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不容易》 大侠不容易_1 《大侠不容易》作者:于典 文案 如果能重来,我选择做一个恣意妄为的反派角色。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正气凛然的我与道貌岸然的我夙敌看来气质相似,命运却大为不同。 我们业内有言道:“正派一时爽,苦逼一辈子。反派死得快,天天爽歪歪。” 我作为一个看过剧本的大侠,常常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比如眼下,我刚动一下筷子,方才还在咿咿呀呀唱着小曲儿的歌女刷得就梨花带雨地跪在了我面前。 “段大侠你一定要救救我!” 我忍住饥肠,拧紧眉头,装出关怀备至的模样,心不在焉地听她哭诉,无非是些欺男霸女,卖身救母,坑蒙拐骗之事。 好容易等到她说话的间隙,我熟练地架起她的胳膊,目光真挚道:“姑娘放心,有段某能帮到的地方,定不会推辞。” “段大侠……” 歌女眼角犹带珠泪,扶风弱柳地往我身上倚,眼见一对酥胸要蹭上我的臂膀,斜刺里伸出另一只长手替我挡住了她的去势。 “姑娘坐下说话。” 我的夙敌颜瑞文微微一笑,面上亲切温柔,手下却不容抗拒地拉起她,按到了对面的长凳上。 我暗暗松下一口气,中间隔一张桌子确实舒坦了许多。 歌女眼眶通红地看着我道:“小女子名叫廷芳,原本到了嫁人的年岁,家中替我寻了一门亲事,本以为是桩金玉良缘,谁知……谁知那人是个衣冠禽兽!”说着,再度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 听到“衣冠禽兽”四个字,我下意识地往身侧瞄了一眼,正巧瑞文也望了过来,视线对了个正着,他一挑眉,我尴尬地咳嗽两声,转头对廷芳道:“姑娘莫怕,慢慢说与我们听。” 她又要哭,又要往我身上蹭,抽的空闲还要抛媚眼送秋波,如此忙碌,一段话反而说得含糊不清,颠三倒四。 我东拼西凑之下,竟也明白了个大概,原来是她许配的郎君不仅成亲前强占了她的身子而且霸占了她的家业,她好不容易逃出来,无依无靠只得做了歌女,爹娘却是落在了坏人手中。 我听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菜肴,一拍桌子,道:“世上竟有此等混账事,事不宜迟,我们这就替你讨回公道。” 瑞文优哉游哉地夹了一块肉放到嘴中,细细咀嚼片刻,道:“我们?” 所以做反派好啊,别人只会有求于我,他不光能看热闹,还能边吃边看,而我呢,我一面努力不露声色,一面不停催动内力,防止肚子咕咕叫,破坏了大侠的形象。 我道:“瑞文若有其他要事,我可以先行一步,待到事成再来与你会合。” 话虽如此,我知道他绝无其他事情。果不其然,瑞文抹了抹嘴道:“今日时辰已晚,不若我们休息一夜,养精蓄锐,明日启程。” 这话说得正合我意,我心里十分赞同,表面上还要问问廷芳的意见。 廷芳瞧瞧我,又瞧瞧瑞文,犹犹豫豫地点了个头。 我看她十有八九会深夜敲开我的房门继续哭,连忙找了个借口与瑞文同寝。 做大侠意味着做正人君子,是要坐怀不乱,郎情妾意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这只有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是以,纵使廷芳姑娘眨坏了一只眼睛,我也不可能懂她有意无意的暗示的。 金乌西翔,我端坐在屋内,板着脸翻看武功秘籍,想找找有没有一种秘术人练了能一天也不会饿的。 看着看着,一股浓香飘了进来,我吸吸鼻子,好像是肉汤又似是糕点,我抿紧嘴巴,不由咽了两口唾液。 “我叫小二留了几道菜。” 瑞文端着餐盘走进了,上面摆着精致的小菜,我几乎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他放下盘子,瞪着我道:“愣什么,还不快吃。” 我心怀感激地拉住他的手,邀他一起坐下。 “一起吃。” 要破格绝不能我一个人破,正派反派形象一起丢,以后被人说出去也不怕。 他盯着我们相握的手,摇了摇头。 “拿你没办法。” 宠溺的口味,听得我冒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美食当前,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眼看饭食将近,他忽然道:“你看不出这是陷阱吗?” 我摆下碗筷:“我知道,可我若不来,廷姑娘如何向胁迫她的人交代。” 身为大侠,不管知不知道,我都要装出看穿一切的气势。 “你……”瑞文顿了顿,气道:“你总是想着别人,何时能考虑一下自己。” 我猜他咽下的话多半是“你是不是蠢”或者“你有没有脑子”,这话我少时听得耳朵都能磨出茧。 我摸了摸鼻子,心虚道:“当然有考虑过。” 他问:“何时,何地。” 大侠不容易_2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总不能告诉他,我觊觎他的位置很久了,一直梦想当个大反派。 瑞文盯了我半晌,叹了口气:“罢了,就知道你是这种性子,我才……” 我小声道:“你才安心地呆在我身边。”完全不用担心真实身份被揭穿。 说完我就后悔了,以瑞文的内力,方圆一里的风吹草动皆在耳下,我一句嘟囔如何能听不见。 我颇为忐忑地看向他,却发现他脸上隐隐有了笑意,连带着目光都柔和了许多。 “就知道你是这种性子,我才要一直陪着你。” “为何?” “看看你能傻到何种地步。” 我讪笑着低下头,将剩下的饭菜席卷干净。 我当然是傻,按照剧本的发展,我一直将颜瑞文当做推心置腹的好兄弟,直到最后险些死在他的剑下,也始终相信他是有苦衷的。 他能有什么苦衷。 瑞文的身世、武学、才貌,无一不是顶尖,既无深仇也无大恨,不过是觉得我有趣,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试试我的底线在哪罢了。 思及至此,我不由感慨道:“跟在我身边,委屈你了。” 若不是一直陪我跑剧情,以他的能力早两年就一统魔教,完成大业了。 他笑道:“这话说得,好像我是你娘子。” 我一噎:“怎么敢。” 他也不恼,笑吟吟地接过话:“确实,应该你是我娘子。” 我一时说不出话了,对他这时不时冒出来的别样风趣着实招架不住。 憋了好半天,我才出言道:“瑞文,你从哪学来的。” 不会是背着我去了风月场所吧? 他反问道:“你以为呢?” 我涨红了脸,斟酌措辞,慢吞吞道:“有些地方,少去为妙。”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逗弄我,追问道:“哪些地方?” 我梗着脖子道:“君子不该去的地方。” 他摇了摇头:“做君子太累,我有时倒想做一回小人。” 你以后会做的,何止一回,千百回都不在话下。我心中暗道,真正只能想一想的人是我才对。 我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收拾好碗筷站起身,道:“月朗星稀,瑞文可愿陪我出去走走?” 他给了我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我笑笑,率先走到门前,打开门。 “段大侠!” “……” 我一定是出现幻觉了,不然廷芳怎么会衣不蔽体地趴在门沿。 “我等你很久了。” 她轻咬朱唇,楚楚可怜地望着我,眼里烟笼似的罩着一层水雾,仿佛眨眨眼就会掉下泪珠来。 我瞥向瑞文,却见他分明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只得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对她道:“夜深露重,姑娘怎么不早些休息。” “唉,”廷芳尚未开口,瑞文先道,“你方才不是说月朗星稀,想要出去走走,兴许廷姑娘存着一般心思。” 他话音刚落,廷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死死盯住我瞧,身子更是向前凑近了几分。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姑娘身子不似我们糙实,万一受凉就不好了。” 瑞文又道:“你是瞧不起廷姑娘一介女流吗?” 眼见廷芳半只脚都要踏进来了,我偷偷瞪了瑞文一眼,做最后挣扎:“男女授受不亲,我怕被外人看到,平白损了姑娘清誉。” 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心道要糟。 果然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立时决了堤,廷芳哭道:“我哪还有什么清誉,若段大侠不嫌弃,我这身子许给你……”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刚才还在看戏的瑞文不知何时走到了我们中间,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按住廷芳的肩膀,把她推了出去。 “夜深露重,早些休息吧,不要多想。” 然后砰的把门关上,落下了门闩。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句话我说过了。” 他扬眉一笑:“你还说过要出去走走,需要我为你开门吗?” 我想了想门外堪比洪水猛兽的廷芳姑娘,猛地摇头。 他满意地点了点,走近床榻。 “睡吧。” 大侠不容易_3 我犹豫道:“廷芳姑娘……” 他掀起被角:“我看她平日里穿得那么少,应是不怕冻。” 好像有点道理。 不及多想,瑞文已经吹灭了烛火,我连忙抹黑爬上了床。 他睡在里侧对我道:“不脱衣吗?” 我下意识地伸手探了探,触到柔软的布料,他动作倒快,已经只剩里衣了。 我想了想,穿戴整齐的睡觉确实不适,我们也同榻多次,不需要拘于礼节,便悉悉索索地脱下外袍,褪下鞋袜。 脚掌一伸进被褥便触到一处细腻的肌肤,我愣了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那是瑞文的脚背。 “只有一床被子吗?” 他侧过身,斜倚着床栏,一头乌发如瀑垂下。 “你回自己的房间,就可以一个人盖被子了。” 我自知理亏,缩了缩身子,蜷在一角。 “往里一点,”他拽了拽被子,“不怕掉下去。” 我只得又往里滚了滚,感觉身子贴在了另一个温暖的地方,按理说我们都是男子,不应感到不妥,我却莫名红了脸,总觉得有丝丝缕缕的热气往头上冒。 黑暗中,我挣了挣身子,听到他不耐的声音:“又乱动什么?” 我小声道:“有些热。” 他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我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响起一声低叹。 “呆子。” 翌日,我洗漱完毕,刚出门就对上了廷芳幽怨的目光。 我避开她的视线,笑问道:“姑娘昨日睡得可好?” 她媚眼如丝地吐出四个字:“孤枕难眠。” 瑞文立于我身后,悠悠道:“姑娘难以入眠,我这正好有一副安眠香,保准你闻了能一睡不醒。” 廷芳神色霎时难看起来:“不劳公子费神,我大约是心系家人,一时郁结。” 瑞文道:“姑娘想清楚了,莫要晚上睡不着敲人房门。” 廷芳咬牙道:“断断不会了。” 我咳嗽两声,插话道:“该启程了,我叫店家准备了两匹快马。” 瑞文道:“如此,劳烦廷芳姑娘与我同乘吧。” 他嘴角含笑,眼神却如冰似剑,一眼看过去,直叫廷芳打了个寒噤。 “我少时有幸学过驭术,独乘一骑不是难事。”她如避蛇蝎,快步而出,径直执起了一根缰绳。 瑞文状似无奈,扭头对我道:“既然廷芳姑娘这么说,只能你我同乘了。” 我实在不明白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赶忙道:“我可以再备一匹,或是租辆马车。” 他问:“你盘缠很多?” 我道:“自然……不多。” 他迈开步子:“那还不走?” 我只得愁眉苦脸地跟在后面,极其别扭地坐上马背,被瑞文两只长臂圈在怀中。 “为何不是我在后面?”我不甘心地问道。 “你想搂住我的腰吗?”他贴在我耳侧,低笑道。 我想了想我小鸟依人倚在他背上的画面,不禁狠狠打了个激灵,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做大侠这点苦都吃不了算什么。 况且……枕在瑞文的胸膛,抛却脸面,倒是挺舒服的。 廷芳说她家住在六德镇,只需两日路程便能到达。 瑞文道:“何时多了这么个地界,我怎么没听说过。” 廷芳掩面笑道:“小地方,公子没有听闻实属正常。” “是吗?”瑞文面上看不出情绪,被身子挡住的手在我的臀部一拍,“下来休息一会儿。” 我脸一红,暗瞪了他一眼,看向不远处的茶棚,提腿下马。 四下无人径,唯有眼前的一茶棚,一小二,一茶客。小二目光闪烁,显然是恭候多时了。 我恍然大悟,原是蒙汗药登场的时候了。 我拽住瑞文的衣袖,小声道:“等会儿你先不要喝茶,跟着我的动作。” 他却道:“跟着你就当真蠢得无药可救了。” 我气结,好心提醒他,反被讥讽一番。 绷住脸皮,我躲过廷芳探究的目光,大步走进茶棚坐定。 “劳烦你上一壶热茶。” 大侠不容易_4 “来咯。” 茶,自然不是什么好茶。 我掀开杯盖,细细嗅了嗅,除了浓郁的茶香什么也没闻出来。 眼珠往旁边转了转,却见瑞文已是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我连忙用脚踢踢他,现在用内功逼药还来得及。 他反脚踩住我,疼得我一个咧嘴,险些叫出来。 廷芳察觉到我的异样,殷殷问道:“段大侠怎么了?” “我……”我现在装晕是不是早了些。 瑞文道:“他是喝太急被呛到了。” 我横了他一眼,好端端地又坏我形象。 廷芳闻言似是深信不疑,笑得花枝乱颤。 “想不到段大侠有如此风趣的一面。” “……” 我实在不想知道她是怎么联想到风趣二字的。 瑞文假意帮我顺气,附耳道:“呆子,蒙汗药是无色无味的,你怎么可能闻得出。” 我颇为难堪地低咳两声,又听他继续道:“时候差不多了。”接着便见他揉了揉额角,细眉微拧,作出头晕的模样。 我没有他那么细腻的演技,狠狠心,身子一歪,就砸在了桌子上,砸出好大一声响,不仅自己吓了一跳,身侧的瑞文也担忧地按了按我的手背。 我忍住抽气的冲动,闭上眼睛,放松身体,静候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若我没猜错,他们的老巢应该不远了,廷芳会把我献给她的头领,而这一出,大约是与我身上的武林贴有关。 四年一度的武林盟主大选,终于再掀武林风波。 我心里默默温习了一遍剧本,耳观鼻鼻观心,拼命忽视一双在我身上捏来捏去的柔荑兰指。 “想不到会进展地如此顺利。”小二道。 “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茶客问。 “将段大侠带回去。”廷芳冷笑两声,“至于另外这个,随便找个路边扔了。” 姑娘我敬你有三分胆色,敢扔未来的魔教教主。 小二道:“可我看他小子长得比段颖俊多了。” “你懂什么,”廷芳娇笑道,“好男人要像段大侠这般,等我生米煮成熟饭,他定会负责,一辈子宠着我。” “……” 我是不是听错了。 “手脚轻一点,别伤着段大侠,今晚姑奶奶我可要洞房花烛夜。” 听到洞房花烛夜几个字,我再也忍不住了,睁开眼,尚未有所动作,一只手率先捏住了来者的手腕,用力之大,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隐隐可见。 “我听说有人要洞房。” 小二立呼倒底,哀叫不已。 我看着阴沉冷厉的瑞文,一时间竟忘了言语。 廷芳惊诧道:“你、你竟然无事。” 我见装不下去,亦坐起身道:“其实我也没中计。” 廷芳看向我的目光瞬间化作了一汪春水:“夫……” “嗯?”瑞文冷冷地打断他,手上一用力,小二的手腕就脱了臼,疼得他冷汗淋漓,话都说不出半句。 我不住催眠自己,方才廷芳要叫的绝对不是“夫君”,按住瑞文的手道:“先松开吧。” 瑞文看了看我,冷哼着放下了手,这时小二已是昏倒在地人事不知。 扮演茶客的小喽啰躲在廷芳身后,瑟缩道:“小姐,怎么办?” 廷芳指尖微颤地理了理发钗,硬是挺起胸膛,向前跨了一步。 “段大侠,其实我并非歌女,家父也未被歹人所囚,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你。” “试探我?” “实不相瞒,这次武林大会,除了选举新一任武林盟主外,还兼着我未来夫婿的比武招亲。” 这我倒从未听闻。 廷芳一扫往日娇俏,昂首道:“我真名詹廷芳,乃是飞刀门门主的孙女。” 飞刀门我确实听说过,算是江湖上一个老门派,不过门主孙女招亲又和武林大会有何干系? 我听得稀里糊涂,瑞文已是讥笑道:“三言两语便换了身份,黄毛小儿怕是都难以信服,”他对我道,“你信吗?” 我颔首:“信。” “……” 大侠不容易_5 瑞文面色一沉,廷芳眼睛一亮,我心中一惊。 被套路了,我说信岂不是连黄毛小儿都不如,说不信岂不是对不起宅心仁厚大侠称号。 我挽救道:“段某身无长物,并没有值得骗的理由,况且骗一次也是骗,两次也是骗,廷芳姑娘若当真要加害于我,祸来便是,有何可惧。” 廷芳感动道:“段大侠果然是个真男人。” 我看她一副随时都会落泪的样子,险些绷不住脸皮,做不出胸怀磊落的大侠状。 只有瑞文暗暗捏了捏我的手,道:“呆子。” 我心中附和,幸亏我武艺高强,长相端正,不然不正是一个活脱脱的呆子吗。 回握住瑞文的手,我真心实意道:“有你在身旁,呆一些又如何。” 反正你总不会看着我被别人卖了数钱,能□□刀的只有你自己,我什么都不用防备,安心走剧情,有坑就跳,跳了等捞就成。 还是瑞文好啊,活出了反派的风骨。 我不由对他一笑,瑞文见了亦是眉目舒展,当真好看至极,廷芳姑娘到底是眼光差,放着大好才俊不要,在我身枉费心思。 瑞文神情一柔和,廷芳又凑了过来。 “段大侠,我们目的地都是武林盟,不如一同前行,也好,”她充满暗示地对我眨了眨眼,“有个照应。” 我浑身汗毛一竖,拉过瑞文道:“我有好友相伴足以,廷芳姑娘还是早日回飞刀门,莫要令尊担忧。” “可是……”廷芳道。 “好了,我已传令下去,飞刀门应该很快会派人来接。”瑞文道,“姑娘在这稍等片刻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传令?什么时候传的令?传给了谁? 瑞文但笑不语。 我想到剧本里魔教神出鬼没的暗探,扼腕不已,大侠形单影只,单人独骑闯天下,对比之下,实在是惨惨惨。 廷芳慑于瑞文,纵使百般不愿,依旧留了下来,对我挥着手绢遥遥喊道:“段大侠等我!” 我身子一震,差点跌下马,被另一只手牢牢稳住。 “为何廷芳姑娘不在,你我仍是同乘一骑?”我贴着温热的胸膛问道。 “因为你不会忍心让姑娘步行回门。” “你不是说飞刀门很快会来接她?” 瑞文低低一笑:“我骗她的。” “你呀,”我道,“若她真是飞刀门主的千金,可就麻烦了。” “怎么,你想回去洞房我绝不拦你。”瑞文道。 我叹气:“你明知我此生不会娶妻。” 瑞文勒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为何?” 为何,当然是因为我日后定亲的姑娘对你一见钟情,一个是心上人一个是好兄弟,作为大侠除了退出还有第二条路吗? 实话不能说,我目光落在远方天际,朗声道:“我心在四方,不愿被儿女私情所绊。” 说话间,我都被自己散发出来的气魄所折服,身后的人却像是听到了一句笑话,喉口滚出阵阵笑声。 “不愿被儿女私情所绊,说得好听,那廷芳是怎么回事,前日里的翟家庄事件又是怎么回事,不久后的武林大会与你又有何干。” 我鼓胀的气势瞬间被戳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瑞文莫要笑我了。” “好一句身不由己,”瑞文道,“我看你是恨不得时时刻刻往火坑里跳。” “你又如何,”我反问道,“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陪我卷入麻烦中?” “我……” 他一时语塞,没了言语。 我扳回一城,洋洋得意道:“你总是嘴硬,明明心肠软得很。” 称赞心狠手辣的反派角色好心肠,我真是深得讥讽的精髓,唉,罪过罪过,一不小心染上了瑞文的毒舌。 “我不是心肠软,我是……” 瑞文顿了顿,马儿缓步而行,眼前葱郁林木向后移去,山风裹狭着他的后半句吹进了我的耳里。 “放不下你。” 我浑身一颤,几乎要以为那背后一刀提前捅了过来。 “冷吗?” 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畔,我恍惚地胡乱点了个头,紧接着背后的身躯似乎又挨近了一些。 “冷就抱紧我。” “……” 我咽了咽口水,讪讪道:“瑞文,你认真回答我。” “何事?” “你是不是中了廷芳的毒,强装无事。” 大侠不容易_6 一定是的,如此反常的行径,定是中了迷魂散。 “此事不能拖,”我坚定道,“你且停下马,我用内力帮你逼毒。” “……” 沉寂一瞬。 瑞文面上重新挂起笑意:“你可为人逼过毒?” 我讷讷摇头。 他笑道:“你可知如何为人逼毒?” 我道:“略知一二。” 他放低了声音,纤长的眼睫垂下,敛住诱惑的柔光。 “要先去除两人的衣物,赤体相见,而后掌心相抵,以口渡气。” 我越听越玄乎,听到最后“以口渡气”四个字毛都竖了起来。 “你、你胡说!” 他面不改色,笑吟吟道:“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我说……” 我眼神四下游移,努力回忆看过的典籍,武功招式记起不少,解毒良方一个没想起来。 “真、真要这般?” 瑞文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缓缓说道: “我骗你的,呆子。” 反派……实在是可恶的存在。 我赌气不愿再理他,他瞧着我的脸色,竟然笑得出来。 “此次武林大会你期待谁得胜。” 我耸了耸肩,把他削尖的下巴掂下来。 “但凡能人者,无论是谁我都欢迎。” “如果是你呢?” “我?”我道,“我不过是受盟主之邀前去观看,如何轮得到我头上。” 他道:“这世上的事很难说。” 我不由正色起来,瑞文莫不是也提前看过剧本?剧本以前确实写过一段我阴差阳错坐上盟主之位的剧情,不过很快便被划掉了,这届盟主短命的很,我作为重要的大侠显然不适宜过早退场。 思量片刻,我道:“我无意于此,亦担不起此等重任,好友莫要说笑了。” 瑞文道:“我倒是很期待你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我心底一寒,以他的手段暗中操作不是难事,原来他现今就想置我于死地了。 不行,万万不可让他起了如此危险的念头。 我覆上他握住缰绳的手,肌肤甫一相触,便感到指腹下的手背一震,我佯装不知,酝酿了好一会儿感情,道: “我与瑞文纵马前程,何其快哉,纵使前路荆棘,合你我二人之力亦能披荆斩棘。何苦困于虚名,江湖之大,我们还有许多地方没有看过。” 没错,我并不想那么早被你捅刀。 我收拢五指,攥紧他的手,情深意切道:“我之心思,瑞文可知晓?” “我……”他哑声道,“自是清楚。” 我满意地收回手,摸了摸马鬃,暗暗擦掉方才紧张出的手汗。 “既然如此,还望瑞文日和少打趣我。” “这我就……”他笑了笑,“爱莫能助了。” 我自认危机解除,放下心神,欣赏沿途风景,清风拂畔,若能忽略身后火热的身躯,不失为一件乐事。 “你想做的,我都会帮你。” 这时,我似乎听见瑞文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 “嗯?” 我听不大明白,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双漆黑明目,深邃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脸庞,距离之近,几乎呼吸交融。 我们具是一怔,接着我听瑞文遗憾道:“差一点,就亲上了。” “……” “可惜了。” “……” “想不到你会投怀送抱。” “够了!”我咬牙道,“好好骑马,废话休提。” 瑞文猛地勒紧缰绳,身子向后一仰,马儿“嘘——”的一声长嘶,抬起了前腿,我猝不及防地顺势倒下去,撞在他的胸膛上,当真做了回投怀送抱。 大侠不容易_7 “颜瑞文!” 我怒气冲冲,他置若罔闻。 “看来段兄是对我的骑术不满,我看段兄武功卓绝,轻功到武林盟应该不难,何必跟着我受罪。” 我看着渺茫前路,忍了。 “瑞文又说笑了。” 他不动,冷硬道:“下马。” 我气道:“你以为……” 他打断我:“嘘,有人。” 说话间,两只银箭嗖嗖从林间飞来,我下意识地抽剑,瑞文先行一步替我挡住暗箭。 兵器相交,发出一声嗡鸣,剑气的余波层层叠叠地向四处扩散开去。 “是谁!” 密林中冷不丁跳出十余个蒙面人,将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于这种时不时的偷袭,我已是驾轻就熟,长剑一横,厉声道:“你们有何目的。” 蒙面人受过专业训练,自不会多说废话,齐齐冲上来,然后又跟雨打的茄子似的败退下去。 我第一次遇到突袭时,很是紧张,手心满是冷汗,剑都抓不稳,经历过数次相同的经验之后,我学会了摆摆姿势,作出戒备的神情,而后耐心等待片刻。 “瑞文,手下留情。” 说完这句话,本次突发剧情,算是圆满结束了。 瑞文的剑尖直抵面前之人的喉口,他是最后一个尚能站起的蒙面人了。 我道:“不要犯下杀业。” 瑞文听了我的话,潇洒的一个反手,归剑入鞘,薄唇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尽管他这句话说得气势非凡,我的内心仍是十分反对。 横躺了一地的人显然没有半点行动力,最后迈开脚步离去的总是我们,他这个“滚”不就落在我们头上了吗? 不过我一个一旁看热闹的人,实在无颜纠正费力费心的人,只得一个人咽下了这个字。 瑞文走回我身旁,道:“你若是出家,感业寺的和尚定会欢迎。” 我摸摸鼻子,依稀记得第一次叫他停手时他以外我是要留下活口严刑逼供,结果眼睁睁地看着我放走了全部的人,气得两天没与我说话。 我心知他不悦,夸赞道:“果然有瑞文在我的警觉性降低了许多。” 他道:“何出此言?” 我道:“大约是,我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吧。” 他似乎颇为受用,眉目间的戾气全然不见。“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说这些话哄我开心。” 我由衷道:“我明明是发自肺腑的。” 只要防着你就好。 他笑道:“总有一天,我要为你愁白了头。” 我闻言,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轻点两下头。 他眉头微蹙:“怎么?” 我道:“我在想,瑞文鹤发红颜的样子应该会别有一番风味。” 他的脸一红,快得不及眨眼,又沉着脸道:“满口胡言。” 我不以为意,继续道:“瑞文丰神俊朗,无论如何,总归是好看的。” “油腔滑调,拿我当姑娘哄吗?” 瑞文嘴上嫌弃,面上却是挂不住笑,我亦是跟着笑了起来。 他比我聪慧,心思却好猜的多。 瑞文平日里跟我朝夕相处,明明美给我看毫无用处,仍然时时收拾妥当,可不是注重外表吗? 我多夸夸他准没错。 我对自己的机敏很是满意,从怀里揣出提前准备的金创药放到其中一个蒙面人手中。 “回去好生休养,告诉你们的主子,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刀剑无眼,莫要再来平白伤了身。” 蒙面人手一颤,抬起头愣愣地盯着我瞧。 我看他的眼睛黑黑亮亮,露在外面的皮肤白皙柔顺,想来年纪不大,不由温柔一笑。 “做死士也要惜命,别再来了。” 你们就是练个十年,也不会是未来魔教教主的对手的。 心里这般想着,未来魔教教主的炙热视线就要在我背上烧出两个洞了,我怕他又要气恼,赶忙过去,牵起缰绳。 “走吧。” 接下来的一段路,我们也没有同乘了,而是牵着马并肩而行。 大侠不容易_8 “以你的性子,”瑞文道,“有时候我真担心你会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我狐疑地看向他,他果然是看过剧本的吧,我最后为了救人身负重伤,又不愿众人担心,遂寻了个穷山僻壤默默等死。 瑞文不知从我的视线中看出了什么,神色一紧,攥住我的手腕,道:“你千万不要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好端端的,瑞文何故咒我。”与其当着你的面被捅,我宁愿选择穷山僻壤。 瑞文自知失态,松开手道:“是我多虑了。” 我道:“何必多想,恣意江湖,潇洒而为,才应是瑞文该做之事。” 我已经注定不能成为一名任性妄为的反派角色了,你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他一扫方才郁色,眸如点漆,薄唇微微勾起一弯上扬的弧度。 “你可知,我的诸多烦恼皆是因你而生。” 我笑,自然知晓。 他每日不是看我折腾,就是想着怎么折腾我,除了我还有什么可烦的。 我垂下眼,认真道:“对不住。” 他一怔,咬住下唇,眉宇间的懊恼一闪而过。 “我随口说说,你道什么歉。” 我道:“我从未为瑞文烦恼过。” 瑞文不语。 我接着道:“或者说瑞文从未令我烦恼,纵使平时打趣于我,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反正被算计不用动脑子,我只要一身正气地往火坑里跳就好。 林间风飒飒,我抚了抚被吹散的鬓发,耳边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 “你以为说些漂亮话取悦我,能讨到什么好处。” 这话,他今天说了很多遍了,看来十分想寻个答案。 我想了想,道:“为我另租一匹良驹?” 他的回答是:“想都别想。” 我腹谤,小气鬼。 腰缠万贯的未来教主处处让我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孤寡大侠付钱,真真是坏透了,无怪乎最后成了魔教的大魔头。 我牵着缰绳,余光扫过去,瑞文正嘴角噙笑,脸上满是快意神色,周身摇曳着芬落的树影。 我忽然就看不下去了,恣意江湖,潇洒而为……终有一天会变成手染鲜血,脚踏浮屠。 好在武林盟,不远了。 第二章 到了武林盟的地界,瑞文的精神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绷得更紧。 我觉得他全神戒备的模样实在好笑的,忍不住想去招惹他,一会儿帮陌生的农夫砍柴,一会儿扶孤身的老人家过桥。 瑞文在一旁看得牙痒:“你连易容术都看不出来吗?” 我当然看得出来,而且还知道是同一个人易的容,那对晶亮的眸子简直在对我说:快认出我,快认出我。 我想少年人与我们果然不同,可爱的很。 夜间投宿客栈,瑞文要了两间房,一间上房,一间下房。 客栈老板的视线在我们两人之间逡巡不定,显然是在寻思我们到底是同行人还是主子与仆人。 我摸摸鼻子,作为一个穷酸大侠,自觉跟着小二往下房走。 瑞文当真在生我的气啊。 小二已然把我当成了仆人,门一推,冷着脸说了句“到了”,转头堆上笑脸去伺候贵客了。 我扫过落灰的窗台与简陋的摆设,无奈地摇了摇头。 洗漱完毕,我躺在硬邦邦的冷塌上翻来覆去,要不然找个理由去跟瑞文挤一处吧,反正不是第一次,面子什么的早就没有了。 下定决心,我一个鱼跃坐起,便听房梁上窸窣作响。 糟糕,瑞文不在身边,我得一个人应付偷袭了。 我指尖一弹,劲气迸出,红烛重燃,屋里霎时亮起一团半黄不暖的烛光,正映在来者的脸上。 他正像蝙蝠一般,双腿勾着梁木,倒挂金钩,一张脸因为充血甚是红润。 我诧异道:“你……你的伤痊愈了?” 他腿一松,身子一翻,轻飘飘地落下地来。“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太过讶异,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脱口而出。被瑞文打成重伤,竟然没两天就活蹦乱跳了,莫非我的金创药有特别的疗效? 黑衣人用他那双黑亮的招子,在我身上看来看去,看来看去,最后下定决心般说道:“你是个好人。” “……过奖。” 大侠不容易_9 他接住道:“好人命不长。” “……” “然而你不是一般的好人。” “……” “你是一个大好人。” 我想此时此刻,我的脸一定十分僵硬,黑衣人是不是从小被当作死士培养,没有读过书,为何话都不会说。 我要收回先前那句少年人可爱的很了。 黑衣人自说自话也不嫌难堪,兀自道:“所以我不希望你死得太早。” 我也不希望我死得太早。 “这次武林大会,有人想要你的命,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我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拧眉道:“在下一向与人无冤无仇,怎会想要我的命?” 黑衣人道:“因为你是一个好人……” “……” 瑞文,你在哪,这有个孩子需要你给他补补说话的技巧。 他的眼神复杂,道:“好人总会多管闲事,而你,对不义之事定不会置之不理。他们不可能放任你这样危险的变数存在。” 然后呢? “走吧,”黑衣人道,“多活几年,不要被我们抓到。” 话音未落,疾风一掠,烛火募得摇曳两下,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所以,谁要害我,怎么害,何时害,我一概不知,他就是专程跑过来把我说过的话统统还给我,顺便威胁我一下? 我忧郁地打开门,走入夜华中,拾级而上。 “瑞文,如今的武林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瑞文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轻笑道:“你很年迈?” 我叹气:“比不上年轻的血液了。” “哦?”他道,“与你往我房里走又有何干系?” 我坐到他柔软温暖的床榻上,用手摸了摸顿时心满意足,果然舒适非常,遂摆正姿态,正气昂然道:“我恐有小子扰你清梦,特来护卫。” 不用在意我,我睡外围即可。 瑞文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被发现,我也不管了。 我钻进被窝里,仰躺着拍了拍床沿。 “愣着做什么,该歇息了。” 他失笑着摇摇头:“我都不知我是该愣或是不该愣了。” “自然是不该,”我道,“夜已深,天将明,能安睡的时间不多了。” 他低笑两声:“原来你并不有笨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我瞧着瑞文翻身上床,侧卧于我的身边,憋了憋,没说话。他定是误会我话中含有暗语,不过我决定不去挑明,保存我难得的聪慧形象。 我吹熄灯火,在沉沉的黑暗中,对枕边人说道:“睡吧。” 他应了一声“嗯”。 一夜好眠,翌日清晨睁开眼,我一瞬怔然,揉揉惺忪睡眼,努力让涣散的目光凝聚到尽在咫尺的俊脸上。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我们鼻尖相抵,呼吸交融,近到……我看他有四个眼睛。 我慢慢挪开脑袋,轻轻抽出搭他怀中的胳膊,抬起架在他腰间的腿。 莫不是我昨日太累,不然怎会睡成这样? 好在瑞文尚未醒来,我连忙规规矩矩地躺好,装成习惯良好的睡客。 过了一会儿,耳畔响起衣料摩擦床铺的声音,我明白是瑞文起身换衣了。 心里默数三下,而后缓缓抬起眼,伸了个懒腰。 “早。” “早?”他笑道,“你睡得倒是很香,呼吸绵长,起伏平稳。” 我干咳两声:“过奖了。” 他下床穿上鞋袜:“我去叫小二端来热水。” “有劳了。”我心虚地窥向他的背影,他应当没有发现我把他当做人肉睡枕的事吧。 嗯,没有。我心安理得地想,以瑞文的性格如何会让自己受了委屈,我半夜躺在他的身上,他若发觉早把我轰下床了。 一经想通,我便乐呵呵地跟着他下床洗漱,小二端水进来时,看到我一愣,嘀咕道:“怪不得一间上房,一间下房,原来……” 我竖起耳朵听后面的话,可惜他说到“原来”就不说了,单是用奇怪的目光看向我俩,最后被瑞文一个眼神吓跑了。 大侠不容易_10 我收拾妥当,瑞文正坐在铜镜前梳理,我走到他身后捻起他的一缕长发,指尖拂过瑞文的青丝,柔顺细腻,着实令人嫉妒,尤其是我这种每次梳头都得揪下好几根头发的人。 他抬眼:“怎么,想帮我束发?” 我道:“你都扎好了,何须多此一举。” 他不以为意地握住发带:“扎好又如何,重新散开便是。” “别别别,”我见他不似说笑,忙道,“我笨手笨脚,到时害你出不了门可遭了。” 他面露失望:“我说笑而已,耽误不了你锄强扶弱的大业。” 我当没看见,转移话题道:“走吧,下去用早膳。” 早饭吃的很简单,一个馒头,一碗粥,我摸摸半饱的肚子,瞄了瞄气定神闲的瑞文,想不通哪里又得罪他了,至使他变相虐待我。 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穷的叮当响的大侠是没资格向一路出资的好友抱怨的。 这顿饭吃完,小二前脚撤下碗碟,萧家小厮后脚便来通告,时间掐的刚刚好。 我暗叹,原来做下人的都有这般神奇本领。 小厮对我们恭谨道:“主人有情两位大侠到府一叙。” 我忍不住瞥向瑞文,想知道他被人称作大侠是何种心境,然而他面色无悲无喜,看不出任何波澜。 我调回视线,对等候回话的小厮温和道:“有劳带路了。” 萧家现任家主乃是武林盟的主事者,亦是当今武林盟主,他真正想要邀请的恐怕不是我,而是我身旁家世神秘的颜瑞文。 行事磊落的大侠,他的挚友却是来路不明的绝顶高手,怎能不惹人侧目。 说不定我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也是…… 罢了,我摇摇头,早已知晓的命运,何必徒增烦恼。 我坐上小厮事先备好的马车,透过窗格,望向沿街的小贩,感慨道:“从共乘一骑,到共乘一驾,我的人生原来不全是下坡路。” 瑞文略略挑眉:“你在暗示我带你走下坡路吗?” “非也,”我笑着转过头,“我在暗示与瑞文在一起会有好事发生。” “你……”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身子倾过来,嘴唇微微翕动。 “怎么了?”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半晌,松开手,恢复了常态。 “我还是那句话,不要以为说些漂亮话讨我欢心,会有好处。” 我垂下眼道:“能遇到瑞文已是天大的好处。” 剧情尽在我手,麻烦全被他拒之门外。 “你啊你……” 他喃喃自语,一缕晨光罩在他的身上,为他增上了一抹温柔的色彩。 马车行的很慢,我们并肩坐在一处,衣袖叠在一起,我想至少此时他不是大魔头而是处处为我着想的至交好友。 这般想着,我不由勾起嘴角。 “瑞文……” “叫的再恶心,我也不会下车帮你买东西。” “……” “把车帘放下来,多大的人了,还看着糖人挪不开眼。” “……” 错了,他就是个处处爱挤兑我的大魔头! 行至途中,我们与另一架马车擦肩而过,交错的瞬间,忽的刮起一阵大风,吹开两车的车帘,也让我们同对面的人不期然打了个照面。 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想来是箫音音无误了。 我摧功发热,令自己的脸如火烧般滚烫,视线从那张清秀的脸上一掠而过,颇有些羞赧地望向脚面。 瑞文第一时间发现我的异状,面上阴晴不定,语气更是冷得掉渣。 “你喜欢她。”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我羞恼道:“休得胡说。” 作为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意,苦苦痴恋,默默守护的大侠,作出一点苗头已然足矣。 瑞文道:“你当真不喜欢他?” 我道:“当真。” 大侠只会谦让,绝不会从好兄弟手中争取不属于他的姑娘。 此时的剧情,尽是内心戏,十分考验我的演技,我必须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爱恋,掩盖内心的挣扎。 “你如此紧张,”我问他,“莫不是倾心那位小姐?” 大侠不容易_11 瑞文冷声道:“你当我是你?” “如此甚好,”我点头,“如此甚好。” 若是两人两情相悦,日后可就要虐恋情深,生死相隔了,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他看着我的脸色,突然又笑开了。 “是我多虑,你这样的木鱼脑袋,怎么可能开窍。” 我腹谤,当真是喜怒无常,怪不得日后建了魔教。 下了车,我与瑞文被接到偏厅等候。 瑞文冷哼道:“架子端得倒是挺大。” 我颔首,可不是,连壶热茶都没有。 他看向我,眼神愈发不善:“你竟然吃得下去。” “唔,冷是冷了点,味道却不错。”我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 他道:“真应让那些叫你大侠的人来看看。” “大侠不过是个名号,”我招手,“既来之,则安之。” 他坐到椅子上,怒道:“早晚被你气死。” 是我早晚被你害死才对。 我咽下最后一块糕点,拍了拍肚子,这时送茶的婢女正巧进来。 果然做下人的,对于时间掐的都非常准确。 我心中感慨,端起茶杯时忽觉不对,与瑞文不约而同道:“又是你。” 我有三分诧异,瑞文却是十足的愤怒了。 那双熟悉的招子直直地望着我,权当旁人不存在一般。 “你果然来了。” “是。” “好人命不长。” 我面皮动了动:“此话我已听你说过。” “我不希望你死。” “……此句我亦听过。” “所以。” “所以?” 他眼波一凌,袖中手指翻动,倏忽间两道剑气迸出,我脚下不动,任一道雄厚内力替我挡下。 他似乎早已料到,并不慌乱,电光石火间,数十枚毒针飞射而出。 “所以你不能走出这间屋子。” “这可由不得你。” 瑞文五指勾起,犹若鹰爪,不见动作,然而一息之内,毒针尽收掌心。 他与瑞文交手数次,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我几乎都要拍掌叫好了,年轻人不屈不挠是个良好的品质。 如果这种品质不是用在我身上便更好了。 瑞文发丝不乱,衣衫整齐,仿佛一盏茶的功夫也只是喝了一盏茶。 “你不喊停?” 我笑道:“你不会杀他的。” “是吗?”他不置可否,扣在少年咽喉上的手却是放开了。 “我有话问你。”我走过去,蹲下身。 他固执道:“我不喜欢你死,不代表我会帮你。” 我上下打量他:“缩骨功?” 他不语,算是默认了。 我看向他的胸前:“凸骨功?”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精彩,竟然扭头去看他一直视为无物的瑞文。 瑞文抱臂与胸前,笑道:“这门奇术我倒没听过。” 我对自己道,仅仅是探讨武功奇术,然后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竖起手指戳了戳。 “很软,不像胸骨。” 他绝望地闭上眼:“是馒头。” 我失望地收回手,对他道:“你应明白你不是我们的对手,不要执迷不悟了。” 他撑着墙站起身,又一次让我惊叹那惊人的恢复力。 方才交手,瑞文可是半点没有留情。 大侠不容易_12 “我名南宫玉。” 他敏捷地一跃,如同滑腻的水蛇,从窗口窜出,没了踪迹。 “记住,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不忍心拆穿他。 什么不让我死,是他根本杀不了我。 瑞文不悦道:“仍在想他?” “头疼,”我揉着额角道,“一旦通了姓名,就代表一时三刻摆脱不了了。” 瑞文闻言大笑:“段颖,你总能令我刮目相看。” 我吃掉最后一块桂花糕,啜了口热茶润喉。 “走吧,看看前面到底有什么等着我们。” 萧翎是标准的武林盟主模样,气宇轩昂,身姿挺拔,待人亲切而不失威严。 我一面同他寒暄,一面悄然观察大厅。 是陷阱还是暗器?或许桂花糕里已经下了软骨散也不无可能。 我心里暗暗盘算着,那厢萧翎亦渐入正题。 “段大侠心中可有新任武林盟主的人选?” 来了。 我气息一凝,道:“自然是能者居上。” 萧翎笑道:“如我想的一般,”复又问道,“段大侠可曾见过小女?” 我如实回答:“一面之缘。” 他甚为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你觉得小女如何?” “温婉贤淑,”我努力回想剧本上的介绍,“知书达理。” 萧翎道:“嫁做□□如何?” 我道:“有幸娶得此等女子,定当如获至宝。” 萧翎道:“段大侠可愿作此等良人?” 我……我道不出来了。 无怪乎南宫玉警告我不要踏出房门,萧盟主分明是想置我于死地。 箫音音表面如水温柔,实则内心似火刚烈,许配给我,我们只会有一个下场。 她捅死我再自杀。 当然她并没有杀我的本事,所以最终结局是她把我捅个半死后自杀,瑞文再以为她报仇的名字把我捅死。 反正都不是好下场。 虽说对不住她,但是她按照剧本,一心追随瑞文,被频频拒绝后,伤心落发,出家为尼是最好的归宿了。 再者,我身边的人……凭着我对他的了解,他笑得淡定自若,内心已经掀起了惊天骇浪,上一次我见他这样,还是少时我在他的眼皮底下被一个无名小卒伤到,至于后来……不说也罢。 我借着长袖的遮掩,轻轻拍了拍瑞文狰起的手背,对萧翎道:“萧盟主说笑了,我一个人闲散惯了,令千金跟着我只会受累。” “是吗,”他转向瑞文,“据我所知,你与颜公子十余年来形影不离,江湖都说,既见白衣必遇玄裳。” 怎么把我们说得跟黑白无常似的,就不能起些双壁之类的好听的名号。 瑞文眯起眼睛,薄唇上扬:“令千金如何与我相比。” 我赶紧低咳一声,他装作没听见,继续笑吟吟道:“这世间,除了我,还有谁有资格站在他身侧。” 在萧翎震惊的目光中,我恨不得一把遮住脸。你清醒一点,你站得不是我身侧,是我的对立面啊。 萧翎到底是老江湖,眼色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抚掌大笑。 “好好好,武林盟交给你们这般出色的年轻人我也就放心了。” 我面无表情地端坐。 萧翎真是一环接一环地在害我的命,这话说出来,随便一个听墙角的传出去都会变成我将接任下一届武林盟主。那些摩拳擦掌,对武林大会跃跃欲试的中流砥柱岂能放过我。 瑞文起身道:“恐怕要辜负你的期望了,我们意在山水不在强权。” 萧翎不甚在意,而是对我道。 “记住你的话,能者居上。” 走出大厅,我对瑞文道:“记住了吗,萧盟主的教诲,能者居上。” 他扬眉:“你对我说?” “不然呢?”我道,“你非池中物,你我心中皆明晓。” “那也要看是哪座池,若是你这座……” “嗯?” “嗯什么,”他道,“你既然有自知之明,就该少管闲事,没有能力还不乖乖躲在我的羽翼下。” 大侠不容易_13 我停下脚步,仰首望向天边的流云与褐红的霞光。 “瑞文你当知晓,有时不是想与不想,而是行与不行。” 如果能重来,我也想在你的手下做一个恣意妄为的反派角色,可惜不行,至少这辈子你我无缘。 他嗤笑:“想不到人人敬仰的段大侠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尽会说我,”我问他,“你呢?” “我自然……”他哑声道,“尝试过。” 我但笑不语。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如萧翎所言,十余年来形影不离,他做了些什么,没做什么,我心知肚明。 然而,我没有点破的打算。 毕竟暴风雨前的宁静总是弥足珍贵的。 我岔开话题道:“试与不试并不重要。” 他道:“什么才重要?” 我道:“重要的是,我们久立于别人门前,被人看到多不好。” 他笑:“原来你也好面子。” “我好的可不止面子。”我眨眼。 他微微点头,接道:“还有色。” 我面上青红交织,忍了忍没忍住,在他胸膛上擂上一拳。 他按下我的手掌,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知道,你好的是天道正义。” 我不好意思地抽回手,他把我想的太高尚了,其实我方才想说的是桂花糕。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怀愧疚,瑞文心志高远,作为他的对手我却胸无大志,实在对不住他的期望。 我不由暗示道:“你不要总把我想的太好,我终究只是一介凡人。” 他看着我道:“你在害怕什么?” 我语塞。 他握住我的手:“无需害怕,无论如何我总会帮你。” 然而他不明白,我的害怕皆是因他而起就如同他的烦恼皆是因我而起。 行至中庭,我见花团锦簇,微风和煦,心中快意,捡起一根树枝对瑞文笑道:“我们许久不曾比试了。” 他亦捡起一根枝桠:“你想自取其辱,我不阻止。” 我挑腕,他压肘,两人都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功力,比起切磋更像是小孩子打架。 我们默契地使用最基本的招数,你来我往,打的不分上下,那些暗中窥探的视线逐一撤去,只余下一道目光炯炯地照着我们,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闹了一会儿,我收起玩心,随手掂着树枝道:“再过几日我们便能回去了。” 他没有应声,若有所思地看向枝头绽开的花朵。 距武林大会不足三日,另一个大会率先开启了。 飞刀门门主的宝贝孙女,詹廷芳的比武招亲。 瑞文道:“你现在报名为时不晚。” “免了,”我道,“既然没有那份心思何苦去凑热闹。” “你没有可不代表旁人没有。” “我只管好我自己。” “你确定?” “确定。” 我说得斩钉截铁,未料到麻烦来得如此之快。这天下午,我收到一份信笺,娟秀的字体无声诉说着主人的殷殷期盼。 我手一扬,飘香的信封便在明亮的火光下燃烧殆尽。 “不拆开看看?”瑞文问。 “眼不见,心不静。”我告诉他。 显然我仍旧是低估了詹姑娘的执着,第二天,我在廊下被泫然欲泣的詹廷芳拦下时,已然避无可避。 “段大侠……” 幽怨的语调,委屈的眼神,都令我如临大敌。 我下意识地寻找瑞文的身影,偏偏他嫌身上出了汗,回房沐浴更衣了。 眼下,我唯有只身应战,且战且退了。 “詹姑娘别来无恙。”我礼貌而疏远道。 “叫人家廷芳啦。”她绞了绞手帕,咬着下唇看我。 我硬着头皮又道了一声:“廷芳姑娘。” 她上前一步,娇嗔道:“都是熟人,这么见外做什么。” 大侠不容易_14 我后退一步:“男女授受不亲。” “迂腐,”她瞪了我一眼,又赶忙摆出笑脸,“我是说段大侠风度翩翩。” 我开始怀疑她是掐准瑞文不在,故意在这守株待兔的。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她问。 我如实道:“收到了,但没来得及看。” “为何?” “被火烧了。” 詹廷芳气恼道:“又是他坏我好事。” 我不敢猜测这个他指的是谁,决定装傻充愣到底,问道:“想来詹姑娘有要事在身,段某不便打扰,这便……” “等等,”她打断我,“段大侠明日会来参加我的比武招亲吧?” “……” 说得这般直白,我躲都没法躲,瑞文啊瑞文,你为何还不来。 我头大如斗,对她道:“抱歉,我不能去。” “为何?”她眼里蓄起泪水,湿漉漉地望着我。 “因为……”我飞快地找了个托词,“我已有意中人。” 倒也不算假话,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詹廷芳难以置信道:“你骗我!” 我叹道:“若是姑娘了解我的为人,应知我从不骗人。” 她纤细的身子抖了抖,站不住一般,歪在柱子上。 “是谁?” 我顾左右而言他:“一个值得喜爱的人。” 先不说我是暗恋,以詹廷芳的性格,她能给我下蒙汗药,就能给箫音音下□□,我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 “好,”她凄然道,“我明白了。” 尽管对不住她,我仍是一颗石头落地,由衷祝福道:“愿詹姑娘此次招亲能觅得良人。” 她不知听进了多少,我站在原地看她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下多少有些不忍。 要怨就怨我是个大侠吧。 不解风情,不知进退,不通人情。 我略感惆怅,双手负于身后,踱了踱步,缓缓吐出两口气,正要离去,忽然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詹廷芳去而复返,转身道:“抱歉,我……” “你是?” 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箫音音? 我连忙调整呼吸,脸颊发红,视线不自然地落到地面上。 “在下段颖,见过萧小姐。” “你知道我?”她愣道。 我颔首:“有过一面之缘,或许萧小姐未曾记得。” 她盈盈笑道:“我听家父说过你,他总说段大侠是当今武林不可多得的侠士。” 我道:“宁尊过奖了,段某愧不敢当。” 她又笑着与我说了会儿话,眼神向四周瞟了瞟,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常与段大侠一道的公子,今日怎么没见到?” 我心道,她果然对瑞文一见钟情了。 “他……” “段大侠你心仪的人是她不是?!” 詹廷芳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去而复返,双手插在腰间,脸上写满责难。 “武林盟主的千金,确实比我一个小小的飞刀门后人值得喜爱。” 箫音音闻言,诧异非常地看向我们。 这还不算完,真正麻烦的是,一道清冷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 “她说的都是真的?” 不利,非常不利! 此情此景,我不能说谎,更不能说实话。 詹廷芳虎视眈眈地瞪着箫音音,瑞文虎视眈眈地瞪着我,而我只能期望于箫音音的机敏了。 好在她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辩解道:“詹姑娘误会了,我与段大侠绝无私情。” 我若是真的喜欢她,一个“绝”字足以让我肝肠寸断。我眼神黯了黯,道:“望詹姑娘谨言慎行。” 大侠不容易_15 詹廷芳的视线在我们身上打转,将信将疑地开口:“不是她,你的意中人是谁?” “我、我……” 我求助地看向瑞文,他接触到我的目光不知为何全身一震,眼中涌现出难以言喻的狂喜。 “你……” 我传音入耳,低唤道:“瑞文。” 你再不帮我,我要被逼死在这了。 他终于有所动作,挡在我面前道:“段颖喜欢谁都与你无关。” 说罢,不管不顾地拽起我的衣袖,我仓皇间回头道别。 箫音音脉脉含情地望着瑞文,詹廷芳心怀不甘又不敢阻拦。 瑞文拽着我步履匆匆,一路大步走回房间,关上门,半边侧脸没于阴影中。 “你说的是真的?” 我垂首道:“不管你问我多少次,我和萧小姐之间都没有私情,是詹姑娘误会了。” 我自认无半句虚言,单恋箫音音当然算不上私情。 “够了,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 “段颖我……很高兴。” 我看出来了,他的眼睛亮的像抹了油。 我上前拉住他的手:“站那么远做什么,坐下说话。” 他双目灼灼地看着我,俄而,白皙的脸上飘起一丝红晕,低咳一声扭过头。 “我有话对你说。” 我从桌上翻起两个茶杯,填上水。 “说吧。” “其实……我与你存的是一般心思。” 我猛地呛住,捶着胸口疯狂咳嗽,瑞文一惊,立即替我拍背顺气。 “你慌什么。”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宠溺。 我咳得更厉害了,好半天缓过气,眼眶里润着泪花,抬起头问他:“你说的是否如我心中所想?” 他的手顿了顿,而后坚定地点下头。 完了,他当真同“我”一样喜欢上了箫音音。 我劝道:“你当知晓,往后的路不易走。”虐恋情深啊,天人永隔啊,正邪不两立啊,你一定要想明白啊。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非但没明白我的苦心,还笑意渐浓,末了递上茶杯。 “说累了吗,喝口水润润喉。” 我气得接过杯子一口干下。 “你不要怪我没提醒过你。” “嗯。” “不是我逼你的。” “嗯。” 我最终受不了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撑起胳膊用衣袖阻绝他的视线。 “罢了,从小到大我总说不过你,更无法说服你。” 他笑道:“我一直顺着你的心意做事,哪有需要你说服我的时候。” 我不禁细细打量他,挺俊俏的一张脸,想不到面皮那么厚,大白天就能睁眼说瞎话。 他被我瞧着,忽然起身,打开窗。 我问:“想透气吗?” “此处明亮,看得更清楚些。” “什么?” 他斜倚在窗边,手中折扇轻摇,嘴角噙着笑,端着是风流倜傥,怪不得我与他一同出现大家都称我侠士叫他公子。 “你喜欢,我可以随时让你看个够。” “……” 颜瑞文果然是生来克我的,我扶住额头,半点搭话的意愿都没有了。 “我承认瑞文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比之于我好似鸿雁,你放过可怜的窗户吧。” 他道:“我从前说你油嘴滑舌,不知所谓,如今想来是我错怪你了,你的话中不无真心。” 我是真的不知该怎么接话了,他也不在意,继续说道:“你希望我给你什么好处?” 我干笑:“瑞文的好心我收下了。” 大侠不容易_16 他不语,笑着看我,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我没办法,随手指向他腰间的玉佩。 他笑容更甚,二话不说解下来,亲自为我佩戴,低头的瞬间发丝扫过我的脸颊,引得我微微发痒。 “那么,你要送我何物?” 等等,不是他给我好处吗,怎么变成互送了,果然老奸巨猾,吃不了亏。 他的玉一看就成色不凡,价值连城,我身上最值钱的物件,连它缀着的绳子都比不上。 我最值钱的物件…… 我忍住心疼,把跟了我多年的剑穗赠与他。 他万分珍惜的收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哪可能明白,我恨不得咬他两口泄愤。 我正了正神色,对他道:“萧盟主安排我住隔壁,我先去收拾一下。” 瑞文收起扇子:“我同你一起。” 我狐疑地看他,这么好心? 他道:“别忘了枕头。” 我的脚步硬生生停在门口。 “为何要记得枕头?” 他摇头:“平日说你蠢你不信,我房内只有一个枕头,你想睡地上吗?” 住客栈,我身上没有银两,与他挤在一床便算了,好不容易有人招待怎么还要如此寒酸。 他看到我的脸色,表情古怪道:“难道你想枕在我的肩膀上?”末了,自己低语了一句“也不无不可”。 我后脊发寒,推开房门,一脚跨出门槛,在他说出更多惊人之语前,我还是老实带上枕头吧。 接下来的几日,詹廷芳的比武招亲风头完全盖住了武林大会,原因无他,女主角竟然逃了。 好端端一个比武招亲顿时沦为笑柄。 走在街上,几乎人人都在谈论此事,我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 “段大侠,你这次一定要救救我!” 詹廷芳倒在我的房前,哭得几近晕厥。 “你忍心让我嫁给一个心怀不轨的衣冠禽兽吗?” 我尴尬道:“崇山派的林少侠师出名门,为人正直,我相信他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詹廷芳泪眼涟涟地抬起头,喜道:“你居然知道赢得人是林长青,你果然是关心我的。”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我又不是隐居于深山老林,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转悲为喜,娇羞道:“你不中意我没关系,我愿意做你的……” “我们不需要丫鬟。”瑞文冷冷道。 詹廷芳霍地扭头,秀丽的脸拧成一团,又怒又惧,看得我直担心她用力过猛,把脖子给扭坏了。 “苦肉计兴许对段颖有用,但骗不过我的眼睛,”他眯起眼睛,慢慢靠近詹廷芳,“我劝你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詹廷芳对他很是忌惮,收起眼中的泪水,倔强地抬起下巴道:“我不会放弃的。” 瑞文面上挂起冷笑,我拉住他的胳膊,对他摇摇头。于是,袖袍下攥紧的拳头,重新摊开。 詹廷芳不知她捡回了一条命,掸掉罗裙上沾染的灰土,对我柔柔一笑。 “段大侠,我们改日再聚。” 那一瞬间我总觉得她的眼神变了,可我想看个清楚时瑞文又不满地挡在了我的前面。 待送走了他,我才松开手。 “多谢,不过詹姑娘终究是女子,你不该说得那般难听。” 瑞文捏住我的一缕发丝,低语道:“詹廷芳,南宫玉,箫音音……还要多少人你才肯罢休。” 我心中登时一个咯噔,这会儿他就立好了死亡名单? 瑞文又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飞刀门要挑武林大会的档口召开比武招亲。” 我道:“他们真正想要的恐怕不是招亲,是比武。” 瑞文赞许道:“原来你还会动动脑子。武林大会各大门派与江湖势力都云集在此,飞刀门借此机会试探各家武功路数,是以詹廷芳当众拒婚,不过略受责罚。” 我道:“年轻小辈功力不深,却也足够管中窥豹了。” 他道:“你以为詹廷芳当真喜欢你?她喜欢的不过是一个大侠的名号。” 这些我何曾不知,只是知道又能如何? “詹姑娘有她的苦衷。” “呵。” “瑞文活的潇洒,不屑名利,自然无从体会他人的烦恼。” 大侠不容易_17 他眉头一蹙就要反驳,我捉住他的手,笑了笑。 “好了,飞刀门也好,武林盟也罢,与我们都无甚干系,多想伤身,不如一道饮酒,我听说这边一家酒馆酒色香醇,深受武林人士的欢迎。” 他略感诧异:“你还敢与我饮酒?” 我沉吟片刻,同他饮酒确实需要一些勇气,原因无他,瑞文的酒品太差。 就拿上次我的生辰来说。 月明中秋,他提来两壶好酒,对月举杯本是一桩美事,可惜他一沾酒就脸颊艳红,眼神迷离,神志不清了。身子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倒,我好不容易扶住他,他的头又埋进了我的肩颈里,呼出灼热的气息…… 我收回记忆,道:“瑞文说的有理,我们不如打两壶酒回来,坐在院中慢慢品尝。” 他理了理衣服:“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这句话。” 我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下了决定,我可不愿意把他从酒馆背回来,等他醉了就让他在院中睡一觉吹吹冷风醒酒。 我难得捉住他一个弱点,怎能不好好利用,把他平时欺负我的都讨个回本。 天色渐暗,周遭笼着蒙蒙雾气,院子映在摇曳竹影中倒别有一番雅趣。 烈酒入肠,辣得我眼眶一热,精神亦为之一震。 我一抹嘴,强笑道:“好酒。” 瑞文的眼睛似是被水雾氤氲着,看不清,摸不透,他定定地望着我,修长的手指缓缓摩挲杯沿。 “喝得这么猛,不怕呛着。” 我沉浸在浓烈的酒香里,已然微醺,却打定主意让瑞文出丑,满满再灌上一杯。 “来干,来干。” 他不同于我的牛饮,喝得漫不经心,放下杯子时,唇上润着水泽,煞是好看。 我酒意上涌,头脑昏沉地想,这次他红得不是脸是嘴了。 喝酒居然会每次都醉得不一样啊。 我身子发沉,费力地用手支撑住头,斜眼瞧他:“你醉了吗?” 他红艳的薄唇一勾:“这点酒是放不倒我的。” 我顿时放心了,看来是醉了没错,喝醉的人都会说自己没醉。 他的身影在我眼中开始涣散,我伸出手指,指向其中一处残影,舌头打结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大侠就只会做好事,今日我便不管你了,放任你躺在院中吹冷风。” 他听了却也不恼,只是应道:“好。” 我很不满意:“我那么辛苦地做好人了,你不能跟我一样,你要做个睚眦必报的坏人,你要谁都不能欺负你,你要谁都不能伤你,你要……”长命百岁。 人说祸害遗千年,你一定要做个天大的祸害。 后面的话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长臂一揽,把我狠狠揉进了怀里。 “听你的,睚眦必报。上次我喝醉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应该还回来?” 我醉梦中一抬头,对上他烁烁的双目,迟钝地点了点下巴。 他放柔了声音,像是在哄我一般,低声说道:“你要像我上次一样,在我的怀抱中亲吻我。” 瑞文小瞧我了,我的酒量好的很,喝了两壶酒我的头脑依旧留着一丝清明,才不会上他的当。 “你上次没亲我。” “亲了。” 他低下头,红唇印在我的脸上,耳垂,颈根…… “只是你不知道。” 第三章 ——只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霍地坐起身,冷汗直冒,头疼欲裂。 一是因为宿醉,二是因为我做了个春梦。 做春梦不打紧,可怕的是,春梦的对象是我的挚友,我的夙敌,未来的魔教教主颜瑞文。我梦到我跟个禽兽似的,不停强吻他,边吻边念“你不知道,不然就不公平了”。 完了。 我绝望地抓住头发。 我定是禁欲禁疯魔了,偏偏做大侠是不能逛勾栏的。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下意识地正襟危坐。 “瑞文早。” 他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你来说是挺早。” 我咽了咽口水:“我喝醉后没发生什么事吧,我是说你我都醉了,不省人事……” 他打断我:“如果你说的是要我不知道的事,那我应该知道。” 大侠不容易_18 我眼睛一闭,头晕目眩地倒回床上。 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说的就是我。 不,这一世英名我不要了,只求瑞文失去昨日的记忆。 “好男人要像段大侠这般,等我生米煮成熟饭,他定会负责,一辈子宠着我。”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眯起一条缝,这话不是詹廷芳昔日意图迷晕我时所说? 接着,我看到瑞文对我轻轻一笑。 “我会给你机会的,不让你失去好男人的名头,辜负众人的期望。” 我不敢细想,捂住额头,朗声道:“瑞文好酒量,我是醉得不行,分辨不清东西了。” 他往我脸上丢下一块湿巾:“你继续醉吧,武林大会我一个人去。” 我一把扯下脸上的毛巾:“武林大会在今日?”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你以为呢?” 我以为……我该去看看谁成了短命鬼,不对,是新任武林盟主。 我下床的时候腿肚子仍有些发软,幸亏瑞文对我并非无情无义,提前温了碗醒酒汤。 我喝完苦得直吐舌头,果然清醒大半。 然而沐浴在日光下的一瞬间,我和瑞文同时皱起了眉头。 他皱眉是因为一柄直抵我喉口的长剑,我皱眉则是因为剑的主人。 崇山派的林少侠昂首道:“詹姑娘说打败你,我才有资格做她的夫婿。”眼神里是天之骄子固有的高傲。 为何这些个武林人士总喜欢堵在别人的房门口? 我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剑尖,道:“恕我直言,林少侠不过是在浪费时间,你与詹姑娘的事跟我无关。” “怕了,”他冷笑道,“还是说需要你身旁的好友代劳?” 嗯?看来他很了解我。可惜他不了解瑞文。 透骨的杀意几乎破体而出,我再不动手,眼前的青年就要带着他的骄傲沦为一具枯骨了。 “林少侠在我身上注定要无功而返了,”我道,“你远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脸色霎时灰败起来,眼睛睁得极大,愣愣地看着他的长剑如同一片薄纸在我的手下慢慢碎裂。 “危险的武器切勿随意指人。” 他不甘心道:“你的内力既然如此高深又怎会中那些愚蠢的圈套。” 我没有说话,瑞文先帮我回答了。 “因为他比愚蠢的圈套更蠢。”他冷冷地看着林长青,“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满足了就不要再挡我们的路。” 林长青面色苍白地咬牙回视他,固执地不肯挪动脚步。 我叹气,推了推瑞文。 “林少侠喜欢我们院中的风景,让他多欣赏片刻就是。” 我推着瑞文从他身旁绕过,擦肩的瞬间,陡然的杀意再也无从遁形。 两道拔高的声音同时响起—— “站住!” “放手!” 林长青到底是年轻人,经不住吓,瑞文一声吼,他的面上就露出了惧色,拽住我胳膊的手也立时松开。 我握住瑞文的手,在袖袍的遮掩下一点点掰开他紧握的拳头,而后对林长青点点头。 “林少侠自便,我们先行一步了。” 我能感到背后有两道视线长长久久的黏在我身上,不过我也被看习惯了,并没有太在意。 瑞文沉着脸被我拖走,闷声道:“我不会杀他。” 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 我拍拍他紧绷的胳膊:“冲动易怒不利于修生养性。” 他冷哼一声,不作回应。 我眼中精光一闪:“怪我,让你不顺气,自罚三杯如何。” “又喝酒?”他挑眉道,“武林大会不去了。” “武林大会少了我们照样开的起来,”我笑道,“除了我可没人能让瑞文畅怀了。” “呵,大话说得不错。” 他嘴上这般说着,紧锁的眉头却是舒展开来。 不是我自吹,我们两个气宇非凡的美男子走在街上,一路收到了不少秋波,可惜我要装作不解风情,我身边的人又是真真的不通人意,白白浪费了姑娘们丢来的香帕。 待我走完这趟剧本,下一次一定要接个风流倜傥的角色,做不成魔教教主做个花花公子亦是很好。 我一面默想着,一面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穿过热闹的街市。 瑞文反倒来了兴致,一会儿停下脚步说有我喜爱的糖人,一会儿又说那里的小玩具不错。 大侠不容易_19 我听得心里直痒痒,可惜顾着任务在身,只能生生忍住。 我带瑞文走到云开酒楼,并不急着上楼,而是在墙角巡视了一圈。 他跟我身后走得不疾不徐,道:“我以为我们是来喝酒的。” “酒是要喝的,莫急。”我绕过后墙,眼睛一亮,果然有两个小乞丐躲在那。 我低咳两声,不让自己喜形于色。 “今日是个好日子。” “是吗?” 我道:“我觉得我与眼前的少年甚是有缘。” 瑞文眼一瞥道:“两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很入眼?” 那是当然。 我不再管他怎么想,大步过去,伸手在其中一个花脸少年的肩上装模作样的摸了摸。 那少年吓了一跳,大力挣扎,惊怒地抬起头,看到我的脸时一怔。 我深知是我的一脸正气唬到他了。 我沉吟片刻,缓缓吐出四个字:“骨骼奇佳。” 说骨骼奇佳都是小的,他根本是百年不出一个的天才。眼前的少年,注定会在历经坎坷之后站上人生的巅峰,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男主角林朗! 对于这件事,我盘算了很久。与其放任他自学成才,不如收在身边,让他与瑞文多培养培养感情,这样等我死后他替我报仇时便会手下留情,届时瑞文说不定可以安全退隐,留下一段邪教传说再去做闲云野鹤。 我越想越满意,和颜悦色道:“你想不想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每天都可以洗热水澡,换新衣服,还有人教你读书写字,练功习武。” “想,”他愣愣地看着我,“你是人贩子?” “哈。” 一声轻笑,来自瑞文。 我脸上微微发红,解释道:“我想收你为徒。” 他警惕道:“天下有这等好事?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耐下心道:“我一身武学无人传授,今日与你颇为有缘,加之你骨骼奇佳是块练武的好苗子……” “哈。” 又是一声轻笑。 我忍不住瞪向瑞文,他再拆我的台,我就不费尽心思帮他铺路了。 这时一只胳膊突然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低下头,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眸子。 “我呢?” “呃……” 我意思意思地在那只肌理分明的胳膊上捏了捏。 “甚好。” 毕竟被瑞文打成重伤,不到半天又能活蹦乱跳。 南宫玉目光灼灼道:“你不想收我吗?” “……” 我无言,他以为收徒是发棒棒糖吗? 林朗的视线在我们身上逡巡片刻,忽然急了,他误以为我的沉默是犹豫,急道:“我答应你,你说了收我,不许反悔。” 结局是我喜闻乐见的,然而他们的气味太臭,我决定把两个人都带回去洗漱一下。 瑞文抱臂道:“酒呢?” 我恬不知耻道:“有小孩子在场,不宜饮酒。” 南宫玉道:“我以及弱冠。” 我道:“发育不良更要多吃些营养的。” 南宫玉:“……” 我问他:“你为何会在此处乞讨?” 莫非他的目标是林朗,除了我之外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是主角? 南宫玉道:“你是个好人。” 我开始后悔问他问题了。 “我不希望你死。” “……” “我的雇主要你的命。” “……” 大侠不容易_20 “所以我只能放弃我的雇主。没有雇主,就没有钱。” 好了,我明白了,都是我的错。 林朗听到“死”字,万分紧张地攥住我的衣袖。 “你不是人贩子吧?” 我走到瑞文身边:“你看我们像吗?” 他对我摇摇头:“你不像。”然后对瑞文点点他:“他像。” 不愧是主角,说话就是耿直。 我心里对他大为赞赏,安抚了他几句,招呼小厮为他们安排沐浴更衣。 瑞文注视着我做完这一切,长臂一伸,把我禁锢在他与门板之间。 “方才你正在兴头,我不愿扫你的兴,现在你是不是该跟我说说为何喝一杯酒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我多了个徒弟,是件好事。” 我打着哈哈,想推开他的手,奈何瑞文纹丝不动,根本不理会我的敷衍。 我悻悻收回手,他的气息笼罩下,压力甚大,脑子一抽,竟然脱口而出:“我们两个都没有子嗣,收一个人养老不好吗?” 令我愕然的是,瑞文竟然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近乎忙缪的理由。 “你有这样的想法,何必瞒着我,不敢说。” 我目瞪口呆,他都不气我咒他断子绝孙吗? 他松开对我的禁锢,亲手为我顺了顺头发,理了理衣服,面色温和,语气亲昵。 “我明白你的心意,断然不会怪你的。” 于是,我闭上嘴,把电光石火间想到的几个借口通通吞进了肚子里。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眼里似乎蕴藏着绵绵情意,我不敢多看,慌张地别过头。 “你明白就好。” 翌日清晨,用早膳的时候南宫玉已经不见。 我问林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啃着鸡腿满不在乎地说他看他可怜,分了一半地盘给他。作为主角,林朗真是坚决贯穿“傻人有傻福”的真谛。 我让瑞文教教他诗书礼仪,瑞文听了明显不悦。 “你的徒弟,为何要我来教?” 为了让你们增进感情啊。 这话不能明说,我笑道:“因为我相信你定能做得比我好。” 他看了我半晌,终于让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自然不会得了便宜还卖乖,低眉敛目道:“说起来,我们寄居在这萧府,进进出出那么多闲杂人等,萧盟主都没有微词吗?” “是前任盟主了,”瑞文道,“你可知新任盟主是谁?” “谁?” “萧怀离。” “谁?”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诧异。 瑞文微微笑道:“箫音音的大哥,萧翎的长子。” 我当然知道他的身份,但是…… “萧盟主同意了?” “看你问哪个萧盟主了,”瑞文支起下颚,继续道,“如果是年长的那个他是极力反对,年轻的嘛……” 后面的话就不言而喻了。 瑞文轻笑道:“少年人年轻气盛,自视甚高,妄想一展宏图却不知道自己早已沦为他人的傀儡。” 我提醒他:“莫要忘了萧怀离与我们一般大。” 瑞文一怔,而后一声冷哼。 我有时候觉得他这模样还挺可爱的,也是怪哉。 说话间,院外突然响起林朗的声音。 “师父,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练功啊?” 糟糕,我都忘了如今身边跟着一个拖油瓶了。 瑞文的表情明显一暗,向外横了一眼,手一划,一道凌冽之气破空而去。 没一会儿便传来林朗的惊呼。 “哇塞,好厉害!师父,教我教我!” 瑞文转过脸,斜睨着我道:“听到你徒弟的请求了吗?” “……” 大侠不容易_21 他果然对我擅自收徒一事很不满。 我没有办法,暂且将萧怀离的事抛诸脑后。 林朗站在龟裂的假山旁对我不停挥手。 “师父,师父!” 我都不知道,原来他是如此聒噪的人物。 “师父,师父,刚才是你发的功吧,吓我一大跳,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剑气对不对?!”他满眼期待地看着我。 我一个一个回答他:“不是我,是瑞文,这也不是剑气,是气劲。” 他不减期望:“那师父会吗?” “虽然我们所练功体不同,”我颔首,“此种程度亦无不可。” 他挠挠头:“什么叫亦无不可?” “……” 我明白他为何如此轻易地接纳南宫玉了,两个人的文化程度完全相当。 我索性提起内力,凝于指尖,往那碎裂的纹路中心轻轻一点,勉强维持原状的假山霎时崩塌。 萧翎家底雄厚,我想他应该不会介意客人的小小破坏。 林朗的眼睛亮得几乎发光:“师父,师父,你更厉害吧?” 我给了他一个狡猾的答案:“你以后会比我们都厉害。” 他咽了咽口水,不敢相信地指向自己的鼻尖。 “我?” “没错。” 林朗长大了嘴:“要怎么做,才能比你们都厉害?” 我不禁微笑起来:“首先,每天早晚给瑞文敬一杯茶,然后午膳后为他按摩肩膀,诵读诗书。” 他收起嘴,嘟囔道:“你骗我。” “当然不是,”我循循诱道,“你只学我一家武功,最多青出于蓝,学我们两家武功,却是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迫不及待地接下我的话:“所以要讨好颜师父,让他也教我武功。” 我笑而不语。 瑞文总问我讨得他的欢心,想得到什么好处。 他不知道,讨得他的欢心,即便不言不语,他也会竭尽全力做好一切。 他是这样一个人,但是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注定会痛苦。 “师父,师父?” 林朗伸出手,在我眼前挥了挥。 我回过神,道:“抱歉,方才走神了。” “是在想该先教我什么武功吗,”他在空中胡乱打了一套拳,“力拔山河还是飞檐走壁?” 我道:“扎马步。” 他垮下脸:“什么?” “天纵奇才也不能一步登顶,”我往墙角努了努下巴,“两个时辰,不许偷懒。” 林朗耸拉着肩膀,走过去乖乖地蹲下身,我帮着正了正姿势,指引他气沉丹田,他似懂非懂地听了半天,然后瞄了瞄四周对我小声道:“师父。” 我以为他是有问题,没想到他说的却是:“偷偷告诉你,我给自己取了个行走江湖的名字。” 他见我没甚反应,自己喜滋滋地接道:“林秋意怎么样?” “林秋意?” 林朗得意洋洋道:“是不是有气势多了!” 我无奈道:“行走江湖靠的是气概,不是气势。”况且我实在想不出这三个字里哪个字有气势。 “气势和气概有什么不同?” “等你真正步入江湖就明白了。” “那还是要气势嘛!” 他得意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起来:“要不我给师父也起别名,老叫大侠、大侠的,多普通。” 我本来想叫他少花些心思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然而到底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没有拒绝,算是默许了。 林朗抓耳挠腮地纠结了好一阵才试探地说了声:“我叫林秋意,要不师父叫段秋水?” 我不说话。 他自语:“好像有点女气,我再想想……” 我道:“瑞文来了。” 林朗顿时绷紧身子,马步扎得标准极了,方才偷偷抬起的身子又压了下去。 我不由失笑,瑞文的名字竟还有这种功效,想来林朗也不是真的呆傻单纯。 大侠不容易_22 瑞文踏着满院细碎的阳光,眯起眼睛,阔步而来。 “你们如此开心,说与我听听可否。” 林朗抢先道:“我在帮师父想个别名。” “哦?”瑞文问,“什么名?” 林朗道:“大侠千千万,师父只有一个,光叫大侠岂不是埋没了他。” 瑞文颇感意外,看向我道:“你徒弟倒是有心。” 我讪笑一声:“什么有心,不过是歪心。” 瑞文朝林朗道:“我教你个法子,可以帮你想得更快。” 林朗问:“什么法子?” 瑞文笑道:“倒立半个时辰。” 林朗一声哀嚎。 我扭过头,抱歉,为师帮不了你了。 林朗不敢拂了瑞文的意,只好规规矩矩地倚在墙上倒立,看瑞文伸手往他身上一点。 林朗立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道:“师父我是不是被点穴了?” 我忍住笑意,道:“瑞文是让你把腰杆挺直。” 他怪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瑞文眼一横,林朗咬住下唇乖乖闭上嘴,不说话了。 瑞文招来小厮,在院子里挑了个凉爽的地方摆上躺椅,悠然一坐。 林朗求助地看向我,我吃着小厮额外附赠的桂花糕,不痛不痒地安抚他:“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他终于明白师父是靠不住的,认命地倒立,至于那些碎碎念般的抱怨我全当听不见了。 最后一块桂花糕入肚,我捻起盘上的纸条,上面书了四个字:今夜子时。我看后唯一的感慨居然是原来他会写字。 瑞文瞥了我一眼:“赴会吗?” 我道:“去哪赴,什么会?我只要安安静静地等他便是。” 瑞文道:“你想陪他玩到何时?” 我道:“你腻烦了?” 他看向苦苦支撑的林朗:“骨骼奇佳,呵,在我看来不过是资质平平。” “自然比不上瑞文。” “你在讥讽我?” “怎会,”我苦笑,“我有那个本事,早不会受罪了。” 他扬眉:“跟我在一起倒是委屈你了。” 又来了,非要说反话。 “不委屈,不委屈,我甘之如饴。”我笑眯眯道。 他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我站起身:“你继续看,我先回房休息了。” 他问:“你昨晚没睡好?” 今夜又要等到子时,我现在不补觉何时补觉。 我道:“打个盹。” 他亦跟着起身:“走吧。” 他这是要跟我一起午睡的意思? 我心里奇怪着,后头传来林朗的喊声。 “师父你们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 瑞文道:“半个时辰倒立,两个时辰马步,做完了再来找我们。” 唔,看来我可以直接睡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子时将至,我盘腿坐于床上,凝神聚气,俄而一声轻响。 “你准备何时离开萧府?” “过几日吧。” “如果不想卷入麻烦,我劝你明日一早便走。” 与南宫玉相处我已有了经验,当下不再多问,而是道了句多谢。 他道:“你会走吗?” 我摇头:“若是武林盟有难,我身为江湖一份子,也应尽一份力。” 大侠不容易_23 他道:“多管闲事。” 我摸摸鼻子:“你不是第一个说我的人。” 南宫玉沉默片刻,道:“如果我说此次祸端颜瑞文不一定能保护住你,你会走吗?” 我笑了:“那就换我保护他。” 黑亮的招子定定地望着我,南宫玉走近两步:“你对每个人都那么好吗?” 我笑道:“毕竟你都叫我好人了。” 他抬起手,像是要抓住我的衣角,然而在半空停住了,身形一晃,鬼魅般消失在黑夜中。 瑞文推门而入:“算他跑得快。” 我无奈道:“你的杀气八百里都能感觉到。” 他点上蜡烛,漆黑的屋子里霎时明亮起来。 “你决定不走了?” “走,”我道,“却不是离开武林盟,而是萧府,叨扰多日我们快变成烦人的客人了。” “萧翎一心想让你当他的乘龙快婿,怎么可能赶你走。” 瑞文提起衣摆,在我床头一坐。 “为了林朗?” 我不否认:“既然当了师父,总该为徒弟着想。” “我呢,”他问,“你为我想过什么?” 我捏捏他的肩膀:“林朗没伺候好你吗?” 他不屑道:“都快尿裤子了,你出的馊主意,给我捶背。” 我心虚地笑了笑,料到加深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是条慢慢长路。 他按住我的手:“睡吧,明日向萧翎辞行。” 我道:“辛苦你了。” “为何辛苦?” “为我们寻觅新的住处。” “做大侠的果然脸皮够厚,”瑞文道,“我何时答应了?” 我合衣躺下:“此时。” 他发出一声闷笑,指尖滑过我的额发。 “你啊你。” 我在他低哑的声音下慢慢合上了眼,待到天光乍亮,带着困顿洗漱完毕,去林朗的房间,看见他睡得四仰八叉,鼾声阵阵。 亏得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据我所知他的童年过得并不顺遂,不然也不会沦落到沿街乞讨。 我捏住他的鼻子,看他脸逐渐涨红,挣扎着喘了口气。 “谁偷袭我!” 林朗从梦中惊醒,一个驴打滚滚下床,双手在空中乱挥,和他之前打的拳倒是一套。 我捏住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 “醒了没?” 他揉了揉眼,对我咧嘴一笑。 “师父啊。” 我放开他:“快去收拾一下,用完早膳我们就辞行了。” 他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我点点头,正要说话,屋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谁都不能走!” 我一个错步,将林朗揽住身后,于此同时深厚的内力如潮水汹涌而来。 林朗拽住我的衣服:“怎么了?” 我厉声道:“别动!” 他立即缩回探出去的脑袋,饶是如此仍是被余波冲击到,一个趔趄跌到地上,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我快速在他身上检查了一下,好在并没有伤及内脏。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满意惊恐地望着我。 我摸摸他的头:“没事,你在这等为师。” 语罢,我怒气冲冲地走出门,本欲质问萧盟主何故出此重手,然而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却说不出来了。 一头华发,满眼血丝,再不见昔日的雄姿英发。 我几乎是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萧怀离,死了。 大侠不容易_24 那个我无缘相见的史上最短命的武林盟主,箫音音的大哥,萧翎的长子。 “谁都不能走,直到我捉拿真凶!” 眼下的萧翎不是号令群雄的武林盟主,而是一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父亲。 他的身后是一众侠士,为首的便是崇山派掌门石天门。 他捋了一把胡子,锐利的目光扫过院子的每个角落。 “段大侠失礼了。” “石掌门严重了,”我抱拳道,“敢问发生了何时,如此兴师动众?” 石天门重重一叹气道:“萧少盟主被歹人杀害了。” 我露出既惊且悲的表情:“何人所为?”而后对萧翎道,“萧盟主还请节哀。” “我算什么盟主,”萧翎惨笑道,“连自己的孩儿都保不住。” 在场的众人马上七嘴八舌地安抚他,不过于萧翎而言,千言万语都是无济于事的吧。 待萧翎情绪稍稍平息,石天门又道:“此次事关重大,查明真凶之前所有人都不得离开,请段大侠见谅。” 我看石天门俨然成为负责人,想来他意图借此机会接下主事的大权。 我道:“自然,有什么段某能帮上忙的尽管吩咐。” 石天门不痛不痒的讲了几句话夸赞我明事理,慢慢引入正题。 “段大侠,今日怎么不见颜公子?” “他……” “怎么,看不见我很奇怪?” 我诧异地抬过头,但见瑞文姿态潇洒地站在屋檐之上,手中一把白玉萧,缀着的正是我的剑穗。 他不是去为我们安排住处了? 石天门朗声道:“敢问颜公子昨夜何在?” 瑞文道:“入夜当然是歇息。” 石天门道:“侍候的小厮却说房中没人,是为何?” 瑞文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睡在段颖处。” 萧翎冷声道:“笑话,萧家还没破败到需要两个人住一间。” 瑞文道:“你们破败与否是你们的事,我们喜欢与否是我们的事。” 萧翎额上冒起青筋,明显动怒,瑞文仍是悠游自得的模样,我尚不及从中调和,本该乖乖休息的林朗倒冲了出来。 “我作证,师父和颜师父一直在一起!” 石天门断喝道:“黄毛小儿,凭何为证!” 林朗张了张口:“我……” 我连忙低斥道: “没你的事,回去。” 林朗攥紧了拳头,一脸视死如归,硬是挺起胸膛。 “我为什么不能作证?” 我拼命把他往后拉,偏偏瑞文在旁火上浇油。 “好小子,有资格做我的徒弟。” 林朗得了鼓励,更加硬气,高高地昂起头。我则恨不得堵住他们的嘴,通通扔进麻袋里。 石天门冷笑道:“原来是师徒,怪不得……” 他话未说完,已响起一片声讨之声,仿佛瑞文正是杀害萧怀离的凶手。 瑞文一直陪在我身边,除了行事张扬,从未惹过祸端,更未杀人茹血,名声不该坏到如斯地步,是有人等不及想一石二鸟了。 我思考着对策,意想不到的是,另一个人站了出来。 “我可以作证” 林长青从人群中走出,微微一躬身。 “师父,我可以替他们作证。” 石天门犹如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面色难看道:“青儿你在说什么?” 林长青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缓缓开了口。 “我亲眼看到他们同进同出,亲密无间。” 满堂哗然,议论纷纷。 我不能再坐视事态的发展,上前一步,朗声道:“萧盟主,石掌门,杀害萧少盟主的凶手罪大恶极,有我们能做的定当义不容辞,只是我与瑞文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 萧翎道:“段大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 我进一步道:“萧盟主不妨再信任我一次,瑞文与萧少盟主无冤无仇,不可能作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我话音甫落,便有人叫道:“无冤无仇为何萧兄的伤口是青素所致,谁都知道……” 大侠不容易_25 “住口!”石天门打断他。 我心下一沉,谁都知道青素是我赠与瑞文的宝剑,他一向贴身携带,这下我们两个谁也脱不掉嫌疑。 瑞文冷笑道:“原来弄一把劣等仿制品,就能把你们耍得团团转。” 天知道我多想效仿石天门对他吼一句“住口”。 石天门的脸色几经变换,最后扯开嘴,对我一笑。 “事出突然,只能委屈段大侠与颜公子在这院中多留几日了。” “当然,”我道,“还是那句话,有段某能帮上忙的地方,义不容辞。” 石天门与萧翎对视一眼,带上义愤填膺的小辈们转身离去,只剩下几个武功高强的门徒留守院外。 我暗叹,这是要软禁我们啊。 林长青驻足在原地,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但是被石天门一声轻呵给叫了过去。 我想不通他方才为何要帮我,摇摇头,转向更为头疼的两人。 我先拉起林朗,伸手探了探他的经脉,好在并无内伤,吐一口血权当降降他的热血了。 “你继续鲁莽行事,小心丢掉小命。” 林朗满不在乎道:“有两位师父护着,怕什么?” 瑞文从房梁上跳下来:“怕你尿裤子。” 林朗脸一红,挠挠耳朵:“颜师父不要说出来啊。” 瑞文道:“我几时成了你师父?” 林朗黑溜溜的大眼珠转了转,道:“拜了师父不就等于拜了你。” “小聪明倒挺多。”瑞文在他头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我顿感欣慰,不枉我头疼一场。 “你们处的不错,是我白担心了。” 瑞文猛地收回手,林朗打了个哆嗦。 “师父,你的表情怪怪的,看得我心里发毛。” 为师不过是希望你们两个和睦相处,有何可毛的。 我问瑞文:“接下来怎么办?” 他道:“该我问你吧,你想远离是非亦或是留下来看戏?” 我眉头一皱:“萧少盟主尸骨未寒,你该谨言慎行才是。” 按照剧本,被陷害是瑞文走向魔道的第一步,他本是亦正亦邪的人物,被武林正道逼害索性顺着他们的意当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我原计划同众人一般怀疑他,可惜事到临头,总想还他一个公道。看剧本时他只是无关紧要的几行墨迹,真到了境况中,方知相处了二十余年的人不是一张纸,一片墨迹,而是有血有肉的我的重要的人。 奈何眼前的人半点不会领情。 “萧怀离会死只证明他技不如人。” “真亏你这个头号嫌烦说得出口。” 瑞文忽然正色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送我的青素沾血的。” 他的神情那样认真,我几乎就要信了,好在林朗打破了我们的沉默。 “师父青素是什么?” 我解释道:“是我少时送给瑞文的一柄软剑。” 少时瑞文心比天高,什么兵器都如不了眼,我在他生辰之前亲自爬上浩然峰,求了剑庐老人三天三夜替他寻得稀世宝铁才得了这把名列兵器谱前三的宝剑。 瑞文拿起剑后的第一句话是“别以为我会喜欢”,但是此后多少岁月都没有放下过,可见他口不对心的扭曲性格早已形成。 我一面回忆着,一面揉揉他的头:“是把好剑。” 林朗激动道:“可以缠在腰间,藏在腰带里对不对?我早就听说书先生说过,世上真有如此柔软的利刃吗?快让我瞧瞧!” 瑞文道:“等你有本事近我的身,自然能瞧到。” 林朗愣愣地看向我:“什么意思?” 我道:“待你勤加练习,功力小成,瑞文便让你看了。” “哦哦哦,我这就去练功!” 林朗跑到墙角,双手一撑地,做了个倒立,对瑞文喊道:“颜师父看好了!” 我好笑着摇摇头,没心没肺是少年的天性。 瑞文看了看我道:“想不到你还有哄孩子的天赋。” 我道:“是你不要教坏了他。” “既然怕我教坏他,又为何让我去教。” 我见话题绕回了原路,索性避而不谈。 “你不是出去了,怎么半途回来?” “你在这,我只能自投罗网。” 竟成了我的错。 大侠不容易_26 我叹道:“一场盛事变成一场惨剧,希望萧盟主能看开。” “你转移话题的本领并不高明。” “我知道。” 我和瑞文相处这么久,大概最大的长进就是脸皮了吧。 我等着石天门的下一步动静,没想到先行动是詹廷芳。 “段大侠,我有话对你说,”她意有所指地看向瑞文,“单独的。” 我也看向瑞文,见他没什么表示,随她走到午后的竹林中。 院子已被围住,到处都是监视,料想詹廷芳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詹姑娘请说。” 夜色蒙蒙,詹廷芳立于斑驳交错的竹影中凝望着我。 “我们飞刀门看似风光,实则不然,飞刀门武功绝学因其属于至阳之招,是以传男不传女,没想到天意弄人,男丁日益稀少,到了我这一代竟只剩我一个独女。” 她低下头,眉宇间掠过一丝黯然。 “比武招亲招来的不是我的夫婿,而是下一任门主。慕名而来的人亦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那本秘籍。我不愿做一个摆设,一个附加品,我要一个真正敬我,爱我的夫君。” 我道:“我相信詹姑娘一定能寻到如意郎君的。” “我也相信,”詹廷芳抬头一笑,“段大侠可知我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清丽的笑颜被一层薄雾蒙住,我用力眨眨眼,眼里聚起的雾气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厚。 不好,是软骨散! 詹廷芳接住我无力倒下的身子,用温软的帕子在我脸上细细擦拭,令人迷醉的异香霎时间浸泡住我的五官。 “因为啊,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你不近女色,或者说不善于应付女人。不管是我也好,箫音音也好,同你说话时,你都是心不在焉的,纵使你极力掩饰,你游离的眼神却出卖了你。所以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下药最合适呢?不是颜瑞文同你说话的时候,而是我同你说话的时候。” 冰冷的手覆上我的眼睛。 “段大侠你累了,睡一觉吧。” 意识模糊之际,我只希望瑞文发现我不见后,不要太生气。 第四章 我一睁眼便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我此生挚爱。 她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每一丝情绪,让我神魂颠倒,魂不守舍。 “回去吧,”詹廷芳对我柔声道,“别让他们等急了。” 我恨不得长长久久地站在这里,同她执手相望,此刻心中更是有千般不舍,万般难离。 “再说一会儿话,”我恳求道,“萧翎看管得严,不知下次何时能见。” 詹廷芳笑道:“呆子,我们快要成亲了,还愁见不到吗?” 我被她这一笑,笑得心神荡漾,亦跟着痴笑起来。 “你说的是,我太呆了,”我道,“待此事了结,我必第一时间上门提亲。” 她的纤纤长指在我额上重重一点:“说你呆倒是真的呆,江湖纷争多,哪有了结的一天,谁会等你。” 我握住她的手,担心她娇嫩的手指,被我石头似的脑壳弄疼了。 詹廷芳又是一笑,将手中的帕子塞入我的手中。 “萧大盟主再厉害也是要给我们飞刀门几分薄面的,你自不必担心,处理好身边的事即可。” 语罢,对我俏皮地一眨眼,翩翩去了。 我望着她窈窕的背影渐行渐远,手里紧紧攥住那一帕香巾,只觉我心中的一角也被她带走了。 “人都走了,你要看到几时?” 我愣愣地抬起头,将帕子收进衣袖里。 “你来了?” 瑞文满脸不耐道:“我不来,你想站在这竹林中过夜不成?” 说话还是如此刻薄。 我不知怎地,激不起和他斗嘴的兴致,除了詹廷芳以外其他人都让我感到恹恹不乐。 “是我错了,劳了颜兄的大驾,请回吧。” 瑞文不动:“你叫我什么?” 我道:“颜兄?” 他忽然别扭起来:“你生气了?” 这却是难得,他竟看起了我的脸色,早知道我就不该腆着脸叫他那么多声“瑞文”。 我笑道:“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喜欢我老叫得那般亲热。” 他低咳两声,颇不自在道:“我没有很抵触,况且你都叫了那么久,突然改口更奇怪。” 大侠不容易_27 “说的也是,”我走到前面,“回去吧。” 他跟在我后面走了几步,问:“詹廷芳对你说了什么?” 我听到“詹廷芳”三个字就打心底涌起一股甜蜜的浪潮,不由笑道:“一些私事,瑞文不会感兴趣的。” 他不悦道:“你不说怎么会知道我感不感兴趣。” 我当然说不出我们已经私定了终身,只是道:“比起这个,当前洗清你的嫌疑更重要。” 他不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苦口劝道:“我明白你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他略一扬眉:“管,你想怎么管?” 我见他有了兴趣,喜道:“方才詹姑娘为我提供了一点线索,我认为……” “够了!” 瑞文恼怒地打断我,大步一迈把我丢在身后。 “你就和你的詹姑娘在外面过夜吧。” 直到我被砰的一声,拒之门外,才反应过来他又生气了。 方才还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生气,这会儿自己先气起来,唉,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我看男人心也不遑多让,还是詹姑娘好,温柔体贴,为我…… 为我做过什么? 一定是太多,我一时想不起了。 我摇摇头,拐了个弯,走到偏屋门口,敲了敲门。 没有反应。 我运气内力,朗声道了一句“林朗”。 没一会儿,屋里响起骂骂咧咧的抱怨声,屋门应声打开。 “谁啊,扰人清梦。” 我曲起手,在他额上一弹:“你师父。” “师、师父?” 林朗捂住额头,傻乎乎地看着我。 “师父你不是被妖精带走了吗?” 我看他八成是没睡醒,满口胡话。 我撑着门,对他道:“今夜委屈你一下,同为师挤挤。” 林朗眨了眨眼睛,欢喜道:“师父要和我睡吗,好啊,好啊,我们可以秉烛夜谈。” 难为他文雅了一番,说出“秉烛夜谈”四个字,可惜前言不对后语。 我道:“改日再谈,先就寝。” 林朗侧过身为我让道:“师父快进来,被褥尚且热乎着呢。” 我告诉他待他内力小成便能运功发热,冬日着一件单衣亦不觉冷。 “听起来很厉害,”林朗嘟囔道,“不过我更喜欢抱着被子睡觉。” “你别把我认成被子就好。” “怎么会,抱师父哪有抱被子舒服。” 我顿感好笑,或许跟他秉烛夜谈不是坏事,少年人比某些臭脾气偏爱故作老成的人有趣多了。 结果我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就被人提住了衣领。 “这么厉害,你冬天为何不睡地上。” 我侧过头,厚着脸皮道:“瑞文你不是歇息了?” 瑞文挑眉道:“你们这么吵,我能睡得着?” 林朗立时捂住嘴,滴溜溜的大眼睛绕着我们身上转。 我摸摸鼻子:“那现在……” “睡觉。” 瑞文松开手,走了两步,回过头,厉声道:“还不快来,等我给你留门吗?” 我对林朗使了个眼色,乖乖跟上去。 “你想通了?” “我是怕你影响林朗休息。” “想不到你挺关心他的。” “段颖!”瑞文募地提高了声音。 我不明所以:“怎么了?” 他道:“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明明事事顺着他生怕拂了一点意。 大侠不容易_28 瑞文看了我好半晌,莫名又笑开了。 “罢了,不怪你。你我通了心意,我对你太好,让你有恃无恐。” 他这结论虽说荒谬,我却不能全盘否定,确实在我表明收一个徒弟为我们养老之后,他知晓了我的苦心,不再处处捉弄我,拿我打趣。 “太好说不上,不错倒是不假。” 我拍拍他的肩膀。 “可以保持。” “你啊你……” 瑞文拉住我的手,轻轻拥住我,头倚在我的肩上。 “在你心中我真的是最重要的吗?” 原来他是担心这个,大魔头也有敏感脆弱的一面啊。 我抚上他的背:“当然。” 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成亲之日全仰仗你帮我宴请宾客呢。 我心里这般想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温柔。 “瑞文啊,日后我将终身大事托付给你,你可万万不能拒绝。” 怀中的身躯一震,含糊吐出的三个字,听来竟有些哽咽。 “好、好、好。” 我不免感怀,大魔头对我有情有意,我岂能弃他而去。 想洗清瑞文的嫌疑并不是难事,只要请出飞刀门老门主詹落云。詹落云手握武林兵器谱,深谙刀剑之道,若能请他鉴定,必能还瑞文一个清白。 我与詹廷芳说过此事,她很愿意帮忙,只是担心老门主尚在气恼她拒婚之事,我让她交我处理不需多虑。 我决定先找林长青解释清楚,劝他退婚,而后再亲自到飞刀门提亲。 当然,我绝不能告诉瑞文,他素来心高气傲,定不会接受他人的帮助。 想要瞒住瑞文不是一件易事,好在我现在有了一个小帮手。 我拍醒同被子难分难舍的林朗,他见到是我,眼睛立刻瞪得溜圆。 “师父我不想蹲马步。” 我在他脑门上不轻不重地一拍。 “谁让你蹲马步了,今日你颜师父亲自指点你武功。” 他一跃而起:“真的?!” “为师骗你不成,”我道,“还不快洗漱?” “马上!” 林朗跟火烧屁股似的,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慌慌张张套了几件衣服,鞋子都穿错了边,跑到院外一看,冷冷清清,除了监视的暗哨雷打不动,自是见不到半点人影。 他满肚子疑惑地跑回来,问我:“颜师父呢?” 我好整以暇地坐在板凳上,道:“等你请安呢。” 他“哦”了一声,乖乖整理仪容,好半天才意识到不对劲。 “颜师父当真答应指点我武功?” 我道:“指点是一回事,答应是另一回事。” 林朗气道:“好哇,师父你骗我!” “年轻人,不要急。” 我招呼他坐下。 “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指点你。” 林朗闻言依旧一脸不信,我让他附耳过来,对他交待了几句,他脸上的“不信”慢慢变为“惊惧”。 “我这么做,会被活活打死吧?” 当然不会,你可是主角,自有不灭之躯,被百八十号人追杀,身中奇毒,跳万丈深渊都死不掉,何况区区一个未成形的魔头。 我高深莫测一笑:“信我。” 林朗与我对视片刻,最终学习绝世武功的欲望占了上风,悲壮道:“我去了。” “慢着,”我叫住他,在他忐忑不安的视线下缓缓说道,“先洗漱。” “……” 林朗恨恨地一抹脸:“可以了吧?” 我颔首:“可以……等等。” 林朗收回脚,崩溃道:“师父不指点就放我继续睡觉吧。” 我道:“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你先去厨房用膳。” 他感动道:“师父……” 大侠不容易_29 我道:“顺便给为师带盘桂花糕,对了,叫厨子给瑞文下碗面,他不喜油腻,放点葱花便可。” 林朗蔫了吧唧地出去,回来,再出去。 我捏着桂花糕一面细细咀嚼,一面屏息聆听隔壁的动静,果然没一会儿便响起了兵戈交接之声以及林朗的哇哇惨叫。 “师父,是师父的主意!” “你们师徒倒是一脉相承,好啊,今日我就教教你如何用剑。” 我暗暗点头,贱的好,贱的好。 又等了一会儿,我听声音渐渐平息,琢磨着是时候加把柴火了。 吃掉最后一块桂花糕,擦拭了粘腻的指尖,我起身走到门前,抱臂而立,慢吞吞朝满院狼藉说道:“两位继续,我出门办点事。” 瑞文提剑而立,对比惨兮兮的林朗,简直称得上神清气爽。 “哦?不怕萧翎不快了?” 我抬起头,冲檐上的暗哨笑道:“南宫小弟,通融一下?” 黑亮的招子眨了眨,裹着面罩的南宫玉沉默地点了点头。 萧翎或许不会不快,瑞文的脸上却是写上了大大的不快。 我问道:“面好吃吗?” 瑞文揉了揉额角:“我记得我昨夜说得是想吃你亲手做的面吧。” 林朗抱着朴剑看着我:“师父你不是说把颜师父的剑穗取下来,就能证明自己的实力了吗?” 我连忙比了个“嘘”,这傻孩子怎么能说出来。 然而到底晚了,瑞文的脸上瞬间阴云密布。说来奇怪,我送他的剑穗,他比我还要宝贝上几分,平时连我都是不给随便碰的。搞得我总以为,那剑穗里藏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惊天大秘密。 我在瑞文动怒前,抢道:“我的剑穗只此一个,给了你,今日寻思着去街上做个一模一样的穗子挂上,免得剑柄空荡荡的孤寂无聊,但是这话说来矫情,只能出此下策,瑞文莫怪。” 瑞文闻言怒气顿消,道:“呆子,我把我的给你就是。”说着摸了摸腰间,而后面色一僵。 我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我送他剑穗之时,他随手便把他那上好的穗子扔了,眼下哪来跟我交换。 我道:“话都说到这了,你还要跟我争吗?你帮我好好教教这不成器的徒弟,我去去便回。” 瑞文皱眉思索片刻,低头瞧了瞧林朗,瞧着他接连打了好几个激灵,才缓缓点了头。 “你心软,下不了狠手,不在也好。” 林朗听见“狠手”两个字,哀嚎一声,望着我拼命眨眼。 我装作看不见,叮嘱了他几句,飞身跃过屋檐,俯身掠走,转眼已到院外。 南宫玉紧随我的身后,问道:“你真的要买剑穗?” 我道:“剑穗要买,事也要办。”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詹廷芳不简单。” 我柔声道:“我清楚。” 初见时,她是歌女楚楚动人,再见时她是掌门千金骄横可爱,现在的她又是那般温婉动人。她当然不简单,她的复杂最是她迷人的地方,我何德何能见识到她这么多面。 南宫玉又道:“我替你买剑穗,你去办事吧。” 我诧异道:“你暗藏了那么久,只是帮我一个忙?” 他一颔首,道:“你是个好人。” “……” 是我忘了,与他说话,话题永远能回到原点。 我不再多言,对他道了声“多谢”,抬脚迈向另一个方向——林长青所在的别院。 彼时林长青正在练剑,他眼皮一掀看见树梢上的我,手腕抖了抖,行云流水似的剑招生生拐了个弯。 “你、你怎么来了?” 我跳下树,对他抱拳道:“前些日子多谢林兄替我解围。” 他讷讷地重复了“林兄”两个字,而后低咳一声道:“我只是见不得人被冤枉,随便换一个阿猫阿狗我亦会做相同的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道:“林兄高洁。” 我有心夸赞,他不知为何忽地恼羞成怒起来:“莫要戏耍我。” “怎敢,”我低眉敛目道,“此次拜访是有一事相求。” 他收剑入鞘,道:“说来听听。” 我道:“恳情林兄解除与詹姑娘的婚约。” 林长青道:“上次你说此事与你无关,现在你又用什么立场来恳请我?” 我羞涩一笑:“心上人的立场。” “……” 林长青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久久不能言语。 “你再说一遍?” 大侠不容易_30 我难掩红面,道:“以林兄的耳力怎会听不清,不要为难我了。” 他神色复杂道:“颜瑞文呢?” 我茫然道:“与他何干?” “你,你们……罢了。” 林长青手放到剑柄上,收敛精神,双目如炬地看向我。 “倘若你能赢了我,我就满足你的要求。” 这个简单。 我深吸一口气,并指如剑,身形一动,顷刻间指尖直抵他的喉口。 “还请林兄多多帮忙。” 林长青脸色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直冒,俄而激动地攥住我的手腕。 “你当真是逍遥真人的传人?” 我谦虚道:“得了一二指点罢了。” 身为大侠,我打小身边就备着好几份正道宗师不出世的秘籍,莫说晓遥真人,了尘道长都算得上我半个师父。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我一直听说你的事迹,你跟在颜瑞文身边可惜了。” “林兄这话说得不对,我与瑞文情同手足,相互扶持,本该……” 我欲解释,奈何他完全陷入自我世界中,对我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 “你不该如此,你该有更大的成就,你被他限制了,你……” 我自我安慰,大侠生而背负百姓的信任,群侠的期望,林长青不算反常,他不过是在扭曲地崇拜我而已。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林兄年少有为,我比你虚长几岁,胜过你也不算本事,想来不出几年,林兄定会成为一代大侠。” 他像是被我的掌心烫到了,身躯一震,眼睛募得亮了,闪闪发光堪比黑夜中的南宫玉。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大力握住了双手。 “我会帮你的,你该是鸿鹄,是野鹤,无论詹姑娘还是颜瑞文都不应该成为你的束缚。” 不,我只想老老实实走完剧情,被捅死,下辈子做一个反派角色。 我抿着嘴,不语,定定地看着他,又一次为我的年纪而忧心。 一个南宫玉,一个林长青,我是完全弄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亦完全无法与他们沟通,莫非是代沟?想不到我尚未到壮年已与年轻一代有如此之大的隔阂。 我又试着与他说了几句,可惜言不对心,最后只得作罢,寻找下个时机。 道别了林长青,我与南宫玉会合,一看见他明亮的招子,就不舒服。 “抱歉,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 “为何?” 我讪讪道:“太闪亮了。”时刻提醒我,我与少年人的差距。 灼热的视线在我身上逗留了好半晌终于离去,我暗舒了一口气,听见他道:“你每次认出我都是因为我的眼睛吗?” 我微微颔首,耳朵动了动,突然觉得不对,飞快地抬起手,挡在他的眼前。 “你做什么?!” “挖了这双眼睛,”他面无表情道,“我不能有一个明显的破绽时时留在身上。” “……其实你的眼睛也不是那么显眼,可能对我来说比较特殊而已。” “特殊?”他侧过脸。 “唔,”我思考了一下措辞,努力挽救一句话毁一双眼的命运,“单单对我来说,与众不同。” 他眨了眨眼睛:“你对我来说也很特殊。” “多谢了。”我摸摸鼻子,并不想知道自己是一个死士或者杀手的重点关照对象。 他躬身将剑穗系到我的剑上,顿了顿,道:“石天门想让你死,詹廷芳想让你活,但是想让你活的人未必是为了你好。” 难为他讲出一番听起来颇有深意的话,可惜我活或者死,我为谁活,为谁死早已是命中注定之事,他的好意怕是要落空了。 我转移话题:“南宫这个姓挺少见的,不会有个南宫世家之类的杀手组织吧。” “经商。” “嗯?” “明里是经商。” 居然真的有…… 我干笑两声:“那你一直跟着我,不担心影响业绩吗?” 他木着脸道:“我年年垫底,习惯了。” 好一个没有上进心的杀手。 我摸了摸剑穗,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话。 “说来你的缩骨功很厉害。” 他问:“你想学吗?” 大侠不容易_31 我一时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似乎学别人的绝学不太好。 他认真道:“我只会缩骨功,不会凸骨功。” 我忆起他胸前的大白馒头,不由一笑:“可惜了。” 他闻言如遭雷击,后面的几步路都走得心神恍惚,行至门口,他下定决心般说道:“我会试着学一学。” 我失笑,想了半天,回了句“加油”。 他咬住下唇,跃到屋檐,一脸忧郁地回到了老岗位。 我摇摇头,推开院门,想来瑞文的教导也该进入尾声了。 入目的是林朗鼻青脸肿的模样,他见到我如同见到救星,飞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 “师父你可算回来了,再晚一点你恐怕见不到你的宝贝徒弟了!” 他偷偷瞄了瞄瑞文,生动地表现出想打小报告又敢怒不敢言的可怜样。 我越过他看向坐在石凳上悠闲品茶的瑞文,他对我点点头道:“资质尚可,需要多加打磨。” 林朗听闻“打磨”二字,恨不得立刻流下两行清泪来。 “师父,我觉得我比较适合跟你学。” 瑞文道:“你言下之意是我教不好你?” 林朗疯狂摇头:“不不不,是我基础没打好。” 瑞文又道:“所以是你师父只能教你基本功?” 林朗捂住嘴,不敢说话了,可谓是多说多措。 我摸摸他的头,道:“你想学,颜师父也未必有心情教你,瞧你脏的,去换件衣服。” 林朗得了赦令,二话不说松开手,撒欢地往房间里跑,怕是不到晚膳时间是不会出来了。 瑞文望着他丢在地上的朴剑道:“说你心软还不信。” 我坐到他身侧,翻开扣下的茶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多好。” 他压下茶壶:“我合该当黑脸?” 我拂开他的手,添上热水,笑道:“你可是颜如玉,怎么可能是黑脸。” 他也不谦虚,微微颔首道:“你是黑如碳。” 我下意识地摸摸脸颊:“有吗?” 虽然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皮肤是粗糙了一些。 他抓住我的手,非常自然地勾起食指,从我的太阳穴一路滑到下巴,而后轻轻挑起。 “嗯,眼圈发黑,不是劳碌命就不要拼命往身上揽事。” 我莫名有种被调戏了的感觉,脸颊发热,挣开他的手,道:“我不是揽事,是尽责。” “是,你是大侠。” 他目光扫过我腰间的长剑,神色一缓。 “很难找?” 我含糊地回了句“费了点心思”。 他道:“多此一举。”嘴角却是为不擦地弯了弯。 没了林朗那个聒噪的家伙,我和瑞文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喝掉了一壶茶,喝得我肚子都快半饱的时候,抬眼望去已是红霞布满天了。 我若有所思地敲了敲空茶壶,听得叮铃两声脆响,放下茶杯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歇息吧。” 他道:“你何时学会关心我累不累了?” 我挽起袖口:“不是说想吃我亲手下的面吗,好好等着吧。” 他略一挑眉,但笑不语。 我推他起身,被他反手握住了双手。 他的手指节修长,根根如玉,连茧都是薄薄一层覆在指腹,全然不像习武之人,倒像个提笔练字的书生,同他的手一比,我的手自动降级为卖油郎。 这双漂亮的手,在我的手上细细摩挲,几乎要擦出火来。 我说话不由打了个结巴:“你、你做什么,我会洗手的。” 他不紧不慢地又摸了一圈,才放开手,负到身后。 “吃面之前先吃点豆腐,垫垫饥肠。” 语罢,慢悠悠地掀起衣摆,站起身。 “等你。” 我对着他的背影不满地嘟囔:“我可不会做豆腐。” 豆腐难做,面却简单,尤其是做给瑞文这种口味清淡的人。 只是…… 我要放下的作料不仅仅有盐,还有一味软骨散。 大侠不容易_32 我从袖中摸出小小的瓷瓶,手指仿佛僵住一般,悬在沸腾的水面之上,迟迟无法动作。 ——我能说服爷爷作证,你能说服颜公子心平气和地出面受审吗? ——你比我了解他,他根本不在乎武林中的风评,不可能接受众人的盘问。 ——他相信你,只要是你下的,他定会不疑有他。 我闭上眼,詹廷芳的话在我耳边萦绕不休,刺得我头疼欲裂。 ——你是在帮他,等事情一过,他定会明白。 ——不过是暂时失去武功,有你在身边护着,他能出什么事? ——或者你是不相信我? 我在他的面里下软骨散,封去他的行动,再带他出去请詹落云作证,德高望重的飞刀门主会给他一个清白,而后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詹廷芳说得句句在理,我没有不信的缘由,可是为什么我会如此抗拒? 大约是因为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我亦不希望瑞文失了恣意不凡的风采,更不希望辜负他对我的信任。 罢了,我同他好好说说,他纵是百般不愿,顾及到我应该也会听进一二,这下三滥的手段不能用。 我欲将瓷瓶重新放回袖中,却不小心弄掉了庭芳的香帕,弯腰捡起的瞬间,奇异的香气再度覆上了我的口鼻。 甜腻的气息霎时冲淡了脑海中纷杂的声音,疼痛褪去,在一片晦暗中我明白了我的使命。 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飘落,融于汤水中,无色无味。 但愿瑞文满意我的这碗面。 我捞起煮熟的面,端在手中,一步又一步的向瑞文走去,每一步我都问自己“应该吗,不应该吗?”我脑子愚钝,想不出答案,唯有期望瑞文向从前无数次那般替我找到出口。 瑞文叹了口气道:“你就算盯到死,我也不会分你半口的。” 我垂下眼道:“瑞文,倘若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恨我吗?” 他道:“你的意思是,你对得起天下人,唯独可能对不起我?” 我咬牙点下了头。 他放下碗,一手支颐,笑吟吟道:“很好。” “嗯?” 我当他在说反话,可他的神情中又看不出恼怒。 瑞文重复了一遍:“很好。” 他嘴角挂着笑,漆黑的眸子里染了烛光,像燃着一团小小的火焰,是难得温暖的情意。 “对得起也好,对不起也罢,有个唯独就很好。” 我心脏募得一阵抽疼,连忙掩饰性地别开头。 “吃了这碗面,你以后怕是永远都不想让我下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卷起最后一口:“你不用妄自菲薄,还没难吃到不能下咽的地步。” 我看着那近到嘴边的面,下意识地攥住他的手腕。 “不要吃。” 他一愣,继而笑道:“都说了不会分你,莫不是想从我嘴里夺去?” 我艰难开口:“面里有……” 砰—— 虚掩的门被大力推开,我一惊,瑞文已低下头将那最后一口面吞下。 “师父,我好饿啊……你、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林朗摸着肚子杵在门口,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瑞文道:“没吃到自己煮的面当然伤心了。” 林朗闻言,一拍手道:“哎呀,师父你真笨,你煮的时候就该偷吃几口。” 瑞文道:“如此说来,你早上送我的面是偷吃过的咯。” 林朗惊恐道:“颜师父明鉴,我哪敢啊!” 我没心情听他们的逗趣,眼里只剩下瑞文那张翕动的薄唇,满心后悔,若是早一点阻止,若是…… 我心中六神无主,腰间一痛,是瑞文在我身上掐了一下。 他传音入耳道:“小辈看着呢,收收你的歪心思。” 我精神一振,恢复清明,但见瑞文眼中的笑意却是越来越盛。 “我知道我长得好看,你也不用看得这般入神。” “……” 是我小瞧了他,他这样的人,就算没有武功一样神采非凡惹人厌。 打发走了林朗,我收拾干净,合衣躺在床榻上,瑞文脱下外套并未急着上榻,而是弯下了腰—— 大侠不容易_33 我募地睁大眼睛,手捂住嘴。 始作俑者毫无悔改之心地舔舔唇瓣,又是一个低头。 “方才一直盯着我的嘴唇不就是想讨点甜头吗,许你便是,我从不是个小气之人。” 之后一夜无眠,热度始终未曾退去,我满心如火烧,甚至忘了自己尚未用膳这件事。 早上起床,饿了一宿的胃泛着酸痛,我费力地推开门,想要招呼林朗去准备早膳,却见到南宫玉严肃地对我比了个手势。 我倏地直起身子,按上手中的长剑,耳朵微动,倾听院外纷杂的脚步声。 原来我不仅小瞧了瑞文还小瞧了詹廷芳,萧翎、石天门、詹落云、林长青都来了。 钧天的一掌,朱漆大门应声碎裂,不用我叫,林朗也被这轰然声响惊醒,如临大敌地跑出来。 而瑞文…… 瑞文抬起软绵绵的手掌,对林朗招了招。 “别跑了,过来扶我一下。” 林朗惊魂不定,下意识地跑过去,不像是扶他更像是寻求依靠,尽管如此,接触地瞬间他亦发现了不对。 “颜师父你没睡醒吗?” 瑞文仿佛在谈别人的事一般,轻飘飘解释道:“不是没睡醒,是中了软骨散。” 林朗愤然道:“谁敢害你,厨子吗,我就觉得他有……” 我低咳两声:“是我。” 林朗的“诈”字卡在了嘴边,脸上犹带着愤怒转过脸,形成一个奇异的表情。 “师父?” “我是有苦衷的,”我对他们说道,更是对自己说道,“你们等等便会知晓。” “知晓什么?” 石天门冷笑着,迈步而入。 “知晓你们如何杀死萧少盟主吗?” 我忽视掉他与萧翎,对詹落云一抱拳,道:“詹门主熟谙世间兵器,真假一辩便知,敢问萧少盟主身上的伤是否真为青素所伤?” 詹落云目光沉沉地望着我,苍白的手顺着胡须捋下。 我又道:“若不是,定为他人栽赃……” “是。”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如同方才的林朗,被接下来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 “老夫仔细辨认过,确为青素所伤。” 瑞文讥笑道:“老眼昏花。” 詹落云仿若未闻,说完这句话,重又陷入沉默之中,慢慢捋下他长长的胡须。 我迈开一步,恳切道:“其中定有误会,詹门主可否再确认一遍?” 石天门冷声道:“若是误会,为何你们为武林大会而来,大会上却不见身影,大会结束又急急要走?” 因为我早已知晓结局,只预备走个过场,看与不看无关紧要。 我扫视一圈,心中忽然明了,他们不是来还我们一个清白,而是直接来缉拿凶手的。 林朗傻傻地看着我:“师父这是你准备好的?” 我无言。 他急道:“你快告诉颜师父都是你的计划。” “我……” 我不敢看瑞文的眼睛,我可能第一次让他失望了,惹他伤心了…… 就在我心绪紊乱之际,耳边传来一声厉喝,不等我辨别清楚,身子率先有了动作,一个飞跃挡到瑞文身前,以血肉之躯挡住夺命一掌,霎时间喷出一口血来。 我眼前发黑,将将站定就被一双冰冷的手揽住。 “段颖!” 我一抹嘴,强笑道:“我没事。” 瑞文一脸阴沉:“你有半点事,我都让他们拿命还。” 萧翎震怒道:“你与他果然是一伙儿,好好好,一起为我儿偿命吧!” 他抬起手掌,准备再出一击,一旁的詹落云开了口。 “萧兄,你若还念及我们的结拜之情,就给我一个面子,”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给我飞刀门的乘龙快婿一个面子。” “什么?!” 萧翎转向他:“你说谁?” “段颖。”詹落云一捋胡子道。 顷刻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的身上。 我辩解道:“虽然我与詹姑娘有过终身之约,但是……” 大侠不容易_34 我腕间一痛,转过头。 瑞文双目赤红地瞪着我,手上的力道之大,几乎让人忘了他服过软骨散。 软骨散没有惹恼他,石天门没有激怒他,詹落云的一句话却让他目眦尽裂,勃然变色。 “你与谁定了终身?” “詹姑娘”三个字停在嘴边,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去,那一刻,我有种感觉,倘若我开了口,或许会永远地失去瑞文的信任。 我头一次感到退怯,想要闭目塞听,按林长青说的去做闲云,做野鹤,远离诸多江湖纷争。 按下他的手,我避开视线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 瑞文两片薄唇紧紧抿住,脸颊绷成一道凌厉的线,他其实很有当魔头的资本,不笑时眼里尽是冷酷的意味,直冻得人如坠冰窖,只是面对我他即便在冷嘲热讽眸光亦是柔和的,使我常常忘了他天生带着戾气,命里泛着三分寒。 “瑞文……” 我舌头打了个结,满腹的长篇大论都涣散成了飘渺的墨迹,关键时刻却是林朗为我解了困境。 “颜师父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关心师父的终身大事,不如关心关心我们!” 他鼓起勇气,跳到前面,梗起脖子。 “你们一个个妄称什么正道大侠,武林宗师,看到一把破武器就棺盖定论扣下杀人这么一顶大帽子,呸,不要脸!” “放肆!” 萧翎好容易平息一点的怒气再被提起,他脱口而出的竟是:“段颖是我看错你了,我本欲将盟主之位传你,你既想要当初又何必拒绝,大费周章杀害我儿!” 兜了一大圈,料不到罪名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倒没什么情绪,反而觉得松了口气,针对我总比瑞文好太多。 詹落云却是神色一变。 “老夫以为此等大事不该轻率决定,相信以段大侠的为人不会做出如此天理不容之事,纵使与他有关……”詹落云毫不隐晦地朝瑞文投去一瞥,“也定是受歹人所误。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望萧兄三思。” 萧翎深吸一口气,按下暴起的青筋,道:“你待如何?” 詹落云道:“先关押,再做定夺。” 萧翎不语,算是默认了。 两个壮汉上前,就要按住我,林长青倏地一提剑柄,隔开他们的手。 “在下以为,段大侠与颜公子只是疑凶,并非犯人,武器刻意用了青素,栽赃的嫌疑太过明显。眼下有两个问题,一是凶手如何取得青素,二是为何要用青素。无论哪个问题都需要二位侠士的配合,贸然关押实为不妥。” 林长青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个大清早站在别人门口的莽撞青年,他忽然说出一番大道理着实让人惊讶。 石天门显然对爱徒几次三番为我开脱十分不满,狠狠刮了他一眼,林长青一低头退了回去。 瑞文嘴角一勾,挂起冷笑,我知他压不下脾气,飞快地在他的后腰上一掐。 “委屈你一会儿,先别说。” 语罢索性连他要杀死人的眼睛一同捂上,向林朗使了一个眼色。 林朗跟着挤了挤眼睛,不明所以。 我努下巴,他终于了悟。 “我师父都被你们气得眼睛疼,不想再看你们的蠢样了!” “……” 有主角光环的人,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 还没打响名号呢,先把武林人士得罪了光,我看他学瑞文入反派,比跟我学当大侠要快得多,一不小心就能从为武林除害变成危害武林。 坏就坏在,瑞文听了,当即一笑。 “说得好,我没白教你。” 我已经不忍心从众人变幻莫测的神色中,研究他们的想法了。 当大侠不容易,当未来大侠的师父不容易,当魔道头子的挚友不容易,我只觉比方才被打了一掌时还要气血翻涌,经脉紊乱,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我的脸色准是很难看,难看到詹落云又劝了一句。 “林少侠说得不无道理,”顿了顿,又道,“不愧是石掌门的高徒。” 石天门堆出一个笑意,反驳的话到了嘴边也得咽下去,否则就是打自己的脸。 萧翎挥了挥手:“水落石出之前,一只鸟都别想从我萧府飞出去。” 他们来得气势汹汹,走得意兴阑珊,可怜了院门成为最大的牺牲者。 我叹息:“一出闹剧。”说完两眼一抹黑,躺在地上神志不清了。 一夜未睡,一顿未吃,一掌之伤,别说大侠神仙也扛不住了。 第五章 我昏睡的时间应当不久,睁眼时瑞文阴郁的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愈发骇人,整整一副随时准备把我生吞活剥的架势。 我揉揉额角问:“林朗呢?” “我嫌他吵,把他打发走了。” “也好,”我摸了摸胸口,低咳两声道,“劳烦你扶我一下。” 大侠不容易_35 他不动:“英雄逞够了?” “差不多了,”我看向他的袖口,“你的手怎么了?” 他平静道:“没什么。” 我不多说,直接拉起他的胳膊,失了武功的瑞文完全不是我的对手,我稍一用力便掰开了他紧握的拳头,但见掌心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了。 “你平时老叫我呆子,怎么自己做起了傻事。” 我心疼不已,指尖虚虚地在上空探过,唯恐触及肌肤引来更多的疼痛。 他沉沉地望着我,攥住我的指尖。 “我的功力几时能恢复?” 我道:“詹姑娘说药效为两日。” 他眉头紧蹙:“詹廷芳?” 我道:“你放心,我检查过,就是普通的软骨散,里面绝对没有掺杂□□。” “我看不放心的是我,中毒是你,”他用力一拽,把我拉近身前,“你可知最毒是人心。” 我沉吟片刻,道:“是了,青素没可能被旁人拿去,只有一种可能,詹门主撒了谎。以詹门主的地位,一般人根本无法左右他,陷害于你到底有何好处。” 我脑中飞转,回忆剧情,照理说瑞文惨遭诬陷这一段并没有詹落云的身影,我请他来就是想利用这个变数帮瑞文一把,未曾想变生的枝节非是我能控制的。 我仗着胸中有剧本,一向不爱动脑,事态一旦复杂就顿感头疼,理不清头绪,想问问瑞文的看法,却见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若不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真怀疑你的脑子被驴踢过。” 我正色道:“保不准半夜被你踢过。” 他在我脸皮上用力一捏:“你的脸是城墙筑的吧。” 我吃疼,嘴上讨饶,他好容易放开了手,脸上却重新笼上了郁色。 “一只鸟都别想飞出去的萧府,詹廷芳却能瞒过萧翎的眼睛,躲过他安排的看守来找你,是谁默许的,你难道想不出来吗?” 我道:“石天门?” 他道:“何止,我身中软骨散,你又负伤,上好良机岂能浪费。我问你,倘若我受困在府,或者进一步说,被当真凶处决,而众人以为报仇之日,凶手再度犯案,证明了什么。” “证明他们被耍了?” “证明了萧翎是一个和你一样蠢的呆子,杀害了无辜不说,还让真凶逍遥法外。你说这样一个蠢材,有什么资格继续坐镇武林盟。萧怀离一死,号令群雄的依旧是萧翎,借此机会既能除了我,又能去了他的势,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好嘛,一口气嘲笑了两个人。 我搔搔脸颊,不自在地咳了几声。 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我的身上,闻声有一瞬的紧张:“觉得如何?” 我道:“萧盟主下手虽重,但及不上瑞文的神丹妙药,不出两日定能痊愈。” “很好,”他点点头,“现在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你与谁定了终身?” 我眨眨眼:“两者有关系吗?” 他面不改色道:“有。” 我迟疑片刻,决定如实告之:“詹姑娘。”这三个字一经出口,后面的话就容易多了,“我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是注定要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瑞文起初的表情是暴怒,听着听着转为了担忧,到我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已经二话不说拉起了我的手。 “走,我带你去药王谷解毒,如果老神医解不了,我再带你去苗疆找他们的圣女。” “你、你胡说什么?”我震惊地看他在我身上套上一件又一件外衣,顾及我身上的伤甚至抓上了软垫强行塞进包袱里。 “你得了失心疯,”瑞文一本正经道,“不能拖了。” 我抽回手,颇为羞恼:“我一没失忆,二没失态,何来失心疯一说。” “错了,大错特错。” 瑞文拧起眉头,丢下手里的物件,牢牢箍住我的肩膀,一双漆黑的眼眸仿若深不见底的墨潭。 “你弄错了人,你一见钟情的人是我,情投意合的人是我,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也是我。” 我被他的话砸地两眼一黑,我定是受了重伤耳中出现幻听,否则他怎会言之凿凿地说出一番荒谬之语。 无论如何,我们两人之间一定有人出了问题,不是我失智就是他得了失心疯! 瑞文不容推拒地拉起我,我稍作抗拒,他眼一横,沉沉的压迫感立时坠在我的胸口,无边的内疚之情顿生,好像我在把他的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索性身子一仰,死死扒住床沿,反正他没了武功奈我不得。 “心病不急,你先让我养养身上的伤啊,你忍心拖着一个伤残奔走吗?” “忍心,”瑞文道,“我会雇马车的,况且你皮糙肉厚一时三刻死不了。” “也不知道刚才紧张兮兮的人是谁。”我嘟囔。 他叹道:“我本以为你说好听的话是为了讨好我,如今想来不过是埋下隐线,找个机会再狠狠抽出来,刮得我心如火烧才甘心。” 我闻言抬眼,心如火烧,果然得了心病的人是他。 这般想着,我一抬手,在他的胸口上摸了一把。 “心疼,我给你揉揉。” 他俊脸一红,说出那句我听了无数次的话。 大侠不容易_36 “你啊你,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握住他微凉的指尖,拿起床头药膏,在他伤痕斑驳的手掌上慢慢涂抹。 “我们来的时候走的是大门,去的时候更不能改道偏门,平白无故的污名你不在乎,我不行。” 我没有再看他,一字一句地往下说下去。 “如果一次你无所谓,次次人都把罪推到你的头上,久而久之你成了臭名昭著的大魔头,到了那个时候你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他微微垂下头,一缕发丝顺着他的肩膀滑下,落在了我的手边。 “从以前我就觉得,你很怕我变成魔头?” 我心下一突,我是怕吗? 他玩笑似的说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坏?” “大坏蛋都是看不出来的。” 我抹完药,使劲在他身上蹭了蹭手,把沾上的药膏擦在他的精贵的衣服上。 “你还嫩着呢。” 他道:“当好人便是救人,当坏人便是杀人,一条路走到黑,自然成事,最难的是做个普通人,夹缝求生。” 如果真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我打了个呵欠:“休息吧,今日我们都累了。” 后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滴稀稀落落地敲打在窗沿,有人轻叩门扉一般。 我点了瑞文的睡穴,披衣下床,正真自己走两步才能明白萧翎的功力有多深厚,我苦笑两声,按住额角,甩了甩头,甩掉眼里黑影,一步深一步浅地往外走去。 詹廷芳举着一把暗红的油纸伞立于潇潇雨下,好似故事里迷惑书生的妖精,迎着月光盈盈地望着我。 “晚来风凉,进屋说话。” 我脱下外衣,想为她罩上,她摇摇头,躲过了。 “你会怪我吗?” 我放轻了声音道:“詹门主做的事怎能怪到你头上呢?你是尽力了……” 詹廷芳打断我:“倘若我说我知道呢?”她猛地握住我的手:“你跟颜瑞文二十余年形影不离已经够了,难道我们日后成亲身边还要陪着一个他吗?” 我道:“不是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你们两个哪件不是一回事?你非要和他同生共死吗?你能不能放弃他,好好跟我在一起。”她的语气愈发急促,到最后已然是逼迫了。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十分陌生,下意识道了句:“詹姑娘?” 她被我一声问问得回过了神,对我歉意一笑,道:“爷爷会处理好一切的,你什么都不用管,用不了几日我八抬大轿地坐上你府可好?”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我一向居无定所,没有府邸。” “没关系,”她柔柔软软地倚上我的肩膀,“以后飞刀门是你的了,你亦属于飞刀门。” 我忙摆手:“使不得,我闲散惯了,做不了事。” 我的声音显然没有传进詹廷芳的耳朵里,她正歪着头愣愣出神。 “我父亲英年早逝只留下我一个女儿,算是彻底断了烟火,詹家可以后继无人但是飞刀门不行。” 她不知是说给谁听,眼里仿佛蒙着一层水雾,对着沉静的夜阑低语。 “你会将飞刀门发扬光大,会护我一辈子,你是最好的人选,最合适的夫婿……” “打的一手好算盘,可是你们问过我了吗?” 我差异地抬起头,对上瑞文受伤的目光,心口兀地发痛。 “我、我以为你睡了。” 瑞文冷笑着走过来,纷纷扬扬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好似一颗颗珠泪顺着眼角滑下。 “我是失了武功,不是失了警觉性,更不是……” 他一手按住詹廷芳的肩膀,将她推开。 “失了心智。” 詹廷芳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伸手勾住我的衣角。 “段郎……” 我被一声“段郎”叫得胸腔一热,一个反手攥住了瑞文的手腕。 “放开她,此事与詹姑娘无关。” 瑞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笑意,说出的话更是森冷无比。 “段颖你受了蛊惑,待我先解决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再带你去医治。” 詹廷芳登时惊惶地睁大了眼睛,秀丽的脸上血色全褪,无助地叫唤我的名字。 “够了,”我加重了语气道,“我看患了失心疯的是你。” 瑞文冰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不与你计较。” “是你不明白,”我道,“詹姑娘是我心爱的女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何不能容忍她?” 大侠不容易_37 “呵。” 瑞文倏地松开手,一把拽过我的衣领,高大的身躯顺势压了下来。 “因为你心爱的人只能是我。” 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耳边传来詹廷芳的一声惊呼,我如梦初醒,惊慌失措地推开眼前的人。 一丝血滴从我咬出伤口上渗了出来,他不甚在意地一舔唇,将那嫣红的血滴勾进唇瓣间。 “你果然……” 詹廷芳怒不可遏地提掌拍向瑞文,我来不及沉浸在惊愕中,情急之下飞快地当住她的手,反手回击。 掌心碰到湿润的衣料,再听得一道闷哼,我才反应过来瑞文没了武功根本不可能应击。 我瞬间慌了神,左边的詹廷芳,右边的颜瑞文,方才的破格之举,汇在眼前成了瑞文捂着胸口踉跄难立的模样。 他身中软骨散,纵使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亦透着无力,我一向最为羡慕的青丝黏着湿透的衣衫,我想看他恣意妄为想让他永远不失风采,可是我自己亲手把他变成了最狼狈的样子。 我愣愣地收回手,无措地摩挲掌心。 “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比夜还深沉的眸子,此刻看不见半点温度。 “你当真要护着她?” 我慢慢攥紧了拳头,闭上眼,昔日的山盟海誓言犹在耳。 ——我与她一见倾心,情投意合,是注定要成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待此事了结,我必第一时间上门提亲。 “当真。” 漫长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雨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月光突破层层乌云泻下一地银华。 瑞文忽然笑了:“段颖你根本不懂爱,谈什么心爱,若是爱一个人又怎么会选择逃避,留下被爱的人活在痛苦之中。” 他在说什么?我茫然地看着他翕动的红唇。 “你是不是要跟我一样,失去了才会醒悟?” 寒芒乍露,薄如冰刃的青素在月色下泛着凌冽的光。 “你不是想杀我,”瑞文道,“今日便成全了你。” 他手一送,青素递在了詹廷芳的手边。 “你、你疯了!” 我伸手按住他,却被推开了。 “段颖你总是心软,但凡狠下心一次,又能叫人痛彻心扉。” 我六神无主,只是道:“你说过绝不会让青素沾血。” 他垂下眼:“是的,我说过……” 我们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这时詹廷芳对我柔柔一笑。 “是我来的时机不好,”她的视线在青素上停顿了一瞬,想拍拍我的手,顾及瑞文又缩了回去,“我今夜先回去了,你们好好解释一番。” 瑞文发出一声嗤笑。 詹廷芳神色一僵,勉强保持住脸上的笑容。 我颔首:“也好,你身子弱万一受寒就不好了。” 她收起暗红的油纸伞,锋利的伞顶和摺叠的伞页如同一把染血的棱刀,在她手中拖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眨眨眼,两道截然不同的杀气消散在了月色中。 院中亮起了灯,林朗睡眼惺忪地走过来,问道:“师父你在同谁说话?” 瑞文见到他紧绷神色终于缓了缓,甚至抬起手按在了他的头上。 “没事,继续睡吧。” 可怜林朗受欺压太久,享受不来这突如其来的容恩,“惊悚”的成分远远大于“受宠”,当即攥紧了他的衣袖。 “颜师父,我师父最近脑子不好使,你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瑞文自嘲道:“除了你怕是全武林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吧。” 林朗问:“为什么啊?” 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们,瑞文说得没错,我和他本该是极与极,光与影,剧本中人哪怕没见过我们,但只要听到我们的名字都会本能的亲近我而畏惧他,这便是设定,是我们无力改变的,是我们被创造出来时已融入血肉里的。 我以前常常羡慕瑞文作为一个反派角色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从没想过如果他不愿意做一个反派角色呢,如果他…… 瑞文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淡淡道:“因为我们是离经叛道的存在。” 林朗不解:“你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瑞文道:“既然没做过,为何人人避我如蛇蝎?” 他这句话似在问林朗,目光却是看向我的,我被盯得一蛰,低下了头。 林朗不假思索道:“颜师父太厉害了,所以他们忌惮你。” 大侠不容易_38 瑞文问:“你听谁说的?” 林朗挠挠头:“我做乞丐的时候,老乞丐们讲故事说来路不明又武功高强的十之八九是危险人物,若不能用之,最好除之。”说着,他好奇地看了一眼我们:“师父传闻你们一个是逍遥真人的传人,一个是广泽真人的闭门弟子,真的吗?还有,还有,两位真人真的飞升成仙了吗?” “不是,不知道。”我道,“天都快亮了,你不是最爱睡觉吗,还不快回屋。” 他小声抱怨道:“早清醒了,哪还睡得着。” 瑞文道:“醒了就去练功。” 林朗闻言立刻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夸张地说“好困,好困”,而后怪模怪样地摸回了房。 瑞文摇头:“不求上进。” 我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不多久又敛住了笑意。 “我有时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我轻声道,“我想帮他茁壮成长,但是挡住风雨的同时,我也挡住了他的阳光,在我的羽翼下他永远长不大。” “长不大就长不大吧,”瑞文接住我的话头,“有我们两个,谁能动得了他。” “可是……” 瑞文在我额上一弹:“你有时头脑空空,有时又顾虑太多,世上的事岂能处处如你所想。” 我低喃:“但愿如此。” 但愿事事不同我所料,但愿偏离的剧情永远不要回到正轨。 我胡思乱想着,身旁的瑞文忽然吸了口气,道了句“疼”。 我下意识地抬头:“哪里疼?” 他抿了抿唇,暧昧地看着我,答案不言而喻。 我脸腾地红了,只觉他一向淡色的薄唇变得红艳无比,颇有几分诱人的滋味,心里一会儿怪他旧事重提,一会儿怪月色太好,方才还夜色蒙蒙,怎么这会儿连他小小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想必我红透的脸皮亦逃不过他的眼睛,否则他怎会一扫方才的怒气,温柔地牵起我的手,压下身子凑近我的耳边。 “你要怎么补偿我?” 我努力让自己硬气一些:“明明是你不对。” 他道:“如此说来,你亲完就不认账了?” 我结巴道:“是你、你主动亲我的。” 他不为所动:“比起你醉酒后对我做的事,我不过是还一部分回去。” 醉酒? 我忆起前几日的那一场畅饮,不由失神片刻。 “原来真的不是春梦吗?” “春梦?” 瑞文反复咀嚼我这两个字,握着我的手一紧。 我暗道不好,便见他眉目舒展,背后几乎长出了一条狐狸尾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唔,看来我得好好了解一下梦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慌张地做出身体不适的模样,踉跄了几步,道:“太累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吧。” 瑞文负手道:“明日我的软骨散也该解了。” 我摸摸脖子,能欺负他只剩现在了,可惜我有贼心没贼胆。 我们两个慢吞吞地回了房,折腾一番,身上又是薄汗,又是雨水,腻腻地黏在身上,深夜又不好叫人烧热水,只得就着冷水草草擦拭。 “等等。” 瑞文按下我拧毛巾的手,转身出门,不多久,就提溜小鸡似的拎着林朗走了回来。 林朗在空中无力地踢脚:“我真的困了,不信你们听我打呼噜。” 瑞文不理他,把脸盆放到他的双手上,道:“你跟了我们这些日子,纵使资质浅薄,也该有点进步了。” 林朗惊喜道:“颜师父你是说……” 瑞文打断他:“促动内力,聚于掌心。” 林朗下意识地憋住一口气,涨红了脸,奋力发功。 瑞文伸出他白皙修长的食指,在盆中探了探:“不是让你用蛮力,你如果能把凉水捂热了,或许有资格学我的功法。” 林朗道:“师父放心,弟子绝不辱使命。” 瑞文纠正他:“颜师父。” 我无奈地瞧着他们,觉得今晚是睡不成了。 瑞文拍拍我的肩,轻声说:“不要洗凉水,容易受寒。”转而对林朗命令道:“最多给你办个时辰的功夫,热完这盆,再打一桶水来。” 林朗当他是在练绝世武功,卯足了十二分的力气,水面还真的冒起了热气。 我开始怀疑是我教徒弟的方法不对了。 林朗利索地完成了小厮的职责,怀揣着学习绝世武功的美梦再度回了房。 瑞文沉默地看着我擦洗,一本正经地叫了声“林朗”。 我没少见他严肃的模样,只是这次,那种陌生地怯懦又浮现了出来。 大侠不容易_39 “怎么了?” 我刻意避开他的视线,专心地擦拭指尖。 “你真的没有想过吗,”他道,“为何在我亲吻了你之后,你还能泰然自若地与我相处。” “那、那是因为你得了失心疯。”我结结巴巴道。 “不,你只是在逃避,你并没你想象中那么抗拒。” “你在胡说什么,太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 瑞文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直视他的眼睛。 “我如今没有武功,你随时可以离我而去,何需一边说着不对,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我哑口无言。 我当然知道我们之间的事一个“好友”不足以解释,但我一直以来都在自我催眠,我们是不同的,何况我已有了廷芳姑娘,又怎会……怎会对他有非分之想。 我挣脱他的手。 “等等,让我想想,再想想……” 两日期限一到,瑞文的软骨散药效迟迟未退,他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没什么微词,南宫玉倒为我带了新消息。 “剑庐老人飞鸽传书,说他不日便到萧府,要亲眼瞧瞧萧怀离是否真的死在他铸的兵器下。” 我问:“萧翎怎么说?” 南宫玉道:“萧翎大怒,他儿子的尸首岂是人人翻看的物件,然而……” “然而?” “然而他并没有急着下葬萧怀离。” 我略略点头,想来萧翎差不多冷静了下来,发现事有端倪。 南宫玉道:“石天门所为?” 我道:“或许是。” 南宫玉诧异道:“如此蠢的办法?” 我笑,连南宫玉都觉得粗暴的杀人嫁祸太蠢,石天门怎么会不知,他是被人逼得太急,走投无路了。 江湖中,有的人追求快意恩仇,有的人谋求权势,而那个人大约只享受把他人的命运捉弄与手中快感。 我道:“南宫小弟,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他不置可否。 我继续道:“保护剑庐老人安全抵达武林盟,或者请他回去。” 詹落云已断定萧怀离为青素所伤,这时候,青素的铸造者前来横插一脚,否定他的决断,那飞刀门门主的脸面往哪搁,石天门的计划如何进行下去。 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他们是绝不会让剑庐老人出现的。 南宫玉不悦道:“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我眉一扬:“你不用救人,你只要对付想取剑庐老人之命的人即可。” 他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神采。 “我以为……你这样的大好人,不会杀生。” “我确实不会杀生,”我叹息道,“南宫小弟,我只是个大侠罢了。” 我要做的不过是,让我自己的这双手不会染血。 南宫玉沉吟道:“要我帮你也无不可,只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道:“什么条件?” 他嘴角一弯:“到时你自会知晓。” 我盯着他的脸不放。 他低咳两声,脸上染了薄红:“怎么,不愿意?” 我叹气道:“原来你笑起来还是挺像个孩子的。” 到底是十六七的年纪,平时故作老成,总是瘫着个脸半点不可爱。 南宫玉气道:“你瞧不起我?” “哪能,”我道,“我觉得你笑起来比较好看。” 语罢,我不由想到瑞文笑吟吟的脸,既能让人如沐春风又能叫人脚底生寒。 “罢了,不笑也好。”我摆摆手。 南宫玉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莫要拿我做消遣。” 我一抱拳:“如此,剑庐老人之事麻烦你了。” 他略一点头,脚尖一掠,身形已至数长远。 我扬起头,远方天际已然泛白。 树梢传来悠悠笛声,婉转低回,是我许久未闻的“怨杨”。 大侠不容易_40 我负手而立,道:“瑞文对我怨愤颇深啊。” 笛声停下,换作一道清俊男声。 “萧姑娘来找过我。” 箫音音?我眉一挑,忽然想起萧府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我的恋慕对象,瑞文的钦慕者。 我敲了敲手掌:“找你何事?” 瑞文轻笑:“她说今日有人要杀我们。” 今日啊,我们一个负伤,一个武功暂失,南宫玉刚刚被我遣了出去,是巧合吗。 “她慌慌张张塞了我一个大包袱,”瑞文道,“要逃吗?” 逃到哪去? 我失笑,向他递出一只手。 “错过了你爬树的情景。” “可惜?” “很可惜。” 瑞文嘴角动了动,俯下身,垂下的手在触碰到我指尖的刹那,径直掠了下去。 我仓皇地接住他坠落的身子,只觉心脏都要跳出了胸腔。 “哎呀,抱歉,脚滑了。”他笑道。 我面无表情地松开手,看他轻巧落地。 没了武功还能如此折腾,他当真是找死的第一人。 瑞文弹了弹衣摆上的落叶,向屋里走去。我追在后面问做什么。 他侧过头道:“还萧姑娘的包袱,我不像某人,厚着脸皮占用姑娘家的闺中用品。” 我想到衣袖中的香帕,摸了摸鼻子,面上发红。 “胡说什么?” 他眉一挑,道:“正好,将那帕子一并还了。” 我略有些犹豫:“这……” 他不悦道:“怎么,舍不得?” “当然不是,”我脱口而出,“包袱给我,我这就去还。” 瑞文笑了笑,长臂一勾,桌上的包袱就抛到了我怀里。 我掂了掂,比想象中重上许多,想来萧姑娘担心瑞文路上吃不饱穿不暖,把能用的家当都捎上了。我不由偷瞄他一眼,如此佳人,他当真半点不动心? 瑞文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只一个略带讥讽的笑意,就打消了我开口询问的意图。 男子汉大丈夫,纠结于儿女私情,实在不该。 我定了定神,拎起包袱往外走,照着往常从墙垣跳下,却见到了久立的詹姑娘。 她见到我,眸中的惊喜顿消,一双秀目死死盯着我手中的包袱。 “你要走?” 我诧异道:“詹姑娘怎会在此?” 她则兀自念道:“你要带着颜瑞文一同离去。” 那娇柔的声音此刻仿佛泛着寒意。 “姑娘误会了。”我向她解释箫音音之事。 詹廷芳低下头:“如此说来到和我听到的差不多。” “你也听说有人要害我们?” 她略略点头,又安慰似的笑了笑,对我道:“你快去还吧,我帮你守着颜公子,不妨事,如今爷爷亦在萧府,没人能拿你们怎么样。” 我感激她的体贴,道了谢,匆匆往外走,可脚步越走越慢,行至中途不由停了下来,总觉得处处透着蹊跷。 詹廷芳与箫音音到底从何处听说此等大事?经过之前的不快,瑞文能接受詹廷芳的保护吗?林朗对她出言不逊该如何是好? 心中甚是惴惴,我对自己道,回去看一眼再走也不迟,大不了被瑞尔笑几天胆小怕事。 思及至此,我身子转了个反向,大步朝院子走去。萧翎安排的看守形同虚设,几个厉害人物也被南宫玉处理掉了,我平时进出友谊绕开护院,让他们以为他们真同铜墙铁壁一般将我们困在里边。 我轻车熟路地跳到墙垣上,轻轻踩着瓦砾,从屋顶跳下来,闯入眼帘的景象却让我大为惊骇。 “詹姑娘万万不可!” 直接詹廷芳压在瑞文伸手,手中握着一根银针,针尖悬在瑞文眼睛上,只差一点便能捅个对穿。 詹廷芳被我的声音惊得一愣,瞳孔剧颤,脸色苍白道:“你为何会回来?” 就在此时,瑞文猛地一个翻身,扣住她的手腕向上一扭,詹廷芳惨叫一声奋力挣扎。 “你武功恢复?” 瑞文冷哼一声:“你用散功散骗段颖说是软骨散,我就想到了今日。” 散功散? 大侠不容易_41 我的脚步停在了原地,头脑顿时一团乱麻,詹廷芳骗了我,瑞文吃的是散功散?他……他还好吗? 瑞文对上我的视线,微微一笑:“无事。” 詹廷芳闻言在唇上重重一咬,重新举起手,以玉石俱焚地姿态向瑞文冲过去,可她哪里是瑞文的对手,只见那银针一个回转,竟是戳进了她的肩上。 黑色的血液霎时汩汩流出,原来这针上淬了剧毒。 我顾不得再看瑞文,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揽在怀中,飞快地点上她的几个大穴。 “没用的,我是狠下了心要他死。”詹廷芳咳出一口血道。 我从未想过失态会发生到这种境地,口中颠三倒四地说道:“你是何苦。” 她艰难地望着我道:“你会替我报仇吗?” 我心下一痛,避开她的视线道:“我欠你的,他欠你的,来生我一并偿还。” “我真不甘心,”詹廷芳凄然笑道,“迷魂散都抵不过一个颜瑞文。” 她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小,青烟似得消散在空中,如同她薄命的红颜。 第六章 我抱着詹廷芳的尸首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愤怒,只觉心中空空落落,半晌,我抬起头对瑞文道:“你走吧。” 他道:“詹廷芳是自作孽。” “我知道。” 我抽出那块来不及还回去的手帕细细擦拭她嘴角的血迹。 “走吧,余下的事我会处理。” 瑞文道:“你怎么处理,林朗怎么办?” 我手下一顿,道:“林朗有你足矣。” “所以呢,你要放弃对他的责任,如此对待你亲自收的徒弟就?” 我沉默不语。 瑞文握住我的手:“不要再管那些事了,与我们何干。你与我去找药王,先把你身上的迷魂散解了,好吗?” 他说到最后,已经是近乎恳求了。 我心中一片茫然,我素来自以为手握剧本,天下事皆在胸中,如今却没一件可以处理妥当的,是我无能,搅乱了剧情,甚至……断送了詹廷芳的性命。 我抽出手,慢慢站起身,抱着詹廷芳逐渐冰冷的身躯,一步深一步浅地往詹落云的住处走去,我曾经答应过她待事情了结便上门提亲,如今却只能把她送回亲人的身边。 门外的守卫再没人敢来拦我,我不用看也知道他们脸上挂着何种表情。尚未到詹落云的住处,远远我已见到一人冲了过来,想来,他已得了消息。 “是谁?” 我哑声道:“是我。” 我本来有很多话想要问他,为何要做假证置瑞文于不义,他是不是知晓詹廷芳下散功散之事,或者根本就是他指派的,可到头来我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光看着詹落云的赤红的眼,我就想到了一夜华发的萧翎。 世上最痛,不过白发人送黑发人。 飞刀门的后,是彻底断了。 詹落云攥紧的双手发着颤,他痛声道:“是颜瑞文,一定是他!” 我道:“与他无关,一切因我而起。” 詹落云猛地扼住我的喉口:“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你们倒是兄弟情深。” 我呼吸不畅,艰难道:“至少先把詹姑娘安置好。” 詹落云闻言浑身一震,松开手,愣愣地看向我怀中的詹廷芳。 “我早说女子无用。” 他缓缓闭上双眼。 “段颖这是你欠我们飞刀门的,明日我会说芳儿失足落水,而你将与她结为阴亲做我飞刀门的入赘女婿,继承我的衣钵。” 我一时间觉得十分可笑,他的孙女尸骨未寒,他首先考虑的竟是飞刀门的未来。 詹廷芳穷极一生想得到的不过是一声赞赏,而他詹落云面对她的尸首说出来的居然是女子无用。 “可惜了。”我道。 “你说什么?”詹落云看向我。 我摇头。 ……詹姑娘生在飞刀门真是可惜了。 我把詹廷芳交予詹落云,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他盘算的一切终究会落空。不久之后,飞刀门与邪道勾结祸害武林盟主的传言便会甚嚣尘上,萧翎重掌大权进行新一轮的整治,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武林盟的一切在我心中随着詹廷芳的死一同埋葬了。 我回到院中,已不见瑞文和林朗的身影,满院萧瑟,哪有初见时的盎然春意。 他们是走了吗? 大侠不容易_42 我摩挲着石桌上的瓷杯,氤氲的茶香似乎还在空中缭绕,泡制的人却寻不见了。 走了也好,我心道,我们注定要走上不同的路。 我打开门,但见行李全都完好的放在原位,想来他走得潇潇洒洒无牵无挂。 瑞文那脆弱的神情我是不忍再见了。 我坐到床沿,摸了摸枕头,不由苦笑一声。 以后要一个人睡了,不知习不习惯,早前天天盼着独处一间大房,原来真的一个人是件寂寞的事情。 罢了,做大侠总要耐得住寂寞。 我侧躺在床上,想着詹廷芳,想着瑞文,想着林朗……有那么一刻,想彻底摆脱大侠的桎梏,做一个仗剑江湖飘的逍遥人。 可是不当大侠,我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脑中浑浑噩噩,连有人接近都没发现,回过神来已被箫音音狠狠刮了一巴掌。 “萧姑娘?” “懦夫!” 萧府的大家闺秀红着眼眶,瞪着我,一双素手因为方才太过用力而红透了掌心。 “颜公子为你无辜受累,你却在这里伤春悲秋。” “姑娘何意?” 我立刻起身。 “瑞文不是走了吗?” “你在这,他能去哪,”箫音音道,“他被爹爹和石掌门压到了地牢,要、要私下处置。”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几欲落泪。 我急道:“敢问地牢在哪,我这就前去救他。” 箫音音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张图纸。 “我一直觉得爹爹对颜公子怀有敌意,没想到他真的……” 我接过地图,千恩万谢。 箫音音咬了咬唇,道:“颜公子看你的眼神……你对他很重要,请不要再辜负他了。” 我看着箫音音坚定的眼神,忽然明白段颖为何会爱上她。 我攥着地图,不敢耽搁一秒,然而,顺着地图的指引,我越走越觉得不对。 照箫音音的说法,瑞文是被关在地牢私下处置,可我一路走来,既没看到打斗的痕迹,也没遇到把守的人员,更遑论萧翎此等高手所发出的气息。 他们是刻意隐匿了行踪,还是瑞文已然…… 我不让自己在胡思乱想下去,打开机关,掀起石块,走下幽暗的石阶。 极静,极深的地下,一切都那么清晰可闻。 瑞文望着我,低低喘息着。 我该想到的,箫音音为何好巧不巧,在我去找詹落云的时候听到他父亲与石天门的密谈,那么确信我会回到小院,不会被一同处置。 “你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我走过去,触碰到他冰冷的指尖。 他垂下了眼:“我没料到詹廷芳会对你下药。” 我道:“萧姑娘是真的想救你。” “我知道,”他道,“可惜我只愿为一个人犯险,也只愿为一个人所救。” 瑞文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如果他不愿意,没有人能够左右他。石天门和詹落云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恐怕早已察觉,在我不知道时候已经准备了无数全身而退的法子。 他迟迟不走,情愿被伤,故意被抓,都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抹掉他脸上的血污:“其实你的功力并没有完全恢复是不是?” 他看着我道:“段颖,其实我打了个赌。” 我叹气:“不论赌的是什么,你都赢了。” 他笑:“当真?” 我背起他:“走吧,去药王谷。” “你不问林朗?” “他肯定被你安排在了安全的地方。” 他的下巴磕在我的肩上,嘴里的吐息像是甜蜜的□□。 “段颖,我很高兴,你选择了我。” 我看着他垂在我胸前的青丝,沉默了良久,道:“你说我是中了迷魂散,倘若不是,倘若我和詹姑娘是情投意合……” 他道:“你待如何?” 我道:“我会与詹姑娘举行阴亲,替她……” 话未说完,我的唇被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那耳边的声音不断说道: 大侠不容易_43 “不会的,你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我静默半晌,挤出一抹笑:“你比詹姑娘重上许多。” “那是自然,”他道,“段颖。” “嗯?”我微微侧过头。 但听他轻声道:“我希望我能再重一些,把你的心全部占满。” 我脚步一顿:“你当真病了,满口痴话。” 他低低一笑:“确实是痴心妄想,你的心里装的人太多,我能分得一点位置已实属不易。” 我道:“你对我来说,总归是不一样的。” 瑞文忽然问:“你记得詹廷芳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吗?”不待我回答,他又继续说道:“她说,她真不甘心,你中了迷魂散心里也全是我。” 我被他嘴里呵出的暖气,弄得耳根发热,不自在道:“詹姑娘不是这么说的吧。” 瑞文只是道:“其实最不甘心的人是我。”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再行几步,出了地牢,阳光乍然落在眼睛里,刺得我眼眶一酸。 我掩饰性地眯起眼睛,有人恭谨地对我鞠了个躬。 “马车备好了,段大侠,颜公子。” 我无奈道:“你准备的倒是周全。”衬得方才乱了阵脚的我像个傻子。 瑞文在我肩上蹭了蹭:“如果你不来,一切都是徒劳。” 我叹息,论心思我永远比不过他,永远只得按着他的计划走。 我对那人道:“有劳了。” 那人颔首,始终佝偻着背脊。 我道:“你可以下来了吧。” 瑞文小声道:“我没了武功。” 我道:“没了武功,不影响走路。” 他埋怨道:“我受伤了,地牢湿气又重,你忍心吗?” 我不由头疼:“让你的手下来照顾你。” 瑞文哑声道:“我没有手下,孑然一身。” “……” 我从没发现他如此会卖惨。 他道:“本来身边有你,你却中了迷魂散,甚至要赶我走。” 前方领路的人,恰如其分地对我投来一道谴责的目光。 我:“……” 他们早串通好了吧。 我的悲伤与忧虑因为瑞文的几句话而化为乌有,只余下浓浓的无力感。 他捏住我的耳垂道:“你抛下我抱着詹廷芳走的账,我是记下了。” 领路人又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回眸。 “……” 为何我平白无故成了负心人? 我不得不佩服瑞文的本事,我们一路南行,不但听不见关于武林盟的半点风声,连追杀者都被隔绝在了车马之外,我几乎要以为我们只是出来游山玩水而非避难求医。 瑞文拿着两个糖人举到我面前:“你瞧像不像我们俩,我让人照着捏的,特点倒是有了,□□却差了许多。”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是”。 瑞文道:“你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道:“詹姑娘。”见瑞文神色一沉,我连忙补充道,“不知詹姑娘下葬了没有。” “自然是葬了,”瑞文道,“她这点倒是比萧怀离幸运。” 我扫了眼他手中笑嘻嘻的两个糖人,只觉心中愈发苦涩。 “瑞文,我有时觉得我就此逃避,对不起詹姑娘。” “晚了,”他把糖人塞进我的手中,“你现在想回去做飞刀门的乘龙快婿我也是不许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道。 “段颖,不要想了。” 他低声说道。 “答应我,不要在想她了。” 我听到话中的苦涩,终究于心不忍,低下头,轻舔一口手中的糖人,甜丝丝的,是我以前最爱的味道。 行至药王谷已过了半旬。 大侠不容易_44 苍翠的溪谷间,背着竹楼的小童不紧不慢地为我们引路。瑞文说他伤势未愈走不动路,非要我扶着才行,我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在小童奇怪的目光下红着脸将他背了起来。 瑞文道:“小时候我也是这么背你的,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少时我为他求剑,把剑庐老人的一句戏言当了真,爬到高耸入云的崖上摘闻所未闻的药草。 那时,我一不怕死,二不怕摔,自以为跌下去不过是受点小伤捡个秘籍的事,未必讨不到好,瞒着瑞文只身前去,一个不注意当真摔了下去,半死不活地躺了两天,秘籍一本没捡到,最后被焦急来寻的瑞文背了回去。 说起来,他当时哭是没哭? 我想了想小瑞文抹眼泪的模样,当即脚底生寒,被自己的妄想给吓到了。 背上的瑞文担忧地问道:“你抖什么,害怕了?” 我含糊道:“算是吧。” 他柔声道:“放心,现在的我一定会抓住你的。” 我心道,现在的我亦不会傻到去挑战属于主角的历练。 他推推我的肩:“放我下来吧。” 我讶异道:“才走几步。” 他含笑道:“下次再欺负你,一次欺负太多,我会心疼的。” 领路的小童再也憋不住,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摸摸鼻子,放他下来,我总觉得瑞文恢复成了我熟悉的那个人,又好像有所不同。 余光扫过去,瑞文的嘴角是翘起的,眉头却是微蹙,好似缠着解不开的愁。 我伸手勾住他的小指,他眉一挑惊讶地看向我。 我朝他笑了笑,继而握住了他整只手。 微蹙的眉头终于松缓开来了。 离药阁愈近,鼻息间的药香愈浓,我的精神渐渐松缓下来,踏过门槛后,不禁一笑:“岚兄许久不见。” “十余年确实算许久。” 岚岱放下手中的药篓就着旁边的水盆净了手,这才看向我们。 “病得不轻,果然每次见到你们,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他是药王的关门弟子,年岁比我们稍长,性情却大不沉稳,瑞文私下总说药王的衣钵怕是要失传了。 瑞文道:“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你光瞧上一眼就乱下定论,离庸医不远了。” 岚岱反讥道:“以你的本事还来求助药王谷,不是惹了天大的麻烦就是离死不远了,别告诉我你思我成疾,不得不亲自前来瞻仰。” 瑞文眯起眼:“药王呢?” 岚岱没好气道:“师父闭关了。” 瑞文沉吟片刻,重新拉起我的手,道:“我们走。” 我犹豫了一瞬,没料到他记仇能记如此之久。 少时我被瑞文背回药王谷,只剩一口气能喘,岚岱假借药王的名义私下替我问诊,让我吃了好一番苦头,连着发了三天高烧,气得瑞文提剑而出,只砍得他三天下不来树。 岚岱似乎亦忆起了年少的糗事,连咳两声,道:“我已今非昔比,你们大可放心,”他顿了顿,补充道,“普天之下,除了师父,医术再无出我右。” 瑞文冷声道:“好大的口气。” “非也,”岚岱摇手道,“我每日药水漱口,不仅没有口气还香的很呢。” 瑞文脸一沉,握着我的手一紧,脚步却迟迟没有迈出去,我们都知道岚岱所言非虚。 他见我们不动,心中有了定数,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道:“请坐。” 我挽起袖口让岚岱号脉,听着瑞文讲述迷魂散的种种,莫名感到尴尬,再听到詹姑娘的名字又不免伤感。 “原来如此,”岚岱颔首,“料不到段颖一身正气竟会招蜂引蝶。” 瑞文表示赞同。 我烧着脸道:“莫要胡说。” 岚岱收回手,问我:“你自己觉得你中没中迷魂散?” 我迷茫道:“不知道。” 岚岱道:“瑞文不过一说,你便开始怀疑自己对詹姑娘的情意是真是假,若你非薄情之人,那答案不需要我确定了吧。” 我一时无言,感情于我恐是最难分辨的。 瑞文道:“中没中根本不用你确认,我们来是想尽快去除迷魂散效力。” 岚岱则摇首道:“迷魂散暂且不论,你先看看你自己,小心装病太久变成真病了。” 我闻言一惊,瑞文对上我的目光,安抚地一笑,按住我的肩。 岚岱立即啧啧道:“某些人真会见缝插针的占便宜。” “有便宜占总比没的好,”瑞文道,“你若三日内不能解除散毒,莫要怪我砸了药王谷的招牌。” 岚岱悠然道:“一来药王谷从没挂过招牌,二来想不到你对我的医术如此有信心。” 大侠不容易_45 瑞文嘴角的笑一僵,改口道:“最多十日,是我容忍的极限了。” “多谢理解。” 岚岱虚虚一拱手,言语里并无真心。 “闲杂人等可以出去候着了。” 语罢,他任由瑞文刀片般锐利的目光在脸上刮过,泰然自若地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 瑞文略一权衡,起身对我道:“我先去让人将屋子收拾一下,多加一个枕头来。” 他这话的意思是到了药王谷我们依旧得挤一张床了?先前我死皮赖脸蹭他的房,如今换他积极准备,我心中暗叹,真是风水轮流转。 岚岱幽幽抛出一句:“药王谷的房间够多。” 瑞文仿若未闻,细细地叮嘱我几句便出了门。 岚岱瞧他身形掩在门后,扭头说道:“你身上中的是二流药粉,我不出三日必能解开,放宽心。” 我问:“你方才不是说不行?” “哎哎哎,”他摆手道,“我何时说过不行,我只说你们对我如此信任,吾心甚慰。” 我无言,他们两个岁数加起来过半百的人,遇到一起净爱逞口舌之快,不怕被人笑话。 岚岱道:“岂能让他事事如意,年轻人跌不了跟头怎么成长。” 他赢了一回,倒是端起来了。 我道:“瑞文不过是关心则乱。” 他斜觑了我一眼:“哟,尚未进门,先护起短来了。” 我不理会他的口无遮拦,道:“既然我的事情是小,麻烦优先医治瑞文,他中了散功粉加之旧伤未愈,我担心拖久了对身体伤害更大。” “他能有什么伤,我听说受了萧翎一掌的人可是你。”岚岱食指一伸,点上我的胸膛。 我呼吸一滞,闷哼一声,喉口亦溢出些许血腥味。 他叹道:“你们一个装病,一个强作无事,确是天造地设。” 我苦笑。 他道:“罢了,你先去休息吧,从明日起有的是苦药给你吃的。” 我心知他不是说笑,当下心中戚戚,年少时躺在床上被瑞文灌药的阴影慢慢笼了上来。 岚岱瞧着我的表情,嘴角一勾,幸灾乐祸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猜他数年不见,攒了不少新药来折腾我,当即不敢细想,起身告辞。 走出门去,我并没有径直去找瑞文,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心中那种空落再度腾升起来。 几番话听下来,我再愚钝也该明白了。 所有的爱恋源于詹廷芳的一剂迷魂散,我自以为是的真情实意,原来连虚情假意都算不上,然而伊人已去,我的不豫无人能解了。 这般发了一会儿呆,我耳畔传来一声低呼。 我倏地一抬头,但见平素明亮的眸子蒙上了一层灰雾。 “你怎会在此?”我讶异道。 “我怎会在此,”南宫玉瞪着我道,“你骗了我。” 我让他去接剑庐老人,未等他回来先跟着瑞文离开武林盟,没能知会他一声,他应是误会了。 我解释道:“事出突然,我亦是无奈之举。” 他全然没听进去,话语间竟透出了一股委屈之意。 “我以为你是个好人,你却和旁人一样利用完了就抛弃我。” 我沉吟片刻,颔首道:“没错,是我利用了你。” 他问:“我当真没有一点价值了?”眼里一点一点氤出了不甘。 我本欲借此机会彻底斩断我们之间的联系,然而见到南宫玉暗含期盼的眼睛到底没能忍下心,终是改口道:“除非你能替我寻到龙涎香。” 龙涎香是我少时听岚岱胡邹出来的众多药材中的一味,料想南宫玉久寻不到,自会放弃。 他眸光一沉,定定地瞧着我,良久才道:“你确定你要的是龙涎香?” 我观他脸色应是没听过此等药材,心下主意更定,遂确认道:“没错,只要你能献给我,我便相信你尚有留在身边的价值。” 忽来的寒风吹得满院乔木沙沙作响,南宫玉在这林涛声中握紧了拳头。 他道:“一言为定。” 隔天岚岱替我准备药浴时,我说到此事,他听了竟抚掌大笑。 “段颖啊段颖,可真有你的,叫人把传家宝偷来送给你。” 我一时错愕:“龙涎香不是你编造出来的?” “龙涎香乃海中之龙的唾液,传说制成香囊随身携带可延年益寿,百毒不侵,多少年来令富商甲贾趋之若鹜,江湖上现存的恐怕唯有南宫世家手中的一小瓶了,”岚岱笑道,“你说算不算得上传家宝。” 我愣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言就掀了人的家底。 “南宫世家素来冷酷无情六亲不认,出了南宫玉一个奇葩偏偏认准了你,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岚岱道,“你可千万别让瑞文知道,不然他非气疯不可,”说到这,他顿了顿,又道,“不不不,你千万要让他知道,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他气疯的表情了,哈哈哈。” 大侠不容易_46 他捉住我的手:“不如你帮我一同要了雪莲、灵芝、鹿茸……” 我心烦气躁地轰他出去,药浴准备妥当,他留下只是为了添乱的。 褪下衣物,沉入盆中,我心道无论如何得再去找个名医问清楚,龙涎香之事到底是真是假,若是真的…… 我苦恼地闭上双眼,旧忧未去,再添新愁。 然而思虑了不到一刻,我就狼狈地扒住了盆沿。 “我在沐浴。” 某个不请自来的人厚着脸皮道:“你继续洗,不用管我。” 我咬牙道:“还请自重。” “都是男人有何可怕,”瑞文的视线微微下移,“还是说你那里羞于见人?” “瑞文!” 我的脸被热气熏得发烫,眼下顾不得遮挡,手下重重一捶,溅出许多细小的水花来。 “不许看。” 瑞文却是笑吟吟地抓起被溅湿的袖角蒙住眼睛。 “好好好,不看。” 我颇为狼狈地缩起身,湿发贴在脸侧,堪堪掩住了我羞红的脸。 “你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 “怎会?” 他含笑地向前一步,听到我发出不悦的声音,停在盆边,捞起我的一缕湿发,放在掌心慢慢揉搓。 “我是特地前来关心你的。” 我突然感到有些疲惫,磕在盆沿,半眯住眼睛。 “我已经清楚了,得了失心疯的人,不是你,是我,够了吧。” “不够。” 他弯下身,缓缓地探过来。 “你需要记起的远不止这些。” 许是药浴蒸得我的反应迟缓了,我并没有拒绝瑞文试探性的接触,任由微凉的嘴唇在我的唇上辗转,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舌尖。 他那张举世无双的面皮,终究是让我失了神。 半晌,我轻轻推开了他,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帮我沐浴更衣。 屋外,风又起了。 我是在三日后见到了南宫玉,这几日我心神不宁,忙着应付解毒之事,竟忘了问问龙诞香。 他瞪着一双墨黑的眼,道:“龙诞香我要到了,只是需要你亲自去取。” 我忆起岚岱的话,问道:“龙诞香不是你的传家宝?” 南宫玉嘴一撇,道:“不过是他们搜集的藏品之一。” 他们,是指南宫世家的另外一些人吧。 我道:“龙诞香不过是我随口一说,你大可不必当真。” 他眉一拧,责问道:“你又骗我?” 我摸了摸鼻子,一个“又”字仿若千斤重,沉沉地压在我身上。 俄而,我叹气道:“说吧,去哪取。” 他欲言又止。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已应了他的心意,但见他的脸上并无半点喜色。 南宫玉道:“你可以骗我的。” 我以为他是对我失了信心,安抚道:“你既费尽心力为我要来稀世药材,我岂有临了放手的理由,说吧,不用顾虑。” 他静默片刻,吐出几个字。 夜沉人静之时,我合着如烟的冷月,蹬上了翠峰。 举目所望,周身净是蒙蒙夜雾,我索性择了一颗古木倚靠,瞌了目,直等到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白雾中走出一个人影,玄裳玉带,与南宫玉一般的容貌,眸色却是极深极寒的。 我蹙眉道:“你是谁?” “在下南宫碧,乃龙诞香的主人,此番请你前来是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问问你。” 来者一步一步地迫近我。 “萧怀离尸骨未寒,詹廷芳意外身亡,德高望重的石天门和詹落云都把矛头指向了你,然而与你素未谋面的江湖散人们却不问青红皂白地认定你是被冤枉的。” 他捏住我的下巴,冰凉的指尖顺着我的脸颊滑下。 “段大侠,你莫不是圣人托生的?” 大侠不容易_47 第七章 “南宫兄说笑了。” 我拂开他的手,胸中的异样感如同这迷雾愈发浓稠。 “是吗,”他嘴角带着令人不悦的笑意,从衣襟中抽出一本薄册,“我近来无意拾得此书,上面的内容甚是有趣,不知段大侠是否愿意一阅。” 我撇开目光道:“夜色深沉,恕我目力有所不及。” “唉,无妨,我读给你听。” 南宫碧摊开书册,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缓缓开了口。 “段颖自有不灭之躯,被数百人追杀,身中奇毒,跳万丈深渊亦毫发无损,其人受万众追捧,在武林中呼风唤雨,更一举……”念及至此,他刻意顿了顿才接着说道,“斩下魔头颜瑞文首级。” 我脑袋生疼,双手在袖袍的掩盖下攥紧,迎上他探究的目光。 “一派胡言。” “我看倒不一定,”南宫碧往前翻开一页,“救白家庄,除恶匪,祭英魂……前半部分堪称段大侠的传记了。” 我冷冷道:“所以,你想暗示什么?” 南宫碧反问道:“段大侠知道此书的名字吗?” 我不置一词,心中已有了定论。 “《人物设定》,”南宫碧面上挂着笑容,眼里却全无笑意,“多奇怪的名字,你说是不是?” 我道:“既然南宫兄也知此书荒谬,不如早日扔掉。” “扔掉之前,我尚有一事不明,还请段大侠赐教。” 我的指甲抠住掌心,目光泠泠地看着他半边浸在阴影里的脸,苍白瘦削,好似一条静待猎食的毒蛇。 南宫碧倾过身,冰凉的呼吸吐在我的耳边。 “段大侠名前的‘主角’二字是何意?” 夜风习习,月如冷霜,我长叹一声,松开了手。 “主角的意思就是我可以杀了你,而你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也无法动我分毫。” 南宫碧敏锐地捕捉到我的杀气,飞快地后退几步,同我保持距离。 “哎呀呀,段大侠生气了?” 我笑:“气从何来呢?” 南宫碧收起面上的表情,沉下脸,道:“既然如此,段大侠何以不按书的后半段行事?” “因为你手中的不过是一本废书。” 或许我曾经有过当主角的命,那也是永远的“曾经”了。 我转过身,踏着银辉走上来时路。 他站在我身后说道:“不知颜公子看到此书会做何感想。”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倘若你够聪明,就不要让颜瑞文看到此书。” 南宫碧未在多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跟随到我隐入树后,久久没能消散。 夜雾茫茫,我视线模模糊糊,心头酸酸涩涩,个中情绪更是千回百转。 回到住处,我远远便见到屋中一豆烛火,不甚明亮的烛光暖了我脚下的凉石路。 我拍拍脸颊,重新振奋精神,堆起一张笑脸推开门。 “瑞文还没歇息?”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某人都能带着一身药味出去幽会了,我怎敢休息。” 我走过去捉住他泛凉的手,搓了搓:“抱歉。” 他抽出手在我额上重重一弹:“你啊,总在最后关头心软,早晚吃大亏。” 我望着他烛火下的侧颜,喃喃道:“是啊。” 瑞文看了看我,问:“累了?” 我微微颔首。 他无奈地拖我到准备好的水盆边替我擦脸洗手:“累了,先睡吧。” “瑞文……”我道。 “嗯?”他眉头微扬,木雕般的脸霎时生动了几分。 我摇头:“一起睡。” 他定定地望着我,半晌,抵住我的额头,含笑道:“闯祸了?” 我抿起唇,在他的视线下,有些耳根发热。 他目光一沉,扣住我的手,道:“走吧,一起睡。” 我合衣躺在床上,鼻息间是瑞文特有的淡香,混着我的药味,竟似一杯浓茶氤氲地萦绕着我,叫我不多时便入了梦境。 大侠不容易_48 梦里,原本消散的白雾重又聚拢起来,天地间迷茫一片。 我正用手横扫着眼前化不开的浓雾,忽听一道声音唤着我。 “段颖……” 我站住脚步,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了。 “我前日见了林朗,那小子愈发不成气候了。” 我道:“他需要时间。” “我给他时间够多了,”那声音发出一声轻笑,“你才是我设定的万人迷主角,若不是你在最后一刻下不去手,自己死在瑞文剑下,主动降格为配角,我又怎会费心创造出一个他?” “无论如何,林朗都是你的主角了。” “说得好听,你又为何收他为徒,几次三番地促进他和颜瑞文的关系。” 我不语,同对别人的沉默不同,对他我根本不需要做解释,因为他是我们的神,是缔造一切之人。瑞文没尽到反派的职责,他就让石天门与詹落云联手害了萧怀离,搅起武林风波,哪怕错漏百出,他也不会让江湖多平静一天。 “只要杀了颜瑞文,你便可以重新做回主角,否则你会永远被困在这永生不变的轮回里出不去。你甘愿吗?” 我冷笑:“都是笼中鸟,主角与大侠有区别吗?” “段颖啊,”那声音恨铁不成钢道,“你何必对个书中人那么执着,好好完成任务,当个呼风唤雨的大英雄,让故事完完整整地进行下去,于你于我都好。” 我静默片刻,几回思量,最终长叹道:“时间过了太久,你又怎知我没变成书中的一部分?” 他咬牙切齿道:“当我完全撤掉了你的设定,没有了主角光环,你以为你还能潇洒快活吗?” 我置若罔闻,任由那声音在脑中回响,直到他被令一道声音替代。 “段颖,段颖,段颖……” 我被焦急而熟悉的声音唤醒,睁开眼,是瑞文俊美的容易。 “做恶梦了?”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现自己早已冷汗淋漓。 “无事,”我笑,“梦到林朗被你吃了,我拦都拦不住。” 瑞文的表情一时间十分精彩,他道:“要吃他不若先吃了你。” 我缩缩脖子:“免了,对了,林朗在哪?” “怎么想起他来了?”瑞文为我盖上被子。 我若无其事道:“师父关心徒弟需要理由吗?” 他的手捏住我的耳垂,慢慢揉搓:“你乖乖治好散毒,自然能见到他。” 我愁眉苦脸:“瑞文不知药滋味,苦哉,苦……” 一个“哉”字被他吞进了嘴里,他舔舔唇,笑吟吟地望着我。 “不苦啊。” 我面色通红地蒙上被子,以前竟没发现他是个老流氓。听着耳边的笑声,我绷住了嘴角。 瑞文不知,苦哉,苦哉。 我的苦滋味在岚岱的一个巴掌下才终算告结。 他手腕一转,将染了血的瓷碗扣在桌上,念念有词地叨了好一会儿,瞥了瞥神色紧张的瑞文,沉吟道:“唔……” 瑞文问:“怎样?” 岚岱大笑一声:“看来我技艺非凡,散毒昨日就去干净了。” 瑞文面上霎时阴云密布:“你明知散毒已去,还故意拖一天告知我们,害段颖多放一天血?” 岚岱连忙跳到我身后:“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提醒他:“瑞文可算不上正人君子。” 两双眼睛一前一后地扎在我身上。 岚岱作势要掀我的衣服:“他对你做了什么小人行径?”然而尚未碰到我的衣衫,寒光一闪,冰冷的剑尖就架在了他的手上。岚岱讪讪收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大夫的职责做完了,你们继续。”说完,拔腿开溜。 我摇摇头,往手臂的伤口上缠上纱布。 瑞文盯着我的手道:“你真的对詹廷芳没感情了?” 我想了想,道:“并非没感情。” 他立时提剑起身:“我把岚岱叫回来。” 我拉住他的衣袖,让他坐下来:“只是没了儿女私情,我对詹姑娘是惋惜的。” 瑞文说了与那时一样的话:“自作孽,死不足惜。” 我彼时怨他冷血,如今却是十足的心疼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道,“罢了,不提她,我们何时启程?” 他眉一挑,问:“去哪?” 我笑了笑:“江湖之大,总该有我们的去处。” 他捉住我的手:“只要你别逃开我身边,天涯海角没有我不能带你去的地方。” 大侠不容易_49 “说得也不嫌嘴酸。” 我缩了缩手,不自在地蜷起手指,视线往外飘。 “我哪会逃。” 他叹气道:“你逃得太多,我都快记不清了。” 我本来想反驳一二,但瞧着他忧虑的神色到底是什么都没说,按着他的意思继续静养了不少时日。 到了岚岱最后一次把脉的时刻,我摸摸日益松软的肚皮,再看瑞文依旧强健的体魄,忍不住控诉道:“为何中了散功散的人天天练功,反倒是中迷魂散的人荒废了功夫?” 岚岱抢先答道:“因为他在养猪。” 此言一出,我和瑞文同时黑下脸,他却眉头一簇,道:“等等。” 我的心一提,瑞文亦是收了剑意。 岚岱捋捋莫须有的胡子,摇头晃脑道:“老夫摸出了喜脉啊。” 我闻言恨不得立刻轰走这个胡言乱语的庸医,偏生瑞文来了兴致竟配合起他来。 “是我顾虑不周了,段颖我们即刻成亲。” 我瞪他。 他面不改色道:“你难道想让我们的孩子生出来没爹没娘吗?” 岚岱绝倒。 我决定把两个人通通轰出去,自己清净清净。 岚岱用脚蹬着地,两手扒在门框上嚎叫:“翻脸无情,过河拆桥,病好忘大夫啊!” 我收回手,后退一步,看他因为我撤了力而猝不及防地一屁股跌到地上。 “哎呦,哎呦,”岚岱揉着屁股夸张道,“我就知道你跟着颜瑞文会学坏。” 瑞文好整以暇地倚在墙边,作壁上观。 我道:“你想说什么?” “嘛,”岚岱搓了搓手,“没什么,治了两个人,劳神劳心的要点诊金不过分吧?” 我侧过身指向瑞文:“那你该跟他说。” 岚岱摇摇手:“他未必出得起,你一定可以。” 我严肃起来,知晓他想要的不是钱。 岚岱眉眼弯弯,两个招子转了转,透出一股狡黠来。 “也不难,将你主动提起的龙诞香送给我便可。” 我道:“你明知此物乃南宫世家的传家宝。” 岚岱道:“或许以前是,现在不一定是了。南宫世家老二是个奇葩,老大号称杀人如麻,见了你却未伤你分毫,想来南宫世家的东西做你的囊中物应是不难。” 瑞文动了动,挪步到我身旁。我按住他的胳膊,问岚岱:“你怎知我见过南宫碧。” 岚岱吸吸鼻子:“南宫世家独有的寻踪香,一般人可碰不见。” 我下意识地嗅了嗅袖口,然而只闻到了普通的药香。 岚岱点了点鼻尖,道:“南宫世家独有的寻踪香,一般人可闻不见。” 瑞文戏谑道:“看来你这个药王后人不是空有虚名的。” “那是自然,”岚岱挺起胸膛。 我道:“诊金可以,龙诞香不行,岚兄莫要强人所难了。” 岚岱望着我道:“莫要紧张,我又不是叫你去抢,那样岂不是坏了你大侠的名头。”他踱步到门外,“只是若有人双手奉上,可别忘了转赠于我。” 瑞文眸光转冷:“你知道了些什么?” 岚岱恢复不着调的本性,冲我们欠欠一笑,道:“说定了,我先去采药,你们自己玩,自己玩。” 他步伐轻快,一蹦一跳地走得疯疯傻傻,我的身心却沉重了起来。 瑞文道:“我们的启程之日得延后几天了。” 我忧心忡忡道:“我倒希望早点离开,免得卷入麻烦也免得把药王谷卷进麻烦。” “怎么离开?” 瑞文似笑非笑地凑近脸来,埋在我发间,深深嗅了一口。 我面红耳赤地推开他:“你调戏错了对象。” 他捻起我的一缕发丝,用发尾搔我的脸颊,引得我面上酥酥痒痒,混不自在。 “身上留着寻踪香,想带一溜小跟班走吗?” 是了,我忘了这一茬。 我正感懊恼,又听瑞文接着说道:“有人想送礼,也得问问我们收不收。” 说话间,杀气四溢。 我望着他的侧颜,脑中思虑万千,最终出口的只是一声叹息。 大侠不容易_50 我儿时被远避人烟的广泽真人领上了山,他说我有灵气。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告诉他我知道自己长得灵动可爱,天生是个小仙童,毕竟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身体,长大了自会一身浩然正气。 我的话音刚落,旁边的白胡子老爷爷就笑开了。 “广泽你总算收了一个有趣的徒弟。” 我听到这句话,脑海中霎时闪过两个念头: 原来我师父叫广泽。 我莫非是大师兄? 正想着,一个面容俊秀的少年气呼呼地冲了过来,用力掰扯我的脸。他长得粉雕玉琢,下起黑手来却是毫不含糊。 “师叔怎么带回来了一个小肉球。” 我委屈地看向师父,他长手一拂,挥开了他。 “瑞文莫要胡闹,这是我徒弟段颖。” 果然师父比较厉害,他一开口,瑞文就不敢再对我动手动脚了,只是那眼神看得我直发毛。 师父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别怕,这是你瑞文师兄,以后为师不在他替我照顾你。” 我问:“师父你要去哪里?” 师父笑而不语。 瑞文小声道:“笨蛋。” 我有师父护住,狠狠对他做了个鬼脸,看他敢怒不敢言。 白胡子老爷爷告诉我师父的情劫就要到了。 我抬头问:“什么是情劫?” 师父咳了两声,道:“你日后自会明白。” 我还想再问,却被瑞文一把拉过了手。 “你真笨,就是你师父要去找师娘了。” “那……”我对师父叮嘱道,“你一定要找个好看的师娘,我爹说了,找老婆就要找我娘那样好看又会持家的。” 瑞文道:“你爹准是骗你的,你娘要真的好看,怎会生下一个小肉球?” 我转向师父瘪瘪嘴,只见师父眉一皱,坏蛋师兄就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 师父转而对我柔声道:“我与师兄尚有话要说,你先与瑞文回去歇息。” 白胡子老爷爷笑眯眯道:“若是臭小子欺负了你,别怕,向我告状便是。” 我起初听到要与瑞文一起走是有些不情愿的,但得了这句话,就放下心了,他敢欺负我一下,我就放大十倍去告状。 瑞文像模像样地对白胡子老道说了一句“徒儿先行告退”,然后又要来拉我的手,我急忙一躲。 瑞文嘴一抽,明显想挠我,奈何两位师父在场,他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捏住我袖子的一角。 “这般可以了吧,师弟” 最后两个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心里念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对他露齿一笑:“好的,师兄。” 他面上一红,闷声道:“现在讨好我,晚了。” 我对着他的后背吐舌头,我才不会讨好他呢。 山上并非我想象中的云雾缭绕,反而处处透出人间的气息,只是四季的花能在同一个院子里绽开,争奇斗艳,看得我几乎傻了眼。 “没见过世面。”瑞文道。 “要不是我爹和我娘仙山去的匆忙,来不及带上我,我也早见识了。”我争辩道。 瑞文一愣,继而问道:“你懂他们去仙山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解:“能有什么意思?” 他摇头:“罢了,笨蛋不需要懂。” 我气道:“你不要以为比我大几岁很了不起!” 瑞文看了我半晌,忽然诡异一笑,点着我的头道:“你知不知道凡躯肉体进了仙山便会停止身长,”他故意顿了顿,然后压低了嗓音吓唬我,“你以后永远都是一个小豆丁了。” 我眨眨眼睛,酝酿半天,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瑞文被我惊到了,手忙脚乱地围着我转。 “你怎么说哭就哭?” 我哭着打嗝:“你说我是小豆丁。” 他替我擦拭掉个不停的眼泪,连声道:“能长大,这里又不是仙山,我刚才是骗你的。” 我抽噎道:“真的吗?” 他拍了拍胸脯,像我保证:“真的。” 我破涕为笑,用力地抱住他,在他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大侠不容易_51 “瑞文以后不要骗我啦。” 头顶传来他结结巴巴的声音:“你、你干什么?”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我的蹭脸大业。 让你骗我! 鼻涕泪水抹的差不多了,我抬起头,一眼望见瑞文涨红的脸与不知道往那放的尴尬双手,憋不住又笑了起来。 瑞文道:“哭哭笑笑的,怪人。” 怪人算是比笨蛋进步了一点吧? 我握住他的手,摊开他的手掌,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上面用手指写上“段颖”两个字。 “瑞文你以后可不能再叫错啦。” 瑞文收回手,不自在地挠了挠:“痒死了。”然后小声嘀咕,“原来你还会写字。” 我昂起脸:“我可是师父钦点的灵动可爱小仙童,你不要瞧不起我。” 瑞文道:“师叔给我添麻烦。”说完,他的表情一时间有些古怪:“你怎么不叫我师兄?” 我可没装傻充愣到叫一个比我小的人师兄,笑嘻嘻道:“我叫你瑞文,你叫我段颖好不好?” 他不应,我作势要哭,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小鼻涕虫。” 我心道反正我现在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往后谁会记得我的糗事,于是心安理得地吃定了他。 瑞文领着我穿过庭院,走出后门口,恰巧遇到两个说说笑笑的仙女。 她们看到我娇笑道:“哪来的小童?” 其中一个甚至蹲下身,捏捏我的脸。 “长得真有福气。” 她们的身上香香的,手也软绵绵的没使上几分力气,和瑞文不同,一点都不惹人厌。 我乖巧道:“仙女姐姐好。” 她们笑道:“好甜的嘴,我们可不是仙女,叫我们子琳、子泽就好。” 我从善如流:“子琳、子泽姐姐好。” 她们笑得愈发花枝乱颤:“好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而后对瑞文道,“你不多跟他学学?” 瑞文面沉似水,冷哼了一声。 她摘下一枚发簪放到我手里。 “姐姐们没准备东西,姑且送你个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下次再给你带好东西。” 我捧起发簪,高兴道:“谢谢姐姐。” 瑞文小声道:“马屁精。” 我权当他在嫉妒,我一来他就要失宠了,允许他说我一回坏话。 两个漂亮姐姐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娉娉袅袅地离去,我凝望着她们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瑞文不悦道:“看够没有。” “够了。” 我低下头,细细瞧着手中精致的簪子,只见一朵银制的白莲悄然绽放。 我知道,我终归于他们是不一样的。 师父走得比他说的还快,翌日待我起床连送行都没赶上。 “主角命,主角命,主角注定自力更生……” 我正嘀咕着,脑袋一痛,一颗小石子骨碌碌从我脑门上滚了下来。我捂住头怒而回眸,但见瑞文手里掂着几个石子瞪我。 “瞎念叨什么呢。” 耳朵真灵,看来我以后得更加谨言慎行。 没了靠山给我撑腰,我对瑞文的态度立刻好了八度,软软叫了声“瑞文好”。 瑞文耳根发红,手一甩丢开小石子,背到身后,干咳了两声,道:“好。” 短短的相处已让我深刻地摸清了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刀子嘴豆腐心,总得来说就是个麻烦的好人。 我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倒也不难,转眼就是三年,我和瑞文相处的也愈发融洽。 那日他带我偷偷溜下山去买糖吃,我们一时贪玩,回来已是夕阳,然而比天色更红的是冲天的火光。 瑞文手中的糖袋掉到了地上,扭头对我说道:“你在这等我,不要动。” 我下意识地攥紧他的袖口:“别去。” 瑞文当我是怕了,难得的和颜悦色,他像师父那般揉揉我的头。 “没事,我去把师父的宝贝救回来,省的他到时候嗷嗷叫。”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衣袖一点点从我手中抽出,心下明白了接下来的事。 他将看到的不是燃烧殆尽的宝贝而是他师父的尸体,这还不够,很快他就会被当成弑师的魔头,遭到万人唾骂。 大侠不容易_52 明明没人了解真相,没人了解他,这一切只因了一句话—— 魔头颜瑞文,年少弑师,泯灭人性。 哪怕他没有做,罪过也是他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我能轻松成为叱咤江湖的大英雄,是因为所有人都是剧情底下的提线木偶。 那之后,我每一次都会做出一点改变,尽管我死后看不见事情的发展,但我坚信瑞文终有一天能真正的纵马江湖。 只有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来都不是冷心冷血的大魔头,他不过是一个会因为小孩的假哭而手足无措的普通人。 瑞文听得我一声叹,视线投将过来,问:“怎么了?” 我摇头。 他握住我的手道:“你不用管,我会处理好一切,待我把麻烦的人解决了就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闻言莞尔,反握住他的手。 “我信你。” 我握住他的手,倾身覆上了他的唇,只见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而后慢慢闭上,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他吻得那样用力,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像是要把吞入肚中一般。 我的舌尖一定,藏在牙缝中的白色粉末尽数入了他的口。 无色无味,迷魂散。 我摸上他的脸颊,既然爱我,那么我尝过的你总该一同尝尝。 三日后。 我举目望天,云淡风轻正是踏青的好时节。 岚岱背起他的药篓,找了小童一起采药去。 我对瑞文道:“今日的药阁恐怕要热闹了。” 瑞文看了我一眼,没有答话。 我笑道:“你不用生我的气,今日一过,你……你我就可以启程了。” 瑞文木着脸不知听进去了多少,我向门外望去,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 为首的便是南宫碧,他对我一拱手道:“在下来送龙诞香了。” 我道:“南宫兄好大的排场,送个药材能请动武林盟的诸位侠士。” 南宫碧阴测测一笑,道:“实属偶然。” 他的身后南宫玉,萧翎,石天门,林长青……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戴上了陌生的表情。 石天门道:“今日你已无处可逃,坦白招来,杀害少盟主,毒死我儿的是不是你!” 我狂妄大笑:“是我又如何,只要我用青素,自然有替死鬼挡刀。” 说话间,我身侧的瑞文突然内力暴涨,一剑如鸿直向我刺来。 在众人眼中,会是段颖欺世盗名,颜瑞文血洗冤屈,手刃旧友。 当长剑贯穿我的腹部,我气力用绝,软绵无力地倒在地上。只一错眼,迷离幻象破了。 我想告诉他你自由了,你可以终于恣意江湖了,他却是颤颤地将我拥入怀中。 “我第一次杀死你的时候感到茫然无措,第二次的杀你时痛彻心扉,第三次在遇见你之日我已梦到我手染鲜血的模样,我极力避免奈何阴差阳错之下你仍是间接死于我手,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不断地重复,我的记忆也愈来愈清晰,到了第七次我终于崩溃了。” 我喉间溢着血,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脑中混沌不堪地想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他的话不断传入我的耳中,如同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不断侵蚀我的身体。 “段颖,如今已是第八次了,你当真忍心见我为你疯魔?” 第八章 “当初是我瞎了眼,竟对段颖产生过敬佩之情。” 我端起茶杯,听到隔壁传来林长青的声音。 “师父,”林朗两条眉毛直竖,怒不可遏地说,“我这就去撕了他的嘴。” “不可,”我按住他,“为师教你什么来着?” 林朗不甘心地小声嘟囔:“冲动是磨鬼。” 比起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林长青实属冷静,况且我记得昔日在武林盟他曾帮过我们一次。 彻底没了主角光环的我,总算一了夙愿,取代瑞文成了新一任武林魔头。 可惜我没能看见瑞文抱着我的“尸首”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 岚岱采药采到一半看到浑身沐血的我们两着实吓了一跳,以为我们重温儿时旧梦,一同跳了崖。 结果,岚岱一边替半死不活的我服药,一边嘲笑我:“你以为被捅个肚子就能死翘翘,笑话,就是戳心我也能救回来。” 我看着背过身的瑞文,喉间噎着千言万语。我的指令确实是击杀要害不错,然而,最关键的时候瑞文的剑偏了。 如同……第一次要杀瑞文的我一般。 大侠不容易_53 他是在那一瞬间记起来的吗? 我不敢问,他的那些话言犹在耳。 ——我第一次杀死你的时候茫然无措,第二次的杀你时痛彻心扉,第三次在遇见你之日我已梦到我染鲜血的模样,我极力避免奈何阴差阳错之下你仍是间接死于我手,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不断地重复,我的记忆也愈来愈清晰,到了第七次我终于崩溃了。 ——段颖,如今是第八次了,你当真忍心见我为你疯魔? 那以后的十数日瑞文都不曾与我说过一个字,甚至不愿与我的视线对上,时至今日,我们易容改名行走江湖,全凭林朗做传话筒。 我对林朗使了个眼色。 林朗咽了咽口水,惴惴地看向瑞文说道:“师父叫你别只喝水不吃饭。”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师父都没舍得动猪蹄。” 我眼一瞪,他平日的机灵怎么不见了,出卖我如此之快。 林朗朝吐吐舌头,假意饥肠辘辘,埋首碗筷中。 我清了清嗓子,夹一个大猪蹄到他碗中。 “好吃,你尝尝。” 瑞文没动。 我夹回自己碗里:“那我尝。” 一双筷子压了上去:“伤未好透就敢吃浑腻,也不怕烂肚子。” 他一开口,我和林朗一齐望过去,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瑞文无奈道:“你赢了,我总奈何不了你。” 我如释重负地一笑,桌下的手去寻他的。 晚上,我们抵足相眠,我躺在他的怀里,呼吸他的气息,悬了许久的心终于安稳落下。 瑞文将我揉进怀里:“不要再让我后悔了段颖。” 我轻声道:“对不起。” 到头来,伤他最深的就是我的自以为是。 自以为知晓一切,自以为为了他好,自以为能改变一切。 瑞文道:“我不需要对不起。” 我含住他的尾音:“心悦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从此往后,我们终能恣意江湖,潇洒而为。 做大侠不容易,做个反派的姘头对我来说倒是易如反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