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殿之鬼子》 序章 昏暗的房中,薑黄的灯光映照出一大一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无铜镜的梳妆台前坐着,稀疏的梳发声伴随着发丝散落地上,许久,挽着发髻的身影轻啟朱唇。 「知道明天该怎么做了吗?」 「……知道。」稚嫩的声音清脆且坚定的响起,天真无邪的语调让人忍不住想好好疼爱这懂事的孩子,将他拥在怀中珍藏,然而他的娘亲却对此毫无反应,只凑近他的耳边,轻声吩咐。 「很好,娘要的东西只有一个,把它带回来,娘会很高兴。」 「真的吗?」猛然转身望着母亲,孩子的眼睛闪着光芒,那是一种渴求着疼爱的眼神,急欲贴近正在重新梳理着头发的母亲,是如此的迫不及待、是那么的充满期望。 「当然是真的,娘有骗过你吗?」女人将儿子的头发做好最后整理,拿起桌上绣着墨绿家纹的素色发带,细心的绑缚着,就像她绑缚着孩子的自由一般,紧紧的、缠绕的、充满压迫与窒息的,将孩子一头长发束缚在那早已不存在的家纹下。 「把它带回来,娘会爱你的。」将孩子自膝上放下,女人整理着男孩的衣裳,好似为出征丈夫整理衣容的妻子,将衣上的縐褶一一拉平,希望征人能以最雄壮的英姿出征,并且平安归来。 只不过女人的眼中有孩子不懂的疯狂,在直视那双纯真无邪的眼眸时,更加放肆的奔走。 女人贴近孩子的耳边,催眠似的低语:「把那东西带回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前面有多少人挡着你,不管你受多重的伤,你只要记着,把娘要的东西拿回来……」 「……把东西拿回来,娘便会爱我……」 一如往常,男孩紧紧回抱低语的女人,满脸欢欣,他知道该怎么讨自己的娘欢心,也知道该怎么让自己的娘疼爱他,他唯一不知道的,只有自己的娘亲已经步入疯狂的事实,但那也无所谓,纵使疯狂,女人也是抚他、育他、养他的娘亲。 现在,他只需要知道这点便足够了。 ******************************** 炸耳的鞭炮声在屋外响起,屋内人山人海;大堂正中央摆着一个金造的脸盆,装满了清水,倒映着堂上那块金匾。 上头五个斗大的金字:天下第一鑣! 今天各路好汉都聚齐了,眾人远道而来挤满这间屋子,为的就是观看数天前获得天下第一鑣这份殊荣的止青山,今日金盆洗手的大礼。 绝大部分的人都带着观礼的心情,不好意思多问主人突然引退的理由;可是少部分的熟人--尤其是止青山在同业的强劲敌手们,则是直接杀到内堂去当面质问,为何要离开这片纷扰的江湖。 多年的情谊没能换来回答,只换来止青山的一句暴喝: 「够了!别再问了!」 止青山有苦不能言,捨弃了那么多东西、接受了那么多痛苦才得来的名位,竟在十天内就得把它放掉,否则自己的一切就会不保。 名声、地位、节操……他会身败名裂,永世遭人唾弃,连至亲都不会原谅他;还有,那个人,他不想再见那个人,就连呼吸到那个人所吐出的空气都不要。 那种冷漠、睥睨,彷彿望着一隻小虫似的不屑眼神,止青山从没想过有人可以如此放肆的看着自己;而那个人却这么做了,自己却连反驳都不行,只能抓着颤抖的双手,问那张凛冽、充满死亡气息的脸孔,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自己? 「十天之内我要你引退,就这样。」蛮不在乎的冷淡声音传来,却像保命的符咒,暂时安了止青山的心。 但是他不想放弃自己长久挣来的名权地位,于是他试探还有无转圜馀地:「要是我说不呢?」 「那就等着瞧吧!」温度陡降的声调,让止青山再也听不见那个人的声音,他不知道那个人会怎么对付自己,但那个人离去时那抹诡异的微笑实在令他颤慄。 应付完老友后,止青山从内房走出,外头的人群一阵鼓噪,他扬手示意大家安静。 「止某人承蒙大家的错爱,有幸于十日之前,得到这天下第一鑣的殊荣,但止某人无福消受,身体不适的我,不晓得自己是否能不负这天下第一鑣的名号,所以,止某决定隐退。今日,大家……」 就在止青山长篇大论的当下,一个微弱奇特的声音,令堂下耳尖的某些人开始私语。 「哪来的怪声?」 好似尖锐金属刮削耳膜,却又不直接捅破,像隻猫儿磨着爪子,像在游戏、像在挑衅。 不舒服的感觉在耳根深处蔓延,痒得眾人分神寻找声音来处。但只见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恼人心火。 「请问是哪位朋友来访?」 没错,越来越大声了,声音大到连止青山也停下他的客套话,望着大堂,想找出究竟是谁在恶作剧。 就在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的同时,人群开始让开一条路,连接大堂上的止青山与另一名新到访的客人──另一端看来不超过十岁的小男孩,手中拿着一柄拖地的长剑,而那正是声音的来源。 小男孩长得很可爱,过于清丽的面孔让人差点分不清他是男是女,可在场没有半个人会想过去逗逗他稚嫩的脸庞,或是摸摸他的头。 因为男孩手中有把不符合年纪的长剑,锐利的剑身、拖地的剑尖明显发钝,来时路平静无痕,但充满妖异色彩的猩红剑穗,不知餵了几人的血,远远地就散出江湖客熟悉的腥味。 「小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离开!」 沉不住气,一名背着长棍的秃顶汉子,率先发难,只是他的手才伸到男孩的肩头上方,男孩斜眼一睨,持剑的右手往地面低低一挥,鲜血如山樱飞溅,却没有半滴留在银白的剑刃上。 大家只听秃顶汉子一声惨叫,随即倒在地上直打滚,汩汩流出鲜血的双脚,皮开肉绽的伤口隐约能见到白骨,而人群中一名白面书生,走近汉子,弯腰低身查看伤势,不久,颤颤地吐出诊断。 「他的脚筋被削断了。」 「找死!小鬼你是来闹场的?」眾人纷纷祭出兵器,围上男孩,但挡在男孩与止青山之间的人,全在剑光一闪后抱着双脚倒下,鲜血飞洒,在男孩与止青山之间喷出一条道路。 男孩的眼中,彷彿没有看到这些站在一旁伺机而动的人,他望着止青山,眼神充满异样的渴望。 「你、你想做什么?」被那种眼神望着的止青山浑身发毛,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小孩可爱,但是孩子纯粹的眼光让看遍世人的他,也难以找到足与其匹敌的单纯眼神。 「娘让我来拿东西……」男孩的童音十分无邪,让眾人的防范少了几分,所有人──包含止青山,全都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来拿东西,把东西给男孩便是,于是止青山走近男孩问: 「你娘要你来拿什么?」 男孩看着止青山无邪一笑,手中的剑在电光石火间起落,而坠地的不只是身首异处的错愕,更有在场眾人的惊叫以及那不再需要的答案。 「你的头。」 第一章(一) 「止青山死了……」 本是紧闭的双眼,在听闻这条消息后陡然睁开,墨紫色的眼瞳显现难得的怒意,阵阵锐利的杀气更是毫无保留的四散。 「自戕?」低沉的声音宛若地狱的恶鬼嘶鸣,浓烈杀气更引得银白发丝飘逸,此时的他,就宛若十殿阎王,威严、阴肃、不可侵犯的霸气,正因为逃逸的犯人而发怒。 「阎师……呕──」站在一旁的褐发青年,禁不住那强大的杀气,如同往常般地将腹中的东西吐得一乾二净。 「……」看到青年呕吐,阎师才收敛了杀气,等待着吐完的褐发青年给他一个完整的答案。 从压力中逃脱的青年,用袖口擦拭嘴角,一边埋怨:「你老是这样,我吃再多都没用,全都吐光了。」 「那你大可不要吃!」阎师不耐烦的瞪视着眼前这个与他达成协议的年轻人,开口要他应得的解答:「伏离卦,你还没回答我,止青山那个孬种是怎么死的?我可不记得我有答应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伏离卦嘟噥着:「会叫他孬种的只有你,人家可是数一数二的镖师……」 「我说他是孬种就是孬种,伏离卦,你是不是忘记了你站在谁的地盘?快说答案!」紫色眼瞳瞇紧,杀气又将要爆发,阎师的耐性一向不太好。 「好好好,我说就是了!」深怕自己连胃袋都吐出来的伏离卦,连忙求饶:「是个小孩杀的!金盆洗手的那天,止青山的头让个小孩给割走了,在场想挡住、抓住那小孩的人,脚筋全被挑断,没有一个倖免。」 「小孩?」 「嗯,有人说是个男孩,也有人说是个女孩,我看那群人九成九是被吓傻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伏离卦摇头晃脑地说道:「那天在场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啊!就凭一个小孩?」 「你小时候不也一样做过类似的事情?」阎师盯着伏离卦,像是要从离卦的表情变化中揪出破绽一般:「最盛大的一次,近百人的送嫁队伍,不都死在你的手下吗?」 「嘖嘖嘖,阎师,这跟我不一样,一个小孩,手拿着剑闯进有两百个镖师存在的地方,砍了他们的头头,又断了一百多人的脚筋,你听听看这能听吗?我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提起往事,离卦虽然无法做到谈笑生风,至少也装得面无表情,不让一丝情绪洩漏:「我从不硬碰硬,我是专门玩阴的!所以才有办法毒死一百多人,那不是我厉害,是我胆小……」 「……为了让自己活下去……是吗?伏离卦,我不需要再听一回你的歷史!」一掌重重拍在离卦肩上,将他回到过去的魂给唤回,阎师冷冷看着这离卦:「你听好,我有事交代给你去办。」 「是、是什么?」虽然想也知道不会是好差事,离卦还是抱着微薄的希望问问看,看这位让江湖闻风丧胆的十殿阎王,会不会给他一次简单点的工作。 「把那孩子抓回来,我要见他。」清楚、简单又有力。 「抓回来?你没搞错吧!」差点整个人跳起来的离卦,却被阎师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就连抱怨的机会也没有。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经过什么门道,把那孩子抓回来,你就会得到你想从我身上得到的。」不容反驳的威严,不容抗拒的命令,阎师同时给了命令与报酬,清楚到伏离卦再无谈条件的空间。 看着阎师认真的面孔,伏离卦只能叹气:「反正你说什么,我都只能照办,谁叫我们之间有过约定,对吧,十殿阎师……」 「是的,伏离卦……」阎师回道。 很久以前,他跟他有个约定…… 第壹章(二) 漆黑夜色中,伏离卦一身白衣特别显眼。出了十殿林后,荒野密林不断,一路走来,蜇伏在暗处的猛兽不少,却没有一隻想动这块肥肉,甚至连接近也不想,见伏离卦远远走来便赶紧逃开,一点儿也不想与他碰头。 走惯夜路的他是厌恶白昼的,刺眼的阳光、灼热的空气,最令他无法忍受的,是喧扰的人群,是如此的杂乱、愚昧、粗鲁、无知──使伏离卦打从心底讨厌。 但,也是有例外的,那少数几个不被他讨厌的人,正是阎师要他去找的人。一想起那人,伏离卦忍不住浮起一抹微笑。那个人不知过得好不好,是变得更蠢了,还是一如往昔般的傻气…… 分道扬鑣一年多,伏离卦依旧不后悔当初丢下那个傻小子,选择了与阎师合作、背离正道的人生,他理应如此,一个被亡者遗留的復仇者,除了地狱阎王的爪牙外,还能成为什么? 所以,他尽量不去想起那个像阳光般耀眼的人,甚至也远远的避开阳光,走在黑夜之下,因为那段在沐浴在阳光下大哭大笑的日子,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 赶了十几天的夜路,伏离卦终于来到一处宅第,当他走过有人看守的大门,听着后方守卫可笑的对话: 「刚刚有人经过吗?」 「有吗?是风吧!」 伏离卦嘴角轻扬,如此简单让他入门而来,这些守卫简直形同虚设,真不晓得这宅子的主人要这些人来做什么的。 走过熟悉的厅堂,穿越回廊,他大剌剌地进入灯依旧亮着的书房,看着里头正在阅读信件的某人,因为他的闯入抬起头来,皱起眉头。 「又是你!」 「当然是我!」像是在自家里般地轻松坐下,伏离卦一点也不在乎对方紧皱的眉头与不欢迎的话语。 「我记得你不该出现在这里,要是巡狂看到你……」 「放心吧,这种时候他总是睡得不省人事,只要你不告诉他我来过,他不会知道的。」那个总是早睡早起的傻瓜,不会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醒着的,伏离卦就是有这种把握,才敢踏入这座宅子找人要情报。 他看着那个眉头依然皱得紧紧的青年,忍不住想开开玩笑:「怎么,看见我不用叫人吗?我记得我只答应巡狂,他可以不用叫我舅舅,可没说过谷月你不用,你这样没礼貌,怎么当武林盟主?」 「……舅舅!」心不甘情不愿的叫了伏离卦一声舅舅,唐谷月瞪着这个明摆着比他小的舅舅,三更半夜闯上门来绝对没有好事,但他又不好意思违逆辈分,把人赶出去。 「乖~这样才像我的好姪子。」伏离卦嘻皮笑脸的回道。 「……」无言以对的唐谷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舅舅,你到底来做什么的?我们家三个兄弟里,你最疼的就是巡狂,我跟荆棘跟你几乎没交集,可是这一年来你却三番两次的来找我跟荆棘要情报,还要我们不要告诉巡狂说你来过,你知道巡狂有多担心你吗?」 「我知道……」伏离卦面无表情的说着:「但我不需要他的担心,会闹得这么僵又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你跟十殿阎师走得那么近,那种人──」 「那也是我的自由、我的选择!你们无权干涉!」打断唐谷月的话,伏离卦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但在发现自己失态后,他缓了缓语调:「不要叫他那种人,他跟你们想的不一样。」 「唉──算了!」不想再提起阎师在江湖的『丰功伟业』,唐谷月看着跟江湖公敌走在一起的舅舅,依旧谈笑风生、蛮不在乎的样子,也许那个喜怒无常的阎王,对伏离卦与对常人不一样吧。 「舅舅,到底找我什么事情,快点说吧!」虽然知晓伏离卦是帮阎师来索取情报,但唐谷月还是不能免俗的问起。 「前阵子的止青山一案,我要兇手的情报。」伏离卦故意顿了一顿,因为他看见唐谷月的眉头很明显的锁得更紧,似乎有难言之隐。 过了许久,唐谷月才挤出几个字:「鬼子?」 「什么鬼子?」 「江湖给那孩子的封号!」唐谷月抽出桌上一张画像递给伏离卦:「这是那些人照印象画出来的画像,那些被杀的镖师遗族们,要求我们一定搜捕到那孩子,否则他们决不罢休。」 「哦?」看者纸上那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伏离卦还是很难把小孩跟兇残的杀人兇手连在一块儿。只是──光有画像,他恐怕还是很难向阎师交代。 「就这样吗?除了画像,你们没有别的关于鬼子的讯息?」伏离卦问道。 不偏不倚正中红心,被刺到痛处的唐谷月,脸色极其难看,在瞪着伏离卦好一会儿后,才很不甘愿的说:「是,我们目前就只有这张画像。」 「没人知道那鬼子是从哪来?又从哪去吗?」 「没有!就是没有半个人看到过,所以才叫他鬼子。」唐谷月没好气的回答。 「真是有意思的孩子……」伏离卦再次将画像拿起对着灯光,仔仔细细地将鬼子的容貌看一回,但是不管他怎么看,画像里的孩子,不过是街市随处可见的孩童,一点也不特别。 是画师的技术太差吗?伏离卦想起了江湖上通缉的阎师画像,没有一张能画得出阎师的一点气势与魄力,不过一旁加註的银白长发与墨紫双瞳,根本让人不需要画像就能认出来阎师。 反观鬼子的注解,『发色墨黑、瞳如黑玉』,这不是废话吗?大部分的孩子──不,应该说大多数人都是黑发黑眼,只有少数人拥有特殊的发色与瞳色,江湖想缉拿鬼子,别说像大海捞针,捞一颗沙还差不多。 「舅舅……阎师为什么想插手鬼子的事情?」唐谷月已经被阎师干扰许多次任务,若是这一回鬼子的事情,阎师也想如同往常一样插手,那就必须给他一个正当的理由。 听到这个问题,伏离卦眉一挑,将画像折好放进袖中,轻挑的反问道:「你说呢?」 「要是我知道就不会问你了……」唐谷月嘀咕着:「至少让我能对外人有个好听的说词吧!」 「好听的说词?有这个需要吗?」伏离卦嗤之以鼻:「你去问那群没胆子找阎师的废物,地狱十殿阎罗做事需不需要向他们解释!」 「他又不是真的阎罗……」 「也差不多了啦!你们还没看过阎师真正发怒的样子,就该心存感激了,少像群苍蝇在他身边绕来绕去,被他杀掉可不关我的事,我老早就警告过你们了。」站起身来理理衣裳,趁着天还没亮,伏离卦打算在那麻烦的傢伙醒来之前离开唐府,也在离开的前一刻,对唐谷月留下他的叮嚀。 「能让巡狂离阎师有多远就多远,不要让他到阎师身边找我,我没办法保护他,还有你跟荆棘也是,尽量不要跟他对上,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省去阎师的麻烦,是想保住你们的小命,他远比你们想的更加危险,不要妄想能接近他,那是在玩命!」 说罢,趁着夜色尚未消逝,伏离卦像阵风似的离开了唐谷月的眼前,徒留唐谷月看着空盪的房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你都知道叫我们离阎师远一点,那为什么你自己不离他远一点呢,舅舅……」 第壹章(三) 空盪的小屋,显示着主人不在的事实,伏离卦进入小屋内,将袖中的画掏出,轻轻放置在桌上。 桌上放置着一张字条与三朵有着乾枯血色的藤花,伏离卦拿起字条,仔细阅读上头的讯息,然后他坐了下来,将手中字条揉成一团放在桌上,接着拿起那三朵藤花中最大的一朵,毫不迟疑的吃了下去。 他瞇着眼睛,细细品尝着那朵藤花的滋味,有点辣、有点甜,还有股令他头晕目眩的血腥香气。 「比我想像中得更强烈…………」伏离卦手抓着桌子,才能勉强坐在椅子上,但这不能阻止他拿起第二朵血藤花送进嘴里。 第二朵藤花的味道感觉更为强烈,加乘在第一朵藤花的效用上,令伏离卦纵使紧抓着桌子的边缘,也无法继续安然坐在椅上,他倒了下来,浑身忍不住地颤抖着,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 有好几下子,伏离卦差点就让那股香甜的气味薰昏过去,只是在他意识变得不清醒的那瞬间,他的眼前就会浮现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女人有一张最慈爱的面孔,也很漂亮,或许还有点刚毅与狂傲,但他不知道,因为他应该不曾见过她,所以他只是靠着想像,想像回忆中的她抚着他的头,让眼泪滴滴滑落,坠到他的额际,让枕在她膝上的离卦不捨地伸手擦拭泪痕,想像那女人因他而微笑的模样。 「娘……」伏离卦向着空中探出右手,想像娘亲对他笑、鼓励他再次站起来的模样。 突然,一股熟悉的杀气瀰漫,让伏离卦忍不住将方才食下的藤花给吐了出来,尚未完全融合到血液中的藤花,化作点滴腥红,从离卦口中大量溢出,溅洒一地,彷若血痕。 「一次吃那么多,想死啊!」冰冷且无情,冷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伏离卦知道,是阎师回来了。 仰望着这位冷酷的十殿阎王,伏离卦很想如同往常一般用玩笑话带过此时的尷尬,只是他没有办法,那股香甜的氛围环绕住他,就算已经吐出了大半的血藤,但是已经融到血液里的效用一时之间还无法散去,所以他只能躺在地上,露出苦笑。 「欢迎回来……」 「这种欢迎法我可敬谢不敏!」阎师皱了眉,一把拉起离卦,将他丢在椅子上。 「痛……」 眉一挑,阎师颇不以为然的说:「你还知道会痛啊!」 「我当然知道痛……」伏离卦试着让自己更清醒些,面对阎师,要是自己不清醒些,别说是刚吃下的血藤,搞不好连自己上个月吃的鬼枯草也会一起吐出来。 离卦拿起桌上的画像递给阎师,有气无力地说着:「武林盟只有这张画像,也许过一阵子会有更多关于那孩子的情报,届时我会再过去一趟……」 「唔……」阎师接过画像,连看也没看,就将那张没什么作用的画像给震成飞尘,然后送给离卦两字:「无能!」 不知道这两字是指自己亦或是武林盟的离卦,默默的收下这两字,只看阎师探出一指,往他胸口一刺。 「做什么?」虽然不知道这一指的作用为何,但离卦的确觉得自己清醒多了。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阎师不耐烦地反手再向伏离卦背后相同位置再刺一下。 这下子离卦可完全恢復了,那股影响他心绪的香气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通体舒畅的感觉。 他摸着自己的胸口与背后,虽是莫名奇妙,但还是颇为感激的向阎师露出微笑,说:「多谢!」 面对离卦率直的道谢,阎师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谢什么?我只是不想看到一个不懂武功的笨蛋因为气血翻腾而死在我面前!」 「还是多谢!」已经习惯阎师的冷言冷语,离卦丝毫不放在心上,开心的说道。 「我以为你去找罗九星了,字条上是这么写的,怎么又回来了?」离卦拿起第三朵藤花,完全忘记自己方才差点死在这种花朵的强烈毒性之下,打算再将这花朵吃下去。 见他这种不知死活的行径,阎师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花朵,如同画像般地震成飞尘,并且瞪着离卦,凶神恶煞的说道:「因为你这没记性的笨蛋还没给我墨练血,所以我折回来找你拿!」 「啊──我完全忘了!」还没来得及为那消逝的藤花哀悼,离卦听见墨练血三字,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确忘记要给阎师这种他特调的毒药,而且还忘得很彻底。 「你等等!」离卦开始在身上翻找那瓶在半个月前就调好的特殊毒药,记得他是放在…… 离卦从怀里拿出一个布包,摊开后里头放着十二瓶装着不同毒药的小瓷瓶,他抽出一瓶,小心翼翼的递给阎师。 「这是这次的份量,请小心使用……」掛上赔罪的笑容,离卦发现阎师接过瓷瓶后,看着他的眼神依旧严厉。 「……这是第几次?」 「什么?」 「第几次差点死在我面前?」 「呃……」真要数起来,离卦还真不知是多少次,但肯定不会少于五次。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那么多次,再有下次,我就把你丢出去等死!」说罢,阎师便头也不回的离开,而离卦看着阎师离开的背影,苦苦乾笑两声。 离卦的愿望只有一个,何时能完成他不晓得,就目前为止,他只知道阎师是唯一能帮助他达成愿望的人,而他,也是唯一能帮助阎师完成心愿的人。 第贰章(一) 「宰了你!宰了你!!我要宰了你!绝对──呜……噁……」 丢下正在擦拭的九转龙纹枪,罗九星跌下板凳,扶着桌脚狂呕出一堆黑色的污血,在灰色的石地上开出一朵朵墨色的彼岸花。 目光飘到一旁的五斗柜,柜子上摆着那人离开时丢下的一瓶药,丢给惨败在那人手下,如狗一样伏在地上的自己;那人冰寒的语调更胜从前,令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为之冻结。 「游戏开始了,规则由我定。你身中奇毒最多撑不过一年,天天都会遭受刨骨之痛,每隔六时辰呕血一次,之后时间会越来越短,可能隔一刻就吐一次,不过与我无关;这瓶药我留给你,它可以止痛、止血,共有十天的份量,可惜它会跟你体内毒素结合,副作用相当猛烈。」 「那么,时间是三年,你就在这活下去吧!如果你不怕或将毒传给你的家人,你回家住我也不反对;还有,时间未到你就死去的话,我会抓你的家人继续玩这个游戏,你有不少儿子,我可以玩很久,直到我不想玩、或是我想到更好玩的游戏。三年不会很长,好好活着吧!」 如鬼魅似的消失,罗九星想过那人是否是一个亡灵,但屈于那人脚下的自己着实看见了那人的影子。 他不是亡魂!他还活着!那在很久以前被自己打断手脚、废了武功,用马匹送进十殿林的废人……他还活着! 可是,他不该活着,不应该还能站的好好的,用那可怖的微笑问候自己近来可好,更不应该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内,将武功比起十五年前大有进步的自己给败的如此凄惨,连站起都不能。 十五年前的比试中,他应该就被自己的长枪毁掉,那个被称为武术奇才的男人应该在十五年前惨败给自己,连翻身都不可能……而不是……而不是…… 「谁?」 察觉到有人进入,罗九星握起长枪,缓缓站起,环顾室内,找寻那个可憎的身影,那个在十五年前令自己扬名江湖的身影。 「楠宫师,再来战一场吧!」 遍寻不着,意识不清的罗九星只看到一个小男孩冷冷的看着自己,看似纯真的黑玉眼眸中,却有那傢伙的死亡味道。 枪势一转,尖锐的枪头对准男孩眉心,沉浸在过去那场辉煌的决斗中,罗九星似笑非笑的说: 「楠宫师,来战一场吧!是你这剑术奇才会赢?还是我这个耍枪鬼才会胜出?江湖成名皆看你我此战!一决胜负吧!」 男孩盯着枪尖,表情丝毫不动,只有数道闪光自手里射出,不下十柄的短刃,扎扎实实地射入罗九星身上,只是罗九星好像一点都没受到影响,抡起架势便往男孩所在猛攻,攻势所到之处,皆被轰成一个个巨大的窟窿。 「战吧!楠宫师!」 如野兽般嘶吼的罗九星,虽无清醒意识,但枪术才能确丝毫不减,甚至因为兽性的狂野显得更加猛烈。 男孩左避右闪,只谨记娘亲的训示,在闪躲中,将娘亲准备的匕首射出,好封住罗九星身上四十九个运气催力的穴道,但匕首射出近半,罗九星的枪势依旧吓人,甚至更为强势。 有好几回,男孩与长枪擦身而过,五脏六腑也被猛烈的枪势给震得翻搅不已,这些都不算什么,无法震动男孩的心弦,只有一点,让男孩感到困惑,就是罗九星他并未如娘亲所说,显出痛苦的模样,反倒是战意愈来愈旺盛,双眼佈满血丝不停狂叫着: 「楠宫师!来战一场吧!!」 谁是楠宫师?楠宫师又是谁?娘亲没跟他说什么是楠宫师,娘亲只跟他说过,只要罗九星痛苦得向他跪地求饶,他就会受到疼爱,但罗九星看起来并不痛苦,也没向他求饶,反而不停的攻击,让娘亲为他整理好的衣装变得破烂不堪,这令男孩出现不快的感情。 「你好吵!」 为了让罗九星无法继续鬼叫,男孩窜向罗九星的背后,抽出匕首,看准位置,将匕首埋进一个娘亲未曾交代的位置,而本应殷红的鲜血却是污黑地溅满了男孩的一身衣裳,甚至是错愕的脸蛋。 被埋进匕首的罗九星,嘶吼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出声的嘶哑,罗九星抚着乾枯的喉咙,感觉不到自己的喉间有任何震动,然而罗九星却感受到了有隻瘦小的手,狠狠抓住了自己的后脑杓,接下来,自己的额头便向地面撞去,直到血跡佈满双眼所及。 罗九星看不见男孩的表情,他只听见向机械般死板、不停重复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娘会骂我,娘不会抱我,该死!该死!」 难道他真的就要这样死去了吗?不!决不可以!重新握紧长枪,罗九星驱动长枪往后一扫,枪身传来的震动显示他的确打到了些什么,只是当他再度重新站起,擦去浸染双眼的血跡,他却后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是个孩子!还不满十岁,小小的身躯因为他方才的一击而受创,鲜血滴答滴答的坠落,而那双眼,是死掉的眼神! 他杀了个孩子? 罗九星正如此震惊着,却看见男孩开始动了,男孩先低头看自己被长枪打到的地方,表情完全看不出有痛苦的模样,然后男孩抬头看着他,罗九星感觉自己像在被个死人注视着,这种眼神,十二年前他也见过,只是这一次,死人对他开口了,说的是十二年他曾说过的一句话。 「我要……杀了你!」 第贰章(二) 十二年前…… 「楠宫师,我要……杀了你!」 提着长枪,走到地牢,罗九星看着地牢那个被自己困了三年,浑身又脏又臭,折磨的只剩皮包骨,却是自己世上唯一惧怕的人。 罗九星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这句话,要杀就杀,还得向那将死的人报告吗? 但是直到这一刻,罗九星才真正了解到,自己下不了手、自己杀不了他。 三年来,罗九星折磨他,把一切的酷刑当作游戏,直到罗九星觉得玩腻,或许该说:罗九星看到楠宫师的眼神趋于一种这世上不该有的平淡、一种,让自己毛骨悚然的冷淡。 被折磨得半生不死的楠宫师,始终不发一语,每每在地牢中,楠宫师望着他的那种眼神,常常令罗九星在深夜中被恶梦惊醒。 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 当罗九星下定决心要杀楠宫师的时候,他却发现,楠宫师,早已成为还在呼吸的亡灵,用死人的眼神看着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就在罗九星体认到这一点的同时,他浑身发颤,面对楠宫师死去的眼神,一步一步的往后退,几乎是用逃的退离地牢。 出了地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下人先给他倒一杯热茶过来。 大热的七月天,下人疑惑的给了主人一杯热呼呼的茶;罗九星一手接过,不怕烫的一口饮尽,但他还是觉得背脊上还是有一股凉意。 那就是与他齐名的剑术奇才吗?他都做了些什么? 世人期待他们的决斗,而他们也的确有场决斗,而他胜出了,他赢了楠宫师,可是他为什么要囚禁起楠宫师? 其实罗九星是知道的……那场决斗并不公平,他胜之不武,有人在他背后玩了手段,可他却默许,若是公平比武,他铁定败落,而他承受不起输给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打击,所以他接受了这场不公平的比试,甚至还为了保住不败的名声与地位,在比试后打断楠宫师的手脚,囚禁在自家的地牢中。 所以江湖上始终没有人知道,为何三年来楠宫师不再出面挑战,以为楠宫师成了懦夫,不敢承认这一生中唯一的失败,所以避世隐退,不再出现,这使楠宫师在江湖上名声一落千丈;而胜过楠宫师的罗九星,反而被眾人捧上了天,他不再是鬼才,是天才! 因为,他胜过了楠宫师,胜过了那个不过十五,就在武林中窜起的强硬对手;才刚过十八岁,就可以与盟主级的人物平等对话的年轻小伙子。罗九星证明了薑是老的辣,证明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足为惧,他证明了他比楠宫师还要强! 但这一切都是假的,是虚假的,每当在地牢里看见楠宫师,就好像在提醒他这一切的美好,皆是虚假,皆是他玩弄手段才得来的美好。 但是要他放了楠宫师,他也不敢,罗九星知道,放了楠宫师,比纵虎归山还可怕;若要他杀了楠宫师,他更不敢,不知为何,他能打断楠宫师的手脚、他能折磨楠宫师,但就是无法杀了楠宫师,无论如何就是不能。 可罗九星实在不能忍受了,他的噩梦越来越频繁,而要中止的唯一方法,就是彻底抹消楠宫师这个人。 世上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彻底抹消一个人曾经存在过,那就是十殿林--号称十殿阎罗所居住的凶险森林。 当今武林无人能来去自如,就连善使蛊毒的蛊皇也只能进入外围,再深入一点,那就是送命给阎王。因为里头尽是些毒花、毒草、毒蚁、毒兽,什么都有毒,而且奇珍无比。 蛊皇曾说:若要将一个人彻底消失,那就将他绑在马匹上,送进十殿林里,那么他便再也回不来,也没有人会进入找他。 罗九星就这样将楠宫师给送进了十殿林。 时间是十二年前,楠宫师才二十一岁,就在罗九星安稳的过了几年日子后……阎师出现了。 第贰章(三) 毫无预警的,一个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罗九星的家中。但每当罗九星见到那个穿着黑斗篷的人影,自由地在家中游荡时,他总忍不住大喝问道: 「你是什么人?」 回答罗九星的,只有神秘人斗篷下的那抹微笑,以及家人的疑问: 「你在对谁说话?那里没人啊?」 罗九星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不!!应该说是家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他疯了、中邪了;对他不明就里的忽然大骂跟动手动脚,所有人都认为罗九星疯了、沾上了不乾净的东西,请来的道士跟大夫,则是一个个被罗九星揍出大门。 罗九星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能看到那个多出来的神秘人?为什么?一生中对自己最重要的亲人,没有一个相信自己的话。 莫非……真是自己中邪?但是不可能啊!!他曾在大白天见过那个神秘人好几回,他站在阳光下一点事也没有,不可能是那些脏东西。 那……神秘人究竟是谁呢? 每当罗九星静下心来,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时,那个神秘人就会出现。隐藏在斗篷下的微笑尖锐得刺心,弄的罗九星心烦地抄起身边的东西随手就砸,也不管是不是会砸到其他人,罗九星只要不看见那个令他发毛的影子就行了,一刻也好。 夜里,罗九星总是睡不着,漆黑的夜更是令他有一种神秘人就融在黑闇中的感觉。 「你是谁?是谁?」 这个问题问过不下千遍,从一开始暴躁烦怒的大吼大叫,直到最后濒临崩溃的低喃自语,罗九星反覆的问着这个问题。 「你究竟是谁?」 一天夜里,在罗九星与妻子分房睡的某天夜里,他将睡的房间净空、点满蜡烛,终于逼出那个正倚在房门边的黑色影子。 「快说!说!为什么缠着我?你究竟是人是鬼?」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吗?」 神秘人终于开口,声音似曾相似。他毫不畏惧的走向罗九星,像是没有看见刺过来的枪势,一个回身握住枪柄用力一抽,长枪就变到了神秘人的手里;神秘人把长枪当成长棍来用,先往罗九星胸口敲上一棍,接着又在后颈上敲下一棍。 罗九星算是个不普通的练家子,照常理来说两棍就要他趴在地上,站不起来,是不可能的,但现今的情况的确是如此。 一股气劲从棍里传来,大的令罗九星的五脏六腑翻搅不已。 「我是阎师,十殿林的阎师。」 「说谎!十殿林里不可能住人!」 罗九星一听到十殿林,就好像又看见了楠宫师盯着他的眼神,整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声反驳着他所听见的一切。 「你住在十殿林?别开玩笑!!那里头根本就不可能住人,也不可能有人可以在那个地方活着!」 「喔,是吗?那你以为里头的毒兽是怎么活下去的。」 神秘人拂下黑色的斗篷,银白的发丝迎着月光、映着烛光,闪耀着一种诡譎的迷濛色泽,美的令人窒息;削瘦的脸庞有一双坚毅的剑眉,要展出不向人屈服的气势;而稍嫌冷漠的弧形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嘴角,正显露出鄙视不屑的微笑;深邃的墨紫眼瞳里有罗九星当年的恶梦。 「不!不会的!你不是!」 「对,我不是!」 「你……你……」 「阎师,一个不知为谁而活的死人。」 「你分明……分明是……」 阎师看见畏惧的罗九星,轻轻的笑了,就好像在笑一尾在陆地挣扎的鱼儿,还在妄想能回到水里呼吸。 虚无飘渺的声音让人摸不着远近,阎师的声音让罗九星毛骨悚然: 「楠宫师他已经如你们所愿的死了,站在你面前的人叫做阎师。今后,这个名字会深深地烙在你们心中,相信我,绝对会比楠宫师烙的更深,因为他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 「不……不要……饶了我……」 「你向我求饶?……当年楠宫师可是一句都没求饶呢……有点骨气吧!罗九星!我可是用尽力气从坟墓里爬回来向你们復仇,你至少也表现出一点诚意,让我别觉得向阎王借命回来是没有价值的!」 阎师瞇着眼睛,双瞳的顏色渐渐转淡,而杀气更是无肆无忌惮的扩张,逼得罗九星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 面对阎师的出言讥讽,罗九星虽想反驳却找不到一字反驳,当年的他的确是没有对楠宫师留下任何情分,但是他只有一个要求,是他这辈子最后的请求…… 「……不要……对我的家人出手……你要怎么復仇,我都接受……」跪在地上向阎师磕头,罗九星愿意放弃所有一切来换取家人平安,无奈他得到的却是无情的答案。 「我拒绝!」 「为什么──」 本想说些什么的罗九星,却在听到阎师的话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你们并没有放过楠宫家!所以不要妄想能向我奢求家人的平安!楠宫誥是怎么死的?楠宫濢又是怎么死的?楠宫家的上上下下又是怎么消失在世上的?不要向我奢求宽恕,因为那并不属于你们!」 冰冷残酷又充满杀意的句子,一字一字的从阎师口中吐出,他并不想做得很绝,但是他却有权利、有义务这么做。 「那、那是止青山……」还想推託的罗九星,却连这最后一点机会也被剥夺。 「但你旁观了、默许了,不是吗,罗九星!」 阎师探出一掌,按在罗九星肩头,庞大的真气窜入罗九星体内暴走,经脉撕裂的疼痛让罗九星在地上打滚,再也说不出一个令阎师恼火的字。 然后阎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宛若枯血的液体倒入罗九星口中,面无表情地说道: 「游戏开始了,规则由我定……三年不会很长,好好活着吧!你会体悟到,死去,是你不配拥有的恩赐!活着,才是你该有的惩罚!」 第参章(一) 越走近小屋,阎师就越感不对劲,瀰漫在小屋四周的空气,竟挟带着一股致命的腥甜,就算罗九星再会呕血,也不该让血味扩张至屋外。 「坏!」 飞奔至屋前推门而入,映入阎师眼帘的,竟是满室的血腥,以及站在血腥中央,手上拎着带着漆黑血渍的人头,脚边倒着一具不知可否被称为尸体的肉块,浑身上下沾满黑色鲜血的孩子。 阎师分不出那孩子是男是女,但他很却很清楚,眼前的小孩,就是取走止青山人头的孩子。 当下阎师立刻掏出袖中的竹管,将封住的塞子拔开,一道银光立刻从管子里流逝,飞向门外。 而手拽着人头沾满血块的发丝,男孩彷彿没有看见阎师一般,兀自朝门口走去,只是走到一半,男孩面无表情的举起手来捂住嘴巴,将手放下后,在掌心绽开的,竟是黑色的血花,而那丝丝腥甜更充斥在男孩的嘴角。 「站住!你想上哪去?」阎师看见了孩子掌心中的血花。 罗九星所中的毒,已经全数转到这个年幼孩子的身上去,罗九星该受的苦,也将转到这孩子的身上。 男孩看也不看阎师,右手扬起一击,竟将剑尖敲离,双眼尽是死亡意味,毫不在乎地继续往门口走去。 「我叫你站住!」 伸手抓住孩子的肩膀,阎师想把孩子往回拉,却发现他所抓住的瘦弱肩头,竟连着已脱臼的左手,而那小小的左手,拽着罗九星的人头不放,彷彿感觉不到一丝痛楚。 被转过身的孩子,双眼依旧沾染死亡的黑暗,右手抓着匕首狠绝地往阎师脸上刺去。 避开要害的阎师,却免不了让那染上黑血的刀子在脸上画了一道口子,但他却看着孩子不顾肩膀的伤,面不改色的挣脱他的箝制,朝着门外飞奔而逃,而在孩子的背影中,他却看见了一个早该灭绝的纹章,印在绑缚孩子的绿色发带上。 「楠宫…………」 轻轻两字溢出唇角,阎师连思考也没有时间,立刻像支飞箭一般追着孩子的身影。 他不会认错的,在发带上的,是楠宫家的纹章,是他过去曾经用过的家纹,而今早已灭绝的楠宫家,莫非还有人存活着,也像他一样,对过去那些没有留给他们生路的仇敌展开报復的人诛? 从背后跟着男孩,男孩走过的路皆开满黑色的血花,阎师不知该如何说起,为何男孩小小年纪却能毫不在乎一身的伤痛,如此快步急奔,男孩是要赶往何处? 「太慢了!」 身后多了个不陌生的气息,阎师看着从小屋赶来的伏离卦,口气尽是斥责:「你不是说把掷蛊放出,你就会立刻赶来吗?」 「我的确是立刻赶到小屋啊!只是我到那里时,你已经不在那儿了……」 气喘吁吁的赶上阎师,伏离卦不知阎师在追着谁,但他更想知道在小屋里的噁心肉块,是什么玩意儿。 「屋里那、那、那东西……」一想起来,离卦就更想吐了。 「是罗九星!」 「那、那、那你现在追的……」 「是那个孩子!」感觉男孩正在左躲又闪的想甩开自己,阎师没时间陪离卦多耗时间,他把未用的墨炼血丢回给离卦。 「把解药给我!」 「解药?」 手忙脚乱地接下墨炼血,离卦还没来得及将瓶子收好,却听见阎师丢来的不可能的任务。 「我怎么可能会有解药?当初是你说要让罗九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叫我调出最狠辣的毒来,我从没想过、也没做解药!」 不明白阎师为何突然向他要解药,离卦却看着阎师的身影突然消失在他的眼前,只留下命令的话语。 「没有也要给我生出来!我去追孩子,在我回去之前把解药做出来!不然你自己心里有数。」 第参章(二) 返回小屋的伏离卦,看着桌上一字排开的药瓶,深深叹了一口气。 「当初叫我做无法解开的毒药,现在又要我做解药,这不是叫我拿自己做的矛刺我做的盾吗?」 轻点装着墨炼血的小瓶,当初刻意调配的毒药,伏离卦怎会忘记成分,问题就在于那都是些无药可解的毒药,只能以毒攻毒,将毒性往上加乘,无药可解。 「现在叫我去哪生解药啊?」 伏离卦手轻扬,一袭白衣竟褪下雪色,变成湛绿亮眼,宛若青竹嫩叶的色彩。看着飞舞在空中的白色光点,离卦的眼神有些迷醉:「吶,你们说是吧!」 「想叫我乖乖牺牲你们,是不可能的事情……好吧,就来挑战一回吧!墨炼血的解药……」 离卦挑了一瓶青色的药瓶,与褚红色的墨炼血并排放在一块儿: 「当初以火为属性、以血做媒介来调配墨炼血,如果要解,那就得用水当属性,只是……该用什么当媒介解毒?」 除了血液,他还能以什么作为媒介让蛊毒进入? 灵活的再抓过几枝药瓶,伏离卦拿出怀里的钵,将青色药瓶里的毒作底,辅佐以其他毒药,开始尝试调配墨炼血的解药。 专注的他无法计算时间的推移,等他调配完毕时,阎师已抱着昏迷的孩子站在屋内多时了。 「真慢!」知道离卦配药时不能被打扰的阎师,就算心急如焚也不能出声打断离卦的工作。 「好了啦,把他放到床上让我诊治,得看他的毒性有多深才能决定药的份量。」 望着浑身浴血的孩子,目光往下转移,发现那孩子就算昏死,手里仍紧拽着一颗死人头,伏离卦的双眉忍不住往上挑高。 「那是……」 「罗九星的人头!」 「这孩子还真的很喜欢砍人的头吶!」离卦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颈项,好像害怕自己的头会忽然掉下来。 「有空说废话还不如多用点心,看要怎么治好他!」阎师将掛在墙上的龙残剑取下,披上黑色斗篷,好把整张脸埋在蓬帽下:「有几隻虫子跟着回来,我要出去处理一下。」 「慢走,不送!」仔细详端孩子的血液,伏离卦无暇注意到阎师取走了龙残剑。 依照阎师的武功,随便折根枯枝都能打得那些高手哭爹喊娘,会让阎师动到过去使用的宝剑,原因用三根手指头数都还有剩,也足以证明,追到十殿林外的人,并非等间之辈。 披上斗篷,遮掩住半张容顏,阎师抽出龙残剑,往林外一挥,呼啸的剑气穿越过树林,树木不损半分,却听得林外一阵此起彼落的惨叫声。 十殿林外,一群武林剑客围据,不敢轻举妄动,擅闯十殿林为首的人,正是当今盟主:唐谷月。 从林内深处呼啸而来的剑气,正是阎师给这群蠢蠢欲动的人一个警告,但是除了唐谷月迎面挡下这一击之外,在唐谷月身后睡在马背上的某人,却是纹风不动。 直到第二道更粗暴的剑气逼临之际,此人才抽出脑后枕的一把金色的巨刀一劈,破了剑气之外,也给在林中深处的阎师一个回礼。 「巡狂!」见弟弟莽撞出手,唐谷月心惊胆颤,扬起手中青盘剑挡住唐巡狂准备再往林中一击。 「怎么?劈不得吗?」 张开双眼、跳下马背,一头杂乱的黑发与充满战意的双眸,让唐巡狂看来如同被吵醒的黑狻狔,手握着金色耀眼的巨刀,恨不得将这座阴森森的十殿林砍成两半。 「你说你只是跟来看看,不会出手,就连刀也不会出鞘!」 唐谷月瞪视这个说话不算话的小弟,抽刀就算了,还明摆着向阎师挑衅,要是惹恼了那个十殿阎罗,别说是自己,就连带来的一队人马,恐怕还保不住命。 「不出刀,难道看你被砍吗?」 唐巡狂颇不满地看着自家大哥,好好一把青盘剑带着不出鞘,就妄想能挡下那犀利的剑气,他大哥会不会太看得起自己了?更何况,他看阎师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最好是能顺势打起来,打到那跟在阎师身边的舅舅能跟阎师翻脸,那他就算是打到手废脚残,也有了价值。 「喂!阎师,别只会躲在里面──」举刀指向十殿林,只是唐巡狂还没来得及呛声完,只见唐谷月一把摀住他的嘴巴,将他往后推。 「阎师,我们来是为了鬼子,不是要与你起衝突,请你不要为难我们!」防备地看向十殿林内,唐谷月手握青盘剑柄,随时都准备出鞘应对。 事情变成这样并非他所愿,伏离卦对他的警告也还縈绕耳边,只是……当搜捕的人告诉他,终于发现鬼子踪跡时,他想也不想的带了一队人马与巡狂前往,准备缉捕鬼子。 然而当他们到场时,只看见一地的黑血与昏迷的手下。跟着黑色血跡走的他,一路走向十殿林,他不得不在林外喊了停。 这片森林,是阎师的居所,更是所有江湖人不愿踏入的鬼林,若鬼子与阎师有关,只怕江湖上将会掀起一场更加狂乱的腥风血雨。 「如果是为了鬼子,那你们可以走了!」无声无息的现身在枝椏上,用枝叶隐藏身形,阎师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群宛若螻蚁的人。 特意回屋取来龙残,阎师忌惮的并非武林盟主唐谷月,而是唐巡狂手上的那把刀。 金刀日劫、银剑龙泉、铜环凤篤、铁扇月牙、锡杖九孤,此五件兵器乃是江湖上人人梦寐以求的神兵利器,恨不得能收为己有,然而并非人人都拿得动这五件兵器,唯有它们承认的主人,才有使用它们的资格,而唐巡狂,正是日劫的主人。 阎师不想知道日劫为何会在唐巡狂的手上,他只知道,这把刀,足够让他拿起龙残。 「鬼子是武林盟追缉的犯人,你凭什么叫我们走?」唐巡狂火药味浓重地朝着林内说道。 「巡狂,闭嘴!」不想与阎师起衝突的唐谷月,将自家小弟推到后方,并用眼神命令手下围住这个惹祸精,接着朝着林内深深一揖: 「真对不住,我弟弟比较衝动,但是他说的也没错,鬼子是武林盟追缉的犯人,是几宗命案的关係人,为了那些遗族,武林盟有必要了解他杀人取命的动机与理由,能否请你高抬贵手,将人交给我们?」 「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虽然唐谷月姿态摆得很低,但是阎师不吃这一套,龙残出鞘,呼啸剑响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阎师墨紫双眼杀气腾腾,挥剑一击: 「滚!」 「闪开!」 排开挡在面前的所有人,唐巡狂一个箭步向前,左手将自家大哥拉到身后,右手舞动日劫,挡下锐利一击。 「要打是吗?我奉陪!」唐巡狂等这个机会等很久了,握紧日劫,他浑身热血从没如此沸腾过。 十殿阎师,江湖上的阎罗,杀人如麻、正邪不分,武功高强、内力惊人……诸多夸大的传闻,就让他今日一一证实吧! 「阎师……」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杀气正浓,紧张情势一触而发,只听悠悠一声叫唤,本应在小屋里的伏离卦居然从林中走出,总是雪白的衣裳染上血红,他一手捂着溢出腥红的嘴角,一手扶着树干好让自己不跌倒,一跛一跛地走到居高临下的阎师面前,正好挡住身后的唐巡狂。 「那孩子……他捅我一剑就跑……」 如泣如诉、如哀如怨,只差没掉眼泪,伏离卦左手一扬,一罐银灰色的小瓶飞到了阎师手上,上头还有隻活生生的蜘蛛,尾端的线不知接在谁身上: 「……那孩子是鬼,居然对大夫出手……一点都不可爱,我不要餵他吃药……咳咳──」 呕出一口鲜血,伏离卦双脚一软,跪坐在地上,唐巡狂立刻将日劫放下迎上前去,扶着看似伤重的离卦,再也无心于阎师,只心急的问: 「舅舅,你不要紧吧!」 「我不要──咳咳──」 又咳出一口鲜血,伏离卦用眼睛的馀光瞄见黑斗篷迅速地飘然离去,无声无息消失在枝椏间,待他确定阎师真的走远后,才敢站起身来。 站起来的伏离卦,先是无视身后问长问短的唐巡狂,伸手将嘴上鲜血抹去,并且拍拍膝头沾上的尘土,然后才回头用力的揪住唐巡狂的双颊用力的拉扯: 「还知道要叫我舅舅啊!跟你说几百遍了,不要随便就想找人决斗打架,还有你,谷月,你把我的叮嚀当耳边风啊!才跟你说过要看好他,你没事把他带过来干什么?」 「舅舅……你没受伤吗?」 「开玩笑,像我这种爱惜生命的人会随便靠近那种危险份子吗?他想捅我还早得很!」 一边说一边继续扯唐巡狂的脸颊,伏离卦回答完唐谷月的问题后,瞇起双眼瞪着双颊正惨遭蹂躪的侄子──唐巡狂。 「你是不是忘记我说过什么了?」很久没见这臭小子,伏离卦第一个感觉是这个总是跟在他后头喊舅舅的姪子长大了。 因为手上捏着的双颊很明显的失去了过去柔嫩的触感,还有那手臂上多出来的肌肉,正在挣扎着扳开他的双手,长满粗糙的剑茧,更别提其他诸多的改变……这小子何时变得如此强壮? 抱着这样的疑问,伏离卦松开了手,让唐巡狂能跟他好好说话。 「呜……好痛啊,舅舅。」 抚着红通通的双颊,唐巡狂就是拿这个舅舅没办法。虽说离卦跟他们差不了几岁,而且四人几乎是一同长大的,但是辈分观念很重的唐家,让他们三兄弟都没办法违逆这位少年舅舅的话,更别提是想对这位不懂武功的舅舅动手。 唐巡狂永远都不懂,不懂武功又没有内力的伏离卦哪来这么大手劲,总是能捏得他脸一阵红肿,也因为离卦不懂半点武功,所以他就更担心这个不知为何离开唐家,跑去跟号称江湖公敌的阎师混在一起的舅舅。 好几次他都想强行将人带回唐家,但离卦总有办法从他手中逃脱,到最后,离卦几乎是看见他就躲,令他又急又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舅舅──」 「停!」看见巡狂的脸就知道他想说什么的离卦,立刻打断巡狂即将说出口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想听!」 转头看向正在整队离开的唐谷月,离卦无视欲言又止的巡狂,最后一次说出他的警告: 「谷月,鬼子的事你们就此罢手吧!阎师不会让你们有机会插手的,还要命的话就听我的话,离他、离十殿林远一点!」 「多谢你的忠告,舅舅,但是江湖有江湖的规矩,罢不罢手并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追捕鬼子,武林盟势在必行。」 「谁管你们武林盟的人如何,我是说我身后的这个!」往后头一指,伏离卦才不管那些武林人士会被阎师砍成几段,他担心的是后头这个老想找阎师麻烦的惹祸精。 「呃……我会注意的……」感觉自己不在关心范围内的唐谷月,虽然知道这个舅舅明摆着偏心,却还是忍不住有点不平衡。 「好了,如果没事的话就赶快把人带走!」拍拍屁股打算走人的伏离卦,一转身却撞上了挡在前方,一点也不打算让路的唐巡狂。 「舅舅……」 「让开!我要回去!」 摆明着就是要挡离卦路的巡狂,苦着脸看着好不容易现身的舅舅,这种好机会不会有下次了,他要不把握机会将离卦劝回唐家,下次碰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时。 「这么久不见,至少也跟我吃顿饭吧!」 可怜兮兮的看着离卦,巡狂的确是很久没跟离卦好好吃顿饭,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离卦不再与他们同桌吃饭,总是一个人神神秘祕的,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等到他察觉不对劲时,离卦已经悄悄离开了唐家。 巡狂一直很自责,是不是自己犯下了什么错,才会让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舅舅疏远了他,甚至枉顾生命安全地去和江湖公敌混在一起,到那时他才发觉,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瞭解离卦,而事实并非如此。 「舅舅……我很担心你啊……」 离卦看起来就像以前一样,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但是那份心思,却变得让巡狂猜不透、摸不着。 「至少告诉我,你待在十殿林里要作什么吧!」 是什么原因让离卦断然离开唐家、离开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知道、不能帮忙的吗?为什么离卦要捨弃他,选择了一个陌生人作计画中的帮手? 这些问题要是不弄清楚,巡狂怎么都不会甘愿。 「舅舅……」 第三声舅舅唤起,离卦终于忍不住点了头。 从以前离卦就知道自己的弱点是什么,但他没有办法坦然面对,只能选择逃避,可当这个弱点不躲也不逃,硬是要站在他眼前时,他却又忍不住心软,拒绝一个小小的要求。 只是吃顿饭,应该不会打乱他的计画,也更动不了他復仇的决心……可是,为什么他的心里却那么不安呢? 不,他不会改变的,自从决定走入十殿林后,他就放弃那可以安然嘻笑的阳光,也放弃了那个总是守在他身边的支柱,因为不想伤害、不想失去,所以他选择了离开,事到如今要他再回头,已是不可能的事,纵使洒在身后的阳光,从不放弃笼罩躲在影子里的他。 第参章(三) 月光轻柔撒下,满地的银色月光总让他着迷,总是让他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也能忘记所有事情,月色啊,怎会如此迷人? 回家的路途从不遥远,但这回,他迟疑了……手中不成形的人头,谁还认得出来这曾经是罗九星的一部分?该怎么向娘亲证明?还有一身染满毒血的衣裳,这是娘亲做给他的衣服,有一点脏污都不行,而如今却是完全变色的模样,还有,伸手往后脑勺一探,染血的发带绑不住他散落的发丝,不只失去了墨绿的顏色,上头的家纹更被黑血浸染,变得模糊不清, 他不能就这么回去见娘………… 放慢脚步,他知道回家的路上有口碧绿的水潭,沁凉的潭水总能止住他烧灼的喉咙,但他不渴,喉咙不时有鲜甜的血涌上,跟以往鲜红的顏色不一样,是暗沉的黑色,就跟弄脏他衣服的污血一样,碧绿的潭水,应当能洗净吧。 湖水倒映出他一身的狼狈,他走下去,散开的血在碧水中染成一片漆黑,但卡在衣服上的毒血仍旧一块一块,像水蛭一般黏附着,怎么甩也甩不掉,他用力地拍击着潭水,激起阵阵雪白的水花,却只让染黑的潭水扩散,未褪去一身血腥。 该如何是好? 他看着依旧狼狈的倒影不知所措,湖中的月亮皎洁如雪,令他迷醉,只是大片的月光却瞬间出现在他的身后。 银白色的发丝映着月光闪闪发亮,终于追上鬼子的阎师无暇盘问这孩子什么,他得赶快让这孩子吃下解药。 「月……」驱使着勉强还能动的右手,试图靠近眼前触手可及的月光,他并未注意到那是一个人歷尽折磨的长发。 阎师打开符离卦给他的银色小瓶,一阵水色的烟雾从瓶中飘出来,包围着他俩,渗入鬼子的伤口,那乌黑的血色逐渐转红,阎师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好多了吗?」出声询问,阎师发现这孩子里充满讶异。 「是……人?」察觉眼前的光会说话,他抬头隔着烟雾望见那双紫色的双眸,娘亲给予他的警鐘敲得虽响,却无法立即反应过来。 「我是阎师!」阎师语气坚定地说道。 烟雾散去之后两人之间再无阻碍,眼前的孩子岁数最多七、八来岁,瘦弱的身体隐藏在破旧但洁净的衣服之下,然而阎师却看得见,隐在孩子未发育完全躯体内的经脉与常人有异,而孩子的双眼,透露出一种不黯世事的无邪与单纯。 「阎师……」鬼子低喃着陌生的两字,双眼直视着笼罩在月光中的阎师,透露出迷濛与疑惑: 「不是……人?」 「……不是……」阎师回答道。 自他入十殿林之后,就再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待,旁人也不再把他当正常人看待,而眼前的鬼子,却用疑惑的眼神询问他的身分,他的心却莫名地有些刺痛起来。 即使如此,他也还是不想与鬼子解释些什么,因为那无邪的双眸首次不带着杀气凝望着他。 「……不是人……是阎师?」鬼子就像在确认般地再问了一次,问罢还指了指天上的月亮:「……阎师?」 顺着稚嫩手指的方向望去,高掛天空的皎洁明月正散发着与他发色相同的银光,阎师回头看着这个连月亮都不知道的孩子,消失已久的悲悯油然而生,他摇摇头,指着自己说:「阎师。」再指着天空明月说:「月亮」 「阎师……月亮……」 鬼子就像被搞迷糊似的,看看阎师又看看月亮,最后忍不住执起飘散在眼前的银发,恭敬地捧着发丝再问。 「月亮?」 阎师摇摇头,也执起鬼子的一綹发丝放在鬼子手上:「不,头发!」 鬼子很执拗地撇开自个儿的发丝,贪恋地留下阎师宛同月光的银发,摇头否认道: 「月亮!」 自己黑色的发丝怎能跟月光相比呢! 哑然失笑的阎师也不想纠正这固执的小孩,任凭他入了迷地抚摸着小手中一綹银发,不时还用无辜的双眼偷瞄,好像害怕他会抽走好不容易入手的丝丝月光。 阎师轻轻地将手放上鬼子的头,鬼子先是一惊,缩起身子,想要逃开却又有些犹豫,只因他不明白阎师的用意何在。 等到阎师缓缓地抚摸着他的头时,那种充满着怜爱的感觉从温暖的掌心传来,他也不想抗拒这份从出生至此从未享受过的疼惜,默默地闭上了双眼,任凭阎师将他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的额头、他的背,将他当个孩子哄。 低头确认那条绣着家纹的发带确实是属于楠宫家的遗物,阎师开始推算起这孩子的年纪,顶多才七、八岁,而楠宫家灭绝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前,家族中唯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只有兄长的儿子,名唤「歛」,但面容与这孩子一点也不相似,而且他探听过,楠宫歛并没有因为年幼而被那群鼠辈轻饶,反而因为太过年幼,无法抵御心狠手辣的追杀,与兄长双双共赴黄泉…… 眼前这孩子到底是从何而来?为何绑着楠宫家的发带,对当年的仇家进行残酷的復仇? 「你的名字?」 「…………」鬼子睁开双眼,回忆似地摇摇头。名字……那是何物? 「我要怎么叫你?」 「…………」鬼子持续地摇着头。甚至眼带敌意地脱离了阎师的怀抱,戒备地向陆地退离。 仍在水中的阎师并没有打算跟上去,因为他知道,若他太过急躁,这孩子定会与他兵刃相向。 这不是个寻常孩子,不能用常理对待。 「阎师……不能……」像是想起了什么,鬼子望着与水中明月相辉映的阎师,又看向远方,手中那血肉模糊的人头被清水冲洗过后,稍微有了罗九星的模样。 他摇摇头:「不能……说话……要回家……不问……不问……」 片段的字词,显现出鬼子说不定连好好表达说话都办不到,但是阎师能猜得出来,鬼子要他别再提问,也别再跟踪着他了。 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跟上去,但是他用真气割断一綹发丝,盘成一个结,传到鬼子的手中,问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阎师,你会记得我吧?」 本来转身意欲离开的鬼子,接下那团小小的月光,又看着那团浸在湖水中大大的月光,他将发结收进怀中,咧开了笑容,轻轻点点头。 「阎师……月亮……」 第参章(四) 昏暗的房中,薑黄的灯光映照出一个看似衰老的身影,她不吃不喝,一针一线、一心一意地缝製着手中一套天蓝色的童衣,然而她身边却有数套款式相似的衣裳,凌乱地散落一地,手中那套童衣,是这些日子以来缝製得最完美、最精緻的一套。 咿呀一声,外头的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轻巧细碎的步伐逐步接近,但是她不为所动,专注地为手上的衣服收尾。 连头也不抬,她的声音挟带着冰冷: 「你迟了两天。」 「娘……对不起……」 低着头,浑身是伤的他将那颗模糊的人头摆置到桌上的铜盘,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跪在桌旁,尝试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将衣服完成的女人,终于能够抬起头来好好看着满身是伤的他,她露出了诧异的眼神,但随即转成愤怒。 「这衣服是怎么回事?谁准你弄脏、弄破的?」 拿起放在柜子旁的藤条,女人无视伤痕累累的孩子几乎只剩一口气强撑着,愤怒的她执起藤条,如雨点般地鞭打着鬼子。 「谁让你弄脏?谁让你弄脏?」 「娘,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不敢了……」 被打到蜷伏在地的鬼子意识游离,但嘴里仍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但是女人就像没听到一样,不停地打着他。 充血的双眼中填塞的是怨、是恨、是没有半点慈爱的酷虐。见到鬼子晕死过去后,女人不只没有停手,反而打得更兇,直到她打累之后才肯放下藤条,恨恨地看着地上只剩半口气的鬼子,疯狂地滴下她的眼泪。 「呜呜……」 不能自已的掩着面容哭泣,但不一会儿又仰天大笑,早就疯掉的她不敢清醒也不愿清醒,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 「呵呵……呵呵……」 终于冷静下来的她,打开一旁的五斗柜,从里面抱出瓶瓶罐罐的伤药,有外敷的,有内服的,开始替鬼子上药。 她就像个机械一样,没有感情地替鬼子包扎上药,等到包扎完毕后,她发现鬼子的手竟不知何时轻轻地拉起她的衣角,渴求着她的母爱,但她就像拨开脏东西一样扯出她的衣角,露出嫌恶的表情。 「别碰我……你这杂种!」 「……娘……」 推开衣柜,露出隐蔽的地牢,打开地牢的门口,窗外映入的月光,照亮地牢中的森森白骨,女人毫不留情地将鬼子丢进地牢,还连带将那颗躺在桌上的人头也丢进去。 「进去!」 只剩半口气的鬼子无法抵抗,他就这么躺在地上,双眼含泪,面对着周遭无数个被他割来、已变白骨的骷髏头,两个偌大的窟窿注视着他,就算害怕也不敢说,眼睁睁地看着上方的女人关起地牢的大门,荧荧的绿光在光线消失后缓缓显现。 那一颗颗雪白的骷髏在黑暗中特别显眼,也令他害怕。 他挣扎着爬上地牢的台阶,小小的手划着地牢的门口,嚶嚶地哭着哀求: 「娘……不要……」 被牢门阻绝的哭声隐隐约约传入女人的耳中,泪水不受控制滴滴答答的流,但她的心早成铁石,恨意将它锻鍊成百坚不摧的钢铁,她拾起那套最完美的童衣,缓缓走出屋外。 两座土坟佇立在屋后,她拿出火摺子,将刚做好的新衣点着,放在其中比较小的一座前头,爱怜地抚着那墨跡已褪的墓牌。 「孩子……娘为你缝了新衣,你看喜不喜欢……」 「娘……放我出去……」 「是你最喜欢的顏色,你穿穿看……」 「娘……我不敢了……求求你……」 「不合身记得要说……娘再缝新的……」 「呜呜呜……娘……娘……」 「夫君,这几天天凉,你也要多加件衣服,小心别着凉了……我不在你们身边……你要多看着他,他老是贪玩……」 「娘……娘……不要……他们在看我……救我……救我……」 「过些日子,害死你们的仇人就会全数偿命了,开心吗?我们一家团圆的日子就要到了。」 「救我……救我……娘……求求你……」 泪水再次滑落,在墓前的时刻是她最清醒的时候,也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明明知道,一家相聚的日子不可能到来,在她做了这些事情之后,她怎么有脸去跟爱她的丈夫与孩子团聚? 但若她不做……她也没有顏面去面对惨死的两人……所以她只能选择疯狂,用微笑跟泪水妆点她仅存的人生,用鲜血与残酷回报那些应该偿命的罪人,只是当她稍稍回復清醒的那一瞬,在回忆起些许人性之后,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愧疚就会一拥而上,让她沉沦到更深的狂乱当中…… 「孩子……原谅娘……」 第肆章(一) 幽暗的十殿林中,矗立在林中的草屋里正凝聚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刺得叫人皮肤发疼,顿然炸裂的杀气化作强风,席捲了寂静的森林,也让处于杀气中心的阎师回归寧静。 「月亮吗?」执起眼前飘散的发丝,想起那双童稚无邪的眼眸,阎师莞尔一笑。 那孩子……到底是谁? 搜寻回忆中的面孔,阎师不记得有见过他或是任何一张相似的面容,被灭门的楠宫一族,应该只剩下自己这个半人半鬼的祸首还在人间苟延残喘,那个孩子虽有楠宫家的信物,也与他有同样的目的,但对他来说,那孩子只是他復仇讨公道的阻碍。 是他害楠宫家灭门,他就会讨回公道,没有人可以代替他做这件事情,更何况还是个孩子! 「连月亮都不知道的孩子,懂什么復仇,背后一定有人操纵。」 不管谁是幕后黑手,阎师都想不出来到底还有谁能躲开当年那些人的追杀,存活至今。而那孩子的无辜笑容,更是令他对幕后的黑手不齿。 「回来了?」 无声无息摸进门的伏离卦,以为阎师没有察觉,听到此声问候,莫不吓了一跳。 「是啊,总算是甩开那个牛皮糖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脱身的离卦,不禁吁了口气。若不是被巡狂缠上,或许他早就在草屋等阎师,而不是阎师在等他。 窥视阎师的表情,判断不出这人的喜怒哀乐,离卦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知道那孩子的来歷了吗?」 阎师斜睨一眼:「干你何事?我要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什么事?」这下换离卦迷糊了。他还有甚么任务没完成的吗? 「那些人的下落呢?」 「蛤?谁?」 迸射的杀气让离卦再次仆地,而阎师俯视着离卦说: 「我叫你找的那些人,你不是说有很多都下落不明了,我相信大概是鬼子下的毒手,但是有一人,以鬼子的身手不可能撼动他半分,你去把他找出来。」 「所以我问是谁啊?」离卦趴着翻了白眼,名单那么长,他哪知道阎师想找的是谁。 「铁指神捕──申屠鹰!」 「申屠鹰?」离卦趁着阎师杀气较弱的时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像是在确认似的再问了一次: 「就是那个失踪很久的申屠鹰?」 「就是他!」 「你认为他没有死在鬼子的手下?」 「机会不大。」凭阎师对申屠鹰的认识,他判定这人应该还未遭到鬼子的毒手。 「申屠鹰当了几十年的捕快,就算眼前是三岁小娃儿,他也不会放下他的戒心,况且凭他的身手,就算挡不住鬼子,他也有办法遁逃。」 「可是我记得我上次去查的时候线索就不多了,很多人都说他销声匿跡近十年,是生是死都没人知道。」 当时离卦也没有特别注意这号人物,不过他也有好好找过这个人,只是所有讯息都透露出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当然,名单上有很多人都是如此,现在想想,或许这些人早已遭了鬼子的毒手,所以才会下落不明,只不过若是鬼子的復仇早已开始,为何之前没有像杀止青山这样的大动作,都是默默暗杀,如今才在武林掀起轩然大波,莫非鬼子另有目的? 「他会出现的,只要他还活着的话……」 「为何你能如此确定?」 「因为鬼子!」阎师脸色沉了下来:「武林盟一定会想办法请申屠鹰出面搜捕鬼子,而他就会再次出现,你必须要早所有人一步将他的下落交给我,我不能让个孩子挡在我前面,妨碍我復仇。」 「鬼子妨碍你復仇?我以为他是在帮你!」 「没有人可以帮我復仇,除了我自己。」 阎师的脸上并无半点恨意,只因这是场以眼还眼的杀戮,他不过是将那些人对他以及楠宫家族做过的,原原本本地奉还。 恨?那种情绪在他在十殿林里变成阎师之后就已不復存在了,就算有,也是十殿林允许他拥有。 「伏离卦,你应当没忘记我们的约定吧?」阎师少有平静地望着伏离卦,紫色的双眸直视着离卦,像是在确认他的心意。 「你助我復仇,而今我的復仇之路已近终点,但是你的交换条件……确定不变?」 离卦一派轻松地说道:「怎么可能改变?路都走一半了,更何况当初都说好了,难不成你想变卦?」 「我既然说出口了就不会改变,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命只有一条,你确定要如此玩弄?」 阎师绝非背信之人,但他完全不懂伏离卦与他定的那几个约的用意何在?也不明白离卦为何要他这么做? 阎师唯一清楚的是:这世上能为离卦完成心愿的人,只有他。 「玩弄吗?」离卦轻蔑的一笑:「我的存在,本就是对生命的玩弄,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不是吗?」 见到阎师凝重的表情,离卦才稍稍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放心吧!就跟你的復仇之路一样,我也有该走的路,虽然才走一半而已,但是终点前有你作陪,是我伏离卦这辈子能交上的最大好运。」 「原因我不会过问……但是我得先声明一件事情……」阎师的杀气略略扬起:「我是答应你不会动唐家人半分,但是若我完成你的心愿,只怕唐家里有人会不肯放过我,而那人的挑衅绝非我可以视而不见的程度……」 那名手持日劫的唐家老三……阎师并非怕他,而是忌惮他手中那柄绝世兵器,若真有心对战,阎师没有把握能留他一条性命。 (是在说巡狂吧?) 离卦心里也有个底,不由得紧张起来:「那怎么可以,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们半分的!」 「我不会伤害他们,但他们可不一定……」阎师并非第一次被唐巡狂挑衅,也并非第一次跟唐巡狂当面衝突,但是他允诺离卦的事情完成后,他相信唐巡狂绝不会像之前那么温和。 他看得出来,那男人骨子里就是一头猛兽,若是失控起来,只能用死亡压制,而这恰恰违背了他与离卦的另一个约定。 「这你就别担心了,届时他的矛头肯定不会在你身上……」其实离卦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但现在他也只能这样安抚阎师。 要是有一天……巡狂知道真相……恐怕巡狂无法原谅的不是阎师,而是从头到尾都瞒着他的自己──伏离卦。 第肆章(二) 黑暗的地牢,荧荧的绿光,不知醒来又昏死过去几回的鬼子,看着上方紧闭的门扉,连哭泣的力量也没有,匍匐在阶梯上,任凭泪水滴滴地滑下。 「娘……别不爱我……」 像是梦囈一样,时不时从口中溢出的呢喃,让他可以暂时漠视围绕着他的骷髏空洞的眼窝,忘却娘亲关上门前那厌恶的神情是如何刺痛他的心。 他不该做错的……他应该要完美达成娘亲交代的任务的……他晚回家……还弄脏了娘亲手做的衣服……是他的……错…… 缓缓闭上双眼,泪水止不住地掉下,地牢里好冷,冷得他直打哆嗦,但又有一股暖流聚在胸口,护住他的心脉,让他不至于肝肠寸断。 一直都是这样的……不管他伤得多重,娘亲帮他包扎伤口后,就将他丢入黑暗的地牢里,而伤就会默默的治癒,可是心却会越来越疼、越来越痛,让他受尽折磨。 然后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紧闭的门就会默默地打开,娘亲就会抱他出去,让他坐在椅子上,为他穿上新的衣裳,餵他吃好吃的饭菜,然后抱着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调,哄他入睡…… 他只要等着就好……总有一天……娘会像一开始那样地爱着他…… 不知为何,他想起那个摸他头的陌生人……那是什么感觉呢?既温暖……又熟悉…… 想起怀中那段成形的月光,他掏出那段盘成结的银发,那银发居然在黑暗的地牢里隐隐约约透着银白色的光芒,就好比是一枚小小的月亮。 「是月……」 想起那总是高掛在夜空上的温暖银盘,如今居然小巧地躺在自己的掌心上,他忍不住扬起嘴角,迷恋地抚摸着那段小小的发结。 「……阎师……是月……」那片叫做阎师的月亮,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呢? 是冰冰凉凉的?还是暖暖的呢? 发结闪着银白的光芒,在黑暗中特别显眼,照亮了他泛着泪的双眸,他拥着这小小的光,蜷曲着身子,嚶嚶低泣。 如果……娘亲也能像那片月光一样,温柔地笼罩着他,那该有多好…… 第肆章(三) 又是无星的朔夜,离卦一身白衣在夜里奔驰,目的地依旧是唐家办公的书房,只不过应当坐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唐谷月,却活生生变成了应当在深夜里躺在床上的唐巡狂。 来不及转身逃跑的离卦,硬生生对上了那双终于逮到他的双眼,还有巡狂手上那一截绳索。 「看你往哪跑!」伸手一拉,书房的门窗立刻关紧上锁,唐巡狂可不是无备而来。 不枉费他向大哥「借」来这间书房,还布下重重机关,今天他终于逮着了这个总是来夜访却又不知会他的舅舅。 「你又想做什么?」 「做什么?」想到他就有火:「说好要一起吃饭的,麵还没吃完,谁让你把我迷昏丢在麵摊上?」 「谁叫你那么囉嗦,吃一口麵就念一顿,我又不是傻了,坐在那儿听你像三姑六婆一样叨唸。」离卦撇开头,不想直视巡狂的脸,特别是他脸上那两圈明显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我囉嗦?要不是你不听我劝,我会像老妈子一样囉嗦?」指着自己的鼻头,唐巡狂觉得自己好冤。 说到底都是离卦不好,现在居然变成他是罪魁祸首? 他可没叫离卦离家出走跑去跟江湖公敌混在一块儿啊! 苦口婆心还不是想保住舅舅一条小命,不然他用得着这样见一回念一回,还三不五时去挑衅那个不知道究竟是人是鬼的閰师吗? 为何有人要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呢?而这人偏偏还是从小到大宠他宠上天的少年舅舅。 「既然你嫌我囉嗦,那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回家?」摩拳擦掌,唐巡狂已经耗尽了最后一滴耐性。 「都跟你说了事情办好我就回来了,你怎么老听不懂?」这句话离卦说得有点心虚,而这点心虚偏偏就只有巡狂看得懂。 「我不信!你又想坑我!每回你坑我就这表情!」已经被誆过太多回的巡狂这回说什么都不上当。 「你说你找閰师帮你做事,我也行啊!我哪点比不上他?」论武功他一点也不输閰师,有什么事情是閰师做得到而他做不到的? 「人家是十殿阎罗,住在十殿林里,你就这点输人家!」不想说出真相的离卦只好随口胡扯,然而他只看到更为火光的巡狂。 「十殿林了不起啊!我唐家威名显赫,连出两代武林盟主,搞不好谷月哥之后就是我接手,届时我登上盟主第一件事就是烧了那座鬼十殿林!」 「不许你这样做!」离卦大吼:「你要当盟主,可以!随便你!但你别想动到十殿林半分,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客气?」巡狂先是一怔,随即更大的火气就冒了上来:「你要对我不客气?从小到大你都不曾这样兇过我,你为了个外人逃家不回我都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了,现在我只说要烧他个十殿林,你就这样威胁我?伏离卦!你给我清醒点!我才是你的家人!他不是!」 「你──」见到巡狂暴怒,离卦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是也止不住巡狂的暴走。 「过去我只要说要当盟主,你就紧张得好像我随时都会被暗杀一样,不然至少也会担心有些狗杂碎会来取我性命、对我不利,现在你居然说:没关係,随我去!现在就是閰师比我、谷月、还有荆棘重要就对了,你就是要把那个喜怒无常的杀人魔头当成自家人就对了!」 「我──」 「你别以为我会同意你这样拿性命开玩笑!就算你嫌我烦、嫌我囉嗦、嫌我多管间事,今天我也非把你绑回来!」亮出一直藏在桌下的绳子,巡狂不忘记把自己的口鼻耳给塞住。 「今天你别想再用什么鬼花招迷昏我,我一定要把你绑回唐家。」 势在必行的巡狂并没有察觉樑柱上一隻正在慢慢垂吊而下的蜘蛛,而那正是离卦放出的迷蛊,当蜘蛛攀至巡狂的颈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巡狂耳后一扎,蔓延的迷药就让他双腿一软直接昏倒在离卦的眼前。 离卦伸手扶住即将昏倒的巡狂,搀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然后用他手中的绳索,结结实实地将他綑在椅子上,轻声叹了一口气。 「笨蛋……」 离卦伸手取下那些耳塞鼻塞,担心巡狂会因为这些东西窒息的他,摸摸巡狂的头,好像小时候一样。 他当然捨不得让这个总是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叫他舅舅,却又跟他玩在一块儿的姪子去当什么鬼盟主,当年也是他使了诡计,才让谷月代替武艺高强却又没心眼的巡狂去当武林盟主。 「谁敢让唐家的巡狂当上盟主,我就让他倒八辈子的楣!」当初在那些人面前的危胁恫吓歷歷在目,离卦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 就算是害了谷月,他也要保护巡狂,只因这个姪子是无依无靠的他最初遇见的一束阳光。 第肆章(四) 「谷月,你在外头吧,可以进来了。」看着外头的剪影,离卦将那截绳索拾起,轻轻一拉,门窗的锁立刻卸下。 「猜错了,我是荆棘。」开门的并非是唐谷月,而是唐谷月的挛生兄弟:荆棘。 「舅舅你还是一样分不清楚我跟谷月。看来我们三人也只有巡狂能入你的眼吧!」荆棘踏入书房,一点也不讶异巡狂会被反绑在椅子上,要说的话,荆棘从来就不相信巡狂有本事收伏离卦。 「别这么说,你们三人都是我的好姪子啊!」离卦心虚地说。 「但是你最疼巡狂是事实,否则怎么会拱谷月上位呢?」荆棘双目一转,忍不住翻起这摊旧帐: 「明明当初大家说好,谁拿得动日劫,谁就当盟主,可偏偏那些老头到最后都改口选谷月,舅舅你若有心,应该让谷月也脱身才是,怎会忍心害他现在得处理武林这堆烂帐?」 「……荆棘,莫非你怪我没拱你上位?」 「我怪你拱谷月上位,现在才害得他得忍受武林里那些阿猫阿狗的使唤。」荆棘语带埋怨。 「你捨不得他?」 「当然捨不得!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巡狂是我唯一的弟弟,有什么比得上他们两人重要?」荆棘双手抱胸,看着离卦:「我一直都不喜欢你,我相信你也是如此,原因我们都懂,需要明讲吗?」 「太虚十二宫……」 本来离卦与荆棘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差,但是自从他拱谷月上位之后,荆棘再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加上两人在太虚十二宫闹过一些不愉快,离卦知道自己与这姪子的情分算是尽了。 「……都多久了还要记仇?你度量真小!太虚十二宫那档子事又不完全是我的错,你不能全都怪我头上来……」离卦忍不住嘀咕道。 「不怪你怪谁?十二宫那里现在听到你的名字就气得跳脚,我待在那儿有多尷尬就有多尷尬,若不是你,我用得着这样吗?」想起离卦的丰功伟业,荆棘就有满肚子的火气,但要说两人之间没有半点情分,那也是谎言。 纵使离卦做了再多错事,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亲人,荆棘没有理由对离卦视而不见。 「说吧!你这回来又想作什么?」 「找人。」 「你又要找谁了?」 「申屠鹰!」 「……」荆棘先是一阵沉默:「……你慢了一步,谷月已经出发去见他了。」 「啥?」 「正确来说,应该是申屠鹰送讯息来,请谷月去见他……」荆棘也不是很清楚情况,但是今早一隻海东青捎来申屠鹰的讯息这点,他是很肯定的。 「申屠鹰真的还活着?他找谷月做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谷月今早收到讯息时也是一副诧异的表情,因为这人销声匿跡太久,久到大家都确信他已经死了。 「你知道谷月去哪里见他吗?」 「申屠鹰派了隻海东青为谷月领路,看来是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这么神秘?难不成他真的在躲鬼子?」离卦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荆棘注视着离卦,也思考着是否该将一个消息放给离卦。 「……这回十二宫有意插手鬼子之事,而你也知道十二宫对閰师并不友善,你确定你能从这些势力中全身而退?」 说出他的疑虑,荆棘跟巡狂不同,他只问一次,而且他也不会干涉离卦的行动、左右离卦的决定,但是他要确定,离卦会安全脱身,像往常一样掛着痞痞的笑容笑他们三人是傻瓜。 不同于巡狂的缠问,也不同于谷月的放任,荆棘直指中心的询问才是离卦最害怕的。 或许,这就是他不喜欢荆棘的原因,这孩子太过敏锐。 「十二宫也好,閰师也罢,不管他们要做什么,都是他们的事,我从没想过要搭上我的性命……」 他的命……另有用处。 「那你想做什么便去吧,巡狂我会绊着他的,但是──」荆棘看着熟睡的么弟,驀地放出杀气:「要是你骗我,就算你下到十八层地狱,我也会把你揪回来向我们兄弟三人磕头赔罪!」 面对荆棘的威胁,离卦只能以苦笑回应,因为他明白太虚十二宫那鬼地方不是可以用生死命数来判断的所在。 「你得好好帮我看着他……」指了指巡狂,离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谷月跟荆棘向来都可以把自己照料得很好,唯独巡狂……衝动的巡狂……让他放心不下。 「这还用你交代?」荆棘挥挥手向离卦道别,看着舅舅的一袭白衣消失在晨曦之中,而身边的巡狂也缓缓睁开双眼。 「他在说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你为什么要让他走?」 斜睨小弟巡狂,荆棘轻轻叹了口气:「舅舅要走?谁拦得住?更何况他没像你想得那么柔弱,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荆哥你不明白,舅舅若回不来──」 「我说了:就算要我下地狱,我也会把他拖回来,你担心什么?」强势打断巡狂的话,荆棘手一挥,莫名的力量让紧缚着巡狂的绳索松下,掉落在地上化成一缕轻烟消散。 「可是……」 「放心吧,就算太虚十二宫不准,我也会动用禁术让他回来,别忘记你荆哥我是什么角色。」 露出自信的微笑,荆棘确信,若离卦真的走偏路赔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么将离卦从地狱阎王手上抢回来,一定就是他成为太虚十二宫弟子的理由。 第伍章(一) 紧捏手中的那一点月光,他感觉到有道光芒透进了黑暗的密室,一双纤弱的手将他紧拥入怀,温吞地抱起他来,带他离开那间斗室。 身上残破的衣服被一件件除去,换上新缝的衣裳,发带也被松开,温柔的手轻轻地梳拢着他纷乱的发丝,他缓缓睁开双眼,薑黄的灯光笼罩着他与身后默默梳着头发的女人。 「娘……」 他低声呼唤,但女人一点反应也无,他捏紧了手中的银发,感觉有股暖流入了掌心,但他依旧不敢乱动,就怕身后的娘亲会变脸。 轻轻闭上双眼,他享受着这份寧静,享受着从发梢传来纤细手指的温度,感受梳齿划过,一切会回復正常,他是娘亲的乖儿子,所有的黑暗、恐惧与血腥都将被掩埋在小门之后,归于无。 「……去……带来……」 恍惚之间,他彷彿听见了娘的声音,忽远忽近,若有似无。 「……去把他带来……这次……要活的……」将发丝整理柔顺,这回她不再系上那条绣着南宫家纹的发带,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年代久远、质朴的褐色丝质发带。 「……去把……申屠鹰……带来……」在孩子耳边轻声低语,女人注意着孩子的反应。 「……申屠……鹰?」眼睛缓缓睁大,眸底光彩瞬间消散变得空洞,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模糊的影像黏在他空洞的双眸中,但他怎样就是看不清,脑子也很混乱。 「对……申屠鹰……你知道他是谁……找到他,带他来见我……要活的……」仔细观察着孩子的反应,她看着孩子被掏空的样子,确认一切都没有变化,才安下了心。 「带他来见你……你就会爱我吗?」猛然回头,他的双眼再次恢復充满期待的光芒,灿亮灿亮宛若天上的星子,他看着眼前的娘亲,认真地再问了一次: 「……你会爱我吗?」 短暂的清醒就像猛兽一样伴随着那澄澈的眼神穿透了她,她颤抖的双手靠近孩子,却不敢将他抱紧,然而那股悲哀与怜悯却战胜不了疯狂。 「……引他来……若他不从……」捧着孩子的脸庞,用疯狂去迎接那双率真清澈的眼眸,女人吐出了她的命令: 「打断他的手脚你也得把他拖来……」 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绽开了天真的微笑,他扑上去紧紧拥抱着女人──他的娘亲。 他会带他来的,不惜一切……只要娘亲愿意爱他…… 第伍章(二) 他──唐谷月,到底是倒了几辈子的楣? 在被武林的老前辈紧急召唤之后,所有的倒楣事就像是约好一样接沓而至,先是武林盟那群暗中掌权的老头们,一个个传令过来,叫他非得请前辈出山缉拿鬼子不可,接着是荆棘传讯来说离卦在找他,让他躲在外头别回家。 有家归不得的状态下,他只好露宿荒郊野外,若仅是如此也就罢了,但是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现在矗立在他面前这尊阎王是怎么回事? 阎师身上的杀气就像黄蜂的针一样扎得他头疼了起来,更别提那不知为何而来的眼神更让他寒毛直竖,恨不得拔腿就跑。 「请问……找我有事吗?」 「唐荆棘?」 「不,我是唐谷月……」谷月的神经并没有因为阎师找错人而放松,反而更加紧绷。 这阎罗找荆棘做啥啊?谷月的胃忍不住翻搅起来。 阎师看似无意回答,转身就走,谷月一个箭步向前,挡住了阎师的去路:「你还没说找荆棘有何事?」 冷汗直滑,谷月看阎师皱起眉头,似乎对他的挡路感到不悦,但也有可能是感到困扰。 「平常畏头畏尾的,遇到兄弟的事情倒是挺拼命的。」 阎师看着眼前这个明显对他感到畏惧的武林盟主,次次见面都是能闪就闪、能躲就躲,头一次看到唐谷月挡在他前方──虽然难掩恐惧。 「告诉你也一样吗?」阎师无法确定这话传给谷月是否恰当。 「一样,我会转告舍弟……」如果对荆棘没有危险的话…… 「那么……转告令弟,叫太虚十二宫退远一点,少管间事!」 杀气瞬间迸发,谷月的血液也为之冻结,然而阎师却没有松开杀气的意愿。 「我不会介意杀几个十二宫的人来证明我的能力,也不会介意与整个太虚十二宫为敌……」 「等……等一下!」谷月牙齿打颤地问:「荆棘做了什么?」 「不是他做了什么,是他即将要做什么。」知道十二宫的人在打什么算盘的阎师,压根就不想让那些人过得太过愜意。 「十二宫若想沾手鬼子之事,我很乐意剁掉那群老傢伙们派出来的爪牙──包括令弟。」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谷月丈二摸不着金刚头。太虚十二宫要插手鬼子之事?他怎么一点都不知情?荆棘怎么没有告诉他?阎师要剁掉谁?荆棘吗? 「十二宫在网罗新血,我确信鬼子已经上了他们的名单,但他们的努力是徒然的,那孩子不会入宫。」 阎师肯定隐藏那孩子背后的黑手是绝对不会放手的,而在他揪出那隻黑手之前,他可不希望十二宫来坏事或是搅乱了他的布局。 「你为何会如此肯定?」难道阎师也在打那孩子的主意? 「那就与你无关了。」斜眼一睨,阎师看着脚步丝毫没有挪动意愿的谷月,那怯生生的脸欲言又止,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还有事?」 鼓起毕生的勇气点点头,谷月把心一横。既然离卦死不开口,那他就从阎师这里讨个答案── 「舅舅他……到底拜託你做什么?」 「与你无关!」 「拜託你,这很重要,我必须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即使要对我动武?」阎师挑眉,看着素来退缩的唐谷月提起了青盘剑毫不退让的模样,他想起了一句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勇气只是愚蠢的另一种说法? 抚着下巴暗忖,他嗅得出唐谷月的恐惧有多深沉,但也显现出谷月至今仍不退让的模样多令人动容。 「你知道对我动手的人是什么下场吧!」阎师没有放出半丝杀气,但是语言中的恫吓也足够让谷月冷汗直冒。 「我想杀谁就杀谁,没有人可以干涉我,甚至是多问一句……我不归你的武林管,唐谷月!」 「但离卦是我的家人……我有权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们都有权!」就算不为自己,他也要为两个弟弟讨个答案。 「据我所知,他没有给你们这个权利!」阎师探出一手,掩盖住唐谷月的视线,掌中的杀气瞬间迸裂,逼得谷月不得不屈膝降伏。 「不杀你,是因为跟他有过约定……不告诉你,也是约定,所以不要向我寻求答案,你得不到的……」 漆黑的夜里,消失在夜色中的阎师,留给谷月的只有无尽的寒意,纵使跳跃的火星溅到了谷月的脸上,他能感受到的,依旧只有无力带来的深沉寒意。 第伍章(三) 「坏消息……」一衝进小屋,离卦的脸色从未那么难看过,也是第一次阎师迸发杀气,而他居然没有仆倒在地去跟地面相亲相爱。 「说。」阎师并没有察觉到离卦的这份异常,只关切离卦将给他的坏消息。 「我从谷月那里问到了申屠鹰的下落……」 「然后……?」阎师不明白这消息哪里坏了? 「他在一个我去不得的地方……」离卦摊开双手希望阎师能理解他的难处,但是阎师摆明理解不了。 「太虚十二宫你都能混进去了,你还有哪里不能──」阎师猛然止住了语意,硬生生将最后一个字嚥回去,只因他想起了一开始离卦就表明这世界只有一个地方他不会踏进去。 不是因为不能,而是因为不愿意。 「他在万蛊砦?」 「对,他在万蛊砦!你知道我还不能去那里,太早了,我还不能跟蛊皇打照面。」在说到蛊皇二字时,离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阎师并没有时间理会离卦难得的恐惧,他冷冷地问:「他与蛊皇做了交易?」 「可想而知……问题在于他与蛊皇交易了什么?」离卦关切的只有这一点。 江湖皆知:蛊皇──蛊毒之皇,他能役使上百万种蛊毒,只要你能讨得他欢心,便能与他交易,得到可以完成心愿、媲美神蹟的蛊毒──前提是你能理解非人的蛊皇想要什么东西。 「他与他交易了什么我没兴趣,重点是他还在万蛊砦吗?」不能去万蛊砦、不想见蛊皇的并非只有离卦,阎师亦是如此。 面对此人,他没有把握能抑止住想动杀手的憎恨之心,毕竟,是蛊皇的建议,他才会落得如此田地,他才会成为今日的阎师,光凭这点他就有那个资格将蛊皇碎尸万段,而阎师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 「对,申屠鹰还在万蛊砦……但是我想他不会在那里久待……」离卦看着阎师欲言又止。 「放心吧,跟当初说好的一样,不管我多想杀了蛊皇,我也不会衝进万蛊砦动手,因为要杀他的人──是你。」这个约定他从未忘记,也没有打破的意愿。 若要说资格,没有人比离卦更有资格终结蛊皇的一生。 「我不是要说这个……」离卦叹了一口气。 「那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有坏消息吗?」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一隻不陌生的银色蜘蛛停在离卦扬起的左手让阎师皱起了眉头。 「说……」 「鬼子又开始活动了……这次他见人就问申屠鹰的下落,不管对方回答与否一律格杀……所以已经不只武林盟开始有动作了,恐怕……」 「恐怕什么?」接过蜘蛛,腹尾的蛛丝延伸向外,阎师头一回想称讚离卦机灵得可爱。 「这次这小子活像是要故意把事情闹大,武林盟顺藤摸瓜找上他也是迟早的事,只怕我们在这说话的当下,谷月已经带人找上了他,可今晚就是朔日──」 压根没想听离卦说完的阎师,瞬间取下掛在墙上的龙残剑,隐遁在门外的深沉黑夜中,朝着银亮的蛛丝延伸处狂奔而去。 在蛛丝的尽头,他果然看见了远方遍地腥红的死尸,有个浑身染血的小孩揪着奄奄一息的莽汉,偏着头对着仅存一息的莽汉喃喃自语着。 「申屠鹰……在哪里?」 「停下!」 人未至,杀气先发制人的阎师硬是让鬼子松了手,但是也不能挽回莽汉微弱的气息在鬼子松手后消散。 面无表情的鬼子对着杀气来处放出了三道剑气,面对剑气本想拔剑的阎师在下一瞬发现有团毛茸茸的东西衝进了怀里,展开天真的笑容衝着他喊: 「月!」 「危险!」 拔剑击散剑气,阎师不明白鬼子究竟记不记得自己曾发了三道致命剑气过来攻击他,怎会立马衝上前来将他抱个满怀? 展开笑顏,亮灿灿的双眼直盯着眼前大片的月光,鬼子掏出藏在怀里的发结,放在掌心高高托起,又稚嫩地唤着: 「月!」 「我是阎师……」 「阎师……月……」迷惑的眼神并未持续多久,纵使鬼子浑身浴血,无邪的笑容依旧让阎师忍不住皱紧眉头。 「你在做什么?」 「……」鬼子的双眼瞬间黯淡,他转头看向那片腥红的杀戮之地,神色忧愁。 「你是不是在找申屠鹰?」 猛地回头,鬼子的眼神又恢復灿亮的神采:「月知道申屠鹰?」 「我知道他在哪……」已经不想再纠正鬼子的阎师发现他眼中的光彩在此时此刻到达颠峰。 「在哪里?」手握剑柄,鬼子想再次出剑,然而阎师一手压制,将剑逼回鞘中。 「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但是你得停下。」环顾四週,阎师只希望自己所见并非真实,这孩子……竟血洗了整个村庄…… 「停下?」鬼子全然不知自己该停下什么。 「不可以杀人……」这……阎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这么说,但鬼子的回答令他心惊。 「杀人?」鬼子偏着头,一付全然不懂阎师在说什么的模样。 「就是……取走别人的性命……」 「性命?」鬼子眨了眨大眼,眼中依旧充满了疑问。 「就是……」长到这么大,阎师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做词穷。 望着鬼子的双眼,实在很难把他跟遍地的死尸做连结,然而浴血的身体却在在说明,眼前的稚嫩孩童是个杀人狂魔。 阎师忍不住用自己的衣袖揩去了鬼子面容沾上的血跡,看见他顺从地瞇起双眼,任凭自己擦净他脸上的每一块血污,随后展开笑顏唤着: 「月。」 或许,不向他解释会好些……只要他不再动剑…… 「能答应我,不拔剑?」 观察鬼子的表情就像是最喜欢的玩具被拿走一样,阎师也不是没有想过下一秒这孩子会对他拔剑相向,只是鬼子出乎意料地点点头,昂首对着他说: 「申屠鹰!」 「我知道你找他……我也是……」 「……」 「我会带你去找他的,只是你得等会儿,好吗?」 怀里的孩子猛摇头,执着地重复着:「申屠鹰!」 轻轻叹了口气,阎师犹豫着是否要带他去万蛊砦,然而心底却再明白不过:这孩子绝对不能与申屠鹰碰面。 「我带你去找他……只要你不拔剑……」阎师注视着鬼子依旧充满疑惑的脸庞,直到鬼子恍然大悟地举起了入鞘的剑。 「……不拔剑,就带我找申屠鹰?」 「是……」 阎师环顾四周……他认得这里。是个与武林完全无关的平静小村,却在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只因这孩子要找申屠鹰,加上遍地的尸首中,有几具尸体明显是武林盟的人马,却惨死在这里……或许武林盟的人会比想像中来得更快。 「要走了。」 「找申屠鹰?」鬼子将发结收入怀中,将剑揹回背上,望着眼前灿烂的银月,又漾开了笑容。 「不是,你得陪我先进十殿林一趟……」 「……十殿林?」鬼子皱起了小小的眉头。十殿林是什么?他要找的是申屠鹰啊! 「有人来了,你得避开……」将鬼子拉至身后,用斗篷笼罩住,阎师已经看见了为首的唐谷月与武林盟的高手们骑着马匹纷沓而来。 第伍章(四) 跳下马匹,在遍地尸首中,谷月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阎师,但偏偏站在眾人眼前的却是阎师,他暗自叫苦。 抽出青盘剑,他在心中默念自家祖宗十八代的名号,希望自己今晚能够保住一条小命回家。 「阎师,交出鬼子!」 「若我说不呢?」 凌厉杀气瞬间爆发,所有人都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唯独唐谷月。 「鬼子与你不同,武林盟是对付不了你,但还是能治得了他,你若执意要包庇他,就等于向整个武林宣战,就算如此,你还是要把他挡在身后吗?」 谷月举剑直指阎师,或许,这就是自己身为盟主最后的气魄了。 「江湖是条不归血路,我们心里有数,但这孩子把平民百姓也扯了进来,这就太过了!」 「没错!把鬼子交出来!」 眾人齐声挞伐,然而阎师却面不改色,冷冷地看着气愤填膺的英雄好汉在他冷眼扫射下默默地闭了嘴,身后的鬼子紧捏着他的衣角,瞪大双眼,似乎在尝试理解眼前的人们在说些什么。 斗篷之下,他拍拍鬼子的头,让鬼子继续躲在他的庇护之下,然后面对着一帮他素来就没放在眼底的人马沉声说道: 「我没说这孩子这样杀人的是正确的,但是我也没意愿把他交给你们处理。这孩子是我的!退开!」 「你叫我们退就退?凭甚么?」 「这孩子杀了那么多人,怎能轻易饶恕?他死不足惜!」 「武林盟正义之名不能辱没,把人交出来!」 眾说纷紜,但阎师只听入了二字,使他杀气无法遏止地迸发,入鞘的龙残也忍不住出鞘化做剑气飞散,围绕在阎师的身边,在月光之下散溢着银蓝色的杀气。 「正义?竟敢在我面前说这二字?」 若武林真有正义,那为何他今日沦落如此境地?若武林盟真有心维持正义,那为何他的亲人今日皆在九泉之下,与他生死别离? 「不戒视成谓之暴,不教而杀谓之虐……跟个连杀人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讲你们这暴虐的正义……武林盟……可笑至极!」 随着可笑二字爆发的剑气,横扫武林盟的人马,首当其衝的唐谷月举起青盘剑试图抵挡,却只换来断裂的剑身以及被剑气划开的伤口,身后眾人或倒或伤,一干人马顿时如沙散地。 虽然早已知道在面对阎师时没有带上巡狂,武林盟再多人马过来也只是以卵击石,但谷月这次却无法退缩。 「把人交出来!」谷月挥舞着断剑,压低身形,像枝箭矢朝着自己最畏惧的敌人飞奔而去。 但是不知何时,或许谷月只眨了一眼,一个瘦小的身影瞬时挡在阎师与他之间,手中一柄长剑已然出鞘,剑尖直指着他的左眼,只差一厘,就可贯穿他的头颅,夺去他的性命,而阻止这事实发生的,竟是阎师。 「说好你不可以动剑的。」 握住鬼子细弱的手腕,阎师也没察觉到这孩子是何时跳出斗篷的,更不明白他哪来的时间抽剑,但是光看这俐落的出手,阎师只确认了鬼子比想像中来得更危险。 被止住的鬼子先是露出了不明白的表情看着阎师,随即看着另一隻手握着的剑鞘,无视于捡回一条命的谷月,再次凝望着这片停止他杀戮的月光。 「……不行?」 「不行!因为你答应我了。」 将鬼子的剑收回鞘中,他察觉鬼子的双眸呈满了懊恼与落寞,他忍不住拍拍鬼子的头,轻声说: 「我没生气……」 随即他又再次看见了那抹会攫住他思绪的笑容。 那么天真的笑容……是怎么在这孩子身上孕育出来?没有教导他取走人命是种罪恶的幕后黑手,才是真正的邪恶! 一双手抓住了负伤的谷月将他往后拉,同样的面孔出现在那双手的主人身上。 「没事吧?」荆棘将哥哥拉回安全的区域之中,左手运着浅红色的气息往沁血的伤口一抹,斩破的衣服之下,肌肤完好如初,而他悬掛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 「你也来了?」虽然荆棘也在追捕鬼子,但是谷月没料到他会来得如此之快。 「若我不来,你岂不是要躺着回家?」看着大哥手中碎裂的青盘剑,想也知道这是谁的杰作,荆棘不免动了真火。 转头看到阎师如此偏袒那个孩子,荆棘更加确认这场鬼子之争,恐怕又要屈服在这十殿阎罗的强大武力之下。 「十殿阎罗,我只问你一句:鬼子是奉你之命杀人?」 「与你何关!」将鬼子拉回身后,阎师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十二宫的太虚十二神算,个个神机妙算,你何需来问我这种蠢问题?」将过往的埋怨藏进眼底,阎师收起了龙残剑,只因在荆棘和谷月的身后,他看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老头……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出你的四灵宫了!」将龙残收回鞘中后,阎师扬手飞掷此剑。 「你来了也好,还你!」 龙残斜插在来人前方,入地三分。身穿白色劲装的男子,年纪约四十来岁,头上雪白的银色龙冠镶着宝蓝的彩石,应和着别在腰际青蓝色的长剑,鬓边的几缕白发掩盖不了他俊秀的脸庞以及高傲的眼神。 被称为老头,他似乎有点恼怒,但他并没有打算接下龙残剑。 「还我做什么?这不是你的剑吗?」 入地三分的龙残在语毕后竟飞旋回阎师的眼前,直击阎师冰冷的脸,让他不得不伸手接下这把他意欲归还的剑。 「送你就是你的了……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抚着腰际别着的长剑,剑柄的图纹与阎师手中龙残相似,男子若有所思。 「荆棘……麻烦你……」 「辰师父……我知道了……」 眼神交会,荆棘在谷月耳边低语,让谷月带着武林盟半伤半残的人马先行离去,只留下男子与阎师、鬼子三人待在原地。 「老头,你来作什么?」 「别老头老头的叫,我看起来跟你也没差几岁……乖乖地像以前一样叫师父不好吗?」男子没好气地说道。当年那个毕恭毕敬叫他师父的端正少年上哪去了? 「……楠宫师才是你徒弟……」 「……难道你不就是楠宫师吗?」相似的面孔、相似的脾性,除了银发紫眸还有那一身强得吓死人的阴气之外,眼前这人不就是他从小看到大的楠宫师吗? 「曾是……」他现在已是阎师。 「楠宫师也好,阎师也罢,我来并非跟你叙旧。」他将目光降至被阎师藏在身后的幼小身影上。 见到鬼子毫不掩饰的直率双眸隐藏不住的敌意,还有那隐在面容里的天命,男子深深叹了口气,将目光又转回阎师身上却沉默不语。 「……你看出了什么?」知道男子在作什么的阎师,却不知道这过去的师父从鬼子面容上读到了什么。 「与你何关?」用同样的四字堵回去,男子本来预计会看见过去与他拌嘴吵闹的徒弟,不料阎师仅是轻轻地皱了眉头而已。 「既然无关,那我走了!」 说罢阎师真的转头就走,身后的鬼子也顺从地跟上,但是走没几步路男子却又出现在他俩眼前阻住去路。 「慢着……我话还没说完……」 「我说完了,神算辰……」 「什么时候你够资格决定我们的对话结束了没有?」 「哼,资格?我当然有!从你跟整个太虚十二宫把我弃而不顾的时候,我就有绝对的资格决定你我之间无话可说!」 「……」 「放手!」 没有查觉到自己居然紧握住阎师手腕的神算辰,在下一刻里被杀气震开了手,但也没阎师那句话来得震撼。 弃而不顾?这话是怎么生出来的? 消失在远处的黑影说明着过去的弟子极度不愿与他再次相见,神算辰抚着腰际的龙泉剑,剑柄散发出淡淡的银蓝光芒,就像是阎师的龙残剑所发出的一样。 注视着那片光芒,握紧龙泉,神算辰低语道: 「或许……今日与你反目……就是当初我抗天收你为徒的代价吧……」 第陆章(一) 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黑夜下行进,如丝绸般深沉黑暗的夜晚,不见明月只有星星闪烁,阎师抬头看着星辰的运行推算着时间,抓紧时间朝着十殿林前进,却赫然发现身后的鬼子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旋身看着背后的鬼子双手紧握,揪着染血的衣袖,杵在原地不动,阎师不得不停下来,看着鬼子嚅囁的小嘴吐出了三个字。 「……申屠鹰……」 「我知道你要找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阎师叹了口气,走到鬼子面前蹲下。 阎师看着鬼子的双眼有着疑惧,这孩子不知自己是否能相信他,但他也是如此,看着这孩子,太多的疑惑在阎师心里。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鬼子轻轻点头,但双眼仍然充满困惑。 「你……为什么要杀人?」深深吸一口气,阎师想知道这孩子动手杀人的原因,但他只看到鬼子双眼中那抹不变的疑惑。 「杀人?」 「你明白我在问什么吗?」难道这孩子不懂? 鬼子摇摇头。 「你还记得你对止青山、罗九星做了什么吗?」阎师试着要从这孩子的眼神、表情中获得半点蛛丝马跡,但他只有看到纯粹的不解与疑惑。 「我拿了他们的头……」娘让他去拿的,而他也拿到手了,有什么不对的吗? 「拿头……」所以这孩子完全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取人性命,而是将人的身体当作零件,说拆就拆,说拿就拿吗? 「所以你没杀人,你只是拿了他们的头?」 这次鬼子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却也让阎师的眉头皱得更紧。 「你知道人没有头就会死吗?」他试探地问道。 但是这孩子张着困惑的大眼又摇了摇头,反问着他:「死是什么?」 死是什么? 他曾经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被囚禁于死牢的时候,在他被送进十殿林的时候,在他被十殿林给侵蚀的时候……他得到了许多解答,但没有一个答案可以对人解释或是说明,只因这是他用他的痛苦与生命换来的解答。 生与死……素来就是个大哉问!而人却从来不去细想,只因这是像呼吸一样自然不需教导的真理,可这孩子却不懂…… 阎师叹了一口气,执起鬼子的手,将那细嫩却有着剑茧的指腹与掌心贴紧鬼子的胸口,要他去感受那正在跳动的心音。 「人……有心,就在这儿,不停地跳着,这就是生命……」 「……生命?」隔着衣服传来的鼓动震撼着鬼子,虽然缓慢,但他能感受到一股原始自然的纯粹动力传递至他的掌心。 「若心不再跳……就是死……」 「……」 阎师四处张望,寻着了一簇在夜里绽放的花丛,摘了一朵,放在鬼子的眼前,运起真气注入茎叶,让鬼子目睹着一朵花在他手中乾枯衰败的过程,轻声说道: 「花草树木也有生命,只要离开根茎,就会乾枯而死,鱼虾也是,只要离开了溪水,就会在陆地上蹦跳而亡……人的头若离开了身体,就跟他们一样,会迎来死亡。」 「死亡……不好吗?」纯真的问句,直率的双眸,鬼子认真地问倒了阎师。 阎师将那朵枯萎的花凑近了那张不解的童顏,手一运劲加速了它的腐化,令它变作飞灰消散在鬼子眼前。 「死亡来临之前,它会使你痛苦,使你疯狂,但只要完全死去,你就再也不能动……像这朵花一样,会完全消失……」 「消失……不见?」 「对……彻底地……再也回不来这个世界……」 短暂的沉默横亙在两人之间,鬼子感受着出生以来第一次的震撼,那在掌中起伏的心跳,原来就是生命。 不知为何,他想起暗室里的那些森森白骨,那骷髏上两窟他深深感到恐惧的黑洞,是否就是在责备着他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他……将死亡与痛苦……带给了那些人吗? 不,不是的,他只是听娘亲的话,带回了那些人的头……只是听娘亲的吩咐,用剑扫去了阻挡在他前方的人…… 只要是人,就得用剑扫去,这是娘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不能有人见到他,这是娘教给他的第二件事。 默默地,鬼子移开了掌心,他看着眼前沉默的月光,他喜欢这片自称阎师的月光……阎师是否也有生命呢? 思及此,他将手掌移至阎师的心口,想探查阎师口中所说的那股生命的跃动,但他只感觉到寂然的指尖以及一股恶寒。 「……没有心跳……」所以眼前的并不是娘亲叮嘱的必须扫除的人,如同他所想的,阎师是月亮──高掛在天空,总是以温柔光芒照耀他的月亮,如今降到了他的身边。 对着阎师,他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而这也是阎师第一次看到有人对着已经失去心跳的自己,展开了真心的微笑。 「你不怕?」 阎师还清楚记得,当初伏离卦不信他已是死人的实话,逼着他非给证据不可时,他不耐烦地抓住离卦的手,让他亲自查探自己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 当时他亲眼看见离卦跳了三尺远,露出惊骇的表情望着他,好像他是妖魔鬼怪一样。 但他不是,他只是个失去心跳的人……他能走动,纯粹只是十殿林残忍的慈悲罢了。 「为什么要怕?」 「我没有心跳。」 鬼子偏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绽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 「因为你是月啊!你到我身边来了。」 或许阎师的心无法跳动,或许他真是个半生不死的妖怪,但是就算是这样的他,也能感觉到暖意随着笑容注入了已经乾枯的灵魂。 再次抬头看着星辰,时间催促着他必须快点回到十殿林,但他不急……他牵起身边小孩的手,感受到那股属于人体的温暖,这是他第一次愿意放开心防去接触他人。 「这样……叫牵手。」看着孩子疑惑的眼神,他瞬间就知道他连牵手是什么都不知道。 「牵手?」他喜欢!虽然阎师的手冰冰的,像沁凉的湖水,但是掌心却暖暖的,跟心底一样。 「牵着手,就不会跟丢了……」没有察觉眼底逐渐衍生的温柔,阎师紧握着这温暖的小手,浅浅勾起嘴角。 如丝绸般深沉黑暗的夜晚,不见明月只有星星闪烁,一大一小的身影牵起手,在黑夜下继续行进──朝向生命所畏惧的十殿林…… 第陆章(二) 夜晚的风,本应沁凉畅快,但吹进十殿林里,就变成巨蟒的吐息,好似沉重的蛇信舔舐着散发着毒气的树林。小径上层层的落叶,棉絮般柔软,一踩上就像陷入流沙,腐臭的味道却在阎师手一挥下散去。 小径的尽头,如豆的残灯闪烁着,那是掛在破旧小屋门口的一只白灯笼﹐仅配得上寒傖落魄四字,却塞不下,只简单地用妖异的紫色写着个「阎」字。 「这就是我家。」低头看着住所的第二位访客,阎师已经习惯了鬼子眼中散发的疑惑。 「我家?」 「不,这是家,属于阎师。」比着小屋,再指向自己,这座小屋座落此地已久,而今,属于他。 「家是什么?」他好像听过,却又很模糊。他也有家吗?鬼子问着自己。 「家是不管离开多久、去到多远,最终都会归来的地方。」 只是也有纵使一心归去,却早已不復存在的家。 「……」 「进去吧!」 拉拉出神的鬼子,他牵着他的手走进小屋,也幸亏他牵着他的手,才能一把拉住一进门就暴衝的鬼子。 「啊!要死了!阎师,快叫他住手!」 要是平常,他可能会觉得离卦很聒噪,但是在看到门一打开,身旁鬼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长剑,直指离卦的咽喉,而唯一没有刺穿的理由就是他紧抓着这孩子的手。 「不可以!」将鬼子往后扯,让剑尖远离那差点见血的咽喉,阎师又在鬼子眼中看见迷惑。 他叹了一口气,散出杀气让离卦收声住口又去跟地面相亲相爱,然后很正经地蹲下身来,看着这杀人已经变成反射动作的孩子,沉声说道: 「不可以杀他。」 「可是……」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得人头落地,不然至少也得斩断脚筋,否则娘会不开心的…… 咬着下唇,好像受尽委屈一般,鬼子盯着仆倒在地的离卦,正筹算着该怎么挑断眼前这人的脚筋,却发现阎师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一本正经地揪起倒在地上的人,对着他说: 「这不是人!」 听到这句话,被阎师抓在手上的离卦忍不住翻了白眼,想反驳却开不了口。 他不是人?阎师在开什么玩笑,整间屋子里只有他最有资格被称作「人」,好吗? 「这是离卦!伏离卦!不能杀!」再三强调,阎师还晃了晃正在翻白眼的离卦要他自个儿开口介绍自己。 看着眼前这像张白纸的娃儿,离卦自暴自弃地说道:「对,我不是人,我是离卦。」 「不是人?是离卦?」鬼子皱起了眉头。离卦是什么东西?离卦不是人吗?但他紧握长剑的手的确实松开了些。 「好了,可以放开我了吧?」觉得这样被揪着有失顏面的离卦,虽然不注重脸皮,但是那也仅限于他与阎师两人独处的时候。 确定鬼子撤除杀意之后,阎师松开了他的手,离卦也不失他所望地跳离三尺远,指着正在把剑收回剑鞘的鬼子,一如往常地聒噪叫道: 「你又把他带回来做啥?都跟你说了这孩子动不动就捅人,一点都不可爱!」 上次是他小心翼翼才没被孩子暗藏的匕首划伤,可这次他可没想过阎师回来的时候居然会带上这号危险人物,才会不小心中招。 离卦摸了摸咽喉伤口渗出的血丝,还好这只是轻微的刮伤,要是再深一点,他可就要上演血染小屋的戏码了。 「少在那里鸡毛子喊叫了,不过就是个像指甲刮破的小伤口,你该不会连这也要嘮叨吧?」阎师青了离卦一眼,好像方才他没放任鬼子刺穿他的咽喉是个错误。 「像指甲刮破?」有哪个人的指甲是闪着银光、双面开锋,还长达二尺六? 只敢在心底嘀咕的离卦看着不陌生的鬼子,这次张着眼睛,精神奕奕的模样,的确是跟上回奄奄一息的样子不同。这也就代表若让这孩子追杀,他可真的会变成上次偽装的那样命在旦夕。 「你带他回来做什么?等会儿朔日就到了,不是吗?」真想退避三舍的离卦只能退到墙壁边缘,看着阎师牵着鬼子坐到屋子正中央的竹桌旁又赏他一记白眼。 「没错,朔日要到了,所以你得替我看紧这孩子。」阎师瞪着离卦,言语之中完全没有徵询意见的味道。 相对于鬼子张着大眼看看离卦,又望望阎师的平静,离卦这厢可是大惊失色,放声大吼: 「什么?看着他?我才不要!」 都说这孩子动不动就捅人,在刀剑之前,他可是完全无招架之力啊! 「我等下就出十殿林!」 他不怕阎师并不代表他不怕鬼子,跟阎师混,他有把握保得住自己的小命,但是跟鬼子……呵呵,他又不蠢! 「你敢?」瞇起眼睛暗放杀气,阎师紧盯着离卦:「当初我们说好的约定,现在你想毁约吗?」 「当初没有约定我得帮你顾这孩子啊?」离卦大感冤枉:「我只负责找出你的仇家,还有在你无法动弹的时候,代替你紧迫盯人──隐藏性地,没人说我会面对面帮你看住──这个!」 找不出形容词来形容鬼子,离卦只能胡乱地比着鬼子稚嫩的小脸,欲言又止。 「总之,我出来的时候若没有看见你跟他两个人在这里等我……你懂的吧?」站起身来,阎师感觉到那个他无法控制的生理时鐘已经开始啟动。 他松开了鬼子的手,起身要往外走,却发现鬼子紧抓着他的手不放,抬起头来问。 「月要去哪?」 阎师克制住想甩开鬼子的衝动,丢给离卦一个命令的眼神。 离卦无可奈何的抓抓头,又搔搔深感到寒意的后颈,走向鬼子,将他拉离阎师的身边,以免失控的阎师会一掌打碎这孩子的天灵盖。 「你乖,阎师要去别的地方,明天才会回来。」 「我也要去!」鬼子执拗地要跟上前去,但是又被离卦一把拖回来,两人在门口目送着阎师走向林内深处的背影。 「那地方我们不能去!他明天就会回来了,你乖,在这里跟离卦一起等他。」在碰触到鬼子的同时,离卦虽然感到一股异常的晕眩感,但是他还是强忍不适,将这孩子拉回身边。 「月……要去哪里?」会不会回到天上,再也不回来了? 愣愣望着阎师消失的背影,鬼子还感到掌心仍有些许馀温。那片被树林吞噬的月光会再回到自己身边,牵自己的手吗? 「月?今个儿是朔日,无月啊!」以为鬼子在说天空明月的离卦,抬头看被树林遮蔽的天空,就算今天是十五望日,也别想有月光可以透入十殿林内,更何况现在当下是初一朔日呢。 低头看着被失落与难过围绕的鬼子,离卦虽然怕他,却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从袖口掏出两块铜钱,拆下额际的发带撕下几块碎布穿过中间的孔绑在钱币上,离卦将其中一枚丢给还在发呆的鬼子,另外一枚丢向空中,在落下的同时轻巧盘起,使了个魁星踢斗的技法,让这临时製成的毽子高飞空中,呼啸的空气划破夜空的寧静,也引起了鬼子的注意力。 「反正他要一天才有办法回来,我们就在这儿踢踢毽子,顺便等他,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会踢毽子啊!」 又使了个孔雀开屏让毽子停在鞋底,离卦看着鬼子一脸茫然的模样,看看自己又看看手中那简便的毽子。 「不会吧?」虽然他觉得机率不高,但他还是试探地又念了几种玩具的名称。 「扯铃?陀螺?投壶?弹棋?鞦韆?跳索?斗草?翻花板?……风箏你总该放过吧!」 他看着鬼子睁大着无辜的双眼死盯着自己,面对着他唸出来一大串平易可见的童玩保持着全然无知的表情。 看着鬼子的表情始终如一,离卦就知道这孩子连这些个玩意儿是什么都不清楚。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随随便便听到其中一两项,眼神还不像点燃的火炬那样闪闪发光,只有眼前这一个,双眼平静无波,眸中只有疑惑,这孩子究竟是打哪来的?怎会连一项也没玩过? 这样下去可不行!在阎师回来之前,他得让这孩子见识一下什么叫做玩具! 第陆章(三) 若夕阳真是妖嬈的舞孃,披着锦缎般的彩霞,翩翩起舞,艳丽又令人不忍移开目光,那么夜里的十殿林便是佝僂其背的老嫗,披着紫黑色的斗篷,任凭枝椏盘虬曲张,绵亙成一张走不出的迷网,攀附其上的藤类,或垂掛、或扭曲,都是笔无法解读的狂草,在森林中恣意挥洒。 不同于绿意盎然的森林,十殿林里充斥着阴鬱的紫黑之气,是瘴气抑或毒气,阎师并不知道,只知当年被疯狂马匹送进十殿林的自己,奄奄一息地伏在马背上,望着逐渐变得黑紫的指尖,只有恨意依旧保有强烈的生命力,在心中不停滋长。 然后在一天夜里,就像今日一样的朔夜,他突然站了起来,看着那匹被瘴气腐蚀的马已化作白骨,而自己的身体也充满着腐败的味道,但有股力量驱使着他,朝着十殿林的中心行进。 那是一片就连毒木也不敢生长的空地,只有及膝的草闪着银紫色的光芒随着阵阵阴风摇曳,中心有付枯骨佇立,在见到他来到时,露出了喀喀的微笑,他发誓,他听见枯骨传来声音,微弱又听得仔细。 「欢迎你……继任者……说出你的名字……」 「楠宫……师……」腐烂的喉头挤出了游丝般的三字。 「欢迎你……继任者……阎师……」 「阎师?」他不解地看着枯骨,但身体完全不受控制,逐渐侵入枯骨所在的银紫草原,一步一步地朝着枯骨前进。 「……谢谢你……我终于……能做回自己……」似笑非笑,枯骨缓慢地化作粉尘。 就在他走到它的位置时,枯骨已变成一堆雪白的粉末,然而无意识行至枯骨身边的他,却大概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力量给驱动,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一切疑惑就像是醍醐灌顶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脑海。 他必须站在这里──在十殿林的中心点上,腐臭的味道会瀰漫,尸水会一股脑地涌洩,然后他会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掏空,他会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溃烂崩解,然后有股真气会从地底窜入他的身体,将已经腐朽的身体再造,接着再崩解一次,再造一次,持续着这个过程。 从那时刻起,他知道自己不再是楠宫师了,他是阎师,属于十殿林的阎师,他的生命已终结,身体则属于这座有意志的森林。 当淡白的朝阳映照在重获新生的他脸上,重新拿回意识的他,就像在和普通人对话一样,问着这片诡异的森林。 「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答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心里。 十殿林要他排除任何想侵入森林中心的生命体;十殿林要他每逢朔望之日,都必须重回此地,站在当初枯骨的位置上,将蕴藏的两仪之气注入他的身体,重复摧毁与再造的循环,直到太阳升起……除此之外,这诡异的森林并没有过分干涉他的復仇。 是的,恨意并没有消散,而是随着重生变得更加鲜明。因为在他重获身体控制权、踏出十殿林之后,转眼十年已过,一心一意只想归家报平安的他,迎来了已成断壁残垣的楠宫家还有亲人的凶多吉少。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因,他能做的只有復仇! 一边追查真相,一边要仇人付出惨痛代价,再度踏入江湖的他的确不是当年宛若武林新星的楠宫师,他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十殿阎师。 你后悔吗? 站在十殿林的中心,分不清楚是十殿林抑或是自己心中的疑问,就这样半死不活、没有自由地活着,后悔吗? 张开眼睛,双眸映着眼前长剑般的草叶散发的银紫光芒,身体再次腐朽溃烂,仅存雪白枯骨,在真气注入之前,阎师感觉到一缕惆悵,復仇之后,他就再无理由离开十殿林,或许他会像当初的枯骨那样,佇立此地永不离开,只因这座十殿林本来就教人难以亲近。 但是他会在外围筑起小屋,并非没有原因。 「离卦……能进十殿林到什么程度?」 阎师徵询着这片森林的意见,但是解答并没有顿悟般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令他有些迟疑。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十殿林这个问题,但十殿林总没给他一个直接的答案,是拒绝?是接受?他第一次不懂这片森林的意向。 「有位朋友……想借用我的力量,需要不受打扰的清幽之地……」 十殿林依旧没有给出回应,阎师缓缓闭上双眼冥想,隐隐约约,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的青石,状似模糊而他知道该怎么去。 是了,这就是十殿林的答案。 「多谢……」 曾被拒绝多次的他,在得到答案时松了一口气,但眼前忽然一片刺眼的白光,在白光当中,离卦的身影若隐若现,但是那脸上的笑容……并不似离卦。 点点白雪飞舞在离卦四周,扬起下巴的离卦反手一挥,白雪如浪花般淹没了一身青衣,仅剩转瞬而逝的馀光让阎师有些晕眩。 「这是什么?」 十殿林让他见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阎师至今还不得而知,但不久的将来,他便会知道,这是十殿林预先给他的警示。 第柒章(一) 谷月从来就不希望自己在父亲之后当上盟主,虽然不曾听有人间言间语说他是子承父位,是靠沾父亲光芒才坐上这大位的,但他对自己上位这件事情依旧无法释怀。 到底为什么江湖人才那么多,非得拱他上台呢? 谷月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眼前的老前辈却给了他解答。 「你让人很安心,比起你的弟弟们,你的确比较适合当盟主。」 不像他听过的眾多解答,总是让他心底长出许多榆木疙瘩,眼前人的答案确实让长久以来怀有心结的他舒坦许多。 躺坐在床上的男子有相当年纪,倒也不是皱纹很多,而是面容自底显现出一股风霜沾染的味道,硬挺的鬍子、尖削的下巴都比不上淡灰的眼神深刻锐利。 轻轻靠着床柱,他虚弱地咳了两声,哼哼地不像卡了痰,而是想将哽在胸口的那股虚气排出。 「你二弟……叫荆棘对吧?虽然长得跟你一个样子,但根骨底那股瀟洒劲儿,让他当上盟主,恐怕有事要他办还找不到人,咳咳……」 用食指与中指拈起摆在床边的两颗铜铃,让铜铃十根手指间轮流翻转,但却没有一丝清脆的铃声打断他丢给谷月的问题: 「至于那个小的……叫……叫……叫什么来着?」 「他叫巡狂。」 「对了,叫巡狂,日劫的主人……是从你爹手中继承的吧?武艺高强像太阳一样让人不敢直视……令人崇拜啊!」男子手中铜铃翻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双眼好像飞回过去,尝试寻找着跟巡狂相同的人物。 「我弟弟是很优秀……」 对于巡狂的出类拔萃,谷月素来是与有荣焉,就算老是有人在私下议论为何盟主不是巡狂,他依旧以这个弟弟为傲。 「是绝配……衝动的个性跟日劫是绝配,但当盟主万万不可,远不如你,盟主!」 驀地男子将眼神锁定在谷月身上,吓了他一大跳。 「你沉得住气,这是你的优点。」 「申屠前辈您过奖了……」第一次被人称讚的谷月有些不好意思,这也是第一次他被摆在三兄弟之间,除了出生顺序之外,还有人认为他在两个弟弟之上。 「小伙子不常被人称讚吧……」申屠鹰又轻咳两声。 「呵呵……」谷月点点头。 「短短数年,江湖的眼光竟变得如此肤浅……」申屠鹰飞快转着铜铃,好似铜铃变成一道金色的细光,流转在他的指间。 望着口中的老前辈,微微点头致意,称讚归称讚,并不代表谷月对申屠鹰没有戒心,申屠鹰说得对,沉得住气是他最大的优点。 「你不问我吗?」流转在指间的铜铃慢了下来:「我为何会跟蛊皇打上交道?」 「前辈的事,晚辈不便过问……」 「但你是盟主,你有这个资格过问!」 「有资格并不代表有必要。」 礼貌的点头微笑,谷月当然知道,自己可以追问申屠鹰会在万蛊砦隐遁的理由,也可以过问申屠鹰与蛊皇交易的种种,但那不代表曾身为武林盟要员之一的申屠鹰就得老实交代一切。 「你果真相当沉得住气……」申屠鹰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是前辈你不嫌弃。这几天,在这儿休养得还好吗?」 「恢復得约有五六成了……」 只见申屠鹰手中的铃鐺停留在食指与中指间,像坨泥丸似地被夹成铜板,传到中指与无名指间,换个方向再凹折成一块,在左右手的指间空隙转了一轮,倒成了两颗约骰子大小的铜块。 谷月暗自讚叹着,殊不知若是完全恢復后,申屠鹰的指力该是多么惊人。 「若不是盟主你好心将我从万蛊砦接出来,恐怕我现在已被蛊皇扫地出门,丢到荒山野岭自生自灭了。」 「千万别这么说,是我有负所託,当年你失踪之后,你的妻儿也跟着失踪了,我一时找不到他们去接你,所以只好先行将你接回唐家休养,希望前辈你别笑我办事不力。」 「失踪……?」虽然已经听谷月解释过一遍,但他还是不懂妻子与亲儿怎会突然消失无踪。 申屠鹰将捏成正方体的铜骰放在右手掌心,用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拈起一枚,轻轻搓揉,将铜骰搓成铜丸,好像在玩黏土一样。 「晚辈也想早日替前辈寻回家人,只是最近人手不足……」 「我知道……我不怪你……」申屠鹰轻轻一哂:「有机会我也想会会那个传说中的十殿阎王。」 「老实说,最近杀人的是鬼子,阎师只是挡着我们追捕他而已。」谷月不好意思说出鬼子最近大开杀戒的原因是申屠鹰,但是看到散落在申屠鹰身边的几纸纪录,他想申屠鹰也应该知道了。 「不,就算杀人的是鬼子……阎师恐怕也是主谋。」使劲射出手中铜丸,将阎师的画像钉在门板上,申屠鹰锐利的眼神紧盯着那不曾改变过的五官。 他不会错认的,是他--那个被送进十殿林里的亡灵,不知怎么又重回人世了。 「前辈为何会认为阎师是主谋?」这结论是从哪来的? 「因为鬼子杀的人,都是阎师的仇家--包括我。」将第二枚铜丸射出,鬼子的画像也被钉在门板上,唯一的差别是,申屠鹰想不起来这眼熟的孩童是谁。 若说是楠宫家的馀孽,这孩子的年纪也太小了,当年的楠宫惨案可是寸草不留,所有流着楠宫血脉的人都被彻底肃清,不留半人,最有可能的就是这孩子不是楠宫家的人。 「……或许是孤儿吧。」申屠鹰喃喃自语道。自己的孩子,小时候好像就长这样,只是却没这孩子那么狠毒的心肠。 「阎师有仇家?这人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阎罗,要人生就生,要人死就死,哪管什么有仇没仇,看不顺眼就杀。」 谷月想起自从阎师突兀地出现在江湖之后所带来的腥风血雨,胃都还忍不住一阵翻搅。若说这人让他的盟主之位做得像在坐针毡一样,一点也不为过。 「他不是没有来歷,而是没人敢提,也不愿提。」申屠鹰低头俯视散落在床上的纸卷,上头详细记载了关于阎师的大小軼事,而他只能归纳出阎师就是楠宫师的事实,还有一件可大可小的事。 「盟主大人……今个儿是几号了?」 「今日吗?应当是初十吧。」 「那还有五日……」眼神一沉,松松指爪,他的復健得加快脚步了。 若他估算得没错,五日之后,他应当可以在十殿林的入口,会一会那不该回来的亡灵,只是…… 死去的人,就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地狱。 第柒章(二) 不同于另外一边的申屠鹰与谷月,荆棘这厢可是头皮发麻地望着进了唐家就不发一语的神算辰,坐在客房中,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眼神飘忽不定,流转着银蓝光芒的龙泉剑按在桌上,孤寂地叹息着主人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 「辰师父,您特地来找我,可是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荆棘仔细观察着神算辰的一举一动。 轻咳两声,他总算是盼到神算辰开口。 「不了,鬼子之事,到此为止,十二宫不插手。」 「嗄?为什么?」 神算辰斜眼一瞥,好像荆棘不该质疑他的决定,但随即又叹了口气,放下喝到一半的茶杯,柔声说道: 「那孩子命数已尽……就算让他入宫,也是白费力气。」 「但辰师父你不是还缺个备位……」荆棘纳闷了。当初会派他追踪鬼子的动向,不就是因为神算辰的备位悬缺已久,所以打算招收鬼子入十二宫吗? 「啊,十二宫那边还没跟你说吗?」神算辰貌似抱歉地搔了搔头:「我的备位已经找到了。」 「……」荆棘无语了。 「是个不错的孩子,也很乖巧,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难找……现下又不知道上哪去游荡……不过,地支聚的时候他会出现的,你俩应当能成为不错的朋友。」 「……是辰师父您不嫌弃。」荆棘忍住想翻白眼的衝动,欠了欠身。 「至于鬼子……那孩子的面相还真不是普通的诡异,或许得跑一趟无牙宫才行。」神算辰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又端起了茶杯。 「无牙宫?」荆棘皱起眉头:「要去找子师父?」 「是啊,明明就是命数已尽之相,却还有生气馀绕……诡异得很,除非是我看走眼。」 而那不可能! 太虚十二神算中,可分两派,一是鑽研卜筮之术的文术派,一是勤奋练武的武斗派。 若神算子是文术派的头头,那他神算辰绝对是武斗派之首,但是不同于文术派大多数人的手无缚鸡之力,武斗派的就算再怎么不济事,也能掌握几种卜筮之术。 面相之术可以算是他的长项,也就因为是长项,才让他纳闷,为何会有他看不出端倪的命数,而且一次两个。 鬼子他可以先搁去一边,毕竟那孩子与他无关,但阎师──楠宫师那是怎么回事? 这跟当年神算子与他说的完全不一样! 劈哩一声,手中茶杯应声碎裂,温热的茶水本应散落,却反常地凝固在神算辰的掌心,逐渐沸腾,散出雪白的蒸气,而神算辰却好似没有察觉一般,兀自停留在自己的沉思当中。 就在掌中茶水一滴不剩的蒸发,而雾气也散尽后,荆棘看着陷入回忆的神算辰,还有桌上隐隐发着光的龙泉剑,想起了那日阎师丢回神算辰面前的那把剑。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就觉得那把剑很眼熟,但因为他跟四灵宫不熟,所以也没多想,后来从离卦那里得知那把剑的名字是龙残时,他才感觉事情不妙。 「辰师父,虽然我不是四灵宫的弟子,但是我也知道关于龙泉剑的一些故事,听说这是一柄神剑,代代传给四灵宫的主人,而当初铸剑的师傅,在铸出这柄神剑之前,有过不少失败作,而那些剑通称龙残,一直都收在四灵宫中,只给您认可的弟子使用……」 「你想说什么?」总算回神的神算辰,看着荆棘问出了他最害怕的问题。 「阎师跟四灵宫、跟太虚十二宫有关係吗?」 荆棘很疑惑,他还记得当初十二宫给所有弟子的指令: 除去那个从十殿林出来的不洁之物。 也因此,他们私底下跟阎师起了不少衝突,特别是神算寅的山君宫,可以说是死伤惨重。不只宫内弟子被屠杀泰半,连神算寅亲自去与阎师过招,想将他逐回十殿林,却也落得个伤重差点不治的下场,现在人还在山君宫中昏迷不醒。 帮他医治的神算巳,在鬼门关前硬是把他捞回来,但没有昏迷个十年八载,恐怕也是不会復原,问题就在神算寅昏迷前,曾抓着神算巳的衣袖,奄奄一息地吐出了几个字: 「……告诉辰……楠宫师……」 没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没人敢去问神算辰,只因四灵宫已经封闭了十年,神算辰也闭关了十年,这只是十二宫内流传的耳语,传不到他的耳内──直到半年前,四灵宫的门终于开啟了。 出关后的他,第一时间去探访了神算寅,接着又拜访了剩下的十个神算,包含荆棘真正的师父--神算申。 第柒章(三) 神算申是武斗派的第三把手,排行第一的神算辰闭关,第二的神算寅重伤,排除阎师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她的身上。 只不过素来步步为营的她丝毫不莽撞,她派了荆棘出宫,先探探阎师的底线,在发现对方深不见底之后,立刻採取了按兵不动的决定,打算等待神算辰出宫,再联合武力一举歼灭阎师。 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神算辰出宫后却没有立刻联合其他人出战,反而要她继续按兵不动。 就在这时候,荆棘得到「阎师佩剑是龙残」的情报,也在那时,神算申的献果宫与神算辰彻底决裂了。 荆棘依然记得师父恨恨地一棍击碎了宫内的青磐石桌,叫神算辰滚出献果宫,并要他们这些弟子不许再跟四灵宫有任何交集……但这是白吩咐的,谁不知道四灵宫没半个弟子,全被神算辰给逐出十二宫了。 在闭关前,神算辰不只驱逐了所有弟子,甚至是他的备位,也被赶出了四灵宫。 详细情形荆棘也不清楚,十二宫也没人想提,但只有一点很清楚,神算辰出关,是为了寻找下一个备位,而非解决阎师。 阎师,已经是十二宫亟欲拔除的头号人物,这一点不容改变,但是亲眼见到神算辰与阎师的交谈,荆棘敢肯定,阎师必定是当年被赶出四灵宫的那个备位神算辰。 「你甭瞎猜了,他若是那备位我早就出剑杀了他,只不过现下若真跟他打起来,我也没有十分把握会赢。」神算辰哪会读不出荆棘那点心思,只是荆棘所想全是错误的。 「他不是我的备位,从来就不是……」 「但阎师手中的龙残剑,是四灵宫人才有的密传之剑,而且十二宫内都在互传:只有您的备位,才有那把剑。」 「可笑,你也说了,除了我的备位,还有一种人也会有那把剑,不是吗?」 「您是说您认可的弟子?可是我记得您的弟子不是都--」 「被我赶走了?」神算辰嘴角噙着一抹绝望的微笑。当年他到底是对人性有多绝望才做这个决定,他不奢望有人会明白。 「阎师不是我的弟子,那把剑,属于一个被埋葬在十殿林的亡魂,他的名字叫楠宫师--我最骄傲的徒弟。」而那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辰师父,您在说什么?」这下荆棘可迷糊了。 「十几年前的惨剧你来不及参与,现下也用不着急着凑热闹,不管阎师是谁都没关係,十殿林里的东西,就是不准踏出来,去跟你师父说,这任务我神算辰担下了,让所有人都退开些。」 如果那孩子真的成了十殿林的傀儡、成了命尽却未绝的亡灵,那身为师父的他难辞其咎。 阎师说得没错,十二宫与他的确是把那孩子弃而不顾,就因为那点天定的命数,就因为那点人性的忌妒,楠宫师永远地消失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像是呼应主人的伤心与愧疚,龙泉捲起一阵水雾,瀰漫在神算辰的四周,几乎要遮蔽荆棘的视线,只听得几句悠悠的话语。 「若任务失败,代我去一趟无牙宫,告诉神算子别担心,四灵宫后继有人,神算辰……就要归位了……」 水雾散去之后,空荡荡的客房,只留荆棘独自咀嚼着神算辰最后的话语。 第捌章(一) 幽暗的深谷瀰漫着一股墨绿的迷雾,浓厚的瘴气像是披盖在老嫗面容上的薄纱,遮住了大半的脸孔,只留下神祕的双眸,闪着诡譎的青光,凝视着来到眼前的两人。 阎师牵着鬼子,来到被眾人称为万蛊砦的蛊皇居所,那是一片被青色瘴气掩盖的巨大山壁,数以万计的黑色甲虫在山壁上蠢蠢欲动,六扇用黄铜铸成的大门镶嵌在山壁上,与蛊虫的墨色形成强烈对比。 站在门前,阎师却没有推动大门的举动,鬼子正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缓缓举起了左手,掌心凝起一股真气,朝着第三扇与第四扇门中间的石壁打去。 被轰杀的黑色甲虫发出了婴孩呵呵的笑声,纷纷散落露出了隐藏的巨大窟窿。 「要走了。」 阎师牵紧鬼子的手,走进了一片黑暗的窟窿,一头银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沉静黑暗中,微微地散发着光芒。 鬼子欣羡的看着发光的银发,丝毫没有留意脚边依附在白骨上的点点荧光,竟是一路延伸到甬道的深处。 「听好了,等会儿不管你见到什么,你都不许拔剑。」兀自吩咐着鬼子的阎师,罕见地唤出了佩在腰际的龙残,转成数道剑气围绕在两人的四周,画成一枚无懈可击的圆。 行进的道路渐行渐广,逼近头顶的山壁也离两人越来越远,脚边的白骨也越来越少,直到两人走到了隧道的终点。 埋藏在山里的圆穹便是他们的终点,几丈高的穹顶隐约有几道稀疏的阳光透进,错落的石柱拔地而起,直连洞顶的岩锥,橘红色的洞壁,凹凹凸凸装填着五顏六色、或大或小的蛊卵,随着洞里颳起的阵阵阴风吐息着细碎的低语声。 石造的帷幕,表面的褶纹轻柔细緻,一重又一重的轻掩着后方广阔的平台,台上最大的凹陷铺着黑夜似的绒布,而布上躺着一个男人。 男人有着极不相衬的雪白肌肤,大半裸露着,衬着黑绒更显得白润如玉,躺在台上的他,双目微啟,四周碎玉般的细语声顿时静止,他抿了抿有着粉嫩蔷薇色的嘴唇,略带沙哑的嗓音像道尽沧桑的乐曲自口中流泻而出。 「许久不见,你变得更加诱人了吶!」 他像隻晒冬阳的野猫,慵懒地扬起左手,两道人影伴随着锐利的剑光自平台后飞射而出,剑尖直指阎师。 閰师轻哼一声,围绕在身边的剑气像飞镖般射出,把两道人影轰回平台前,张着他们被粗线缝密的双眼面对着着阎师与鬼子,鲜艳朱红的唇角流出墨黑的血液,木然的面孔宛若死灰。 「哦,有意思。」台上男子罕见地睁开了双眼,坐起身来,黑绒瞬间滑落,勉强遮住他似乎未着半缕的的下身,頎长的躯干紧实而白皙,接连着他匀称的手臂、稜角得宜的手腕,还有那纤细修长的手指,正饶是趣味的缠着一头飞瀑般的黑发,然后对台下两人弹了下手指。 听到那清脆的响声,两人就像得了令的猎犬再次朝阎师与鬼子飞扑而去。 阎师眉头一皱,信手抄来仍在四周旋绕的龙残剑,瞄准二人的心窝猛然一刺,两颗乾瘪的黑色物体串在剑尖,阎师反手一转,运劲将之震成飞灰。 只是两人并未停下攻击,乾枯鸡爪似的手指,锐利的指甲反黑迸裂,两人四手破空袭来,直逼咽喉。阎师眉头蹙得更紧,催发手中龙残剑气硬是将两人躯体劈成四片,掉落在左右两边。 「呵呵,真是有趣得很。」坐在高台上的男子双眼发出精光,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街头表演抚掌微笑,丝毫不理倒在地上的两人,依旧蠕动着碎裂的身躯,想要挣扎做些什么。 看着这样的男子,阎师眉宇之间透露出一股怒气,却又没表现出来,只是运着强大的真气挥舞着长剑,将地上仍在挣扎的残肢断躯化作地面凹陷中的一摊血水。 「你还是同情他们,这高尚的悲悯之心,交易吗?」坐在高台上的男子不知何时着装完毕,一袭黑衫衬得他白皙的肤色如雪似玉,却也好似他的心深不见底,只有嘴角噙住的一抹微笑,让他还像个温文儒雅的君子。 「我不会再与你交易……蛊皇!」阎师露出罕见的嫌恶之意。并非他不憎恨这人,而是嫌恶远远凌驾于憎恨,他打从心底嫌恶这个人。 「别这么说,我可是很怀念当年我俩的交易,至今仍魂牵梦縈。」蛊皇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纯良笑容,深邃眼眸流盼着往昔故事,缓缓走下了平台。 「毕竟,肯拿情爱与我交易的人,你是头一个。只可惜,这爱情不如我想像那般有趣。」蛊皇走下平台并未走近阎师,而是拍拍手掌,又有数名双眼被黑线密缝着,面似死灰、唇如丹血的人悠悠走到蛊皇身边,默默的跪下,成为蛊皇的座椅。 「怎么?想讨回你的爱情?」大方将人当板凳坐下的蛊皇,双眼尽是弯弯的笑意,似乎很享受阎师越来越阴沉的脸色。 「我没有兴趣跟你讨论那笔八百年前的交易,我只问你,现下申屠鹰在哪里?」 「申屠鹰?」蛊皇露出纳闷的表情。 「你该不会也把他……」阎师看向蛊皇的「座椅」。 那些……曾是人,而今只是蛊皇不知装填入什么的傀儡,听从着蛊皇的命令,任凭蛊皇将它们改造成想要的模样。 「喔,不会的,那么有趣的人,我怎么捨得把他造成傀儡。倒是你……十几年不见,十殿林好玩吗?」重新勾起微笑,只是笑中带着无尽的恶意,蛊皇问出了阎师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就在发问的瞬间,阎师再也无法遏止的迸发杀气,阵阵杀气逼得洞穴中的蛊卵再次鼓譟起来,传出细碎的低语,但杀气却逼不走蛊皇噙在嘴角的笑容。 「看你的样子应当是很好玩……」蛊皇再次扬手,止住山壁上蛊卵逐渐增强的鼓譟,双眼却开始打量起阎师身旁的鬼子。 「我应该现在就杀掉你……」若不是离卦……他早该来杀了他! 将目光转回阎师身上,蛊皇不改微笑:「是啊,我也挺纳闷的,怎么你杀了那么多人还没轮到我?」 「你很想死在我的剑下吗?改日我定会成全你!」阎师拚了命忍住出剑的衝动,只因蛊皇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让他恨不得立刻血刃此人于此地。 「择期不如撞日……你何不出剑让我瞧瞧你从十殿林带出了什么好东西?」蛊皇真的很好奇,从十殿林走出来的亡灵,究竟从那片他踏不进去的秘林带出了何物。 阎师差一点就要出手了,他真想让这在幕后操控一切的黑手尝一尝十殿林赐与他的「好东西」,但剑终究没出击,因为一直牵着他的鬼子,紧握了他的手,忍不住畏惧地向后退了一步。 查觉到鬼子的异状,阎师肯定这孩子也不懂什么叫害怕,只是本能地畏惧着蛊皇。 「我不想与你废话,申屠鹰在哪里?」 「谁知道呢?」蛊皇慵懒地伸了懒腰:「交易完成后我就让他走了,让他留在我这儿,那多无趣啊!」 眼中亮灿灿的尽是掩盖不住的恶意,那是种纯粹原始、不以为恶的恶意,也是蛊皇与生俱来的性格。 单从这句话,阎师就能肯定申屠鹰的确已不在万蛊砦中,既然要找的人不在,那他也无须在此纠缠。 若在此久待,他肯定会背离与离卦的约定。 牵起仍在发抖的鬼子,阎师转头就走,压根就不想再待在此地。 蛊皇也不拦他,喀喀地笑着看两人离去的背影,山壁上的蛊卵传来喁喁细语,让他点头称是。 「是啊……离巢的鸟儿,就是长得特别快……」 第捌章(二) 望日圆月,澄净的月光如白练横披大地,像是附上了一层白霜,冷冷的冻住一切。 心底的鼓譟衝动越来越响,阎师只得松开鬼子的手,连夜在山野中奔驰着。但鬼子的脚程并不弱,一直跟在他身后十步远处。 张着大眼紧跟着眼前的月光,鬼子虽然遗憾掌心失却的温度,却不质疑阎师说好要带他找申屠鹰的承诺,像趋光的飞蛾那样,跟随着他。 不容许半点耽搁的时间像沙子在指缝滑落,阎师感觉到心口的真气已经开始因为即将消褪而开始暴涨。 想直接衝进十殿林深处的他,注意到一点如豆的身影在十殿林口蓄势待发。 横溢的真气凝聚掌中,阎师想也不想地轰向十殿林口那个擎着剑指朝他攫来的杀招。 两相交集后,阎师确信自己的一掌正中对方的左肩,但却输了对方一招。 在林口止步,他看着自己虎口撕裂凹陷,流不出鲜血的死肉漆黑得就像天空,若隐若现的白骨就像明月,只是伤口散发着一股与月夜不符、即将腐烂的臭味。 「是你!」能够仗着两指撕走自己灌满真气的一块肉,阎师知道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有这功力。 相较之下,硬接了阎师一掌,虽不至于喀血,但申屠鹰望着自己迸裂鲜血的指甲,不敢相信以往的楠宫师竟蜕变得如此可怕。 松松指爪,申屠鹰飞手接下自身后而来一道更浓的杀意。 「小鬼,没人教你从背后偷袭别人是胜之不武吗?」 运劲折断袭来的剑尖弹回来处,直逼鬼子眉心的断剑就像穿过鬼子一样,射在鬼子身后的灌木上,而申屠鹰发现这孩子果真如同鬼魅一般,就算手中长剑已断,却也以着断面可穿的气势攻向他。 电光石火间,申屠鹰气灌两指夹住长剑拗折飞射,好似点点流星飞落平地。 鬼子握着仅存剑柄的长剑,皱着眉头却没停下攻势,直到申屠鹰举指穿过他最后一击,连点他七大穴道,他才停住,张着不知发生何事的眼睛,感受不再受到控制的身体。 「小鬼确实是有一手。」靠着经验硬制住鬼子,申屠鹰还没来得及顺口气,一旁阎师的杀气已重到令他承受不住。 「解开他的穴道!」 「大人说话,怎能让小孩子打扰?」申屠鹰仗着自己独家独门的点穴手法只有自家能解,说话的气势也大声了些。 「你不怕我将你手指一根根削去?」 「那你就只好看他解不开穴活活饿死!」他也不想这么卑鄙,他最大的武器就是他的手指,比鎔铸的钢铁更坚硬,没有用些手段让人不敢打他手指的主意,申屠鹰也活不到今天。 「我已封住他的穴道,没我解穴,不管是他硬衝或是你想助他破封,都免不了气血翻腾、爆体而亡的下场。」申屠鹰也不想对个孩子出手这么狠绝,但方才鬼子的数剑杀招,招招皆是鲜明的杀意。 若他没有硬折去那把长剑,恐怕只剩一分,那孩子也会将那分断剑戮进他的心窝。 执着又鲜明的杀意,只有用阴险的招式才能止住。更何况这是手一石击二鸟的好招。 「许久不见,你居然还活在这世间?」申屠鹰再次详端阎师,虽然变得人模鬼样,但站在月夜下的他,依旧是个威胁。 「你哪隻眼睛看见我还活着?」伸出右手,要申屠鹰看见自己半血不滴的伤口,阎师感觉到自己奔腾的真气与怒意正在相互交战当中。 究竟是要先杀掉这个仇人还是遵从十殿林的意志?他感觉自己累积的怒意明显占了上风,就算腐烂的伤口已经开始蔓延了也一样。 申屠鹰看着整隻手掌呈现腐烂死臭状态的阎师,心中一惊。自己可是从不落毒的呀!怎会伤人如此境地,除非──眼前人早就是那种状态。 「你不是活人?」但他为何会动、会说话,还有一身慑人的真气? 「武林数百年,申屠鹰你何时听过十殿林里出得了活人?」拔出龙残剑,阎师打算先削去他一手皮肉,留下他另一手解穴,但瞬间从龙残剑瀰漫出的一股水雾,像条锁鍊绑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老头?」竟挑这种时机来搅局? 让阎师更意想不到的是,在他说出申屠鹰三字后,一旁像是被锁住穴道的鬼子,竟瞬间跃起窜向申屠鹰,朝着他的双脚俐落一抽,鲜血淋漓地扯出了两条筋腱。 「申屠鹰,找到你了!」被鲜血喷了一脸的鬼子,有着极不相衬的天真笑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事物。 震惊的申屠鹰毕竟是老江湖,他知道若自己忙着喊痛、忙着讶异、忙着思索这孩子是怎么衝开穴道的,倒不如先下杀手保住性命,于是他敛起心神凝起劲气,勾起五爪探向鬼子的心窝。 但鬼子只管笑着,一脚踩向他的手腕,竟将他的腕骨踏得尽碎,断了他的生机。 「娘要见你。」 开心的他就像个孩子得了最好玩的玩具,伸手两下就将申屠鹰的手骨给卸位,跟呼吸一样轻松自然。 就连申屠鹰这样的老江湖也无法再忍地痛苦哀嚎,凄惨的叫声响彻云霄,但这都影响不了鬼子。 鬼子一把揪着申屠鹰灰白的发丝,扭着他的头,当他是件破布般地拖着走,为了保命,只好顺从鬼子的申屠鹰,从未遭受过如此侮辱。就这么看着阎师惊愕的眼神,被鬼子给拖离了十殿林。 「伏离卦,追上去!」运用内力朝着林内小屋传音,阎师看到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林内窜出,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前进。 「可恶!」没料到鬼子竟会来这一手,阎师感觉到心中十殿林的躁动也被他压抑到了尽头。 第捌章(三 ) 一股真气从四肢朝心窝聚集,阎师感觉到浑身的经脉像水被抽乾的枯井乾缩、枯竭,脆弱得像把衰败的草茎,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粉碎无影。 所有的意识也随着那股真气凝聚,集中在黑暗中的一点光明,他的身体此时此刻,再不属于自己。 直至他双眼反黑,再也不见一丝活人应有的光彩,神算辰才从一直瀰漫在十殿林口的水雾中缓缓步出。 「总算逼出你这邪物了,……」 阎师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的动了起来,抓着水雾竟像抓着一条会动的水蛇那般,捏在掌中结霜成冰,震成一地晶亮的雪块。 神算辰探向空中,大部分的水雾凝聚成龙泉剑,剩馀的就像剑穗般落在空中,星子般地飞射,直击阎师。 「滚出他的身体!」神算辰挥舞着长剑,四散的剑尖画出了一头银亮的白龙,片片龙鳞都是利刃,要切碎眼前的躯体。 但他只是一挡,只是轻描淡写的挥手一挡,就直指龙心,破了神算辰的剑招外,还软弱无力地在神算辰胸口打下一掌。 只这一掌,神算辰紧咬住的脣角已溢出鲜血,一脸血色也苍白褪去,宛若一袭白衣。 没有半分表情的阎师,举起腐烂的右手,探向神算辰的心窝,举剑要挡的神算辰却没料到龙泉剑在碰触到腐朽的指尖时,银蓝色的剑光顿时消散,化成一团水雾,虽想顽强的抵抗,却仍不敌。 当阴寒的杀气直抵心口,神算辰却没等到阎师一把掏出他的心,只见阎师腐烂的右手突然爆裂,腐肉飞溅,应四散的白骨被明显可见的真气连接着,一寸寸地刺进他的心,染黑了他的白衣。 黑血汩汩地流,神算辰看着面无表情的阎师,直盯着那双墨色般浓烈的死人眼眸,想从中找到一点生机,却看不到埋藏在深处的阎师,声嘶力竭地吶喊。 住手!我不想杀他! 每逢朔望就会失去自身自由的阎师,熟知十殿林会如何操控他的身躯、夺去他人的性命,所以他尽力不在朔望之日出林,可总有几次朔望之日他不在林内,于是他亲眼见着十殿林有多霸气地灭了挡着他回林的人。 神算寅的山君宫就是在那时被灭了一半,神算寅本人也被他伤得非死即残,还有诸多不在他名单上的人,通通死在他手上。 阎师不想推却责任,那些人是他杀的,就算不是他的意志,但动手的是他,如果有人想復仇,他绝不拒绝,只是没有生命的他能给他们什么安慰呢? 「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让你去那场决斗、让你成为备位的标靶……」神算辰忽然出声,说出了他欠了楠宫师十几年的道歉与真相。 「一开始我们就说好,就算你成了我的弟子,也不可能是我的备位,但是我却没向其他人公开,想要保护真正的继承人,却忘记了人性的忌妒有多可怕阴暗,把你推向了死路,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 死亡的气味沿着化骨的指间窜进神算辰体内,一点一滴深入的白骨正在逐渐掌握住他逐渐停下鼓动的心,所以他必须说出来,说出他对楠宫师的所有亏欠。 「你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中之龙,但老天妒你,所以你的福分浅薄,註定早夭,可我明明就可以扭转这一切,却因顾忌天命,任凭你被备位构陷、走上绝路,就算我事后废了他的天运、让他成为普通人,要他过着他极其憎恨的平凡人生,也于事无补。」 默默听着神算辰的话,阎师有好多话想对神算辰说,却受箝制开不了口,也无法制止自己的手往神算辰的心口掏。 「住手……」乾涩沙哑的挤出两字,阎师要十殿林住手,也要神算辰住手。 「就算你不是我的备位……你也是我最珍视的徒弟……」 连天都忌妒的人中之龙,他遇过两次,一个是他的师兄,一个是他的徒弟。他谋害了自己的师兄,夺得神算辰之位,可怀抱着愧疚的他,从未想过要伤害这个徒弟。 那种连灵魂都会脏掉的齷齪事,一回就很够了。 神算辰突然反手捏住化骨的右手,另一隻手散去牵制白骨的龙泉,号令水雾以两人为中心画了个阵法。 银蓝光芒再现,一道明显的黑气被拘禁在中间,阎师反黑的双眼开始有了一点明亮的聚焦光彩。 盯着那抹復甦的光彩,神算辰仅仅是用着蛮力在阻挡白骨,可以救命的毕生修为都耗在他即将施展的阵法上。 「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事……」 水雾绘出了巨大的龙纹,相互缠绕着的龙鳞片片都闪着冰青的光彩,五爪从八方围绕着阎师,像是困住他又像是守护他,将他体内那片阴黑之气逼得无处可逃。 同在阵法中央的神算辰,在光芒之中逐渐失去生命的恩泽,自从他上位后便停滞的时光开始流转,累积的岁月痕跡开始刻画他的脸庞,衰老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令他无法招架困兽一搏的白骨逼近。 「我不恨你……」就像神算辰的告白一样,阎师也要他知道自己的想法。 「从来……就没……恨你……」或许怪他、或许怨他,但捫心而论,阎师知道自己从没恨过他,更不想杀他。 是十殿林要杀神算辰,借用他的身体。 白骨没入神算辰的心窝,掌住那逐渐衰老的泉源,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够将它握得分崩迸裂。 神算辰看着阵法已成,松开了手,任凭十殿林操控阎师将他的心脏轰出体外,笑着迎向自己的终点。 那是十殿林这不详的邪物能继续左右他徒弟的最后一次。 黑气顺着白骨开始渗入神算辰的身体,紫黑血肉开始蔓延,血管流淌的朱红就像岩浆般有着滚烫的火光,在火光燃尽后,黑气就像一堆不可復燃的死灰,随着神算辰的身体开始崩解。 「再活一次……用自己的意志……」这本应是神算辰的遗言,他本能笑着离开这个人世。 但这死前的寧静之笑却僵在他欲灭的脸上。 呵呵的笑声响起,阎师的双眼虽有神采,却蒙上一层腐朽的阴影,他勾起了嘴角看着怀中逐渐化作死灰的神算辰,用阎师的声音、阎师的理解,吐出了十殿林的回应。 「愚蠢!」 黑气迸射,水雾瞬间散去,阎师装载着十殿林的意志,再次迈开步伐向中心走去,只因这是他的任务、它予他行走的理由。 一地死灰随着夜风吹起飘散,满天星斗中一道星光划破黑夜,将神算辰的离逝传给夜夜观星的某人,却无从得知原因。 明日早起,亦有人会从凭空出现的龙泉剑推出他的死亡,却也不知他的死因。 但十殿林知道,阎师知道……有个人为了过去辜负的徒弟,毅然决然地挑战了有意志的死亡森林,也慷慨从容的就义,却未改变任何事情。 神算辰的死,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人可以改变阎师属于死亡森林的事实,它掌控了他的身体、他的意志、他的自由,一滴泪、一声哭嚎、甚至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没有人可以改变……即使是死去的楠宫师也不行…… 第玖章(一) 浅葱色的绣线穿过银色的针,她专注地在一套新衣上绣上爱儿最喜欢的花纹,嘴角掩不住地轻勾温柔的曲线,低声哼着的小调是如此地清间优雅,一点也不像她以往的疯狂。 缝好最后一针,她侧耳听见小屋的门被开啟,脸色不自觉的沉了下来,双眼的狂乱也凝聚了起来。 「我回来了!」欣喜的鬼子衝进门里,满脸的鲜血与天真的笑容形成突兀的对比。 血液凝固在他稚嫩的指尖,指着门外倒瘫在地上的人,双眼晶灿地等着母亲的称讚: 「申屠鹰!」 女人失魂落魄地放下手中新衣,缓缓步至门外,让倒在地上卸去双手骨架、抽去双脚筋腱的申屠鹰能看清她的脸。 她好想见他……一直一直……但却一点也不想念……不似他,魂牵梦縈着十数年,却没料过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刻,见到她的脸。 「谁让你把他打成这样?」女人温柔地揩去申屠鹰脸上的血污,拨开他被岁月染白的灰发,要他看清她的脸庞。 鬼子细如蚊蚋地说道:「我……他……」 「是你?」太多话想说、想问,不如这简短的二字。申屠鹰从未想过鬼子背后的主使竟会是她。 错愕的申屠鹰还来不及反应,几手熟悉的点穴指法已从女人手中发出,那是由他亲传的独门绝学,目的在让她自保。 简单几指,却封了他仍在用真气运行的七大穴道,破了他的护身以及在错愕过后的欣喜柔情。 「你──」他不敢相信她竟会这么对他。 「做得好!」女子看着宛若破布的他露出了疯狂的微笑,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只留下冷酷的音调。 「拖下去!」 鬼子的脸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扯起他尽碎的腕骨,将他拖入小屋里。他亲眼见着鬼子打开一道隐蔽的地窖门口,眼中尽是愉悦的庆幸,将没有真气护身的他推入地窖,让层层阶梯将他欲碎的筋骨断的更彻底。 倒在地窖深处,四周围绕着白骨、半腐朽的人头,浓烈臭味与点点荧光,让他呕出了腹中仅存的那点苦水。 在万蛊砦待了十几年,他曾以为自己活在地狱;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这地窖比蛊皇那噁心的万蛊砦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地窖关起,只剩点点青绿荧光,映着那些他认得出、认不出的尸首,拼凑出一个猜测,申屠鹰勉强保住的那点清醒,也终于瓦解了。 「娘亲?」完美地达成交託,鬼子很庆幸这回自己总算没让娘亲失望,被扔进地窖里去。 只是转头却不见娘亲微笑看他,女人倒在床上,新製的童衣散落一地,娘亲嚶嚶的啜泣声从一件又一件的新衣中传出。 他走近,害怕地抓紧飘落在地上的一角衣裙,就怕娘亲会无情的扯回那小小一角裙襬。 鬼子用几乎感受不出来的重量,将头靠在娘亲的腿边,上方的啜泣声仍没有停止的打算,鬼子缓缓闭上眼睛,不知该如何安慰娘亲。 他很害怕,害怕一件事情,如果这件事情成真,他会死的、他一定会死的!就像失去了露水的花草,在烈日底下乾枯而死;就像离开了溪水的鱼儿,在陆地上蹦跳至死,他会死的,他一定会死的! 忍不住握紧那一小角裙襬,鬼子最害怕的事情只有一件,他细细低喃,道出他最害怕的一件事情。 「娘……别不爱我……」 第玖章(二) 躺在地牢中,申屠鹰花白的发总算彻底地白了,而他的心也是。 若说他活着还能为了什么,就是去用一口气向她讨一个理由。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从声嘶力竭地吶喊到精神错乱地呢喃,申屠鹰若知道自己居然连一日都还不到就已濒临崩溃,若是过去的他,肯定会大吃一惊,鞭责自己,但如今的他,只觉得这崩溃来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她要这么对他,她是他的妻啊!他心爱的女人…… 「我为什么要这么作,难道你还不清楚吗?」她的声音隔着地牢的门幽幽地传来,从缝隙透入的一线烛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瞬间衰老的脸上横溢的泪痕。 「你怎么能这么作……我是你的丈夫啊!」 「我的丈夫只有一人,他叫楠宫誥!」她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就连烛光也染上寒意。 「你还想骗我多久?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们搞出来的,我的家、楠宫家,是你们一手毁掉的!而你竟敢用一副圣人的模样救下我,让我以为你是江湖中唯一的好人,唯一没有偏离正道的好人……你比他们任何一个都更坏、更齷齪!」隔着门都能听出楠宫濢咬牙切齿的恨意有多强烈。 只可惜她看不到地牢里的申屠鹰脸上那无地自容的羞愧。 「我……并不是欺骗你……我只是……」深深地爱上了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然后走火入魔地抢夺了她。 申屠鹰还是想为自己的爱找藉口,只是这藉口彆脚到他说不出口。 「你还想抵赖?你欺骗了我,装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告诉我还有希望,告诉我武林并不如我所想得那样黑暗,你骗了我!武林就是因为有你这种人,所以比我想像的更骯脏!」 「濢……」动弹不得的他,怀中藏着一个小瓶子,那曾是他与她能廝守的唯一机会,他仍想着要使用它,只要楠宫濢愿意来到她的面前。 申屠鹰掏出了怀里藏着的小瓶子,那正是他花费好几年光阴与蛊皇交易得来的机会:「忘掉一切,我们重新开始……我们有机会的……」 「不要叫我濢!你不配!你凭什么!」 「哈哈哈,机会?」楠宫濢仰天大笑,笑中带着疯狂:「我不会与你有机会!我不会忘记的……我心爱的誥……心爱的歛……还有你这骯脏卑鄙的人渣!我死也不会忘的!」 「濢……不要这样,忘掉楠宫家的一切,我们可以很幸福的,我们三人曾经很幸福的……」申屠鹰不明白,那过往的笑语怎会消失得如此之快?是谁多嘴向她提起他过去的罪孽? 他只是爱着她……想要得到她……所以对着那些人的罪孽时,身为捕快却选择袖手旁观,在眾人想要将她灭口的时候,排除万难收留她,将她藏在自己身边好好保护着……难道这样也有错? 失去丈夫与孩儿的她,宛同空壳,他也是费尽心机才让笑容重回她的脸上,才让她打开心房接受他,但为何一切破碎得如此之快? 「你闭嘴!我不幸福……在你身边我从来也不幸福!」泪水直落,楠宫濢崩溃大叫:「看着你我就愧疚,你让我愧疚……在失去誥之后,我怎还能欢笑……在失去歛后……我怎还能幸福……但你、你玷污了我对他们两人的思念……你是杀人兇手……跟他们一样!」 「我没有……濢……我是真心爱你的……」隔着地牢的门,申屠鹰觉得好心痛,因为心爱的女人又变回了当初崩溃的模样,甚至更胜当时的伤痛,只因有人告诉了她真相──他也是加害楠宫家的其中一人。 「你不爱我……你不可以爱我……你没有那个资格!」体内的一股怒火正在燃烧,楠宫濢感觉到所有的愤怒冲到了顶端,反而带给她异常的冷静。 「是你毁了我的幸福……还假装自己可以给我幸福……」楠宫濢感觉到自己的心从没那么揪疼过,疯狂逐渐佔据了她的思维,她露出一抹復仇者才有的阴毒笑容。 「我的幸福,就是看到你们这些兇手一个个惨死……特别是你,我要你后悔留下我的命,就为了那点自私的爱……我一定要你后悔至死!」 楠宫濢开始笑得癲狂,申屠鹰瞬间以为门后是个陌生的女人,那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在她身上连个影子也没留下。 「你……疯了……」握紧小瓶,若他以为让她忘却一切还能挽回,那他真是愚蠢至极。 「疯?你还没见识到呢!」楠宫濢阴沉地笑道。 「我的孩子呢?他还活着吧?你没有杀了他吧?」申屠鹰想起了那个妻子难產生下,从小怕生又沉默的儿子。 若他还活着,也该是个年近二十的青年了吧?他还有机会看那孩子一眼吗? 「你儿子?我当然没有杀了他,我怎会那么便宜他?」 「我的儿子?你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地牢的门赫然打开,瞬间刺入的光线让申屠鹰几乎要张不开眼,却能瞥见楠宫濢嘴角的微笑。 在那抹微笑下,他确信那个过去他所爱的女人已经荡然无存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被復仇与憎恨填充着的女鬼。 「他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啊!他是多么地爱你,把你当成了未曾谋面的娘,你怎能……」他感到一阵晕眩,浑身发颤。 「呵呵……我当然能!」楠宫濢恨恨地说着:「……你让他张着无辜的大眼,打着丧母的旗帜,装着可怜接近我,以为他能填补歛的位置,而你就能代替誥……你打错算盘了……」 凌厉的双眼瞪着申屠鹰,楠宫濢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们父子联手玷污了我对他们的思念。」 「你对他做了什么?」申屠鹰不敢置信地望着噙着復仇笑容的她,映在他眼中的女人……是谁? 「那孩子比谁都还爱你啊!你怎么忍心……」 「放心吧,我没杀他,但你会寧愿我杀了他。」楠宫濢的笑容瞬间褪去,她就像望着陌生人那样看着申屠鹰。 这时的她面容平和又慈祥,却让申屠鹰不寒而慄。 「你对他做了什么?你对我的孩子做了什么?」 楠宫濢笑而不答,这令他几近发狂。一个疯狂的女人会对个孩子做些什么,身为一个资深的捕快,他可以想起数十个兇残无道的案例。 「他是那么的爱你……」 「但我不爱他……」她不能…… 地牢又被盖上,望着盖起地牢的那双白净柔荑,楠宫濢知道这双手一点也不乾净,因为这是一双将无辜孩童推入修罗之道的邪恶之手。 她是知道的……申屠鹰……那孩子……都是爱着她的…… 就是这样,她才无法原谅……不管是申屠鹰、那孩子,或是曾经爱过他们的自己…… 第玖章(三) 点点荧光,围绕着仰躺在地牢中的申屠鹰,青绿色的磷火就像他的生命,阴森、微弱、随时都会消散无影。 「这就是最后了吗……」 眼角馀光尽是枯骨,申屠鹰至今才知,绝望是最能摧毁一人意志的情感,也是最能让人放心迎向死亡怀抱的推手。 「你说呢?你走到尽头了吗?」 一道不属于这暗室的白影,悄然降临在申屠鹰眼前,而那嗓音,熟悉地令他不寒而慄。 「蛊皇?」申屠鹰不解,那邪魔歪道怎会出现在此地? 眼前的人透露出来的气息就像蛊皇,可是当那人蹲下身来,用那张人畜无害的年轻脸庞怜悯地望着他,他从那人的眼里看见了不亚于蛊皇的恶意,但那人并不是蛊皇。 「我很荣幸……你这么抬举我……」 那人吟吟笑着,伸手从他怀里掏走了那个与蛊皇交易换来的小瓶。 「还我!」 申屠鹰感觉自己乾枯的喉咙苦涩得嚥不下口水,甚至看到那人满足的笑容时,又有蛊皇站在眼前的错觉。 「还你?你又能拿它作什么呢?」那人俯视着他,温柔地、怜悯地问着他。 「那是我的……」 「我知道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了……」 「慢着!不能打开!那是蛊!」来不及阻止的申屠鹰,眼睁睁看见那人拔开瓶塞,让一直被囚禁在小瓶里的谜样生物化成银烟,从耳鼻侵入身体。 「你这蠢蛋!那是蛊……」 「我知道,忘情蛊……滋味不错……」那人咂了咂舌,像是享用完一道大餐一样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 「你──」 那人扶起申屠鹰,所有疼痛都在那人碰触到他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为了感谢你这么慷慨让出了这隻蛊,我能完成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若不是那人眼中的笑意那么地像蛊皇,或许申屠鹰会选择相信他,可偏偏他就是那么地像蛊皇,令申屠鹰对他只有惊惧。 「我什么都不要!你把蛊还我!」 「你想报復门外的女人吗?我可以让她生不如死?」 「把蛊还我!」 「还是你要那个臭小鬼像你一样躺在这里?」 「把蛊……还我!」 「还是你要我治好你身上的伤,让你去好好对付门外那对母子?」 「把…蛊…还…我…」 「呵呵,我开玩笑的,你身上的伤治不好,而且再过不久你就会断气了,我只是暂时麻痺你让你感觉不到痛而已。」那人轻佻地扶起申屠鹰逐渐僵硬的脸庞,就像个正要调戏女人的地痞流氓。 「…把……还……」话不成话的申屠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而眼前的男人却不放过他,还要掠夺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啊,你真是固执啊,最后一次机会,说出你的愿望吧!」那人的眼中恶意就像当年的蛊皇一样。 泪水从申屠鹰失去生命光彩的眼中缓缓流下。 「救…我…儿…子…」他唯一的血脉在哪里呢?还活着吗?若是眼前这人与蛊皇一样守信诺,那么他的儿子就有救了……只怕这人与蛊皇一样恶质,那他的儿子就算是死亡,也会不得安寧。 「嗯,真是可惜了……他看起来很美味的说……」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将断气的申屠鹰轻轻放下。 围绕在他身上的银光缓缓褪下,包覆着申屠鹰的尸首。原本一袭白衣的他,不知何时身上换上青绿衣裳,表情冰冷地望着逐渐结冰的申屠鹰。 「…吃吧…吸乾他的悲伤与绝望…然后好好长大…就跟我一样……」 他抬头望着紧闭的地牢大门,掸了掸手,一抹银光迂回而上,轻轻地掀开了那扇闭锁的门,也重新为他的青衣着上雪色与银光。 拾阶而上,伏在地上颤抖的母子,牙齿因为恐惧而喀噠作响,这让他心情颇好地拉过椅子坐下,高高在上地俯视轻贱宛若虫蚋的两人。 「好啦,轮到你们了,说吧!你想要什么?」他先望着楠宫濢问道。 「……」 「真麻烦……连话都不敢说了吗?」 那人随手一扬,楠宫濢缓慢地站起身来,但看起来却像是一具线吊着的悬丝木偶,眼底的疯狂消褪,只剩下难以计算的恐惧。 「你是谁?」发颤的银牙好不容易挤出三个字,楠宫濢望着这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竟会如此恐惧一个陌生人。 「我是谁?你不是很清楚吗?」笑着回答的他,舞动着手指:「或许该让你清醒点,咱们才好谈交易。」 随着手指舞动,楠宫濢的身体开始飘散出缕缕鲜红的轻烟,围绕在他的四周,被他所吸纳。 楠宫濢清楚地知道,那红烟是她血色的疯狂。 「不!不要!」她不愿清醒! 红烟散尽的瞬间,楠宫濢就像被抽走丝线的木偶,无力地颓坐于地,双手揪着头发,回顾着自己疯狂时作的点点滴滴,然后情愿自己再疯一次,却只能得到无比的清醒。 「美味至极……」舔了舔嘴唇,那人露出了陶醉的眼神。 「放在体内薰陶数年的东西果然不一样,你把狂蛊养得很好……」那人的眼神逐渐变得跟楠宫濢一样疯狂,但只有一瞬。 很快地,那人又恢復充满促狭恶意的目光,盯着浑身瘫软的楠宫濢澄净双眸泪水盈眶。 「你…你是…」楠宫濢露出更加恐惧的表情,只因眼前的人散发着跟某人一样的气息,却完全不是那个人。 她不敢想像那种东西在这世上居然存在两个! 第玖章(四) 「说吧!你的愿望……当作狂蛊的交换……」 「你吃蛊?」楠宫濢惊恐地望向他,接着忍不住看向仍伏在地上的孩子。 「其实我也吃毒……但蛊的确是比较合我的胃口。」那人也望向了仍趴在地上的鬼子。 「不会的…不可能的…」或许楠宫濢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无意间挪动了身体,挡住了那人继续望向鬼子的飢渴眼神。 「会的…可能的…」他戏謔地点头,直视她双眼深处,诉说着一些只有他们才懂的话语。 「你不能碰他…你不准!」 「为何?你是他的谁?不就是个拿他炼蛊的陌生人吗?」他的话就像一把利刃,又薄又锋利,一句接一句地直捅楠宫濢的心。 「我没有……」 「你没有?那他身体里的蛊是哪来的?自己长出来的吗?」 「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让蛊皇在他身上植蛊?吃掉他所有记忆与岁月,让他维持这副模样以交换百毒不侵、百伤自癒的躯体?」 「我只是……」忆起当年与蛊皇的交易,楠宫濢的血打从骨子底冷了起来。 当年蛊皇将狂蛊植入她的身体后,噙着笑容问她该如何施行復仇大计,她想也不想地就将那孩子推了出去。 「别不好意思,他的确是你唯一的筹码,拿他炼蛊没有甚么好羞耻的。」如同恶鬼般在楠宫濢耳边呢喃着,那人越过了楠宫濢,将手掌轻覆在鬼子的面孔,抚去他所有的意志,让他瘫软在地,如同失线的傀儡木偶。 「你要对他作什么?他只是个孩子……」楠宫濢不敢回头。 「看起来是而已……你知道他不该只是个孩子……」扛起那具娇小的躯体,那人随手一挥,小屋的门应势而开。 「你不可以──」 那人停下脚步,望着仍坐在地上的楠宫濢,眼中似乎期盼她有所作为,却因她仍瘫坐地上而难掩失望。 「放他走,他什么也没做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楠宫濢羞愧地掩面大哭。 哭泣着她的鬼迷心窍、哭泣着她的丧心病狂、哭泣着这些年来她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渴求亲情的孩子,哭泣着现下她居然无法阻止那人带走这些年来痴痴伴在她身边的孩子。 「杀了我吧……只要你愿意放过那孩子……求你杀了我吧……」 「但我很饿,我饿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快忘记自己是谁。」那人停下了脚步:「纵使疯狂,你总还记得你是谁吧!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全然地被遗忘,只剩下腹中的飢饿感在折磨着我。」 「楠宫濢……」那人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没有那个价值;我也不会杀这个孩子,因为他还有豢养的价值。」 「他不是家畜,他是人!」楠宫濢愤怒地回头,却看见了一抹十数年前曾见过的笑容,那笑容成为了她永远的恶梦,只因那笑容与那人说出的话,跟十数年前她所见到的蛊皇一模一样。 「不,对我而言,你们都是家畜!」 尖叫着跳起来扑向那人,楠宫濢就像隻被逼急的野兽,怀抱着愧疚与天然的母性,想要攻击带走孩子的敌人。 只可惜那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将房门挥手掩上,撞倒桌上一堆物品的她,被锁在屋内,又急又怒,愤恨地敲打着被锁上的门,压根没注意到桌上倾倒的油灯,那溽湿袖口的灯油已沾上火焰的顏色,转眼之间,小屋竟成一片火海,焚烧着逐渐消散的仇恨。 纵使被火纹身,楠宫濢仍在火中咆哮着,哭叫着那个已被她遗忘姓名的孩子,叫声直上天听,而像是回应着她的惨叫,被那人扛在肩上的鬼子抖动了一下,眼泪从紧闭的眼眶中滴答落下。 「娘……别不爱我……」 那人冷冷地说:「那不是你娘……娘应该是爱你、疼你,把你置于所有事物之上,甚至甘愿为你付出生命的人。」 「娘……别不……爱我……」 「她没爱过你,从来没有……若她曾爱过你,就不会这样待你,所以,别再叫她娘,那只是个恶毒的女人……」 燃烧的小屋,炽红的火光将向晚的天空燃得宛若白日,而他与鬼子缓缓地走向相反的方向,消失在远方的夜色中,远离逐渐往小屋聚集的喧嚷。 第拾章(一) 张开眼睛,离卦有点迟疑,因为自己并不在原来记得的地方。 他记得自己跟踪鬼子来到一座小木屋,只是越是走近屋子,他的头就越发地疼,当他从窗口望进去,他不记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但他十分肯定自己晕了过去,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理解为何现在自己站在树林中,手中还抱着昏迷的鬼子。 「难道是……?」 离卦放下鬼子,拆开额际上系着的发带,从袖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小圆镜,死命地照着自己的额头是否出现了奇怪的纹路。 「没有?我还以为终于成功了……」没有看到预期中的花纹,离卦就像洩了气的皮球一样。 「什么成功了?」 「练蛊啊!我以为我终于把它给练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你失败了?」 「因为我的额头上没有出现那个皇纹啊!如果它被我成功练出来,我的额头上应该就会出现一圈很奇怪的纹路的。」 「所以你才从小一直系着发带?为的就是要藏住不知道何时会显现出的诡异纹路?」 「当然啊!谁要脸上花花绿绿被别人指指点点!而且练这蛊又不能让人知道,当然要藏啊!」 「你究竟在练什么蛊啊?」 「什么蛊?我为什么要告诉──」猛然抬头发现四周无人的离卦,才惊觉自己正在跟一个不存在实体的声音交谈。 心底发毛的他却再也没听见那声音,只有鬼子嚶嚶地揉着惺忪的双眼,看着四处张望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指着他说: 「离卦!」 「是,我是离卦……」 他看着鬼子站起来,忍不住想往后退,只因他还记得前两回见面时,那孩子总是拿着刀剑往他身上招呼。 「娘呢?」鬼子懵懵懂懂地张望着四周,好像在辨识着自己的所在,接着无视着离卦的存在,开始往东边移动。 「等等,你要上哪去?」不敢拉住鬼子,离卦只好跟上去,但是头偏偏却又开始疼痛欲裂。 「站住!」 那声音又出现了,离卦想要看清楚声音的来源,疼痛却让他无力地蹲下身去。 「回来!」 双手抱住头的他,发现眼前出现了一双小孩的脚,顺着往上看,却发现鬼子竟走回来他的眼前,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不是离卦?」鬼子看着他说出了这句话。 离卦好想告诉鬼子自己是离卦,却发现从口中吐出的字、从嘴巴飘出的声音都不属于自己,是属于那个令他发毛的声音 「是,不是离卦!」 「……」 离卦痛到连鬼子的脸都看不清,却可以清楚听见那声音在与鬼子交谈,说的都是他不懂的话题。 「你不是离卦。」 「对,我不是。」 「离卦呢?」 「你想见他?」 「……」 「你想忘记吗?所有一切,我能让你忘记?」 「忘记是什么?」 「就是不再痛苦,不再悲伤,不再被不属于你的仇恨拘束。」 「……」 「我让你考虑一下……」 疼痛在这句话之后消失,离卦重新站起身来,看着站在眼前的鬼子,继续用那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刚刚……」离卦艰涩地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是离卦。」鬼子就像要看穿他的灵魂一样凝视着他,然后捡起地上一颗石子,把石子当成毽子那样踢了两下,再将石子递给他。 「现在是离卦,玩具的离卦。」 石子不重,却沉得让他在接下后无力举起,他看着鬼子不再古怪的眼神,开始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成功了!他终于成功地练出了皇蛊! 所有的一切,都将水到渠成,他长久的努力与愿望即将实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手续…… 「阎师,得去找阎师才行。」 说是这么说,离卦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想动,好像生了根一样定在原地。 他想完成这件事,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他拋弃阳光、拋弃家人、捨弃了一切就是为了要完成这件事,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就在即将成功的现在,他却想起了巡狂与荆棘的脸,想起了过去在唐家大哭大笑的一切,想起跟阎师一起在小屋的生活……然后他的脚就再也动不了一吋一分。 「离卦?」鬼子偏头看他。 「我没事……」但他感觉有股寒意从骨子底爬升,直上脑门,让他无法运转思考。 「是皇蛊……我成功让他甦醒了……刚刚的,是皇蛊,对吧!」离卦看着鬼子不知所以的表情,露出艰涩的苦笑。 「别告诉阎师,要让他知道皇蛊居然能控制我行动,肯定会抓狂……」 鬼子像是听懂了,低下头去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 「刚刚的,不要,离卦,陪我玩……」 「你说什么?」 「……」鬼子甩甩头,好像要自己清醒点,他第一次伸出他的手紧抓离卦的衣袖:「离卦不要消失。」 「你在说什么,我不会死的,我只是暂时把身体借给皇蛊一下下……」离卦莞尔一笑,蹲下身来轻拍鬼子的头。 鬼子却用一种看尽人生的澄澈眼光看着离卦,让离卦的手停在半空中。 「是吗……就连你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出来皇蛊很危险吗?这样我该怎么骗过那些人呢?」离卦喃喃自语着。 「我要回去。」鬼子指着树林东边的尽头。 但是离卦却很清楚地看到,稚嫩手指的彼端有着与黎明极不相衬的火光与鼎沸人声,甚至有一组轻巧的脚步声正往他们的方向走来。他连忙蹲下身来,探出食指放在唇上,要鬼子与他一同噤声。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 「大师兄,不会错的,盟主放出的信号是在这个方向没错,我们必须赶快赶到集合的地点。」 「二师弟,你确定鬼子在那间小屋中?」 「确定!盟主跟着申屠前辈留下的暗记追踪,确定鬼子的落脚处在那间小屋。」 「这次我们三人一定要为师父报仇,绝不能落于人后。」 逐渐远离的脚步声,盖不过三人的交谈,离卦看着鬼子一脸无辜的样子,想也知道不能让这孩子回到那间仇敌群聚的小屋去。 只是……他拦得住这孩子吗? 第拾章(二) 唐谷月没有想过消息到底是从哪里走漏的。明明千交代万交代这次搜捕要秘密进行,但是像蜂群闻蜜般群涌而来的寻仇者,却在自己抵达不久后接连而至,红着眼要他将鬼子交出来,害他连搜索小屋的时间也没有。 但前提是这小屋还需要搜索…… 已烧成空壳的小屋残垣还有馀温,逐渐散开的浓烟却还有血肉的焦糊味停留在空中,屋外疑似坟墓的两堆土丘,在派人挖开后,仅发现两套衣冠,一大一小装在桐木匣子中,并无人骨。 衣饰上的家纹并不陌生,属于一个早已灭绝的家族,那是一个连唐谷月也听不下去的悲惨故事,年代久远地跟鬼子扯不上边际。 「报,屋内有一具女性焦尸,没有发现申屠前辈的踪跡,也没发现鬼子……但是……」 「说。」望着似有顾忌的属下,谷月将衣物放回桐木匣子中,收拾奔驰至过往的思绪,看着递上一柄长剑的属下。 「……可以确定鬼子确实居住于此地。」 虽然剑穗烧毁,但谷月依旧可以从烧焦的剑鞘上,寻获那柄在止青山宴会上挑断眾镖师脚筋的长剑雕饰。 「没有见到鬼子?」谷月皱起眉头。 若不在家,那孩子还会上哪去? 那女性焦尸是谁呢?为何会与鬼子共居一室?申屠前辈人又在哪里呢? 转念一想,谷月脸色大变,立刻挥手命令属下:「退!」 「盟主,为何──」 「现在没时间解释,立刻通知所有人马撤离!」 「但是──」 「想要命就快撤!这是命令!」 谷月实在不想长篇大论地解说自己方才短短一瞬的发现,他只能动用盟主权威想办法把所有伤害降到最低,纵使他深知为时已晚。 「来不及了……你们先走。」望着道路尽头出现的小小身影,谷月庆幸着不是阎师亲临,但是他不会小看那个可怕的孩子,特别是在那孩子发现家毁之后的爆发力。 屋里的女焦尸……最坏的估计就是鬼子的母亲,不管她是否就是幕后的黑手,可失去母亲的孩子会有多强的破坏力,唐谷月从不轻估。 抽出即苍剑,像枝笔直的弩箭射出,谷月知道鬼子也发现自己了。 他看着那个小小身影佇立,望着自己、望着大批人马、望着自己被烧毁的家,还有倒在屋内那具蜷曲着、模糊的焦黑尸体。 一声凄厉的哀嚎,从那小小的身躯里爆开,像要撕裂眾人的耳膜那般,更胜那些寻仇者发现鬼子的惊呼。 「找到他了!」 见猎心喜的眾人还未舞动兵器,一道鬼影已划过眼前,随之而来的漫天血花淹灭了视线,也掩盖了逐渐消失的意识。 「快撤!」衝到鬼子眼前,架开已昏厥的镖师遗族之一,谷月迎击手无寸铁的鬼子,却发现自己才像一个没拿兵器的人。 鬼子毫无畏惧地用左手抓着剑身,无视左掌掌心被划开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着鲜血,鬼子有着疯狂野兽才有的眼神,只想往倒在地上的焦尸身边前进,无视任何想阻挡他的人。 「你疯啦!」不知发生何事,谷月只知道身后有个人拉了自己一把,躲开鬼子欲撕心裂肺的一爪,只略微地刮破他的胸膛,让鲜血在碎裂的衣襟上染成一朵腥红的牡丹。 「舅舅?」回头发现身后人竟是离卦的谷月,只来得及叫声舅舅,就看到离卦一身白衣模糊渲染成白雾,缠绕着想攻击鬼子的遗族们,将之压倒在地。 「快走,阎师就要来了!」离卦假装没有看到谷月诧异的眼光。 「舅舅你这是──」谷月看着离卦,方才这舅舅还穿着一袭雪白缀绣着翠绿青竹的长衫,却在此时此刻变成了一身翠绿。 「囉嗦!还不走?」一把推开谷月,离卦跟着鬼子的脚步前进,每走一步,衣身青衫便依附上一些白雾,而那些被白雾缠绕着的人也重获自由,直到所有白雾重回衣上,那套熟悉的衣裳也再次出现在离卦身上。 谷月像是明白了些什么,他追了上去,一把抓住离卦的衣袖,凑近眼前看着那流转的布纹闪着银光,回忆起离卦究竟何时开始这种打扮,他忍不住一阵昏眩。 「你竟把蛊穿在身上?」谷月分不清楚眼中的泪水究竟是气愤还是不捨。 「行走江湖总是需要一点保护,否则我怎敢在阎师身边打转。」 「快除掉牠们!这样太危险了!」虽不知是什么蛊,但是谷月看得出来凝聚在离卦身上的蛊可不是一隻两隻,而是数以万计的无名蛊毒。 「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就是你离开唐家的原因,对不对!」把时间对上,谷月总算知道了离卦离开唐家的原因。 当年离卦陪荆棘去了十二宫一趟,回来时荆棘面如死灰,而离卦一步也不肯踏进唐家,穿着这身衣裳,站在门口告诉他们三兄弟,说他有想做的事情不回家了。 「荆棘知道你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吗?」谷月的心开始刺痛,只因他不想接受他预料中的答案。 「他知道,他亲眼看着我穿上的……」 「那臭小子居然没阻止你?脱掉、脱掉这鬼东西然后跟我回家!」罕见暴怒的谷月一把揪住离卦的衣襟,要将这一身令人作呕的衣裳从离卦身上剥下。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谷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因离卦的声音竟变得如此冷酷无情,而自己的颈项竟被离卦狠狠捏着,用一种几乎要令他断气的狠劲。 「拿开你的脏手,谁要跟你回家?」 谷月抬起头,因窒息而突出的眼珠子看着离卦额际上浮出的奇特纹路,双手松开了衣领,转为挣扎攻击那隻紧捏着自己脖子的手掌。 好不容易挣脱,谷月喘息着,不急着吸取新鲜的空气,他望着全然陌生的离卦问: 「你是谁?你不是舅舅……」 那人嘴角轻扬,手掌一翻,银灰色的光线从掌心鑽出,飞进了谷月的嘴中。 「忘记我……我没出现过。」 语毕,谷月像团瘫软的麵糰倒在地上,而那人俯视着趴倒在地的眾人宛若睥睨着低贱的螻蚁害虫,掌中的银光如飞针四射,鑽进眾人的眼耳口鼻,仅留住他的一句命令。 「忘记我!」 大步向前,那人盯着被烧毁梁柱压着的地牢木门,轻轻地说: 「虽然早了一点,还是把你们带走比较安全,出来吧!」 一道银光衝破木门,在绕着天际一周后像砲弹一样衝向那人,只见那人不躲也不逃,任凭银 光击中他、环绕他,接着慢慢被他吸融入体内。 他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发现一身白衣再无青竹痕跡,莞尔一哂,双手飞振衣袖,好让青竹纹饰再现。 第拾章(三) 鬼子跪坐在焦尸旁,他知道,倒在地上的尸体是娘亲,就算外型无法辨识、气味截然不同,但他知道,倒在他身旁焦黑渗着血水,腥臭又黏腻的东西,是他挚爱的娘亲。 「娘……」他轻声呼唤。 汩汩留着鲜血的左掌不知何时已不再渗血,鬼子颤抖地去碰触那块被焚毁的血肉,豆大的泪珠滚滚而流: 「娘……别不理我……我受伤了,快起来骂我……娘,醒醒……」 「闭嘴,都跟你说了她不是你娘……」那人走近鬼子,一句斥喝让鬼子停了哭声,却止不住他的泪水。 他含泪看着那人蹲下身来,额际的纹路令他昏眩却又无比清醒,。 「忘记她吧……我能让你忘记……只要忘了她,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我不要……我要娘……让我娘醒醒……」 「她不会醒来了,她已经死了!」望着地上的焦尸,表情难掩嫌恶,那人注视着鬼子探出左掌,掌心藏着一隻方练成的离魂蛊。 「加上这个会练成什么呢?」那人就像个充满好奇的娃娃,想知道砂糖溶在水里会变成什么样,而鬼子就是那杯水,僵直地站在原地。 「伏离卦,拿开你的手,否则我就剁了它!」 神出鬼没的阎师不知何时出现,龙残银白的剑刃紧贴着那人的手腕,但更直接的凌厉杀气却无法让那人退离,这才让阎师惊觉,眼前的他,并不是伏离卦。 那人朝阎师咧嘴一笑:「我可不是那可笑的东西,任你呼来喝去!」 阎师立刻察觉,眼前「人」正是离卦与自己交换条件想追求的终点──皇蛊。 「但我还是要多谢你,没你提供那些花草,我不会这么快就清醒。」笑着撤回左掌,皇蛊将鬼子推给了阎师。 「伏离卦呢?他居然没把你控制好?」 「控制?」皇蛊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他?控制我?别开玩笑了!就凭那东西?」皇蛊不改其睥睨的眼神,语气尽是嘲弄的口吻:「它以为它是谁?想控制我?它是这么告诉你的吗?」 「就我所知,你口中的那东西是你的主人,他献出了自己的身体,用尽心力培育你长大,他的名字不是那东西,他是伏离卦!」阎师罕见地动了怒气。 只是皇蛊笑得更大声、更张狂:「它是我的主人?那东西真的这样告诉你?而你居然相信它?」 「住口!」 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声让阎师再也忍受不了,提起龙残往皇蛊身上一劈,可惜皇蛊并不是离卦,身上白雾立刻缠在皇蛊掌中,像面盾牌破了阎师的剑气。 「人类果然都很蠢!」皇蛊甩开了阎师的剑,像在拂去一片落叶:「你要相信那东西的谎话,请便,但别把我跟东西相提并论!」 「你可知道他为了培育你付出了多少代价?」剑气被破,阎师察觉了皇蛊的实力远超乎自己想像,而这正是离卦所追求的,所以他只能冷冷地看着一脸轻慢态度的皇蛊,问出这个问题。 他可知,离卦为了培育他,付出了多少代价?吃了多少苦?若他知,就不应该对离卦有这种轻慢鄙夷的态度。 但皇蛊让阎师失望了,他依旧不改其轻蔑的口吻:「培育我?让我清醒就是它存在唯一的意义,否则它活着能做什么?去帮我杀了蛊皇吗?」 「你──」阎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跟这种不知感恩的东西交谈了。 「我睏了,但没处理好这傢伙,我没法安心睡觉。」皇蛊打了个呵欠,手指着鬼子说道。 「你想对他做什么?」阎师一把将鬼子挡在身后,而鬼子也少见安分地躲在阎师身旁。 「作什么?当然是吃啊!你知道我有多饿吗?」这么好吃的东西摆在眼前居然不能动,多可恶啊! 「你是什么意思?」阎师深知皇蛊的食物非毒即蛊,但身后的孩子明明就是个人……除非── 「别搞错了,这傢伙跟我完全不一样,他本质上是人没错,只是身体已经完全蛊化,意识也被侵蚀得差不多,今后若不往他身上施加蛊物,就会一直维持原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与成长……」 皇蛊凝视着鬼子,鬼子就像喝了迷魂汤一样,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 「你想对这孩子施加蛊物?」阎师皱了眉头。早知道伏离卦养的是这种没人性的东西,当初他就不应该帮助他养蛊。 「当然,得让这傢伙变成我的,否则蛊皇就会透过他知道我的存在,但是你知道我们的习性,我们不能任意对人施蛊,除非对方允诺,或是有人愿意代劳。」皇蛊的眼神飘到阎师身上。 「我已经答应别人不能吃他,所以我只能对他施蛊,而他最需要的就是忘记那女人对他所做的一切,让一切重新开始。」 「女人?」阎师开始听不懂皇蛊所说的话。 我们是谁?别人是谁?女人又是指谁? 「若照你的话来说,女人就是培育他的人,现在躺在那里。」皇蛊朝着地上的焦尸努了努嘴。 「她是谁?」 「是谁都一样,没血没泪的东西,就凭这样也敢做人家的娘?」皇蛊的轻蔑中又多了一分怒意。 「你居然会生气?」阎师开始不懂眼前的皇蛊究竟是何种生物了。 皇蛊挑了眉头:「我就当你这句话是个讚美,但是没错,我是对这种自詡为娘亲却又拿孩子去练蛊的事情很唾弃,虽然他们两人的血气完全不一样……」 「所以他们不是真的母子?」 「一点关係也没有!这女人用自己养了狂蛊,恐怕脑子整个都被侵蚀了,所以才帮这孩子做了决定,现在,换你要帮这孩子做决定。」 「我?」 「当然是你!因为这傢伙压根就不想忘记那女人对他做的事情。」皇蛊看着鬼子,眼神中竟带着一点不捨与叹息。 「这女人除了拿他练蛊外还对他做了什么?」阎师看着已成焦尸的楠宫濢,再看着泪水盈眶的鬼子,就算她对他再怎么坏,鬼子眼中的泪水总不会假,他是真心爱着这个娘亲的。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还是不知道她是谁……又为何要插手楠宫家之事……」阎师默默牵紧鬼子的手:「但是这孩子……这孩子不能再受任何伤害了,至少在我还能走动的时候……」 「那你就甭担心了,他现下是百毒不侵、百伤自癒,想弄死他还有难度呢!他唯一的问题只有受制于蛊皇的牵系。」皇蛊可以想像得到,蛊皇若得到鬼子,可不是得到一件玩具,而是一件兵器──用来对付他的兵器。 「但我不想让他受到你的控制。」阎师知道,施蛊的意义代表什么。 「那你就更不用担心,只要不干扰我杀掉蛊皇,我才不管我施下的蛊要做什么事情、要到哪里去。」 「你不会利用他?」 「復仇这种事还是亲手做比较有乐趣。」皇蛊咧嘴一笑。 阎师看着鬼子,鬼子张着眼睛回望着他,澄净的眼让他做了一个决定。 「你能操纵记忆,对吧?」 「没错。」 「你最多能操纵多少人的记忆?」阎师做了决定,这孩子的人生必须同他的双眼一样澄净。 面对阎师的疑问,皇蛊嗤之以鼻:「多少人?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我可是蛊之皇啊!」 白雾在皇蛊身边扬起,一点一点,发散着银光,像映着阳光的飞雪,似黑夜飞舞的流萤,映衬着他不可一世的笑容。 「那好,我与你交易……」 终章(一) 「谷月,醒醒。」 脸颊被人无情地拍打,唐谷月按着发晕的额际,试着想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谷月,快醒醒!」 「舅舅?你怎么会在这里?」谷月眼前模糊的影子凝聚成一个:「我记得我们在追阎师……他杀了好多人,就连普通村庄也不放过,所以我们一路追着他……」 「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对他穷追不捨,他很危险。」离卦不似已往那样掛着轻佻的笑容,而是一脸凝重。 「但是他杀了太多人──」谷月环顾四周,眾人或躺或卧,像群死尸般地横倒遍野。 「放心吧!这些人都还活着,但你们若再骚扰他,他下次可就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们!」 「舅舅……你不要紧吧?」谷月总算注意到离卦失去的笑容。 「我不要紧,阎师要我替他传话,只要你们愿意答应他的条件,他从此不出十殿林,也不会再现武林。」像机械一般制式化说出阎师的要求,离卦早就料到谷月一定无法马上接受。 「但是他杀了那么多人,止青山、罗九星……还有申屠鹰──」 「那盟主大人,你是希望他继续杀下去,连你也不放过吗?」离卦指着谷月胸口那块染血的衣襟。 「谷月,他愿意将自己放逐在十殿林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只要你们愿意准备一人所需的生活物资,定时交给他,他就不会出来,也不会再随意取人性命,这样难道不好吗?」 「舅舅,他杀了那么多人,放过他,全武林没人能服气的!」 「那就叫那些人进十殿林去找他报仇啊!要是他们有那个胆的话……」离卦看着谷月欲言又止。 谷月也察觉离卦想说的,并非是阎师的事,也明白这次所谓的「交涉」,其实已成定局。 当今世上,有谁能撼动那诡譎的十殿阎师,基本上,他对自己居然敢率领眾人围捕阎师这点感到诧异。 好像……记忆有些问题……有件很重要的事被忘记了…… 「谷月……你帮我跟荆棘还有巡狂说,我不会回去了……」僵硬生冷的语调,好像这几个字是从离卦口中硬挤出来的,面无表情的他,正想着该怎么说才能达到他要的目的。 「你不回来?」谷月感觉到现在的气氛有些熟悉,就像很久以前离卦站在家门口说他不会再踏入唐家一步,可却在一年后,三不五时就半夜摸入他的书房里找他讨情报,所以谷月有些不确定,离卦口中的不会回来,是什么意思。 「还有,如果看到长得像我的人……一步都不要靠近!特别是巡狂,千万要告诉他:一步都不能靠近!」 离卦抓住谷月的手紧得发疼,谷月皱起眉头看着总是嬉皮笑脸的舅舅,此刻却哭丧着脸,好像在诉说着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舅舅,发生什么事了,你要作什么?」谷月有不祥的预感。 「答应我,不要靠近长得像我的人,特别是额际上有花纹的那种。你答应我,说你们三兄弟都不会靠近那种人,一步也不会。」 「舅舅你在说什么?什么额际上有花纹的那种?」谷月看向离卦的额际,罕见地竟没被发带遮掩,有道靛蓝色的花纹一闪而过。 「谷月,看着我,答应我你们绝对不会靠近那个人!」 「舅舅……」 「答应我……拜託……我从没求过你什么……」 谷月一震,离卦的确是从来没求过他们三兄弟什么,因为离卦若想要他们三人作什么,都是用命令的,而他们也迫于离卦长他们一辈的身分遵从,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离卦居然是用请求的。 这太诡异了! 「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也答应我……不管你去哪里,在什么地方,每年都要抽空寄些东西回家,给我、给荆棘、给巡狂……」谷月回握离卦因过分用力而泛白的手掌,那没有温度,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从他的掌心传来。 「我会寄的……或许过年……或许中秋……我会寄东西给你们……」 「你不能说谎喔……」谷月想起荆棘曾说过的话,当时听巡狂转述只觉得好笑,可现在说出来却让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就算你到地狱去,荆棘也会下去把你拖回来的……」 听到这句话,离卦闭上双眼,只怕会藏不住蕴酿已久的泪水。他知道,不管他在哪里,要花多少心力,他们三兄弟都会义无反顾地去找他,就算只是为了把他拖回来兴师问罪;但是他很清楚,他即将前往的那个地方,不是地狱…… 终章(二) 十殿林的小屋内,阎师看着鬼子笨拙地解开新衣的钮扣,歪七扭八地将衣服套在身上,然后望着他,露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阎师蹲下身来,将衣服解开,平顺地为这孩子着上再脱下,然后递给眼睛盛满疑惑的鬼子: 「再试着穿一次。」 鬼子迷惑又顺从地套上衣服,虽没有平整服贴,但也比歪七扭八强多。 阎师帮鬼子扣上一个钮扣,接着又解开。 「扣一次。」 鬼子看看扣结又看看阎师,挣扎了好一会儿,才用稚嫩的小手笨拙地扣上第一个钮扣,然后抬头看着阎师点头称是的表情,绽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 「很棒。」阎师摩娑着鬼子的头,将他整齐的瀏海拨得一团乱,就像楠宫誥以前常对他作的那样。 那情景、那感觉,他很久没有想起了…… 就在鬼子穿好新衣后,阎师将他被拨乱的头发整理整齐,将不够平整的衣袖衣襟拉直,然后对着他说: 「你真的不想去别的地方?」 鬼子猛然扑进他的怀里,死命地抱紧阎师:「不要!不离开月!不离开阎师!」 「好好好,不离开……」把八爪章鱼似地紧抓着自己的鬼子拉开,他看着又被弄乱的头发莞尔一笑,又开始帮鬼子整理整齐。 「你还想你娘吗?」 鬼子抿紧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会想她是好事,想哭也是好事……」阎师从怀里拿出了曾属于楠宫师的发带,轻轻地绑在鬼子发上。 「从今天起,你就是楠宫家的人,你的名字是葵。」不管过去如何,这孩子由此刻新生,他为他取名葵,楠宫葵。 「名字?」 「没错,你就叫楠宫葵。就像我叫阎师,而离卦叫离卦一样,以后我叫楠宫葵,就是在叫你。」 「我的名字,葵?」鬼子──不,楠宫葵笑着仰起他的小脸。 「是的,阿葵。」亲暱地唤着这孩子的新名字,阎师的心情既甜蜜又矛盾。 如果可以,阎师真的希望这孩子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选择跟他一起待在十殿林中,只是楠宫葵一听要离开他,立刻紧抱着他不放,眼泪滴滴答答地流,好像他就是他这一生唯一的依靠。 自己应该是没有感情也没有心的,但是他却为了这孩子的眼泪不知所措。 心软、心疼,不捨、怜惜……,他知道自己无法推开这孩子,因为他也寂寞,特别是在伏离卦离开之后。 他抱着楠宫葵,看着离卦走进来,尽是憔悴。 「阎师,我准备好了。」 「你不后悔?现在喊停还来得及,我很乐意替你宰了蛊皇!」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离卦展现仁慈,只因他对潜藏在离卦体内的皇蛊没多好印象。 那种与蛊皇如出一辙的语气,阎师不敢保证皇蛊是否会霸佔离卦的身体,变成下一个蛊皇。 但离卦很激动地握紧双拳、杀意红了双眼:「不行,蛊皇必须由皇蛊来杀!这是上天註定!也是我生存的意义!」 「復仇的人生吗……那我的确没什么立场对你说三道四……」只因他就连死后也只愿选择復仇的路来走,而今,他选了一条崭新的路,只是当初结盟的离卦不改初衷。 「带我去十殿林中可以吞噬意识的地方吧!让皇蛊暂时接管我的身体,等他杀掉蛊皇,我就能为我娘亲復仇,也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了。」这就是离卦必须选择阎师帮忙復仇的原因,因为只有阎师才能让他进入十殿林。 「你真有把握皇蛊会把身体还你?」阎师不知道离卦是否曾与那隻皇蛊面对面交谈过,那生物可不像个言而有信的君子。 「至少我是一直这么相信……」他也只能这么相信。 「那东西曾警告过我,说你在说谎……你不会骗我吧,伏离卦?」 「你不是唐家那三兄弟,我没有欺骗你的必要。」离卦苦笑道。 说白一点,阎师不会在意他的生死,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所以他不需要隐藏他即将作的事情有多么危险与不智,而一开始,阎师也清楚他的计画与打算,虽没有明言阻止,但离卦知道,总是质疑他的决心,是阎师关心他的方法。 遗憾的是自己想復仇的心远胜一切。 「走吧,履行约定,我不会后悔。」 「那就沿着门外紫灰色的小草走吧,尽头就是你在追求的地方……」阎师指向屋外,没发觉怀中的楠宫葵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低喃着一句话。 离卦从他的嘴形判断出那句话,只是他当时不懂,所以大步的走向屋外,走向他復仇道路的尽头。 等他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时,已经太晚了。 「离卦……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