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光明之路》 1 迪丝亚是个典型的精灵。我的意思是,符合人类心目中形象的精灵。 他的温柔慈爱有如拯救苍生的大司祭,圣洁宛如天使,沉稳如同静謐无声的夜空;那白瓷般的肌肤在月光下闪烁着珍珠般的细腻光泽,眼睛是最碧绿无暇的翡翠,银色的发像星光铸成的瀑布,流洩进我的心坎,驱散我灵魂里的阴影。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奋不顾身地对我伸出手,将我从黑暗中拉向光明。光明神在上──不会有任何人比他更加善良了!我毫不怀疑他就是您的使者! 「罗文洛,你不会孤单一人。塞希恩看顾着你,我也会在你身旁支持着你,为你祈祷。」他说,轻柔的嗓音带着精灵特有的空灵;我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喜悦填满我的胸腔,在塔斯兰冰冷的夜晚,我只觉得温暖而安心。 「你……你是说你会陪着我?真的吗,迪丝亚?」 「当然。我从以前就很喜欢冒险,那会让你认识未知、丰富你的生命,而我总期待着和你一同成长的那天。」 「迪丝亚……我真高兴。真的,千言万语无法表达我的感激,只有你能带给我这样无法形容的喜悦。」 迪丝亚的碧绿眼睛柔柔地弯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快溺死在那美好的弧度里,那简直是场美梦……喔,梦。想到这里我还是头痛起来──精灵酿的月桂酒过于甜美,导致我不小心摄取太多;我记得不太清楚,但我当时似乎紧抱着某个精灵不放,我还记得他暗夜中闪烁着微光的绿眼睛…… 我有些扭捏地望着迪丝亚──那位有着翠绿眼眸的美丽精灵。 「我得向你道歉。」我小声说:「昨晚我喝醉了……如果做了什么冒犯你的事,请一定要原谅我。」 迪丝亚温和地望着我。「你知道这种小事不会影响我们的情谊的,罗文洛。」 「迪丝亚……」 「那么,三天后,村里最勇猛的战士会随你一同踏上旅途。」他温声说:「愿你此行顺利。」 我猛然抬起头。「什么?」 「无需担心。」他说:「在找到人类的大贤者前,长老之子特兰萨会负责保护你。」 「等……等等,」我说:「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走吗?」 「不,罗文洛,我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是说……说什么会在我身旁,什么一同成长的……」 「我的朋友,我们的心如此贴近,不论距离多么遥远都像在一起不是吗?」 我张着嘴瞪他,同时发现自己并不怎么了解眼前的精灵,典型的精灵是不会说这种像调情像胡扯又像是敷衍的鬼话的,绝对不会。 「我非常想和你一起去,但我不能,罗文洛。」迪丝亚继续说:「我得留下来陪伴我的伴侣,已婚精灵不该和其他人走得太近……嗯?我没说过吗?」 他笑了起来,笑得天真又诚挚,没有比这更纯粹洁净的笑容了。 「我结婚了。」 他柔声说,我只觉得想哭。 有着小麦色皮肤的白发精灵紧贴在我背后,显然找到了个完美的盾牌;十来双眼睛杀气腾腾瞪着我,被敌意包围的现在,我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段记忆。 迪丝亚,我想念你。我是个悲惨的男人,爱上不该爱的人…… 「放下武器!」穿着盔甲的士兵大喊,毫不留情打断我的惆悵与悲伤。 我听见匡噹的声响,被精灵视若生命的长弓落在地上,连一秒鐘的犹豫也没有。 「举起手!慢慢后退!」 我赶紧挡在他前面。那些士兵不能直接杀死我,精灵可就任凭他们处置了;不论是杀掉或带回去交涉,我可不想让我唯一的盟友离我而去。 「我无意与你们争斗,人类。我代表精灵前来表示友谊,正巧遇上你们的同伴,他说他能领我去找你们的领主。」 精灵倒是挺识时务,真是该死,噢不,光明神在上,我不是在诅咒他,那只是一种感叹、发语词,表示惊讶,之类的── 士兵们使了个眼色,像是队长的人走向前,一脸肃杀地说出友好的言论。 「吾王乐于接受任何友谊。但您误信了叛贼的虚言,精灵族的使节。您保护的人是个逃兵,弃同族不顾的懦夫!」 见鬼,你哪隻眼睛看见他保护我了?这两个人应该好好聊个天,他们肯定很合得来。 身后的精灵假惺惺地噢了一声,好像他当真深感沉痛似的。 「我与我的小队将为您指引正确的道路。请随我来。」 在土壤湿滑的小径上,我不断试图对精灵使眼色,无奈后者依然对我视而不见──这并非仅仅只是精灵的演技。他总是这样,彷彿我们是职场上不对盘的死对头,而非共同落入敌营的伙伴。 虽然因此感到愤怒,但这总是让他很快获得旁人的信任,并且一次次让我们脱离险境。 「精灵族的使节,您不需要和囚犯站在一起。」领头的队长说,招手示意精灵过去。 「不。」精灵回答:「我想好好问他,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被欺骗……毕竟精灵一向擅于辨别真偽。」 他转过头,怒目瞪视我。我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若您坚持的话。」士兵说,「但请务必让我们听见,否则我可就会误会您是叛贼的同伴了。」 他仍在瞪着我,一脸激愤,简直跟个被骗财骗色的人类没两样。圣光在上,我都不知道他可以这么表情丰富。 「你当真欺骗我?」精灵咬牙切齿地质问我。 「我……对,怎么样、我……呃,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中搬出前前任女朋友的口头禪──每次我们吵架,她就会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叫:对,怎么样,我这个人就是这样! 光明神在上,那真是个梦靨。 「你说过需要我的帮助!」精灵义愤填膺地说:「你说为了报答我赶走那头凶暴的野猪,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我……」见鬼,我没说过那种话!我也不会丢脸到被野猪击倒! 「你趴伏在地上,满脸泪水,抖得跟误入丛林的羔羊一样!」 「……什么?」 「而我相信你。你甚至舔舐我的鞋尖,说你会服从我!」 「……」 你到底有多讨厌我啊? 士兵们爆出哄笑,投射在我身上的轻蔑目光带上了曖昧──这让我不舒服到了极点! 「圣光在上,我绝对没有这么做!」 我朝他怒吼,却在看到他的表情后愣了愣;总是面无表情的精灵紧绷着脸,嘴角勾起了奇异的弧度,只差没有浑身抖动。 这精灵真是低级得超乎我的想像! 「好吧,也许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愤怒地大喊:「但也是因为你说我不这么做就要强姦那隻……那不是野猪,那是我心爱的宠物莉莉!你这变态的精灵!」 精灵脸上的微笑冻结了。士兵停下了哄笑,一时间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震惊于我富有创意的超展开,我不争气地感到有些洋洋得意。 「你知道……就算我这么说,也不是真的想对那头猪做什么。」他恬不知耻地耸肩,「我只是觉得你很适合趴在地上流泪请求,罗文洛。」 我洩气地放弃这场口舌之争。我的羞耻心无法达到精灵的境界,他这是做什么……羞辱我洩愤?我知道你万分不想离开你的家乡,但也不至于这样吧──你不是应该奋勇杀敌,再不然就告诉我逃跑的暗号吗?我绝望地想,但我心底很清楚:我可不能指望一个被敌人包围的弓箭手。牧师跟圣骑士、战士或法师搭档,还能拟定出几个突破重围的计画,但使弓箭的……还是一个被没收长弓的弓箭手! 好吧,如果我是他,这时候除了晃过来惹毛自己的队友好像也别无办法了。 「牧师跟弓箭手的组合实在不怎么样,你好歹得是个站在我前面的吧。」我悄声抱怨,我知道精灵的耳朵能清楚听见这程度的音量。 「愚蠢的人类,别把你们那可笑的杂耍和我族战士混为一谈!」 我忍不住转过头看他。这种话可不适合从使节口中说出,这傢伙在干什么? 精灵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但眼里却透着不容忽视的轻视与嘲讽。 「你以为精灵战士代表什么?」他说,这会儿连人话都用不上了。 「呃……不会魔法?」 我看着特兰萨陡然黑下来的脸色,扯了个笑容以示友善。 「精灵,别说我们听不懂的话!」 身旁的士兵厉声说,然后毫无预警地倒了下去。 我有些呆愣地看着,不明白发生什么事;直到此起彼落的叫喊传来,我才发现精灵已经从我的身后消失。 我转过头,一抹白影从我的眼角馀光掠过,我勉强看到他勒住其中一人的脖子,将那可怜虫送到他伙伴的剑尖,然后伏下身闪过后头攻击,回头将另一人扫倒在地的同时某个白花花的东西从他手里飞出,分毫不差插在跑过来的士兵心口上;此时他已出现在另一人背后,那倒楣蛋倒下时他又用飞刀解决了附近两个人……喔不,三个。 什么东西贴着我的颈侧飞过去,我听见身后的惨叫,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更多刀剑在我四周飞舞──左前方,武器被击落的队长怒吼着扑向精灵,后者低下身从旁闪过,勾住他的脚往前一带,让他以脸朝下的姿势承受背后毫不留情的刺击──那一刀乾脆俐落,没留给他任何挣扎的机会。现在,精灵已经站在最后一人身旁了,这过程不知道有没有经过一分鐘。 那人穿着盔甲,但精灵在闪躲攻击的同时精准地找到夹缝的间隙,将匕首送了进去;他倒下去的时候精灵终于停下一连串行云流水的攻击,转过头一动也不动望着我。 他的身形修长矫健,白发随风飞扬,神情睥睨,嘴边抿起的线条刚毅而骄傲──我突然想起了迪丝亚。他飘逸的银色长发、美丽精緻的面容和空灵沉静的气质,明明不论性情外貌都与眼前的精灵大不相同,但两者却奇异地给了我极为相似的感受。 那是被拯救者对于拯救者的感激及嚮往。这一刻,我彷彿感觉到了光明神对我伸出了臂膀,拥我入怀── 耳边凄厉的叫声让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啊啊啊──!」 噢。 原来如此,还有一个吓得半死的倖存者。然后我的脖子正被剑卡着,那柄剑晃动得厉害,剑锋嵌进肉里,有些深。 圣光在上,拜託他别不小心把他唯一的人质给砍了! 精灵乾脆地丢下匕首,双手举高。我不禁有些感动,原来他不是只有拿我当人质时才会那么轻易放弃;更令人惊讶的是挟持我的人也丢下了武器。剑无声无息滑落,掉在柔软的泥地上,属于人的体温和吐息也离我而去。 我不明所以地想一动脚步,却双腿一软,向后倒去。 我睁大眼睛,看着精灵走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从胸前拿出了个破碎的小瓶子。 「只有精灵能不被这种迷药迷倒。」他说:「以体质而言你撑得算久,人类。」 他一刀刺进最后一人的喉咙,我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 迷药就算了,他那些刀到底都藏在哪?也许要他放下武器一点都不困难,反正他总有办法掏出另一把捅你。 他捏碎另一个瓶子,将液体倒进我的喉咙,直到我终于可以不靠他的搀扶坐起身来。 「责任、荣誉……」他缓缓开了口:「人类的词汇远远不及其中的意义。」 「啥?」 我茫然地望着他。他冷着脸瞪着我一阵,终于开始解释他那没头没脑的开头。 「我刚刚问你,精灵战士代表什么。」他说。 我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光明神在上,他还在介意这件事? 「责任、荣誉……人类的词汇远远不及其中的意义。」 他还煞有介事地重复了一次。 「没有自我、没有恐惧、没有爱与恨,我们的生命中只有精灵族的兴衰延续,仅此而已。」 「别把人类的愚蠢分类套在我们头上。你们的弓箭手只能躲在暗处偷袭,精灵战士不只如此。无论在阴影之处或是盛阳之下,我们无畏无惧;当弓箭伸展不开时我们的利刃会划开一切,没有什么能阻挡精灵战士,人类。」 我无言地看着眼前高傲的精灵。 他是很有一手,但迷药不算偷袭的一种吗?不是弓箭手,那就是弓箭手兼任刺客还是盗贼,你们精灵活那么长多会几种技术也是理所当然的……那个词叫什么,游侠?一个丢在屁股上的火球术就能烧得他们到处跑,我的一个法师朋友是这么说的。 虽然我不会火球术,但至少我的防护咒可以保护别人免于法师的火焰缠身,包括我自己,而我可不会说什么没有什么能阻挡人类牧师之类的话──那听起来太蠢了,倒是可以在敌人大笑的时候增加偷袭机会。 在我拾起迪丝亚给我的简易法杖时,精灵也捡回分散在各处的飞刀及箭矢,并从其中一个士兵的尸体手中拿走他的精灵长弓。接着他吹了一声口哨,一头异常巨大的猎豹缓缓自灌木中现身,亦步亦趋跟着他走向树林;我赶紧跳起来,被满地的尸体投以歉意的一眼后跟上他的脚步。 我们的旅行持续着。 2 「所以他们追捕你,因为你跟那个什么……亚梅尼丝结合在一起?」 「就是这样。」我剖开野猪的腹部,将内脏割下丢给娜塔──那头紫色斑纹的大猎豹正喀兹喀兹地撕咬野猪的头,把牠咬得血肉模糊。我逼自己不要去看,一面将剩下的肉削成小块。 「迪丝亚……或是你们长老应该有告诉过你吧?」我问。 总不会什么都不说就把他赶出村,那样的话我也能理解为什么特兰萨那么讨厌我,精灵恋家是出了名的。 「没说很多,你最好再好好解释一次。」 他抬起下巴高傲地睨着我,好像光凭这点他就比我高贵上那么一大段──我是卑贱的奴僕,因为让精灵无法回家而必须终生还债。 好吧,他救了我那么多次,没有他我的确走不到这里。 我用尖利的树枝贯穿肉块放在营火上烤,思索着该从何讲起。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精灵不耐烦地嘖了声,我试着忽略掉那刺人的目光,继续说下去。 「我来自艾隆撒王国。你知道艾隆撒王国吗?」 精灵哼了一声。「某个人类群落。」 「可以这样说吧。在艾隆撒国境外西北部有个祈耶岭山脉,再过去是罗德列王国,严格来说祈耶岭属于罗德列的领土……至少他们很早就在那里驻扎了。这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某个艾隆撒皇家工程师出国和罗德列进行学术交流,回程的时候,他在祈耶岭深处探测到了坦格拉矿脉──知道坦格拉矿脉吗?那是种昂贵且稀有的矿物,能打造出坚韧的武器;矮人的武器大部分都是坦格拉铸成的,他们的手艺的确不凡,但说真的,如果不是他们占据了世界上几乎所有坦格拉矿脉……」 我闭上嘴,眼睁睁看着一根削尖的树枝紧贴着我的手指,深深埋进湿润的泥土里。 「说重点。」精灵粗暴地说。 我叹了口气。 「总之,艾隆撒国王凯尔斯陛下对罗德列王国发动了战争,为了争夺祈耶岭的所有权……」 我被徵召作为我国的随军牧师,负责治癒伤患,为己军建立防护罩及保护魔法,让他们免于敌方法师的攻击。 一切的起点是,我救助了敌方的士兵。 当然,光明神告诉我们应当拯救自己能拯救的一切。我们唯一的敌人该是不死生物和黑暗之神的门徒;而虽然我接受的教育让我知道自己只服从于光明神,但现实是,身为艾隆撒公民,并且学费来自王室资助的我无法违抗国王的命令──如果他要我转换一下跑道,我大概也只能含泪挥别光明神,投向黑暗之神的怀抱去。 所以我才在那里,听着同伴粗鄙的言语,翻捡着满山遍野的尸体,试图找出任何存活的跡象,依照盔甲上的徽记不同补上治癒术或最后一刀。 我们刚赢了一场战役。在坚固的盾牌背后,我看不清战争的模样,只有浓重的血腥味渗透进鼻腔,彷彿在肺部鬱结成块,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人破碎的盔甲上有敌军的徽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知道我应该放任他死去,就跟对待其他敌人那样;但他的胸前掛着代表光明神追随者的咒符,他看着我,对我说:「救救我。」 可能被那圣光的符号影响,也可能只是当时我的脑子不太清楚──人总会做出几个错误的决定,有时那能扭转一个人的人生──总之,我用身体挡住他,悄悄对他施了个治癒术。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不起眼的士兵是罗德列某个大将军的儿子。他死里逃生后,凭着深厚背景及自身杰出的能力一路升迁,不到一年就从队长成为了该部队的指挥官,并在其强势的领导及正确的决断下,让原先处于劣势的罗德列翻身而起,一次次成功击退艾隆撒军;而我还是听他说,才回想起来自己当年曾干下这么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是的,这些事情是他本人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正和其他战俘绑在一起,看着那个人翘着腿,对我露出刺眼的笑容。 「我一看到你就认出来了,牧师。」他轻佻地拍拍我的脸,「你很让人印象深刻。」 光明神在上,我茫然地想,在战场上给敌人放治癒术的蠢货,那的确很让人印象深刻…… 如果我那时将匕首刺下去,或是放着不管让他流血至死,也许那些败仗就不会发生──因为我一时的愚昧,多少弟兄牺牲!我看过太多了,前几天还打过招呼的同袍,几秒间就化为尸体,再多治癒术也唤不回……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死去,而我却一直活着,因为他们总将我保护在后方,但我却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兇── 愧疚及自责几乎让我崩溃。我真想杀了自己,但事到如今,大概也轮不到我自己动手了。 他对着我笑了笑。 「放心,我这人是很知恩图报的。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会让你太难过。」他说,对着一旁的罗德洛士兵打了个手势。 两个士兵向我走来。我被一把拉起,推挤着往前走,出房门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他仍笑着望着我──那笑容刺眼得可怕。 真该死。我在心里暗暗诅咒自己,并在踏入传送阵时闭上眼睛。 时间一晃眼就过了数个月。 在骯脏的泥泞上,我对着满脸是血的昏迷男子施放治癒术。对方呻吟了一声,还没睁开眼睛就被推进矿坑。拖着他前进的士兵骂骂咧咧,不时朝他身上踹几脚,丝毫不把他的伤势放在眼里。 这里是位于祈耶岭东方的战俘营。那些被捕的艾隆撒人被迫为罗德列军方工作,以逃离死亡的命运;而我则被迫为这些伤者进行治疗,让他们的功能继续行使下去。罗德列军不让我对着他们的兵士施咒,虽然全世界的牧师法术都大同小异,但里头仍能藏匿陷阱,慢慢致人于死,罗德列军知道这一点──但也可能是他们单纯不缺施法者。 这里聚集了许多法师及牧师。我十分怀疑这场仗能打到今天是罗德列好心放水,他们营区里的法师是我们的十倍之多,还有大量的工程师及机械,每个人都在专注地工作,包括那些战俘。我还想着我和我的同胞是否有机会集结脱逃,但看起来这里遍布的随便一个法阵就能杀死我们──其中一个艾隆撒战士抓住机会将他们工作区的法阵形状临摹下来交给我,但很遗憾我对那复杂的图案一无所知。圣光在上!我只是个牧师而已,而这里没有任何一个艾隆撒法师;当然没有,俘虏一个法师必须付出的成本太高也太危险。 一个被落石砸伤手臂的艾隆撒人被推到面前,然后是被斧头砍断脚掌的、被殴打成重伤的……我连续施展了几十个治癒术,直到魔力耗尽,身旁的士兵粗鲁地将我的手銬扣回去,推着我回到牢房。 和其他战俘比起来,我得到的待遇的确非比寻常。没被调去採矿砍柴做苦力,魔力耗尽后他们也不刁难我,让我回去休息。就连牢房也是,我独享一间牢房,里头甚至还有单人床和棉被,黑麵包和乾粮虽然难以下嚥但分量至少足够填饱肚子。 看守的士兵确定我的脚镣确实扣好,将铁门锁上后就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他是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小伙子,特别会摸鱼,所以我也特别喜欢他。 我在床边坐下,将摺叠好的棉被推到一边,让龟裂的石墙暴露出来──在靠近床尾的角落,有一个宽约一个手掌的大裂缝,能清楚看见隔壁牢房的景像。 我的牢友已经早我一步回来,此时正同样透过缝隙安静地望着我。 他有对尖长的耳朵,和书中描述的一样漂亮。头发是银色的,肤色也像月光那样白皙,眼睛则如翡翠般碧绿,虽然墙壁阻隔了他一部分的容顏,看起来依旧美貌惊人。 「午安。」我用精灵语说。 他望着我,缓缓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 「午安。」他轻声回答。 迪丝亚──在危难中对我伸出援手的高贵精灵,有着超凡脱俗的美貌和温柔高尚的性格。我有幸和他建立起情谊,这是多么让人喜悦的事!我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到他,用精灵语向他打招呼时,那双碧绿眼眸中乍现的璀璨光芒。 「你今天做了什么?」我有些生硬地问。精灵歪着头望了我一会,才缓缓开口。 「一样的事,他们非要我指出一个地方来。」他慢慢地说,为了配合我的程度选了较简单的字汇。 「但你说你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他说:「所以只好随意指了一个地方,他们在那又加上了一个法阵。」 「那么他们也不过是白费功夫。」我幸灾乐祸地说。 「你说得对。」精灵说,和我相视而笑。 我感到非常高兴,不仅仅是和精灵说上了话,自学了那么久的语言能够发挥总是很让人喜悦。特安罗德──我的一个法师朋友老是戏称我为脱离现实的精灵狂,我打赌若是他遇到这种情况肯定比我更脱离现实,至少这里没有什么能让他用上古语言交谈的对象。 迪丝亚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间牢房里的。原先罗德列军为他准备了一间真正的房间──有地毯、木质桌椅和个人浴室,只可惜外加禁錮法阵及法师轮班监视,因此也只能算个高档牢房。总之,既然都是软禁,精灵就要求来到这里,理由是离树木比较近,铁窗透得进阳光,偶尔还会有落叶飘进,虽然下雨时雨水也跟着滴滴答答漏了一地──但精灵离不开大自然,书上都是这么说的。他们睡在树上,啜饮露水及花蜜,由微风及阳光孕育成长。 如此自由的精灵却被困在人类的牢笼,蜷缩在阴暗的角落。灿烂银发披散在发黄床单上,就像本该被小心珍藏的珍贵银器,在一次次的糟蹋中渐渐被焦黑锈蚀掩盖住原本的光芒;他的笑容美丽而憔悴,优美的声音透着疲倦,让我感到心痛不已。 至于迪丝亚在这里的原因,我是听铁窗外头的罗德列军说的。他们说话不怎么谨慎──大多数士兵说话都不怎么谨慎。成天和一堆生活苦闷的战士待在一起,就算你是个法师多少也会沾染上一些恶习,讲话和粗口一样不经大脑就是其中一项。 「……他在营地附近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嘛,要不是那天泰勒心血来潮多加了个结界,根本不会有人发现这儿有个精灵。」 「那精灵可真漂亮……老大下令不能动他,可惜了。」 一声不耐烦的嗤声响了起来。 「别忘了东尼的下场。你最好管住自己的下半身,我们还需要他找杯子!」 「什么杯子?」 「老天,你能不能别老在状况外?你以为我们在这里干嘛!新生之杯亚梅尼丝,那个精灵跟我们一样在找亚梅尼丝!」 「阿美泥死?」 「就是那个上古神器啊!可以治癒一切伤病,别告诉我你们完全没听过──」 「也就只有你们这些怪胎法师会知道这东西,老兄!我们只负责杀人!」 「我毫不意外,摩鲁加,也只有战士会一脸自豪地说出这种蠢话──」 「好了好了,别扯离话题,重点是──如果情报是真的,而我们又能抢到那东西──想想看,我们还需要打仗吗?」 我转头看精灵,后者一脸平静地回望我。 「亚梅尼丝?」我问。 「这一切都是个误会。」迪丝亚说:「我不知道那东西在哪,但他们一口咬定我掌握了确切的位置。」 我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自己看到的景像代表着什么──以一个军营而言多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法师数量,眾多法阵及符咒,纷杂的魔力流动── 原来是在找那种东西。 我从记忆中努力搜寻关于亚梅尼丝的知识。上古史是每个施法者的基础必修课程,那关乎后续法术的理解及操控──最初,创世神艾希达拉诺从混沌中分隔出一方角落,祂灌注力量,整理元素、建立规则,捏造出世界的雏形;然后祂收集世界中飘散的原始意识,加以梳理分离后凝聚,并与自己的神血及神力融合。 创造出来的生命体没有肉身,仅有灵魂、力量以及神的意志,创世神赋予祂们管理者的职务:光明神兹坦德奥掌管生与善,祂净化瘴气,滋养并稳固生命,引导生物的演化及适应;魔法之神利茨将混乱的魔力疏导精粹,依据规则将其转化为各式法术,并平衡法力循环,赋予生命体使用魔法的权利;黑暗之神凯德因自混乱中现身,他被创世神限制在初始魔界中,散播邪恶、混乱及死亡。最后,创世神将规则及记忆赋予始祖龙卡加恩斯,龙族于是得到智慧及力量,并承接见证者的任务。 因此,在类人族出现前,关于上古的一切皆保存在龙族的记忆之中。龙族所撰的创世典同时也记载了神器的起源及作用:眾神创造的法器隐没在各处,维持世界结构的平衡。大多数神器都已成为自然的一部份,但有一部分没有用于支撑世界的结构,只是埋藏在地底或岩浆深处,满足特定条件就能拿取;而那也成为眾人争夺的目标──一旦得到神器,就能难以想像的力量,能扭转规则,甚至继承神力。 亚梅尼丝是其中之一。它由光明神所创,型态像是杯子,又称新生之杯,能修復一切伤病,甚至起死回生。但据说──创世典是这样记载的,復生的能力只能使用一次,使用后就会自世界上消失,并且那还得是在灵魂刚脱离的情形下;但就算不使用这项功能,做为永不枯竭的神级治癒法器它仍然价值不斐。 先不提罗德列军是怎么得到亚梅尼丝在这里的结论,我根本不认为他们会成功。这东西如果这么好找,早就该被法师们或教会发现才对,根本轮不到罗德列军挖掘。 所以我只是全心全意地治疗伤者,日復一日地等待时间过去。 我还记得那一天,是个晴朗的日子。 十几个法师围着巨大的法阵吟唱咒语,我在不远处治疗被罗德列兵扭断腿的战俘,一个看上去像是指挥官的男人正衝着迪丝亚大吼大叫。 「为什么没反应!我们还要浪费多少时间?」 迪丝亚一脸茫然。一旁的翻译官对他吐出一串精灵语后,他露出无奈的神情。 「不在这里。」迪丝亚说,声音有些疲倦。「我说过很多次了,那东西只是个传说,而你们印证了它的错误,如此而已。」 「他说那只是传说,而我们印证了传说的错误。」翻译官说。 「错误?」披着厚重鎧甲的男人提高音量:「我们为了这个该死的法阵牺牲那么多士兵,调了一堆法师,花费了这么多钱和资源,而你跟我说那是个错误?叫他给我想个办法!」 翻译官吐出一串精灵语,接着将精灵的话回报给指挥官。 「毫无办法,事实就是如此。」翻译官对着男人说。 那男人将盾重重地摔在地上。他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充血,像是要把精灵生吞活剥似地狠瞪着他──迪丝亚平静地回望,眼神纯净而坚定。他是位多么勇敢正直的精灵啊,从不因恐惧而屈服,在最艰困的境遇下也未曾丢失自己的尊严。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然后,男人突然笑了起来。 「我有个想法。」他柔声说:「虽然我不想对我们的客人无礼……但你得承认,有时候人就该被打一打,脑子才会清明起来,这方法屡试不爽。」 圣光在上! 「我应该告诉过你,得罪精灵一族没有任何好处,将军。拷问是最糟的选项。」翻译官出声反驳。 「那你他妈告诉我我们还有什么把戏好耍──」男人大喊,紧接着,他的目光越过翻译官落到我身上。 事实上,在一群身着脏污衣裤的战俘当中,你一眼就会注意到某个穿着袍子的傢伙。在战场上,这种人要不是很好欺负就是极其恐怖──任何一个称职的指挥官都该练就一身针对施法者的敏感神经,以在第一时间干掉他们。 他露出刺客发现牧师时特有的笑容。 大事不妙! 「你!过来!」他大声喝斥,我被一旁的罗德列兵推着走到他的面前。 「艾隆撒牧师,你知道吗?关于那杯子有个说法──它只会在人们需要时现身,又或者说它具有灵性,能感应到人的呼唤。」他扯出了个恶意的笑容,「来看看……光明神会对自己的信徒见死不救吗?」 他做了个手势。下一秒,我被扯住撞向地板──一隻铁靴狠狠踢在我的腹部,我痛苦地蜷缩起来;防御术被一旁的敌方法师破解,但我死命维持住头部附近的防御,将范围缩到最小。对方似乎没发现,那成功分散了大部分的衝击,但我知道这没什么用,落在身上的每一下都带着洩愤的狠劲,而且都朝着最脆弱的地方招呼,若不是那个小小的法术,我早就死了。 我听到迪丝亚焦急的声音,以及男人毫不留情的拒绝。「用杯子交换你朋友的命,精灵!」他说,残酷地大笑起来。 时间变得痛苦而漫长。我被翻过来,难以承受的剧痛不断自胸腹传来;我想缩起身子,但很快失去了力气。内脏被挤压的感觉诡异且令人作呕,我似乎听见肋骨断裂的声音,血气涌上喉咙,我溺水似地呛咳起来,但却没那么痛了──意识正在远去,而我无能为力。 我会被打死。我恍惚地想,他压根不相信这样做有用,只是在发洩怒气而已。 在这样糟糕的情况下──也许出于某种与人告别的期望──我的脑中竟然浮现出特安罗德,我的好友的脸。 他垂着眉毛,神情愤怒又悲伤,模样还是个孩子……真怀念,我模模糊糊想,在我转学的时候,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哭着指责我破坏他的搭档冒险计画。 是了,冒险计画。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啊……我们原本约定好了,要一起出国深造,然后去冒险,屠宰恶龙、杀邪恶的魔族和黑法师,成为法师界的英雄──那个计画美好且令人憧憬。 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们不顾师长的警告与教诲,偷偷闯入了危险的地城之中。想当然尔,我们连隻骷髏都搞不定,被墓穴里的吸血蝙蝠追得到处跑,最后不知怎的引来了一群栖息在地底的哥布林。 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特安罗德毫无预警放了个火球术── 我的防护罩来不及挡住自己。被火焰灼烧的感觉恐怖而绝望,对一个没受过多少苦的孩子来说,真的太痛了。痛苦的喘息将治癒术咒语打散得七零八落,我挣扎着抬起头,对上一隻哥布林的眼睛。 我在他的眼睛看见自己惊惶的脸,那跟他死去时的表情一模一样。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那些魔物都是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而死的。 在尚未理解死亡的年纪就开始学习杀戮的我,第一次体认到生命消亡的含义,因为过于惊吓而哭了出来。 特安罗德朝我大叫,但我动也动不了。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我们都发觉不妙──火球术惊动到其他东西了。但特安罗德的火球肯定消耗了他大部分的法力,而我又受伤了。 就在这时,那位牧师出现了。她有着长长的黑发,白皙的肌肤及外袍散发圣洁高贵的气质。她召唤出柔和的光辉,让骚动归于平静,温柔地治癒我的伤口──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贴近圣光。 温柔、洁净的,包容一切的力量。彷彿能洗净所有伤痛,不禁让人心想,是怎样的神拥有如此美好的魔法── 光明之神兹坦德奥。我在心中想着,我应该追随祂,干些有意义的事,而不是拿着法杖轰那些和我无冤无仇的生物! 决定走向牧师之路并不容易,许多大人都感到惋惜,让拥有法师资质的人去当牧师时在太浪费了。特安罗德阻止不了我,只能像其他人那样问我:为什么不想当法师了。 「因为我喜欢祂。」我说。 我喜欢祂。我那温柔慈爱,总是给予我力量的主人。 我扯着嘴角,疲惫地闭上眼睛。 「……不!它觉醒了──」 「……快治癒他!」 远处隐隐有什么骚动,不寻常的魔力流动刺激着我已然麻木的神经,但我已经什么都没办法管了。 3 「你在干什么?」特兰萨突然出声打断我的话。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我正拿着个装满满的小盐罐,是精灵从某个倒楣旅人的帐篷里摸来的,哦对了,小刀也是,因为死肉的血会让优秀的匕首生锈──特兰萨是这么说的。 「洒盐。」我说:「精灵煮东西不加盐吗?」 「会,但不会像个人类当垃圾似的拼命洒。」特兰萨恶狠狠地说:「你在浪费我的劳动成果,人类!」 「噢,好吧。」我说:「我又不知道精灵的口味。不然剩下的份给你烤?」 精灵狠狠瞪了我一眼。 「真是毫无用处,人类,你简直连娜塔也不如!」 「是啊,不能给你骑真是太遗憾了。」我说,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妥;还好特兰萨到底是个精灵,没想到那地方去,只是危险地瞇起眼睛。 「少耍嘴皮子,人类。认清你的身分,是你有求于我──」 「当然了,大人!」我忙不迭地开口:「我是您最谦卑的奴僕,请问您的盐要洒几下才恰当? 特兰萨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盐巴罐,重重扣在地上。 「继续说。」 我很难描述那段经歷。 光明神的门徒通常都有某种程度的狂热,他们常会声称自己看见神蹟,在他们重伤、昏迷、感冒乃至于跌倒或是考试失败,甚至洗衣服时,都有几个牧师能在水中倒影看见光明神的微笑;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外人可能无法理解,但那其实也是种坚定自己信仰的暗示。从说服自己到说服别人,那要有多顽固、多忠诚啊,肯定能从光明神那儿榨取更多神圣之力──我也曾经试过,可惜总没能成功,但后来转念一想,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虽出于好意,但光明神大概也不会多高兴;要祂没事像个老妈不停跑来鼓励自己的信徒,这种形象实在不够庄重。 但我最近开始相信了。那才不是什么自欺欺人,温柔仁慈的光明神啊,只因为人们需要祂──于是,祂出现了。 一开始,像某种祝福的咒语,体内的魔力丝丝流动起来,带着无法抗拒的暖意。 有什么在呼唤我。 意识朦胧间,一股温暖而强大的波动向我袭来。这感觉太熟悉了,但又前所未有的鲜明;我勉力睁开眼睛,只捕捉到无尽的银白。 没有阴影。没有任何东西。如雪般光亮的世界里,一个人影驀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知道的,那是我所追随的主人。 我浑身颤慄,几乎流下泪来。 这就是死亡吗?回到祂的怀抱,如此安详而温暖……我缓缓移动脚步向前走去,步伐轻盈而虚浮,祂站在那,看着我,等待着我。 我走到祂面前,抬头望去,慈爱的光明神啊,祂的眼眸理智而温暖── 「罗文洛!」 我睁开眼睛。迪丝亚忧心的脸在我面前,士兵、指挥官、翻译官,所有人都看着我。 光亮不见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毫发无伤,一点疼痛也没有,彷彿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发生什么事?」我听见有人这么问。 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精灵。 「新生之杯。」迪丝亚说:「你找到它了。」 「什么?」我愣愣地问。 精灵望着我,碧绿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芒。 「它在这里。」他凑近我,指尖抵着我的胸膛,轻轻描划而过。 「什么?」 「你的心脏。它选择了你。」 「什么?」我说,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当它与灵魂共生时,就只会治癒它的宿主,如此一来,人类将再也没办法利用它满足私慾了。」 我张着嘴,看着精灵美丽的容顏,良久才吐出话语。 「……为什么?」 「也许祂喜欢你。」精灵温柔地说,下一秒他就被扯着带离我身边。 「把他绑起来,带回牢去!」 男人大吼的声音回盪在阴暗的矿坑里。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回到了现实。 那天,迪丝亚没有回来。我一方面担忧着他,一方面感到迷惑不已。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在我的体内,与我的灵魂共存。那令人流泪的战慄感仍未消散,但却平静了我的内心。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索,思索我直到现在都还在思考的问题。 为什么选择了我? 真的是因为祂喜欢我吗?濒死的人有太多太多……我有哪一点值得光明神的特别眷顾?只因为我是他的信徒?不对……光明神应该是一视同仁的。也许是因为让我活下来能治癒更多人?更进一步地说,我有责任履行祂的託付,我们牧师获得圣光之力从来不是为了自我,而是用来治癒他人的创伤。 我心想,如果迪丝亚说的是真的──那这应该是光明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交付给我的使命。亚梅尼丝落到人类手中只会造成更多战争,人类的贪婪会毁了自我,他们没办法克制自己软弱的本性;但现在圣器在我身上,没有任何人能利用它做任何事。 我移动脚步,脚镣发出叮叮噹噹的声响。铁栏杆外,总是处于昏睡状态的红发小伙子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拥有锐利眼神的战士,以及长袍及地的法师。 这真是个聪明的决断,我暗自叹息。 我是在五天后才见到迪丝亚的。他被推进牢里时,看起来简直变了个人;凌乱银发失去昔日光泽,神情憔悴,苍白的脸庞上,一块淤青从鬓角延伸到左眼──我的心脏疼痛地揪紧,任谁看见那样美丽的人被折磨成这样都无法无动于衷;那个男人显然是例外,他正对着精灵大吼大叫,好像他只能这样说话似的。 「想办法把那玩意弄出来!」他说,一旁的翻译官接着吐出一段精灵语。 迪丝亚摇摇头,还没开口就被搧了一巴掌。美丽的精灵嘴角淌着血,神情淡漠而高傲,下一刻他被扯住头发压在地上。 「真是缺乏教训……既然如此,咱们来试试另一种的!」男人说,脸上的表情兴奋而残暴。 我暗道不妙。在战场上,我看过太多这样的表情了──被支配他人的慾望冲昏头,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伸手去扯迪丝亚的裤子。其他士兵交换了个眼神,发出下流的闷笑声;翻译官皱了皱眉,别开眼神。 我恐惧不已。这样下去,他会遭到更悲惨的对待! 「住手……快住手!」我出声大喊。 「轰──」 突如其来的爆破声掩盖住我的声音。男人停止了拉扯的动作,他抬起头,一隻箭矢正好从铁窗外疾射而入,深深没入他的喉咙;他就这样维持着警戒的表情倒下去。 一时间他们乱成一团,哨音和警报齐发。 「啊啊啊啊──」 「敌人突袭!呼叫副总指挥、呼叫副总指挥!」 「快啟动防御!法师!法师在哪!」 一片混乱中,我只是愣愣盯着那根箭──在箭尾,缀着着我所熟悉的灰色羽饰。 是艾隆撒军! 「快走!」 一个士兵将我一把拉起,推着我前进;我回头看迪丝亚,那士兵狠狠踢了我的膝盖,我吃痛跌跪在地,又被拉起来拖着往前走。 「走快点!婊子养的杂种!」他大声咒骂,将我推往走廊。 在转进某个阴暗的转角时,另一个罗德列士兵突然冒出来,朝着他的鼻子就是一拳,紧接着将长剑往他脖子上一抹──那个人在做出反应前就死了。 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杀死同伴的士兵打开头盔,一双灰色眼睛促狭地望着我。 「吉恩!」我惊呼起来,「你什么时候……」 「嘿,好傢伙!」他笑嘻嘻地蹲下身,掏出钥匙解开我的脚镣。 「等等。」我说:「我有个同伴还在后头……」 「以后还有机会的!现在没时间,我们得快走……嘿!」 我挣脱吉恩的手,朝原先的牢房狂奔而去;吉恩在我身后大叫,我没理他,同时给自己施了个防御术。 在越过几个廝杀中的士兵后,我在门前站定脚步── 迪丝亚不见了。只有男人的尸体躺在空盪盪的牢房里。 追上来的吉恩一把扯住我,不顾我的请求将我带离牢房。 门外已是烽火连天。不时看到四处逃窜的士兵──印着艾隆撒徽记的战车及盔甲遍布整个营地,几乎踏平了法阵;数十个法师突破了敌方牧师的防御罩,并化解罗德列法师的攻击。我从没看过那么多法师待在同个营地里,数十分鐘间,这里就被一举突破! 熟悉的面孔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查恩、德利斯、大鬍子吉姆、利耶、凯加尔……昔日的同袍将我保护在中间,带着我从混乱的战场离开。 「不留下来作战吗?」我问。 「我们的任务是带你出来,老兄!打仗是其他人的事!」利耶说,往我肩膀重重击了一拳。「看看,那么多法师!你可真是捡到啦──」 「可是为什么……」我迷惑地望着一旁被解开手鍊的艾隆撒战俘们。这次突袭调动的可不是一般的人力!那么多法师不知道是从哪边挤出来的,这样前线还撑得下去吗? 「说什么话呢。」凯加尔说,浑厚的声音因笑意而上扬,「我们早该打进来了,这些战俘可都是我们亲爱的伙伴。」 「以后我们就拿这儿来关罗德列的杂种!」利耶兴奋地插嘴。 「别傻了,那还得打赢西北那一大块呢!我们再不走就要被包围了──」德利斯说:「前线可撑不了这么玩,我们马上就要退守了!」 「给他们一次教训也算回本了!」吉恩说:「你们有看到刚刚那白痴的表情吗?不、不、不不不不不要杀我──」他尖起嗓子,怪里怪气地模仿起来。 眾人大声哄笑。我提提嘴角,将不安暂时拋到脑后。 但我很快察觉到不对劲。 我回到之前驻扎的营地后,吉恩马上向我介绍最近调派来的生面孔们。 「法师?」我愣愣地说,看着眼前神情睥睨、手持法杖的人们。 自从补给线被截断之后,上头加派大量兵力保护新建立的运输路径,我们的任务也改为支援及通报;虽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法师来加强结界及侦测咒,但平常时候连个法师都没有,我还是队里唯一一个牧师,不重的伤势几乎都由军医们包办。 突然之间调来三个法师,怎么想都不对劲,在我窥见士兵们私底下对他们毕恭毕敬的模样时,更印证了我的猜想。 他们不只是随军法师,他们是王国法师。 不同于像我一样受过王室恩惠而被徵召的随军牧师,王国法师是一群通过层层检核,自愿为王国效力的法师,直属于国王之下,只听从王室成员的命令;换句话说,他们是我们的长官。突然之间来了三个──更别提那层层爆增的魔法结界,与其说是为了抵御外患入侵,不如说是预防逃兵还比较恰当。 而我,就是他们禁錮的目标。在我想出外透气,想去支援同伴,甚至轮值守夜时,总是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让我留在营地,和其他人待在一起。 「让牧师守夜实在太危险了,尤其是你,上次我们可都吓到了。」吉恩笑着说。我维持着平稳的微笑,心中警铃大作。 我被监视着。原因和我体内的圣器绝对脱不了关係,消息走漏了,所以他们才会倾尽全力来救我。 我有种可怕的猜想,也许祈耶岭的坦格拉矿脉只是个幌子,也许艾隆撒和罗德列征战了这么多年,目标从来都是亚梅尼丝,一个封锁消息多年,不受法师公会或教会干预,并且不知如何找到的珍贵神器。 下一步是什么?他们肯定想把亚梅尼丝取出来,但怎么做?用什么方法?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知道被神器附身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案例少之又少,但并非没发生过──神所选择的使者听起来好听,你可能会得到一些特殊能力,通常与神器本身的性质有关;但长久下来,你的精神会被那东西影响同化,就像长满寄生蜂的毛虫、被真菌夺走控制权的蚂蚁,被附身者会渐渐遗失自己的意志,真正意义上地继承神的遗志。 灵魂转换的过程很漫长。也许持续千年,很少有人类能活到那么久,更遑论要不是因为它我早就死了,因此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和这比起来更重要的是──就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不伤害宿主取出神器的方法。 亚梅尼丝还在我的体内。平稳地、安静地,与我的心跳以同样节奏共鸣着,彷彿与我融为一体。我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但那感觉理所当然,没有一丝不和谐的地方,就像手脚或长长的头发,我的灵魂轻易就接纳了它的进驻。若是要把那样的东西剥离开来──那是何等地痛苦啊,就像是把灵魂撕碎一般,光想像就令人毛骨悚然!据说上一个被强行取出神器的人类灵魂被破坏殆尽,成为了个行尸走肉,成天念叨着发动神器的咒文。 说到底,圣器会附在我身上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罗德列军到底是怎么获得情报并找到那地方,又是用什么方法将圣器唤醒……先不管这些问题,投入大把人力去搜索一个传说中的物品本来就不像国王会下的决定。 但现在事情简单多了。他们要的东西就在我身上,一个毫无攻击力、跑不快又反应迟钝的牧师──这简直轻而易举。 因此,接到通知时我毫不意外。 「你得回总部支援,刚好第五区的传送阵刚建立好,东西收拾好我带你过去。」 指挥官尼莫对我这样说时,我正在脑海中努力规画逃生路线。法师张的结界包围了整个营地,不管往哪里逃都是死路一条……我一筹莫展,但我知道现在是逃走的最后机会──一旦回到境内,我的处境会更加艰险。 我故作镇定走回营帐。途中几个人向我打探消息,我笑着敷衍过去,装作没发现跟在身后的士兵,小心翼翼回到堆放私人物品的帐篷中。 掀开背包的时候,我顿时愣住了。 一隻绿色的小鸟缩在里头瞅着我。那圆滚滚的大眼睛和鲜红的鸟喙熟悉得几乎让我流泪── 是我亲爱的好友──特安罗德的使魔! 做为直属于法师公会的法师,特安罗德逃过了战争的徵召。他肯定是来帮我的! 我蹲下来和牠对视,还没开口特安罗德就透过小鸟低声叫了起来。 「锡安,我的老天,那是真的吗?」 「大概是。」我悄声回答:「我被召回境内了,特安罗德,在这种战况未明的时候……」 「噢老天,魔法之神在上……千万别去!」小鸟焦急地说:「风声传得很快,大贤者卡洛伊又在这时候离奇失踪,结果卡加特──那个自称智者的草包建议国王陛下杀了你,说什么圣器失去了依附对象就会现身;陛下很快就做出了决断,你很危险,锡安!」 小鸟转头看了看四周,接着牠抖了抖羽毛,抖出了个小小的石子。蓝色的、蕴涵着连结魔法的通讯石,世界上总共只有一对,能互相联系,那是特安罗德为蕾娜製作的法器。 「拿着这个。」 「这不是你和蕾娜的……」 「别管那么多了,锡安!听着,我既然进得来,就有办法带你离开。」特安罗德的声音透过连结术,掺上了机械杂音似的不和谐感。「我已经和光明教会取得连络,他们会帮助你──他们人就在营地外围附近,你准备好后我就向他们发送暗号,他们会帮你引开其他人的注意力。」 「我没时间了,该怎么做?」我问。 「出帐棚后往南走到南哨石,那里会有人接应你。」 声音嘎然而止。小鸟拍拍翅膀,躲进我的牧师袍里。我拍了拍牠毛茸茸的头站起身,从帐篷角落里翻出我的法杖──虽然很多牧师喜欢拿祷文,认为那更能彰显自己的信仰,但不可否认法杖有用得多,尤其在这种需要施展其他魔法的时候。 我将法杖用皮带固定在身后,带着我的祷文,若无其事地走出帐篷。那几个士兵正在外头聊天,见我走出来立刻收起了谈笑。 我越过他们向前走。 「嘿,你要去哪?」其中一个士兵说。 「我想起我还有东西没拿。」我说,他们理所当然地跟在我身后。 在绕进木材堆放区时,来自北边的警报声驀地响起,回盪了整个营地。 士兵们脸色大变,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们最好现在就走,牧师!」 「为什么?我们应该去帮忙!」我试图为自己拖延时间。怀中的小鸟不安地噪动着,我死命护住牠,不让祂从袍子里掉出来。 士兵驀地放开了我的手。 「不……你说得对,也许我应该去帮忙。」他说,接着不等我反应就一个个向反方向跑去。 我惊讶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怀里的小鸟用力扯着我的衣服,我马上意会过来,快步向前走。 「快点!我没办法透过召唤兽持续施展魔法,他们很快就会醒了!」小鸟低声说。 警报仍在大声叫嚣,我一面替自己施加隐蔽咒,一面藉着边界的石块及灌木隐藏身影,避开向北支援的士兵们。途中撞见几个人,但他们彷彿看不见我般直直跑过去,我意识到这大部分归功于特安罗德施加在我身上的隐形术──小绿鸟的原型是凤凰,这种鸟类本身具有强大的幻系魔法,但是藉由连结法术操控召唤兽仍是件困难的事。我加快脚步,暗自向上天祈祷着。 离南方边界越来越近,远远就看见哨兵们的身影。我顿了顿脚步,特安罗德的声音又从袍子里传过来。 「别担心,跑就是了。」 走进时才发现,那些哨兵似乎被下了什么魔法。他们目不转睛盯着远方动也不动,我越过他们,眼看哨石就在前方── 「快跑!」特安罗德突然大叫。 一道法术擦过我的脸颊。我施了防御术死命奔跑起来,魔力紊乱的流动以及念咒声充斥四周,更多吆喝声和脚步声从后方逼近,一道衝击咒突然衝破防御术击中我,我踉蹌地跌倒在地。 小鸟尖啸一声,从我怀中飞出,掠过我的脸庞朝后方扑去。 法师的念咒声转为咒骂,这让我知道特安罗德成功了。我爬起来拔腿狂奔,看着前方因显魔咒而暴露出来的法阵──在哨石前方,编织繁复的结界已被扯出了个开口;我越过挡在前方的石头,朝出口奔去。 无数魔法从后方袭来,然而没有任何咒语打中我。我奔跑着,直到喧嚣及叫喊渐渐消失在脑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远离营地;蓊鬱的树林里,交错的枝叶轻易就能遮蔽行踪。 我停下脚步,靠着树干喘息。 没过多久,接应我的人出现了。他们三三两两解除隐蔽术向我走来,外袍上印着的徽记早已刻进我的脑海,深植于灵魂之中──那是追随光明神的证明。 4 「我们找你很久了,罗文洛牧师。」领头的老者开口。 八个跟我同样信仰的陌生人……不,其实并不陌生。教会里高阶祭司就那几个,那些五花八门的仪式参加过那么多回,没吃过高阶祭司也看过高阶祭司走路吧──还有白法师,虽然我跟他们不是挺熟,但感谢他们让我逃离王国法师的结界及禁錮咒,感谢圣光! 「我是大祭司凯德摩耶。以圣光之名,绝对不会放任光明神的遗志被人类的贪婪所褻瀆!」大祭司说。儘管他头发已经斑白,声音却如同青年般浑厚,散发着凛然正气。 我从来不知道劫后馀生的感觉会如此令人雀跃!那一刻,我感动得几乎落泪──光明神并没有遗弃我。祂拯救了我,又一次次带领我走出危机,所以我…… 营火驀地窜高。我停下话语,用削尖的小树枝确认猪肉已被完全烤熟;一滴热油滴落在指尖,我倒抽口气将手指含进嘴里,抬起头才发现精灵正盯着我看。 「讲重点!」特兰萨烦躁地皱眉,「我对你的想法没有兴趣。」 「嘿,我的想法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它引导了我的行动……」 「显而易见,它招致了失败。」精灵轻蔑地说:「我不需要知道你的『愚蠢』想法。」 「是你说要听的,我的故事就是这样子。」我不高兴地说:「你不想听的话我大可现在就闭嘴。」 我低下头,专心将烤好的猪肉吹凉;精灵一把抢过我手中的食物,恬不知耻地塞进嘴里咀嚼起来,动作优雅得可恶。 「继续说。」他说。 「……有人说过你很粗暴吗?」 「我只对蠢人粗暴。」他说,拿起水袋喝了一口又补上一句:「你是第一个。」 我闭上嘴,伸手去拿另一根猪肉串。 ──好吧,至少说故事比跟精灵对话容易多了。 不论是哪一个分部,教会都是绝对的和平区域。层层加固的防御术确保圣职者不受外在攻击影响,甚至当罗德列的随军法师和艾隆撒军牧在教会里碰头时还会点头问好。光明神的信徒不分国籍及种族,最重要的是──这里是国王管辖不到的圣域,所有人都只追随光明神的脚步。 艾隆撒法律明令规定王国法师及牧师不能加入法师公会或光明教会──他们隶属于国王,只遵从国王的规范;我这样的普通牧师不在此限,但我刚毕业没多久就被徵召入军,教会也没去过几次,这次我总算能在这里待久一些了。 纯白的祷告堂及挑高的屋顶抚慰了我疲惫的精神。儘管我没能享受多久,就被带到地下室的实验室里接受各种检查和实验,但我仍感到安全及愉快。 这里的人是我的同伴,我不必担心他们加害于我。 大祭司凯德摩耶常来关切我,这几个星期我见到的高阶祭司比我过去二十几年见过的还多;不仅如此,我还见过了主教。基德温主教──我以前常听见他的名字,他时常来观察实验成果并给予我建议。 魔力侦测仪连通我的血管,血液、皮肤及头发被取样分析,我放出的每一个法术都被精密测量。令人惊讶的是,虽然亚梅尼丝具有强大的治癒能力,但我的治癒术并没有因为它精进多少,本身的癒合能力也是。 「也许是融合不够久的关係,这是好事。」主教说,仔细阅读我的实验报告。「你体内的魔力波长确实在短时间内剧烈改变,那是神器融合的重要特徵;我们必须加紧脚步,罗文洛牧师,时间拖得越久越不利。」 「感谢您的帮助,主教大人。」我说:「我会尽我所能配合。」 教会和我的目标一致──将圣器从我体内分离出来。这东西不能交给任何国家,最好交由教会保管;而我若有选择的话,当然也不想永远过着被追杀的生活。 但是圣光在上,我连如何做都不知道,所幸主教大人不断向我保证他们一定会找到办法,这让我安心不少。 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一天,我突然自睡梦中甦醒。 我发现自己身处在那熟悉的实验室里,而不是客房里柔软的白床铺──我甚至是坐着的,一时间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在实验过程睡着了。 四周的人一脸意外瞪着我;念咒的声音响起,我几乎是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替自己施加了心灵防御,无数催眠咒消融在灵御术里。 我呆愣地看着那些人──熟悉的高阶祭司们,以及基德温主教。他们仍在试图催眠我,直到基德温主教举起了手。 「停手吧,现在没有人能衝破他的防御……看啊,这就是亚梅尼丝的力量!」他高声叫道,不同于往常的平稳,主教声音高亢尖锐得像变了一个人! 危险让我彻彻底底清醒过来。 现在想想,我会在途中醒来,大概跟我体内的圣器脱不了关係。也许从那时起,亚梅尼丝才真正发挥了它对于宿主的影响──逃离危险的本能,这能让我们长久共存下去。 「你打算做什么,基德温主教?」我死死瞪着他,他的变化让我恐惧不已。 「我打算做什么,罗文洛牧师?」主教反问我:「融合已经开始了,你的自癒能力正在加强!你会变得越来越不容易受伤,随着时间流逝,你甚至会长生不死──你能明白吗?亚梅尼丝必须被严密保管,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包括你。你觉得自己足以承担神的意志吗?你能保证你不会藉着神力为非作歹吗?在永远不会面临死亡的前提下,你几乎能办到任何事情!」 「你我都知道,那只是假设,没有经过证实!」我说。 「我们承担不了风险。」主教说:「没有时间了,必须在灵魂转换前将它取出来!」 「你要怎么做?」 「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你无须担心。」 一个简单的仪式会需要瞒着我,在催眠我的状态下暗地进行吗?光明之神在上,这太无耻了! 我动了动手指。彷彿发现我的意图,禁錮咒紧紧缠绕住我;我无助地望向四周,那不详的符号及法阵让我恐惧地睁大眼睛。 「那是……转移仪式?你打算杀死我!」 「你不会死的,罗文洛牧师。」 「我虽然只是个牧师,但我至少知道强行取出神器的后果!」我大叫起来:「我将失去自我,我的灵魂会破碎,变成丧尸般的行尸走肉──你在违背光明神的教诲,主教!」 主教安静地看着我,眼神透出一丝悲悯,那视线让我毛骨悚然。 「如果你能到达我这个高度,你就会了解,牺牲是必要的。」他轻声说。 「光明之神在上……」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的表情平稳而庄严。背脊挺直,昂然而立,双手交叠在长长的法杖上,像教会门口矗立的伟人石像;我瞄了一眼他身后的镜子,从中看见他背后光明神信徒的符号,以金线编织在白袍上,闪动着异样的光辉。 「这一切本该很顺利……我们付出多少努力,你知道吗?」他说:「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找寻线索、研究古物、解读上古语言,花费大量资源及人力疏通关係,才终于唤醒了亚梅尼丝……你当然不知道,罗文洛牧师,我们不可能为了你让一切付诸流水。」 我瞪大眼睛,脑海中浮现战俘营中数量眾多的法师以及牧师,以及巨大的法阵。 「教会和罗德列军勾结?」我大叫起来:「圣光在上──」 「我才是应该被选中的人!」主教高声大吼。 门碰地一声被打开。 「游戏结束了,主教。」苍老的声音说。 我望向门口。灰发的老者站在前头,他的胸前掛着代表大祭司位阶的标志,身后跟着一群圣骑士和高阶祭司。 「你……」主教的声音沉了下来:「现在背叛我已经来不及了,凯德摩耶祭司。」 「别白费力气了,我根本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大祭司朗声喝道:「大家看着──慾令智昏的基德温主教与罗德列勾结,意图杀死无辜的牧师,只为了夺取传说中的圣器及力量!为了阻止这难以容忍的罪恶发生,我莱特?赛伊?凯德摩耶下令,以光明神之名,施与正义的制裁!」 「无耻!这是叛变!」主教大喊:「来人──」 「不会有人来的!你的阴谋已经被识破了,基德温主教!」大祭司厉声喊道,发动咒语朝主教心脏疾射而去,却在中途被防护罩挡下。主教手一扬,一抹黑雾随着手势飘散在空中,瞬间被随之而来的白光消灭。 「黑魔法!」大祭司叫了起来。几个圣骑士试图衝进来,但迟迟无法衝破结界;其它祭司使用白魔法攻击──无数白光交错着、闪动着,将实验室照耀得仿若光辉神圣的殿堂。然而圣光很快染上鲜血的顏色,搭配着人的惨叫,场景诡异而恐怖。 施加在我身上的禁錮咒松动了。我悄悄移动脚步,慢慢向后退。 「走这里。」有人在我耳边说,不由分说将我推向角落的镜子:我看着镜面上那张熟悉而惊恐的脸越来越近……碰触到鼻尖的那刻,强烈的魔力流动朝我席捲而来。 下一刻,我坠入了无边黑暗里。 亚梅尼丝…… 亚梅尼丝…… 远方,似乎有人在呼唤我。 「亚梅尼丝在哪?」 我驀地惊醒。 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显现出前方蜿蜒的通道,那绝望的声音不断自上头传来,一声声勾起破碎的记忆。 清凉的水灌入我乾裂的唇缝。那人将我扶起来,轻声对我说话。 「除了这里,实验室里还有许多秘道……别担心,基德温主教已经完了,一旦曝光他就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凯耶摩尔祭司的背叛是意料之外的变故,他手上握有许多证据……」他顿了顿,「跟我走,我们得快点。」 我疲倦地点头,勉力拖动沉重的脚步跟在他身后。 「所以,挖掘亚梅尼丝是教会的行动吗?」我努力运转不甚清明的脑袋,试图釐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开始是的。这个计画延续百年,换了几任负责人,最后由基德温主教接手。」他说:「基德温主教是学者出身,拥有强大的研究团队;在探测出亚梅尼丝的所在地后,他在教会发表了错误的报告,同时暗中煽动罗德列并提供帮助,准备假借他人之手挖掘亚梅尼丝;教会的力量难以对抗,从罗德列军方手里偷东西会简单得多,利用国家机密掩饰也利于封闭消息。」 我暗暗松了口气。若杀死我只是基德温主教的个人行为,而不是来自整个教会的授意,我的处境会好上许多。 「欺骗教会的风险太大了。」我说:「没有人阻止他吗?」 「他对团队做出了承诺。」带领我的男子说:「教会只是将神器保护供奉起来,这只是在糟蹋亚梅尼丝!我们有个理论,利用精粹的神圣材料以及祭祀仪式,就能将神器里蕴含的力量提取转移,如此能复製出近似的复製品……这让我们跃跃欲试,但教会是不可能同意的,他们寧愿让器皿随着时间化为粉末,也不肯让它承受一点摔碎的风险。」 「你是基德温主教的手下。」我说。 「我曾经是团队的其中一人,但我很清楚基德温主教不可信任。他已经变得疯狂……他想私吞亚梅尼丝!」那人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是你的盟友。」 我沉默下来。经歷这些事后,我已经不知道还有谁能信任了。 一路无话。在行走了半天之后,黑暗的密道尽头终于透出一丝光亮。 ──能够相信这个人吗?他是来帮助我的吗?他是否正准备将我引领到陷阱之中? 我的内心早已被猜疑佔据,已至于当前方的人的匕首向我砍来时,只在防御罩上留下沉闷的声响。 我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低头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人影。 「别杀我!求求你……」他哀求道。 我猜想他只是个醉心研究的学者,了解各种法术的构成及理论,但连死人也没见过,以至于忘了没有法杖的我就算拥有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刃也穿不透他身上的防御术。 「你跟他们是一伙的?」我问。 「我需要……我需要亚梅尼丝!我的孩子生了重病,求求你……」他声泪俱下,频频发着抖。「求求你……我的孩子才那么小……怎么治疗都没用,偏方也试过……我已经没钱了!这样下去……」 「我死了,你孩子就能活下来吗?」 听见我的话,他欣喜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是的,亚梅尼丝能治伤治病、能破除诅咒!它能救你,当然也能救我的孩子!」 「不。」我说。 我转身离开了他。 再也回不去艾隆撒了,就连教会也不能相信。我只能到遥远的国度,在那里隐姓埋名地度日…… 我分不清自己的拒绝是出于被背叛的愤怒或是对于生的贪婪。亚梅尼丝能救治数以百计的伤者,它让我活下来,而它现在在我体内,什么也做不到。凭什么获救的是我呢?我是这样自私软弱,愧对光明神的教诲……无法救自己,无法救任何人,连牺牲自己成全眾人都做不到。 我到底为什么要成为牧师?在没有方向的路途上,我浑浑噩噩地想。也许我应该就这么回头,接受自己面临的一切,如果我的死亡是光明神的安排…… 然而,就在这时候,迪丝亚出现了。 他在皎洁的月光中,宛如救赎的天使般拉住我的手。 我在黑暗的林地间奔跑。他飞扬的银发为我照亮前方的路,牢牢牵着我的手指引我前进的方向。我心底发酸,那一刻,我终于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他拯救了我,不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我想我能撑到现在都是因为他──只要有一个人希望我活着,我的生命就真正有了价值,我就不需要迎向死亡。 「愚蠢!」 特兰萨毫不留情地批评。他阴沉着一张脸,看起来不满到极点;也对,他其实没那个义务淌我这趟浑水,只是和以前的我一样听命行事。精灵真是善良的种族,不过眼前这傢伙肯定除外。 「你只是不想死罢了。」他又说了一句,目光凌厉地瞪我;我无奈地耸肩。 「没有人是想死的,伙计。我又没有忧鬱症。」 虽然迪丝亚拒绝了我。圣光在上,我真的很沮丧──但我还是想活下去,我真是个悲惨的男人。 特兰萨依然狠狠瞪着我。我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也许对他来说我当时就这么死了会比较好──毕竟保护一个牧师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点我有自知之明。圣光在上,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选择当个圣骑士,但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 我起身将火扑灭,将灰烬和残骸就地掩埋,并收集一些土壤盖住附近的脚印。 在我们离开后,这里将不会留下任何人的痕跡──光明神在上,特兰萨杀了一整个小队!半年前我可能还有希望成为牺牲自我的英雄,现在我已经是个活该判死的罪人了。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回头,只能继续走下去。 5 这趟旅程的目的是找到大贤者罗尔克斯?卡洛伊。他是近代公认最伟大的神器研究家,并且是唯一解除共生状态的神器融合者。他曾经被阿迪梅亚丝──又名毁灭之盘的黑暗神器附身,并利用某种复杂的上古魔法成功将神器分离出来;但据传他已经行踪不明了好一阵子,至今没有任何人找得到他。 儘管成功机率微乎其微,我仍必须试试。这可能是我保有正常人类生活的唯一机会,也许他会知道如何将圣器取出并归还到原本的地方,让它重新隐没在世界的骨架里。 而我身旁的精灵──特兰萨,长老之子,精灵族的首席战士,会在路上确保我的安全。不得不说,他的说话方式简直跟战技一样狠辣──这让我更加想念迪丝亚。 迪丝亚,我的引领者。他是光明神赐予我的明灯,在我孤立无援时对我伸出援手,带领我离开世间纷扰,进入塔斯兰──精灵之森。 那是个封闭的世界,没有引路人无法进入;比起凡界那更像位于另一个次元空间的神域或魔界般难以企及。传闻精灵擅于使用古树魔法──那是种专属于精灵体质的元素魔法分支,从古老的植物当中萃取魔力,并加以反馈,建立越多连结,越能掌握、甚至控制整个森林;这种魔法配合植物生长,形成一个巨大的、随时都在变动的迷宫,只有与森林连结的精灵能自由行动而不迷失。 据迪丝亚说,只有通过重重考验的成年精灵才有离开塔斯兰的资格,以免他们找不到回家的路,被野兽杀死或沦为外族人的玩物。 在塔斯兰中心,塔斯兰德──人类称为生命树的巨大神木矗立其中。据说它在精灵出现前就已存在于世,长久以来做为精灵们古树魔法的主要连结;延展的枝叶层层交叠,遮蔽了天空,在村庄外围垂落地面,化为塔斯兰坚固的围墙与屋顶。 在人类世界有个传闻──精灵是由生命树所生,被巨大的树叶包裹,吸吮树汁长大。这当然只是人类的误解,因为当我这样告诉迪丝亚,那位优雅美丽,说话轻声慢语的精灵突然间大笑出声,久久直不起腰来,反应就跟特安罗德一模一样。 「也不尽然全是错的。」后来他向我解释:「我们倚靠他生存,就如同他因我们的反馈而茁壮;古树魔法将我们与塔斯兰德联系在一起,我们一同兴衰,生死与共。」 他带着我走向塔斯兰德,伸手轻抚纠结扭曲的枝干。 「此刻,我感受得到他的哀鸣。」他轻声说:「塔斯兰德受伤很久了。」 我仰头看着那覆满藤蔓的巨大树木。一隻松鼠从枝叶中探出头,与我四目相交。 「为什么受伤了?」我问。 迪丝亚没说话。他的耳朵动了动,毫无预警地对着一旁的树丛行了一个礼;没过多久,树丛里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名长者从中探出头来。 长者拥有不同于其他精灵的深色皮肤,上头刻着花纹繁复的刺青;饱经风霜的皱纹下,淡绿色的眼睛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伊斯长老。」精灵恭敬地说:「我正带着我们的人类朋友认识塔斯兰。」 「我知道,迪丝亚。」长老对着我露出友善的微笑,「如你所见,为了让塔斯兰德安心生长,我们选择隔绝地活下去,但命运总是充满变数。」 「我很抱歉打扰你们。」我说:「这是个意外……」 「这不是个意外,年轻人。」长老温暖地微笑,「你是得到迪丝亚信任的人,也会是精灵族的朋友,塔斯兰永远欢迎你;不只如此,我们都知道赛希恩会引领你到来──预言是这样说的。」 「预言?」 「外来者带来新生。」长老回答:「你将会为精灵一族带来希望。」 当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大的能耐。 虽然没细问预言的由来,但我心底认为那只是精灵信仰的延伸。人类世界也有许多预言,比方说达拉教派宣称将近的世界末日,经过那么多年,人类依然活得好好的;大剌希祭司依照预言推举出来的世界真王,上位不到一年就把国家财政搞垮,还有无数因预言而发起的战争──经过时间证明,那些预言往往都是藉口而不是结果。 也许特兰萨跟我有一样的看法;如果他相信我是塔斯兰的救星,肯定不会这种态度。话说回来,他看起来就不是那种虔诚的信徒,倒是挺适合当黑暗之神的代言人──能让我用这种恶毒的比喻形容,就知道特兰萨有多难以相处。 我轻声叹气,就着眩目的夕阳馀暉,小心翼翼地展开地图。 那是特安罗德前几天让使魔带给我的珍贵情报。在我离开教会后,他又重新与我连系上──不能否认他真的很有一套,教会实验室里的屏障阻隔了所有连结魔法,但通讯石没被仪器检测出来,一直好好地待在我身上。 地图上面标着大贤者卡洛伊的旧址。他的小屋在刺脊林地的南方一带,途中会经过一片乾旱地带。我们已经顺着指南针前进了好一阵子,随着旅途进行,脚下乾裂的土地渐渐退去,很快地被乾燥的沙尘取代;我抬起头,在橘黄色的夕阳照耀下,望着一望无际的滚滚黄沙。 「我从未像这样横越沙漠。」我说。 精灵不屑地瞟了我一眼。「只有人类会把这片小沙地称为沙漠。」他说:「就像你们老是把树长得多一点的地方称为森林一样。」 「嘿,既然这些词是人类发明的,我们当然可以决定它的定义!」我说:「话说回来,我不觉得我们的水够喝;算上娜塔,她一天要喝掉一整皮袋的水!」 娜塔,那头漂亮的猎豹就在我的身下奔驰着。圣光在上,我从没看过有人骑猎豹越过沙漠的──据特兰萨所言,她原先被训练来做为精灵猎手的伙伴,但在某一次狩猎断了牙齿,再也无法战斗,于是就被某个路过的精灵战士领回去当坐骑。 出于一些原因──或者说,又一次的追杀,我的坐骑在混乱之中跑了,所以我现在和精灵共乘那头猎豹。其实我比较相信牠是某个长得像猎豹的物种,牠太巨大了──站着的时候,我甚至爬不上牠的背。 「穿越这里五天就够了。」精灵说。 「但我们只剩三袋水。」 「哈。」他嗤笑了一声:「人类遇到这种状况会怎么做?」 我闭上嘴,一脸忧鬱。怎么做──不就是省着点喝,然后把自己的尿收集起来,重复利用吗? 「你觉得……呃,抱歉,我是说,娜塔……她会愿意喝我们的排泄物吗?」 我硬生生闭上嘴,精灵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他拉起弓,朝空中射了一箭;一隻鸟落了下来,娜塔跑向前,将那隻可怜的鸟两三口吞进肚子里。 「蓝嘴鳩。」精灵说:「知道蓝嘴鳩吃什么吗?」 「呃……植物?」我问,特兰萨轻蔑地哼了一声。 「巨仙人掌的果实。而前方是巨仙人掌的生长地,人类的眼睛是装饰用的吗?」 我闭上嘴,抬头眺望前方,终于透过飞扬的沙尘,在地平线捕捉到一点极淡的影子,连轮廓都看不清楚。 圣光在上,精灵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从这么远的距离──如果那只是海市蜃楼或某种不能解渴的物体,我肯定要狠狠嘲笑他一番。 可惜,或者说幸运的是,精灵的话总是对的。 特兰萨举起弓,朝空中连射三箭,掉下四隻蓝嘴鳩──其中两隻被同一箭贯穿,全都落入娜塔的肚子;我躲在帐篷边慢慢给仙人掌果削皮,一面眺望夕阳下的沙漠景象:铺满黄金般的沙地里,精灵的斗篷在风中飞扬,阳光在他的侧脸刻划出俐落的线条,白发染上柔和的金,在橘红色的天空下飘动。 我看得入神,直到一根尖锐的刺扎进手指才回过神来。 我丢下果实,拉下皮手套查看伤势;手中的小刀突然被抽走,我抬起头,看向精灵写满不耐的脸。 「去检查陷阱,人类。」他命令道。 我摸摸鼻子站起身,给自己施了个小小的治癒术,接着走向帐篷后方的沙地。几个被挖掘出的洞口通往沙兔的巢穴,陷阱就埋在洞口深处;除了随处可见的蓝嘴鳩,这些猎物会是我们上路前的晚餐──我们只在傍晚及夜间赶路,虽然路上特兰萨随时能从四周射下什么东西,但我们只会在下一次日出扎营时才动手把牠们烤熟。 我俯身将洞口四周的沙土剥开。陷阱里躺着一隻奄奄一息的兔子,查觉到我的靠近,驀地挣扎起来。我默念祷文──这几乎是一种反射动作,圣光很快治癒牠的伤口,我伸手轻抚那隻兔子,试图让牠平静下来。 「你在干什么?」 我抬起头,精灵正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我张开嘴解释:「这会让牠好过一点……」 特兰萨移开目光。他蹲下身子一刀刺进兔子的身体,前一刻还在颤抖的柔软身驱瞬间一动也不动了。 「偽善者。」他说,拎起那隻沙兔走回营地。 我站在原地,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巨大的猎豹缓缓走向他,他头也不回地吹了一声口哨。 「吃了他。」他说。 「什么?」 下一秒,猎豹朝我直衝过来,在我反应过来前将我扑倒在地。 野兽口中的腥臭味扑鼻而来,沉重的肉垫落我的肩膀上;脖颈被咬住,我能感觉到她的牙齿陷进我的肉里──圣光在上,她的牙齿不是断了吗? 「不不不不……等等!」我大叫起来,「特兰萨!这是怎么──」 「你知道,我接下这个任务可一点也不情愿。」前方传来的精灵声音冷淡而毫无起伏,「明明不是我惹出的事,只是因为我是精灵族的战士,就得承受一切……我感觉很糟,知道吗?这是我接到最痛苦的任务,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 「特兰萨……圣光在上,你别吓我──」 「依照任务内容,我得护送你到人类的大贤者那儿。但我猜,如果中途出了意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对吗?」 我挣扎着抬头想看他,但只看见娜塔的眼睛,金黄色的、野兽的毫无理智的双眼。 「看在光明神的分上!」我惊恐地大喊:「你不是真的……别这样!我道歉,让牠停下来!」 「我还在考虑。」精灵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低声下气地哀求我,也许我会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娜塔发出一声低吼。我惨叫一声,再也没有馀力分辨精灵的话中真假;外袍被野兽的口水浸湿,温热而黏腻的液体流淌过胸膛,我的心跳剧烈得彷彿来自一隻老鼠。 「我……求求你,特兰萨!放过我!」 「吃了他,娜塔!」精灵说。 利牙倏地嵌进肉里,我眼前一黑,感觉自己被含进野兽的嘴里── 禁錮忽地解除。毛茸茸的尾巴擦过我的脸庞,我睁开眼,紫黑色斑纹掠过眼前,慢慢离开我的视线。 娜塔走了。 「可惜你的血肉供养不起她,人类。那里头一点营养也没有。」精灵凉凉地说。 我睁大眼睛瞪视他,整个人因愤怒而颤抖着。 精灵毫无温度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他蹲下来,抬起我的脸。 「害怕吗?你就是这么对待这隻沙兔的。」他说:「若我真要杀死你……我不会玩这些把戏。我会让你在感到痛苦之前死去,这才叫做仁慈,人类。」 我哑口无言,同时觉得愤怒又委屈。 「我是哪里冒犯到你了吗?」我哑声说:「我刚刚真的以为……圣光在上,我除了你以外就无依无靠了,你能理解被所有人追杀的心情吗?」 「别撒娇了,人类。」精灵捏紧我的下顎,「被追杀的人是你,你只能靠自己坚强起来──永远别妄想得到旁人的帮助,包括我。」 我闭上嘴,艰难地望着他。 「你……不愿意帮助我吗,特兰萨?」我轻声说。 「别指望任何人。」他冷漠地睨着我,「这样你才能活下去,人类。」 他放开手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6 我想特兰萨是对的。 他说的话虽然不中听,但确实一直以来我都在倚靠别人的帮助,没有他我早就死了;除去追兵不管,光是横越这片沙漠,没有他的猎豹我也无法办到。 话说回来,我能有什么办法?除了放防御术及治疗术外,我还不知道如何只靠自己活下去;我所会的攻击法术都是拿来对付黑暗生物的,连个普通小孩都伤不了。 我紧揪着娜塔的毛皮,觉得昏昏欲睡──夜刃熊皮製成的斗篷挡住大部分夜晚的凉意,但还是有冷风从缝隙间灌进来。我朝后方挪了挪,背脊碰到精灵的胸膛,正想离他远一点,从皮革间渗透进来的温度却让我马上打消了念头。 身后的精灵驀地拉紧韁绳。猎豹昂首剎住,我整个人几乎撞进特兰萨的怀里,紧接着被粗鲁地推开。 夜晚的凉气重新包围住我,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后方;精灵不知何时跳下猎豹,他站在沙地上,右手提着一个黑色布袋。 仔细一看,布袋里头包裹着一个…… 「侏儒?」我问。 「没礼貌!」黑色布袋里的人尖声大叫:「奥多吉吉是地精!」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特兰萨背对我,但从那不耐的语气大概能猜到他现在的表情。 「不是你们!」地精大叫着,一脸受辱的表情,「我只跟着你,先生!最喜欢精灵了,一不留神就跟着了,但奥多吉吉没有恶意!」 他有着尖锐且神经质的高音,黑眼睛骨碌碌地转动,接着看向我的方向。「哦,你们是不是想去去刺脊林地?」 「你怎么知道?」我问,精灵扭头狠狠瞪向我;我硬生生闭上嘴,但显然已经晚了。 「噢,万万不可!」地精大叫起来:「精灵的心脏……我是说,那地方对精灵不好!」 「什么意思?」我忍不住又问。 「那里现在很不对劲,一堆丧尸!我只是打翻……我是说,万一精灵死了就糟糕了!」 我怀疑地盯着他──越看越觉得这地精有些可疑,尤其他还穿着象徵黑魔法的黑袍;但因为他矮小的身形,你实在很难把他跟什么深沉邪恶的家伙联想在一起。 「而且你们走错方向了!」地精欢快地说:「因为那里很不对劲,你们走错也是正常的!奥多吉吉刚去过那里,可以带你们去!让我带你们去!」 特兰萨一语不发地将地精扔向沙地,转身跳回猎豹。 「不!让我带你们!」奥多吉吉大喊,不屈不挠地试图爬上去,又被精灵一脚踹回地面──那画面简直像在虐待儿童。 「滚!」 「求求你,我想带路!奥多吉吉喜欢精灵!好不容易才遇到你,先生!」地精抓着娜塔的后腿,可怜兮兮地说。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精灵说。 听到特兰萨的话,地精圆滚滚的黑眼睛一转,贼兮兮笑了起来。 「噢,早说嘛!奥多吉吉在这方面从不吝嗇!」他说,一面从口袋翻出了一颗石头。「黯水晶!漂亮吧,我可以分你一颗!这么大的!」 圣光在上,他果然是个黑法师!随身携带黯水晶的都不会是什么正经的家伙! 相较于我的惊讶,精灵仍是一脸波澜不惊。「还有呢?」 「什么?」地精愣了愣。 「还有什么?」精灵不耐烦地说。 奥多吉吉呆了一会,接着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他的背包。 「这个精炼黑龙骨粉!纯度惊人,小小一瓶就相当于一头黑龙骨架的十分之一──」 「还有呢?」 「那那那……这个奥多吉吉特製的『不给爱就不给活』魔药!只要加几根你的头发,再加进意中人杯子里,他没有你就活不下去!如果他敢拒绝你,他就会爆裂而死!你死了他也会一起死!你要他死他也会立刻去死!这个只有奥多吉吉会弄,别人想买还买不到!看在精灵的份上我就……」 「你包里那个发亮的东西是什么?」 地精眨眨眼。 「噢!这个是我向一个骨董商敲诈……不是,是奥多吉吉的骨董商朋友送我的!工艺大师梅多林设计的护身符!上头的鑽石及红宝石来自矮人故乡帕里莱格多,大小及纯度超乎想像!观赏价值远超过实际的保护效用!」 「加上那个。」 「这样就好了吗?」地精可怜兮兮地问。 「暂且如此。」精灵漫不经心地说,伸手接过那堆古怪珍稀的玩意,将它们塞进自己的行囊中。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当然,这对话对那精灵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你确定你要让他跟着?」我小声问他,精灵瞟了我一眼,将地精扔上娜塔的背。 「看看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说。 这理由看似合理,毕竟就算拒绝了他,法师们也有一堆方法能紧跟在后头;但我总有种感觉……圣光在上,他该不会是在覬覦地精的包包吧? 总之,地精最后如愿以偿坐上了猎豹。矮小的身影趴在我身前,黑乎乎的脑袋左右摇晃,像某种神经质的动物。 「衝啊!大豹,衝衝!」他兴奋地尖声呼喊,挥舞着双手。 我突然觉得这状况就像夫妻带孩子出游似的荒唐诡异。正忍不住笑出来时,特兰萨不耐烦地将我推向前,我被迫和地精前胸靠后背地贴在一起。 「走开!人类,你太近了!」地精不满地叫喊。 「嘿,我有名字!别人类人类的叫!」 在日出之前,我们找了一处石壁停下来扎营。 「噢!休息时间!」地精大叫着爬下来,我们的帐篷还没搭好就乐颠颠地衝进去;特兰萨也不管他,看来他十分中意自己的战利品。 我被赶去放陷阱。我施了个小小的光照术,将捕兽夹放进疑似沙兔窝的坑里,接着做了个比平常牢固高级的防御结界──这都要归功于地精携带的魔法石。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那么拘泥于信仰异同,有什么恩怨都是彼此上司之间的事,犯不着大动干戈的──我甚至开始这样觉得。 我已经没有选择盟友的权力了。当成为同类的公敌时,任何帮助都让我感动欲泪。 等我将一切准备好,帐篷也已搭建完成。我弯下身,才刚步入帐棚,手里就被塞进一只迷你玻璃杯。 不比一个葡萄大多少,小小的杯子里,莓红色的液体微微晃动,空气中飘散着香甜的气息。 「甜甜果汁!你们听过甜甜果吗!」地精大声尖叫。 我低下头,看着手持茶壶的奥多吉吉。「那是什么?」我问。 「就是吉多果!」奥多吉吉挺起胸膛,「我都管他们叫甜甜果!它可真甜到了心坎去!榨成汁加上一些酸梅粉,噢!那是所有地精的梦想!」 吉多果,那是地精引以为傲的特產,生长在地下深处;据说这种水果滋味绝佳,但极其脆弱敏感,只有地精果农知道如何栽培──他们小巧的身子及手指能照顾好分布在土中的根鬚,我一直很好奇它的味道。 我瞄了瞄一旁的特兰萨,惊讶地发现他手中也拿着同样的玻璃杯──端在他修长的手指间就像办家家酒的小茶杯,里头已经空空如也。 可以喝吗?如果连这多疑的精灵都喝了的话,应该没问题吧?我犹豫着,香甜的气味鑽入鼻腔,喉咙突然间乾渴了起来;不知怎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的顾虑毫无必要…… 特兰萨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伸手抢过杯子,把莓红色的液体全数倒在地板上。 「……」 「哇喔,没关係,这里还有剩!」奥多吉吉拿起茶壶摇了摇,接着咧出了大大的笑容,「噢,精灵全喝光了!好喝吧,甜甜果汁!虽然我这里还有一些但那都是我的!就这样!」 奥多吉吉尖笑着跑出去。 我瞪着可恶的精灵,后者扔下杯子,挑衅地看我。 「你……」 「怎么,很想喝?」精灵指指地上的水渍,「你可以趴在地上舔。」 圣光在上,这精灵简直是我遇过最惹人厌的傢伙! 我怒目瞪视他,他看也不看我,只是扔了几隻蓝嘴鳩和土蜥蜴过来。 「去把这些烤熟。」他说。 我深吸口气,最后还是默默转过身,到外头升起营火。 初昇太阳带着暖红的色彩打破了黑暗,清晨的空气仍带着凉意,但已不像夜晚刺骨的寒冷;再过一阵子,这地方就会热到除了瘫在地上什么也不想做,而我们必须在那之前解决一天的第一餐。 娜塔专注地抱着几隻蓝嘴鳩啃,把羽毛弄得到处都是;我则低头望着火烤蓝嘴鳩和土蜥蜴发呆。这几天一直在吃这些东西,以至于我一点食慾也没有,但地精似乎对土蜥蜴肉情有独钟,他正兴高采烈啃着蜥蜴尾巴,发出喀滋喀兹的声音。 特兰萨从帐篷里走出来。咀嚼声驀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尖锐而神经质的叫喊。 「来些蜥蜴肉,精灵先生!」 特兰萨不理他,走向营火自顾自地拿了一隻蓝嘴鳩,三两下就将一整隻蓝嘴鳩支解成块;精灵的姿态优雅,俐落的刀法却让人不寒而慄。 当然不是用他心爱的爱刀──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腰间,赫然发现系在上头的小刀不知何时被抽走,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正准备跟精灵讨回刀子,凄厉的鸣叫却在这时掠过我的耳际。 我转过头,呆呆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东西。「什么?」 一隻尖啸鸟栽倒在柴火之中,身上插着前一刻还在精灵手中的小刀;特兰萨拔起刀子递给我,同时将尸体丢在一边。 「尖啸鸟?」我睁大眼睛:「尖啸鸟怎么会在这里?」 「给我!」地精扑过来,一把将那隻鸟塞进背包里。 我怀疑地看向黑袍地精。搞不好那隻鸟就是他弄出来的──尖啸鸟是魔界的原生种,就算是在人界,也只有极其黑暗的地方才见得到牠们的身影。 「不是奥多吉吉弄的!我说了那边有很多丧尸,还有尖啸鸟!」地精高亢地尖叫,「奥多吉吉只是有魔法需要尖啸鸟所以抓了一隻在储物袋,不要用怀疑的眼神看奥多吉吉──对了,奥多吉吉觉得大豹走太慢了,我们应该用飞的!奥多吉吉有隻地狱战马,但牠不会飞!但我可以用法术飞起来!带着精灵一起……」 「一隻巨鹰坐骑如何?挺适合你的。」特兰萨没头没脑地说。 「什么?」 「我送你。」特兰萨淡淡地说:「作为带路的谢礼。」 我惊讶地望向他,简直怀疑眼前的精灵被冒充了。 地精夸张地跳了起来。「巨鹰坐骑!在哪里?」 「我有个猎人朋友,他曾教过我几个驯服野兽的方法。」特兰萨说。 「他也是精灵吗?」他尖着嗓子问。 「一个优秀的精灵猎人。」 语毕,特兰萨举起弓朝空中射了一箭;一道黑影自空中落下,在不远处发出沉闷的声响。 ……好个驯服野兽的方式! 地精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双眼发出光芒,蹦蹦跳跳跑向那隻挣扎中的鸟──确实是隻巨鹰,大约是蓝嘴鳩的五倍大,羽毛因为惊吓蓬了起来,让牠看起来毛茸茸的。 精灵的箭矢残酷地埋进那隻鸟的右脚,但并不致命。特兰萨朝牠吹了一段鸟鸣般的口哨,一面粗鲁扯住牠扑腾的双翅;那兇恶的鸟类立刻安静下来,臣服般地垂下头。 「上来。」他说,地精尖叫一声爬上去。巨鹰没大到载得了一个人,但地精坐上去倒是显得很适合。 「奥多吉吉会飞,但拥有飞行坐骑感觉就是不一样!」他兴奋地叫喊:「那是种尊荣!高高在上,彰显奥多吉吉身分的飞行方式!那得要活的,还要很大很大的……你确定他不会踢我下来?」 「不会。」精灵漫不经心地说。他一手压制巨鹰,另一手将箭矢拔出来──那箭没有倒勾,箭尾的羽毛跟昨天晚餐的蓝嘴鳩尾羽有几分相似,看起来是他自己做的。 奥多吉吉仍在大叫。 「牠会听我的话吗?我要怎么控制牠?」 特兰萨取出一个小瓶子,滴了些液体在巨鹰右脚。 「记得你给我的魔药吗?」 「奥多吉吉特製的不给爱就不给活魔药!可是那个对鸟类没用……」 特兰萨笑了笑。 「那对地精总有些用处,对吧?」 「什么?」地精安静了一会,「……你该不会加进奥多吉吉的果汁里了?」 精灵的笑容越发恶劣起来。他俯下身,在地精耳边说话。 「滚远点。」 他驀地放开手。巨鹰立刻搧动翅膀,逃命般歪七扭八仓皇飞向天空──带着牠身上的奥多吉吉。 「不不不不不不!」 地精以及他的惨叫很快消失在远方。 我目瞪口呆望着已然不见地精踪影的天空。阳光刺着我的眼睛,有些疼。 特兰萨已经熄灭了营火,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地继续解决他的早餐。 「为什么……」 特兰萨不耐地嘖了一声。 「怎么,你也想试试巨鹰的滋味?」 我闭上嘴。娜塔伸了个懒腰走过,长长的尾巴扫过我的腰,差点将我绊倒在地。 7 巨鹰的出现昭告着沙漠已然进入尾声。隔天早晨,大片草原终于取代了一望无际的沙地;到达北赤脊河时,我们还剩一点水,其他皮袋则装着从仙人掌果中榨出的红色汁液。 我将行囊卸下,将水袋重新装满后,在附近弄了个简易防御法阵;这依然要感谢地精的魔法石──他跟着巨鹰远去,留在营地的背包则理所当然加入了我们的行囊中;我甚至在他的包里发现魔鎧虫皮! 魔鎧虫,一种稀有的魔界原生种,外号法师剋星,牠的外皮能让大部分魔法失效──在发现它的功能后,精灵理所当然地将它收进自己的衣服里,彷彿他只是捡回自己不慎掉落的东西。 得罪一个黑法师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但既然我无力阻止,最好还是识时务点。 我将魔法石放定位,将法阵完成后回到河边。将沾染厚重灰尘的斗篷解下后,我抬起头,望向我的精灵旅伴。 特兰萨正泡在河中,身上未着寸缕。白发湿漉漉地贴伏在小麦色的颈背上,线条优美的肌肉映着水光;从侧脸能看见他半闔的长睫,以及顺着脸庞滑落的水珠,看起来漂亮又色情。 除去睡觉时间,现在可能是精灵最毫无防备的时候。我仔细确认过,没有弓箭和任何一把飞刀或匕首,镶着兽牙和诡异药水的皮绳也被取下,现在的他只是个美丽优雅的精灵──我忍不住走向他,脑子里盘算着能拉短我们之间距离的话题;正要开口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贴着我的右肩飞过。 我的微笑顿时凝固在脸上。 精灵好整以暇将手中的弓放回河边的草丛,末了不忘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圣光在上,我根本没看清他是怎么射出那一箭的! 我转身看向身后,一隻豺狼的尸体躺在地上;那只箭稳稳插在上头,彷彿在嘲笑我的愚蠢。 「这下午餐有着落了。」我喃喃自语。 过了河后,就进入了刺脊林地的范围。 树木开始多了起来,它们有着细小的叶片,在乾燥的草原上昂然矗立着,将阳光切碎洒落,不时有清脆的鸟鸣响起,点缀在清新的空气之中。 然而,阴森的气息却不知不觉笼罩了这明亮的大地,像是被掺上黑暗隐喻的童话,散发着不详气息。 这地方有些不对劲,牧师的直觉这样告诉我。 特兰萨突然停下了猎豹。他举起弓搭着箭,却迟迟不攻击;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惊讶地睁大眼睛。 远方,一缕乌黑的烟雾凝聚成人形,眼睛的位置泛着血红色的光。 是死灵! 我施了个防御术,念了一段净化咒;死灵发出类似回音的嗡嗡声,消散在空气之中。 还好那只是刚形成不久的型态。我暗自松了口气──然而,终于派上用场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娜塔突然激烈地挣扎起来。 还没反应过来,特兰萨一把扛起我的腰,将我拋向最近的树梢。 ──圣光在上,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安然降落,代价是腹部的瘀青和快被吓停的心脏以及掛在树枝上尖叫的可悲模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衝着他大叫,下一秒蛇一般的枝条就窜上我的脚踝和手腕,把来不及闪避的我紧紧绑在树上。 身体永远慢大脑一截,法系职业的悲哀。我死命维持上半身的防御罩,不让藤蔓有机会爬上我的脖子;那纠缠不休的土色植物看起来像树妖──既然连死灵都出现了,有树妖这种低等魔物也不意外。 精灵正忙着拯救他的猎豹。他敏捷地躲过树妖的攻击,身体柔韧地伸展或屈起,一面抽出腰间的匕首比划;缠在娜塔身上的藤蔓纷纷掉落,他吹了声长长的口哨,朝着娜塔屁股踹了一脚。 猎豹大吼一声衝了出去,转眼间不见踪影。 我心底隐隐感到迷惑。这不像树妖的习性,树妖应该更加敏捷难缠,它们的本体在地底,仅仅割断那些枝条不可能有用;并且他们会将猎物往地下拖,从不往高处攀爬,只是因为长得像树枝所以被称为树妖──那这见鬼的在树上以及我身上蠕动的是什么东西? 「这玩意怎么也砍不完!」特兰萨转身跳上我附近的树枝,「人类,想想办法!」 「圣光在上,我是个牧师!」我不可置信地大叫:「你难道还指望我弄个复合石化术出来吗?」 「无用之徒!」精灵咒骂出声。 圣光在上,你自己还不是对付不了! 「火柴!我的腰包里有火柴!」我衝着他大喊:「你必须……」 虽然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这句话我没讲出来。精灵已经来到我身旁,他灵巧地闪过藤蔓的攻击,从我的腰包中翻出火柴在某一根枝条上划开。 火焰驀地燃烧起来,藤蔓痛苦地扭动着,很快就松开了箝制;几截尚在挣扎的枝条抖动着苟延残喘,像壁虎断裂跳动的尾部,我伸长手,拾起一段焦黑的尾端仔细研究。 「看起来是树妖没错啊……」我喃喃自语,顺着粗壮的藤蔓源头看过去,接着惊讶地张大眼睛。 被刀砍断的断面平顺贴着树干。那是一截被切断的树妖枝条,照理说应该失去活动力的部分,却仍像与本体相连般富有动力及攻击性──这会儿它又开始缓缓蠕动,彷彿被什么唤醒一般,简直像个树妖版殭尸。 「这是邪恶的黑魔法!」我严肃地说:「很不常见,但理论上,不是只有具有智慧的生灵能被转化为不死生物……」 「显而易见。」特兰萨嘲讽地说:「丧尸不就是人类变成的吗?」 我忧鬱地闭上嘴。但紧接着,我明白了精灵说出这句话的原因──在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具腐烂的丧尸尸体。 后来,我们又遇见了一些尖啸鸟、殭尸树妖和血蝙蝠;随着深入森林,这种低等魔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前仆后继的不死生物。 真正的、我们熟悉的不死生物。 骷髏、殭尸、女妖、死灵,它们不断从远处的小屋里向外扩散。那些不死生物的生命力不强,行走一定距离后就化为林地上一具具真正的尸体;但在那之前,它们看起来还挺有精神的,发现了新鲜的肉──也就是我们,它们一个叠着一个,发出兴奋的叫喊,迈着巍巍颤颤的脚步推挤而来。 我坐在树枝上,看着那一片欣欣向荣的死物,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误入了黑暗之神的领地,又或者这是光明之神特地派来证明我的用处以改变精灵对我的看法的温馨桥段。 我转头看一旁的特兰萨。他背上箭筒里的箭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等会回收肯定是件大工程;一想到又要被精灵逼着清倒勾上的血肉,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就收拾残局来说,法师还是最方便的职业,弓箭这东西早就落伍了。 「你这样杀不完的。」我说。 特兰萨仍在射箭。抽箭、拉弓、爆头一气呵成,毫不理会我的劝阻。 「它们的数量肯定比你的箭还多。」我继续说:「我们应该走近一点,看看是怎么回事。」 「然后?」 「然后看看该怎么办……」 精灵发出不屑的嗤声,似乎看透我的心虚。圣光在上,这应该让专业的神圣法师去做!我只是个小小军牧,连净化仪式都没做过几回,就算找到源头又能怎么办呢。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看这样子大贤者恐怕凶多吉少,传闻他长期醉心研究神器和古籍,攻击魔法早就退化到学徒的程度。 「我觉得我们最好最好小心点。」 我说。特兰萨抽空扔了个「废话」的白眼过来。 「屋子里可能有个裂口,」我继续说:「连接着一个墓穴还是异世界什么的,那些鬼东西透过裂口从那里爬出来。」 教科书上总说不死生物是邪恶的黑法师弄出来的。他们施法让死人復活,或是从浑沌虚空中召唤黑暗生物;至于混沌虚空具体是什么,书上的说法是这样:黑暗邪恶聚集之地,潜伏于异界,与邪恶之物连结;吾人向善之信仰坚定,故无法看清,然不可否认其存在于世。 我到现在还搞不明白,事实上我总觉得那些写书的老傢伙大概也不是很懂。 特兰萨终于放下了弓,似乎终于承认这些傢伙是杀不完的;他专注地盯着前方,身体像弦一样绷紧,然后猛地一放,像隻箭疾射了出去。 ──这傢伙衝进战场都不先说一声的吗?身为治疗者我严厉谴责这种行为! 我赶紧在他身上放了防护法术,但那一点用也没──特兰萨自从拿到那张虫皮就再也不离身,充分展现他对魔法以及圣光的不信任;我只能狼狈地爬下树,并对着前进路线上的殭尸咏唱圣光。 特兰萨边打边跑,我眼睁睁看着他从一个殭尸的头跳上另一个;殭尸发出怒吼,使劲挥掌打掉了他旁边倒楣同伴的头。精灵就这样一路踩着别人的头前进,没多久就跳到了小屋上头。 他真是个优秀的战士,不过一点团体概念都没有!我靠着圣光术慢慢清出一条路来,但不死生物实在太多了,到最后我索性靠防护罩和治癒术强行突破,还好殭尸行动不太敏捷,死灵和女妖的法术攻击我也还撑得住;免不了割伤流血,但我想我应该开始习惯这些皮肉伤。 随着小屋越来越近,我几乎是被那些傢伙推挤着前进。隔着圣光它们对我张牙舞爪地咆哮,我的法术消融它们的身体,但这些死物不会因此而却步;它们前仆后继涌来,本能驱使它们不顾一切撕碎我的血肉,那些嘶哑的嚎叫隐没了我念祷文的声音。我强压下内心的恐慌向前奔跑,我能感觉到殭尸腐烂的血肉拍打在我身上,尖锐的骨头划过我的手脚和背脊,终于其中一个越过圣光拖住我。 祷文已到最后一个音节。一隻手抓住了我,将我拽上屋顶。 我紧紧攀住屋簷瓦片,长长吁了一口气。望下底下密密麻麻的不死生物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看起来真够噁心的。 「里面有一个瓶子,里头红色的液体洒了一地,他们从那上面爬出来。」特兰萨面无表情地指指屋子,一面不时给试图爬上来的傢伙们一箭。 看来在我忙着不被殭尸啃的时候,他已经从窗户翻进去绕一圈又翻出来了。 「噢……」 瓶子。红色液体洒出来。不死生物。嗯,一点头绪都没有,那是黑法师和白法师之间的事,不是我的…… 「然后?」他问,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嘴角边扯出了个讥讽的弧度。 也许精灵说出来的「然后」和「你这无用的蠢货」是同个意思,反正我是这样理解的;但我承认,此时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我的形容词了。 「然后……然后……我们进去,我试着念念祷文,然后我们看看能不能把地板擦乾净。」我乾巴巴地说。 「我们?」精灵挑眉看着我,我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圣光在上,我是个牧师!」我忍不住大叫起来:「有人这么对待牧师的吗?你这冷血的──」 「你,」他打断我的话,「在这待着,我进去找线索。」 「噢。」我闭上嘴。 精灵没再理会我。他流畅地翻身而下,一脚踹开挤在窗口的丧尸,一下就消失了踪影。 没过多久,屋子里传来此起彼落的怒吼及惨叫。 我简直可以想像里头的腥风血雨了,他真是不死生物……不对,所有敌人的噩梦,还好不包括我自己。我百般聊赖地坐在屋顶上,不时用圣光术照照那些试图爬上来的傢伙们,等待时间过去。 特兰萨很快就翻了上来,丢给我几本书。我不抱希望地朝他丢了几个防御术,祷文还没念完他就隐没在窗户之中。 我低头看那几本破烂的书,上头还残留着腐肉和血。 看起来大贤者有记录每天生活的严谨习惯。那分别是日记帐本和收集笔记,日记本上最后的笔跡停留在二月一日,上头以花体字写着一段文句。 杰克?克特拉?切尔前来会见。收购:圣水晶、迷魂草,出售:空间戒指、石化咒符、鲁古花。 我抬起头看着屋顶,上头长着枝条捲曲的植物。那是鲁古藤,元素魔法珍贵的施法材料,有着攀向高处的习性;一株古鲁藤只会在顶端开出一朵花,而现在藤蔓最尾端只剩一截断茎。 我打开帐本翻阅。杰克?克特拉?切尔似乎是一个古物商人,大贤者的帐本里有不少和切尔的交易纪录,但没有二月一日的交易,里头的纪录只到前一天;也许大贤者在交易前就已发生意外,导致这笔帐没有完成。 「杰克?克特拉?切尔……」我喃喃复诵,总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撞到我的手。我抬起头,看见一颗滚落中的殭尸头颅;紧接着,一隻沾满血污的手攀上屋簷。 我赶紧后退。正要念诵圣光术的时候,精灵翻身跃了上来。 「没有了。」特兰萨说。 「没有其他东西吗?法器,或是神器……」 「你何不自己去看?」特兰萨没好气地说。 我失望地垂下眉毛。想想也对,我还能期待看到什么上古神器呢?这里应该早就被搜索过了,大贤者离奇失踪,法师公会不可能不派人来查;倒是这些不死生物,教会那边没有人想来处理一下吗? 这样想着,我却连通报教会也做不到,毕竟比起这些不死生物,他们可能更想优先处理我。 我朝着精灵翻开日记。「你看这个──他说他预定和杰克?克特拉?切尔做买卖,但自这天以后,就没有下文了。」 精灵没说话,他正专注地眺望远方。 「我们可以去打听那个切尔的消息。」我继续说:「也许他知道些什么……哇喔!」 视野倒转,失重感伴随晕眩袭来。等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掛在精灵肩上时,我已身处屋子周围的不死生物中;丧尸怒吼的脸掠过眼前,腐臭味扑鼻而来,而我甚至还没施上防御术! 我赶紧念祷文,手中的法杖却在这时突然被抽走。 「闭嘴!」精灵说。 「圣光在上!你不要命也不要拖我下水……啊啊──」 精灵跑了一会,攀上附近的树梢后就将我扔在上头,无视我因疼痛发出的呻吟,将法杖甩到我身上。 「你敢念咒就试试。没听见同类的叫喊吗?」 「什么?」我爬起来侧耳倾听,什么也没听见,但我看见了远方此起彼落闪烁的白色与金色光芒。 大规模的圣光术与防御魔法。依照这阵势来看,极有可能是教会的人! 特兰萨跳下树,我七手八脚爬下去,跟在他身后死命狂奔起来。 8 离开大贤者的房子一段距离后,已不復见殭尸们的嘶吼及攻击,取而代之的地上一具具失去行动能力的丧尸尸体。皮靴踩在碎裂的烂肉,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我抬起头,看着前方逐渐远去的身影。不知不觉我已落后精灵一大截,而他仍在急遽前进当中;即将被丢下的恐慌让我不再注意落脚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跑起来。 突然间,脚下的尸体发出一声呻吟。 我急煞住脚步,定睛一看。那健康的小麦肤色在一片惨白紫红或发青的腐肉中格外鲜明,两隻手……两隻脚……完整的头……两只茫然睁开的眼睛…… 顾不得弄脏衣服,我马上扑上去死死趴在他上头。 「不要杀他!」 我抬起头大喊。事实证明我的反射动作是对的──短短十几秒内,精灵已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讥讽的表情,手里握着匕首,看起来随时会补上一刀,让他成为腐肉们的好伙伴。 精灵冷淡地睨着我,皮靴踩踏在我的背脊,那力道彷彿要连着我将身下的人一起踩穿。 「滚开!」他不耐烦地说。我已经无心与他讨论被狠狠踩住的人要怎么爬起来的问题,现在的我满脑子都是如何拯救我身下的无辜生灵──不论如何,我是个牧师,救人是我的责任与义务! 「你不是……有那个迷药……」我勉强从被压迫的肺部挤压出声音:「用那个就好了吧?他什么都没做……」 「我向魔法之神起誓,我没和他上床!」 凛然而宏亮的声音打断我的发言。 我张着嘴,低头望着被我压在身下的傢伙;这会儿他已经完全张开眼睛,炯炯有神地直视上方的精灵。 这时才发现,这人穿着法师袍,胸前还别上法师公会标志的徽章;这表示他正在进行某个任务──以公会的名义。 「我没和这个人上床。」他又说了一遍。 「呃,你是没有……」我乾巴巴地说。 他眨了眨眼,撑起头看向我,接着转头环顾四週,似乎终于发现他的发言不适合出现在双方衣着完整且背景是殭尸尸体的情况下;他尷尬地乾咳了一声,抽出手使劲推我。 「行行好,让我起来……你是怎么回事,跌倒吗?」 我默默爬起来,听见后方精灵发出不屑的嗤声。 法师撑着身子坐起来,一脸尷尬。 「我不是故意的,老兄!他那样看着我,你又趴在我身上,害我以为……」无视精灵杀人般的眼神,他自顾自拍了拍额头。「噢,那个该死的、该死的地精!」 「地精?」 「邪恶的地精黑法师!他肯定对我下了咒……不瞒你说,我们正在调查大贤者的下落。花了将近半年好不容易才解除大贤者的辨识魔法,正到搜索关键的时候那个地精突然出现,把我们和大贤者的魔法弄得一团糟……还把尸瓶──见鬼的大贤者的噁心收藏打翻!那鬼东西不知道凝聚了多少死灵,全部变成不死生物窜出来!老天,我可真是气疯了。」他抬起头,皱着眉揉揉太阳穴,「后来……我们决定撤退,但我送走其他人后就改变了主意。我得去逮那可恶的地精!但我不慎被他的法阵困住,只好紧急发动冬眠咒……」 我把周遭的断肢踢开,低头研究泥地上依稀可见的阵型,那似乎是因为砂土覆盖而失去了作用。直接在泥地上画法阵──这种產物与其说时效不长,不如说是粗糙至极,简直像小孩子的恶作剧。 「我觉得……冬眠咒有点过头了,这只是个简单的禁錮阵。」我说。 「我只是不擅长解咒。」法师毫不在意地耸肩,「我的拿手绝活是传送,在五秒内把自己或任何人传送到任何地方!此外我还有个战斗法师的别号──我的法杖就是武器,懂我的意思吧……嘿!」看见特兰萨,他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是个精灵!」 法师对着特兰萨绽开了笑容。看上去充满热情,但独独缺乏法师特有的智慧感。 「噢,你好吗?我有个祭司朋友也是精灵!她超正点──先不说这个了,我得快点通报公会,让他们把尸瓶封印起来……虽然我想他们应该已经来了!」 法师跳起来,正要离去时又回过了头。 「对了,我是格林特,就是那个传送者格林特。你们是谁呀?」 「……我们是谁不重要,你快走吧。」 他一脸凛然地点点头,举起双手凝聚魔法,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他刚才说他们才刚解开大贤者的辨识魔法?」我转头问精灵。 特兰萨不理会我,自顾自地迈步前行。 「这表示大贤者还活着!所以他的魔法仍然维持效用!」我对着精灵的背影说。 施法者死后,法术会在自然消散,除非执念惊人或是使用本身具有魔力的施法材料维持;当然像大贤者这样的强大法师可能有数百种方法,但只要有一点活着的可能性就很让人高兴了。 特兰萨全然没感染一点希望的情绪。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口哨,声音响亮而清脆,和鸟类的鸣叫混在一起。 「我想你也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该杀的。」我自顾自的继续说:「我真高兴你放过他……」 「别自以为是,人类!」特兰萨不耐烦地打断我:「他认识伊琳娜。」 「我也认识萨耶尔祭司。她很有名,几乎整个法术界都知道她。」我说,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如果加入伏击者公会,大概不出几个月也会像她那么有名。」 伊琳娜?萨耶尔祭司──她是光明教会里唯一一位精灵,大概也是信仰林之女神赛希恩的精灵族里唯一一个光明神信徒──哦对了,我最近才知道她是迪丝亚的妹妹,难怪他们同样拥有高贵圣洁的气质。 总之,在最阴暗罪恶的黑市里都未必能看见这种传说般的美丽生物,但在某一天,她突然走进教会,穿上牧师用的白袍──那简直让光明神的追随者为之疯狂!听说那几年毕业的牧师终于赶上法师的人数,并且一直持续至今。 ──而我,就是其中一员。 我喜爱白魔法那宽容而纯粹的力量,对于其泉源的光明神心生敬仰,同时,也嚮往着施予这温柔魔法的人。 那时,在地下城救了我的牧师,正巧就长了双长长的耳朵。 从学院毕业后,我有幸目睹再次她的风采:白皙剔透的皮肤,美丽得宛如雕刻的五官,唇边圣洁安详的微笑以及整齐束起的黑发下尖长的耳朵;她垂着眼睫,为远征魔物的圣骑士施予祝福──精灵祭司伊琳娜?萨耶尔,她是眾多牧师们心中的梦,美好的化身── 「噢!」后脑的钝痛让我惊呼出声。在我陷入回忆时,精灵一把掐着我的脖子撞向石壁。 「收起那张淫荡的脸,人类!」他冰冷地睨着我,「你以为自己配得上她?」 「我没有这样想。」我无辜地说。 圣光在上,为什么明明都是精灵,差异会那么大? 特兰萨不再理会我。他继续发出鸟鸣般的长长口哨,直到猎豹那紫黑色的斑纹自林间隐隐浮现,重回我们身旁。 夜晚,在林边的石洞里,我盯着通讯石微微闪烁的光,一面用夜刃熊皮斗篷将自己更严密地捲起来,试图获取一些温暖。 「杰克?克特拉?切尔……切尔?」特安罗德的声音有些迟疑。 「大贤者和他做过交易,也许他会知道些什么。你知道他的行踪吗?应该说,他还活着吗?」 「活得好好的……」特安罗德说:「听过西塔城四年一次的古物拍卖会吗?今年年底拍卖会就是由他主办,同时他从去年接下了塔斯商会会长的职务。他如果死了,肯定会闹得沸沸扬扬。」 「噢。」 虽然对拍卖会不了解,但我至少知道塔斯商会。那是大陆上赫赫有名的商会之一,据点几乎遍布了所有大城市。 「先不提这个,锡安──找到大贤者的住处了。」 我挺起腰桿,紧张地聆听。 「在碧幽谷内,瀑布下的小屋。」特安罗德压低了声音:「锡安,你现在在哪?」 「赤脊林地南边。」我说:「原本打算继续向南,这里离国境太近了。」 「那么你该往东走,越过翡翠林地,那是最快的路径。顺利的话约半个月就能到达。」 「好……真的很感谢你,特安罗德。」 「那么就先这样,有情报再连络你,还有……」 我紧握着通讯石等待,过了一阵子对方却迟迟没开口。 「特安罗德?」 「……多加小心,锡安。」 「我会的。」我说。 光芒熄灭,我放下通讯石。 我怎么也无法表达对他的感谢,以现在的情况而言,任何帮助过我的艾隆撒人都很可能被判死刑。 正值初夏,水萤火虫闪烁着蓝色的光芒,在黑夜中让人目眩;这让我睡意全无,于是走出洞穴,抬头看着自一旁自树梢垂下的银白发梢。 「特兰萨,你睡着了吗?」我轻声问。 一如往常,精灵没有回答我。 不期待听见精灵的回应,我在树边坐下来,望着莹莹闪烁的冷光。 「我还挺喜欢你的,」我轻声说:「虽然你也许很讨厌我。」 说实话,我这一生还没被谁这样讨厌过。我总是能很快结交朋友,许多人说我很讨人喜欢,但一夕之间,大家都离我远去,而那美丽而刻薄的精灵──现场我唯一可以说话的对象把我扔在一旁呼呼大睡,平常看我的眼神像在看隻吸血虫……噢不,他才不会这样看动物,他只会这样看我。圣光在上,这真让人沮丧。 「也许这才是现实。我过去的人生过于顺遂了,而这是光明神给我的考验……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我依然活着,坐在这里……我只是不明白自己是否做错了。在我牵连那么多人后,光明神还愿意接纳我的灵魂吗?这个考验又将会持续多久?」 我安静了一会,抬头看着树枝上的精灵身影,在黑暗中显得安静而隐晦,像一头潜伏中的野兽。 感觉也许没想像中那么糟。 「也许我该试试看。」我自言自语。 我七手八脚爬上去,粗糙的树皮磨得我手掌发疼,我努力忽略手臂肌肉无声的哀鸣,使劲搆到最低的树枝,撑起身子去抓另一头;好不容易两隻手都抓住树枝,脚一滑又失去支撑,整个人沿着树干滑落下去。 一隻手突然间抓住我,将我拽上树枝。 「闭嘴。」精灵说,在我身旁稍稍调整姿势,闭上眼睛。 我愣愣盯着他,坐在树枝上不知所措。 「你听见了?」我说:「我不是有意的……」 我不自觉望向精灵的手。 精灵的手指比人类长,所以才能顺利勾住树枝,并牢牢圈住我的手腕;那与优雅轮廓不相符的粗糙触感大概是是经年累月摩擦树皮的成果。此刻,他的手掌因为抱胸的动作隐藏在曲起的手臂之下,于是我目光上移,来到精灵的面庞。 在微弱的萤光下,彷彿蒙上一层柔和的纱。 特兰萨的五官不像迪丝亚那样秀气灵动,但仍保有属于精灵的风格:小麦色的皮肤如少女般细腻光滑,偏薄的嘴唇轮廓精緻,鼻梁挺直,眼尾和眉毛一样微微上挑,玻璃般剔透的淡绿色眼珠高贵淡漠得像个精灵──噢他本来就是个精灵,虽然我常觉得他其实只是个偽装成精灵的恶棍。总之,他有张漂亮又不失英气的脸;可惜他睁开眼时表情总是锐利得有些刻薄,加上那毫不留情的讥讽语气,每每打破我心中温柔美好的精灵印象。 看,就像这样。难得视线向上,眼里的嫌弃也一丝都没少── 「在打什么主意,人类?」他冷淡地说。 「……」 「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太敏感了。」我说:「圣光在上,我就只是看看你,又没做什么!我只是觉得你长得挺好看的而已。」 特兰萨嗤笑一声;不知道那是「废话」还是「愚蠢」的意思,可能两者皆有。他翻了个身,不再理会我。 我盯着他染上浅蓝光芒的白发发呆,萤火虫的光芒让我睡意全无。 「我们这边关于精灵的书里,都说你们美丽得不可方物。我一直想看看真正的精灵有多漂亮,后来在塔斯兰看到的果真不假。」 「人类的审美既无趣又愚蠢。」特兰萨不屑地批评道:「皮肤顏色、眉毛角度乃至嘴唇厚度,就算合了喜好又如何?无非是终究凋零的肉体。」 「就是因为生命终有消逝的一天,才需要在存在时追求些什么,这样才像活着不是吗?」我想了想,「我听你们长老说迪丝亚在塔斯兰很受欢迎,还有个林之子的称号。」 「他受欢迎可不是因为他的脸蛋符合人类的喜好。」特兰萨哼了一声,「他是塔斯兰能力最强,最受赛希恩眷顾的的祭司;他选择的人也将得到赛希恩的祝福与荣耀。」 「这么说,那些接近他的人为的也只是让自己得到幸福,不是真心喜欢他。」 「总比因为他的脸蛋看上他来的好,人类。」 「我喜欢迪丝亚,」我忧鬱地说:「不只是因为他长得漂亮,他是我看过最温柔高尚的人。」 精灵不屑地嗤了一声。 「哈,高尚。你和他相处多久?几天?几星期?我认识他五百年了,他就是个狡猾又虚偽的傢伙,和你很像,偽善者。」 「……容我提醒你,你也才认识我几个月而已。」 「看清一个毫无内涵的人类,一天就绰绰有馀……并且毫无必要。」特兰萨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这场无聊的任务一结束,你我就再无瓜葛。我可不像林之子那般『温柔高尚』。」 「这个我倒是认识你第一天就知道了。」我忧鬱地说。 无关需求,我是真的想和特兰萨友好相处。我其实不讨厌眼前的精灵,虽然他蛮横无礼又刻薄,但他从未扔下我……至少现在还没;他还让我躺在身旁的树枝上,要是以前他肯定一脚把我踹下去。 而且他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他专注眺望远方的模样,淡绿色眼睛带着毫无杂质的纯粹,下顎高傲地抬起,嘴唇的弧度刚毅而性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我突然间理解了特兰萨对人类的偏见。话说回来,特安罗德就曾批评过我交女朋友的品味──她们的脾气都不太好,但长得都相当漂亮。也许是后者造成前者,但我无疑是个重视外在的人,也因此才会对于精灵如此狂热。他们简直是美神的子民,而美人就算个性冷傲些、刻薄些、任性些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光明之神在上,我真是个肤浅的人类! 我盯着精灵。他依然背对着我,长长的耳朵动了动,赶跑了停驻在尖端的萤火虫。 「噢,得了,你总有喜欢的类型吧?」我忍不住好奇心地追问:「你喜欢什么顏色的头发?你是不是喜欢萨耶尔祭司?」 精灵出声了。和平常不同,他的语调缓慢,显得耐心十足。 「再说一个字,」他说:「我就把你踢下去。」 我立刻闭上嘴,转头望着天空。 枝叶间透出了点点星光,微风为寂静点缀了沙沙的声响。 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特兰萨的脸。 他将我踩在脚下,用不堪的言语辱骂我;我愤怒地抬起头朝他抗议,他低下身,对着我露出嘲讽的微笑。 「看看你的耳朵,真是丑陋。」他冷酷地说:「迪丝亚只是同情你罢了。除此之外,他怎么可能看你一眼?」 我怔怔地望着他。 「那你呢,特兰萨?」我问,儘管自己并不想知道答案。「你对我……是怎么想的?」 那残酷的精灵大笑起来,彷彿听见了什么滑稽的事;他抬起脚,狠狠踹向我的脸。 瞬间我坠落下无底深渊。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掛在树梢。精灵一手抓着我,皱着眉一脸烦躁。 「你就这么恨我?」我说。 特兰萨瞇起眼睛,我彷彿能感受到浓浓的起床气,赶紧陪了个笑脸。 「也许我误会了。」他说:「你是故意翻身想摔到地上的,是吗?」 「不是,呃,」我小心翼翼地说:「可以拉我一把吗?谢谢。」 精灵将我拽上树枝后一跃而下,我愣愣地发了一会呆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试图从树上爬下来。 精灵在我狼狈地落地时发出哼声,随手将一隻野兔和野雁扔了过来。 我生起营火,开始用小刀和毛皮奋斗;大概是嫌我太笨拙,精灵一把抢过我手上的刀,三两下将那些动物拆解成块,插在削尖的树枝上烤。 油脂被火焰抹过时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渐渐扩散。 「我们该往东走。」我说:「特安罗德说大贤者在碧幽谷瀑布的小屋里……这方面还是听法师的话比较好。」 「显而易见,我看不出你有任何功能。」精灵不耐烦地打断我,「有什么证据证明他在那里?」 「特安罗德只说这么多,我想他有他的理由……」我吶吶地说。 精灵瞟了我一眼,那轻蔑的表情像在嘲笑我的无能。 「如果情报是假的,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沮丧地将脸埋进手掌中,「我根本不知道大贤者会在哪里──没有人知道,那么多优秀的法师都找不到,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我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特兰萨根本没有责任护送我。这一切全是因为我不负责任的发言,明明自己既不知道大贤者在哪,也不知道找到他后有没有办法……但仍贪婪地死死抓住那一丝希望,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软弱与自私。 我睁开眼,从指缝间望着精灵刻薄的神情。那深深伤害了我,但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了精灵的好意,任性妄为地将他们的战士扯入泥沼之中? 我想对他道歉。告诉他可以就这么回家,我一个人继续自己的旅程就好。但我望着精灵淡漠的眼,张着嘴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我真是自私。 「愿光明神指引我前方的路途。」我喃喃自语。精灵讥讽地望着我,但这次什么也没说。 9 往东方的路途平静而顺利。翡翠林地又称精灵之森──虽然不是真的有精灵住在里头,但顾名思义,风景相当漂亮,与塔斯兰有几分相似──好吧,对我来说森林长得都相差不远;但精灵似乎因此得到安抚,他脸上的线条放松许多,嘲弄我的次数似乎也大大减少。 坐在猎豹颠簸的背上,我就着不时掠过的细碎阳光,翻阅大贤者的收集日志,每隔一段时间就发出惊呼。 「圣光在上,看看这些!」我大叫起来,「除了那个诡异的尸瓶,还有塔萨加的鬍鬚酒杯、保留时间的人鱼圣物伊斯塔壶……还有毁灭之盘阿迪梅亚斯!你真的没有在屋子里看到这些东西吗?」 我转过头试图将书本摊在精灵眼前,被不耐烦地拨开。 「没有!」 「这真是令人惊奇!」我自顾自地说:「不知道大贤者是怎么找到这些东西的?你知道毁灭之盘是什么吗?它是黑暗之神製做出来的法器,就跟我身上的新生之杯是差不多的东西;但我这个是治癒用的,他是杀戮……」 特兰萨给了我一个「废话」的白眼。也对,他都叫毁灭之盘了,就是拿来消灭用的。 我低下头,继续翻阅大贤者的收藏。 不知不觉,阳光洒落的面积越来越大,绿荫再也遮不住前方的景像。此时,我们已能看见远方被山脉环绕的谷地;一条瀑布在中央直衝而下,化为谷内散布的涓涓细流,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 过了这片林地,就会到达碧幽谷的入口。 精灵让猎豹放慢了脚步。我感觉到他的胸膛贴上我的背脊,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耳际,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朋友倒是忠心。」他说。 「什么?」 「有埋伏。」 我手一抖,精灵不耐烦地嘖了一声,及时接住掉落的书塞进我的背包。 「他们用巫术隐藏身影,却藏不住声音。」 我屏住气息,侧耳倾听,然而只听到树叶的沙沙声响;我尝试动动僵硬的手指,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湿。 「我们有办法逃脱吗?」我悄声说。 特兰萨没说话。我在脑海中想像他专注地凝望远方的模样,这让我稍稍安下心──我甚至不敢回头看他,深怕敌人发现我们的举动有异。 「他们可能会杀你,你灭了他们一个小队。」我继续说:「真的不行的话,让我去跟他们交涉……」 「闭嘴。」精灵说。 他毫无预警地剎住猎豹,扯住我跳下去,接着将我拉向身前,双手举高──这情景似曾相似,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确定自己该扮演人质还是共犯。 「双手举高。」精灵在我耳边说,我跟着举起手,心惊胆跳地望着前方。 悉窸窣窣,有什么出现了。 一个,两个,三个……骑着马的人影如狼群一般自隐密树林中出现,将我们包围。最前头是手持盾剑或斧头的战士,几个弓箭手分散在后方,加上穿着法袍的人──我的心沉了下去。一个配有法师的团队,代表这是个精锐部队。 一个被重甲头盔掩盖住面貌的人走向前方,他的胸前别着指挥官的徽记。 「聪明的决定,精灵。」他说:「接下来你所有的不配合都将被视为精灵族对我国的宣战──现在,放下所有武器!」 精灵偏过头朝后方示意。他的弓绑在娜塔身上,此时,猎豹乖巧地坐在地上,像隻无害的大猫咪,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不可掉以轻心!」 苍老的声音响起,一名老者缓缓来到指挥官旁。 「精灵族是天生的施法者,兼具对魔法的抗性及亲和性,他的弓恐怕是混淆视听用的……依我看,他极有可能擅长施咒!」 「当然,卡加特大人。」指挥官回答:「优秀的弓箭手从不会将弓留在坐骑上。在拿到那把武器前,他就会被我们的弓箭手射成蜂窝;当然,念咒也是,我们有许多优秀的法师。」 运气真好,这位精灵战士的弓就只用来杀人;倒是他的脸蛋能像这样迷惑敌人,圣光在上,好像他只靠那对尖耳朵就能突破魔法结界似的。 长者摸摸鬍鬚,神情睥睨地望过来。 「我是智者卡加特,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精灵,会说人类语言吗?」 特兰萨不动声色地盯着他。他肯定不认识他;当然了,连我都没听过他的名字。 这年头谁都可以当智者了,要我说嘛,你只要比那些王公贵族知道多一些东西,任何他们一窍不通的──魔法、天文、鍊金术、草药学……除了社交舞会外的任何东西。最好什么都会一点,只懂皮毛也没关係,再加上一些吹牛技巧,把头发留长,把自己弄老一点,穿上宽宽的袍子,然后告诉他们自己能解决他们的难题──比方说,看出一个精灵战士的魔法天赋,你就能站在军队头头身旁,享受眾士兵真诚的、尊敬的,溺水者盯着浮木般的目光。 「尊敬的智者大人。」特兰萨说,那语气简直真诚到让人怀疑他是在讽刺的程度:「听过塔多蓝纳吗?」 老者顿了顿,摸着自己长长的鬍子。 「塔多蓝纳,也就是预言之书;由创世神所记录,过去到未来的宇宙轨跡。」 「是的,它寄生在我的脑子里。」特兰萨说。 我睁大眼睛,转过头看他。特兰萨的神色依旧淡漠,淡绿色的眼睛却彷彿起了波澜;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甚至有些发颤。 「我被迫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我看见这世界的崩坏,在数百年后遭遇的浩劫……我看见自己的死亡,无时无刻在脑海中浮现。您能想像吗?每一天,我都经歷着内脏腐朽、四肢被虫子啃噬的痛苦……我不想看,不想知道这些事,但还是非得依循脑子里的方向前进……那太沉重,我快疯了,再也忍受不了……」 精灵沙哑的声音带着哽咽,他露出痛苦的神色,俊美的脸庞扭曲起来。 我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这让我感到心慌。他怎么了? 「智者大人。」精灵哑声说:「你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卡加特仍在摸鬍鬚,好像不摸它就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一样。 「预言总是会成真。」他慢悠悠开口:「不管我们如何做,未来的轨跡总是注定,那是天意。那东西为什么会在你脑子里?」 「就如同你们的目标。」特兰萨回答:「在罕见的情况下,神器会附身在灵魂之中。人类法师资纳费?兰索带着塔多兰纳闯入精灵之森的那一天,它就深植入我的脑海。」 「资纳费?兰索?」卡加特扬起声音:「根据记载,封印在古奥林多教堂的结界里的塔多蓝纳确实在五百多年前由资纳费?兰索盗走……在那之前,他才刚从魔法监牢逃脱,之后就行踪不明──原来他竟跑到了精灵之森!」 指挥官咳嗽了一声。「卡加特大人,这精灵可能在胡言乱语。预言这种事根本……」 「他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卡加特坚持道:「在塔多兰纳被窃走之前,眾多考古学家及法师花费毕生心力研究它的内容,但仅仅能破解极少部分的内容。具传塔多兰纳只会显示无法改变的部分,以避免未来被窜改;若他是真的被塔多兰纳选择,也许会具有看见所有预言的能力。你看见了什么?」 「一开始……我只看见微乎其微的片段。」特兰萨轻声说:「但您说的没错,随着时间流逝,看见的越来越多。我知道我会遇见你们,不论我走向哪条路……智者大人,不论我做了什么,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别无选择。」 卡加特沉吟了一会,终于停下了摸鬍子的动作。 「你想说你只是遵循神的旨意?」 「正是如此。」精灵回答:「我的确是遵照预言寻找大贤者。根据预言,他会将书从我脑中取出来;另外我也想在知晓一切前,尽早将我与塔多兰纳的连结切断,而这人类宣称他能领导我找到大贤者。若非如此,我怎么可能与他一同行动?」 他嫌弃地朝我望了一眼。那眼神太过熟悉,看起来和演技毫无关联,但我已无暇为此悲伤──此刻的我只感到震惊。这是真的吗?我一直为自己的任性感到亏欠,但这样看起来,精灵跟着我并不单单只因我自己的选择。 「可惜这里已经被我们搜索过,大贤者不在这里。」重甲男人打断了我们的话题:「你们中了圈套,现在已没有退路了。」 他驾着马走向前。 「我不管什么劳什子的预言,你的理由不能抵销你的罪刑!你包庇罪犯,攻击我们的士兵,精灵,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我不惊慌,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死期未到。」特兰萨慢悠悠地说:「在我所看见的未来,你们的任务将会失败,艾隆撒将会灭亡;多数人选择放弃艾隆撒人的身分,趁着动乱潜逃出境……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到异常吗?无意义的征战不断,那些贪婪的贵族却在城内享尽荣华富贵,视你们的牺牲为理所当然,逼迫你们投入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你们心里有数,这样的领导者只会让国家走向灭亡!」 「简直……一派胡言!我们是不会受你的挑拨的!」 「你以为带走这位人类就能免于死罪?那位国王陛下是那样誆你的?当初你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拋家弃子,结果得到了什么?降职、夺权、发配边疆!你真的以为自己完成任务,就活得过今晚?」 男人住了口,一脸惊疑不定。 「你怎么──」 「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精灵说。 穿着重甲的男人看了看老者,又看了看精灵;那模样像个不知所措的菜鸟新兵,一点也不復见指挥官的影子。 「卡加特大人,陛下一向信任您,我同样尊敬您的智慧与决断……」他求救般地转向老者:「依您所见,这名精灵说的话可信吗?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 「咳哼。」 卡加特清了清喉咙,又开始摸起自己长长的鬍子。 「无需多言,既然预言终将实现,依照计画──噢!」他大叫一声,我才意识到刚刚有什么东西贴着我的脸颊飞过── 来不及看清状况,听见叫声的我已被扯向后方;我施了个防御术,与此同时娜塔发出怒吼,巨大的猎豹高高跃起,跃过我的头顶扑向前。 混乱的骚动紧接而来。 「长官!」 「治疗智者大人!」 「快住手!亚梅尼丝要活捉!」 箭矢及法术的闪光从我的眼角馀光掠过,精灵将我一把推倒在灌木丛后方,我面朝下跌倒在地,只听到武器咻咻破空的声音;我爬起来想继续施展防御术,却顷刻被化解──驀地,一丝异样的波动如潮水般泛起涟漪;我绷紧神经张望,蓝色的光芒如预料之中乍现,昭告着法术能量的催动。 ──是禁錮魔法! 「特兰萨!」 「哼。」 我被一脚踹出去。也许是施力点在臀部的关係,那一脚不怎么痛,却足以让我不受控制地一路翻滚下去──在坚硬的草坡碰撞还是挺痛的,但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突然被拦腰扛起来。 头晕眼花,摇摇欲坠,坚硬的肩膀勒得我腹部生疼,但比起此刻的安心感那些都不算什么。我紧盯着精灵的屁股──那被皮裤包裹的优美形状以及有力的摆动让我有种鼻血逆流的错觉。 我小心收起手臂,以避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等我的眼光终于从精灵晃动的屁股上移开,士兵们的喧嚣已被拋在脑后。蓊鬱的枝叶在我眼前摆盪,触目所及都是树,那时不时异常的重量感让我意识到精灵仍在向上攀爬;看着视野中自枝叶中偶尔乍现的、遥不可及的地面,我再次惊慑于精灵那不符合现实的移动方式。 「看在光明神的分上,」我闷声说,掛在他身上动也不敢动:「你就不能换个方式……」 「如果你同你的脑子一样小,」他尖锐地说:「我会很乐意牵着你的手移动,小女孩。」 我闭上嘴,继续专心盯着他腰下隆起的部分──比起精灵的脸,这地方可友善多了。 特兰萨发出类似鸟叫的声音,我想起那似乎是精灵呼唤猎豹的暗号。果然,不知道过了多久,特兰萨突然向下一跃;我发出惊叫,跟着扑到某个毛绒绒的生物上头,一抬头就看见熟悉的紫黑色斑纹。 娜塔来了。她身上有许多伤口,其中一道深可见骨──但牠仍忠心地为了主人迈步奔跑,我赶紧为牠施上治癒术及防御术;这时我不禁庆幸自己的简易法杖一直被好好扣在身后,它的样式就像普通的木製拐杖,便于携带又不引人注目。 特兰萨汗湿的胸膛紧贴着我的后背,手臂绕过我卡着猎豹的颈项,温热的吐息拂在耳际;然后,他毫无预警地将我的头压下去。 一阵风掠过我的头顶,身后响起精灵抽箭拉弓的声音。 那样的状态持续了一阵子。精灵迟迟没有反应,时不时出现的射箭声音让我趴着动也不敢动。 「可以了吗?」又过了好一阵子,我忍不住问。 「趴着。」特兰萨命令道。我闭上眼睛,继续将脸继续埋在猎豹的毛皮中,等待时间过去。 直到精灵拉着我的衣领将我提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睡着了。一觉睡到黄昏──还没看见精灵讥誚的脸,我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们的逃亡持续了几天,夜晚就在树上或石壁底下度过。厚重而坚硬的植被轻易掩盖我们的身影,我安静啃食精灵切削好的不知名的根茎;没有营火的热度让我倍感寒冷,我拉紧斗篷,转头望了特兰萨的方向一眼。黑暗让我什么也无法看清,但精灵彷彿对我的举动一清二楚;他近乎粗暴地往我身上扔了一堆东西,我伸手去摸,触感像是巨大的叶片,层层叠叠几乎将我的脖子以下埋起来。 那叶片彷彿有某种魔力。嗅闻着新鲜气味的同时,疲倦也渐渐笼罩住我的意识。 ──我游走在血色的大地之中。 那是我看过无数次的战场残骸,秃鷲在天空盘旋不去,尸体残肢遍布,血腥气息瀰漫在空气之中。 我在前方找到白发的精灵,这让我感到安心。他似乎没发现我的存在,翻捡着尸体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好奇地凑向前,看着精灵将匕首刺入其中一个生还者的喉咙之中。 看了一会我才发现,那个人有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后颈被狠狠捏住,我张开眼,茫然望着眼前异常明亮的淡绿色眼珠。 我推开他,在墙角边乾呕起来;酸臭的气味瀰漫鼻腔,我试图将喉头涌上的东西咽回去,不想让精灵察觉──儘管我知道这只是多此一举。 我能感觉到特兰萨的视线,带着强烈的不满及质问。 「我梦见你杀了我。」我轻声说,声音虚弱得可怕。 「明明……已经见过无数次战场,应该习惯了的……但我……我还是……」 我深呼吸,强忍住反胃的感觉。 「我……我很抱歉。我总是如此软弱,总是……拖累身边的人,请原谅我……」 精灵没说话,他扯住我的衣领,往我的嘴里塞了什么东西;感觉像是某种植物的根鬚,苦涩味马上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吞下去。」他命令道。 我胡乱咀嚼吞下,直到噁心的感觉减轻,我深呼吸几次平稳精神,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这次,我安稳地一觉到天亮。 随着树木越来越少,路上的尸体上越来越多,一个个插着精灵手製的箭矢;我这时才真正意识到精灵每天在树上,以及猎豹的背上都在干些什么。 精灵擅长打游击战,这片森林更是他的战场,但我没想到竟然这么轻松自他们手中逃脱──我的意思是,我以为免不了几场近距离战斗之类的,但整场逃亡,除了偶尔落下的弓箭外,其他人似乎都被精灵远远解决了,以至于走出翡翠林地时,我一点被追杀的实感也没有。 「结束了?」我问:「那些人……」 特兰萨讥誚地望了我一眼。「你们不够了解森林,愚蠢的人类。」 一颗红色晶石突然映入我的眼帘。 形状圆润、色彩鲜艷,突兀地出现在杂乱的草丛中;我转头张望,在四周看见各色魔法石,一路连通远方及森林深处。那本该是个精密且大手笔的禁錮法阵,但魔力结构被完全破坏,再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朝着精灵施了个防御术,毫不意外地,圣光之力一碰触到他,马上消逝得无影无踪。 「你打算一直把魔鎧虫皮带在身上?」我问。特兰萨没理会我,他让娜塔转了个弯,沿着石壁的间隙行走。 到目前为止,特兰萨还没受到什么严重的伤──他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战士来得技术精湛。但他太高傲了,这样的人在战场上通常活不久;不论多么强大,他仍然是血肉之躯。 除非,他像我一样,被神的意志所选择。 「你之前说的预言之书……是真的吗?你脑子里真的有那本书?」我忍不住问。 「哼,人类。」精灵说:「你们不论穿的是袍子或是铁甲都一样愚蠢。」 「所以,是真的吗?」 「精灵战士只遵从任务,这也是你我一同行动的唯一理由。」 「喔。」我说:「所以,是真的吗?」 「不是!」特兰萨不耐烦地说:「那本书还放在塔斯兰里!」 我想了想,「迪丝亚说过,塔斯兰德受伤了。这跟那本书有关吗?」 特兰萨不理会我。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受他影响,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资纳费?兰索做的对吗?他是邪恶的黑法师,既然他跑到你们那没道里不放个诅咒什么的。」 「他不可能是不小心闯进塔斯兰的。他特意找上你们放了个诅咒,还带着预言之书,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你们有解读出预言内容吗?」 回应我的只有精灵用石头磨刀的声音。 「若只是想杀人或进行献祭,不用千辛万苦突破精灵的防御,作为躲藏地点那里的确很安全,但隻身对付整个精灵族也不太实际……当然也许是预言导致他的行为,怎么想都觉得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理由,你们应该也不会得罪他呀──对了,你们有解读出来对吗?我似乎听长老说过,预言里曾提到我会进入塔斯兰德。」 「闭嘴!」特兰萨恶狠狠地说:「跟预言无关,精灵只信奉赛希恩,那种无凭无据的记载不代表任何事!」 「嘿,冷静点!我只是说它可能引导黑法师兰索的行动。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你可以不说关于精灵的部分,告诉我关于我的未来就好了──我会找到大贤者的对不对?长老指派你出任务,是因为知道我会成功对吧?」 我满怀希望地看他。偏偏在这时候特兰萨就是不理会我,只自顾自磨他的刀。 也许他不知道。我心想,关于塔多兰纳有个说法是他会依据看的人不同而显示不同视角的未来。如果看的人是个终其一生待在家乡的精灵,他所看到的也就只会是关于塔斯兰的种种;但特兰萨都跟着我出来了,他应该也会看到外界的情报吧?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追问:「你早就知道会遇上军队了?那个指挥官的过去也记载在塔多兰纳里?」 特兰萨哼了一声。 「人类的耳朵果然只有装饰用途。他一路上都在跟那蠢智者掏心掏肺,简直恨不得让别人知道自己过去是个糟糕透顶的间谍。」他说。 之后,不论我问了什么他都不再回应我了。 我无奈地闭上嘴,知道自己不能强迫精灵吐露任何他不想说的话;特兰萨只是自顾自地翻捡口袋。他这么做的时候,属于刀刃的金属光泽隐隐闪动──我常怀疑精灵的斗篷里藏了个空间袋,里头装了源源不绝的匕首。 「损失三把刀。」他说,语气有些僵硬;根据我过去的经验,这是精灵情绪低落的表现。 「要回去找吗?」我问。 「回去,然后再被包围一次?」特兰萨不客气地说:「援军很快就会到了──人类比熊还迟钝,但同时也跟蟑螂一样源源不绝!」他顿了顿,冷酷地说:「来几个都一样。」 我为精灵的话感到安心。紧接着,惊愕与羞愧让我的内心翻腾了起来。 我恍然想起刚从塔斯兰动身的那段日子。头几次我还会为同族的死感到震惊与悲痛,然而曾几何时,我不再细数精灵杀了多少人;比起那些人的性命,我更关心自己能否在一次次的战斗中存活下来。 那时候,我问迪丝亚,为什么是我? 迪丝亚说:「也许祂喜欢你。」 祂会失望吧。选择了我,我却让更多人因我而死;理想与抱负只是空谈,到头来,我只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代价太大了。」我忧伤地说:「活着所付出的代价。因为我一个人的生命,让这么多人死去,我的同胞、同袍……」 「你后悔了?」精灵说。我转头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浅绿色的眼睛锐利而专注。 「不。」我说:「我想活下去。」 那双眼睛一如往常,嘲讽地瞇了起来。 「偽善者。」他说。 10 暂时脱离危险后,我主动连系了特安罗德。听见故友疲惫的声音时,我深呼吸了几次才平復了内心的波澜。 「锡安,你还好吗?」 「你呢,特安罗德?」我反问他。 通讯石那端陷入了沉默。 「特安罗德……」 「我没有!」他驀地大叫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这件事和我一点关係也没有!」 喔,特安罗德,我可爱的老朋友。我们认识二十几年了,我了解他──他一向聪明睿智,却独独会在心虚的时候瞬间变成无可救药的蠢蛋。我想起小时候我曾经不知为何浑身长满殭尸似的黑斑;他来探病,结果却衝着我大叫「我绝对没有把弄错配方的催眠魔药倒进你的杯子里!」,这段回忆让我差点笑了起来。 「别装了,特安罗德。」我柔声说:「是因为蕾娜?」 特安罗德安静了下来。 「他们抓走她。」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原谅我,锡安,我真的无法……」 「特安罗德……」我深深叹息。 「别向我道歉。我害了你和蕾娜,也同样感到愧疚……但就算让你们身陷险境,我还是想活下去;这并不代表我背叛你,你同意我说的话吗?」 「我…….我知道……」 「你也是。我不怪你,只是今后……我们得分道扬鑣了,我的朋友。」 特安罗德吸鼻子的声音从通讯石传出来,他发出像呜咽又像嚎叫的短促怪声;我想像他在那一头哭得一塌糊涂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酸涩却漫延到我的鼻腔,模糊了视线。 「谢谢你过去为我做的一切,特安罗德。」我低声说:「愿光明神照耀你前方的路。」 「你也是……锡安,愿神祝福你……保重。」 我将通讯石切断,掘了个坑,以落叶和土让将它掩埋起来。 他们不会放过他的,而在蕾娜获救之前,特安罗德纵使再强大也施展不出;我只祈求蕾娜一切安好──特安罗德在法师公会人脉挺广,他的法师朋友一定会帮忙,法师公会也不太可能坐视不管…… 光明神在上,我由衷请求您,让他们安全脱身。 我闭上眼静心祈祷。圣光在上,我多久没这么做了?不为了施法而念诵祷言,像个软弱无力的普通人类。 「朋友,」精灵冷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冥思,「哈。」 「如果他不这样做,他就对不起蕾娜,他总得要选择其中一个。」我说,那更像是我在对自己说话。 精灵哼了一声。「但你应该愤怒。你有权恨他,而不是摆着张虚偽的嘴脸祝福他!」 「恨只是在惩罚自己,特兰萨,那不能解决任何事,光明神总是在提醒我们──」 「光明神。」他不屑地冷哼,「又是光明神。你们的光明神倒懂得说漂亮话,他有对你伸出援手过吗?」 我抬起头,望着精灵难得表露情绪的脸庞。 「我能活到现在都是祂的恩典。」我说:「你看,祂让我遇见了你……这让我很高兴,真的,能认识你真好。」 我对他露出笑容。特兰萨皱紧眉头,别过头移开视线。 「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你为我生气。」 我伸手搭他的肩,被特兰萨一把挥开;他闭上眼睛,像在压抑着什么。 我微笑着看他。比起初见时的害怕与不信任,现在的我偶尔能看出精灵藏在带刺外衣下的关怀;我想他大概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情绪──善意、感谢,任何无法用嘲讽回应的状况,于是只能用愤怒武装自己。 然而,那表情怎么也不应该是哀伤才对。我眨眨眼,不确定刚才的一瞬是不是我自己的错觉。 「我没有为你生气。」精灵冷硬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从背包里翻出地图。「别管那个过份的傢伙了,我们去找那个切尔吧!」 特兰萨不理会我,自顾自到树上休息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心情终于真正好了起来。 隔天早晨,我们调转了路线,沿着石壁朝着人类城市前进。 西塔城远离艾隆撒以及罗德列的国境,是商会自治的中立城,并且是眾多贸易路线的交会点。北方是富含矿源的火山岩脉,东方的密林尚未开发殆尽,西方则是满布遗跡及古物的保护区,再往南方则是大海。 在前进的途中,特兰萨不知从哪弄到了一些顏色奇特的植物,把它捣碎混合,还升起营火一面煮一面搅。那背影不像个战士,倒像个邪恶的女巫;当他熄了火把长发泡进冒泡的液体时,我一度以为精灵的头发是这魔药的材料之一──直到他曾经散发晶莹光泽的白发,染上了如乾掉血跡般的浓稠红褐色。 他瞟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后退一步,但那当然一点用也没有。 一刻鐘后,我顶着黑棕色的捲发,看着他在脸上贴上沥青般焦黑的薄皮,不一会,俊俏的脸看起来惨不忍睹,只剩那双玻璃珠似的绿眼睛锐利如昔;接着他从斗篷中拿出一个药瓶扭开喝下,过了一阵子,连眼睛都变成了混浊的灰色,这下连一点属于精灵的美好都消失无踪了。我有些可惜地望着他,再看看一旁精灵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斗篷和长洋装。 是的,洋装,上面还有可怕的荷叶边。 不是我自夸,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错。眼睛很蓝、金发灿烂,笑起来英俊瀟洒,活脱脱就是当小白脸的料──但论起扮女人,他绝对比我有潜力,就是长得太高;但我知道这件事他肯定不会干,要说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他是个骄傲尊爵不凡的精灵战士吧。 我在内心腹诽,默默拾起衣服,研究好一阵子才穿上去。那件深灰色洋装样式低调却质感极佳,丝质绑带绕过锁骨,在喉结处打上蝴蝶结;胸前让人尷尬的垫子和屁股处的摺皱恰好掩饰男性身体的线条,就是腰间的绑带又软又滑,我弄了半天才把它固定在腰侧。 我抬起头,正巧对上特兰萨似笑非笑的表情。 「绑法不对。」他说着凑近,伸手拉开我的衣带,绕过后腰后在前方重新打了个结;温热的鼻息拂在颈侧,弄得我有些痒,我忍不住笑着躲开,但他的神情出乎意料的专注。 我不由得跟着严肃起来,看着他手指灵巧地穿梭在丝带间,绑出一个标准漂亮的精灵结。 圣光在上,不过就是绑个腰带,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他后退一步,抬起头打量一阵。 「不错,很适合你」他说。 「你这样说,我也不会觉得高兴。」我说。 隔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特兰萨已经披上斗篷──女用款式。他啃着不知哪来的树果,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地望着我。 「可惜不能成全你的愿望,人类。」他说,带着我熟悉的嘲讽微笑,「你最好把爱好藏在心底,别玷污了别人的眼睛。」 「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才是对全种族女性的侮辱!」我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穿女装的是他,感到羞耻的却是我,这真是不公平。 特兰萨将果核扔向一旁,随后将一张印刷精美的花纹纸丢到我身上。 「通行证?你是怎么弄到……」我闭上嘴,想也知道又是从某个倒楣旅人身上抢的;然而当我低头细看时,却意外发现上头有着熟悉的名字。 「萨耶尔祭司?」我失声叫道:「这种大人物发的通行证肯定马上就会被查出来的!我们不可能进去……」 「闭嘴。」特兰萨不耐烦地打断我,「是她给我的,衣服也是。」 「她给你的?」我张大嘴巴,「你是怎么……什么时候的事?」 「精灵族有自己的连络方式,你管不着。」 多么高贵善良的精灵啊,两度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对我伸出援手──我在脑海中想像那美丽庄严的面容,无限嚮往地微笑起来。 「萨耶尔祭司……她是多么仁慈啊!」 特兰萨不耐烦地嘖了一声。我不理会他,继续看通行证上写着的文字:我是个叫做西温?格塔的人类,带着受伤的精灵妻子亚菈特前来西塔城,寻求同样身为精灵的萨耶尔祭司的治疗。 「格塔?」我扬起声调。 「怎么,不喜欢?」特兰萨扬起眉,「这名字简直是为了你量身打造的。」 格塔,音同精灵语的傻子。我拉下嘴角,看着那美丽空灵的字跡;一想到萨耶尔祭司是如何优雅地为我写上这个名字,原先兴奋的心情马上低落下去。 特兰萨恶劣地笑起来。 圣光在上,这肯定是这精灵搞的技俩──萨耶尔祭司不会这样对待我的! 有了通行证,我们成功在一个小型商会据点得到使用传送阵的许可──这大大缩短了我们的旅程。特兰萨在此之前遣散了他的猎豹,他拍拍娜塔的屁股,在牠耳边吹了段口哨,娜塔就乖顺地离去,隐没在树林之中。 「我们还能遇到牠吗?」我难过地问。 精灵奇怪地看着我。「牠会在这里等待我的呼唤。不是每种生物都像你一样不可信任,人类。」 我闭上嘴,觉得万分无辜。 在那之后,我们以旅行者的身分,加入了商队的行列;谈笑之间,我也顺便把我与精灵的故事补完了。 我,西温?格塔,从小与父母及妹妹隐居在深山之中。后来发生了山崩,亲人死了,房子也埋在崩塌的土石里;而我死里逃生,悲痛地离开满目疮痍的家园。 下山的途中,我遇到受了伤奄奄一息倒在路边的精灵。虽然她经过我的救治清醒过来,然而她似乎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仅仅听得懂一些简单的人话。 在相处之中,我们渐渐对彼此產生了好感;精灵同意了我的求婚,她开始学习人类的通用语,记忆似乎也慢慢恢復。某一天,我们在塔拉骨山遇见了萨耶尔祭司──这有些夸张,但通行证上面确实这么写的,似乎萨耶尔祭司有去那里採药的习惯──总之,她听了我的叙述后,给了我们通行证,说她有办法医治了我妻子的病,并承诺会给我们安排安身之处。 商人们对于我的背景不疑有他──这样到处漂泊的无名小卒可多了。但精灵可不是说遇到就能遇到的,不只一个人意图调戏特兰萨;然而,在听见萨耶尔祭司的名讳后,他们都悻悻然收了手。 圣光在上,萨耶尔祭司真是仁慈!她阻止了多少人惹祸上身啊,那隻手若真的摸上精灵的屁股──我简直不敢想像他的结局了。对于深諳精灵气场的我来说,那时我感受到的绝对是杀气没错。 在到达西塔城的城门口时,我仰头望着高耸城墙上头站哨的卫兵,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城门口也站着许多卫兵,我将通行证交给负责盘查的那位。 「我带妻子来寻求萨耶尔祭司的协助。」我说。 卫兵看看通行证,抬头瞧着特兰萨皱眉──那位精灵女性整整比他高了一个头,斗篷盖住大半张脸,看起来着时可疑。 「脱下兜帽!」卫兵沉声喝道。 「她不喜欢见人……」我赶紧说。卫兵看了我一眼,直接伸手拉下覆盖住精灵脸蛋的布料。 瞬间,四周响起惋惜的吸气声。 大片的红褐色烧伤痕跡从左颊延伸到右边额头,让应该秀美的脸蛋看起来狰狞又悲惨;精灵灰色的眼睛仓皇无助地瞪大,嘴唇微微发着抖。卫兵马上放开兜帽,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 「失礼了,小姐。」 和我差不多高的精灵小姐没说话,只是拉紧兜帽,缩着肩膀躲到我身后,看起来既委屈又可怜。 好吧,我知道这精灵平常不苟言笑,演起戏来比谁都上手;但我还是无法控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乾咳了一声,做出生气的表情。「这太没礼貌了,大人!」我说:「瞧,我妻子被您吓成这样!萨耶尔祭司说过,让她承受惊吓会加重她的病情的!」 卫兵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装模作样地研究了一会通行证上的签名,抬手就让我们入城了。 做为塔斯商会重要的领地,西塔城无疑是个繁华而热闹的城市。进城后短短一段路上,我就被五花八门的商店吸引住目光──经过规划的道路整齐且动线流畅,人潮纷沓却不杂乱;谈笑声与小贩的叫卖声混杂,如同庆典一般生机盎然的氛围让人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 精灵冷不防勾住我的手,紧靠着我的肩膀,将我从贩卖护身符的摊子前扯回走道中。 「你是来让伴侣治病还是来观光的?」他用精灵语说,刻意提高放轻的嗓音带着甜腻;我整个人抖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脸驀地热起来。 「记住你的角色,格塔。」他继续说。 没有轻蔑或恶意,那完全是埋怨情人的语调;听不懂精灵语的路人对我露出祝福的微笑。儘管明白那语气不过是精灵的演技使然,听着精灵娇嗔着「傻子」的语句,我一方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方面却又隐隐有些愉快,顿时心中百感交集。 特兰萨拉着我左转右拐,没多久就进入一间叫做老橡木的旅店。 一楼是酒馆,食物的香气混合谈笑声让这里充满温馨的氛围;然而,一声吆喝轻而易举地唤起冰冷的回忆。 「费尔拉多日报独家!艾隆撒政变!」一名男孩抓着一叠报纸,四处叫卖:「保证最新,最真实的战地报导!随报附上养兔指南,出自动物专家艾维安!」 「可以只买养兔指南吗?」一名鬍鬚纠结的矮人问。 我伸出手越过矮人头顶,用五枚铜币──这也是精灵从倒楣旅人帐篷中打劫来的财產,买了一份报纸飞快阅读起来。 关于艾隆撒的报导占了一页,斗大的标题让我精神一振: 艾隆撒末路?对外战败,又起内乱 谴责强制徵召,法师公会:将发起制裁 我快速瀏览了内容。战争终于结束了,战败倒是在意料之中。我离开前战争早已出现败相,虽然我可能是原因之一……不管怎么说,长达十年的战役的确打击艾隆撒的经济及内政,不少人对凯尔斯国王陛下抱持怨言,加上战败,革命军会成立并不奇怪;反倒是法师公会的宣言更引人注目一些。我不禁想起特安罗德的事──会让事情发展到法师公会出面的程度,他们肯定不只对特安罗德下手。 战争爆发时,凯尔斯国王陛下就徵召了多数法师出战,但法师和牧师不同,有太多逃避命令的方法,本来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侵略行动,自然也不乏拒绝出征的法师;但碍于法师公会势力,王国一向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也许这次他们是被逼急了开始动用手段──但法师公会一向强硬并且凝聚力高,得罪他们相当于向全世界的法师为敌;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眾多法师集结起来能轻易灭掉一个小国,只是做法不会太明目张胆。 「光明之神在上!」我说:「看看这个赔款金额……亚菈特?」 我抬起头搜寻特兰萨的身影,发现他正眨也不眨盯着那个仍在询问的矮人。 ──确切地说,他的目光指向矮人的宠物兔。毛绒绒的白兔子,正在笼子里啃牠的红萝卜。 有时我真搞不懂精灵在想些什么。 「亚菈特?」我出声唤他,特兰萨这次终于转过头,向旅馆老闆展示通行证。 我跟在他身后上了楼,令人高兴的是我们不必担心住宿的费用。萨耶尔祭司将一切都打点好了,将行李卸下后,旅馆老闆为我们安排了通往教会的马车。 11 我和特兰萨在一座白色建筑前下了车。 装饰繁复,雕刻精细,屋顶呈尖塔状,顶端熟悉的旗帜随风飘扬。 我吞了吞口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进入教会犹如冒险者擅闯地下城;门口的雕像肃穆地盯着我,庄严的脸现在看起来竟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你得待在这。」我转头对精灵说:「你身上的虫皮一旦进入教会,防御结界就会崩毁──这会惊动整个分部的人。」 精灵嗤了一声,抬脚就跨越了教会的围墙大门;在那瞬间我全身的血液彷彿凝结成冰。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你终于肯拿下虫皮了?」我惊喜地朝他扔了个防御术──我已经好久没有身为牧师的实感了。「什么时候?你把它放在哪?」 精灵没理会我。前一刻还在前方的坚定身影驀地一矮,含羞带怯地躲到我身后。 一名牧师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后退一步,直到确认他脸上的笑容是出于友善而非见猎心喜。 「格塔先生及夫人,萨耶尔祭司在等您。」那名牧师这样说,领着我们进入教会分部。 我跟在他身后,故作镇定地拉拉自己黑棕色的头发和假鬍子;我连眉毛都染色了,还被特兰萨画上黑眼圈。 带领我们的人似乎刻意绕开有人的走道,弯弯绕绕了一阵子,最后在其中一间隔间门口停下来。 门是开着的,里头站着一名女子。白皙的肌肤、瀑布般流泻的乌黑秀发、优雅的尖耳朵,那彷彿从记忆中走出来的,穿着祭司袍的美丽精灵转过头,对着我微笑。 我张开嘴,喉咙有些乾哑。「萨耶尔祭司……」 「格塔先生。」她柔声说,美丽的淡蓝眼睛温柔地弯起。 带领我的牧师悄悄退出,门关上时发出叩地声响;接着,彷彿与外界失去联系一般,沉静笼罩了四周。 萨耶尔祭司将锁轻轻拉上。「基德温主教死了,你知道吗?」 「我……我很抱歉……」 「这不是你的错,罗文洛牧师。」她轻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暂时是安全的。教会对于你的处置目前还没有定论,光是处理内部纷争就自顾不暇了──当然,他们正在寻找你;我让一些朋友放了误导的线索,希望那能争取足够的时间。」 「这真是……我该如何表示我的感谢?」 萨耶尔祭司温柔的眼眸直视着我,像一汪澄澈的湖水。 「我能做的也有限,罗文洛牧师。有件不幸的事必须告诉你:切尔先生几天前离开了。最近的情报指出他在黑市进行一些不乾净的买卖,他隐匿了身份出境,连商会的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她轻叹了口气,「至于大贤者,他们似乎也还没找到决定性的线索。你们有什么特殊发现吗?」 我翻了翻背包,将大贤者的书递给萨耶尔祭司。 萨耶尔祭司发出惊呼,「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大贤者的屋子里。」我说。 「圣光在上……这真是令人惊讶。早在前些时候,那地方就已经被搜索过了;公会和教会回收了许多东西,但不包括这几本书。」她沉吟了会,「也许你们触发了某个魔法的条件?」 我看了特兰萨一眼。「呃……他有一张从黑法师身上抢来的魔鎧虫皮。」 萨耶尔祭司点点头。 「那东西也许成功抹消了咒法。这世界总有些东西简单得不可理喻,能够轻易摧毁天才穷极一生鑽研淬鍊的结晶。」 她从怀中拿出影像记录器──很难想像萨耶尔祭司会随身携带这种工程师的玩意,但那无疑比起复製法阵容易好用得多,就像她所说的,这世界总有些东西简单得不可理喻。 她仔细将书本逐页记录起来,接着将它们放回我的手中。 「这几本书务必保管好,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萨耶尔祭司温柔地微笑,「现在,请带着我的姊妹好好休息吧。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会提供给你们旅费。」 善体人意地,她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币轻轻放在我手中。」 两小时后,我和特兰萨在贸易区的拍卖场外围,研究他从一名富豪身上摸来的產品型录。 精灵正聚精会神看着一个烛台照片。那烛台由稀世珠宝组成,折射出五顏六色的美丽光芒──就算在黑暗中,它仍旧熠熠发光;那是珠宝师梅伊兹的名作,能为持有者带来永恆的光亮。 「那个一定是假的。」我说。 特兰萨转头看我。 「梅伊兹烛台啊,那是大贤者的收藏。」我掏出大贤者的收集笔记,指给他看。「不该出现在这……呃,照理来说。你看,这里还写着他收在储藏室第四排柜子。」 「他的储藏室是空的。」特兰萨说。 我陷入沉默。 圣光在上,那个切尔不会是趁大贤者失踪时偷走它了吧?但他没道理通过法师们解了半年的辨识法阵啊;就算他趁着丧尸混乱时潜进去,那也要他打得过不死生物才行。 特兰萨显然也想到同一件事。「真可惜,我要是早他一步……」他说,继续盯着那镶满璀璨宝石的烛台照片,眼中散发贪婪的光芒──比起精灵那眼神看上去更适合出现在哥布林脸上。 「你很缺钱吗?」我忍不住问。 他转过头,对我投以鄙夷的眼神。「我看起来需要钱吗?」 「呃,嗯……」 我上下打量他,从破损的斗篷看到斑驳的女用靴。圣光在上,如果不是他那张依稀可见精灵轮廓的脸蛋,他看起来跟行乞者其实没多大分别。 「看起来需要。」我真心诚意地说,想想又补了一句,「我也挺需要的。」 「精灵以日月为光,草木为席;只有人类才需要那种无谓庸俗的货币。」特兰不屑地说。 「得了,老兄,既然我们现在身处人类社会,就得照那一套来!」我说:「我们这样子别说是见到切尔,连会场都进不去。这种拍卖会都是要有邀请函才进得去的,还要穿着正式服装──我们在门口就会先被挡下来。」 「谁说了要从门口进去?」 「什么?」 精灵看也不看我。他将我的脸扳向另一头,正对着围墙角落的梁柱。 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掠过。我定睛一看,那东西就消失了踪影。 「猫?」我问。 精灵嗤了一声,拉着我贴着围墙闪过去,来到那平凡的梁柱面前。 他低下身,仔细摸索地板,指甲深深陷入石板的间隙中。我看着那双手臂的肌肉绷紧,一块石板就这么被掀起来,底下空空如也。 空的。没有基底,没有泥土或石材。幽深的通道像深不见底的喉咙,大小恰好能吞噬一个成年男性。 特兰萨丢了块石头下去,聆听它撞击到地面的清脆声响;接着他一把揽住我的腰,毫无预警地跳了下去──落地时我整个人蜷在精灵的怀里,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底下是长长的阶梯,我轻声念咒想施个光照术,却被精灵毫不留情地抢走法杖;我只能紧抓着精灵的袖子,跟着他的脚步前进。 古老的建筑有秘道不是件奇怪的事;但作为拍卖会的会场,这里应该早被完全封闭才对。出入这里的人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士,也许是盗贼──那也得是个找到隐藏秘道的不简单的盗贼。 没多久,我就在前方看见了火炬的光芒。一个男人站在那,上下打量着我们。 「我没看过你。」他挑了挑眉,「新来的?」 「呃……是的,我、我们可以合作。」我说,尽量使语气沉稳而邪恶。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梅伊兹的烛台……」我说,整本型录我就只记得这个。 男子的目光离开我,看向我身后的精灵。他正死死勾着我的手臂──出于某种不可解的情绪,我挪了挪身体,将精灵挡在后头。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 「看来咱们想的是一样的!干这种事,有同伴总是比较容易得手,是吧?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哦,这样说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只是无意间看见你鑽进来,出于好奇跟着你走……」我闭上嘴,吞下痛呼;精灵刚才狠狠拧了我一把,我想我又搞砸了。 「看来我得杀人灭口了。」男人笑嘻嘻地说。我身子一抖,差点闪身躲到特兰萨后头。 「开玩笑的,往这边吧。」他背对着我们向前走,「哦,其实这也就只有一条路而已;简单的密道,很适合我们这种怕麻烦的亡命之徒──要嘛往前衝,再不然后退,剩下一个选项是死在这里!」 精灵的手指动了动,我知道他起了杀意。 这情况着时可疑,一个人毫不犹豫地邀请另一个陌生人加入他的坏勾当,这种人如果能活到现在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干掉别人的能力、让人真心信任的能力,或者狗屎运;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心里至少也会有个关于你的阴暗计画。 「这座密道就通往会场内部,你们大可放心,我来去很多次了,从没被发现过。」男子彷彿毫无所察,一个劲向前走,「对了,关于你刚刚说的那个烛台……那烛台的价格远高于它本身的价值,或者说高昂的售价就是它的价值所在──这种东西只能当作富人的收藏,就算你卖去黑市,也卖不了什么钱的,你知道吧?」 黑市? 我联想到萨耶尔祭司的话:「最近的情报指出他在黑市进行一些不乾净的买卖。」 「你有黑市的门路吗?」我跟上他的脚步,试探地问。 「哦,当然了,我就在那里工作。」他耸耸肩,停下脚步。我注意到通道旁有一扇门,此刻,它安静地紧闭着,仅仅是存在在那就足以吸引任何具有好奇心的冒险者。 「任何东西,只要有人愿意出价,什么都可以卖,而代价也不仅仅只限于金钱──」男子继续说:「比方说,你可以用更少的钱买到一个高手的劳力,去帮你取得梅伊兹烛台的所有权。」 「那跟花钱雇用一个盗贼有什么不同?」我忍不住问。 「当然有!你能信任那些出身低贱,空有狠劲缺乏技术的蹩脚盗贼吗?你当然得找到正确的人。」男子神秘兮兮地说:「圈内的人,同时又有个合法正当的身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愿意以任何形式交换他要的东西!」 我不赞同的摇头,「我想若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他要的东西也不会是钱。」 「对,但可能你正好就有他需要的东西而不自知!」他大笑起来,「我就告诉你吧,他有很多名字:做为流浪商人时,叫做吉特;做为冒险者时,叫多多奥;当他穿戴整齐出席盛会时,人们称他为吉吉多先生;而当他穿着深沉的黑袍子时……」 这个人的取名品味总觉得有些熟悉。也许和我一样察觉到不对劲,精灵驀地将我扯向后方;但此刻,男子已推开了门。 「──他就是黑法师奥多吉吉。」 ──这时我才感觉到,男子脸上掛着的微笑分明是发现猎物的狂喜! 门内,穿着黑色长袍的侏儒发出一声尖叫。「精灵的心脏!噢,我的宝贝啊!」 我向后退,在身后撞到了结界──这是个陷阱! 精灵一脸阴霾。 「你要遵守约定,奥多吉吉!」男子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带来你要的精灵!」 「当然啦,干得好,达特!」地精对着他说:「钱我会匯到你户头去,奥多吉吉在这方面从不吝嗇!」 特兰萨的脸色更难看了。 叫做达特的男子很快就消失了踪影;我戒备地施了几个防御术,地精蹦蹦跳跳来到我面前仔细端详。 「奥多吉吉果然猜的没错!是精灵战士和那个被圣器缠上的倒楣蛋!嘖嘖,倒楣啊倒楣!放心吧,奥多吉吉可不像那帮『正派』的白法师,整天机机歪歪找别人麻烦!」地精的声音高亢尖锐,「就算你杀了哪个大法师我也不会介意!只要你带来精灵的心脏……我的法阵需要精灵的心脏!好多好多!」 地精蹦蹦跳跳跑过来,法杖顶端朝着特兰萨发射出不详的绿光;后者一个侧身闪过,我伸向精灵的手没帮上忙,反而把他脸上的烧伤抓了一大片下来。 特兰萨不耐烦地嘖了一声。 「奥多吉吉知道你们偷了魔鎧虫皮!但那没用,精灵已经被奥多吉吉标记了!」奥多吉吉大叫着射出一道道光芒。特兰萨将我扯到身后,他似乎不知何时又把魔鎧虫皮带上了,法术在沾到他之前就被抹消,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标记?」我朝着地精大叫。 「喔是的,标记!只要我想见他,他就得出现在我面前!知道为什么吗,精灵先生?因为我最近才好不容易把体内的魔药清……我是说,你以为你控制了我,其实是刚好相反,因为你喝了我的果汁!」 地精高亢地笑起来。 「呵呵呵……你已经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精灵的妈妈没跟你说,不能喝陌生人给的饮料吗?」 阴影笼罩在地精脸上,让他看起来阴险又邪恶。」 「奥多吉吉的精灵用甜甜果汁配方!吉多果、酸梅粉,再加一点用黯水晶培养的珍贵纯种魔心虫卵──」 「魔心虫?」 我脸色大变。那是一种生存于魔界的寄生虫,会啃噬宿主的大脑,让人缓慢变成丧尸般的行尸走肉。 「魔心虫会寄生在你的大脑,等待奥多吉吉的指示!现在,只要我念个咒语……你就是我的傀儡了!」 他高亢地笑起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念出古怪的符咒──这个天杀的地精黑法师! 奥多吉吉大声命令:「现在跳舞!来个奥多吉吉最喜欢的踢踏舞!」 我绝望地看向特兰萨。出乎我的意料,后者动也不动,只是抱着胸,一脸淡漠望着前方──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顿时愣住了。 地精正在跳诡异的舞步。踢踢躂躂,左踢腿,右抬脚。 「为什么!」奥多吉吉大喊:「这不可能!」 「哦,你妈妈没告诉你,不能喝别人给的饮料吗?」特兰萨凉凉地说。 「你……是你!你不只给奥多吉吉的甜甜果汁下药,还调包了奥多吉吉的果汁!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吃到一粒粒的?还是我洒卵时被你看到了?难怪我最近法术都弄不好──你你你要做什么?」 精灵粗鲁地抓住地精的脖子,掏出了个瓶子将里头的红色液体灌进对方嘴里;奥多吉吉挣扎着大力咳嗽,接着露出绝望的表情。 「喔不……又来了!」 「邀请函。」精灵对他伸出手。 奥多吉吉跳起来东翻西找,可怜兮兮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破烂的纸。 「奥多吉吉只有一张。」 特兰萨一把抽走。「你找我做什么?」 「奥多吉吉正在准备法阵,精灵身上有法阵的材料,奥多吉吉需要很多很多精灵,但一直抓不到,精灵太少了!」地精尖叫:「奥多吉吉从听说有精灵进城就开始准备了!应该说,从线人那里听说罗德列里有精灵就在注意了!后来圣器倒楣蛋逃走,奥多吉吉就猜精灵也在那!聪明的奥多吉吉还猜想倒楣蛋会去卡洛伊的屋子找线索,就特地跑了一趟,结果果然遇到了!噢,奥多吉吉不该说那么多!」 我张大嘴巴,原来他是衝着特兰萨来的!还策画那么久!没想到除了我精灵本身也会吸引追杀者;倒是我没听过拿精灵做材料这种事──黑法师这东西真是太邪恶了! 话说回来,这地精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听话?我过一会才会意过来。是那个地精给的奇怪魔药,精灵居然还留着随身携带! 特兰萨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花时间,大概觉得这连喝了被掉包的果汁也没发现的地精黑法师没什么威胁性;他在地精的椅子做下,继续开口,「把你知道的所有关于大贤者卡洛伊的下落告诉我。」 「奥多吉吉不知道!奥多吉吉是个黑法师,才不想知道其他法师的疯脑袋都在想啥……」 「切尔在哪里?」 「我不知道……奥多吉吉和切尔不熟!」 特兰萨又问了许多问题,直到确认地精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露出烦躁的表情。 「你穿女装的样子迷人极了,精灵先生。」地精害羞地说,绞着自己的黑袍。 「现在,」特兰萨冷酷地说,「离开这里,不许对任何人讲出关于我们的任何事,再也不要回来!」 地精惊惶地睁大眼睛。他发出沮丧的尖叫,但同时马上跳起来,一溜烟地跑向通道尽头。 精灵转过身,穿过结界继续走。我不胜唏嘘地望着那结界的破败残骸。 「你没打算杀他?」我跟在他身后,「虽然引起骚动也挺麻烦,但我觉得黑法师这东西还是杀了会比较好……真恐怖,那果汁你其实根本没喝对吗?」想起那红澄澄掺了虫卵的果汁,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你当时为什么都不说?我那时以为你只是想找我麻烦。」 「因为我确实想找你麻烦,阻止你只是附带。」特兰萨头也不回地说。 我闭上嘴,叹了口气跟在精灵身后。 我们很快来到通道的尽头。那是和入口一样的阶梯,通往上方掩盖的石板;特兰萨先是贴在上头侧耳倾听,接着才伸手推开;刺眼的亮光让我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我被精灵一把拉起,旁边堆着机满灰尘的木箱,正巧挡住我们的身影。这里似乎是位于会场后方的紧急出口。拍卖会已经开始了,从门口能清楚看见演讲人的背影。 「欢迎各位光临古物拍卖会,我谨代表塔斯伦达商业公会为各位主持开幕典礼。很遗憾,切尔先生事务繁杂,无法亲自前来,因此由我代替。塔斯伦达古物拍卖会源于切尔先生十年前的发想,当时,游歷各国的他……」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特兰萨。 和他在一起时,我很容易忘记最初的目的,盲目地跟着他的脚步行走──儘管我知道就算我提出抗议也阻止不了精灵的行动。 「回去。」精灵淡淡地说。 「……」 「我们到底是来这做什么的?」我问。 「怎么,你想要那个烛台?」 「不要把你的慾望推卸在我身上!」我说:「我想要的是线索!你这样拖着我进来,从没问过我的意见──」 特兰萨突然摀住我的嘴。 我赶紧闭上嘴,但显然为时已晚;一名穿着制服的卫兵将木箱踢开,睁大眼睛瞪着我们。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精灵将邀请函递出去。卫兵看了看,没好气地瞪着我们。 「别以为我好呼拢,任何人都知道吉吉多先生是名地精!你最好跟我走一趟,擅闯者!」 特兰萨伸手拍了拍卫兵。他低下身掀起了石板,指指里头的通道。 「这是什么?」卫兵好奇地伸长脖子往下看;特兰萨往他后颈一击,同时一脚把他踹下去。 「……」 「走。」他说,推着我下了通道。 12 我们顺利回到街道上,刚将石板放回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怎么回事?」我探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却被精灵粗暴地拉到一旁的石柱后。他将我的头压在胸前,侧着身体往外眺望;骚动越来越大声,精灵的耳朵微微摆动,压制我的手终于放轻了力道。 我挣扎着伸出头往外看──那是一个小女孩,被几个大人硬生生扑倒在地。 我瞪大眼睛。更多人过来了,其中一个穿着塔斯商会的外袍──在西塔城,商会的人地位相当于王国里的贵族;而这些人一旦违反法律,除了面临刑罚外,也将会从商会中除籍,失去了诚信与靠山的商人将难以在业界生存下去。但此时,那商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指挥的手势,其他人马上将那孩子绑起来;她看上去才十一二岁,被重重推倒在石砖地上,额头冒着血,不住地挣扎哭喊。 「救命!救命!」她悽惨地哭泣着。 「哈,人类,迫害同族是你们的兴趣?」精灵在我身后凉凉地说。 「为什么?我听说西塔城是个法治严格的城市……」我担忧地望着女孩;她被粗鲁地拉起来,哭得更大声了。 骚动引来了人群,有人走近想关心,看到塔斯商会的标志又打退了堂鼓。 「这人偷了东西,她一辈子也偿还不了的数目!」商人大喊:「期限已经过了!依法商会已取得这名奴隶的所有权!」 週遭有人发出叹息。依据西塔城的律法,偷窃、抢劫的人若期限内缴不出罚金,必须终生为奴,直到还清欠款;若是女孩子,情况会更加悲惨,商会就算将她卖给人口贩子也不为过。 「不是我偷的!就说了不是我!」女孩撕心裂肺地大叫:「我是被诬陷的!」 「住口!别妄想诬衊切尔先生!」商人严厉地斥责道。 切尔? 我和特兰萨面面相覷。后者可能和我在想同一件事:这傢伙自己都在偷东西了,说的话还能信吗? 「我们能救她吗?」我问。 「凭什么?」精灵挑眉。 「她说她是被冤枉的!」我心急地望着那女孩;她被抓着手腕,眼看绳子就要套上去了。 就在这时,那女孩猛地抬起头,直勾勾望了过来。 「救救我,我是无辜的!那边的──被悬赏的精灵大人和圣器大人!」 「什么?」 「该死!」精灵咒骂一声,拖着我拐进巷子。 「为什么?」我一脸茫然,「她怎么知道……」 我一个踉蹌绊了一下,几乎被拖在地上;精灵拉扯着我,逼迫我重新跟上他的脚步。 「我觉得我们不该跑,这样看起来更可疑。」我说。 精灵丝毫不理会我。 「萨耶尔祭司会帮我们解释……」我继续说。 「闭嘴,格塔!」特兰萨终于恶狠狠地骂道。我看着他紧抓兜帽的动作,这时才意识到不对。 ──就在刚才,精灵的烧伤被我扯下来了! 我迈开脚步,跟着跑了起来。 我们左弯右绕,途中还经过一副画着我和精灵战士的悬赏画像,上头的金额让我张大嘴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说:「两千万金币!我都想把自己打包去领赏了……噢!」 精灵一把扛起我,俐落地爬上小巷里的屋簷;我看着底下变得宽广的视野,默默惊慑于自己掛在精灵肩上仍毫无动摇的内心,圣光在上,习惯真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特兰萨在屋顶将我放下,我小心地眺望,好在没有任何人追过来。 又过了一会,精灵站起身,一脚踩住屋簷。属于女孩子的惨叫驀地响起,我被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仔细一看,他踩的是一双攀在屋簷上的女孩的手。 再仔细一看──掛在屋簷下摇摇欲坠的,不就是刚才正要被套上绳索的女孩吗?她似乎是顺着附近的树枝爬上来的,以一个小女孩来说,她的身手着实惊人。 「喔……呃,嗨?」与我四目相对,女孩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 「滚!」特兰萨说。 「我为这一切道歉,精灵大人,但我别无选择!」女孩大叫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不想去当童妓……我真的没有偷,没有人相信我……」 她单薄的身子在空中晃呀晃,两隻瘦弱的手臂紧攀住屋簷,随时会支撑不住坠落下去;我再也看不下去,于是低下身将她拉上来。 特兰萨怒目瞪着我。 「有句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说,伸手将女孩头发上的树叶拍落,拉拉她破碎的裙襬。 「这是投资。」我一本正经地表示。 特兰萨瞪着我,我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他转过头,那女孩一接触到他的视线又开始掩面哭泣。 「别装了。」精灵冷酷地说:「你想干什么?」 女孩抽抽噎噎,张开指缝看他。 「如你所见,你轻易博取了这个蠢人类的同情──但不是我。」他瞇起眼睛,「我没兴趣做慈善,想说服我,最好拿些值得我们冒险的好处来。」 「特兰萨……」我忍不住开口,他转过头,用一副要杀人似的表情狠瞪我。 「愚蠢的人类,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知道我们的身分!」 「我只是……我只看见您的耳朵,精灵大人,悬赏告示上都说了,圣器大人和精灵大人一起行动呢,所以我……」 「我的兜帽直到刚才都还没脱下过。人类,拿出你的诚意!」 女孩脸色惨白,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但她还是努力吐出话语。 「您……您没发现吗?您的兜帽在动……而人类的耳朵是不会动的,大人。」 「……」 看着精灵阴霾的脸,我简直不忍心安慰他了。 「好吧,其实是这样的……酒吧里都在传,说萨耶尔祭司的精灵朋友入城来访,有不少人目击到您,说是个和男人一样高的女性精灵,总是将脸遮起来!我一开始也没多想,只是发现附近有精灵,想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才那么说的,没想到误打误撞……」她小心翼翼地继续说:「我没什么好处可给,可是大人您看,如果您把我赶走,我可以告诉他们你们的情报,他们也许会因此放我一马也说不定……」 她战战兢兢观察特兰萨越来越黑的脸色,说话速度也越来越快。 「但如果让我加入你们,我可以告诉你们关于圣器大人身上的圣器的知识;你们应该想把它取出来对吧?」她快速地总结。 特兰萨笑了笑,接着瞬间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 「你就去向他们报告吧。」他一把将她推向屋簷。 「不不不不不我藏在勒特亚啦──!」 「哼。」 我看着被精灵拽回屋顶,一脸惊魂未定的女孩。 不得不说,这精灵虽然心狠手辣,但比我能干多了。 「什么东西藏在勒特亚?」我问。 「珍珠壳,知道吗?是一个……很大的贝壳,能一直生產珍珠……其实不是珍珠,但长得跟珍珠很像,大部分珠宝商都分不出来,只要有它就一辈子不愁吃穿……」女孩低头哭泣,「我真是穷怕了,但比起落入他们手中,给你们也没关係。」 「我们不需要那种东西。」精灵说,女孩抖了抖,不知所措地望向我。 「你知道切尔的行踪吗?」我问。 「当然,他是我的老闆……在我被赶出门之前。我只是放话说要把他投资失败濒临破產还有盗墓转手黑市的事情说出去,我没想这么做的……好吧有一点点,可是我又不会真的这样做!我还想领他的薪水呢!结果他竟然当真了,还诬陷我!」女孩抱怨着,「我怎么没想到呢?他临时去勒特亚铁定是怀疑我偷了他的东西!」 ──破產,盗墓,黑市? 「你偷了……是那个珍珠壳?」 「我没有偷,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她振振有词地说,模样跟精灵颇有几分相似。 「你说他在勒特亚?」特兰萨出声打断;我反应过来,精灵显然比我更能掌握重点。 「噢,对,我正要去找他,可以带着你们……请别丢下我!拜託!」 「你看,现在我们有方向了。」我乐观地说。精灵转过头,狠狠瞪了我一眼。 第二天,我们就已身在勒特亚的小旅馆里。 勒特亚位于西塔城南方,是个四面环海的小岛。在萨耶尔祭司的慷慨帮助之下,我们直接使用传送阵来到这座海滨城镇──带着那名女孩偷渡出境,萨耶尔祭司简直赌上了她的名声;现在,女孩的名字叫做莎娜,是我和精灵收养的孤儿。 空气中飘散着湿润的咸味,我们在当地的小旅馆度过一夜。热水及柔软的床铺稍稍缓解了紧绷的旅程。 「大贤者……我只知道切尔离开前有去拜访他。」 莎娜趴在床铺上抱着被子,露出苦恼的表情。 「我是去年才替切尔工作的,那时候我身无分文,年纪又太小,只有切尔愿意雇用我……但我知道很多切尔的秘密!」她洋洋得意地说:「他欺骗其他商队和他做不平等的交易,这足以让他被商会除名;他的收藏品和钱很多都是黑市来的……他有个远房亲戚,专门帮他疏通关係。」 她停下话语,打了个大呵欠。「床太舒服,反而睡不着了。」 「听说勒特亚有人鱼出没呢。来个睡前故事如何?」我说:「关于人鱼公主……」 「我不想听你说。」莎娜毫不留情地拒绝。 她将脸埋在枕头里安静了一会,接着突然大声说了起来。 「从前从前,有一个人鱼公主,非常嚮往陆地的世界。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商人。」 「商人跟她说,我可以让你跟我一起生活,可是呀,你要给我你最珍贵的宝物作为交换。人鱼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因为她爱他,还有什么不能给他的呢?她想尽办法偷了海神宫殿里保存东西用的魔法壶,把自己的心放进去,送给了商人。」 「虽然人鱼具有看破幻系魔法的能力,人鱼公主尤其精于此道,但这样的她却独独看不清人心;商人不是真的爱她,只是把她当成了珍稀货品,想把她卖掉。伤心的人鱼公主回到大海,但她仍念念不忘自己的心,虽然她知道,她的心早在一开始就被无情的商人卖掉了……然后……」 莎娜的声音越来越小,听起来像是要睡着了。 「人鱼公主化为泡沫了吗?」我问。 莎娜摇摇头。 「人鱼公主在大海中化为人形,淹死了自己。」 我惊讶地转过头看莎娜,女孩却已进入梦乡,平稳地呼吸着。 因为莎娜睡一张床,而精灵说什么也不愿意和我共挤另外一张床──他毫不留情地将我踢下来;以至于隔天早晨,我只能忍耐着自己因坚硬地板而痠痛的背,一面瞪着特兰萨一面洩愤似地撕咬麵包。 没过多久,另一张床的女孩也醒了。她朝气蓬勃地跳下床,对着精灵咧嘴笑。 「早安,精灵大人!」她说。 特兰萨看也不看她,莎娜于是转向正忙着咀嚼麵包的我。「早安,圣器大人!」 我差点呛到,勉力把食物嚥下喉咙。 「嘿……我说,可以别这么叫我吗?你可以叫我格塔!」我说。 「是,格塔大人和精灵大人!」 「你可以叫他格塔夫人。」我幸灾乐祸地说。 「接下来要去哪,人类?」 我和莎娜同时转过头看他。 「你看,你最好叫我们的名字,不然没有人知道你在叫谁。」我说。 特兰萨不理会我,他面无表情看着莎娜。「你最好是真的知道那人在哪。」他危险地瞇起眼睛,「耍弄我的代价是很大的。」 「当然!」莎娜急切地说:「我们现在就去!」 在精灵的胁迫之下,莎娜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好,并领着我们离开旅馆。 旅馆附近是当地的市场,潮湿的空气混杂食物的香气以及鱼腥味,鱼贩的吆喝和讲价的声音此起彼落,热闹的气氛让清晨的寒意减轻不少。 「这里的海鲜很不错。」莎娜说:「尤其当夕阳西下,渔船回港时,可以买到最新鲜的鱼货──」 「别耍花样,人类!」精灵不耐烦地打断她,「他在哪里?」 莎娜闭上嘴,一脸无辜;我彷彿在她身上看见自己屈服的身影。她加快脚步,带领我们走了一段路,来到住宅区域。 我们在一栋三层建筑前停下来。那栋房子比起四周的木屋明显高级许多,窗台上装饰着鲜红色的花朵。 「这是切尔在勒特亚的房子,你们可以慢慢聊──」莎娜向后退了退,「我还有点事,那么就……」 精灵一把抓住她的衣领。 「你想去哪?」他兇狠地瞪着女孩。 「他想抓我!」莎娜叫了起来:「您不能让我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杀了我!」 特兰萨理也不理她。他一手抓着女孩,另一手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铁丝,插进门缝悉窸窣窣转了起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俐落地将门锁弄出喀地一声脆响,一派自然地推开门。 什么战士,这傢伙哪里是个战士!那若无其事犯罪的模样分明是专属于盗贼的职业型态! 「行不通的,精灵大人,这里有个辨识法阵……」莎娜说,接着马上闭上嘴,和我一样惊疑不定地看着精灵毫无阻碍地走进去。 精灵瞟了我一眼,眼神锐利而高傲。 「你……」 「没有什么能阻挡精灵战士,人类。」 我简直哑口无言。小女孩的哀求阻挡不了他、门锁阻挡不了他,当然也没什么阻挡得了精灵战士得到魔鎧虫皮──这东西真是太好用了! 「我不要进去……精灵大人,我真的不想!我会被杀死的!」莎娜哀叫着,她苦着一张脸,被精灵拖着往前;我跟在后头,一路上四处张望。 这屋子现在没有人,但确实有着可疑人物的踪跡。他的行李留在客厅,里头有各式各样的身分证及传送阵的使用许可,上头印着不同的假名──他在四天前到达勒特亚,看起来他来得匆忙,衣物及文件凌乱地散落在房间各处。 我在地上捡起一枚署名为杰克?克特拉?切尔的塔斯伦达商业公会荣誉勋章,那看起来像是不慎掉落的,散落在茶几雕刻繁复的脚边。 「他正在躲避盘查。」莎娜说:「最近有几个法师在找他,他费了一番功夫才弄好那些证件。」 「他会回来吗?」 「哦,当然!」莎娜急切地说:「他不可能落下那枚勋章,就算他要走,也一定会回来找的!」 我们在里头绕了一圈后,精灵抓着莎娜走出来,重新将门锁上,接着绕到隔壁房子的柱子后头矮下身。 「现在该怎么办?」我问。 「等他回来。」精灵说。 「什么!」莎娜大叫:「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特兰萨极富威胁意味地瞟了她一眼。莎娜闭上嘴,满腹委屈地坐在我身旁;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过了一会,女孩开始坐立不安。 「都到午餐时间了,我去买些烤海鲜……」 她悄悄向旁挪动。特兰萨伸手将她拖回来,并在她身上扔了一包旅者用乾粮。 「精灵大人,我吃这个会闹肚子!」她恳求着,但那无疑是最糟糕的方法;这名精灵如果有一丝同情心存在,他就不叫做特兰萨了──那包乾粮最后直接进了特兰萨的肚子。 我叹了口气,将早餐留下的麵包递给莎娜,自己开了包乾粮跟着咀嚼起来。沉默而苦闷的午餐时光现显得无比漫长,我甚至有些怀念军中克难却吵闹的氛围,那至少能将注意力从可怕的食物中稍稍转移。 「其实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莎娜小声地说。 「至少近期不会。」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精灵的脸色,「我说过他正在逃亡,而切尔一向很谨慎,他可能早已到更远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这样乾等不是办法,精灵大人!我们应该去打听一下消息,我知道有家酒馆专门贩卖这些情报……」 「但他的行李还在。」我说:「我要是他,在离开前至少会把那些假证件销毁;留下犯罪证据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可能是临时走的!」莎娜急急地说:「想想吧,他一定是发现有人找到这里,于是匆忙逃跑……」 「闭嘴,人类。」精灵冷漠地打断她,「我信任我的直觉远过于你。」 莎娜闭上嘴,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她实在高估我了──我对精灵的影响力没比她多多少。 到接近日落的时候,莎娜终于坐不住了。 「我想上厕所呢,精灵大人!」她哀求道。 精灵瞟了她一眼。「在这里解决。」他说。 莎娜睁大眼睛,眼里顿时浮现出水雾。 ──我终于看不下去了。 「嘿!莎娜是女孩子,你不可以这样讲话!」头一次,我斥责了精灵。出乎意料的是特兰萨没说什么,只是带着一贯的冷漠神情望着我;我撇过头不看他,对着莎娜轻声说话。 「很急吗?要不进屋里……」 「不要!不要!」她面露恐惧,「我不要进去那里!以前他常把我关在里面,我一不听话,他就狠狠打我……我不要进去!」 「冷静点,莎娜,我们会保护你的。」我轻拍女孩的背脊。她在发抖,看上去吓得不轻,可怜的孩子。 「嗯……我、我找个角落解决就好……」她指指附近的灌木丛,「一下下,请帮我把风,尊敬的格塔大人……我只有您可以依靠了。」 精灵没再说什么。女孩战战兢兢覷了他一眼,接着一溜烟地隐没在树丛之中。 「她肯定受过很大的创伤。」我说:「差点被卖掉,还受到虐待!就算她真的犯了什么错,也不该用罪犯的那套对付那么小的孩子──这太卑劣了,她根本没有任何力量保护自己!」 精灵没说话,只是从喉咙发出一声冷笑。 我无奈地看他。 「你干嘛那样对她?」我问:「她只是个孩子,你太严厉了……」 「十岁。」他出声打断我,「我十岁时就能杀死现在的你。」 「在你专注于抱怨的时候,我会逮住机会戳瞎你的眼睛;当你痛苦地嚎叫时,再用我尚未长大的手掌,从后头扭断你的颈椎……」他放慢语调,双眼紧盯着我;粗糙的指尖抵在我后颈,尖利的指甲陷进肉里。「我杀死你的过程花不到半分鐘。」 我瞪大眼睛看他。 「圣光在上,她跟你能比吗?」我大叫起来:「你这冷血的精灵──」 「格塔!」他低咒一声,「你太蠢了……又蠢又弱。别小瞧那人类,她比你强大!」 「你……」 我想说些什么辩驳,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止住。我想我现在的表情大概很难堪,我原以为特兰萨对所有人类都是一视同仁的轻视,但没想到在精灵眼中我连个小女孩都比不上。 我正兀自悲伤,特兰萨却突然扯着我的手臂站起来。 「怎么了?」我问,他恶狠狠做了个酷似砍头的闭嘴手势,拉着我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跑──我一头雾水,直到莎娜的红发出现在远方,我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莎娜奔跑着,浑然不觉自己正被追踪;她的步伐敏捷,整个人好像飞起来一样,就像每个无忧无虑嬉戏的孩子。 她要去哪里?有什么在等着她?为什么脚步这么轻盈? 我回想起她哀求时可怜兮兮的脸,不禁觉得这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可惜她这会大概是无法到达目的地了──说真的,有谁能从精灵的追猎当中逃脱呢? 屋子渐渐远去,参差不齐的草丛及灌木映入眼帘,那抹红色在荒凉的草坡中显得特别显眼。我被特兰萨拉着到处跑,渐渐将注意力从女孩身上移到精灵的脚步,毕竟要是他打算扛着我奔跑……光是想像那滑稽的画面就让我无地自容,好在到目前为止我都还跟得上。这还得归功于这几年的军旅生涯,我敢说若跟着精灵的是那种成天躲在实验室做研究的法师──他们未必会在战役中战败,但肯定会死于体力透支。 突然间,莎娜消失了。 我抬头望着前方立着禁止游泳的告示,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身处岩岸,尽头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特兰萨嘖了一声,将我拖进一旁的矮灌木丛中。 「在这等着。」他说:「要是被我发现你乱跑……」 我做出最真诚无辜的表情,「我哪里都不会去。」 精灵严厉地盯着我半晌,彷彿正试图从我的表情看出任何一丝欺瞒;最后他终于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跳进水里。 我挪动屁股,调整一下坐姿,耐下心来望着毫无波澜的地平线。 过了一会,我忍不住从衣服里掏出怀表,开始计时。 两分鐘过去了。 五分鐘过去了。 十分鐘过去。 我开始紧张起来。 「亚菈特!」我大叫起来:「亚菈特……特兰萨!」 沙……沙…… 海浪拍击的节奏,以及海风吹拂草丛的声音兀自回盪,我突然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圣光在上……」我喃喃自语:「光明神在上!不要……」 我怎么就这样看着他跳下去?就算他是特兰萨……他是个精灵!精灵是住在树上的,我怎么能让他跳到海里? 我跑向岸边,差点就这样跳下去,好在及时控制住自己;我跌跌撞撞转过身,扯开嗓门喊了起来。 「救命!这里有谁在吗?有人落水了……救命!」 突然间,我被猛地抓住;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向后撞上某个湿呼呼的坚硬物体。 「闭嘴。」 那声斥责熟悉得让我几乎落泪。我转过头,看着精灵气极败坏的脸,扯着嘴角笑了起来。 13 「你……你到哪去了?」出口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都没发现自己叫得如此声嘶力竭。 特兰萨将贴在颊边的湿发拨开,阳光在他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光,映出蜂蜜般的色泽。他转身走向另一边高起的岩岸,我跟在他后头,在距离几步的距离停下脚步。 「过来。」他对着我伸出手。 我看了看深不见底的蓝色海水,向后挪了挪脚步。「不,我不觉得那是个好主意……」 话还没讲完,特兰萨一把勾住我的腰,我整个人就这么离开了踩了二十多年的土地── 在坠落的途中,我听见自己的尖叫声,饱含惊恐与绝望,真他妈的令人同情──接着啪地一声,苦咸冰冷的液体衝进鼻腔和喉咙!我不住挣扎,精灵抓住我的脖子将我提了起来。 「咳咳、咳……圣光在上!」我衝着他大叫:「你想杀死我吗!」 精灵紧紧卡住我的脖子,他沉稳的声音越过海浪穿过我的耳膜。 「你死不了,我会抓着你。」 我抬起头,只看见背光的黑影,以及那圈被阳光晕染的轮廓。 「吸口气憋着,跟着我走。」他说:「你敢挣扎一下,我就把你扔在那,听见了吗?」 「……」 那不容拒绝的黑影就像一尊沉鬱的神祇雕像。喉咙里的抗议怎样都衝不出口,我怀抱着壮士断腕的觉悟,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精灵压着我没入海水之中。 脖子被勾着,身体被带着下沉。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我努力止住挣扎的衝动睁开眼睛,触目所及是一片模糊的石壁;阳光落下点点光晕,衬着附近的蓝灰色海水更加幽暗,不时有碎屑掠过眼前,几隻鱼游过我身旁。 特兰萨在我身旁摸索着。他双脚一蹬,扯着我潜进底下的细缝之中。 脚底踩上了粗糙湿滑的石头,我抬脚跟着精灵向前移动,进入了阳光照射不到的区域;那片黑暗让我感到不安──彷彿初次进入地城的冒险者,我下意识回头看,但马上就被拖离了那最近的出口。 肺部隐隐闷痛起来。 我看见一些溢出的气泡,紧张地去扯他的手;特兰萨加快了前行的速度,伸出另一隻手盖住我的口鼻。 不可思议地,这动作给了我一种安全感。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下,全世界彷彿只剩下那双手──带领着我的那双手。在黑暗之中,我彷彿仍能看见特兰萨飘扬的长发,一如在风中,他奔跑着,紧抓着我前进…… ──好难受!快死掉了! 我剧烈挣扎起来,死命抓着禁錮我的手,但精灵并没有像他所说的放开我。那隻手分毫不动,冷酷而固执,却又奇异的令人安心;那是死神,他即将带我走向死亡,我恍惚地想着,但为什么我不害怕呢?明明现在就算回头,肯定也来不及了── 很快地,手脚渐渐不听使唤,意识朦胧起来,痛苦反而减轻了……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某种力量狠狠压下我的头顶,伴随着奇异的、湿冷刺人的触感。 我再也控制不住,吸入了一大口气……气? 空气! 我不顾喉咙里呛着的水,张开嘴狠狠地呼吸,那感觉像在海底憋气了十年之久──喉咙及肺疼痛到快炸裂,脑袋昏沉,浑身发冷,手脚重得抬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彷彿埋在黑暗的沙堆深处── 「特兰萨……」我气若游丝地喊。 一隻手粗鲁地拨开覆盖在眼前的湿发。我施了个光照术,终于看见精灵的脸,冷漠的、湿润的、性感的……圣光在上,我在想什么啊! 他将我推上岸边,我摇摇晃晃扒着岩石喘气,过了许久才撑起身子,转头看四周。 这是个狭小的的通道,四周都是湿滑的岩石,往下淹着海水,往上则隐没在黑暗之中。 隐隐约约,有什么声音回盪着。 「呜呜……呜……」 我打了个冷颤,刚张嘴想问特兰萨,一声凄厉的尖叫让我吓得跳起来。 「报丧女妖?」我神经兮兮地问。 精灵瞟了我一眼,一脸看白痴似的表情,接着站起身转头就走;我惊魂未定地扶着墙,踏着虚浮的脚步紧跟在他身后。 随着步伐前进,哭号也越来越大声;在一个弯拐过后,我们来到了尽头──直到这时,我才恍然记起此行的目的。 莎娜就坐在那儿,四周布满了碎片。她的手臂被扎伤了,在地上留下斑斑血跡,但女孩彷彿毫无所觉,只是一面哭着一面捡地上的碎片,再摔成更小的碎片…… 我赶紧念了个治癒咒,一面衝过去抓住她的手;但她身体彷彿覆盖了黏液般滑溜溜的,我怎么也抓不住,只得勉强用全身的力量去压制。 「冷静点,莎娜!发生什么事?」 哭的不成人形的女孩抬起头,定定望着我,接着瘪着嘴尖叫起来。 「是假的!」 「什么?」 「是假的!」莎娜崩溃般地大吼:「假的假的!我被骗了!」 「这才是你的宝物,是吗?」精灵捡起一块碎片仔细端详。 莎娜没说话,只是不住低声哭泣,小小的肩膀不住颤抖。我轻拍她的背脊,她浑身湿透,看上去脆弱又悽惨。 「我、我不是故意想骗你们……」她抽抽噎噎地说:「原谅我……我、我只是……」 「没事的。」我低声安慰她:「有什么苦衷之后再说,先离开这里,好吗?」 一小时后,我们回到陆地,在市集买了烤鱼,在切尔房子附近吃晚餐。莎娜吸着鼻子,一面打嗝一面咬下鱼肉,但似乎已平静下来。 「他肯定是把伊斯塔壶藏在他的戒指里……他有个空间戒指,专门收藏那些危险的东西,他打算等大贤者的事过去之后再转手……」 「他到底偷了大贤者多少东西?」我皱起眉,「等等,你不是说……」 「你需要我们带你去找他。」特兰萨打断我的话,「若我们没有得到想要的……你也不会有任何收穫,我保证。」 「我……我会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大人。」莎娜吸吸鼻子,「那天,切尔带着我去找大贤者做交易……他们讲话讲到一半,那个人突然倒在地上抽搐,接着凭空消失!」 「凭空消失?你是说……」 「就像是站到传送阵上头,大人!他一根头发都没留下……切尔说他肯定是用了什么魔法传送走了,大概是因为他不想支付报酬。」 我思考了一下,怎么也无法理解女孩说的诡异情境。有人会选择这样奇怪的方式躲债吗?但也许法师们会知道这背后的意义。 莎娜继续说:「然后切尔、切尔就说,东西已经给他了,他还没付钱,我们有权力搬走他的私人物品抵债……但他怕那些东西有防盗的诅咒,所以让我去拿……」 「圣光在上,这太无耻了!」我大叫:「你有受伤吗?」 我想起精灵说过储藏室是空的,也许就是切尔干的好事! 「没有……有很多东西,有些拿得起来,有些拿不走……我把拿得走的东西拿给切尔,他说了我可以从我带来的东西里挑一个!所以我选了伊斯塔壶,有了那个壶,我就再也不用靠他吃饭了!我早就想离开他,可我没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赚钱……」 「伊斯塔壶……」我翻阅大贤者的收集笔记,「埋藏于深海的神器,传说伊斯塔壶可以保存任何东西不会毁坏。」 「但他偷偷掉包了!我只顾着想把它藏起来,没有发现那是贗品!」 「你拿这个没有用。一个小女孩不可能会有这种东西,你一拿去卖就会被抓起来。」 「我……我没想那么多,大人,我只是个小女孩。」莎娜委屈地说:「而且切尔说我还要还他食宿的钱,总共一百金币……」 「一百金币?圣光在上──」 「闭嘴,别老是圣光圣光地叫!」精灵烦躁地说。 我闭上嘴,觉得万分无辜。 「嘿,你必须尊重我的信仰,就像我从不阻止你……」我顿了顿,一脸疑惑,「说什么愿赛希恩祝福你……迪丝亚常常这么说的,但为什么你不这样讲?」 「因为我是精灵族的战士。」他凛然道,好像那句话可以解释任何事。 「精灵族的战士不信奉赛希恩?」我问。 「我们信奉,但从不倚靠。」特兰萨高傲地扬起下巴,「精灵族的战士靠自己守护一切,可不会像软弱愚昧的人类指望神祇替自己解决所有问题!」 「我们也没一味地依赖光明神。」我说:「做为一个虔诚的信徒,是不该让光明神蒙羞的;大多数时候,信仰坚强我们的意志……但我们终究是人,不是吗?血肉之躯的能力有限,如果你有个想保护的对象,一定也会希望赛希恩时时看顾着他……」 我顿了顿,思索着如何让精灵明白我的意思。 「你曾经爱上过某人吗,特兰萨?」 「爱情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回答我的不是精灵特有的嘲讽或嗤笑,而是突如其来的认真提问。我转头看莎娜,在温暖的夕阳馀暉之下,她的脸色异常苍白,颊上掛着泪痕,表情里有不属于孩子的沧桑。 「我妈妈说过,她已经不完整了,因为她的爱情在其他地方。」她轻声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拋下我跟爸爸跟人跑了。」 莎娜忧伤地望着前方的大海。 「我常常在想,她快乐吗?会后悔吗?但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莎娜……」 我张开嘴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简直不敢想像她经歷了怎样的遭遇,从一个完整的家庭到独自流浪,甚至差点被卖掉,这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残酷了。儘管她总是将腰桿挺得笔直,但内心想必已千疮百孔。 「精灵大人,」莎娜忧伤地说,带着哽咽。「你为什么要把海鱼泡在淡水里?」 「……」 我转头看特兰萨,他正面无表情地把一整包烤鱼丢进水袋里翻搅,一圈烧焦般的油渍在澄澈的水中扩散,前一刻还香气四溢的晚餐顿时成为一堆烂肉。 「因为他是精灵族的战士。」我说,后者瞪了我一眼,将泡得浮肿的鱼肉剥开,扔了一些到我的纸盘子里。 莎娜死死抓着她幸免于难的烤鱼,呜呜呜地低泣起来。 夜幕低垂。精灵一如往常靠在树枝上,像隻掠食中的老鹰盯着切尔的房子;我和莎娜在树下休息。可怜的女孩经过这天的波折早已累坏,睡得正熟。 「谢谢你。」我轻声说:「如果找不到大贤者……我是说,如果那时我还没被抓到,也还没失去自我……有机会的话,我还能去拜访你吗?你会一直待在塔斯兰的,对不对?」 为免吵醒莎娜,我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我知道精灵灵敏的耳朵能清楚听见我的话。 「在塔斯兰生活肯定很不错,你们会接纳一个流亡的人类吗?」我问。 意料之内的寂静笼罩了四周。 「别理会我。」我笑了笑,「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的。」 精灵沉默了一会,接着突然从树上跳下,转眼间跑得不见踪影。 「……」 还没反应过来,前一刻还在打呼的莎娜用力扯住我的斗篷。 「是切尔!」她低声叫道:「他回来了!」 我终于回过神,和莎娜一起追了出去。 在切尔的屋子大门前方,特兰萨持刀贴着一个矮胖男子的脖子。 男子和切尔长得不太一样,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嘴唇肥厚,脸颊不自然地鼓起,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是他,他易了容!」莎娜在我身旁小声说:「你看他的空间戒指!那戒指被施了魔法,只有切尔本人才能戴着它!」 「过来。」精灵说。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我说话,于是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来个心灵控制吧,格塔。」他说。 「什么?」我一脸茫然,「那是黑魔法,我不能......」 话还没说完,特兰萨一把扯住我的手,搭在男子肥短的脖子上。 「这傢伙有测谎功能。」他冷声说:「你最好老实点,别想耍花样!」 男子一脸惊恐地瞪着我。 这下我总算进入了状况。我努力摆出黑法师的架式──学着精灵那样抬高下巴,一脸冷淡轻蔑地睨着他。「别装了,我们知道你是切尔,你那彆脚的偽装只要一个小法术就能一眼看穿──」 「大贤者现在在哪?」特兰萨森森开口。 「我不知道……」 特兰萨看向我,我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 「呃,嗯……」我感受了一下手心肥肉抖动的触感,「他脉搏变快了。」 「喔,脉搏变快……」 「表示他很紧张……」我说。 「人说谎时就会紧张。」他说,锐利的眼扫向男子。 被人用刀架着脖子也会很紧张。我在心里想,当然没说出来。 切尔一脸惨白,他看起来快被吓晕了。「我、我说!」他叫嚷起来,「我会配合!别杀我!」 「大贤者在哪?」 「我不知道,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也就是说,你没经过他同意就拿了他屋里的东西?」我忍不住问。 「我发誓那不是偷窃!我只是去取他先前交代我拿走的东西!我们是旧识了,真的!」 精灵瞇起眼睛。切尔大叫一声,脖子上渗出血丝。 「我对你偷了什么没有兴趣,人类。我要卡洛伊的下落!诚实一点,我们就放你走,为了他说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切尔一脸惨白。 「好吧,事实上,我有见到他……但是他、他消失了!我们讲话讲到一半,他就这样直接消失,只剩下长袍!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他可能死了,也许毁灭之盘啟动了!」 「毁灭之盘?」特兰萨瞇起眼睛。 「阿迪梅亚斯,他身上的毁灭之盘……」 「你说谎!」我大叫起来,「大贤者早已解除依附关係了!那东西早已回归大地!」 「我说了我不知道!」切尔颤抖着声音喊道:「我只是猜测!只有那东西能把人用这种方式消灭掉!不然他还能去哪?那不可能是什么幻系魔法,他没念咒也没带着法杖而且……」 「他骗了我!他还指使我去拿大贤者的东西!」莎娜突然高声叫喊。 「你……」切尔睁大眼睛,「该死的──」 精灵搧了他一巴掌。切尔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没有……我知道的就这些,我发誓!」 「把你身上的东西交出来。」 「他的戒指!」莎娜喊道:「他偷的都在里头!」 「不,别听她胡说!」切尔失声叫道。 特兰萨瞇起眼睛,将刀刃推近了些;这次切尔冷静许多,模样有些举棋不定。 「这……」切尔犹豫着,「我说真的,这里面都是通行证和重要文件,不值得你杀人的!其他东西都可以给你,包括房子里的一切──你想要多少钱?我能给你我的金库密码──」 显然,这位商会会长还没做好被抢劫的准备。在盗贼面前,最不能做的莫过于拒绝交出某样东西;他们一般偏好从当事人的反应判断物品的价值,毕竟他们本身没什么鑑赏力。 果不其然,精灵露出了恶劣的笑容。 「怎么会?你那么尊贵,用你全身行头买你一条命远远不够。」 切尔闭上嘴。也许是感受到精灵眼中流露的贪婪目光,他露出绝望的神情。 特兰萨几乎剥光了切尔身上所有的东西:镶金外套、戒指、项鍊、宝石装饰的皮带──在他抖抖索索解腰带时,精灵一个手刀将他打晕在地,拖着他进了屋子,然后毫不客气踢到某张雕刻精细的高脚椅底下;顺带一提,你可以发现这房子的家具有许多突兀的坑洞──实际上,在精灵到达这里前,那些坑洞原本是被宝石填满的。 「你他妈到底是不是精灵?」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简直跟个强盗没两样!」 「如果我是强盗,你现在可没办法衝着我大吼大叫了。」他瞇起眼睛,舔了舔嘴唇,「你觉得你们国王会付我多少钱?」 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建议你别随便变卖,」我说,「我这人价值连城,说不准日后还会继续升值……」 「投资,哈?」 「肯定是最划算的。」我篤定地回答。 就在这时,碎裂声响忽然划破空气。 我和特兰萨转头看莎娜──她正蹲下来,面无表情拾起地上的花瓶碎片,朝切尔手腕狠狠一割! 望着切尔腕上汩汩流出的鲜血,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莎娜……」 「戒指呢?」莎娜问:「他的空间戒指给我!」 「你要做什么?」我问。 「打开它!」莎娜不耐烦地说:「给我!」 精灵将戒指丢到女孩身旁,双眼紧盯着她;后者将戒指浸泡在血中,喃喃念了句咒语。 前方的空间出现变化,空间魔法解除的当下,里头储藏的东西叮叮噹噹落了一地。莎娜捡起一个白色的瓶子,呆呆盯着它看了一会。 「我只要这个,其他都给你们。我已经依照约定带你们找到切尔了……再见了,大人。」 她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颤抖,但精灵正聚精会神研究切尔戒指里的那堆东西,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我看看他,再看看莎娜离去的背影。 「我去去就回。」我对特兰萨说,跟着朝大门走去。莎娜毫不理会我的叫唤,逕自走出门外,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她几乎飞奔了起来。 我提起脚步,跟着莎娜一路奔跑,直到到达那片海岸──和特兰萨一起找到她的岩岸。女孩停下脚步,她瘦小的背影在通红的日出下,透着苍凉与孤寂。 我弯着腰喘息了一会,接着轻咳了声,走到她的身旁;莎娜正低着头,朝着手中瓶子的瓶口里望。 「我听说,往伊斯塔壶扔进去的东西,只有本人拿得出来。」我说。 「精确地说,它记录的是血脉。」莎娜说。 我看着莎娜割破手臂。不同于人类的紫色血液流进伊斯塔壶,接着她将手伸进壶中,捞出了什么东西。 她抬起头,对着一脸惊愕的我张开手掌──一枚闪耀的婚戒静静躺在她的手心里。 「这是……我妈妈的心,我得找到这个才能回家。」她说:「这样,妈妈就完整地回来了。」 莎娜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在落地之前凝成了璀璨的结晶。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蹲下身,将宝石般的泪水收集起来,放到我手中。 奇异的沁凉感漫延至心头,彷彿能净化一切污秽;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体内有什么被触动了,那结晶很特别──我篤定地想,不可或缺,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肯定需要它! 我抬起头望向莎娜。她正对着我露出不同以往的笑容──不带任何虚假或讨好,那是个真诚而快乐的笑容。 「谢谢你,罗文洛先生,你真是个仁慈的人!」她轻快地说,伸出手拥抱我,接着纵身往大海跳下。 我探头看,一抹金红色在海面跳跃着,活泼而自由。 「我会记得你的,罗文洛先生!」莎娜的声音传了上来,随着海浪的节奏起伏着。 此刻,我终于真正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我和莎娜的最后一次见面。那个有着金红色头发与鱼尾,坚强又聪明的孩子──我可能再也不会看见她快乐的笑容了。 「我也是……」我深吸口气,强按下鼻腔的酸意。「莎娜!祝你幸福!」 「我真正的名字是特莱西尔!」人鱼说:「还有,现在说可能太晚了,切尔最近雇了几个保鑣,定位器和求救铃就在戒指上头,你们恐怕已经……」 「什么?」我愣了愣。 14 「特兰萨!」我转过身,迎面撞到某个坚硬的物体──毫不意外地,我一抬头就看见了精灵阴惻惻的脸。 「谁准你擅自离开的,人类!」他说,随手将戒指扔进大海里头。 「我有跟你说过,」我做出无辜的表情,「但你忙着抢……我是说,你似乎没注意到我。」 「收回你的侮辱,人类。」他瞇起眼睛,「精灵战士掌控一切,别以为能从我手中逃脱……我始终盯着你。」 「当然!我们最好赶快离开这里。」我识时务地转移话题,「切尔可能发出了求救讯号,那些保鑣……」 我突地闭上嘴。看到不远处路上散落的黑衣人,我感觉自己愚蠢得无可救药── 但很快地,有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周遭的魔力疯狂翻腾起来。 大量、扭曲、毫无预警,我马上对自己和特兰萨施上防御术;一如往常地,那对精灵一点影响也没有。 「圣光在上!」我挫折地大喊:「你最好保证魔鎧虫皮不会有失效的那天!」 我眼睁睁看着法术成形。幽深的、充满魔法能量的开口,闪耀着炫目不详的光彩;在那狭小的地方,蕴含着无限空间,它被间隔出来,浓缩、挤压、变形── 是个传送门! 这地方没有设置传送法阵。不是每个法师都能凭空创造出传送路径,来者一定不是简单的人物,至少也会是个三级法师! 下一秒,从门中出现的人双目圆睁瞪着我;精灵扣住了他的脖子往树上一撞,对方啊地一声晕倒在地;他反手朝着传送门一扫,通道马上被强行关闭。在那之前,另一抹人影自门中现身,被特兰萨勒住了脖子。 我迷惑地望了倒在地上的法师一眼,总觉得他昏迷的脸似曾相识;但被特兰萨捉住的人显然比较像是施术者──那是一位老者,白发苍苍,一脸惊惧。 「你是谁?是怎么破解我的防御术的?」老人大喊着。他的法杖被特兰萨一把抢过,此刻,锐利的刀刃正抵在他的喉咙上。 「来看看,是你先念出咒语,还是我的刀子先割破你的喉咙?」 显然精灵没考虑到无声咒的可能性。我正要开口,对方就无视精灵的威胁大叫起来。 「我知道你!」他一脸狂热地望着我,「你身上那特殊的魔力流动──你是亚梅尼丝!创世神在上,这真是命运的相遇!」 特兰萨皱了皱眉,我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噢!我该自我介绍,我是罗尔克斯的好友萨伊?德塔!多数人会称呼我为智者德塔。别误会,我和这孩子来这里只是为了找切尔──虽然被你们抢先一步,但你们肯定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情报,因为他压根什么也不知道。」 老者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们就是不肯相信我的说词。智者──总是孤独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注定永远无法找到罗尔。」 罗尔……罗尔克斯,卡洛伊? 「你在找大贤者?」我问。 「我、你、他……大家都在找。我虽然同意帮助公会进行这种毫无用处的搜索,但实际上,我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等待你;我知道你终会踏上追寻的道路,命运也终将引领我们相会。」 听到公会这个词,我总算想起来了。我朝地上望去,那倒着的傢伙不就是那个在大贤者屋子附近,中了地精魔法的公会法师吗? 「事实上,我想要帮助你找到他。你的经歷将会将会是他最好的礼讚──这不仅仅是个巧合!我将倾尽全力协助你,相信我,我们会成功的!」 德塔施了个法术,把倒在地上的法师移到草丛里。 「我让他睡久一点,我们才有很多时间慢慢聊!」他兴奋地说。 三十分鐘后,我们坐在勒特亚市集的长椅上。老者把昏迷的同伴丢在那不说,还兴冲冲买了串烤魷鱼啃,原本就所剩不多的智者形象顿时崩坏得什么也不剩。 「我想念我的老朋友。」他说:「虽然我知道他在哪,但我需要一个证明。」 「他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别急,先听我娓娓道来。」 德塔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烤魷鱼。 「我的老朋友罗尔克斯?卡洛伊,他有一个梦想,并且一直以来都为此进行一个实验──经过数十年努力,万事具备,只差最后一项;而最近,他显然也达成了──死亡。」 「他死了?」我失声叫道。 「不不,瞧你怎么听的!我可没说过这种话。」 「……」 德塔自顾自地咀嚼吞下,过了一会才继续说话。 「他还活着,以另一种纯粹的型态。」他说:「那正是他所追求的存在方式,从躯壳当中昇华,然后与万物的意识结合……他明瞭了世界的构成──发展、知识,所有一切;他在与神同样的高度存在着。他捨弃人类欲望的包袱,在那里,他不再是他,但仍然是他,他……」 精灵一把抢过德塔手中的烤魷鱼,将竹籤狠狠往桌上一插,距离德塔的手指只有几毫米。 「说重点。」他粗暴地说。 德塔瞪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精灵,彷彿在看着一个打扮成精灵的半兽人──然后他像大多数理想被现实消磨殆尽的成年人,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 「他在神界。」 「神界?」 「是的,神界。那是凡人无法触及之地,你必须放弃自己的一切,并且获得眾神的允许才能留在那里。」 「不可能!」我睁大眼睛,「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圣光在上,这真是──」 「难以置信。」德塔点点头,「过去从没有人达到这个成就……也许有,但从未被旁人所知;这会是一个传奇,最后大家将选择相信──毕竟真理难以蒙蔽。」 我颓然垮下肩膀。 「我是永远见不着他了,是吗?」我轻声说。 「哦,你会的,孩子。」德塔慈祥地望着我,「你会进入神界,这也是你我相见的原因。」 「怎么可能……神界是什么地方?凭我这种平凡的牧师怎么……」 「只有你是不同的。」德塔严肃地望着我,「『吾等予汝神力,用以解惑,用以成愿,用以成神』眾神分灵于器,使器择人──创世典,十一章二节。」 「创世典……」我喃喃自语。 记载着神意的典籍皆由龙族所撰,龙族──创世神所创造的见证者,牠们继承了世界最初的记忆,那记忆沿着龙血脉脉相承,直至现今。 「你获得的不仅仅是圣器的祝福,还有神所赋予的权力。透过亚梅尼丝,你能与神界连系──若只是短暂接触,条件会宽松许多。你不必真的死亡,只要满足一些条件……你就能到达那里,然后平安归来。」 德塔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被神器附身,相当于获得了神的认可。你是光明神选中之人。」 一时间,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祂选择了你。」迪丝亚说。 祂选择了我,是为了让我前往那个地方吗?那是神的旨意吗?我所追随的,伟大的光明神── 「光明神在上……」我喃喃自语。 我能感觉祂正引领着我前进──这一切并非毫无意义。 「根据创世典记载,开通往神界的路需要初始五元素的纯粹结晶:水、火、土、光、闇。」德塔继续说:「造物神将结晶埋藏在各处,很稀有,但绝非传说;那本是造物神给予凡类的至高赠礼──」 「火之粹,烈火龙之焰。」 「水之粹,人鱼王族之泪。」 「土之粹,千年坦格拉结晶。」 「光之粹,光明之封。」 「闇之粹,黑暗之最。」 我从口袋摸出了水色的结晶,它闪动着璀璨剔透的光芒。 德塔带上单边眼镜,凑近研究了一会。 「水之粹……意料之中,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得到它的。」他说:「神器会满足你的愿望,引领你找到你要的东西,这也是你我相见的原因──让我看看,你还得到了什么?」 我翻找背包,从中拿出大贤者的书;德塔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创世神在上,这确实是罗尔的笔跡……我不会认错的!这句尾上挑的习惯、断句的独特节奏──如果我没想错,这其中还有更加珍贵的讯息!」 「讯息?」 德塔点点头。 「罗尔喜欢将知识藏在字里行间,你会了解他,获得越多──」 他伸出手想接过书,却被精灵一把抽走。 「你得证明自己值得信任,人类。」他冷冷地说。 德塔睁大眼睛瞪着他,再一次闭眼吸气──看来不是只有我对精灵抱持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你得信任我!」他激动地说:「你大可不理会我,但这会增加你们到达所花的时间;每迟一天,罗文洛牧师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你得为你的同伴着想!」 我看看德塔,又看看特兰萨,有些举棋不定。他的说法很诱人,毕竟到遇见他为止,我仍毫无头绪,找不着前行的方向;但贸然相信一个陌生法师实在称不上明智。 「就一天。」精灵瞇起眼睛,「他的处境不干我的事──也不干你的事,人类!」 「嘿!干我的事,好吗?」我出声抗议:「你不能阻止别人关心我,圣光在上──」 「闭嘴!」精灵恶狠狠地瞪视我。我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德塔闭上眼,又做了几次深呼吸。 当晚,我们在野外度过一夜。精灵以他锐利的视线压迫旁人的神经时,德塔彷彿毫无所觉地埋首书堆之中──别问我那些书是哪来的,法师们身上有空间法器是很正常的事,里头可能装着名为使魔的宠物、无数的施法材料,或是一个小型图书馆──特安罗德是前者,而德塔毫无疑问是后者,符合智者一贯的形象。 此刻,他脸上的神情专注而严肃,彷彿变了一个人;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思索起他的话中含意。 他说,我与他,以及莎娜的相遇是神的指引。 人鱼王族。我突然意识到,许多线索指向莎娜的身分:人鱼能看透幻象,他们天生对这类魔法具有抗性;拥有强大法力的人鱼王族,甚至仅仅是存在就能轻易摧毁幻系法师们的魔法。 切尔也许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雇用莎娜,又因为害怕报復选择捨弃了她;值得庆幸的是,人鱼公主的悲剧不会再次发生。 时间流逝在翻书的窸窣声响之中,我想着莎娜火红的头发,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隔天早晨,德塔黑着眼圈将我摇醒。 「这个,」他疲惫地指着他手上的地图,「罗尔之前给我的,你可以看上头的座标。记录下难以到达的地点是他的习惯,而这些地点十之八九是结晶的所在位置……」 「证据。」精灵的声音粗鲁地响起。 德塔做了一次深呼吸。 「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发现笔记里字句里暗藏着明确的字体改变,有别于罗尔平时的书写习惯;将那些字母加以组合,以古语规则转换后,将那些罗尔最讨厌的土系咒语消去,用相对应的破解法术咒语代入,然后由后往前读,你会看到许多咒文,将那些咒文依段落转换为通用语再依属性调换顺序,光咒语部分就是仪式的啟动咒语,暗咒语部分则说明他所找到的结晶所在地,幻系咒则说明地图的判读方法……这不是个困难的线索,难道你完全没注意到吗?罗文洛牧师。」 「……」 光明神在上,不是每个人都有大贤者的思考方式好吗! 「这让事情简单很多。」德塔自顾自地说:「接下来,你要去拜访烈火龙。歷代列火龙居住于烈焰之巔,比一般的龙更纯粹的龙焰会焚烧一切;带着水之精粹,那能保障你们不受火焰侵袭。土之精粹,坦格拉矿脉的源头──也就是坦格拉结晶埋藏在蓝铁山脉深处,那里是铁木矮人的家乡;至于光,你应该最清楚了……还记得光暗之战吧?」 「是的……」我回想着,所有牧师都知道那段歷史,那就像治癒祷言一样深深刻进我们的大脑之中。 「根据记载,在那场战役之前,魔界几乎将势力扩张到了整个世界。光明神在与黑暗之神的战斗中殞落,祂的碎片却成功抑制了黑暗漫延,让造物主及时将黑暗之神封印,光明之神也在那之后重生;那些碎片至今仍留在魔界之中,阻止黑暗势力壮大。」 「光之封,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德塔点点头。「光明神的碎片,还有什么能比那更纯粹呢?当然,通往魔界不是那么简单,但别担心,神会指引你……我言尽于此,踏上旅途吧,孩子!」 「等等!」我说:「你还没说到黑暗结晶……」 「闇之粹,黑暗所生,依附于光,且吞噬之。」德塔慢悠悠地背诵:「龙典之一,元素之始。想想看,那会是什么呢?」 我思索了一会。光明一向是阴影的剋星,但若黑暗的力量过于强大,对于天敌也能轻易反噬;然而,依附又是什么意思? 「闇水晶?」我试探性地问。 「会这么简单吗?」 「高阶恶魔?」 「嗯,我不能明确地否定你。」 「冥龙?」 德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说呢?」 「……」 圣光在上,我打赌他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年纪的老傢伙最爱故弄玄虚,尤其是干学者的。 「我年轻时曾不慎摔落魔界,」德塔悠悠开口:「你觉得魔界是什么样子?」 「……一片混乱?」 「是的,黑暗、邪恶、混乱。魔神以及黑暗之神的世界,我原以为那里是创世神遗弃之地,但我却在那里看见祂的身影──我看见祂蕴含着力量,点缀着星光的蓝色长发和太阳般刺目的金色眼睛,就跟创世典记载的一样……祂对着我微笑,保护我顺利逃脱。创世神无所不在,祂正看着我们,为我们指引道路,孩子。」 我有些怀疑地望着他。我可不知道法师说话也可以这般天花乱坠──我的意思是,他们或许和我们同样虔诚,但应该更加追求理智、讲求逻辑才对。 「你瞧,我十几年奉为圭臬的印象在一天之内被彻底打破!真相屹立不摇,但它总是被轻易掩盖,因为那是创世神留给信徒的珍贵宝物;你必须靠不断的努力才找得到它,想单从他人口中得到答案未免不切实际!」 德塔一脸激动。 「现在,抬起你的脚步,踏上追寻之旅吧!愿真理之光照耀汝心!」 看吧,我就说这种年纪的老傢伙最爱故弄玄虚,承认自己不知道好像会要他们的命一样。 「难道留下的线索里没有写吗?」我问。 德塔终于沉痛地摇了摇头。 「噢孩子,」他说:「你会找到的,你得相信自己;如果你连这都办不到,我劝你还是打消念头得好。你要了解亚梅尼丝──神器会保护他们的宿主并给予帮助,但你若不够坚强,会很快被它同化;想有效利用它,你要有相应的意志才行。」 他顿了顿,将剩下的烤魷鱼一扫而空。 「等你弄到那些东西,我会帮助你进行分灵仪式。只有灵魂进得了神界,一旦你到达那里,你的身体将会进入封印状态,直至你平安回魂。」 德塔说得很简单,但我却察觉到不对劲。 「如果我到达不了呢?」我问:「如果我的灵魂没有成功进入神界,我会死吗?」 「任何事都伴随风险,孩子。」德塔说。 我犹豫不决,下意识转头看特兰萨;后者也正盯着我,浅绿色的眼睛里看不清任何情绪。 「这太……困难了。」我说:「我可能在脱离亚梅尼丝前就死了,更别提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凑齐那些东西,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光是前往魔界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就连大法师也未必有办法办到。」 还有特兰萨,我何德何能让精灵陪着我出生入死?他没有义务这么做,一直以来都没有。但我脑海里仍自私地想着挽留他的念头,这样的认知让我更加迷惘;我不是个合格的信徒,不够仁慈、不够无私,光明神会不会后悔祂的决定呢? 我沉默下来,过了一会才又试探性地开口。 「也许我应该放弃……」 「不,我们去。」精灵说。 「你也可能会死的!」我提高了声音。 特兰萨高傲地扬起头。 「我会活着回到塔斯兰。」他说:「那里是我唯一的长眠之处。」 我闭上嘴,盯着特兰萨毫无波澜的眼睛。浅绿色的、冷漠的无机质的,宛如最深沉的湖水,难以看清,在那之上却又隐约看见自己的倒影──难以形容的情绪充满我的内心,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你不想冒险,」精灵缓缓开了口,「那也无妨。」 我张开口,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提了提嘴角,扯出了个笑容──这一笑就再也停不下来。 「特兰萨,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不需要……」精灵烦躁地皱起眉,「别误会了,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仅仅是为了我的尊严,精灵族的战士从不轻言放弃。」 「当然,当然的嘛!」我欢快地说,张开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精灵族的战士简直棒呆了!」 意外地,特兰萨没有推开我。他僵硬着身体,彷彿在忍耐什么,我笑得更开心了。 德塔乾咳了一声。 「最后,别忘了让罗尔留给我消息!这是我帮助你们的条件及目的。我该走了,你们也赶紧出发吧,我会在枚达峰的古拉塔旧居等待你们的消息。」 德塔说完后,法杖一扬念了个咒语就消失了踪影。我眨眨眼,低头研究手中的地图。 多亏了大贤者以及亚梅尼丝的指引,现在我只需弄到火、土、光、暗四种结晶──那上头标的座标也只需要到达其中两个,也就是烈火龙的住处烈焰之巔和坦格拉结晶的所在地蓝铁山脉。至于通往魔界的……没有标,大概大贤者也觉得座标对此毫无意义,那得撕裂空间间隙──理论上那无处不在。 「我们该往西北方走。」我说:「那地方很高,我们需要飞行坐骑……」 「一头狮鷲兽。」精灵说,眺望不远处的市集。 「那当然很好,但那要很多钱……」 「谁说的?」 「……」都忘了我在跟谁说话了。 「你要怎么偷?」我问。 「偷?」特兰萨扬起下巴,「人类真是愚蠢又狂妄,牠从不属于人类,我只是将牠物归原主。」 「你的意思是,野放……」 「牠本来就是我的。」精灵说。 「……」 「人类设下陷阱,逼迫牠离开森林,妄图用豢养牛羊的方式奴役自由的野兽──多么傲慢愚蠢,人类。」 我无辜地望着他。 「那头漂亮的野兽正看着我。」他继续说,瞇起眼睛,「牠知道谁才有资格乘上牠的羽翼。」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去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人类!」他命令道。 ──果然! 「我是个牧师,可不像精灵战士那么擅长演戏。」我说。 特兰萨不耐烦地嘖了声,从斗篷下摸出了个皮袋塞给我;那皮袋异常沉重,打开一看,金黄的光芒刺得我差点张不开眼睛。 「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问。 他正目不转睛与那头狮鷲兽深情对望,看也不看我。说真的,既然这个身兼盗贼的精灵战士有办法弄到这些钱,一开始拿出来就好了嘛。 我深吸了口气,认命地走向为首的商人。 「午安,」我说:「我想买头狮鷲兽……」 那商人打量着我,目光从劣质的外袍领口逡巡到破旧的靴子尖端。 「身为一个冒险者,总要把握每一次成功的狩猎,不是吗?」我补充道。 「当然,」商人说:「我只是好奇,哪里有如此丰厚的报酬,连我也不禁心动了。」 「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遇上什么。」我说,神色黯然,「我劫后馀生,但代价极为惨烈,我失去了我的同伴……」 商人露出同情的表情。「请节哀顺变,先生。」 他领着我走向那些被铁鍊拴着的狮鷲兽,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接受了我的说词──虽然他不介意的可能性大些,商人这种职业大概就跟特兰萨这个人差不多,过程不重要,目的达到就好。 「我得先提醒你,这些傢伙不好驾驭。」他轻轻抚摸其中一头狮鷲兽的羽毛,「虽然牠们都经过训练,但仍保有一些野性──」 一阵喧哗打断商人的话。我望过去,正巧看见有人指着这里说着什么。 我低下头看手上的皮袋。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那上头印着的符号跟他们的旗帜相似度不是普通的高。 「我可以解释。」我结结巴巴地说:「呃,这个……这笔钱是我朋友交给我的……」 「抓住他!」有人大喊,天杀的最近怎么常常听见这句话? 几个佣兵打扮的人朝我逼近,我反射性地拔腿就跑,抓着沉甸甸的钱袋胡乱挥舞,配合防御术竟也让我衝破人墙,拐进狭窄的巷弄里── 路边,一个妇人惊惧地瞪着我,我撞倒她正在晾晒的衣物,看门犬的狂吠消逝在耳后时我已鑽进另一条小路,正在休憩的猫飞也似地从我眼角闪过,然后,又是一张张惊愕的脸。 心脏狂乱地跳动,血液彷彿沸腾起来。我感觉自己的腿正全力奔跑着,随时会被抓住的紧张感使我整个心悬吊在半空中,却又有些恍惚……自眼角流逝的模糊不清的景物、盯着自己看的人们、兇狠的咒骂叫嚣以及自己口中发出的喘息交融在一起,就像一场超现实的梦,梦里的自己却又对此深信不疑。 是啊。我突然想到,被悬赏,被通缉,被要求奉献生命,这一切的开始到现在,也只不过是这一年的时间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路在尽头截断,我终于自梦中醒来。 有人拉住我的手臂。坚硬的钝器重击在背上,然后是剧烈的疼痛,后方的嘈杂声在这时驀地轰鸣起来,伴随羽翼振翅的声音,一枚羽毛不合时宜地飘落在我的眼前。 我抬起头,望进了那双绿玻璃般的眼睛。 下一秒,我被拦腰拖上蓬松扎人的羽毛堆里。身下的底座剧烈地起伏,牵动背后的伤口;我闷哼一声,身后的人死死扣住我的腰,却避开了疼痛的地方。 「哼,人类。」他说:「我听说你是个治疗者!」 「你分明想要我转职当个战士。」我说,对自己施上防御术及治癒术,接着低头看身下的野兽。黑棕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漂亮的光泽,翅膀在脚边拍起强劲的风,脚上束缚着的铁鍊被截断,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想得到牠的服从,你的灵魂必须是自由的。」精灵说。 我死死抱着狮鷲兽的脖子,感觉自己不断上升。疾飞的法术被挡在防护罩后,伴随咒骂声消融在呼啸的风声中;过了一会,我转头眺望,聚集的人群看起来渺小而遥远,触目所及的景物持续缩小,很快地,巨大的勒特亚化为无尽蓝海当中的一个小斑点。 前方,是绵延不尽的山脉。心脏强烈地跳动,迎向未知冒险的兴奋感让我脑袋有些发晕,我忍不住咧开嘴,开怀大笑了起来。 15 烈火龙,是拥有纯粹火焰的火龙。 同一时间只会有一头火龙继承火之精粹,那通常是在火龙蛋还没孵化就决定了的。他不需要吃任何东西,体内源源不绝的能量会供给他生存所需;不需要为了地盘或交配权打斗,但必须为了消化大量的火焰而喷火。烈火龙所到之处,那猛烈的火焰会烧尽周遭所有生物──包括他的同伴,因此自出生起烈火龙就会被隔离在烈焰之巔,剥夺与生物互动以及繁衍的机会。即使如此,在他死后,永远会有另一头新生烈火龙被送到此地,替补空缺的位置。 烈火之巔的结界是龙族专门为烈火龙而设置的,那是个牢笼,却也是烈火龙的唯一归宿;一旦烈火龙破坏结界逃脱,龙族就会集结起来,合力杀死他。 我们乘坐狮鷲兽,一路上只停下来解决三餐和睡眠;往西北方赶了几十天的路,终于在天边看见了高耸入云的火红山脉。 灼热的空气笼照了整座山,就连我也本能地感到危险,狮鷲兽更加不愿意靠近;特兰萨拉紧韁绳,吹了段刺耳的口哨,逼迫牠降落在烈焰之巔的山腰处。然而当我们下来后,狮鷲兽再也不听从任何指令,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特兰萨摇摇头,我只能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往前走。 这里的主人──烈火龙,据说就盘踞在山顶;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任何活物,就连一根草的生存空间都被燃烧殆尽。 我勉力往前,每移动一吋,空气就更加灼热,就连我的防火结界也不堪一击;若不是因为我手中的人鱼之泪,早在灼热的空气一吸进肺里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从里到外完全烫熟了。此刻,那纯粹的水结晶散发光晕,在我们四周隔离出安全的空间。 没走多久,一隻火红的野兽向我们跑来。 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那并不是普通动物。它浑身通透,映着周遭火红的顏色,比娜塔小一些;当他朝我们奔来时,烫人的空气几乎是瞬间清凉了起来。兽型一头扎进人鱼之泪晕染出来的空间,像是野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兽群那样亲暱而满足;我仔细打量它,同时感觉到与水之精粹相似的气息。 那是个水元素凝聚成的魔法傀儡!能在烈火中存活,极有可能是由同样纯粹的水之精粹製造而成。 我正兀自思索,浑厚而嘶哑的声音毫无预警自前方响起。 「外来者。为何而来?」 回音轰隆隆回盪在空气里,透露着难以反抗的威严。随着土地轻微的震盪,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我抬头一看,与一双金色竖瞳四目相交。 我倒抽了口气。要不是特兰萨提着我的衣领,我现在已经跪倒在地上。 在强大的龙族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没用的。我深吸口气,朝着烈火龙行了个恭敬的礼。 「请……请原谅我们的冒犯,烈火龙大人。我们需要您的一小团火焰。」 「又来一个?上一个人也向我提出一样的要求。你们可真不知天高地厚,凡人!」浑身通红的烈火龙挪挪爪子,将地板刨了个洞。「看,我用一只爪子就能踩死你们。」 「我听闻您是位高贵仁慈的龙族,烈火龙大人。您宽容了我的同族,并且给予他新生,如此伟大的您,想必也不会介意小小人类的无知冒犯。」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透露出恐惧。龙族喜欢勇敢强大的灵魂,他们不在乎外在的大小,对于懦弱却格外敏感。 另外,他们喜怒无常。大部分的龙都十分具有个性,并且好恶分明;他们有微小的机会成为你的朋友,但在取得他们信任之前,你恐怕得先经歷几十次死亡。首先,要不被踩死实在太难了,自我中心的龙才不会为了避免踩着你更换路线──大多数时候,他们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就像人类残忍而无意地踩过蚁窝,就算注意到了,也只会耸耸肩表达那一丁点遗憾。 「我的确没杀他,但那只是因为我太无聊了。」烈火龙挪了挪爪子,刨起一阵土石:「听你的说法,他成功到达了那个地方,是吗?」 「我相信如此。」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离奇失踪,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还活着,」烈火龙说:「因为小傢伙也还活着。但若是他真去了神域,那也跟死了差不多了,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烈火龙垂下头,露出了个近似忧伤的表情。水色的兽型跑过去,蹭了蹭巨龙的前爪。 烈火龙所说的小傢伙应该是指那由水分组成般的魔法傀儡。依照他的说法,兽型可能是大贤者创造的魔法造物。一般来说,当法师死亡,倚仗他过去的意志所施加的魔法也会渐渐失效;除非法师的执念惊人,那么他所留下的魔法会成为类似诅咒的存在,甚至產生自己的意志,若这魔法危害到生灵,这时就得出动解咒师─—那无疑是个艰鉅而危险的任务。 「他是个很优秀的人类。」烈火龙继续说:「他办到了连我的同族都无法做到的事,明明只是个弱小的人类……这更彰显了他的强大。他为我带来了各种魔法,真不可思议,只是付出一团被我视若敝屣的火焰,我就得到了如此之多;小傢伙不怕我,还会亲近我。在我让他将我的鳞片以及血加入魔法之后,小傢伙甚至听懂了我的话语。」 「瞧,他不会被我的火焰杀死。」 火龙小心翼翼地对着兽型喷了一点零星的火星。兽型毫无反应,只是趴下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上一个人为我製造了这小傢伙。」烈火龙说:「你又会拿什么来交换我的吐息呢?我有看见你手中的人鱼之泪,但那样的分量不够给小傢伙做一个伴的,连给小傢伙加水都不够。」 我哑口无言。圣光在上,我只是个不足掛齿的小牧师,怎么可能付得出那样伟大的报酬? 「你不必想太多。」烈火龙彷彿看透我的心思般咧开了嘴,「我崇尚公平交易──价值由我决定。对我来说,我的火焰是无谓的存在,它让我活得像条龙尸,给你倒也不算什么;我只是想知道,弱小的你冒着被我杀死的风险远道而来,这样的你,能带给我什么?」 我暗自叹息──这头龙实在太孤独了。 龙族做为世界的见证者,记忆及知识会代代相传;不需学习或与外界互动就能明瞭一切,这使得他们对一切兴趣缺缺──但他们仍然需要社交,它们继承上一代的记忆,也需要去了解各地的变动,才能将世界的轨跡继续传承下去。 而眼前的烈火龙打从出生就与外界隔绝,哪怕他知道森林多么美丽、大海多么壮阔,他真正拥有的也就只有这座山而已。 我左思右想,只想出我可以时常陪你聊聊天的回答;但那太缺乏诚意,我也许会被一脚踩死也说不定。 烈火龙自顾自地叹了一口气。 「如你所见,我无法离开这里。自从我继承了火焰,就再也没离开山顶一步,但我有时还是会想到外头逛逛。」火龙说:「我已经守得太久了,久到忘记生的滋味。」 兽型发出喷气的声音,用头拱了拱火龙的前爪;后者伸出爪子,拍了拍他的头。 「我知道、我知道。」火龙说:「你怎么会懂呢?像你这种从没见过世面的小傢伙……我虽然没有冒险过,但还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我还记得人类的城镇呢,那来自我母亲的记忆,那个……费什么拉多城的葡萄甜酒,那美妙的滋味让我妈差点现出原型,还好被我父亲阻止了。两头龙在人类的小酒馆里,因为人类酿的酒而相遇,然后他们生下了我──对了,小傢伙也该试试看。」 火龙安静了一会,接着伸出爪子,将兽型推到我们面前。 「这里的结界只针对烈火的继承者,小傢伙可以离开这里。带他去见见世面……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吧。」 兽型张大嘴,朝火龙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它拐了个弯跑回火龙身后,后者毫不在意地一尾巴将他扫回去。 「你就当是代替我。」他说:「你身上有我的血和鳞片,还有连结魔法;我会看见你所看见的一切,听见你接收到的声音,也许那会让我的生活愉快许多。」 兽型安静了下来。它转头望了火龙一眼,抖了抖身体──他的体型彷彿蒸发般越变越小,直到缩成了拇指大小,它跃进我的外袍口袋,只露出一颗脑袋望着我。 我低头望着它。它眨眨眼,对我咧开了小小的嘴巴。 幸好狮鷲兽并没有真的离我们而去,牠仍待在烈焰之巔附近,精灵一发出口哨,牠就振翅而来;我仍想不透精灵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将牠驯服至此,对于我的提问,特兰萨只是丢下一句「这不是愚蠢的人类所能理解的」将我打发掉。 总之,七天后,我们已身在费尔拉多城繁华的街道之中。 这座城并不算大,入境检查也相对宽松,但我仍然有些坐立难安。我又再一次看着自己的画像出现在街头的悬赏海报上,那感觉不算好,但至少比起随时会被烈焰吞噬的恐惧感来得令人安心;我转头看着精灵,红棕色的头发挽起,宽大的兜帽遮住他的长耳朵,脸上怵目惊心的烧伤则掩盖住面容。 特兰萨依然扮演着格塔的精灵妻子。此刻,他就像初来城市的乡下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的宠物店看──玻璃製的展示箱里,被装饰得花枝招展的动物们或坐或卧,懒洋洋地休憩着。 我好奇地凑过头去。特兰萨却在这时转过身,小鸟依人地挽住我的手,将我拖回原先的行经路线;我侧过头看他,只看见微微摆动的兜帽以及紧抿的唇角。 精灵正专注警戒周遭的一切,嘈杂的人声以及拥挤的人潮显然干扰了他的感官。 「我厌恶人类的聚居地。」他簇紧眉头。 「我最近也开始这样觉得了。」我忧鬱地说,将自己染成黑色的头发拨到耳后。 最后,我们坐在费尔拉多城的小酒馆里,紧张兮兮地听着吵杂的人声。 水傀儡缩成巴掌大,发出类似沸腾的滋滋声,扒着酒杯喝葡萄酒。当然不是真的喝,它只是变幻形体,让葡萄酒渗进来又渗出去,无色的身体变成鲜艳的酒红色;我小心用长袍袖子遮住傀儡,一面用手指摸摸它,凉意从指尖沁入心脾。 我们只点了那杯酒和精灵面前的果汁,而那杯果汁一滴也没被动过,特兰萨一向只喝他自己的饮水。 我从背包翻出一张纸,上头写着烈火龙要水傀儡去的地方。他跟水傀儡讨论了许久,清单删删减减,最后只保留了费尔拉多城,其他都是水傀儡想去的地方。 此刻,标题为「小傢伙的旅游清单」的表格已经划去第一项:费什么拉多城酒馆喝酒,馀下的分别是大海游泳、冰原滑冰和瀑布修行。 清单符合小傢伙的天性,它一个水之精粹做成的魔法傀儡,和如此大量的火之精粹待在一起想必非常辛苦。 我向酒保打听了一下艾隆撒的近况。据说内乱已经意发不可收拾,革命军攻打进王宫,凯尔斯国王下落不明。我猜想大概是有第三势力介入──虽然那莫名其妙的十年征战大大削弱国力,也让人民积怨已久,但这么短的时间内革命军不太可能发展到足以对抗王宫的程度。 政权交替的混乱时刻执政者大概也不太可能拨出人手来寻找我。这让我稍稍松一口气,但眼下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脱离亚梅尼丝才是真正回归平静的方法,就算教会或法师公会承诺保障我的安全,我也必须一辈子提心吊胆,教会发生的背叛早已经让我对同族失去信任。 我正兀自沉思,酒保突然推了一杯鲜红色的液体过来,杯缘还装饰着怒张的花朵。 「舌火果汁,那两位小姐请你的。」酒保衝着我眨眨眼,指指我身后;我转过头,两个漂亮女孩坐在高脚椅上,对我举杯致意。 「嗨,你是外地人吗?」其中一个走向我,和我攀谈起来。「我们刚才还在打赌,谁能先吸引你的目光──我想主动出击的绝对比较有希望吧,你觉得呢?」 我惊讶地微笑起来。我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这些可爱的女孩,感谢圣光,她们让这残酷的世界不至于如此绝望。 「这可真是荣幸,我……」 话还没说完,手上的舌火果汁被一把抢走。精灵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他瞇起眼睛,阴影笼罩着女孩们错愕的脸。 「滚。」他说。 16 直到回到旅馆房间,我仍试图教导精灵人类社会的基本礼仪──这当然是个愚蠢的举动,但至少能让我心里的空虚感稍稍缓解。 「我能理解你的顾虑,」我说:「但你大可委婉的拒绝!你这种态度反而容易惹事生非,如果他们找麻烦……不对,那只是两个手无寸铁的女孩!而且她们谈话的对象是我,你不该替我做决定──那杯舌火果汁也是给我的!你得尊重我!」 一如往常地,特兰萨丝毫不理会我。 「……总之,她们可不像你,身上藏了一堆刀子!」我做出总结。 「那是什么饮料?」特兰萨问。 「舌火果汁。算是这里的特產吧,它可是很贵的……」 舌火果有类似酒精的迷幻效果,但我不确定对精灵是否有影响;我偷偷覷了眼特兰萨──依然是那张扑克脸。他就这么盯着我不说话,我不安地往后挪了挪,不确定自己将面对怎样的情况。 过了一阵子我才发现不对劲。 特兰萨就只是看着我。 没有嘲讽和恶意,只是专注地望着我,就像望着他的长弓或森林里窥探着的小鹿──他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柔和。 他肯定喝醉了,清醒的时候他可没那么好的脸色! 「你的头发长了。」他没头没脑地说,我更加确定他喝醉了。 「我可不敢顶着张被悬赏的脸进去理发店。」我说,虽然自己市集也逛了酒馆也去了……但那毕竟是在随时能脱身的情况下──更正,精灵在场的情况。我还不至于不识相到要求精灵配合我跑来跑去,尤其看他参差不齐的发尾就知道这种细节他习惯自己来。 特兰萨依然盯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彷彿能看透任何事情。 「你今天早上在宠物店里是在看兔子吗?」我问。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缓缓开了口。 「是白色的兔子,罗文洛。」 我震惊地望着他──这可真是惊喜!我从不知道精灵喝醉会这么讨人喜欢,他认真回答了我,还叫了我的名字! 「你喜欢白色的兔子吗?」我问。 特兰萨没说话,我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你喜欢小白兔吗,特兰萨?」 他沉默了一阵子,正当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我时,他开口了。 「我养过。」 「什么?」 我还以为这个精灵只会对养野兽有兴趣──像娜塔那种实用的类型;又也许精灵的小白兔跟人类的兔子不一样,长了一口尖牙,特别擅长猎捕之类的。 「白兔子。」精灵喃喃地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白色的兔子。很温驯,蓬松又柔软,总是跟在我后头,和塔斯兰的黑灰色或棕色野兔都不一样……那是我十二岁时完成基础训练的奖励。」 「所以……你养牠是纯粹当成宠物吗?」 特兰萨转头看我。他的眼神迷濛,透露出一丝别样的嫵媚,我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杀了牠。」 「什么……」我失声叫道:「为什么?」 「那是我的任务。」他说。 我震惊地瞪着他。 「等等,你是说,他们给你一隻兔子,叫你养牠,然后杀死牠?」 「他们给了我,但没告诉我要如何处置,是我自己擅自餵养牠。」 「不,不……这太残酷了!」 精灵平静地望着我,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没让他痛苦。」 「我不是说兔子,我是说……你。他们怎么可以让孩子做这种事?」 「我那时已经不是孩子了。」 「十二岁的精灵当然是个孩子!你们五十岁才举行成人礼不是吗?」 「一般来说是如此,但我例外,罗文洛。我是精灵族的战士,我必须丢弃无谓的软弱与同情心──我必须完成任务。那是我的使命,我活着的理由。」 「在那之前,我杀过许多狼和熊,我很惊讶杀一隻兔子如此困难,但那有助于我的成长;隔两年我杀了第一个人类,之后我就再也记不清自己杀了什么。这很好……如果我一直记得那种无谓的事情,是无法保护族人的;杀死那些生物只是为了让精灵一族延续下去,必须有人做这些工作。」 我看着精灵浅绿色的眼睛,轻声开口。 「但是你不喜欢那些,对吗?」 「无关我的意志,那是我的任务。」精灵说,神情严肃。 我怔怔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那个总是瀟洒自由的精灵,被深深禁錮住了……也对,若非如此,他怎么会陪着我经歷这些──旅行、冒险?依他的个性,他怎么可能浪费时间为一个人类付出,一个在他眼中软弱、愚蠢、偽善的外族人?我还不会没有自知之明到相信他喜欢我。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所做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那些游刃有馀只是个假象,不论他的眼神多么睥睨,行为多么特异独行,在紧要关头又多么令人安心──骨子里,他就是个只为同族忠诚的精灵战士。 实际上,特兰萨一点也不自由。 「但我没有满足他们的心愿。」他说。 那声音里隐含的迷惘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什么?」 「族里处死死囚之前,都会满足他们一个心愿,安抚他们的灵魂……但任务不允许我对目标这样做。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安息,因为我从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头一次,精灵脸上流露出一丝可称为悲伤的情绪。 「这不是你的错,特兰萨。」我轻声说。 他安静地望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话还没出口,他就闔上眼睛,软绵绵地向后倒去。 后来,我是在半夜被惊醒的。 「起来!愚蠢的人类!」精灵的声音像利刃一般划开睡梦,我不得不睁开眼,茫然盯着他愤怒的脸。 「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精灵掐住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那东西被下了药!你被盯上了!」 我叹了口气,伸手试图拨开他的禁錮,想当然那一点用也没有。 「行了,别那么神经兮兮。」我疲倦地说:「舌火果汁本来就那样了,你如果不想找乐子就不该把那东西喝下肚……噢!」 我硬生生闭上嘴,瞪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陌生男子。 「那是谁?」 「我正要问!」精灵没好气地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柴,然后蹲下来,在地板上划出了火花。 「从手指开始。」他简短地说。 火焰还没烧到,男子就惨叫了起来。「不!等等,其实是有人花钱雇用我……」 「谁?」 「我不知道!他没告诉我,你烧死我我也不知道的,我发誓!」 特兰萨抓起他的手,将火苗凑上去;陌生人发出哀嚎,空气中很快飘散令人作噁的诡异气味。我不忍地转过头去。 「我……我想,他是个法师!」男子大叫起来:「他找上我,给我五千金币……他说等事成之后会再给我一万金币!他给了我旅馆号……」 声音嘎然而止,男子两眼一翻,昏倒了。 特兰萨撑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探探脉搏,然后他将男子丢在地上。 男子似乎是真的昏过去了。 然而,一丝微乎其微的魔力波动触动我的神经。我凑过去,轻声念了段咒语;男子的皮肤隐隐浮现出复杂的符号,我尝试着想解开它,但很快发现那会危及男子的性命──虽然在意料之中,但我还是感到挫败。 「他不是自己昏过去的。」我说:「我觉得他被下了制约──特兰萨!」 我转头看。特兰萨在不远处脱下手套,倒了些水洗净手掌的伤口,用绷带随意包扎起来。 「你受伤了?」我赶紧丢了个治癒术过去,但那一点用也没;精灵身上的魔鎧虫皮将法术溶解得一点也不剩。 能伤到精灵的可不会是普通的攻击。我正要起身关心他的伤势,特兰萨却驀地抬起头;还没反应过来,一抹黑影就贴着我的耳侧飞过。 我盯着精灵铁青的脸色,慢慢转头── 他的飞刀正矗立在地板上摇晃,原本躺在那里的男子已不知去向。空气中的魔力紊乱流动着。 「传送术……」我喃喃自语,接着察觉到那令人作噁的气息 掺杂着黑魔法,那可能是个黑法师!我紧绷起来──黑法师,那比一整个军队来的危险! 「他拿走我的手套。」特兰萨说。 「什么?什么时候?他拿你的手套……」我低下头,的确,才刚丢在地板上的手套已不知去向。 我想了想。「他的目标是你的血!他能靠那个追踪到我们。不过你有魔鎧虫皮,法术连结不到你身上。」我乐观地说。 但还是挺奇怪,先不提我们是怎么被发现的,若是法师的话他直接出马就行了,犯不着那么麻烦。牧师虽然会解咒及防御术,但基本上没什么能伤人的攻击魔法;战士更不用说了,一个物理防御术能轻易挡住刀剑的攻击,而盾牌可是连个衝击波都抵不住──我是说,他又不知道精灵有那张让法术无效的虫皮。 应该不会是那个地精黑法师吧?我摇摇头,把那种不舒服的想法赶出脑海。 他可能是先派人来探探状况而已。毕竟精灵的古树魔法太过神秘,我直到现在也不太相信特兰萨真的不会魔法,在我过去的想法,施展魔法应该是每个精灵的天赋才对──但想想也是,在这种没有植被的地方,古树魔法也没什么用武之处。 水傀儡从我口袋里爬出来,发出滋滋的声音。我回过神,发现特兰萨已经在收拾行李。 我赶紧跟着忙碌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地方是不能久留了。 接下来的地点容易许多,大海、冰川、瀑布,总之是人烟罕至的地方,一路上也没再遭遇任何袭击,我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清凉的、带着水气的空气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水傀儡在瀑布下欢欣地翻滚,它已经在这里待了三天,从原本的拇指大一路膨胀到娜塔的大小。 娜塔,我突然有些想念那紫黑色斑纹的大猎豹。我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特兰萨的时候,他就是骑在娜塔上,面色不善、居高临下地瞪着我──那实在不是多好的回忆,但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真正讨厌特兰萨。和他的任务无关,我想就算我并不需要他的保护,我还是会试着和他说上几句话。 「你会回去找娜塔吗?」我问。 特兰萨冷淡地瞟了我一眼,连说话都懒。 「我有点想娜塔了。」我继续自言自语,「好几十天没看到她,不知道她过得怎样?」 我盯着特兰萨的冷硬的侧脸,忍不住又问:「她一直待在那里,会不会适应不良?」 「她不像你,人类。她知道如何活下去。」精灵终于暴躁地开口:「她自己会找地方去,直到听见我的呼唤。」 「但你要怎么找到她呢?」我想了想。「古树魔法,是不是?你们透过和森林的联系网互相连结?」 特兰萨不屑地哼了一声。 「古树魔法可不像你们人类想的那么简单──信任是搭起桥樑的基础,我们是同生共死的伙伴,她会回应我只因为她知道我不会捨弃她。」 「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你是精灵而已。我也是可以很信任娜塔的……只要她不要把我的头含在嘴里。」我有些羡慕地看着狮鷲兽亲暱地趴在特兰萨脚边,蹭他的小腿。 与那些野兽相比,水傀儡就比较亲近我;虽然我怀疑那是因为我口袋里的人鱼之泪的关係。此刻,似乎是发觉我嚮往的目光,它蹦蹦跳跳地跑来,像狮鷲兽一样在我脚旁趴下。 我摸摸它的头,感受指间流水般清凉的触感;水傀儡用后脚支撑站起来,前脚不住扒着我的口袋。 我从口袋拿出旅游清单。「还想去哪里?」 水傀儡摇摇头,一部分水珠从它的身体里分离,在空中变幻出一头龙的形状 「想看龙?水龙?去龙岛?」我盯着水傀儡摇晃着的头猜测,「想回家?」 水傀儡疯狂地点头。 难怪烈火龙那么喜欢这小傢伙。我忍不住又拍了拍它的头。 再次回到烈焰之巔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周遭的火焰萧瑟许多。 烈火龙歪着头看着我们,前爪搭在腹部前;水傀儡蹦蹦跳跳跑向他,却在快到达的时候被一爪子推了回来。 「带他走吧。」烈火龙说。 「小傢伙很快乐,我知道。它属于外面的世界,没必要和我被关在这个鬼地方。」 水傀儡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继续往龙爪下鑽。 「你真是令人烦躁!我讨厌你,一点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烈火龙大声怒吼,巨大的音波差点震破我的耳膜,我赶紧念动咒语,在四周施了个隔音罩。 我转头看特兰萨。他的脸有些扭曲,耳朵往下折了起来;可怜的精灵,他们听力一向很好。 水傀儡瞬间安静下来,像是被吓了一跳,然后它开始抖动,水珠一颗颗脱离他的身体,转眼就蒸发在滚烫的空气中。 烈火龙马上慌了手脚。 「停下来!停下来!不要哭!」 火龙大叫着,口中喷洒出零星的火焰,他扭过头,抬起翅膀挡在水傀儡与自己的头颅之间。水傀儡摇摇晃晃爬过去,贴在火龙的翅膀上。 巨大的火龙焦躁地挪动身体,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别哭了,别哭了……唉。」 我抬起头,意外发现烈火龙也正在哭;大颗的眼泪啪啪掉在滚烫的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你跟着我,什么时候消失都不知道……你的主人也不在了,谁来给你加水?你蒸发掉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水傀儡抖动得更剧烈了。 看着情感如此真挚的他们,我有些不忍心,左思右想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烈火龙大人,我虽然没有办法,但也许找得到能修復它的人。」 烈火龙停止哭泣,他低下头颅,巨大的金黄色龙眼瞪着我看,喷出火星的鼻孔距离我不到一公尺。 「你敢欺骗我,我就踩死你!」他厉声吼道。「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拿到龙焰,平安离开这里……我欲哭无泪地想,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巍巍颤颤开口。 「我不能保证,烈火龙大人。」我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决您的问题,但我答应您,我会为您寻找有办法的法师。」 烈火龙盯着我看了许久。我战战兢兢回望他,啪搭一声,烈火龙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算了。」它吸了吸鼻子,转过头吐出一团火焰。 火焰翻腾旋转,最终化为一枚闪动红光的结晶,漂浮到我面前。没有预想中的灼热气息,我小心翼翼伸出手,发现那结晶充满能量,但却不烫手,只隐隐散发着温热的雾气。 我感到一阵悸动,纯粹的元素结晶和亚梅尼丝產生共鸣,昭告它的不凡之处。 「像你这样人不可能进入神域的,大概会死掉吧。」烈火龙伤心地说:「我的龙焰救不了小傢伙,也只能给你这样的结局了。」 我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但烈火龙毫无预警地振动翅膀,等飞扬的土石散去后,早已不见烈火龙和水傀儡的踪影。 我只能低下头,小心地将火之精粹放进衣服内袋里。 17 得到火之精粹后,我们啟程前往土之精粹的所在地──蓝铁山脉。 据说坦格拉结晶就位于山脉深处,而眾所皆知,有好矿脉的地方就有矮人,盛產蓝铁矿及坦格拉矿的蓝铁山脉也不例外。铁木矮人在此开凿出他们的城镇──铁木城并没禁止外人出入,但铁木矮人并不是个友善的族群。他们比其他矮人剽悍,并且极度重视诚实以及承诺,痛恨欺骗及背信;这个顽固而悠久的族群就如同他们所信奉的神祇──泰达,也就是土灵,乍看沉稳安静,但一旦发起怒来非同小可。冒险者协会将此地列于四级警戒地,那使得观光客数量大大减少。 我们在山腰处降落,循着德塔给我们的地图上记录的座标行走,没多久我们就被矮人哨兵拦下来;他们穿着盔甲,手持盾剑,黝黑的眼睛锐利而警戒。 「有什么事,外族人?」 「我们想瞻仰铁木矮人的伟大工艺。」我说。 「随我来,外族人。」其中一个哨兵说。他带领我们进入铁木城。宽敞的大厅里铺满蓝铁矿铸成的石砖,反射着璀璨光辉。 「蓝铁矿的强度没有黑铁大,但延展性佳,并且本身具有磁力;这些蓝铁砖的排列经过精密设计,能有效稳固地基。」矮人滔滔不绝地说:「另外这里也盛產火晶石、鑽石、红宝石及紫宝石,当然还有坦格拉矿──大多用来锻造武器,外头用的不多。」 「说到坦格拉矿,我听说坦格拉结晶就在这里。」我试探地问。 「坦格拉结晶……」矮人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我。「你想要坦格拉结晶?」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看看……」我有些心虚的说,我也知道这种珍稀物品他们是不可能交给外族人的。 「跟我来。」 哨兵带领我们走过弯绕的走廊,来到另一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大厅。火炬散发的温暖光芒映照出此处的模样──墙面嵌了数十扇门,有些没有门板,而有些被厚重石板紧紧覆盖;一名鬍子花白的矮人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沉思,他前方的桌上堆满武器的设计图。 「族长,这两个外族人想看坦格拉结晶。」哨兵说。 被称为族长的矮人抬起头,若有所思盯着我。 「你们好,外族人。我是铁木族的族长坦恩,而你们……一个人类牧师,一个精灵?」他打量着特兰萨,专注的目光彷彿能在他身上烧出几个洞。「虽然我想问你们是从哪里知道结晶的事……但这并不重要,对吗?重要的是你们想要得到它──又一个想获得结晶的外族人!」 又一个……也就是说,大贤者确实来过这里。我高兴地想,这也许能让事情简单一些── 「希达拉!」坦恩沉声唤道,一名矮人女性自阴影中走出,朝我们露出亲切的微笑。 「交给我吧,父亲。」她朗声说。 矮人女性手中拿着土色的袍子。那顏色阴暗且浓淡不一,乍看彷彿跟背景融为一体。「请穿上外袍。外族人必须穿戴这个顏色才能进山,这是我们的习俗。」她说。 我伸手接过,将宽大的袍子披在斗篷外;那冰冷的质地让我打了个寒颤。 「我的衣服就是这顏色。」精灵说。 希达拉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坦恩制止了。 「无妨,就算不穿土袍,也改变不了外族人的身分。」他说:「希达拉会带领你们去找坦格拉结晶,但能不能赢得泰达欢心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我要给你们一个忠告──泰达不喜欢外族人。迷路、失足坠落、山崩、穴居怪、石怪……岩壁里处处都是危机,你们最好跟紧希达拉的脚步。」 我眨眨眼,不敢相信铁木矮人真的带我们去找土之精粹,我还害怕会被他们赶出去呢。 「感谢您的提醒,我们会的。」我赶紧说。 希达拉从墙上取下一把火炬,并用钥匙打开大厅的其中一扇门,领着我们走上另一条走廊。 「你的通用语说得真标准,希达拉小姐。」在弯绕的小径中,我向矮人攀谈道。 「还算可以吧。」希达拉说:「学习外族文化是族长家族的责任。我的父亲及兄长精通人类文化,我叔叔学习如何与魔族沟通,而我则是对精灵一族特别了解──我知道你的弓,那完全将你的身分暴露出来,精灵族的长老之子。」 我转头望着特兰萨的长弓──深棕弓身,在撘箭处覆盖一节暗色的金属;除了它惊人的长度外,再也没有一点起眼之处。我看过太多比它花俏的弓,要不是精灵总是细心地整修它,我简直要以为这把弓也是他从倒楣旅人帐篷摸来的战利品之一。 特兰萨没有说话,我很快被角落一条狭窄的小径吸引住注意力。那平凡的岔路散发一种无法忽视的氛围──我感觉到灵魂微微震动,这种感觉就像我初次触碰到水之精粹和火之精粹,我几乎是立刻确定这条路通往土之精粹。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脚步。 希达拉转过头看我。 「怎么了?」 「我觉得应该走这边。」我说。 「哦。」希达拉扬起眉毛,「为什么?」 我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方法去解释我内心的篤定。儘管我相信那来自我体内圣器的指引,但光明之神向来不是矮人的信仰,亚梅尼丝亦同。 「我想不会有人比矮人更了解洞穴与矿物了。看到角落那堆粪便吗?那是穴居怪用来标记地盘的,走进去只会抵达牠们的巢穴──我们应该走这边。」希达拉说。 「好吧。」我说:「但如果……如果我们之后没找到,可以试试这条路吗?」 「我会带你们找到的,我向你们保证。」希达拉一脸严肃,「话都说到这地步了,你们不相信矮人的承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希达拉不置可否,抓着我的手一下子就离开了那条小径。 道路崎嶇难行,土石单调的顏色让人轻易就进入大脑放空的状态。我麻木移动着四肢,追逐着前方的矮人;特兰萨在我身后,难得不嫌弃我过慢的速度──这几年的军旅生活让我的体力大为提升,但令人遗憾的是,比起矮人女性仍差了那么一大截。所幸希达拉的耐心是特兰萨的数倍之多,她不时停下来,对我投以鼓励的眼神,模样像在看着自己初学走路的儿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掏出怀表一看,赫然发觉已经过了大半天。 触目所及依然跟刚进去时没两样──土,和土,还有土。虽然塔斯兰里头也是树和树还有树,但好歹你还是能辨别不同树木之间的差异;就这一点来说,矮人的确天赋异秉,希达拉只消看一眼就决定了方向,在崎嶇起伏的土地上行走这么久,她的速度也毫无减缓的跡象,步伐彷彿踏着云般轻盈。 正这么想的时候,我头一次真正追上了希达拉;她豪迈地一屁股在地上坐下,将火炬直直插在地上。 「吃饭时间到了!」她宣布道。 我松了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小腿。 「来点烟熏肉乾?」希达拉衝着我微笑,一面从包里拿了些食物;我伸手去接,冷不防被精灵粗鲁地打掉,然后被塞进他所携带的无味乾粮。 希达拉也不介意,收了手就开始进食。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将乾粮塞进自己的喉咙里。 彷彿无止境的土石之路持续着。在行走三天后,我渐渐觉得吃力。 「这地方看起来都一个样。」我说:「如果不是你的带领,我们也许会在里头迷路,最后飢饿而死。」 「我们矮人也常常不明白,为什么外族人一进到山洞就像横衝直撞的婴儿?在我们看来,每一寸土地的组成都不一样,我们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与脉动──矮人毕竟是土石的子民。」希达拉的语调带着自豪:「土石聆听所有声音,保存一切记忆;而这座洞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矮人们共享,这是专属于矮人的魔法。」 希达拉停下脚步,伸手指向前方。 「看!」 在不远处,有一座高高隆起的岩石,顶端放置着一块鹅卵石大小的圆润石头,外观普通,但微微散发的金黄色光芒显示它的特殊之处。 内心有什么被触动了──难以形容的情绪让我久久无法言语。 「我说了会带你们找到坦格拉结晶。」希达拉微笑着说:「矮人从不食言!」 「它真漂亮。」我出神望着那块结晶。 真不可思议,自从我看见它的那一瞬间,我马上明白那就是我要找的东西,毫不怀疑地──那东西彷彿与我体内的神器產生共鸣,它们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同样纯粹,同样属于那个地方,并与之连结。 「可不是吗。」希达拉说,伸手揽住我的腰。 那原本应该是勾肩搭背的动作,但却包含了巨大的推挤力量──矮人的手劲很大,我来不及发出惊呼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一隻手及时将我拉回。 我转过头。希达拉已经取代我的位置,半边身体彷彿陷入流沙般,诡异地没入地底;精灵抓着她的手腕,利刃抵着她的后颈。 「说说看,」精灵的声音异常轻柔,「你在打什么主意,小姐?」 希达拉前一刻还带着微笑的脸扭曲起来,嘴唇颤抖,表情充满愤怒,跟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该死的强盗……总是有大把贪婪的、覬覦结晶的外族人!你们这些人都该成为泰达的祭品!我们的结晶已经被抢走一个,这次绝不让你们得逞!」 「什么?」我震惊地张大嘴巴。 「结晶不属于任何人!」希达拉大叫:「那是泰达的化身!别想用你们的脏手褻瀆祂──」 咚地一声,希达拉被精灵扔向一旁的地面。 她被打晕了。 「……」 我不自觉挪了挪脚步,精灵不耐烦地嘖了声,粗鲁地将我扯向后方。 「管好你的脚,人类,那是个陷阱!」 我眨眨眼睛,刚才希达拉没入的土地上出现一个洞,土壤如流水一般急遽流失──很快地,一个环绕着结晶的沟渠暴露出来。 我低声念咒,凝聚了个小光球,驱使它往沟渠底部移动。底下约三层楼高,土壤呈现诡异的血色,上头堆着些不明物体──我凝神细看,依稀辨认出了几隻穴居怪的形状,还有──我揉揉眼睛,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见人类的肢体,接着我又看见了一个完整的矮人!那些尸块被暗红色的土石覆盖,但仍依稀可见覆盖其中的土色布料。 我转头看精灵,再低下头看自己的袍子。 「我们是祭品!」我震惊地说。 特兰萨没理会我。他专注眺望着立在石柱中央的金黄色结晶,缓缓拉开了弓。 「等等,我觉得……」我艰难地开口:「如果那真的是泰达的化身,移动它可能会导致很糟糕的后果……」 箭矢疾射而出,贴着石壁边缘擦过结晶;那抹金黄色摇摇晃晃,终于承受不住外力而滚落,在坠入坑洞之前,被轻松跃过沟渠的精灵接住。 特兰萨跳回来,跃过那道战壕般的陷阱就像跳过房间的门槛一样毫无压力。 我欣喜地伸手接过。还没来得及感受土之粹的脉动,脚下的土地驀地剧烈震盪起来! 我整个人被拦腰扛起,也许是实在太熟悉于这样的桥段,比起惊吓我更觉得安心──特兰萨正带着我往回跑。我试着看清状况,映入眼帘的只有流泻的沙土,洒落在背上有些疼痛;我赶紧施了个防御术,但圣光一接触到精灵,马上消失得一点也不剩。 「圣光在上,」我说:「你身上的魔鎧虫皮──」 「闭嘴!」 视野翻转一圈,我被压在墙边;我抬头看着精灵溢满不悦的绿眼睛,他一手攀住石壁,一手勾着我的腰,因为压着我的关係,土石大部分落在他身上。 我看看四周,勉强辨认出这是石壁上的某个凹陷,不时有大块的石头自我们身边滚落;但至少有地形的保护,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我们该怎么办?」我问:「是不是应该把结晶放回去?」 特兰萨一如往常,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瞟了我一眼。接着他不由分说抓着我就开始移动──我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上,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得到落石擦过我的背脊;他紧扣着我的腰,力道大得惊人,让我有种快被捏碎的错觉。 等特兰萨再次停下时,四周仍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土石。我在不远处发现了那原先盛放着结晶的石柱,它依然屹立不摇地站在我们面前,看起来我们跑着跑着,却又绕了个圈回到了原先的地方。 一道血痕从特兰萨额角淌下,被不当一回事地拭去。他烦躁地簇起了眉。 在这座山洞里,我们确实像个横衝直撞的婴儿。 「我们遭报应了。」我说:「我想我们一定惹恼了泰达。」 「我不认识什么泰达,」精灵舔了舔唇:「我只知道赛希恩没说什么。」 「祂就算真的说了什么,你肯定也听不见。」我忧鬱地说。 特兰萨没说话,他看了看外头,伸手朝我抓了过来。我眼睁睁看着那修长的手指略过我的头顶── 是的,头顶。在前一刻,我脚下一空,直直坠落了下去。 令人不敢相信地,看似坚实的土地,崩塌的时候竟如此脆弱。我震惊得连尖叫都来不及出口,但好在身为牧师的职业训练让我及时施放了防御术,让我免于摔死的命运;儘管如此,落地时我仍发出疼痛的闷哼。 「罗文洛!」特兰萨的声音听起来异常遥远;我仰头看着声音的来源,捕捉到白发的人影,那让我稍稍安下了心。 「我没事!」我喊道:「圣光在上……」 「待在那别动!」特兰萨大喊。 一抹金色自沙尘中掠过,我睁大眼,却再也没找到它的踪跡。黑暗中,只闻到浓重的腐臭气味;我反射性施了个光照术,映照出深沉的红色土壤,以及前方层层叠叠的尸体。穿着土衣的死物几乎覆盖了前方的路,慌乱中我踢到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 那是同族乾枯而破碎的肢体。 一阵晕眩衝上脑门,我踉蹌着向后方跑去,跌在地上乾呕起来。 一抹金色光芒略过眼角,我抬起头,眼睁睁看见坦格拉结晶从面前滚落,而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晕黄的温暖光芒中,一只手挡去结晶的去路。 希达拉,矮人族长之女趴在那儿动也不动。 这里不是最深的地方。凑近一看,那里有个断崖,往下是无底深渊,希达拉的下半身就掛在那儿,随着土石崩塌的震动一晃一晃。 我将结晶随手捞回口袋,伸出手量了量矮人的脉搏──她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希达拉!」我出声喊道:「醒醒!」 在我试图唤醒她的时候,摇晃变得剧烈起来。这片土地仍在崩塌当中,沙土阵阵洒下,彷彿要将我们活埋在这里,成为祭品的一部份──希达拉的处境更加危险,她快掉下去了! 我伸出手拽矮人的衣领。 「你在干什么?」特兰萨的喊叫回盪在耳边,但我无暇回头看,我正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希达拉向后退。更多砂石落下,遮蔽了我的视野,砸在防御罩上咚咚作响,我感觉脚下的土地有些松动。 「该死,罗文洛!」 我听见精灵气急败坏的声音,这次听起来不再遥远了,彷彿他就在我身边──背后驀地传来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是熟悉的温度;我转过头,与精灵淡绿色的眼珠四目相对。 「圣光在上!」我惊呼:「你怎么……」 精灵伸手将我扯离悬崖,另一手接过矮人的手,任希达拉的脸贴在地面拖行。 我用空着的手想拿结晶,却发现什么也没摸到。 ──圣光在上,肯定是刚刚混乱中掉出去了! 「光明神在上……」我着急地四处搜索,「那个结晶,我弄丢它了!」 我无措地望着特兰萨,但令人意外地,后者一脸云淡风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说:「总会找到替代的材料的。」 这不像是精灵会说的话,但确实让我心里释怀不少;特兰萨将我推向后方,接着像在拎小孩一样,将希达拉提到身前。 「他们要来了。」他说。 「谁?」我茫然地问。 「土之子。」精灵简短地说。 过了一会,悉窸窣窣的声音自前方响起。在晕黄的光照术下,矮人们阴沉的面孔自黑暗中暴露出来;他们手中拿着武器,身穿盔甲,跟我们进入洞穴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坦恩站在最前头,看见希达拉,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感谢泰达!」坦恩说:「希达拉,她还活着!」 他偏过头,越过精灵对着我说话。「没事吧,人类外族人!来吧,我们会领你走上去!」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说:「你欺骗了我们!」 「矮人从不说谎。」坦恩说:「我说你们能找到坦格拉结晶,你们确实找到了,但我可没说你们能够带走祂!」 「你……」 「按照往例,我应该将你们推落山谷,但你救了我的女儿;一命抵一命,以氏族的名誉起誓,我可以让你离开──人类离开,精灵留下!」 「不!」我大叫:「你们不可以──我们可没有拿你们的结晶!」 驀地,精灵拎着希达拉衣领的手伸出悬崖之外。 「现在就两条命了。」精灵笑了笑,「来看看──从这里掉下去,你们的泰达救得了她吗?」 坦恩的表情扭曲起来。 「该死的精灵!」他低吼着,紧握斧头的手微微提高,像是在挣扎是否要扔掷出去。 「横竖都是一死,我不介意多拉一个人下水。」特兰萨继续说:「我想你清楚杀死精灵长老后裔的后果,出了洞穴,你们什么也不是,而精灵──精灵一族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坦恩闭上眼,健壮的胸膛剧烈起伏;几秒鐘后,他张开眼睛,狠狠瞪着精灵。 「让两个人离开!」他吼道。 「不只是你,你们所有人都得让我们离开。」特兰萨紧盯着他:「别想玩文字游戏,矮人。你们所有人,以泰达之名起誓,让我们两个─—精灵战士,以及人类牧师安全离开蓝铁山脉!」 「于泰达见证下,所有矮人让精灵战士,以及人类牧师安全离开蓝铁山脉;做为交换,精灵必须把希达拉还给我们!」坦恩大吼。 「记住你的誓言,矮人。」特兰萨说:「让我们离开,我会将你的女儿留在这里。」 坦恩吐了口口水。「我们会遵守诺言,骯脏的外族人!快滚吧,如果你们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这里的话!」 精灵放下希达拉,转而拉着我的手前进;矮人们分为两排,让出一条路──他们虎视耽耽地注视我们,手上的钝器彷彿随时会挥向我们的脖子;但他们终究是没有行动。在我们走过最后一个矮人身旁后,他们开始往希达拉的方向移动,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光照术照耀前方的路途,一条往上的通道在眼前铺展开来。 顺着路直走一会,我们似乎又来到原先的地方──无尽的沙土,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单调景象,精灵总是果决的脚步难得徘徊了起来,我看着他谨慎地观察四周,每向前走一段就延着原路折返,这印证了我的猜想;恐怕我们已经花了大把时间在同样的地方兜圈子。 「你还记得原来的路吗?」我问精灵,后者烦躁地簇紧了眉,他蹲低身子,似乎在观察路边的脚印痕跡。 「我做了记号,但那场山崩抹消了一切。」他说。 「光明神在上……」我喃喃自语。 隐约可以听见穴居怪嘶哑的吼声,那声音忽大忽小,像某种奇异的暗示。 我闭上眼睛,将手掌贴在墙壁上摸索,土块渐渐崩落,暴露出一道狭窄的裂缝。 「这可能有点不可靠。」我说:「但我觉得,走这条路应该可以……你会杀死穴居怪的,对吧?」 离开洞穴时,精灵显得戒备而谨慎。他一手紧握弓箭,一手握着利刃,提防哪里会冒出个不怕死的矮人;但直到我们远离岩壁,找回狮鷲兽并越过一望无际的草原,接着进入精灵所熟知的森林之中──我们再也没看过任何一个矮人的踪影。 他们终究是遵守了他们的誓言。就这一点来说,矮人也不是那么难以相处。 这一切危险源于我们无意间触到的他们的逆鳞。我心想,要是有人突然衝进光明圣殿砸毁光明神的雕像,恐怕也会被牧师们的法杖打得半死;信仰从来都是不可侵犯的,那是支撑着人们活下去的理由之一,不论外人听起来有多么不可理喻。 「也许我们该打听一下哪里还有坦格拉结晶。」我望着精灵飘扬的白发──树影摇曳间,斑驳的光彩跳跃着,像一幅美丽的画。「就我所知,坦格拉结晶虽然罕见,但绝对不只一个……」 特兰萨冷哼一声,朝着我打开手掌。 一枚金黄色的结晶静静躺在他的手心,散发温润的光芒。 「你的愚蠢真是超乎我的想像,人类。」他说。 18 比预想中还快地,我面临了前往魔界的难题。 光之封位于魔界边界,里头多危险不说,要打破空间进入魔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至今去过魔界的人寥寥无几,每个都是流传千古的人物,我当然不会有任何方法──更何况这一次,亚梅尼丝可没为我指引方向。 一阵轻脆的哨音引起我的注意。我看向特兰萨,他停下吹口哨的动作眺望天空,没过多久,一隻褐色的麻雀拍着翅膀降落在他手掌里。 我稀奇地望着特兰萨解下麻雀脚上绑着的薄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精灵文字。我想起萨耶尔祭司,之前她可能就是用这种方法跟特兰萨连络上的──不只是驯服坐骑,连寻常麻雀都能做为信鸽使用,这真是了不起的天赋! 「是谁?信上说了什么?」我问特兰萨。他没理会我,只是拎起行囊跳上狮鷲兽;我叹了口气,跟着爬上去。 反正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此时的我能做的只有等待──就算想着要找人帮忙,我也一点方向也没有。 不同于往常总是找森林休憩,在经过大半天的飞行后,这次特兰萨让狮鷲兽降落在高耸的石壁边缘。 我爬下狮鷲兽,环顾四周,喉咙里的疑惑顿时蒸发在惊喜之中── 那抹圣洁的身影如阳光一般,照耀了灰暗的石壁角落;她不疾不徐地行走,缀着金色纹路的白袍优雅摇曳,瀑布般的黑发柔顺美丽,微笑温柔如水。 「萨……萨耶尔祭司!」我几乎尖叫出来。 「你好,罗文洛牧师。」即使看见了特兰萨的冷脸,萨耶尔祭司依然带着愉快的神情。「你得拿下身上的魔鎧虫皮,特兰萨。那会破坏我朋友的魔法,并且十分不礼貌。」 「你没告诉我除了你之外还有人会来,伊琳娜。」特兰萨表情阴沉地说。 竟然直呼萨耶尔祭司的名讳,光明神在上──真让人羡慕! 「人总是要广结善缘的,不是吗?」萨耶尔祭司说:「这由不得你拒绝,特兰萨。这事上能办到的人寥寥无几,而那里头包括了亚曼教授,以及他的学生艾文。」 「圣光在上!」我倒抽了口气。 亚曼教授……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圣法师萨尔提斯?亚曼,史上最年轻的大法师!他的成就如同他的乖戾性格,在业界无人不知晓。特安罗德把他奉为偶像,还发表过什么只要能和他切磋魔法,被他用脚踩也愿意的变态发言。 「我不胜感激。」我说:「能得到你们的援助,我真的……」 「你最好证明他们值得信任。」特兰萨冷冰冰地打断我的话。 「这得看你是否相信我,特兰萨。」萨耶尔祭司柔声说:「我确实信任他们,就如同我信任你;而我尽了最大努力说服他们同意瞒着教会,冒着危险发动空间撕裂的禁咒。这是唯一一次机会,他们的处境不会比你们安全多少。」 很长一段时间里,特兰萨死死瞪着萨耶尔祭司,接着他像个战败的国王,一脸不甘地翻捡起附近的土堆和落叶,将魔鎧虫皮埋进去。 「空间撕裂?进入魔界……」我喃喃自语。 我有些松一口气,但更多的是不真实的怀疑。前往魔界这种事,就连大法师也不一定能办到;就算做得到,但就为了我这样的人……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除此之外,我还不知道闇之粹在哪里──我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 彷彿感知道我的担忧,萨耶尔祭司露出了宽容的微笑。 「你知道光暗之战的另一个版本吗,罗文洛牧师?」 我回过神,「您是说有关初代光明神的故事?」 「是的,我们所信奉的光明神并非重生,而是重新被创造出来的另一个管理者;而虽然初代光明神的故事虽然不被教会接受,但确实是龙族所流传下来的故事之一,只是未被人类加以编纂。」萨耶尔祭司说,一面领着我们前进;原先被坚硬岩石覆盖的部分,在她靠近之后如雪般迅速消融,允许我们走进岩壁之中。 神圣法师萨尔提斯?亚曼的魔法,比起想像中更加纤细且稳固。在我通过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沙土的触感滑过脸庞──这不仅仅是个连结辨识魔法的幻像而已,我在心中猜想,也许还掺上了一定比例的元素魔法?让他的魔法天衣无缝,并且躲过其他法师有目的性的搜索。 「最初,创世神艾希达拉诺将自身以及造物的负面情感分离,堆放在世界的一角,以结界隔离起来。」随着脚步行进,萨耶尔祭司轻声说起那个故事:「随着时光流逝,阴暗的情绪凝集翻腾,渐渐有了意识。造物主远远看着那黝黑的怪物膨胀成长,祂没处理它,只是给它起了个名字:凯德因──由黑暗凝集而成的毁灭之物。」 这时的祂已创造了最初的管理者──管理幻术能量的魔法之神利茨,以及管理善与美的光明之神兹坦德奥。 光明神不懂得恨,不懂得厌恶或愤怒,他只是包容并爱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生物。他的爱一视同仁,为眾生带来温暖与喜乐,不论美丑、善良或罪恶,都无一不在圣光的照耀之下。 祂同样爱着那团不安躁动的黑暗。 它在一方角落悄悄茁壮,不知不觉间,拥有了超乎想像的力量,不时悄悄逸散,散播混乱及憎恨,唤醒自私及贪婪。 一些嫉妒神力的生物开始妄图抢夺管理者的位置,光明神对此毫无怨尤,祂放任那些黑暗滋长,只是以关爱的眼神温柔治疗那些因斗争而伤痕累累的生命。 为了保护光明神,艾希达拉诺给了祂足以消灭黑暗的神力。在造物主编织的世界里,光明的力量远比黑暗强大;祂在治癒的同时消灭了阴影,于是世间万物回归秩序,凯德因最终还是固守着那一方角落,只在人间留下了一点稍纵即逝的痕跡。 祂隔着结界,看着那蜷缩在角落瞪视自己的黑暗。 祂想感化它,想让它一同感受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但只要祂一伸出手,对方就会痛苦的哀鸣。它的存在被光明压迫殆尽,而恨意使它膨胀,只有在混乱与残暴之中,它才显现出一丝快乐的情绪。 光明之神远远看着凯德因的实体,那是一头暗影凝聚而成的龙。 祂爱上了那头幽暗的龙,而那有违祂天性的毁灭能力最终成为祂最大的痛苦。 「我有了愿望。」祂对造物主说。 「你的愿望什么?」 「我想让他看见我所看见的美丽世界。」 造物主没说话,只是对祂露出了悲哀的表情。 光明之神最后坠落了。 祂拋弃了自己的力量,将自己的身体拧碎,那些碎片融进黑暗之中,化为同样浓重的黑;但冥龙却彷彿理解祂的爱情一般抬起了头。 他咬下他的手脚,咀嚼祂的骨肉;他开始懂得那些陌生的情感。 光明之神看着,却后悔了。 祂让所爱之物得到幸福,让他懂得爱,懂得那些美好的一切。 但祂却没办法继续看着他了。 ──这真的是祂的愿望吗? 不,不是的。若时光能倒流,祂不会做这样的选择;祂会看着它,情愿冥龙永远活在痛苦之中,只要祂能与他对望,就算那是让人心痛的怨恨眼神…… 光明神身上的光芒渐渐黯淡,属于光明的证明一点点消逝;与此同时,冥龙低低笑了起来。 他总是仰头注视着的,高不可攀的光亮。 他终于将祂染上同样的顏色了。 「为了维持世界的平衡,造物主重新创造了光明神。新的光明神被赋予了意志,祂毫不留情地消灭了冥龙──冥龙的身体化为粉末,令人意外的是,死去光明神的残骸并没有被吸收,而是被凯德因完整保留下来,即便那会深深削弱了它的力量。 在凯德因的势力溃散后,造物主收回了对魔界的压制,并让馀下的黑暗在那混乱之地重新缓慢凝聚。对造物主来说,这世界没有善恶,只有平衡及规则。黑暗从不必需被消灭,那是组成世界的一部份;只是它太难以控制,祂才将他隔离起来,并创造出相对应的管理者。」 萨耶尔祭司以她优美的嗓音结束了宛如悲剧诗歌般的故事。此时,我们已身处岩洞之中。从外头看来想必是浑然天成的岩壁,就像我刚才见到的──谁也不会知道里头隐藏着弯曲的通道。 「我的解读是,你所需要的闇之精粹并不遥远。黑暗之神与光明之神的实体残骸至今仍留在魔界的某处,永不分离;祂们彼此相爱,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最深刻的黑暗以及光明紧紧交融,凝聚成晶。壁垒分明,却又无法分割──闇之粹,黑暗所生,依附于光,且吞噬之。它与光之粹,也就是我们所称的光之封早已融为一体。」萨耶尔祭司说:「你相信这个故事吗,罗文洛牧师?」 「我说不准。」我说:「它听起来太过梦幻……不像是正统的歷史。」 在我们学习的版本,光明神是在与黑暗之神的争斗中殞落,而后被復活──事实上,萨耶尔祭司的说法我不是没听闻过,但为了行事方便,我还不准备接受这套说词;毕竟光明神的信徒从小就被教导要毁灭邪恶的黑暗之物──魔族、不死族……这是我们的使命之一,要是在杀敌时想着什么黑暗不代表罪恶之类的事情,那还不如回家种田算了,免得搭上自己一条小命。 「歷史是由每个独特而自主的灵魂堆砌起来的。」萨耶尔祭司轻声说:「而灵魂,总是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面像。」 「这几年的经歷似乎已经磨去了我所有的浪漫情怀。」我说:「我相信您所说的,暗之粹来自于黑暗之神化身;但那有关爱情的部分就像是您,太过美丽,显得不够真实……」 特兰萨毫不客气地发出轻蔑的冷哼。我闭上嘴,避免遭受接下来的言语攻击──出于某种可悲的男性尊严,我不想让萨耶尔祭司看见自己被百般践踏的狼狈模样。 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在拐过一个弯后,魔法流动的跡象更加明显;我可以从中感受到丝绸般的神圣能量──在大量的幻系魔法之中,那细微的圣光之力昭示了施法者的魔力本质。 细緻、精粹、尖锐而冰冷,彷彿能从毛孔鑽入体内,彻底净化──那是攻击性质的神圣魔法,悄然无息,但极端强大。一般白法师的魔法鲜少有这种灵巧弯绕的流动,他们的圣光像是烈日直扑而来,简单直接,但容易有漏网之鱼。 魔物剋星,他好像这么一个称号。我心想,他肯定是敌人的恶梦,就跟我身旁的精灵一样。 「看起来仪式已经进入了尾声。」萨耶尔祭司轻声说,带领我们走向通道尽头。 不算宽敞的空间里,一个精细华丽的法阵闪动着迷幻的光芒;法阵的两端,法师们正维持法阵的运作,魔力在空间中缓慢而稳定地流动着。 我一眼就看见了那身穿纯白法袍,肤色苍白、银发银眼的男人,在他身上简直找不到任何阴影──那罕见的灿烂发色及眸色让他看上去像神祇般难以企及。另一边站着的男子与白袍法师相比朴素许多,但你仍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施法者特有的聪慧及冷静;让人注意的是,大多数的法师学徒一旦毕业就会开始留长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更加成熟及睿智,但他仍留着黑色的短发,这让他斯文俊秀的脸显得有些稚气。 「久仰,罗文洛牧师以及特兰萨先生。」他温和地对我们微笑:「您可以称呼我为艾文,我和亚曼教授会尽力确保接下来的旅程安全。」 「真的太感谢了。」我赶紧说:「如果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儘管开口……」 我好像听到一声冷哼,我转头望向特兰萨,但后者只是瞟了我一眼,对我投以不屑的眼神。 「希望你们相处愉快。」萨耶尔祭司说:「这地方长了很多漂亮的暗影荆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你们可以在山洞入口那边找到我。」 萨耶尔祭司不知从哪提起了装满草药的篮子,一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在那之后,扫瞄我的冷冽目光更加明显。我不得不抬起头,直视前方的白袍法师。 亚曼教授正看着我。那双银色的眼睛流露出来的绝不是什么亲切或好意的情绪,也许我可以这么说──那跟特兰萨时常望着我的眼神有几分相似。 「您的名号相当响亮。」他的嗓音优雅而轻柔,带着无法忽略的尖刺。「被神选中的牧师大人。」 「我也……我看过您的论文,有关净化术的那几篇。」我赶紧说:「非常优秀,让人印象深刻。」 「不及你的浅薄无能。」白袍法师傲慢地说:「看起来你不仅擅于拖别人下水,对于扰乱法师的施咒节奏也颇有心得。」 我闭上嘴,觉得万分无辜──分明就是他先向我搭话的! 「抱歉,」我说:「我只是……」 「没考量到你的理解能力是我的疏失。」他瞇起眼睛,「或许我该说得浅显易懂些──就算您是光明神最近爱不释手的漂亮盒子,您吐出的噪音对于我的工作依然没有任何助益。」 「……」 我下意识望向他的学生艾文。 「别在意。」艾文对我微微一笑,「这只是他的说话习惯。」 圣光啊,那是什么地狱般的说话习惯! 看来我们都各自拥有刻薄的同伴。我望向身后一脸漠然的精灵,总觉得他看起来心情特别恶劣。 驀地,缓慢流动的魔力狠狠衝撞起来;而后像是交响乐章最尾端的休止符,完美地回归平静。 他们结束了施法。法阵中央,一团黑雾氤氳着向外扩散,带着不容忽视的黑暗气息。 「这就是通往魔界的通道?」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圣光在上……」 「显然这无法直接抵达神域。」白袍法师悠悠打断我,「这让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牧师大人感到失望了,嗯?」 「抱歉。」我窘迫地说:「我不是……」 「哼,人类。」精灵说:「这就是你获得优越感的方法?」 「蠢货总是听不进实话,我倒没想到精灵也同样脆弱。」白袍法师马上转移了砲火,「为拖油瓶仗义执言的感觉让你觉得满足了吗,精灵?」 特兰萨瞇起眼睛。「注意你的语气,人类。」 「看起来我们高贵的精灵大人比起我们的帮助,更在意自尊是否完美无瑕。」他满怀恶意地望了我一眼,「你需要的是一条跟在后头摇尾巴的狗,不是这个愚蠢又扰人的通道。」 特兰萨一个箭步侧过身,挡在他的面前。 他森森地开口:「你说,谁是摇尾巴的狗?」 「特兰萨!」我急急地开口,「我没事,你不必……」 「不必什么?和你无关,人类!」他冷声打断我,瞇着眼舔了舔唇,「我倒是想看看,待会谁才是那条趴在地上摇尾乞怜的狗。」 我简直要翻白眼了。 「看在光明神的份上,」我说:「冷静点……」 我求救地望向艾文,意外发现后者正好整以暇地、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别说是打圆场,他望向亚曼教授的眼神简直像个宠溺孩子的父母。 ──圣光在上,把他当同病相怜伙伴的我真是太天真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艾文偏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终于走向前,拉住亚曼教授的手。 「萨尔提斯。」他温声说:「我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闭嘴,我不相信你!」亚曼教授厉声说,简直像是找到了绝佳的出口。 「你该相信自己。」艾文的笑容温柔异常,像在安抚发怒的情人,「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办到。」 我惊讶地瞪着他们──这是什么情况?他们两人简直跟说情话似的,可惜其中一个人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杀死人了。 「噢得了,萨尔堤斯。」艾文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你知道,被情人这样一再质疑,就算是我也是会受伤的。」 圣光在上……我觉得自己的下巴快掉了! 更让人惊讶的是这番话成功发挥了效用,亚曼教授终于不说话了;他恶狠狠瞪了他的学徒一眼,交叉着手臂斜靠在石壁上。 艾文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引领我们来到通道前。 「我无法保证你们的安全。」他说:「情况不对我会带你们离开,但也仅限我力有所及的状况。」 他说话的时候,有什么瀰漫在他的四周;类似魔力流动,但又更加直接──我渐渐感觉到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特兰萨驀地转过头,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这时我才注意到,艾文的笑容变了──和之前温文有礼的模样不同,他此刻的笑戏謔轻慢,甚至带上些许邪气。 这个人很危险。我下意识警戒起来,但仍控制不了内心的恐惧……是的,恐惧。我想立刻逃跑,离他远远的──但我不能这样做,甚至连放开手也不能! 我已经明白了原因。这个人是引路人,唯有靠他的指引,我们才能进入那个地方。 「觉得害怕吗?」他说:「那表示你是个优秀的牧师。」 我似乎看见了他的翅膀。那还是个幻影,在黑雾中若隐若现。 一个高阶恶魔──他能轻易进入魔界,那里就如同他的家乡;我们却不行,必须经由魔界子民的带领,才能踏入那黑暗之地。 在踏入通道前,恶魔转过身,望向一旁的白袍法师;后者抿紧唇看着这里,兇狠的眼神彷彿瞪视仇人一般。 「我会回来的,萨尔堤斯。」艾文温声说:「等我。」 19 寒意透骨。属于闇的力量在四周翻腾,无边无际的黑暗将一切隐藏起来,而我甚至连个光照术也无法施放;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像个执意要在寒冬精进泳技的愚蠢之徒,正在拿自己的性命表演一场天大的笑话。我的口袋里被放了几个散发邪恶气息的符咒以及一瓶暗红色的粉末,我猜那八成是从我身旁的恶魔角上磨下来的──他紧贴在我身旁,生理性的恐慌让我僵硬而痛苦,就像一隻被迫和蛇挤在一起的老鼠。 「我知道你很不舒服,罗文洛牧师,但我必须确保你的气息被完全掩盖──那会招惹很多麻烦。」恶魔在我耳边轻声细语:「若是让那些傢伙发现这里有一个人类牧师,他们可要乐疯了……你知道,这里很多居民喜欢收集人类,他们会用一些方法维持你身体的机能,保留你漂亮的脸蛋,做成傀儡娃娃,用来玩些有趣的小游戏──」 「闭嘴!」特兰萨说。他没有甩开恶魔的手,对精灵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退让。 艾文耸耸肩。「我只是善意提醒,特兰萨先生。有人说过您脾气过于暴躁吗?」 特兰萨难得没出言回击,他很紧绷──任何一个正常人待在一个高阶恶魔旁都会很紧绷,在这方面他倒是没脱离一般人的范畴。 我?我吓得半死,但也只能相信萨耶尔祭司。她那么高尚,为我们找的引路人性格一定不会太恶劣,只是长了翅膀和角,我不该以貌取人……圣光在上,但我真的不喜欢他的笑容! 「你真可爱,罗文洛牧师。」恶魔说,他似乎对于我的恐慌感到有趣。 这种残暴的黑暗生物对恐惧特别敏感。我不合时宜地心想,他们喜欢玩弄猎物,慢慢碾压、凌辱然后再一点点杀死。他笑了起来,亲暱地勾住我的颈子,渗进骨髓的寒意让我狠狠打了个冷颤。 一只手驀地将我拉离恶魔。 说真的,虽然精灵的胸膛差强人意,但和恶魔比起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哦,好吧……我不再捉弄他了。」艾文柔声说:「别这样看着我,精灵,那会让我想杀死你。」 「圣光在上……」我低声说:「请原谅我们,我们……我们只是有些不适应,因为是第、第一次……」 艾文眨眨眼,笑了起来。「哦,我会很温柔的。」 我闭上嘴,不确定自己应该跟身后的精灵一起怒目瞪视他还是跟着吃吃傻笑什么的。 「开个玩笑而已。」艾文说:「别这么拘谨,我控制得住自己。」 他牵着我的手驀地力道一紧。 重力分散,空间扭曲,那混乱的混沌能量彷彿将我撕扯开来── 「我想想……是往这边,对吧?那地方很特别,一般魔物不喜欢靠近;但那里总让我想到他,我能感受到和他相似的气息……」 我竭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一面摇晃着晕眩的脑袋,混乱地检查自己──手脚还在,功能正常……下一秒,我再一次被拉入虚空之中,然后又一次、又是一次…… 圣光在上,我已经放弃抵抗了。还有什么比晕传送魔法更消磨意志的呢! 「萨尔提斯老是对我的魔法嗤之以鼻。」恶魔轻快地说:「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学徒,但我的瞬移术还是学得不错的,对吧?」 岂止不错,我心想。带着我们两个人,连续发动十几次瞬怡术,这简直是大法师级的能力──这就是恶魔。他们拥有凡人无法想像的力量,无穷的魔力以及强大的再生能力;这差距难以跨越,就像最优秀的战士在魔法之前也只能臣服。而他在世人面前仅仅是一名普通法师,最着名的成就是担任萨尔提斯?亚曼的助手秘书兼学生五十年之久,并且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 关于他们的曖昧流言在法术界传得沸沸扬扬。现在看来,这反而是绝佳的障眼法;有谁会想到那位杀魔无数的神圣大法师身边过从甚密的秘书其实是个恶魔呢?也许亚曼教授被心灵控制了五十年,但他看起来又那么正常;也许他的学生是他豢养的恶魔,又或者是他收了个恶魔当学徒……圣光在上,不论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这又不是坊间某些推崇与恶魔建立情谊的诡异故事,更别提他是个神圣法师──白法师与恶魔,的确有些关于他们的书特别畅销;但那通常是在恶魔最后被完美歼灭的前提之下,馀下的那些除了让人惊慑于凡人的想像力,其破洞百出的内容没有任何参考性。 也许我该相信眼前的这一对,他们之间的爱是如此深重,甚至跨越了身分以及天性的鸿沟─—光明之神在上!我好像曾在爱神殿看过类似的描述。 景物变幻间,千百个念头从我脑袋中闪过,这让我从恐惧中转移了注意力。 「你要带我们去哪?」我问。 「冥龙的坟墓。我只能替你们引路,能不能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就不保证了。」恶魔说:「快到了,看,就是那里……」 他突然停下来,在我们四周建立了结界。 一个巨大的傢伙踱了过来── 人形的恶魔!我恐惧地张大眼睛,他比亚曼教授的学生更强大、更黑暗…… 「入侵者。」他低沉地嘶吼道。 「我只是路过。」艾文摊开手,对恶魔友好地笑笑。「就我所知,这里不是任何人的领地。」 「我走过的地方,都是我的地盘。」恶魔蛮横地燃起绿色的火焰:「去死吧──等等……」 他将火焰捏熄,凑到艾文面前,一脸好奇地上下打量。 「你很奇特。」他伸手摸了摸艾文的头发。「你的气味……你是个混血?该不会,是个人类?」 「人类?」艾文眨眨眼,大笑了起来。「若你是想激怒我,这招可不管用;这只显示你的鼻子该通一通了,我亲爱的同族。」 「噢。」恶魔一脸失望,「真可惜。」 突如其来的火焰瞬间吞噬了艾文。恶魔看也不看,只是兴味索然地走了。 ──冷静。我对自己说,冷静下来。 保护我和特兰萨的结界还在,表示艾文仍活着;但近距离接触到恶魔的火焰还是让我恐惧不已。那是种侵入骨髓的、像是要将你完全腐蚀殆尽的邪恶力量;那会狠狠折磨你,而非单纯的毁灭。我在结界里,无法控制地发着抖,精灵死死抓着我的背脊,那有些疼痛,却让我安下心来。 特兰萨在这里。我对自己说──那彷彿给了我无穷的勇气。 彷彿过了几世纪之久,艾文带着笑的声音终于出现在耳边。 「嗨,你们还好吗?」 他长着尖利指甲的手重新牵起我们。脸上带着戏謔的笑,如此不羈,如此疯狂──但却不再引起我的恐惧。 见识到真正的恶魔,亚曼教授的这一位简直亲切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也许拥有轻松捏死我们的力量,但对我们没有丝毫恶意。 「作为一个混血,我的力量不够强大,却意外保有一些优势。」艾文说:「比方说魔界空间的束缚性。我能在人界与魔界自由来去,只要利用这点,加上一些修改后的瞬移法术,我就能逃过魔族的攻击,甚至让魔族的追踪失效。」 「好了,我们最好动作快点。」他继续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在一个短暂的瞬移术后,我们在一片荒芜的黑暗中落了地。 这么讲可能不够精确──这里哪里都是暗的。我指的是元素属性,这里的黑暗浓郁而纯粹,但却没有生长出什么邪恶的东西;原因很简单──这里同时有着与黑暗对抗的成分,如同萨耶尔祭司所言,属于光明的洁净气息不断渗漏,却也未将黑暗净化。它们无视各自的属性规则,以一种诡异的平衡和谐共处着。 「冥龙的遗骸早就被魔物吞噬殆尽。但当初,他是死在这里的。」艾文说。 而我,早已说不出话来。 体内的圣器在震动,彷彿与之共鸣──纯粹的本源以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属性同时拉扯着我的灵魂,驱使我向前走去。 我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尘中跪下,徒手探入污秽的土壤中挖掘,直到手指触到那块不起眼的石子。 令人憎恶的污秽之气透出一丝属于圣光的亲切感。因为如此,这东西没有被魔物吸收;而那洁净的光明气息被闇之粹包裹,也没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消融殆尽。 我轻轻拨开尘土,将那奇异的结晶拾起── 灵魂似乎为此震动,久久不能自已。 光之封,以及和光之封交融的黑暗碎块。在这片混乱之中他们保护了彼此。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等我回过神来,萨耶尔祭司美丽的笑靨已经在我眼前绽放开来。 「很高兴你成功了,罗文洛牧师。」 「什么?」我愣愣地说,那可怕的晕眩再一次袭向我的脑袋。「噢……」 一双稳健的手及时扶住了我,混乱中我听见其他人的声音,遥远得像在另一个时空。 「我们扯平了,伊琳娜。今后别想找我淌任何浑水。」 「感谢你的帮助,亚曼教授。我知道你总是会帮助我,就像我不会放任你背弃圣光──爱与信任,那是光明神最伟大的魔法,请谨记这点。」 「再会,罗文洛牧师,祝你和你的骑士平安归来。」 一阵窸窣后,周遭寧静下来。我抬起头,有些呆滞地望着萨耶尔祭司担忧的脸。 也许是因为体内的圣器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淬炼结晶同时共鸣的缘故,又或者纯粹只是空间移动带来的不适,我的脑袋仍有些发晕,并且感觉上会一直持续下去…… 「我会照顾他,特兰萨。」萨耶尔祭司说:「去外头找些烈炎草。」 我感觉到精灵固执握紧我肩膀的手。 「这是我的任务。」他说。 「圣光在上,你没看到他都要昏倒了吗?我不认为你在照顾伤患上能帮上什么忙!去找些烈炎草,快!」 我被小心地移动,背脊靠上冰冷的石壁;在喝下萨耶尔祭司贴在我的唇边的苦涩药水后,我终于渐渐从那可怕的晕眩中脱离出来。 「烈炎草汁混合水藤蔓,能有效减轻空间传送带来的副作用。」她摇了摇那一小瓶药水,对我俏皮地笑笑。 「烈炎草?那特兰萨……」 「森林的清新空气有助于缓解他紧绷的情绪。」萨耶尔祭司说:「另外,让他听从我的建议总是能带给我极大的成就感。」 我表示同意地点头,像我就没有那份能耐。 「我也一直想和你聊聊,罗文洛牧师。」萨耶尔祭司说。她望着我的目光带上悲悯,如同教堂里的圣母像。「你应该知道,取出亚梅尼丝的成功率不高。」 我沉默了一会。「我知道。」 「有想过换个身分,找个偏远地方定居吗?在我们的帮助下,你可以安稳地过完一辈子。」 「有这么想过。」我说:「但我还是想保留人类的意志及身分……尤其在听了大贤者的下落后。我想这是光明神给予我的引导,在我尝试抵达神域后,也许会有其他的选项。」 「这样看来,你不是个顾全大局的人。」萨耶尔祭司温柔地望着我。 「如您所言,我是个罪人。」我黯淡地说:「特兰萨总说我是个偽善者……他没说错,我愧对光明神的教诲,也许当初,您就不该从魔族手中救了我。您……您想必也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别这么说,我从不后悔拯救任何生命,也并未对你失望。」萨耶尔祭司微笑着,「事实上正好相反,特兰萨身边有太多以大局为重的人了,我从不期待再多一个。」 我吶吶地开口,「我不明白……」 「你是个凡人,罗文洛牧师。拥有牺牲的情操固然令人尊敬,但为了自我奋战也未必是个耻辱。」 她的话语让我几乎落泪。我怔怔望着她慈悲而美丽的面容,感觉自己如同被赦免的罪人。 「您一而再地拯救了我,萨耶尔祭司。」 「别过于抬举我,罗文洛牧师。」她柔声说:「我不如你想像中伟大,相反地,我是个相当任性的人,所作所为都是我了我自己的满腔念想。」 「念想?」 对于我的疑问,萨耶尔祭司没多做解释,只是盯着我温柔地微笑。 「你对特兰萨怎么看,罗文洛牧师?」她冷不妨地问。 粗暴、刻薄、难以相处……这些字眼快速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知道,那都不是能代表精灵的形容词。 「他很可靠。」我说。 是的,他很可靠。只是和他在一起,我彷彿就有了面对任何事的勇气。 萨耶尔祭司微微一笑。 「我和特兰萨是一起长大的。」她慢悠悠地说。 「小时候,我总会等他训练结束,然后我们一起在林地探险。我教他採药的知识,而他为我杀死附近危险的野兽。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任务:陪一个精灵女孩玩耍。」 「那女孩非常骄纵,她侮辱他、驱赶他,于是特兰萨赌气丢下了任务跑来陪我。后来,女孩死得非常悽惨……她在森林中,被狼撕成碎片。特兰萨被带去看她的尸体,他的惩罚是一本日记,日记里都是女孩对他的懊悔,她想和特兰萨成为朋友,却用错方法;日记的最后说她想去落叶林找他道歉,而女孩就是在落叶林死去的。」 「特兰萨被要求埋葬她。从那时候开始,他的笑容越来越少……他接到各式各样的任务,而那些任务都有各自的意义,它们指向同一个目的──让长老之子成为强大、忠诚,不顾一切,只为同族而活的战士。」 我愣愣地看着萨耶尔祭司。「这是……什么意思?」 「那女孩是个误闯塔斯兰的人类俘虏,被魔法装扮成精灵的样子;日记当然也是假的。」萨耶尔祭司悲悯地微笑,「这任务只是一场训练,而她的死亡早已注定──那是训练的一部份。」 我倒抽了口气,「圣光在上……」 「特兰萨……他的本性其实非常温柔,但他的身分不允许这样的灵魂。我看着他柔软的部分一点点被扼杀,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那过程……就像看着他死亡。」 「他必须为了精灵族付出一切,但这是不公平的──他已经付出了如此之多。他的确是战士,但在那之前,他是我的同族,我亲爱的青梅竹马,他也有权利享受温暖与爱。」 萨耶尔祭司转头凝视我。 「我希望他能保有他的兔子,或者──至少有为此奋战的选择,这就是全部的理由。」 「兔子……」我说,觉得脑子乱哄哄的,还没完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萨耶尔祭司微笑着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向出口。 「特兰萨也该回来了。」她轻声说。 没过多久,洞口出现特兰萨的身影。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怒目瞪视萨耶尔祭司;后者看上去毫不在意,起身优雅地向我们道了别。 「接下来你们该往东走。」萨耶尔祭司说:「智者德塔已经在枚达峰等你们了,愿光明神祝福你们。」 我有些惊讶,但仔细想想,萨耶尔祭司既然愿意帮助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经歷,大概还跟德塔保持连络吧。 我和特兰萨又开始了旅程。 依照狮鷲兽的飞行速度,不出一个月就能到达枚达峰。枚达峰,全名是枚达亚克希拉雷克──冗长的上古语言,翻译成通用语就是眾生之始的意思。传说那里是眾神造物的起点,河流、天空以及土地,一切都由此延伸。 在通往枚达峰的路上,我满脑子都在想特兰萨的事。我仍无法相信高贵的精灵族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训练他们的战士──也难怪特兰萨性格会如此偏差,可怜的精灵,我从没想过他的童年如此坎坷。 也许是我周遭瀰漫着的同情气息,特兰萨似乎马上发现了异常。 「哼,人类。」他冷酷地说:「我不知道伊琳娜和你说了什么。她不了解我,你最好也别跟她犯一样的错误。」 「她只说了你是个好人。」我说:「别感到彆扭,这是件好事,不是吗?」 特兰萨没再理会我。他拉紧韁绳,让狮鷲兽转了个方向。 「你们不了解我。」过了很久以后,我才听见他冷硬的声音。 20 在枚达峰落地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天空。土壤。流水。生命。 万物之源,这里的一切是如此的令人怀念……怀念?我揪紧胸口,意识到那是亚梅尼丝融进我灵魂的古老意识。融合已经进行到让我感受到它的记忆了吗?这样想着,感觉却没有想像中恐惧,也许我已经渐渐失去了做为人的情绪也说不定。 有人站在不远处等我。在我们下了狮鷲兽后,他兴奋地快步跑了过来。 「恭喜,罗文洛牧师!」德塔的声音异常爽朗,「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了剩下的结晶……」 特兰萨从行囊拿出那些结晶──我们都不放心由我保管这么重要的东西;在接过那些结晶后,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中的光彩让他看上去年轻了五十岁。 「干得好!」他颤抖着说:「这会是歷史新的一页……我多想知道罗尔究竟经歷了什么!跟我来吧,我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他领着我们来到一处空旷的石地,那上头已经画好法阵的初步雏型。 「在开始前,有件事要告诉你,罗文洛牧师。」德塔说:「你在西塔城有个访客。我的使魔发现他夹带的辨识法术并通知了我……为了防止他干扰我们的行动,我暂时将他扣留起来。」 他念了一段咒语,双手一挥,碧蓝的空中渐渐浮现出影像。 那是一隻被关在结界之中的火红色凤凰,翅膀和尾羽末端带着青翠的绿色。彷彿感知道我的注视,牠发出长长的鸣叫。 那是特安罗德的召唤兽!不再是小青鸟的模样,牠的原型美丽且易于辨识──你很难找到另一隻拥有绿色羽毛的凤凰,牠们通常是金红色、蓝红、紫红或纯粹的血红色。 「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见到他的主人。」德塔皱着眉头,「我稍微打听了一下,他之前害了你……虽然是在被胁迫的状况之下,但我听说你们是相当好的朋友。」 特安罗德……他过得好吗?我忧虑地想。我旅行的这段时间,艾隆撒似乎发生了不少事,不知道他和蕾娜是否平安。 「我现在连络他的话,他会知道我们在哪吗?」我问。 「这得看你用什么方式。我不建议你使用魔法,如果你非这样做不可……」 德塔从长袍中翻出了一枚手掌大小的老旧机器。 「用我的通讯器。」他诚恳地说:「这上头施加的误导咒连罗尔都解析不了,而我敢说你那位朋友不是今年的大贤者候补人选。」 他将通讯器塞给我,开始将他背包里的施法材料拿出来。 「在你们说话这段时间,我会把法阵建立起来。我们得快点,虽然机会不高,但我不想被公会或是哪里来的观光客发现我正要做的事……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要做的分灵术没有经过公会审核,因为那得花至少一年,并且绝对不会通过!但我保证会成功的,亚梅尼丝会引领你,孩子。」 我知道这件事的危险性。前往神域是史无前例的,龙史上隐晦的提示不足以证明它的可行性;但光明神追随者的优点就是那有些盲目的信仰。我在心中说服自己,既然光明神选择了我,那么我就应该追随祂的脚步,并接受祂给予我的任何安排,即使是死亡。 死亡。我紧盯着手中的通讯器。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和特安罗德通话,虽然我们也许再也不能为对方做任何事……但我知道我们仍掛念着彼此的安危,我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我。 我拨通了特安罗德登记于法师公会的号码。在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时,我一度说不出话来;特安罗德如同往常地敏锐,马上察觉到不对劲。 「你是哪位?哈囉……等等……」他的声音微微颤抖:「锡安,是你吗?噢……这怎么可能呢?我……我真是疯了,请当我在胡言乱语,你是哪位?这真的很不礼貌,如果你只是在恶作剧,请你立刻切断,陌生人。」 我安静听着他有些狼狈的话语。 「好吧。」他乾脆地说。 「我不管你是谁,既然你那么想听我的告解……锡安,我很抱歉做了错事,儘管我知道说这些无事无补。我愿意偿还你一条命,只要你需要……」 我叹了口气。「别这么说,老朋友。」 通讯器那端传来一阵碰撞,紧接着是器皿破碎的声音。 「锡安!」他激动地说。「魔法之神在上!我就知道是你……你还好吗?平安吗?天吶……」 「是的。」我说:「别说我了,我想知道你近况如何,特安罗德。」 「我……啊!」 熟悉而沉稳的女声打断特安罗德,从通讯器传了出来。「我和特安罗德平安无事。我们都欠你,锡安。」 我安下心来。蕾娜没事比什么都让人放心,她一向能照顾好特安罗德。 「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艾隆撒王国即将更名为艾隆撒共和国了。」蕾娜说:「你也知道,许多人对国王的西进政策抱持不满。战争拖得太久,赋税又不断加重,反抗的声音一直都在;只是这次,法师公会投入了资源支持了革命军。凯尔斯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一群人,动员王国法师煽动成员反叛、威胁成员,还绑架了成员的家属……」 蕾娜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傻了,好好的人不当,去当皇室的走狗?那些不知廉耻为何物的王国法师不只收了好处,一个个都被抓着弱点监控起来,有的还向我求救呢!」 我听着她愤怒的抱怨,忍不住露出微笑。 蕾娜不是法师,但如果以为她是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而轻忽大意,可能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做为一位技术精湛的盗贼,她隐藏起自己的所有手段,只在黑暗的掩护下暴露出本性。 「……特安罗德是个蠢蛋,请原谅他,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蕾娜说:「我只是不想让他看见我伤人的手段,我怕他会害怕我……但我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信任我。」 「特安罗德不是不信任你。」我说:「他只是关心则乱,连千分之一的风险都无法承受。」 蕾娜安静了一会。 「谢谢你,锡安。」她轻声说:「谢谢你在他做出了无法原谅的事情后,仍然愿意为他说话。」 我同时听见吸鼻子和擤鼻涕的声音。吸鼻子的是特安罗德,擤鼻涕的是蕾娜,我在心中猜想。这可真滑稽,但我彷彿被他们感染了情绪,心里有些哀伤。 「谢谢你,锡安。」特安罗德哽咽地说:「另外,关于大贤者的事情……调查已经有了初步的定论。许多跡象显示大贤者还活着,但他彷彿彻底消失了!公会的报告说他正处于另一个空间,魔界……甚至有人说他在神界!你还坚持要找到大贤者吗,锡安?」 「我要去。」我说。 「为什么?锡安,这没意义,你根本不可能找到他的!跟神器共存并非是件令人绝望的事,你还能活上百年,被同化也是千年以后的事情;别担心人身安全的问题,你可以申请保护令,神器的保护也属于法师公会的范畴,不会有人想跟整个公会及教会对抗的……说到这,我真没料到教会的事,锡安,我那时真的是真心想帮你的──」 「特安罗德。」我出声打断他,「我必须把亚梅尼丝拿出来,这并非遥不可及的事。」 「为什么?你可以这样活下去,锡安!」 「并非总是需要理由才能行动,利弊衡量也不是下决定的唯一方法。」我坚定地说:「无论你能不能理解……这是我所选择的道路,特安罗德。」 特安罗德安静了下来。 「我常常搞不懂你。」过了好一阵子,他轻声开口:「就像你选择成为牧师而不是法师,有时候我会觉得……虽然我走在你的前方,却总是看着你的背影。」 「我们都有各自的路,特安罗德。」我说。 我与特安罗德又聊了一会。我们聊起过去的往事,关于我的、他的,以及我们的,我彷彿回到学生时代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依然是那受欢迎的、开朗且乐于助人的准牧师,而他正在追求那位酒馆里邂逅的神秘少女,磕磕绊绊地展现他「勇猛且睿智的法师」形象。 直到切断通讯器,彷彿美梦被打破,我终于面对真正的现实。 德塔已经准备好法阵,一脸狂热地望着我。 「别忘了帮我带罗尔的讯息回来!」他兴奋地说:「看看这个法阵,相当好,完美无缺!它能让你的灵魂靠近神域,让你体内的神之意志领你而去。在幻象中,就算你死亡,你的心脏也不会停止跳动──但你必须保持清醒,知道吗?一旦灵魂迷失,你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法阵闪动着迷幻的光芒,一直看着它,就会有种灵魂被吸进去的错觉。 从现在开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我转过头,怔怔望向特兰萨;后者也正望着我。 「特兰萨,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轻声说:「等我回来,我还能去拜访你吗?」 精灵没说话,他死盯着我的目光像锁定猎物的猛兽。 在他的注视之下,我走入法阵中央。德塔开始念诵绕口的咒文,魔力在我的血管中奔窜起来,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恍惚、疲惫不堪,有什么却在即将陷入沉睡的身体中鼓譟起来。 特兰萨只是一直望着我。 我不由自主追随着那双澄澈而幽深的绿眼睛,在那其中,隐约浮现出那人的身影。 穿着白袍,不是牧师袍的式样,更像我那件以前常穿来出席宴会的礼袍。浅色刺绣细密织在领口及袖口,腰间嵌着宝石,金发尾端在胸前以优雅的角度打着捲,天空般湛蓝的眼有些茫然地转动,就好像是我毕业至从军前的那段时光──浮华、天真,不知疾苦。 那是我,湖里的我。 我发现自己正凝视着那澄澈却深不见底的湖。我感到一瞬间的茫然,我忘了自己为何这这里,有甚么目地,只隐约感觉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在看什么?」 那声叫唤是如此熟悉,彷彿连通所有迷惑的关键。我深深吸气,缓慢转头,望向声音来源。 那美丽的精灵站在我身后,身穿皮甲及皮靴,宽大的斗篷随风飘扬,脸上的表情睥睨而冷傲。 特兰萨,我在心中默念,那是精灵的名字。来自塔斯兰的引路者,他带领我、保护我来到这里,为了……为了找到那个人,而这里是…… 「不,你……你怎么会在这?」我失声叫道:「快回去,这很危险!」 特兰萨揉了揉我的头顶,动作罕见的亲暱。 「闭嘴。」他说,嘴角噙着不明显的笑意,我不禁看呆了眼。 「你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你不能白白送命,特兰萨,圣光在上……」 「我不会死。」特兰萨扬起下巴,「我得确保我的任务完成,不需要你插嘴。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闭上嘴,气恼地望着他。我从来说服不了精灵,也影响不了他──更要命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去! 「湖。」我乾巴巴地说:「跟塔斯兰的湖很像……」 话语硬生生停住。我这时才发现,这地方简直跟塔斯兰一模一样──巨大的古木,纠缠的根鬚及生机盎然的各式植物……只是没有其他精灵美丽的身影。 「除了湖,你还看见了什么?」特兰萨问。 「塔斯兰德。」我着迷地望着前方的古树,「跟我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 「我没看见塔斯兰德。」精灵说:「在我眼里,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原野。」 他眺望远方,目光穿透巨大的古树,对那些环绕的树木视而不见。 「塔斯兰德不存在,原野不存在;这是幻像,仅此而已。」 我怔怔地望着他。在幽静碧绿的森林中,精灵飘扬的白发看起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也是吗?」我轻声问。 「你说呢?」特兰萨笑了起来。他伸手勾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手指摩娑皮肤的感觉如此鲜明,但他的笑容──美得不可方物。这一点也不像精灵会露出的笑容,也不像精灵会流露出的眼神;我恍然想到这也许是一场梦,不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在醒来后,这一切都会化为虚无。 「也许你也只是幻影。」他说:「但我碰触得到你,这就够了。」 精灵放开我的下顎,转而拉起我的手向前走。我们直直穿过塔斯兰德──那巨大的古树,我能清楚描绘出纠结的藤蔓、根鬚,以及丛生的绿叶,但我碰触不到它粗糙而蕴含着魔力的树皮;我伸手试着去碰一旁低矮的灌木,仍然什么都碰不到。 我低头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精灵的手指温度一向偏低,但被紧紧纂着,一丝暖意油然而生,这让我安下了心。 21 在这里,身体舒适而轻盈,从不感觉飢饿或寒冷。 林野无边无际,在微风吹拂下,草叶摩擦声与鸟鸣交织出美妙的旋律;阳光从摇曳的枝叶间洒落,在美丽的精灵肩上落下绚烂的光点。 精灵叫做特兰萨,除此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喜爱;特兰萨的话不多,但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关心。不论我做什么,他都会在我身旁默默注视着我;不论我去哪里,身边总有他的陪伴,这让我觉得安全。 安全、安心、愉快、幸福,儘管有时会有些微的迷惑,但我总是满足的。 这里没有任何危险,随处可见的水果嚐起来很美味,然而我知道就算不吃不喝也不会面临死亡;我可以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与精灵共享美好的时光,直至永恆。 ──为什么不呢?与特兰萨一起度过的日子很幸福,我已经没有其他愿望,只想就这么沉浸在美梦般的时光,什么也不想。 但特兰萨总是催促我前进。我们总是在赶路,而我早已忘记了前进的理由。 有一天,我问了特兰萨一个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前进?」 「为什么这样问?」特兰萨的耳朵轻轻动了动。 「我只是觉得不安。」我说:「就这样一直走……不知道会通到什么地方,我们留在这里不行吗?」 特兰萨停下脚步,转过身看我。 「你还记得我们要去哪里吗,锡安?」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我揪紧他的斗篷,那给了我安全感。 「我不知道……好像是个……不好的地方,我们别去了好吗?」 特兰萨望着我。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彷彿变了一个人;但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原本就是这样似的。 「我必须前进。」他不容妥协地紧盯着我,「你也是,罗文洛。」 从那之后,一切变得越来越不对劲。我们早已离开最初的森林,草木渐稀,露出红褐色的土壤;温度不再宜人,空气中也不再带着青草气味,常常听见呼啸的风声,听起来像悲惨的哀鸣。 到了夜晚特别寒冷。升起的火苗总是很快熄灭,而生火所需的枝叶数量又少,空旷的大地没有可以遮蔽寒风的地方,我们仅有特兰萨的斗篷。靠在一起取暖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不明显的颤抖,但他总是将我挡在背风处;有时特兰萨的手异常冰冷,这时候他会小心地将手藏起来不让我碰到,每当我想让他温暖一些的时候总是被拒绝。 不同于一开始对饮食毫无需求,我们开始感到飢饿。所幸特兰萨的背包里有许多乾粮,不清楚为什么;但特兰萨本来就是个心思縝密、准备万全的人,他的行囊里总装着各式各样的物品。但我隐约知道,存粮总有耗尽的时候。 我开始做恶梦。梦里我愤怒得发抖,诅咒自己看见的一切;但醒来后,我从不记得梦的内容。我原本不怎么在意──直到有一次,我撞见特兰萨神色茫然地盯着我,眼角掛着泪痕。 精灵的梦境是什么呢?为何会如此悲伤……来不及细想,他已经站起来,一语不发地拉着我向前走。 ---------------- 白发褐肤的精灵站在巨木前,闭上眼睛。 她在倾听森林的声音。死去的枝叶化为能量,灌注于新生的枝椏中,生生不息地循环,本该是这样的……但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新鲜的能量凝滞住了,像一洼死水,渐渐腐败、扩散── 「我们不能永远受它的庇荫。」 精灵族的长老睁开眼,望向另一名身着白袍的精灵。 「伊琳娜,孩子。」她望着她,但那眼神彷彿穿透她的同族,直直望着古木枝叶上纠结的植被。 「来不及了,我们的魔法已经与塔斯兰德紧密相依……我们是一体的,你感觉不到吗?我们只能与它存亡与共。」她轻声说:「塔斯兰德连系着所有精灵的血脉。祂已经被污染,从梦境蚕食着我的精神……然后,我们每一个族人都无一倖免……」 「是您总放不下与塔斯兰德的联系。」伊琳娜不赞同地摇头,「或许我们得付出一些魔法、一些寿命以及栖息地,但那至少能免于全族灭亡的命运。」 「灭族……那也好过背弃祂!」长老痛苦地掩住苍老的脸,「塔斯兰德就是我们的灵魂,伊琳娜,你想丢弃精灵的尊严,行尸走肉地活着吗!」 「您把自己,以及我们限制住了。」伊琳娜说:「这世界比我们想像中大,我们的栖身之所不是只限于塔斯兰,魔力来源也不仅只于我们熟知的古树魔法。我认识许多强大的施法者……」 「你被洗脑了!你忘了是谁害了我们?人类贪婪而卑鄙,不可信任,更遑论让他们踏入塔斯兰!看看预言是怎么说的?『林中秘境因外来者走向毁灭,而外来者带来新生』,你哥哥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你别想出手干扰!」 「我不想这样说,但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要不是您杀了兰索的孙女,他也不会冒死衝进来下诅咒,这些跟预言或命运一点关係也没有!」 「而我若不这样做,谁来保证塔斯兰的安全!」长老愤怒地尖叫起来:「那些随意砍伐捕猎的外族人只会伤害我们──放任那个迷路的人类女孩出去只会让悲剧提前发生!我唯一做错的只有那时候,我不该心软答应那孩子的荒谬请求!」 她深深吸了口气。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 我看着精灵眉头紧蹙的睡脸,朝他伸出手,还没碰触到就被一把抓住。 他驀地睁开眼,用力将我扯向后头,接着抽箭拉弓,朝前方射出一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精灵使用他手中的武器。我瞪大双眼看着他迈步向前,捡起那瘫软的尸体,再一步步走向我。 他将死去的动物丢在我身旁──那是头绵羊,毛皮蓬松,身驱脆弱而柔软。在森林里,我曾看过牠温暖的黑眼睛,但此刻却空洞而毫无生息。 「为……为什么要杀牠?」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特兰萨奇怪地看着我。 「我们需要粮食,也需要牠的毛皮保暖。」 一种异样的感觉自心头悄悄蔓延,我哆嗦着站起来,慢慢向后退。 「我不想去了,特兰萨。越往前走,这一切越来越不对劲……你也是,你不该杀牠的……你怎么会如此残忍?会不会有一天,你也会杀了我?」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会的,你会杀死我……」我呢喃着,无法阻止话语脱口而出,「你一开始就想杀死我!」 我突地住了嘴──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特兰萨的表情变了,看上去很可怕;他大步朝我走来,我转身想逃,却被他一脚踹倒在地。 下一秒,我被翻过来,双脚被精灵卡住;我动弹不得,像是误入陷阱的动物。 「起来!」特兰萨粗暴地扯着我的头发,逼迫我抬起头。「给我仔细想想,为什么在这里?」 「我们……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这里的吗……」 我被压制在地,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但在看见精灵的表情后,比那更大的恐慌铺天盖地席捲而来──他的嘴唇发着抖,神色痛苦而扭曲。我不想看见他这样的表情……那让我的心脏隐隐发疼。 「我差点忘记了。」他轻声说,声音像是从肺部挤压出来般艰难而嘶哑。 「我曾在森林里……看见一个圆耳朵的人类。他流着泪告诉我,就算全世界都想要他的命,他仍想活下去,不计任何代价;而我对他许下了承诺。」 他靠得很近,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 「我……我没说过这种话……」 「别想耍赖,人类!」特兰萨恶狠狠地说:「你以为软弱如你,能活到今天是谁的功劳?我不许你擅自遗忘这一切,给我想起来!」 「你……你的样子不对劲,特兰萨……」 拉扯头发的力道放轻了,粗糙而修长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在颈项圈住,而后慢慢收紧。 「在死亡之前,」他缓缓开口:「我会倾听你的话语。」 祂的声音,远比想像中温柔。 那是死神,美丽而不容拒绝;绿眼睛璀璨得宛若繁星,却冷酷而毫无温度。 我在酒精浸泡的梦境中颤抖。我不可能不跟祂走,但仍可悲地贪恋着生的温暖……悲伤之下,我抱着祂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我?我不想死──明明,明明我什么都没做!」我抽抽噎噎地说:「我想去找大贤者,让他把亚梅尼丝拿出来──」 「圣光在上!」我脱口而出,惊得一身冷汗。 四周的景物驀地鲜明起来,紧接着又像过于靠近而无法对焦的影像那般,闪烁着模糊的轮廓。土壤、死去的羊,还有精灵。精灵,该死的清晰,真切得可怕的精灵,彷彿那是这虚幻世界里唯一的真实。 他扬起头,如同遥远的记忆里,眼神嘲讽地睨着我。 「你总算想起你的圣光了,人类?」 「我……我……」我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圣光在上,我迷失了!我差点一辈子待在这里──」 我望着精灵,将他美丽的容顏、紧抿的薄唇和高傲扬起的下顎再次深深刻进脑海。他叫做特兰萨,我告诉自己,来自塔斯兰的引路者,长老之子,精灵族的战士…… 然后呢?我感到一瞬间的茫然,除此之外,我仍对他一无所知,我不确定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双淡绿色的眼睛紧盯着我,那是我所熟悉的表情;他总是那样看着我,像锁定猎物那样专注,但里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过来。」他对我伸出手。 我抓住他的手,试图从那双眼睛看见自己的倒影,但精灵已转开目光,牵着我朝前方坚定地迈开步伐。 22 ------- 大量的人被关在地牢之中。 他们打扮各异,从普通的布衣、皮甲、锁甲到战士的盔甲;有人衣衫襤褸,像个乞丐或奴隶,有人却穿着贵族的华丽服饰。他们徒劳地拍打着坚固的铁栅栏,一面惊恐地发抖尖叫、咒骂或是哭泣。 「不,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们──」 「你会下地狱!我诅咒你,狗杂种!」 「我们一家忠诚地服侍您啊……陛下,求求您……」 鍊条转动的刺耳声音掩盖一切,紧接着,沉闷的声响将那些哭嚎连同里头的人完全吞没。 在紧闭的铁门前方,男人苍白而沧桑的脸从黑暗中浮现而出。 他曾经意气风发、体能强健且思路敏锐,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火红的头发掺上苍白,灰蓝色的双目佈满血丝,而他的脑子──已经被怒火侵蚀,再也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 「奥多吉吉阁下,这是说好的祭品。」艾隆撒的前任国王凯尔斯,瞪着穿黑袍的地精。「说好的……精灵归你,而新生之杯归我!」 「噢,是的,该死的精灵小偷!」地精咯咯笑着,「你会东山再起的,大人!奥多吉吉保证不拿杯子,最讨厌白色傢伙的东西了!嘖嘖,臭烘烘脏兮兮!啊──到时候,会有好多好多的精灵心脏……哦,大自然的献祭!奥多吉吉将完成伟大的黑法师,资纳费?兰索的遗志!我们会得到难以想像的黑暗力量!」 凯尔斯扯着自己的头发,焦躁地来回踱步。 「那些愚蠢的贱民……没有人了解我的辛苦!我为他们争取广大的领土、繁荣富足的生活!是谁给他们食物和房子?不知感恩的杂碎!」 「精灵的生命树已经被诅咒腐化得差不多了,只要奥多吉吉再加把劲,那些讨厌的幻象魔法会蹦地一声崩塌掉!奥多吉吉会突破重围,在那里准备法阵……那会是个很大很大,很了不起的献祭法阵──」 「那些叛徒必须付出代价!」凯尔斯大声嘶吼。 他们两个人压根没在听对方说话,只是各自沉浸在疯狂之中。 --------- 「我又做梦了。」我对特兰萨说。 「我不记得内容……跟我之前的梦一样。可是我……我想起了那些人,他们毫不留情地迫害我,无视我的付出,残忍地将我逼上绝路……」我喃喃自语,疯狂而阴暗的情绪渐渐在胸腔内鼓譟,而后翻腾起来。 「──必须回去!」我大叫起来:「圣光在上,我得杀了他们……那些想杀死我的人!该死的,该死的狗杂种!」 精灵抬起头盯着我看。 「你很生气?」 我焦躁地站起来来回踱步。 「你他妈告诉我怎么能不生气!我为国家奉献一切……凭什么被这样对待!那些该死的王族!」 「你被影响了。」精灵说:「有什么侵入了你的梦境,影响你的精神,我们最好现在离开这鬼地方。」 他拽着我的手臂将我拉起来,我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狠狠甩开他的手。 「滚!」我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 特兰萨盯着我。我以为他会发怒,但他神色淡漠得令人愤怒,像是看着一个小丑。 我的胸腔升起了近乎仇恨的情绪。 「把你噁心的目光挪开,精灵!你凭什么这样看我,你……你总是轻视我、侮辱我……可恨的精灵……总有一天,你会付出代价!」 特兰萨砰地一声摔下行囊,他站起来,阴沉着脸朝我走来;那沉重的压迫感让我的头脑清醒了些──但仍感到愤怒。我当然有权愤怒,我恨透那样的表情,彷彿我只是路边毫不重要的石子,不值得让他起任何波澜。 这都是他的错。我心想。我老早就想跟这傢伙干一场架,就算输也无妨;要知道战士揍一个牧师就像男人打女人,肯定能在他人生留下污点……虽然他那乌黑到底的人生想必也不差那一点污渍──正这么想的时候,精灵已经杀气腾腾来到我面前,我挺起胸膛,挑衅地看着他。 他二话不说就压着我的头撞向树干。 「圣光在上,你这卑鄙无耻的──」 我没来地及把话说完,某个柔软的东西撞上我的嘴,让我差点咬到下唇;紧接着某个湿热的东西粗暴地挤进来,我不得不张开嘴,让那东西抵着我的舌头,在我的口腔内肆虐。 温热的吐息窜进肺里,来不及嚥下的口水从嘴角溢出来;精灵淡绿色的眼睛兇狠地盯着我。我抬起头,和他唇舌交缠──见鬼,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发展?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和他终于分了开来;他的唇染上艷丽的顏色,残留着湿润的水光。 他看我,我也看他。 「闭嘴。」他说,好像这短短一个词就可以完整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 光明神在上,这招真是高竿…… 我真的什么话也讲不出来了。 前往神域的旅程持续着。 我们都绝口不提那个吻。毕竟那时我们的脑子都有些不清楚,我承认当时被莫名的怒火冲昏了头,不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至于特兰萨……据我所知,精灵族似乎没有接吻的习惯,他可能不了解那举动所代表的含意。 但自那之后,特兰萨与我亲密许多。这一切是如此自然,我想艰困的环境确实让我们的关係变得紧密,而我也不讨厌与他亲近──这能让我更加无障碍地紧靠着他取暖或躲避危险。 与此相比,那些梦境更为恼人。越到后期来的影响越发显着──我承受着莫名的负面情绪,但却不知道从何而来;我猜想那一定是个极端不愉快的梦,毕竟很少有事情能让我发怒至此。 这件事带来的另一个副作用,就是让我不愿坠入梦乡。 在寒冷的夜里,我睁大眼睛望着夜空,努力回想自己的梦境──一点印象也没有,只有愤怒久久不散。 「恶梦?」特兰萨紧盯着我,手指若有似无擦过我的耳廓。 我点点头,他拉拉斗篷,将我裹紧了些。 「睡吧,我看着你。」他说。 「你真好,特兰萨。」我模糊地说:「或许我就是需要你带着我……如果预言之书真的在你的脑子里就好了,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神界了。」 我闭上眼,准备进入梦乡,肚子却在这时咕嚕嚕叫了起来。 特兰萨扳下一块乾粮送到我面前。我下意识张开嘴,含进乾粮的同时也尝到了精灵手指的味道;舌尖扫过指甲,他的手指就这样静止在唇间,彷彿凝结了一般。 我抬眼看他,对上特兰萨的眼睛。 毫无预警地,口中的手指侵入撬开齿列,攫住我的舌头;那动作粗暴唐突,我被迫张着嘴,从喉间挤出不适的呻吟。 「你这个恶魔……你会害死我们。」他说 「合么?」我口齿不清地问。 混乱中我紧咬住牙齿,但他彷彿感觉不到疼痛,粗糙的手指贴着舌根,伸入我的咽喉;窒息感与痛苦让我发出恐惧的呜咽,生理性的泪水溢出眼角,使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应该现在就杀了你……早该这样做的。」他喃喃地说,手指残酷地深入;另一隻手却像安抚般抚摸我的脸庞,泪水模糊间我看见他浅绿色的眼睛,异常的专注却又恍惚,彷彿被附身一般── 不对劲。 特兰萨的样子很不正常……发生了什么?他说在这里,梦会影响心智……他梦见了什么? 他想杀了我?就连他…… 不,不,冷静下来……他不会,他不会的。 我不能让他这样做。 我死命施了一个衝击术;特兰萨闷哼了一声,整个人被推向后方。 我扶着墙大力呛咳起来,一面抬头看他的表情──他一脸茫然,好像根本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在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气时,神情甚至带上了忧虑──那双修长的手停在半空,看上去举棋不定。光明神在上,我从未在他身上看过这么明显的关怀……但却是在试图杀死我之后! 「你……你不能杀我。」我咳了好一阵子,终于平静下来。 特兰萨安静了一会。 「为什么?」他问,表情竟是单纯的迷惑。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吗?」他问。 「当然是!」我大叫着:「想想看,我们一起经歷了那些……我们互相扶持、彼此帮忙……呃,至少你……我,我是说……天杀的!既然我们最后没有死也没有杀死对方,这些足够我们当一辈子的好朋友了!」 特兰萨盯着我,眼神驀地高深莫测起来。 「朋友,肤浅而善变的人类词汇……」他轻声说:「但我同意,定义我们之间就已足够。那应该是,随时就能捨弃的……」 「他妈的!」我暴躁地大喊:「我不会捨弃你!你这邪恶的精灵要怎么无耻我管不着,但不要拖我下水!」 他一声不吭地看着我。 我洩气地瞪着他。「好吧,就算你坚持要杀我,那也不是现在!等我们离开这鬼地方,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他驀地伸出手,将我的头压下后方。 ──一阵风掠过脸庞。 我眨眨眼,抬起头望着精灵;一隻魔啸鸟被他捏在掌心,尖锐的鸟喙差点就穿透了我的脸。 「你说的对。」特兰萨说:「时候还没到……不是现在。」 他的眼神已经恢復平静,神情近乎温柔;我只觉得毛骨悚然。 「你差点就被鸟啄死了。」他轻轻抚摸我的脸颊,「真危险。你得跟紧我,知道吗?」 他握着鸟的手指轻轻一扳,魔啸鸟的脖子发出清脆的声响,瘫软地垂下。 --------------------- 瀰漫着黑雾的房间里,尖锐的声音喋喋不休。 「……为您致上最深的感谢,大人!有了您的帮助,奥多吉吉终于蒐集到足够的灵魂完成法阵──哦对了,还有罗德列的大将军也帮了很多忙,所以奥多吉吉也告诉他杯子在哪,呵呵!谁叫精灵偷了奥多吉吉的虫虫皮,他不知道那里头埋了个定位器──不久之后,他们都会来陪你了,奥多吉吉保证!」 那是个穿着黑袍的地精。他正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而他的唯一的听眾──前任艾隆撒国王凯尔斯,此刻正瞪着眼睛,脸压在染血的地毯上;他曾经与地精一样乐于发表意见,但在不久之前,他完全失去了作出回应的能力。 地精蹦蹦跳跳跑向另一边的墙面,那上方投射出的幻影扭曲变形,形成法阵的形状。 「奥多吉吉的毕生研究与强大法力,再加上!奥多吉吉花了大把时间找到的,精灵族长老之子的血和头发!看这完美的法阵!感觉到吗?生命之树的魔法松动了!现在,奥多吉吉只要再加把劲……」 阴影将地精脸上的微笑切割得分外邪恶。他蠕动着嘴唇,缓缓吐出一连串不详的咒语。 -------------------- 在那之后,特兰萨冷静多了。 他对于那天的举动毫无解释的意思,偶尔我下意识的退缩会让他簇起眉头;但除此之外,他依然尽力保护我。 那隻突如其来的魔啸鸟彷彿是某个转折点。自牠之后,路上的魔物越来越凶暴,我们得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那些骷髏、女妖或低等恶魔;杀戮的道路看不到底,也不知道会通往何方。 最后,我和特兰萨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以为我们会找到一扇门、一个传送阵或一道直达天堂的阶梯,但在那里只有万丈深渊。我回过头,发现前一天还广阔的土地在这一刻凝聚成高耸的断崖,再也没有退路。 冷冽的寒风疯狂推挤,脚边的土地开始崩塌,我们在狭小的土地无助地后退,眼看着就要自崖上坠落── 于是,这条路的最后,只是这样的结局吗? 「怕吗?」特兰萨的低语拂过耳际,彷彿穿透我的灵魂。 我抬起头,愣愣地望着他。 特兰萨在微笑。我从没看过他这样子──没有恶意或讥讽,笑得那么平静、那么愉快,好像被附了身一样。 见鬼的他在这种情况怎么还笑得出来? 「别怕,我陪你。」他说。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的样子有些模糊,我眨眨眼,湿意顺着脸庞滑落;张开嘴想说话,话语却被梗在喉头。 我发现我哭了。 在死亡之前我手足无措,那是多么可怕啊,从世界上消失,化为尘土……我会到哪里去,变成什么样子?但他笑得那样开怀,好像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的恐惧彷彿也毫无必要。 我无法遏止地想起过去──父母的丧礼,那些丑恶的战争与死亡,以及战友死去的模样……我想起特安罗德以及蕾娜,想起我过去的女朋友……我们曾经如此快乐,但我由衷感谢神将我们分开,祝你们幸福。 光明神在上,我感谢自己失去的一切,到最后,我唯一拥有的只剩眼前无畏微笑的身影。 特兰萨,他陪着我。 多么庆幸,只要身旁有他我就感到安心;没什么好怕的,他是那么强大,好像……不管任何事、任何难关都不成问题,就连死亡,只要有他陪伴…… ──不,我怎么能这样想? 我怎么能这么自私?他原本有美好的人生,凭什么要为我付出一切? 「我……我对不起你,特兰萨。」我痛苦地挤出声音。 特兰萨不说话,只是盯着我笑。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能那样高兴。 「我第一次看见你时,觉得你看起来很可笑。」他说。 「……什么?」 我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伸手摸我的耳廓。 「耳朵……圆弧状的,那在我们精灵看来就像畸形,知道吗?真的很滑稽。」 「……」 我张着嘴瞪他,震惊、忧心、吐槽慾和死前的悲壮决绝混杂在一起,產生某种混乱的尷尬感,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精灵漾着笑意的眼近在眼前,神色却彷彿许下承诺般认真。 「但很可爱。」 「非常……惹人怜爱,锡安。」 他伸手抱住我,在我耳边又说了什么,但呼啸的风声把他的声音掩盖住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特兰萨温柔笑着,抱住了我。我惶然拥抱他,心里迷惘又害怕,但在听见他的话后,悬在空中的心却突然安稳了下来。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他说。 23 我迷茫地睁开眼睛。 那是个纯白的世界。 什么都没有。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片无尽的苍白;我在那其中移动,身体轻盈得恍若飞行。 「你的体内埋藏着不得了的东西。」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我转过头,望向银白之中矗立的人影。他背着光,导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无碍于我内心涌上的敬畏与臣服──直觉告诉我,他与我分属不同层级,就像人之于螻蚁,龙之于犬马──神之于人。 难以抑止的崇敬让我伏低了身子,但祂伸手轻轻一挥,彷彿桎梏解除般,我马上挺直了背脊,抬头望向祂朦胧不清的面孔。 「主人?」我不知所措地开口。 「我不是,孩子。」祂说:「你可以称呼我为大贤者,你们一向这样叫我。」 大贤者,罗尔克斯?卡洛伊。 「大贤者……真的吗?我分不清幻影与真实。」我悄声说:「我感觉现在正在梦中,一个虚假、残酷的美梦……」 「为什么这样想,孩子?我们终将见面──你的意念引领你前进,也让我找到了你;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唤,亦知晓你为何而来。也许可以这么说:我是因为你,而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新生与毁灭,」大贤者悠悠说道:「两者必须并存,宇宙才会和谐运转;就像光影于世界,看似矛盾,实则为一体。虽然光明神和黑暗神是宿敌,但亚梅尼丝,新生之杯以及阿迪梅亚斯,毁灭之盘──这两个神器一开始就是是一起被创造出来的。它们具有某种连结,互相对抗、互相合作,你动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势必做出反应。」 他望着我,我似乎能从他模糊的脸上看见和蔼的表情。 「我是阿迪梅亚斯的宿主,而你是亚梅尼丝的宿主;我们之间不可能毫无关联,孩子。」 「你也知道,亚梅尼丝可以治好无数伤口,让无数活物免于死去的命运,但只能復活一个死去之物。当这项能力啟动,也就是它觉醒、以及消失之时,这是光明神订下的规则。」 「那时,亚梅尼丝刚被唤醒,那不自然的、强烈的法阵刺激了它的觉醒,而你濒死的状态使它马上锁定了你──新生之杯开始在你身上发挥作用,为了避免它进行復生,那些人试图阻止你死去──灌注在你体内、大量的圣光之力与亚梅尼丝的力量產生共鸣,最终你没有死去,它也没有觉醒,但却留在你的灵魂之中。你是那极低机率里的少数,但一切就真的如此凑巧吗?」 大贤者幽幽叹了口气。 「当初,我与阿迪梅亚斯融合时,亚梅尼丝因此深深隐没在地表之中;当亚梅尼丝被强制唤醒时,大量的咒术能量透过联系发动了我体内的毁灭之盘,导致我的肉身消亡;而也因为亚梅尼丝最终与你融合,阿迪梅亚斯才停止了觉醒,我才能保有我的灵魂及意识,及时发动咒语,完成了长久以来的梦想。」 「您是说……」我睁大眼睛,努力思索大贤者的话中含意,「可是,我、我不明白……我听说您已经成功将毁灭之盘从身上拿出来!」 「为了逃避人类的骚扰,我的确利用一些手段做了个贗品。以我的能力并非难如登天,当然,借用了其他力量;神器的强大超乎你的想像──前提是你懂得如何运用它。我不可能想脱离它的,阿迪梅亚斯一直在我身上,我需要它引领我前往神的所在地。」 我怔怔地望着他。 「神器会满足宿主的愿望。我一直想到达神域……虽然不知道融合是怎么成功的,但那确实导致了我肉体的消亡。」大贤者慈祥地望着我,「也许你该试着找寻你的人生意义,孩子;接受亚梅尼丝,拥抱它──与它共存下去。」 「不,不不……」我惊骇地瞪着眼前庄严的人影,「您有办法的,对吧?取出亚梅尼丝并活下去的方法……」 「很遗憾,孩子。」大贤者说:「这里没有人知道,而它的创造物──你的主人,也不在这里。」 强烈的恐慌几乎将我淹没。 「我不明白……」我悄声说:「光明神为什么不在神域?我们现在不正处于神界吗?」 大贤者望着我,眼神悠远而深邃,像是透过我看着远方。「你觉得身为凡人的我们,真的有可能成为神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这里不是神界。也许距离很近,也许看起来并无二致──但这里不是。」 「我仍在前往神界的路上。我不知道这究竟是考验或是必经之路,又或者这一切只是无尽的幻影;即便如此,我已经窥见了真理的一部份面貌,我会不停追寻下去,那正是我存活的理由。」 一片寂静。 这片虚无无边无际。大贤者付出了凡人的身分来到这里,而我又将付出些什么?事到如今……我该怎么做,该朝哪里前进?我会困在这里吗?我会变成什么……自己也不认识的圣光容器? 大贤者只是平静地望着远方,带着像是神像深远而空洞的目光,彷彿存在于另一个时空。 「替我带话给萨伊:『雪融第一天的土拨鼠画水系法阵召唤雪凤凰』,他会明白的。好了,你不能在这待太久……」 他伸手一挥,彷彿正给自己施上隐形咒,大贤者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消融在银白之中── 「不!」我大叫起来:「我不能……我不能就这样回去!请给予我指引,大贤者──我不能让它继续待在我身体里!否则我会……」 我惶然住了口,明明是求救的关键时刻,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否则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孩子?」 他的声音飘渺悠远,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与此同时,意识变得清晰,那感觉彷彿正在从梦中醒来。 「我不想死!」我恐惧地叫喊。 「不……你的灵魂告诉我,你所畏惧的不是死亡,而是真相。」 大贤者微笑着,话语回盪在耳边,像是即将被山谷吞噬的回音;很快的,他的轮廓隐没了。空旷寂寥的梦境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以赤诚之身,行走于通往光明之路。这就是我赠与你的指引。」 ------------------ 没有回应。 林之子微微垂首,他的精神游离在林木之中,试图唤醒远方标记的灵魂波动。 他们曾经保有连结。迪丝亚清楚知道他在哪里,将往哪里去……但此刻,他突然对这一切感到不确定起来。 污染一直在侵蚀他的魔法,由植木构成的巨大联系网已然坑坑洞洞;它们在拒绝他,腐朽的古木被排除在外,不再是循环的一份子,然而它仍透过那为数不多的联系持续腐化周遭;那些受诅咒的生灵不停发出愤怒哀伤的叫喊,干扰祭司们的灵魂。 他隐约察觉不对劲,却没有立刻停止。他得找得更加深入……那是塔斯兰的希望、塔斯兰的救赎。也因为如此,他没有发现除了他以外的祭司意识已经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他以为所剩不多的通路只是幻影,指向同一条死路。 在一个微小的崩裂之后,精灵终于煞住脚步,猛地睁开眼睛。 「结界……」他喃喃自语。 「结界崩塌了。」 矮小的地精挥舞着魔杖。像在指挥木偶一般,他所看见的精灵都开始互相殴打起来,以至于没人有空通报入侵者的闯入──但借由森林的连结,馀下的人还是发现了异常。 「杀了他!」 「别让外来者进来!」 箭矢触到他四周的防御罩,硬生生断成两半;刀刃还没碰到地精,就已融解殆尽──那专门对付外族人的迷药在地精身上毫无作用,反而将洁净的空气染成灰色。 奥多吉吉一指魔杖,远方对着他射箭的战士突然扔下弓,对着一旁的同伴就是一阵啃咬。 「噢噢!精灵!好多精灵!」 他蹦蹦跳跳往前跑,短短的脚踩踏过的地方蒙上一层黑影。 「杀吧,衝衝!」他兴奋的叫喊:「带奥多吉吉进去──」 一支箭突地破空而来,正中他的额头;地精大叫一声,终于倒了下去。 长老放下手中的弓,她曾经也是塔斯兰最强的战士,直到被那名黑法师诅咒所波及;但她的箭终究是射中了,不论是那一个还是这一个。 她不会让那些邪恶的外族人得逞,她会保护好塔斯兰,以及塔斯兰德! 「看看你们!比不上一个上千岁的老精灵!」她严厉地瞪着溃不成军的塔斯兰战士,「我们的祭司在哪里?」 她突地住了口。 她惊恐的发现她无法呼叫祭司们,甚至探查不到他们的气息──他们的连结被切断了! 「嘻嘻嘻……哈哈……」倒下的地精身影逐渐消散,只留下尖锐的笑声幽魂般飘荡在寂静的空气之中。 是幻影!长老驀地抬头,衝向一旁的古木枝干,然而为时已晚──那个地精邪恶的脸驀地出现在塔斯兰德旁! 那瞬间一切彷彿都静止了下来。 「不──!」她凄厉的尖叫划破了天空。 打斗及混乱停止了,时间彷彿在那一刻定格,所有的精灵都感觉到一件事──塔斯兰德撑不住了。 恐怖的焦黑开始漫延,与塔斯兰德连结得太过深入的祭司们沉浸在恶梦之中,迟迟无法清醒;战士们杀不了那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矮小生物,他们有的神色恍惚,有的发了狂地随处攻击,而馀下的面露绝望,在黑暗的诅咒中奋力挣扎。 长老瘫坐在地上,她的目光混浊,奇异的纹路与她的面纹重合。 林中秘境因外来者走向毁灭。 林中秘境因外来者走向毁灭。 「外来者……是指这次吗?」 长老喃喃自语,泪水滑过苍老的面庞。她缓缓闭上眼,感受生灵的哀鸣── 然而突然间,那浅蓝色的光芒衝破了墨绿色的浓雾,逼迫她自恶梦中醒来。 「快点!传送者格林特的传送术将在四十三秒后耗尽能量──就是那个地精,杀了他!」 穿着白袍的精灵从那片光芒中走出,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矮人和地精,外来者如同蜂拥的蚂蚁踏上了塔斯兰的土地。 「老天,他不是奥吉多吗?」 「这规模简直……贪得无厌!我敢说他消化不了。」 「共享,那是古木魔法的特色,强大却不堪一击──但你们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 「源头是那棵树!净化仪式,快点!噢伊琳娜,亲爱的你没事吧?」 萨耶尔祭司高举法杖,以极快的速度念诵咒语。与其他精灵相似的纹路爬上她的面孔,但她的眼神不见绝望,只有坚决和狂热。 长老不可置信地望着那闪烁白光的身影,她曾以为自己理解她,但就像预言一样──这世界过于善变,到头来她什么都掌握不住。 「你……伊琳娜!快住手!」 「放弃吧!长老──我选择圣光之道可不是为了眼睁睁看着你们死去的!」 「就算如此!那也是我们的宿命!怎么可以捨弃──」 声音驀地消失在空气之中。长老掐着自己的脖子,试图震动她那彷彿被冻结般的声带,然而只听见咻咻的微弱气音。 她的声音被剥夺了。 一个银发银眼的人类越过她身旁。他瞟了她一眼,那就像对于某种渺小生物不经意的一瞥。 「这还差不多。」她听见他这样说。她只能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他凝聚能量的手指抚上塔斯兰德扭曲的树皮── ---------------------------------- 24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特兰萨安静地盯着我看。他的手指放在我的脖子上,我抓住他的指尖,上头的厚茧摸起来让人有种安全感。 「怎么了,德塔呢……」我说,转头搜索法师的身影,接着在不远处找到了他──他倒在石地上,不醒人事。 「圣光在上,怎么回事……」 我转头看特兰萨,却意外对上一双混乱的眼眸。 他闪着幽光的眼睛顏色在改变,彷彿混入墨水,变成了混浊浓重的墨绿色;浅淡的奇异纹路爬上他的脸庞,那罕见的茫然表情出现在他一向冷硬的面容上,看起来脆弱而美丽,却带着异样的不和谐感。 我心底驀地一沉。精灵此刻的模样不对劲……还有他望着我的目光,混杂了温柔、疯狂及绝望,在通往神界的梦中,我曾看过一模一样的眼神…… 我小心地向后方退了退,拉开与精灵间的距离。 「预言说,林中秘境因外来者走向毁灭,而外来者带来新生。」特兰萨说。 「五百年前,人类黑法师来到塔斯兰,带来了诅咒;从那天开始,塔斯兰德就开始腐化,污染渐渐从连结漫延到我们身上,它会毁了我们每一个人。」 「你身上的神器能让净化一切诅咒,它能拯救塔斯兰德。迪丝亚解读出预言后就开始寻找那样东西,他打听到它的所在地,并想尽办法将你带回村里。本来……应该在那时动手的,但你告诉我,你们的大贤者会有其他方法。」 「长老答应了我的请求。并告诉我不论成功与否,都要带着新生之杯回来。」 我睁大眼睛,有些不明白自己听见了什么。 「你……你利用我?」我轻声问。 一如往常地,回覆我的只是沉默。 我想着下一秒他会恶劣地笑着,告诉我他是骗我的;但随着时间流逝,那冰冷的寂静依然在那里。它慢慢膨胀、增长──然后一丝丝渗进体内,将我的心脏冻结成冰。 我知道精灵一向不喜欢开玩笑,他总是那么冰冷而严酷,缺乏那些令人高兴的特质。 「迪丝亚……还有你,对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杀死我?」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如果大贤者的方法行不通的话。」那双冷酷的眼眸紧盯着我,「我必须完成任务,我是精灵族的战士。」 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既然如此,你告诉我做什么?」 「你那该死的仁慈呢?偽善者!」我失控地咆哮起来:「你干嘛不在我什么都不知道时杀死我?你他妈告诉我就是想气死我,是不是?你就这么恨我?」 我拾起一旁的魔法石扔过去。他闪也不闪,就这么让石头在他额上碎裂成片。 血流过他的眼睛,顺着他的脸庞流下来。他紧紧抿着嘴不说话,脸上终于出现痛苦的神色──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扭曲着,眉头深锁,整个人微微地颤抖。 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没有什么能阻挡精灵战士。 我突然想起他曾这样说过,他还问过我,精灵战士代表着什么? 不会魔法、骄傲、固执、冷淡、刻薄…… 还有什么? 他的浅绿眼睛平静得彷彿一滩死水。 「我会完成你的愿望。」他说。 他的指尖很凉,但紧贴在我背后的胸膛很温暖。他的手充满力量,拉满弓的时候,彷彿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我们;当他抓着我,我几乎是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是绝对安全的──虽然他总是及时收回,但我知道,那双修长的手也曾安抚过因恶梦而呻吟的我。 他总是带着或淡漠或讥讽的神情。更多时候,我能感觉到愤怒及隐忍──他总是在忍耐,不知道在压抑什么,偶尔我能从他眼里捕捉到转瞬即逝的痛苦。 他说,无关意志,那是他的任务;而他总会完成他的任务。 在无尽的绝望之中,他却笑了。他告诉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笑得那样温暖而幸福,彷彿故事就该在那里结束,没有背叛、没有憎恨与痛苦,那会是个美好而圆满的结局。 我回想起那美丽的死神。他淡漠神情里透露的决绝是如此真实而冰冷,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那眼里的死寂所包含的不只是情感的麻木,还有绝望──这场旅行是精灵顷尽所剩不多的希冀给予我的誓言。 他将他所能给的都给了我。 我想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去想。 那让我遍体生寒。 「所以,这就是最后的回答?」 我好像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遥远,如此……脆弱、无助,透露着疲惫与绝望。 命运的相遇、无条件的援助、身体里的新生之杯、受诅咒的生命之树。我不去想其中关连──我相信精灵们告诉我的一切,只因为我没有选择。 当最后一个人也不希望我活着,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坚持下去。 没有锡安?罗文洛。我恍然想到,从那天起,就只有亚梅尼丝……光明神留下的、无血无泪的器皿。它夺走我的一切,血肉之躯只是上头蒙上的一粒灰尘,本该被毫不在意地抹去。 「你们……所有人,为了情人、为了国家、为了族人……但没有人是为了我。」 我浑浑噩噩地起身走向崖边;他没有拦阻我,大概是因为我的脚步太过失魂落魄,他似乎不怎么怕我逃掉,只是沉默地跟在我后头。 风很凉,点缀着草叶奏出的沙沙声响。静謐的夜里,满天繁星有如碎鑽般闪耀。 「我在奢望什么呢?我只是凑成大时代的一小块拼图,也许这就是我生存的目的……」 我眺望远方。一场战争,几千几万条生命的消亡理所当然,我凭什么认为自己是特别的? 我早该死了,我这样软弱的人有什么活下去的资格。 「我答应你,我的生命……」 我深吸口气,捏紧手中的法杖。 「就给你吧。」 ──才怪! 暗夜里瞬间大放光明,施放光照术的同时我拔腿狂奔。 隐蔽术以及防御术会为我争取一些时间,在那之后……我会死,我知道我会死,但那又如何?这不妨碍我反抗,去他的命运、去他的光明之神,这该死的世界──我受够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向山坡下的狮鷲兽,解开牠的链条,七手八脚爬上去。被精灵驯服的狮鷲兽剧烈挣扎起来,牠拍动翅膀,发出刺耳的鸣叫。 「嘿,乖一点……」我死命勒紧韁绳,夹紧牠的腹部,驱使牠巍巍颤颤飞向空中,眼看我就要重获自由── 那熟悉的口哨声突如其来地响起。 狮鷲兽俐落地翻了个身,无视我的控制朝反方向飞去。 看来我真的没有和野兽打交道的天赋。 我对着崖边的精灵露出笑容,乾脆地松开手,任凭自己朝后方倒去。 圣光在上,我在心中想,我到死都会记得精灵那一刻的表情──那可真是精彩。 落地前的防御术让我免于摔死的命运,但仍造成一些伤害──我的脚似乎扭到了,但我没有感到疼痛的时间。我用法杖支撑疲惫的身躯,绞尽脑汁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座孤岛杳无人烟,它曾是着名的观光胜地,但人们早已对它失去兴趣──儘管据传万物由此而起,但除此之外,这里没有任何与眾不同之处。偶尔会有法师来到这里研究万物起源,但他们似乎并没在这里找到特殊的发现,久而久之,这里就荒废了。 正当我忧心忡忡地盘算时,某个东西从我的长袍中滚落出来──那是德塔的通讯器。 只要连络上特安罗德……或是法师公会,我就能活下来! 我颤抖着捡起那救命的机械,开始输入号码,有什么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不远处,隐隐有光芒闪耀;在黑暗之中,那就像灯塔的指引。 大贤者的话突然跃进我的脑海。 ──以赤诚之身,行走于通往光明之路。 我捏熄光照术,卸下了身上一切法术,在黑暗中一拐一拐走向光亮的源头。 随着脚步前进,我渐渐能看见全貌……那是艘停靠在岸边的船舰。他们似乎正在整顿行李,眾多人影忙碌地动作,有些似乎发现了我,指着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一直到后来,我仍无法理解──大贤者的指引也许指向法师公会,或是探险者协会,也许是有钱的观光客……但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艘军舰。 罗德列军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我恍然想起了沉重的血腥味、铁锈色的土地、气若游丝的士兵,以及胸前属于光明神追随者的证明。那名罗德列的圣骑士对我说「救救我」,而我放下了抵在他咽喉的刀。 ──那是一切的开始。 我停下脚步。法杖从我高举的手中坠落,深深的剧痛埋进我的胸口,将我整个人推向后方。 这就是报应。我模糊地想。我犯了错──人总会做出几个错误的决定,有时那能扭转一个人的人生。 但……感谢圣光,我很高兴箭不是从后方射中我,我很高兴…… 我猜想某隻箭贯穿了我的肺部,以至于我无法呼吸,只能像离水的鱼一般开合着嘴,吐着腥甜的液体。恍惚间我彷彿听见羽毛拍击的声音、箭史划破空气的咻咻声…… 不确定是不是在梦中,最后我还是看见了特兰萨模糊的脸。血染红他的手,然后更多的血像是被吸引般脱离了我的身体,缠绕上他的手指。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悲伤。 他也是这样看着自己死去的兔子吗? 「很快就会结束。」 我好像听见他这样说,于是闭上了眼睛。 这样就好。 光明神会带我走,就算我只剩一点残渣。 25 ——……是谁? 「又见面了,孩子。」 这里……是死后的世界吗? 「不,这是我和你的最后一次会面。」 是吗。我会想念你的。 「再见,我与人间的最后联系……请替我向萨伊问好。」 我会的。 在那之后,我会去找他。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不论他是否感到后悔,我迫切地想见到他,想再看一次那温柔而悲伤的眼神…… ──我的死神,以及拯救者。 —— 模糊的人影在刺目的光芒下闪动着。 我眨眨眼,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张疲惫而专注的脸。刚毅的薄唇微微抿住,睫毛下有深深的阴影,漂亮的眼睛布满血丝;那绿玻璃珠般的眼睛紧盯着我,一样浅淡的顏色,有什么却不一样了。 喉咙里发出低哑而虚弱的笑声。乾燥的气管,以及闷胀的脑袋都让我痛苦万分,但我完全止不住想笑的慾望。 「我看见你拿走了。」我说。 我咳嗽一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沉稳严肃些。 「我不太记得发生什么事,但我确定是你拿走了。亚梅尼丝不是谁都拿得走你知道吗?它尊重我的意志,而我将它给了你──它任凭你使用,其他人是抢不走那样东西的。」 特兰萨抿着嘴不说话。 「可是我为什么还活着?这没道理啊。我确实死了,所以它才能从我的灵魂之中分离……但为什么我还活着呢?」我说:「啊,虽然不太可能,不过你该不会终于发现什么──比方说,比那棵树更重要的东西了吧?」 控制不住上弯的嘴角,我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 「为什么,特兰萨?」 「闭嘴。」 他说,脸上渐渐带上了可称之为微笑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僵硬,但美丽异常。 他凑近我,轻轻蹭了蹭我的脸颊。 在飢饿的肚子被食物塞满后,几个法师为我进行了眾多法术及身体检查。我从那些人之中认出格林特,那总是在昏迷的倒楣傢伙眉飞色舞地告诉了我他们是如何将生命之树烧了个乾乾净净,如何把那该死的地精轰成了碎片,以及他如何排除万难,挤出最后一点魔力朝着世界另一头发出求救讯号的的精灵战士建立传送通道──说到这里萨耶尔祭司进来了,她三两句将格林特打发走,微笑着带领我参观浩劫后的塔斯兰。 这里变化太大,我几乎不敢相信这跟我当初踏入的精灵之森是同个地方。 塔斯兰德已不復见原先枝叶蔽天的模样,只剩一截巨大而焦黑的木炭;原先布满花朵及树木的绿地只剩下焦黑的沙土,被植物、鸟及小动物的尸体覆盖;塔斯兰里的湖不再碧绿澄澈,腐烂的鱼尸漂浮其上,伴随阵阵恶臭。 「净化仪式就是这样。但我们都活下来了,在诅咒漫延到塔斯兰的子民之前。」萨耶尔祭司微笑,在这可怕的景像中看上去仍是如此高贵圣洁。 「就这一点来说,预言也没说错。塔斯兰毁了,可是我们还活着,我们依然能够创造下一个塔斯兰,也许没那么紧密、封闭,以及长久,毕竟精灵失去了强韧的生命力及一部分魔法;但我想我们可以学习……比方说,像个人类那样生活。」 预言……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的名词,但直到现在我仍觉得不太真实。 「塔斯兰里真的有预言之书吗?」我问。 萨耶尔祭司点点头。「诅咒塔斯兰德的黑法师资纳费?兰索死在塔斯兰,他持有的预言之书也留在这里。智者德塔正在研究如何将它封印起来,毕竟那不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听到这我猛地抬起头,德塔!我都要忘记他了! 「他在哪里?」我问,随即看见了闪现而来的人影──穿着长袍的老者消失在远处,而后那苍老的脸在我面前驀地放大。 「罗尔留了什么给我?」他颤抖着声音问。 「雪融第一天的土拨鼠画水系法阵召唤雪凤凰。」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儘管我压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记得这么绕口而诡异的一段话。 「雪融第一天……土拨鼠,水系法阵……召唤……雪凤凰……」他喃喃复诵。 德塔嘴里念念有词,神经质地背向我来回踱步。 「创世纪13章,艾希达拉诺回春之咒第一节。卡魔拉加,土拨鼠,达克拉塔化身……图像魔法,安加璐璐,固啟阵……瓦特拉,史图瓦理克……安丽亚!真的是他!」他大叫起来:「我知道的!我的老朋友──我为你感到骄傲!」 德塔激动地哭了起来。 「……」 贤者以及智者真是种难以捉摸的神秘职业,他们对于猜谜的狂热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大贤者说了什么?」我好奇地问。 有着花白鬍子的老者抽噎着吸了吸鼻子。「里头藏了两句话。前一句是,我在真理之中看顾你。」 「那后一句呢?」 「那个啊……你们可要好好听清楚了,」德塔说:「这是罗尔给你们的──」 他咳了声,清了清喉咙。 「神准备了灭亡的结局,但未来的选择权始终在凡类手中。」 最后,精灵选择在这片焦黑的大地孕育出新的森林。 有些精灵决定出外寻找落脚之处,更多人则是留下来修復受损的家园;不论是谁,他们都无法再继续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法师公会承诺会援助精灵重建家园,并视需求辅导就业──他们将会是重要的盟友,儘管已失去大部分魔力,但精灵对元素魔法的亲和力仍超出常人许多;体质不再强韧,但仍保有灵巧敏捷的特性。他们忠诚而不像矮人那样固执,聪敏但不似地精吵闹,美丽而不失内涵──格林特是这么说的,也许对他而言萨耶尔祭司代表了精灵的一切。 另外,我终于正式脱离被覬覦的命运。据说教会内部还是一团乱,因此我透过法师公会向外发表了这段时间的遭遇,顺便兑现我的诺言──烈火龙的水傀儡得到公会某个专精水系的大法师的定期维护,酬劳是火龙鳞和火之精粹;至于修復的关键材料人鱼之泪,公会也获得稳定的来源──在深海,人鱼是安全的,但两栖的特性让他们易于接近陆地,涉世未深的它们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类捕捉或欺骗,进而流落黑市。过去人鱼族总是拒绝人类的交涉,最近终于同意接受法师公会的提议,让人类法师为他们建立起法阵,保障他们的栖地安全,他们过去随意丢弃的眼泪则被小心收集起来,作为保护的报酬。 我和特安罗德又重新连络上,他最近发表许多研究成果,又升上一个位阶。 「如果你没有放弃法师的道路,就不会遇到这种事了。」透过德塔的通讯器,特安罗德对我说。 「一切都是神的指引。」这样说着,我的心里却已没有往日的虔诚与狂热。 经过这段旅程,我不再猜测光明神的意志;过去我是多么狂妄才会这么想?身为凡类,我的任务是为我自己选择眼前的路,然后承担。 我又想起进入塔斯兰的那一天。我一直以为对我做出承诺的人是迪丝亚,但现在想起来,记忆中那双淡漠的绿眼睛分明是属于特兰萨──我怎么会现在才注意到呢? 引领我的或许是光明神,但选择我的是特兰萨。他为我付出了一切,儘管他事后告诉我他一直知道伊琳娜有办法救他的族人,但根据精灵对人类魔法的不信任,我想他也只在半信半疑的阶段而已。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认为自己具有精灵冒险的价值,就算萨耶尔祭司告诉我我是特兰萨喜欢的类型也一样──萨耶尔祭司说这句话的神情依旧高贵,但总有种街坊八卦的违和感──总之,要我说的话,就算是为了爱慕对象,牺牲自己的族人也有些说不过去……想到这里我又觉得羞愧,我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实在没资格承受如此深重的心意! 但比这些更让我困惑的是,直到现在我仍在怀疑自己是否太过自作多情。 特兰萨只是淡漠着一张脸,一点也不像对我有什么特别想法的样子。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自我醒来,他没对我吐露任何刻薄的言语;但我并不觉得奇怪──我有种感觉,现在的他才是本来的样子。 不是作为精灵战士盯紧任务目标,而是作为特兰萨,看着锡安?罗文洛。他再也不需要杀死我了。再也不需要厌恶我,再也不需要找下手的理由……我们之间,有什么悄悄改变了。 但似乎……仍有一些东西在那里,始终如一。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 特兰萨看着我。阳光照耀下,浅绿色的眼睛显得清澈而平静。 「我不再是精灵族的战士了。」他说。 我眨眨眼,有些迷惑地望着他。 「长老才刚下了命令。我没完成任务,所以被驱逐了。」特兰萨高傲地扬起头,「和圆耳朵的种族相处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忍受,再怎么无用的树木至少能提供遮蔽。」 我花了几秒思索精灵的话中含意,紧接着──难以形容的喜悦淹没心头,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嗯,那不会比兔子差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