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不朽》 青木不朽_1 青木不朽 作者:火棘子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第一章】 要么往南,要么向北 决定命运的选择,交给骰子,还是交给硬币呢——可手头并没有这些东西。准确地说,钟斐一无所有,连衣服也没有,这就很尴尬了。偏偏,还撞上了一个飞扬跋扈的少年。 少年一挥长剑,直抵钟斐的喉咙: “你干什么!” 这少年俊容飒爽,眼梢上翘,一双灼目迫人心魂,一看就是意气任性的游侠浪子,杀人不眨眼,回答不好真的会一剑劈过来。 钟斐并拢两腿,按住腰间被剑气拂起的树叶。 “冷静,我只想问,哪里有衣服卖?” 少年嗤的笑了,收起寒剑,瞄了一眼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你干什么了成这样,偷人被发现了吗?” “偷你大爷,这附近有活人吗!”钟斐没好气。 他走了二三里路,大雁飞过去七八群,松鼠野兔子窜过去几十只,但人,是一个都没见着;遇见几家散落的院子,敲门,也没人应答。万物萌芽、春草绒绒,却没有一丝丝人的气息,简直叫人以为是末日灾难过后。 刚才,路过这家大宅子,钟斐想着反正没人,找一件衣服救急,没想到这个少年嗖的一声跳下来,简直大白天见鬼了。 少年不说话了,就拿一双皎如圆月的眼睛注目钟斐,因为长相明亮,一点儿也不猥琐,反而把人看得心虚。钟斐扛不住了:“喂,这么大的一家子,不会连件衣服都没有吧。” “衣服有的是,你拿什么来换?” “……” “我看你一无所有,好歹算个活人,不如,当我的手下好了。”少年勾唇一笑,露出年少独有的轻狂和天真,“方圆百里都是我的,正烦没人看管呢。” 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人都没有,你自封皇帝都行。 见钟斐不说话,少年一扬手,一股急风从地面旋起,呼啦啦地旋起了钟斐腰间的树叶。钟斐手忙脚乱地护住了中心:“我说什么了吗?” 穿上衣服,才有安全感。 钟斐望着镜中的人:一袭石青色的缎子长袍,腰系白玉带,风一吹,长发胡乱飞舞——再看看伫立在身边的少年,相似装束,轻衣宽带,像极了古代唐宋时期的人。 钟斐想起了早晨刚刚醒来的那会儿。 ————回忆分割线—————— “醒醒,我要死了……” “醒醒,我快要死了……” 声音穿透大脑皮层一般执着,断断续续、由远而近。钟斐终于睁开眼睛:朦胧的草色,模糊了视野。 “钟斐,我是战舰智脑。” 钟斐迷迷糊糊想起,当时,战舰出了故障,必须进行时空迁跃。情形紧迫,设定好数据、进入紧急逃生(休眠)舱,他按下按钮,然后把一切交给了命运——看来,经过扭曲的时空,命运把他扔在了异星球。 “没错,你还活着,但我的能量源已耗尽。”智脑的声音很虚弱。 钟斐一下子就清醒了,飞快地起身,睁大眼睛。透过逃生舱透明的保护罩,直接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战舰呢?——茂密的参天大树遮住了阳光,树上缠绕青藤,树下,湿漉漉的地面长满青苔。 可怜的智脑,横在青苔上,如同一颗鸽子蛋般大的绿宝石,微光闪烁。 “这是哪里?” “一颗不知名的星球,系统没记录。没时间解释了,你必须尽快找到能源,为我续航。” “哪里有能量源?” “要么往南,要么向北,还有,你在这里睡了十年……” 挣扎着说完最后一句,智脑彻底断了声音,进入休眠状态,留下钟斐风中凌乱。 ————回忆分割线—————— 醒来后,钟斐没有看到战舰的残骸。他猜测,在时空扭曲中,战舰被撕成了碎片,逃生舱和微型智脑被保护系统弹出,落在了这颗星球的森林里。 智脑完全能留下更多讯息,比如留个纸条什么的,就这么撒手睡去,有点蠢啊。 好消息:活着。 坏消息:落在陌生星球上。 更坏消息:智脑休眠,自己举步维艰。 最坏的消息:休眠后的智脑最多维持七天,再续不上能量源,会自毁。 即使没有命令,智脑也会根据情况,自主行动。在钟斐沉睡的十年里,它肯定做了很多事,要么往南,要么向北,是它调查后的结论,不会有问题。比起明明是封闭的逃生舱,太空服怎么没了这种小疑惑,当然是赶紧找能量源重要了。 钟斐出了茂密的森林,走过原野,走过村落,直到遇上这名叫“涯梓”的少年。 睡了十年,头发都及腰了。 钟斐梳着头发,以脑袋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为理由,向涯梓打听这世界的情况。涯梓一脸不耐烦,每次答完后必定翻个白眼,嘲讽一句你不是受伤,明明是脑壳坏掉了。 就这么一问一答中,钟斐发现了一些端倪。 “你知道唐太宗,却不知道宋□□?” 青木不朽_2 “他谁啊?” “那李隆基赐死杨贵妃之后,发生了什么。” “唐朝天宝十五年,白虹贯日,天生异变,万物魔化,人类和妖魔争斗至今。人类学会了修真,以镇压群魔;群魔也学会了修魔,以驭制人类。”涯梓跟绕口令一样说完,怒目,“不许再问,你烦不烦啊!” 涯梓性子直率,不像是胡说。钟斐想起两年前,科学家已证实,宇宙的确存在平行空间,通过某种深奥的途径可以抵达。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从唐朝的某一次星象异变而衍生出来的平行空间——能修真的时间。 虽然奇幻,倒也能接受。 钟斐若有所悟:“我看一路上,一个活人也没有,都是被妖魔吞噬了吗?” “是是是,你不许再说话了!” 涯梓终于暴躁了,直接上手捂住了钟斐的嘴。钟斐想扯开,想不到涯梓力气特别大,挣不脱。挣扎了两下后,钟斐龇牙咬了一下。 涯梓吓一跳,蹭的弹开来。 钟斐笑了:“好了,最后一问,我们人能打过魔吗?” “……” 钟斐最关心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因为涯梓一拂长袖,嗖了一声飞上最高的那棵梓树上,再不搭理他。这个院子的梓树多,棵棵挺拔茂盛,叶子沛实,顶端开满浅黄的细花。涯梓站在梓树之上,迎风而立,雪衣缓带,最风流不过少年。 虽然世道多艰辛,钟斐也得去找能量源。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不重要,重要的是尽快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星战生涯里,钟斐受过许多训练,足以应付很多意外情况。 往南,还是向北? 钟斐抛起一片叶子,叶子飘然落下,叶柄朝南。他跨出院子,往南走去。 “去哪里?”一道寒光拦住了他。 “谢谢你的衣服,他日,我必有重谢。”钟斐想,没答应当手下,不算违约,“抱歉,我不能当你的手下,我得去能量源才能回家。” “能量源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得找到了才知道。” “你都不知道要找什么,不是跟瞎子摸象一样吗?这里到处被魔化,你一个人会死的。本少闲来无聊,正好找点事消遣消遣。”涯梓一脸理所当然的不屑。 “……”你是想跟着我一起瞎? 钟斐很愉快地答应了。 流落到异星球,有原住民相助,就等于带了一本活地理和百科书。 钟斐没见过魔化,但见过大面积虫化。有一个星球,移居过去的地球居民被原生物异化,成了新型的变异虫族,那种混合生物迸发的诡异力量至今叫人心悸。 一路上,钟斐保持沉默,以免涯梓一使性子跑了。 没车、没马、涯梓也没有御剑而行,两人光靠两条腿走路。初春时节,寒冰乍裂,一望无际的天空如春水一般澄清,飞过一群又一群的鸟儿,钟斐的心情轻松了。 走了一会儿,涯梓说饿了,飞身一掠,大树一摇,他的手中就多了一个硕大的红果子。 看着轻狂,难道他是食草系? 没想到涯梓一白眼,把红果掷过来:“我才不吃这种酸不拉几的东西,给你的,走半天了,饿了渴了也不知道说,尽傻乎乎的不吭声。” 说话嫌人吵,不说嫌人傻。 不过这果子很好吃,甜中带酸,爽脆多汁,钟斐吃完说:“逮点野味吃吧,耐消化。” 涯梓稀奇:“你能逮着吗?” 开玩笑,别看钟斐不动时,斯文闲雅,其实是逮鸟抓兔的祖宗,加上特战队出身,格斗术强,在生存技能上尤其了得,来一只逮一群。 涯梓跟着瞎转悠。 钟斐猫着腰看走兽的踪迹,涯梓就踩得树枝哗啦啦响。钟斐不得不让他轻点。涯梓生气了,撂下一句还不是怕你被大猫吃了,行行我躺着去刷的一声飞到远处去了,还真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躺下,一副就等饭来张口的大爷样子。 钟斐主要是观察周围环境,树木、花、草、飞禽、走兽,跟地球一模一样,果然是平行空间。 这样好,不是完全陌生。 不远处一条小河,河水平缓,河下有鱼,有大有小,活泼泼的,一群连一群,见到人影也不跑,很容易就捞到。被提溜起来时直甩尾巴,水珠儿乱溅。 没想到涯梓嘴唇一撅:“鱼啊,不喜欢。” “怎么了?” 涯梓嘟囔说:“小牢特别讨厌鱼,我们都不吃鱼。” 好容易听涯梓提到新名字,钟斐将鱼串好,一条条摆在树枝架上:“小牢是你兄弟吗?” “是啊,小牢特胆小,什么都怕。” “他现在在哪里?” “我们吵架了,他死不认错,我一生气就跑外边玩去了,这不刚回来了。他留手书,说害怕,跑海边逃难去了。看我没在,这里成什么样子了,当初他好好认个错,不就什么事都没了。”涯梓吐槽自家兄弟,倒一点不吝啬言辞。 钟斐很怀疑,该认错的是谁。 刚出救生舱时,钟斐爬到最高的树上,眺望四周,东边远处是一片蓝色的海洋。涯梓说此地叫琛州,约是秦时的琅琊郡。钟斐琢磨,这里对应的是今威海日照一带。不过,沧海桑田,变化太大,只有海,还是这一片海。 生火有点麻烦,钟斐想着钻木取火。 涯梓见状,随手一甩,一缕真火从他手心窜出,一堆叶子倏的就着了,倒是省劲。 不一会儿鱼好了。 刚才还说我们都不吃鱼的涯梓率先拿起一串,咬了一口,结果被鱼皮下的热气烫到了。他吐了吐舌头,使劲吹气,灯凉得差不多时,狠狠咬了一口鱼身让你烫我,像报仇一样,特别孩子气,钟斐都看笑了。 青木不朽_3 涯梓到底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天真直率,吃得快,不一会儿就把鱼吃光了,连骨头渣都没剩,露出满足的猫一样的表情,修长的眼睛都眯起来了,而后才意识到钟斐还没怎么吃呢。 “我再去弄点儿。”涯梓眨眼不见了。 就跟翻筋斗云一样,没几分钟,他就带着一大兜褐色的栗子回来了。颗颗饱满,放在火上烤一会儿,剥开,香甜扑鼻。不过,初春哪来的栗子,涯梓悠悠地或掏了松鼠的老窝。这熊孩子,谁遇见谁倒霉。 钟斐吃着甜香的栗子,忽然生出一种总觉发生过很多事情的奇妙错觉。 对这个世界,虽是初见,仿佛神交已久。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第二章】 夕阳西下,树梢燃烧着短暂的火焰色,随即沉入夜色中。风餐露宿不是事,恰好遇见了一户人家,青砖碧瓦,垂柳掩映,不算太破旧。 涯梓推开院门:“今晚就睡这里。” 院子里的草有半个人高,目测荒凉两三年了。屋子里,当然没人,但有住过人的气息。竹竿上,晾着几件衣服,泛着风吹雨淋后的灰白;农具家什,生了铁锈;灶房案桌上,有几盘吃剩的饭菜,干成颗粒状发霉了;卧室里,寝具一应俱全,拂去灰尘,倒也干干净净。 “这里本来有人吧,他们都去哪里了?”钟斐终于找到机会问了。 “被魔化的鲸鱼怪吞噬了。”涯梓轻描淡写。 “这吞得太干净了。” “它们已魔化,不是寻常的鲸鱼。” 想想也,钟斐没见过魔化,但见过大面积虫化。有一个星球,移居过去的地球人被原生物同化,异变成新型的虫族,那种混合生物迸发的诡异力量至今叫人心悸。 “它们有多强?” “一百个你也只是它们的早点,总之,好好的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涯梓想了一想,抬起下巴高傲地说,“今晚睡我身边,要不然,你死无全尸。” ……简直怀疑你心怀不轨! 钟斐就是腹诽一下,并非真怀疑。 涯梓的轻狂,都是明亮正直的思无邪。何况钟斐一个二十五的星际战士,能怕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 钟斐靠里躺下,看涯梓从袖中抖出一些粉末撒在床周围,围成一个星状的防护阵。钟斐刚闭上眼,就有人捏了一下他的脸,紧接着一句不耐烦的话:往里边,我睡哪里啊?涯梓大喇喇躺下,贴过来暖暖的体温。 两人靠得近,钟斐能听到涯梓稳健的心跳。钟斐的先天基因很优秀,后天又受严酷的训练及实战经验,感官比寻常人敏锐得多。 静夜无声,月华倾一窗。 不知过了多久,钟斐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旷野,从未见过,可又有一丝丝熟悉,钟斐凝思这是哪里。天空很黑,乌云翻滚,一个声音从云层传来:呜——呜——横亘苍穹,反复盘旋。 钟斐听得特别难受。 这个梦有毒,这是梦,快醒来……反复暗示着,钟斐豁然睁开眼睛。发现右臂很沉,原来被涯梓压着了。涯梓的嘴角挂着微笑,睡得香甜,像在做美梦。 这孩子挺黏人的,钟斐抽了抽手臂。 涯梓迷糊地睁开眼,眨了眨,闭眼呢喃:“天亮还早呢。” 钟斐睡不着,他聚精会神,剥去梦中所有的干扰,寻找那一丝熟悉的直觉。忽然,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钟斐悄然起身,推开院门,夜色明朗,月光倾泻在原野上——梦境就是这里,现在只是多了房屋、农田和疏疏密密的树。 沧海桑田,也总会有东西不改变。 钟斐想找到伫立的地方,梦中,有轻微的流水声,应是靠近河。他才走了几步,就听见一声的急唤: “钟斐,你去哪里?” 涯梓一袭白袷衣,连腰带都没系,快几步跑来,一把拽住钟斐的手臂,生气地说:“不是说了吗,想变成一具尸体,就别呆在我身边!” 话不好听,也算好心,钟斐说:“我又不会走远。” 涯梓气呼呼地说:“你吃点苦头就知道了!” “这里的人,为什么会消失?” 这是钟斐第三次问,涯梓终于没有敷衍,松开手,闷闷地整理白袷衣和蓬发:“没有消失,他们只是被鲸鱼魔封冻了。比如,前边,就有个人睡在树下。只是你没有洞察之力,看不到而已。” 全是透明的半死人?钟斐毛骨悚然:“你怎么没事?” 涯梓特别骄傲地抬起下巴:“我有玄黄之力,区区的鲸鱼怪,能奈我何,我一出手半个海都没了。” 牛皮也不怕吹破。 钟斐笑出声:“那你怎么不救这些人?” 涯梓顿了一顿,找着舌头:“我来之前他们就被封冻了,怎么救,除非杀了施法的鲸鱼祭天,才能破除封冻——看我干什么,我也是过客。” 喔,那栋漂亮的宅子不是他家,他是鸠占鹊巢。 钟斐问:“那他们将永远这样吗?” 涯梓说:“怎么会,再过个十年八载,他们就真的就死了。” ……比永远这样还凄惨。 钟斐虽然很同情,但没有拯救苍生的念头。对他来说,这些是别人的星球,跟看电影一样。他最想的,是尽快找到能量源给智脑续航。 智脑要是毁了,他得在这里呆一辈子。 “别害怕,有我在,鲸鱼怪不可能伤害你的,毕竟我这么强。”涯梓大言不惭地说完,握住了钟斐的手腕。一股汹涌的气息从涯梓的指间奔涌而出,钟斐猝不及防,几乎被冲击在地——这是能量,也许就是小说里所描述的真气。 钟斐若有所思:“什么时候,鲸鱼怪把这里封冻的?” 青木不朽_4 涯梓:“三年前。” 原来如此,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钟斐原本不明白,智脑的能量源为什么会枯竭。 时空迁跃时,还很充足。 智脑虽然会自主行动,顶多是蹦跶到周围,收集天文、地理、人文资料,耗费不了多少能量。战舰和智脑的主能量源是纯度高达99.99%的稀有元素CY,若没有CY,矿能、风能、水能、太阳能、甚至重力都可以转成能源,以维持基本运转。所以,能量源本应该绰绰有余。 罪魁祸首,应该是这一场大灾难。 智脑的磁场受到很大影响,导致能量源大量流失。 七天时间,没设施,没科技,打死也提炼不出CY元素。所以智脑让钟斐去南边,或者北边,不是寻找大型的稀有矿山,而是寻找强大的修真者——修真的力量强到一定程度,也能唤醒稀有矿产的强大能量,替代CY元素,成为智脑的能量源了。 这瞬间就简单了啊。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涯梓不就是——能在大家“死”绝后,还活得逍遥自在,说明他有两下子。 钟斐满心期待:“你的力量,能唤醒一座山的潜能吗?” 涯梓鄙夷地切了一声:“多大的事!” 轰—— 山炸了。 山被辟出了几条大沟壑。 钟斐低头看了看脖子上的智脑,竟毫无波动。失败了?从脚底下传来的震撼,足够撼动一座大城,怎么会一点能量都没有呢? “怎么样?”涯梓得意地问。 “很强。” “哼,撒谎,你根本就没有半点激动!”涯梓满脸不高兴,袖子一甩。 钟斐琢磨,问题出在哪里。刚才涯梓只是劈山,是物理攻击,没有改变山的属性。如果说CY是提纯,那么,将整座山熔炼,是不是就能唤醒能量呢? 简直天才般的思路! 不过,山上草木生灵这么多,都得死,太残忍了,这种方法还是算了。 钟斐还是问了一句:“你能把山熔炼了吗?” 涯梓愣了:“熔炼成什么?熔不是问题,飞禽走兽怎么办?真熔炼了,会遭天谴的!” 他也有怕的东西啊。 “天谴这东西,又不是真的。”钟斐开玩笑。 涯梓反应很强烈:“那当然有了,越强大,越容易遭天谴。天谴是根本无法反抗的。即使什么不干也难保,何况干这种天理难容的事。” 钟斐很意外。 天谴是人们无力反抗时,期待会拯救自己的东西。 然而仅是期望。钟斐想起,国与国之间,用核武器互相震慑,结果引发的大灾难不下数十起,数千万的人陷入战火之中。可是,那些当权者没有受到惩罚,天谴在哪里呢。 莫非,天谴在这里真实存在? “钟斐,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并不是没有那能力,可干吗跟这些山过不去啊。” “我就随口说说,不会那么残忍。” “天谴是很可怕的,再强大的修行或魔力也无能为力。虽然有时候,它会姗姗来迟。”涯梓难得严肃。 两人继续往南走,正午春阳,暖融融得有点灼人。钟斐敞开领子,露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宝石般的智脑。 涯梓瞥见,毫不客气地捞过去看:“什么宝石?” “它叫金陵醉。” “区区一颗破石头也有名字,名字倒是挺特别的。” 可不是,当初,在一大堆以字母和数字命名的智脑中,金陵醉,这名字抓住钟斐的眼球。金陵醉,水滴状,如一滴美酒将坠未坠,所以叫金陵醉。在阳光下是温和的青金色,夜里是幽幽的宝蓝色,在火边、水里、树下,都有不同的颜色和光泽。 涯梓看了一看,兴趣缺缺:“挺好看的,跟你一样。” 被夸得猝不及防。 并不觉得跟一个智脑相提并论有什么可骄傲的。 钟斐接过金陵醉,挂回脖子上。没有能量源,智脑跟一颗漂亮的石头没两样。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第三章】 往南走,被一座石山拦住了。这石山险峻苍翠,多松木、山杨与栓皮栎。没有探测仪,也不知道山中蕴藏的珍稀矿产如何。 涯梓回答:“这山虽然险,土地贫瘠,没有好矿。” 钟斐:“你怎么知道?” 青木不朽_5 涯梓:“这还不就是看一眼的事吗,哦,对了,你一个没有玄黄之力的凡人……”拖长的尾音,鄙夷地看了一眼。 钟斐:“你不凡,你头上长角没!” 要不是涯梓长得明俊,迟早叫人打死。 就剩六天了,如果毫无目标地游走,很难找到能量源。就算找到了丰富矿能的山,也没有熔冶技术与设施。 “有没有办法激活山的潜能?” “什么激活?”涯梓琢磨一下,“虽然没听过,不过,你的意思是,你想要熔炼山时所迸发的那种力量?” 虽然人拽,但聪明啊。 被夸了,涯梓瞪了他一眼:“嘁,如果你只是想要力量,那还不简单,两个强人对搏时不也有吗?” 对啊,如果两个修真者对决,激发的能量也是成吨成吨的啊。 果然拽有拽的资本! 又被夸了,涯梓别扭地转过脸:“我什么时候狂妄了,我本来就这么厉害!” 少年,你上天吧。 钟斐又想起了新问题,诚恳提问:“为什么,从你刚才劈山中我没有感受到能量。” “我就没怎么用力,跟人对爆时才最强。” “那你赶紧找个人炼炼。” “这里哪有别人。”涯梓修目上挑,“你这么急切干什么?你要是羡慕我的功法,可以跟我学啊。” 等学成归来,智脑金陵醉都成化石了。 钟斐稍微解释了一下时间紧迫,否则就只能永远呆在这里,回不了家之类,当然省略掉自己不属于这里、战舰、智脑这些无关信息,以免节外生枝。 涯梓恍然大悟:“你想尽快离开这里!” 钟斐点头。 后来,涯梓变安静了、别扭了。走路不积极,隔十分就要脱鞋倒沙子;吃饭时恹恹地嫌弃半天,非要吃鱼,还一根一根地挑鱼刺,一顿饭能吃一个时辰。天还没黑就要找地方睡觉,一催促,他干脆躺石头上。 钟斐终于怒了:“还走不走,你不走我走了。” 涯梓从后边追上来,隔三四步距离,不情不愿地说:“我找我家老三来打一架,你满意了吧。” “你排行老几?” “老二。” 涯梓摘了片竹叶,折成小船,往溪水中一送,说是飞竹传书。小船颤颤巍巍,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几时“翻船”,钟斐心怀忧虑。有截止日期的时间过得尤其快,转眼天又黑了。两人找了一个破落的小木屋歇脚。床就是几块木板,涯梓让给钟斐睡,自己要挂树去。 “一起睡啊。” “这点地方,就只够我一条腿!”涯梓很不屑。 “哦,忘记了你是八爪鱼,睡相横七竖八的。”钟斐弯起笑。 “我怎么横七竖八了,昨天明明特小心。亏我特地把床让给你睡,没良心!”涯梓愤愤。 半夜,又做梦了。 钟斐依旧很清醒地知道,这是梦。 梦中,万籁俱寂,他一人,独立旷野之中。钟斐没有惶恐,静静地凝视前方,侧耳倾听,像一个透明的纸人,任风从身体穿,想要堪破这梦的玄机。 渐渐地,一股清源从纸人的身体涌出。 钟斐的眼睛变得清亮。 旷野,渐渐变了模样:山峦显现、树木婆娑、房屋风雨伫立。最后,人也出现了:许多许多的人,或躺在地上,或横在田里。没有死,只安详地睡着了。钟斐凝神,谛听着呼吸之外的声音。 哞—— 遥遥而来,轻微的声音,像鲸鱼嬉戏海洋时发出的声音。 没错,是鲸鱼,它们用靠近喷水口上的气囊发声,音色低沉、空旷,很容易识别——果然是鲸鱼魔化,封冻了所有人。 哞——哗—— 仿佛鲸鱼破水而出,分贝骤然增大了一倍,直刺耳膜,同时,大地轰然一声裂开一道道裂缝。钟斐捂住耳朵,没跑几步,被土块砸倒在地。鲸鱼声钻进耳膜,越来越大,耳膜瞬间被刺得剧痛。 钟斐抱着头,拼命想醒来。 “滚开!” 一个嘹亮的声音凭空而来,手执圆镜,照亮黑夜,亮影一刹那霸满整个天空。土块飞溅四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瞬间,天清地朗。 天地之间,有一个黑衣人御气而行,疾如雷电。 …… “醒了?你差点被鲸鱼怪封冻,怪我疏忽了,绝不会有下次!”涯梓说得异常坚定,将湿布盖在钟斐额头上。 “那个人,是谁?” “我给你擦汗喂水忙了半天,就不会问点别的啊!” 钟斐拿下湿布:“你兄弟?” 涯梓撇了撇嘴,不甘心地说:“你也不笨嘛,是我家三郎,找来练手的。” 青木不朽_6 想不到小小的竹叶扁舟真的有用。 “三郎现在在哪?” “凌霄崖边。” 原来,三郎爱冒险,爱登高,爱独伫眺远,悬崖峭壁这种地方是最爱。钟斐猜测,三郎还处于中二期。自古英雄出少年,能入梦除魔,即使中二,也是高高手。 此地叫琛州,连绵的大山脉叫琛山。 琛山里的小山头数不胜数,大多没有名字。这座山因为有一处高千丈的绝崖陡峭,有了名字:凌霄崖。凌霄崖,崖壁刀削一般,几乎垂直而下,顶处有一块薄石伸出去,让人看一眼都心惊。 钟斐仰望。 那个黑衣男子,独伫于凌霄薄石之上,暗金色的绶带随风恣意飞扬。脚下,群山拜服;四周,烟霞拱蔚。乍一看,竟有君临天下的气势,再一看,又有孑然一身的孤独。 在梦中,他跌倒在地,仰视那人,当时真觉得如天神一样的伟岸。 “看什么啊,还走不走了?”涯梓推了一下。 山路陡峭,好在不绕,很快就到了。钟斐爬得急,汗珠直冒,双颊泛红,一边喘息,一边近距离打量三郎:三郎的身姿高大,戴着一个纯乌色的面具。脸庞被罩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眸子,乌黑有神,浓密的头发随风飘飞。 “三郎,多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 三郎的嗓音略微低沉,却很好听,干净温润,像清晨的山茶花——钟斐被自己莫名的联想惊到了。从声音听来,年龄在十九到二十二之间。 钟斐悄声问涯梓:“不是你弟弟吗?” 涯梓白了一眼:“肤浅。我家兄弟是谁先出来,谁就排名在前。” “出哪?” “……出关,修行。” 这种排行还真是别出心裁啊,一个世界,一个规矩吧。单论气势说,涯梓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三郎像横扫千军的少将军。 三郎扶了扶面具:“涯梓,你传信说想跟我比试,为什么?” “钟斐需要巨大的能量。” “能量?” “就是那种……”涯梓也表达不出。 不愧是兄弟,三郎略一琢磨,竟也意会了,点了点头:“那就开打吧。” 好干脆! “钟斐,你离远一点!”涯梓跃跃欲试,要通过比试,把被三郎夺去的风头抢回来。他在一棵白皮松下画了个护全阵,让钟斐呆在里面。 兄弟之战,一触即发。 涯梓雪衣一拂,寒剑信手一划,真是气势万千;三郎袖子一垂,摸出圆镜,当空一晃,刹那天地为之一亮。两人毫不客气地开打后,钟斐就只能看到刀光和剑气。黑白双影交织,酣畅厮杀,如万马奔腾而过,不时有阵阵气脉冲出。 钟斐看得心潮澎湃,握了握胸口的金陵醉,竟毫无波动。 ——难道,对决没有能量? 十数分钟后,两人的功法都达到鼎盛,同时轰出大招,雷霆万钧砸在一起,一声巨大的裂响,天地为之一震。 ——金陵醉忽然波动了一下,一丝暖意熔开。 黑白双煞,各据东西:涯梓一手撑地,蹭了一下嘴角的红血;三郎虽站得挺直,却捂住了胸口。剑和圆镜横在二人中间。风凝云停,黑雾红云都渐渐消失。 “多日不见,三郎的镜子更脆了。” “生死镜无非再擦一下,你的剑可又要重新回炉了。” “哼,擦一下?半月之内,这破镜子能看到任何东西我跟你姓!” 你俩不就是一个姓么? 钟斐跨出保护阵。 涯梓傲气地收剑回鞘,问钟斐有没有感觉到强大的能量,是不是快逆天了。他不知道智脑之类的事,还以为是钟斐自己要汲取能量。 钟斐含蓄说:“有是有,感觉微弱。” 涯梓难以置信,吊起好看的眼角:“天都掀了,还弱?” 钟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自己错了。也许修真产生的能量,不是智脑需要的。能量源,只能来源于自然,比如风、水、太阳和提纯出来的CY元素。 三郎开口了:“你需要多强的能量?” 钟斐:“很强的。” 三郎凝视半晌,忽然说:“琛山附近,有数千乃至上万的活人被封冻,就像你一样,被梦魇住了。如果能破除封冻,将这些人唤醒,这种力量,够吗?”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第四章】 那该是多大的能量,最重要的是,多少人的生命蕴藏在这场拯救中。 钟斐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当然好!” 三郎手扶面具,凝目钟斐,眸如黑曜石般深邃,嘴唇微微一动,却没开口,眼皮慢慢地盖下,睫毛浓密,掩住眸子,藏下了无数的话。 青木不朽_7 吃饱饭,才有力气拯救世界。 钟斐挖了些马齿苋,在小河里洗干净。不远处,涯梓娴熟地生火烤鱼,三郎站一边看。这二人不知道钟斐听力异常敏锐,就随意交谈起来。 “涯梓,你怎么开始吃鱼了?”三郎问道。 “还不是钟斐喜欢!”涯梓理直气壮。 钟斐无语,明明是涯梓自作主张,顿顿是鱼,其实自己还蛮想尝尝新食物的。 “钟斐是什么人?” “不知道,昨天忽然就出现了。” “他来历不简单,虽是第一次见,总觉得似曾相识,你要认为他烦,我来陪他去南边寻他要的东西。” 啪的一声,鱼被打翻了。 涯梓反驳说:“我才没嫌他呢,你别瞎想,早点回你的暻山去吧!” 三郎轻笑:“我不放心。” 涯梓怒:“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就是梦魇吗,我贴身守着他睡,就不信区区的鲸鱼怪能奈我何!” “你们,这么亲近了吗?” “……” 溪水边的钟斐都尴尬了,默默地把野菜又洗了一遍。春水流过,清清凉凉,叶子肥嫩可爱。凉调的马齿苋带着一股清凉,脆滑,酸嫩,跟重味的烤鱼正好中和。吃惯了枯燥的太空餐,这种新鲜的自然味,钟斐完全抗拒不了。 米饭也很香甜。 丝毫不像几年前的陈米,钟斐赞不绝口。三郎扶了扶黧黑的面具,轻描淡写:“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把那些米全弄过来。”原来,在钟斐寻野菜时,他施展功法,去了趟集市,从荒废的米铺里找到的,还有碗和筷子,直接顺回来一整套。 涯梓抓一把米饭,放嘴里嚼了嚼,马上吐出来,说不好吃。 钟斐敲了敲他的手指:“你野人啊。” 涯梓又抓了一把,再度吐出来,无辜地说:“软软的一点都不筋道,不够甜又不够酸,味道好奇怪,你为什么喜欢吃这种东西啊。” 钟斐无语:“别浪费粮食。” 三郎难得插一句:“是人都喜欢,只是你不喜欢而已。” 涯梓哼一声:“还是鱼好吃。” 这会儿倒诚实了,昨天还说不吃鱼。钟斐夹了一筷子马齿苋,放涯梓的碗里:“鱼和菜配着好吃。” 涯梓嫌弃地说:“我才不吃草。” 哪里来的野人,这新鲜时令菜,钟斐再不想理他了。 三郎倒是一如既往的稳重,先尝了尝鱼,也觉得味道妙不可言。又尝了一口野菜,拧了拧眉毛,没说话,不言而喻。至于米饭,一口都没尝,看来也是不喜欢。 饭后,三郎开始调查鲸鱼怪。 三郎问涯梓:“这里是小牢的地盘,他人呢?” 涯梓:“他逃难去了。” 原来,兄弟之中,涯梓与小牢关系最好。好到什么程度呢,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比如小牢怕鱼,涯梓也都干脆不吃鱼。三年前,两人吵了一架,涯梓就跑别处玩了。前几天回来,琛山附近已然成了这样。小牢也不见了,只留下手书,说去周围逃难了。 三郎:“这些天你都没去找他?” 涯梓吊起眉梢:“是他错了,凭什么要我低头。” 心眼,比针还小。 三郎:“没让你低头啊,兄弟之间的账,以后再算;钟斐的事,不能再拖,否则,他就回不去了。我找不到小牢,他一向行踪诡秘,只有你最了解他。” 钟斐顺势也劝说:“你先找来小牢,我想法子让他跟你道歉。” 涯梓:“哼╭(╯^╰)╮,那走吧。” 三郎:“你跟小牢气息想通,找他顶多半顿饭时间,我俩在这里等。海边凶险,钟斐经不起折腾。” 涯梓想反驳又找不到词,说了句你看好钟斐不情不愿地御剑离开了。钟斐目送涯梓远去,回头,却见三郎别开脸,飞快望向别处。 相处,因人而异。 与涯梓的相处,就像逗小猫一样,越逗越黏人,会喵喵喵地蹭着你的膝盖,别扭地撒娇;三郎却相反,他像一只安静的云豹,总是踩着毫无声息的脚步,幽幽地从背后凝视你,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你的身侧,让人吓一大跳。 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像在毫无退路的狭窄的巷子,即将被咚壁的紧张。 现在跟三郎独处,钟斐的心悬了起来。他倒不是怕,而是提防。毕竟,这么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就把涯梓给支走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说起来,这兄弟俩似乎都很单纯,即使耍心眼,也是那种一眼就能看透的那种。 三郎似乎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与钟斐拉开距离:“我进入梦魇里时,只看到你捂住耳朵,你听到了什么?” 钟斐回答:“海里鲸鱼的叫声。” 三郎:“很凄厉吗?” 钟斐:“声音不大时,不尖锐不凄厉,而是很欢乐的嬉戏声;后来声音太大,才刺痛耳膜。” 虽然是不同物种,某些情绪是共通的。 三郎疑惑:“万物魔化的话,表现出的大多是绝望、凄厉,不太可能是欢乐情愫。” 这正是钟斐的困惑。 三郎:“我只感觉到一股从地心而来、特别强大的力量,想把你留在梦魇里,但不是毁灭你。所以,我很怀疑,涯梓说的鲸鱼魔化的说法。” 青木不朽_8 三郎认为涯梓说谎。 钟斐:“所以你支开了涯梓?” 三郎:“对,他的性子急,直接问,他会原地开炸。” 那倒是,涯梓受不得半点质问。 钟斐沉思一下:“但我不认为涯梓撒谎。”他也是吃过盐、走过桥的人,看人八成准,涯梓,不是有城府的人。 三郎幽幽地说:“你很信任他?” 钟斐微笑,心说,比起完全不知来路的你,涯梓好懂得多。 三郎说:“我们兄弟在出关前,都有一段时间,特别黑暗,特别孤单,现在根本不愿回顾。如果,能恰好遇上喜欢的人,无论如何,绝对不会放走。你应该有察觉吧,涯梓很喜欢你。” 钟斐有点懵:“他应该,不讨厌我。” 三郎重复:“涯梓很喜欢你,他应该很想把你留下来。” 钟斐忽然笑了:“喜欢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我认为,以涯梓的性格,他更愿意跟心爱的人,一起纵马天涯,而不是把我囚禁在梦魇里。” 三郎抓紧面具,指节发白:“你呢?你愿意吗?” 话题,不太对劲。 钟斐微笑:“我得尽快找到能量源、回家。还是说说鲸鱼魔化的事吧,你如果存疑,就去证明你的怀疑。” 三郎说:“我会的。” 接下来的半天,三郎充分展现了什么叫雷厉风行,虽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感觉很有把握的样子。钟斐插不上手,靠在凌霄崖的一棵树上,思索着整件事。阳春二月,天气暖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脸上,晕出柔和的光。渐渐地,他闭上了眼睛。绚烂的光芒,薄薄地晕开来。 梦,又开始了: 依旧是寂静的原野、空旷的鲸鱼声。 钟斐很清醒,这是第三次入梦,必须找出点什么。 钟斐冷静地倾听:鲸鱼声是欢乐的,仿佛能看到它们轻快地摆尾,呼噜呼噜地喷水玩。那么,潜伏在鲸鱼声下,有什么呢?钟斐调动全身的感官,感知着每一个细微的动静。果然,他捕捉到了一丝异常。 嗡—嗡—— 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如协奏曲中的异响。嗡声,渺远,像山谷里的回音。 这声音稍纵即逝,一股力量忽从地底涌上来,如海潮翻滚,强烈,而绵延涌动,正如三郎所说。瞬间,原野下陷。钟斐半蹲下来,抓住地面,冷静地感知着天地间的动静。又是天崩地裂,飞石乱砸,毫不留情地砸向他。 忽然,钟斐胸口一痛。 他一懵,急忙拿出金陵醉,发现光芒在急剧减弱。能量,竟以目之可视的速度流逝,智脑正在变成石头。 怎么回事? 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钟斐顾不上乱砸在身的乱石,急忙晃动金陵醉,可没用,它的光芒消失了。金陵醉要被毁了吗?钟斐绝望了。 骤然,天际一亮。 铁面三郎划破浓夜梦魇,俯冲而来。 …… 钟斐半靠在松树上,身心俱疲。 “怎么了?” “能量源没有了。” “别担心,让我看看。”三郎拿过金陵醉,对着阳光仔细端详,说:“这颗宝石,本是盛满你要的能量吗?” 钟斐按住胸口,嘴唇苍白,顺着树干慢慢滑落。 三郎一把扶住他:“它连着你的心?” 不想回答,只有绝望。 钟斐只想静静呆着,沉入无边的夜,只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依旧在战舰中。 “钟斐……” “我想睡一会儿。” 钟斐双手环抱心口,带着丝丝疼痛,合上眼睛。光芒消失,意味着金陵醉的能量源彻底没了。没有智脑,就根本没有回去的可能。假如当初醒来,智脑就毁了,也不会这么心痛。 给了希望,然后无情掐灭,这是绝望。 混混沌沌中,一丝温暖从心口慢慢渗进来,如初春的阳光般温柔。心口的疼痛神经,被轻抚,暖意溶溶,钟斐缓缓松开手,渐渐睡去,梦中一片空白。 再醒来已是傍晚。 晚霞弥散,橘红色的山岚氤氲。钟斐侧了侧头,发现自己枕在了一条腿上。 “醒了?” “嗯,没梦真好。”钟斐懒懒地撑起身。 “睡得真香,口水都流了。”三郎收回长腿,同靠在松树下。 钟斐蹭了蹭嘴角,哪有口水。 三郎轻笑:“抱歉,我来迟了,我没想到梦魇会在大清早袭击你。” 钟斐:“不,你来得正好。” 青木不朽_9 好好地大睡一觉,痛苦就不再那么痛苦了。钟斐深呼吸几口,新鲜的、来自自然的氧气。至少,幸运地穿越过了扭曲的时空,至少,命还在。 “告诉你个好消息:宝石没变成石头。”三郎微笑。 “怎么说?” “我用功法试探过了,有微弱的勃息,可能就是你说的能量。所以,还是那个方法,把封冻的人唤醒,有巨大的能量,它肯定能恢复的。” 钟斐希望丛生。 三郎勾笑,正要说什么,忽然一蹙眉,回看天际,低语:“真是的,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第五章】 涯梓回来了。 带回了年龄相仿的少年:小牢。 小牢十六岁模样,面庞清白,眉目纤细,说话软软糯糯的。无论何时,小牢都紧紧依着涯梓,两人根本不像狠狠吵过一架的样子。见了钟斐,小牢很好奇,露出看到珍稀动物一样的眼神,跟小孩子一样。 闲话少说,三郎问鲸鱼怪封冻一事。 小牢脸色一白,面露惊悚,说一切本来好好的。三年前,附近海域的鲸鱼忽然魔化,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小牢虽有功法在身,可平生最害怕鲸鱼,以至于普通的鱼都害怕,所以跑海边逃难去了。 “海边的鲸鱼不是更多吗?”三郎质疑。 “金钟卦说,海边的运势好,能遇上我的一生之人。”小牢甜甜地笑了,软糯得像一只汤圆。 “你的卦从来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也能信?” “哼,你嫉妒我。” 小牢从袖口拿出了金钟卦,状似一张长符:两指宽,长符两侧镌刻精细的藤纹,呈金钟型形,钟中央,阴刻两个复杂的字,像小篆字体,很神秘。太阳一耀,金钟卦的明光流转,十分精致。 小牢炫耀地说:“我的金钟卦,知道过去、通晓未来、无所不卜、卜无不灵。” 钟斐好奇:“帮我算算,能否顺利回家。” 小牢的食指和中指夹住金钟符,在空中飞速地划了两下。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钟斐本能地眯了眯眼,在闪电中,只见一条暗金色的龙影,朝太阳的方向蹿去,稍纵即逝。 小牢收起金钟卦,纠结地咬着薄嘴唇,天真,且毫无心机。 钟斐:“不顺利吗?” 小牢:“不,卦象显示,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这不就是上上签么。 涯梓却一皱眉,往钟斐耳边一凑:“不妙,小牢的卦从来不灵,得反着看,你要的能量源可能会好些波折呢。” 真乃神卦! 小牢胸有成竹:“容我再算一算,跟钟哥哥的缘分。” 涯梓一哼:“哥哥?” 钟斐心说自己二十五,当哥哥绰绰有余。 小牢有模有样地占了一卜,自然是万事大吉,他兴高采烈地地说:“大吉大利,我们好有缘分啊,我要一直跟着哥哥。”说着,果真黏过来,抱住了钟斐的手臂。 涯梓和三郎同时冷哼一声。 这等热情,难以消受,钟斐想远离,却被拽得更紧,无奈地笑了笑:“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能驱逐鲸鱼魔?” 小牢:“我要知道,也不会逃跑。” 钟斐想了一想:“你再帮我算一卦吧,我是向南,还是往北,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一时静默。 涯梓撇撇嘴,三郎望向落日。 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牢天真无邪:“哥哥为什么急着回家呢,这里不好吗?” 钟斐苦笑。 出事前,星际战争已经白热化。 国与国之间争夺,星球与星球之间厮杀,转眼间一个星球就被灭也不是没有的事。 钟斐肩负着希望出战,然而,却在这里睡了十年。这十年,发生了什么,国家是否还在,星球是否还好,那些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的人们,是否都还活着,或者已化成灰烬? 回去,完成与生俱来的使命。 自己应该在战争中轰轰烈烈死去,而不是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活着。 心口,再度隐隐作痛,钟斐扬起脸:“越鸟南飞,狐死首丘,人岂有不归家的道理?” 小牢抽出金钟卦,再度唤出金龙。 钟斐闭上眼,眼睑残留着暗金色的龙形幻影。 一天什么没干,又到晚上。 这一天,钟斐睡了三觉,再睡下去,不梦魇也成睡魔了。不过,他还是提议早点休息。 涯梓很稀奇,前两天匆忙赶路,今天反而不急了。钟斐笑答,明天愁来明日愁。与其漫无目标地寻找,不如守株待兔,因为兔子一定会来。 青木不朽_10 涯梓吸取教训,想贴身守护。 小牢为难地紧偎涯梓,忧心忡忡:“小涯,我也害怕鲸鱼啊。” 涯梓鄙视:“有点出息没,鲸鱼哪里可怕了。” 小牢:“天生!天生的!” 三郎看不下去了:“区区鲸鱼魔,怎么怕成这样。涯梓你陪小牢,钟斐由我看着,出不了事。” 就这么决定了。 三郎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钟斐侧卧,听松涛起伏,期望梦魇早点到来。 涯梓和小牢在木屋外,两人冰释前嫌,毫无芥蒂。涯梓眉飞色舞讲述这几年的见闻,小牢被逗得吃吃地笑,时不时问几句,二人是从骨子里透出的亲近。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深,小牢轻声说:“小涯,钟斐哥哥睡了吧?” “嘁,你不觉得叫哥哥很奇怪吗。” “他很亲近啊。” “跟亲近不亲近没关系,年龄大,才能叫哥哥吧。”涯梓不经意地说,“这几年,我见过好多人,没一个比得上钟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就是他吧。” “小涯只会看皮相,他可比佩玉硬朗。” 涯梓不服气:“你才错了,他骨子里比皮相还要温柔。” “咱去崖边聊吧,别吵醒他。” “可是……” “别担心,有三郎在呢,我把金钟卦放床头守护他。”小牢蹑手蹑脚进来,在钟斐脸边轻轻放下。 两人离开后,四下倏然安静。松涛一阵一阵,万千松针微微颤抖,回荡的声音极其美妙。半柱香之后,三郎忽然一动,往床边前倾。钟斐屏住呼吸,感觉左颊被轻抚了一下,而后,再没有动静。 脸颊残留着摸过的感觉,不舒服。 钟斐抬手,轻蹭一下,恰好碰到脸边的金钟卦。 他摸过来放手心,慢慢抚摸,龙纹跟着他的手指游动,缠绕在指肚下。蓦然,一股暖暖的气息从指间漫溢出来——这也许就是小说里所描述的真气? 万念消泯,只余大自然的松涛。 钟斐再度进入梦中。 事不过三。 这是第四次,试图将他囚禁的梦: 钟斐环视四周:依然的旷野,几米远处,一条小河,河边有船,船边搁着木桨,河水粼粼。无视绵延的鲸鱼声,他静静聆听,捕捉一丝丝异常:流水潺潺,风拂过水草,草里的虫子唧唧地鸣叫,叮咚一声,小小的石子儿滚落水中…… 嗡—嗡——对了,就是这个微弱的声音。不陌生,也不常见。 像是蜜蜂群,又像蝉翼震动,从亘古而来。 这声音是…… 钟斐望着虚空,忽然开口:“我不想留在这里!” 声音回荡。 钟斐重复着:“放我走,我知道你是谁!” 大地猛的震动了一下,小河骤然开裂,水跌落,裂痕像蜘蛛网一样瞬间散开,裂到钟斐的脚下。钟斐拔腿就跑,裂痕追上来。双腿,怎能比得上地震般的速度。终于,钟斐跌入裂痕,抓也抓不住,只有失去重力般的下坠。 钟斐一咬牙大声喊:“小牢!” 天地忽然震动。 裂痕停下了,钟斐抓住黑暗中的石头,咬紧牙齿,悬在半空。虚空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慢慢隐现,如画中走出来一般的青葱,长裳轻盈,腰间的金钟卦随风而荡。 “哥哥怎么知道是我?”小牢甜甜地问。 “……钟声。” 从远古而来的嗡声,是大钟的回响,一旦辨别出来,钟斐就明白了:把他困在梦中的,不是鲸鱼,而是钟声,鲸鱼声只是为了掩饰钟声的存在。 “放我回去。” “抱歉,金钟大法需要一个不平凡的人祭天,好不容易等到你。” “我跟被你封冻的人一样平凡。” “不一样,你知道在梦里,还很冷静。幸好你没有功法,摆脱不了这梦境。”小牢笑容甜甜,露出小虎牙,“对不起,哥哥,血祭你,我才能永远摆脱恐惧。” 所以,你把恐惧甩给别人? “三郎会来的。” “不,他被我引开了。” 钟斐抓住悬石,下坠的重力令说话都艰难。但他弯起嘴唇,露出一弧微笑,一字一句地说:“你以为,他为什么让涯梓去找你?他是三郎,不是天真的涯梓,早识破了你的伎俩。不信,你回头看。” 小牢回头望,并没有任何人:“哥哥,你诈我?” 他回头的一瞬间,钟斐一松手。 下坠三秒,就稳稳地落在一个人的怀中。就像,坠落在黑夜的怀抱里,温暖而踏实。 得救了。 青木不朽_11 钟斐长舒一口气。 小牢反应过来,金钟卦掷出。一刹那天地豁然亮了。抱着钟斐的人倏然避开,手中圆镜飞出,与金钟卦撞在一起。 哐—— 一声巨响—— 钟斐睁开眼,骤然明亮,自己已立在悬崖边。 三郎环住他的腰:“醒了?” 三郎的身后是仗剑的涯梓,愤怒地说:“小牢你在干什么,你要杀钟斐吗?” 幻境被击碎。没有旷野、没有梦、没有让人沦陷的钟声,只有闪烁诡谲光芒的金钟卦。小牢咬了咬嘴唇,无可辩驳。忽然,眼眶含泪,强忍着不留下来,竟然一脸无辜和委屈。 钟斐有点愣,简直以为自己冤枉人了。 这演技,影帝也不过如此。 涯梓走到小牢跟前:“告诉我,不是真的。” 小牢的抬起脸庞,泪珠流转:“大家不都是一样吗?害怕回去,害怕再过那种黑暗的日子,所以拼命找各种方法摆脱。” 骤然沉默。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钟斐感觉,事情要翻转了。 果然,涯梓动容:“可太残忍了,这么多人。” 小牢凄然:“我想活下去,自由自在的,不再惶恐,不再害怕一睁眼就是黑暗。没人能告诉我怎么做才行,我只能找到这么一个办法。我有什么错,我就应该战战兢兢等待命运降临吗?” 一颗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 涯梓手足无措,上前半拥住他:“别这样,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找到的。” 三郎开口了:“会遭天谴的。” 小牢悲不能自抑,眼泪跟雨珠一样大颗小颗落下,濡湿了脸庞:“若是回到从前,还不如,让我痛痛快快地遭天谴呢。” 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 【第六章】 涯梓手足无措,上前半拥住他:“别这样,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找到的。” 三郎开口了:“会遭天谴的。” 小牢悲不能自抑,眼泪跟雨珠一样大颗小颗落下,濡湿了脸庞:“若是回到从前,还不如,让我痛痛快快地遭天谴呢。” 钟斐无法再看下去。他悄然离开,走下山崖,天际的启明星渐渐被朝晖取代。 每个人都有艰难。 这不能成为加害别人的借口。 不是简单的对与错——只是阵营不同,我们才注定是敌人——或许有人会这么说,但被血祭、被封冻的人没法这么宽容。金陵醉已黯然失色,五日期限将至,自己是否会永远停留在这里? 人人都有兄弟。 自己的兄弟又怎么样了,说好一同死战,自己却失约了。 纵使困顿难行,也得前行。 钟斐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青松微拂动,沁凉的空气让心冷静一些。 他转身,回视不知何时跟在身后的三郎:“数千封冻的人怎么办?” 三郎手扶面具,没有说话。 钟斐说:“让小牢解放那些人吧。” 三郎修长的手指抚过面具,尾指按住嘴唇,声音略低:“假如,他不愿意呢?” 钟斐一怔:“你是谁?” 黑衣人轻笑一声,面具一揭,露出皙白的脸庞: 竟是小牢。 小牢微侧头,露出貌似天真的笑:“哥哥果然聪明,如果不是太伤心,怎么会现在才发现呢。” 三郎呢?涯梓呢? 他们三人合伙了?不,兄弟二人应该中了狡猾小牢的陷阱。 钟斐紧紧握住金陵醉:“你还是要血祭我?” 小牢:“你是唯一的希望。” 钟斐愤怒了,去他的过去多黑暗多痛苦,去他的将心比心,眼前这孩子根本就没有心。 “哥哥……” “不要叫我哥哥,我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钟斐眼睛冒火。 “我不得不杀死你……” 青木不朽_12 “谁没有无法卸下的重担?谁又是轻松地活着?既然要杀,就痛痛快快地来,何必假惺惺的!你是既想杀我,还想让我死后灵魂不会怨恨你吗?不可能,谁都不会原谅杀自己的人!” 小牢沉默了,不笑的他,薄唇锋利,迥异于平常的天真。 “抱歉,哥哥。” 小牢抽出金钟卦,飞快一划。劲风悚动,千松万木一同呼啸起来。一刹那,上空出现了千万张小金钟卦,灼灼闪光,如一柄柄利剑。万钟齐鸣,嗡嗡作响,直冲钟斐的耳膜。 无处可逃,也无需逃。 钟斐手握金陵醉,死死按在左胸口:为什么落在这个世界?一个原本强大的人,竟如婴儿般无力,任人宰割!并不畏惧死亡,可应该葬身于星辰大海之中,而不是这里! 怎能甘心!不甘心! 就这样死去吗?不,要死也要同归于尽!愤怒、无力、悲凉,激荡着钟斐的胸腔,悲愤的意念蓬勃而出:一起同归于尽吧! 铛—嗡—铛铛铛—— 忽然,钟声大乱,发出互撞的声音,凌乱又急切,空中的千万小金钟卦也乱舞乱摆。 “你不是没有功法吗?” 小牢挥着手指,万卦听从指挥,朝钟斐一起俯冲下来。 钟斐没空去想为什么,再度集中精神,释放最强大的意念:滚开!要死就一起死吧!说时迟,那时快,金钟卦碰到钟斐发丝的一瞬,忽然全部碎了,溅出了无数的金光。 小牢竟也跌倒在地,指间一张金钟符:“原来,你会功法!” 不,只有求生与求死的意念。 “那更不能让你活了!”小牢手一划,掷出金钟符,直刺钟斐的眸子。钟斐一侧头,愤然抛出金陵醉。铛的一声脆响,两物在空中狠狠撞击。 金钟卦上的金龙忽然飞出来,撞向钟斐的胸口。钟斐一下子被击倒在地,胸口灼烧。 一片血红,糊满视野。 …… 死了吗? 既已死亡,怎么还有意识? 钟斐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是一张熟悉的铁色面具。面具中,黑色双眸颤抖。 “你醒了?” “你又救了我?” “不,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果然,小牢以悲泣骗得兄弟两人疏忽,把他们困在陷阱里。虽仅几分钟,等三郎挣脱奔过来时,只看见龙扑向了钟斐——那条龙,是金钟卦的元气。 “所以,小牢的金钟卦毁了。” “这怎么可能?” 钟斐有点懵,他什么也没做,除了精准地扔出金陵醉。金陵醉只是智脑,质量再好也敌不过神器金钟卦啊。 “我试过,金陵醉不稀奇,毁掉金钟卦的就是你。”三郎很肯定地说。 “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功法。” 不过想起来,那场对峙中,自己用了意念力。钟斐的意念力,的确超出寻常人,可再强也只能用于驾驭机甲和战舰,并没有仅凭意念就击垮活人的能力。何况,小牢还有强大的功法。 “你早猜到小牢是主谋吧。”钟斐问。 “没有。” 钟斐很意外,还以为三郎早就看破这一切呢。那个梦里,他一直在拖时间,就是相信三郎会来。梦的最后,他没诈小牢,他看到三郎的圆镜折射在崖壁的光,所以才大胆地放手。 至于兄弟俩被小牢骗了,钟斐不怪他们。小牢一看就是个小戏精,没点道行看不破。而且,钟斐感觉,在自己昏迷后,还是三郎出手救的自己。 钟斐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让涯梓找他回来?” 三郎含糊地说:“因为小牢一向很黏涯梓,他一来,涯梓就分|身乏术了。” 钟斐纳闷,没来得及问,三郎就转移话题:“你的宝石有能量了。” “怎么可能?” 金陵醉果然泛出莹莹金色,虽不足以开启,至少能再撑一两个月。钟斐顿觉天高云阔,希望丛生。不管什么原因,智脑能汲取功法的能量,比提炼CY元素来得容易。 “小牢怎样了?” “受了重伤,被涯梓送去汤池疗伤了。” 那之后,旷野上终于有人了。 健壮的农夫在农田里除草,穿蓝布衫的女人在桑树下采叶子,小孩子绕着方田跑着逮小蜻蜓。青年们爬上房顶修缮破败的屋子,妙龄少女路过钟斐的院门,眸子一亮,而后脸颊一红慌忙低下头匆匆离开。 一个方脸大汉瞧见钟斐,喜滋滋地问:“小哥,你看着眼生啊,才醒吗?” 人人都喜气洋洋,倾诉一觉醒来已过三年的奇事。 如果希望有颜色的话,那一定是原野的春草,萌萌而绿,欣欣向风。钟斐的心情,亦如绿草,随春而生。只有要时间,一切就有希望。 …… 休息一日,钟斐又该出发了。有争夺,有厮杀,才有能量可汲取,去是非之地才是捷径。 哪里最乱? 哪里的门派多? 青木不朽_13 哪里的人跟魔斗得死去活来? 三郎琢磨一下:“浮生洲。” 浮生洲,与琛州隔海而立,奇山异水极赋灵性,修真、修魔均可事半功倍。因此,洲上的大小门派数不胜数、争夺不断。 钟斐收拾些干粮,启程去浮生洲。 三郎如影相随。 钟斐早看出,无论涯梓、小牢、还是三郎,都像涉世未深,且害怕孤单,表现不一样:小牢有点歇斯底里、涯梓是直率依恋、三郎则含蓄地跟随。 旅程中,最好的伙伴是爱打爱闹的那种,比如涯梓,进能闹腾退会傲娇。三郎相反,性格内敛,极少主动开口。 基本就是一个会行走的黑色长袍。 两人快马加鞭,赶到琛州与浮生洲相隔的海域,只见海面黑雾弥散,诡谲莫测,想要渡海凶多吉少。 两人在海边的小镇歇下。 小镇叫未艾镇,距浮生洲最近,渡海的人少不了在此落脚。 未艾镇颇为热闹,客栈、酒楼、药店、宝器店等铺子都人声鼎沸。有的小贩子没店面,就在街边支一个摊,卖小吃、卖花、卖玉簪饰品等。有一个面具摊,支着竹架子,横九竖九挂了八十一个面具,颜色斑斓,皮的,石的、木的、金的、玉的、草编的不一而足。 最中心,一张半边面具尤其出色。 只有左半边,银黑色底,暗红色龙纹为饰,线条如流光闪过一般顺畅。不知道什么质地,比铁温润,比玉柔韧。钟斐扣在自己的脸上,笑问三郎:“这张好看吗?” 三郎端看半晌:“好看。” 钟斐才想到,该买面具的是三郎,脸上的铁面具实在简陋。说起来,戴面具的人,要么太丑,要么太好看。可美人从不担心面具会掉,丑的才会,三郎总是若有若无地去扶面具。 “你为什么戴面具?” “容貌被毁了。” 果然,钟斐默哀三秒。 “什么原因?” “记不得发生过什么,醒来时卧在冰雪里,左脸被冻毁了。” 一觉醒来被毁容了,难怪会介意。 钟斐把面具放回架子上,走到酒幡招摇的小酒楼,小二热请地吆喝公子二楼请。木板上的餐单工整有秩,钟斐回头问三郎吃什么,却不见人了。 吃到第三颗水煮毛豆时,哒、哒、哒的木屐声从背后传来。 钟斐说:“干什么去了?” 三郎没回答,对面落座。脸上竟换成了那张银黑色面具,露出的半边右脸颇为英朗,鼻梁高挺,轮廓分明——他们兄弟的基因都好,可惜了。 钟斐不吝赞词,直夸比以前那张好看多了。 三郎没吭声,嘴角隐隐翘了。 这酒楼点心精致,量少碟子多,摆了满满一桌子。钟斐一边吃,一边赏街景:人群熙熙攘攘,买货的和卖货的讨价还价。他常年跟冰冷的战舰为伴,难得看到这样的人间烟火:和平、安乐,不知道回去是什么样子。 “你喜欢小吃?” “喜欢吃,也喜欢人。” 钟斐夹起小笼包,放入嘴里,咬一口,汤汁四溢,鲜嫩、带点甜,味道极鲜美,如有好几只小虾跳动。三郎就看着钟斐吃,筷子都没太动。 “你也吃啊。” 钟斐夹起一个,伸到三郎嘴边,三郎一愣,张口咬下:“确实好吃。” 惹事不生非 【第七章】 街巷狭窄,相隔不过三米。对面是一个小酒馆子,卖唱女的歌声飘过来:叫一声刘郎,骂一声刘郎,冷清清闲一半绣床。声调儿娇俏,郎字舌尖一挑,百般婉转动人。 钟斐想起:“三郎,你的正名叫什么?” 三郎:“我没有正名。” 平常百姓,没大名,叫阿猫阿狗二蛋,钟斐信。可三郎兄弟,一看就家世不错,怎么可能没大名。 三郎没有隐瞒:“我们兄弟与别人不同,天生玄黄之力,比寻常人强大,但禁忌也尤其多。比如名字,就不能轻易让人知道,否则,会被钳制。” 看来,玄黄之力是一把双刃剑。 “三郎不好听吗?” “当小名可以,大名就太随意了。”三郎七郎很多,又不是姓杨。再说,钟斐私以为情人才称为郎。 “你帮忙取一个吧。” “名字也能这么随便吗?”直球被扔回来了,钟斐啼笑皆非。 三郎很执着让他取,钟斐思索了一下,看天际有星辰若隐若现,想起了喜欢的一句诗: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 “星隐,怎么样?” “好。” 这么干脆,都不带考虑一下的,钟斐问:“你姓什么?” 青木不朽_14 三郎没做声。 看来姓氏也是禁忌,钟斐调笑:“跟我姓吧,钟星隐,也不错。” 三郎难得好奇:“跟你姓是什么讲究?我只知子承父姓,对了,妻可以随夫姓。” 我就随口一说怎么当真了? 这之后,钟斐就称三郎为星隐了。 星隐摸出他的圆镜,潇洒地写下星隐二字,镜光一闪,吸了进去,化作星光点点。钟斐好奇,凑前想看。星隐随手抹了一下圆镜,递给他细瞧。 圆镜直径约二十厘米。 镜边玄铜质地,云纹雾饰。 镜面清晰、轻薄、透亮,不算特别。 铜镜的背面却出奇地精致:中心是一个小兽头圆钮,九根单线以圆钮为中心散开来;九个飞禽走兽,隔着单线环成一个圆形,有白虎、孔雀、乌龟、豹子、小猴等瑞兽,栩栩如生;豹子脚边刻着铭文,龙飞凤舞,认不出什么字。 钟斐赞了几句:“你们兄弟里,就属涯梓的武器最寒酸了。” 星隐轻哼:“他是不敢亮出剑的真身,怕伤了人。” 钟斐赞:“他的剑这么厉害?” 星隐不太想承认:“也不是特别厉害,不如我的封魔镜,比小牢的金钟卦强点。” 说起来,不知道小牢经历了什么,让他置数千人性命于不顾,也要用金钟大法。正好聊到这个话题,钟斐就挑明了问。 星隐沉默半晌,道出原委。 玄黄之力,顾名思义,上天赋于的强大的力量。 有玄黄之力的人,修炼也不同于常人。从小就处于黑暗潮冷之地,独自修行,常年见不上阳光。一朝出关,才惊觉过去如此的暗无天日,难免心生畏惧与厌恶。 玄黄之力还有一个魔咒。 越强大,玄黄之力就越容易消失。你会在某一天,一觉醒来,忽然发现玄黄之力没了。那么,要么成为废人死去,要么再进入那种炼狱修行——残忍就是,让一个人明白过去有多凄惨;最残忍就是,再让他回到过去。 兄弟几人出关后,遍寻让玄黄之力永不消失的方法,他们称之为除咒。小牢性格敏感,尤为焦虑,所以剑走偏锋;而涯梓,生性洒脱,今朝有酒今朝醉,倒从不去想这些未知的事。 星隐紧接着说:“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牺牲你。” 钟斐笑:“真发生什么,牺牲我也没用啊。” 悠悠吃完,天已黑了,小铺们纷纷点起了花灯。大小形状,不一而足,有白如雪,有红如血,也有五彩斑斓,从窗子望过去,一街绚烂,非常好看。 有一家花灯抻得长,挂的是琼花灯,十几个小灯簇成一个大雪球灯,特别醒目。 牌匾下,有女子倚在门前轻衫旖旎。 原来是一家青楼。 钟斐只在历史影像中见过,想一想,在这世界呆不了多久,多见识一些,以后在单调的战舰上也能回忆回忆,遂兴致勃勃地提议进去瞅一瞅。 星隐环视一圈,一本正经说:“这楼有一股浊气,不像好地方,你跟紧我一些。” 他不懂这是什么地方?钟斐哑然失笑。 进去是一个大厅堂,十数个女子华丽衣裳,轻歌劝酒。有的登徒子按捺不住,当庭调戏,甚至拽女子腰带,行猥|亵之事。 未免也太轻狂了,钟斐腹诽。 他也觉得女子们赏心悦目,却没有血脉贲张。说起来,这得追溯到几十年前,科学家一再优化人类的先天基因,包括外表、体质、智商、性格等方方面面。其中,原始情|欲被归于劣质因素,被大大削弱。这一举措,令性|犯罪急剧减少。所以即使遭到不少反对,当权者依然大力推行。 优化过的基因,会动情,但不会轻易动情|欲。 也就是说,天生基因的禁欲。 钟斐正是这样。他理解原始冲动,但无法感同身受。看到男女抱成一团厮混,不由得皱眉。带路的女子冰雪聪明:“公子,您想去北馆还是南馆?南馆梨春院,小哥多,清净一点。” 为什么人多,反而清净? 穿厅堂、过长廊、进了一个院子,牌匾上写着三个字“梨春院”,侬丽的花灯琳琅满目。没见到一个娥眉,倒有一个男子来迎,钟斐明白了:这里是相公馆。 相公眼睛一梭,热情地迎向钟斐:“公子,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啊?” 星隐低声问:“你竟然来过,你们很熟?” 钟斐好笑:“这是客套话。” 这相公叫云柳,见两人都是正人君子,举止也端庄了,像寻常人待客一样落落大方,引二人到小池边的石桌上。 钟斐依规矩,点了几碟糕点和酒,这酒叫梨花春,贵得离谱。好的不一定贵,但贵的一般都好。 云柳露出惊讶之色。 难道怕自己付不起,钟斐先赏了一锭银子。 云柳展颜一笑:“公子好大方,我唱一曲双鸳鸯助兴吧。” 云柳好歌喉,婉转,缠绵。钟斐听不太明白,直觉是香艳之词,云柳越唱越动情,娇中带嗔,一双眸子都在说情话,看钟斐如看恋人一般。星隐靠近钟斐,低声说:“你们真的不认识?他为何这么看你?” 这不是看,是挑|逗。 星隐从小修炼,出关后除咒,不懂人情世故也正常。钟斐不好解释,抿了一口酒:“大概是这边风俗吧,这酒味道不错,你尝一尝。” 梨花春沁凉、香甜、有梨花余味。这么贵的酒,却是很小的一坛,倒不了几杯。 星隐连饮三杯:“寡淡,没有后劲。” 云柳意味深长地笑:“这些酒里,就数梨花春的后劲最强,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青木不朽_15 一支曲儿后,星隐忽然不自在:“钟斐,我去小解,你千万不要离开。” 云柳又唱了几只曲子,渐渐变得肆意起来,眼神放荡,钟斐眼观鼻鼻观心,只等星隐赶紧回来。云柳手指压壶,身姿变软,几乎偎依钟斐:“公子好酒量,喝了两杯还不动声色。” 钟斐微挪开,纳闷:“这酒很烈吗?” 云柳:“公子待会儿就知道。” 钟斐的基因不怕醉,能怕梨花春,钟斐又问:“除了这些,你还会别的吗?”比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 云柳会错意,攀上钟斐的脖子:“我会的可多了,公子不妨来试试。” 钟斐尴尬。 这时,忽然一连串脆响,像瓷器碎了一地,紧接着一声尖叫,惊起了一院子寒雀。两人吓了一跳,云柳赶紧圆场:“我们这馆子大,护院也多,公子莫担心。” 压惊酒没喝完,一个小厮飞奔过来:“公子,出事了。” 钟斐懵了。 这屋子,瓷盘碎了一地;床上,血污满床,幔布被扯碎,覆在一个相公的身上,相公敞着欣长的腿,一动不动;一个小厮抱头缩在角落哭;几个护院手持刀和剑,一触即发;被围在最中央的星隐,衣衫不整,脸色苍白,一脸愤怒:“不是我!” 护院挥剑要杀,星隐掏出封魔镜。 钟斐拦在众人中间:“慢着,先把事情说清楚。” 青楼的大掌柜先赶到了,冷静地把闲杂人等都遣开,吩咐手下收拾残局,且很客气地将钟斐和星隐“请”到内院里,上酒上茶,先压压惊,让相关的人过来讲讲来龙去脉。 星隐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钟斐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地说:“别担心。” 原来,梨花春是掺了合欢散的酒。 常来的都清楚,可钟斐和星隐哪知道。云柳有心让他们醉,没有点破。星隐年轻气盛,很快情动了,哪里受得了,因此借小解的借口想解决一下。但厢房多,星隐没找见茅房,就向倚在门口的一个相公问路。 这相公叫朱槿。 朱槿见星隐脸红体热,将他拉进了屋子。 星隐虽欲|火焚身,并不想碰他,只想赶紧脱身离开。朱槿见他跟立了贞节牌坊一样,就说,自己有神器,不需交|欢,只消看看就能解身上之火。恰这时,朱槿的小厮端晚茶进来。 惹事不生非 【第八章】 “待会儿,你拿个红包过来。”朱槿如是说。 恩客若是雏,相公会包个红包,也是规矩。朱槿解了衣裳,半横在床。星隐哪见过这阵势,当即鼻子飙血。他抓住最后一丝理智,拖着腿想走,又被拉住了。 星隐一把甩开。 他的力道何其猛,朱槿没提防,一头撞到床柱,鲜血溅出。星隐连忙扯碎玉带为他包扎。 且说小石子,才十来岁,光惦记着玩弹棋。输了七八盘,被弹了一脑门包,才想起红包的事。也不知道那边完事了没,他赶紧拿红包送过去。到门口,只听见哐当的碎响,推门一看,一地碎瓷。朱槿横在床上,血污一身,星隐呆立一旁,衣衫不整。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掌柜先发话了:“原来如此,那酒的药性太强,喝三杯的话,年轻人可受不了,何况是个雏。星隐少侠下手没个轻重,所以失手把朱槿弄死了,可是如此?” 星隐面色铁青:“没有!” 可他只说没有,又不解释是怎么从额头受伤到血污一床的。 大掌柜冷笑一声:“你光说没有,谁信呢?” 谁也不信。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厢房就他们两人,除了干那事,还是干那事。而星隐一身凌乱,说破天,也不顶用。星隐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一副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的悲愤样。 钟斐沉思一下:“掌柜的,星隐因为喝了酒才这样,这酒,怕不是那么简单。” 掌柜:“公子是怪我们的酒?” 钟斐:“若不喝酒,也不可能出这事,事已至此,掌柜的想怎么办。” 掌柜:“交官吧。” 还有官府? 钟斐不说话了,揉了揉眉心。 掌柜长呼一口气,将闲杂人等遣走,独留钟斐:“我们开门做生意,最忌讳这种事,一个沾血,一个沾官,宁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朱槿是梨春院的聚宝盆,未艾镇谁不知道他,日赚千两也是轻而易举。” 钟斐问:“多少能了这事?” “钟公子真是干脆人。”掌柜算盘敲了敲,往前一推,“这个数,毕竟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你若当他是人命,会这么快变成算盘上的珠子?钟斐身无分文,一路都是星隐付的。他曾问过有多少盘缠,星隐轻描淡写地说要多少有多少,可见不缺银子。但这事不清不楚,钟斐不想这么结束。 钟斐说:“我们没带这么多,我飞信传书让人送来,只是需要些时日。” 掌柜说:“无妨,你们在院子里住下就行。” 梨春院还是梨春院,歌舞升平。钟斐和星隐被安排在客房,跟相公们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叫打干铺,也就是只住宿,不乱来,乱来另算钱。后来有人问掌柜,怎么让住下了,万一这两人付不起呢。掌柜笑,看看钟斐的容色,怎会付不起? 当晚,钟斐跟星隐默默睡下,听疏雨打芭蕉,淅淅沥沥,哪睡得着。过了很久,钟斐翻了个身,听见星隐轻叹一声。 钟斐:“说一说,朱槿被磕伤后,发生了什么吧。” 磕伤后,朱槿第一时间是找镜子:我的脸没事吧? 青木不朽_16 星隐:破了一点皮。 朱槿:很丑吧? 星隐纳闷:不是大伤,不会留疤。 结上结,星隐起身。 朱槿叹息一声,忽然没了兴致:少侠不通人情,手底倒温柔,不知让你守身如玉的人是谁。看见桌上的壶没,那是初春第一芽茶,能解梨花春。 星隐犹豫了一下。 朱槿一扯被子盖住身子,懒懒地说:我什么时候沦落到这地步了,纠缠而不得,不如早早放手好。 看他不像骗人,加上腹火难忍,星隐就喝了一口,沁凉一线入喉,腹内立刻清凉了许多。他大喜,连喝了几大杯,坐在桌边慢慢等火消下去。约半柱香的功夫,他视野一黑,就不省人事了,醒来已成凶案现场。 钟斐纳闷:“喝完后,为什么没有立刻离开?” 星隐说:“不想你看见我这样。” 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要怪就怪梨花春,如果当时,喝完茶就离开的话,也不会生出这么多事——可能,这就是所谓命运安排吧。 “我根本没碰过他,也不想碰他。”星隐烦躁地说,“至少,清醒的时候没有碰过,哪怕一个手指头!” “也就是说,你不确定昏迷后有没有碰他?”钟斐抓住重点。 星隐好半天回答:“对。” 星隐的记忆有时会出现空白,比如毁容的那一次。以他的功力,冰寒不足以让他毁容,一定发生过什么。可是,他不记得。这次也一样,昏迷后,真的没有再醒来吗,真的没有施过暴行吗? 星隐声音闷闷的:“反正,我本心绝不想伤他。” 钟斐笑了:“不是你!” 星隐暖意涌上:“你怎么知道?” 钟斐自信地说:“因为你的手很干净,不是杀过人的手。” 钟斐相信自己的眼睛,奔到房间时,震惊之余,他迅速观察,将周围的环境和人们印入脑海。朱槿的脖子上有痕迹,是被掐死的;星隐虽然衣裳上有血和污迹,手却很干净,看似镇定,其实是懵的——原来,是因为星隐也在怀疑他自己。 “事已至此,别担心。” “嗯。”星隐合上眼睛,忐忑的心变得沉静。 天高水长,方知春之辽。 不出一日钟斐就将梨春院摸得七七八八。 掌柜叫元桐,三十多岁,面容柔和。他以前也是相公,深得前掌柜宠爱。前掌柜去世时,将梨春院传于他。他外表温和,性情中庸,爱财,但对相公也不太刻薄。他眼睛很毒,相中的相公都很出色,朱槿就是头牌之一。 两年前,朱槿还是一个少年,想去浮生洲修真,滞留未艾镇时逛梨春院,不慎打破了一个古董。他没钱陪,以身抵债做起了相公。 这事太巧,私下大家总觉得他是被坑了。 朱槿这个人,脾气暴,得罪过的人一大片。但因姿容美,性格强,为他一掷千金的恩客前赴后继,所以做什么都任性,时常顶撞元桐。毕竟摇钱树,元桐拿他没办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钟斐特地点了云柳的局。 云柳也是有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云柳:“谁说不伤心,活的摇钱树呢,掌柜的心痛死了。” 钟斐:“朱槿不是爱顶撞他吗?” 云柳:“他上供那么多,脾气暴一点怎么了。我们掌柜爱钱,性子软,只要钱能乖乖交上来,他才不管呢。” 钟斐默默地把性格太强、被元桐除掉这个可能性删除。 钟斐:“朱槿喜好华丽,为什么住得偏僻呢?” 云柳:“他自己挑的,说清净。也就他身手好,才敢住那里,我觉得瘆得慌。” 钟斐:“他身手有多厉害?” 云柳:“他会耍飞刀,飞刀飞出去,能把比水桶还粗的树削成三段。要没落到梨春院,怕也能修炼出一点名堂。” 钟斐抓住重点。 钟斐:“也就是说,他有能力逃出去?” 云柳:“不好说,护院高手多,我只见朱槿露过那一次真本事,还是他喝醉了。” 钟斐:“听说朱槿是被坑进来的?” 云柳:“那确实是个古董。” 钟斐:“他很难受吧?” 云柳:“怎么说,人各有天赋。我以前一个相好说,朱槿爱做那事,别人得趣,他自己也得趣。有一次,他还说梨春院呆着自在呢。不像我们,巴巴地盼着攒够了赎身。” 钟斐又默默地把执意离开,被元桐借刀杀死了这个可能删除。 云柳开玩笑说:“钟公子要小心,可别也打碎了什么。” 钟斐说:“元桐经常耍这种诡计吗?” 云柳笑:“这可冤枉了,掌柜的不逼良为娼的。” 钟斐轻步来到朱槿的厢房,手指一拨,挑开锁,进去合上门。这房间,装饰华美,布置错落有致。青玉案上,琴棋齐整,书笺精妙,墙上挂一副烟雨芭蕉图,落款是朱槿。床单、被子、帐子因沾血都收走了,说不出的寂寞。 屏风前一张梨花木椅,扶手划满刀痕。 可知朱槿常坐在此,一边玩飞刀,一边划椅子,想必心情不太好。钟斐坐上椅子,头后倾,视线落在窗外:那是一片后山的林子,树木杂七杂八,有竹子、橘树、桃树,高矮不一。即使桃花点缀,依然凌乱,没有什么好景色。 青木不朽_17 朱槿坐在椅子上,会想什么? 一日匆匆而过。 是夜,星隐回房时已到夜半,跟踪了一天,他一脸的一言难尽。说元桐上午教训新相公,下午处理琐事,晚上和朋友喝酒到半夜,一天忙得脚不沾地。要说异常的话,临睡前,他在朱槿的房前沉默了一会儿,但没有露出多少伤心。 钟斐心里有数了,又问他见过朱槿的飞刀吗。 习武之人对刀剑都敏感,果然,星隐毫不犹豫地说见过,外形狭细,刀鞘素朴,泛隐隐真气,可知是一把珍稀刀器。脱衣服前,朱槿放在床头。 “你当时不是神志不清吗?” “我又没瞎没傻。” 可钟斐到时,没见到飞刀,他的短期记忆像摄像机一样精准。寻常人,如云柳,不识货,很可能认为那是一把普通的飞刀,不会特意偷走的。 惹事不生非 【第九章】 钟斐:“今天得了一个重要信息,朱槿可能是爻泽人,明天你去爻泽看一看。” 一个相公说,朱槿的某个吐字口音很像爻泽附近的,他曾问过,不过被朱槿断然否定了——恰是这一点,让人觉得他应该就是爻泽人。 钟斐:“看谁家,两三年前有少年出去,至今未归,大户人家,习过武,还很漂亮。” 星隐:“为什么是大户人家?” 钟斐:“一个人的出身影响他此生的所有行为。” 星隐:“那他干吗不叫家人来,一个古董,哪至于沦落风尘。” 这世间的事,没有定论。查一查,才知道他为何那么做,以及为什么会遭遇灾难。至于为什么去爻泽,是 临睡前星隐好奇:“你能看出我的出身吗?” 钟斐笑:“习武世家,想必非凡。” 星隐三兄弟,性格迥异,都执着功法,保守同一个秘密。 次日,阴雨绵绵,梨春院冷清了,几个相公没有客人,聚角落,掷骰子玩。一个相公输得爹妈都不认识了,就剩最后一次,他悲愤地说钟公子,来来来你替我扔,输赢算我的。钟斐轻轻一投,骰子滴溜溜地转了好几圈,落定,赢得妥妥的。 这相公拍手:“厉害了!” 钟斐长得俊,举止端方,相公们乐得跟他聊天,都知道他留在这里是因为朱槿一事。钟斐没提起,他们自己倒说开了。有同情朱槿的,也有同情他们钟斐的。聊着聊着,就聊到掌柜元桐。据说,元桐也是被坑进来的,所以眉宇间总有一丝愁容。 一说八卦就沸腾,大家七嘴八舌,两天下来钟斐收获颇丰。 当天晚上,钟斐被脚步声吵醒。 钟斐扔去一条毛巾:“你怎么淋成这样,半夜回来是几个意思。” 星隐擦着头发:“迫不及待想见你。” 钟斐疑惑:“这么快就找到了?” 星隐说:“我的兄弟多,让他们帮忙还不是手到擒来。” 果然,爻泽有一祁姓世家,人丁兴旺,在当地颇有声望。十八年前,族长的幼女未婚而诞下一子,名祁槿,顶着世人鄙夷的眼光独自养大。祁槿擅书,擅画,尤擅飞刀,从书画字迹及他人的描述能确定,祁槿就是木槿。 祁槿家的事,远近皆知。 祁槿的生父叫柳俊悟,酒后乱性,而惹出这事。柳俊悟原本有个极爱的恋人,所以他打死都不愿娶祁母。这事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祁家的压力下,柳俊悟只得离开故乡,不知去向。 时隔十六年,也就是两年前,柳俊悟回来过,祭扫亡母的墓后就走了。第二天,祁槿不顾家人劝阻,辞行说要去修行。约半个月后,就是他到梨春院的日子。 “柳俊悟的那个恋人呢,跟他在一起吗?” “不,出事后就愤然离开了爻泽。” 深爱是互相的,爱之深恨之切,故而不能原谅柳俊悟的错误——他的恋人,也很刚。 钟斐来了兴致:“如果你是柳俊悟,在道德与恋人面前怎么选?” 星隐认真说:“我不会酒后乱性。” 嘁,还真敢说。 “如果你是祁槿,看见父亲,会作何感想?” “大概,会想杀了他。” 乱而不娶,生而不养,祁槿见到让母亲蒙羞十几年的生父,很愤怒吧,所以借修行的名义追随父亲的足迹。依他的性格,会留下,只可能是目的已达到。毕竟打碎古董而留在青楼这理由,不太可能发生在世家子祁槿身上。 “你是说柳俊悟在未艾镇吗?”星隐思索。 “为什么不是在梨春院,相公们用的都是树的化名。” “可我要是柳俊悟,就算不是亲手养大,也绝不会让儿子沦落风尘的。”星隐反应很激烈。 “假如,柳俊悟没见过儿子呢?” 他回来的时间短,见的人有限,不可能去见不想见的人——有血缘又如何,没有抚养过,谈不上眷恋。所以,他很有可能不认识自家儿子。 星隐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有凶手人选了?” 钟斐说:“不好说,我还没想透。” 梨花椅,是房中唯一的不协调。为什么上面布满新新旧旧的刀痕?想飞刀发泄的话,往墙上不是更好吗?还有,飞刀上哪里去了?钟斐想起,坐在椅子上看到的那片林子。 青木不朽_18 这天,依旧阴雨绵绵。 钟斐想去林里看看,却见前边,木槿的小厮小石子奔入雨中,没撑伞,脸冷得发青,瑟瑟地看了眼林子里,爬上一棵桃树,折了七八枝桃花,然后,像害怕有鬼一样飞快地跑回来。 待小石子忙完了。 钟斐想问他话,小石子见到他,一瞪眼,跑开了。跑得急,没看清路,咚的一声撞在屏风上,咣——小石子抱着头,却没听到碎声,抬头,只见钟斐扶住了。 钟斐微笑递出药:“以后走慢点,这药能治冻伤、皴裂。” 小石子低头,不语。 钟斐说:“为什么给他门上插桃花?” 小石子:“愿他投胎后,还能像这一世这么漂亮招恩客喜欢。” 薄薄的人情味,尽在桃花枝上。所以即使害怕那片林子,小石子还是壮胆冒雨去攀折回来。 “为什么害怕林子?”钟斐好奇。 “那里有鬼。” “你见过?” “大家都说有。” “木槿也怕林子里有鬼吗?” “他好像不怕,他还会去林子摘桃子吃,桃子可。 钟斐拿出一锭银子,说买一盏莲花灯放河上,就能投个好胎,放在小石子手上,小手皴裂粗糙。小石子拘谨地抿了抿嘴,握紧了银子。两人坐在台阶上,渐渐有了话题。 “最近他跟掌柜或别人吵过架?” “没,没人吵得过他。” “他有没有收拾过行李,或买很多东西?” “没有。” “他常在椅子上发呆吗?” “嗯,一生气,还会用刀子划椅子,可凶了。” 没离开的打算,没跟谁闹过大矛盾,跟掌柜的关系不咸不淡。恩客的话,争风吃醋有,但没到闹人命的地步。 跟相公们玩赌弈时,钟斐有意无意问起那一片林子。 相公们脸色一变。 原来,后山林子围着梨春院,是天然屏障。最初为防止相公逃跑,里边设着陷阱、埋着暗箭、缠着拌倒绳等。多年前,一个逃跑的相公穿过林子时,栽入陷阱不幸身亡,当时的掌柜杀鸡儆猴,就地埋了。后来延伸出无数故事,什么鬼魂出没之类的,这么些年没人愿意靠近那里。 “是十几年前吗?”钟斐心口一纠。 “少说也二三十年了,掌柜都换三个了。”一个年长的相公感慨。 元桐当掌柜后,不逼良为娼,去各地收无家可归的人,想赎身的话交钱就行,所以相公们逃跑的少,林子也闲下来。因为死过人,提起时还是瘆瘆的。那么,木槿凝视窗外埋有枯骨的林子,会想些什么? 钟斐抬起滴雨的树枝,钻进林子。 这林子果然不太有人来,树都长野了,树下杂草没膝,陈年的枯木横斜在地。桃花李花零落,混入泥泞中。相公们说得没错,到处都有陷阱的痕迹。因为幽深,暗风袭袭,独自在此难免心惊肉跳。 钟斐和星隐寻了一个多时辰,见了那小坟堆。 覆在坟堆上的荆棘条长得茂密,红的、白的小花,缀在密密扎扎的绿叶上,风雨越盛,它们开得越恣意。钟斐挑开无数荆棘,看到一个枯朽的木板墓碑,字迹模糊:××之墓,卒年是二十七年前。 钟斐想,死亡于死者,是虚无;于生者,是伤心和思念;最后的胜利者,仍是孤独吗?在星辰中化为灰烬的人,会有墓碑吗?荆棘挂住伞沿,钟斐拔去小尖刺,雨丝落在发丝与睫毛上,冰冰凉,顺着湿漉漉的长发,一滴一滴滑落。 “怎么了?” “有点伤心。” “每个人都会死,要活得自在一点。”星隐的手轻轻遮在钟斐的头发上。 这安慰也太泛泛了,钟斐继续寻找别的踪迹。 “有人来了。”星隐忽然警觉。 星隐修玄黄之力,迎风绝佳,迎风可听一两里,所以那两人争吵声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朵里。其中一人是元桐,另一人是个陌生的男声。 “事到如今,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元桐有些烦躁,“我不比谁知道得多,你问我,我也只能说所听和所见的!” “但你没说真话。”男声冷静。 “你告诉我什么叫真话。” “真话就是,他死了——被谁呢,被你吗?” 元桐冷笑:“护法,你在说笑吗?”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因为他曾说过,假如他……”男子的声音骤然低下了。 元桐听完,震惊地失语了。片刻,他撂下一句护法好自为之,某不奉陪了默默转身回梨春院,男子却走进了树林。 星隐将所听到的告诉钟斐:“看来,他认为元桐杀了朱槿,而且还有证据?” 钟斐说:“也许吧。” 离得越来越近了,钟斐故意大声地说话。那男子自然听到了,步子没停,在竹林旁,三人遇上了。钟斐看见了这个男人,一身精神的素衣,三十余岁,两鬓霜发,黑眸深邃,看人时深不可测。 “兄台,这林子有鬼,你还敢一个人进去?”钟斐笑道。 “你们看见鬼了?” 青木不朽_19 “要是看见,我们还能竖着出来?”钟斐牵住星隐的手,表现得亲昵。星隐反手握住,热热的。 “呵,多谢提醒。” 男子凝目钟斐,目光深邃,如深塘静水。忽然一挥手,劲风袭来。星隐,将钟斐护在怀里,同时掷出封魔镜,镜光一耀,将劲风生生挡了回去。两人就地过了几招,星隐将钟斐护得严严实实。 男子一收袖子,打量星隐:“果然是高手,不知阁下属于哪个门派?” 星隐说:“无门无派,散修。” 男子颔首,侧身,擦肩而过,往林子深处走去。 当天,钟斐就从小石子那里打听到了。护法,不知其姓名,只知是浮生洲某门派的大护法,每隔一两年会来梨春院一趟,只找元桐。若干天前,护法点了朱槿的外局。 “护法喜欢朱槿吗?”钟斐问小石子。 “当然,喜欢才会点外局吧,对了,护法也会玩飞刀。”飞刀像弯月划过,飞回来时托着一朵朱槿花,小石子又惊又羡,所以印象深刻。 恩客被撬,只有金钱受损。 恋人若是被撬,可就得以命相搏了。 元桐的性格内敛,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声色,就算愤怒也能隐藏得很好,而一旦爆发,必会置人于死地。这手段,绝不是朱槿能应付得了。 ——桌上的壶,被投了毒,却遭星隐误喝了;元桐一不做二不休,手刃木槿,嫁祸给昏迷了的星隐。 ——这推理很合逻辑。 可是,这解释不了朱槿为什么愿意呆在梨春院。 也解释不了他坐在梨花椅上的痛苦。 惹事不生非 【第十章】 云柳找上门来,想让钟斐点他的外局。梨春院规定,有外局,相公才能出去。今日是他父亲的忌日,他想去未艾镇唯一的庙——司命祠上个香。 钟斐欣然前往。 司命祠是供奉神明司命的小庙。在未艾镇人的眼里,司命执掌的不是性命,而是海上的风雨。所以守祠的人无需信佛或信道,却必须会观星象,并能推演出最佳出海时日——大约就是天气预报了,钟斐琢磨。 司命祠的石墙上,贴着字,之前是凶,而明天,久违的大吉。 守祠人,也被称为司命。 司命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两撇胡须,眼睛像老鼠一样溜来溜去。他八卦心重,少不了留云柳喝茶,问木槿的事,这事尽人皆知了。云柳添油加醋描绘一番,钟斐趁聊八卦的空隙,问护法是不是元桐的情人,要不怎么住在元桐的别院里。 云柳欲言又止:“他们好些年的交情了,掌柜的挺中意护法。” 司命却笑:“护法喜欢的另有其人吧?” 钟斐想,难道护法与朱槿的奸情大家都知道? 云柳会心一笑:“司命也知道?” 司命骄傲地说:“就老夫这对小眼睛,谁逃得过呀,老夫无意中看见的。也不奇怪,那个人虽不是绝色,但生性洒脱,自然不做作,人都喜欢。” 那个人指的是谁? “慕竹,一个已经赎身的相公。”云柳很热心地解答了疑惑。 瞬间话题就转到了慕竹。 慕竹,也是风云人,与元桐并为花魁,想为他赎身的人排到海那头,可惜他不为所动。此人只穿蓝衣、颇有胆识、赌术强,无人能敌、刀剑舞得好,性格洒脱,都是好词,似乎很得人心。 两人八卦聊得飞起,钟斐在一堆花边八卦中,抓住重点:“慕竹也有真武艺吗?” 云柳点头:“好几次修真人喝醉滋事,都是他打下去的。” 这么强的人为什么会当相公?只能说是自愿的。在梨春院呆了十几年,两年前,慕竹忽说厌倦了,为自己赎了身,云游四海去了。时间正是,木槿来后不久。 钟斐恍然大悟,辞行时,问:“司命,你跟木槿熟吗?” 司命没避讳:“木槿敬畏神明,常来敬神。” 次日,果然天气极好,红日高悬,海面一片湛蓝,宴清无浪。海边多了许多大船和小船,人们迫不及待地告别,驶向了传说中的浮生洲。 元桐和护法,也在辞行的人群之中。 元桐递上一份竹编的食盒:“我买了一些点心,你路上吃。” 护法客气地说:“让你费心了。” 元桐苦笑:“你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护法:“大概不会了,” 护法提着食盒要上船,钟斐快步跟上:“护法请留步,我有些话想和你说。费不了多少时间,护法,你在林子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吗,我昨天,也许看到了呢!” 护法质疑:“哦,你看到了什么?” 钟斐:“一具陈年尸体,身着华丽的蓝衣,我带你去看。” 护法和元桐的脸色同时一变。 事到如今,钟斐已知。当天,这两人在林前争吵,护法找的并不是木槿,而是另一个人。果然,护法只说了一句你带路,御气拽着元桐,跟钟斐二人飞到林子前。 钟斐缓了一口气:“故人已去,就算找到也活不过来,不如,先说清朱槿一事吧。” 青木不朽_20 护法冷漠:“朱槿与我何干,我只想找他。” 元桐在一旁,清秀的眉毛微蹙:“钟公子,朱槿是星隐暴虐而死,这一点仵作也证实过了,你还想说什么。实在没有银子,可以再商量,不要耽误护法上船,这是一个月来唯一的好时辰。” 钟斐摇摇头:“星隐可不想背这种黑锅。” 元桐:“既然如此,就让官府来吧,护法,你赶紧上船,误了好时辰想走都走不了。” 沉默许久的星隐终于按不住愤怒,这几天他又自责,又羞愧,尤其被人指点时恨不能砸了梨春院,和揍扁那一夜的自己。然而,这一切只是别人给他扣的黑锅。 “元桐,明明是你爱恋护法,先杀慕竹,后杀朱槿,为什么嫁祸在我身上!”星隐脱口而出。 元桐怔了一怔,忽的笑了,薄薄的嘴唇弯起弧线,笑起来好看,比愁容好看一万倍,可惜一瞬间,复归冷淡。护法只看了元桐一眼,却出奇的没有愤怒,甚至可以说毫无表情。 “慕竹没死,他只是云游四海,跟我有什么关系。”元桐冷漠地说。 “你骗得了谁呢!”星隐愤怒地说。 “证据呢?” “不就在那里吗?” 星隐直接打开食盒,发现真的只是青团糕点,翻到底都是,别无他物,一时尴尬无语。钟斐被星隐的联想逗笑了,将他拽在身后,望向了始终沉默的护法。 “我觉得你更清楚真相,对吧,柳俊悟护法?”钟斐微笑。 护法的黑眸如墨,似黎明前的黑暗,更似积蓄愤怒而将爆发的压抑,他冷冷地说:“不错,竟查到了我。” 护法,是柳俊悟;那么慕竹,自然就是他的恋人了。 一切像链条瞬间解开。 慕竹,不肯原谅柳俊悟犯下的错,也许是出于你风流一夜,我夜夜风流的报复心思,到梨春院中成为了相公,化名慕竹。即使被柳俊悟找到,也不愿恢复那种关系。所以柳俊悟每年都会来一趟,赎罪一般。 “旧事有什么好提,慕竹厌倦了,自然走了,仅此而已。”元桐面无表情地说。 “何必隐瞒,大家都清楚,慕竹不是走而是死了。”钟斐说。 “所以就是我杀了他?” “不,木槿杀了他。” 木槿杀了慕竹。 木槿望向林子,看到的是他犯下的罪孽;飞刀划木,划的是纠结的心;去敬神明,想来也是无法释怀。 一瞬间,所有人都沉默了。护法望向天边,霜发被红日染上血色。求而不得,每年一寻,并非想得到什么,只是看看就够了。然而,那个人,却再也见不到这红日。 “护法去年因故没来,两年未见,为什么立刻断定慕竹是遇害了呢?”钟斐问。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无需跟旁人说吧。” 柳俊悟的语气生硬。 “好吧,总之,你去查,结果查到他是被木槿害死的,你一定很愤怒吧?” “你觉得我会开心吗?” “所以你杀了木槿。” “呵。” 柳俊悟冷酷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愧疚或同情,说及旁人时毫无感情,只有望向林子时才露出深藏于心的伤心。 “你们有什么证据?”元桐拦在两人中间。 “证据,当然有,那把带真气的飞刀,就在护法的身上。” 星隐手指御气,直指护法的腰间,说飞刀的真气是隐藏不了的同时摸出了封魔镜。柳俊悟反手压住腰带,袖子一拂,木叶翻飞,枯枝乱滚,惊起一窝乌鸦鸟雀。两人交锋了十数下,星隐忽然长啸一声,封魔镜绽放茨木光芒,柳俊悟被击倒在地。 “你这是……”柳俊悟扶住胸口。 “是你绝对赢不了的力量!”星隐居高临下,一脸扬眉吐气。 柳俊悟直起身,忽然抽出一把飞刀:“你们猜对了,都是我干的,飞刀上沾满他的血,我带走了。” 钟斐望着那霜发:“你不止杀了他,还在死前凌|辱他发泄,对吗?” 柳俊悟说:“那又如何?我的至爱因他而死。” “你知道木槿是谁吗?”钟斐愤怒了。 “我何必知道!”柳俊悟冷笑。 对了,柳俊悟不知道,他从没见过儿子,又怎么能知道木槿是谁。愤怒而丧心病狂的他,肯定也不会去想查一查木槿的身世。他一生所演的角色是一个痴情至极的恋人,拒绝成为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无视世俗,也无视道德。 “那你可以想一想,木槿为什么要杀慕竹。” 钟斐不想点破,这种残忍的事,不想做。他默默地领柳俊悟到那个坟堆前,说慕竹就在里面,留他一个人在那里,悲伤地挖坟墓。 钟斐、星隐、元桐三人下林子。 元桐忽然问:“你们挖开来看过吗?” 钟斐:“没有。” 元桐:“那你们怎么知道?” 那块木牌子,有点腐,但又不够腐,并不像过了二十七年的样子。所以钟斐掰开来,看见了里面嵌着一块小木牌,写着慕竹之墓。 一切,不难想象出来。祁槿暗暗跟踪父亲,来到了梨春院,看到了慕竹,他应该既震惊又愤怒。 因为慕竹,柳俊悟拒绝接受自己的母亲;而慕竹,却过着自在的日子。 青木不朽_21 在祁槿看来,这不可原谅! 聪明而走极端的少年,为了报仇,有一万种方法。所以,他杀了慕竹,并埋尸于这个小坟堆里,这林子闹鬼,很少人进来,更没人祭奠这个死亡二十七年的旧坟主。手刃之后,祁槿又愧疚,所以立一个小木牌并日日远望,无法消除内心的负罪感。 钟斐:“这三年,他过得很难受吧。” 元桐:“平时看不出来,木槿不是那种把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 这一点,倒是很像他的父亲柳俊悟。再一次来到木槿的房前,小石子桃花已经枯了,徒留绿枝,难以想象短短数日,灿烂的生命就凋零了。 钟斐又想起一个问题。 钟斐:“慕竹真是一个奇男子啊,在风尘中,洒脱地呆了十几年。听说他被杀前,的确是已赎身并准备云游四海的。” 元桐:“的确如此,所以大家都没起疑。” 钟斐:“为什么呆十几年后,恰是木槿来时,他忽然就想要赎身走人呢?他跟你关系最好,应该说过什么吧?” 沉默了很久,元桐长呼一口气: “慕竹说,那把飞刀是他送给柳俊悟的信物。” 慕竹送给柳俊悟,而后落在祁家手里——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慕竹看到飞刀,立刻就猜到木槿的身份。慕竹知道,孽缘又来了,所以他要立刻离开这里,就像从前逃离他的恋人一样。 钟斐忽然怔住了。 慕竹一看到飞刀,就猜到了木槿的身份;柳俊悟看到飞刀时,会没有反应吗,何况他后来还跟木槿打了几次交道。 他明明认出祁槿……钟斐久久说不出话来。 元桐回视他,苦笑:“护法的性格偏执,目中无人,只视慕竹如珍宝,十八年来,他风雨无阻,每年来一次,看完就走绝不纠缠。如果当初,没有酒后乱性,或者乱性后没有生出别的什么,他们应该很幸福吧。” 祁槿,恨让自己不幸的那个人。 柳俊悟,何尝不是深恨毁了他幸福的人呢。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安排吧。 到底是谁的错,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吧。怪犯下错而为此付出十几年分离代价的人?还是怪固执得不肯原谅的人?谁知道呢。钟斐回望林子,翠色浓郁,让人伤怀的幽深。 惹事不生非 【第十一章】 星隐催促着快走啊,错过了最佳时辰又得等好几天,钟斐没怎么着,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飞了,风过脸颊,倏然轻盈,心情也豁然轻松了。 海边只剩一只运货的海船,管事的急得满头大汗,扯开嗓子喊:“开船开船,误时辰了!” 钟斐和星隐飞上,管事的看也没看。 护板上,一个皱纹满脸的老船夫眯着眼睛说:“少侠,过了最佳时辰啊。” 钟斐笑道:“次佳时辰也不错。” 船夫解开绳索,鼓起风帆,一声长号,大船慢悠悠地前行。钟斐松了一口气,又觉得遗憾,没有好好跟云柳他们道别呢。 “以后再也见不上了吧,每一次都没有好好道别。”钟斐怅然。 “又不是多远,随时都能回来啊。”星隐纳闷。 钟斐笑,眺望越来越远的海岸。忽见岸上,飞来一男子,像蝴蝶一样踏浪疾行,眨眼间,飞上了船,动作潇洒一气呵成,而船依旧悠悠前行。 男子一脸庆幸:“我就多吃了两包子,差点误了好时辰。” 老船夫笑:“现在不是最好时辰。” 男子爽朗地笑道:“但凡我赶上了的都是最好的。两位少侠也是去浮生洲吗,正好同路。” 男子三十多岁,五官端正,不算特别俊朗,笑起来却别有光芒,像映水的珠宝,粼粼生辉,一袭宝蓝色的锦袍,阳光下折射出华丽的光彩。他一笑,连带远处的山林也明媚起来了。 星隐拽了一下钟斐:“看那边。” 钟斐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海面湛蓝,海水粼粼,没有别的东西:“怎么了?” 星隐两眼看天:“刚才有只海豚跳出来又钻下去了。” 钟斐再看向那男子,还没两秒,星隐狠狠拽了他一下:“快看!红海豚!” 新鲜了,海豚还有黑的? 当然还是钻下去了,星隐说:“你专心一点,说不定还会出来。” 钟斐再没看那个蓝衣男子,专注在海里找,也没见到海豚、鲨鱼、海豹或者海象之类。星隐若无其事,两只眼睛飘来荡去,嘴唇抿得紧紧的,隐隐含笑。 海船高昂向前,船夫开船的开船,理货的理货。 管事的皱眉头来收船费:“这船不载客的,你们来得急,我也没空往下赶。丑话说前头,各自顾好各自。” 这管事的真奇怪,说得跟会发生什么一样。 这个最佳时辰就这么重要吗? 海天一色,空气中有淡淡的海腥味。钟斐常年纵横星际,不太看到这种景色,看一个时辰也没厌倦,就是饿了,星隐自告奋勇去弄吃的。 星隐一离开,宝蓝色锦袍的男子朝钟斐走过来,意态很清闲。 “兄台怎么称呼?”钟斐微笑。 “你猜。” 青木不朽_22 哪有这么叫人猜姓的,又不是街头算你姓氏的骗术。虽跟想象中的风情万种很不相同,也得正视现实。 钟斐说:“姓慕?” 男子笑:“钟公子真是颖悟绝伦。” 一腔遗憾惆怅都付了狗,早该想到,武艺高强怎会轻易让木槿手刃了。只怕,死是假死,被埋进土里后自己又爬起来了吧。可怜木槿为之煎熬了两年,可怜正在刨坟的柳俊悟。 “既有杀人的勇气,哪能不付出点代价?”慕竹反问。 “可他最后死了。” “血流得多不一定会死。”慕竹笑得狡黠,“我才是倒霉,还要苦兮兮地救杀自己的人。” 小石子吓瘫了,星隐初醒惊得懵了,元桐赶来时立刻让人收拾。钟斐匆匆一瞥,大家都说死了,他自然也没怀疑。这么说来,真是太好了。 “你去浮生洲修行吗?”钟斐问。 “不,我对枯燥修真毫无兴趣,只是赴一乐师故友的旧约。”慕竹的锦袍翻飞,爽朗恰如他的笑容。 世间的一往情深总被辜负,兄台,你这么洒脱,会让人误会薄情的。 忽然,天空一黑。 两人同时看,只见一大片黑云滚来,眨眼间吞噬了蓝天。大海,瞬间也成黑色,平地起了大风浪。不出几分钟,翻成了万丈高浪。老船夫大喊:“那两个,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 船被高高地颠簸起来,浪击甲板,船夫们掌舵的掌舵,拉绳的拉绳,奋力抵抗着。 星隐飞奔过来将钟斐拉到了一个船舱里。 钟斐抱着船舱里的铁桶,星隐说你放手我保证没事也没用,钟斐死也不放,怕一放被风浪掀飞,忽然醒悟,时辰真的很重要啊! 星隐想扶他都不知从何下手:“就这么一点风浪,怎么会难受成这样?” 钟斐不忘调笑:“因为我是天上来的人啊。” 进入星际旋涡时比风浪还剧烈,钟斐可从没畏惧,这就是熟悉与陌生境遇的区别吧。船几乎被掀起,又被摔落。旁边,慕竹虽然也浇了个透,到底艺高人胆大,气定神闲地盘坐,看星隐想抱钟斐又不敢的样子直笑。 虽然星隐说这么一点风浪,但船夫们的表情不亚于灭顶之灾。 不一会儿就传来第三舱也漏了的喊声。 这是要葬身大海吗? 星隐忽然跟慕竹说:“我出去一下,拜托你看着钟斐。” 慕竹点了点头。 这种时候出去干什么,帮船夫们堵缺口还是扔货物?钟斐正纳闷,哗的打来一个浪,铁桶咚的一声被打翻了,他咕噜噜滚到一边。慕竹噗的笑出声,右手一拂,施出一股真气罩住了钟斐。 仿佛周围立起屏障,钟斐定住了身:“好厉害的功法。” 慕竹笑笑:“他也很厉害,不过想借机抱抱你。” 钟斐:“……” 虽然钟斐只是轻微摇摆,但整只船却蓦然颠簸得更厉害了,跟会翻过来一样,连慕竹都疑惑嘟囔这么回事,风浪变大了。过了没多久,忽然,咣的一声,船舱被巨浪打出一个洞,水纷纷涌进来。 这船该不会要沉吧? 两人奔出船舱,外边,像墨一样黑,只有封魔镜的光芒时时划破浓夜,分明是星隐在施法搏风斗浪。慕竹停下来,讶异地看着。失去了真气庇护的钟斐,又被一股颠簸颠到了角落,胸口,骤然一热。 不可能吧?钟斐急忙拿出金陵醉。 它竟然发出了暖光,分明是在汲取能量。 正在此时,又一个万丈高浪掀起,瞬间海船被拍翻了。钟斐猝不及防,直接跌落海里。海水呛进来,瞬间窒息,他本能地划动,身体直往下沉。被无边的黑暗侵袭,海水涌入鼻子,痛苦得想死掉,钟斐拼命挣扎,金陵醉却随着风浪上浮。 骤然,一片光亮在天际炸开。 一个黑影扎进海里,海水纷纷排开。钟斐的身体一轻,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一条龙形缠住了自己。得救了最后一个意识闪过,钟斐昏迷过去。 …… “不在被中睡,不知被儿宽。钟公子这一遭,就明白时辰有多重要了吧?”老船夫绑绳嘿嘿地笑。 “虽不是最佳时辰,至少有惊无险了。” 钟斐喝着姜汤,胃暖暖的。天空,艳阳高照,海面,一片平静。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天空就换了一张脸,仿佛海啸般的灾难没有来过一样。若不是星隐力挽狂澜,将风浪遏住,又将海船扶正,大家都会死掉吧。 星隐怒气冲冲:“慕竹,不是让你看着吗?” 慕竹一折纸扇笑说:“有负所托,惭愧惭愧,我被天上的真龙御兽分了心。” 修真的人一般有御兽,比如豹、狼、虎等,能辅修真也能打架助阵。龙,是极其稀贵的御兽。小牢的金钟卦,有一条龙;星隐也召唤出了一条龙;涯梓虽没真正挥过剑,剑柄雕有龙,虽然形状各不相同。为什么别人求而不能得的稀贵之兽,这家兄弟都有呢? 钟斐好奇:“那龙是你的御兽?” 星隐轻描淡写地说:“自然不是,我们兄弟修的是玄黄之力,龙的化形,就是真气所铸而已。” 也不是很懂,总之很厉害就是了。 慕竹好奇地插话:“星隐,你们去浮生洲拜师修行吗?” 星隐飞快答:“不,只是去逛逛。” 星隐不想跟慕竹搭话,也不想让钟斐跟慕竹说话。等钟斐喝完汤,就拽着他到船尾,说没风。两人转战船尾,头发被海风吹得四散,星隐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有风,这里的太阳比那里的暖和。” 钟斐笑出声:“对,快晒脱皮了。” 钟斐摸了摸金陵醉,能量确实多了。星隐与风浪相搏时,散出的能量被金陵醉汲了一些。虎不怕山高,鱼不怕水深,随着能量灌进去,他心中有底了。 除了管事的发愁货没了大半,其他船夫都在晒太阳、聊天、玩骨牌。毕竟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常年行走海上哪能不遇点事? 青木不朽_23 “钟公子,你也下个注。”老船夫招呼。 骨牌跟掷骰子差不多,以点数大小分输赢,钟斐不想玩。船夫们见他推脱,更想坑他了,红脸白脸一起上。钟斐笑了,心想,这不是送钱来么,说到赌他无师自通。没多久,船夫们就纷纷骂他扮猪吃老虎。愿赌服输嘛,钟斐喜滋滋把赌注都捞过来。 “钟公子,跟蝎子梅有一拼吧?” 一个船夫随口说的一句,引得大家争论开来了,嘁,小巫见大巫,蝎子梅都成精了、蝎子梅会出老千、去,你不懂,蝎子梅是老怪,压根儿不用出千,以前我们十几个人盯着他,没瞧出一点问题、在座的谁没输给他过,那谁输得命都没了,最后一句,大家都不吭声了。 老船夫一扔骰子: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蝎子梅祖宗十八代都是老庄,离他远点,没坏处。 海船悠悠向前。 不多时隐隐见青山,那就是浮生洲。 浮生州,是唐末大异变时,从海底浮出的一个新洲。地域极广,奇山屏开,百川生风漾月,极赋灵性,大大小小的门派据说多达上千个。老船夫岁数大,常年往来与琛州浮生洲,抖出的逸闻趣事一个接一个,引得大家都不想下船了。 运气好,跌倒拣元宝 【第十二章】 一天一夜后,海船抵达浮生洲。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纤细的绿枝缀满侬丽的花朵,钟斐三人随船夫们在一个院子落脚吃中午饭。 院子的胖厨子早备好了饭:“我还纳闷,怎么就你们还没来,原来遇上风浪了。” 管事的满脸愁容:“不过耽误了一炷香的功夫就倒霉了。” 厨子安慰道:“想开点,至少大家都平安了。对了,早晨蝎子梅亲自上门来问货。” 管事惊讶地问:“他这身份,自己来取?” 厨子点头说:“可不是,我吓了好一大跳,没敢多说一句,毕恭毕敬送走了,他托您带的是稀贵货吧?” 管事的心烦意乱:“贵是贵了点,倒不怎么稀罕,怎么也犯不着他自己上门来取啊。说到贵,我那五十箱布匹才是血本无归。” 正说着,笃笃马声传来。 厨子嘿嘿一笑:“说曹操曹操到,喂,大家收着点,别叫他把老婆本给骗了。” 一顶流苏垂垂的轿子抬进来。轿夫小心放下,随从匆匆地掀起轿帘。一人慢悠悠地下来,只见他三十多岁,瘦骨嶙峋,病恹恹的。黑眼圈重,眸子白多,黑少,瞳孔泛出赌徒特有的暗红色,阴森森的。裸|露的脚踝,戴着一个蝎子纹的银圈,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就是蝎子梅,气质阴冷。 管事的苦着脸迎上去:“梅少,连人带货都沉海了,您托我捎的东西,我本来贴身戴着,也一并没了。” 蝎子梅很淡漠:“早知道了,我来收回定金。” 还真凉薄,连句安慰也没有,管事的吩咐厨子取一百两银子来,这时一个船夫忽说管事的,是不是这个绣花盒子。原来,管事的落海时,盒子衣服里飘出来,这船夫恰在旁边,就收进了自己口袋,后来只顾着活命把这事给忘了。 盒子设计精巧,半点海水都没灌进去,里边是一枚乌色骰子,点数是血红色,蝎子梅注目半晌,合上盒子。 管事的感慨:“梅少果然鸿运,我五十箱布匹没了,你的完好无损。” 蝎子梅道一声谢,将盒子纳入袖子中,环视一圈:“诸位,有谁想跟梅某消遣消遣?” 众船夫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底裤都叫你消遣没了。” 一人忽然说:“钟斐要不要试一试?” 被推上前的钟斐无语,他怎能跟专业选手赌呢,不过都起哄,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可以是可以,我身上只有五两银子。”还是刚才在船上赢的。 蝎子梅打量钟斐:“这位小哥,我们在哪里见过?” 这种搭讪,老套了吧? 还好蝎子梅也没继续这话题,说赌什么都行,钟斐就选了掷骰子。 餐桌擦拭干净,两人各据一端。 蝎子梅拿出盒子里那颗骰子,雕刻细致,乌黑色材质,六个面,分别刻着一点到六点,点数是血色,黑搭红透出了诡异的光泽。蝎子梅旋了旋骰子,手指修长,与玄金的骨牌黑白分明。 蝎子梅说:“三局定胜负,谁点数加起来最大就算赢。” 钟斐说:“可以。” 蝎子梅随手一掷,骰子滴溜溜转了十几圈,停下,是一点。众人哈哈大笑,都说钟斐稳了,毕竟只要扔出二、三、四、五、六任意点数就赢了。钟斐捏了捏骰子,一掷,竟也是一点,两人平了。 蝎子梅皱皱眉头:“钟公子,你才会玩不久?” 钟斐说:“见笑了。” 蝎子梅信手一扔,那骰子咕噜噜地转到桌角才停下,还是一点。众人看钟斐,钟斐沉思三秒,果断扔出,也还是一点。一个船夫忍不住说钟公子,这比大小,比的是谁的点数大。 钟斐自然知道。 最后一次了,蝎子梅玩转骰子说:“看来赌注太小,钟公子不屑一赢。要不,我以一百两为赌注,你赢了就归你。” 这可是真金白银,钟斐摆手:“不敢不敢,我没这么多银子。” 蝎子梅冷笑说:“没事,你输了还是给我五两。” 钟斐摇头:“不不,还是五两为注。” 蝎子梅生气了:“你拿出真本事来,我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好像非要钟斐赢一样,钟斐为难:“我乃是新手,赢是侥幸,输是必然,在座的各位都很清楚。” 蝎子梅挑了一眼管事:“管事的,你来做个庄,钟公子赢了,我给他一百两;他若输了,他还是给我五两银子。” 众人哗然,这摆明了送钱啊。 青木不朽_24 蝎子梅顺手一扔,这次不是一点了,而是两点。即使如此,钟斐要赢也是妥妥的。众人伸长了脖子,钟斐将骰子在手中把玩许久,终于扔了出来——一点。三局相加,蝎子梅是四点,钟斐是三点,自然是蝎子梅赢了。 蝎子梅拿着钟斐的一两银子走了。 众人跌足:“一百两没了。” 钟斐遗憾地说:“没办法梅少鸿运高照,挡也挡不住。” 一直在旁观的星隐质疑:“他是不是出老千啊,哪有这么巧的,你每次都是一点。” 慕竹笑道:“出老千的话,蝎子梅就是每次六点了。” 也对,蝎子梅每次扔六点,才叫出千,可他也是一点和两点。只能说那只骰子太邪门了,或者蝎子梅生而为赌,运势霸道吧。 饭吃完了,银子也赌输了,该去干正经的事了,钟斐与船夫们道别。 慕竹去找乐师朋友,离开前问钟斐:“为什么故意输给他?” 钟斐悠然自得:“不想被纠缠。” 蝎子梅有意想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庄家总是这样,先让赌徒赢一点,然后诱他们一点点深入,最终不能自拔。钟斐这次若赢了,蝎子梅后面还有新的花招。给金陵醉找能量源最要紧,不能节外生枝。所以,钟斐输得干干脆脆,断了以后的事。 慕竹却没有苟同:“蝎子梅想输的意图太明显了,有点奇怪。” 钟斐没在意:“谁知道呢。” 慕竹还想追问两人去哪儿修行,星隐拽着钟斐飞快地走:“我们赶时间,就此别过。” 被拽到跑过长街才停,钟斐喘气说:“他又没干什么,你这么看不惯?” 星隐一脸不高兴:“谁让他四处拈花惹草,不正经。” 钟斐纳闷:“他哪里不正经了?” 浮生洲的地域很广,南边多荒蛮,北边多冰雪,东边多门派,而与琛州隔海而望的西岸一线,商人往来密集,最繁华也最杂乱,三教九流的多,修行的少。紧靠海岸处,也成了一个小镇,比未艾镇大得多,也繁华得多。 钟斐边走边看,一回头却不见了星隐。 才要找,忽然背后一阵风袭来,钟斐本能地抬起脚跟,向后上方狠狠一踢。只听一声惨叫,一个中年男子倒在地上。回头,呼啦啦围上来四五个人,也不说话,一个个冲他拳打脚踢。 钟斐的格斗术很强,以攻为守,叫那些人占不到任何便宜。 此时,星隐听见声响跑来,二话没说,一个大招将所有人直接掀翻在地。不远处,一顶轿子直接被掀开了。钟斐站定,朗声说:“梅少,明人不做暗事,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 果然是蝎子梅。 蝎子梅阴测测地说:“你为什么特意让我赢?” 真是不懂这人,输了不高兴,赢了也不高兴,整个世界围着你转行了吧。钟斐没好气地说:“我有正事在身,哪有这么多闲情陪你玩!” 蝎子梅忽的抬高声音,歇斯底里地问:“你骗人,你是受谁的指使来陷害我!” 钟斐怒了:“我跟你第一次见,哪来什么仇什么怨?” 星隐拥住钟斐的肩膀,傲然说:“梅少,我们还有正事,有话快说,没话就让路。我们可不是你的骰子,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一个人上前,在蝎子梅耳边说了什么。 蝎子梅冷静了,抬起尖下巴:“原来真是第一次来,是我误会了,为表歉意,请务必到寒舍一叙。” 钟斐摇头:“不必了,让我们走。” 蝎子梅放低姿态:“我梅恶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寒舍就在后街,费不了多少时间。” 无论钟斐两人怎么推辞,蝎子梅很坚持,甚至有哀求之意。这人气质阴冷,低三下四时倒挺可怜的。钟斐心软,看他确有难言之隐,那就听听吧。 梅府非常阔气。 梧桐朱楼,亭台参差,假山苍翠,流水汤汤,仆人恭恭敬敬为蝎子梅捧上了衣裳和一杯热茶。 蝎子梅咳嗽两声,披上长裳:“见谅,我病了两个月多,吃多少药也不见好。” 钟斐心更软了:“梅少是不是失眠,少喝一点茶。” “少喝多喝都没用。”蝎子梅摒去闲人:“钟公子请直说,为什么输给我?” 钟斐啼笑皆非,诚恳地说:“你们庄家的伎俩,不就是先让赌徒尝点甜头,咬上钩,让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吗?十赌九输,我是明白人,梅少就别在我身下费功夫了。” 蝎子梅蹙眉:“可我想输给你。”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钟斐反问道:“你又为什么千万百计要输给我呢?” 运气好,跌倒拣元宝 【第十三章】 蝎子梅长叹一口气,说出一段经历。 梅家,世世代代以赌为生,到他这代,已开了大小十几个赌场。他姓梅名恶,这名字带着凶气,是生父所取。作为庄家,梅恶不轻易出手,偶一出手,定叫别人血本无归。今年,运气更是前所未有的顺爆。所有事,大赌小赌,到非赌局,运气都好。不管别人怎么晦气,他都能红星高照。 梅恶很清楚自己是凡人,不是神,不出千的情况下有输才正常。 所以越赢,梅恶越心惊胆战。 早晨,梅恶听到海船出事时很高兴,心想总算有点波折了。他纡尊降贵上门去,就为验证此消息。结果,在众多货物沉海的情况下,他的盒子却安然无恙——简直给他泼了一瓢冷水。 他的心情糟透了。 所以,当大家怂恿钟斐赌时,梅恶心想:钟斐是陌生人,不会手下留情,自己有心输肯定就能输。万万没想到,一百两的利诱之下也没用,钟斐输了,他还是赢了。 青木不朽_25 真应了那句老话:运气是条狗,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走。 钟斐:“所以你以为我算计你?” 梅恶:“不然呢,你既然能赢了那些船夫,肯定能掷出大点来。” 钟斐明白了,这家伙特别渴望输,渴望到以为让他赢的人都是在害他——这是被害妄想症,得治! 星隐插了一句:“运势这东西不可说,运气好,绊倒拾元宝。” 梅恶摇头:“不,是灾难的前奏。” 梅恶有前车之鉴。 梅家祖传也就一家大赌场,梅恶的父亲雷厉风行善于经营,赌场才四处开花。十五年前,也就是梅恶十岁时,梅家兴盛到极点,堆金积玉,真有烈火烹油的富贵。但是,正当壮年的梅父却突发恶疾,病逝前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梅家三代单传,梅父死后,没有一个能做主的,梅府很快衰败下来,赌场卖了好几个。 幸好梅恶继承了其父的经营手段,十五岁掌管了梅家,力挽狂澜,不出十年比其父在时还兴旺。与狂妄的父亲不同,经历过兴衰的梅恶谨小慎微,甚至到神经质的地步。小富靠勤,大富靠命,他对运势的波动尤其敏感。 年初,他察觉到自己运势顺得惊人。 他刻意试验了几次,就像冥冥之中有神在操控一样,逢赌必赢。即使不赌,好消息也接踵而至,门板都挡不住。他用了很多方法,甚至暗地里给自家赌场找事,没用,糟糕的事情反而让赌场更上一层——这种不正常的极顺之后,会是一个大跟斗吗? 因为只是猜疑,一不能告官,二不能惊扰妻儿,三没法跟熟人说。压抑至极的梅恶独自惶恐,承受猜疑的痛苦,辗转难眠,茶饭不思。 白如吸血鬼一样的脸,暗红的眼,这样的他完全不像“顺到爆炸”的气势。 钟斐疑惑:“我们不是捕快,查不了这种事。” 梅恶抽了一抽脸皮,苦笑:“我听管事的说,星隐少侠大显神功,把风浪制住。梅某有个不情之请,请二位公子留在梅府,护我安全,多少报酬你们尽管开口就是。” 绕了大半天,原来是想让星隐当他的保镖。 星隐率先开口了:“我们急着赶路,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 钟斐:“梅少,的确如此。” 虽然同情他,钟斐耽搁不起。这世界,变换莫测,万一生出什么事,比如像小牢那样把能量源吸走,那可无可挽回了。尽早充够能量源,启动智脑,想法子造战舰飞回星球——万事有轻重缓急,再说钟斐也不是侦探捕快。 梅恶说:“一千银两够吗,护我一个月。” 星隐冷笑:“谁又不缺那点银两,我给你几千万,你能让两个大门派打到尸横遍野吗?” 梅恶惊了,重新打量星隐,忽然若有所思,苍白的脸焕发神采,暗红的瞳孔闪出别样的光芒——绝对是赌徒有胜算时的那种光芒,钟斐暗想不妙。 果然梅恶手指一抚嘴唇:“星隐少侠和钟公子可是眷侣?” 钟斐慎重回答:“只是好友。” 谈不上知己,比路人好得多,钟斐自觉没说错,星隐抿紧嘴唇默认了。 梅恶露出寻味的笑:“这就好说了,初见钟公子时,我总觉得似曾相识。刚才终于想起,三年前,有一个佩金带紫的男子,拿了一张画,说要寻其爱侣。钟公子与画中人,简直神似。”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星隐大睁眼睛:“钟斐,你有恋人吗?” 钟斐懵了懵,解释道:“我长的是大众脸,相像的人很多。” 说到容貌,原星球上,所有人的基因都优化过,力求接近黄金比例,符合主流审美,反而失去了特色。物极必反,每个人都期望与众不同。钟斐曾想过纹些标签,但身为星际战士,经常处于高压环境,原身体就是最佳状态,只能放弃。所以,钟斐看到雀斑和三角眼之类,会觉得很可爱。气质,在他看来远胜过容貌。 比如,钟斐认为蝎子梅的阴冷神经质很有趣,像星隐三兄弟,亦是气质特别。 而像慕竹这种不倾国却自惊艳的,更是惊为天人。 梅恶可不知道这些,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会,像钟公子这般姿容的很少见吧。” 钟斐:“无论如何,他找的一定不是我。” 星隐和梅恶异口同声:“为什么?” 钟斐一直睡在逃生舱,压根儿没出来过。逃生舱是仿生设计,就像变色龙一样,能自动隐藏于环境之中,只有专业仪器能测出它的存在。何况落在那个茂密的原始山林里,普通人根本看不到这里有东西。 钟斐没法细解释,只是重复自己绝对不是画中人。 梅恶却很坚定:“那男子每年都会来,少不了在我的场子里找乐子,我们有点交情。他笃定画中人一定在这附近,曾嘱咐我,见到相似的人一定要替他挽留。他一般是三月中旬来,现在已是三月初一。二位公子就多待几天,权当帮梅某一个忙了,我也算不负朋友所托。” 果然是善设陷阱的庄家,三言两语就把人要说留下了。 钟斐推辞说:“我们真的没时间。” 梅恶随手招一个仆人进来,问他可认识钟斐。仆人眨眨眼,露出有什么呼之欲出可就是想不起来的神情。梅恶提示了一个字画,仆人立刻拍手,表情夸张地喊道对对对,他这不就是画中人吗?——这两人跟演双簧似的,也不知道排练过没有——果然梅恶眼珠一转就是鬼点子,随手设陷阱,怨不得坏事找上门。 不过,钟斐也有些迟疑。 十年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从逃生舱里出来他就想过这问题,后来事太多给忘了。 被安排进浮华的厢房,星隐闷闷地说:“你信了他的话?你不是确定自己不是画中人吗?” 钟斐说:“万事没有绝对,多待几天求个心安。” 星隐坐在椅子上,背对钟斐,再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气压很低,总觉得是赌气了。真是孩子,还非要哄哄哄,钟斐戳了戳他的肩膀,星隐一动不动。钟斐索性伸手去揉揉他的头发,不小心触到半边面具。星隐瞬间伸手压住面具,紧张地回头,一瞪凤眼:“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说话的是你。 初见时那个伟岸的少将军上哪里去了,怎么越处越像孩子。钟斐拉来一张椅子,和他背对背:“如果画中人是你,你不会好奇吗?” 星隐理直气壮地说:“不会。他找我,又不是我找他!” 钟斐笑出声:“你到底懂不懂同情?” 星隐:“你说过不是你啊。” 青木不朽_26 是很肯定,可不是百分百的绝对肯定——总之一言难尽,钟斐叹一口气。 星隐闷闷地说:“怎么了?” 钟斐下巴搭在椅背上:“只是在想,如果他找的是我就好了,至少说明有人记挂我。” 睡了十年,战争结束了吧。最坏的结局,就是星球被毁,所有的人和物荡然无存;最好的结局,是得到和平,人人开始新生活,幸运的话,自己的名字会和很多人一同镌刻在某一块石碑上,清明雨下,与众多灵魂一同凝视纯洁的白菊花。顶多这样吧,毕竟,谁有空惦记已飞灰湮灭的人,真是寂寞啊。 星隐转过脸来,讶异地说:“我就在记挂你啊!” 钟斐笑道:“你不懂。” 星隐异常认真地说:“我懂的。遇见你之前,我没觉得哪里不对,日子平淡如水。可是第一次见到你,我忽然觉得以前是空白。那个人,他至少知道自己要找一个人,还有画。而我混混沌沌,根本不知道自己缺失了,只有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以前是空缺的——这不就是记挂吗,虽然以前我没意识到。” 你这种话,很像表白你知道吗? 钟斐啼笑皆非:“我们的记挂不是一个意思。” 星隐很固执:“是一个意思。” 钟斐不再试图解释,笑着扭头,恰与回过身来的星隐对视。星隐眼神清澈,正如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杂质。钟斐忽然间,被安慰了。无论过去如何,至少明日有朝晖相伴。 运气好,跌倒拣元宝 【第十四章】 钟斐不再试图解释,笑着扭头,恰与回过身来的星隐对视。星隐眼神清澈,正如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杂质。钟斐忽然间,被安慰了。无论过去怎么样,至少明日有朝晖相伴。 拿人钱财,□□。 星隐提议从蝎子梅的父亲查起,毕竟是缘起。钟斐却摆摆手:“没用。十五年前,他父亲死时,必然就查了个底朝天。以蝎子梅多疑的性格,一有怀疑,肯定也暗地里找别人查过。他们都没结果,咱们就别费事了。” 后来证明,的确如此,蝎子梅之前找过好几个人暗中调查,毫无结果。 钟斐说:“就从蝎子梅本人开始,他是一切的焦点。” 先钉桩子后系驴,先撒窝子后钓鱼,是常规做法,太慢。钟斐直接从蝎子梅下手,要的就是一刀入魂。之后三天,钟斐泡在蝎子梅的各个赌场里,算起来,小赢。不多时,场子里的人都知道,蝎子梅有个钟姓远房表弟,出手阔气,技术一等一的好。 管理赌场的坊主见到他,都笑开了花。毕竟十赌九输,不怕你赢,就怕你不来。 “钟公子,你跟你表哥一样,运气好得不行。”有人妒忌地说。 “承让承让。” 钟斐主要赌有技巧的,比如叶子牌和牌九,跟打扑克麻将差不多,靠记忆和技术可以掌控输赢。人是有运势一说的,有人看他运好,钟斐押什么,他也押什么,跟着赚。其中一人叫秦小出,二十来岁,眼睛圆得像荔枝,嘴唇薄如叶子,爱说,爱笑,跟着赚了点,越发与钟斐套近乎问技巧。 赢得差不多,钟斐就去斗鸡。 钟斐准备押斗鸡大白,秦小出赶紧问:“钟小哥,大白行不行啊,茶礼比它好。” 两只看上去都差不多,钟斐又相不出斗鸡的成色,就买了茶礼。斗鸡场真是沸腾,尘土飞扬,赌徒们个个声嘶力竭地为自己押的雄鸡呐喊助威。一地鸡毛之后,输赢尘埃落定,大白没赢,茶礼也输了,最终胜家是一只大黑鸡。 随后两局,不出意外也输了。 赌场杀人不见血,钟斐费无数脑细胞赢的钱输了大半。 秦小出扁了扁嘴,都快哭了:“我就不该斗鸡,没事瞎斗鸡干什么,这里边肯定有黑!茶礼那么壮,被轻轻一撞就倒了,你说,是不是押它的人多,坊主做手脚了,比如给茶礼下毒了?” 赌场哪能没黑幕? 但钟斐不赞同他的说法。 庄家是通吃,赌场赚钱靠的是抽水,而不是靠赌钱赚钱。庄家请高手坐镇,只要客人不是一直赢或赢得过分,庄家是不会管的。否则,信誉倒了,谁还来?梅家祖传赌场,铁打的信誉,出过把闹事的客人打死的事,但没出过做黑手脚的事。 赌徒都希望下一把就翻盘,秦小出把最后的积蓄拿出来要孤注一掷。钟斐拽住了他:“留着,改天带你翻盘。” 秦小出被他的自信打动了,八字眉一苦:“我什么时候能赢够三千银两啊。” 你一没技术二没眼力,怕是没指望了:“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秦小出要替人赎琴。 秦小出有一个救命恩人,是一名琴师,弹琴鼓瑟为生。年初,跟人打赌,一不小心把家传古琴给输掉了。那琴贵重,现在在一家乐器店里,标价三千两。琴师央求店主别卖,他筹钱买回来。可三千两哪那么容易,两月过去也没筹到几个钱。幸好古琴贵,识货人少,这事就这么拖着。 前几天,乐器行店主下了通牒:有人看上了琴,最后十天,琴师再不拿钱就卖掉。 琴师一没家产二没地契,哪里拿得出来? 秦小出将自家的家产地契盘算了一下,差一千银两,他就想到赌场。搏一搏,说不定两千变三千呢?结果可想而知,两千变一千,一千变五百。眼看要没了,好不容易抓住钟斐这个幸运神,翻回了一千五,希望在前,没成想一斗鸡又回一千两了。那琴,眼看就要飞了。 这世界的乐师很多吗?钟斐好笑:“你傻啊,什么都不会,进赌场不就等着挨宰吗?” 秦小出:“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两人出了赌场,秦小出说他家在不远处的街巷里,邀请钟斐吃晚饭。盛情难却,钟斐跟着去了。到了一看,乖乖,也是一座好宅子,难怪说家产抵两千。不过里面萧条,没什么家当,院子里长满草。 里边有人喊:“你个兔崽子才回来,饿死你爹了。” 秦小出怒:“你自己不会弄啊。” 秦父拄着拐出来,长得滑稽,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八卦起来唾沫横飞,方圆百八十里没他不知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钟斐问起梅家,秦老爹一拍大腿:“别给我提梅家!” 原来,当年秦家富足,走路都是横着的,娶的秦母也是明眸皓齿楚楚可怜。彼时,梅父还没发达,拐带秦老爹进了自家赌场,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都说赌博赌博,越赌越薄,秦老爹赌了十几年,田产家产陆陆续续输给梅家赌场,就剩这个独宅。最后一场,赌注是秦母,输了,赔给梅父当小妾。 秦老爹事后一想不对劲,拖着秦小出去梅家闹,叫人打断了腿。 不久,梅父暴毙,沦为小妾的秦母也去世了。 秦老爹顿时觉得人生不过如此,管你怎么风光,最后都得死。没了争闲气的心,他守着空宅子跟儿子,吃咸萝卜干,就白米饭,就这么过下来了。这些年,秦小出跟着经历人情冷暖,深恨赌博,若不是为了琴师,他绝不会进赌场。 青木不朽_27 听完那些陈年旧事,都入夜了。 秦小出点着花灯要送钟斐,才出门,就见前边柳树下,星隐靠着树干,鼓着脸颊,一脸不悦,不知等了多久。 钟斐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星隐:“有你的气息。” 你是猎犬的鼻子吗?钟斐戳了戳那张气鼓鼓的脸颊:“又怎么了,谁惹你了?” 星隐别开脸:“不是答应跟我吃夜宵吗?” 钟斐:“没说不去啊。” 星隐:“那你怎么在别人家吃饭?” 钟斐笑了:“晚饭又不影响我吃夜宵,我还能吃得下粉羹、阳糕、馄饨、银丝丁香粥!” 二三月的韭菜骨朵鲜嫩,卷成春卷,放入油锅,油滋的一声炸开,春卷滚了几滚,炸得金黄酥脆,捞起,摆在小碟子上,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钟斐吃了两个,又吃了一碗皮薄个大的馄饨,满足得不行。 以前,吃的是压缩太空餐和智能厨房的食物,制作精准,味道一成不变。现在尝过无数味道,才觉得,最美妙莫过于手工的美味,咸也好,淡也好,有烟火气。 “你在那户秦家没吃饱吗?”星隐托着半边面具。 “不是答应跟你吃吗。” “你记得啊?” “我还没老到说的话转头就忘吧。”钟斐夹起一只馄饨,放进星隐的嘴巴。 星隐一口咬下,嘴角弯起,隐隐含笑——真是,稍微哄一哄就好了——钟斐早发现,星隐很少吃东西,但从不拒绝投喂,一投喂就特别乖顺。三月,晚风暖暖,两人顺着青石板路往回走,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很长。 这两天,星隐以护卫的名义跟着蝎子梅。 他将搜集到的信息整理成一份清单,全是近年来蝎子梅大笔进出账的来源,有正当的,有不义之财,涉及事件及人员相当详细——钟斐看完,顿时觉得,星隐当个警察也是妥妥的。 钟斐注意到一行:秋七弦,三千两。 钟斐问:“这一笔怎么回事?” 星隐郁闷地说:“你怎么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是慕竹的朋友。” 秋七弦,慕竹的朋友,秦小出的恩人,地方小,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人。 与秋七弦对赌的人,正是蝎子梅,当时打的赌很随意:下一个人进门是抬右脚还是左脚,乐师输了——蝎子梅运气旺,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当时席上的人都见证了他们的赌。秋七弦自认倒霉,一千两就这么稀里糊涂输了。他付不起,典当了古琴,才付清了蝎子梅的账。而典当期限一过,他还是没钱赎,典当行以两千的价格,把古琴倒手卖给乐器行,乐器行现在标价三千两。 一千两的赌,最后抬成了三千两。 钟斐疑惑:“蝎子梅明明只得了一千两,怎么写成三千?” 星隐说:“不知道,这是从梅家账房抄来的。” 钟斐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恍然大悟:什么典当行,什么乐器行,全是蝎子梅授意的。最初赌一千两,是引鱼上钩,诱秋七弦典当古琴,后来一层层设套,最终加到了秋七弦怎么都还不起的三千两。 星隐:“就为一把古琴?” 钟斐摇头:“不,蝎子梅的意图是秦家宅子。” 以秦小出跟秋七弦的关系,肯定出手相助。秦家清白,值钱的就一个宅子,紧紧巴巴,能挨得上三千两。蝎子梅这个人,可不只是善赌这么简单。老猫房上睡,一辈传一辈,梅父榨干了秦老爹,蝎子梅继续榨小的,秦家可算倒血霉了。 星隐怒了:“这种人,被害死也活该,咱们走吧,别帮他查了。” 钟斐笑:“所以,你以为我们是要帮他吗?” 这孩子,太天真是会被吃得渣也不剩的。钟斐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这张认真的脸。星隐吓一大跳,手里的灯笼差点掉地上,盯着钟斐说不出话来,亮眸灼灼。 钟斐被这反应笑到了:“我答应的只是查清楚而已。” 星隐好半天说:“心思真多。” 智脑可以精准地分析出异常数据,钟斐不如智脑,要多看几遍。回到厢房,星隐端来一木盆热水给他泡脚,水温一直暖得恰恰好。钟斐泡了大半天,不对劲,再一看,星隐一边闭目修炼,一只脚搭在木盆边,不动声色输送热量呢。人工调节,可比空调舒适多了。 运气好,跌倒拣元宝 【第十五章】 临睡前,星隐说:“明天,我去查梅家跟秦家的旧事。” 钟斐摇摇头:“没必要,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查清楚了又怎么样。我们要做的,是尽快弄明白谁在害蝎子梅,有什么目的。” 星隐说:“秦家就很有嫌疑啊。” 钟斐揉了揉眉心,跟星隐谈阴谋,是很残忍的事,毕竟,越看越单纯:“秦家和乐师的事先撂一边,别被一叶障目,明天我去梅家赛马场,应该有收获。” 星隐:“就你一个人吗?” 钟斐:“还有秦老爹,这人是相马高手。” 星隐:“我也跟你一起去,我不喜欢蝎子梅。” 钟斐:“再忍一天,很快就好了,别总绷着脸啦,笑起来多好看。” 星隐闻言,飞快一侧脸,银黑色的面具闪过一线光芒。 赛马场。 钟斐走的最后一个场子。 不同的是,赛马场还没有开业。后天,三月十二,会有开业盛典,举行第一场赛马。 青木不朽_28 赛马场很大,场子里有十几个骑师,个个精瘦,谈笑风生;十几匹骏马斗志昂扬,红色、白色、褐色等,看上去都是夺冠的苗子;几十个客人在查看骏马的牙齿,讨论着成色,到时候好下注;场主叫胡老六,两撇胡须尖又细,小眼睛溜得像狐狸一样。 “这不是秦老弟吗,好几年不见了啊,今天怎么有空来。”胡老六老远就跑过来。 “我就不能来透透气?” 这地方不大,都互相认识。秦老爹拄着拐杖,一路打招呼过去,倒也悠然自得。他走向了一匹白马,胡老六跟在他旁边,寒暄,打趣着:“别说老了老了,眼睛还这么毒,这是小白龙,在别的场子跑过第一,脚力厉害着呢,押它准没错。” “行啊,输了算你的。” 两个老家伙互相寒酸着,把所有马都相了一遍。 秦老爹问:“不是总共十匹吗,还有一匹呢?” 胡老六连连摆手:“别提了,倒霉死了,骑师从泞洲来,水土不服,能不能跑是一回事呢。喏,树下那边睡着的就是。” 马场边缘,有个四十多岁的骑师靠树根坐着,歪着头,像是睡着了,旁边一匹骏马悠然自得地吃草。胡老六一眯眼,看不太清:“感觉也是一匹好马,不过骑师病了,马再好也不顶用。” 逐一相完,秦老爹跟钟斐说:“翼电、小白龙还有绝羽都是极品千里马。绝羽的缺点是,骑师是个毛头小伙,历练少。你要押,就押那两匹,稳当一点。” 钟斐:“赌还有求稳的吗?” 秦老爹眸光黯淡:“无论求稳还是孤注一掷,赌到最后都是输。钟公子既然要老夫帮忙,老夫只能到这里了。” 是否,人到一无所有时,才会顿悟呢? 秦老爹前脚才走,秦小出从荆棘丛里窜过来,惊讶地说:“钟斐,你懂马吗?” 钟斐:“不懂才叫令尊帮我相的嘛。” 绝羽是一匹石青色的高头大马,骑师是一个阴沉的小伙子,精瘦,穿灰布裳,孤僻地呆在角落给绝羽梳毛,马毛油光放亮。见钟斐过来,也不说话,只拍了拍马头,令它转过来,好让钟斐相个清清楚楚。 一旁秦小出忽然说:“雀项,是你吗?” 小伙子讶然:“小出?” 原来是童年小伙伴,在同一个私塾上过学。秦家中落,雀家搬去别处,两人再没联系。秦小出嘴巴哒哒哒地问,雀项拘谨地有问有答。雀项孤僻,秦小出外向活泛,倒是不冷场。 秦小出兴奋地说:“听说,骑师多从西域那边来的,我们这边的不行,想不到你也是骑师。” 雀项回答:“我继父是西北名师,我在那边学了十来年,还算正宗。” 蝎子梅为了赛马场的人气,不惜花重金从西域请名马名骑师过来,雀项的继父在其列。不过,水土不服,继父一到浮生洲。连人带马病倒了——没错,就是靠树睡觉的那位。雀项跟着继父十几年,也不差,靠继父的提携进了这个赛马场。 秦小出使劲拍了拍绝羽的背:“这马,这膘,太带劲了,跑个第一没问题。” 雀项腼腆地笑了笑:“去年在琛州一赛马场跑过第二的。” 秦小出惊叹:“第一是谁啊?” 雀项骄傲地回答:“自然是我继父,他的骑术无人能敌,纵横西疆二十余年,在这边,知道的人少。要不是他病了,第一名肯定是他。”那口气,既尊敬,又崇拜,就像述说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赛场如战场,一病,那是没什么希望了。 此时,蝎子梅带着一帮人过来,星隐在其左侧,个子高挑,面带冰霜,异常醒目。一见钟斐,蝎子梅指着自己的黑眼圈说,最近事多,太忙,一直没顾得上问钟斐查得怎么样了:“待赛马场的事一完,咱们再好好聊一聊。” 后边,胡老六高声喊:“大掌柜,这边请。” 钟斐笑道:“梅少你先忙。” 与星隐擦肩而过时,星隐悄然拽住他的衣带。钟斐一愣,转头看他。星隐欲言又止,难为情地说:“晚上,还吃夜宵。”说罢,跟着众人离开了。 秦小出一脸郁闷:“原来你真是蝎子梅表弟啊,我们秦家跟他不对付。” 对他人家事,钟斐保持沉默,他早查清:梅父与秦母是青梅竹马,秦母嫁给秦老爹。梅父也娶了正妻,但贼心未死,将秦母赢到手后,很是宠爱。正妻很愤怒,曾将秦母抓伤。梅父一死,秦母没人护着,沦为奴婢,不久自杀而亡。 秦小出叹了一口气:“我爹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让我别找梅家事,我也就心里恨一恨。” 钟斐:“蝎子梅对你如何?” 秦小出郁闷:“他压根儿没把我放在眼里。” 钟斐笑着提醒:“这未必,他心机深,不表现出来而已。” 看来,秦小出没意识到梅恶对他下手了。 梅恶的生母恨受宠的秦母,他肯定也不待见秦母。恨这东西,深埋心底,当时没发芽,并不代表消失,总有一天会蘸满雨露生叶抽枝的。梅恶,可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脆弱。 秦小出又邀钟斐去他家,钟斐婉拒了。 钟斐等在马场外,蝎子梅等人在商议开业事宜,故而迟迟未出。 没多久,天半黑了,骑师们陆续出来,倒数第三是雀项。雀项得知他在等人,递给他一盏竹灯笼:“这附近没人家,树多,没个灯,你连路都找不着。” 小伙心肠不错,钟斐接过灯:“后天首赛,多留意绝羽,有人为了赢不惜对马下黑手。” 雀项一愣:“这话从何而来?” 钟斐胸有成竹:“我自有一些小道消息,你可别掉以轻心。你父亲是老江湖,经历的黑事多,你可以问问他,做些防备。” 雀项顿时提高警惕,千恩万谢后离开。钟斐百无聊赖,提着灯笼,举头望着半弯明月。 马场里,星隐等得有点烦。 他心念一动,感知钟斐待在不远处,好不容易听完,他迫不及待告辞。 星隐飞奔而出,远远看见,月下,树旁,有一人孑然而立,橘红的灯暖暖地笼罩着他,有风拂过长裳,翩然若飞,仿佛要随风而去。时间流逝,悄然无声。 星隐按下不安情愫,缓下脚步:“等烦了吧?” 钟斐回头:“很久没这样望月空了。” 两人顺着街巷一路走,经过戏场子,钟斐想进去,星隐说:“我不爱这种地方,他们眉眼不正。” 怕是被梨春院吓到了,钟斐不以为然:“跟着我,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 青木不朽_29 星隐长手一拦就不让他进去。 僵持了一下,钟斐憋不住笑了:“里面又没洪水猛兽,好好好,不进就不进。要离开这里了,有点舍不得。” 星隐一愣:“你查到什么了吗?” 钟斐卖了个关子:“到时你就知道,明后两天你找个托辞,不用跟着蝎子梅,而是全心看着绝羽,确保万无一失。” 星隐面露遗憾,望了一眼钟斐挂金陵醉的地方,默默无声。 三月十二,微风和煦,黄道吉日。 宽阔的赛马场竟挤满了人,少说也一两千人,连海船管事的和船夫们都来了。熙熙攘攘,堪比十五灯市。 这得归功于蝎子梅,早几月就在各大赌场宣传了,前些天又组织骑师们招摇过市,就为这一天。这边人大多嗜赌,赛马场开业这一盛世,怎么能不来凑热闹呢。钟斐心中一盘算,两千人,少则一百两,多则上千上万两,一场下来,千万银两的运转啊。 赛马场前搭了一个大戏台子。 台子旁,摆着十几个桌子,桌前竖着牌子,分别写着小白龙、翼电、绝羽等骏马的名字。那匹病了的马也在其列,叫深渊,骑师是雀项的继父,面貌冷峻,脸色有点苍白。 想押哪一匹,就到哪个桌子下注,当然,真正的大赌家早提前一两天预定了。 雀项见钟斐过来,特地解释:“我问过继父,的确有些龌蹉,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我们堂堂正正做人,不怕那些歪门邪道。” 吉辰一到,蝎子梅身着紫色华服,一扫平日的阴霾,上台说祝辞。他的声音尖细,人多嘈杂,钟斐听不太清,只听到最末几局:“在此就不多说了,先祝各位顺风顺水,个个赢得盆满钵满,梅某就先押三千两助助兴。” 这是一个仪式。 蝎子梅作为第一个押注的人。 因为是庄家,他不能指定押注,所以随机抽取,以示输赢看天。 胡老六捧了十几个小木牌,给众人一一展示,上边是骏马的名字如小白龙等,然后放入一个木匣子里,以示如假包换。星隐作为护卫,当仁不让,跨步上前,接过木匣子,呈送上台。 瞬间,大家都安静了,一起盯着蝎子梅。 蝎子梅撩起宽袖,扫视众人一圈,一双血红的眼睛骤然放出光亮。吊足众人胃口之后,蝎子梅笑说:“见笑了,且看梅某今天是否鸿运当头。”说罢,手在匣子里摸了一圈,慢腾腾抽出一片木牌。 运气好,跌倒拣元宝 【第十六章】 他自己没看,而是径直展示给众人。 众人一瞧:绝羽。 顿时人声沸腾了,纷纷说绝羽是哪一匹我本想押小白龙的我也不懂马啊,就来凑个热闹的绝羽不错啊,前两天试赛过,都是第三名蝎子梅运势好,要不跟着押吧就是就是,咱们不就是来看个热闹的嘛,一时间好多人涌到押注台前,胡老六大喊一声:“排队,排队,要押注的排队。”哗啦一声,绝羽桌前排成了长队,一下子竟是其他马匹的好几十倍人。 钟斐被挤在一边,哭笑不得,秦小出兴奋地喊道:“钟斐、钟斐、绝羽被抽中了啊。” 钟斐提醒:“抽中,又不等于赢。” “你准备押谁?” “我昨天押过绝羽了。”那可是一笔大钱,还好不是自己的,使劲花,不心疼。 台上,震天鼓咚咚咚地响起,十几号舞者上台,一起跳了起来,红衣裂鼓将气氛烘到火热,底下的赌客们伸长手下注,真是在抢啊,好似能赢千两万两一样。 秦小出急得转圈圈:“我押谁好呢,孤注一掷,输了就完了,古琴和宅子都要没了。” 钟斐无语:“这是陷阱,罢了,倾你所有押绝羽,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秦小出:“为什么是绝羽,等等……” 钟斐和星隐快速跟上蝎子梅。 蝎子梅的脸色难看,将胡老六拉到角落。人声太闹,钟斐听不清。星隐暗运内力,原封不动复述两人的低语:老六,怎么回事掌柜的,我明明是按照说好的,独独那片冰过,可你怎么抽到绝羽了胡扯,我摸着都一模一样,没法才随便抽了一个这可怎么办算了,照计划行事咱没跟雀项通气啊慌什么,他翻不了天,现在该干什么干什么是,是是是。 不愧蝎子梅,这都能稳得住,钟斐安排:“星隐,等赛前,你去跟小白龙的骑师说一句:梅少说,还是依昨天说的办。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星隐依话做了。 小白龙骑师略微困惑:“方才坊主不是吩咐过了吗,请梅少放心,我不会擅自行动的。” 赛前,钟斐和星隐看押注的数额比。 到底人多力量大,绝羽一骑绝尘,把夺冠热门翼电小白龙远远甩在后边,虽然那两匹先前也有大头押注。最少人投注的是雀项继父的深渊,赔率高达一比二十,大家对一个苍白的中年人都不抱信心。 因为买绝羽胜的人太多了,赔率低,就算赢也只能小赚,拿到筹码的秦小出满头大汗:“也就是说,我一千两的本钱,也就能赢五十两吗?” 钟斐望天:“赢就该偷笑了。” 秦小出一直嘀咕绝羽能赢吗蝎子梅的运势旺,听说无赌不赢雀项争点气啊啊啊啊我是昏头了干吗要来赛马…… 不提秦小出精分得厉害,半个时辰后,押注结束,赛马要开始了。 十匹马排成一排,绝羽在最中间,那叫一个器宇轩昂,雀项今天换了一身石青色的衣服,如与绝羽浑然一体,他手执缰绳,阳光下一脸坚毅自信——真是天生赛马的骑师,平日不起眼,一到赛马,竟迸发出迥异平常的光芒。而他的继父,之前蔫蔫的,一旦进入赛道,也高昂起头,一扫颓势。 星隐忽然拽了一下钟斐,不满地说:“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钟斐笑:“咱把全部身家都押绝羽了,能不多看几眼?” 星隐:“最终你还是信了蝎子梅的运势。” 钟斐:“天意难违嘛。” 一声号令,数马齐飞,赛场上尘土飞扬,观众们也沸腾了,撕心裂肺地喊着,身处其中的人无不被这疯狂的气氛感染,血脉喷张。钟斐站在喧嚣的人群之中,原本理智的心也被搅得沸腾了,他跟着也大喊一句:“绝羽快跑!快!快!快!!”仿佛被众人的热情激越,绝羽愤然一跃,冲过终点。 哗! 青木不朽_30 赛场沸腾了! 绝羽竟赢得了第一,秦小出激动地抱住了钟斐,立刻被星隐一把扯开。“钟斐,赢了赢了!”秦小出疯狂的大笑,就像赚了三千两一样,就像在场的大部分人一样。 “钟斐你赢了多少啊?”秦小出意犹未尽。 “两千两。” “啊?” 星隐将两千银两的银票递给秦小出,冷冰冰地说:“赎琴去吧,以后别进赌场这种销金窟了,你是玩不过庄家的。” 蝎子梅跌坐在椅子上,一脸灰败,全然没有赌赢的气场,倒像是输了很多似的。 钟斐笑吟吟:“恭喜梅少,你又赢了。 ” 梅恶慢慢转动眼球,有气无力:“什么事?” 钟斐将散落一地的骏马木牌捡起来:“我在梅府虚度了几日,一无所获,梅少的确运势兴旺,无需多虑。再待下去,我于心不安,特来与梅少告辞。” 梅恶面无表情:“走吧,梅某就不送了。” 那天急切如电,现在冰冷若霜,判若两人。这时,胡老六匆匆进来,看到星隐,一惊,贴着蝎子梅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蝎子梅一愣,忽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喊:“等一等,你们俩!是你们捣的鬼!” 钟斐故作惊讶:“说什么呢,梅少抽的签,梅少请的骑师,区区钟某哪能捣鬼?” 蝎子梅怒:“星隐以我的名义给龙骑师传话了。” 钟斐笑:“星隐传了什么?” 蝎子梅:“……” 钟斐自问自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事宣出去,败的可是梅家赛马场的名声。再说,梅少破点财,赚得这么多人开开心心,可是大善事。何况,梅少看看投注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人看破了你的伎俩。梅少好自为之,钟某告辞。” 天高云淡。 街摊前,钟斐要了两碗煎白肠,汤酽味醇,令人食指大动。 人来人往,煦风暖暖,钟斐晒得舒服,解开领子,露出光洁的脖子和半颗兰陵醉。星隐扫了一眼,伸手就把他的衣领合上。钟斐不明所以,星隐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发现蝎子梅自导自演?” 钟斐说:“他看似着急,实不关心,从没问过我调查进度,我就猜有鬼。” 什么运势好,什么逢赌必赢,都是蝎子梅的安排。那颗落海的骰子,倒不是刻意安排,也被蝎子梅顺势利用了——毕竟连海难都可以逃脱,该是何等运势——总之,这是一出蝎子梅自导自演的戏,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他运势好。 因为从年初就造势,时间长,当地人没注意,外来的钟斐才觉得突兀。 梅恶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运势旺,旺到逆天。这种心理暗示之下,群羊效应,大家会跟着他下注——这是什么概念,就是大家一窝蜂押绝羽的效果。千万资金涌向那一匹,而别的马匹的赔率就会大大压低。 只是,钟斐不确定谁会被梅恶选中。 那一晚,钟斐在马场外等候,一起隐在暗色中的还有秦老爹。倒数第三出来的是雀项,给了他一盏灯;倒数第二出来的,是小白龙的骑师,面色复杂;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雀项的继父,骑着高头大马深渊。 深渊真是一匹好马,秦老爹眼睛都瞪出来:这马的精神气,千里挑一匹的好马! 钟斐相不出马,但能看出继父绝对没病。 于是,钟斐最终推断: 小白龙会被蝎子梅选中,被众人跟风投注,然后一定会输掉——谁也不能怪蝎子梅,这是他‘随意’抽的。 深渊,会是冠军。 因为,如果大部分赌注都压给了小白龙,把赔率抬起来了。深渊的实力又被隐藏,不为人注意,加之‘骑师抱恙在身’,投注的人少,赔率自然低——最后证明,一比二十的赔率。一旦深渊胜出,投一千就会变成二万,投五万两,最后得一百万两——多么可怕的数字! 星隐甩出十一个写着绝羽的木牌:“蝎子梅一定没想到木匣子是活的,被我偷梁换柱了。” 随便怎么抽,抽中的一定是绝羽。 蝎子梅骑虎难下,众目睽睽,只能硬着头皮押注给绝羽。不过幸好,绝羽实力不是最强,蝎子梅没有乱阵脚,自信偏差不会太大,以为最后仍会是深渊赢。 星隐疑惑:“你怎么确定绝羽得第一,给别的马动手脚了吗?” 钟斐笑:“以绝羽的实力,对手是谁?” 对手是:小白龙、翼电和实力被隐藏的深渊。小白龙的骑师很意外,明明说好,自己会被选中的,怎么临时变了。蝎子梅怕他用力,赶紧让胡老六吩咐他,依旧别跑第一。所以,当星隐说按原计划行事时,他是那种反应,他肯定不会争第一。 星隐问:“深渊呢,今天第二,就差一丁点儿。” 钟斐说:“今天一大早,雀项被抽中,我就跑去跟雀项的继父说:雀项初返浮生洲,正是出头的好机会。既然被抽中,是否该给儿子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 星隐纳闷:“你怎么确定他会同意?” 钟斐笑了:“人与人的关系,是平衡的。雀项那么崇敬他的继父,我就确定,他的继父必然也很爱护他。雀项还说,继父为人正直。我断定,他并不知道内幕,仅仅是配合装一装病而已。蝎子梅许给他的,无非是只要跑到第一,就是多少重赏之类。” 比起继子的光明前路,赏金,大不了不要了呗。 星隐不吃了,定定地看着钟斐。 钟斐笑:“是不是还想问翼电怎么办,我没对它做任何事,它是我无法引导的。既然是赌场,我也是赌徒而已,赌徒的最大幸事,就是险胜——雀项,最终凭实力赢了!” 并不是一切尽在掌握,而是将一切导向自己期望的方向。 比洞察真相重要的,是洞察人心。 结果就是:绝羽被抽中,绝羽被大部分人押注,绝羽最终赢了,大部分人赢得了一点零花钱,皆大欢喜。至于蝎子梅,机关算尽,最后一场空,不管赔多少,都是他自作自受。 星隐琢磨了一下:“今天声势浩大,赌马的人肯定多,长远看,他还是会赚回来的。” 钟斐摇摇头:“他日子不会好过,不止我看出了。” 投注深渊的,还有一笔不大不小的数额,说明有人也看出了玄机,在试水。这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蝎子梅有一个难缠的对手。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后,一场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里,谁赢,谁输,谁知道呢。 钟斐不纠结以后的事,他只想早点离开这里,早点给金陵醉充满能量源。 青木不朽_31 星隐扶着面具若有所思:“错就错在蝎子梅不该找上了我们。” 钟斐笑道:“耍诈的人总会踢到铁板,恰好是我们。”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十七章】 不远处,有一人拄拐一瘸一瘸地走来,钟斐让摊主添了一碗煎白肠。 秦老爹笑呵呵地坐下:“听说绝羽赢了。” 钟斐:“不错。” 秦老爹:“我家小子赚了还是输了?” 钟斐:“赚了,五十两。” 三人沉默半晌,秦老爹忽然说:“虽然不太明白怎么回事,还是多谢钟公子,保得秦家家产。” 钟斐:“为什么不阻止你儿子赌博?” 秦老爹叹一口气:“琴师救过我儿一命,我们舍了家产也是应该的。” 钟斐:“是吗,我还以为你自知亏欠梅家。” 秦老爹吃了一惊,慢慢低下头。 吃完鲜香麻辣的煎白肠,他一抹嘴巴,语气沧桑。 “眨眼,十年就过去了,梅家王八蛋特喜欢吃煎白肠。谁想往里边下一点什么,也不是难事。我就想让他死,我求孩子他娘了了我这个心愿。她什么也没说,扭头就走了,我当时心都灰了,心想什么都没了不如跳河上吊算了。没想到过了半个月,王八蛋忽然死了,孩子他娘紧接着也死了。” “他死前,吃的不是煎白肠。”钟斐解释。 “吃的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孩子他娘,面软,心性烈,我心里没数吗?”秦老爹整个人委顿了一圈,拄起拐杖,缓缓走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星隐低声说:“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钟斐笑:“人性,人性啊。心爱的老婆死在别人家,他却顿悟了,还不让秦小出找梅家麻烦,这就不对劲。不过,我猜,蝎子梅他爹之死,未必是秦小出他娘害死的,可能跟正妻有关。” 星隐反问:“这也是人性吗?” 钟斐又笑:“差不多,听说秦母当时怀了梅父骨肉,取名小喜儿。” 这就耐人寻味了,秦母与梅父是青梅竹马,梅父本就喜欢,赢回来当小妾,又怀了骨肉,还取名为喜——而长子蝎子梅的正名是梅恶——身为正妻,蝎子梅的亲娘会怎么想?不过,当事人都死了,钟斐也没闲情去查这些陈年烂芝麻的事。 星隐嘀咕了一句:“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狐狸学妖精。” 钟斐挑眉:“那跟着石头呢?” 煦阳下,千言万语,尽化作相对而食。 不提两人暖阳下享食美味,只说蝎子梅,他本来想利用钟斐二人,将他旺盛运势再造大一些,毕竟外来人,好蒙骗。没想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精心筹划了两个多月的百万银两,一朝泡汤了。他肺都要气炸了,跳起来,想追钟斐二人。 胡老六死死拽住他:“梅少你先冷静,他们敢做,必然留有后手,不过五万两银子。” “什么五万,分明一百万两!” “梅少快小声,这事不能宣出去,两千号人呢。被赢走的银子,断没可能回来;押小白龙翼电输了的那些人,要知道了,不得趁机闹起来?” “我就这么吃个哑巴亏?!” 胡老六将蝎子梅硬生生压回椅子上:“事已至此,再别乱了阵脚,梅少忘了,为什么把他留府里了吗?” 蝎子梅一怔:“我给气糊涂了。” 胡老六递上青瓷茶杯:“宗陵侯说了,只要找到画中人,就赏一百万两。如果就是钟斐,咱白得一百万两,不亏不亏。这会儿把钟斐怎样,宗陵侯知道了,咱都吃不了兜着走。” 蝎子梅琢磨:“万一不是钟斐呢?” 胡老六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更好办了,宗陵侯功法深厚,手下的高手如云,不如借他的手除掉那两个人。咱的请柬早送到了,他今天肯定过来。管他星隐有欺风压浪的本事,咱就看神仙打架,你一样解气。” 蝎子梅咬牙:“也行,敢坏我好事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胡老六招来护卫,吩咐盯紧钟斐二人,诸事刚安排妥当,就见下人急急来报:梅少,宗陵侯来了。 二人大喜,迎出门。 只见数人踏纵马而来,蹄踏晚霞,气势如虹。最中间一个人,锦裳飘飘,矫如游云,正是蝎子梅望眼欲穿的宗陵侯。 宗陵侯刚一下马就递上一礼盒:“今日有事来迟了,没赶上首赛,这里薄礼一份,聊表心意。” 蝎子梅连连道谢:“让宗陵侯破费了,快里边请。” 宗陵侯一摆手,笑如春风:“不坐了,我那人还在客栈等我呢。” 蝎子梅惊讶。 宗陵侯笑颜逐开,他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 去年,宗陵侯去占卜,得一爻字。神算子解释:南斗阑珊,非水即山,爻为赌初,两曜参商。既与赌有关,持有赌物,或可邂逅。所以,他托蝎子梅定制一枚骰子。不过,七日前,他偶然邂逅了画中人。由此,占卜之说,不足为信。 宗陵侯捻着骰子在指间转了一圈,扔回给蝎子梅:“已经不需要了,我的那人最讨厌赌,连这场子都不愿靠近。”他的那人,就在客栈等,分别前,千叮咛万嘱咐,要宗陵侯速去速回。 要时疯如魔,弃时嫌如狗,蝎子梅不甘心:“我刚找到一个人,与画中人极像。” 宗陵侯不屑地说:“相像者无数,我所寻唯他而已。” 青木不朽_32 宗陵侯是一个气势极强的人,说一不二,不容人辩驳。蝎子梅再想解释,也得咽下肚子,说了些恭喜夙愿得偿的套话,直切正题:“宗陵侯,我照你说的法子,本来一切顺利,却让一个人看破了。”说罢,将将事情了。 宗陵侯不以为然:“你太贪了,早一个月就该收手,无妨,我让人教训教训他们。” 不提那边相谈。 只说钟斐和星隐来到一片原野,铺满纤细的紫云英,空气中带着潮湿的清香,闻起来,很纯粹,很天然。远方,山岚笼罩,钟斐举目眺望,忽听风声呼啸。没来得及反应,被星隐一把揽入怀中,飞到一巨石之上。 星隐朗声说:“何方宵小,出来吧!” 空中骤然撒下许多软丝,如银网从天罩下来。星隐甩出封魔镜,光芒如利剑拦腰齐齐切断银丝。电光四射,银丝忽然化作烈焰扑向两个人。星隐护紧钟斐,奋力一挥,火焰顷刻四散,跌入平野,一地的紫云英瞬间被烧成灰烬。 钟斐本能靠紧了星隐。 星隐揽住他的腰:“别怕!” 天际,如洪水般又喷薄出无数软丝,个个尖端带钩,气势刚才的千万倍。星隐飞出封魔镜,镜光大盛,击碎软丝的同时,折射出一个飞舞的黑影。星隐一怔,恼火地大喊:“柳俊悟!” 袭击者正是柳俊悟。想来,他发现坟中的不是慕竹,愤怒地追过来讨个说法。还好,钟斐松了一口气。 “慕竹没死,你去找一个叫秋七弦的乐师。”星隐比钟斐还快,还释然。 “我早知道了。”柳俊悟淡淡地说。 “那你不去找他?” “知道他还活着就很好,找到,也是徒添他的烦恼。”柳俊悟面无表情,鬓发似霜,似雪。 “那你偷袭我们是什么意思?” “任务而已。” 星隐转念一想:“你是蝎子梅的人?” 柳俊悟冷哼:“他算哪根葱,你们得罪了宗陵侯。” 星隐无语:“宗陵侯又是哪一根葱,我们跟他没怨没仇没瓜葛。如果你非要为难我们的话,那就来吧,钟斐,往后。” 两人在原野上,径直打开了,柳俊悟的软丝铺天盖地。星隐的招数却极简单,只是防御,以快掌化解软丝的缠绵。二人痴斗了片刻。星隐看准破绽,忽然一掌轰出,天空一片煞白,万千软丝被切碎,飞回柳俊悟。柳俊悟猝不及防,急忙挥力抵挡。 此时,一股突如其来的烈焰忽朝二人袭来。 星隐掌风一甩,拍开烈焰,拂向柳俊悟。柳俊悟却一怔,动也不动,竟似任由烈焰灼身。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宝蓝色的身影飞快掠过,袖子一笼,烈焰和软丝尽数化作轻烟,只有霜发随风飞舞。 来人,是慕竹。 站在两人中间,慕竹扬起俊脸:“好厉害啊,还说是散修,骗人吧。” 星隐收回封魔镜:“你俩双剑合璧也不差。” 慕竹爽朗一笑:“见笑了,我路过此地,见你们打得痛快,一时手痒,班门弄斧了。” 星隐直说:“还以为你来救他呢。” 慕竹笑得越发灿烂:“哪里,护法深藏不露,何来救与不救一说。不过,星隐你实在考虑欠周,若我有歹心,钟斐此刻已经死了。” 星隐一惊,只见钟斐半蹲在石上,竟像受伤了似的,他忙飞奔过去钟斐怎么了。 一对旧友相对。 柳俊悟苦涩地开口:“我只是,因任务路过而已。” 慕竹沉声:“我亦是路过。” 柳俊悟转身就走。慕竹忽的发力,真气出袖,万千淡红的紫云英卷上天,又沸沸扬扬落下,笼住了两个人。柳俊悟仰头,任花瓣落在脸上肩上:“当年,你怎么都不肯原谅。如今我手刃亲子,虽未死,想必更令你嫌恶了。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为什么独有我求而不得?” 说罢,他施展轻功飞远了。 慕竹微蹙双眉,长叹一口气,走向钟斐二人。 钟斐脸色苍白,拿着金陵醉,声音无力能量源在流逝。星隐的心揪成一团,他洞察一切神器,却看不透这颗宝石,他拥紧钟斐,低语别担心,不是很严重,是不是因为我施展了玄黄之力? 说起来,上次智脑的能量源骤然流逝,正是小牢对钟斐下狠手时。 星隐心念一动:“附近有溪河吗?” 跟着慕竹的指引,两人来到一条小溪边。星隐将手放入水中,水起微澜,一丝游光顺水而下,倏然消失。片刻后,星隐抬起手面色沉郁:“涯梓和小牢刚刚渡过海,朝这边走,情况不太妙。” 钟斐抬起头:“他们怎么了?” 小牢的玄黄之力崩塌了。 上次被钟斐的金陵醉吸走一些功力,且受伤之后,小牢一直在温泉里疗伤,不过,一直未见好转。昨日,小牢忽然昏迷,浑身功力纷纷外散。涯梓见状,吓得不轻,用尽方法没用,只能抱着小牢追过来,看钟斐星隐有没有什么办法。 不多时,涯梓风尘仆仆到了。 小牢睡在他怀中。 慕竹说乐师赴宴去了,晚上才回来,将几个人引到竹屋,屋里摆放各种乐器,清幽雅致。小牢躺在锦床上,纤细的少年白得无一丝血色。慕竹探了探他的脉搏,说中了邪门的吸星之术了吧,否则,功力怎么会源源不断流逝? 因为反噬,小牢被金陵醉汲走了许多玄黄之力。 小牢跟金陵醉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十八章】 星隐和慕竹在研究小牢的病情。 青木不朽_33 钟斐想细看一下,小牢恰好睁开眼,立刻瞪圆了眼,愤怒地喊我恨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都要死了还不忘恨,再说,先撩者贱,是你先动的手,被反噬是天意,怎么怪上我了,钟斐无语退出房间。 星隐追出来:“小牢是迁怒,你别介意。” 钟斐不介意只是很郁闷,什么没做,倒惹了一身怨。照这节奏下去,别说能量源,只怕连人都保不住。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金陵醉,是现代科技合成的智脑,本身并没有什么神器的力量。 其他人都在研究小牢的病情,钟斐一人坐在池塘边的石凳子上,思索起来。 不多时,涯梓也跟出来。 多日不见,他还是那么英姿飒爽,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对钟斐也还是傲娇的黏腻,开口就说饿了要吃鱼。 钟斐逮鱼时,他就跟猫一样坐在一边等,瞄鱼一眼,瞅钟斐一眼,瞅钟斐时视线闪得很快。 “涯梓,你想问什么就问吧。”钟斐单刀直入。 “你是不是克我们兄弟。” “什么?” “是小牢说的,我也觉得,很有道理。”涯梓向来没城府,说话直白,“你看啊,我跟你萍水相逢,可一见面,我就觉得你很亲切;星隐虽然没说过,我看他也差不多。” “小牢不就讨厌我吗。” “他不讨厌啊。要不是想突破玄黄之力的蔽障,他也不会杀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汲取我们的玄黄之力。” 准确说,是金陵醉汲取过小牢的玄黄之力。 “我没有功法。”钟斐解释。 “我们都知道你没功法,可你的金陵醉不一样。当然,你别怕,我不会抢走它的。” 涯梓为什么忽然说这些呢?原来,他担心小牢的病情,叫了两个兄弟来浮生洲,想一起研究研究。可是,他担心兄弟们来后,会对钟斐不利,所以才说出这些来的。 钟斐笑了:“那次是意外,你跟兄弟们实话实说也无妨。再说,我很快会离开这里,你实在无需担心玄黄之力。” 涯梓闷闷地说:“我也不希望你离开啊。” 这时,星隐出来了:“涯梓,小牢想见你。” 涯梓嗖的一声,就窜到屋子里去了,比兔子跑得都快。钟斐举着烤好的鱼,啼笑皆非。 星隐接过钟斐的鱼,咬了一口,心情不太好:“干吗对涯梓这么好,你都没给我烤过鱼。”语气幽怨,好像亏待过他一样。 钟斐无语:“我没喂过你?” 想一想也是,星隐心情大好,一口气把鱼都吃完了,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钟斐腹诽,到底是兄弟,都对鱼情有独钟。 星隐拿出一个玉狐狸面具,扣在钟斐脸上,上半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弯弯的嘴唇:“你就戴着吧。” 钟斐要摘下来:“好端端的戴什么面具?” 星隐却不让,按住面具和他的脸颊:“戴着吧,我家兄弟要来了,不想让他们看到你的脸。万一,真像涯梓说的那样怎么办。” 看到自己的脸就会莫名亲切吗? 自己又不是蛋糕。 钟斐好笑,依顺地戴上了,感慨:“其实,我最爱假面了。小时候,过万圣节,我戴着流血的鬼面,调皮捣蛋,把几个小伙伴吓哭了。老师罚我当一棵树,在大厅里一动不动。后来,我憋不住,也哭了,老师赶紧来哄我,给穿我龙宝宝的衣服,我哭着哭着就笑了。” 星隐听不太懂:“原来,你喜欢龙啊。” 钟斐笑:“龙有多可爱你知道吗?” 绿色的剑龙裳被充得鼓鼓的,脊背绣了一串三角片,像帆一样,拖着翘翘的尾巴——这样穿着的小孩,肉嘟嘟的,一步一摇,眼眶里挂着亮晶晶眼泪,嘴巴却笑开了花,是钟斐为数不多的欢乐的记忆,那之后,再无童年。 星隐抿住笑:“可爱吗,还好吧,你见过真龙吗?” 钟斐:“当然没有。” 不多时,夜幕降临,竹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的琴声。有一人,抱着琴走了进来。只见他的皮肤皙白皎然,长发飘逸,双唇淡梅色,气质如扶风弱藤。 他就是乐师秋七弦。 星隐惊了惊。 钟斐尽收眼底,星隐与秋七弦有渊源,认识吧,不,比认识更亲近,莫非是恋人,年龄倒也相当——敏锐的钟斐无端猜测,心里揉进了一粒沙,不是很舒服。 秋七弦开口了:“三郎,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也是星隐的兄弟。 真是兄弟满天下,而且一个跟一个完全不同,钟斐不知道怎么吐槽了。 兄弟相逢,秋七弦只是淡淡的惊喜,似乎兄弟的感情不算太深。几个人坐下,聊起近事:原来,秋七弦在梨春院当了两年乐师,教相公们习琴。后来,他擅占卜的兄弟占了一卜,说浮生洲或有所得,所以他来到这里,筑一竹屋,过得逍遥自在。再后来,就遇上了蝎子梅等诸事。 星隐质疑道:“以你的本事怎么不拿回古琴?” 秋七弦:“我不是出尔反尔的人。” 星隐还是疑惑不解:“可以从当铺赎回来,你会缺那点钱?” 秋七弦笑笑:“因为渊源。” “什么渊源?” “那天,在宴席上,我奏古琴,忽的悟到一脉感觉,好像能指引我到奇妙的境地。于是,我就放任它了。”所谓放任,就是输了,就放手,看它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三个月后的今天,古琴回到他手中。 结果就是,兄弟们汇合了。 人皆有好奇心,秋七弦看了钟斐好几眼。 星隐不满:“你看什么?” 青木不朽_34 秋七弦笑着坦白:“原来他就是秦小出口中的钟公子,虽然素昧平生,总觉得异常亲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星隐郁闷:“隔着面具你都能感觉出?” “气息。”秋七弦望向钟斐,“多谢了,他日,择一静地,我当以曲报之。” 星隐打断:“何必他日,现在就好。” 秋七弦:“今夜不宜弹琴。” 星隐:“喔,那不必谢了,反正银子也是我出的。” 秋七弦愣了愣,一旁的慕竹笑出声,对着秋七弦耳语了几句,大抵就是星隐不喜欢别人太接近钟斐之类的话,秋七弦恍然大悟。 秋七弦笑了半天:“一个个成双成对,诚心让人嫉妒。老五也说找到了画中人,今天该到了呢。” 画中人? 星隐当即问:“你是说,找画中人的是老五?” 秋七弦:“是啊,你也看过那副画吗?” 原来不是蝎子梅随口胡诌的啊。 钟斐想摘面具,星隐一下子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年轻的脸庞神情复杂。 涯梓接过话茬:“对啊,老五怎么还没过来,他的功法最玄妙,说不定能看出一些苗头,解了小牢的病。” 几个人说话间,天际一团暗橘色的云飞快舒展,一道绮丽的影子滑落在地,化作一名气势张扬的男子。二十多岁,相貌威武俊朗,身姿伟岸,意气奋发,虎目生风。 慕竹惊讶:“这不是宗陵侯吗,是你们兄弟?” 秋七弦:“你们也认识?” 不提兄弟熟人见面后的寒暄和寒酸,秋七弦好奇地问:“你的那人呢?” 宗陵侯苦恼地一纠眉头:“不想他奔波。” 情人之间,捧在手里怕热到,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倒算什么奔波。宗陵侯嘴角向上翘,目光扫过众人,好奇地望向被星隐身后的戴着面具的钟斐。星隐见状,直接挡在钟斐前边,遮了个严严实实,宗陵侯越发好奇:“都戴面具了,你还护个什么劲。” 钟斐想出来,被星隐伸手一挡护回身后。钟斐哭笑不得,小声说:“让我也见见你家兄弟嘛。” 星隐很不满地说:“跟我不对路,不见最好。” 好好好,你家兄弟满天下,不见这一个也不觉得缺。就在这时,有一男子施轻功而来,一袭雪衣,恰似天边的流云,飞快掠过紫云英,停在宗陵侯的身侧。这男子长得惊艳,灿若云霞,天生一股凛然傲气。 慕竹和秋七弦同时愣了愣,星隐也歪着头看了片刻,凑到钟斐跟前悄声说:“果然和你有些相像,只是气质完全不同。”细看,就知道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且越看越不像。 钟斐笑说:“早说过我是大众脸。” 不提这两人窃窃私语,就说宗陵侯立刻变得温柔,声音都放轻了八度:“你怎么来啦,不是让你等我的吗?” 雪衣男子凤目多情:“见你迟迟未归。” 宗陵侯大笑,将揽他入怀中,春风桃李,不如恋人的嗔念。一时情难自已,他亲了亲男子的发丝。众人见状,不由得同时翻了一个白眼,涯梓最直接不屑:“哎哟,一堆人在呢,行了啊。以前还说天上地下唯他独尊,看你现在,唯谁独尊呢?” 星隐的心也放下:“我看小牢醒了没?” 他一走,宗陵侯的目光看向钟斐,直接,毫无遮掩。雪衣男子俊眉倒立,忽地轻声说:“你是在看谁?” 宗陵侯赶紧凑他耳侧:“看你,只看你。” 钟斐耳力绝佳,暗自发笑,心想这个宗陵侯还是一个宠妻狂魔呢。宗陵侯嘴角忽然一翘,露出一丝诡谲的笑,食指朝钟斐一点,一股轻柔的力量直击钟斐的脸。 啪的一声响,玉狐狸面具呈网状,迅速裂开。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十九章】 啪的一声响,玉狐狸面具呈网状,迅速裂开。钟斐毫无知觉,依旧站着。 说时迟,那时快。 雪衣男子忽然一拂手,袖出万朵千朵小紫云英,漫天飞扬如雪,将钟斐遮住了。漫天花瓣,根本分不清人在哪里。 然而,宗陵侯却怔住了,穿透密密麻麻的花瓣他看清了钟斐。 “是你吗?” 宗陵侯轻声问,似怕惊破这梦境。 钟斐使劲拂开迎面扑来的花瓣,哪里还能听见别的。花儿没有落完,忽然脚下一滑,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走。他才要挣扎,一个手刀劈在了他脖子上,他晕了过去。 …… 钟斐是被冻醒的。 睁开眼,他先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不远处,雪衣男子冷冷地望着。 一切来得突然,但不匪夷所思。钟斐前后一联系,大约明白了怎么回事,无非,又是无妄之灾,卷入了他人的□□,被嫉妒连累了吧。 “我不是宗陵侯要找的人。”钟斐开门见山。 “你怎么知道。” “我经历过什么,自己还能不知道吗。我没见过那副画,蝎子梅说过很像,但你放心,那不是我。我跟宗陵侯没有任何交集,你无需猜疑。”钟斐竖起领子,双手环抱,阵阵寒气,冷得不行。 “我当然知道,我才是他要找的人。” 青木不朽_35 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你若是,就会淡定了,钟斐笑了:“那你为何抓我?” “想抓就抓了。”雪衣男子转身离开。 门没关。 钟斐跟了出去,出了屋子,豁然开朗,一股寒气扑来,一片刺目的白晃得眼睛睁不开。待适应后,钟斐才看出,这里是雪山之巅。俯视望去,目之所及。一山连一山的白雪,飞鸟都飞不出这千万里的白,难怪这么冷。 虽有阳光,毫无温度,钟斐冻得一哆嗦。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肺部都要凉透了,这种鬼地方也有人呆,真是见鬼了。 “把我放回去吧,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想杀了你。” 从你说出这句话开始,不,从你让我活着醒来,就杀不了我了——钟斐洞悉这种投鼠忌器的心情,雪衣男子,一定很在乎宗陵侯。若不是这里太冷,冻得受不了,钟斐会耐心等耐心问,只需要一点点冷静的时间,雪衣男子最终一定会放他走的。 “星隐很快就会追过来的。”钟斐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 “星隐?” “我不可能是宗陵侯要找的人,因为,我一直和星隐在一起。”钟斐编了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好,一方面撇清关系,另一方面,有星隐做挡箭牌,雪衣男子就不会那么敌视了。 雪衣男子追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钟斐坦然:“自然是恋人。” 果然,男子瞬间释然,板着脸说:“你敢在宗陵侯面前承认吗?” 钟斐哑然失笑:“为什么不敢,我们堂堂正正。” 撒谎算什么,什么都比不上赶紧离开要紧,会死人的,钟斐嘴唇抖得厉害。 “有衣服吗?”钟斐问。 “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找来的。”男子很冷淡。 钟斐随后又旁敲侧击了几句,钟斐得知男子叫寒无然,一直住在这雪山上,性格冷僻——果然,很在乎宗陵侯,所以会下雪山吧? 人冷,山冷,空气都是冻住了的。钟斐冷得受不了,在山巅运动了两圈,勉强生出些热气。望着无垠的雪山,钟斐忽然想起了星隐,正是在雪中被毁容了。最近遇到的事,总有莫名的关联,这一件,是否也一样呢。 是无巧不成书? 还是有因才有果? 不多时,果然三个人来了:星隐、宗陵侯、以及抱着古琴的秋七弦。秋七弦身娇体弱,这会儿嘴唇都冻成淡紫色了,不知他是怎么跟过来的。 星隐一见钟斐,立刻冲过来抓住了他的手,心疼地问:“冷吗?” 钟斐笑笑:“冷得受不了,你何不抱抱我呢?” 抱?星隐不敢动。 钟斐大方地抱住星隐,星隐立刻也环住他的肩膀,紧紧抱住了。钟斐贪婪地汲取温暖的体温,一刻也不想离开。 几米远的宗陵侯一脸愤怒,要发功,被秋七弦一把拦住——看上去很弱的琴师,出奇强呢。 “你看到了,钟斐不是你要找的人。”寒无然语调很冷。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宗陵侯眼眶欲裂。 “你找过那么多人。”寒无然愤怒地说。 “他就是!只有他让我瞬间想起了所有的事,所有,所有的事情!” 宗陵侯一把推开寒无然,径直走向钟斐。星隐一下子挡在钟斐身前,紧紧牵住了钟斐的手,三人形成一个不协调的三角。 “钟斐,我找了你三年。”宗陵侯面无表情。 “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看错?我整整照顾了你七年,每一天,看你静静地睡在那里,我都要看上一万遍;,用尽一切方法,企图让你从那里出来;每一晚,我都祈祷你第二天会醒来。为什么,一醒来,你却和三郎在一起。”宗陵侯眼眶似有闪光,只一瞬,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宗陵侯。 睡容?他真的见过自己? 钟斐想松手,被星隐拽得更紧了。 “我并不是有意扔下你的,三年前,我失忆了,我忘记所有的事,只记得你的脸。直到今天,我才想起这一切。”宗陵侯痴痴地看着,“对不起,我找错了那么多人。” 这十年果然发生过一些事吧,钟斐上前两步。 唰,一道寒光闪过。 星隐拦在宗陵侯和钟斐中间,手持封魔镜,年轻的脸庞又悲愤,又伤心,想说什么,又急得说不出来,只能挡在中间,不让钟斐过去。 宗陵侯不遑多让,径直甩出了一个旋转着烈焰的神器:“三郎你让开!” “凭什么让,钟斐又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是一个睡着的活死人,钟斐不是。”星隐丝毫不让步。 眼看兄弟相残,秋七弦琴弦一拨震开了两个人,抱着琴站在最中间:“你们俩都先放下,瞎争什么,何不问问当事人。钟斐,你说,你是不是老五要找的人?”秋七弦。 所有的目光集中在钟斐的身上。寒无然抿紧嘴唇盯着他;星隐咬着嘴唇,已经发白;宗陵侯的目光赤忱,如有一团火,能将雪山融化一样。钟斐想否认,但他觉得宗陵侯说的都是真的。 在逃生舱睡了十年这种事,本就毫无知觉。逃生舱的内设计得贴合人体学,很舒服,又有营养供给,睡再久也不会不舒服;外形是仿生设计,可以根据环境随意调整,就像变色龙一样完全隐身,加上是落在森林里,所以睡十年也没被人发觉。 然而,谁又能保证真的完全隐形呢? 像宗陵侯这种有功法的人,也许能勘破现代科技的奥秘呢。钟斐心情乱了,是不是辜负了宗陵侯的一片情谊呢,他还是想问一问,到底发生过什么。 钟斐一抬头,对视上了星隐,双眸黝黑,竟然也闪烁发光,年轻的脸庞伤心至极——也许只要一句话,或者钟斐的一个点头,他就会转身离开。 钟斐慢慢地笑了:“宗陵侯,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宗陵侯惊讶,赤忱的目光一点点变冷:“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青木不朽_36 钟斐握住星隐的手:“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没有沉睡过。你找的人,也许只是和我相像而已。星隐,我们走吧。” 宗陵侯蓦然掷出风火轮,冷冷地说:“无论是不是,你都要留下来。”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二十章】 “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没有沉睡过。你找的人,也许只是和我相像而已。”钟斐握住星隐的手,“星隐,我们走吧。” 宗陵侯蓦然掷出金刚圣轮,冷冷地说:“无论是不是,你都要留下来。” 金刚圣轮烈焰熊熊。 封魔镜寒光灼灼。 宗陵侯与星隐二话没说,当即斗起法来,秋七弦、钟斐、寒无然三人站得略远观看。那两人身手特别快,舞云弄雨,卷得沸沸扬扬的风雪将山巅都笼罩住了。 常理来说,钟斐应该看不清。 奇怪的是他看得很分明,就像用高倍望远镜观看一样,他甚至能从风驰电掣的身影中看出胜算。宗陵侯咄咄逼人,奇招险招一个一个砸过去,根本不像兄弟间的斗殴,更像宿敌。星隐显然有些招架不住,一直是被动防御,反击的次数寥寥无几。 “三郎的封魔镜有问题。”秋七弦忽然说。 说起来,涯梓曾说封魔镜不对劲,星隐也提过在那次毁容中,封魔镜有些破损。高手对决,武器很重要,宗陵侯的金刚圣轮挟风雷而来,星隐只身抵挡,越来越费劲。 忽然,宗陵侯一个狂招袭过,万年的山雪都被震醒了,漫天白雪,就在一片白皑皑中,一条巨大的龙飞出。这条龙通体金色,十分威武,脚下踩云霞,龙爪卷曲燃着烈焰,就像一条火龙直直地扑向星隐。 秋七弦忽然说:“怎么动真格的了,老五也太狠了吧。” 钟斐说:“你们兄弟的御兽都是龙啊。” 秋七弦疑惑:“星隐告诉你的?” 钟斐说:“不是吗?” 秋七弦没再说话,而星隐显然不敌火龙,他一掷封魔镜,光亮大盛罩住了星隐,一条黑色的飞龙也飞了出来——这是救过落海的钟斐的那条龙,那天乌云笼罩看不分明,现在看来,这条龙生得修长,十分飘逸。 当然,打架似乎略逊一筹。 完全被宗陵侯的金龙压制得死死的。 钟斐觉得不妙,不由得抓紧了胸口的金陵醉。果然,宗陵侯的金龙一个猛龙下山,扑出无边烈焰,天崩地裂,黑龙瞬间跌落,被白雪覆盖。 钟斐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地跑向金龙,拼命地想着星隐,没事。 “星隐,星隐。”钟斐大喊。 “钟斐让开!” 就在这时,金龙的长尾一甩,万千气势压向黑龙。钟斐一急,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都让开,全都让开!蓦然,琥珀色的光芒从他的胸口飞出,带出炽烈的光芒罩住了群山,所有人都本能地遮住眼。 …… 再睁开眼时,宗陵侯和星隐都在他眼前,星隐嘴角流着血,封魔镜已经黑了;宗陵侯跪在地上,一脸震惊,咬牙切齿,金刚圣轮的火焰已熄灭——刚才那一瞬间,金陵醉竟汲取了他们两人的攻击。 太意外了。 钟斐先跑去看星隐的伤势,已遍体鳞伤,心一下子揪起来。 寒无然也要扶宗陵侯,扶了好几下也扶不起来,宗陵侯仰头看钟斐:“为什么?” 钟斐哪知道为什么,他握紧金陵醉。 金陵醉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乎仍在汲取宗陵侯的玄黄之力。 宗陵侯悲愤:“你要毁了我?” 钟斐摇头:“让我们走。” 宗陵侯:“假如不呢。” 他没有拒绝的权力,事实上,他连起身都办不到,寒无然焦急地查看他的身体,钟斐趁机扶着星隐匆匆地离开。宗陵侯见状,又急又气,还要起身。秋七弦一拨古琴,宗陵侯瞬间瘫倒在地。 “老五,钟斐到底是谁?”秋七弦冷静地问。 “他是我的人!” “我是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能克玄黄之力——你一定知道,别隐瞒了,否则,你就会像小牢一样,迟早有一天所有功法都会消失。” “那就消失!他要,都给他,我什么都不要!”宗陵侯悲愤地喊道。 知道说也无用,秋七弦叹了口气,奏了一曲《烟波里》,曲调缓慢悲伤,宗陵侯的情绪在曲子中渐渐平淡,他躺在雪中,慢慢地说:“他,是让我们出来的人。” …… 逃出雪山,耗费了星隐最后的功法。 星隐的胸口血污一片,昏迷过去。更可怕的是,金陵醉还源源不断地汲取他的能量。他的唇色渐渐黑了,金陵醉越来越亮了——星隐,会死吧。钟斐将金陵醉浸入水中、放入火中,摔打,踩踏,根本没用,金陵醉就像贪婪的漩涡,吞噬着星隐。 钟斐应该去找涯梓,找慕竹,可是毫无功法的他带着昏迷的星隐,连一千米都走不了。一棵大树下,钟斐放下星隐,心如死灰。 “星隐,我该怎么办。” 万籁俱寂,钟斐牵起星隐的手,放在嘴边,一遍遍呼喊星隐的名字。声音哀伤,连飞鸟都不忍心听,不多时,星隐慢慢睁开眼睛。钟斐一喜,握紧手,怕眼泪会流下来。 “别伤心。”星隐勉强微笑。 “我控制不了金陵醉,我没有办法。”钟斐亲了亲星隐的手,忽然说,“星隐,你还有一点力气吧,我的心脏,连着金陵醉。只要我的心脏受伤,金陵醉就会毁灭,你只需要……” 青木不朽_37 星隐睁大眼睛,断然拒绝:“不。” 钟斐微笑:“我不会死的。” 钟斐握着星隐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金陵醉,作为智脑,需要绝对的安全,落入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控制智脑的中枢,设在主人身上——有人在脚腕,有人在手臂,钟斐设在心脏,因为那一次出战,要么胜利,要么死亡,钟斐视死如归。 钟斐希望回星球。 但他更希望星隐好好地活下去。 那就,毁掉金陵醉吧,那就当做自己在时空迁跃中战死了吧。 他一句话没说,星隐却读懂他复杂的心情,一下子抱紧了钟斐,鼻音重重的:“钟斐,我想起了,所有被忘记的事,你,是救我们的人。” “我救了你们?”钟斐愣了。 “之前隐瞒是怕你远离我,我们兄弟不是普通的人,是被封印的九龙。” 龙生九子。 九子在远古时期就被封印了。 唐末那一场异变虽唤醒了它们的意识,但无法让它们挣脱封印。有意识,而无法逃脱,只能在黑暗中挣扎,等待有人来拯救。 十年前,星隐忽然感受到一股温暖而强的大力量,伴随着咒语一般的念力怎么能死在这里,醒来,快醒来,横亘在山脉间,绵延不绝。封印的枷锁在执着的念力中,豁然消融,星隐一跃而出,直冲九天,在九州之上欣喜若狂。 第一次走出封印。 也许是血脉之间的牵连,九子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对数千年的封印黑暗,每个人都心有余悸。人类固然弱小,却生性狡猾,能将生灵降为御兽。若再遇上法力高强的人,被封印,简直可怕,不能不提防。 这次解封毫无预兆。 星隐提议,先找解封之人,说不定有眉目。不过兄弟们大多不愿或恐惧回首,比如小牢,因太恐惧过往的黑暗,无论如何害怕再调查此事。总得有人去做这事,兄弟中,有一条龙擅占卜、擅解字,他占出星隐和宗陵侯最有可能找到真相,因此,这任务就落到两人的身上。 其他的龙,以人的名字和身份游走人间,去找预防或破除封印的方法。 就这样,九子匆匆相聚后又散了。 星隐深深记得那一声声绵延不绝的怎么能死在这里醒来,快醒来,而宗陵侯对那股温暖的气息念念不忘,两个人抑制着对封印的恐惧,研究封印住它们的阵印,发现那是一条绵延的山脉,如龙的脊背,而九龙如肢体被一一封住。顺着脊背找过去,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两个人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庞大的椭圆形房子。 ——那是钟斐的战舰。 两人进入战舰,全是不认识的东西,一旦碰到,还会发出奇怪的声音。虽然,里面看不见人,但星隐人就在这里,那个哀叹的醒来、快醒来就是来自这里,只是看不见。两人想了好多方法,用了功法和阵法,一无所获。 宗陵侯的性子急,提议这人能解封我们,肯定也能封印,不如把这里全都粉碎吧。 宗陵侯一个狠招拍下去,烈焰四起,伴随着噼里啪啦声,灼热腾腾,星隐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醒来、快醒来,分明,这里有人。情急之下,星隐拍出了封魔镜,生生将宗陵侯的招挡回去了——太突然了,宗陵侯没收住,剧烈的碰撞里封魔镜受到烈焰的灼烧。 一瞬间,封魔镜映照出了一个透明的圆舱,和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沉睡的人。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二十二章】 如何处置这个人,两人有了分歧。宗陵侯认为,无论什么原因,都要斩草除根;星隐却认为,终究算是救命恩人,不如等他醒来,问他原因,再做决断。争执之下,宗陵侯妥协了,于是两人又开始携手弄醒钟斐。 借助封魔镜,两人能摸到救生舱,能看清钟斐的睡容。 是一个脆弱的人类。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直接杂碎救生舱的话,也许会殃及里面的人,毕竟是脆弱的人类——没有功法的人类,跟一只小鸟没有两样。两人想了很多种方法,比如声音唤醒,比如摇动等,都没能让钟斐醒来。渐渐的,两人不再专心唤醒他了,而是每天来看看,偶尔会跟睡梦中的人说说话。 任何生灵都是有感情的。 时间久了,星隐就觉得沉睡的人是朋友一般。闲来无事,星隐也爱躺在旁边,透过封魔镜,看钟斐的睡容,猜想钟斐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睡在这里。有一天,星隐回来,发现宗陵侯也在,正用封魔镜看钟斐,面带微笑,神情炽热——那一刻,星隐蓦然生出宿敌的念头。 之后,两人形成了奇怪的牵制。 总会碰见,然后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救生舱的两边,或修炼功法,或看功法典籍,或者仅仅是闭目休憩。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两兄弟默默相对,宗陵侯忽然先开口。 “他会一直睡下去吗?” “没有醒的迹象。” “如果不修炼的话,人类顶多能活一百岁,他终究会死吧。” “应该吧。” “其实死不死都一样,他现在跟死了也没两样。”宗陵侯说着孩子气的话,却露出难过的神情。 “总有办法的。” 一想到这个沉睡的人会死掉,星隐就很伤心。那个绵延的念力醒来、快醒来,其实是男子在呼唤他自己,明白这一点,越发让人伤心。如果最终都是死去,何不破釜沉舟,联手试一次。终于,星隐和宗陵侯下定决心。 因为宗陵侯的功法以烈焰见长,担心灼伤钟斐,连舱带人一同移到雪山上。 那次阵法,是星隐用过的最小心翼翼却最强大的功法,灌注的除了心血还有无数的寄望。在两人的功法最强盛时,钟斐的胸口忽然发出了强烈的琥珀色的光芒,将两人直接击倒在地。 再醒来,星隐失忆了,忘了所有关于钟斐的事。 宗陵侯一样,失了记忆,只记得钟斐的脸。 …… 那是七年前发生的事。因为强大功法的刺激,救生舱启动紧急措施,自行发射,最终落在了琛州的某个林子里。安静地呆了三年之后,智脑金陵醉将钟斐强制唤醒,就是后来的事。 钟斐听完,有些恍惚:“是这样吗?” 青木不朽_38 所以,当初战舰落在九龙的阵印中央,他的意念,通过某种方式传达到了龙子的思维里,恰巧破除了封印,令它们获得自由。所以涯梓说过莫名的亲近,秋七弦也说过似曾相识,宗陵侯说有熟悉的气息。其实钟斐又何尝不是如此,涯梓也好,星隐也好,他都觉得虽是初见总觉得似有渊源。 “抱歉,我忘了你,可第一次见,我就想和你在一起。” 那些呼之欲出的心情,那些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今天终于明白了原因——星隐甚至很庆幸,多亏金陵醉的反噬,他才想起了从前。 “我知道。” 虽然从未说过,这些天的相处又怎能毫无知觉?钟斐按了按胸口,那里在隐隐作痛,就这样吧,毁了金陵醉,保全他们的玄黄之力。即使,他对别人可以残忍,又怎可能对星隐视而不见。 钟斐牵起星隐的手,按在胸口:“它的中枢在这个地方,就算它毁了,我也没事。” 星隐拼命摇头:“别骗我了,你们是相连的。” 之前小牢攻击钟斐时,金陵醉的能量源极速流逝时,钟斐变得苍白,并死死按住心脏处。那时,星隐就疑心钟斐的心和金陵醉的相联。从心脏毁灭金陵醉的中枢,钟斐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 “我很想回去,没有金陵醉的帮助,我一定回不去。可是,命运安排我来到这里,安排我遇上了你,那就这样吧。” “你不用管我们的,我们是龙,封印都没把我们怎么样,不会有事的。” “真的一点都不挽留我吗?” “我当然想你留下,可你那么想回,我怎么忍心看你哪怕一点点难过。”星隐咬了咬苍白的嘴唇,“龙的寿命很长,可以虚度无数的岁月,想要什么,总会有实现的一天。人类,短短百年,一定要过得开心才行。” 一定要过得开心才行。 童年以后,战争永无休止,再不允许有这么虚无的念头。 无论怎么说,星隐都不赞同通过心脏来毁掉金陵醉。思来想去,钟斐还是决定找涯梓和秋七弦商量对策,毕竟,人多力量大,而且,这十年里,他们应该也找到一些方法吧。星隐想了想,同意这么做,不过,他叮嘱钟斐,千万别透露他的心脏连着金陵醉的事。 “虽然是兄弟,可我们的性情都不一样。”星隐如实说,“你既能解封,说不定也能封印,万一谁起了歹念怎么办?” 他们对人类终究是提防的。 钟斐忽然笑了:“好想认识当初你们那个占卜的兄弟。” 星隐纳闷:“为什么?” “幸亏他让你们来找我,换作别人,我应该已经死了吧。”钟斐想了想,微笑,“也幸亏,涯梓当初联络的是你。既然一切都那么巧,我何必违背命运的安排。” 冥冥之中,已天定吧。 明明是高科技金属,却对远古的阵法有着神奇的效果,中间的奥秘谁能说明白的。如果真有神奇的效果,就停下来,不要再汲取星隐的功法了。钟斐默念着,摘下金陵醉,挂在星隐的脖子上。 带着钟斐的体温,星隐细细抚摸。 “那时,我每天对着封魔镜看你好久,从没见过这颗宝石。” “我一直贴身戴着的。” “那就对了,你当时一身白衣,真好看。” “那是特制的救生服。” 金陵醉在衣服下面,自然看不到。说起来,刚醒的时候,身上是没衣服的。钟斐想了想,又把疑惑咽下去了,既然星隐说得坦荡,而且又说出了白衣,至少那时的自己衣裳齐整吧。 回去的路上,天气有春末夏初的微热。 星隐在小溪里洗了洗手,起身说:“老五他们在秋七弦的屋子里等咱们呢。” 钟斐好奇:“你们是通过水来传导信息的吗?” 星隐:“风也可以。” 果然是龙,没有说心灵感应,已经很客气了。 钟斐又想起一个问题:“龙生九子,都是有名字的吧。我只记得有一条龙叫睚眦,就是睚眦必报,难道是涯梓?” 星隐笑着承认:“他最懒,连名字都不取。” 像秋七弦,是龙的老大,本名囚牛,最喜欢音乐,所以古琴的琴头上会雕刻它的头像——也许是在人间呆的久,他的名字改得最彻底。试想,看着这样一个文文弱弱唇带梅色的乐师,谁能想象他的原形是一条龙呢。 钟斐琢磨:“你排第三,叫什么。” 星隐覆在他耳边轻轻说出一个名字:“名字是禁忌,记得不要当众喊我们的名字。” 钟斐顿时压力大:“那你别告诉我呀。” 星隐坦然:“是你,就不一样了。” 龙子之间,虽然生疏,一有消息倒是传得飞快。 迎在竹屋前的,除了秋七弦、涯梓,还有一个陌生的男子——正是占卜的那个兄弟,名傅溪。傅溪目带白翳,原来双目已盲;发簪如一支毛笔,非常特别;姿态闲雅,颇有仙风道骨的味道。 钟斐不由得心想:在想象中,龙都是奔放的,没想到还有如此气质的,果然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傅溪开口:“果然是熟悉的气息,多谢你将我唤醒。” 钟斐汗颜:“我受之有愧。” 傅溪从袖中拿出一张叠得整齐的方纸,纸质为丝,缕缕清晰,送入钟斐的手中:“这是我为你占的字,应有深意,你且收好。” 钟斐疑惑打开,眼前一亮: 只一个字:水。 这个水字写得太好了,飞动如鹤,又如旋风妙雨,恣意洒脱。 钟斐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字。” 傅溪微笑:“我想象你的模样,写出了这个字。” 涯梓探过头来,看了一下,也赞叹说:“说不出为什么,这个字确实像钟斐的感觉。不过,这水字是什么意思?” 青木不朽_39 傅溪摇头:“我未能占到更多。”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二十二章】 神算子也有算不到的东西呀。 钟斐收好占字。 涯梓单纯,心直口快:“听闻老五和三郎为了你争风吃醋,待会儿见了,你别激怒他。老五性情急躁,说不定又会打起来。虽然我们几个制他一个没问题,终究不好。” 宗陵侯是冲动型性格。 可钟斐哪顾得上,当下他只想找到办法,遏制玄黄之力的流逝。 涯梓察觉他的心不在焉:“别担心,不单是星隐,小牢和老五也一样,他们都会像小牢那样吧。” 这么一说,不是更让人担心吗? 宗陵侯还是强势,表面看,还是没事人一样,一见钟斐,立刻露出痴恋的表情,再看星隐,又变得十分愤怒。幸好秋七弦始终在几人中间周旋,预防忽然的掐架。那几人在商量办法,钟斐也插不上话,气氛压抑, 他出去散了散心,再回来时,恰听见几句。 傅溪声音清澈:“唤醒我们的是金陵醉,所以,它现在要拿回这种力量,就是钟斐说的能量源,我猜,这是我们抗拒不了的。” 秋七弦说:“的确如此,涯梓试过所有办法,除非我们毁掉金陵醉。” 一直虚弱着沉默的星隐忽然说:“不行!” 傅溪问:“为什么?” 星隐只坚持说不行。 宗陵侯暴躁了:“毁了不是更好吗,我们能平安,钟斐他回不去,自然就留下了。” 星隐也愤怒:“你什么都不懂,当初若不是我出手及时,钟斐早死在你的烈焰下。现在你还要意气用事,就不考虑钟斐会怎么样吗。对于钟斐来说,金陵醉意味着什么,我们都不清楚,你就贸然下手,你要害死他吗?” 二人争吵开来,秋七弦及时阻止了。 洞察力敏锐的傅溪开口:“三郎,钟斐的金陵醉关联着他的性命?别怕,我们不会对他怎么样。” 星隐勉强隐瞒住:“我不知道,总之很重要。” 宗陵侯不耐烦:“不毁就不毁了,万一毁了连累我们怎么办,别总想着从钟斐身上下手。赶紧想别的办法要紧,小牢马上就不行了,三郎你也坚持不了几天。” 涯梓心直:“你不也被汲取吗?” 宗陵侯高傲地说:“我不一样,他们功法多弱。” 傅溪赶紧阻止下一场争执:“行了,三郎老五一个意思,就是不让动钟斐。其实,我还有一个冒险的方法:让小牢进入金陵醉里,或许有转机。” 进入金陵醉? 涯梓击掌:“小牢说过,金陵醉的力量让他害怕,但呆在钟斐身边,却意外安心。” 秋七弦喃喃:“万一,是再一次封印呢?” 钟斐就去厢房里看小牢,小牢安睡着,眉毛微蹙,呼吸均匀。 十六岁的相貌,年少轻盈。 龙的第四子,叫蒲牢,一受刺激,会大声吼叫,声音洪亮。所以,在洪钟上的兽钮,人们雕刻成蒲牢的模样,寄希望于钟声如它雄浑的声音。谁能想到,真实的蒲牢是如此纤细,神经如此脆弱。 龙子们不是怕玄黄之力消失。 而是怕消失后,会再度回到封印的可恐境地。 玄黄之力若是全部消失后,小牢是成为普通的龙,还是永不再醒来?初春,还没绽放就被风打下的蓓蕾,是无法再抽枝的吧?钟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住了小牢的手。 钟斐聚精会神,将安宁传递给小牢。 许久,小牢缓缓睁开眼,眸光深幽,定定地看着钟斐,寂寞,难过,无能为力却仍想挣扎——所有复杂的情愫,在对视的一瞬,穿透皮与肉,与钟斐的灵魂相通。这一次,小牢没有暴躁,没有歇斯底里的嘶吼。 “是你把我们从封印中唤出来的。” “我不知道。” “我害怕一个人。”小牢喃喃。 “不会的,我们都在这里。”钟斐握得更紧。 “让我到那里去吧。” “哪里?” 小牢的眸光定在了钟斐的颈弯以下。这是一种直觉,小牢抗拒着不愿意承认,然而,时间消耗着他,迫他必须做出选择。他当然恨,但被温暖的一瞬,玄黄之力同样被温柔包裹,不再流逝。他最终,屈服于直觉。 钟斐摘下金陵醉,安静的琥珀色折射出小牢皙白的脸庞。 “你会一直戴着金陵醉吧。”小牢喃喃。 “会的。” 幻化原形,融入金陵醉。 小牢要成为吃螃蟹的第一人。 一条龙,怎么能融入一颗小宝石中呢? 青木不朽_40 在精心布置之后,众人的注视下,秋七弦尾指一拨,琴音幽幽,高山流水的气韵荡开。虽有一根断弦,丝毫不影响琴色之优雅。曲子极轻柔,沉睡着的小牢露出弯弯的微笑,金钟卦泛出金色光芒,将他笼罩。小牢的人形,在金光中慢慢幻化成了一条龙,盘旋在金陵醉上。 金陵醉泛出光芒。 光芒融在一起,龙形渐渐消散,只余一片琥珀色的光芒。 …… 三天后。 星隐越来越虚弱,唇已成黑色。同样被汲取玄黄之力的宗陵侯却很精神,似乎毫无影响。并不是宗陵侯比星隐强,而是数年前,星隐阻止了宗陵侯的攻击,受过一次重创;在唤醒钟斐的那次阵法中,又受到了第二次重创。 钟斐很着急。 这天,他与星隐坐在原野上,并坐无言,呼吸沁心的空气,不多时,风拂过,送来漫天沸沸扬扬的紫云英。钟斐拨下发丝上的紫云英,星隐蹭去他脸颊的一点淡紫色的花汁,手指却又轻抚了几下,极温柔,极眷恋。 “星隐,怎么办?” “让我也进入金陵醉吧。” “可是小牢进去之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一定是呆得安心,才没闹。” “万一真的是封印怎么办。” “不会的,既然是离你心脏最近的地方,一定是很温暖。” 将未知交给命运。 因为和心心念念的人在一起就无所畏惧。 “想到与你那么近,可以守护你,我就很期待,别担心,一切会很好。”星隐倾身,温柔地亲了一下钟斐的头发,而后,眼睛慢慢闭上,慢慢地,倒进了钟斐的怀中。 别无选择。 钟斐俯视昏迷的人,下定决心。 夕阳洒落,在秋七弦的古琴声中,沉睡星隐幻化为黑龙,融入了金陵醉中。那一瞬,金陵醉光芒大盛,就像被封魔镜照耀一样。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金属声,一个机质的声音响起。 “主人,我醒了。” 金陵醉被激活了,以星隐的消失为代价。钟斐眸光闪烁,他握住金陵醉,贴近胸口,只感触到自己的心跳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激荡胸腔。 星隐和小牢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又三日,宗陵侯要走了。 在傅溪的明示暗示之下钟斐送了宗陵侯一程,分别时,宗陵侯很不甘心。 “他比我好吗?” “恰好,先遇到了星隐。” “为什么你当初不是向北行,我等了你很久。” 钟斐恍惚站在原地,过去的一个月,历历在目。倘若当时向北,遇到宗陵侯,会不一样吗——应该会差不多吧,因为,降落时,战舰及金陵醉散发出的热量,激活了九龙封印。如今,再度邂逅,只要有机会,金陵醉必然会汲取属于它自己的能量源。 只是,会否亲近上某一个人? 会否因为他,而迟疑,而改变原本的想法? 钟斐说:“我很庆幸遇到了星隐。” 宗陵侯的眼眸一黯,神情依旧傲然:“如果遇上我,一切自会不同。我回琛州了,就在琛山,你若有事,可以传信于我。” 大概不会有事,钟斐:“嗯。” 宗陵侯强调说:“我的功法比他们强,什么事解决不了就找我。” 如果说一句挽留的话,宗陵侯一定会留下来,不过钟斐微垂双眸:“一路保重。” 金陵醉已经激活,接下来,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再造一个战舰。金陵醉掌握着所有的科技,只要有材料,就能实现。当然,需要时间。过去的十年,金陵醉果然做过许多功课,说浮生洲就是最佳的地点,矿产资源丰富,海中亦有所需的元素。 钟斐述说了想法,傅晞占了一字。 隐。 傅晞解释:“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是为隐。浮生洲的空名山,或为最佳之地。” 空名山的确是隐居的绝佳之处,山雄浑,水空灵,古木参天,方圆百里没有人。钟斐特意挑了一处崖壁,筑了一个屋子,出门即悬崖,脚下踩烟霞。钟斐闲暇之际,喜欢站在崖上远望,遥望归鸟回巢。涯梓见了,无意中说你怎么跟三郎一样,就爱登高远眺?钟斐握着金陵醉,笑答也许他蹲在金陵醉里,影响我的喜好。 钟斐还会坐在石上修行。 没错,他开始修炼,他天赋很好,总让涯梓惊讶不已。 以前是想着,既然不会久呆,修行也是浪费精力。现在,一旦闲下来,心会觉得特别荒凉,无处安放,修行让心无杂念,正好。 不经冬寒,不知春暖 【第二十三章】 钟斐修习的天赋极高,修行一日千里。 才过两年,竟然超过慕竹,偶尔也能将涯梓逼得出手反击。 慕竹曾问钟斐秘诀,钟斐也不知道,涯梓笑说:“这需要什么秘诀,我们兄弟全凭天赋。不过,钟斐的修行作风有点像三郎,悟性也像。若不是封魔镜受损,三郎的功法在我们兄弟间数一数二。” 钟斐心念一动,画了一张地图,让涯梓标出他们封印的大致位置。还别说,封印地点串起来也像一条悠游的游龙。离战舰降落最近的是星隐,难怪他能感知到钟斐的心声。 青木不朽_41 想来想去,在解除龙子封印的同时,龙子应该也影响了钟斐。 所以,修行才会这么容易。 傅溪和秋七弦极少来,但钟斐知道他们在某个地方默默注视自己。 涯梓隔一月半月,来一次,来了一定会带红果子和鱼,吃完,一定会对着金陵醉自说自话一番我一个人好无聊啊小牢,我来你,你在里面怎么样,好歹给我托个梦,让我知道你过得潇潇洒洒行不行?傅溪不让我总找钟斐,说万一也被吸了就糟糕了。 有一天,涯梓突然来访,金陵醉恰好自行探测地形去了。 涯梓惊讶地说:“它自己会动吗?” 之前,为了不激发龙子们的恐慌,钟斐让金陵醉在有时保持宝石的模样,不许动,不许发出声音。钟斐不想欺骗,遂将自己是外界而来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给涯梓。涯梓惊讶之余,连连说有趣,就总缠着钟斐说那些事。 这天涯梓趴在竹床上好奇地问:“为什么我问金陵醉,它就从不答呢?” 钟斐说:“它是智脑,会自行判断,对于它来说你很危险。” 涯梓喊冤:“瞎说什么呢,明明对于我们兄弟,它才是最危险的东西,要不是傅溪一直劝阻,他们几个早都上来看个清楚了。” 看吧,果然龙子害怕它。 最经常来看钟斐的是慕竹。 慕竹会指点钟斐的修行,或舞剑助兴,或只是倚在松树下睡觉。早晨来,傍晚回,十分有规律。这天,二人正比试,钟斐一招不慎被击倒在地,慕竹忙过去扶他,青松微动,如有风拂过。 钟斐忽的笑了:“慕竹,你为何来得如此勤快,这里有什么让你惦记的吗?” 慕竹大言不惭:“当然是你了。” 钟斐嗤笑:“继续编,你们过得这么辛苦不都是自找的吗。你既能对别人坦率,何不对他坦率一回呢?” 慕竹语塞:“你说什么呢?” 钟斐:“我说什么,你心里还不明白?与其心猿意马,在这里与我练功,还不如过去,和他痛痛快快地打一场,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过去已过去,毕竟,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 慕竹大笑,执扇告辞。青山隐隐松涛阵阵,慕竹悠悠前行,到达一宽阔处,忽然回身,施展轻功,朝一处挥扇。扇锋指处,一松树间,一个灰影闪出,是柳俊悟。 “你为何跟着我?”慕竹站定。 “我并非有意,只是奉宗陵侯之命,盯着钟斐。”柳俊悟目视他处。 “是怕我会害他吗?” “只是奉命,我怎么会怀疑你。你若是不喜,我下次回避就是了。”说罢,柳俊悟转身要走。 慕竹:“站住!” 柳俊悟背对着他站定:“我说话算话,绝不打扰你们。” 万般心思涌上心头,慕竹以食指紧紧地压着扇子,望着柳俊悟的华发,在夕阳下,白色飘散成橘红。最初,因为崩溃,无法面对,所以他说过厌恶纠缠否则永世不见的话。那之后,柳俊悟从不纠缠,匆匆来,匆匆走,也不敢与他面对。 时间会过去,事情也会过去。 是啊,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就像十几年前,他也曾这样与柳俊悟告别,第二天,就炸来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彼时,以为永世不再原谅,以为要么终生眷侣要么永世路人。 原谅?这个词太简单。 他与柳俊悟之间,并不是原谅或者不原谅能说清的。 十几年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呼唤过,在唇齿间绕了几十遍,慕竹慢慢地说出:“俊悟,时间尚早,不如喝一杯?” 柳俊悟蓦然回身,怔怔地看着他。 寒鸦声起,已是归巢时。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三年弹指一挥间,钟斐轻轻一跃,踩着崖下的雾霭轻盈之上,抵达崖上。金陵醉雀跃地飞来,机质的声音脆如铃铛:主人,战舰造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钟斐忽然茫然。 原以为至少要几十年,怎能如此快。 金陵醉骄傲地说:“今非昔比,我的能量源源不断。” 回去吗,回到属于自己的星球。 星隐和小牢怎么办,没有灵力的世界,它们不就会永远封印在金陵醉里吗? 星隐和小牢会怎样。 这是连金陵醉都回答不了的问题。 新战舰,静静地停在河中心,是蛋型的构造,小巧玲珑,但功能应有尽有。金陵醉说,已通过了初步测验,应该能回去。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差一点点能源。”金陵醉小声说。 “一点点?”钟斐怀疑。 “比一点点多,可是,怎么都补不进去,所以,真启动的话可能会出意外。”金陵醉更小声地说,“矿产没有用,CY元素提炼出来也没有用,因为,能量源已经变了。” 能量源,是龙子功法的力量。 钟斐心知肚明。 “保险起见,我再找找,主人你等不及了吧。”金陵醉自信满满。 “我自然,希望早回。” 钟斐慢慢地说着,那曾经的希望。对着陌生的战舰,他望了半天,提起衣摆,想凌波微步,忽从衣袋中飘出一张纸。 水。 水是傅溪给的占卜之字。 青木不朽_42 到底是什么意思? 旧战舰落在河里,新战舰也停在水中央,冥冥之中是注定的吧。 如是如此,命运能否给个暗示,该如何选择。望着永不回返的东流之水,钟斐终究没有上战舰,他想,至少,要跟涯梓等人告别一下。 他刚回到屋子,已有人在等。 是寒无然。 未开口,寒无然剑先出鞘,如寒冬的冰棱,剑剑要刺进钟斐的心脏。钟斐且躲且退,直到悬崖边,钟斐往后一旋身,如直直坠悬崖。 忽听一声喊:“钟斐。” 钟斐凌空一跃,轻轻立在崖边的松树上。只见,宗陵侯扶着石头,一脸焦急,看到钟斐安全后,瞬间又释然了。宗陵侯,脸色苍白,形销骨立,全然不像最初见到的那个意气奋发的宗陵侯——应该是,玄黄之力消失得差不多吧。 钟斐睫毛微垂:“二位找我何事?” 寒无然冷冷地说:“不该问问你的金陵醉吗,到底要窃取他人的功法到几时!” 宗陵侯涨红了脸咳嗽了几声,声音凄恻,像连心都要咳出来一样:“都说了跟钟斐没有关系,无然,赶紧送我下去。” 寒无然愤然:“怎么会没有关系,没关系你会成现在这样吗?” 宗陵侯:“是我自己的问题。” 寒无然:“明明不是,为什么到现在你还要维护他?” 两人争执了几句。 宗陵侯气弱,自然辩不过寒无然,说不了几句咳嗽得更厉害。寒无然又气又急,急忙过去给他顺气。钟斐看在眼里,这两个人语气亲密,应该,已经是恋人了吧。 钟斐想过,宗陵侯可能会衰弱,可因为一直没见人来,他以为宗陵侯的功法强大足以抵御侵蚀。想不到,一切只是宗陵侯的逞强而已。 冥冥之中是注定吧? 战舰需要能量源,宗陵侯就来了。 钟斐轻声问:“宗陵侯,你是否,想过,像星隐和小牢一样呢?” 两人停下。 宗陵侯傲气的脸露出难过:“我怎么能屈服?” 钟斐说:“再强大的力量,也有被束缚的时候。这是大自然创天造地时定下规则。顺应规则,并不意味着就是弱者,而是,为了更强大。” 许久,宗陵侯问:“他们出来过吗?” 钟斐摇头:“没有任何动静。” “那一定是很自在,才不折腾吧。假如当时,我,没有那么冲动,或许今天,你对我……”宗陵侯欲言又止,看了看寒无然。寒无然别开脸,望向悬崖,神情倔强难过。 钟斐微笑:“谢谢当时,你和星隐救了我。” 三人一时静默。 一起望着崖边的雾霭相对无言。 钟斐在心中默念谢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上了让我温暖的人。那静静沉睡的日子,若不是有人陪伴,若不是被人牵念,一定已经寂寞地死去了。这心声,仿佛乘着风,送到宗陵侯的心中。 许久,宗陵侯释然笑道:“不,应该是我谢谢你,将我从封印中唤醒。你说得对,强者未必恒强,我应该,像他们一样,呆在合适的地方。” 依然重逢【完结章】 【第二十四章】 时值深冬,林上覆雪千里。 钟斐去林间折竹叶,给秋七弦傅溪传信时,见寒无然独伫林间,白衣飞扬,背影寂寥。 “这里的雪虽然不比雪山上的浩瀚,亦别有趣味。”钟斐笑言。 “我很久没上雪山了。” 这三年,寒无然照顾越来越虚弱的宗陵侯,多在适宜的炎热之地,无暇再上雪山。如今,宗陵侯要进入金陵醉中,前程未卜,此时见到雪,寒无然的心情自然复杂。 “你无需太忧虑,星隐也在里面。”钟斐不知该如何安慰。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 “我们的寿命只有百余年,就算突破修行,也不过二三百年,登峰造极者,听说过有千年的修真者。但是,龙一旦被封印就是几百年几千年,等他再出来,我还在吗?我的骸骨还在吗?” 钟斐回答不了。 “那一年,他们在雪山上想唤醒你,引发反噬,恰我路过,救起了他。我坚信,他找的是我,后来知道是误会时已经迟了。只是因为先来后到,后来的人就不如最初的人吗?” “宗陵侯现在倾心于你,你又何须在意从前呢?” 虚妄的倾慕,怎能比得上朝夕相处的温情? “他已答应我,忘记过去,余生只和我在一起。”寒无然面无表情,“我所祈愿的只是此生有一人相伴,而今,你要将他收在一个连你也不确定的地方,我怎么能安心。” “你今天陪他过来,不正是因为,不这么做就绝不可能有余生吗?” 余生怎么过? 余生该和谁过? 青木不朽_43 所以,寒无然陪他来了。 所以,明知一切为未可知,仍然送星隐入金陵醉。 虚妄的过去,终究是水中月,惦念亦没有结果。 如果无论如何都只有短短数十年,是应该更开心地过。 钟斐将竹叶送入水中,它将飘飘悠悠飘到涯梓的手中——就像最初的那片竹叶,飘到星隐的手中,然后星隐来了——彼时并不知道会相遇,会牵绊,会在分别后十倍百倍千万倍的思念,做什么都索然寡味。 这是东流之水,只勇往直前地向前,绝不回顾。 雪后初霁,晴空万里。 经历这么多事之后,涯梓依旧纯粹天真,托着金陵醉说:“这么小的宝石,三条龙在里面会不会太挤啊?” 秋七弦:“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涯梓大惊失色:“才不要,一进去出不来怎么办。” 秋七弦捂住他的嘴巴:“轻声点。” 宗陵侯只一笑,这个时候,反而精神了许多,双目炯炯,覆在寒无然耳侧说了几句什么,寒无然脸颊一红,瞪了他一地亲了一下宗陵侯的脸颊。意态缱绻,无需更多言语。 临别时,宗陵侯忽的想到什么,对钟斐说:“以前我多有冒昧,你别放心上啊。” 钟斐嘴角一翘:“什么冒昧?” 宗陵侯笑道:“偷了一样你的东西,已放到你衣柜。” 钟斐疑惑:“是么?” 最近并没有丢过什么东西,宗陵侯偷了什么, 橘黄色的朝阳漫布天际,渡遍白皑皑的层林,在秋七弦曼妙的琴声中,宗陵侯幻化成了一条像狮子的巨龙,盘旋几圈后,俯冲而下,转瞬间入了金陵醉,金陵醉的灵光大盛。天际,忽然巨亮,亮得睁不开眼。 涯梓遮住眼睛:“老五动静也太大了。” 秋七弦亦闭上眼睛,修长的手指娴熟地弹奏着曲子,悠扬的曲调缭绕在层林之上。 钟斐捂住胸口,在琴声中他走进卧室,打开衣柜,看见了一件纯色白衣——是睡在逃生舱时穿的救生衣——钟斐微笑,宗陵侯是有隔空取物的功法。心口,越来越疼,他倒在床上,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童年,少年,征战星际的青年,以及初醒时妙曼的天地,往昔如同走马灯一幕幕回放。 钟斐隐约听见涯梓问:“钟斐,金陵醉不见了呢……” 心口如撕裂,这迟来的疼痛,终究来了,而心情却释然如雪后初霁。经过漫长的挣扎,还是选择最初的选择。因为,过去终究虚妄,再无回去的可能,唯有抓住也许虚无也许可能实现的未来,就像那东流之水。疼痛在心口蔓延,钟斐的意识渐渐模糊,透过雾霭般的意识,他看见了白雪,听到了一个山茶一样的声音,纯粹,干净,似曾相识。 …… “就是一瞬间,傅溪的眼睛被那道光刺痛,然后就能看见了。”涯梓手舞足蹈,声情并茂,“等回过神来,金陵醉不见了,我赶紧去找钟斐,他倒在床上,我都吓哭了好吗。小牢,你们在金陵醉里怎么样啊?”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身体应该是睡着的,但意识很清醒,就像做梦,不受拘束,金陵醉里自有一个天地。里面还有好多叫游戏的玩意,有修炼的,有换装的,最刺激的是枪战啊,你想都想不到,枪是什么样子。一玩就会,超级有意思,几千几万个游戏随便玩,我根本就不想出来啊!”小牢超兴奋,脸红扑扑的。 “感觉好亏,早知道我也进去了。”涯梓十分懊恼。 “里面也有队友,有的菜得能把我气死。我当时就想,要是涯梓也在就好了,肯定双剑合璧所向披靡。我跟你说,我能一边打游戏,一边把菜鸡队友喷得狗血喷头。”说着这样的话的小牢,声音依旧软糯糯的。 “三郎呢?” “我不知道啊,一个人一个世界,我不知道他进来了啊。”小牢想了想,笑了,“金陵醉里,有许多录像,是钟斐的往事,活灵活现,从小到大,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可有意思。我才知道,钟斐本来是什么样的。我猜,三郎肯定可能天天在看钟斐吧。” “金陵醉是跟着那个椭圆形的亮家伙上天了吗?”涯梓好奇地问。 “那家伙叫战舰,能在星空里飞,能回到钟斐的世界。”小牢纠正涯梓的说法,“从此,不会再有金陵醉了。它们应该是回去了,在金陵醉里,我听见了钟斐的心声,他说对不起。还好,钟斐选择留在这里。”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叹息般的疼痛,漫长而绵延,走过长河的彼岸花。 钟斐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是一男子坐在床边,趴在被子上睡着了。钟斐伸出手,慢慢抚过长发。男子顿时醒来,抬起头,看着钟斐,嘴角渐渐扬起,熟悉的脸庞,熟悉的笑容。 “星隐,你醒了。” “钟斐,你醒了。” 同时说出的话,同时对视着微笑,万语千言,以后慢慢可以慢慢说,现在这一切,就很好,很好。 《青木不朽》BY火棘子 【后记】 文中人跟龙生九子中的九子对应: 【秋七弦】1.老大囚牛,喜音乐,蹲立于琴头; 【涯 梓】2.老二睚眦,嗜杀喜斗,刻镂于刀环、剑柄吞口; 【星 隐】3.老三嘲风,形似兽,平生好险又好望,殿台角上的走兽是它的遗像; 【小 牢】4.四子蒲牢,受击就大声吼叫,充作洪钟提梁的兽钮,助其鸣声远扬; 【宗陵侯】5.五子狻猊,形如狮,喜烟好坐,所以一般出现在香炉上随之吞烟吐雾; 【傅 溪】8.八子负屃,身似龙,雅好斯文,盘绕在石碑头顶。 本来是打算全部写全九子的,不过到这里结束也好,谢谢亲们的支持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