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倾心》 一箭倾心_1 《一箭倾心》似海茶 文案: 身为四肢发达的(前)国家射箭队运动员,顾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穿越到一位口无遮拦、无惧得罪人的谏官身上。 既已深陷朝堂,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要还自己清净天地,还天子大好河山。 却不曾想因着一身好箭法,意外射落一颗心。 外表冷淡内心意外温柔纯情世子攻X淡然偶尔吐槽受 恋爱是大,谋权是小。 如有雷同,纯属瞎掰。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献,林韫之 ┃ 配角:梁靖生,莫然,柳淮桑 ┃ 其它: 第1章 第一章 弃武从文 望着眼前面露浅笑、侃侃而谈的大渊当朝天子,顾献托起下巴,有些心不在焉。 两个时辰前,刚从冗长睡梦中睁眼的顾献被混杂了熏香的浓重药味呛得直咳嗽。 没来得及活动身子,便瞧见坐在床边的长须老者抓住自己的右手摸上脉门。片刻后,那老者似是满意般颔首,起身对身后人道:“萧大人现已无大碍,只需按我写的方子好生调养四五天,便可痊愈。”说罢又低声吩咐几句。 “多谢李太医!王枫定当看顾好少爷!” 送走老者,名唤王枫的男人走回房内,顾献见他身后还跟着几名男女,眨眨眼,正思考自己该说点什么,便被簇拥着更衣洗漱。 等等,不管怎么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劝我再多睡一会儿吗! “少爷,今天宫里传话来,说是皇上下了早朝要来看您,这不,大家才急急忙忙准备,就怕在天子面前失了礼仪。” 顾献坐在镜子前,看了看正帮自己梳妆的少女,重新将目光移回镜中。镜中人面似冠玉,细眉凤目,尽管有些病态,却是十分清秀的样貌。一袭月白宽袍裹身,一头青丝倾泻腰间,顾献暗暗叹口气,自己一个正儿八经(前)国家射箭运动员,竟也能打扮得与文人墨客一般。 一阵眩晕感袭来,穿越前的事浮现脑间。 距离国内选拔赛仅剩两天,突如其来的重感冒让顾献像现在这样浑身乏力,头晕目眩,看不清标靶。正在郁闷时,一位队友送来一盒声称没有问题放心食用的感冒药。顾献不疑有他,倒了水吞了两粒便沉沉睡去。 药效确实好,顾献满血复活,再次夺得选拔赛冠军。只是金牌还没捂热,当晚,赛事组委会就发来通报,称顾献的尿检呈阳性,疑似服用禁药,取消此次成绩。队里立即召开紧急会议,确定了对顾献的处置:下放省队,禁赛两年。 队友的背叛,世人的误解,一道道目光仿佛在鄙视、在唾弃,压得顾献喘不过气。除了买醉,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逃离现实。就这样,连续酗酒十日、醉卧大排档的顾献被推进了急救室。 没想到是真的逃离了啊……顾献揉了揉昏沉的脑袋,不再回忆那段落魄时光。 梁靖生抿了口茶,见眼前人脸色依旧苍白,道:“听说你醒了,便想着来探探。看样子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成誉休息了。” “这……陛下哪里话,能得陛下关心,下官感激还来不及。”顾献回过神,因久未张口说话,声音带着沙哑。 “下官?”梁靖生眉间微蹙,“几日不见,朕就与你如此生分了?还是说当真是在责怪朕?” “成……成誉不敢……”顾献慌忙垂下头,磕磕巴巴道。 梁靖生不禁好笑:“平时朕劝你凡事要三思后行,切忌不加思考、口无遮拦。你倒好,仗着朕不与你计较,权当耳边风。瞧你如今这般小心翼翼,怎的生了场病就转性了?” 皇上,你这成语一个接一个,倒是留给我点思考消化的时间啊…… “还是说,你在意了那些口舌,想与朕保持距离?” “……” 顾献眼皮跳了跳,勉强扯出一丝笑:“陛下,成誉并非有意,还望陛下赎罪……” 梁靖生瞥了顾献两眼,忍不住轻笑出声:“难得见你虚弱之态,朕不过是想趁此机会逗逗你,这么紧张,倒像是朕在有意欺负萧爱卿了。” 顾献正要松口气,见梁靖生放下茶碗,凝视自己,立刻正了色,等待他开口。 “恭送陛下。” 眼看梁靖生步出院子,顾献直起腰,转身回房。卸了大氅,没脱鞋就卷进了被窝。 “少爷,可是有哪里不适?”王枫跟着进屋,露出担忧之色,“莫不是是在外面坐得久,吹了风,冻着了?阿宁,让厨房把药熬起来,再准备一碗姜汤。” 候在门外的青衣少女道了句“是”,便迈着轻巧步伐离开。 “少爷向来体虚,这次又昏迷了三天三夜,可把我们急坏了!李太医说,这病还需慢慢调理,也切莫着急,五天后您还要陪着皇上一同巡访宛城,查看新政试点情况,更得照顾好身子。” 确认门窗关严,王枫压低了声音道:“李太医还说,少爷体内有毒素,但剂量不重,怕是有人肆意谋害。” 见床上人翻了个身看自己,王枫继续道:“要说谁有这般狠心,除开那一天到晚与少爷争锋相对的方昊方大人,我也想不出别人来了,少爷当多加小心才是。”说至此,脸上的担忧愈加浓重。 顾献嘴上不言,心里郁闷得很。若是武将倒还好说,偏偏自己穿到了一位善于得罪人的谏官身上,还喜欢变着法子给皇上提建议。因他所奏新策被采纳试点,自己大病初愈就得出远门,还得替他“查漏补缺”。真想告诉皇上,提这档子事的萧爱卿如今已是身在魂不在了。 “唉……”被里传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王枫只当是自家少爷小孩性子犯了,摇摇头,帮着脱下靴袜,掖好被,生起熏炉。 这王枫虽貌不出众,却是个老实人。萧成誉家并非富贵,父亲在其年幼时因边关战事频发被征入伍,与王枫同属一支部队。一次作战,部队中了外族军埋伏,萧父为救王枫身中数箭,战死沙场。王枫悲痛万分,决心为萧家做事,以报萧父救命之恩。承宣五年,萧成誉二十四岁进士及第,不久萧母因病离世,萧成誉上京时只带一人,便是王枫。 顾献暗自记下王枫的忠告,想了想,说道:“这药怕是有后遗症,现下脑子里仍是混沌一片,许多事记不清晰,以后要是遇上什么,你可得记着提醒我。” 一箭倾心_2 王枫不疑有他,点头应下,推门出了房间。 恹恹欲睡,不愿多想。顾献闭了眼,须臾间便沉入梦乡。 第2章 第二章 宛城之行 马车行的不紧不慢。 出发时天还灰蒙一片,这会儿已日如探汤。 顾献打了个哈欠,揉着眼,便感受到一股视线落在身上。 抬眼看去,对面抱胸而坐的安国公世子林韫之正沉默地打量自己,眼神不冷不热。 这林世子看上去与顾献差不多年岁,内着玄色窄袖锦袍,外披深色狐裘大氅,墨黑长发用青玉冠束起。一双桃花眼如池潭清澈,又望不见底,萧萧肃肃,好不俊朗。 两人对视约半柱香,看得顾献眼睛都发了涩。 试图打破尴尬氛围,顾献颔首一笑。 “……” 林韫之挑了挑眉,眼中不悦一闪而逝,转过脸看起窗外风光。 顾献也不恼,心里偷偷松口气,收起笑容,捏起矮桌上的枣糕放进嘴。 “成誉,你一路无言,可是身体还有不适之处?”梁靖生位居中,着紫色简袍,金丝嵌边,低调华丽。 顾献立马将枣糕吞了个干净:“谢陛下关心,成誉身体已无大碍,只是前往宛城的路途遥远,怕言多扰了陛下清静。” 梁靖生轻笑道:“怎么感觉你病这一场,人倒老实不少。你说是吧,莫然?” “是啊,成誉兄,听说你因身子不适告了几天假,看起来确实清瘦了些。”坐在顾献身侧的青年开了口,“说起来,林世子能同你心平气和坐在一块,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见当事人一脸不明所以侧头看向自己,莫然稍稍瞪大了眼:“成誉兄莫不是已经忘了林世子曾因你一时口快而颜面扫地的事?以右拾遗的身份教训堂堂安国公世子,这世上怕是只有胆大如成誉兄才做得出了。” “……” 顾献心里揶揄起萧成誉,平时究竟如何为人处世才能做到树敌无数。这莫然怕也是个同类人,柳叶弯眉,杏眼明眸,明明是一幅人畜无害的模样,说起话来却这么不饶人,哪壶不开提哪壶,害得自己再一次感受到从对面直射来的“冻人”视线。 行至山间,轻烟如纱垂挂枝头。风摇树响,天开云现,瞬又回归宁静。 如此山色,顾献并无心观赏。他本就容易眩晕,一路颠簸,胃里更是受不了。顾不上礼法,靠着柔软垫子,换了个舒服姿势便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传来人声。顾献迷迷糊糊睁眼。 是太监总管高公公前来禀报即将入城的消息。 “主子,再行十里路便能到达宛城。小的这就派一匹快马前去通知县令曲向杨速去城门接驾。” “难得出来一趟,朕想去逛逛,让他们晚点再来罢。”梁靖生倒是一点不急。 “这……怕是不太安全……” 车里并未传来回应,侍主多年,高公公深知梁靖生脾性,不再多言,道了声“小的遵旨”,便弓腰往后退去。 正值隆冬,宛城偏南,只降下一层薄雪。青阶灰瓦,房舍庭院,街巷万家缀了点点银白,明亮又温暖。 许是佳节临近的关系,市集里人头攒动,喧嚣不已,丝毫没有冬日的宁静。各色小贩沿街叫卖,店前伙计拼命吆喝,年轻姑娘在胭脂铺前精挑细选,孩童们啃着糖葫芦嬉笑逐闹。 就算是以前,顾献也很少有机会身临庙会,感受其中的热闹气氛。满目琳琅,多是自己不曾见过的小玩意,顾献的好奇感就这样被勾起。正拿着个方形盒子观摩把玩,一只手搭上了肩膀。回过头,莫然正笑眯眯看着他。 “对了成誉兄,上次你让我帮忙搜集有关云州近三十年粮食收成、灾害记录以及缴税情况的有关文典都已整理好,随时可到翰林院腾骧阁查阅。” 不动声色移开莫然的手,顾献并不打算多理会,只点头道:“那便先谢过莫大人了。”又继续东顾西看起来,耳边是莫然大呼小叫嫌自己冷淡的声音。 梁靖生与林韫之行至一书画铺子前,一白发老者正摊开红纸,提笔蘸墨,即刻挥毫直下,龙蛇竞走纸间。 最后一个回勾,老者收笔而起,才发现面前立着两位翩翩公子,忙放下笔。 人随春意泰,年共晓光新。 红纸金字,春的喜意跃然纸上。 “老人家,离岁时还有些时日,怎的就写起桃符来了?”梁靖生语气柔和,眼含笑意。 老者乐呵呵道:“公子,瞧您这富贵打扮不是本地人吧。咱们宛城家家户户对这岁时贴桃符的习惯重视得很,每年都得提前几日上我这儿定了。今年碰着了好事,定的人翻了几翻,若不趁早动笔,还不得耽误人家过好岁。” “哦?这好事又是从何说起?”梁靖生来了兴致。 老者瞧这年轻人爱听,也来了劲,道:“公子,您是不知,前阵子来了新令,官府一下削减了四分之一农赋,让出大量良田低价租赁,对主动入市买卖的农户发放奖赏,甚至调高和籴价格。大家伙儿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这好日子啊终于是给盼到咯。” 见老者越说越乐,梁靖生了然一笑,轻声道:“成誉曾以古训谏朕,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公为本,方能明事理;民为本,方能治天下。宽民以□□,想来就是这样一番景象。”似是自言,似是对林韫之所说。 林韫之在一旁静静听着,不发一语。 隔壁武器铺,顾献正举着一张弓细细打量。 “公子好眼光!这朝天弓和花翎箭可是本店镇店之作,二者配合,疾若闪电,坚可穿石,百步之内绝无藏身之处。”一旁的掌柜瞧着生意上门,立马笑脸迎上,忙不迭推销起来。 顾献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弓身上。 掌柜笑容僵在脸上,搓了搓手,不知是否该继续说词。 “掌柜的,这弓身是梨木制的?”顾献突然问道。 “正是上好梨木所制。” “宛城一地可种有竹子?” 一箭倾心_3 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回答:“城南有片竹林,公子可是有需要?” 顾献摇头,道:“一般木料韧性不如竹,只有不易竹子生长的北方才用木代替,即使是木头,也以桦树柳树为优。如果要使用木制,可涂抹一层膠进行固化。需要注意的是,膠必须没有水份,并且经过充分的干燥,不然会严重影响弓的质量。还有,在弓身中部缠上几圈桦树皮,有利于防手滑。” 掌柜一听,知是遇上了御弓好手,生意做不成了,摆摆手,转身进了屋。 “这漆上的倒还凑合,要是……诶,掌柜的我还没说完呢!” “你若再说下去,他怕是连店门都要关了。” 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献回过头,见林韫之负手而立,面色淡漠。梁靖生跟在身后,闻言低笑起来。 “世子爷,可总算让你逮到一次反击机会了呀。”莫然笑眯眯地将脑袋凑到两人跟前。 “……” “不过实在没想到,一向重文轻武的成誉居然对兵器也如此熟悉。”梁靖生眼里闪出惊喜之色。 “额……家父曾在军中服过役,家里多少收藏了些武学兵法,偶尔也拿出来翻阅品读。”顾献说的心虚,眼神游移,在撞上林韫之略带狐疑的神色时立马移开了目光。 此时,一直跟在附近的高公公躬身上前,低声道:“主子,时候不早了,曲县令已在市集外等候多时。” “知道了,这便过去吧。” 梁靖生说罢,正要迈步。 “陛下危险!!” 脚步还没来得及撤回,便被人重重扑倒。 周围顿时惊呼声四起,乱成一片。 高公公吓得腿软,险些滚倒在地,踉跄扑到梁靖生身旁。 梁靖生睁大了眼,瞪着从自己身上跳起来的顾献,目光随他移动,竟见着自己刚刚所站之处的立柱上插了一枚箭。 在立柱前站定,顾献手背一滑,抹去脸上一股湿热。眼眸转动,似在寻找什么。突然一个翻身,举起手上弓,右足后撤一步,右手取箭搭弦内侧,三指扣拉弓弦至嘴角。手指倏地一松,只听对街东角一声凛冽惨叫,再看顾献,手上之箭早已离弦,气息没有一丝紊乱。 “嘶……”这身体居然如此受不住力,只射出一箭,肩膀竟有拉伤般的痛感。顾献正欲抬手揉肩,便听得莫然一声大吼。 “成誉兄小心!” 箭矢划破空气,斯斯作响。猛地转身,已近在咫尺。 一道身影霍然挡在面前,挥扇截下暗箭。 “没事吧?”林韫之微侧过头,问道。 “没……没事……”眼前人目光略带关切,顾献咽了口口水,摇头道。 此时街道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曲向杨带着十几名衙役县兵气喘吁吁赶来。 见了梁靖生,满脸褶皱的老县令“砰”地将膝盖砸在地上,深埋下头,颤颤巍巍道:“微臣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罪该万死!” 梁靖生绷着一张发青的脸,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顾献明白,那表情是愤怒,是不甘。 他也再一次确认,自己早已身处一场权斗漩涡的中心。 第3章 第三章 凯旋之宴 大雪终停,银白覆满京城大地。风时有刮过,扬起皑皑碎屑。 来人匆促穿过丞相府内院,沿途留下两道脚印。 厅堂内生着地龙,温暖如春。 方昊跨入堂内,躬身向坐在太师椅上的两人行礼,摆了摆手,婉拒要为他解大氅的侍女,不等坐下,便朝居左之人道:“丞相大人,计划失败了。” 魏纪坤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神色与平时无异。 见这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尊贵之身仍是一幅悠哉做派,方昊着了急。 “原本打点的刺客只冲萧成誉去,不料有人先跳出来对皇上下手,还被萧成誉反伤一箭,这下才乱了计划。” 似乎是提到了什么可憎之物,英俊有棱的脸庞慢慢变得狰狞扭曲。 “方某自认饱读诗书,通晓经史律典,不想竟比不上一成日课语讹言、贫嘴饿舌之辈。此人心术不正,只怕是使了什么魅心术,才蒙蔽了圣上!魏大人,吴大人,你们……” “方大人,你也算得上吴大人的门生,怎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魏纪坤打断方昊的话,却未正眼瞧他,而是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吴斌。只一眼,便瞧得吴斌大冷天冒了汗。 “萧拾遗既深得皇上宠信,自是有他过人之处。没有一发必中的能力,便只能滴水穿石。切莫为了一步登天,最后倒让人看了自己的笑话。” 魏纪坤言毕,也不给方昊接话的机会,继续道:“今日我和吴大人还有些要事要商,就不留你了。” 方昊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即便心有不满,也只得愤愤离去。 魏纪坤吩咐下人重新上了热茶。 “吴大人,吏部掌百官,举人才,可瞧瞧你引荐来的,却是一个比一个不中用。”魏纪坤直言不讳,丝毫不留情面。 吴斌搓着手,擦去额头汗,道:“大人息怒,方昊之事下官自会掂量,大人不必操此等闲心。只是……” “只是什么?” “安国公德高望重,早已不谙政事,本不构成威胁。可听方昊所言,如今那林世子与皇上颇为亲近,只怕……” “吴大人大可放心,”魏纪坤捻起碗盖划了两下碗嘴,悠悠开口道,“世子之事自有人替我们考量。” 一箭倾心_4 吴斌闻言,思忖片刻,便明了话里意思。 萧府内。 顾献抱着暖婆子,一手执书,一手捏起还热气腾腾的芋泥糕送进嘴里。 舒坦,顾献想。倘若少了眼前这聒噪之人,会更加舒坦。 “成誉兄,你就答应我吧!” “不去。” “你怎的这样无情!” “阿宁,快趁热尝尝这枣泥糕。”无视莫然的抗议,顾献招呼一旁的阿宁坐下,随手又翻过一页书。本是为了蒙混过关临场编的缘由,没想到竟真的在书房落满灰的角落发现几打兵书。 “听说那柳淮桑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只是常年驻军在外,少有露面。你上京仅三年时间,定是没有见过他的。好不容易今日领兵凯旋,难道你就不想一睹这定远府少将军的芳容?”莫然仍不死心,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想啊。”顾献点点头,“今晚皇上在宫中设宴为柳将军接风洗尘,我便要花上整整一晚看他个够。” “……” “看来莫大人已无要事。既然打算去城门相迎,还是不要在我这里耽误的好。阿宁,快送送莫大人。” “哎呀,突然想起来,”莫然见阿宁走上前,赶忙退了半步,说道“前阵子父亲的商船前往洋地互易,带回好些弓,长稍小梢,直身反曲,材质不同,形制各异,连带着制作图纸一起。本想与成誉兄分享,现下怕是只能独自一人玩赏了。”说话间,神色颇为惋惜,连连哀叹。 “……” 就不该受有钱人的蛊惑! 夹杂在人群中等了快一个时辰,顾献愤恨地想。 身旁的莫然倒是一副翘首以盼,望眼欲穿的模样。 此时,前方的人群躁动起来。 大开的城门外,甲胄大军向前移动,旗帜上的字迹逐渐清晰,马蹄踏地声越来越近。 踏过城门的一刹,鼓号齐鸣,乐声大振。 人潮开始涌动。 顾献被莫然拉着,挤到路边。 柳淮桑身骑高头骏马,位列最前端。 抬头便能看清马背上的人。身长玉立,仪表堂堂,头发束成精炼的马尾,眉目间透出几分冷漠,确实是人中龙凤。 “淮桑!这里这里!” 莫然挥挥手,冲柳淮桑喊道。 尽管四周嘈杂,柳淮桑还是精准定位到了莫然,点头回应,一抹笑意稍纵即逝。 一切尽收顾献眼底。 肩上一股力道压下,莫然回过头。 “所以你其实认识柳将军?而且貌似还很熟?”顾献嘴角抽动。 “额……这该从何说起好?”莫然挠了挠脸,有些困扰。 “所以你哭着喊着耍赖皮非让我陪到底是要干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莫然眨了眨眼,一脸天真。 “……” 顾献与莫然入宫已近戌时。 德胜殿悬灯万盏,亮如白昼。宴桌分东西两路,相对而设,受邀的王公大臣由鸿胪寺官一一引入。 顾献二人谢过引官,在西侧阶下坐定,便听殿内掌事传报安国公到。 三道身影步入殿内。安国公林霄泉身穿紫色直裰朝服,腰扎金丝纹带,身姿挺拔,神色肃穆,虽年逾半百,仍健步如飞,气度非凡。林韫之紧随其后,玉色锦服衬的人高贵淡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腰间别一折扇,举止从容不迫,步伐亦十分稳健。他的身旁还有一位青年,身着黑色锦衣,五官端正俊逸,却面色苍白,横眉冷目。三人入座东桌上位,顾献的目光随之落在那陌生青年上。 莫然显然也将注意力放在那人身上,道:“林醒怎么来了?估计是他那刚入宫正得宠的贵人妹妹给安国公说了情,不然以他庶子身份,怎能轻易出现在这种场合。”末的又轻哼一声。 顾献听着莫然的描述,便知那位也是安国公府的公子,似乎还听出了他对这位庶子出身的公子有所偏见,却也没兴趣讨个究竟。 不时,韶乐声奏响,众人皆躬身而立,恭候天子驾临。 梁靖生一身华服,与皇后魏氏一同步出暖轿,行至御宴宝座。 顾献稍稍抬眼,见又有两名女子落轿。其中一人红妆艳抹,乌发蝉鬓,华袍加身,无不显贵族之气。另一人肤如凝脂,媚眼含笑,发丝随风轻拂,频添几分风情。顾献心想,步后的这位大概就是莫然口中的“贵人妹妹”了。 柳淮桑与其父定远大将军柳长青也一同现身,在御宴宝座左侧落座。 梁靖生环顾一圈,问道:“怎的不见丞相身影?” 吏部尚书吴斌上前一步,道:“回陛下,丞相大人因风寒体虚卧病在床,无法赴宴,望陛下恩准。” 梁靖生颔首,道:“自先皇即位,得丞相辅佐,如今成此番帝业,丞相功不可没。因不适告假本就天经地义,况且魏相既为一国之相,又是朕的丈人,朕若不通情达理,便是有违一个孝字。”说罢,转向魏皇后,“娴清,近来太后凤体抱恙,朕又因政事繁忙无暇照看,幸得你和杏儿陪在太后身侧,朕才得以安心。朕知你与丞相父女情深,你若是挂心,便挑些上好良药补品,回去探望几日。” 魏娴清听闻,并无表情,微微一福,欠身道:“如此也好,臣妾便替父亲谢过皇上。” 梁靖生摆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生分。” 随着例行叩礼仪式结束,廷宴正式开始。 侍膳宫人将一道道佳肴妙馔摆上筵桌,品种之多样,看得顾献直瞪眼,不知该如何下筷。 莫然倒是毫不客气,夹起块八宝鸭就往嘴里送:“外酥里嫩,香而不腻,就算是京城最有名的聚仙楼,怕也比不上这御膳房的十分之一呀。成誉兄,还不趁此机会多吃一点!” 一箭倾心_5 顾献随手夹起一块苏州糕,咬上一口,甜腻便在嘴里化了开来。 宴席中央,仙乐悠扬,宫妓们扭动腰肢,以舞助兴。 宴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 “当年柳将军舍生忘死、英勇杀敌,一腔热血扬我大渊荣威。现下柳少将军年纪轻轻便子承父业,威震军中,果真是虎父无犬子!”武显德主动起身,举杯敬了柳淮桑。 柳长青躬身一礼,道:“大人谬赞。淮桑,还不快敬尚书大人?” 柳淮桑酌满杯,起身回敬武显德:“为陛下分忧,保百姓安宁,不过是行军之人应尽义务罢了。” 武显德大笑两声,道:“好!好!少将军如此胸怀气阔,难怪我家小女儿对你情有独钟!柳将军,听闻少将军仍未婚娶,不知小女可有这个福分?” “这……”柳长青全没想过武显德会亲自为自家女儿做媒,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承蒙武大人武小姐厚爱。”柳淮桑语气平淡,全无情绪,“只是在下常年驻扎北营,归期无常,娶妻无异于让人守活寡,还是莫要耽误了武小姐才是。” 见柳淮桑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卑不亢,武显德只得讪讪回了句“还是少将军顾虑周到”,便不再多说。 一曲停,宫妓退下。 一乐又起。 一道人影跨入舞池,素雅白衣勾勒出曼妙身姿。 筝瑟悠悠,磐磬和鸣。佳人和着鼓点声,时而折腰转身,时而微步轻移,扬眉转袖,忽静忽动,如若飞雪。在场之人无不瞪大眼睛,要将这翩翩舞姿映至眼底。 等众人回神,乐声已止。那佳人被宫人服侍着披上暖氅,漫步回御桌前。 “早闻杏贵人舞艺超凡,今得幸一见,当真是翩若惊鸿,绝世独立。”武显德拱手赞赏道,另有几为大臣随声应和。 梁靖生含笑点头,随即唤来高公公宣了赏赐。 “臣妾谢过皇上。”林杏欠身一礼,便落了座。 一旁的魏娴清面若冰霜,没有丝毫笑意。 “别的不说,这杏贵人的舞技当真绝色一方。据说当初安国公将她带进宫中为太后献舞解闷,太后看了大悦,便让皇上纳了她为贵人。”刚闲下一会儿,莫然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顾献心想,这人的八卦程度真是堪比江湖。 大概是酒劲上来,越说越不尽兴,莫然将话头转向自己。莫家祖上三代经商,莫然的曾祖父乃一代商界传奇,父亲如今也是赫赫有名的京中巨贾。莫然比顾献小上三四岁,还是个小娃娃时常跟在柳淮桑屁股后面跑。他自认脑袋机灵,能说会道,四书五经读的不少,却总不愿学习生意事。幸而上有一兄,家里便随他去。如今在翰林院谋了个不大不小的闲职,过得好不快活。 顾献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晃晃脑袋,无意扫到正小口啜酒的林韫之。对方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抬眼,微微颔首向顾献示意。 想起林韫之曾对自己出手相救,顾献不禁对他多了几分好感,嘴角凝起笑意,举杯敬酒。 “成誉兄,这是跟谁相忘不相闻呢?哟,林世子?你俩好上了?” 无视莫然带着微醺的玩味模样,顾献又夹起一块苏州糕。嗯,果然还是甜食治愈人心。 许是场面嘈杂,又喝了些酒,顾献略感不适,揉着太阳穴思考如何能够先撤一步。 “成誉兄?可是要如厕去?走,一起!” 顾献暗自嫌弃,起身躲开莫然胡乱巴拉的爪子,一不小心撞了人。正想赔不是,却见那人眼神冰冷刺骨,仿佛要将顾献身上看穿洞去。 “哦,方昊方大人啊,人有三急,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莫然见是方昊,没给好脸色,拉了顾献挤过去,急急往外冲。 收回视线,方昊转身,往另一方向行去。 德胜殿西面的浣溪院内,残雪未消,柳枝已经抽芽。 位于庭院深处黄梁红柱的晚亭,其间断断续续传来喘息声。 男人一把抓过女人的下巴,啃上娇艳红唇。吻了一会儿,男人离开半分,动作并未停止:“郡主,翻云覆雨时还有心思想别人,可是下官不够卖力?” “方昊,你——!”玶逸郡主目光迷离,面颊潮红,刚想发作,便被刺得失了语。 直至两人攀上云端,方昊仍没有丝毫畅快之意,眼底只有冷意与恨。 第4章 第四章 武场比试 京城寒光已尽,和风拂面,带来初春气息。皇宫内廷东侧的华英殿前,方正开阔的演武场兵器林立,正前方摆放了一排箭垛。 虽是乍暖尤寒之时,仍挡不住顾献内心的小雀跃。宫里来人唤自己入宫,起初还以为又是来讨这张利嘴的债,不想竟是梁靖生惦记那日自己在宛城使出的弓法,要来场比试。 可古人善骑射,即使是当了十几年专业运动员的顾献,也不敢说有几分把握能胜。 抬眼打量了几番身前同样被召来的林韫之和柳淮桑。林韫之腰挎青倭缎镂金花纹箭橐,手执同样质地弓鞬,柳淮桑则配深色皮革制橐鞬,二人皆着短打劲装,潇洒落拓。 梁靖生也是一身从简行褂,头发用金丝绢线束起,高公公躬身在后,手中托盘放置一对银丝缎天鹅绒里外缀明黄色金环的橐鞬。只见梁靖生一挥袖子,十几名宫人手捧托盘依次近前。 “成誉,朕看你空手而来,想必是走得急,没来得及准备,这次暂且就在朕的弓中挑上一把用罢。” 顾献闻言,上前一瞧。 走了一圈,顾献强忍住扶额的冲动。 这些个王侯将相,真是华而不实,奢侈至极啊。 见眼前人似有为难,脚步逡巡,迟迟不定,梁靖生缓步上前,道:“怎麽?可是没有称手的?” 顾献思量了一番措辞,拱手道:“皇上的御弓皆精雕细刻,成誉怕施力不当,有所闪失。”这话不假,毕竟就他那点俸禄,磕了损了是真赔不起。接着又道:“不知宫中可有梢短而前指的弓?一石左右即可。”顾献弄不大清拉力单位的换算,只得大致一说。 “为何?”梁靖生问道。 一箭倾心_6 顾献平时训练和比赛所用为拉力五十磅的反曲重弓,射出的箭速不算快,但精准度高。这皇家武场安设的靶子虽不及现代标准射箭场地七十米远,可少说也是四十米开外,没有平衡杆、瞄准器、配重等配件,精确度会大大降低。考虑到现在这具不甚壮实的身板,相对短的弓梢重量较轻,可以产生减力从而减轻拉弓困难度,弓的效率提升,使箭的初速度更快,射程更远。而如果弓的拉力过低,又会使箭射不远,因此只能取个中间值。 当然,顾献只道出了后半段,前半部分怎么着也得烂在肚子里。 梁靖生颔首,吩咐宫人按顾献的意思速将符合的弓找来。 顾献回身,见柳淮桑看着自己,眼里些许赞赏之色,站在他身旁的林韫之仍是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不多时,宫人疾步返回,小心翼翼抬头,征得梁靖生允许,便将手中捧着的一对黑布制橐鞬呈给顾献。 “这是宫中随侍所用橐鞬,你试试可用的惯手?”梁靖生道。 顾献接过橐鞬,掂量一番,不重。弓为榆木制,上了丝弦,试拉,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这张弓好,成誉多谢皇上。”顾献装备好在身上,施礼道。 “满意了,那便开始吧。” 规则设置为每人五支箭,射中箭垛多且离红心近者为胜。 梁靖生转身,站定靶位,先发制人。他执弓姿势挺拔有力,射出的箭快而稳,颇具帝王之风。片刻,四箭上靶,二箭命中红心。 林韫之第二位上场,不知为何扭捏起来。搭好箭又重新放下换另一支,拉好了弓觉着不对劲手便松了劲,挪挪步子,晃晃脑袋,深吸两口气,再大呼两口,半天,一支箭总算射了出去。 “……” 望着离箭垛还有十步远,被箭溅起土灰的地面,顾献觉得此刻保持微笑就是对林韫之最大的尊敬。没想到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林世子竟有这样的弱点。 “韫之,你射箭的水平还是和以前一样稳定。”梁靖生点头确认道。 林韫之嘴唇一抖,没吐半字,心下却着了急,手脚一乱,胡乱抓起箭搭弓就射,结果是一发比一发惨烈。 箭橐里只剩一支箭,林韫之将它拔出,只想快点结束这公开处刑般的闹剧。 拉弓的右手手背突然覆上一层微凉温度。林韫之猛地偏过头,见到的是一张嘴角微翘的清秀面庞。 “林世子,别着急。”顾献说着,将右手移至林韫之肩部。 “前胸肉开背后紧,两肩要平,肘部微屈。”左手施力将握弓前肩向下压,右手抬起快要垂下的右肩肘。顾献的声音在身后,很轻很近,“发矢时,目力必凝注一块。目注而心到,则意到手到。” 林韫之不知道这最后一箭是如何射出去的,只记得温热气息打在耳畔,让自己心猿意马,忍不住挣扎。那人感受到,便退了开,留下一句“正心正体,五平三靠,从容撒放”。 轮到柳淮桑。只见他动作熟练,搭弓拉弦干净利落,沉稳有力,无一丝拖沓。须臾间,五箭尽发,竟有四箭刺中红心。顾献轻声惊呼,不由鼓起掌。林韫之见他这般,眉头颦蹙,移开目光,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明明还是凉意正浓时,耳朵怎就这么烫。 虽说过了把老师瘾,顾献自己表现得倒是中规中矩,四上靶三命中,不过好歹终于有机会上弓,也算是心满意足。 一轮下来,唯有林韫之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不大畅快。 稍缓心绪,林韫之拱手道:“陛下,我朝武试射项分为立与骑,既已试步射,何不按规矩进行骑射比试?”从小在马背上摔大,比起需要心静的步射,林韫之对这骑射自然多分信心。 梁靖生饶有兴致地打量林韫之,似乎从未见他这般主动计较,便随了他愿:“来人,备马。” 风吹得枝头索索作响,惊起刚落巢的栖鸟四处窜飞。 宫人牵来四匹良马,一同出现的还有三人。为首的女子顾献记得,是梁靖生设凯旋宴那日步轿而出的妍丽女子。在她之后是林醒和林杏兄妹。 “早闻柳少将军箭术出神,皇兄在这演武场设试,竟也不知会妹妹一声,险些错过一场好戏。”女子拖着华袍轻步上前,娇嗔道,言语直白,带有几分撒娇意味。 顾献奇怪,这女子话语里说的是明明柳淮桑,可她的目光分明是在那林世子身上。悄悄睨了眼林韫之,见他并未在意这道视线,而是眯眼望向身后的林醒二人。 “玶逸,朕怎的不知你何时对这舞刀弄剑之事起了兴趣?”梁靖生道,随又看向林杏,语气温和了些,“倒是杏儿,你有孕在身,尚不足月,应多加休养,怎么也跟着跑出来了?” 林杏欠身一福,道:“谢陛下挂心。今日醒哥哥进宫,陪臣妾喝茶解闷,正巧郡主殿下前来。得知大哥也在,便想着来演武场看看,还望陛下莫怪。” 林韫之面色又沉了几分,并未搭理。 林杏一向乖巧懂事,梁靖生也就随她去,唤了宫人给三人赐座。 三十步开外等距放置五个箭垛。骑射规则为两两承骑,同时开弓,亦是每人五箭,一箭一靶,命中多且距红心近者胜。 梁靖生与柳淮桑一前一后跃上马背。 梁靖生干脆挥鞭,马匹扬尘而起。柳淮桑手握缰绳,挺直腰背观察片刻,方才才踹了马肚,让身下马儿起速,紧跟其后。转眼,十发箭有七发应声中垛,梁靖生二发,柳淮桑五发。 “每次与淮桑比试都让朕输的心服口服!”尽管败北,梁靖生没有半分不悦。 这习射的难点不仅是骑手要在行进中攀弓射箭,更在于行进中如何把握马身的上下起伏,选择良机。最好的放箭时机,就是人与马在达到最高点时悬空往下落的那一瞬间。柳淮桑不急于启动,便是在计算行至最佳放箭点所需步数。 使用人体感知就做到如此准确无误,不愧是驰骋战场的柳家少将军!顾献再一次惊叹。 轮到自己出场,林韫之仍是一脸阴郁。 并未注意身边人情绪,看着眼前这匹高大骏马,顾献犯了难。扒着鞍,尝试踩上马镫,就听见马鼻子喘出一口粗气,惊得顾献手脚并用攀上马背,僵硬坐好,不敢再动。 “……”瞧着顾献强装镇定的模样,林韫之本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只是沉默一跃,翻身上马。 先行出发的林韫之看准时机,正欲展臂拉弓,忽地勒马后撤,右手运起内力一掷,一细小之物从腕中飞出,将原先冲着身下马而来的一枚石子击得变了方向。 不待内力散去,却听身后嘶嘶嗷叫。竟是刚刚被林韫之躲去的石子击中了顾献的马! 那马高抬前蹄,蹬踏两下,便失控狂奔起来。颠得厉害,顾献抓不到缰绳,几乎快被甩了下去。 顾献心想,自己只不过是扭了个身准备起弓,怎么就惹了这暴脾气! 还未来得及护住头,接受泥土洗礼,顾献眼见一身影靠近,便被人搂着腰腾空而起。 在空中转了半圈,顾献腿脚发软,落地时踉跄几步,幸而身后之人微微施力托住了他。 “可有受伤?”喘息未定间,林韫之略微急促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明明不会骑马,为何要勉强自己?” 顾献回头,眨眨眼,似哭还笑:“这种场合下我就是有心想拒绝,也没这个胆量吧。” 一句话堵得本就心生愧疚的林韫之不知该作何应答,只得放了手,默默让到一边。 一箭倾心_7 比试被这次意外中断。梁靖生和柳淮桑上前询问情况,见人没事,便宽下心。林韫之一言不发,只朝站在不远处的林醒看去。那人眼里寒光即刻消逝,转身离去。只有林杏注意到一旁的玶逸郡主黑了脸,修长的指甲陷进掌心,膈得生红。 第5章 第五章 春闱风波(5.13更新,文末更新一段) 顾献坐在窗前,面对桌上一本空奏折叹气。 身为中书省右拾遗,虽只是个官居正八品下的芝麻小官,不用每日朝参,却因官职特殊,需定期上奏,有时甚至要与五品以上大臣共同朝觐议事。 眼看一个上午过去,顾献仍想不到有何要奏之事。毕竟不是萧成誉本人,这等文绉绉的活对自己而言简直是伤神又费脑。 这么一想,顾献顺手将空折子合上。与其想破脑袋只字未写,不如研究研究前阵子莫然送来的弓箭制图。 打开房门正要跨出,就见王枫领着一人走来。 “少爷,翰林院韩举人来访。”说罢,王枫退至一边。 韩举人随即上前,略施一礼,道:“萧大人,学生前来,是托了莫大人的话,请先生到院一叙。” 莫然?那家伙脸皮一向厚得很,通常都是不请自来,这次怎会想着请他去了?虽有疑惑,顾献还是应了下来,稍作梳理,便同韩举人一道出了门。 每年秋季乡试一过,各地举人便会陆续上京,备考春季会试。因此每逢春闱临近,翰林院便门庭若市,试子们聚集在此,翻经阅典,研讨学问,以求高中。若是被哪位先生赏识,收为门下弟子,更可能捷足先登。 韩举人将顾献引进院内,便借故离开。 顾献百无聊赖晃悠着,却并未见到莫然身影。随手抓了个书生模样的人来问,也没能问出莫然的去向。 耳边皆是之乎者也,听得顾献脑袋嗡嗡作响。想起莫然曾说腾骧阁存放有萧成誉拜托他收集的文典资料,既然现下无事,便找了个学生带自己过去。 腾骧阁是翰林院藏藏万余卷,多为历代史料和每年新编纂的当年纪事。整理好的书累成一打,整齐堆放在莫然平时常用的书桌上。顾献谢过领路学生,在桌前席地坐下,拿起最上方的一本,开始研读起来。 约莫一盏茶时间,直到顾献对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花了眼,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 来人并不是莫然。 一身白袍有些破旧,长发潦草束着,面露惊异,似乎并不知屋里有人。片刻,躬身朝顾献一礼,道:“学生罗沁不知萧大人在此,无意打扰大人处理公事,还请大人见谅。” 顾献一愣,起身理了理衣服,摆手道:“罗举人言重,我只是随意看看,并未在办什么要紧事。” 罗沁仍低着头,沉声道:“大人不必自谦。学生知大人心系天下,从不为己,无论外头如何风言风语,为圣上排忧解难之心不移,实乃大渊之大幸,我等读书人之典范。” “罗举人过奖,在下只不过是在其位司其职罢了。真要说,那也是皇上英明,慧眼识才,否则即使身怀绝技,也无处可施。” 顾献正为自己马屁拍得如此顺溜暗自叫好,门外响起脚步声。 越过罗沁,顾献瞧见门口站着两人。一人眼生,另一人却是在哪见过。 啊,上次在宴席上偶然撞到还被瞪了一眼,隐约记得是叫方昊来着,顾献回忆。这人如今见着自己脸色仍不好看,难不成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罗沁上前一步,恭敬施了一礼,道:“学生见过沈大人、方大人。” 沈笛微微颔首,看向执书而立的顾献,问道:“今次又是什么案子把萧大人请了来?” 顾献道:“今日本是莫大人邀我前来,现下却不见他踪影,我便自作主张,四处转转。” “莫大人作为今年会试主命题之一,刚被学士大人叫走,与其他命题一道闭关拟卷。想必他是忘了此事,让萧大人白走一趟。” 沈笛解释完,又继续道:“萧大人,我同方大人还要商议巡考之事,这便失陪了。”不待人反应,便同方昊匆匆离去。方昊自始至终未说一句,只盯着顾献看,直到门扉隐去两人身影。 方沈二人刚走,罗沁便转向顾献,说道:“学生有事,就不打扰大人了。”目光似在闪躲,未及顾献回应,匆匆退出腾骧阁。 “……”一个两个见了自己都跟见了那什么似的,走得这么急。顾献轻叹,既然莫然不在,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要事留在这里。索性放下书,离开了翰林院。 会试当日,考场门外排起长龙。考生们依次递上名牌,接受检查验身后换取考号,步入考间,等待开考锣声敲响。 担任巡考的沈笛在检查间隙瞟了眼罗沁,那人低着头,随队伍移动,踏上台阶,一步步接近大门。 “哎哟!” 顾献正为弓上弦,心里不知在打什么鼓,一个走神,弦崩了开来,食指立刻绽开一道口子。 “少爷这也太不小心了!”阿宁见状,急忙跑去翻箱找药。 “一点小伤,不碍事的。”顾献不想麻烦,可阿宁动作快,早不见了踪影。 盯着伤口发了一会儿呆,就见王枫急匆匆进来,神色焦急,身后跟了两名侍卫模样的人。二人抱拳施礼,其中一人开口道:“萧大人,劳烦翰林院走一趟。”语气强硬,不容抗拒。 又是翰林院。顾献眼里划过一丝狐疑,隐约觉得不对劲,却也只能应下。 阿宁拿了药箱回来,便从王枫口中得知顾献已被带走。 “丫头放心,那口子不大,不严重,碍不着少爷的。”王枫见阿宁不说话,以为她在自责,赶忙安慰。 阿宁仍旧抿着唇,一声不吭,黑亮的眼眸闪过一丝不安。 翰林院大门围了不少人,侍卫带顾献挤过人群,见方昊与沈笛站在中央,那日与自己攀谈过几句的罗沁正跪在地上,身上只穿了内衬。 方昊指着被扔在一旁的浅色云纹宽袍,冷冷问道:“这外袍萧大人可瞧着眼熟?” 顾献凑近细看,是一件这些天想穿却一直找不到的外袍。虽穿越到萧成誉身体里仅有数月,这件外服自己只穿过一次,却是颇为中意的一件,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罗沁,现在萧大人已经到了,你可得想好再说。”沈笛看了眼地上之人,道。 “回大人的话,学生不敢有所欺瞒。此衣确为萧大人之物。萧大人仁心善意,见学生家贫如洗,穿不起一件像样的衣裳,便将这袍子送与学生。学生本应感恩戴德,却不曾发现这衣服内里缝了三层,竟藏着那舞弊字条!”罗沁身子压得很低,说到最后竟是愤恨不已,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顾献听完,看向方昊手中捏着的密密麻麻布满方块字的纸条,心中觉得莫名其妙,立刻冷下脸:“罗举人,你我不过一面之缘,这件衣服我喜欢还来不及,又怎会轻易赠与不熟之人?”自觉言辞过于犀利直接,缓了缓,接着道,“何况这外袍几天前便不知去向,如今被你穿着,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萧大人的意思,是罗沁窃走了袍子,并放入字条陷害大人?”沈笛道。 “学生没有!萧大人,你怎能如此诬蔑于我!”罗沁挣扎起身,不顾形象扑到顾献面前。 一箭倾心_8 “说起来,前几日萧大人与罗举人在腾骧阁内相谈甚欢,不知所聊何事?”方昊突然出声,盯着顾献。 “不过是几句寒暄罢了。”顾献回道,语气依旧冰冷。 “哦?我看你们举止亲密,实在不像只说过两句话的关系。” “当时我也在场,萧大人可曾有印象?”沈笛皮笑肉不笑,说道。 “那日下官也在院内,见萧大人与罗举人同行,以为他们熟识已久。” “学生也可以为证!” “学生也……” 又有几人应声符合沈笛。顾献望去,全是没见过的生面孔。 眼下这般处境,让顾献多少想明白了。这些人可以脸不红心不跳明目张胆说瞎话,分明就是沆瀣一气,有意陷自己于不利。正思考该如何应对,就见人群中让出一条通道,通道那头一顶轿子刚刚落地。 步出辇轿的正是当朝丞相魏纪坤。方昊等人立刻躬身上前迎接。 “此次会试,皇上颇为重视,特让我来视察情况。”魏纪坤目光扫视一圈,在顾献身上停留片刻,便看向方昊,“考场重地如此喧哗,是何故?” “回禀丞相,这罗沁衣内夹藏作弊纸条,被当场搜出,不想那竟是萧成誉萧大人之物。”方昊言简意赅,随即呈上字条。 魏纪坤只督了一眼,道:“其中内容恐怕还得请王大人过目。” 突如其来的点名令等候在旁的翰林院学士王明迁惊得一个激灵。他颤颤巍巍接过字条,匆匆扫过,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又细细看了遍,才道:“这……这不是三年前会试题目的作答吗!?” 三年前,即承宣五年,正是萧成誉进士及第、入朝为官的时候。 四周传来私语声。 “王大人,此事事关重大,你可要看好再说。” “这题目是老臣亲自拟定,决计不会有错。” 魏纪坤又道:“翰林院可还存有当年参试考生的答卷?” “有,有,自然是有!丞相大人稍后,老臣这就吩咐人去取来。” 不多时,两箱存放答卷的木箱被人抬出,王明迁亲自撕开封条翻看。 翻了十卷有余,未见异常。又拿起一卷,王明迁脸色倏地沉了下来。他执起字条再三比对,最终暗暗摇头,将手上的卷子呈与魏纪坤。 魏纪坤并未接过答卷,只消一眼,便不再看。从顾献的角度,隐约可见那拆了封的卷头用苍劲的力道书写了“萧成誉”三个字。再看卷中内容,竟与那纸条所载并无二致。 王明迁遂将答卷递给方昊。见方昊接了去,魏纪坤道:“方大人,证据在此,该当何判?” 方昊躬身应答:“大人,微臣身为御史台侍御史,行监察之职,举劾非法乃是职责所在。科考当中徇私舞弊是历朝历代皆不能容忍之恶行,这小小一张纸条看则轻,实乃欺君灭祖的恶劣行径。按我大渊律例,即使免其死罪,也活罪难逃。” 魏纪坤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继而转向顾献:“萧大人,人证物证俱在,你可还有话说?” 一直沉默在旁的顾献跨前一步,眉宇间并无情绪:“丞相大人,此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下官方才已经说了,这件衣服乃是我心爱之物,却早在几天前不翼而飞,现在怎能凭一人言一纸书就定了下官的罪?况且……”目光一转,看向方昊,“若是有人诚心要降罪于我,又有什么证据是拿不出的?” “你——!”听出顾献意有所指,方昊肚里的火气似要喷出一般,却被魏纪坤一记眼色浇灭了去。 “大人且慢。”开口的是王明迁,只见他已没了早先的慌乱,神色恢复往常,声音沉稳有力,“此案不仅事关科举公正,还牵扯到萧大人,马虎不得。老臣以为应立即禀报皇上,再做定夺。” 要知道当今圣上对萧成誉重视有加,若为此惊动了梁靖生,对方昊的计划而言有害无利。正当他暗骂王明迁这迂腐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思绪,周围顿时鸦雀无声。 “皇上驾到——” 梁靖生快步穿过跪拜人群,眉头紧锁。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公子,顾献抬头,对上的竟是莫然那张爽朗笑脸。 梁靖生在玉清阁正中的主位坐下,环视堂下众人,道:“王学士,朕听闻今日会试巡查发现了徇私舞弊者,当真有此事?” 王明迁恭敬地行了一礼,将事情始末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 梁靖生听完,眉头越皱越紧,微微转头看向身旁高公公,高公公立刻高声道:“请王大人将那纸条和卷子呈上来。” 接过王明迁手中之物,梁靖生仔细对比起来。单就内容来看,相似度近乎百分之百,可字迹太小,无法辨别是否为同一人所书。 梁靖生仍在思考,方昊已上前一步,道:“陛下,萧大人犯下舞弊重罪,本应恕无可恕,但念其本意是为赠衣济贫,一表善心,当可从轻处理。” “方大人,事情尚未盖棺定论,先莫急着为下官治罪。”顾献也步上前,朝梁靖生行了一礼,面色沉静,“陛下,关于此案,臣有几点不明,不知当讲与否?” “说吧。”梁靖生抬手一挥。 “当所有的巧合直指同一件事,那么这件事的发生必然有其原因,不是有人帮你,就是有人害你。”顾献顿了顿,继续道,“会试前,臣碰巧结识了罗举人;验身时,巡考碰巧从罗举人的衣服中发现纸条,而那件外袍恰巧就是臣失踪的一件;纸条中的内容,碰巧又与臣当年参加会试时所答文章一模一样。以臣对春季会试的认识,能够从万千卷文中摸清题路,提前准备好唯一答案,恐怕连翰林院的各位大人也难以猜得如此准确吧?到底是世上真有如此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顾献神色淡然,似乎所说之事与自己并无关系。 “成誉兄说的不错。”在一旁观察局势的莫然此时开了口,“春季会试的试题通常会草拟十份不同样卷,皆出自翰林院不同人之手,会试当日由学士大人在监察使的监督下当场抽选分发。想要猜的一字不差,难度可想而知。” 顾献点头,继续说道:“况且纸条上的墨迹尚新,若真是两年前书写,现下应当掉了成色才对。” “这么说来,字条不仅没被处理掉,反而保存完好,难不成这外袍只穿了一次便被藏起来,还是说穿了三年一次也没清洗过?”说罢,莫然嗤笑一声,睨着方昊。方昊的脸登时一片煞白。 “咦?”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莫然指了指高公公手里捧的外袍,“陛下,臣能否仔细瞧瞧这袍子?” 梁靖生眼神示意高公公,高公公便将外袍递了上去。 “爱卿可是有何发现?” “回陛下,这件外裳是去年临初春时臣陪着萧大人到洛都常庆坊置办的,布料和云纹式样皆为去年流行款式。”说罢,莫然上手摸了摸,神色十分肯定,“若是有疑,可找那的掌柜前来指认,在他们店定制都得留下字据,想必也可作为证据,证明成誉兄的清白。” 顾献仍伫立一旁,眼眸平静如水,并不言语。 梁靖生对这二人一唱一和对簿公堂的场面已是习以为常,倒是惊讶于萧成誉的表现,这原本口无遮拦、浑身是刺的人竟能从容应对他人的诬告与指责,颇有些意料之外。 三言两语间,情势便来了个大逆转。方昊心底一慌,急忙看向魏纪坤,见他神色淡定,似乎不打算开口。 尽管不甘,如今也只能顺势而下。方昊紧了紧袖里的拳头,拱手一礼:“陛下,眼下事情已水落石出,这罗沁为己害人,实在可怖,还请圣上按律处置!” 梁靖生淡漠的眸子扫了过来,方昊只觉一桶冷水将自己由头到脚淋了个透彻。 一箭倾心_9 沉思片刻,梁靖生缓缓道:“举人罗沁,陷害朝廷命官于不义,即日起,革去举人头衔,流放二千里,从此不得参加科考。” 一直跪着的罗沁仿佛被人抽去了力,神魂尽失,瘫倒在地。突然,他睁大眼睛,刚要说话,却被两名强壮侍卫捂住嘴拖了出去。 第6章 第六章 烟花之地(5.13更新) “春闱那事居然这么轻易就了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你说,若非有翰林院的人接应,你那被密封了两年的卷子内容怎会被人知道了去?” 京城西市聚贤楼二楼雅座,莫然狠狠夹了一块卤牛肉,泄愤似地嚼起来,好像这样便能灭了他肚中的火。 “还有那外袍,究竟如何跑到了罗沁手里?难不成是熟人作案?”莫然放下筷子,手撑着脑袋,摆出一副思考的架势,“可偏偏那衣服又让我瞧出破绽,看样子并非是成心要置你于死地。” 顾献不急不慢,悠闲地品尝菜肴:“不继续追究,只怕是时候未到。陛下的意思是,有些人,还动不得。” “这么冷静,真不像成誉兄的作风。”莫然露出戏谑之色。 顾献不置可否。 “就方昊那脸变的跟翻书一样快,前一刻还想要你命,下一秒立刻还你清白,坏人好人他全当了。要不是那天你家阿宁丫头找上我,恐怕这会儿你还脱不开身呢……哟,看看看看,曹操来啦。” 二人位置临窗,抬眼就能将街景尽收眼底。一道身影匆匆行过,正是刚刚被嚼了舌根还浑然不知的方昊。 “瞧他那身人模人样的打扮,难道是见相好去了?”莫然眼露狐疑,随即闪出一道狡黠之色,“成誉兄,现下无事,咱俩看戏去?” “你就跟那街头巷尾三姑六婆一般,成天没事找事做。”顾献出言毫不客气。 “成誉兄,你我可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别挤兑谁。”莫然眨了眨眼睛,一副无辜的样子,“大半个月一张折子没写,成天在屋里研究兵家武学,皇上可知你改行了?” “……” “……” 对视片刻,两人默契起了身。 “莫然,你确定要跟进去?” 万芳楼前,顾献不动声色躲开了两双冲自己袭来的玉手。 “来呀公子,都到大门口了,还不快进去坐坐,保证呀好酒好人伺候着~” 顾献二人身着简袍,不似那些为春宵一梦掷千金的达官贵人般金玉其外,却是难得一见的温润俊朗,气度翩翩。姐儿们哪能轻易放过,扭着腰肢又贴了上去。 见顾献一脸不自在,莫然内心偷着乐,面上却一本正经“我们可是来办正事的,成誉兄莫要不好意思。”正事二字刻意加了重音。 “……” 最终,两人还是被姐们儿簇拥进了万芳楼里。 楼外夜色浓重,人流稀疏。楼内灯火通明,歌舞艳艳。烟雾缭绕,酒香浓郁,顾献忍不住皱了眉,微微闭气。 莫然借口约了人,打发走涌上来的鸨姐和姑娘,领着顾献施施然逛起来。 “原来方昊的相好是这万芳楼里的姐儿?怎么跟坊间传言对不上?”莫然摸摸下巴。 “哪里对不上?”顾献知道莫然在等自己提问。 “据说这方昊和玶逸郡主有一腿,可就连我也一直没看出来这两人有这层关系,有问题。”莫然知道此事不宜声张,压低声音道。 你都看不出来,那看来确实是有大问题。顾献在腹中揶揄两句。 两人走得不快,刚步上楼梯,顾献便听到前方有动静,一把拉回还想说点什么的莫然,躲在拐角暗处。 机灵如莫然,立刻理解了状况,闭上嘴不再言语。 人声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韫之,今天可是你的生辰,板着个脸多不吉利。” “是啊林世子,秦世子说得对,既然来了万芳楼,便是来享乐的,待会儿就让鸨姐儿叫上楼里最绝世的佳人,咱们仨好好畅快一宿!” “林世子?他居然会来此地?”莫然饶有兴致地听完,略微探头,“还有秦国公世子秦晋和刘员外家公子刘叙,真是新鲜事儿。” 听到林韫之的名字,顾献忍不住也伸出脑袋。 林韫之面沉如水,并未搭话,与秦晋先行进了屋。刘叙站在门外,有意无意看了看四周,惊得顾献二人缩回了墙角。再探出去时,便见刘叙对随行小厮交代道:“好生伺候着。”随即摸出一锭银子交于小厮手里。 顾献眼尖,分明看着滑出去的不止银子,还有一包不明物品。 待刘叙进屋,小厮离开,两人才重新站直。 “成誉兄,你看见了吗?” “嗯。”顾献点头应道。 “他们要毒林世子!?”莫然声音不大,却拔高了几度。 顾献眉头轻锁,思考起来:“可究竟为何要这么做?还是说有人让他们这么做?” “现下也管不得那么多了,先把林世子救出来再说!”一向行动派的莫然等不及顾献反应,拉起人就往回走。 “你有主意?”顾献有些怀疑。 莫然眨了眨眼,一脸高深莫测。 镜中人肤如白脂,略施粉黛,明眸如秋水,沉静中一点娇媚。乌发以玉簪盘起,姣好身段在轻薄裙衬间若隐若现。朱唇微起,却是清冷男声。 “是不是觉得有柳将军给你撑腰,我就不敢动粗了?” “玉儿姐姐瞧你说的,女孩子家张口闭口打打杀杀,多不好。”说话人声音捏的尖细,以袖掩面,只露出含情眉目,一副楚楚可人之态。 一箭倾心_10 顾献面无表情,冷冷看着莫然在眼前故作矫揉。 “两位公子生的真是俊俏,”鸨姐儿在一旁连连称赞,“上了妆毫不落于我这万芳楼的姑娘。” “得亏姐姐手艺高超,简直是再造之术。”莫然微微倾身,笑不露齿,不听话里内容倒真有大家闺秀风范。 本就是拿钱办事,两句褒奖逗得这鸨姐儿咯咯直笑,又喜滋滋地夸赞了几句。 顾献不想搭理一来一去互相恭维的两人,抬眼看镜中,说好是来看戏的,自己竟成了戏中人,牺牲未免太大。 莫然似乎看出他心底纠结,凑过去悄声道:“人家林世子可是出手救过你一回,为他牺牲一下色相有何妨?” “……”好吧,其实是两回。 鸨姐儿将顾献和莫然引至屋内。 秦晋与刘叙正一唱一和谈天说地,林韫之在一旁沉默。本不想答应今日之约,可又不好薄二人面子,谁知自己竟被架到了万芳楼。林韫之并非热烈之人,虽不至冷淡,但这烟花之地他是万般不想来的。 见人和酒都上了来,秦晋和刘叙微不可见地使了眼色。 “三位公子,今儿个就由兰儿和玉儿伺候着,有什么您招呼一声就是。”鸨姐儿面上堆着笑容,熟稔地说道。 莫然施了一礼,轻步上前,坐到秦晋与刘叙之间,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比自然,让人不禁怀疑他本就是个女子。相比之下顾献内心别扭,举止更别扭。他心下仍有挣扎,低着头,朝林韫之身旁的空位慢悠悠挪去。 屁股刚挨上椅子,一道视线便将自己从头扫到脚。 “玉儿?” 顾献被这声轻唤勾得抬了头,见林韫之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看得自己心虚不已,立马低下脑袋,胡乱点头应道。 “看来这位玉儿姑娘很对韫之胃口?”秦晋见林韫之一直盯着人看,笑道。 林韫之移开目光,神色恢复如初,淡淡道:“这便是你们说的绝色佳人?” 鸨姐儿在风月场所摸爬滚打多年,多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从容道:“公子放心,这兰儿和玉儿虽入楼不久,却是模样水灵,冰雪聪慧,定能服侍好公子。”她知这几人来头不小,不愿多做纠缠,说完便找理由退了出去。 屋里的沉默被莫然打破。他端起一壶酒,斟满刘叙与自己的杯子,又端起另一壶,添给秦晋一杯,随后笑盈盈执起杯,向二人敬酒。 刘叙举杯示意,饮尽杯中酒。莫然方知自己这杯亦无害,道了句“公子好酒量”,遂也干了个尽。 秦晋接过酒杯,并未送入口中,而是推至林韫之面前,道:“今日韫之生辰,当先敬寿星。”说罢,拿过其中一壶酒和一只未用过的酒盅,为自己斟了一杯。 杯子还未及送到嘴边,便被一只玉手截了去。 “既是公子生日,让玉儿先敬一杯可好?”顾献柔声细语,眼眸清澈见底,不似一般风尘女子娇艳魅惑。秦晋看得愣了神,不知觉间微微颔首。 顾献转而面向林韫之,一仰脖颈,一饮而尽。 酒很烈,灼得胃有些疼。又拿过秦晋方才倒过的那壶酒,添满后递给林韫之。 林韫之紧紧盯着顾献,眼前人目光平静无波,却坚定不移。林韫之嘴角一抖,欲言还休,接过杯子,同样是一口干了。 无视依旧流连在自己脸上的视线,顾献转回了身。 “公子果然爽快!”莫然一脸笑意,拍手称道,又为身旁秦晋二人续起了杯。 就这样一来二去几个回合,刘叙已被灌的七八分醉,坐得东倒西歪,秦晋勉强还清醒着,而敬给林韫之的酒,除了被挡下去的,大多进了顾献肚里。 晃了晃开始晕沉的脑袋,顾献感到一只手搭上自己腰侧,沿腹线缓缓向下,诡异感瞬间酥麻了头皮。正想移动身子躲开这上下其手,腰上的力道便被卸了去。只听秦晋咋舌道:“韫之还真是护食心切啊。” 顾献转过头,林韫之捏着秦晋的手,双眸冰冷。手上力道似乎不小,让秦晋吃痛暗叫。 些许是酒精作祟,顾献竟一时没了反应。 恍惚间,忽听得“咣当”一声,壶盖跌落,酒倾洒而出,浸湿了秦晋的衣袍。 “我……我不是故意的……”莫然歪斜在一边,一副慌乱无措,可怜楚楚的样子。 秦晋来了火,正想训斥,对上莫然一双杏眼漫上水雾,火气登时消了几分。 “诶哟!”鸨姐儿在门外听到动静,推门冲了进来,“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小心!”对着莫然皱眉呵斥道,转而对秦晋赔笑道:“公子,待会儿我再好好收拾她!现下随我去换身衣服,回来另找个姑娘,再给公子好好赔不是。” “也好。”秦晋阴沉着脸,先鸨姐儿一步跨出房门。 “怎……怎么了?”原本趴在桌上的刘叙听到动静抬眼张望一番。 “公子若是累了,便到床上休息去吧。”莫然移到刘叙旁边,眯眼笑道。试着抬了抬,桌上人纹丝不动,莫然朝顾献投去求助的眼神。 顾献晃晃悠悠正要站起,又被人不轻不重按回了座位。 林韫之从他身前走过,和莫然一人支一边,将刘叙丢到床上,拉起屏风。莫然眼珠子一转,步到桌前倒了杯酒,回到床边,掰开刘叙的嘴径直灌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每章更新太少,所以重新整理了一下~ 第7章 第七章 他的温度(5.14更新) 回身,见林韫之轻挑眉毛望着自己,莫然耸耸肩,坦然道:“这东西本是他俩想让你喝的,现在让刘叙尝尝味道,也不为过。”声音已是不加修饰的男子声。 林韫之面沉如水,未露一丝讶异,想是已经猜到了□□分。 倒是莫然奇了怪,莫不是世子早认出他俩来了? 不等莫然问出口,林韫之道:“眼下不宜久留,尽快离开。” 再不走,秦晋很快就要回来了。 莫然了然点头,突然想到什么,面露为难:“林世子,你看成誉兄一心一意帮你挡酒,现在站都站不起来了……” 一箭倾心_11 林韫之明白他话里意思,无言走到顾献身前,一手拦腰,一手穿过膝窝,将人腾空抱起。 三人迅速出了万芳楼。 行至分岔路口,林韫之看了眼莫然:“你自己能回去吗?” “没问题没问题,世子尽管放心去!”莫然连连颔首。 林韫之见这人堆着一脸笑,毫不在意身上的罗衣长裙,便不再多说,迈步离去。 林韫之自小习武,身手虽不及江湖中人,轻功却使得稳当,稍一提气,足下如生风。 快速穿过街巷,迎面风肆意吹打。怀里不时发出动静,林韫之微微低头,看不清怀中人脸色。 萧府门前,王枫来回踱步。 萧成誉也好,顾献也好,平时并无晚归习惯。如今已近子时,见人还未回,王枫心里有些焦急。 正当他踌躇要不要出门寻找时,就见一身影靠近。刚要欣喜,却发现并不是自家少爷。 即使是黑暗中,也能瞧见那人风姿清举,眉宇如画。 “这位公子你……” 未待王枫发问,林韫之掂了掂怀中人,道:“萧大人喝多了,我送他回来。”说罢,款款跨进大门。 王枫揉揉眼,以为是自己看错,这公子怀里抱着的不是个大姑娘吗?虽有疑惑,却也不敢怠慢,忙关了门,上前带路。 将人放到床上,林韫之吩咐凑上前来的下人准备热水和解酒药。转身,就见那人面朝里,蜷缩起身子。 林韫之快步上前,抓过手臂将人翻到正面。 这一摆弄,让顾献胃中不适再一次放大,疼得直想骂娘。无法,只得咬牙闭眼,暗自调整呼吸。 林韫之眉头微蹙:“水呢?” 阿宁端着盆正往屋里进,听见招呼,赶忙加快步子。 “大约是胃疾犯了,速去请大夫。”林韫之拉过一把凳子坐在床前,拿起盆中毛巾,拧干水,细细擦拭顾献的脸。 “胃疾?可少爷好像没这毛病啊……”王枫犹豫地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抹去朱粉后脸色更显苍白,不由得一惊,急忙跑了出去。 见那人仍抱着肚子,脸上升起不正常的潮红,林韫之一手覆上额头,竟有些发热,怕是刚刚回来的路上吹风着了凉。 林韫之微微抿唇,伸手帮床上人拉好被子,掖好角。 疼痛越来越清晰,意识却渐渐抽离。 顾献好像又看到了,那条车水马龙的大街,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划破黑夜,戴口罩的白衣人将自己包围,手术室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 有什么东西在扯着自己,痛的无法呼吸。 不,我不走!求你了,别让我走! 手上传来有力的温度,蔓延开来,直达心脏。 顾献忽的放松下来,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万芳楼。 一间厢房内,不时传出物品碎裂声 推门而入,光线昏暗,却也可见满地狼藉。 玶逸郡主站在屋内,几乎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 “郡主殿下,可需要帮忙?” 玶逸郡主猛地回头,那人背光,看不大清面容,可光凭声音就能知道这人身份。 “方昊,是你!?” “郡主说的什么是在下?”方昊缓缓走近,话语里藏着些许戏谑之意。 “你……你居然找人探我,还打乱了我的计划!”玶逸郡主不由退后几步,悻悻喊道。 方昊睁大眼,状若惊异道:“在下只是恰巧路过,当真不知。何况以你我二人关系,又有何秘密可言?” “你……” 身后是屏风,退无可退。方昊迅速一掀,将屏风撤了开。 床上躺着的人面色红得发烫,嘴里急喘,身体不停扭动,胯部中央高高隆起,撑起了帐篷。 “刘叙?我还以为……难怪殿下会生如此大的气。”方昊摸摸下巴,一脸恍然。 玶逸郡主脸色由青转白,目光寒得仿佛要蜇了眼前人:“别忘了,没有我,你也不过是一介蝼蚁!” 方昊轻笑道:“郡主的大恩大德,在下自然铭记于心。只是……”顿了顿,又凑近几分“我们现在还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玶逸郡主失力般靠在桌边,盯着方昊一步步靠近,指节如脸色般苍白,紧紧握起,最终又无力垂下。 王枫最近总在想,这林世子出现的频率是不是有点高。 要是放在以前,王枫一定有所戒备,毕竟自家少爷曾因一时嘴快得罪过人家。可就在一个月前,少爷为林世子挡了酒,喝得烂醉不成,还闹了一晚上病,世子竟亲自倒水喂药照顾了大半宿,隔天又拉了一车药品补品上门探望,王枫暗暗惊讶,却也觉得是情有可原,只当两人已冰释前嫌。然而接下来世子三天两头登门拜访,着实让王枫摸不着头脑。有时带了太医院医官,说要检查身子复查病情;有时带了几册还未上市的最新话本,说是让人换换口味;有时空手而来,只坐在亭内聊上一阵,茶凉了便起身离去。不过瞧自家少爷自始至终没太在意的样子,王枫便也不做他想。 林韫之最近总有种错觉,来萧府找人,十次会有五六次扑空。 “世子爷,今日少爷也被皇上传入宫了。”阿宁语气平淡,似乎见怪不怪。 十有八九都是同一理由。 “可知什么时候回来?”林韫之状若不经意地问道。 一箭倾心_12 阿宁摇摇头,道:“说不好,有时甚至过了子时都未归。世子爷可是有什么事?若是着急,阿宁可代为传达。” 马蹄踏在青石道上,声音脆响,车内之人随着车身微微晃荡。 有何事,为何来,林韫之自己也有些说不上。他承认,以前被萧成誉言语冒犯过,虽未予计较,心中多少有些不痛快。可近来几番接触,那人却不像往时般犀利尖刻,面上总是一片温和淡然,不禁生出几分在意,莫非真如梁靖生所说,因为受了教训而性情大变?细细回想,无论是在暗流涌动的朝上堂下,尘土飞扬的校场武地,甚至是乌烟瘴气的烟柳巷弄,那双坦荡坚定的眼神从未被一点污浊沾染。 坐在车辕上的飞弘以为自己听错,可武艺高强如他,又怎会漏过车内那轻如鸿毛的叹息。 “少爷?”飞弘试探地轻唤一声。 “无事,你专心赶车。”车内人语气平静,未有一丝波动。 “是。” 飞弘一挥缰绳,马车绝尘离去。 飞霜阁内,梁靖生与顾献盘膝对坐,落子声交替。 “你是说神臂弓?”梁靖生扬了扬眉,啪的一声落下一子。 “名曰弓,实为弩类。”顾献执白,并不着急下,“成誉曾见书上记载过。此弩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发,麻绳扎丝为弦;弓之身三尺有二寸,弦长二尺有五寸,箭木羽长数寸,射三百四十余步,入榆木半笴。” 顾献说的是在之前世界所闻,他无法确定如今这个国家能否造出,或者周边地区是否已经存在这传说中的神兵强器。 “可单人使用,又能穿透铁甲,若能寻良匠打制出神臂弓,供军队装备,想必能够大幅提升远程战力。”言至此,顾献将白子下了下去。 梁靖生双眸微垂,凝视棋盘上的黑白相间:“漠北族人常年逐水草而居住,正是仗着自己有良马,善骑射,屡屡进犯我大渊边境。若是能够拥有与其对抗的强弩铁骑,也不至于让万千战士在前线苦苦支撑。” “皇上仁义,将士们既身负大渊安危,以身报国,亦是在所不惜。”顾献坐正,面露微笑,“只是还有一点。弓箭历来为十八兵器之首,可在战场上,它并非用于杀人。不需刻意追求精准度,扰乱敌阵,削弱敌方士气,才是弓箭手的使命。兵家之道,变幻莫测。□□坚盾,奇兵猛士,没有谁一定是必胜关键,只有审时度势,因地制宜,才能真正坚不可摧,战无不胜。” 梁靖生一愣,随即大笑开来:“成誉,你可真是朕的宝啊!” 被男人夸宝贝,顾献身上的鸡皮还没来得及起来,就见高公公站在门外。 “皇上,林世子来了。” 话音刚落,一道修长身影从他身后跨出,躬身施礼。 “韫之?”梁靖生没想到林韫之会来,满脸欣喜,忙将人喊入内。 林韫之在两人之间坐下,轻咳一声,正色道:“臣并非有意打扰,只是今日恰巧入宫,听闻陛下与萧大人在此对弈,便想来看看,还请陛下原谅。” “你们能来,朕高兴还来不及。今晚留下来,陪朕一起用膳吧。”未等人回复,梁靖生便招呼了宫人前去备膳。 顾献总觉得有股视线一直盯着他头顶。可每次抬眼看去,对面的林韫之低垂着眼,不动声色吃着碗里饭菜。 “吃个饭也能神游了去?” 一块肉夹进顾献碗里,梁靖生好笑地看着这人用筷子捣了半天,一口未动。 顾献自知失态,脸色微红,急急扒了两口饭进嘴里,悄悄抬眼,恰好和林韫之对了个正着。 那人眼眸深沉如墨,看得顾献直想挖个洞钻进去。 不自然地移开眼,顾献学梁靖生,也给林韫之夹了一筷子肉,陪笑道:“这肉好吃,林世子多吃点。” 见林韫之欣然夹起放入口中,顾献舒了口气,并未发现被碗筷隐去的微扬嘴角。 晚膳过后,梁靖生本想邀二人至御花园酌酒赏月,被林韫之以时候不早为由婉拒。顾献原是松了口气,可如今身旁人的沉默让自己又紧张了起来。 夜空晴朗,明月高悬。高墙环绕,洒满清辉月光。偶尔传来的鸟啼让宫院更显安宁,仿佛连对方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此氛围,顾献忍不住放轻脚步。 “你跟皇上,每回都聊得如此晚吗?”林韫之清冷的声音划破静谧。 “有时候是比较晚。说真的,还挺累人。”顾献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肩膀,实话实说。 “以后要是乏了,便跟陛下明说,早点回去。”林韫之顿了顿脚步,语气柔和下来,“夜里黑,即使是守卫森严的京城,也难保不会遇上危险。” 原本活动着的手臂停了下来。顾献抬起头,近在咫尺的俊容在月色映照下朦胧得看不真切,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移不开眼睛。 第8章 第八章 京郊遇险(5.15更新) 初夏至,身处京郊远眺,高耸入云的山巅仍铺盖薄薄残雪,山下葱绿成荫,感受不到城内炎风扑面的热度。 “柳将军这就要回去,可是军中有要事?”顾献走在最左侧,隔着莫然,与柳淮桑交谈起来。 “近来漠北胡族常小规模进犯楡州,入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扰得当地百姓不得安宁。陛下命我明日启程,驱除外敌,稳定局势。”柳淮桑越过莫然,朝顾献微微颔首,说道。 “所以你把我们叫出来,就当是给柳将军饯行了?”顾献睨着莫然,一脸玩味。 莫然倒是坦荡:“毕竟淮桑常年征战在外,除了琢磨他那些个□□短剑,最在行的就是烤野味了。趁着人还在,不得饱饱口福?” 听到是有吃的,顾献双目一亮:“那可就有劳柳将军了。” 几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莫然暗自朝右侧瞧了眼,凑近顾献,道:“怎么觉得世子爷面色不太好看,闷闷不乐的?” 顾献听闻,也抬眼看去。距离自己最远的林韫之从头到脚打理得干净利落,面上依旧静如止水,一路上未言一句,与平时冷眼少语的模样并无区别。顾献不知莫然为何如此询问,想起那人关心自己的别扭样子,暖意上心,只笑不语。 到了地点,四人分头行动。林韫之与柳淮桑负责打野味,莫然则主动拉上原本想留守的顾献捡柴火。 柳老将军年轻时曾是老安国公麾下一员大将,柳家与国公家多有往来,林韫之和柳淮桑算是从小熟络,说起话来并不生分。 “你还真是……厉害。”见柳淮桑已将第三只兔子收入囊中,林韫之低头看看仍空无一物的双手,低声感叹。 “小时候常和莫然偷跑来出来,对此地地形自然是熟悉的,寻起猎物也方便。”柳淮桑说着,牵起一丝笑容,“那时为了猎只兔子,滚得满身泥,浑身伤。好几次回家要被爷爷训斥,都是莫然帮我扛了错,躲过惩罚。” 见他沉浸在回忆里,林韫之不由问道:“我看莫然对你是挺上心,事事想着你,那你呢?” 柳淮桑笑容又浓了一分:“他对我的,我自然都记得。”顿了顿,投向林韫之的视线意味深长,“世子如此问,莫非是有了可以上心之人?” 一箭倾心_13 “你……你可别好的不学,去学莫然那副快嘴皮子。”林韫之面色有些窘迫,撇过头,单方面终止话题。 林间空气怡人,绿荫下偶有风拂过,比在夏季炎日烘烤中的京城舒适得多。顾献哼着小曲儿,悠哉地拾着柴。 一颗红彤的野果递到面前,顾献抬眼,对上莫然笑眯眯的脸。 “成誉兄,这果可好吃了,快尝尝!前面还有,我再去摘!” 没等顾献反映,人便一溜烟没了影。 “喂!别去太远的地方啊!”顾献喊道。 “放心,这里我熟得很!”回答的声音模模糊糊传了回来。 …… 两刻钟过去,未见人影。 顾献叹口气,我这是操的什么父母心啊。收拾好柴火,朝莫然离开的方向走去。 莫然沿着小道采摘,一路走去。太阳直射头顶,让他有些口干舌燥。忽听得流水声潺潺,再往前走,丛林深处霍然开朗,现出一条清得见底的河。 小跑到河边,莫然将怀里的果子扔在一旁,两手并拢,舀起水拍上脸,清爽了许多。又随手拿起一个果子,倾身在河里清洗起来。 “唉,早知道就不摘这么多了。” 洗了三四个后,莫然捶了捶因低头而发酸的脖子,刚要把手里洗好的果子放好,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猛地击中后背,惊讶和恐惧还来不及在脸上变换,便一头栽入水中。 顾献以为是自己听错,再往前走,呼救声又清晰了几分,这才意识到不好,连忙加快了步子。 赶到河边,莫然扑腾着手,仍在水中挣扎。想要开口,水就没过口鼻,几乎淹到了脑袋,呛得发不出声。 “别张嘴!”顾献大喊。因为水性好,没多犹豫便跳入河中。 水流湍急,带着人往前去。顾献试了几次,都没法够到莫然的手,却见不远处水面消失,浪拍打岩石的声音越来越近。 前方竟是瀑布!顾献大惊,使劲划向莫然,在拉住人的下一刻,一同坠了下去。 顾献浮出水面,露出脑袋大口呼吸。从高处落入水中,身子与水面接触那一刻如同要散架了一般,现下顾献却顾不上疼痛,在身边摸索了一圈,仍未见到莫然身影。糟了,难道是冲到了更远的地方去?顾献暗道不好,急忙朝下游游去。 越往下游水约浅,水面逐渐降至腿部。顾献目光不断搜寻,不一会儿落了在不远处一块立于水中的岩石前。一道横着的身影浸在水中,被石头阻挡了去路,一动不动。借着水流的推力,顾献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去,将人从水里拉出,拖回岸边。 放平莫然身体,顾献轻唤两声,不见回应,便将右手搭在莫然颈脉处,头向下靠,侧耳倾听,当即脸色一白。 无气息,脉动近无。 必须立刻实施心肺复苏。虽然曾经上过急救课程,顾献却并未经历实际操作,只是现下情况危机,刻不容缓,只得一试。伸手解开莫然的衣襟,深呼吸,此刻顾献大脑依旧保持冷静,手却不住微颤。忽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片阴影落在自己头顶上。 “莫然!?”柳淮桑的声音里带了少有的情绪。 “你们这是怎么了?”林韫之紧跟着问道。 顾献回过头,看到两道的熟悉身影,像是有了依靠,立刻镇定下来。 “他溺水了。你们稍微站远一点,让空气流通。”稳住微微发颤的手,顾献沿两侧肋骨向上找到剑突,再向上两横指处,找到按压实施点。右手叠于左手手背,十指交叉,将掌根部置于点上,垂直手臂向下压去—— 一,二,三……顾献心里默数。到了三十,便停下来,左手按住莫然的额头下压,右手托起下巴,正要进行人工呼吸。 “等等!”柳淮桑不知何时站到了面前,眉头紧蹙,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林韫之更是瞪大了眼,张口竟磕巴起来:“你……你这是……”在救人?! 施救被迫中止,顾献快速翻了个白眼,自己居然忘了这里不是那个人人熟知急救知识的世界。 “不然你们以为我是在占便宜吗?”不欲多作解释,浪费时间,顾献说罢又将嘴贴了下去。 “萧成誉!” “胡闹!” 还未沾到,又被打断。这次是两人同时出声抗议。 就算是淡定如顾献,也有些窜了火:“好好好!我不来,你俩来!按我说的做!” “……” “快呀!再犹豫就出人命了!” 大约是见顾献真的心急如焚,柳淮桑大跨一步单跪在地,照着顾献的指示捏起莫然下巴,往嘴里吹气,动作轻柔,就好像怕碰坏一般。 无事可做的林韫之只得呆站在旁边,进退不是。 就这样来回几次,当顾献手开始发酸,有些支撑不住时,耳边传来咳嗽声。 莫然睁开眼,眸子里满是水汽。柳淮桑将人扶起,轻轻拍他的背,让人将进水咳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小心掉水里了?” “我……我在河边洗果子,不知怎么的就掉了下去,就好像,好像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莫然撇着嘴,满脸委屈。 闻言,柳淮桑和林韫之的脸阴沉下去。 顾献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和身边人三番五次遭遇“意外”,让他不得不往坏处想,肚子里的话随即吐露出来:“深居庙堂总有人盯着,实在是累,还不如柳将军征战沙场这般洒脱自在。” 柳淮桑未有回应,反倒是林韫之冷冷说道:“马都骑不好,如何打仗?何以建功?真当战场如儿戏?” 莫名其妙被针对,好不容易救回了人,又莫名其妙被教训一通,顾献不好受,可此刻早已累得没心思搭理。正打算进一步查看莫然的情况,却被人一把扯着转过身。火气登时又上了来,刚想发作,温暖的外袍被裹上身,祛除了因全身湿透而带来的寒气。 “人家有柳将军看着,你还是关心自己吧。” 林韫之比顾献高出小半个头,垂着眼,语气有些气急败坏,手上却帮眼前人紧了紧袍子。 刚燃起的火苗一下子被浇了个灭。顾献想扯出个自然点的笑容—— “阿嚏!” 一箭倾心_14 “……” “额……世子,我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帮您擦擦?”说罢,顾献拿起刚披上去的外袍袖子往林韫之脸上擦去。 “…………” 方昊在丞相府前焦急踱步,时不时往大门里探去。 距离门房前去通报已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有人来回禀。 随着等待时间一分一秒推移,方昊内心的不安逐渐扩大。他无法忍受,迈步就要冲进府内,却被门口的守卫伸手拦截在门坎外。 “方大人,稍安勿躁。” 守卫居高临下,语气冰冷,方昊只得讪讪闭嘴,越过守卫伸长脖子张望,终于见前去通报的门房步子慢悠地朝大门走来。不待方昊发问,门房开口就道:“老爷今日有要事在身,不便会客,大人这便请回吧。” 方昊面色登时暗了下来,即使之前已隐约有了答案,但亲耳听到时心里还是一沉。他一连几日前来请见,可来了多少日便吃了多少次闭门羹,始终迈不进丞相府大门。自己究竟何错之有,凭什么受到这般冷落,难不成在丞相眼里自己成了一枚不堪所用的弃子? 思及此,方昊心里再不甘,面对相府中人也只能低声下气:“在下实在是有重要之事,劳烦再帮忙通报一声……” “方大人——”门房抬高嗓音,打断他,面无表情道:“请回吧。” 大门在方昊面前轰然关上。 方昊伫在原地,两条腿仿佛灌了铅,有千斤重,一动不动。 “方大人。” 被不轻不重的呼唤声拉回现实。方昊回身,一位丫鬟模样的女子站在他身后。 那女子见人有了反应,微微勾起嘴角,道:“主子已在老地方等候多时,请大人跟奴婢走一趟。” “愚蠢!” 魏纪坤重重将茶碗摔在桌上,茶水倾洒出来,惊得身旁小厮丫鬟赶紧拿了抹布擦拭干净,重新换上新茶。 “大人息怒,别为了那人气伤了身子。”吴斌抹了把额头汗,露出讨好的表情。 “这方昊胃口倒是挺大,连一个区区八品小官都奈何不了,便想连同其党羽一网打尽,前一发动起身,弄不好反而误了大局,果然是个不堪大任的庸人。”说罢,不满地睨了眼吴斌,吴斌刚擦去的汗顿时又冒出来。 “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吴斌唯诺点着头,忽想到什么,眼珠一转,压低声音道“大人,此人留着怕是会成为后患,要不然我寻几个人,暗地里动动手脚……” 魏纪坤冷哼一声,悠悠开口:“急什么,这事啊,说不定还轮不到你。” 第9章 第九章 云州之灾(一) 万芳楼一如往常,笙歌阵阵,酒香四溢,嬉笑怒骂声不绝于耳,好不快活。 方昊随女子穿过人群,向最深处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女子躬身施礼,待方昊步入房内,便将门关上。 屋内只点了桌上一盏烛台,不甚明亮。烛火摇曳,照亮端坐在桌前的玶逸郡主。她有张精致面容,明眸似清水,红唇如烈焰,却在火光照耀下映出丝丝凉意。 也许是受的打击太大,再见这熟悉身影,方昊竟有些痴了。他缓缓上前,想要像往常一样拥住眼前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如此渴望与她亲密,与她热烈。 “站住,别过来!” 玶逸郡主尖利的喝阻让方昊幡然醒神。他晃了晃身,定在原地。 “今日起,你我断了关系,互不相见。”玶逸郡主声音冷冽,不带一丝感情。 方昊的表情从呆滞逐渐变为狐疑,暗藏在眼中的惊惶之色表露无遗:“断?怎么断?那些肌肤之亲莫非是假的?郡主殿下若不记得,下官可以提醒你,你在身下求饶时的模样,下官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玶逸郡主听了这污秽之语,面上苍白无色,心底一阵恶心。 方昊冷哼一声,并未就此打住:“郡主殿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无论何时,你的眼和心总是在那林世子身上,而我,无非是个排遣用的替代品。” “住口!”玶逸郡主猛拍桌子站了起来,横眉怒目,手指方昊,“凭你这等下人也配提他!?” 话音刚落,方昊仰面大笑起来。玶逸郡主见他这幅扭曲癫狂模样,惊得后退一步。 笑声止住,方昊的嘴角定格在一个狰狞的角度,几乎是咬牙切齿般道:“殿下你猜,世子要是知道我们俩的事,会怎么看待你?” “你威胁我?”玶逸郡主垂在宽袖内的拳头紧握起来。 “不是威胁,是提醒。”方昊收起表情,转身欲离去,“既然郡主无他事要办,在下这便先走一步。” 方昊走出两步,听见身后人似是呢喃、微不可闻的低语。 “走?走去哪?” 方昊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有人从背后点了自己穴位,意识逐渐远去。 两名身着夜行衣的人从黑暗中现身,将四肢瘫软倒地不起的方昊装进麻袋,拱手跪在玶逸郡主面前。 “处理得干净点,别留痕迹。”玶逸郡主交代完两人,快步出了房间,消失在廊道深处。 宣政殿内,满朝文武齐整分立两侧。因今日为朔,顾献也位列其中。 梁靖生龙袍加身,端坐龙椅之上,环顾朝下百官重臣,神情自若。 高公公手执拂尘,躬身立于座前,高声喝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户部尚书应棋朝前一跨,躬身施礼,道:“启禀皇上,东都府尹来报,自宛城试行萧拾遗所提新政半载以来,放宽补纳,薄赋轻徭,鼓励农商,以尽地力、阔户籍、优民生。如今宛城新增上千户数,劳力充足,粮产大增,不仅当地仓廪丰实,余下粮食还能销往临县,商市自朝至夕皆是一片繁闹,可谓盛世之照。” 应棋抬眼,见梁靖生冲自己微微颔首,便继续道:“臣以为,钱财和粮食乃国家根本之所在,而决定这一根本则在于民。民之于国,如同地之于树。民富,则军食足;民足,则军民欢。萧拾遗之计劝农桑、停苛征、除弊害,皆利出于民,不妨进一步扩大试行之地,并让各地区根据实际情况加以改进完善,假以时日,定能民殷国富,天下兴安。” “好,就照应卿说的办。”梁靖生满意地点点头,又扫了一眼堂下,“众卿今日若无事上奏,这便退朝罢。” 一箭倾心_15 “退朝——” 顾献伸着懒腰,正要步下台阶,便听有人在背后唤住自己。 转过身,见高公公候在门口,急忙快步上前。 “公公可是有事?” “萧大人,皇上召见,请随奴婢来。” 高公公满脸笑意,领着顾献穿过大殿,行至咏鑫殿。这是天子退朝后处理政事之地,梁靖生已将龙袍退去,正坐在紫檀木制矮桌前,翻阅奏折。 待高公公退出,并将门关实,梁靖生招呼顾献于自己身侧坐下。 “成誉,”梁靖生轻轻叹气,“你知道朕一直在为云州的事苦恼。” 云州……顾献想起曾在翰林院翻阅过的文典,萧成誉让莫然收集的皆是与云州有关,想必这位谏官早已察觉其中猫腻。云州位于大渊北部,与漠胡族地盘接壤,虽不及中原富庶之地和江南鱼米之乡,但地下矿产丰富,是重中之重的兵事要塞。可仅梁靖生即位这几年,云州灾害频发,上缴的税收一减再减,如今更是呈上折子申请延期缴纳。中央财政每年拨款云州府,却并未有所改善。 当百姓不再安居乐业,当流民狂增、瘟病四起,必将成为国之隐患。顾献担忧之心骤起,微皱眉头,暗在心里整理着线索。 梁靖生也沉默不语。大渊立国已有百年之久,易四代君主。天祁二十八年,第三代天子驾崩,刚满十五岁的太子梁靖生便坐上皇位。丞相魏纪坤托先帝遗愿,看似是在扶持新皇,实际上却一直将朝堂重权牢牢把持在手。有些事情梁靖生不说,不代表他不明白,更不代表他不会有所行动。 “成誉,伸出手来。” 顾献闻言,乖乖将双手张开,一块金色令牌随即落入掌中。 “这是先帝临走时赐予的金龙令,历代相传,见令如见君。”梁靖生说罢,脸色一正,“萧成誉听令。” 顾献立刻倾身跪地。 “朕命你前去云州调查赋税一事,明日启程,不得有误。” 顾献磕头叩拜:“臣定不辜负皇上重托。” 刚要起身,便被快步走来的梁靖生扶住手臂,耳边是他故意压低的声音。 “御史台密报,方昊失踪,生死不明。” 离开咏鑫殿,顾献脑海里仍在回响梁靖生最后说的那句话。之前遭遇的几次“意外”,恐怕与方昊脱不开干系,眼下这人竟突然失踪,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有人要让他消失。一时间顾献也摸不着头脑。 “哟,这不是萧大人吗?低头走路,可当心摔了跟头。” 一道悦耳女声迎面传来。 顾献抬头,见林杏缓缓走来,身旁的林醒搀扶着她。如今林杏身孕五个月大,肚子已明显隆起。 “微臣见过杏贵人,林公子。”顾献略施一礼,侧过一旁给二人让道。 林杏勾起嘴角一笑,道“听闻大哥最近常与萧大人来往,既是一家人,与我们也不必如此客气。” “这……”听到林杏提起林韫之,顾献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幸好林杏很快替他撂了话头:“我与醒哥哥还有事要寻皇上,就不与萧大人多说了。” 望着两人迈入咏鑫殿的身影,顾献想起自己明天一早还要出发去云州,便匆匆赶回家收拾行囊。 隔天清晨,天未亮,阿宁便洗漱完毕,小跑着先去准备马车。半个时辰后,顾献才打点好自己,揉着迷蒙睡眼,施施然朝大门走去。 门前停了一辆宽大马车,低调中尽显富贵,显然不是自家的。 绣着云纹的门帘被掀开,一道修长身影从车内一跃而下。 所以,我还在梦里? 直到额头被人轻轻一弹,顾献才确认自己醒了,眼前丰神俊朗的贵公子真的是林韫之。 “林世子?大早上的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接你。”林韫之淡淡道。 使劲眨了眨眼,顾献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接我?去哪呢?” “云州。” 顾献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昨天,不是只有我……” “我同你一起。”林韫之不打算解释,撩起帘子,没急着上,而是朝顾献扬扬头,“你先上去。” “这……”顾献没有动,在原地少有地扭捏起来,心想怎么突然就多了个同伴,而且还是…… 林韫之挑了挑眉,轻笑道:“怎么,难不成是刚起床没力气,又要让我抱了?” 又字似有似无加了重,顾献想起万芳楼那晚,自己这么个大男人被林韫之抱着跑了一路,顿时耳根烧了起来,羞得说不出话,索性蹭的一下钻进车厢。 林韫之嘴角不自觉弯起满意的弧度,也随着顾献钻入车内。 阿宁安置好行李,便跳上车辕。待人坐好,早就等在一旁的飞弘挥缰驾车而去。 “不知林公子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有需要下官的地方?” 面前的茶水看起来有些寡淡,仅有的两三片茶叶在水上漂浮旋转,装茶水的瓷碗倒是上好呈色。林醒将盖子盖回,视线上移,漆黑的眼睛直视面前人。 “无甚大事。”林醒摆摆手,道,“是家兄临时起意,要到云州走一趟,我便想一同前来,也好见识见识云州美景,希望不要打扰到太守大人才好。” “公子客气了。”陈贵捕捉到话里信息,并未掩饰眼中疑惑,“可是林世子,他怎会突然要来云州?” “大哥为何事而来我并不知情。”林醒悠悠道,“只知随他一起的还有萧成誉萧大人。” 见陈贵面色明显起了变化,林醒状若不经意问道:“怎么,看陈大人的反应,似乎是不知此事?他二人比我早出发半日,应是昨日就到了。莫非是有什么事要办,连大人都不知会一声?”语气如同玩笑般,却让陈贵浑身一僵,沉了脸色,不再言语。 与宛城不同,云州因地处偏北,夏季风干气爽,即使城内植被不多,也不会觉得炎热。 感受着周围时不时投来的视线,顾献心中起疑。此刻正值早市,街上却鲜少有行人,偶尔路过开着的铺子,做生意的几乎全是白发老人或带娃娃的妇女,这才让本就翩翩俊逸的顾献林韫之二人更为醒目。 一箭倾心_16 见一正在衲鞋的老妇好奇地打量自己,顾献转念一想,上前询问道:“大婶,这里向来都是这么冷清吗?” 许是太久不见来客,老妇的话匣子一下子就打了开来:“你瞧着人少,是因为适龄的青壮年都被征去当兵啦,只留下老的小的和我们这些女流之辈看家!” “征兵?为何要征兵?” “说是近一阵北方漠胡族频频南下进犯榆州,云州也需加强兵力,不光大量征兵,还强征赋税,拿去造了不少兵器。唉,这几年天灾本就没断过,人祸再这么一闹,日子可怎么过呀!”老妇说着,心生悲凉,连声哀叹。 云榆二州接壤,云州位于榆州东南方。此前柳淮桑正是因为漠胡族的突然南下而匆忙赶往榆州,云州紧接着的征兵行动也大有备战态势。这一前一后的动静让顾献不由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联系。 “公子!公子!” 顾献抬头,见一身穿破袄的白发老汉走来。他腿脚不太利索,却仍是一副着急模样。 “我瞧二位公子举止优雅,气度不凡,可是从京城过来的官人?” 顾献不知该如何作答,身旁的林韫之则微微蹙起眉,同样不语。 见二人没有回应,老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道:“请两位官人救救云州,救救云州的老百姓吧!”声音带着哭腔和岁月的沧桑,让人心生动容。 顾献一惊,赶忙上前要将老汉扶起,道:“大爷您这是做什么呀,快先起来!” 老汉一边起身一边抹眼角,与顾献说道起来,内容与方才老妇所言无二致。 正当顾献思考该如何宽慰老汉,便听到了接下来的一句:“两年前云州城西便被官府圈占,不许寻常百姓靠近,里面定是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蹊跷。还请大人明察啊!” 云州冷清,曾经州内最好的客栈如今也是一片萧条。 “你觉得,那老人家说的话可信吗?”顾献左手支撑脑袋,右手食指在桌上随意打着圈。 “今夜子时,你我过去一趟便知真假。”林韫之啜了口茶,道。 一旁的飞弘听闻,出声道:“少爷,这老汉来历不明,其中恐怕有诈,不如让属下先去试探情形,再做打算如何?” “不,你与阿宁姑娘留在这里待命。”林韫之语气依旧清冷,却是不容反驳的态度。 “……是。”尽管心有疑虑,飞弘也只得答应下来。 阿宁面露担忧,道:“少爷,林世子,你们千万要小心。” 顾献与林韫之相视一眼,点头应许。 第10章 第十章 云州之灾(二) 夜幕笼罩了整座云州城,月亮躲进云里,黯淡了天际。 两道轻装打扮的人影一前一后穿过街巷。 林韫之因习武的缘故,跑起路来并不费力。听到身后喘息声越来越急促,他回头,伸出右手。 “怎么了?”顾献抹了把快滴下来的汗水,疑惑道。 “你累了的话,我拉着你。”林韫之淡淡道。 “不……不用了!”顾献知道自己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幸好月黑风高,那人看不见。 见他推拒,林韫之把手撤回,不再说话,脚步却明显慢了下来。 虽有些吃力,可好歹是运动员出身,顾献跟在林韫之身后,半个时辰便赶到了目的地。 城西近郊临山,四周黑如浓墨,透不出一丝光。 黑暗中空气浮动,引得树叶沙沙作响,顾献不知怎的竟有些紧张。 突然,风涌动了起来,伴着利器划破空气的声音,人的气息近在咫尺。 顾献来不及反应,手臂便被紧紧抓住。吃痛一声,正要挣脱,一股大力将他往后推,不住踉跄两步。 兵刃相接的激烈碰撞声此起彼伏,顾献的心随之吊了起来。斗了几个来回,有人轻落到自己身旁。 “别怕。” 耳边的声音依旧冷清,却沉稳有力,穿过骨膜震到顾献心里。 摸索着抓住那人,顾献有些焦急道:“你有没有受伤!” “无妨。”林韫之说罢,抬起手,犹豫片刻,覆上紧握自己胳膊的手,拍了拍。 被安抚后的顾献逐渐冷静下来,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眼前全是人影。 看样子是被包围了。 见身旁人放松了身体,林韫之稍稍舒了口气,遂又皱起眉头。 方才交手过程中,听声音对方人数当不在少,可出手时均未冲要害而来,显然并不打算置自己于死地。这群人是谁,究竟有何目的? 答案没有让林韫之等太久。几点火光由远及近,四周开始明亮起来。 不远处随之而现几十顶帐篷,看样子竟像是军营所在。 十几名身穿甲胄的士兵一字排开,陈贵站在最前端。 “擅闯者何人?” 顾献将手伸进衣襟,亮出梁靖生赐予的金龙令。 陈贵眯眼看清令牌上的刻字,立刻露出惊恐之色,跪倒在地,众士兵也随之跪下。 “云州太守陈贵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降罪!” 一箭倾心_17 “陈大人不必紧张。在下中书省右拾遗萧成誉,这位是安国公林世子,我二人奉皇上之命前来,是为查看云州是否有试行新政的条件。因不想声张,所以未告知行程,还望大人见谅。”顾献淡定道。 “明白,明白。” 陈贵站了起来,稳住身,督了眼顾献身后的林韫之,见他正蹙眉盯着自己,目光犀利,顿时头皮发麻,只得讪讪一笑:“近来云州不甚太平,还请林世子与萧大人随我回府安顿。”说罢,朝两边使了眼色,士兵们便将上前将顾献与林韫之围住。 看这架势,是非把人“请”回太守府不成了。 “那便走吧。” 林韫之迈开步子,朝陈贵走去。经过顾献时,悄悄捏了一下他的手。 顾献微微惊讶,望着眼前人的背影,暗暗点头,跟了上去。 大街上,顾献走在前,身后紧跟两道人影。 “我说官兵大哥,你们就这样一直跟着,不累吗?” 顾献停下脚步,转身,十分无奈地看着三步开外的两名士兵。 “保护大人乃是职责,何累之有。”其中一位抱拳答道。 可是我累啊…… “即使我亮出皇上赐的金龙令,你们也非跟不可吗?”顾献揉了揉眉心,道。 “眼下云州祸乱多,大人安危要紧。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若是大人出了什么意外,小的担待不起啊。”另一位士兵露出为难表情。 这下连一家老小都搬出来了…… 顾献两手放在衣袖内,使劲互掐,让自己保持冷静。 “唉……” “怎么了?”林韫之看了眼趴在桌上神情呆滞的人,将目光重新投回书中文字。 “五天了,每天都在这太守府里呆着,即使出去也有人跟在屁股后面,怎么说都不走,简直像在坐牢一样。”顾献头枕着手臂,无精打采道。 盯着眼前人头顶被风吹起的毛发,林韫之轻笑道:“你不是向来很淡定?才几天就坐不住了?” 顾献撇撇嘴,不说话。 是啊,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浮躁了?以前就算是在落后三环,只剩一支箭的情况下,自己仍然可以从容不迫,反败为胜。现在不过是被困在太守府里,虽然时刻被监视的滋味不舒服,不过至少有好吃好喝供着。何况,自己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他在…… “偶尔这样,也不错。”林韫之淡淡开口。 顾献瞪大了眼睛,以为又是自己听错。 意识到方才所言微妙,林韫之忙轻咳一声,将桌上摆着的花生酥往顾献面前推:“心情不好,吃点甜的。”想了想,又道,“你好像爱吃这些。” 顾献眨眨眼,移开目光,小声道:“心情不好吃甜食,可是会造报应的。” 林韫之:“……” 一直自诩新时代好青年的顾献很少干偷偷摸摸的事。 所以夜起潜进太守府书房时他还是有些小紧张,以及小兴奋。 书房很宽敞,正中央摆放的桌椅一看就是上好檀木所制。四面八方排满籍按经史子集类目整齐摆放。 依次找过去,并无发现。也对,谁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随时有人进来的地方呢,那陈贵疑心病重,恐怕不去趟他的卧房难以得到线索。 这么一想,顾献便打算悄悄退出去,却没留心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得差点摔倒。低头,是一个黑色盒子。顾献将它打开,里面叠放了几本册子。随手一翻,顾献差点咳了出来。 “承宣六年,贰仟叁佰兵,月支壹万伍仟叁佰贯现钱,壹仟陆佰石大米……” 上面记载的云州军费开支账目,数字大得惊人,并且一年比一年多。 也不怪老百姓叫苦连天,银子搭进军饷里,有去无回,如今人也要搭进去,连条生路都不给。这是陈贵一人之言,还是顺了什么人的意,里面究竟有多少逆谋之心,仅凭这几本账册,顾献不敢妄下定论。 抽出其中一本藏入衣襟,顾献将盒子收拾好放回原位,便听见门口窸窸窣窣来人的声音。 不好! 顾献心中暗叫,都怪自己太投入,连门外有人靠近都没能注意,登时有些手足无措。 “!” 嘴巴突然被捂住,顾献整个人连拖带抱被塞进了书架后方。没来得及挣扎半分,若有似无的气声钻进耳朵:“是我。” 顾献立刻冷静了下来,扒下嘴上的手,回头瞪着林韫之。 林韫之食指贴在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 来人越来越接近,顾献不由得屏住呼吸。他与林韫之挨得极近,那人似乎也有些紧张,正在腰间摸索着什么。 这时,院里隐隐传来高呼声:“不好啦!西客房走水啦!” 来人的脚步停住后又急促离去。 顾献总算松了口气,站起身,与林韫之步出书房。 院内,人们竞相奔走,惊呼声喧哗声一片。 林韫之拉着顾献避开人群,来到陈贵卧房门前,见一黑衣人等在那里。 “少爷,萧大人!”黑衣人拉下面纱,是林韫之的贴身护卫飞弘,“火是我和阿宁放的,她在府外接应,我来带你们出去。” 林韫之颔首道:“你找个空房再去放把火,拖延下时间。” “是!”飞弘应道。 林韫之领着顾献进了陈贵卧房。屋内装饰华丽奢侈,与城内大街萧条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一箭倾心_18 两人几乎翻遍每个角落,并未见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难道真的没有?”顾献自语道。 “兴许是藏在了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林韫之显然听见了顾献的呢喃。他走到桌前,目光盯着桌上一尊格格不入的铜制佛像,伸手将它拿起。 只听西墙悬挂的一副卷轴山水画传来咔嚓一声。 顾献快步上前,掀起画,背后竟有一小暗格,里面堆放了几封书信。尽数拆开,信的内容皆是云州府与榆州和漠胡族的往来。原来云州早就会同榆州,与漠胡族统治集团相互勾结,半年前的榆州之乱,正是故意放行漠胡族部队入城烧杀抢掠,伺机给了云州私自吞兵、私征军饷的借口。 顾献微微用力,捏紧了手里的信纸:“如此勾当,真是有愧于驻守边关的大渊将士,有愧于两州无辜百姓。” 林韫之点头,道:“此事需尽快返京禀告皇上,看来云州之行今晚就要结束了。” 林醒站在西客房院内,沉默地看着眼前逐渐变小的火势,见陈贵慌慌张张赶来,两手仍在系衣扣的狼狈模样,随即换上担忧的神色:“陈大人,可有看到大哥和萧大人?” 陈贵急着自己逃命,哪还有心思管别人,才想起来家中还有两位贵客,立刻吩咐手下去寻人。 半柱香后,手下返回,说并未见到两人踪影。 “一定是他干的。”林醒阴沉着脸,低声咬牙道,“陈大人,你的房间怕是遭贼了。” 陈贵这才恍然,连滚带爬朝卧房奔去。 太守府外一条隐蔽的小巷内,阿宁不安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向外张望。 “真是让姐姐我好找。” “!”阿宁迅速回身的同时后撤两步,险险躲过直击命门的匕首。 “红……红烛姐!” 眼前女子身着紧衣,勾勒出诱人曲线,嘴唇仿佛涂了血一般炽烈红艳。 “你这小妮子,办事如此不利索,三番五次让萧成誉逃过一劫,怕不是你故意为之!”红烛厉声喝道。 “我……”阿宁面露难色,“少爷对我真的很好,就像家人一样……我真的下不去手!” 红烛冷哼一声:“有大道不走,我看你是活腻味了,不如这便送你下去,让你和你爹娘兄弟团聚去吧!” 阿宁脸上瞬间失去血色:“你……你说什么?我的家人……都……” “早猜到你这妮子会坏事,这是给你的忠告,是你背叛丞相的下场!” 红烛说罢就要动手,忽见一石子飞来,击中右手肘外侧,整条手臂顿时麻木不已,匕首随即掉落在地。 红烛猛然回头,飞弘已近在眼前。 长剑直劈而来,红烛翻身一跃躲了过去,岂料背后一股风袭来,林韫之甩开折扇一挥,将红烛击了个踉跄。 见局势不利,失了武器的红烛一咬牙,拔出束在发上的几根发簪,朝两人掷去。林韫之和飞弘分别将其挡了下来,再一看,眼前已不见女子身影。 “少爷。”飞弘看向林韫之,等待命令。 “不必追,趁早返京要紧。”林韫之道。 被禁止踏入战场的顾献这才小跑过来,冲林韫之摆了摆手中的石子,掩不住地兴奋道:“世子你好厉害,原来击中有效穴道真的可以让人麻痹啊!” 月光下顾献的脸贴得很近,林韫之不自然地别开脸,道:“那也是你指法力道精准,换做别人可不一定行。” 顾献吐吐舌头,转而看向仍在发呆的阿宁:“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阿宁慢慢回神,眼中焦距回转。 “少爷,我……” 顾献伸手拍了拍阿宁脑袋,轻声安慰道:“已经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家。” “回……家……”阿宁喃喃低语。眼前人目光温柔,嘴角含笑,手上温度如春日版温暖,却刺得自己模糊了眼。 第11章 第十一章 心意相通 一行人赶回京城时已入了秋。 林韫之接到家里门房送来的急报,迅速回了安国公府,向梁靖生禀报云州之行所获一事就交由顾献处理。 刚踏入安国公府大门,林韫之立马被迎至厅堂。一路上向自己行礼的下人们表情微妙,让林韫之心生疑惑。 厅堂中央主座坐着两人,正谈笑风生。林韫之眯起速扫过右侧一身华服的玶逸郡主,转向林霄泉施一礼。 “世子你回来啦!” 并未在意似有似无的冷漠,玶逸郡主起身,拖着长裙步到林韫之面前,笑眯眯看着他。 “郡主殿下到访,是为何事?”林韫之不动声色拉开距离。 玶逸郡主顿了顿,道:“很快你就知道了。”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赐婚!?” 见梁靖生轻挑了下眉,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顾献紧闭起嘴,微低下头。 “是……怎么一回事呢?”顾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 “是玶逸亲自去求太后,说自己心悦韫之,非他不嫁,太后便来与朕说了。你知道太后对玶逸宠爱有加,几乎是言听计从,尽管重病在榻,她的婚事也一直是太后心病。”梁靖生起身在咏鑫殿内缓缓踱步,语气里透露出几分无奈,“只是没有同韫之商议便这样定下,即使嘴上不说,韫之心里也会责怪朕罢。” “林世子,一直是识大局明事理之人,他不会怪陛下的。何况郡主殿下出身尊贵,与安国公世子结合,即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顾献有些说不下去,他不明白自己是站在什么立场为两人说话,就当是他作为臣子,帮皇上排忧解难吧。 可顾献自己心里的忧,又有谁来解。 一箭倾心_19 梁靖生沉默片刻,道:“此刻圣旨也应当传到了。” 顾献抬眼看向窗外,天灰蒙一片,偶有孤雁飞过,低鸣两声,便不见了踪影。 “圣旨到——”尖锐的嗓音自堂外传来,“请玶逸郡主和安国公世子林韫之出来接旨——” 玶逸郡主快走两步,顺手要拉林韫之,却被躲了开。抿了抿下唇,最终只一笑,先出了厅堂。 林韫之滞在原地,一向看不出喜怒的俊容满是惊讶。和玶逸郡主一同领旨,意味着什么,他能想到的不多,却不愿去想那最坏的一种。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出去接旨!” 林霄泉苍劲有力的声音将林韫之拉回现实。待他步出厅堂,院内已跪满了人,高公公手举圣旨,站在最前方。林韫之走到玶逸郡主旁,踌躇片刻,也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皇妹玶逸郡主,今以弱冠,适婚嫁之时。朕承皇太后懿旨,闻安国公府世子仪表堂堂,人品贵重,且未有家室,与郡主婚配堪称天造地设。为成佳人之美,兹将玶逸郡主下降安国公世子,一切礼仪由礼部尚书与轻天监正商议后待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玶逸郡主双手承接圣旨,谢过隆恩。 “韫之,快接旨啊!”跪在旁边的林霄泉出声提醒。 林韫之仍旧低着头,一动不动。 高公公见他这般,清了清嗓子,抬高音量道:“请林世子接旨——” 林韫之放在膝上的拳头几乎要攥出血来。 “世子,你若不接旨,大家都会为难的。”玶逸郡主微微侧过身,轻声道,“这可是太后的旨意,连皇兄都无可奈何。况且……”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就算世子不顾及我,不顾及自己,难道连萧大人也不顾及了吗?” 砰的一声,林韫之将拳头砸在地上,不待众人回过神,乘上双手。 “臣,领旨。” 抬起头,俊俏的脸阴沉得可怕。 脑中浮现起一张熟悉的面容,淡淡的笑意在那人眼角化开。此刻他应该在宫里,不知是否得知了此事。如果知道了,他会是什么反应,是祝福,是不在乎,还是和自己一样不知所措?原来从小锦衣玉食、呼风唤雨的世子爷,也会有如此无能为力的时候。 莫然匆匆赶到萧府,被王枫带进书房。 顾献正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研着墨。 莫然伸手在顾献眼前晃了晃,没反应。贴近几分又晃了晃,手被一把拍走。 “嘶……成誉兄,你这墨研出来是当酱吃的吗?”莫然吃痛地甩甩手,道。 “……”顾献终于低头,砚台中的黑色浓得几乎化不开。 莫然刚想说话,王枫跑了进来,表情有些纠结。 “少爷,林世子又来了,真的不让他进来吗……” 顾献手一抖,墨汁溅了些在纸上:“就说莫大人在这里,我不方便待客。” 王枫犹豫了一下,还是小跑着离开了。 顾献随手将刚刚沾上墨汁的纸揉成团,扔进旁边废纸篓,抬眼便对上了莫然把玩的眼神。 “拿我当挡箭牌?成誉兄,欠我顿饭哦。” “你天天来,十顿都行。” 莫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般耍小性子,说不定林世子会在背地里偷着乐。”想了想,补充道,“还会觉得你可爱。” 顾献面无表情,送了一记眼刀给莫然,不过显然用错了对象。 莫然并未在意,继续道:“我说,你就不能坦诚一点?都到这份上了,别扭什么。” “……乱七八糟。” “那你脸红什么?” “……” 见眼前人又要陷入思绪中,莫然叹口气,道:“你就这么不相信他?” 顾献没有立刻回答。他又拿起墨碇,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早就干了。 莫然以为顾献不会开口了,刚想起新的话题,便听那人轻声道:“相不相信又能如何,我和他有什么关系。”顿了顿,声音又轻了几分,“我……其实没什么,就是心里有点难受。”最后半句像烟云般缥缈,几乎不可闻。 莫然本想否认,可见顾献落寞神情,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转眼便是世子与郡主大婚之日。 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安国公府出发前往皇宫,几乎绕城一圈,才又回到安国公府。 顾献将自己关在屋内,门窗紧闭,喜庆的锣鼓声仍能隐约传入耳中。 大概是自己太在意,才会变得敏感。 想象着林韫之身骑高头骏马,一身喜服,鲜艳的红色一定把他的脸映衬得更加英俊。他接过郡主伸出的手,牵出轿中,一同踏过火盆,拜天地,拜父母,彼此相望,承诺一生,然后…… 顾献猛地伸出双手,狠狠拍上脸。 我为什么要脑补这些东西,真的是够了! 顾献知道,自己再不找点事情做,这一整天恐怕满脑子都是刚才的场景了。于是快速翻身下床,走到储柜前,拉开柜门,抱出几块木头和一把刻刀,咣啷一声全扔在了桌上。 咣啷一声,玶逸郡主一脚踩翻了火盆,惊得近处丫鬟赶忙上前搀扶。 林韫之瞧也不瞧一眼,负手径自迈过门坎。 “殿、殿下……”丫鬟小心翼翼扶住玶逸郡主,感觉到手里的人微微发颤。 大红盖头之下,玶逸郡主紧咬着下唇,修长的指甲硌进掌心。 一箭倾心_20 “无碍。”她稳住声音,低声道。她不在乎这些仪式,也不在乎众人是否真心祝福她,她要那人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 等玶逸郡主磕磕绊绊步入喜堂,林韫之早已等在那里。 喜堂之上,梁靖生与魏娴清端居左位,林霄泉和国公府二夫人肖氏居右。 等二人定定站好,傧相将绸花递了过去。玶逸郡主接过一边,林韫之却纹丝不动。 “世子爷,这……”傧相面露为难,偷偷瞧了眼梁靖生,见他定睛直视却并不打算开口,便暗叹口气,收回绸花,高声唱道: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面向厅外,恭敬一拜。 “二拜高堂——” 再次转身,林韫之依旧面无表情,与玶逸郡主朝主位一拜。 梁靖生看向林韫之,眼底流露出歉意之色。一旁的魏娴清神色淡淡,垂着眼帘,看不出情绪。倒是林霄泉,尴尬地轻咳一声,好像让众人都回过神来。 “夫妻对拜——” 终于……终于……玶逸郡主拜了下去,双手不住颤抖,她甚至连林韫之不合规矩的冷漠都不在乎,只要这最后一拜完成,他就是自己的了! 然而不知为何,迟迟等不到傧相唱下一句。 玶逸郡主蒙着喜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长久的静默让她突然害怕起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快步跑进堂内,不一会儿又匆匆跑出。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却不止一人。 “微臣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玶逸郡主浑身战栗起来。这个声音,她简直再熟悉不过!可是怎么会,他不是已经被……!? 情急之下撩开喜盖,自己与林韫之中间站着的,正是方昊。 “你……你……”玶逸郡主颤抖双唇,说不出话来。 方昊只睨了眼,便收回目光。可就是这一眼,仇恨仿佛就要喷出一般,让玶逸郡主脸色煞白,浑身止不住地抖。 梁靖生皱着眉,道:“方昊,你此番入堂本不合时宜,可既然皇后替你说情,朕也不好驳了皇后面子,有何事,速速说来。” “谢陛下开明。既然如此,臣也就直说了。臣,反对这门亲事。” 方昊话一出口,厅堂之内私语声阵阵,梁靖生的眉蹙得又深了几分。 方昊道:“微臣本与郡主两情相悦,已有肌肤之亲。若非她突然心悦林世子,弃臣不顾,我二人怕是早就私定终身。” “你胡说八道!”玶逸郡主不顾形象,连声尖叫起来。 方昊不予理会,继续道:“微臣区区六品官,郡主尊贵之躯,自当与林世子更为相配。然臣之感情被当作儿戏,实在不甘。” “方昊,你休要污蔑我!”玶逸郡主指着方昊怒吼,又看向梁靖生,“皇兄,莫要听这疯人胡言乱语!” “郡主可还记得此物?” 方昊摊开手,掌中放着一条银饰链。 玶逸郡主脸色苍白得不像话。这银链自小就挂在她的右脚踝处,一刻不曾解下。直到半年多前,突然发现不见踪影,以为是掉在了什么地方,派宫人们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竟是被方昊拿了去! “若非与你亲近,我又怎会拿得到手?”方昊嘴角慢慢凝起一抹渗人笑意。 玶逸郡主嘴唇一抖,随即转向林韫之,表情似哭还笑:“夫君,你别听他的,我的心意你是懂的,我真的没有——” 瞳孔中倒映出的人依旧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好像此事与自己根本无关。 林韫之不加掩饰的冷漠让玶逸郡主失了方寸,突然疯了一般大喊道:“方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我也只是在利用我!对我而言,你也只是替代品,什么两情相悦,你有什么资格!?”说罢,才发现自己中了激将法,竟将一切全盘托出。 “够了!” 梁靖生低声吼道,厅堂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皇上,郡主虽年纪尚小不懂事,可毕竟身为皇室,今后若是走漏风声,遭外人得知,岂非有损皇室颜面。”魏娴清在一旁轻声道。 “皇后放心,朕自有分寸。” 梁靖生压下内心几分怒气,开口道:“即日起,不经朕的准许,玶逸郡主不得踏出寝宫半步。至于方昊,关入大牢,听错发落。” “也好,也好,至少,你求而不得,比我更不好过!哈哈哈哈哈哈——”方昊失了心般癫笑起来。梁靖生挥挥手,让两名侍卫将他带走。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玶逸郡主跌坐在地上,神魂尽失。 顾不得场内一片混乱,林韫之迅速换下喜服,匆匆离去。 萧府大门紧闭。 林韫之抬起手,片刻后又放下。 顾献仍坐在窗沿下,桌上零零落落摆了十几只已经完工的箭镞,手里拿着一只半成品,用刻刀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 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顾献猛然转头,一道修长身影背光而立。 两人紧紧盯着对方,相顾无言。 我已经病入膏肓,想他想到发白日梦了么?顾献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自诽道。 直到那人迈入门内,跨进阴影,面容逐渐清晰,顾献才意识到,此时本该沉浸在良宵一梦的人竟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蹭地一下站起,忘了手里还握着利器,连手指被划破也无动于衷。 “怎么这么不小心!” 林韫之两三步便迈到顾献面前,一把抓过受伤的手,却被人抽了回去。 一箭倾心_21 顾献来了气,二话不说,往旁边撤一步越过林韫之就要走。一股大力箍住他的双臂,将他翻转回身。 “你真的要气死我吗!莫名其妙不见人,莫名其妙就要走,事到如今你还要逃去哪里?!”林韫之直勾勾地等着眼前人,似乎要喷出火来。 “该生气的明明是我吧?!”顾献挣扎起来,“莫名其妙缠着别人,又莫名其妙全身而退,最后莫名其妙与其他人洞房花烛,你还想要怎样!”一边喊,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怎么这么肉麻。 “我……我没有!”林韫之愣了愣,声音缓和下来,“我没有跟别人洞房花烛,我也没有想要离开。” 顾献撇过头不再看林韫之,只听那人又道:“我在说什么想什么,你当真一点不明白?” 撇撇嘴,顾献有些委屈:“我是不明白,有什么话你不能直接——!” 林韫之的脸突然放大,平时这双冷峻的眼睛此刻认真到泛红。感受唇齿间细细的摩擦,呼吸交织纠缠,顾献半眯着眼,心想这家伙真是好看的犯规了。 不算激烈的,绵长的一个吻。 直到林韫之将两人分开些距离,手依然箍紧顾献,额头抵着他的:“现在明白了吗?” 顾献微微喘息,鼓膜清晰回荡着心脏跳动的声音,胸口仿佛快要被炸开来。他再也按耐不住内心情绪,缓缓抬起手,环上林韫之白皙的脖颈,将那人压向自己。 第12章 第十二章 贵人小产 含庆宫内,檀香环绕。林杏侧卧软塌,左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抚摸。 “这样做,能行吗?”林杏微垂眼帘,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林醒轻笑一声,没有马上回应。他起身行至桌旁,从衣袖中取出一包物品,倒入茶碗,摇晃均匀,乍看之下与普通的水并无不同。 “薛太医下手自是有方寸的,你大可放心。”林醒步回榻前,将茶碗递予林杏。林杏犹豫片刻,暗暗咬牙,仰头饮了下去。 “来人!” 林韫之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眼前的小丫鬟,随即放下手中的图纸。那是他派飞弘花大价钱跑遍各大厂商才获得的新式弓弩制造图,正打算送给顾献博君子一笑。 “世子爷,贵人娘娘眼下不方便出行,她想您了,便让我来请您过去。”丫鬟搓着手,不敢直视那双清冷的眼睛,仿佛看一眼就会被拆穿。 林韫之不打算搭理,将心思又投回图纸上,却见门外进来一人。 “韫之,杏儿好歹是你妹妹,去一趟不为过。” 林韫之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这丫鬟如此大动干戈,连林霄泉都被叫来劝说自己,恐怕是林醒的主意。 “韫之。”见眼前人没有反应,林霄泉低声唤道。 外人面前总不好拂了自家老子的面,林韫之仔细收好图纸,递给飞弘,不发一言越过林霄泉和小丫鬟,步出房门。 林韫之进入含庆宫时,林杏已在官人的搀扶下起了身。 “大哥来了。”林杏眼含媚笑道。 林韫之微微颔首,驻足在殿门不远处,并未有上前去的意思。 “听闻大哥在与郡主成婚未果后直接去了萧成誉大人那?”林杏一步步走近,单刀直入道。 林韫之眯起眼睛,似乎要将眼前女子盯得浑身穿洞。 林杏不以为意,笑道:“哎,大哥不必如此警惕,妹妹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毕竟大哥那日可是当了陛下和文武百官的面解除同郡主的婚约,那方昊出现得也真是巧,让郡主殿下颜面尽扫,可见在大哥心里萧大人的地位非比一般啊。” 林韫之仍不说话。 “咦?瞧大哥的模样,难不成真被妹妹说中了?”林杏以手帕掩面,故作惊惶之色。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林醒终于动了动眉毛,开口道:“大哥,恕弟弟直言,父亲的脾气你我再清楚不过,若是知晓了你和萧大人有这般不一样的关系,甚至为了他不惜得罪郡主殿下,且不说对你有何惩罚,只怕萧大人是难逃一劫了。” 林韫之眼神冷冽,朝林醒林杏二人一扫,冷冷道:“你们可以试试。”说罢,转身就要迈步离去。 “大哥!” 林杏看了眼林醒,见他微微点头,便提着裙摆快步上前,想要抓住林韫之。 林韫之侧身过闪,纤纤玉手滑过衣袖,却听砰的一声,林杏仰面摔在门坎上。 永鑫殿内,梁靖生静静扫了眼面前五花八门的糕点,并没有要拿起品尝的意思。 “皇上是否仍在想郡主之事?”顾献位其侧,他知道梁靖生不喜欢自己对他拐弯抹角有所保留,便也不客气。 梁靖生微微叹息,道:“玶逸毕竟是朕的亲妹妹,说不在意都是假话。可朕也不想看到韫之为难的样子。” 顾献眨眨眼:“皇上,不怪世子?” 梁靖生摇头,苦笑道:“虽说婚姻乃父母之命,可太后旨意也好,朕的赐婚也好,终究是要辜负他的。何况他也来同朕说过了。” “说……说什么了?”顾献不知怎的有点紧张,默默吞了口水。 梁靖生抬眼,望向顾献,眼神温和又明亮:“他同朕说,自己心里有人,那人对他很重要,他不想负了他。” 顾献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支支吾吾,点头表示谅解。 梁靖生嗤地轻笑一声,随即正色道:“好了,其他事情先放一边,来陪朕看看榆州的战局吧。” 说罢,展开面前图纸。这是柳淮桑从前线差人快马加鞭送回来的,记载了榆州及其周边地区详尽地形以及大渊、漠胡两军势力阵营对比。 梁靖生道:“盘踞在榆州附近的漠胡族军队越三千,我朝在榆州兵力目前增至五千军,力量对比尚不构成威胁。” 顾献仔细查看图纸,想了想,道:“陛下可还记得云榆二州同漠胡族有所勾结之事?榆州在前方接应,云州在后方屯兵,因此漠胡族的实际兵力应当不止此数。如今两地财政亏空,粮饷又几乎落到私兵之手。榆州山高水远,军队补给困难,对方是想趁机消耗我方粮饷兵力,然后等待时机,将我军一网打尽。” 梁靖生蹙眉深思片刻,道:“若再不行动,不知前线还能支撑多久。” 顾献微笑道:“陛下,既然已经知晓对方的用意,不如顺水推舟,明面上按兵不动,实则暗度陈仓,分派人手前去云榆二州,暗中监视和控制军需要地,以从中瓦解。” 一箭倾心_22 梁靖生见顾献胸有成竹,颔首道:“好,此事交由你负责,尽快将朕的旨意传给淮桑。” “陛下!杏贵人宫内的丫鬟有急事求见——” “皇上!快救救娘娘吧!”高公公刚通传完,一小丫鬟快步跑进殿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娘娘与林世子发生争执,摔倒在地,薛太医说……说……可能要小产了!”这丫鬟满脸泪痕,说罢就痛苦起来。 顾献与梁靖生几乎同时站起。梁靖生脸上满是震惊,顾献更多的是疑虑和担忧。 “立刻摆驾含庆宫!” 端着热水的宫人进进出出,林杏卧房内散发着的浓重血腥味让赶到的梁靖生与顾献蹙了眉头。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梁靖生疾步走到床前,质问守在一旁的萧太医。 “回……回皇上……”萧太医满头是汗,眼神似在躲闪,“贵人娘娘受到冲撞,摔倒在地后大出血,现下有小产的可能……”感受到冷峻的目光,哆嗦了一下,躬身道,“臣当竭尽全力,保住小皇子……” “陛下……”林杏面上毫无血色,疼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她无力地牵住梁靖生衣角,缓缓吐气,道“不要怪罪大哥,他……他不是故意的……” “听萧太医的话,先勿多言。”梁靖生附身轻拍林杏的手,以示安慰。 林韫之面无神色站在桌旁,观察着林杏一举一动。忽然感觉手有些凉意,低头看去,一只手勾住自己的手指,力气不大,却很坚定。抬眼便对上顾献的眼睛。那双眼睛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明亮地倒映着自己。林韫之愣神片刻,回以宽慰笑容。 “韫之。”梁靖生转身,面色暗沉,朝林韫之走来,似乎在等他自己开口。 “陛下,臣今日来此,是杏贵人相邀,未说上两句,便有事离开,并非贵人所言与其产生争执,更不曾冲撞于她。还望贵人莫要一不小心将过错强加于他人头上。”林韫之神色淡然,并无变化。 林杏闻言,几乎要气得吐出血来:“大哥,你真是好生残忍!难不成在怀疑一切都是妾身自导自演?别忘了,这肚子里的不仅是我的孩子,他更是陛下的亲骨肉!莫非我岂不知谋害皇子是死罪吗!”林杏喘着粗气,艰难吐字,“大哥难道是怕,妹妹我若生出的是位皇子,会对自己有所威胁?!” “我并无所求,何来威胁?世子之位若是有人想要,尽可拿去,但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名誉清白被有心之人抹黑。”林韫之盯着站在榻前的林醒冷冷道。 “大哥,你——!”没想到林韫之竟如此直截了当,林醒惊惶地瞪大眼。 “韫之,不可胡说!”梁靖生见他这般决绝,甚至搭上世子之名,反而心急起来。 “皇上——”林杏刚要开口,又被肚中一阵剧烈疼痛扯得撕心裂肺。 此时,高公公在门外高喝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目光随即转向缓步迈入屋内的魏娴清,在她身后紧跟着一位白胡须老者,虽上了年纪,步履仍旧稳健。 “皇上。”魏娴清朝梁靖生微施一礼,淡淡道,“臣妾听闻杏贵人肚里胎儿不稳,想起已经退隐的秦太医。秦太医在职近四十年,就连皇上您出生时也是他亲手接过,妊孕之事他最为熟悉,便自作主张请了来。” 秦太医不似薛太医那般躲闪,眼神清明,语气沉稳,刚进屋,就不住皱起眉。 魏娴清睨一眼,不待梁靖生反应,道:“秦太医可是有所发现?” 秦太医先朝梁靖生一礼,才开口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这屋内似乎有一丝淡淡麝香味。”又吸了吸鼻子,点点头,肯定自己的观点。 林杏闻言,全身冷汗直冒,挣扎起身:“秦太医,你……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太医眉头皱得更深:“臣虽老迈,这鼻子却还是好使的。” 麝香是一种名贵的药材,可用于活血通经、消肿止痛,却能导致妊孕之妇小产。麝香本身气味芳香,只因林杏大量出血,屋内血腥味浓重,几乎被淹没了去。 秦太医走到屋两侧,仔细查看铜灯与熏炉,又从袖中掏出镊钳、白布,取了烧至底座的残渣,不一会儿步回榻前。 “皇上、皇后娘娘请看,这便是麝香燃尽的残渣,看程度,应当有一段时日了。”秦太医摊开手里布,将残渣呈给众人看。 梁靖生脸又沉了几分,眼前物证所示之事他又怎会不知当中意思。 “看来想打皇子主意的不是别人,而是皇子的亲生母亲。”魏娴清冷冷道。 “皇……皇上!臣妾没有!臣妾没有啊皇上——” 魏娴清冰冷的判决让林杏疯了一般扑到地上,不顾身上痛楚,爬到梁靖生脚下,身后血水拖了一地。 “一定……一定是有人嫉妒臣妾,想用着卑鄙手段毁了臣妾,请皇上为臣妾做主啊!” 梁靖生扫了一眼脚下两眼发红、面目狰狞的林杏,抬头看向畏缩在角落的薛太医,道:“薛太医,你怎么看?” 薛太医听出了话中话,皇上分明是对他的诊断起了疑心,这一问,是让他推倒此前所下结论,成为人证,也是给他痛改前非的机会。 薛太医哆嗦上前,接过秦太医手中之物,闻了闻,面色苍白道:“回……回皇上,微臣……微臣医术不精,竟没能识破这麝香之谜,险些让世子背负罪名,请皇上降罪!”说罢便跪了下来。 “薛力!你竟然——”林杏尖叫道,失了心智一般转身就要扑向薛太医,却被上前而来的侍从截了下来。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皇上!你看看我,你的孩子没了啊,没了啊!!”林杏双臂被侍从按住动弹不得,只得狂喊乱叫。 “皇上,人死不能复生,即便胎儿也是一样。”秦太医踌躇片刻,低声道,“只怕贵人娘娘从今往后都无法再生育了。” 原本挣扎的林杏突然静了下来。她看看梁靖生,又看看秦太医,最后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突然脱身而起,狠狠撞向桌子。 “你做什么!?”林醒即使冲上前去,与侍从一同压制住林杏。 顾献沉默地看着这披头散发、忽笑忽哭,如同疯了一样的女人,又抬头看了看身前的梁靖生。他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着,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轻吐出几个字:“将杏贵人带到思省宫去吧。” 思省宫,犯了错的嫔妃们都会被送去那里,无异于打入冷宫。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没孩子了,以后也不会有了!呜呜——啊——!”林杏似乎已经听不到旁人在说什么,也似乎不知道自己的下场和未来,她仍沉浸在丧子之痛,仍旧不停叫喊,直到被侍从架着离开含庆宫,那凄凉的叫声依旧从远处隐约传来。 魏娴清抬起头,看着秋风扫过后御花园百树摇曳。 “皇后娘娘。” 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魏娴清急忙转身,冷若冰霜的容颜瞬间化开来,绽出一抹温暖笑容。 “韫之哥哥。”魏娴清轻轻唤道。 林韫之步上前,颔首施礼:“多谢娘娘几次出手相助,微臣定当铭记在心。” 魏娴清垂下眼帘,微微摇头道:“认识这么多年,韫之哥哥怎还是如此见外。” 一箭倾心_23 林韫之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记得小时候,我常缠着你,让你陪我在这花园里玩耍,最后玩得浑身是泥,还被父皇点着脑袋臭骂一顿。”回忆起童年过往,魏娴清轻笑两声。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已经迫不及待,将要落入大地怀抱的黄叶。 林韫之看着魏娴清掌中落叶,道:“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真的很久很久了呢。” 魏娴清松开手掌,叶子继续它的旅程,最终落在地上,混入一片金黄。 第13章 第十三章 刑部大牢 安国公府厅堂内,林霄泉抓着椅把的手指泛白,不住颤抖。 “我的杏儿 ,你怎么这么傻!”肖氏坐在一旁,手帕掩面,泣不成声,几乎快要晕厥。 林醒立于前方,盯着身旁面无表情的林韫之,拳头狠狠攥紧。 “醒儿,扶你娘回屋休息吧。”林霄泉阴沉着脸道。 林醒微微点头,咬着牙扶起肖氏离开。 林霄泉抬起头,面色同样苍白:“韫之,她好歹是你妹妹……”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林韫之眉毛松了松,并未回应。 林霄泉叹了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你若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不会没有一点回旋之力。” 林韫之抬头望向屋顶,叠涩错落,似人心般纠缠不清。他低声道:“只因她命该如此。” 肖氏被林醒扶进卧房,瘫坐在榻上。 林醒拿起桌上茶壶,斟满杯子:“娘,喝点水。” 肖氏摇头,泪水止不住流下。 “娘,您放心,我不会让杏儿白白受这趟折磨!”林醒将水杯砸回桌上,咬牙切齿道。 “你、你想做什么!醒儿,千万别乱来!”见林醒眼露冷光,肖氏慌忙道。 水杯里震出的波纹朝杯壁散看,渐渐沉静。林醒闭上眼,片刻后睁开:“您别管L ,我自有分寸。” 京城自入秋后越来越冷,皇太后终久病不起驾鹤西去。 如今北方局势不稳,本打算在宫中守孝的梁靖生因魏纪坤等老臣以大渊惯例和孝道为由上书,最终妥协,至城外八百里的慈悲寺斋戒七日,以告太后在天之灵。 梁靖生出京不久,萧府大门便被人敲了开。 “诸位可是有事?”王枫看着眼前一群面露不善之色者,立即警惕起来。 林醒站在最前端,冷冷道:“中书省右拾遗萧成誉,有勾结外族企图谋反之嫌,丞相大人有令,派我等前来彻查府邸,”说罢,一挥手,身后一干人直涌入萧府。 “等等——!”王枫一人之力抵不过,只得飞快跑进院内,叫醒尚在睡梦中的顾献。 顾献迷糊地揉着眼睛,屋外传来乒乓动静,眉头立刻蹙起,赶忙披上外衣前去查看。 林醒抱臂站在院内,沉着脸看手下在各个房间内进进出出。见顾献快步走来,扯出一丝诡异笑容:“萧大人睡得可还好?” 顾献冷冷开口道:“林二公子,皇上前脚刚走,你们就这么急不可耐来抄我的家了?” 林醒冷笑两声,不作回应。 “主子!”一人匆匆跑来,递给林醒两封信笺,又低声耳语两句,退至一旁。 林醒拆开信件只肖两眼,冷哼一声,大声道:“来人,萧成誉勾结外族证据确凿,立刻拿下!” 不等顾献反映,便被几名高大的侍从压了出去。 “少爷!!”王枫冲上前,想要扒开围着顾献的人,却被重重掀倒在地。 “王枫,不要冲动!”顾献回头大喊。 林醒扫视一眼,朝几名侍从道:“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严加看管。即刻起,任何人不许出入萧府。” “是!” 林醒留下的侍从两两分组,把守大门和萧府主要道路。头两天提防得严实,连一只苍蝇都未曾飞进。到了后来,似乎见府里的下人还算听话,便逐渐松了神。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娇小的身影从院中竹林里闪身而过。 阿宁心切地翻过围墙,落地时不小心扭了一下。顾不得脚踝疼痛,阿宁咬着牙,跑过几条街,眼前昏昏暗暗,踹不上气,转弯时没看清前方,砰地一声一头扎进来人怀里。 “对不起!”阿宁迅速退开,匆忙又要赶路。 “阿宁姑娘?” 阿宁立刻顿住脚步,抬头看这清冷声音的主人。 “世子!?”她轻声叫唤,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林韫之皱眉道:“是不是成誉出事了?” “少爷……少爷他被林二公子抓走了!三天,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们都被看管在府内,不得出入,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世子,求求您,快救救少爷吧!”阿宁扯着林韫之衣服,眼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别急,先随我来。” 两人行至一偏僻无人处,阿宁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林韫之面色依旧,但眼里冒出的怒火仿佛要灼伤人一般。 阿宁明显比刚才冷静许多。她看着眼前男子,知道能够将自家少爷托付于他,便不再犹豫,跪了下来:“世子,其实我是魏丞相安插在少爷身边的人。” 一箭倾心_24 林韫之愣了愣,见阿宁神色凝重,便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阿宁家境贫寒,流落京城,意外遇到刚出仕不久的萧成誉,便进入了萧府。不料却被魏纪坤找了上来,告知她的家人已经在自己监视之中,只要她呆在萧成誉身边,伺机下手,事成之后定让她与家人远走高飞。可如若有何闪失,她的家人便会成为阶下囚、地下尸。阿宁不得已,只得答应这一条件,可至始至终也没能动了杀心。 “看来,这一次魏纪坤是打算亲自下杀手了。”林韫之两手紧紧攥成拳,低声道。 “世子,以我的身份,进入大牢并不难,他们只会以为我是受丞相之名前去狱中刺杀少爷的。这一次就让阿宁将功补过,我定会把少爷安全带回来的。”阿宁抬起袖子擦擦眼角,目光坚定道。 林韫之凝神盯着阿宁,片刻口松了嘴角:“我相信你。”随即身手进衣襟,掏出一块璞玉,递给阿宁,“看来陛下早有预想,将这此物留给了我。刑部大牢有只有皇上知道的一处密道,这是开启密道大门的钥匙。” 阿宁接过璞玉,仔细收好,躬身一礼,便快步离开。 刑部大牢阴冷潮湿。顾献被卸去外袍,只着轻薄内衬,两手高举过头,脚尖点地,整个人被牢牢拷在刑桩上。 “萧大人,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若是认了罪,便不用受这皮肉之苦,还能痛快一点。”魏纪坤坐在狱房外的椅子上,悠悠开口道。 顾献垂着头,脸上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整整三天,几乎滴水未进,身上多处穴道被扎进细针,强行封了起来,顾献此刻连张嘴说话都无比吃力。他抖了抖嘴唇,声音嘶哑不已:“大丈夫敢作敢当,我要是丞相您,理所当然要认了这罪。可惜,就怕是一头撞死,也不解天下百姓之恨。” “事到如今还敢嘴硬,来人!”魏纪坤捏紧手中杯子,随即放开,狠狠道,“好好‘伺候’萧大人。”起身,离开了大牢。 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了下去,湿透浑身,却让意识清醒了几分。衣襟被人残暴地拉开,白皙胸膛暴露在空气中。迷蒙中几根银针反射出诡异光亮,顾献咬紧牙,索性闭上了眼睛。 等再次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睛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阿……宁?”顾献努力睁了睁眼,声音听起来虚弱不堪。 阿宁狠狠点头,忍着泪水不掉下来,动作迅速地解开顾献身上枷锁。卸了束缚,顾献整个人软地就要载下去,幸好阿宁伸手扶住。 “少爷,你的身上怎么扎了这么多针!?”阿宁小声叫道。 “好像是为了封住穴道,怕我乱来吧。然而我并不会武功,真是浪费了这么多根针。”顾献自嘲地轻笑两声,“能帮我取下来吗?” 阿宁瞪红了眼,点点头,小心翼翼动起手来。 封穴位的针拔下来时远比刺进去疼,顾献咬紧牙,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声音颤抖:“快、快一些,我没事的,不然待会外面的人就来了!” 阿宁抿柱下唇,快准狠地将十几根银针依次拔出。最后一根出来时,顾献倒抽一口气,见阿宁担心不已,摇摇头,苍白的嘴唇勉强扯出一丝笑。 阿宁扶着顾献,两人在大牢里穿梭,不一会便走到死路。顾献眼见着阿宁在墙上摸索着。 “找到了!” 不一会儿,阿宁轻叫出声,从衣襟中摸出一块玉,朝墙上一处凹槽按了进去。 墙随即动了起来,中间裂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顾献耳朵灵敏,有群人正在以很快的速度接近他们。因空间密闭,急促的脚步声和喊骂声在不甚宽敞的牢狱内回响,声音越来越近。他压低嗓音,提气说道:“守卫发现了,快走!” 阿宁却离远了两步,摇头道:“不,少爷你别管我,快走!” 顾献见她这般,眉头急得蹙了起来:“说什么傻话!?你若不跟我一起走,岂不是——” 没等人说完,阿宁右掌运起内功使劲一推,顾献跌进密道。这一掌力道不小,震得他胸口生疼,来不及站起,仍在外面的阿宁抽出匕首将玉石劈了个粉碎,缝隙缓缓关起。 “少爷,沿着暗道一直走,别回头,有人在那头等你——” 顾献瞪大眼睛,挣扎着爬了起来,阿宁的笑容和话语却已被石墙隔开。 看了眼紧闭的石墙和地上碎玉,阿宁舒了口气,似是自嘲般道:“明明做了很多对不起少爷的事,到最后也还是没能让他知道真相。就让阿宁再自私一次,给少爷留个好念想吧。” 转身,静静聆听脚步声,独自等待即将到来的大狱侍卫。 密道昏暗幽密,仿佛永远到不了头。顾献强忍身体的不适,扶着墙尽力朝前走去,一步也不敢停下。不知走了多久,视线内闪出一丝光亮。顾献咬紧下唇,加快步伐。五十米,二十米,十米,五步,一步……终于,顾献跨出了黑暗,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下。 好像,很久没有看见阳光了呢。顾献抬手挡住有些强刺眼的光线,身子不住向前倾,却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中。 “成誉!” 顾献将手移开半分,林韫之的脸近在眼前,担忧、难过、愤怒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神色显得异常复杂,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扭曲。 见怀中人面色苍白,目光毫无焦距,林韫之心疼地拂过顾献头顶,柔声道:“成誉,跟我走,好吗?” 突然,顾献好像回过神来一般,虚虚地抓着林韫之衣角,嘴唇一抖,颤颤道:“阿、阿宁……她……” 阿宁没有跟着出来,林韫之便猜到了结果。他眼神沉了半分,将顾献抱起,跃上候在一旁的马匹,让怀里人靠着自己,张开披风将人裹了进去。 马缓缓动了起来。身后人的怀抱温暖如春,耳边的低语温柔有力,顾献却仍然浑身疼痛,冷得不住发颤。视线越来越模糊,意识逐渐远离,最终眼前是一片黑暗。 马匹绝尘而去,很快不见踪影。 第14章 最终章 再度醒来时,眼前的一切让顾献感到陌生。脑袋依旧昏沉,试着抬了抬手,四肢无力,难道自己又穿越了么…… 这一荒诞念头很快被来人打破。林韫之端碗走进屋内,见床上的人盯着自己,嘴角绽出笑意,加快步伐。 “醒了?”林韫之将碗放在一旁桌上,沿床坐下,一手探进被子摸索顾献的手牵住,一手轻轻抚上额头,“还有点烧,先把这味药喝下。” 被有力的臂弯撑着坐起,碗也被送到嘴边。林韫之不再是一身华贵,玄色素装,头发用绳子简单束着,却依旧挡不住翩翩风采。顾献仿若呆滞一般,一直看着眼前人,连药苦涩之味也不在意了。 药很快全进了顾献肚里。林韫之替他擦擦嘴,见那人仍在发愣,轻笑着敲了敲顾献额头:“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韫之……”顾献嘴一抖,喃喃道。 “……”红云蹭得飞上林韫之耳畔,他不自然地撇过头,意图回避那双被雾气蒙上的眼睛,仿佛再多看一眼自己就将坠入深渊。 直到耳边传来微不可闻的吸气声,林韫之偷偷睨了眼,立刻慌了神。 顾献又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事情,昏暗的大狱,急促的脚步,阿宁的笑容……他两手捂着脸,企图阻止泪水不争气地滚落,却无济于事。手被另一只手覆上,慢慢扒开。视线模糊,只觉一股湿热气息喷在脸上,柔软的触感落在眼角、脸颊。 一箭倾心_25 “好好活下去,有我在。” 林韫之的声音不大,却坚定不已。顾献闭上眼,深深地点了点头。身后靠着的人往旁边撤,将他放倒在床上,盖好被子,轻声道:“再睡会儿,等病好了,我们去榆州,同柳将军汇合。” 顾献嗯了一声,又陷入睡梦中。 在偏远小镇的农家内又养了两天,顾献总算恢复了些元气。他向林韫之提出上路的要求,林韫之没有拒绝。两人迅速收拾一番,整理好行装准备上路,却因一件事争执起来。 “你、你干什么!快住手——!”顾献推搡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趁机吃豆腐的林韫之,恼羞成怒道,“就算要假扮夫妻,为什么是我穿女装!?” 林韫之继续手上动作,驾轻就熟将顾献从外到里扒了个精光,带着笑意的嘴唇贴过去,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谁让本世子偶尔还会惦记起玉儿姑娘的芳容,你可要负起责来。” 薄唇擦过耳垂,似有似无的气息让顾献登时羞红脸,心里狠狠鄙视了一番被林韫之三言两语就哄得停止反抗的自己。 两人快马加鞭,北行足足半月之久,终于顺利到达榆州北大营,与柳淮桑会面。 “咳……”送入口中的清水差点吐出来,柳淮桑看着眼前人,眨了眨眼,“世子你成亲了?” “是、是我啊柳将军!”顾献脸红,瞪了一眼在一旁忍笑的林韫之。 “萧大人?原来,你竟是女子之身?”柳淮桑语气里满是惊讶。 “……你自己解释去吧!”顾献猛跺脚,气呼呼转身步出营帐。 生气的样子果然很可爱。林韫之暗暗道,抬眼对上柳淮桑狐疑的神色,尴尬地清清嗓,开始向他叙述包括两人云州之行后所有事情的经过。 顾献换回男装,很快又回到柳淮桑的营帐内,在林韫之身侧坐下。 云州屯兵确实是魏纪坤所为,眼下榆州也有他部署的部分兵力,为的就是接应漠胡族军队。只是这一安排先前已被顾献等人识破,柳淮桑正是按照梁靖生下给顾献的旨意,派出先遣部队,兵分两路,一拨人控制云州私兵营地,另一拨监视和阻断输送进榆州的兵力。 知道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顾献暗暗松了口气。此时,一名士兵手捧一物步入帐内,放下后又躬身离开。 “萧大人,这是我命人四处搜寻能工巧匠,花数月时间按照你与陛下所言之法打制的□□。”柳淮桑示意顾献掀开包裹的皮布。 顾献一听,立刻拿起□□,让柳淮桑在营内寻一块开阔场地给自己试弓。果不其然,一发射出,放置在四百米开外的两层铠甲也被穿了透。 顾献兴奋大呼道:“柳将军你太棒了!”也不顾典术礼仪,朝着人就冲去,最终被冷着脸的林韫之截了下来,却也是满心欢喜。 柳淮桑看着一脸莫名其妙被拖走的顾献,无奈笑着摇摇头。 不久,顾献又根据成功制造出的“神臂弓”,改良出能够在山岳地带使用的神劲弓,以及同时发射二至三支箭的小型床子弩。试验皆告成功,便交付了图纸和实物,让柳淮桑派人进行批量制造。 又是一年冬。 宣政殿内,魏纪坤陈词激昂,通报来自榆州北大营的情报。 “皇上,臣接密报,漠胡族部队即将开始行动。此时若主动出兵,可将敌军一网打尽,让漠胡族的计划胎死腹中。” 梁靖生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白发老相,眼里并无焦虑和彷徨,实则了然于心。柳淮桑几日前已发来密件,告知云榆二州真实情况,更让梁靖生欣喜的是,自己的两位在逃爱卿也平平安安跟在少将军身边。 梁靖生颔首,平静道:“丞相所言不无道理,只是眼下仍不是上佳时机。”草草两句话便打发了此事。魏纪坤见状,也不好再驳。 远在北境的柳淮桑却早已亮出梁靖生的密旨,率兵绞杀云榆二州叛党,招抚无辜民兵,切断漠胡族在大渊的眼线和补给。仍在等待魏纪坤消息的漠胡族被突如其来的打击乱了阵脚,给了柳淮桑一个起兵的大好机会。 漠胡族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传至京城,令魏纪坤大惊失色,甚至急得吐了血。他咬牙将手中一半虎符交给心腹,打算动用自己在仅剩的兵力做最后抗争。 只是,还没等军队集结完毕,便被另一拨强军重重包围。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开出一个通道,顾献与林韫之分骑两匹骏马,缓步踏至。 “丞相魏纪坤擅权□□、私吞兵粮,我等接圣上旨意,前来讨伐乱臣贼子!”顾献高举金黄圣旨,冲被包围的军队高声喊道。 随之而来的是一场两军的殊死战斗。最终以魏纪坤为首的乱党集团遭到诛杀,此一役,梁靖生终于完全掌握大权。 余下叛乱者皆受到应有处罚,林醒作为其中一员,被流放边疆,不久客死他乡。儿女双双落难,肖氏已无心留在安国公府,与林霄泉和离后归了老家。 安国公府一夜变故,让顾献不禁叹息。 “怎么了?”林韫之抚上顾献有些蹙起的眉头。 “你会难过吗?毕竟,你们曾经也是一家人……”顾献抬眼看着眼前人。 林韫之眉间并无起伏,只沉默着看他,片刻后叹了口气,胡乱抓了下后脑勺,抬起指头冲顾献眉心轻轻一弹,道:“誉儿,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誉、誉儿又是什么鬼?! 见面前人脸忽红忽白,林韫之嘴角一翘,遂正了脸色:“成誉,要知道人生而有其位。一个人若做出逆天之事,怕是神仙下凡也留不住他” 话说出口,便让顾献失了笑:“所以,你是天吗?别人逆了你,就得遭报应。” “别人的事我不管,我只管当你的天就行。”说罢,林韫之拍拍顾献脑袋,露出得意之色。 “……”这林世子厚颜起来真是难逢敌手。 “少、少爷,娘娘来了!” 进来通报的飞弘看两人亲呢,有些不好意思撇开脸。 林韫之愣了愣,随即看向顾献,见那人冲自己笑着点点头,便虽飞弘离去。 魏纪坤垮台后,梁靖生虽数次挽留,却也没能揽住魏娴清出家为尼之心。如今她已削去长发,身穿灰色尼姑袍,定立在安国公府门前。 林韫之步出府门,见魏娴清如此模样,不禁呆然。片刻后回过神,俯身一礼:“皇后娘娘……” 魏娴清笑着打断他:“不,现在的我已经不是皇后了,韫之哥哥大可不必如此生分。” 林韫之只是轻轻摇头,眼色沉了下去。 沉默片刻,魏娴清轻轻道:“韫之哥哥,如果……我是说下辈子,我们有可能吗?” 一抹复杂情绪瞬间在林韫之脸上荡开,又迅速恢复平静。见他紧闭薄唇没有要开口的迹象,魏娴清轻笑一声,道了声别,转身坐回马车里。 马车已经走远,林韫之仍伫在原地。 “行啦,车都没影子了。” 一箭倾心_26 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韫之慌忙回神,支支吾吾解释起来:“你、你都看见了?我跟她没什么,我、我都不知道她对我……你千万别——”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么心虚干什么?”顾献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拍拍林韫之肩膀,“这么大岁数谁还没有个红颜知己啊,我也是有过好几个前女友的人呢。” 林韫之脸瞬间黑下来,拳头被捏得噼啪作响:“是谁?在哪?” “……” “看来我得采取点行动,誉儿你才能老老实实听话。” “你要干嘛……”顾献只觉自己此前认识的高冷温柔多金世子都是另一个人。 林韫之拉起顾献的手,转身朝他一笑:“去找皇上,给我们赐婚,以后你就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妃了。” “你、你、你……胡说八道!”红晕沿着脖颈一路烧到脸颊,顾献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将眼前人握得更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