” “没人知道设定控制系统的是谁,也许他根本不在学校,基地里倒是有一个负责日常维护的工作人员,但他一直呆在基地最安全的内部,我不认为你们有办法接触到他。况且……”齐洛侃侃而谈,禁不住为自己的急中生智感到钦佩,“和这架战斗机重要情报有关系的军人都具有高度觉悟,即便牺牲生命也不会交代任何信息,当然不会像我这么怕死。” 见对方已经开始听得半信半疑,他急忙趁热打铁地补充,“想想吧,我说谎的话,大不了多活个几小时而已,不过长官你现在伤了我,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买。” 费尔脸上的神经不由得抽动了一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连战场都没上过的菜鸟,不管此刻又是否在放烟雾弹,他竟然懂得揣摩对方心态上的软肋,再次滴水不漏地牵制住了他们。 “哼……”他反而笑了,也算是对这个尽管只身一人,却还积极与他们周旋的年轻人由衷的赞赏,“很好,我就看看你还能撑多久。” 看见齐洛明显地松了口气的样子,费尔招呼了一个部下过来。虽然他接受了暂且不取他性命或是任何一部分器官的条件,不过他可没有好脾气到可以把刚才的气自个儿咽了,要知道,不用伤筋动骨而让对方痛苦难捱的方法多得是。 “给他点教训,麦克森,”费尔拿着地形图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淡淡地对身边那个脸上涂满可怖油彩的黑皮肤男人说,“打到我叫停为止。” 追猎 第十九章追猎 1 隆非因为留意着上空的动静而停下来时,正好看见一小群鸟从树冠的空隙处掠过,它们快速拍打着翅膀,在清晨还带着淡蓝的微光下浮现出棕色的花纹。 “是斑鸠。”他欣喜地说,不由地拍了拍俊流的背,催促他加快脚步,“快,我们得跟上它们。” 两人都一整晚没有休息,连续三个多小时在恶劣路况上奔走已经累积起了巨大的疲惫,身上任何可以用来引路的工具──即使是一只石英表都没有带,这让他们已经失去了朝学校本部前进的方向,迷路加重的心理负担让他们开始对能否平安走出这片丛林都持有怀疑。 因此,当发现具有特定习性的鸟群时,他们在希望之下立刻振作了精神。果真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周围的密林逐渐疏朗,眼前出现了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 清晨的斑鸠群会朝着有水的方向飞,而顺着水流的方向,就很有可能找到有野战训练兵扎营的地方,向他们求助,何况,山上有一部分水流是直接汇进皇家军校阅兵操场后面的湖泊里的。 隆非随即拉着俊流的手腕,连鞋袜也不脱,直接淌进了深及膝盖的水中,虽然水量不大,但湍急的冲击力和布满水底的碎石仍然加重了他们徒步的负担,两人勉强保持住平衡,尽量小心地踩好每一步,开始顺着水流方向移动起来。 涉水行走的方法来自于野战兵的经验,为了把脚印和气味的痕迹减至最少,以防止敌兵和军犬的沿途追击,这个措施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时值初冬的山林气候寒冷,奔跑的溪水不会结冰,温度却在冰点以下,它就如流刀般,一刀一刀地疯狂刮割着小腿上的肌肉。 刚淋过场好雨的两个人很快就嘴唇乌青,浑身僵硬,俊流的牙齿也开始不停地磕起来。而隆非那只有着旧伤的腿,从刚下水开始,就如同被人从脚心钉了一根钢锥进去,每走一步,剧痛就顺着骨头往上钻一截。 尽管都倔强地没有谁抱怨出声,他们行径的速度却在不断下降,下降。 2 费尔将地形图摊开在地上,并用随手拣起的石子压住翘起的四角后,身边的部下带着少许摸不着头脑的神情。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广阔的空白,寥寥几条小路就如同干瘪的蚯蚓般蜷缩在里面,这是后山的植被,覆盖着上万公顷土地,一个小型的秘密机场丢在里面如沧海一粟,在没有领路人的情况下想要寻觅到它,简直就是个没有幽默感的笑话。 然而他们的上司似乎不以为然,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地图,一边摸着那被微微露头的胡茬染成淡青色的下巴,蹙起的眉头显示着正有严肃的推算在脑海中发散拼接着。 “我们是从这里出发的。”他说着抓起地上一块砂石在图纸左下方划了一个小圈,刚刚还松散地站在周围的士兵们立刻围拢过去,蹲下来洗耳恭听。 “出发后我们一直向南走,路途中不断在校正方向,应该没有偏离过,按一小时5英里的步速,现在我们估计是在地图的这个位置。”说完,他接着利落地在第一个记号的不远处又画下一个圆圈。 谁都没有插嘴,看着那个小圈在庞大交错的地形上,犹如漫天星空中的一粒陨石,不知所措地面对着浩如烟海的航道。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精明的上司究竟能否指引一条出路。 “一般来说,要在丛林里修任何建筑物,都有个先决条件。”费尔用手上的湿透无意义地磕着地上的图纸,抬起头平铺直叙地说,“就是水源。混凝土的砌筑需要大量水,修建完成后投入使用,也需要生活用水供给那里的工作人员,更不用说一些工业设备的运行离不开水了。” “因此,这些基地都会选址在离水源不超过一公里的范围内,并且,应该是在主流域附近。”费尔描述完了他的第一个推论后,紧接着用石头在图纸上画开了,“这整个区域内的较大水源一共有五处。” 他草草地将这五条河流涂抹成了砂红色,并在上面标上了一到五的号码,“机场的日常维护会排出大量污水,将对下游居民的用水产生影响,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选择建在对下游地区影响最小的那条河流边。1号和3号在山地外汇合到了一起后,流入首都郡蓝,2号直接汇入皇家军校里的瓦登梅烈湖——我想他们应该不喜欢弄脏自己的地盘,5号就更不可能了,它是流经的十多个城市的日没川的源头之一。” “4号,经过一片荒芜人烟的郊区后进入邻国,看这走向最后应该是汇入了东部海域,估计就是它了。” 接着费尔根据之前的推论,利落地将那个进入他们视线范围内的4号河流周围一切可疑的地方圈了起来。 “但即使是这样,这些地方加起来的面积也至少有上千公顷,我们不可能找得到的。”他说着不由抱怨棘手般叹了口气,“范围越是缩小,不确定性就会越大,所以接下来仅仅是我自己的猜测。” “4号流域夹在山谷之中,可粗略分为4个部分——东西端和南北坡。西端处于水域丰富地区,地面应该松软易沉降,相反,东端位置偏僻,地质坚硬,较适宜于修建军事设施。北坡背阴寒冷,多生长枝叶稀少紧凑的植物,而南坡向阳,茂盛的植被更有利于隐蔽。” “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一个士兵不禁露出崇敬的神情。 “因为我们要通过这个地区潜入的关系,我事先有仔细研究过这里的地形和环境,当然,都是基于悖都长年以来所累积的情报,有疏漏也说不定。”他谦虚地回答。 “总之我猜,可能性最大的就是这条河的东南区。”费尔说完最后一次动手,将之前圈定的范围又缩小了四分之三,“我们迄今为止的方向没有大错,只需要调整一点……” “可是,即使只是东南沿岸,面积也不小吧?”身旁听得要入迷的部下又冷不丁冒出了一句疑问。 “我们姑且先朝那边前进,如果真的在靠近目标的话,一定会有新的线索的,”费尔耐心说着,微微扬起浅笑,并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为了鼓舞起部下们因他刚才的发火而冷却下去的士气,“别无他法,就算去撞个大运好了。” 在离他们的讨论区不远,齐洛正拼命地咬紧牙关,不这样做的话,牙齿恐怕会在那持续猛烈的撞击下飞出去。 没挨几下他已经清晰闻到自己嘴巴和鼻子里充溢的血腥味,被打中的瞬间不会有太大的痛感,冲击力会使得意识有瞬间的断片,要命的反而是对方歇下来的时候,脸上的淤血很快聚集起来,肿胀严重得睁不开眼睛,头就像脑震荡一般嗡嗡作响。 他正想趁着空挡喘几口气,腹部便被狠狠地揍了,坚硬树干抵住了背部,连缓冲的余地都没有,肠胃像海绵一般被冲击力压扁,乱做一团,好在几天都没进食,不停吐出来的不过是唾液和胃酸而已。 红色的涎体从他的嘴角一直垂落到地面,他无法缓解地干呕着,快要不能呼吸,被手拉动着的绳索几乎把树皮的一截磨出印子,尽管他的身体想要化为一滩烂泥,却最终强撑着没让膝盖触地。 就在面前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地准备继续施暴的时候,费尔走了过来,示意那个男人退到了一边。 他用指节抬起齐洛的下巴,满意地欣赏完那张被扭曲了的俊朗面孔,朝着这奄奄一息的青年抖了抖手中的羊皮纸,满带嘲弄的口气,“没有你我们就寸步难行吗?你太自作聪明了,可怜的少尉。” 齐洛用模糊的目光盯着他,刚刚的殴打所导致的眼底出血让那张红色的脸显露从未有过的狰狞,他下意识想去咬断他肆无忌惮的手指,可脸上严重的淤伤让他连吃面包的劲都没有了,最终,他用尽力气也只能将一口带满血污的唾液啐在对方那冷傲的苍白色面孔上。 这下,就连一旁的麦克森也为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捏了把汗。费尔算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上司,但那是指没有谁弄脏他的衣服或身体的时候。 果然,费尔的眉毛轻微抽动了一下,慢慢取出无论何时都会带在身上的干净手帕,用力拭去了脸上的污物。 接着他一言不发地退后一步,忽然抬脚狠狠地踢在了齐洛的跨间。 毫无防备的他惨叫出声,敏感处遭到重击疼得他全身痉挛,不顾已经被勒得血肉模糊的手腕,剧烈地挣扯起来,冷汗顿如雨下。他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在了地上,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微弱哽咽。 “我想你替我们开门的时候不需要那玩意儿吧?”费尔目睹着他扭曲的蜷成一团的身躯,冷酷地甩手走开,催促着部下们重新上路。 3 从刺骨的冰水中上岸的时候,隆非因腿部失去知觉而滑了一跤,就在往后倒的瞬间被俊流从旁边扶住了。因为耐受不住寒冷,他们在坚持走了一段路程后重新回到了陆地。 俊流没有再放手,他索性将隆非的一只胳膊绕到自己的肩膀上,承受起这个男人的一半体重,继续沿着漫长的河岸线前行。 “你……” 紧靠着自己的躯体不知道安静了多久,始终只听到粗重喘息声,沉默却忽然被打破。 “你还生我的气吗?”隆非低声说,声音小到像是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私语。 “不,你做得很对。”俊流心里还挂念着身陷敌营的朋友,自然地误解了对方的所指。 “我是说前天上午的事。” 这下少年沉默片刻,没有正面回答,他感觉到这个男人粗糙的手体温过低,于是平淡地说,“话太多会耗费你的热量。” “你知道,”隆非没有理会对方委婉的拒绝,喘了口气继续说着,“我从没想过要迁怒于你。” “我也不想处心积虑地从你父亲那里讨回什么,只是抱着一心求死的念头去了战场而已,最初的两三年的确是与上官家断了来往,但遇见你的时候,我已经不恨任何人了,也没有任何的企图了。”隆非说得很慢,一改平日的嬉笑嘴脸。习惯直来直去的他,这次却似乎辛苦地挣扎在措辞技巧中。此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把心剖开给对方明明白白看一次,“我是说,我接近你的目的很简单……” “不就是性欲吗?”俊流显然还在闹着别捏,木然地脱口而出,自以为对这个男人已经没抱什么别的幻想,“的确很简单。” 一句话让隆非生生把后半截咽了下去。他自我解嘲般地弯起嘴角笑起来,打消了一大堆多愁善感的情绪,那可真是太不像他的作风了。 “俊流,”他直呼他的名字,从刚刚少有的柔软语气中回复了他惯用的态度,但表情却更认真了,“我在皇室混了那么久,一直旁观着他们每个人走的路,虽然姝亚出嫁的时候我也想过干脆就这么把她拐走,最终却还是屈服了,我只不过是一介草民,没有任何资格干涉她——或者你们的命运。总有一天你会站在和你父亲一样的立场上,我只能说,那实在不是人干的差事。” “父亲那样做……是因为我们的国家不够强,”俊流面无表情地接上话题,“不然的话,就没有人会做无谓的牺牲了。我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的。” “呵,但愿真能有那一天,如果是你的话,我还真想看看贺泽的未来。”隆非为他的年少轻狂宽容地笑了,但紧接着便叹了口气。他近距离观察着少年乌黑的睫毛和发丝,从未有这样一刻发紧地怀念起能随时亲吻他的日子。那些本该被烟云炮火毁掉的生活,却因为他的出现而有了激动人心的片段,于是他带着隐藏起来的深深眷恋,一字一句地说: “不过……我想告诉你的是,今后,即便你没能做到,没能实现大家期望的样子也没关系,就算你因为私人的意愿而牺牲了国家的利益,也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你。” 像是被这句话拨动了心弦,俊流转过脸看着他,欲言又止。正在奇怪对方话语中的蹊跷,肩膀便重重地一沉,突然下坠的力量差点连他也拽倒。 “真见鬼。”隆非毫无预兆地跌坐在了泥泞的地上,手紧紧按着装有义肢的腿,“我怕是走不了了。” 少年拉不动这个体格足足比他大一圈的男人,有些焦急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树林静谧异常,只听得到流水潺潺的声音,于是他迁就地说,“那我们稍微休息一下。” “不行,”隆非粗暴地推开他,“你先走,我坐一会儿就追上去。” 俊流没有放手,也没打算争论,表情就像在看一个闹情绪的孩子。在某些时候,两个人的角色会像调转过来了一般,未经世事的俊流虽然就像玻璃般单纯易碎,但有时却又会异常地坚定。 “听着,这个地方我知道,过去我们在做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我和一个同伴经常在这附近取水和抓鱼。再往前走你会看到一条更大的河,对岸会有一片空旷平地,就是野战队的训练基地,那里有可以接通校长办公室的内线。” 说完,他严肃地看着还带有迟疑表情的少年,用强硬的口吻吼到,“还站着等我发火吗!去找他们帮忙,别再耽搁了!” 俊流被迫离开的时候驻足了数次,他也无法形容在刚刚一瞬间隆非的给他留下的印象为何显得决绝,老实说,除了在身体相接的过程中他会遭遇对方那非理智的目光,这个有话就说的直肠子不会留余地给模棱两可的猜测,于是他从未试图去解析隆非眼睛里的深意,但这次,俊流竟然有回头加以确认的冲动。 目送着少年的背影没入丛林深处,逐渐被繁茂的枝叶掩盖,隆非用平常的节奏摸出裤袋里的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含在了嘴里,因为被雨水的湿气侵扰,打火机费了些工夫才点燃它。 随后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悠然吐出了第一口白烟,随口说到,“还想看到什么时候,不出来做个自我介绍吗?” 四周安静了片刻后,便很快响起了靴子无顾及地踩在细枝上的断裂声,莱奥就像从这融化着他的丛林背景中重新被析出一般,从悄无声息行动的鬼魅回到了血肉之躯。谁都不知道他何时消减了那十多公里的距离,如同突降的噩梦般捕获了他们。 “真是名不虚传,”他拍掉了身上牢牢粘着的带刺果实,用上扬的眼角打量着依旧敢背冲着他站的隆非,要知道,他随时可准确找出十处以上从人类背部一击毙命的位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没人能从背后接近我超过十分钟还不被察觉。”隆非轻描淡写地带过,他可没有余兴将自己的经验和敌军分享。实际上,对方会选择掉头追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不幸的是比他预计得快了许多。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纵容你救走他吗?”莱奥轻佻地扬起眉毛,一边将皮套里的军刀抽出来,一边阴森地笑着,“我回去帐篷以后就没再合眼,你们是怎么跑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倘若那时候我出一声,就能把你们逮个正着,你知道为什么没有吗?” 隆非沉默着扔下手中只抽了一口的烟,用脚碾灭后终于转过身来,顺手折了一根挡在他身前的树枝,除了这个外,没有什么更坚硬的武器能够让他就地取材了。 莱奥看着对方手中那个妄图与他的合金刀身一较高下的愚钝木头,就如同他的主人──一个已经被丢弃的老旧部件妄图与他这个强壮得能干掉一头熊的杀人武器作对,本身就是极为荒谬的。 “是因为我想跟你那惹火的小情人单独相处,”他低声自言自语,脸上的肌肉因为急速聚集起来的兴奋而开始细微的抽动,“这样就再也不会被谁打断了,很棒是吧?可否先告诉我,他会以多动人的表情和姿势来迎接男人的侵犯呢?” “你这蠢样恐怕不是他喜欢的类型,”隆非忍不住冷笑一声,“他不需要半小时就能到达野战军的营地,我看到时候,让那些被正好无处发泄的野战兵陪你玩玩吧?” “半小时?”莱奥睁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滑稽的故事一样。随后他上前几步,调整好手中武器的角度,摆出了一触即发的姿势,“解决你连五分钟都用不了。” “隆非,不管你在悖都司令部多么出名,在我看来,你只是个懦弱无能的笨蛋,根本不配当指挥官。”莱奥似乎不急于动手,面对这个怎么说也算有来头的人物,他有兴趣多花点心思摧毁对方的自尊,“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吃败仗吗?因为你太把人当一回事。作为控制全局的统领,你若果断地抛弃被围困的士兵,自己先行撤退的话,整个部队还不至于散掉。” “可你却选择把自己置身险境,失去了主心骨的军队比一群乱叫的鸭子还无用,根本不可能再组织接下来的反击。” “而你现在又在干相同的蠢事了,”莱奥说着脸色就像戏剧表演一般显露出明显嘲弄的色彩,“为了救人质而失去报警的机会。” “你要教我怎样开个小杂货店度完余生的话愿闻其详,要是在教我该怎么带兵的话,就别大放厥词了。老子在前线打得悖都军抱头鼠窜的时候,你大概还在新兵营里被教官打屁股吧?”隆非不屑地说笑到,轻松地回敬了对方的挑衅。 一开始就已经觉悟,如今这副身体能做的所有,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他觉得头脑从没有这么清晰过,漫长的十年是仇恨作祟,不知自己为何而战,但现在却忽然有了答案。 俊流,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我该怎样来定义你在战争中的存在呢?你可以在黑白符号之间影响一场死伤上万的战役结局,但是在面对这一个敌人的时候,除了献出尊严和身体,有什么办法来保护自己? 所以,总要有人为你扮演一回蠢货的角色。 我也曾把士兵当作棋子,部署他们的生死来换取慷慨的捷讯,但你可真正体会过,怀抱着不知名的战友的残缺之躯,用自己的耳朵和全身每一寸神经聆听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并且在临终一刻还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向你求助的哀号吗?那之后我就已经下定决心,绝不要再为了自己的袖手旁观而后悔。 “五分钟已经到了吧,”隆非微微偏过脑袋,不慌不忙地提醒还在原地按兵不动的猛兽,“你还没碰到我一根汗毛。” “活腻了的家伙!”莱奥见丝毫没能动摇对方的情绪,一把紧抓手里的刀柄,杀意顿时随着气恼升腾起来。 轻如微尘 第二十章轻如微尘 1 一滴血缓慢地从面颊破裂的血管处渗集,又从皮肤汩汩钻出,带着毛孔的尘埃和汗水滑落至喉结处,痕痒带起了一个冷颤,与空气中微妙的肃杀一起计数着逼近消亡的时刻。 隆非狠狠抹去脸上流下的血液,一抹猩红将他的脸衬托出了病态的青白,他退后几步,以求从对方占据压倒性上风的埋身战中拉开距离,他所能做的就是用挪动那糟糕的腿不停闪避,并在无处可躲的时候用树枝阻挡那神出鬼没的刀锋伤及自己的要害。 “没用的,想拖延时间?”莱奥舔干净了刃边刚刚沾上的新鲜血渍,刚才他以为命中要害无疑的进攻又一次被避开,这让他发觉果然有些小觑了这个男人,倘若隆非手脚完好,半小时的周旋恐怕还真不是说笑。 “我也接受过陆战队的整套训练,你只不过比我熟练一些罢了。”隆非调整好呼吸,依旧带着游刃有余的轻笑,可就连他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楚,莱奥凌厉异常的招数,正明白地嘲笑着两人实力的差距。 凶狠的饿狼微微弓起身体,反握的刀锋在眼睛下方映照出骇人的光亮,他弯曲的腿忽然发力跳起,以不遗余力的迅猛朝敌人扑过去。隆非稳稳地站住,已对一切胜利的代价都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果断扔开那一截已经伤痕累累的树枝,抬起手臂去阻住那俯冲而下的尖刃,薄如蝉翼的匕首毫不费力地切开所有筋肉,发出撞在骨头上的闷响,鲜血从被刺穿的另一边喷薄而下,浇红了他的整张脸庞。 他在足够焚毁神志的剧痛中狂叫一声,猛地抓住已经被骨头和肌肉夹住的刀身,将它用力别到地上,紧接着便往莱奥怀里撞去。那在受到重创时肾上腺素瞬间激发出的力量不属于人类,莱奥如野兽般强壮的身躯也轻易地摔倒在地。 隆非立刻用手肘狠狠压迫住他的喉咙,他确定自己可以轻易压碎一个成年男性的颈骨,莱奥的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就在他认为游戏结束的瞬间,伴随着背心一凉的怪异感觉,窜进鼻腔的浓烈血腥味冲入脑中,失控的血液仿佛将他的肺部淹没后从鼻腔和嘴唇满了出来。 莱奥在感觉脖子上的压力骤然小下去之后狂妄地笑了,他靴子头部弹出的那柄弹簧刀现在正稳稳地从对方后背直插内脏。 “你忘了特种兵浑身上下都是武器吗,将军?” 他看到隆非眼睛里的光彩迅速暗淡了,胸口的血就像开闸而出的流水,任他怎样拼命压住也停不了外流。莱奥拔出刀刃,一把将他从身上推了下去,这副几经沉浮的身躯重重激起地上的尘土,终于结束了屹立沙场十年的剪影。 莱奥随即从地上跳起来,不等完整喘口气,便一脚踩在了隆非右腿的义肢上,金属和塑料制成的简单器械在他疯狂的踩踏之下发出哀咽的破裂声,直到变成一堆碎片,他确信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依靠它站起来为止。 随后他走到一旁拣起那把浸在血泊里的爱刀,一边在衣服上拭干净,一边居高临下地对着地上依旧在微弱喘气的隆非说到,“我改变主意了……” “杀一个废人没什么意思,你就在这自生自灭吧。”莱奥说着舔了舔沾到嘴角的对方的血,露出邪色的轻笑,“我要你在这里一边想象着我是怎么疼爱那小婊子,一边慢慢流干净最后一滴血。” 他清理好了刀子,将它完美地装入皮套后,仿佛还怕对方没有听清楚般,蹲下去四目相对地直视着那双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喂,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他吗?” 近距离看到他狂妄的嘴脸,隆非尖锐的愤怒撞击着脑门,他张了张嘴想吐出咒骂的句子,却只冒出了一个个血泡,肉体像是已经先行离开了,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命令也不听。 莱奥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保留了刺激他的乐趣,起身大笑着离开了。他要让这个束手无策的男人在接下来无止境的焦虑和愤恨中自我折磨,到死也无法解脱! 2 隆非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静得很安详,树冠空隙中透下来的圆影无声地晃动在脸上,让他想起常常和俊流约会的榕树下,少年会在这样的点点逆光中用同样静谧的黑瞳俯视他。 他抬起手擦掉凝固在眼角的血痂,好将对方脸上此时的表情看得更清楚,这才发觉身体已经轻松很多,不再是如同过期机器一般被锈死了。 背上的伤口似乎没他想象得那么严重,血流的速度很平稳,一点都不慌张,虽然确实让他全身发冷。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像个男人一般站起来,给他一个拥抱了,所以他在他视觉对好焦距的瞬间消失无踪。 对了,俊流,走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隆非咽下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液,继续仰望着天空,用没有被割伤的左手试着摸索起自己的身体,他需要找一根烟来缓解一下钻心的痛楚。 手指移动到胸口的时候碰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藏在外套的内口袋里,他疑惑地摸了几下,这才想起自己还随身带着一瓶特级雪浓,是昨天从学校的福利社门口路过时,刚刚在卸货的店主硬灌给他的,那是自上次校庆宴会上剩下来的上等白酒,正准备配给给高级军官。 这个爱占便宜的老滑头,隆非禁不住想笑。他到底干了多少年的蛀虫勾当? 从隆非在校时起,他就违反禁令,偷偷卖酒给有钱买奢侈品的贵族学生。隆非没有钱,却常常拿着自备的那种能轻易藏在身上的扁平酒壶跟上去,死皮赖脸地要店主从散装酒中分一些给他,有时候因为去得太频繁,老店主不得不往那重要军需品中参自来水才勉强过了验收,害得宴会上不断有人抱怨政府克扣军费,抠门得连酒也越来越次。 隆非咳出几口血,吃力地摸出那瓶已经被体温捂热的酒,靠到嘴边用牙齿拧开了盖子,甘醇的液体碰到舌头的一瞬间便仿佛被点燃,顺着喉咙烧下去,热辣得胃都在出汗,他陶醉地回味着这最对他胃口的烈酒滋味,连疼痛都被赶走大半。 路遇已落入敌手的齐洛那晚,他原本带着这瓶雪浓出门,是专程挑了学校晚自习结束的时间,去找已经回到宿舍的俊流,打算最后一次和他面对面地喝杯酒,说说心里话……不,他兀自笑了,好吧,我承认不是说心里话这么简单,只不过想用这瓶酒将那个不胜酒力的少年灌醉,再上他一次罢了。 本来应该躺在他细瘦的臂弯里,那么美妙香艳的夜晚,现在却他妈地混身又是血又是泥地睡在这鬼地方。 他又一次自嘲地弯起嘴角,发觉身体在往后退,远离天空和树影,在沉沉地朝泥土里下陷,四肢又重新僵硬起来。 听说人一回光返照,就会开始回忆这些琐碎的事情。 我答应过殊亚,会好好对待她的家人,也答应过义征和义续,会好好照顾上官家的孩子,即使谁都没有答应…… 至死也要保护你,是我对自己的承诺。 趁体力还没流失怠尽,隆非用力扯开了自己的外套,那件被雨水淋湿的夹克因为其特殊的防水夹层,才得以阻止体温的流失,除了被鲜血浸透的地方,里面所穿的羊毛内衣大抵还是干燥的。 他知道整个山地区域都时刻被盟军的侦察机监视着,没准自己头顶上就盘旋着一个,但就算他们再怎么敬业地巡逻,也不可能在漫漫树海中发现一个人的细微身影,除非隐藏其中的人发出信号。 还未完的,他终于想到了最后一着棋,最后一着置之死地的险棋,还有机会反败为胜,即使动也不能动,即使形同废人,也足够让那个目中无人的莱奥,因为没有立即杀掉他而悔到肠子发青。 隆非缓缓地倾斜瓶身,让那瓶仅仅被品尝了一口的美酒均匀地洒落在自己的脸庞和胸口,高纯度的酒精浸湿了一大片衣衫,而那件御寒性极好的羊毛内衣,是野战部队的专用装备,为了能让特种兵们在任何恶劣条件下都能生火取暖,它是特意用高燃纤维和羊毛混织成的。 最重要的是,人类丰厚的皮下脂肪,足够让被这些优质燃料引起的火焰持续半小时以上。 把自己的身体做了信号的媒介,还真是适合师出无名的草根英雄的归宿。隆非挂着释然的笑容,凝视着高举着的打火机微弱跳动着的焰心——明亮得如同他深爱过的人眼眸里微曦的晚星,内心从未有这一刻,如潮水拍岸般平静深远。 俊流,你可以毫不嫌恶地一次次委身于我被损毁的躯体,那么当我残破到化为焦黑呛人的尘埃落下,你可还愿意用那双仅供贵族亲吻的洁净双手将我接住? 3 办公室的刺耳电话铃声响起时,在警卫队值勤的上尉正锁着门,和手下的一个卫兵百无聊赖地玩扑克打发时间,这就像每一个早起之后的漫长上午一样让人昏昏欲睡。 “长官,您能来监控中心一趟吗?”话筒中缺乏起伏的人声夹杂着信号不好的轻微杂音,越发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什么事?”他耐着性子问道,还惦记着那张关键的大鬼是不是落到了部下的手里,要知道,他的赌注是给对方一整天勤务全免的优待权。 “在后山执勤的巡逻机观察到不明烟柱,恐怕有火情。” “是野战兵在生火煮饭吧?”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后山那么大块土地,哪里是个小小的学校能够负责得了的?或者是他们练习放信号弹忘记回收,或者又是哪个新手怎么都点不燃灶火,谁知道呢? “野战兵营区在d—13区,火情区在d—16区,隔了两个区,况且,那里没有被划作他们的训练地点,长官。”对方似乎没有听出他可笑的语气,照常尽忠职守地报告着。 “给负责这次野外生存训练的苍术少校打个电话,他们离那里最近,让他派人去查看一下,再回报详情。” 草草地处理完这个小插曲后,他回到了略显凌乱的桌子前一屁股坐下,拿起面前的扑克牌,“好了,该谁出?” 跨过主校区和大阅兵场,远在校园另一端的家属住区,义续正心急火燎地在门卫室外踱步,难得他前一晚上就熨好了洗干净的制服,特地起了个大早,提着一些准备了好些时日的饯别礼来亲自为朋友送行,顺便趁这个机会和他重归于好。车子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不见隆非的影子,上去敲门也无人答应,于是他逮住值班的卫兵细细一问,才知他自从昨天晚上离开后就没见回来。 义续预感不好,下意识地想到了俊流,于是立刻打电话找到负责俊流所在连的战术军官,却被告知这个小家伙今天旷课。 “你怎么不打报告给我!”义续忍不住把火气全发在了话筒上。还没等那无辜的中尉作出反应,便碰地一声挂上了。 他极力不让自己把他的失约与他的缺席联系起来,于是焦躁地继续徘徊在原地,等待着这个唯一的好友在他忍无可忍的时候,挠着后脑勺出现在面前,全无歉意地笑着说,我记错时间了。 隆非,郡蓝疗养地的别墅是上官家亲自为你挑选的,那里春天野花遍地,一到秋天就开满一园的红叶槭。我保证每月都寄给你喜欢的茶叶和问候卡片,直至慢慢淡忘战争的伤痛,就这么安享下半辈子,不好吗? 4 俊流终于看到那条河时,走过了远比他想象还要多得多的路程,他甚至一度以为隆非的记忆出了差错。 体力早就透支了,腿好象随时都会软下去,眼前仍是千篇一律的浓密绿色,就在他无望地拖着步子朝水边移动时,视线尽头处依稀出现的迷彩服几乎有让他重生的激动。 那是个正独自在水边取水的士兵,听到俊流的呼声后着实被吓了一跳,急忙丢下手中刚盛满河水的头盔,端起跨在胸口的枪质问道,“你是谁?!” “别开枪。”俊流忙举起双手,放慢了靠近的速度,好让对方看清楚自己的制服样式,以及上面的各种标识,“我是皇家军校情报学院的学生。” “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仔细打量之后,他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下去,枪口也渐渐偏离开了。 “说来话长,”俊流停在了他的面前,顾不得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气息紊乱地说,“有敌军入侵学校,事态很紧急,请你立刻带我去训练营的指挥部,见你们在岗的最高长官。” 大概是他描述的事情太过荒唐,士兵满脸不解地沉默了,他开始对这个不应在此地出现的少年抱有怀疑,俊流正要催促时,他索性将枪背到了身后,拿出了随身的小型通话机,“你等等,我先叫同伴过来。” 就在他把通话机靠到脸颊的刹那,俊流微启的嘴唇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这个士兵的脖子就在眼前被寒光剥成了一朵鲜红大花,喉管和大动脉断裂得如此迅速以至于一切都是无声的,猛然飞出的污血无声地喷溅到了少年的脸上,无声地画出一条红色的缎带,灼热的温度无声地烫到双眼的角膜。 不知名的士兵的瞳孔瞬间散开,木然地定格住了。寒风吹过耳畔,一旁的河水这才开始哗哗流淌,像观赏完了一场血腥的阴谋,他的身躯重重地在俊流面前倒下,露出站在后面的敌人一张魔鬼的阴森面孔。 俊流僵硬地瞪大眼睛,陌生味道的血开始从他的脸上往下滑落,他听见自己拖长的呼吸声,灵魂出窍般地立在原地,从全身每个毛孔冒出的恶寒让他动弹不得。他在发抖,从心底深处到手指尖都在发抖,就在眼前被宰杀的活生生的人,那污秽浓烈的血花正在让他失控地颤抖。 逃跑,不管怎样快些逃跑!他不能思考,无畏的智慧完全被恐惧占领了,就在他怯生生地刚开始往后退去,膝盖一软,整个人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捉迷藏游戏结束了,小猫咪。” 莱奥笑嘻嘻地望着已经魂飞魄散的猎物,用力踢开那挡住他路的尸体,一边甩掉刀刃上残留的血迹,“终于只剩我们俩了。” 继续上路时,齐洛便遭到了与之前还算客气的态度相去甚远的待遇,被狠狠缚住的双手已经因血液不畅而呈现青紫,倘若因疲痛交加而拖沓些许脚步,毫不客气的拳脚立刻会光顾他。 因被揍得不轻,体力不支摔倒后的每一次站起,肌肉都会发出剧烈的震颤,从大腿到腰部甚至延伸到肩膀,他像部油料枯竭而开始悲惨叫嚣的引擎。 他埋着头不发一声,思维报废,耳鸣时断时续,能够跟上行军的脚步已是极限,差不多一路上都是在敌人的连拖带拽下,才到达了预定中的四号流域。 凑巧的是,正当一行人慢下脚步等待着费尔对前进线路的进一步指示时,天空中忽然呼啸而过白练让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栖息在枝头的山雀纷纷惊起,阔叶树冠随着飞机的轨迹而延绵起一阵骚乱,透过在枝叶间晃动的天空,齐洛认出了那独一无二的绝世美人。 她桀骜的羽翼竟然已经被某人驾御了,他呆呆地目睹着拖过青空的笔直印痕淡去,忘记了还站在身边的敌人,心底升起被人横刀夺爱般的巨大失落。 “看来,上帝打算帮我们。” 齐洛刚低下头,便碰上了费尔投过来的得意轻笑。如他所说,这一次老天没有继续吝啬地给出刁难的线索,而是大方将目标展现在了他们眼前,如此的低飞是降落的前兆,可以肯定的是,沿着那白练消失的方向,就是他们挖空心思寻找的秘密基地所在。 目标的现身似乎让费尔的心情好转了不少,他令部下解开了齐洛的双手,以便他能更好地保持平衡,跟上行军的速度。绳子扯开的刹那齐洛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那伤处实在已惨不忍睹,手腕上的皮肤磨掉了一圈,血肉模糊地粘附在粗糙的绳子上。 “别再妄想钻任何空子。”费尔盯着这个看上去已经老实多了的青年,苦头应该多少让他学乖了点,但他仍不忘再次警告到,“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本事隔着一百米的距离往你那拳头大的心脏上打五个弹孔。” 5 义续刚刚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便被等在过道里的副官告知他房间里的电话已经如同火警铃失控似的响了二十多分钟。 他刚刚通开了锁眼,那老式电话的刺耳叫声便又大作。之后,担当助理工作的副官亲眼见到他的上司在接起电话一分钟之内脸色迅速败坏下去,不,他觉得败坏二字已经不能囊括义续那一系列从未出现过的神色。 而电话那头远在野战兵指挥营的苍术少校,机械的语气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全然不知所措。 “阁下,那具尸体已经完全炭化,我们无法确认身份,现场有大量血迹和很明显的搏斗痕迹,实在非常可疑,请立即启动应急警戒。” “那个尸体……有没有什么特征?”义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神经质地问出这样一句。 “光靠肉眼无法判断,”苍术迟疑了一下,“不过,他似乎没有右腿。” 他刚刚剧烈起来的心跳顿时喀嚓一声停住了,脑子嗡嗡作响,仿佛因为信息的太过唐突而没法接受,只是动弹不了地紧握着电话。无法观察到上司表情的苍术却在自顾自地说下去,并因事态的严重而加快语速。 “我们在离那不远的河边还发现一具士兵的尸体,是野战部队三营一连的机枪手,在取水的时候被人从后面割断喉咙,切口非常利落,是专业人士干的,同伴发现他的时候血都还没凝固……我已经让所有在训的士兵紧急回营,并没有发现多余的受害者,事情真相还没有明确,但不排除这里已经遭到敌人入侵的可能,请您指示下一步的行动!” 一向反应敏捷的校长却在对方连续重复了两次请示之后,才忽然回过神来,他不由地紧了紧僵硬的手指,来不及细想对方描述中那另他心惊肉跳的细节,慌忙答到,“打电话给陆威扬少校,让他们停止试飞,全校一级戒严,立刻戒严!命令警卫队的士兵在你那里集合,封锁掉米迦勒周围的区域,一寸一寸地搜查!” 义续明白,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必须首先确保军事机密的安全。米迦勒原形机诞生的研究所和军工厂都有重兵日夜把守,保密措施异常严厉,已经多次挫败了敌军妄图窃取情报的企图,而送往皇家军校试飞期间会再次让它成为众矢之的,他将责无旁贷。尽管如此,在挂断之后他立即打了个电话给情报学院的连战术军官。 “我不管你怎么做,”他一字一顿的口吻里已经带有迫近爆发的意味,“马上把俊流找回来,让他来我这里报道!” 说完他顾不得坐下来喝口水,便往门外走去,并对始终站在一旁候命的副官说,“备车,我要立刻去后山的空军基地一趟。如果俊流来了,把他锁在我办公室里,在我回来之前不准他挪动半步!” 急转直下 第二十一章急转直下 1 将米迦勒驶进仓库后,彦凉刚从机舱里沿着扶梯下到地面,便被一位士兵一路护送到了控制中心。缺氧造成的耳鸣还未缓和,他忽然听到外界的枪声响起,如一声明确的发令般迅速带起了一串激烈的回应。 通道里闪烁的红灯和被拉长的警报让他不明所以,不觉放慢了脚步,紧接着耳边便传来催促的声音,“请不要担心,中尉,您会呆在安全的地方。” “发生什么事了?”门打开的一瞬间,彦凉顾不得和坐在里面的几个队友打招呼,径直向站在监视屏幕前的教官询问道。 “真不巧,我本该第一个祝贺你试飞成功,”陆威扬的语气还算从容,说明戒严的原因似乎并没他想的那么严重,“不过,现在得先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 彦凉上前几步,将视线投向有些许模糊的屏幕,不断闪烁的火光和紊乱的人影清楚地否定了这仅仅是场演习的最初判断,在他正在享受自由驾御米迦勒的成就感时突然收到指令——提前结束试飞并把她直接开进仓库。现在驻扎在基地的警卫队正在基地附近同侵入者激烈交火。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陆威扬像是已恭候多时,立刻拿起了话筒,于是那头传来还在半路的义续急切的声音。 “您不用担心,阁下。”陆威扬带着宽慰的口吻,平淡答到,“我们的戒严很及时,敌军人数不超过十个,战斗会很快结束,您只需要指示我们是否要留活口。” 义续多少松了口气,看来最初听取参谋长的意见,安排了一支有实战经验的警卫部队驻扎在米迦勒的基地是明智的,这些士兵精挑细选,即使是硬碰硬地对决,也绝不会输给悖都军人。 “不能放跑任何一个,但尽量抓活的,送上门来的情报源我们可要好好收下。” 不足十个人,竟然深入敌方腹地捣乱,侵略者的嚣张气焰让人忍无可忍,义续觉得有必要痛快地给他们一个教训。 而遭遇正面阻击的费尔一方,开战不足二十分钟已陷入了苦战,纵然有堪称一流的作战素质,但身在客场,人数及装备上的差距弥补起来着实要命,更糟糕的是遍布米迦勒基地周围的监视系统让他们无处藏身,连最擅长的偷袭战都泡了汤。 “该死,我们的存在被暴露了,他们早有准备。”在被密集的弹雨逼得不断后退的窘境中,费尔认定是部下的失误导致了无法挽回的劣势,“莱奥那混蛋在干什么!” 耳边持续有火药呼啸着炸开,齐洛被迫踉跄地跟随着他们仓促的脚步,他被一个士兵牢牢架住,粗暴地拖动着,一路绞尽脑汁地想要脱身,但不时地在他脑门附近晃动的枪口没有给他机会,比起身边快要走投无路的狼群,他的情绪相当稳定,毕竟敌人终于尝到了苦头,而引起这场不愉快争斗的女主角现在正静静地停在仓库里,没人能动到她分毫。 “麦克森中弹了,”路德气喘吁吁地退了过来,不得不丢下受伤同伴不顾的事实让他双眼通红,“长官,我们快耗尽弹药了。” 费尔咬了咬牙,不知该怎样回应部下,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一半的战斗力,敌方已在他们四周形成了逐渐缩小的包围圈,之所以没有一举歼灭,只不过是想抓几个有用的俘虏。这场孤立无援的对抗,败仗只是时间问题。 这时,密集枪声渐渐停了下来,零碎的尾音过后,不远处的扬声器传来担任临时作战指挥的陆威扬严厉的声音。 “你们没有退路了,现在投降还可留下性命,继续抵抗只有死路一条。我不会警告第二遍,立刻放下武器!” 没有人动,并不是在等待着费尔的权衡,他们明白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长官都不会宣布投降,任务失败的特种兵没有苟活的价值,唯一体面的方法就是在被敌方俘虏之前自裁。 费尔不甘心地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扎得手掌钻心疼痛,巨大的压力随之升至顶点。是时候了,他还有自由下最后一个命令——监督着身边的每个战友服下毒药,无痛苦地离开。虽然是被牢记数百次的规则,但真正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真是无法被言喻的痛苦。 就在这陷入僵持的沉默的瞬间,卡索突然动了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齐洛的身边,抓住那带着点点血印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不,回来!” 费尔的反应慢了一步,在他出声时,卡索已经跨出了他们所藏身的树丛,跑出隐蔽地带,暴露在了所有敌军的枪口之下。 当陆威扬看清楚他所挟持的人的面孔时,整个胸膛都意外地一震。他来不及多想,慌忙命令所有随时准备把敌人爆头的机枪手们按兵不动。 “是齐洛?!他不是留在宿舍里休养吗,怎么会……?”同在一旁关注着战况的安然露出相同的惊疑。 “那个笨蛋!”彦凉则忍不住低声骂到。 卡索手里漆黑细长的机枪口死死地抵在齐洛的脑袋上,被他勒住脖子的青年因为精疲力竭而一动不动,他背靠着足以掩蔽身体的一棵大树,大声说到,“都别乱来,我只要轻轻扣动扳机他的脑袋就会不见。” 埋伏好的贺泽士兵们显然对人质身上那与他们朝夕相处过的蓝白色制服再熟悉不过,于是没有人违反他的警告,三秒钟后,扬声器里响起他们的指挥官明显低沉许多的声音。 “你想怎么样?”陆威扬简短平静地质问,虽然他承认突然见到他爱徒脸的一瞬间他有点丢了头绪。 “一命换一命,”卡索直直地盯着前方的敌军,目光投过监视器与陆威扬短兵相接,“让我们的长官安全离开。” “休想!”早已按捺不住的彦凉不顾阶级的差异,抢先一步驳斥了对方,“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卡索微微一笑,对方的恼怒正合他意,“我们不介意去死的时候顺便捎上他,也许你们也不会介意重新培养一个岚啸的飞行员?” 陆威扬握紧了拳头,就算对方是垂死挣扎下的胡言,可简直正中他的痛处。为什么偏偏是齐洛?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甚至就像是一见钟情,他身体的协调就如顶尖的舞蹈演员,是神赐给贺泽天空的福音。岚啸存在至今的目的,只是为了等他出现而已! “您在犹豫什么?我们根本用不着考虑他们的条件!”彦凉对于教官脸上所出现的细微矛盾不可理解,凭仗着自己队长的威望,他大胆直言到。 “真是可笑,以为挟持一个学员就可以令我们就范?你未免太小看贺泽军人了。”陆威扬故意露出不屑,耐心地一边示意彦凉退后,一边放慢节奏试图缓解对方一触即发的情绪,“显然我不能做主放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不,你能做主。”卡索口气笃定,他对谈判技巧已非常熟练,并不给对方任何拖延时间的机会,说完便将枪口更用力抵在齐洛的头上,“我并没小看贺泽军人,所以我相信他的命值得起这个价,一分钟后我就开枪。” 警卫队的士兵们顿时重新握紧了手里崭新的枪柄,只要指挥官一个小小暗示,他们就可毫不手软地狠狠扣动扳机,将残兵一网打尽。 “你恐怕逞不了英雄了,伙计。” 从包围圈的另一边响起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到现在为止的所有拉锯。当齐洛转过他疼痛的脸,从心底深处升起的恶寒唤醒了他最后的绝望,他六神无主地看着被那荒淫的野兽践踏过的少年,那双失去灵采的黑色眼睛惹得这飞行员快要像个无助的婴孩般哭出来。 及时赶上这场演出高潮的莱奥,邪笑着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气焰嚣张地出现在可以被现场任何一柄机枪瞄准的显眼位置,像个掌控着一切的魔王。俊流被他的大手牢牢勒住,衣领敞开着露出光滑的颈部和锁骨,军刀锋利的冰翼就紧紧贴在其间,轻松一挑仿佛就可以摧毁一切,连最老练的狙击手射出的子弹都无法赶上它行凶之前,从中救出这寄托着国家未来的黑曜。 “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哦,长官。”莱奥阴阳怪气地操着调子,对身在现场的贺泽军人来说,这听上去比任何来自敌人的诅咒还要阴险。 “赶快让那个新型战斗机的设计师带着图纸滚出来吧。” 2 “我拒绝。” 当陆威扬百味陈杂地看向坐在角落里的莫沙,还没等他开口,这个始终神情严肃的女人便抢先打消了他的念头,“我不会在敌军面前露面,更不可能交出飞机的任何资料。” “博士,我还什么都没说呢,”陆威扬看着她毫无商量余地的架子,尽量耐心地解释到,“作为盟友,我们当然不会出卖您,不,应该说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誓死保护您。但是,现在是极端情况,我们需要您的配合,您可能不清楚他们手里的人质的身份?” “这不关我的事,”莫沙连眉毛都没动,态度依旧强硬,“我只听从达鲁非军方的命令,让我来这里协助试飞的工作,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义务配合你们的行动。” “这怕是由不得你我,”陆威扬面露难色,随即做了一个手势,有两个士兵立刻走到了莫沙身边,“我们正处于危急时刻,实在不得已才劳烦您帮一个忙,当然,我们绝不会让您置身险境,只是希望您出面尽量拖延一下时间。” 莫沙看到身边两名士兵手上紧握的机枪,眉头皱了起来,脸上明显出现些许愠怒,“开什么玩笑,我们无偿提供核心的技术为你们制造新的兵器,你们却在第一时间就把设计师交给敌军?看来陆少校是不在乎达鲁非和贺泽的同盟关系能不能继续下去了?” “很抱歉,”陆威扬微微抬了抬下巴,两个士兵便将莫沙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在下岂敢自作主张,这是上级刚刚做出的指示,委屈您了。” 女人面庞僵硬,但却再也没多费口舌,由得身边的两个士兵将她带出了控制中心。 莫沙离开之后,陆威扬便立刻接通了义续的电话,向他报告最新的情况。 “关于米迦勒的所有资料都是一级军事机密,原则上不管作何牺牲都不能泄露出去,”义续的声音伴随着轰鸣的发动机噪音,显出从未有过的懊恼,“为什么偏偏是俊流被卷了进来?!” “阁下,事已至此,我们应该考虑怎么用最小的代价挽救局势。既要救出殿下,也不能乖乖地把资料拱手让出。” 陆威扬的态度还算冷静,语调如常,“至少他们还在我们的地盘上,心理压力应该不小,我们要尽力说服他们交换人质,只要把殿下赎回来,一切就好办了。” “他们不是傻的,俊流是他们最重要的保命符,一定不会轻易交还给我们。” “换一个让他们感觉更安全的场所怎样?比如边境附近什么的,提议在那里进行人质交换,只要得到莫沙博士他们就可以立刻逃出边境,这个条件会很有诱惑力……” 话音未落,一声清晰的枪响阻断了他的谈话,惊得他心头一震。控制中心里瞬间的鸦雀无声后,突然骚动了起来。陆威扬刚抬起头,便看见监视器频幕上显示着倒在一片血泊里的莫沙,他的心跳几乎停顿下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女人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整张脸都无法辨认了,子弹在她眉心开了一个黑洞,轰开了她的后脑勺,血液混杂着脑组织溅了一地。站在她旁边的士兵紧握着枪手足无措地说着,“不……不是我!是她自己!” 陆威扬怔怔地看着这幅景象,竟然觉得一阵发怵。话筒里义续的声音还在焦急地询问着,显然也是听到了这声枪响。但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他们救回人质的唯一希望,破灭了。 3 “根本不存在什么图纸,”莫沙望着不远处的敌人,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所有的信息都在这里面。” “米迦勒的核心技术并没有开放给贺泽军方,这同样是对他们保密的,也就是说关于这架飞机,里面的人并没有比你们了解得更多。”她看着费尔那双充满怀疑的眼睛,毫无惧意地说,“我有责任最大限度地确保军事机密的安全,所以,一开始就没有带什么图纸来,米迦勒就像我的孩子一样,我熟知她的每个细节。” “这么说,只有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咯?”费尔叹了口气说。 “休想。”莫沙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但看样子,贺泽军已经决定把你交出来了。” “我不隶属于贺泽军,没有义务服从他们的安排。”她高傲地微微垂下眼帘,神情稳定下来,接着难以察觉地吐出口气,像是内心放开了什么东西。 就在一旁的特种兵刚准备上前接手她的时候,莫沙猛地转身,拉过一旁卫兵的枪管,抵住了自己的额头,伸出手拼命压响了扳机。 眼睁睁看着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化为泡影,费尔呆立在原地,也良久没能回过神来。虽然他早已耳闻达鲁非的军人有高度的服从性,他们制度森严,几乎毫无人性可言,在命令面前,生命被视作草芥。这大概也能解释为什么一个疆域促狭的小国的军力能如此强盛。即便在远离祖国的地方,也丝毫没能动摇他们的这种意识。他的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些敬意,对方虽然是女性,却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因目标意料之外的死亡,僵持的双方都陷入了无声,十多秒钟之后,喇叭里率先响起了陆威扬的声音。 “这是谁都不想要的结果。”他的声音更严肃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你们满意了吗?” “这场闹剧已经没有理由继续了,让我们和平解决这件事,你们把人质交出来,就可以平安离开,我保证你们的安全,如何?” 没等费尔表态,莱奥便大笑起来,“先生,你以为我们在玩家家酒吗?现在的局势根本没有改变,我可是和你一样清楚,这只小猫的命比我们全部加起来还值钱,你想糊弄我们做亏本买卖?” “你的提议我不接受。”费尔则心平气和地接过了话,“我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的,完成不了任务也没有脸活着回去。最坏的情况下,我们不介意拖着两个人质一同赴死。” “你们还想怎样?!”陆威扬有些恼怒起来,“你们现在的所作所为都会被监视器记录下来,如果你们敢伤害他们,你们的死是远远不会让我们的报复停止的,我们一定会起诉到战争委员会,施与悖都军最严厉的制裁!” “我有一个公平的提议,”费尔的语气没有变化,显然已经心里有底了,“看样子飞机的设计图是拿不到手了,但我知道那架原型机现在就停泊在仓库里,我要求你直接把飞机交给我们,然后送我们出境。” 当米迦勒缓缓地从阴暗的仓库显现而出,阳光为那银白色翅翼勾勒着金边,巨大的螺旋桨噪音也在头顶降临,那是从空军学院停机坪紧急掉过来的教练用直升机。 路德即刻谨慎地靠近了刚刚落在停机坪上的直升机,确定机舱里只有手无寸铁的驾驶员一人后,他打开了舱门,一把将驾驶员拽了下来,用枪将他赶走。 随后在费尔简明的示意下,莱奥架着他手里贵重得足够交换他们四人生命的少年钻进了狭窄的机舱,他手里武器丝毫也没有松懈,以至于已经把基地给包围了个水泄不通的警卫兵都只能眼看着俊流被押了进去。 费尔冷淡地望了一眼远站在安全距离以外的陆威扬,对方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交杂着屈辱和愤怒,显然,就算是完全遵从上级的指示而选择的妥协,要他亲手奉上崭新的米迦勒,甚至还要乖乖目送他们驾驶印有贺泽空军标志——那神圣不可侵犯的白鹰的直升机扬长而去,简直足够让悖都那群老豺狗们当作笑柄揶揄东联盟几十年! 只恨这不甘如此徒劳,被挟持的少年带有皇家纹章,是军队的主人,享有最高的保护权。 “放心,”费尔这才有余裕拍干净身上被泥泞弄脏的迷彩服,看着对方的眼睛郑重地说,“只要我们安全过了边境,便会将他们毫发无伤地奉还。” “希望你遵守诺言,”陆威扬生硬地答道,并因为己方的消极立场而懊恼,“你们已经违反了战争公约,不要得寸进尺。” 厚达半米的仓门连普通的炸药都无法撼动,此刻却已经完全升起,将米迦勒暴露在侵略者的眼皮子底下。一直密切关注局势发展的彦凉再也无法袖手旁观,他不顾卫兵的阻拦,强行从控制中心里冲了出来,跑到了基地户外,还没等在场的人弄个明白,他已经越进了包围圈内的危险地带,并在敌方猛然举起的枪口下举起了双手。 “我没有武器,”他大声申明,停在原地不轻举妄动,内心的紧张感却并非源自畏惧,不如说是一种莫名的兴奋。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枪口下的齐洛,又稳稳地与费尔接上了,“听着,这架米迦勒的程序已被莫沙博士锁定过,岚啸以外的人是没法启动她的。这家伙只不过是个初学者,没法儿替你们搬运她,我是这里唯一能熟练驾驶她的人,如果你们不想半道坠机,就让那废物走,由我来帮你们把她送到目的地。” “彦凉!你别多事!”陆威扬对他的贸然言行感到诧异,下意识喝到,他可不愿意他宝贵的学生再有一个出岔子。 “少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彦凉微微转头,只一个眼神就充分传递了他对控制局面的自信,那是常年驰骋于两万英尺高空上才有的沉着。 “我可没见过主动帮助敌人的士兵。”费尔谨慎地打量着他,对方英气逼人的眼睛以及挺拔的身材投下的印象都让他不能小觑,“你打的什么主意?” “这里除了我没人能驾驶米迦勒,就么简单。”彦凉毫不拐弯抹角地答到,同时瞟了一眼被绑在机舱里的俊流,如他所愿的,少年的目光正牢牢定格在这边。 “喂,你在怕什么?”他随即对费尔投去一个嘲讽的笑意。 敌方上尉用沉默回应了他的挑衅,随即示意身边的部下上前仔细地搜了他的身,确认他确实没带武器后,费尔索性扬了扬下巴,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当目送长官与同伴都安全地进入了直升机后,卡索终于松开了勒住齐洛脖子的强壮手臂,在移开枪口的一瞬间他用力推了他后背一把,于是早已失去大半知觉的齐洛重重地摔倒在了泥泞里。 “不……等等…………” 齐洛挣扎着想翻过身,他的脸紧贴着潮湿的土地,就这样束手无策地看着舱门哗地关上。不论自己是不是使尽解数也动不了,俊流就在他的面前被带走,树梢落下的水滴打在他抽搐的脸上,这个无声的冰冷的画面,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都使他被疯狂的悔恨折磨。 直升机在强大的上升气流中腾空,很快视野就凌驾在了翻滚的绿浪之上。莱奥终于放心地收起了匕首,在将它插回皮套之前不忘仔细地擦拭了个光亮,已经用不着它了,出境前整个贺泽的领空都会为他们亮绿灯。 费尔不由松了口气,这才有精力注意到坐在他对面的俊流,少年把头虚弱地斜靠在舱门上,手被结实的止血带绑住,嘴角的淤青已经破掉,衣服更是被拉扯得一片狼籍,显然他在被捕获时受到了相当粗暴的对待。 “我的部下对你失礼了吗?”费尔和煦地询问,并习惯性地掏出干净的男式手帕,擦去他苍白面孔上的污物,少年大概是太累而低垂着眼帘,一动不动。 “得了,我没碰他,”莱奥不耐烦地澄清,并因为上司那要命的洁癖而受不了地撇了下嘴,“没等我动手,就发现两个敌兵正在接近,我只好把他打晕了藏进树丛。” 在直升机起程后,米迦勒也已滑出仓库,在长长的跑道上就位了。彦凉透过擦得光亮的护目镜望向送行的队友,并向站在下面的教官敬了个礼,笃定地点了点头,想要多少打消他的担忧。 “我相信你能处理好它。”陆威扬认真地叮嘱着,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保护好自己,务必要带殿下一起回来。” 机舱的玻璃罩缓缓关闭后,所有人都退后了,在领航员的指挥下米迦勒发出长啸,如同一支喷火的利箭直刺苍穹。此时此刻,贺泽冬季的阳光是清冷的,跑道两侧的草沾满了夹杂泥土颗粒的冰晶,在起飞的震动下纷纷洒落,机油燃烧过后的焦味在空荡的停机坪上弥漫开,这出意外的戏剧也随着轰鸣声的远离而落幕。 齐洛很快在随之而来的急救担架上模糊地昏睡过去,而陆威扬神情加倍凝重地会见了已赶到现场的义续和空军学院的院长廉平少将。他有责任在上司同样气恼的情绪下对这严重透顶的事件做一个详细汇报,并立刻传达给军部,让高层领导们有足够时间研究出下一步对策。 盟军的侦察机一路跟踪逃离的直升机远至国境,却无奈地被敌方空军中队逼退。彦凉所驾驶的米迦勒因为速度超群,已经先一步降落在了悖都殖民地中的一处军用机场,纯白色的米迦勒停泊在满是战斗机的停机坪上,在四周一片黑压压的鬼魅以及深褐色雪风中,仿佛一只孤立于狼群环伺下的白鹿。他在刚刚爬出驾驶舱的瞬间就被至少五把机枪给瞄准了。 而费尔顶着螺旋桨的飓风一下到地面,负责接应的陆军上尉菲昂司便面带微笑地将他们请到了一辆吉普车里,俊流则被押进了另一辆车。车队一路扬尘行驶了四个半小时后,路过无数残垣断壁的哨所和焦枯的铁丝网,深入到了位于飞鼠溪畔的帝国前线司令部。 爱丽舍庄园 第二十二章爱丽舍庄园 1 新历378年冬天,米迦勒的离去并没有为贺泽换回损失后的息事宁人,紧接着的急变几乎让盟军在朝夕之间面临极度被动的局面。 俊流被软禁在了离前线司令部百里外的爱丽舍庄园,那是殖民地里某位富商在郊外拥有的别墅和地产,在战争时期临时征用为了前线高级军官们的住地。大概是饱受征战的将领们都对胜利太过急切,扣押敌方要员无疑是个拣便宜的路子,因此没有人赞成将他老老实实送回去的提议。 一个多星期的催促毫无回应,眼看纸包不住火,义续不得不将这个对外封锁的消息告诉了兄长。突然间失去了两个儿子的国王寝食难安,整个家族一度人心惶惶。紧接着,急于寻找替罪羊的军部将齐洛以判国罪的名义起诉到了军事法庭,有一个营的警卫兵指证他为敌军带路。所有无处宣泄的愤怒就这样全部集中在了他的身上,甚至在还没有下判决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关进了死牢。 陆威扬终于获准在受监视的情况下探望这个无辜青年时,对方已经被审讯官没日没夜地连续审讯了数日,虽然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但精神却已疲惫不堪。他被脱光衣服,没有一丝防线,不断被强光照射,冷水浇淋,被粗暴尖厉的语言训斥。这让他神经紧绷到无法入睡,挖空心思将所有细节一一交代也还无法解脱。 “我会死吗?”他在长久呆滞的沉默中音调微颤地问。 陆威扬不忍心对上他不堪折磨而完全失神的目光,“我已经几次去找过义续,请他尽力为你担保,……他说陛下正在气头上,可能要多等几天,你再坚持一下就好。” “俊流还没回来?”齐洛望着上司的眼睛,不安地询问。 少校轻微摇头,“现在看来不太妙。军部已经向战争委员会提出申诉,想通过他们的仲裁来要人,可委员会的官员去的时候,悖都方面竟然不承认扣押了贺泽的皇室成员,说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战俘,并且千方百计阻挠委员会的人进行调查。” “过几天……义续打算亲自前往前线,和敌方的司令官谈判,”说着,他也因为这段时间笼罩于每个人心头的焦虑而长叹一声,“那群强盗不知道又会提什么条件。” “我真没用……都是我的错。”齐洛埋下头,声音有些走调,这才终于压抑不住悲观的情绪。审讯官严厉的审问连逼带骗,为套出真话不惜手段,长时间腐蚀着他的意志,已经让他的精神防线摇摇欲坠。 “这么想就太窝囊了,别去笨到揽上和自己无关的罪名!”陆威扬厉声打断了对方,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试图让他振作起来。消极的苗头是谋杀自我的毒药,这正是那帮急红了眼的家伙想要的结果。“你的审讯心理学不是得过a吗,应该明白这只是个陷阱。明天在法庭上照实说出一切就可,我和安然他们都会替你作证的。” 还未等到这丧失昔日一切信心的飞行员给出让人放心的回应,在场监督见面的军官便走上前来,礼貌却强硬地提醒他们会面时间已到。 陆威扬走出被荧光灯管照得雪亮的通道,一尘不染的铝塑板墙面反射着最无机的暗泽,光亮的地板单调地回应着脚步声。他站立的地方既不是被温润木质包围的校园,也不是有着长满青苔的老城区的首都,如此陌生的金属质地属于建在郊外荒地中的军事监狱,无人情味却干净卫生,好在这个国家不会在生活条件上虐待犯人。 他忍不住在这无人问津的晦气地儿抬头看看贺泽清凉的天,白鹰离去之后只剩无痕,彦凉就如同融化在这片蔚蓝中一样,彻底失去了音信。 作为长子本有权享受不输于俊流的名分,却选择了默默无闻地隐匿,成为随时被高空的恶劣条件和高风险任务折磨的飞行员,血汗无人观赏。这一刻,陆威扬突然感到那阵深植于心的内疚又开始蔓延起来。 2 “爸爸!” 肖恩刚从扑满灰尘的吉普里探出半个身子,一朵久违的花儿便带着清晨的露水扑进了他的怀里,这位已经习惯握紧枪柄的老将连回抱她的冲动都压抑了,他真怕捏碎了她,他摩擦过火药的粗糙双手怎可呵护花儿呢? “爱米卢索,我的宝贝,你怎么能离开妈妈那儿呢?”他吻着女儿含苞般光洁饱满的额头,充满愉悦的语气完全和责备无关,“你的学校呢?” “你忘了,”爱米卢索习惯了久别的父亲除了战场就空空如也的脑袋,绽放的微笑像太阳花般耀眼,耐心提醒到,“我已经在圣拉菲医院实习半年了。” 爱丽舍庄园今日多云,气候阴凉,她却不顾随行护卫的再三劝阻,穿上了只会在生日舞会上穿的碎花小礼服裙,披了条毯子站在大门口,瑟瑟发抖地等着肖恩一大早从飞鼠溪返回。 “看看你多美!”花够心思的打扮没有浪费,父亲两眼发光,无法置信地上下打量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小姐。离开时她还是个看不出性别的黄毛丫头,而现在在这个充斥着粗人和雄性气味的庄园里,她像个天使吸引着所有军官与士兵的目光。 “战争要结束了,是吗?”爱米卢索迫不及待地问。在拉贝格尔他们已经连续几星期没有听见任何战事消息,而坚持驻守前线的父亲竟然破天荒地回到了休憩之地,没有比这更明白的征兆了。 “不,不,亲爱的。”肖恩有些可怜女儿殷切的心愿,然而谈判期间,按兵不动,战争只不过在度假而已,它随时可能因为进展的不顺利而露出更加狰狞的面孔。 于是他温和地叮嘱到,“这里仍然很危险,你必须尽快回去,别待太久好吗?” 受不了女儿明显垂丧下去的嘴角,他急忙拉住了跟他同一车到达的一个年轻参谋,笑着说道,“爱米,你看看这是谁?” 女孩祖母绿的眼睛染上一丝疑惑,反复打量着那张透露出熟悉意味的脸。那青年尴尬地望着她,儿时柔缓的线条已经棱角分明,唯有温柔的目光依旧。于是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望飞快溜走,她认出了这个跟随父亲征战的昔日老管家的孙子,亲昵地称呼道,“菲里?” “好久不见,爱米小姐,”菲昂司当仁不让地为上司承担起了挡箭牌的角色,绅士地牵起她的手轻吻了一下,用他在战场上出落得阳刚无比的英武用作了对女性的杀手锏,露出含蓄的笑容,“上天对我太好了,我一直期待能和你再见。你的到来让这里可爱至极。” 负责搬运行李的护卫将车上的大箱一一卸了下来。肖恩注意到空地上的凉风正顽劣地吹动着女儿轻柔裙袍的白色花边,这才从久别重逢的陶醉中回过神来,“进屋再聊吧,宝贝,别着凉了。” “菲昂司……”跟在女儿身后,肖恩故意拖慢了些脚步,拍了拍身边年轻人的肩膀,“我待会还有点事情,你不用跟着我了,好好陪爱米玩一会儿,午饭我会和你们一起吃的。” 结果,忙碌的指挥官顾不上与女儿多待一会,便匆匆离去了,直到餐桌上特意准备的菜都凉掉也都没有现身。为了弥补爱米看上去特别失望的心情,菲昂司不得不冒着被庄园中所有军官嘲笑的危险,答应在暴露于每个房间眺望下的空地上,陪她打一下午的板球,那是曾经主人的小姐最爱缠着要他一起玩的游戏,精巧,却着实不适合军人。 菲昂司的大手明显无法驾御那过于小气的画着金花的球拍,硬着头皮热身了半个小时后他的动作依旧僵硬,被对面如兔子般灵活的女孩杀得片甲不留,于是当他发觉已经有人端着咖啡杯在阳台上窃笑时,不觉忘记了控制手上的力道,猛一挥拍子,扎着漂亮羽毛的球冲进高空一度不见,最后划着弧线跌落在了远处花园里。 所幸小姐并没有嗔怪的意思,兴致勃勃地跑进了种满长青植物的屋后花园,在午后安静的温暾中寻找可能迷失在任何一片草丛里的彩球。 一阵风吹来,她直起身正想挽起散乱的亚麻色短发,伏低下去的灌木丛显露出了藏在花园角落里的楠木长凳,她被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少年吓了一跳。 那如家乡最深的水井般漆黑的眼睛,却配在一张充满曙光般灵秀的面容上,他的脸迎着稀薄的阳光,精致而理性,如同切开混沌的文明之刃。在刹那,爱米卢索以为他的父亲在后花园里藏了一只漂亮的兽,非人的,诞生在上帝掐灭了点灯人的火光后,否则哪有如此美丽神秘的气息? 少年也远远地望着她。他没有穿军服,而是半披着一条厚毛毯,里面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单薄得能清晰看见他紧凑蓬勃的身体线条,宽松的面料被风轻轻地扰动着,敞开的衣领下露出优美的脖子和锁骨。 “在找这个吗?”他突然举起左手,手里紧紧纂着失落的球。 看得入迷的爱米倏地脸红了,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子,连小时候睡觉也抱在一起的木偶娃娃威廉都比不上。于是她心跳加速地靠了过去,“啊,谢谢你,”一边说着,她伸出了手。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少年的脚。他赤裸着双足,没有穿鞋袜,上面沾满新鲜的泥巴,这都不太奇怪,而是那纤细脚踝上锁上的一根粗重的脚镣,那种好像只会在狩猎中用在野猪或暴躁公鹿身上的镣铐。 “爱米,回来!别靠近他!” 菲昂司突如其来的呼唤在她接触到他手指前响起,她被护花使者有力地拉住,被迫退后了好几步,停在对方认为已经安全的距离上。 爱米愣愣地望着他亲切的菲里走到沉默的少年面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玩具,并用严厉的语言命令他不准在这个时间到花园里活动,立刻回到房间里去。 “他……他犯了什么罪?”爱米一头雾水,被菲昂司带离那里时有些不平,比起这个咄咄逼人的哥哥,那个少年看上去没有一点攻击性。 “好了,他很危险。”菲昂司敷衍了一句,尽量不透露更多的信息。看着女孩惊魂未定的样子,他停下来,怜爱地为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千万不要再靠近那里了,你不想让爸爸生气吧,爱米小姐?” 3 “今天感觉如何,殿下?”黄昏过后,费尔站在没有开灯的单人房间门口,眯着眼睛问候背对他坐在床边的少年。他身旁营养搭配均衡的晚饭还没有动,这孩子总要等它们全冷掉才下口,“真高兴这几天你都没有再试图逃跑。” “出去。”他死气沉沉地回答,轻挪的动作带起金属的清脆声响。 “你有访客。” 俊流这才微微转头,这时费尔刚好拉开了屋子里唯一一盏光线柔和,或是说幽暗的吊灯,刚踏入房间里的人的面孔顿时清楚起来。 少年一时失语,怔忪地望着挺拔地战立在面前的男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出现多么不现实,而是他身上纯黑色的军服实在惊心,上面那张牙舞爪的双头鹫的徽记,是多少盟军飞行员的噩梦。 彦凉一言不发地打量着这个房间,一张不大的硬板床,一个书桌和一个柜子,带卫生间,比起关他的铁栅栏的潮湿牢房,这里真还算得是个人住的地方。被迫分开的这一个月,他被不明对方安危的焦躁调足了胃口,所幸眼前的少年除了心情不好外尚还安然无恙,这已足够让他不计较一切。 谁都没有先开口解释什么,于是费尔的声音显得有些单调,“彦凉已接受过受降仪式,宣誓抛弃过往身份,从此效忠我们的帝国。”说完,看了一眼身边岿然不动的上尉,调子如同在陈述明日的天气,“多亏了他的合作,我们得到很多宝贵的情报,作为回报我们升了他的军衔,现在他已经是悖都空军部队的一名成员了。” “什……”俊流无比震惊,他张了张嘴却如鲠在喉,无法出声,世界在他眼前宛然成了一个大骗局。 “你们自己聊吧,注意时间。”费尔随即自觉的退到了门外。 “荒谬!”俊流在关门声响起的一刻站了起来,头脑被盛怒激发得晕眩,他完全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投降了敌军?我不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么回事。”彦凉上前几步,不慌不忙地拖了书桌旁的木椅坐下来,“如他所讲。” 少年的嘴角微微抽动,眉目间毫不避讳地带上鄙薄和愤怒,眼前这个承载着岚啸的名誉并与皇室血脉相连的男人,竟然这样轻易就抛弃了自己的祖国,还恬不知耻地在自己面前以这样的立场自居! “叛徒,他们还给了你什么好处?” 俊流咬着牙挤出一句,他实在无法容忍对方的态度,就算他开口声辩是多么地被逼无奈,也比这样若无其事地穿着这身敌方军服招摇过市好些。 彦凉紧闭着嘴,虽然他从不介意让他们伤和气的争执再多一次记录,但辩解只会让他感觉是在博取怜悯,他不屑如此。这个远离故土的年轻储君已经被退去了一切虚张声势的外壳。少年现在已孤立无援,像一只光着身子的刺猬,骄傲是唯一的盔甲,这可一点唬不了他。是时候颠覆长久以来的关系了,他们之间本不存在平等,今后也不需要。 “你想知道?”他扬起冷笑,有什么开始在心底迅速地发酵膨胀。 随后他站起来将椅子踢到一边,在俊流警惕的目光下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抓住他紧俏的下巴,咬上他干燥的嘴唇。 俊流惊叫出声,全身触电般颤动了一下,他猛地反抗差点让对方摔倒。彦凉站稳脚跟,一把揪住他轻柔地倒伏在后脑勺上的黑发,猛地一拽,迫使他下巴下的颈部肌肉立刻拉成了垂直的线条,保持着辛苦仰起的姿势。 “别自讨苦吃,想跟我比格斗术吗?”他恶狠狠地说,已经毫无顾忌。对方充满惊疑的眼神点燃了他心底深处某些幽暗的欲望。 谁都清楚,情报工作人员和前线战士所接受的训练标准天差地别,凭俊流那几下子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他头一次试着高高在上地打量少年紧绷的脸颊与唇角,如同生杀予夺皆在掌握。 来历不明的骨肉曾让国王蒙受丑闻的困饶,也让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无休止地遭遇好奇的目光。“有了孩子的应召女郎是招不到客人的,她把他藏在阁楼里养大。”“十二岁的男孩竟然没有受过一天义务教育,真的是贺泽的合法公民吗?”“看看他有什么可登大雅之堂的衣服和鞋子,天,就连佣人的头发和指甲都比他修剪得干净!真是搞坏了皇室纯正的血!” 彦凉在长久回荡在脑中杂乱的流言蜚语中,用扭曲的欢喜慢慢观察着俊流的五官。在与自己原本的生活反差巨大的王宫里,那让初到的他慌乱的一切,昂贵的壁纸,精致的餐具,宽敞的客厅和螺旋型的扶梯,穿着整洁的侍者,全都在派对上揭晓了答案,这该死的一切都包围着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把有果酱花边的蛋糕分给了穷酸的陌生人,以为自己是救世主,难道他不知道他为此感到羞恨? 这个少年啊,就是这个少年把他放在了眼里,没有修饰的单纯好意,却是发自内心的施舍! 俊流显然没有他希望中的那样识趣,趁对方分神便用力踢在他的小腿上,脚踝上连接的粗大脚镣的撞击让他吃痛的出声,同时,脸上就跟着挨了不留情的拳头。彦凉的脑中发出被钝器击中后的嗡嗡声,他向后踉跄一步,稳定平衡后立即狠狠地回敬了俊流一拳,并在他视觉模糊掉的时候,按住他的肩膀,抬起膝盖猛地撞进他的腹部。 俊流被撩倒在地上的时候接不上气,已经无法再反击了,而他却依旧毫不手软地跨在他身上,接连给了他两个耳光,一边骂到,“痛吗?啊?你这娇生惯养的兔崽子!这里没人认你!” 烈马必须挨揍才会被驯服,人当然更聪明,第一次吃了苦头,第二次就会学乖。彦凉没打算就这么停手,他紧接着站起来,用脚上那双崭新的坚硬的皮鞋持续地踢少年的脊背、胸口和大腿。俊流蜷缩着用手肘护住头部,被雨点般落下的拳脚撞击得苦不堪言,他咽下尖锐的疼痛,死咬牙关不发出丁点声音。 攻击刚停了下来,彦凉便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翻过身去,随即他的裤子便被扒了下来,赤裸的下半身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 “不……不!不!”俊流突然失控地大叫起来,他发现对方不是在吓唬他这么简单,彦凉解开了皮带,当那坚硬的玩意赤裸裸地抵在他的股间的时候,他慌了神地抓着地板和桌子脚拼命闪躲,臀部却被彦凉牢牢地固定在了跨间。 “丧心病狂的家伙……疯了……你疯了!”此时少年通红的双眼已经湿润了,他崩溃地咒骂着,却在下一秒又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语无伦次地念着,“哥……你冷静点…不要这样……!” 这声音准确地撩拨起了他的欲望,彦凉头脑发热,粗喘着气,刚刚的施暴让身体兴奋起来,他的手慢慢摸着少年瑟瑟发抖的性器,在急促起伏的腹腔肌肉上打了个转,再钻进他松垮的上衣,来回揉搓着胸口的幼嫩花蕾。这些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遍的画面,对高人一等的纯血统的肉体肆无忌惮地冒犯,本身就够让人血脉贲张。 “我等这天很久了。”他感到心情从未有过的舒畅,伏低上身在俊流耳边轻语。 4 “真想不到,这家伙比我们还狠。” 菲昂司紧紧盯着显示屏,尽管低端配置的摄像头图象效果不尽如人意,不过也足够看清楚拍到的每个动作。他无奈地叹口气,撬起椅子,正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身边便立刻伸过一只手来,将刚闪起火星的香烟从他嘴里拿了出来,在桌子上摁灭了。 “我这里不是吸烟室。”费尔眼睛也不转,懒懒地说。 “得了,你倒还挺乐在其中的。”菲昂司哼了一声,注意到眼前已经变得低俗的画面,不觉心里发毛,随即皱起了眉头,“不去阻止行吗?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他还是个孩子吧?” 费尔托着下巴不发一言,这个姿势使他更像正专注于现场直播的内容,而对同事挑起的话题不感兴趣,尽管他也同样不明白彦凉的行为。 严格意义上来说暴力与奸淫也为安烈女王所不齿,她曾经亲自签署加入战争公约的一系列协议,声明悖都军可以在战场上杀人,却不允许折磨和侮辱俘虏,无论是否军职人员。但对于被公认为侵略者的军队来说这明显是一个天真的笑话。就像是当下的情景,他们两人可以像看电影般从头到尾旁观一个少年被强暴,如此就能最大限度利用好这个人质资源。 同伴长久的安静让菲昂司觉得有些自讨没趣,虽然心理承受力方面当然没问题,可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看这种东西总让他觉得稍微反胃。 “我说,你,每天盯着这些监视器看就不觉得烦吗?” 对方心不在焉地带过一句,“看管他是我的任务。” “看管只需要一个摄像头就够了,装在门楣上方,”菲昂司立刻像抓到了什么把柄,带着副“别欺负我不懂”的脸色冷笑了一声,逼近他的耳旁低声说,“而你却把每个角落都装了,包括卫生间。偷窥他的隐私让你兴奋吗,费尔?” “呵呵,当然,”他没有偏移视线,从容不迫地回答,“我可不如别人,有青梅竹马的可爱小姐陪着做运动。” “嘿,说话小心点儿,她可是肖恩将军的千金,谁都担当不起。” 费尔微笑而不语。 监视器只能传递画面,没有任何声音。司令还没有神经质到要在单人房间里放窃听器,于是彦凉被要求做完他想做的事情后不能逗留,不能长时间地与俊流交谈。而对于费尔来说这也确实遗憾,如果能够听到声音的话,起码娱乐性会更高一些。 “好吧……我不碍着你了。”菲昂司看上去确实被过激的交合场面弄得有些过敏,他撇撇嘴,站起来准备出门,走时瞟了一眼还心安理得地坐在椅子上的费尔。 “你大可以一边欣赏他们做爱,一边自慰。” 反逆的机师 第二十三章反逆的机师 1 俊流在极度抗拒的情况下被进入,他已经顾不得刚复原的手指在抓扯过程中传来的尖锐痛楚,狂乱的反抗使得侵犯者无法流畅地进行凌虐的过程,彦凉硬挺的下身几次滑出他紧缩的甬道,这使他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安静点儿!”他怒气冲冲地命令,按住少年被汗水打湿的额头,刚刚将唇覆盖上他抽搐着的嘴角,俊流便猛地咬了他。彦凉被钻心的痛刺激得差点跳起来,他立即轮起胳膊给了对方一巴掌。 俊流被打得头昏眼花,红肿的脸颊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的皮下淤血,下一秒脸又被转了过去,彦凉的吻再次没有丝毫怠慢地欺压而上,俊流没有多想,凭着满腔怒火更加用力地咬了他。 “你不怕痛吗?”彦凉一口吐出带着血丝的唾液,紧接着又打了他一耳光,他今天铁了心非要对方屈服不可。 少年奄奄一息,神情恍惚,口腔出血让他的嘴里满是浓烈的铁腥味,他吃力地转过脸,堂堂正正对上男人充满攻击性的目光,从脸上快要坏掉的肌肉中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反问到,“你不怕痛吗?” 彦凉被那笑挑拨得虚火上涌,他猛地压住他,舌头用力钻进那满是血红的口腔,同时用手掌强有力的虎口钳住他的下颌,让他根本不可能再合上牙关。他的另一只手迅速地向他赤裸的跨下伸去,用指头粗暴地钻进他的身体狠狠搅动,拼命给予对方被穿刺的痛楚。 俊流大叫着撕打身上巍然不动的躯体,眉目被痛苦揉抓得变了形,他的脑袋已经绞成一团糨糊,再被屈辱之火烧成废墟。肌肉也用力过度而出现痉挛,像个被迫大负荷运转的旧机器。 彦凉显然低估了对方的意志,遍体鳞伤的少年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丝毫服从迹象,不管是语言还是肢体都在顽固地反击着,抵抗就算已经没有作用,却迫使彦凉使用了比预计多得多的暴力。没有尝到绝对征服感的他反而感到从没有过的气馁。 “真无聊!”他忿忿地骂着,勉强释放出了积压的欲望,便丢开了少年被蹂躏得一团糟的身体。 而就在他刚刚站稳,匆匆拉上裤子拉链准备扎皮带的时候,俊流突然拼命挣扎起来,连一丝不挂的身体也顾不得遮蔽便连滚带爬地挪到桌子旁,抓起上面盛满饭菜的餐具便朝他摔过去,如果这不是现在的他唯一扔得动的东西,他发誓会砸去整个桌子。 “滚!滚!!” 带着丰富汁水的清淡饭菜随着瓷器破碎的声音在空中旋转四溅,俊流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过于激动的情绪,很快他便眼前昏黑,摇晃着摔倒了,嘴里却还在歇斯底里地咒骂,“滚出去!畜生!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 彦凉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发飙,一边轻轻拍下沾在他身上的菜叶。对方此时实在没了理智,不过五六米的距离,只有一个盘子扔中了他的胸口,油腻开成了花,好在黑色的军服十分省事,沾上什么污渍都无法察觉,他想,比起那纯白色太过无暇的白鹰羽翼,自己更适合这个。 瓷器统统碎掉后四周安静下来,彦凉没有再做出什么回应,兀自扣好了皮带,稍微整理了弄脏的制服。转身的时候他分明感觉到俊流的目光已经结成了冰,这个狼狈的样子,让上官家所有成员都旁观到才叫好。 “你很准时。”候在门口的费尔看了看表,给了他一个很不舒服的浅笑。 彦凉完全没有要跟这个男人说话的想法,尽管如此,沉默片刻后,他硬硬地吐出一句,“一个小时太短了。” 费尔别有意味地看着这个对待自己昔日同伴没一点良心的家伙,忍不住多罗嗦了几句,“好吧,你还想怎样?看看你把他弄成什么样子,善后工作一大堆,他又不能享受部队的医疗福利,你叫我去哪里找免费医生?” “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他?”彦凉不跟他废话,径直问到。 “要讲条件,至少也先拿出你的诚意,”费尔一板一眼地陈述着原则,无论这些话如何多余,接受投降条件的敌人总让他感觉不舒服,作为一个军人,他无法从内心尊重这些倒戈之人。“我们当然希望和你建立信任关系,如果你配合得够好,自然就能不受限制地进出他的房间。” “呵,顶多是互相利用,谈不上什么信任,”他不屑地直言,“堂堂帝国之师还怕被一个机师算计吗?” “从不看轻敌人才配称得上帝国之师。” 彦凉无言以对,更不想继续理会这个难缠的家伙,何况他接下来还要乘坐长途车,在指定的时间赶到收留米迦勒的机组里干活。正想告辞,身旁的费尔却又画蛇添足地开口了。 “对了,上尉,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们的殿下从来不跟我说话,不过他每隔两天就会问我同一个问题。” 彦凉冷漠地看了一眼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什么也没说便开始挪动脚步。 从后面传来的语气被故意放慢,像加了点幸灾乐祸的作料,“他总惦记着你的安危,想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估计他今后永远都不会拿这个问题烦我了。” 2 米迦勒的机舱像子宫一样狭小温暖,这体贴的机器懂得察觉机师的身体状况来调节小气候,高寒的万米苍穹再也不会冻得飞行员瑟瑟发抖。他们是飞机上的一个机件,而两支电极也是米迦勒连接他们的脐带,没有养料却是输送生还的希望。 彦凉是多么迷恋这个如同母体一般的容器,作为她的首席试飞员,刚开始的时候他反感她的侵入,讨厌她跨越躯壳的屏障半强迫地与他的意识直接交流,但当他的身体学会解除一切防备容许她的了解,熟悉产生了彼此最坚实的信任,米迦勒便成为肢体的延伸,一直以驾御和征服姿态与战斗机打交道的他,第一次以战友之间平等的视角并肩作战。 “对不起。”他在头部一阵尖锐疼痛的时候喃喃念到,疼痛并不因为米迦勒的粗暴,而是彦凉在她进入时满脑杂念,分神得太厉害,影响到了这位敏感的女士。 她似乎接受了他的道歉,脑内的异动很快变得平缓下来,懂得以谦逊的态度与之相处是驾驶她的先决条件,等待同步率平稳升高到五十之后,引擎的轰鸣之声灌满了机场每个角落,发动机喷口射出蓝焰。 推力18300kg,加速度10个g,到4.5马赫,时间15秒。机身刚刚在平流层稳定下来,彦凉便开始下达命令,尽管不需要,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面前的操纵杆,一旦精力不集中而对米迦勒造成混乱,还可用应急的手动操作来补救。 很快跨越音速的飞行产生的巨大音暴响彻云霄,如同雷电尖利的怒吼。 极限试飞对于飞行员是种损耗,心,肺,血管承受巨大的负担,也许只差一点就会让他在驾驶舱猝死。但这是他的极限而已,不是米迦勒的,因此敌军收集到的也只不过是他的资料,他们对于米迦勒的性能将依旧一无所知。 “这根本毫无意义!”迈耶中校在看着电脑屏幕上面罗列的数据后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朝着身边临时负责米迦勒的一位空军司令说到,“跟我的雪风有什么区别?我看不出它的特别之处。” “收集飞行数据是最基本的,你对此有异议?” 迈耶不与争论,而是转过操作台上的麦克风,与距离地面至少10公里的彦凉通上话。 “试试加速20个g。完毕。”他简洁地命令。 “不行,我会休克。”对方同样简洁地拒绝了。 “就是这样,”他于是切断了通话,一字一句地强调到,“悖都空军的精英中队中任何一名飞行员都有能力飞到10g,我认为那家伙根本没有向我们展示米迦勒真正的性能,我们不需要他来帮我们试飞,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解剖掉米迦勒看个究竟。”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当然会,”司令抱歉似的耸耸肩膀,“可你见过认得主人的飞机吗?她是活的,我亲爱的中校,除了彦凉本人,她不买任何人的帐,我们的技师现在确定她有完全不同于传统战斗机的构造,但她的保密措施做得相当彻底,强行拆机会导致核心部分启动自毁,到时候她就真的是一堆废铁了。” 迈耶听了沉默片刻,“你是说那帮饭桶能确定米迦勒是比雪风还要强大的机型?” “他们不能确定,现阶段完全看不出特别之处在哪儿。”对方有点不负责任般笑了下,“但这就是问题所在,除非你能确定她完全不会对雪风构成威胁。” “ok,亚里克,你能把这次的指挥权交给我吗?” 司令不知道他的部下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了,但是作为悖都空军试飞团的团长,迈耶对于机型的了解顶得上大半个设计师,他曾经亲自充当了雪风的助产士,将这种称霸全球天际线十年之久的重型战斗机推上了历史舞台,而以私下朋友的交情来保证,亚里克明白他是个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好伙计。 于是他装模作样地扫视了一圈,等周围的人识趣地装聋作哑后,他便小声说,“除了让他加速到20g以外,你想干什么就干吧。” 迈耶对他的爽快抱以一笑,随即移动到指挥台前,对着麦克风,再次接通了彦凉的无线电波。 “现在开始低空试飞项目,立刻下降到1000米以下,重复,立刻下降到1000米以下,保持在基地上空盘旋飞行待命,完毕。” “收到,开始下降。”那边的细微杂音中传来回答。 接着,他迅速按了操作台上的红色纽,接通了另一个通话,还没等亚里克搞清楚那边正是战备调度中心的时候,便听见迈耶对着麦克风吼到,“全体注意,注意,发现敌机出现在基地上空,目标为全白色鸭翼型,疑似搜集情报的侦察机,不可让它逃掉,集中火力将他打下来!重复,地空导弹立即开火!十分钟后我要见到它的碎片!” 匀速下降的米迦勒刚刚冲破厚实云层,仿佛听到整齐划一的信号,轰鸣的弹雨刹那绽放,火光如同滴入淡蓝玻璃鱼缸中的金色墨汁一样散发华焰,在天空中交织成了闪闪的蛛网,而米迦勒像是一只迷失其中的白色蜻蜓。 彦凉促不及防的慌乱使得机身剧烈地震陡,在空中紊乱地翻了个跟头,勉强躲开高射炮连续的猛烈射击后,她的轨迹逐渐得到修正,变得具有韵律起来,机舱在迫使身体一同共振,那亲切的失重如同落下面颊后淌到空气中的泪珠般曼妙。 “哼,想玩儿真的?”彦凉迅速拉高了飞机隐藏进一片云层中,在清楚了对方的意图后,好整以暇地弯起嘴角,“我可不是小丑。” 防空火力网并没有因为目标淡出视线而疏朗,很快彦凉的无线电耳麦中传来迈耶平常无二的语调,“上尉,你没听见我刚才的指令吗?” 他轻讽地反问,“长官是要我去送死?” “别这样小气,”迈耶瞟了一眼屏幕上热闹的烟火盛会,这帮兄弟们正准备着丰盛大餐为新来的朋友接风,“来跳支舞吧,比起维雅诺,这种密度只是小儿科不是吗?” 没有拒绝或应允的回答传来,十几秒后,米迦勒便已乖乖俯冲进了地面火力的射程范围内,一路追踪炸开的焰光在天空中犹似点燃的镁带,铺就成了一尾新娘的苍白纱裙,米迦勒拖着她坠满火星的霓裳在抛洒的激昂鼓点中踩着踢塌舞步,没有边界的空气就是最自由的舞台,所有的光亮和风啸都追随她,她是被热烈追求着的女主角。彦凉适当放松了控制,纵容着她战斗的兴奋,直到米迦勒通过弹道计算,在一公里以上的天空中捕捉到了每个地面的发射点,并将它们的位置一一呈现在主人的视网膜上。 “不用了,枪膛里没子弹,”彦凉在她多次的攻击催促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想把我们当猴耍。” 领悟了这层意思的米迦勒似乎如同任性的少女般耍起脾气来,彦凉明显感觉到太阳穴的涨痛如同积聚在机体内的应力,好象要把身体压扁,她在高空中的轨迹已经失去了人工智能的机动规律,敏捷得不能用计算得出,冷不丁的翻滚和加速几乎游离在命令之外,丝毫不担心飞行员是否会在座位上吐个一地。 “嘿……” 天地都是乱旋的红色的风,只有肉眼时而无法捕捉,跳跃在烟幕前后的机体引领着节奏。亚里克在光影激荡的屏幕前忍不住出了声,“这让我想起你在维雅诺半空中的表演,那真是比娣娣酒馆的脱衣秀还惹火,幸存者。” “哪里,还是轻型机更性感,”迈耶一脸陶醉地打着趣,眼睛更是半秒也不离开火光中那枚翻飞的白纸屑,他的司令形容得那么贴切,旁观一场高水准的飞行就能勾起胸口蠢蠢欲动的征服欲,如同原始的饥渴不可遏止。现在,不论是那架跳舞的米迦勒还是坐在里面的陌生的飞行员,都在使尽解数地勾引他。 一分钟后他的遐想被切进来的通话打断,战备调度中心的负责人疑惑于敌方疲于躲避却毫不反击的态度,问道,“长官,这是防御演习吗?” “不,我们是在真正的战斗。”迈耶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再也不去按捺自己退居二线后鲜少出现的热血沸腾了,他即刻转身,仗着好友对他偶尔任性的唯唯诺诺,命令道,“通知机组和地面领航员,雪风一号立刻在跑道待命,我得去会会他。” “帮帮忙!”措手不及的亚里克立刻拉下一脸苦相,“这个月的机体维护奖金又会被扣光!” “放轻松,司令,我会跳脱衣舞给你看。”急于冲去更衣室的迈耶油腔滑调地敬了个礼,便撒腿跑了。 3 空中的火力网以很快的速度稀疏下去,地面的高射炮口一一收敛,就在彦凉刚刚以为这场恶意的玩弄告一段落时,面前的液晶屏幕上立刻闪烁起警示的红光,表明他们正在被攻击机的雷达锁定。 “小姐,有兴趣赏脸吗?” 他倾斜了一下机身,正发现空中迎面而来的乌鸦大小的黑点时,送话器里便响起迈耶兴致勃勃的声音,没等他反应,一连串子弹便蝗虫般蜂拥而来。 “啧!”彦凉猛地侧移,让开了这生猛的见面礼,一口气刚喘到一半,雪风咄咄逼人的身影更近距离地占据在视线中,他一个激灵,这不是什么电脑模拟对战,是活生生地被各个战败国带着恐惧和崇敬称为“空中噩梦”的敌机! “别害羞,这里就我们俩。”迈耶轻佻地笑出声,好让这个严肃矜持的对手尽快进入状态,他灵活推动着操纵杆左突右击,扰人清梦。 “放马过来!”彦凉被对方的刻意寻衅挑拨得血气上冲,狠狠拉高了飞机,刺进万里云霄。 迈耶自然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速度瞬间比邻,引擎在巨大的推力下发出尖啸,云层被喷过的气焰烧开了一个个大洞,因为热量而凝结成水气,形成一朵朵晶莹粉红的冰星团。 仅仅几秒已经可以俯瞰云海,机舱里开始供暖,气管里送来被加热的氧,机身在即将恢复水平的刹那,彦凉忽然减速朝下坠去,由得来不及刹车的迈耶从头顶掠过,一个翻滚过后仰起头来,已经稳稳地交换位置,钉在了雪风的屁股后面。 咬尾是空战机动中的上风位置,体型匀称轻巧,且没有弹药负担的米迦勒自然当仁不让,即使雪风以另人咋舌的高超技巧兜了数圈后,仍是无法甩掉它。 “哦真不错,好久没有被人追了,”迈耶依旧有余裕玩笑着,“可惜我不喜欢你从后面上。” “如果我现在有弹药,你和你的黑公鸡已经被煮熟了!中校。”武器系统的光环牢牢锁定前方战机燃烧着的红尾巴后,彦凉冷笑一声。 “不要侮辱我的燕尾服绅士,小妞,”迈耶的声音缓缓沉了下去,面对带着敌国口音的叛变者,语言难免肆无忌惮,“到现在为止我有十次操你的机会。” “是吗,那我还真是等不及了。” 话音刚落,迈耶不动声色地一按手柄,雪风腹部挂载架下的细长导弹便探出头来。 视力极佳的彦凉察觉到了对方动真格的意图,尽管他和米迦勒手无寸铁,可他对自己驾驶技术信心百倍,一旦被他跟上,即使是岚啸中机动灵活性最好的安然也摆脱不了,于是他轻蔑地挖苦,“你要放烟花欢迎我吗?长官。” 导弹沉默着被推了出去,拖着白烟冲向前方,却在不远处突然调头了180度,呼啸着朝尾随后面的米迦勒扑了过去。 彦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脑中的警觉使得米迦勒慌忙脱离开了前面的猎物,翻飞着迅速做出躲避,“越肩式导弹?” “你以为你们在做那白鸟的时候我们在干什么?越肩导弹一旦投入实战,咬尾是送死,上尉。”迈耶悠闲地减慢了速度,使得身体更舒适下来,一边观赏着米迦勒喷着粗气被忠实的拥护者追得四处逃窜,“嘿,热源气球是没用的,它能追你到三倍音速,认真点儿吧……” “迈耶!你搞什么鬼,别再玩儿了!”亚里克强行接进了通话,差点气得胃病复发,“你想被关禁闭吗?!” “好了,司令,我能证明我的孩子是最棒的,别跟军部一样见异思迁。” “少转移话题,毁了战利品我会被撤职!” “别怕,真那样了,我会代嫂子收留你的。” 很快他任性地切断了未完的训话,正准备继续欣赏半空中猫追耗子的游戏,忽然发现米迦勒在刚刚分心的刹那已经从他的雷达追踪上消失了。 “宝贝儿,你不会已经被打下去了吧?”他幸灾乐祸地自言自语,拉高机身兜了一圈,四处查看。茫茫云天一片沉净,空无一物,低压的笼罩让人耳朵迟钝,机舱里除了引擎精良的轰鸣,仪表们就犹如无所事事的星期六下午一般懒散着。 六倍音速对于米迦勒原形机来说已经不是禁区,几千米的距离不到一秒就可化解,当雪风的雷达开始疯狂地鸣叫时,它已经来不及避开白鹰的垂直俯冲,她的轨迹如同一线天外刺入的闪电样锋利,呲啦一声剪开天幕。 米迦勒几乎在必定拦腰撞断雪风流线型机身的零点零零一秒内急速侧翻,在稍有几厘米差池就机毁人亡的风险下惊艳地错身而过,连气流都缠绕混乱。迈耶感到时间都被停止了似的,他在这不可能被肉眼分辨的瞬间看清楚了另一个机舱里彦凉的表情,近得如同共舞探戈时一曲定格的对望。 战场上总有些时候对于他来说不再有敌我之分,若有幸遭遇敌方优秀的飞行员,互相追逐是高级社交,拼命开火也只是抛出赞叹的礼花,最后献出的生命就是对对方最崇高的致敬,出于飞行员的本能他完全被这种万里无一的瞬间倾倒。这种心灵震动是如此漫长,实际上,客观时间只不过过了半秒不到,执着地尾随米迦勒下坠的导弹便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雪风硬挺的脊梁上。 4 半个小时后,亚里克急冲冲地推开了休息室的门,看见他的下属连飞行服都没换下,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刚刚被迫接受完了医生的快速检查。 “我的上帝,”他随手将门关上,豪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如释重负,“你真让我少活几年,干嘛不早点告诉我那是个演习用的空弹头?” 迈耶也不看他,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在地板上,轻轻咬着自己的指甲,似乎在专心想着什么。 “彦凉呢?” 亚里克走到饮水机旁,用自己带过来的袋装咖啡泡了一杯饮料,“暂时关禁闭了,虽然没造成伤亡,但他毕竟有杀你的主观意图。”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温度合适的咖啡递到朋友手上,想平服一下他的心情,要知道这家伙刚刚被一枚最先进的导弹直接命中,倘若那不是个道具的话,现在已经在联系殡仪馆了。 “如果在战场上碰见,我会被他干掉。”迈耶看着手中的棕色液体,咬了咬嘴唇。 “嘿,我说你怎么了,伙计?”亚里克的表情显得无法理解,“谁都知道你只是一时大意,太过轻敌了……” 可他的声音马上变小下去,因为他发觉对方手里的咖啡折射出来的灯光在持续地微微晃动着,现场寂然了片刻后,他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握住朋友冰冷的手,不可置信地问,“你在害怕?” “没有,”迈耶抬起头来,对他的顶头上司笑了一下,“我太激动了。” 彦凉所在的禁闭室里没有窗户,墙是双重隔音的,在里面度过一小时就和一天一样漫长,但孤独和疼痛加在一起才最要命,从米迦勒上下来的时候他就开始头痛,身体也在轻微痉挛,那是同步率不高却勉强做出高难度技巧的后果。在投降之前被突击审讯连续折磨了一个星期,严重缺乏睡眠加上劣质的生活环境,已经影响了他的精神稳定性。 司令并没有继续追究这次事故的责任,他很快被放了出来,这是当初投降的时候承诺给予的自由。离开禁闭室的时候,他在干净冰冷的通道上遇见了等在那里的迈耶,对方欲言又止,却终于在擦肩而过时叫住了他。 “你……有没有兴趣试试雪风?” 绝望与希望 第二十四章绝望与希望 1 停战期已经持续一段日子了,在变得宽松起来的氛围下,彦凉在基地又呆了一周后返回爱丽舍庄园,刚刚落脚的他顾不得去安排的房间休息,便径直找到了费尔。 “你自己去就可以了,”也许是觉得他表现得还不错,这个一贯刁钻的男人这次出奇地大方,“谈判期间我没怎么锁着他,免得联盟一再抨击我们虐待俘虏。” 彦凉两手空空地走到俊流的房间前,门果真一扭就开,单调如常的房间里却没有少年的身影。 他在周围晃荡了一圈,穿过茂密的小黄杨步道,在通向花园的尽头听见了时隐时现的交谈声。 “我没给你带止痛药,那个吃多了有副作用。” 坐在常绿灌木深处的女孩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铁罐,塞到了黑发少年手里,“这是姜糖,小时候我一发烧没有胃口,吃这个就好了。现在它用来做军需品,加了咖啡因,止痛作用很温和,如果你不怕蛀牙,下次我可以拿一箱给你。” 俊流微微笑了,笑容是出乎意料的暖,彦凉不太相信这是他那个冷若冰霜又目中无人的弟弟。 “这样下去的话你会被枪毙。”他故意吓唬这个小女生,也顺便提醒她注意军需品的用途不包括提供给俘虏。 “枪毙一个医生等于杀掉几百个士兵,我们才不傻呢,你把脚抬上来。”爱米说着蹲在他面前,利落地将俊流受伤的脚踝稳稳放在膝盖上,随后卷起他的裤脚,把镣铐往上移了一些,前两天包扎在对方脚踝上的纱布已经被血弄污了,对于长期只看得到血液颜色的她来说,少年的发色不能界定他的身份,年龄相仿就是爱米唯一能够认知的概念,“我这次多带了一卷,你太喜欢到处走动,不包厚一点的话,这东西迟早会把骨头磨出来。” 俊流吃着她带来的糖果,乖乖地坐着一动不动,女孩则一圈圈仔细地绕着手中的纱布,让它在纤细的脚踝上缠得平整美观。在午后微醺的花园里,两个人构成的平静画面让人忘记一切,他们的视线不时相接,便小声地说上几句。由于日复一日的熟络,这个美少年目不转睛的注视已经不会让爱米手足无措了。 “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家乡了,原来你没骗我,郡蓝真的很美,河流从市中心穿过,沿岸到处都是绿树和鲜花。我们的拉贝格尔也很美,到了冬天银装素裹,但是我更喜欢有花的地方。” “我的学校有更多的花,一年四季都开不同的颜色。”俊流轻松地说着,脑海里却浮现出后山的那棵老榕树。 “比这个花园还多?” “多上十几倍。”他一脸怀念地回答,“不过那是在战争白热化之前了,现在没人还有心思去打理花园,都枯萎了。郡蓝的公园大多也都被轰炸破坏了。” 爱米的眼里露出坦诚的失望,“这么美的地方,为什么要轰炸它呢?” “你们的女王也喜欢上我们的花,很想天天观赏它们,我们不愿给,因为花在你们那里是种不活的,所以她说,‘那就把你们开着花的土地一起给我吧。’” 轻松的话题在少女细微的笑声中告一段落,她细心地固定好了包扎,将换下来的药和剪刀有条不紊地收进了急救盒里。 “下次,”爱米离开的时候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挥挥手,“我带种的蝴蝶兰给你,你的房间太单调了。” 俊流微笑着也挥了挥手,没有一点生疏,目送着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他又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拉贝格尔人是冰雪聪明的种族,在生存条件恶劣的北回归线外勤勤恳恳地繁衍生息,他们的品性就应该和这少女一般单纯沉着,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了魔鬼的引诱,变成了杀伐无央的狂热军国主义者? 彦凉偷偷尾随着俊流慢慢地走回宿舍,直到身后的门碰一声关上,少年才惊觉他的存在。 俊流脸上原本平和的表情一瞬间变了,退后到死死贴着墙壁的地步。 彦凉一言不发地用手扣上门,拉了拉领带,冷笑着说,“你好象心情不错的样子。” 见对方紧闭着嘴不回应,他两步走上前去,粗鲁地将对方摁倒在桌子上。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家伙!他想不通,为少年压根儿不吸取一点教训,又在乱踢乱打。他真希望手中有副鞭子,年少的时候学不好规矩,父亲就拿那样的一副鞭子抽打他,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一个星期都走不好路。为了避免吓到年幼的弟弟,父亲往往是在一个上锁的房间里动手,那种疼痛和恐惧,俊流从来没有尝试过,他哪里会受得了! 单独相处的房间里,他忍不住故伎重施,破坏刚刚愈合的伤口比施加新伤更加让人印象深刻,他再次撕掉他的衣裤,胡乱侵犯他的身体,逼迫他的底线。他在等他哭出来,快了,已经一次比一次容易。 俊流疼得牙齿打架,却痛快大笑,“干得好,你在给我挠痒吗?无能的男人!” 彦凉并不如头一次给惹得恼羞成怒,他的心底兀地掠过一丝凉意,刚刚无意间瞥见他在花园里温暖的笑脸也忽然像个电极般滚烫。 少年趁机用握在手中的铁罐子狠狠砸他,直到彩色的软糖散落一地,裹上灰尘变成了死鱼眼睛般的灰色。 2 谈判的第六日深夜,义续刚从边境返回了首都,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兄长住处,已是就寝时间的整个厅堂里却是灯火通明。 在场只有兄弟两人,义续便也就不迁就礼节,深锁着眉头回应了对方询问的眼神,沉重地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义征失望地递上了热茶,将第一场急急的冬雪留在弟弟肩膀上的痕迹拂了下去。 “他们死都不松口,坚持最初的条件,”他坐在沙发旁,在壁炉面前烤着被湿掉的裤脚,心里却在为难着措辞,“除非我们答应交出郡蓝和皇家军校,否则不会放人。” 义征叹息着,愤怒早已经过去了,留下的只是深入骨髓的焦虑。郡蓝和皇家军校是军事命脉,一但这两个地方沦陷,亡国只是迟早的事情。贺泽倒下的话,联盟将会离散,侵略者将所向披靡,还会有无数人失去生命。在这个节骨眼上,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这是个不可能答应的条件,是自杀,还要赔上无辜百姓。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他们不会和我们再耗下去了……”义续欲言又止,他不想将这残酷的请求表达得太清楚。 “你来,是要我在儿子和国家中做个选择?”国王站在漆黑的落地玻璃前,背对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义续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窒息,低下头再也不语。 偏偏,是大哥最不能割舍的人。 遥望着窗外漫天席地的鹅毛大雪,零星的灯光在飘摇的夜色中如同摇摇欲坠的希望,已经看不见了,哪里还能有冲破夜色封锁的出路?那需要残酷的决绝和落满鲜血的勇气。 客厅里的壁炉轻微地噼叭作响,一杯热茶快要见底,才听到年轻国王寥落的声音,好象从窗外的风声中前来,抖落一身的凄清。 “你记得吗,十年前,有一个相似的日子,也是深夜,下着雪。” “同样燃着炉火的客厅,隆非跪在这里,他那样的男人啊,却跪在这里一宿,求我取消殊亚的婚约,我当时……”说到这里语调突然停顿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往事清晰得如同伤口上的烙铁。 “真是报应。”下一口气似乎是笑出来,笑得兄弟两人被可以看见的绝望紧紧包围,“我可以逼迫我的好友放弃他的至爱,今天轮到我了……就可以例外吗?” 义续鼻腔酸楚,再明白不过他的意思,欠这个男人的债他们两人已经背负了十年,以后还会背负一辈子,再隆重的国葬也无法减轻一丝心理的愧疚,隆非是迄今为止第一个埋在皇家陵园里的平民,当听说他的死讯时,义征大笑着说,这个穷鬼,连火葬费都要省!笑着笑着,兄弟俩心潮起伏,像男子汉一般哭了。 会面结束后,义续谢绝了留宿的邀请,连夜赶回边境去了。在灌满寒风的玄关送走他之后,义征稍微平静了心情,换了身睡衣,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妻子的卧室。 出乎他意料的是,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的灯,裕青穿着整齐,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拆下的珍珠发钗整齐排列在桌上,丰盛的黑发垂落胸前,阴影落在他秀挺的鼻梁旁,使得目光看不分明。 “我们的孩子,”她嘴里不断喃喃地念着,“我们的孩子……” “他……太美了,”义征一步步走到镜子前,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深深地注视着女人漆黑的瞳孔,声音轻柔得像过去不敢吵醒未满月的儿子一样,这个一生中最痛苦的夜晚他们必须互相扶持着走过,“像天使那么美好,这个充满战争和欺骗的世界不适合他,会伤害他。” “我们就当,重新把他送回上帝那里去。” 3 门开的一瞬间,光线如同渗进井底的雨瀑,变成黑色剪影的军官用机械的口气问安。 齐洛挣扎起来,手指微微遮挡住闯入的刺眼的雪白灯光,凌晨的冷空气有浸入骨髓的寒意,他不由地裹紧着身上的羊毛毯,慢慢下了床。在郊外的灰塔军事监狱被关押了一个月又二十八天后,他终于等来了无罪释放的消息。 前来接应的陆威扬忍不住给受了委屈的青年一个安慰的拥抱,他亲自帮他收拾打点了东西,在释放文书上签了字,领着他走过漫长狭窄的过道。直到坐上吉普车,齐洛都像是没有回过神来似的默默不语。 “你出了这种事,彦凉又投靠了敌军,虽然消息还没有得到最终证实,但迫于舆论压力,岚啸已经解散了,齐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单一的狱中生活没有麻痹他的知觉,反而帮他过滤掉一切杂质,不用想着要怎样通过严苛的体力考核,不用复习新型号的驾驶要领和各项数据,不用绞尽脑汁应付第二天教官的刁难,唯一夜夜都浮现的,是黑发少年留在眼前的最后影象,反反复复,不让人松口气。 “我……”他不想妇人般多愁善感,却是头一次,心事被打成了死结,“我要去救俊流,他是因为我才遭遇这种事的。” 陆威扬的心情些许复杂,没有听见爱徒应该有的凌云壮志,或是报效国家的豪迈宣言,等来的却是对个人私情的念念不忘,不能不说是培养失败的案例。但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六岁就离开家乡前往异国参军,还有什么理由再埋怨他不够洒脱? “你应该已经知道谈判失利的消息。”陆威扬没有打算对生性率真的他拐弯抹角,将近日的局势和盘托出,“司令部在持续往前线囤积重兵,随时准备重新开战。” “难道没有人在乎他会怎样吗?俊流他是无辜的。” “我们别无选择,做出这个决定,有人比你更难过。”陆威扬叹了口气,“况且,他至今下落不明,我们根本不知道悖都军将他藏到了哪里去。” 窗外单调的沙土地有静止不动的错觉,齐洛靠在并不舒适的靠背上,比起初次得知这个消息时的震惊,现在的他沉默,愿意承认每一个人的无能为力。 “你的培养期还未满,不过成绩达标,年龄也没问题了。安然他们申请加入了正规军,已经编制进了新的空军中队,我奉命去担任指挥司令。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齐洛不由地为他的明知故问扬起一抹苦笑,他抬头从后视镜里直直地对上教官的目光,“岚啸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情况下都要团结一致。这可是您一直喋喋不休的教训。” “我相信彦凉一定有自己的打算才这么做的,况且他是俊流的哥哥,应该会尽力周旋,不让他有任何意外的。”齐洛口气笃定地说着,迫使自己也坚信不疑,俊流安然无恙,并且会一直活得好好的,直到自己找到他。 “不管怎样,去战场,才有见面的机会。” 陆威扬舒出口气,微微颔首,“我就等你这句话。”说完,他从制服口袋里取出一张被小心折迭起来的纸张,展开平整后递给了齐洛,“这是加入正规军的确认函,我已经自作主张替你报名了,现在的空军人力紧缺,你只需要签个名字,立刻就能安排到最前线去。” 齐洛微微迟疑了一下,接过陆威扬手中的钢笔,不平的公路使得车身持续抖动着,他一只手将硬挺的纸张固定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利落地咬下笔帽,正要下笔,陆威扬却又插上一句: “签过之后,你的命就卖给贺泽了,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我希望你有这个觉悟。” 齐洛的动作一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小时遥望过的那个水晶般灯火通明的城市,以及坐在屋顶的瓦砾中姐姐落寞的神情,两年时间不能让他遗忘来到这里的初衷,再高远地飞翔也无法帮助他超脱世俗。这不是他的祖国,他没有义务对此负责,这对于联盟生死攸关的战争对他的意义只是场挤入上层阶级的赌博。 然而,现在有一点不一样了。齐洛轻轻地笑了下,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他第一次与那个叫俊流的少年在榕树下遇见,就已经与这场战争悄悄结下了不解之缘,因为这样一个人,他愿意无偿地投入战火,将生命置于险地。 “我正是为此而来。”齐洛坦然地弯起嘴角,将包含着一种承诺的确认函郑重递给了少校。 陆威扬什么也不再说了,利落地折好了它,重新收进上衣口袋里。 “作为你的新上司,我要送份礼物给你,少尉。” 4 吉普车一路扬尘,直到望见皇家军校的苍松翠柏才渐渐慢了下来,在校门口向忠实站岗的士兵回礼示意后,他们马不停蹄地驶进了空军学院广阔的训练场,穿过零散排列在跑道周围的教练机,深灰色的跑道线上忽然闪现出了纤纤白影。 齐洛低呼一声,脸差点贴在了车窗玻璃上,他在车还没停稳的时候,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下,奔了过去。 身边安静得没有一丝风,大鸟孤零零地停在空旷的停机坪上。齐洛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缓缓移动脚步,同时抚摩她笔直光洁的翅翼,复合材料的表皮没有阳光下金属的炙烫,而是体温的度数。比起两个月前的惊鸿一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米迦勒机身上有了崭新的银色纹路,流畅勾勒着她的曲线,像是一件应与金花瓷器同样摆放在贵族橱窗里的奢侈品,又如同素净的少女终于画了约会的盛妆,变得荣光焕发起来。 “看看我们的胜利女神,”陆威扬跟在他之后走了过来,目光停留在这架他已经反复欣赏过几百次的机体上,高高仰起的脸上满是自豪的神色,“米迦勒量产机。” “在原形机的基础上经过改良后第一架下线的m1,我滥用职务,特意把她留了给你。” 面对教官不止一次的倚重,齐洛未免感到受宠若惊,他看着玻璃驾驶舱内空着的座位,不想出身名门的她等来的是一个半调子机师。 “可是……我从没驾驶过她。” “第一次试飞的时候,你的排斥反应最剧烈,那也许是因为你自身的特质太强,不容易为对方做出让步。可并不说明你没这个本事。” “和强势的女性打交道,要学会以退为进,”陆威扬淡淡一笑,耐心地向这个精于技术却不通人事的学生传授经验,“把自我意识降到最低,先做一个倾听者和承受者,这并不意味你要附庸于她,米迦勒只爱尊重她的人,而不是一开始便以主导思想来驾御她的人。” “她很敏感,一旦察觉到你有任何抗拒和欺瞒就会闹别扭,所以不要对她设防。比起你过去每天熟悉一种机型的速度,慢慢建立信任是很麻烦。” “你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齐洛,”陆威扬望着青年还未拂去尘土的侧脸,骤起的微风吹得他棕褐色的发凌乱起来,他何尝不希望让他调养个三五天再提此事,“上任前在学校滞留一个星期是我的极限,之后我们必须带着m1去前线的空军基地报道,岚啸的其他成员在那里等我们。” 国王的抉择 第二十五章国王的抉择 1 炎热的午后。 陆军第五师与第七师在战略转移途中,刚刚与埋伏在坎瑟戈壁一个小镇中的敌方沙漠兵团交火,一望无际的荒烟中没有退路,对方背水一战,虽然只是区区两百多人,却花了大力气才全部剿灭。 贺泽的部队随后占领了小镇,从乐意配合的村民手里获得补给。 “热死了!” 隆非突然推门而入,带进扑面而来的一股热风。少年正被眼前繁密的数据和超过身体承受力的炎热弄得头昏脑涨。 “哪个混蛋说这个房间凉快点的?”男人单薄的军用衬衣被汗水弄得一块块发黄,他一边常规性地抱怨,一边大声招呼着如同石头一般稳稳坐在桌子旁的少年,“你猜我带什么来了?” 俊流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的逻辑全被打乱了,正耐着性子想要请这位莽撞的长官出去,眼角余光中滚过来了两个黄绿色的球,他注意到那是两个已经焉得皱皱巴巴的苹果。 沙漠中的蔬果和花朵远比黑曜石还要稀有,自从来到前线就没见过水果的他也禁不住愣了一下,露出一抹笑来。 “哪里搞到的?” “这里长老的儿子,刚从外面的集市回来,我问他买的。” “多少钱?” “二十个锡币。” “你疯了,花一个月津贴买这东西?” “别不领情,再不吃水果,你会严重便秘。” “行了……离我远点,你身上臭哄哄的。” “哼,我巴不得每天洗一次,可你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吸了口气埋下头去,心情没来由地烦躁起来,真不想被存心找茬的家伙弄得身上更热。 “我能帮你什么?我现在没事情做。”隆非偏偏没有告辞的迹象,轻轻一蹭坐在了他的桌子上,瞟了一眼面前推积成小山的资料和书籍,每次撤离,少年都要坚持独自将这些重要的东西打包起来,抗在自己肩上不让人碰。 “你?数学成绩没一次及格的家伙?”他放下手中短短一截铅笔,终于狠狠挖苦了他一次。 “我倒想知道数学成绩和翻译密码有什么破关系?” “难道你的语文成绩就及格过吗?” “你从哪里知道我没及格过?” “你的挡案已经被学校作为典型案例宣传很多次了,”他托着下巴,纤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他们总想让我们知道一个蠢货经过了怎样高超的教育最终担起了总指挥官的重任。” “哼,”隆非撇撇嘴,随手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眼里带着调戏意味的不屑,“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在下面。” 俊流背上汗毛一竖,脸顿时红了,他狠狠地瞪着他不修边幅的侧脸,这个唯一在任何时候都敢轻侮他的男人。正想回击,隆非便冷不丁转过身来,一手掰着他的下巴,另只手无比及时地用苹果塞住了少年不服输的嘴。 “我是没什么文化,”他近距离地接触着对方黑眸子里的别扭目光,笑眯眯地说,“不过老子知道怎么把人摆平,管他是在战场还是在床上。” 抱着再不想跟他一般见识的无奈,俊流把肚子里的火咽了,一把将撞痛牙齿的苹果拿下,虽然有种冲动想将它连同面前的男人都扔出门去,可一整天没喝到水的不适还是占了上风。 在漫眼黄沙的荒凉西北边境,青绿的颜色是极为诱人的,俊流将苹果靠在干裂的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枯柴的果肉就如同被抽干了水分的沙子般涩口,更要命的是立刻有两根面条粗的白色虫子从被蛀坏的核里扭动着探出头来。 “喂喂喂,别吐!”隆非立刻拉住了他的胳膊,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嚷道,“二十个锡币!” “你要我把这个怪物吃下去?”俊流瞪着他,闷声闷气地问。 “我给你换好了,吃我的,我这个是好的。”隆非急忙说着,将他手中的坏苹果拿了过来,若无其事地把虫子逮出来扔到窗外,再将剩下的果肉几口咬进了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看俊流呆望着他不动,隆非俯下身去,布满参差胡茬的下巴贴到了少年的嘴角。 “嘴里的也给我。” 好热。 隆非的手掌,嘴唇,胸膛,还有坚硬的下体,就如同燃烧的碳火一样热。他快要无法忍耐,皮肤生不出汗,快要被烫伤了,在沙漠阳光最毒辣的下午,正东西晒又没有冷气的土坯房子里,真是不适合做剧烈运动,但是,这种温度也太不正常了,怎么会这样热? 滚烫的躯体紧紧相贴,干燥地吐出喉咙的喘息,也像是一团明火,俊流叫不出来,嗓子在冒烟,是体内的水分在蒸发,还发出滋滋作响的声音。在闻到呛人气味的同时他往下看,隆非手上的皮肤烧焦了,在一块块脱落,露出被熏黑的指骨。 他惊恐得连叫也没了力气,回过头去,离他只有几公分远的那张脸已经被烈焰吞噬了一半,血肉被烧得翻飞蜷缩,刺鼻的焦臭直钻鼻腔,一只眼球突然整个爆了出来,黑洞洞的眼眶里爬出两只白色的蠕虫。 “这东西真是不好消化。”他咧着牙齿笑着,嘴唇已经被烧得光秃秃的。 俊流在心脏猛地震颤下睁开了眼睛,哽咽之后便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如一条被深埋在盐地里的鱼。 床前正对着的人两手交握的坐着,身上穿着深黑色的军服,在看清楚他淡蓝色的眼睛时,俊流拼命从床上撑了起来,往墙角里缩去,却立刻遭到了一阵昏厥的袭击。 费尔一把扶住了他,将他的头慢慢靠到墙上,“暂时不要动,你在发烧。” 接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提起桌子下的开水瓶倒了杯水,利索地拿出两粒白色的药片放在了旁边,“这是抗生素,等水凉会儿就吃。” “你什么时候来的?”俊流皱起眉头,这才觉得全身都疼痛难忍。 “有十多分钟了,”他轻声答到,又在光线柔和的房间里坐了下来,似乎不打算立刻离开,“昨天你被那家伙揍得太厉害,伤处出现了炎症,我得监督着你吃药。” “你在我的午餐里放了什么?”俊流克制住头昏,咬着嘴唇质问,只记得在刚刚吃完午饭过后自己就失去了知觉,直到现在。 “一点安眠药,趁你睡着的时候我找了部队的医生。”费尔气定神闲地看着他,语调还是没有起伏,“我想你也不愿意一个小姐帮你看那种地方的伤吧?” 俊流定定地望着落有影子的地板,识趣地没有接话。虽然他不想领情,但对于他和爱米私下的交往,心知肚明的费尔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这确实让他的日子好过不少。 谈话因为一方的沉默而中断,少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持续的低烧让他嘴唇干燥起壳,眼睛也蒸气朦胧。 “水能喝吗?” 费尔于是抬手碰了碰玻璃杯,“还很烫。” 之后他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到门边,从茶几上拾起了什么东西,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俊流。 “今天的物资车里有新鲜的水果,我拿了两个,吃了可能会好受些。” 等俊流看清楚他手里小小的青绿色苹果时,一种无明的恐惧顿时袭遍全身,他发狂般地打开了他的手,果子掉落在木地板上发出闷响,咕噜几下滚到床底去了。 2 12月的深冬,却是一个难得的风和日丽的下午。 费尔送完饭便没有锁门,好天气多到户外活动是对年轻人有益处的。回到房间后他顺手将桌上的一盆花放在了窗台上,花是爱米送来的,当那个黑发少年能够自由活动的时候,它就会被放在显眼的地方,让等得无聊的大小姐远远地就能看见。 除了照例的医药箱外,爱米带了更多的糖和点心去了老地方。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敌方军官的爱丽舍庄园,俊流在这个普通的女孩身边才会全无防备,他们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始终互相尊重,平等地交往,心情好的时候甚至会笑闹起来。 然而这次的约会迎来了不速之客,彦凉忽然的闯入终止了他们放松的下午茶时间,他不顾女孩惊讶的神情,不做任何解释,便一把抓住俊流的胳膊将他拉走。 俊流来不及抵抗就被带出了花园,一路踉跄着,跟不上对方大步流星的速度,几次差点被脚上的镣子拌倒,他才刚退烧还没能完全恢复体力,这么一折腾立刻出了一身冷汗。短短几个星期,对方禽兽不如的行径已经没什么底线了,愤怒至极的他质问到,“你非要我死才停手吗?” “有东西给你看,”彦凉的语气兴冲冲的,好像突然遇到什么值得庆祝的事情,不知轻重的手也不再是冰冷,微薄的汗水中透着热气,“哈哈,我保证肯定是个天大的惊喜!” 在偶尔擦身而过的军官无一例外的诧异神色中,彦凉目不斜视地将他一路带进了一栋有着曼柔白石雕刻的房子中,柔和的橘黄色灯光下的走廊铺着米灰色的混纺地毯,度假别墅改造的宿舍不同于军用建筑近乎乏味的简练,有一种陌生的华美。 他一掌推开了虚掩的门,将俊流拽进屋去,在粗莽的力道之下他重重摔倒在地,同时听到了另人心悸的锁门声。 房间里的旧电视机开着。俊流咬牙吸了口气,刚刚从地上撑起来,还未等打量清楚房间内的陈设,头顶上方传来沉稳的贺泽语,熟悉到如同每天都能看见的太阳,却又是他阔别已久的。 “我想请求你们所有人的原谅……” 俊流猛地仰起头,怔怔地盯着色彩已经有些失真的电视屏幕。深蓝色的绒幕上面是联盟军旗和国徽,背景被遮蔽,桌子上除了一个扩音用的麦克风外没有任何其他摆设,因此无法辨别拍摄的地点。而坐在桌前成为画面焦点的人,整洁规范的领口上那不添杂色的黑色瞳孔,像是透过千里之外的卫星讯号,深深凝视着面前的唯一一段完全继承下来的血脉。 “父亲?” 再见到最亲的家人,俊流的脸庞浮现一丝酸涩的喜悦。即使在平日,他们之间相处的机会也少得可怜,但义征将所有无法在工作环境下表露出来的情感全部倾注给了这个小儿子,深厚得连他的母亲也嫉妒。这个男人无上的权威和宽大羽翼的庇护占据俊流迄今为止的生命中最不可动摇的地位,让他可以无所畏惧。 然而,敏感的少年很快察觉到了父亲口气中的犹豫。在黄金时段的官方电视台向所有联盟国家的观众做出指示或演讲,从来都是字字铿锵,信心百倍。但此刻俊流也难以捕捉到他闪烁不定的目光。 “……由于我个人的原因,没有及时把这个消息公布出来,我很抱歉。但是,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虽然很难接受,但希望我们能鼓起勇气共同承担这个事实。”说着,国王停下来,眼帘不易察觉地垂了下去,再抬起来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回复了坚定的神色。 “我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的儿子,也就是现今贺泽的王子上官俊流,两个月前被悖都军俘虏,于近日证实已经遇害。” 他顿了顿,在一片寂静的麦克风前,用同样平静的语调补充道,“享年十六岁,请大家节哀顺便。” 短短两句话如同一声晴天霹雳,狠狠地在每一个聆听者脑海里炸开。彦凉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努力忍住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想必现在所有联盟国已经都开了锅,而他面前这个一动不动坐在地上的少年如此安静,如同屏幕上的义征一样安静,两个最主要的当事人,旁若无人地沉默着。 心跳声像把锯子以单一的节奏来回地割,俊流在那毫无预兆的当头一棒下完全丢了魂,呆呆坐在原地,脑子就像拒绝工作般,正在任性地嗡嗡乱叫着。而义征再也无暇顾及到孩子的承受能力了,深吸了口气,自顾自地讲下去。 “我相信……漫长的战争里,你们中有无数人失去亲人,我现在和你们一样悲痛,作为父亲,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女,作为国王,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子民,我为我的失职感到羞耻。” “但是,这场战争还在继续,敌人不会给我们时间哀悼,已经牺牲的生命再留恋也无济于事,我们必须觉悟到贺泽面对的是最凶残的侵略者,他们不讲情面,没有道义可言,盟军的任何侥幸心理、任何退后妥协都会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振作起来,绝不能让他们在这里随意践踏更多的生命!” “我的儿子俊流,因为年龄还小,从没在公开场合露过面,”讲到这里,他好象突然陷入了一些记忆,脸上甚至出现了自我安慰般浅浅的笑,“但是我现在可以告诉大家,他从小就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也必将成为一个国家的好舵手。让他还未来得及成年就遭遇这种事情我很内疚,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原谅我。并且,我在这里对他,以及对你们所有人发誓,绝不会让我的儿子,和你们的儿子的死没有任何意义!绝不!” “我没有死!”俊流一个寒战,再也听不下去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他摇着头,情绪激动地眼看着面前一切以惊人的速度崩塌,“不,我不相信!这是假的!我还活得好好的!怎么回事?这到底算什么?!” 过往无数温情的细节现在让他头痛欲裂,他拼命捂住耳朵。义征嘴唇的开合已经传递不了更多足以毁灭他的说辞,只是那同样的发色和眸子到现在也还是往昔一般亲切,于是干脆连眼睛也闭上,阻止这个一手把他带到世界上,又要亲自葬送他的男人带着痛苦长驱直入。 “这算什么……要我就这么消失吗,父亲?”少年在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一个人的地方,微弱地问。他害怕那个总是在赞赏他旺盛求知欲的父亲,这一次再也不会给出答案。 3 “为打胜仗连儿子也利用,真够有魄力。” 彦凉目睹着俊流意料之中的反应几乎舍不得眨眼,语气介于事不关己的轻松和看好戏的调侃之间。他快要迷上此时的画面,被宣判的孩子和,忍痛割爱的父亲。 他迈着轻松的步子朝俊流走过去,半蹲在他面前,缓慢又平和。这简直是轻松到可以笑出来的差事,要对方明白现在的处境不需多言。在有着上官家背景的俊流面前,彦凉本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而现在两个人都失去了身份,唯一能够证实少年原本尊贵地位的只有他了,他像一个傀儡突然有了存在感,无可比拟的存在感。 战争中没有谁是真正安全的,彦凉看着少年眼中凝固的惊惧感叹着,那么顽固的血统也只不过因为利害权衡中的一句话而弃若敝履,连申辩的机会也不给便处决,比死刑犯更可怜。 “……只苦了这只丧家之犬。” 他勾起的嘴角反而不如过去冷薄,一把扶起俊流凝蜡般苍白的面孔,“好好想想,要不要听父亲的话,乖乖去死,好留个殉国的美名呢?” “还是和我一样,做个苟活的野种?” 俊流只是呆滞地睁着眼睛望向他,比起刚刚一瞬间的巨响,现在的耳朵里没有一丝声音,彦凉褐色的瞳孔中有一个陷阱,好像漫漫丛林中的捕兽器,魂魄都要被抓进去了。 彦凉就着他那颓丧的姿势吻在他的唇上,自作主张地将对方的沉默当做服从。少年从来没有不吃拳头就被制服的时候,自尊心高高在上,突然粉碎是会疯狂的,却没想到当下居然比任何一次都顺利。 他压他在地上,要去完成仪式,已经有人把他心中所有的希望打碎了,留给他的只有清扫任务。遥远的贺泽,上官之名,军人的荣耀,要统统扫除干净,不留痕迹,当是死过了。 俊流对他趁火打劫的侵淫无所动容,手脚被抽去筋骨搬低垂,只是青色大理石的地板沁入骨髓的寒意让他无法完全放松力气。 “怎么今天这么乖?”彦凉几乎不甘心他太过淡然的表现,刻意止住了急冲冲的进程,抬起身体审视对方。 在正式脱下已经穿着了四年的贺泽空军制服时,他已想得很清楚,要挣脱身份加在他们身上的一切名目的障碍,重置两人的关系,就必须先让这个少年失去一切,远离家庭的势力,不要什么虚假的兄弟关系,皇室血统本来变态又无聊。只是凭彦凉一个人的力量,带不走他,他牢牢镶嵌在上官家的政治机器里,就算他飞行的速度再怎么无人能及。 他在这个目的达成的时刻抚摩俊流的脸庞,这张脸让人不惜代价,即使背弃整个国家也值得,少年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可供分辨的情绪,只是倒影着面前人的眉目,像个没有确定归属的玩偶。 身体的痛掩盖不了意识加速滑落深渊的无力感,俊流刚刚发现原来肉体上的暴力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伤害,真正忍受不了的东西在胸口由强至弱地反复膨胀,像焉下去又被吹得濒临破裂的气球,他舌头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想要安静下来好好思考,可是,思考什么呢?心中空无一物。 “你现在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彦凉在他耳边轻轻复述一个洗脑的程序,“就跟我一样。” 俊流深深一颤,不知是被那可怕的咒语触动,还是对方粗暴的律动终于唤醒了他的知觉,目光的焦点被这揪心的激痛涣散开了。彦凉的额头蹭在他左肩的锁骨上,低声咆哮着,带着粗喘的气,尽情地驰骋在春天溪谷般温暖的小径里,这真是这个惹人不快的小子最可爱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哥哥?” 他深锁双眉,哽咽着伸出手抓扯他的衣襟,黑洞洞的眼睛里只剩最后的绝望。他不懂,这个人的身体里真的流着与他一脉相承的血吗?年少时的相处,尽力的示好一点也没能打动那颗坚冷的心,究竟是怎样根深蒂固的仇恨需要报复至此? 彦凉控制住野马脱缰般的兴奋,不让欲望在这美妙的时刻太快释放,他随即笑了,头脑聪明的弟弟,是多么懂得识审时度势,当家族已经不能再成为如影随形的庇护,面前只剩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便连一直以来拼命的抵抗也忘记,如此温顺地就范呢! “你喜欢吗?”他心情变得非常好,甚至开始调笑,“我的技术如何,比起隆非的话?” “你们喜欢用什么姿势?” 少年没有像过去那样被激怒,只是仿佛听不懂他的话般呆滞着。 “把我想作他也没关系,”彦凉眯起眼睛,雪上加霜地说,“如果这样你可以到高潮的话。” 4 重新感觉到时间在走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光了。在漆黑的寂静下,只有细微的暖气释放的嘶嘶声,俊流一直睁大眼睛注视着缄默的黑暗,尽管已经疲倦至极,他却再也合不上眼。 彦凉的手臂从后面环抱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大概消耗完了精力,这个从不留宿的施暴者第一次在他身边沉沉睡去。俊流试着挪动起来,他已经做好根本无法控制身体的准备,毫不抵抗的后果就是对方从未这样畅快淋漓地蹂躏了他几个小时。 他缓缓地长吐一口气,按捺住速度好让疼痛平稳释放,小心地将彦凉交缠的手推开,再轻声下了床,脑海中的晕眩就像这腐烂的夜晚一般,让他感到阵阵恶心。 他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一件衣服,却没有穿上身,只是拖在地上走着,又拿了电视机柜上的一个玻璃茶杯,开了洗手间的门。 藏在狭小空间的角落里,俊流的呼吸比之前浅促,动作却一点也不慌乱,甚至是有条不紊的,仅仅像要上手工劳作课一般。他不想去确认自己在做什么,害怕停下来想这个问题,只是由得一种力量操纵着。 他把玻璃杯用衣服包裹好,放在地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压碎它,声音清脆细微,轻易被这厚重夜幕掩盖了。然后他蹲下来,借着高窗透进来的深蓝色的夜光,拣了合手的一块碎片。 俊流也不收拾残局,轻握着手中冰冷的碎片,走出卫生间的门,光着脚来到床前。 彦凉熟睡的样子看上去没有丝毫防备,安详的脸庞被若有似无的月光滑过,硬朗的轮廓算得上是十分英俊了。俊流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儿,便将薄冰般发亮的碎片最锋利的一面贴在了他脖子一侧拉出的结实线条上,那里面正涌动着生命之泉。 垂直于肌肉的走向用力一拉,割开颈部薄薄的皮肤便轻而易举。 他的手有点不稳,喘了几口气,额头上渗出汗水,室内的暖气不停工作,可赤身裸体还是冷的。 动手的刹那,有什么杂念另他的力道软了下,玻璃并没有直接割断彦凉的颈动脉,猛然的刺痛却让他惊醒了过来,他本能地一把抓住俊流的手,身体已经闪电般地跳了起来,翻身将对方摔倒在了床上,夺过他的凶器,同时手紧紧捂住了开始流血的脖子。 “你……?!”这才反应过来的彦凉,呆呆地瞪着身下的少年,语气有不可置信的惊骇,“你想杀我?” 那双晦暗的眼睛突然炯炯发亮,透出被杀意渗透后的凌厉,似乎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俊流,他的表情扭曲着,不见了平常心志。 “你去死吧。”俊流目不转睛盯着顺着对方脖子滑下的鲜血,带着痛快却寒至彻骨的神情,丢弃了所有戒持,“你这妓女生的杂种。” 彦凉怔着,一股无名怒火冲得太阳穴铮铮跳动,他没想到第一次听到他亲口而出的不加掩饰的咒骂如此具有杀伤力,将他最隐秘的伤口撕得血淋淋。他不顾轻重地猛掐住他的脖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极了,”他勉强笑出声,总是在这个少年面前抑制不住的会将人烧噬的感情,这一次终于彻底决堤,“我今天倒要看看,高人一等的纯血统和杂种有什么不同!” 没等俊流叫出声,右臂就被狠狠拖了过去,坚硬的碎玻璃像只疯狗咬开柔韧的肌肉组织,手腕处袭来截肢般的剧痛后,温热的液体顿时如同一条条复苏的蛇,从狭窄的管道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往四周蜿蜒前行。 疼痛出奇地仁慈,摇身一变成了浓浓的睡意,终于释放出了那股让人不幸的源泉,他的身体像无根之羽,轻松得要往空气中漂浮起来了。 费尔的提议 第二十六章费尔的提议 1 费尔被突然的一连串砸门声惊醒后,连外套都顾不得穿便跳下了床。 若不是遭遇类似敌军突袭这样紧急的事件,是不会有人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来打扰的。抱着这样的意识他没有多想便开了门,迎面扑来一股咸腥的鲜血气味,和着屋外凛冽地寒气钻进他的鼻腔,费尔后背倏地一冷,全身肌肉顿时紧绷起来,下一秒才看清楚来人的模样。 彦凉逆着氤氲月光的脸和脖子沾满乌黑的血渍,眼神看不分明,制服上银色的领章却亮得慑人,还未等对方定下神来,他便猛地一把抓住费尔的肩膀,将他拖出了房间。 “救他,拜托你一定要救救他……” 彦凉的语气仓促得不成调子,他完全不顾身份上的差异,死死抓着费尔的胳膊拉他下了楼,小跑起来。穿过落满诡异树影的漆黑小道,沙沙的脚步声惊起几只栖息的野禽。 “见鬼!你干了什么!” 刚开了房间的门,费尔便发现了趟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血染红了身下一大片地毯,就如同枯萎的红色槭叶零零总总地铺满了地。他的手腕被缠上了厚厚的碎布条,新鲜血液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 费尔容不得弄明白什么,立刻冲了过去,半跪下来,将俊流受伤的手抬高放在膝盖上,同时脱下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衬衣,用牙齿麻利地将它撕成了布条,拧成一条结实的绳子,紧紧扎在不停流血的伤口上方,再拼命绞紧,与是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像干涸的河床不再奔涌。 “你过来,”他很快招呼了彦凉,要他按住绳子,“他暂时不会流血了,千万不要放松,等我找医生来。” 费尔裸着上身又冲进夜色里,径直朝将军的住所奔去。不巧的是,两天前还驻扎在爱丽舍庄园的军医们已经前去飞鼠溪的基地参加备战保障的会议了,只留了一两个守着药库的护士而已,无疑是派不上用场的,然而现在打电话要那边的医生出急诊,就算乘军用直升机也要至少半个小时。 站岗的士兵昏昏欲睡,还没来得及鸣枪警告,费尔就一口气撞开了门,几大步冲进了黑灯瞎火的客厅。 没有任何通报便在夜间闯入首长住处的人是可以无条件射杀的,费尔顾不得尾随而入的警卫兵严厉的威吓,摸着黑接二连三地砸响每一个卧室的门。 “爱米卢索小姐,爱米卢索小姐!听到请你出来!我们有伤员!” 他的声音洪亮地穿透每个角落,整个房子立刻灯火通明。很快,费尔被一拥而上的荷抢实弹的卫兵们反剪住双手,膝盖上挨了重重一脚致使他被轻易按倒在地,两支上了膛的枪顶着他的脑袋,他丝毫没有反抗,耐心地等着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的肖恩,对方愠怒的神情混合着匪夷所思。 “费尔?”打量着一向作风严谨此刻却光着上身闹上门来的下属,他不由张大了嘴,“你疯了吗!” “恕我长话短说,将军。”费尔艰难地抬起头,吐词快速却平稳,“请你叫爱米小姐出来救人,否则,上官俊流死在这里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 “你说什么?” “恐怕是割腕自杀,伤口很深,我到的时候已经快不行了。” 肖恩皱了下眉头,心头火气未消,似乎不甘心就这么承认对方卤莽的行为是合法的,“你半夜闯进来是死罪,还大叫大嚷就是因为这事?贺泽都已经不承认他还活着了,我们留不留他也无关紧要。一场战役就死成千上万人,何必紧张他一个?” 费尔正要开口辩驳,尽头的一间小门忽然开了,爱米披了一件厚厚的青蓝色呢子大衣,罩住了她穿着轻薄睡衣的娇小身体,她显然已进行过快速的整理,脸庞干净,头发利落地拢在脑后,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箱子。 “不要说了,父亲,”她双目平视,沉着地走上前来,身前似乎有无形的壁垒,将现场初露端倪的争执震慑得鸦雀无声,随后她看也不看肖恩,而是将眼神投向了被死死压在地上的费尔,眸子中仿佛深藏大地般平坦谦和的气息。 “麻烦您带路,上尉。” 2 “贺泽一介弹丸之地,又小又穷,凭什么十年都攻不下来?” “不愧是一国之君。与其一直让我们用人质牵制他,干脆自己杀了人质,先断我们的企图,再借题发挥就能激发军队斗志。” “安烈陛下到底心慈手软,一开始就不该签什么战争公约,若我们现在还能用生化武器,哪里有那么多麻烦?” “得了,你不会希望我们占领的土地连草都长不出来吧?” “至少战争委员会不会老拿公约来限制我们的行动。绑架杀害敌方皇室成员的罪名可不小,还不知道会借着调查的幌子来监视我们多久。” “喂!你们在那里干什么?”远远的传来一声喝断,阻止了几个飞行员训练之前的短暂闲谈。 “快回去自己的位置,给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迈耶边靠近边用严厉的口吻斥责到,“不要尽把工作交给技师!好歹自己试着调试一下,否则哪天迫降到贺泽边境的沙漠里,我看你们只有等死!” 驱散开了游手好闲的后辈们,迈耶隐约叹口气,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米迦勒。 他顺着梯子爬到了驾驶舱外,敲了敲面前的钢化玻璃,里面聚精会神浏览着屏幕上光怪陆离数据的彦凉这才注意到了他,缓缓开启了外罩,泊机仓库里的各种声音顿时涌入了这个狭小的一人世界。 “别介意,”迈耶轻松笑了一下,已经是慷慨的友好,“我知道听到他们每天谈论怎么攻击你的祖国不是那么好受。” “什么?”彦凉漠然地蹙了下眉,“你想象力真好。” 迈耶不与他时时带刺的回答较真,而把目光投向闪烁的屏幕,那上面显示的东西让他这个具有十多年实战经验的老将也感到心慌,仿佛在他最熟悉的物体内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什么时候教我驾驶她吧。”他自言自语地念,并不期待得到回应。 “没门,”彦凉面无表情地将目光再次转向屏幕,依旧吝啬他的礼仪,“她是保守的处女,被一个男人上过就不会让第二个男人上。” 迈耶顿时失笑出来,“妈的,你想象力真好。” 看了一会儿他便认真问他,“老实说,你让我觉得很有危机感,虽然贺泽的空军素质一直不错,但是你和三年前我在维雅诺遇见的敌人已经有了本质的差别。像你这种水准的飞行员,在贺泽还有多少?” 彦凉沉默着,也没有表明抵触的态度,他想起那个只用了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就爬上针叶的小子,这个时候,应该也能随心所欲地驾驶米迦勒了。 “好吧,我去看看雪风。”迈耶觉得自讨没趣,随和地耸了下肩准备往下撤。 “放心好了,只有我一个。”彦凉突然缓缓地说,“能有这种水准的只有我一个。” 战斗机飞行员唯一的欣慰,就是即使在死亡瞬间都可以看到天空中波澜壮阔的景色,彦凉觉得生命和炮火发出的烟花一起凋谢是奢求不来的幸运。 刚刚滑入预定轨道,他便将飞机迅速拉到空气最稀薄的高空,然后切换到自动飞行的模式,在强大国家的领空飞行多半是兜风似的无所事事,而贺泽就明显倒霉得多,即使在训练过程中遭遇敌机也不是稀罕事。 彦凉闭上眼睛,躲藏在米迦勒的怀抱里,他已经完全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开放给了对方,这里也就容许他流露脆弱的情绪。他的整个内心都在那晚被掏空。失去俊流的话,就没有理由继续飞行了,意识到此的一瞬间他被喘不过气的恐惧包围,即使一个国家的指责都无关痛痒,但那个少年的话语竟能轻易将他打入地狱。 他尽量不在空军基地留宿,即使每天坐三四个小时足以颠簸得人呕吐的车,也要赶回爱丽舍庄园。俊流因为大量失血长时间昏迷着,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制作的偶人,一动不动地呈放在窗旁的阳光下。彦凉便在爱米偶尔离开的时候溜进去,站在床边无声地看着这个少年,阳光下的他恬静得让人感动。彦凉看得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眼光散漫,如同依然身在熟悉的天空中,四周是清淡缓慢的流云。 再不要回到那个冠冕堂皇的国家了,就算作为岚啸首席的飞行员被羡慕和尊敬,而你更是受人爱戴的国王最疼爱的儿子,彼此之间的鸿沟却不可逾越。不如两个人就在这里用着卑微的身份,就算是用最被人唾弃的身份,一起生活下去吧。 彦凉突然弯起僵硬苦涩的嘴角,原来心头一直都满是悲哀,不是因为割舍不掉仇恨,只因为得不到丁点的爱。 “我可以保护你。”他抬起头,看着狭小的窗外被栏杆分隔的天空,那是少年在软禁期间唯一可以自由仰望的风景,就算他想要望见的身影从未出现过。 “以后,我来保护你。” 3 爱米提着盛满新鲜沸水的水瓶推开微微虚掩的门,里面除了冷清的阳光中悠闲漂浮的颗粒,连最轻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她安静地将水瓶放在床旁边的角落里,正准备歇一口气,便发现俊流的枕头边多了一把粉白色的樱草,似乎是被谁从外面随手所摘,细小的花瓣在他的头发边星星点点地散落着。 即使是在远离冰雪覆盖的土地上,也只剩这种朴素的野花会在冬天开放,粉嫩的花瓣衬着少年碳黑的睫毛和失去血色而呈冷灰的嘴角,有一种病态的美感。爱米忍不住往窗外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任何蹊跷的人影,随后她关严了门和窗户,把寒冷隔绝在外。 她曾经实习的圣拉菲医院原本只是单纯的产科医院,战争时期也不得不开始收留大量伤员。爱米自以为经过那里半年的磨练,不论是怎样惨烈的伤情也已经不会让她退缩了。然而那天晚上的她,在救人的过程中都无法止住哭泣,屋子里的灯光太暗,他们把能找到的电筒都派上用场,手却颤抖得厉害,不停渗出少年身体的血液几乎让她忘记所有急救技巧。 身为医生竟然被死神震慑,那羞耻感至今萦绕在她脑海。而又为什么,已经在悖都的战场上横行肆虐的死亡她都习以为常了,却惟独不能容忍让他染指这个异国少年呢? “他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对他?!” 还未从不久前重逢的亲昵氛围中回过神来,肖恩便遭遇了女儿严厉的质问,习惯了她幼时温顺的将军一时间愣住了,他并不清楚面前的女孩已经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而是个可以独挡一面的战地医生。 不愉快的争吵后,爱米带着一种故意的情绪,拒绝了菲昂司好心找来的护士,亲自承担起照顾俊流的所有工作,呆在那个简陋的房间里已经快满一星期。 她倒好了干净的热水,刚刚拆下旧纱布准备更换的时候,房里响起了轻重适度的敲门声。 “请进。”她一边答着,不忘起身将少年的被子小心掖了一下,这样即使开门时细微的流风也不能侵扰他了。 话音刚落门便开了,费尔走了进来,微微点头示意,淡蓝色的眸子里依旧是不冷不热的礼貌。 “上尉,”爱米放下手中的东西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带着一丝歉疚说,“你还好吧,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今天早上,”费尔说着看了一眼床上还未清醒过来的少年,“似乎拉蒙阁下今天下午会从司令部回来,我可不能缺席。” “对不起,我应该劝阻父亲的,至少……也应该去看望你。” “哪里,令尊没有为难我,他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费尔没有起伏地说着,声音多少隐藏着一些疲乏。五天五夜在窄小黑暗空间里的禁闭让他对光线有点敏感,他微微挪了几步,避开了正对阳光直射的位置。 “他情况如何?” “还算稳定,恢复体力大概还需要些时间,那天多亏有你在。”经过一场合力的抢救后,爱米对这个面孔冷峻,作风利落的男人多少有了好感,于是笑了笑补充一句,“也谢谢你的花。” “花?”他疑惑着。 “不过花园里冬天开的花很少,怪可惜的,下次就别摘来了。” 费尔这才注意到被挪到了花瓶里的那株樱草,新鲜得还带有早晨的水气。疑惑片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跟着也浅浅弯起嘴角。 “这句话应该是我对你来说才对,‘那天多亏有你在’,是你倾尽全力的抢救才让他活到了现在。” 爱米的笑变得有点苦涩,她不由地将视线再次透到俊流深睡的脸上,不知道是否第一次遇见就被对方迷一般的气质所深深吸引,彼此敌对的立场反而更加刺激着她的同情心。 “他是……我的朋友啊。” 4 远远看见有着严密护送队伍的军车出现在稀薄的尘土里,肖恩便已经在庄园的入口处恭候多时了,这应该是总司令在新一轮的战争开始之前最后一次光顾爱丽舍庄园,虽然只做短暂的停留就启程返回拉贝格尔,给他留下积极的印象仍然是必要的。 拉蒙从插有悖都红黑色军旗的越野车上下来之后,象征性地回了礼,却没有多顾得与肖恩寒暄,而是径直走向了远远站在后面的费尔。 “阁下,一路辛苦了。”费尔立刻精神地立正,行了个严谨的军礼。 自从完成了上次的险恶任务,拉蒙还未来得及问候他的这位心腹下属,他带着由衷赞赏的目光打量他,意味深长地说,“看来这一个月的休假你过得不错,少校。” 费尔一怔,疑惑地望着上司的眼睛,不知对方是否一时失口。 “恭喜你,”拉蒙心情大好,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卖关子,“上次完成的任务,虽然和预计的有一点偏差,但军部非常满意,我们决定升你的职,你很快就能领到新的肩章了。” 明白过来后,费尔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并无太大欣喜,正当他又想开口说什么,了解下属脾气的拉蒙立即抢了白,“你不用担心你的部下,我上次在飞鼠溪已经允诺给他们相应的犒赏了,现在估计都还在休假。至于牺牲的那几个弟兄……他们家人的资料都登记在军部,国家会补偿的。” “我知道了,”他脸上的表情有所舒展,眼角余光注意到肖恩还站在一旁,于是识趣地退让开一步,“外面风大,请您先和我们进屋里休息吧。” 黄昏时分的非正式会议在将军楼一层的大客厅里举行,房间已经被燃了几个小时的壁炉烤得暖暖的,光滑的上漆红木桌上摆放着新鲜的黑咖啡,产自于悖都的殖民地之一,有着出色自然资源的罗穆鲁斯。 窗外起着阴冷的风,屋内黄橙色的灯光笼罩下,气氛还算得上温和有序。高级军官们开始逐一讨论着前线的编制和备战的纲领,偶尔穿插着轻松的玩笑,似乎都对今后的局势抱有相当乐观的态度。 “贺泽选择重新开战,说明他们已经不准备留退路了。” “可惜,我以为没准还能占点便宜的。王子的命竟然连一座城市都换不来,还真是深明大义啊。” “那可不是普通的城市,我们要的是首都,想想都不可能。” “安烈女王绝不会对冥顽不灵的敌人手软,新一轮的战斗会更加强硬,贺泽是在自寻死路。” “我可是领教过的。在罗穆鲁斯,一晚上的工夫,整个首都都封锁起来屠城,杀得狗都不剩,路两旁的树上也全是血,连我们的驻军都不敢在那个空城里留宿……” “那是因为困守城里的人拒不投降,还在河水里倒水银,毒死了我们上百个官兵,惹得陛下生气才落得那个下场。” “东联盟怎么说也打了十年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即便我们攻下了他们,征服了东大陆,下一步呢?战争还会继续吗?” 一句话顿时引来了一片沉默,虽然是禁忌的消极话题,可谁也没有出声反驳。长年累月的征战足够将所有狂热慢慢冷却,在准备攻打东大陆的前夕,全国都笼罩在世界霸主的虚幻野心中,志愿参军的人数达到最高饱和点,而现在,惟独拉贝格尔还努力支撑着当时的繁盛,其余越靠近边境的城市,经济的根基虽还在,可已经没有了基本的社会秩序。 拉蒙叹了口气,面对伤痕累累的祖国,不是对这种成就国家大业的方式有所抵触,而是很多时候,觉得愧对于曾经无畏死亡的忠心耿耿的士兵们。 “现在想这些没用,只会百害无一利,”他直起腰板,用沉重的目光看着在座的军人,“我们非取得胜利不可。各位都是部队的高级军官,若你们都心怀犹豫,就会使军心涣散,为敌人制造可趁之机。” 说完后,他端起咖啡品了两口,口气转向无奈,“扣押了对方的皇室成员,结果却让我们自己陷入被动,这事做得也够蠢的。贺泽已经先下手为强了,上官俊流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就算现在把他送还回去,也只会证明我们确实绑架了他。” “陛下有指示要如何处置他吗?” 片刻的犹豫后,拉蒙摇了摇头,“这件事是军部的人在运作,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知会陛下。因为悖都军最近被战争委员会盯得很紧,即便是为了保护陛下而没有上报此事也是情理之中的。毕竟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陛下若是毫不知情的话便可轻易置身事外,防止事态的升级。” 不少人赞同地点点头,互相小声地交换着意见。 “费尔,”拉蒙突然偏过头,看着坐在角落里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的下属,“你和那个王子相处的时间最长,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他这才从寂静中抬头,慢慢站起来,大方地走到灯光之下,随后在所有阶级都高于自己的长官的注视下,平缓地开口。 “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没有人支声,专心地等待这个年轻的军人说下去。 “上官俊流带有黑曜纹章,这是贺泽皇室里掌握兵权的凭证,这说明他已被定为未来的国王。他的父亲既然狠得下心出卖他,我们大可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如果能够说服他跟我们合作,出面揭穿国王的谎言,我是说,我们只需动动脑子帮他编造一些故事,渲染上官义征是为了私利才要至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等有了舆论压力后,加上俊流有正统的继承权在手,就有机会推翻他父亲的统治,自己登上王位。” “当然,”费尔说着,脸上被摇晃的炉火软化的锋芒像是又凝结起来,嘴角重新浮现没有温度的笑意,“他只不过是个傀儡而已,自始至终都被我们控制,到时候悖都的军队会帮助他统治整个贺泽,不用牺牲一兵一卒。” 5 会议临近结束,一屋子的军官陆续离座,费尔利落地收拾好了上司留在桌上的文件,一一用夹子别住后收到了柜子里,随后便跟着大家的背影出了门,脚下带露水的石板路旁有着微弱的地灯,扑面而来的冷空气最先侵袭到裸露的颈部,他忍不住将刚刚穿上的大衣拉紧。 “真让我大开眼界啊……” 耳旁传来的话语在只有风声的寒夜里被刻意压低了,费尔偏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肖恩已走到和他比肩的位置,于是他的下一步立刻慢了下来,保持适当落后的步伐是对上级的尊重。 “你上星期半夜来砸我的门时,急得还真像多紧张那条无辜人命的样子,连我都以为你和那孩子相处了太久就舍不得了。”肖恩嘴角上挂着揶揄的弧线,虽然对方毫不申辩地服了他五天的禁闭,但女儿的忤逆依旧让他心情不畅,“狼是连同伴都可以杀的动物,怎么会有同情心呢?” 费尔依旧将他不满的情绪照单全收,平稳地说,“利用一个人就可以避免更多伤亡的话,我很乐意充当这个角色。” 话音刚落,肖恩便突然抢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两个人都停在了半道上,他严肃地看着面前皮肤苍白,嘴唇紧闭的男子,被帽檐的阴影混合成暗蓝色的眸子像萨马基的终年冻湖,毫无瑕疵的平顺下是顽固的结晶。 “那就请你不要误导爱米,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她是单纯为救人而去的。”在十多年征战生涯中,肖恩第一次用强硬的口吻说出关乎私人感情的命令,只因他刚刚替善良的女儿感受到了一丝被欺骗的意味,“即便你们要把上官俊流怎样也好,别把她卷进去,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伤害!我话说得够明白吗?” 费尔的视线瞟过他紧凝的眉头,随后便放低在对方外套的第一颗扣子上,恭敬地回答道,“我知道了,长官。” 岚啸的任务 第二十七章岚啸的任务 1 清晨的歧云基地还笼罩在冷雾退去的湿润之中,平坦开敞的跑道被淅沥的青蓝色天光浸染得有些寂寥,泊机仓库的巨大合金门还紧闭着。驻扎在这里的空军们刚刚在可以呼出蒸汽的空地上进行完了晨练,已经可以用刺骨来形容的风一接触到他们裸露的炽热皮肤,立刻铺成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随着肌肉的律动,在玉石般浑圆坚实的臂膀上闪闪发亮。 安然光着上身从浴室里出来,沿着发梢滚落的热水把头上搭着的白色毛巾濡湿了,他拿起装有刮胡刀片和牙刷的杯子走到盥洗池前,看着被热气模糊了的镜子,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冷不丁背上有了阵冰凉的触感,他顿时瑟缩了一下,转头瞪了一眼刚刚洗完衣服,双手冻得通红的奉谦。 “别碰我,痛。”口齿因牙刷的阻碍而含糊起来,他顺手将头上的热毛巾扯下来搭在了肩膀上,遮住了一半背部。 “不会吧,这么久了还痛?”奉谦憋憋嘴,绕到他旁边打开了热水龙头。 “好不了了。”安然低头吐出一口泡泡,瞟了一眼镜子中藏了一半在毛巾下的伤痕,树皮色的轨迹从他的背部一直延伸到锁骨,像寄生在皮肤里的一条巨大蜈蚣,触目惊心。 多年之前在训练飞行中遭遇了可怕的共振,那架有着隐患缺陷的牧羊犬在半空当场解体,疯狂飞散的碎片差点没把身体砍成两半,他在强烈求生欲支配下于失去意识的瞬间拉开了降落伞。 如果不是米迦勒的出现,安然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没有飞行的资格了,他复原后的身体承受不了疲劳和高强度任务,上司不过是出于同情才让他继续留在岚啸,并且每一次的训练都不动声色地给予特别照顾。那种已成为负累的滋味,常常让他的旧伤牵动着整个心脏都一起抽搐。 “真恶心。”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别傻了,明明那么漂亮,”奉谦抬起湿漉漉的脸,满是认真,“那可是男子汉的勋章。” 安然忍不住苦笑,“一场仗都没打就弄成这副鬼样子,应该是耻辱好不好?” “喂,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脾气坏得出名的队长惟独只和你相处得和睦吗?”奉谦胡乱擦干了还略带稚气的脸庞,转身端起盆里洗好的衣服准备搬到屋顶上去,从安然背后通过的时候,他直直对上了镜子中那双温和得有点消极的眸子,“因为即使是彦凉那么高傲的人,也百分之百佩服你。” 安然在他离开的口哨声中沉默了下去。作为平日里离彦凉最近的人,他在他眼中仍然是一个迷,除了那个男人气质中来自负面能量的执念外,很少能感知到其他的感情。惟独在每次赶到离空军学院很远的餐厅去吃饭时,他平静下来的目光就一直纠缠着坐在角落里的纯血统王子,这是安然唯一察觉到的秘密。 他绝对不会对敌人的武力屈服的,也许真是甘愿奔着心中所想去了。 安然愣愣地站在镜子前,轻微笼罩的蒸汽仿佛又让他身在无情无义的茫茫云天,那里顽劣的风雨可以随性左右飞行员的命运。在死里逃生后的第一次模拟对战,他明显感觉到坐在另一个驾驶舱里的彦凉在刻意让步,飞机落地后安然怒不可遏地挥拳相向,彦凉没有还手,只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废人就别留在这里逞强了,还不滚回家去。” 想到此处,安然忍不住再一次狠狠握紧了拳头,咬着牙露出一抹笑来。有这个种的话,尽管来试试啊,不是以叛徒的身份,而是以悖都军人的身份,和我在天空里自由自在地较量一场。 仿佛真的在回应他的期待,窗外忽然远远地传来引擎的轰鸣。这时还未到周末的集合时间,所有型号的战斗机都还整齐地排列在跑道两侧的停机坪上,安然很快否定了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敌机偷袭的念头,倘若敌人近到连引擎声都听得到,就算不被雷达发现,基地里想必也已经警报大作了。 “安然!快,快上来!” 听到呼喊后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连内衣都顾不得穿,直接披了外套便冲上了屋顶,在随着紊乱的风飘摇的衣物之间,他望见远方的白点在淡青的底色上流畅地移动着,孤独妩媚的身影像冲击在瀑布中的落梅。凭着对机体如同共枕情人似的熟悉,安然将那个拯救了他飞行生涯的名字脱口而出。 “米迦勒?”他疑惑的目光尾随着大鸟拖曳的修长白羽急速靠近,心跳竟然紧迫起来,“彦凉吗?” 下一秒,它已经高昂地长啸着从他们头顶上空掠过。这时他才终于看清楚了机体上的编号和那银色的纹路,如同祖国南端长长海岸线上会发光的白沙一般耀目。 “不……那是m1!”奉谦抢先确认了型号。 他们跑向屋顶边缘,目送这架归心似箭的飞机奔赴去远处的跑道。同米迦勒一起飞翔是痛苦的,肉体和精神时刻承受着极限的压力,但单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仰望这神迹的武器,特别是征服了她的人亦是自己肉体凡胎的伙伴时,安然无法压抑心中升腾起来的喜悦。 “是齐洛,齐洛回来了!” 2 在起落架接触跑道地面的刹那,m1打开了减速伞舱盖,一朵轻盈的蓝花被劲风鼓动起饱满的穹隆型,拖曳着向前滑行的机身渐渐慢了下来,发动机尖利的轰鸣也随之安歇。 切断伞绳之后,飞机平稳地滑到了停机坪上,玻璃罩舱里的飞行员看着远远跑过来的战友,脸上露出近乎诱人的一抹笑来。 “快点下来领死,臭小子!”奉谦不等对方完全停稳,便追到机翼旁边,像拍打老朋友肩膀一样用力拍打了几下米迦勒坚冷的身躯。 座舱罩在刚刚探出阴云的一层薄日下缓缓开启,曼妙的曲线上滑动着光的水流。齐洛在急切目光的注视下不慌不忙地翻出驾驶舱,顺着梯子下到了地面,不等他将头盔取下,便被人用胳膊勒住脖子拽了过去。 奉谦用他一贯粗暴的见面礼方式,恨不得修理对方一顿以传达自己的热烈欢迎,“真有你的,刑满释放的倒霉鬼!我听说你的审讯官就是上一届在反审讯训练中把学员操成精神分裂的家伙,哈哈,怎样,你有没有爽到啊?” “还好,是对我胃口的类型,”齐洛打趣地推了对方一把,略微消瘦的脸上持续着表面的愉悦,轻易覆盖了不久之前身心的煎熬。他转头看着站在身旁的其他人,昔日岚啸的同伴,不管之前是不是因为彦凉的关系使彼此之间气氛紧张,这重聚之地已经不是无忧无虑的校园内,而是面对共同敌人的前线上。 “凌驹,雷之弋,夏前辈,好久不见了,”齐洛一边将有碍视听的头盔取下,一边上前一步,平常无二的招呼却像是有着更深意味,“以后请多多指教。” “干嘛要对我差别对待?”在其他两人还未作出反应时,安然便带头打破了长久以来的隐形隔膜,非常友好地拍了下他的胳膊,“叫我安然就好。” 随后他将目光转移到他身后的m1上,“一个星期就搞定了她,你又让我刮目相看了,齐洛。在你蹲牢房的时候,我们可是不休不止地训练了一个月。” “先天的优势是决定性的,大哥,”凌驹面色不佳,忍不住打断这不舒服的恭维,半开玩笑地将话题变了质,“只可惜我们没有选择基因的自由吧。” 气氛立刻参杂进了一丝莫名尴尬,齐洛沉默着,准备对针对他的某些异样情绪充耳不闻,想要再说些什么来暖场的时候,便看见正笔直朝他们走来的两个高级军官。 “嘿,你们干嘛站在停机坪上聊天,还嫌不够冷吗?” 齐洛立刻站直,和周围人一样面向他们敬礼。接到陆威扬的通知后,歧云基地的常驻司令官和参谋长亲自来迎接了最后一架米迦勒的归位,这样一来,为新一轮战事所拟订的空军编制已经全部准备就绪了。岚啸的成员多少受到队长叛变的牵连,一直作为技术资源来保护的他们,在名誉扫地的阴霾与王子被害所导致的舆论愤怒之下,与米迦勒一同被期待成贺泽有史以来最强的空军战斗力,投入了未知的战场。 3 陆威扬比m1迟了半天到达了歧云空军基地,在这之前他刚跑了一趟郡蓝的总司令部。报道之后,除了在办公室里喝了一杯热茶外,并没有做多余的休息,便通知了麾下的五个飞行员们集合,开入伍正规军后的第一个会议。 然而三分钟后,他们便意识到新司令的讲话内容并不是形式上的入门寒暄那样无关痛痒。 “年轻人,我很抱歉,”陆威扬微微弯起的嘴角反而让他的表情显得愉悦,展开一整面墙壁上挂着的羊皮地图后,他在桌前的来回走了一圈,“你们恐怕要比想象中早很多开始冒险了,虽然你们经历过数不清的模拟战,但是和真实战场上的情况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因此这很可能是个难题。” 说着,他用坚定的目光扫视过每个人的眼睛,在过去的每次训练开始之前,这样细节的暗示会有效激发起他们的信心。 “但是,以我了解各位的程度,我敢保证你们接手这个任务是大材小用,所以我很高兴你们能有一个练手的机会。” 在每个人急切催促的表情下,陆威扬停止了继续吊胃口的开场铺垫,从容地进入了主题。 “东联盟对新的战役抱有必胜的决心,因此我们得先发制人,争取战场上的主动权,司令部决定将第一轮的空袭任务提前。” “任务大概是三天后的凌晨,具体时间到最后一刻才会通知。有五十架雷火会载满炸药去执行轰炸任务,目标是飞鼠溪的帝国前线司令部,这里会派随行的战斗机作全程护航,不过,那不是你们中队的任务,护航会全部交给牧羊犬的机组,两天前已经通知他们做准备了。” “飞鼠溪离悖都的空军基地较近,一旦遭到攻击,会马上有敌机前来拦截。”他说着走到地图前,用手里的教鞭在上面划了一道清晰的弧线,“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战斗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从另一条航道溜过去,用最快的速度偷袭与飞鼠溪处在相对位置上的爱丽舍庄园。” “爱丽舍庄园?”安然的脸上出现一丝错愕,“我记得那里是非军事目标吧?” “悖都是这样对外宣称的,但是从我们侦察机拍摄的照片上看,那里早就已经被军队征用,改造成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补给站,并且,存在多处疑似军火库房的地方,一旦成功摧毁,敌军会在接下来的战役中相当被动……” “大叔,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执行护航任务?”奉谦口无遮拦地随意打断了上司的讲话,毫不掩盖抱怨的意味,“小米造出来就是为了和雪风单挑的,我们等得手都痒了,到底为什么还让我们去偷偷摸摸地战斗,这种任务交给任何一个机组都能做吧?” 陆威扬若有若无地瞪了他一眼,并没有对这些牢骚做正面回应,而是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说下去,“……虽然米迦勒能够挂载的弹药不多,但是铲平一座庄园是绰绰有余的。何况你们是五人同去,我当然相信各位即使不做偷袭,而与敌机正面对战也没有任何悬念。但是总司令部希望借岚啸久负盛名的战斗力形成威慑,开一个振奋人心的好头。前几天冼空上将还亲自找我谈过,他非常看重这次岚啸的表现,所以我们采用最保守的方法,各位务必首战告捷。” “战斗所需要的一切前期资料会在会后交到各位手上,”一口气说完后,他这才停了下来,轻松地喝了口热茶,“从现在开始,你们要改口叫我司令了。担任教官这么久,我自认为是最了解你们的人,因此请大家完全信任我,听从我的指挥。忤逆长官的话,在学校里或许只是体罚,在这里会让你掉脑袋。” 接着,陆威扬抬头注视着不再发表任何意见的飞行员,这些个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很难管教,虽然自视甚高的他们在学校里没少让他烦心,但好在是在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的上等货,于是他的语气里带着少见的温情,“安然,今天开始你就是队长,不管是生活上还是执行任务时,要帮我多留神这帮混小子。”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的最后一丝严肃意味也烟消云散了,接下来的无关紧要的讨论参杂着对处女战跃跃欲试的兴奋,或是对缺少挑战性的任务内容的反感,惟独不见任何担忧的影子。 4 齐洛故意在散会时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出房间,他在走廊上叫住陆威扬,终于将盘踞在心头多时的问题托出。 “司令,你这次到总司令部去,有没有得知一些关于俊流的消息?传闻说他被带去了拉贝格尔,是真的吗?” 陆威扬站住后,定定地看了他很久,缓缓吐出口气,“他死了,齐洛。” 面对意料之外的回答,齐洛怔忪着,脸上的表情细微紊乱起来。 “别开玩笑,”他勉强地抽动嘴角,却在对方肃穆的目光下笑不出来,“不久之前你才告诉过我,皇室是为了保护他才会发表那样的声明,实际上并没有放弃继续寻找……” “不。”陆威扬这一次提高了音量,用不容置喙的口吻纠正,“那是骗你的,为了让你能够专心训练,挺过那段日子,所以我当时骗了你。” “他已经死了,这就是事实。” 齐洛眉头紧锁,心口顿时堵上股闷气,语气跟着强硬几分,“不对。他肯定还活着。如果是骗我,为什么你不一直隐瞒下去,现在要告诉我真相?” “因为你签定了参战的协议,并且已经驾御了米迦勒,能作为一个合格的机师参与战斗了。”见对方较真,陆威扬调整了站姿,正面注视着他满是疑虑的眸子,不带任何情绪地说到,“你现在没有反悔的余地,所以我没必要用那个借口来继续哄你,还不如仁慈一些就这么告诉你。如果你想拼命去救一个早已经过世的人,而为此被战争利用还毫不知情的话,未免有点太可怜了。” 说着,他连略微的体恤也没有,接下来的话语已经近乎残忍,“齐洛,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战争是残酷的,劝你少被无谓的感情分心。你若觉得愤怒,就去战场上狠狠地教训那些罪魁祸首的侵略军。退一万步说,你原本的目的就是衣锦还乡,何必为这个国家的任何人负责,别真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 这一次,有着灰色瞳仁的青年微微张了嘴,终于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白了的话,就别再胡思乱想,好好去准备几天后的任务。” 陆威扬头也不回地离开,直到走廊里的回声渐渐消失,齐洛还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多亏了这个教官的帮助他才一直坚持到出狱,为什么转眼之间就变得如此陌生?对方态度的急转让他措手不及。 且不想是否出于本心,那些齐洛从没听到过的话让人背脊发冷,它们是如此正确而犀利,但竟然可以没有一丝感情。 这就是战争中的军人吗?他挪动沉重的脚步漫无目的地朝前移动着,脸上浮现苦涩的笑。然而他却一点都无法反驳,就如陆威扬所说,作为外乡人的齐洛,还根本没有被看作这个荣辱与共的队伍里的一员,只是个利用战争,也被战争利用的工具。 “还没有死心呢?” 走到走廊的岔路,齐洛循着声音转过头,便看见靠墙站着的安然。 “前辈……” “找不到玩具的小孩,想委屈地哭鼻子的话,哥哥的肩膀借给你。”安然说着,朝他戏谑般地挤了挤眼睛。 齐洛忍不住笑了出来,先前的压抑顿时稀释开了,他一边无奈地摇摇头,一边走了过去。 “小洛真是像女孩子一样,拘泥什么小情小爱的。”安然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忍住想要嘲笑他的冲动,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办法,从小就是女人养大的。”齐洛无所谓地回答。从窗户灌进来的风异常温和地拂过脸庞,金色的夕阳肆意地照耀他的脸,他把目光投向远处,那些被风卷起波浪的树梢上,神情在瞬间认真起来,“除非亲眼见到他的尸体,我绝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被丢弃在了时代洪流中的人真是沧海一粟般的渺小,转眼就被巨浪所吞没。 齐洛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也许战争席卷了千千万万的生命,俊流和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但只要我还在这儿,还留有与你一起的回忆,就绝不会让你这么被淹没在无名的死者之中,悄无声息地被人遗忘! 安然沉默在突然凝固的氛围中,对方此时望着远处的目光竟然专注到揪心,几乎让人忘了呼吸。 他想起自己在重伤之后的漫长疗养中,无法行走的他曾经整日坐在病房窗边的轮椅上,透过那灌满阳光的绿叶,一言不发地仰望着无边云天,一看就是一整天,望到脖子僵硬双眼模糊,他太熟悉这种仿佛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的目光。 于是脸上挂起发自心底的微笑,安然抬手用力推了一把齐洛的后脑勺。 “好小子,”还没等对方站稳,他便用胳膊圈住他的肩膀,一直拖着向走廊尽头走去,“去飞行!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几把刷子。” 米迦勒出击 第二十八章米迦勒出击 1 费尔刚进到屋里,便看见面前的玻璃圆桌上已经放好了冒着热气的咖啡,虽然站在窗户边的上司此刻穿着便服,他还是一丝不苟地敬了礼。 “只有我们两人,不用太拘谨。”拉蒙露出只有对老朋友才会有的随和微笑,示意他将脱下来的大衣和帽子挂起来之后,坐到沙发上。 “老实说我对你的提议很感兴趣,”拉蒙随即走到了对面,在烟灰缸里抖落了手中雪茄的一截粉末,“不过,到底还是欠些火候。” “贺泽以前是民主政体,皇室几乎不掌握权力,不过是当作珍稀动物般保护起来罢了。只是在战争时期为了稳定局势,需要一个强势的领袖,上官家才开始参政,即使如此,他们现在掌握的兵权也只不过是一半,另外一半依旧在国民会的手里,没有他们的授权,谁也动不了那一半的军力,这是为了防止独裁的局面出现。” 他看着部下水玻璃样清浅的眼珠,慢慢坐在他的对面,“他们的国家和我们不同,即便上官俊流能够登上王位,也无法控制整个国家,更别提有其他联盟成员的牵制了。况且,悖都一直以来都是以正面战场取胜,用堂堂正正的武力让别国臣服,这是安烈女王陛下的宗旨,也是为什么每一个战败国都甘愿臣服于我们,但若是采用了这种盗取的做法,恐怕民心不平,后患无穷啊。” “是我浅薄了,”费尔什么也不多说,顺服地点了下头,“没有经过仔细的考虑就说出口,让您见笑。” “哪里的话。”拉蒙似是不满他过于见外的口气,宽慰地摆摆手。 不管在什么时候见,他的部下都是穿着熨烫得挺展合身的军服,肩章和领章擦得光亮,每一颗扣子都扣得密不透风。即使是在拉贝格尔做他的侍从时,出入任何声色场所,这个男人都像永远不会融化的冰雕,笔直地站在寒风凛冽的门外等候,几个小时都纹丝不动。那种传统的悖都军人的严谨作风在如今的部队已经几乎绝迹了。 “放心好了,”拉蒙没有掩饰对他的欣赏之情,“我尽快把你调回拉贝格尔,你就像以前一样给我出谋划策,不用再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了。跟着我,绝不会亏待你的。” “劳您费心,”费尔利落地道谢后,犹豫了一下便问,“关于俊流,有没有指示要如何处置?” “还没动静,估计觉得棘手,谁都不想做主,再等等吧。”说着他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提到过的黑曜纹章是确有此物吗?” “是的,一直保管在我这里。您想要我拿过来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拉蒙抽了一口烟,他是个没有审美细胞的粗人,对珠宝一点兴趣都没有,“这块石头和那孩子一样,一出了贺泽就一钱不值了。” “哪里,即使是最普通的黑曜石,在黑市上也可换到一百个金币呢。” “是吗?你比我在行。”他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半开玩笑地说,“喜欢的话,你就自己留着,我当不知道。” 2 打开上锁的抽屉,从一个木盒子里拿出了保存完好的项链,费尔凝视着在昏暗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稀有宝石,那颜色很像是俊流灵波流转的光润黑眸,有一种神秘的吸引力。不算中间那块顶极成色的黑曜,单是四周点缀的半透明冰云就已价值连城,挂件背面还铭刻着盘绕精细荆棘藤蔓的皇家徽印,即使是丝毫不通艺术品的外行人,也难以移开目光。 他将纹章揣进衣兜里出了门,穿过爱丽舍庄园里黑漆漆的小路,敲响了俊流的房门,晚上十点之后是他独自呆着的时间。 被软禁的王子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拜访,眼光只微微瞟了一下,就又转回了手中的书本上去。 “在看什么?”费尔抖了抖落在外套上的细雪,否则屋里的暖气会很快将它们融化成水打湿面料,接着他取下帽子,一边挂到衣架上,一边用平常的口吻与他搭话。 “你们的国宝,乌崎塔瓦写的《猎神之血矛》”俊流被打断了阅读的思维,只好放下了手中厚厚的红皮烫金书本,“这在贺泽是禁书。” “是爱米小姐给你的?”费尔把书桌旁的椅子拖到床边,从容地坐下,“那是记载开国史的古书,我们本地人也很难看懂。” “很有趣,我想知道你们杀伐的野性是从哪里来的,”俊流的发音饱满流畅,连日大剂量的葡萄糖输进身体,已经让他的精神恢复到了正常的状态。当费尔走到他的床前,他便完全合上了书本,只留了书签的金穗露在外面,“你来不是为了和我谈文学吧?” “……”费尔沉默了一下,把手里纂得温热的纹章摆在他的面前。 “干什么?”俊流看着多时未见的宝贝,目光反而警觉了起来。 “不想拿回去吗?” 他于是伸手去接,费尔却又缩了回去,“先听听条件怎样?” “接受我们的受降仪式,加入悖都军,我们会像同伴一样待你。安烈女王陛下有承诺在先,宣誓效忠她的人,我们的国民不会介意血统和出身。”他直直地盯着对方逐渐凝固住的眼神,认真说到,“忘记过去一切,在这里重新开始,这是你现在最好的路。我把纹章还给你,若你加入我们,他日攻下了贺泽,我们帮你恢复身份。” 俊流眼里冷淡的温度没有变,僵硬了片刻之后缓缓问出一句,“否则呢?” “那就只有死。” 说一不二的口气,费尔湖水般的蓝眼中倒影着对方略微缺乏血色的脸。 “谁让你来的?” “司令部,”他说着换了下坐的姿势,习惯性交握起了双手,“老实说我们不想再留着你,浪费军费。” 俊流再次沉默下去,他疑惑地看着面前男人的眼睛想确定什么,却看不出任何蹊跷。倒影在少年眼睛里的光芒有几分微弱的晃动,就像被风掠过的烛火,但很快就稳定下来,变得更加明晰。片刻后他长吐口气,放松身体靠到了松软的垫子上,重新拿起了手上的书,一页页翻开来。 “纹章你留着做纪念吧,”俊流的声音轻了下去,甚至透露出一丝漫不经心,“你们要挑好了处决我的日子,麻烦提前通知一声。” “这就是你的回答?”费尔眯起眼睛,“年纪轻轻的,不想多活几年?” 话音落下便听见少年轻蔑的一笑,“要我抛弃自己的国籍,背叛我的家族来换?就算是利诱,开的条件也未免太烂了,呵。” “你大概没明白我的意思,等仗打完了,你可以回到贺泽。” “要杀就杀,那么多废话干嘛!”俊流似乎被惹恼了,提高音调阻断他继续这个话题,接着又翻了个身,连看都不再看对方。 费尔从他的房间里走出的时候,夹杂着细微冷雨的绒雪已经变成了漫天厚重的鹅毛,拂过干燥的脸颊有轻微的刺痛,刀子似的寒冷空气甚至让呼吸困难。他竖起高高的衣领将脸遮了一半,皮靴踩着刚刚积好的新雪发出吱吱的节奏。未走两步,却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人声。 “这么晚来想干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吧。”费尔转过头,看着远远站在行道树下的彦凉。 “把钥匙给我。”彦凉说着从深黑的阴影里走出来,踱到他的面前,地上的雪光照亮了他的轮廓。 “我想他不太乐意见你,”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对方,“知足吧,若我不是报告上级他是自杀,你现在也被锁着。” 彦凉皱了下眉,自从俊流恢复了清醒,他已经忍受不了每天千里迢迢地从空军基地赶回来,却只能在夜色的遮掩下,呆在窗子外面看看对方的睡脸。 “我只想跟他道个歉,”大概是气温过低,他灰白嘴唇吐出的气息十分不稳,眼神的游移下透着不自在的生硬,却在看见费尔不知所谓的轻笑之后,突然转成了恼怒,“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家伙,没想到连花都懂得送。” 彦凉怔了怔,顿时被这带着挖苦意味的话弄得莫名尴尬,脸色跟着沉了下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像正被对方挑中了心头刺后的窝火,他紧接着上前一步,紧紧逼视着费尔藏在帽檐下的眼睛,不想那深不可测的湖面下再藏有什么阴险的东西,“俊流是绝对不会加入悖都军的,更不可能帮你们任何事,我比你了解他,他死也不会走这条路!我警告你,别打他的主意。” 费尔不接话,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彦凉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没有传递信息的目光竟然让他心头憋得慌,他握紧拳头,接着说,“他只要做个普通人就好。你们想要胜利,让我参战,我去帮你们打仗。” 对方突然冷笑一声,抬手便拉住了他外套的前襟,让两双颜色迥异的眼睛靠得更近。 “就凭你?”费尔压下自己竖起的衣领,好让自己低沉的声音传达得更为清晰,他细小的瞳孔在淡蓝色眼珠的底色上反射着清亮雪光,透着咄咄逼人的戾气,“你能向昔日的同伴开火,亲手杀掉他们吗?” 彦凉心头猛地一紧,背上的寒毛竟然跟着竖了起来。 “打仗可不是特技表演,”费尔松开了手后,吐出一口蒸腾的白雾,顺手拍掉了对方前胸粘上的大片雪花,“收起你的个人英雄主义吧。” “下次会有机会让你见他,等我在场的时候。” 他说完,重新拉紧了衣领,转身踏着越来越厚的明雪,在藏蓝色天鹅绒般深重纯粹的天幕下,背影逐渐和小路尽头漆黑的树影融化在一起了。 3 集合的哨音划破冰冷的夜空,紧绷着的寂静像是瞬间破裂了,整栋宿舍楼几乎在同一时间灯火通明。 齐洛边穿着深棕色的厚羊毛军大衣,边往楼下跑的时候遇见了刚锁门出来的同伴,奉谦连制服的扣子都还未扣好,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我真服了他们,这才不到一点,想让我在飞机上打瞌睡吗?” “你睡着了吗?” “没,都没往床上躺,”安然笑了笑,看着齐洛有些血液循环不良的双眼,“你也一样吧?” 虽然没有心情休息,齐洛的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惫,他能够确定此刻对方体内的血液也和自己一样,在不断升温。 换好飞行服后他们进入休息室待命,陆威扬没有多说什么,他认定部下们已对任务的内容和程序烂熟于心,于是只是端着咖啡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五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使得气氛始终保持和缓,但谁都无法掩饰眉目间的轻微焦躁。 很快,不远处的跑道上传来起伏的轰鸣,在夜色的重压下,一串串明灯仿佛是被长风拴住的星星,徐徐升往天空去,之后便没入黑云之间,像天神打翻了首饰盒,发着光的宝石嵌进了纯黑的丝绒中。 “牧羊犬和雷火出发了,”陆威扬看了看表,指针精准地搭在两点一刻的位置,“先生们,三十分钟后就该你们登台。” “安然,若有突发状况要随时向指挥台报告,我会和你保持联系。奉谦,别忘了这次的目标是庄园,难保不会遇到敌机拦截,不可以与他们缠斗。凌驹和雷之弋,你们也少给我逞强,必须听从队长的命令……” “大叔,你怎么越来越事儿妈了?”奉谦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立刻招来陆威扬的冷眼,“嫌我罗嗦?这次任务谁敢有个闪失,就提脑袋回来见我!” “齐洛,你是他们中经验最少的一个,”他接着往下说,口气带有隐约的犹豫,“要相信我,好好完成任务,别去顾虑太多。”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身在奔涌的云海之上,机身下面浩浩荡荡的波涛像望不见边的黑海,缭绕着灰白的水雾,而头顶的穹隆被笼罩在一片混沌中。齐洛深吸了一口冷热不均的氧气,调整了一下工作良好的夜视系统,正觉得舱外一成不变的景色有些乏味时,便有通话切了进来。 “你紧张吗?”耳边响起了安然的问候,声音真切的仿佛他就坐在身边,“一直没听到你出声。” “还好。” “在想什么?” “没什么,”齐洛随口回答,却在沉默了几秒后,又补充到,“总觉得陆教官的话怪怪的。” “今天吗?哪里怪?”安然饶有兴趣地调大了音量。 “不知道,算了。” “我刚刚想起来,我有几个朋友在侦察机的中队服役,”他似乎一直了解对方在烦恼什么,于是自顾自地说,“他们驾驶的是最先进的狐狸侦察机,拍照的精度很高,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要出任务。我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要留意王子的下落。” 齐洛愣了一下,随即很不好意思地道了谢。 “别分心了,小子。”安然的语气里有明显的笑意,“还有十分钟就达到目的地了,多和你的m1沟通一下吧。” 当时针刚刚指到凌晨三时半,随着一声撼天的巨响,米迦勒所投掷的第一枚精确制导炸弹掀起了爱丽舍庄园一栋五层洋房的整个屋顶,尖锐的空袭警报刚一拉响,飞蝗般的炸弹在浑浊的夜空中倾泻而下,在几乎震动整个大地的轰鸣后,静谧的庄园顷刻陷入一片火海。 正沉浸于梦乡中的官兵被促不及防的偷袭惊醒过来,被硝烟和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包围的他们,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跑进寒冷的室外,而比敌人的攻击更要命的是迅速蔓延的恐慌,人群大叫着四散奔离,飞溅的弹片不断让他们倒下,雪地上青蓝的微光被血与火染成了嫣红。 “别浪费弹药,”安然盘旋在高空,冷静地阻断同伴们快要杀红了眼的兴奋,“找军火库,粮仓,还有药品……” 话音未落,不远处便连续传来猛烈的爆炸声,一座新修砌的库房已经在连续的精确打击下完全坍塌,燃起熊熊大火,里面堆积的谷物被烧得劈叭作响。 “你晚了。”他的耳朵里随即传来凌驹的讪笑,“十成熟,已经可以上桌了。” 安然满意地弯了下嘴角,不再多话,这种任务实在是没有难度的,地面上乱作一团的景象清晰可见,侦察机拍到的平面资料已经被他们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他的同伴都具有敏锐的视觉和天才般的空间想象力,配合米迦勒准确找到目标不过是几秒钟的工夫。 “这压根不是偷袭嘛,是屠杀!”奉谦兴致勃勃地大叫着,肆无忌惮地俯冲至低空。不断从被毁建筑物里逃出的人四散的轨迹,透过米迦勒火眼金睛般的夜视系统准确地倒影在了他的眼睛里,机体腹部和翅翼下的四个机枪口开始对着地面密集的人群疯狂扫射。 “为什么这些人……都没有穿军服?”齐洛在攻击的间隙迟疑地问。 “别犹豫,这里的人都是军职人员,错不了。”安然斩钉截铁地回答,“千万别手软!” 被气流震碎的玻璃洒在地板上,划破了爱米光着的双脚,窗外炸开的猛烈炮火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找不到方向,被点燃的窗帘已经烧成了灰烬,她本能地伏低身体想要钻到床下面去,就在这个时候门被猛地撞开,肖恩冲了进来,一把抱起女儿瑟瑟发抖的身体,从窗口翻了出去。 “宝贝,别怕,是空袭演习而已,乖乖呆在这里,很快就结束了。”他顾不得擦去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血,一把拉开屋后通往地下室的铁门,不由分说地将爱米推了进去。 “不要慌!”费尔用力拉住与他一起冲下楼的菲昂司,在他耳边大声吼着,他们所住的宿舍刚刚被炸掉了顶部的三层,到处都是被烧焦的残肢断臂。 “放开!我要去救将军和小姐!”菲昂司猛烈地挣脱了他的手,正要跑掉,却又被狠狠地绊倒在地。 “混蛋,你到底是谁家养的狗?”费尔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我们必须反击,快去组织士兵用防空炮反击!” “没用的!敌人有几十架轰炸机!我们只有等待救援……” 还未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原本就被挂伤的地方传来激烈的疼痛,将他的意识中的混乱猛地斩断了。 “真难看啊,你是被害怕弄昏头了吧?”费尔刻意放慢的声音切进这短暂的空白里,让尖锐的爆炸声也消隐了,“敌机最多不超过十架,绝不能让他们炸毁军火库。既然当了悖都军人,就有白白牺牲的觉悟!我现在以少校的身份命令你组织反击,敢抗命的话,现在就死!” 菲昂司定定地看着他,终于咬紧嘴唇硬邦邦地吐出一句,“若他们有什么不测,我饶不了你!” 几乎是在几分钟之内,一边倒的被动局面便被打破了,一枚呼啸的对空导弹窜进云霄,像是明确的讯号般,立刻有无数激昂的炮火划着美丽的弧线交织在头顶的暗夜中,像铺撒开了一张捕猎的大网。 “真快,”发觉对方开始反击后,安然稍微拉高了飞机,虽然炮火依然是凌乱无纪的,但米迦勒明显不能随心所欲地移动了,“到底是悖都军,我还以为会一直这么顺利直到完全消灭他们呢。” “看我的。”齐洛的m1轻松地绕过一连串的炮火,耳朵里传来愉悦的滴滴声,红外制导迅速地锁定了远处地面上的迷彩屋顶,眼前的光环也随着最佳攻击角度的到来而变成艳丽红色,他在微微促起眉头,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的一瞬间,似乎感觉到m1加速的心跳。 将女儿安全地送进地下室后,肖恩随即遇到了前来接应他的几个军官,他随手接过递上的干净手巾擦去头上的血迹,执意不听从对方要他暂时躲避的劝告,强硬地下着命令,“别去理会受伤的人,全部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把探照灯打开,还有庄园里所有能亮的灯,非把这些王八蛋打下来不可!” “可是,开灯的话,可能会更加暴露目标。” “别看低了敌人,”肖恩抬头透过繁密遮挡的树叶看着依旧在天空肆虐的战斗机,闪烁火光中出现的白色机体让他有不好的预感,“这些家伙完全躲开了我们的预警雷达,夜晚对他们来说应该和白昼没什么区别,他们能把地上的所有目标都看清楚,黑暗只会对我们不利而已。” “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肖恩凭着一丝军事直觉,忧心重重地握紧拳头,“光靠防空炮解决不了这些不速之客,为什么增援还没到?空军基地在开联欢会吗?!” 爱米抱住自己的膝盖,紧紧蜷缩在地下室最深一层的角落里,这里储存着一些葡萄酒和蔬菜,不知是惊魂未定还是潮湿让寒冷变得无法抵御,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丝质睡衣的她牙齿停不住地咯咯作响,偶尔有爆炸的震动从地面传下,天花板上厚厚的灰尘便抖落下来,带着霉菌的味道。 爆炸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越来越频繁。在黑暗中颤抖着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俊流!俊流还被关在花园后的那栋房子里!爱米打了一个冷颤,心骤然缩紧了。房间的窗户上了钢筋,徒手是不可能拆下的,门钥匙只有她和费尔有,而费尔现在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样下去,俊流就算不被炸弹直接命中,也极有可能被蔓延的大火活活烧死。 爱米急忙跑到地下室的入口,用力拉开厚重的铁门,外面的冰冷的风掺杂着火热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吹散她栗色的头发,被热度融化的雪呈水红色满过他赤裸的双足,伤口就像被刀子挑开一样疼痛,她咬了咬牙,抬头看着被巨大的探照灯照亮的半边天空,迅速跑进了迷乱的烟幕中。 战场上的意外 第二十九章战场上的意外 1 求援的电话不断的催促已经渐渐得不到回应,飞鼠溪上空方圆百里的天空此刻被混乱的引擎悲鸣和飞溅的弹雨主宰,双方早已陷入苦战。在不时掠过耳际的追逐呼啸声中,身在调度控制室的指挥官抓起响个不停的电话,烦乱地大声吼着,“现在前线司令部正被几十架敌机围攻,他们有备而来,火力非常猛烈,派出去的雪风一个都脱不开身!” “开什么玩笑!我们这里有军火库,粮仓已经被炸掉了两个,”肖恩怒火中烧,感觉额头上的血管都跳动得快要破裂,“想让前线的补给瘫痪吗?!” “十分钟前我已经让两个中队的鬼魅出发去你们那边了,他们很快就到,耐心点行吗?” “鬼魅不行,这是我们从没见过的敌机,全身白色,非常敏捷,我们的防空火力一点用都没有,快点派雪风过来!” 切断通话后,肖恩忍不住重重地将听筒砸回了母机上,脸上写满了羞愤,他所率领的铁骑曾威风凛凛地踏平无数顽固的土地,如今却只能躲在暗处向同僚求助,要他向比自己阶级低的指挥官开口要人不难,难的是目睹眼前的敌人肆无忌惮地进行破坏,却无能为力。 “好一个调虎离山,这次我们要吃大亏了,”他苦笑着,抬头看着被射灯照得雪亮的天空中,白鹰的身姿时隐时现,美得另人战栗。 迈耶接到亚里克心急火燎的电话时,正呆在远离跑道的维修仓库里,旁观着精通战斗机设计的专业小组解析着米迦勒的构造,他对这架迷一般机体的兴趣已经大大超越了雪风。 通话完毕后他平静地放下了电话,抬头看着还在驾驶舱里配合提取数据的彦凉,“你做完了之后,就自己回房间休息。” “怎么,”彦凉一动不动地坐着,米迦勒的触角还连接着他的脑部,“今天不玩对战游戏了吗?” “伤脑筋,我得出一次任务,庄园那边有麻烦,这边的空军力量还被敌机拖着,司令非要我代劳不可。” “爱丽舍庄园?”彦凉敏感地睁开眼睛,米迦勒也随即将触角退出了他的耳道,固定头部和脖子的金属钳应声打开,缩回了座位里面。 “那里号称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的火力网,什么时候连几只乌鸦都打不下来了?”他翻身从数米高的坐舱内跳了下来,轻松落在了地上。 “我没工夫跟你抬杠,不过那可不是乌鸦,”迈耶弯起嘴角,米迦勒巨大翅翼落下的阴影让他的表情带着些许神秘感,“庄园那边的报告描述说,是五架纯白色的战斗机,而且是他们从来都没见过的式样。” “应该是她的同伴吧?”他说着,余光落到了身旁安静入眠的米迦勒上。 “是米迦勒量产机……怎么可能,”彦凉微微一惊,“这么快就投入实战?” “我不奉陪了,得赶在军火库被破坏之前阻止他们。”迈耶说着便要离开,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换上飞行服,带着基地里资格最老,也是唯一一架闲置的雪风重归战场。 “等一等,你说五架?”彦凉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一把拉住了他的肩膀。 “是啊,”迈耶轻描淡写地推开他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算是米迦勒,被区区五架敌机耍得头昏眼花也是天大的笑话,悖都的军队果真大不如前了。” 彦凉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走远。胸口迅速被一股莫名蔓延的恐惧塞得密不透风。 是岚啸。他们是来真的,否则不会一开始就派出岚啸。他在身后的机械师不断的催促下,焦躁地咬着干燥的下嘴唇。这样下去爱丽舍庄园很有可能,不……是绝对会被夷为平地。 当他的脑海里紧接着浮现出俊流沉静的睡脸时,便再也站不住,转身跑回米迦勒身边,抓住梯子几下便翻进了空着的坐舱,戴好了特制的头盔。 米迦勒的回路重新粗暴地连通他的脑部时,似乎被彦凉起伏的心绪影响,波澜不惊的力量暗暗积聚起来。他睁开眼睛,一片漆黑的眼前渐渐浮现了透过红外线与热成像设备形成的图象,他的肉眼在战斗时有了米迦勒的配合,足够洞悉一切细节。 驾驶舱的玻璃罩忽然盖上了,米迦勒以急速增强的马力启动,滑轮挣脱地上的卡止,开始缓慢朝前移动。 “嘿!你做什么?快停下!停下!!”围绕在米迦勒身下的研究员们先是错愕,紧接着便搞不清楚状况地大声叫喊起来。 彦凉冷静地将视线投向紧闭的巨大仓门,控制锁在他的眼前迅速被放大到清晰可见的程度,米迦勒翼下的机枪口几乎在同时将目标锁定后,毫不犹豫地开始射击。 刚走出门不远的迈耶听见背后传来的枪声后急忙跑了回去,仓库里被来不及散尽的轻微硝烟缭绕着,仓门却已经升起,犀利的冷风从高大的门洞呼啸而入。他追出几步,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米迦勒早已经滑到了最近的一条跑道上,尾部随着发动机的点燃而爆出火焰,将周围的空气全部加热扭曲。 “见鬼!挑别的时间发疯不行?!” 迈耶急忙奔回仓库,驾驶着雪风跟着起飞,刚在空中稳定下来,便开足马力,循着雷达的追踪紧紧尾随至米迦勒的后面。 “调头回去,否则我会立刻开火,我不会警告第二遍。” 彦凉不但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反而开始提速,“该回去的是你,中校。和五架米迦勒对战,你是白白送死。” “别看扁了人,我有很多同时对战多架敌机的经验,”迈耶死死咬在后面,不让米迦勒消失在视线里,“况且已经有两队鬼魅过去了,足够牵制他们。” “这可不是简单的四则运算,鬼魅再去两队也没用。我看你是退居二线太久,跟不上时代了,”他的语气慢了下来,试图让对方了解自己不是在说笑,“就算是多对一,你也没有胜算。” “荒谬,”迈耶突然被触怒了,曾在十几次战役中拿下王牌飞行员称号的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能力被过分地贬低,“之前我和你之间的模拟对战,有一半是平手,另一半是我赢。” 彦凉沉默了片刻,吐了口气,“我让你的。” “什么?” “我让你的。我主动压抑了她的部分能力。” “你……!” “你明白吗,”他没等对方把火发出来,便提高声音抢断了,“不是飞行员的问题,机体的差距太大了。” “米迦勒是个怪物,连制造她的人都低估了她的能力,”他说着停了片刻,已经听不见迈耶的回音,便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你真的明白吗?每次我和你对战,雪风的动作就像鹰眼中笨拙的母鸡一样,我必须花很大的精力,才能控制住米迦勒不将它撕碎,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好玩。” 驾驶舱里忽然有一段长时间的安静,两架一黑一白的战机依旧保持着一定距离呼啸着在云层中穿梭,不约而同地朝着爱丽舍庄园所在的纳靳城外笔直前进,谁也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你在讲鬼故事吗?”迈耶的声音再次从轰鸣声中浮现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发怒的底气,对方的话对于他,对于雪风来说是一次致命打击也不为过,“既然他们那么厉害,那你去干什么,送死吗?” 彦凉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如此有耐性,不紧不慢地解释,“毕竟是我以前的同伴,他们战斗时的习惯,长处和弱点,我多少都了解。不管怎样先钓住他们,至少让他们无暇执行轰炸任务,等其余的部队有余裕过来增援,用绝对的数量优势驱逐他们。” “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相信?” “你不用知道,”他立刻回复了冷冷的口吻,“你现在只能相信我。” 2 奉谦最先从一片混乱的地面视界中发现军火库的线索,它很好地隐藏在离庄园主建筑群不远的树林里,是一个表面被草皮和人造植被覆盖的巨大地下仓库,从一千米以上的高空几乎不可能被拆穿。 他操作着米迦勒在仓库的上空盘旋了几个来回,寻找着最合适的攻击点,便立刻招来了地面的高射炮口密密麻麻的烟火礼遇。 “这么想和我玩吗?那就开门吧,姑娘们都出来吧!”他很快将对地导弹锁定了位置,兴致昂然地舔了舔嘴角,在一个流畅优美的翻滚过后,利落地下了投掷的命令。 导弹响起尖锐的哨音,拖着笔直的白烟砸向地面,从天空中看去,像是斑驳的积木拼图上绽开一朵明亮的雏菊,却没有引起更大规模的爆炸和震动。随着脆弱的烟幕被利风扯破,奉谦疑惑地折了回去,仓库被命中的部位被放大显现在他的眼前,人工的伪装已经被烧开了一大片,冲击波吹走了覆盖的泥土,露出泛着金属暗泽的内芯。 “原来如此,”他弯起嘴角,转眼接通了安然的电波,“队长,军火库的四壁是强化过的特殊合金,恐怕得有一米厚,普通导弹奈何不了它。” “我料到了,”安然的声音显得胸有成竹,“这是只大老鼠,里面没准藏了几千公斤的弹药,才会把防护做得这么好,一但被引爆,整个庄园会立刻变成个大窟窿。” “我们得把火力集中在一点上,”他若有所思地说着,很快开始招呼同伴,“凌驹,小弋,你们玩够没有?过来干正事了。” 天空一半猩红一半灰白。 下起的雪和地面升腾上的焦黑残渣在半空混合着。被践踏的战场是惨烈的,然而在掠食者的眼中却是狂欢的盛宴。齐洛的意识逐渐被米迦勒本身的嗜战所引导,除了杀戮以外的情绪和思维被滤除得无影无踪,他停止思考,嘴角紧闭,指尖冰冷,从头到尾都不发一言,机械地将目标纳入射程范围,然后消灭。 “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耳边断断续续传来同伴欢呼般的大叫,像一记强心针持续煽动着这种冷漠又狂热的气氛。当他们的目的与米迦勒的本性达成一致时,人与物之间的从属关系便开始模糊,这件武器反而主导着他们的精神,解放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杀意。 m1俯冲到距离地面只有几十米的超低空,沿途猛烈射击着不断从燃烧的建筑物里逃出来,躲闪不及的人们,冒着热气的血从被大口径机枪打穿的身体里涌泉般喷溅出来,在雪地上铺成了一匹蜡染的残绢。透过米迦勒的眼睛,他几乎看见无数一闪即逝的灵魂。 齐洛不信神,然而此刻他死水般静止的脑海里,嘈杂之声像暧昧的雾蔼辨不分明,却依稀回荡着他来到贺泽后常常听到的一首歌,是贺泽一首古老的祈歌。 万能之神,请拯救庇佑下的子民,将您晨光水露的羽翼化为大天使的长枪,以擦亮火炎之声,驱赶迷途的狼群,融化日没川千里冰封之雪…… 3 爱米小心地绕过被毁房屋的残骸,四处散落的碎玻璃和锋利的瓦片让她的步速减到了最低。她扯下了一些被烧坏的窗帘裹在身上,避免体温过低而昏过去。沿途经过大量被射杀的军人,有些没有被打中要害,还在垂死地挣扎着。 “对不起……对不起!”爱米捂住耳朵,不去理会那些向她伸手求救的人,踩着地上温热的融雪急速地跑起来,心惊地从一个个倒下的尸体间穿过。她知道若是及时止血这些人可以拣回条命,可是庄园里少数的医生和护士根本应付不了这么惨烈的场面,手里连一条干净绷带都没有的她更是无能为力。 花园后的三层小楼房被炸毁了主梁和一面承重墙,整个建筑体在冲击之下塌陷了一半。俊流因为躲在结构相对牢固的卫生间里,虽然并没有受到致命的重创,却还是被破碎落下的天花板砸晕了过去。当头顶上吹入的混杂飞雪的风将他冻醒时,俊流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全被掩埋在废墟里。 他拼命用手刨开水泥块和厚厚的沙土,已经顾不得全身的疼痛,用力从两片搭在一起的破墙所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往外爬,循着寒风吹入的缺口,他一点点将手和头探到了室外,就在这时已用尽身上仅存的一点力气,他大口地喘息着,两手死死扣住,不让自己疲软的身体又跌落回去。 必须尽快出去。求生欲在不断催促着,可是俊流这才发觉眼睛也模糊,耳朵也听不清楚了,身体一旦停下来,就再也不可能重新启动。只要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就能脱险,可是他的眼帘却开始下垂,浓郁的睡意很快袭卷了他的整个神志。 隐约听见遥远的飞机拖长的轰鸣声,他的侧脸无力地贴在粗糙冰冷的沙石上,嘴角在不知不觉到来的梦境中微微上扬。 小洛,你来接我了吗? 他的耳边忽然安静了,冷蓝的浓厚景色开始明亮轻快,熟悉的画面像倒影在水中一样,不断地清晰又扭曲。忍不住揉揉眼睛,便看见了远方绿伞一般的参天大树,周围开始有零碎的虫鸣,蒸腾的夏气从脚下的草丛缓缓升起,抬头时,又发现了背对他站着的,穿着白色制服的身影。 “俊流!俊流你在哪里?回答我!” 持续的呼唤让他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暗淡了下去,俊流的理智艰难地从温暖的陷阱里挣脱出来,他睁开了眼睛,发觉虚弱的身体已经被冻得失去知觉,只差一点就真的永远沉睡过去了。 “爱米……”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女孩的踪影,他只能痛苦地呻吟着,千方百计地尝试挪动身体。 当俊流终于看清楚在不远处徘徊的爱米卢梭时,对方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他,少女弄花了的脸蛋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被那笑所带起的暖流充满了俊流的胸口,振奋了他早已奄奄一息的精神。他逞强地撑起上身,正要回应往这边跑来的少女时,前方的天空突然响起异常的雷鸣,俊流抬起头,还来不及反应,一架战斗机像从云层里凭空劈下的电闪,以不可置信的速度俯冲至眼前,尖锐的啸声几乎震破耳膜。 “不!别过来!!” 俊流被意料之外的恐慌激发,下意识地朝爱米吼着。可已经晚了,女孩听到他的警告而驻足,刚回过头的时候,米迦勒黑洞洞的机枪口便响起了繁密铿锵的节奏,子弹溅起两路笔直的火花扑了过来。 俊流睁大的黑色眼睛被前方倒影进来的激烈光芒照亮时,他全身不知道被一种什么力量占领,猛烈地从沉重的废墟堆里挣脱了出来,裸露的钢筋将他的右小腿从膝盖到脚踝划出了一条大口子,他连滚带爬地拖着顷刻间血肉模糊的腿,疯了似的冲过去,一把将爱米扑倒在地上。 他用自己的整个身体覆盖着少女娇小的躯干,双手紧紧抱着她冰冷的头发和手臂,将她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相信心跳可以掩盖弹火刺破筋肉的声音。 爱米在那瞬间惊呆了,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俊流蹭破了皮的胳膊流着血贴到她的脸上,才突然让她感觉烫得惊心,在那同时她听见了战斗机从上方怒吼而过的声音,以及随之而来的疯狂枪响。 “不要──!!!!”她抓扯住俊流巍然不动的身体,失控地尖叫出来。 4 射杀静止不动的物体是非常省事的,米迦勒甚至可以保证从空中直接射穿猎物的心脏或大脑,不浪费一颗子弹,但她似乎更乐于把他们糟蹋得面目全非。机师过于纵容的驾驶方式让她深陷于血战的快感,齐洛遵循着与m1同步的潜意识几乎贴着地面做出攻击,生命消逝的刹那最为惊讶,她在享受近距离观看的乐趣。 而当他凶猛地俯冲过去,目不转睛盯着面前即将被雨点般密集的子弹撕成碎片的那个人时,火光中明灭的画面在最后一刻在他眼前扩大,那是个他看过无数次的熟悉背影,凌乱的黑色头发在机体掀起的气流中失措地飞舞着。 时间就在那一眨眼间停止了,齐洛身体中的血液仿佛倒灌进脑部,将他被麻醉的知觉撞击得粉碎,m1被他脑部的异动干扰得竟然失灵,眼前顿时断电般漆黑。 他紧接着大叫一声,猛地拉动了面前的手动操作杆,米迦勒像节脱轨的列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左侧翻滚,因为机位离地面太近,差点挂上旁边的房顶而坠毁。 凭着过硬的技巧他及时稳定住机身,将飞机拉回到了高空,人为阻断与米迦勒的配合让头剧烈地疼痛,他急促地喘着气,这才从刚刚噩梦一般的瞬间回过神来。 “俊流……俊流,真的是你吗?” 他激动得微微颤抖,来不及多想什么,在空中盘旋了半圈又降了下去,反复绕着刚才攻击过的位置想要去确定,却再也不见了任何人影,被踏乱的雪地上只有一小块班驳的血迹。 这时突然有通话切了进来,耳朵里响起安然依旧平稳的声音,直到现在都没遇见半分阻碍的他显得气定神闲。而齐洛不等对方完整说出一句话,便抢着说,“前辈,俊流在这里!他在庄园里!我刚刚……我刚刚差点杀了他,真见鬼!” “什么?”安然微微促眉,对方语无伦次的表述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谁在这里?” “上官俊流!”齐洛一字一句重复完,不等对方反应便接着又说,“前辈,快让奉谦他们停止攻击!军火库一炸这里的人都得死,会牵连到他!” “齐洛,你冷静点儿,别糊涂,你能确定是他吗?” “我可以拿命担保。”齐洛不假思索地说。虽然只有一瞬,或许只有十分之一秒,但他毫不怀疑那个背影就是他在脑海里回想过无数次的少年。他争分夺秒地再次请求,“请你现在就下令停止攻击,我要马上降落。” “你疯了!”安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着,“这里没有跑道,根本不可能降落!我们有任务在身,必须马上炸掉仓库!” “我求你!”齐洛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以近乎卑微的语气纠缠着,“他们只听你的命令,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求你帮我这一次吧,前辈!” “混蛋小子,你不但害自己,还会害我们,没有人证明俊流还活着,也不会有人承认!你让我们拿什么借口回去交差?!” “既然看见了,你怎样让我当作没看见!?”听到这里,他的口气也跟着强硬了起来,不管这场战争是如何打着正义的旗号,他无法说服自己对挚友见死不救,这样一定会丧失战斗下去的意志,“如果你坚持不下命令……前辈,我也不想这样做,但是我会阻止你们,就算和你们四个人为敌,我也要阻止你们!” “你……!”安然见他不仅临阵退缩,竟然说出这样没有立场的话,一向秉承着对国家绝对忠诚的他感到不可理喻,又急又气之下反而轻微地苦笑出声,“齐洛,你仗着我不忍心动你是不是?” “是啊,”他听出对方挑衅语气背后的让步,心中更有了十足的把握,“我相信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不会弃朋友于不顾。” 混乱 第三十章混乱 1 乔那森中尉刚刚能从云层的稀薄处见到爱丽舍庄园细小的火光,如同散落在深蓝色泥塘里的一小堆金色麦壳,他的驾驶舱内的雷达便开始响起断断续续的蜂鸣。 信号的声音越来越大,是一架正在高速接近中的战斗机,他立刻紧张地向四周的漆黑夜空张望,开阔的视线里却空无一物。 “喂,你们听到什么了吗?”他慌忙询问着跟随在后方的同伴,想确定这架服役过长的鬼魅是否出现了故障。 “是敌机!队长,它就在我们旁边!我们马上要被攻击了!” 通话里的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喊,在那同时雷达的警报已经大响,把所有声音都淹没了。乔那森只觉脊背上一片冰冷,舷窗外的夜空仍然是静穆,完全恐怖的静穆,连一只麻雀的影子都没有,整队的战斗机沐浴在虚伪的祥和星空下。 过了不到一秒,身边的黑色幕布就被曳光弹的闪光撕破,一层层饱满的光束照亮了天空,子弹像鞭子一样疯狂抽打着机身,一发炮弹紧接着砸进了乔那森的机舱里,在他双腿间炸开,火花迸射而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队长机就拖着滚滚浓烟一头栽了下去。 眼看着领头的机体在十秒之内就被打下,悖都的空军们用从来没有过的手忙脚乱开始反击,他们的火力异常凶猛,天空中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光点,混乱的气流使得飞机更像是被吹起的枯叶。然而被击落的速度并没有减慢,借助着炮口火焰他们偶尔能看到敌机反射着白光的身影,在豪华眩目的场面上,因为太过轻飘和无形而让他们产生极静的错觉,比起以鬼魅命名的他们,对方更像个散播死亡的幽灵。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导弹根本捕捉不到!” “散开!拉开距离,别和他硬碰硬!” 他们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性能仅次于雪风的战斗机,在三年前的战场上不可一世,今天竟然形同废铁,曾经铜墙铁壁的队伍顷刻之间就被一架敌机冲散了。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暂时逃入云层后,狼狈零落的机群被异样的沉默笼罩,只有一个人缓慢的声音,浸满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慌,似乎代表着所有被迎头一棒的机师此刻的疑问,“简直就像……根本不是和我们同一个时代的兵器。” 雷之弋穷追不舍地打下了最后一架来不及逃出他视线的敌机,目睹着折断了机翼的鬼魅旋转着坠毁,他在突然平静下来的夜空中转了一圈,犹豫着接通了安然的无线电。 “队长,我又搞砸了,”他的声音如同犯过错般小心翼翼,“丢了四五架的样子,要追吗?”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安然不觉有些想笑,这孩子单凭一己之力,毫发无损地对抗两队敌机,他大概没意识到在敌人眼中是多么天方夜谭的事。 “可是,他们往你们那边去了,可能会给大家添麻烦,而且……开始的时候我太紧张,好像浪费了很多子弹,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跟你说过好多次了。” 在他根本算不上责备的回答下,对方很丧气地住了口,还未等他再说什么,耳朵里就响起奉谦风格迥异的声音,像沉浸在狂欢节的顶峰,“安然,你是不想参加巴比q了,既然那么大方就把功劳都让给学弟们好了?我看那儿就差一把柴火,还是你想吃现成的?” 同伴逗乐的语气丝毫没有让安然有笑的欲望,他握紧拳头,直到感觉不到指甲嵌入手心的痛感。 “听着,各位,你们先停止攻击,特别是奉谦和凌驹你们两个,停止攻击军火库,我重复一遍,快停止攻击。” 命令无疑通过无线电波清晰地传送到了每个驾驶舱里,可竟然谁也没反应过来,一段长时间出奇的寂静后,奉谦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我一直以为你没脾气,没想到开点小玩笑就生气了啊?拜托你是队长啊,谁敢抢你的功劳,除非回去不想混了。好了算我缺心眼,你还磨蹭什么,赶快过来我们来个三位一体把那玩意儿炸了,大不了回去报告说是你一人干的……” “闭嘴!”安然凛起了声音,一横心不给自己留任何回旋的余地,“我命令你们快停止攻击。” “真生气了啊?”奉谦摸不着头脑,立即将矛头转向一边,“雷,是你刚才做错什么事了吧?” “啊,对不起!”雷之弋心头一慌,想也没想便揽了责任。 “你们……”安然又好气又好笑,不知道怎么才能和这些没有分寸的小屁孩讲明白一件事情,好在歪打正着的是,他们现在谁也没有放注意力在军火库上了。 很快,耳边终于响起了一个还算正常的反应,凌驹凛着声音认真问道,“为什么要我们停止攻击,发生了什么事?” 2 在离花园不远的一面残垣的角落里,爱米小心地扶着俊流靠墙坐下,墙的另一面还燃烧着残火,比其他地方要暖和得多,即使如此却也弥补不了受伤所流失的体温,俊流浑身剧烈发抖,嘴唇和眼眶都呈现青灰的颜色。 好在没有伤到主要的血管,腿上被撕裂的肌肉也比想象中浅,爱米快速地检查了一遍,用裹在身上的唯一一条破窗帘凑合着先止住了他的血。 很快俊流停止了颤抖,却有些神志不清,爱米拼命地拍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说话,强忍着不给眼泪落下来的机会。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她嘴里不停地念着,却听不到回答。对方的体温已经降到了致命的低,仿佛只剩下了最后一丝生气,就快要穿过她的指尖远去。爱米狠狠地抹去模糊了眼睛的无谓伤感,用力扯着自己单薄的睡裙,丝质的面料轻柔却出乎意料地强韧,她用牙齿将领口打开了个缺口,才完全将前襟整个撕开。接着她顾不上在乎什么,用最快的速度解开俊流的上衣,露出平整的胸膛。 爱米一闭眼,紧紧抱住了他,赤裸的肌肤贴合在一起,她还未发育成型的,柔和隆起的乳房依稀传达着与对方不同步的心跳。她微热的脸贴着他的脖子,纤细的手臂不断地在他的身上摩挲着,尽力想要给对方多一些温暖。 当感觉到俊流的手也慢慢抱住了她的身体,爱米这才觉得隐约的窘迫,她至今连男人的手都没有牵过,又怎能毫不在乎地与对方坦白相向呢? “别低头。”她红着脸小声说,“不准偷看。” “你这样……”俊流微微吐出一口气,尽量将注意力从女孩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和那胸口的酥软触觉上转移,“我会被你爸爸掐死的。” “我自己愿意,是你先救我。” “就算不是我,谁也会那么做的。” “我就不会!”爱米激动得抬起头来,望着他刚刚回复明净的黑眼睛,“我们是敌人啊,如果不是俊流,我就不会救!” “什么敌人?”俊流忍着寒冷和剧痛,紧紧抓住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意识,故做轻松地笑了下,“你只不过是个女人。眼看着一个女人死在面前却什么都不做……还有脸当军人?” 爱米愣了愣,她保持着紧紧伏在他怀里的姿势,身体在寒风中反而开始发热,有什么微妙的情绪在机缘巧合下突然开始滋长,她咽了下唾液,怯怯地问,“你……把我当女人看过吗?” 俊流的小心地对上她不再躲闪的目光,那桃花一般的双眸,这一刻好像突然倒影着看不分明的雾霭,在等待着一丝光芒。他缓缓抬起还带着干掉的血渍和泥巴的手,抚摩上她仰起的脸颊。 少女光滑的胴体柔软而白净,散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气息,像是某种化学反应,浑浊,迷醉,交织,沉淀产生新的物质,吸引着他的注意,让疼痛都变得柔和起来。俊流微微低下头,想去品尝那静止不动的饱满花蕾,他的整个身心都在催促着,催促得他无法思考了。 可下一瞬间,像是绷紧到极限的弦承受不了张力而突然断开,已经近得闻得到彼此的呼吸,他们却同时转开了脸,挣脱了对方那似乎藏有致命陷阱的目光。 “谢谢你,爱米,不过……请快点放开我。”俊流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之上,等待着理智迅速回归到思维中去。 “如果……”爱米苦笑了一声,细细观察着他落有细雪的碳黑色睫毛,那是比透明的冰更冷的颜色,“如果我们生在同一个国家,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3 齐洛脱离队伍焦急地在庄园附近的一大片郊区转了几个来回后,终于发现了一片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空地,大概是春天放牧留下的草场,他目测了一下下场地大小,作为迫降的跑道是远远不够的,即使是最慢的速度,最后也会撞进尽头的树林里。 不过,如果是m1的话,只要技巧运用得应该不会造成大的损伤。他顾不上考虑太多,一边下降一边找寻最佳落点。 就在这时,雷达预警突然响了起来,通过信号的类型,m1将侦测到的敌机数据显示在了他的眼前,一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雪风,而另一架却完全没有任何记录。 两架飞机的速度非常快,转眼齐洛已经听到高空响起的轰鸣声,抬起头就已经在肉眼可见的范围,一前一后后的战斗机穿过微光的天幕,瞬间便在薄雾背后的远山,拖起两条长长的啸音。 “那不是原形机么?”齐洛认出了那熟悉的身影,立刻将机体又从低空拉了起来,循着他们的轨迹追了上去。 “啧,有个跟屁虫在我们后面。”彦凉也在同时发现了m1的存在,“找死吗?” “别理他了,这是在爱丽舍庄园之外,麻烦分清主次好不好?”迈耶对他我行我束的性格感到头疼,他有预感迟早会被这家伙连累丢了半辈子的名节。 “好像是架落单的米迦勒。”彦凉的注意力被他吸引了过去,速度有些许的放慢,“不给来挑衅的家伙一点教训,可不是我的风格。” 迈耶正想发飙,却突然有来自空军基地指挥中心的通话切了进来,话务员清晰地说,“雪风一号请注意,刚收到爱丽舍庄园的最新消息,敌机已经停止攻击军火库,正在往东南方向撤离,重复一次,敌机正在撤离,请进行拦截歼灭作战,完毕。” “哈?”迈耶心里一惊,“我们来晚了?他们已经得逞了?” “没有,最大的军火仓库完好无损,但敌机已经停止了攻击,具体原因不明。战斗还没有结束,请执行拦截歼灭任务,完毕。” “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啊。”他一头雾水,回过神来,却发觉跑在他前面的彦凉已经没了踪影,雷达上显示这家伙已经调转头往回飞,准备迎击那架尾随的米迦勒了。 “该死的家伙……”迈耶也急忙拉动操纵杆,让飞机划了个半圆后追了上去,“你听到刚才指挥部的命令了?” “落单的家伙比较好对付,我们先解决一个,杀杀他们的威风。”彦凉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雷达中的目标越来越近,那里面坐着的虽不知是谁,但无疑是曾经和他一起背负着岚啸之名的人。就算是再怎样不近人情的彦凉,也曾经和他们一同训练,一同吃饭,吵架,或是玩笑,接受过也付出过帮助。习惯默默容忍他的安然,孤僻刻薄却惟独对他毕恭毕敬的凌驹,捣乱不分场合的奉谦,还有那个患有自卑症的雷之弋,他们是他过去那地狱般的人生中唯一的知觉。 “你能向自己的同伴开枪,亲手杀掉他们吗?” 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费尔的质问,让他莫名地火大。那个把人看扁,自以为是的男人!彦凉忍不住咬紧牙关,以冷酷的口吻说,“我的mzero还没见过血呢,就拿他开荤吧。” 4 眼看着两架战斗机以狂妄的笔直航线朝他猛扑过来,齐洛微微握紧拳头,刚想调整机身做好迎战准备,就在眨眼之间,高速接近的米迦勒零号竟突然消失了,再定睛一看时,暗淡的天空中只留下一架深褐色的雪风,270度宽广的视界中没有其他影子。 “什么?”齐洛也冷不丁吃了一惊,就算能够逃开他优良的注意力和视力,但对方竟然能够在m1的火眼金睛面前来去无踪,雷达在那一瞬间,画面上确实只有雪风的位置,mzero像是被风吹散的云朵,突然消逝在黑幕中。 正在心悸的片刻,机舱死角外爆出的穿甲弹便凶猛地鞭打在m1的侧面,轻质的合成表皮发出一连串哀鸣般的闷响,齐洛接到的雷达警报甚至比攻击的到达还慢了一拍,这时候才捕捉到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他后下方的敌机。 m1在极快的反应速度下避开了油箱被射穿的命运,刚刚还没正过身来,便遭遇对面的雪风迎头痛击,米迦勒轻巧的蒙皮在重型战斗机的近身炮火下完全不堪一击。齐洛在满眼的火光中一个激灵,从之前完全压倒性优势的放松之下,把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这可不是能够随便打扫的虾兵蟹将! 米迦勒是随着机师的精神和肉体状况而变化,遇强则强的兵器。当彦凉发觉m1的机动灵活性已经开始大幅提升时,他毫不客气地发射了翼下的两枚对空导弹,被称做“棘尾”的超音速导弹拖着细长的烟迹精准地冲向m1的尾部。 “用子弹关住他!别让他跑远!也别留喘息的机会!往死里打!” “轮不到你来教我!”迈耶恼火地吼着,同时紧紧咬住四处躲闪的m1,用持续的射击扰乱她的轨迹。 短短几十秒钟,腹背受敌的齐洛已经觉得吃不消。若是与雪风一对一,还能玩上十几回合,但是另一架米迦勒就必须用上全部的精力去应付,这时候就算旁边再多出一只分心的蚊虫,也会造成沉重威胁。 他把速度推到自己同步率之内的极限,发出了一枚燃烧火箭,美丽的嫣红色在天空中开成一朵舞娘的裙摆,招展着划出相反的弧线,放射出更加撩人的热流,引诱着穷追不舍的两枚导弹乖乖地偏移了轨道,向无垠的远方飞去。 暂时脱险后齐洛立即试着沟通了mzero的无线电波,大声询问着对方,“你是彦凉吗?” 重复几次后听不到回答,他一边促眉一边无奈地质问到,“前辈,你是因为自己现在的行为,而羞愧得无法面对我吗?” 明知道这是激将,彦凉也不发火,只是突然被旧日的隔阂浑浊了心绪,浮现出一种恶劣的念头,缓缓地说,“齐洛,依我看,你现在的同步率大概是60%左右,也就刚刚及格的水平,而我比你高出十几个百分点,你这样拖延下去,不会愚蠢到不知道后果吧?” 听见了这熟悉的调子,齐洛感到放心了一些,随即问到,“我知道俊流在爱丽舍庄园里,他还好吗?” “我现在在执行拦截并歼灭你们的任务,”彦凉心中一阵不快,语气比之前的更加冷酷,“作为一只快要死去的蟑螂,问这些有意义吗?” 话音刚落,带着强大杀气的弹雨便呼啸而来,米迦勒就像在这暴风雨中飘摇的一朵白花,吃力地躲避着两架敌机的围剿。齐洛发现自己无法反驳彦凉的嘲讽,单从之前那几回合的交手,就逼迫得他老实承认,战斗中零点几秒的差距,实际上是基础实力上一日千里的鸿沟。 现在……还不行,他不甘心地咬住嘴唇,有经验的飞行员在战斗开始后不到五分钟就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胜算。 “安然已经在往这边来了,我发送了求救信号给他。”齐洛平静地说着,并不想浪费时间逞口舌之快,他面对的就是贺泽的敌人,而这个敌人很强,强到独自应付不了,如此而已。 “乖,好孩子,”彦凉顿时笑了,对方强压着自尊心示弱的结果让他感觉很满意,于是放慢了步步紧逼的追杀节奏,“这样就算杀了你,也不会被人说成是以多欺少了。” 5 肖恩觉得他们一定遇到了命运女神的眷顾,不然的话,这样的情况简直莫名其妙到让人困扰。五分钟前还在军火库上空幽灵般盘旋的敌机,在眼看地面装甲就要招架不住的时候,竟然不知道为什么,全部停止了攻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战果扬长而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弹药用光了吧?” “不会有那么愚蠢的飞行员,”肖恩也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他们的主要目标就是那个军火库,怎会不留够弹药?” “如果弹药足够的话,还就这么掉头走掉的飞行员才叫愚蠢吧?” “难道是个圈套吗?” 就在这时,费尔回到了临时指挥部,在对在场军官行了简单的礼节后,肖恩忍不住责备到,“怎么这样轻率就回来?敌人随时都可能杀个回马枪。” “应该不会了,雷达上显示他们确实是在加速离开庄园,”费尔说着,这才感觉到脸上和身上被弹片割破的伤口有了痛感,他抹去已经滑落到唇边的粘湿血迹,似乎也松了口气,“我让菲昂司留在导弹控制室里,以防万一。之前也已经联系上了科摩耶的空军基地,他们已经派出十架雪风过来增援,因为距离较远现在还在途中,就让他们来清场吧,不会让一架敌机有机可乘的。” 听着下属考虑周到的报告,肖恩也没了最后一丝脾气。这一次被偷袭,如果不是费尔带头组织好地面反击的话,爱丽舍庄园恐怕绝不是现在这样侥幸。对方的果断和冷静都让肖恩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放下了心中大石自然也就和煦很多,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由衷称赞道,“难怪拉蒙阁下如此喜爱你,你很聪明,但是太聪明的部下会让人觉得讨厌,你却不同,反而让人放心。” “我没能救一个自己人,更没能杀掉一个敌人,受之有愧。”费尔依旧带着那没有温度的表情,若即若离的气质仅仅止步于理智的工作之下,正像是为战争所培养的零件,除了职责所在,没有私人动机。 “我们的军人不是用来救人的,”肖恩笑了笑,转过身去,用一个早被屈辱浸透了的背影结束了他们之间简短的谈话,“至于杀敌嘛,我会让他们后悔今天的错失良机,没把我们斩草除根。” 安然驾驶的队长机刚刚飞离爱丽舍庄园的上空,便忍不住同时接通了尾随着的几架米迦勒的电波,用严肃的声音阻止到,“你们不准跟来,回去庄园待命!” “不准我们攻击,凭什么还让我们留在庄园,让我们白白挨打吗?”凌驹终于忍无可忍,将一肚子怒气爆发出来,“大哥,我欠过你,没办法违抗你的命令,但是没想到你这么没有原则!任务失败还好,你是在公然违反军令,会被处死!不要连累弟兄好不好!” “凌驹,你要继续攻击可以回去,”安然反而沉下气来,让对方明白他已经下了决心,“先向我开火吧。” “你混蛋!”凌驹的怒吼已经变了调,“那个上官家的儿子和我们有什么屁关系!他已经死了啊!还有齐洛他想送死就让他去好了,犯得着为那个怪物害我们反目成仇吗?” “小马驹说得对,”奉谦也好不容易插话进来,他的口气沉甸甸的,似乎满是怨气,早不见了方才嬉笑颜开的高兴劲儿,“安然你脑子是不是长蘑菇了,你想过后果吗?我们回去不止是被大叔打屁股那么简单呢!既然大家在这个问题上有矛盾,那就该照惯例,少数服从多数,安然你不能强迫大多数人一起为你们担责任吧?” 安然长吐了口气,虽不打算改变主意,他也没办法忽略生死与共的同伴的感受,于是有些疲倦地问,“小弋,你呢,也认为我做错了吗?” “我……我?”雷之弋刚发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等待着他这关键一票时,顿时抓了瞎,不敢得罪任何一边的他急得直冒汗,吞吞吐吐地说,“你们不用在意我了,我只是因为不想被一个人留在战场那边才跟上来的,你们决定好了告诉我就行,我真的没关系……” “弱智的猪!”凌驹几乎崩溃地打断了他在这紧要的关头没出息的发言,不依不饶地吵起来,“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你!还有马戏团的小子,我们三个人回去炸了那军火库,料他也拦不住我们!” “你不听我的话了吗?”安然也不急噪,淡淡地说,当是最后通牒。 “我是在帮你,大哥,你会感谢我的,感谢我阻止你的错误,救了你的命。”凌驹咬紧牙关,心一横便放慢速度,随时准备调头,“就像以前你对我那样。” “我跟你一起去!”奉谦一见有人带头起义,忙积极响应了。 眼看着局面四分五裂收拾不住,安然无奈地闭上眼睛,放弃了乐观的打算,最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还藏着对这个任性的孩子唯一有效的杀手锏。 “喂,凌驹,你喜欢彦凉吧?” “如果你炸了军火库,连累上官家的那个黑发小子玩儿完的话,彦凉会讨厌死你哦。” 鸦雀无声代表每个人都被这个话题射中红心了,安然吊足胃口地停顿着,直到当事人再也忍不住地站出来接话。 “你他妈在说什么?”凌驹顾不得被人当众戳穿秘密的尴尬,用恼怒的口气掩饰着已经被准确击得摇摇欲坠的防线,“少扯这些有的没的,他们明明是仇人!” “难道你以为他不惜背叛国家是为了耍帅吗?跟着我走,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你可以亲口问他本人。还可以顺带表白,没准他感动之下就和我们一起回去了,大家就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这样的结果,还不比圆满完成一次任务来得有魅力?” “你……你敢明目张胆利诱我!”他气急败坏地吼着,却再也没有任何动力调头,短短几句,谁都听得出来是连哄带骗的话,已经在他脑海里肆意地发酵膨胀起来,既让他恶心却又无法潇洒地弃之不顾。 “安然,我对你刮目相看,你真是个混蛋。”奉谦见大势已去,终于承认比他们多吃了几年饭的前辈果然是魔高一丈的。 “谢谢,我也认为我自己是混蛋。” “……话说回来,没想到小马驹喜欢那种类型的啊,确实,打仗很强势的人通常在床上也很能干……” “你管我!”凌驹恼怒的吼声穿透了每个人的鼓膜。 黎明的残局 第三十一章黎明的残局 1 “怎么了,这么快就不行了么?”彦凉好整以暇地咬在m1后面,不时发出安静又极迅速的攻击,玩耍般一点点摧毁着对方的信心。 将同步率维持在能够应战的水平需要钢铁般稳定的集中力和清晰意识,对于刚刚熟悉驾驶的齐洛来说,短暂的二十多分钟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他勉强与穷追猛打的雪风达到抗衡,却无论怎样都躲不开另一架mzero来去无踪的子弹,平整的机身上不断被种上弹痕。只要他稍微分心去同时应对两架敌机,同步率会立刻降到50,轻如鸿羽的灵活度几乎牺牲怠尽,变成迟钝的铁块。 “我看你很难坚持到英雄救美了,”看着前方摇摇欲坠的m1,彦凉加速到与他比邻的位置,放肆地笑着,“你太弱了,小娘们,可惜了m1这么好的嫁妆,刚出厂就要进废铁站。” “可恶……”齐洛低声咒骂着,手握紧一侧的操纵杆,逼迫自己沉下气来,现在就算再怎么不服,实力也不可能就此弥补。更糟糕的是,他的内心越是急噪,脑波就会越杂乱,原本就桀骜不驯的米迦勒回应命令的效率就越低。 现在这种状态,战斗力大概还不如手动驾驶的战斗机吧,他苦恼地一笑,心几乎凉到顶点。 “怎么不回我的嘴呢,小洛?看来你引以为傲的优秀基因,只不过是廉价的嫁接品啊。” 喋喋不休地羞辱对方让他的绝对优势更蒙上一层快感,彦凉在雪风密集火力的掩护下,不慌不忙地将m1收拢在他导弹锁定的光环里,准备再欣赏一出她慌不择路的情景,倘若同步率不够高而导致无法及时回避的话,这次便会是死到临头了。 这时便有杂音猛地闯进耳朵里,从视觉死角处迸发出来的攻击打乱了mzero流畅的轨迹,彦凉极敏捷的反应促使机身迅速斜坠,躲开了两枚沙蝎导弹交织出的死亡十字。米迦勒在70%以上的同步率下已经完全消除了机动性与驾驶员思维速度之间的时差,任何出其不意的攻击都很难凑效。 “一,二,三……四,”彦凉随即循着雷达的指引,迅速捕捉到了还处在视距之外的四架米迦勒的准确方位,“很好,大家都到齐了呢。” “小心啊,他们很厉害的。”他不紧不慢地提醒着迈耶,嘴角浮出一抹期待的笑意。 “小弋,你一个人对付那架雪风没问题吧?”安然急速靠近目标,直到缠斗在一起的三架飞机所产生的火光都到了肉眼可见的程度,他立刻将注意力投向最远那架被夜色映衬成深蓝色的战斗机,神经不由地紧绷起来。 “不知道呢,”雷之弋犹豫着,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那架来势汹汹的雪风,高耸的尾鳍上赫然画有悖都空军特有的双头鹫图案,可以说是因为雪风傲视群雄的战绩,这样的徽标在早年的战场上具有惊人的威慑力,“看样子是架队长机,而且是从没有经过改良的原型机直接量产出来的第一代雪风,自从维雅诺之后应该已经全部退役了,没想到还能再遇到呢。” “这种原始的雪风身兼轰炸机功能,体型比较笨拙,速度不错,操纵系统设计得非常科学,火力也比传统战斗机强,若是配有一个技术高超的驾驶员,就更棘手了……”说着,他像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似的,眼前一亮,“不过,真没想到,雪风可以和米迦勒配合得这样好,他们的性能很互补呢,mzero用速度的优势堵截住m1,将它关在射程之内,雪风的重火力就能发挥优势,难怪可以把小洛都打得落花流水。” “又不是在上课,废话那么多,直接说你能不能搞定啊。”凌驹面对触手可及的激昂场面显得有些耐不住性子,又嘀咕了一句,“齐洛那个蹩脚的家伙,就算把他扔到一群鸡里面也会受伤的吧。” “够了,就这样决定,小弋去牵制住雪风,尽量把它赶远一点。奉谦,凌驹,我们一起对付彦凉。” “没搞错吧安然,你要我们三个,不,四个打一个?”奉谦的正义感开始作祟,立刻表示了异议,“这对队长太不公平了……” “他已经不是队长了,”安然厉声打断他,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这些年轻人认识到战争的严肃性,虽然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第一次实际任务,但他可以肯定他们直到现在还没进入状态,“觉悟吧,坐在那架米迦勒里面的已经不是我们认识的彦凉了,这不是游戏,他会以杀掉我们的目的来和我们交手,我们也必须这样!” “抱歉,大哥,我只承认他是我们的队长,”凌驹的声音缓缓传来,冷静许多却还是固执,“但我会尽全力攻击的,那也是对他的尊重,不过,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随即不由分说地加速,从后面超上来,越过安然的头顶直直冲进前方僵持的三角战局里,针锋相对地拦截住mzero的去路,她与雪风的配合被搅散后,一边倒的局势开始被力挽狂澜。 安然包超到敌机的侧后方伺机组织有效攻击,漫天浓郁的墨色虽然被太阳初升前的微光晕得稀释了些,可依然无法清楚看到另一个机舱里彦凉的身影,这让他竟然有一丝莫明的不安。 回想起来,他从来没有清楚领教过彦凉真正的实力,虽然训练中的模拟对战数不胜数,可他习惯刻意压抑自己的能力是公认了的,只要不是太明显,大家也都不计较。即使是声明必须认真作战的演习中,他自始至终静如止水的表情让安然心知肚明,岚啸中的成员没有一个足以让他认真起来对付。只是更让人的在意的问题是,这之间的差距究竟大到什么程度? 2 东边天空的青蓝还未退却,又混进了明媚的橘黄,于是整个都被调和成了深邃的紫罗兰色,随着漫长黑夜后的第一缕阳光降临在爱丽舍庄园,噩梦仿佛也终于被驱散。经过劫难洗礼的庄园一片狼籍,烧毁后只剩混凝土框架的建筑里弥漫着焦黑的浓烟,幸存的军人来不及扑灭残火,忙碌地搜救着还留有一口呼吸的伤者。 菲昂司从将军所描述的地下室里没见到爱米的影子,正心急火燎地在周围的废墟中找寻时,便看见他牵肠挂肚的小姐出现在不远处的烟幕后,她艰难地扶着腿上带伤的俊流一步步朝这边移动着。等菲昂司再看清楚一点,便发现她的脸和脖子都被烟熏得黑灰,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女孩胸口的前襟破掉一大片,明显是被人故意撕开的。 他脑袋中轰地一响,怒不可遏地冲了上去。爱米还没看清楚来人是谁,就被一把拉到了旁边,随即他不由分说地一脚踹在俊流身上,并在他倒地之后,冲上去又往他的腹部狠狠补上一脚。 “混蛋,你对她做了什么!胆子不小啊!!”他失去理智地骂着,就着又要提脚再踢的时候,被爱米哭叫着从后面死死抱住了。 “你干什么啊!是他救了我!真的!他保护的我!快给我住手!” 菲昂司总算回过神来的时候,俊流已经紧皱着眉头卧倒在地上,疼痛让他连开口呻吟几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紊乱地喘着气。看到坐在地上的爱米又伤心又生气,脸上的黑灰被眼泪弄糊了,只留着一双清澈的眼睛委屈地瞪着自己,冷静下来的菲昂司心头隐约带上了点负罪感,于是他麻利地脱下自己的外套给爱米穿好之后,连忙上前一步弯下腰去,将一只手伸给俊流。 “下次麻烦你先解释清楚行不行?”虽然明知自己鲁莽,要他向这个敌方的军人道歉,菲昂司觉得怎样也抹不开这个面子,于是在拉他起来后,脸上仍然是责备的神情。 谁知当他放开手后,刚刚保持好重心的俊流立刻回敬了他一拳,因为距离太近他没能躲开,整个左脸受到的冲击虽然不强,可是也连累身体向旁边踉跄了一下。 “下次麻烦你先开口问清楚。”俊流冷冷地吐出一句,同时甩了甩已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手臂。 随着日出到来,庄园里的善后工作在焦急地展开着,还有救的伤者被集中抬到了一片匆匆打扫过的空地上,由有限的护士和医生做集中的第一时间处理后,再等待已经从三百多公里之外启程前来的救援部队,一些重伤者已经由空军基地派来的直升机率先送往纳靳城去了。黎明到来没有多久,场面就已经得到了控制,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爱米小心地剪开俊流的裤角,用消毒盐水和酒精将暴露出的整个伤口都清洗干净,当因为绷带不够用而暂时离开的时候,站在一旁的费尔终于忍不住开口。 “怎么回事?”他打量着俊流腿上半尺来长的割伤,竟然有点对当时发生的场景感兴趣,“你不是很恨悖都军吗,为何舍得这样救她?” “悖都军?”俊流不屑地吐口气,“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 “不,她是军人,”费尔穷追不舍地说着,“她从十二岁就开始学医,还在拉贝格尔实习的时候就应征入伍,成为一名军医了。” “医生不上前线杀人,”他见少年不回话,自顾自地说着,“但是他们比士兵还危险。你大概不知道,这个小丫头能独立动手术之后,一天能够救多少军人吧?她救助的这些士兵会得到重返战场的机会,杀掉更多的盟军,当然……如果他救的是一个出色的指挥官的话,对敌人的威胁还会更大,你们的士兵将会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将这位指挥官再次送到棺材面前?” “住口!” 俊流听不下去,终于制止了他让人不快的言论。他盯着这个身上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军官,目光里全是厌烦。 “她谁也不是,不是悖都军人,也不是将军的女儿,她只是爱米卢梭。”他说着,似乎被对方那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所压迫,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我救他,也只是出于绅士风度罢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费尔愣了一下,差点笑出声来,虽然那逞强背后的稚气显得有些滑稽,可介于少年相当严肃的态度,他也就克制了继续调侃他的念头。 还没有被大人的世界给完全格式化的孩子,真是可爱啊。 正当费尔意犹未尽地把目光投向远处,爱米便带着干净的绷带回来了,她很快将俊流的小腿包扎起来,还体贴地在伤口处加厚了一些。 “伤口必须要缝合,这里卫生条件不好,也没有麻醉剂,就暂时这样忍耐一下吧,晚上的时候应该有更多的车派过来,纳靳城里有正规的医院,去那里治疗比较保险,再说还得打破伤风的预防针。”她细心地说完,又从衣服里拿出了一个小铁罐,对着俊流笑了笑,“如果太痛的话,就吃糖吧,提高血糖有助于止痛。” 俊流刚刚接过装着姜糖的小罐子,便听到身后有一个低沉的声音,温和地招呼着爱米。 “宝贝,你一晚上都没合眼,去帐篷那边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吧。” 肖恩迎面走了过来,看着爱米欲说还休的目光,立刻笑着打消了她的顾虑,摸着她的额头说,“去吧,我不会为难他。” 直到女儿放心地消失在视线中,肖恩这才缓步走到俊流面前,在对方还有些警惕的目光下,平静地解开扣子,将身上厚羊毛质地的黑色军大衣脱了下来,当着在场所有军官的面,披在了俊流的身上。 目睹这一幕的人都鸦雀无声,虽然这样的举动和任何仪式无关,可是作为悖都拥有少将军衔的高级军官,在公众场合亲自从身上脱下衣服给予他人,而且是给予一名俘虏身份的敌方军人,即使说能作为新闻登上战事快报也完全不为过。 “我都听说了,谢谢你救了我女儿。” 短短两句话,声音硬朗却诚恳,连俊流都觉得对方的姿态简直无可挑剔,半晌说不出话来。 虽然这样的表示对彼此的身份而言不合适,但肖恩却并不在意。之所以无数的战役,都拼命地要打胜仗,要活着回来,也就因为女儿是他唯一的想望。他并不怀疑,自己愿意用生命去保护她,可是他没有想到,有别的人也能做到同样的事。 他随后在俊流面前半蹲下去,让自己的视线与对方在相等的高度,接着说,“我们都要尽快转移到纳靳城去,但是接应的车数量有限,得让伤重的先走,所以我们今天大概得在这里过夜,没什么吃的,也没有遮蔽的地方,现在没有下雪还好,但晚上很难说,我会再想办法。” “明天到城里去后,你就在那里养伤,过一段日子之后费尔要回拉贝格尔,你就跟他一起去吧,我想办法在那里给你安排个文职工作,不会跟以前任何认识你的人见得到面的。过个三四年之后,等大家都忘记这件事情,我可以帮你提前退役。” “你现在这个样子……”他苦笑着打量少年的身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们更不能放你回贺泽了,否则委员会会因为虐俘的罪名起诉,切断悖都所有的进口货物供应呢。” “留在这里,别的我不能保证……”肖恩停了下,认真地看着少年一动不动的黑色眼眸,试图做出一个他想也不敢想的承诺,“但我的部队会保护你的。” 俊流静静地听他说完,沉默了两三秒之后,嘴角忽然微微扬起。 “将军,你是不是省略了一些步骤的说明呢?” 还未等肖恩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他随即伸手拉下披在身上暖和的羊毛大衣,递还给了面前的人。 “不好意思,我一辈子也不会穿悖都军的军服。” 3 岐云基地刚刚到了正常的早餐时间,以往喧闹的食堂今天格外低迷,每个人的步伐都如履薄冰。而整个后半夜都没合眼的陆威扬此刻更是连泡好的咖啡都来不及喝,手里紧紧纂着皮质的教鞭,在办公室里来回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碳火上。 而他的面前,笔直地站着刚刚才从驾驶舱里出来的五个飞行员,他们不但将这次被寄予厚望的任务搞砸,还把崭新的米迦勒弄得灰头土脸地回来,上面没少栽弹孔。 “不说的话,就一直站到明天。”他强压着急火攻心的情绪,一个接一个打量着面前动也不敢动的青年,“你们这次的祸闯大了,小兔崽子,军部很快就会开始追究任务失败的原因,到时候我可保不了你们,你们该不是想和那些虐待狂出身的审讯官过过招?” 还是没有人说话,房间里静得死寂,没人敢大声出气。并不是什么撕破嘴也不能透露的秘密,而是岚啸的所有人都像被抽去了几截骨头,沉浸在骄傲被狠狠粉碎后,长时间的空旷中。 “很好,你们现在倒是很团结,”陆威扬等不下去,快步走到安然面前,冷酷地命令道,“你给我跪下。” “大叔,不是他的错!”奉谦一听苗头不对,忍不住出声劝阻,却招来对方更严厉地训斥。 “今天你们一个也别想混过去!站到那边去看着,快点!” 没有人敢违抗这个将他们一手带成飞行员的长官的话,他拥有比父母更加重要的威信,安然没有多说什么,低下头顺从地跪在他面前。 他的膝盖刚刚着地,脸上就挨了结实的一鞭,响亮的声音传来,殷红的痕迹从耳前一直划到嘴角,立刻被淤血浸成乌青色。激痛袭来,安然死死地咬紧牙关才将叫喊咽下,缓缓将脸转了回去,很快,牙龈出的血就渗出嘴角,将下唇染得鲜红。 “你是队长,没有你的纵容,他们谁也不可能不完成任务就跑回来!我太信任你,可你竟然不对身负的使命负责,早知道这样,任你再怎么求我,也不让你回来岚啸!” 他越说越气,扬起手就要打第二下,教鞭带起风声凌厉地落下,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眼睛,可一秒种过去了,那揪心的抽打声还未传来。陆威扬手中的鞭子被人紧紧地抓住,截停在了半空中。 “小洛……?”安然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挡在他前面的背影。 “陆教官,我现在终于明白,临走时你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了。”齐洛压抑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顾不得手心传来木然的痛,死拽着教鞭不放。他看着对方脸上惊讶的表情,从心底升起的寒意让他反而笑了起来。 “你早就知道俊流就在爱丽舍庄园,你明明在任务之前就知道!可你不但瞒着我,竟然还让我去执行这样的任务,我差点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手杀掉他!你难道不知道,万一造成这样的结果,我会痛苦得疯掉吗!太信任你的是我才对!你这骗子!” 他的声音被爆发出来的愤怒鼓动,脱离了控制,安然一见陆威扬的脸已经开始变色,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齐洛就往旁拖,“别说了!小洛,你找死吗?!上官俊流已经被国家确认为死亡了,命令是上面下的,和陆教官根本没关系!” 这下却像是正中痛处,齐洛开始觉得和这些人根本无法沟通,“俊流他是人啊,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名字!说不要就可以不要!” “笨蛋,要我们攻击爱丽舍庄园是总司令部的命令,陆教官是怕你伤心才瞒着你,难道他可以违抗上面的命令吗?!” “安然!”陆威扬喝断了这场争执的苗头。在学校一向老实听话,天资过人又能吃苦耐劳的齐洛,甚至一度被他视为能够拯救贺泽天空战场的希望,今天竟然当面顶撞他,这一盆冷水反而将他即将烧到顶点的怒火浇灭了一半。 他紧紧握起拳头,不想承认这就是他付出心血培养的结果。是的,他确实不止一次地想过,想要把这样优秀的资源挽留在盟军中,最大限度地利用,因此怎样也不能让这个感情用事的孩子因为别的什么因素,做出与贺泽的战争利益相悖的事情。这样难道错了吗? 陆威扬心中升起的犹疑让他站在原地呆了片刻,也没了继续这场闹剧的心情,一想到接下来要面临上级和舆论狂轰滥炸的责问,只能由他全部承担,脑子就乱得一团糟。于是他走回办公桌前,拿起电话叫来了两名警卫兵。 “把他们俩关禁闭,只准给清水,先饿个三天再说,看你们还有没有力气顶嘴。其他的人回寝室反省,等着处罚决定吧!” 4 挨到暮色终于初露端倪时,俊流手边的半罐子糖果已经吃得只剩孤零零的一粒,摇起来就清脆地作响,而天空中终于飘起了夹着冰渣的细雨,随着夜晚温度的下降,会魔术般变成铺天盖地的厚实的纯白色羽毛。他希望这样的寒冷能让冻僵的腿少去大半痛楚。 一直忙着打点留守人员过夜保障的肖恩终于走到了他们面前,将最后一件旧的毛痰和一瓶水扔给费尔。 “帐篷不够,你今晚就辛苦点,烧点篝火过夜吧。虽然有些闲置的房间,但是那些建筑都被炸过,今晚雪那么大,会有坍塌的危险。”他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俊流,少年的腿已经在下午换过一次纱布,却又浸出了血印了,实在没有理由不给予特殊照顾,“你去睡墙角那边搭好的帐篷吧,比较挡风。” 他说完走上前去,从衣服的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了一枚雪白的药片,放到俊流手边的糖罐子里,“料你也会痛得睡不着,找了片安眠药给你,好混点时间。” 风雪很快变得更大了。虽然军用帐篷保暖又结实,可在比贺泽本土更偏北的地方,寒冷仍然让每个人瑟瑟发抖。俊流将费尔给他的旧毯子裹在身上,动作僵硬地就着水吞下安眠药,便蜷缩在帐篷最不容易进风的一头躺了下去。 “你怕我逃跑吗?” 他看着还坐在自己身边一动不动的男人,不安地问。 “你现在这个样子吗?跑一晚上,也出不了庄园吧。” “那你呆在这里做什么?”俊流看着他浅蓝的眼睛,实在无法在这种冰一般温度的目光下放心,“你坐在这里,我睡不着。” 费尔与他对视了几秒,见他的目光还是一样地没有商量,索性起身拉开门帘的拉链,从狭小却可以最低限度保持正常体温的帐篷里钻了出去,丢下一句,“我就在门口,别想耍花样。” 进入后半夜外面的温度已经降到零下十度,刺骨的寒风从任何一个细小的缝隙中往里面灌,几乎要把单薄的帆布和皮革割成碎片。仅仅靠着身上一件厚羊毛军大衣,费尔实在没办法抗到早上,于是他站起身来,想要去寻找一些烧篝火的材料,正在这时身后的帐篷就被拉开了。 “你进来。” “你还没睡着?”费尔一边拍掉身上大片的雪花一边钻了进去,问道,“什么事。” “有人老是在外面跺脚,谁睡得着?”俊流说着便将头用毛毯蒙住,翻了个身,将他摈除在视线之外。 费尔仔细地拉严门帘,风声顿时小了,他注意到那瓶水被放在了正中,横躺在两人之间,似乎正在脆弱地暗示着一条看不见的界限,不得逾越。 药效很快发挥了作用,由于身体失血后的虚弱,俊流很快被拖进了梦乡,睡梦中黑洞洞的满是虚无,什么也没有。唯一的知觉就是冷,剃骨透心的冷,冷带进了痛的知觉,疼痛又让冷变得更加狰狞,然而意识却受药力作用无法清醒,出不了声。那种恐惧让他颤抖,无助地,接近真正死亡的恐惧。 然而脸上突然一热,给了他一种新生般的触感,奇怪的是,当冻得没有知觉的耳朵被包裹着,那暖流竟然一路延伸到心里,趋散了全身的寒气。当他终于发觉,是一双手臂抱着他的头,宽大的手掌覆盖着他的两只耳朵时,他慌忙地向后挣扎了一下。 “别介意,只是绅士风度而已。” 费尔的声音清淡地传来,和钻进来的风声混杂着辨不分明。俊流努力地将眼帘撑开一丝缝,黑暗中只看见对方的领口近得贴到他的鼻尖,面料已经洗得卷绒了,却熨得很挺括。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非常干净,单一,是部队里次等的洗涤剂,不添加一点香料而遗留下的,没有丝毫,隆非身上那种汗水混杂着浓重烟草的体味。 俊流不再乱动,由得这种异样的体验继续着。他想不明白,这个眼神和声音都那么冷的人,为什么会有一双这么暖和的手。 “留在这里,别的我不能保证,但我的部队会保护你的。” 肖恩的话在脑海里突然清晰起来。可恶……明明自己就是侵略军,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还有这个男人,明明就是你害得我这么惨,不是当初那场劫持,现在我还睡在宿舍舒服的床上等着晨练的哨响……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俊流在矛盾的情绪下很快睡了过去。接近凌晨的时候,负责送最后一批人前往纳靳城的车辆抵达了爱丽舍庄园,嘈杂的人声和刺眼的车前灯也没能把深睡的少年吵醒,他被人用一张更厚的毛毯裹起来,塞进了一辆越野车的后座。 残酷的爱 第三十二章残酷的爱 1 “惨了,大叔好象真的生气了,我们会不会被抓去蹲监狱啊?”奉谦机械地翘着椅子,把脸枕在手臂上没精打采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大不了挨顿打就算了呢。” “很有可能哦,”坐在他对面桌子前的雷之弋手里捧着本厚厚的盟军军法条款,在林林总总的失职行为中试图找到对号入座的地方,“这上面说,如果是有意抗命,临阵脱逃的话,是会被枪毙的呢,不知道咱们够不够得上这罪名了。” “你这笨蛋,够不够得上还不是看操作,咱们肯定撕破嘴巴也不能说实话啊,”奉谦支起身来瞪着这个还不知道着急的家伙,“所以要趁还能自由活动的时候把口供对好,就一口咬定说……是因为飞机故障,或者敌方防守太严,所以才没完成任务,反正米迦勒也是第一次派上用场,有什么意外是很合情理的不是吗?” “感觉不太合情理啊……”雷之弋放下手中那本弄得人心慌气短的书,小声地否定了对方的提议,“只要他们把飞机检查一通,调出我们当时的飞行数据,这种谎话简直不攻自破,另外,整个爱丽舍庄园都被炸成一片废墟了,究竟是哪里看得出来他们防守严密?” “我看这样,事到如今要面子也没用了,就说我们第一次任务太紧张,经验不够,把目标找丢了,什么都好……总不能看着安然和小洛掉脑袋啊!” “如果我们讲一半实话怎样?我们只要坦白是彦凉阻住我们的去路,他的实力太强,而我们又不忍心和昔日同伴对战,这个解释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吧?” “你以为安然和小洛他们没你聪明,想不到这点吗?”奉谦立刻把头摇得更厉害,表情不由地认真了起来,“如果把彦凉供出来,说他在战场上和我们敌对,他就真的成了叛徒,再也没有退路了。不管他变成怎样……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再回来的吧?” 见唯一可行的办法也被扫地出门,雷之弋烦躁地挠挠头,合上书看着天花板发呆,就连上面浸上的水渍看上去都格外脏。对面上铺那个爱插嘴的室友今天却像哑巴了似的,从办公室回来就没蹦一个字,他于是试探着问,“凌驹,你觉得呢,干嘛一直不说话?” “吵死了,关我什么事!飞了一个晚上,我要睡觉!要聊天去别的寝室行不行?”凌驹极不耐烦地嚷了几句,便用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 “算了,我回去了。雷,你也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见讨论得不出什么结果,奉谦索性站了起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神情凝重地说,“我听说有的审讯官会把人折腾个四五天都不让合眼的呢。” “你……你少添油加醋了!” 走到门口,奉谦又看了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背影,语气里带着万分的同情,“他受的打击不小呢。彦凉那家伙也真够狠的。” 吵人的小子渐渐走远后,房间终于恢复了安静。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窗外远远传来一阵阵轰鸣声,是驻守部队在训练,或是一些常规性任务。冬天的天空没有尘土,却不透明,白茫茫地覆盖在头顶上,不如在飞机上看那么壮观。 凌驹从捂得紧紧的被窝里探了一点头出来,好顺畅地呼吸,却不想让室友发觉其余怪异的声音。他咬着自己的手背,紧紧闭上眼睛,想要把自己从回忆里拉出来,却怎么也酝酿不出一丝睡意。 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印象最深的那个夏天,抬头看空军学院的天空,也是在微熏的午后,天空是湛蓝的底色,寥廖划过的几道笔直纯白的飞机云缓慢延伸着,渐渐散开,变成朦胧的蒸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小鬼?” 他抬起头,有些害怕地看着突然拉开门的男人,更加紧张地蜷缩在柜子的角落。 “怎么,你找不到内裤了吗?”青年看着对方脸上的泪痕,邪邪笑了下,他刚刚从淋浴间里出来,结实紧绷的肩膀上还蒸腾着水雾,身上只裹了一条军用大浴巾,他望着他的眼睛充满蓬勃的英气,像一匹年轻俊马的眼。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彦凉,凌驹十三岁,是国民会麾下新成立的安可多难民署最先救助的一批战争孤儿,父亲是侦察机驾驶员,被敌机击落后葬身黑鹭海岬,母亲在一次轰炸中被一块眼镜镜片大的弹片打中心脏。对军队毫无概念的他,进入皇家军校的唯一意义就是每天都能吃到三餐饱饭。 然而,对这些孩子的人道援助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在皇家军校里享受到舒适安逸的生活,部队里的训练异常残酷,常常超出他们体能的极限。凌驹因为从小营养不良,适应力和恢复力都很差,身上的伤从来都没断过。虽然没有人明确表示出歧视和排挤,但是每次训练的时候,往往谁也不愿意跟一个拖后腿的家伙同组。 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孤独不是一个少年能够承受的。完全集体化的生活没有私人的空间,即使回到宿舍也不能流露半点脆弱,他开始喜欢在没有人的浴室更衣室里,躲在一人多高的存衣柜里哭泣,发泄出再积存下去就能让他疯掉的情绪。 那天还是一名普通学生的彦凉,恰好因为训练得较晚,最后一个使用了公共浴室,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听到了隐约的哭声,便将躲在柜子里的凌驹找了出来,替他身上擦碰的地方抹了药水,又帮他过于僵硬的肌肉做了的按摩。谁也没有说什么,这样的事情竟然就成了惯例,每次彦凉在浴室碰见这个瘦小的孩子,都要充当半个医生。 “真不知道体检这关设了有什么用,你这个样子都能当兵吗,”彦凉说着,顺手在他头顶比画了一下,“身高就不够吧。” “那么高好吗?要打仗,中弹的几率都比别人大,”凌驹有些不服气,但是目光却无法从面前的人又挺拔又健康的身材上移开,“我以前连饭都没得吃,能活下来就谢天谢地了。” “上个星期就撞伤的地方怎么还没好?”彦凉抬起他的胳膊看了看说。 “小时候没营养啊,血液循环就差。” 彦凉听着便停下手中涂药的动作,抬起头问,“你小时候都吃什么了?” “一星期家里只买得起一小袋米,实在饿了就用当地河床里的稀泥,一点点倒在太阳下晒干,做成饼干吃。” “……”他有些半信半疑地眯起眼睛,“真的假的,那你不是成个泥孩子了?” “还有更狠的呢,我出生的时候,妈要是没有奶喂我,就把手腕割破了,用血混着水喂。”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成孤儿的吧?”彦凉这次似乎是真不信了,只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新添的淤伤上,他熟练地把药倒在手心里,摩擦热了之后,涂抹在对方皮肤上,因为手心所带的温度,药力能够更好地渗透。 “好了,还有什么地方?”他围着看了一圈,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凌驹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里面。” “那里怎么会受伤?你用舌头去扔铅球了吗?” “翻障碍墙的时候摔下来,磕在地上,牙齿把里面的肉磕破了。” 彦凉哭笑不得的样子让他觉得愉快,于是主动张开嘴巴,等对方的棉签吸饱了鲜红色的药水,探入其中。 “张大一点,跟本看不见伤口,……是这里吗?” “好苦……” “苦?”彦凉把棉签抽了出来扔在一旁,看着药水随着他大量分泌的唾液而顺着嘴角流下来,在下巴上留下一路淡淡的红痕,他忍不住抬手替他拭去,接触到少年颈动脉处的温度,竟然舍不得放下。 “有你吃的泥巴苦吗?” “泥巴是甜的,”凌驹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们把一种有甜味的野草捣碎了加进去,就变成甜的了。这个简直又苦又涩,还刺鼻,不信你尝尝?” 话音刚落,彦凉便突然倾身上去,吻住他的唇,舔掉了溢出他嘴角的,带着红丝的唾液,那一瞬间,他感觉凌驹的呼吸都骤然停止了。 “是够苦的。”他说着放开全身僵直的少年,拍了拍他毫无反应的脸,转头一口吐出嘴里红色的药液。 随后他若无其事地拧好药水瓶的盖子,穿好衣服,收拾好自己放在一旁的东西,直到拿上外套离开时,凌驹都还坐在原处,丢了魂般一动不动。 “就这样子不要长高了,接吻正合适。”他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很自然地转头说了一句,这似乎才终于按中了启动的开关,激得凌驹一下子从长凳上跳起来,红了整个脸。 “凌驹……凌驹!” 雷之弋的喊声让他睁开了眼睛,他忙往里面缩了一下,将被子裹得更紧,莫名的火气让他的态度依然恶劣,“干什么?别管我!” “你没事吧?我下去买点吃的,你肚子饿吗?” “我说了别管我!要滚就快点啊!” 雷之弋似乎习惯了他的坏脾气,也没有与他计较,便拿上两个饭盒出门去了。 他深吸了口气,蜷缩着身体。有好几次,老是碰撞涌动在心头的感情就要决堤,之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咬破嘴唇都不再掉一滴眼泪,就是因为那个人在每次擦去他的泪痕时说,我喜欢看你逞强的样子。 彦凉说的每一句话,见面时每一个场景他都记得,因为在脑海里回味太多遍,他甚至为想多留住他几分钟,而找各种理由参加额外的训练和比赛,故意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为什么要这样一去不回?难道这些共同拥有的回忆这么脆弱吗? 当他漫天追着那架mzero,拼命的质问时,彦凉却沉默着不做任何回答。凌驹一次次地在漆黑的天空拦截住他,听不到激烈的交火所产生的有节奏的轰鸣,心里只是空荡荡的寂静。他只想要非常接近他,近得能看见他的表情,想要面对面地听到他的回答。 “告诉我!你背叛我们……是真的吗?真的是为了上官俊流吗?” 高速颠簸的机舱使得声音有点断断续续,对方攻击自己的火力依然没有任何手软的迹象,那种离谱的战斗力让每一个人都觉得恐怖。凌驹丝毫不敢怠慢,正当他已经快放弃了继续与对方单方面通话的坚持时,一个声音突然传来,在这白热化的激烈交战中,竟然悠闲深沉地像是坐在一旁的观众。 “啊,是啊,我觉得干他比干你更带劲儿。” 凌驹的心脏一颤,寒气从胸口一直窜到指尖,他的米迦勒竟然也被这意识中突然的断档所干扰,瞬间停止了一切动作。 这样明显的破绽没有逃过mzero的眼睛,呼啸过来的子弹密如万箭齐发,凌驹清晰听到机体和翅翼上溅起火花的声音,正在他以为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攻击却消失了,彦凉的飞机偏了个方向,从他旁边擦过,耳朵里同时传来了第二句话。 “下次会直接杀了你,别问我更愚蠢的问题了,凌驹,要命的话就滚远一点。” 2 纳靳城位于爱丽舍庄园西南方三百多公里外,曾经因为频繁的边境贸易而繁荣一时,在长期的战火席卷之后被扩张的帝国军队所占领,平民已经越来越少了。破败的街道布满战壕和街垒,随时行走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被沙尘浑浊的双眼透着一种茫然的攻击性。 彦凉到达卡士拉医院的时候高照的日头已经往下降了,此时作战所留下来的疲倦感似乎被长途的路程加重。身上明明穿着悖都军的制服,持有正规的证件,却还在进城的时候遇到百般刁难的盘查,让他顿时烦躁到了极点。 他耐着性子又将证件递给在医院大门站岗的士兵,好在这个识趣的家伙并不准备和空军部门过不去,很快放他进去了。他快步沿着简陋的楼梯上到外科住院部,在查询了护士站的登记册之后,在四楼走道尽头找到了俊流的房间。 正要一把推开虚掩的门时,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让他停下了。 “……现在是隆冬,到哪里去找什么新鲜蔬菜?” 俊流看着碗里硬梆梆的黑色牛肉,为了防止变质,全部都被加盐腌制过,除了带苦的咸味什么都没有。虽然不是娇生惯养到要挑食的地步,可这玩意无论如何让他没有胃口。 费尔拿过他手里丝毫未动的食物,倒进了一些开水,用叉子很快地将肉捣碎,直到它们吸饱了水分,看上去不再那么难消化为止,又将碗递还给了俊流,见他用复杂的目光看着自己,勉强地吃完了。 “睡一会儿吧,否则等麻醉过去,就又会痛了。”他说着将接过的空碗放在一边,在俊流躺下的同时他拉起被子,将对方脖子以下的部位都盖得严严实实。从爱丽舍庄园撤到此处,一路上都是他在看护这个少年,现在总算是把他安顿下来,能喘口气了。 “你要走吗?”俊流仰视着他逆光的脸问。 “我们暂时借住在一个陆军的炮兵营地里,那里有多余的房间,我待会要去报道。”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门锁上。” 费尔走到置物柜旁,一边继续着手中收拾餐具的活儿,一边回答,“这里是医院,锁上了你让护士怎么进来照顾你?况且我也没钥匙。” “我不想被他找到。”俊流喃喃地说,看着自己被纱布缠得厚厚的右手腕。 这时门突然开了,彦凉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停止了这个他已经听不下去的谈话,这是在那个晚上彼此都起过杀意之后他第一次出现在俊流面前。虽然在俊流昏迷不醒期间他无数次想过要彻底放弃自己的伪装,开口承认他是需要他的,盛过所有上官家留给他的仇恨。但是,当他今天终于有这样的机会时,那个念头却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愚弄的傻瓜。 “你看上去气色不错,俊流。”他对阶级高过他的费尔连看也不看一眼,迈着心安理得的步子踱到他的床边。 和他所说的正好相反,俊流的脸色差到如纸一般白,他看着这个像讨债的恶魔一样纠缠不休的男人,就连想要表现出一丝厌恶也觉得毫无意义了,只是满眼冷漠地将头偏向一边。 彦凉随即在床边坐下来,突然将手伸进了被子里。俊流被他手指上冰凉的温度惊得瑟缩了一下,瞪大眼睛正要坐起来,便被彦凉一把掐住脖子,脑袋被死死压在枕头里。 凶狠的力道顿时让他呼吸困难,彦凉的手毫不客气地拉下他的内裤,摸进跨间,直到在少年拼命夹紧的腿间找到那湿润的入口,迫不及待地将指头插进去,在温暖窄缩的小径里面报复般来回搅动着。 “嗯……啊……啊……” 俊流紧锁双眉,在不知节制的刺激下发出猫般悲惨的呻吟,他这才把掐住他脖子的手放松了些,痛快地笑了一声,“装什么装?你的身体还记得我嘛。” 原本以为有第三者在场,这家伙怎样猖狂也不可能无所顾忌地干出下流事,俊流这次连最后的一丝侥幸的心理也没有了,彦凉此刻的旁若无人让他彻底见识了这个男人的无耻。 费尔远远站着,漠然地看着少年的挣扎,似乎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当彦凉发现俊流的目光无助地投向那个人时,立刻冷笑到,“你以为他是什么正人君子吗?通过卫生间里的摄像头欣赏你的裸体,这他天天都干。我们每次做爱他没有哪一次漏下过,没准他现在正希望我赶紧把你扒光呢。” 看到俊流已经急红了眼,彦凉游刃有余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一定喜欢听这个吧?昨天凌晨我在爱丽舍那边遇到了齐洛,他似乎是去执行轰炸任务的人之一,真讽刺,你差点被属于自己的军队给炸死呢。如果不是我阻止他,你还能躺在这里,神气活现地瞪人吗?” “你……你杀了他?” 看到对方脸上闪过慌张的神色,彦凉像抓住了生杀之权一般,心情变得好起来。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无法容忍别人碰俊流一根汗毛,而在亲自面对他时,又根本控制不住想动粗的念头。 “如果是呢,你怎样?又想割开我的脖子吗?”他不慌不忙地挑衅着,准备看对方无计可施的可怜样。 “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俊流两眼直直地盯住他,用力抓着压迫他咽喉的那只手,吐出口气反而像是带出了一抹笑,哑着声音说,“等着去奸尸吧,你这个懦夫,我看你只有把我放进冰箱去保护了。” 彦凉微微一怔,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那细微却尤其关键的弦像突然被触动了,没有多余的动作,少年总算捅破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层纸,将他内心阴暗纠结的情感一把扯住,拖到了阳光下面。 “呵,”他用无所谓的笑掩饰着不断涌上的难堪,索性自语了一句,“你那时候在装睡呢?坏家伙。” “动动脑子吧,哥哥?你付出那么大代价留在这里的目的,不过就是我而已。可我呢,连祖国和父母都放弃我,如果失去那个最好的朋友,还有什么理由苟活?”俊流的口气已经完全恢复了往常柔中带刚的力道,甚至立刻开始咄咄逼人,“我们现在扯平了,谁也不用怕谁,不是吗?” 彦凉听得胸口烧烧的,脸上虽不动声色,肌肉却明显僵硬起来。他随即一把丢开少年的身体站了起来,从牙缝里丢下一句,“你错了,至少在床上,永远是我干你。” 他转身走到站在一旁的费尔跟前站定,盛气凌人地对上那双冷淡的眸子,什么也不说便抬手抽出对方胸前打得整洁笔挺的黑色领带,拽住下端,若无其事地用它擦干净了刚刚才进入过俊流的下体内捣乱的两根手指。 “你不是要去炮兵营报道吗?赖着不走,还想看一次现场的?” 面对他极端不敬的嚣张气焰,费尔并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发飙,只是用那双察觉不到有丝毫变化的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片刻后他嘴角似乎扬起宽宏大量的浅笑。 “别再把他弄伤,否则就没下次了。”他一边把领带重新整理好,掖进外套里面,一边用平淡的语调说,“还有,我该先告诉你,我最恨有人弄脏我的衣服。” “真抱歉,我下次不敢了,长官。”彦凉的语气仍是满不在乎的轻佻,盯着费尔直到他转身迈开步子。 等费尔刚离开,彦凉便立刻将门插了,脱下外套扔在一旁的桌上。随后他迫不及待地跨上床去,扑到俊流身上,疯狂地吻着他的脸和脖子。 过激的反抗很快让他不得不停下动作,直到把那两只又打又抓的手控制住,死死地压在枕头边。彦凉定了口气,不想就这么把大力气花在准备工作上的他,第一次对还在试图摆脱控制的少年放轻了语调。 “俊流,试着不反抗我怎样?” 等了一会后,直到双手不再感觉到对方的发力,他俯身下去,刚把舌头从嘴角探进去,便被俊流尖利的虎牙咬了个正着。彦凉怒火中烧,抬起上身就朝他的脸掴了一掌。 “不识抬举的东西。”他一边骂着,趁俊流被疼痛转移了注意,迅速抽出自己跨间的皮带,将他的手往床头的铁栏杆上绑了个结实。 俊流受伤的腿像一节生硬的木头,无力地搭在床沿上,随着身体猛烈的律动而摇晃。彦凉用手托住他的腰和臀部,几乎让他的身体悬空,承受着一次次的撞击,稚嫩的内壁在频繁的猛塞下生起灼热的痛楚,越是排斥反而收缩得越紧,阵阵袭来的快感激得彦凉兽性大发地咆哮着。 俊流仰着头,如同绝症病人般呼吸也接不上气,他被体内那横冲直撞的异物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像失控的雄马一般野蛮的冲刺,才终于有一股暖流充盈进了体内。 彦凉丝毫没有让他做中场休息的打算,他解开了绑住他的皮带,继续用手抚摩着少年被打湿的下身,舔着他沾染了汗水后深深的耳洞,挑逗任何敏感的部位却都没有激起俊流的回应。虽然少年已经无力反抗,但彦凉开始厌倦对方每次做爱的时候都像条奄奄一息的死鱼般无趣。 “你做隆非的性伴侣那么久,他玩你玩得很厉害吧?应该把你调教得很棒吧?别不好意思,露两手让我看看啊?”他靠近俊流的耳边诱导着,想要他如幻想一般的在他面前发情。但俊流始终不理不睬的态度让他萌生了另一个绝好的法子。 “这样如何?下次我再遇见齐洛,就告诉他你在这里,省得你们像两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我遇见他的机会毕竟比你大得多吧?” 这个诱饵无疑是凑效的。俊流明知道对方意图不轨,却没办法对这个唯一有可行性的提议说不,他在羞耻之下咬着牙骂到,“你……你是个骗子。” “上次与他交手,整个过程他一句都没问起过你,看来他对你已经死亡的消息也深信不疑呢。”彦凉悠闲地丢下最后一记动摇他意志的炸弹,在他耳边最后催促着,“来吧,让我见识见识,我保证会告诉他的,让他知道你就在这里等他。” 俊流深吸了口气,忽然转过头去吻上了彦凉还未合上的嘴唇,他闭上眼睛将舌头送进对方口腔,互相纠缠了片刻后,他的舌头顺着他的脸的轮廓舔到脖子,在彦凉厚实强健的肩膀上停留了一下,又滑落到他的胸前,反复舔舐和轻轻的咬啮,直到两边乳头都染上了樱桃般的深红,最后将头埋进了对方的跨间。 “认真一点,把它弄湿,待会放进去才会舒服哦。”彦凉满意地看着少年卖力地舔弄,吮吸着他的分身,直到把它伺候得再次昂起了头,变得坚硬无比,俊流随后爬起来转过身,用手将那高高挺立的器具扶住,缓缓坐了下去。 “啊……啊啊……!” 他用力扭动着身体,主动地上下起起坐坐,呻吟声随着每一次的抽插而起伏汹涌,他赤裸的背部摩擦着彦凉的前胸,又将彦凉的手抓起来,一边放在自己袒露胸口的突起上,另一边碰到在下面已经半勃起的性器,乞求着对方的摩擦。 “婊子,”彦凉咬牙按捺住节节攀升的快感,喘息着大笑出来。随即按住他的额头,迫使俊流的头向后仰,直到靠到他的肩膀上,在浑身火热,已经神志不清的少年耳旁低语着,“你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烂货!” “不过,我喜欢,哈哈哈。” 越狱 第三十三章越狱 1 厚重的实心红木门上镶着染了绿锈的铜把手,在一只白皙的手的转动下,古老的质地发出吱呀一声磨合声。 门边站着的管家将门扇拉开后退到了一旁,穿着简单的墨绿色丝质裙的身影稳步地进入后,大厅内钓装的唯一一件最奢华的水晶灯亮了,所有的装设虽远不及名贵,然而经过全面仔细的擦洗后,散发出沉郁高贵的哑光。 妇人面带着可人的微笑,在厅里走了一圈,在尽头驻足后,她向着整齐地站在大厅另一边的女工们得体地点了点头。 “女士们,谢谢你们的帮忙,”她说完,无意地拨开了额头上落下的一缕微卷发丝,并没有在意在场所有人都盯着自己奇异的黑色眼睛入迷,“这里有很多宴会留下来的点心和甜酒,各位不嫌弃的话……” “怎么会呢,”领头的一个女人立刻高兴地搭上了话,“来这里帮忙是我们的荣幸,陛下,您这里平时都不用,积了灰怪可惜的,今后我们可以常来。” 送走了这些只在重要场合前来做零工的女人们后,裕青离开了顶楼的大宴会厅,穿过洒满午后阳光的走廊,她远远发现躲在尽头的白石栏杆后的孩子,似乎正被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住了,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在这里捉迷藏吗?”她踮起脚悄悄地遛到小孩的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又不乖乖睡午觉。” 透过他视线的方向,裕青也朝楼下的小花园望去,于是在喷泉池边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在百无聊赖地往池塘里丢石子。一整个上午的生日酒会虽然只是玩乐,但作为要周到款待宾客的东道主,全家都已经累得够呛,可那小子竟然害自己的宝贝儿子忘记午睡。 裕青忍不住笑了,轻轻问,“俊流想认识那个人吗?” 似乎永远都是母亲最先洞悉儿子的心思,俊流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她的提问上,带着还有些不标准的稚嫩发音说,“他是谁?为什么还呆在我们家?” 裕青将他转过去,看着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颜色的黑瞳,觉得是时候透露些许信息,给这个家的小主人知道了。 “他是你的哥哥哦。” “我有哥哥?”孩子的神情像是发现什么秘密基地,是没有多余杂念的惊喜。 “是啊,他是和你有血缘关系,同父异母的亲哥哥,”裕青见他脸上连丝毫疑虑也没有,只是单纯的好奇,便放下了一直以来都忐忑不安的心,抚摩着他的小耳朵说,“他以后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们都很欢迎他是不是?” 俊流点了点头,却忽然流露出犹豫的样子,“他……是不是很讨厌吃蛋糕?” 裕青愣了愣,在听儿子讲了上午的遭遇后,她摸了摸他聪明又敏感的小脑袋算是安慰,接着认真地说,“你哥哥他在来这里之前,受了很多苦,吃不饱饭,还被人打,可不像你有大家疼着。所以你要把他当成弟弟,什么事都多让着他,自己有什么吃的玩的,都分一半给他,知道吗?” 俊流被母亲当时温柔的高风亮节感动了,很乐意地点头应承着。可是不久之后他就发现他的新哥哥不但一点不可怜,反而还很可恶。上官家小心翼翼平衡着对两兄弟的照顾一点效果都没有,一模一样的点心,一式两份的玩具,同时分给两个人,彦凉总是要想方设法抢走俊流的那份,直到弄哭他为止,有教养的谦让只会由得对方变本加厉。因为小儿子被欺负得太厉害,义征不得不做了主,将彦凉送去了皇家军校。 而这样的安稳却很短暂,孽缘变本加厉地找上了门。到底还要让到什么程度呢,母亲?我已经连自己都给出去了啊。 俊流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腰部以下的身体像是瘫痪了般动弹不得,尽管他非常想立刻洗个澡,把还残留在身上的那些粘湿的秽物冲去。即使是如隆非那样不懂体贴的粗人,至少都会亲自收拾残局,用毛巾擦干净少年的身体。而眼前这个男人从起床起就忙着整理衣服。 彦凉从镜子的反射中注意到了俊流冷冷瞪他的目光,于是几下打好了他的领带,转过身说,“干嘛一直摆那副臭脸,难得我今天觉得你很可爱呢。” 他说着便走到床边蹲下,近距离拦截住他无处可逃的目光,“你对费尔的态度倒是越来越好,那种表情我都没见过。” “确实,他浅蓝色的眼睛很性感,拉贝格尔人的血统被打乱后,能够出现这么纯粹性状的基因已经不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俊流立刻打断了他,这样的描述让人感到一阵恶心。 “别这样不耐烦,你不欢迎我,我也该走了,”彦凉反而弯起了嘴角,心头没有丝毫先前的不满和易怒,他细细品味着少年眼眸中那点微晃的光晕,那像是诱使欲望膨胀的春光一般,恶意戏弄的念头便会破土而出,“他比较对你口味的话,下次我们三个人一起玩。” 2 齐洛一觉醒来的时候,饥饿感比睡觉前更加清晰了。除了一张床,一个马桶和一盏吊灯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比起灰塔军事监狱里好歹巴掌大的一扇窗户,这里的墙壁全是厚实平滑的素混凝土,不会有丝毫自然光源透露进来,也没有声音,活动空间小到极限,让被关押者度日如年就是这里的唯一目的。 进来之前除了蔽体的衣服外什么都被搜走了,没有手表也没有任何自然光的环境很快就可以打乱生物钟,让人辨不清白天黑夜。在禁闭室里最能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睡觉,可是齐洛发现在腹中空空的折磨下很难在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入睡。 厚重的门是绝好的吸声材料,即使拼命敲打也只会发出扑扑闷响,上面只有手掌那么宽地一条窗口供警卫巡视每个房间的情况,门下有一个送食物的口子,只可惜每天递进来的只是一碗白水,并且就算齐洛怎样试图和这些人说话,对方也像个哑巴丝毫不会理会。 时间在这里冗长得像泛滥的洪暴,普通人能够忍受的极限只是24小时。 安然的房间在斜对角,虽然齐洛觉得如果通过那送食物的口子大声喊话的话,对方也应该能听见,不过却极有可能被警卫兵制止后再被延长禁闭时间。 “对不起,前辈,连累你了。” 在进来之前,他很诚恳地向对方道歉,害别人一起吃这样的苦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而安然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别假仁假义了,你早知道会这样,更严重的后果你都知道,”说这话时他却丝毫没有责怪的神色,“当然,我也知道,所以都是自找的,不需要什么象征性的道歉。” 齐洛走到门边,端起水喝了几口,胃却更被凉得痉挛了一下,他索性关了天花板上的灯,在一片漆黑中摸回了床上,用外套裹住双手,再次尝试着睡久一点。 虽然确实是及时偏离了飞机,可是那种火力之下,很可能俊流已经中弹了,米迦勒配备的大口径机枪破坏力非同小可,能轻易打穿筋骨,即使是中了一发也可能丧命。 他不停地轻咬着下嘴唇,为自己还躺在这里努力睡觉而懊恼。 正在长久的自我催眠后,好不容易有了一丝意识的漂移,门却被哐一声打开了,当齐洛意识到不是那送食物的小口子被翻动的声音,而是整个门都被推开时,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还没看清站在门口的身影,对方就先发话了。 “齐洛吗?” 他顿时怔了一下,因为那熟悉的声音的主人,并不是预料中应该站在这里放他出去的人。 “凌驹……?怎么是你?” 齐洛犹豫地站起来,仔细分辨着他被黑暗模糊掉的脸,“是陆教官让你来的吗?” “废话少说。”凌驹喘着气压低声音,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团雾,听上去并不是平常的心态。他紧紧握着手中的一大串钥匙,两步跨到对方的面前,劈头一句,“你想不想去救上官俊流?” “什么?”齐洛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镇了几秒,立刻反应过来,“你私自来的?” “小声点,”凌驹一把将他往屋里推了下,接着说,“难道你想一直呆到审查开始,再被送去军事法庭羁押个一两月吗?那时什么都晚了,白痴。” 看着齐洛紧锁眉头没有立刻表态,内心似乎还在激烈矛盾着,凌驹没有工夫和这个没有好感的家伙绕弯子,索性坦白了他的目的,“我们合作吧。我要去把彦凉带回来,他如果一直被悖都军利用,还不醒悟的话,岚啸会被迫这样自相残杀,我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很显然,就算现在逃走的话等于错上加错,可一番话说到了心窝子里,齐洛也无暇仔细权衡什么利弊了,反而庆幸还有这么个人和自己志同道合,他们很快从房间里走出来,在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的时候,齐洛瞄到了远远地倒在走廊另一头的警卫兵。 “老天,我们真的会被枪毙,”齐洛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蓄意袭击警卫兵是可以不经过审判,直接就可射杀的重罪,他看着凌驹手里的一大串丁零作响的钥匙,总算意识到这小子早就不打算留退路,“我以为你是偷的。” “外面还躺着一个,够枪毙两次了,”凌驹满不在乎地催促到,“别磨蹭,他们随时都会醒。” 齐洛刚要挪动脚步,身后就传来一声低低的断喝,“回来,你们吃了豹子胆了!” “前辈,”他迟疑着停下来,跑过去半蹲在安然的房间门口,通过那狭窄的送饭口对上了那双焦急的眼睛,“你没睡着吗?” “你俩闹那么大声,死人都能听到!”安然为对方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行为捏一把汗,焦躁地斥责到,“别做傻事,小洛!你冷静想想你为什么来贺泽?陆教官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他会用最短的时间保我们万全,别在这里前功尽弃!” “我明白,”诚恳的忠告并没有动摇齐洛的决心,他直视着安然的眼睛,试图让对方明白此刻他并不是头脑发热,“但是,是我连累俊流被带走,那个画面现在每天都在我脑子里徘徊,我没有闲心再等着他被带到更远的地方去,现在不抓住这个机会,我一辈子也良心不安。” 说完齐洛顾不得再逗留半分,站起来时迎上一旁凌驹的目光,同样是毫无动容的坚定,于是他将最后一丝退缩的冲动抛在脑后,两人一前一后朝尽头的楼梯奔去。 “等等,你们两个混蛋!给我回来!” “别理他。”听到安然气急败坏的喊声,凌驹不耐烦地一把拉住心软的齐洛,准备就这样拽他下楼,可接着传来的声音却让两个人同时站住了。 “自以为是的傻瓜,想变成炮灰吗?!放我出去,让我跟你们一起去!只有你们两个应付不过来的!……你们是去救人,不是去白白送死!” 凌驹看了看手里泛着金属微光的钥匙,拿不定主意般抬起头,“相信他吗?” 齐洛笑了笑,脸上带着满满的自信,“无所谓啊,他要不配合的话,我们也不介意被枪毙第三次。” 3 负责夜巡任务的几组警卫兵一手挎枪,一手提着雪亮的手电来回走动,配合着基地中高架的大功率探照灯,让黑幕的掩护也失了效果。逃出来的三人耐心地绕过光的轨迹,在巡逻部队的空隙之间很快接近了机场跑道,纯白的米迦勒在夜的底色上尤其出众,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整齐排在停机坪上的爱机。 集中精力抵御外敌的歧云基地显然对内贼疏于防范,警报未响之前,这里熟悉的环境对他们来说显得相当得心应手。凌驹将事先藏在草丛深处的飞行装备分给其他两人,还没等他们完全换好衣服,他便第一个匍匐着钻到了机群中,在大片机翼的阴影下找到了他的m4,正当他准备站起来找个合手的位置爬上驾驶舱时,一旁传来了齐洛刻意压低的呼声。 “我的m1不在这里!只有四架米迦勒,怎么回事?” “你的那架伤得比较重,”安然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担忧,“恐怕是被拖去仓库里修整了。” “这可伤脑筋,”齐洛有些焦急地望着其余两架静置的机体,无奈这些只认唯一主人的忠臣,倘若他人驾御,就连发动机都点不燃火。 凌驹闻声也很快靠了过来,同他们一起隐蔽在机体尾部下方地阴影里,紧接着他从自己的外套里掏出一样东西,转眼塞到了齐洛手里。 齐洛只觉手上一沉,是金属冰凉的触觉,再定睛一看才发觉是把货真价实的ss(silverstar)新型全金属自动手枪,惊讶之下他与安然异口同声问道,“你哪里来的?” “从那昏倒的警卫身上搜的,我想肯定用得着,”凌驹若无其事地回答,丝毫没有在意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并继续在对方哑口无言的注视中老练地说着,“你应该会用吧,武器课上教的是老式的,还不比这个好用。满匣,20发。” “你自个儿进到仓库里,我们在这里等着,只要一听到枪响我和大哥就先起飞。你动作得快点,赶在他们抓住你之前找到m1。” “行不通,”一向谨慎的安然立刻提出了反对,“仓库门至少有一吨重,是由里面的电子锁控制,子弹是射不穿的,就算破坏了锁,一个人的力量连条门缝也抬不开。” 凌驹正要开口解释,齐洛便在同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不,我想起来了,仓库后面有一个工作人员通行的小门……” 他没有再说下去,仅仅是一瞬间的眼神交流就达成了共识,齐洛随即将那把枪别在了皮带下,轻声退出了宽敞的停机坪。 在两人屏息凝神地等待了约摸一刻钟后,远处果然传来接连的三声枪响,声音被无垠的寂静扩散,久久回荡在基地的每个角落,两秒钟之后,仓库方向的灯火像被激怒的电光般,立刻虎视眈眈地通明起来。 在拉长的警报和远处奔过来的零星电筒的光点中,凌驹和安然沉着地翻上米迦勒的翅膀,顺着她光滑的脊背利索地爬进了梭型的驾驶舱里,接着他们一刻也不敢松懈,用最快的速度固定身体,启动程序,连接大脑与米迦勒的控制回路,并在同步率刚刚飙升上30的时候点燃了引擎。 两架米迦勒先后滑上不同的跑道,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条不紊地加速,腾空,收起落架,动作如此流畅的优雅,以至于刚被警报吸引来而看到这一幕的警卫队,都以为是执行夜间任务的正常起飞。 地面上的灯火很快被云雾掩盖了,两人都没有说话,密切注视着雷达上的信号,漫长的五分钟一秒一秒过去,正当安然的顾虑开始成倍滋长,便有友机的身影忽然出现在雷达的范围之内,正尾随他们急速逼近,当机体的资料呈现在眼前时,那正是他们所期待的m1。 一切出奇的顺利,安然忍不住拍了下面前的操作台,露出笑容,“好小子!” “哼,”凌驹跟着松了口气,却仍然操起冷淡的调子,“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有什么资格承担岚啸之名?” 说完他却突然噤声了,脑海里浮现出彦凉说这句话时的脸。那个人似乎永远都高高在上,对他人从来不留情面,对自己更是加倍的苛刻。凌驹在有幸进入岚啸后的很长时间,都被那马拉松般漫长的追逐拖得身心俱疲,只是想要更接近他的能力,以为那样就可以进入他的世界。 “为什么老是躲,不向我开枪?” “我做不到,一想到里面坐的是你,我就……”他坐在更衣室的长凳的角落,不敢抬头看对方咄咄逼人的眼睛,当初是被那强大之下偶尔流露的温柔所感动,可等到拼命努力成为他的队员时,彦凉的态度转眼之间变成了陌生的严厉。那个总是挂念着他的伤势的学长,永远消失了。 “笨蛋,那只是模拟对战而已,装的都是空弹头,就算被击中也不会死。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有什么资格承担岚啸之名?” “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安然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继续沦陷的思绪,将他拉回了现实,“考虑得倒挺周到,看来这招孤注一掷还是酝酿了很久吧?” 接着对方停了一下,换了种口气问道,“就这么在乎彦凉?他向你开火啊。” “可他没杀我,明明有那么好的机会,真把我们当作敌人的话是不会放过的。”凌驹说着,声音沉了下去,胸口充盈起一股莫名的感伤。 “他没有得到过丝毫父母真正的关心,所以他也不懂该怎么爱人。轻易出口伤人会让人觉得他刻薄自负,可我听来,只觉得像在故意撒娇呢。” “撒娇……你说彦凉吗?”安然忍俊不禁,带着奇怪的表情反问着,“照你这么说,我真觉得你们很像。” 凌驹一愣,下一秒便微微笑出来。 原来如此,因为有着微妙的相同的境遇,所以当时的彦凉会被那个痛苦无助的孩子吸引,而正因为彼此太相像,才会开始逐渐回避疏远。 凌驹终于有点明白,彦凉会那么讨厌看到他懦弱的样子,只是因为他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那让人憎恶的孤僻,压抑,自我保护意识过重的形象。 “好吧,我们可以改天再讨论这个,现在你可以说说,你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还没来得及想。”凌驹嘴上应付着,脑筋却转得飞快,“放心,只要一闯进悖都的领地,会有数不清的方案供我们选择。” 此时齐洛远远地跟在后面,正逐渐缩小着与前两架飞机的距离,耳边突然响起了无线电信号试图连接的声音,他对那个波段再熟悉不过了,矛盾了片刻,还是与对方搭上了线。 信号有些不稳定,轻微的噪声后,响起了一个确认通话的声音,“这里是歧云基地总指挥部指挥中心,m1听到请回答,完毕。” “收到了,完毕。”齐洛平静地回答,做好了接下来忍耐暴风雨般训斥的准备。 “齐少尉,我是陆威扬,”对方的声音竟异常稳重,似乎已是大怒之后的沉淀期,“现在回来,我会瞒着上级这件事情。” 简单明了的命令,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宣泄。但这正是最吓人的,齐洛几乎能感觉到电波那头的人已经到达了忍耐的极限,给出的条件虽然是最大限度的让步,却隐含着不得不从的强迫感,比平日的训斥更让他倍感压力。 “你们这样做只会有三个后果,首先你们会死,其次我会被撤职,还有就是岚啸会成为永远的骂名。” 齐洛仍然没有回答,即使意志已经早就不会动摇,陆威扬短短几句直指要害的话还是让他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 “私自逃离禁闭室,袭击警卫兵,偷取枪械,破坏门锁强行进入仓库,甚至用枪逼迫还在里面加班的技师,让他们打开仓门的电子锁,然后驾机逃逸。光是粗略一听,就至少触犯十条以上的军法。”陆威扬说到这里,纠结的情绪反而让他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 “如果是其他学生做出这种事情,我不值得在乎他的死活,可是我不想失去你们,齐洛,我不想失去你……” 通话就在这一句后被单方面切断了,耳机里只剩下吱吱做响的余音。陆威扬无奈地取下耳麦直起身来,目睹着前方大屏幕上,三架米迦勒在雷达上的影子细小得如同飞鸟,很快便会随着距离的遥远而更加模糊。 “陆兄,这是你负责的队伍,你说该怎么办?”不知是真想尊重他的意见,还是只是单纯的揶揄,驻守空军基地的总指挥官这个时候也哭笑不得地望着陆威扬。 “派一个中队满火力的针叶跟上去,随时待命。”陆威扬也懒得谦虚,果断地提出自己的处理方式,希望能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将事态尽快控制住。 “如果你要拦截他们的话,针叶已经追不上了,我看还是尽快上报总司令部……” “他们撤退的时候,”他不等总指挥官把那最坏的一招表述完毕,便忙不迭地打消了他即将成型的命令,耐心说道,“他们撤退的时候,针叶也好断后,帮忙做个掩护。” “他们是贺泽的空军,”陆威扬侧过身,直视着长官还带有不满的目光,“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要葬送掉,也不能让敌机觉得他们是好欺负的。” 各自凭借 第三十四章各自凭借 1 彦凉从mzero上顺着梯子下到地面后,刚掀开头盔,站在一旁的迈耶便扔给他一块毛巾,他随即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这才发觉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每次下来都脸青面黑的,测试很难做吗?”迈耶说着又从角落的箱子里抽了瓶矿泉水,刚刚递到他的手边,彦凉便毫不客气地拿起来几下拧开盖子,一口气灌下肚半瓶,这才有余裕喘出口气来。 “要控制住同步率,让它跟随自己的意志上升下降,这真够报销我半条命。”虽然认为对方根本无法理解,彦凉还是忍不住抱怨起来,连续十几个小时像只任人摆布的白老鼠般,无意义地重复着同一项内容,而米迦勒似乎比主人更没有耐心,配合得越来越差的步调会招致强烈的呕吐感。专职研究员不得不放下彦凉,给了他一个小时的休息。 “早告诉过你教我怎么驾驶,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省省吧,如果发现不是我的话,没准她会爆你的头。”彦凉冷笑了一声,玩笑的口吻中已经完全不见了初见时带有敌意的隔阂。 “我从亚里克那里听到点儿消息,”迈耶很自然地坐在他的身旁,轻声转移了话题,“他们已经基本上摸清楚了米迦勒自毁系统的触发机理,如果排除这些障碍进展顺利的话,下一步就可以拆机了。” 彦凉盯着他,将矿泉水瓶口靠到嘴边,满不在乎地反问,“所以呢?” “你傻吗?‘所以’只要拆了机,凭悖都的财力和军工技术,很快就能复制出和米迦勒相同,甚至是更好性能的战斗机,到那个时候留你就没用了。” 说完,他满以为对方脸上至少能出现一丝隐忧,可彦凉的眉目之间连丝毫的变化都没有,依旧不紧不慢地连续喝下几口水。 “凭他们现在的进度,”彦凉说着瞟了一眼远在高大仓库的另一头整理数据的专业小组,不屑地撇撇嘴,“给十年也不够用。” 正说到这里,办公室里的电话吵闹起来,迈耶随即被叫了过去。当彦凉准备回到mzero上继续从事那该死的测试时,便被对方远远的呼声打断。 “今天到此为止了,有新的差事。”迈耶一边说着一边小跑过来,“司令要我们过去一趟。” “他要请我们吃宵夜吗?”彦凉不悦地看了看表,指针刚刚翻过凌晨三时,如果不出意外,再过半小时他就可以回房间休息,度过这一天之中最轻松的时段。 “若你真的饿了,我想他不会介意掏腰包,”迈耶笑了笑,装做不经意地透露出他们即将面对的难题,“不过我估计你愿意先去会会昔日的同僚,似乎上次我们没把人家招待好。” 彦凉的动作顿了顿,“你说岚啸?他们又来了?未免太快了吧。” “前方的雷达侦测到三架进犯领空的敌机,信号形态和上次袭击庄园的相似,后面可能还有大部队。”两人同时利落地穿上黑色军大衣,迈耶一边扎紧腰带一边说,“这频率不算快,你是消息太闭塞了。悖都驻扎在西北边境和维雅诺的三个装甲师已经和盟军前锋打得如火如荼,后续部队还在不断跟进,单是这里和科摩耶两个基地,每天起落的飞机就超过一千架次,从爱丽舍庄园的失利开始,战火蔓延一日千里,前线已经拉得比历史上任何一次都长……” 看着彦凉对他的描述毫无反应的茫然,迈耶笑着拍了把他的肩膀,“帝国的军法对受降的军人规定有相当长时间的封锁期,战争开始后不会让你接触到任何外界信息,不能给你通讯和交通的自由,也有不少军事设施你不能进入,直到他们确定你完全没有间谍的动机。” “好在你自始至终都配合得不错,相信封锁期会很快结束。” 彦凉扣好扣子抬起头来,正好与对方的目光碰个正着,互相对望了一秒,他什么也没说,兀自吐了口气。 作为悖都境内唯一精通米迦勒驾驶技术的飞行员,彦凉的存在开始举足轻重。迈耶由衷希望悖都空军能从他的身上学到那革命性的技能。当他第一眼看到米迦勒的控制面板时,就清楚明白雪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通往下一轮争夺空中霸主的竞争正马不停蹄地往前赶着,这直接牵涉到整个国家的战争利益。 “不过,现在你显然有了更好的机会,我们已经见识过了米迦勒的威力,亚里克司令不想增加无谓的伤亡。如果你可以亲手击毁他们,就能立刻获得总司令部的信任,享受一切正规军人的权利。我劝你在我们完全掌握米迦勒的秘密之前就这么做。” 彦凉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似乎对这开出来的好处不屑一顾,头也不偏地加快了步伐,在走廊尽头踏上了整体安装的金属楼梯。 “凭你现在的实力,只是举手之劳,”迈耶保持着悠然的步速落在后面,别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再像上次一样手下留情,只会让你和俊流的处境越来越被动。” 2 远处街道的夜幕被光洞穿后,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卡士拉医院门口,穿着便服的司机紧跟着下了车,在与彻夜站岗的士兵短暂的交涉后,紧闭的铁门开了,车子亮着两道明黄色的前灯,驶进了里面的停车场。 “伊瑟,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好的,小姐。”男子迎着后视镜里少女的目光点了点头,“请小心。” 爱米于是下了车,穿过亮着稀疏灯光的步道进入外科住院部。所有的房间都熄了灯,为了不吵到病人休息,她微微垫脚踏上楼梯,将小皮靴与地面的磕碰声降到最低。 找到俊流的房间后,爱米忍不住深吸了口气,缓慢转动把手将门打开了,房内嘶嘶作响的暖气迎面而来。她并不想故意在深夜打扰对方,只是想要在回国前再偷偷看上一眼,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俊流并未如他想象般躺在床上熟睡,而是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靠窗坐着。 “你还没睡?”爱米轻声问,迟疑着踏入房间,“怎么不开灯呢?” 俊流转过头,眼睛和周围的浓墨混成一片,沉静地注视着她,过于无声的气氛让爱米有些尴尬的开口解释,“父亲不准我过来,我只有趁他睡着的时候来见你,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动身回拉贝格尔……行李都已经收拾好了,本来只想看看你就回去的……” 俊流却突然从坐着的窗台上跳下来,右腿的不便让他的身体猛地侧倾了下,爱米本能地奔过去一把扶住他,少年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旁,她仰起脸正好近距离看清楚对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失落。 爱米不堪那胸口欲说还休的感情,就着那姿势抱住了他,各自的心跳透着衣物紧紧相贴,黑暗掩盖了两人的躯壳,意识中炙热的情怀却被催发到极点。爱米终于放弃内心矛盾般地闭上了眼睛,情窦初开的羞涩混合着异性另人畏惧却又兴奋的气息,让她再不愿挪动分毫。 “我……还是无法像父亲那样,劝你加入我们的军队,可我心里非常想这样做……甚至觉得能有办法让你轻易叛变多好……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卑劣?” 俊流摇了摇头,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头发,低语着,“如果没有你,我根本撑不到现在。这些日子里,只要想着每天都能见到你,就觉得多活一天至少还有一件好事会发生。” “我也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你,都不知道怎么度过以后的日子。”爱米说着抬起了头,柔润无暇的脸庞上,湿润的眼睛闪闪发亮,“俊流,跟我一起走吧?我不会让你再受伤,你失去的东西,我都会尽力补偿你……” 少年突然将食指竖起靠到他微热的嘴唇,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同时他弯下腰去,托起爱米的手说,苦笑着说,“大小姐,以后这么跟男人说话可是会吃亏的啊。” “我失去的东西,是你没有办法弥补的。而且爱米也不需要弥补我什么,我不会把对悖都军的丝毫情绪迁怒于你,即便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因为我明白,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的地方,个体始终是被国家的力量所决定的,我们都没有能力反抗。” “这不是你的错。”俊流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露出宽慰的微笑。 “这也不是你的错啊,俊流。”泪水突然从爱米的右眼滑落,孤零零地挂在她的脸上,因为窘迫她急忙低下头,“但是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我有时候真的不懂,为什么我们要打仗啊?” “嘿,看着我。”俊流轻轻抬起她的脸,擦去她的泪痕,“我不希望爱米想下去,因为除了更迷惑以外,什么答案都找不到。我喜欢你保持着现在这颗心,一直善良的救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不管他属于什么阵营,这样的你一定能得到幸福。” “那俊流的幸福呢?”爱米停止了流泪,抬起双手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来这里之前有很多。”俊流笑了笑,直起身来,眼睛放空地看向黑暗,“到了这里之后,我最大的幸福,可能就是知道在贺泽还有人记得我吧。” 爱米呆呆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心难受得快要难以呼吸。 俊流的脸上看不出太大的情绪,一直都是平和的样子,他接着问到,“好了,我们不要把时间用来伤心,你还能呆多久?” “一、一个小时左右。”爱米深吸了口气,尽量平稳住心情,原本她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因为家教从小教导淑女不能在男性面前情绪失控,让对方见到这种样子真是太丢脸了。 “你说过,要送我一盆花,是蝴蝶花吗?” “蝴蝶兰!”爱米这才记起来,那天因为忘了将晒太阳的花盆移进室内,它一个晚上就冻死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我一直惦记着呢,因为想留下一点你送给我的东西,你看,我现在的房间也很单调,”俊流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地移动到床边坐下,“我每天从窗户望出去都看到楼下园子里开了很多小花,我们一起下去走走,你移栽几株送给我吧?” 他说着四下张望一番,拿起了茶几上一个大的水杯,“暂时先放在这个里面。” “现在吗?外面又黑又冷。”她犹豫地说着,惟恐对方刚刚有了起色的身体受不住夜风的侵扰。 “我倒是想出去透口气,之前在爱丽舍庄园,就是因为这个被锁在屋子里两星期,现在又伤了腿。”他说着扬了扬包着纱布的右手。 “那你先穿衣服,把毛痰裹上,我去推个轮椅来。”爱米急忙满口答应下来。 3 “爱丽舍……” 齐洛喃喃自语着,略微倾斜机身,望向下方广阔郊外平原中那一小块死寂的残局,曾经被点点灯光晕染成橙黄色的建筑群,几日之间就冷却成荒废的残垣,未留下一丝活动的迹象。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当日向手无寸铁的活人疯狂开火的场面,以及盘踞在脑海里俊流一闪而过的背影,开始与同伴搭话。 “已经都转移了,去了哪里呢?” “天寒地冻的,没了粮食,又有那么多的伤员,一定是先撤到最近的城镇,有足够的医疗设施和补给……”安然不慌不忙地说着,脑海里刚刚浮现“最近的城镇”这一意图,米迦勒便心领神会地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广阔的电子地图。 “离爱丽舍最近的三个地方,斋布鲁,264公里,纳靳,337公里,风信子场,305公里左右,规模和设施完善度都不相上下。” “三个城镇都囤积有悖都军队。斋布鲁是个军事要塞,是从前飞鼠溪司令部的原址,也是和爱丽舍物资和人员往来最频繁的一处。纳靳的工商业曾经繁荣一时,基础设施较之其他两个城镇都好,有更大规模的医院。而风信子场,由过去原住民聚居的一片野地发展成城镇,当地人一直靠农耕自给自足,被纳成殖民地后,一直和悖都军队和平共处,即使现在也存在可观的粮食产量……”安然一口气说完,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明显带着出伤脑筋的调子,“爱丽舍的部队会撤到哪里,根本无从判断……” “去黑罗克(darkrock)空军基地,”齐洛平静地回答,“彦凉在那里。上一次交手的时候,我注意到原型机的机身上被涂了那个基地的识别标志。” “你是说……我们三人闯进一座有两百多架战斗机,三十多个巴尔干炮口,外带相同数量的对空导弹发射器的黑罗克?”即使拥有比齐洛多得多的战斗经验,安然仍然感觉这个数字让人后颈发凉。 “我不认为我们能长驱直入,黑罗克的雷达预警比爱丽舍完善得多。不过,凭彦凉的个性,他没理由不回应这种大胆的挑衅,米迦勒速度超群,我们只需要把他引出来。”说到这里齐洛反而异常放松地笑了下,“我们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你说的。” 安然沉默片刻,似乎依然无法从这番话语中找到放心的依据,“就算这样,彦凉配不配合也还是个问题,他极有可能不透露丝毫信息,还会像上次一样执意和我们战斗……” “那就打吧,”齐洛吐出口气,觉悟般地说,“看样子避得开这一次,也总会有一天得面对。不知道为什么,照理来说他是被迫的,但我隐隐觉得彦凉也在期待这一场战斗呢。” “你真的知道他为什么倒戈吗?”安然欲说还休,不知道是否该让对方了解那背后的深远恩怨。 “俊流既然在敌人手上,以此为要挟逼他投降是轻而易举的吧,就算心有不甘也有口难言,”齐洛回答得不假思索,“所以要救就必须两人一起救。” 凌驹一言不发地在旁听着,脚下灰白的云海悄无声息地滚滚而过,此刻的天空就像他的心境,连一枚枚微弱星光都郁郁寡欢。上官俊流,那个他只远远看过几眼,不曾交谈过一句话的陌生少年,今日却成了痛苦的根源。 齐洛,你说得对,两人一起救才是圆满大结局,但是很可惜,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我们有这个本事,我也讨厌这种圆满。那么就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 只要上官俊流不存在的话,彦凉就不会再被敌人利用,也失去了继续背负判国罪名的理由。他的思绪无可自拔地在黑暗的机舱里越沉越深,握紧操纵杆的手心不觉满是汗水。 只要有机会杀了那个黑眼睛的王子,帮你解脱,我可以……承受那份永远的仇恨。 4 远离爱丽舍庄园后,米迦勒闯入敌军的领空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做好身单力薄深入虎穴准备的他们一路上出奇地顺风顺水,不要说遭遇敌方战斗机的拦截,就连一架前来探察虚实的驱逐机都没有,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直奔黑罗克而去,很难想象在悖都如此森严的军事壁垒下,雷达信号遍及九重云霄的每一寸空气,此刻竟然如入无人之境。 米迦勒开足马力后,数百公里的路程用秒针来计算便足够,就在这种反常的平静已经越发让人担忧的时候,预警系统突然有了反应,雷达显示正前方有两架敌机正急速朝他们所在的坐标靠近。 对方似乎也是那直来直去的脾气,甚至连战斗前期例行的电子干扰也没有,使得自己坐驾的身影清晰呈现在敌人的显示器上,狂妄地提醒对方做好迎战准备。 眼看着双方距离不断缩短,就要近到肉眼能够看见的程度,齐洛不禁深吸了口气,m1在他绷紧的神经下积聚着张力,所有机枪口都已蓄势待发。 就在mzero刚从前方的混沌黑幕中探出头来,仅仅是茫茫天宇中一粒针尖般细微的小点时,便成为了触发的契机,m1率先猛烈地开火。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在致开幕词之前会先有几个回合的恶战,瞬间近在咫尺的零号机在避开一连串的弹雨后,却没有如想象中般回礼,而是猛地拉高了机身,从三架米迦勒量产机的头顶掠过,刺入了身后广阔的苍穹。 安然他们还未反应过来,远远落在后面的雪风便也对敌机不理不睬,跟随着mzero的轨迹同他们擦身而过,这才有通话在m1的舱内响起。 “勇敢的小洛,”彦凉的声音带着溢于言表的嘲弄,居高临下地说,“为了奖赏你迫不及待前来送死的决心,我可以老实回答你一个问题,不过只限一个。” 虽然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也立刻掉转机身追了上去,齐洛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俊流在哪里?” “很好,”听到预料之中的回复,彦凉的气息似乎在笑,“很高兴你没有笨到问他是否活着。他现在就在纳靳城的陆军医院里,我记得叫卡士拉,我们现在就正朝那里去呢。” 对方的干脆出乎意料,齐洛失语片刻,有些不相信这样简单就知道了俊流的所在,要知道他早已做好了对方守口如瓶的最坏准备,即使抱着一定能够打听到的决心,应该也要付出并不便宜的代价。 “真的吗?”他并不是会相信免费午餐的呆子,警觉地追问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戏规则,”彦凉不容他多嘴,直截了当地摊牌,“只要一到纳靳上空战斗就开始,一个小时之内不会有别人来打扰我们。我已经告诉你他在哪里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个小时内你要能活着见到俊流,就算我输,你可以带他走。” 陷阱。齐洛的第一反应,越是看似捷径的路,越可能是陷阱。纳靳城几乎整个就是一处敌军的老巢,在根本不熟悉内部环境的情况下冒失进入无疑自寻死路,更可怕的是,俊流也许跟本不在此处,而是彦凉有意设下这个圈套,安排好了守株待兔的猎人。 “为什么是一个小时?若我找到他的时候已经超过一小时了呢?”齐洛很清楚其中的风险,可他又不甘轻易松手,而是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确切的信息。 “这又是另外两个问题了,就当是副赠品吧,”彦凉仍旧悠然自如地说着,并不担心对方会忤逆他的步调,“主人家当然不会欢迎你们逗留太长时间,一小时之后空军基地会派足够的雪风来下逐客令,他们也会通知地面的部队,把医院整个戒严,我想你不会笨到去撞枪口吧?” “为什么悖都军突然这么好心,早知道我们入侵还按兵不动?” “第三个问题了,他们自知之前的绑架行为理亏,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 说完,彦凉似乎对对方的谨慎有些不耐烦,“你有时间考虑,想要和安然他们商量的话也请便,离纳靳还有不到十分钟,若你不想接受这个游戏,我们现在就可开战。” “我接受。”齐洛并没有让他等下去,果断地应承了,语气里再不见任何瞻前顾后的游移,“我一定会见到他。” “呵呵,那意味着你必须强到可以杀掉我。” “不,”齐洛认真地纠正,依旧固执地认为对方需要的只是相同的救赎,“我会把你们一起带回去。” 彦凉不想再理会他,他们是完全相反世界的人,即使再争辩也无法说服彼此,就算继续挖苦他的幼稚无知,也只会是浪费时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齐洛却似乎没有就这么结束谈话的意思,虽然对方的行为对他来说也同样难以理解──站在彦凉的立场,即使坚持不透露俊流的消息,他们也根本无计可施,还不知会抓瞎多久。 “你还真贪心呢,第四个问题了。”彦凉说完兀自冷冷一笑,不打算和这个小子再讨论更深一层的话题,“和你的伙伴商量一下对策吧,刚才那些只是我俩的悄悄话而已。” 结束通话后,他长吐了口气,身体在座位上放松。眼前正被月亮女神临幸的天空显得一陈不变的腻味,飞行也同样如此,再复杂深奥的机体也会让人有厌倦的时候。就算是朝华初升,晚霞垂暮,一天中两处最壮美的景色,也比不上那黑瞳中流转的半分神采。 “快了,就要结束了,”彦凉轻轻自语着,又像是在与最了解他的mzero说话,不觉抬起手,抚摩着脑后的金属钳那没有温度的表皮,下面冰冷的线路比人类的血管更让他觉得亲切。 “我要俊流亲眼看到你死去。” 一定要与你相见 第三十五章一定要与你相见 1 齐洛并没有急着与安然通话,而是让m1调出了纳靳城的地图,在细心观察了卡士拉医院附近的设施与布局之后,他循着之前收到的信号,试着向远在他方的歧云基地发出了通话的请求。 当耳边成功地响起陆威扬的声音后,他顾不得为之前单方面切断通讯的行为道歉,抢在对方开启无关话题之前说,“陆司令,我很难解释现在的情况,不过我们已经知道上官俊流的具体位置,是在纳靳城内的卡士拉医院,我们现在正在赶往那里的路上,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是请你先听听我的计划好吗?” 陆威扬想说的话就这么全被堵了回去,原本怒火就没熄,连气都还没喘回一口,对方就又自作主张地扔过来了麻烦,他有预感自己从无瑕疵的处事方式即将因为这孩子而前功尽弃。即便如此,陆威扬看了一眼还站在不远处的总指挥官,微微背过身去,带着豁出去的想法默许齐洛继续说下去。 “卡士拉医院以北有一条城市主干道,我尽量找机会在那里迫降,到时候会给你消息,请你派一队战斗机过来掩护,这样多少能引开敌军注意。十分钟后让一架夜猫直升机在相反的地方,也就是南边的大教堂废墟旁来找我,我会点燃那里的枯草原做降落信号,如果再过十分钟后还见不到信号,就让所有人自行撤退。”齐洛说着停顿了一下,把他最不忍心的部分和盘托出,“最后……不管我能不能回去,请你下令炸毁停在公路上的m1。” “你要牺牲掉米迦勒?”陆威扬一听,连计划内容的可行性也顾不得多想,忍无可忍地质问到。 “这个是唯一的办法了,就算我找到了俊流,也不可能回头乘m1离开,只能从相反的方向走。若我没能逃出来……那就更不能让她落到敌军的手上。” 交往的时间短得可怜,还没有等到足够的默契和强大,甚至没有赢来应该属于她的胜利荣耀,就需要面临牺牲。齐洛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对将m1亲手交给他的陆教官的器重更感到非常惭愧。但他更清楚的是,他愿意紧紧握住这种选择带来的希望。 “相信我,我保证会把俊流平安带回来,一定会回来接受您的处置!”他笃定地对着那头的寂静重复着,“相信我!” “齐少尉,”陆威扬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年轻人将要去做一件多么胆大妄为的事,也尽量控制自己用经验和常识训他个狗血淋头。他知道没用了,不要说作为老师的威信没用,这个青年的心志平稳得不受死亡的染指。要知道那不是捉迷藏的儿童乐园,是侵略军大本营,即使受过专业训练的特种部队也会心里发毛! “在你显示屏左下角有一个小的红色三角型标志,你让m1启动它,它会变成蓝色。这是可以将机体在执行任务时的实时数据穿送回指挥部监控系统的程序,连接上之后我可以在这边电脑上看到你们每个人的状态。我会让安然他们也打开,口头交流太慢了,这样的话我们配合得会更紧密。” 齐洛明白已经勿需多言,他一边照着指示操作,一边会心地弯起了嘴角,“谢谢你,陆教官。” “米迦勒还有很多新东西你们没时间学到,这次任务完成之后,都给我滚回来从头学起!” 建立起有效的连接后,陆威扬让坐在身边的操作者将数据投影在前方的屏幕上,很快,米迦勒的机师们此刻的状态便在千里之外的总指挥部里一目了然。 可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心情赞赏新技术的便利。陆威扬的脸上的愁云似乎又聚集起来,尽管他比任何人都看好岚啸成员的资质,但这些雏鹰未等羽翼丰满就太早出笼,极易成为无谓的牺牲品。 同步率直接关系到他们能将米迦勒的潜力发挥到什么程度,否则再优秀的飞行员也是空有一身本领。想到这里他就无法放松抽紧的心,三个人中间安然的同步率最高,也只有70%上下,而齐洛的还相当不稳定,偶尔甚至会降到60%,那意味着刚刚达到应战的最低要求。 战斗机在降落的时候就像个爬行在草地上的婴儿,周身破绽,不堪一击,何况要在敌方领地上迫降,这漫长的数分钟简直就是把这个婴儿凑到豺狼的牙口旁,如何还能奢望这野兽视而不见呢? 2 米迦勒急速下降的风压刚冲破最低一层云雾的封锁,机身还缠绕着被撕碎的气流,纳靳城错综复杂的构造便展现在广袤大地的画卷上。若以神明的目光从更高的穹顶俯视,此刻陆续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的五架战斗机,像在平寂黑湖上划起疏朗而纤长水迹的浮鸟,忽然流畅地从并行转了角度,互相追戏的波动,细碎明灭的微光,无非一首悠然和煦的冬夜插曲。事实上枪炮争鸣和心跳声一齐吵杂,那浪漫的碎光等同夺命利器,对于凡人之身的飞行员来说,这是一场搭上各自性命的较量。 彦凉娴熟地翻了几个大跟头,尾迹在深色的立体画布上勾勒起狂放的烟环,甩掉了m1步步紧逼的追尾。正当他依然带着不足为惧的心态调正机身的时候,赫然被另一架米迦勒阻住视线,子弹骤急如夏日夹杂冰雹的一场豪雨,舱外的火花甚至让这个男人都感到一瞬间的失措。整个过程干脆果断,竟让他有种想称赞对方的冲动。 “看来你也想通了啊,凌驹。” 没有回答的声音传来,他的攻击较之上次的节制,尤显凌厉异常,这一记挨打也让彦凉收敛几分,毕竟他所知道的那个孩子看上去弱小,学习能力却快得惊人,短短几个回合就将攻防组织做得有模有样。 习惯了机身起落时的超失重感后,凌驹已经不会因为双脚没有踩牢地面的感觉而惶恐了,可他的心此时却又像悬在胸腔外的空气里,无所依凭。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被锁定在目标里的零号机,那双搏击在飓风中太过骄傲强壮的翅膀,竟然也像脆弱的风筝,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在手里。 “回到……我身边。”他的脑海里重复着这样的诉求,有时间就此停住的错觉。 有了伙伴的积极配合,齐洛得以分心从近在眼前的繁密建筑物中寻找卡士拉医院的确切下落,那里不是军事目标之一,并没有被事先记录详细的坐标,而米迦勒保存的地图来源于殖民地之前的版本,加上侦察机拍得的照片,存在大量空白和误差。定位系统还在仓促地拼对着实际地理与地图之间的吻合处,试图为主人提供一整套的贴心指南。 3 比起机师们自顾不暇的缠斗,此时战斗机的咆哮已经响彻整个城市的上空,空袭警报拉响许久之后,却迟迟不见第一波轰炸在街头巷尾点燃冲天火焰。这些盘旋的猛禽们,似乎不对下面的食籽抱丝毫兴趣。 远在边郊的卡士拉医院也被这拖长的鸣叫吵醒。楼道里灯火通明,没有人比这些刚刚受过毁灭性轰炸的军人更敏感的了,不安的情绪被放大后,开始充斥着每个房间。 俊流突然从轮椅上站起来,盖在膝盖上的毛毯顿时滑落在潮湿的草地上,风拂过池塘的水面夹杂着的遥远信号,仿佛突然刺激到了他的某种直觉。 “你去哪里?”爱米措手不及地放下手里用来挖土的勺子,看他拖着受伤的右腿,踉跄地跑出被长青藤包围的花园,因为难以保持平衡而在一棵大树旁停下。 他抬起头,从光秃秃的枝干间望向被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这个时候,被空气稀释过了的引擎声急速逼近,像被这浓稠的夜色又给析回原形,很快初具规模。他在下一秒便如愿看到空中划过的飞机影迹,遥远得像间隔一整片冻结的海洋,可又近得能够咫尺相望。 俊流顾不得跟在身后的女孩,跑到了更远的空地上,战斗机的轨迹接二连三地越过他的头顶,像磁极般吸引着他的身体,他摇晃着追出几步,一股冲动从心底迸发到嘴边。 “别走……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他在那不大的空地里徘徊,忍不住挥动手臂,大喊出声。 “危险!”爱米急忙跑过去将他拉到树下,想起之前在爱丽舍遭遇的攻击,她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就算是盟军的飞机,也不能指望他们认识你,又不会伤害你!何况,在那么高的空中是不可能看到地面上的人的!” “不,我知道是他,”俊流依旧仰望着在流动的黑暗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机体,明明那就在目光可及之处,却恨不能也有一双翅膀尾随,“是小洛,他是来找我的……” 爱米慢慢松开手,沉默地注视着少年心无旁骛的侧脸,胸口涌起从没有过的落寞,迎面而来的阵阵微风,也像一片片的刀刃划来,把心割出无数细小的伤痕。 齐洛的名字,虽然早已听过,可毕竟是个从未谋面之人,她却无法控制地为这个不属于自己的瞬间而心生嫉妒。爱米说不出口,他甚至希望俊流从此众叛亲离,只对面前这个唯一友好的女孩露出罕有的微笑。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明白原本单纯的感情,怎么会生出这么多让人羞愧的念头。 4 几乎在同一时间,m1终于将目光锁定在了这几栋灰白色的建筑上,在复杂多变的空中机动位置,而地面的一切又被黑暗揉成一团的情况下,即使米迦勒的夜视系统已经将战场高度透明化,仍然费了不少工夫。 齐洛没有操之过急,先将注意力集中到和另一架米迦勒的配合上,与凌驹的火力形成密集的夹角,逼退零号机的进犯。有了背水一战的心理准备后,他将同步率稳定得比任何一次都好。 mzero被两架敌机远远牵制着,与技术过硬的安然一对一让迈耶感到从未有过的棘手。出色的武器系统没有起到关键作用,对战的步调始终被对方控制。比起切磋过数回的mzero,安然身上完全不同的战斗风格能透过米迦勒感知到,他低调严谨,没有彦凉的多余狂放,却是精准无比的高效。这些不可小觑的后辈,让迈耶不禁为悖都现今的空军力量捏一把汗。 卡士拉北面的公路已经像一条蜿蜒的河流出现在视线中,齐洛准备抓住任何一个回合的间隙降低机体的位置,向预定的迫降地点靠拢。舷舱外零号机如同挥之不去的幽灵,死死拖曳住他的步伐,彦凉的声音开始匀速传来。 “让我猜猜你在想什么?”他眯起眼睛,像个乐于将猎物玩弄一番的掠食者,“9号城际公路确实能当跑道用用,可是迫降也未免太过嚣张,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视而不见吧?” “另外,那队盟军的战斗机似乎在边境外逗留很长时间了,刚刚黑罗克的空军基地也通知我,若你执意需要更多的战斗机加入我们的争斗,我的上司也不会吝啬派两队雪风来迎战……” “你说过我可以用一切办法。” “仅仅靠你自己,就什么都做不到吗,小洛?” “我一个人来到贺泽,加入岚啸和这场战争,”齐洛豪不示弱地反问,“而你呢?彦凉,没有上官家,你能是现在的你吗?” “你懂什么?”似乎是突然被触怒,彦凉的口气变了节奏,“别给我绕圈子,有胆降下去试试,我保证你会在驾驶舱里被煮熟!” 通话这便断了,齐洛急忙避开对方发泄似的一阵扫射。没有足够的援机进行有组织的掩护,迫降是无论如何无法实施的,可彦凉的警告却不可当作戏言,若照计划要求陆威扬的支援,那无疑意味着正式挑起更大规模的混战。 “凌驹,能听到吗?”他开始试着接通另一架友机的电波,无论是不是必须挺而走险,唯一没有疑问的是时间在流逝,机会将在犹豫之中越来越渺茫。 “说。”回答得很精简,白热化的战斗让人无法分心。 “卡士拉医院的坐标是42°56’33’’n105°72’12’’e,你应该能看见三点方向那几栋白色建筑。舱内有备用伞包,我打算直接在那里跳伞。” “什么?你要在飞行状态下离开米迦勒?” “我会设定好程序,我离开后她会朝前一直飞,十分钟后开始下降,应该会到达郊外的无人山区后坠毁。”齐洛平静地说完,将话锋转到更要紧的问题上,“不过,我在意的是,打开降落伞需要一定的高度,这样的话我在空中停留的时间很长,会变成一个活靶子,直接暴露在彦凉的攻击之下。” “凌驹,在那几分钟内能否请你尽全力牵制住他?也许有点强人所难,可没有你的掩护我做不到。” 他没有时间将话说得再委婉,为了全力把握只此一次的机会。 “行啊,我答应你。”凌驹沉默片刻,用一贯的态度回答,“反正你被打死后也怨不到我头上。” 一小时已经过半,双方的对弈陷入僵持。只要不犯低级错误,谁也找不到机会一举拿下压倒性的胜利。如果这次不给这几个小子致命教训的话,彦凉知道这种鲁莽的骚扰还会重演,可是在下狠手之前,能重温一下这种刺激的对战也很惬意,毕竟岚啸这样好的对手不是常有的。 “看来再过些时日,就算一对一我也不能掉以轻心了。还真有些怀念过去苯手苯脚的你。” 他的揶揄在凌驹听来竟然有几分伤感。他从没有怀疑过彦凉深藏的善意,就算那是如同扔给一条落魄的狗的同情,他也会满心欢喜地拣起来。 加入岚啸之前的磨练简直是不堪回首的,经过一段非人的努力,凌驹才得以和对方共事,却在进入岚啸的第一学期,因为自主排除机体故障的考核成绩太差,他被罚留在修理舱里,与一架半拆卸状态的针叶呆在一起。他需要用一晚上的时间,独自将这架隐藏着众多毛病的机体恢复原样。地上放着晦涩的修理指南,满身大汗的他倒腾了大半夜,发动机却像块废铁般哼也不哼。 又是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彦凉出现在他面前,仔细查看了飞机被摆布得一团糟的内脏,什么都没说便挽起袖子,利落地翻动着杂乱的工具箱,很快帮他纠正了关键的错误。 在不经意转过头的刹那,凌驹看到那张被染上油污的脸上,目光炯炯的眼睛。他不自觉地贴上去,垫起脚吻住他的嘴角。彦凉毫无反应,面容仍是月光般苍冷,像之前的每一次。他从来不敢更进一步去融化那硬壳,可是这次他有了真正勾引他的意识,手主动向他的跨下滑去。 下一秒却已经被猛地推开,摔倒在地上。 “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凌驹心头一阵慌乱,大声说着,看着对方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扳手丢到箱子里,抓起外套便开始穿。 “我让你去死,”彦凉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头也不回地走掉,“什么都做不好的蠢货,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当mzero沉浸在激烈的你来我往中,齐洛的m1退到他视界的死角,已经趁其不备偏离了方向,机体向斜下方猛地滑落后,流水般畅快地端正机头的同时,发动机怒啸一声,如离弦利箭直奔目标。 “彦凉,你输了。”凌驹的心情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十分满足地弯起嘴角,提醒还未回过神来的男人,“他会在卡士拉上空跳伞。” 彦凉一怔,这才发觉另一架米迦勒已经不在他的周围,仅仅一两秒的疏忽,齐洛便已经离开很远。顾不得多想,mzero顿时调了个方向,丢下还在交手过程中的凌驹,往m1的位置窜了过去。 “你休想!”他握紧拳头,晃动在眼前的瞄准光圈试图将高速移动着的m1锁定,两枚棘尾导弹已经在等待着最合适的攻击距离到来。 齐洛舱内的传感器立刻发出频闪,在得知自己已被尾随后,这种紧张感反而让他有种微妙的兴奋,卡士拉医院已在正下方。 “我先走一步了,兄弟。” 他将手放在操作台上的弹射按钮上,在弹射的一瞬间,m1也将断绝他们之间的联系,切换成既定的自动驾驶模式。 就在他闭上眼睛,指尖将要用力的时候,一声巨响让一切嘎然而止。 被击中了?!齐洛的第一反应是他大大小看了彦凉的超音速导弹的厉害,可是睁开眼,他还完好无损地坐在驾驶舱里,并没有在一瞬间被烧成灰烬。当他立刻发觉地面扬起的滚滚浓烟后,一股巨大的恐慌袭上心头。 是一颗红外制导的穿甲弹,从卡士拉医院的主楼房顶贯穿了数层钢筋混凝土楼板,一直打穿到地下室,并在最底部一层爆炸,巨大的冲击力将整栋建筑掀成两半,一部分应声坍塌,另一半七歪八倒地燃起熊熊烈火。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来看,这种瞄准建筑物最薄弱地带的打击之精确,简直是一次彻底完美的摧毁。 “怎么回事?!卡士拉中弹了!”齐洛的脑中一片混乱,慌忙盘旋在被攻击的建筑物上空,焦黑的烟雾升腾上来,使地面的惨状看不分明,他大吼着质问对方,“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俊流不是在那里吗?!” “不是我……” 彦凉同样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半晌搞不清状况,他的导弹现在还静静地挂在机翼下分毫未动。而已经被击中的建筑物,正是刚刚被爱丽舍庄园撤来的伤员填了个满满当当的住院部,若说在上次遭到的空袭还有逃跑余裕的话,这一次便像被关在笼子里生生吃了记闷弹。 5 巨大的气浪如同拍过来的墙壁一般将促不及防的两人撞倒在地,因为距离被击中的建筑物较近,被冲上空中的碎块和大量尘屑不停地落在他们的四周,爱米顾不得呛得人眼睛模糊的灰烟,紧紧护着俊流的头部,慌忙地想要拉他一起站起来。 “是空袭……我们得离开这里!”她回头看着数秒钟内已经面目全非的住院楼,顿时怕得全身发冷,若不是之前一念之差,迁就对方深夜到园子里活动的提议,今天的见面恐怕真的就成为此生最后了。 “爱米,”俊流挣脱少女的怀抱,扶着一旁的篱笆站起来,将她推离自己,脸上带着与处境不符的平和,“你快走吧,我想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们可以一起走,车就停在不远的地方,”他淡然的态度让她胸口涌上无可明状的焦虑,爱米的口气有些走调,“我会和父亲解释的,我们一起走吧,俊流,我绝不能在这里抛下你!明天和我一起去拉贝格尔,你迟早会去那里的不是吗?” “错了,只有贺泽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俊流坦然地说着,嘴角甚至浮现一丝笑意,“他会来这里找我,所以我必须在这里等,不会再错过了。” “他们投了炸弹!如果是来救你,怎么可能投弹?况且医院是明令禁止被当作军事目标的,正常的空袭也不会发生在这里!”爱米的情绪夹杂着对敌军出格行为的愤怒,以及对眼前少年忠贞意志的无奈,不由地轻微失控起来,“你的朋友明明是来杀你,他也许早就接受了要你死去的命令,醒醒吧,俊流,贺泽早已经不要你了!你还可以相信什么?这种期待不是太傻了吗?!” 一番从未有过的责问显然让他怔住了,少年黑色的眼睛有察觉不到的悲凉涌过,无声却又浩瀚。爱米的论断纵然残酷,却找不出荒谬之处,狠狠撞击着他最应该坚守,却又已经快被怀疑和不安吞噬的部分。 想要用倔强的回答弥补心中的缺口,俊流最终只是默然地垂下眼帘,嘴角带上一切了无的释然。 “如果……如果小洛真的接受了这种事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随他们所愿,让上官俊流今天晚上从这里消失吧。” 永不熄灭的烛光 第三十六章永不熄灭的烛光 1 安然完全不敢相信他刚刚眼见的一切,当他注意到机位刚好在他前侧方的凌驹打出导弹的时候,他以为是冲着远离的mzero而去,当立刻发现导弹的行迹有异,才意识到那是一枚专门用做对地攻击的“星锤”。 击中卡士拉的精准程度让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无意之举,仅凭一枚炸弹就可将整栋楼报废,机师是在平稳的飞行状态中做出了冷静的判断。 “凌驹……”安然慌忙地对远处的友机发话,在感情上他想不通对方走此一着的理由,“凌驹,告诉我,这是失手,你不是故意的。” 并没有即时的回答传来,此刻的凌驹正重新修正位置,地面正蒸腾着烟火的新鲜废墟旁屹立着卡士拉的门诊楼,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制导系统再次瞄准楼顶的中心位置。 “大哥,都要结束了,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回家。” “不!停手!”齐洛眼看着他的导弹架已经放低,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是绝望的遥远,m1的速度只能把覆盖这段距离的时间缩到无限短,却不可能抹杀,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秒的差距,也足够悲剧的滋生。 正当凌驹眼前的锁定光环已经成熟,脑海中的攻击命令刚要成型时,眨眼间闪现在视线里的mzero竟然快得如神兵天降。似乎因为占据着离凌驹的攻击地点更近的位置,彦凉得以赶到足够做出有效攻击的距离内。 “你找死!” 凌驹一惊,还来不及对已经近在咫尺的机体做出防备,便亲眼见到那正对着的黑色机枪口闪起妖娆的火花,面对面的距离不超过一百米,从眼睛被那密集的光芒所晕眩,到身体感受到接连被撕碎般的剧痛都是刹那间。他的脑袋有一秒的空白,直到一口鲜血猛地从喉咙喷出来,在胸襟的白底上濡成巴掌大的红枫。 凌驹本能的反应让米迦勒仓皇逃开。驾驶舱正前方,零星的弹孔在轻微碎裂的玻璃上像未完工的蛛网,拇指粗的股股寒风吹打在脸上。在感觉到同步率骤降的机身丢了魂般的颠簸后,他用两手死死按住被射穿的左肩和胁下,却顾不到第三个位于髋部的伤口。衣裤很快被温暖的血浸湿,洪水般袭来的痛楚让他咬紧牙关到几乎不能呼吸。 眼看着中弹的米迦勒已经丧失了攻击力,只能勉强滞留在空中,彦凉紧追上去的步伐缓了一拍,正当过去的情谊拷问着他要不要克守最底线的仁慈,放出一条活路的时候,不远处的雪风赫然捕捉到了这只被咬至半死的猎物。 “看你优柔寡断的样子,我来帮你下个决心。彦凉,这样才能证明你对悖都的忠诚吧。” 导弹脱离母体,不动声色地淌过夜的河,安然眼睁睁地看着它在天空中划了个荡秋千般的弧线,冲向偏偏倒倒的m4的尾部。距离太近,他的经验告诉他,已经没可能用武器从半空拦截了,诱饵火箭更是徒劳。不出意料的话,雪风发出的“棘尾”将以接近平行的零度角撞入米迦勒的喷射口,将她的整个机身混合着凌驹的身体炸成碎片,散向脚下陌生的城市,无论是机器还是人体组织,都找不回一点完整的部分。 “大哥,我会一直听你的话,你一定要回来。” 安然至今记忆犹新,在他因那次飞行事故而动完最大的一次手术,只能靠呼吸器维持生命的时候,这个孩子在他的床边流着眼泪这样保证。之后漫长的恢复期,这句话是唯一能让他心情好转的契机。 凌驹,单纯的飞行是没有意义的,我们的天空不是诗人描述的那样,你很快就会被日复一日的云海、晚霞和繁星给恶心,当你习惯了失重和加速后,就连挑战自己这一动机都没有了。我们想要飞上蓝天,是因为我们有飞的理由。 足够支撑自己,在已经成为废物的泥沼中,一次次站起来又跌倒,重新独立穿衣,行走,吃饭,上厕所,做千篇一律的肌肉恢复练习,直到手中再次紧握住飞机的操纵杆。 结果,还是没办法胜过彦凉吗?你对我的保证,在对他的感情面前完全不攻自破。 2 纳靳城上空的夜色,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经历过烟花的狂欢了。而这一次,桔黄色的喷火随着巨响被抛洒在史前般混沌的黑暗中,像亿万颗晶亮的糖果粒从深色丝绒的桌布上滚落,还没等掉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就被夜融化了。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带离了呼吸,却不单纯是为毁灭瞬间的喷薄而惊叹。被导弹拦腰炸碎的米迦勒被气浪托高,如同溺水之人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次呼吸。焦灰的机头像被吃剩下的残骸,从半空中拖着橘色的焰火猛地栽了下去。 “不……不!上帝!!”m1在齐洛突然失控的情绪下下疯了般地冲过去,越过还未有所反应的mzero,追着那急速坠落的残体朝地面坠下,血液却猛冲而上,撞得太阳穴涨痛难忍。 “前辈……回答我!拜托你回答我!”他在驾驶舱怒吼着,眼中只有那米迦勒最后还能辨别出形状的部分,齐洛顾不得会撞向地面的危险,将俯冲的速度加到十个g,勉强与下坠的机舱达到相对静止,他努力辨认那被烧得漆黑的残骸,试图在几秒之内能看见舱内的机师。 “安然,我知道你没事的!快起来!按弹射钮!……我求求你快醒过来!你没那么窝囊!” 没有回答传来,是的,也许他现在受了重伤,不能回答,但是还能听见。齐洛绝望地想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喊他的名字,直到所有的碎片最终无可挽回地坠落在下方荒凉的城市中,被撞击得粉碎。 一切都这样短暂,当这架米迦勒最后的数据凝固在歧云基地指挥中心的屏幕上时,整个大厅内一片死寂。历史上第一架米迦勒的坠落,让在场每个人都揪紧眉心,情绪复杂。 虽然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陆威扬脸色铁青,负责监控的操作员深吸了口气,仍然尽职地用平静的声音读出落幕的报告。 “米迦勒量产机,编号af-mo002,机师是……岚啸中队的夏安然上尉。坠毁时间新历379年2月19日凌晨4时10分,机体腹部受到导弹正面攻击,最后的数据记录,同步率从72.436变为了0.000,是在驾驶位上立刻死亡。” 安然,我要你说清楚,为什么不让我去担任牧羊犬的试飞? ……小鬼,要向长辈请教问题,就先叫一声大哥,我可不想理没有礼貌的学弟。 你这种人不配讲什么礼貌!我明明已经拿到了试飞的资格,你有什么权利在背后作梗,跟陆教官说我的坏话? 别有那么多被害妄想,那架改良机的性能很不稳定,需要更有经验的机师,我只是跟他建议说让一个新手上去会不安全。 我才不是新手,你知道为了这次任务我练习过多久吗?不分白昼地练习,握操纵杆的手几次痛得连筷子都拿不住!教官也肯定我参加试飞没问题的,只要圆满完成这次任务我就是岚啸的正式成员了,……我看你是不想让我加入吧? 随你怎么说,反正上面已经同意我来担任这次试飞的任务,你还太嫩,再等个一两年吧。我没有怀疑过你的技术,不过有了合格的技术不等于你可以…… 你根本不了解我为了这天等了多久!你这种人……只用一两句话就抹杀别人的努力,对于你来说接下这个任务不过是多赚取一次业绩,你却根本不想想别人的感受!太自私了!自私!! 丢下这句话便跑的凌驹,一星期之后在空军学院的飞行基地上,亲眼目睹了那架牧羊犬在半空中失控地共振,瞬间左翼层层碎裂,机身也在高速飞行的压力下解体。 换成别人的话,是绝对活不成的场景。事后他知道,这架外型和他们熟悉的牧羊犬完全一样的飞机,实际上经过了大量不成熟的尝试性改良,深藏的隐患在当速度达到极限的时候才爆发出来,根本不是没有过危机体验的他可以应付的。 “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决堤而出的眼泪冲淡了脸上已经干成深棕色的血迹,凌驹哽咽着,头痛欲裂,悲伤的地狱像将他的内脏碾碎再吞噬,他抽搐着的手指几乎要深陷进头皮,想让耳朵中那尖锐的悲鸣停止,米迦勒的悲鸣,尖利地贯穿耳膜和大脑,让他发疯地跟着那绝望之声狂叫。 我竟然第二次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眼睁睁目睹你的机体在我面前毁灭……又是因为我。为什么?为什么啊?!你就像上次一样,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 “安然,你一点没长进。” 彦凉叹口气,这才有余裕回想起刚刚太过唐突的场景。那个男人竟然在雪风的“棘尾”将要打中凌驹的瞬间斜插进去,用自己和米迦勒的身躯去和一枚高杀伤力导弹硬碰硬,双翅和机身都被轰得七零八落,就在离m4仅仅两个多机身的距离变成火球。虽然是愚蠢至极的自杀行为,走出这步也实在勇气可嘉。 彦凉淡淡地看着落到深蓝的陆地上,如同被海面吞没的残渣,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脸庞也应该永远成为回忆了。安然是唯一一个,可以和当年脾气乖戾的他相安无事,并且待在一起超过24小时也不会让他心烦的家伙。 “可能的话,下辈子做个没心没肺的人会活长一些。”他在陷入巨大沉寂的空中徘徊,地面升腾起来的烟迹随风飘散,似乎也带走了离去的灵魂最后一丝存在的证明。斜下方的米迦勒还失魂落魄地停滞着,此刻,即使是最蹩脚的敌人也能将他轻易击落。 “不过,看在你的份上,凌驹可以拣条命回去,如果这就是你希望的话。” 3 当雪风的传感器出现反应的时候,m1已经以另人惊愕的速度从贴近地面的低空猛地窜起,喷射口怒放的焰光呼啸着在夜幕中拉成一张荧蓝的长弓。 耳边出奇地静寂,甚至听得到血液的潺潺之声,在心跳激烈的鼓垂下穿透灵与肉的隔阂。齐洛的每一次的呼吸都几乎带动皮肤的全部细胞开始发热,胸中却像是点燃着冷火,炼狱般的焦灼却又是寒至彻骨。安然的不辞而别让他如梦惊醒,战场可将昔日美景付之一炬,就连浮现在眼前逝去之人的笑颜,也在这杀与被杀的结局中碎成粉末。 “我要……杀了你。” 米迦勒像在窃笑,缓慢的引诱着,要他将身体交付。齐洛被指甲刺痛的手心渐渐放松,不用再刻意自制的感觉很舒服,只需要被她抱在怀里,释放潜藏在本能里的杀欲。 “杀了你!”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瞄准器里雪风的影子,眼角干涩,口渴,血液像是被煮沸,第一次被强加的愤怒,让他从少年到成人都不受贫穷,动荡以及歧视浸淫的心,突然间一片荒芜。 “司令,m4的同步率跌破了45,失去作战能力了,再下去恐怕有生命危险。但是,m1的同步率一直在升高…………66.8……67.5……69,已经突破70了。” “齐洛……”陆威扬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抽象地变化着,他知道这期待已久的觉醒背后是何种伤痛的催发,这代价几乎是摧毁性的,磨灭人性,树立仇恨。因此原本应感到欣慰的事,却反而让紧锁的眉间透露出的担忧终于变得无法收藏,“不能等了,命令针叶强行进入纳靳城领空,掩护他们返航!” 雪风有如被钩住咽喉的大鱼般在天空翻腾,却甩不开m1的逼进。齐洛全然不顾后果的穷追猛打逼得久经沙场的迈耶也不得不迂回以避锋芒,就在米迦勒的近身作战优势快要被推上顶峰的时候,彦凉的机体突然插了进来,打乱了他一气呵成的步调。 “到此为止了,你的对手是我。”彦凉望着被逼退后在眼前徘徊了一圈的m1,如同一只全身心伺机反扑的猛禽,明显与过去心不在焉般的不稳定有了本质区别。 “他是冲我来的,你别多事。”迈耶对mzero的插手感到不满,自从多年前获得王牌飞行员勋章之后,他从没有过需要多余帮手的时候。 “省省吧,你还没发觉吗?”彦凉冷笑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感受着m1开始积聚的无形潜力,已经足够成为可以寻求刺激的对手,“他会杀了你,不是说笑。” 迈耶一怔,这才发现油表上的指针竟然在缓慢回落。原来在刚刚短暂的交手中,m1已经不知不觉射穿了他的油箱,若放任不管,只需几分钟就能逼得他原地迫降。 “给我回去,迈耶。安然死了,你已经达到目的,我不可能再返回贺泽。接下来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 正说到此处,m4接入的通话在耳边响起,凌驹沙哑的声音带着心死般的黯然,不断的失血被他崩溃的意志所纵容,正在磨灭着求生的本能,将存在的意义带入虚无。 “彦凉……杀了我,杀了我吧……” 想要借你的手结束,也许要去的那个世界才不会那么可怕。 “要死你就自己去死吧,胆小鬼。”彦凉冷漠地瞟了一眼就在视线内的米迦勒,口气终于带上没有修饰的厌恶,“杀一个懦夫会玷污我的名声。” “凌驹,陆教官派来的针叶会来接应你,现在就掉头去和他们会合吧。你要自暴自弃没人拦你,就当安然白白牺牲了!”齐洛终于控制不住压抑的情绪,之前对方攻击卡士拉的行为,无疑已经突破可以心平气和的底线,“你的命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了,里面有他的价值!不管你是否认为去死是最合适的选择,你已经背负起他的尊严,那么就别再露出乞怜的样子!” 有时候,逃避死亡比迎接它更加痛苦,在昔日信任的东西已背道而驰,内心充满内疚和罪恶感时,活下去才是更需要勇气的道路。齐洛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指责一个内心世界崩塌的同龄人,战争已经把他们盘剥得够干净了,唯一抓在手心的温情就像北风中摇曳的烛火。 烛光熄灭之时,死神漆黑镰刀的垂怜就是这个乱世的唯一仁慈。安然,你也是为了保护心中的烛光而一意孤行地上路吗?那么请用你恩惠给他的生命,抵消你强加给他的痛苦。 “回去啊,凌驹!活着的理由,以后慢慢再找就好,安然他只希望你活下去!” 纳靳城决战 第三十七章纳靳城决战 1 破晓的光临还遥遥无期,室外湿冷的空气却早已让嗜睡的男人们清醒,临时搭建的军营在刺眼的橙黄色卡车灯下很快忙碌起来。新入伍的士兵嘴边喘出的气凝成水雾,他们用还不够利索的动作打包好行李,高耸地背在身后。 一位负责指挥装运物资和军火的下士一边啃着手头的干面包,一边间断吆喝着弓着身体不停劳作的工人们加快进度,训练营里新一轮的增援需要跟随这长长的补给队伍,踏上前往贺泽的漫漫征程。 正在这时,他远远看见一个刚把箱子从仓库里抬出来的劳工,摇摇晃晃,动作笨拙,似乎因为夜晚糟糕的能见度,突然被脚下不平的石子绊倒了,手里的木箱狠狠地摔在地上,连盖子也被震了起来。 “混蛋!你在干什么!?”他粗鲁地咆哮着,怒气冲天地几步奔过去,“这里面全是炸弹,毛手毛脚地想死了吗?一群饭桶!” 对方从泥沙地里爬起来,慌忙捡起落在一旁的箱盖放回原处,他得以看见那张隐藏在厚厚的缠头布下的脸,虽然刻意用锅底的黑灰抹过,但那匆匆瞥过的眼睛却如清澈的溪水般,映衬着下面小巧的鼻梁。 “女人?”他兀地一愣,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火气就先给泻了个精光,急忙阻止对方再去搬那个箱子,“你怎么混进来的?这里不是女人可以来的地方!” “我已经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和包工的人都很熟,”年轻女子看着这张在逆光之下满脸胡茬的粗糙脸孔,口气平稳,似乎没有丝毫畏惧,“在你们之前走的十几班部队,我都送过。” 等全部的装运工作完成之后,部队也已经临近启程,几个阶级较高的军官站在排列整齐的卡车前抽烟,等待物品清点完毕。下士望着女子独自前去,从雇佣者的手中接过几个象征性的锡币,小心地塞在腰间,厚重的罩衣让她的身材显不出任何女性特征。 “怎么会做这种工作,你家里的男人呢?”他看着女子手上被磨砺得粗短的指甲,和已经呈棕色的老茧,涂满黑灰的脸却掩盖不了原本俏丽的轮廓。 “我是孤儿,”她笑了一下,拨开档住眼睛的发丝,声音在凌晨冷冽的风声中显得甚为凄清。男人突然不知道哪里冒来的一股恻隐之情,翻开随身的布袋,拿出一块用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干酪,硬塞到对方手中。 “拿去吃吧,这是好东西,我从物资车上摸的,就算卖掉也比你今天一天赚得多。” “那你呢?”她犹豫地伸出了手。 “要去打仗,总不至于让我们在路上就饿死吧?何况我以前坐牢时经常饿肚子,已经习惯了。” “你说坐牢……” “是啊,我是罪犯,看也能看出来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只要能从战场活着回来,就是自由身了。” 说到这里,身后便传来最后集合的哨音,他转头看了看,脚步已站不住了,眼睛里却像每一个从这里离开的士兵一样,隐藏着留恋,“我得走了,姑娘,以后少到这样的地方来,男人成堆的地方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安全,这些士兵大多数时间饥渴难耐,你的伪装是很拙劣的。” 女子点了点头,手里捧着厚实的干酪静静地站在原地,直到一辆接一辆满载的军用货车从他的面前驶过,微微带起他灰黑色的衣衫,当她看见刚刚的那个下士坐在一辆装满士兵的卡车后部,正默默地向他挥手时,她忍不住跟了上去,脚步凌乱地追上在门口慢下来的车轮。 “先生……先生,我弟弟他,他也在贺泽的部队服役,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我在这个基地里有认识的人,可以帮我收信,请你……” “叫什么名字,是哪个部队的?”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地问道。 “齐洛,他叫齐洛!我只知道他是空军飞行员,其他的……” “真抱歉,”下士的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我帮不了你,我们隶属陆军,最下级的,而且会被派驻到荒芜人烟的坎瑟戈壁,几乎没有可能和空军打交道。” 车子重新启动,他的表情很快被尾随的车辆完全遮挡了。女子目送着车队拐上没有尽头的公路,身影在最后一辆橘黄色的尾灯之后寥落下来,她抬头看着在云层中起浮的弦月,试图想象思念的人也正在这同样的夜色下穿行于空。 小洛,难道是因为那个士兵的缘故吗?我在这一刻内心忐忑难安,特别渴望听到你仍然平安无事的消息。 2 此刻纳靳城上空宽阔无边的战场中,最后两人的对峙已经进入了今夜的高潮,任何一个回合的偶然都有可能直接通向胜利或败北。 缠绕的气流彩带和火花亮片,仍然把他们的共舞点缀得华丽异常,在这压轴的尾声,即使只是战争大戏的细枝末节,也可成为支配全城目光的演出。 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在探索着从未体验过的领域,齐洛不再有肉体和机舱的隔绝感存在,米迦勒轻巧得像附着在身体上的一件衣服,而他本身便以超越音速数倍的快感刺破风的壁障,云流滑过手指的触觉,冷气在肺部的回转,空气阻力从胸口滑向腹部,再顺着双腿溜走,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子弹穿破m1外壳时的痛楚。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小洛。”彦凉在极短暂的间歇中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无法再掉以轻心,“和上次交手完全判若两人,照这样的速度,若放你活着回去,难保不成为今后的心腹大患。” “看来俊流的眼光没错,以前我总怀疑他品位是不是有问题,和隆非那蹩脚货的烂帐还没算清楚,又和一个偏僻地方来的穷小子交好,……等等,我不应该把你和隆非那家伙相提并论,我的好学生,你上过他吗?别说你们在后山约会那么多次,连嘴都没亲过?” “够了,”齐洛对他口无遮拦的言辞忍无可忍,“是我看错你了!竟然把自己的私欲强加给俊流,身为他的亲兄弟,却和侵略军狼狈为奸,逼迫他走他不愿意走的路!” “不愿意走的路?你错了,齐洛。贺泽和上官家才是逼迫他的罪魁祸首,国家和家族附加在他身上的职责顽固得像镣铐一样,最终会毁掉他。你大概没有听说过上官殊亚的事吧?”他停了一下,听不到回答便接着又说,“没听过就算了。我了解俊流是哪种人,他不是会像他父亲一样公私分明的货色,肩上的职责在他感情用事的性格下只会将他逼进绝路,他应该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与那条可以预见的不归路相比,背弃国家的痛苦只是短暂的,何况是国家背弃他在先!他只需要顺应,这才是最轻松不过的路。”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象!无论他会走上哪条路,俊流应该按照自己期望的那样来生活,这才是对他好的唯一方式!你无权为他的未来做任何决定!” “呵呵,好吧,是我太愚蠢了,竟然因为你有了可以和我匹敌的潜力,就以为你也可以理解我的想法,还为此浪费口舌。” 话音刚落,mzero所做出的主动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来,闪光与黑暗的极端反差刺激得瞳孔收缩。为占据攻击的有利位置,两架白色的米迦勒在空中做出各种复杂的机动,时而如离心之石般远离,在天空中各自划上相对的半圆,若蓄势而聚,便陡然如飞鸟惊腾。 还不够,还要更快,更天衣无缝的配合!齐洛暗暗咬紧牙关,隐约察觉到了他与m1的融合已经到达了现阶段的极限,但只是这样的程度,胜不了彦凉。 “这么说,你们还没有过肌肤之亲,太可惜了,我可以在送你上西天前告诉你,他的味道真是美妙至极。” 攻击忽然伴随着这句话的出口而停止了,当齐洛发觉四周已经是诡异的平静,天空中再也寻不到mzero的影子时,他背上一阵发冷,又来了,明明几秒钟前还缠斗在一起,正常工作的雷达却显示着方圆几里空空如也的天空,就算加装了最先进的电子干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隐身依然超出了想象。 耳边兀地空旷下来后,齐洛便察觉到自己厚重的喘息,m1所施加的精神疲劳潮水般涌来,已经连续高强度地集中注意力超过40分钟了,再下去恐怕情况不妙。正当他打算提升高度潜入云层的时候,耳旁的雷达警报惊鸣起来,mzero的机头赫然出现在正对驾驶舱左侧的位置,刹那间,他的心脏仿佛停止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 子弹像嗜食腐物的尸鸦嗅到腥味般,密密麻麻的倾巢而出,一股脑地贯穿玻璃进入舱内,又从另一边的舷窗破穿出去,血液飞溅到挂满仪表的显示屏上,m1的整个驾驶舱在顷刻之间被弹火的急流生生贯穿,驾驶位左右两侧的玻璃几乎被射成蜂窝。 “司令……m1的同步率在急剧下降,不是正常波动,机师恐怕受了重伤!” 歧云基地的指挥中心内,映射在大屏幕上的数字成直线跌落,陆威扬一把抓起操作台上的耳麦,急切地喊着,“齐洛,齐洛!我再命令你一次,立刻掉头回来!针叶会在途中接应你,急救组正乘坐直升机往那边去,现在还来得及!算我拜托你,不要再逞强了!” “教……,陆……教官。” 传来的回答在电波剧烈的杂音中沉浮,几度空白,断断续续的声音被紊乱的哽咽和呼吸模糊,只能依稀辨别那艰难吐露的最后字句。 “承蒙……你的……” “……行……我已经……不行了,对不起……请替我……对姐姐……” 侧颈伤口冒出的血液,随着越来越迟钝的心跳呈节奏地喷射,他用左手死死地按住脖子,能清晰感受到血液汩汩流过掌心的暖意,右手还抓着操纵杆,拼命稳定失去主心骨的机身,眼睛因为迅速的失血而一片昏暗,耳鸣,身体冷得颤抖,眼帘沉重得就要崩塌。呼气时身体被抽干,吸气就快没有力气撑起双肺,即将漂浮而去的魂魄留下的空缺,足够被弥留的恐惧塞满。 mzero狂妄的身影从高空的云层俯冲而下,如同盯紧浮于水面的垂死大鱼,舰鹰收拢翅膀积聚全力地最后猛扑,至上而下旋转的气流强力得将云层吸附。 “弱小的蝼蚁!”彦凉放声大笑,眼中伤痕班驳的m1已经在瞄准器下无路可逃,“安心地死吧,俊流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闪光在头顶绽放,漫天的弹雨像陨石摩擦后的五彩碎片,缓慢地洒落。齐洛仰着头,在哪里也见到过相似的美景呢?阔叶树的叶片逆光,像薄翡翠般透明,刺眼的阳光被筛落成圆形的光点,把裸露的手臂和脸庞映成深深浅浅的班驳。黑发黑眼睛的少年正在身边小睡,蝉鸣或落叶的骚扰会让他皱眉,也会引起旁观者的轻笑,他希望包围他的热风永远轻柔带着草香,让他深深沉睡下去,忘记上课时间。 在军校里每一个可以自由活动的日子,他们会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在相距遥远的区域找寻自己的科目,再走到同一张桌子前坐下。一起去训练场打球,尽管俊流借口说不喜欢汗味,总是要当观众,却也从头看到尾。一起去做勤务,齐洛会自觉包揽所有的体力活儿,让他可以在一旁悠闲地看书。最喜欢的是一起吃饭的时候,俊流都会买满满一盘子好菜。要那么多你吃得完吗?当他将盘子里的菜全给他的时候,他第一次有了虚荣心,希望所有学生都能看到,他在他心中的特殊地位。 “小洛,看你飞行,觉得你就像只有翅膀的鸟,可以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我,永远被绑在原地,像被关在牢笼里面脱不了身。” 想要保护你。就算身体已经血肉模糊,神智已在消散边缘,连自己的生命也无法紧握的时候,那想要保护你的强烈愿望,却疯狂地焚烧我的心! 子弹持续地穿透头顶的玻璃罩,栽进狭窄的舱内,齐洛只觉全身一震,右手使尽了最后残留的气力拉动操纵杆。米迦勒顿时昂起头,原本疲软不堪的喷射口重新发力,整个机身呈垂直姿势,朝着正急速俯冲而下的mzero和迎面的弹雨撞去。 “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垫背!!” 3 “齐洛……齐洛……!齐洛!!” 尽管电波那头已经被苍白的杂音完全淹没,陆威扬还是暴躁地大声呼喊着,丝毫不顾身边同事的侧目。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后,他第一次无所掩饰情绪的败坏,一把扯下耳机狠狠摔在桌子上。 “可恶……这个见鬼的混蛋!混蛋!”他步伐不稳得像是踩着火盆,咬紧的嘴唇不断迸发出咒骂的句子,直到不得不用手扶住额头掩饰表情的失态。 “司……司令。”身旁紧接着响起的声音显得战战兢兢,“这个……是不是出什么故障了?” 注意力正陷在被打击后的紊乱中,直到下级执意地重复了一遍请示后,陆威扬才好歹稳了稳情绪侧过身去,将视线投向操作员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却在还未有所防备的刹那间,黑白分明的数字带来的足够另人震惊的冲击力,让他当场呆若木鸡。 “同步率……100%?!” 全身的毛孔猛地收缩,后颈阵阵发冷,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凝固不动的景象像粗暴的剪刀,把脑海中还未耐心解开的一团乱麻瞬间斩断。 “开什么玩笑……是m1?” 整个指挥中心开始轻微地骚动起来,异常的现象被放大后投影到前方的屏幕上,成为每个人目光汇聚的焦点。大多数人并不完全懂得米迦勒此项指标的意义,但是在发动机和仪表盘的所有数据都清晰表明机体已经报废的状况下,惟独它到达满值,反常带来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慌。 不可能,是绝对不可能的事!陆威扬的理智激烈地叫嚣起来,虽然睁大眼睛只能纵容这荒谬来得更为清晰,可他宁愿相信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白日梦。 兵器和人类就算融合得再紧密也不可能达到绝对的不分彼此,即使在长达数年上万次的实验阶段,同步率的理想值在90%以上是禁区,而实际情况还要更低,即使出现85%都只有万里挑一的几率。 但最重要的还不是这个。陆威扬握紧拳头,对那数据背后的深意无法释怀。就算把自己当成对机体一无所知的,最狂妄的傻瓜,来假设飞行员有极为罕见的特质,也许会有99.999%同步率的奇迹出现,但绝不可能是100%!因为坐在驾驶舱里的是血肉之躯的人类而不是芯片。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因为仪器遭到破坏而失灵,因此发回了错误的数据?或者在某个机缘巧合之下,他们真的如此幸运,惊鸿一瞥到了未知领域?他不由地双眉纠结,心跳如鼓,仿佛一直在以戏剧化方式进行的事件此刻达到了出乎意料的最高潮。整个指挥中心里沉闷的蓝灰色灯光,就这么突然被错综复杂的暗涌鼓动得烦躁不安。 4 失去翅膀的鹰即使平安栖落也是屈辱。避之不及的mzero被突然撞断了尾部和整个左翼,巨响之中,喷射口的火苗像整齐捆扎的一束蓝薰衣草抛撒到空气中,油箱被引爆,机体被一大堆疯狂繁殖的黄色雏菊寄生,把眼眸映成金色的同时也燎到了脸上的汗毛。 而正面撞击的m1遭到了比对方更加致命的损毁,机身在天空中像粉碎的白瓷器。齐洛感觉整个身体被地狱的热量包围,就要发出焦臭的味道。残羽飞舞的碎片是他眼前最后的知觉,意识仿佛悬浮在另一时空。而米迦勒不再有任何反应,操控着提线木偶的那只手去哪里了?不赶快动起来的话,她就是一堆无机物。 眼前慢慢出现模糊的身影,当他想要看清楚的时候,画面竟然就真的清晰起来了。飘忽不定的曲线纠缠起来,勾勒出一个赤裸的女子,当女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身上便有了一套素色的裙装,不带一点装饰的素色。她伸出手牵起了齐洛,笑着将她往前拉过去,随着他的走动,紧接着所有的背景和颜色一件件浮现,脚下石质的地板,背后带画的白墙,透进夕阳的大落地窗,飘动的琉璃色窗帘,这画面如此生动,甚至连皮肤都能感觉到暖意,嗅觉能分辨出屋里新鲜的花草香。 齐洛竟然泫然欲泣,感觉熟悉到揪心的人,但是是谁呢?明明是没有任何印象的容颜,他听不见那开合的嘴唇在说什么,却想要更进一步抱她入怀,并且在真正碰触到那身体的时候痛彻心扉,潸然泪下。 想要保护你,想要保护你,想要保护你,即使对敌人跪地求饶,可以不死……可以苟活的话我一定…… 一遍又一遍,如此无奈迫切的诉求感染着他的心,竟然有发自体肤的精神共鸣,让他对眼前一无所知的陌生女子动容。 黑夜中的花季很快过去,升腾起来的热流在冰点下的冻云中凝结,于是空中明明鲜美如橘肉的星火落到人们仰起的脸庞上前,已经是清冽的霏微。 盛衰只在一瞬间,远空的爆炸到平息的几秒钟内,爱米清楚地感觉到她紧紧拥抱着的人正在崩塌,即使脸颊还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她却怕极了,怕俊流下一秒会突然推开她,用仇恨的咒骂将她撕碎。 “爱米,”背对着的少年突然开口了,语气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畏惧,“你想要什么?” 她一愣,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俊流却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转过头来,脸上漠然地看不出悲喜。 “看来小洛没力气自己过来了,我们得去接接他,”他说着这才将目光投到女孩茫然的脸上,勾起的嘴角却让她心底掠过寒意,“帮我吧,爱米,你想要我吗?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 “你……是认真的吗?”虽然感到对方的神情让人不安,爱米仍然忍不住问。 “是啊,我可以跟你去拉贝格尔或别的地方,做你的玩伴,陪读,情人,奴仆,任何东西……只要不是军人,什么都可以。” 少年注视她的眼眸就像死去般动也不动,一片漆黑,看不到反光。不带丝毫感情的流畅话语却让爱米心中一痛,“俊流……我必须告诉你,那种情况……十有八九已经没救了。” 俊流的表情变了,脸在话音落下时突然抽搐了一下,眉间紧锁的痛苦终于随之迸发出来,汹涌地濒临偏激的毁灭。 “就算是尸体……就算是残肢断臂,就算是被烧焦的碎肉和内脏,我也要看上一眼!” 与死神共眠 第三十八章与死神共眠 1 费尔赶到卡士拉医院的时候,救援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探照灯把现场打得光亮,被炸毁的楼体内的火势在消防车的充足水力下得到了控制,然而建筑物的损坏程度仍然让他心悸,被陆续抬出来的死伤者被集中在救护车停放的空地上,在其中转了两圈后没有发现俊流的影子,他随即便要从刚刚冷却下来还冒着黑烟的入口进去。 “长官,里面很危险,请退后。”一位正在周围帮助维持秩序的士兵急忙在敬礼后拦住了他。 “我有朋友在里面。”费尔随口说到,便打算避开他继续往前走。 “长官,里面也有我的战友,”对方不卑不亢地用身体阻住他,仍然忠于职守,“有专业的队伍负责搜救,您不用担心。我们就是进去也无济于事。” 见对方态度坚决,费尔也就不再为难他,扫了一眼四周后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出来,他腿上有伤?” 士兵一愣,随即答到,“是,他坐着轮椅,和一位年轻的小姐在一起,在空袭之前到花园里去了,我当时在住院部门口值勤,因为半夜去到花园里的有点可疑,当时还盘问了几句。” 爱米?那小丫头来干什么?费尔一边想着,嘴上继续问到,“现在还在那里吗?” “抱歉,属下不清楚,空袭发生后这里有些混乱,但他们应该是安全的。” 当费尔找到依然守在大门岗亭里的士兵时,对方告知爱米小姐乘坐的黑色军车已经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 “当时这里的情况非常危险,”望着长官严肃质问的表情,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万一她有什么闪失的话,我们也担当不起。” “离开的时候,只有司机和她两个人?你们看清楚了吗?” “是的,我保证。” “后备箱呢?检查过吗?” “……这……”卫兵吞吞吐吐地说,“看倒是看了一眼,但是里面全是小姐贴身的衣物,我们手脏,没敢随便乱动。” 士兵的话让费尔心头一沉,他来不及追究什么,几步便奔向一旁的值班室,抓起电话便拨给了远在市中区的菲昂司。铃声响过五六次才被接通,刚刚有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后,费尔劈头便是一句,“先不要告诉将军,一个人带车过来,你的宝贝公主要犯大错了。” 2 凭借着少将女儿的身份顺利穿过最后一道铁丝网的检查关卡后,道路两旁的灯光逐渐疏朗下来,直到完全来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外,相隔遥远的路灯没有规律地闪烁着,照着脚下荒凉的沙石。车子渐渐停了下来。爱米急忙跑下去,打开上锁的后车箱,把堆起来的衣物拨开后,小心翼翼地将俊流扶出来。 沉默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这异国的少年,神态中有些许不安,这样的细节并没有逃过爱米的眼睛,车子重新启动后,她诚恳地开口说到,“伊瑟,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后果,绝不会连累你的。” 年轻的士兵似乎受宠若惊,急忙答到,“说到哪里去了?小姐,我会一直站在您这边的。” 没有太多建筑物的遮挡,远方泛白的天际线显得更加完整。从军方电台的广播里他们幸运地知道了坠机发生的更确切地点,打开定位系统后没有行驶多久,便发现了前方忽明忽暗的微火,再接近一些,四处散落的飞机残骸已随处可见。 车刚刚停稳,俊流就立刻跳了下去,迈着颠簸的步伐穿过大小不一的,鳞甲般的碎片,淌过地面苟延残喘的火星,寻找着生还者的迹象。 “小洛……小洛!回答我!”他茫然四顾,身影在无处阻挡的夜风下单薄得像要被吹走,声音被开敞的空间无限地稀释,连一丝回声都未传来。 当天色又柔和一些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偏僻地方的一个不显眼的白点,是一朵被打开的降落伞凋谢在地面上的影子。 仅仅是,一百多米的距离。几乎怀疑是真的可以见到,还是又是想象中的场景。每走一步呼吸就急促一拍,俊流不顾腿上的痛楚而跑了起来,激动和担忧的无形之手掐住咽喉让他声嘶力竭。在这靠近的几秒钟思念的滋长呈爆发的速度,在目睹任何可能的状况前,他几乎想要先跪地祈祷,只要上帝把这个青年完完整整还给他。 地上带着身体被降落伞拖曳过而遗留的血迹,头盔已经不知被甩落在哪里。齐洛仰面躺着,脸像死鱼般暗淡,半开的嘴唇是铁青的颜色,烤焦的上衣完全被粘稠刺鼻的腥味浸透,血肉粘连的皮肤布满烧伤,地上湿润的图案已经蔓延了一大片。比想象中还要惨烈的伤势足够让俊流失去思考能力,他扑倒在他身边,用快要痉挛的手指按住他脖子上狰狞的伤口。 当尾随的爱米带着急救箱赶到,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当头一棒,是颈动脉破裂!单不考虑其他部位的枪伤,只是这一处,血液会随着心跳规律地成股喷射,失血之快连第一时间的抢救都很难凑效,五分钟之内就可能丧命,而他显然已经躺在这里超过了二十分钟。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血早就流光,这个人无论如何是没救了! “爱米,快一点,帮他止血……”俊流的声音走了调,是极力压抑过,能够在失去最后希望的边缘保持理智,几乎是自欺欺人的。 “俊流,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不听!快帮他止血缝合!”他的吼声似是愠怒,却带着让人不忍戳穿的期求,“输我的血给他,他不是普通人,能行的!” 爱米意识到,俊流比她更清楚他即将失去这个人,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执意劝解反而会将他逼入逃避现实的绝境,索性不如沉默地顺从下去。 大功率的车灯靠拢过来,将伤者勉强照亮。她利落地打开箱子拿止血钳和纱布,趁俊流不注意,用手抚过齐洛的脸庞,虽然早知道连一线生机都不会存在,爱米出自医生的本能,心底还是被涌起的悲凉之感淹没。 脉搏和呼吸都感觉不到了,是真正的“死亡”。 3 “伊瑟,麻烦你来按住这里,用力按紧就好。” 士兵一面保证着左手拿着的应急灯以尽量垂直的方向洒下光源,一边将齐洛脖子上的乳突肌往颈椎的方向压迫,将血管阻住,爱米随即松开手,迅速用一大瓶消毒液清洗双手和工具,就在这时俊流已经擅自卷起了左手的袖子,在皮肤上擦过碘酒后,将输血器的一的端握在手里。 “等一下,血型要交叉检验过才行。” “来不及了,我是o型血,不行也得行。” 俊流说着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插入了自己的肘窝,另一端接入齐洛锁骨下的中央静脉,开启电子控制器后管内将产生负压,将施血者的血液通过过滤网匀速抽送到受血者血管中,仪器顺利运作后,血量和速度很快从控制器的微屏上显示出来。 “自动输血器,你会用吗?速度不要超过每分钟60毫升,不然的话你俩都会有危险。” “不用管我,快替他手术。” 爱米几乎想要嘲笑自己的愚蠢,面前已经是个死了的人,有何危险可言?只不过演一场徒劳的戏来解救身边少年的心境而已。在血型不同的情况下,即使俊流是比较安全的o型血质,但这样快速的输血仍容易造成红细胞凝结堵塞。而从齐洛的失血状况来看,即使输出足可以危及施血者生命的血量给他,也不过杯水车薪! 她强迫自己不再被理智泄气,利落地剖开模糊的伤口,在异常困难的照明条件下完全凭经验找到了破裂的血管,止血钳将其夹稳后,用小型缝合器穿在脉管内进行迅速的缝合,手灵巧地翻动像一双带血的蝴蝶。 坐在对面的俊流不动声色地紧盯着手术的进行,私下将输血速度开到最大,在缝合到一半的五分钟内,便已经明显感觉到头晕目眩,冷汗直冒,他咬紧无色的嘴唇一声不吭,放任新鲜的血液从手臂奔向对方的远离的心脏。 这是赌博,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大量血液非常危险,但在读过的零星的记载中,俊流记得达鲁非人都拥有更加“宽容”的体内环境,对异体组织的排斥很轻微,为了适应建国早期长年的战场混乱输血和器官移植,将没有成活希望的军人的皮、骨、内脏循环利用到极至,保证用他人尸体拼补起来的“再生战斗力”拥有足够成活率,各种药物和手段被运用到儿童阶段甚至出生之前,经过这种魔鬼般的洗礼而存活下来的人,并且没有变成残疾或畸形,实际上已经不可看作“人类”了。这样极端的做法虽然在东联盟实施的抗议和制裁期间基本销声匿迹了,但已经导致的基因变异却从未被稀释过。 并不是莽撞的强求,而是觉得一定还有希望。俊流偷偷抹去额头上已经聚集起来的汗滴,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一匹匹抽去砖瓦的建筑物,很快面临倾覆。但他依旧紧握住齐洛垂落的手,期待下一秒就能被他反握。 4 女人的手很暖,柔软的触觉随着臂膀传上来。除此之外吹动窗帘的风,接触他赤裸双脚的地板都不能给予他更好的感受。齐洛哪里都不想去,他确定他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想不起来名字,没有共处的记忆也不要紧,只要那份比什么都清晰的情谊还在就安心了。 然而屋内浓郁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夜幕像是从天而降,墙上有树影被诡异的车灯照过的影子,踩着木板上楼的脚步带着浸过雨水吱吱声,另人莫名惊惧。他什么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被制服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有一双钢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脑袋死死固定在地板上。 一双黑色的皮靴带着湿脚印走进视线,在他的面前驻足片刻,齐洛拼命想抬头去看这个人的脸,但无论如何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的女人蜷缩在墙角哭着,听不到声音,而是看到她拼命颤动的肩膀和捂住脸庞的样子。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将他的心脏捣碎,女人就在他眼前被黑影撕掉衣服,被强奸。他耳朵听不见,但那凄厉的声声哀号响彻整个脑海。 动啊,动啊!该死的身体……哪怕给我动一下!!救救她!!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却无处依凭的痛苦!就在心爱的女人刚刚承受完屈辱后片刻,立刻就被人用枪朝腹部扫射,黑暗中无声闪烁的火花,血液飞溅到整面幼白的墙上,像火红夕阳下丰收的麦穗。 可怜的她竟还没有立刻就死,肠子和内脏在她挣扎的时候黏附到地上,她一点点爬到齐洛身边,温热的血像泉水一样冲刷男人仰面躺着的躯体。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眸里映出他完全失神的脸。 她微微开启沾满浓血的艳丽嘴唇,正在说最后一句话。但是他听不见啊!齐洛拼命睁大眼睛辨认对方颤抖的唇形。 我…… 我…… “我把我的生命分给你。” 俊流??!! 女人说完将那生命完结时的死亡之吻印在他的唇上。耳边同时响起的那句话竟然是俊流的声音,如同他每次听到的那样,真切而分明。齐洛的心脏忽然猛地一收缩,一阵莫名的狂潮从胸口直冲而上,他就在那脑海还回荡着最后血腥画面的激烈情绪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吻他的原来是这个黑发少年,在瞬间,现实和梦境重迭在了唇齿相依的一刻,但当时的齐洛还没有余裕分清楚哪个比哪个真实,因为那爱人惨死的场面太深刻了。 5 鲜血突然从即将完全缝合的动脉生机勃勃地涌出来,爱米着实吃了一惊,心脏在搏动?!她一抬头首先看见的就是齐洛睁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惊骇之余很快察觉到那呆滞的眼珠一动不动,且里面并没有神采。 “冷静点,他现在应该看不见……不,也许根本未醒,只是尚还存活的神经的反射迹象而已。”爱米自言自语才勉强地定下神来,当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俊流身上时,发现他在几次试图用人工呼吸撑起伤员的肺部后,已经筋疲力尽地匍匐在对方身上了。 脸色苍白,气短促急剧,头昏乏力,失血很严重了!爱米脑袋里轰地一响,忙抽手去试图关闭输血器的持续运做,俊流却及时将控制器牢牢护在胸前。 “还差一点,现在不能停……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活了。” “绝对不可以,俊流!你才受过伤,根本不是可以做施血的体质!”爱米开始为对方的不计后果感到生气,好言相劝根本动摇不了那份倔强,她的口气变成出生后从没有过的强硬,“已经是极限了,再下去你会死的!” “为自己想想吧,”俊流看她生气的可爱样子,反而虚弱地笑出来,“救活了他,我会用我的所有来感谢你的……所有的都给你。” “谁……谁在跟你讨论这个啊?!”爱米一阵局促,像是突然被对方看穿内心丑陋的想法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也只有埋下头去,将目光重新集中在即将顺利完成的手术上。 “等我马上缝合完毕,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必须立刻停止,否则我和伊瑟一起把你拖开!” 手指的动作依然舞蹈般熟练,她掩藏住重重心事,却仍然不能释怀。 俊流,你真的以为我会把刚刚那个场面当成单纯的人工呼吸吗,那种表情,语气……你太狡猾了,就在我面前……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看过那样近乎醉心的深吻,我还能当视而不见,做个无情无义的罪人吗? 6 彦凉在落地时短暂的昏迷后醒了过来,胸腹之间剧烈的疼痛着,他切断沉重的伞带,试图从地上站起来,摸爬滚打地摔下去,重复几次后终于能够保持平衡。在迈开前几步的时候又毫无预料地喷出一大口血,是断裂的肋骨刺伤了内脏,他视线模糊,头晕目眩,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转头看见远处mzero坠毁的残骸。 “真他妈有种……你大概连灰都不剩了吧?” 他取下头盔扔在地上,将嘴里残留的浓血混合着唾液吐出来,跟着笑了一声。虽然在机体发生爆炸的瞬间他下意识按了弹射钮,但仍然被m1无比迅猛的冲击力撞伤。 没有植被的郊外荒地上一马平川,他拖着步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荒芜的公路移动着,很快被即将破晓的地平线上亮着的车灯吸引,于是径直走了过去,直到能见度明朗到可以分辨黑发少年的背影。 他来不及惊讶俊流为何在这里出现,便兀地发现躺在地上的齐洛那尚还四肢健全的身躯。更无可原谅的是,当眼前的画面提醒他俊流正试图让那讨厌的家伙活过来时,受伤带来的心跳加快让彦凉控制不住自己的烦躁,他几步奔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俊流就往后拖。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毫无防备的少年惊叫了一声,当他感觉肘窝的刺痛时他立刻压住插在血管里的针头避免滑脱,但由于被拖出的距离太远,另一端的针头和导管已经被抽离了齐洛的静脉,细小的血流顿时成断线的红石榴般落在地上。 彦凉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利落地关闭了输血器的运做,滴在空气中的血很快停止了。俊流的反抗会弄疼他,但制服刚刚大量失血过的虚弱孩子还是游刃有余的,他抓住他不停向后捶打的手,用力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即使痛到胸口不能呼吸也是种快感。 “我要你……亲眼看见他死,哈哈……” 他笑着低下头,用带血的脸摩擦着俊流的耳鬓,像是在享受着这糟糕的一切。 爱米同样被这意料之外的插曲怔住,刚刚缝合好的伤口也还来不及包扎,手足无措地看着彦凉的搅局。头脑的狂热让人根本无法拿捏力道,俊流被他的肘弯强力压迫住喉咙出不了声,痛苦的表情突然触动到了爱米的神经,她倏地站起来大声喝止,“你想干什么?!放开他!” “小姐!” “伊瑟你别动,按住血管,这里止血需要时间。”她镇静地让他将手放在脱脂棉上,刚刚突然拔出输血针头的动作已经使得伤员的主静脉流血不止。 见彦凉丝毫不把她的存在放在眼里,爱米想也没想便冲上去,抓住彦凉的胳膊,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哪知对方毫不留情,一抬脚便将她踢倒在地上。 “小姐!”伊瑟慌忙丢下还拿在手里的应急灯和止血棉球,跑上前扶住她,转眼便朝彦凉吼着,“可恶,你这个家伙!是哪个部队的,活腻了吗?” 爱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对待他的异性,她忍住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咬了咬嘴唇擦去脸上的尘土,膝盖和手肘都破了皮让她没能立刻爬起来,却也倔强地迎上彦凉轻的目光,那里面全是满不在乎的轻蔑。 “都别……过来,危险!”俊流艰难地喘了口气,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节。没人比他更清楚,身后的男人是没有廉耻之心,什么也能干出来的魔鬼。 “俊流,你还挺有两下子,连小女孩也能收得服服帖帖。”他说着将干裂的嘴唇贴着他冰冷的耳廓,像随心玩弄着停留在掌心的雏鸟,“我啊,可是早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爸爸,菲里……你们在该多好! 爱米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惧怕,正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手边突然碰触到一丝金属的凉意,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齐洛的皮带侧面竟然一动不动地别着把枪。 彦凉的赌局 第三十九章彦凉的赌局 1 爱米心一横,一把抽出了这把银光闪闪的自动手枪便从地上挣扎起来,将枪口笔直地对准彦凉。 “你这禽兽!”看着总是被他迫害的无辜少年,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朝对方严厉地大吼着,“立刻给我放开他!” “哦?”在转瞬即逝的怔忪过后,彦凉轻蔑的表情却更胜一筹,嘴角明显扬起一贯的狂妄,“小美女,这个可不是口红,你懂得怎么开保险吗?” 话音刚落,耳边陡然一声炸响。他惊悚之下还没弄明白,子弹早已擦过他的右脸呼啸过去,温暖的血液下一秒便从被擦伤的耳朵淌出,顺着脖子流到颈窝里。 “不好意思,我从小跟随父亲骑马打猎,枪对我来说还真就像口红一样常用。”爱米眉头轻蹙,手稳稳握着青烟嫋嫋的武器,脸上的神情终于是毫无惧色的坚定,“再不放开他,下一发就射穿你的脑袋!” 彦凉严肃起来的表情说明他已经无法把爱米的警告当作儿戏,僵持了片刻后,他沉默着松了手。俊流刚刚摆脱了身后的禁锢,顾不得计较什么,便再次扑回到齐洛身边,慌忙地将另一边还在空气中摇晃的针头插回他的主静脉。 “伊瑟,你拿着枪看好这个家伙,若他敢靠近一步,就杀了他。”爱米明确地吩咐完毕,将手里的枪小心递给了一旁的士兵,随即转身跪到地上,迅速用消毒水重新洗过手后,继续着手处理伤口。 拿针的手这才开始了微微颤抖。爱米深吸口气,没关系的,你做得很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怎样不可置信的事,但是心脏已经在微弱跳动了,是死灰复燃的希望! 短暂的心理暗示后,她恢复了镇定,有条不紊地一步步执行着救护程序,当她完全把身边事物抛在脑后,所有注意力集中在了尽快救人的最潜在本能上时,却忽略了巨大的危险正迅速逼近身边的少年,俊流所输出的血液已经超过了自身血量的五分之一,他的性命同样危如累卵。 直到他再也无发掩饰一浪高过一浪的头昏和呼吸困难的侵袭,忽然倒在爱米身边时,女孩这才猛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急忙切断了输血器持续的压榨,将俊流扶到可以平躺的位置。 “不要关……”俊流眼前有片刻的漆黑,在天旋地转的画面刚刚有所稳定时,他立刻拉住爱米的手微弱开口,“他还需要……求求你……”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们不能用一命换一命,那样有什么意义?!”爱米拼命摇着头,就算俊流想得没错,伤员的确还需要更多血液来启动所有的机能,但她无法认同将拯救建立在无谓的牺牲之上。 俊流还在持续乞求着,那样的表情任谁也不忍拒绝,进退两难的境地已经逼得女孩有哭出来的冲动。就在这时,远远站在一旁的彦凉突然说话了。 “我是o型血,”他平淡的脸上出现一抹捉摸不透的笑容,“和俊流一样。如何?要用吗?” 爱米回过头愣愣地望着他,这个刚刚还那样对待过他们的男人,竟然突然主动表示要伸出援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如果有这个可能的话,俊流就不用继续冒险,伤员获救的希望也大得多。 “可……可以吗?”她在心乱如麻的矛盾中,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啊,”彦凉眯起眼睛,对上俊流此时极端不安的目光,别有意味地说,“这样的话不就皆大欢喜了?不过输血器的软管好象没那么长,你们得先让我过去吧?” “不能相信他!”俊流忍不下去,勉强从地上撑起来,试图及时阻止爱米的想法继续动摇下去,“绝对不能让他靠近这里,这个男人不是你能够应付的!爱米,听我的话,用我的血就好……” “真是让我心寒啊,俊流,既然这么讨厌我,我就教你一个好法子,”彦凉笑着耸耸肩,就像在游戏一般,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说,“现在就杀了我,血不会马上就凉,可以直接输进小洛体内,反正是尸体,就算抽干了也没关系,这样你们就没有顾虑了吧?” 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啊?爱米一头雾水,呆看着他迷一般的面孔,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想帮忙吗?否则的话他为什么要挑明此事,他难道真的不知道,这个确实可行的办法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不要被他的话迷惑,别再听下去,爱米,他是疯子!”俊流拉着她的手重复着严肃的告诫,长时间与彦凉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这个人不是能够用正常的逻辑来判断的。 然而爱米已经听不进去了,彦凉的提议所隐藏的圆满结局无疑是她最希望的,对方虽然是个危险角色,但是从身型即可判断他受了不轻的伤,加上己方还有武器在手,这样小小的风险是值得一冒的。 她甩开俊流的手站起来,尽量严厉地说,“这样如何?我们不想杀人,但是,我会让伊瑟用枪抵住你的太阳穴,然后你可以慢慢靠近过来,我会帮你卷袖子、消毒和插输血器,你不能有任何动作,如果你敢有丝毫轻举妄动,他就会开枪打穿你的脑袋。这样,你接受吗?” “没问题。”彦凉连一瞬的犹豫都没有,便欣然应承。他将手举过头顶之后,便由得伊瑟谨慎地靠近,确实将抢口顶上他的太阳穴。 保持着这样另人安心的姿势走到齐洛身边后他慢慢蹲了下去,将右臂放下伸到爱米的面前,在那同时他看着俊流仍然充满警惕的样子,与之前总是轻佻不羁的态度不同,他安静地目不转睛地直视少年的黑瞳,直到俊流受不了那赤裸裸的目光而别开了脸。 真是让我失望啊,亲爱的弟弟。那么恨我,却也不能下杀手?明明有最便捷安全的方法摆在眼前,你却还在顾虑什么,是不是齐洛的生死也无法让你醒悟?你这个样子根本不是一国之君的料啊。 若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义征,你的父亲,可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戮。而这样软弱的你,放弃了万无一失的机会,把自己和身边的人陷于险境。 是啊,若你真的杀了我取用我的血,我大概会安心,至少在最后时刻你懂得用必要的残酷保护自己。 你果然是,不能再回到贺泽的。 在输血器的针头刺入彦凉的肘静脉,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手臂上的一刹那,他猛然发动攻击,腿向后狠狠一扫,便将促不及防的伊瑟绊倒在地,女孩尖叫了一声,被拔出的针头掉落在地上,彦凉不顾肘部汩汩外流的暗红色血液,在对方刚刚摔倒的一刻便跨上去,及时扭住他手里的枪身,一只手无比迅猛地往对方的后脑勺下方一击,可怜的士兵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昏了过去。 将他手上的枪缴过来之后,彦凉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喘了口气。迅速而剧烈的动作使得肋骨断裂的地方疼痛不堪,他一边平缓住深浅不一的呼吸,一边按住手肘上被穿刺过的血管,直到血不再持续渗出。 爱米失魂落魄般目睹局势在几秒之内再次逆转,升至顶点的危机感让她全身发软,她瘫坐在地,眼看着彦凉从地上爬起来,脸上带着让人后脊发冷的轻笑。 俊流绝望地闭上眼睛,并没有责怪爱米为何不听从自己的劝告,他听着彦凉的步子踩着地上的碎石渐渐靠近,似乎明白大势已去,拼命将齐洛抱起来护在自己的怀中,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脑袋,被血濡湿的发丝穿过指间,那依然没有意识的青年脸颊的温度明明已经若隐若现。 下一刻,彦凉的声音便在头顶响起,再没有多余婉转的命令,听来是尤其地邪恶无情。 “该你做选择了,俊流。生死未卜的齐洛和这位可爱的小姐,我可以放过一个,你来选择更希望谁活下来,我会用这把枪杀掉另外一个。” 果然……果然是这种结果,他典型的作风!俊流崩溃地咬紧牙关,虽然已经不对他抱任何期待,但是当彦凉将这样的威逼说出口时,就像是从头到脚浇下的一盆冰水,寒至彻骨。下垂的枪口就在俊流的额头前方晃动着,他死死咬住嘴唇,这真是个足以把他逼到绝路的好点子,比起不闻不问便开枪杀掉两人,这个魔鬼非常清楚什么样的途径可以彻底摧毁他的意志。 见少年始终埋头隐忍着,彦凉无奈地叹口气,“受不了你了,有什么好犹豫的?你喜欢齐洛吧,费这么大功夫不就想保全他?至于这个女人,反正也是敌军的身份,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追求者而已,别这么虚伪了,俊流,你心里的天平早就开始倾斜了吧?” 他说着缓缓蹲下来,看了一眼在旁边发不出声音的爱米,故意凑在俊流的耳边,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洒在他的僵硬的侧脸上,同时用柔和却另人战栗的言语催促着,“把你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吧,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反正一声枪响她就死了,小洛也还在睡觉,没有人责备你,我呢,即使是看到你最自私的样子,也只会觉得很可爱哦。” 俊流全身恶寒,禁不住打了个冷颤。这是一个圈套,在手无寸铁的人面前,把不能碰触的,珍重与怜悯的事物变成自私和软弱的牺牲品,与其说这样的诱导是为了让他直面内心的丑陋,不如说对方正在将罪恶感强加于他,这个险恶的圈套让理智完全不起作用,因为根本没有正确答案,即使强压良心和原则做出选择,他的人格也必然会在自责的激烈鞭笞下崩塌。 而崩塌过后的自己,还有脸再回到贺泽去吗?连自尊都已经无法再拥有的人,是哪里也不会有他停留的地方的。 “开枪吧,杀了小洛。” 俊流感到吐出字句的舌根都已经麻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青年木讷的眸子,像两颗忘记上色的玻璃弹珠,昔日流转其中的神采牵动他嘴角的弧线,轻轻一眨就能让它们向上骄傲地扬起。 “他也许……早就没救了。” 他咽下喉咙里翻江倒海的苦涩,被绞紧到极点的心情终于放松。俊流的双臂一用力,将脸深埋进对方被血污染过的胸口,被风拂乱的黑发顿时遮挡住他的整个脸庞,他的手抓牢齐洛没有动静的身体,深怕即将到来的失散。“但我会和他一起……去任何地方,我不会放手了,用你的枪射穿我们的脑袋吧。” “爱米,我希望她能活下去,她是个好女孩。” 那一天,在空袭之中救了你之后,我就已经确定,无论我们是否阵营敌对,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在杀伐无央的战场上,作为为救人而生的军人活下去。而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连付出生命也不够偿还。 “不……俊流……!”爱米终于无法忍住涌出眼眶的泪水,哭得泣不成声,她分明感受到绝望的气息正笼罩着俊流。虽然她一直相信这个温柔的少年不会做出伤害她的选择,但是这样的结局,她也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哈……哈哈……哈哈哈!” 彦凉慢慢起身后,突然开始放声大笑,剧烈起伏的胸膛让气息紊乱,使得那的笑声怪异地另人心悸,而随之而来的胸腔激痛又将那尾声扭曲成了艰难的哽咽,他仍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即使有鲜红的液体从嘴角滴到领口,也持续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即使你明白自己的懦弱的感情用事会造成什么后果,你也有承担它的觉悟啊。对于这种甘愿自找苦吃的笨蛋,我是不是在杞人忧天呢? 他停下让人匪夷所思的大笑,一边沉重地喘着气,一边擦去嘴角渗出来的血迹,低头便看到俊流覆盖着柔软黑发的耳后,那个他喜欢用舌头去一遍遍挑逗的敏感部位。此时的少年仍然漠然地背对他,紧抱着怀中的珍宝,连抬头看一眼都不肯。 俊流,你大概无法想象吧?对于一个连蛋糕和奶油都从来没有见过的穷小子来说,那种美妙新奇的味道足够另他一生难忘。在你的好意被糟蹋,害怕地跑开之后,他偷偷地将那块摔碎在地上的蛋糕拣起来,连糊在地上的奶油也用手指抹了个干净,然后躲到外面走廊的角落里一点点吃掉,每一口都咀嚼到味道十足才依依不舍地咽下。 那天也是他最后一次吃这种挤满了奶油花的东西,他从此讨厌吃甜食,因为任何一块蛋糕都比不上当初你递给他的,那么好吃。 “我输了。” 彦凉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枪应声落地。 肺部被断裂的肋骨刺伤的痛楚突然间难以忍受,他浅浅地吸了口气,一股类似于罹患感冒的触觉盘旋在的鼻腔中。当他意识到他即将以失败者的姿态站在这紧紧相依的两人面前时,他急忙将视线移向了远处。 模糊的视线中,喷薄的朝阳将树梢蒙上金纱,无法被温暖的风带着雪的湿气穿过他们之间的距离,在身后的地平线外响起哨音,这个最漫长的夜晚终于无可奈何地过去。 2 当涂满迷彩的军用吉普驶近这一片被机体残骸布满的空地时,天色已经即将退去最后一层幽蓝的面纱,从云层中露出白金的镶边。 费尔跳下车,在坠机的现场大步流星地逛了一圈,并在每个可疑的地方稍作停留,很快便找到了地上一大滩干涸的血迹,它们已经被沙子吸成了黑色的图案。在仔细地辨认完周围残留的凌乱足迹后,他很快站起来,回到了停在路边的车子上。 “是他们。”他爬上副驾驶的位子,碰一声关上门,对着才刚刚把烟点燃的菲昂司说,“应该刚走不久,运气好的话半小时就能追上。” 吉普车立刻一声轰鸣,车轮卷起沙尘,飙上了平原中笔直的道路。菲昂司狠狠踩着油门,短短几秒就飞驰到了接近两百公里的速度。 “那个活腻了的家伙,敢拐走爱米,我要他付出代价!” “谁拐走谁还不一定,”费尔不慌不忙地拉上安全带后,便抄起手靠到椅背上,强烈灌入的风将他银色的头发吹得肆意飞舞,“那位小姐,怎么说也触犯军法了吧……私放重要战俘,是死罪呢。” “她是被骗的,女孩子太单纯了!” “太单纯的是你吧,倒霉的骑士,”费尔忍不住揶揄地笑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瞟着越退越远的细微烟柱,那是带着残火涅磐的米迦勒最后的呼吸,“偷偷把人带回去,我们俩都好交代,其余的你就别想了。” “废话少说,我怎么也得揍他一顿。”菲昂司说完就像已经在实践一般,砸响了喇叭。 车子长时间的颠簸使得俊流的眼帘止不住地往下坠,大量失血所带来的压倒性的睡意让他不堪重负,他摇下窗户,想要让鱼灌而入的强烈气流让头脑保持清醒。 “想睡就睡啊,我不会袭击你的。” 彦凉的头靠着另外一边车窗玻璃,没有起伏地说着,眼睛也不偏一下。 “俊流,你还是趁这个时候休息一下吧。”爱米也忍不住转过来,余光瞟着后座上一动不动的危险存在,尽量带着轻松的表情,“放心吧,我们会看着他。” 掌心的热度已经让人出汗,俊流始终牢牢握住齐洛的手,气若游丝的青年无力地依偎着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仔细地擦干净,裸露的灰死皮肤也渐渐有了血色,他似乎也稍微安心些,索性将身体往下缩了一截,头反靠着对方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车厢里顿时静得有些尴尬,只听见飞速旋转的轮胎摩擦沙砾的声音,爱米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了一眼彦凉,对方仍然将眼神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平静得和之前那个疯狂的男子判若两人。 这些人全是怪物,他输出比俊流还要多的血量给伤员,竟然没有表现出一点症状,呼吸平稳,脸色正常。况且,这个男人还受了重伤,从体征来看肋骨至少断了两三根的样子。 爱米心情复杂地长吐一口气,为自己已经过时的医学常识表示遗憾,既然铁定已死的人都可能再活过来,还有什么不可置信的? 行驶了约莫一个多小时,这辆黑色的军车停在了公路结束的尽头,前面是尚未来得及开发的,一片黑色的泥沙地。 走下车之后,爱米深深吐出几口气,望着已经跃然挂在空中的朝阳,稀薄的阳光虽丝毫无法缓解深冬的寒意,但却让几小时前的惊心动魄像噩梦烟消云散。终于走到了这一刻,自从与这个异国少年相遇相知,她便害怕那四面埋伏着的别离契机,但如果必须要面对,她希望是用自己的手来解开两人之间的羁绊,也解开内心那所有让人苦恼的妄想与不平,让一切都停止在最美好,至少是最低限度的彼此伤害上。 爱米于是稳了稳情绪,提起精神对刚刚走出车子的俊流说,“我已经让伊瑟联系好了一架渡鸦直升机,是用我父亲的名义征用的,他们会在前方松林中的一片大草坪等你们,从这里走一直向着太阳的方向,只要穿过一片湿地就能看到。以我的身份也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 她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心底涌动着的悲伤袭来,便连忙绽开一个笑容,勉强维持起最得体的姿态。 “放心,我把你们的特征告诉他们了,他们都是只服从命令的士兵,绝不会问你任何问题的,直升机会秘密把你们送到临近的中立国阿尔法沙,根据国际公约,中立国有义务将别国军人安全遣返回原籍……” “爱米……那你呢……?” 这样倾囊相助的背后会承担怎样的风险,俊流比谁都要清楚,他久久望着爱米尚还稚嫩的双肩和沾过血迹的淡红色指尖。正值花季的女孩,原本应被世界上最美丽柔软的事物包围,却已经习惯在血与火间自处,扛起了一个少女不该承担的责任,俊流的欲言又止中混杂对那份坚强的敬畏,便连一句担忧的话语都无法出口。 “伊瑟,麻烦你把伤员抱出来一下。”爱米连忙转过身去,不与对方四目相接。 好险,眼泪还是在转身的瞬间滑落下来,她不动声色地抹去,咬紧嘴唇。不能看他的脸,不能再看了……好几次,心中难受就像要断气,俊流的表情就像导火索,把所有少女的矜持和骄傲都粉碎。 少年接过齐洛断线木偶般的身躯,才发现他虚弱的体力根本无法支撑对方的重量,小洛就像条奄奄一息的大鱼一样拖不住地往下滑,直到彦凉一把将他的肩膀架住。 “没用的东西,”他冷淡地看了俊流一眼,用力将齐洛拉过去,转身往下一蹲,便利落地将他背在了背上。站起来的时候,胸口的猛然袭上一阵剧痛,直痛得他指尖发麻,冷汗涟涟,彦凉硬生生咽下已经冲到喉咙的血腥味,手扶住车门只定了几秒钟,便若无其事地迈开了步子。 “这把枪你拿着,”爱米故意等他走得稍微远了些后,悄悄将保管好的武器塞到俊流手里,“万一有什么不测你也至少能防身。” 她随即让司机留在原地,自己跟着送出了一段路。真想一直不开口,就这么尾随他的背影,从此一起踏上动荡陌生的旅途。但直到她清楚意识到不能再走下去之后,她强迫自己驻足了,由得少年颠簸着的步子与自己拉开距离。 “上官俊流!” 她突然开口呼喊,“你说过,可以实现我的任何愿望,你没有忘记……你不会耍赖吧?” 俊流回过头后愣了一下,随即答到,“当然没有。” “我的愿望就是,请你吻我!”爱米大声说着,顾不上露骨的要求所带来的羞愧,硬着头皮描述她此刻唯一的期待,“不是……不是道别的吻,也不是朋友之间的吻,请你像吻你的爱人那样吻我!” 当异性的手臂亲密地圈住她的肩膀和腰肢,爱米全身一阵僵硬,她紧闭着眼睛,狂跳的心脏就要顶破胸口,冲到空气中飞舞。俊流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绅士地将气息覆盖住她的嘴唇,当两人温热湿润的舌尖接触在一起,爱米忽然觉得全身的紧张感都消失了,他被对方那满怀友好、尊敬、怜惜的情谊一层层包裹融化,那份心意相通让她的眼里涌上一股暖流。 她睁开朦胧的眼睛,发现俊流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中竟然也闪烁着相同的光芒。他们同时失笑出声,两双手紧紧相握,将额头轻轻抵触在一起。 “谢谢,谢谢你!真的……如果……这辈子没有机会再见,下辈子我……” “会再见的!等我们的军队成功打败东联盟,占领贺泽的时候,俊流你哪里也跑不了了。” “哈哈!不可能的,是等你们签投降协议书的时候,我保证第一时间来安慰你。” “不管怎样,战争停止的时候……” “嗯,和平的时候我们再见。” 爱米拼命地挥手,直到俊流频频回头的身影终于小到可以隐藏在被风吹动的野草之间。 糟了!她忽然捂住嘴巴,玫瑰色的脸颊上,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望向少年消失的方向那片清淡如洗的天空。 忘了说……这是我的初吻。 分岔路 第四十章分岔路 1 黑色军车的小点刚刚在灰色公路与琉璃色天际线的尽头闪现时,菲昂司便猛踏了一脚油门冲上去,轮胎的急转将路面积淀的尘土扬成了灰黄的浮云,车身稳当地横在了路的中间,阻住对方去路。 “小姐,你把那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在车厢里没有发现黑发少年的影子后,菲昂司有些按捺不住冲上头顶的火气,一把打开车门,将爱米拉了下来,“你知道这是犯罪,我现在就可逮捕你!难道你一点不为将军考虑吗?” “菲里,求求你!”爱米顾不上往日绵长的友情因此成为泡影,面前这个已经以军人自处的男人,职责就是一切行为的动机。她抓住他的手大声请求着,“放过他吧!他不属于这里!” 若是平日光景,爱米眉梢的任何一丝微小低垂都能让他的心塌陷个一半,可这次菲昂司直直地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甩开她的手,带着眼角冷漠的视而不见,转身奔回停在一边的吉普车上。 费尔盯着他的样子似笑非笑,幸灾乐祸般的沉默让他窝火地碰一声关了车门。 “她好像哭了呢,这次又要多久才哄得回来呢?” 车子丢下还站在路边的爱米绝尘而去,费尔瞟着后视镜里面迅速倒退的女孩掩面的样子,故意叹了口气。 “就算和我永远绝交也罢,我不去把那小子追回来,才真是害人不浅。”菲昂司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察觉到远远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后,俊流他们刚刚跋涉过了潮松软腻的湿地一半,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在被水塘浸润过的泥泞里。 “走!别回头看!”彦凉推了一把步子慢下来的俊流,迫使他加快速度走到前面去,就在同时身后的吉普车像头发疯的公牛般冲进亲水植物丛生的泥滩,高速旋转的车轮却很快呜咽着陷进湿滑的地面,无法支撑车体重量的软泥塌陷下去,将这个大块头牢牢地困在中央。 在几次猛轰油门无果之后,菲昂司气急败坏地砸了一下方向盘,转身从后座抽出一支平稳放置的长狙击枪,利落地将车门开了个角度,将过长的枪身架在窗框上,在高倍瞄准器里搜寻目标的位置。 “王八蛋,打你个半残废看你们怎么跑。” 猎物的背影在眼前清晰之后,他嘴里狠狠骂着,扣住扳机的手指肌肉顿时抽紧,这时费尔倾过上身,眼睛同样密切注视着三人的动向,嘴里轻声提醒到,“打彦凉的腿,他一倒下三个人都跑不了。” “不用你教!”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扣动了扳机,强劲的后坐力震得肩膀猛地一歪。几乎在同一秒之内,痛楚还未来得及到达神经,彦凉的平衡感在第一时间被破坏,子弹精准地刺入他的右腿关节窝,将整个膝盖骨打穿,冲击力推得他重重扑倒在地,背在背上的青年也被甩了出去,滚落到一旁的泥塘里。 “啊……啊啊……!”筋肉撕裂的痛楚急袭而上,他失控地咆哮起来,脸部几经扭曲,手指死死地抓扯着地上的野草和泥土。 当意识到无路可逃的时候他从地上挣扎着撑起来,咬得牙齿几乎碎裂才让理智生效,用力按住血如泉涌的腿部。见俊流正要脱下衣服为他扎紧伤口,便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扯了过去,看着眼前少年沉澜般的眸子,彦凉一字一句地说,“想要活路的话就乖乖听我的,把枪给我!” 眼看远处的三人停止了移动,菲昂司将车子丢在了湿地边缘便朝目标奔了过去,费尔很快也追上去,一边将藏在皮带侧的配枪抽了出来,紧握在手中。 彦凉拖着血肉模糊的腿勉强移动到仰面躺着的齐洛身旁,趁俊流将手中的武器交给他的时候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拖到怀里的同时钳住他的脖子,并将枪口牢牢地顶住他的太阳穴。 “你……!”俊流诧异地挣扎了一下,却突然发现彦凉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已依附在他的肩膀上。 “你乱动的话我可就站不住了。”身后的男人粗喘着的热气拂过他后颈的汗毛,挟持住他的手臂却没有往日的力道,俊流很快心领神会地停止了挣扎的动作。背后就是一片繁茂的松树,越过这片平缓的林地,护送他们的直升机就在另一头的空地待命,而现在彦凉却不准备再逃,背对着敌人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相反孤注一掷或许还能出现转机。 “怎么……,”菲昂司谨慎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举起的枪口寸步不移地对准身形重迭在一起的两人,嘴角不由轻蔑的抽动了一下,“拿同伴当人质来对敌人示威的做法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见,流血太多变傻了吗?” “做个交易吧,伙计。”彦凉舔去嘴角渗出的血迹,邪笑着将目光投向尾随而至的费尔,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是会上钩的类型。 “你大概听说过太贪心的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的寓言,我想你早就明白,现在的俊流对你们来说没有一点用处,若你们执意要带他回去,我只有在这里杀掉他,”他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脚边的齐洛,“还有这个家伙,和我自己。” “那又怎样,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费尔无所谓地扬起浅笑,不急不躁地打断他的周旋,“比起纵容俘虏从眼皮子下逃掉,我的上司宁愿见到你们的尸体。” “得了,”彦凉毫不示弱地冷哼一声。平等是交易的前提,他知道只要显露出丝毫弱势就会败下阵来。而完全断裂的关节传来的阵痛使得脸上的镇定岌岌可危,他不由更紧地抓住少年那同样单薄的身躯,“别把我当白痴,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人是我。不熟悉米迦勒工作原理的那帮饭桶天天围着我打转,别指望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只有我精通米迦勒的驾驶技术,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解机体秘密的钥匙。你们无论如何不能放走的人不是俊流,而是我。” “好好庆幸吧,恰好我也不准备再回贺泽那个恶心的地方,我能帮助你们开发足够对抗米迦勒的战斗机,”看上去那棘手的男人已经在接受他的言辞,并没有开口打断,彦凉稍微喘了口气,语调更加把握十足,“呵呵,我大概可以想象悖都的空军高层们,当开发计划正开始提上议程的时候,却得知我已经死亡时的表情?接下来,又要花多长时间找到一个活着并乐意配合你们的盟军飞行员呢,或者干脆在缺乏这种技术支持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新型战斗机的道路?这倒还不赖,如果是悖都的实力,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吧。” 菲昂司犹疑地看了一眼费尔,对方沉默的脸上暂时读不出明确的反应,然而他明白,费尔在调往前线之前和他一样是作为长时间呆在高层军官身边的参谋,以他们的所知出发,彦凉对于局势的把握是准确的。悖都军在一种母性意识的潜移默化下,向来主张以利益权衡来指导行动,相较于无意义的杀戮,铁骑带来的并非掠夺和奴役,反而是强大的庇护和发展,侵略行为之所以能够肆虐数十年,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这良好的形象。 好狡猾的家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摸清敌军的脾气,豪无差池。 菲昂司咬牙握紧手中的枪柄,虽清楚他没有资格违背统治者的精神而扣动扳机,然而被对方牵制的窝火还是让他不甘心轻易放弃,凭什么两个能征善战又都带枪的悖都军人,连这些已经伤到寸步难行的猎物都奈何不了? “少虚张声势,你不会开枪的,胆小鬼,”他说着逼近了一步,就算承认彦凉的说辞滴水不漏,他也不相信这个男人真有杀掉怀中的黑发少年的打算,“你喜欢他。” “你真是善解人意呢。”彦凉眯起眼睛,反而轻松地笑了笑,他随即微微俯身,将嘴唇凑到少年的耳边,“俊流,你觉得呢?听他这么一说,要打爆喜欢的人的脑袋,我还真有点下不了手。” “就算你不开枪,我也会找任何一个机会自尽,”俊流平静地开口,即使再怎样反感这个男人曾经的所作所为,在这最后关头他明白有一致的原则需要遵守,“我死也不会回去了,费尔。” 话音落下,蓝眼睛的男人终于吐出口气,打破了沉默,“这么说,你们的条件是?” “放他们两人走,我跟你回去。”彦凉抬起头,口气已经不容商量,“或者,带我们三人的尸体回去,选一个吧。” “你如何能保证乖乖跟我们走,万一在他们离开之后,你又立刻自杀的话……情况会更糟糕不是吗?” “放心吧,长官,”了解到对方妥协的意图后,彦凉紧促的眉头平整了下去,语调也从不规则的时断时续变成带着笑意的高调,“我很愿意为悖都军效犬马之劳,直到攻陷东联盟,推翻贺泽的政权。” 说着,他染血的手指从俊流的脖子上放松,掠过留下红痕的皮肤和仿佛被清晨的雾气湿润过的冰凉脸庞,插进他耳边漆黑的发丝间,“在上官家的这位继承人……成为我永远的所有物之前,我是不会自动退出的。” 2 被血浸湿的右腿无法使上劲,彦凉很难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他没有抵抗地被跑上前来的菲昂司按倒在地上,随即用绳子反捆住双手。 “先帮他包扎,别还在路上就挂了,止血带车上有。”费尔说着也将手上的枪插回了髋间的皮套中,走到了俊流面前,帮他将瘫软在地上的齐洛拉了起来,又扶到他的背上。 虽然齐洛还算偏瘦,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仍是可观的,俊流咬着牙拼命挺直了腰,双腿却阵阵发软,长期的负重训练本让他可以没有困难地背人行走数公里,但显然不是此刻的身体状况能够胜任的。 好不容易站定以后,他抬起头,望着费尔的眼神五味陈杂,却已不见尖锐的敌意。 “很可惜,原则上我是不可以协助逃跑的俘虏的,”费尔保持距离地站在他面前,带着想要拭去他清秀面孔上肮脏的血污的一丝冲动,淡淡地说,“趁上头还没察觉,你自己走吧。” 少年不发一言地挪动了一步,正要离开,又瞟到了一旁倒在地上的彦凉,莫名的情绪突然堵在胸口,他知道对这个男人来说不需要任何临别赠言,说什么都是废话。 别用那种同情一样的眼神看我,我会让你后悔的。彦凉咬了咬嘴唇,冷酷地移开视线,心头的火苗却像无法被扑灭的妄想,一下子便让那双眼睛引燃。 乖乖等着,我要让你哭着求我原谅,今天没有选择我。 在菲昂司用带来的绷带进行应急的伤势处理时,费尔站在树林边缘,目送着少年蹒跚的身影逐渐越过深远的林荫,那在树梢透下的薄光中的黑发像抹过羊脂的丝线,让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出声叫住了俊流。 远远地望见对方从怀里掏出某个东西,用力扔了过来,俊流本能地扶住趴在他背上尚还昏迷着的青年,空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摊开掌心一看,稀有的纯黑色宝石,正完好无损地闪耀在冰云托起的底座上,这块几乎从出生开始就未曾离身的纹章,在失散了半年多后终于物归原主。 “后会有期,殿下。” 就这样,把属于每个人的未来重新还给他们,这尚还青涩不平的命途到最后一定会结成鲜美多汁的果实。当时眼看着少年迈着无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脱离被监禁的生活,消失在碎光淋漓的小路尽头,费尔尽管怀抱着旁观好戏的态度,却也认定俊流选择的是他应该履行的道路。 然而,只有时间才是唯一知晓谜底的阴谋家,直到二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之后,日日面对着这个另人谈之色变的黑眼睛男人,他也偶尔回想起当年在这次分岔路上的纵容。难道是因为对那时的少年尚不成气候的误会,让他轻率地放出了一条不归之路?从而在那朝华初升的清晨,就把今后的世界引向了通往黑暗的漫漫长夜。 3 数千公里外的盟国达鲁非,正处在被大花鳞湾飘来的季风所笼罩的温湿气候中,另人抑郁的厚重云层从一大早便堆砌在外层区以“水晶城”闻名的建筑群上空,这片全部采用银色的钢结构和无色玻璃所建成的超高层府邸,活动着整个国家三分之二以上的政治魁首。 “该死的低气压,”正在抱怨的中年男子,站在这无数巨大的落地玻璃其中一面的背后,蹙眉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塔,尽管周身闪烁的光点能够让人确定它的所在,但也渐渐被厚重的雾气完全遮挡了,“我看给盟军的武器开发项目投那么多钱和技术,不如拿来改善改善这里的气候。” “别扯了,这里一年产三季粮,别的国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坐在他身后沙发上的客人轻笑一声,晃动了一下手中本地产的优质白酒,冰块的撞击发出清脆的节奏,在落满阴影的脸庞上,微闭的双目配上下面削挺的鼻梁显得尤为冷峻,“我看应该把你丢到悖都去,让你试试在零下四十度的寒风中撬开两米厚的冰层抓鱼。” “啧,那群野蛮人,”对方带着一副受不了的嘲讽之色从窗前走开,坐回了松软的皮制沙发上,拿起桌上刚刚开启的酒瓶,一边倾倒一边笑着问,“你不是真的来跟我推荐下一次的度假去处吧?” “有个小惊喜给你,”似乎怕同伴听得不够清楚,对面的男人随即将身体前倾,使得面部的轮廓从阴影里脱离出来,“派往前线的米迦勒,有一架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同步率。” 手里匀速落下的液体顿时断线了,他随即放下瓶子,睁大眼睛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别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个小时前吧,我们的间谍用暗码直接发回来的消息,他当时就在岐云基地的指挥中心,亲眼看见那个数据,据说是m1在坠毁前的最后一刻……” “那飞行员呢?死了吗?” “不清楚,凶多吉少,”他说着浅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当它在喉咙里缓缓释放酒精的滚烫,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就算不在事故中死去,同步率超过正常值会影响到大脑吧,和机体太过一致也是个问题,有可能留下神经错乱之类的后遗症。” “看样子那架米迦勒没有被‘净化’彻底呢,”男人轻微懊恼地叹了口气,无法安心似的又从座位上站起来,“留有残渣的话会影响到机师的判断和认知,现在的技术果真还太不成熟了吗?” “我更感兴趣的倒是,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造成的。如果这个飞行员还活着,最好让我们的人接触到他,套一些有用的情报出来。“ “那当然,得尽快处理应用初期的这些小问题,完善整个开发体系之后,还有更大的主顾等着呢。” 男人踱到房间另一头宽大的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半开的抽屉里,孤零零地躺着的一封信。带着淡淡草黄色的浮花表面,端正地盖着一枚盾型徽章──两匹站立的公狼中插着一支被冰晶簇拥的传统狩猎长矛,拥有这个印章的封口意味着里面装的是国家名义的公函。 而比起印刷精美的封面,在角落上笔锋俊秀的墨水落款将更引人注目。 ──“ann?lyre” 赴约 第四十一章赴约 1 新历382年3月15日,初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生物钟总要比任务的开启提前个半小时叫醒他,他在同寝室的战友仍然如雷的鼾声中翻身下了床,走到盥洗室用冷水洗了个脸,残留的睡意顿时被击得无影无踪。 滴落的水声显得周围过于寂静,他抬头一动不动盯着镜子中自己脸庞的特写,不由地用湿润的手指慢慢抚摩过脖子右侧上那道清晰的疤痕。 马上就能……见面了。想到这里,青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勾成好看的弧线。 扬远的哨声拖长在料峭的晨曦,在操场上振奋的整队口号结束后,亮着晃眼睛的雪白日光灯的更衣室里开始挤满了忙碌紧张的身影。 刚刚拉上飞行服的拉链,肩膀便被人用力拍了一下,他回过头,险些被那人刚好喷出来的烟雾呛住。 “队长,来一支吧?”年轻人笑着将手中捏得有些皱的手卷烟递到他面前,尚还湿润的额发下的眼睛引诱般眨着。 “你知道我不抽烟。”齐洛像往常一样谢绝后,忙着把换下来的制服一丝不苟地迭好后放进存衣柜。 “都最后一次了,也不给我面子呢,”他便径自将烟丢给了站在对面的另一个人,接着说,“万一就这么挂掉了,连送行的烟都没有抽过的军人,到天堂也会被嘲笑吧?” “我运气还没那么背。”他故意皱起眉头,心情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乐观。 边境的风壑空军基地,今天也如多年来的每个启始般,灌满了常规任务前有条不紊的严肃气氛,导航员手中挥舞的明灯在每条跑道上闪烁着,喷射口的热气贴近地面,被上升的寒冷勾兑成了一层水波般荡漾的对流。 齐洛提着手中的头盔快步走向整齐待命的机群,很快在其中的一架墨绿色的“针叶”前站定,他花了多一点时间仰视这架陪伴了他前线三年服役生活的战斗机,随即利索地爬进了驾驶舱。 预热沉睡的发动机,进行起飞前的常规检查,熟练地完成一切后他静静等待着导航的调度,无所事事的几分钟里,他像往常一样把手伸进密实的衣领,拉出了贴身戴在胸前的黑曜石纹章。 带着他37度体温的石头,在黑暗的驾驶舱里发出幽幽荧绿,每一次凝视这无言的微光,齐洛疲于奔命的内心都能够神奇地安定下来,像那个人的眼睛在默默注视他。 在它奔赴前线的那一天,是俊流把石头硬塞给他,说着,“那天之前,一定要把纹章亲手还给我。”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越临近那一天,上官俊流在公共场合的暴光率就成倍增长,他已经不再是必须要被低调地藏匿在幕后的孩子了,自从贺泽政权的接力棒有意下放,王者之姿便呼之欲出。齐洛数次从收音机中聆听在千里之外的首都郡蓝发出的声音,激动的人群在他出现的场合重复高喊着一个称呼。 “胜利之子,胜利之子!……”。 这样的称谓,来自于他第一次公共场合发表的演说:《胜利是我的名字》,齐洛请同伴帮忙将它录了下来,重复聆听直到一字不忘,和狂热的拥护者不同的是,他只对模糊的电波中俊流那经过变声期之后,冷静沉郁的音色感兴趣。 而至今仍在最荒凉凶险的战场每天摸爬滚打的他,无法真正感染到对方那种高昂气势的他,只能一次次露出疲倦的笑容,反复发酵的想念,比每天浸透脊背的汗水还酸涩。 齐洛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猛地推动操纵杆,身体明显一沉,飞机便呼啸着挣脱地心引力。 回去之前的最后一次任务,为前往萨马基执行长距离轰炸任务的机组护航。 2 由于配备了十多架专用的电子干扰机开道,使得整个机群在敌方雷达上的身影非常渺小,前去的途中只遇到不值一提的阻挠,然而在炸弹倾倒前的一刻,这个悖都境内的第三大城市拉响起尖锐的防空警报,才是真正苦战的开始。 面对性能优于自己的敌机,与同伴保持密切的合作和相互掩护是制胜的关键,齐洛一边留心不被扑上来的雪风赶到过于孤立的境地,一边灵活地拉动着操纵杆与之周旋。 在米迦勒投入量产的这三年,虽然不是谁都适合那种驾驶模式,但仍有大批新的机师被培养起来,有赖于此,贺泽的空军已经压倒性地夺取了空中战场的主动权,他们的作战任务也越来越深入悖都本土。这架针叶虽然是老型号,但对于齐洛来说执行任务已经绰绰有余,他纯熟的技术已经能够把任何一架飞机的性能发挥到极致了,在模拟对战中,甚至连最新的米迦勒都不是对手。 不过,可能还是因为……像彦凉那样强大的敌人,再也没有遇见过了。他想着,虽然是九死一生的惨痛经历,但那种被逼到超越极限,从而和米迦勒产生高度融合的瞬间,真是一生难忘的美妙体验。 迎面而来的敌机喷出一串繁密的火花,齐洛立刻集中注意力将机体侧倾,在空中划出几段不规则的弧线后,猛地转到他的斜后方开火,一分多钟的挣扎后,敌机拖着浓烟栽了下去。 “第三架……”他默念着。还早呢,每一次战斗他都是击落敌机数的前三名,奖章拿到手累。之所以不是永远第一,是为了给队伍里的后辈更多立功机会。短短三年功夫,齐洛就打破了上一任队长五年累积的歼敌记录,战地记者为了拍一张他的照片,不惜跑最远的路来到风壑基地天天蹲守。 转眼之间他们已经飞临萨马基上空,轰炸机开始倾斜成吨的烈性炸药,地面上陆续开满了金黄色的花海,升腾而起的烟柱比云层还浓厚,使得能见度大幅下降。就在这时齐洛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是自己的错觉吗?雪风的战斗力好像变强了。天空中的对持被打破了平衡,盟军的战斗机在很短的时间内接二连三地坠毁。 他沉住气,脱离缠斗在一起的乱局,拔高机体飞快地盘旋了一圈。 他否定了自己的判断,脑海中的疑虑像若即若离的迷雾,让他无法安心地思考。敌机的数量没有增加,机动速度、武器的种类和强度都没有质的改变。 没等他有个头绪,雷达忽然传来几阵尖鸣,他倏地一惊,一枚“蛇鳞”热感应导弹从他左后方斜穿而出,拖着一尾长虹从背后命中了一架来不及规避的友机。 “什么?”齐洛睁大眼睛,目睹着近在咫尺的明黄色爆炸,像一个辐射火舌的异空间急速膨胀又萎缩。惊骇过后,他很快发觉了心底那无名恐惧的来处。 从那导弹发射的轨迹看……敌机就在自己身后不远,但是他所驾驶的针叶背后没有任何飞机的影子,就连雷达上也是空白,而从所有显示出的雪风现在的机位来看,没有一架能够以刚才的角度命中他的队友。 不是雪风?他的心脏忽然加快了速度,咚咚地撞击着胸膛,那到底……? 这种似曾相识的危机感让齐洛紧握操纵杆的手心出了一层薄汗,眼看着战斗进入白热化,更多的敌机正前来阻挠轰炸的进行,他想也没想便扭动操纵杆,机体在果断的力道下侧坠着切进平流层。 在身体随着驾驶舱舱猛地倾斜,一半视线被完全遮挡住的瞬间,云层中冷不丁窜过一个幽灵般的影子,那恶作剧般的一抹暗色消失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齐洛的视神经来不及捕捉更多信息,但是他还是看见了,那连形状都辩不出的物体上一个黑白分明的符号。 “l”。 3 “……小洛,你还有空关注战事新闻吗?前几天陆军的三个师在要塞维雅诺取得一场大捷,总算报了六年前的一箭之仇。军部为我记了二等功,当然,把一等荣誉留给那些冲锋陷阵的士兵们吧,虽然有效的情报在这场战役中起了决定作用。敌军的主力部队的部署情况早就被摸清了,岳关上将大胆起用几批空降兵落到敌人的腹地,从后面包抄,悖都那个倒霉的指挥官还以为是后方派上来的支援,朝我们的战士大发信号呢,真是笑死我了。” 看到最后几个字时齐洛也不由地弯起嘴角。维雅诺大捷怎么可能还有人不知道呢?它打响了盟军实现大规模反击的重重一炮,被预计会成为整个战争的转折点也不为过,毕竟帝国在最近几个月以来节节败退是有目共睹的,悖都的统治层有意求和的传言也早就满天飞。 “……当然,我可不想在你这台立功机器跟前炫耀。我想跟你发发牢骚。昨天我从学校赶回家里的途中,无意看到几条挂在路边的横幅,上面写着什么“我们不要独裁”“交出政权”或者“无能的领袖才是长年战火的根源”之类的标语,皇家的族徽也被人用红色油漆打上了把大叉。父亲告诉我完全不用在意,因为即使是口碑最好的祖父执政时期,也存在反抗他的地下组织呢。” “或许他说得没错,可这真够让人难过的,这三年我连学业都快荒废了,不知道无偿地帮情报所熬了多少通宵,每次都累得精神萎靡。难道王子的身份不应该是穿着帅气的礼服,每天在上层社交圈游走,手里端着盛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偶尔向面前的名门淑女们暗送秋波的吗?” “好了,我已经看见你咧嘴露出虎牙了,别从头到尾都在笑,会被人当做白痴的。” 如他所想,读完整个内容齐洛脸上的笑已经浓得快要堆积起来了,他将手中短短的几段话又快速浏览了一次,意犹未尽地折起来放在了盒子里,重新恢复了收拾行李的速度。这是俊流最近寄给他的一封信,邮戳已经是两个月之前了,但因为每一封他都忍不住拆开再重读,原本预定的二十分钟打包好行李已经超时了一倍。 那些艰难的浴血奋战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归心似箭的心情轻快地就要雀跃起来。意识中俊流的脸庞此时仿佛突然鲜活了,从榨干他一切精力的服役生活的粗涩泥土下生机勃勃地复苏。 只想再次看到那时的笑容。当年的那一刻,齐洛不知在虚无的黑暗里跋涉了多久,终于逃出了死神的国度。出现了意识的微光时,他发现自己全身绑着绷带,丝毫无法动弹,唯有左手裸露在外的指尖被谁握得发痛,他睁开眼睛,在他病床前守了十多天的少年,终于赶得及第一个送上早安。豪无心理准备加上两张脸过于靠近,那个足够灼伤人的笑容差点弄得齐洛又背过气去。 4 从风壑基地的宿舍楼中走出,脚刚沾到外面破损的水泥铺地,便迎面撞见了在门口抽烟的青年,对方的身上还穿着飞行服,显然也是刚刚执行完了任务。 “真的,就要走了?”他把手中在等待中燃烧怠尽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几下碾灭,随即展开了一丝苦笑,“为什么不再来试试米迦勒?一次不行就多试几次,每月新出厂的量产机都几十架,还怕找不到合拍的?” “没用的,”齐洛释然地摇了下头,拽紧行李包的带子朝前走了几步,“试多少次都一样,我不能驾驶别的米迦勒了。” “随你自暴自弃吧。”他似乎也不打算多劝,把身子一侧,让出条路来。 齐洛自我解嘲一般耸耸肩,重新打量着眼前这矮他半个脑袋的年轻人。三年的时间,光阴的霉屑已经填平他所有伤痕,当心灵从那片崩塌的废墟下挣扎出来,所有知觉就已经冬眠,让轻狂的眉间皱折,无一例外地变得平和,连笑的表情,都完全变了个味道。 “对了,凌驹。”他的脚步突然一顿,心中那个老是盘踞不去的黑影,又在此刻冒了出来。 那转瞬即逝的,画有一道白色折型符号──像是个字母“l”的东西,是敌方的战斗机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自嘲,在万米高空以那样的神速移动的物体难道是只抓瞎的蝙蝠吗?可奇怪的是,在之后的战局直到返航的整个过程中,它都没有再次现身,即使认真询问同一机组内的每个飞行员,得到的回复也都是“从头到尾都没见过。” “怎么了?”看他迟迟不接上下文,凌驹忍不住问到。 “不,没什么,”他抬头望着在初春时节接近无色的清爽天空,这争斗的一切都将和他没有关系了,从这刻开始,他应该习惯和这诡谲的云雾和玩命的生涯提前划清界限,“最近总是做一些白日梦,伤脑筋啊。” “这毛病还在呢?”凌驹的语气鲜少地带着几分同情,上前扎实地拍了把他的肩膀,“看来你脑子果然坏了,如果只是在驾驶米迦勒时会出现幻觉就算了,万一留到了日常生活里……你还是趁早去看医生吧。” “不用你操心,好好管你的队伍吧。”齐洛笑着拨开他的手,将提在手上的大旅行包稳稳挎到了背上,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迈开步子,“抱歉啦,我急着去赶车,先走了。” 虽然岚啸这个名字真的不复存在了,但曾经的这几个成员,现在都成为了最顶尖的战斗机大队的队长,在各个战场上缔造着传奇。今天贺泽空军的空前强大,即便说是由他们支撑起来的也毫不为过。想到即便自己离开,他们也都能好好守护这片领空的安宁了,齐洛的内心便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被甩在后面的凌驹抄起手,等他走远了十几米才又出了声,“傻瓜,你现在就算立刻坐上去郡蓝的长途车,路上也要耽搁个几天几夜,赶不上那小子的成人礼的。” 等到他停下回过头,凌驹才不紧不慢叹了口气,“我差点忘了,我们有一架针叶已经到了该淘汰的年龄,几天前上面通知下来,决定让它退役后送到皇家军校做练习机,不过遗憾的是找不到有空的搬运工,不然只好等它一直丢在仓库里直到锈死了?” “……”齐洛愣了愣,眼里惊喜地放出光来,“你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来找我的?” 别扭的青年却已经转过身,朝相反方向大步流星地走开,孤独的背影在前方无垠的冷灰色停机坪的衬托下让人有些伤感。他一边走一边举起右手挥动了两下,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 “跟着本大爷来啊,非要我丢根骨头吗?” 5 在军用机场加满油之后,齐洛顾不得吃点东西,便马不停蹄地往遥远的首都赶去。眼看着舱外的穹隆从穿透薄日的淡蓝色渐渐变深,冷暖两色都越来越厚重,黑滚滚的云层将殷红的晚霞推挤到了天边,变成视线尽头一汪燃烧的原野,又渐渐无声地熄灭在太古的洪荒中。 当天空对他来说还非常新鲜时,齐洛几乎无法承受在这背景下产生的渺小的孤独感,大自然超出认知的美对于无人分享的心灵来说甚至是种负担,已经不止一次了,他想和俊流一起来目睹这非凡的景色。 在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又飞行了近一个多小时后,他开始下降。起落架刚刚接触到平稳的跑道,皇家军校那熟悉的气息就已经迎面扑来,他一丝不苟地把针叶停放在空军学院训练场的停机坪上。 刚提着手上的行李走出更衣室,脑袋突然被人从后面敲了一下,齐洛回过头,脸上诧异的神色立刻舒展成了笑容。 “陆教官?!”他忙放下手中的袋子,不忘立刻向对方行了个端正的军礼,才兴奋地靠上去,“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 “下午凌驹打了电话给我,我想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到吧,”除了制服的肩章上多了一条杠,陆威扬的脸庞和那种混杂着严厉与和煦的气质丝毫未变,他忍不住好好打量了一番他阔别已久的学生,调侃道,“唔……好象变帅了嘛,像个独挡一面的男人了。” 得知齐洛不能再驾驶米迦勒的那一刻,他比他本人还担心这个年轻人今后的走向,而对方不但坚持奔赴最凶险的前线,三年来的出色战绩完全可以用傲视群雄来形容。陆威扬不禁在心头感叹,天才到底不会被轻易埋没,他的翅膀依然充满光辉,甚至能够挣脱机体本身的局限。 “走快一些吧,”两人一同步出机场,他顾不得与爱徒好好地寒暄一番,非常匆忙地看了下表,“八点了,宴会都开始一阵子了。” “宴会?”齐洛没听明白。 “你不是想来参加宴会才赶着今晚回来的么?”看到对方完全茫然的表情,陆威扬有点半信半疑地问,“难道你不知道?” “如果是学校的周末餐会之类的应酬,我就不去了,今天想早点休息……” “我也不会无聊到拉你去周末餐会,”他停住脚步,以少有的钓人胃口的语调说着,“今晚是校长以皇室的名义在大宴会厅举行的派对,会有很多政要人物到场,我料你不会对那种场面感兴趣。不过,你真的决定不出席的话,宴会的主角知道了可能会很不高兴,你知道他的情绪不只关乎他一个人的事。” 看见齐洛露出的些许尴尬,陆威扬止住想继续开更多玩笑的念头。这个小子当年犯下堪称学院历史之最的违纪事件,连累他差点被踢出军队,还是看在皇室出面求情的份上功过相抵,免除了牢狱之灾。当事态平息后他前去医院探望,更多是想要了解关于m1坠毁前的迷团时,看见那个黑发少年扶着轮椅站在花园一角,而齐洛穿着暖和的病号服,正一动不动地坐在上面。 他于是快步地走上前打招呼,脚下踩着的小树枝发出劈啪断裂的声音。 “嘘……”俊流似乎对那细微的打扰异常敏感,眉头一皱,忙竖起食指靠在嘴边。陆威扬这才诧异地停住步伐,注意到齐洛的脑袋歪靠在少年手臂上,正在熟睡。 “你听到了吗?”俊流垂下眼帘,突然对素未谋面的陆威扬轻轻说“他在打呼噜呢。” 这是传言中那个冷漠高傲的王储吗?目睹那专注的神情和嘴角温柔到一触即化的微笑,陆威扬的心头不知缘何深深一震。 从一排高大落地窗中透出来的橘黄色明灯就在前方,他将齐洛送到了入口处的高高台阶下,“你直接进去吧,行李先放在衣帽间好了。我在外面抽根烟,顺便帮你安排下今天晚上借住的宿舍。” 齐洛有些忐忑地从半开的金属镶边木门踏进前厅,如同冰块轻轻敲击而出的轻音乐便顺着肩膀爬上来,曼妙地环绕着耳朵。把行李寄存好之后,他有意识地整理了下衣领,将朴素的制服尽量拉得平整。 虽然人头攒动的宴会大厅内算不上十分嘈杂,可他仍然被正值盛时的热闹弄得乱了方向,吊顶的两排剔透大水晶灯,和铺着印花白布的长桌上的银器让人目眩,加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意气风发的陌生面孔,齐洛不好意思将目光停留在那些军衔远高于他的官员们,或是穿着华美长裙的淑女身上。他靠着墙边小心地移动,目光不时穿过人群的间隙,寻找救命稻草般辨认着熟悉的身影。 来我的世界 第四十二章来我的世界 1 迫切想要见到的人,明明就在离自己几十米的距离内。他似乎在享受这有些焦躁,又有些兴奋的准备仪式,听不进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只顾乐此不疲地穿梭着。似乎上帝终于想要垂青这个不得要领的孩子,他很快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在这里玩捉迷藏啊,齐洛?”义续依然穿着那身卡其色军服,手里端着一只倒有香槟的高脚杯,善意地嘲讽道。他显然一早得知了齐洛回来的消息,没等对方开口,便抬起手指向前方缓慢来往的人群,“俊流在那里,钢琴台的下面。” 齐洛的脑袋突然有点晕晕的,身边的宾客像五彩缤纷的热带鱼般游过,他顺着义续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又往前走了几步,穿过女宾们高高盘起的熙攘的云鬓,和手中酒杯折射出的波光粼粼的眩纹,终于在声色埋伏的尽头,看见了穿着一身红色军礼服的少年。 然而他很快呆在原地。当俊流端着手里的白瓷盘子,刚刚从陈列丰富的长桌上夹完食物侧过身来,齐洛猛然被时间的魔力所击中──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他长大了!那张有着优美线条的轮廓出现棱角,糅合进了硬朗之气,光润的双眸已经因为眼框的微微凹陷而不再柔美,被难以捉摸的深邃取代,而原本偏瘦的身型更是挺拔起来,足够将那身体面的衣服撑得平整饱满。 俊流正持续与站在身边的一位女性谈话,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已经走得很近的齐洛,这使得对方有更多的余裕细细观察他。他留着刚刚修剪过的短发,精神熠熠,麦穗颜色的绶带系在肩膀上,一枚枚铮亮的奖章在胸前严谨排列,领带是光滑的缎子质地,皮带是最柔韧的小牛皮。按照穿着正式礼服的惯例,他的胯间别有一支镶着晶石的小配刀,纯黑的颜色衬托他同色的头发和眼睛,使得全身散发出来同等的内敛和高贵。 这样的体验甚至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少年所带来的惊艳更强烈,齐洛迈不开步子,竟然忍不住扬起一抹苦笑,所有的辞藻都相形见绌,他简直是像神祗一样遥不可及的存在。 当俊流无意间抬起眼帘,视线终于定格在几步开外的青年身上时,一秒前还悠然自得的神态,明显在瞬间僵住了,他微微张了下嘴,被惊讶激发起来的声音却立刻如梗在喉。 齐洛从容地笑了一笑,走上前几步,弯下腰去。 “好久不见,殿下。”他将手放在心口,得体地鞠了一躬,像这个国家所有公民一样遵守了应有的礼节。 俊流回过神来,端着盘子的手不觉兀自一紧,同时出现在脸上的浅笑却也是温度适中。 “齐少校,”他在对方抬起头来的时候,直直望向他淡灰色的眸子,“真是出乎意料啊,我们的战斗英雄,什么时候到的?” “十多分钟前,抱歉没有提前通知你,因为我也不确定你是否在学校。”他的声音像路上千篇一律的景色般低调。 俊流的眉间让人难以察觉地促起,刚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却被紧紧跟在身后的女子插进了话。 “这位就是齐洛吧?”映入眼帘的姑娘穿着大方的及膝套裙,被盘在脑后的青丝虽也是深沉的颜色,却明显不及俊流纯粹,然而那张小巧脸庞上传递的热情却十分直接,“久仰大名。你那时不顾生命危险救回了俊流,真是很让人感动,家里的女孩子都把你当做偶像啊!军队的条例太死板,没能给与你应得的奖励,又不让我们去医院看你,但是你早就是我们心中的英雄了!” “言重了,是俊流他辛辛苦苦把我带回去的,被救的那个人反而是我才对。”他坦率地说着,心态却仍然无法平稳到接上俊流不知满足地打量他的目光,于是下一秒便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气。 “少校,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堂姐,上官加沐,她正担任国民会麾下难民署的理事长。” “那个有名的安可多?”齐洛提起精神,饶有兴趣地追问,同时接过女子递来的纤纤玉手,持重地握了握,“我听说过,你们救过很多人。” “比起王牌飞行员轰轰烈烈的英雄生涯,我的工作可是寡淡无味,羞于一提呢。”加沐满面春光地回答。 “哪里,”齐洛轻松的表情仿佛掺杂着认真,“阁下才是从头到尾做着最有意义的事情的人。” 正说到这里,旁边便响起一声召唤,义续面色红润地踱过来,显然已经数杯下肚了,他与几个年轻人寒暄了几句,却不是要来加入这场刚刚起了个头的谈话。 “齐洛他刚刚飞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还没来得及吃晚饭,你们先放他去填饱肚子吧,”说完他侧过头,又压低声音对俊流说,“趁这个时候你跟我过去一会儿,你父亲想要介绍你认识国民会的主席。” “好的。”他没有犹豫地回答,尽管从那张平淡得有些沉闷的脸上看不出情愿,俊流把手里没来得及入口的点心放在桌上,迈开步伐时才朝齐洛微微颔首,“少校,你先吃点东西,我们回头再聊。” 他来不及做任何回应,对方便别过脸去,利索地走开了,直到黑色的背影渐渐淹没在银器和玻璃杯折射出的迷离碎光里。齐洛终于移开目光,心头又一下无所凭依,并不是对人多的地方怯场,前线拥挤的集体生活都过惯了,睡觉、吃饭、出任务,甚至洗澡,无一不是伴着闹哄哄的一群人。不同的是,这个宴会厅里的气氛太陌生了,过去一直和俊流过着学生生活才没有察觉,对方的世界让他望而却步。 “齐洛,你介意我直呼你的名字吗?”加沐似乎看出了他的拘谨,扬起亲切的笑容,把他带到了长长的餐桌旁,取了套整洁的餐具给他,“我知道你跟俊流是老朋友,所以也想把你当作弟弟一样呢。你早就饿了吧?不要客气,这本来就是自助餐会,喜欢吃什么就请随意。” 齐洛一边谢过她,正准备开动,加沐却又开口了,她靠过来,满含笑意的眼睛藏着女性特有的小狡黠,“呆会这里会有舞会,你如果还没有物色好舞伴的话,我们可是有不少淑女在盼着这个机会哦。” 齐洛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这才发现周围不少宾客正不断地将视线投向这里,尤其是那些聚在一起私语的年轻女孩们。他一望向她们,她们便都羞涩地躲开视线,与自己身边的闺蜜一阵笑闹。在所有人都竭力打扮得光鲜体面的场合,只有齐洛穿着一身朴素整洁的空军制服,反而让他的气质特别出众。 “英雄是不会被遗忘的,我们的好姑娘们可也不会让英雄孤独下去哦。”加沐眨了眨眼睛。 而这位年轻的少校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狂打着退堂鼓。 当年他与俊流被直升机带出悖都殖民地,偷渡进了阿尔法沙。这个陌生的小国还算友好地容留了他们,并对齐洛做了第一时间的治疗。当他们最终通过外交途径被交还给贺泽的时候,整个国家都因为王子的失而复得而炸开了锅。虽然皇室下令禁止曝光齐洛的身份,但已经完全阻挡不住民众的热情与好奇心,他所住的位于首都的军属医院每天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搞得那一整层楼都只好空出来,由士兵日夜把守,禁止无关人员出入。 俊流经常整天整天赖在医院里就算了,连国王和王后都亲自前来探望。出院之后没多久他便上了军事法庭,曝光率再次刷新了记录,所有报纸都把他坐着轮椅受审的照片放在了头版头条。 如果不是有俊流的陪伴,齐洛真不知道怎么度过那些日子。在舆论的压力下他被无罪释放,也许是受够了被人瞩目和议论,他立刻申请去了最遥远的风壑基地服役,一走便是三年未归。 2 齐洛在中看不中吃的食物前徘徊了一圈,终于在靠近尽头的位置寻觅到了一锅冒着热气的肉酱面,大概是吃面的粗鲁动作与这样的优雅场合尤其不搭,这样的美味看上去鲜少有人问津。 他耐心地夹了满满一盘子,不忘从锅底舀了一大勺鲜香四逸的肉酱加在面上,心情不觉舒畅起来,前线的食堂可没有大方到真拿这么扎实的肉来做辅料,他们吃的大锅面素极了,连食用油都是稀罕物。之后他找了个空挡,悄悄地从一扇开着的侧门溜了出去。门外的大阶梯正对着一个露天的中庭,他在一处台阶的角落坐了下来。头顶着一半夜空,上面舒朗地挂着几颗早春的星座。 借着背后的大落地窗户透出来的温暖灯光,他在依然有些料峭的寒气中自在地吃了起来,终于不用去顾忌周围人的眼光。 这样的场合根本就不让人好好吃东西。他一边用叉子卷起面条塞进嘴里,脑筋却还在运转着。要一辈子不停地应付这种交际,真同情那小子,是我的话会疯掉的。 想到这里,齐洛禁不住停了一下。还真别扭呢,看他眼睛的时候,必须把目光微微上扬才行,个子应该是比我都高一些了。胳膊也结实得多,想像以前一样轻易撩倒他估计比较困难,虽然五官还是那个模样,但却感觉完全换了个人…… 正埋头吃得糊涂,他突然听到身后不远响起动静,是刻意压低过的脚步声,对方放轻鞋跟与磨光的石板地的磕碰,为了尽量不被察觉地接近,可惜还是被齐洛长期磨练而成的灵敏感官捕捉到了。他停住手里的叉子回过头去,恰好看见俊流孤零零地站在栏杆扶手后,正默默注视着他。 那张英俊的脸逆着落地窗辐射出来的明黄灯光,完全隐没在黑暗里,在周围断续的虫鸣中显得神秘。齐洛赶紧将手中的残局放在一边,站了起来,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用手抹去残留在嘴角的油腻腻的肉酱,下一秒正想尴尬地笑出来,俊流却抢在那之前动了。 黑发的青年几步便冲到了他面前,用扑上去的姿势将他抱进怀中。 齐洛只觉整个身体一下子被那环上来的双臂箍住,紧得胸腔里的气也全给挤了出来,俊流的下巴用力磕在他的肩膀上,弄得那里隐隐作痛。 “我要杀了你!”低沉的声音是从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的,在说话的同时俊流握起拳头用力捶打他的后背,像是想要用稍微暴力的动作来确认那具身体的存在感,“三年……三年了,你竟然一次都没回来过!” 齐洛的怔忪转变成了失语,一股迟到的激动忽然之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用力回抱住对方,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胸口的热流穿透彼此的衣物互相交混,贴到一起的耳朵也在发烫。 “那个国民会的老头说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看见大家的嘴巴没完没了地动着,像一群快干死的鲶鱼,脑子里却全是你!”俊流压低声音抱怨着,挺拔的鼻梁在领口处摩挲着他颈部的皮肤,深嗅着对方身上久违的味道。像这样细微地感受实实在在的他,已经不知道期盼过了多少次。 果然还是那个老样子。齐洛不禁笑了,把手掌放在他的头上,抓摸着他健康丰润的黑发,语气仍然像安抚一个任性的孩子,“好了,被人看见会让你困扰的吧,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 “让我多抱一会儿。”俊流就着这姿势将他推到了更靠近旁边花台的位置,灌木茂盛的枝叶将两人的身型深藏在阴影里,这样从背后宴会大厅的落地窗往外望,便无法轻易察觉隐蔽起来的他们。 在齐洛的后腿碰到花台边缘,差点失去平衡的时候,俊流连忙托住了他的腰,一袭异样的冲动突然抢夺了他的意识,他顺势抱紧他,一倾身便直接吻了上去。 齐洛微微一惊,瞪大的瞳孔里映着对方碳黑色的睫毛,还来不及出声,嘴唇便触到湿润温热的舌尖。他被对方出其不意的举动弄蒙了,而全身的肌肉刚刚紧缩起来,俊流却已经放开了手。 “怎么这么咸啊。”他吐了下舌头,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尚还迟钝的飞行员。 “呃……嗯……”齐洛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移开,盯着一侧被月色润过冷光的花岗石地板,抓了下后脑勺,“刚刚吃的肉酱面。” 对于俊流来说,接吻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吧?眼前月光如水般摇曳,他有些恍惚地想着。 3 两人一起逃离了宴会会场,于夜晚的掩护下在校园里散步,慢慢走进了教学楼旁僻静的花园里。多半是开头那一个拥抱打破了时间的隔阂,他们在路上很快找回了学生时代的熟络,在花园深处,被紫藤包围的石子路旁错落地排放着一些长椅,他们坐上其中一把,不远处的路灯吸引着跳舞的小虫,轻薄的月光点缀在发梢和眼角,使得两人不知不觉地融进这水般静谧的夜色中。 “任务完成了!” 齐洛夸张地宣布着,将贴身戴着的黑曜石项链取下,郑重地套到了真正主人的脖子上,闪烁荧火的稀有晶石与俊流独特的黑色眼眸互相辉映着。 “你就真不怕,万一我在战场上被击落,丢了这东西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祖传的吧?” “就是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才放心把它交给你的。”俊流的笑带着些得意,“像你这种最受不了欠别人债的家伙,这招最管用。” “你也不想想这三年我有多狼狈?像个留守的怨妇一样,每天搜集新阵亡的飞行员名单,拿在手里都快捏熟了,却一眼也不敢看。”他说着偏过脑袋,凝视对方被微光朦胧的侧脸,黑眼睛里带着丰富的情绪,“明明不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也可以顺利服兵役,你是故意不让我好过吗?” “恰好相反,因为是和俊流你利害相关的战争,我才想去最远的前线,尽力多打些胜仗下来。”齐洛的声音不大,却因认真的神色而让每一个字都极具感染力,“起飞的时候,一想到回去就可以在写给你的信里面,报告多一次的胜利,心里就觉得很期待。” 每天在天空中上演出生入死的剧目,连基本的生存权都无法保证,心头挂念的却还是对方在信件中透露的琐碎烦恼。齐洛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已经把这场战争当做自己肩上的责任了。 俊流久久地看着他,一直没能出声。他的心被对方触动,想为这动人之语而高兴,可是却笑不起来。缓了一会儿后,他慢慢开口,“其实,悖都已经正式向我们发出和谈的请求了,就在前天,但消息暂时还没有公布,可能要再观望一阵子……” “真的吗?”传言果然不是捕风捉影的臆想,齐洛的眼睛顿时一亮,难以掩饰脸上的喜悦,“太好了!这帮冥顽不灵的家伙终于打算认输了么?” “没那么便宜,他们似乎想要把已经占领的我国北部地区、还有苏伊和墨德兰的一些城市据为己有。父亲也正在犹豫要不要接受,毕竟现在的形式对我们有利,如果战争继续的话,我们有信心能把东联盟的所有失地都收复……” 他说不出口,如果战争就这么结束,小洛便再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似乎是因为对这自私的想法感到惭愧,他噤了声,下意识握紧双手。 而齐洛没有察觉到对方的心思,长久的腥风血雨让他对任何露出端倪的希望尤其渴求,他高兴地说,“不管怎样他们是示弱了!看来已经非常有希望,到你掌权的时候,这个国家已经进入了和平时代。” “接下来要让经济复苏,重建家园,直到所有人的生活都有所保障,你的工作会比任何一届国王都更有意义的。” 俊流跟着他淡淡地笑了,似乎在强迫自己去感染那种快乐,他想象不出对方话语中的那种场景有什么让人向往的。 想和你一起去战场。送你离开时候的无力感现在还在,想扔下所有和你一起去,共同承担足够让人瑟瑟发抖的危难,总比呆在万全的牢笼里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穷操心的好。 他惆怅地抬起头,望着被黑色树叶簇拥着的夜空,上面碎钻一般零落的星辰,正透过沉闷云层中偶尔的空洞,传递着苍穹里最美丽的秘密。 “小洛,你不在的时候,我也经常跑去后山的老地方发呆,那里离天空更近。真不公平啊,我的那处秘密基地你分享了这么多年,可你的世界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他双手枕着后脑勺靠到椅背上,感觉到那道目光降落到自己睫毛上的重量,却依旧目不转睛地仰望着徐徐转动的云和月,任凭路灯在眼底折射出寂寥的波纹,“在云层上看到的星星,会比那里更美吗?我也很想见见,你每天都飞过的天空……” “你真的想看吗?”齐洛认真地打断他,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鞋底踏到脚下湿润的青草,发出细微的吱吱声。 他一把抓起俊流的手,在万物皆屏息的寂静中,直直地盯着对方还未醒过来的眼睛。齐洛微笑起来,这一刻特别想要闯入他孤独的心灵,驱散所有的怀疑和怯懦。 “来我的世界,我把翅膀借给你。” 4 两人摸黑跑到了空军学院训练场里,齐洛找个了借口往调度中心提交了飞行申请,趁留守的工作人员没注意,将俊流拉进了驾驶舱后,很快关闭了弧型的玻璃罩。单座型的机体原本便只考虑到了一位机师的工学尺寸,因此在狭窄空间里挤在一起的两人几乎动弹不得了。 齐洛帮俊流穿戴好飞行头盔,尽量让他依靠在自己的怀中,这才勉强固定住他的身体,但是操作的视线却被遮挡了大半。 他的右手越过俊流握住操纵杆的时候,便听见对方有点不安的语气,“你要保证我的安全啊,少校。” “放心,我闭着眼睛都能驾驶,你把氧气面罩戴上吧。” “你不用吗?还有不穿飞行服没问题吗?”他的声音在面罩之下闷闷的,却听得出明显的兴奋和紧张。 “没有必要,我不会把飞机拉得太高,也不会加速到超音速的,不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告诉我……” “如果我想让你做特技表演呢?” “我倒是不介意打扫驾驶舱,但你确定你不介意这身漂亮衣服被吐得一塌糊涂?” 他连续发音时吐出的气息扫到耳后的汗毛,引发的阵阵酥痒让俊流瑟缩肩膀的同时笑出来。针叶在齐洛娴熟的操作流程下有力地加速腾空,陡然而来的超重感,发动机强劲运转的杂音,这完全陌生的机内环境让俊流的肌肉僵了一下,但是很快,冲入苍穹无边黑暗中的刺激感便占了上风。 几秒钟的工夫,广袤的皇家军校便如沙盘上的模型般小巧,天地像是反转了过来,凡间细碎的灯火竟然比星星还要璀璨,身在其中过着日复一日乏味的年华,而偶然的出离,用飞鸟的眼睛俯视这片阡陌纵横的土地,才第一次发觉那震撼人心的美。 俊流看得入了迷。周围的灰雾开始缠绕上来,越来越厚重,渐渐扑灭了地面的火光,他们正破开低矮的云层向更高的天空升去,很快头顶的封锁向两侧撕开,机体犹如一尾跃出海面的渔鸟,挣扎着脱离水的张力,翅翼上抖落的晶莹水珠变成一线线月光。 “太美了。”俊流感叹着,把视线从舱外神话般的夜空移开,落到身后青年的脸庞上,极近的距离让他们甚至可以辨别对方眼眸中各自的倒影,“我也坐过很多次客机,并不是没有见过夜航的天空,但这次为什么这么美?” 因为有我在啊。齐洛心领神会地露出傻笑。果然,超出人类的感官所能认知的风景,一个人的心所无法承受的,有了另一个人的分享就能成为美好的飨宴。 他第一次这么欣然地逗留在夜空中。不同于荒原和深海──水和沙土都能让人有所依凭,让人能够确认肉体和灵魂存在的形状。夜空却是绝对的虚无,没有蕴涵任何实质,仅仅是光的灰烬。被未知的广袤黑暗所浮起的孤独之帆,此刻更像是仅仅能够庇藏他们两人的永不之岛,虚无的因子引诱他们不再思量前进或后退,而妄图那永世放逐的静止。 他不敢问俊流,此刻是否和他产生一样荒谬的憧憬,想一起流浪在高高在上的云天中,再不问下面纷争世事。 “真想一直就这么飞下去,永远也不落地了。”俊流突然轻声说着,背部持续传来这个人胸膛的体温,让他像是被安全感所包裹。他于是抬起手指着前方未知的黑暗,高昂地命令到,“我们离开这儿,再飞远一点!飞到那片山的背后去,到星星的尽头去!” “好叻!出击!”齐洛心口动荡,不禁猛地一拉操纵杆,机体在他熟练的操控下像过山车一样狂乱地转着圈冲向前,在无垠的夜空中尽情起舞,“抓紧咯!小心被扔出去!” 他拖长着声音欢呼着,清晰地感觉到怀里的人缩成了一团,死死拉着他的衣服不放,最终发出震耳欲聋的惨叫。 俊流,这里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自由的。飞了三年,如果不是任务,我是连多一秒都不想呆在战斗机上了。你不知道在战斗状态下,驾驶舱里面是怎样的地狱。辐射和缺氧如影随形,身体长时间地无法动弹,双腿静脉曲张,变得没有知觉,腰椎也痛得钻心。在执行任务长时间无法落地的情况下,机师连排泄都只能在这里。当然,跟被敌机射穿身体,血流了一地板相比,都不算什么。 但是,罢了,我不想去打碎你这美好的想象,齐洛落寞地笑了笑。 毕竟这已经是我这个人,能送给你看的最好东西了。 皇室的客人 第四十三章皇室的客人 1 春日的夜风从指尖穿过,月亮在浮动的云层里若隐若现,露水浸湿了整个背部,带来透心的凉意。然而,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身上这个人的重量和他火热的气息。 齐洛躺在草地上,脑子有点糊涂,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俊流正失控一般抱着他的脸,拼命吻着他,根本不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从空了油箱的针叶上下来后,夜已经深了,俊流的步伐明显有些不稳,晕机的不适让他头昏脑涨。玩得实在太过了,齐洛有些愧疚地想着,连忙上前扶住他慢慢往回走。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教学楼群,抄近道步入布满黑色树影的绿化带,毫无预兆的,俊流便突然将他推进了路边一处隐蔽的灌木丛里。 两人摔倒在湿润的草甸上,这个喜欢使坏的黑发青年根本没有拐弯抹角的闲心,压住他便上来了一连串的热吻。 齐洛微微睁着眼睛,也许是被这情不自禁的情绪所感染,他没有制止对方,由得这种亲昵无比的接触继续着,虽然反常但他却一点都不讨厌。在他贫瘠的童年里,连夜幕下的星星也显得过于繁华热闹,姐姐便也像这样亲吻过他仰起的脸颊。 不久之后皮肤接触到对方微凉的贝齿,正轻轻咬啮着他的脖子和突出的锁骨,齐洛这才发现制服的领口被扯开了一大半,他因为痒得难受而动起来,这像是被理解成了某种信号,俊流的动作明显大胆不少,手也开始伸进他的衣服里摸索起来。齐洛好笑地看着这头伏在他身上淘气的幼兽──没有完全成熟的动物总是喜欢寻点衅来跟同伴撕咬打闹,借以排遣寂寞。 “嘿,够了。”他忍不住用手去推他的额头,“都是大人了还喜欢玩这个?你以前摔跤每次都输给我,我还不是都放过你了?别那么记仇,今天就算扯平了吧?” 俊流一把抓住他的手,粗暴地压在了地上,将身体紧贴上来。俯视着他的黑色眼睛里有一簇涌动的暗火。 “觉悟吧,小姑娘,”他舔了舔牙齿,“今天就让你怀孕。” “哈?” 齐洛汗毛一竖的同时,俊流的手便已伸到他的跨下,用力地抚弄着那处秘密的领地,另一只手开始拽开他跨间的皮带。 被小了三岁的朋友这样肆无忌惮地戏弄,齐洛忽然来了点脾气,他扯住俊流的右手胳膊,配合腰腿的发力一下便将他扭翻在地,倒了个上下。俊流见对方较上了劲儿,好胜心强的他却也没有收手的念头,二话不说结实地挥过去一拳,齐洛措手不及,本能地往旁边闪躲,却没能躲开紧接着的踢击,侧腰被对方的膝盖撞击后他摔到了旁边更深的草丛中。 齐洛压根没有想过要把事态升级,却不容他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俊流已经扑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不同于过去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瞎闹,这次两人的动作参合进了真正的格斗技巧,一招一式都异常凌厉。 在前线呆了三年的战士毕竟还是技高一筹,当俊流发觉就算自己认真起来对方的实力也依旧有所保留,情急之下他一把抽出了别在腰间的礼服配刀。 “喂……等等,那东西不是闹着玩的!”齐洛见情形不妙,忙退了一步,想让对方就此作罢。 俊流却已经冲了过来,挥舞着凶器。齐洛连续三下躲开他的刀锋之后,脚下一个大意,竟被这个恶魔给结结实实绊倒了。他摔得一阵天旋地转,定神看着那在眼前晃动的银光熠熠的匕首,没有轻举妄动。 俊流迅速翻身上来,喘着气坐到他的身上,脸上丝毫没有这场不公平的比试所留下的羞愧,反而故意把冰凉的刀身触到他裸露的脖子上,刀尖慢慢滑过那道旧日的伤痕,调笑着说,“要么乖乖让我劫色,要么就再在这里给你添条新的?” “殿下,你年纪轻轻学点什么不好?学得这么流氓。”齐洛叹了口气,一点都不紧张,反而枕着头安稳地躺下了。“我走之前你可不是这样。” “是什么样?”俊流将刀尖立在他制服胸前的扣子上,饶有兴趣地追问。 “嗯……比现在可爱多了,”齐洛转动着眼珠,词穷地形容着,“很善良,对我很好。” “那你比较喜欢那个时候的我吗?”俊流轻声问,掠过脸庞的笑像蜜糖般诱人,他说着倾下身,一一解开自己的礼服扣子和里面的衬衣,直到裸露出一半光洁的胸膛,“好啊,如果你是第一次的话,我可以在下面。” “啊?”齐洛再一次怔住。 “你还保留着处子之身吗?我可不放心你在前线的战友们啊。”他接着毫不避讳地问,低沉的声音带着挑逗的气息,“你在那里都是怎么解决的?肯定积压了不少吧?” “我说,”齐洛露出哭笑不得的样子,索性直接坐了起来,用手拉上了俊流敞开的衣服,又利索地帮他扣上了几颗纽扣,眼睛里恢复了些许认真,“我不管你怎么看我,俊流,我不会对你做这种事。” “为什么?”俊流直直地望着他,“我想要和你做。” “不是任何你喜欢的人都能够变成这种关系的。”齐洛的声音不觉硬了几分,“在我心里,你的意义远远超过这种关系的定义,我不想变成这样,我不是用这种眼光来看你的。” “你说任何我喜欢的人都能够变成这种关系是什么意思?”俊流的表情冷了下来,语速也加快了,“你以为我是随随便便就这样做的人?你以为我对你是一时兴起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齐洛无奈地回答。 “这就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情,有什么问题?” “是的,但是也要用两个人都认同的方式来表达。”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你不要生气,我真的很怀疑你是否还知道除了上床之外的其他表达方式,毕竟隆非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一直都没有走出来。” “所以说是他把我脑子操坏了吗?” “俊流!” “你没资格说我吧,有恋姐情结的家伙。”俊流果然生气了,毫不客气地回敬到,“我知道你只对你温柔善良的阿梓感兴趣。” 俊流满以为这记珍藏许久的杀手锏会和当初一样凑效,激得这个青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正要等着看他彻底投降的样子,下一秒,浮现在他嘴角上的得意之色却凝固住了。 沉默着的齐洛,眉目间突然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哀伤,原本光彩的眸子顿时暗淡了下去,这一切轻微得像飘到水面的落叶,悄无声息却又那么揪心。俊流愣住了,那个转瞬即逝的表情,像是隐藏着不可言说之痛,让人心底冰凉。 “我今天很累了,回去吧。” 吵架戛然而止,齐洛并没有再说什么,静静地爬起来,拍了拍粘在衣裤上的草屑,将手递给俊流的时候,脸上一如往常的平和,再看不出什么多余的东西。 2 宴会看上去已经散场了好一阵子,零星的宾客们走出大门,带着远去的笑声,屋内只留下几名侍者还在清理剩下的餐具。两人刚刚走到台阶下面,便被一位等候在门口的高大军人叫住了。 “殿下,”他立刻迎了上来,朝俊流微微欠了欠身,示意停在不远的一辆黑色轿车说,“陛下他们已经先启程回府了,吩咐我在这里接你,请上车吧。” “好吧,”俊流答应着,又转头对齐洛说,“小洛,这是骁易,是父亲的侍从,平日都在家里负责一些日常事务。” “抱歉,这么晚才回来。”齐洛这才注意到男人肩上的军衔竟比自己高,立刻恭敬地敬了个礼,脸上随即挂上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至少长他十多岁的男子,他神情稳重,不露一丝锋芒,但胸前那枚小巧的十二角星型佩章尤其引人注目。这是最高阶皇家卫兵团的标识,他们是所有军职中和皇室距离最近的特殊群体,不受制于任何系统,惟独无条件服从国王一人的命令,而其中担任团长的人即使被称之为王的心腹也不为过。 “不,谢谢你送他过来,”男人友好地伸手与他一握,态度谦和,无半点架子,“少校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早就见过的,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正式认识。” “对了,三年前你住院治疗,包括后来去军事法庭,很多我们不方便出面的时候,都是骁易在打点,他可是相当熟悉你的情况。”俊流补充到。 “我竟然都不知道,”齐洛握着他的手,惭愧地鞠了一躬,“真是太谢谢您了!” “不用谢,我只不过是个执行命令的人而已。真正在帮你的是陛下和夫人。”他仍然谦虚地回答。 “骁易,他今晚跟我们一起回去,你马上通知佣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吧?” “不,不用了,”齐洛一听便急忙制止到,“陆教官已经帮我安排了宿舍,我今晚住在学校里就很好……” “这个周末就是我的成人礼,”俊流忙不迭抓住他的手,以不容推辞的口气坚持着,“到时候你总要一大早来观礼的吧?住在我家里会更方便些。” 齐洛面露难色,只是吃一顿饭便已经受不了那碍手碍脚的格调,想象一下连续几天处于那上流的桎梏中,一定会让他神经紧张。他已经习惯了与俊流独处时的不拘小节,可一但要与他那顶着尊贵光环的双亲碰面,态度还得慎重起来。 “当年要不是你急着去服役,夫人也提过一定要请你来家里做客呢,我想他们也都想再见见你。”骁易很快读懂了他的顾虑,宽慰地说,“请你不要把这想得过于复杂,只是个普通的家庭邀请他们孩子的朋友而已,至于安排的宿舍,我会让人打招呼取消掉的。” 在没有理由继续拒绝的情况下,齐洛在宴会厅一侧的衣帽间取了随身的行李,便同俊流坐进了同一辆车子,缓缓驶出了皇家军校。林荫路上抽象画般的黑影,顺着摩擦地面的车轮爬进车厢,混合挡风玻璃下的香水淡味,从最初朦胧的舒缓,到浓厚的催眠。刚刚上了平稳通畅的高速路不久,奔波了一整天的齐洛便撑不起了眼帘的重量,枕在俊流的肩膀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3 赶着去覆盖整个东大陆的春之气息,仿佛在古老的首都提前止住了脚步,路边两排的落叶树挺拔繁密的骨架上早染了新翠。当清薄的阳光洒到肩膀上时,义续刚刚从车子里下来,他拿着一个密封好的文件袋,在前广场中央的喷泉下驻足,隔了一道万年青的绿篱,就是花木扶疏的草坪,鲜少有人打扰的石子小路上,松鼠和雀鸟正在争食。 他深吸了口气,虽然皇家军校里的梅烈湖畔也有不输于这里的风光,但从日没川汲取来的水带着老房子基脚下青苔的味道,毕竟更有一种家乡的归属感。 义续故意绕过那条能够直达目的地的大路,踩上蜿蜒在草坪和树丛中的小径,即使路旁一只不怕人的麻雀也能让他快乐得哼起小曲来,这一路仿佛还没有尽兴,绿荫的尽头便出现了爬满藤蔓的石墙。 夏曦园仿佛是座时间的驿站,每一处风景都留着历史的印记。在新一任的国王迁都之前,它曾经是个小规模的行宫,修建在风景优美的城镇只用作皇族的避暑之地,而如今它已经是贺泽政治中心的心脏部分。 义续刚踏上主屋门前整洁的白石阶梯,进入到摆着水仙花的素雅前厅,正在门边擦拭着白色窗棱的一位老妇人便微笑着靠过来。 “彭丝,你身体还好吗?”义续一边问候着这位上了年纪的管家,一边将帽子和外套脱下挂到门边的衣帽架上,“年级不小了,这些活儿交给佣人做不行吗?” “门厅可是这座房子的脸面,她们做事毛手毛脚,擦不干净!”说着她扶起挂在鼻尖的眼镜,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一把,“托你的福,有那么多优秀的士兵驻守在前线,我这把老骨头吃得好又睡得香,才干得动活儿。” 和她打过招呼后,义续迈着匀速的步子踏进一楼明亮的日间会客厅,多时不曾拜访的疏离让他的眼光四处游走起来。添有新柴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绣毯,色彩虽已随时间暗淡,依旧能让人联想到它初期的光彩夺目。绣毯正中间的肖像便是他和义征,还有殊亚共同的父亲,有口皆碑的君主,被国民会誉为“先贤荣光”的上一任国王,他脸上的表情矜持却不傲慢,就像个充满威信的家长,而不是王权的符号。义续似乎能够理解,为何这是当初大哥从家里拿走的唯一一件纪念品。 但是,在这样一位光环笼罩的前辈之后为政,却是不太幸运的。 义续转身走向一旁被正红色天鹅绒窗帘遮掩了一半的落地窗,他忍不住加快脚步,转动玫瑰造型的门把,来到正对庭院的木制平台上。 “看你这么春风满面的样子,一定有什么好事了?” 义征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的报纸,望着这个闯入宁静晨读中的不和谐音符,脸上映着微微摇曳的树影。 义续迫不及待地从握在手中的文件夹中抽出了一份信函放在面前的玻璃小圆桌上,这才在藤椅上坐下,“这是正式的和谈请求,上面有悖都军部的印章和安烈女王的亲笔签名,今天凌晨才到达国民会,我也是刚刚从伯恩那里拿到。” “你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会比你知道得晚一步?”义征并未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有所动容,只平淡地端起面前的红茶喝了一口。 “刚听到消息时我还很怀疑,没想到她这么顽固不化的家伙,这次这么干脆!在悖都的征伐史上,这可是第一次主动求和啊。”不同于兄长所习惯的喜怒不形于色,义续的激动早就按捺不住了。十多年卓绝的苦战,终于见到敌方的示弱怎么不叫人痛快?“既然他们先提出和解,谈判的形式会对我们很有利。” “还很难说,若占不了更大的便宜,她也肯定会咬住我们北部边境地区不松口。”义征说着扬了下手中的报纸,脸上的表情并没有比前几日轻松,“北部一带虽然人烟稀少,但土地下有丰富的资源,悖都这么多年的殖民地经验可不是白练的。在把他们彻底赶出东大陆之前,就这么与侵略者握手言和,也不是多光彩的事。” “我们不能急,前线一个兵也不能减。悖都就像匹嘴馋的牲畜,让牲畜长记性是不能用纸笔的,若不用火药枪把它狠狠打痛,他下次一饿,就还惦记着你家里的肉呢。” 这个时候,玻璃门被推了开来,穿着米白色长裙的裕青探出身来,手里端着壶新鲜沸水,她未施粉黛,身上也还没来得及佩带一件饰物,像刚刚出水的白荷般素雅。 “一大早的,谈些轻松话题不好吗?”她将放有茶叶的杯子放在义续面前,看到他空空如也的两手,笑着说到,“明天就是俊流的成人礼,你不带礼物,怎么好意思来?” “我一大早就朝这边赶,待会去城里买,也不知道送什么好。” “现在首都的物资也匮乏,”义征说着起身,绅士地拉来身旁的一张椅子让夫人坐下,继续着他不苟言笑的说话风格,“烟和酒是平常时期价钱的三倍以上,书和金属制品也贵得离谱,别去浪费时间了。” “俊流呢?还没起床?”全家一起喝的早茶惟独缺了小主人,义续随口问起,脑海中又突然浮现出另外一人的影子,“对了,齐洛前几天不是住到这里来了吗?你们这里很久没招待过留宿的客人了吧?” “他们一大早就去城里玩了,顺便参加仪式的彩排,俊流可是明天的主角啊。”裕青说着在茶杯里加了些砂糖,用小勺子悠闲地搅动着,接着她脸上出现了玫瑰色的光彩,“说到齐洛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简直是我梦想中的儿子啊,有些羞涩但很有礼貌,说话也温温和和,感觉是很听话的类型,真想象不到还是个打仗的好手。” “你这么见异思迁俊流会生气哦,他去皇家军校念书的时候,不知道是谁跟了一路,哭着不让人家下车的?” “那小子十二岁之前是可爱得不得了,谁见了都想拐走。现在到了叛逆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了。”裕青摸着脸,悠悠地叹了口气,故意偏过头看了一眼义征,“性格别扭得不知道越来越像谁,大概在学校里也没人喜欢吧,所以他以前从没带朋友回家过,连生日也不请同学来玩,真是孤僻的孩子啊。” “大哥,你呢?你不是一直说想见见他的吗?” “三年前在医院里见过,但他那时全身包得左一层右一层,根本没个人样。”他不动声色地保留着意见,望着弟弟饶有兴趣的眼睛,慢慢说,“我的卧室和书房离他们都很远,只在吃饭的时候碰过面,也来不及多说话。不过我一看到他俩,就想起你把隆非带到我们家里来时的样子。” 义续脸上的笑没能完全展开,两人沉默了下去,安静半晌后,响起义征若有若无的叹息声,“这个地方看起来显赫,实际上也没什么人气,偶尔来一个人,老久都忘不掉。” 气氛顿时有些沉重。义续提高音调,特意把他的注意力从那盘旋不去的沉郁中吸引过来,“安心吧,那孩子比隆非可爱多了,俊流交朋友的眼光可比我们好啊。” “这点我是深信不疑的,”义征在微热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坦然地回答,“连作为父亲的我都没能尽到的力,他却尽到了。能得到一个这样的朋友,是俊流的大幸,希望他有能力去好好珍惜,不要像我一样。” 义续这才完全说不下去了。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裕青,哪知对方立刻做了一个鬼脸,爱莫能助地吐了吐舌头。 “无论接什么话题都能冷场可是你哥的拿手好戏。我怎么嫁了一个这么无趣的男人啊。” 他想起裕青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的所发的牢骚,又有点想笑。 好在义征也不在乎冷场,说完便将头靠在了椅背上,似乎是想在长时间的阅读过后休息片刻。三人便都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品着茶,将视线投向满是春色的庭院,享受着难得的闲暇。一阵清爽的风路过,木质露台上的光影忽然分明了,像是天上的居民打开了客厅的主灯,耀目的光彩恩惠于仍然在世间匍匐摸索的他们。 如果说子民是上帝的羔羊,挥舞指引之鞭的牧羊人已经等同于半神的地位,但作为陪伴在这位国王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义续深深地知道兄长是一介凡人,也曾被命运捉弄得狼狈不堪。正因如此他才敬佩对方,尽管在很多事情上他们意见不合。 在俊流重新回到贺泽的时候,义征亲自去了机场迎接,他给了历经磨难的儿子一个拥抱,但自始至终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和安抚。 “你知道吗?有好多次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管这些人的死活?我只不过是这个国家的临时家长而已,他们是怎样的人我都不认识,即便这些陌生人再死成千上万,我都不会有感觉。但俊流是我的儿子,失去他我会痛不欲生。甚至……即便这个国家沦陷了又怎样?也许被殖民的生活是有一些艰难,但是也不会比继续战争更难。” 这是在宣布王子死讯的电视直播之后,义征在深夜的电话里对义续所说的话,说完之后电话就挂断了。义续知道那是兄长情绪崩溃的一刻,他没有对枕边的妻子诉说,甚至没有选择当面与他谈心的方式,而是隔着遥远的电波发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心声。 不管是与达鲁非结盟,做主将妹妹殊亚远嫁,还是亲口宣布儿子的死讯,这个男人每一次都做了和自己的感情相违背的决定,他知道这有多难,但义征既没有逃避也没有彷徨,只是一边贯彻着做决定的义务,一边默默走下去。 哥哥在家族的众多成员中不算最聪明和最有能力的,但他是当之无愧的国王,义续想着。只懂得自我奉献的英雄式人物虽然可爱,却还不足以领导他们赢得胜利,只有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并敢于背负罪孽的人,才担当得起王的责任。 只可惜,那些因此被深深伤害的,本是他最亲近的人,会不会一生都没有办法原谅他了呢?义续又一次想到了隆非,这让他的心又揪紧起来,那个男人到底至死都没能再见义征一面,这么多年的隔阂里,他是否有过对他的一点理解和释然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还会像乌云般笼罩他的心多久。他不禁扬起一丝苦涩的笑,看着义征那没有动容的侧脸,在晨光的照耀下蒙上温暖的浅金色,像一尊静止的石膏像。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看过兄长发自内心的笑了,那样一种表情,仿佛从他的人格里被永远剔除了。 王子的求爱 第四十四章王子的求爱 1 湿重的水蒸气阻滞在半空中,视线暧昧不明,周围的一切像缓慢下来。幼白的石材墙面不停地聚集起晶莹水珠,在柔和的光线下淌着涓涓小路。 俊流从冒着热气的大浴缸里探出裸露的上身,一动不动地趴在池边,手指慢慢转动着一杯盛满冰水的玻璃杯。一下午的仪式彩排让他稍感疲倦,于是将头枕在还留着细腻泡沫的手臂上闭目养神,漆黑的头发被打湿后紧贴着脸颊。 他平稳深沉地呼吸着,嘴唇碰触到肩膀上逗留的水珠。浴室内的高温能让肌肉得到彻底舒缓,泛红的皮肤上每个毛孔都热得在舒畅地喘气。 “殿下,我拿干净的衣服来了。” 在几声礼貌的敲门后,彭丝手捧着迭得整整齐齐的睡衣走进来,隔着浴池旁半透明的帘子,在被扑上来的蒸汽笼罩之前,她看到俊流脸上浮现一抹贴心的笑。 “婆婆,像以前一样叫我俊流好了。” “你都已经长大了,我也是时候得遵守礼节了。”老妇人缓缓的声音显得十分耐心,她有条不紊地把衣服按照穿着的顺序放到门边的篮子里,取下已经一片朦胧的眼镜,随手抹去了上面沾染的雾气。 “只有我们两人在的时候没关系吧?”他支起脑袋,慵懒地嘀咕着,“今天你在浴缸里放的香料太浓,我快没法呼吸了。” 他说着轻微皱了下眉,却没有抱怨之色,故意透露的任性反而是亲昵的表现。 “忍耐一下吧,明天的场合太重要了,所有细节都必须一丝不苟哦。”看着俊流像是撒娇般的表情,仿佛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有做孩子的权利。彭丝没有离开,而是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擦背呢?” 俊流欣然答应。从小时候开始就帮自己洗澡的婆婆,亲密得就像他的祖母一般。自从俊流进入军校住读后,他们已经很少拥有如此温馨的时刻了。 彭丝笑着一边卷起袖子,一边走到了浴缸前,难得小主人的好兴致,她的心里也满是甜蜜,“今天和朋友出去玩很开心吗?在饭桌上你很活跃,话也比平常多……” “谁叫妈妈故意把我小时候的糗事说出来当笑料,有客人在场啊!” 他突然局促起来的声音让彭丝忍不住笑,对于今天一直被当做靶子捉弄的俊流,她虽然是十分同情的,但无疑让大家又回到了过去那平常的家庭氛围中,幸好,过去那件事情造成的裂痕应该能够渐渐被抚平。 “其实不止是今天,最近你心情都特别好吧?以前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实在不太符合好动的年龄。”彭丝用浴网在他强韧光洁的皮肤上打着泡沫,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布满眼角的细密皱纹并没有让她的洞察力也迟钝下去,“是恋爱了吗?” “……”俊流脸上的红晕明显起来,不好意思地趴进臂弯里,“你怎么发现的?很明显吗?” “我可是看着你们两代人长大的婆婆,你们什么变化逃得过我的眼睛?而且,以前你父王也出现过相同症状哦。” “真的吗,快跟我讲讲,是遇见妈妈的时候吗?” 彭丝笑而不语,像是故意卖关子一般停下了,任对方怎么催促也守口如瓶,只是卖力地替俊流揉搓着背部,按摩肌肉也疏通着经络,直到他舒服得忘记了出声,被浓密的泡泡所覆盖。她细细打量着青年成熟起来的面孔,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年轻时的义征,那个同样拥有受到诅咒一般的纯血统,黑发黑眼的孩子。 她脑海中的画面虽然已经被时间冲刷,退去了本来的颜色,但回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可以将当初心中的带起的波澜无数次再现,甚至酝酿得比那时更加鲜活。 只记得那一天傍晚,义征像往常一样从园子里散步回来,却带着满身的泥泞,手臂和膝盖上也有了擦伤。他踏进房门,想要快步跑回房间,却被眼尖的彭丝发现了异样。 “怎么回事,你摔倒了吗?疼不疼?” 当时还只是一名女仆领班的彭丝焦急地查看他的伤处。少时的义征不是爱动的类型,最大活动的就是外出散步,除此之外总是安静有序的,因此彭丝也从没看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没什么,遇见一个讨厌的小子,好几次从外面翻进围墙里来偷摘桑果和樱桃,还乱打来这里过冬的野鸭,下人逮不到他,总是被他逃掉,今天让我撞到了,想给他点警告,他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从没见过那么没常识的家伙……” 他接连说了一大堆话,显然情绪还未平复。彭丝抬起头,发现义征的表情并没有带着一丝愤怒或者厌恶。凭着女人的直觉,彭丝笑着应道,“是吗……少爷,你交到了朋友啊。” 于是主人的脸上便毫无预料地浮现出笑容,真实得让她的心里砰然一动。两天以后,彭丝在清晨打扫的时候,发现门外放着一小篮子洗干净的桑果,甜蜜的光泽像是一句最动听的问候。 那是在老国王仍然在世时,他们还住在前首都垠里的乡下时发生的事。 也许是蒸汽浴室里过于闷热了,彭丝觉得胸口像被石头压着,突然有点提不上气来。义征是不善于将感情表露在外的,但她知道在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之前和之后,都再也没有过的。 而彭丝伤感的是,她只是个下人,即便再怎样把主人当做亲人般珍惜,也只能旁观着这个家里年复一年上演的悲喜,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被没有结果的爱恨所折磨,最后只能与永久的遗憾一同埋葬于皇家陵园的荒烟蔓草间。 “婆婆。” 俊流的声音让她重新回到了现实,她一边应到一边赶快打起精神,“怎么了?力度还合适吗?” “其实我还只是单恋而已……”青年慢慢地把身体缩进了热水里,身上丰盛的泡泡便全部浮在了水面上,他抱住膝盖坐在浴缸里,眉毛耷拉了下去,小声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2 初春的夜晚虽然算不上冷,但室内的温度却比室外要低,书房里仍然燃起了壁炉,干燥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散发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焦香味。除了这摇曳不定的火光外,只有茶几上亮着一盏柔和的台灯,照着两杯热茶所升腾起来的热气。 光线暗淡的氛围为他制造了适当的隐蔽空间,齐洛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但出于礼貌,他仍然坐得端正,直视着面前的一家之主。大概十多分钟以前,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书的他听到了敲门声,原本以为是俊流洗完澡后又来找他聊天,打开门,站在外面的却是骁易,他传达了国王的邀请,并将齐洛带到了这个僻静的书房里来。 “听说你在前线的战绩相当优秀,带领的队伍也一直是受到表彰最多的,我也很为你骄傲。” “有赖于您的帮助,我才有机会去战场,”齐洛谦虚地答到,“凭我所触犯的军法的严重程度,即便能逃过一死,也该直到现在都还是罪犯吧?” “最出色的人都是不守规矩的,这是一个以成败论英雄的世界,重要的是,你有能力实现一个好结果。如果你失败了,自然谁也保不了你。”义征的语气里没有刻意的友好,但也不存在压迫感,“再说……我帮你也不是毫无回报的。毕竟俊流的回归让我的立场比较尴尬,你同意在法庭上供述是奉了我的秘令前去救他,也维护了我作为国王的声誉。” 齐洛笑了笑,心里却非常明白,这是个他不得不答应的条件,若非如此,他怕是也无法逃脱军法的制裁。虽然当众撒谎让他有些不安,但这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 “我可能没有资格这样说,不过俊流是个很重感情的人,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我能理解在那种情况下,您不得不做出那么艰难的选择……”齐洛慢了下来,小心着自己的措辞,“但我希望这不会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你们的关系也能够回复到以前那样。” 义征并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儿子非常信任你,遇到什么事也都会和你商量吧?” 齐洛似乎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隐藏着深意,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你很了解他。”男人进一步说下去,意图已经相当直白,“但是据我所知,你的背景可是一片空白。就连俊流知道得也很少,你好像不太愿意透露自己的事?” “我没有刻意隐瞒什么,”齐洛坦率地说,“我承认有些事情我不想被别人知道,但是秘密每个人都有,我并没有隐瞒任何会和你们有利害关系的事。” “有没有利害关系或许不是你能判断的。”义征毫不客气地纠正。在残酷的政治环境中长大造就了他的城府,虽然他并不是时刻都疑神疑鬼的类型,但齐洛这个人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尤其是对方现在已经和贺泽皇室——这个国家权力的核心近到了需要警惕的距离,“如果俊流是个普通的孩子,我当然不会这么在意他到底在和谁交往。据我所知,当年你算是偷渡到贺泽的,也没有通过正规的途径进入皇家军校,因此躲过了背景审查,学校的档案里没有关于你过去的任何记录,这也是义续的失职,我就不再追究了。不过,如果你坚持什么都不说的话,我也很难延长你逗留在本国的期限。” 一番话说得非常明白,齐洛也并不觉得意外,“陛下想知道什么呢?如果我能够澄清您的疑虑,我是非常乐意这样做的。” “你想要什么?”义征显然早有准备,只简单问了这几个字。他相信,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明确对方的动机都是得以了解一个人的最重要的途径。 齐洛脸上的表情有微微的动摇,他从心底佩服国王察言观色的能力,第一句话就问到了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事。 “我……什么都不想要。”他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义征别有意味地打量着青年的眼睛,试图将其中更多飘渺不定的信息拿捏成型。他知道这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定有某种力量在支撑,欲望也好,信念也罢,若不探个明白总会让人不安,“你不远万里来到贺泽,三年前拼死救出我的儿子,在后来的战场上更是不畏牺牲,屡建奇功。一个人用生命做赌注奋斗了这么久,现在就应该是得到回报的时候,你竟然说什么都不想要?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我以前是有想要的东西,也一直抱着实现它的决心努力着。”他随即落寞地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到面前茶杯上缭绕的白雾上,带着虚弱气息的音调显得疲惫,“但现在一切都成泡影了,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不愿说出来,并不是因为有必要瞒着您或者任何人,也许只是因为我还无法面对……还想逃避这个事实。” 青年脸上的痛苦表情非常真切,像是被这种消沉的情绪所感染,义征沉默了片刻,态度软化了些许,“告诉我是什么事?也许我能帮到你。” 齐洛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仍然低着头,“陛下,这恐怕是您的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我的能力或许比你想象的要大。”义征笃定地说。 3 从书房里出来之后,齐洛一个人往卧室走着。有着暗桔黄色灯光的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让一路的脚步都悄无声息,而此刻他的内心,也如同空无一物的荒弃房间般寂静。 步子有些凌乱,他竟然觉得胸闷难当,不觉扶住墙壁停在了半道上,看着向前方无尽延伸的走廊,好像被沉重的孤独感所挤压,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后,他继续迈开脚步,上了楼,走到顶层尽头的一间客房,轻轻转动了门把。 房间里没有开灯,但首先感知到的确是一股奇异的香味,在视力不管用的时候,这香味显得尤其袭人。 齐洛觉得晕晕的,忙用手摸索着开了灯,柔和的橙黄色灯光照亮了室内,他便注意到书桌上放了一盆白色的茉莉花。 除了这盆新添的花之外,桌子的正中间还摞了两大本书,皮制的封面散发着温暖的暗泽。他走过去发现那是两本厚厚的相册。好奇心驱使他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的内容让他惊呆了。相册的每一页都贴得密密麻麻,有图片也有文字,但却按照日期和内容整理得有条不紊,它们大多数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还有不知是从哪里收集而来的,关于齐洛的消息。 他隶属的空军部队每天的伤亡报告,他所参加的每一次战斗的始末,他的战绩和获得的荣誉,他所在空军基地的布局和情况,他领导的飞行队伍的成员以及任务内容,他所驾驶的战斗机型号和相关知识,他被战地记者所拍到的每一张照片和记录下的每一次对话。当然,还有每一封他寄来的信。 三年的时间,每一天都像日记般细细记录着他在前线战斗和生活的蛛丝马迹,足足积攒了两大本。 每翻一页,齐洛的心就被震动一次,这是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无法形容的知觉,他第一次这样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感。在达鲁非长大的人卑微而低顺,没有自我意识。因此在遇到俊流之前,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一回事。在这些年的服役生涯里,他远远地关注着俊流,看着这个即将站在国家顶点的青年渐行渐远,仿佛再也无法企及。直到这一刻,他却发现自己才是那个被一直注视着,紧紧追逐着的人。 一种巨大的内疚感充斥了他的胸口。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从背后环了上来,将他抱进了怀中,温暖的呼吸吐在颈窝里。 他颤抖了一下,侧过头便对上了那双黑色的眼睛,像磁石般捕获着他的视线。 “吓我一跳,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齐洛忙用笑容掩饰住自己的心绪,“这么小个房间亏你也藏得住?” “没有藏起来,是你看得太认真了,都没发现我在。” “你把灯都关了,还说没有藏起来?” 俊流紧紧抱着他不放,目光落到了桌上翻开的相册上,若有所思地说,“比起我来,小洛你才是那个藏起来的人吧?” “啊?” “你很神秘。”俊流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凉丝丝的有些舒服,让他暂时不想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突然非常想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想变成那个离你最近的人,为此我每天都花很多时间,收集关于你的各种消息,可是不管我怎样努力,还是感觉一点都不了解你。” “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抓住你的心呢?”他的声音有些落寞,将身体整个靠在了齐洛的背上。 “……”齐洛无言以对。他内心的防线摇摇欲坠,禁不住想要回应对方的这份感情,但当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义征的话,那像是一张大网罩住了他,让他失去勇气。 “你不喜欢我碰你吗?”察觉到了怀中人的僵硬,俊流轻轻地说,“也许你说得对,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表达这种感情,我快讨厌死自己了。我想亲近你,想拥有你,想让你也喜欢上我。所以我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也许能换取你的感情?但想来想去,都不知道什么能够吸引你……如果你是个会为金钱或者地位高兴的人就好了,至少我知道怎么满足你。” “和隆非在一起的时候,他很迷恋我的身体,所以我以为自己有足够的魅力引起你的兴趣,美貌,这大概是我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了吧,”俊流苦笑了一声,“可是你却还是拒绝了我,我很害怕,怕自己在你面前变得毫无价值。” “你是笨蛋吗?!”齐洛再也听不下去,抓紧他的手转过身去,让这个青年直视着自己,“真是难以置信,你都在说什么啊?说这样卑微的话,一点都不像你。” “是你让我觉得自己很卑微啊,隆非他还能够回应我的感情。哪怕你只回应一点,我都会很骄傲,就像当了全世界的王一样。” “可是……你不需要给我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在做交易,我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来衡量你?”齐洛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也不需要得到什么好处,才能够维持和你的关系。你未免也太小看我?” “不是的!”俊流的声音有些激动,“你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比你所能理解的,疯狂太多了。你以为我变得谨小慎微,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贪婪和自大,我要的不止是相敬如宾的友谊,而是你的身体,灵魂,全部的感情和人生所有的一切。只有我一个人如此着魔的感觉太痛苦了,我怀着对你最高尚和最污秽的念想,想把你也拖下水。如果乞讨能够得到你的垂青,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你脚下,如果强迫能够致使你的顺服,我也会不惜利用作为王子的所有特权,让你束手就擒。 俊流的脑袋一热,将还一脸茫然的齐洛推到后面的桌子上,吻上了他的嘴唇。起伏的胸膛紧紧相贴,传递着突然加剧的心跳。他尽量按捺住急躁的意图,没有胡乱地上下其手,让一切都显得自然温和。只要不去触发对方潜意识中的警报,就有的是时间来悄悄撬开那青涩果实的外壳。 环抱住他的躯体体温过热,齐洛在这甜腻的举动下没有过多躲闪。脸颊上到处移动的湿润的触觉虽让人觉得别扭,他却不忍心再推开对方,意识被心底深处发酵的负罪感所拖累,持续地沉溺下去。 齐洛的秘密 第四十五章齐洛的秘密 1 被轻稳却重复多次的敲门声吵醒后,齐洛睁开了眼,窗帘缝里照进来的微光还混有没有褪净的青蓝色,他带着惺忪的睡意从松软的大床上撑起来,迷糊地问了一句,“谁啊?” “少校,”门外响起了老管家慢悠悠的声音,“抱歉一大早打扰您,请问殿下在你的房间吗?” 心里一惊,这才立刻清醒过来,他转头看见窝在身旁还睡得死死的俊流,连忙答道,“啊……是……!请等一下好吗?” “俊流,醒醒,”齐洛以最快的速度将扔在床头的长裤和衬衣穿上,便伸手去摇那个仍然沉浸在梦乡里的青年,“快起来,已经五点半了!” “别吵……再睡一会……”俊流紧促起眉头翻了个身,正想拖过被子把耳朵捂住的时候,便被对方扣住两边胳膊整个提起来,从一片混乱的床上连拖带抱地弄下了地。 齐洛将一滩烂泥似的青年靠在窗台上,胡乱把至少能够蔽体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后,又勉强将他推到门边,一股脑塞了出去。 “对不起,他昨天晚上在我这里过的夜,你们找很久了吧?” “没有,在他的卧室不见人,就直接过来了,”彭丝笑眯眯地看着俊流乱七八糟的头发,明显的黑眼圈和那下面的一张写满抗议的臭脸。起得太早的话,低血压会让他容易动气,若是让别的仆人来接八成会碰个满鼻子灰,“因为他是不太可能去父母的卧室的,其他房间也没打扫出来。早知道他会来这里,我就准备两张床了。您昨晚还睡得习惯吗?” “很好……床很大,你们快去吧,别耽搁。”齐洛有点失措地说着,视线刚刚接触到俊流的眼睛,手就被他一把拉了过去。 “小洛,你要来先贤广场观礼,我让骁易送你,一定要来啊。” “放心吧,我怎么可能错过。”面对着他异常认真的表情,齐洛反握住他的手紧了紧,露出一个最平常不过的微笑。 之后谁都没能再说什么,俊流有些不情愿地跟在彭丝加快的步伐后面,光着脚踩过温厚的印花地毯,走上玻璃壁灯下明亮柔和的走廊。刚刚还飘忽的意识开始沉淀下来,某种隔夜后弥留的情绪,便像找到了可乘之机般淹没而来。 他不由地回过头去,看着身后房间的那扇门缓缓关上。这样普通的瞬间,不知为何却让他难以释怀。 小洛,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我不知道? 当带着微香气味的粉刷扫过他的鼻尖,俊流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周围忙碌的人声丝毫不能影响脑海中寂静的疑问。门边挂着一整套熨烫挺展的军礼服和一双崭新的皮靴,他光亮的黑发正被侍女仔细地梳理定型,面前的梳妆台上放着印好的讲稿,这个贺泽未来的舵手需要在万众瞩目的场合满足人们的期待,做出一次像样的成年宣誓。但是,任凭帷幕如此隆重地开启,他也无法集中注意力读进去一个字。 “对不起,俊流,对不起……” 在昏暗的灯光下,齐洛重复念着这句话,这迫使俊流不得不停止继续爱抚和亲吻他,失望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谁要你道歉?他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如果不是两相情愿,都能获得快感的做爱,和强奸有什么区别?我做不到像彦凉那样,根本不顾对方的感受。 “我不想拒绝你,不想看到你难过的样子,所以我本来想着,就这样算了,我没那么在乎自己的身体,只要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你……”齐洛停了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接着说,“但是还是不行,因为我没有办法回应你,正是知道了你的感情……所以这样下去不行,只会让你更痛苦罢了。” 他说完,微微从床上撑起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对方的手上,声音不太有底气,“你怎样诱导也没用的,我……没办法和你做爱。不止是你,应该说,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感觉。” “本来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怪我太胆小了。”灰色眼眸的青年在他当时完全僵硬的表情下,平静地叙述着,整个过程里除了齐洛单薄的自言自语,卧室里安静得可怕。其间俊流没有插一句话,只是觉得小洛的面孔突然变成陌生的模样,那双总是一见他就月牙弯弯的眼,变成了黑夜下没有倒影的井。 “关于我,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从进入皇家军校开始,就发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学习的速度比同学都快,每次体能测试,我都不敢尽全力,即使这样,耐力和速度都超出优秀标准很多,除了第一次适应米迦勒时出的事故,我从来没有生过病,受伤后恢复的时间也少于常人的一半。” “在达鲁非的时候,我妈妈精神不正常,没有和我讲过关于我和家庭的任何有用的信息,姐姐也从来不曾告诉我,或许她也不知道。所以到这里来之后,我开始对自己非常好奇,也有了很多疑问,那种想要探究自我的冲动一天比一天更甚……” “……殿下……殿下?” 俊流一回神,站在镜子前的自己已经穿好了那套量身订做的深蓝色军礼服,硬朗面料和精确的剪裁把他高挑的身型显得更加挺拔英武。站在一旁的侍女刚刚为他佩戴好了胸前银光闪闪的徽章,又拿软毛刷清理掉了少许沾在衣服上的毛球,正拿着一面镜子,站在身后等待着他的认可。 “这样可以吗?”女子殷勤地请示,满眼赞赏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俊流索性慢慢转了一圈,注意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时,这才吓了一跳。 “你们在干嘛?”他忙靠拢到镜子前,看着自己被精心粉饰过的面孔,鸡皮疙瘩差点爬满一身,“男人化妆本来就很奇怪了!你们干嘛化这么夸张?我的睫毛什么时候那么浓了?还有嘴唇……” “因为王后陛下特意交代,重要场合每个人都必须化个美美的妆,”女人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们都是这里的长期佣人,也自然成为了这个家的一分子,对于从小陪伴着长大的王子,与其说敬畏,更多的却是宠爱而已。 “好漂亮,你很适合化妆啊。” “殿下不喜欢的话,我们化的时候你也不吭声?” 她们是故意的!他哭笑不得地想。记得小的时候,这些女人就喜欢打扮他,经常把自己女儿的公主裙和带荷叶边的长筒袜拿过来,哄骗他穿上。妈妈看到了不但不阻止,还跟她们同流合污,把他当可以变装的洋娃娃一样玩。俊流放弃了和她们做什么理论,径自从桌子上抽了张面纸,用力拭去嘴唇上留下的醒目红色。 他看着那逐渐恢复暗淡的唇瓣,思绪不觉又飘离开去。嘴唇上感受到的温度还没有淡去,他只记得昨天夜里的小洛,虽然乖乖地躺在他的怀里,却也是从那一双没有血色,开合平缓的嘴唇中,吐露出一大串他不曾想象过的事情,无论他来不来得及做接受的准备。 “你还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经常去图书馆吗?那个时候我近乎入迷地查阅了很多关于达鲁非的资料。我的祖国对信息的管控非常严格,作为平民不可能从国内了解到很多真实的事件。但是贺泽就不同了,皇家军校的图书馆连接着庞大的信息库,只要用学生的身份登陆,关于达鲁非的资料可以说应有尽有。” “俊流,”说到这里,齐洛一顿,神情微妙地变化了。从一开始小心翼翼地步行在峭壁边缘,到这里却像突然踏空一脚,跌进心底深处真正的深渊,“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一种玩具,是模拟的战场模型,里面有地形沙盘,各种颜色的旗子,模型坦克和大炮,还有很多塑料的军队小人?” 俊流一步步走下楼梯,经过站在主客厅大门微笑着送行的管家,带着依旧缠绕不清的心事跨了出去。门外,夏曦园之上竟已是万里晴空,云中透下灿烂得有些虚幻的花火,落在脸上让人感受到入春以来的第一袭热度。他用手背微微遮住明媚的光线,从容不迫地走向早已经在门前列队恭候的礼仪车队,俯身钻进了中间一辆擦得发亮的黑色军车中。 “你注意到了吗?那些军队小人里,将军是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衣着和长相,但是所有的士兵,全部一模一样,身高、体形、衣服、面孔、表情……” 深蓝色的礼服被阳光晒得发热,向皮肤传递着暖意,但此时他的耳边还在继续回响齐洛那快要结冰的声音。 “我,就是那种‘士兵’。” 2 从客用起居室靠窗的位置望出去,楼下的车队已经整齐平稳地驶离了主屋,晃过一朵朵沿路撑起的浓密树阴,顺着园内笔直的中轴大路渐渐远离。 靠墙站着的骁易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宽敞的房间另一头,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檀木椅上的齐洛。侍女正在帮他整理刚熨烫好的空军制服,他正对面的墙上镶有一大面挂着黑天鹅绒罩帘的穿衣镜,金丝线汇成的流苏垂落在隐约映着倒影的地板上。 除了女子匆匆挪动脚步的吱呀声,齐洛从头到尾静静坐着,眼珠都不转一下,目光焦点似乎一直凝固在不知名的地方。 “……太多了,真是有点挤呢,”使用率极低的房间里本来就积聚着冷清气氛,身旁的侍女细心替他佩带着一枚枚形态各异的奖章,也不忘轻轻笑了声,来调和一大早就略嫌沉闷的先生们。 “不用每一个都戴吧?” 齐洛这才微微偏过脑袋,看了看在面前的桌子边一字排开的小挂件,轻微的自语依旧带着一点心神不定的味道。这都是从他入伍直到奔赴前线后,各种褒奖和大大小小战斗的纪念品,现在都被精心擦洗干净,打上了会让各种贵金属焕发耀眼光泽的清蜡。 当女子洁白的手指从桌上捧起下一枚奖章时,黄铜的独特色调和彩虹的挂带便突然引起了旁观者的兴趣。 “那个莫非是白羽十字章?”骁易眼前一亮,忍不住上前几步以便观察得更清楚,那枚和眼镜镜片一般大的挂件,因为氧化而变得有点不起眼,躺在她丰满温润的掌心更显旧暗,很容易让人忽略它所蕴含的价值,“空军内部的一级荣誉奖章,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是在沃河收复战役后拿到的吗?” “是的,”齐洛顿了顿,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话题上,“那次真是好险,差点就没命了。” “不用谦虚,据我所知不少机师也是在丢掉性命后才得到这种荣誉的,你算很厉害的了,受伤之后还能保持清醒到平稳降落。只是说被当做英雄送到医院去之后,被一大群女护士争来争去地做护理会有些烦恼。” 齐洛略微一愣,看向他正在打趣的眼睛,两人便一同笑了出来。 这枚分量特殊的勋章被挂在末尾,骁易的目光随后扬起来,移到了齐洛心不在焉的侧脸上。一次战斗击落五架敌机,并不是史无前例的记录,而关键是这个来自达鲁非的年轻人,在被敌机射中后血流不止的情况下,果断地用随身配置的止痛针剂注射进皮下,借药力发挥的强烈镇痛作用,得以集中精神继续战斗,直到他回到基地,满身是血地从驾驶舱爬出来之前,队友都不知道他已经受伤了。 在战斗中麻醉自己痛觉是危险的做法,实际上是给死神制造了一条可以悄无声息接近自己的通道,不知道何时闭眼的一瞬间就会无预料地长眠,这种寂静温和的恐惧常常比剧痛更加难以克服。如果是把战斗和摧毁当成嗜好的激进武夫,他觉得可以理解,但是在他眼前的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却让人难以捉摸。 难怪国王陛下会如此在意,骁易想着。他因此奉命调查了齐洛所有能够找到的信息,除了实在难以取得的达鲁非的那一部分。虽然没有明显的可疑之处,但骁易作为密探的直觉很敏锐,他确定齐洛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出现在这里也不是偶然。 “我有多少时间?”这时,齐洛站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穿戴体面的自己,平静地问到。 “既然你答应了殿下会去观看成人礼,我会等到仪式结束的。”骁易回答。 “谢谢你的体谅,”青年转过身,神情落寞地闭上了眼睛,“希望你们能代我好好地向俊流作解释,我怕是再也没有脸面对他了。” 3 先贤广场的主雕塑卡崩之碑的正下方,贺泽的国旗和盟军军旗已经升到了顶端。尽管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和煦春日,空阔的广场上方所聚集起来的肆意风舞,仍然能够把它们吹得烈烈作响。为了一睹年轻储君的风采,连接广场的四条主要道路已经被攒动的民众围堵得水泄不通。严格的交通管制似乎也是收效甚微,随着仪式最高潮的到来,人们还在持续地往离主席台更近的方向挤去。 在装饰满了鲜花和彩旗的矩形广场正中央,聚集着全国范围内挑选出来的青年,与俊流同天出生的他们一个月前已经接到国王亲笔署名的书信,被邀请参加这场皇室规格的特殊成人礼。在一队完整编制的军乐团嘹亮的演奏中,清一色着军礼服的仪仗队已经整齐地列在了主席台的下方,并在笔直立正的同时,将抗在肩膀上的铮亮长枪竖到脚边,金属的枪托与地面发出铿锵有力的一声碰撞。 当俊流从主席台一侧铺着正红地毯的阶梯缓缓走近,精神奕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时,广场中拥挤的人群先是瞬间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来的雷鸣般的欢呼声与掌声,将一群栖息在青石台窗沿上的鸽子惊得骤然腾空。 任耳边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俊流在数名皇家卫兵的贴身跟随下,目不斜视地掠过两旁威严挺立的仪仗队,代表王权的黑曜纹章被别在他胸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折射出阳光的七彩。踩着进行曲时而抑扬时而舒缓的节奏,他的步子仿佛跨过了贺泽北疆雾蔼连绵的群山,惠及四季丰硕的终年奔涌的水系,以及从蒙昧时代就哺育着膝下子民的平原桑田,带着他上千年传承中逐渐孤立的根源血脉,沉重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在他目光所及的祭坛尽头,便出现了手持青玉之碗的十二岁少女。 十二岁,是人类的生命力最旺盛的高峰,很少有孩子会在十二岁的年龄生病或者死亡,一旦过了这个年龄,人体的机能就会开始衰退。 “达鲁非所制造出来的士兵,拥有更强的体质,和更长的生命力的高峰,在风餐露宿、瘟疫横行、受伤就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上,我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环境,保持战斗力。但真相还远远不止这样。” “他们理想中的士兵,是可以放在工厂里大量生产的,唯命是从的武器,是堆砌强权高塔的砖瓦,不需要更高的智慧,不需要更鲜明的自我意识,除了破坏和耐受破坏的能力,也用不着他们担任人类所具有的其他职能。” “你能理解吧,俊流?如果说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拥有什么天生的职责的话,那最重要的就是繁衍生息,延续种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学习,会进化,按照自然法则赋予他们的一切规律,生老病死。” “但是,这样被一批批量产出来的士兵,只是战争的工具,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意义也不会诞生!他们的身体可以经受无休止的重复破坏,也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得到安息,他们没有对性的渴求,因此也不会获得男女之爱的权利,甚至不会有因此而诞生的血缘羁绊。如果进一步完善下去,他们甚至连自我意识都不存在,像一台肉做的杀戮机器,每天只喂饲料下去,就按照操作者的指令,去互相伤害!” “这就是达鲁非偷偷摸摸干着的勾当,而唯一能够阻止它的贺泽却因为战争交易,默许了这样逆天悖德的事,还把士兵工程的成果当作了对方附赠来的福利。大概不管怎样,任何一个将领都会觉得这样的士兵非常好用……” 事先搭建的祭坛是仿造先人遗迹的一个构筑物,四角燃起象征四季繁荣的黄金火盆,中央铺着一张鲜红的绣有皇家族徽的手工地毯。俊流独自走上前去,略微整理了下遮盖身体的丝绒披风,半跪在等候在此的少女面前。 古老的贺泽人相信,尚未出现明显性征分化的少女是神的媒介,她们在担任皇室的仪式主持时,会身穿与养育这片沃土的水同色的青蓝长裙,头顶戴着开有白花的幼嫩荆棘之冠。荆棘花是贺泽国旗上那抽象图案的原形,这种拥有极强生命力和耐旱力的植物,据说是先祖卡崩来到这片陌生天地时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因此尤是敬畏。他和他的追随者在拓荒之时无数次被这倔强的原住民划破皮肤,即使是用大火将它们烧噬,也一定又会发枝发叶更加茂盛,并在春天开出恣意蔓延的圣洁白花,依旧是浑身带刺不可攀摘。 逆着少女高束的发髻上方的骄阳和万丈青空,俊流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让女孩幼嫩小巧的手拨开他额前的黑发,再沾起青玉容器里的日没川源头之水,轻轻擦洗过他光洁的额头。冰凉的山泉滴落在他睫毛,又顺着他秀挺的鼻翼滑落到唇角,没来由地带起一股绵长的感伤。 小洛,你很痛苦吧? 我能想象,你那天叙述时的平和神态,是要把内心的苦楚经过怎样的咀嚼和反复碾磨,才能不表现得那么落魄难看。第一次从你嘴里说出这深埋的秘密,竟然早就存在于多年之前的少年心中。记得那时,我每天看到你的时候,你都是傻傻笑着的样子,无忧无虑的和我分享每天发生的事,互相吐露一些不痛不痒的牢骚。现在回想起来,那温暖的微笑下面一定有颗已经被冷得瑟瑟发抖的心,宁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黯然,也不敢向我透露半分。 你说你太胆小,那么你在害怕吗?以为若不加考虑地说出这种烦恼,会招来我的轻视和疏远?先不论这种被他人胡乱摆布的身世,只是自卑地认为自己不是正常人,就以为我会嫌恶地躲得远远的吗? 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念完了悦耳的祝词,行礼后退到了一边。广场上的看热闹的人们也彻底安静了下来。现在,没有一个人的目光不是牢固地锁定在了主席台上的中心位置。除了到场观礼的皇室成员,台下还坐着国民会的高官和军方将领,五个盟国的主流媒体也都在做全程直播。比起之前多少带着表演成分的洗礼仪式,抱着观望态度的异国政要们,都对接下来贺泽王子所要做的演讲和成人宣誓有着更大的兴趣。 俊流从容地步下祭坛的高台,走到装饰着花团的讲台和静静树立着的黑色麦克风前。三月的清风越过旗台下人群连绵不绝的肩头,不断鼓动起他的发丝。他望着前方成千上万屏息凝神、满脸期待的民众,突然握紧了拳头,将攥着的讲稿捏得皱成了一团。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小洛? 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第四十六章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1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当第一句话语透过最大限度扩声的音响,突然之间回荡在旗帜迎风招展的空中时,伴随着被拖长而渐渐减弱的回音,整个广场应时鸦雀无声。还未回过神来的观众们呆呆地矗立着,习惯了政要们千篇一律的演讲模式,并乐于适时做出反应的他们,显然对这奇特的开场白显得茫然无措。 在尴尬的气氛中,俊流仍然巍然不动地立在台前,扫视过下面摩肩接踵的人群,秋日深潭般多变的眼眸聚集起了一股犀利的穿透力,虽然他知道不可能在这纷扰之中寻找到他真正想要对话的人的位置,但他却无比确定,对方的目光此时一定已经相随。 他深吸了口气,换上了更加沉稳的语调,原本空白的大脑和止水一般的心境中,流畅的字句透进了四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一开始来到这里的你,留在这里的你,是在期待什么?把自己伪装成卑微麻木的样子,只是因为无力承担,和我缔结羁绊所要担负的责任?” 话音刚落,台下的贵宾区里的才开始了轻微的骚动,一头雾水的各方人物忍不住面面相觑,用眼神互相询问着刚刚所听到的不着边际的提问。正式规格的皇室发言,不,即使是任何一种公众性质的演讲,难道不应该先对宾客致意,尤其要提及对到场民众的感谢吗? 不顾这基本礼节的遗失,俊流反而提高声音,径自继续下去,“……而现在你混在这片人群中,借周围人隐匿自己的身影,在一个不会招惹麻烦的距离,远远观望,观察着,这个站在台上万众瞩目的家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利害?如果他够宽容明理,或许你就可以放心地更靠近一些,跟着大家一起显示表面的欢欣和拥护,但如果他妄图以居高临下的立场在你身上加诸任何压力和职责,你不是选择忍气吞声暗地咒骂,就是偷偷地逃离吗?你……还真是货真价实的胆小鬼呢。” “奇怪……这是谁写的讲稿?” 在身后民众发出的哗然声中,终于有位高权重的官员忍不住,带头质问出声,这便像开启瓶盖的起子般,立刻引发身边一连串的附和。 “荒谬,他是在讽刺普通百姓的作为吗?” “怎么说这也是官方性质的演讲,会被看做公然挑衅啊,真不敢相信……” “他忘记是谁赋予皇室战争时期的统治权的吗,太伤害民众的感情了!” 早已经察觉到触犯规则的孩子所造成的紧张气氛,裕青也开始有点沉不住气,在周围的客人故意投向这边的质疑目光下,焦急地求助于还未有所动作的丈夫,“俊流他一定是拿错讲稿了,陛下……我昨天还亲自检查过,怎么会这样……” 就在这时,匆忙来到身后的国民会的主席秘书也俯下身来,轻声询问道,“陛下,新闻部的负责人来紧急信息,询问是否立即切断直播信号?” 义征始终无所动容地坐着,目光没有偏离站在台上的俊流的身影,那倔强得让人又爱又恨的样子似乎勾起了他某些值得咀嚼的回忆。 “什么也不用做,”他垂下眼帘,表情淡然地说着,似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既然他已经有觉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作为父母的为何不让他如愿?” “当然……”在无人出面制止的情况下,一时的混乱又渐渐按捺下来,俊流望了眼下面带着各种各样表情的面孔,又收回目光,盯着放在讲台上自己紧握的手,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如果硬要站在下面的每一个人,再对被浸没在战火里十多年的日子抱有什么积极的幻想,本身就是骗人的。只是最低限度的生存就已经如履薄冰,只是继续地在这悲惨的时代里,用你们的人生为国家的战争买单,就足够耗尽你们对未来的希望。于是这样的大家,既对美好的东西极端渴望,想要拥有,却又害怕,或者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而噤若寒蝉。” 说完他停下,突然轻松地笑了出来,“没关系啊,如果觉得有被辜负……如果我没能实现你的期待,就尽管把那尖锐的矛头指向我,诅咒或是定下罪名。但是在那之前,不要用你那胆小鬼的想象随意扭曲我的样子!” “达鲁非和悖都高度军国化的体制,以统治阶级利益为第一准则的士兵的确可以凝聚成强大的战斗力,但我绝不承认那是贺泽应该走的路。别忘了我们拿起武器的初衷,正因为有和我一样想要保护弱者的人,才会有无数的士兵义无返顾地牺牲。如果不是怀着这种心情,战争和集权只会不断产生杀戮、仇恨和死亡的阴影!……所以,若真的想要蜷缩起来,去追求属于普通人的幸福,那就尽管卸下防备的外壳吧。靠近我身边,接受我,相信我,依赖我,放心坦白所有的胆怯和不满,向我索要你们渴望的一切。这样的你们,今后会由我来保护。” 俊流说着认真地抬起头,同时将右手紧紧握拳,郑重地放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这在历届成年礼或皇家仪式上沿用的鲜明手势是在提醒所有人注意,接下来的话语不是在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作为拥有皇室名誉的一员,用他的尊严,人格,心和生命做出的最高承诺。 “我上官俊流在此宣誓,会用我今后的所有来保护你,你珍惜的事物,和你存在的地方!而我也绝不会再放任,再允许任何人任何机构,借战争和国家利益的幌子,践踏普通生命的尊严,把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2 坐在直播信号车里,仍然能感受到外面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腾,像经久不息的潮涌,一浪盖过一浪。年轻的外国主播似乎也受到那振奋的感染,迫不及待地在特写镜头对准俊流的瞬间,向远方共同关注这一幕的同胞们传达着她意外收获的惊喜。 “各位观众,作为关注盟主国各种动向的媒体,已经习惯把政客们义正言辞的讲话当作理所当然,但这样个性鲜明的发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简短,却很震撼人心,像是在与台下的每一个普通人对话,试图安慰和解除我们内心的顾虑。个人认为,在这个疲软无力的战争后期,且不论贺泽皇室今后能做到多少我们所希望的程度,但今日王子的表现实在让人振奋。我能感受到他对于担负起国家和人民的职责所抱有的积极态度,显然,他已经具备一个成年君主的觉悟和魄力!” 在广场一端的角落里,原本就十分有限的视域,更是被沸腾着挥舞的双手、飞扬的鲜花和各种大小的标语牌档了个彻底。骁易于是偏过头,将视线转向了站在身边的年轻飞行员身上,却兀然发现,一直沉默着站在原地聆听的青年,双眼早被一丝朦胧的深雾笼罩。 “少校,你还好吧?”他靠近一步,轻微的问候在鼎沸的人声下,像缓缓拂过耳边的微风。 齐洛急忙回避过他的视线,并迅速抬起右手,刚刚残留在脸上的,内心柔软之处被千百个掷地有声的词语刺穿而留下的痕迹,被他狠狠抹掉了。 谢谢你,俊流,谢谢。 我确定,这一生就只能在这一刻,听见从你一个人的口中说出要保护我,要保护和我同样被战争扭曲过的人的话语,这样就足够了。 真的很奇怪,不久之前我竟然也开始萌生了和彦凉相似的想法,担心你被这过于沉重的责任束缚,不想你因为家族而违背自我意愿地生活下去,但是我甚至比他更卑鄙,能够做的不是为你分担,而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害怕了解你的感受,利用你不愿烦扰我的温柔,一次次躲避和逃离。 你太善良了,俊流。面对我始终的缩头缩尾,你却选择让我看到你比我更坚强的样子,勇敢地要用一个人的肩膀背负起我们的希望,并且包容我的自私和残缺,真的够了。 似乎多少顾虑到了对方此时的情绪,骁易静静地站在一旁候了几分钟,这才礼貌地提醒到,“少校,恕我冒昧,时间差不多到了。” “好的。”齐洛抬起头来,平静的面颊上再也找不出更多内心的线索,他下意识地向着快要被遮挡怠尽的主席台方向望了最后一眼,在没有寻见那个让他留恋的身影后,还是机械地迈开步子,跟随着骁易的引导慢慢穿过拥挤的人潮,从一条冷清的小旁道里走出了广场。 3 “后生可畏啊。” 站在面前的头发花白的老者嘴角带笑地重复着,一边晃动着手中澄清的琥珀色香槟,朝面前这个始终缄默的青年投去赞赏的目光,“各个盟国的反响比预计的还要好,这次讲话的内容,难道都是即兴发挥的吗?” “贺主席真是抬举我了,”俊流把注意力从沉甸甸的心事中分离出来,平淡地回答,“这当然是之前安排好的,我顶多花了点力气背下来。” “呵呵,不用谦虚,这个可不是我熟悉的发言稿风格,还是说你们换了新的撰稿人?” “是啊,新的撰稿人,风格比较激进一些。”他喃喃说着模菱两可的话语,移开他飘忽不定的黑色眼睛,低下头喝了一口拿在手里的香槟。 小洛不在……怎么回事?走之前明明让婆婆转告过骁易,要他在成年礼结束之后把他带到国民会的大会议厅参加宴会的。 他趁着这谈话的间隙又环顾了一圈整个会场,仍然没有发觉那个青年的身影,心中不由地产生一股无名的焦躁。 本来想要在这里确定的,他是否听到了在广场上他当着整个东大陆的人对他做出的承诺,好让这只不听话的流浪狗安心地留在他身边,不再过曾经那种担惊受怕,没有保障的生活。 与悖都的和谈计划连日期都已经初步拟订了,你为我争取的和平就快来了吧?今后,不会再出现战争的无谓牺牲品,无法反抗的婴儿们,再也不会有强权的黑手摆布他们的未来,他们会从温暖的母亲的子宫降生,感受血脉安排的因缘,而不是成为孤独奔赴边疆满身伤痛的士兵。如果限制我的个人自由就可以有机会改变现状,有机会为更多弱势的人带来全新的未来,那么就算是第一万次,我也会登上那矗立在悬崖边的荆棘王座。小洛,为何不跟我一起迎接,并且庆祝那一刻的诞生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直觉让他越来越心神不宁,终于找了个借口从国民会主席那里脱了身,俊流甚至没有告知就站在不远处的父母,径自出了宴会厅,顺着涂有光亮清漆的深褐色雕花扶手,加快步伐奔下了长长的旋转楼梯。 车子呼啸着擦破午后郊外的温暾光景,停在被新发的嫩绿色蔷薇藤攀着的花架下时,不等引擎的闷响落定,俊流便打开车门跳下去,略显急促的脚步横穿过刚被撒上水露的草地,很快踏上了主屋正门前的白石台阶。 他心无旁骛地穿过门厅,从透进阳光的日间会客室旁进到了草木扶疏的花园中庭,又径直来到了西苑一翼,顾不得擦肩而过的侍女略微不知所措的反应,加快步子跑上了位于顶楼的尽头那间视野最好的客房。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脑袋空空如也,房间内明显已被仔细地打扫过,重新恢复到了没有使用之前的状态。被子和枕头被挪走了,床上铺着挡灰的大印花罩,摆满厚重书籍的木书柜也上了锁,屋顶正中的水晶吊灯被丝质护帘覆盖。夏曦园里这样闲置的房间数不胜数,一年到头也用不上一两次,它们又被很好地封存起来,留做了皇室的遗产。 俊流的心口涌上一阵慌乱,他冲进屋子一把打开衣柜,发现原本挂着的寥寥几件衣服已经不在了,桌子上没有他翻过的书,塞在床下面的行李也都不见了踪影。 “别开这种玩笑!” 他又急又恼,凌乱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房间外传来的声音才打断了他一团混乱的思维。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吗?陛下说你们晚上才会回来的啊……” 俊流看到一脸茫然的彭丝站在身后,急忙问到,“婆婆,小洛去哪里了?你们收拾过房间,肯定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别骗我!” “他……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彭丝瞪大眼睛,“您不知道吗?骁易说他定好了车票,所以很赶时间,我还帮他打包了行李……” “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声?!”不等她说完,俊流便禁不住发了脾气,看着眼前的老管家说不出话却又略显委屈的样子,他顾不得多想,撇下呆呆站在原地的彭丝冲出了房门,“我要马上联系骁易,叫他把人给我带回来!” 他匆匆踏上面向花园中庭的外廊,雕花的柱廊被西下的日光拉长了影子,把前方长长的走道划分成了黑白分明的间隔,才跑出几步,耳畔突然传来的一声若有若无的呼唤,俊流猛地站住了,忙循着声音的来处投去目光。 齐洛还是穿着前去参加成人礼时的,被打理得光鲜体面的空军制服,一动不动地站在底层的花园正中间,被淡黄色的迎春花簇拥着。背后的喷水池像个制造效果的布景,折射出的光晕让他显得有点不真实。但是当他的目光焦点聚集在俊流尚还处在失神状态的面庞上时,嘴角一如往常般温和的微笑,就像是某个源动力般,让对方的心跳乃至血液的流动都在上一秒的停滞后,又一下子冲破了那揪紧的阻塞,平稳顺畅地运做起来。 “……什么啊……你吓了我一跳,小洛!你们居然联合起来玩我?”俊流在整个松了一口气之后,脸上跟着扬起回应对方的笑容,脚步便迫不及待地移动起来。 “别动!俊流。”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他的齐洛,突然开口制止到,“就站在那里,听我说好吗?” 对方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严肃,俊流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迟疑着渐渐停在了外走廊的正中间,用眼睛询问从下方仰视着他的青年。 “我到底还是做不到……不辞而别。”齐洛放轻的声音似乎在自言自语,他逆光的位置让脸上的细微神情很难从高处辨别清楚,“你在先贤广场说的那些话,一直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荡,今天你的表现真的出乎我的意料。相比之下,我如果连当面告别的勇气都没有,未免太差劲了,所以我从半路折了回来,为的是再见你一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才转眼而已,俊流心头的大石便又悬了起来,他不由地向栏杆外倾斜出去,似乎想让声音传递得更直接,“你急着去哪里?现在已经快进入谈判前的停战期了,你回去前线也不会有什么任务,为什么你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一阵子?我们三年没见,你只不过停留了不到两个星期而已!” “俊流,我已经退役了。”齐洛不由地躲避开那焦灼的目光,微微低头,不想面对他眼中下一秒即将出现的惊愕,“我不会回前线了,我要回达鲁非。” “什么……?不可能,战争还没有结束,你还在服役期啊……” “是的,我提前申请退役了,军部也批准了,在我离开风壑基地的时候。” “为什么?!”俊流的拳头打在栏杆上,心头越发急噪,“你为什么?!就那么想要离开我吗?!” 齐洛感觉到脖子有些僵硬起来,因为能确实感受到对方情绪的失控,接下来的话让他难以启齿。他沉默了片刻,在周围轻音乐般的水流声中镇定下来。虽然挖掘出扎根在心底的刺,将牵扯到深远的疼痛,并且把它们暴露出来会有些不堪,但他认定,在这个地方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是他应当履行的责任。 “我姐姐出事了。”即使是再沉重的东西,经历长时间隐忍后,也显得平平淡淡。齐洛吐了口气,尽量以和缓的声调继续说下去。 “我在前线的时候,就已经很久没有再收到她的消息了。姐姐从来都告诉我说她只是在帮人洗衣服谋生,但是她却在军事基地那种危险的地方做粗重的活。夹层区被分配到的物资有限,政府的赡养金也经常拖欠,担负昂贵的物价是很困难的。” “她打工的那个地方处在夹层区和中心区交界,那一带治安非常混乱。在一次回家的路上,她被人袭击……”齐洛喘了口气,像是在用力面对自己颤抖的内心,“她遭到了一个歹徒的强暴。” 他硬生生地说完了这句话,尽量把流露情绪的空隙减低到最小,逼着自己不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附带什么思维活动,这才微微放宽心境。 “那混蛋还想杀人灭口,幸好被附近一个站岗偷懒,出来溜达的士兵看到,她才拣回一条命。之后那个士兵的家人收留了她,还因此写了封信给我。但贺泽当时正是扭转战局的关键时期,寄到军队的私人信件被延误得非常严重。等我按照信里的联系方式联系那个士兵的时候,却被告知姐姐早已经不辞而别。” “她应该是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我吧,所以就这样失踪了,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从那时便彻底失去了姐姐的消息,她现在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都无从知晓。” “我不想把消极情绪传递给你,俊流……但是你知道我在前线剩下的日子都是怎么过的吗?甚至在打仗时都会走神。我在这边拼命了这么多年,在前线出生入死,每一次的荣誉都是从死神指缝里挤出来的。但是……最后一切都白费了,被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杂种完全毁掉了!” 说到这里,即使是早有克制,齐洛的语调也透露出掩饰不住的悔恨,他眼角处的暗淡深重得快要将目光淹没,“所以我必须回去,我必须要回去找她!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我,让我忘记了她是那么脆弱。我没办法想象,姐姐在遭遇那种事情时是多么恐惧和绝望,如果我一直能够在她身边保护她,不去妄想什么更好的生活,至少不会失去更多,人如果不抱着太大的野心,至少能够抓紧身边仅有的幸福。” “不是的!”一直静静听着的俊流,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这种消极的情绪,这一刻如果能站在那个青年的面前,他一定克制不住用力吻他的冲动,“你没有错,这不是你的错!小洛,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起想办法啊!” “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的神情恢复了理智,“有更多的人需要你的帮助,你将要实现的是伟大的事业,不止是我梦寐以求的,也是很多被战争夺去重要东西的人们的希望,这只有你能做到。” “如果这群人里面没有你,如果我的事业连我最爱的人都无法惠及,我所做的一切就算再有意义,又怎么会让我感觉到丝毫的幸福?小洛,你不要太残忍!” 齐洛怔住了,看到对方受伤的样子,他无奈地露出苦笑,“好吧……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可否听我说一件事呢?” “我之所以来贺泽参军,是为了实现带姐姐去外层区生活的梦想。但是,在达鲁非,被玷污的女人是没有资格进入外层区的,即便我找到她,她永远都只能留在那个贫穷肮脏的夹层区生活,没有任何希望。” “你的父亲……国王陛下他答应我,在我找到姐姐之后,他可以想办法把她接来贺泽,虽然达鲁非的移民封锁很严厉,但它毕竟已经是盟国之一,只要国王陛下提出要求,向他们施压的话,应该能够让他们放我姐姐出国的。” “等一下……”俊流觉得自己快被他气崩溃了,“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你不和我商量?却告诉了我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俊流,原谅我无法解释得更多。”齐洛加快了语速,他的时间已经到极限了,“我很喜欢这个国家,也想过如果一直留在这里一定很好,不用再受到苛刻制度的压迫,不用担心饿肚子,也不会处处被监视。所以,姐姐在这里一定会很幸福。如果真能有那样一天,她有幸来到你的国家,俊流,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她吗?我不需要你给她什么,只想她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就够了,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小洛,那你也跟她一起来好吗?”他的声音很虚弱,已经近乎是乞求了,“我会好好照顾你们一辈子的。” 齐洛沉默着低下头,内疚得说不出话来。他已背着俊流和国王达成了协议,作为让姐姐脱离苦海的交换,他会立刻离开贺泽,并且永远都不再踏上这片土地。 虽然是为了救唯一的亲人,但彻底辜负了这个青年的感情,齐洛觉得永远都没法原谅自己了。 “俊流,当我听到你说,想要保护弱者的时候,真的非常感动,你已经是个有独立担当的男人了。所以我想,我也是时候回到那个地方,去寻找一些关于自己的答案。” 他说到这里,忽然轻轻退后了一步。夕照已经像沉淀下来的浓郁蜂蜜一样泛红了,将他蓬松的发角染得晶莹发亮,乍起的几阵风吹得周围稀疏的新叶沙沙吟颂起来。 在这样戛然而止的寂静中,齐洛突然又想起他们共同拥有过的那棵大榕树,两个人曾经也一起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一遍遍风跑过叶间的欢声,这场景已经抽象成一个符号,代言他们唤不回的学生时光。于是他不再说话了,只默默地看着俊流,最后一次好好欣赏他的模样。那个曾经漂亮得不似真人的少年,什么时候已经可以这样强势地俯瞰我了呢?即使再不需要我的存在,他也足够能贯彻自己的意志,坚定地走下去。 “总之,谢谢你,俊流……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等一下!”察觉到了异样的青年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开始急匆匆地往楼梯的方向移动,视线却始终不敢离开那个站在原地的身影,这段近在眼前的距离让他觉得无限恐慌。“你站在那里别动,等我下来!绝对不准动!否则我不原谅你,小洛!” 齐洛浅浅地笑着,却也不再回答。俊流一咬牙,转身便飞也似的朝楼下奔去。 抱住他,然后死也不放手就行了,绝对不让他就这么逃掉!一天,至少多一天的时间就好,我还有话对你说! 他三步并做两步,疯了一样地冲下楼去,但是从顶层客房下到中庭地面却有整整六层楼。当他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终于跑到齐洛一分钟前还站立着的地方时,除了身旁的微风依然保持着的协奏,周而复始的喷泉所托涌出来的冰凉水花,却早已借着明暗无常的夕阳在空无一人的花园中变化着幻景。像是个脆弱的魔法,风的耳语轻轻一说时间已到,就把王子眼前的人带离了光影闪烁的舞台,留下大大小小的水珠滴落时,八音盒般清冽的谢幕曲。 (尾声)休止符 第四十七章(尾声)休止符 1 “真是难为你了。” 陆威扬的感叹似乎包含了多层含义,他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从上车起就一句话都不说的青年,他的短发在钻进的风下急促翻飞,对比着脸颊上完全静止的目光,那独自沉溺着的伤感任何人也不忍打扰。 过了很久齐洛才转过头来,回应了教官的问候。阳光退去后留下不均匀的暖意,让车内有着低迷的气氛,他将头微微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却无睡意,不小心吹拂在唇角一小股风带起微痒,让人想起谁也曾在那敏感的位置留下过痕迹。 他想起与俊流之间的第一个吻,把他从死亡的囚禁中唤回,除了贯彻全身的求生意志,还有什么他不懂的东西就此萌发了。 齐洛回过神来,指尖已经不自觉地触到了自己的唇瓣,他自嘲地浮起一丝浅笑,竟然在还未真正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想念着对方了吗? 到达离市区最近的中央车站只不过二十分钟左右的车程。但因为齐洛先前的折返耽误了太多时间,前往达鲁非的长途列车已经进入发车的最后倒计时。骁易将这辆不显眼的黑色轿车径直开到进站口一侧,迅速地从后备箱搬出行李后,他们穿过候车厅如织的人流,一路跑到了剪票口。 看不到头的列车还在忠实等待着最后一位乘客,黑色的铁轨向远方交错延绵,勾勒出另人不安的归途。齐洛终于有余裕停下脚步,转头将视线对上唯一前来送行的陆威扬,还未等开口,对方便突然上前给了他一个狠狠的拥抱。 “什么都不用说了,”他用力拍打怀中青年挺拔的后背,确认对方能感觉到疼痛的程度,“你一直是我的骄傲。” 不管是我,米迦勒,皇家军校,或者上官俊流,还有贺泽的天空,没有哪一个能有幸留住你,那么不管到哪里也要继续遵从自己内心的指引,去自由飞翔。 “不用担心,”骁易紧接着也礼节性地伸过手与他一握,算是圆满完成了主人交代的任务,“有了陛下亲笔签名的推介信,就算是进入外层区工作,也应该畅行无阻了……少校,请多保重。” 发车前最后一遍催促的铃声已尖锐地叫嚣了起来,齐洛于是利落地背好行李,头也不回地进入被不近人情的铁栏杆隔离的月台,独自登上了属于自己的那一截车厢。 陆威扬目送着爱徒的身影被锈旧的狭窄车门遮掩,乘务员正收起了车门下简陋的踏步,他正松了口气,准备掏出上衣口袋里的打火机为自己点上一根烟的时候,猛地从后面冲过来的男子粗鲁地越过他,被撞到肩膀的同时打火机也掉在了地上,弹出了几米远。 “喂!”陆威扬一恼,正想对这个不但没道歉,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家伙发脾气,但当他突然认出了这黑色的背影是谁的时候,那个人不断推开档道的乘客,已经一鼓作气翻过了已经关闭的剪票口,跳进空无一人的月台。 “齐洛!……齐洛!!你出来!给我出来!!” 穿着一身光鲜礼服的王子,明显在这样熙熙攘攘的公众场合表现失态,他喘着粗气,脚步凌乱地开始沿着一节节车厢奔跑,暴躁地拍打着列车冰冷坚硬的金属外壳,朝每一个装满诧异神色的窗口大吼。 “俊流?!你怎么……” 被他高声叫了几十遍名字的青年终于探出头来的时候,列车已经开始了缓慢的前行。齐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倔强的青年竟然一路追到了这里。他眼看着俊流跑到窗下,愤怒和委屈的情绪在他眼睛中激荡起潋滟。 “你为什么要逃避!为什么?!” 察觉到列车正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速,俊流一边质问着,一边用左手死死攀住车厢高高的窗沿,好让自己的脚步不被强劲运作的车轮甩开。 “俊流,快放手!太危险了!” 齐洛看到对方眼中的顽固,忍不住抓住他勾在窗沿上的手,想要把他从离车体太近的距离中推开。哪知他刚刚接触到俊流的胳膊,便被他趁机一把反握住。 勉强地维持着平行的速度,俊流死死拉着他的手,手心炙热的温度灼伤他的心,火车灌满能量的躯体拖着他往前奔去,感觉到手臂上积聚着越来越紧的拉力,似乎能让人预见彼此撕裂般分离的瞬间。他甚至不能在急促的呼吸中找到完整的空隙,再去诉说一段酝酿已久的表白,只能自暴自弃地睁大黑色的眼睛,狠狠盯着眼前的青年,以完成一次刻骨铭心的描摹。 达鲁非与贺泽的距离,比它们漫长的地理路程还要遥远,迥异的政治体系,悠久的恩怨矛盾,即使是成为同盟的今天,尖锐对立的两种制度仍然无法互相认可与理解。 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中的国家,难以找到能够彼此分享的事物,被割断的感觉因此来得尤为鲜明。 “放手啊,俊流!请你放手!你能谅解的吧?我必须回去!还有机会的,我们一定有机会能再见!”感觉到他的力道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抓得更牢固,齐洛也禁不住慌张起来。要知道俊流若一不小心摔倒,很可能被卡进火车和月台之间的间隙,受到严重伤害。 “混蛋,你当我那么好糊弄?这是你的承诺吗?是吗?!” 十几秒之间,眼看长长的月台就要跑到尽头了,在对方还未能有所反应的时候,俊流一咬牙加快步伐,突然一把扯下了别在自己左胸上的黑曜纹章,强硬地翻过对方的手掌,将这枚至高无上的皇室珍宝,又一次塞到了齐洛手中。 “不,不行!俊流!这是你继承王位的凭证,怎么能随便……” “我有另外的复制品!”耳边高声咆哮的发动机轰鸣似乎在粗暴威吓,却仍然想坚持那一份微不足道的期望。俊流不由分说地合紧他的手,好让这枚随身十多年的宝贝安全躺在他所留恋的地方,“这是你欠我的东西,别忘了要还给我!小洛,总有一天!当你完成了你要做的事情后,必须亲手把它交还到我这里!我会等!这是你的承诺!!我会一直等下去!!” 他们的手就在这一句话之后,在月台尽头的最后一步前分开了。俊流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指尖是怎么滑出他已经满是汗水的手心,他骨子里的任性因被怒气所鼓动,直到最后一刻都紧紧抓着对方,他能想象到,那个可怜的青年的胳膊恐怕被拉得差点脱臼。 站台上这场小小的骚乱终不过一场虚惊,早已闻讯赶到的数名治安员也只是远远站着,犹豫是否该上前处理这位身份特殊的冒犯者。俊流仍呆呆地立在原地,紊乱的喘息来不及平复,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心跳声响得惊人。最后一截车厢呼啸着从耳边擦过,像尾巨大的长龙摆着尾巴,猛烈地窜往了远方,随之产生的风压吹得人摇摇欲坠。 都结束了。他心头一沉,兀自深吸了口气。列车的轰鸣拖长后消融在尽头的风景中,便已经寻不见那青年稍纵即逝的回眸,左胸里突然空陷下去的部位,似乎是随着那生命中最耀眼的珍宝一同带离了,惟独遗留下的酸涩味道,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旷世之梦。 2 与此同时,还未承蒙迟到的春之恩惠,尚未从寒冷的残冬中苏醒的北国悖都,数年来不分昼夜都如满弦之弓般警戒的拉贝格尔总司令部,和担任首都防卫工作的巨大综合军事基地“欧瑞拉之陆”(auroraland),都显示出一派罕见的平和。虽然准备和谈的消息还并没有从官方口中得到证实,倘不伦这是否是悖都认输的先兆,统治者选择暂时放下数十年来蛮横的征服史,尝试用文明的方式与世界上的其他成员对话,也使得大量至今流亡在外的士兵松了口气。 “就算拒绝也没有用啊……” 费尔相当无奈地合上手里的移动电话,自语声顺着光滑的金属壁均匀回荡,他随后将电话塞进了制服的内袋,抄起手靠在了角落冷蓝色的阴影里。巨大的维修仓库已经到了休息的时间,亮着寥寥几盏灯也只是直射着仓库中央静静停泊的机体,其余地方几乎是接近黑暗的昏沉。这里只是欧瑞拉之陆上百个高配置的战斗机维修仓库中非常普通的一员。 “我告诉过你的,”很快,一个回答从那架黑色战斗机上方传来,“你现在是拉蒙总司令最心腹的参谋,他被委任成了谈判团的核心成员,怎么可能没你的事?” 费尔抬起头,看着斜坐在梭型驾驶舱边缘上的机师,他正翻身踏上架在一旁的梯子,慢慢下到地面。虽然严重受伤的膝盖留下的后遗症让他走路出现颠簸,可惜了那原本挺拔健壮的身材,但对于他始终卓越超群的驾驶技术,却是一点影响也没有。 彦凉在调试了一天的飞机后似乎有点疲倦,拖着步子走到他身边,随手将脱下来的工作外套扔到椅子上,拧开军用水壶喝了起来。三年前在那命运的岔口与贺泽彻底绝缘后,如今已经在悖都空军的一支先锋大队担任队长的他,不但身兼新型操作系统的指导工作,更在新型战斗机lava的开发过程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协助设计师进行了无数次的操作实验,最终将其推上舞台。 执着的男人是可怕的。费尔觉得当初宁愿放走那两人也把他留下的选择很正确,因为这个人对机体的了解程度甚至胜过他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可他们的理由实在让我很想笑,说什么因为我曾经和贺泽那位被俘虏的王子打过交道,所以带上我一定能对和谈有所帮助。”冷淡的参谋继续没有表情地说着,却掩饰不住神态中明显的讥讽之色,“听他们的意思,大概还真有人再见到绑架过自己的敌人时,满心都是重逢的喜悦。” 彦凉便跟着轻笑了一声,一把擦去不小心逸出嘴角的水,口气仍然无所顾忌,“反正那也不过是一个过场,我们很快就能结束这愚蠢的作秀的。难得安烈女王脑子不灵光了这么多年,才憋出来这么个法子,早干嘛去了?” “别搞错了,女王至今都不喜欢这个计划,按照她的说法,‘阴谋取得的胜利都是肮脏的荣耀’,不过,十多年的征伐没有成果,也确实让她担心起自己的威信来。” “哼,对我来说,唯一的肮脏就是失败。” “再说,我们不是在等他登场吗?”费尔径自说着,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眼前被高亮度的射灯照亮的战斗机,“如果没有一种压倒性武器做保证的话,陛下也不会下此决心的。” 虽然他不懂得太多和机械有关的知识,但仅仅以一个外行人的审美观来看,那结实却毫不累赘的躯体,优雅却不显纤弱的线条,是如同凶猛的秃鹫般强壮的力量,相对于米迦勒躯体上精致的银色纹路,悖都空军还未投入实战的新型战斗机“lava”,除了尾鳍上显眼的白色缩写“l”,只是周身的纯黑,简单却强烈,仿佛真夜诞生之物。 三年之前的那场惨烈战斗,导致三架米迦勒坠毁在悖都的殖民地纳靳城内。这些宝贵的残骸被小心地搜集起来保存在当地军事基地的仓库里,后来送到了悖都的空军研究所,希望能由此找到揭开米迦勒秘密的线索。然而,核心区没有遭到毁灭性损坏的只有彦凉的mzero而已,幸运的是机能的报废让担任保密工作的自毁系统也失去了作用。 彦凉至今还记得那个全身恶寒的瞬间。当他亲眼看到,零号机处于驾驶舱后部的核心区域被打开,完整暴露在无处可藏的灯光下时,展现在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想象中精密异常的芯片与电路,而是…… “少校!” 仓库另一头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彦凉随即转过身去,看到正站在工具储藏间门口的一位技师。 “您的宝贝儿状态怎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对方一边玩弄着手上的扳手,一边热心地问。 “可能需要更多的氧,早上我飞的时候感觉有点迟钝,也注意一下电解质的平衡。” “真是个娇气的宠物啊。”费尔在旁若有若无地感叹着。 大脑。 看到那一幕的所有人都几乎停止心跳,被安装在mzero躯体内的中枢控制系统,是活生生的……人类的大脑和脊柱。 当那滩已经碎掉一半的脑组织,和标本一般将它储存的奇异容器,还有如同蠕虫般密密麻麻的连接着它的各种感应器和微电流电极,被研究人员一把拖出来的时候,彦凉感到一种快要吐出来的恶心。 自诩为将维护人类的尊严奉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的贺泽,简直是和魔鬼做了一笔交易。米迦勒美丽的外壳和荣耀的光环之下,竟然是利用人类的器官做成的丑恶内核。难怪,一定是有疯狂的科学家发现,一切人工智能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将完整的大脑与机器结合,让这地球上最高等的智能中枢担任控制系统,才是比任何武器都更强大可怕的存在。 人类到底被当成了什么?在病床上不治而亡的士兵,连尸体都没有冷却就被翻个面,从背后锯开身体,将新鲜的脑部和脊柱完整取出,浸泡在准备好的溶液里就变成了工业零件。即便生前已经被战斗的伤痛折磨至死,死后的灵魂依然得不到安息,而是永远被禁锢在兵器之中,压榨得无比彻底。 没有人来回答他的疑惑。基于同样原理的lava很快如火如荼地进入开发阶段,在达鲁非秘密提供的技术支持下,第一架原形机以另人不可思议的速度,早在一年前就从拉贝格尔的兵工厂里下了线,无奈却迟迟没有投入量产。 因为妄想得到比米迦勒更强大的力量,原先被加诸在脑部上的“净化”步骤被去掉了,没有经过压抑和限制的中枢系统,使得第一次接触精神操控模式的新手,也能轻易地到达80%以上的同步率,获得一个人类不可企及的战斗力。但这样的代价就是,lava的机师的更换率极高,因为普通人的体质和精神强度根本无法适应在如此高的同步率下战斗。人类变成了消耗品,他像是一个贪婪的吸血鬼,给予机师力量的同时抽干他们的精力和生命直到死亡。而现实的情况却更残酷,当第一架lava原型机诞生时,一些参与试飞的优秀机师甚至在电极的触角刚刚插入的时候就因承受不住而猝死。 “不过你似乎很合他的口味,你是唯一一个没有被他换过的主人吧。” “怎么能让自己养的狗骑到头上去?”彦凉不屑地说,“他比米迦勒容易驾驭得多,米迦勒需要长时间的磨合与互相了解,这个畜生只需要证明我比他强,他就会乖乖听话了。” 之后,这把危险的双刃利器经过一年多的调试,加上对机师的严格筛选,悖都终于建立起配备有lava量产机的完整编制的空军部队,所有的步骤都在悖都首都拉贝格尔最核心的军事圈内完成,自始至终没有向外泄露丝毫消息,因为这支强大的秘密队伍,将被赋予即将到来的计划中的关键任务。 “我早就已经等不不及了啊。”他看着这足帮助他征服一切的魔物,在胸口深埋了三年多的积郁变得难以压抑。 “看来这兵器是会刺激人的欲望,特别是在和主人兴趣相投的情况下。”费尔从靠墙的位置直起身来,饶有兴趣地打量彦凉眼中闪过的冷火,“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步率,那里面装的不会是个强奸犯的脑吧?” 彦凉习惯了他有意无意的挖苦,投去了一个白眼。强烈的射灯有点晃眼,他散开的焦距让这黑秃鹫的轮廓水墨般晕开。 齐洛……我很期待,听说你在战场上嚣张得厉害,真是让我心痒难耐啊。现在的你已经进步到什么程度了呢?不过,若你连90%以上的同步率都达不到,就压根别想从我手上活着回去。你就好好地,在接下来虚伪的平静中享受最后一段日子吧。 “别忘了,你们答应我的东西,我可是要活的。” 当彦凉的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俊流的身影时,他恨恨地挤出了这句话。早已经分不清楚到底这切肤的情绪从何而来,只确定他所有的冲动都一定是指向这当初背离他的少年。 费尔只是若有若无地弯了下嘴角,不与回应。接着似乎是注意到门外已经沉淀起来的暮色,他转身拿起挂在墙边的外套和军帽,迈着悠然的步子朝仓库出口走去,皮鞋清晰的磕碰声成为回荡在巨大空间里唯一节奏,在关上尽头那冰冷铁门的刹那,像指挥家手里投下了戛然而止的休止符,仓库里再也没有了一丝声响。 《禁城》第一部贺泽篇完 番外篇《西北偏北》(上) 番外篇《西北偏北》(上) 1 地上铺的强光像融化的水银,明晃晃地直刺眼,地表温度高得足够几分钟把生鸡蛋煮熟。酷热的空气重重地粘滞在皮肤上,尽管热到仿佛要开始自燃的程度,他也不得不用厚厚的羊毛毯裹住头部,防止脸颊被晒伤。 这里是贺泽绵长的边境线中最荒凉的地区之一,开裂的硬结大地千年不变地呈现死绝之色,少数原住民依靠种植耐旱的榨糖作物生活,淡水还要靠政府固定接济。几个小时前的激烈战斗使得这群可怜的瓦隶族人躲进了夯土的矮房里,直到贺泽的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打扫起残局,他们才从门缝里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 俊流留意着脚下被破坏的带刺铁丝,绕过新挖不久的战壕和布满弹孔的沙垒,走到一处有屋檐遮挡的地方,才总算把肩膀上沉重的背包卸了下来,掏出已经被烤热的水壶喝了一口。 直到现在才发觉,站在自家宅邸最高处的天台上,便能望见远处夕照下波光粼粼的日没川,闻到那丰沛河水飘来的湿气,是何等惬意。 而这里满眼乌烟瘴气的浮沙,水一喝下去,汗水便湿了后背,甚至把皮肤刺激得发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把自己缠裹得窒息的热风,尽量在毒辣到极点的日晒下保持平常心。 看着不远处的士兵们把枪靠在铁丝网上,光着的上身在烈日下闪烁着不停往下滑落的汗水,正在卖力地清理着敌军尸身上有用的东西,他便把冲到嘴边的牢骚乖乖咽了回去。早就信誓旦旦过,不会惧怕战场上的任何恶劣条件,此刻又怎么好意思成为需要特殊照顾的软肋。 过了一会,身边响起踏着沙石地靠近的脚步声,待到来人的阴影落到自己的手边时,俊流抬起头,看着这位总指挥官脸上被晒得不均匀的赤色皮肤。 隆非用抓在手里的军帽徒劳地扇着风,解开的领口上有苍白的盐渍──是大量的汗水被蒸发后留下的,他随后低头接上少年在长时间奔波后颓丧的眼神,对方那晒焉的模样十分可怜,“再忍耐一下,呆会我找他们的头儿交涉交涉,给你挪间通风的屋子,睡一觉。” “能行吗?”俊流的情绪似乎比他想象得沉稳,只微微转过头,眯起眼睛透过眩目的阳光,望着远远站在破烂的房门前的居民,他们被头巾遮了一半的脸上,没有神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边,像圈有领地的野兽般严肃而紧张,“我们似乎不受欢迎啊。” “怎么不行,瓦隶自治区的人虽然闭塞,但和政府的关系还算平和,他们很朴实,看见带枪的人就怕,好搞定得很。” 什么样的事情到了隆非脑子里,就变得出奇简单明了,他并没有对军队和当地百姓的磨合问题表露太多顾虑,却更愿意多注意一下俊流的健康问题,毕竟若出了什么差池,不是一张光荣阵亡的通知书就能了事的。 “倒是你,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光喝水会越来越疲倦的。等傍晚进了前面更大的镇子,我看能不能买到他们圈养的羊和牛什么的,杀几只来补补元气。” 隆非能够体谅,连续几天三餐只有面包,肉干和带着明矾味道的白水,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无法忍受的。新鲜肉类和蔬菜在炎热的季节还无法保证长途运输和大规模供应,尤其是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士兵们通常只能配给到足够维持体力的脂肪和蛋白质制品,而另一部分来源主要依靠当地的居民自愿提供,军队以一般市价付给报酬,但是在这个贫穷又脱离主流政策的地区,很少有人愿意配合。 “想得美,牲畜是当地人全部的家当,你想挑起事端吗?”俊流轻哼了一声,似乎不愿显露出养尊处优的派头,并没有对他的提议表现多大的兴趣,尽管食物的匮乏已经比气候还要让他懊丧。 2 傍晚的行军目的地是十多公里外的小镇莫巴哈,下午的遭遇战结束后部队在村子里歇息了几个小时,因此在路上推进得很顺利,没有人掉队。莫巴哈镇在坎瑟戈壁地区少有的绿洲上,已经算得上比较大的人类聚居区,设施相对完善,有专门的医院和市场。在那里进行正式的休整后,两个满编制师的兵力会踏上前往终点站的最后一段路程,一气呵成到达骆驼谷,增援已经死伤过半的第十五师与如狼似虎的悖都军争夺失去的军事要塞。 周围的温度下降得很快,原本如烧红的铁砂般灼人的地面上,阳光的能量就像流入沙子里的水,很快消逝了,凉气逐渐从两腿裤管中往上窜,温度却像跳水般从白昼的五十多度直降到零度左右。 俊流裹紧了身上厚厚的羊毛毯,终于凉快下去的环境要让行军的过程好受一点,但温差过大,最难过的是睡在单薄的帐篷里度过寒夜。他想着,今天不知道有无机会在镇上的土胚房里借宿,可能的话,也该清洁一下几个星期没洗澡的自己了。 很快,带着幽暗灯火的前方,逐渐有零星的住房出现,大规模部队的脚步声惊动了鲜少接待外来人的民族,他们全部从房里走出来,目送着这些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 俊流走在一营轻步兵的尾巴上,与那些把视线牢牢指向前方的士兵不同,他好奇地打量着一旁远远站立的瓦隶族人,扫过他们在即将入夜的昏暗背景下寒星般的双目。这些粗糙拙朴的人们在这几乎没有生命迹象的荒原繁衍,他有些无法置信这些苦涩的境遇几百年来都存在于自己的国土上,在文明的弃地,历史的夹缝中。 一个围着旧斗篷的小男孩就在这延绵不绝的群像中突然进入他的眼帘,他对上了俊流四处游移的目光,竟然使他无法再移开注意力。两人对视了片刻,孩子便战战兢兢朝他走过来,沾满泥巴的手上像刚刚挖过什么东西。 “你……有吃的吗?”男孩用生硬的贺泽语试探着,并不靠得更近,以免遭到驱赶后能立刻跑开。 俊流站住了,下意识一摸身上,除了圆鼓鼓的水壶,什么干粮都没有,他于是叹了口气,“抱歉,我没有。” “侵略的军队……前几天拿走了家里的两只鸡和全部粮食,现在我们没什么可吃的,”男孩径自说了下去,侧身指了指不远处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妇女,她用肮脏的布裹着身体,腹部高高隆起,有一群指甲大的苍蝇围绕着她打转,不时停在他发臭的身体上,“那是我妈妈,她快要生了,没有吃的会死的。” 过了一会儿,隆非被突然跑过来的少年打搅的时候,他正在与并排走在身边的参谋长商量事情。俊流朝着他们行了标准的军礼,随即说道,“长官,我能要一些干粮吗?” “现在?你饿了吗?”尽管行军途中不允许进食,男人仍然耐心地问。 “不是,”俊流指了下远远望着他们的男孩,平静地说,“那个孩子家里太可怜了,能不能分点食物给他们?” 隆非先前还轻松的神态立即有些收紧,他望着少年的脸面无表情,“这可不行。军饷是定额分配的,我们没有多余的粮食接济他们,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那个状况,你要施舍多少食物才够?” “这样吧,我问问副指挥官还有没有多余的。”看见俊流紧闭嘴唇不说话的样子,心软的参谋立刻想上来解个围,他以为上司是因为自己的在场而不好松口,连忙识趣地退让了一步,“殿下,跟我来好吗……” “上校,别乱开后门,这是违反规矩的。”隆非挡住他,口气反而更加强硬了几分,“不行就是不行,一但我们开始分发食物给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上来纠缠,简直乱套。” 俊流握紧拳头,心头升起一股反感。这个在他耳边说过无数露骨情话的男人,此刻摆起架子来倒是有模有样。但碍于他作为总指挥官,这样严谨的行事并没有不妥,俊流只好耐着性子争辩,“只是偷偷给他,不会让其他人看见的。” “回到你的位置上去,上官俊流。”隆非的态度没有暧昧不清,眼神冷冷的,连最后不一点面子都不给,“别坏了纪律,你和我都没有权力私自处置军粮,我们又不是难民署的人……” “把我的那份给他们,总可以吧?”俊流抢了他的白,带着被激起的挑衅心态较上了劲,“今天的晚饭和明天一整天的,我自己的那份食物怎么处置是我的事。” 听到这句话,隆非愣了一下,板了好久的脸反而慢慢舒展开来,嘴角浮起一丝浅笑,“那好啊。” 在俊流拿到食物转身离开后,旁观着整个过程的参谋长忍不住叹了口气,先且不论他特殊身份中的利害关系,军队应该多照顾点这个义务来情报营帮忙的孩子,从这点出发他觉得隆非实在过于苛刻了,“何必呢,将军,殿下也是好意,我们到镇上多少能获得一点补给。” “别管他。”隆非却还是不屑一顾地笑着,望着少年跑去的背影,嘴里喃喃地重复一句,“别管他。” 俊流把几个面包和一袋肉干小心塞到男孩宽大的衣服下,看了一眼他坐在远处的目光呆滞的母亲。想来这个荒漠里的孩子很少得到过被家庭呵护的温情,他于是冲他尽量笑得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睁着铃铛般大的眼睛呆看着他,目光里没有感激,也看不出得到食物的喜悦,他们的正常表情似乎被这同样乏味的景色同化了。 俊流觉得也许对方听不懂他的问题,便不再说什么,拍了拍他发育不良的瘦弱肩膀,便站起来加快几步回到了队伍中。 3 上万人的庞大队伍,却转移得迅速而不动声色,以至于整个聚居区从他们进入开始都保持着缄默。各营清点过人数后,士兵被安置在镇外过夜,只有少部分将领和伤者借宿在当地人的房屋中。 莫巴哈的夜晚不时响起苍凉的犬吠声,身上的被子虽然厚实,但是却因为老旧而又硬又重,无法很好地保暖。被另一个人捂热的身体正在慢慢冷却,俊流蜷起腿,好让怀中的温度慢些流失。十多分钟前隆非还躺在身边,在晚间临时安排的短会之前还硬挤出时间与他撕磨。 每次做爱俊流都觉得像要死掉,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对方那难以承受的激情。他们一路保持着距离的过程像被阻滞的水,奔涌的渴望不但无法被沙砾吸去,还会突然爆发。那时的隆非就像澎湃的江河,带着两岸的风尘和泥沙,不深邃也不清澈,只是拥有卷走身边一切的能量。 “走不动我可以背你,饿你只有自己忍着,军队里的话说出来就要得兑现。”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男人,俊流咬着手指的关节,忿忿地想着。明知道少年空腹跋涉了数十公里,体力已经不支,却还是粗鲁地侵入,毫不客气地掠夺。 还根本没能熬到明天,俊流就饿得难受,肚子哀怨地直叫唤着,丝毫不顾及他的面子。听到这尴尬声音的男人笑了出来,故意说到,“想吃东西也可以,用你的嘴好好服侍我的话,我的晚饭就让给你。” “别觉得不值。在这里的旱季,一个年轻奴隶通常只能换到十公斤带壳的糙米,更别提肉类和蔬菜,我赏你一顿饭,你就算和我上十次床也应该。” 为什么自己出于好心还会受到惩罚,这家伙明明是在犯罪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俊流无法想象,这个粗俗的男人就是曾经和清高的上官家交往甚密,甚至可以和父亲成为朋友的人。就连自己也被他所吸引,义无反顾地跟随他征战。隆非就像是一个看上去浅显的迷,一旦有人想要拨开表面那层漫不经心的微风,便会碰壁在之后坚固的防线上。 睡意很快淹没过来,俊流翻了个身,带着隐秘处已经凉去的痛觉,正准备放松下来的时候,窗户玻璃响起一声声清脆的声音,像被小石子敲击着,零碎的节奏逐渐密集起来。 他不得不拖过一旁的外套披在身上,爬下床开了灯,将头探到窗前朝外面望了望,透过蒙着灰尘的玻璃,视线被浓厚的黑暗截断,他没能发现任何蹊跷。 接着他收紧衣领,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趋光的昆虫在昏暗的门灯下飞舞,站在角落里的瘦小身影只被勾勒出一线淡淡的轮廓,俊流疑惑地望着那个黑影,直到对方小心地上前一步,在他面前露出整个脸庞。 “是你……?”他认出了这个几个小时之前,在路上向他讨要过食物的男孩。在低矮屋檐下的角落中,墙上的栅栏在他的小脸上落下诡异的花纹,那双如猫一般的两只眼睛紧盯着他。 俊流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绕过外面站岗的士兵跑进来的,他踩着地上干枯得发出脆响的植物残骸靠过去。却没想到下一秒钟,男孩猛地冲了过来,将他狠狠推得倒退了几步。 “我妈妈吃了你给的东西……就一直上吐下泻神志不清,现在已经快不行了!”他失控地嚷着,死死抓住俊流的衣角拉扯,“之前她都一直好好的,你……你这个坏蛋!” “你说什么?”俊流大吃一惊,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可能,我们每天都吃同样的东西,不可能有问题!” 男孩低下头,开始痛苦地抽泣起来,手却紧拉着他的衣服不放,“你不信去看看啊……妈妈一直在昏迷,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死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 俊流疑惑地锁紧了眉头。食物是他亲眼看着隆非从车上的箱子里取出来的,转身便接了过来。运送军粮的箱子经过特殊的密封,一路也有专门的人员看守,任何环节都不太可能被动手脚。反而是在这个缺少最基本的卫生常识和医疗手段的荒原,也许是流行的瘟疫出现了什么急性的症状,而脆弱的孕期妇女,更是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 “别慌,她以前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症状?你有看到指甲和嘴唇变色吗?” “不知道……我没有注意……!”他摇着头,用骨瘦如柴的手指用力晃动着俊流的身体,“求你帮帮我!” 尽管不认为是食物的问题,面对这个无助又不依不饶的孩子,俊流还是试图平抚他的情绪,握住他的手说,“我现在就跟你去看看,如果确实很严重,我会请军医帮忙的,好吗?” 最关键的是,如果真的是食物中毒的话,就必须立刻报告上司,很可能有更多的食物遭到污染,事情会变得比想象中复杂。俊流怀着有些担忧的心情跟在他的后面,找到一处部分垮塌的围墙,悄悄翻了出去。 4 黑暗在戈壁滩上铺陈得一望无际,璀璨的星路蔓延到地平线尽头,没入宇宙的对岸。夜晚的荒漠原本就如记录片中的影象一般壮美,但是她的喜怒无常却把愿意鉴赏的人们拒之门外。俊流觉得古书上天圆地方的假说一定是起源于一位荒漠之子的眼中,他肯定以为地平线下真的有托起大地的挑夫,在人们休息的时候就把手中的一把星星玩杂耍般抛起,整个晚上便画着抛物线从左手飞到右手,让这两个巨大的几何体组成的世界不那么无聊。 独自步行在把握不了的超尺度空间让人有被压扁的紧张,旷野之风鼓动着他的羊毛披肩,他小心跟随着前方孩子的身影,甚至害怕一眨眼他们其中一人就被这夜之海淹没得无影无踪。 没过多久,他们便回到了来时经过的那栋夯土筑成的房子前,男孩沉默着推开里屋的门,将俊流让了进去。 卧室里连一盏油灯都没有,闷得人呼吸困难。借着肉眼天生的一点夜视能力,俊流隐约分辨到放在墙角的床,上面躺有一个人的身形,他不由地走得更近,却在手碰触到那团隆起物的时候发现那只是一床堆起来的被子而已,整个屋子里并没有任何人在。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响起碰地一声,门猛然关上的声音。他的脑海中条件发射地拉响警报,急忙转身冲了过去,却在身体撞到门的那瞬间,听到外面上锁的声音。 “喂!怎么回事?快开门!”俊流不知为何紧张起来,他用力地砸了几下,厚实木料质地的门被铁皮箍住,纹丝不动。 “喂……开门!为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站在屋外的男孩对他持续的敲打无动于衷,只是又用力将立在一边的粗木棍拖过来,将门彻底抵死。 觉悟到自己是被困住的一刻,俊流也立刻明白这是那个孩子设下的陷阱,他来不及思考对方这样做的动机。漆黑陌生的环境往往会降低人的判断力,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便开始急切地摸索着房间里的摆设,想要脱身的冲动一秒盛过一秒。 这间屋子为了在漫长的寒冷夜晚中保暖,只在将近三米高的墙上设置了一个狭小的高窗。俊流迅速把床拖到靠墙的位置,又把一张椅子架上,踩上去后才勉强够到了窗户。 上天似乎并没有让他一头雾水的困惑持续太久,正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接连的巨响,隆隆之声如同惊天之雷。透过窗户能够清楚目击地平线上扬起的一片熊熊火焰,焰光把半个穹隆都烤成了橘红色,零星的爆炸还在陆续传来,接连腾起一朵朵耀眼的蘑菇云。 莫巴哈镇!俊流脑袋中嗡地一响,糟糕!是敌袭?! 他飞快地将身上御寒的外套脱下来包住自己的右手,几下便完全砸碎了窗户的玻璃,手臂一个用力翻上了窗台,随即从呼呼透风的赤裸窗框中跳了出去,落到房下面一堆晒干码好的牛粪饼上。 这样从天而降的袭击,几分钟之前没有触发盟军任何警报,应该是早有埋伏。他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莫巴哈镇仍旧是贺泽的领地,没有任何报告显示那里遭到占领! 俊流一边草草地将外套中的玻璃渣抖干净,禁不住心急如焚的担忧,脚下刚准备跑起来,左手臂突然被拉住了。 又是那个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把拖住了他不放,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像是恐惧的神情,他用沙哑的稚嫩声音喊着,“不要去!” 远处此起彼伏的枪声已经从稀疏到连成一片,战斗开始了。自己的部队正在遭受攻击,俊流根本没有闲工夫去和这个捣乱的小孩纠缠,不耐烦夹杂着责怪的情绪升上来,他狠狠挣脱了对方的手。 就在甩开他的刹那,男孩枯瘦的手臂从肮脏的袖子下露了出来,那因缺乏水分和营养而暗沉干燥,如同粗糙的树皮般的肌肤上,赫然烙着一个青黑色的图案。 额头上带着古老辟邪符号的公狼头颅──悖都军的军徽。 5 “你到底……?!” 仿佛被电流击中,俊流脚下猛然一顿,惊异地重新打量起男孩黑褐色的脸庞。要知道对方手臂上的图案乃是东联盟多年来的心腹之患,无论在何处见到都能条件反射地引发一阵神经紧张。 然而不等他开始求证什么,远方橘红的炮击就已经燎燃了一线的天际,如同失控的油井般疯狂喷涌着火焰。俊流索性丢下这名蹊跷的孩子,扭头便朝莫巴哈镇的方向狂奔而去。 自治区的居民中竟然连这样小的孩子身上都有敌军的识别记号,恐怕莫巴哈镇被悖都军控制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盟军的监控系统也不是摆设,若是超过一个星期的占领的话,无论如何都会被贺泽方面发现,进而通知增援部队做好战斗准备甚至干脆绕道而行。 沙漠中的松软地质会降低奔跑的速度,尽管如此,从耳边擦过的夜风还是如同刀子般冷冽。在这短暂的空隙中,俊流从不间断的思考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解释着刚刚遭遇的一切。 部队是在三天前才接到从沙拉撤离,前往骆驼谷增援的命令,极有可能敌军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得到情报,因此特意在莫巴哈投下重兵意图伏击的,并且他们竟然可以占领得毫无痕迹,恐怕最坏的情况……就是莫巴哈镇的居民一开始投靠了敌军。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便突然浮现出那个男孩贫瘠的家和讨要食物时麻木的表情,不觉握紧了拳头。这些本已经生活在极端环境里的住民,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失去了,威胁或收买他们于是变得容易起来。然而他所不能原谅的是悖都军竟然连这么小的孩子和他怀孕的母亲都不放过,他们所有的要求不过是几块面包而已,竟然这样便将他们拖进险恶的战争中! 随着脚步的急速逼近,正被大火吞噬的房屋在眼前清晰起来。眼前的景象证实了他的猜测,在盟军进驻时还平常无二的居民们,此刻卷起的袖子下面全都露出青黑色的悖都军徽印记。他们大概是被侵略者告诫,把这个平民聚集的场所当作背景的战场上,如果没能出示这样的识别记号,统统会遭到无情的屠杀吧。然而实际的情况却比俊流所推测的更为恶化,一些居民甚至也拿起武器,协助敌军展开攻击。 “混蛋……!” 俊流禁不住毛噪起来,一边迅速地脱下身上太过显眼的盟军军服,又拿脖子上御寒的羊毛披肩裹住头和肩膀。手无寸铁的他只有这样掩人耳目,才有可能平安潜入到已经呈暴动状态的镇子里。 他灵巧地在各个被榴弹炮点燃的小巷子里穿梭,避开已经形成规模的激烈巷战,在几乎是一连串于耳边来往的子弹呼啸中,很快靠近了主部队驻扎的地方。由于盟军的两个满编制师人数庞大,小镇的地盘根本无法容纳,因此被分成好几个部分安顿在莫巴哈附近的不同地方,却不想这成了战斗时的致命弱点。现在每个分散的部队都被敌人有计划地围困住,甚至还未来得及互相取得联系。 当俊流终于突入到友军所控制的范围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所见的情形惊呆了,他所住的那栋土坯房燃得正旺,木头混合干草搭建起来的梁架和屋顶就像喂食这个灼热妖怪的饲料,一边怪叫着劈啪作响,一边将它的躯体急速催发壮大。 “糟了!” 他一个激灵,也没多想便朝屋里冲过去,一脚踢开已经被烤得快要炭化的门,身子正钻进去一半,便被人一把抱住后腰给死死拖住了。 “干什么!你找死吗?!” 身后的盟军士兵在慌乱之下并没有认出俊流的身份,一手还拽着已经发烫的枪管,在他耳边生气地大声吼到,“这房子的梁都他妈没了,进去就得塌!” “放开!我得去拿东西!”俊流顾不得与他解释,用力挣开他的手,一眨眼就冲进了冒着浓烟的室内。 “喂……别……!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身后传来对方匪夷所思的咒骂,俊流却义无返顾地进入到里屋的卧室,灼热的空气烤得他脸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像随时都会暴裂一般,甚至连眼角膜都无法忍受那超常的温度,难受得直冒眼泪。他尽量伏低身体,用左手紧紧捂住口鼻以抵御呛人的浓烟,在快要窒息的不适中拼命翻动着还放在桌子上和抽屉里的书本,丢到地上踩灭已经开始吞噬它们的火苗。 单不说那七八部珍贵的书籍,记载着许多着名的破解密文的方法和思路,最重要的是那满满三本的笔记,那是他从上学以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重要资料。翻译情报密文不仅仅是项语言工作,常常涉及到复杂异常的数学算法以及大量平日的经验积累。而这些笔记都是他多年以来整理而成,记录了所有自创的破解方法和从未公开过的最新密文单词表,一旦损失,今后的工作将遭到近乎瘫痪的打击,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的。 俊流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那三本笔记,所幸他们被锁在一个黄铜制的箱子里,放在了床底下,因此都还完好无损。他迅速地将它们裹在怀里,又抓了几本尚未被完全烧毁的书,正要转身朝门口奔去,完全烧毁的梁和屋架便像是恶作剧般的伺机塌下,带者火舌的碎片刚落到地板上便迅速蜿蜒而上,将屋子里残存的家具一股脑吞噬。 俊流被眼前突然窜起来的眩目焰光逼得连连退后,堆积着灼热的坍塌物的墙角却断了后路,双眼被涌出的毒烟刺激得针刺一般疼痛起来。他紧紧护住胸前脆弱的书本,慌忙四顾地想要寻找一个突破点,但是模糊的视线所及处都是浓烟和扭动的火焰,房顶不断落下屋架的残片,能够勉强容身的空间还在急速缩水。 就在这快要走投无路的关口,桌前的小窗忽然被一大块砸过来的转头弄破了,外面紧接着响起了隆非的喊声。 “俊流!听到吗?不要站在窗子旁边!尽量退开蹲在地上,我们想办法把这面墙打破!” 少年一边高声答应着,一边快速退到了角落,火焰将他后背的衣服燎破,皮肤同时传来尖锐的灼伤信号,他咬牙仍旧一动不动,直到突然一声巨响后,他对面的墙壁被小型炸药给轰掉了一半的砖头。 隆非用力地推开一匹匹松动的砖石,将附近民居里储存的几桶饮用水泼了进去,抑制住窗边的烈火后他麻利地翻进了屋子,一把将俊流拉起来的同时,又周到地将一张浸满了冷水的毯子裹在他的身上。 “快点!趁屋子的承重墙还能支撑……”他急切催促着,立刻将俊流推给了尾随而来的士兵,接着才跟在他们后面钻了出去。 “好小子!干得真不错。” 遭到袭击后,刚刚才从进行深夜会议的地方奔过来,隆非的喘息还没平复。当他发现俊流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些书本和笔记后,并没有对少年这种莽撞危险的行为做丝毫责备,相反还笑着拭去他鼻梁上给熏黑的污渍,“我还以为你还躺在里面睡大觉呢。” “将军,”俊流来不及查看皮肤上痛得钻心的烧伤,一边取下裹在身上的湿冷毯子,严肃地说,“这个镇子上的居民恐怕是……” “我知道,他们当了叛徒。”隆非点点头,望着少年精神熠熠的眼睛,才又稍微叹了口气。 在已经死寂了几千年的荒原之夜中,依旧响撤着另人振奋的枪炮混响,交错的街巷尽头闪烁起火药光华,照亮没有生气的枯草泥墙。在盟军部队从偷袭中惊醒后,优良的应急素质使他们迅速组织起了积极反击,直到足够抗衡住敌军的势力,接下来便是怎样彻底剿灭对方的问题。 作为陆军第五师的师长和两师的最高指挥官,隆非将视线转向跟随在身边的几个下级军官身上,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到,“莫巴哈镇的居民不但协助敌军隐蔽并偷袭我们,还做出了攻击我军的行为,在军法里已经足够算做是叛乱了。既然可以将他们归为叛军,我们就没有必要介意在这里作战会伤害到平民的问题了……联系上炮兵部队后,通知他们启用迫击炮和火箭炮,再让第七师的装甲部队开进来清场。” “不行啊,”俊流心中倏地一紧,急忙出声表示异议,“用这种规模的杀伤武器的话,这个镇会被完全毁灭的!就算镇上的居民确实有叛乱的行为……” “俊流,打仗是我们的事儿,我看还是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军医帮你上点药什么的。”隆非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明显对少年的意见无动于衷,但与刚才字字强硬的口气不同的是,他带着笑意的语句有着轻佻的味道,“这些烫伤的地方不好好处理的话,没准会留下印记的,我可是很在意哦。”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自作主张地叫上了身边的两个卫兵,“你们立刻护送殿下到临时指挥中心后面的卧室去休息,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他。” “等等,将军,你把我当什么了?”俊流这才有点动了火气,冷冷拨开卫兵想要搀扶他的手,一双黑眼睛里闪现不容拒绝的神色,“我要待在你身边,你不想让我干涉我就不干涉好了,就算你让我静静站着连话也不能说也可以,但是让我在这里学习怎么打仗,怎么指挥军队!” 隆非未曾想到俊流会有这番话出口,着实怔了一下。这孩子来到他的手下已经快要半年了,他自以为对他的性格或者身体都已经无比熟悉,隆非却还是在那一刻发觉到他所不知道的王子,那种微妙的新鲜感让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上去,于是递了个眼神给仍旧想要执行命令的士兵,让他们默默地退开了。 义征,你牺牲掉殊亚和那些人,而把所有的赌注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或许真的没有看走眼呢。 番外篇《西北偏北》(下) 番外篇《西北偏北》(下) 1 “你小子……就穿这身去见国王?” 上有特殊牌照的老轿车缓缓停在皇家军校的铁花大门外,星期六一大早的校园显得有点冷清。当朋友打开车门钻进来时,见到他换下正规制服后一身t恤夹克的打扮,义续忍不住嘲问起来。 “怎么了,是你强调说不用那么拘谨的啊。” 隆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嘴里还不停嚼着口香糖,紧实平整的腮部有韵律地起伏着。 “可你至少穿件衬衣打个领带吧。”义续无奈地看着这桀骜不驯的家伙,在车子平稳启动的时候,他又顺手扯了张放在座位后面的面纸,递到对方嘴边,“把口香糖吐掉,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不还没到你家么,规矩就先出来了?” 他的轻笑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气息,却还是乖乖将嘴里的东西吐在纸里,揉成一团塞进了车门上的烟灰盒里。 “我哥他那人很执拗,要是第一印象不好,就老死不相往来的。” “不往来就不往来呗,”隆非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放松地靠在加了腰垫的座位上,“说得好象我能捞到什么好处似的。” “好了,讨厌鬼。”义续用力推了一把他的头,索性放弃了再跟叛逆期未完的孩子气青年争论什么,“是我硬要你来家里做客的,给我个面子总行吧?” 当隆非按照朋友的指示留在宽敞通风的日间会客厅里,等待那从未谋面的年轻君主从书房前来时,终于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正对面的黑色壁炉上方那传神的的挂毯给人以陌生的威压感,前任国王和王后的肖像正一丝不苟地审视着屋子里这位陌生来客。他的手指没有节奏地在黄铜镶边的檀木茶几上敲击,轻微的闷响与墙边的老摆钟配合失调,越来越让他不耐烦,身旁特意摆放的一瓶明艳的扶郎花也显得聒噪。 天性好动的青年忍不住站起来,试着在铺有暗红色地毯的厅里踱了一转,接连的步子陷进厚软绒毛里,这种不干不脆的感觉让他不适,于是逃到照不到阳光的一端,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靠墙并排而立的两个陈列柜。一列列靠在金色架子上的进口酒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牌子。血红色,琥珀色,或是蛋清般澄清的柠檬黄,这些世界上最诱人的液体中流转的光辉让他的嗓子有点发痒。 这时突然推门而入的人打断了他才起了头的好奇,隆非急忙转过身去以应付那应该又沉闷又矫情的见面礼。当他的视线越过义续的肩头而被那紧随其后的身影阻截时,刚刚准备象征性地展开的笑容便突然凝固在了脸上,而可以确定的是,这邂逅的瞬间在对面那个新登基的国王心中引起的震动丝毫不亚于他。 “没想到是你。”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完了之前口不对心的寒暄,义征终于趁弟弟暂时离开会客室的空挡,抬头捕捉到隆非的目光,有着迫不及待意味的话一出口,之前都还表情恍惚,神经紧绷的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笑。 “见鬼,你竟然是国王,想吓死我吗?”在脑子里四处碰壁的思绪似乎总算找到出口,隆非放松了略显僵硬的坐姿,来面对他迄今为止遭遇的最戏剧化场面。 “你怎么会在郡蓝,还成了义续的同学?”等不及回应眼前旧识的感叹,义征的疑惑似乎来得比对方更紧迫,口气里甚至带上了责备的意味,“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在乡下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说着,他忍不住反复用目光打量对方那久别的面庞,小心地如同从远离的彼岸后那一片混沌的汪洋中,捧出来唯一一滴晶莹的水珠。隆非的形象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是莽撞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和他一些非常脆弱易碎的触觉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相遇在桑果成熟的四到六月,那敏感又容易动摇的季节过度中。 少年时期的隆非生活在垠里乡下,最喜欢跑进村子附近上官家阔绰的私人地产里玩,不等果实真正成熟就胡乱打下,或是在野鸭走过的小径上设下丑陋拙劣的陷阱,天气热了就干脆脱个精光跳进湖中游泳,像个闯入这诗意之地的野蛮猴子。当然,在那远离垠里市区的落后乡村,很少有人家能像皇室一般把这些园子打理得丰富又美味,遍布着花丛和果树,一年四季无安歇冷淡之时,又怎可责怪他人觊觎?义征在抓捕那只神出鬼没的猴子未果之后,索性做主拆了那片地所有的围墙,于是那个少年最喜欢吃的桑果,终于避免了被仓促打落的命运,每年都等到那饱满的紫红色快要涨破了薄皮,才被悠闲地摘下。 “我想出来看看,又没有钱,所以只有应征入军校。”隆非轻描淡写地说,没能察觉对方此时正在脑海中重播的那段乌托邦似的片段,径自掏出夹克口袋里揉皱的一包烟草,在义征微微变色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卷好,上烟嘴,再用打火机点燃,“亏我还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突然就搬走了。真不敢相信,我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不带这么夸张的……你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过一个字。” 尽管对方在室内吸烟的行为引起了他的不适,义征仍旧一言不发地拿过玻璃烟灰缸放在他的手边。实际上这样的再会并不是他期待的,义征接近于一个完美主义者,倾向于将那美好易逝的回忆密闭封存起来,断绝所有与现实和未来的线索,它便会像一堆储存在玻璃罐子里的橘子般总是保持着新鲜生动的颜色,然后发酵成酒一般香醇。就算他一再提醒自己,任何人都会成长和改变,这样细节的反差并不说明什么,但是他却无比希望隆非一直留在凝固那段岁月的边远乡村,甚至依旧保持着少年时的样子。 “谁让你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我可没少在媒体上露面。” “为什么你不留在垠里?都是国王了,不住在首都很奇怪吧?” “我在的地方就是首都,”义征回答得强硬却含糊,尽量规避着某些会触发到雷区的话题,“郡蓝很快会成为新的行政中心的。不过……最开始的原因是我妻子怀孕了,她需要静养。” “等等,你结婚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面前的青年总算被唤起了一些牢骚,急着说话让他微微被嘴里刚形成的烟圈呛到,于是拧紧了眉头,哭笑不得地质问到,“我怎么觉得你一直把我当傻瓜?” “我是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不过你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很要好,没错,告不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以为你至少在走的时候会跟我打个招呼,来几封信什么的,我以为得不对?” 义征面无表情地坐着,沉默让他看起来像是承认自己的无法反驳。 隆非,你知不知道那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多么脆弱和难以维系?像是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即使手上有一点点污渍,碰触之后也会留下不洁的印痕。 就在我双手染满鲜血的那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经不能留下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上了与你和那片平凡亲切的天地发生分歧的道路。尽管是为了最低限度的保全自身才对自己的血亲开了杀戒,在权力之争的泥沼中欲罢不能地深陷。这肮脏的,怎么洗也像是洗不干净的腥红,将会开始持续将身边的人陷入不幸。 你只要留在那个密封的玻璃罐子里就安全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2 硝烟和晨曦吹起的轻微风沙混合上升,使得莫巴哈熏黑的废墟变成黄沙尽头又一座迷离的坟冢,这个人口达到一万两千左右,经历了贫弱的自然供给与人类生存需求的平衡,才逐渐形成规模的镇子,在一夜间便被大规模杀伤武器啃食得只剩光秃骨架。 由于指挥官所下达的毫无顾忌的作战命令,居民的伤亡触目惊心。负责将尸体集中起来处理的士兵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恶心的差事,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时不时往那没有生命的肉块上踢几脚。 俊流坐在随队军医临时布置的救治室里,窗户关得严丝和缝,室内容易接触到的地方被粗略地喷了消毒剂,一个护士刚刚帮他清理了皮肤表面的烫伤,将衣服烧焦的碎片从裸露的血肉中一点点分离出来,剪破遍布的水泡,涂上厚厚一层白色的药膏后再用石蜡纱布包缠起来,微凉的触觉让持续的火辣刺痛有所舒缓,随后他接受了一剂抗生素的注射以防止感染。 就在他准备移动到走廊外的另一间休息室,把接受治疗的位置让给等候着的其他士兵时,窗外响起了吵闹的人声和间断的高声威吓,是盟军的士兵正押送着几队战俘穿过残垣断壁的巷道,往镇外公路旁的空地集中。 从外表特征也能分辨其中不少人是本地居民,男人或女人都将染着污物的双手放在脑后,铁青色的嘴唇紧闭,神色麻木地埋着头,似乎已经并不关心即将到来的判决。在这机械移动着的漫长人群中,俊流突然又发现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一开始向他讨要食物,后来又试图把他从即将被攻击的部队中引开的小男孩,他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罩衣,正跟着大人茫然地往前走着。 俊流随即奔出救治室,拨开行进中的人群尽力朝他的方向靠拢过去,却在途中碰到了在场监督押送的一个下级军官。 “这是到哪里去?要把他们怎么样?” “集中到镇外的空地去处决掉。” 对方答得异常干脆,被风沙吹成硫磺色的干燥脸庞上不见一丝动容,他并没有给俊流更多的斡旋时间,套着坚硬马靴的双脚便迈开了大步。 “贺泽的军法在处罚战争时期的叛乱行为时,比对待敌方战犯还严厉得多。他们是自愿协助敌军的,手上的烙印就是识别记号。” 隆非卡其色的军外套了无生气地搭在椅子靠背上,他看了一眼背光站在面前的少年,继续用粗糙的草纸擦拭着一柄乌黑的自动手枪,上面残留的轻微火药味似乎很衬俊流当下的神情,“你以为处决他们是我擅作主张的么?” “你是总指挥官,难道要说这个不是你能控制的?”与他无所事事的态度不同的是,俊流不想浪费时间,这些可怜的平民在被双方的军队洗劫后还将难逃一死。 “别对我用反问句,就算是你,殿下,要质疑律法也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们国家的立国之本。” “他们之中有怀孕的女人和小孩。那个孩子他还试图帮助我脱离危险,莫巴哈的人在这里生活得举步唯艰,有什么余裕抵抗敌人的威逼与利诱?”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迫使这个男人严肃地地面对这番质问,“我们的国家没有给予这些自治区的民族足够的庇护,就已经是亏欠,为什么当他们犯错的时候又要施加最严厉的惩罚?!” “我并没有说这种处罚是公平的,”隆非有点受不了对方在这个疲倦炎热的下午吵嚷,索性把擦好的枪收在上锁的抽屉里,跟着露出不屑的轻笑,“如果你这么在乎这种公平的话,你或许也能想到被这些叛乱者杀害的士兵们,他们临死时的心情?” “你所说的女人,孩子,或者老人,他们都在刚刚的战斗中失去了亲人,仇恨的种子就会这样掩埋下来,然后遇到机会就疯狂滋长,煽动起不协调的情绪。叛乱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他们的物理攻击性,而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负面的意识形态的传播,特别是在敏感的战争时期,就更需要斩草除根。” “你看那些人,没有哭也没有闹,他们多半对自己行为所要承受的报应早有觉悟,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现在只求一死,我倒觉得就此杀掉他们也是种慈善……“ 俊流睁大眼睛,瞬间的血液上涌让他冲口而出,“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把这叫做慈善?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的恐惧,你注意过他们的目光吗,无助……绝望得连灵魂都出窍了!将军,你已经习惯这样站在高处振振有辞,丝毫不介意这些底层人的死活,尽管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无辜最痛苦的受害者。” 说着俊流咬了下嘴唇,胸口一直以来积压的疑虑翻滚起来,四处冲撞,他由此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我不懂,作为这样的军人到底意义何在?我们连自己国土上一个孩子都保不住,逼得他要靠投靠敌军来换取生存,我只觉得无地自容!” 隆非沉默地看着他,不再做出任何正面的回应或评价。究竟是什么时候,少年的眉头拧紧了就很难再舒展开,无法安于表面的秩序,总想要求证事物更深的谜底。他们把自己的天平放在这个原本就颠簸不平的表面,还苦苦思索着为什么总也不能寻找到初始的平衡。他开始想笑,不是嘲笑这些少年们与生俱来的温柔,而是无奈于战争这档子事,原本就不是能够讲得通道理或经得起推敲的。 “殿下,我看你是累了,想得太多,”隆非叹了口气,对方的年轻气胜让他觉得既怜惜又烦扰,因为那难免让他心中陈旧的疙瘩又系紧起来,“容易激动不是件好事,在我这里发完了脾气,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睡好一觉睁开眼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保证一点讨厌的痕迹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俊流一动不动地站着,隆非对他所言的无动于衷和回避态度让他觉得诧异,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他身边,“或者,你需要我的一个吻?” “不……住手。”当对方的嘴唇已经毫不客气地靠到了自己脸颊上时,俊流有些反感地伸手推搡。下颌却被对方宽大手掌的虎口给钳住,被迫张嘴的同时,隆非湿滑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右边手臂也被完全拧到了不能动弹的位置。 与之前消极的对话形成反差的是,他紧紧抱着他,一连串吻热情得难以招架,就在俊流几乎就要被对方的挑逗分心的时候,窗外陆续传来几声枪,拖长着回荡在空气中。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处决开展的前奏,俊流全身一震,逆流而上的血液让他后颈发冷,他拼命地想要挣脱隆非的钳制,却一次次被抓得更紧。 “几分钟就结束了,眼不见心不烦。”隆非仍然不停吻着他的脸颊和发际,试图让他停止任何感情用事的行为,却在刚刚说出这句的时候,脸上被抽了狠狠的一巴掌。 他随即被推得差点摔倒,后背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尖锐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的同时,俊流已经推开一旁的房门跑了出去。 当血气上涌的少年一路奔到镇外的空地上时,莫巴哈镇残存的居民已经在枪声的驱赶下紧紧靠在一起,他们被扯开的袖子下全部露出那罪恶的证据。俊流不由分说地推开聚集在一旁看热闹的士兵,脚下扬起的干沙被蒸腾的空气吹散,他冲到被上膛的枪口虎视眈眈的中心位置,挡住了那个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男孩。 “我果然很幼稚,想不通你们这样和侵略军有什么区别。”俊流像是自嘲般冷笑,听到一旁的军官对他挑衅行为的高声喝止,反而又朝这些叛乱者的方向靠得更拢。 “真不好意思,我的部下今天有点中暑。”紧随赶到的隆非还在继续揉着被撞得不轻的背部,径直走进了这个被包围着的圈子里。当他一把抓住俊流的胳膊时,站在周围的人都因为那显而易见的紧张感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掠过头顶的风沙忘记了屏息。 “这样吧,留下女人和小孩,我今天晚上请示一下上级,如果他们可以不追究,我自然是想留人一命的。” 见对方总算收起了之前玩世不恭的嘴脸,开始认真地处理他的不满,俊流便暂时忍住一口气,不在他众多的部下面前跟他继续争吵。他瞟了一眼身后那个男孩呆滞却浸透不安的双眼,脚步像被钉住般沉重。而紧紧拉着他的手将他从现场拖走的隆非,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的样子。 3 “明天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来吧。” 听着千里之外的那一头所响起的久违嗓音,隆非独自坐在午夜开启的窗户前,像月光般凉薄的空气直透皮肤。 “自从上次我联系你所在的基地后,两年九个月加二十一天没有你的音信,今天竟然会亲自打内线到我书房来。” “是你在临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个号码吧,不是让我打,难道是让我买彩票的么?”他说着顺手将已经脱漆的听筒夹在肩膀与侧脸间,打开抽屉拣了一根香烟,含在齿间后拨动起打火机。手边的桌子上放着的那张写有数字的小卡片,已经被磨损得难以辨认。 “但是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应该咨询陆军司令部,或者国民会的参赞吗?帮你通融军法的问题似乎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但是找我麻烦的是你儿子吧,陛下?” “为什么不叫我义征呢,将军?”他略带讽刺地反问,轻轻靠到了厚软的沙发背垫上,屋子里刚刚燃起来的壁炉辐射出适宜的暖流,配合着面前一杯滚水冲泡的茉莉茶。夜深人静的时候义征习惯在书房里度过一段独处的阅读时间,手上还未放下的金头钢笔正记录着他时断时续的思绪。 “前线的生活就让你这么了无生趣吗,你不知道我多想找你聊聊彼此的近况,你好不容易打进电话,只是想责备我管教无方?” “不,我只是有点迷惑。”隆非拿下嘴里刚抽了一口的烟,任迎面吹入的夜风将那白烟拂到脸上,随即凛起声音说,“义征,你头脑很清醒吧?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过犹豫。你为了争夺王位,陷害自己的兄长,杀害他的妻妾和未成年的孩子,又出卖殊亚,欺骗她为了你的利益远嫁到那该死的蛮荒国家。” “你一定是看得很清楚,不得不作孽和使用肮脏手段之后才能到达的那个光明又公平的彼岸。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你现在就他妈地告诉我,是什么在支撑我们?这些杀戮的价值是寄托在哪里的?!你儿子今天一字一句地质问我,让我心虚得恨不得撕下他的嘴巴!” “真是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啊,”对方的气息像是在笑,“比起我来,只是因为赌气而前往战场的你不是更可悲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认为战争能够带来什么可笑的光明,我每一天都活在黑暗之中。即使是抵抗侵略者,也只不过拿正义来当策动力量的借口,就像我每天站在那麦克风前向民众布道一样。什么光荣和忠诚之类的字句都用得快恶心。” “战争的作用只不过是让人们认识到他们无限愚昧的人性。我以为你历练了这么多年已经悟出了什么道理,你的主力部队可是在战场上歼敌无数的王牌师,莫非你还以为同样是杀人犯的你,今天是站在比我更高尚的位置跟我对话?我们不过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跳不出去。” “军人是清道夫,不是批判理论家。隆非,杀戮的罪恶感是交托给军队的领导者,也就是我和国民会主席来背负的,今后也会落到我儿子的头上,你不需要关心我们的纠结和迷惘。你不需要怜悯。” “如果你真的介意俊流的感受,那就在他的面前开枪杀掉那些人吧,你来替他上这一课,我猜你也不想带着这个包袱上路吧?” “你……”隆非如鲠在喉,对方始终平淡匀速的语调让他甚至有些头皮发麻,“义征你竟然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虽然俊流还只是个天真的小屁孩而已,但是我宁愿去依靠他,去相信他所认为正确的信念,一定有不用牺牲那么多人的道路。” “但愿如此,我当然也指望后代比我更高明一些,”他似乎不执着和对方的争论能达成什么共识,半晌后换了个语调说到,“看来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啊,隆非,你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样子吗?” 义征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诚如对方所言,真的有某个光明的彼岸在支撑着他作为领导者的意志,让他不惜使用血腥的手腕,不惧漫长得几乎见不到转机的战火,那么这个彼岸上一定遍植着结满紫红色果实的茂密桑树,在记忆流转的浮光掠影下脉脉隐现。 等了约莫半分钟的工夫,本是想在这沧海桑田的年轮之后,试图接近那曾经远离而暗淡的心,对方却终究没能回应他一个字,听筒那头喀嚓一声响起了切断的声音。在紧邻着的短促忙音重复多次后,坐在光线柔和的书房里的国王才缓缓放下了电话。 4 俊流无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干渴缺水的嘴角已经又结出了硬硬的死皮。 凌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地面的温度就开始随同被蒸发的水,争先恐后地上升。 报废的供水系统让房间里的扭到尽头的水笼头,也只艰难咳出一滴浓浓的带着红铜色铁锈的水,让人心虚气短的烦热逼得他提前下床,草草穿好已经脏掉的衬衣和裤子,准备到镇中心的水塘去冲个凉,以应付即将降临的长途行军。 吱呀一声推开关不严密的木门,他在刚刚踏出一步房门的时候,便嗅到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生腥味。 他茫然四顾,终于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巷子尽头,有一滩厚厚的血,被沙土吸吮了一半,地上残留着被拖曳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转角的后面。 他瞪大眼睛,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迟疑地迈开步子,朝那滩血迹慢慢靠近。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呼吸也开始在耳边急促沉重起来,就在转过转角的刹那,他的心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刺眼的阳光下,布满横七竖八的凌乱尸体,还来不及被拖曳到挖好的大坑中,他们身下的几百米土地全是血泊。从那睁得如同铜铃般大小的双目和扭曲的姿势中可以分辨,他们死在疯狂的混乱中,试图逃跑的女人整个背部都被黑色的血沟爬满,肌肉被撕裂成碎片,扭曲的手指无望地抓着墙角的一把枯草。 没有用一颗子弹而进行的屠杀,就这么静悄悄地在他睡着的时候完成。 从脚下升起的恶寒让俊流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分毫,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丢了魂似的立在原地,呆呆注视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很快,他的目光便被一个小小的身躯抓住,当他发现被埋没在几具沉重尸体下的那个男孩,已经被那触目的鲜血染满脸庞,善良的天性并没有给他带来逃脱劫数的幸运,那身灰黑色的破旧罩衣成为了他最后沉睡的摇篮。 俊流踉跄地退后几步,震惊混合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催得他快要吐了出来,后背却突然碰上了男人高大的身躯,不等他的呻吟出声,隆非伸出手,牢牢地捂住了少年的双眼,将他的头靠到胸膛上。 “起这么早,低血压会让你头晕的,”他轻声说着,接触他眼帘的手心感觉到一股逐渐聚集的湿暖后,他将另一只手扶上了他不住颤抖的肩膀,那似乎是连燥热的气候也缓解不了的寒冷。 “是梦而已,俊流。” “是还来不及消散的噩梦。” 完 番外篇《狼之乡》(下) 番外篇《狼之乡》(下) 1 窗外鼓风之声如同挽歌,另人哀绝。 尽管来年的复苏向着万丈冰点下的深渊里投入了种籽,但是对于在冬女神怀抱里失去知觉而无法抗衡的亿万生灵,却持续在白色的摇篮里步向永寂。 他们的灵魂一定是雪人,火药的光华非但无法温暖,反而将其化做一滩黑水。 迎面撞击在窗户玻璃上的夜风在夹缝中尖叫,却像焦急的少女之音,在屋子里温热的黑暗中徘徊,仿佛是被屋内两人身体中散发的清冽北国气息吸引,要带他们同行。 伽西头痛欲裂,刚刚遭受的重击使得他的四肢抽搐着不听使唤,他拼命从地上撑起来,拖着自己的身体靠到床沿上,不解地望着突然狂躁失控的弟弟。 “为什么……” 为什么要抛弃我,哥哥? 伽鲁感觉到自己的全身在震颤。每个关节都磕得嘎嘎作响,他遥遥晃晃地逼近刚刚回过神来的伽西,耳朵像是被塞进一台切割机般,尖锐的声音震得他眼睛和鼻子中的血管肿胀发痛。此时他的脑海里,不停回放着被当时克雷托强暴的画面,像被一只饿狼活活啃食掉,从隐秘的部位划开腹部拉出内脏,体内仍旧记得每一寸的痛楚,除了能继续和伽西生活在一起的承诺,没有什么可以麻痹他承受完被凌虐的整个过程。 “那个恶心的败类……也碰过你的身体吗?他把肮脏的那玩意儿捅进你嘴巴,射得你满喉咙都是腥臭的体液,你竟然用那样的嘴吻我?” 背叛。 一种强烈地,无法控制的被背叛的狂怒,让他根本来不及想象伽西委身于人的出发点是对还是错,惟独由此诞生的恨意,混合着对不幸的过激反应,对哥哥已经扭曲的独占欲和保护欲,将残存到此的最后一点精神防线彻底摧毁了。 他扑上去,狠狠揪住伽西的头发,将他的头撞到桌角上。一股烫热的液体顿时像破土的细泉,顺着额头染满眼窝,将他的视线模糊了,紧接着他被无情地踢倒在地上,双手被扭到身后,搅紧的床单随即一圈圈缠绕到胳膊上来。 “……求你,不要打脸,”伽西语气微弱地说着,自暴自弃般一动不动,任由弟弟故技重施地开始这个漫长的,只能数着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而度过的夜晚,“会被发现的,明天我还有任务……” 话音刚落,他的右脸就挨了结实的一记,对攻击所产生的自卫反射似乎还留存在肌肉里,他的双腿拼命地蹬了蹬,使得身体缩到了更靠墙角的位置。而下一秒伽鲁却跨到他腰上,使他的上身完全无法动弹。 伽西脑海中一片空白,没有反应地望着弟弟抓过放在床边的一只皮鞋,用力地,一次次重复地砸在他的头上和脸上。他的全身因为这冲击到大脑的打击而抽搐,却因为每两次打击中间隔的时间太短,而根本没有感觉痛楚的间隙,直到在这无止境的机械钝响中失去意识。 当伽西从昏厥中醒过来,眼睛几乎因为肿胀而无法睁开,残留在脸上快要裂开的剧痛,和脑振荡出现的晕眩,都远远比不上皮肤所感受到的极端寒冷那么可怕。 当他发觉自己被扔在弟弟房门前的地上,全身已经被冻得几乎麻痹了。呼啸的寒风此时虽然已经停歇,但是完全死寂的黑夜却更加加重了寒气的压迫。差一点,他就真的在这样的严酷的温度中长眠,而伽鲁紧闭的房门告诉他,不赶快滚开就只有冻死,再没有上次一般被救回去的幸运。 他拼命挪动起不听使唤的手脚,摔倒了两次后,才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能定住神,喉咙里一股血气冲出,嘴里已经松动的一颗臼齿便掉落到地上。 伽西紧紧环抱自己失去体温的身体,僵硬地移动到不远处的一间仓库里,拉紧了单薄破旧的铁门后,他一头栽倒在角落里的一堆干草上,拼命将干硬刺人的草刨到身上,覆盖住开始剧烈哆嗦的肩膀和腿。 这样才稍微定下心来,他深深地喘着气,脸上淤血肿胀,被青紫和黑红交错遍布的皮肉,完全扭曲了他原本流畅清晰的轮廓,即使用指尖轻轻碰触也刺痛难忍。以这种样子,第二天的巡逻任务,无论如何是不能参加了,他的内心担心着这样的事情,却并没有陷入更深的痛苦里,也许对于伽西来说,弟弟的行为已经在他习惯的范围之中,今次只不过加重些许罢了。 他放松力气平躺,不再勉强劫后余生的身体,呆呆地望着仓库顶上的一小面高窗。被框住一方的夜空透进来,像条浩如烟海,缓缓流动的黑河,若是在极圈以内的家乡土地上,便会看到破空而落的层层极光,那或是女神床前缥缈的纱帐,却更像河中集体迁徙,鳞甲闪烁的鱼群。 这样的夜晚,兄弟俩常常坐在自家帐篷的门口,当这光的触手偶尔垂落,他们养的几只雪橇狗,便总会冲上去追赶撕咬一通,笑得两人前仰后合。 伽西在头昏导致的思维混乱中渐渐睡了过去,以为下一次睁眼就可以看到那窗中落下的阳光,像撕碎诡谲的幻觉一般,消除恶梦残留在身体上的一切痕迹。 然而当他在半夜的的震动中醒过来,下半身接连传来一阵阵新的痛楚,如同薄利的刀锋般,清晰,新鲜,深刻。伽西呻吟着撑开铅一般沉重的眼帘,他下意识想挪动手臂,却再次发觉两只胳膊都被牢牢绑在头顶上方的房柱上。 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侵犯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是每一次克雷托对他不堪回首的折磨,而后伽西的视线穿过黑暗的掩饰,真正分辨清楚压在他上面,正在拼命刺进他体内的人的面容时,他惊呆了。 “伽鲁……?”他在对方毫不留情的撞击中痛苦地咬住嘴唇,全身的血液像是逆行,失魂落魄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啊……?” 伽鲁粗重的喘息透露着疯狂的决绝,他用尽全身力气进入他,不再节制的,就算以破坏那底线的情义为代价。因为脑子废掉了,混乱得,纠缠得一塌糊涂,没有办法缓解,没有办法疏通,现在不想理会那无用的一切只想占有他! “他能够上你,我就不行吗?” 他冷冷回答哥哥的疑问,眼中不见往日的落寞,只有猛烈燃烧的绝望业火。 “怎么能……我们……我们是兄弟啊!” 不知是否体内的疼痛更加直抵心窝,伽西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他的声音同时变了调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弟弟泯灭人性的目光,竟还想要唤回他记忆中真正熟悉的伽鲁。 “少罗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吧!”伽鲁极度不耐烦,身体一个挺进的同时大吼着打断了他。 最不能碰触的禁地被毫无预料地踏足,伽西脑中猛然一炸,仿佛被瞬间掏空了般呆滞着。弟弟理所当然扔出来的这句话,原本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而已,但却终于完全摧毁了他灵魂的支点,把他所坚持,所信仰,迄今守护的,比生命宝贵,比尊严更沉重的内心寄托,付之一炬。 是亲人啊!让人极端脆弱又坚强的理由,是无以替代,一生中最最强烈的爱和羁绊,不容任何动摇和亵渎,就算是弟弟本人也不允许!!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伽鲁!……伽鲁!!”伽西悲愤欲绝地质问着对方。再如何忍耐,似乎一开始就是逃脱不掉的下场,最后这残酷的一刀,准确贯穿了他的要害,他的心碎了,最终被这个孩子一步步洞穿,揉成灰烬赶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结束了。从弟弟的口中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伽西的一切都像苍白的雪花,飞散的飞散,融化的融化。 2 玛玛塔,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是我内心战胜不了的懦弱使然,而发的荒诞恶梦而已。 伽西在早晨又一次醒来时,眼前的小高窗果然洒下了薄得透明的微光,却不是暖日的麦子黄,而是漫天鹅毛飞雪映射窗棱的青白。 梦? 衣服扣得端正,身体仍然平躺在草垛上,胳膊自然地放在两侧。遗留的惊惧让他猛地坐起来,深深喘了几口气。 他稳了稳情绪,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当他终于看见手腕上那两道清晰捆绑的痕迹,确认下身那私密入口的不适是真的存在后,那废墟之下仅存的侥幸,终于不可逆转地倾覆了。 呆坐了不知多久的伽西,故意等到了大部分士兵都开始外出巡逻的时间,他便如同行尸走肉般茫然地站起来,脱下制服的外套蒙住脑袋,以使他脸部触目惊心的淤伤逃脱同伴的目光。 蒙特的这季冬天似乎因为失去了所有住民的体温,而变得格外寒冷,清早便下起多年未有过的大雪,所幸满眼洋洋洒洒的柔细冰花降低了一路的能见度,伽西还算顺利地躲避着营区内的其他士兵,径直走到其中一栋宿舍的浴室里。他打开池子里的冷水开关将脸埋下去,希望这如同雪水一般刺骨的冷能够缓解脸部肿胀的部分。 之后,他抬头看着里面那一排空着的淋浴格间,不知不觉地走过去,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试了好几个位置,才终于找到出水量最大的一个莲蓬,将身体埋进哗哗落下的水流中。 他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慢慢用手搓着身体。从肩脖,胸口,到腰际和大腿内侧,越来越用力,像是恨不得将那苍白的皮肤完全剥下一般,直到坚硬的指甲将皮肤擦出一道道血痕。 肮脏的伽西,肮脏的…… 他在浴室中淋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手指和脚趾都泡得发白,起了褶皱。之后才有条不紊地擦干身体,一件件穿好衣服,依然用外套包裹住头部后,他出门朝伽鲁所住的那个隔离病房走去。 伽鲁,我知道,你现在很内疚。 那么,拜托你,对我说“哥哥,对不起”吧,就像以前你每次闯祸之后,主动道歉一样。 然后,我也一定会回答“没关系,”用我曾经一贯的态度。 我们就可以还像以前一样,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给我最后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们都再原谅一次,就算昨晚的伤害是挫骨扬灰的,我们就用此后的一生来修补。 我可以做到,就算伤透了心,只要你愿意让我看到一点可能,我绝不会放弃。所以请你……对我说,只要你说那一句…… 门是虚掩的。 刹那间心中的落空,就像是这依旧残留着对方身体痕迹的空屋一样。伽西失神地站在门口,胸口像是塌陷出一个窟窿,风撞到墙壁而翻卷起地上的晶亮花瓣,从背后毫无阻挡地穿透他,吹进没有开灯的阴暗室内。 再没有谁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来挽救一切。幸灾乐祸的时间像突然在前夜加快了步伐,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以及制止这场颓败的余地。 伽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挪动分毫,他无能为力地静止着,像堂下无法洗脱罪名的犯人,不用惊慌也不用挣扎,只等待着这段间隙后最后的宣判。 但很快,耳边的寂静渐渐被一些惴惴不安的喧哗替代,伽西听到背后很多双靴子踩下积雪时凌乱的吱嘎声,直到停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于是拉下盖在头上的外套转过身去,看到一队佩戴有黑色叉型臂套的戒律队成员,这些军队的辅佐者与监视者,直接受制于统治阶级的忠犬们,戴黑色皮手套的手紧紧握着上膛的自动手枪,被帽沿遮蔽的半张脸之下,只露出刮净胡须后的青锈色嘴角。 他们之中领头的一个丝毫没有搭理茫然的伽西,径直越过站在门边的他进入到屋内。在搜查了床底和衣柜,确认这里空无一人后,他退出来,扶了扶帽沿,这才将狐狸一般敏锐多疑的目光投向伽西。 “脸怎么了?”他像是洞悉一切般带起冷笑,眼睛直直盯着对方似是平静的面容,即使是这样细小的压迫感,也常常能够逼走严密伪装,“和弟弟吵架了么?” 伽西的双眉微微一紧,很显然这个陌生的男人对自己的情况了若只掌,不常出现在人前的戒律队,这次这样成群的出动,必然是出了什么不可小觑的乱子。 “你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吧,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男人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一线丧失耐心的凶光。战争时期的特殊性允许这些人尽可能严厉地对待出轨的士兵,他们通常不会放过任何与犯人接触过的同伴,何况是人尽皆知的亲密兄弟,对此时红了眼睛的猎犬来说,伽西简直就如同共犯一般不容姑息。 “我才想问你们,”暂时恢复思考能力的伽西,就算再怎么不在状态,恶劣的预感也脑海中迅速地升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弟弟怎么了?!” “得了,我们没有功夫跟你周旋,”男人不屑地嗤了一声便走下台阶,招呼一旁的部下说,“把他拷起来带回去准没错,看你在审讯官面前还撑得了多久。”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这么恶劣的案子,我加入戒律队后还真没遇到过。区区一个下等士兵竟敢谋杀位在旅团长级别的高级军官,怕是让你们家人一起抵命也还不够!” “你……说什么……?”伽西瞪大眼睛,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他的理智已经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撞击,勉强抗住最糟糕的底线,没想到事实却一次次比他预料得更坏。他膝盖一软,后背歪倒在门框上,却在身体将要滑到地上之前,便被走上前来的两个人架住,戒律队的审判者们抓住他的双手,利落地掏出一副乌黑发亮的手铐。 伽西低着头,毫不反抗地任由冰冷的金属环上他已经脱皮的手腕,就在将要扣上之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制止。 “喂,你们搞错人了!” 菲昂司一边大喊着,一边小跑着赶过来,他毫无惧色地插进这群气势逼人的特殊执法者之中,看了一眼伽西不忍卒睹的脸和早已失去神采的黯然双眸,斩钉截铁地说,“他昨天下午回来是和伽鲁闹了矛盾,后来就来我这里住了,一整晚我们都在一起,喝了酒,还玩了一会牌,一连的好几个士兵都看见了,不相信的话,接下来一一查证即可,这样随便抓人可是有滥用职权的嫌疑。” “你是哪里来的鸟,”领头的男人看这个无名的小兵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立刻来了脾气,要知道戒律队是连校官级别的军人都要畏惧三分的,更别替谁敢以近乎威胁的口气打断他们执法,“枪都没摸热过,管起我们的事情来了?等查清楚不关他的事的话,我们自然会放了他,你这样急于阻拦,反倒让我怀疑起你的动机了,嗯?不会也是个包庇的共犯吧?” 菲昂司不慌不忙地哼了一声,却否定不了此时的心虚,对方不愧是一群身经百战的老狐狸,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应付的。就算这样临时的谎话蒙混得了一时,但恐怕那些答应作伪证的同伴们,一面对这些惯于问训的老手,也只能是乖乖交代保全自身了事。 这时,站在那男人一旁的下属突然靠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于是他的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目光再次打量到菲昂司身上时,他别有意味地笑了,“原来如此……你是肖恩上校的家眷啊,曾经悖都最大的世袭贵族后裔,现在即将被重用的陆军司令,难怪,说话的底气这么足。” 虽然讨厌对方以略带讽刺的口气说出主人之名,菲昂司仍旧松了口气,至少对方会有所顾忌他的背景,不敢过于肆无忌惮。稍微有点常识的士兵都知道,倘若被带到供这群人为所欲为的审讯室里,不管伽西是否真的有罪,都必然是凶多吉少。 “长官!”正在对持还未化解之际,一个急急忙忙跑来的戒律队成员打破了僵局,他冲到这群人中,大声报告道,“机化步兵团下第三火力营的保障连有消息报上来了,几个士兵说,凌晨的时候有个满身是血的士兵,开走了一辆轻型运输车,强行冲破了营区的岗哨,往东南部的郊区外开走了……” 3 尽管朋友将身上的厚羊毛军大衣脱下来覆盖在他身上,伽西全身的颤抖也没有减轻分毫。 菲昂司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安慰往往代表对方还没到除翘辫子之外更惨的境地,但现在他想不出分毫该死的方法,能够说服伽西至少去逃避这命运,更别说去逆转它。 “听说是在半夜从寝室出来,摸黑到厕所方便的时候被割破了喉咙和颈动脉,断气之后身上才被捅了几十刀,下半身的命根子也被割掉,现场没能找到,估计是扔到下水道冲走了。”他平静告诉对方事件的细节,故意不去注视伽西的表情。两人只是冒着厚重的飞雪,远远站在被封锁的军官宿舍外,望着那个似乎还散发血气的黑洞洞的小窗户,“高级军官的宿舍都有整夜站岗的士兵,伽鲁似乎是从旁边的那棵树爬进四楼,然后在克雷托的房间外等着他的。他当时的思维一定很清醒,因为整个行动非常迅速安静,藏在厕所隔间里的尸体也是凌晨时候才被发现,一般士兵根本很难做到。”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在这里赞赏那孩子的出色行动完全不合时宜,于是也噤了声,偷偷侧过眼睛看了看伽西没有任何反应的脸,才无奈地吐了口气。 这时,刚刚检视过现场的几位军官从楼上下来,被随从簇拥着的他们神情凝重地出现在底楼的门厅前,当菲昂司发现就连此次镇压行动中的最高位首长──第八师的师长康奈少将也在其中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评论,一直静静站在身边的伽西便突然扔下披在肩膀上的大衣,箭一般地冲了上去。 “等……等一下!你是什么人?!” 伽西接连推开慌忙上前阻拦的卫兵,在所有人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了康奈少将的面前,几乎是五体投地一般猛地扑到在他脚下。 “我是……我是那个犯人的哥哥!”伽西将双手平伸在头顶前方,额头和鼻尖紧紧地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尽最大努力地表现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他用尽力气大声喊着,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在突然骚动起来的人群中一字不差传达到长官耳朵里,“求您了!请您听我说几句话!无论如何……请您听我说几句话!!一分钟!给我一分钟就足够了!!” “伽西!你这胡闹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还嫌我被你弟弟害得不够惨吗?!滚开!”话音刚落,被此事牵扯进来的一连连长便惊慌地跑过来,踢上去几脚后,见对方还是跪着纹丝不动,索性弯下腰去拉住他的胳膊朝门外猛拽。 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蒙了半晌的康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制止了已经被这件血案弄得神经紧张的连长,并主动走出房檐可以遮挡的部分,在茫茫雪光的笼罩下,他低头望着脚下那半身陷在冰窟一般的雪地里,还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的伽西,雪花落在他温暖的手边化成露珠,虚幻的折射让他像是一个等待被圣灵迎接的虔诚教徒。 “抬起头来,年轻人。”他的声音不温和,却也没有刻意倨傲的寒意,只是如同沉淀在深涧里的大青石,经历无数流波的磨砺而仍然保有坚定的内核,“既然是下了决心来的,就得像个男人。” “请你……让我去找我弟弟,”伽西抬起头,晶石般不含杂质的眼像连接着灵魂的根源,唇齿所传达出的微弱字句,却足以让那份觉悟不屑彼此身份的悬殊而直抵人心。只有以最纯粹的情义做燃料,才能引亮的生之火,热烈却让人心痛,竟然让康奈回想起从容赴死的战友眼中最后的光芒。 “请你让我一个人去,我保证,一定把他带回来接受审判,无论面临怎样的处罚都会甘愿接受!请不要让别的人碰他,伤害他!他只听我的话,我去的话,一定会比戒律队的人更快地带他回来!” “你就是伽西?早已经有所听闻,果然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康纳回味着刚刚那一瞬间,被他升高的血液温度,无声地弯了下嘴角,挂满沧桑的脸上随即恢复了严肃,“你可清楚,如果让他逃掉的后果?” 即使伽西用力点了头,他却仍然照实地强调着,“无缘无故地在没有战斗的时期失去了重要军官,军部不会罢休的,如果他不承担责任,总有人会代人受过,他的排长,连长,营长,当天担任宿舍守备的士兵,或者是你,再不行,家乡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不愁找不到足够多的候补。” 接着,少将动了动被覆盖在厚实毛料披风下的胳膊,掏出扣在皮带上的随身配枪,扔在了伽西面前,“我就说这么多了,我们已经失去一个优秀的军官,不想再失去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要让我觉得错信了你。伽西,我就用我的权力,给你四个小时的时间。” 最高首长的话一锤定音,在场的军官没有人再有异议。渐渐的人们散了开去,只留下跪在原地的伽西,呆呆地望着面前那把乌黑的木手柄手枪,金属的光滑反衬着雪白的底色,使得这样的对比就像一个生硬的两难抉择。 “不要相信他的话。” 他的手刚刚碰到冰冷的枪身,身后响起菲昂司的声音让他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他们一定会派出戒律队,远远跟在你后面,一旦你有所动摇,就毫不手软地肃清。”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只想提前忠告你,你的行动最好完全和你刚才保证的一样,若是……你动了带他一起逃走的念头,就会导致你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菲昂司看着慢慢站起来的伽西,似乎不愿再以这样不近人情的口气来加重他的心理负担,他靠到他的面前,用手重重握住他的双肩,迫使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后面的话中。 “我也可以装傻地想,伽鲁是因为精神不正常才会宰了那个人,但事实明显不是这样,他的行动说明他有明确的动机,也许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但我不会要求你告诉我。我只是提醒你,如果在军事法庭上说出其中的原委,可能还会有转机出现。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很聪明,不要钻牛角尖,老老实实地带他回来吧。” 4 雪,好软好温柔。 像帐篷里铺上的驯鹿皮毛的毯子,或者是春天放牧时新发芽的,绒绿绒绿的苔原。 不……其实最像你的怀抱。 哥哥,抱紧我。 出城的车道已经被白色冥土埋葬,当前方无尽延伸的车辙偏了方向,伽西停靠在只剩光秃枝干的一株行道树旁,它嶙峋的骨架仿佛矗立着的苍白化石,像是进入一个被造物主遗弃的,时间和空间都已经老去的世界尽头的道标。 开出至少两百多公里后人迹罕至的郊外,弧线大地边缘的灯光仿佛是永远到达不了的虚像,只有连天连地的雪幕,足够形成千重的帷帐,像是失足进入了冬女神的闺房。她狂野地撩动裙摆扑面起舞,却又绕到耳边用粗壮的麝牛角吹响洪亮悠扬的号声。这似曾相识的一切,让他恍若又一次身在蒙昧荒美,却也时常如这般狂躁不羁的大拉贝格尔平原中。 伽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视线前方,被丢弃在无痕雪地上的那辆旧运输车旁,用力拉开车门时震落的积雪,像白沙一般扫过脸颊。车厢里并没有弟弟的身影,油表盘的指针疲弱地搭拉在临界值上。 从最近一段的车辙被雪覆盖的情况推测,驾驶者离开了不足半个小时而已。伽西艰难地辨认着地上蜿蜒的足迹,向着路旁积雪更深的地方前进。果真在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后,发现视线尽头的茫茫白垫上,镶嵌着一个不和谐的黑点。 伽西全身一震,吃力地踢开深及膝盖的积雪一路奔过去,扑到奄奄一息的伽鲁身边,接着拼命刨开已经凝结成堆的冰团,一把将陷住大半个身子的伽鲁拖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你真笨,伽西……” 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倒下的伽鲁不但还残留着意识,竟然还在咯咯笑着。 “我在装睡呢,好让你……帮我把没写完的字写完……” 只有伽西才听得懂,好像是记忆退回到小时候的弟弟,在母亲督促着学习认字读书的时候,每一次都偷懒说困,而把一半的作业偷偷留给哥哥做完,为了不让严厉的玛玛塔发觉字迹有异,笔锋漂亮有力的伽西不得不模仿弟弟那拙劣的写法。 “不要动……你的手脚已经冻伤了。”他的口鼻粗喘着大片雾气,想要将弟弟已经开始变成青黑色的手指靠近嘴边取暖,却被对方拼命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拉开了距离。 “看那!”伽鲁没有知觉的脚掌连站立也难以维持了,卑劣死者的血迹在他身上冷却成漆黑的图案,像牢牢附着的诅咒图腾。他重复地摔下去又爬起来,始终像被一种蛊惑的魔力引导着朝荒无一物的地平线那边奔跑,脸上洋溢起兴奋的红晕。 “马上就要到家了!我们要回家了!就在前面,你没看到那顶帐篷冒出来的烟吗?!” 他似乎抱怨哥哥拖沓的脚步,又跌跌撞撞地奔回来,一把拉起伽西垂下的手,拼命往前拖动着。伽西静静注视他不时回头的混浊眼神,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的双脚在湿透的裤子中划着的雪像波浪一般柔动,被动地跟着弟弟在这片没有生命迹象的旷野上缓慢前行,好像他睁大眼睛望去的那一边真的就是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家乡。 这时,低垂着眼帘的伽西才注意到,弟弟屁股后面连同整个后腿上的秽物,虽然已经被冻结成附着在裤子上的冰块,但仍旧可以顺着扑面而来的大风,闻到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我们终于回家了!好不容易……我开了好久!就觉得快要到了,果然没错!肚子要饿扁了!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妈妈宰头小鹿来吃,再泡个热水澡……不过我们大概挤不下一个木桶了,伽西你要排在我后面哦!” “该死,真是累死了,怎么还没到……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家了。我们要找个向阳的地方,做一顶自己的帐篷,你的就在我的旁边,然后每天一起去打猎,现在我用起火药枪来一定是村子里的第一好手,我要成为第一名……当狩猎节的冠军,哈桑咯最棒的猎人!哈哈,然后把我打到的驯鹿,麝牛,白狼什么的……不只是小兔子……都送给依塔,跟她求婚!……话说在前面,伽西你打猎也很厉害,但是不准跟我抢!就算依塔她其实更喜欢你……但是你不可以跟我抢……让给我……好不好?让给我!你是最好的哥哥啊!” “伽鲁。” “别急,我带了礼物给妈妈,你看看她会不会喜欢?” 伽西的脸上展开最明媚的笑容,脚步站定,耳边呼啸的风声竟也识趣地寂静下来,他和煦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呼唤着生命中最爱的人,最后一次。 伽鲁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去的时候,一个冰凉的物体稳稳地抵在了他的眉间。仿若捉摸不定的女神那雪晶凝结的嘴角,忽然吻到了额头。 距离太近,他没能看清这黑黑的一团究竟是什么特别的礼物,双眼中还映照着哥哥那美到无可挑剔的温柔微笑。 伽西,你真漂亮。天空蓝的眸子,雪白的皮肤,闪闪发亮的银色头发,就像那只冻原狼一样。和我们都不同,那么特别。 哥哥……不,伽西,你爱我吗? “有多爱?” 有多爱? 有多爱? 有多爱? 没有声音。 扣动扳机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只是忽地一下,头脑中那乱七八糟的神经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透着气,从没有过的舒畅。 手指的利落,如同每一次面对被狩猎的生灵,那残酷之下额外隐藏的柔情。用弓箭射穿驯鹿的脖子,立刻断气的它不会有死前的恐惧和痛苦。在最近的距离射穿弟弟的头部,他甚至连枪响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火药灼烧的热度都没有触到,就轻松摆脱了所有现实的苦难。 伽西站在原地,平静地扣上自动手枪的保险,好好收到腰间。一缕青烟早已经被呜咽而过的旷野之风撕尽,唯独喷溅在他脸上的鲜血和脑浆,还在剧烈燃烧般,赐给他唯一的,永生永世挥之不去的触觉。 他接着抬起手臂,用袖子慢慢擦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周围,这些干扰感官的污物,又抓起脚边的一团白雪扑在脸上,才算多少擦洗掉了浓烈的血腥味。 之后他轻轻弯下腰,狠狠将沾了血的双手在雪地里来回搓洗一阵,之后才挪动到弟弟的尸体旁边。伽鲁的头部像盛开着一朵重瓣的紫黑色大丽花,还在绵湿,阴郁而妖娆地扩散着,为这死气沉沉的大地点缀了一点生动的颜色。伽西用手轻轻地捋下了他仍然睁得大大,盛满欣喜的右眼,像是摆弄一个被定格住表情的偶人,然后他扶起他的上身靠到怀中,让那左偏右倒的脑袋固定在自己的颈窝里。 就让我送你回家,你所向往的地方,原来一直并不是我的身边。 跟着这一阵远行的北风去吧,穿过千万片深绿的针叶林,沼泽和冰面的湖泊,拨响我家鹿圈的铜铃,一遍遍吹拂妈妈帐前那明黄色的祈旗。不愿意再束缚你,不愿意再用我一厢情愿的羁绊,将你带回那个没有自由,充满争执和倾轧的世界。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伽西保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在那天落个不停的白雪中一直一直,不知道呆了多久。 5 一个人待在不足十个平米大的小房间里,壁纸的肉红色却让人情绪放松。坐着的一把刻花木架缎面沙发,靠背的支点十分准确合适,即使不论外表也必定是出自于设计名家,除了这个,他的面前还有一个审美趣味相似的梳妆台,椭圆的银镜被镶嵌在生了双翅的女神手中。 被多次提醒呆在等待室里要做的就是整理仪容,一丝不苟地整理。伽西反复看着镜子中那打理得平复顺滑的头发和雪白笔挺的领口,感到多余的无所事事。 “我所亲自召见过的,等级最低的军官,是第二十八王牌装甲师的师级参谋长。” 当他纹丝不动地半跪在厅堂正中,膝下厚重浓烈的天鹅绒山茶花地毯一直延伸到前方尽头,没入多重的纱帘中,相比之下鹅黄色的条纹壁纸显得休闲随意,除了一侧墙上典型的大尺寸风景画外并没有多余的装潢。这只是数十个等级各异的会客室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只供它的主人在并不正式的场合使用。 “还在候补尉官名单里的你,知道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里吗?” 伽西谦逊地低着头,用听觉描绘着这近在咫尺的神秘王者,尽管只能透过剪影的纱帘将声线过滤得散漫,却仍旧能想象在她口出此言时脸上并无丝毫鄙夷之色,而反而是趣味昂然的笑意。 这多少比曾经在广播演讲中那个铁腕王女的形象更亲和,于是伽西便也轻松答道,“是因为……我的外表吗?” “呵呵,传闻中的拉贝格尔纯血统么?确实是让我很感兴趣,”尚还年轻的帝王已惯于与暮年的将领打交道,刚一见面便似乎在这个年龄相仿的军人身上找到一丝相投之气,她于是认真问到,“我还从来未曾寻到和我一脉相承的同伴,你的身世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吗?” “您抬举了,我的双亲都是地道的哈桑喀少数民族,我是在北部平原的牧民帐篷里出生的。” “这样啊……真是可惜。”她明显地叹了口气,身子朝椅背靠了一下,“不过也在意料之内,纯血统的绝迹,已经是几乎一个世纪前的旧闻了。我想要见你,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听说两个星期前杀害第八师旅团长的凶手是你感情很好的亲生弟弟,而你为了严肃军纪,亲手裁决了他。我很高兴,虽说这样的犯人也难逃一死,但是由你亲自动手,对于我军纪律凌驾一切的管理方针来说,是很有现实意义的。现在是攻陷罗穆路斯的关键时期,这样忠心耿耿的士兵正好做一个宣传的榜样。” “哪里,这是我份内之事。”伽西平和并不失力度地答道,脸上回应出受到最高统治者的赞赏,而应该表现出的自豪。 “我从康奈少将那里听说你是个素质非常出色的军人,他第一次对一个普通士兵如此赞赏有加,实在让我印象深刻。你要不要考虑到我身边来工作呢?就算不是真正的纯血统,你那银发蓝眼让我感觉相当亲切呢。” “承蒙您的厚爱,但是,我已决定加入拉贝格尔的特种部队训练计划,并且已经得到上级批准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请您谅解。” “嗯……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愿,我也没有什么好勉强的。不过,特种部队可不是轻松的差使啊,你确定真的不要接受我的邀请吗?就算不用流血流汗,更不用为任务出生入死,便能有堪比高级军官的权力?” 面对女王的更进一步试探,生硬的拒绝似乎已是冒犯,这一次伽西便一言不发地跪在厅下,身体四周所围绕的不可动摇的气息,便已经不用借助多余言语的力量,婉转并更加直接地传达给了对方。 “哎,”女人发出今天的第二声叹息,并且显得比上一次更加发自肺腑,很难得她如此慷慨地两次提出如此具有诱惑力的机会,却在区区一个小士兵身上碰了灰,失望的她索性退让一步,铺了个台阶让彼此来下,“我本来想借此奖赏你的,如果你不感兴趣,我也觉得很没成就感。那么这样吧,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呢?只要不太离谱,我可是很大方的。” “在下……能够斗胆提两个要求么?” “很有自信嘛,”她终于轻轻笑了,“说来听听。” “请不要将我弟弟的尸体和死亡通知书送回我的家乡,我不希望我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这对于她来说太残酷了。我决心一直保守住这个秘密,直到她老人家安息。” “这倒不是不行。但是,悖都军曾经在那里大规模征兵,和你们同乡的其他军人也有很多吧,这件事情闹得一时沸沸扬扬,怎么封得住这么多张嘴,暴露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我自会想一个合适的办法,拜托您的,只是不把尸体和通知书送回去而已。” “好吧,这没什么难度,”她似乎对这大材小用的要求感到有点无聊,于是紧接着问,“还有呢?” “第二个请求……”伽西停了一下,终于堂堂正正抬起头来,坚定的双眼直视前方朦胧的王座,像是能够穿透那形同虚设的纱帘,准确地与对方四目相接,“希望悖都的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赐予我新的名字。” “名字?” “是。悖都的军队给了我存在的空间,我想舍弃掉过往的一切,作为少数民族的出身,对罪无可恕的弟弟的回忆,还有那个远在国土另一端的落后家乡,都不想再有任何关系。从此以后,我想要只作为为您的军队,为您未来的宏图和理想而活着的士兵,奉献出自己余下的人生。所以……若您能亲自赐予我新的名字,这对于我所渴求的转变和觉悟,是意义非凡的。” “呵呵,真动听啊。”似乎不好意思让愉快之情显露得过于忘形,尽管有纱帘避讳,女子仍然用手扇掩住上扬的朱唇,点头称许,“看来你脑子的确很好用。” “那么伽西,我便赐予你悖都声名荣耀的贵族姓氏之一,安特维普。” “至于名字嘛……”她声音小了下去,对方仰起的脸让她得以细细观察起来,那如同秋日高空般诗意的淡蓝双眸,即使跪拜在台阶之下,周身绷紧的肌肉线条,饱满,流畅,如同一匹蛰伏着的公狼,纯血统的高贵气势掩藏在黑色军服下,呼之欲出。配上足够让任何身份的女性倾倒的英俊面孔。女王的心中竟然不见了平日练就的矜持,忽然升起了一股少女才有的顽劣。 “你就叫‘费尔'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宠物狗的名字,哈哈。” “从你走出这个会客室的时候,我的命令就正式生效。伽西,好好感谢最后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我吧。” 天花板的两簇水晶灯撒下薄纱般的光点,仿佛那一天铺满背部的柔雪。他闭上眼睛,深深埋下头去,嘴角泛起淡然的笑意。 “陛下,感激不尽。” 伽鲁,伽西现在已死,很快就赶去那个世界陪伴你了。 我们的家园,会永远屹立在那片纯净的乐土上。 狼之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