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孤忠》 快穿孤忠_1 《快穿孤忠》天边的月 文案正文: 系统建议你,选择秦桧作为队友,自动获得口蜜腹剑能力,可以识别里通外国的奸细,系统还会特别送你一份大礼,秦桧的忠诚' 穿越者%¥# 可以把秦桧送给皇帝陛下啦,侬考虑考虑 还有其他选择吗? 不开金手指, 五年平金(辽),你信不信?我们的口号是让遗憾的历史不再遗憾! 本故事预计分两部分:南北宋之交与明末。 想提前知道男主身份的,可以看剧透。 目前本文日更或隔日更。 小天使们不要抛弃萌萌哒的吕大人和岳少保呀呀呀。求安利,比心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系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吕祉 ┃ 配角:岳飞,岳云 ┃ 其它:赵构 ====================================================================== 文章类型:原创无CP古色古香传奇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831901字 满江红 第1章 鄂州(1) 神之领域绝对虚无的空间忽然凭空出现一条连接外界的通道,继而响起了一个声音:“第1639号候选者,恭喜你进入遗憾弥补空间。” 被称作候选者的男子,凝视着绝对空无中的幽蓝光点,手足无措地摸摸脸又摸摸胸口,骑刀留下的深入骨髓的伤痕奇迹般地消失不见蓝色光点以此证明了自己的神力。突然地异变并未让他丧失平日磨练出的优雅风度,他向着蓝光拱手一礼,开口道:“学生。”(注,学生是明代高官谦称。) “学生这称呼我喜欢,1639号候选者,你对自己的身份认识转变的很快,用你们地球人的话怎么说来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候选者来不及思考蓝光戏虐口吻的真意,大脑中就被强行灌输了海量信息。 这个空间诞生于公元0年(虽然候选者并不清楚公元0年的含义)。从此开始,每年都会从地球上的海量死亡者中间,选择一个最心有不甘的人,做为候选者进入系统空间。完成空间主宰布置的任务后,候选者有机会变为正选者。正选者将拥有财富,智慧,武力,百姓的崇拜,甚至被允许成为继任神。 “现在,第1639号候选者,你还有什么疑问吗?时间宝贵,作为慈悲的倾听世间声音的神,我可以有选择的回答你的疑问。” 快穿孤忠_2 候选者甚至不曾表现出自己的慌乱,“学生想问,为什么会选中在下?我的任务是什么?神灵何以创造了这个神奇的地方?” “ 嘿嘿嘿,第二个问题和第三个问题具有同质性,等你知道自己的任务,就会知道神为什么创造这个地方。”蓝光上下剧烈运动,似乎在嘲笑候选者的执着。“至于第一个问题,你临死前最深的执念不就是想拯救你那个小皇帝吗?不就是想驱逐建虏吗?不就是想天下太平吗?神听见了你的呼唤。” 候选者一怔,反问道:“学生还有这个机会吗?” “先完成第0号试炼任务,穿越时点,绍兴五年。穿越人,吕祉。穿越目标包括但不限于,拯救岳飞,杀秦桧。最终目标五年平金。最终目标优先于阶段目标。任务失败的惩罚措施,灰飞烟灭。禁忌法则:不许透露系统空间的存在,不允许向目标人物透露历史上的命运,如有违反,立毙。任务准备。倒计时,10,” “等等,为什么是这个任务?岳忠武王难道不应该成为候选者吗?” “ 你的问题真多。”蓝光责怪道:“今天本仁慈神心情好,破例多回答一个问题。根据档案资料显示,该人死亡的时候心如死灰。不符合候选者要求。倒计时,9,8,” “那为什么是五年平金?学生能获得什么帮助?” 倒计时再度中断了。 “因为第1630号候选者提出了五年平辽的目标,经系统判定,这个目标非常具有蛊惑性,所以这次的0号作战任务就以此为目标了。至于另外一个问题,候选者请注意,系统不会针对试炼任务提供帮助。神提倡自食其力、自力更生,你可以利用你领先时代500年的知识,也可以利用熟知历史的优势。请时刻记住任务最终目标与失败惩罚。1,0。” 红光闪过,空间再度归于虚无,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 正文第一章 已是亥时,黄纵跟随亲将王敏求匆匆赶到宣抚司衙门。宣抚司距离长江边不远,就在黄鹄山下。一路上夜露把二人的衣服与发髻都打湿了,但他们来不及擦把脸,略微整理了一下衣冠,就直奔后衙而去。 京湖宣抚使岳飞此刻也没有睡,他和前军统制张宪凑在一盏油灯前,正下意识地摆弄着一根计算粮秣的算筹,耐心地等待黄纵的到来。 岳飞刚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本来凝重的表情忽然就放松了。他的目光在黄纵沉静的面庞上打量片刻,朗声问道:“黄机宜,闻听当初你与吕侍郎曾有一面之交?” “宣抚相公是说安老?” 岳飞点点头。 黄纵一愣,夤夜召唤,他本以为是商议北伐大事,没想到居然考的是这个题目。“建炎年间,陈求道被刘忠绑了,王以宁被桑仲赶了,荆湖大乱。安老为荆湖提刑之时,我恰游历此地。适逢安老留意军事,四处延揽人才,闻纵于兵家之道小有心得,曾欲聘我入幕。” 快穿孤忠_3 “然则黄机宜并未留下。”张宪沉声道。 “雅歌唱和,足以慰平生。”黄纵笑道。他见岳飞流露出不解的神色,又补充道:“吕侍郎当是时,自负才高,略有显迹便志得意满。当初韩宣抚想辟其为参议官,他尚且逊谢不受。此等经纬之才,非纵这等藁蓬之人可堪效力。”黄纵说罢垂目,注意到帅案上摊开的一纸书信。 岳飞长吁一口气,连道:“竟然如此!竟然如此!”他将书信亲手递给黄纵。 纷纷迷雾中,黄纵似乎抓到了一些线索,但是又无法确然。然而不待他展开信纸,心中所想已被证实,吕祉特制的花笺在烛光下呈现出柔和的面貌。 黄纵静立不动,他想估量形势,在阅读之前先行猜测信件的来意。“吕侍郎,”他开口道:“多年不见,笔力倒是愈发沉雄,似蕴千金之力。”他从宣抚相公敬启六个字的书写法度中,读出了深藏于中的情绪,却一时无从解读。 一直默不作声地张宪对他报以一个促狭的笑容,似乎肯定他将会为吕祉所写的内容瞠目结舌。黄纵将之当做郑重地警告,他以尽量平静的心情阅读完信件,却还是忍不住惊奇大呼。他瞬间联想到张宪玩味的表情,觉得这同时是对宣抚相公的揶揄。 黄纵组织语言,缓慢总结:“吕侍郎尊岳相公为我朝之柱石,实在非纵所能预料。”他暗暗庆幸韩世忠没有看到这信,否则他一定会加倍嫉恨自己的上司。如果说吕祉突如其来的敬意已为张宪适才的举动所暗示,接下来的内容则让黄纵难以启齿:“他如何能逆料到自家们对他的评价,这句话又该做何解?” 黄纵指着的话,被张宪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宣相以经纬之才,镇荆鄂之地,控遏上流,实国之藩篱。然任虽重,尤未能尽展令才。当此多事之秋,宜其动心忍性,以蒙主上佳诏……” 仰慕的口吻中包蕴了劝诫,就像后生写给多年不见的上司长辈的信函。黄纵实在无法想象,倨傲的吕侍郎会做出此等大乖平生之事。 岳飞非常诚实地赞同黄纵:“下官也委实不知此句该做何解,才恭请黄丈相议。” 绍兴六年8月,历史被看不见的手推动着,稍稍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黄纵发现虽然离别经年,故人的眉眼却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风尘消磨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显著的痕迹,然则他依旧无法把眼前的男子与印象中那个干练而不失狂狷的年轻提刑联系到一起。男子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沉郁之气,让他与接风宴的祥和氛围格格不入,偶然露出的一二笑容,也只是对着某个虚无缥缈的地方,似乎满心沉浸于某个未知的世界;甚至于看到岳飞也只是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与那封热情洋溢的书信写作者简直判若两人。黄纵不记得这种状态起自何时,大约吕侍郎在无意中瞥见岳飞官服下的麻服首绠(注:岳飞绍兴六年3月丧母,四月被强行起复)后,便陷入了恍惚的沉默之中。 黄纵有些看不过去,毕竟这是宣抚司为了庆祝吕祉视察与专一总理鄂州钱粮的霍蠡到任特意举办的宴会,除薛弼与王贵巡视襄阳未归外,其他重要僚佐悉数到场。何况吕祉还肩负有特殊的使命,他的沉默会被别人误解为含蓄的表露不满。于是黄纵依惯例代替戒酒的主帅举杯祝道:“吕侍郎、霍员外,远道前来不胜劳苦,自家们薄酒聊先为敬。”确实是薄酒,鄂司向来以简朴的农民作风闻名于各屯驻大军,宴会向来既无营妓娱心也无丝竹悦耳。 快穿孤忠_4 酒精似乎起了作用,回到现实中的吕侍郎在品尝了滋味尚可的酒肴后,非但不像一般人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情绪反而有所高涨。寒暄几句后,他没有谈论张浚交代的公事,却用激昂的语调评价道:“此回到鄂州,方知传言不虚。” 吕祉特意咬重了传言二字,不禁让黄纵微微皱眉。他想到前次的信件,难免思虑其所表达意思的基础。 “传言总是很多,要亲眼看了亲耳听了,再做判断,方能行事不妄。”岳飞果然微笑着不露痕迹地询问,“但不知吕侍郎听过下官的哪些传言?” “岳相公又希望下官向您转述哪些传言?”吕祉反问,但他显然不需要岳飞的答复,径自侃侃而谈,“岳相公为人谦逊,自奉简薄,雅好春秋循循如书生,却又治军严肃,鄂州一军最有纪律,所以动能成功,号一时之良将。不过在下官看来,这些美誉虽然可能并不失实,但是要像古之名将一般建立功勋,倒也不是没有改进的地方。”福建子的口音糅杂进了某个地方的方言,入声消失,浊音清澈,吞吐气息也随之古怪。 岳飞对别人的批评远比对自身的恭维感兴趣,他以水代酒,敬道:“愿闻其详。” 吕祉仰天吁了一声,“边事之难……”他的目光扫过诸将,在张宪身上特意停留片刻,神色复杂。 的确,边事艰难,尽人皆知。封疆之外,疑似之迹,多少挟愤嫉功之徒虎视眈眈。黄纵默默等待着吕侍郎的高论,某一刹那,甚至相信他会落泪。吕侍郎却换了声气,“在于筹措粮饷。那些变做流寇的士兵,大多源于缺乏补给,长官又不能让他们走上正道。而若想成就恢复中原的大业,也必须筹措足够的军资,这样才能保证战时官兵们同心抗敌,而不是动辄溃逃。所以朝廷这次特别派下霍员外总理应付鄂司钱粮,足见陛下对鄂司的重视。宣相尤宜体会圣意,明察贤奸,枕戈待旦,以期后命。” 吕祉这番话终于点了此番巡视的题面,虽然还未切题,但作为鄂州驻军的主帅,有必要做出即时的表示。“吕公所言甚中时弊,某自当日夕惕励,以报主上圣恩。”宣抚相公在愿意的时候于这种官场上的应答原是异常熟练,“但不知吕公对足食之事有何高见。” 吕祉笑望霍蠡,霍蠡做了个恭请的动作,示意由他代表。“高见谈不上,无非是屯田诸策。至于具体干办,还要让霍丈操劳。不过某倒是有些小道。”霍蠡已有四旬开外,吕祉按照私谊称他为霍丈,以示亲厚。 “安老,当着宣相的面,说话要诚恳。”年长的霍蠡终于发言了:“这可不是什么小道,而是前所未见的大道,大道呀!”他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宣相,你可听说过龙门账?四柱清册比起龙门账(复式记账法雏形),简直是简陋!太简陋!当初若是用龙门账的方法稽核,宣相断不会有计饷不实之事!李启老兄也会省不少力气呀。” 李启主管岳家军回易之利。而前不久岳飞军中曾发生贪冒虚领粮饷之事,朝廷特派霍蠡予以追究。 “哦!”岳飞惊叹道。他对新的技术一向乐于试用,当即命人拿上纸笔,就在宴席上请教起来。在等候的间隙,宣相用不确定的语调问道:“吕老可是曾在宜兴盘桓?” 黄纵终于意识到,吕祉的音调与常年在宜兴的赵九龄有几分相似。一个福建子忽做江南音,有趣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没想到呀,我这样的冷文也能招惹到一心捣乱的人持之以恒的骚扰,没错,就是那个桃花红茶拿铁咸豆浆。大概捣乱的人不知道吧,晋江即使是0分评,也会增加文章的积分的。嘿嘿。 快穿孤忠_5 穿越者特质1,字好 穿越者特质2:对丧服有特殊感情 穿越者特质3:宜兴。 穿越者特质4:通会计(龙门账产生于明末清初,略做演绎)。 另外,穿越者所说的传言,实为引用的宋代史料,部分语句即为黄纵所写。由此可以判断穿越者自身文化水平。 说明,岳飞时任宣抚副使,但其上并无宣抚使,本文一律简称宣抚使。 第2章 鄂州(2) 吕祉在宴会之上对此行来意微做点题,又嘎然而止,直到鄂司重要将领幕僚在原知州衙门举行正式会议,吕侍郎才以严肃的语调徐徐道来。 “现在的时令已是六月,盛夏将逝,虏人向来喜欢在秋冬之际南下牧马,张相公在下官来之前特意吩咐,缘边驻军务必先图自守,以致敌师,之后若有余力,方可乘机击之。张相公真是计出万全,却不知岳宣抚有何看法?quot;吕祉说到此处,以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岳飞。 这是张相公的亲信在用委婉的语言通知岳飞计划有变,以前议定的大概做不得数了。岳飞也唯有以手加额赞颂道:”张都督深谋远虑。”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吕祉又何必用满怀希望地语气询问他的意见。然则作为一个视天下事如家事的大将,他直视着吕祉,依旧毫不避讳地回答,“我还记得二月都督行府会议曾经做出论定,由韩相公出承楚攻淮阳军,下官进屯襄阳趋中原。”这个回答或许会忤逆吕祉,他用微笑表达自己的真诚,“当时,韩相公虽然是宿将,但是挫于敌人的兵锋,顿兵于淮阳城下,不得不退回驻地。听说这次韩相公又向朝廷求得了杨殿前的军马,希望共同出兵加以配合,杨殿前的大军已经抵达淮上。某亦愿唯韩相公是瞻,两路出击,攻打伪齐。” 岳飞没有问当初的议论如今是否还作数,却将韩世忠推到前台,这回答大出吕祉意料,他惊奇地睁大双眼,继而抚掌:“宣抚相公倒是对朝中之事知道的甚是清楚,你的进奏官果然称职。不妨实话说与宣相,我来鄂州的路上,倒也曾去淮上略作停留,知道了一些事情有意思的事情。韩相公并不能节制杨殿前,何况他们也接到了防秋的命令,这两位会怎么做也不用下官多嘴了。” 大家心里都有谱,杨殿帅是断不会违背都督行府指示的,而韩世忠既然不能得到殿前司的支援,也绝不会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于是张宪回了句:“张都督英明,韩相公英明,杨殿帅更英明。” 吕祉没有随着说笑,正色道:“不知岳相公打算怎么办?” 岳飞也正色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某已经派薛参谋与王太尉赴襄阳先行准备出兵事宜。北伐大计因为某的私事(指目疾与母丧)已经耽搁太久,绝不能再辜负张都督的期望。”即使面临与韩世忠数月前相同的孤军奋战之困境,岳飞还是决定全力一搏,“让中原隔于王化,便是我等做大将的罪愆。” “好,说得好。”吕祉毫不隐藏自己的感情,大声赞叹道:“下官走过这几百里来到鄂渚,就只为了听宣相这句话。我所以一再询问相公的看法,甚至将淮东的实情和盘托出,也是想知道,宣相的心志是否因为某的到来有所改变。看来我是多虑了。” 这突然得表态让岳飞不知所措:“蒙圣上恩准,有吕侍郎亲自临视我军,更有霍员外专一应付钱粮,某唯有日夕惕励以思报效,又怎么会改变心志?” “相公你不懂的.”吕祉勉强按捺下雀跃心态,“我常告诫自己,人总不能奢望自己得不到手的事物,正所谓命有定数。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定数也能改变的。边事甚难,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改变命数。” 快穿孤忠_6 现在,岳飞终于相信,眼前之人给自己写过一封热情洋溢的信,而吕祉吞掉的帮助对象,他也一厢情愿地以为是大宋,于是赞道:“天佑大宋。” 宣抚司衙门随即响起整齐的天佑大宋的声音。 吕祉没有言语,而是待诸人安静后,笑道:“明天我要去校场,领略鄂州一军的风采,宣相可否允准?”提到校场时,他的神情有着久别重逢般的喜悦。这种感情发生在岳飞身上再恰当不过,而一个文人竟然也会眷恋军营,自然加深了鄂州诸人对他的好感。 校阅之前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插曲,向来儒雅的吕侍郎执意要以军人的姿态,披坚执锐于行营后护军的将士面前。这一大宋文武分途以来罕见之事,受到了自岳飞以下全体僚佐的一致反对。 “臣子一体,原本不应区分文武的行迹。”吕祉的语调分外轻松,像是在谈论景色宜人明天该去何处游玩,“何况鄂州是某旧游之地,当初我就在这里率领一只锐卒,驰突南北,威名远振。还请宣相一定不要拒绝某这一点怀旧的心思。”(注,驰突南北是穿越前的经历,而臣子一体是岳飞曾经说过的话,虽然在这个位面还没有说。属于穿越者的幽默,没人看得懂好伤心。) “现下天气酷热,阅军就算简化一些枝节,总还要半个时辰,鄂渚又是出名的火炉,吕公是国之重臣,要保全自己的身体。”岳飞不好意思直说怕吕祉吃不消辛苦,昏倒替鄂州一军找麻烦,只好劝他为国保重。 “宣相难道不是国之重臣?这样的天气尤其要防备湿毒侵袭,免得加重病痛。”这是在呼应岳飞昨日提到的目疾。 “毕竟文武有别。”黄纵道,这两日来他对吕祉的印象从颇为看不起已经升格到极佳,但还是无法认同他的固执,“宣相于情于理都要做三军之表率,吕侍郎则只需袖手便好。” “这话,”吕祉笑着把住黄纵的臂膀,“记得劝宣抚相公,不要在我耳边聒噪。你们这些家伙若再不带我去甲库中挑选,某便让霍员外把你们的军饷尽皆漂没了。”(注,穿越者无人懂的幽默2,确实薛弼用这话劝过岳飞。) 黄纵不知道漂没的具体意思,但从吕祉揶揄的笑容中,确信这绝非佳话。 鄂州军兵对于年轻的统帅以及和统帅并辔而行的青年儒将致以了最崇高的敬意,能够欣赏到两人春秋鼎盛的风姿,即使曝晒于烈日之下,军人的荣誉感也让这艰苦分外甜美。 吕祉的骑甲也被晒的发烫,衬在盔甲内的麻衣已经湿透。他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整齐的军容,评论道:“后护军果然威武,当得起国之干城四字。不过马军还是少了,甚为可惜。想当初……”吕祉没有说下去,当初是什么样子。 快穿孤忠_7 岳飞已经把所有骑兵集中到一处,当初富平之时,骑兵倒是比较充裕,他以为吕祉是因为牵涉到主官张浚而住嘴,所以没有再问。“马军迅捷,利于平旷之地,而步军利于险阻。现在后护军的马匹都是通过川陕向番部买卖得来,若是攻略中原,确实稍感不敷使用。不过也不是没有克服的办法。荆襄地势,差可养马。或者……” “或者将这些骑兵集中起来运用,而不是像过去那样散落在各军之中,厮杀疆场之时,或可做出奇之举。” “我们想到一处去了!”□□的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欣喜,自觉加快了步伐。文人而知兵已经难得,如此贴心更是绝无仅有。 吕祉忽然蹙眉道:“可惜没有那个利器。” “什么?” “火炮呀,对于缺乏马匹的部队,简直是攻城野战的利器,可为步阵之绝佳补充。” 岳飞呆了片刻,“抛石机太过沉重,攻城固然是利器,野战实在无用。” 吕祉笑着摇了摇头,“适才说得乃是用火药发射的炮。不过宣相不清楚也是应该的,这是海天另一方西夷的长技,我也是听老航海无意中说起的,现下也不可能得到这种东西,多想也是无益。” 虽然吕祉做了解释,岳飞还是觉得今天的他有些神秘。老水手的志异之言可以不用理会,不过像这样毫无芥蒂地分享秘密应该是两人关系进展的标志,他觉得可以讨论更加深入的问题了。“吕公,前些日子那封信,所说的大计是指……?” “既然是大计,”吕祉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就请宣相一定信任我。到了该揭示谜底的时候,下官自然会给宣相一个交代。” 岳飞沉默着打量吕祉,判断他言语之间的诚意。 “宣相不必疑惑,”吕祉以坚定的目光回应岳飞地审视:“原谅下官尚有些许苦衷不便直言,但我的心意日月可鉴。” 作者有话要说: 穿越者特质5:熟悉官场,深思熟虑。 穿越者改变的史实1,将霍蠡总领岳飞一军钱粮的时间提前到岳飞第二次北伐之前,霍蠡原因岳飞军北伐途中有士卒因粮饷转运困难饥饿逃跑,才被派到鄂州。 快穿孤忠_8 第3章 鄂州(3) 鉴于吕祉在阅兵过程中对马军表现出的浓厚兴趣,岳飞单独留下了最为精锐的背嵬军骑兵部队,以便吕祉发纵指示。 “这便是宣相的亲军?”吕祉指点着成纵列从面前鱼贯而行的骑兵队伍,人马皆具甲绵延一宋里,“能为大将执酒瓶的,果然非同小可。这马都不一般,飞扬壮美,尤其披挂整齐,我看都是秦马和藩马。” “安老好眼力,这是后护军压箱底的宝贝,平日少保只把背嵬马军放在手心上捧着,一众人等粮饷之属皆与他军不同。也是少保与安老投缘,方才将轻易不给旁人看的拿出来,倒连带着让我等都一饱眼福了。”黄纵笑道。 “应有之义,应有之义”吕祉捻须连道,“精兵奇袭的劲旅,不优厚一些如何使将士蒙恩?不过黄机宜说宣相不给见人,却是说笑的言语。去岁解庐州之围的前锋,便是这只强军吧?”庐州之围,东南四将仅岳飞一军孤悬江北,却能一战克敌,被当时的仇知州视作神迹。 “怪道朝廷诸公派安老来,原来竟然知兵若此。”黄纵故做诧异之状。后护军是多请几个幕僚也会被言官点名批评的众矢之的,近日因增兵之事烦言颇多,他也听到一些传闻,心中憋着一股气。只是和吕祉熟了,才略有暗示。 岳飞用目光微微示意,黄纵便不再继续。岳飞只简短道:“此军确与他军在训练之上有所分别。”此时,背嵬马军已经重新整好队列,在旗头的带领下,楚河汉界对列为两阵,各约五百人,队形严整。岳飞怀中抱着令旗挥舞,另有王敏求在旁边击鼓做气。鼓声一通后,即刻涌出两队冲锋,交相厮杀一阵后,整队回归本阵。诸队一一厮杀完毕后,吕祉以为到此结束,正要说话,岳飞摇头道:“吕侍郎且慢,此为武经总要上的训练之法,此军尚有驰突之技。”说罢掣出红旗摇摆。马军队列中即有数骑并辔而出,在校场中做一横列,依次奔驰跳跃过临时搭起的数个障碍,至场中时随即勒马急停,弯弓搭箭,白色的箭羽划出一道道迅猛飞坠的弧线,除了几只落靶之外,竟有大约十之八九的箭羽插在了百米之外草靶上。其中一人在同伴停止射箭后,将弓交到左手,竟然以左手张弓,一箭命中靶心。 “真是惊人的技艺,宣相一定要让某会会这几位壮士。”吕祉抚掌赞叹不已。 岳飞点点头,王敏求随即将这几人带入观礼台。兜鍪将几人的脸面遮得严严实实,不易分辨。吕祉却记得左右开弓之人的披风上坠着一抹红缨。几人齐声唱诺后,方才脱下兜鍪,露出年轻人的光润面庞。 “不知这位小将的大名,技艺惊人前途未可限量。”吕祉指着其中最年少的一人,稚气未脱的面庞上甚至还未长出髭须。 突然的冷场后鄂州诸将爆发出爽朗的大笑。 “正是犬子。”岳飞拱手称谢不已。 “闻名已久,今日方见。当初某点检平杨幺的功劳时,初时不知,尚奇怪我大宋又添虎将,后来方知是将门虎子,于是向张相公说明情由,请立奇功。“众人这才知道,岳飞瞒报的儿子战功,竟是被吕侍郎转呈张浚的。 “犬子乳臭未干,朝廷待之过于优渥,实在让某不胜惶恐。” “确实过于优渥。”吕祉开口皱眉。自己的台词忽然被旁人抢了去,这话让照例谦逊的岳飞颜面微红,一腔以儿子为傲之情生生被憋在了心口。“不如让某代少保为教训赢官人。” 鄂州诸将一阵喧哗,方知道这位侍郎要亲自上阵,自然死活不能同意。岳云倒是颇有几分跃跃欲试之态,被父亲训斥了一句大胆之后,便不敢做声。 张宪也道:“吕侍郎,若想跟大衙内比武,先过我这一关。” “是比试刀剑还是拳脚功夫。”吕祉认真问道。 “喝酒。” 吕祉听后也涨红了脸,然而在众人的一再劝阻下,最终的协商结果变成了吕祉单人的骑术表演。“大衙内,你不要自傲,某练了足足一年,却也未必比你差。”吕祉临下台前,笑着特地对岳云说道。他下台之后整理一下铠甲,又从武器甲上抽出一把铁锏,提马先在场中奔跑一周。岳飞见吕祉似有炫耀的意思,放心不下,赶紧让张宪也下场陪伴。吕祉果然绕场三周后,对马性已经熟悉,忽然勒马冲向障碍、张宪大惊之下,飞马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吕侍郎轻提缰绳越过障碍,随即纵马奔向草靶,轮动铁锏将草人拦腰打断。校场之中随即欢声雷动。 “吕侍郎神乎其技。”岳飞向回到观礼台的吕祉叉手恭维。 “少保,不要说这些客套的话,”吕祉解下袍带,“按你们武将的标准评判,某这功夫如何,可对得起一年的辛苦?” 岳飞只是笑而不答。 吕祉却觉得万分高兴,这预示着鄂州大将终于不再将自己当做朝廷的使者,而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他感到此行最重要的目的终于到了说出来的时候,“少保,我们可以谈一下北伐方略了。” “安老,”黄纵责备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直接说一句,宣相自然会知无不言,宣相终比不得其他人。” 吕祉知道其他人是指韩世忠等大将,他们对朝廷从不愿透露自己的兵略,如果也有兵略的话。“不然,某要请教的举凡军政之要,事无巨细。”吕祉笑道,“怕少保嫌弃,必须先表明心意。某可是来偷师的。” 岳飞倒是神色凛然地施礼道:“难得吕侍郎无文武之分野,某若有一得之愚,愿尽献于侍郎。” 快穿孤忠_9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刺秦 注,穿越者甚是武勇,条件所限,武功还没大成。啊,我在说啥。 这章的历史史实包括,岳云平杨幺立下的功劳岳飞没给报,是张浚上报的。庐州之战的相关史实,岳飞骑兵部队2000及时赶到庐州城下,驱赶了伪齐军。张浚问韩世忠用兵方略,韩世忠不肯说也是有历史记载的。描述的骑兵训练方法基本依据武经总要,有夸张。关于宋代马匹来源与消耗,南宋的马场江南只有汉阳,为岳飞所建。按,最重要的,即使在绍兴五年岳飞增兵也惹得人不高兴了,目为不忠。 第4章 刺秦(1) 1、方略 虽然时值盛暑,天气燠热,张浚在政事堂与吕祉会面时,心情还是甚为愉悦。他甫一见吕祉的身影出现在厅门,便用夸张地语气称呼自己下属的表字道:“安老,你人还没有到临安,我就已经听说了,你这次真是让后护军的一众人等瞠目结舌!有人告诉我,你在校武场上持枪跃马,示众三周,挑战鄂州诸将,这些骄兵悍卒竟然无一人敢上前相应,连岳少保的儿子岳云也甘心蛰伏,着实是威风八面。” “相公说笑了。”吕祉躬身答礼毕,解释道:“下官当是一时技痒,然而鄂州一军众人很是知道些文武尊卑的礼节,尊重下官便是尊重都督行府,便是尊重朝廷诸公,俱都怕伤到下官,自然便百般推让。是以下官无奈只好一人做些驰马技击之事。” “安老,你还是这样的诚实稳重。”张浚笑着让吕祉坐下看茶,文武尊卑四字将他熨帖的甚是舒服,“某本还想着,竟是从不知你有如此惊人的身手,何时将某也瞒了过去?” 两人在略作闲谈之后,很快进入了实质性的内容。 张浚呷了一口茶,轻摇羽扇:“安老,你书中言道,虽有防秋之论,岳飞倒是犹有进取之心,你观此次岳少保进兵,方略如何?” “岳少保的方略吗,”吕祉习惯性地捻须沉吟。他还记得岳飞与他议论北伐大计直到深夜方才就寝时的激动神态,也对其大政方针之后细致入微地理由多有了解岳飞的谋划更注重于立足,譬如弈棋得一角而一角固。然而这更让他感到为难,需要谨慎应对才能敉平张都督的“雄心壮志”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 张浚其实并不对吕祉地回答抱有多大希望,左右诸将糊弄朝廷已经是常态,即使岳飞素称忠勇,平杨幺之际也是直到图穷之时,方才把用兵大计向自己一一陈述,还恳请自己暂留身七日。他见吕祉不开口,遂揶揄道:“莫不又是兵家深机,不可轻述?” “兵家机巧贵拙速以收奇效,”这些纸上谈兵的功夫吕祉已经是做了两辈子再熟悉不过,但如何把岳飞的方略描绘得让张都督听得悦耳,则是新近修炼的技艺,“让敌人辈不可测识,方可出奇制胜。岳少保言道,都督既已经略中原为己任,刘逆(指刘豫)自然股栗,必集重兵于开封四周。某等不如兵锋自襄阳出邓州,之后分作两路,一路东向至颍昌一带扰敌耳目,岳少保自带主力挥兵西北,全取商洛,再合军攻打开封。岳少保为此措置甚大,除后护军的人马外,更已联结太行义士,一旦出兵,忠义军民自会奋起响应。” 张浚起初表情甚为高兴,然而听到兵分两路之时,神情便暗淡下来:“哦,岳少保说,自将主力往西北方向?” “不错,这是六朝之时刘裕北伐的故路,当能奏功。”吕祉早就料到张浚会有此一问,是以补充道:“何况前年虏人自商洛以窥蜀口,关中震动,险些酿成大乱。保有商洛,方能让蜀地的防守固若金汤,实在是一举数得的妙招。” 快穿孤忠_10 提起蜀地,张浚不由联想到吴玠,吴玠推脱乏粮以及汉中蜀地都需要重建,对于这次北伐并无半分相助之意。这让他暂时忘了岳飞的方案中不能满足他要求之处,只是说道:“如能成功,当然是好的。” 吕祉听出张浚话中意犹未足之情,忙将话题引开:“此次出师,事关重大,宣王师之威仪,镇服丑类尽皆在此一举。岳少保言道,尤需注意应付大军后勤,以备不时之需。朝廷派下霍蠡,可谓得人,相公远略让人敬服不已。” 张浚终于泛起一丝笑容,“你可跟岳少保说过,我出督之日,曾与陛下言道,明年当在东京君臣同庆上元。” 吕祉微笑道:“岳少保听后当即以手加额,赞叹不已,唯有加倍努力以报君恩。” “为君王了却烦忧,原是做臣子的本分。岳飞以前跟朱藏一(朱胜非,指收复襄阳时朱胜非授予岳飞节度使,岳飞辞谢之事。)说自己可以义责不可以利驱,看来倒是句实话。” 吕祉见张浚此时心情甚好,笑问道:“待一扫逆豫之后,不知相公更作何打算?” 张浚不答,却道:“安老,你连日视师劳苦,我却还要劳烦你一趟,过些日子,你要代我去见一个人。再就是,你已磨勘多年,也到了该转官的年资,这趟差事办完,且把手中的文牍尽数了解,也该履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张浚时任右相兼都督。 史实部分:张浚一扫胡虏的言论很多,当然多被嘲笑,比如有人问他用笤帚扫还是用扫帚扫之类的。关于约做东京上元吗,这事当然是会被岳飞讥讽的(相公得非睡语乎,不过这事存疑。),不过吗被穿越者改头换面了。类似的话在历史上倒是张俊说的:)其余岳飞出兵方略是依据史料记载,考察当时形势,如果后勤不出问题,相信岳飞还是会挥师东向的。考虑到山区地形,岳飞的方案其实更多立足于能够守住。 第5章 刺秦(2) 吕祉忙到华灯初上才从衙门中出来。张浚虽然没有告诉他要见的人物,但是透露了过些日子便要提拔他做兵部尚书,以协助进行刘光世、张俊两军移屯的意思。这消息鞭策的他不得不加倍努力,将遗留的稽核市马的查调了结。按祖宗的制度,甚至这项工作本也不是他的分内之事,不过张浚除了赵开外再没见过一个像他这样精通会计的能员,便将这些细务一并推给了他,再不考虑章法了。他这次视察鄂州,也确实觉得情况严重,岳飞的精骑尽皆秦马,不是掳自伪齐,便是自行市买的,朝廷按各军份额拨下的数百匹马因为不堪披带,尽数充了运输之用。他回到临安核实账目,果然是触目惊心,这些办事的官员上下其手中饱私囊,他将几个尤其恶劣的吏员名字圈了出来,想着必须严惩,还要建议张浚若日后再有买马的差使,一定要委一帅臣或者大将专办。这边行文还没办妥,谁承想将晚临近换班的时分,张浚又交给他一桩差遣,说是已经与陛下商量过了,要拨张俊的中护军两个统制并其人马给岳飞。这实在是意外之事。岳飞的确曾经委婉得谈起过兵力不足难以为续的问题,然而吕祉压根没把这个要求呈报张浚,图惹嫌疑未见得有实效的事情,又何必提起呢?他只是用淡然的口气,装作不经意间,提了一句若要北伐中原,估计非得十万兵马不可,便不再深谈。没想到张浚自己领悟到了兵机,要给岳飞增添人马。他当时回复张浚,让张宣抚将统领官给岳少保怕是一件难事,张宣抚爱兵如子,这两统领将带人马便是6000赤子,何况前些日子张宣抚刚为分兵给韩宣抚,将官司打到了御前,还是赵相公偷梁换柱才将人调了出来。张浚想也不想便答复他,让他再效法赵鼎的经纶手。他也只好建议,让张俊的两名统制官改任京湖地区新复州郡的地方官。张浚对这个提议非常满意,说想不到他这个老实人想起法子来竟然如此的一针见血。他只好报以苦笑。 吕祉回想起一天里发生的这些事,便觉得胸中有一股抑郁之气涌动不已,上辈子出外督师便将大半精力浪费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上,这回转世重生依旧如此,不知何时能再到鄂州跟岳飞及其部将们一起大碗喝酒纵论国事。他一踢马腹,黑骟马刺痛之下腾空加速,夏日的风将披拂的衣襟吹动得猎猎作响,他方才觉得爽快了些,又绕着西湖走了半圈,调转马头向临近御街处租赁的一方小院驰去。 吕祉经过一处修路所在,怕伤了马匹,好在离家不远就牵着马步行。进到家中,妻子吴氏早已准备好菜馔,同着一个女使坐在院中栽的梨树下做针线,只侯他回来便开饭。吴氏刚及三十,性子爽利兼之颜色美好,不知多少人羡慕他娶了个好妻子。 快穿孤忠_11 “官人,看你这一头脸的汗,中衣也都湿透了,赶快脱下来。屋里还有备好的热水,你若想洗上一回,我就叫迎儿添上几舀子热水去。若是肚中饿得紧先坐地也好。” 吕祉听从妻子的吩咐,将衣服换了,没有去洗漱,先来吃饭。家常能饱腹的饭菜,吃得也快。吃完了,他就趁着夏日天光亮,歪在树下看书,吴氏照旧陪在一旁。等饭食消化得差不多了,月亮也从天边升起来,他起身自书房中拿了剑出来。这是他精心打造的一把重剑,以前惯用的兵器虽然是刀枪,但一个文人骤然做刀枪的套路,难免让人起疑,何况这身体毕竟不如前世那般的天赋神力。 吕祉站在庭中舞剑,吴氏就在旁边观看,满心满眼地爱慕之情,荡漾在心间。这一年来,丈夫不仅是文学上的功夫和为人处世之道大进,身体也是愈发的强健,真像市井俚语说的那样,胳膊上能跑的起马。她原本是书香人家的女儿,原本看不上打熬力气的人,现在情况却不同了。 “ 爧(líng)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官人使得好剑!” 吕祉笑了笑,“比不得从前,体力强健的时候。” “官人这是诓骗奴家呢。”吴氏撅嘴,“我还没有过门的时候,就听媒人说过,官人是个文弱的书生,忠厚的君子,嫁过去后自然是享不尽的夫妻恩爱。” “恐怕嫁过来后让娘子大失所望。” “说得哪里话?倒是有让我出乎意料的地方。”吴氏侍奉吕祉擦洗身体,目光在他健壮的筋肉上逡巡片刻,又低下头不言语。 吕祉没有就着话头说些情话,反而道:“天色不早,娘子自去歇息,我还要在,今晚便宿在书房了。” 听了这话,吴氏的脸色当时一变,“官人连日劳累,读书又不急于这一时。”她没说出口的是,这一年两人没有同过一次房。 “忘了告诉娘子,张相公有意让我升兵部尚书。”吕祉解释道。 “官人得展大才自然是好的,然而更需为国爱惜自己的身体,何况,国事是急也急不来的,”吴氏羞红了脸,“倒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吕祉执意摇头谢道:“今晚真是不行,对不住娘子。”吴氏已经忍了许久,却不想再忍,“人都道久别胜新婚。”说着她就用手去捉吕祉的手。吕祉微一用力,原只想将吴氏的手甩到一边,却不小心将她碰到了井栏子上。这回吴氏真变了脸色。 “官人,奴家嫁到你家十年来,孝顺公婆侍奉君子,可曾做过半分对不起你家的事情?” 从记忆中吕祉知道,吴氏人品端庄,是个贤惠的妻子。他只好摇头。 快穿孤忠_12 “可是官人嫌弃奴家不曾生下一半点骨肉,人老珠黄,不堪驱使?” 吕祉这样的志诚君子哪会有半点此等想法,于是继续摇头。 “那官人为何如此对我?”吴氏话语说到这里,眼圈已经红了。 吕祉自己是知道缘故的,可这缘故却不能跟吴氏讲出来,他只好继续摇头。 吴氏原本凭着栏杆低声饮泣,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站起来,踮起脚尖狠命扇了自己的丈夫一个耳光。这一声脆响将两人俱惊呆了。 半晌,吴氏抹一把泪痕,恨声道:“既是如此,奴家今日便暂别官人,回娘家居住。” 吕祉叹一口气,心中苦涩不堪。他不是迂腐之人,这一年来与吴氏相处下来日久生情,只是,想到自己要做的大事,想到史书上吴氏在闻知夫君死讯后自刎以殉的节烈,他只能如此行事,方才免得倘若日后事情不能成功,连累到这个无辜的女子。“娘子,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回娘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借买马而贪污的确有这种事,后来赵构再买马的时候就任命帅臣负责了。至于分张俊的部队给岳飞,确实是有让其统制官做京湖地区的地方官,但不知是否将带人马,这里略作加工。另外说明一下,吕祉的年龄设定在32,比历史人物要小14岁,因为后文要干一些“体力活”,年岁小比较方便。 第6章 刺秦(3) 吕祉上辈子在军中过惯了寂寞的日子,这回吴氏愤而离去对他日常的生活倒是没有任何影响,只是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凄凉之感。他于子嗣缘分上向来浅薄,儿子天真的笑容犹在眼前,他便已经撒手人寰。只是重生之后,离一直渴望回却回不去的桑梓之地竟是近了许多,得失之间还真是上苍弄人。也因此他揽镜自顾之时,总会生出深切的虚幻感,继之陷入无边无际地危机中。高宗已误,陛下尤误,不知多少次他辗转于无梦的睡眠,哽咽着喊出这句话。而今天又要去见赵官家了。 吕祉叹一口气,带上门,侧耳倾听片刻云间传来的铿锵之音。从皇宫飞出的大群鹁鸽先是贴地面一掠而过,复又盘旋迂回于九天之上,扬空振铃,非常得赏心悦目。这是当今天子钟爱的勾当,宣和皇帝的子嗣毫无意外地继承了父亲的淫逸,除了鹁鸽,他还喜欢珍禽尤其是骏马,多方搜剔的举动搞得九州惊动。吕祉想到这里,再联系到张浚布置给他的任务,越发踌躇该怎么劝动这个刚满而立之年皇帝的天听,激励他北向建康,赵构和上辈子所侍奉的那个勤苦陛下着实是南与北两个极端。 然而便殿的对话并没有吕祉想象中的艰辛。赵官家像是早已经盼望着他的到来,待他行礼如仪,就高兴地说道:“吕卿家,你的奏疏真是让朕爱不释手。朕先前也看过你的文字,总觉得只是称得上字迹工整,结构端方而已。这一年来,虽日有进益,但还没有到开宗立派的地步。今日见了卿的上奏,就觉得像是忽然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落笔处飘逸空灵,风华自足,高秀圆润之处,就是那些魏晋大家也有所不及。” 如果是那位一心要做尧舜之君的陛下,绝然不会说出这样的开头话,少年天子总是以焦虑的询问捶打自己的臣子,而终之以疾风暴雨地斥责。吕祉有些黯然地想到。至于赵构的兴奋,则在他意料之中,他书学董其昌,在这个时代自然是独树一帜,只是为了不引人怀疑,他才处心积虑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方流露出原本的笔意。 “朕呀,从刚刚及冠的时候起,就喜欢上了写字,自魏晋以来到六朝的笔法,只要得到的,无不拿来临摹。即使是现在这样国事倥偬的日子,如果没有大利害的事情妨碍,朕一日都舍不得丢下笔墨呢。” 年轻的皇帝借着夸奖吕祉的机会,不露痕迹地表扬了自己,却遭到了左相赵鼎地不满。这时候张浚已经因为刘光世、张俊两军移屯的事情渡江去了,而其余的参知政事也暂时失陪,是以应对的只有赵鼎与吕祉两人而已。 快穿孤忠_13 吕祉也想尽快将话题扭转到行在北向建康的正题上,然而皇帝的兴致也要顾及,他不得不敷衍道:“陛下所说的每句话,都是书道的精髓,值得臣下用心揣摩领会。臣虽然也每日临摹《兰亭》、《圣教》,不过是练习了一些用腕行锋的法子,刚刚窥到门户在的地方,何敢承当陛下的赞誉。“ “早就听说卿忠厚沉稳,“青年皇帝显然对吕祉的应答非常满意,尤其是在两人都以临摹魏晋书法为乐事以提高书道上,兴起了知己的念头,更难得的是两人年龄相仿,“又精通政务,一定是个长者(双关)。朕现在才晓得,卿是个妙人儿。朕听说,卿前些日子还和岳少保聊马经了?“ ”臣略知一二而已。” “朕也是喜欢马的,朕的马每一匹都是亲自选的,等有功夫了,咱们君臣一定好好聊聊。不过现在要是再聊下去,赵相公就要给朕脸色看了。“皇帝终于意犹未尽地转回到国家大事上,“吕卿,你此次关于马政的提议真是好极了,朕这就着人去办。(具体见上节)“ 吕祉叩谢,正要说起建康做行在的好处,青年天子却不给他机会,“吕卿,你知道吗,昨晚上金星犯了毕宿。“吕祉的茫然表情,激起了赵构隐藏在心中的为师欲望。宰辅大臣们一个个都是老诚的人,把天子视作孩童教育劝导,难得有人让他感受到教育人的快乐。 ”这一天象主刀兵、败兵,金星出现在赵地,是上天给朕的启示。”天子脸上泛起神秘的微笑,“朕想着,一定是北边要打仗。赵卿,这次巡边你一定要好好嘱咐德远,让他整饬诸将,千万要多加小心,不要让……“赵构斟酌了片刻,总算艰难地说出了伪齐两字,“伪齐的人马钻了空子。“ 吕祉哭笑不得,天子真是聪明,他太了解自己的臣子要上奏的内容,所以事先把路都堵死了。你们这些人要我北上,我不说同意也不说反对,只告诉你们,老天反对这样做。若是放在上辈子,那位陛下一定会兴奋地拉着辅臣的手,问是不是只要自己北上就能扫灭后金的,于是辅臣只有下跪叩头,口称谢罪作罢。他苦涩的回忆被赵鼎的回复打断。 ”臣一定仔细询问张浚的措施,保证边务不出一分一毫地差错。然而上天的警示,也不能不多加戒备,需要修人事来应对意想不到的情况。一应朝廷政策,都要小心谨慎。” 吕祉默默瞪视赵鼎,身为左相的他,怎么能不鼓励天子的勇气,反而变相由着天子的性情胡闹。”臣以为,陛下刚才言说的天象一点不错。臣愚虽然不会观星,但是曾经学过解星之术。”这句倒并非虚言,他前世就以之宽慰过另外一个焦灼的帝王,而适才片刻的茫然也是因为时空交错间让他不知身在何方,倒让赵构会错了意思。 ”吕卿,你给朕说说。”年青天子来了兴趣。 “臣以为北地有刀兵与北地有败兵说得是一回事,但都应在伪齐身上。”吕祉唯一的优势就是知道历史,到现在为止,历史还没有出现大的偏差,“刀兵说得是伪齐南侵,败兵则说得是伪齐被陛下养的中护军左护军右护军殿前司人马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又,金星主肃杀,臣估量此事必当发生在秋凉的时节。“吕祉叫出一支支大军的番号,却又故意漏掉岳飞后护军的名称。 天子的目光与赵鼎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在吕祉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几遍。天子终于字斟句酌地说道,“卿说得朕一一记下了。”赵鼎则沉脸不语。 “陛下要是移动行在到建康,一定能更快地收到战胜的消息。”吕祉抬头微笑着补充道。 作者有话要说: 穿越者特质:孩子少,仅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成年,最大的刚满八岁,这可是一妻一妾的全部成果,岳飞要是有一妻一妾,该有十二个。另外,穿越者确实会解星盘。崇祯曾经问过穿越者天象,穿越者说是主战胜,实际主小人,这么说是为了鼓励崇祯作战。 史实部分:赵构非常喜欢玩乐,曾经亲自放鹁鸽,于是有人写诗说“争如养取南来雁,沙漠能传二帝书。”赵构的谈话风格可以参考召见岳飞的谈话,两人从军国大事聊到了养马骑马上,居危思安也算是大臣对赵构的普遍评价了。至于赵构迷信天象,这也是有公论的,当时朝堂确实有此讨论。关于伪齐,很长时间以来,南宋确实甚至不敢称呼伪齐,只叫大齐。 第7章 刺秦(4) 快穿孤忠_14 左相赵鼎是个极其讲究风雅的人,对待自己的仪表向来一丝不苟,连袍服间都要确保有不算浓也不算淡的迷人香气。这幽冷的味道在左相挥手或者走动的时候,仿佛不经意的挥散开来,为他带来一种特别的魅力,往往让下属与他交谈间不自觉地陷入他的节奏。是以,赵鼎几乎从来不动怒,除非他的对手是那些骄兵悍将。就在一年之前,为了让大将张俊(非右相张浚)听命从平江出兵作战,他生平绝无仅有地说出了必斩之三字,当然青年天子毫无疑问地让这个提议变成了一张废纸;之外,左相甚至在面对侍奉皇帝左右的大太监时,也是和颜悦色间便将专门与自己做对的佞幸说服。然而现在,他面对的不过是张浚的区区一个属官,心中却翻腾起几分焦躁。吕祉这个人,有某种神秘的特质,让他无法像往常那样,居高临下地傲慢俯视。 “吕侍郎,”赵鼎微笑着叫出吕祉的官称,他知道吕祉新的兵部尚书的任命即将下达,却不肯换个更亲切地称呼,至少有部分原因是要借机警告吕祉背后的张浚,“你要知道做臣子的职责,是替君父分忧。你适才朝堂之上的提议自然是好的,倍见忠义之心,然而既是如此,就必须考虑得更加周全,不要把分担忧愁的事情,做成招致忧愁的事情。” 吕祉对左相的高论报以苦笑。他十分清楚,赵鼎说的这番话已经是给足了张浚面子,换做了另外的副相折彦求,必然是劈头盖脸地痛骂。史书上的盖棺论定虽然赞扬赵鼎为一代贤相,然而逐日接触下来,他却深知赵鼎缺少叱咤风云的伟大人物所必须的鸷勇桀骜。当然气吞胡虏这一品质,于大宋朝廷上下都是稀缺的玩意儿。他躬身一礼,“赵相公,下官的提议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下官这两年来,不止在都督行府多方赞划,也到沿江各只大军中去过几遭,斟酌又斟酌,方才敢劝动官家将行在自临安移挪到建康。”他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临安乃是偏居一隅之地,内则易生骄奢淫逸之心,外则不足以号召天下的英雄。当初赵相公自穷海归来,便深知临安规模狭小,不是成就中兴事业的去处。” 这些张浚的陈词滥调赵鼎早就听厌了,不过他对吕祉地几句恭维话还是满意地,既避免了述及赵构穷海飞龙的尴尬往事,又称赞了自己的远见卓识,是以他依旧保持着礼节性地微笑,示以优雅的宰相风度。 “建康则不同,乃是六朝形胜之地,控扼大江的所在,”钟山龙蟠,石头虎踞,归复中原,此为基本。“ 赵鼎欠了欠身,不想在作为张浚传声筒的吕祉身上浪费更多时间,然而不待他开言,吕祉竟然大声问道:“赵相公,你可知从西蜀发急递到临安要多长时间?从东京发急递到临安又有多长时间?这一来一回公文往返间,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猝不及防的发问让赵鼎有些狼狈,他沉吟着避开询问,“这倒的确是件大事情,有些驿站并没有按照朝廷要求配备足够的驿马,有些驿马又太过羸弱,传递消息的速度是慢了一些。” 吕祉没有追究左相的不通细务,他知道赵鼎已经理解自己的意思,因为路途遥远,宫廷根据过时的情报做出判断,并进而据此遥制指挥,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大将对敌时究竟该采取何种策略。quot;从颍昌到临安至少要走十二天,赵相公,“吕祉以深情地音调说出了赵鼎并不在意的一个地名,”朝廷若真是要收复中原,依据我浅薄的见识,除非诸位相公开了天眼,否则岂能以一旬之前的战报发纵指示?“他想起了令人扼腕叹息的十二道金牌,甚至是在岳飞刚刚收复西京河南府的时候,宋廷就做出了丧心病狂的决定,不惜一日之内连下诏旨,强令岳飞班师。而在之后,赵构因为看到郾城的捷报,又仓促改变主意,派杨沂中加兵淮北,却在柳子镇惨遭围歼几乎全军覆没。 赵鼎无法理解吕祉强烈的感情,但是他明白吕祉的讥诮,不禁弹袖道:“然而淮南藩篱不固,金人若是长驱,也是不过十二天就可饮马大江,建康与那些蛮子只隔了区区一道并不宽阔的平稳水面,又怎么能护得朝廷上下周全。吕侍郎难道忘记马家渡之战了吗?” 赵鼎指的是建炎初年,金人以数叶扁舟在建康以北的江面历时数天横渡的奇迹。宋军虽然有舟师之利,然而几无一人敢于迎战,直到金军大半列阵江南,方才仓促接战,数万大军惨败的往事。吕祉自然清楚的很,他笑道:“相公,此一时彼一时,现下朝廷养兵数十万,安能与马家渡战败之时相比?何况鄂州一军新近编练的水师连车船千艘,顺江而下,金人又怎么可能再次肆无忌惮的横渡长江?” 赵鼎冷然打量了吕祉一遭,吕祉最可恨的一点就是拿对方曾经说过的话堵对方的嘴。譬如刚才提到的养兵数十万,就是赵鼎当初劝皇帝不要逃跑时说过的铮言。跟这样的人讨论问题若想不落下风,最好的办法无疑是就此打住。赵鼎呵呵两声:“淮南藩篱未固之前,将行在迁移到建康,是件太冒风险的事情。依照某的看法,固然要收利于天下,但也不能轻易置身于四战之地。当然,到底结果如何,还是要等官家亲自裁断,才能定夺。然而做臣子的,在这种时候,更需要有定力,不能凭借一股轻锐之气,做出让敌人欢喜自己人心痛的举措来。至于解释星相这种窥破天机的举动,尤其不能妄为” 左相这话固然是对吕祉说得,其实也是在间接表达对张浚的不满。吕祉微微一笑,不再答言,躬身领命。 吕祉离开政事堂的时候,心情虽然说不上愉快,但也并不沮丧。他原本也没有指望三言两语间说动左相,赞同自己的主张。那些卓有名气的历史人物甫一结交就对穿越者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是垂髫小儿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而赵鼎的底线也不出他的意料,万事还在人为,若是此次移军能够顺利完成,他相信一年半载之后左相会力劝皇帝行在北上建康,前提当然是赵鼎不会因为那桩错误而被罢免。当然这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比如现在他就必须去请一个人。 快穿孤忠_15 吕祉牵着马走过天水院桥,向南瓦子的方向投去,取道熙春桥右拐,就进了一条热闹巷子。街边的店面多是一些卖吃食的茶坊兼着住宿,卖力气的行脚之人多在此暂时休息,空气中充斥着吆五喝六的大呼。这样的嘈杂环境自是吸引不到贵家公子,至于官绅更是绝无仅有。吕祉倒是毫不在意,他将马拴到挂着跛脚李旗帜的铁匠铺前的木桩上,还不待招呼,就有一个街头卖炊饼的小厮跑进去大喊着传信,“李跛子,你的贵客吕大官人来了,还不快些打点迎接。” 吕祉笑着喊道:“李跛儿,不用慌,我不着急。” 诨名李跛子的铁匠过了片刻出现在门口。他是归正人(从伪齐跑回来的反正之人,被称作归正人),在伪齐军中专做修剪马匹指甲钉马掌诸事,逃回来的时候被箭射中,因此瘸了一只腿,他索性以此为号开了家铁匠铺子谋生。“大官人,又来修补马掌?” “正是。”吕祉将马的缰绳交到李跛子手上,温言道,“某又来麻烦跛儿了。” “大官人这么客气,可是折煞小的了。”李跛子熟练的将马前蹄抬起检查着蹄铁的磨损程度,“要小的说,堂堂大宋就官人一个识货的,知道蹄铁对马儿那四个娇嫩的蹄子有多重要。” 李跛子的话引来周围的客户和伙计们一阵哄堂大笑。 “你们这些破落户不要看不起跛子,我当初可是在军营中与那些披甲的拿一样多的铜钱。听说虏人更重视咱这样的匠人,手巧一些的都当作菩萨样供起来呢。” 吕祉没有理睬周遭善意的嘲笑,认真问道:“虏人的军马都能钉上马掌?” “听说是这样。要不虏人的骑兵怎么就天下无敌,俺们这些小民只好拿天灵盖去挡四太子的狼牙棒!这大宋呀……”李跛子摇着头,没有继续下去。 吕祉查看过鄂州军中马掌的普及率,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吕祉沉思道,“马匹是一定要钉上马掌才能负荷重量,服从训练的,否则略做一些劳累的工作,蹄子就会裂开、发炎、甚至丧命。这个道理任谁都清楚。然而,钉掌是个巧活计,不能深了,深了会伤到马脚上的肉;也不能浅了,浅了跑几下就掉到不知哪里去了,实在没几个手艺人会做。再说,钉掌的花费也是不菲。这两个原因加到一起,不愿意给骡马钉掌的人自然多了。”吕祉联想到宋军骑兵糟糕的训练状态,不禁长叹一声。 “大官人真是有见识。”李跛子检查完四只蹄子,乐呵呵地道:“伪齐虽然处处受虏人的滋养,然而干得了这样精细活的人也只有巴掌可以数出来的几个,他们的马匹大多不过是定期修剪一下趾甲罢了,那些个骑兵中看不中用得紧。呵,大官人,您的马蹄掌还好得紧,小的帮着磨下甲趾就好了。” “你慢慢做,”吕祉以观赏的态度等待李跛子磨甲。他前生曾经有十匹马,虽然军务繁忙不能一一照料,但略有闲暇的功夫,定会为之洗刷饲喂。钉掌之类的技术活虽然知晓得有限,理论上倒也曾涉猎一二。李跛子的技术一看便是受过金人的传授,比中原技艺更加耐用舒适。 “大官人,都弄好了,您瞅瞅还有哪里做的不仔细,小的再来找补。” 吕祉满意地笑道:“跛儿你过谦了,你这么好的技艺,下官却只能给些少的酬劳,委实让下官惭愧,”他故意用言语试探道:“目下倒有个好去处,能让你多赚不少的浇裹,可就是地方远了一些,不知你可愿意去吗?” 快穿孤忠_16 “既然官人有意成全,跛子也说句掏心窝的话。”李跛子激动得搓着手掌,“俺的家乡在河朔,又是孤老儿一个,去哪里都不过肩膀上扛着一颗脑袋一张嘴,只要能多赚些钱粮,跛子绝无怨言。”他说着交叉了双手拜谢不已。 “快不要行这样的大礼。实话说,某想推荐你去鄂州。说起来,你和鄂州的主帅还是同乡。” “是那位名闻遐迩的岳少保?” 吕祉笑道:“还能是哪个?” “感情好,感情好。”李跛子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可他忽然又皱着眉头搓手道,“只是这样,要叫秦家的砚童哥子空跑一趟了。” “哦?”吕祉觉得这个名字甚是耳熟,略一回想,已经十有八九猜出来指向何人。 “大官人,是这么回事情。”李跛子老实解释道,“大约十天前,有位秦相公府上的家人,叫砚童的牵来一匹好大的马,说是要给这马钉掌。只是这马脾气好大,尚未驯养,跛子我摆布了半天,不能让这畜生安静。只好让砚童牵了回去,说是待上十天半个月后,等畜生适应了新主人,再来钉掌不迟。说来也怪,这位秦相公,也是从虏人那里逃回来的,倒是留下了虏人的习惯。” 吕祉默默想着,秦桧家里新买了一匹马,不知是打算送给达官显贵还是要自用,倒是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基本没有对史实做改动,赵鼎反对将行在移到建康从历史的角度看,固然太过谨慎,其实以他性格考虑也有客观原因。然而,赵鼎绝对不是成就中兴伟业的适宜大臣,嗯哼,这章和下章,就是扒皮赵鼎和张浚,所以叫做孤忠也正因为如此吧。另外,出土文物发现的大量蹄掌多为金代遗留下来的,中原地区铁蹄掌的普及要到元代,难怪宋代骑兵训练要求极其简单,这是原因之一。即使现在,农村也有不给马钉蹄掌的。猜测中原骑兵的马匹大部分可能用的是稻草缠绕或者是皮革。 第8章 刺秦(5) 数日后,吕祉意外地从张浚的亲笔信中得知了秦桧市买骏马的用意。 张浚的书信写得非常随意他对待熟人或者信任的属下向来如此开头是回答当初吕祉提出的问题,阐明自己的心迹;后面则叙述了一项重要的人事变动: 老弟,你当初问我,收复故都之后又当如何?我没有接这个话茬,并非我故作高深,而是我也还没有考虑周到。现下,我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并且向陛下上了正式的奏章,可以开诚布公的将事情说得一清二楚。辟地复土,是咱们臣子的职责,然而依照我的看法,事情终究还是得归结到议和上来。宋辽兄弟之国相安无事百多年,百姓安居乐享太平,是一番多么美妙的景象。所以,不管那些腐儒如何说三道四,我一向主张不能断绝两国之间使者往来。但是近来,我也一直在反思,为什么朝廷多次派遣使节与金国往还,希望他们归还河南地,始终收效微薄。面壁数日之后,我总算想通了,原因是朝臣之中,并没有熟悉虏人情况的能员。所以,大约十天前,我推举秦会之做侍读,在朝廷供职,这件事想来你已经清楚了。陛下赐给了会之老兄衣带、鞍马以示礼遇与赏识。陛下如此通权变,我也觉得很高兴。(注,此指当初赵构因为秦桧结党而罢免其时,曾经非常愤慨,然而既然赏赐了秦桧物品,则说明已经不再计较当初之事。)然而会之老兄,是个性子急躁的人,他下朝之后就上奏陛下,要求看在“陷敌累年,敌国诡计稍知一二“的份上,”以备顾问”。这个酸秀才,进入政府是天样大的事情,怎么可以仓促决定。陛下自然优诏不许。然而我听说,他居然要走些偏门的途径,搜求珍宝贿赂大珰。这实在吓了我一跳。做大臣的,最重要的就是清誉。他自毁名誉让我这个引荐者居于何地?我现在淮南脱不开身,你不妨帮我会一下这位老兄,劝他耐心等待,入政府的事情要靠圣断靠才干。我的意思,你都明白,其余的就不再细聊了。 快穿孤忠_17 吕祉看完后,气得将信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摆放的白瓷描金碗晃动不已。张浚的胥吏不明所以,连忙叉手问道:“吕侍郎,这是怎地说?“ 吕祉微一凝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道:”士大夫辈理当为道德的楷模,明廉耻重信义,刚才只是想到靖康以来的诸多失节行为,难免义愤。” 胥吏似懂非懂诺诺而退,吕祉却再也无心办公。他长叹一声,负手而立。前世,他宁愿战死,也不愿议和或者整军退出战场,就是因为“能战方能言守,如不能战,则愈守愈受制于敌。”这也是赵鼎的失策之处。然而彼时这一主张便处处受到掣肘,宰辅以分兵来削弱他的权势;而皇帝则更信任某位大珰,允许其监督厚重兵马,不受他的节制。形势逼迫他只能下定殉国的决心,孤军奋战也算虽死犹荣,固不做西市受戮之想。而如今,左相如彼,右相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收复故土尚且遥遥无期,就动了启用巨奸的念头,终归要跟结下不共戴天仇恨的虏人议和,置万世难磨之耻辱于脑后。 他郁愤之下,索性拔出佩剑,舞于中庭。身形闪动间带动得空气快速流动风声飒飒,剑气所激下,园中所植垂柳的叶子纷纷落下。他凌空刺剑,仿佛面对着成千上万看不见的敌人。直到最后,嗖的一声将长剑掷出,方才稳住身形。这一掷当有千钧之力,剑身已有一半没入树中。 吕祉看着尚自摇动的剑身苦笑不已。他忽然领悟到张浚所以并不面谈而要信件往来的原因。右相的大计早已经定了,只是张浚必也看出了他的见解,所以为了避免与看重的部下当面冲突,当时才笑而不答。直到大局已定,才用书信知会,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无置喙余地。一时间吕祉只觉得天下之大,朝廷之上竟然仅有立锥之地,不禁流下了热泪。 吕祉以手指夹住剑身,将剑一寸寸缓缓拔出。锐利的剑刃割伤了他的指腹,他却浑然不顾。他以与前世并无两样的孤臣孽子之心,做出了最终的决断。秦桧的行动早于史书的记载,他的计划也必须尽快实施,而张浚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接触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张浚对议和的看法,他援引秦桧,以及秦桧急于进入政府都是确有其事。 第9章 刺秦(6) 吕祉第二天就拿着自己的名刺亲自去拜访在历史上臭名卓著的巨奸秦桧。秦桧因为绍兴二年耸动天下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高论”以及朋党为奸而被皇帝罢免,长期居于浙东温州,直到前些日子才改任侍读居于临安。是以他这个冒牌吕祉与其也是初次相会,心情的激动与好奇丝毫不亚于去鄂州见岳飞,甚至还平添了几分紧张。 “秦丈,”他稳住心神,悠然施了一礼。这个称呼既按照宋人习惯对已届知天命之年(秦桧时年46)的秦桧予以尊敬,也表明了自己此来乃是私人身份。 秦桧会意地对吕祉以“安老”相称呼,亲热地把住了他的手臂。秦桧也是听说近来吕祉不仅是张浚的心腹,而且甚得皇帝喜爱,才特别拉拢。 吕祉不自禁地想抖落他枯瘦的指爪,然而想到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勉强按下心头厌恶,由他拉扯。他这才发现,秦桧身量颇高,当年他在太学读书时得的诨号“长脚”大约是双关,既言其善于做些琐碎事务阿谀奉承,又言其脚长而身瘦的特点。但秦桧虽较常人为高,却并不给人以威猛之感,反而由于走路间习惯性地摇摆姿态,显出几分笨拙来。吕祉对此颇感满意,随着秦桧步入大门内。 “这就是秦丈的居处?堂堂前宰相委屈在这样一个小院落中,真是太清廉了,您可谓是吾辈的楷模。”吕祉有意将清廉二字说得响亮而自然,脸上泛出亲切的笑,手却指定院西头的马厩。院落诚然狭小,然而厩中却养了五匹高头大马。因为空间紧张的缘故,这些马都相当烦躁,不安地或打着响鼻或踟蹰嘶鸣。而院中还有一人架着两只苍鹰做扑戏之态。这些马与鹰都是价值不菲的玩物,即使是在临安这样物价腾贵的首善之地,也足够换来一座宽敞的宅院。想来秦桧是宁可暂时节俭自己的用度,也要用资财铺一条通向权力巅峰的捷径,可笑张浚却以为此人柔佞,容易制约。 秦桧呵呵两声。他当然清楚吕祉代表张浚兴师问罪的意思,却能用自若的语调将戏做得完满:“自宣和以来,承平日久,奢侈之至,所以才导致了后来的祸乱,做臣子的以此为戒时刻惕励,实在是分内的义务。” “大宋的臣子若是都像秦丈这般想法,天下太平可期。” “也是人各有志。都是下野的人,李相公就比我过得畅快多了,锦衣玉食不说,更有美姬妾环绕左右,着实让老汉我羡慕不已呀。” 快穿孤忠_18 吕祉不能不瞪视了秦桧一眼,他说的李相公便是李纲,如此轻易地言语间贬人于无形,指摘得还皆为实情,真是与史书所述一般无二地权臣。不过在前世读史的时候,他对于李纲的不知兵事也颇有微词。他一向以为,所谓的知兵不在于能背诵多少兵书,而是要与赤佬同吃同住共冒矢石。然而李纲好在有自知之明,肯将军事工作交托给信赖的人,所以他倒也说不上厌恶李纲。至此,他终于冷然道,“我倒是听说,李相公对秦丈推崇有加。” 秦桧终于有些变色,然而竟是激动的脸色红润,连道感荷感荷。 吕祉也不禁对这个权奸再次叹为观止,他不欲跟秦桧再做纠缠,讽刺道:“不过秦丈的大才,原不只局限在清廉上。比如网罗人才,像这位熬鹰的小哥,一举一动洒脱利落,出挑得紧,不知是什么来头?”他要尽量摸清秦桧身边之人的底细。 “这是我的贴身侍卫,自小就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活计。益谦,快过来叩见吕尚书。” 随从闻言将鹰拴好,叉手道:“小的高益谦拜见吕尚书。” 吕祉立即想到了高益恭,此人是秦桧自金归宋所带的亲信,却谎称是被擒获的汉儿,几年前已经纵归金朝,充当与金的联络人。好在秦桧去年上书皇帝时,将纵归高益恭当做自己的功劳炫耀,所以提起这个人名不会惹得他怀疑。“秦丈,高小哥可与当初那个汉儿高……“吕祉故意做出凝思的样子,”就是你那闻名天下的上书中提起的益什么的有亲?” 秦桧听得吕祉称赞自己,愈发高兴,他并未多想,大方应道:“正是高益恭的远房亲戚。他自小没见过市面,来到行在待了几日,便花了眼睛,一定要侍奉在我身边。我也爱他伶俐,虽不会十八般技艺,但也有一二好处,就允准了。” 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将豢养敌国间谍的事情说得如此顺畅自然,并且毫不避讳。 吕祉哈哈大笑,亲切招呼道:“小兄弟,让我看看你的手段。” 高益谦是辽地汉儿,性子直率,不待秦桧首肯,已然将来一只仓鹰。他让戴着眼罩的小鹰踩在自己绑着厚皮手套的小臂上,解释道:“鹰这东西性子骄傲的很,一旦喂饱了,它就飞到天外不知哪处了,再也不理睬主人的命令。所以要想驯服它,必须得时刻让饥饿折磨着它,刺激它捕猎的念想,却又限制它的行动。再慢慢将饲喂的食物从切好的肉块过渡到活的兔子母鸡之类的禽畜,这样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功夫,才算训练好一只猎鹰。这小崽子如今只能说完成了第一步,可以给贵客看看它捕食兔子的手段,却还不能去除它脚上的锁镣。” “益谦,”秦桧略带不满地叫了一句,但又不敢深责,只是道,“吕尚人,却不耐烦听你唠叨这些鹰经。”显然两人关系不同于一般的主仆。 吕祉有意奚落道:“秦丈,如你所言,我是个再老实不过的读书人,从没听过如此有趣的事情。小兄弟适才讲得倒让我茅塞顿开,似乎想明白了些道理。比如用人,也要像喂鹰一样,对待那些有才能的人士,不可急于求成,以防饱则鹰扬呀。” 秦桧满怀戒心地打量吕祉一眼,不再做声,脑子内紧张地思索吕祉的话到底是代表张浚的意思,抑或仅是他自己的见解。 吕祉装作不知,全副心神观赏高益谦的表演。 高益谦裸露在外的肌肉甚是发达,动作矫健而有力。只见他准确地将兔子抛掷到三米开外,方才不紧不慢地解开苍鹰的眼罩。兔子被突然的投掷吓晕了头,正在原地打转,全然不曾理会大难即将临头,直到忽然间为苍鹰双翅展开地阴翳所覆盖,才想起慌张逃命。兔子后腿用力一蹬,窜出去一尺多远,还待再逃,却已经是晚了。苍鹰的利喙一口啄在兔子的颈动脉处。兔子猛然间承受了这千钧之力,后腿只踢踏几下,便停止了挣扎,眼见是活不成了。苍鹰欣喜捕得猎物,随即振翅高飞,意欲独享。高益谦此时方才一扯锁镣,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鹰儿却像被施了法术一般,竟乖乖地将已死的兔子扔到地上,才飞回到高益谦的手臂上。 吕祉不由地拍掌叫好。只有他才清楚适才苍鹰振翅之力有多么威猛,而能够与其轻松抗衡的高益谦,其武艺固然比不上他的前世,然而与现在的自己当居伯仲之间。若是刺杀秦桧,这个金人细作是不能小觑的对手,一个必须首先解决的障碍。他走上前故意道:“小兄弟,能否把你驯鹰的皮套借我观看一番?” 快穿孤忠_19 高益谦适才被秦桧不阴不阳地说了几句后,倒是想起了身为仆役应该遵循主人的指示,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秦桧。秦桧点头后,他方脱下皮套,却在行动间从身上掉下一枚物事。这物事滚动几下,恰巧停在三人中间。一枚半旧的骰子落在青石板上,鲜红的六点朝向天空。 秦桧见状脸色阴沉,高益谦则是窘迫的红了脸,低头捡起骰子一言不发。这两人的情形尽数落在吕祉眼中,再联想到那个六点,他不禁恍然失笑,这骰子定是被做了手脚。想不到高益谦这厮不但是个赌徒,还是个喜欢出千的混混。他身负特殊使命,却如此不检点行迹,难怪秦桧生气。 吕祉对这个意外发现甚是惊喜,他把玩了一下皮臂膊,就将之交回给高益谦。秦桧这时也正有几分不耐烦,吩咐道:“时候不早,你下去吧,我和安老还有事情要谈,你自去传话备饭。” 高益谦诺诺退下,秦桧又转向吕祉道:“安老,听说你跟官家甚是投机,官家那些怡情养性的爱好你都有些研究,今日一见,我才发现其来有自,像安老这样事事留心的人物,在士林之中实属少见呀。” 秦桧连道几句怪不得,吕祉笑着安然接受了。他又趁机观察了一番秦桧的马厩,见一匹花青色大马居于正中。此马待遇显然比旁马略好,然而它性情极其温顺,被两旁的北地良马欺负得不住嘶鸣,却逆来顺受。“我猜,这匹马一定就是官家御赐的骅骝驹。”吕祉抚摸着花青大马垂下的鬃毛感叹道。 “好眼力,老汉敢问一句,安老是怎么看出来的?” “官家养出来的马,自然也带着官家的性情,我在远处一打量,就发现此马卓尔不群了。”吕祉笑话说得不露声色。他又弯腰看一眼马蹄,没想到如此良顺的一匹马,秦桧却并未安上蹄铁,只是按照中原习惯用皮革裹了四蹄。皮革与地面接触之下,已经磨损良多。他不禁暗骂一句,老贼吝啬。 “妙,实在是妙论。安老知微见著,此时固然已受官家宠爱,翌日定也是国家的栋梁之臣,前途未可限量。” 吕祉注视着秦桧,一字一顿道:“不敢当,我怎么能比得上秦丈?秦丈以堂堂之气立身朝廷,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老汉的指头都要不够数了,可是还没盼到为国家效力的日子,垂垂将老倒是真的不能再真了。”秦桧颇为苦涩地说道。 吕祉终于明白,秦桧为什么要一再使用“老汉”这个带有几分贬义色彩的自称,原来还是在发泄对未能进入政府的不满。“这话过于悲观了,昔年姜子牙八十拜相尚能为开国之功臣,秦丈不久之后定能再次耸动天下,只需耐心静候些时日。就不知秦丈今日还有没有昔年的锋芒?”耸动天下是指秦桧首次为相时提出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政策。“昔日锋芒”则是在询问秦桧的政治主张是否有所变化。吕祉这是挟张浚之威,迫使秦桧严肃作答,交待底线。 秦桧有恃无恐地笑道:“只怕我年老体衰,到不得八十岁的高龄。” “虏人竟然也是这样想的。聂耳孛堇一直在询问秦丈在做什么,是否安好,与朝中的诸位相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 快穿孤忠_20 “因为只有老汉知道金人的底细。”秦桧在吕祉耳边轻语道。他是个非常明白自己价值的人,只等待拣在帝心,即可一飞冲天。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吕祉从来不在意自己的手是否染上鲜血。然而,想到这即将染上的鲜血将改变整个历史的走向,他还是禁不住伴随着秦桧吞吐的热臭气息,微微颤栗。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秦桧结交宦官与王继先在真实历史上,是记载于秦桧独相之后。李纲生活奢靡,主要爆料人包括朱胜非,应该可信。秦桧复出之时,李纲盛赞秦桧也是,咳咳咳,不可思议得很。高益谦虽然是杜撰,然而高益恭的事情依据真实历史。 秦桧上书节略:“擒获汉儿高益恭,稍知文字。……(桧)又明言不当留朝廷所遣信使,以致不敢再遣。做书,纵益恭北还。旋有所留一二使人来归,后所遣使,始不拘留。”其中,汉儿的意思是原辽地区的汉人。秦桧背上之时无高益恭陪伴,归宋却平添此一人,再结合他自己的上书,可见实情。 宋金通使,聂耳孛堇确实一直在询问秦桧的动向。关于宋代用做过手脚的骰子骗人钱财,见于名工书判清明集。 ps,这章的主旨大概是探索一下在张浚不引荐秦桧的情况下,秦桧是否还能够出头。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一定会。对付秦桧和岳飞这两个人,最简单粗暴也最实用的办法,就是肉体消灭。或许有些人觉得这两章秦桧表现得过于嚣张,大概这是为了让吕祉安心产生的蝴蝶效应。哈哈。 第10章 刺秦(7) 吕祉肃立于淅淅沥沥的微雨中已有多时,他在耐心等待高益谦从赵记“茶坊”中出来。他早就打探清楚,这间茶坊的主人原是宗室子弟,仗着自己的特殊身份,祭起饮食店的幌子愚弄外人耳目,实际招妓聚赌无所不为。也正因为这个缘故,高益谦尤其爱到这家店里寻欢作乐,他用出千的手段骗取良家子辛苦赚来的家财后,转手之间又将缗钱毫不吝啬地挥洒于烟花女子身上。而纵欲之后的人,难免体弱气虚,这让他在两人打斗中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以吕祉的精细,他也曾经考虑过采用更稳妥地办法解决掉高益谦。须知,宋代律法严禁开坊聚赌,凡是参与的,无论是赌客抑或是赌场的主人,都会被处以刑罚;与之相应的,告密之人会受到重赏。然而,能够开设赌坊的必定都与官府有交错的根节,其人不只召集市上的无赖助拳,还往往收买驻兵与胥吏。譬如这家赵记茶坊,为之提供保护的便是堂堂的殿帅杨沂中手下亲信将官。是以,如果通过官方途径惩处高益谦,势必会惊动形形色色的人,从而引起秦桧的警觉。然而现在的问题是,高益谦不得不先行除去,否则刺杀秦桧的计划便无从施行。吕祉在多方打探权衡后,终于决意铤而走险,乔装打扮成军汉,以赌场纠纷的名目殴击高益谦。 他选定的时间经过精心策划。这些日子来,皇帝虽未正式公布将北上平江(苏州),但是殿前司已经完全地动员起来。除了作为韩世忠支援早就于淮南驻扎的野战主力,留在临安维持治安以及回易(军队中专门做生意的人)的人员,被部分抽调到平江府,做接驾的准备。如此一来,保卫赌坊的人手便严重不足了。这几日赵宗亲暗地里的保护伞竟干脆下令撤了所有的防卫,而单凭宗亲自己招募的游手,仅能勉强维持赌场内的秩序。何况天又下起了小雨,那些懒汉更要躲在室内享受安宁时光了。 吕祉想到此处,右手挥动哨棒挽个棍花,将疏落的雨幕击散开,溅跃的水珠落入他脚前一个小小的泥潭。这就是他选定的伏击场所,僻静无人,却是高益谦归家的必经之路。他又再次绑紧黑色的头套,他亲自缝补的作案工具的确是异常简陋,仅能起到遮面的作用。要是吴娘子在的话……他的思绪又飘到已经归家多日并未通音讯的的吴氏身上,想象着她见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会如何吃惊地挑起柳眉,心中不禁泛起好笑又温暖的柔情。然而毕竟覆水难收,他也只有轻叹一声可惜。 街头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充满了力量,这是习武之人醉后的步伐。吕祉叉腰挺背,双脚分开,用前世战阵间学来的老军痞声气,恶狠狠地向那黑影喝到:“兀那厮,可是高益谦。” 黑影吃惊抬头。暮色四合之下,吕祉知道是高益谦无误了。他大踏步赶上前,再不答言,兜头便是一棒袭向面门。高益谦虽然生得高大,又兼之多吃了几盅酒,却有着行伍间养出来的机敏。他借着踉跄一低头闪过吕祉的哨棒,顺势将头撞向吕祉腰间,同样大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军汉?不知道爷爷的名头吗?” 吕祉拧腰垫步躲过高益谦的头槌,随即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在高益谦小腹之上。这一踢之力竟将高益谦撞得连退数步,背靠在墙上,双手捂住肚子,不住喘息。 快穿孤忠_21 “知道你这厮名头又如何?“吕祉有意压低了声音,”苦主找到爷爷,诉你欺瞒他的钱财,只要爷爷与他出气。”他挥起第二棒,这次径直往高益谦小腹击去。高益谦也不甘示弱,伸右手想要抓住棒子的梢头。吕祉不再躲闪,而是以腰使臂以臂使掌,运足力气击在高益谦右腕之上。只听一声脆响,高益谦的右手已然断了。经此一击,高益谦哇地一声吐了满地的酒,之后反而彻底清醒了。他跪在泥坑里,用完好的左手撑住地,不住叩头辅以哭诉:“爷爷饶命,小的甘愿奉上所有钱财。”雨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身上断续滚落,乍看上去形状甚是凄惨。 吕祉仿效着无赖的手段,认真将高益谦的身体搜检一遍,将几两散碎银子和一贯铜钱尽数揣入褡裢,然后狞笑道:“只这点钱财还入不了爷爷的法眼,苦主说了,要留下你两手两脚,你可依得?” 高益谦本是仰面讨饶,闻言猛地跳起。他已知道事情不能善了,自己又落在下风,是以学了乖,直接拔腿狂奔。吕祉怪叫一声,将哨棒对准了高益谦的后脑,用力投出。高益谦应声倒在地上,翻滚不已。 秦桧骑着御赐的骅骝驹往天水院桥方向行去,脸色阴沉。今天不是朝参的日子,但他必须赶往政事堂,赵鼎要见他,询问讲解经筵的进度,以及安排朝廷行在迁往平江后,他要负责的具体留守任务。想到此处,秦桧心中就老大的不痛快,认为这是左相对他□□裸的炫耀与蔑视。除此之外,还有一桩蹊跷事让他烦心。昨天清晨,他被高益谦的打门声所惊醒,本来想责备这个金人夜不归宿,却赫然发现高益谦趴在门外根本无法起身,脚后则拖出了一道细长的血痕,从巷头延伸到巷尾。他赶忙请来专治跌打的大夫救助,整整三个时辰后,高益谦才苏醒过来。他再不肯让糙汉休息,就坐在床边询问了半天事情经过,高益谦却只是翻来覆去地重复自己出千被人寻仇,再问不出其他有价值的线索。 此刻,秦桧左右无事而马背的颠簸尤其有助于思考,他下意识地嚼动嘴唇,试图还原高益谦被打的经过。其一、行凶之人蒙了眼睛,可能因为他与高益谦相识所以不能露出真面目;或者他是在寨的士卒,认出来要按律吃板子刺配远恶军州。总之,这是个见不得人的小贼。其二,行凶之人的手法狠辣,存心打残高益谦却并不要他性命,难道是有恃无恐,笃定不会查出真凶亦或是知道高益谦身份特殊,他这做主人的不能深究? 这个推理简直令秦桧惊出了一身冷汗,恰在此时,骅骝小跳了一步,显然是被路上尖利的石子伤到了马蹄。秦桧想起这条路从一个月前就在修整,却至今没有修出个样子,路上坑洼不平。他狠抽了牵马的砚童一鞭子,喝令到:“小心看路。”砚童委屈地耸肩声诺,他不过是暂时代替高益谦,平日里哪干过此等粗活,没想到还要被主人责打。 秦桧则再次安心地沉入了思考。他又摇摇头,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怎么可能有军汉对他和高益谦的关系这么了解,便是整个大宋清楚明白地也不过张浚、吕祉一二人,连那个号称大贤人的李纲都蒙在鼓里。就是个蠢赤佬搜刮够了银钱,再不管高益谦的死活,由得他逃命罢了。不过,这倒是不错的由头,待今后做了首相,满可以用这事情拿捏一下杨沂中。敲打他,知法犯法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收黑钱,总是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名。 秦桧爆发出一阵无声地冷笑,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他已经接到宫中内监的消息,明日就可与官家的司命王继先(专为赵构医治阳痿的医官)相见,从此攀上一条终南捷径。很快官家就会晓得自己对虏人特殊的影响力,入西府甚至相位都已然是囊中之物。也因此他才敢在与吕祉相见之时,肆无忌惮地威胁。他还记得,吕祉与自己分别的时候,简直称得上是仓皇逃窜,脸色苍白身体颤栗,完全被他吓破了胆。通过这老书生的转述,张浚会深刻地领悟到,与自己结交才是保持权势的唯一正确途径。 正想到得意处,秦桧却觉得骅骝又剧烈地颠了一下,险些让他翻下马。他不禁怒喝道:“砚童,你今天可是发了热病?失心的傻子做事也比你稳妥。”砚童委屈道:“相公,您也用眼睛看看这路,比往日平添了许多障碍,总不好怪到我身上来。”秦桧这才注意到,虽然只是隔了一夜的时间,路况却忽然变坏了,被不知什么人倾撒了大量渣土混杂这石块。加之天气尚早,难怪今天的行人异常稀少。他正想让砚童牵马另外换一条道路,却听见空中传来鹁鸽振铃之音。伴随着一声锐利的呼啸,一个挑着扁担的小贩横过路面。小贩跑过秦桧马前时,扁担有意或无意地拂过了马头。扁担后面栓的铁砧重重打到了马鼻。骅骝屡次受到惊吓之后,再也不能保持温顺,猛地长嘶一声,挣脱砚童拉住的缰绳,跑了起来。秦桧是个动作笨拙的书生,虽然曾经编造千里逃脱归宋的故事,毕竟不曾真的干过。他骑术不精,吓得不由伏在马上大叫:“砚童救我,砚童救我。” 砚童跟着骅骝跑了几步,眼见得追不上疯马,惊惶无措之下竟站在街中哭泣起来。片刻后他清醒过来,赶紧四处寻找小贩的踪影。然而这小贩闯了这么大的祸事,哪还敢停留,早就跑到爪哇国去了。砚童慌忙顺着马的去向追踪下去,又跑了几十步,却见骅骝半躺倒在路面,半陷落在坑底,正哀哀嘶鸣。主人秦桧则被压在马下,太阳穴处磕了一个大洞,鲜血奔涌,眼见活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宋代赌场经营以及赌博处罚,依据《明公书判清明集》等描述,看了之后还真得感叹一句,古今是一样的道理。 ps,觉得套路眼熟的,作者是学的教父。当然,因为篇幅所限,精简了一些内容,只好吕祉一人反复上演孤胆英雄了:) 另外,求收藏求评论 第11章 刺秦(8) 秦桧因意外而丧命的消息在朝廷内外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李纲特意从居住地寄书给秦桧的养子秦熺慰问致哀,表达对朴忠之才未得大用便于盛年仙去的深沉悼念之情。而张浚在震惊之余,甚至因为秦桧座师汪伯彦与自己的官场引路人黄潜善交好的缘故,千里馈送一百两银子给他的未亡人。前任宰执与现任右相如此表态,远方的不明真相群众也纷纷表示,损此栋梁是天不保佑大宋,似乎完全忘记了“南人归南北人归北”的奇策。 快穿孤忠_22 而临安城内则是另外一番景象。秦桧生前的同事孟庾已经接替秦桧被任命为行宫留守受命调查此事,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展开了勘验工作。一般人总以为他是秦桧之死的受益者,其实事情远非如此简单。孟庾自从在建炎年间接皇帝手诏亲自杀了陈东欧阳澈,落下恶名之后,便对类似的敏感事件心怀恐惧,这足以压过接替秦桧升官的那点可怜的窃喜。另外,他跟金人也多少有些联系,对秦桧的身份不无顾忌。所以,当他追查到高益谦意外受伤,并且很可能牵连到殿前司的时候,便起了大事不妙的感觉。军中的大佬一个个行事狠厉,别的不说,就比如他曾经侍奉过的韩世忠,那是动辄要杀金人使者的泼皮,就算是皇帝派去与金议和的高官魏良臣,也着了这位宣帅的道,险些被坑了性命。谁知道高益谦被打是不是受了殿前司某人的指使,而殿前司这某人又恰巧接了其他什么更厉害人物的命令?想到高益谦的惨状,他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觉得自己的骨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汉儿的强壮。所以孟庾宁可草草结案,做成个意外身死,也不想继续担着风险彻查。何况,秦桧一死,可谓树倒猢狲死,那些素日与他交好的宦官自然不会为他出头,剩下的孤儿秦熺尚未步入官场,寡母王氏也只是个前不知道多少任宰相的孙女,再不能兴风作浪的。 所以,赵构接到孟庾旨在维持朝廷安定的奏章后,虽然心里颇有几分遗憾,觉得事情好像哪里出了差错,却又不知道惋惜之情从何而起。他长叹一口气,怔忪地望着议事的臣僚,说道:“会之身后的事情,诸卿可还有什么要议论的,都一并说来给朕听吧。” 赵鼎着实不客气地说道:“陛下不止抚恤了会之的遗孀,更给秦熺推恩赐一官,又特别关照吏部放实缺,于君臣情分上已经仁至义尽,必将为千古称颂,会之在泉下也唯有尽力报答陛下的隆恩。今日当务之急,依臣的意思,还在于确定与孟庾一同留守行在的人员。” 赵构碰了个赵鼎的软钉子,不禁辩解道:“朕只是觉得一个好端端的大臣就这样去了,心里不免感叹命运无常。朕虽然年甫而立,竟然也已经鬓角染霜,这是为了国事劳累心力的结果。”这番自恋,免不了引动赵鼎吕祉等人称颂好一番圣德。赵构方才心满意足地问道:“赵卿想推荐哪个人做孟庾的副手呢?” 赵鼎横了吕祉一眼,他真想把吕祉推出去,然而此人近来大受官家的宠信,平日里陪伴着议论书法、习练武艺,眼见得一时片刻官家不会放他远离身旁。他只能道;“陛下,臣举荐刘子羽,他精明干练,处理亲民的事务尤其敏捷公正,定能够不负众望。”刘子羽也是张浚网罗的一名干才,把他留在临安,大约能减少张浚一系对官家的影响。 赵构用亲切的目光注视着吕祉:“吕卿,你的看法呢?” 吕祉默默思考着赵鼎的用意,微微一笑:“赵相公的提议再好不过了,臣没有异议。”他虽然是张浚的亲信,可在心里只是把报国当做第一位的信念,并不想掺入张浚和赵鼎已经有了苗头的争斗之中,宁愿保持一个中立的态度。就像在前世,如非涉及国是的走向,他从来不党不争。 赵构本就不是勤劳的人,看大事已定,心早就飞到了赵家特色地寻欢作乐上,他匆匆退朝,却单独留下了吕祉。两人在临安御园中习练了一回箭法后,一边赏花一边聊天。 “卿的箭法似乎得过名师的指点,控弦之时非常地稳当,姿势也潇洒得紧,让朕不由地好奇是跟哪个学来的技艺?” 吕祉用内侍递上的手帕擦去汗水,笑道:“不敢隐瞒陛下,上次臣去鄂州巡边,岳少保亲自指点了一二。” “岳飞吗?他可难得这么好的兴致。是不是因为你给他提供了养马的建议?他这人从来不喜欢欠别人的情。哎,你这么说,到提醒了朕,下次他来朝觐,朕也要指点一下他怎么养马。”赵构觉得吕祉在日光下擦汗的样子,既有别于整日在他耳边聒噪的文臣,也不同于那些粗鲁的武将,风姿优美卓然,配上他南人中罕见的白皙皮肤,将有美男子声誉的刘锜也比了下去,不觉贪看良久。 吕祉避开官家的目光,垂目道:“陛下对臣子的性情真是了如指掌。” “你说的很对。”赵构笑道,“朕还猜到,岳飞一定又献宝似地叫你见了他的儿子岳云了。” 快穿孤忠_23 吕祉默认道:“岳衙内着实勇武绝伦,不愧赢官人的称号,一对铁锤枪下少有人能走过两合。” “他儿子确实是一员难得的虎将,岳飞算是后继有人了。“赵构的口吻忽然带上了一分抑郁。 吕祉想到皇帝不能生育的种种传闻,如今已经是大街小巷尽人皆知了,只能回道:“臣庆贺陛下得人,一定是昊天上帝保佑大宋,方才让岳飞养育出这样的虎子,他日好为陛下斩将夺旗尽复失地。” ”不说这些了,“赵构用罕见的怜惜口吻道,”朕最近听说,你去鄂州出了一趟差,回来就气跑了自家的娘子。是也不是?” “我、臣……”吕祉惊愕得一时语塞。这是官家在显示自己的权威,说明于臣子的私事无所不知,还是琐碎闲聊以示君臣亲密,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赵构续道:“卿家里的琐事,朕本不该管的。然而不能生育之人本就可怜,卿要善待她才好。”他有意加重了不能生育的语气,像是在质问到底是谁的过错,同时仔细打量着吕祉清秀的面庞,体会他内心隐秘的感情波澜。在臣子面前恩威并施是他近来才体会到乐趣的一种游戏,这话更兼有自怜和报复的意味,就仿佛眼前的吕祉代表了那些执意让他立储的文臣。 吕祉在官家灼灼目光的逼视下,唯有惶恐叩头道:“臣谨遵圣命。” 吕祉下朝后,并未按照官家的吩咐去探望吴氏。他回到家中,从柴房中拿出几根木柴燃起了火,继续这几日来未竟的功课。木柴被接连投入灶下,若是细心一些的人,会发现这绝不是普通的枯枝,其中混杂着劈碎的木棍、剪碎的夜行黑衣以及其他杂物。然而罪证在火舌的舔舐下,很快化为了一小撮无法辨认的灰堆、再想到李跛子也不可能清楚自己的后手时,吕祉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一切都起源于一年之前。当他夺魂了原版吕祉身体之时,就已经决意杀掉秦桧;而契机则要感谢李跛子。在李跛子兴高采烈地感谢他提携的恩情时,他已经制定出全盘的计划。于是李跛子启程的前一天,他找到铁匠提出索要工具的请求。 “吕侍郎,您可是个贵人,要这些小人谋生的家伙有什么用呢?”李跛子疑惑地搓着手。 “怎么,还怕我会抢了你的饭碗?”吕祉故作轻松说道,“你走了,我的马该怎么办呢?临安城里再寻不到你这样的手艺人了,只好我自己动手。“ “罪过罪过,”李跛子连连作揖,“小的忘了这件大事,我这就给大官人收拢用具去。” “不急,明日亥时,你用货郎担挑到我家即可,咱俩再聊些军中的事务。” 吕祉回想起这些往事,一贯严肃的嘴角微微上扬含了笑意,仿佛是被自己的智慧所折服。他又从书房中拿出一把连弩。这把仿制的诸葛连弩是张浚的赠品,他督师川陕的时候曾经以诸葛亮自居,并在定军山公开祭拜。当地人感其诚意,赠送了他这个小型版的连弩,却被他转手给了正牌吕祉。连弩体积缩小后威力自然相应减小,但还是足以干扰到一匹马的奔跑,令其踩入陷坑中摔倒。他叹口气,这个精致的玩意还是很合他的胃口,但为了以绝后患,还是被他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火中。 在销毁了一切罪证后,吕祉将残余的铁块从火中铲出,用簸箕盛了,扔到他事先就在庭院梨树下挖好的坑中,又用脚碾平,不留下一丝的痕迹。挖坑这项技能,他已经反复练习过多次,可以保证迅速在选定的伏击地点,扩大出符合陷马要求的形状与深度。其实也不需要过深,只要保证马匹能够摔倒。 吕祉最后将一件贩夫走卒穿的麻衣撕成了碎布条,投入火中。他想到自己从此可以与假扮的小贩军汉再无瓜葛,感到了重生一般的喜悦。 吕祉处理诸事情毕,方才在书房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只镀金的九连环。他又将写好的书笺和这信物包在一处,抖落了身上的灰尘,再对着铜镜仔细打量了自己一番,确保毫无破绽后,迤逦往丈人家行来。两家原距离不远,他恭恭敬敬地将包裹递给岳丈家老仆吴忠后,就在门房中等待吴氏的回话。直待黑漆托盘中点好的浓茶从滚烫慢慢降到温凉,直待火炉上坐着的热水滚过几回,脸色难堪的吴忠才打着哎声出现在吕祉面前。吕祉就知道事情大约是不成了。 快穿孤忠_24 “主母今日身子不大好,实在不能接待姑爷,只让我转告姑爷,说姑爷善自保重不必挂念,倘若日后有缘不填沟壑,愿意再侍奉于君子之侧。” 吕祉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吴忠片刻,见他满脸歉意,便知道吴氏身子安健,只是拗不过这一年来的冷遇,还跟自己赌气。这倒不出他的所料,吴氏本就是烈性女子,当初在吕祉死后宁自杀相随于地下,原不同于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弱质蒲柳。“既然是这样,还请老人家替我转告娘子,就说是酷暑将尽,天气转凉,好好将养身体,我过些日子再来探望。” “姑爷,这次真是对不住您了,主母的脾性您也知道,哎,等我们慢慢劝她。可我说句不中听的,您也是太过绝情。那天主母大半夜回到家里,话也不说一句,饭也不曾吃,就默坐着流了三天的眼泪,换谁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我知道,我都知道。”吕祉的歉意像是遇到春雨浇灌的野草在心田中疯狂成长,却再说不出一句体己话来。上辈子他就是这样方正的性子,给操劳家事的夫人写的信函条分缕析,严整程度与布置工作无异。对待这个正宗吕祉的原配,自然是加倍地手足无措。他不知道的是,此时闺房内吴氏解开吴忠递上的包裹后,看到那只镀金的小巧九连环,忍不住红了眼圈,回忆起两人十年前一起过上元节时的恩爱场景…… 吕祉又走到了去府衙时必经的那处修路地点,此时经过孟庾的努力,陷马的小坑已经被彻底填平,再没有留下一丝的痕迹证明秦桧曾经在这里倒下,□□,抽搐。吕祉踏了一下平整的青条砖,就像他曾经踏住秦桧的腰。当初,他从一条交叉小路插到砚童前,并用连弩干扰骅骝,让它落入陷坑后,秦桧虽然摔落地上,却并未即死,甚至没有失去知觉。他出现在秦桧面前时,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巨奸还能用双手抓住他的脚踝,恳求帮助并许以瞠目的金银。他口中称是,却从货郎担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尖利石头,向秦桧的太阳穴狠狠砸去。即使时至今日,他还清晰记得,一击之下迸溅的鲜血在阳光照耀下红得令人晕眩。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评论 史实部分,孟庾的经历是依据历史,此人后来在绍兴十年金人南侵之时曾投敌,议和成功后,四太子去留听其所欲,可见也是交情不浅。他选择归宋后,被赵构永不录用。又,恩荫的一般不放实缺,除非特旨。赵构不能生育,咳咳,当时已经传的尽人皆知。赵构大概因此发展出了对同性的爱好,跟王继先关系暧昧。另外赵构也挺喜欢八卦臣子家事,比如有意撮合过岳飞的前妻和岳飞复婚。 ps,穿越者有继承原版的记忆。 又ps,终于写出了一个我党的地下工作者。按照岳飞的老八路属性看,他跟吕祉应该相当对胃口,o(╯□╰)o 我要把评论搬上来,笑死了。“我估计建宝是的确能挖坑的,他是明末面对后金野战时主张堑壕战之一,也是靠沟壕营垒,他才用不到七千人和起码两倍于他的清军周旋了三天多……”又,张浚的确祭奠过诸葛亮 第12章 淮西(1) 9月1日,赵鼎、张浚、吕祉等一行人伴随官家去上天竺烧香,“为二圣祈福”,途经中天竺的时候,偶遇手执着黄旗报捷的岳飞部将李遇。李遇大声汇报了他被派往行在之前已经取得的战果,尤其重点强调了岳飞手下的统制官王贵郝政董先合力引兵攻下虢州卢氏县,获粮十五万斛的成就。胜利与自豪的光辉甚至冲淡了李遇初次面见官家的紧张无措,粗豪的他毫无顾忌地在官家面前夸耀宣抚使的杰出:“我们在宣抚的带领下,取道汉水,沿着淅水北上,夺取了刘豫那逆贼占领下的虢州、商州,控制了从汉水进入关中的通道,这回那帮龟孙儿要是再想从这两个地方进川,可是插翅也飞不过去了。吴宣抚知道这个消息后,一定会乐得嘴都合不拢。我离开的时候,西路的王统制前锋更已经冲向了洛阳,而东路的牛统制则早占领了颍昌。宣抚就等着拿下洛阳之后,两只拳头合到一起,再给伪齐一个好看。他们前年已经领教过岳家军的厉害,这次想来是好了伤疤忘掉疼。” 吕祉听到这里,轻轻咳嗽了一声。李遇兴奋之下,把宫廷的礼仪都丢到脑后,竟然直接喊出了岳家军的名号。虽然现在官家对岳飞圣眷正隆,大约不会怪罪,就只怕将来会算后账。 李遇知道适才说了错话,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叩头道:“不是岳家军,是神武后军,我们能打这些胜仗,全是依赖官家的妙算。” 一直面无表情的赵构,此时见到这一米八的铁汉子臊红着脸分辩,倒露出了畅快的笑容:“快起来吧,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朕目前急着登舟起发平江府,你呢从河南赶过来跑了这几千里的路,既然事情也都报完了,朕不耽搁你,赶紧找孟庾要饭去,晚了只怕填不饱肚子。若是饿瘦了,朕还得给岳飞亲自解释,岂不麻烦。” 随从诸人尽皆哈哈大笑。吕祉注意到,官家的眉头只是舒展了片刻,便又耷拉下细长的眼睑。李遇用最甘畅的语言描述出的美好画面,并没有打动他惴惴的内心,反而增添了他的隐忧。 果不其然,第二日晚御船歇泊在临平镇的时候,赵构召集大臣舟中奏事。吕祉本来是不够资格参与的,但赵构特地叫上了这位新近发现的英才。 快穿孤忠_25 吕祉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登上御舟,恭候左相赵鼎与右相张浚,不承想迎面先碰上了刘锜。负责着官家警卫任务的刘锜长得仪表出众,但自从他受宠后,这位带御器械出入禁中的次数便少了许多。他出于后世对刘锜的景仰,忙先拱手为礼。 “吕尚书。”刘锜微笑着叉手还礼,“官家说你若来了,便先进去,不必等候赵、张两位相公。” 吕祉讶然:“官家猜到我先会先来。” “是我跟官家提起的。”刘锜刻意显示着自己跟皇帝的亲密关系,“吕尚书小心谨慎,自然知道官家的提携之意,会妥善应对。” 官家这是又给自己出了个难题,吕祉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刘锜上下打量着吕祉道:“官家说吕尚书长于兵事,极其难得,便是行伍之人也大多比不上。什么时候吕尚书有了空闲,我也要讨教一二,还请不要吝啬倾囊传授。” 吕祉的汗珠都从额头冒了出来。这位刘器械据史书评价是有雅量而无英概,今日一见之下,倒只觉出来这勃发的竞争之意,也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主。相比起来,倒是岳飞虚心下问之时,有如沐春风之感。 “信叔,你这话把安老惊吓得脸都白了,谁不知你是百战勇将?”好在张浚帮吕祉解了围。刘锜笑着向右相施礼毕,径自扬长而去。 吕祉很快知道了刘锜提起军事的用意,以及他能够觍列会议的原因。皇帝自从收到捷报后,就忧愁岳飞突进可能会遇到的挫败,所以把大臣们叫过来讨论对策。 “岳飞的捷奏固然可喜,但是兵家讲话难免有事机权变的地方,缘饰胜绩掩盖败绩,都是难免的。何况打仗这样兴师动众,担系国家危亡的大事,不怕没有胜利,就怕万一失败。比如,朕只是打比方,万一岳飞的某路人马被伪齐钻了空子,那局势又会如何发展呢?你们不妨私下询问,替朕打探清楚实情,尤其是岳飞如何措置收复的失地。” 张浚作为主管军事的重臣,不待赵鼎回话,首先笑道:“陛下的旨意臣等一定照办。不过,岳飞向来有大的志向,今天既然已兵加伊洛,则太行一带山寨必有响应的人马。自从梁青(梁兴)来投靠岳飞后,他就如虎添翼,出入敌后不愁情报闭塞。“ 赵鼎虽然被张浚抢了先机,心中不满,也还是附和道,“正如刚才所说,河东山寨如韦铨辈,虽然因为各种原因,屈就金人的招安,但还是选择险要的地方自保,跟旧时没有不同,金人对他们只能覊縻。一旦王师渡河,他们必然为岳飞所用。陛下不需要忧心。“ 赵构点头道:“这些小民能够不忘祖宗的德行,不为金人所用,说明人心还是向着赵家的。“ 快穿孤忠_26 吕祉默默想道,虽然张浚与赵鼎都不是恢复之才,然而当这种时候,这两人还是能够激励年轻皇帝奋发作为的。若是换做秦桧,除了大谈千里转饷困难良多兵微将寡不如班师外,大概就没有别的说辞了。除掉国贼,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大事,要感谢赵家列祖列宗的保佑。只可惜,他没能把前世那位同样年青而德行强过官家百倍的皇帝拯救出苦海。 赵鼎没想到官家竟然提到德行,连忙趁机建言:“陛下只要修德,孜孜经营如一日,成就必不在汉光武之下。” “朕会用心行事的。”赵构淡淡道。 吕祉看得出来,赵构情绪依旧不高,其实是对张浚赵鼎这样大而化之的回答并不满意,他必须进一步坚定官家的信心。他恭敬地等待赵张二人无辞之后,方才说道:“陛下请看,商州、虢州、伊阳县、长水等地,控制着河南西部的熊耳山脉以及黄河附近的重要通路。尤其是商州、虢州,分别控遏着从汉水流域前往关中以及从关东地区前往关中的要路。虢州东北方向可通陕州,西北方向则地势悬绝,道路狭窄,只用少数兵力,就可以防御很长的时间。往昔汉末,曹操出征西北马氏,就在黄巷坂设置过保障通路的部队。所以陛下大可不必担心,岳飞不但能拿下这些要地,还可以守得住。若是陛下还有疑虑,臣看不如叫川陕宣抚司同共出兵经营。“ 赵构的眼睛亮了,“这番议论倒是少有人提起过,吕卿,你继续说下去。” 吕祉在脑海中边回想着前世转战商略的沙盘形势,边缓缓道:“控制了这些地区,就可将关中与河南一分为而,既可向西而举,又可向东而进,还可以渡河威胁敌人的后方。臣试为陛下一一言说。如要向西举兵,则可从唐州、邓州出发,以偏师自虢州抢夺潼关,兵临渭水,而主力则自武关进逼长安。如要向东而进,则可以从汝州、许州、蔡州等地出发直奔东京,而以偏师出奇兵自虢州东出,夺取陕州、洛阳。就算不取攻势,在金人伪齐发动主力南下进攻襄阳、信阳军等地的时候,我们则可以出兵威胁敌人的侧后,使其不敢轻易深入。“ “臣以为,此等兵家必争之地,原不必理论杀敌多少,能够拿下已经是大功。而岳少保做得非但不只这些,还能从伪齐手中夺得储粮,这就是岳少保才能过人的地方呀。” 赵构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吕卿,你这番话倒也让朕想起了三国时的一个典故。” “什么?”吕祉茫然不解。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感谢经略幽燕我童贯和他的书八千里路云和月,现在还有卖的。其余岳飞捷奏、赵张回话等都依据史料。 第13章 淮西(2) 吕祉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矛盾的焦点。他在御舟之上的侃侃而谈,招致了左相赵鼎及同签书枢密院事折彦质的侧目。左相在朝堂之上,党羽其实有限,但此次两人罕见的因为相同的政见站到了一起。他恍惚记得,在真实历史上,吕祉的升迁并没有如此迅速。此时他竟以32岁的年龄荣膺兵部尚书,刺激得左相与右相原本只是暗流涌动的政争空前激烈起来。他在前世最头疼的就是朝中的蜚短流长,对不论是非只以党派站队的风气深恶痛绝,此回竟又深陷其中,着实是无可奈何。 而皇帝的随心所欲则在无形之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官家缺乏进取之心史书之上早有公论,但偏生他又极其的聪明,知道对有利的态势妥善运用。在听过吕祉的讲解之后,官家很自然地动了扩大战果的心思。所以舟行三日后甫到平江府后,他便招来了淮东宣抚使韩世忠,想再次重提旧事,让韩世忠配合岳飞的行动出兵攻下淮阳军。然而官家又脸皮薄,生怕当面提议被韩世忠否决后拂了皇室尊严,特地命宰执大臣先行宴请韩宣抚以探听风声。吕祉对官家这种鬼蜮的小伎俩十二万分看不上眼,却扭不过官家的性子。 快穿孤忠_27 平江府一切草创,官家所居的宫殿尚且狭小,政事堂更加简陋,以宰执之尊贵,甚至都凑不齐宴会的条案,只好拿来几张破损的黑漆桌子充数。但为了款待这位勤王的功臣,歌舞侍女倒是列齐了十二位。吕祉本来对史书上韩大英雄好色的传闻将信将疑,此回亲眼目睹到素有“风骨伟岸”之称的韩世忠微闭狭长双目,掩饰不住的沉醉表情,却也由不得刷新了对韩宣抚的认知。他回想起自己在鄂州受到的简单招待,不禁感叹南渡诸将竟然真的只有岳飞一人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 酒酣耳热之际,韩世忠满足地发出一声深长的感叹,忽然主动谈起了国事:“此回官家肯移行在到平江,多亏了诸位相公的劝谏。官家这样得振奋精神,自家麾下的军汉都欢呼雀跃,称颂官家的圣德,说是恢复有望呢。” 吕祉听得苦笑一声,韩宣抚虽然不识字,话说得可着实有水平。移动行在是大事件,少不得犒赏三军,前些日子张浚亲自到淮南也部分为此,目今累计支出已经有几百万贯,军汉们得到实惠自是高兴。 张浚趁机道:“官家这回的确是有意向前,就不知做臣子的是不是跟官家一条心?” 韩世忠哈哈笑了两声,挪开覆盖在一名歌姬腿上的右手,亲自拾起银筷子,给赵鼎张浚两人布菜。待两位宰执吃下了,他才首先对着赵鼎笑道:“赵相公,俺说怎么这次酒的味道分外香甜,菜品也加倍地好吃,原来朝廷是打算好了,要让俺出这酒菜钱呢。” 赵鼎为人和蔼,虽然也是打心底看不起武将,但还是跟诸将的关系比较友善。对韩世忠这等明目张胆地调侃,并未动怒,只是吩咐道:“韩宣抚有些醉了,快端上来醒酒的鲜鱼汤。” 张浚则不肯让韩世忠占到上风,他语气虽然并不严肃,却带出了责备的味道,“宣抚麾下的五万儿郎养精蓄锐已久,此刻想必跃跃欲试。何况官家当初曾经赐给宣抚忠勇的旗帜,想来宣抚定能体谅官家日夜焦劳的心情,奋力向前厮杀,不会像那班拥兵自重之辈,只会找出各种理由敷衍搪塞。” 韩世忠闻言挑衅地吐了下舌头:“张相公,这都九月了,怎么屋里还这么热呢?”他说着将坐在身旁弹唱的歌姬推了一把,“真没给张相公擦擦汗。” “韩宣抚,你说什么呢?秋风已起,酷暑消散,正是最好的节气,”赵鼎圆场道,“先喝了你的醒酒汤,不要说醉话了。” 韩世忠哼了得是醉话,张相公说得一定是热昏了的昏话。打仗又不是娃娃们玩的过家家的游戏,可以骑着竹马挥挥手就跑过来,挥挥手又跑开去。这会儿又想起叫韩五出兵,诸位相公也不看看是什么时节?韩五已经收到探报,刘逆拼凑了几十万大军,要并力对付岳飞,之后南下攻打两淮。再想着出兵进击,岂非是热的昏了说得疯话吗?” 吕祉蓦然一惊,他意识到由于自己出现在这个时空,岳飞此次北伐后勤供应得到了更加有力的保证,牛皋并未向历史上那样从蔡州撤回荆襄,反而留在了颖昌等待合兵。难道自己的好心反而会让岳飞成为伪齐合力攻打的对象?他不由急道:“既是如此,韩宣抚尤其要出兵淮东,以助岳宣抚一臂之力。此即古人所谓围魏救赵之策。” 韩世忠眯着醉眼上下打量了吕祉一番,不屑道,“小兄弟,哦,不,是吕尚书,你可知道下邳隔了洛阳有多远的距离?其间又有几条河流几座高山?”他肆无忌惮地攘臂打个长嗝,“你们着(这)班梦(萌)儿,就会学那个失街亭的马谡,地理形势行军概要全不清楚,只会闭了眼睛指东指西。淮西的大军可还在太平州安泊自在,非让韩五去山东的烂泥地里面吃屎,居得是什么心思?” 韩世忠冲吕祉发作完,竟然趴在桌案上打起来呼噜,再不给宰执们训话的机会。张浚本来恨得咬牙切齿,但因为韩世忠适才所言只针对吕祉,此时又闭眼装醉,也只有无奈自嘲,“这个无赖破落户,难怪都叫他泼韩五。” 赵鼎则因为韩世忠斥责了吕祉反而有几分快意,何况他原本也不同意出兵,只淡然道:“韩宣抚的消息非常重要,刚刚把行在移动到平江府,便出了这样可能会震动朝廷的事情,明日需要跟官家仔细禀报应对。”他又体贴地亲自给韩世忠盖上袍子,吩咐下人好生照看。 吕祉的目光扫过赵鼎、张浚,最终落到身着紫袍酣睡的韩世忠身上,第一次觉得历史上张浚竭尽所能收大将兵权,其实不无道理。若在前世哪个武人敢跟宰执如此公然抗命?未来的淮西兵变如何消饵于无形,倒是需要重头仔细思量。至于韩世忠本人因为避敌畏战,在他心中的地位自然也是降了一等,他此时首先要做的便是压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军头。 吕祉上前两步,接过侍从奉赵鼎命端来的鲤鱼羹,鱼汤犹温鲜香诱人。吕祉擎了海碗走到韩世忠近旁,厅内众人因为不知道他的用意,都纷纷停了筷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吕祉微微一笑,就用力将那汤碗向地板掼去。他本身具千金之力,再坚固的物事即如铸铁都会被弯折,何况一个官窑烧出来的瓷碗?瓷碗当即散做千万片,连带着飞溅出来的鱼肉鱼汤,近旁诸人慌忙躲避,有身手缓慢的官服上难免沾染了大片污渍。 轰然巨响也将佯睡的韩世忠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能按剑怒喝:“什么人胆敢如此?” 吕祉不慌不忙地叉手赔罪道:“适才下官想为韩宣抚献汤,不意脚滑险些跌倒,惊扰了韩宣抚,还望韩宣抚饶恕下官无礼的举动。然而韩宣抚既然醒酒,不如与诸位相公继续议论国事。” 韩世忠将杀人的目光打量吕祉,吕祉坦然和韩世忠对视,丝毫不落下风。 张浚看得畅快大笑,亲切呼唤着韩世忠的外号:“韩五,不要跟安老计较,他向来笨手笨脚的,我们还是讨论正事。” 韩世忠终于撤回按剑的右手,无奈正坐。 快穿孤忠_28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韩世忠好色,因□□部将妻子逼死了救过自己性命的猛将。此次召见确实是有历史记载,韩世忠坚决拒绝出兵的原因不明。另外,韩世忠兵力是个谜团,他在绍兴初年即有5万之众,到绍兴十一年反而只有2万人,欠缺合理解释。赵鼎因交接诸将,曾屡次受到弹劾。另外,张浚在淮西教给谁的问题上,几乎把有名武将都说了,但是没提韩世忠,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是因为这一盆鱼汤吧?) 第14章 淮西(3) 第二日面奏之前,韩世忠不期然碰到吕祉,因为泼汤一事的芥蒂,竟是正眼也不看,便即在五十名精壮背嵬的护卫下扬长而去,留下他独自一人对着飞溅的泥泞拱手。他算是着实领教了一回韩宣抚的气量,史载岳飞骤贵后韩世忠颇不能平,以此时韩宣抚的暴戾观之,当不是诬蔑之词。他也只有叹口气,冒着秋日的冷雨,半旧的靴子踩过一片烂泥地,狼狈走入内殿。 韩世忠在奏对之时,做了更加详细的汇报。现下,年青的官家与左右二相,都已经清楚了岳飞一军面临的险境。刘豫这些日子被岳飞一军的突袭着实打痛了手脚,遭受了自绍兴四年冬淮南败退之后的又一次巨创。一直在恢复元气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但苦于自身实力不足,李成等他所倚重的勋贵无一不是岳飞的手下败将,于是只有向金人祈求援军这一条路径。然而金熙宗继位后金朝的实权人物重新洗牌,他的靠山完颜粘罕势力消融,女真人并不愿意出兵相助。亏得刘豫祭出了在河南旷野之中全歼岳飞一军的诱惑,金人终于派出了四太子兀术,以数万精锐驻兵黎阳,寻衅进击。而刘豫则加紧签发大军,准备兵分三路进攻淮西。雪上加霜的是,韩世忠甫奏报完毕,就有分别从刘光世及张俊军飞驰来得急递送到了两人请求增兵的劄子。探马带来了最新的敌情:说是刘豫大军七十万及金人不知数目,中路欲由寿春犯合肥,统帅是刘麟;东路拟由紫荆山出涡口犯定远进而趋宣徽,统帅是刘猊;西路则屯驻光州伺机而动或截岳飞归路或邀击六安,这路的统帅是有名的军贼孔彦舟。两人兵微将少难以支撑住淮南漫长的防线,到底该如何处置要请求官家急速降下指挥。 形势如此险峻。官家顾不得君主理应保持的矜持,站起身体在御座前来回走动:“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想到朝廷东南唯一可以依仗的部队不过是岳飞一军,而这只王牌此时却面临着全军覆没的危险,他自己也随时有可能再度被金人追杀入海,他忽然将怒气全发泄到了宰执的身上,哪怕韩世忠还立于阶前。“你们这些臣子整天在朕耳边聒噪恢复中原,迎回两宫天眷,朕听了你们的话。看看,现在倒惹得金人和刘逆的大军一起来攻,七十万呀,”官家激动地挥舞着拳头,加重了语气,“七十万,就是建炎年间四太子统帅的大军都没有这样大的数目!” 吕祉诧异于官家即使盛怒之下也不忘避讳上国大将的姓名,真是合格的藩篱之臣,无怪乎日后的绍兴和议写出世世代代谨守臣节的誓言。 赵构喘息片刻,以略为平静的语气续道:“朕此时想起当初浮海时候的惨剧,还不免梦魂惊悚。朕看,这次金伪势力大增,不如先行遣散百官,准备好船只,如旧时故事吧。只万务再坏了那许多人的性命。” 自赵鼎以下诸人无不面面相觑。官家竟然是连如何救援都没想,便彻底放弃了抵抗,此等君王当真是数遍青史,罕见匹敌。 赵鼎沉吟片刻,首先道:“陛下不需预做浮海的安排,七十万之数未必为实,让臣试为陛下谋划。其一,张俊刘光世杨沂中等在淮南的部伍,不如暂且退回到江南,张俊依旧屯盱眙,刘光世屯太平州,做保守大江的打算。其二,官家是大宋中兴的根本,焉能以万乘之尊而守国门,车架返回临安是上上的策略。其三,岳飞一军如何区处自是重中之重,臣熟思之后,以为当让岳飞急速措置班师。” 吕祉大怒,赵鼎适才的这番言论完全背弃了昨日与张浚的商议,将他苦口婆心地分析置之脑后,以首相之尊认同了张俊刘光世夸大敌情之言,迁就这两个避敌怯战的懦夫;而强令班师更或铸成日后史浩的大错。(指史浩在孝宗隆兴时,强令吴璘班师,造成丧师6万的恶果)竖儒不足与谋! 赵鼎这番话后,连一直沉默的韩世忠都不禁露出了轻慢的神色。 赵构倒是对赵鼎的提议颇为满意,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打击中清醒,郑重点头道:“赵卿的议论周祥而持重,倒是朕适才思虑不清了。不过岳飞一军的处置,似乎还有可以商量的地方,诸卿有什么尽善之策,不妨一一陈述。” 吕祉轻嗤一声,赵鼎随了官家那点避敌如虎的小心意,自然能讨得官家欢喜。然而张浚依旧垂头做凝思状,他转念间醒悟到张浚不愿意与赵鼎公然对抗的心意。两人毕竟还要共事,为了这些政见上的分歧当面争吵,实在有伤大臣体统,各自上奏当然是另一说。事到如此,他只有替张浚做先锋,厉声阻止道:“官家不可。左相的措置大乖常理。” 吕祉的厉声呼喝着实震动了在场诸人。他跪在丹墀之下,满腔的热血因愤怒而沸腾,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但仍然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先从兵力分析说起:“陛下,刘逆不过掩有河南、山东二地,税赋不广人口稀少,平日维持十万正、辅兵已属艰难。纵使刘逆有通天的能为,此回临战签军,也不过再增加两倍的兵力。况且这些乡兵平素既无训练,战时焉能出力,不过摇旗呐喊装个样子罢了。陛下东南三大将,韩宣抚、刘宣抚、张宣抚都是国之干城,上上之选,断不会让这些妖魔小丑比下去的。”他这最后一句其实是间接奉承韩世忠,希望宣抚使能支持自己的见解。 官家这会儿想起来绍兴年跟伪齐打交道的经历,又记起适才赵鼎也说,七十万未必是实际数字,点头道:“吕卿说得有些道理,刘逆想必是用虚词恫吓,收攻心之效,打算着不战而屈我兵。”官家一旦冷静下来,非常乐意显示自己精通军事、天赋英资,“张俊、刘光世都被骗了。然而……”他皱眉沉吟片刻道,“这两人提到,金人的服色混杂在伪齐的人马中,奔突前进。” 吕祉见官家部分同意了自己的论断,心知选对了突破口,正确的分析会让官家对自己产生莫名的依赖,就像每次沿边有警官家非岳飞亲到终不安心。“刘逆既然敢打出七十万的名号夸大军势,也就能变异服色伪做金兵。何况兀术提兵黎阳,又何来另外的领兵大将,在淮西驰突,还望陛下深思。” 韩世忠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诸位相公议论大事,本来没有俺开口的余地。不过吕尚书刚才说得的确在理,刘豫是个无所不为的奸贼,俺看这探报里处处有虏人的骑兵透着蹊跷。” 吕祉对韩世忠投以感谢的一瞥,韩宣抚在国之大计上还是能以忠义为重的。 快穿孤忠_29 韩世忠的背书让赵构愈发放心,只要没有金兵他的恐惧便消散大半。官家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吕卿,你继续说下去。” “刘豫逆贼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张俊等人渡江退屯,朝廷却必然会失去对淮南的控制,这样一来长江的险阻就是与伪齐共享了。若叛贼进一步倚淮西为跳板,因粮就运,把淮西当做进攻江南的大本营,陛下以为还能够保有江南吗?陛下以为还能够再让诸将渡江击贼吗?何况刘豫叛臣不除,大宋何以立国?刘豫倚为上将的李成孔彦舟之流都要避让,更会让金国的大酋们耻笑。”吕祉终于可以放心地攻击赵鼎,“臣适才说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一。士气当振贼锋当挫,可稳进不可遽退,陛下绝不能车驾重回临安。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二。岳飞一军的处置,尤其不需惊惶失措。当岳飞长驱伊洛之时,陛下就履下手诏,申明全军为上的意思,又给了岳帅临机处置的权力。岳帅定会审时度势,若力有不支,自然退军。而张俊刘光世进屯淮西韩宣抚出兵淮东,适足以威胁伪齐的腹心,缓解岳飞的压力。况且岳飞此次出兵,以商洛为根本,陛下更可令吴玠出汉中进逼潼关,两人为表里,则兀术亦不敢动作。如此,岳飞一军无忧了。另有一说,刘张二将都有探报急递,岳飞身处前沿敌情动态更瞒眛不得他,只是因为路途遥远,暂时无法上达天听。三日之内,臣担保必有探报。那时再做处置,岂非更为妥当。左相失策的地方,此是其三。” 赵鼎听到吕祉这番话,饶是他富于涵养,脸色也是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默不出声。赵构没有理会首相的尴尬,反而道:“卿审料敌情条理明晰,朕感到非常地安慰。朕记得你在数月前便断言韩卿以及张、刘能立下大功。然而张俊刘光世两军若是不能枝捂,坚决要退到江南,依卿的见解,又该当如何?” 吕祉毫不犹豫地挺身说道道;“有不用命,当军法从事。”他说话时也并未提高音调,周身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了杀伐之气,在这个讲求敦礼的时代,为文官中所绝无仅有。这肃杀之气竟激得韩世忠也瞪圆了怪眼,料不到吕祉竟如此大胆。 与赵鼎一派的折彦质忍不住大骂道:“异时误国,必是此子,虽斩晁错以谢天下,也不能有补国事!还望陛下三思。” 赵构冷冷道:“折卿是想让朕现在斩了吕卿不成?” 折彦质闻言惊惶跪地叩谢。 张浚至此终于开口道:“陛下,适才赵相之言老成持重,备见为国忠心。吕祉所言虽然有理,也只是一家的见解,未见得便与实际情况没有一分一厘的差异,臣愿意亲往镇江都督诸将,随宜处置免得耽误军情。”这话算是给足了赵鼎面子,也部分化解了两人手下舌做刀剑的紧张气氛。 赵鼎也只能附和道:“臣所言只是根据张俊刘光世探报做出的判断,若是这两人探报不实,自然应该依据实情,做出不同的处置。右相开行府节制两淮,是上佳的对策。臣希望陛下预为谋划,写下申明军法森严的御笔,以增加右相的事权。“ 赵构笑着点头道:“都起来吧,诸位卿家都是为了国家,朕清楚得很。赵相,你的提议尤其好,见识高远。吕卿,你和折卿之间也不要存了芥蒂。”他放松地看着这两人闻命谢恩,不用重蹈建炎覆辙令他心情愉悦。他又想起来吕祉说的三个方向同时出师的规划,觉得很是新奇,补充道:“吕卿,今天你就留宿内殿,为朕讲解地理如何?” “君臣分属天渊,臣惶恐。” 作者有话要说: 韩世忠的亲军也叫背嵬军,五十名护卫是绍兴十一年的记录。行在宫殿初修,无回廊。另外本节叙事为了紧凑时间上有提前。赵构遣散百官的计议出自完颜亮南侵,此时因为岳飞军有灭顶之灾,赵构提前说出来了:)至于赵鼎建议赵构回临安,张俊等撤军,举措战皇,确实大失水准。张都督真是对不起你,你的戏份让吕祉抢了。ps,赵构喜欢留宿宠臣。 第15章 淮西(4) 吕祉使出浑身解数,总算对官家的留宿敬谢不敏。官家这次也好脾气的没有责怪他不识抬举。其实如果预知事态的发展,他会选择留在官家身旁。讲解岳飞的战报,发扬官家的勇气,让他树立抗金前途光明的信心。半夜到达的急递,完美地证实了他的猜测。率领偏师的牛皋在从颖昌向开封的试探性行军中,侦知了兀术有意渡河的动向。他当机立断,做了个漂亮的敌前转向,急行靠近已经攻克洛阳的岳飞本部,大踏步跳出了兀术的内线打击范围。这样一来,兀术与孔彦舟的夹击无从谈起。而川陕宣抚司应岳飞的请求,也已经派出了由杨政统帅的援军出汉中。宋金之间、西部战线的态势已经异常明朗,兀术如果再想吃掉岳飞的主力,势必要添兵,进而发动一场全面的对宋战争。显然,双方都没有做好这个准备。所以兀术继续在黄河岸按兵不动,而岳飞已经率军撤回商洛,正在赶赴襄阳的途中。 快穿孤忠_30 收到消息后,值夜的他兴奋地在政事堂中来回走动,不时用力挥动拳头,仿佛面对着凶残的金人铁骑。他本以为只有王贵张宪这两员宿将才能轻而易举地做出敌前改变行军方向的壮举,没想到牛皋竟然也能顺利地完成。要知道,南宋的军队以步兵为主,行军缓慢,调头向主力靠拢,就意味着将自己没有防护的软肋暴露在金虏的狼牙棒下,非有良好的安排才能让金人的铁骑没有可乘之机。他忍不住大声自语:“官家,您有如此一支傲视天下的强军,为什么还要患得患失呢?”可惜没人能给他答案。此时,他真恨不得把官家从寝阁的龙床上揪起来,让他看清楚形势,明白绍兴六年还想着浮海的除了白痴就是疯子。他甚至已经替官家拟好了诏书褒奖的话语,“卿忠勇冠世,志在国家。勋伐之盛,赫耀一时。”这样的称颂绝没有一句虚言。 不过,西线如此,陈列着张刘韩三只大军的东线情势并不让人满意。吕祉跟随张浚开府镇江后不久,除韩世忠按议定出师淮东外,刘光世竟然将撤兵江南的小算盘付诸实施了,他的前沿部队开始从庐州后撤,只等待集结完毕后,便回渡太平州。而江东宣抚使张俊,也在观察着刘光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效法其后尘。张浚闻讯大怒,急令吕祉拿着官家的亲笔诏书,赶赴庐州。 吕祉几日不眠不休,当他仰头看到刘字帅旗的时候,总算松了口气。时间还来得及,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尚安坐在庐州城中。然而敞开的南门中正隆隆地涌流出赤色的歩人队,前后尽由骑兵护卫,行列严整武器精良,一望便知是刘家军中的劲旅。可惜此等精兵不是开往前线,反而是向江岸后撤。他不禁大怒,飞马阻拦道:“停下,都给我停下。” “什么人胆敢冲撞太尉的虎威。”为首的一员裨将挥动铁锏,冲向吕祉。 吕祉勒马一个急停,眼看着裨将的马从身边扑空而过后,方冷笑一声:“天使在此,还不速速将领军的主将招来参拜。” 裨将适才因为动作过大,险些摔下马去。他在自己手下面前着实吃了吕祉一个大亏,不由竖起眼睛,正想发作,忽然记起到紫袍是高官的服色,勉强堆了笑容,朝吕祉一拱手,便即驰马而去。 吕祉没料到这员裨将还算有几分骨气,原来刘宣抚军中好男儿也是有的,反而浮起了笑意。他静立了盏茶时分,就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远远说道:“天使是哪位?”这人并没有吼叫,但偏生震得人耳朵疼,想来是生就的大嗓门,武夫气概十足。 吕祉应道:“来者何人,快带我去见刘宣抚。”他见那武将身形高大眉宇狰狞,远较常人彪悍,心中已然时分喜爱,不禁缓和了语气,“官家有手诏给刘相公,不要耽搁了时候。” 这武将闻言却并不动作,只是皱着眉头将吕祉反复打量了片刻,斥道:“你好不讲理,俺先问的你的姓名,如何不答话就让俺带你去参拜刘宣抚,天下断没有这样做事情的。” 吕祉险些被气乐了,他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待遇。但此人想必性子粗豪,适才自己又拂了他手下的面子,所以故意刁难。他不想多做纠缠,说道:“自家吕祉。” “原来你就是那泼汤尚书,啊,不,吕尚书。”这员武将像是得了意外的惊喜,恭恭敬敬地施礼道:“小将王德拜见相公。” 王德是淮西宣抚司中鼎鼎大名的勇将,刘光世战阵上倚靠的头号人物,曾经救过主将的性命。他率领着自己的八千人自成一军,在刘家军中地位超然。 “原来是夜叉将军。”吕祉回以爽朗的大笑,“久仰虎将的大名,今日相见,果然名不虚传。”夜叉是番民送给王德的外号,指他冲阵凶悍,就像吃人的妖怪一样让人胆寒。他想起前世手下的总兵虎大威,觉得两人很可以凑成一对。 快穿孤忠_31 王德闻言一怔,虽说现在是兵兴之时以军事为重,诸位相公却多依旧规懒得搭理武人,没想到这位泼汤相公与众不同,肯发自内心地赞美自己的武勇。他高兴地说不出话,想了想忽然从怀中掏出一面令旗,左右摇摆两下。就见城外的歩人队迅速立定、变阵、分列东西,片刻间让出一条进城的通路。 “恭迎天使大驾。”王德的声音震动四野,他手下的八千人也跟着放声呼喝,气势如虹。 吕祉面带微笑,如同检阅军队般让坐骑缓步而前,算是摆足了朝廷的架子。然而他心中并不快活,南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刘光世居然依旧安坐衙中,不肯出来迎迓,足见其轻慢之心。事情果然如他所料,刘光世只穿着瑞兽花纹的织锦时服,倨坐于临时征用的府衙中,脸上带着可疑的春意,旁边还站了两名贴身侍奉笔墨的小厮。他真是见不得刘光世这种附庸风雅的做派。当初他就因为在战场上装儒将而险些丧命,如今非但不吸取教训,倒愈发地肆无忌惮了,连小厮都带在身边。 刘光世下首边还各有两员战将做陪,倒是尽皆具甲胄。虽然他并不认识这几人,但其中一人身形胖大,圆脸颇有亲和力,不同于一般的赳赳武夫,眼光极其灵动,不由让他多看了两眼。王德进屋后倒是自动站到此人的对侧,显然两人地位相孚。他猛然意识到,此人大概就是郦琼郦国宝,日后淮西兵变的主角。他有心多做观察,然而先要处理公务。 “刘光世接旨。”吕祉喝到。他直以名讳相称,打算先杀刘光世一个下马威。 刘光世作为西军世家出身的大将,除了不会打仗,官场上的一应事故尽皆精通。他看出吕祉寒着脸,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果然先收敛了嚣张气焰,正衣冠跪接圣旨。一名小厮在他接旨后,便即上前打算替他展读,显然这是此处向来的规矩,此刻却被他摇头制止。刘光世恭敬道:“还请吕尚书为自家展读官家手诏。”却原来这位平日以儒将自居的大将并不通晓文墨,大字虽然认识一箩筐,应付词臣的骈文还是力有未逮,必须请人解释。 吕祉退后一步,不肯接过手诏,只冷笑道:“这道官家的手书清楚得很,刘宣抚自读即可。” 刘光世大惊,还从没有传旨的官员敢以如此声气对他讲话。他预感到这绝对不是一道普通的诏书,不由双手颤抖,稳了片刻心神后,方打开来。诏书上果然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有不用命当依军法从事。”这里所谓的军法,就是处斩的意思。他额头当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另一名小厮贴心地替他用素绢手帕擦拭,被他一脚踹开。 吕祉此时方缓缓道:“官家这道手诏,同时给了杨殿前,张宣抚,刘宣抚要善自体会官家的用心。”他所以特意强调杨沂中同接诏旨,并非因为杨沂中官高职显他距离张俊、刘光世的级别还差得远,仅仅因为他是官家的宠臣,曾经被官家亲看血衣,屡次留宿内殿。这样的心腹若不卖命争战,都要身首异处,可见官家此回下了多么大的取胜决心。 刘光世想明白这一节,自然是惶恐万状,他对着部属大呼道,“你们都要奋勇向前、努力杀敌,好救取自家性命。”他情急之下,什么忠君爱国的大义尽数丢到了脑后,说出了心中的大实话。 不过吕祉对此并不满意,若只要得到这样的答复,随便派个内侍传旨即可,他执住刘光世的袍袖逼问道,“但不知宣抚打算如何自救?” 刘光世算是记起了身为主将应有的矜持,用目光示意亲信发表看法。 王德第一个大声道:“小将是个厮杀汉,惟愿遵宣抚将令向前,把那帮逆贼杀个片甲不留。” 快穿孤忠_32 吕祉苦笑一声,王德的话再次显露出有勇无谋的缺陷,坚定了他不堪统帅大军的判断。 “莫若先行追回中军左军右军等军,依旧庐州集结,以便遵主上的诏令抵御刘豫大军。”第二个说话之人身形痩削,年岁在几人之间显是最长,仪态颇为稳重。而他说话之际,其余几名统制更都投以关注的目光,以示尊崇。连刘光世也点头道,“乔太尉说得在理,可立即发付宣抚司干办公事诸人办理。”他又陪着笑冲吕祉解释,“吕尚书且暂时忍耐一下,待后撤的兵马集结完毕,某定然不负主上厚望。” 吕祉这才晓得刘光世的大军竟然已经大多撤离庐州,自己拦下的是最为精锐的前军。他忍不住讽刺道:“刘宣抚真是深谙用兵之道,留精兵殿后,这样便不怕敌军的追击了。” 刘光世学着文人口吻,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撤退之时前锋也须是精兵,如此则锐卒居于前后,坚兵列于阵中,这就是某统帅大军转进千里而不败的秘诀,纵使是韩宣抚也还不曾学到这兵家不传之秘呢。”他注意到吕祉轻蔑的笑容,尴尬地打住了话头,觉得大概是转进千里这四字惹得天使不高兴了。然而他想了片刻,估计要是把转进改作转退,钦差会当场勃然大怒,只好不再提自己辉煌的战绩,咳嗽了两声,补充道,“所以护卫大军的事情某向来都是委于王德郦琼两员统制,郦太尉你有何见解不妨一说。” 果然吕祉先前注意到的圆脸统制笑道:“天使知兵之誉满天下,在天使面前,小将的些少谋划,怎么敢称得上见解。然而既然宣抚招问,小将不敢不尽其愚。如诸位太尉所见,目今最要紧的,除了召回诸军,就是侦知刘豫人马的动向了。何况我军多步兵,利险阻,自然是全军为上,劳师远涉为下,莫若在庐州附近择一要紧的位置,摆布大阵,引诱刘逆手下将领来攻,如此可为万全之策。” 郦琼话音刚落,站在他身边的一员高大将领首先应道:“郦统制真是足智多谋,靳赛佩服。” 吕祉眉头微皱,心中暗道,怪道将来此人祸乱淮西,果然是个棘手的角色。以武人的标准衡量,他算得上文辞驯雅,条理清晰,适才一番话既暗合了主将与同僚的心意,又给足了自己面子,何况有理有据让自己也无从发作。只是可恨郦琼智术尽数用于谋身,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他问道:“但不知郦太尉看中了哪处可堪设伏。” “霍丘,此为刘豫南侵必经之路,北接大别山,东临六安,湖泊纵横丘陵起伏,我若先行据此咽喉之地,可保无虞。” “太尉可知此地距庐州路程几何?” “三百五十里,骑兵四日可到。王太尉所统多为骑兵,若先行出击譬如下棋做眼,是大妙的招数。” “官家严诏,尔等怎敢欺瞒,行军只三百五十里,又如何收复中原?”吕祉厉声道。 “天使不要动怒。”刘光世把嘴附到吕祉耳边,“实说与天使,某一军可堪披挂的不足半数,委实不能再进军一步了。” 吕祉恨不得动手抽刘光世一记响亮的耳光。可堪披挂不足半数,亏他还大言不惭地吹嘘自己转进千里。北伐若想有所作为,淮西一军的主将不得不换。他明知刘光世若按郦琼的方案进兵,官家绝不会怪罪,还是冷笑着回复道:“是宣抚要救取自己的性命,进军与否宣抚拿捏即可,某只如实报与都督行府罢了。” 快穿孤忠_33 刘光世闻言哭求道:“吕尚书无论如何也要成全自家。” “求人不如求己。”吕祉一字一顿道。 不过吕祉在一年之后终于成全了刘光世今日的请求,只是最终的方式全然出乎这个公子哥的意料之外,让他回想起今日的对话不由追悔莫及。 作者有话要说: 韩世忠曾经想招揽王德,王德不愿意,韩世忠派手下将领追杀王德,王德反杀了老韩手下人。是以王德对吕祉有了好感。本章除西线战事外,东线都依据史实。另外,在历史上张宪的确做过敌前转向的机动。小将在宋代等同于末将。岳飞说王德与郦琼地位相等且为人粗豪,不是称职的统帅。他在淮西事件中,也确实未能安抚郦琼等人。所以王德和吕祉的见面场景,依此设计。时服是皇帝赐给大臣的时令服装,此人上阵也不穿戎装,扮儒将又没文采,只会让侍儿捉笔,23333。不过捉笔的书法作品还真看得过去:) 郦琼与一般武将不同,出身州学生。 第16章 淮西(5) 在吕祉传令严禁刘光世后退一步的同时,隔天负责督办刘光世一军粮秣的转运使向子諲也兼程赶到了庐州,随他一同到来的还有足够全军一月之需的储粮以及额外颁发的现钞。刘光世这回再没有任何借口可以后撤,总算勉为其难地俵散粮饷之后,命郦琼王德率领精锐自安丰出兵趋霍邱。刚刚到达预定地点,他们就遭遇了贼将崔皋、贾泽率领的上万人马,双方兵力相差无几。果然如郦琼所料,在湖泊与丘陵交错的地带作战,伪齐的骑兵并不能发挥冲击优势,宋军接连在霍邱、正阳、前羊市等地取得了胜利。而杨沂中一军则在藕塘大败刘猊,或许并非巧合,此战出力最多功劳最大的将领是曾经短暂隶属岳飞的吴锡。宋军这几次防御作战虽然颇可圈点,但继续展开追击却力有未逮,刘光世、杨沂中遇到了些小挫折后,随即敛兵自保分地,再也不肯尝试进取中原。 吕祉见淮西战事基本平息,自己督军的责任已经完成,也在十一月初回到了平江府。张浚也已经先一步从都督行府镇江回到行在。他还没有见到右相,就从同僚张宗元那里听到了一堆闲话,说是左相与右相如今简直势同水火。 张宗元,字渊道,早年张浚督师川陕之时,就在宣抚使司中担任主管机宜文字的职务,是亲信中的亲信。加之他为人温和,善于调护争执,一直颇为张浚所信任。今日他忽然这么说,吕祉晓得是出了大事,连忙问道:“渊道何出此言?” 张宗元皱着眉头叹道,“还不是为了战守二策。安老你在淮西,这次作战的经过是再清楚不过的,伪齐不过是纸糊的老虎罢了。所以张都督请官家大会诸将,乘胜取河南擒刘豫,并请罢刘光世。这是多么振奋人心的策略。官家听后也颇为动心,让跟左相仔细商议。可左相将这两条一一回绝了,他说伪齐虽然是纸老虎,后面跟着的可是金人这只真老虎。至于罢免刘光世,更是使不得,西军重世家,罢了他却哪里找个世家子来统帅这只队伍呢?最后左相还总结了八个箴言,送给张都督。” 吕祉情知战场实情并没有这么乐观,还是对张都督敢想敢干的蛮子劲头颇为折服。他前世那个时空倒也有这么一位人物,不过其下场非常糟糕,甚至堪称惨烈。他捻着漂亮的胡子,笑着问道:“哪八个字?” “且宜自守,不可以进。这不可以进,可不只包括进兵,连幸建康也包括了。左相真是权势熏天,连官家也管!”老好人张宗元一脸气恼,觉得把赵鼎描绘成一个权臣还不足以泄愤,又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却捶疼了自己的手。 吕祉没想到除去了秦桧,赵鼎张浚两人的矛盾却发展到了势同水火。不过这次因为岳飞一军后撤时间的推迟与淮西战事的提早结束,赵鼎并未犯下大错。看来这两人还会继续在朝堂上尽职尽责地论战下去。他想了想,觉得无计可施,总不能再搞一次暗杀,何况赵鼎为人不坏,名声也好。他只好附和道:“嘿,真想不到左相这么持重,不过倒也没有大的过错。” “所以这回都督只让陈公辅弹劾了折彦质,说他几乎耽误了大事。” 快穿孤忠_34 吕祉忽然记起来史书上李光也是一个喜欢持重的人,曾经盛赞刘光世、张俊用兵谨慎,随口道:“折彦质若是出了政府,左相莫非打算引荐李泰发?(李光字泰发)” “安老神算,自家看左相正有此意思,莫非他事先跟你透露了风声?你脚踩两只船,可是要小心了。”张宗元似笑非笑。 吕祉连连摇头:“渊道你就不要消遣我了。” “行吧,老实人,不耽搁你时候了。”张宗元拍拍吕祉肩膀,“都督等得你急了。” “什么急事?” “我真不知道。” 吕祉只好一头雾水地进入张浚的阁子(单人办公室),首先向张浚回复了督师情况。张浚听后慰劳良久,却没有细谈朝堂大事。吕祉估计张宗元适才那番话尽皆出自张浚授意,张浚以右相之尊不好亲自出面攻讦同僚罢了,然而他言外之意则是要吕祉做好投身党争的准备。吕祉此时真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两个大。 “安老,这次辛苦你了,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情,要再辛苦你一遭。”张浚终于说道。 吕祉悚然,让他论左相的过失容易,但抓同僚的隐私或者夸大事实入人于罪,他暂时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岳飞这次出兵回来后,已经上了三四回的奏折,说是得了严重的眼病,不能处理军务。官家已经派下御医。我想着,你既然回来了,以前又去过岳飞军中,不如也跟着过去看望一下。”张浚歉然道,“只是这次不能和尊夫人团圆了,你不会怪我吧?” 张浚口中的看望其实就是体察实情的意思,吕祉闻言连道,“愿意,愿意。” 吕祉耽搁了几日,等着官家钦点的眼科医官皇甫知常采办药材。他动身之时,朝中以左右二相为首的两派之间正式拉开攻讦的大幕。陈公辅弹劾折彦质之外,又借淮西论功行赏的名义,讽刺刘光世几误大事岂能无罪?锋芒直接指向其庇护者左相赵鼎。而倾向于赵鼎的资政殿学士叶梦得则在给官家讲解经筵的时候纵论古今,竭力证明轻改军政者必败大事。其余人等除了他以前的同事晏敦复(晏殊之后)这样的勋伐子弟,尽皆磨拳霍霍,只待合适的时机便向左相或者右相输忠投诚。这样的气氛宛若他前世的朝堂,阉党与东林势不两立。他不禁无比庆幸,亏得这趟差事他才能如笼鸟脱身,暂时远离朝廷纷争。 “辅亮,”吕祉唤着皇甫知常的字,问道,“此回遵命医治岳少保的目疾,你有几分把握?” 快穿孤忠_35 皇甫知常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大胖子,性格和善说话诙谐。这回从平江府赶往鄂州,为了节省时间按照吕祉的安排一行人走的是陆路。自从建炎之后,他已经许久不曾吃过这样的风霜之苦。此时,他一边跺着车板抵御寒冷一边苦着脸道:“总归要见到岳少保,才好诊治。让我现在就打包票,那只能是欺瞒尚书不懂医术。”呵气在他嘴边随即凝结成白雾。 “是我着急了。”吕祉好脾气地道歉。 quot;我在医馆多年,人都说吕尚书少年得志为人倨傲,然而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倒觉得尚书谦和得很,肯折节相交我们这些末九流。不知是传言有误,还是尚书年纪一长自然变了脾气。quot;说到这里皇甫知常不禁面露微笑,吕祉明明刚过而立,比自己还小上几岁,说他是长者委实昧良心。 吕祉猝然闻此颇为尴尬,原来连这些相识不久的人都能发现自己魂穿后的转变,他掩饰道:“什么末九流,黑虎医生(指王继先)多少高官也攀附不起呢。” 皇甫知常轻蔑地嗤了一声:“那个野路子。” 吕祉没有答言。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野路子,还是个想要凭借一己之力补天裂的野心家。如果说刺秦是他为这个时代完成的第一件大事,平息未来的淮西之变则是他想要奉献的第二件大礼。而朝堂局势的动荡让他必须加速计划的进行,而这需要岳飞的密切配合。岳飞也会像皇甫知常一样看待自己吗?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到达鄂州后,吕祉在宣抚司衙门见到了权代管鄂州一军的首席幕僚薛弼与前军统制张宪以及老熟人黄纵,这才知道岳飞已经在家休息多日无法视事。薛弼当机立断,立即带领吕祉等人前往岳飞的私邸。 吕祉本以为自己会在病床上见到岳飞。毕竟他奏劄中曾说,连居室都要用重帘遮蔽阳光,否则双目便痛苦不堪,甚至疼到饮食不进的地步。没想到,岳飞竟然在岳云的陪伴下亲自迎出了私邸。 “是安老吗?”岳飞大声发问。冬日的黄昏中,他一袭干净整齐的紫色绵袍,身形挺拔,声音宏亮,如果不是双颊痩削双目紧闭,几乎与平日无异。 “少保,你该安心养病,爱护自己的身体,让你亲自迎接,我过意不去。” 岳飞勉力睁开双目,眼底赤红。即使此时光线微弱,他挺直的脊背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显是痛楚已极。虽然随即他又迅速闭上双目,这情形还是让吕祉大吃一惊,疾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 岳飞解释道:“听说安老带来了官家手诏,某自当出迎。” 张宪小声嘀咕了一句:“还不是朝廷催命。” 吕祉听后苦笑一声,他打算替岳飞读官家手诏。岳飞却不管幕僚们与吕祉如何劝说,只是执意要亲自展看。争执半晌后,吕祉终于还是拗不过岳飞,不情不愿地将宸翰递给他。岳飞再次睁开双眼,凝目观看,热泪几乎同时流淌不止。 快穿孤忠_36 “近张浚奏,知卿病目,已差医官为卿医治。然戎务至繁,边报从长措置,亦卿平日之志也。“岳飞大概因为视物模糊,读地极慢,泪水迅速润湿了桑麻纸的一角。 读完之后,众人都沉默了,连向来活泼的岳云也嘟起了嘴。岳飞倒是笑着问道:“怎么都不说话了?薛参谋、黄机宜、张太尉,”他一个个叫着属下的名字,“近来军中可还一切正常?” 几人依旧保持着难堪的沉默。 吕祉至此不能不说道:“少保,皇甫医官也来了,我们还是先治病,再谈军中大事吧。” “安老,某这几年,几乎年年发病,不能为官家宣力,私心一直不胜痛愤。” 岳飞的音调极其平静,然而吕祉却从中听出了隐藏的不甘,恨自己因为眼病不能实现恢复大计。 “今天,既然蒙官家亲降手诏,教诲从长措置,某自当遵命回军。既然如此,则一切以国事为重,区区疗治,且待某处理完军务。” 吕祉觉得自己鼻窦酸涩,偷偷用袍袖擦拭了一下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陈公辅同学的弹劾是史实,这人是难得的有见识的人物,知道淮西的胜利岳飞韩世忠功不可没,嗯嗯,后来的淮西之变他也起到了弥合岳飞和赵构关系的作用。岳飞的病情也依据史实。接旨过程是这样的,“臣遂拆开,认是宸翰,臣即时遥拜跪领,不觉感激涕泪。“涕泪未必是感激的,可能和病有关。 求点击评论收藏 第17章 淮西(6) 岳飞一直坚持到幕僚们汇报完军中大事,方肯让皇甫知常为自己医治。 皇甫知常洗干净手,打开药箱掏出一把小镊子以及数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又命亲兵拿来一盏油灯,都在桌上摆放齐整了,才开始检查岳飞的病目。胖子是个喜欢唠叨的人,看了没一时,就忍不住数落起堂堂的宣抚使。 “岳少保,我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您可不要见怪。……哎,不要摇晃脑袋,继续注视前方。”皇甫知常熟练地用手指翻开岳飞的眼皮,“咱们眼科从来讲究的是眼通五脏,气贯五轮。别看宣抚的症状是双目红肿畏光,不过是表面现象,真要深究,五脏六腑都已经落了病。这可不是小事,轻则饮食不安无法睡眠,重则有性命之忧。宣抚如今的病已经从眼皮眼睑深入到眼膜,若是再耽搁些时日,会发展到什么程度,不是我所能预料的。可是即使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宣抚还是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譬如刚才吧,都是些什么紧要的事情,我听着不过是王二出营去跟张三打了一架打破了头,或者是李四执勤的时候多喝了些酒放走了个百姓(时岳飞军封锁大江),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宣抚却听得津津有味,还要发布命令,等到都处理完了才肯让我看诊。像这样不听话的病人,换做平日,我是当即甩手就走的,任凭给我多少银两也别想再把我请回来。也就是官家严命,不但不能走还要替宣抚好生医治。若是治不好,只怕吕尚书便连大车也不给我坐了,只让我徒步走回平江去。” 快穿孤忠_37 皇甫知常说到这里,屋里的一众人等都忍不住笑了,尤其岳云笑得眉眼眯做一条缝,最是开心,“可不,就算天大的事情,有张太尉在,阿爹还怕不能处理妥当吗?” 岳飞尴尬地解释道:“话不是这样讲,但凡军务没有大小之分,若是有些许不公平的地方,恐怕会伤了士卒的心。何况天气转寒,分发保暖之物迫在眉睫,前方将士也尚在襄阳戍守,自家多日不曾坐衙(处理公务的意思),不能不问得细致些,并非是有意冒犯皇甫先生。” 皇甫知常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将三根手指搭在岳飞腕上诊脉。 吕祉其实非常理解岳飞对军营的眷恋之情,他前世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此时见到岳飞颇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关切地问道:“辅明兄,宣抚的眼病可严重吗?几副药可以痊愈?” 皇甫知常冲天打个嗨声,“痊愈我看是没有希望了。” 岳云闻听此言,第一个迈步上前,却被张宪一把拉住,让他安静听皇甫知常说完。 “不过,我可以尽力为病人缓解症状,以后就算再有反复,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痛苦。只是病人绝不能太过操劳。你们若是依了我,我再开方子治疗,若是不依,左右也治不好,我现在就收拾行李走回平江去。”皇甫知常说这话时,敛去了笑容。胖子谈及专业,还是颇有几分气势。他将岳飞直接称呼为病人,显然是把自己当做了操生杀权的主宰。 参谋官薛弼第一个说道:“这件事不需要皇甫兄担心,我和张太尉黄机宜早就商量过,若是岳相公返回军中,只需主持大计即可,其他的琐碎事务宣抚司一众僚属自然会各尽其职。” 皇甫知常冲薛弼翻了个白眼:“哎,我看病人适才的表现,不像是个听话的。你们这里既是军中,立个军令状给我,大概是……”他沉吟片刻。一众人俱都盯着他,大有把他生吞活剥了的心。岳飞怕光虽然闭着眼睛,也显得神情紧张。他忽然笑道,“是用不着的。我这就开药,给病人擦洗的时候必须洗手。”皇甫知常说着伏案书写医嘱,“尤其注意病人千万不能熬夜,休息比吃药更管用。” 吕祉长吁一口气,总算岳飞目疾没有大碍。初见之时,他恨不得以身代岳飞受病痛折磨。他开始愉快地与薛弼黄纵两人攀谈、 “军中事务繁杂,我见宣抚司幕僚人员尚不足淮西一军的半数,可还敷用吗?” “淮西一军吗,”薛弼面露微笑,“俗语说,有人贵多,有人贵精,刘宣抚是西军世家,跟岳相公治军上自然迥异。” 吕祉算是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岳家军大管家的圆滑,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王敏求一脸难色地跑进内室。岳飞依旧闭着双目,但是凭借脚步的轻重,已经猜到来人,直接问道:“是有紧急军情吗?” 快穿孤忠_38 “宣抚……”王敏求有些犹豫,不知道如何解释,求助地看向薛弼和张宪。 “是王太尉的急报吧?”岳飞音色如常,“可是伪齐进犯襄阳邓州等地?” 王敏求见无法隐瞒,只好道:“虏伪合兵三万五千人侵犯襄、邓、信阳军等处,王太尉(王贵)因前沿只中军与踏白两军,合计一万八千人,乞援军,请岳宣抚速降指挥。” “你回复王太尉,一日后我亲领大军赴援。” “岳相公,不可。”黄纵和吕祉几乎同时阻止道。皇甫知常把笔啪地一声扔到桌上,满面怒容。薛弼大概是考虑到吕祉督军的身份,反常地没有说话。 吕祉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干出阻止出兵的事情,他顿了顿,斟酌道:“张太尉素称骁勇,由他率军赴援也是上好的选择,宣抚还是以身体为重,留在鄂州主持大局吧。” 岳飞朗然一笑,“安老,你是知道我素来的志向的,何况官家的诏书写的明明白白,最不该劝我的就是你呀。”他又转问皇甫知常道:“我若是出兵,眼睛会瞎吗?” 皇甫知常虽然恼怒,还是实话实说:“再这样下去,大概过个三十年,就看不见东西了。” “那就好。”岳飞摸索着站起身,岳云和张宪赶忙上前搀扶住他。“皇甫先生,你留在这里继续开方子,我先去趟宣抚司衙门。安老,恕我招待不周,不能相陪了。” “岳相公,我和你一同去。”吕祉涩声道。他忽然明白,岳飞为什么能够轻易地感染身边每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治疗参考了宋代眼科学著作。银针是做白内障手术用的工具。军情除了时间上有些出入外,其余没有太大变化。 第18章 淮西(7) 午后,彤云密布的天空终于纷纷扬扬地飘洒下雪花,西北方向刮来的朔风卷动飞雪扑入车帘。吕祉索性撩开幕布,涌动的冷意让他打了一个寒噤。他看着一队队打着绑腿的士兵,手执长戈踏着遍地琼花,沉默地超越过车畔。青山巍峨流水不改,而时光流转换了人间。重新走在这条通往蔡州的要路上,熟悉的陌生感让吕祉想起了许多本以为早就忘却的往事。 “学生打算在初十夜间分兵四路,趁月夜进袭敌营,出其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高公以为如何?” 快穿孤忠_39 “只听说雪夜袭蔡州(指李愬指挥下奇袭蔡州城),没听说月夜袭敌营。何况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所以才用奇袭。” “孤注一掷,书生之见。” 即便是今日他还记得,大珰轻蔑的眼神像刀一样将他的心刺得鲜血淋漓,可他却只能报以礼貌地沉默。此时面前再次幻化出那人白净肥胖的面容,他的嘴角不由略微扬起,像是回应讥讽,格外大声地说道:“这回雪夜下蔡州真是正当其时。” “安老,你的话语中有怒意,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坐在吕祉身旁,双眼蒙着白布的岳飞好奇地问道。 “并非如此。”吕祉惊讶于岳飞的敏感,慌忙掩饰道,“我是想到明日即可抵达蔡州城下,与王太尉一军会师。这场大雪一定已经让伪齐的守城将领疏于防范,我军即可一鼓作气拿下此城,将蔡州建设成挺进中原的壁垒。刚刚就是想到这里,不胜欢欣鼓舞。”原来王贵在岳飞援军到来之前已经以劣势兵力击败来犯伪虏联军,并且追击出境直指伪齐重镇蔡州。岳飞正是倍道与王贵会师。 岳飞总算在众人的劝说下,同意行军之时暂不骑马,但单调无聊地路途让他好生气闷,不由一反常态地多说了几句。“安老,不要怪罪我适才的唐突。我天生便喜欢听人说领兵打仗的事情,久而久之地琢磨出了一些门道。别人和我谈话,但凡涉及到兵略,就是有一个字咬得略微重了,我都能猜出他的心思呢。”岳飞爽朗地笑道,“比如安老刚才说的话,就隐隐有急躁的态度。我用兵,却是从来不以怒兴兵的,务必求谨慎二字。哎,为这较真的脾性也着实惹了些麻烦。” 吕祉见岳飞谈兴方浓,且他谈吐亲切并不以官高而倨傲,甚至愿意跟自己这个外人聊些私事,与韩世忠刘光世等人的态度截然不同,不禁心中感动,“愿闻其详。” “近的就不说了,省得招惹是非,说个年轻时的故事吧。”岳飞冲着吕祉的方向微一扬头。虽然他蒙了眼睛,吕祉还是能感受出愉悦的笑意。 “当初我在宗留守(宗泽)麾下听令,特别喜欢野战,从来不按规矩布阵,虽然能够打胜仗,却着实惹得老人家忧心,总觉得我这样用兵是不走正路。我呢,就像刚才跟安老说的,早猜出宗留守的心思,却同样不认为有改正的必要。这样过了些日子,老人家终于忍不住,有一天把我叫到内室,告诫我如此打仗不是古法,然后拿出一份收藏多年的阵图交给我,让我仔细研习。我当时高兴地紧,不是因为得到了阵图,倒是觉得找到了一个反驳老人家的机会。” “宣抚难道没有看那份阵图吗?”吕祉虽然熟知岳飞的这段往事,但还是被岳飞的叙述勾起了兴趣。 “非但看了,还仔细地做了标注,一天之后就能背着画出来,委实收益良多。”岳飞完全沉浸在回忆中,“不过,我年轻时就喜欢跟人在军事上争短长。所以,当宗留守几天后检查我的功课时,我大言不惭地跟老人家说,小将兵力寡薄,其实不能按图索骥。何况……” “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吕祉抢先道。 “安老,你居然知道!不知又是我幕中哪个人传的闲话?”岳飞讶然叫道,继而半是自豪半是遗憾地摇头,“哎,听故事的人该让讲故事的人亲口说出结局的。” 吕祉暗道一声惭愧,他是占了知道史书的优势,其实不能跟岳飞的敏锐相比。他没有回答岳飞的问话,反而道:“宣抚讲得颇有深意,值得仔细体会。” “哪有什么深意!若是要体会战阵上的事,安老直接问我,我们一起探讨。只是我脾气直,碰到用兵上的方略,只要自己以为正确的,连宗留守都敢得罪,实在负疚得紧。” 吕祉方才意识道,岳飞说了这一大圈,其实还是不放心自己无意中说得那句“蔡州必可下”,为可能发生的争议向他预先进行解释,他回应道:“刚才宣抚说的不以怒兴兵,我已经理会了。不过若是宣抚陷入进退不能的地步,又会怎么做呢?” 快穿孤忠_40 岳飞罕见地皱起了浓眉:“安老,进退不能可是绝境吗?你这可难为我了。我带兵还从来不曾陷入这样的境地,想来今后也绝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还请朝廷放心。”他重重地拍了拍吕祉的肩膀,就像对待自己的僚属,似乎这样的举动能够把自己的信心传递给他们。 午后的阳光透过密布的云层洒在岳飞青春的面庞上,因为恣肆的回忆,鲜明生动的表情取代了平日的庄严肃穆,显得他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岁。 这个问题该问五年后,或者是一年后的岳飞,吕祉苦笑着想到。不,我希望岳少保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暗暗握拳。“宣抚的心意,我一定会妥为转达。” 作者有话要说: 吕祉得回忆直接取自姚老的《李自成》,不过姚老参的也是忠肃集。岳飞的性格,大概就是这种明面庄重跟熟悉的人飞扬吧。 第19章 淮西(8) 从鄂州出发在经过了穿越大别山的长途行军后,岳飞率主力到达了瀙水北岸的遂平县城。这个小县城是楔入伪齐境内的一颗钉子,依水环山,地势绝佳。此时肆虐两日的风雪初停,天色晴霁。吕祉当着早已等在城门前迎候的王贵诸将面前,亲自从车上搀扶下岳飞。这样亲密的举动,难免引起了一阵小声的议论。他甚至再次听到了“泼汤尚书“的诨名,但只一笑并不以为意。自有副将安排大军的食宿,岳飞却不肯耽搁时间,他不待吃饭,就在县衙内召开军事会议,命王贵董先等人汇报军情。 吕祉这次才算见齐了岳家军的主要将领,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仔细听取诸将的发言。 王贵作为前沿主将,首先说道:“我军自追击伪五大王到此,未曾有虏、伪前来袭扰。据探报李成五日前率伪军自东京南下,已增援蔡州。伪五大王军除与我军襄阳等地力战伤亡外,合兵后仍应在四万以上。”吕祉注意到,王贵说话时,态度极其恭敬得体,但并未浪费时间慰问岳飞的病情;而其所叙述的内容则不离基本的形势,却并未提出任何建议,这是一般军中主事者才会有的习惯。显然王贵作为岳飞的第一副手,对于如何恰当的表现自己的权威已经相当富有经验。 岳飞也同样没有表态,倒是牛皋大声道:“如此正可将五大王与李成做一锅烩,省了宣抚相公多少的事情。” 吕祉捻须一笑,牛皋这话最符合他的心意。 “伯远,这样的好事大家自然都盼望,不过你也清楚,诸军只随身携带七日粮。如今只恐大雪封山,转运不便。万一要是顿兵城下,到时候进退两难,有你的好果子吃。”说这话的是董先,他跟牛皋曾在伪齐长久共事,比其他人关系更亲厚,所以并不顾虑开口驳斥会伤害同僚的面子。 吕祉想了想,他虽然知道历史上岳飞并不曾攻下蔡州,但是从目今的发展看,历史已经逐渐偏差了原先的认知。他看张宪不在场,还是说道:“牛太尉当初曾经三日下随州,想来此次必然是胸有成竹。” 牛皋连说不敢当,胸膛却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谦恭背后却也隐藏着几分矜夸。 岳飞虽然只能听到吕祉的讲话,却已经明了他的态度。他也不再让诸将继续讨论,干脆总结道:“官军在此间足有两万精锐可堪披挂,伪齐军四万人自然是不足虑。但今日之战关键在于速战速决,现在天色已晚,不便决战。明日当夜半出发,待我亲自向度形势。吕尚书不如就留在县城坐镇。” 吕祉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岳飞的谨慎,果然马车上那番话不是白说的。他笑道,“我看宣抚的眼病也尚未痊愈,不如就留在县城坐镇,待我为宣抚一探伪齐虚实。”他这是有意拿岳飞刚刚的话将岳飞自己。 “安老,”岳飞无奈地叫着他的字妥协道,“你既然这么喜欢跟军汉们一道上阵,记得明日跟紧我的大纛,不然军前有个闪失,让我在张相公面前如何交代?” 吕祉以手做刀,挥刀虚劈,“好让宣抚知晓,本部院却不只是个书生。” 半年之后,岳飞深刻地领悟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清晨积雪的反光,让眼病未痊的岳飞痛苦不堪,但他还是竭力睁开双目,瞭望州城。是时雪后奇寒,大雪覆盖着坚冰,人立于上不过勉强能够站立。然而宽阔的护城河却被凿破厚冰,幽暗的濠水反射出微弱的光。城上的女墙植立着一面面黑旗,却见不到一个人影。他当即命令背嵬军以千人队进行佯攻。然而宋军的攻城行动甫一展开,城上随即有斥候挥舞黑旗,一批伪齐军忽然出现在城头进行防守。他也命背嵬军停止进攻,城上的伪齐军即刻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岳飞不再与诸将商议,用马鞭遥指蔡州城头,冷笑道:“这是那个五大王要用坚城让我军顿兵于城下,而后妄想一鼓作气,败我疲敝之师。王太尉,你急速组织退军,我料得李成这厮必定出城追击,我军正可于道上设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岳飞这次连吕祉的意见也不征求,直接便下达了命令。吕祉虽然并不生气,但对岳飞近乎于直觉的判断还是颇为疑惑,“宣抚言道,蔡州防守严密,这情况自是有目共睹,但如何知晓叛将必然出城?” “李成劳师远来,岂肯无功?何况,此次伪齐在淮西大败,弃辎重无数。本不应再次强行出击。本就事出反常,只怕是有腹心之变。李成必然是被刘逆寄予了厚望,指望着一战功成,替自己续一时性命。牛太尉,你不用发愁这次出击没有功劳了。“说到此处,他转向王贵,”王太尉,你记住,回去之后务必命人仔细探查刘豫动静。” 快穿孤忠_41 岳飞解释地如此清楚,诸将自然再无异议。岳飞用长矛敲击着坚冰,声音清脆悦耳,“伪齐这些年,给我们又送马又送粮,这次不知道又要送什么大礼了,不如让诸军在这里先道一声谢吧。” 于是群山间响起了连绵不绝地“谢五大王”的回声,连吕祉也跟随着大声欢呼起来。 从蔡州城下撤军时,吕祉特别留意了岳飞一军开拔的先后。因为道路条件的限制,各只大军需要以纵列行军,如长蛇般蜿蜒穿行于崇山之间。依岳飞将令,王贵牛皋率中军与左军先行,董先领踏白军断后,而背嵬军则护卫着岳飞居中。他想起刘光世大言不惭地撤退秘诀,不禁询问道:“宣抚各军可也有固定打头阵与做断后的不成?” 岳飞因为有军事行动的原因,再也不肯安坐于车中。他和诸军汉一样顶盔掼甲,由岳云牵着马,行进在崎岖山路上。他闻言呵呵笑了两声,语带嘲讽:“安老这次在淮西,想来见识了不少行军打仗的秘诀。不过我军却与其他大帅所部不同,各军都堪称精锐,头阵断后与否,却要看某想让哪个立下功勋。” 岳云立即接道:“阿爹,你这次不让背嵬军打头阵,王统领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可是生气得紧。眼看年关将近,自家们还打算用官家赏的花红扯上几匹好布送给内眷们讨欢心,如今都被你搅合了。” 岳飞随手虚抽了儿子一鞭子:“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吕祉平日看惯了畏敌如虎狼的,像这样踊跃求战的倒是第一次见。他欣慰地踢了一下马腹,走到与岳飞并肩的位置,赞叹道:“官家得有宣抚的军队卫护社稷,定然是列祖列宗显圣,天不绝大宋国祚。似衙内这般身份尊贵依旧斩将夺旗的猛将,更是百年内绝无仅有。不知何时才能与衙内同上战阵。” 岳飞仰头想着同上战阵的含义,不禁皱起了眉头:“安老,莫要再夸犬子,他已经不知天高地厚了。倒是安老二甲的进士,如此留意军事……” 岳飞话未说完,便有探马持王贵捷报来报:“我等行至白塔,刘复、李序等并兵前来,想着绝断我等归路。王统制与牛统制遂以步军牵制李成大军,自将马军侧击,贼兵尽败,追杀五里余,现前锋已退入唐州境内,敛兵扎营。” “贼兵有多少人?” “不过两万。” 战报竟与岳飞事前所料相差无几,吕祉由衷道了一声:“宣抚真是神算!”岳飞却面色冷峻,叫来王敏求:“传令诸军胜了一阵后尤须谨慎,以防贼兵败而复来。另外,明日背嵬军暂由王刚统领,我自率一队人马,相援董太尉。” “宣抚可是担心其中有诈?”吕祉想起来了,适才战报中没有提到伪齐的大将李成。 果然岳飞笑道:“李成那厮连头都不曾露,自家怕他交不了差事。” 岳飞率领的小部队到达董先驻地牛蹄之时,正赶上董先审问俘虏。其中一人跪在地上禀告:“小人听孔统制,不,是孔彦舟那厮传令说,岳飞小儿在蔡州城下粮尽而归,大齐军马旗开得胜。此回五大王发兵五万南征,要将宣抚一军两万人尽数擒拿。我军每人拿一绳,得一俘虏就用绳穿他手心,十人正可串成一串。便南下鄂州,东取杭州!立下大功的还可以得宅一区、宫女十人。“ 快穿孤忠_42 岳飞也不动怒,只笑道:”孔彦舟这厮如今真是胆子大了,比我还小上两岁,竟然敢坐到自家头上撒泼。不过他这法子倒是不错,我军正可依样画葫芦。“ 俘虏这才知道面前眼缠白布之人竟然就是岳飞,适才那些不敬的言语都被岳飞听到了,吓得不敢说一句话。岳飞却没时间跟他废话,立即让王敏求召回背嵬军,然后笑着问董先道:“董太尉打算如何行事?” 主将以身犯险,董先可没岳飞的镇定,他急道:“下官正想着通秉宣抚,不想宣抚亲到。我本军兵力不到八千,本欲行疑兵之计拖延时间,以待宣抚大军。如今计议不变。然而宣抚身处险地,还请与吕尚书速回。” “不过半日的路程,绝不妨事。”岳飞此时已经扯下蒙在眼上的白布,认真打量牛蹄的地势,寻找设伏地点,“但是董太尉说得也有道理,岳云你火速送吕尚书返回大军。” 吕祉本来就是死缠着岳飞到的前沿,他有自己的打算:在未来的淮西事件发生之前,他必须以正大之姿昭示诸军,自己是实在上过战场的文人。何况此时大战在即,他如何肯退缩?几人正在争执,忽然有伪齐士兵按五代遗风叫阵。 “叛将董先出来!” 董先脸色就是一寒,曾经投降伪齐是他一生的污点。他低声向岳飞请令,岳飞当即用马鞭遥指前方一座破旧的木桥,以目光示意他单人前出,其余诸军则在树林中为他掠阵。董先也是英雄,提缰绳缓缓上前,据桥应道:“董先在此。” “小贼不要走开,擒了你找大王换两千贯的美女。”这回说话之人换作了孔彦舟。 “我不走,你等自可放马过来。”董先也来了气,遥指树林道:“就怕你等鼠辈没这个胆量。” 回看树林的举动显然震慑住了对面的孔彦舟,对岸沉寂了半晌。岳飞命令背嵬军弓箭上弦,密切关注百步外对岸的动静,务必保证董先安全。吕祉也取了一把硬弓,食指扣弦,上了一只铁简。这铁简的重量比他前世所用要沉上三分,加之他心襟摇荡,第一次弯弓便割破了手指,献血一滴滴洒在尚未融化的白雪之上,分外地刺眼。他却全然没有感觉。岳飞这回只斜着目光看向吕祉,却不曾开口劝阻。 对峙持续了炷香时分,终于对岸先有了动作。一个由彪悍军士组成的十人队奔袭桥头,董先当即拨马退向树林。为首的十夫长大喜,纵马追逐,注意力全然集中在董先身上。在前世积累的军事经验中,这是偷袭的大好时机。吕祉瞬间屏气,开弓,放箭。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异常缓慢,铁箭穿越林间树木稀稀落落的空隙,穿越呼啸着卷起尘土与雪花的旋风,穿越了铁甲面罩的空隙,猛然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蓬花,在白雪映衬下幻出妖异的反光,敌将仰面以熟睡的姿势落向大地。此时他终于放心地吐出含在胸中的气,随即意识到,敌将中了两箭。顺着另外一箭的角度,他看见了岳云愕然继而开心的笑脸。 “必胜!必胜!必胜!”炸雷般的欢呼毫无征兆地响彻云霄。 吕祉回头,巍峨群山之间涌出一道铁骑汇成的银色河流,铺天盖地充塞于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按历史记载,董先耍帅这段是没有岳飞出场的,不过,为了让穿越者露一手武功,就顺带改动了一下历史:)其实变动不大。岳飞一军的战斗力还是与淮西诸大军有相当大区别的,单从襄阳追击到蔡州这点来说,就非常不容易。 快穿孤忠_43 第20章 淮西(9) 白塔牛蹄之役所获颇丰,岳飞一军夺马三千匹,俘虏上万人。要把占此次出战人数一半的俘虏运回宋境,真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何况岳家军本身就缺粮。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将头脑献与朝廷并收编少数精锐外,释放大部分俘虏成了唯一的选择。不过在释放之前,岳飞照例进行了训话,讲朝廷的恩德与岳家军的仁义。上天有好生之德对于这些被生活的苦难反复折磨的俘虏而言不过是句空话。他们本已怀着麻木的心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承想岳飞在讲话结束之后,竟然解开了他们身上的绳索令其自便,并且真诚地希望将来大军前进恢复之时,他们能够各率豪杰来应官军。如此平等的态度无论在宋抑或是齐都是独树一帜。不惟这些不啻蝼蚁的战俘感激涕零,就是吕祉也大为震惊。想当初,他对那些流寇可从没容过情,向来都是追奔数十里。 不满的不只吕祉一人,牛皋低声道:“宣抚倒是便宜了这些无赖!” “牛太尉不用顾虑,既然能擒他们一次,也能擒第二次。”岳飞开玩笑地补充道,“若是还气不过,某就留下他们,让他们去你家吃俸禄粮,如何?”这话难免在军官团中激起了一阵笑声。 当然,岳飞对吕祉说话要慎重得多,仔细阐述了释放俘虏的必要性。吕祉勉强承认他的做法有理。大军返到鄂州已经接近年关。皇甫知常早已离去,吕祉自回平江府交差。大年初一宣抚司衙门开始正式休假。忙碌一年岳家军取得的成果颇为丰硕,作为主将正可以借机制定蓝图展望未来。不承想,就在大年初三,岳飞又收到了官家的手诏。 “官家这是不打算过年了,这早晚还让你前去行在奏事?”张宪欠着身子,一边转动着铁签子串好的肉在篦子上烤,一边耸着鼻子说道。他跟王贵都住岳飞宅邸附近,没有军事行动的时候,两个人时常来岳飞家蹭饭。初三这天两人正巧被岳飞叫来一起吃团圆饭。 “可见官家对宣抚的荣宠。”王贵正在炭盆边舒舒服服地享受温暖的炉火,他可没张宪那样好的耐心,自己烤肉。 岳飞接完旨,笑着招呼薛弼与黄纵坐下一起吃。 “直老,朝廷诸位相公这回是什么意思?”岳飞接过张宪烤好的肉串,先递给了薛弼。 “这下旨的时日甚是蹊跷,宣抚还是要谨慎对待。” “哎,就是这日子口奇怪,虽说朝廷的假是放到十五,然而宣抚司也只能歇个三五天,新年劳问士卒之类的琐事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倒让人没法子区处。”岳飞除了烤串,又递给黄纵一杯水酒。“何况洵卿献俘未归,就这几个人真是忙不过来。” 黄纵道:”“怕是大好事。” “怎么说?” “宣抚你想,新年谁不愿意欢欢喜喜的?让宣抚新年去行在奏事,就是要增加喜气呢。” 快穿孤忠_44 “有道理。”岳飞边想着,边伸手找张宪拿肉串,却发现扑了个空,不禁纳闷道:“刚人还在呢?” 王贵笑道:“被安娘(岳飞大女儿)拉去做灯笼了。” “嘿,待会儿看怎么罚他。”岳飞说道这里,忽然皱眉:“你们觉得官家所以会下这道旨意,莫非是安老说了些什么?黄机密,你跟安老有交情,不如说说。” 时至今日,黄纵真不知道现在的吕祉与过去的旧相识还是不是同一个人,他边抹着羊油边道:“实话说,宣抚,这人我看不透。” 岳飞停下筷子,默然想了许久,郑重道:“我不会看走眼,安老带过兵。而且,他急着想让我知道这一点。“他转向黄纵,”黄机密,你也曾跟我上过战场,知道大多数人这时候腿都会怕得发抖。安老可不一样。在牛蹄我就看出来了,所以我才让他摸了弓。嘿,当我看到他射出的那一箭的时候,真是大吃一惊。他的箭法是磨砺过多年的。事情太奇怪了,这样一个人,莫非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这人真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呀。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想和云儿一起并肩作战,又是什么意思呢?安老什么都不愿意明说,只让人去猜。” 与座之人自然无法给出答案。还是薛弼道:“宣抚不如只问安老可是个诚实的君子否?”他其实是在提醒岳飞,吕祉是否值得信任? 岳飞闻言朗然一笑,并未回答,反而道:“黄机密,这次要劳你陪我去趟平江府了,也算是探亲了。(黄纵平江府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史实部分:岳飞对俘虏的处理在中古时期非常罕见,啊,这人也是穿越者吧 第21章 千古英雄手(1) 让岳飞“别无他事速赴行在”的诏书的确是吕祉的杰作。 他冲冒风雪回到行在之后,发现朝中局势已然大变。陈公辅真是一员悍将,弹劾折彦质一击即中,让张党诸人喜不自胜。偏生他又跟李纲交好素有忠直的名声,似这般明目张胆的以朋党意气攻击同僚,非但未让官家心生警惕,反而赞扬他论事剀切,增重了他士林中的名望。左相以下诸人,将他目为张浚的恶狗,却也无可奈何,新亭挥泪送别了折彦质。这边厢赵鼎援引李光入主枢府的诏旨因年关将近暂时未下,陈公辅又揪住殿前马军司解潜与前护军王彦麾下军士械斗的把柄,并参此二人。这举动表面上看不偏不倚,其实不问是非曲直,解潜原是受害者,但就因为是赵鼎引荐的将领,不免备受攻击。在这当口吕祉带回了岳飞牛蹄之役的战报,两相对比之下,赵构自然大喜。他趁机敲边鼓说,淮西之捷,张俊刘光世以及杨沂中都已经升差有加,但岳飞和韩世忠的牵制之功,陛下尚未有所表示。他这样说,原也只是劝谏官家对臣子应该一碗水端平。但不知官家出于何种考虑,竟然让他拟旨意,宣岳飞来朝。 “好!”张宗元大声喝彩,震得小小的格子间中回音不绝,“如此曼妙的太平调,我自从南渡以来,也只听到过两回,一回在韩宣抚的府上一回在张宣抚的宅中。” 快穿孤忠_45 “这么说奴家是第三人了?”文小娘子将琵琶挪了个位置,半遮住粉面,微微嘟起涂着艳红胭脂的小口,似嗔非嗔,着实有几分颜色。她却不看张宗元,只是用汪了水的眼睛盯住自己左手边一脸肃容的吕祉。“相公一定是哄我的,您的这位同伴可自始至终没笑过,连正眼都不曾打量奴家呢。” 吕祉叹口气。今天是休沐的日子,他和张宗元两个赁房住的,因家眷不曾搬取到身边,岁末闲暇无事被张宗元强拉到茶坊听曲,随意点了文家小娘子。这种声色犬马消磨意志的举动本已拂逆他的性子,何况歌咏太平的调子着实刺了他的心窝。 “不要管他。你就当他是坐怀不乱的木头疙瘩,只将一应本事都使出来,到时候他自然会给小娘子打赏。” 文娘子脆生生地驳斥道:“奴家不像相公们有脸面,这等事可做不出来。既然唱的曲讨不得两位官人的欢心,刚好奴家还有个姐姐,不如把姐姐叫来,给官人们说段金戈铁马的书。”她说着目光流转,向吕祉抛个媚眼,施施然起身走开了。 文娘子这柔中带刚的做派倒让吕祉想起了自家娘子,也不知道此时她气消了没有。他又叹了一声。张宗元笑着奚落道:“感情木头疙瘩这是动情了,要不我把文娘子叫回来?”他说着作势起身去追。 吕祉忙拽住他袖子:“刚差点被人骂到脸上,快别再讨嫌安静等着吧。” “那也是骂得你,我可是无辜被牵连。”张宗元笑着呷了一口茶,“人都说姐儿爱俏,你就这么对她,她还依旧瞅你千顺眼万顺眼。” 吕祉咳嗽一声,掩饰身处销金窟的尴尬。重生以来,类似的场所他不是没去过,但那时抱有强烈的目的性,因为他要暗算高益谦,似这般纯粹的娱乐还是第一次。吴侬软语的甜美,几乎让人忘却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手执干戈跋涉于崇山峻岭,随时准备着流淌热血,以致于奉献上宝贵的生命。难怪岳飞总喜欢硬邦邦地重复“中原未复,做臣子的不该晏安。” “我猜必是文小娘子斜眼的缘故,不如一会儿咱俩换个位置,看她是不是也那么看你。”吕祉并没有说出心中所想,倒将张宗元的调侃一分不落地反击了回去。不过文娘子也确实有此缺点,但这斜眼其实增加了她的灵动之感,并不有损她的美貌。 张宗元恨不得用目光在吕祉身上剜出一块肉来:“安老,你这才干不做御史着实委屈了。” 这话倒提醒了吕祉:“我还是半年前看见的国佐(陈公辅字国佐),近日来怎么反倒不见他踪影?” 张宗元哪里听不出吕祉的言外之意,他是在问陈公辅与左相关系日益密切,行迹上怎么反而疏远了呢?他嘬着牙花子笑道:“国佐那是跟六贼争斗过的人物,自然不同凡响。做他这个位置的,一定是得公正廉洁不偏不倚,甘心当官家的孤臣,一心一意搜罗同僚的过错。国佐当然自重,不能与我等混到一处。”他有意把中间那句咬得极重,吕祉朝他会意微笑。张宗元续道:“不过国佐如此尽心,马军司眼下出了空缺,想来那位已经有属意的人了?” 吕祉知道那位指的是右相,他道:“为国举荐贤才,是宰执份内的事情,若有属意的人,必也是经纬文武的大将才干。然而能够做到兼资文武的,国朝说多却也不多。” 快穿孤忠_46 “偏你说得这一本正经!直说,岳鹏举刘信叔(刘锜)韩良臣(韩世忠)你视哪个为栋梁?哦,是了,你跟姓韩的有隙,”张宗元故意掩住口,呵呵笑道,“难怪这次官家只叫了岳鹏举来行在。” 吕祉有苦说不出,天知道他提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他也一直在琢磨官家如此安排的用意。现今的情势与历史不同,张浚并未独掌朝纲,刘光世暂时稳若泰山。难道即使如此,官家依旧有意让岳飞统率淮西一军吗?正在这时,门帘被刷地一下挑开,却见文娘子手拉着一女又进来了。 此女衣饰整洁,手中提着一副牙板,长相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足担得起清秀二字。她进的门来,也不道福。只大马金刀地作了一揖,就将牙板一拍,“今日给两位相公说一段铁骑儿。” 铁骑儿的意思是说杀伐的故事,吕祉精神一振,身子不由坐直了。文娘子斜睨着他,拉开架势道:“这可是一回新书,客官仔细听好。” 牙板女子字正腔圆的东京口音,“说得是国朝定鼎以来,天下太平。不意这一年金虏南侵,生灵涂炭,纷纷扰扰天下大乱。就有那一般奸贼,借机会自立为王,更有不晓事的愚夫愚妇,被蛊惑了投到这些奸贼旗下。且说这一年,湘湖赤地千里,竖起了大圣天王的妖旗,却恼动了朝中一位名臣与边塞上的一员虎将。……” 吕祉和张宗元听到此处,不禁相视大笑。这可真是大雪天里有人递手炉,挠到了痒处。吕祉支着下巴又听了一回,那少女已经讲到了尾声:“岳少保言道:都督且慢,为飞再留七日,飞以项上人头担保,担保七日之内必可破敌。张都督闻言大惊,问道,七天能做什么事情?岳少保你可想好了,军中无戏言。岳少保掏出袖中地图回道,都督不必忧虑,往昔以官军攻贼寇自然是难的,但是下官乃是以贼寇攻贼寇,却再容易不过了。这偌大的湖泊,便是杨幺等人的死地。张都督哈哈大笑说,若如此,你便是应了生翅肉人的谶语。“ 张宗元再也忍不住,招手叫文娘子过来:quot;你两个实与我招来,是做什么营生的?怎地知道如此多的朝廷之事?若有一句虚言,小心将你俩送到官府治个奸细的罪名。quot; 文娘子也虎了脸,“相公这是想吓唬谁呢。别说奴家与姐姐行得正,就是行得不正的,既然敢露出行迹,也必不怕相公这两句虚言。” 吕祉看出张宗元这是要自己做红脸他做白脸的意思。这厮是拿捏准文娘子对自己有好感,特意把说囫囵话的活计塞给自己,委实滑头得紧。他只好板着脸劝道:“文娘子说得也有理。不过你两人谈吐举止确实与瓦舍子弟们不同,难免他生疑。只是文娘子既然愿意把底细露给我们,还是挑明了说清楚吧。” 文娘子闻言起身,深深福了一福:“给两位相公重新见个礼,咱们原是刘相公军中的伶人,知道些军中内情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至于适才那段书,却没有什么犯禁的地方,都是沔鄂蕲黄街头巷尾传的闲话,我俩还在太平州的时候,就耳熟能详了。” 吕祉再想不到,竟然在这里也会碰到了解刘光世一军内情的人。“两位小娘子,都请坐,我们叙话则个。” 文小娘子快人快语,嘴像倒豆子一样地介绍完了两人的身世。原来这两人并非亲生姐妹,但都是东京府人,两家的父母也相识,太平年间还算个中产之家。可惜到了渊圣皇帝主政的靖康年,连番大掳与随之而来的饥荒、瘟疫之后,两姐妹的父母亲戚尽皆亡散,只这两个苦命的娃儿被个鼓书老儿收留下来。那鼓书老儿一边教双姝伎乐之艺,一边带着两人在南渡的难民中辗转流离,过得艰辛备至,但总算是保住了两人性命,还教了两人一身的好本事。后来江南局势粗定,流落在太平州的三人被主管回易的郦琼网罗到刘家军中自开的勾栏,算是过上了暂时衣食无忧的日子。双姝感念鼓书老儿的再造之恩,兼之老人膝下无子,她俩就认了老人做干爹。因为老人姓文,这两人索性就弃了原来的姓名,给自己取了文琴娘、文柳娘做艺名。然而好景不长,文老儿年事已高,又不习惯江南冬日湿冷夏日暑热的气候,没有一年便一命呜呼,留下两个小娘在军营中受苦。好在两人灵秀,柳娘的铁骑儿说的又好,很讨刘家军中诸如乔仲福等人的欢心,经常被叫去充场面;而两人相貌却只是略有姿色,郦琼等人看不上眼。如此这般,竟然在刘家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一般,尤其是柳娘,郦琼时常告诉她一些军政要事,让她编些小段子插在讲古的大段内容之前串场,以鼓舞士气。适才说得那段“岳少保七日平湖冦”便是柳娘这样借机听来的,但从来不曾在刘家军中说过。 张宗元自是听得唏嘘,“你们两个小小年纪便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真让人心酸不已。” 快穿孤忠_47 “俗话说得好,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琴娘的眼泪也自腮边滚落,滴到黑漆木桌上,她咬着嘴唇揩掉泪水,兀自强做欢笑。 张宗元打个嗐声,忽然一拍桌子,把吕祉惊得险些将茶碗拂落。“吕相公这是想什么呢?” 吕祉适才在想郦琼,这年头朝廷对各屯驻大军其实知之甚少,向岳飞这样肯听从吩咐的还好,其他韩世忠以降不惟士卒功勋唯其所报,甚至连其军具体人数都不清楚。当初在淮西的时候,他虽然有意探听实情,但刘光世对他事事防备,他面对铁板一块,又不能让刘光世起疑,却也不好下手。此时,郦琼负责回易(军队经营)已经让他吃惊,居然还留心“文艺“,这样的人如果生了反心,不先行下手便是天大的祸患。可这番心里话当然不能跟别人透露,他也一拍桌案:“饿夫流离,暴露如莽,这都是士大夫辈无能的罪过,在下愧疚不能言说。” 吕祉此番话说出口,不只琴娘落泪,连假小子样的柳娘也哭了。张宗元皱着眉头,就跟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吕祉又安慰道:“但不知两位小娘子缘何到得行在?” 琴娘又是一番诉说。这回却关系到靳赛。原来靳赛一次酒后不知如何兴起,猥琐了琴娘。两人便知道好日子到头了,如果不想任人玩弄,便必须早做打算。于是琴娘谋划柳娘筹备,一个月后,两人逃离了太平州。之后更辗转来到平江府卖唱。 吕祉不免有些疑惑:“你们两个就这样逃出来了?” “财帛动人心。”琴娘仰着头,笑眯眯地说道,老练的神情压根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吕祉心中一动,这个道理岳飞也一直在实践,每次出征之前,最重要的不就是俵散钱粮吗?他当然也知道黄白之物能让懦夫变勇士的魔力,但不同于诸军的起于群盗,前世招募的良家子更好管理,而他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供挥霍。如果他的眼神越过琴娘,投向某个飘渺之处历史还遵循着以前的轨迹,倒提供了个实践这句话的好机会。可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吕祉轻声说道:“钱财再好,也不能滥赏滥领,要管好。否则那钱财动的便不是人心,而是要的人性命了。这才是用兵的正道。” 琴娘的眼睛先一亮,又赶忙垂下目光,可这一瞬间,已经露出了十足的爱意。她低头只顾看抱着琵琶的那双手,好像手上新长出了一朵花。 张宗元打刚才就一直憋了一口气,这会儿终于喘匀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大宋兼资文武的还有一位吕安老吕尚书,失敬失敬。” 吕祉暗地碾了张宗元脚趾一下,也作揖道:“惭愧惭愧。” “哎呦,你一人能领雄兵百万。” 吕祉不再理会张宗元的玩笑,正色道:“你们姐妹可知道淮西一军的情弊?” 快穿孤忠_48 一直没说话的柳娘忽然道:“情弊什么的我不懂,可奴家看得出,刘相公那防线就跟筛子一样,都是洞,看得人呵心惊胆颤。赶明打起仗来,有得好看。古语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是没有靳赛这当事,我和妹妹也得从那军中逃出来。东京的日子奴家可是过够了,再也不想重走一遭。” “姐姐说的是。”琴娘笑道:“小女子哪里会知道情弊这样的大事。不过,奴家倒是知道一个人,想打听情弊只管找他。” “莫非是……”吕祉沉吟着,他想到了那个人。 “有个老好人,虽然治军无能,可是呀,资历深。”琴娘说到这里,停住看着柳娘。 “眼界高,顶看不起那些新进的。晓得好多的事情,酒后就喜欢念叨人心不古。” 琴娘再次接过话头,“奴家们也说了这许多淮西军中的事情,换成乔太尉一定大大的有赏。” 吕祉已经猜到两人说得一定是乔仲福,而从人心不古四字来看,给某些人扣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怕是易如反掌。他正喜忧参半,忽然听见琴娘问道:quot;好人,你打算如何赏赐奴家们?“ 吕祉一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岳飞被诬陷致死后,沔鄂蕲黄一千里更无人说岳家军。这里反映的是他未死之时为人传诵的情景。陈公辅部分基本依据史实。 第22章 千古英雄手(2) “奴家们斗胆讨要个出身。”柳娘回道。 吕祉才知道自己适才会错了意思,尴尬地目视窗外,避免与琴娘蕴含着三分挑衅三分水色的目光接触。现在回视整个事件,感情这两人是早就算计好了,先是琴娘套话,再由柳娘说书引动疑窦,最终旁敲侧击说出真正的请求。这两人固然年纪轻又是女流没有合法的身份,生活得实在艰辛。可费了这么半天的功夫,她俩却也只提出了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愿望,没有张口便要做大户人家的女使(类似丫环,但宋代相当一部分女使可以被主人占有“身体“),心思又纯良得可爱。念到这里,他正要答话,张宗元抢先道:“你们找他算是找对了人。” 吕祉也笑道:“原是应该的,两位小娘子不必忧心,待我着人安排。” 琴娘柳娘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手拉着手转了一圈,才想起还没有谢恩公呢,又齐声道:“敢问两位相公名讳,奴家们要写到牌位上,朝奉一炷香,晚也奉一炷香,祈祷恩公福寿绵长。” 这可是宋代表示尊敬爱戴的最高礼节,张宗元眉开眼笑地推开吕祉,回礼道:“生受生受。” 吕祉答应两个小妮子的事情办到一半,就赶上了过年。彼时,岳飞正带着八百亲兵乘船沿长江奔赴行在,刘光世则安坐庐州吃酒看戏。绍兴七年初欢天喜地的好日子突然就被两年前出使金国的何藓带来的凶耗打破了。宣和天子龙驭归天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朝野。 快穿孤忠_49 官家第一个做出了反应,他号哭终日不饮不食,接连绰朝三日。这根道君皇帝的独苗哭损身体如何了得!张浚立即把都督府一众幕僚召集起来商量对策。 吕祉环视诸人,高官的红紫常服尽被麻衣所取代,形制上的改弦易张加深了哀痛的气氛,连性子幽默的张宗元此时都带了哀戚的表情。所有人保持着难堪的静默,没有一个想先说话。道君皇帝死于两年前已经骇人听闻,而他临终带着昏德公的封号哭请诸贵酋归葬内地的细节更加深了这班臣僚的负罪感。“杳杳神京路八千“,这个葬送了半壁江山的风流帝王最终还是死在了“茹苦穷荒”的异乡。他对赵佶除了史书上那个误国昏君的形象,原本无法怀有任何私人感情,此时却深自庆幸,宋徽宗的死亡总算激起了朝臣们难得的羞耻感。于是,他第一个开口道: “天子的孝与黎民的孝不同,也与士子的孝有别。天子要仰思宗庙社稷的事情。尤其是今日,太上皇帝的梓宫还放置在蛮荒之地,天下涂炭仇雠至深。简直是亘古没有的恨事!”吕祉有意停顿了片刻,等待同僚们的反应。这段话其实用岳飞的那句词概括最恰当不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果然,张浚表态了。“做臣子的徒劳无功,贼虏依旧猖狂,某身为大臣,羞愧难当。” 吕祉发现张浚的眼圈青黑,显然是这几天都不曾安睡。他劝慰道:“张相公正该劝官家挥泪奋天子之怒,安天下生民。”他是在暗示张浚,此时提北伐大业正当其时。 张浚没有说话,从吕祉的目光中,他读出了心有戚戚的默契。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自己与赵鼎的争斗一直没有了局,官家宁愿维持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今天敲打主战的两下,明天贬责那些念叨安静不生事的,他好从火中取栗。可现在,天子的老子老天子死了,这将从道义上对官家造成多么沉重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将会迫使官家同意自己的决策。他面前吕祉白净的面容渐渐幻化成官家的容颜,泛着泪光,就像溺水的人喘息着等待拯救。他不自觉地抓住了吕祉的手,摇动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张浚爆发的激情搅动了一直沉闷的气氛。张宗元沉着脸,缓缓道:“相公固然是主辱臣死,我辈负疚亦深,左相为鼎镬之臣,当有拨乱反正的完全策。” 这还是吕祉第一次见到张宗元如此阴恻的表情,他的话说白了,是指赵鼎为首相,当为太上皇殡天之事承担第一责任,若是不能让其赞同北伐的主张,则不妨借此机会参劾,将他赶下台永不翻身。 张浚自持身份,对这样的建议虽然不发一言,心中却得意于属下对自己的忠诚。吕祉却无法笃定,乱局之中赵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击。此人规模不大,但生性谨慎,善于化险为夷。昔年,他不愿督师西川,不就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官家吗?预感到三日后的殿前之争将是一场硬仗,吕祉抽回手,quot;然而官家哀痛至深,做臣子的尤其不能急躁。还有一句话,叫做得道多助。“ 吕祉委婉地说出了作势的意思,提醒张浚不要忘记台谏这把利剑。如此心机深刻其实有违他的本意,但为了北伐大业他也是拼了。之后宰相控制台谏以张大权势几成朝堂定局。台谏这原本用于制衡相权的机制,彻底沦为摆设。而欲争相位先夺台谏,也成了每个有志于权相之路的大臣所必须的也是唯一的踏上权力巅峰的途径。 张浚点头感慨道:“右司谏(指陈公辅)与邦衡都是国之栋梁。” 这个胡邦衡就是原本历史上因为乞斩秦桧而名动天下的胡铨。吕祉听出来,右相是故意用官职称呼陈公辅,好撇清两人的亲厚关系,而用字称呼胡铨表示推崇。想来在秦桧已亡之后,胡铨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话谈到这个份上,若非国丧期间,几个人大可相视开怀。然而此时此刻,三人却不约地将目光投到书案之上。沉香炉中,乌木毕拨作响,散发出迷人的幽淡气息。 第23章 千古英雄手(3) 吕祉见过的南宋诸人中,其交谈举止或多或少都带有做戏的成分。比如岳飞,他的沉默寡言许多时候不是本性使然,而是身居高位者必须的修养。不过这些人个顶个加起来,都比不上官家的浑然天成。此刻焦灼地等候在宫门外的吕祉,想不到见官家一面竟也如此之难。 “这已经是二请了,”赵鼎冷淡地目视张浚,“陛下说心痛慌乱之中,无法裁决政务,如果忧伤过度毁损身体,这样大的责任,哪个做臣子的能够当得下?”无怪赵鼎借着官家不视事斥责张浚,这些日子来右相咄咄逼人的攻势早把他惹毛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发作。 张浚仰着头,并不与赵鼎的目光接触,说道:“不然,官家只是不知道祖宗故事,怕今日让我等入见有逾礼制。适才相公说得明白,仁庙旧事天子未听政,亦可接见大臣,想来官家当回转天意,勉起处理国事。” 张浚说到此处,就见内侍黄彦节一路小跑着过来了,赶紧撩衣袍站起,刚想要询问。黄彦节提着嗓子抢先道:“官家有旨,朕深欲一见群臣,以哀迷未能支持,即或相见,不过恸哭而已。宜不允。” 这道诏旨一出,新任的枢密院使李光当即做出一副凄然中夹杂着愤然的样子,“天子一怒以安天下民,这样的上奏不要说官家,任谁都不忍闻。”李光引用的是吕祉奏章中的话,分明把官家不肯处理政务怪罪到了他的头上,顺便夹枪带棒地攻击右相。 快穿孤忠_50 还没见官家,这两派便燃起了烽火。 吕祉正眼都懒得搭理李光。没错,此人历史上名声不坏,可那也得看和谁比的。与秦桧相较,就算是个白痴也显得正派可爱。李泰发吗,好歹是个进士。他踱到黄彦节身旁,低声道:“黄阁长(宋代对宦官中较有地位者的敬称)辛苦了。” “教几位相公久候,还请不要怪罪。”黄彦节并没有受宠内侍中常见的骄横态度,反而相当谦恭地与吕祉见礼,眉宇间更透出担心国事的几分忧色。 吕祉暗道,难怪这人在原本历史上会主动交结岳飞,看来可以试着争取他的转圜。“黄阁长,官家饮食可恢复正常了?“ 黄彦节目光闪烁,显然在盘算如何措辞。吕祉便知道官家绝无大碍,做出这副样子是想显示自己的至孝;再往紧要处追,大概还因为与群臣见面未免难堪,便索性躲入深宫。然而此时,天子真正的孝非但不能避事,还应移孝作气,他上辈子可是连父丧都不曾奔,便上了沙场。他趁机敲打道:“诸位相公也并非斗胆奏事,只是听说官家哭痛过甚,不免忧惧,想要一睹天颜罢了。” 黄彦节转着眼珠发愁。他这样的精明人自然晓得吕祉说的全是空话,但凡见到官家,这帮子文臣再不肯闲着聊天的。不过吕相公贴心地给官家递了个台阶,若有遇事不协,官家大可借口身体不适,让群臣散了自去歇息。 张浚也凑过来,边流泪边道:“久未睹天颜,不胜思念,还请黄阁长美言。” 吕祉的面子可以不看,张浚说得如此诚恳,黄彦节就不能不点头了,“诸位相公且再等候片刻,咱家去去就来。” 吕祉目送着黄彦节远去的背影,心中却着实佩服张德远来去自如的泪水。他同时感受到一道愤恨的目光从左后方射来,站在那个位置的正是李泰发。他忽然转过身,直视李光;“早听说泰发有武略,做枢使可谓才尽其用。” 李光对这突然的恭维就是一愣。宋朝的风气,文人虽然看不上武人,但是却非常喜欢被人目为文武兼资。他心内欢喜,还是冷着脸说:“不敢当,不如吕尚。” “精拣军的大名谁人不知?”吕祉提到了李光建炎年间自募的军队名称,这支军队人数不足万人,但曾保宣州一境的安宁。 李光这回忍不住露出了得色:“国家患难,我辈自当奋身以做天下表率。” “泰发忠义之名誉满朝野,届时还请泰发与诸位相公力劝官家北伐,抒天下之深怒。” 快穿孤忠_51 主张北伐的只有一位相公,就是张浚,李光的提拔者赵鼎可不在其列。赵鼎闻此言虽然没有说话,那目光可越发深沉了。李光忽然被吕祉将了一军,竟不知如何回答,张了几次口,又闭上不语。 好在黄彦节解了他的围。 “官家宣觐见。” 赵构按照礼制在内殿接见诸臣,他所穿的龙袍颜色浅淡到几乎看不出黄色。吕祉飞快地打量官家一眼,觉得官家确实较前些日子消瘦了,苍白的脸色把眼袋衬托得异常明显,半是游移半是茫然的目光更暴露了他此时的心境。 “朕方寸已乱,卿等都有什么建议,不妨一一说来,或许能够减免朕不孝的罪责、”龙椅上的官家终于开口了,声音喑哑,目光却越过了群臣,聚焦到日光透过菱窗投射的斑点上。 吕祉从官家的口谕中没听出悲伤,倒是品出了愧疚恐惧的意味。赵鼎与张浚虽说暗地里结下了深衅,此时自然不会有分毫表露。赵鼎第一个伏地道:“臣屡蒙陛下擢拔,做到了群臣之首的位置,今日大祸,都是臣无能所致。臣乞求陛下降诏旨,将臣罢免。” 赵鼎主动出列承担了官家之所以“不孝”的主要责任,倒让张浚不好按照张宗元先前的建议,再以此弹劾左相了。他只好随赵鼎出列分责:“梓宫不还,不只陛下痛贯心骨,即令山野村夫升斗小民,也痛愤不已,知道是金虏残暴的罪过。”这算是给他之后的提议先垫了一句话,不过此时他还不想深说这个话题,反而劝道:“然而听说陛下几日不饮不食,这并非天子的孝道!臣等恭请陛下以大宋社稷江山为重,勉进饮食。” 赵构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以几日不饮不食的标准判断,着实有些多。赵鼎本来正在思考如何应对张浚之后的攻势,猝不及防之下,只好陪着落泪。吕祉也依样画葫芦,提起袖子遮住脸,表现得不胜哀痛,心里却止不住地腹诽。左右二相把官家当成了小孩子,官家自己却也比缠着大人要糖的孩子好不到哪去,亏他以前还埋怨李纲,说“此人孩视朕”。想来,李伯纪一定是太过忠直,没做好陪哭陪笑陪聊的工作,所以只做了83天宰相就被赶下台。可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这样的朝廷里,当君子而泥古是没有前途的。他念及此处,心中一黯,竟真的落下了泪水。 内殿几人各怀心事,各哭了一回,总算进入了议事的环节。 赵鼎的提议总是具体而琐碎:“臣以为,当禁屠宰三日, 各州县佛寺和道观各做道场七天, 行在平江府各寺,院敲钟十五万次。百官禁乐二十七日, 庶民禁乐三日。行在七日之内禁办婚事, 各地宗室同三日内不得嫁娶。“ 张浚补充道:“为太上皇帝定庙号尤为当务之急。陛下亦当以日易月,三日而听政,十三日为小祥,二十七日为大祥。” 赵构别的都同意,却在听政上死活不肯松口,大概是非如此不足以显示自己的至孝。吕祉听的不耐烦,直接道:“臣以为不如陛下在行宫依旧服三年丧,已尽人子追思之情。” 这建议真是及时,官家抽动着鼻子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吕卿所言甚是,即谅阴三年犹不及尽朕哀思。” 吕祉赶在赵构第一滴泪珠滚落之前,抢先道:“陛下适才所说正合至孝的意思。大行太上皇帝蒙尘北狩永诀不复,是陛下与虏有不共戴天之仇。则此仇一日不复,陛下孝服一日不可除。更当以大义昭告一众愚夫愚妇,陛下有与虏人不共存的决心。之后,三军缟素,即戎衣默,悉发诸路大兵,讨伐伪虏。则陛下以孝化天下,天地神明,尽皆鉴临,定当护佑大宋中兴。此是臣不胜大愿。” 吕祉这巴掌扇得响亮,官家刚刚标榜完孝,就活生生地被教育了一番什么是真正的孝。此刻,赵构已经惊得忘记了流泪,只皱着眉头想措辞。可怜官家如果知道吕祉上辈子带着白网巾朝参的典故,一定不会再选择当着他的面表演孝子的戏码。 张浚满意地注视着吕祉。只有他言辞激烈,才方便自己提出缓和的方案,让官家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僚属实在贴心。他看着火候到了,也扬声道:“丧服绝对不可即戎,古今都没有这个道理。但是陛下也不可让军民失望,民心所向皆愿一举而踏平虏人巢穴,皆愿还梓宫于沙漠蛮荒。不如更迁行在到建康,以图恢复。”张浚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地掉了两滴热泪。 官家依旧沉默不语,但只右指关节下意识地敲击着素木椅子的扶手,眉头皱得更深,嘴唇抿的更紧。 赵鼎已经气得发抖,张浚可不曾事先说过此次要议论迁都的事情。建康,建康,就凭刘光世那筛子样的防守,是能挡住伪齐还是能挡住虏人了!吕祉这穷酸措大尤其可恨,与张浚一唱一和,视自己为何物?他赌着气上前道:“若要还梓宫,依臣看,倒也不必兴师动众,除发兵迁都外,还有个省事的法子。” 赵构的眼睛亮了,“赵卿快些说来、” “不如叫王伦为徽猷阁待制,依旧出使大金国,以迎奉梓宫。陛下更可面谕王伦,让其恳请挞懒,讨要河南地,就说刘豫兵力衰微,不足以为藩篱之重,河南地与其付这无信小人,不如付大宋,两家和好岂不是消饵兵戎的妙招?” 此话一出,吕祉的眼睛也亮了,被怒火淬炼的恍如黑曜石,他抗声道:“天下虽大,大不过父子恩,君臣义,臣不忍听无父无子,无君无臣的话。” 赵鼎非常有修养地没有唇齿相讥,只是跪下道:“臣请圣裁。”李光则直接将袖子拂到了吕祉脸上,算是好歹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在历史上素有贤名的南宋诸臣,吕祉勉强咽下一口从胃部翻腾上来的酸水,木然下跪,同样说道:“臣请圣裁。” 赵构一脸倦色,他最怕看见这样的场面了。他的目光从赵鼎看到吕祉,又从吕祉看回赵鼎,终于深深叹了一口气:“朕这几天哭泣过甚,心神昏迷,此等大事无法仓促裁断。卿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且先一起商议个结果,待大祥日之后再论吧。”他说着用右手撑住额头,缓缓起身,黄彦节赶忙上前搀扶。 吕祉再次深刻地体会到了他宋的风气,真是“早也遣使晚也遣使,无事更要遣使。”只不知天下事何时才能用唇舌之争决断?他走出内殿之时,只觉冷风打着旋子钻进了锦袍之内,透骨寒凉。 快穿孤忠_52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说一下这几章的史实部分吧,基本各人的议论是出自当时多人的上疏,包括张浚、胡寅、胡铨等。本来历史上,这段时期是不会有赵鼎的事的,赵鼎的态度根据他在第一次绍兴和议时候的表现,演绎而来。 第24章 千古英雄手(4) 吕祉那日下殿受了些风寒,他心情郁闷,索性请了几日病假将养身体。他刚到都堂上班的头一天,就有内侍宣他进宫,名义是陪官家练习骑射。算算日子,才过了小祥,距离大祥还有十天的光景,官家就捺不住游乐的性子了,偏生理由正大光明得紧。他着实不想去,可转念间记起遣使与否的议论还没有定,这样一个影响官家的绝好机会,也只有勉为其难。 意料之外,官家没在内殿召见吕祉,内侍直接将他领到了御园。一身戎服的官家容光抖擞,含笑的脸迎着日光,朗声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每逢这种时候,官家总会给人一种错觉:他是天下人期盼的中兴英主。“陛下便即明制御之法,令三军习摧锋破敌之艺,然后临戎誓师,将士们定然愿意效死力,一鼓作气长驱沙漠,为陛下成就不世之伟业。”吕祉匍匐在地应道。他小心地使用了隐晦的说法,制御之法暗指罢免刘光世。 赵构听了以后没有做任何评价,只是继续笑着问:“吕卿,你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吕祉展目四顾,江南地气湿润,虽然尚未出正月,这几日天气晴好,已经是红梅怒放柳泛新绿。官家既然明知故问,吕祉自然猜出这是他不欲谈论国事的托辞。一腔热忱被兜头泼了盆凉水,他闷声答道:“臣惶恐待罪。” “你们呀,动不动就喜欢待罪。朕也是搞不明白了,既然犯下那么多过错,就不会做事情前考虑的周详一些吗?”官家的话依旧是含笑说的,“譬如吕卿,你素来忠厚,朕可想不到,有一天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吕祉闻言吃惊地说不出一个字,好在官家也没等他的回话,自顾讲了下去:“昨天岳飞来朝,跟朕告了你的御状,你可知道吗?” 昨天不是吕祉当班,他还真不清楚岳飞来朝的详情,不过既然是岳飞,他提起的一颗心便放了下去,慨然道:“若有耽搁军事的罪过,臣愿一力承担。” “看来岳飞是什么样的人,卿还是不了解呀!他可不会背地里说同僚的坏话。”赵构对于终于棋高臣子一着极其自得,却没有从吕祉脸上看到恍然大悟的表情,不免有些气馁,背了手在甬道上边走边说:“朕实与你说吧,岳飞面对时,谈起这次的牛蹄大捷,道本来要奏报你当场射死贼首一人的奇功,可是却被你拼死拼活地拦下了。朕手下还没有其他文官能立下这样惊世骇俗的功劳呢。卿可谓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岳飞还说,卿箭法极其精妙,是他生平所仅见。” 难怪官家一早便找自己习射,原来有这样的因果在。吕祉忙解释道:“陛下,这就是岳少保的谦词了。我与岳云同时射出一箭,岳云的箭先中,臣的箭后至,论功劳该是岳云的。岳少保却不肯给岳云报功,臣又怎么敢腆颜居功?是以臣力辞奇功,非是臣敢欺瞒陛下。” “原来如此,岳飞居然也这么会说话了!还真是见识大进。”如果不是居丧期间,官家定然会畅快大笑,他又接连补充了两个”非吴下阿蒙“。 快穿孤忠_53 吕祉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他可不敢在官家面前表现出与岳飞过从甚密。 “你不知道,朕说岳飞见识极进还有其他的理由。”赵构以为吕祉是不满他对岳飞的称赞,又解释道,“岳飞后来跟朕论了一回马。” “陛下良马众多,岳少保是比不上的。”不管是不是昧着良心,这话吕祉都必须说,他深刻觉得自己无事应该找琴娘柳娘这两个小妮子,学习一下做场(即演出)的技巧了。 “那是自然。可卿知道岳飞是怎么跟朕讲道理的吗?他先说,他现在骑得马每天的饮食不超过几升,而且吃不选饲料,喝不择泉水,拉住缰绳还未坐稳,就跳跃起来迅速奔跑,然而刚刚跑了一百里,便力气用尽流汗喘息,是十足的劣马。别说,这话着实搞得朕心下惨然,想着以后不能光赐他马鞍了,也得赐他几匹好马。可接下来呢,还没等朕说话,岳飞又说了,以前可不是这样。他曾有两匹马,它们每天要吃几斗豆子,喝一斛的泉水,而且非常挑食,不是精细清洁的饲料和饮水,宁肯饿死也不食饮。给它披挂奔驰,开始速度好像不怎么快,等到行到百余里,却开始奋鬣长鸣,从中午到傍晚,还可以再行二百里。卸下鞍甲后既不喘粗气,也不流汗,就像没事一样。只可惜收复襄阳,平定杨么后,二马不幸相继而死。“ 猝不及防听到历史上著名的良马对,吕祉也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方能两全其美。他想了想,斟酌道:”岳少保这是在以马喻人。马有劣马良马,人有国士庸才,这两者一则兴邦一则误国,望陛下详查。“ ”卿说得对,岳飞是给朕讲了个寓言,把自己可比成了志远之才,曲里拐弯地要朕提拔他呢。所以朕才说他见识极进。朕两日之内连收了两个意料之外的惊喜,这一定是列祖列宗在天上庇佑的结果。“ 一个惊喜是指岳飞,另外一个惊喜自然是指吕祉。吕祉这回真的惶恐了。 ”刚才说的入港,差点忘了叫你来的正事了。“赵构招呼黄彦节过来,吩咐了几句。就见黄彦节的目光不住打量吕祉,恍若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又过了片刻,他连连点头,自行去了。 ”朕听说了,卿能够仅仅听到马的蹄声,便能判断出马的优劣,这绝招你要教朕,赶明,咱们吓唬韩世忠去。“ 吕祉搞明白是这件事,不禁哭笑不得,他伏地道:”臣区区小技,其中的道理,以陛下之英武自是一听即会。“他心中却在盘算,官家要见韩世忠,又是何用意。难道真的有迁都建康的打算?如此,刘光世必罢。 黄彦节果真能干,没一时就让几个小太监抬来一面厚重的四扇屏风,就布置在御园的箭圃内。这屏风将三尺外的一条幽径遮挡的严严实实,凭谁也不能从后面看见前面分毫。 “官家,这就牵马来?”黄彦节恭谨问道。赵构挥挥手,表示同意,眼睛却看向吕祉,兴致盎然地问道:“就是古时著名的伯乐也要看到马才能判断出马的好坏,卿只听蹄音就能分辨良马与劣马,简直神乎其技。赶快告诉朕,到底用得是什么法子?” 吕祉叹口气。此时官家是毫不作伪,面部神情显露出发自内心的欢喜与好奇,什么时候他对军国大事能这样上心,才真是列祖列宗保佑。“陛下,何妨再等等,臣若是说对了,定知无不言,尽数告诉陛下。臣若是说错了,还请陛下责罚。” 赵构跟吕祉说话,却也不肯闲着,就在御园中随意行走。他看到一枝春梅逸态轻柔,就顺手折下,递给了跟随的小太监,让他插到赏梅瓶里去,一边笑着问道:“卿今儿个说了几次甘领责罚了?”吕祉一怔,赵构续道:“朕可记着呢,足有五次。朕做这个皇帝,只有两个字,诚与仁。直说与卿听,朕对自己是诚,对群臣是诚;在外朝是诚,退居禁中也是一个诚。至于这个仁,朕不惟对臣子仁,对百姓仁,就是对一切活物都存了一颗仁心,所以臣子除非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朕是不会责罚的。” 快穿孤忠_54 这话,换以崇祯做年号的那位皇帝来说,大概差相仿佛,至少那位陛下宵旰勤劳,虽然仁字上差了些,但诚意确实可感天地。从赵构口中说出来,则着实是听不入耳。吕祉有意做出钦服的神色,问道:“不知陛下对宫嫔之时是否还只是一个诚字?” 官家猝不及防,停下了折枝的手,“这个……”这话既不好回,也不好说。他在东京搜刮五百洗衣女童以充后宫的事情可是尽天下皆知。 “如此便是不诚。”吕祉趁机道,“去声远色去谗节欲远佞防奸,都是中兴的根本。何况,凡为天下者,自非上德,严之则治,宽之则乱。” 吕祉说的这句话东汉崔寔的《政论》,听到这里,赵构的眉头微微一皱,已经预知了他的下文。“朕知道刑罚乃是治乱的药石,赏罚分明才能统御群臣。“ 吕祉就是想借机旁敲侧击,让官家透个如何处置刘光世的底,可惜官家说到此处,忽然转了话题,“可今日朕把卿叫来,习练武艺,也是大有深意。昔年□□皇帝以马上而得天下,朕也要效仿□□,以马上中兴大宋江山。” 吕祉哭笑不得,却也必须首先歌颂官家圣明。他山呼之后,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陛下若是亲统六军,则金虏可灭,幽云可复,中兴之功,汉光武帝不足比肩。” 没想到赵构竟郑重点头。“卿这话是说到了症结所在。朕若将带亲军,何愁不能能扫平天下。”只是他说话时双手不由自主地交叉,透出了三分的不自信与七分的焦虑。 吕祉立即了悟,官家的重点在亲军,亲军的重点在“亲“人。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历史上官家的想法,与后来迅速的反悔。此时是“亲“人,彼时便是仇家,尤其是善变如官家。他心头一沉,感觉是时候和岳飞进行一番详谈了。 “陛下圣德,中兴可必。”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借用了张九成和赵构的对话。至于如何鉴马,大概要到跟岳云比试的时候再揭秘了。(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听蹄声鉴马。) 第25章 千古英雄手(5) 吕祉从朝堂回家,万没想到大老远就看见一个人跛着脚从巷子里面趸了出来。他一眼便认出这人是李跛子,不禁又惊又喜,大声道:“李跛子,你怎么来了?该不是鄂州军中辛苦,熬不住,跑回家了吧。” 李跛子唱个喏,“再苦再累,也不能给恩公丢脸呀。小的这是受岳少保差遣,特地将带了些土特产来,顺便也替相公的那匹大青马查一下马掌,看看可需要更换不。” 快穿孤忠_55 说话间,便有两名军士抬着个黑漆箱笼从吕祉身边走过去了,搭着天气早暖的缘故,两人头上都冒出了汗珠。可也能从中推断,岳飞这份礼厚得很。 岳飞这是搞什么!吕祉原以为他跟戚少保不同呢,却原来也免不了俗。他牵着大青紧赶几步挡在了自家门前,拉下脸伸着左手阻止道:“李跛子,你来看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这礼你原封拿来还原封拿回去。” 李跛子一点也不怕这位朝堂之上素有直名的吕尚书,依旧笑着道:“吕相公,您这不是给小的难堪。这若是小的送给您的,您拒了小的也高兴。可这是岳少保送来的,您要是拒了拂的是岳少保的面子。何况岳少保说了,他本该亲自拜访的,只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这些少物件根本不成敬意,吕尚书用着若是趁手,赶明叫军中多打造几把送来。”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毕恭毕敬地递上。 吕祉原打算书信也不看直接封还的(宋时不收礼的官场通例),听过李跛子的介绍不由动了好奇的心思,他不由接过书信,“跛子,你适才所说趁手是什么意思?” “吕相公先开门吧,大庭广众下不好看的。”李跛子继续卖关子。 “你去鄂州没几日,怎的变得如此能言善辩?“吕祉一边思索着岳飞的礼物,一边问道。 李跛子闻言直起一向驼着的背,挺了脖子,展现出前所未见的精气神,大声道:“小的在鄂州做了手艺人的教习,管着几百号人,白日里就领着他们做军中活计,晚上便较量手艺。小的从来没想到,李跛子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日子从没有过的舒心趁意。难怪荆襄户户挂着岳少保的像,就是活菩萨也不过如此。” 李跛子是否真领着几百人吕祉不清楚,不过这番话确实透着自豪。岳飞这人实在知人善用而且做事周到。他忽然想起来,两人临别之时,岳飞曾经无意或者有意地提起,看自己武功的路数,像是练大刀的。他急忙拆开书信,只看了一半不禁捶了李跛子一拳,让开门道:“都进来吧。” 两名军士知道这是收了的意思,立即打开箱笼。上面一层是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腊肉,烟熏的颜色发陈,风干的色泽鲜亮,红的肌肉和白的脂肪层叠在一起,既喜庆又漂亮,让人把四散的香气都忽略了。吕祉心里苦笑,岳少保这是想起自己娘子不在身边,所以特地置办的不成?这半年的伙食不用发愁了。 李跛子却撅着屁股,大概是想从箱笼底部抽出一个匣子来。只见他吭哧了几声,朝双手上唾了两口唾沫,猛地一闪腰,想要借着腰力用劲,却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得亏是冬天穿得厚,李跛子哼哼唧唧地站立起来,没有伤筋动骨。“他姥姥的,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却连毛也没捋下一根,白吃了几十年的盐。“他红了脸也不知骂得哪个。 那两名军士嘲笑道:“我等尚抬着吃力,你这厮倒想献殷勤,也要看有没有这样的力量。”两人说着便卸下上面的盒子,想要一起搬出底层盒子的物事。 吕祉喝到,“都住手。” 他撩起袍服下摆,走上前,微一用力便将一把宝刀从盒中取了出来。这到刀鞘装饰得并不华丽,待吕祉缓缓抽刀,即有青光万丈一点点自鞘内透出。他抽到一半,突然发力,环首大刀的光芒直冲霄汉。 快穿孤忠_56 吕祉一边吟诵着岳飞修书中的诗句,一边持刀漫舞: “我有一宝刀,深藏未出韬。……时作龙吟似怀恨,未得尽剿诸天骄……使君一一试此刀,能令四海烽尘消,万姓鼓舞歌唐尧。” 吕祉本想趁着日头没落,就去岳飞暂驻的驿馆拜访。李跛子当时拉下脸,说必须要先完成岳相公的托付,方能回去复命,如果不把大青马的蹄子侍候周到,他们三人就只好露宿街头了。这大冷天的,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干出这等事情。再说了,岳少保本也不在馆舍,他亲自去拜访赵相公张相公了。吕祉闻言望望天又望望地,觉得还是有点不适应,难以想象岳飞亲自送礼是怎么个情景。这李跛子也让他刮目相看,自从去了岳家军能耐渐涨,居然有了军人的自觉,他在伪齐军中那几年比起这几个月简直是把日子活到了狗身上。 “岳少保,恕某看望来迟。”第二天吕祉并不当值,一早便去到驿馆。他特地拿捏了一下时间,这点儿如果谈的开心,正可以接上午饭。 “安老。”岳飞拱手相迎。吕祉见他依旧穿着麻布袍服,国丧期间礼貌恭谨而周到,大将之中真再没有比他更老实厚道的了。 “少保,昨天那样贵重的礼物,吓了我好一跳,实在是受之有愧,不敢接受。踌躇良久,想到不能辜负少保的一片心意,只有勉强自己留下。今后需要不断提高自己的品德,方能配得上这把利器。”说是不敢受,吕祉今日可是特意把刀佩到腰间,犀角玉带趁了红色的流苏随风飘浮,文人潇洒之余添了十分英锐的气概。 “不值什么。”岳飞嘴角牵动,大约是想微笑示意,但又转念国丧期间不宜如此,依旧表情严肃。“都是土特产。就连那把刀也是用楚地出的铁打造的,安老用着可还趁手吗?” 楚地产铁,吕祉记得清楚,上辈子满世界搜刮银钱建设勋阳的时候,没少眼馋过这宗收入。不过,岳少保对土特产的定义还是让他忍俊不禁,想来那些腊肉一定也是货真价实的楚地肥猪做的。“礼轻义重。我是怕辜负了少保“万姓鼓舞歌唐尧quot;的殷殷期待,不能不惕励自勉。” 大义大节,吕祉言辞响亮掷地有声,所谓英概不过如此。 黄纵慢条斯理地接道:“说得好。当此非常之时,正宜誓不与虏俱存,凡有心肝的都当乞发大军, 先取河南, 后复两河, 以报此不共戴天之仇,之后百姓自然歌咏无尽。然而诏书于此大关系上隐忍不言,敢是朝廷诸公惑敌之计策吗?” 吕祉当时有些气馁,黄机宜一定是戳牛皮插刀专业户。他说的是赵张二相吵出来的官家罪己诏,里面着重强调的是“上帝降罚,祸延于我家”,确实只字未提发兵的事情。就不知道自己是被他归到已经没了心肝的还是暂时可以挽救的哪一类。哎,离午饭的时间有点长。 岳飞也说道:“昨日见过赵相公与张相公后,想是朝廷议论未定,两位相公并未与下官多谈进兵的方略。” 吕祉并不想把廷争的细节告诉岳飞,知道赵鼎建议遣使的议论对岳飞只有坏处,转移焦点这样的事情他做的驾轻就熟:“岳少保只仔细想,诏书上还有一句话呢。” 岳飞微一凝神,随即背诵道:“所赖以宏济大业,在兵与民,惟尔小大文武之臣,早夜孜孜,思所以治兵恤民。可是这句?还望安老垂示。” 快穿孤忠_57 吕祉不置可否地啜了一口茶,他可没想到岳飞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必须再仔细组织一番言语,省得让他起了歧义。“不错,正是此句。此便是朝廷的进取之意。” 岳飞和黄纵对望一眼。黄纵先开口道:“若非安老详加解释,我辈愚鲁,简直领会不得朝廷诸公的妙算。安老是都督府参议,敢问进取二字所指何意?” 吕祉必须透露更加详细的消息了,“朝廷想迁行在到建康。”这是他综合了官家与张浚的态度,以及后世的历史知识后,得出的结论。官家在跟他论马的时候,说起要去镇江阅韩世忠军,而张浚已经打算用同意遣梓宫使换取赵鼎对迁都的支持。 岳飞颔首:“建康!”是疑问的语调 黄纵微笑:“建康。”是肯定的语气。 吕祉立即意识道,两个人已经同时触摸到决策背后之核心所在,也是赵鼎的忧虑所在迁都建康则淮西一军早晚必须妥善处置。 岳飞用目光注视着吕祉。以高官而论,这样的目光太过清澈,不够矜持稳重。吕祉下意识低了头,预感到岳飞即将说的话。 “安老,我到平江府已经有两天了,见过了官家天颜与诸位相公,也不过是些泛泛而谈。如果没有特别的安排,我正打算请辞回鄂州。”这其实已经是在委婉地询问吕祉可能的人事变动。 “我不知道岳少保听见了什么样的风声。”吕祉有意将音调放平,他在说服人的时候,通常喜欢让自己的音色变得更加温和,“也不知道特别的安排会是什么。不过,我劝少保一句,不要将风言当真,一切都听从朝廷的吩咐,大计自有相公们主张。春风得意的时候要这样,若是自觉得受了委屈更要这样。就是相公们有些错处,还要扪心自问说了可有好处益处?若是没有,便不如不说,只悄悄去做,便如韩相公。岳少保还请善自体会。” 一番话说完,不要说岳飞,连黄纵都露出了惊奇地神色。韩世忠利用朝廷议和使传假消息欺骗金人,取得大仪镇之捷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不异于欺君。上一次敢这么说的幕僚,已经被他贬斥了。不过他不是三岁的小孩子,立即分辨出来吕祉绝没有恶意。只好道:“我都一一记下了。” 黄纵补充道:“岳相公如此说,便是一字不落地背下了。” 吕祉见识过岳飞惊人的记忆力,自然知道这是实情,也明白黄纵的警告之意。什么忠臣什么死谏,对于岳飞而言,保全自己才是第一位的。可他又不能告诉岳飞实情,看来,非常之世,武人不可泥古的道理,只能慢慢开导。“不只要记在脑子中,更要记在心上。” 吕祉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有探马传来军中飞报,说是抓到伪齐死间三十名。 快穿孤忠_58 “派出这么些探子,刘豫逆贼是打算干什么?” “这些人聚集在鄂州意欲放火,烧毁大军仓储,不想尽数被张太尉前军拿下。已经查问明白,刘豫沿江各镇俱都派了死间,做纵火之事。” 黄纵冷笑一声,“刘豫真是涨本事了。” 吕祉心中一凛,若是刘光世太平州辎重被烧,怕是神仙也不能护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岳飞送礼情节综合他给黄彦节送钱给赵鼎送书信,给韩世忠送战船,不同的人不同的处理方式,虚构而来。 第26章 千古英雄手(6) 吕祉这顿饭着实吃的没有滋味。一是国丧期间,驿馆削减了肉食的供应。二则因为吕祉想着伪齐奸细入境,恐怕会造成重大损失,多少有些食不下咽。 岳飞看出来吕祉心不在焉的样子,安慰道:“张宪的军情探报同时知会了沿江各大军,谅来此时刘宣抚韩宣抚等人已经晓得了,断不会出什么大事。安老且着意加餐。”他说着给吕祉亲自布菜。 吕祉看着青绿的莴苣,心中更加烦闷。似刘光世岂是一纸通报可以调动的?何况岳飞也没担保其余诸军会像岳家军一样安然无事,而是说“不会出大事”。烧掉半座城池的大事自然不会出,可这些仓储尽是民脂民膏,被伪齐焚毁一个监仓,都会让他这种一分钱恨不能掰两半花的心疼不已。 黄纵作陪的时候是基本不吃饭的,往昔他还要替主将劝客人酒,这次恰好省却了这道程序。吕祉的窘态他都看在眼里,左右桌上也没几道菜,索性用手指虚画出一个棋盘,“譬如弈棋,伪齐这步棋到了岳相公这里就成了死棋,已是定局。在沿江各处,却下成了劫棋。所谓棋劫相持,争行先后,稍有不慎,或成彼利。然而朝堂之上,诸位相公都是各中高手,下一步可以观三步。安老,还是暂且先尽盘中餐,再做惊人举,如何?” 吕祉哭笑不得,黄纵这嘲讽朝廷诸公无远略的语调太过明显,却又偏生挑不出礼来。谁说岳飞幕中只有忠臣义士,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陈平辈?只是这些人或早或晚都离开了岳飞,比如他与薛弼。他点头应道:“循圣(黄纵)适才的劫争讲得精妙,不知对今日天下局可有高见?” 黄纵一拱手,“一介腐儒,怎么敢当得起高见二字。不过想来世事如棋,左右是看棋眼做在何处罢了。劫争不如不争。” 称颂自己家主帅也这么拐弯抹角,吕祉哼了一声,应道:“我明白了,循圣的意思是什么都不如岳少保这般一力下成死棋,奠定胜局来的爽快。圣人说了,有话直说,黄机宜可是愧对了循圣这个好字。”不过黄纵确实说出了关键,局眼就是岳飞。 黄纵难得的有些脸红,岳飞再也忍俊不禁,拍了拍黄纵肩膀,又拉着吕祉的手,“安老,你有事情在身,我就不耽搁你时候了。届时,还要请安老向赵张两位相公献言进兵的大计,最好就是今年,再不能延误时机了。” “断不负少保的重托。” 吕祉离开驿馆,便火急火燎地敢到政事堂。他可没想到,张浚的单间阁子里还有一个人,刚调任兵部侍郎的张宗元。 “安老,我看你该取个号,就叫做及时雨。□□叨你呢,你就出现在眼前了。看你这一头一脸的汗,”张宗元顺手递过毛巾,“擦一把,让你看一番妙论。” 吕祉的满头汗纯粹是急出来的,他哪耐烦看什么妙论,直接道:“张相公,刚刚得到了沿边急报,说是……” 张浚挥挥手打断吕祉,“什么急报也先等看完这文章再说。安老,你文笔好,可再润色一番。” 吕祉无奈,接过一张写满了的字纸,满心不情愿地看了开头第一句,不禁暗自叫绝。却原来这是陈公辅写的论攻守文。“攻虽在所急,而守之尤在所急,此句开篇名义,振聋发聩。攻虽为难而守之为尤难之句,则道出了攻守大势。端的礼义兼备的好文。”吕祉赞道。奏章虽然名为攻守,然而通篇只为官家谋划守之一策,真是文笔老道,妙揣陛下的心理,可惜吕祉不能就此点大肆赞扬。“只是国佐欲守何处?如何不在奏章中明言?” 张宗元笑道:“说得好?如何不在奏章中明言呢?” 快穿孤忠_59 吕祉愣了愣,瞅着特意用浓墨点掉的地名,沉吟道:“这里面说,此地至关重要,非得选择威望高的大臣措置,想来是名邦大郡,莫非是?” 吕祉心里想的两个字呼之欲出,却被张宗元打断道:“不要说出来。知道便好。”他便知道必然是淮西了。 “没有定论。”张浚语调低沉,显然很是苦恼,“官家被那帮小人围绕着,见到我的时候,心智似乎向了北方。见到其他人后,却又改了主意。一天里见到他三次,便会有三次不同的答复。真是腐儒误国!” 这是张浚第一次当着下属指责赵鼎,虽然是不点名的,但足以说明两人裂痕已经不可弥补。“一定要遣使,好吧,就遂了他们的愿,遣使。只是遣使是奇计,也得要有向前的正计。却又不知廉耻地推三阻四,说什么建康去不得,却全不知道怎样做才能振奋天下人的士气!我便也不说进取,只说一个守字,如何守得完备守得滴水不漏,让这些人知道什么叫做兵家谋略。” 张浚发泄了一通牢骚,方才想起来问吕祉,出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慌张。 吕祉听了之后,简直是愁上加愁。迁都之事还在游移不定,又与罢免刘光世纠缠做一团,岳飞请求出兵的托付也更不能说了。他就事论事说了一遍情由,然后道:“伪齐派间谍入境纵火,岳飞虽已移书诸路,然而都督府也宜着诸军严防奸细,我打算去趟刘光世淮西一军的驻地太平州,亲自督办防范事宜。” 张浚听后却不做任何表示,静坐良久,默然不语。 吕祉不得不解释道:“张相公,下官曾在淮西督战两旬。淮西一军纪律松散,再不能以常理判断。做一件事,非得有大气概之人催督,刘光世方才肯略加留意。如今他若只收到岳飞移文,怕是即刻束之高阁,再不肯交办给底下人严查的。王德郦琼辈自然也乐得清闲。” “岳飞做的很好。”张浚终于开口道,“就照岳飞的意思办吧。”说话时竟然露出了一丝阴寒。 这是何意?吕祉心内一沉。 以张浚的聪明才智,本应一点即透,此时他却不做半点进一步的表示。吕祉不得不强压下心头不祥的预感,耐着性子继续解释:“刘光世一军防守疏漏之处太多,即便是两个弱质女子,只要使些财物,也能轻松地从他大营中偷跑出来。这件事是我与张侍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以此逆推,虽则监仓重地必然有重兵看守,然而伪齐的奸细混进去也容易的紧。所以我才想请一道相公的鈞旨,这绝不是无事生非。” 说到这里,张浚忽然望向张宗元,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娘子。”他语调轻慢,又道:“是什么样的小娘子被你和安老遇见了,让他念念不忘的?” 吕祉气红了眼,他已洞见张浚的心肝。张浚显然就是打算任凭伪齐烧毁梁储,以坐实罢免刘光世一事,所以才会不阴不阳地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以前他虽然不太满意张浚骨子里只以收复中原为限的方略,但毕竟张相公还是朝中最有进取之心的大臣。而今,他则第一次生出了取而代之的想法。 张宗元开口劝道:quot;安老,事情现下摆在这里,就不要着急,只慢慢去做。岳飞既然已经移文,总要看看各军情况,咱们再做安排。quot; 吕祉不想跟张浚争吵,冲着好友撒气道:“然则军机大事是可以坐等的吗?” 张宗元也被吕祉吼的有几分脾气,冷漠地接了一句,“德无常师主善为师。”这句话出自尚书,说得是不能只有一个固定的原则,而应该择善以从。潜台词则是隐晦地告诉吕祉,现下的善是党争,是撤掉刘光世,一切都应以此为重。 吕祉倒抽一口冷气,他没想到张宗元也同意张浚的做法。被好友与上司两头夹击,自己一人茕茕独立,他不禁惨然一笑,既不看张浚也不看张宗元,一字一句地说道:“德无常师,善无常主,这话说得再好不过了。譬如今日,刘光世大军的积蓄便是刘光世的积蓄,朝廷染指不得。然而,有朝一日刘光世罢免之后,这些积蓄却不知又成了哪个的积蓄?嘿嘿。”他冷笑两声,拱手转身便要离去。 这回换到张浚坐不住了,“安老,留步。依我说,刘光世的积蓄现在是朝廷的积蓄,将来更是朝廷的积蓄,尽是民脂民膏,容我细细思量。” 快穿孤忠_60 吕祉留步回身,目光却越发黯然。张浚说出这样的话,便是怀了将淮西一军收归己有的心思,再无可能分拨与岳飞。他为了自己的“善“,彻底断送了岳飞统军的可能性。 “安老,你真是所谓的诤友直臣。”突然醒悟的张浚,脸露乍富之人常见的笑容,“我明天就去请旨,着人巡视江防。哎,这趟差事恐怕又要劳烦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依历史上张浚在淮西兵变中所充当的角色,他绝对是私利大于国家利益的人,本来岳飞是统帅淮西军的最好人选,被张浚向赵构吹风,硬是搅黄了,最终还酿成4万人+10万家属投敌的巨变。另外,文中张浚肯原谅吕祉的冒犯,是因为觉得吕祉真心为他好,而不是其他原因。德无常师主善为师这句历史上张戒曾经跟秦桧说过,用以掩饰第一次绍兴和议失败的失策。 第27章 千古英雄手(7) 吕祉从政事堂出来,正是夕阳斜照的时候。落日将凋敝的树木、房屋、行人尽数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若有似无的暖意发散到他的身上,多少驱散了他心底的寒凉。爱马早已在厩中等的不耐烦,见他出来,便将头蹭向他的右肋,温热的鼻息喷到他带缰的手上,摆着尾巴催促他赶快回家。 吕祉回身又看了一眼政事堂的匾额,张宗元正立在匾额之下,脸色阴沉。他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也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就冲着张宗元摇摇马鞭,示意作别。张宗元长叹一声,转身关上了门。 这一天的际遇,直入飘蓬一般先是北风吹上云霄,继而又被重重地碾落地面。上午还只是劫争,下午却被他下成了死棋。原本的局势,赵张二相争斗,迁都之举不明,刘光世暂时撤不了。但如果真罢免了刘光世,官家是属意于从大将中选人并统淮西一军的。所以官家扣着岳飞不让其回鄂州,又打算亲赴镇江检阅韩世忠一军,都是挑人选的意思。届时,如果官家金口玉言选了岳飞,赵元镇及其治下的枢密院就是从争权的角度考虑,也会一力赞成岳飞做这个淮西宣抚使。而张德远为了北伐,未必不会妥协。而今,他为了自己的“善”,挑动了张浚争军的心意,完成了历史上本应是秦桧的工作,彻底断送了岳飞并军的希望。到底是对是错?吕祉心念电转,却理不出个头绪,只一任爱马信步在官道上。 “小心!”忽然一声惊呼,打破了吕祉的深思。原来他已经走到了一个深坑边。吕祉赶紧勒住缰绳,爱马在离坑边一步之遥停了下来。他探头向坑中张望了一下,想起不久之前,秦桧就死在类似的坑里,心中一阵恶寒,慌忙勒马转向。他今天还要打探太平州的监仓,已经叫都督府的胥吏找文琴娘文柳娘两个小妮子去了。 吕祉到家不多时,琴娘柳娘也到了。两人没有穿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桃红袄子,只穿着夹衣,在风中瑟瑟发抖。琴娘更单弱些,冻的鼻头通红,眼泪直流,但还是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了琵琶。不用说,那双手也是僵硬得不能动弹了。 吕祉忙领着两人进屋。“这刚刚立了春,可还没到春天呢,怎么就把棉衣服脱了?” 柳娘嘴快,直接道:“都卖了换馒头吃了。” 琴娘一拉柳娘的袖子,责备道:“少说两句。吕相公找我们来必然是有要事询问,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 吕祉听得一阵心酸,忙把屋中的炭盆里多添了几块木炭,让姐妹俩坐到炉火旁,询问道:“可是因为国丧的缘故?禁了百姓的婚丧娱乐,影响了你们的生活?” 快穿孤忠_61 琴娘点了点头。 柳娘将手伸到炭盆上。屋子里暖意融融,她又故意蹭着火烤,很快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人也愈发地活泼了。“琴娘,你还说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吕相公的大事可也不是听你弹琴吧?你非要把琴拿上,说要弹给吕相公听。看你,手冻坏了不,还不赶紧搓搓,过来烤火。” 两人一唱一和,把国丧期间的生存状况说得一清二楚。搞得吕祉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话。他先打开个锁着的抽屉,拿出了三贯钱,递到柳娘手上。“拿着,先救急吧。” 没承想柳娘根本不接这串铜钱,跳起来跑到琴娘身后,笑着道:“这怎么使得?怎么能要吕相公您的钱。琴娘,那句话怎么说来的?” 琴娘和柳娘灵犀素通,此时她也笑了:“无功不受禄!” 柳娘依旧把身子缩到琴娘身后,只露出头放在琴娘肩膀上,使劲摇动,“不是,是圣人说的那句。” “让我想想,”琴娘斜着眼睛,瞟着吕祉,“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 “不对不对,吕相公是大好人,他可没有侮辱咱们。” “说得有理,让我再想想……” 吕祉看着两个小妮子一派天真浪漫,初时还不想打断,过一儿见她俩演戏上了瘾,不禁故意板着脸道:“不用想了,就当这三贯钱是借与你们的,等有了钱,一并还我。这总不是嗟来之食了吧?” “先生,不是这么说的。”琴娘有点着慌,忙把柳娘推开,规规矩矩地站起来道:“我想起来了,圣人说的是食力无数。” 食力无数就是自食其力的意思。两位小娘子没少读书。吕祉惊奇地问道:“你们想怎么个食力无数呀?” 琴娘指指自己的琵琶。柳娘揉着她的肩膀抢白:“快别想了,吕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坐怀不乱的圣人,现在还没过大祥,先生肯定不会听琴的。”柳娘记性好,现在还记得张宗元的戏言。 快穿孤忠_62 “姐姐,你快停手,这样拉拉扯扯,让先生看了笑掉牙。”琴娘躲开柳娘的□□,眼眸不知何时又汪了水,“依你说,咱们还能怎样食力无数?”她问的是自家姐姐,目光依旧盯住了吕祉。 吕祉有很不好的预感,两姐妹的提议怕是会离谱。他咳嗽了一声,正想说:“我这里也没什么活可以让你们做,只说明白你们知道的太平州监仓状况,这钱便是你们应得的。” 柳娘忽然跺着脚道:“哎,琴娘,你怎地这么健忘,我们会做喷香的饭菜呀!你看看这房子,这桌子,就知道这早晚了,先生还没吃饭呢。不如我们替先生做饭吧。” 吕祉大汗,原来这两个小妮子是饿了,到他这里找饭来了。 “倒是我礼貌不周了,两位小娘子,旁边就是下厨,米蔬腊肉应有尽有,只是现杀的羊肉猪肉就未曾准备。” 琴娘柳娘欢呼一声,撩起裙子一起跑向厨房。 双姝一进到后厨,便发出了一叠连声地惊叹:“自家还从没有看过这么窗明几净的厨房。” 柳娘用小手指头在灶边来回摩挲了几次,兴奋地举起手指给琴娘看:“没有半分灰尘。” 琴娘先还提着裙摆,生怕这吃饭的唯一行头被地面污了,这时也放下了心,赞道:“先生真是个齐整人,没有个娘子主持家务,却也……。”她说道这里,忽然觉得不妥,说吕先生娘子的事情恐怕犯了忌讳,急忙用手掩住口轻笑。 吕祉是练过武艺的,眼尖早见到琴娘那一双金莲,并无半分造作形态的痕迹,却天然的小巧秀美,真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他暗道一声惭愧,讪讪地解释道:“原是因为过年,家中的仆役们辛苦了许久,难免给他们放个舒心的假,也好探探家,。他们走前,却把家中收拾干净了。”他没好意思提起,给仆役们最主要的任务其实是去临安城里给岳丈送礼。 这时柳娘已经从柜子中翻出了腊肉,也顾不得赃,正把肉捧到脸旁闻呢。琴娘打了姐姐一下,“看把你馋的,生火做饭是正经事。” “你俩可会生火?”吕祉也将长衫挽起,卷起袖子,走到两人身旁。他前世虽然是膏粱子弟,但在军中难免风餐露宿,类似的活计也曾经做过。 柳娘推了吕祉一把,打算把敬爱的吕先生赶出去,却发现吕先生纹丝未动,反倒差点闪了自己的手,不禁吃了一惊,笑道:“先生好大的力气。” “不然呢?吕先生堂堂七尺男儿,让你推开,岂非成了笑话?”琴娘接道。此时,她已经舀好了白米,正在淘洗。“大姐不要胡闹,快搭我一把手。” 柳娘听了忙着应声是,又跟吕祉说道:“先生自回房间坐着歇息,这些事情奴家和妹子是做惯了的。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只给奴家一根柴火棍,奴家也能炖出一大锅猪头肉来。先生这样的君子,还是快些远、庖、厨的好!”说着,她拢了拢鬓发,跑到琴娘身边,就拿起劈柴,投入灶下。她特意先捡的那些小碎木柴,待火燃得旺了,方才加入成型的劈柴,显然经验老道。 吕祉打量了一眼两人的架势,觉得两姐妹果然所言不虚。自己一定插手,反而给两人添乱。他转身走回去时,还听见琴娘的声音隐隐传过来、“吕先生真是个大好人,知道你这小蹄子会做这些粗活,才放心走了。”“这么好的人,你不如去……”冷风呼啸,掩盖了姐妹二人的私语。 过不多时,两姐妹就端了几盘菜上桌。一盘现炒的青笋腊肉,腊肉放得极多,只有数得出的三四块青笋孤零零地埋在腊肉堆里;一盘切成八瓣的咸水鸭蛋,一盘腌莼菜被切得极细了做咸菜,恰好一人一道菜。还有一钵熬得清水样的稀粥,以及三四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难怪这两人做得快,十足刘家军得糊弄处且糊弄的作风。 “可合先生的口味吗?”双姝垂手站立,毕恭毕敬地问道。 吕祉当着楚楚可怜的两姐妹,再也不好说没到大祥,只能茹素。再者,官家圣旨原也没做如此限定,这是他自己为官的忠心罢了。“真是香的不得了,快坐下吧,一起吃。” 琴娘柳娘原也只是做个样子,听到这句话立即喜笑颜开,抓起筷子只将腊肉往自己的碟子中拣。两人没过片刻,已经把腊肉吃下了大半,青笋却还剩在盘中。看来两人不只是平日里吃不到肉,这些日子也是实在饿极了。 吕祉看得一阵心酸。这年头,平民的日子不好过呀。他并不开口探问姐妹两人淮西一军的详情,只安静坐着,等她俩吃完。 快穿孤忠_63 作者有话要说: 宋代平民很少能吃到肉,水浒里面的描写绝对只适合于绿林豪强。至于官员,大多数中下层官员是没法顿顿吃肉的,即使赵构为了表现自己的勤俭,有段时间每餐也只吃一道肉菜。 第28章 千古英雄手(8) 柳娘琴娘两个人将馒头吃了大半,腊肉几乎一扫而空后,方才想起来吕先生几乎没有动筷子呢,柳娘抹了下嘴,哎呦一声,笑得弯下了腰。琴娘皱眉抱怨道:“大姐,不想你的食量这么大。” “你的饭量也不小,还好意思嚼我的舌头?”柳娘依旧低着头不看吕祉,用手不停地在琴娘膝上拍打。“你快想想,咱们该怎么向吕先生道歉是正经。” 吕祉也没想到两人这么能吃,想必大丧以来饿的很了。两人本是长身体的年龄,大过年的却依旧吃不饱穿不暖,甚是可怜。他现在只怕两人没吃饱,自然不会去计较多吃的罪过。不过他却害怕两姐妹做场(演戏)的手段,几句话便会把正经话题岔开去,于是赶紧说道:“道的什么歉?真要说愧疚,也该是自家这样的,虽然觍颜做了朝廷的高官,却不能使天下太平,害的两个孤女流落异乡,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过了。” 琴娘本来正拿筷子夹那剩下不多的几片腊肉,听了这句话,当时将筷子戳在盘子里一动不动,随即眼圈又红了。 吕祉最怕女子啼哭了,赶紧道:“吃饱没有,没吃饱继续吃,你们的吕先生管够。” 柳娘解释道:“琴娘的亲娘当初就是过年的时候饿死在东京的。饿死前还给琴娘留下了小半个馒头,馒头里面还填着豆沙馅子。” 吕祉心中一酸,他虽然没见识过开封大掠后的惨状,但是前世楚地五镇千里荒芜人民沟壑的惨景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苦笑一声,岔开话题道:“然则琴娘是读过书的。刚才,她与你两人说起礼经的句子来,真是对答如流。一般人家的女儿都比不上你们。” 柳娘眨了下眼睛。她的睫毛极长又极浓密,垂下眼帘后便在脸上投下了淡淡的阴影。“先生,你不知道,以前我们姐妹便在军中诸位太尉面前表演类似的滑稽戏,那才是受欢迎呢。”她忽然飞快抬头,抿着嘴唇,灵动的目光只一瞥,“当然,不像我跟琴娘刚才说的那样文绉绉的。哎,我们俩呀,是一进门就发觉先生的脸沉得向要下雨的云彩,所以才要逗先生一笑的。” “顺便赚一顿饭吃,是不是?”吕祉故意黑着脸问。 “不是不是,”柳娘摆着手否认,“饭是先生好心,赏奴家们的。” 吕祉不想在闲聊下去,毕竟天色渐渐晚了。他找两姐妹到家谈话,是因为怕茶肆之中谈到机密不方便。他心中磊落,但男女大防的事情上还是谨慎的。“刘宣抚一军中,谁最爱看这样的滑稽戏?” 快穿孤忠_64 琴娘此时擦干了眼泪,起身恭敬回道:“自然是郦琼郦太尉。”琴娘已经猜到吕祉问话的重点在淮西一军,是以答得极其仔细,不同于初次见面之时,多少还有些不情愿,故意隐瞒了些内容。 “郦太尉这人虽然也是武人,可骨子里呀,其实看不起那些粗人的。什么王德王太尉,乔乔仲福乔太尉,都是些不识字的莽汉,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是逞些武勇罢了。他私下曾经言道,若是自家有心,都把他们玩弄于掌上。” 吕祉神色一凛,他绝想不到,看上去像个生意人的郦国宝,私下居然如此自负。他不禁追问道:“当真?” “这是我们表演二圣环的时候,郦太尉小声念叨的。当时呀,他拿着个斗茶的建窑黑曜杯子把玩,说得是那杯子,指的可是旁的人。” 郦琼的确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吕祉默然片刻,示意两人继续。 琴娘说道:“可是郦太尉这人,虽然表面热内里凉薄,但其实他也是有佩服的人的。” 吕祉“嗯”了一声,其实他已经猜出琴娘所说的那个他是谁了。 果然,琴娘道:“郦太尉最服岳少保了。他虽然从没明面夸赞过岳少保,但是肯让柳娘学岳少保智破杨幺的书,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思了。这书,姐姐虽然从没在勾栏里演过。可有一天,靳赛靳太尉非得找姐姐点名要听,姐姐自然只有听从。然而靳太尉只听了个过场。忽然又生气地让姐姐停下,嘴里嘟囔着,这人有什么好的,难不成全大宋就他一人有本事?怎地如此看重他?” 柳娘插口道:“靳太尉和郦太尉交好,我自然就知道这个他是岳少保,看重岳少保的人便是郦太尉了。” 吕祉心中一阵痛楚,淮西一军由岳飞统兵确实恰当。现在看来,恐怕不用杀人立威,岳飞便可以镇住这帮兵痞。官家某些时候还是目光如炬的。可惜,这样三全其美的好事已经再不可能发生了。 琴娘不知何时倒了一杯净水递到吕祉手上,“先生的脸色不好,喝些水暖暖吧。” 吕祉摇摇头,拿火钳子拨了拨炭火,已经烧的外层结了灰皮的炭块,又红又热了起来。“郦琼管理的太平州仓库,你们可清楚些内情吗?”他一个堂堂兵部尚书,连屯驻大军自营的军需储备都不清楚,还要问两个逃人,也真是丢尽了面子。他想到此处,又不禁苦笑。宋时的军队经商与明末的军队肆意劫掠平民比起来,也不知道哪个法子更好些? “一共十个仓库是错不了的。”琴娘回道:“十个仓库各自的名目,可就说不好了。大约不过是为了用于军队的赏赐,还有抚恤诸事。” 快穿孤忠_65 “琴娘琴娘,”柳娘不满意地叫了起来,“吕先生对咱俩这么好,你还替刘宣抚那些人掩饰什么?你刚刚说得那是岳家军!刘宣抚一军可不是这样。” 柳娘越说越激动,跳起来学着刘光世的样子,一捋胡子,用男子的口气学道:“想某昔日也曾征辽,疆场厮杀得血肉横飞,没想到今天在这太平州做起了陶朱公,坐享这天大的荣华好一场富贵,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柳娘跳着脚学完刘光世,又恢复了女孩子的声音,说道:“先生,这回你该明白了,这些仓库便是刘宣抚的私产。有多少只他与郦太尉两个人清楚,别人不能插手。刘宣抚在太平州开了几百间典当铺子,建了几千套房子收租,还有数不尽的酒库。为了管理这些产业,他又从军中抽出8000人当回易。“ 琴娘小声道:“顶数那些酒最坑人了。明明是上不得台面的村酿,没滋没味不说,颜色还难看,却被刘宣抚起个好名头,卖出大价钱。他宣抚司宴请宾客,却全不用自己酿的酒呢,只买张宣抚军中的。” 宋代酒是专卖,私人不得酿酒,想买都要找官府才行。吕祉诧异道:“这是相当于又征了一道税?” 柳娘愤然点头,“可不,民谣说得好,自从来了刘宣抚,太平州里不太平。但凡得到珍宝,刘宣抚都要拿回自己家去。军中库便是他的私库,淮西军便是他的私军,他在太平州比官家还威风。” 琴娘揪了下姐姐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吕祉比两姐妹清楚,朝廷对刘光世一军不薄,月支钱25万贯米3万石,这个数字相当于25万户家庭一个月的开支。每逢出兵,还另有赏赐。刘宣抚这人,别的不行,哭穷是一把好手。当初,吕颐浩为相,刘光世便索要钱2000万贯,才肯出兵,真是狮子大开口。吕颐浩暴怒之下,建议官家杀人立威,却被官家一口回绝了。最后,给了700万贯了事。这样算下来,刘光世一军的赏赐加上私产,必然积累了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琴娘算是摸透了吕祉的心思,“太平州都在传说,刘宣抚库房中的米堆的山那样的高,面像海那样的多,金银珠宝便是面海上的岛,一个人从天亮走到天黑都走不到头。” “这些库房守卫可严密否?”吕祉觉得头很疼,心绪烦闷之极。所谓无风不起浪,刘光世的军储虽然不会有童谣形容的那么夸张,但是几百万贯的数目是必然的,总也相当于朝廷一年岁入的小十分之一了。 柳娘两眼望天,就好像吕先生家的房顶有什么特殊吸引力似的,她能从房顶上看出答案。 半晌,还是琴娘道:“这可叫人怎么说好?刘宣抚那8000回易,自然有保卫库房的,可刘宣抚那些精兵是个鸟样子,先生您也清楚。”琴娘难得骂了次人。“再一说,人心叵测。” “人心叵测这四个字怎么讲?”吕祉现在反而平静下来,呷了一口水。清凉的白水润过喉咙,略带着一丝甜意,心头的焦躁都被平息了。 “先生,奴家们不好讲。只是琴娘觉得,眼馋这宝藏的人,着实不少,关于这些宝藏的账目恐怕是不明不白的。”琴娘一边说一边拿眼睛偷偷溜着吕先生看,好像是怕吕祉听了又生起气来。 快穿孤忠_66 吕祉却只哈哈一笑,自言自语:“这可真是撞到自家手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各屯驻大军经商情况朝廷确实不掌握,连查个账都费了死劲,也只敢查岳飞的账目。 第29章 千古英雄手(9) 吕祉送走两姐妹后,一直在房中来回来去地踱步。也难怪,任谁知道将会有小十分之一的国库收入落到手中,大概都会兴奋得无法成眠。尤其是当时,每年国库收进多少钱税,便原样花出去多少钱税,根本没有半分积累。淮西一军的积蓄,往少了估算,即使只有五百万贯铜钱,也足够一缓财政上的燃眉之急。 吕祉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安坐在书案之后。他剔亮油灯,自己挽起袖子将墨磨开,又铺开一张宣纸,俯身边写边算。 记龙门账是他的老本行了。前世他没少给皇帝陛下算征兵抚民之类的开支与收入。即按一兵一年需耗费钱粮100贯计算,500万贯也足可养5万人一年,何况这是宣抚司收敛的本金,尚有其他流通之中的钱财未予拘收。吕祉这辈子加上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会有这样的巨额财富突然落入自己手中。 他突然将自己点划了许久,几乎占满了白纸的账簿尽数用墨笔涂黑,团做一团扔到地上,随即哑然失笑。所谓习惯成自然,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忘记大宋的军队可以经商了。这500万贯是本金,尽可以继续做些酿酒、典质的勾当!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又省下几多江南百姓的民力,可以让琴娘柳娘这样的可怜孤儿过上略微宽裕的日子。 未来的前景是如此光明,吕祉激动地生生一晚上未曾合眼。第二天,他顶着黑眼圈刚走进都堂办公,就被张浚叫住了。原来张浚是打算拉着他共同去跟官家吹风。 张浚的心思精明的紧,吕祉有时话说得虽然尖刻了些,却能让人打心眼里觉得是真心为自己好。何况但凡官家喜欢的书法、射箭、养马之类的玩意,吕祉无所不通,很能跟官家话得投机。叫上吕祉,一方面凡事叫他出头,便于自己转圜;另一方面也能利用上官家对臣子的那点喜爱信任之情。 顶头上司如此盛情,吕祉自然也不能推却。两人一道入了内殿。 赵构近日来气色好了许多,虽仍只着浅黄袍衫,但腰间系了条通犀玉带,未着冠冕,头上只系着条皂纱折上巾,服饰素淡反而显得精神奕奕。他见张浚与吕祉两人留身入对,当即笑道:“二卿来的正好,朕出了大祥就要去镇江检视韩世忠一军,这是朝廷第一件的大事情。以前的阅兵服饰,太不成规制,显不出天子承天受命的气势。朕便找人做了些改动。张卿吕卿,帮朕看看,可还有精益求精的余地否?” 官家说到最后,尾音无比轻快地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志得意满。吕祉心中腹诽,官家也不知是怎地个想法,整日里跟个公孔雀似的,在手下的臣子面前炫耀天家威严。譬如对岳飞,知道岳飞宣抚司里马是从伪齐抢的,马力强劲,便从不赐岳飞骏马。这回难得大阅,又折腾上了戎服,有这样的心思,还不如认真处理朝中大事。然而当这等时候,断不能忤逆了官家的意思。张浚吕祉俱存了一般的心思,一起撩袍跪倒领旨。 赵构吩咐道:“都起来吧,不用多礼。” 一旁侍奉的黄彦节早就让小太监去取天子的戎服了。这会儿两个小太监捧着个黑漆盘子,气喘吁吁地恰好赶到。黄彦节手中执着尘麈在条案上拂了几拂,才让小黄门们放下盘子。盘子里的事物用上好的丝绢盖着,显然官家极是珍爱。 快穿孤忠_67 “两位相公请过目。”黄彦节躬身将丝绢揭开,拿在手中。 托盘中露出了一领铠甲,甲叶子在郎朗的日光照耀下散射出暗沉的青光,批膊处却是黄金打造的,只是这金子的富贵气让这乌青的甲页一衬,倒显得黯淡了。一霎时内殿诸人都被这铠甲流淌出的阴冷杀气夺了心神,俱是倒抽一口凉气。 “张卿,你可识得此物?” 张浚对兵器一道其实兴趣不大,他思考片刻,不免随意应付两句:“这是天子玄甲,不意臣今日得见。” 赵构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转问吕祉:“吕卿,你的意思呢?” 吕祉早就看得清楚,官家的甲与岳飞送他的刀乃是同一种材质制作而成。他眯起眼睛,铠甲的幽光着实让他目醉神迷,又观赏了好一刻,做足了姿态,方才一字一顿地答道,“这是百余年未曾现世的真钢。” 这话说得真正欺心,岳飞送的真钢宝刀好好地挂在吕祉自家墙上呢,百年一遇也是夸张之语。有此可见,五百万贯的诱惑力就是吕祉也抗不住。 赵构惯常紧抿的嘴唇露出一丝笑意,这年头找到个跟自己如此合拍的臣子就和在池塘里一捞捞出尾锦鲤,一般的少见。日常耳边聒噪的文臣,除了议论战和,真精通实务畅晓军事的百中无一。“吕卿所言不错,这正是精钢铸就。” 吕祉向官家告个罪,用手指轻轻扣击御甲。坚硬的骨节敲打在莹青的黑铁上,清脆的回音传遍了内殿。他心内一边比较着御甲与宝刀的异同,一边措辞道:“昔年,沈存中(沈括)言道,曾在磁州见过匠人打造真钢,其坚其利过于凡铁,可惜其法不传。今日观之,官家的御服更过于沈存中所见,其质纯其色淸,绝无杂质,不惟西夏冷锻的甲胄无法比拟,竟也上超神宗官家。官家委实天资英纵,臣等无任叹咏之至。” 吕祉一席话真假相参。官家的御服固然精致,却也没有他夸耀的那般登峰造极。官家却意外地来了兴致,也走下丹墀,一边抚摸着冰凉的甲叶,一边饱含深情地道:“此甲着实费了朕不少心思。那年岳飞收复襄阳六郡之后,便给朕进献了许多上好的铁矿石。”说到此处,官家似乎回想起了当初岳飞献宝时候的神态,眉峰一挑,连带目光都柔和了。“说来也怪,其他韩世忠等进献的不过是些时鲜亦或是灵芝之类的药材,偏他献铁矿,却让朕发愁该如何区处这些石头疙瘩。” 吕祉心中一动,怪道岳飞送他的宝刀与这御甲材质相仿佛,原来根源在此。这君臣两人不约而同之举,也算是相得益彰。他接道:“那是岳少保在谏言陛下不忘戎事的意思。” “朕自然是清楚的,偏他进献也这么费心思。”赵构续道,“这些石头就这样放了许久,朕寻思着,这样不是个办法,得找器作局的匠人冶炼了。不过想来这些是岳飞精挑细选出来的,不好随便糟践。恰好这时有东京匠做监的人逃归,朕便将矿石都交给了这匠人,让他着意打造一副铠甲出来,也算不辜负岳飞的心意。” 张浚至此也明白了缘由,他可不想官家太过倚重岳飞,赶忙称颂道:“这匠人的手艺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快穿孤忠_68 “朕开头可没这么放心。那匠人说当初河北打造真钢都用石炭做火,朕这行在什么都有,唯独石炭的品质不如河北路,所以他只好用木炭代替。朕心里惴惴,怕坏了真钢的坚硬。没想到,打成一试,硬度上几乎没有差别,反而多了韧性,真是阴差阳错。” 赵构连连感叹造化巧妙。张浚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躬身道:“臣还有一件大巧妙的事情要向陛下陈请。” “哦?”官家的目光从张浚飘逸的袍袖打量到吕祉一本正经的容秀面庞,又打量回去,敛去了笑容,开口道:“张卿,你要跟朕说的事情,可与首相商量过了吗?” 张浚被官家忽然冷下来的音调惊地一呆,他还什么事情都没启奏,怎么官家就预感到自己要说的话了呢?他不知所措地抖一下袍袖,还想再挽救一下:“陛下。” “张卿,你不要说下去了。”赵构这回有些动了怒,目光分外的明亮,“朕早说过,左相与右相,你们两个遇到事情要妥为商量,不要互相气也不通一声,一个个只找朕来决断。若如此,朕要你们两个并相还做些什么?你与赵卿,又不是有深仇大恨的,私交又颇厚,都是国事之争,怎么就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把话说开呢?”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地指责,张浚不得不跪在丹墀之下,叩头道:“臣惶恐。” “起来吧。”赵构依旧蹙眉冷语。 张浚起身,不知所措地看看吕祉。他实在被官家的雷霆震昏了头,想来不曾说错一句话,怎么就被苛责了呢? “别看了。”只听赵构用字正腔圆地东京官话说道:“张卿,若非有特别重大的事情,你又何必带着他留身?” 赵构说着望向吕祉。音调依旧严厉,目光中却带了三分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御阅服依宋史。赵构曾有改良军中器械的记录,而御阅服又是中兴之后定制的,就安到赵构身上了。 第30章 千古英雄手(10) 赵宋的成规之一就是异论相搅。不同意见主张的臣子同时立于朝堂之上,每遇到大事,说得好听一点叫做互相制衡,直白一些便是彼此掣肘。这样的结果无非是久议不定。敌人已经打到城墙下了,那边厢还在争论义利。 秦桧的突然去世,让官家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影响者。后秦桧时代,难为官家居然想起来了祖宗成法,玩起了左右二相互争,自己居中调停的把戏。如此辛苦,想来官家鬓边又多了几茎白发。只是官家等得起,伪齐可等不起,太平州的粮仓等不起,就是张德远也已经等不起了。 快穿孤忠_69 吕祉一晒,奏道:“陛下,非是右相不与赵元镇相商,只是这件事事体重大,非但关系朝廷利害,更关系天子的利害,不能不请特旨圣裁。” 朝廷跟天子是两回事,官家耳朵尖,自然品出了其间微妙的差别。譬如钱财,天子的库是内库,章库的是信任的私人,动用起来简单方便;朝廷的库房则归三司与转运使所有,即使是天子也难以染指。 赵构的薄唇重又抿紧了,做出蹙眉思考的样子来,显然在度量该以什么样的姿态介入这关系自身利害的大事,而这大事又到底“大”到何种程度,该不会是这个巧舌如簧的吕祉欺君吧? 吕祉见官家没回话,心中不禁长叹一声,自己本是以此打动的张德远,没想到还要靠这一点打动天子陛下。 张浚此时的耐心也好得很,他继续垂着头,目光凝视在乌青色的铁甲上,像是着实被官家适才的斥责伤了心。 赵构终于忍不住,第一个说话道:“什么大事情,至于搞得这样神神秘秘的?吕卿,你把缘故清楚,不许遗漏半个字。” 赵构肯开口,殿中的气氛立即和缓了许多。微风和着鹁鸽悦耳的铃音,一同吹进了内殿。吕祉听到这响动,清楚官家的娱乐时间又到了,必须速战速决。 “陛下,原是有伪齐的探子潜入沿江各军州,妄图纵火制造事端。臣想请一道圣逾,亲赴刘宣抚军中,督办防火事宜,或能乘机体察淮西一军的实情。” 吕祉并未隐瞒,将表面的做法与真实目的一口气跟官家兜了底。他说之前已经衡量过,若是吞吞吐吐徒增赵构的犹豫,最终也得被官家逼问出实情。反不如这样一次说个清楚明白,还能落下个忠君的印象。不过严格而论,似他这样反复盘算,已经称得上欺君了。 赵构不待吕祉说完,便从素木椅子上站起了身,用乌皮靴跺着地板,好像这样能跺走晦气似的。“朕就知道,张浚和你独对,必是要求朕做些棘手的事情。昔年吕元直是如此,如今你们又来这一套!” 吕祉原料到官家会反对,但赵构突然提到了吕颐浩,这跳脱的思路还是让他略感吃惊。他微一凝神随即醒悟,官家这是指得吕颐浩请斩刘光世的事情。其实想斩刘光世的人也多,比如赵元镇,在绍兴三年的时候也提议处斩此人呢,谁承想到绍兴七年反成了刘平叔的靠山呢?立场变换之快,让官家此时都不好提左相的名字了。然而,历史又是如此无情,无论吕颐浩曾经多么努力地想处置刘光世,最终因为国难时节必须倚靠军中力量,各种措施依旧无疾而终。这显然给官家造成了深重的心理阴影,一方面强化了大将跋扈的印象,另外一方面则让他对那些真正可能造成危害的人或事束手束脚。 “陛下,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江南粗安,国力无忧。陛下又励精图治,誓为太上皇帝报不共戴天之仇。正宜借此时机,立威立信,让张韩刘等大将知道惧怕,让天下黎民振奋精神。”张浚毕恭毕敬地说道。 赵构听得一股无名火起,这些天张德远和赵元镇反复在他耳边说些相同的话,却给了他截然不同的建议,一个要主战,一个要稳重,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子。他冷着脸说道:“张卿,你要朕撤了刘光世的心思,朕早就明白了。你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让首相也明白了,朕即刻同意。这事不必再说了。” 快穿孤忠_70 皇帝真是心思多变,喜怒无常,两句话不投机,就要拂袖而去。 吕祉早有打算,此时,只慢吞吞地接道:“官家,刘宣抚的库中,据闻有五百万贯的积蓄。” 赵构正要抬脚离开,心爱的鹁鸽们已经在空中翱翔了许久,却还未曾见到他的身影。还有王继先,想必也正候着他下朝后诊脉呢。然而听到这句话,官家忽然就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 “五百万贯?有这么多?”赵构很后悔不曾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刘光世做陶朱公的详情,哪怕只是刘平叔在朝见时,小心翼翼地说那么一句。 “所有大概十分之九。” 吕祉低着头,语气却异常肯定。 “朕、朕、”官家连说了几个朕,却失语般地不住重复着。冲击太大,即使是富有天下的赵构也得消化片刻。他静默良久,一动不动的姿态恍若老僧参禅,或许正是在参如何限制大将权威的公案禅。 吕祉默默地候着,微闭的双眸掩盖了清寒透彻的目光。 官家终于发话了,依旧稳稳地坐定木椅:“右相说的甚是,就按你们商量的办了吧。” “还要有劳官家御笔。”张浚恳求道。 赵构点点头,自有小太监捧上文房四宝。张浚为了弥合君臣关系,亲自挽起袖子,往那凌寒的砚台上滴了几滴热水,执徽州进献的松烟磨,缓缓向一个方向磨了起来,墨色由浅到浓逐渐化散开。 “却不知官家此次阅军,着谁护驾?” 赵构瞥了一眼吕祉,似乎是对他的这个问题感到奇怪。“岳飞不是还没走吗?他那八百亲卫闲着也是闲着,自然要陪朕走动这一趟了。” 快穿孤忠_71 吕祉深深吸了一口气,岳飞依旧护驾镇江,他则必须奔赴庐州,事态会如何发展,已经不是他所能够逆料。老天老天,但愿你公道公平,护佑好人平安。 赵构接过张浚递上的笔,想也不想写下了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如朕亲临。” 这意味着吕祉获得了便宜行事的权力。张浚研墨的手就是一滞。 赵构正在写落款,一笔行楷飘逸洒脱,尤其最后的花押,饱蘸了浓墨,生气勃勃地仿佛立在纸上舞蹈。 “陛下的字真是笔走龙蛇。” 官家以一种混合了难堪与不屑的奇特笑意,注目自己的首相片刻,不冷不热地道:“朕前些日子赐的黄庭坚书帖,卿可练过了?” 张浚的字实在有些堪忧,这该算官家对他隐晦地批评。右相很是不自在地承认尚未领悟到个中精髓,恳请官家指教一二。 赵构却不再理睬右相,轻轻吹着桑麻纸,小心用过印,郑重对吕祉道:“吕卿,你仔细收好。切记,这道秘旨只可给刘光世一人观看。” 这是告诉吕祉,日常行事只可以都督行府参议挂兵部尚书衔的名义。显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官家并不想开罪手下的大将,这次破例全是冲着那500万贯的面子。若能保全得这批财物,今后无论拘收、清查,抑或让刘光世就坡下驴的进献,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吕祉看着落款,蓦然惊觉,已经是绍兴七年正月三十日。 第31章 千古英雄手(11) 长江水浩荡东流,日日夜夜无穷无尽的冲刷,让入海口处泥沙淤积,逐渐形成了一个喇叭状的广阔平原区,从镇江而平江而建康。太平州,这座雄踞大江的重要渡口,刘光世一军的大本营,便位于建康府西一百里外的长江南岸,向有锁钥之称。 正是初春天时。沿岸的野草刚起始泛绿,柳树露出了嫩芽,一抹斜阳映照之下,从官道上匆匆驰来了两骑,看样子正是从建康府赶往太平州的行路人。 “相公,今晚便在这里歇宿吧?”一个身穿皂衣的大汉控马与前面的一骑并辔而行,低声问为首的青衣文士。文士虽然儒服,然而露出的一双手筋骨有力,双眸明亮,肋下还佩了一把环首腰刀。所骑坐骑亦是神骏非常。 这人回望一眼,并未答复皂衣汉子,只道:“李六,适才你叫我什么?” 被称作李六的汉子自知失言,赶忙改正道:“主人,属下记住了,是主人。” 青衣文士于风中洒然一笑,“就要到城门了,不许再错。” 快穿孤忠_72 原来这正是吕祉一行。两人都未穿官服,跟随他的是都督行府属吏李忠,因其排行第六,故被吕祉称作李六。也是此行有暗中刺探刘家军机密的任务,吕祉特意跟张浚要了一员武臣伴随。 说起来,这个李忠的身世也甚是离奇。他本在韩世忠军中做亲军,幸或不幸娶了个美貌的浑家,两人原是夫妻恩爱神仙眷属。不承想一次浑家在溪边浣洗衣物,被路过的韩宣抚一眼看上了,之后便不由分说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的浑家得知对面目瞬如电的中年男子就是淮东一军的宣抚使,也半推半就的从了。事后,韩世忠甚是高兴,还亲自找到李忠,拍着他的肩膀说,“你的名字有个忠字,自家的名字也有个忠字。你放心,只要在这韩家军中,某便绝不会亏待于你,” 若是常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就忍气吞声了,再无耻些的或许还将此做了进身之阶喜不自胜。偏李忠这人,性子刚烈,他过些日子便找些是由手刃了自己的浑家,又策划着跟韩世忠寻仇。不幸事机败露,他连夜逃离镇江,隐姓埋名投靠做了都督行府的属吏。日久天长被张浚知晓了缘由,因为当时经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张浚倒也不曾怪罪,反而觉得他为人可靠。这次特意将他派给了吕祉。 吕祉两人此时已经快走到城门下,太平州三个金漆大字明晃晃悬于城堞之上。吕祉不放心,嘴唇动了动,小声嘱咐:“微服。”李忠会意地点点头。两人下了马跟那些平民一起,排做一条长队。 这只队伍从城门开始尾巴直拖到了一里地外。队伍中有挑着担子的小贩也有怀抱小孩的下层妇女,喧哗叫嚷,都盼着能早些入城。守城门的几个士卒倒是不慌不忙地,时常从队伍中拉一两个人出来,到一旁不知验看什么。 李忠低声道:“似乎查防甚严。” 吕祉一笑,“你再仔细看看。” 李忠翘首张望片刻,但见那些被单独盘问的,大多是些小商小贩。虽然放行得快,可走开的时候,一个个俱哭丧着脸,似乎吃了大亏的样子。而那些盘查的军汉则是喜笑颜开,腰间的布囊也仿佛鼓了起来。显然是军汉们强掠了平民的财物。 李忠啐了口唾沫,骂道:“这帮无耻败类。俺们韩家军从来不做这等巧取豪夺的买卖。”他这会儿到想起身为韩家军的荣耀了。 吕祉暗自腹诽,你们韩家军若真是干净,你也不至于站在此处陪我了。 两人的对答声音大了些,显然惊动了城门口的一队人。一名身披半甲的步卒摇摇晃晃地向两人走了过来。 “禁声。”步卒在吕祉头顶挥动了一下鞭子,呵斥道:“什么人敢在此处喧哗?” 李忠就想伸手夺步卒的鞭子,被吕祉一把拦住,他只好恼怒地瞪视着步卒,不出一声。 快穿孤忠_73 “你这黑厮,敢是不服吗?”步卒以为两人软弱,仗势凌人道:“出列,跟爷爷走。” 宋代,爷爷其实是爸爸的意思。这步卒张口骂人,显然平日里欺压平民惯了。 吕祉听到此处不禁蹙眉。当初他亲赴淮西督战,因为刘光世紧密看管的缘故,并未能接触到底层士兵。败坏至斯虽然不出所料,却还是让他为百姓之多艰而难过。 吕祉做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缩着肩膀,与李忠跟随那步卒到了城门下。步卒吆喝一声,让两人停步。 “识相的,快把关防路引拿出来给爷爷。” “爷爷”两字叫得吕祉刺耳,他“爷爷”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子弟,这人只可算个“屁”。可他还硬堆出一副笑脸,“路引在此,不成敬意,您多关照。”说着,他从腰袋中掏出一贯铜钱,毕恭毕敬地递了上去。 这自然不是什么路引。当时防江,边关州县行人须得有宣抚司发的路引才能通行。譬如,鄂州有一士人想渡江北去,因为没有鄂司的文牒,硬生生被困在城中许久,想尽了解数,就是不能成行。后来他托关系托到了岳飞,这才算脱了困厄。吕祉此举自然是想探查刘光世的戒备措施是否到位。 步卒把钱放在手中掂了掂,又捻起一枚放到嘴边,用牙齿使劲咬了几下,依旧冷着脸骂道:“直娘贼的,雏儿倒是有钱,竟然是足贯,甚是上道!” 足贯的意思是一贯确有百钱之多。当时给好处多是省贯,八十钱即可做一贯。 吕祉本以为这步卒会放行,不意此人只道:“恁两人不许走动,只在这里等。”这次步卒不再自称爷爷,想来是看在一贯铜钱的面子上。他将甲叶子抖得哗啦作响,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吕祉见他走得远了,立时收起笑容,低声问道:“李忠,你可看清楚了?” 李忠凑过头,“那厮虎口上明明白白刺着左军咧。” 吕祉颔首,姐妹俩所言不虚,果然是郦琼麾下。然而他想到那个步卒已经是效用,却依旧干出这等下流勾当,心情愈加恶劣。 快穿孤忠_74 步卒很快回转却不是一个人,另有一名武官模样的人,跟随前来。那武官不待走到近前,便瞪着眼睛喝到:“兀那两人,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时节吗?没有路引的便是伪齐的细作。与我拿下。” 吕祉闻听此言,真不知是喜是忧。他不及反应,原先的步卒已经扑到身前,伸出数天不曾洗过的黑爪子,在他浑身上上下下地摸了起来。步卒摸到他腰间时,还特意停留片刻,把那褡裢带子攥入手中狠扯几下。 李忠气急:“贼厮鸟,怎地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人钱财?” 武官上前,啪地狠扇了李忠一巴掌,当即在他黑脸上打出了五条手指印。“伪齐的细作,直该千刀万剐。” 李忠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大骂道:“你这厮,哪只眼睛看到自家们是细作了?空口白牙诬蔑良民,报上名来,跟我一起去见官。” 吕祉此时简直哭笑不得,真要这样被扭送到庐州,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这时,那步卒已经将褡裢翻了个遍,点检完里面的十几贯铜钱与一些散碎银两,将数目报与了自己的上司。武官的口气方和缓了些:“你们既然说不是细作,如何不见了路引?” 吕祉按先前的设计答道:“路上走得急,不知遗落在何处了。还请两位军爷行个方便。” “呸!”那武官重重啐了一口,“你这贱种,把自家当做什么样人了!自家们岂是那种见钱眼开的?只是念在出外不容易的份上,你两人长相良善也不像个坏人,难免发些善心,饶过这一遭。然而大晚上的,两个贱种让爷爷们辛苦了好一番,不免留下些孝敬的钱财。” 吕祉与李忠对视一眼,都不发话,且看这武官如何处置。 武官原也不打算询问两人,只挤出个冷笑,威胁道:“天公地道,这十五贯铜钱,自家们只拿走三贯,余下的散碎银两动也不动。你们进入城中后,见官之类的浑话,提也不要提。敢提起时,一并做奸细拿了,到时候凌迟处死,不要怪自家没事先分说明白。” 言罢,武官将褡裢还给吕祉,催促两人赶快进城。 耽搁了这一遭,天色已黑,原本排起的长龙已然消失不见。几名步卒扯起吊桥。沉重的城门吱吱哑哑地响着,在吕祉李忠身后合上了。 快穿孤忠_75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宋初期,很多人在一只屯驻大军中犯了罪,到另外一只屯驻大军中躲藏。也多地方上犯罪,投到军中躲藏的。宋代效用兵是较高级的士卒,一般刺手也有个别不刺字的。 第32章 千古英雄手(12) 李忠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进城之后依旧一路唠叨。 吕祉一边闲听着,眼睛却在打量太平州的街市景色。当时虽然已经过了正月,依旧间或能听到本地居民燃放爆竹的砰砰声。有些人家门前,还按照吴地风俗安放了火盆,用于燃烧豆秸、干柴甚至带叶的青枝。这是为了乞求新的一年能够受到昊天上帝的保佑,而旧年景的晦气也就伴随着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烟雾笼罩中的府城本应是一片祥和气氛,然而火盆前聚集的流民却撕下了这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这些人衣衫褴褛,多是妇女与孩童。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但时已落日,晚来的冷风依旧吹透了他们单薄的麻衣。四五个垂髫顽童甚至赤着双脚,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冻得青紫相间。他们三五成群,聚集在火盆边,顾不得呛鼻的烟尘,汲取仅有的一丝暖意。 街上又常有脸上刺字的刘家军士卒出没。这些人大概多是刘光世引以为豪的八千回易军的成员,是故没有进驻庐州。打眼看上去,或老或少,身形瘦弱不堪披甲,形容却一个个凶恶得紧。那些街面上的店户,不论是否打样,军汉们只要是想进去,便大踏步地如入无人之境般闯进门。甚至有些无聊的,竟以鞭打流民为乐。他们挥舞铁锏殴打聚集在火盆前的流民,一棍下去便在背上抽打出一道血痕。 吕祉在鄂州的时候,虽说不上人人安居乐业,至少见到的还是国势粗安的情景。不仅集市繁华,街上也几乎看不见军中的士卒。偶见一两个刺着字的,大多负有任务,所谓的民不知兵即由此而来。 眼不见心不烦,可眼见得多了吕祉委实觉得头疼。 李忠还在教育自己的上司:“人在江湖行走,就要守江湖的规矩。相……主人,适才一出手,便让那不长眼的贱吏看出是个雏儿。显阔绰却也不是这么个显法。他又见你身上有把宝刀,自然会起了歹意,要趁机多讹诈钱财。” “不经这么一遭,还不知道六哥是行走江湖的老手。依你的意思,那步卒自己贪了便罢,何必又找来自己的上官,让他也分一杯羹?”吕祉心中早有成见,还是仔细询问李忠的想法。 “正可见刘光世一军中,上下勾连,盘根错节!”李忠搓着手感叹。“哪像俺们韩家军,只晓得上阵厮杀。这厮贱吏,心思却全用到这些花花肠子上面。” 李忠直呼刘光世的名讳,也是不屑到了极点。他原先在军中虽然也难免做些对盘剥平民的勾当,毕竟武人性子直率,心眼里还是只看得起勇将猛将的。 李忠这句话正说中了吕祉的心事。不承想刘光世一军借捉拿细作的正事也能做搜敛百姓的由头,且是组织严密,各有分工。所谓法不责众,责众必生事,然而不责众又如何能够治军。这两难之选若想不负君恩,单一个殚精竭虑已经不能够了,未来甚是堪忧。他不想让李忠看破内情,只笑道:“六哥,辛劳一天,咱们先填饱肚皮去。” 快穿孤忠_76 李忠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一道往西,所见逐渐繁华,辐辏云集商贾遍地。间有勾栏瓦舍,聚集了不少帮闲,震天价的喝彩声打赏声闻于四野。吕祉想到琴娘柳娘两姐妹就曾在这些地方歌舞升平,不禁略停了脚步。不想当即便有乞讨的流民撞上来拉住他衣襟要钱,随从李忠大吼一声,方吓得那人抱头跑了。 吕祉选定歇脚的茶肆紧邻着淮西一军的粮仓,规模甚大。此时弯月已经爬上了树梢头,茶肆门前依旧人来人往。 李忠看见茶肆门前张着红灯笼,便露出了暧昧的笑容。宋时的规矩,茶肆并不仅卖茶水饭食,大一些的可以经营住宿,而以灯笼为号的,则意味着此间店铺兼可提供特殊服务。 吕祉就知道李忠会错了意思,轻咳一声,问道:”你们韩家军中,可有将店铺开到仓库近旁?“ 李忠一叠声地否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监库的太尉真敢如此,是要……咔嚓一声。”李忠用手比成砍刀,朝自己的脖子狠狠来了一下。言外之意自然是这等重地必须严防死守,闲杂人等不能进前。韩世忠毕竟无愧名将之誉,能将镇江经营得固若金汤自有过人之处。 吕祉苦笑一声,“可这种掉脑袋的事情,就有人做了,还做得明目张胆。” 李忠不明所以。吕祉指着悬在门柱上的另外一只大黄灯笼,上面明晃晃的写着斗大的“靳”字。 靳赛呀靳赛,但愿与你无关。吕祉心中长叹,不是因为他喜欢靳赛,而是靳赛若真的卷入,会让事态愈发复杂。 李忠愤然道:“败类。” 吕祉当先迈步,座店的小姐穿红带绿,三五个一起迎上来拽住衣裳。许是看上了吕祉的仪表堂堂,劝说的格外殷勤。 “客官风雪露寒,得饮一杯否?” “客官孤衾难眠,愿唤取红妆翠袖。” 李忠发一声吼,惊退了一众娇莺,吕祉方得脱身。 那边厢茶博士见两个外乡客不识抬举,不肯将银钱花在妇人身上,方才慢吞吞吆喝一声,不情不愿地上来询问。 快穿孤忠_77 李忠早就饿坏了,又连番受气,看谁都不顺眼,瞪着眼睛道:“但凡做得好的下饭,尽数端上来,我家主人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 茶博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位客官,小店备有八十八道凉菜,八十八道热菜,另有八十八道腌菜,八十八道汤菜,道道是皇宫里也寻不到的美味,且不说这些菜名两位是否识得,也不说两位的盘缠是否足够,只说若给一一端上来,您两位便是吃上整个月,却也吃不完这许多。我劝客官莫要说大话,就那些识得的菜品,点上一两道,打个牙祭吧。” 茶博士显然不怕李忠这等大汉,伶牙利口竟噎得他说不出半个字。周围有看场子的几条军汉,裸着上身露出从肩膀到手肘的好花绣,此时全是听得大笑。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吕祉已经明白,这家茶肆必是军中产业了。 吕祉也懒得废话,就从行囊中掏出一锭银元宝,重重敲在桌子上。当时,流通货币还是铜钱,是故茶博士见到这十足成色的银锭,双眼放光。 “店家,但有值这些银钱的饭菜,都端上来。” 茶博士立时换了脸色,媚笑着道:“好一个豪阔的大官人,小的便依您的吩咐。只不知道大官人可有忌口的?小的也好嘱咐厨下做得精致些。” 吕祉想起琴娘的话,笑道:“别的忌口倒是没有。只我这个伴当好酒,你这里可有好酒?” “自然有的,有的。”茶博士点头如捣蒜。“本地水好,又有名山,尤产得好酒,诸如玉泉露、醉醪香,名闻遐迩,但凡喝过的无一不终身难忘。只是价钱贵了一些,不知大官人各要上一壶,尝尝滋味。” 李忠被茶博士说得食指大动,见吕祉允可,一叠声地催促快热酒。茶博士不阴不阳地朝他冷笑几声,下去准备了。 吕祉特意坐在临窗的位置上,他适才耳朵听着茶博士的回话,其实心思都在仔细观看粮库的形势。此时见茶博士下去了,方问道:“韩家军中可也产好酒吗?” “童叟无欺的好酒。”李忠赞叹道:“自从离了韩宣抚,最想念的就是那些美酒。以前每逢大战,韩宣抚都要亲自给死士们斟上一碗好酒。那背嵬军的名头最先就是这么得名的。不过自家到行在多年,倒真没听说过刘家军有什么好酒,这次一定要来个一醉,”他念及此时喝醉不成体统,改口道,“小醉怡情。” 吕祉听后也不说话,泛起了和茶博士一般古怪的笑意。 过不多时,茶博士热好两斛酒,放到两人桌上。他也不帮两人筛酒,将用具一扔,自己转身下楼了。 快穿孤忠_78 李忠虽然觉得此人态度奇怪,倒也不曾多想,一把揽过来,将酒筛好,先递给吕祉。 吕祉却并不喝,只看着李忠。 李忠将酒碗凑到鼻端,闻了一闻,浓眉便是一皱。“这酸醋样味道,便是玉泉露不成?”他又试探地抿了一口,将酒碗一倾,那茶博士口中的琼浆玉液便尽数倒在了地上。 “呸,什么好酒,村酿还不如。茶博士茶博士,贼厮鸟。”李忠大声呼唤茶博士,却始终不见那厮人影。 吕祉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闹。李忠一打眼,方看见那些花绣大汉已经尽数围了过来。若是在平时,李忠根本不怕这些腌臜泼才。不过今日不比寻常,他忍气吞声问道:“主人,你早就知道了?” 吕祉食指轻叩桌面,表示意料之中。他又示意李忠看向窗外。 李忠大惊,原本街面上巡视的游骑,此刻竟然没有一人一马。 第33章 千古英雄手(13) 李忠对照自己在韩家军中的经验,略一思索,已经明了这必是值夜的士卒疲乏困倦,躲清闲去了。当时各屯驻大军的家眷,俱是随军安顿,兵营大多与家属营房紧邻。只刘光世一军因为移屯庐州,家眷尚来不及般取,与兵营分作了两地。这些驻守老营的士卒,早晚要轮戍前沿,都想着与家人多团聚一刻是一刻,老婆孩子热炕头固然是人之常情,但也因此军心格外地懈怠。然而这些士卒竟至于公然违抗巡营的将令,也是胆大包天。 李忠啐了一口,骂道:“天杀的泼才,正经事情不去做,倒把酒楼茶肆放在心上。” 吕祉拿筷子蘸了李忠泼在桌面上的酒水,飞快地画了副地形略图,神色凝重道:“你再看看。” “主人画得细致,没想到主人还有这等技艺,依小的看那些营造匠人可以照着这图盖房子了。” 吕祉抬头扫了一眼李忠,也并不如何严厉,李忠却不敢再开玩笑。李忠刚才其实甚是惊讶,萌儿们嘴上拽几句孙吴兵法是常事,但能寥寥几笔就画出这样地道的形势图,非得是老于军事的幕僚才做得出来。吕祉适才随意露的这手,着实让他收起了所有的小觑之心。 快穿孤忠_79 “主人见得是,”李忠思索片刻应道:“正如图上所见,一般的仓储重地,必要留出一片空地,以隔离闲杂人等。又须每百步远设立一巡队,三百步设一望火楼,布置水缸水桶等物。若是遇到大火,巡队人马便从望火楼处汲水灭火。倘若还是不能控制,则撤到外围,扒屋揭瓦防备火势蔓延。而今刘光世一军,全无此种措施,万一遇事,小的委实不敢想象。”李忠见吕祉脸色严肃,嗫嚅了片刻,还是补充道,“恐怕会死人的。” 吕祉冷笑一声,“李六你言地轻了。”他此时已将桌上的画图尽数抹去,“不是会死人,是会死很多的人。” 吕祉凝目注视着窗外,此时天色已然黑透,尚未打烊的店铺透出的昏黄灯光照进暗夜里,就像冰雪在日光照射下迅速地消融不见。吕祉的心有片刻恍惚,记起了自己在郧阳的某个夜晚,也是在如豆的烛光下,连着写下了三个吾心固穷矣。 半晌,吕祉终于重新开口:“至于这望火楼,其实也是有的。前年,刘宣抚光世连上了三道扎子,都是请求修建望火楼的。奏折里面言语说的也甚是好听。”吕祉想起刘光世扎子里面的言辞,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臣是个粗人,但被陛下擢拔到这个地步,不免日夜以思报效,琢磨各种未能尽善尽美的地方该如何改进。譬如太平州,臣检视的时候就发现,偌大的城市居然没有按照成规设置一座望火楼,简直是天大的失职。还请陛下怜恤您的子民,拨发一百万贯钱钞,好增建二十座望火楼。百姓们都会对陛下感恩戴德的。” 李忠诧异道:“这样说来,难道是朝廷没有拨钱?”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朝廷的人了,不能动不动为屯驻大军说话,赶忙又补充道:“朝廷艰难,这样的开销原该宣抚司自行出的。” “错。”吕祉声音冷淡,惜字如金的一个错字,充分体现了此时他恼怒非常的心境。 灯光下,李忠这样黑脸大汉的脸色竟然也有几分发白了。他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道:“难道……” 吕祉见李忠露出吃惊的神色,微微点头,那原本锋锐的目光也柔和了下来,满是自嘲。“其中一座望火楼,便被建成了这靳家茶肆。刘宣抚把朝廷的钱端地用得好。” 李忠嘴角牵动两下,强忍住笑,“依小的看,若是失了火,大可以端着泔水桶上去扑灭。”他这是作为原韩家军一员对刘家军发自内心的嘲笑,可没多想自己主官现在的心情。 吕祉脑海中自动放映出泔水与火苗齐舞的情景,吃剩下的鸡头、棒骨、鱼脑袋,再被火苗烤上这一遭,当时觉得胃部一阵抽痛。世上混蛋多有,混蛋到刘光世这份上的实在少见。然而无论如何恶心这位大将军的为人处世,他还得耐下心思与这世家子打交道。真是为官不易呀。 吕祉天明从采石渡江,三日后抵达庐州。这回刘光世不敢怠慢,率全体幕僚在南门恭迎。这些日子以来,刘光世的心理压力也是极大。他虽说在军事上措置乖方,在朝廷人事上倒精明得紧,安排下的人早把朝堂上的各种议论详细报送回来。 刘光世知道张浚是一定要罢免他为后快,所以将门路托到了赵鼎门下。赵鼎这人,不论谋略如何,操守还是有的,婉拒了刘宣抚好大的一笔金银。这下,刘光世真急了,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就连营妓的弹唱也听得无滋无味。枕上承欢的几名侍妾尤其倒了大霉,动辄大骂。骂人还算好的,有那不开眼的稍微忤逆了刘光世,便是一顿劈头盖脸地鞭打。 是以,吕祉见到刘光世的时候,很吃了一惊。刘光世更不比上次见面之时,惊惶的神态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不过看这迎迓的排场,不只是属官,王德郦琼乔仲福等重要将领一个不落地肃立等待。吕祉就猜出,刘宣抚其实还是存了侥幸的心思,冀图能够通过审查,继续做淮西一军的首领。否则,刘宣抚大可干脆缩在宣抚司衙门里面都不露了。 快穿孤忠_80 这心理倒是很可以利用。 吕祉一边笑着做出和蔼的模样,一边招呼道:“有劳宣抚大驾出迎,某愧不敢当。”紫袍飘动,便是一揖。 这时李忠也已经恢复了都督府承局的装扮,铁塔样的人跟着叉手施礼。他心中其实甚是奇怪,明明路上已经气昏了头的吕相公,怎么突然对刘宣抚如此客气了? 不只李忠,吕祉这架势连刘光世也唬了一跳,不知道他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刘光世也一揖:“吕尚书远道劳顿,原该接风洗尘的。” 一行人客气了片刻,刘光世陪着吕祉进入宣抚司衙门。这处衙门是刘光世挤走了庐州知州,暂时据为己有的,规模并不宏大,至少与他两镇节度使的官位并不匹配。但他到庐州多时,倒也不曾扩建,原因就是想着自己一军不会在庐州久驻,终究还是得回到江南温柔乡中的。 这次,吕祉刚走到衙门口的大街上,就看见刘家军的人在拆附近的民房,尘土飞扬的,发出的声响颇大,显然是正在动手扩建宣抚司。这说明,至少刘宣抚已经认清了形势,晓得自己这回不能再随便做长脚将军了。 吕祉很为难,真不知道是应该为此夸奖刘宣抚勇敢呢?还是责罚他扰民。 刘光世见吕祉有些愣神,赶紧讨好地吩咐道:“快叫这帮不长脑子的停了工,做什么不好,偏挑朝廷大员来的日子拆房揭瓦,伤到人哪个担得起责任?” 李忠在旁边起哄:“正是哩,砸到人你们这些贼厮鸟担不起责任,失了火就更担不起责任。” 旁边的靳赛听后便有些动怒。这些施工的正是他的手下,他们若是贼厮鸟,自己不就成了贼厮鸟的头子吗?再说,好端端地又怎么会失火?黑厮指桑骂槐。他气鼓鼓哼了一声,看看主将没有任何不满地表示,只能不情不愿地咽下这口气。 刘光世预先解释道:“庐州府衙狭小,何况国难时节,官家说要戒了一应奢靡的旧习惯。这次接风酒一切……哦,从简,还请吕尚书多多包涵。” 刘光世难得拽一回文,这些绕口的词令说的他老大不自在,中间还差点忘词。不过,去年一个月的交道,他也多少了解了吕祉的性子,这回确实不敢如往日饮宴那样歌姬环绕,珍馐满列。 但吕祉依旧见到了平日里官家都少吃的各种佳肴。他记得后世流传过一份清河郡王张俊宴请的菜单,现在上的或许不比那菜单多样,然而精致上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省略了看碟与蜜饯之类后,菜肴果品倒突出了一个鲜字,金黄的蜜桔,熟透了的香橙,水亮鲜嫩的被歌女的小白手托着,捧到吕祉跟前。一套程序走下来,既体面又好看,远非鄂州宣抚司的节俭劲可以比的。 快穿孤忠_81 刘光世本指望着能讨吕祉欢心,却发现吕祉的脸色跟天上的乌云一般,越来越沉了。他想起吕祉不近女色的传言,有些惶恐,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该找些做场的“相公”行酒。 刘光世小心陪着,然而正吃到酒酣耳热之际,吕祉忽然停下筷子,再怎么劝也不动了。 “吕尚书,可是饭菜不合口味吗?”刘光世殷切问道。 吕祉一笑,“不知这顿宴席要破费刘宣抚多少钱钞?” “不多不多,”郦琼是操办这宴席的,一一指点道:“水产之类原不值钱,只羊肉腾贵,买一斤就要一贯,收拾烧热了总得卖个两贯。酒水之类怕吕相公喝不惯村酿,特意从行在运来,也略贵了些。” 吕祉继续保持着微笑的姿态。“我几天前和李六刚吃了一斤羊肉,可足足要了我二两银子。这样说来,堂堂宣抚司宴客,竟然比野店还要便宜了。刘宣抚,你敢是记恨我当初强令你出兵,有意怠慢不成?” 刘光世看出吕祉是在开玩笑,也笑着回应道:“吕尚书,定是刁民看你外乡人好欺负,骗你吃了大亏,说出来,我与你出气。” “真的?”吕祉微微仰头,眯着眼睛,仿佛已经喝得醉了。 “军无戏言。” 吕祉闻言突然坐正了身子,哪还有半分醉意? 第34章 千古英雄手(14) 19 刘光世虽然一向被视为草包将军,那说得是此人贪生怕死,不代表刘衙内智商低。恰恰相反,在某些方面,刘光世精明得紧。他跟吕祉相处月余,此时一见吕祉神态变化,就知道又被吕尚书下了套,不免往回找两句场子,言之凿凿道:“若是有赤佬竟敢犯了军中的戒律,无论哪个某立即拿下依军法从事,与吕相公出气。” 快穿孤忠_82 他这言外之意自是通告吕祉,若是有刁民冒犯了您老,还望您老海涵,这不是咱宣抚司的管辖范围,不要赖到我的头上。 其实这句话就是胡说了。当时的宣抚司职能之多之全,让地方官员叹为观止。不惟军事,下级官员的考核、任免、升迁全着落在宣抚使一只笔上。甚至部分民政、宣抚司也有权干预。诉讼纠纷,贿赂到军中头脑,自有人给事主出面摆平。 吕祉也不答话,清冷的目光自刘光世而王德而郦琼而靳赛……一个个扫视过去。这些人只要接触到他的目光,便不免低头,一副怕触霉头的模样。吕祉就这样看了一圈,见再没人敢提异议,方才顺着刘光世的口气道:“什么大事,倒也不值得刘宣抚兴师动众。不过是有家靳家茶肆的刁民生事罢了。” 这话一出,一屋子的目光齐刷刷看向靳赛。靳赛张着口,都以为吕祉顶多是找郦琼麻烦一般朝中下来的清贵们顶多也就了解个郦琼管军队经营没想到指名道姓了自己身上。 偏吕祉继续笑着说:“巧得很,这铺户掌柜跟靳太尉一个姓氏,都说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有这样的唯利是图的本家,靳太尉的祖宗也会觉得脸上无光的。” 靳赛简直喜出望外,吕祉这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他亲自执酒觞,替吕祉斟酒相劝:“不只我家祖宗脸上无光,我脸上也无光得紧。我替本家谢罪,请吕尚书满饮此杯薄酒。” 靳赛说完,仰头先倒了三碗咕咚咚尽数咽下肚子。他本不指望吕祉这样的文人赏脸,所以先干为敬。不承想吕祉弹了一下酒觞,竟真陪着喝下一碗,想是急了些,玉色的皮肤泛起了隐约的红。 吕祉又抚着靳赛的肩膀,笑道:“钱财还是身外之物,些许小事靳太尉原不必放在心上。只一件,这靳家铺子的位置蹊跷,万一仓库失了火,却要牵连到这好一座茶肆,到时死了人,我倒要替你的本家不值了。” 靳赛长年野外奔波,脸色黝黑,倒看不出变化。但听了吕祉的言辞后,身子明显晃了两晃。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心里头明镜一样知道事情的原委,说得话却是反着来的。靳赛不由先心惊继而心颤。 刘光世也冒了汗,拍案道:“竟然有这等事,幸亏吕尚书见得只是一座茶肆,但保不准太平州其他地方还有类似违乱法纪的刁民,某即刻着令追查,处理腾退事宜。仓储重地,岂能由得这些形势户胡作非为?” 形势户就是富户的意思,刘光世将屎盆子尽数扣到了这些人头上。不过他这几句话说的真是慷锵有力,义愤填膺,就好像真是今日今时,就在这酒桌上才了解到自己的治下出了“不法之徒”。可惜,他嘴滑说出的地名漏了底细,吕祉至今还没提过太平州三字。不过好歹刘宣抚领会了吕祉的言外之意,知道此回躲不过去,要忍痛清退了。 吕祉不喜不悲,依旧稳稳坐了,冷眼看刘光世扮演称职宣抚使的角色。 刘光世看吕祉的表情,心里忐忑,觉得吕尚书还有大招没放出来。他继续道:“吕尚书,你来淮西一次,便能带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回,是协助我们打了大胜仗。这回,又巡视了地方民情。都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若是吕尚书还看到哪些某等做得不周到的,就请一一告知。但凡刘某能做到的,一定尽数改正。” 快穿孤忠_83 刘光世一脸诚恳,他手下自然纷纷附和: “说得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是郦琼说的。 “尚书就是跟俺们投缘,俺若是犯了错,就请尚书行军法。”这是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德说的。 “为将五德,淮西比起别的军来,确实懒散了许多,还请吕相公指正。”这是乔仲福的表态。 靳赛叫的尤其响亮:“娘的,有违法的,看我不把他逮出来,剥层皮。”确实,他最该剥的就是他自己的皮。 吕祉看看火候到了,这才收敛笑容,流动的烛光把他的脸映照的无比生动。不是张浚那一味的严肃,也不同于赵鼎无原则的宽容,吕祉的表情含有责备、期待、失望等等多种意思。“淮西军的老营是哪个在防柝?但不知一张路引值得几两羊肉的钱?” 话音未落,郦琼已经翻身下跪:“这是我手下的将官治军不严,我这就着人查处,查明之后便即明正典刑。” 吕祉暗赞一声,郦琼真是个狠角色,丢卒保车做得漂亮。难怪历史上能闯出那样的大祸来。 刘光世借机下坡,呵斥道:“郦太尉,近来多有人告你治下的左军骚扰,看在国家患难份上,你须得时刻警醒些。就你手下的那些赤佬,有一半人别说见到个黄花闺女,就是见到个丑得猪一样的,但凡是个女人,便两眼放光。另一半更稀奇,哪怕见到只田鼠,也要从田鼠身上搜刮些油脂出来。我都看不过眼。这次都督府严令盘查奸细,还依旧松懈如故。你若再不整治,这左军可真的不能要了。” 刘宣抚训话就是这么的不伦不类。 跪在地上的郦琼并无半点异议,而王德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刘光世走上前,踹了郦琼一脚,恨恨道:“还跪着做什么?这就去彻查。” 刘宣抚表面上是惩治自己的爱将,实则替郦琼解了围。他继续跪在这里,指不定吕祉要说什么难听的话呢。 快穿孤忠_84 果然,吕祉慢悠悠地道:“刘相公的军法便是这一脚吗?这样比较起来,两斤羊肉换道路引还是太贵了。” 吕祉可以轻轻放过靳赛因为毕竟手中没有实据,却不打算一脚发落了郦琼,否则自己此来便全无震慑力了。 郦琼当真光棍,叩头道:“愿领宣抚相公处罚。” 这一来,在场的大多数将领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换谁干这差事都一定会出现这样的纰漏,包括素有勇称的王德。郦琼不过是不幸被抓,简直是代诸人受过。 连刘光世也神色犹豫。真要处罚,他毕竟还要仗着郦琼出力。若不处罚,自己在吕祉面前食言而肥。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看向吕祉。 吕祉沉思着看向郦琼。他赌郦琼是个周道人,不会让主帅刘光世为难。 郦琼谁都不望,就低头跪在情诗地上。 一时间,三个人僵住了。 吕祉这才明白,郦琼对刘宣抚的感情没想象的深厚。他叹口气,想要说话。李忠忽然抢先道:“嘿,新鲜,咱韩家军中可看不到这样的景致。” 这话起了出人意料的效果,郦琼冷冷道:“琼愿自领五十鞭,以儆效尤。”这话出口,更无半分他惯常的生意人般的和缓热情,说得斩钉截铁,又夹杂了隐隐地忿恨。 刘光世松了一口气,“什么五十鞭。郦太尉还要上阵,十鞭足够。” 郦琼望向吕祉。按张浚及其下属的风格,这事不能算了结。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吕祉面无表情地首肯了刘光世的决定。郦琼还真有些猜不透这位清贵的行事风格了。 吕祉其实依前世军中的经验,明白这种对高级将领的鞭打,不在于多少与否,而全在于一种姿态。姿态做足就能树立威信。今天的结果已经让他相当满意,他自然不必变更刘光世的决定。而郦琼的反应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此人并不爱惜羽毛,却相当的好面子,这样的为人处世让人与他打交道时,不能不分外小心。 快穿孤忠_85 吕祉目送郦琼走出大厅,这场宴会虽然名为接风,他的精神却一直紧绷着,何曾有片刻的放松?言语间的唇枪舌剑,原不啻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至此终于告一段落。吕祉轻吁一口气,下一步可以和刘宣抚谈正事了。 第35章 千古英雄手(15) 20 “刘宣抚,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宴后,吕祉和刘光世独处一室,率先发问道。 情势有些微妙,吕祉是背靠在交椅上,双腿舒展目光安然。反而是刘光世,正襟危坐,颇有些面对学正的太学生的意思,连通常随侍的小厮都被他赶出了密室。 明白什么意思呢?刘光世垂头看着条案上的博山雨点釉茶盏,茶筅击打出的金山云雨图正在缓慢扩散,从茶盏的中心逐渐消融于漆黑的四壁。这图画似乎预示了刘光世的前途,以至于他看得神思怅然,连吕祉的问话都不曾回答。 吕祉不得不再次重复道:“刘宣抚,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吕祉的话语不再是提问的语气,淡雅而坚定。 刘光世自然明白自己前途堪忧,然而吕祉用的这个都字,颇值得玩味。自从吕祉来到庐州,谈笑间镇住靳赛,惩罚郦琼,逼迫自己彻查侵占的望火楼,区区两个时辰办了这许多事情,功劳不可谓不大。但显然此人的目的不止于此。 刘光世为官以来,除了逃跑之外,这是为数不多的耗费脑力思考一件事情。他终于略欠了下身子;“还请吕尚书明示。”说出这句话,就代表他愿意示弱,愿意服从吕祉的安排。 “相公的心腹事,下官都知道。”两人独处,吕祉开口不凡。 刘光世此人勋伐子弟身世显贵,倒不愿做出深沉严肃的模样,刚才的默然已经是他的极限。他觉出吕祉所言也有缓和两人关系的意思,立即道:“吕尚书这话委实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别看我这偌大的淮西宣抚司,什么参谋官、参议官、机宜文字应有尽有,其实没有一个顶用的。说起我手下那些将领来,王德粗豪只知道整天里喊打喊杀,郦琼心思深沉也不是能够交心的可靠人。我这些日子来真是整天惶惶,就盼着朝廷的人为我分说明白。” 刘光世说话间,目光闪动,显然是怕与吕祉对视。 吕祉也清楚,刘宣抚适才所言真假参半。譬如宣抚司的编制,淮西的参议官乃是刘光世自行聘用的私人,朝廷迫不得已替其盖章背书罢了,可不是向对待岳飞一样派遣的升朝官。若说这样的人都不能被刘光世信任,那刘衙内这些年还当真白混了,不如卷铺盖回家卖红薯去。不过这虚虚实实的表态,毕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吕祉笑着举起博山杯,茶沫泼就的山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刘宣抚的意思诚恳,明白人跟前也不必我再说暗话。千言万语只一句,宣抚的处境是否只看宣抚是如何行事做人的。譬如我手中这杯茶,杯中气象氤氲之时,它是一杯茶。杯中只剩下茶汤之际,它依旧是一杯茶。” 快穿孤忠_86 说着吕祉以袍袖掩杯,一饮而尽。茶汤涩而苦,滞感从味蕾逐渐蔓延到咽喉,一如吕祉此时的心情。他千不愿万不甘,还是给了刘光世以希望,只盼刘衙内有手腕有运气,妥善处理好伪齐细作潜入宋境纵火的案子,让自己能漂亮地出完这趟差事,也给刘光世一个喘息的机会。对淮西军这样的利益共同体,并军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 刘光世再傻也听懂了,自己就是那杯茶,无论是成天价调候还是趴在地上装死,都翻不出朝廷的掌心。区别在于,朝廷需要他此时做何种表态。 “吕尚书但有建言,光世知无不从。”重要的是态度,赶紧表明一颗红心向朝廷,至于是不是有“知无不从”这个成语刘光世可是不管了。 “刘宣抚是堂堂宣抚使,于军事上譬如严防细作这类事情,自然胸有成竹,何须自家的建言?”吕祉把球扔了回去。他就是要逼着刘光世亲口说出来。 考验的时候到了,刘光世目光灼灼:“其一,立即着郦琼严关防,绝不再出现无路引收受贿赂放人的情况。一应没有路引之人,俱关进衙门严加审讯,说不准还能审出个大头目来。其二,军储仓库附近,有违规修建的铺户,不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我娘的亲舅舅的产业,尽数清退。胆敢不从的,一律严惩。打十下板子刹不住这帮刁民的歪风邪气,就打五十下,五十下还不成,打死了算。腾出来的地方,都依旧给我用做望火楼,什么水缸水碗水瓢的,某让那些赤佬一样不落都给预备上。其三,太平州中的巡队日分三班,重要地点来回巡视,丝毫不得懈怠。若再有违抗军令的,跟那帮刁民放一起打板子。” 刘宣抚言之凿凿,成竹不知道有没有,至少是胸有成笋了。 吕祉见刘光世拧眉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番话,也不知道刘衙内是恨那些刁民惹事被抓了现行,还是恨要亲手把钱生钱的产业断送了。反正他也没指望刘光世能跟岳飞一样布置得井井有条,至少这三点大面上都照顾到了。对于刘家军这样的部伍而言,觉得称得上忠君报国,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庶,中对得起良心了。 吕祉微微一笑:“真能如此,则朝廷无忧了。朝中诸公还要请陛下为宣抚赐诏嘉奖。” 刘光世听得喜上眉梢,既然吕祉能许诺赐诏嘉奖,一定是官位暂时无忧。 吕祉忽然问道:“只是如此处置,不知道刘宣抚损失了几多钱财?” “一年满打满算得有几十万贯的流水。”刘光世脱口而出,再一转念,才觉出不对味。这不等于承认了是自己霸占的望火楼搞经营?吕祉这人简直就像军里养得捉野味的那条猎狗,那狗儿平日里从来不叫,叫起来一嘴下去必然带出一块血肉来,真是既狡诈又凶悍,大段的可恨。 刘光世犹豫片刻想出个理由:“也是我自己估计的数目,那些铺户若是生意好,大概一年能赚到这许多钱。”他也不好跟吕祉做脸色,只能拿着茶筅出气,咣咣地敲打帅案。 吕祉并不打算深究,只道:“听人说,刘宣抚向来以陶朱公自比,今日见来,诚不我欺。算账这等事情竟是信手拈来般的熟稔,较之运筹帷幄更胜一筹。但不知宣抚司库房中到底收敛得多少钱财?” 快穿孤忠_87 刘光世本来是斜坐在椅子上,闻言就跟被烫了一般险些跳起来。“自家是堂堂的宣抚使,怎会知道这样的事情?账目之类,自家是从来不经手的,连看也没看过,只是郦琼在管。吕尚书若要知道详情,自家把郦琼叫来询问。” 刘光世这言辞便利快捷得吕祉都要自叹不如。但这话未必是假话,恐怕是刘光世为撇清自己,早就定下的成规。虽然他宋少以贪污制裁武将,但毕竟亲管钱财是自找麻烦的举动。若有分赃不均的时候,让刘光世这个做顶头上司的亲自出手收拾残局,自招怨尤,这样的傻事刘光世还真不会做。而若是把账本全推给郦琼,刘光世的身份便自由了许多,可进可退,居中调停的时候也有了分量,大不了还可以把郦琼当做替罪羊扔出去。 “刘宣抚总是知道大概数目的吧?四百万?五百万?还是六百万?” 刘光世此时感觉相当不妙,似乎吕祉又给自己下了个套。但是前面既然表过态了,他也不能不迎套而上,抖落出家底。“四百五十万总是有的。” 这数目与吕祉料想所差无几。他做出个异常温和亲切的表情,希望刘光世能以此感受到朝廷的春风:“三贯钱买一道路引,不知刘宣抚心中,三镇节度使宣抚淮西又价值几何?” 吕祉忽然叫出了刘光世的官职差遣。 军兴以来,朝廷卖官鬻爵那是常事,但吕祉的问话绝不是这个意思。难不成已经割的肉还不能让吕尚书满足,他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刘光世想到此处,震惊的茶筅也拿不准了,咣当一声失手掉落于地上。 吕祉笑着起身,亲自捡起茶筅,递回到刘光世手中。 “宣抚既然以陶朱公自比,应知昔年陶朱公与西施泛舟于湖上,三散家财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这个问题想来不难回答吧?” 第36章 千古英雄手(16) 范蠡辅佐勾践,兴越灭吴雪会稽之耻,功成名就后激流勇退,化名姓为陶朱公做一方首富的故事,至宋已经广为流传。但刘光世自比陶朱公,从来只是自夸豪奢,并没有以忠智上比大贤的意思。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晓得大多数人包括自己的部将,都对自己的“才略”很有些看不起。 然而吕祉适才所言,分明话中有话。他截取的是民间对范蠡范大夫的评价,再将前面那句连起来思考,竟是将献给朝廷钱财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是时,朝廷用度匮乏,的确有大将把军中财物献给朝廷的先例,但这不过是搪塞舆论的举动。杯水车薪成不得事。 可此回吕祉笑吟吟说出的一口江南官话,语音绵软仿佛春天长江边吹过的熏风,宣称的内容却不啻于雷霆霹雳,听得刘光世不只肉疼,简直如剜掉心肝一般痛彻肺腑。献多少才够得上三镇节度使,尤其是淮西宣抚使的实职呢?刘光世不禁下意识地去按佩剑,却按了个空,右手滑过丝棉做就的圆领袍,垂落体侧。而他的左手还滑稽地举着吕祉递过来的茶筅。他这才想起,为了表示对朝廷清贵的尊重,自己并未佩剑,胆气忽地泄了一半。 然而念到多年积蓄一朝空,真应了那句“为他人做嫁衣裳”的古话,刘光世又不由恶向胆边生,再度将右手提起,虚握如攥剑柄,厉声喝问道:“吕尚书敢是在赚自家?” 刘光世这番做作尽数落在吕祉眼中,他依旧不动声色地应道:“不敢,还请刘宣抚三思。” 快穿孤忠_88 没办法,这提议虽然是自衣冠渡江以来之前所未有,却因涉及到淮西一军的整顿,吕祉不得不一试。 两人都不再言语,只以目光交锋。一个是率领六万虎贲之士的大将,一个是背靠朝廷做后台的钦差,不过隔着米余的距离,就如疆场厮杀般你来我往,刀枪相加。若是目光能造成伤害,两人大概早都死上千百次了。 刘光世本以为,像吕祉这样的子曰吓唬一下,没有不乖乖让步的。但几个回合下来,吕祉并无半分退缩的表示,他反而有些着慌。毕竟,钱财是身外之物,就像范蠡一样,散了还可以再赚。可若是激怒了朝廷,真将自己的淮西宣抚使罢免掉,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念到此处,攥拳握剑的右手不禁晃了晃,努力瞪大的眼睛也有些酸涩。怎地没有佩剑身体还是沉重若斯?这个吕尚书,大概是有妖法。 刘光世却不知道,吕祉其实也理亏。逼迫刘光世献金这大事,他事前并没有和张浚交底。毕竟当时还不了解淮西一军的底细,吕祉也只能跟张浚汇报一个大致的行事策略。吕祉是在夜探太平州之后,才制定出这整套的计划。 既然岳飞确定出局,淮西这利益攸关一军尽是蛀虫的共同体急切间没有合适的人选统领,那么便不如不动刘光世,让他做个象征性的领袖。左右西军重世家,有刘光世在,积威之下这些兵痞断不会妄自生事,朝廷可以一百个安心。而自己则大可以像历史上的张宗元那样,以淮西宣抚判官的身份行事,在相当程度上架空刘光世。 这计划的首要之处,在于刘光世是否会驯顺地听从安排。献金便是试探刘光世态度的不二法门。如果刘宣抚同意了这个提议,一则证明此人虽然无能但是对朝廷确实没有异心,二则可暂缓朝廷财政上的危急,三则可保证刘光世在朝中地位。是一石三鸟的计中计。 吕祉将两腿交叠,右腿搭在左腿上,露出了牛皮官靴的靴底。他手拂袍服,笑容依旧,却隐隐带上了上司对下属的严厉。 刘光世皱起眉头,单单一个吕祉他是不怕的,就算是首相赵鼎的命令他也大可不听。当时成规,都堂对大将发纵指示,大将心情好或许遵从,心情不好直接驳回去,官家还得帮着调停。可不过三品的吕祉竟敢如此有恃无恐地对待正一品的自己,这让刘光世惴惴的心情难免更甚,恐怕吕祉还有厉害的后手。他那虚握着剑柄的右手终于垂了下来。 气可鼓不可泄,再而衰三而竭。吕祉琢磨着将刘光世架着在火上烤得差不离了,慢吞吞开腔道:“我来的时候,曾经辞别官家。”他有意只说到一半,便停下来,等刘光世反应。 刘光世听这暗示吕祉大约真的是请下了官家秘旨,又思考片刻,觉出自己这样的草包终究没有对抗朝廷的本钱,不由服了软。他于这样利害攸关的事情上一旦决断见机极快,赶紧着亲自给吕祉斟上茶,方才笑道:“官家怎么说的?” “官家说,淮西一军虽然朝中烦言甚多,但要用的得当,未始不能成为一只利剑。” 刘光世要是知道官家连秘旨都严令吕祉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出示,非把肠子悔青了。诸将都觉得朝廷没有尊严,就是被官家这姑息的态度惯出来的。 “官家圣明,官家圣明。”刘光世一叠连声地颂圣。 快穿孤忠_89 “可见官家深知宣抚的为人。”吕祉虽然比刘光世小十多岁,此时倒是以长者的身份安抚道:“宣抚也是官家一力提拔,方能到这个地步,也要感念官家的圣恩。” 刘光世垂首道:“但有严命,不敢不从。” 吕祉至此才取出赵构“如朕亲临”的秘旨,出示刘光世。这道秘旨没有任何具体指示,其实是给了吕祉便宜行事的权力。他此时递交给刘光世,总算是圆满完成了赵构不得轻宣的吩咐。他又借机在刘光世面前将三成威立做了十成,没拿出秘旨的时候,便先将刘宣抚治得俯首帖耳。这等手段原版吕祉真是拍马也赶不上。 “臣愚愿输五十万贯,报效官家的圣恩。”跪在地上接旨的刘光世,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真金白银五十万,十分之一的积蓄就被吕祉轻松敲诈没了,还得装出一副对官家感激涕零的模样。也亏得刘衙内不缺演技,眼泪收放自如。 “区区五十万,对宣抚岂非九牛一毛?”吕祉也没让刘光世起立回话,就居高临下地问道:“宣抚觉得可对得起陛下的始终之谊?” 刘光世这回不用演,泪水真得夺眶而出。他抽噎片刻,想起人在矮檐下,只好道:“官家深恩似海,非再加十万石粮,十万匹布,不能表光世犬马之情。” 这句话用词之准确远超刘光世常日的水平。 吕祉听了也是暗暗吃惊。他没想到,随便从刘光世一军拿到的钱粮已超历史上绍兴和议岁贡金国之数,看来敲大将的竹杠是一份很有前途的事业。他估量了一下数目,刘光世现拿得出的钱财大约与此差不离了,方温言道:“宣抚快快请起。” 刘光世知道,不管是否情愿,这一关总算过了。他擦了一把吓出来得油汗,艰难起身。 吕祉见刘光世一副哀不自胜的模样,真是又气有笑,有意贴着刘光世的耳朵,叮咛道:“宣抚不要忘记官家的保全之恩。” “会得会得,光世自然会给官家另献上一份薄礼。” 吕祉正是这个意思,他现在想起官家当初那两眼放光的贪婪情态还是一阵恶寒,这厮守财奴比前世的皇帝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他自重身份,不愿跟刘光世明言此等下作事情,不想刘衙内竟然如此上道,省却他大段口舌。 大局已定,两人交谈了一些交割的细节。吕祉难免好奇地问道:“刘宣抚陶朱公的能耐,想来郦琼郦太尉知道的最为清楚。然而其他诸将,不知可知晓内情?” 快穿孤忠_90 刘光世钱财都献了,此时也不在乎是不是透露军中机密了。说来也怪,他心痛之余,对吕祉肯帮自己度过难关,其实还相当感恩。“其他人自然不知晓内情,除非与郦琼交好的,如靳赛知道一二。然而郦琼行事严密,轻易不露声色,靳赛等人想来也是云里雾里的。只是遇到逢年过节之时,难免颁发些额外的奖赏,钱财都从郦琼手里过,并没有不公平的事情发生,他因此甚得军心,连家属的心也向着他呢。不过其他诸将也有自己经营的产业,倒也不太在乎这些赏赐。除了王德,他一军训练得多,却没有其他营生,赤佬们拿不到额外的钱,难免怨声载道。因此王德常为此埋怨郦琼,两人因此结怨。” 吕祉听得皱眉,刘光世这宣抚使当得也算独一份了,听起来竟是个甩手掌柜的意思。“原来这两人是因此钱财上起的冲突?” 刘光世点头承认,“倒也怨不得郦琼,每军一律视同对待,是我的吩咐。他王德是最后来的,虽然勇猛,拿头一份的奖赏,也说不过去。” 这治军方式,不和岳飞比,实在连张俊还不如。吕祉出神想了片刻,说道:“既如此,祉还要跟宣抚说一句话。” 刘光世闻言,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书评区,作者真是很无奈呀。打滚求正常书评。 第37章 千古英雄手(17) “这句话按理不该我说,宣抚自然也不该听。”吕祉难得犹豫了片刻,降低声音暗示道。 这倒勾起了刘光世的好奇之心,难不成经过一番互拍桌子的激战之后,吕尚书跟自己不打不相识,要说交心的话了?这人别看一眼瞅过去满身正气,背地里保不准也想伸手拿钱。刘光世堆起一脸的笑:“好办,好办,从现在开始算,当职就不是那劳心费力的淮西宣抚使。安老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吩咐,隔墙没有耳朵,光世也不会闲得去传白话。再者说了,什么真金白银,都是娘毬的身外之物,给朝廷是给,给官家是给,给谁不是给?看着那黄澄澄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在自家库房里摆成一座山,哪个不是喜笑颜开,把世上的一切不如意一股脑抛了?” 中兴四将,虽是各自有各自的脾性,但论到无赖市井,勋贵出身的刘光世得数第一。一席话从头俗到尾,全没有半分掩饰。 吕祉生怕刘衙内再会错意思,断然否认了他的暗示。 刘光世满怀不解地叹息了一声。这世上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文官不贪财。 吕祉无奈用最浅显的语言跟刘光世解释道:“相公所想原是人之常情。不多说,十停人中有九停会为财搏命,要不圣人也不会谆谆告诫不能好财货私妻子了。” 快穿孤忠_91 “感情圣人他老人家也懂得人情世故?”刘光世有意惊叹道。 “圣人洞烛天下,这些事情又怎么会不知道?然而做父母官的人,得将眼界放地长远一些,不能只斤斤计较那点看得到的钱财,要顾忌身后的名声,不能辱没了诗书门楣。武将尤其身系天下黎庶的性命,绝不可畏战怕死,疆场厮杀无眼,即或不幸马革裹尸,自也是名标青史。” “安老教训的是,您就是那沽名钓誉的贤人,光世此番从安老这里着实学到了不少行事为人的道理。” 刘光世说得一脸真诚,以至于吕祉都分辨不清刘相公个中深意。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刘光世忽然一跺脚,“哎呦,自家可是又用错了成语?安老海涵,一定要海涵。” 吕祉无奈摇头:“相公,适才的话你听进去自然是好,听不进去官家还有军法从事一说。”吕祉有意停顿片刻,他下面说得才是至关重要“然而目前相公乃是众矢之的,既然愿献钱粮给朝廷,大军的簿册尤其要做得干净。相公需仔细叮嘱郦琼,凡钱粮出纳,逐日逐项开具明白。”这是他积多年钱谷收支经验提出的意见。 刘光世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军中隐匿钱粮虚冒支给是常事,吕祉这是生怕将来账做不平,军中的丑事反被抖落的天下皆知。以他朝廷显贵的立场,此番话绝对不该说。然而吕尚书竟然说了,足见这人除了迂腐些,真心是大大的好人。“这回安老的意思,光世半点不差地领会了。安老放一百个心,淮西的账目绝不会出半点纰漏。” 吕祉冒着声誉扫地的风险,耳提面命刘光世这件不法的事,也是无奈之举。他可不想自己的淮西统军大计节外生枝。朝中那帮御史台的官员,不懂事的多,岳飞一军领用钱粮的时候,因为有安排不到位的地方,多花了几万贯,就被群起围攻了月余。这回遇上刘光世献粮这样的大事,指不定作出什么样的妖来。虽然张德远能控制陈国佐,但御史台中也很有几个是满不论的清流,敢于动不动甩脸子的勇士。到时候别一不小心,又给朝中互殴找了话题。还是有备无患,事先堵住那帮御史们的嘴好。 再一个,也唯有让郦琼撇清全军往日的种种不法勾当,才能彻底避免整军叛逃的恶果。相当于刘光世以献出财物,换来一道全军将士的免死金牌。郦琼再不能裹挟全军听他的命令。而切割掉利益共同体之后,日后郦琼或调离或解职,都将变得易如反掌。 其中,最理想的一种情况,是让郦琼和鄂州的张宪互相调动,把郦琼这刺头踢给岳飞调护,让一大臣在淮西安坐,借刘光世之威整顿军队。将张宪从鄂州带来的前军拆分,留一部为亲军,剩下的与乔仲福、靳赛合军,建立中军,就打发张宪去训练这只混编后的新军。不用一二年,淮西一军就可改头换面,真正成为收复中原的倚靠。届时迁都、北伐自是应有之义。王师大旗所向,丑虏败奔,尽复旧疆,甚或直捣黄龙,诚为人生最大之快事。 就在吕祉遐思未来的同时,岳飞正率领背嵬军护送官家与首相自平江府启程。御舟沿运河缓慢驶向韩世忠的驻地镇江。 官家已满大祥,肃立船头。二月春风如醉,河道两岸满目青翠。已有农人在勤劳地犁地培土,间或见到几个戴着白纱盖头的小娘子在家中人的看护下施然踏青。 官家今天格外的意气风发。与大金通问的使者已经在同一日出发;而中枢最终做出的只阅兵不迁行在的决定,满足了他最低限度的要求,更让他私心中惬意无限。官家指点着前方远处的一带白墙,笑问道:“赵卿,你可知道前面是何处吗?” 因为政府还要维持正常运转,所以这次阅兵只赵鼎作陪,张浚被赵构留下处理各地的日常事务。赵鼎这些日子,与张浚常有摩擦,也乐得自己伴驾,借机邀宠。赵鼎凝目,见靠岸石拱桥下人迹悄然,依稀数支红梅探出墙头怒放,想是一处庭院,却不知官家询问的深意,只得摇头道:“还请官家明示。” 快穿孤忠_92 “不怪卿记不得,建炎三年的时候,朕带着你们这段走得是陆路,哪像如今这般的悠闲!” 建炎三年,正是官家与群臣狼狈逃窜的时日。当时,宋廷从扬州渡江之后,把原来要迁都建康的计划也放弃了,于是从镇江奔向常州,又从常州奔向平江、秀州,最后到达杭州暂驻。 官家突然提起这段心酸的往事,实在让赵鼎难以理解。他犹记得:在扬州,十多万百姓拥挤在大江北岸,奔迸争渡自相践踏死者无数。在平江,逃难的民众因为痛恨汪伯彦黄潜善,进而殴打一切姓汪、黄的官员。而在杭州,则爆发了至为惨痛的苗刘之变。 一直沉默的岳飞忽然接道:“陛下,这处想必是荆溪堂了,朝廷驿馆就在这里。” “朕倒忘了问卿了。”赵构目视岳飞,微笑道:“卿在这一带没少打硬仗,可是以前曾经来过。” 岳飞微微摇头:“当时驻军桃溪,并不曾来过此处,不过听闻荆溪堂建得秀丽非常,太湖畔赏春十分春色这里要占三分,只恨戎马倥偬,无缘一见。” “哦?”赵构奇道,“那你又缘何得知此处就是荆溪堂?” 岳飞躬身作答:“臣为陛下护驾,不能不详查地理,岂敢片刻疏忽。”也是事有不凑巧,本来按制度应是殿帅杨沂中护送赵构,但他近来依旧驻军淮南为刘光世后援。惟其如此,才能让赵构安心以平江府为行在。而步帅刘锜则因为王彦解潜斗殴降职的缘故,白得了一只百战敌后的八字军,正忙着整顿军队。所以这护卫的任务轮到了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鄂州统帅头上。 赵构闻言不由打量了岳飞一眼:“卿这是将地理图形尽数记在脑子里了?”官家对自己的记忆力相当自负,但是自认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不免惊讶。 岳飞略一颔首:“臣也只是于地理形势上记得分外牢,从军这些年来,倒不曾迷路过。若是记忆文墨,反而做不到这般举重若轻。” 这话说得巧,着实满足了官家脆弱的自尊心。赵构颇为满意地点点头:“记忆文墨原有诀窍,卿是战场上斩将夺旗的勇将,想来还是留意得少了。朕倒是小有心得,因此平常处理政务之余,尚能练武、习字,每日不辍。等朕什么时候有闲暇了,给卿仔细分说一二。”赵构说着举目四顾,山河壮阔春色正浓,他忽然道:“朕和众卿今日里同游荆溪堂,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飘香的改写,加更一章,捂脸。 第38章 千古英雄手(18) 身为九五之尊,并不意味着行事可以为所欲为。大到上朝听政,小到饮食起居,甚至晚上该宠幸哪位妃子,都是要按照祖宗定下的规矩来的。若是有不听话的帝王,想要任着自己性子做些个违背圣祖训诫的事情,辅弼大臣就有权力与义务,把这苗头掐断在将要形成之际。 快穿孤忠_93 赵鼎当即躬身劝阻道:“陛下,一切行程已经知会沿路的州府,这荆溪堂并不是歇宿之地,未曾做迎迓圣驾的准备。事出仓促,恐难万全。再者,若有人惊动圣驾,尤为不美,还望陛下三思。” 赵鼎说的也是实情,早三天前常州府官员就为了迎驾净街扫路,非但将馆舍装饰一新,连乞丐都一并轰跑了。下了这么大的力气,官家一句话不来府城,直接在西太湖畔的荆溪堂歇宿,不惟到手的政绩飞了,将来升官磨勘时少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连带官家的安全都难以保证。 “赵卿顾虑的多原是好的。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走在祖宗留下来的山河上。这又不是敌前,还有岳卿的背嵬军相护,就是有刁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断不敢凑近来闹出事端。” 官家把住首相的右臂,说出来的议论甚是堂皇,顺带将皮球踢给了岳飞。 岳飞尴尬地望一眼赵鼎,首相正为官家的聪明睿智而苦笑。要说赵构这个皇帝当的,固然是心志不坚,但“难得”的是他总能给自己的行动找出义正辞严的理由,用以掩饰其真正的心思。 岳飞从赵鼎处没有得到半分暗示,只好勉为其难地答道:“臣是武将,不敢说别的。然而,所率麾下将士与臣一体同心,皆愿效死卫护陛下。” 岳飞这两边都不得罪只表自己忠心的回答,让赵鼎听得微微皱眉。他印象中岳飞说话可不是这个风格,向来直截了当颇有武人的率性。不知这些讨巧的话是他幕中哪个村秀才教导的结果,难怪会被官家称赞“见识大进”。 好在首相不清楚吕祉临出发前跟岳飞密谈一事。不然非得大骂一句,竖子不可与事。 官家将首相的右臂把得越发牢了:“赵卿,还有甚得说辞?” 说辞当然有很多,譬如搬出祖宗的名号,用一步一跬皆有成法来斧正官家行事。然而赵鼎不是张浚,在这种事情上,他的气魄原要小一些,很多时候压不住官家的气焰。首相也微笑道:“陛下既是思念旧日景色,兴抚今追昔之叹。臣等也愿随陛下一游。只是原定的日程也不可耽误,如此方见得圣天子的风范。” 赵构颔首:“朕就知道赵卿思虑周详,便依你的安排。巡视地方变成骚扰地方,就不是治乱的道理了。” 官家金口玉言,底下人自然遵命照办。只是为了安全起见,不骚扰地方也就是官家随口一说,众人一只耳朵才听进去,另外一只耳朵就钻出去了。尤其是岳飞,麾下背嵬分出部分由儿子领着,早提前靠岸一路探视前行。 当官家在荆溪码头处弃舟登岸之时,先行的背嵬已经列做两队相迎。望眼处,旌旗招展,高头大马兴奋地喷着响鼻,马上的骑士重铠兜鍪沉默肃立,唯有枪尖红缨在初春仍旧凛冽的风中猎猎作响。虽然兵马数量只有四百骑,然而军容之盛,堪称一时无两。 快穿孤忠_94 赵构赌此盛景,从心底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他仔细辨别着新奇的情感,长久地驻足于将士护列之下,沉默不语。 这一突发情况让执枪前导的岳飞颇有几分紧张。他每年必从鄂州出发多次朝见,但担当官家的护卫还是头一遭。虽然看官家表情振奋,不像是对自己的措施不满,岳飞还是小心地问道:“陛下?” 赵构发出了一声深长地喟叹,右手前伸,指点着荆溪水,笑道:“这就是朕的社稷江山。” 赵构又抬起左手,遥指前方官道上匆匆的远行客,续道:“这就是朕的黎庶百姓。” 最后官家两手同时平抬,将随行诸人尽皆包括了进去,“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 岳飞对官家突如其来的表演全无防备,赵构说前两句话的时候,他几乎是木然地站在前方。但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官家这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搞了一出别开生面地阅兵,只是检视的不是韩家军,而是自己的背嵬军。 于是岳飞挥动手中执的长梃,以三挥为号。背嵬军齐声欢呼万岁,声音响彻云霄。 赵鼎暗暗心惊,没有事前操练,竟然能够几百人如一人,整齐划一如斯,岳飞麾下之军纪已经不仅是严明两字可以形容。 官家则沉浸在诸军的爱戴中,建炎三年狼狈逃窜的耻辱,在这一刻,在他的脚踏上荆溪的土地时,彻底烟消云散。 荆溪堂是徽宗朝的高级驿馆,但因为迭经战乱的缘故,其实到绍兴年间就已经废弃。因为官家突然提出故地重游,不及准备,景色颇为破败。昔年下大力气开凿地太湖石,被野草闲花所环绕,再不复当年的富贵气,倒是平添了几分文人所追寻的野趣。赵构看腻了深宫禁院里雕琢的景致,对着闲庭花柳兴致反而更高。他一边走在幽径上,一边与岳飞闲话,将赵鼎抛在了一边。 “岳卿,你说过,建炎三年的时候在桃溪驻军?倒是离这里不远。” “惭愧,臣愚那时正是在宜兴。当年马家渡一战后,诸将皆溃。臣愚屯兵钟山,本欲追随陛下南巡,无奈粮草已尽,只能退保宜兴。此诚为臣一生之憾事,万死何赎。”把出海避难称作南巡是官家的一大发明,岳飞此刻拿来用显得分外诚恳。 赵构听出了岳飞用意,笑道:“卿也是,不要动不动就跟朕请罪。”说这句是官家想起了吕祉。“当年朝廷上下都是异常艰难,就拿朕说吧,出海之时也几乎断粮,卿一只孤军的难处、苦处肯定更多。” 快穿孤忠_95 官家倒丝毫不曾自己避讳从明州(宁波)下海逃窜的经历,说得极其自然,笑容不减:“亏得张俊打了个明州大捷,朕那颗心方才不再悬着了。” 赵鼎因为当初张俊不听号令的缘故,与其私仇甚深,插言道:“陛下,明州大捷事后核查斩首不过两级,尚不比岳少保的建康之捷。”也就是赵鼎脾气好,没当面说出张俊贪功冒赏来。 赵构多少有些不悦地打断道:“当时能打一仗的武臣已经是难得,不须揪住细事不放。” 这样的原则问题,赵鼎是不会放过的:“然则君主驾驭人臣,原应赏罚分明。有功重赏,无功重罚,过失固然不能抵功劳,功劳也不能抵过失,” 赵构冷哼一声,但觉眼前景致不过是残花败柳,看得厌烦,不由竖起了眼睛问道:“然则,哪有那么多的然则!以前的事情暂且不提,朕倒想问一句,眼下的燃眉之急,首相又打算如何处置?” 因为有岳飞陪伴,官家没有明说燃眉之急就是指刘光世淮西一军的处置问题。左相和右相意见不一,至今依旧是悬而未决。 真要论起来,淮西一军的问题正是官家有功峻赏无功小赏的股息政策造成的,不过赵鼎无法跟赵构直言,他低下头沉默不语地生闷气。 岳飞只好继续捡起适才的话题圆场道:“官家,当初臣在宜兴虽然困苦,倒不曾堕了志向。” “这话有些意思。”正坐在御座上生闷气的官家被勾起了兴致,“岳卿当初想些什么?” “臣当年尚未及而立,却已经大大小小打了两百余仗、尤其在太湖左近打得几仗,对虏人小有杀伤。宜兴等州城的父老,都因为这个缘故,视我军为菩萨军。有那青壮不甘受虏人侮辱,不免相伴来投我军。自马家渡战败后,部伍的元气由此恢复。那天我新招了一只义军,回到营中依旧兴奋异常,便写下了一篇短文,以明志向。” 生活体验告诉赵构,在困难的环境下苦中作乐已经极难,文以明志更是难于上青天。他不免好奇问道:“朕倒未曾听过这篇,卿可尚能背诵?” 岳飞毕竟是武人,不再推辞,扬声道:“区区志向,早已铭刻于心。但求,北逾沙漠,喋血虏廷,尽屠夷种,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朝廷无虞,主上奠枕,余之愿也。此心一发,天地知之,知我者知之。”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章是为了后面做铺垫。赵构人来疯的性格,岳飞的志向都交代了,哈哈。ps,这段有迎回二圣的表述,看评论区情况,酌情考虑要不要在正文科普。 快穿孤忠_96 第39章 千古英雄手(19) 岳飞开始读时音调尚是平缓,然而越到后来音调越高,形容也越发激奋。他读到“喋血虏廷,尽屠夷种”之际,须发皆张,忠愤之心溢于言表。而“迎二圣归京阙”一句,语调又复温和,几乎是轻快地带过。最终的重点则归结于“朝廷无虞主上奠枕”,直是满怀着对官家的一片拳拳孺慕之心。结尾再度誓心天地,继之以“知我者知之”,则是以此为设问,隐含了殷切询问官家何时北伐的意思。一个出身贫苦的武臣,能写出锦绣文章已经是天下奇事,而句句忠君爱国之情发自内心,更是大宋自立朝以来前所未有。 赵构也听得无比感慨。想当初,自己得国不正,不得已以“迎回二圣”为旗帜,团结文武臣僚,却难挡虏人兵锋,只赢得四处逃窜,南巡渡海受尽磨难。到而今,虽然丢了关中与河北,然而江南初定,尚有实力争夺两淮。这个帝王今日今时才算做得名副其实,真正的天之骄子。 “朕能掩有九州,全赖诸臣工之力。”赵构心潮滂湃间,也从临时充作御座的素木椅子上起身,顺着林荫道来回踱步,“然而河朔狡虏尤在,又有逆贼刘豫窃发于中原。天下未定,诸位臣工尤须昼夜以思,辅佐朕成就中兴之大业。仰不愧列祖列宗,俯不愧黎民百姓。定鼎之日,朕自当与诸臣工图画凌烟。” 赵构说到动情处,竟也涌出了泪水。 赵鼎这些日子已经看官家哭过不知多少次,凡是提到大行皇帝的时候,官家必然垂泪,堪称收放自如。然而如此真心诚意的泪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他跪在冰凉的青条石板上,边歌颂陛下圣明,眼风不经意间扫到岳飞。赵鼎不得不承认,岳飞挟百战百胜的武臣之威,这番话在这个非正式场合娓娓道来,还是颇能打动圣意,不是张德远一味地劝谏可比。他对岳飞本来颇有好感,但毕竟了解不深,这回才算知道岳飞的说话技巧。 岳飞端恭谨慎俯跪于地,说出来的话却很是惊人:“陛下,图画凌烟其实非臣所愿。” 官家已然拭去泪水,笑着问道:“岳卿想要什么?让朕猜猜。有了,卿既然自鹏举,该不会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吧?”官家这玩笑开得甚是轻佻,也多亏了这不是朝堂之上,没有时刻纠错的御史紧盯着官家的一言一行。 岳飞也算是了解陛下的脾气,没理会君臣之间的玩笑,还是恭敬答道:“不瞒陛下,臣当年驻扎江州的时候,也曾在闲暇时候跟部将们一起游山玩水。臣是北人,小时候只在家中务农,见得都是河朔的平原旷野。真到了南方,才晓得什么叫山水清奇。譬如池州、譬如平江,可这些地方加起来,也比不过牯岭的景致。臣就在庐山买了些房产,购置了千亩良田。臣只愿收复中原之后,能够归休田亩,到时做个太平散民,歌咏陛下的圣德。” 这是岳飞明白表示自己愿意功成身退的志向,以免将来功高震主惹得官家不高兴。赵构如何听不出来。 “朕向来知道卿的志向与诸大将不同。”赵构抬手示意赵鼎岳飞二人平身。“朕以前就想过,等到平定中原那一天,该怎么赏赐朕的爱将们。譬如张俊,朕便赏他个全天下最大的没奈何(指纯银打造的球),这球从上到下,还要高过他现住的那间房子,就让他亲自搬取回家,不许差一个亲兵做帮手。” 官家这玩笑开得既辛辣又促狭。赵鼎瞪一眼陪伴的内侍,示意这些闲话坚决不能泄露出去。可惜这话瞒不得岳飞,赵鼎叹一口气,也只好由得岳飞去了。 “韩世忠吗,朕就……” 快穿孤忠_97 赵鼎见官家竟然意犹未尽,还想继续这个话题,赶紧咳嗽一声,预为告诫。 赵构只当不解赵鼎的意思,依旧笑着对岳飞道:“韩世忠怎么赏赐,朕倒还没有想好。至于卿,卿要归休,朕不拦着。到时候朕还要上庐山,到卿家里做客。朕和卿老君臣,一起闲聊些当年兴邦安国的往事,卿可不许闭门不见。朕还要给卿带上几坛好酒,让卿一一品评。” 岳飞因为醉后殴打同僚,曾经被江西安抚大使李回弹劾。赵构也为此告诫岳飞,让他戒酒。赵构一坛好酒之语,也是提醒岳飞不可犯戒。别看官家先批评了几句张俊,对岳飞可也不是一味地褒扬,不管良将庸将,一碗水端得甚是平。帝王之道甚是熟练。 岳飞也笑道:“臣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将陛下拒之门外。就是这酒许久不曾沾过了,官家还是带些薄酒,免得臣醉到不省人事,失了臣子的礼貌。”这是岳飞对官家告诫的回应。他确实谨遵君命几年来滴酒未沾。此时,他想起御赐好酒辛辣香醇的滋味,不禁食指大动。 “真要动起手,岳卿还不见得能打过朕呢!”赵构大笑,“若是与朕十万兵,朕自可一年踏平天下。” 官家说完自夸的大话,才转头看着首相:“赵卿,朕这安排可好?届时,卿依旧做朕的首相。虽说尽复旧疆了,可百姓们迭经战乱,还穷苦得紧,离天下太平还远,兴水利免赋税这样的大事朕少不了卿的辅弼。卿可不许和岳卿一样,躲到家里享清福去。” 官家若是有心,做这些安抚臣子的事情,直是拿捏得准确异常。每个臣子是什么样的性子,该如何应对,设计得分毫不差。 赵鼎被这一番话说到心坎里。他素来自视甚高,觉得能成就中兴大业的非自己莫属。外人以为,首相与张浚性格迥异,但不知两人都一般的高傲。平日两人除了政见之争外,更存着互相比试的心思,使出千般解数在官家跟前邀宠。赵鼎见官家如此倚重自己,自是高兴到了极点。“臣愚敢不以衰年尽忠。” 这句提醒了赵构。几人中,属赵鼎年龄最大,当时已尽知天命的岁数。官家虽然不过而立,但想到真要实现刚才随口说的那番蓝图,非得拼上十年或者几十年不成,心中又复闷闷不乐。若能有个如意法门,让自己既不须耗费心力,又不至于大权旁落,轻轻易易便将中原收复了,这可是天大的美事。只是就算收复了中原,自己也并没有一个亲生儿子可以继承这宏基伟业,人生至此,想来也真没有滋味。纵使贵为帝王,又能如何?算起来还不如平民百姓尚得亲贤子孝,享受天伦之乐。 赵鼎岳飞两人,见官家片刻间便脸色阴晴不定沉默不语,也不知是哪句话冒犯了官家,只好垂头站着反思。 赵构想了片刻,知道也想不出个结果来。日头已然悬于头顶上方,正是该吃饭的时刻,园子也游得差不离了。他展颜道:“赵卿适才一再叮嘱,游园子也不能耽误了既定的日程。朕看,这就启程吧。只是难得君臣们尽乐一回,卿们随意做首诗以做纪念如何?” 赵构这行为就类似于后世之人每到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必得拍照留念一般,不过就是形式比较高雅而已。赵鼎是进士出身,这等文人雅事自然不再话下。但官家本没指望岳飞作诗,没想到岳飞继赵鼎之后,朗然道:“臣也得了一首,愿做效颦之举。平仄不对的地方,还请陛下与首相指正。” 赵构也知道岳飞能作诗,但这种应制之举以前岳飞并未参与过。去年官家借诸将朝见的机会,带着文武大臣游了回西湖,那时候赵鼎、张浚没少写诗呈览。尤其是吕祉,几首诗做下来格律严整,语句瑰丽,连赵构的马都不放过,专写了几首称颂御马的古体诗。但岳飞当时只是恭贺,未有其他表示。“卿是近来找了个先生学诗不成?但念无妨。” 快穿孤忠_98 岳飞倒并非如赵构所想是新近学习的作诗,以前有张俊、韩世忠在场,他不好出风头罢了。他也不再谦逊,当即道: “敕报游荆溪,春光霭上林。花围千朵锦,柳捻万株金。 燕绕龙旗舞,莺随凤辇吟。君王多雨露,化育一人心。” 官家抚掌大笑:“别的不去说,只君王雨露化育人心一句甚佳。卿得应制之作的真谛了。”什么是应制?文采之类都在其次,第一便是颂圣。岳飞真不愧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官家眸光闪动,“赵卿,岳卿,卿等同做朕的中兴之臣。” 作者有话要说: 冷题材冷频道,连首发都不是,两日一更的文,能有这么多收藏、评论,谢谢诸位小天使,鞠躬。 ps,这诗是改的岳飞应制诗,大内改荆溪了 第40章 千古英雄手(20) 刘光世在与吕祉密谈之后,第二天便吩咐郦琼派遣手下将领,在太平州严密布防,查处伪齐的细作。同时派遣乔仲福这个军中资历甚高的将领,负责清理各处私占望火楼的产业,总揽全局。吕祉自然也把协议的详情令李忠驰报张浚。 但清查账目这事情至关重大,必须几方面的人凑到一起方能说得清楚明白。郦琼因为挨了鞭子,负气请假,一直挨延到第三日方才销了假。 刘光世立即传令郦琼到宣抚司小厅参拜。 这是一座修建在荷花池畔的小厅,乃是刘光世自移屯之后首先修建的所在,之前吕祉不曾踏足此地。现下刘光世显然是将他当作了朝中肯提携自己的恩人,特意延请以示尊重。 初春时节,荷花池的景致还甚是衰败,但小厅内装饰的极为奢华,一水黄花梨的桌椅,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多宝架中陈设的古玩也颇为雅致,再细看则颇有些前朝的器皿,价值不菲。怪不得这几次来,吕祉都觉得刘光世坐衙的地方甚是寒酸,与其向来的作风差异甚大,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刘光世不待吕祉询问,便笑道:“这不算什么,太平州中自家的阁子(即办公室)里,尚有一整张硝好了的白虎皮。吕尚书,你不知道,大虫凶猛,甚难一刀便砍死的。是以,完好的虎皮已经是稀罕物,白虎皮更是百年难遇。当初买下来很费了些心思。待自家回去便送与吕尚书。” 不说破费钱钞,而强调费心思,可见这瑞兽的皮必然是被刘宣抚巧取豪夺来的。此时刘光世虚让了吕祉一下,已经自坐到居中交椅上,仰头伸直腿脚,无复前两日的恭谨。 吕祉生气刘光世身为宣抚使,本已自奉甚厚,还贪图珍宝欺负小民。他故意皱眉道:“白虎主庚辛,太过为刑,不及为伤。从强从旺,从弱从衰。这样重的礼祉消受不起,还是宣抚自己留好吧。” 快穿孤忠_99 吕祉话里留了机关。刘光世本来是斜靠在交椅上的,闻言腾地坐直身子,问道:“吕尚书原来还懂周易八卦?这话怎么讲,也给自家分说分说。” 吕祉也坐到刘光世左手侧,露出一丝冷淡的笑容:“宣抚问得有意思,易乃五经之首,我若是不懂,岂非白学了这十几年的书?至于适才那话的意思,其实简单,白虎皮有增益运气的功效,主人旺则愈发旺,主人衰则愈发衰。宣抚可要仔细了。” 一席话说得刘光世喃喃自语:“难怪打从去年起,自家这运气便一日不如一日了,原来道理都在此处,都是被这虎皮妨的!”刘光世也是病急乱投医,哪还顾得上大将风度,冲着吕祉作揖道谢:“多亏吕尚书点醒自家,自家这便让人把这虎皮处理了。” 吕祉冷哼一声:“宣抚,你是朝廷委任的一方大员,整日便只想着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吗?我前两日见太平州中,尚是饿殍遍地乞丐成群,甚是不成体统。当年淮西可是繁华富庶的地方,宣抚已经治理三年却不见成效,可还有什么说辞?” 刘光世见吕祉面上颇含了怒意,赶忙赔笑道:“安老说得都对。只是想要淮西地方像前朝的时候一般富裕起来,单只淮西宣抚司努足了劲还是不成,总得朝廷支援个两三年,免赋税,给耕牛,朝廷再贷左护军(淮西军)几百万贯安抚流民,才能逐渐成个规模。” 吕祉哭笑不得:“宣抚借贷这词用得妙极。” 刘光世回道:“也就是在安老面前,自家才用这个词。换个旁人,直接便是个拿字。” 淮西半点钱粮还不曾进献,反倒还想找朝廷要东要西,刘光世这无赖性子也是独一份。吕祉看了刘光世片刻,问道:“宣抚就不怕我把这话传给右相?” 刘光世这才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满,将左右二相也兜进去了,急忙否认道:“安老,戏言,戏言而已。” 吕祉对刘光世这煮不熟蒸不烂的泼皮也是无可奈何。 刘光世又道:“一会还得安老替我做回黑脸,若是言语有得罪的地方,安老千万莫介意。” 吕祉刚想回绝,就有胥吏通传,郦琼来了。 郦琼进来时,略佝偻了身子,站定之后尚未叉手施礼,刘光世抢先叫着郦琼的字问候道:“国宝,伤可都痊愈了?”堂堂宣抚使言语举动间竟是对属下颇有几分忌惮。 快穿孤忠_100 “托宣抚的福,十鞭子些许小事,又休息了两天,连伤痕都看不出了。” 郦琼答得很是恭谨,白胖脸上不曾露出丝毫怨恨的情绪。但又特意提起了鞭打的数目,可见还是老大的不满意。 但让郦琼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会在此处见到吕祉。他心中先是大震,不明白刘光世何以会突然如此信任这位朝廷来的天使,继而又疑心大起,以为当初那件事尚有后命。那目光从刘光世身上转到吕祉身上,便不再移动了。 吕祉虽然因为历史上的淮西兵变事件,对他颇为厌恶。但此刻还不能发作,只好保持了一个僵硬的微笑。 刘光世也觉察出气氛尴尬,点头道:“国宝身子无碍便好。以前的事情,打过这十鞭子,就算一笔勾销了,哪个也不能再找后账。”刘光世这话既是说给郦琼听的,更是说给吕祉听的。 果然郦琼会意道:“宣抚宽宏大量,饶恕了末将的大罪。这样的恩德,别说末将身上没有伤,就是身上有伤,也要尽心为宣抚效犬马之力。” 刘光世这时方才笑了,“眼下正是有一件须得劳烦国宝尽心的棘手事。” 郦琼脑子中迅速把性命攸关的大事过了一遍,茫然不解道:“敢请宣抚明示。” 刘光世心虚地看一眼吕祉的脸色,又咳嗽两声,方吞吞吐吐地暗示道:“自从吕尚书来到庐州,当职便一直思量着,身为大将当为君父分忧。当职……咳,当职某夜忽然想起朝廷艰难,咱们这些舞刀弄枪的将官还好,该领多少料钱(即薪水)便能领到多少料钱。但那些读了一肚皮诗书的文臣可就惨了,好的年景还能拿到半数的钱钞。碰到个灾荒,这些人就连这小指头般少的料钱都被克扣掉,朝廷每月就只发点沉香药材充数。大家都是同殿为臣,都是为国效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职这心里着实地不落忍。是以,当职下定决心,要为朝廷进献钱五十万贯,粮十万石,布帛十万匹。” 刘光世咬着牙说出这番话,先点出起意的时间是吕祉视军之后,又句句不离文官俸禄,明里暗里道出了“强夺”淮西一军财货的罪魁祸首便是吕祉。不惟郦琼听得脸色发青,吕祉也挂了怒容。 吕祉虽然预料到到刘光世会找人顶锅,但没想到宣抚使甩锅甩得如此熟练,当着自己的面,就将一切责任尽数扣到自己身上,让自己替他敛谤。说出的理由偏生还不好反驳。难怪今天刚见面,刘宣抚便对自己着意殷勤,又预先垫话,原来都为了这一刻。看来刘光世是吃准了自己以国事为重的性子,所以敢下这步险棋。 吕祉又想起当初刘光世受命救援楚州城时候的做派。刘宣抚自己磨蹭不出兵也就罢了,之后竟还诬蔑裹疮犹战的岳飞所部不出力,将岳飞一纸参劾告到了御前,借以掩饰自己抗命的罪责。人做到这个份上,直是与禽兽无异。 刘光世反而微笑着续道:“国宝,你都听明白了?” 快穿孤忠_101 郦琼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声回道:“末将明白。宣抚司历年积蓄,都由宣抚处置。宣抚愿意献给朝廷便献给朝廷,哪个敢说半句烦言的,末将第一个不放过。”他说着一道凌厉目光瞪视住吕祉。 郦琼所言其实该反过来听。宣抚司的钱财从来就不只是刘光世的钱财,也是淮西诸将的钱财。动人钱财与夺人性命是并列的大事,吕祉今后便是与淮西诸将结下了深仇。 “国宝,你手中过的宣抚司历年账册,也要做得清楚明白。”刘光世又慢条斯理地嘱咐道。 郦琼收回瞪视吕祉的目光,认真道:“账册的事情一时急不得,宣抚多给末将留些时日。” 吕祉真想下令,立即封存一切账簿,就此把淮西一军贪腐败坏的事实公诸于众。然而,他这样做,除了提前激起兵变,并无半点用处。吕祉长叹一声,起身走到郦琼身前,又踱了两步,立定,忽然举手一揖。 郦琼万想不到吕祉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慌忙跪倒还礼,“末将如何敢当吕相公大礼。” 吕祉依旧站立不动,受了郦琼的一拜后,方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下官这是替刘宣抚一揖。刘宣抚的身家性命,而今都着落在国宝的身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ps,岳飞当时援助楚州,是在收复建康大战之后,士卒伤势未愈,缺衣少粮,非常艰难。 感谢icer74的投雷,感谢小天使们的收藏。 第41章 千古英雄手(21) 吕祉说完之后,并不解释,扬头迈步出门。 郦琼犹自跪在地上。他被吕祉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两句话弄得不知所措,只垂着头努力思索自己与刘宣抚身家性命间的因果。 刘光世见吕祉怒而离席,也忙从座位上站起。等他追到郦琼身边时,吕祉一只脚已经跨在了小厅门槛上。 “安老,吕尚书,吕相公!”刘光世连着呼唤了三声,一声更比一声的尊重,却只换来砰地一声闷响。吕祉带上厅门自行离开了。 快穿孤忠_102 刘光世望着吕祉紫袍飘动的背影,狠狠地用脚跺了一下地板,自觉还不解气,又回到帅案前用胳膊只一扫,将案上算筹之类的一应杂物尽数扫到了地上。噼里啪啦的声音宛如放爆竹般甚是好听。他发泄完了,方才亲自扶起了郦琼。 “郦太尉,这事情有些复杂,当职与你仔细分说。” 吕祉站在厅外,长吸了一口气。室外尚带着寒意的空气,从鼻端进入肺腑,熄灭了胸中烧得正旺的怒火。 吕祉又等了片刻,见刘光世再没追出来,不禁泛起了一丝冷笑。想必现下刘光世在亲自给郦琼解说复杂的情势,或许还在盘问历年账册的详情。郦琼都做了哪些账?谁从账上走了钱?哪个人拿得多了哪个人又拿得少了。当然最关键的是,账上是否留下了宣抚使贪墨的证据。要搞清楚这些事情,没个一半天绝拢不出大盘。 吕祉真想听,听了,就可以知道刘光世这个专精跑路的将军,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可处在他这个身份地位,又不能听。听了,就是与军头勾结隐瞒朝廷,犯了欺君的大罪,被御史们一个风闻奏事,不是闹着玩的。 吕祉出神地仰望着天际悠悠荡荡的白云,恍如入定般站立良久。直到头顶的日光愈发强烈刺眼,方才阖上眼睛。 四周一片静谧,时间仿佛静止了,连时常听见的雀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吕祉蓦然记起,这是淮西风雨起时的前兆。他不再猜想刘光世与郦琼谈话的详情,抬步向自己暂住的驿馆走去。 没想到,吕祉身形刚动,便有一人从花圃处现身。 “相公请留步。”身穿绯红军装的大汉一声呼喝,中气十足。 吕祉当作没听见,继续沿□□右拐。 “相公,吕相公。”呼喝声越发地近了。 吕祉初时尚且踱着方步,闻言非但没有半分停住脚步的意思,反而走得越来越快。 快穿孤忠_103 那大汉显然急了,用关西口音咆哮道,“兀那子曰,洒家叫你站住,你是聋了不成?” 此时,吕祉已不仅能听清呼喝声,奔跑声,连大汉粗重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吕祉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大汉的叫喊又犯了他的忌讳。他心中盘算着两人距离,陡然收住步子,左手撩起长袍,右脚跨出,稳稳地扎个马步。那大汉收势不及,一头撞过来,被吕祉拧腰就势一推一带,结结实实地摔到了花园泥地上。 大汉挣扎起来时,半边脸糊上了黑泥,另半边脸则好巧不巧蹭到了石阶上,被石阶锐利的棱角划出了几道血口子。一时红的血黑的泥汇做了一处,就像化了浓妆的做场之人(指滑稽戏演员)一般,煞是好看。吕祉这样稳重的人,也不禁露出了微笑。 大汉起身后,也不答话,就用手将脸揩了两下,勉强露出本来面目。 吕祉见他额头上没有刺字,知道此人最不济也是个效用兵。 “吕祉,”大汉老实不客气地直呼姓名道:“洒家适才吩咐你站住,你可曾听到?” “你既知道自家名姓,竟然胆敢无礼呼喝,不怕吃宣抚司的板子?”吕祉冷着脸质问道。 “这里是军营。军法便是规矩,你的名姓却不好使。洒家只知道听从刘宣抚的吩咐。刘宣抚命洒家守护小厅,任何人便不得靠近,也不得随意走动。兀你这厮,听懂了吗?” 怪道刘光世如此放心,一任自己离开,感情还留了后手。吕祉恍然。 大汉这些话若给朝中随便哪一个文官听到,都势必大怒。不过吕祉因为前世军中的经验,倒觉得刘光世对心腹之地的防卫尚属严密,气反而消了小半。他想试试大汉手上的功夫,故意不回答质问,转身便欲离开。 “你这厮,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拳。”大汉粗中有细,刚才吃了吕祉的亏,知道吕祉身上有些功夫,这回使了个心眼,看拳两字出口时,醋钵大的拳头已经到了吕祉面门。 拳头带了风声,劲道凌厉,若被打中势必比大汉适才摔得那跤还要惨。吕祉叫一声好,闪身让过这记直拳,挥动右拳依样画葫芦地回敬了回去。 大汉马步挺腰,大喝一声“开”,也不躲闪,就想用左臂崩开吕祉的拳头。显然,他对适才吃了吕祉的暗亏甚是不忿,打算给吕祉这奸诈文人一点颜色看看。没料想,他一崩没崩开。吕祉拳头上千斤之力便压了过来,大汉不得已借了腿上的力量,方才稳住身形。 快穿孤忠_104 吕祉长啸道:“身手不错。”手上也加到了十分力气。吕祉自暗算高益谦后,许久没跟人贴身搏击,当初蔡州之役也不过是弯弓射箭而已。此时也起了兴致,跟大汉两人纯粹较量起力气来。 两人膂力原在伯仲之间,大汉吃亏在以左臂招架,时候略久,难免支撑不住。大汉这才想起以右拳偷袭。吕祉哂笑一声,左手做鹰爪之势,换了擒拿的手法,轻巧勾住大汉手腕,再一用力,已经卸了大汉的腕关节。那大汉疼的嘶吼一声,垂下了右臂。 大汉原本已经落了下风,此时更难支持,却还是提气硬抗。但吕祉想要压他下跪,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两人僵持了片刻,就听后面刘光世的声音呵斥道:“关复古,还不住手。” 大汉倒是唯军令是从,立即收了力道,也不管自己是否会因此被吕祉所伤。 吕祉与大汉较量多时,也存了爱才的心思,见他收力便不再为难,随即撤了手上的劲道。 关复古先向刘光世一礼。他的右手被吕祉废了,做不成叉手的姿势,只好单膝跪地。 刘光世见此情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目光从关复古转到吕祉身上,半天方憋出一句:“吕尚书好功夫。” 吕祉不想搭理刘光世,俯身想给关复古接腕子。关复古却埋下头,用左手托住右手,同样不搭理吕祉。 “关复古?”吕祉也不动气,温言问道,“你叫关复古?” 大汉依旧低着头与自己的右腕较劲,不理睬吕祉的问话。 “关复古,吕尚书有话问你。”刘光世怒喝道。 “末将败在一个文人手下,没脸回话。”关复古抬头,铃铛大的眼睛瞪视着站在面前的吕祉,愤愤答道。 刘光世无奈代为答道:“关复古是自家银枪军中的旗头。” 所谓银枪军,即是刘光世亲军,如同鄂州的背嵬军一般,待遇极其优厚。旗头则相当于队长,可管五十人。 快穿孤忠_105 “关家人脾气都倔强得紧。吕尚书海涵。” “关家人?”吕祉心思一动,问关复古道:“关师古是你什么人?” 关复古也是一怔,不再与吕祉赌气,老大不情愿地答道:“那是末将的同宗,算是个叔叔辈吧。”他语气中却带出了对这个叔叔的几分不屑。 吕祉略一思索,已经明白。关复古是不满意这位叔叔的为人处世。关师古其实是西军宿将,但因富平兵败后,张浚擅杀,导致西军内部互相倾轧。一部分人率领部下投了大金,另外一部分则被后起的吴玠等收编。关师古则是除此之外的异类。他因为没有靠山,被宣抚司克扣了数月钱粮,实在维持不下去。一日此人忽然孤身投靠了伪齐。却将上万久经沙场的将士留了下来。这独特的形事风格,既给自己留了后路,又救了一军老小是以关师古虽然叛逃,名声依旧相当不错。 关复古这个族侄却在为自己的叔叔感到羞愧。 吕祉大笑,“不意左护军中,竟有此等忠义之士。”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是补周日的欠更。 咳咳,作者周日摸鱼看了八集的鬼怪。这岳飞重生后跟赵构同居,爱上中学生的剧情也是没谁了。就是想起了我以前的一个坑。贴个第一章给大家一笑吧。 吴玠透过奥迪深灰色贴膜的车窗,静静的注视着不远处那架8座的庞巴迪8000。这架20米长的世界顶级公务机,此时正安静的停在停机坪上,深蓝色的机翼在山城特有的微茫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一股沉静而神秘的气息。尾翼上涂装的异常醒目的银白色8000数字,则显示出机主的张扬与自信,与整个机身深沉的色调多少有些不协调。 “市长,到了。”驾驶座上,杨政小声的提醒着。 前视镜中反射出杨政姣好的面容,虽然眉目如画,她目光中却总是有前军人抹不去的坚毅。吴玠不知怎的,竟是想起了天一会所的领班赵德容,那女子容貌倒是还未臻极致,但是眉宇间那万种风情却是极让人留恋的。不禁心中默默的感叹了一会儿,害得杨政又低声提醒了一次:市长。 吴玠无声的点点头,“小杨,这趟辛苦你了。送了我还要麻烦你开夜路去巴县接子羽回x市。” “市长放心,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我的驾驶技术是全团最好的。”平淡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吴市长。”车门被人打开了,一个礼貌的声音在吴玠耳边响起:“周先生让我来接您,我叫霍坚,是您这次旅途的驾驶员。” 吴玠心中略有一丝不悦,却只微笑着下车,与霍坚握手。这时他才发现这个霍坚居然是个刚刚30岁出头的混血儿,轮廓长得极其的分明。霍坚注意到了吴玠惊奇的目光,解释道:“吴市长,我的母亲是意大利人,与家父在美国相识,后来随父亲一起回国定居。” “周老板手下的人,都是年轻有为的才俊呀。”吴玠随口称赞道。心中却不禁想起与霍坚老板周鹏举以往的交往,这个人还真是有趣的家伙。 霍坚笑了笑,“周先生在机上等着您,飞机随时可以起飞。”说着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吴玠跟随霍坚从舷梯上到客舱,环顾四周,装饰豪华的客舱内,基本保持了庞巴迪8000的原貌,未作重大改动,乳白色拼花梨木的皮沙发典雅华贵,颇为符合机主的身份。但是这不是重点,客舱内居然空无一人,这不禁让吴玠万分诧异。真的,吴市长搭乘市内企业的公务机也有好几次了,比如福海房产公司老板王贵的湾流吧,哪次没有美女陪伴呀,他、王贵外加两个通常是福海房产总经理助理的美女,正好凑成一桌麻将,。这次没有美女也就罢了,毕竟和周老板的交情还浅,但是周老板的人又在哪里?显然,霍坚也体会到了吴市长复杂的心情,没有给吴市长太多的时间去诧异,而是直接带着吴市长穿过了前舱,打开了驾驶舱。 吴玠终于知道这架庞巴迪的改装费用花在什么上面了。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坐在主驾驶座上的人,脱口而出道:“这飞机不会是外挂了反导弹系统吧?” “嗯,挂的是战术核弹头呀。”有人应道。 “黄纵。”主驾驶座位上有人不满的叫了一声:“吴市长,刚才那是玩笑话。”周鹏举起身笑着与吴玠寒暄道:“这位是黄纵,本次飞行的副驾驶员,主驾驶员市长刚才已经见到了,霍坚年纪不大,但是已经有了十年的飞行经验。” “好吗,周老板要是真的挂上战术核弹头那才好,那样我就立大功了,明天报纸头条就会是西南xx市破获国际恐怖主义组织了。”吴玠哈哈大笑。周鹏举今天给他的感觉跟往常有些不同。他没有戴着那副惯常的金丝玳瑁眼镜,没有了镜片遮挡的目光显得过于的凌厉,竟让他联想起了从枪林弹雨中爬出来的老父。不过,怎么可能呢,眼前的周先生顶多也只是不惑的年龄而已。吴玠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寒暄道:“周先生肯花大价钱改造操控系统,看的出来是真的热爱飞行,不会是……?” 周鹏举戴上黄纵递过来的金丝玳瑁眼镜,笑着打断了吴玠:“都喜欢去美国考个喷气机执照吗?不,吴市长,您只猜对了一半。事实是,学习飞行执照是富二代们的爱好,而我以前,是开过歼8的。” 周鹏举说的时候神色一本正经,吴玠明知这是他在开玩笑,但还是不禁被机上轻松的气氛所感染,不禁心中暗叹,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和人这样无拘无束的聊天了,除了和子羽还能这样说会儿话。于是也做出严肃的神气,追问道:“那么后来呢?周先生怎么投身金融行业了?” 快穿孤忠_106 “后来,吴市长想听后来吗?”周鹏举笑道,“我陪吴市长去后舱慢慢聊,霍坚黄纵准备起飞吧。” “好的,周先生。”霍坚沉静的低声回答。不过,吴玠注意到,霍坚的神色显然有些激动。他把这当成了小伙子急于表现的心理,友好的拍了拍霍坚的肩膀,霍坚也向吴玠点头示意,目光却自始至终一直落在周鹏举身上。 庞巴迪的后舱还是经过了改造,最明显的莫过于三人沙发对面的酒柜了。柜子里面大概摆放了十瓶左右的样子,都固定的十分稳妥牢固。吴玠锐利的目光虽然在酒柜前只是一扫而过,就已经发现了几种价值不菲的红酒,烈性酒却付之阙如。他不禁对这位周老板暗暗下了判断,极其罕见的可以克制自己欲望的人,同时还有些与众不同的品位与追求,跟福海的王董事长还是有着明显不同的。虽然,貌似王贵和这位周老板的关系一直很亲密。 说起来这也是吴市长的天赋之一,他混迹官场这么多年一直步步高升,凭的就是短时间内能对人做出准确判断的天赋本领。当然,吴市长的学历也是相当傲人,正牌的常青藤大学经管类高材生,但是,当初他老子一定让他步入官场,还是因为他这种天赋。吴市长的老子当年就下了断语,此子若生于乱世,定能封侯,不幸生在和平年代,五品官亦何足道哉。 也正是在这种天赋的引导下,他才会创造机会,跟周鹏举同乘一机。其实,算起来两个人不过是数月之前,才在王贵的拉拢下初次见面,今天也不过是第三次会面罢了。当然,吴市长到x市做市长也不过才半年的时间。 吴市长虽然心念电转,口头上却也没闲着:“周先生,怎么你后来不飞歼8了?” “嗯,是这样的,十几年前在南海上空发生了一回碰撞事故,我不再适合继续飞J8了。” 吴玠失笑,“你该不会说编号是81192吧?” “吴市长真是聪明人。”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此时,飞机已经进入1000米的低空,不再爬升高度,而改为以高巡航速度飞行。 没有气流颠簸,庞巴迪飞行的极其平稳。发动机发出隆隆的单调的声音。周鹏举望着舷窗外掠过的大片白云,耸耸肩,“真没办法,我国不放开领空,私人飞机只能在低空飞行。时间长的很,吴市长,一起喝上两杯如何?”说着已经起身打开了柜门,“想选哪一种?” 显然,吴玠对酒柜那极短暂的一瞥也并没有逃过周老板的眼睛。周老板压根就没打算吴玠会拒绝这个提议。 吴玠也并没有客气,“不用选了,早就看上那只黑瓷瓶了。”吴玠从来都是个直接的男人,对于自己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尤其是在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满足的时候。 “吴市长真是好眼力呢。” “这是我专门搜罗来的宋代古董,里面盛的也是用宋代古法酿造的琼浆玉液。”说着,周鹏举毫不在意的拍碎了泥封,将瓶子递给吴玠:“吴市长小心些,碎了不要紧,洒了这酒就可惜了。” 吴玠皱了皱眉,他分明看到周鹏举脸上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容。宋代的瓷瓶,这是骗鬼呢!还从没有人敢这样和吴市长说话,即使是刘子羽!他心头愤愤正要发作,却惊异的发现,这酒的味道的确是自己从来没有闻过的,然而不知如何,又熟悉的紧。不禁略怔了怔。 那边,周鹏举一边熟练的拿出两只酒杯摆好,一边依旧不紧不慢的说着:“南宋初年,各只屯驻大军,军中皆有酒库,酿造出来的,上好的朝贡临安当时还称呼为行在或者留在家宅自用,略微次一等的用作官府应酬,再次的变卖市井以补充军饷。机缘巧合,这些方子千年间竟流落到我手中,于是试着做了一些出来,近些年来,我也只尝过两次。” 吴玠的直觉告诉他,周鹏举说的是真的,然而这年头,亿万富翁们买葡萄园自制葡萄酒的多的是,神经或者风雅到自己按宋代古法酿酒的实在是……绝无仅有!所以,吴市长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搭腔,因为以他在官场叱咤风云的机智与口才,此刻竟也是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周鹏举倒是胸有成竹,似乎这些情形包括石化了的吴市长的反应都在意料之内,他替吴玠斟满,笑道:“吴市长,尝一下如何?所谓一醉解千愁。” 确实,吴市长近来的烦心事多的很,x市官场从来不太平,最近更是风云叠起,连最不需要□□的教育口竟然也出了事情,更不要提那些向来风口浪尖的部门了。吴市长此次上洛,说是办些私事,其实也是去拉关系找门路了。诚然是前路多难,然而,一醉解千愁,这种大话周鹏举居然说的出来,吴市长的酒量好歹也是西南官场有名的。 于是吴玠十分豪爽潇洒的端杯一饮而尽。一股暖流由喉咙透到了胸口,又从胸口透到了五脏六腑。“老弟,你这酒……?” “既然喜欢不妨多喝几杯。” 吴玠的身体充斥着奇异的感觉,其实不用周鹏举再劝,他已经一杯接一杯的喝了起来。周鹏举似乎在说着些什么:“哥哥……千日醉……”不过,神经已经麻木了,他实在懒得再去理会这些虚无缥缈的声音…… 周鹏举苦笑着望着醉卧在沙发上的吴玠,“送美酒送女人,最后连酿酒的方子都送了,哥哥,飞前世今生,都铭感五内。” 自然,这话吴市长是不可能听到的。他替吴玠盖上毛毯,自己一杯杯的自斟自酌起来。 还是醉倒好,梦中有金戈铁马。 快穿孤忠_107 ps,这酒的方子是当初吴玠特制的,因为知道岳飞酒量大,里面加了一些特殊的药材。他自己喝会很快醉倒,不过,岳飞在死前一直滴酒未沾,也就无缘品尝了。 吴市长最近难得的一场好梦沉酣,等他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开始盘旋下降了。他有些怔忪的回想着梦中的场景,情景实在混乱的离谱。用句俗语来形容的话,所谓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不过,似乎这个天下小了一些,也就一个省的行政区划吧。梦里好像还有周鹏举,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做过什么事情了。对了,他到底给自己喝的什么酒呢? “老弟,这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周鹏举正懒洋洋的靠坐在沙发上,听到吴玠的提问,耸耸肩:“说实话总是不被人相信呀。吴市长,这是宋代古法酿造的千日醉。如果您还想听进一步解释的话,”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那么,我们也可以一起来复习一下历史。宋史专家认为,因为没有发明出蒸馏的方法,所以宋代酿造不出现代意义上的白酒;但是,这并不代表宋代没有烈性酒,或者说能让人产生烈性酒感觉的酒。这配方里面恰好有一些奇特配伍的药材,所以结果就是……您刚刚坐起来跟我说话。” 舷窗透过来的阳光照在周鹏举搭在沙发的手上,金劳的光恰好闪到吴市长的眼睛。吴玠听着他学究似的语调,心中万分无奈。想了想,也用戏谑的口气回击道:“或许我该这样理解,周先生是会开飞机的宋史专家,兼美食家以及金融专家。” 周鹏举毫不客气的接受了吴玠的赞美,“说对了!其实鄙人骑马也是不错的,吴市长哪天一起来玩呀。” 吴玠瞪着周鹏举看了半天,当然周老板是半点未曾脸红。吴市长在飞机盘旋下落的轰鸣声中点头大笑,“一定的一定的。” 他终于意识到,虽然一直有受周老板揶揄的感觉,但是那莫名的亲切感源自何处。这个人,对他无所欲无所求,却又始终充满着善意,或许,真的只有缘分才能解释吧。 第42章 千古英雄手(22) 刘光世被吕祉这句“忠义之士”砸了兜头盖脸的一棒,他愣了片刻,方才满脸委屈地说道:“左护军自成军以来,上上下下都心怀忠义二字,即或是建炎年间。也不曾生过二心。就是那些原来做过盗贼的,自从归顺以后,也全都收敛了往日的行迹,本分老实再不曾胡作非为。吕尚书明察。” 刘光世说到动情处,恨不得指天画地,以表示自己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吕祉这才想起来,淮西兵变此时尚未发生,自己这是把预知历史的后果提前拿来指责刘宣抚了。也难怪刘光世激动,左护军在建炎三年,四太子搜山检海捉官家的时候,也只是避战到江西的崇山之间而已,确实不曾投敌;到绍兴七年国势初定之际,却反而被朝廷大员怀疑忠诚,谁也受不了这落差。 吕祉咳嗽一声,只好安抚道:“宣抚未免太过多疑,宣抚只想,朝廷若是有半分怀疑宣抚的意思,又怎会派下官到宣抚军中视事?” 此话一出,刘光世脸上的阴云顿时散去。吕祉却趁机加重了语气:“然而这一个忠字却也有精忠纯忠的分别。宣抚自视与岳少保,哪个更忠于朝廷?” 吕祉直接抬出了岳飞来压刘光世。刘光世也清楚,官家曾经御赐“精忠”二字给岳飞,作为岳飞屡立战功的褒奖。他索性避而不答,讪笑一声,“岳五(岳飞排行第五)自去博那个虚名。” 吕祉睁开了眼睛,“宣抚说得岳五又是哪个?” “乃是自家小儿子的一个玩伴,刚上学的顽童,还不晓事理呢,当职绝不是说鄂州的岳老弟。”刘光世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一通话,笑看着吕祉,依旧是明着暗着地贬低岳飞。这年头,一个做武将的忠心不二,一心替朝廷分忧,在刘宣抚看来实在是大大地不明事理。至于老弟的称谓,则是这几个大将对后进的岳飞的通称,叫得又酸又涩。 快穿孤忠_108 吕祉见刘光世服软,也不想深究,他原也不指望自己一席话就能说得刘光世洗心革面了。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举目四顾,却没见到郦琼的影子,估计是刘光世怕两人再起冲突,提前让郦琼走了。 但吕祉还是问了一句,“郦太尉呢?” 刘光世这回答得爽快:“郦琼所负责任甚重,来不及向吕尚书告辞,已经动身去太平州了。” 吕祉点头,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不知何时,围墙四周又多了几十个影影绰绰的影子,尽是负戈的武士。 刘光世瞪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关复古,关复古从怀中掏出旗帜一挥,四下里的人影立即退去了。想必是适才打斗的响动过于大了,惊动了值守的银枪军,这些军士从隐蔽地点出来护卫。关复古从刚才开始就为被个文人打败而恼火不已,此刻忽然说道,“左护军都是响当当的男儿汉,鄂州的后护军算个球。” 关复古这突然的回答不只表达了对岳飞一军的不屑,连刘光世也一并埋怨了。 刘光世倒是高兴地扶着关复古肩膀赞许道:“关武义真是耿耿忠心,待会儿记得找掌簿的支取一贯的赏钱。”虽然如此,可刘光世不知道吕祉的气是不是消了,却也没让关复古起身。 吕祉心道,原来关复古如此勇将,不过是武将五十三阶中的第四十一阶。他心中微有不忍,亲自去搀关复古。 关复古挂了彩,却还是梗着跛子身子一晃让开吕祉的臂膀,踉跄着自己站直了身体。 吕祉轻叹一声,这样倔强的脾气,难怪在淮西军升不上去。刘光世见吕祉没有怪罪的意思,趁机挥手让关复古去了。 吕祉望着关复古离去的背影,又想起一事。“刘宣抚,怎么这些日子都不曾在你的护卫亲兵中见过此人?” 刘光世做个有请吕祉回小厅的手势,口中解释道:“吕尚书不知道,关武义脾气大,平常自然用他少些。” “哦,如此说来,”吕祉连连点头,“刘宣抚为了今天的商议原来早做了万全的打算,连护卫的人选都是精挑细选的了。”吕祉冷冷说出这句话,脚下仿佛生根一般动也不动,无视了刘光世进厅的邀请。 快穿孤忠_109 刘光世就知道适才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他那有请的右手在半空僵了片刻,缓缓放了下来。“安老,你千万莫怪适才我当你面与郦琼说得那番话。当职也是有苦难言。”刘光世说着长叹一声,“自家执掌这淮西一军,便如坐在火山口上,时刻惊怕不已。” “宣抚这话说得有意思。你是朝廷任命来的堂堂正正的宣抚使,惊什么又怕什么?” 刘光世摇头道:“若是朝廷一纸任命便有效力,当初王几道(王渊)便不至于冤死于庙、刘的刀下了。安老不知,当职若是揽怨于诸将,便也是这个下场。” 刘光世颇为意外地提起了苗刘之变。当初苗傅等人不满王渊入阁枢密,由此怀恨在心,以除宦官为名,设伏兵擒拿王渊,更于之后立即处斩。这件事论起来跟刘光世关系匪浅,就是他散布的王渊故意扣船只不让诸将渡江的言论,由此王渊才尽失诸将的爱戴。 此刻刘光世竟以此为前车之覆辙后车之殷鉴。吕祉心中一寒,淮西一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怪胎。 刘光世继续道:“吕尚书,你是清贵,虽然左护军来了多次,然而还不知道其中盘根错节的详情。军中的元老与新进,两个派系原本已经争执不下,近来又新加入了王德,更是乱做一锅粥。乔仲福与张景是儿女亲家,却素看不惯郦琼。郦琼与靳赛交好,但颇畏惧王德。王德是个粗人,连当职这个宣抚使都不放在眼里。当职是生生靠着调和这几派人马的关系,才能操控下这只大军。当职又不是岳五那般,有着泼天似的胆量,深得军心民心,怎么敢轻易跟郦琼说出实情?让郦琼传出去,恐怕会不可收拾。” 刘光世这几句话说得甚是沉痛。吕祉跟刘光世相处久了,知道他说话三分实七分虚,只淡然一笑,“既然如此,宣抚可许下官与诸将逐一谈话。下官给宣抚立下个军令状,断不让宣抚揽怨于下。” 刘光世顿时换了个紧张的表情:“吕尚书的心意当职领了。区区小事,可不敢烦劳安老费心。” 吕祉冷笑一声,就知道刘宣抚多会儿也是心口不一的。刘光世刚才就是跟自己卖苦博同情,什么不敢劳烦自己费心,那是怕朝廷了解淮西一军的实情。 正在这当口,忽然前方一阵骚乱。一个年轻妇人带着孩子,冲到了刘光世身前,跪倒在地哭嚎道:“刘宣抚要替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呀。” 关复古一瘸一拐地跟在后边跑进来。适才他伤得是手,不知道这一时三刻不见,怎么连路都走不利落了。 “又是你们!”刘光世长叹一声,跺脚道:“王夜叉军中的事情,自去找王夜叉。当职也管不得。” “相公是堂堂宣抚使,有什么管不得?”跪地的妇人言语铿锵。她脚边跪着的半大孩子则放声痛哭。 快穿孤忠_110 吕祉甚是好奇,示意刘光世问话。 刘光世犹豫片刻,也不问话,只道:“算你们命好,这次遇到了贵人。就随关武义去支五十贯现钱吧。” 关复古这时也不瘸了,小跑着到刘光世跟前。刘光世瞅准关复古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脚,骂道:“球囊的,看等会儿撕你的皮。” 关复古朝刘光世翻个白眼,大声道:“任凭宣抚打骂,撕皮也好夹棍也罢,洒家不会吭一声。”他又拜了一拜吕祉,方才带走了母女俩。 吕祉看出来了,适才这一幕必是关复古看这母子两个可怜,趁自己在军中,借机救助两人。他愈发奇怪,向刘光世询问详情。 刘光世啐了一口,“自家这个宣抚使,大半时间却是在给这帮混球擦屁股。什么三姑八大姨出的烂事,都要哭着求我处置。这个王德,有胆子剥属下的皮,却没胆子安抚孤儿寡母,屁的王夜叉,我看是个王八叉。” 难怪刘光世骂关复古是撕皮的货,原来是这个缘故。吕祉疑惑道:“那人是犯了什么大罪?” “嘿,若是大罪便好了。那亲兵不过是不小心打碎了王德一只盘子,将热汤洒到了王德身上。” 这作风是官军?分明就是土匪呀,不过是领着朝廷饷银的土匪。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iceer74 谈霏 弦鱼的地雷。决定放假期间也勤奋地更新哈。 第43章 千古英雄手(23) 按照宋代惯例,在营的士兵除了完成训练作战等任务外,还有一部分人,是专门服侍主将,替主将做各种杂务的,此即所谓的“占破”。 当时的人对这样的事情原也司空见惯,顶多讽刺几句。诸如:“张家军里没来由,使他花腿抬石头”,就是民众对张俊不出力作战,反而役使士兵给自己盖楼的强烈不满,然而也仅只于此。 但动辄将亲兵酷刑处死,却超出了吕祉的想象。吕祉不由怀疑刘光世适才所言不尽其实,追问道:“此名士兵或许犯了宣抚不知道的重罪,王太尉方才痛下狠手。” 刘光世用活了这些年竟然发现了一个稀罕物的件眼神盯住吕祉片刻,有意叹道:“当职晓得吕尚书看重王夜叉的骁勇善战,是以对他存了好感。可这件事情,的确如当职所言,被处死的倒霉蛋并无其他过错。若非如此,关复古那小崽子也不敢放孤儿寡母们进来哭闹。这事已经出了半年有余,当职的耳朵都被磨出茧子了。今日处置干净也算了却一件心事。” 快穿孤忠_111 吕祉察言观色,情知刘光世所言是实,心中直如吃了苍蝇屎一般地堵得慌。 刘光世自顾继续道:“王德天性如此,是以诸将怕他恨他,却又疏远他畏惧他。治军上当职也只得依随他。何况对这些赤佬,原要严一些才能震慑。但只一条,凌迟、剥皮之类的非刑,只许他用在自己一军中。这几年一直是如此过来的,所幸不曾出过大事。” 吕祉怅然若失,王德为人竟然这样暴虐,若拔至一军最高的位置,单靠严刑峻法,万难服众。非得失心疯才肯让他执掌大军。他再想到历史上,张浚竟然真是这样的失心疯,愈发苦闷,不禁喃喃自语道:“没有人生来便残暴至是,少不得让他逐渐改了这样的脾气。” 这句话本不是对刘光世说的。可刘光世对于给吕尚书火上浇油颇有兴致,他笑道:“治军要仁信智勇严这套岳五的说法,当职也清楚得紧。可在左护军中,至少在王夜叉军中,仁这个字就是行不通,行不得。吕尚书,与你说句实话,王德一家子都是疯癫。”刘光世说此话时,竟是带出了一副教育晚辈的口吻。 吕祉被刘光世轻蔑地态度激怒了,冷冷道:“宣抚不是御史,说话要有实据。” “吕尚书,好歹当职也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这点规矩还是懂的。若是没有真凭实据,当职也不会在这里跟尚书废话了。还说得口干舌燥,连杯水也喝不上,当职这是图得哪一遭。”刘光世摇着头,似乎是无限惋惜,“王夜叉不过是军纪森严,他那大儿子可是青出于蓝。此子刚满二十,已经侍妾众多。他又性子暴躁,对侍妾稍不如意便非打即骂。王德觉得不是事情,前两年让这小子参了军。没想到,这小子战阵上的厮杀事情没学会,却把老子军中的刑罚学全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了,见天整治自己的女人,什么脑箍、夹棍轮番试验,一年总得刑讯死几个,一并埋在他家的花园里呢。吕尚书要是去王德家中看,那花草树木都分外的葱茏,可见肥料施得足,真真的将门家风。” 即使是在侍妾完全依附于主人的年代,这种肆意杀仆婢的行为也是干犯王法的大罪,凌迟处死是免不了的。吕祉大怒:“刘宣抚,你明知小畜生不堪到这个地步,竟然不做惩处吗?” “书生之见!”刘光世撇着嘴不屑地道,“当职管的这偏僻小地方,比不得天子脚下,事事都要遵循法度。若是处置了那一位,王夜叉一怒之下投了伪齐,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这事情要是叫韩五听见了,非得笑掉他的大牙。” 刘光世这话里有几重意思。一是王德本就是不愿意归属韩世忠,投靠的刘光世,若是因此逼走王德,韩世忠指定幸灾乐祸。二是韩世忠也是同一类人,吕祉也隐约听过韩世忠待自己的侍妾刻薄擅杀的事情。 吕祉回瞪了刘光世片刻,终究不好指责韩世忠,于是愤然做态,拿刘光世的假设说事情道:“不知道适才哪个说的,左护军一军尽是忠肝义胆之辈?” “安老,安老,当职跟你说这些,便是对朝廷忠肝义胆呀!”刘光世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色,好像忠肝义胆之辈就在吕祉眼前,偏生吕祉有眼无珠识别不出。刘光世本生得皮囊甚好,剑眉鹰目,此时挺直脊梁,颇有几分气概。“你看其他诸军,哪个大将肯跟朝廷说这些掏心掏肺的军中秘闻。” “原来这是宣抚忠义的明证!下官着实地佩服。”吕祉语气嘲讽,拱手一揖,“还请宣抚明言,忠在哪里义又在哪里?” 刘光世瞪大了双眼,做出一副诧异的神色:“吕尚书久在中枢,自然能体察下情,哪里还需要当职分说?” 快穿孤忠_112 吕祉扭过脸,半点不想搭理刘光世,抬脚就欲离开。 刘光世忙跨前一步拦阻道,“安老,实与你说,这是当职的治军之道不传之秘,恩威并施。譬如王德这件事情,当职知道他儿子不法的事情,却压着不做处置。这既给王德施了恩惠,也是给王德提个醒,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绝不敢心生二意,否则恐怕他那宝贝儿子性命不保。如今这秘密,当职一五一十告诉了安老,也就是告诉了朝廷。当职的恩威并施,就是朝廷的恩威并施,当职敢担保,王德自此后对朝廷必然忠心不二。” 刘光世倒豆子一样说了这一大段,方才喘口气,拖着长腔甩出一个飘逸的尾音:“所以当职大言不惭一句,这些大将中,再没有比当职对朝廷更忠心的了。” 吕祉鼓掌笑道:“刘宣抚果然想得好法子。就不知道你这左护军中,还有多少类似的隐秘,不如一并告诉下官吧,下官洗耳恭听。” 刘光世摆手道:“安老莫要开玩笑,再没了,真是再没了。左护军又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刘光世关键时刻,又做起了乌龟,将那伸出来的尾巴缩了回去,闭紧嘴巴再不肯多说一句。 吕祉哼了一声,心中愈发寒凉。今天亏得关复古做关节,方让自己撞见这桩事情,借机逼得刘光世揭开了淮西军的一角盖子。窥一斑而得全豹,虽然不过是王德一人的私事,其中散发的恶臭已经中人欲呕。不知淮西诸将还有多少类似的烂事,都捏在刘光世手中。 淮西军糜烂如此,吕祉只觉得自己费尽了心血的谋划,被蒙上了一层巨大的阴影。他不禁叹道:“刘宣抚,天地良心天地良心,湛湛青天在上,你摸摸自己的胸口,良心可还安好吗?对得起朝廷俸禄,又对得起黎民百姓吗?” 刘光世真拍着胸口应道:“当职的良心好得很,当职的良心就是朝廷的良心。当职还就拍着良心说句大实话,朝中那些人呀,要论起文武兼备,或许有人比得过吕尚书。论起肯听人分辩的气度,那再没有超过安老的。安老已经知晓当职的苦衷了,还要多向当轴美言两句。” “承蒙刘宣抚谬赞。”吕祉气得笑了。他没想到刘光世脸皮厚到了这个程度,“既然宣抚开诚布公,下官也说句实话,虚心纳谏这事情做起来却是最简单的,只需没有半分私心杂念,自然可以心胸广阔。” 刘光世想要插话,被吕祉硬生生打断道:“所以下官在官场也好,在家中也罢,行事也都以公心为重。宣抚的苦衷下官都知道,但如何处置,也全着落在这个公字上。什么叫公?公道、公平、公正,宣抚善自体会。” 刘光世沉默良久,似乎颇有体会,突然放声大叫道:“关复古,关复古,赶快给自家出来。” 刘光世话音刚落,关复古从十米之外跑了过来。 “安老,你这番话说到当职的心坎里了。”刘光世脸上笑出了花,“当职这就让关复古准备文房四宝,就请安老以这三公为题,写一副字,当职刻了牌匾悬挂于衙上,也好日夜膜拜。安老一定要赏当职这个面子。日后要是官家到庐州视军,当职也好跟官家仔细介绍。” 刘光世这是将吕祉的告诫变成炫耀的资本了。 吕祉转身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快穿孤忠_113 ps,王德为人粗鲁,王德的儿子刑虐侍女的事迹见《夷坚志》。韩世忠擅杀侍女被写成了《碾玉观音》的话本。 又,谢谢诸位厚爱,试着日更了一次。 第44章 千古英雄手(24) 赵构一行,于启程三日后,到达淮东韩世忠一军的驻地镇江府。在休沐一日后,于校场举行大阅。 此时的镇江校场内,三军已经列布整齐,韩世忠命上军在北,中军次之,下军在南,尽皆掼甲。各军中间相去约三百步,站定待命。左右两翼则由精锐骑兵布列方阵,护卫步军。 足以容纳数千人的空间,鸦雀无声。当赵构在韩世忠的引导下,步入校场的时候,全体将士整齐下跪拜舞,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霄瀚。 “教将士们少礼。”赵构身穿真钢镶金甲,举止庄严,沉声吩咐道。 韩世忠当即挥舞红旗,众将随之起立,高呼:“ 恭谢陛下圣恩。” 赵构在韩世忠、赵鼎、岳飞等随从官员的恭请下,缓步登于将台之上,亲自宣令道:”讲武以教人战,进退左右一如军法。用命有常赏,不用命有常刑。诸军,可不勉之!“ 于是诸军声诺的声浪再次席卷了校场。 赵构以目光示意韩世忠。韩世忠受命,举旗,阅兵正式开始。鼓声响起,继之以悠长的号角。角声不绝,旗头擎大旗向前,台下步骑并举,齐行十步。 大旗再向后麾,步骑齐停。 大旗卧,步兵随之下跪,手中所执□□亦卧,弩队进,举弩。 大旗举,弩队退,弓队进,步兵执枪起立。 快穿孤忠_114 大旗再举,弓队退,步兵齐举枪,向天三刺。枪锋耀日,红缨飞举,直欲刺破万里长空。弓箭手则背弓,撤腰刀,准备肉搏。 韩世忠望着麾下将士千人如一的整齐动作,志得意满地斜睨了肃立于旁边的岳飞一眼,轻声道:“岳五,可曾看出些门道?”韩世忠知道首相不通军事,所以只与岳飞攀谈。 岳飞一脸敬服的神色,也低声应道:“韩宣抚人马精壮,器甲鲜明,下官钦佩。” 韩世忠却并不满意岳飞不痛不痒地回答,轻斥一声,“岳五,汝也是条河朔的汉子,怎地说话如此吞吞吐吐,跟那班子曰们一个口气。洒家不信你看不出这演武的法门在何处。”延安府出身的三镇节度使,语气中带了十分得不耐烦。 岳飞瞥一眼首相。赵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神色间混合了震惊与好奇,正专注于军阵的变化,并未留意到这边悄然进行的密谈。官家则保持了庄重地微笑,披铠肃立。 岳飞其实早就注意到韩世忠演武时的安排非常精巧,并非全按《武经总要》上的规矩执行。韩家军先弩后弓再枪兵的出场顺序,其实大有讲究。这是专门针对抗衡金人骑兵主力的演练。因为弩的射程最远,所以最先射击,以迟滞金人的轻骑。继之以弓箭,而到步兵举枪的关头,则是血肉横飞的肉搏开始的信号。这个时候,金人铁骑的速度已经被遏制到最低,步兵的枪阵堵墙而立,可以发挥最大的功效。这个阵势应该是前年在大仪镇的时候,被韩世忠打磨成型的。 岳飞含笑道:“韩宣抚所创阵型为飞所仅见,无怪能取得大仪镇之捷,于平原之上建立中兴第一的殊勋。”岳飞奉承话说得也是漂亮,中兴第一的功劳按说此时应该算在吴玠头上,不过加了个平原之上的限定语,便名副其实了。他又指点着台下流汗拼杀的步卒道:“不只如此,适才飞又细看了一番,才发现宣抚竟然连头盔的形制也做了改动,加长了鼻骨处的长度,如此设计对面门的保护更加严密。宣抚殚精竭虑于战阵之上,卓有成效,真是我辈之楷模。” “岳五,你近来果然见识精进。”韩世忠对于岳飞的回答颇为满意,给了一个长辈对晚辈的赞许,慷慨许诺道,“你若是想习自家的阵法,不如一会儿就跟官家明言,在镇江多勾留几日,自家好好与你解说一番。将来上阵的时候,断不教你吃金人骑兵的大亏。” 岳飞当时的职位虽然略低于韩世忠,但两人的差遣相同。韩宣抚的教诲在别的武将看来,无疑更像挑衅,换做西蜀的吴玠,一准回敬几句狠的。岳飞却只一笑逊谢:“下官先谢过宣抚了,下官从宣抚处已经学了不少行伍的妙法,日后还有请教宣抚之处,宣抚不要嫌下官愚笨。” 岳飞这句话提醒了韩世忠。“唉,岳五,你那亲军也叫背嵬军,自家记得不差吧?”韩宣抚拍着岳飞的肩膀,提出一个重大问题。 “正是。这是下官仿效宣抚背嵬军建立的亲军。” “不如我们两只背嵬军,阅兵之后比试一番,如何?” 韩宣抚向来为人豪迈,不过这次当着岳飞的面,还是把后半句“且看谁的背嵬军更厉害”及时吞下了。此时场中恰巧鼓声大作,喧天的锣鼓就像助威一般,催促着岳飞赶快作答。 快穿孤忠_115 岳飞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依旧恭谨异常:“此须是日后到战场上, 与虏人一决雌雄, 方见分晓。” 岳宣抚话说得滴水不漏,韩宣抚听得没有半分脾气。 倒是赵构转头招手,招呼两人上前问话。官家习武之人,耳朵尖得紧,刚才这番话一句没漏,全记在心里了。他对岳飞的应答极其满意,对前辈将领不骄不矜恭敬有礼,又申明了北伐胡虏的志向,真是国之良将。但赵构也不好直接称赞自己一手提拔的爱将,还是先泛泛地询问韩世忠一句: “韩卿,朕观你排布的大阵,想来也是纯队的拥趸了?” 韩世忠是救驾的功臣,在皇帝面前也并不拘束:“陛下留意武事,所见极是。臣的操练正是纯队。” 原来,宋代以五十人为一队,一队中按祖宗法度,各有枪兵若干弓箭手若干刀手若干,是为花队。但在对金作战过程中,花队因为配合复杂,并不能对抗金人的骑兵冲锋。反而是一队纯粹的弓箭手或者枪兵,在战场上的适应性更高。所以围绕是否遵守祖宗法度,兴起了纯队与花队之争。赵构作为皇帝,多少也了解这些争端。 ”如韩宣抚所言,大仪镇便是倚靠纯队打了大胜仗。”岳飞补充道。 赵构沉吟道:“如此说来,岳卿也是支持纯队的?” 此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黄彦节替官家张起了黄罗伞。韩世忠的亲兵也替他撑起了遮荫的凉伞。唯独岳飞依旧肃立在日头下,回道:“臣以为,所谓的纯队花队,以五十人为一队看,自然是纯的,但若以数百人为一队看,必然要配合弓箭□□手刀手之类,方能成阵。到底如何运用,还要结合地形与兵力,并非有一成不变的规矩。” 罗伞下的赵构,脸部为阴影所遮挡。他仰着头想了片刻,笑道:“岳卿这番话,朕以前还真不曾听过。” 岳飞垂头道:“只是臣的一孔之见。然而臣以为,欲与虏人决胜中原,骑兵才是关键。总须练出一只无敌的铁骑才行。臣这些年,着实从伪齐缴获了不少的马匹。荆襄又地广人稀,臣便自作主张建了个马场,而今已经初见成效。假以时日,历年孳生的马匹,足可建立一只万人队。” 岳飞真是太清楚官家的心理。步兵为主的宋军胜则小胜,败则大败。这是官家的一块心病。是以每次出战,官家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全军为上,哪怕为之放弃一些胜利的果实,也要避免为金兵骑兵所诱歼。 但从没有一个人,明确地提出过锻造一只骑兵铁军,纵横于疆场之上,与金人的铁骑一决雌雄。就算韩世忠阅兵之时两翼以骑兵保护,但数量太少,实际起不了作用。 有之,从岳飞始。 赵构看着岳飞,只觉得再没有一个大将,有他这般体贴圣意。他有意沉下脸,责问道:“好你个岳飞,这样的大事,你竟然瞒到了今日才肯说。” “臣不敢。臣原来还想着,等到这只骑兵能够北伐中原之时,再请缨出兵,一鞭直渡黄河,成就陛下中兴的大业。” 快穿孤忠_116 韩世忠才知道,岳飞适才跟自己所言不尽其实。韩世忠再度兴起了较量的意思,不免嚷道:“岳五,先用自家的纯队试试你的骑兵,如何?” 赵构笑着阻止道:“你们两个还是跟金人见真章来得爽快,就在御前立下军令状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文等新年也没谁了。 小天使,中天使,大天使,天使兽们新年快乐 谢谢春风,独孤先生,iceer74的地雷。 ps,这章其实涉及到岳飞军事思想与其他诸将的不同,冷兵器时代,以步克骑打打防御战也就算了,要想以纯步兵反攻,就是天方夜谭呀! 第45章 千古英雄手(25) 韩世忠听出来,官家这句话,分明与适才岳飞的私语一致,感情官家一边看演武,一边分心偷听手下的臣子聊天。 韩世忠呵呵笑道:“陛下,臣巴不得能到战场上,与岳五好好比试一番,看到底哪个斩杀的虏人多,收复的失地广呢,就是不知道陛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出兵讨伐逆贼刘豫跟姓完颜那伙子强盗?陛下想着提前知会臣一声。等的时间太久,臣怕这身子骨再上不了马。若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输给了岳五,臣一千个不甘心,一万个不甘心。” 韩世忠说着举起了双手。他早年受过弓箭伤,十根手指因为感染的缘故,被截去了六根,如今左右手各只剩下两根手指。其中一根的肌肉尚且极度萎缩,只能蜷曲做一团。 “陛下,您看老臣的手,现在还有四根,过几年可就只有三根了。北伐的事情再拖下去,这手恐怕就该成球了。” 韩世忠的这番话,直白爽快,是岳飞无论如何不敢在官家面前直言的。赵鼎即使政见不同,看到韩世忠畸形的双手,也不禁动容。 赵构这一路上,岳飞一直在请缨,这次校场阅军,韩世忠也积极求战。他心中十分满意,问身边肃立的赵鼎道:“赵卿,你说说看,朝廷什么时候北伐合适?” 这是官家自大行皇帝去后,第一次明确表示北伐的意愿。赵鼎不能不躬身答道:“兵者,国之大事,非得万事考虑周全不可。臣刚才听岳少保阐述方略,着实深受启发,非良将不能为此深远的计议。是以,臣以为,等到岳少保练好了无敌的铁骑,北伐的时机便差不多了。何况,如今祈请太上皇帝梓棺的使节未返,此时骤然用兵,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有违圣人先礼后兵的教导。” 赵鼎也并非一意主和,他不过是不通兵事外加格外谨慎罢了。他这番话,有意拉拢岳飞与自己站同一阵营,顺带提醒官家,别头脑一热就忘记了前些日子派出去的祈请使,得保证使者的生命安全。 此时,台下的演武也到了最精彩的时刻,两军数千人对攻正烈。韩世忠为了展示所部的精锐,特意命令弓箭手也全部佩戴长刀,箭袋中破甲箭射完之后,便持刀肉搏。这虽然是操典中的规定,弓箭手也须精熟一种长兵器,能持之杀敌,但当时诸军能做到的极少。是以此时场上对练的激烈程度远超一般,扬起的烟尘遮蔽了日光,喊杀声震动天地。 快穿孤忠_117 赵构看得高兴,对赵鼎的回答便有几分不满,以这样雄壮的军容还是可以和伪齐一争高下的。他漫应了一声:”赵卿果然是老成谋国,”便转向岳飞,问道:“岳卿,你的意思呢?” 岳飞脸色微红,没想到皇帝突然给自己出了个难题。然而,回答问话是他身为大将的应有之义。岳飞思索片刻,叉手道:“首相刚才说起练骑兵,倒是提醒了臣。陛下,臣的马是从伪齐抢过来的,臣的骑兵也须着落到伪齐身上练。臣愿与韩宣抚各自统兵,一长驱中原,一北上山东,收复故地。” 这番话自然是尽快出兵北伐的意思,但也并不让赵鼎难堪。 韩世忠先笑道:“好得很,岳五,咱俩这就算说定了。军中无戏言。” “驷马难追。”官家跟着凑热闹,“输了的罚给赢了的侍酒。” 这时,却有一人从校场外驰马而入,飞奔到韩世忠麾下大将王权的跟前,耳语几句。王权听后脸色大变,急忙登台禀告韩世忠。 “宣抚,”王权叫道,“有探马飞报。” 韩世忠正兴奋地举起右手,想跟岳飞击掌,闻言不耐烦道:“什么大不了的急报,先下去候着吧。” 王权急得脸色发白:“宣抚,粮库走水了。” “你说什么?”韩世忠不可置信地追问一句。 “粮库,靠近校场的那两个粮库都着了!还请陛下与诸位相公暂避一时。” 吕祉接到了都督府承局李忠的回报,张浚原则上同意了他的处置意见,淮西人事变动一事暂且不做调整。吕祉接到这样的回报,本该松一口气,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心头始终堵得慌,烦恶难以去除。 吕祉长叹一声,将张浚的书信贴身收好。他对重要函件的处置甚是严谨,力求稳妥严防泄密。 快穿孤忠_118 “张都督还吩咐了什么?” “张都督说,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了吕相公。这季节天气寒暄不定,让吕相公善自保重,家眷不在身旁,冷了记得加衣服。等吕相公回到平江府,张都督要亲自为吕相公接风。” 张浚也没命令要紧的事情。但听到李忠提起家眷二字,吕祉神色不由一黯。泰山收到吕祉送的年节贺礼后,亲自写了一封长信,吴氏却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哪怕只言片语也不曾托下人转达。她性子如此贞烈,吕祉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劝自家娘子回心转意。再想起吴氏姣好的容貌、体贴的举止与向来的文雅气质,吕祉一时不禁痴了。 李忠见顶头上司意兴阑珊,长久地沉默不语,也只好一言不发地陪在吕祉身边。时间一久,他长途劳顿,肚子咕了一声。 吕祉如梦初醒,从椅子上起身。李忠连忙从架子上拿起黑貂皮披风,跟着吕祉道:“相公,今天晚上刘宣抚在花厅宴请宾客,您这会儿去,天色尚早,不如再歇歇。小的看相公的脸色不好。” 吕祉接过披风,摆手道:“今天晚上的宴请我不去了,就跟刘宣抚说,我身体不适,想休息一日,让他不必担忧。我自去驿馆后园中散散心。” 李忠不明所以,但也不好细问,推门去了。 吕祉坐在园子里的石头椅子上,诸般杂念纷至沓来。 “伯祥,你来了。”恍惚中,故人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下官给公添麻烦了。唉,下官今日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介书生,迂腐无用。”杨廷麟面带愧色,长揖不起。 “不要这样说。你奏章中那句话南仲在内,李纲无功;潜善秉成,宗泽殒命这两句甚是痛快。” 杨廷麟感觉到卢象升握住自己的双手异常灼热,不由落泪道:“再痛快,可惜也于事无补,还让公的处境愈发艰难。现在,我真是后悔自己当初的书生意气。不过,也好在当轴发下恩德,能让我到公军前,我愿为公尽绵薄之力。” “伯祥,你不清楚……”卢象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下去,甚至连欢迎故友的致辞都省略了,埋头于案上处理公事。 快穿孤忠_119 此时已是中午时分,有亲兵端来两碗菜粥。杨廷麟见到汤水中漂着的几粒米与一茎菜叶以及孤零零的一颗红枣,愤怒地跳了起来:“公是国之栋梁,总督军事,怎么如此不爱惜身体?” 卢象升苦笑着望向杨廷麟:“伯祥,就算我不爱惜自己,又怎么能不爱惜你?实在是我们已经陷入绝境了。真定巡抚张其平拒绝接济粮草,军中已经断粮。这样的菜粥还是我看你来到军前,特意吩咐加的大餐。” 卢象升说着挑出那粒红枣,将菜粥一饮而尽,吮一下嘴唇,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着被汤水泡得饱满的红枣,似乎在品味生平所未曾尝过的美食。 “米是军中搜刮出的不多的存粮,枣子则是老乡们省下口粮,特意送过来给我们的。伯祥,天气冷,你再不吃,粥就要冻上了。” 粥没冻上,杨廷麟的心先冻上了。他不由自主涌出痛苦的泪水。卢象升却依旧淡然地说下去。 “伯祥,我带兵多年,身经百战,还没有遇到过这样局面。你瞧瞧,弟兄们骨瘦如柴,每天还要打仗,还要奔波。大家都明白是在等死,不是死于锋刃,便是死于饥疲。如今使大家没有四散的是一点报国之心,而朝廷不惟不知鼓励士气,反而用各种办法来瓦解军心,沮丧将士们的报国热情。这样下去,有些人是会铤而走险的。只要有一队人马鼓噪而去,全军不瓦解也差不多了。伯祥,局势岌岌,我盼着你来,又害怕你来呀。现今,你真的来了。但你所能为我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却只有求援了。我要拜托你去保定一行,求绵竹(即刘宇亮)发兵发粮。”(注,这段摘自姚雪垠的小说《李自成》) 杨廷麟为这个噩耗所震惊,沉默许久,方道:“我愿意为公一行。但求公千万等我的消息,不要做孤注一掷的事情。”他又接着连说了两个“千万、千万。” 卢象升不知该如何回答故友的嘱托。他已经决心战死沙场。之所以明知刘宇亮不会给予援助。依旧派杨廷麟前去,就是要把故友打发走,替国家保存一个有用的人才。 卢象升最终说道:“大丈夫既然以身许国,七尺微躯不敢私有,成仁取义一念之间。”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吕祉从石桌上醒来之时,已经是泪流满面。他已经很久不曾回忆起前生,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梦境即令此时依旧让他肝肠寸断。 “粮食、粮食。”吕祉喃喃地在花园中踱着步。他突然脸色一变,想起了一个关键之处,大步向宣抚司衙门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ps,韩世忠军粮库失火载于要录。 文中有两段引用的是《李自成》 第46章 千古英雄手(26) 吕祉心中无比自责,他太信任刘光世了。但刚才的梦境点醒了他,即令刘光世可信,他的手下也不可信,更不能信。计划中至为关键的一环,虽然尚未出现问题,但已经显露了断裂的征兆。 快穿孤忠_120 此时,宣抚司大厅内灯火辉煌,刘光世正在讲话。这是军中例行的更戍,王德的前军明日即将启程,接替张景防守霍山等前沿要地。是以宣抚司中的其他诸军统制都来相送。吕祉打眼一看,除了在太平州处理事项的乔仲福和郦琼,以及外戍的张景外,其他左护军中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到齐了。 刘光世显然是多喝了几杯,半扶着王德的肩膀,稳住身形。因为吕祉不在身边督军,刘光世话也说得极为随便:“王十,好好干,全指着你给兄弟我挣面子呢,也让那些平日里瞧不起左护军的文臣,知道军中还有你这样的勇将。什么王黑龙(指韩世忠军中大将王权,他绰号黑龙)、赢官人(指岳云),都不在话下。来,干了这一碗。” 主将如此,其他统制也乐得借机大醉。大厅中尽是东倒西歪的人群,有些人随便寻了一处地方,靠着墙睡倒了;另一些干脆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吕祉进来时,差点就踢到一个醉汉。相形之下,刘宣抚尚能站立,算是罕见的清醒了。 军中欢宴,醉酒是常事。但尽数烂醉如泥,实在是纪律涣散到极点。吕祉急匆匆赶来,原是心中有个重大疑问,必须询问刘光世,见此情景更是火上浇油。他走到刘光世身边,扶住刘光世的左臂,大声叫道:“宣抚,刘宣抚!” 连叫了几声,刘光世才缓缓转过头,乜斜醉眼,喝到:“呔,你这个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这是什么地方,也敢大呼小叫?实告诉你,兄弟是三镇节度,兄弟在的地方就是节堂(注,这是刘光世喝醉了胡说)。敢在节堂喧哗的,是要被推出去处斩的。但兄弟看你长得跟吕尚书有几分相似,今天就放过你这一遭。你赶快滚!滚慢了兄弟改变主意,不要怪翻手无情。” 刘光世越说越不像话,吕祉生气,握住他左臂的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刘光世吃痛大叫:“关复古!关复古!有刺客,即刻给我拿下。” 有刺客这样爆炸性的消息,居然没有在厅中引起任何骚动,醉汉们依旧吐酒的吐酒打鼾的打鼾。只有王德扶着交椅转过了身子,喝问道:“谁,谁是刺客。” 刘光世推了吕祉一把,却没推动,又用力抽了下左臂,左臂就如被钳子夹住了一般,还是纹丝未动。于是他右手揽住王德脖子,指着吕祉鼻尖骂道:“这厮就是刺客,与我打。” 王德也醉得厉害,摇摇晃晃地迈出一步。吕祉见旁边摆着个汤桶,脚尖一勾,稍一用力正踢到王德脚下。他微一踉跄。吕祉换右手揪住刘光世衣领,将刘光世带的身体一歪,正撞到王德侧后。王德头朝下恰好砸进桶中。当啷一声巨响,头上撞出好大一个包。好在桶中的热汤已经倒光了,才没有被烫伤。 这情形异常滑稽,刘光世竟然抚掌大笑起来,浑忘了自己正被刺客挟制。关复古正好也跑了进来,他老远看见这一幕,心虚叫道:“吕尚书。” 吕祉总算见到一个清醒的,他叹气道,“关武义,你且先把王太尉扶起来。再给我端一碗清水。” 关复古看一眼跟小鸡一般被吕尚书攥在胸前的宣抚使,犹豫道:“吕尚书,清水是做什么用?” 吕祉冷哼一声,“救你宣抚身家性命用。” 快穿孤忠_121 关复古明知吕尚书是要给自家宣抚醒酒,不敢怠慢。他在大厅里寻了一圈,却没见清水的影子,酒倒多得是,于是颇有些不知所措地转着圈。 吕祉心中憋了一股火,叫道:“关武义,你把旁边的酒坛子拿过来。” 关复古从没听说过酒能醒酒的事情,但吕尚书吩咐不敢不遵,他拎了一坛子酒递给吕祉。 吕祉接过酒坛子,让关复古在刘光世身后站定,扶着自家宣抚使。随即一扬手,他将一坛子酒不多不少,尽数泼到了两人身上。 刘光世被醇酒由上而下浇了个透,打个冷颤□□一声,睁眼道:“这是房顶漏水了吗?” “房顶没漏水,就是行营左护军的船快要漏了。” “左护军没船,岳五只给韩五和张七送船了,没给兄弟送船。(指平杨幺后,岳飞给韩世忠张俊各送了一艘具装楼船。)哎呀,”刘光世用手揩去顺着头发断续流下来的酒水,猛然惊醒道:“吕尚书,你怎么会在这里。老弟不是特意让李忠过来告假,说身体不适不能参加这次宴请了吗!兄弟……不,下官适才实在不知是安老前来探望,安老明鉴。” 刘光世连连指天发誓。 “若非如此,下官怎么能见到如此荒唐的饮宴。”吕祉怒道。 “安老,这不都是你没来压阵的缘故吗!”刘光世做出责备的样子,欠身要拉吕祉的手。旁边的关复古提醒道,宣抚,酒。刘光世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也湿嗒嗒的,狼狈异常。他缩回手,问道:“安老想要问当职什么事情?” “宣抚,下官要问的这件事,请宣抚务必不能隐瞒。”吕祉神色异常严肃。 刘光世不敢怠慢,骂了一句关复古,带着吕祉走进内室,让关复古在门外守候。 吕祉这才低声问道:“宣抚,你或者郦琼是否逐年亲自清点库房?” 刘光世本来正在摘下幞头,闻言一怔,“安老,库房,库房那种地方!黑漆漆乱七八糟的。当职是什么人,自是一只小脚趾头都不会踏足的!安老,你先不要急。我想起来了,也曾经有一年,咳,那年的酒卖得特别好,一文文的铜板就跟那鱼似的,成群结队上赶着往宣抚司的钱袋子里钻。那年我真去钱库里看了。铜板由上至下堆得满满的,着实地喜庆!我心里欢喜,赏了……” 快穿孤忠_122 吕祉不愿再听,打断道:“那郦琼呢?郦琼会不会每年底锁库、盘库?” “郦琼?”刘光世想也没想,直接摇头道,“他也不是亲力亲为的人。”这也不怨郦琼,实际上整个左护军,恐怕都找不出一个肯诸事亲力亲为的高级将领。 吕祉苦笑一声:“上行下效这个词宣抚一定听过吧?”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刘宣抚拿宣抚司的金银财帛当做自己家里的宅库,吃穿用度全从其中取用。就保不准左护军的属下中,也有这样公私不分爱国爱军的,将公家的财物往自己家里送。难得的是,左护军中诸位还都懒得很,刘光世只当甩手掌柜,郦琼乐得养尊处优。都不亲自监督,那这盘查的活计便只有交给手下。只是这些手下可不是岳家军中的李启(负责岳飞一军经商的官员),若是放任自流,天大的漏子也捅得出。 “宣抚觉得,左护军的一众人等,都是什么样的人?仁义智勇公忠体国……”吕祉声音一厉,“还是贪婪狡诈无信无义?” 刘光世瞪大双眼,一言不发,但脸色已经白了。 “宣抚防得住外鬼,可防得住家贼?” 外鬼不过是小偷小摸,家贼可对左护军的家底知晓得一清二楚。铁门大锁就能防住外鬼,家贼则是防不胜防,哪一处做得差了规矩,便能被家贼抓住漏洞。何况左护军中怕是没人在尽心竭力地防范家贼。 刘光世忽然将幞头掼在地上,一跺脚,“郦琼,郦琼去太平州后,第一件事是平账,第二件事就是查库。” 那些偷墙角的硕鼠们,若是知道这个消息,又该如何动作?会不会跟外鬼勾结?会不会巧设圈套掩盖自己的滔天大罪?又会不会铤而走险甘犯大过?更要命的是,当前的情况复杂,几乎可以确定必然有家贼,却不知道哪个才是家贼。想到此处,即令是刘光世,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太平州,吕尚书,你跟当职即刻前往太平州,辛苦安老了。” 即刻启程,可见事态严重。吕祉长叹一声:“刘宣抚,但愿是下官多虑了。” 刘光世罕见地不发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声,即使是岳飞军中,这些硕鼠们也是免不了的,囧。另外,军中的严重贪污,查出来宣抚使可以直接处置,要杀要剐宣抚使一念之间的事情。 快穿孤忠_123 第47章 千古英雄手(27) 刘光世麾下亲军单独成军,为刘光世自将,人数在八千人左右,大多为步兵。其下也没有统制,只设副统制一名。这次的调动事发突然,整顿全军至少需要一天的时间。刘光世等不及,自带了五百亲随骑兵,凌晨出发。关复古暂摄统领。 一路上,刘光世恨不得肋生双翅,催赶马力已经到了极限。他虽然自绍兴以来就耽于酒色,但毕竟是将家子,幼时的功夫尚在,不至于到无法骑行的地步。令刘光世颇感意外的是,吕祉的马术也非常好。 宋代文官,虽然有骑马上朝的规矩。但自南渡之后,马匹缺少,骑马一般被骑骡子、骑驴或者坐轿所代替。像吕祉这样能连续骑乘三四个时辰的,百中无一。 “安老,你料形势到底如何。”换马间隙,刘光世趁机与吕祉简短交谈。 “还能怎样?最坏的结果,宣抚不也已经逆料到了?”吕祉并不看刘光世,只反问道,“如今郦太尉处没有送来消息,便已是最好的消息了、宣抚且放宽心吧。” “韩卿,这次火灾,损失了多少?可清点明白了吗?”赵构因为突如起来的火灾,在镇江府多逗留了些时日。此时,他坐在宣抚司衙门厅中,仔细询问韩世忠损失详情。 官家神态安稳,并未表露出明显的不悦,这令韩世忠安心许多。“陛下,伪齐的奸细纵火,只烧了一个万丰粮仓,另外一个瑞丰仓火还没有起来,便被扑灭了。赖陛下洪福保佑,烧的万丰仓原也储粮不多,损失倒不大,就是未曾抓住伪齐的奸细。总之,臣军中防卫疏漏,才酿此大祸。臣有误陛下任使,愿领死罪。”韩世忠一边口称万死,一边叩头谢罪。 赵构叹道:“韩卿不必自责,这大概是天意,非人力所能及的。” 官家的安慰心口不一。什么非人力所能及,岳飞的鄂州一军不是轻松就将伪齐奸细的破坏消饵于无形了吗?韩世忠跪望天颜,从中窥见了深刻地失望。 韩世忠不由垂泪道:“陛下,请您处置臣失职的罪过。”他膝行一步,又道:“臣愿扣薪俸,降差遣,就是将三镇节度使归还给陛下一镇,也都使得。就请陛下任意处置,臣这才能安心。” 三镇只归还一镇,也就韩宣抚能说出来这样的话。官家听得微笑,“韩卿,朕让你纠察军中该为此事负责的一应人等,不徇私不枉法,卿做得到吗?” 韩世忠一滞,连奸细都没抓住,他怎么纠察军中的罪魁祸首?也就是找个人顶缸,应付上谕罢了。 “这就是了。所以朕也不会处罚卿。卿快起来吧,天气还冷,小心寒气侵入骨头。” 快穿孤忠_124 “陛下厚恩,臣无以为报。”韩世忠蹒跚起身。 “既然是无以未报,便拿刘豫的人头为报吧。” “臣遵旨。” “臣遵旨。” 声音发自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韩世忠的声音略显苍老疲惫,相形之下就将岳飞的声音衬托得响亮而自信。 赵构将目光投向岳飞,见他神色恭谨,并未显露出半分瞧不起韩世忠的神色,而百战杀伐之气就自然散发于举手投足之间,端的国之虎将。 官家无限感慨地凝目岳飞片刻,忽然随口说道:“这是今年的第一把火。” 有一则有二,有二则生三。赵鼎心头一凛,官家此语不祥。 “迎儿,看把你懒得,过个年就不干活了不成?何况这年也过了,还不赶紧把屋子收拾了。过年拿出的来贵重器物都放回上房的柜子里面锁好。赶明让哪个眼界浅的小白眼狼顺走了,看你可赔得起这些银钱不?” 吕祉的发妻吴氏一早就教训使女迎儿。迎儿朝吴氏做个鬼脸:“主母,非是迎儿懒惰,不愿意干活。原是老爷(指吴氏父亲)说了,留着这些器事另有用处呢。” 吴氏瞪起杏目,手里拿起扫屋子的尘麈,啪啪地打着黑漆木桌子:“该来的人也都来了,该迎的客也都迎了,还有谁要招待。小丫头,你莫要搬出老爷来给自己找辙。” 迎儿本来正在抹桌子,见吴氏坐到桌子前,吓得她跳到一旁,登上一把圆凳擦起了架在柜子上的箱笼。“主母,真的还有一个人没来呢,您仔细想想。前些天,那人可还派人来咱家看望呢。” 吴氏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迎儿说的人是哪个了。她口中却不承认,拿尘麈把子轻轻敲一下迎儿的腿骨:“你嘴里胡吣些什么,给我下来,看我治你不用心的错。” 快穿孤忠_125 “偏不下来。”迎儿笑着去抢吴氏手中的尘麈,两个人嬉闹在一处。迎儿站立的圆凳本来不稳,吴氏力气用得大了些,迎儿的身子晃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掌握不住平衡,倒在了吴氏怀里。 迎儿笑着拿头蹭吴氏的胸口:“主母,偏你就这么口是心非的。明明白天也想姑爷,晚上尤其想姑爷,怎么就不能在人前说一句姑爷的好话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姑爷道歉也道了,您老还想怎么着呀?非得刘皇叔三顾茅庐不成?”她特地把尤其两个字咬得清清楚楚。 吴氏听得心中窘迫,拧了一把迎儿吹弹得破的脸蛋。“我可不是诸葛亮。” “姑爷也不是刘皇叔呀!要不您老就是等着姑爷演负荆请罪的戏码呢!可姑爷也是堂堂的正三品,让他演廉颇,您可配不上蔺相如。” 迎儿小时候跟着吴氏念过书,人又甚是伶俐,典故说得头头是道。 吴氏一笑,把迎儿从身上推开。“这是谁让你来做说客的?” “咱家里就这几个人。您觉得是老爷呢还是姑爷呢?” “苏秦张仪也没你的嘴巧。”吴氏骂了迎儿一句。她这半年来气早消得差不多了,但只一宗,吕祉只亲自来看望了一次。也是凑巧,后面吕祉都在出差,只派干仆联络送礼。吴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也一直没有特别表示。 迎儿见主母生气,乖乖地替吴氏捶着肩膀。吴氏只觉得迎儿的拳头力度大小恰到好处,捶下去四肢百骸暖洋洋地,无比舒坦。“主母,你也得体谅一下,姑爷身负重任,整天为国奔劳的辛苦。还有,我从张侍郎(张宗元)家的下人那里,听说了一件事,也不知道真切不真切。” “哎呦,”吴氏坐直了身子,侧头看着迎儿,“他是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了?” 迎儿连忙摆手道,“姑爷那个人您还不清楚?端方正直,能有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情?就是有人说,姑爷最近总喜欢找两位小娘子听曲。有一天,都找到平江府租的房子里去了。姑爷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两个人呢。” “这人真是出息了。” “可,不是呢!”迎儿搓着吴氏衣角,接道,“您想想,这年头,那些大将们三妻四妾都不止呢。姑爷这样好的人,可要看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说过,张宗元家眷也没接到平江,留在了临安。 快穿孤忠_126 呵呵,朕想不到我这样的文也能引来故意捣乱的。 第48章 千古英雄手(28) 绍兴七年二月,太平州大火,半城皆被火,录事参军吕应中、州丞李致虚悉以燔死,流离者甚众。帝悯之,诏镇江府太平州各给米五千石赈民之贫乏者。 《前朝炎兴以来要闻录》李心传 刘光世、吕祉一行刚刚进入北城,就闻到了扑鼻的焦臭气息。刘光世心中一悸,催马想要沿着官道赶往州治。然而一行人刚刚走了几步,就被难民拦住了去路。 从火灾现场仓促出逃的难民,大多衣裳不整,有的甚至□□着上身,在初春的天气里瑟瑟发抖。一个被火熏黑了半边面颊的老人,跪到刘光世马前哭诉:“相公,求你开恩,救救我家孙儿。老儿的小孙子就被埋在不远处的瓦砾堆下,现下扒开兴许还有救。” 刘光世心中焦躁,不待他有所动作,关复古已经兜头一鞭子打在了老人脸上。 “不长眼的老贼,宣抚相公的马你也敢拦!有多远滚多远!” 老汉被打的蒙了头,本来要退开,听到宣抚相公的名讳,却奋身扑了上来,扯住刘光世的腿不肯撒手。“宣抚相公,救命呀!” 刘光世哪有心思搭理这些难民,太平州中的积储才是重中之重。他狠踹一脚,虽然将老汉踢到在地,然而听见对话的灾民尽数围了过来。不多时,已经聚集了近千人,将这五百人的骑兵队围在了中心。 “郦琼,把郦琼给我找过来!”刘光世急红了眼睛,命令关复古。 关复古听命,想从人群中挤出去,却在震天的哭声中,吃几个妇女揪住了战马缰绳,动弹不得。 “刘宣抚,俺们是左护军的家眷,一把火全烧了,现在没的地方住没的东西吃,求宣抚慈悲接济。” “刘宣抚,俺们是在这太平州里做买卖的本分生意人,不幸租了左护军的房子,这次也都被烧了,那房子的租金却交了一年,宣抚好心将那十个月的房租退给俺们吧。” …… 吵闹的声音乱成一片,每个人都在恳求着刘光世的接济,以至于谁的要求也听不清。关复古怒从心头起,豁然拔刀。连陪在吕祉身边的承局李忠,怕出现意外,也亮出了铁锏。 快穿孤忠_127 人群见到兵刃闪烁的寒光,非但不曾平静下来,情绪反而愈发地激动。 就有一个刺着花绣裸了膀子的年轻人带头喊道:“都说金人有狼牙棒,俺们有天灵盖。今天,俺们这天灵盖就扛扛刘宣抚手下的狼牙棒,看看到底是狼牙棒硬还是天灵盖硬。” 一众难民轰然响应,就有人跃跃欲试地要夺马抢刀。 吕祉长叹一声,心中百感交集。老天着实跟他开了一个玩笑,给他穿越以来过于顺利的生活加了一勺盐两勺辣椒还有无穷的苦。吕祉翻身下马,登上一棵半焦的断树根,用最大的音量喊道:“乡亲们,下官是兵部尚书吕祉。你们的难处刘宣抚和下官都见到了。下官担保,不会让你们流离失所的。现在,刘宣抚赶着到州衙处理公务,乡亲们让一让,放下官们通行,不要耽误了正事。” 又是纹身男子质问道:“什么鸟兵部尚书,让俺们怎么信你?当官的尽是些赖皮!乡亲们,你们说,对不对!” 于是四周起哄般响起了对的呼声。此时流民已经聚集到了一千余人,几个年轻力壮的开始冲击防线。 吕祉见识过淮西彪悍的民风,但没想到真有不怕死的煽动闹事。听纹身男子的口音,并非本地人,应是北方流民。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但若伤到这些无辜的难民,吕祉却也于心不忍。 关复古可不管这一套,瞪圆眼睛怒吼一声,“纵队执弓!” 这些精兵人数虽然少,但对付数倍的普通民众还是易如反掌。只因流民中混杂了左护军的家眷,关复古一时拉不下面子罢了。此刻他动了真怒,骑兵队一次冲击,这些人怕是半数要丧命此地。 “乡亲们,汝等只能听下官的劝告,暂且散去等待救济。”吕祉趁机劝道。 胆子大的亡命徒毕竟是少数。人群中一阵骚动,妇人和孩子先退出了,继之以老者。很快,圈子外围只剩下了年青的壮汉,大约数十人的样子。 吕祉微笑着朝挑头的纹身男子招手示意。男子以为吕祉要抓他,转身就跑。早被防备着这一手的关复古一个力压泰山,击倒在地。 男子翻身爬起,连连叩头:“吕相公开恩,我还有家小要赡养。”其他人见此情景,吓得一溜烟地逃走了。 快穿孤忠_128 吕祉还是第一次见到人身上的花绣,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男子从肩至腰纹了一条好大的盘龙,张牙舞爪地一笔一画都勾勒地甚是精巧。胸口的龙头随着男子的呼吸起伏而点头,直如活的一般。 吕祉心中一动,能有这样纹身的,必然家底殷实,抑或是当地的一霸。不如控制了这人,也省得他再去闹事。 吕祉微笑道:“你就暂且跟着我的承局李忠吧,也好做个见证,下官和刘宣抚不是食言而肥的人。” 那人哪敢不从,哭丧着脸跟李忠乘上一匹马。此后到州衙的路上再无障碍。刘光世原想到得州衙,询问州丞详情,再去老营找郦琼算账。但等到得州衙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州衙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主衙尽数塌落,后面州丞的私邸只剩了一东一西把头的两间屋子。郦琼正在指挥人马在废墟上扒找尸体。 难怪郦琼没去弹压难民,原来是这个缘故。 烧了仓储库是左护军的损失,若是连知州都烧死了,这叫罪可通天。刘光世没心情关问军中的粮库,急道:“知州相公何在?” 郦琼对刘光世的从天而降也很茫然,他愣了片刻,答道:“都说不曾见知州相公从火中出来。末将正在着人搜寻。” 刘光世铁青着脸:“找,活要见人,”他牙咬了半天,说出了后半句:“死要见尸。” 正在这时,几个人抬着一具烧成碳的尸体匆匆跑过来。 “刘宣抚,知州相公找到了。” 刘光世眼前一黑,嗓子猩甜险些吐血,幸亏被吕祉扶住才没有径直摔在地上。 刘光世哑着嗓子问道:“怎么知道是李知州的?” “宣抚,您看这人手里,还抱着知州的大印呢。不是李知州还能是哪个?”郦琼的一个亲兵指点道。 快穿孤忠_129 果然,已经碳化的尸体蜷曲着双手,当胸抱住一颗黄铜大印。 “郦琼!你!”刘光世以手戟指郦琼,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瞪视着跪在瓦砾堆上的郦琼,说不出一句话。刘光世不是不想说,而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发号施令。大变突至,一切打算不但落了空,而且事态比原本的预料更要坏上百倍。他也曾接到过官家发下的“不用命斩立循”的手诏,却远没有此刻受到的震动大。刘光世只觉得不惟口唇僵硬,连身体都麻木到不听使唤。 宣抚使有权无须审判,就对部下以军法处置。如果郦琼被斩,他手下的亲兵免不了连坐。郦琼身后的亲兵见到情势危急,尽数围拢上来,数百甲胄佩刀的悍勇武士,沉默不语,盯视着淮西宣抚使刘光世伸出的手。 关复古也上前一步,他手中执的佩刀原是礼仪性质,此时被他横提着,摆出打斗的架势。其余银枪队属下自行雁字散开,将郦琼及其手下反围在了半圈的中心。 郦琼的亲兵尽皆用手攥住了刀柄。 郦琼跪在地上面无表情,一副被刘光世的暴怒震惊的模样,对适才手下亲兵的举动全无反应。 气氛凝滞,几百条汉子粗重的呼吸声彼此相闻。刘光世与吕祉、郦琼处于圆心正中,围住他们的是郦琼的亲兵,而关复古又带人围住了郦琼的手下。再放眼太平州,则是郦琼的数千精兵把控了各个要道。 稍有风吹草动,一场兵变就可能提前爆发。 一直没有发言的吕祉忽然上前一步,隔开了郦琼与刘光世对视的目光,喝到:“郦太尉,你在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刘光世慌乱的目光盯住了吕祉的后背。吕祉则代替了宣抚使,坦然承受郦琼愤怒的注视。 第49章 千古英雄手(29) 空气中犹然弥漫着焦臭的气息。烧了一夜的大火虽然已经逐渐熄灭,余烬仍然时有噼啪复燃,伴随着梁柱倒塌的轰然声,交织在一起,挑战着众人早已崩到极致的神经。郦琼的亲兵因为连夜救火,脸都被熏得漆黑,绯红色的军服也让烟尘浸染得变了颜色。这些人中,体力略差些的已经站立不稳,却依旧手握刀柄,神色木然地注视着吕祉。 刘光世的心中蓦地闪过“兵变”的念头,他在兵间好歹摸爬滚打了十多年,虽然不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但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凡事都有郦琼王德打理,少有真刀实枪见阵的时候。惊吓之下,刘光世虽然知道这时候得特别保持镇定,于是努力挺直脊背,却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所幸他的身形被吕祉半遮住,一众属下看不到他此时的慌张。 刘光世的骑兵队,一路倍道兼程,为了节省马力,在进城之时并未披挂整齐。但是在经过城门口民众的堵截后,保险起见,关复古命令麾下俱轻铠兜鍪,得胜钩上挂了银枪队的招牌骑枪,身上还斜跨着骑刀铁锏之类的短兵。此时,他不待刘光世吩咐,已然命令骑弓上弦,只待一声令下,就可以万箭齐发,将昔日的袍泽射倒于地下。 对峙的双方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油子,情知此事不能善了。在这当口,俱都做出横眉立目的模样,生怕还没动手就先输了气势。突然插到双方中间的吕祉便分外地碍眼,尤其此人还是一个文官,既不着盔也不掼甲。微风吹拂起圆领袍的袍脚,轻裘缓带分外洒脱。 “兀那吕尚书,快回来!”关复古好心叫道,这吕尚书虽有一身好武艺,却也挡不住上百只的箭阵齐发,若是伤了他未免可惜。 吕祉浑若未闻,与平素一般音调问道:“下官一路从城门过来,经过了三五处火场,火势看起来都非常大,烧掉的民居足有几百间。有的虽然已经熄了,有的却还尚有余烬。依下官的推断,应该是多地陆续起火,才能依次烧成这等规模。这非得几十人周密策划同共接应才做得到,显然是伪齐的奸细做过。郦太尉,你既然受命负责太平州的城防,虽然是百密一疏不幸起火,但想必捉到了伪齐的细作?” 郦琼听到这话,身子微挺。他立即领悟出,吕祉这是在替自己开脱监守自盗的嫌疑。他守卫不严顶多是失职之罪,若是背上里外勾结的罪名,不用刘光世下令,传出去只怕是全军上下都会动手撕了他。郦琼适才对刘宣抚的喝令不做反应,也是这个原因。反正左右都只有一条死路,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快穿孤忠_130 “郦太尉,下官问你,你可曾抓到一半个细作?”与郦琼对立的吕祉,不紧不慢地重复道。 郦琼眉目跳动不已,心念电转。他若说没有,吕祉下面一句话想必便是“这可奇了,这样大的火,却连半个做过的细作都不曾抓到,郦太尉你可有用心守护仓库吗?”如此一来,吕祉便占尽了道义上的优势,就算当场击杀自己也理直气壮。但他若是如实回答了吕祉的问话,那就是认怂服软,不但再不能与刘光世相抗,还得乖乖听从宣抚司的命令。吕祉扔了个两难的抉择给自己。 吕祉显然很有耐心,等着郦琼衡量利弊。他甚至都不看郦琼一眼,就像个富有经验的老胥吏,背着双手只双目炯炯地审视火场的残砖片瓦。 郦琼直觉得吕祉神清气朗得分外可恶。自从吕祉来淮西视军,他就在这位吕尚书手下着实吃了好几个暗亏,先是被刘宣抚赏了十鞭子,继之又被委派干善后的烂事,最倒霉的是连善后都出了纰漏,现下还被顶头上司刘光世怀疑要胡做。吕祉这人别看是个文官,平日里温润如玉,身上也总佩着一块美玉,整个人更如玉一般的坚硬不可摧折,端得不可小瞧。 想到此处,郦琼一凛,吕祉绝不会任由自己拖延下去。可一可二不可三,相同的问话吕祉已经问过两遍,再问第三遍肯定就是雷霆震怒。郦琼皱着眉头,又掂量了一遍局势,自己火场上的数百疲惫步卒,虽然人数略多,但对上五百精锐骑兵,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不如给自己留条退路。听吕祉的口风,刘光世未必便把自己祭出去当替罪羊。于是他不甘心地长吁一口气,叉手道:“吕相公神算,末将的确抓到了几个可疑的人,看着贼眉鼠眼的,一脸的奸细样。只是末将从昨天夜里便忙着救火,实在没来得及审讯。所以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奸细,末将现下可还说不准。末将刚才就是想这事想得入了神,失礼之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面去。” 郦琼一开口,他手下亲兵的表情明显放松了。毕竟就算是刀头上舔血的兵痞,到了绍兴七年也都纷纷成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逼急了,哪个愿意跟着叛乱? 关复古是明眼人,心肠又热,更不愿意跟同袍刀兵相向。他见郦琼肯伏低做小,也手一挥,撤了弓箭准备。 吕祉含着笑道:“到底是郦太尉,忠勤国事。既然如此,事不宜迟。郦太尉就将人带来吧。” “吕尚书说得都对,只一样,都督行府没有审讯的权力。您是都督行府的参谋官,这可怎么是好?再说了,人被暂时押在了牢城营,难道让末将把人带到这旷地里审讯?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郦琼恼怒吕祉讽刺他忠勤,逮到机会刺了吕祉一句。 刘光世在吕祉与郦琼对话时已经缓过了神,但他乐得让吕尚书替自己冲锋陷阵,所以一直闭紧了嘴不吭声。此时,他见郦琼心怀不满刁难吕祉,方上前一步,跟吕尚书并肩而立,说道:“这种事情哪里要吕尚书操心?自然是当职亲自来审,宣抚司便宜处置。看我不剥了这帮龟孙儿的皮。”刘光世瞪起眼睛,运足目力朝远在监狱中的奸细发泄愤怒。 郦琼这回不敢怠慢,赶紧道:“刘相公想在哪审理这些龟孙儿细作?末将立即带人。” 刘光世想了想:“就把人带到老营里,交给乔仲福。你领着人在各处火点弹压搜救,不得回营偷懒。听明白了吗?”他总算拿出十二分的气势下了命令,转念一想似乎对郦琼太过刻薄,又苦着脸慰劳道:“眼下也只有辛苦兄弟你了,乔仲福的兵还得把守老营,以防奸细再做过。烧点钱粮事小,真把家眷们住的营盘连着烧了,左护军的心也就散了。兄弟这次的功劳,当职都记下了,过些日子少不得领赏。” 郦琼情知,刘光世让把人带到老营,是不放心自己和自己手下那些兵,乔仲福是多年的老人,自然可靠些。他心中苦涩,还是只能大声应诺。 刘光世说完,又向郦琼手下亲兵一拱手,当先上马兜转马头向西驰去。一行人避开人群专挑僻静的路跑出数里,方才将速度降了下来。 刘光世本来是憋不住事情的性子,按平日的行径,早就问起吕祉对此事的看法了。这回却反常地不发一言。倒是吕祉先问道:“刘宣抚,一会儿打算如何审讯?” 刘光世一直沉着脸,此时方用余光瞟了吕祉一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还请安老代劳。” “同殿为臣,宣抚不必说代劳这个词。然而下官看宣抚神思飘渺,似有深忧。宣抚要是信得过下官,下官愿为宣抚分责。” 不说分忧而说分责,显然吕祉打算一搏,以保住刘光世的官位。刘光世却依旧默不作声,吕祉只好继续开解道:“宣抚,这火烧得甚是蹊跷。未查明缘由之前,朝廷必不会贸然有所动作。宣抚且尽力查明内鬼,应该可以将功补过。” 不只吕祉,刘光世、郦琼甚至关复古哪个都知道火起的蹊跷,若只是伪齐的细作,应该无法将分寸拿捏地如此恰到好处。先用州衙大火吸引郦琼注意力,继之以四面纵火。这样的套路非内鬼不能做到。只是谁都不敢第一个说出这样的判断。吕祉虽然此时尚不知道官家对韩宣抚的处置,但凭借对官家的了解,依旧给出了准确的答案。 刘光世骑在马上,听后却依旧不做任何表示。 吕祉只好追问道:“宣抚为何不出一语,难道已经有了计较?” “安老,咱们先不提这事,等到了老营,当职再跟你仔仔细细地说。”刘光世难得的高深莫测。 作者有话要说: ps,刘光世一军的家属营盘至少有两处,其中一处规模较大。 快穿孤忠_131 第50章 千古英雄手(30) 太平州辖芜湖、繁昌二县。左护军的老营并不在州治之内,而是建在姑溪河畔。这条长江的支流横穿境内,将老营天然地分作两半,十余万左护军家属就居住在此地。不过军中统领以上级别将领的家眷,大多嫌弃军营位置偏远,希望搬到州治之内。刘光世听从民意,后来索性在州治内强批了几千亩的地,在空地上盖起了数千间的青砖瓦房,建起了一座煌煌的新营。 刘光世进城之时,那些淮西军家眷之所以敢围着他哭诉,就因为住在新营里这些人的男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使性子哭闹上一番,刘宣抚也只有好言好语地安慰,断不敢认真处置。 老营则不同,住在这里的眷属大多是赤佬们的婆娘和小孩,从来只有看长官脸色的份儿,轻易不敢违拗命令。所以吕祉等人到达的时候,营中因为昨夜大火行的戒严令还未撤销,家眷们都躲在的小茅屋中不敢走动,一眼看上去颇为冷清。营盘里巡逻的都是负戈的武士,后面跟着担着水桶的民夫,显然做好了发现火情便立即施救的防备。 吕祉先还担心老营中人员密集,若是失火怕是得烧死个几百人。此刻见乔仲福防卫得当,一颗悬着的心总算略微放下了。 “乔太尉做事颇有章法。”吕祉称赞道。 刘光世淡淡接了一句:“循规蹈矩罢了。” 吕祉闻言浓眉微皱。刘光世打从离开郦琼那一刻起,浑身上下就透着别扭。吕祉先还以为刘宣抚是担心官位不保,于是用言语小心试探了一番,但刘光世却丝毫不露口风,这做派难免让吕祉心生狐疑。 刘光世又道:“循规蹈矩是个好处,但千万不能让乔仲福处理急务。大事临头还不够他慌乱的。譬如昨晚的事,他就只知道死守老营,也不想想若是火势从北边蔓延到老营,只在老营巡视又有个鸟用处。” “也是宣抚的营盘位置选得好,有天然的河道阻隔,轻易不会被牵连到。” 吕祉打从来到左护军,第一次称赞刘光世。刘宣抚脸上却殊无喜色。 乔仲福恰在此时迎了出来。他本来还颇为自满,自己守卫老营有功。没想到撞上刘光世的冷脸,他吓了一跳,接连口称该死。 刘光世瞪了乔仲福一眼,大踏步走进帅帐。乔仲福跪的无趣,忙跟进来汇报昨晚的详情。 原来,乔仲福自到太平州后,着实关了几家与自己有宿怨的军头的产业,包括被吕祉点名的靳家楼。他以为如此足以糊弄差使,是以之后的清退便不再上心。倒是郦琼来了之后,看到该清的没清,着实跟乔仲福发了一顿脾气。但时限紧迫,郦琼也只有多准备些水桶之类的救火之物,同时加大了防卫力度。郦琼规定,诸队一日分三班巡视仓库、老营等重点区域,有偷懒者一概连坐。乔仲福觉得郦琼小题大做,颇为不屑,两人前几日一直在冷战。 快穿孤忠_132 昨夜的火如果是直接从左护军仓库烧起,按郦琼的预备,倒是容易扑救,不致酿成大灾。偏生火是从州衙所在的禄街起的。之前任谁都没把那里当做防护重点。当州衙土兵跑来报信的时候,火势已经不能控制。郦琼怕烧死朝廷命官,立即抽调了手头能动用的人马去州衙救火。如此一来,其他地方的防卫自然疏漏。恰赶在这个空档,原本严防的几个仓库陆续烧了起来。 “好一个声东击西的歹毒计策。”吕祉叹道。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刘光世苦笑道:“烧了几个库?” 乔仲福本来就黑,此时脸色更黑得跟那天上的乌云一般,拧得下水来:“犒赏库被烧成了平地,三个粮食库烧了最大的两个,回易库里的钱财倒是保住了。” 犒赏库是刘光世用来补贴下级士兵军饷的库,而回易库中的财物则尽数归属于诸军统制。当时,朝廷财政艰难,除高级将领的俸禄外,余并拖欠。官军中级别较低的将士,薪俸实在不足以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全靠大将以回易补贴,才能免于流离失所。如今一把火烧了回易库,军心势必大震。在庐州的军兵忧心家小生活,难免溃逃。而粮库更是要害中的要害,军中可以一日无饷,却不可一日无粮。往常,朝廷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全靠各宣抚司从自家军中粮库调粮救济。 “烧得好!”刘光世气急正话反说,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乔仲福真以为刘光世在叫好,也庆幸道:“好在伪齐的奸细蠢,不知道回易库中藏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南洋产的金珠子、几米高的珊瑚、上百年的人参,应有尽有,单单放过了这个库。” 吕祉苦笑一声,他宁愿伪齐烧的是回易库,这样不过是诸军统制吃些暗亏,远比烧了犒赏库军心浮动划算。只怕将来不得不从回易库中拿出银钱合买粮食布匹。那班军头若是知道了,保准一个个跳脚骂娘,左护军中的各种矛盾本就层出不穷,怕是会从此不可收拾。他不由喃喃道:“用心何其毒辣!” “毒辣?”乔仲福一怔,问道,“吕尚书,咱这营里既没人投毒,也没人撒胡椒面,怎么就毒辣了?” 吕祉瞅眼刘光世,真是哭笑不得,这位不见得是蠢,但无疑是利令智昏的典型。刘光世也看着乔仲福心烦,呵斥道:“退下。” 乔仲福退下时,跟郦琼正打了个照面。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丢开。 郦琼想得真是周到,不只带来了三个负着长枷的重犯,还把牢城营里面的各种稀奇刑具都带来了。什么脑箍夹棍带着枝丫的哨棒,一股脑扔到堂前。三个重犯虽然未审,但身上脸上都已经带了伤,形容萎靡。刚被拘捕的胥吏放下,三个人便一个接一个地跪倒在地,断续咳嗽。吕祉估计伤口是抓捕时打出来的,咳嗽则是因为火场的烟灰呛到了肺里。 “末将回禀宣抚,这三个人都是在州衙门口抓到的。当时,他们装做民夫,但并不肯出力救火,反而问东问西,被我着人拿下。就请宣抚审问端详。” 快穿孤忠_133 郦琼禀告完转身要走。吕祉拦道:“且住,郦太尉不一起旁听吗?” 郦琼不阴不阳地答道:“末将现在是戴罪之身,处嫌疑之地。末将知道自己的斤两,现下还是回避得好。也省得宣抚相公、吕相公为难。”说罢也不回礼,昂然而去。 吕祉望着郦琼离去的背景,暗道此人还真是左护军中的人才,可惜就是不走正途,那些才华就都成了作乱的资本。 “还请安老代劳。”刘光世虽然坐在主位,却拱手相请吕祉审讯。 吕祉直觉这几个细作是伪齐丢出来的弃子,就算审也审不出什么重要情报,他更在意地是刘光世此刻的态度。“下官审讯,诚如郦琼适才所言,名不正言不顺。宣相不必推辞,下官旁听就好。” “安老,若是当职请辞,你来审讯,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 吕祉不提防,刘光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言语,不禁一怔。 刘光世已然自顾自说了下去。 “安老,依当职看,审不审其实没有什么两样。这几个人,看他们趴在地上的可怜相,就不像是个头领的模样。就算他们是头领,又能审出些什么呢?审出哪个是内鬼吗?审出来又能怎样?杀?杀!杀了一个还有两个,还有三个,怀了异志的人都杀了不成?就算是都杀了,能保证剩下的那些人,那些个骄兵悍将,不会再生出别的心思吗?从此之后,每时每刻,当职无论做什么是不是都得提防着?是不是都得警醒着?是不是都得怀疑一下这个人的动机何在?那个人又为什么要讨好当职?当职是爱财,是求利,可再爱财,再求利,都先得有命!没有了命,那就什么都没了,见不着美女也数不了银子。打从靖康年起,当职仗着一双老天给的慧眼,总算是打开生死路,跳出修罗场,这昊天上帝垂怜的大好性命,总不能就这样平白断送在淮西!” 刘光世说到此处,微微一笑:“这刀头上舔血的差事,老子不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边加班一边更文,哭晕。 谢谢自由飞翔、独孤先生的地雷。 第51章 千古英雄手(31) 刘光世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丝毫没有避讳自己的亲兵,甚至堂下跪着的人犯。 快穿孤忠_134 那三个犯人听了,当即喊冤道:“小人们确实是伪齐的细作,却是细而又细的细作,还比不上一根韭菜粗,委实什么都不清楚,只晓得听统制老爷的命令。诸位相公开恩,放过小人们一条性命吧。” 一时间堂下哭嚎一片。关复古上前十来个耳光劈头盖脸地扇下去,三个细作的脸当时就肿成了发面馒头。三人这才停止了哭嚎,继续瘫倒在地上装死。 吕祉压着火,低声劝道:“刘宣抚,下官与你后堂说话。” “到后堂做什么?当职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没说过见不得人的话。安老有想说的就请在这里说,当职都听着呢。只一条,天色已晚,当职还打算着今天就启程回行在,跟官家请罪。还请安老长话短说,不要耽搁了当职的行程。” 刘光世公然耍起了无赖脾气,将两腿一分,大模大样地坐在交椅上,半点不给吕祉面子。他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不再做这个倒霉的三镇宣抚使,就算吕祉说出个天花乱坠诸神佛一起降临来,也自岿然不动。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刘光世才会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发难。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的,正好借此断了自己的退路。 吕祉追问了一句:“刘宣抚真得打算辞职吗?” 刘光世连忙点头:“没有半句虚言。话放在这儿,宣抚淮西的差事,爱谁干谁干,反正老子是不干了。依我看,安老和夜叉、国宝他们也打了不少次交道,不如索性就由安老来做淮西宣抚判官吧。” “恭送刘宣抚回行在覆命。”吕祉起身一揖,笑得灿烂,“刘相公得脱俗务,可喜可贺。下官心内着实地艳羡不已,只可惜自家命舛(chuan),享受不了这个福气。” 刘光世一怔,命喘不命喘的他搞不明白,但片刻之前吕祉还作颜作色的劝他不要离军,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个人,恨不得举手恭送?难道是听了宣抚判官一句心动了不成?倒看不出这等清隽的人也是个官迷。刘光世是战场上爬滚过来的,一头狐疑一头心碎,酸溜溜地说道:“当职和安老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甚是相得。此回骤然临大是非,当职做此决定也很是仓促,本以为安老会痛哭挽留,不想安老是怀着大志向的人物,有经纬天地的才能……” 刘光世还要继续胡扯,被吕祉生生打断道:“宣抚会错意思了。下官以为人各有志,宣抚相公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自是勉强不得。只是一条,刘相公就此拂袖而去,却不知道让郦太尉作何感想?乔太尉又作何感想?远在霍山的王太尉又怎么想?刘相公退隐,原是想求后半生的平安富贵,下官却怕,相公若依适才所言行事,今天也许就走不出此门了。” 吕祉抬右手,指着沉重的黑漆大门,笑意不减却显出了森森的寒凉意味。 从刘光世的座位到门口,不过三十步之遥,成年男子几秒钟就可跨越这段距离。刘光世本待起身,闻言却僵住了身形,啊了一声,半坐在椅子上沉思起来。 刘光世刚才只顾着快意性情了,确实没仔细想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此时方才恍然,若就此丢开一拍两散,岂止郦琼,就连乔仲福也会生出疑惑的心思,怀疑他到皇帝跟前告状,要从头整顿左护军的军务。“郦太尉他……” “郦琼会疑惑宣抚动了杀心。”吕祉用只有刘光世可以听见的低声说,“在火场,郦琼是避让了,可这次郦琼还会避让吗?” “说不准……”刘光世老实承认。 吕祉冷笑一声,他压抑许久终于爆发道:“所以刘宣抚,你纵使要退,也得给下官老老实实地处理好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烂事,再卷起铺盖给下官,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滚到岭外,滚到天涯海角(这是当时的流放地,已经是非常重的责备),在那种地方,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左右下官这辈子也不会再看见你。但想着大白天就带兵走人,浪掷这许多人的性命。门就在那里,刘宣抚,你有胆量走吗?” 吕祉说毕,拂袖向大门走去,走得极快,带起了飒飒的风声。他气势十足,竟连关复古也不敢阻拦。 刘光世虽然刚被吕祉一通抢白,此时却不敢怠慢,慌忙起身追过去,抢先一步拦在门前。“安老,有话慢说,慢慢说,气大伤身。” “慢慢说不必了,宣抚若是想通了,就请审讯这三名人犯。” “好。当职就喜欢吕尚书这样的爽快人。当职马上审,不审让当职变成那街上跑的野狗。”刘光世赌气说着,回到座位上。 三名细作本来是趴在地上看戏,没料到刘光世这么快就跟吕祉达成了一致,未免重新哭闹起来。 “肃静。”刘光世煞有介事地一拍惊堂木。关复古带着手下一帮的壮汉凑趣喊声威武。帐中当真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刘宣抚这就要问案了,刘光世却涎着脸问吕祉道:“吕尚书,这次来太平州太过匆忙,没来得及带上一半个幕僚。关复古以下比当职还不如,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若是叫郦琼把他手下管账的先生送过来,”刘光世说到这里尴尬地笑了两声,“也断没有这个道理。没人做孔目(相当于书记员)的差事,这可怎么办好?” 刘光世要找一个与诸将都没有关系的文人,可他又不好意思直接恳求吕祉干这样“下等”的活儿。当时官场风气,文官不厘务,事务性程序都委托给胥吏。刘光世适才已经把吕祉得罪了七分,此刻不想再惹恼了吕祉,况且他也不知道吕祉是否会做这份工。 吕祉没有答话,自己走到孔目的位置上坐好,拿起笔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家传的刀笔吏,宣抚尽可放心。” “吕尚书,当职真是小瞧你了。” 快穿孤忠_135 刑讯出乎意料地简单,郦琼拿来的那些刑具尚未动用,三名人犯一问就都招认了。 被抓住的这几人原是伪齐军中最低级的长行。几人早在南渡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次行动的目标是犒赏库与两个粮库。只是来到淮西之后,因为郦琼的防护颇为严密,所以迟迟不曾动手。直到前天晚上,刘头领突然命令准备行动,他们这队的目标却变成了州衙。州衙乃是前衙后院的结构,后院大多为官员及眷属居住。人来人往地戒备松懈,纵火相对简单许多,加之初春天气干燥,几人轻松便放起了大火。奇怪的是,这一队人纵火之后,领队却并不让尽数撤离,反而留下了这三人,说是让他们观察火势,等第二天自然会有人接应他们渡江北返。然而三人还未等到接应的人,就被郦琼逮住,押进了监牢。 三名人犯招承完毕,吕祉几乎同时记录完了。他将记录的供状递给刘光世。刘光世接过来,看到汉字中夹杂的速记符号,先惊讶道:“吕尚书果然熟悉刑名粮谷之事。” 吕祉听了刘光世的称赞,却殊无高兴之意,只简短问道:“宣抚怎么看?” 刘光世呸了一声,骂道:“这就是三个被留下送死的毬囊,抓到他们真是倒了血霉!”刘光世骂了几句还不解气,又拿起铁鞭走到三个细作跟前,狠抽了十几下,方才丢开手。 伴随着一片惨嚎,吕祉点头道:“不错,伪齐早有预备而且布置异常周密,又能临机应变,若说没有内应,直是白日见鬼。这负责的头领心思也极其缜密,他生怕宣抚怀疑不到此处,又特意给自家们留下这三个舌头。嘿嘿,真是好算计。只是,伪齐为何要如此行事呢?” 阶下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一人,忽然喊道:“孔太尉手下的人,都是些个泼皮,一个个自然精明得紧。” 刘光世诧异道:“你们是孔彦舟(孔彦舟当时在诸将中年最少)那小儿的手下?” “正是。” 吕祉忽然道:“种种蛛丝马迹本已经让宣抚怀疑上了一人,偏偏又加上一个孔彦舟,这些人难道是想板上钉钉,逼得……” “郦琼。郦国宝也是相州人!”帅帐之内虽然温暖如春,刘光世却如同坠入冰窟,不禁打个寒颤:“安老,你说说,当职还怎么做这个淮西宣抚使!” 吕祉不再多言,坐回座位上,刷刷点点很快写成了一张招状,再次递给刘光世。刘光世字识得不多,吕祉就站在刘光世身旁,亲自替宣抚使朗读。 刘光世听后大奇:“安老,真的要这样写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吕祉上辈子学过刑名,这辈子待过刑部。 谢谢自由飞翔的地雷 附送,看到评论里面的相州四友的评论,想起来岳飞、郦琼、孔彦舟、杜充这四人还真都是同乡,三个投金,一个被诬陷投金谋反:) 于是小剧场: 岳飞发微博:尽忠报国。 杜充:是相州人的转发。 孔彦舟:尽忠报金国。 郦琼:同转,尽忠报金国。 岳飞:拉黑。 第52章 千古英雄手(32) 吕祉誊抄的供状中,只是简单陈述了事实。 “做过人某某、某某、某某供述,为某将军所派,潜入宋境纵火,烧毁州衙等事项,俱已供认不讳。” 刘光世沉思片刻,笑道:“这供状写得学问当真大,写上的没一件不是实情,却也没一件多余的实情。安老前面说自己是祖传的刀笔吏功夫,当职先还不信。现在才知道,安老当初那样说不过是自谦的话。看这份供状的手笔,安老简直就是淫浸此道多年。” 快穿孤忠_136 吕祉苦笑一声,他将可能牵涉到郦琼的事实概不记述,自然是为了避免郦琼自疑。但还有更深一层地意思,刘光世却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 吕祉想起了第1630号候选者。 当初皇太极捉了两名明宫太监,这两人无意中偷听到袁崇焕与皇太极有约,要同共侵犯大明的疆土。之后其中一人奇迹般地逃回了京城,这太监便将俘虏期间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帝,皇帝勃然大怒,以为自己亲手委任、期以五年平辽的督师袁崇焕要领着皇太极来坐金銮殿,以此完成五年之约。加之当时人心浮动,街上的无知小儿都在传言“投了袁崇焕,鞑子少一半”。皇帝于是将袁崇焕下了诏狱。 现在想来,前金后金还真是一脉相承,这伎俩着实与伪齐的手段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让人立于危疑的境地,不仅顶头上司疑惑他,军中同僚疑惑他,就连路人都视其为罪大恶极。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这人最终便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区别大概仅仅在于,危墙之下的袁崇焕是个“傻子”,还想着只手挽天倾。而像郦琼这样的“聪明人”则早看透了时局,投靠大金保命。替大金的狼主们效命,纵使在历史上留下个叛臣的名声,到底还能够加官进爵安享天年,岂不好过替官家呕心沥血还落得个身败名裂凌迟处死的结局? 吕祉忽然想起以前看稼轩词时候的一句“将军百战声名裂”,这句用来形容袁崇焕倒比用在李陵身上更贴切。不过袁蛮子临死前想的是“忠魂依旧戍辽东”,不知道这会儿是否如愿以偿。 刘光世见吕祉沉默良久,关心地叫了一声“安老”,毕竟眼下这节骨眼,关心吕祉就是关心自己。 吕祉恍然起身,将两份供状俱让三个细作画押完毕,然后将誊抄的那份递给了刘光世。他自己则把速记的状纸折做三叠,收到了贴身的中衣里。 刘光世目光逡巡,却不做一声,只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 “刘宣抚想问什么便尽管问,不须做出这等神态。”吕祉见刘光世欲言又止,直陈道。 “当职现下与安老在同一条破船上,又赶上天下大雨,只能一起拿着马勺舀水。当职问什么,安老一定会说。但等到雨过天晴,明艳艳的大太阳一照,当职与安老怕不是走一条道的人。有些话,安老不愿意说,当职还是不问得好。”刘光世说着闭上眼睛,“刚才的事情,当职什么都不曾见。” 吕祉的确是想把第一份供状密告官家,而递给刘光世的供状则是为了掩郦琼耳目。这事若捅上去,显然不利于刘光世的仕途。难得这位衙内于官场之道如此精通,竟然立即猜出了自己的用意。吕祉苦笑道:“看来宣抚早已经有了打算。” 刘光世睁开双眼:“安老猜得准。当职在火场的时候是急怒攻心,说得话自然做不得数。但适才说得却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心里话。等到度过眼前这个天大的难关去,当职就在官家面前请罪,辞去这宣抚使的虚职,安心做个太平翁翁,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分。” 刘光世说的虽然是人生乐事,脸上却并没有显露出喜色,相反眉头微皱。吕祉就知道宣抚使心意已坚,但这人官场混得久了,难免留个后手,因此用话试探自己的口风。 吕祉以前的打算尽数落空,然而形势险恶,也已经由不得他再按先前的计划行事,只有改弦更张。“宣抚能与下官坦承心扉,下官感荷不尽,宣抚不须忧虑离军后的下场。”吕祉叹道。官家素号宽厚,优待臣僚的名声在外,尤其乐意优待庸才与奸细。刘光世这是太过谨慎了。 吕祉又用手指了指瘫倒在地的三名细作:“宣抚打算如何处置?” 刘光世得了吕祉的保票,神态当即昂扬起来,大声命令道:“此三人罪大恶极,依军中条律,当斩。关复古,带着你的人将他们三个拖出去,就于辕门前处斩,首级悬到旗杆之上示众三日,教那些内鬼看清楚背叛国家的下场。” 关复古领命要走,刘光世又补充道:“关复古,今日帐中之事,你和你手下敢有半句话泄露,就自己拿着剑往胸口插吧。” 关复古应一声诺,又觉得莫名被刘光世威胁,心有不甘。他也闭上眼睛学道:“刚才的事情,末将什么都不曾见,末将的手下都是瞎子、聋子,更是不曾见不曾听。” 这话让帐中紧张的气氛为之一松,有几个亲兵忍不住笑出了声。只苦了三个细作,听说要弃市三天,吓得小便失禁,搞得帐内气味不大好闻。关复古带人自将三人拖走。 吕祉心中微有不忍。这三人虽然作恶,却罪不至死。当初,岳飞在战场上抓获的伪齐俘虏,都是给放钱粮放归的。但为了让郦琼安心,也只有葬送此三人的性命。 吕祉等一众人都出去后,方问道:“宣抚打算下一步如何行事?” 刘光世晃动吕祉交给自己的供状,笑道:“还能怎么办,先让郦琼看看这张废纸并那三个人头。再告诉他当职打算去趟行在,跟官家当面请罪,他自然以为当职会承担下一应的罪过,烧毁粮库的事情到这里就了结了。” 吕祉略想了想,“如此则太平州诸事已了,宣抚是打算让郦琼回庐州,依旧做一军统制吗?” “嘿嘿,”刘光世尴尬地笑了两声,甚为懊恼,“要按往常的规矩,郦琼在当职与王夜叉离开驻地的时候,还有暂时节制全军的权力。早知道事情糟糕到这个地步,当职还不如将郦琼与王德换个位置,让郦琼去戍守霍山,王德来太平州防备奸细。现下却是晚了。” 王德半月前才驻防的霍山,如果骤然让郦琼与王德换防,郦琼还是会生疑。这条路行不通,所以刘光世才说晚了。 “不过当职为了补救,打算以备军北伐的名义,同时把王德从霍山调回庐州。左护军中留下这两人相互制约,应该掀不起大的风浪。”刘光世这样的老兵痞,处理起军中事务来,还是比张浚老道,甚至强过被后世盛誉的刘信叔(刘锜)。他做不来岳飞那样的统帅,便玩相互制约的机心,以保证军中不致生变。 快穿孤忠_137 吕祉颌首:“也只有先如此了。”如果罪魁祸首是单只一个郦琼,还可以效法袁蛮子擒拿毛文龙的策略。只是今日情势,除了一个身处嫌疑之地的郦琼,还有内鬼不曾揪出来。抓了郦琼,怕是恰成了内鬼鼓动军中生变的理由。吕祉想到此处,心念一动,问道:“宣抚可有些许那内鬼的线索?” “不外乎是能染指钱粮的小吏罢了。排着队一个个地查,我就不信查不出个内鬼来。只是当职不能为国尽力了,呜呼呀呜呼。”刘光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心中怎么想的却是鬼才知道了。 “若真是如此,倒简单了。宣抚怕是让成见遮住了眼睛。”吕祉和刘光世虽然独处一室,犹然压低声音道:“这内鬼与伪齐互为呼应。内鬼自己贪腐军中钱粮,又设计让伪齐纵火销毁证据。伪齐则是一来焚烧军中积蓄,阻挠朝廷北伐的谋划,二来借机做局。这局若是被人看破也就罢了,若是看不破,不费吹灰之力便逼反个左护军大将,抑或让宣抚斩除掉一员大将。” “军中出了缺,必然得补上,那内应或许还能够借这难得的好机会,更上一层楼?”当时各屯驻大军,经过建炎与绍兴初年的动荡后,维持了基本稳定。各个层级的人员,除非在战场上立了特别大的军功,上升的空间已经十分有限。而左护军恰巧是一只不可能在抗金战场上立功的部队,若想获得提拔除了熬年资外,几乎没有别的途径。然而若是逮了郦琼或王德,这局面便大不相同了。 “一石数鸟的连环计,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吕祉道。 “是以军中所有地位在郦琼之下的怕是都不清白?” 这回吕祉不再回答,两人默默对坐,各想心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诸位帮我投诉闹事人的小天使,鞠躬。 很快就可以写到最终章的内容了,五年平金,恩恩恩,高兴,所以,加更一点历史随笔吧。 为什么说刘锜治军甚至不如刘光世呢。因为刘锜这衙内呀,太温文儒雅了(吴玠他弟对刘锜的评价)。军人吗,行事就得果断一些。刘锜不。当然,刘锜打仗非常勇猛,但他不识人呀。当初富平败了之后,曲端的余部有一部分给了刘锜。当时人心浮动,刘锜不是不知道,不过这个人吗,单纯,只想着打仗。结果,他刚带兵出去打仗,后脚二把手就带头叛变投金了。 这样一比较,是不是更凸显出岳飞的难能可贵了? 第53章 千古英雄手(33) 吕祉陪伴刘光世回到行在后,席未暇暖就被张浚差人请到了都堂议事。他本以为只是询问淮西大火的详情,没想到甫一进门,张宗元黑着脸,劈头盖脸先砸下一句。 “刘光世干得好事!好好的朝堂,被他生生扔下一块巨石,激起的浪头怕要把禁城给淹了。” 吕祉就是一怔。刘光世此次虽然回到行在,但只说请罪,并未明言辞职,也正因如此暂且没有献上左护军的兵籍。吕祉早知道官家喜怒无常,就防备着赵构知道刘光世撂挑子后,一时冲动把左护军交给岳飞。难不成做了种种防范后,历史依旧走上了故道,岳飞又因为官家的出尔反尔,跑上庐山了?吕祉再一打量张浚与张宗元的神色,一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急怒攻心,身子不由一晃:“岳少保回庐山守墓去了?” 张宗元打量吕祉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忙扶着吕祉坐到椅子上。“安老,你这是着了风不成?看你也不像发烧的样子,怎么我一说朝堂乱了,你就能联系到岳鹏举身上?我倒看不出那位也是个平日里左一句北伐右一句北伐,真北伐在即了,反而缩头避事的主!” 吕祉这才明白,原来张宗元所指不是岳飞负气出走的事情。也是自己关心则乱,要是岳飞跑了,张宗元得立即去鄂州军中处理善后,哪还有心思在都堂跟自己说俏皮话。 吕祉尴尬重复道:“北伐?原来渊道所言是北伐虏人!直言即可,说什么掀翻朝堂这样吓人的大话?”吕祉岔开了岳飞的话题,续道:“再一说,官家终于肯振奋天子之怒,这是列祖列宗的神灵护佑,掀起的北伐声势把禁城的顶掀掉才好!让光透进来,让天下人都知道朝廷的决心。官民一体同心收复中原。” 张宗元笑着纠正道:“北伐伪齐,收复中原。安老,你可不要搞错了对象。不过有一条倒让你猜对了。官家的确刚诏告四方,凡有功名在身之人,不论是前任的宰执还是白身的士人,只要有美芹之献,皆可进呈。” 吕祉苦笑一声:“原来是伪齐,倒是我心急了。”官家那点志向,把刘豫灭了也就到头了。 一直安坐在主位上的张浚,这时才开口道:“官家的举措还不止如此。重中之重是官家要于三日后,内殿听取韩岳两位宣抚使以及都督府的北伐方略。” “官家此举意味深远。”张宗元敲着桌案补充道。 吕祉立即明白了两人的言外之意:“敢是官家已经下定了决心?” 张浚颔首:“若不是那场火。” 快穿孤忠_138 原来,赵构在回行在的御舟上,就得知了左护军大火的消息。回到平江府后,又收到了刘光世接连发送的三份赴行在请罪的奏札。赵构优礼封还了第一份,但一天之后竟然同时接到了第二份、第三份请罪的奏疏。奏疏虽未明言,却已经微露了辞职的意思。赵构明白刘光世心意甚坚,便允了刘光世赴阕的请求。 官家虽然胸无大志,但其人聪明得紧,知道这次回朝,刘光世肯定是要请辞宣抚使的。如此一来,淮西军的归属便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必须妥善解决。但因为刘光世本人尚未回到行朝,赵构手里也没有刘光世递上的兵籍名册,所以并未像历史上曾经做的,直接任命岳飞掌管淮西一军。 没了寝阁之对,官家的一腔热血无处宣泄。他想到左右整顿淮西是为了讨伐伪齐,便一力主张,要向四方臣民征求北伐的方略。这回难得首相赵鼎没有阻挠,大概也是陪官家阅军,被岳飞言行感染的缘故。诏书便由张浚撰写辞章,又刻板数百,此时正经由遍布江南的驿站,遍传天下。 论起来,这的确是提振士气最好的手段,一时却未必能收到显效。但诏韩、岳以及都督府幕僚各陈方略,则是官家为确定接替刘光世人选做下的安排。哪个论得详尽可了官家的心意,哪个便有机会执掌数万大军。 “相公可有中意之人吗?说起来,彦修(指刘子羽)是刘帅(刘韐,曾经帅浙东,又长时间做过童贯的幕僚)的长子,自幼生长兵间,未及冠便任安抚司书写机宜文字,后又参谋富平之战,再镇守兴元府,屡立奇功。世人论起都督府诸人,彦修将才堪称第一。他在临安做留守已经快半年了,想来也郁闷得紧,正想着大展拳脚做一番事业。” 吕祉并没有夺军的贪念,何况无论从资历深浅抑或是官位高低各方面考虑,刘子羽原是最恰当的人选。刘子羽的父亲刘韐原就和西军将士有些交情,他又跟大将之中镇守川陕的吴玠交好。吴玠肯为了救兴元府一人三马日夜疾驰赴援,在当时已经是广为流传的佳话。将来如果中路、西路、东路三路出兵,北伐中原,刘子羽有天然的协调优势。由他居中调度,不怕吴玠不尽力。 张浚起身,抚着吕祉的肩膀,点头道:“安老这话甚是有见地。有一句话,安老莫怪,我知道官家的意思后,最先想起的也是彦修。” 吕祉微笑道:“这就是相公的识人之明,下官正要为相公庆贺得人,怎么会怨怪呢?” “可惜呀,”张宗元冷冷接道,“有人不这样想,觉得左护军是个烫手的山芋,必择一大将为镇守方可保平安无事。嘿,彦修在兴元府的时候一人一马便敢独卧孤城,真是吞了熊心豹子胆一般。如今想是喝多了江南的水,把那豪杰胆尽数洗做了儿女情。” “未必如此。彦修老于兵事,他这样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吕祉直言道。他还是希望试探一下张浚的态度,看可否举荐岳飞掌兵。“下官刚刚从左护军督军回来,此一军中的详情,的确如彦修所料。” 吕祉正想趁机介绍左护军诸将如何互相猜忌,又如何有内鬼勾结伪齐,却被张浚硬生生打断。 “左护军是朝廷的大军,就算诸将之间有些纷争,也不过是些许小事,又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 吕祉被张浚噎了一句,着实郁闷,但他还是只能用张浚能够接受的话语,尽量劝说道:“相公,当初曲端死后,他原来的部将就大多叛变。彦修或许正是想到了这件往事,所以才推辞的。” 吕祉小心地避开了,正是张浚、刘子羽两人通谋处斩的曲端。曲端这人,虽有才干但不听号令,又跟吴玠势同水火,杀他也不能算错。只是处斩之后,两人却对其旧部放任自流,不曾做好安排,导致其旧部多叛,平白为金添了数员了解西川形势的大将。这些叛将在后来金宋攻守中所起作用巨大。 虽然吕祉的话已经尽量说得委婉,张浚犹自挑眉道:“安老,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平白教人生一肚皮闷气。当初,我还不是将曲端的泾源兵给了刘锜,吩咐刘锜一定要善为调护。只是那些个不懂得礼义廉耻的赤佬们,与曲端一样满心只想着做贼,叛服无常,算起来只安生了三个月,就逮到一个机会投了金人。我看,那年还不如把泾源兵留下归都督府,说不定倒不至于倒戈相向了。” 说话间,张浚捻须微笑,甚是志得意满。不过张浚也就说说大话罢了,吕祉还记得富平败后,这位张相公仓皇逃窜,一路奔到成都才想起喘一口气的光荣事迹。当时,张浚若是有胆量在蜀口开府收拢败兵,也不至于被朝中言官弹劾罢相了。 吕祉知道多说无益,叹道:“不知我公现在有何打算?” “安老三日后自去内殿应对官家北伐之问,不知你意下如何?”张浚含笑问道。 张宗元也怂恿道:“安老,你屡次督军,经验颇丰。难得这样好的机会,就不要再推辞了。也好叫那帮赤佬们看清楚,老书生胸中自有百万兵。先贤有云,为生民立命,为天下开太平。我辈身体力行,将来收取关山五十州,勒石燕云岂非是天大的美事?” 吕祉长叹一声,不知彼己不明敌情,偏偏自视又高,难怪张浚历史上会屡次败事。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有勉强笑道:“下官愿尽力一试,但相公届时也要依下官三条。”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内容请配合前一章的作者有话说,张浚明显吸取错了经验。哼哼,刘锜不能任用于危难之间呀。 第54章 千古英雄手(34) 在张浚印象中,吕祉至少是两年以前的吕祉,堪称任劳任怨的模范,从来少提条件,甚或不提条件。这样一个勤苦朴实的人,一个官场中的异类,不紧抓住一步登天的机会,现在反而跟自己讲起了条件。张浚端起茶杯,缓缓呷了一口:“哦?安老有什么难处,不妨一说。” 快穿孤忠_139 按宋代的规矩,开口在你,许不许则在我。张相公虽然要吕祉替自己打头阵,但也不想因此被自己一个下属拿捏住,右相的威风与架子还是要摆出来的。 “非是下官畏难,找些没有道理的借口推三阻四,不愿为国家出力,不愿替相公分忧。”吕祉打量着张浚神色如常,确实没有半分怒意,方拱手道,“只是左护军情势复杂,非得预先做好筹划,才不至于临事慌乱无以自处。” 旁边张宗元笑着插话道:“安老,人家筹划的是三步,你这筹划的是十步!北伐的方略还没有着落,倒先操心起怎么调护淮西一军了。真正的棋高数招,那史书上所谓的国士无双也不过如此罢了。” 吕祉并不理睬同年的奚落,正色道:“这两件事情,本就互为表里。若要北伐,非得先使出霹雳手段整顿左护军不可。若要整军,也非得以大义为号召,再因势利导方能奏效。大义自然不必说了,一雪国仇家耻,左护军中还是很有一些噙齿戴发的好男儿。因势利导,则须是张相公略施手段。否则,怕是两议都成了镜花水月。下官空有报国之心,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吕祉适才的话点到了关键。北伐的方略说得再天花乱坠,也得有基石撑着,方不是空中楼阁。这基石就是淮西军,或者说是一支敢战且能战的淮西军。而这样的一只淮西军能否出现于此时此地,全在于张浚是否同意三件“小事”,这自然是不露痕迹的恭维了张大都督。 张浚这时才意识到,吕祉的思路其实与刘子羽并无二致。张相公心中明镜一般,自己手下人中能染指兵权的不过是刘、吕二人,张宗元虽然忠心但经验上差了许多,并不是合适的人选。刘子羽已经撂了挑子。要是吕祉再甩脸色,那就只能宰相大人自己挽袖子上了。然则如此一是犯了宋代官场的大忌;二也与张浚素来以诸葛武侯自诩相违背。武侯是什么人?先帝死后,诸葛亮掌握的可是全国的兵力。区区淮西一军,哪值得堂堂张相公亲自处置! “安老所言颇为持重,只要是为国家分忧的,当职自当尽力。”张浚放下茶盏,直视吕祉道,“安老尽管一一说来。” 张浚初时的不妨一说,现下变做了一一道来。吕祉得了张浚首肯,秀眉微扬,朗声道:“那就有劳相公费心了。其一,淮西新遭大火,下官想请粮一百万石,关子钱二十万,以赈济灾民及军中将士、眷属,以免其流离失所。” 张浚惊讶道:“安老,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岳飞的后护军一年也就才要这个数目。” 吕祉点头道:“相公,正是这个道理,若是肯让岳少保统领淮西一军,朝廷就省下这笔银钱粮饷了。一则,岳少保军中威望素高,深得军心,就连左护军中王德、郦琼等将也颇敬服他的威名。他到军中,必能压服那班骄兵悍将。再者,后护军积储甚多,岳少保当可从自家军中调拨部分粮秣与左护军,免了朝廷为难。有恩有威,左护军诸人想必俯首听命,再不敢生事。假以时日,岳少保定能让左护军脱胎换骨。” 张浚捻着柳髯干笑两声,并不理睬吕祉的提议:“安老,你也是赶上了好时候。这两年不只是江南,洞庭、四川尽都丰收了。米价贱了许多,不过一贯一石,官家库中买的太多,正发愁再这样下去,就只能仓库都不够用了呢,往年积攒的陈谷也无法处理,着实的可惜。这第一件事,安老不用挂心了。” 张浚拒绝岳飞统兵的建议,原在吕祉意料之中。虽然此事颇为遗憾,但天时和顺,吕祉还是由衷地赞叹道:“这正是上天眷顾吾皇。” 他上辈子在郧阳等地平叛,就狠吃了这个亏。刚刚压服民变,却又遇到天灾,人民无法复业,于是流贼又起前功尽弃。所以明末形势一年坏过一年,天灾倒要占去一半的责任。 张浚再问道:“安老,你所说的第二件事又是什么?” “便宜行事。”吕祉觉得此话太大,又补充道:“危急之时便宜行事的权力。” 厅中一时沉默了,连张宗元都压抑了自己的呼吸,惊异地盯住吕祉,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 宋代,宣抚使的便宜行事权力其实有些类似于明代的尚方宝剑,但并没有一件实物作为象征。建炎绍兴初,宣抚使可任免辖区内五品之下官员;任意处分军中诸事诸人,而不必先征求官家的许可;个别时期镇抚使甚至可以自行征税。这样大的权力自然是为了应付南渡之初,政权濒临崩溃的权宜之计。但自绍兴五年后,朝廷的统治在江南已经逐渐稳固,宣抚司便宜行事的权力被渐次收回。先是不再允许宣抚司自行征税。继而地方官吏也统一由朝廷委派,宣抚司只允许提出建议。到现在,宣抚司的便宜行事权已经只体现在对金、齐做战之时。 吕祉的确不贪恋权势,但作为被系统选中的候选者,他也是有苦难言。明知道历史上郦琼会裹挟四万大军叛逃,还不能透露半分。 吕祉只能在张浚严厉目光的注视下,解释道:“淮西一军,新经大火,恰如惊弓之鸟。再变易大军统帅,稍有不慎这些士卒变乱是反掌之间的事情。倘若没有临机处置的权力,事事请奏朝廷后方能处置,庐州距离平江一来一回至少要十天的时间,则情势着实堪忧。刘留守所以不愿意应承相公,想来也是怕会有不可测的风险。” 张宗元劝道:“权大责亦大,安老你要想清楚、想明白了,再跟张相公回话。” 吕祉早已经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他苦笑一声:“下官这些要求,若是让朝中的清流知道了,自然会被视作士林中的败类,要君欺君的奸佞。只是下官做这个官,并非是为自身谋,而是为祖宗社稷谋、为天下苍生谋,不得不直道危行。纵是前方有数不尽的刀剑相逼,也只能一步步迎上去,不敢后退半步。是后退即对不起君父,对不起天地良心。此回相公不允,下官情愿就此请辞,做个太平散人,也好过坐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贻误国事。” “纵是当职允了,尚要看官家的意思。”张浚也甚是为难。他这人虽然自大狂妄,但手下一个心腹这样说他可以不听,两个心腹还这样说,他也不免犹豫。 吕祉倒不在乎官家是否会最终同意。其实只要张浚说出这句话,日后几遍真做出了什么超越职权的事情,朝廷追查起来张都督便脱不了干系。到时候,两人一力承担,依官家的性子,最多也就不了了之。 吕祉站起深深一揖:“下官感荷张相公,下官替左护军四万名将士感荷张相公。” 张浚见吕祉作揖相谢,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快慰之感,反觉得前两桩小事已然关系至大,这第三件“小事”还指不定如何得让人头痛。他将右手伸出袖中,比了个三字。 吕祉再揖:“这第三桩事情,下官想等官家确定掌兵之人后,再与相公相商。” 快穿孤忠_140 张浚没料到吕祉会做此答复,饶是他平素养气的功夫已有了七成火候,脸上笑容也是一僵,说不出半句话来。 张宗元奇道:“安老现下是打算商讨北伐的方略吗?” 吕祉轻叹一声。于他而言,北伐方略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只是到时候怕是要对不住岳鹏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卢的奏议,他真是很会讲条件的人。也很会哭穷。记得有一奏议,是要求修城吧,户部要他自己筹钱,他当即炸毛了。举了n多反例,证明此路不通。嗯,官场吗,就是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不过,说起最会哭的,那一定是袁督师。 有时候真觉得岳飞亏,这人,是典型的有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不到真过不下去了,他轻易不找朝廷叫苦。在江西的时候,碰到荒年,朝廷不给钱粮,愣是靠杀马度日,也不去劫掠。唉,就这样现在反倒被说成军阀,悲催。 啊,其实岳飞也不是什么都不要,他要兵。可他一宣抚使,再不要兵,那不如回家种红薯不是? 所以,说一千道一万,不是赵家的人,就别操赵家的心。真理是唯一的。 第55章 千古英雄手(35) 平江府禁城内殿依旧没有修缮,简陋到堪称寒酸的地步。拱顶上的瑞兽獬豸甚至丢了身后的尾巴,正睁着淡漠的绿琉璃眼睛俯视人间。 “安老,多日不见。”第一个来到殿外恭候的岳飞,隔着御道跟吕祉打招呼。紫袍朝服的岳飞,隐了锋锐的沙场气,样貌朴实神色如常,浑没有半分激动不安。 吕祉回礼道:“少保。”他直起身时,恰看到湛湛青天下翱翔的鹁鸽,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第一次踏进保和殿的情景(明清进士殿试所在地)。彼时薄薄一纸策论,承载了几多治国平天下的梦想。即如今日,站在内殿门前的自己,担负着改变历史走向的重任。 “我正想着都督府会推举哪位高才,原来真是安老。” 吕祉苦笑:“少保可见过海滩上四处乱爬的螃蟹?下官便是涨潮的时候被抛到岸上的蟹子,只能尽力气往海里赶,就怕耽搁了退潮的浪头,被晒死在沙地上。”吕祉先阐明了身不由己之处,他委实不想让岳飞误会自己是来抢左护军的。(咳咳,类似的比喻虞允文用过,作者拿来借用一下。) “安老说笑了。安老若是螃蟹,我便只好做青虾了。” 吕祉奇道:“少保为何是青虾?” “俗语不都说虾兵蟹将吗!”岳飞恭维地不露痕迹。 吕祉仰天一笑:“虾兵蟹将虾兵蟹将!”他跟刘光世整日里唇枪舌剑地打交道,好久不曾有这样畅快的谈话。然而想到内殿应对,吕祉又难免有几分黯然。“少保必是已经想好了北向驱逐胡虏的对策?” 岳飞道声惭愧:“昨天我一夜不曾睡眠,四更时分才誊抄完毕这道奏札。不敢说想好了万全之策,只能是尽自家绵薄之力。其中若是一丝一毫有益于国事,也可以不负官家重望了。” “岳飞、吕祉,你们两人都把自己比作虾兵蟹将了,又把朕置于何地?再说了,虾兵蟹将还能不负朕的重望吗?”内殿门忽热打开了,赵构兴冲冲地立在门前,黄彦节在后服侍。官家的口气分明已经偷听了一些时候。 岳飞吕祉忙跪下诵圣。吕祉暗自腹诽,大宋自□□始至末帝合计一十八帝,也就只有这位高宗陛下能做出这等听墙角的事情。 “朕今天极是高兴。两卿都是以国事为重,不只是谈话得体言语间没有争兵权的意思。还互相爱重,并没有文武两道的分隔。卿等深体朕意,都起来吧。” 赵构自想出这个法子,其实就有些后悔,生怕韩岳吕三人分出胜负后,彼此存下芥蒂。此时,他亲自携着岳飞和吕祉的手进入殿中,又赐座命两人休息。不多时,韩世忠、张浚、赵鼎等人也陆续到了。 “韩卿与岳卿已经击掌为誓,要一东一西统帅大军扫平叛逆,看哪个先拿到叛逆的首级。吕卿要不要也来赌上一赌?” 官家的开场别出心裁,一扫殿内略微拘谨的氛围。 快穿孤忠_141 吕祉应道:“陛下若要赌,就赌上一把大的。把张宣抚、吴宣抚一起叫过来,陛下做公证。这才赌得爽快。” “听卿的口气,措置甚大。”赵构笑道,“朕怕卿要是先说了,别的人就没得说了。韩卿,你先来。” 官家异军突起,韩世忠颇为自得的瞟了眼吕祉。韩宣抚对文人是看不起,对吕祉是看不起外加了三分忌怕。 韩世忠也甚是彪悍,他不识字所以干脆不准备奏本,全凭着记忆道:“陛下,都说是得中原者得天下,这话说得不差。但眼下事情不同,虏人是以辽东为根本的,倒把中原让给了叛贼刘豫,自己的大兵却聚集在河北、关陕等地,黄河渡口险要处也有兵驻守。老臣在淮东多年,深知伪、虏兵力的虚实。陛下虽然只说打刘豫,但其实打刘豫,就是在打虏人。这老贼没有不请虏人祖宗帮忙的道理。是以,老臣想出个避实击虚的策略,打算趁着虏人不防备,以大军攻占山东。这样虏人的头尾相连之势便被从咽喉处一刀截断,完颜小崽子们势必慌张撤回辽东。中原、关陕拿下自是易如反掌。陛下,老臣已经为此经营多年,只是深感兵力太少,无法替陛下攻城略地。若是陛下肯多拨付数万兵力,老臣定能攻下山东。” 这些年,韩宣抚别说是山东,连个淮阳军(作者,在苏北,连江苏都没走出去呢)都未曾打下来。今天,韩世忠把屡攻不克的原因归结于兵力少,吕祉就见官家的脸色沉了一沉。 吕祉暗叹了一声,官家第一讨厌臣子以得兵为念,第二讨厌提北伐虏人。韩世忠还偏把这些个忌讳犯全了。 “韩卿,你手下有兵多少,淮阳军金人的兵力又是多少?” 韩世忠神态略滞:“老臣有兵与虏人相当。然而兵法说了,十倍才能围敌。虏人占据地利,老臣的兵还是少了。” 韩世忠的兵力是个谜。赵构闻言大笑:“韩卿,朕记得你有兵六万,十倍而围,是还想让朕给你凑出五十万大军吗?何况,自杜充那厮将黄河河堤挖开之后,河水改道。卿从镇江北上,过得去黄泛区吗?” 官家毕竟是提兵二十万可以破金的名将之才。韩世忠虽然有所准备,还是被官家的兜头一棒砸得气闷:“张荣可以沿着运河自梁山泊到楚州,官军自然也能坐船北上。” “张荣才多少人?韩卿可是五十万大军!不,六十万大军!” “陛下,没有六十万,十万也可以。就让岳老弟领着他的后护军,老臣的亲家张伯英领着中护军去跟伪、虏大军厮杀,老臣偷偷去捡山东的便宜好了。” 十万恰巧是把刘光世军划拨淮东后,淮东能凑出来的账面军力数字。韩世忠这是在撒泼呢!吕祉则颇有些好奇,宣抚使张俊是不是也一口一个老弟的当面称呼岳飞。如果不是现在这副身体的年龄比岳飞要小上两岁,他也挺想搂着岳飞肩膀叫声老弟的…… 这边韩宣抚点名道姓让岳飞率军做掩护,官家、左相、右相一众人的目光自然都投射到这位最年少的宣抚使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老前辈的“爱护”。岳飞颇有些为难地笑了笑,笑容纯良而憨厚,没有一丝一毫的征伐气。然而他开口之后,所有人就都收拾起了看戏的心思。 “韩相公所言不无道理。若是诚如韩相公所料,臣愿率领后护军为疑兵,相助韩相公成就陛下不世之大业。但兵法有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韩相公所料未必便是伪虏的打算。” “岳飞,朕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慢慢说、仔细说,一定要说得清楚明白。”赵构原本就更中意岳飞领军,此时难免格外照顾。 “臣揣测敌情,金人所以在河南立刘豫,而且把山东、关中等地交给刘豫治理,是想着用中国来攻中国。金人好获得休兵养马的时机。若是刘豫南侵取得些许进展,金人正好效法渔翁得利,祸心委实包藏不浅。” 这段分析其实与韩世忠开始所言相似。刘豫与金人实为一体,打刘豫就是在打金人。只是岳飞说得较为委婉,不似韩世忠的直白。吕祉听到这段开场白,立即意识到,虽然没有了寝阁召对,但岳少保那道著名的《乞出师札子》还是如约出现在了这个时空。 赵构点点头,示意岳飞继续说下去。 “臣想着,若要收复中原,还是提兵直趋京东路,据河阳、陕府、潼关诸关方便。这样刘豫必然不敢再待在东京,而要逃往河北。如此则京畿、陕右诸州县可以尽数恢复。至于京东诸郡,就请陛下托付韩宣抚、张宣抚。” 官家是不考虑胜只考虑败的军事“天才”,此时首先考虑的自然也不是长驱直入。“岳飞,如果不能提兵挺进中原,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刘豫在汝、颍、陈、蔡各州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商於、虢略诸郡屯驻精兵,臣无粮不能进兵。这样反而更好办,臣上次在蔡州就已经摸清了伪齐的路数。臣就做出敛兵自保的样子,刘豫急于讨主子的欢心,定然尾随追击。臣等刘豫追出来,就率诸将或战、或守、或设伏,绝没有不胜的道理。” 赵构想到上年末的牛蹄之捷,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官家原就是因为这次大胜,才特别瞩目岳飞的,这时自然接续道:“如此一来,伪齐小入,则卿小胜,伪齐大入,则卿大胜。真是好算计。” 张浚对官家不住口地称赞岳飞本已不满,却见吕祉只是微笑,浑不曾理会官家的偏心。吕祉光明磊落,张浚可做不到大公无私,他起身想开口插话。 赵构正在兴头上,哪能给张浚这个机会。“岳飞,你继续说。” “臣还有一策,如果伪齐并力侵犯淮西,或者分兵攻犯四川,臣则可趁机长驱捣其巢穴。伪齐没有不回救的道理。一来二去刘豫困于奔命,势必精疲力竭。但只一样,这些策略,都得要速速施行才能收到奇效,否则伪齐盘踞中原日久,豪杰归心,再想收复未免会困难重重。” 快穿孤忠_142 赵构听到此处,眼睛都发光了。“卿觉得要想收复中原,需要几年时间?” “两年复故地,五年平金。”吕祉终于开口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iceer74大大的地雷。 今天,要说一下历史上的淮西之变。这事,全赖赵构的出尔反尔。他如果不是在寝阁(睡觉的地方,引人遐思呀!)召见岳飞,又把淮西军交付岳飞,结果在中途收回成命。岳飞也不会一怒上庐山。换其他大将,赵构敢这么做,看那些人不造反呢。 第56章 千古英雄手(36) 岳飞惯性地背完了奏札中的结尾:“臣希望陛下多给臣一些时日,不要苛责臣收复的日期,使逆贼无法预测臣进兵的方向,如此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之后,岳飞方抬头注视吕祉,目光中掩饰不住地诧异。他实在难以相信,内殿奏对之际竟有人敢当着官家与首相的面,给出确定的平金日期。从白山黑水之间以万人起家的完颜部,数年内即饮马长江横扫中国的女真铁骑,会在短短五年内覆灭吗?岳飞喉结艰难地吞动一下,补充道:“至多二三年间,伪齐可平。” 岳飞的性子其实相当谨慎,为了哄官家开心便信口雌黄的事情他做不出,哪怕因此失去官家的青眼。 “计五年,金可平。”吕祉落地有声。 “不知吕尚书打算怎么平金?”岳飞性情温和,韩世忠可不是好相处的。韩宣抚一旁不屑问道。“陛下,臣还听说南洋有一种邪法,饲养蛊虫可以让仇人发疯。吕尚书的家乡就靠着海,莫非是学过这养蛊的法子,打算给金国的那帮子姓完颜的酋长们下蛊不成?可就算有这等妙法,也先得把蛊虫种到仇人身上,也不知道五年的时间够不够吕尚书完成这第一步!”说着,韩宣抚也不管旁人乐不乐,自己先哈哈大笑不止。 韩世忠在金殿之上忽然提到南疆的蛊虫,自然是讽刺吕祉胡言乱语,趁机报当初泼汤的一箭之仇。 张浚本是稳坐在赵鼎身边,不准备发表意见的。但吕祉突然抛出的“五年平金”,可不是当初都督府中三人商议的结果。右相关心则乱,脱口而出的一声“安老!”,淹没在韩世忠的大笑声中。 就连赵构也起身道:“吕卿,朕岂不愿五年平金,但如果操之过急,只怕非但平不了金,反而招惹得金人南下牧马,长驱直入打到行在。是朕本想做成一件美事,却成了危害江山社稷的不美之事,委实有失朕的本意。” 一众的质疑声中,吕祉气度倒是如前一般的从容,先迎着韩宣抚刀子样的目光,微笑道:“不知相公可曾读过《左传》?僖公十二年,齐侯使管夷吾平戎于王,使隰朋平戎于晋。” “毛锥子的玩意,某听不懂。”韩世忠被吕祉当面羞辱,一张脸愈发地黑了。 岳飞就在韩世忠侧后的位置,忙小声提醒道:“注里讲这里的平字是和的意思,就是齐桓公派遣管仲让戎人和周襄王讲和,派隰朋让戎人和晋国讲和。”岳飞说到这里,方明白平金的真实含义,不禁茫然看向吕祉。 吕祉与岳飞目光相碰,便知道岳飞把自己当作了与赵鼎、李光无异的主和派。他想要解释,却又限于这是金殿之上,只好扭头避开岳飞。 “岳宣抚说得不错。”吕祉声音清朗,仰望着官家,“陛下,适才岳宣抚也曾说过,不出二三年,中原可以恢复。虏人向来以辽东为根本,以中原为四肢。陛下试想,四肢既断,腹心焉能不震恐?腹心既然震恐,又焉能不归还太上皇帝梓棺与两宫天眷?梓棺与天眷既还,五年还愁不能平金吗?” “至于陛下忧虑的金人南下牧马,有左右二相这样的伊尹之才辅佐,有韩、岳二宣抚这样的命世良将领兵。陛下的忧虑难道还成其为忧虑吗?” 真是谢天谢地谢岳飞,就算五年平不了金,也绝不会发生城下之战。若是换个没有岳飞的其他时空,吕祉可不敢打下这样的包票。 赵构先还踱着步,此时住了脚步,丝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吕祉适才的文字游戏暗合了官家的心意。赵构向来怕得就是与金决战,难得有一二个雄才大略的文官将和戎之策说得如此光明正大。他高兴之下,忘了左传里面平戎之后还要接续一个地名,只道:“吕卿所言条理清晰,南下牧马之说是朕忧虑过甚。若真能三年收复中原,更是足可告慰列祖列宗,朕是中兴之君,尔等就是中兴之臣。到时候朕把李唐叫来,给诸卿图画凌烟。” 官家有意忽略了吕祉所言的五年平金。由此足见陛下的志向唯务保命,全没有做尧舜之君的理想。保命之外如果再能顺带收复部分旧疆,于官家便是喜上加喜的事情了。 不过,李唐是官家最为宠信的宫廷画家。由李唐亲自执笔,也算是官家对臣子无上的恩宠了,自赵鼎以下难免山呼谢恩。 快穿孤忠_143 赵构做个平身的手势:“朕的江山有赖诸卿辅佐。吕祉,你可还有献替之策,不妨逐一说来。” “收复中原须是三路出兵。西路吴宣抚从汉中北上经略关中,中路岳宣抚从荆襄西进取洛阳、向颖昌,东路韩宣抚从淮东渡江、河占京东之地,从淮西进发的一路则策应东路韩宣抚、汇合中路岳宣抚,剑指汴京。臣愿陛下居建康之中,调动数路兵马,以成不世之伟业。” 吕祉这是把宋军绍兴十年北伐的态势直接当作自己恢复中原的策略说了,不过强调的重点在于官家的调度之功,阐发了韩岳二人都不曾阐发的道理。赵构本就狭长的凤目一眯复又睁开,满是自得之色。 君臣几人又议论了一回足兵食、保馈饷的方略,彼此并没有太大的分歧。于是韩世忠、岳飞、吕祉三人先行告退,左、右二相留下与官家商议淮西一军的人选。 赵鼎先道:“吕祉为人轻锐,五年平金故意耸动听闻,这样的人不可以统率淮西的大兵。否则,必然酿成事端。” 赵鼎虽然在廷论之时一言不发,但对诸将自有判断。 张浚唇角微微抽动,挤出一个冷笑:“这样说赵相公中意岳鹏举吗?不错,岳鹏举治兵颇严,有古名将之风。然而,若将淮西大军付与岳飞,则是天下三分兵,岳飞有其半。唯陛下圣裁。” “德远此言差矣。”赵鼎并不动怒,“陛下,臣的意思是,莫若依旧让刘光世做淮西宣抚使,吕祉为淮西宣抚判官,共掌淮西一军。”赵鼎既不想让岳飞掌重兵,也不想让淮西一军落入张浚都督府的手中,所以提出了这个折中的意见。 “刘光世无能之辈,此次淮西大火,军储尽焚,数万赤子流离,与刘光世脱不了干系。陛下仁厚不予制裁已经是亘古的恩德,首相仍要留刘光世掌兵不是不可,只是于情于理都要讲出个道理,以服天下人心。” 赵构在前日就已经见过刘光世,知道刘光世一心辞职,再无挽回的余地。这些日子,大将找他裁决调停争锋吃醋的事情少了,左右二相却屡起争执,让他甚是头疼。“刘光世的事情不必议了,朕自会优礼旧臣。二卿只说淮西一军的处置吧。” 淮西一军无论给哪个大将,都是天下三分兵,某人有其半的规模,违背了分而治之的祖宗家法。这倒让赵鼎犯了难。他默然片刻,横下心道:“不如就给殿前司。”殿前司乃是天子亲军,给殿前司便是给官家,宁可让杨沂中得兵,总好过都督府架空自己。 “杨沂中视郦琼、王德军中地位相等,让杨沂中统军,郦琼、王德怎么会服气?岂不生变?”张浚见赵鼎只以阻挠都督府得兵为计,与赵鼎仅存的那点情义也烟消云散了。 张浚话说得愈发不客气,赵鼎也不再做矜持状,讥笑道:“鼎早就知道,淮西一军非得张都督亲掌,方能收复中原。” 赵构见左右二相越说越不像话,两人就跟逢年过节拿出来斗的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动手打上一架,不禁失望异常。他沉下脸喝道:“二卿都是朕的心腹,须以国事为重,不得夹了私怨。” 这一喝提醒了赵鼎、张浚。两人同时道:“请陛下圣裁。”反正是各执一词争不出结果,不如给官家一个面子。 赵构固然喜欢岳飞的将才,但适才被张浚一提醒,想起防范武人的家法,这心思便淡了许多。杨沂中虽然是自己的亲信,但毕竟也是武人,赵构其实也并不放心。相形之下,赵构更喜欢吕祉的谦和退让以及深体朕心。何况,若是能任用吕祉,倒也不失为恢复大宋百余年以文治武传统的一条途径。 “淮西一军就委吕祉如何?”赵构含笑问道。 赵鼎张浚对视片刻,同声道:“陛下圣明。”话虽如此,但两人不死不解的仇怨实由此开始。 远在另外一个时空中的系统,看到被1639号候选者篡改后的历史,不禁目瞪口呆,打出了一个补充通告: “1639号候选者,五年平金任务正式开始。注意,平金任务是否完成以系统判定为标准。” 唉,这1639号候选者可真不叫人,啊不,是系统省心,哪有专找系统漏洞的!还是1630号候选者勤劳,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连病假也不请一次的。真是,人心不古呀。 系统叹了口气,带着1639号候选者送的一万点伤害,休养生息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下一章,岳飞,我要你儿子。谢谢独孤先生的地雷。 说一下岳飞的“乞出师札子”。原文太长,可以自行百度。主要内容被我直接写到了小说中。我没有引用的内容中,比较有意思的一句话是“大辽有可立之形”,可见,宋朝人民对兄弟之邦大辽还是很怀念的。 这一章里面,吕祉只说了和金,没说在哪和金,都是和,在扬州和,在汴京和,在幽州和,在黄龙府和,可是大不一样。 快穿孤忠_144 张浚和赵鼎的对话,翻版的岳飞和张浚的争执。嗯,吵上这么一回,足够记仇一辈子了,哈哈。 第57章 千古英雄手(37) 吕祉官卑,不能直接做淮西宣抚使,只能以副使挂衔行正使的职权。他接到意料之中的任命,立即去拜见张浚。 张浚刚在都堂坐班,一开门就见到满脸笑意的吕祉,头着实地有些大。这指定是吕祉找自己说领兵的第三个条件来了。他新跟赵鼎在御前互相攻讦,恶言恶语上达天听,此刻实不想再惹事端,于是做出不明所以的样子,笑道:“安老新获朝命身膺重任,老夫倒还不曾道贺。安老这遭来的巧,老夫就着人在都堂花厅设宴,以作饯别。”张浚时年四十,已可以按宋代习俗自称老夫了。 吕祉见张浚一口一个老夫而不称“当职”,知道张都督不想谈论公事。然而两人早已谈好以三件“小事”为掌兵的条件,吕祉自不肯轻易放弃。 “下官新任宣抚副使,一桩桩的事情繁琐不堪头绪甚多,虽然发粮等事宜可委李忠等下吏,但这些人未必尽心尽力,难免下官一一督责。下官此时来到都堂听命,实是有要事与相公商议。”吕祉并不与张浚多费唇舌,直接道:“下官想请相公将岳少保背嵬军量拨五百人给下官以自卫,就由岳云统领。” 此言一出,张浚“啊”地一声,手中天青釉的茶杯一倾,滚热的茶水险些泼洒到官袍之上。张浚震惊之下,直接叫道:“你此话当真?” 吕祉早熟虑多时。“朝廷调大将之兵有张俊等人的先例,岳少保的后护军乃是朝廷之军,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 “你知不知道岳云是岳飞的儿子?”张浚也是气急,脱口而出。若个福建子,要钱要粮要权还不够,还想要人,而且是明目张胆地要岳飞最看重的大儿子!直是与市井之徒无异。 “岳云将门虎子,哪个不晓?且依朝廷惯例,大将之子可为机宜文字,随侍大将身侧躬受教导。这也是朝廷为了储备人才的权宜之计。然而父子相承,日久之后难免引得朝廷深忧。岳云年岁虽幼,出仕已三年有余,下官请就此将岳云调离其父身旁。” 吕祉句句大义凛然,直中要害,论起巧舌如簧原少有人能比过他。张浚却听得眉头皱到了一处。调岳云一事不在于情理不通,而在于此前根本没有人敢想、敢做!赵鼎不敢、张浚不敢,就连官家也只梦里想想罢了。 “安老,你为何一定要调岳云?你若是怕淮西诸将难调,需人护卫,某可即刻调殿前司的精兵予你,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吕祉苦笑一声,这点他不是没有想过。“相公,淮西一军的情势下官也曾与相公备述周详。既不能将这一军赋予岳鹏举,便唯有借岳飞的儿子压服诸将。任何人若想有些不可说的举动,总要先思量下能不能过了岳云这一关。就算过了岳云这一关,万一岳云有不测,又能不能逃过鄂州一军的天罗地网。换做殿前司诸军,除非杨沂中或者刘锜亲至,否则哪个能威压诸将?相公若是不允下官这第三件事,”吕祉上前一步,肃立摘冠,“下官情愿挂冠而去替父母庐墓于福州。” 张浚明知道仓促之下,调不动杨、刘二人。但这兵权是他生生抢过来的,赵鼎甚至当着官家的面,进了“右相只以得兵为计”的谗言。到现在吕祉轻松一句“挂冠而去”,他先前的努力便要付之流水,是可忍孰不可忍。张浚怒道:“安老先考妣已登极乐三年有余,朝廷既然行起复之事,安老便当移孝作忠,休得再说庐墓之举。” “如此,多谢相公成全下官调岳云的不情之请。” 张浚一怔,才想到自己既是否了吕祉辞官之议,自然是许了他要人的请求。吕祉看似老实,分明是早有算计。若是内殿奏对之前他直言这“第三件事”,自己恐怕还会忍痛换张宗元代表都督府。但此时木已成舟,再要换哪个也来不及了。 张浚瞪了吕祉片刻。吕祉只垂头默立,并不与张相公眼神交流,显是铁了心地坚持己见。 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张浚无奈长叹一声,亲自起身替吕祉戴好幞头,“安老呀安老,你这个题目出得人好生难受,老夫看非得你这位传胪亲自破题才行。” 张浚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白,让吕祉自行说服岳飞。吕祉本就打算好要见岳飞,至此方笑道:“下官唐突之请,原不劳相公费心。” “哦?安老难道已经与岳飞有约?” 吕祉躬身低语:“饯别宴。” 张浚闻言,暗暗骂了一句,小狐狸。 饯别宴依旧设在岳飞下榻的驿馆。吕祉说是替岳少保饯行,但宴请的酒钱却是岳飞自掏腰包。一来吕祉是真没钱,他年来的俸禄都扔在太平州救济灾民了。二来岳飞是真好客,有心结交吕祉这员朝廷新贵,也好将来北伐之时淮西一军能够翼护鄂州大军的右翼。 虽然宴席上既没有歌姬舞乐,也没有名家酿造的好酒,比起刘光世的私宴差了不知道多少倍。所幸肉菜管够,甚至可以说得上精致。鸭舌签微辣咸香,是典型的东京口味。浓白的牡蛎汤也是解酒的佳品。但更重要的是,这次饮宴有岳云作陪。 快穿孤忠_145 岳飞、黄纵、吕祉、岳云诸人分食对坐,岳云恰巧坐在吕祉斜下首。吕祉多少有些心虚,时不时打量一下完全不知情的大衙内。 大衙内是沙场上的虎将,吃起饭来也是虎虎有生气。不只是羊腿之类的正菜片刻间就被岳云风卷残云般消灭得一干二净,就连镂金香药、雕花蜜饯这类的看盘也都逃不过岳云的魔爪。吃到高兴处,岳云还丝毫不顾忌形象地舔了舔手指。 黄纵觉察到吕祉的目光,悄悄拽了下岳云的袖子。岳云正埋头跟烤鸡奋战,鸡腿流下的油蹭脏了暗绿的箭袖。他正吃得兴起,哪里肯理睬黄纵,身子略一斜,便躲到了一旁。 到上酸馅的时候,也即所谓的插食,岳飞实在看不过去儿子的吃相,有意咳了一声。 岳云这回可不敢怠慢,立即抬起头。难为他狼吞虎咽了这许久,牙齿还是亮晶晶的,笑着劝道:“吕相公,这道酸馅您可一定要尝上一尝。虽说只是素包子,却是照军中郝统制的秘方做出来的。当年平洞庭之后,郝统制宴请岳宣抚。岳宣抚说从来没尝过这样的美味,就把一桌子剩下的酸馅都打包带回家了。我那年连着吃了半个月的酸馅做午餐,别说,就这样竟然也没吃厌烦。由此可见,一道菜做得好不好,原不在材料贵重与否,而在于搭配是否得当。” 岳飞打包这事在当时虽然说不上惊世骇俗,但至少是率性而为。岳飞被儿子明褒暗贬地说了一长篇,但当着吕祉面前又不好发作,只淡淡扫了儿子一眼。岳云本还想接着说郝晸的食经,立即住了嘴,继续专心吃肉。 吕祉笑道:“大衙内说得不错。我原来以为,大衙内是将门虎子,平日所学必然是兵韬将略,没想到竟然是博才多艺,连厨事这样的小道都有所涉猎。” “安老,你莫要再夸他,这孩子就是嘴馋,喜欢个吃罢了。再一个,你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却是只吃不做的。不瞒安老,我家虽然有亲兵仆佣,但平日里我还是要他们几兄弟干些农活、帮着妻小操持家务,也好知道稼穑艰难。岳云是宁肯锄地也不愿下厨的。” “圣人云,君子远庖厨。此是大衙内仁心爱物,有君子之风,岳宣抚不必苛责。” 岳云听吕祉替他讲话,高兴地朝吕祉眨下眼睛,笑道:“末将自然不能跟岳宣抚比。宣抚当年把酸馅带回家,着实研究了几天这素包子的配料,又亲自跟郝统制请教。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圣人又说不耻下问,宣抚做得一丝不苟,末将佩服之至。” 饶是吕祉老成持重,也忍不住笑了。原来历史上岳飞打包酸馅背后竟有如此隐情。岳飞除了嗜酒、喜熏香之外,看来还得加上一条,爱做菜。这父子二人,一个爱吃一个爱做,真是绝配。“岳宣抚多事之秋尚能有此雅好,下官改日定当讨教一二。” 岳飞还未说话,岳云抢道:“吕相公,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否则日后吕相公赴淮西,岳宣抚去鄂州,一东一西只能书信往来,多不方便!再者,吕相公自从宴上便时时刻刻盯着末将,敢是也有要问末将的不成?什么大不了的,不如今日一并问吧。” 吕祉才知道,感情自己的举动一一落在了岳云眼里,只是大衙内隐忍不发罢了。岳云虽然在史册之上无甚声名,但假以时日未尝不是大将之才。 岳飞此时也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吕祉。他也早已看出吕祉心中藏了事情,却出于礼貌一直在等吕祉先开口。 也罢,既然岳云开门见山,吕祉也不再转弯抹角。他向岳飞拱手道:“都督府有意调岳云为淮西一军统领,不知宣相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独孤先生的地雷。 岳云:啊啊啊,难怪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看。爸爸,打那个坏蛋。 岳飞:闭嘴。你给我老实点,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第58章 千古英雄手(38) 岳云惨嚎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道:“岳宣抚,末将生是岳宣抚的人,死是岳宣抚的鬼。一片丹心,其唯可鉴。宣抚万万不可把末将打发到淮西去。不然末将宁愿,宁愿……” 岳云一时想不出来词句,他是岳飞的儿子,总不能说“宁可死在宣抚眼前”,更不能说“做鬼也不放过你”。当此前途未卜的危急关头,岳云一转眼珠,放声大哭起来。只是哭声虽说恨不能传出三里地外,却一滴眼泪都不曾流出。 做抱头悲痛状的大衙内此时分外的怀念前军统制张宪。想当初吕尚书非要跟自己比试,就是被张叔叔拦下的。张叔叔在的话,一定不会让这福建子欺负到自己头上。于是他大声道:“张叔叔,你从小带大苦心栽培的国之栋梁,就要被人截胡了。张叔叔,你快点来行在,带岳云逃出苦海吧。” 岳云一口一个张叔叔,却是说给父亲听的。岳飞寒着脸,随手从投壶中撤出一支木矢掷向岳云。这一掷的劲力颇大,木矢的锐首直插入桌案寸余,威力尚且不减,尾端兀自摇晃不已。 屋子里一霎时安静下来。 快穿孤忠_146 岳飞对吕祉本就极有好感。这回吕祉把一年的俸禄捐助太平州的灾民,开渡江以来前所未有之举,更让他对吕祉刮目相看。吕祉有军略、有吏才,如今提出这等貌似无礼的要求,想必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岳飞略一沉吟,缓缓道:“时局竟然艰难到这个地步了吗?” 吕祉目光闪动,只这简短一问,就能看出岳少保跟张都督的不同了。张浚首先想到得总归是自己的官爵禄位,岳飞则是以大局为重。 “宣抚还记得下官在内殿奏对时所言的五年平金吗?若要在五年的时间内,直捣黄龙收复辽东与金酋签下永不再犯我边境之议,须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岳飞心中对吕祉给官家讲述的“五年和金”之议,本是有些芥蒂,此时听吕祉申明直捣黄龙后方才有议和之举,不禁大为叹服。“不想吕公有如此的志向。” 吕祉忽悠完官家忽悠岳飞,难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正色道:“万事知易而行难,官家之气尤其可鼓不可泄。眼下淮西并兵是五年平金的第一步,尤为要害相关,不能出半点差池贻官家忧心。下官左思右想,成就此事非得岳宣抚相助一臂之力。” 岳飞对文人掌大军原有腹诽之处,此时见吕祉容貌谦恭思虑周详,心中反而高兴。他久在行伍,推己及人已经猜到吕祉借威的用意,便不再询问直接道:“后护军是朝廷的军队,朝廷但有调遣,飞怎么敢不听命!” “宣相至正至公,然而下官的请求,或会置大衙内于险地。还请宣相再虑。” 此时黄纵也已起身站到吕祉对面,与岳云并肩而立。两人对望一眼,暗道这位吕尚书着实地可恨,岳宣抚最见不得人这样激他。 果然,岳飞朗声道:“岳云虽然顽劣,却是在军营中长大的。还是建炎年间,岳云十二岁的时候,某便问过他的志向。他对天盟誓,愿意在军中建立功业,尽忠报国生死置之度外。某这才允准他从军。今天莫说是有些许危险,就是刀山火海也只能蹈死不顾!”说到蹈死不顾之时,岳飞的语气已相当严厉。 “岳宣抚,军中惯例,效用之上若是在大阅之时取得优胜,有择军的权力。末将请依此例。”岳云见父亲如此说,情知这回靠抹眼泪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祭出了军中惯例这个法宝。 岳云时年尚不满十八,长着一副与乃父相同的小包子脸。这孩子虽然久经风霜但皮肤天生的白嫩。此时,他刻意鼓起腮帮、瞪圆双眼,做出一副凶悍的样子吓唬吕祉。 吕祉没被岳云吓倒,反而笑着问道:“原来后护军中还有这样的规矩!下官倒是头一次听说。” 岳云见吕祉并无惧怕之色,不免有些泄气地补充道:“吕尚书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这是岳宣抚为了激励下等士卒特意定下的规矩。吕尚书,你是殿试的传胪,我看,还是不要冒这个险了。战阵之上刀枪无眼,若是伤了吕尚书,我固然无法对尚书交代,更无法对宣抚交代、对圣上交代。” 岳飞斥道:“岳云放肆,哪个允你依军中之法?” 吕祉对岳云的少年好胜倒并不反感,且他初到岳家军时,原有意跟岳云比试。这回难得一个好机会,他笑道:“宣相不要动怒。大衙内所言是正道。庄子有云,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方能定天下之定。下官愿意与大衙内比试。” 此语出自《庄子杂篇》,意思是唯有让人心服口服才能令行禁止,单靠官威是不成的。 岳飞对把长子交给吕祉也很是心疼。既然吕祉愿意接受儿子的挑衅,他也不再劝阻。“既然吕尚书有此意,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安老也无需把犬子当做衙内看待,只叫他岳机宜便是了。” 岳云嘴上不饶人:“甭管叫什么,尚书先胜过末将的铁锤枪。” 岳飞虽然同意比试,也不能当真让儿子伤到吕祉。他见儿子欢呼雀跃,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笑了一声:“哪个要比马上的功夫了?刚才说过你是宣抚司的书写机宜文字,要比自然是比本职。岳云,作文书法随便你选一样。你是自家儿子,我便偏心些由着你出题。”岳飞说着还向吕祉一拱手,道声“得罪”。 岳云险些被自己“偏心”的爹气哭:“岳宣抚的嘉奖诏是吕尚书亲撰的词句,比作文于情于理末将都要认输。吕尚法被官家评做自成一格,翰墨之事末将也自愧不如。爹,有你这样偏心儿子的吗?还没比,儿子就立于不胜之地了。堂堂宣抚使却处事不公,儿子不服。” “确实不公。”吕祉头一回见岳飞教训儿子,果然与众不同。他虽然知道做儿子的不会记恨,但也不想让当父亲的过于难堪。“下官愿与岳机宜比试注坡。” 岳云听到注坡两字,白皙的脸庞迅速升起一团红云,一直红到了耳朵尖。岳云刚从军的时候,技击兵法等项样样都是百中挑一的,唯独注坡之时当着父亲的面、当着全军的面从马上摔了下来。岳飞因此责打了岳云数十鞭。岳云也把此事当做深恨。 吕祉提什么不好偏提注坡。岳云仰头冷笑一声,“吕尚书,你当真要比注坡吗?” 吕祉有意讽刺道:“岳机宜莫要以骑术自夸。你可要知道,下官也精通马性。官家隔墙辨马的本领便是下官所教。” “好好好!”岳云气得连说三个好字。 岳飞仔细打量吕祉片刻,见吕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想到吕祉的武艺,应该不会出生命危险,遂点头同意。 快穿孤忠_147 宋代骑兵的注坡训练,是从一面缓坡上冲下,然后以武器击刺木靶,用时短击倒木靶多者为胜。这项测试既考察了骑术也间接考察了骑者的武艺,一直是选拔骑兵的必考科目。宣抚司的侍卫从黄纵处听说赢官人要跟吕尚书比注坡,一众看热闹只嫌事小,蜂拥而至将比试的场地围拢得水泄不通。各自站好队形,替赢官人加油助威。 吕祉捡了把练习用的木枪,又把投壶中的几只木矢尽数敛到箭袋中,方翻身上马。 吕祉这马是官家所赐,前两日他刚从御厩上百匹好马中,优中选优选出来的,比岳云惯骑的秦马还要高大些。他这一亮相,那替岳云喝的彩声顿时小了几分。 岳云呦了一声,斜眼瞅着吕祉坐骑道:“母马。” “儿马。难怪当初……”儿马性情一般较骟马暴躁不好控制。吕祉露出一抹高深的笑意,自是讽刺岳云曾从马上摔下来。 岳云转回视线,鼻观口口观心:“吕尚书,激将法用不得。” 吕祉确实在用激将法,见岳云道破,愈发喜爱这个英武少年。 主人们虽然唇枪舌剑,两匹马却甚是亲近。岳云的黑儿马主动别过马头,就着母马上上下下的不住乱闻。 岳云不再多言,只等鼓声一响,便纵辔奔出。他骑术甚是了得,绿衣劲装伏于黑色骏马之上,宛若一团旋风扫过大地,掀起的风浪将草也压低了头。他又有意卖弄,碰到坡道上有些许坑洼之处,便一拍黑儿马的脖颈。那马也甚是听话,毫不费力地腾空跃起。如此接连跃过两个水坑,喝彩声自是一浪高过一浪。 吕祉却只是紧紧跟在岳云身后一个马位处,也不卖弄,只老老实实地控马疾驰。但无论岳云如何加速,两人距离却始终不曾拉开。 岳飞看到这里,不觉皱眉。儿子的骑术他非常清楚,此时已经是使出了八分的力气,但即使如此仍然甩不下吕祉,足见两人在伯仲之间。岳飞虽然平日里对儿子颇为严厉,但到了这种场合,还是希望儿子能够赢下比试。 这时,岳云吕祉已经接近了终点。岳云见吕祉紧随其后,自己是军中虎将,若是只以区区优势赢下一个文官,说出去着实不光彩。他一踢马腹,发动了最后的冲刺。 就在这时,本该加速的儿马忽然人立,将岳云从背上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小天使们春节快乐,加更一章。 Ps,前文提起过宋代的巫蛊之术。吕祉是福建人,福建尤其是福建乡村,恰巧是宋代巫蛊流行的重灾区,土生土长与境外传进来的许多奇怪法门都在福建生根发芽。比如,福建等地有人专门在路上用迷药将单身的客人迷倒,取其鲜血做药引。据说,这样的血经过炼制后,可以有神奇的效果,如驻颜长生等。效力是这样排列的,年轻美貌男子大于普通男子大于女子…… 文中,韩世忠用巫蛊讽刺吕祉,自然是为了泄愤,同时也是在嘲笑吕祉出身于穷乡僻壤。 第59章 千古英雄手(39) 儿马突然不受控制,将岳云从背上摔下来后,便掉头飞奔向吕祉的母马。此时,岳云的右脚还挂在蹬上,仰面朝天的被儿马在地上拖行,头不断被碰撞到碎石上,即使有绵厚的青草作为缓冲不致受重伤,脸上已经被划出了几道血口。 岳云虽然素称勇悍,此时却全然用不上力气。旁边围观的人都惊呼起来。岳云十二从军之初虽然也落过马,可不曾遇到这样的险情。 吕祉养马多年,军情危急的时候连睡觉也和衣卧在马旁,更明白此中凶险。他顾不上借此机会争取优胜,先拨开马头避开儿马的冲撞,趁两马交错之际右手一伸,试图抓住儿马的缰绳,左手则从箭袋中抽出木矢轻敲儿马的颈部,以让儿马恢复平静。儿马被吕祉一阻,速度陡然慢了下来,脾气却愈发地暴躁,忽然尥起后腿仰天长嘶。秦川出的马马力足,竟将岳云甩到了天上。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这次连岳飞也坐不住了。岳飞平素战阵指挥,即使大石落于身边也不会挪动半步的人,此时却抢过身边侍卫的弓箭,弯弓搭箭准备射杀儿马。 场上诸人若说还有一个能保持冷静,就只有岳云了。岳云一声清啸腰腹借力一个倒卷,腾空飞身,稳稳地落到了马上。 “嘘!”。随着岳云的轻嘘,儿马恢复了些许神智。岳云又轻拍马颈,抚摸着儿马垂及马胸的鬃毛,神色甚是温柔。先还不住嘶鸣蹦跳的儿马,终于垂下头肃立原地。 快穿孤忠_148 “衙内。”吕祉抱拳道,“这比试我看不如……” 岳云冲吕祉一点头,露出洁白的四颗门牙:“不如继续。”他说着一夹马腹,黑马一跃纵出已在数米之外。岳云的声音遥遥传来,“军令如山,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吕尚书,你要爱惜性命弃权的话,末将可就不战而胜了。” 岳云翻身脱险的时候,岳家军众人光顾着擦冷汗,场上鸦雀无声的。此时听到岳云军令如山之言,不禁士气大振,重新喝起彩来。 “衙内!”吕祉还真没见过这样倔强狡黠的官宦子弟。他叫了一声,见岳云并未回头,知道岳云没有相让之意,便也纵声长啸,催马急追。 终点处一共设立了六个木靶,俱是半人高的实木做成,甚是厚重。吕祉赶到木靶前时,岳云已经刺倒了三个木靶,正要刺第四个。吕祉心头一急,不再多想,木枪向岳云背心刺去。 这就是注坡的妙处所在了。注坡原不止较量的骑术,若想夺得优胜,参赛者还必须刺倒相对多的木靶。互做对手的两人若非骑术相差太多,终不免刀兵相见。 岳云听到身后风声,将身一侧,左□□一扫抡个半圆,右□□依旧直刺木靶。 吕祉但觉风声劲急,不能不回枪招架。两人木枪碰在一处,角力之下,枪杆竟然砰地一声,脆生生同时折断。而岳云的右□□也将木靶打翻在地。 岳云胜券在握,方转回头笑道:“吕尚书,你偷袭!直是以大欺小,卑鄙无耻!” 吕祉被岳云骂的一怔,随即想到大衙内还未及冠,勉强算是少年。年纪小就是有优势!可惜岳云这招对别人好用,吕祉却是嘴上不饶人的:“岳机宜,你这是恩将仇报,不讲信誉,直是给你爹丢脸。” 岳云被吕祉顶回来,瞪起眼睛道:“胡说,你才给你爹丢脸。” 远处传来岳飞的声音:“岳云,你住嘴。这场比试分明是你输了,还敢抵赖!” 岳飞说着已经走到两人近前。岳云见自己的爹脸色铁青,忙滚鞍下马,不敢出声。 岳飞不理儿子,先对吕祉一揖:“吕尚书,适才犬子全赖你出手相救。飞不敢言谢,以后但有差遣,不敢不遵从。” 岳云小声嘀咕道:“不用吕尚书,也出不了大事。” 岳飞听得真切,眼风扫过跪在地上的儿子,冷然道:“岳云,你可知罪。”他不待儿子回话,自顾说了下去。 “既是比试,自应不遗余力。你在前半程瞻前顾后,既怕吕尚书输得惨了,颜面上下不来,又想卖弄本事□□,却全不知如此作为落在懂行人眼中便是露台戏子的行径。此其一。” 吕祉在旁边听得汗颜,岳少保原来是在责备儿子给自己留面子,不曾拼尽全力。岳少保果真直率。 “你观敌不细,料敌不明。此回儿马突然失控,原是因为在奔跑之时受吕尚书母马的气味撩拨发了性子。还未比试之时,你那儿马不住嗅吕尚书的母马,就该引起你的警觉。你却懵懂如顽童,全不曾察觉。身边之事尚且查不明白,日后如何临大敌指挥若定!此其二。” 不多几句,吕祉已经从岳飞口中的吕尚书升级为“敌”了。吕祉无奈道:“岳相公,这倒不能全怪岳机宜。是岳机宜先存了敬重朝廷的心思,两马彼此追逐距离过近,才意外坠马的。” 吕祉有意开脱岳云,扯到了尊重朝廷上。岳飞如何不明白,然而向来温文的岳少保这回却不想给吕尚书面子,反而连带吕祉一起瞪了。“俗话”说得好,千万别在两件事情上招惹岳少保,一是北伐,一是教子。 “吕尚书处处关心你,不只赛场上救你性命,就算是现在也为你美言。你却行狡计,欺负吕尚书不习军旅,虽然险胜也是胜之不武。此其三。” 岳云噘嘴道:“兵者诡道!” “还敢顶撞,错上加错,罪上加罪。” 吕祉虽说很想知道这两父子过招谁胜谁负,但眼下肯定不是恰当的时机。他上前劝道:“少保息怒。岳机宜已经知错了,不如就饶恕他这一回吧。先包扎好脸上手上的伤口要紧,莫要着了风。” 岳云虽然赢了锦标,但此刻形象确实相当凄惨。脸上划破的口子还在流血,顺着发梢淌到领口上,已经污了一小片。簇新箭服后背处全被磨烂了,露出了月白的内衣。 快穿孤忠_149 岳云垂着头:“别的倒不值什么,就这箭服是娘新给儿子做的,着实可惜。” 岳飞见儿子搬出妻子李娃来,愈发生气:“既是如此,你便脱了衣服去领一百鞭。” “爹……” “宣抚少保……” 岳云吕祉很有默契地同时叫道。 岳云见吕祉开口,很有礼貌地请吕祉先说。 “少保,你要惩处岳云,可先问过下官的意思吗?”吕祉沉下脸,问道。 岳飞诧异地啊了一声:“安老这话怎么讲?” “宣抚难道忘了吗,都督行府要调岳云到淮西一军。岳云是下官的属官,要打要杀,自然都须问过下官的意思。” “对对,吕相公说得有理。”岳云也不再老实跪地,拉住吕祉的手,笑道,“末将是吕相公的人,愿意追随吕相公到天涯海角。” “宣抚若是将岳云打出个三长两短,可对得起下官吗?”吕祉再问道。 “爹,你帮儿子给张叔叔带句话,就说儿子此回去到淮西,不能亲自跟张太尉辞别,心里着实地不好受。以后若是有机会,爹记得让张叔叔看望一下儿子。” 吕祉、岳云两人也一唱一和,倒把岳飞晾在一边。有吕祉在场,岳飞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嗫嚅道:“吕相公过虑了,岳云皮糙肉厚顽劣无比,打不坏的。” 岳云补道:“爹,你军务繁忙,就不用去淮西看儿子了。儿子会每月给爹写信请安,若是吕相公准假,儿子便回鄂州看爹。”岳云自己几句话便已经把淮西的生活安排妥当了。 真是儿大不中留,岳飞简直不敢相信,儿子一个时辰以前还在帐中大哭不从。 吕祉看出岳飞尴尬,笑道:“宣相不必忧虑,再顽劣的少年郎,下官也能看管好,绝不至于让他走上歪路。何况令郎聪明伶俐,假以时日必然为栋梁之才。” “吕尚书过誉,实不敢当。” 吕祉上前一步,搂住岳飞肩膀:“老哥,你放一百个心。岳云在下官麾下与在你麾下一般无二。下官绝不会娇惯了他,该打打,该骂骂。五年之后,还你一个百战无敌的英雄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自由飞翔,iceer74大大的地雷。 ps,说一下上一章捐工资助饷的事情。宋代文官这样干的非常少,武将捐的就比较多了。比如张俊,一次就捐助了十万石粮,岳飞捐得更多。不过明末,捐工资的文官就多了,比如温体仁比如孙承宗。反正明朝官员也没多少银子,捐就捐呗,呵呵。 第60章 千古英雄手(40) “安老,单岳云一人你使唤起来难免不顺手,某这次带到行在的恰有一整指挥(五百人),以胡闳休为统领,不如一并归于都督行府。”岳飞甚是大方,不用吕祉再劝,就把麾下五百背嵬铁骑随儿子一并赠送了。可怜堂堂两镇宣抚使,如此一折腾护卫亲军只剩下了三百人以供驱使,混得连郦琼都不如。 吕祉激动之余不免忘形将岳飞的肩膀搂得更紧了。毕竟背嵬军是五百人就敢直冲金军十万大阵的存在。朱仙镇一战是何等的辉煌!何等的荣耀!直到数百年后,街头巷尾的愚夫愚妇犹然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于岳爷爷五百破十万的英雄传奇。跟着爷爷宦游周口的小小卢,就是从食客们的谈论中了最初的历史教育。 快穿孤忠_150 “宣抚急公大义,下官定不负金殿之誓。” 岳飞颇为尴尬地摇晃一下肩膀,“愿与安老为五年之约。”他瞅了一眼半跪在地上的儿子,心中虽然不舍还是大声叮嘱道,“犬子顽劣,安老该打就打,千万不要因为某的面子便下不去手。” 岳云本来一直在旁边偷着乐,从此以后就是天高任爷飞。此时忽然被父亲敲打了一句,一张包子脸霎时拉得如茄子长。 五日后,吕祉正式启程赴任淮西宣抚副使。吕祉前两次奔赴淮西只有李忠一人陪伴。这回则截然不同,五百背嵬为前导。个个的衣甲鲜明剑戟森严,只是打头的旗帜换做了斗大的“吕”字。 他所率人马并未直接奔赴庐州,而是先行赴太平州放粮。所谓的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自十几日前大火后,淮西一军三个粮仓中倒有两个的积蓄一朝尽净。刘光世只能缩减军粮供应。但军中无粮难免生变,所以士卒的一日两餐勉强还能够保证,克扣的对象就只有那些随军的家属了。吕祉人还在平江府,已经听闻淮西时有卖儿的惨剧发生,更有耐不住贫苦的妇女逃亡到建康。受此冲击,建康城中人伢子贩卖妇女的价钱都骤然降了许多。后方如此,在庐州的左护军也是人心浮动。所以吕祉这次放粮委实是收买人心的关键。 “吕宣抚,一会儿是直入左护军老营还是入太平州督办放粮?”岳云从旗头处拨马回到吕祉身边,恭敬问道。 “岳机宜有何建议?”吕祉略一沉吟,反问道。他对这员留芳青史的少年勇将极是看重,但毕竟接触日短,彼此尚是生疏,难免借此考较一番。 岳云先笑:“吕宣抚,您和我爹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爹时常就把我提到他老人家眼跟前,上天文下地理无所不问。” 吕祉暗道这位大衙内还真是饶舌。 这边岳云已经转入了正题:“要是我就直接进城。一来老营那边有关复古主持大局。关复古是淮西军老人又是西军世家,老营那边也大都是些长行的眷属,量来出不了什么大差池,真出了些差错也方便补救。城中则不同,那些个军官的眷属可虎视眈眈的盯着宣抚呢,再有些产业户这次也遭了灾,正憋着闹事的心思。鱼龙混杂的地方,非得宣抚亲自压服不可。” 吕祉没想到短短五日,岳云已经把诸多情况摸得相当清楚。他与岳云所见略同,还是不禁奇道:“你这是问了多少人?” “但凡能让末将找到的,都被末将骚扰了一遭。”岳云略有些懊恼地补充道,“就是文家两姐妹不知去向,两人从赁屋处走得仓促,留下了许多家什,这事好生地奇怪。” 文家两位小娘子对吕祉帮助甚多。吕祉倒也不曾亏待了两人,替她俩解决了身份问题。然而毕竟男女大防,吕祉此次回行在并未跟两位小娘子联系。他诧异道:“岳机宜好广的路子,连这等细事都不曾放过!” “军中无细事。”岳云朝吕祉露出他的标准笑容,“尤其是街头巷尾的闲汉们煞是喜欢传谣。” 吕祉被大衙内笑得心里发毛,冒出了闲暇时候亲自去打探下的心思。 这回一行人进到城中,非但没有遇到拦路的难民。拿着空米袋的人群几乎不曾注意耀武扬威的宣抚使,急匆匆渐次向州衙聚集去。放粮定在了巳时三刻,不论男女均有三日定量。赶上了便能延三日的性命,错过了就只好做路边的饿殍,由不得这些人不急。 吕祉骑在马上,眼看着路人皆有喜色,依次排起的长队也井然有序,不禁颇为欣慰。原来太平州知州不幸殉国,新官还未赴任,一切放粮事宜暂由推官主持。吕祉怕出差错,已经差李忠先行,负责协调联络。只是到现在还未及相见。 正在这时,一声细不可闻的哭声,忽然传入吕祉的耳中。 吕祉疑惑自己听错,却见岳云也在四处张望。他招手叫过岳云,问道:“岳机宜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的地方?” 岳云皱眉道:“这队中不知何故,妇孺老幼甚少,反而花膊的青壮居多。照理说唯有学习武艺的浮浪子才喜欢刺青,然而淮西一军将士多驻扎于庐州。这些恶行恶状的市井少年,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吕祉四顾一周,果如岳云所言,不由一凛。他忽然于僻远角落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中一动已有计较。“岳云,你速带兵马将那人捉来,千万不得放跑。”吕祉吩咐完,自己匆匆带马去找太平州推官与李忠。 吕祉见到两人时不及叙话,先责问道:“你们是如何安排得放粮事宜。可曾检视领粮的队伍,一一甄别领粮之人?” 李忠正忙着调运仓储。他面前装满了粮食的袋子已经堆起了三座小山,每座足有两人高。李忠本人则只穿了件黑色的单衫,满头的大汗将发绺子都打湿了,显然甚是辛苦。他正在核对数目,闻言一怔:“宣抚司差官只负责护送粮食,检点数量。这已经忙不过来。其他事情自然有推官处置。” 推官见吕祉神色气恼,也慌了神,“宣抚息怒,知州衙门中的皂隶与弓手除去维持治安外,更无多余人手。这放粮依惯例需是本地乡绅出面组织。” 吕祉脸色一寒,“什么乡绅?怎么选出来的?你可有通传太平州所有遭灾的百姓今日领粮?怎么当职一路走来,并不曾见过一处告示?” 推官做个苦脸,“本州自遭火后,着实的人手不足,告示只放了三处,就在东、西二市与临时知州衙门前,余并依口耳相传。且依例乡绅们又何须选,从来是形势户出面担当,还请宣抚明察。” 快穿孤忠_151 所谓形势户即所谓高官眷属或者当地的土豪恶霸。吕祉一番询问下来,心中清明。他本想立威,这次恐怕要变成杀人。 “宣抚,人犯带到,末将覆命。” 岳云果然是将门虎子,左手单手拎住一个人的发髻,右手还抱了个粉妆玉琢般的女娃儿。被捉的男子想是不明岳云底细,与岳云过了几招,不免被打得衣衫尽破,倒露出了一身的好花绣,正断续□□。男子一见吕祉,立即面露恐惧之色。此人却是老熟人,正是吕祉初到太平州时带头闹事的生药店掌柜刘七。 刘七见识过吕祉手段,此时被人拿住短处,自然是有问必答。几句话后吕祉已经明白前因后果。吕祉脸色阴沉,喝问道:“刘七你可知罪?” 刘七叩头如捣蒜。吕祉冷笑一声,“既如此,你与我当中认罪。”刘七不明所以。吕祉已经当先一步步迈上李忠堆好的粮袋山,他又命岳云带着小女孩与刘七一同站上来。 此时将近正午,领粮的贫民已经聚集了上万,正是最混乱的时刻。不住有人敲着手中的锅碗喧哗。这些人见粮堆上忽然出现了四个人。打头的一员小将银盔银甲眉目俊朗。中间的高官风骨卓然,手中抱了一个女娃娃。跪着的那人则是形容猥琐不住叩头求饶。有认识的人立即高声喊道:“那不是开棺材铺的混世魔王吗?怎么领粮领到粮袋子上了?” 场上随即起了一阵哄笑。 吕祉运气发声:“诸位父老乡亲,这刘七说他是开生药店与粮铺的,你们怎么说他是开棺材铺的?” 台下乱纷纷有人喊道:“这位大老爷,你不知道,刘七开的生药店专卖假药,自己盖起了七进的房子,却不知坑害了多少人命。” “刘七开的粮铺囤积居奇,趁着大火抬高粮价,因此饿死的不知凡几。” “这混世魔王坏事做绝,咱们管他叫开棺材铺的,可是恰当得紧。” 吕祉待到声浪略静了一些,问手中小女娃道:“小娃儿,你管这大叔叫什么?” 小女娃并不惧怕,奶声奶气地回答道:“这人不是大叔,是大虫。他不让俺娘带我领粮,说是派手下帮我们去领。鬼才信大虫说的谎话。他就是想趁机夺了俺们的粮,想饿死俺和俺娘。叔叔,你千万不能信他说的话。” 吕祉微笑道:“娃儿你不用怕。我告诉你,这大虫再说不了几句话,这辈子也一眼看得到头了。”话中透出了阴森的杀意。 刘七闻言,只觉裆下一热,吓得失禁。岳云,一脚将刘七踹下了粮食垛。刘七猝不及防从几人高的地方摔下去,头先着地,一声不吭便晕了过去。 台下顿时响起了泼天的彩声。 “下官吕祉。父老乡亲们,看看你们周围放粮的队伍中,可还有刘七这样的恶霸,可还有恶霸手下的恶奴吗?如果有一并给下官打出去。你们不要害怕,今天有岳家军中的精锐为你们撑腰。你们看,站在下官旁边的,便是岳少保的儿子岳云。” 吕祉话音未落,队伍中已经开始骚动,有自行逃窜的恶奴,也有被殴打出队伍的倒霉蛋。有人叫道:“青天大老爷。”更多的人叫道:“吕爷爷。” 推官与李忠这才知道今天的放粮竟然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竟忘了控制场面。亏得胡闳休素有经验,背嵬铁骑来回巡视,方没有出了人命。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东京口音忽然响起:“吕相公是万家生佛,咱们得给吕相公立生祠,才对得起吕相公再造的恩情。” 吕祉循着声音望去,竟然是文琴娘。 旁边岳云开心笑道:“吕佛爷,市井闲汉嚼舌头的正主出现了,末将给您带过来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独孤先生的地雷、iceer74大大的火箭炮。终于赶在12点之前写出了这一章,各位大大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Ps: 采访者:搂住岳少保肩膀什么感受? 吕祉:背部宽厚,尤其是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胳膊的线条呀。那么紧致有力的肌肉,不愧是打小练出来的…… 采访者已经无语,拿纸巾擦了一下口水。 快穿孤忠_152 采访者:“岳少保为啥要扭动肩膀?” 岳飞:“安老好像要跟自家角力,不能让他赢了去。” 采访者…… 顺带吐糟,大过年放什么精忠岳飞 第61章 千古英雄手(41) 文琴娘穿着家常的半旧桃红袄子,右手揽着琵琶,左手握住文柳娘,俏生生站在拿着锅碗瓢盆的一众人中甚是打眼。 “万家生佛”这简单响亮的颂号从琴娘口中甫一喊出来,本已经情绪激动的人群立时沸腾了。对青天大老爷救民于水火的渴望、对刘光世一军压抑已久的不满、甚至早晨跟跑街的货郎攒下的怨气,统统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不用人再号召,“万家生佛”的呼声响彻在太平州每一寸土地的上空。前排的百姓噗通一声跪倒地上断续叩头。更有青壮男子从长龙般队伍中走出,拦住巡视的胡闳休等人坚要投军。须知此时江南初定,从军已不再是保护身家性命的必须手段,宣抚司征军收的多是无赖。良家子更愿意做些正经营生,愿意在刀口上舔血博取功名富贵的较建炎年间少了许多。 此情此景,饶是经历过战场上腥风血雨的吕祉,也是感慨不已。这些穷苦百姓所求的不过是每日吃上两顿半饥不饱的饭。为官之人甚至不用做利国利民的大事业,只需守好一个廉字,百姓们自会踊跃献上万民匾。 他上辈子最后一战前军中断粮。当时杨廷麟曾委婉建议,京畿以南三府民心可用。到他以请粮做借口打发走杨廷麟后,果然有三府的长者纠集了数十子弟,箪食壶浆给军中送来了急需的米面等物,那些凑不出米面的贫苦人家甚至把压箱底应付饥荒的红枣都献了出来。白须飘拂的姚东照,拉着他的手,劝他就地招募义军征集粮草,与清兵决一死战。姚老人拍着胸脯向他保证,只需拖延三日便能整顿出一只万人的子弟兵供他驱使。可惜他永远未能等到践约之日。 “我公什么都好,有千古完人之风,只一点心肠太软,不忍心驱使百姓们拿着锄头上阵杀敌,却不知道民心可用四字。”杨廷麟略带责备的声音回响在吕祉耳边。 吕祉下意识地重复道:“民心可用”。 民心可用这道理原是尽人皆知,只可惜宋廷对民心从来是且用且疑。靖康年数十万的义军跋涉千里汇聚于东京城下,就为了对官家的一点赤胆忠心。可朝廷眼见这些不知礼义的无知小民聚集在一起,首先想到的从来是个怕字,怕闹事、怕民变。金虏不过是肘腋之变,聚众的百姓则是心腹大患。是以金兵刚退过黄河,朝廷诸公立即遣散了义军。这些被发付回家的义军中就包括了日后鼎鼎大名的钟相、杨幺。 而今衮衮诸公在吃了许多教训后,终于知道“民贼”是杀不干净的了,可算仅有的半点起色。官家御笔好歹免了洞庭等几处“民贼”聚集之地的赋税。但对于沦陷区的义军,朝廷依旧是时刻提着疑心。连起兵抗金的义军都不能信任,收揽北方的民心更只是一纸空想。 旁边岳云应道:“宣抚说得在理。民心如水,可用还得会用。不然这水失了控制,就会把船掀翻,还会冲出河堤淹没村庄。所以我爹常说,一味的压制民心道路以目,固然会酿成大祸;但做官的人若是只知纵容,那也不过是养出些不纳粮不缴税的刁民,于国没有半点好处。非得向大禹治水一样慢慢引导,让民心顺应自己所想,才能成就一番英雄事业。” 岳云说得头头是道,吕祉不免动了惜才的念头。看来岳云在乃父身边不只是冲锋陷阵的勇将,日常想必时刻被岳飞提点着学习统领大军之道。他就着适才的话题追问道:“岳机宜,今日民心该如何用才于国有利于民有利,你可曾想过?” “唉,宣抚你这可是难为末将。适才末将所言不过是复述些我爹说过的话。这利国利民的见解末将今天实在想不出来。不过宣抚要是宽限两天容末将三思,说不定能想出个子丑寅卯,或者干脆给俺爹去封信问问他该怎么办。宣抚您看怎么样?” 岳云回地惫懒顽皮,倒与他此时的年纪颇为相称。吕祉唇边难免浮起一丝笑意,把这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子侄辈。 岳云显是猜到了吕祉的心思,有意眨眼做个鬼脸,“宣抚,东头的两位小娘子可瞬也不瞬地一直盯着宣抚呢,末将觉得或许这两位小娘子有一二见解着急跟宣抚说,宣抚要是着急问问这两位如何?” 其他人也早看出吕祉与远处的两位小娘子关系非浅,都慑于吕祉宣抚之威不敢明言。偏岳云将话挑明,吕祉心道难怪这孩子如此讨喜,却没少挨他爹的打。他本待按照岳飞的嘱咐,训诫岳云一番,却见岳云正一本正经地以手加额回应百姓的礼敬,不由奇道:“岳机宜应对之间训练有素,倒似是见惯了的。” 岳云笑道:“宣抚猜得不错。末将跟着岳宣抚的时候,这样感恩戴德的场景,着实见得有些多。淮西的百姓还不过是喊两句万家生佛,当年宜兴父老可是非要给我爹立生祠。话说生祠建成那天,全宜兴的小娘子们恨不得都出动了。你说,她们祷告什么不好,非对着俺爹的画像祈求如意郎君。可怜当时岳宣抚的姻缘也是才找到的。俺爹无意中撞见了小娘子们祈神,竟是一声不敢吭拿袖子遮住脸躲了出去。凭今日的盛况,以相公的才干,末将担保相公日后也是少不了生祠侍奉的。末将出个主意,不如一祠里面一并供奉起两幅像,也好省下些香火钱。” 岳云边跟吕祉说笑话,边依旧的行礼如仪。他身姿矫健容貌俊美本就讨喜,又沾了岳飞的光。不少人喊出了“岳小将军千秋”的口号。岳云再见多识广,在他爹身边可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终究是少年心性,此时已乐得合不拢嘴。 这声势持续了盏茶时分方才止住。吕祉趁机下令开仓放粮。他从粮垛上走下来,这才让岳云把文家两姐妹带来相见。 文柳娘一路小跑着过来,见到岳云便先笑道:“原来你就是岳小将军,当初郦太尉把你说得神乎其神,害得奴家以为你有三头六臂呢。” 说着柳娘上前一步,学着男子的声气道,“岳云此次侥幸获胜,你们说是首功,未免便宜了他,助长他骄傲的心思。依例不报即可。” 岳云听了先是一愣,才醒悟到柳娘刚学得是自己爹的口气。岳飞在平杨幺之后扣押下岳云的功劳不报,说得就是类似理由。岳云哼了一声责备道:“好呀,你敢学我爹占我的便宜。看我怎么处置你的。” 快穿孤忠_153 柳娘早已笑得撑不住,倒在文娘怀里喘不匀气息。“小将军,郦太尉只教了奴家这一折,奴家再不其他的了。还请小将军见谅。” 岳云做出不依不饶的样子,笑道:“实话告诉你,我是军中出了名的小气鬼,睚眦必报。你光赔礼可不成,得跟我学书。后护军里面说铁骑儿的多得很,我记下了好几出,现在就教给你。” 柳娘和岳云年岁相仿,自然闹在一处。 吕祉叹了一声,问琴娘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他指着琵琶沉下脸,“总不会是为了找我唱上一曲雨霖铃吧?” 文娘的脸自见到吕祉便飞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晕,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发了烧。吕祉见琴娘比上次相见之时胖了些,推断姐妹俩生活上没有什么难处,放心不少。“你们虽说已经是自由身,但淮西毕竟是非之地,认识的熟人不少。你们冒失回到太平州,恐怕会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这样岂非辜负了我替你们脱籍的保全之意。” 吕祉的话先是责备,继之以父辈的关切。文娘盯着眼中满是欢喜,空闲的手搅着压裙的丝绦带子,低声道:“奴家们正是为了报答相公的大恩,想着相公宣抚淮西,或许能尽些力,于是便自作主张跑了来。还请吕相公恕罪则个。” 吕祉心下对琴娘两人也颇为感谢。这两人毕竟是做场出身,善于揣摩看客的心理,提的号子朗朗上口。若不是这两人领头唱和,刚才场上未必有那般的热闹。他郑重谢道:“两位小娘子琴心惠质,拳拳之意下官心领。” 琴娘忙深福道:“这叫奴家如何敢当。” “当得起。你适才的那句话,便值得下官替你脱籍,以后莫要再说报恩之类的话。”小娘子帮着自己立威立信,情义深长。有了威信,吕祉行事要方便上许多。比如直到现在,尚不曾有左护军统领以上的家眷找吕祉理论赔偿家业的事情。 岳云和柳娘谈笑,倒也不曾忽视吕祉这边的动静。这时忙插话道:“宣抚打算如何处置刘七等人?” 吕祉冷笑一声,抛下一个“杀”字。他最恨的一是卖国权奸二是贪官污吏,三就是这帮发国难财把同胞往死里坑的地方豪强。 “杀得好!”柳娘击掌赞道,“吕相公,等奴家跟岳小将军学完了书,给相公也编上一段,让那些人就是到勾栏里耍子,也知道不能冒犯了相公的虎威。” 作者有话要说: 春节出去玩,更新不稳定,实在抱歉。 ps,解释一下岳飞对于民意的看法。北方的义军发展可不是一番风顺的,在岳飞执行联接河朔的战略之前,北方义军处于低潮期。是岳飞以大魄力,组织起残存的义军组织,又提供财力物力,义军的事业才有了起色。让民心为我所用,实在是真英雄 第62章 千古英雄手(42) 第二日,吕祉亲自督斩刘七等十二人,一州为之肃然。 吕祉在太平州盘桓了三日处理逐项事宜。期间关复古完成了左护军将士眷属的放粮任务后,也与吕祉汇合做一处,两拨人马同赴庐州。 淮西一军虽然因为吕祉的杀伐决断,暂时未有丝毫地异动。莫说没有人敢在吕祉这位新任宣抚副使跟前告状,就连关复古这样的军中老人也不曾听到那些个统制眷属们的抱怨。就算刘光世亲至也不过如是。关复古对吕祉已经是敬若天人,当真是天教大宋生此异人为万万文臣之表率。倒是岳云对一众军头闷声不吭气的状况颇为担忧,以为这些人必是在酝酿着一击发难。 岳云原不是深沉的人,向来有话直说,在路上得个机会便询问道:“末将看宣抚这几日来每天里看的是沙盘地形,想得是北伐大计。宣抚雄才大略,必是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降服刘相公带出来的那帮子骄兵悍将。” 吕祉骑在小母马上,正在凝神思索该给这匹踏雪白题个怎样的赞词,才配得上官家的恩德。他闻言不禁笑道:“岳机宜是怕我应付不了郦琼还是压服不了王德,直说出来我又不会怪你。”岳云抛出的这个题目,他原想晚间驿站歇宿之时再跟心腹们详谈。既然岳云按捺不住性子,就于路上说开倒也无妨。 “宣抚着实地目光如炬,属下所想的一丝一毫都逃不过宣抚这双慧眼。” 岳云是惯常地奉承,可这奉承话背后也藏了些许地看不起,你一介儒生何德何能让刀口上舔血的武将们心生敬佩?再一个,别看岳飞对吕祉领军淮西是一百个支持,这位赢官人可是存了将吕祉与自己父亲比较的心思。若是吕祉回答地有半分不到之处,日后休想再让岳云听命。吕祉着实地好气又好笑,岂止收服淮西诸将是天大的难题,身边这头小牛犊子已经颇不好对付。“岳云,你问我不如去问你爹。咱们送别你爹的时候,岳少保不已经说得一清二楚!亏你还在你爹身边服侍多年,他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吕祉有意用责备地语气质问岳云。岳云不禁大奇:“吕相公,我爹跟你谈起过此事?”大衙内一直在父亲跟前听命,可除了听见亲爹吩咐吕祉对自己“该打打不要客气”,其余一律欠奉。“胡兄,你可曾听见?”岳云为了证明不是自己玩忽,头一偏求助于背嵬军统领胡闳休。 快穿孤忠_154 胡闳休与岳云并辔而行,早听到了这场对话,却一直默不作声。此时他见岳云求证方开口道:“岳宣抚好计较,吕宣抚也是好计较,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不过如此。岳云,你只需往自家这五百人身上做文章,便见分晓。” 胡闳休是进士出身,尚不及而立之年。因为痛心国难,他毅然抛弃了花团样的好前程投身军旅。只一样,他人虽然甘与长行们为伍,却依然保持了两宋文士特有的蓄须习惯,颌下三绺墨髯飘洒胸前,风姿卓然。 吕祉看见胡闳休,就想起了自己上辈子的幕僚许雪城。两人一般的文采风流兼且精通武艺,就连相貌也有几分相似。他见胡闳休如此说,知道猜出了自己的用意,笑道:“胡太尉见识高远,不愧是自幼习学兵书战策,果然谙熟兵者至正的深意。” 岳云也是剔透聪明的,当初只因存了小觑吕祉的心思,未曾深想。此刻经胡闳休一言点醒,便明白了大半。岳云少年心性,吐了一下舌头,“宣抚真要这样干,固然是至正至大,却也是兵行险着,这样的勇略就算跟阿爹比也不遑多让。” 虽然只是一个“不遑多让”的评价,吕祉已然相当满意。 “大衙内觉得这是险着,”他看向胡闳休笑着问道:“胡太尉意下如何?” “下官只知道以身许国,却不知道险字怎么写。”胡闳休虽然是文人出身,但对答之际颇有武将的刚直。 吕祉闻言大笑,引得关复古从前队探出半个身子张望不已。“吕相公,什么好事让您兴致恁般地高,也给俺们说一声。”关复古已经与吕祉相当熟稔,更把吕祉视作刘光世的继任者,淮西一军真正的统帅。只是关复古习惯了与刘光世相处的模式,说话相当随便。 吕祉两辈子军中经验颇丰,自然不会因礼节不周这样的小事责怪关复古。他举起马鞭做个提问的手势:“关武义,你可想与岳云较量武艺?” “那敢情好,俺就怕宣抚不同意呢。”关复古将马鞭在空中响亮一击,遥遥答道。 “不用焦急,自然有你一显身手的时候。你且过来,有些事当职要吩咐你与胡太尉、岳机宜……” 到达庐州当日,吕祉不及休息,先把全军将士在校场集合。他按照刘光世献上的名册,亲自点卯。总共五万六千人的队伍,竟然实到了五万三千人,余下的三千人或托故请假、或冒名占籍,约有半成的差异。不过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出吕祉意料。当时各军例惯吃空额,多得甚至到了对半的地步。吕祉由情及理,多少有些感念刘光世。刘光世虽然危急关头撂手放开,毕竟还算知恩图报。明面上刘相公给吕祉扔下了个烂摊子,却也将市恩的机会留给了吕祉。淮西诸将不干不净的腌臜往事也让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这样的开局只需妥善筹划,吕祉有望收拾民心、军心。 吕祉将目光从诸将身上一一扫过。 以王德为首的诸将果然如岳云所料,都憋着看笑话的心思。 那些跟太平州军储库瓜葛多的统制官,早就对吕祉颇有微词。尤其是郦琼,他在吕祉回行在之前,曾经建议吕祉适当补偿军中高官们在大火中的损失。吕祉只回了一句“若是有依凭,自然会赔。”那些贪来的钱侵吞公家的产业,怎么可能拿得出凭据。郦琼的建议成了一句空话,甚至是笑话。吕祉牵动嘴角时流露出的鄙夷,更让郦琼有受辱之感。由此可见吕祉从没有迁就诸将们的心思。言念及此,郦琼心下越发忐忑,不禁皱起眉头,沉脸仰望吕祉。 王德则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铁锏。泼汤尚书将过韩世忠的军,虽然对了王德的脾气。但朝廷让这位尚书大人宣抚淮西,王夜叉心中也是不服。何况,王德自忖勇武过人,在淮西军中无人可及。此次罢免刘光世,王德本望能再进一步,当上左护军的都统制。谁成想吕祉非但不曾向朝廷提此建议,王德依旧只能与郦琼互相制衡,还带回来五百后护军的背嵬铁骑。王德老大的不痛快,这几日勉强按时坐衙点卯,却全不理事。 王德、郦琼如此,军中大小统制们自然乐得依随。再者,按淮西的老规矩,宣抚大阅不过是走个过场,诸军向来懒散惯了,此回顶风肃立整一个时辰已经是卖了新任宣抚使天大的面子。宣抚使若是识相,便该击一通鼓放归各军。一拍两散,也好方便诸军回易是正经。 长官们心中都各自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军汉们也不再老实站好。此次大阅只要不是病得要死,都到了校场。机会难得,有那胆大的已经四下走动,找自己的老乡谈天说地了。只难为了关复古,带领自己的五十人四下巡视稽查,可惜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校场内已经相当混乱,场面十分地不堪。吕祉长叹一声,起身走到高台上的大鼓前。有中军司鼓连忙做出振臂的姿态。吕祉摆手制止,自己要过鼓槌,运力猛然一击、再击、三击。 通通通。三击甚急,响声连做一片,全然不是军中演武的鼓乐之令。台下乱哄哄的人群俱是一怔。各军统制见宣抚使击鼓不成韵律,越发生了轻视的心思,连约束部伍的表面功夫也不做。靳赛甚至哈哈大笑个不停。 然而奇变陡起。随着这鼓声,岳云胡闳休率领五百背嵬,每人托着一个蒙了红布的托盘,顺次走上将台。 台下诸人诧异地闭了嘴,只盯住吕祉所在的高台,不知道宣抚葫芦里卖得哪出猛药。 岳云等人走到台上、站定。胡闳休喊个“开”字,五百人齐刷刷揭开红布,露出了托盘里银光闪闪的事物竟然是十两一个的银锭。一众彪形大汉每人捧住十个元宝,五百人就是五千个十足成色的大元宝。胡闳休再喊了一声“放”。背嵬军迅速将手中元宝整整齐齐地码到台上,片刻间便平地堆起了一座银山。银色璀璨,日头下直欲闪瞎人的双眼。 有宋日常交易虽然不使用银锭,但逢年节赏赐群臣的时候官家向来喜欢广发既喜庆又富贵的元宝。台下这些统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哪能不知这是内库中的银子。普通士卒更是瞪大了眼睛,好奇新任宣抚使下一步的动作。 作者有话要说: 旅行期间,更新的有些慢,不好意思。 快穿孤忠_155 第63章 千古英雄手(43) 五万两银子大约相当于十万贯铜钱。自张浚以都督兼右相的身份主持朝廷军务以来,对诸将以立威为主旨,试图一扫大将们将宰执大臣看做萌儿的风气。为此张浚对大将们上报的战功稽核得格外严厉。一次十万贯铜钱的赏赐,非得立下大功不可。即使如牛蹄之役这种俘获不知凡几的大捷,朝廷也仅仅赏了五万贯的关子钱以资奖励。淮西一军因为怯战的缘故,不要说寻常士兵,就连王德、郦琼等人也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十足成色的雪花银。 这回吕祉平白变出这一座银山,校场诸人十个里有九个的眼睛发出了饿狼样的绿光。众人的窃窃私语汇聚成一处,变作嗡嗡的杂沓声响,竟与传说中的营啸颇有几分相似。 吕祉筹划已久,等得就是人心浮动的这一刻。他见火候已到开口道:“当职自绍兴六年以来,算起来到淮西整走了三遭。” 诸将已然鼓噪多时,众人都在猜测宣抚使的用意。是以吕祉的话音甫一响起,场上立即肃静下来。吕祉甚至无需提高音量,便让五万将士听得一清二楚。 “第一次当职是以兵部尚书之职赴淮西督战;第二次则是得知伪齐图谋甚大这些细作想要把咱们淮西一军的积蓄都烧光了,让咱们的将士饿肚子,打起仗来不战自溃当职受朝廷严命,来庐州督促刘相公防患于未然捉拿奸细;前两次,当职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这回则是当职第三次来淮西。诸君想必已经知晓了,朝廷恩典让在下忝列行营左护军宣抚副使之位。”吕祉并拢春葱样白皙的手指,叉手向宫阙所在的方向遥拜了三拜,继续道,“这回当职来了就不会走了,也走不了了。” 吕祉说到此处,有意停顿片刻,深邃的目光自每一个人脸上缓缓扫过。“别看当职此时说一句话,你们就发一声喊,呼应鼓噪做出个无比欢迎的样子。可当职不用动脑子也知道,一定有那不满意的,想让当职夹着铺盖卷滚得远远的。” 军汉们听到这句,有憋不住的已经笑出了声。吕祉此次演说用的全是宋代白话。当时日常交际的口语已经与文辞驯雅的书面语有了相当大的区别。宋代士兵识字的不多。难得宣抚使肯说人话,这些行伍粗人听得有趣,都打起了百倍的精神。 “当职就告诉你们这些人一个法子,用了就能赶走当职;赶走了当职,你们就自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些不可言说的事情了。你们想不想听?” “想!”王德第一个应道。继而又一转念,承认想听岂非就是承认了自己想赶走新任宣抚使的小心思?他琢磨明白后,想说句转圆的话,急切间却编不出词句,不禁瞪起一对怒眼,看这位泼汤尚书如何自圆其说。 吕祉微微一笑:“诸君立下大功,让当职升迁入内阁。当职岂非自然就离开左护军了吗?” 吕祉离开淮西竟是以立功为条件,众人乍闻其言就如于无声处听惊雷,无不先愕然,再愤然,继之以茫然。不怪世人将刘光世视作长腿相公,将左护军视作长腿军。就是左护军自己也从来没有功名之念,从来只求苟全性命于飘摇乱世。吕祉忽然以立功为劝,有心争雄的自然被激起了胜负心一思振作,但对如何才能立下大功则又觉得无从下手,不禁茫然看向吕祉。 “当职何以敢说出这样的大话?只因当职清楚,左护军中颇有勇锐之士。堂堂淮西五万六千人,岂逊色于后护军、前护军、中护军!譬如建炎年间,刘相公率尔等护送隆佑太后于江西,又救援赵太尉(赵立)于承楚,再退挞懒数万大兵,之后坐镇中流为国之屏障。” 吕祉这话明褒暗贬,实情是完颜兀术搜山检海正烈的时候,前脚马家渡战败,后脚刘家军就逃跑到了江西,躲在崇山峻岭之间对着空气抗金;完颜挞懒进攻淮东更是一笔烂帐,刘光世畏敌如虎,只敢派王德郦琼在承楚搞一日游,两人踏上承州州境立即撤退;后来挞懒大兵因被张荣屡次扰袭折损数千人,不得不主动撤军,刘光世看到有便宜可占,立即招揽张荣同时上报朝廷,将张荣的功劳按到自己头上骗取赏赐;坐镇中流倒是有的,不过就是吃相不太好看,每次遇到伪齐南侵,只会行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兵法上策。王德是知情人,不禁愈发气恨,呸地一口浓痰啐到地上。 吕祉本就想激起王德的羞耻之心,王德愈气他的风度便越是洒脱,朗然一笑续道:“但昔日刘相公在军功赏太滥,是奋勇向前的人与畏缩不进的人拿一般的俸禄。是以人皆存了混日子的心思,失了进取的锐气。这回当职既然夸下泼天的海口,不免要一改旧习。” 吕祉一直平和的音调陡然一厉:“尔等都听清楚了,当职丑话说在前面,从今而后当职有功必赏有过重罚,再有想着偷奸耍滑的,仔细你们那一层懒皮。如若有信不过当职为人的,自去太平州打听,城门上悬的那十二颗人头,可为明证。” 这些军汉们哪里还用打听,“万家生佛”的名头早传到了庐州。饶是军汉们见惯了风雨,此时也是且敬且怕,心下四分敬佩吕祉处事公道不徇私情,六分却怕他杀人如家常事的无情手段。 “众家弟兄,你们想必看到了当职身后这座银山?”吕祉一番恩威并施后,终于切入了正题,“当职刚说过功赏必有计较。今天当职就任,好日子就得过得喜庆热闹。当职只说这个赏字。这座银山就是给尔等的酬谢。尔等听好,有打得过当职五百亲卫中任一人的,赏银十两,其中,打赢胡统领的,加纹银十两,打赢岳机宜的,再加五十两。打赢之人,即充作当职亲卫,俸禄从优从厚,有武艺特别精湛的,例授官职。即使落败,若体力勇健胆气豪壮,也可得纹银八两、转官有差并入当职亲军。” 淮西一军与他军不同之处,就在于刘光世不过是大小军头的共主。当初,刘光世在自己军中调动部属都甚是困难。这回吕祉以钱财为诱惑,行釜底抽薪之计策,要将各军精锐尽数纳入麾下。这些军头哪里肯乖乖就范。郦琼不好质疑吕祉的用意,轻飘飘的先嘲了一句:“宣抚这法子妙是妙”,便将话题引开,装作替吕祉考虑,恭敬道:“只是按宣抚开出的赏则,亲卫军恐怕会骤然扩充至数千人,不知宣抚打算以何人统帅?” 吕祉早就等着郦琼这一问:“郦太尉思虑周到。当职还不曾介绍,这五百亲卫原是后护军的背嵬军一部。说来也奇,这些人个个都曾在岳少保麾下,至少统率过一指挥(五百)的人马。其中,胡统领曾为后护军中机宜文字,赞化岳少保北伐方略。岳少保麾下的赢官人,想必尔等也有所耳闻。是以,郦太尉所言倒不是一件难事,当职就自将此军,也不费吹灰之力。” 岳云、胡闳休一直在吕祉身侧持枪护卫,此时上前一步,对着郦琼王德等人一一施礼。岳云尤其笑得豪爽。诸军之中,唯有岳家军才有这样特殊的编组。可怜岳飞为了适应北伐扩军的需要,只组建起这一只军官团,竟然尽数让给了吕祉。吕祉所以敢行刘光世不能为不敢为之事,所依仗的也在于此。否则,若是缺乏有领军经验的人才,就算他网络到王德、郦琼麾下的勇锐,依旧难以猝然成军。 郦琼大惊,其余大小军头也各自震动。吕祉假做不明其意,笑道:“尔等可有愿意一试的?” 场上一时无人应答。这些军中健儿也明白,若是应承了宣抚使,从此就是自决于原先的恩主。兹事体大,非得仔细掂量不可。 “宣抚好不公平。”王德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大声道,“俺们手下的若是输了,便要去宣抚的新军。那岳老弟的背嵬军输了,却只赔些银子了事。俺看,宣抚偏心,不必比了,大家都散了吧。” 快穿孤忠_156 吕祉万没想到,王德会叫出这样一句。这句明里是责备他规则制定的不公平,暗里则同意了比试。估计王夜叉也是气昏了头,才会只图一时之快。吕祉正待解释,岳云先抢道:“好办,背嵬军谁要是输了,自去服侍赢了的太尉。这法子王太尉觉得如何?” “好,还是小岳官人快人快语,俺就喜欢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到俺军中来,保证不亏了你。”王德竟是已把岳云当做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岳云如何肯示弱:“夜叉将军只要赢了下官手中的铁枪,下官情愿做牛做马。” 两人唇枪舌剑,引起了围观众人的哄笑。只郦琼暗暗叫苦,这个王德委实有勇无谋,落入吕祉圈套还不自知。 胡闳休也上前道:“下官自幼学文,曾经中过进士。后来习武,可惜一直未遇名师,到参军之后方得岳少保的指点。承宣抚相公不弃,委为统领,愿与淮西健儿切磋武艺。” 岳云是示强,胡闳休则是示弱,再加上王德搅局,张景、乔仲福等军中已有人跃跃欲试。 正僵持间,忽然一人排众而出,大声道:“俺愿与胡太尉比试高低。”声音甚是粗豪,正是关复古。 关复古早已归心吕祉,此刻应战正是按照吕祉的吩咐。他大步上台,笑道:“萌儿,你想跟俺比试十八般兵刃哪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旅行中,尽量两日更,回家后统一修文。 第64章 千古英雄手(44) 关复古因为为人仗义,帮了同僚许多忙,是以在军中虽然职阶不高但素有威望,连刘光世对他也是真心倚重。可近些日子关复古因为和吕祉等人走得颇近,明里暗里地招致了不少微词。关复古军中的兄弟都悄悄规劝他不要忘本,西军世家出身的人怎么能轻易向措大低头,哪怕这人是新任的宣抚副使。关复古只是一笑置之,同僚们则难免因此视其为异类,存了疏远的心思。 没想到关复古第一个上台便对着吕宣抚的爱将称呼萌儿(额宋朝类似小傻子),着实灭了这几个外来“和尚们”的威风。台下当即起了声势。也是刘光世一军纪律驰散,一众土匪相仿的军汉敢于列阵之际喧哗,换做岳家军甚或韩家军,统制官早提头来见了。 关复古朝胡闳休使个眼色,提气大声道:“俺看你手里攥着两杆牙签般大的枪,想来使得趁手。俺是关西的好汉子,一向不愿欺负人,就选这个和你较量回枪法罢。”关复古说着摆个起手势,示意胡闳休应战。 胡闳休气定神闲地整理回衣冠,将那一把飘洒胸前的浓须用套子罩好,却将双枪“当啷”一声掷于地上。 “兀那萌儿怕了不成。”台下有人抢问道。 这回连关复古也是不解其意。关复古虽然对背嵬军的勇名颇有耳闻,毕竟不曾见识过岳家军马战无俦的厉害,对于胡闳休的能耐未免有些轻视。他只道胡闳休不领自己的情,诧异地瞪圆一双虎目。反而是郦琼王德在楚州、庐州等战中和岳飞打过交道,知道背嵬军每战必胜,都替关复古提着心。 “今天是宣抚相公坐衙的正日子,见了血光有违天道好生之德。可咱俩这第一场若只用木刀木枪比试,又难免拂逆了众家兄弟雀跃之意。关武义既是让下官自选,下官寻思一回,不如比相扑应景,不知关武义意下如何?” 当时相扑颇具观赏性,既是宋代宫廷宴会娱乐的压轴节目,也是军中必考的技艺。诸军优胜者又称内等子,可充皇帝的御前侍卫。 这回关复古不必再做戏,讪讪地道:“萌儿虑得倒是周详。”他不再多话,脱下身上甲胄与外衣,只着一条犊鼻裤,站定在台上。精钢般的好身材再衬以前胸后背上遍布的麒麟文路花绣,端得悦目。 相形之下,胡闳休就无趣得紧了。虽也去了甲胄,却未如关复古那般坦露襟怀。他上身着了件天蓝色箭袖的紧身袄子,下身半旧的白布绑腿护膝,气势上着实低了关复古几分。 军汉们都是些粗人,只认得谁的块头大谁的拳力便猛。一边为关复古搅海翻江似的助威,一边对着“萌儿”送出了一片嘘声。 吕祉却看得明白,关复古虽然身高力猛,但胡闳休身材急健。这相扑比的是个巧字,所谓有力用力无力使巧,未必力气大的人就能赢。胡闳休若论刀马上的功夫只怕不如关复古,他先用言语逼住关复古,再选相扑用的是兵法中扬长避短的计策。若真是两军交阵,关复古已经输了头筹。关复古若是再存避让的心思,只怕一两招内便会分出胜负。 “当职为你两人做部署(即裁判)。关武义胡太尉,你二人都是我左护军中有名的武将,咱们有约在先。一则不可平白伤了性命,就是扑跤之时损伤筋骨,当职心下也是过意不去的。二则不能因胜负利物存了嫉恨的心思,有使偏门的暗器即为输,同袍比试终究要和为贵。” 吕祉也是作妖,有意将话说得模棱。一众看客们以为这是宣抚使怕伤了自己人,在替胡闳休美言,直欲关复古一招内便将胡闳休摔落台下,愈发地呼喝笑语个不停。 快穿孤忠_157 还是岳云厚道:“关武义,这遭你要小心了。后护军中扑跤少有人能比得过胡太尉。” 胡闳休不等岳云说完,吐个势子舌绽春雷,喊声:“看扑。” 关复古哪里还敢轻视。说时迟那时快,胡闳休身形移动,已经欺近关复古身边。关复古见胡闳休身材较自己瘦弱,便使出锁喉术,想凭借力大体重拿住胡闳休的要害。胡闳休则是仗着身材灵巧,跟关复古缠斗不已,每一遇险便错动脚步躲开去。他围着关复古不停绕动,关复古被逼得左支右绌颇为狼狈。 不多时两人已经交换了数招,关复古的大力扑击,都被胡闳休躲了过去。关复古心中焦躁,他被胡闳休乱了步伐,很容易便露出破绽,不免暗中计较:“既然姓胡的一力来攻下路,索性便将他踢下台去。自家同时假做跌下台,做成平手罢了。若真让个文人将自己扑倒在地,当着这许多同僚,脸实在没处放。” 关复古看准胡闳休再度欺身逼入的机会,提起左脚一个弹腿。 胡闳休叫一声“来得好”,低头从左侧闪过,抢到关复古身后。这时关复古弹腿踢空,已经失去平衡。胡闳休趁机用右手扭住关复古,探左手插入关复古交裆,自己用肩胛顶住关复古后背,一较力便把这条关西大汉直举起来。 替关复古助威的众人吓得傻了,呐喊声来不及收去,就见胡闳休将关复古在头顶旋转了一回,叫一声“下去!”关复古便头上脚下摔了下来。 本来替关复古喊得好此时成了倒彩。 “好呀!” “咚!” 这些刀头上舔血的军汉不由闭上眼睛,有懂行的人已经认出胡闳休使的这招唤作“鹁鸽旋”,是非死即伤的杀手锏,眼看关复古性命难保。他们却不知胡闳休使得时候已经手下留情。真正的鹁鸽旋需将人头下脚上倒栽葱摔下去,难免血溅当场。关复古则是被头上脚下摔出的,顶多也就扭个脚腕而已。然而等诸人睁开眼睛,却看到了迥出意外的一副奇景。 王德骑在马上,将关复古稳稳接住举于头顶。一个夜叉样的黑大汉,双手擎住另一条胖大汉子的胸腹,神色威严一动不动,着实地有骇听闻。 王德是看台上的相扑看得发了性。他原本粗鲁不文,同僚既怕他又敬他,他也不跟同僚讲情面。此时他见关复古被扔下台来,自觉丢人现眼的不只是关复古,连带整个左护军颜面无光,不觉暴怒:“关复古,是汉子便给洒家站起来。” 王德一夹马腹,那马向前一窜,他借助马力硬是将关复古高高抛向空中。关复古划了一道弧线坠向将台正中主位。 胡闳休见关复古来势劲急,他力量单弱,不敢再接。关复古被接连两次抛掷,已是头昏脑涨,神智不清。眼看这回他真要倒栽葱摔在石头砌得高台上,吕祉怕是也要被砸伤,一众看客已经惊得呆若木鸡。 紧要关头,只见人影一闪,一人上前一步,马步沉腰暴喝一声:“起。”也不见他如何用力,竟然将关复古稳稳接在怀中。来人又借势一蹲,彻底化去了余力。 待这人行云流水般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众人方看清人影竟然是岳云。 关复古劫后余生,觉得自己被一双臂膀环抱住,不敢置信地睁开双眼,正对上岳云清亮的眸子。大衙内神色如常,笑道:“关武义快起来吧,你这胖大汉子,险些把自家的手臂压断了。” 关复古一张脸臊得通红,忙翻身跪倒:“末将输得心服口服,愿给岳机宜牵马坠蹬。” 如果说王德接下关复古多少倚靠了马力,岳云则是以一己之力化解了王德一人一马的一掷力道。论力气岳云显然更胜一筹。 淮西军汉们再不情愿,还是响起了疏疏落落的掌声。一下、两下,鼓噪的人愈来愈多,到最后已经汇成了泼天的彩声。 吕祉忙从座位上起身搀扶关复古。今天这第一场比武着实地惊心动魄,连吕祉也想不到竟会险象迭生。吕祉高声道:“关武义武功高强,虽败犹荣,可特升武经郎。” 武经郎是武阶官第35阶,比起武义郎来连升6阶,在宋属于双转,按理只有战场上立首功才可以依此提升。这关复古非但没有立功,反而先输胡闳休又被当沙包般扔来扔去,丢人丢到爪哇国了。吕祉却给他依双转升官,显然是酬他投靠的大功。张景等人的手下难免动起了心思。 吕祉拍着关复古肩膀,“日后就该叫你关武经了。你就任自家亲军副统领,可愿意吗?” 关复古自是感激涕零,哪里有半个不字。 吕祉又向着台下众军,先温言道:“刚才当职说过,有武功高强的不论输赢都可升官获赏。赏银已经摆在尔等面前了。当职再多一句话。当职离开行在之日,蒙朝廷恩准,领了五百道空名官告,军中自承宣使以下,皆可由当职委任。适才的比武堪称军兴以来所未有,委实精妙绝伦,是以当职重赏了关复古,却不是赏罚不明。想来淮西军中武艺不输关复古的,尚有不知凡几。可还有哪位勇士愿意挑战的,恭请上台。” 吕祉此言一出,台下真个是掌声雷动。那些大小军头麾下的健儿,已然坚定了心思,上司官长再无法压服。郦琼长叹一声,与靳赛交换下眼色,各自苦笑。 快穿孤忠_158 “既是宣抚相公发话,兄弟们只管给左军争气。自家愿拿出一个月的俸禄,替宣抚再添些彩头。有愿意上去比武的,赢得赏赐翻倍。”郦琼大声道。 吕祉暗道此人真是心思深沉,表面上顺应军心、己心,实则存了保全的心思,还以加倍的赏赐申明收买挽留之意。为了郦琼这一句,左军中的健儿恐怕大多会拒绝自己的提拔,还归本军从此成为郦琼的死士。 “郦太尉这个趣凑得好。”只郦琼一军如此,吕祉倒也不放在心上,依旧不动声色道,“还有哪位太尉愿意添个彩头?” 旁边岳云不知何时也已脱下盔甲,他将外衣当做主腰系在身上,笑着问王德:“王太尉,你可愿再跟自家相扑一回?” 岳云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的紧致白肉。日头底下晒的汗津津的,汗珠顺着胸肌流淌到腰间。 作者有话要说: Ps,相扑参考了水浒第七十四回。 又小剧场,非诚勿扰+带着爸妈相亲。 话说,岳飞被小娘子们求姻缘,回到军营不免计上心来。叫过张宪,两人嘀咕了好久…… 张宪:“各位朋友们好,你们知道的,最近战乱太可怕,金人从北打到南,找对象都成问题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邀请到了宜兴四村的十二位小娘子们,带着叔叔阿姨,来到了今天的相亲现场。” 张宪:“请问一号女嘉宾的妈妈,您喜欢找什么样的人做女婿?” “你这样的。” 张宪:“能不能不说大实话?继续,请问我左手边这位叔叔,您为自己姑娘的择偶标准是什么?” “年少多金长得好,最好是主持人这样的。” 张宪:“……。那第6号小娘子,你喜欢什么人?” 6号,羞涩,扭动:“岳太尉最好。” 张宪,无语:“岳太尉已经有大娘子了。算了,我不问了,下面介绍一号男嘉宾,胡闳休。” 第65章 千古英雄手(45) 岳云身材比不得关复古高大健硕,身上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半点花绣,但肌肉异常紧实分明。也不见他做出吃力的动作,只挺直腰身,便自然显露出硬朗的线条。 台下军汉们俱是欺软怕硬的祖宗,换做未比武时或许对岳云还有几分不屑,欺负岳云年轻非得喝上几声倒彩!此刻军汉们刚刚见识过岳云的神力,虽则出于对王德的敬畏强忍着不敢做声,目光却都齐刷刷投向了王德。淮西军的王夜叉与岳家军的赢官人大战三百合,想想都要热血沸腾。 王德被一个小辈公开挑衅,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恨不得也使一个鹁鸽旋将这黄口小儿丢到九霄云外去。可他毕竟从军多年,是武夫不是莽夫。王德默默估量回岳云的勇力,自忖怕要差上三分,不禁心内忐忑。赢了岳云自不必说,他可以坐实军中第一勇将的位置。若是输了,难不成自己像关复古一般投拜吕祉?这还怎么厚着脸皮统率前军! 偏生岳云不依不饶地继续叫阵:“早听说王太尉是夜叉转世神力无双,俺一直想着要跟王太尉讨教一回。这回好容易改隶左护军,王太尉千万发善心,成全了小侄这点不情之请。就是众家兄弟们想必也都等得心焦,正盼着亲睹太尉的英姿呢。” 岳云嘴上说得动听,却愈发让王德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若不应战堂堂王夜叉便成了胆小鬼,若应战可也光彩不到哪里去,充其量不过是长辈指点晚辈武艺。王德又站在台下,虽然骑着马但要跟岳云对视非得仰头不可,气势已然落了下风。他向无急智,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愤然哼了一声,横眉怒目。 吕祉看得好笑,感情岳云跟胡闳休都是一般的路数,立于不败之地后方尽力一战。吕祉的心思是收服王德,知道王德睚眦必报,若是岳、王两人结下仇怨反为不美。他见火候也差不多了,拿出宣抚使的威严,先呵斥了岳云一句,命岳云从速把衣服穿好。等岳云不情不愿地披挂上铠甲,吕祉方踱着官步走到台下,把住王德手臂一同登台。 快穿孤忠_159 “当职是个白面书生,适才做一回部署(即裁判)已经是勉为其难。今日众情踊跃,当职看怕是要比试到日落西山了。这上百场的较量若让当职一一裁判,实在力不从心。王太尉军中素有威望,今日当职想请王太尉做个仲裁。等众太尉都比试完了,若是还有时间,余兴再请王太尉与岳机宜放对。当职这建议如何?” 王德正愁不好下台,不虑其他忙一口允了。于是淮西军中两大军头一个郦琼愿出彩头,一个王德甘做部署,其他人哪里还敢反对。瞬间便有三条好汉从张景等军中跃出,站到台上。自有胡闳休指挥背嵬军中的好手与其对打。 初时这些军汉们尚有顾忌,随着时间推移,眼见得台上能领的赏银越来越少。王德、郦琼两军的好手也按捺不住性子,纷纷上台。郦琼心下郁闷,却还不敢露出怨色,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 直到天色已黒,这场比试方告一段落。台上的赏银已所剩无几,吕祉也网罗到两千六百名各军好手,除一百名依旧愿回原军外,其余都归并到新建的亲军中,再加上五百背嵬,正凑足了三千之数,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背嵬军也输了十数阵,按照约定应该分隶各军,但淮西的大小统制们哪个敢要。来了当爷供着不说,还添了个刺探隐秘的探子,是以军头们俱都推辞了。 吕祉当初辖制关宁军异常艰难,部分原因就是没有一只听命于自己的精兵。此番总算扬眉吐气,多日以来的郁郁一扫而空,他脸上撑着不动声色,语气中已然按捺不住地欢喜:“当职初到淮西,便得诸太尉鼎力相助,不胜感荷。今后尚需诸太尉不忘精忠报国之心,砥砺前行随当职扫平金虏共建万世太平。” 军汉们从新任宣抚使处得了不少的实惠,自是没有异议。但王德以下诸统制官见军中顶尖好手十停中去了七八停,郦琼部稍好一些也只剩下了半数,任谁也笑不出来。半晌没一位高级军官回话,生生把个宣抚使冷落在了台上。 吕祉情知这些人不痛快,也不再逼迫,他正要在岳云、胡闳休护卫下回衙。郦琼上前一步,说道:“昔年唐太宗以科举取士,曾言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宣抚雄才大略不输古人。末将等着实地佩服。只恨我等当初少读诗书,不曾听过圣人的教导,今后愿宣抚做一床锦被遮盖。”郦琼虽是服软做小的态度,但骨子里的酸意、憎意着实是一床锦被也盖不住。 吕祉也拿捏着还礼道:“郦太尉无需存疑虑之心。既然说到圣人教训,当职也有一句话想送给郦太尉。” 郦琼目光闪动,怕吕祉发现忙低下头。他思虑的原比其他人都多,吕祉上任第一天便给诸将一个着实地下马威,可还有一招淮西大火的杀手锏没有祭出。郦琼是知道内情的,不能不预做打算。 “天有道,得道者不孤。” “天道?”郦琼疑惑道。 “天道即忠义。郦太尉只需牢记住忠心体国四字,天道自然不会亏待。” 淮西宣抚司整军进行的如火如荼,消息很快传到了一江之隔的鄂司。鄂司坐落在黄鹄山上林木扶疏幽篁掩映,胜景潇洒为众将所爱。仲春时节岳飞尤喜召亲将于后园议事。亲兵川流般送上各色点心,一众幕僚人等随意拈上一块糕点,或澄沙团子或羊脂韭饼,再就着建盏品上一杯香茗,边赏春边高谈阔论。 黄纵刚好吃完一只菠菜汁混入白面做成的素馒头,拍手笑道:“吕宣抚这回行事堪称霹雳手段,淮西诸将全无防备便着了道。事情已经成了,诸将再想着私下串联反对,便难上加难,淮西大局已定。吕宣抚一介文人,轻易降服了一众骄兵悍将,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张宪从黄纵手边食盘拈起一只馒头,笑道:“黄机宜,若是祥祥在,哪里容你从容吃完一只馒头,再长篇大论。” 黄纵想起岳云的吃相,心中一寒,下意识地又抓起一只:“也亏得岳宣抚的五百精兵,不然吕宣抚绝无成事之可能。” 此事是岳飞部下众将的心头恨,黄纵一旦提起,诸将神色都颇不自然。张宪嘿了一声笑道: “宣抚真是大方,一句都是为国家效力何分彼此,就把五百背嵬送了出去。过些时候不知是不是就该送末将了?既然是为国效力,末将倒也无话可说。只一条宣抚若是有这个打算,一定提前跟自家说一声,也好让自家知道要侍奉的新主人是哪个!你们说,对不对呀?” 张宪尤其对岳云赴任淮西不满,他一口一个“送”字,众人早笑得不停。张宪跟岳飞从微相随彼此熟知,倒也不怕岳飞生气。 果然岳飞只是唤着张宪排行笑道:“四哥,你见识浅,直老是朝廷派来的参谋官,就让他好好给你分说一番。” 幕僚中唯有薛弼、李若虚是朝廷任命。李若虚去行在赴命,薛弼本站着欣赏桌案上的梅瓶,听到岳飞传唤应了一声。沉吟片刻方道:“宣抚的兵就是朝廷的兵,若是没有朝廷的提拔,宣抚不过是河北一农夫。宣抚这回听从朝廷调遣略无恼怒之色,正是取信之道,可喜可贺。你们都得向宣抚学,与朝廷相处岂是易事。” “河北农夫,酸馅,”张宪第一个顺着薛弼的话喊道,“专给你准备的,剩了对不起你那农夫的头衔。” 王贵笑道:“你个东京铁匠只会拿五哥寻开心。”岳飞王贵徐庆等人中,只张宪不是同乡,王贵特意点出了张宪的籍贯以示分别。 黄纵接着薛弼的话道:“直老所言是一方面,然而朝廷怕是另有深意。自□□皇帝开国之后,武将未有如今日之尊崇。朝廷此时擢拔安老,令其统领一只屯驻大军,想来都督府有恢复祖宗制度的意思。” 薛弼黄纵虽然出身不同,但在岳飞面前也没有什么避讳的。薛弼限于身份重点说的是朝廷的想法,黄纵则更替岳飞着想。两人都道出了心中所思,岳飞却只是面带微笑聆听并不置评。 王贵也道:“五哥,打从知道那消息起,这些天我这胸口一直憋着口气,怎么也顺不过来。就不说祥祥,那毕竟是你的儿子。你那五百人里,有多少是从我中军挑去的勇将,都便宜了别人。平白窝心这十多天,亏得今日薛参谋黄机宜排解。”王贵既跟岳飞同乡里,又是最先结拜的兄弟,颇受岳飞器重。但只一样,此人私心重了些。 岳飞默默吃完手中的酸馅,见大家不再说话了,终于道:“你们刚才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快穿孤忠_160 “愿闻其详。”五哥难得长篇大论,诸人都打起了精神。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河北农夫这句是李若虚骂的,啊,李大叔,我对不起你。 岳飞确实喜欢边吃边议事的范儿。 第66章 千古英雄手(46) 岳飞先叫着王贵的表字,笑道:“伯富,你这牢骚发得最没有道理。原来你军中的马六儿、古老七这几个确实能干,却也不是一万年才出一个的人才。就算交给胡闳休带走了,不过是少几个统军的将领。我告诉你,将来有的是仗可以打,再培养出几个马六儿、古老七多大点的事,至于你急出一副横眉立眼的样子吗?你要是还不乐意,我从背嵬军中拨个几百人还你好了。” “宣抚五哥,那感情是千好万好。自家先替伯富在这里道一声谢,等什么时候你把人拨付了,再请五哥上南楼好好吃上一顿。酸馅敞开了供应,保准管够。”张宪抢在王贵前面应道。 “得,张四你想要你要,别拿我支在前面当挡箭牌。”王贵被张宪一通抢白,脸上挂的笑多少有些不自在。“我还是听五哥的吩咐,痛痛快快地打上几仗,什么精兵都练出来了。” 黄纵以前因为家庭出身断了科举的念想,曾经三年足不出户着意研究兵法,希求另辟一条入仕的门路。他对历代兵书研读颇深,点头道:“宣抚适才所言真是发前人所未发的道理。以前初见宣抚的时候,亏我还觍颜还向宣抚献了练兵足食的十条大计,现在想来实在惭愧。” 薛弼也拍手连呼原来如此:“宣相一行才回来,我还私下里问循圣,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劝宣抚仔细考量过再做决断!循圣当时委屈极了,说宣抚从来没有打商量的意思,眼睛都还来不及不眨一下,就把兵允给了安老。原来宣抚是这样想的,诚非我等可及。” 岳飞一笑:“刘节使领左护军行事持重,”刘光世辞职后被宋廷恢复了三镇节度使的头衔。岳飞即使在私下依旧对其使用尊称,同时用“持重”暗指其畏战避事,至于其他在职的大将则提也不提。“把那几千精兵看成珍宝一般,只管放在手心里呵护,生怕风吹雨淋地受了损失。后护军则不然。直老,实不瞒你,建炎年屯驻钟山的时候,我手里顶天几千老弱残兵。后来,一场场的硬仗打下来,从建康直到岭南烟瘴之地,再打回江北收复荆襄,大小数百战。后护军的人数非但没有少,还越来越多!从几千到数万再到十万大军,生生地打出来一片天地。当初若是我也学刘节使的持重,哪里来得这一只强军。” 岳飞意气风发,说地兴起处不觉攥拳狠狠捶了一下石桌,“只一件,朝廷许我带兵打出去,让我狠狠地教训那帮子野蛮人。区区五百人算什么,我就交给朝廷成千成万的人,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薛弼听岳飞表露心迹,心下也是澎湃。但他是久坐幕中的老官僚,不忘本职试探道:“后护军人皆武勇为朝廷的屏障,人所尽知。但宣抚也常苦诸军难合,说过只以本军北伐,未免兵力不敷难以成事。这回好容易朝廷有一只大军,若是拨付宣抚,恰可以凑足二十万之数北伐中原,却最终给了安老。宣抚没有一丝的遗憾吗?” 张宪笑道:“薛参谋好没道理,五哥又不是金口玉言,以前说过一句话,难道还要一直作数?” 薛弼恰巧站在张宪旁边,顺手抓过一块糕堵住了他的嘴。 岳飞笑道:“直老,不是我经营言语,朝廷把兵给我或是给安老,都是上上之选。” 薛弼追问道:“宣抚的话有意思。你和安老一文一武,怎么都成了上上之选?莫非韩宣抚就不是上上之选了?” 岳飞被薛弼逼得窘迫,用手支着额头靠在石椅背上。黄纵拉一下薛弼的衣袖:“直老,韩宣抚是不选之选。你呀,老实坐下来听宣抚说一回话有什么难的,非得事事刨根问底。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宣抚使,他是参谋官呢。快歇歇吧。” 黄纵也是说刻薄话的高手。薛弼依言笑着坐到斗茶生起的炉子旁,拿起一把纨扇轻扇了几下:“宣抚,是下官错了。这回听循圣的,我也不做参谋官了,当个伙头总还是称职吧?” 薛弼和岳飞相处甚是融洽,换做其他任何一军,他刚才的言语必然已经触怒了主官。岳飞则不同:“直老,说到上上之选就得说安老这个人了。他一直有意结交于我,还未见面就曾写过一封情深意切的书信,上面言辞谆谆,甚是赤诚。” “五哥,合着是吕安老尊敬您,您才把他当做上上之选!啧,我那好侄子一定是犯了你的忌讳,才被你这当爹的一脚踢出门去的。”张宪吃下薛弼塞给他的糕抢问道。张宪最近尤其喜欢打着教导岳云的旗号往岳飞家里跑,“顺便”看望岳家刚长成的小娘子安娘。 岳飞没理张宪,继续道:“想要结交我的文人成千上万,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安老这般纯粹的。再一个,安老虽然是文人,但我一眼就能看出他领过兵。我的兵交给他,绝不会被他带坏了。换其他任一个人,我或许还要犹豫一下,但是对安老,我就只有放心两个字。由此我也想通了,倘若朝廷领兵的大将都是安老这样一力报国的志士,诸军自然能精诚合作,我还苦什么诸军难合?我把兵交给他们,让他们照着后护军的样子,训练出一只自己的精兵。是天下兵皆有后护军之勇,那时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有怨言?” 众人这才知道岳飞的志向竟然如此宏大。张宪收敛起笑容,肃然起立:“此生唯愿追随宣抚讨伐伪虏。” 黄纵叹息道:“下官自诩生平读书不愧圣贤,今天才知道宣抚忠义天成,行事自有英雄气,非老师宿儒可比。” 薛弼也不再扇那炭火,虽然没有出声附和,却暗暗点头嘉许岳飞为人磊落。 岳飞边对幕僚连称惭愧,边笑着揶揄张宪:“张四,你还是当心哪天你触怒了我,我把你踢到其他军去吧。” “五哥,我跟安老学还不成吗!” 快穿孤忠_161 “你可学不像。安老是传胪,你在东京念了三年武学,就学会了个打铁。”岳飞被诸将、幕僚们奚落许久,总算找到了个回击的机会。“再说……”岳飞说到此处有些犹豫,停顿片刻。 “五哥,打人不打脸。”张宪摇头抗议道:“再说,好歹我学会打铁的手艺,在钟山帮了你的大忙,那些破损的武器、盔甲还不是我一锤一锤补起来的,可比背那些兵书战策有用处。何况古人早就说过,刘项原来不读书。我就学的好上加好,年年考上舍一等,也教不了你这样的天纵奇才,顶多糊弄一下我那大侄子,还得是他小时候。”张宪话说到此处,音调忽然一沉,带了抑郁之色。“再说,我又不是没和上舍一等们同过学,他们还不是一个个做了刀头鬼,将大好的热血抛洒在了东京城,膏了野草裹了野狗的腹!” 岳飞见提起往事,惹得张宪不快,心下歉然。他上前拉住张宪的手:“我是可惜你这识文断字的,跟我们这样的军汉混在一起。” 张宪哼了一声,眯起眼瞅着岳飞,“五哥刚才欲言又止,是想说什么来的?我这东京铁匠还有哪点比不上吕安老了?” “他……安老……行事就如能洞见未来一般。” 吕祉自收亲军之后,并未志得意满自此收手,而是一鼓作气。他整军先从小军头始,那些人虽也号称统制,但一军不过上千人,所依仗的也是近卫亲军。他们的亲军被吕祉网罗走后,日子分外地难过。吕祉趁机将这些小军头的部队重新核定披甲与不披甲比例,那些老弱的被尽数淘汰出军,强壮的则平均拨隶王德郦琼等人,加强其他诸军的实力。这样一来,虽然这些小军头怨声载道,但王德郦琼乔仲福等人得了实惠,甘心替吕祉弹压诸将。吕祉有了这几人的支持,整军进行得一帆风顺。不一个月,已经裁汰冗员两千人。吕祉又将裁汰后富裕出来的军饷用于提高披甲之士的月俸。此举自是深得军心,一时间吕祉在军中声势大振。 胡闳休岳云等人也在抓紧时间训练亲军。以五百人统领两千五百人,还要把这两千五百人训练得令行禁止,向五百背嵬看齐。这其实颇为艰难,即使韩世忠的淮东军号称严整,短时间若想收到成效也是妄想。亏得岳飞的五百背嵬都有过带兵的经验,而那两千五百人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月余之后,这只亲军总算有了些许起色。 吕祉心头还压着一块大石头,就是那至今不曾露出马脚的内奸。内奸一日不除,他一日不得心安。有的时候吕祉坐在衙上,看着阶下诸将,着实觉得哪个都有嫌疑。但当下毕竟以整军为重,吕祉不敢轻易动作,也只好事事加强防备,静观其变。 这天,吕祉正在坐衙,忽然李忠来报,诸将有事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自由飞翔、东风不上凤凰台、端木盟主各位大大的地雷,周末愉快。 这里大声说一句,岳家军幕僚团就是银英的杨舰队呀。你看毒舌铁匠张宪、吃货岳云、被欺负的岳飞、老谋深算的薛弼……吼吼 又,我为啥提了一句平金非得20万兵呢?因为有个徐规的徒孙考证,因为岳飞说过平金得20万,岳飞没有20万就平不了金,呵呵 第67章 千古英雄手(47) 打头的郦琼身披玄甲、同色主腰结束整齐,长剑悬挂于腰下,竟是全副武装的打扮,靴声囔囔挺身走入宣抚司。其余乔仲福、张景等人尾随而入。 吕祉冷眼打量过去,点数人数宣抚司诸将除王德外几乎到齐了。他心中暗惊,着实小瞧了这原淮西军中的总管,千防万防依旧还是让郦琼轻易串联了军中的头目。这次联袂入见,不知道又打得什么主意。 吕祉平日里坐衙都有侍卫相护,胡闳休、关复古、岳云这三人轮班替换着统领这些亲兵。这两日他见军中没有异动,又忙着整军练兵,眼下只留了个李忠。吕祉面上不露声色,只用余光跟李忠使个眼色。李忠也是军中出身的干吏,觉出形势有些不妙,早把身子隐于幕后,无需吕祉吩咐便从侧门走出,飞奔去校场给胡、岳二人报信。 吕祉见李忠脱身,轻吁一口气,有意做出从容姿态,放下手中正在圈改的公文,将宣笔搁在玉山架上,整袍服踱步下阶,徐徐道:“诸位太尉何事到此?” 郦琼一叉手,振得甲叶子哗哗作响。“末将等有个不情之请,想求宣抚允准。”其余诸将随着唱道:“求宣抚恩典。” 说得是求恩典,但各人摇动甲叶做出偌大的声音,就如同示威一般。 吕祉心中愈发地不快。这几日他将宣抚司公务尽量委托幕僚,自己则抽出时间来,跟王德、乔仲福、靳赛等将陆续做了详谈,这些人私下里一个个恨不得对天发誓愿意听从朝廷号令;靳赛甚至还偷偷塞了一份大礼给吕祉,内有金珠一百颗、黄金五百两、黑玉雕刻的灵鱼一对。当时诸人唯知称诺而已,才过几日竟又被郦琼拉拢了!还单挑了岳云等人不在的日子参拜,定是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吕祉脑中飞快地将各种情况衡量了一遍,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这可真是凑出了一个巧字。诸家太尉齐聚到当职这里,想是有要事禀告。当职新来,也正想问计于诸太尉。趁着日长,咱们正好坐下来细说。” 吕祉说完,目光有意在郦琼面上停留片刻。阳光透过屋侧的轩窗反照在铁甲上,斑驳的光在其鹰钩鼻翼下侧投出一道深暗的阴影。郦琼神态沉肃默不做声,双眸如一潭深水,吕祉从中只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却丝毫猜不出郦琼所想。 其余诸将见郦琼不做声,也都闭紧了嘴,一副把郦琼当成主心骨的模样。衙内气氛凝重,彼此呼吸几可相闻。 快穿孤忠_162 吕祉面上罩了一层薄霜,也不再多看诸将一眼,径自走回座位上捡起一份公文,端坐细看了起来。这是岳飞亲笔移文,商量调任的五百背嵬粮饷应付出处。吕祉其实一个字也没读进去,只看着末尾签的那个“飞”字发呆。后护军里有敢不听从军令的,想必早都被岳飞斩了!一刀两断,干净利落。只可恨这些骄兵悍将真当自己是白面生文弱不敢杀人,一个个便阳奉阴违,若不整治日后怕是要为所欲为!吕祉强压怒火沉下一口气,自顾伏案疾书。草隶行楷各种字体,写得却只有一个“杀”字。 吕祉所料半点不错,诸将一直念兹在兹的就是教训一回宣抚使,原本这些人早商量好,到任第一天就给吕祉个下马威瞧,却被吕祉用白花花的银子把他们砸得晕头转向。之后诸将便被吕祉压在头上,冷眼看他大刀阔斧的收揽人才,又冷眼看他雷厉风行的裁军,越看越觉得心惊,恐怕吕祉最终会整顿到自己军中。本来一盘散沙的淮西诸将,不免把吕祉当做了头号大敌,虽然私下对宣抚虚以为蛇,但心中着实不服。这回终于抓到个机会,诸将一心打算迫吕祉就范,因此推举了郦琼牵头,给吕祉出了道连环题。甲胄参拜就是郦琼设的第一关,为的是考验吕祉的胆量。这些人本以为宣抚使非得仓皇失措,没想到吕祉披襟雍容,全不为所动。如此一来,诸将反而乱了阵脚。再对峙下去,吕祉是宣抚使,真逼得他使性子动用阶级之法,开杀戒以儆效尤,吃亏得反而是诸将。 乔仲福懦弱,第一个违了同进退的约定,出列道:“宣抚明鉴,末将等所求的事情干系重大,怕宣抚发怒不敢说。” “那就不要说。”吕祉的声音恰似冻河初化万水奔腾,自悬崖峭壁间冲荡而下。言外之意自然是你若不说,我便不会发怒。 可乔仲福真要一句话不说就从衙内退出去,以后再别想在人前抬头,他怔怔地看向宣抚使,嗫嚅道:“宣抚,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一时竟不知怎么解释。 乔仲福自取其辱,郦琼嘴角牵动干笑一声,接道:“事情虽然干系重大,却是人之常情,也是军心所向,末将等身为左护军统制,不敢不向宣抚献一己之愚见。” 吕祉还未答话,传来了一声厉喝,“进言可以,全副甲胄参拜是什么意思?”原来岳云接到李忠传信,匆忙带着亲兵赶回来,一行人从后衙鱼贯而入。 吕祉见到岳云,唇边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郦琼与吕祉对视之际,城府极深不动声色。此时被岳云这样的子侄辈直斥,却似有惧怕之意。 岳云不容郦琼分辩,“尔等竟敢欺负宣抚相公初履军旅不熟细务!唯大阅之时,方可甲胄参拜,平日常服即可。这规矩还要自家来教吗!尔等今日言行,若是让刘节使得知,岂不惹他忧虑!” 吕祉一一看在眼里,暗道岳云真是帮了自己大忙。他不好说的话都让岳云说了,诸将不怕自己这“文弱”宣抚,倒是要给远在荆襄的岳飞面子。可叹原版吕祉调吴锡弹压诸军,却收不到这样的奇效。 “左护军的规矩与后护军不同。”郦琼强辩道,“岳机宜如今既然身在淮西,便不要拿后护军的规矩来约束我等。” 岳云冷笑一声:“郦太尉是州学生,博览群书,《武经总要》这样的显学自然是烂熟于胸的。末将斗胆请教,书里前集第五卷怎么说的?” 郦琼早十年读过的书哪还记得,又是一怔,气焰再衰。 吕祉不容郦琼细想,拿出宣抚之尊命令道:“岳机宜所议甚好,也不需再管《武经总要》的条款,日后便依此规矩。郦太尉,当职可还有这个权力?” 既为宣抚使,自是有权宣抚本司,吕祉此问是故意让郦琼难堪。郦琼眼角抽动几下,沉默不语。 吕祉愈发从容微笑:“郦太尉既然没有异议,此事便就此定了。郦太尉还有何提议,请一并说吧。” 郦琼碰了一鼻子的灰,真想一字不发甩手离开,但这样一来自己的聚众便成了笑话,即令乔仲福也不会为此。可若按照吕祉的吩咐一五一十地陈述,岂不成了唾面自干。他呆立片刻,想清楚自己不说也有其他人谄媚宣抚使,还是暂且遵令的好,于是道:“左护军家眷在太平州,众将士却在庐州,诸军中只有左护军两地分离,殊为不便。原本洗刷器甲等杂务都是家眷们的活计,现在却要众将士亲力亲为。一天辛苦训练回来,不说没有热汤热水地侍奉,反而还要点灯操劳。日子久了,将士们不免怨声载道。末将想请宣抚开恩,准予家属们移屯庐州。” 郦琼等人今日气势汹汹而来竟是为此。吕祉联想到历史上的淮西之变,背靠交椅大笑不已。 “宣抚何故发笑?”郦琼诧异万分。 “当职是笑,咱们想到一处去了。”吕祉陡然眼中精光四射。 郦琼险些以为是宣抚使失心疯发作,但见吕祉对答条理清楚,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剖析道:“末将等合计过,移屯工程浩大,不只一应军营等处需要翻新扩建,还需另外支付眷属们路费。宣抚又得向朝廷暂借数万贯挪用。此事颇为劳民伤财,朝廷拮据,恐怕还得动用公使钱,是以不好意思向宣抚开口。”当时,公使钱就是宣抚使的私房钱,郦琼特意提起,自然是暗示吕祉移屯得大出血才行。他指望吕祉吝啬回绝了,他便可以四处宣扬宣抚使不体恤军心。 吕祉截道:“然而若一天不移屯眷属,将士们就一天无法安心训练。是也不是?”吕祉尾音一挑,已是带出了几分不屑。 “末将不敢说,但只刘宣抚在的时候,从不曾练军,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郦琼抬出了刘光世。 “那就不用议了,为让将士们全力以赴地训练,当职就允了这天大的难事。所以当职说,咱们两人真是想到了一处。”吕祉又复大笑。他情知若是历史上郦琼在移屯后,立即裹挟了军队及家属叛逃伪齐。然而若是驳斥郦琼的请求,好容易收买的将士人心立成泡影。吕祉对郦琼的厌恶已经到了极点,有意借大笑掩饰。 “宣抚的家眷不如一并接来?”郦琼见一计不成,但吕祉在自己几句话后便允准了所求,足以彰显自己在军中的威望,颇有几分得意。这话貌似关心吕祉,实则是得寸进尺干涉宣抚家事。 快穿孤忠_163 吕祉早看透了郦琼心思,当即冷笑回绝:“有劳郦太尉想得周到。自家的私事且押后再议,当职早说过也有一件事想请教郦太尉。”说着,吕祉将那写满杀字的纸递给了郦琼。 作者有话要说: ps,历史上的淮西兵变就是郦琼借移屯的机会裹挟家眷士兵投降伪齐。 第68章 千古英雄手(48) 字字千钧,腾腾杀气如有实质,从方寸尺牍间四散,郦琼但觉周身一寒,如遭雷击般僵住了身形。他捏住纸尾半角,视线自满纸的杀字间掠过,寒凉深刺入骨,右手冲风轻抖,声颤不能言。 吕祉把纸强推到郦琼手中。郦琼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背靠着乔仲福张景诸将,方心安神定垂头道:“秉宣抚,末将不敢接。” “这话奇了,国宝是战场上无敌的勇将,区区一张纸也不敢接了吗?”吕祉唤着郦琼表字,平和的语气下实则藏了怒意。 “蒙宣抚惠赐亲笔,末将用心揣摩,宣抚杀字写地端得漂亮,笔意高秀结构洒脱,为在下生平所仅见。”郦琼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侃侃而谈,“然而惟其如此,末将才不敢接。” 乔仲福等这才知道吕祉适才书写的内容,同是一惊。众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吕宣抚那双凤目中射出的要结冰了,怕他真打算师从张浚杀人立威,不约而同地站到郦琼身后,互相打气。 “何以不敢?” “回禀宣抚,末将从军已逾十年,至今未曾在战场上立过显功,却蒙官家殊恩,不只末将一人高官厚禄,就是末将的家小也因末将而鸡犬升天。人非草木孰能无愧!末将自知,眼下些小的功劳还配不上宣抚的百杀图。末将愿就此发奋,待到他年收复中原之日,设若宣抚还念末将微功,琼再领此字也不迟。” 郦琼强行将吕祉的杀机解释为杀敌,也是他急中生智。郦琼此时深悔过于托大,参见吕祉没点齐亲兵防护。他眼见岳云带着百余精兵分立左右,生怕吕祉怪罪下来拿自己做出头鸟一枪打死一了百了。左右大丈夫能屈能伸,情势不妙就跟萌儿宣抚胡扯一通,再说两句忠君报国的大话,吕祉这人吃软不吃硬,今天必能放自己一马,至于日后如何再做打算。 不过郦琼这番心思委实小看了吕祉。吕祉对他是又爱又恨,爱他的文韬武略,恨他的反复无常。宋时相州不愧是天子旁郡人物鼎盛,出得都是顶尖的人才。吕祉思索片刻,假意笑道:“国宝所言极是,大好男儿即令不能东华门唱名,也得勒功名于燕云。不过这杀还有一层意思,国宝没有说到。诸位太尉可愿听某一言?” 郦琼眉宇紧锁,他只想赶紧回军,才不想听吕祉唠叨。然而吕祉岂容郦琼置喙,从桌案上拿起一纸书信,小心展开:“诸家太尉,可知此信写了些什么吗?” 众人咧嘴,郦琼都猜不出老先生所想,我们这些粗人更不明白您那花花肠子了。 “此信乃是淮西一位士人的上书。骈四俪六的言语当职就不给尔等读了,但书中所言两点委实有意思,愿与诸太尉共赏。”吕祉略一停顿斜觑着郦琼,续道:“其一,他言道,淮西与伪齐边境密迩,伪齐的细作出入直如入无人之境。这些潜入的细作,不只刺探我军的布防兵力、散播些污言秽语,还特别喜欢结交朝廷派遣的高官干吏,在这些官们的耳朵底下,吹些刘豫礼贤下士的风。偏生这些人,就如夏天里的绿头苍蝇一般,只要逮住一个空隙,他们就钻进去,赶又赶不走,打又打不到,好生地烦人。岳机宜,你先在鄂州时,可曾碰到过这样的苍蝇。” 岳云听吕祉说到污言秽语,想起自己在鄂司看过的小册子,满是些不可描述的内容,不禁面红耳赤。他正神游间,忽然被点名,忙道:“有是有,可这些细作都被砍了头,别说成不了祸害,就连苍蝇也当不成呢。” 吕祉有意长叹,“鄂司防护严密,自然不会让伪齐得逞。淮西则不同,那些军汉们看谁都像奸细,就连当职第一次到太平州,也险些被扣上个奸细的名目,可真正的细作却半个也抓不出。如此一来事情可就万分地难办了。诸位太尉,你们可有解决的办法?” 众人本以为吕祉要治的是诸人目无上官的罪,宣抚却忽然把话题转到了伪齐奸细上,大家云里雾里面面相觑。又见吕祉说起自己初到太平州的遭遇,难免心下忐忑,除了请罪着实没别的可说。 吕祉呵呵笑了三声,神色一厉:“这人倒是提了一条建议,他言到既是查不出渗透的细作,倒不妨换个思路,仔细查一查那些个身居要位的士绅们,看看他们可曾说过僭越的话、收受过伪齐的礼物。凡是与敌有交通嫌疑的,都只一个杀字。尔等说这法子可行否?” 吕祉将目光投向诸将,但见诸人神色极其精彩。乔仲福张望,张景低头,靳赛捂住胸口倒吸凉气,就郦琼一人依旧如老僧入定。 单这表现,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只怕都与伪齐有过联系。这也难怪历史上的淮西兵变四万军队会被裹挟了投奔伪齐。一时无人言语,吕祉压住火气,再问郦琼:“郦太尉,你素号多谋善断,是军中的小诸葛,当职特别想听你的意见。” 郦琼双目精光一闪,复敛去锋芒,笑道:“末将若说了,只怕宣抚不高兴。”他已经隐约猜出,宣抚使适才这一番做作,又是奸细又是苍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说无妨。” 快穿孤忠_164 “我看这上书之人才是奸细,此言是要让淮西宣抚司自乱。如果诸家太尉们真与伪齐有所交通,这淮西的兵马岂非早已不是朝廷所有。此人胆敢诬蔑诸将,显是要让人人自危,反给伪齐以离间的机会。宣抚当严惩此人,以明我等赤胆忠心,方绝腐儒如风利舌。” 郦琼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可算是说出了诸将的心声,人人脸上都顶着一个大写的冤字,纷纷跪倒称是。 “说得好,诸家太尉只需守住这个忠字。”如果不是碍于身份,吕祉也想为郦琼鼓掌。自己以杀为威胁以反为告诫的一番试探,竟成全了郦琼自白忠诚。这么机巧的人,诸将之中实属罕见,杀之可惜,不杀,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头闹事。对这样的人固然不可不略施薄惩惩他即是救他。然而若真惩了郦琼,这人却含怨投靠伪齐,却也不可不防。吕祉默然片刻,起身自墙上摘下腰刀—自他到淮西,岳飞送的宝刀便被当做镇衙的宝物挂了起来—缓缓抽刀出鞘。阳光照耀下,宝刀锋刃光芒大盛。 诸将头一次看吕祉握刀,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但只一个起手势便劲力老到,绝非舞一回剑反把自己绊倒在地的萌儿(此处应有掌声)。诸将暗自诧异,没想到白面书生武功恁地了得,不知这会子抽刀是何用意,总不成真要斩自家们的大好头颅!一时诸人想从地上起来,又怕宣抚误会犯上,只好牢牢盯住刀头,万一势头不妙也好逃走。 “犯吾法者,唯有剑尔。”吕祉断喝一声,执刀劈在条案之上,刀芒一闪,刘光世留下的檀木书案瞬间缺了一角。木块滚落到郦琼脚前,惊得他后退半步。 吕祉一笑收刀,匹练光华入鞘,重新坐下道:“当职初来淮西,军中诸事还需众家太尉帮衬,臧否献替,尔等不可推辞。” 众将唯唯。再粗鲁的汉子也都明白了,宣抚使这是警告。平日里跟宣抚闹闹性子,说几句怪话不打紧,只要别犯了底线,宣抚大人都既往不咎。但要真起了不可说的念头,那就要仔细自己的项上人头了。自己那脖梗子,总不会比檀木还要硬气。 郦琼那张和气生财的胖脸上,肥肉颤了一下,露出了罕见的阴毒之色。却又立即堆出一副笑脸道:“宣抚刀法娴熟,末将等就是再练个十年八年,怕是也赶不上宣抚,委实不敢大言帮衬二字。” “郦太尉不必过谦。当职是个文人,不熟悉军旅之事,非得诸家太尉同心协力,才能将带好淮西一军。这意思我从咱们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就一直在说,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至少当职的心是诚的。可惜不能掏出心窝子来给尔等看。” 吕祉说到此处,捧刀笑道:“但这把钢刀却是自打造之日起便在军中的。实话告诉尔等,此是岳少保所送锋锐无匹,不逊色于鱼肠湛泸之类名器。但只一点,这刀至今还不曾饮过人血。他日,”吕祉沉下目光,从诸将身上一一扫过。 众将条件反射般低下了头,生怕吕祉看得不顺眼拿自己试刀。 “当职执此刀与众太尉上阵杀敌,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宣抚英明。”诸将如蒙大赦,唯唯诺诺。不待吕祉再发话,纷纷告退。 诸将既退,吕祉叫过岳云,让他草拟移屯诸事的条画。岳云旁观多时,早看地啧啧称奇,这回坐到条案前先不提笔,拿一双鹿眼仔细扫看桌面。 “岳机宜是在我这里丢了什么贵重东西不成?” “岳云不敢。就是……”岳云笑了一声,“不知宣抚可否恩准,也让末将见识一下那士人上的奇书。”郦琼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宣抚相公可也未尝不是在做戏。 “岳机宜,你爹让你做事,你也是这样应付的?”吕祉这一天虽不曾费力却着实地劳动心神,连内衣都已经汗湿了。他把手搭在岳云肩膀上,声音中透出了几分倦意。 作者有话要说: 舞剑绊倒自己,当众舞剑绊倒自己的萌儿是……袁崇焕。 ps,这是吕祉第二次告诫郦琼。第一次是正面的,这次是反向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第69章 千古英雄手(49) “我爹……”岳云思忖着如何回答吕祉的问话,却一眼瞥到案上那封鄂司的移文。岳云拾起来看了两眼,喜笑颜开地把吕祉的手甩开,叫道,“哎,我那爹就是个小气鬼,把我这当儿子的赶走不算,还嫌弃我不给他干活却占了他军中的饷银,一定要把我的俸禄钱也断了,他才心满意足。天地良心,这爹当得也太绝了。宣抚相公,你可不能让我爹这小气鬼得逞,俸禄偏从鄂司出;再把我们这五百人的家小一并接到庐州,移屯的钱也让鄂司担着,看他能怎么着。” 吕祉被逗乐了:“我看也不能怎么着,无外乎你回家再被打一顿军棍罢了。用心打,不许放水。” “宣抚,你这话就错了,小气鬼又不再做自家的宣抚使,怎么还能打我军棍?”烛光映的岳云双眸亮闪闪的。 吕祉看着少年英气勃发的眉眼,想起了自己前世那几个乖巧的儿子,心中不觉一叹。“你只让你爹把家眷送到庐州,不亲自去取吗?” 快穿孤忠_165 岳云陪吕祉说话的功夫,也没耽搁他草拟呈文:“那怎么行,我得跟着宣抚,宣抚到哪我就到哪。不瞒您说,今儿可是把我吓得不轻。”他说着抬头飞快地瞟了吕祉一眼,笑道,“宣抚,其实这话该我请问您的,您不趁机回趟临安,把家小接过来吗?一个人在军中,虽说有我们这些亲兵服侍,毕竟都是粗手大脚惯了,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嘘寒问暖还是体己人照顾着方便。” 吕祉心头又是一跳。许是这仲春的天气,人特别地容易动情愫。那个是最隐秘的,藏在心底不愿被其他人知道的名字,就这样被岳云不经意地提起。吴氏的影子恍惚在吕祉眼前轻飘飘地挪动着,人随便梳了个流苏髻,髻子纳不下的黑发又笼了两股,结做同心带,直垂到褙子外半露出的秀肩上。这些日子不见,肩膀上略有了些肉,原透着伶仃的锁骨不见了…… 烛花必剥一响,吕祉才醒过神来。他拿起一把剪刀,把焦了的烛芯剪下一截。如果说穿越以来,吕祉曾对一人负疚殊深,这人无疑就是吴氏。他当初为了两人的安全,忍心赶走了妻子。现下庐州虽然情势稳定,但天知道会不会再出类似今天的意外。何况事到而今,吴氏到底还愿不愿意跟自己在一起,也未可知。吕祉叹了一声:“眼下杂事这么多,要操办移屯要训练军武,我又哪里脱得开身。”到底是儿女情长比不得国家公务。 不过吕祉的左右为难,很快被张浚解决了。远在镇江都督府的张浚,接到吕祉移屯的呈文后,立即提请官家准奏。他又想起心腹的家小一直在临安府,至今未曾安顿,便徇了个私情,派个承局将吕祉的家小先行护送到了庐州。 吕祉得知这消息的时候,正在宣抚司处理公务。不打仗的时候,宣抚司就是一个放大了十倍的知州衙门,军务、政务的呈文从各处驻地源源不绝地发送,再一层层地上达,最后汇总到宣抚司。宣抚使一个人面对每天成百上千的公文,根本是无能为力。于是就又有一个几百人的幕僚司,帮助他处理各种公务,分别紧急的、重要的与普通的,做好摘要后,再择类递交给宣抚使,以便节省他的时间。宣抚使权限范围内的,可以直接批复了发下去执行,权限范围外的还要专递请示更高层的都督府或者大宋官家。案牍劳形,诚哉斯言。 胡闳休将呈文的匣子一个个收好锁上。岳云干脆抢过吕祉手里握的笔,“宣抚,今天请放我们的假。” “为什么?”吕祉扫过幕僚们忍着笑意的脸,诧异道。 岳云道:“宣抚,我们每天督造营房、整练军武,天天三更才睡,四更就起。辛苦了这些日子,就算现在回去也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您还问为什么?” 胡闳休则这样说:“宣抚,别听岳云的胡说,赶快回后衙吧,前衙有我们给盯着。” 吕祉几乎是被幕僚们硬推出前衙的,大门砰地一声在他身后关上。等到了内宅门口时,连寸步不离跟随在他身旁保护的李忠和关复古也闪开了。 吕祉整理一下衣冠,把那看不见的尘土掸了又掸,才轻叩门扉:“有人吗?”近乡情更怯,他明知道屋内就是佳人,依旧心虚地问一声有人无。 吱地一声门开处,迎儿闪身迎出来,笑着拦住吕祉。“爷,您不能进去。” 多半年不见,迎儿出落地愈发艳丽了。吕祉被这话勾动了心,假意责备道:“你这个丫头,说的什么浑话,我的宅院我反不能进去了?” 迎儿红了脸,急道:“爷,真不能进去,娘还没准备好,现在蓬头垢面的不能见爷。” 吕祉不说话,舒臂膀将迎儿轻轻抱起放到一旁,自己推门跨进去,就听一个声音嗔道:“死妮子,磨蹭这么久是去会汉子了吗?还不快把那把乌木梳子递给我。”吴氏正赤着脚半坐在床上,墨黑的发束到了身前,还挂着晶莹的水珠,直垂下了床沿。 吕祉也不出声,从案上拿起梳子,捧住吴氏的秀发,慢慢地通到底。刚洗的头发,虽说拿毛巾擦过了,毕竟还不曾干,梳上略还有些滞涩。遇到纠缠在一起的地方,吕祉就停下来,用手仔细地将结子解开。他靠得太近,吴氏头上还没散去的胰子香气冲到鼻子里,痒痒的。 “轻些,再轻些。”吴氏半闭着眼睛,喃喃低语。 吕祉依言又通了几回,胸腔里一颗心噗通跳地厉害,忍不住将一只手覆上吴氏肩头,另一只手则摩挲着吴氏细白的脖颈,触手处皮肤滑如丝绸,又带着温暖的体香。他的手不觉顺着滑下去,隔着薄衫又摸到脊骨处略凸起的一个椎节,甚是小巧可爱,不由稍稍加了些力道,覆在吴氏肩上的另一只手也轻轻揉捏起来。 迎儿隔着门缝,见到夫妻二人琴瑟和谐,跟吕祉打个手势,也躲了开去。 吴氏也觉出有异,但她周身被捏的甚是舒软,不愿睁开眼,只道:“迎儿,你从哪学的,这些年竟把我也骗过去了。” 吕祉凑到吴氏耳边,笑道:“学武时师傅教的,可还受用?” 吴氏啊地一声,睁开星眸,见是夫君忙挣扎着想要躲开。吕祉被吴氏甩开手,见她寒着脸起身坐到床头,一笑道:“娘子一路辛苦了,可曾吃过饭?为夫特来赔罪。” 吴氏飞快地将头发挽个髻子,边打量着夫君,只觉吕祉比去年瘦了,肤色也晒黑了,眼角不知何时还长出一条细纹,显然是公务劳累饭食又缺人照顾所致,心中一酸,不禁懊悔自己以前对夫君太过严厉,数次拂了他伏低和好的意思,心下早已过意不去,但嘴上还是呕道:“贱妾当不起宣抚相公的大礼。相公是万家生佛,贱妾不过弱质蒲柳,又不娴吹拉弹唱的门道,无以侍奉君子,还请相公自重。” 听这话吴氏连琴娘柳娘的事情都知道了,吕祉一呆。灯下美人半是含羞半是醋,两颊酡红杏眼如水,一时看得他如醉似痴。 “你我夫妻,说这样生分的话做什么?你既进了我的门,便是吕家的人,我是宣抚使,你也是国夫人。哎,夫人,你看你好不爱惜自己。”吕祉说着,将吴氏赤着的双脚捧在了手心上。吴氏脚踝纤细恰盈盈一握,一双没裹脚的天足瘦而且直,十根脚趾甲上都细细涂了豆蔻。吕祉再忍不住,双唇覆上那白馥馥玉足的一点朱砂红。 “好痒,宣抚相公、好痒……”两人几乎三年不曾有肌肤之亲,此时吕祉主动示好,吴氏再撑不住,早把那点责怪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边笑着,双脚边随着吕祉的动作踢踏不停。 快穿孤忠_166 吕祉只觉周身燥热,解开了外衫的扣子,笑道:“夫人原来怕痒。”他又揽过吴氏,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却把她的双腿盘起。枕边人腰肢柔软混若无骨,他心旌荡漾,用手挠着吴氏脚心,轻笑道:“待为夫替你解忧。” 吴氏先还断续地说一两个“啊”,之后吕祉力道越重,她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星眸半闭着在夫君腿上左右扭动,越是挣扎吕祉便将双臂箍得越紧。片刻间,刚洗过澡的身体,已是汗津津地,连薄衫都湿透了。吴氏眼见挣不开,扭头张开檀口,胡乱凑上去咬吕祉的耳垂。 吕祉哪里会让吴氏得逞,早轻易闪开,喘息声愈发地粗重:“夫人,我……”他意乱情迷,勉强说了几个字,便不再言语。 两人正是情浓之际,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作者有话要说: 本大章倒计时第二章 谢谢独孤先生地雷 第70章 千古英雄手(50) 敲门声越来越急,在静夜里尤其刺耳。咚咚声一下下狠锤在人的心头,浇灭了纠缠在一起两个人如火的热情。 “宣抚、宣抚,”门外传来岳云的低唤,“您睡了吗?” 吕祉知道一定是有紧急军情需要自己处理,不禁愧疚地摸摸爱妻的脸庞,黑夜里也看不清吴氏的表情,只觉得手背上落下一点湿凉,继而身上一轻。吴氏已经将吕祉的手推开翻身坐起,先剔亮床前油灯,再捡起被两人踹到床脚处的衣物,替吕祉穿戴整齐。她端详片刻,又伸手仔细将衣服褶皱处拽平整,羞涩笑道:“幸好不曾压乱了,不然叫他们好生笑话。” 灯光下美人峨眉微蹙,说不尽的轻愁。吕祉看得心动,“哪个敢笑话的,看我罚他们一百军棍。”说着替吴氏披上褙子。 吴氏就势咬住吕祉的手指含了片刻,吮得吕祉险些心猿意马,才唾开道:“我的宣抚相公,别只顾着跟自家丑婆娘说悄悄话了,快去忙你的吧。”她将自己的衣物三下两下收做一堆,敛起搭在手臂上,赤脚趿着绣鞋躲到了屏风后。 “进来吧。”吕祉咳嗽一声,吩咐道。 岳云聪明乖巧只隔着门缝递话道:“宣抚,靳赛靳太尉有急事禀告,说要亲见宣抚。” 吕祉听闻此言心中一惊,靳赛是军中大将,夤夜求见恐怕军中有变。他顾不得矜持,急匆匆地拉门离开。吴氏则直到再听不见脚步声了,方从屏风后转出,望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发呆…… “靳赛,你有何话要向当职禀告。”吕祉见到靳赛,并未按惯例尊称为靳太尉,反而直呼其名,以显威严之气。 岳云其实也奇怪,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白天的时候不禀告,非得等夜深人静了再启禀,还一定要见了宣抚才能详细说。他心中警惕,右手扶住刀柄,生怕他对吕祉有不利的举动。 靳赛跪地叩头:“末将特来出首郦琼。” 一语惊天,吕祉身体前倾,不觉用手撑住桌案,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臂上,厉声道:“此言当真?”他只觉自己的声音如同金锣,异常刺耳,却顾不得匀一下气息,“靳赛,大宋律法诬告当连坐(注:坐牢)。” “不敢欺瞒宣抚。”靳赛有意仰头让灯光照亮自己的面容,“靳赛自金人侵犯中原,靖康元年毅然从军,先在东京城下抵御金人,后随刘相公斩将夺旗,也曾一次杀敌数十,立功无算;也曾在江西被敌寇射落过两颗牙齿负过重伤。历年积功做到统制官,朝廷奖赏我为国尽忠,又加封官职。如今亲闻郦琼意欲谋叛,我不敢辜负国家,不免抛却同袍之情,首告这厮。所言若有分毫不实,请求宣抚军法处置。”关中大汉说到此处,已经语带哽咽,“另外我所有升官的诰命、敕书、札子都已经让家里人整理出来,宣抚随时可以查看。只希望朝廷知道我的忠义之心,不曾作乱也不敢辜负国家。” 吕祉深吸一口气,自己穿越以来奇事不断,但靳赛告郦琼已经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只知道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王俊诬告张宪牵连岳飞父子的惨剧。吕祉想到此处不免看了一眼岳云,却见岳云也是一脸震惊,似也不敢就信了靳赛。吕祉默然片刻,靳赛出首终究是件好事,不由语气转温:“靳太尉,你不必害怕,一一说来,只要属实,一切自有当职做主。当职会秉公处断,既不会亏负你的忠义,也不会亏负朝廷。” 靳赛叩头相谢,方缓缓道来:“前夜二更以后,郦太尉使唤小厮请我前去说话。我到了郦太尉的衙里,郦太尉命虞候请我到莲花池东面的一个亭子上,对坐说话。坐定,郦太尉良久不做声,问道,你早睡下了么,哪里能睡得着?我问道,太尉有什么心事睡不着?郦太尉道,你不知道吗?” 靳赛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郦太尉下面的话涉及指斥,我不敢说。” 吕祉见他说了半天废话,地点人物都描述个遍,涉及关键处却戛然而止,心中生了怒意,但也只能安抚道:“恕你无罪。” 快穿孤忠_167 “郦太尉道,朝廷昏庸,大敌当前却任用萌儿主政,是不欲收复中原。我听了即刻掩嘴道,这话说不得。郦太尉睁着一双眼瞪我道,什么说不得!我再告诉你恐怕今后还会另有任命。我当时觉得郦太尉的话有指斥(注:骂皇帝)之嫌,想着抽身走开,但又怕郦太尉生出别的事端,想再探下他的口风,于是问道,此话怎么说?会有什么任命?郦太尉道,你不明白,我观萌儿宣抚屡次告诫我,想是有怀疑我的意思,恐怕要对我不利。我当时劝道,只要心怀忠义,朝廷便不会赐罪,太尉不必旁生疑虑。郦太尉听后只皱眉喝酒。我以为郦太尉听了进去,便想动身告辞。郦太尉拉住我道,再告诉你,刘豫处派人前来,教我投他。” 靳赛一口气说了一大篇,此时方喘口气又续道,“我大惊说道,这是叛逆,况且刘豫为人刻薄横征暴敛并非明主,看国家患难份上,太尉且消停。郦太尉说,你不懂的,大齐皇帝礼贤下士,尤其看重武人(注,此据研究伪齐的相关论文),他许我高官厚禄,不在孔彦舟下。他派人说,安排已定。只消我这里发动兵马,他那里便让李成接应,事情便成了。我问,如何发动人马?郦太尉说:这里要移屯,我向宣抚请令将带兵马护送,萌儿必不生疑。我再假做一道文书,调兵驻扎霍邱,等大齐皇帝接应。我说道,太尉既然说宣抚相疑,必不能调动兵马,若是太尉调动兵马,宣抚更生疑。郦太尉道,你高估了那姓吕的萌儿,他优柔寡断,必不会不允。郦太尉又道,我要做,便须做。你先安排着,等我叫你动手时,你便听我命令;你若不允我,今天也不要想出了我的府门。我依旧搪塞道,恐怕我军中不服的多。郦太尉道,谁敢不服?若有不服的,都给我杀了。我见事情不妙,只好假意问,太尉前去霍邱,吕相公派遣兵马在后面追袭怎么办?郦太尉道,他所仰仗的不过岳云、王德两军,我叛了他必疑王德,岳云一军新成也必不敢来追赶我。即使他真有胆量率领兵马追到霍邱,我也已经随李成走了。” 吕祉听得又惊又气,遍体冷汗。若如靳赛所述,郦琼这厮竟然将自己的反应料对了大半。他直至此时方让靳赛起身,给了一把凳子许他坐下,“之后郦琼可还说了些什么吗?” “郦太尉又说,如今我起兵后,中军、右军服不服我?我答,恐怕不服的多。郦太尉道,好办,中军的乔仲福、右军的张景等人,我会一一联络;明日我这里聚厅的时候,你请他们过来,把今天的意思都说给他们听。就说,我左右是随旁人去,我又不是都统制,以后萌儿宣抚找他们晦气,我都管不了,不如早做打算。我不敢称是又不敢称不是,待到三更以后,我才回到自己家。” “前天的事情,你怎么今天才出首?昨日你干什么去了?” “不敢欺瞒宣抚,我只道夜里郦太尉说的是醉话,还不敢信。然而次日晚间,郦太尉真个宴请了乔太尉等人,在校场里亭子的西边坐地。乔太尉问道,有什么事?我不敢说出昨晚郦太尉的言语,只说郦太尉让我请诸位太尉问话商量。乔太尉遂问郦太尉有什么话及早说。郦太尉却只是默然,并不做声。大家不明所以吃了一回酒,四散了。我回到家中,左思右想不免后怕,因此特来宣抚处出首。” 靳赛不再做声,吕祉追问道:“靳太尉,你都说完了?” 靳赛重新跪倒在地叩头:“更无隐瞒。” “把你的告首状拿上来。”吕祉喝令。靳赛早有准备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恭敬呈上。吕祉收敛心神,仔细看了一遍,逐字逐句与靳赛所述并无二致。他推敲片刻,忽然一拍书案,怒道:“靳赛,你敢欺我吗?” 靳赛第一次显出了惊惧神色,惶恐之下险些绊倒在地。吕祉愈发生疑,不是他有意开脱郦琼,只是此刻的淮西诸将已经没一个让他能够信任。郦琼固然不是忠臣义士,靳赛一个出卖朋友的小人却也好不到哪里。他不由厉声质问:“你既然说,前夜还把郦琼的话只当做醉话、疯话,昨日的饮宴上郦琼也什么都不曾说只是与诸人吃酒,怎么今天忽然就想明白了郦琼是真的要反,因此出首状告郦琼?靳赛,这么大的破绽,你怎么圆得上?” 靳赛重新跪倒在地,连道宣抚息怒。吕祉看得越细,觉得破绽越多,怒气越盛如何能够息了。他将那张状纸拍在桌上继续质问:“靳赛,你对郦琼欲谋叛之事并不赞同还再三劝诫,最后在郦琼威逼之下方才虚以为蛇。郦琼见你如此行事,不只不疑惑,依旧将计划合盘托出,还信你任你让你替他联络众将,那郦琼素号军中诸葛,行事癫狂若此岂非是个傻子?再者,郦琼一向畏服王德,王德现在依旧统率前军,他何以忽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就不怕被王德斩于马下吗?” “宣抚雷霆稍息,听末将诉说衷肠。”靳赛这回不用再装,声音颤抖,显是怕了。 吕祉见靳赛惶恐的样子既可怜又可憎,不禁叹了一声。 靳赛慌忙道:“宣抚问的问题,我也曾想过,自昨日想到今晚,溜溜地一天一夜不曾合眼,不敢说想通了,但好歹有了些眉目。我也不瞒宣抚,郦琼开始的时候找末将,是因为末将诸将之中与他最为亲厚,我跟郦琼原打算下个月再定回指腹的娃娃亲,以后就是双重儿女亲家,可谓亲上加亲。” 吕祉想到琴娘柳娘两个曾给自己说过军中情况以及刘光世的介绍,确定靳赛这点上并未说谎,微微点下头,示意他暂无异议。 靳赛抹了把脸上冒出的油汗,继续道:“郦琼也以为有这样一层关系在,我就一定会事事依随他。但只一样他料错了,靳赛是个忠义的人,并不会犯上作乱!之后他被我屡次劝诫,动了真怒要杀我灭口,我假意屈服,他不虞有他,才把计划合盘托出。” 这番说辞倒也言之有理。吕祉道:“也罢,你又如何解释郦琼第二天的作为?” “宣抚刚刚也说,郦琼素号军中诸葛,行事向来出名的小心谨慎。我前日虽暂时蒙蔽了郦琼,他第二天转念一想,一定是又信不过我了。也正因为对我还不放心,所以才在饮宴之时一句话不曾说,只喝酒吃肉。我猜,郦琼是要单独找乔太尉等人一个个地私下联络。” 靳赛见吕祉脸色微霁,胆子又大了一些,补充道:“说句不好听的,郦琼要是在昨日席上一五一十把那谋叛的办法公之于众,那才是失心疯,宣抚反而不必忧虑。可郦琼只沉默不语,才让末将觉得可怕。” 吕祉又想了片刻,抚须沉吟:“还有一处漏洞,郦琼不是很怕王德吗?王德可不会反,他为什么不怕王德带兵擒他。”他让王德郦琼分掌部队,用意就是两人互相制约,不致生事。 靳赛苦笑一声,嗫嚅道:“这,这我就猜不透郦琼的心思了,不过……不过我总觉得,郦琼不是不怕王德,他是……”靳赛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岳云插道:“靳太尉,你的好亲家都被你告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 靳赛咬牙低声:“郦琼是看不起宣抚。” 吕祉一腔热血直涌到头上,这一年半来,他被韩世忠鄙视,跟刘光世斗智斗勇,后来又兢兢业业整军练武,到头来还是落得个看不起的评价。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恨不得就把郦琼从床上揪起来,质问他何以敢反叛。然而他推究告首状,又感到必须小心谨慎,否则恐怕断送淮西整军大业,不能不暂忍血勇思谋对策。 岳云见吕祉一直不做指示,轻声提醒道:“宣抚,靳太尉还跪着呢。” 吕祉如梦初醒,“靳赛,你先下去,今天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听从我的安排。” 快穿孤忠_168 “诺。”靳赛连滚带爬地下了堂。 吕祉望着靳赛离去的身影,不由念着郦琼的名字喃喃自语,“是耶非耶?” 岳云接道:“宣抚相公不是已经有决断了吗?” “哦?岳机宜,你看出了什么?” 岳云站立许久,早就不耐烦。“我看出了相公让靳赛听从安排随时候命。”竟是把吕祉所言又重复了一遍。 “你这皮猴子。”吕祉神经绷得太紧,知道岳云这句玩笑话是让自己放松,还是向对着自己的子侄一般责备道:“我身处宣抚之位,唯有夙夜警惕,不以私怨扰乱神智,不以喜好动摇心神,事事秉公处断,这才能上不负君恩,下不负黎庶,俯仰无愧于天地。” “宣抚,您跟我爹呀真是一类人。”岳云用大拇指抵住吕祉太阳穴,力道适中缓缓揉着:“要是韩相公、刘相公、张相公他们碰到这种事情,哪还细问,早带兵杀到郦琼家里了。只有宣抚您问得详细,处置谨慎。可我跟宣抚说句不好听的,军中之事,可惊可怖者甚多,迟则生变。”少年声音清冷,杂了肃杀之气。铁与血中淬炼过的人,一言中的。 吕祉没想到岳云外表温润,竟然也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但岳云所建议的方式太过直接,他在军中没有韩、刘等人的威望,绝不能带着五百背嵬上门捉拿郦琼。操之过急,反成其害。吕祉只笑道:“若是迟了,某的姓氏让你倒着写。你听我说,我还要联络这几个人,然后……”吕祉声音渐渐低了。 岳云听得不住点头,见吕祉盏茶时分已经考虑成熟,心下也是佩服。他忽然想起一事,“宣抚姓吕,吕字倒着写,可还依旧是个吕字……嘿,宣抚诓我。” 两人同时大笑,静夜之中这笑声格外地响亮。 两日后,吕祉大会诸将。他虽然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紫袍,腰上却系了官家亲赐的犀带,玉珂佩身格外庄重。诸将看到这身打扮,都觉得宣抚使要宣布重大的消息了,不免各自用心站班。 “众位太尉,”吕祉正襟端坐,“为了移屯之事,宣抚司筹划许久。如今,该修缮的营房都已经修缮完毕,朝廷的粮饷也拨发来大半,万事俱备,可喜可贺。” 诸将随之赞礼。 “只一件事,从太平州到庐州路途非远,但要经过伪齐控制的地区,十万眷属的安危重大,护送的任务非轻,不知哪位太尉愿意担此重任。” 说来也怪,众将赞美宣抚的时候虽然踊跃,此刻却秉承了淮西诸将避事的传统,俱是一言不发。 “王德王太尉呢。”吕祉叫道。 胡闳休当即出秉:“宣抚,王太尉病了,在家服药调养。” 吕祉不由沉下脸,再问:“有哪位太尉愿往?” 诸将互相观望片刻,依旧无人响应。郦琼左右观望多时,这时越众而出道:“末将愿意替宣抚分忧。” 吕祉俯下身子望着郦琼,冷笑道:“郦太尉,你要替当职分忧,当职自然感激不尽。就只怕你分忧是假,惹事作乱才是真!” 郦琼猝不及防,神色大变。他下意识伸手摸剑却摸了个空,才猛然想到宣抚使前些日子一纸禁令缴了诸将的械。 吕祉见郦琼想要动武,知道郦琼必有疑似之迹,所以才想自卫。他再无疑惑厉喝一声:“与我拿下这个叛逆。” 岳云胡闳休早有防备,长剑同时出鞘,一前一后对准了郦琼的要害。郦琼那一张平日里笑呵呵的圆脸已是狰狞异常,他一人面对两员悍将,情知跑不掉,索性不再反抗,挺直身躯戟指大骂,“狗靳赛,你敢陷害我。姓吕的,你听信靳赛谗言,诬我清白,不得好死。” 吕祉下阶,岳云怕吕祉出危险,侧身想要拦住。吕祉不以为然,让开岳云依旧走到郦琼身旁,笑道,“郦太尉,无须激动,你是否清白,自有大理寺审讯明白。当职身为宣抚使,不免以赏罚示人,你不要怨恨当职。若你果然无罪,当职亲自鸣锣开道,将你接回庐州,你看可好。” 郦琼暴跳如雷,“悔不该受你这厮蒙骗,狗官,可是你收买的靳赛这个小人诬告于我。” “对天盟誓,吕祉绝不曾做陷害良善之事。”吕祉扫视诸将,凛然有壮容,“郦太尉休得再骂。”他这样说自然是将责任全数推给了靳赛。诸将本来心中惶惑,此时醒悟到是靳赛搞鬼,一时间目光齐刷刷看向靳赛。靳赛不由难堪地低下头,躲开同僚注视。不管郦琼是否谋叛,告密之人向来为军中所不齿。 快穿孤忠_169 “靳赛,你这回护送郦太尉进京,一定要小心侍奉。若是郦太尉到行在之前出了半点差错,当职拿你试问。”吕祉虽然捉拿了郦琼,但并不想多加折辱,特意嘱咐道。 正在这时,前一刻还被胡闳休宣称卧病的王德风风火火地闯入衙内,大吼道:“郦琼,你意欲借移屯之机点兵将叛乱,还敢狡辩,宣抚能饶你,我却饶不得你。诸家弟兄,我以性命担保,这郦琼是个逆贼。” 原来,这正是吕祉安排下的计策。他早已跟王德商量好,先让王德诈病,以诱郦琼。如果郦琼老老实实地不做异动,则告首状之事便可丢开。若郦琼有异,则当场捉拿了郦琼,再让王德出面,指证郦琼反叛,以安众将之心。 乔仲福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还请宣抚开示。” 吕祉早有准备,拿出靳赛告首状让众人传看。众人本还有想为郦琼说话的,看到告首状甚至可能牵连自己,俱不敢言语了。 吕祉又厉声道:“郦琼是否有罪,自有公断。各太尉带好本兵,不得喧哗。至于郦琼所部左军,将士无辜,当职暂且交由王太尉调护。” 他再转向郦琼,“郦太尉可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话吗!天道至公,只要你心存忠义,自会遇难呈祥!”吕祉神色自若,一一吩咐完毕后一甩袍袖,头也不回地下堂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郦文龙,你好,郦文龙,再见。 郦琼:我还可以拯救一下,再活两节。 终于,可以开最后一章,五年平金了。预计还是50小节 第71章 五年平金(1)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农历立夏这天是一年中的大日子,过了这一天意味着告别了和暖的春天,正式进入了炎热的夏季。立,建始也,万物从此生长旺盛。吕祉特地选了这个日子离开庐州往行在赴命,自然是为了讨个好彩陶,希望淮西一军也能如地里的庄稼河边的野草,在自己的领导下日益壮大。 “诸位太尉,不必相送,都请回吧。”吕祉拱手向恭送的诸将致礼。 南城门外,王德打头,诸将依级别雁翅排开,衣冠整肃甲胄鲜明。赶巧这天反常得炎热,诸将身披铁甲战在日头下就跟在蒸锅里一般。王德身高体胖,额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其他诸将也好不到哪里去,铁甲内衬的绫罗早湿透了,却没一个敢为了避凉让亲兵打起罗伞遮盖的。 “宣抚这次回行在觐见官家,请一定为俺们这些粗人多美言几句。”王德心直口快,见吕祉的亲兵队已经等得不耐烦,就连吕祉那匹御赐的小母马也不住摇头打起了响鼻,忙最后一次拜托道,“叛乱唯是郦琼那厮一人的罪过,俺们别说不曾参与,连知情也是不知道的。” “诸位太尉不须忧虑,当职自会替你们分说清楚。何况官家御旨已经下了,你们也看过了,上面说得清清楚楚,只罪郦琼一人不及其他。官家都给你们做了保证,你们那一颗心都给当职放回肚子里面去,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吕祉安抚道。这些日子来,淮西诸将称得上对自己俯首贴耳。他说一句往东,军头们别说不敢往西,就是东南东北也不敢去,必得观望着太阳的方向正步向前。原因自然是诸人生怕吕祉发怒,把他们也安个谋反的名头逮至诏狱治罪。 “不是末将等忧虑。”王德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把汗,他是怕了萌儿宣抚两面三刀说地不算数作数地又不说的风格。别看吕祉捉拿郦琼的时候没有动武,也不曾滥用私刑,算是保存了一点体面,可听说郦琼进了大理寺后受尽酷刑,那主审的言官可没按宣抚的保证秉公执法。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王德即使跟郦琼矛盾再大,也不免忧虑自己的后路。他又一转念这话无论如何不能直说,硬咽下哽在喉咙里的言语,大声道:“恭祝宣抚一路顺风。末将等一定依照宣抚吩咐,每日里好生操练。盼着宣抚回来的时候,让尊驾大吃一惊,士别二十天刮目相看。” 王德粗鲁不文的话把吕祉的亲卫逗得笑了。吕祉看看时候不早,不再多言,再次拱手向众将回个揖礼,一紧玄色披风抽绳,在一众亲随护卫下扬长而去。他这次进京身肩多命。第一自然是了结郦琼一案。郦琼被逮已有二十余日,案情却一直没有进展。没有物证不说,连口供也被郦琼来回来去翻了数次。主审官是张浚亲自举荐的心腹刘子羽,他虽然经验丰富却一时没有更好的对策。案子久悬不决,不要说审讯之人颜面无存,就是张浚也好生恼怒,最后只好急招吕祉进京商量后手。其二则是左相赵鼎派遣的祈请使被金人打发回来了,带来的消息不太乐观,金人不但没有允诺归还太上皇帝梓棺,而且似有再启战端之意。在南宋初期的特殊形势下,和战大计不是庙堂几人便能决定的,不免大会诸将相商。三则涉及淮西一军的人事安排。眼看郦琼是回不来了,左护军又缺一员大将,吕祉得跟右相敲定接替的人选。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的大事,偏生随便哪一件都还轻易不得措手。吕祉从没想到郦琼这个叛逆也是一块滚刀肉,供状屡翻往大处说,最终损伤的是朝廷颜面,再被好事之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更会让天下武人寒心。而金人打算在盛夏之际出兵南征,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吕祉本以为金人会遵从历史进程,废掉本已经岌岌可危的刘豫政权。这样一来他至少可以赢得一年时间从容整军。现在形势的发展却如脱缰野马,左护军这只千疮百孔的队伍很可能立即承受狂风暴雨的洗礼。于是尽快确定接替郦琼的人选就成了当务之急,毕竟把郦琼的部下交给王德只是权宜之计。 左护军缺一个都统制呀,吕祉深叹了一口气。他招手叫来岳云问道:“岳机宜,你说什么人接替郦琼合适?” “嘿,这好办,宣抚就把后护军的张太尉宪要过来,最好让他带着前军一起来淮西。宣抚,不是末将吹嘘,张太尉那只前军在后护军中数一数二,士卒骁勇武器精良,不比背嵬一军差!我爹一向喜欢让前军打头阵的,就连随州那样易守难攻的堡垒,也是被张太尉拿下来的。” 吕祉被气乐了:“你干脆说让你爹过来算了。”按岳云的建议,岳飞再好的性子再公忠体国,眼见着朝廷掏空后护军,也非勃然大怒不可。 “那可不成,”岳云咧嘴一笑,“我爹过来,他官职差遣都比宣相高,可不成我爹领导宣相了?还是让张太尉来淮西吧。” 吕祉知道岳云是张宪带大的,和张宪向来亲厚,倒也不以为忤。 快穿孤忠_170 胡闳休在一旁搭腔道:“大衙内,我看你是生怕岳宣抚过来你那尊臀要遭殃吧。自从离开鄂司,你可是逮到机会胡闹了,宣相正经问话,你也只在这里玩笑。张太尉是岳宣抚倚靠为左膀右臂的将领,你也敢提移军的建议。嘿嘿,就是岳宣抚允了左相和右相也不能允。” “胡太尉,你有何建议?”吕祉问道。 “我看诸将的意思,是巴不得宣抚就从军中选人呢!左护军中,乔太尉(乔仲福)张太尉(张景)这十几年,积攒下不少的苦劳,刘节度(刘光世)一直没有酬报,反而让王太尉(王德)、郦琼两人压在他们上面作威作福。这两人早就心里不平,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自是盼着能更进一步。就是靳赛只怕也等着宣抚酬他告首的大功。” 吕祉心知胡闳休说地俱是实情,乔仲福张景二人的确委屈表示过类似的意思。只一件,这两人谋略才干都不过中人之资,他若任命其一管军,是真放心不下。吕祉不由沉吟不语。 岳云适时地打破了几人间的沉默,“胡家哥哥,宣相其实早有主意了,不过有意考问一下咱们。我呢说个笑话让宣抚开心一笑,你却一本正经责备我着实地没有道理。” 吕祉拿马鞭虚抽了一下,挽了个漂亮的鞭花,问道:“岳机宜,你看出什么来了?说说我属意哪个人?说不准,当心我的马鞭。” 岳云恰骑马经过一棵垂柳,顺手揪下一片柳叶捏在手里,笑道:“左护军缺的是一员都统制,必得熟悉军事能征惯战的。一二庸才何足道哉。” 这句话正说中吕祉心事。淮西一军当金兵与伪齐南侵的锋锐,是重中之重的所在。若是一味地调停军中关系,不免掣住了自家的手脚。“说下去。” “能做都统制的人,说少也不少,有稳健的比如刘太尉刘信叔(刘锜),有勇锐的比如川陕的吴太尉唐卿(吴麟),特别忠心的比如殿前司的杨殿帅(杨存忠),至于那些笨的老的没能耐的,左护军又不是收容所,宣抚肯定不会要不提也罢。这些人都是一时之选,全看宣抚怎么抉择。”岳云顿了一下,又道,“可反过来讲,能做左护军都统制的人说多也不多,末将适才所说的大部分人都不能动,他们现在的位置就已经是最好的位置了。唉,宣抚相公,你要从中选个合适的人,还真是千难万难。” 岳云所列举的几个人,恰都是吕祉考虑过的人选,利弊诚如岳云所言。至于特别无能的那几个,大概指得是张俊军中的田师中等人,专会挑拨是非欺压良善,岳云不便明言而已。吕祉不禁笑道:“再难也得做,不然怎么收复中原?”这自然是首肯了岳云的建议。 岳云偏过头看一眼吕祉,忽然道:“要不,宣抚再耐心地等上几年,让我做你的都统制,领兵收复大好河山。”少年不待吕祉回复,自顾把摘下的柳叶卷起放到唇边吹动,尖利的笛音远远地传开去。那声音高亢洪亮如苍鹰展翅腾空飞掠天际。吕祉听得心旌摇动。 吕祉进到平江府后,在驿馆安顿下,先去拜访了丈人。自从吴氏搬到庐州后,丈人家也从临安搬到了平江府,暂居行在。这次吴氏肯回到吕祉身边,丈人功劳甚大,吕祉不免带了许多特产报答。只庐州产的绿壳腌咸蛋便有几百枚之多,其余鱼、肉及日用之物数不胜数。丈人乐得合不拢嘴,连赞女婿孝顺。 看望完丈人后,吕祉方去拜见了张浚。张浚跟他略说了几句朝中形势,便让吕祉第二天去大理寺,与刘子羽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随州,啊,我不是故意写随州的 第72章 五年平金(2) 大理寺又称棘寺,律称其治天下狱,乃是审讯要犯的所在。平日设大理寺卿一员,寺正一员,评事若干。刘子羽是临安府留守,本来无权审问郦琼一案。但张浚以为原来任命的大理寺丞乃是赵鼎提拔的私人,跟自己隔阂颇深,无法以臂使指般让其听命。所以他跟官家讨了个人情,以案情骇人听闻非得朝廷重臣审讯为由,把刘子羽调回平江府,硬安插为主审。 按官场惯例,刘子羽不过暂摄大理寺卿,无论是官职还是差遣都低于吕祉,断没有吕祉拜谒的道理。但去年官家新颁布的诏令,重申了禁谒之制,严禁大理寺各级官员拜谒恩主,即使是休沐之日,也必须老实待在衙门内院。刘子羽有审讯郦琼的职责在身,更要回避以示公正。吕祉这次是以对证的名义进入棘寺的。 虽然大理寺紧挨六部,吕祉曾在六部办公多时,却从未进入过这个略显神秘的所在。此次他踏入庭院,才发现南渡之后一切草创,大理寺也不例外。其正堂不大, 正堂之东有屋三十间, 作为官吏办公、休息、架阁文字(储存档案)之用。正堂之西是一个不大的牢狱,其间关的都是高官,普通犯人无缘于此。牢狱南北则各是两块小空地, 通向供吏胥出入的侧门。而正堂之南的小厅, 就是吕祉现在暂坐之处,帘幕低垂,四周无人,想是寺内官员迫于右相张浚的淫威尽数回避了。 刘子羽独自从正堂疾步迎出:“安老多年不见,你倒没有半点变化,还是当初遨游四海的那个狂浪书生。我却是风霜相侵两鬓已斑,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垂垂老翁。要不是张相公提前知会,要不是你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倘若在御街上乍然相见,我可委实不敢相认呀。” 两人多年之前曾在张浚幕□□事,但却是吕祉寄生于这副皮囊的前尘,他脑海中也只有模糊的印象,倒是早听闻刘子羽秉赋刚毅。此时,吕祉见到一个姿容颇为丰满的胖大文官离老远便率先向他作揖,还是不禁颇为惊异。吕祉执住刘子羽的双手唤道: “彦修,谬赞谬赞,岁月不饶人呀。你仔细看,这张脸上早添了不少的皱纹,连眼袋也深了,那个少年传胪早就一去不复返了。” “不,你这不是老,是成熟。不只有文人的风雅,军营里淬炼过的人,身上多了杀伐之气。眼神也比以前要犀利,透着果决勇毅,像是个说一句话就能决定上千人生死的大将。哎,这些年我的肉是越长越多,以前的精明悍勇却都消散没了。”刘子羽时年不过四十,他从少年起便追随父亲襄赞军务。父亲死后又被张浚延揽入幕,富平之战后曾长期扼守汉中等地,何等地英姿勃发。现在他却只能坐困愁城一任年华老去。这一番话说得抚今追昔心伤际遇,又多少透露出羞愧之意,委婉地为临危袖手拒绝统兵淮西之事向吕祉致歉。 吕祉也不免感慨,亏得自己化解了淮西兵变,才有命站在这里听刘子羽言不由衷地称颂。若是像历史上那样被杀于三塔,还指不定这位会做出何等不屑的一副嘴脸。所以欲成就事业之人,首先不能做亏心事,再者不能在温柔乡中消磨意志,刘子羽即为明鉴。人一胖未免就懒散了,懒散了就会更胖,难以为了一个远大的目标赴汤蹈火而不顾。“彦修,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们都要向前看。你现下从临安调回了朝堂,我则在淮西军中,大好的事业正等着我们一起携手去做。今后有你忙的,看你这风风火火的样子,现在怕也忙得四脚朝天了吧?彦修,说说叫我来要对证的事情。”吕祉宅心仁厚,并没有一句责备的话,直接切入正题。 “安老,你还是这么性急。”刘子羽笑着亲奉上一杯香茗,“那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不如从命了。我跟你实话实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郦琼这样的人。他可真是一颗铜豌豆,蒸不熟煮不烂,着实地让人头疼。” 快穿孤忠_171 吕祉心中哂笑,刘子羽没见过郦琼难道没见过曲端吗?嘴上却道:“哦?到底怎么回事情?不是据闻已经招了吗,又出了什么麻烦?” “他翻供!”刘子羽脸上横肉颤了一下,恨恨解释道,“本来大理寺审讯大案,有两种定罪的方式,一是凭借犯人口供,简单方便也是最常见的,安老虽然没应过法科的试,但在刑部多年想必也清楚得很。第二种乃是凭借众证,即所谓三人为众,即使人犯铁口钢牙不肯招,有三个人证的供述也能定了他的罪。可我们一般不愿用这种形式,一来麻烦,三木之下管你铁齿钢牙,还不是予求予夺,寻什么证人!二来这样定罪,后来容易被翻案。” 吕祉略一思索,已经明白其间关键。“然则郦琼一案,据告首状所言,只有靳赛这一个人证,所以彦修必须获得郦琼的口供才能定罪,是也不是?” 刘子羽重重敲一下桌案:“关键就在于此。而且大理寺辖下大案不同于刑部审的那些小案,随意处置就好。这里受审的犯人都是些曾经位高权重的,他们招了口供后,还并不能就此结案,要再命另外一批人前来会审。会审的时候,如果人犯依旧供认不讳,才可以定案判刑。如果人犯翻案,则只能发回大理寺再审。郦琼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学来的伎俩,在我堂上一问即招,再审的时候却必定翻供,言必称无辜必称冤枉,搞得我左右不是,为难得紧。” “哦?郦琼一问即招吗?” 刘子羽嘴角又抽搐了一下,补充道:“当然,对这样十恶不赦的叛逆,我难免用些刑罚。不过,那些刑罚可都是典上载着的,并非法外酷刑。” 吕祉颇为奇怪,不清楚刘子羽这回审案怎么如此谨慎小心。想当初他诱杀范琼、建言诛杀曲端,可从来不曾心慈手软过。他只好隐晦道:“这个……我兄略施手段,骄兵悍将俯首帖耳,何须束手束脚?” 刘子羽咳嗽一声,苦着脸一拱手,却不说话。 吕祉一惊,“难道是上意?” “吁。安老,官家要做个慎刑的明君,一定要我处置得滴水不漏。” 历史上,赵构处理岳飞一案可是不曾想过会被称颂为明君还是被骂做昏君,这回可奇怪得紧。吕祉皱眉道:“那就慢慢磨勘。” “我倒也想。可官家又只给了三十天的期限,过期结案我们都要罚铜降官。哎,真是愁死我了。”刘子羽终于道出了实情。 吕祉先还以为官家转了性子,听刘子羽如此一说才明白官家依旧是诿过臣子的套路,既要杀了人手上又不愿沾血。他反而安下心,笑道:“这件事毕竟是发生在左护军,我这个宣抚使也有责任。来行在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该怎么收尾,终于理清楚了一个眉目。彦修,你让我见一回郦琼吧。” 刘子羽一直在等吕祉这句话,闻言笑道:“安老,牢狱肮脏,此回着实委屈你了。” 自有人将东面的狱门开启,刘子羽陪伴吕祉进入牢房区。由于牢房内光线昏暗,吕祉适应了许久,才看清格局。原来,牢房被两条不宽的走廊分成四行,各以木栅南北相对, 牢房的三面则以土墙隔断。吕祉数了数,大约有四十间的样子。南、北走廊的两端, 东、西各有一大间罗列着各色刑具,显然是供私刑拷打犯人之用。吕祉被胥吏带至东间大屋,停下脚步。 未入屋前,吕祉远远就闻见一股扑鼻的臭气,却不知味道从何而来。直到进屋之后才惊觉臭味竟然源自郦琼身上。不过二十几日的功夫,郦琼身上便被打出了数不清的伤痕,浑身上下或青紫或血污,竟寻不到一块好肉。此时虽已立夏,但天气并不十分炎热,本来少有蚊蝇。此时却有成群的苍蝇围绕郦琼上下盘旋,时而还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郦琼身负二十五斤(宋斤)的重枷,兀自手杻脚钳一件也不曾落下。如此重负,寻常人带上盏茶时分已经气喘不已,郦琼又遭酷刑,显然更是体力不支,只跪在地上用长枷撑住地面,好节省些力气,也懒得管那些飞舞的苍蝇。 此刻,郦琼模糊听得脚步声响,也不抬头看人,只懒洋洋开口道:“刘相公,你要我招什么我便招什么,不要再打了。” 刘子羽怒道:“你在我这里招了,再去贵人面前翻供吗!” “刘相公你放心,小的再也不敢翻供了。” “真的?” 郦琼轻笑一声,不再言语。刘子羽扯着吕祉袖子道:“安老,你看看,这贼配军每天就是如此消遣我。” 吕祉叹了一声,郦琼如此惨状,也算恶有恶报。然而两人毕竟多少有些同僚之情。他向胥吏要了把扇子,走到郦琼身前轻轻扇着,问道:“郦琼,你何以反复翻供,可是心中有恨?都说给我听吧。” 郦琼听得声音有异,抬头见是吕祉,竟然挣扎着站起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历史上岳飞就是以众证定罪。 这里描写郦琼受的刑罚,嗯嗯,还是比岳飞受刑轻多了。 快穿孤忠_172 第73章 五年平金(3) 一旁看押的胥吏见状慌忙围拢到吕祉身边保护,另外有狱卒抡动铁棍击中郦琼膝弯,郦琼发出一声黯哑的嘶喊,踉跄跌倒在地。 吕祉叹道:“人犯身负重枷,又屡熬大刑,人被打成这个样子,这一会儿的功夫是能跑了还是能伤了我?你们这样如临大敌一般地戒备,直是叫这厮看轻了。” 吕祉虽然没有训斥刘子羽,这些胥吏却是刘子羽安排布置下的。刘子羽面上挂不住,讪讪道:“安老,底下人不会办事,你不要跟他们动怒,还是询问郦琼要紧。” 匍匐于地的郦琼忽然发出了凄厉的笑声,断续犹如夜枭。“做贼心虚,做贼心虚呀!你们这班萌儿有一个算一个,平日里衣装革履道貌岸然,会扭扭捏捏地吟几首歪诗作几个烂对,再彼此吹捧唱和一番,干些明着是夸同窗实则是夸自己的不要脸勾当。有时喝醉了酒,想起家国之耻就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大话;想不起来就倒在床上蒙头大睡。每天只是美滋滋消磨时光,却没半个有一点担当。那句古话怎么说得,新亭对泣,就是骂你们的怂包样呢!哈哈,依我看知道对泣的还算是有良心的,大多数人就只会醉生梦死!只会醉生梦死也不怕,有俺们替你们开疆拓土。偏汝等之中别有一班人,自己没有屁大的本事,心里却肮脏得很,对武人当道的时局又嫉妒又害怕。嫉妒所谓不识义理的武夫们立下的泼天功劳,害怕武夫们把你们这些摇笔杆的文人给比下去,于是就天天在官家面前谣诼,教唆官家跟防贼一般地防着武将做大。兀那刘子羽,你说我说得对也不对。你这厮当初残害曲端,老子现而今虎落平阳不如一只病猫,也不指望在你手里讨到什么好处去,就先骂你一顿解气。等老子到了森罗殿前,阎王爷跟前还要再着实地参上你一本,叫你个人面兽心的豺狼不得好死……” 刘子羽被郦琼一顿批头盖脸地臭骂,已是气得脸色发白,他先还顾忌吕祉颜面不曾打断郦琼的狂言,此时不由怒道:“掌嘴,给我把这逆贼的嘴打烂了。”他本来就胖,暴怒之下气息不匀,喘声如同风箱呼哧不已。 这样随意的处置无疑不能被称作依法用刑的典范,但吕祉也并未再行劝阻,而是亲自拎起一根铁棍走到郦琼身边。这一来那些奉命行刑的胥吏不免踌躇,都把目光投向刘子羽。 “吕兄,下贱差役何劳吕兄亲自动手?”刘子羽也莫名其妙,不知吕祉是哪根筋搭错了,堂堂宣抚使朝廷重臣,感情是要亲自表演杖责吗? 郦琼见吕祉走了过来,不禁收了戾骂,身躯一缩做出个熬刑的姿势。 吕祉挥起铁棒在空中停留片刻后突然落下,棒子却没落到郦琼身上。吕祉将铁棒支在郦琼枷下,让郦琼可以跪坐着直起身子,多少减轻了他的痛苦。 郦琼诧异地抬起头,吕祉和颜悦色地问道:“都骂完了吗?自家未曾想到,郦太尉心中所恨竟是文武殊途。失敬失敬。” 郦琼一怔,“姓吕的,你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招折磨爷爷来了?” 吕祉半俯下身子,视郦琼如同死人一般,目光中满是怜惜,“郦太尉命运已定,又何须下官再加折磨。” 郦琼自入狱以来,强撑住一口不甘之气,是以才屡次反复。此时他听吕祉道破自己命运,也不禁悲从中来,茫然道:“是那昏君想要我的性命吗?” 官家确有杀鸡儆猴之心,所以才要做成铁案,免得像当初杀曲端一般不明不白,却让天下人戳官家的脊梁骨。但这些吕祉不好跟郦琼说,他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负手而立。 刘子羽看似有门路撬开郦琼的钢牙,兴奋地凑上来呵斥道:“郦琼,你可知适才所说已经犯了弥天大罪,你不只意图反叛,还胆敢指斥乘舆(骂皇帝),这里的人可都听见了。”他说着右手画了一个大圈,将一应人等尽数包括在内。 刘子羽想到终于可以塞责,不由激动了些,那手臂无巧不巧正伸到郦琼面前。本来闭目养神的郦琼忽然张嘴吐出一口黄中带绿还夹了血丝的浓痰。这痰夹着风声正落到刘子羽保养得当的手上,把刘子羽恶心地干呕一声。 “姓刘的,我敬吕宣抚是个堂堂正正的人物。他和我本势不两立,我若真反必然杀他,他棋高一着先让我做了阶下之囚,老子自认倒霉愿赌服输。你不过是个投张浚进谗言的小人,也配在老子面前指手画脚!” 刘子羽本想着人打郦琼一顿,但吃他拿自己与吕祉一番比较,反不好意思动手了,只得自嘲道:“安老,你看这个反贼,在淮西的时候想着杀你,这会儿反倒和你攀上交情了。” “郦琼,适才所言是你的真心话吗?”吕祉问道。 “吕宣抚,”郦琼屡遭大刑,上堂来几句对话过后已然体力不支,身子不觉伏得愈低,喘息着说道:“你刚才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既然左右活不成,不如趁着没死,手上还有个不成砝码的砝码,跟你谈谈条件。”说到此处,郦琼脸上泛起一阵潮红,他休息片刻,续道,“当着宣抚的面,我也不隐瞒。我确实动过叛逆之心,但想了想又按下了这心思,打算再观望些时候,却被宣抚先先下手为强,把我五花大绑械送至棘寺。我输得心服口服。” 这就是岳云说过的军中事不能以常理推断。吕祉听郦琼坦陈,心下也是一宽,“天道轮回,当初某屡次劝你心存忠义,你只是不听。此时纵使悔之无极,也唯有徒呼奈何了。” 郦琼咧嘴,露出残存的一颗门牙:“宣抚说错了,自家并不后悔。谁叫自己跟个娘们似的当断不断,活该受这些苦!要硬说悔,也是悔当初不学孔彦舟,早反早了。平江的那个官家望之不似人主,为他拼命的都没有好下场。” 刘子羽听了,顾不上算郦琼骂他的旧账,兴奋地忙把这几句指斥一一记在了供状上。吕祉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那句望之不似人主,着实戳到了他心窝里。他是这世上最清楚官家为人的,知道赵构喜怒无常刻薄寡恩胸无大志不图恢复,然而现下他也只能做个泥瓦匠,替官家拆了东墙补西墙。 郦琼前一刻还在强笑,后一刻变成了咬牙切齿:“可我恨。宣抚你不用怕,我恨的不是你,我恨淮西那帮宵小同僚。我知道,这帮人一个个都指望着我死了,能爬到我的位子上作威作福。尤其是靳赛,亏他还是我的儿女亲家,我信他任他,他却出卖我。我所以拖延时日强忍一死,就是不想让这帮贱人快意。宣抚,我求你不要让他们得逞,从左护军以外选个人接替我。” 快穿孤忠_173 吕祉虽然早有此意,但不想受郦琼要挟,只是问道:“郦琼,你还有别的未了心愿吗?” “再一个,请宣抚善待我的家属。就算流放,也请善加照顾,不要中断他们的钱粮接济。郦琼九泉之下铭感五内。” 吕祉本就不主张祸及妻孥,当即应承道:“妻小之事你不必忧虑,一切包在我身上。至于你所说的第一件事,我自然会根据才略选用可为统制之人。” 郦琼深知同僚们的才干庸常,听吕祉承诺据才用人,便是间接允了自己所请。郦琼至此方长舒一口气。他自上堂以来情绪大起大落又大骂良久,虽然未曾动刑身子还是撑不住了,心一宽即晕倒在地。 刘子羽自觉给郦琼定罪已有十分把握,欣喜若狂,趁着郦琼意外昏迷,狱吏施救的当口,询问吕祉道:“安老,这厮已是个死人,你何必再允诺他,保护他的妻儿,逆贼也配!”刘子羽想起郦琼啐他的那口浓痰,忙在手上又擦了几下,“逆贼的儿子倘若日后长成小逆贼,不如一并杀了方便。何况谋反按律本该诛三族。” 吕祉第一次知道刘子羽如此嗜杀,难怪当初曲端死得不明不白。像曲端、郦琼这样的人不是不可以杀,但要杀得公正,才能杜绝天下人的口舌。吕祉思忖片刻,缓缓道:“彦修,意欲之狱赶尽杀绝,恐怕有伤天理吧。做人还是要留一条后路,给自己也是给别人。” 刘子羽翻着白眼想了片刻,点头道:“安老说得倒也有几分道理。官家也一向吩咐执掌刑狱的人要谨慎。但这样大的案子,最后怎么判却不是你我二人能定的。” 吕祉清楚不是自己说动了刘子羽,是官家交代的那句话让刘子羽动了别的心思,他笑道:“彦修按律上奏即可,官家和宰执们都对你的吏才颇为看重,总会给你留些面子。” 刘子羽闻言,脸上鲁出一丝自得的笑意:“什么吏才,这次还不是多亏了安老,要不是老弟帮忙,我还不知道何时能够结案呢。” “不是我的功劳,还是彦修推问多日,只是欠个水到渠成的东风。” “安老,你就是那东风,吹得我心花怒放。” 恰在这时郦琼被救醒了。他低声说道:“宣抚,你替我解了后顾之忧,我当初在军中没少跟你做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这大理寺里,我倒想帮你一回了。” 刘子羽踹了郦琼一脚,呵斥道:“你个逆贼,有什么可以帮助吕宣抚的!” 郦琼身子无力,躲闪不开忍痛道:“宣抚,我知道你忧虑淮西军内的细作。” “你知道?”吕祉目光闪动,追问郦琼。 “请恕在下不恭,宣抚附耳过来。” 吕祉想了想,觉得郦琼没有骗自己的理由,依言凑到郦琼身边。郦琼低声说了几个名字。吕祉啊地一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到底信还是不信? “这只是我的猜测,宣抚保重,”郦琼笑道,“后会无期。” 郦琼 ——郦琼谋反,要提兵投拜伪齐,因靳赛不允顺,方有“无意作过”之言;并指斥切害。其郦琼,合于绞刑罪上定断:合决重杖处死;仍合依例追毁出身以来告敕文字,除名。 据《前朝炎兴要录》,李心传 作者有话要说: 郦琼同学的便当终于发完了,鞠躬 刘光世同学不是便当了,只是暂时下场休息一下。 下章又有开始撕了,撕完就打仗。 刘光世:大家不要忘记我呀,挥手绢 吕祉:还不是赖你!金人就要攻过来了,我找谁去抵御金兵! 张宪:别看我! 王贵:没我的事情。 吕祉:那就……xx吧。 快穿孤忠_174 第74章 五年平金(4) 吕祉此次回京,最主要的任务是参加都督行府的军事会议。他处理完郦琼一事后,韩世忠、岳飞也先后到了行在,自然又是一番迎来送往。岳云见到爹,表面上行礼如仪做出副老成样子;实则少年心里早就像长了野草,心思飞到了自己爹身上。吕祉乐得做个人情,给岳云放了几天假,让他父子二人团聚。再一个,吕祉原在都督行府任职,他人缘向来不错,故旧良多也难免一一拜访,连刘光世也择日来见了一面。两人略谈了几句郦琼之事,但对一个朝廷钦定的叛逆,刘光世除了骂几句狼子野心之外,连半分哀悯都不会流露,自然也不会再做深谈。 这样算下来自到行在后,吕祉每天的日程竟都排得满满的,直到会前一天才总算有了松口气的时间。他想到明日官家肯定会问抵御金人南侵的方略,本待闭门将写好的札子再细细验看一番,却又迎来了一个任谁不曾想到的访客江东宣抚使张俊。 张俊此人不论在当时抑或在异代,都算得名声显赫。世称的中兴四将分别是张韩刘岳,排名以张俊为首。这固然是以官位相区别,但无可否认,在官家眼里张俊是最解上意的一员大将。不以忠诚不以勇敢而是以解上意赢得飞黄腾达的张俊,其为人如何可想而知,说好听一些叫做机巧,说得不客气此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佞臣,被目做武将之中的秦会之。也难怪在真实历史上,张俊秦桧二人一拍即合,通谋陷害岳飞。与这种心机巧诈却又睚眦必报的人相处,尤其需要小心谨慎,半点的疏漏或许就是一世仇怨的由来。 吕祉闻听张俊来访,诧异之后不免先检点平生,仔细回忆一番与张俊有限的几面之缘,确定无论是前尘抑或是现在的自己都不曾得罪过此君后,方整理衣冠迎出驿馆。 可吕祉到得屋外,不由大吃一惊。他尚未见到张俊其人,先看到大门被带着铁面罩的骑士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犹如雕塑一般端坐在马上,挺枪肃立,见到吕祉也并不声诺或揖礼。由于面罩与头盔将人的头脸遮护得严严实实,吕祉也只看见一双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却不清楚这些禁卫的样貌。若说这些禁卫鳞甲具装还不算稀奇,那么往下看他们的马竟也披了重甲,从马头、马胸、躯干直到前后胫都防护周全,这不能不让吕祉啧啧称奇。 吕祉立即想起了张俊的外号铁脸。他本以为铁脸是指张俊为人无耻,原来出处却在这里,因张俊的重甲亲兵俱以铁面罩脸而得名。而全马披甲更是金人最精锐的骑兵铁浮屠才有的配置。即使在数百年后,一只装备了铁护面、铁头盔、人马披甲的骑兵队,也堪称是天下强军。吕祉记得非常清楚,上辈子看过的一份塘报中曾言,萨尔浒之战大将杜松以面中一箭落马身亡。时任翰林的徐光启在万历末年上疏评论,杜松之死纯属意外,如果防护得当完全可以避免。大将尚且如此,普通士兵的甲胄质量可想而知。大多数明军只在胸背两处有护甲保护,其余都坦露在外再无一铁护身,且很多时候这仅有的两处齑芯也是用劣铁打造,无法防御后金的重箭。而与此相反,当时的后金甲胄不仅皆为精铁所制,且人、马都重铠具甲。是以后金骑兵完全可以顶着明军的□□发起冲锋,先捣毁明军预设的拒马等障碍,继而长驱直入战无不利。 两相比较,张俊亲兵的装具水平至少已经达到了后金精锐骑兵的程度,远非刘光世淮西一军可比,就是岳飞的后护军也有不及之处。吕祉念到此处,饶是他平素深沉,也不由挤舌不已,动了延揽的心思。原来张俊一军在战场上表现不佳,并不是因为训练不精装备落伍,根节全在于主将没有战意上。如若将他的兵将拨付个善战的大将麾下,必然会大放异彩。 吕祉正出神间,甲士们忽然发出了一声如雷大吼,声震云霄。吕祉情知必是张俊来了,却并不再迎,只含笑肃立,等着张俊走到门前相见。按理,他的官职低于张俊,该当主动迎迓。但既然张俊自降身份来看望他,他又看不起张俊为人,便索性拿起文臣的架子,矜持以待。 “安老多年不见,愈发地健旺了。说你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也有人信哩。”一人常服袍履,在一众铁卫簇拥下呵呵大声走来。 张俊身量瘦高,吕祉需略仰头以端详张俊。他的第一印象是鹰目。张俊眼角内翻犹如鹰吻,眼风狠厉眼白颇多,即使现下做出大笑的爽朗样子,依旧让人觉得阴沉。他记得相书说过,鹰目主凶毒狡诈,还真是诚不我欺;第二印象则是黑。张俊长着黑碳般的一张马脸,颌下却留了三绺附庸风雅的短须。 “伯英兄,我正想跟你说这句话呢,却被兄台抢先了。”吕祉说着淡然一揖。张俊虽然已近天命之年,但下马的动作却非常灵活,甚至称得上潇洒,赞他一句健旺倒也不虚。“老兄到我这里还摆出这样的大阵仗来,敢是怕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伯英兄的虎威?” 张俊没有听出吕祉话语中的讥讽之意,颇为得意地大笑了两声:“不瞒安老说,我最拿得出手的就是这只铁面军了,自然上哪都得带着。”看这称谓,张俊竟是知道世人的揶揄,却以之为荣,“如果我记得不错,老弟还是第一次见吧,比你那只亲军如何?” 吕祉这才明白,难怪张俊此来拜会竟然全副武装,拿出了压箱底的家当。原来是张宣抚知道自己收了岳飞的五百背嵬,存了比试的心思。说起来,岳飞在绍兴初年还是张俊的部下,时至今日不过七八年的功夫,就成了与张俊平起平坐的大将,换做哪个人只怕都不会高兴。但嫉恨到张俊这个程度的,实在少之又少。他并不正面回答假意笑道:“听闻伯英兄与平叔(刘光世)亲厚,弟这只左护军实力如何,伯英兄一定再清楚不过了。伯英兄不必问自有答案,也省得我再在老兄跟前卖弄。” 张俊被吕祉婉拒了,心头不快活却又不好发作,讪讪点头说了一声“也对”。 吕祉见张浚不快,反而愈发热情:“老兄路途辛苦,快请进屋说话。” 屋内,两人略做交谈,吕祉方才明白张俊的用意。原来此翁此来是探听和战消息为主,顺带结交一下朝廷新贵。毕竟吕祉掌控左护军不到三个月,就智擒了郦琼,这样的胆略非常人可比。岳飞、杨存忠都出自张俊麾下,他这点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伯英兄,你这可是难为我了。我虽然以前在都督府做参谋官,可自从到了淮西后,已是久不见天颜,消息闭塞了许多。你问我官家此次大会文武重臣之意,实在是问路于盲了。咱俩都是两眼一般黑。不过我想朝廷大计不过战守和三策,伯英兄老于军旅,不知可否给我这个后进晚学指点一二?” 张俊固然想探吕祉的口风,吕祉又何尝不想探张俊的口风。他也十分好奇,这位与刘光世齐名的逃跑将军,在此次右相张浚为主导的会上,打算如何表现。 张俊被吕祉那句后进晚学熨帖地浑身上下都舒服了。“老弟,谦虚,你太谦虚了。我这个人,打小就是当弓手出身,从没念过书,指教两字可不敢当。何况我跟岳老弟和韩老兄可不一样,向来觉得自己就只是个武夫的料。武夫能对朝廷大计有什么意见!不过是官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官家叫我往西我不敢往东,官家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 张俊说了许多却并未触及战守的实质,还顺带在吕祉面前贬低韩岳主战为“招惹是非”“不听话”。他一门心思想让吕祉觉得自己忠君,却不知反加深了吕祉的成见。 吕祉当时就把那捧在手中啜着的黑釉建盏放下,慢条斯理地回答道:“伯英兄是三镇节度使,位极武人的极致。论起来,官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再存了文武的分野。咱们同为国家大臣,美芹之献是应有之义。” 吕祉此言乃堂堂正论,宋制武人做到张韩岳的位置,对国家大政就有了提意见的权力。张俊被吕祉这番似褒实贬地议论刺了一下,讪笑着不说话。吕祉情知这样讨论下去不会有结果,便转换话题聊起了具体问题。“伯英兄,弟看到你那具甲精兵,就知道伯英兄麾下训练有素。你我二人防区相临,淮西庐州当南侵要冲,到时候怕是免不了请兄台精兵应援。弟这里先行谢过了。” “哦?安老是认为这次金伪必然要联合南侵了?使者带回来的消息是真的!?” “不错,难道伯英兄对此尚有疑问吗?” 快穿孤忠_175 张俊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眉道:“不不不,也算不上疑问,确切地说是不解。金伪去年不刚打过来吗?如果我记得不错,岳老弟是去年底才班师回的鄂州。这才过上了几天安稳日子呀,他们怎么就又打过来了?这帮剃头发梳辫子的家伙到底安得什么心思呢!” “到底安得什么心思!”第二日内殿召对,官家看了一眼群臣,问了与张俊一模一样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张俊一军军械水平参考了王曾瑜的宋朝军制,这一军确实出名的器甲精良。 明末的军队,咳咳,越活越回去了。 ps现代人目岳飞为军区一首长,其实不对,按现代说法,他属于zzj常委。自然有议论甚至是制定国策的权力。 pps,张四,你看见了没,我待你不薄呀 第75章 五年平金(5) 回答官家的提问是宰辅的职责。尤其这次的祈请使是在官家授意下,由首相赵鼎亲自遴选派出。结果迎还太上梓宫的目的没有达成,逃归的副使反而带来了金伪南侵的消息。官家本应该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败招负全责,但赵构贵为九五之尊,才不会主动揽事上身。毕竟罪己诏这玩意偶一用之可以,没事发上一回就成了天下人的笑话了。这样一来按规矩,宰执大臣中就必须有人为这次失败的祈请负责。赵鼎这几日已经饱受言官弹劾,胡铨甚至将言辞激烈的奏本照抄了一份送给赵鼎,直指首相“败事”、“未厌公论”(不能符众望)。到此地步,赵鼎理应辞职待罪,但此人却不知是出于恋栈之心还是其他的原因,并未做出进一步表示,依旧每日安然上朝、下朝、处理政务。张浚觊觎首相之位已久,但碍于两人情面,更碍于自己苦心营造的个人形象,不好直接建议官家罢免赵鼎,只得唆使台谏官员更猛烈地攻击赵鼎,以期赵鼎主动辞职。 赵鼎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起身应道:“金人是刚开化的野人,这几年虽然仿照亡辽创建了文字,又建起了礼仪制度,毕竟时候浅,学得只是些皮毛罢了。所以忖度他们的行事,不能依照常理,得把自己当成刚进学的小孩子,逆着去思考到底为什么。这样或许就能得到真相了。” “哦?”赵构觉得首相的意见别出心裁,略一欠身示意他继续。 平江内殿狭窄,吕祉又和官家离得近,只觉一股上好沉香凉涩中带着一丝幽苦的味道从鼻端直冲咽喉。他不禁对官家表现出的闲适风姿大为赞赏。就在一年前官家还只知道用解散百官浮海避难来应对金齐联军,而今居然还有雅兴熏香,委实了不起,不愧“中兴之主”的赞誉。 赵鼎并不就回答官家的疑问,反而道:“陛下,臣在三日前独对之时,曾请陛下慎思之后再做决断。不知陛下可想清楚了?老臣管窥之见实不敢冒然亵渎圣听。” 赵构一笑:“卿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信卿忠心不二。卿尽管讲,朕都听着呢。” 此话一出,诸人才知道赵鼎在言官弹劾下之所以如此淡定,竟然是跟官家达成了私下的交易。官家允诺不会罢首相,赵鼎自然也不会请辞。所谓的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公论终究还是敌不过官家的私意。张浚压不住火气,横了左相一眼。赵鼎并不搭理他,只满目感激地注视赵构。一时间颇有些冷场,于是枢密使李光出列赞叹道:“官家与左相君臣知遇,亘古少有。” 赵鼎又道:“金人有肘腋之变,粘罕与那小皇帝以及挞懒势同水火,他又做事不检点,被政敌抓住把柄被夺了兵权,在上京养老。但此人有大功于金,虽然不再掌兵却心腹犹在势力犹存。那金人小皇帝把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非得除掉不可。为了安内,他们就不能打仗、否则一旦跟我国再起战端,粘罕的势力就可趁机再度坐大,岂不是前功尽弃吗?” “这样说,左相以为,副使带回来的是假消息吗?”张浚沉下脸质问道。 “张相公不要急躁,且听赵相公说完再下结论。”既然赵鼎相位无虞,李光的枢密使也是坐得稳的,他笑着劝张浚忍耐片刻,一副政争胜利者成竹在胸的样子。 张浚先被赵鼎无视继而被李光驳斥,愈发恼怒示意吕祉回击。其实,吕祉超脱党派之见,倒是以为赵鼎适才所言与大势不差。他想了想,和事道:“赵相公对金酋之间错综的关系条分缕析,发人所未见。然而所说的理由一个个都是金人不该打,不会打,却与臣等知道的情报不符。不只是张相公有疑问,臣等皆有此问,还请赵相公明示。” 赵鼎轻咳一声,反问道:“吕宣抚,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赵鼎这句话却未免不厚道了,吕祉并不曾偏向张浚,而是秉公持论,他却想让吕祉在御前出丑,也是积怨甚深。赵鼎原以为凭吕祉之轻薄无能,接管左护军必然会大坏国事,没想到吕祉反将那班骄兵悍将治得服服帖帖。他难免又恨又妒,只是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进谗言罢了。 这样的算计放到旁人身上或许可以生效,偏偏吕祉是再活了一辈子的,这几天他又翻来覆去想过无数次。他心中冷笑一声,先以退为进谦虚了一句:“臣蒙赵相公相问,不敢不尽其愚。臣试着解答一番。有不尽不实之处,还请诸公指正。” 赵鼎颇为自得地点头称是:“安老,你尽管畅所欲言。官家宽厚,臣子就是有说错了的地方,也不会怪罪的。你有说的不尽的地方,我来为你补充。” 吕祉见赵鼎上钩,方正色道:“虏人一向狡诈,适才赵相公说他们像小孩子,臣看不是,臣觉得他们像是秋猎时候的狐狸,狡兔有三窟,狐狸却有九条尾巴。赵相公适才所言甚是精当,虏人有肘腋之变。臣想再补充一条,刘豫是在粘罕扶持之下,才当上的伪帝;如果粘罕倒台,刘豫也难免被虏人弃置。鱼死网破的形势下,刘豫必争。是以挞懒等人要想铲平内乱,必须得与大宋议和,这样才有余力同时对付粘罕和伪齐。可有一样,虏人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就越是不想让咱们看出来他们的虚实,否则岂不还未谈判就落了下风?何况我朝自开都督府后,厉兵秣马颇有征战之意,臣子们日夜所想均是收复中原!内忧外患,这就逼的虏人必须得打了,而且要打一次大的,打得咱们大败亏输抬不起头来,这帮狐狸再提出和议。城下之盟还不是任其所求。赵相公想说得可是这个道理?” 赵鼎脸色先紫红后铁青,险些以为自己阵营中有人把此次廷议的内容泄露给了吕祉,心中把李光等逐人责备了一个遍,半晌才勉强道:“吕宣抚议论精当,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呀。” 快穿孤忠_176 “吕卿,真有你的,身在淮西还能心怀天下。”官家听得高兴,耐不住跳脱的性子,称赞道,“朕昨天刚又打了一副好盔甲,还没穿过呢,正好你用得着,就赏赐你吧。” “陛下,臣的话还没说完,等臣说完了,陛下要是还觉得有理,再赏赐不迟。”吕祉跟官家打交道多时,晓得官家聪明足以分辨是非,但却缺乏成大事之人必须的气魄和毅力,借机敲打道,“陛下,金人处在劣势,尚且如此诡计多端。他日就算金宋真的议和了,这和议又岂能长久?首相的主意诸如祈请等等,好是好,可终归都得看金人的脸色。愚夫愚妇都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吕祉不好指责官家,只能画个靶子打到赵鼎身上。赵鼎是用尽心机反为吕祉做了嫁衣裳,到头来还被吕祉指责,他气得把手里的笏板捏了又捏,额头青筋暴起。 “卿等都是板荡忠臣,说得都有道理,不要再争了。盔甲吕卿收下。赵相,你只在平江陪着朕,用不着动刀动枪的玩意,等下朝卿去找黄彦节领个金碗。以后卿捧着金饭碗安心地吃饭。”赵构未免朝论失衡,两边各赏赐了一件信物。不过,官家既是想明白了宋金大势,也就不再耽搁时间,问道,“左右二相与诸位卿家对金伪南侵可还有异议吗?” 因为吕祉与赵鼎适才的解说明白晓畅,众人都纷纷同意金伪南侵已是必然。 “诸卿以为这帮狐狸会侵犯何处呢?”官家不自觉地用上了吕祉适才的口头禅,“川陕、荆襄还是淮西?” 韩世忠早就听得不耐烦,眼见官家问到自己本行,忙道,“黄河夺淮泛滥,骚狐狸们的骑兵过不了沼泽地,臣担保他们的大军不会走淮东。” 赵构没有说话,瞥了一眼丹墀下的群臣,一个个数过去,几大宣抚司的宣抚使独独缺了一个,不由叹了一声,“右相,吴宣抚可是又病了吗?” 张浚此时正暗喜吕祉替自己出气,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应道:“吴玠言道上月便患了血亏之症,至今未愈,告假休养身体。但若是虏人敢侵犯川陕,吴玠担保必教他们有来无回。” 吴玠自赵构登基以来,虽然屡立战功,但还不曾朝觐过天颜。赵构鞭长莫及,也只有任他去了,于是十分不情愿地应了句也罢,又问道:“岳卿,你说呢?” “虏人以前想过操练一只水军,从水路南下,但后来自臣平了杨幺,这事就不了了之了。伪齐也视臣守的荆襄为畏途,数次进兵都被臣打了回去。臣以为虏伪这次南侵,依旧不会以荆襄为攻击的方向。再一个,虏人的主力是骑兵,荆襄僻远,川陕山多,虏人若是南侵,用力多收效却慢,他们想要胁和,攻这两处可是难以达到目的。所以臣以为,虏人应会在荆襄、川陕以疑兵牵制我军,而将主力开赴淮西。一来便于转运粮饷、二来便于骑兵驱驰。咱们在淮西虽然密布了张宣抚、吕宣抚等军,然而边面辽远,还请陛下早做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嗯,历史位面穿越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蝴蝶效应越来越大,与本位面历史的差距也大起来了。 感谢iceer74大人的地雷 第76章 五年平金(6) 岳飞哪怕说得再委婉,仍然是指淮西为诸屯驻大军中的软肋,淮西诸将乃是金人眼中的软柿子,这是连吕祉也捎带着损了。张俊素来脸黑,此时那张风吹雨晒的脸没有头盔遮盖,看上去着实与炒菜的铁锅底不分轩轾。 吕祉早摸透了岳飞的性子,这人千好万好,但真到了陈述对敌之策的时候,便跟换了一个人一样,大事小事都重不过军中之事;原则先行下,人情世故这官场中的第一要务反而成了能讲则讲的装饰。这次好在自己与岳飞判断相同,冲突是不会有的。吕祉有意沉吟不语,他想借这机会看看官家态度。如果官家大惊之下慌了手脚,一会儿或许可以给左护军多要来些实惠。 不意张俊慷慨道:“岳老弟适才说得着实让咱摸不到头脑。先说人数,陛下,淮西陈兵自西而东,依次是吕宣抚的左护军、臣的中护军、还有陛下的殿前军,陛下新提拔的勇将刘锜手下那只威名赫赫的八字军也是随时待命呢。四只大军加起来不下二十万人,比起荆襄或者川陕的单只队伍至少多上一倍。若说两淮边面辽远,那更比不上千里荒芜的荆襄六郡。依臣看,岳老弟是言过其实了。陛下,臣也在这里打个保票,伪齐和金人要是敢联合进犯淮西,臣和吕宣抚一定也让这些个混蛋有去无回。”张俊不仅一反常态地赞美八字军,最后一句竟将话头牵扯到了吕祉身上。 赵构被他提醒,不禁转问吕祉:“吕卿,刚才岳卿和张卿的话说得都很有道理,卿的防区是他们南侵首当其冲之处。朕看卿思虑多时,一定是已经有了主张,卿其为朕一言。” 吕祉心中冷笑,张俊这厮所以大言不惭,定是揣摩透了这次的仗是躲不过去了,伪虏要打宰执要打就连官家都不备舟船航海了。张俊去年因为怯战收了道官家不战即斩的手诏,这次急于改变官家对自己的印象,所以才说出一番豪言壮语。但这厮毕竟是个无耻鼠辈,并不敢独自对敌。他最后牵出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向官家提条件要援兵。 “陛下,”吕祉微笑道,“臣深思多时,岳宣抚说的重点是在他们为什么会侵犯淮西,张宣抚说的则是淮西的驻军不怕他们。”吕祉有意按赵构的习惯,对金伪用了“他们”这一敬称,实则为讽刺,“臣以为,两位相公各抒己见,俱是切中时弊。臣只想再补充一事,还望陛下不要怪罪臣言语唐突。” “恕卿无罪。” “陛下,张宣抚适才所说,臣看非得是淮西诸军统一事权才能实现。否则,比如,”吕祉看向岳飞,一本正经道,“臣在庐州打仗,后方说着应援却悄悄把兵都撤到长江南岸去,这还让臣如何区处?若是一个士卒得守五里的淮水才能应付金伪大军,岂非真成了地面辽远!岳宣抚,下官请问你,如果只给你五万人你守得住淮西吗?” 吕祉这话明枪暗箭都指向张俊,影射他去年淮西散布流言,未战先退。偏生吕祉是对着岳飞说的。 其他人都在暗笑,岳飞却恭敬一揖:“吕宣抚不须忧虑,自家与宣抚同袍连气,要是庐州有警,下官自当依旨应援。若有片刻迟疑,愿依军法从事。” 快穿孤忠_177 吕祉一恸,历史上岳飞被杀第一条的罪名,可不就是不援淮西。忠心若此反遭大戮,世间不公莫过于此。 张俊却把吕祉和岳飞地唱和当作有意侮辱,气地跺脚大声质问道:“吕宣抚有话明说,这是看咱不顺眼,觉得咱的兵不听指挥,到不了手臂指挥手指的随心所欲,想要咱的兵权来统一事权吗?”张俊忽然跪倒在地哭道,“陛下,只要陛下一句话,臣一定跟刘节度一样奉上所统的兵将,不劳吕宣抚费心惦记。只求陛下念在臣明州功劳份上,念在臣平定苗刘之变的份上,让臣终老于林下,陛下。” 张俊此举十分不成体统,也是南渡君臣没有法度惯了,武将之间连争夺个女人都能打上金殿,才出现今天这一幕。尤其张俊这话还不知不觉间得罪了左相与右相:明州的功劳赵鼎是不认可的,而平定苗刘张浚一向视为己功。左右二相同时哼了一声,达成了今天奏对以来唯一一致的看法。就连官家也没有理睬张俊,反而动情地对岳飞说道: “卿援承楚、援庐州的殊勋,朕都记着呢。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国而忘身,谁都比不过卿。要说朕有担忧,”赵构忽然一皱眉,锐利的目光看定张浚与赵鼎,“也只担忧驿马跑得太慢,诏书不能及时传递到鄂州。一来一回二十天的时间实在太长。左右二相,重建驿政的事情,朕就吩咐给你二人了。你们得用心给朕办好。” 虽然官家行事向来出人意表,但类似这样深情地称赞,吕祉还是第一次听到。细究其意,大约还隐含着对未能将左护军交给岳飞执掌的歉疚。即使凉薄如官家,竟也有念旧情的时候。 岳飞伏地良久,方道:“陛下厚恩,臣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赵鼎与张浚也连忙领旨。 “卿等平身。”官家这才一甩袍袖,转向张俊冷冷道,“卿刚才说得朕都听明白了,非常有道理,也是忠心可嘉。” 张俊忽然就收了哭声,他个作威作福惯了的,哪里放得下兵权,立即仰望着官家疑惑道:“陛下,您这是许了臣告老吗?陛下,老廉颇还能吃十碗干饭呢,臣不老,愿再为陛下征战三十年。” “唉,”赵构叹了一声,随即脸色一沉,“张俊,再过三十年,你还可以比廉颇,朕可要成花甲老人了。真要花费这许多年,卿等得,朕可等不得。” 张俊这才醒悟自己不经意间又触了皇帝的龙鳞,不禁惶恐叩头:“臣是一片忠心,忠心呀,陛下。” 赵构淡淡一笑:“朕知道你一片忠心,是以才跟你说了这些话。若是不忠的,只需让他走一回水门,郦琼的头还在长杆上挑着呢。平身吧。” 张俊恍然,怪不得官家此回召见诸将说话如此硬气,原来是有吕祉擒杀郦琼一事撑腰。官家定是存了大不了把不听话的大将都换掉的心思。他恨恨地咬紧了牙床,蹒跚起立。 旁边一直没作声的韩世忠搀了一把自己的亲家,轻声嘲讽道:“这可真是一辈子打雁,反被家雀啄了眼睛。张宣抚这回算是开了荤,领教了萌儿们的厉害!” 却说赵构总算在大将之前扬眉吐气一回,笑容都透出了自得,他扫视群臣一遭,方问道:“吕卿,朕想过了,左护军少了一员统制大为不便。卿的庐州又是突在淮南的重镇,非得有个补缺的,否则朕终究不放心。卿可有推举的人选吗?” 张俊闹了这一遭,反成全了吕祉。不用吕祉开口相求,官家自己主动垂询。“陛下,臣以为,”吕祉回道,“张宣抚之军至为精锐,可为臣的……” 偏此时吕祉含笑望向张俊,张俊只觉左腿一麻,险些再度摔倒在地。 “嗯?” “后盾。”吕祉终于接道,“臣想要刘锜刘太尉将带八字军,并入左护军。当年,王太尉率领八字军鏖战太行,数败金国的四太子,威震华夏。如今王太尉虽然仙逝,但他的八字军还在,都是与金国铁骑见过阵仗的好汉子。刘太尉尤其是世家出身,谙熟兵事。要是能拨付给臣,臣担保可以驱使他们立下奇功。伏维陛下圣断。” 吕祉选的极巧妙。除了他所说的表面理由外,刘锜的八字军有万人之众,合左护军五万人,正可凑足六万之数。如此则四大宣抚司兵力至少是名义兵力相孚。牵制之势既成,官家那收兵权的心思便能暂时消停片刻。 “这建议倒是合情又合理,左右二相你们先会同枢密府熟议,再上。”赵构虽然没有立即允准,但口气上非但不反对,甚至可说是支持的。吕祉连忙跪下谢恩。 张俊早就在觊觎刘锜这只人马,今天反被吕祉捷足先登,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他想找个理由反对吕祉,不免频递眼色给亲家韩世忠。但到此地步,就算韩世忠也无计可施,老韩索性不再理张浚。 “诸位卿家,可还有什么献策吗?”赵构本欲结束这次召对,毕竟时候不早了,后宫女子们早等得心焦了。至于具体的行军策略,自有都督府听取诸将议论。 “陛下,”岳飞忽然道,“臣几次应援淮西,虽然略有微功,但并未歼敌大部。这次,臣想施行回围魏救赵之计,趁着伪虏倾巢南侵,若是得便就从襄阳北进,以谋中原。伪虏知道巢穴不稳,必定南还。臣埋伏在其必经之路,定能狠狠地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即使不能使其匹马不还,也要让他们三年之内不能南顾,不知陛下可否恩准区区之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iceer74大大的手榴弹 张俊:你们联合起来欺负自家,55555 刘光世:老张,你要有反面配角的自觉 快穿孤忠_178 张俊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赵构:串词了吧!张俊,你眼里还有我吗? 又,针对两淮宣抚使事权不统一,嘉定年间淮东安抚使崔与之曾经提出类似的疑问。 第77章 五年平金(7) 内殿一时安静了下来。 岳飞的提议对同僚而言简直可称匪夷所思。 面对金人南侵的铁骑,宋军从来只有被动防守,侥幸打一两个胜仗,杀数百的敌军,已经是天大的胜利,可以升官进爵封妻荫子。至于握紧拳头打出去这种事情,不啻天方夜谭。赵构尚未说话,左相赵鼎忍不住先行进言道:“金伪势大,淮河一线不是一马平川就是低矮的丘陵,无险可恃,要防守的地方可谓多如牛毛。臣看要想拒伪虏于江北,非得以守为主才行。兵法云,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说得就是这个道理。既然金兵必然攻淮西,咱们就把屯驻大军也都调到淮西,守其必攻为上策。还请陛下详审。” 赵鼎其实与岳飞有旧,曾力荐岳飞收复襄阳六郡。要是换做一般人见老上级反对,也就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不再坚持己见了。但岳飞还是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反驳道:“赵相公的画地而守固然是佳策,但兵法也有云,敌不得与我战者,乘其所之也(敌人不能与我交战的原因,是因为通过调动牵制使其改变了进攻的方向)。可见兵法本无一定之规。”岳飞又转向官家,恳求道,“既然适才吕、张二宣抚都说可以把淮西守得铁桶一般的周到,臣正宜率后护军出击中原。倘若因此让金人乱了章法匆忙撤军,连攻打淮西的机会都没有,岂非好过十数万大军在没有险要之地的边面上寸土必争?臣已经为此事琢磨了不少时日,道路险阻转运难易都探查了许多遍。去年臣两次进军中原,一次打到颖昌、一次打到蔡州,就是为了验证这计划是否可行。陛下,臣现在提出这个策略绝非是凭借一时的血勇,请陛下明察。” “岳少保去年兵进颖昌为南渡以来所未曾有,牛蹄之役更是积获如山。但是,”张浚作为本兵也反对道,“岳少保彼时对手仅仅是伪齐,四太子陈兵黄河渡口,并没有去救援伪齐的残兵败将。可跟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岂可一概而论。” 岳飞本以为张浚有志于恢复,会站在自己一方向官家婉转进言。哪承想张浚直接指摘岳飞取得的胜利成色不足,比赵鼎言语更辛辣百倍。岳飞的涵养从来不体现为被人面骂而略无怒色,何况还是朝堂之上,当着一众大臣面前。他不禁涨红了脸,语音都带了微微地颤抖:“张相公,金兵并不是长着三头六臂的神人,曾败于黄天荡的芦苇丛中,也曾败于川陕的群山峻岭之间,就算下官收复荆襄也曾与金人在唐州交战,破了金人摆布的大阵,俘获甚众。张相公去年就曾与官家相约元宵节时到东京看灯,如今已经耽误了整整一年,再耽误下去却要蹉跎到什么时候!张相公须知,六如给事至今尚传为笑谈。” 所谓的六如给事,指的是徽宗朝兵部给事中李邺,他出使谈判回来鼓吹金兵“人如虎,马如龙,上山如猿,入水如獭,其势如泰山,中国如累卵”。人送外号“六如给事”,乃是嘲笑他怯懦无能。 张浚一向视自己为中兴贤相,哪受得了岳飞这样的指责,他本待拂袖给岳飞个厉害,却忽然想起官家在上面看着,文武大臣互相攻讦给官家留下的印象不好。于是他只阴恻恻地道:“不劳岳少保讲解,浚知道六如给事的事迹。其实除此之外浚倒还知道一件事,不知岳少保想听吗?” 岳飞适才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了,觉得自己口气太冲,恐怕得罪了右相,连忙谢罪道:“张相公海量,请恕下官唐突之罪。”说着连揖三次。 张浚却不想轻易放过岳飞,他冷笑一声,继续道:“浚还知道收复中原非得岳宣抚不可,其他人都是不行的。” “陛下,”张浚又跪下道:“臣等无能请陛下处置。再请陛下给岳少保加兵,好让岳少保大才得展。” 岳飞闻言气得发抖,张浚不仅曲解自己的意思,还在官家面前中伤他桀骜不驯,只以兵权为念。而他此时也方才恍然,张浚听到自己建议后所以反应如此激烈,全是因为他要让“自己人”建功的缘故。吕祉在淮西,都督行府一切方略自然以左护军为重。岳飞愈发心寒,不禁难堪地望一眼吕祉,垂首不语。 张俊虽然嫉恨吕祉,但更恨岳飞,眼见两位主战的文臣武将在丹墀下互相打了起来,反而发自内心地笑出声:“赵张二相公建言守淮极是持重,深得兵家求稳之精髓。岳老弟年少轻锐,朝堂之上屡对大臣有不敬之语,虽是性子急一心收复中原,但不免有失臣轨。” 岳飞至此不得不跪下谢罪。但他倔强性子上来,心中委屈却压根不想分辩适才的对错,只是口称陛下圣明。 吕祉最不希望发生的就是这种情形。到了这个局面,殿中六位重臣,三人已经明确表示了反对岳飞,转圜余地已经非常小。何况官家虽然一直静听议论,但也绝不是雄才大略之人。好在岳飞和张浚之间不过是口舌之争,所争的也是国事,更万幸张浚深文周纳下岳飞并没有做出其他离谱的事情来。吕祉先劝岳飞道:“岳宣抚,你说得很有道理,围魏救赵是非常好的谋划。我推断岳宣抚的方案,还有一点就是希望金伪撤军之后,淮西的兵马能够围追奔袭,这样才能让敌人疲于奔命,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是吕祉在向张浚解释,岳飞绝没有独揽大功的心思。吕祉是张浚心腹,由他出面说开自然更能取得张浚信任。岳飞不领张浚的情,却要承吕祉的情,于是点头称是。 “可是,”吕祉语气一转,“张宣抚那铁面军自然是转进入风,但自家统帅的左护军,却有一宗难处,若行追击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吕祉说到转进入风这四字,众人再联系到张俊适才的慷慨陈词,两相对比反差尤其明显,韩世忠先笑出了声,其他人也随着笑了。原本因张浚岳飞突起争执,殿内气氛颇为紧张,此时终于放松了下来。 “安老,有什么难处说出来,都督行府想不出办法,还有陛下裁断呢。”张浚关护自己人,忙接续道。 “不瞒诸位相公,左护军缺马。下官到了淮西,数来数去也只数出了两千匹马,凑齐了千余名的骑兵,其中可还有岳宣抚赠的五百背嵬。这些少骑兵,实在难成气候。让淮西的步兵穿着五十斤的甲胄去追击四条腿的金人铁骑,可不是要命吗?岳宣抚,收复中原固然是立国之根本,但凡事也要循序渐近。” 吕祉说得是实情,但他又不只在说实情。他也委婉地提醒官家,岳飞肯分五百背嵬给左护军,绝非是贪恋兵权之人。 岳飞这人最讲道理,他思忖片刻觉得各个战区配合上确实有不足之处,便不再坚持己见,反而发自肺腑道一声受教。高官若此依旧保留谦虚不矫饰的风度,着实高出了赵鼎张浚一个层次。 “诸位卿家,”赵构终于决断道,“你们的议论朕都仔细听了。岳飞,朕见过你那背嵬军的威风,要说自南渡以来,朕麾下能够远攻求胜,跟金军在平原较量的队伍,不过就两三只。卿的背嵬军就是其中之一。” 赵构说着特意向吕祉、韩世忠两人点头示意。 快穿孤忠_179 吕祉暗自苦笑,官家小心思实在多,这是怕自己与韩世忠多心,故意把岳飞所部说成了其中之一。但官家显然没有怪罪岳飞之意,多少让他如释重负。 “可淮西这地方位置特殊,金人的骑兵过了淮西,几日就到朕的行在平江府了。岳卿,朕说一句实话,卿要是不到淮西,朕这一颗心就总是悬在半空里。朕非得看见卿精忠的大旗,才能舒一口气呀。所以卿就不要再坚持出兵中原了。” 岳飞心知自己的建议已经绝不可能被采纳,也不再力谏,但形容之间难免郁郁。 赵构察觉到岳飞的不快,笑道:“还有一件事,卿要为朕保重身体。今天朕听到吴玠又病了,就想起来你了。今年卿眼病似是再没犯过,可大好了吗?” 岳飞被左右二相打压之余,忽然蒙官家殷勤询问,不免激动道:“陛下,区区病痛,不会妨碍国事。臣唯愿肝脑涂地,以报答陛下的恩德。” 吕祉暗道,论起御人之术,官家虽然年轻,但手段着实比张浚高明。他暗自为官家唱得这出君臣和谐的大戏叫好。他要不是穿越来的,要不是知道绍兴君臣后来的际遇,恐怕会陪着落泪。忽听官家唤道:“吕祉……” 吕祉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忙躬身道:“臣,在。” “朕想把淮西的战时便宜处置权交给卿。战事起时,卿可调度各宣抚司大军,尤其要照顾好赴援的客军,不许存了功名之念,故意冷落客军,明白吗?” 吕祉不意官家竟然将大权给了自己,这可真是南渡以来未有之际遇。当年,张浚等人屡屡上书就为了争淮西一地统一指挥的权力,官家却一直态度暧昧。他再老成也不禁喜不自胜道:“臣谢陛下厚恩,定当谨遵圣命。”然而就在此时,吕祉只觉一道阴冷的眼风盯住了自己,在此初夏时节,他竟不禁打了个寒颤。 就在南宋君臣布置淮西战守大计的时候,远在上京的挞懒与兀术也在商讨国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自由飞翔、独孤先生、东风不上凤凰台大大的地雷。还有各种渠道投喂我的大大们的支持。 吕祉:咳咳,官家你待我太好,有人嫉妒我了。 张俊:是岳飞是岳飞是岳飞。 张浚:不怕,有我给你撑腰,小祉你好好干。 韩世忠:又打了一回酱油。 第78章 五年平金(8) 挞懒时任金的左副元帅,兀术为元帅左监军。两人虽然职位略有高低之别,但实际互相并无统属的关系。大金当时都元帅粘罕与其同盟谷神都被架空,两人在御寨中几乎处于被软禁的地位。小皇帝在兀术同父异母哥哥斡本的辅佐下处理朝政,但远在上京的他对兀术与挞懒二人也是鞭长莫及。金之大计多半决于掌握军队实权的兀术与挞懒。 既然是两人秉政,也就不再讲什么礼数。挞懒直接将兀术邀请到了自己的私邸。 挞懒坐在罩了一整张豹皮的交椅上,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一个从宋朝掳掠来的女童站在挞懒身后替他按摩肩膀,另有一个跪在地上揉捏着挞懒的大腿。那站着的女童资容颇为冶丽,秀目峨眉云鬓半坠,不时倦怠地打个哈欠。 兀术坐在挞懒身旁,他身边同样围拢了两个正值二八年华的佳丽,享受着与挞懒同一的待遇。温香软玉在怀,大多数人早已经乐到骨头都酥软了。但兀术显然尚不适应这种颇类南朝的奢靡生活,除了间或与挞懒身后女童眉目传情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偶尔眼角上翻露出副不屑的表情。 挞懒忽然睁开眼睛,咳嗽一声。跪着的女童像是听到了信号一般当即起立,张开檀口。挞懒一口浓痰直接唾入女童的嘴中。兀术虽然在疆场上征战多年,看到挞懒这一举动还是吃惊地询问道:“挞懒,你在做什么。” 挞懒没有回答。但见被吐痰的女童露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敛衽一福自行退下了。挞懒又一挥手,另外三名女子也即悄然离开。 “兀术,你见识太少,刚才那一唾南朝唤作美人唾。别看康王和他的臣僚们打仗不行,享乐可都是一把好手,花样繁多不说,难得既有趣还新鲜。” “我倒觉得着实恶心。挞懒你变得可真快,前十五年还在追随我阿爸阿骨打皇帝征战天下,现在竟学起了南朝的无聊玩意。” 挞懒拍着豹皮包裹的扶手大笑起来。“兀术,你说这话是怕你家耶律娘子知道了,罚你跪石板吧,所以故意在这里撇清自己!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侍女的小手是不是比大漠的风雪要柔软?熏香的味道也比沙场的血腥要好闻?” 快穿孤忠_180 耶律娘子即耶律观音,是兀术的一个宠妾。兀术见家里母老虎的笑话传遍了御寨又传到了燕京,颇有些气馁,但还是斥道:“胡说!这世上还没有我害怕的东西。我是想着,我朝开国以武功立国,断不能在风月场上迷了自家健儿的眼睛。” 挞懒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兀术,终于笑道:“你这样说自然可以,但就怕没人听你的。” 兀术是个魁梧男子,面似生铁更兼浓眉大眼,颇有几分英武气概。他被挞懒奚落至此,不禁露出了怒容,猛然坐起将原本放在矮凳上的佩刀抓在手中,责备道:“挞懒,你敢胡说!休怪我不客气。你酒色淘空了的身体可不是我的对手。” 当时金国上下全无礼法,就是在皇帝御前群臣也可抽刀群殴。挞懒虽然比兀术高大,但不及兀术壮实,年岁也比兀术为长,打起来自然没有胜算。他笑道:“兀术,你放下刀,听我说完。我告诉你,这话是粘罕说的。” “原来是粘罕这老东西。”兀术愤愤地咕哝了一句,坐回到榻上,“他那张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你早说,我就不动怒了。”兀术跟堂兄粘罕的仇恨,可以上溯到争抢大宋的帝姬们之时。东京城破后,粘罕抢到了次美的顺德帝姬,而兀术那时羽翼未丰,只好眼睁睁拱手相让。他因此对堂兄怀恨在心。当然,两人结怨更主要的原因是,兀术自命□□嫡系,对那时权势熏天的粘罕很是不以为然。(粘罕不是阿骨打的儿子) “瞧你这暴驴样的脾气,怎么提到粘罕就变成了顺毛的驴了?粘罕骂你统兵无能,你也忍得了吗?” “挞懒,你再说一遍!” “粘罕说,亏你还姓完颜,却在黄天荡和川陕一败再败于宋军,将来有什么脸面见老郎主于地下?让你统兵,只会平白折损无数我大金的勇士,非得找个时机撤了你的右副元帅不可。” 兀术的兄弟亲戚们都是百战百胜的勇将,偏他倒霉输了几仗。他最恨人提起此事,不禁气得暴跳如雷,“撤了我,粘罕那头肥猪想重新上战场不成?”粘罕自被夺兵权以来,日夜沉迷酒色,身体已经虚胖得无法自行上马。 “再说,黄天荡我哪里败了!还不是把韩世忠杀得丢盔弃甲。和尚原仙人关我也不曾败给吴玠,只不过是山太高,俺们的女真骑兵被绊住了腿脚跑不快而已!” “可你当初搜山检海毕竟没有逮住康王,粘罕这点没有说错吧。要是你抓住那个跑得比兔子还快的赵构,咱们今天还至于如此麻烦吗?” 兀术难得的没有反驳,反而低头躲开了挞懒的注视:“咱们这次既然合兵伐宋,我就抓住康王让你们瞧瞧。” 挞懒一笑:“海东青飞得有多高就看得有多远。兀术,你刚刚说过,咱们是金人,可不能跟南人学些无赖脾气。我要听你句实话。你觉得这次真能抓住康王吗?” “挞懒,不是我大言不惭。庐州城里那个新换的南人的官,是个小鸡都不会杀的书呆子。我看只需动动靴子尖,就能把庐州城踢倒了。踢倒了庐州城,我就立即渡江,顺流而下占了建康。然后女真铁骑从建康跑到平江,我看五天康王即可成擒。”兀术得意地大笑。 挞懒想了想,还是皱眉道:“你能对付得了吕祉,能对付得了吴玠吗?” “吴玠也不在话下。那老头子跟粘罕一样,被酒色淘空了。听说去年在成都,他索要了数百名良家女子进他府中做事。到今年就又服丹药又吐血的,我还怕他不成!倒是他那弟弟吴璘得小心些。不过我给了撒离喝五万兵,让他看住大散关一线,也足够用了。” “五万确实够了。兀术,你用兵比以前精细多了。”挞懒赞扬道,“不过,你还漏算了一个人。岳飞一军你要怎么对付?”在当时金人的概念里,除岳飞吴玠外,其他将领基本可以视若无物。所以挞懒才把“漏算一人”问得如此堂皇。 “我让刘豫发伪齐大军去对付岳飞。刘豫不是号称有二十万人马吗?我再拨给他一万女真儿郎,大军一起攻打荆襄。我看,打得好说不定就能顺手拿下荆襄,打得不好至少也能拖住岳飞。”兀术说得口渴,端起桌上的大瓷碗,咕咚咚灌下了整碗的凉水,“我说挞懒,你怎么如此胆小,问来问去地,难道也跟粘罕一样信不过我?觉得我带兵比不上那帮南人?” “兀术,我这是小心,不是胆小。南人不有句话吗,小心使得万年船。你阿爸郎主在的时候,每次出兵前不也把我们叫过去,一个个地点着名问对用兵有什么建议!我问你是应该的,你回答我也是应该的。” 兀术不耐烦地反驳道:“阿爸那是对辽用兵。辽国再不济也是强过南朝的。南朝那帮胆小怕事的蛮子,只要看到大金的旗帜就会吓得屁滚尿流。” “兀术,你错了,近来南人颇有心征战。” “挞懒,我看你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还不如多担心点天气。这夏月的鬼天气,抵得过南朝五十万精兵。我大金的勇士,自小生长在苦寒之地,空手可搏豺狼虎豹,从来不知道怕字怎么写。可就是这个热太让人难受了。夏月的天气穿着重甲冲锋作战,可是要死人的。” 挞懒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了,“兀术,你说的我岂能不知道。当初老郎主阿骨打灭辽的时候放了天祚帝一条生路,就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可只有此时出兵,我才能保证你十万人马的粮草供应。自从康王南逃,汴河一线的运河就失修了。刘豫多少恢复了几条航道,但也是处处淤塞。只有暑月水涨的时候,运粮的大船才方便通行。再说,咱们也耗不起时间。刘豫老儿一次次的祈请立他自己的亲儿子当大齐太子,咱们的小郎主已经拖了许多次。这次,再不给个准信,刘豫就不会给咱们卖命了。” “那就废了他,我早看这老小子拍粘罕马屁的嘴脸不顺眼了。”兀术心直口快。 “糊涂,刘豫是粘罕立的,你废了他,粘罕能干嘛!再说,你就不怕走漏消息,刘豫负隅顽抗吗!” 兀术啊了一声,瞪大眼睛,他想要说话,却被挞懒打断了。“这些还都不算什么。尚有一件大事,咱们的北边蒙古高原上的鞑靼人越来越强大,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鞑靼人坚忍善骑射,日后可能会成为咱们的大敌。兀术,如今大金立国不过几十年,内忧外患却实在多得很。只有等着你打赢了南朝,好腾出手解决这些问题。所以我才说,出兵越早越好。搂草打兔子,趁机打南朝一个措手不及!你这回苦夏出兵辛苦些,我绝不会亏待你,到时候让你尝尝右副元帅的滋味,你可满意?” “好!”两人同时大笑击掌,根本没把御寨中的小皇帝放在话下。 挞懒笑了片刻,忽然敛去笑容叹气道:“哎,兀术,要是秦桧没死,咱们就不会这样为难了,你也用不着出兵。只需抛出个和议的幌子,不愁南朝不上钩。现在想起来,秦桧真是个大好人,就是死得不明不白。” “挞懒,你放走的那个老书生有什么重要的!”兀术问道。 “他当初在我军中,被咱们的兵威吓破了胆子,发誓要给咱们卖命。放他回去后,他果然也被康王那只漏网兔子重用的很。咱们呢,说句实话,南朝派来的那些议和使里,也只信得过他一人。可以说,有他在,南朝必然会坚守和议,没他在南朝那些狡诈的大臣们,指不定会想出什么幺蛾子骗咱们呢。现在就因为他没了,逼得咱们只能再出兵教训一顿康王,好另外找个乖乖听咱们话的人出来。你说,秦老汉是不是特别重要的一个人物?” 快穿孤忠_181 兀术并不表态,抓起几案上半生的白猪肉,也不蘸调料,大嚼了起来。过了良久,他才不情愿地嘟囔了一句:“照这么说,秦桧一个死人比我还重要?” “秦桧跟你不一样。你是咱们大金的勇士。秦桧呢,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可就这个懦夫,至少能抵南朝五十万大军。”挞懒哈哈大笑地解释道,“他一个人就让那些兵都没了用武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为了最简单粗暴体现金人腐化堕落,我借鉴了美人唾。 第79章 五年平金(9) 绍兴七年五月初十酉时,庐州城中因为备战的缘故已经净街,但反常的是街上的人流并未因此而稍有减少,许多老人、小孩、妇女们从各条小巷子涌出,逐渐汇聚到通往庐州南水门的主干道上。因为人流太过集中,这些人又往往背着硕大的竹木编制的箱笼,不知不觉中把本来可以容纳四马并行的干道堵得水泄不通。人们至此只能放慢脚步,一步步挨着随着前面的脚步缓缓挪动。在这样拥挤的情况下,非常容易发生碰撞,人群中不时发出几声国骂或者是轻声地啜泣,间或有笑声传来,那是小孩子不知道深浅,在逃难的路上结识了新的玩伴,不分场合地笑闹嬉戏起来。 守在城门口的士兵荷枪负戟,仔细盘查这些携家带口出逃的难民,生怕有细作趁机混出去给金、伪通风报信。关复古和胡闳休站在城楼上,眼看着人越聚越多。难民手中提着的灯笼在夏夜中发出幽暗的光,聚拢如一条蜿蜒曲折的巨龙形状。如果说两人站立的南水门是龙头,那龙尾已经拖到了北城,龙的四肢则伸展向庐州城的四面八方。两人相互对视片刻,发出了一声苦笑。 “老兄,你以前可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吗?”关复古拍着胡闳休的肩膀询问。 “见过。”胡闳休的回答异常简短,倒让关复古吃了一惊。 “逃难的场面咱的确是见得多了。建炎年间,是兵也逃民也逃,金人打过来都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关复古自嘲道,“老兄,可你看看,现在都是绍兴年了,金伪的影子还没见到呢,这些百姓就开始逃难了。今天还不过是头一波,明天、后天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俺怎么想怎么觉得,是越活越回去了。” 胡闳休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关兄,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这些百姓是怕呀。你看这些人身上背的家当,看出点门道没有?” 关复古微微摇头。 “那些男人身上不都背着一个大竹篓子吗?这可不是庐州城出的特产。” 关复古恍然大悟地拍一下大腿:“我明白了,老兄这意思是,这些人早就打算着随时逃回江南,所以事先预备好了逃难的家什吗?” 胡闳休苦笑一声,“关兄终于开窍了。去年庐州城被……卖了,庐州太守仇公急得连殉国的冰片都准备好了。虽然后来侥幸无事,但朝廷命官尚且到了一死报国的地步,普通百姓心中会怎么想?以后金人再来了要是没这么幸运,到时候怎么办?难道为大宋官家殉葬吗?你听这些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呀。” 胡闳休说地沉痛异常,但还是隐去了刘光世的名字。当初,正是刘光世主动放弃庐州撤回了江南,还强令庐州太守仇悆同进退。仇悆不肯南撤,做了殉国的打算,逼的朝廷只好命岳飞出军救援。关复古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假做不知情。 胡闳休继续道:“你再从城墙上看下去,看看地里长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当年,太上皇帝在的时候,两淮可是鱼米之乡。每年往京城送粮的船只在淮水上络绎往来、四季不绝。庐州城北的丘陵地种的是杂粮,庐州城南面的人则更喜欢种稻米。那时候真可谓渔樵耕读,安居乐业。可现在,现在哪还有人种地!野草都长得半人高了。官家发了那么多垦荒的诏书,又是借贷耕牛又是提供种子,不仅不收租子还倒给种田的人垦荒钱,为什么还是这副凄凉的景象呢?”胡闳休说到动情处,眼中闪动着泪花。 “我答不出,也不敢答。”关复古靠在雉堞上,遥望漫天星斗,避开了胡闳休灼灼的目光。将门出身的关复古自幼受到的教育只是如何才能保持家族的荣耀,其他目标一概在这之后。但他历经靖康之变后,思想感情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国家、百姓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字眼,化成了一个个具体的人。这些或死在他面前,或因他而死的人,成为了午夜梦回之际,关复古良心上沉重的负担。特别是他今天亲眼目睹的惨状,每一个军人,甚至每一个稍有血性的男儿都难免不将之视为奇耻大辱。生不能保家卫国,死且贻万世之羞。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胡闳休格外有力地吟唱起了岳飞的满江红,他平素语声低沉但此时夜漏更深,声音变得分外地嘹亮,远远传送出去。城下逃难的百姓中有听过岳家军军歌的,也随着应和了起来。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这首寄托了收复国土的雄心壮志的军歌变成了全体难民的大合唱。不管是孩子还是老人,都为歌曲中饱含的激情所鼓舞,暂时忘却了眼前的苦难。 关复古的目中也渐渐含了泪水。“老兄,等宣抚回来,我要跟他说,这次一定准俺上战场,也叫那帮金狗知道知道俺的厉害!” 关复古口中的吕祉此时正带着岳云参加张俊的私宴。 张俊一军现部分驻盱眙,部分驻建康。但张俊惯于享乐,宣抚司自然只能设在建康这样的形胜之地。他还嫌官衙简陋,不肯屈就于宣抚司自带的官员宅邸。也是,张宣抚家中歌姬上百,区区一个院落怎么放得下?张俊就又抢占了建康巨富的一处别墅,扩建后作为自己的私邸。此事甚至惊动了皇帝,官家在召对之时劝他退让一步,不要招惹言官是非。张俊表面上应承得好听,但哪舍得归还耗费心血装修的府邸,最终也不过是给钱意思了事。 此刻这座由花腿军承建的豪华私邸中正张灯结彩,宴乐飘扬。 “宣相过得真是神仙日子。”坐在吕祉下手的一个英俊男子接过侍女献上的羊羔酒,微啜了一口,便放下汝窑天青釉水波樽,奉承道。此人正是新近拨付吕祉的刘锜。他时年三十六岁,任左护军统制官,官阶是团练使。刘锜生的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声音也非常洪亮而富有磁性,更难得的是因为博学其谈吐也极其文雅,端得是姿容隽秀的美男子。 张俊家中的不少侍女都先偷看一速地瞥一眼上位的吕祉,把两个男子的美貌在心里暗自比较一番后,再用薄纱袖口半遮住脸吃吃地轻笑上几声。 “哪里哪里。”张俊也停下杯筷笑道:“刘节使(刘光世)退休之后过得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我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听说,刘节使闲来或者歌舞丝竹或者登临胜景,白天左右山呼陪伴,晚上小娇娘……咳咳,干些不能说的勾当。哪像我辈一天到晚操劳国事,连睡觉做梦都在琢磨该怎么练兵,没有片刻闲暇!我是着实地羡慕平叔呀!” 吕祉来此本是为了协调刘锜一军渡江之事。左护军原有船数百只,自从移屯庐州后,张俊一军接管了自太平州至建康的江防,船也大多留给了张俊。可就在昨天上午,吕祉却接到了江东宣抚司的咨目(同级政府公文),言道船只失修前途乏粮,恐怕会拖延刘锜一军过江的时日,如此刘锜一军很可能无法及时赶到战场。吕祉想到张俊为人,自己不亲去恐怕不能解决问题,索性不再公文往来,立即率岳云等人日夜兼程,奔驰四百余里赶赴建康。诸人渡江之后已是掌灯时分,张俊自然不会在宣抚司办公,吕祉只好寻到了张俊私邸,不承想正赶上张俊宴请刘锜。张俊惊讶之余,好在财大气粗酒席又基本是现成的,就把两人一起请上了客位。 快穿孤忠_182 吕祉对张俊酒席之上拖延推脱不谈公务十分不满,借题发挥道:“伯英兄,我看你是言不由衷,嘴上说羡慕刘平叔,心里必定是非常地不屑呀。” “哦,怎么讲?”张俊诧异地捻了一下短须。 “伯英兄的俸禄是官家给的,兵是官家拨的,权力是官家赐的,吃穿用度都是靠着官家。伯英兄为国之重臣,抱负远大,定是早夜思报君王,区区安逸之乐又怎么能让老兄折堕了鸿鹄之志呢?所以我断言,老兄适才说的是戏言,是反话。” 听了吕祉一番话里有话的言语,张俊颇为尴尬地先望望刘锜又看看最末敬陪的岳云,显然是观察两人的反应。两人却只是淡然饮酒,似是并未听出其中深意。张俊这才放下心,虽然不快还是举起酒杯祝道,“安老,你可真是我的知己。说得好!咱们干了这杯酒,预先为安老旗开得胜贺。” “干了。”几人一同应道。酒杯见底后,张俊捋着稀疏的灰白胡子,解释道:“安老,不瞒你说,宣抚司有三百多条船,虽然一半已经朽坏了,但只要我一声令下,剩下的船都能在水上跑起来,把刘团练的六千人顺顺利利渡到江北岸去……” 张俊话未说完,吕祉已经奇怪问道:“宣相适才说六千人?敢是酒喝得多了,说错漏了。刘团练实有兵万人。” 张俊故意瞪大眼睛,歪着头问吕祉道:“安老,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刘团练,刘团练,”张俊转向刘锜,“老夫真是糊涂了,你看看,这样的大事咱们竟然忘了跟吕相公提起了!” 刘锜脸色微红,似有羞愧之意,但并不紧张。他不紧不慢地应道:“吕宣抚,建康现下确实只有前副护军六千人。” 吕祉觉出刘锜的态度相当高傲。刘锜或许不自觉,但他世家子弟的出身还是让他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一种优越感。吕祉也用疏离的语气问道:“那么请问刘团练,另外的四千人又在何处?” “在路上。因为宣抚急着让下官赶赴庐州,下官自己也是心急如焚。是以为了节省时间,末将从平江到建康并未坐船走运河,而是从陆地急行军赶过来的。我军中原八字军不过六千人,另有四千人乃是殿前司新招募的士卒,这些新兵训练不精,所以,”刘锜理直气壮地点头示意,“他们掉队了。” 吕祉先还以为是张俊推卸责任陷害刘锜,听了刘锜的解释不禁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嗯,刘锜历史上顺昌之战,四万人马跑掉队2万,咳咳,对此,人们有多种猜测…… 难民潮和淮南经济参了论文。宁为太平犬,末做乱世人。 第80章 五年平金(10) “吕宣抚,”刘锜以为吕祉不理解那四千新兵掉队的原因,他站起身,右手握拳比在自己胸部,“如果说王太尉手下久经战阵的八字军老兵们,能达到这个高度的话,那么,”刘锜又用左手扶住自己的腰带,“这些新兵勉强能有老兵一半的水准。” 刘锜动作潇洒,左右手配合恰摆成一个恭敬致礼的姿势。他嘴角含着笑意扫视全场,引得那些侍女们的目光在他身上留恋不已。刘锜受惯了这种待遇,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只是在见到岳云依旧埋头大吃的时候,显出了一丝诧异。 吕祉上辈子第一仗就是招募乡兵一万,从大名府赶往北京勤王救驾,之后也一直领兵,实际经验颇丰。所以他对刘锜的叙述并不很在意,但刘锜那条瑞兽纹镂空金带让他觉得非常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安老,刘团练是你的下属,他怕你的虎威,说得不清楚。咱是老行间了,多卖弄几句,安老不要嫌烦。”张俊笑呵呵地一面吩咐歌姬们继续劝酒,一面解释道:“那些新兵娃娃们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从来没吃过苦。让他们在大太阳底下晒一个时辰,非得给我晕倒七八个不可。这还只是站着不动,要是走起来更不得了。穿上五十斤的歩人甲,好多人路都走不动了。有幸迈得开步子的,那脚底板又受不住了。一双草鞋,一天就磨烂了。那些娃娃们又不懂得该怎么挑脚上的血泡,第二天必然趴窝。假如侥幸有老兵油子告诉了他们该怎么洗脚怎么缠绑腿怎么裹脚布,这脚总算没事,肠胃却又顶不住了。殿前司招的那些个南人娇弱着呢,喝不得生水。这天气别看坐在屋子里阴凉得很,走动起来就十分炎热了。那些新兵路上耐不住口渴,于是都蜂拥到井前喝水,晚上必然跑肚。营里挖得那些茅厕都不够他们用的。好容易等到埋锅造饭的时候了,南人又吃不惯军里的干粮,饿的饿吐的吐,两天就会病上一半。所以说安老,到建康能剩下六千兵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不信你问问自家的岳侄儿,他爹带兵征讨曹成的时候,路上逃了多少人,又丢下了多少人。” 张俊把吃剩下的鸡腿骨就手一扔,正投到岳云的桌子前面。 岳云按官职地位本不应参加这样的宴会,可谁让他是岳飞的儿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到哪里主人们都不会忽视这位大衙内。每逢这种场合,岳云知道自己官位低微,都只乖巧地沉默聆听。但这次张俊指名道姓地比较,成功地激起了岳云的火气,他起身一言不发转身要走。 吕祉也对张俊名为讲解实则训诫的长篇大论非常反感。岳云咬牙沉默的反常表情告诉他,这孩子定是想出了什么坏点子。吕祉笑拦道:“岳云你要去哪里,赶快坐下,好好回答张宣抚的问话。” “哎,吕相公,张伯父适才提起了我爹征讨曹成的事情,这事侄子年纪小,知道得不多。但恰好想起了我爹告诉过我的一条教训,所以侄子才离席的。” 张俊听了岳云的告白颇摸不到头脑,与刘锜面面相觑。吕祉笑容越发得舒展:“岳云不要再胡闹,坐下说。” “遵宣抚令。”岳云大马金刀地坐回椅子,“我爹教训说,行军之时士卒露宿,军中将领不得入瓦屋休息。我想起本宣抚司一万人马,竟然有四千人散落在平江到建康的路上,指不定倒在哪口井前头,或是蹲在熏死人的茅厕里,再不就是拖着伤脚一步步挨着走在土路上。这心里就上下翻腾地着实难受,看着张伯父这里许多美味的饭菜却再也咽不下去,非得站到张伯父的大花园里面好好三省吾身一番才行。” 岳云风言风语地讽刺了张俊,捎带数落了刘锜。刘锜风度好,只是拈须微笑,张俊已经冷哼一声,露出了恼怒的神色。吕祉忙向刘锜使个眼色。史称刘锜有雅量,他也很是好奇此人是否真如史籍所言。 刘锜果然会意道:“倒是我的疏忽了,只想着到的六千人都安排妥当,没再考虑那些掉队的。以后再行军,我就照岳机宜刚才说得办。”刘锜顿了顿,又道:“岳机宜,我还听说,岳宣抚如果住宿在民宅,会亲自帮助主人家洗菜做饭刷碗铺床,可是真的吗?” 快穿孤忠_183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刘锜话中透着尊敬,岳云也收拾起敌意,笑道:“这就是谣传了,我爹平时太忙,真没功夫做这些事情,不过有时他的亲兵会替主人家干活的。” 张俊干笑了几声,发泄道:“信叔,要这样的话,我看倒好办了。你只要往哪里随便一战,主人家看你这玉树临风的样子,哪还舍得让你干活,必然有小娘子抢着替你做了。” 吕祉自忖,要是有人当众夸奖自己美貌,他怕是要和那人翻脸。但刘锜真是风度翩翩,依旧微笑着说道:“宣相过奖了。您和岳宣抚都是有过人之能的大将,吕宣抚是文人掌兵,我今后还要多学多问着才行。” 张俊在刘锜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就又改而追问岳云道:“征讨曹成的时候,我记得有不少后护军的人因为受不了军中辛苦而逃窜,有些人逃到了自家的军中,也有些逃奔了韩五。我还记得那些个逃人的形容,真个凄惨。逃人尚且如此,军中自然更艰苦,病死减员的想必也不少吧?” 张俊忽然提起的这段往事发生在绍兴初年。当时因为讨伐曹成,岳飞一军冒着暑热从江南追到了岭南。行程数千里,对于以步兵为主的宋军而言,确实相当辛苦。张俊这样问话自然是为了证明非战斗减员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回张相公,当初逃跑又被抓回来或者送回来的那些人,人数我虽然不知道,下场我倒是挺清楚的都被执行了军法。我爹为此难受地紧,他后来再有作战,那些估计完不成任务的,事先就被淘汰了。这样,既不用浪费军饷,也方便了士卒,算是两全其美。但张宣抚说征讨曹成途中病死减员也多就不是事实了。凡是生病的人,走不了路的有马骑,骑不了马的都被同袍用担架抬着呢。一路上有药吃药,没药采野药,竟然没死一个人,把阎罗王气得暴跳如雷。”说到此处,岳云故意皱眉做个生气的鬼脸。他长得健硕食量又大,原不被侍女们喜欢,但此时这个动作在不经意间做出,竟是意外地可爱。 吕祉听得一笑,岳云并没有明着顶撞张俊,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后护军中只要是心存忠义之心的,都会人尽其用。岳飞治军虽然严格,但绝不会随意抛弃一个士卒,哪怕这个士卒羸弱不堪。 张俊又被岳云驳斥了,焦躁地喝了一大口酒,显然是还想再出个难题责问。刘锜忙打断道:“岳机宜说得好。这次要不是我着急赶路,也可以仔细挑拣一番,也不至于让四千人尽数流落了。” 吕祉以自己的军事经验估计,平江到建康路途不过四五百里,即使有张俊说的困难,减员四千仍然是比例过高。何况刘锜虽然提到了几次四千之数,但并无任何焦急之色,他多少起疑,于是趁机问道:“刘团练,这到的六千人都是老兵吗?” “不,其中有五百新兵。”刘锜坦承。 吕祉点头道:“五百已占到了四千新兵中八分之一的人数,想必都是个中的翘楚了。” “两淮健儿,名不虚传。” “那么其他人呢?” “浙人实不足道。”刘锜回得义正辞严。 一番问答后吕祉心中多少有底了。难怪刘锜一军减员四千他却依旧神清气爽地赴张俊的盛宴。想必那些人于他不过是不足道的弃子罢了,其实就连是否真有这四千人恐怕也成了个问号。吕祉想了一想,问道:“刘团练打算何时渡江?” 刘锜拱手道:“末将打算休整一夜,明晨寅时即刻出发。就不知道张宣抚可否提供船只?” 张俊反而奇道:“信叔,你不等那些掉队的新兵娃娃了?” “张宣抚,军情紧急,吕宣抚亲自来催,下官已是耽搁了时日,此刻恨不得人人生有翅膀,飞过大江才好。” 吕祉心中至此已经笃定刘锜丢下的四千兵是充数的,便不再深究到底是真有还是假有的问题。何况他是才做了刘锜的主官,刘锜以前干的到底如何,他也不便管。不如索性用这四千兵做饵换取张俊的配合,他料想张俊利令智昏肯定不虞其他,于是笑道:“那些落队的等他们赶到建康的时候,一发给张宣抚将带好了。张宣抚老于行伍,正好仔细操练。” 张俊喜出望外,拱手道:“安老这是说得什么话,军中可不是戏言的地方。”急切之心已经溢于言表。 “老兄放心,我说得是正经话!是都为国家报虏,何分彼此?”吕祉顺口说出了岳飞的名言。 “安老,佩服佩服,你不愧是国家栋梁,难怪官家看重。”张俊大笑。 这时就听一个纤丽的女声说道:“今日之事,惟在于两位宣抚同心协力勉思报国,他日定可传为佳话。吕宣抚,为此我要先敬你一杯。” 吕祉一怔此人讲的话暂且不论,单这声音固然不及文家两姐妹的清脆婉转,但妙就妙在女子声线虽然细弱,却清清楚楚传进了在座每一个人的耳中。那韵味娇柔中掺杂了温婉,仿佛可以打动每个男人心底最深的隐秘。诸人皆是一震,恍若佳人就坐在身旁,用敬佩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东风不上凤凰台,自由飞翔,iceer74大大的地雷。 张俊:“四千,说不要就不要,大方” 刘锜:“……” 吕祉:“……” 岳云:“张伯父,听我一句,别要!” 众人:“岳云,闭嘴。” 第81章 五年平金(11) 快穿孤忠_184 那声音柔媚异常,换做定力差一些的,早已把持不住。亏得在座诸人都不同常人:岳云是一派天真尚不解儿女私情,刘锜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就是昔日的李师师也不在话下,吕祉则是两世为人光风霁月。是以三人依旧神色自若,酌酒如常。 唯独张俊的眼睛猛然一亮,那神情像极了捉住狡兔的豺狼,他大声呼道:“秾秾,我的小心肝,你总算来了。你也别着急说什么敬酒,来晚的人且先自罚三大杯。” “相公,什么心肝肉的,没地叫吕相公、刘太尉等人笑话。”话音未落,已经有一人从后堂款步走出。少妇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只着件素色薄罗衫裙,鬓上簪一只翡翠步摇,其装饰甚至不如侍奉饮宴歌姬穿的华丽,但这天然去雕饰的简朴却越发衬得她如出水芙蓉般秀骨冷盈。 那少妇微微一笑,缓步到张俊身旁。她似是知道在座诸人的感受,虽然迎向张俊,却半侧了脸,让诸人颇有那一双点漆双眸实际在注视自己的错觉。即令吕祉这样的定力都忍不住心头一跳。 “想必这位神仙样的娘子就是雍国夫人了?”刘锜忙起立问道。 “神仙娘子,”张俊大笑着将少妇搂入怀中,用手在少妇脸蛋上捏了一把,“秾秾,听见没有,你已经是神仙娘子了,自家却成了什么?” 张俊的黑脸鹰目被少妇衬得愈发丑陋不堪。吕祉暗道,那庙里面的木胎泥塑,站在女神仙旁边的往往都是些恶鬼夜叉,果然诚不我欺。 少妇显然也对张俊的粗鲁甚是不满,眉目便含了几许惆怅,却依旧委曲奉承道:“相公是三镇节度使、宣抚江东的辅国大将,支柱半壁江山。” 张俊又高兴地在少妇额头亲了一下,方笑道:“信叔刚刚说得不错,这便是贱内了。秾秾,我给你介绍这几位贵客。” 原来这位真是一时色动江南的名妓张秾。她建炎年间被张俊强纳为妾,后来赶上国朝恩典,妾室也可封外命妇,所以有了郡夫人的封号。张俊的正妻因病去世后,张俊索性将张秾扶正。张秾遂进封为雍国夫人。吕祉在行在之时,曾经见过进士左誉为张秾写下的几首艳词,还嘲笑那句“滴粉搓酥”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说辞。今日一见,方觉并非是言过其实,而是形容错了方向。张秾之美分明是“空翠染云、素女情多”。 张秾起身坐到张俊身旁的凳上,笑道:“不劳相公费神,待贱妾一一辨认,这样岂非更加有趣?” “好好好。”张俊一叠声地叫好道。 “刚刚那位叫奴神仙娘子的一定是刘团练信叔了,好不羞煞奴奴。”张秾说着福了一福,又转向吕祉道,“这位必是被百姓们唤作万家生佛的吕相公。” 吕祉暗忖,张秾认出自己并不稀奇,只需看座次尊卑就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此女竟连淮西之事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则是大不简单。他试探道:“看来国夫人不只是博古通今,竟连时事也瞒不过夫人的一双慧眼,直是女中豪杰,堪与秦国夫人媲美。” 秦国夫人即是韩世忠正妻梁氏。梁氏有桴鼓助阵韩世忠战金山之壮举,被誉为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张秾眉目流转,掩饰不住欣喜之情,笑道:“奴何敢上比梁姐姐。” “怎么比不上!”张俊坐在正中发话道:“安老,不瞒你说,秾秾做人做事都是向秦国夫人看齐的,常跟我说,要见贤思什么……齐。秦国夫人是女子中的大贤,她要学着做个小贤。” 张秾娇声叫了句相公,不许张俊说下去。 “夫人,你惭愧什么!你平日里相助我军务,做得又不比梁氏差。”张俊续道,“我是个粗人,不通文墨,那些军情军报什么的自然是幕僚念给我听,可有时军报来得太紧急,不方便找人的时候,也就只有麻烦秾秾了。更不用说秾秾精通音律,能自己作词弹唱。又懂经济之道,我家中的一切收支都是她在操持,从来不用我费心思。梁氏虽然会点武艺,这些方面可是比不上秾秾。” 张俊一口一个秾秾,听得吕祉头皮发麻。大将正妻参与军务,这在南宋初年算是常态,但越到后世限制越多,到了明代晚期已经是被严令禁止了。吕祉实在不明白,张俊这样大张旗鼓地称颂张秾持家持军所为何来。 刘锜却道:“张相公得此贤内助相衬,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着实让人羡慕不已。”刘信叔不只是沙场上的勇将,也是风月场中的国手,称颂的话张口既来。 “是我三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次我去平江府,秾秾还特意给我写了一封信,嘱咐我以卫青、霍去病自勉,为国家建功立业。至于家事自有她看顾,让我千万不要挂念。我当时读到那封家信,感动得险些落泪。咱们做武人的,得时刻替皇帝分忧,否则就真让一个小女子给比下去了!安老,你看,贱内适才还没见到你的人,就要敬你的酒,是为了……” 张秾此时早已走到吕祉跟前,让道:“为了吕相公忠君爱国之心。”她说着真的连饮三杯,“自家相公让奴自罚三杯,奴已然罚了。还剩下一杯,请吕相公赏奴薄面。” 正人君子吕祉被张秾搞得非常狼狈,他生平不曾与女子在类似场合对饮。却又碍于情面,尤其是被张秾笼了烟雾的剪水双眸盯得尴尬,只好祝道:“愿刘太尉大军早日渡江早日抵庐,愿与张相公在淮西并肩作战得立殊勋。”他仰头想要一饮而尽,却听张秾一声轻笑。 “吕相公,原来您还在忧虑渡船。” 吕祉诧异道:“国夫人此话何意?张相公适才说,军中所有船只能用的不过一半。” “吕相公,这话不错。但是军中渡船虽然不足,宣抚司却可以拘收民船,暂时调做军用。今天宣抚司已经下令锁江,所有民渡都开到了采石南岸,明天绝不致误事。我刚刚所以来迟,正是为了检查此事。” 吕祉恍然,原来张秾果真有如此权势。他连道两声“感荷”,避开张秾目光,将杯中酒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 张秾又给刘锜敬了酒,但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略了岳云。她敬完二人后,再回到张俊身边,已是腮泛桃红杏眼含春,初见之时的幽冷味道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浑若不胜酒力,靠在张俊胸前,对张俊道:“奴这杯酒却要敬给相公。” 张俊虽然跟张秾成亲多年,但被这一靠骨头当时酥了,笑道:“秾秾这回又是什么名目?” 快穿孤忠_185 “奴家要相公和吕相公比……”张秾眼波流转,看向吕祉。 “比什么?” “自然是比杀敌,淮西之战谁杀得敌人多,我就为谁做一首词,亲自在大庭广众下边弹边唱出来。吕相公,你说好不好?” 吕祉不知如何回答,脸都黑了。 张秾看着吕祉轻笑一声,左手将杯中酒举到张俊唇边,让他叼住;右手却又抓起一只酒杯,做出个交杯酒的姿势,与张俊同时一饮而尽。 这场酒会持续时间颇长,吕祉一行回到下榻的驿馆之时已近二更,他虽然疲累,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半分睡意。张俊的态度总让他觉得有些反常。此人固然喜欢美色,但把自己的禁脔与众分享却是有违常理。 “吕宣抚,你看见王团练的那条金带了吗?”却是旁边岳云轻声问道。 吕祉忙把思路转到刘锜身上:“似是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宣抚应该是只见我爹佩戴过,所以觉得眼熟;但这条与我爹那条瑞兽纹路又有些不一样,是以您又想不起来还在哪里见过。” 吕祉见岳云话中有话,连忙询问详情。 “这金带是两年前三大将朝觐之时官家的赏赐。我爹、韩相公、张相公各有一条,形制相同,纹路稍异。我爹是麒麟纹、韩相公是豹纹、张相公是虎纹。韩张两位相公家里珍宝无数,自然不在乎这么一条金带,但我爹吗却是珍爱得紧,一直佩戴在身。” 吕祉立即明白了岳云的言外之意:“所以你是说,刘团练身上的那条是张宣抚转赠?” 岳云微微点头。 未曾交战一万人先少了四千,已经够让吕祉郁闷的了。张俊又格外殷勤地交接自己新下属,这更让吕祉难堪。他脸色一沉,万幸夜色深沉岳云看不清,应了一声:“知道了,不要再跟旁人提起。” 岳云却道:“吕宣抚,我看刘团练是个周到的人,他做人玲珑,自然不会让张宣抚难堪,收到礼物一定是要戴上的。但您却也不必在意。” 吕祉叹了一声:“信叔委实有雅量而无……。”那句英概终究还是被他吞了回去。他见岳云宴会上虽然说话不多,但识人颇有见地,就又转而问道,“岳机宜,你说说看,张宣抚这次为何要让国夫人侍酒?” 岳云并无迟疑,不屑道:“自然是为了标榜自己忠君爱国,甚至连他家里的女人都是忠君爱国的。” “可他为何要在我面前标榜呢?” “这个我却猜不出了。末将只是觉得张宣抚自朝觐之后就憋了一股气,想是对宣抚受命指挥诸路人马不满。” 难道张俊在殷勤之外真的掩盖了不可告人的目的?吕祉在心中默默想到了阴谋二字,却又不便说出。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正史上此时张秾尚未封国夫人,小说提前了一下时间点。 第82章 五年平金(12) 卢象升身边已经只剩下五个人,其余的部众在战斗中全被冲散了。他骑在五明骥上透过战马扬起的烟尘努力四顾,这才发现原本列阵的清兵不知何时四散分作了十几队,占据了方圆数里的战场。每一队都结做一个不规则的圆阵,阵中心包围了少则十几多则数百的明军。统治着战场主动权的清军不再向初时那样奋力冲杀,大多数老兵好整以暇地站在包围圈外围,笑嘻嘻地注视着做困兽斗的明军。里层则是些初次上战场的新兵,按照上官的吩咐向圈内明军不停射箭。外圈的老兵不时大声喝彩或者骂骂咧咧地叫嚷“这箭法一定是跟师娘学的吧!”。平素野蛮无比的清军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反而呈现出一种精致的优雅与残忍。 卢象升的血猛地涌上头顶,胸口的刀伤重新崩裂。本已经止住的血顺着中衣缓缓流淌,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又带走了几分。五明骥踯躅前行,篙水河对岸的清兵寥寥无几,所以这只孤军如果还能被称作“军”的话并未受到围攻。可他从余光中忽然瞥见了一道疾驰的白影,如闪电一般冲向河对岸。正是他心爱的千里雪。而千里雪的身后,还尾缀着数百追逐的清军铁骑。 “千里雪,千里雪!”卢象升从呢喃到大呼,他顾不得势单力薄,提缰绳准备跳回左岸。 伏在千里雪上的属官杨陆凯听到主官的声音抬起头,还未说话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哽咽道:“老天保佑,军门您安然无恙。趁现在还来得及,您赶快走吧。末将愿为军门断后。” 卢象升揩一下嘴角的血,做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走?可他还能走到哪里去呢?皇帝自高起潜奏报后,以为他怯战避战,有意再分他的兵权,或者干脆将他免职。他不知道果于杀伐的皇帝是否已经产生了有将他下狱的想法,但兵部尚书衔确实已经被夺去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他一个王臣就算躲到率土之滨又有何用?堂堂七尺之躯,终不能苟延残喘。卢象升用力拍一下五明骥修长的脖颈,厉声道:“大丈夫为国尽忠,当断头时需断头。”坐下的五明骥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不用鞭策就快速地奔跑起来,踩着河堤腾空而起,趟过了浅水,立即飞奔向千里雪。 此时的千里雪其实已经不能唤做千里雪了,银白的皮毛上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分不清到底是杨陆凯流出的、还是清兵的。杨陆凯负伤也很重,但他看见卢象升还是努力坐正了身子,将马刀横在身前,喊了一声“军门”。 “此地正是我辈断头之所,死得其所幸甚至哉。”卢象升大声鼓励道。残存的几名士兵跟着重复,“当断头时需断头。”卢象升唇边泛起一丝隐约的微笑,纵马向清兵冲去。 他还未冲到清兵近前,忽然飞来了一支流箭。卢象升暗道一声不好,忙挥动手中大刀格挡,可他重伤之后动作比平日慢了许多,眼见得一箭正中五明骥的前腿。骏马哀鸣一声,将卢象升摔落在地。 快穿孤忠_186 卢象升恰好砸在了一块大石上,只觉腿上针扎一般,尖锐的钝痛让他大脑瞬间空白,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清军的骑兵团团围住。 “投降吧。看你长得细皮嫩肉的,投降了大爷保你一条贱命。”一名骑在马上的清兵放肆笑道。 卢象升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怒道:“呸,我大明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投降的将军。” “你们听,他说自己是个将军呢。站不起来的瘸腿将军!”清兵中间传出一阵哄笑。 卢象升屏住呼吸强忍剧痛,将大刀刀尖朝下插在地上,双手握住刀柄,借助没有受伤的右腿快速发力,竟颤抖着重新站了起来。环绕的清兵见他如此悍勇,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这些骄纵惯了的清兵向来看不起明人,短暂震惊之后嘲笑的声音反而更大了,逗弄道:“站起来又能怎样?砍呀,快来砍我们呀!随便你砍中哪一个,哪怕只一刀,爷就饶你一命。” 卢象升没有答话,只盯住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清兵。清兵隐藏在兜鍪之后的脸看不清表情,只一张大嘴不停地嚼着干粮,显是对困兽犹斗的卢象升毫不在意。 卢象升凝神积攒了片刻力气,突然大吼一声,用尽全力抓住大刀刀柄。他左腿使不上劲,只能腰部一挺借以发力,几十斤的大刀脱手飞出,夹带着风声,砰地一声正中那名骑兵的马腿。那清兵全无防备,当即跌落在地。卢象升就势扑坐在清兵身上,死死扼住他的咽喉。清兵的嘶声救命被一双铁手生生遏在喉咙里,不由惊恐地瞪大双眼。 臂膀用力下压牵动了卢象升胸部原有的伤口,献血流得越发欢快。他头脑一阵阵晕眩,手却不曾卸力。想到垂死一击,能多杀死一人算一人,一直不出恶声的卢象升骂道:“混蛋,你再说一遍,是哪个饶哪个的性命?” 其他清兵不想这个浑身是血的人竟勇悍若斯,不禁慌了神,纷纷咒骂着抽出兵器上前。 兵刃带的风声响起,卢象升只觉后脑一阵剧痛,一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骨头上,砸得他眼前一黑;跟着另外一把骑刀从他面门一晃而过自上而下劈了下来。 卢象升索性闭上双眼,用最后的力气扼住身下人的咽喉。在那个清兵发出噗地一声轻响断气后,骑刀将他掀翻在地。利刃劈出的伤从额头贯穿左颊,翻涌的献血迷住了眼睛,呛进了气管,卢象升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发出黯哑地嘶吼。 “杀了这只南狗。” 耳边隐约传来刀剑声和清军的喊杀声,卢象升费力地挪动身体想躲避刀剑,却像做梦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他用仅存的右眼仰望着高远的蓝天,本该刺眼的阳光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明明在失血心中却充满了解脱的快感,神智也愈发得清明。他的灵魂缓缓脱离了躯体,俯视着篙水河、俯视着在篙水河南岸厮杀的人群,宛如神灵。他开始四处找寻杨陆凯的身影。记忆中杨陆凯冲锋的时候紧跟在自己身后,但自他被摔下五明骥后,杨陆凯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他知道自己已然无幸,但还是怀着十分的希望,盼望杨陆凯能够冲出清军的包围,跟虎大威他们汇合。至少这样还能为国家保留下一个有用的人才。如今,既跟流寇打过仗又跟满清鞑子对过战的人才越来越难寻了。皇上呀皇上,你可知我至死也不曾负你。 就在这时,卢象升看见了那只闪着乌光的箭以及远处执箭的那个人,鹰目而黑面。弓弦响处,长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逆着阳光,向他射来。 “军门!”杨陆凯一声大呼,扑到了卢象升的身上。 血从杨陆凯的嘴中汩汩涌出。 卢象升的目光凝结不动,他终于找到了杨陆凯。 吕祉从噩梦中惊醒,静夜梆声伴随着江涛声犹似自天际传来,不过三更他已了无睡意。梦中的疼痛犹未散去,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良久方径自起床穿衣。他怕惊醒了同屋的岳云少年人正是贪睡的年纪,尽量把动作放得极其轻缓。 吕祉穿戴整齐正要下床,房门却被推开了。黯淡天光中,岳云肩上搭了条毛巾,手里端着洗脸盆,正迈步进屋。吕祉又诧异地盯一眼旁边的行军床,才发现原来床上堆起的不过是被子。“岳机宜,你起得倒是早。” “习惯了。”岳云将准备好的热毛巾递了过来,“我刚才在院子里练武,只听见宣抚一声惨叫,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赶紧先过来瞅了一眼。结果就从窗格见到宣抚已经起身了。” 岳云显然是干熟了勤务的活计,东西预备的着实齐全,毛巾热水不说,皂角梳子连修面的小刀都备上了,整整齐齐放在托盘中。吕祉苦笑一下,将热面巾覆在脸上,擦去了梦中流出的冷汗。再大的英雄,重复一遍自己死亡的过程都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噩梦中,后清兵一张张狰狞的面孔犹在眼前晃动,为前途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宣抚可是做了什么噩梦吗?不是我多嘴,适才那叫声着实凄惨。” 吕祉犹自怔忪于梦中属官的惨死,岳云又问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般缓缓道:“岳机宜,你信梦兆吗?” “宣抚,梦兆太玄虚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对这样的事一向敬而远之。何况依我的性子,比起梦兆来宁可相信自己的拳头!”少年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不过,我知道胡家哥哥会解梦。宣抚这是梦见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吗?等您回去叫他来给解解。” 何止是不祥,简直是索命。吕祉轻叹一声,摇头道:“不用了。我也不信的。” 不用人解,他也知道这梦终究着落在张俊身上,梦中射出致命一箭之人竟与张俊容貌绝似。他想起张俊对刘锜的可以拉拢以及对自己的有意奉承,愈发觉得心中烦恶。 作者有话要说: 快穿孤忠_187 回忆部分参考了《李自成》 另外,我一直觉得《鬼怪》里面拍鬼怪死那段挺唯美的,拿来借鉴一下。杨陆凯其实在第一版是没有直接写他死的,感谢同好的启发,我把杨陆凯也一起写死了。 ps,史书上杨陆凯就是这个死法。清兵泄愤戮尸,杨陆凯挡箭而亡。 第83章 五年平金(13) 吕祉回到庐州后除了加强庐州的城防、着令辅兵加快疏通扩挖护城河的进度,同时让军器监火器监除库存外额外赶造投石机与霹雳弹。五天之后,刘锜终于率领六千人马陆续抵达庐州。吕祉与刘锜简单密当日晚间,灯火初上,庐州宣抚司衙内却不同寻常地升帐了。 这次会议极其重要,但同时又是淮西宣抚司高级将领的小范围军情商讨,吕祉只穿件绢丝常服,但他为了显示威严,特意系上了官家赐的金带。说起来,官家这方面着实的大方,每次觐见都会有价值不菲的赏赐,金碗金带之类已经普通,传说可通仙路的白犀角都偶有所见。总之赵构对重臣绝不会拿个银盔糊弄人。 吕祉来到大堂的时候,被召见的将领已经按官职列队,静悄悄地站在堂下恭候。将领之间不要说讲话,就是咳嗽也不敢大声。吕祉在中间坐定,用目光扫视一遍诸将。诸将俱都恭顺地低下头去,不敢仰视。吕祉颇为满意,但他心里清楚,这是自己擒杀郦琼的余威而已,诸将与自己之间仍旧颇有隔阂。这样的宣抚使地位看似尊崇,其实危险,杜充就是先例。杜充当年受命节制韩世忠、刘光世诸将,只知杀人立威,搞得诸将离心离德,后来这些大将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逃跑了事。兵者死生大事,单靠官职高,是不能让这些骄兵悍将听命的。 吕祉思忖心事的时候,刘锜已经以都统制的身份率领诸将参拜完毕。诸人除刘锜外计有王德、靳赛、乔仲福、张景等重要统制十名,岳云、胡闳休两人以宣抚司幕僚身份与会,关复古则作为吕祉亲军统领,护卫大帐。众人都肃立等待吕祉发言。 吕祉见火候已到,轻咳一声,直视王德,先赞扬了王德在他朝觐之时管军严整。之后又请刘锜出列,正式介绍了刘锜及其手下八字军曾经的辉煌战绩。他注意到,在提到八字军的时候,王德以下淮西诸将都显出了不屑的神色,而岳云胡闳休两人则因为岳飞与八字军的渊源而神色尴尬。吕祉心中也苦笑一声,自己管束下的这三方势力,着实地错综复杂。 果然,诸将所以顺从不过是等候吕祉开场白完毕。一旦进入正式议题,粗豪的王德率先问道:“宣抚相公打算如何守城?”说来也怪,王德为都统制本来为淮西诸将所不服,但自刘锜这个外人率兵来到淮西后,原来刘光世手下的诸将反而自觉团结到了王德的身边。他们见王德发言,俱是顾盼张望,显然都存了这样的疑问。 “王太尉问差了。淮西宣抚司要做的事情可不只是守城,最重要的事情更不是守城。”吕祉用平静而威严的语调说道。按说王德此举颇为无礼,断没有宣抚还未问话下属反而质问宣抚的道理。但吕祉体谅王德也是忠心于国事,并没有怪罪。 吕祉又正色解释道:“单单守这一处庐州,就是防得跟铁桶一般也没有用处。虏伪可以绕道抢占和州,从巢湖奔蹿至江北,长江便不可保,危及江南。届时我等万死何赎。” “宣抚说得对,自家也是这么想的!”王德笑道,“请接着讲给我们吧。” 原来这些淮西将领真是在考验自己的军事水准。哎,如果要换个朝代,吕祉来不及心中感慨,他脸一沉,愈发地严肃,“所以,咱们必须分兵,六万人都聚集在庐州城里可不行。有想着把四门一堵水门关闭,蜷在城里睡大觉的胆小鬼,现在就站出来吧。” 诸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王德瞪起眼睛道:“有这样的胆小鬼,不劳宣抚处置,我先揍他一顿。”宋军在经过建炎年间的大崩溃之后,已经恢复了一定的战斗力。自五代即流传下来的野战传统,让这些军人天然地反感死守城池。王德在刘光世手下时只能依随“退守”,这回宣抚使换做了有进取心的吕祉,他也颇有请战之意。 “刘太尉,你以为如果要分兵需要守哪几处?” 会前吕祉与刘锜其实已经秘密商议过一回,对重大事项的看法取得了一致。这是吕祉有意给刘锜一个表现的机会。 刘锜指点着帅帐正中摆放的沙盘,亮开他极富魅力的男中音,说道:“咱们现在驻扎的庐州下辖合肥、舒城、梁县三县,州治就是现在这座合肥城了。庐州这位置从三国时期起就特别的紧要,通巢湖有漕运,所谓地大以要,庐为根本,说的就是庐州为江北的根本,在所必争。而州治合肥城则是紧要中的紧要。”刘锜说着将右手点在合肥城的模型上,“诸位太尉请看,合肥北距淮河二百余里,南距大江也正好二百余里,就是距建康也不过五百里。东淝河南淝河在这里汇流,东淝河北通淮水,南淝河注入巢湖沟通长江,是一条现成的天然水道。所以金人要想从淮西渡江,必争合肥。咱们为了拱卫江南,也必争合肥。张相公开都督府,从建炎年间就开始修城筑堤,到现在已经颇有规模,城北有长堤拦河,城内楼橹战棚齐备。就是论粮草储运也有三月之积。不敢说固若金汤但也是易守难攻。所以末将以为,”刘锜停顿片刻,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合肥只驻守两万人即可。” “两万人?”王德追问道。 “对,两万人,不能再多。”吕祉点头道,“当职打算自将亲军与刘太尉并靳太尉及乡兵共两万驻守城内。” 王德惊讶地挑眉瞠目,他没料到宣抚使胆子这样大,竟然只留两万人在身边,其中还包括了没有作战能力只能做辅兵的乡军。如果说吕祉杀郦琼让他有七分畏惧,此时则又多了三分敬佩。 “但是要想在合肥城下留住虏伪,咱们还必须守一处地方。”刘锜边把手指移向合肥城东北的一座小山,边补充道,“就是梁县鸡鸣山一带。这里虽然没有城池,但是可以依山扎下硬寨,与合肥城互为犄角,同时屏蔽了东南方向的和州,让伪虏没法从太平州渡江,是个一举数得的要地。” “有哪位太尉愿意驻守此处吗?”吕祉没有直接命令,反而用询问的目光遍视诸将,特别在王德身上停留良久。他尤其希望王德能主动请缨担此重任,毕竟诸统制中只有王德兵力最为雄厚。 王德考虑片刻豪爽道:“末将蒙宣抚厚恩,手下并了郦琼那厮的万余精兵,加上原先我带的八千人,正凑足两万之数。末将愿意去守梁县。没有城池不怕什么,这鸡鸣山足有千尺高,可比城池要好守得多。况且这山里原本就有义民的山水寨,那些义军打起来跟疯狗子一样四处咬人,就算是虏人被咬一口也是要掉下一块肉的。义军们又熟悉地势,山地作战比官军还要强些。四太子真要敢来攻打,末将管保叫他听不见第二天的鸡叫。” “好!王太尉真不愧是我左护军中鼎鼎有名的夜叉。”吕祉击节赞道,“不只熟悉地理,连风土人情都摸透了。” 有王德主动应战,帅帐中气氛活跃了不少。吕祉不再让刘锜继续,自己道:“合肥城西南还有一处渡口在舒城,是寿春南下入巢湖的必经之路。舒城县南即为北峡关,与舒城犄角相依,屏蔽蕲、黄二州。虽然有合肥坚城在后,虏伪应该不会大军径趋舒城。但为了防备虏伪抄掠,却也不能不防。乔太尉、张太尉,”吕祉转向乔仲福与张景,“你二人可带本兵驻守。” 这两人中规中矩,兵力也少,但吕祉的用意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才命此二人驻守。有王德示范在先,二人自然也不敢有什么异议,自然同声遵命。吕祉又布置了几处要地的防守,将人手大部分配完毕。 岳云见吕祉一直没有提到自己,早急得心里仿佛有无数只猫爪子在挠一般,终于忍不住问道:“宣抚,咱们是否要守寿春呢?” 快穿孤忠_188 吕祉笑道:“岳机宜,你着急了?” “宣抚也留几个金人给末将打吧。” 吕祉面容一肃:“寿春,是守不住的。” 诸将没想到一直以主战自居的吕祉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不禁都是一愣。 “诸位太尉且听我说。寿春临近淮水,密迩颍口、淝口,金人两路渡淮,即成夹击之势。况且此地距离庐州遥远,转运艰难只能驻守轻兵。些少人马万难抵挡金军大兵压境。” 岳云疑惑道:“宣抚难道放任金军渡淮吗?” 吕祉摇头:“寿春不在守字上,而是着落在探字上。” 胡闳休恍然道:“金人渡淮后,有两条进兵的路线。或者从寿春下合肥或者东进濠州。在寿春的守将,一定要打探清楚金兵大部队挺进的方向,把情报送回庐州,好让宣抚征调援兵。如果可能还要尽量延迟金兵进军的速度。” 吕祉赞许地看了一眼胡闳休:“大宋军中有条规矩,一定要是死士才能做硬探。在寿春驻守的就是这样的死士。有哪位太尉愿意请命?” “我。” “我。” 胡闳休和岳云异口同声抢道。 这就是后护军的作风!人人争先悍不畏死。哪怕是主帅的儿子,也一样冲锋陷阵。吕祉心中一热,若是大宋军中皆是这样的死士,何愁不能收复中原? “还有我!”这一声却是关复古喊出来的。 “好,三位太尉,听我号令。” 作者有话要说: 推本书《南宋两淮地区军事防御体系研究》 岳飞和王彦的纠葛。哎,其实也算不上纠葛,纯粹的出于对军事形势判断不同,岳飞要速战。王彦吗,考虑得比较多,当时张所被撤职,自己这只孤军何去何从举棋不定。所以岳飞违抗命令出战后,王彦心里不痛快,但也没有处置岳飞。之后金兵大举进攻这只孤军,岳飞王彦打散了,各自占据太行山抗金是后话了。 第84章 五年平金(14) 五月十五日薄暮时分,一队铁甲骑士踏着夕阳的余晖进驻了荒废已久的寿春城。寿春城依山而建,东北是紫金山,正北是八公山,在城北几里处还有一座略矮的硖石山,淮河从中川流而过。足见此城地势险要,卡在北兵渡淮南进的要道上,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但也正因为如此,寿春城几经兵火,城墙大半坍塌,斜照之下仅存的南城墙拉出一道惨淡的阴影,看起来分外的凄凉。没有了城墙的保护,原本居住在这个要冲之内的居民早已四散逃离。 骑士们对这样的情况似已司空见惯,他们并不浪费精力寻找可以住宿的房屋,而是立即清理出一片空地,在构筑起简单的工事、喂养完马匹后,人们终于开始埋锅造饭。但即使是在这个长途行军后难得的休息时刻,这队骑兵依旧保持了良好的风纪,围着灶火的人们只压低了声音进行简单的交谈。 胡闳休将营地遍巡之后,才回到本部。这是一间小土坯房子,低矮仅可容数人。关复古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了半只鸡,已经啃得只剩下鸡头了,却还舍不得扔下。“再不回来,你的那半只也要被我吃光了。” 胡闳休抓住关复古扔来的半只烤的黑黢黢的小母鸡,问道:“哪搞到的?” “猪圈里找到的,主人忘记带走的小鸡,野地里长大了,便宜了俺们。”关复古打了个悠长的饱嗝,“老兄,你们岳家军里的统领,难道都是铁打的?你看士兵们早安顿好了,你却才趸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这官当得,图什么!” 胡闳休一笑:“后护军里但有行动,最后一个吃上饭的一定是岳宣抚,你说图得什么?” 关复古用油腻腻的手指戳一下自己的脑壳,也笑了:“俺这脑袋想也想不明白,俺只知道在西军里上司长官就是爷爷。哎,老兄还是说说打算怎么打这一仗吧。” 原来这只骑兵正是吕祉派遣哨探金兵大军进兵方向的硬探,由胡闳休与关复古领军,以五百背嵬军为主干,堪称精锐中的精锐。 胡闳休吃得极快,几口下去半只鸡就只剩下了骨头,他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关复古:“关兄,你说句实话,让你领兵冲出去打一百金人,你敢不敢?” “敢!” “一千人呢?” “也敢!” “一万人呢?” 关复古被胡闳休呛得一阵咳嗽,“老兄,我们是硬探,不是送死。”是时,宋军对金军以三敌一能够取得胜利,已经是了不起的战绩。关复古敢以一敌二,绝对称得上勇将中的勇将,不负盛名。 “所以,”胡闳休笑着拍拍关复古的肩头,“我们得智取。就是委屈弟兄们了,带的这十日粮得省着些吃用了。” 关复古听得莫名其妙,“老兄,你是打算在这粮食上玩什么花活?” “对,咱们送粮食给虏人,你愿意不愿意?” “好呀,你个坏小子,心思居然动到了俺们的口粮上。 “万幸吕宣抚特意吩咐多带了些……” 两人头碰在一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 王伯龙所部是金军第一批渡淮的先锋。说来也怪,他不过是亡辽治下的汉人,但颇得金人重用,历次南侵他多为先锋。建炎年搜山检海捉赵构的时候,第一个渡江的也是他的所部,之后更在马家渡一鼓作气击溃了杜充手下陈淬、岳飞等人立下大功。大约金人从此以后就认准了他善于水战,逢到渡江莫不先遣。但他虽然有万户之号,可历年作战折损后,实际兵力已经不足万人。所以这次兀术把孔彦舟的部队也调给了他指挥。其实在孔彦舟未降金以前,这两人还曾是敌人。宗泽的东京留守司年代,王伯龙屡次大破孔彦舟一军。 快穿孤忠_189 想到宗泽,王伯龙又想起了郦琼、岳飞这些自己的手下败将也都是宗泽提拔的。他既而想起一事,忙叫来传令兵嘱咐道:“这里地形险峻,林密山高,你告诉前军的孔彦舟,切莫掉以轻心,防备宋军突袭。” 传令兵自去骑马吩咐孔彦舟。 接到命令的孔彦舟嘴上说着谨遵帅令,心里却颇不以为然。王伯龙一个堂堂万夫长,不也只以骑兵两千做前锋吗,又何曾把宋军放在眼里!居然特意吩咐我小心谨慎,敢是看不起我是大齐皇帝的手下吗?这厮却也不过是个渤海汉儿,又比自家尊贵到哪里去了!他却忘了,王伯龙是率领二十骑兵即敢冲宋军千人的战神。 夏日行军颇耗费体力,又加之正是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许多将士都卸下了铁甲,却还是汗流浃背。孔彦舟虽然甲胄整齐,骑在马上却也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他发觉队伍行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孔彦舟虽然不信宋军会从天而降,但多年来的军旅生涯磨炼出了他野兽般的直觉,他怕前面道路出现了坍塌之类的问题,眉头一皱,拍马向前。 “怎么不走了?” “太尉,遇到好事了。”一个王姓副将嘴笑得咧到了耳朵根,“前面有逃难百姓丢下了不少豆子,还杂着金银。马都不走了,正低头吃豆子呢。兄弟们也都乐疯了,好多人下了马去抢元宝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非奸既是盗。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约束好部伍。” 王副将委屈地看着孔彦舟,不知道孔太尉怎么就把这两句成语结合在一起了。“太尉,我也得能约束住呀!就算弟兄们不去捡,那些马也不听我的指挥呀。” “混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赶在一起,这一定是敌人的奸计!”副将让孔彦舟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备甲,准备作战。” 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人大喊道:“弟兄们,金银是假的,是冥纸包了石块,快上马。” “晚了!弟兄们,随我冲阵。” 孔彦舟但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他使劲越过一众部伍向前张望,却只看见黑压压的人头。接着,败兵以排山倒海之势退了回来。孔彦舟慌乱中拨转马头,却在不经意间仰头瞥见了岳字大旗。“岳飞!是岳家军!是岳家军设下的诡计!” ………… 孔彦舟猜的不错,这正是胡闳休设下的计策。他手下战马皆衔枚,正冲杀逃散的伪齐兵。胡闳休挥动铁锏,击中前方一个伪齐士兵的头盔。那人头一歪,头盔掉落在地。胡闳休顺势再一锏,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头盖骨上。那人方才闷哼一声,摔下马去。胡闳休左右冲杀,又击杀了几人,便脱离了队伍。他立马在一处小丘上,不再参加战斗,开始观察战局。 狭长的战场上,金军虽然有人数优势,但摆布不开。胡闳休看得很清楚,伪齐前军千人虽然溃败,但孔字认旗不倒,甚至还在努力向前,试图挽回败局。显然,孔彦舟身后有金兵撑腰,不然这个岳家军的手下败将早就逃之夭夭了。而战场的局势也从最开始的混乱渐渐恢复了秩序。在左护军突袭杀伤数百人后,终于有人压住了阵脚,败军被驱逐到了山谷中。而大约五百骑簇拥着王字大纛正从金兵后军赶来。 胡闳休掏出哨子连吹了三下,左护军的骑兵也纷纷脱离厮杀,向胡闳休所在之地集合。背嵬军迅速以十骑为一行,三百人依次排成纵列相迎。 “你们就是岳家军?”两军阵前,一名长相凶悍的青年男子,正大声叫阵,“不过是我家都指挥使的手下败将,安敢螳臂当车。” 胡闳休认出此人正是孔彦舟,他并不答话,弯弓搭箭一箭射出。孔彦舟的声音当时一哑,躲回了阵中。 “孔彦舟,你这只狗,叫你主人答话。”胡闳休大喝。 片刻后,阵前响起了一人的声音,操着熟练的汉语说道:“娃娃,你知道我是谁?就是你的上司岳飞,也曾败在我的手里。” 胡闳休心中一动,应道:“你真是王伯龙?” 王伯龙哈哈大笑道:“娃娃,赶快投降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放你一条生路。” 胡闳休回以大笑:“呵呵,我只怕你不肯过来受死。” 作者有话要说: 写作战写得慢了些,见谅。 谢谢端信萌主、自由飞翔、iceer74的地雷 第85章 五年平金(15) 像王伯龙这样身份尊贵的万夫长,原本不必亲临战阵。他是因为前方突然出现了岳飞军的旗帜,所以才特来查看。建炎年王伯龙渡江第一战马家渡之战,对阵的就是岳飞所部。岳飞那时虽然还只是杜充账下一员统制,即使在战场上也要听命于上司陈淬,但其部众作战之勇猛还是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岳飞当时率领数百精锐骑兵从他所部阵中突入,险些打穿了他的防线,这让他大吃一惊。在此之前,王伯龙从来都把南人视为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南人哪怕有一千人看见二十个女真勇士也会立即溃逃。但岳飞显然是个旗鼓相当的敌手。然而自此之后,王伯龙南征北战却再没有跟岳飞交锋过。此时,他心里难免有些好奇,五六年过去了,岳飞的部将是变得更厉害抑或终究泯然于南宋众军了呢?不过,看这岳字旗下的小将,只率三百人就敢冲千人的大队,虽然使了些阴谋诡计,但比岳飞当初似乎也不遑多让。 王伯龙想到此处微微一笑。他对胡闳休的叫阵并不气恼,只是亲自擂鼓,催动女真铁骑发动了第一次冲锋。 鼓声震得胡闳休心头一凛,不以怒兴兵正是十足的大将风度,今天的仗有得打了。 果然,这次合战与适才突袭伪齐全然不同。伪齐兵纪律不严又贪财爱占便宜,在宋军冲击的时候,许多人连甲都来不及披,就受了重创甚或丢了性命。但金军素来以坚韧著称,有道是不打上数十个冲锋,算不得好汉。此回三百对五百,胡闳休虽然利用地形遮护了己方骑兵方阵的侧后,使得金军无法包抄,但左右两翼立即承受了巨大的压力。金军不做正面冲锋,而是侧击宋军列阵两翼,用得正是名闻天下的拐子马。 “听我号令,搭箭。”胡闳休沉声命令道。三百骑兵即刻从斜挎的箭袋中掏出白色的羽箭,张开骑弓。胡闳休则在马上紧张地目测着两军的距离,计算弓箭的射程。他心爱的黑马黛骝也竖起了尖耳朵,仔细倾听着战场上最微小的响动,身形却如雕塑般挺立不动,仿佛生怕影响了主人的注意力。 在金骑兵冲击到七十步左右时,胡闳休终于喝到:“放箭。” 满天箭雨泼落。有几个冲在最前排的金兵不幸成了靶子,虽然防护严密,但还是被十几只箭羽射中了要害。这些金兵连喊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滚落下马。 这就是宋人弓箭的妙处了。金人骑弓不过五斗,最多也只有七斗。宋人骑弓却至少是六斗弓,占了射程远的便宜。在战场上如果时机运用得当,宋骑完全可以射中金人,金人的弓箭却够不到宋人。 几名金军摔落马下,金人难免为之气夺,女真骑士纷纷避让躺倒在地的同伴,连绵的队列出现了间断。胡闳休手疾,一挥铁锏带头冲向了敌军破绽处。他身后的亲兵立即簇拥着主将上前,大阵也随之而动。两军之间一场精锐骑兵的对决就此展开。 胡闳休的目标相当明确,自己一方人少利于速战,所以他拿定了擒贼先擒王的主意,只找对方阵中的主将。此时,王伯龙早已谨慎地退到后阵。胡闳休盯上的是在掠阵之时注意到的一员白袍戴金耳环的千夫长。他挥铁锏接连招架了两员金兵的进攻,却并不停留,依旧深入阵中。 快穿孤忠_190 那员金将似乎也感受到了胡闳休的杀气,却并不避让,而是大喊着向胡闳休撞了过来。那金将身材胖大如一座小山一般压在坐骑之上。此时连人带马疾速奔来,声势真如移山一般地威猛。他右手高举的狼牙棒也与众不同,看形制足有旁人用的一倍之粗,一根根锃亮的尖刺突出挺立。金将靠近胡闳休身前时,先一声大吼,几乎同时狼牙棒挟带着风声轰然落下。 胡闳休眼见不妙,但只拨马一闪,尽力避开狼牙棒的打击,自己全力去封金将的归路。狼牙棒不偏不倚正打在胡闳休左肩肩胛骨的位置上。虽然隔着盔甲至少卸去了一半的力量,依旧传来喀喇一声轻响。胡闳休吃痛之下,左手一抖,铁锏掉落在地。金将咧开嘴大笑了两声,想要直接取下胡闳休性命。金军见主将博得头彩,也鼓噪起来。 胡闳休不慌不忙带马错镫避开了金将的雷霆第二击。战场的形势却又是一变。岳家军将士与胡闳休仿佛心灵相通一般,都拼命地扑向这千夫长所在的位置。一瞬间,已经将这员金将与他亲兵分隔开。胡闳休和两名亲兵反而包围了金将,变成了以三敌一。 那金将察觉形式不妙,气得哇哇大叫,抡动狼牙棒一阵乱打,却都被胡闳休等人招架开。一招过后,胡闳休使个眼色,三人合力攻向金将的坐骑。那坐骑头颅竟然被铁锏生生击碎。金将猝不及防摔落马下。他那胖大身体失去了马匹助力,又身着重甲,转动愈发不灵活,立即被胡闳休两员亲兵制服了,架到了自家马上。 胡闳休见一击得手,不再恋战,吹响了回军的哨声。三百骑兵听令纷纷脱离战团,重新整队,有序后撤。 王伯龙没想到只一回合(回合指一次冲锋)就被胡闳休擒了己方一员千户,气恼异常,立即亲自挥队追击。 胡闳休先还担心王伯龙不会上当,是以后撤速度缓慢。这时见王伯龙亲自来追方放下心,做出害怕的样子,加速后撤。两队人马追击不过片刻,胡闳休已经绕过山前。王伯龙随在后面,但见山势忽然变得陡峭,道路也狭窄了。他心中一跳,想起宋军最爱干的就是设伏兵。此地险峻怕有埋伏,连忙止住人马。再看时,胡闳休却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孔彦舟,”王伯龙大喊道,“你立即将带步兵搜山。骑兵暂且原地后撤。” 就在此时,山上传来一阵鼓声,继而树立起了几百面的红旗。有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吼道:“晚了,金狗!爷爷在此等候多时。让你们也知道一下俺关爷爷的厉害。” 随着这声大喊,无数大木从山上滚落下来。金兵再不怕死,马却禁不住吓纷纷闪避。如此一来,被砸中的人虽然不多,但骑阵已经乱了,前进的道路很快也被阻断。王伯龙见状,下令金军也下马放箭还击。这下可苦了这帮重甲骑士,他们下个马非得一人帮忙才行。这回追得匆忙,辅兵被甩在了后面。好容易呼哧带喘下了马,放箭还击却又射不到宋军,乱了好一阵不见成效,反而又伤了大约十几人。 等到天色将黑,山上方才不再放箭落石。孔彦舟这时才凑了上来,冲着王伯龙作揖:“我的太尉,原谅我刚才路被堵上了,不能听命。” 王伯龙瞪了一眼孔彦舟,孔彦舟忙继续道:“这会儿搜山吗?太尉,这山虽然不高,可忒陡峭。大别山余脉不是闹着玩的。再说,天这么黑了,我怕就算爬上去人却吗都看不清,找不出宋军余孽。”孔彦舟一着急,连家乡口音都带出来了。 王伯龙也是气急,他默然良久,忽然举起鞭子狠狠抽了孔彦舟四十下,命令道:“立即清理路障,准备明日搜山。” …………………… 金人却不知道,胡闳休一军已经在回军的路上。胡闳休被打的着实不轻,虽然左臂经过简单包扎,敷了伤药,但吊起来的胳膊已经动也不能动了。如果解开绷带,从皮肉裂处还会清晰地看见森森的白骨。 这队人马踏着朦胧的月色,快速行进在山路上。马背的每一次颠簸,都让胡闳休疼的嘴角抽动不已。好在黛骝心疼主人,跑得很是平稳,胡闳休的痛苦总算还能够忍受。 只是他身体虽然痛苦,心情倒是分外愉悦。那名被擒的金将叫做阿里朵,有个猛安的封号。这人对于擒获自己的宋将非常佩服,所以一问即招。据阿里朵供述,金军有大约五个万户的编制正在渡淮,准备南下攻取庐州城。而王伯龙正是第一批渡江的先锋。知道了确切的情报,宣抚使就可以进行军事调度。胡闳休实际已经在思索如何在庐州城下截杀金人了。他边用右手牵着缰绳,边时不时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老兄,你至于这么拼命吗?”关复古观察了一下胡闳休的脸色,悄悄问道,“这一狼牙棒该不会是你故意挨的吧?咱俩定的计划是诱敌深入,可不是拿命诱敌深入。早知道还要演苦肉计,不如让我去。我皮糙肉厚的,挨两下没关系。” “哎,关兄,你这样问我,可叫我怎么回答好呢?”胡闳休皱着眉头回道。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跟那金将一样,说老实话就行了。” 胡闳休爽朗笑道:“关兄,那我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得太多了。你看我,像是玩命的人吗?” “好,兄弟,我信你。”关复古也是个爽快人,“不过下次再有危险,换我去。” “一言为定。” 两人的右手击在一处,尽皆大笑。 “先给我好好讲讲,你是怎么捉住这条金狗的……” 第86章 五年平金(16) 吕祉见到胡闳休憔悴的模样,着实心疼。他扶着胡闳休坐上木椅,又命令亲军将煎好的汤药拿来,效仿吴起亲自端着药碗用小匙给胡闳休喂药。 宋代军法森严,军中上下级之间有一道天然的鸿沟不可逾越。岳飞经常有为士卒亲饵医药之举,已经被同僚视为异类。胡闳休没想到吕宣抚竟也是这样的作风,紧张地不啻于与金兵对垒,一张脸直红到了耳朵尖。他连称不敢,却终究拗不过吕祉,乖乖喝下一匙药。吕祉这才将药碗递给岳云,自己坐回帅帐正中。等胡闳休将伤药尽数喝完,吕祉方才问道:“胡太尉,可曾探听的实金军出兵的方向吗?” 快穿孤忠_191 “据那个阿里多供述,金军实有五个忒母,也就是万户的编制。这五万人俱为精锐,分别由王伯龙、韩常、赤盏晖等人率领,另有数千伪齐精兵做仆从,以盖天大王完颜赛里为前锋,四太子完颜兀术为主将,正渡过淮河,意图取道庐州、和州自采石渡江。虏人这回又打出了搜山捡海的口号,号称要一统寰宇,声势着实不小。” “来得好快!”刘锜感叹了一声。若非吕祉催促,他那一万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到庐州!若是在平原旷野中碰到虏人大队骑兵,后果着实不堪设想。刘锜难免心有余悸地补充道,“虏人兵锋所向果真是直指庐州吗?没有在濠州分兵?” 濠州是另外一条渡江的通路,该区域被宋廷划给了张俊管辖。刘锜这样问自然是为了划清淮西江东两宣抚司的责任。 “启禀刘太尉,阿里朵言道,濠州据他所知只是韩常派遣了一只疑兵,绝非金军主攻的方向。” 这个结果跟岳飞在平江府会上的判断不谋而合。吕祉的脸色愈发凝重。 靳赛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他强撑着试探道:“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咱们虽然不怕虏人,可庐州城里毕竟只有两万人,正兵才有十分之七的数目。宣抚,还是要请求援军吧?” 吕祉听到靳赛战战兢兢说出的“女真不满万”这句话,真是格外的苦涩。这句魔咒一直流传到了他那个年代,依旧被视为真理无人敢打破。不过靳赛还算给他面子,只是建议请援,没说要撤军江南。 刘锜也道:“朝廷既然给了宣抚便宜调动的权力委任甚专,又金虏的消息也已探听确切,宣抚不如先求助江东宣抚司以兵来援。张宣抚与宣相同共经略淮西,他那分地与自家们唇齿相依,既是虏人只以偏师攻略,他便理应出援。至于鄂州,一是路途隔得远了些,二是尚不曾接到鄂司的咨目情况不明,我看倒可以缓一缓。” 吕祉当此一众高级武将人心惶惶的时候,他却格外镇定,只悠闲地啜着官家御赐的团茶静听议论。 靳赛脑袋摇动得跟拨浪鼓一般:“我看,只宣抚调兵是不行的。那些个大将,哪一个不是只认皇帝诏令,连枢密院的文书都不肯听从。”靳赛对保命之道倒是颇有心得,“宣抚必须请官家的圣旨才行。” “诸位太尉都是宿将,”岳云忽然插口道,“本来轮不到末将多言。然而大敌当前,作为武将首先想到的不应该是如何迎敌吗?刘太尉,您率领的八字军,当初在太行山上的时候,也是择密林而守,可并没有想着向东京留守司求援。” 岳云说的是建炎年间,河北招讨司被撤销后,原定的经略河北的任务无法执行,八字军统制王彦下令择险要自守的故事。 吕祉听得出,岳云口气非常生硬,显然是对自己没有让他做硬探耿耿于怀。这小牛犊立功心切口不择言,把比他父亲年纪还要大上一岁的刘锜教训了一顿。 刘锜是个温吞性子,虽然被责备但还不曾答话。他手下的柳倪先作色道:“俺们八字军从不是任人欺凌的怂货,那会儿尚且不怕姓完颜的,现在有钱有粮有人,自然更是不怕。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宣抚,你下令吧,俺们不管其他人,把第一波上城墙的任务交给八字军就成。” 吕祉笑道:“当职早知道柳太尉英雄了得,今日一看果然是求战心切的好汉。到时候守城八字军少不得建立奇勋。”他又转向岳云道,“岳机宜,当职身为宣抚使,调动兵马运筹帷幄以收全功,原是应有之义。岳机宜,当职谅你刚才所言只是杀敌心切,以后可不许再犯这样的错误。否则,等金军大兵压境的时候,当职罚你不许上阵。” 吕祉这惩罚也算别开生面了,可谓只对岳云一人适用。果然,岳云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我们后护军从来不请别的军队援助。”还是乖乖按吕祉示意道了歉。 “至于调兵一事,必须三管齐下。”吕祉总结道,“当职立即向官家请奏,同时递送咨目与鄂州及建康。”吕祉用鄂州、建康分指后护军及中护军。“鄂州不必说了。但这去往建康见张宣抚的人选,倒是需要格外慎重。这人非得把金军的进兵说得一清二楚才行。”吕祉不好把所有实情皆告诉诸将。但他明白张俊对他受官家重用颇为嫉恨。如此则张俊对他派去联络的属官指不定是什么样的待遇。所以,这人选要以大局为重,却又不能一味隐忍,其中尺度颇难拿捏。岳云是不用想了,胡闳休又负了伤,关复古是淮西老人战阵上用得着他,派他去吕祉舍不得。吕祉为难地审视诸将一周,竟没一个中意之人。 “宣抚,还是我去吧。”胡闳休主动请缨道,“硬探是我做的,金将是我擒的,连口供都是我问的。我去联络张宣抚,当可取信于他。” 在淮西展开首战的同时,荆襄(指岳飞负责的从今襄阳北到蕲春、黄州一带的区域,大约是湖北全境加河南南部一小部分)战区也遭到了伪齐与金人联军的猛烈攻击。 荆襄在当时人的概念中被视作门户,不仅是江汉平原这个南渡之后富庶之地第二大产粮区的门户,在一定意义上也是两淮的门户。因为只有荆襄防线稳固,以鄂州为重心布防的野战部队才可能东援淮西。而一旦这一地区的精锐东出,金军攻击两淮的部队将陷入宋军夹击的包围中。与之相辅相成的是,荆襄失守造成的结果对一个偏安政权而言也近乎是致命的。这意味着长江之险与敌共享。金军一旦挟上流雄踞之势顺江而下,南宋将无以抵挡。所以荆襄防卫与两淮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荆襄之防守有进无退。两淮可以退守江北,但荆襄必须寸土必争。南宋朝廷最终选择了岳飞作为这一战区的负责人,可谓是上天垂顾。 此时,张宪正站在唐州城楼上,好整以暇地弈棋。 原来,伪齐大兵倾巢而出,由刘豫的宝贝儿子刘麟亲自率领,兵分数路打算再攻襄阳。除了配合川陕金军攻击商洛的一路偏师外,其余尽数在李成的指挥下直扑唐州、邓州,尤以正当襄阳门户的唐州为主攻方向。 然而伪齐甚至都没有赚到攻城的机会,岳家军早已在城下布好了大阵准备迎击。 “黄机宜,你看今日形势如何?”城楼上同提举战守一行事务的前军统制张宪,拈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玉石棋盘之上,发出嗒的一声清响。 黄纵想了片刻,眼睛也不抬,飞快下了一子,继而笑道:“我看太尉这条狼奔豕突的大龙,忽长忽跳虽(注:围棋术语)起于一隅却一直盘踞到了中原,可还差一口气,不能腾云上天,着实地遗憾。” “哦,”张宪看了一眼棋盘,也笑道:“黄机宜,你高兴得未免有些早了。你适才做出的不过是一只假眼(围棋术语,真眼可活,假眼终究会死),想要凭借这只假眼救你的危亡,真把自家当作无物了吗?” 快穿孤忠_192 黄纵抬头,眼中光芒闪动,捻须问道:“不知太尉以为,何为假眼?” “我看荆襄就是这只假眼,不,根本是金人使出的障眼法。”张宪本来温暖如春风的目光忽然一冷,“这些伪齐的部队人数虽众,但不过是咱们的手下败将。斥候虽禀报有一二金人坐镇,我看其中也不乏刘麟这伪齐太子爷让自家兵乔装打扮成的,都是些装样子充数的玩意罢了。” “那真眼又在何处?太尉打算如何处置呢?” 张宪手指棋盘左下角,断然道:“真眼只在淮西。”他用右手再拈起一枚黑子。这黑子被张宪捏在那皙白如玉的两指间,愈发的晶莹剔透。“黄机宜你小心了。假眼留之无用。打吃。” 黄纵吃了一惊,随即笑着推开棋盘,起身道:“张太尉着实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枉我教你弈棋之道,自家认输了。” 张宪也负手起立,山风劲急,他的衣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太尉这回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李成吗?” “不这样岂能破局!”张宪盯住黄纵的眼睛,“我看再过几日,咱们宣抚相公就该接到援淮西的咨目了。” “张太尉,伪齐人马可是五倍于我。”黄纵警告道。是时,因为襄阳等地新收复地区转运艰难,后护军只留下了少量兵力驻守。唐州、邓州不过千人,襄阳略多不过五千。张宪城楼之上故做悠闲之态,也是大胆到极点了。 “哦,黄机宜提醒得是。”张宪以收扶额,展颜道,“我得让每人再备上四条麻绳。现下人手一条麻绳看来还不够用。” 黄纵大奇:“麻绳又有何用处?” “自然是捆绑伪齐的俘虏!” 第87章 五年平金(17) 三日后申时左右,庐州城北大群飞鸟昼惊,之后卷起的烟尘遮蔽了日光,不用探马再报,吕祉也知道定然是金人大军进发到城下了。他立即披挂上官家御赐的铠甲,在众将簇拥下一起到城上瞭台观望。 金军大部已经渡过了金斗河,就在金斗河南岸扎下营盘。金斗河原是南淝河的一条支流,南流穿过庐州城后最终注入巢湖。此刻,河两岸人声鼎沸,伪齐所部和金人辅兵在忙着砍伐树木,金人则纷纷饮马,还有怕热的已经脱下盔甲或者在树荫下歇息,或者干脆跳进小河中冲凉。 吕祉目测,这些金兵至少有两万之数,很可能是三个万户的编制。他正出神凝望,就见金军营盘中,奔出了大约五百骑,俱是身披黑衣黑甲,背上斜挎了箭囊,马上横着狼牙棒,看起来极是彪悍。这队骑士护卫着一员披白色金绲边斗篷的大将,片刻间已经奔到了距庐州城外二百步远的一座小丘之上。 吕祉问道:“诸位太尉,可有认得那金人主将的?” “这主将末将不认识,但那人左手边站立的就是王伯龙。”关复古天生的目力好。他将搭在额上的右手放下,恭敬答道,“王伯龙这老家伙一脸的苦相,看来没少挨训。” 刘锜也笑道:“宣抚您看,白袍金将右手边站立的魁梧大汉,戴了一只眼罩遮住了左眼,这人一定是韩常。当年富平一战他的眼睛被末将一箭射穿,他拔下箭杆就地上抓了把土塞进血窟窿里再战。后来他虽然侥幸保住性命,但从此射不得箭。四太子念他救命的功劳,才依旧让他领军。”(注,韩常失明有富平、仙人关两说,今从金史富平说。) 吕祉见刘锜提起往事,也借机替刘锜立威向诸将夸赞道:“我也听说当年富平一战兀术险些成擒,是韩常拼死才救下了兀术。刘太尉真不愧我大宋是勇锐绝伦的武将,只差一点点便扭转了乾坤。” 刘锜连称不敢,实则甚是得意。 “既有两名万户相随,这员穿白袍的金将难道是兀术吗?”吕祉又问道。彼时正主吕祉在富平却也没见到兀术的真面目。 刘锜沉吟片刻,摇头道:“兀术的身量要比这人壮实。” 这时站在小丘上的金人骑兵小队忽然鼓噪起来,中间的白袍大将还用手不住指点向吕祉。继而这只队伍从小丘上跑下,竟向庐州城驰来。吕祉不免奇怪,他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原来是岳云搞得鬼。岳云不知何时竟把今天上午才处斩祭旗的阿里朵的头颅挑在了枪尖上,正乱挥着向金人示威。那断头之处间或还有鲜血流出,看着甚是瘆人,难怪金军恼怒。 这队人马奔得越近,连说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郎君,南人狡诈,不可轻敌。……咱们要预为防备,多造战具……” “那些南人探子打出的是岳飞的旗帜……咱们还是小心谨慎为上。” 听声音应该分别是王伯龙和韩常的劝谏。 “王十,你糊涂!这城墙上悬挂的只是吕字大旗,哪来的岳字!”继而一个愤怒的声音驳斥道,“你是年老花了眼不成?”这人说得也是汉语。 刘锜听到此处,发出了一声轻笑:“来的竟然真是完颜赛里,这阿里朵没骗咱们。” “何以见得?” “宣抚,金人大酋中,只有寥寥几人认得汉字,赛里正是其中之一。其余谷神等或没有兵权或不曾出战。这员白袍将认出了宣抚姓氏,所以一定是赛里没错了。” “哦。”吕祉嗯了一声,他想起了一则逸闻,说是官家的妹子柔福帝姬在靖康之难中被俘虏到金国之后,就是因为这个赛里免去了洗衣院(即古代版慰安妇)的一劫。赛里颇为仰慕南朝之文化,婚后对柔福相当体贴。柔福感激之余,曾亲手教赛里汉字…… 快穿孤忠_193 “宣抚,”岳云的叫声打断了吕祉的沉思。他见岳云已经放下了头颅,兴冲冲地跑过来,单膝跪地。 “宣抚,金军已经进入了咱们的射程。请宣抚允我射箭,或者干脆让我带兵冲出去,看我不把这些目中无人的虏人好好教训一顿!” 吕祉目测了一下距离,金兵已经到了大约七十步开外。这一距离不要说在机弩的范围内,就是顶尖的弓手也已经可以射中。金人还真是视宋军如无物。 “是可忍孰不可忍!拿弓来。” 诸将都是一怔,吕宣抚前一句话好理解,今天真是被金狗活活欺负到了家门口。后一句却又作何解释?宣抚要弓这是干嘛?难不成要把弓往城下扔砸人玩? 吕祉见没人搭理他,直接命令道:“关复古,把你的硬弓给我。” 关复古低着头不敢看吕祉:“宣抚,俺这弓力量大,糅了三年的牛筋才制成的,是张宝弓呢。”自然是不愿把弓给吕祉。 诸将里唯一见过吕祉射箭的只有岳云(见前文),不过他也不确定吕祉能射多远,是以也是沉默不语。 “关复古,这是军令。”吕祉加重了语气。 关复古这回不敢再违抗,不情不愿地把弓递给吕祉。 吕祉接弓在手打量一下,果然是一张好弓。弓腹贴以牛角,长近五寸,其色本白,可照肌理;牛筋圆匀润泽,贴于弓背,更以红丝缠绕,色泽光鲜。吕祉赞了一声,又吩咐刘锜让他麾下的□□手在垛口准备。 等一百□□手拉弦就位后,诸将明白宣抚这是要下令放箭了,武艺高强的自然有心在吕祉面前炫耀,也纷纷找好了位置,弯弓搭箭。 吕祉环视诸将一遭,笑道:“既然虏人看不起咱们左护军,咱们就让虏人尝尝厉害。诸军射中金虏的赏一两银子,有射中穿着白披风的赛里的,赏十两。” 言罢,吕祉吐气开弓,对准完颜赛里的额头,放出了第一箭。岳云和刘锜几乎在同时,放出了第二三箭。 完颜赛里正在观看庐州城城防,自觉已经找出了庐州城的缺点。庐州城城池狭小,难以屯驻重兵。如果勉强屯驻,城中粮食撑不了两个月,必然消耗完。而庐州粮饷转运又全靠漕运,一旦封锁水道,废掉庐州城的东西水门,这城就会变为一座不折不扣的死城。完颜赛里想到此处,不禁爆发出一阵狂笑。 “不用兀术亲到,我一人即可破此城。” 话音刚落,赛里就觉得凉风阵阵,三只箭一前两后同时向他面门飞来。“赛里郎君。”韩常和王伯龙都是一声惊呼,再一看骑在马上的赛里不见了,三支箭射到了紧挨着赛里的亲兵身上。那亲兵好在穿了重甲,箭虽然插在身上,但受伤不重,只是异常狼狈。赛里这才从马腹下钻了出来。众人这才发现,赛里头上的银盔因为躲闪掉到了地上,连两条辫子都散乱了,全不复适才趾高气扬的模样。 韩常当机立断,喊一声“撤”。宋人的箭雨已经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女真骑兵连忙边挥舞狼牙棒挡格,边保护着赛里、韩常、王伯龙三人仓皇逃窜,直到再也听不见城墙上传来的响亮笑声,方才停住了脚步。 停下来后,赛里点检了一下受伤的人数,所幸只有一人重伤。只是损失虽然小,却把他气得暴跳如雷。 王伯龙却颇有些幸灾乐祸,他因为阿里朵被擒,让赛里揍了两拳。这回你赛里郎君不也在南人手下吃了大亏吗! 完颜赛里朝庐州城墙吼了两声,改用女真语恨恨道:“明日一早攻城,等攻下城,把那个姓吕的千刀万剐。” ………… 庐州城中,等诸将笑过,吕祉脸色沉肃,更无半点得意的样子。 关复古大声道:“宣抚箭法一定是得过名师指点!俺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箭如流星。” “刚才是谁推三阻四,不肯把弓给宣抚的?”岳云有意逗关复古。 “是俺有眼无珠,俺认栽了。可谁能想到考中进士的读书人功夫这么好呢?宣抚,为了给您赔不是,那弓您就拿去吧,它配您才合适。” 吕祉依旧没有说话。 刘锜觉察到有异,罕见的没有恭维吕祉,直接道:“宣抚,是有心事吗?” “不错,”吕祉轻叹一声,“我看,虏人已经看透了庐州城防的弱点。” “什么?”关复古诧异道。 岳云略想了想,大声道:“我知道了。金军渡过金斗河扎营就是想断庐州城的粮道。他们砍伐大木,则是为了制造攻城的云梯。哎,这帮野蛮人,是做好了强攻的准备。如果强攻不成呢,就打算长期围困庐州城。用心真毒。” 吕祉点点头。“正是如此,虏人是打惯了仗的。别看咱们小胜了两场,在他们看来,比隔着靴子挠痒痒还不如。而且,他们的队伍里,不只有女真骑兵,还有汉人、辽人的辅兵,会制造抛石机、云梯,会蚁附登城,人数也比我们多上至少一万。诸位太尉,对待这样的敌人,咱们该怎么做呢?” 诸将都在凝神苦思,岳云笑道:“有了。宣抚,咱们偷袭虏人的大寨,你看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迷糊、自由飞翔、春风、东风不上凤凰台诸位的地雷、火箭炮。 快穿孤忠_194 第88章 五年平金(18) 劫营永远是吕祉心中的痛。他上辈子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劫清军大营,却被同僚视为狂人,满腔热血空赢来冷冰冰的嘲讽(详见前文)。此回岳云重提劫营,触动了吕祉的心病。他微一沉吟,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而是用目光环视诸将。毕竟他现在威望还是不够,做出决定首先要获得诸将的支持。 靳赛这赳赳大汉,不知是气得还是怕得已然脸色发白,嘴里小声嘟囔着:“守城也就罢了,劫的哪门子营呀!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岳家军中出来的人都是疯子!” 吕祉不能不叫着靳赛的名字道:“靳太尉,你有什么建议,不妨宣之于众。” 靳赛见吕祉神色严厉,不敢公开反对,只道:“劫营好是好,可就不知道这劫营的兵从哪里出呢?咱们只有两万兵,既要劫营又要守城,末将恐怕无法兼顾。” 岳云天不怕地不怕,连刘锜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靳赛,他立即驳斥道:“靳太尉,夜深人静金兵又不会攻城,你担心哪门子的兵力不足!”岳云又笑着求吕祉道,“宣抚,金兵不习惯夜战的。我爹收复建康的时候,就是每晚派出千余人轮流劫营,让金兵睡不安稳。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才发动攻击一举把虏人赶出了建康城。确实是卓有成效。宣抚再不信,还可以问问刘太尉,八字军在太行山抗金的时候,也是用的白天休整夜晚劫营的法子,杀了数不清的虏人。整个河北都因此震动了。兀术听到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名号,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忠义社的领袖们听说八字军来了则是高兴地即刻纳头便拜。” “这个,”刘锜拈着短须看一眼岳云,这小家伙不跟人吵架的时候,还真是嘴甜可人心意,换个说法叫做说谎不用打腹稿。但刘锜对劫营的态度其实也是暧昧,他倚靠的是八字军原从的将领们,必须听从他们的意见。所以信叔美男子只模棱两可地答复道:“劫营确实是个好计策,但必须注意两件事情,一是选用精兵,二是事前不能走漏风声。趁着虏人没有防备,咱们一鼓作气地杀进去,或许可以收到奇功。但如果不能做到这两点,姚平仲的旧事就会重演了。” 刘锜这话说完,靳赛明显长舒了一口气。 站在刘锜下手的柳倪忽然插话:“小岳机宜和刘太尉的话俺们都听见了。俺们八字军因为脸上刺的字,一直被人瞧不起。今天,承蒙小岳机宜这么推重俺们,俺们也不能让宣抚和诸位太尉们失望。俺在这里就代表八字军的老人们表个态,宣抚但有吩咐,俺们甘愿火里去水里来,绝不吐半个怨字。”柳倪脸上刺得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大字,几乎占据了他左半边脸。当时条件所限,那刺字的手艺人技术又差,更把几个字刺得歪歪扭扭的异常丑陋。可柳倪挺直腰板挺胸抬头地叉腰一站,任谁也不敢对他生出半分轻视之心。 “好!”吕祉击节赞道,“好一个威风凛凛的柳太尉,好一个杀敌无算的八字军!金军骄堕成性,谅来没有防备。咱们今天晚上就去劫营,杀杀虏人的威风,让虏人知道把南人当成两脚羊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除靳赛之外的诸将齐声称诺,八字军出身的柳倪等人尤其答得响亮。 吕祉又道:“刚才刘太尉言道,这次劫营须是精兵出击。当职也是这个意思。但只这一条还不够,当职要再加一条,刀必见血,马必喘汗,人必”他说着语音一顿,用目光环视诸将一遭,续道,“人最好不要伤了。伤了也不要紧,当职加倍的重赏。总之,必须给当职取胜了才许尔等回城。” 吕祉这句话让气氛一下活跃了。柳倪嚷道:“要是不能取胜,咱们也没脸见宣抚了,不必宣抚处置俺们就在城外自裁。” 吕祉含笑点头。他再清楚不过,柳倪是被岳云激将,才能表现得如此慷慨豪迈。所以他调兵的时候也有意维持这种竞争均衡。“刘太尉你挑选一千五百精锐八字军,岳云,”说到岳云两字,吕祉犹豫了片刻。毕竟此子是岳飞的儿子。虽然岳云武艺高强,但阵上刀枪无情,他真怕岳云有个闪失。但想到岳飞对儿子的期望,岳云是只雏鹰不能让他给带成一只家雀。他还是硬下心肠命令道:“你也将带一千五百背嵬军,合计三千人,今夜二更起发劫营。届时一切以刘太尉号令为准,烧毁金军攻城器具,驱赶金军过河,不得有误。等归来之时,当职给你们各计奇功一件。”吕祉想了想又补充道,“记住,烧毁金军的攻城器械尤为重中之重。” 两人自无异议,一起躬身领命。岳云尤其激动,他已经好久没在战场上舒展身子骨了。现在连胡闳休都比他先立了一功,衙内老大不高兴。但刘锜领命之后,略显出了一丝疑惑的神色。“宣抚,王德王太尉的精兵不出动吗?” 吕祉笑道:“这只奇兵,我另有用处。”吕祉的目光落到了靳赛身上。他注视靳赛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靳太尉,金虏善于用间,你尤其要与关复古一起严守城池,不可泄露半点风声。否则当职拿你试问。” 这天将近入夜的时分,起了小雾,临到半夜,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正是梅雨时节,雨水浇灌了沟壑,也带走了白日的暑热。金军大营中,大部分帐篷熄了灯,金兵奔波一天也是相当疲累,在习习凉风中沉入了黑甜乡中。 但在金军营盘外围,依旧有数千汉人辅兵借着朦胧的月色辛勤劳作着。他们把砍下的圆木削减枝叶,链以麻绳,做成云梯。还有一些则在调整床弩。这种床弩是在床架上的前侧安置弓箭,用绳轴绞动张开。最大的甚至需要七十人一起操作才能张弓,张开后也是威力惊人,可以射千步之遥。这种床弩所用的箭也特别坚利,有些特制的箭射出后甚至可以嵌到城砖上,人可踏着登城。因为这种大型床弩瞄准和射发都需要专人管理、调试,为了在明天的攻城战中使用,汉军不得不连夜校准。 孔彦舟从大帐外冲进来,朝坐在地上的几个亲兵各自狠命踹了三脚。那几名亲兵原本睡得正香,被踹得滚了两滚,翻身捂住后腰哼唧着站了起来。他们心中腹诽,孔太尉挨了金人的鞭子就把气撒在自家身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好战战兢兢听孔彦舟教训。 “叫你们这些猴崽子们带队去巡逻,你们给我躲这里偷懒耍滑躲雨享清福,万一出了事情,谁负得起责任!” “我的孔太尉,”一个亲兵叫屈道,“赛里郎君不是说了吗,南人的胆子比鸡崽强不了多少,尽管安心吃安心睡,明天咱们就能攻下庐州城,抢城里面的花姑娘了。” 赛里在全军聚餐的时候确实是这么说的,但孔彦舟心里总七上八下的,直觉告诉他必须小心谨慎。他不好批判赛里,只好咒骂道:“混蛋,在岳家军手里吃了多少亏,还不长记性!这才几天,都忘了寿春城前咱们是怎么被偷袭的吗?滚,都给我滚出去巡逻。” 亲兵们一边嘟囔着庐州城又不是岳飞岳爷爷坐镇,一边小跑出去集合人马。孔彦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掏出水袋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凉水下去。他又从帐内的桌子上捡起了一整只亲兵们来不及吃的羊腿,大嚼了一阵,渐渐也沉入了朦胧的睡乡。就在半梦半醒之间,孔彦舟忽然听见帐外响起了大雁嘎嘎的叫声。这亲切地叫声让他回忆起了久别的河北老家,每到春夏,故乡的芦苇荡中总是有成群的大雁结队起舞。 不对,梦中的孔彦舟一惊,淮南的夏季怎么会有大雁?一定出事了。“备马,列队。”孔彦舟大叫着奔出了帐篷。 帐篷外,雨不知何时已经住了。大约两千身着黑衣臂上缠了红巾的宋军正在跟伪齐步兵交战。此时宋军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将至少七百的伪齐精兵分隔成三块,让其首尾不能相顾。余下的宋军则举着火把在肆无忌惮地焚烧攻城器具。因为雨后木材湿润焚烧不易,宋军就用砍刀将云梯等劈成两半,至于床弩则已经被宋军抢占了。使用□□向来是宋军的强项,小雨的天气步弓受了潮气,射程比平日缩短。但对床弩来说几乎没有影响。宋军正好十人一编组,占据了一个小丘的有利地形,开始阻击闻讯赶来增援的伪齐步兵。那些伪齐兵没有重铠保护,一次床弩齐射难免有数十人倒下。火把照耀下飞溅的鲜血伴随着伪齐兵濒死的呻/吟,场面无比惨烈。伪齐兵战意本差,当此劣势更踟蹰不前。 孔彦舟见状,不再试图挽回败局,就近抢了一匹马与武器,去给赛里郎君报信。 “孔彦舟,哪里走!”几乎同时,宋军阵营中一骑黑马绝尘而出,马上骑士也身着黑色劲装,头戴黑色兜鍪,只臂上缠绕一点血红。骑士抡动双枪,一人一马迅速接近。而在人马之后,更有数百轻骑随之进发。 “岳云?”孔彦舟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大骇。 快穿孤忠_195 来者正是岳云。这次劫营,他精选了七百骑兵相随。刘锜则统率步兵。两人约好,刘锜负责焚烧攻城器具的工作,岳云伺机直冲大营。如果能够再擒住一两个千户自然是好,即使不能也要利用骑兵来去如风的机动,杀虏人一个措手不及。 刘锜见岳云按原定计划冲了出去,想到他是岳飞之子,虽然两人已经商量过多次,还是放心不下,又扯着嗓子喊道:“岳机宜,千万不要恋战,不要贪功割取金虏首级,注意周遭形势变化。万一金虏有合围迹象,立即整军撤离。” “知道了。”远远传来岳云的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姚平仲旧事指东京围城之时,宋钦宗派武将姚平仲劫金军大营,事情泄露,姚所部被金军杀得大败之事) 2、两脚羊指金人在缺军粮的时候,经常把俘虏杀掉,以人肉充饥。这样的人是为两脚羊。 3、金兵喜欢驱使汉人辅兵做攻城准备工作,女真兵则趁机休息。 第89章 五年平金(19) 岳云一马当先在前追赶,七百骑兵在后紧随。孔彦舟逃到哪里,这些骑兵就追到哪里,哪里也就遭了殃。没有戒备的伪齐步兵纷纷死在宋军锋镝之下。这些杀神一般的骑兵也当真军纪严明,没有一人去砍首级。孔彦舟上阵十年,第一次跟死神离得如此之近,吓得大喊大叫:“好侄儿,我和你爹是拜把子的兄弟,咱们又是同乡,你何苦赶尽杀绝?” 岳云呸了一声,回骂道:“你个卖国奸贼,投靠虏人的怂货,哪个是你的好侄儿!还想跟我爹攀同乡!真要是同乡,你立即下马投降,我顾念同乡的情谊,或许放你一条生路。” 孔彦舟闻言拍马跑得更快,他专往人多处跑,妄图逃离岳云的视线。他边跑边喘着粗气回道:“你这毛孩子不懂道理,叔今天大度不跟你计较。叔给你讲,投降大齐的可不止我一个,你爹以前的顶头上司杜充杜公美也降了,堂堂都统制西军世家关师古也降了,难道都是贪生怕死不成?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我大金正是如日中天,你大宋是日落……哎呦……” 孔彦舟忽然“哎呦”连声,原来是岳云张弓一箭射中了他的后心。亏得弓弦受潮劲力小,孔彦舟未受重伤。这厮见风向不对,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恐怕跑不到赛里郎君的大营就要被岳云活捉。他不再废话绕着自己的军营兜转了一大圈。那些被冲散的伪齐骑兵看见了孔彦舟,立即重新列队集合,而步兵则在他的指挥下拿着长矛去阻挡宋军铁骑。 虽说没有列阵的散乱步兵对宋军造不成杀伤,但却让孔彦舟获得了喘息机会。再一个,伪齐毕竟人数众多。宋军就算一枪结果一个,也要花费不少力气。这样一行逃一行追,孔彦舟好歹凑齐了半数亲骑,大约有五百人的样子。有了撑腰的人,孔彦舟狞笑一声,勒住坐骑,停了下来。 “岳云,你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叔叔我今天代你爹教育你一回,让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岳云听得孔彦舟倚老卖老屡次提起自己爹,气不打一处来。他越恼怒反而笑容越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音未落,岳云一提缰绳,纵马飞一般地蹿出,同时一抖手腕举鎚□□向孔彦舟心窝。 孔彦舟早有准备,他骂阵原是为了诱岳云来攻,身边早有两名亲将抢出。一人举枪招架岳云右手鎚枪,另外一人则举刀劈向岳云。孔彦舟自己冷笑一声,挺枪直刺岳云面门。一瞬间情势陡变,竟成了双杀之局。 岳云不慌不忙,叫一声“来得好”,左手突然出枪,力量之大竟然直接磕飞了孔彦舟亲兵的大刀。孔彦舟这才知道,自己的好“侄儿”原来竟是个左撇子。岳云顺势一带马头,侧身张开手臂,再一夹将孔彦舟的铁枪牢牢夹在了肋下;同时右□□如毒蛇一般压住另一亲兵的枪尖,发力一磕一挑,一个回合就将这员亲将挑落马下。 孔彦舟大骇,他已料到岳云武艺精湛,特地安排了埋伏人手,没想到一个照面间依旧一死一伤。他忙用力抽枪,那枪却如铁铸一般,根本抽不动。 “好叔叔,不如随我回宋营耍一遭,我把其他人也叫来,一起听叔叔讲做人的道理。”岳云笑着左手突然用力一带肋下枪,要将孔彦舟生擒。 孔彦舟见机也是快,索性松手撒抢自己拨马狼狈逃开。主将一败,聚拢的骑兵也无斗志,随之溜走。 岳云继续挥军突进。 ………… 在岳云高歌猛进之时,刘锜的进展却不太顺利。他的步兵在焚毁完金军攻城器械后,受到了金军王伯龙部的围攻。 王伯龙的营寨紧邻孔彦舟,他年岁大,性格也比韩常、赛里更加精细。当他听到孔彦舟大营的喧哗不断,立即派遣侦骑伺探。王伯龙确定是宋军劫营后,即刻整亲军来援。 一般的女真兵虽然不善夜战,但王伯龙是辽地的汉儿大盗出身,对这样的混战颇为得心应手。他先让亲兵排成密集队形,鱼贯而进。在被宋军床弩一次攒射死伤数十人后,王伯龙立即改变了策略。仓促之下未曾准备盾牌的金军步兵四散开,慢慢靠近宋军的阵地。女真骑兵则站在射程之外,准备一旦步兵打开缺口,立即从缺口攻击撕裂宋军的防线。 “刘太尉,金军势大,至少有两千人之多,把岳云叫回来增援吧。”柳倪已经带着自己的亲兵进行过数次冲锋,救援宋军危急的局面,把险些突破的金军又打了下去。此时火把照耀下,他身上脸上满是血迹。脸上的血更结成了硬壳,像是又带了一只护面。 “还有多少只□□?”刘锜不慌不忙地问道。 “够再齐射六次的。” 刘锜点点头,“传令下去,最后一次齐射后,立即销毁床弩。”这些大型武器不便运输,但毁坏再容易不过了,只要劈断弓弦即可。 刘锜等柳倪传令完毕,又问道:“我们的伤员现在有多少?” “二百轻伤,十几个重伤的。宣抚吩咐,刀要见血马要喘汗都做到了。” 刘锜微微叹了口气,这些人都是在与金军对阵的时候受伤的,不过六七次交手,已经伤了十分之一。 快穿孤忠_196 柳倪忽然指着前方。金军阵前旗帜招展,显然是在调动兵马。柳倪激动道:“太尉你看,马队,虏人的马队动了。他们终于不耐烦了,要上拐子马了。” 刘锜目光闪动,格外的坚毅。他原不是只知道玩乐的花花公子。“柳太尉,一会儿你来负责调动□□手,压制虏人骑兵的冲锋。三轮齐射后,我带队出击。” 柳倪一惊,阻拦道:“太尉,你是国家重臣,不要轻易以身犯险。” “必须我去。”刘锜掏出哨子,按照与岳云约定的应援调子,吹出了一长三短的节奏。 金军骑兵也随着尖锐的哨音动了起来。正举着火把哨望的柳倪正待放箭,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金军的骑兵并没有堵墙而进,反而纷纷后退。柳倪不禁叫道,“太尉,奇了,金军怎么后撤了?……岳云,一定是岳云!”柳倪大声欢呼道,“岳云从王伯龙身后兜过来了,好小子,真没丢他爹的脸,没丢八字军的脸!” 金军的步兵因为阵后忽然大乱,进攻的步伐越发迟滞。由于没有千户等军官的指挥,有些轻甲的歩人进入了宋军的射程后,意识到不妙仓皇后退。另外一些则继续拥挤向前。原本规整的步兵阵被搅的出现了波澜。 刘锜见到机会,神色一肃,接替了柳倪的位置,下令道:“兄弟们,听我号令。瞄准了前方,射。” 箭雨加速了金军步兵的混乱。一名回过神来的千户手起刀落,砍掉了从身边奔走的败兵的头颅。但这努力已经有些晚了。作战从来都是可进而不可退,一旦退却鼓起的勇气就泄了。此时即使金人再勇悍,存了人各自保的心思也难免崩溃。 “兄弟们,就是现在,列阵,出击。”刘锜挺枪率队奔出,与岳云汇合。 ………… 自从誓师出兵之后,吕祉一直坐在城头,看向金兵大营的方向。步兵手中握着的火把虽然掀开了夜的一隅,却不足以使他得窥全貌。只有静夜的风送来远方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与垂死的惨叫声。当吕祉听到刘锜吹响的哨声,他握住佩刀的右手猛然一紧,问跟随的关复古道:“刚才的哨音你听清了吗?” “一长三短,不会错的。”关复古此时也格外激动,说话的音调都颤抖了,“刘太尉他们,不会遇到麻烦了吧?” 吕祉微闭双目,片刻后重又睁开,语调轻松地笑道:“他们都是我大宋军中百里挑一的勇士,放心吧,绝不会出差错的。关武功,还记得吗,我们的目标是五年平金。” 关复古的表情也放松下来,但多年养成的谨慎习惯还是让他提醒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有个差池,宣抚要早做打算。” 吕祉抚着刀鞘,淡然道:“不须多虑。如果真有万一,这把宝刀就可以满饮献血了。” ………… 刘锜岳云两军相对打穿敌阵后,终于会合了。刘锜见岳云马颈下挂着个亮闪闪的东西,不禁多看了两眼。 “这是我那便宜叔叔孔彦舟掉落的银盔,被我给捡起来了。刘太尉,你说能换几两银子不?” 刘锜暗道,这三千人个顶个都杀得困乏,只岳云还有心情说笑话。他至此才信了一句话,有些人天生就是属于战场的异类。 岳云继续道:“刘太尉,看我多听你的话,没有急着斩级也没有去抢战利品,就忙着杀敌了。你要替我作证,我们至少杀了一千人。” 刘锜环视一眼岳云手下的骑兵,人穿着黑色的罩甲看不出血迹,马却都已经成了血马。刘锜眼眶一热,大声道:“好,我替兄弟们请功。” 岳云欢呼一声,“弟兄们,听见刘太尉刚才说的话了吗?咱们再冲杀一阵,让刘太尉亲眼看看背嵬马军的威风。” 刘锜皱起眉头拦住岳云,小声道:“岳机宜,咱们已经厮杀了一个时辰,大家都精疲力竭了。虏人势众不宜久战。” 岳云抬眼仰视刘锜:“刘太尉已经焚毁了金虏的攻城器具吗?” 刘锜点头:“咱们得立即撤退了。” “刘太尉,那我更得冲杀一阵,才能掩护步兵后撤。你看,”岳云举鞭遥指。王伯龙的大纛下,身披重甲的骑兵已经重新集结在一起,整好队形,预备再一次的进攻。“咱们两条腿的,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如果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刘锜见岳云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想到用一语双关的“畜生(既指马也指金人)”一词,也不禁莞而。“岳机宜,我自有主张。” 美男子骑在马上,弯弓搭箭。弓似满月,箭如流星,王伯龙大纛应声而折。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就补完这章好了,实在没时间写了。5555555555 告诉我,主角们帅不帅呀,好不好呀! 快穿孤忠_197 第90章 五年平金(20) 赛里在孔彦舟陪伴下赶到的时候,王伯龙正在指挥金兵打扫战场。赛里望着一片狼藉的大营,脸沉的比得上千年乌木,咬着牙问道:“伤了多少人?” 王伯龙清楚赛里所说的“人”仅指女真人。他低下头,禀告道:“死了两百女真勇士,其中还有一名千夫长。他是跟随□□郎主起兵征辽的老人,被南人用抢来的床弩射死的。”王伯龙见赛里眉头皱得愈紧,忙又补充道,”不过,我军也杀死了几百的南人。” 几百是王伯龙为了塞责,将宋军尸体多加了个零后的数目。 赛里心疼的险些流下眼泪。金国建国以来女真人口一直增长缓慢,现在还不足占领地的五分之二,真正的死一个少一个。赛里捶着胸口哀悼道:“你们跟随老郎主南征北战,却不幸丧命于庐州城下。英灵未泯不要走远。自家今天就统率大军与你们报仇。” 孔彦舟今天侥幸从岳云手下逃脱,也是颇为狼狈。不只亮闪闪的银盔被岳云缴获做了战利品,率领的伪齐人马更损失了千人之多。那些人马是他自东京留守司以来便依仗为亲军的精锐。孔彦舟听着赛里低声祷祝,也是悲从中来,跟着轻声念叨:“弟兄们,你们被那个姓岳的小崽子害死了。等我几天,我亲把岳云在你们灵前碎剐了,给你们出气。” 不想提醒了赛里,盖天大王怒吼一声,拿出了震天的气势训斥道:“孔彦舟,你部伍不严,让宋军轻易抢走床弩等武器,害死了两百女真勇士,你该当何罪。” 千辛万苦给赛里报信反成了有罪,孔彦舟脸上苦心中更苦:“末将,不,小人之罪固然罪在不赦。可那岳云也着实勇锐,我等奋不顾身冲上去抵挡,一晚上的死伤竟达上千人。”伪齐死的人不算人也就罢了,还落了一身埋怨,这还有天理吗?孔彦舟继续哭求,“还请赛里郎君高抬贵手,念在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免去重罚吧。” 赛里迁怒于孔彦舟,王伯龙为免引火烧身也并不想劝阻。正在这时韩常骑着马赶来了。韩常大营因为离得最远,几乎没有被波及,所以出现的也最晚。韩常只套了一件中衣,连眼罩都来不及戴,萎缩的左眼裸露在外狰狞异常。 赛里发现了另外一个迁怒的对象,大吼道:“韩十四,你如何安卧到现在才来。”十四是韩常的排行,赛里劈头盖脸质问道,“你不知道昨晚宋军来劫营了吗,怎地不及时出兵相助?你身为大将,斥候不明。若是老郎主在日,非把你金瓜击顶处死不可。” 韩常瞪起一只眼,心道,我营寨防卫严密,不曾被宋军劫营,感情也成了罪过。但韩常不是女真人,他见赛里气得青筋暴跳,也不敢反驳,只能采取孔彦舟的策略:“郎君息怒,我愿意今日领兵攻城,赎此大罪。” 其实真要论罪,赛里是第一个要负责的。他拒绝了韩常和王伯龙的建议,坚持“宋军懦弱绝不会来夜战的”判断,才是导致死伤惨重的主因。赛里发泄一通后,火气消得差不多了,心里也是发虚。“昨晚之事,王十有功有过,功过相抵。韩十四,你和孔彦舟都作战不力。自家仁慈,暂且记下你两人一顿打。你们今天领兵攻城同做先锋。” 三人同声应道:“遵命。” 孔彦舟想到自己部伍自出兵以来,接连减员,明天又要拿命去填庐州的护城河,简直悲从中来。 ………… 吕祉亲自放下吊桥,迎接三千勇士凯旋。他站在城门前,一个个点数,点到最后发现不见了岳云,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总不能第一战岳云就出了意外吧!“刘太尉,岳机宜他?” 刘锜脸上的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宣抚,不用担心他。岳机宜在城外沿着护城河遛马呢。” “遛马?”意外发现岳云也是个马痴,吕祉不胜欣喜。 刘锜笑道:“岳机宜呀,听了宣抚的话,不斩级不争功,就是临退兵的时候手痒,顺手牵了三匹马回来。小家伙也是厉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那三匹刚失去主人的马居然肯乖乖地跟他走。我这西军出身马背上长大的,都大吃了一惊。”刘锜年龄足够做岳云的父亲,话语中颇有几分宠爱。 刘锜虽然说得兴奋,但鏖战许久已是掩饰不住地疲劳。吕祉亲自用手帕揩去刘锜脸上的血污,以示尊重。“我军伤亡多少?杀敌多少?” “我军虽然杀敌上千,但也轻伤三百,重伤四十,还有三十人阵亡。尤其可叹的是志士们为国捐躯,然而末将仓促撤退,竟来不及抢回他们的遗骸。”刘锜的声音陡然低沉。 吕祉的眼眶也红了,他朝关复古点头示意。关复古立即率亲兵为三千勇士逐一献上早已预备好的美酒。 吕祉举起酒碗,祝贺道:“弟兄们,这是官家御赐的羊羔美酒,味道醇美不同凡品。御酒坊一年也只能做出一千坛,官家赐了半数给淮西。今天旗开得胜,当职先开了一百坛,给弟兄们庆功。咱们干了。”吕祉说着一饮而尽。 柳倪粗人,立即叫道:“宣抚,才开了一百坛,俺们三千人不够喝的。” 吕祉正等着这一问,笑道:“柳太尉,等咱们打退了四太子,当职让你们喝个饱。不喝到醉地上起不来不许离开,好不好。” “谨遵宣抚将令。”三千人哄然答道。 这些士兵自去吃饭休息,但军中高级将领,如刘锜等却必须留下继续开会,应对金军即将的攻城战。吕祉邀刘锜、柳倪同去宣抚司。就在这时,岳云一人四马,威风凛凛地从吊桥上奔了进来。那三匹夺自金兵的高头大马尤其显眼。吕祉认得三马俱是龙颅突目平脊大腹,甚是神骏。 “宣抚,看我抢到的好马。”岳云头上戴着孔彦舟的银盔,手里握着鎚枪,风风火火依旧是使不完的精力。 “岳机宜,你这是怎么抢来的?” 岳云得意洋洋道:“宣抚,金人打仗不是有个连坐法吗?我们退回来的时候,刘太尉操神臂弓杀了一个戴着银耳环的金将,他那些亲兵失了主将,跟发疯一样追上来,要给主将报仇。被我一枪一个结果了,马自然就归我了。” 岳云说得轻松,吕祉想象战场之上刀枪剑戟横飞的场面,自忖就算自己也没这样的武艺。他虽然喜欢岳云作战勇猛,还是告诫道:“你以后少做这样野战斗将的事情,打仗还是要多用脑子,不可途自依仗武力。” 快穿孤忠_198 岳云在就着关复古的盆洗手和脸,忙道:“宣抚不用担心,等我领十万兵的时候,我也一定运筹帷幄。” 关复古顺手拍了下岳云脑袋,接道:“十万兵,宣抚还没领十万兵呢,你小子就要领十万兵了,胆大包天,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吕祉早熟悉了岳云这脾气,问道:“小岳太尉,就当你手中有十万兵,你打算怎么守城呢?” 岳云恰好简单洗漱完毕,一行人往宣抚司走去。为了节省时间,吕祉让关复古准备了食、水,以备路上食用。岳云早饿极了,抓了个麦面炊饼,几下便咽下了肚。 “这有什么难的。宣抚,白天守城,请先派上靳赛靳太尉的部队。” 吕祉一笑,他其实正有此意。“说说你的原因。” 岳云笑道:“赛里虽然被教训了两次,可他一定还是难改骄傲的性子。明天攻城,一定还是先派上孔彦舟,不会派自己的亲军。再一个,咱们今天把他的攻城器具都毁了,他心疼同族的女真人,也不愿意让女真勇士们成了咱们的箭靶子。” 吕祉刘锜对视一眼,小家伙说得合情合理。 “可一旦孔彦舟们久攻不下,赛里就吃不消了。他害怕被兀术责备,就会派上精兵的。等那时候,靳太尉的军队也累的要死要活了,就请宣抚重新换上背嵬军。我们正好养足了精神,又可以好好杀上一阵。宣抚,我这安排妙不妙?” 吕祉骑在马上,没有做声。 岳云急道:“宣抚是不同意吗?哪里不妥请告诉末将。” 吕祉忽然连鞘挥刀劈向岳云,岳云条件反射举左□□一磕。两人兵刃一交随即分开。 吕祉笑道:“不错,的确还可一战。岳云,到时听我将令。” 第91章 五年平金(21) 第二日辰时,韩常和孔彦舟率先领军在城北列阵。孔彦舟一军昨夜损失了大约千余精兵,士气极受打击。诸军尽皆垂头丧气的低着头打不起精神。孔彦舟虽然昨日被赛里责罚强令出战,但还是存着保留实力的想法。此时见自己的子弟兵颓唐如此心中已是担忧,他又观望一番城楼,只见宋军旌旗招展城楼上却极安静不见人影,显是早有准备。他把前前后后的因果想了一番,涎着脸跑到韩常面前建议:“韩太尉,我看昨日南人似有征战之意。咱们今天不如用计,诓骗南人出来决战。一来可以发挥咱们铁骑的优势利于速战速决,二来即使宋军不出战消耗一些他们的滚木擂石也是好的。不知太尉意下如何?” 韩常也是窝了一肚皮的气,根本不愿攻城。这两人一拍即合,孔彦舟当即派了一百伶牙俐齿的伪齐兵出列,准备骂阵。 孔彦舟运足了气,第一个吆喝道:“城头上坐着的人那厮,可是吕祉吗?爷爷们来攻打庐州城,还不快快出战,也好给尔等一个痛快。”可惜,孔彦舟银盔被岳云抢走了,披头散发地着实有损形象。为了加强气势,他只好再挑衅地朝城楼挥一挥手,然后打马躲到阴凉处休息去了。 后面的人再叫阵,言辞可比孔彦舟粗俗上几倍了。这些军兵开始还只是骂些乌龟王八之类的市井无赖话,骂了许久后见宋军毫无反应,他们索性编起了吕祉的荤段子。没一炷香的功夫,吕宣抚已经从名门之后变成了出身不明的野种,无恶不作的畜生,甚至于扒灰、乱伦不一而足。 “宣抚,让我教训他们一顿!”城楼上,关复古单膝跪下,愤然请缨。 吕祉听了半晌,着实佩服这些伪齐兵丰富的词汇量。他从胡凳上起身,摸摸悬挂在旗杆下的铠甲。铠甲触手温凉,吕祉一笑:“还不到火候呢,让他们再骂些时候。” “可这些汉奸着实欺人太甚。末将恨不得一拳打死一个。”关复古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砖墙,大声道。 吕祉目测了一下伪齐兵与城楼间的距离,笑道:“孔彦舟看来是长了记性,这回躲得远远的,就怕被咱们的□□够到,被射一个措手不及。关武功,你是打不到他们的。” “难道真的只能等到这副挂起来的铠甲烫了,宣抚才允许出战?”关复古不甘心。 这正是吕祉设下的计策。通过测试铁甲在烈日下发烫的程度,来推断金兵的体力消耗。铁甲不发烫,绝不出战。吕祉摇头命令道:“关武功,你也学学靳太尉,坐下闭目养神岂不是好。” 靳赛乐得不打仗,此刻躲在凉伞下打瞌睡。他听到吕祉点名,吓得跳起来道:“宣抚昨夜一夜未曾合眼,不如先休息片刻,由末将替宣抚值守。” “靳太尉,”吕祉注视靳赛片刻,拍着靳赛肩膀道,“当职正有一个重任要你去做。” 靳赛没想到拍个宣抚的马屁也能提醒吕祉给自己布置任务,不禁苦了脸。 “你速去巡视约束手下,不论金军如何叫骂,任何人不得投掷石块等物,严防填塞护城河。” 靳赛领命而去。吕祉又观望了小半个时辰,但见金军大营一阵骚动,却是赛里和王伯龙的人马整军而出。这两军不同于韩常、孔彦舟的部队,全以女真人为主。尤其是赛里一军,他的合扎亲兵与兀术亲军配置相同,尽皆重铠兜鍪,从远处望过去人马一体仿佛铁塔。因此宋人为其取了个铁浮屠的诨名,以示为精锐中的精锐。 吕祉拈须笑道:“关武功,你再立新功的时候到了。”他又转向城楼戍守的宋军,大声道:“弟兄们,虏人要来攻城了。你们怕不怕?” 快穿孤忠_199 轮戍的宋军大多是靳赛所部,还有一部分吕祉的背嵬亲军。靳赛所部原本士气不高,但大热天平白挨了孔彦舟好一顿臭骂,又被将令约束不能还击连回嘴也不行,心里着实地憋屈。此刻也不用长官教导,都扯着嗓子答道:“不怕!俺们从军就是为了要杀虏人,请宣抚下令。” 吕祉暗道,孔彦舟这两百人的谩骂足比得上自己动员一天的效果,端得是奇谋妙计。“如此,听我号令。箭不得虚发,石不可轻掷,打死一个虏人当职赏五百钱。” 吕祉话音刚落,自辰时此起彼伏的叫阵声忽然停下了。片刻沉默后,果然如他所料,金军阵中鼓声大作,韩字和孔字旗号下,两只步兵分左右翼出击。 “全军戒备!”关复古大声命令道。 金军先头部队此时已经奔到了护城河下。因为昨日下了雨,护城河连接两肥水,河水随之暴涨,金军已经无法直接淌水过河。不过他们也早有准备,纷纷投下身上背负的柴草石子,妄图填河。 宋军从城上窥见黑压压一片金军围住了北城与东城,有些胆小的已是吓得双腿不住颤抖,无法说出一句整话。但更多的人则是血灌瞳仁,纷纷弯弓搭箭。几十张巨大的床弩也已经对准了城下金军中的首脑人物。 吕祉向关复古微一点头。宋军的上百面得胜鼓同时敲响。隆隆鼓音盖过了金兵的喊杀声。 “射箭。”吕祉沉毅的语声被传令兵一个接一个迅速传到远方,回响不绝。 万箭齐发,城下绽出一蓬蓬血雨。督战的千夫长们尤其惨烈,几乎无人幸免,或者倒于护城河前,或者栽在马下。杂牌军本来没有战力,一旦失去约束,几乎不顾一切的四散逃窜。在毫无秩序的逃跑过程中,人马互相践踏,又死伤了上百人之多。 听着城墙上宋军爆发出的欢呼声,韩常眼角抽搐两下,他没想到这次南征竟碰上了吕祉这样的硬角色。此人不只胆子大,手下还多是刘锜、岳云这样的悍将。韩常毕竟是扬威南北的名宿,突然抽刀在手,纵马连斩两名奔来赴命的千夫长。这一突起的变故让仓皇逃窜的步人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 “再有不用命者,杀无赦。”韩常用汉语厉声道。 有了这道指令,他的亲兵纷纷驰出,把逃离战场最远的步人接连射杀了十数人。韩常身边的孔彦舟难免露出了惊骇和不忍的神色。韩常怒道:“孔彦舟,连输三阵,事已至此,你难道真想尝郎君的重法吗?” “末将不敢拿自己的脑袋犯险。”孔彦舟苦着脸道。金国郎君们的翻脸无情他算是领教了,背上的几十鞭犹在隐隐作痛。 韩常冷哼一声:“料你这贼杀才,也没这样的胆气。立即与我换上亲军出战。” 城头上的吕祉发现金军大阵旗帜摇动,一番调兵遣将后溃败的金军迅速组织起第二次冲锋。这次冲锋与上次不同,使用上了拒马。拒马是一种木制的障碍物,是将数根木柱交叉固定成人字架,再将枪头穿在横木上,使枪尖向外。这种障碍物因为便于移动,一般用作步兵阵外围,以阻止和迟滞游牧民族马军的行动,并且可以借助挂于横木上的□□杀伤敌人。 现在,拒马被金人创造性的用于攻城,枪尖不再对准敌人,而是转对自己人的方向,以示有进无退。如此严令之下,攻城的步人们也不敢再按以往的惯例,干些出工不出力的勾当。金军虽然大型攻城器具昨晚被烧来不及重新赶制,但此次冲城配备了小型的□□与盾牌。诸人各手持铜盾,迈着整齐的步伐直前。而每走五十步督战队便放置一排拒马的做法,更为此次攻城增添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意味。 “宣抚你看,虏人真是蛇蝎心肠,对自己人也这么狠。”关复古低声说道。 吕祉不由想到了自己那个年代的女真人。虽然隔了数百年,但这个民族的精神几乎没有变化,残忍野蛮却也悍不畏死,又极善于在战争中学习其他民族的长处。从大到红衣大炮,小到冶炼技术的发展,女真人在飞速地提高自己的战争能力。无怪乎这个民族二十年的时间内,纵横疆场几乎没有敌手。他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女真勇士呀。” 关复古朝地上呸一声吐了一口浓痰:“兔崽子们现在才把咱们看成旗鼓相当的对手,肯拿出些真本事了。连伪齐的那帮烂猴子都被逼得上了房,这仗有得打了。” 吕祉目光灼灼望向城上戍守的士兵:“弟兄们,咱们今天就狠狠揍一顿这些被逼急了跳墙的疯狗,替大宋万万户黎民报仇,你们可有这个信心?” “有。”诸人轰然答道。 第92章 五年平金(22) 金人步兵在进入宋军弓/弩覆盖范围后,立即分为两批。一批人取下硬弓、手/弩在重铠盾牌的保护下向城上还击,另外一批则寻找涉水过河的方法。 护城河水此时已经从深绿变作了黯淡的血红,被宋军第一轮射杀的尸体倒栽入城壕,淤塞了水流。而金人冲锋时,用稻草、石块等填河也起了一些作用。石块集中投掷的地段河水变浅,勉强可以让人泅渡。于是金军踏着自己人的尸体,手拉手结伴渡过十余丈宽的护城河,开始艰难地蚁附登城。 与此同时城下金军的射击也给宋军造成了相当大的麻烦。金人虽然是由下而上的仰射,弓/弩的力量也比不上宋军,但其胜在悍不畏死,单论个人武艺也大多强过宋军。尤其金人弓箭手只是为了掩护步兵登城,并不在乎精度,只需要把箭射上城墙,干扰宋军视线即可。庐州城城墙不过两丈,刚好在金人弓/弩的覆盖范围内。守城的宋军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关复古闪身用铁锏拨开一只流箭。流箭劲力未衰,又斜飞了几米。正有两个兵丁搬着内装碎石的竹筐路过,流矢咄地一声敲到石头上,又弹了一下才最终落到马道上。那两人是靳赛手下,打得从来只是顺风仗,何曾真刀真枪地厮杀过。两人被吓得怔住了,手一抖险些将石头砸到自己脚上。关复古推了两人一把,让他们赶快趁着箭雨间歇,从垛口上投石。两人方才如梦初醒,将大石对准正在攀登城墙的金军,接连用力扔下去。那石头挟风雷之势呼啸而下,撞翻了三四人,落地之时又顺带将一个百夫长压成了肉酱。 然而形势却并没有明显地好转。关复古原是率领背嵬亲军压制金军弓/弩,保护己方守城人员。宋军本来占据了地利的优势,但输在人少。吕祉空有两万的大兵,但靳赛手下的骄兵素质低下,这样的拼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有些人连心都未必有。现在战斗进行了大约炷香时分,金军逐渐摸索出了经验。孔彦舟对弓/弩手进行了分工,弓手继续随意漫射,弩手则用腰弩对宋军的弓箭手进行定点清除,盾牌手负责保护弓/弩手的安全。只要宋军弓手一露头,便是一只冷箭飞来。关复古手下已经有数十人挂了彩,所幸箭到墙头时大多劲力已衰,都伤得不重还能再战。 危机之下,吕祉为便于观察形势,干脆将大纛挪到了垛口处。城下金军看到吕祉紫袍罩甲的身影闪过,知道是高官,尽数将弓箭对准了吕祉。一时间箭若飞蝗而下,关复古等人虽然立在吕祉身前替他拨挡,一只冷箭犹自堪堪擦着吕祉的脸颊飞过。关复古见形势不妙,低声劝道:“宣抚,城头太危险,请您到城下暂避。” 吕祉脸色一沉,厉声道:“让开,不要挡住当职的视线。” 快穿孤忠_200 关复古犹豫片刻,还是劝道:“相公是国家重臣,岂能以身犯险?请相公为国家保重。” 吕祉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身为宣抚使,原本不必亲自出战。但事有轻重缓急,以今日之形势,一旦崩溃就是全军尽墨的结局。他摇头道:“汝等不必再劝,各司职守即可。” 靳赛见吕祉决心既定,不免道:“既然宣抚不肯下城,末将以为不如把那投石机拉上城头投掷火球,管叫虏人措手不及。”原来庐州城中还预备了几十台投石机,大的足有七梢之多,数十人方可操作。这些投石机除了可以投掷石块外,还可以投掷火药,威力略可比后世之炮。靖康年李纲主持的东京保卫战能够胜利,多少也仗了投石机的功劳。靳赛这样建议,自然是因为心中怯战的缘故。 吕祉深深盯了靳赛一眼,笑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金人不过动用了韩常、孔彦舟两部精兵。后面还有赛里的亲军,兀术的大军。我们也得悠着点劲,不能一下子把家底都掏出来。”他拍拍靳赛的肩膀,又道,“靳太尉,你可是怕了吗?为将之人须知置之死地而后能生的道理。” 靳赛心中一寒,吕祉已经一把将他推开。劲力之大,竟然他带的一个趔趄。吕祉又用高声慷慨道:“朝廷养兵十五年,正欲缓急为用。当职今日愿与尔等同生死。”说罢,吕祉冲着城上士卒一揖到地。 这些士卒几曾受过这样的礼遇,大多数人都为之感动落泪。靳赛虽然心中腹诽,哪里敢再说半个不字,唯有加倍地卖力督战。 这时,忽然一声惊呼传来,“虏人上城了。” 被突破的防线在东城门,是靳赛手下驻守之地。吕祉再无犹豫,宝刀仓啷一声出鞘,笑道:“来得好,今天正是给宝刀开光的日子。” 说话间,吕祉已经遥望见一个身披重铠的金人跳上了城头,他立即当先一步赶向垛口。 垛口处,数名枪手举长枪将第一个登城的金人戳了下去。但第二个、第三个……随之从缺口涌入。这些金人训练有素,登城之后并不急于出击,而是守牢地盘,为后续的金兵登城创造机会。所以宋军虽然在城墙上人多,但在被突破的防线处,反倒是略占下风。等吕祉赶到之时,虏人已经聚集了十数人之多,占据了一个垛口的地盘。不足十个的宋军正持枪与之肉搏。 吕祉看准其中一个头目模样戴耳环的金兵,断喝道:“与我拿下此人。”关复古当即率军向此人猛攻过去。 那人却也勇悍,见增援的宋军都来围攻自己,吕祉身边护卫稀少索性一矮身子急冲向吕祉,打算将他挟持作人质。吕祉身边护卫尚未来得及反应,吕祉手疾手腕一抖腰刀当头劈下,咯啦一声响,只一招竟直接将此人的脑袋砍断了。因为太过突然,尸身又走了一步,方才栽倒在地。 宣抚使露的这一手功夫,立即赢来了雷鸣般的喝彩。城头宋军勇气倍增,生生将登城的金军全部消灭。 关复古脸上已经满是鲜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虏人的。他打发了性子,从满地的金兵尸身拎出一具,双手一较力,当成石弹朝着虏人最密集的地方扔了下去。 “关武功,干得好。”吕祉哈哈大笑,交口称赞。 韩常在城下也见到了这一幕。他原以为庐州城破就在今日,不曾料到宋人如此顽强,一时无法可想,暂且鸣金让亲军后退整队修整。他自己则和孔彦舟驰向后阵的赛里汇报。 “赛里郎君,此回南人端得难缠。” 赛里早看到了双方厮杀的经过,他不比兀术的粗豪,多少能够体谅下属的困难。赛里看着汗流浃背的韩常与孔彦舟,让亲兵给他们撑上了一把凉伞。韩常与孔彦舟心中一喜,看来这回不必再吃鞭子了。 赛里又问:“韩十四,你们打了有多长时间了?” 韩常看看太阳,正午的阳光格外毒辣,刺得他仅余的一只眼睛一阵疼痛。“足有两个时辰了。” 赛里点点头,“你们两个也辛苦了,让你们的兵士轮流休息攻城吧。” 王伯龙忽然道:“我看庐州城今日可破!” “说说你的想法。” 王伯龙轻声道:“赛里郎君,你让韩、孔两位将军继续佯攻,我带精兵绕路攻击庐州城防守空虚的南城,必然可以登城。” ………… 城下金军的攻势逐渐减弱了。靳赛长舒了一口气,跟吕祉表功。“宣抚,末将从军这些年,跟着刘相公也算走南闯北了,还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呢!连末将都受了伤。”靳赛说着把手上划出的一道口子指给吕祉看。其实不过是个寸长的口子,也极浅,但靳赛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相形之下,关复古就惨得多了。他的铠甲上插了十数只箭,来不及□□。关复古就带着这些箭走来走去,活像只刺猬。他的部属也是人各带伤,另有几十人丧命。不像靳赛所部几乎没有损失。 吕祉横了靳赛一眼,靳赛赶忙补充道:“这次能把虏人打得屁滚尿流,全靠宣抚指挥若定。末将佩服得紧。就是可惜守城不能斩级,否则一定是场不输吴宣抚仙人关之捷的大胜。” 吴玠仙人关和尚原两战,杀敌还算是小的,更重要的是保下了朝廷的西南半壁。靳赛此时说这话,无疑是言过其实。吕祉却也没有反驳,望台上观察了片刻,忽然笑道:“靳太尉可是想斩级吗?这回有机会了。泼天的功劳摆在太尉面前,请太尉自取。” 靳赛本来只是奉承吕祉,不料吕祉忽然说出这句话,他不知如何回复,怔了一下。 吕祉摸摸城头上烈日下曝晒的铠甲,触手滚烫。他立即命令关复古道:“叫刘太尉和岳云前来商议军情。” 作者有话要说: 快穿孤忠_201 谢谢自由飞翔、iceer74的地雷 第93章 五年平金(23) 劫营之后,吕祉虽然让刘锜岳云抓紧时间休息,但两人还要处理手下军兵的诸项杂事。等到忙完之后,刚刚躺倒床上进入梦乡,就被通传之人叫醒了。等两人匆匆赶到城下简易的议事场所,刘锜脸色暗淡,看上去比刚归来之时还要疲惫。倒是岳云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丝毫看不出就在两个时辰之前,他刚亲手杀了三十余人。 北城下已经搭起了四座帐篷,其中三座大一些充作左护军临时的医药院。左护军原本的医药院在庐州城中,距离较远。为了方便救治在守城战中受伤的军兵,吕祉特别让宣抚司点检医药王仲明设了这三座帐篷。轻伤的进左、右帐篷中医治,中间的一座则专门收治重伤员。第四座帐篷则充当议事之所。 “嘿,王神仙,您的气色可真好呀!白里透红红里带粉。别人都说越打越憔悴,只有您是越打越精神了。”岳云笑着跟站在帐篷前正围着关复古忙碌的王仲明打招呼。 “小子,我忙得脚跟不着地,你就会站在旁边说风凉话。你帮我把那卷开水烫过的纱布拿过来。”王仲明丝毫不客气地命令道。王仲明今年已经六十岁,发不白眼不花,精神矍铄。他是宣抚司的老人,出身于医学世家。他早年经历颇为传奇,还曾经拜大慧宗皋为师。后来还俗,被刘光世延请至宣抚司做起了私人医生。吕祉接任之后,才知道王仲明不只精通方脉(内科),尤其擅长外科,举凡骨伤、箭伤等等无一不精。于是吕祉依旧让王仲明做点检医药公事,但工作重心却转移到了统率军中医官、救护伤病员上。 岳云乖乖听话,把纱布递给了王仲明。他这才发现受伤的竟是关复古。关复古脸色苍白,精赤着上身,嘴里咬着一团布。他的前胸有三处箭伤右臂一处枪伤。伤处的箭头已经被王仲明剜出了,但伤口还未包扎,红肿外翻的肌肉甚是狰狞。 岳云道:“关兄,你也挂彩了。胡兄伤了左臂,你伤了右臂,你俩凑一起倒是又一个好人。” 关复古呸地将咬在嘴里忍痛用的纱布吐出,笑骂道:“你小子千万别受伤,看你受伤了咱怎么损你的。” 刘锜往三座帐篷里都探看了一眼,现在只居中大帐中还有数十人躺着,旁边两座帐篷基本空了。刘锜估计了一下伤员规模,一战上百人受伤还算是个让人满意的结果。王仲明向他点了点头。 刘锜道:“王点检,看来要有得你忙了。” “哎,”王仲明打个嗨声,“我希望自己闲死了才好。不瞒刘太尉,今天上午打仗的时候,我才真是忙,一个人恨不得掰做两瓣用。现在金人的攻势缓了下来,我这里已经好很多了。”王仲明又朝最右一间努努嘴,“吕宣抚在等着你们呢。” 刘锜拉了岳云一把,一起朝王仲明行个礼。这些军中之人,对医生都是特别尊敬。“王点检(老神仙),等过些时候再来探望您。” …… “金人的攻势逐渐弱了。”吕祉见人到齐了,直接问道:“诸位太尉,你们说金人是什么意思?” 靳赛这回记住了教训不敢再多言。 柳倪因为负伤没有来参会,刘锜属下焦文通道:“金人也是人,也得有个累的时候,打了这许久,想必早就累了。” 吕祉摇头:“焦太尉,你跟虏人打了这么些年,还不知道虏人的脾气吗?他们不会这么轻易认输的。”吕祉因为今日守城指挥方略打胜的缘故,说这样的话就比往时有底气。 刘锜看出端倪,问道:“宣抚可是心中已有定算?” 吕祉如实陈述道:“我在城头只看到金军后阵人马骚动旗帜飞扬。虏人肯定是在调兵。” 刘锜立即明白了吕祉的担忧:“宣相是在担心虏人变换攻击的方向?这也好办,我们在城头上,方便调兵。虏人哪里势众,咱们就把精兵派往哪里。虏人决计占不到便宜。” 吕祉一笑:“刘太尉,我所担心的并非虏人再添生兵攻我城池。” 刘锜诧异地睁大眼睛,思忖片刻道:“难道宣抚是在想着乘敌不备,开城门大杀一阵吗?” “知我者刘团练是也。” 吕祉这做法在当时还是非常少见。四川的吴玠虽然也曾与金兵对阵,但毕竟是凭借地利。和尚原仙人关都是险峻的地方,山路不利驱驰,最大限度限制了金人骑兵的威力。但是庐州城外都是平原,正是发挥金人骑兵威力的最佳地势。 吕祉见帐内气氛有些严肃,诸将皆是面面相觑,解释道:“虏人一败二败但未伤筋骨,必是依旧轻我,以为我白日绝不敢出城一战。我军反其道而行之,出城却只于城下列阵,虏人便无法行拐子马的惯技。此其必败之第一。且他们久攻不克,士气必然颓丧,而我军将士鼓勇,人怀争先之志。此其必败之第二。尤其是,”吕祉笑道:“虏人不知道我们还有抛石机,出其不意用对了,正可以毙其大酋。” 的确,虽然比不上一炮糜烂三十里的神迹,但也足够金人大吃一惊了。尤其是,宋人创造性地发展了泥弹攻击术、火弹攻击术,在减轻了抛石机抛物重量的同时,既保证了抛石机的射程,又保证了弹丸落地后四溅飞射的杀伤力,略微有一点开花炮的意思。 岳云第一个响应道:“牛观察(皋)曾经在庐州城下用骑兵大败金、伪联军,可见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宣抚,末将愿意依旧领背嵬骑兵出战。“ 刘锜是要面子的人,无论如何不想被晚辈比下去。他道:”下官也愿领步兵出战。” 焦文通跟柳倪是好友,柳倪已经立功,他觉得自己比柳倪还要强些,也颇为跃跃欲试,自然不会反对。 诸人只一个靳赛不曾表态。 吕祉立即道:“就由刘太尉带焦太尉等四千人,并岳云带背嵬骑兵千人出战。”昨晚劫营的那两千步兵,体力消耗过大必须休息。岳云的背嵬骑兵虽然也是疲劳,但庐州城中的精锐骑兵毕竟只有这一千人,也只能鼓勇再战了。只是这样下来,那些马怕是要报废大半。 “末将领命。” 焦文通精神抖擞地骑在马上,身上背着十斤重的铁锏,一手抚着挂在得胜环上的长枪柄,斜眼看了岳云片刻,发出几声大笑:“小子,你跟你爹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听到打仗就两眼放光。不过,看你手下这些兵可是累惨了,还拿得动枪不?” 因为连续作战的原因,岳云手下的一千骑兵的确相当疲惫,大多数人只垂着头安静的备马。不像刘锜部下的生力军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跟草原上的野狼似的,就等着大干一场呢。 快穿孤忠_202 就算焦文通说的是实情,岳云依旧相当不高兴。他跟刘锜麾下接触极少,但内心还是更喜欢闷嘴葫芦一样的柳倪,这个焦文通太嚣张了。何况姓焦的开口就提岳飞,既像是炫耀又像是示威。岳云一笑,随口道:“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焦文通一愣,低声问刘锜:“这啥意思?” 刘锜见整军出征这会儿功夫,焦文通跟岳云都能斗上一回合,也是无奈。他尽量平和地解释道:“岳机宜刚才说的是《庄子·达生》篇里的一句话,意思是,” 刘锜话音未落,岳云身边周彦高声道:“别看有些鸡羽毛乱竖,成天咋呼呼的,一到了斗鸡场上可就掉毛了。”说着,周彦一撇嘴,“呆若木鸡都没听过的糙汉子,难怪难怪,年纪这么一大把了,还。” 周彦凑到岳云身边,声音越来越小,还不住朝焦文通挤眉弄眼。这娃跟岳云一样,在后护军中从半大小子长成了一名战士。他是极少数没参加昨晚劫营的亲军,当时被留在了关复古身边。这回野孩子总算被放出了笼,真是恣意妄为,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焦文通简直要气炸了,周彦、岳云竟然明目张胆在全军面前说自己坏话。先讽刺自己是炸毛公鸡,再暗示年纪一大把还只是个统制官。其实焦文通年不及五十并不算老,官也不算小了,就是履历比不得岳飞耀眼。不过大宋满朝文武,论履历也真没一个人比得上岳飞了。焦文通大喝一声:“军中不许妄言。妄言者鞭。” 周彦不理焦文通。岳云笑道:“焦太尉千万不要误会,周彦刚刚是在称颂您勇武。俺们只是木鸡,您是孔雀。” 岳云此话一出,他部下的木鸡们再呆也忍不住窃笑不已。 刘锜见冲突双方都把自己视作无物,着实无奈。他上前一步插到两拨人中间:“岳云,军中一阶一级全归服侍之仪,你也不得无礼。”这意思是告诉岳云别仗着自己爹欺负老实人。 岳云眨眼:“刘团练,自家说句不符合阶级法的话吧。”岳云不待刘锜准许,自行道,“我做个主,背嵬亲军这回就和八字军的太尉们比一比,看看一会儿哪个杀的虏人多,怎么样?” 焦文通想都不想就应道:“好!赌什么的?” 刘锜心道,焦文通这火爆脾气实在是一点就着,这回是要把当初岳少保和王太尉(彦)的恩怨延续到淮西一军不成!不过,岳云这别开生面地动员效果不错,背嵬军士气眼见得高涨,周彦眼睛都亮了。刘锜喝道:“杀敌是咱们应当应分的事情,岂能儿戏。你们一会儿战场之上,一定都要听我的号令。” “对,你们战场之上,要听主将的命令。”吕祉进来说道。刘锜、岳云两军在准备出征,吕祉在查看那十几台抛石机,还有火器局赶制出来的大量弹丸。这种弹丸乃是泥丸,内藏火药,可在空中炸裂声如霹雳,威力比普通石头大,有个特别的称呼叫做霹雳弹。当初金军南侵,东京、德安等地守城士兵都曾用过这种弹丸,效果非常好。除此之外,吕祉在赶制的时候,又让火器局做了一批内藏石灰的。 吕祉一进来,诸将当即罗拜。吕祉听了零星几句,已经猜到大概。他对刘锜的识大体还是非常赏识。他先对刘锜点头示意,然后道:“战场上是拼真刀真枪的地方,不是让你们鼓勇斗狠的场所。你们有劲都对着虏人去用,不许打歪主意。岳云,你尤其要听刘太尉的号令,记着适才定下的计策。” 被点名批评的岳云,使劲点头称是。 作者有话要说: 生兵即宋代口语生力军的意思。 嗯,一炮糜烂三十里可以一拜。 这些日子比较忙,大约只能一天更新2000字左右,一章要分段写了。 第94章 五年平金(24) 为了达成袭击的突然性,宋军悄悄打开了南城门,五千人马鱼贯而出。宋军刚刚按照阵图排好大阵,步军居中,骑兵分列左右保护步兵两翼。刘锜就发现前方烟尘滚滚遮蔽天日,竟然是金军大队人马来袭的征兆。众人无不惊出一身冷汗,佩服吕宣抚的先见之明。刘锜当即调整了阵型。他命令步兵手持长枪、大斧等长兵器,变换横队站在第一排。弓手持强弓硬弩站在枪兵之后,引箭待发。两排为一阵,数阵轮替。岳云率骑兵依旧遮护大阵两翼。刘锜自己则率亲军居于后阵,伺机出击。这阵法的乃是吴玠当初在仙人关诸战后发明的,叫做三叠阵。但刘锜此时摆出的阵型又与吴玠不尽相同,因为是倚城而战,前未用拒马,后未设床弩,较之三叠阵更利于杀伤敌军,同时站在前排的枪手斧手们也必须承担敌军更强的冲击。因为这个原因,站在第一排的都是八字军中最有经验的老兵。焦文通还不放心,叫来自己亲军统领,特意把他安置到了第一排的正中。 岳云看了一眼八字军布置的阵势,驰马到刘锜身边,请战道:“刘太尉,等金兵冲过来,咱们步兵放完箭,就让我率领背嵬军冲上去先杀一阵吧。” 刘锜惊讶地啊了一声。当时,宋军骑兵的任务只是保卫步兵两翼,从来不是作战的主力。何况是在最能发挥骑兵冲击力的平原旷野之中,与女真铁骑鏖战。岳云这提议可谓骇俗。刘锜虽然深知岳云在对付伪齐时表现出来的实力,但对骑兵对决不仅是信心不足,简直是视为天方夜谭。刘锜语重心长地道:“岳机宜,为将者需要审时度势,不能以个人好恶左右判断。你的任务是阻止金人拐子马包抄两翼,而不是与敌决斗。”刘锜断然否定了岳云的建议,顺带以温文尔雅地方式提醒岳云,不要总想着跟焦文通打赌的事情。 岳云噘起嘴,一副老大不乐意的表情。周彦见他闷闷不乐地回到队中,就知道游说没有成功。周彦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说道:“小祥子,我看刘太尉是怕咱们杀敌超过他的手下。一会儿咱们干脆自己跑去迎敌吧。总在这里闲呆着,岂非让那姓焦的比下去?” 岳云使劲在周彦脑袋上凿了个暴栗。“什么脑子,刚宣抚的严令你也敢忘。老实站好你的岗吧。” 周彦回头,冲着站在城楼大纛下的吕祉一乐,露出两颗虎牙。 很快,金人骑声动地而来,已到两百步开外。刘锜昂首喝令:“张弓。” ……………… 王伯龙率精锐约五千人突袭原是想占个便宜。当他在马上张望见严阵以待的宋军之时,吃惊程度不亚于适才的刘锜。何时猪一样懦弱的宋军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布列堂堂之阵了!王伯龙拼命搜索久远记忆中的残存碎片,只有一闪而过的长江南岸马家渡战场上的烈烈旌旗。他震动之余,立即命令前军停止前进。正在金兵忙于变换作战队形的时候,宋军的一轮急箭恰好攻来。金军冲在最前的数人,不幸成了箭靶子,立即落马倒地遗尸疆场。 好在宋军没有乘胜继进,王伯龙得以喘息整队。王伯龙纵横疆场,唯有此次进兵淮西连吃两次暗亏,他稳住阵脚后,急怒攻心亲自驰马叫骂:“兀那南蛮子,只会使些阴谋诡计,算得什么好汉。有敢跟我大金勇士比试得好汉吗?出来答话。” 当即金人中一人纵马而出,持戟耀武扬威的在两军阵前由西到东奔驰一回,口中念念有词:“我是阿里朵的长兄不花,要替阿里朵报仇,有愿意出战的宋军,尽管放马过来。”阿里朵正是数日前被胡闳休等合三人之力擒获的金将,已是一名勇将。而他长兄不花持丈八铁戟叫阵,显然勇力更在乃弟之上。 刘锜尚未想好如何应答,周彦已经抢先应道:“呔,大胆虏人也敢于阵前嚼舌。若非是我家刘太尉有好生之德,早让我等冲杀过去,把尔等杀得片甲不留。岂能容你放肆!”周彦看到金人从容整队,气得太阳穴乱跳,说话也全无半分顾忌。 焦文通听周彦旧事重提,心里极是嫌恶。他也不跟刘锜商量,拍一下自己身边亲将的肩膀,示意他上阵迎敌。 快穿孤忠_203 站在城墙之上的吕祉目睹了这一切,也是颇感意外。从内心深处,吕祉同意岳云冲杀一阵的做法。但在战阵指挥上,他还是将大权给了刘锜,且自己轻易不干涉刘锜的判断。至于这场别开生面的斗将,更是意料之外。说起来,斗将也算得大宋特色了,吴玠在与金人对垒的时候,就曾玩过这一招。不过吕祉毕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实。这回总算可以开次眼界,他不禁瞪大双眼。 城下,宋军中一员披红袍的正将踏着喧天的鼓声驰出。不花拍马相迎。两人打了不过两照面,宋将就被一戟刺于马下。失去了主人的马蹒跚奔回己方阵营。不花大胜,骂阵骂得更加凶了。 周彦嘬着牙花偏头看向焦文通,有意奚落。焦文通见自己手下轻易落败,心里正不好受,恨不得自己拍马上前。此时刘锜已经提马从后阵走到阵前,他立即制止了这两人的无谓斗气。刘锜将岳云召来,低声道:“不花武艺精湛,已经赢了一阵,堕了我军士气。再去挑战之人必须得赢。否则局势怕是要被逆转。” 岳云也收敛了轻锐之气道:“不错,这王伯龙委实狡猾。他先吃了一亏,军中士气不振,便故意派一员勇将单挑,一是拖延时间,二是借机凝聚虏人士气。刘团练说下阵必须得赢,诚为不易之断。” “我去。”焦文通手下失利,他第一个要承担责任。 “绝对不可。”刘锜断然道,“焦太尉是大将,岂可自轻身份与敌角斗!你们可知哪位太尉是军中勇将?我出赏金五百贯。” 岳云一笑,“刘太尉,自家替你省了这五百贯。” 刘锜沉吟地注视着岳云:“岳机宜是要亲自对战吗?” 岳云摇头笑道:“让周彦上。” 刘锜打量一下周彦的身材,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九成。”岳云回答地斩钉截铁,“诸位太尉,你们看到不花的马了吗?他的马披甲沉重,所以……” ………… 王伯龙见不花阵斩宋军一员大将,心里得意,呵呵地笑了出声。正如岳云所料,他打算等不花阵斩三人之后,趁着宋军士气颓丧,即发动全军的猛攻,一举拿下庐州城。单挑虽然不是正道,但是个非常有效的不利形势之下的拖延之策。不多时,大旗之下的王伯龙见宋军阵中又驰出一人。这员小将长得身材魁梧,肌肉结实,但一张圆脸上还是一派天真的神色,显然年纪甚轻。王伯龙又是一喜,年轻人经验少上阵容易发慌,看来不花赢定了。他看看天色,吩咐道:“时候不早,再耽搁下去,天黑咱们可就攻不下庐州城了。儿郎们,把得胜鼓给我敲起来。”立即金军得胜鼓擂得震天响,这自然是催促不花速战速决。 不花听到鼓声,攻势立即如狂风暴雨般覆盖了周彦周身三尺之内。戟影重重,周彦招架不住,虚晃了一枪,拨马败逃。不花欣喜之下,立即催马追赶。两人两马距离越来越近。 刘锜已经做好周彦不支,立即派出另外三名正将救援的准备。不过他想到岳云的判断,强行做出镇定的样子,并未仓促下令。 就在刘锜犹豫的片刻之间,两将马头已经并驱。不花想羞辱宋军,因此拿定了生擒周彦的主意。他仗着自己力气大,伸出右臂,打算将周彦夹到自己腋下,带回本阵。周彦却猛地拨马掉头,两马错蹬,不花已然扑空。 “啊!”不花大叫一声,赶紧随之调头拨马。他的马正如岳云观察的,披甲既是优点也是缺点,论起抗击打自然胜过宋军,但同时牺牲了灵活性。不花的马晚了一步,他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在周彦的攻击范围内。 周彦筹谋已久,等得就是这一刻。他大喝一声,踩着马镫站起,用全身之力抡动锤枪向不花天灵盖砸了下来。不花躲闪不及,只听砰地一声大响,不花尸身倒在了地上。 宋军爆发出一阵欢呼。刘锜也忍不住擦了头上冒出的冷汗。 不花也是军中的千夫长,这回王伯龙流年不利,接连损失了两员骁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红着眼睛,下令道:“全军戒备,冲阵。”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一个,根据穿越基本法,穿越人士不能超过岳飞的军事才能,这章我参考了吴玠的战例,参考了刘锜自己的战例,还将有主角自己的战例,就是没参考郾城颖昌。好吧,荣誉属于岳飞!其实也是符合历史人物个人性格的! ps,感冒了,咳嗽…… 第95章 五年平金(25) 王伯龙因为单挑失利,憋了一肚皮的气没有地方撒。王伯龙想到为了这次突袭赛里将他最精锐的亲兵分拨了一部分给自己,本来王伯龙想把其当作秘密武器,在最关键的时刻再驱策上阵。但他吃了两次亏,军兵士气不振。王伯龙沙场宿将,知道这种时候不能再藏私。他当即把重甲精锐骑兵调到了锋线上,令其做正面冲锋,而舍弃了左右拐子马侧击的惯技。于是女真骑兵在大纛之下,迅速排列成紧密的横列。骑兵踏着震天的鼓声,开始冲击宋军步兵方阵。手执黑旗的旗头驰骋在前,烈风扬起三尺宽的巨大王字旗帜。 从城楼上观看,金人的冲锋尤其壮观。冲锋的骑兵不论人马皆具装铁甲,马匹步伐整齐划一。虽是数百匹马一起行进,却犹如一马奔腾都踏在一个鼓点上。黑压压的铁马自远方铺天盖地而来,真如堵墙一般地向前推进,形成一股无坚不摧的大力,睥睨天地万物。吕祉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铁浮屠得享盛名确实是其来有自。几百年后,另外一支崛起的女真族后裔,继承了相同的传统,锻造出一只不遑多让的精锐骑兵。这只骑兵在各个战场上所向披靡,除了糜烂数里的大炮外,可称没有敌手。现在,轮到吕祉手下仓促拼凑的宋军承受狂风暴雨地洗礼了。他默默地攥紧拳头,将沉毅的目光投向城下。 这种战术果然带给了前排宋军巨大的心理压力。连焦文通这样的宿将都吃惊地咽下一口唾沫,咂舌不已。在他漫长的人生经历中,也曾与金兵鏖战多回,但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回忆起绍兴三年正月的战事,那时撒离喝自上津疾驰侵商洛,从长安不一日至洵阳,兵势至大。当时还是八字军都统制的王彦只是远远望见了金人的旗帜,瞧见了金人铁骑的影子,就以为万万不可敌,立即退保石泉,择险要自守。现在比较起来,撒离喝麾下的金兵因为长途奔袭,不过是轻甲遮护,气势不及此刻冲锋之骑的万一。焦文通不禁轻叹一声:“早知道,早知道就好了……“至于早知道会怎样做,焦文通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不住地用手去擦额角冷汗。 宋军前排站立的弓手、枪手虽然尽是精锐,但也从没有正面对抗过金人重骑,焦文通的紧张情绪立即蔓延到了前军。有个年纪轻一些的枪手,拄枪在地,彷徨失措地四顾张望。他即将用血肉之躯抵挡金人铁骑的第一次冲击。而第二排的弓、弩手中,许多人拉弦的手都忍不住地微微颤抖。 岳云也在军前,早看到焦文通的犹豫,他立即低声呵斥道:“焦太尉,此时官军有进无退。若有片刻迟疑, 虏骑乘势掩拥,全军岂能有活路!何况吕宣抚就在城头,你若有退意,逃得过虏骑,又能逃得过宣抚的军法吗?焦太尉若是担心无法煞虏人的气焰,我愿先率骑兵冲锋。” 焦文通骑在马上的脊背陡然一挺,瞬间瞪起了环眼,呵斥道:“小子安敢在我面前扰乱军心。退回你阵中待命。” 岳云瞥了焦文通一眼,不再抗命。面对金军重甲骑兵,真要他率领自己的骑兵上去搏命,也只能是有死而已。所幸焦文通片刻动摇后就承担起了应尽的责任,岳云也乐得暂且观战。 好在金兵横队冲锋并未练熟,跑了不过几十步,紧密的骑兵阵便无法维持,横队自然成了楔形。宋军头排的步兵毕竟也是见阵无数,经验丰富。他们发现金军阵型松懈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快穿孤忠_204 因为金军人马皆重甲,本来速度就非常缓慢,弓和弩漫射迟滞作用不大。焦文通为了提高箭阵威力,将射程有意缩短到了五十步。一声“放!”后,弓、弩手迅速将箭袋中箭尽数射空。 不出所料,漫天箭雨对金军的影响极小。长箭射到重甲上,大多被弹落于地。偶然有一两只箭穿透面罩射中金人眼睛,但这概率百无其一。这些金人骑兵甚至连箭都懒得去挡,直前不止。 这边宋军弓、弩手完成射箭的任务后,立即将背负的砍刀抽了出来。原来,宋军最精锐的弓、弩手原不止擅长箭术,他们同时也是训练有素的刀手,在箭射完之后要立即参与肉搏。于是,在夏日午后最烈的日头下,在淮河平原的南部地区,一场宋金精锐间的肉搏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女真骑兵无法保持整齐划一的横队,单个人的突阵时间就有了先后的区别。宋军士兵得以数人同时围攻一名女真骑士。霎时间枪手挺立长矛刺向重甲覆盖下的身躯,令人牙酸的嘡啷之声不绝于耳。宋军的长刀在铁甲上劈砍,溅起一连串的火星,往往劈上不多几次刃就卷了起来,却只在甲上留下了道道白痕,并不能造成进一步的伤害。宋军的长枪是特殊打造的鎚枪,四楞刃的枪尖锋利且有一定厚度,不容易断折。这样的枪对付女真人的重甲比长刀更为得心应手,可以顺着鳞甲的缝隙深入,即使击打在甲片上,造成的冲击也能造成骑手的内伤。但劣势在于长枪一旦刺出,轻易不能撤回,远不及女真骑士的狼牙棒灵活。棍影闪烁下,往往女真人一棒下去,就溅起一蓬血红,一名宋军步兵立即倒地身亡。 几个照面间,地上已是一片死尸狼藉。大多是穿着歩人甲的宋军,头颅破碎,身体则被无数战马的蹄铁践踏成奇形怪状的模样。间或有一两个黑甲女真骑士重伤倒地,发出微弱的□□。 惨重的伤亡激起了宋军的性子。此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第一排枪兵已经死伤过半。焦文通将手中令旗一挥,早已经待命的后排枪兵立即上前补位。而暂时能够脱身的第一排枪手则顺序后退到第三排,以便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 金人领兵冲阵的千夫长发现焦文通是前阵的阵眼,立即有三名女真骑士向他靠拢围攻。而金人的后队也陆续涌入,试图继续扩大缺口。 焦文通在围攻之下,立刻赶到了吃力,无法兼顾前阵的指挥。他的亲兵虽然勇悍,但也各自负责了一段防线,能够赶过来驰援的仅有一人。倒霉的是这名亲兵还未奔到焦文通身边,就被一支金军的流箭射中了马头,那马猝然倒地将他压在了身下。于是,焦文通又只能以一敌三,三五招间,他胸前就挨了沉重一击,狼牙棒的铁刺扎进了皮肉,血立即湿透了中衣,万幸的是胸骨未曾折断。焦文通勒马想逃,又想到自己一动关系重大,他正犹豫间,意外地发现金人骑兵纷纷后撤。 “老焦,俺来救你了。记得日后报俺救命大恩呀。”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操着河北官话喊道。 焦文通顾不上回话,用手中长枪左支右挡。有周彦加入战团,焦文通的压力骤然小了许多,他看准机会长枪一挑,枪尖扎入一名金人骑兵的咽喉。周彦也反手用铁锏拍在另外一名骑兵的头盔上,将那人的头盔都砸得凹陷了。金人被砸得晕头转向,晃了两晃载下马去。 焦文通这才喘着粗气道:“小子,不用你来救,洒家自己就能把这些金人打的大败。” 周彦见险情已解,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铁锏,笑道:“真的?要是这么着,俺就回去跟岳机宜覆命了。”说着自行带马跑回了右翼,把焦文通生生晾在了当地。 好在金人的第一波攻势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宋人步兵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巨大代价后,总算熬来了对面的鸣金之声。焦文通点数了一下地上金人的死尸,不过才四五具,不由发出一声苦笑。趁着回合间隙,他策马回到后阵,低声将战果报告给刘锜后,不由皱着眉头问道:“太尉,自家们还要撑多久?这是生生地拿弟兄们的血肉去扛狼牙棒。” 刘锜面色不变,应道:“焦太尉,你若是劳累,且留在后阵歇息一回,我接替你去前阵掠阵。” 焦文通先被周彦讥讽,又被刘锜怀疑怯阵,眼睛都红了:“刘太尉,自家战死沙场也是应有之义,我是担心弟兄们坚持不了几个回合。” 都说金人能打数十个回合不劳累,此刻不过第一个回合,宋军伤亡就这样惨重,焦文通是真的担心全军崩溃。 “那也得挺到宣抚下令。”刘锜眼中射出了寒光。焦文通望向寂静的庐州城,心头沉重。 吕祉此时正在调动投石机与弹丸。现在,投石机已经就位。巨大的车身占地宽广,投射臂杆为巨木和兽筋复合而成,粗的甚至有半人抱。操纵投石机的歩人是靳赛的手下。这些兵士兵然打仗差一些,但是操纵器具却是训练有素。他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工作,有的在检验绳索的结实度,另外一部分则正牵拉炮梢。 吕祉见工器作坊制作的霹雳弹被远远地堆放在阴凉处,点了点头。虽说只是含有少量火药成分,毕竟也是火器。 领队的统领见到吕祉,立即躬身施礼。吕祉正色道:“听见厮杀声了吗?” 金鼓声喊杀声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过来,与城内的静谧相对比犹如是冰火两重天地。统领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听见了。” “外边的弟兄们正在烈日下苦战。适才,当职站在城楼之上,亲眼看着弟兄们流汗、看着弟兄们用血肉之躯阻挡金人的铁骑,好多人流干了自己的血,就倒在了红土地上。”吕祉大声道,“是的,红土地,被弟兄们的鲜血染红了的土地上。当职心如刀割,恨不得冲出去跟金人拼命。可是当职清楚,咱们是守城的,也有自己的责任,不能就这样不顾一切地杀出去。” 吕祉遍视诸将。不少人的眼睛已经泛起了泪光,他声音沉痛继续道:“虽然如此,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虏人杀我同袍。你们可愿意尽自己的一份力气,帮着城外的弟兄们赶走虏人?” “愿意!”众人齐声答道。 “好!一会儿听我号令。” …… 吕祉重新回到城上。此时宋金双方已经交战了七个回合。宋军的枪兵也已经轮替一遍。金军虽然是在烈日之下站立已久,但两军的体力消耗程度相差无几。十之八九的宋军都已经带了轻伤,重伤的士兵被挪到了后阵,却无人看顾。 轮替焦文通到前阵指挥的刘锜,将长枪提在右手,做出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他的紫色披风上已经浸透了鲜血,沉甸甸地垂在马背上,眼角处一道箭伤犹自滴下点点斑斑的血水。酷热的下午,剧烈的肉搏,早已让刘锜汗透重衣,此时他真想洗上一把脸,换一身干净的衣袍,再痛痛快快喝上一大碗凉水。水呀,刘锜舔舔干裂的嘴唇,伸出的舌头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起风了!风从南方吹向北方,扬起风沙吹入了金军大阵,由小渐大,大有越来越猛的趋势。 庐州城头终于吹响了低沉的号角声。约定好的救命的信号。 刘锜断然道:“变阵,骑兵掩护,后撤。” 王伯龙麾下的金兵正在躲避怪风。风还未停歇,忽然又转变了风向,这回是向着宋军刮去的。正在这时,有手下千户跑来报告王伯龙,“宋军后撤了。” 王伯龙连忙起身观看,果然,宋军大阵缓缓向庐州城方向行进。 一名千夫长立即道:“南人顶不住了,要溜回老巢。孛堇咱们追上去,一阵尽数杀了吧。” 王伯龙沉吟片刻:“宋军阵型未乱。怕是有诈。” “孛堇恁地胆小。南人的城楼上空空荡荡,他们的兵都摆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埋伏!待自家们冲杀一阵,南人的阵型就乱了,让他们自相践踏去吧。自家们连刀都省了。”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完颜赛里的亲兵。 其余人也纷纷称是。 女真人当时还保留着部落议事的风气,王伯龙虽然仍然有疑虑,但见诸人踊跃求战,也不好违拗。他点点头,“如此,待自家们冲杀一阵,也让宋人知道一番厉害。” …… 上千女真铁骑立即纵马追赶宋军。宋军退却的速度则越来越快,连岳云的背嵬骑兵也在后撤。女真兵彻底消除了戒心,连队列也不再保持,他们唱着渔猎的调子,奔驰在绿草茵茵的大地上。 快穿孤忠_205 “放。”城头,吕祉手指苍天,命令道。 城下,抛石机的臂梢弹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无数霹雳弹挟雷鸣之势,在金人阵地上方爆裂开。崩裂的泥丸以及瓷片乱飞,无数金军的坐骑受惊,不受控制地乱跑。 金军阵营中立即响起了惊骇的声音:“抛石机,南人有抛石机,不要再冲了。回军!”于是金人的前队调头向后。但无复队形的金军忽然后撤,立即给继续冲锋的后军造成了巨大压力。 吕祉观察着霹雳弹的弹道,左手向右一挥,大声道:“放。” 第二波霹雳弹投射向金军业已混乱的阵容。 佯装撤退的岳云咧嘴笑道:“弟兄们,咱们杀回去。抢人头,立大功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哭,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也是酸爽。更新慢了些,见谅 说一下,没黑八字军。甚至是隐晦了王彦仓皇逃窜,被当时兴州防务负责人刘子羽斥责后才择险立寨的历史。焦文通是否会动摇呢?是的。因为即使是顺昌,八字军出战对上的也不是老四的精锐骑兵。老四的精锐骑兵因为攻城下马作战了。横阵骑兵冲击,算是郾城一战的铁浮屠原型吧。没有链马腿,所以无法一直保持统一队形。因为这次失利,促使老四研制了链马的横阵冲锋。 宋代管一次冲阵叫做一回合。 宋代抛石机不必拉到城头,而是采用间接瞄准法,即把炮架在城墙内,使城外敌人无法看到。各炮的quot;定炮人quot;站在城上,用口令指挥城下各炮施放。 第96章 五年平金(26) 霹雳弹并未对金人造成严重的伤害,但对战马的损害是不可估量的。上百匹惊马在旷野间狂奔,拖累的金军后军也不复阵型。 岳云麾下的骑兵队是不折不扣的生力军。他们掠阵之时早就在眼馋步兵杀敌,此时一旦冲锋就如下山的猛虎一般,扑向慌乱间各自为战的金兵。 战场形势瞬间颠倒。从来都是倚靠骑兵来去如风的优势掩杀宋军步兵的金人,第一次尝到了被掩杀的滋味。那些被惊马甩到地上的金人,他们身披重铠且转动不便,立即成了宋军天然的标靶,在多名宋军骑兵的围攻下,不消片刻就身首异处。还有一些金兵,虽然侥幸没摔下马去,但被霹雳弹内装的石灰迷住了眼睛。他们疼得火烧火燎顾不得看路,往往一头撞进宋军的阵地上,直接做了宋军的俘虏。最悲惨的则是死在自己人铁蹄下的金人步兵。王伯龙的突击队虽然以骑兵为主,但其中还是夹杂了少量准备攻城的精锐步兵。他们被横冲直撞的惊马踩踏而亡时,还圆睁着双目正应了死不瞑目这句话。 不过一炷香的时分,宋军这帮杀神们的马脖子上,已经纷纷挂起了辫着顶发的首级。有些武艺高超的人斩获数字甚至达到了三颗。头颅耳朵上戴着的金银耳环相互碰撞,发出了悦耳的叮咚声。 岳云又一枪结果了一名金兵,他顺手割下金人的两只耳朵,放到箭袋里。他的马上足足挂了有七颗头颅,实在不能再增添负担。岳云的目光在战场上扫视一周,发现适才还努力向前的王伯龙的大纛正在缓缓后退。他立即大喊道:“弟兄们,王、八、蛋要逃跑了!”这是他新给王伯龙起的外号。 听到岳云的召唤,原岳家军的一百余骑立即聚笼过来。青年们兴奋的脸色通红目光闪亮。 “小祥子,咱们追不追。”周彦问道。 岳云打个呼哨:“追呀。你们看,王、八、蛋那面大纛白底黑字还镶嵌了金边,有多漂亮,我要留下来献给宣抚使,让他也高兴一下。” 青年们立即喊一声“杀”呀,拍马冲向王伯龙大旗所在。 骑兵们的喊杀声也极大地鼓舞了宋军步兵。按刘锜的估计,自己所部的八字军伤亡足有十分之一。这个惊人的比例已经是宋军能够承受的极限。然而,本来垂着头只想找地方坐下合眼歇息的步兵,听到震天的杀声后,都重新打起了精神。五百体力勇健的精锐被焦文通带走跟着冲锋。剩下还能行动的三千人则分作两半,一半护送伤员回城救治,另外一半就地展开地毯似的搜索。搜索小队们看到有没咽气的金兵就补上一刀,要是看到自己人的尸体则抬回城内。 ………… 王伯龙初时还想着要救出赛里的人马,不然不好交代,所以奋勇向前。他由亲兵护卫着,在败兵间艰难行进,时不时还救起几个落马的骑兵。但不多,王伯龙就发现败局已定。所谓兵败如山倒,即使是重申女真长官战死从者连坐的重法,也已经无法挽回颓势。他当机立断,在数百亲兵的簇拥下迅速后撤。就在王伯龙暗自庆幸脱离战场的时侯,一队宋军突然拦住了去路。为首一人身材健壮,扛着一面岳字认旗,黑炭马上挂了七颗头颅。他身旁的一人圆脸白马,歪着头满面笑容。王伯龙立即认出骑白马的正是阵斩不花的小将。王伯龙不禁大奇,当初在阵上他可没看到岳字旗,他惊疑不定,问道:“你们真是岳家军?” “正是你岳爷爷军。”岳云边说边抡动铁枪急刺,“你叫我一声爷爷,说不定我可以放你走。” 岳云身后的骑兵立即一拥而上。 ………… 吕祉下令打开了角门。他看着宋军伤号源源不断地进城,轻伤的自己行走,重伤的骑在马上或是俯在同袍背上,最后跟着的则是护送烈士遗体的收尸队。吕祉轻叹一声。这次出击的伤亡远远比他想象的大。此时,刘锜还在战场上进行扫尾。吕祉来不及慰问伤员,立即命令刘锜先把检点出的戴金银耳环的首级送上城。 很快,刘锜的步兵队搜集了大约二十几颗符合要求的首级。吕祉见到刘锜,两人不及说话。吕祉立即上马飞驰北门。等吕祉赶到时,关复古、靳赛依旧在指挥宋军从城楼上投掷木、石,金兵则继续不紧不慢地攻城。 关复古见到吕祉,不禁大喜:“宣抚敢是刘太尉军大胜了?”关复古因为负伤的缘故,连甲胄也没穿,精赤着上身。好在天气湿热,不会沾染风寒。 吕祉微笑着点点头。胜利的喜讯立即传遍了北门与东门。 老兵们互相窃窃私语:“老哥,八字军胜了!” “哎,八字军,真是名不虚传。” 关复古踢了聊天的一人一脚。“混账,是俺们堂堂淮西宣抚司军取胜了。” 快穿孤忠_206 吕祉没有介绍胜利的经过,简短命令道:“用这些人头砸攻城的步兵。” 靳赛闻言眼睛都直了。靳太尉从军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的女真人首级。换刘光世做宣抚使,凭这些首级可以报成杀敌数千的大捷,人受重赏。其实靳赛守城时所部也多少杀了些敌人,只是苦于没有斩级。现在吕宣抚居然让把首级扔下去,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宣抚,这,这是何意?”靳赛简直气咽地说不出话。 吕祉笑容愈盛。“不扔下去,怎么吓跑赛里郎君?”吕祉拍着靳赛肩膀,“放心,当职不会偏私,你们的功劳当职都一一记下了。” 那边,关复古二话不说,左手拎着首级,已经指挥亲兵尽数砸下城了。这些首级着实厉害,半空还砸中了几个伪齐步兵的脑袋,把其砸得头破血流。 吕祉满意地大声道:“现在所有人跟着当职一起喊,王伯龙大败,赛里速降,饶尔等蛮夷一命。” 庐州城上立即响起了雄浑的喊声,“速降,速降,速降……” 大约过了盏茶时分,金军的攻势完全停止了,金军步兵开始后撤。宋军没有欢呼甚至连动都没有动,各守着岗位,暮色中默默目送金军的撤离。 ………… 庐州守卫战第一天战果辉煌,共斩获带金银耳环的首级三百二十颗,其余金军伤亡当在千人以上。统计过程中,岳云只削耳朵的行为造成了相当多的麻烦,受到了宣抚司幕僚的严厉批评。其他战利品如金鼓甲仗等不计其数。尤其岳云真的献上了王伯龙簇新的认旗。刘锜等众人围着簇新的认旗观赏了许久,这是南宋立国以来从来没有的事情。不过,吕祉还是更喜欢背嵬骑兵献上的战马。骑兵们在追击的时候,顺手牵羊了足足有一百匹战马。这些战马都是膘肥体壮的母马,在炎热的季节还能如此肥壮可见体质强健,而且训练有素非常驯服。虽然大多受了伤,以后可能无法再上战场,但今后还是可以作繁殖之用的。 不过宋军自己的伤亡也十分惨重。一场野战,战死的足有五百人,而刘锜所部的五千精锐中,也至少有五百人相当长时间内无法再次上阵。王仲明的临时医护所中,格外地热闹了起来。 难得战后第二天阴雨连绵,金人没有攻城。吕祉亲自带着众将与幕僚到王仲明处看望重伤员。到处是伤员的□□声,王仲明的徒弟们来回穿梭给伤员喂水、敷药。王仲明则飞针走线,用专门的桑皮线缝合伤员开裂的皮肉。柳倪虽然也是伤员,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统制的职责,在安慰自己身旁一个伤到眼睛的士兵。 岳云看地稀奇。岳家军中也有类似的专门医疗机构,但他从没有观摩过。一是军中没有王仲明这样的神医,二是岳家军伤亡重大的时候他年纪尚幼。等到岳云长大懂事了,这只军队已经是无往而不利的威武之师。岳云在吕祉跟前不敢太放肆只是道:“这么又细密又匀整的针脚,就是十个女子也比下去了。” 王仲明白了岳云一眼:“缝合之事皇甫知常更拿手。他专精眼科,手巧心细。有他在,我只要指点一二就可以了。” “咦,就是给我爹治眼病的皇甫医官?原来你们认识?” 王仲明点头称是。他趁着处理完一个伤员的间隙,皱着眉头对吕祉道:“宣抚,若是再有一回这样的伤亡,就我一个会金创术的,可是着实忙不过来了。” 吕祉轻叹一声。满目脓血与残缺的肢体,以及扭曲痛苦的面容,足以冲淡首战胜利的喜悦。吕祉发自内心地说道:“但愿岳宣抚、张宣抚早发援军。” 吕祉是望眼欲穿,却不知此时的胡闳休正被江东宣抚司拒之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大概会保持两日更的速度 另外,今天是卢象升的诞辰,3.24是岳飞诞辰纪念。生日快乐。 第97章 五年平金(27) 当初,吕祉之所以派胡闳休联络江东宣抚司宣抚使张俊,就是因为胡闳休跟张俊有着拐弯抹角的关系。中国一向是个人情社会,上层社会的人士间如果仔细寻找,总能找到些或者沾亲带故或者是乡里同窗的蛛丝马迹。吕祉上辈子算是个比较清高的人,没有特别刻意的利用这层关系。这回他跟张俊打交道,有梦兆在先不能不小心谨慎。让胡闳休吊着一只胳膊跑路去见张俊,除了因为胡闳休是太学生,试兵科优等,本来身份尊贵。还因为胡闳休跟汪若海既是太学好友又是连襟。汪若海是胡闳休的大舅子。当初,朝廷命张俊屯江西讨伐流寇,就是汪若海替张俊往来奔走出谋划策,招抚了李允文。吕祉满以为有这层关系在,张俊就算不愿出兵,也必然不会为难胡闳休,这才狠心让胡闳休带伤疾驰建康。 …… 庐州城大战的同一天向晚时分,胡闳休在采石军营前求见张俊,却被个一脸横肉的亲兵拦住了。胡闳休行动不便,还是拿出了吕祉的咨文,表示有紧急公务在身,必须立即参拜张宣抚。 那兵看了一眼,便将咨文还给胡闳休,轻蔑道:“什么咨目不咨目的,自家不清楚。自家只知道本宣抚司田太尉有令,今日宣抚司措置军情急务,概不见客。”这兵口中的田太尉自然是指田师中。 胡闳休好言好语解释道:“自家要联系的正是急务,也不是客人,请你速速为我通传田吉甫。否则耽误了军机,不是你担负得起的。” 那兵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竟敢大呼小叫我家太尉名讳?” 胡闳休看他恶言恶语,知道他是想要例钱,遂一笑道:“你若能将田太尉找来,我当与你重谢,你可愿意?” 那兵听胡闳休口气似乎与田师中相熟,但他之前却并不曾见过这个书生样貌的人。那兵又斜眼瞅了胡闳休片刻,搞不清他的来头。终究还是进去通报了。 此时,张俊的确在厅内和田师中商议“军情”。按张俊一贯的作风,虽然朝命其在江北驻军,但战事一起,是必然要敛兵退守自保的。此次张俊没有自作主张退回江南,已经是给了朝廷天大的面子,不枉在建康招待吕祉时的一番豪言壮语。 “十七,这向朝廷上奏的奏章,一定要写地的实方可宽君父之忧。你可探报清楚了?”张俊呷了一口茶,询问道。 “阿爹,你放心,儿子做事是有谱的。我手下已经体探得清楚,四太子亲提大军向濠州而来,显然是要从采石渡江下建康。阿爹自管请朝廷速派援兵。儿子愿率大军在采石死守,为国尽忠。” 快穿孤忠_207 张俊此时方抬头看向说话之人,哈哈笑道:“我儿,有你愿意为自家分忧,当职自不会亏待于你。”这名被张俊称作十七儿的男子,正是江东宣抚司都统制田师中。他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已是满脸沟壑,看上去不比张俊年轻,但一口一个阿爹叫得既自然又亲切。当初,张俊也正是看上了田师中八面玲珑,才把守寡的儿媳再许配给了田师中。两人也因此有了义父养子的名分。 田师中见张俊心情愉快,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阿爹,还有一件事。吕相公的属官现正等在门外,口口声声要求见阿爹呢。” 张俊立即想起来,当初官家在平江之会时给了吕祉便宜指挥的权力,理论上吕祉可以调兵。他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这是讨债来了。” 随即鹰目精光四射,看向田师中,问道,“来者何人?具体是怎么说的,你可清楚?” 田师中玲珑之说不是虚言,回道:“来的人我那亲兵不认识,不过来人递交的乃是咨目,吕祉还算明白规矩。” 咨目是同级往来之时的公文形式,吕祉没有妄自尊大让张俊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道:“十七,你去见见吕祉的属官。” 田师中明白这是阿爹让自己去探听口风,不禁轻声问道:“若是来人问起出兵之事,儿子该如何答复才好?” 张俊捋着颌下稀疏的胡须笑道:“这是咱们为国家出力的时候,自然是该怎么答复就怎么答复。” ………… 胡闳休见那通传之人去了许久并不回来,想到淮西宣抚司诸军正在同金兵鏖战,自己却连张俊都无法面见,不禁心中焦躁。但以他对张俊为人的了解,知道硬闯是不可能的。别看张俊一军打金人畏首畏尾,镇压个断了一条胳膊的他军属官还是轻而易举。何况此人刻薄寡恩,胡闳休的前上司岳飞在平杨幺之后慷慨送张俊一艘车船,却反遭到张俊嫉恨就是前例。跟张俊打交道,是急不得也恼不得,于是胡闳休只矜持地站立等候。 但即使如此,张俊银枪队的铁面亲兵们犹自不肯放过胡闳休。这些人从来以欺负良善为乐,他们见胡闳休久未获召见,就清楚胡闳休必是不受张宣抚待见,难免想找个乐子。只是他们虽然欺压惯了贫民百姓,但对有官诰在身之人还是颇有几分忌惮。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商量了一番后,便有一人凑上前,请胡闳休进门房休息。胡闳休虽然觉出几人不怀好意,但不能失了淮西宣抚司的气度,还是昂首阔步而前。不想胡闳休刚一举步,隔壁突然蹿出了五六条大狗,一起攻向胡闳休。胡闳休折了一条手臂,觐见张俊又不曾拿兵器,只好边退身边求助,一时左支右绌,出了一身的大汗。 那几名亲兵早算计好了,提着哨棒靠近胡闳休。此时借着驱狗的机会一人猛然挥棒,手肘却故意砸到胡闳休的断臂上。胡闳休突然遭此打击,疼得险些跪倒在地。另外一人见状赶忙上前搀扶,却又有意扶到了胡闳休的骨折处,只微一用力,那两根断骨便再次错位了。胡闳休疼得脸色惨白,愤怒地呻吟一声。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之时,田师中施施然从内院走了出来。“哪位是吕宣抚派来的属官,快些给我引见。” 那些兵不敢再作恶,立即放开胡闳休,又吆喝几声喝住了大狗。 胡闳休莫名遭此待遇,心中愤怒到了极点。他猜到来人是田师中,本待好好理论一番,又想到肩负求援重任,勉强一礼道:“淮西宣抚司机宜文字背嵬军统制胡闳休,见过田太尉。” 田师中记性好,听到胡闳休的名字立即回忆起当初汪若海曾向张俊举荐过自己这个妹夫,但当时胡闳休丁忧在身,未能成行。田师中大呼道:“原来是良弼(胡闳休字),这可真是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兄怎么出了这许多的汗,该不会是在日头下晒久了中暑吧,快跟自家到厅中一叙。” 胡闳休心道,田师中你眼睛又不瞎,轻轻一句话就想揭过个中情由,未免太过便宜了。“承蒙田太尉把下官当作自家人,而不是要饭的乞丐。” 田师中一愣,“良弼何出此言?” 胡闳休直指院中群狗及那牵狗的亲兵。 田师中尴尬一笑,摸着脑袋搪塞道:“良弼你多心了,误会都是误会。” 胡闳休本也没指望田师中改弦更张承认错误。他立即道,“田太尉不如此想自然是好。实话实说,自家也确实不是来讨救兵的。” 田师中又是一怔:“良弼此来到底是何意?” 胡闳休忍着疼痛激昂道:“自家是为邀江东宣抚司共成平虏大业而来的。” 田师中眉毛拧在一起,以为胡闳休是被气得昏了头说得胡话。他打个哈哈:“平虏?就算是吕相公,在官家面前许下的也是五年之期,这才过了几个月,就能平虏了?良弼,自家书读得少,你不要诓骗我。” 胡闳休摇头道:“田太尉,军中绝无戏言。” “哦?那就请良弼为我明言。” 胡闳休笑道:“田太尉,吕宣抚十面埋伏八方撒网大计已定,正等着在庐州城下瓮中捉鳖。如今饺子馅已经在庐州城下撞得头破血流。吕宣抚已经同时向鄂州宣抚司与江东宣抚司发出咨目。现下,只差江东宣抚司出兵应援,包抄合围的圆就画全了。” 第98章 五年平金(28) 田师中虽然面上殷勤,但心里的确是把胡闳休看作了乞援的叫花子了,一百二十分的轻蔑外加嫉妒。不想胡闳休说出一番建功立业的状语来,他依旧暗笑胡闳休迂腐,但也听出了几分不同的味道,似是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大话精吕祉真在金人围攻下占了上风。田师中记起阿爹张俊让他探听消息的嘱咐,赶忙让道:“良弼,进屋仔细说给我听。” 胡闳休也不谦让,忍痛昂头先行。田师中忙喊来军中的医生替胡闳休接骨,边问道:“吕宣抚敢是已经跟金人见仗了?未知胜负如何?” 胡闳休目光炯炯逼视田师中,笑道:“正是。不然田太尉以为下官这条胳膊又是如何伤的?下官在阵上生擒了一名金人千夫长。现今下官离开已经三天,想必淮西全军已与金人主力交战,取得的胜果更大。” “哎呀,没想到良弼你这样的书生也亲自上阵,真叫咱这武夫打心眼里地佩服。”田师中眼睛都直了,他从军这么多年还从未生擒过哪怕一名金人百夫长。他察言观色觉得胡闳休不似冒功,遂假意起立作揖敬谢。然后他又把头凑到胡闳休耳边,追问道:“刚才良弼说道金兵主力直奔庐州城,可是真的?” 胡闳休行动不便坐着受了田师中一礼。他早料到张俊必然是又张大敌势,好上书朝廷请求援军,所以回答得斩钉截铁:“绝对不会错,乃是下官生擒的千夫长亲自招承。吕相公已经据实上奏,想必官家再过一日就可看到了。” 田师中倒抽一口凉气,胡闳休的回答绝了阿爹张俊的后路。他体探得所谓金人进发濠州从采石渡江的打算不过是道听途说,探马远远看濠州城方向有一只军队,还不清楚人马数量,就仓促回军了。官家会信谁得汇报可想而知,何况如今吕祉圣眷正隆。田师中咳嗽一声,搪塞道:“良弼,你带来的消息太重要了。你暂且在这里休息片刻,下官立即去禀报张宣抚。良弼,你不知道,张宣抚这些日子操劳军务,已经三天不曾合睫,刚刚才睡下。但是既然军情紧急,下官也只好叫醒宣抚相公了。”田师中说得义正辞严,他又抱歉地抚下胡闳休肩膀,“那些行伍的丘八们只知道听命,不清楚事情缓急轻重,良弼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等忙过了,待我亲自抽他们鞭子给你出气。” 胡闳休明白这些不过是田师中的托词,只含笑略一点头而已,并不做进一步的表示。 …… 田师中问道:“阿爹打算怎么办?” 自田师中将情况汇报给张俊后,张俊沉吟良久,一边想着心事,一边不自觉地捏住家养狮子猫的脖子不住摇晃。小猫被张俊摇得一声声惨嚎不止。当时的达官贵人以养名贵种猫为炫耀的本钱,但把猫也带上前线的委实不多。只因张俊舍不得张秾不在身前,这猫又是张秾的心尖子,片刻不能离开。这回出兵索性一起带上。怎么办?张俊也在扪心自问。他很想如先前那样,按兵不动坐观胜负,但官家近来行事颇有几分硬气,对大将不像从前姑息,办了刘光世,又训斥了自己,连岳飞也不曾放过。所以张俊很是犹豫。 只听一个娇柔的声音责备道:“相公你可不能被吕宣抚比了下去。”门帘一挑,张秾施施然进来。张俊哈哈一笑,把猫递给张秾:“夫人,此话从何而讲?” “相公是国之大将,吕宣抚是国之重臣。吕宣抚既立大功,相公又岂可让他专美于前?否则的话,相公如何对得起官家知遇之恩?” 张秾说得委婉,却暗合了张俊的心思。张俊赞道:“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大有见识。” 田师中知道张秾出身虽低却地位崇高,是以自张秾现身后就一直不说话。此时他见张俊的口气透出了决断之意,方谄媚道:“娘一个人抵得上一百个男儿汉。” 张秾笑道:“十七忒地油嘴滑舌。战阵上厮杀不指望你们这昂藏男子,还让我一个弱质女流去披坚执锐不成?” 狮子猫趴在张秾膝上,喵一声伸了个懒腰。似乎是在赞同主子张秾。 “十七,”张俊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容道,“立即升帐,也好让胡机宜放心。” 田师中狐疑地看了眼张俊,应道:“还请阿爹明示。” 张俊低声道:“十七儿,你要记住,万万不得让淮西军专美于前。不,不止是淮西军……“ 虽然张俊话说得含义模糊,田师中还是发出了会心得微笑:“阿爹放心,论起抢功来,咱们绝不会落在淮西、鄂州的后面。” 快穿孤忠_208 张俊次日升帐摆足了堂堂宣抚使的排场。众将一一罗跪,参拜唱名完毕后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张俊才在帅位上肃容开口道:“金贼南侵, 人神共愤。当职忝居宣抚使之位,心中痛愤不已。只待御笔降下,便要恭行天讨。如今既有淮西宣抚司前来求援,可谓正得其时,前军统制田太尉听令。” 田师中当即走出队列, 站到张俊面前, 恭敬道:“下官在。” 张俊道:“你可亲统本部人马, 当即出兵不得顷刻住滞,先趋和州,会合吕宣抚大军, 剿杀虏人。待得胜归来, 当职定与尔等将士报功! ” 田师中与张俊计议在先,当即挺胸回道:“末将恭听张相公号令! ” 张俊又说:“其余太尉可厉兵秣马, 枕戈待旦, 待御笔降到,当职即引领尔等直奔庐州城, 为国立功!” 其他的统制和统领有田师中榜样在前,也齐声应道:“末将等恭听张相公驱策! ” 张俊部署完,特意对胡闳休道:“胡机宜,你可先回淮西向吕宣抚覆命,也可以留在当职一军中。你放心,当职绝不会负了朝廷委托,也不会辜负吕宣抚的。” 胡闳休对张俊的安排还算满意,张俊肯派田师中前军先行救援已经是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了。但他不知怎地,心中不安反而更甚,张俊态度转变得实在太快。胡闳休起身施礼道:“下官替亿万黎庶、替淮西将士感荷张相公。” 田师中大声道:“都是为了国事,哈哈,好说好说。” ………… 同日深夜,接到淮西宣抚司奏报的黄彦节不安地看了眼滴漏。官家虽然早有吩咐,战争时期凡是收到紧急奏报,立刻送进宫中,不得一刻稽留。但是作为一个官家的贴身人,黄彦节也清楚官家从来说一套做一套。黄彦节踌躇片刻,扫了一眼劄子后的贴黄,面色一喜,心中笃定了。他带着劄子找到官家的贴身内侍张去为,笑道:“押班,还未睡?” 张去为耷拉着眼皮撇了黄彦节一眼:“见到你咱家就睡不成了。” 黄彦节笑道:“恭喜押班贺喜押班,这回的劄子官家看了准保欢喜。” “呦,难道是岳飞的奏报?官家收到了准保高兴。”张去为拖长声音道,“哎,不对,算日子岳飞的奏报不能来得这么快呀?难不成是吕祉的?我说老黄,你跟咱家耍什么心眼呢?” 黄彦节笑道:“押班算得准。” “真是他的?”张去为吃惊不小,接过来读了,不禁大喜道,“自从战事又起,官家这些日子便吃不好睡不好,没日没夜地批答,这回可给他一个好消息。咱俩一起进内殿吧。” 赵构这些日子确实如张去为所言勤劳国事,连女色都忌了。这晚他刚刚睡下,就被张去为唤醒了,不禁满脸愠怒。 张去为立即道:“陛下,吕宣抚的捷报来了。生擒金人千夫长一名。” 赵构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快给朕拿过来。” 赵构收到的其实只是胡闳休等人袭击金人前锋的捷报,但即使如此,也令赵构无比振奋。“朕没有看错人,吕祉果然不负朕望。掌灯、备笔墨。”赵构一叠连声地叫道。 黄彦节问道:“官家是不是要宣赵张二相商议?两位已经在殿外等了许久了。” “宣,宣。”赵构道,“等等,把李光也叫过来,他文章写得好。” 等赵张三人觐见,才知道官家的意思不只是要褒奖吕祉,更主要的还是调其他大将的援军。官家不愧是对敌我之势有着深刻了解,深知单凭一个吕祉绝难成事,官家甚至已经草拟了几句。“卿等一定要在诏书里写上,中兴勋业在此一举。申明张、岳见旨即刻亲统大军至庐州城下,务必不可耽搁。” 张浚想了想,自觉官家考虑周到,对自己手下大将知道根底,自己不必做更多补充。但只一条,殿前司的部队该如何调动?他不免问道:“那么杨殿帅可要调回平江,拱卫行在?” 赵构蹙眉道:“杨卿且先暂时原地驻扎。” 这回官家的决心真是坚定,可谓不顾身家性命了。 三人一起跪倒山呼:“陛下圣明。” 作者有话要说: 贴黄:宋代奏札意有未尽,摘要另书于后,叫做“贴黄”。宋叶梦得《石林燕语》卷三:“今奏状札子皆白纸,有意所未尽,揭其要处,以黄纸别书於后,乃谓之贴黄。”我直接百科了,哈哈。 第99章 五年平金(29) 淮西宣抚司干办公事李忠奉命向鄂州宣抚司求援。他一路上日夜兼程,生怕自己赶到鄂州的时候,岳飞已经到前沿措置军务。鄂州宣抚司管辖的范围不比淮西,南北无虑一千里。李忠晚到一步,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他如果必须再追到随州、甚至是襄阳,鄂州一军就无法及时赴援。而岳飞一军恰恰是几大宣抚司中战力最强悍的,所有人上至官家下至黎民都像久旱之人盼望甘露一样,期盼着鄂军能尽快赶到战场。 李忠于绝早时分,追到了岳飞设在黄鹄山下的宣抚司。可惜并没有碰到岳飞,他不禁心头一凉。 所幸的是有参谋官薛弼主持军务。正在吃早饭的薛弼见到李忠也是相当惊讶,不等李忠说话,脱口而出道:“庐州城下战况如何?”他话一出口,又自失地一笑。“看我,心一急就忘了李干办一路鞍马劳顿,想是还未曾吃过饭。来,快请坐。”薛弼向几个亲兵打个招呼,立即有人端上了几个碟子,里面盛了咸菜、鸡蛋、麦饼等。饭菜虽然简单,但热腾腾地很是干净。 李忠是武人出身,他在都督府的时候偶尔到各大将处出差,没少因这个身份受白眼。不要说被参谋官亲自招待,就是顺顺利利见到位在宣抚司说得上话的人,都是宗难事。他心中感动,不由拘谨地站着谢道:“薛参谋的盛情下官心领了。不瞒薛参谋,下官从驿站动身的时候带着干粮,路上就填饱肚子了。” 薛弼察言观色,见李忠难掩的军汉气,就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一笑将碗碟推开,起身道:“既是如此,李干办请随我来。我带你去找岳相公。” “这……”李忠愕然之下不知如何措辞。薛弼是宣抚司参谋官,职同知州。李忠也算见多识广,从韩家军到都督府再到淮西宣抚司,也与高官们打过不少交道。但比较之下,韩世忠对上失之横、张浚对下失之傲,吕祉则是在官场上有时过于清高。像薛弼这样让人如沐春风的不说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薛参谋还请先用过饭,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 薛弼道:“李干办不急,可军情军务急。”薛弼见李忠面有难色显是过意不去,开玩笑般解释道,“自家的岳相公可也是个等不得人的,李干办不用多虑。”于是两人就在亲兵的陪护下,向大营出发。 去大营的一路上,精明强干的薛弼片刻也不曾闲,先是抓紧时间浏览了吕祉的咨目,继而又刨根问底般把事情一一询问了个遍。除了类似金军将领何人、兵力多少之类必问的外,大到淮西的天气、道路的险阻、沿途的粮草供应,小到吕宣抚的心理状态,自然还有岳云在战场上的表现,每个都不曾放过,直问的李忠头上冒出了冷汗。 “薛参谋真是老于兵事。” “李干办你不要怪我,待会儿岳相公只有问得更细的。” 快穿孤忠_209 李忠想到曾经跟随过的韩世忠。韩相公为人粗枝大叶,屡次要派手下假扮红巾军劫掠金人使者,却都被泄密了事。他不禁感慨,韩相公处世要是有薛参谋这样认真的劲头,还愁大事不能成!岳相公若真如薛弼所言更加细致,这事无巨细的程度可称得上恐怖了,也难怪岳家军战无不胜。李忠想到此处,心里不禁忐忑,表情略显僵硬地笑了笑:“届时下官若有一二疏漏,还望薛参谋帮衬则个。” …… 鄂州当时号称鄂渚。这个渚字原意就是水中的小块陆地。坐落在千湖之中的鄂州大营,也因此别具特色。立寨之处相当封闭,三面环水只有一条道路通往陆地。薛弼、李忠两人找到岳飞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而岳飞带领着四五个统制官,正在视察舟师。 李忠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车船。此时岸边停靠的车船足有几十艘,绵延相接长达数里,将还算宽阔的水道占据了大半。在这些车船的缝隙间,又穿杂了几百艘海鳅船与艨艟斗舰(小型战船)。本来这些至少可以容纳数十人的“小船”单看也算体型庞大。但被车船一比就显得有些可怜了。岳飞舟师的车船最小都有三层楼高,桅杆耸立旗帜飘扬。正中最大的一条船更是足有三十六丈长,七丈高,船身露出在水面上的车轮,竟然比李忠这昂藏大汉还要高些。车船上的拍杆(作战武器)这会儿因为停泊的缘故并未支起,但从岸上看去,数人才能合抱的巨木还是让人心惊胆颤。但只一样,这艘大船船头上空空如也,显然装饰被锯掉了。李忠不禁诧异地咦了一声。 薛弼看出了李忠的好奇,笑着解释道:“这原是洞庭湖寇钟子义的坐船,名叫‘浑江龙’,能够承载数千人。船首装饰得也是个张牙舞爪的龙头。前年,岳相公平了湖寇,这些车船蒙官家允准都被鄂州宣抚司留用。因为有违礼制,浑江龙的龙头即刻被岳相公锯掉了。本来我们都建议再雕个虎头安上去,可岳相公不喜欢张扬奢靡,就又作罢了。于是一直这么空了下来。不怕你笑话,现在军里的人私下更愿意把这船叫做秃子船。” 两人的谈话惊动了前面的人群。一个着紫色官服的人回过身,目光扫过李忠与薛弼,笑道:“来得比我想得还要早些。” 李忠立即意识到,这位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年轻的高官一定就是鼎鼎大名的岳少保。“淮西宣抚司干办公事李忠拜过岳相公。”虽然一路上李忠对这位如雷贯耳的名将颇有些忌惮,可真见了岳飞,他又觉得这名圆脸的大将神情怡然,颇为可亲。李忠顿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岳相公敢是早料到下官要来吗?” 闻言,围着的数名将领尽皆大笑,薛弼也笑着解释道:“不然你又怎么会在鄂州见到岳相公。李干办,实不相瞒,早在九日前,襄阳也受到了金齐联军号称十万人的攻击。伪齐的军队简直是倾巢而出,刘豫这老贼,赌上了自己全部的家当,拼了老命要从襄阳打开一个缺口。” “十万!”李忠不禁愕然,他想象了一下十万大军进攻的场面,觉得岳飞此时安然坐镇鄂州委实不可思议。印象中,岳飞不是坐镇千里之外指挥战场局势的大将。李忠追问道。“那现在金伪联军攻势如何了?” “现在?”薛弼亲热地拉着岳飞的手,“让岳相公自己告诉你。” “七天前,张宪张太尉报了大捷,以前军、游奕、左军三军合力杀敌万余。之后金伪败兵大部向光州方向退却,少量向川陕靠拢。张太尉当即率军出击。此时按捷报,他应该已经追击金人到了光州地界。” 岳飞说得轻描淡写,李忠听得惊心动魄。三军合力意味着张宪指挥的人马不过三四万之数,竟然能杀败数倍于己的敌军,之后又马不停蹄追击千里,这样的战力只能以可怖来形容。 岳飞继续道:“当职想着,既然金人不曾使出全力攻击襄阳,兵锋所向必然是淮西了。何况张太尉勇锐,当职便偷了个懒,不曾去前线措置军务。”岳飞说到这里,颇有几分羞愧地笑了,“二来当职坐镇鄂州,这里乃是九省通衢,若是有吕宣抚派人联络,当职也好及时收到消息。” 李忠发自内心地由衷道:“岳相公神算。金人大军果然是在七日前渡河扑向了庐州城。前锋是盖天大王赛里指挥,后军则是四太子亲自督阵。” 岳飞目光一亮:“这就是了。金人胃口不小,这是打算重演搜山检海的壮举呢。只是可笑不自量。” “岳相公可是已有定策?” “当职早几天已经上奏官家,请官家允我率大军援庐州。” 李忠望着眼前的大小船只,恍然大悟:“岳相公是要走水路吗?所以才来巡视水师的。” 岳飞沉声道:“正是。这次金军声势浩大,想必官家宵旰忧愁,必是让当职全军出援,走水路是最快捷的法子了。李干办,请你带话给吕宣抚,请他放心,张太尉一军既到光州界,他可向度金人去势,扰袭金人粮道。而当职只待官家圣旨下,便可发兵赴援庐州。当职料得官家诏书此时已经在路上。另外还有一件事,望李干办妥为转达。” “岳相公尽管吩咐。” “望吕宣抚不要着急与金人决战,待自家赶到战场,合围金人,成就大功。” 作者有话要说: Ps,岳飞平杨幺,这个不用我再介绍了吧?七日解决别人(这个别人包括了程昌寓、王燮,甚至还有李纲)累年解决不了的湖寇杨幺,一定是武曲星转世才能有此神迹吧,哈哈哈。 第100章 五年平金(30) 和州与太平州隔江对望,距离建康也不过百余里。田师中的援军从建康出发,却以发放钱粮的理由生生拖了四五天的时间,两万大军才踏着暮色拖拖拉拉地进驻城中。 田师中才在州衙坐定,就听联络的属官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金兵的大军已经撤退到了金斗河对岸,庐州城的危机暂时解决了。吕宣抚定于两日后在庐州城中大会各军统制,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这消息如同晴空一道霹雳,击中了田师中。他张着嘴半晌不知如何作答。那个白面书生吕祉,该不会是有三头六臂吧,竟然只凭借刘光世的鱼腩部队外加几千八字军,就打败了完颜赛里率领的女真兵。按那木头胡闳休透露的消息,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女真兵! 他立即回忆起了自己建炎年间明州一战的惨痛经历。当时,斜卯阿里带着四千轻骑兵从余姚追杀过来,干爹张俊和知州刘洪道投入了手头可以调动的上万兵力,使出了吃奶的劲头,不过才凭借地利小胜两场。虽然阿爹机智,报了杀敌数千的大捷,但斩首只有区区二级而已。宋军自身却是死伤惨重,几乎不能成阵。亏了阿爹虚晃一枪,趁着小胜逃往台州。田师中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才过了十年的功夫,女真人难道就衰落成这个样子了? 田师中维持着挑眉的姿态沉默许久,终于恢复了惯常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吩咐属官回报吕宣抚,一定会准时参加会议,却暗藏了自己的小算盘。田师中是“老实人”,知道杀敌可以虚报,脑袋却没法瞎砍。于是打定了主意,这回赴庐州他一定要好好检验下吕祉砍下的首级的成色。 …… 会议当天,吕祉好像事先就猜出了这些统兵官的心思。靳赛充当了一回招待员,领着田师中和王德两人先参观人头垒起来的两座小山。 田师中和靳赛、王德也算熟悉,当初在御营没少打交道。三人见过礼后,靳赛先叙述了一下战况。田师中这才知道原来王德的人马还未曾出动,吕祉就打退了金军,连靳赛这蠢货都立了大功。他心里越发酸溜溜地不是滋味。 靳赛则不在意地指点着左边的小丘,笑道:“不瞒两位太尉说,咱自从军以来,还从没见过像吕宣抚这样实诚的人呢。你们可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靳赛不自称末将,反而用咱的自称,显然是志得意满。田师中打心里瞧不起靳赛的张狂劲。郦琼要是没死,用这种语气交谈还算可以忍受,靳赛什么东西。他有意皱起眉头撇嘴道:“准保是砍得伪齐兵的脑袋。” “老兄眼力真好,正是伪齐的。”靳赛也察觉出田师中得不屑,换了个亲热的口气,“不多不少刚好六百五十颗。” 田师中瞄了一眼靳赛,决定打击一下他的气焰:“老弟,这有什么好稀罕的。自家在阵上砍得多了,自然砍出了经验。等你像我这样再多赢上几阵,就不发愁看不出了。” “知道老兄你砍得多,十七哥是张宣抚的爱将吗,自然得有这份功勋。”靳赛依旧好脾气地笑道,“不过哥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快穿孤忠_210 靳赛笑得神神秘秘,田师中哼了一声道:“什么一二一的,别卖关子了。” “吕宣抚给官家上第一份捷报的时候,压根没提这六百五十颗伪齐首级。” 没上奏意味着没有报功劳。“什么!”王德和田师中同时惊道。即使只是杀了这些伪齐兵,当时也足称大功一件。何况吕祉主要是与金人对战,以此报个杀伤数千虏人的大捷,实在是顺理成章。朝廷就算派大臣来稽核,也完全禁得住检查。 靳赛以胜利者的姿态,挤起眉眼慢悠悠地道:“嘿,吕宣抚说了,砍伪齐不算了不起的事情,跟金人真刀真枪地干才是好汉。所以吕宣抚只报了戴金银耳环头颅的数量。十七哥,您往右边看。金人的首级都在右边呢。哎,不才区区也手杀了几人,可惜是守城,没能一刀砍下来充数。虏人又喜欢抢回战死同伴的尸体。所以,最终才从战场上搜罗了这区区三百余。哎。”靳赛最后长叹一声,貌似颇为遗憾。 王德和田师中都听得发呆,他们同时想起了一个人。 “岳五!”王德心直口快叫了出来。 田师中把王德想说的完整说了出来。“吕宣抚和岳宣抚真是知己,为人行事都如此相像。” 时诸大将之中,有底气这样做的只有一个岳飞,现在居然又多了一个萌儿吕祉。田师中望向那堆已经开始腐烂的首级,眉头皱得更紧了。 王德是行动派,他冒着尸臭,亲自拎起一颗首级,又扯下那死鬼耳朵上的耳环,放在手里左捏右捏,再拿牙咬了咬,大声发表鉴定结果道:“真金白银,如假包换的虏人脑袋。绝不是杀小娘子来冒功的。俺是服气了。” 王德佩服是有理由的。即使到了绍兴年间,金人部队大部分其实仍是汉人,女真人的比例不足半数。而且正如靳赛所言,三百余斩首可能意味了数千的对敌杀伤,这样的规模足以让金人两个万人队不能成军。此回大捷的成色不下于仙人关。 田师中也是宿将,同样估算出了金人损失的规模。他想起干爹张俊不能落在人后的吩咐,立即觉得责任重大。 “吕宣抚,末将以为咱们下一步应该继续狠狠地打,绝不能给金人以喘息的机会。”田师中挺起腰板,鼓动腮帮,在会上侃侃而谈,“金人既然退到了河对岸,就是怕了咱们的兵锋。何况虏人每次出兵,不过是为了掳掠人口和金银财宝。可他们这回不惟没捞到好处,反而死伤惨重,肯定正懊悔难过着。再加上天气也跟虏人做对,又热又潮湿的,别说人了马都受不了。虏人一定是要退兵不敢再战。咱们趁机掩杀一回耀兵淮上,让虏人知道大宋将军的威风,岂非一举数得的美事?” 吕祉一袭文官的博衣宽带,在一众披带整齐的武将之中分外出挑。他前几天听过胡闳休的汇报,知道张俊并不愿意发兵救援庐州。至于这位田师中,他也是早有耳闻。平日里只以讨好张俊而飞黄腾达,并没有领兵打仗的硬本事。在历史上,此人在岳飞冤狱之后接替王贵任鄂州一军都统制,除了打击异己下毒暗杀牛皋之外,其余治军治民也是乏善可陈。此时这位草包忽然慷慨激昂锐意请战,吕祉不由多看了田师中两眼,思忖这位张俊义子的真意。 “田太尉说得对,俺也同意再揍赛里一顿。宣抚,俺领着人马在山里蹲了这十来天,可还没捞到一星半点油水呢。宣抚您可不能偏心眼,请您开恩,俺们也要上阵杀敌,同沾您的雨露。”王德一贯以粗人自居,说话略无忌惮。他朝岳云和靳赛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 一言点醒了吕祉,原来田师中跟王德存得是相同的心思,一唱一和堪称配合默契。以前倒是小瞧了王德,这人外表粗鲁,涉及自身利益倒是粗中有细。但王德毕竟是在请战,吕祉还是笑道,“王太尉不需焦躁,仗还有得打。说句心里话,当职不怕太尉求战,只怕太尉打得烦了再也不愿意打,那时才是麻烦。” “宣抚,那时的麻烦那时再说,只现在也麻烦得紧。”这回说话的是岳云,“宣抚,虏人固然需要休整,淮西宣抚司大军十日十战,也是强弩之末。尤其是背嵬骑兵,天气炎热又连续出兵,战马病了三成,减员严重,需得休整几日。末将恳请宣抚静候岳、张二位相公合兵。” 这局面真是与吕祉的预料完全相反,骁将岳云反有避战之意。吕祉固然深知此次是依仗了背嵬骑兵的死战才获得大捷,背嵬军伤病进来增加的很快。但比起刘锜的八字军来,背嵬军还远未到极限。岳云的理由总让吕祉觉得这小子也有自己的私心,重点就着落在小祥子的爹或许还有他叔叔张宪身上。毕竟鄂司数次援淮西,大多都是空跑一趟。岳云这回一定是想改变这种局面。 果然如吕祉所想,岳云继续吹风,“宣抚,咱们只要把金人拖在庐州城下就好了。何况,先不说此时还不能确定金人是不是有退意,就算他们真有退意,咱们再出兵也来得及。末将跟宣抚保证,到时候追出去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 “岳机宜真是精、明、过、人,不愧是岳宣抚的儿子。”田师中仰头一字一顿道,“不说张宣抚近在建康,要等岳宣抚大军到了才能合围,也不说末将等要如何才能把虏人拖在庐州城下,单只虏人退了再追击,便只有岳机宜统帅下的背嵬军才有这样的能力。嘿嘿,” 田师中冷笑两声,“早知道这功劳只有岳家军能立,末将等干脆散了吧,出兵只派岳机宜就可克敌制胜了。” 田师中说完,拍拍手,又拍拍身上甲胄,再朝刘锜、王德等人拱手致意,博取同情。 岳云毕竟在官场涉足未深,轻易被田师中抓住了痛处,一时间脸涨得通红。他愤然辩解道:“田太尉,你不用这样夹枪夹棒地说话。咱们是武人,都光明磊落些。末将敬重你是员宿将,原本不想多说的。你却这样无端猜疑末将。那末将也不妨直言。田太尉所以一力主张出兵,只怕也是存了摘桃子的念头。只是凭田太尉的兵力,末将就怕田太尉桃子摘不到,反被砸到了脑袋。” 田师中被岳云噎得无法收场,也提高了嗓门喊道:“听听,诸位太尉都听听,一个小辈也敢对大将指手画脚了,眼里还有阶级之法吗?岳云,你不要以为有你爹护着,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岳云是个沾不着的太岁,当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动手。 吕祉也不知道田师中和岳云哪个更目无王法,但诸将显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一场大胜将原本隐藏于水面之下的层层矛盾翻覆于上。吕祉一拍桌案,站起身形,拿下了岳飞赠送的宝刀。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加到哭了。 第101章 五年平金(31) 淮西诸将见识过吕祉刀劈桌案的威力,原本一边看岳云和田师中的热闹,一边窃窃私语的王德靳赛等人立即停止了交谈。岳云鼓着腮帮鼻翼扇动,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见机也收了劲力,乖乖地在椅子上坐好。大厅中就只有田师中一人依旧在喋喋不休。 “既然是阶级之法,一阶一级就全归服侍之仪。官位低的必须听从官位高的人的吩咐,不但不能有怨言,还必须兢兢业业地去做。否则,上司就有权处置下属……” 吕祉打断道:“田太尉对军中法度倒是熟悉得紧。” 田师中自恃不是吕祉直接下属,依旧昂头笑道:“张宣抚军中规矩向来如此。”他的言外之意自然是讽刺吕祉御下不严。 快穿孤忠_211 吕祉点头道:“田太尉说得不错,这不只是张宣抚军中的规矩,也是我大宋军中的规矩。不管主军客军,既然官居宣抚,依例便有权处置。” 吕祉自知此话既出,便已经结结实实得罪了张俊。张俊小肚鸡肠,焉能容忍他人染指自己的兵权。然而有个不服管教的田师中在,这仗着实没法打,必须得给田师中一个教训,免得他再生事端。 吕祉说着缓缓掣刀出鞘。阳光照耀下,饮过血的刀锋一时寒芒大盛。宋代虽然不流行御赐上方宝剑,但阶级之法确实厉害,足以赋予大将生杀予夺之权。田师中被宝刀的光华所惊,心神一凛,不知道吕祉是何意思。淮西诸将只道吕宣抚又要抽刀断桌案,相互之间挤眉弄眼。 吕祉刀抽到一半之时忽然发力,宝刀伴随一声虎啸出了匣鞘。见刀如见父,岳云当即跪倒在地。田师中不明所以,诧异地啊了一声,不知这刀是什么来头。 吕祉眼睛盯住田师中,冷然道:“田太尉以为此刀如何?” 田师中自觉膝盖有些发软,涩声道:“好刀,当真是好刀!” 吕祉道:“不错,这刀端得是杀人的利器。” 田师中自作聪明,以为这刀是淮西军中执法之器,怪不得岳云麻利地跪倒在地。岳云是吕祉爱将又是岳飞之子,尚且如此。他怕吕祉真拉下脸来处分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道:“适才下官和岳机宜几句口角,没什么大不了的。宣抚万万不可动怒,还是把刀收好,商议正事要紧。”田师中眼睛一闭,把吕祉出刀说成为了处置岳云,并且一力替岳云求情。不罚岳云自然也不能罚他田师中,这也算变相服软的方式。不然,田师中大可叫嚣只有官家方有处置都统制的权力,要求御前对质。 吕祉对田师中地退让还算满意,提点道:“田太尉虽然是武人,倒是通情达理,话说得精辟。刀要对外拳头也要对外,谁都不能存了阴险狡诈的心思,否则定然会吃大苦头。” 吕祉顺水推舟地责备起岳云,实际却是在敲打田师中。两人表面一团和气,暗里各藏机锋。只是苦了夹在两人中间的岳云。岳云自从军以来,除了注坡从马上掉落那回被父亲狠批过,还不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好在吕祉也心疼岳云,让他跪了不多时,便示意他起身就坐。 岳云、田师中两只斗鸡被吕祉按住修理了一番后,大厅内气氛肃穆了许多。刘锜终于得以正常发言。 刘锜也是流年不利。柳倪的伤势本来好得八分,两日前却忽然发起了高烧。焦文通战友情深,趁着休战亲去照顾。所以刘锜今天孤身一人参会。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而言,刘锜八字军无再战之力,倒也让他可以站在一个相对超脱的地位看待当前局势。 “宣抚,依照目今的局势,无论是按田太尉抑或是岳机宜的策略,不打恐怕都是不行的。”刘锜语出惊人,第一句话便说出了结论。 “刘太尉,诸家太尉中,你和虏人作战最有经验,请你仔细说一说,何以必须打。” 吕祉对刘锜如此说并不意外。历史上的刘锜性格温和,与除张俊外的诸大将都能共事且相处愉快,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此时他一句话,更将岳云和王德田师中两拨人的大矛盾弥合了,不愧是一军主将之才。 刘锜见帐中诸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这才道:“宣抚,末将是这样以为的。王太尉等踊跃求战自不在话下,单说岳机宜所言的一个拖字。其实依照历次的经验,不论是打算拖到张宣抚大军渡江,抑或是岳宣抚来援,都得仍旧与虏人保持接触。否则,虏人骑兵纵横来去,或者撤军,或者变换方向攻击蕲、黄等地,咱们就只有瞪着眼睛任凭其胡作非为的份。说什么拖到会师,再四面结网,那都是异想天开。”刘锜为了加强语气,又连说了一句,“必须打,不打抓不住虏人的精骑。” 吕祉心念一动,抚须笑道:“当职领会得刘太尉的意思了。咱们要是不出兵,这江淮之间就是个任凭虏骑往来的场所。咱们管不住虏人往何处去,岳宣抚和张宣抚就可能依旧空跑一趟。”这也是真实历史上宋军历次合战都难以成功的原因。金军暂时失利后,宋军就放弃了战场控制权,任凭金人驰突。所谓合围,就是一句骗人的空话。也只有岳飞的颖昌一战,打出了合围的雏形,可惜却因为天气原因,突然的大雨阻止了在临颍的张宪与颖昌王贵军会师,兀术也侥幸逃得一命。 吕祉略一沉吟,再发问道:“只是虽说打是必须打,怎么打才好呢?” 如何打这题目太大,刘锜也不敢妄自建议,他只微笑道:“末将心中所想正如宣抚所言。就是怎么打咱们得再好好商量。” 凭吕祉的军事经验,打与不打之间的困难在于控制规模。宋军出兵的人数少了,怕被金人围歼。出兵的人数多了,又怕虏人避战远遁。眼前形势看似对宋军有利,实则主动权依旧掌握在金人手中。吕祉略想了想,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他抚着宝刀冰冷的刀鞘,目光扫过诸将,说道:“诸位太尉都是宿将,当职也长话短说。咱们打仗不能学坐在的秀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打仗要想赢,非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句出自明朝的对偶,吕祉说来十分顺当。但诸将却没听过,只觉得宣抚出口成章,文采斐然得紧,而眼观之说又得了武人的真髓。就连田师中也多少有些许钦佩。 “咱们现在却正相反,就跟瞎子聋子一样,只知道虏人撤退了,却搞不清楚虏人下一步的行动意图。都只是凭借经验,在这里猜测虏人是被打怕了要逃了。可到底是不是这样一回事,谁也拿不出过硬的证据来。须知,虏人固然是损失惨重,咱们也一样的艰难。” 吕祉说道这里,为了让田师中更清楚地了解情况,不致轻敌,特意补充道。“田太尉,不瞒你说,淮西宣抚司殉国的、伤重无法上阵的将士加起来也有两千之数了,这些还都是淮西一军的百战精兵。” “又有太尉言道,咱们就算伤了一些人马,但是添了生力军,还是虏人吃亏。但虏人四太子统率的大军,同样也还没有出动呢。所以,当职看虏人故意示弱,十有八九怕是有诈。退兵可能是想把咱们诱出来,好在平原旷野之间,发挥骑兵飘忽往来的优势。” 田师中心中腹诽,觉得吕祉是危言耸听。但他又不想与吕祉直接冲突,悄然拉了一把王德的袍袖。王德应道:“宣抚也是在猜测,就是跟末将等猜得不一样罢了。这样猜来猜去可不行,会误大事的。” 吕祉道:“王太尉说得对,不能靠猜的。咱们首先必须搞清楚虏人的动向,之后才能再决定怎么打。” “请宣抚四派游骑踏白(侦查)!”岳云立即请命道。岳云一旦解开心结,马上又成了劲头十足的小老虎,也不叫嚷休整了。“骑兵踏白速度快、范围大,宣抚您用着也放心。” “岳机宜,你所部马匹不是伤了病了二三成吗?”吕祉故意问道。 岳云摸摸额头,“那是末将一时思虑不周。马可以轮替着用,不妨碍的。” 刘锜笑道:“这样最好。岳机宜,你的马队可是咱们的主力,都指望着你们再立新功呢。” 吕祉心里可惜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不足两千的骑兵队。马不耐久,持续作战能力不如人,所以虏人一般是一人二马的配置。宋军可没有这么充裕的马匹储备。对战马涸泽而渔的使用下,等到作战结束,不知道还能不能凑足一千骑。吕祉叹了一声补充道,“但大敌当前,平日探报十人即可为一队打探消息。现在如外出巡逻,至少要以五十人为一队。”这样安排,是为了减少马匹损耗的程度,同时尽量探取可靠的消息。 “范围也不可局限在庐州城附近。”王德也大声道,“要尽量远出。庐州城位于南北要道,附近重要的城市很多。虏人要是转移进攻方向,必然会出现在附近的濠州等地。” 岳云笑着一一应承下。 吕祉嘱咐一回后,又重新布置防护的部队。他首先对田师中道:“田太尉,如你所言,既然张宣抚不日提兵渡江,你可愿意将兵出和州与王太尉在鸡鸣山相犄角?若有缓急的时候,两位太尉也可以互相商议同取进止。” 田师中会上一力主战,此时自然不能怯场,让诸将笑话。何况和州是后方,鸡鸣山就是前沿了。要想抢功,必须得占据个有力的位置。田师中眨眨一双长眼,拍着胸脯保证道:“吕宣抚放心,末将立即发兵。咱这兵可也不是吃素的,当年打过明州之战的老兵要占到一半。宣抚,如果战事需要,您就尽管把最困难的任务交给末将,末将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到时候与诸位太尉一起打虏人一个屁滚尿流。” 吕祉暗道,田师中虽然无能,但话说得真是漂亮得紧。张俊将兵二十万可以一举扫平中原,田师中则是可以全歼虏人大队,真不愧是张俊的嫡系。吕祉淡淡应道:“到时候还要仰承诸位太尉报国忠心。” 快穿孤忠_212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摸个鱼 王德:哪位老铁抬手给个实锤,虏人到底是几个意思? 张宪:我就是打铁的,锤子有三只,你想要哪只? 第102章 五年平金(32) 田师中存了抢功之心,从和州北上的速度非常快,两天即到。他在路上闲着没事,琢磨吕祉的吩咐,才想明白其中的深意。那句“与王太尉缓急共进退”,实际是限制了田师中单独行动的可能性,偏生吕祉说得十分委婉,当时不曾引起他的警惕。现在,他虽然暗恨吕祉奸诈势力,却也已经悔之无及,只能勉强遵从吕祉的将令。 鸡鸣山在庐州城东北方向,距离庐州城不过三十里,是一处山丘连绵起伏的所在,自西向东依次为鸡鸣山、小蜀山。两山虽然不高,主峰也不过数百米,但气势甚是宏大,方圆几十里,树木葱茏寓目苍翠。与鸡鸣山相隔十几里外,大别山余脉形成了另外一个山峦丛聚的险要地方。莲花山、周公山等数座小山与鸡鸣山对峙而出,南淝水就发源于此。鸡鸣莲花两山之间,有唯一一条官道相互连通。田师中大军立寨之处正在莲花山下。他甫立寨完毕,就接到了王德的邀请,约他赴宴。田师中正要探听王德的口风,自然没有异议,立即将带亲兵前往。 田师中本以为王德的大寨与自家一样,是个临时搭建的军寨。但当他转过山坳,看到数米高的坚固围墙时,不禁大吃一惊。城墙上部墙面向内收起,夯以粘土,修筑地非常规整。一座砖石砌造的箭楼高耸在城墙正中,用以瞭望防御敌人。但是筑墙的人显然还不满足于这单一的防御方式,大概每隔百米,又用砖石砌出一个弧形的外墙,用以保护内城,这就是俗称的“马面”。马面内可以驻扎相当数量的步兵,遇到敌军攻城的时候,统制官直接从马面出兵,比起从城中调兵节省时间。而两个马面之间的距离,又恰好处在弓矢的覆盖范围内,只要设置恰当,可以最大限度得减少防御死角。田师中顺着城墙走了一段,亲自丈量两个马面之间的距离,发现完全是按照修城旧制建设的。这样的防御工事堪称完备,显然不是朝夕之功。这是遇到了高人!田师中赶忙仰望箭楼旗帜,发现除了王字大旗外,另有一面陈字旗。而淮西军中并没有一个陈姓统制官。他心里已有计较,想必此人乃是忠义民兵的首领,也是这座山寨真正的主人。观山寨修筑的规模,这位陈姓首领一定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这时,王德已经亲自迎出了寨门。他身边跟随着一名黑面大汉,身材比王夜叉还要高出一头,一副赳赳武夫的昂扬气概。此人看起来与王德相当亲近,但田师中先前并未在军中见过这样一个人物,兼之此人又未着宋朝官服。田师中已经猜到此人定是那位义军领袖。他与王德见过礼后,抢先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陈义士了。” 黑面大汉闻言大笑道:“又一个猜错了原委的。” 田师中大为窘迫,问王德道:“王太尉,敢问这位壮士是何人?可是陈大当家的手下?” 王德早在庐州会议上,看出了田师中喜欢自作聪明的脾性。他解释道:“田太尉,这位壮士的确就是此处山水寨当家人,可他也姓王,不姓陈。这面陈字旗帜,是为了纪念几年前知庐州城的知州陈元则(陈规)。” “就是那位守德安府的陈元则吗?” 王当家笑道:“世上能建这样规模城池的,难道还有第二个陈元则不成?可惜当初陈知州被调任得太早,寨子还未建成,让自家等甚是遗憾。以此挂出这面陈字大旗,就是为了纪念陈知州的功德。” “原来如此。”田师中接连重复几遍,心中不免盘算暗道,这王德结交三教九流竟然如此之广。王当家先带路进入寨中。寨子规模甚大,足以容纳数万人。城内外更开垦了上千顷的荒田,此时正是农忙时节,寨子中的居民不论男女,都在田间辛勤劳作。 几人边走边聊。 田师中先赞道:“王当家治下这山寨的规模,不逊于一座小城。朝廷想必封了当家的官职以作激劝。” 王当家甚是豪爽,笑道:“嘿,还是刘相公在时替自家乞来的恩典。” 刘光世纵有一千个坏处,但只这一桩好,他喜欢招募这类颇有割据嫌疑的民间武装力量,远的如梁山泊水寇张荣近的如此人,都是例子。 王德也道:“这遭屯兵鸡鸣山,多亏了大当家提供房舍,又输送粮饷。前两天,大当家听说淮西抽不出多少骑兵来,侦查的兵力不够,就又主动请缨派遣义军,帮着哨探金军动向。” 王当家逊谢道:“王太尉何必说这些分彼此的生分话,让咱这张老脸往哪里放?你若要谢我,我更要先谢吕宣抚。是吕宣抚赠送了千副盔甲和一百匹马给自家,让自家得了大便宜。此时吕宣抚有了为难的地方,若不出些力气,叫我这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田师中则是听得心头一热,他心热自然不是为了吕祉和山水寨义军的深情,而是急于贪功因此追问金兵动向。田师中笑道:“想是虏人有了动作?依下官看,庐州坚壁清野,虏人有千里转运之忧。久顿兵于坚城之下,怕是要坏事。” 王德浑若听不出田师中深意,点头答道:“自家派出的人马都回报说,虏人确实在缓慢向濠州退却。更有探报描述,虏人有上千人之多是趴在马上,被驼着前行,似乎伤得很重。” “上千人?”田师中惊叹道。 王德重复道:“至少两三千吧。” 田师中败仗打得多了,对估算伤损比非常有研究。他立即意识到,真如探报所言,两三千人重伤的金人万人队肯定不复战力。而虏人退兵方向正好路经鸡鸣山下,如果宋军适时出兵围追,定是大功一件。只是可恨吕祉那厮,对自己的嫡系如岳云等部,恨不得千般宠爱在一身;对他这样的客军则是猜疑甚重,不说平日必须听吕祉号令,就连紧急之际的行动都要与王德商量之后才能定夺。田师中心中如沸油滚过般地难过。 大当家的接风宴席上,虽有美酒佳肴也抵不过张俊的私宴豪奢。何况田师中存了这样的心思,他简直是食不甘味,顺带连一两个舞女的挑逗都视若无睹了。田师中强忍到酒酣耳热之际,看王德把一个红衣舞女搂在怀里,正肆意亲热,显是已经有了八分的醉意。田师中自觉时机已到,轻声问道:“王太尉,你觉得吕宣抚待你如何?” 王德依旧不虞其他,笑道:“吕相公待自家没得说,把淮西军的精锐都给了咱这粗人。咱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重用呢。” “哦,”田师中有意拖长声音,“王太尉觉得这是重用,我看却不只是重用这么简单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王德一把推开舞女,转而揪住田师中的圆领袍,“吕相公对我若不是重用,还有什么叫重用?非得跟张宣抚把他儿媳妇许配给你一般才叫重用吗?嘿嘿,吕相公才多大的人,就算他许配给自家,自家也不敢要呢。” 田师中缩了一下脑袋,躲开王德的纠缠。“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王太尉不觉得吕相公对你太过看重了吗?试问,有哪个宣抚使肯放任军中统制一军独大的局面?不都是互相牵制吗?你看就算岳五,他手下的王贵和张宪不也是实力相当,自从牛皋董先加入后,又开始着力培养这两人?” 王德啊地一声吃了一惊,没有承认可也没有气愤反驳,只是目中一点寒光望定田师中。 快穿孤忠_213 田师中见奸计有效,继续道:“像吕宣抚这样的用法,真的是军中独一份。自家看,他是怕你呀。怕你,所以不得不这样用你。就算后来刘团练到淮西,任了军中都统制,依旧还是只能倚靠姓刘的本部六千八字军。刘团练并不能真的指挥淮西宣抚使其余统制官。咱说一句不好听的,刘团练是表面上花团锦簇看着光鲜,其实并没有实权。实权还是在王太尉你这里。” “呸呸呸,田十七,你跟你家张宣抚一样,就会用花花肠子猜忌人。胡扯些什么鬼。”王德反驳道。但这样宣泄情绪似的反驳其实相当无力,别说不能说服田师中了,甚至无法说服王德自己。 田师中道:“吕宣抚既怕你,又重用你。下一步会怎么办,自家就不好多说了。”田师中翻个白眼,故意给王德留个悬念,“不过,看吕宣抚前些日子怎么对待你,咱也猜出了一二。王太尉,你想不想听听咱不成文的分析。” 王德也不傻,回了田师中一个白眼:“田十七,你这厮今天怎么这么好心,替自家着想起来了?藏着什么奸计呢,都给我出来吧。否则,”王德挥挥拳头威胁道,“有你好看的。” 田师中哈哈一笑:“王太尉,咱可不能学岳五,喝醉酒打人呀。何况,就算没喝酒,自家也打不过你王夜叉呀。现在又喝了酒,就更不是你的对手了。王太尉英明,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太尉继续往下听自家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自然就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说了。” “你说。” “吕宣抚让你驻守鸡鸣山,却按兵不动。他自己率领麾下人马却在庐州城里打了大胜仗。咱们武人性子直,谁打胜仗就佩服谁。这几场胜仗下来,吕宣抚的威望可是一时无两,连靳赛那小子都佩服上吕祉了。王太尉你也看见了,靳赛是怎么在你我面前抖毛的,他一个寸功未立的小痞子,都敢跟你这样的宿将平起平坐了。若是再让吕宣抚率军打上几个胜仗,王太尉,你猜会怎么样?” “吕宣抚善于用兵,这很难得,自家也很佩服。还能怎么样?” “嘿嘿,威望高了自然权力就大了。这权力吗,放眼望去就那么点,一个多了另外一个可就少了呀。” 王德继续摇头:“谁能打胜仗谁多带兵,天经地义,田十七你那花花肠子该抽出来拿泉水洗上三天三夜,大概就干净了。” 田师中也没想到王德如此执拗,一时无语。良久,田师中只好说出了最终的目的。“要是吕宣抚让你不得出兵怎么办?王太尉你驻守鸡鸣山多时,可还一直打不上仗呢。” “田十七,你个家伙终于把自己的目的说出来了。你是怕抢不到功劳。” 田师中嘿嘿笑道:“什么抢功不抢功的,咱是怕走了虏人,不能报国仇血国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我的王太尉。” 王德倒抽一口凉气。“你打算自行出兵?” “有何不可?王太尉,这可是你报答吕宣抚的良机呀。” “我要先跟吕宣抚请命。” “慢着!”田师中急道,“王太尉,你觉得吕宣抚会让你率兵迎敌吗?” 王德有些犹豫:“吕宣抚无人可用,自然会用我了。” “还有岳云呢,还有靳赛呢!何况,如果无论如何吕宣抚都会派太尉出兵,太尉请示与否又有什么用呢?” “这……” 田师中趁热打铁道:“当年,岳五在王彦手下的时候,可也是违令出战的。大胜而回的时候,王彦也不敢把岳五怎么样,反而当佛爷一样敬着。王太尉若是出战,只要大胜,吕宣抚肯定也不会怪罪的。下官,愿意以全军助王太尉一臂之力。” 作者有话要说: 陈规守城相当出名,刘锜顺昌之战仰仗陈规之力甚多。陈规留下的《德安守城录》堪称教科书一样的经典。 推书,黄宽重的南宋山水寨研究相当有见地。 张宪:岳五哥,看过来。许配个女儿之类有多重要你知道吗? 第103章 五年平金(33) 王德仓促下定决心,听从田师中的建议,先行出兵攻击金人。按照探报的消息,他集田师中与自己手下合计三万精兵,绝早启程追向距离鸡鸣山五十里外的白龙镇方向。据闻此处有金人大军聚集、休整。王德虽然以大敌当前机不可失来安慰自己的擅自进攻,并以杀敌激励自己。但他内心深处其实是接受了田师中的教唆的,承认田师中说得有些道理吕祉现在对他好,以后可不一定怎么样,他得立功以自保。但是要保什么呢?保权势保富贵,抑或是保身家性命?四十几年的人生中,王德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混乱。同时,宣抚使含笑的面容与风度翩翩的优雅身姿也不断在他脑海中浮现,不断提醒他这样做是忘恩负义之徒的行径。 王德天人交战之际,大军已经走出了十里地。朝阳自东方喷薄而出,灿烂的霞光洒落在衔枚急进的歩卒铠甲上,反射出冷峻的光芒。田师中举起马鞭,使劲地鞭打着坐下的花斑马,显然急不可耐。王德却忽然一勒坐骑,传令全军休整。 田师中与王德两人,以王德为主将。田师中见王德忽然无故叫停,怕王德变卦,赶忙问道:“王太尉,尚未到停歇的时候,咱们还是加紧赶路吧。” 王德蹙眉道:“田十七,洒家觉得右眼皮跳得慌。往常,咱这右眼皮一挑就要出祸事,这回怕是也不例外。此次出兵兆头不好呀。” 田师中叹了一口气:“王太尉是觉得对不住吕宣抚吧?太尉你要明白,咱们这也是为国效力,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王德眉头一扬:“十七,你说咱们是为国效力?” 田师中赶忙点头。 王德一拍大腿,笑道:“妥了。既然都是为国效力,没有只咱们效力,不让吕宣抚效力的道理。咱们得立即通知吕宣抚出兵事宜。” 快穿孤忠_214 “什么!”田师中失声道。他是为了争功,可不想让吕祉占了头筹。可他又见王德一副万分坚定的样子,知道若是不依王德的意见,只怕今天就别想前进了。他换了一副笑脸,“哦,王太尉说得对,是自家思虑不周。咱们必须得通知吕宣抚。我看再走个二十里地,咱们就让骑兵飞报庐州城。” 王德瞪了田师中一眼:“自家说得是立即两个字,田十七,你的耳朵背了吗?” 田师中苦笑一声,如果立即通知吕祉,现在的所在与庐州城相距不过四十里,吕祉大可飞骑来追,制止进兵。到时候是听好还是不听好呢?田师中直言道:“王太尉,如果届时吕宣抚收到消息后,不同意咱们的计划,又怎么办好呢?” “那就撤军。”王德回答地斩钉截铁。 田师中想了想,就算自己不同意,王德也大可派出自己亲兵传讯。自己总不能杀了那传讯之人吧?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说道:“王太尉真是快人快语,就依太尉的意思吧。只是,探马报出后,咱们也得立即启程,不能再休息耽搁时间。太尉可同意下官这个主意?” “好!”王德也大喝一声,“一言为定。” 王德与田师中达成协议后,果然不再拖延时间。一路急行军,刚过午后就已经可以望见白龙镇的界标了。作为金人周转伤员向北撤退的中转站,此时的白龙镇理应非常忙碌,不停有车马人员出入。然而此时展现在宋军面前的白龙镇非常安静,不但不见人影,各个居民住户中,连炊烟都不曾升起。一道小河,应该是涡水支流从镇子中心流淌过,曲折注入野外。虽然几日前下过大雨,这水流依旧清浅,在河堤宽广处几乎断流。农田因为坚壁清野的缘故已然尽数焚烧净尽,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土地,依旧空无人烟。 不祥的静谧让王德心跳加快,他长吸了一口气,正要叫探马来询问。五里外的小山脚下猛然间杀声四起。 “活捉吕祉!报仇雪恨!” “杀宋狗!” 王德脸色大变,命令道:“全军倚河列阵!快!咱们中了金人埋伏了!” 宋军于是仓促变化行军队列为圆阵。但是宋军是存了耀兵的心思,并没有携带拒马等防御器械,骑兵数量也远远不够。战斗毫无意外地呈现出一面倒式的惨烈。金军铁骑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宋军的防线。防线缺口处,大批宋军步兵纷纷倒地,再也无法起来…… ………… “韩常、王伯龙两人的计策不错,我回去要跟挞懒好好给他俩请功。当然也少不了你的功劳,赛里,你这个监军干得很好,有勇有谋。”一名身披白袍的大汉正坐在胡凳上,满意地看着山下厮杀的战场。 “兀术,这两个只能算将功折罪,你不要太宠信他们了。否则他们以后尾巴翘上天,就不服咱们的管教了。”赛里嘟囔道。 原来身居主位的人就是此次金人南侵的主将四太子完颜兀术。 孔彦舟立即道:“此计能够成功,还是四太子神兵天降的功劳。吕祉一定拍破脑袋也想不到,四太子这么快就渡过了淮河。而且还按捺性子设下了埋伏,做出撤退的样子,等着吕祉这头猪一头撞过来。现在,果然撞得头破血流了。”兀术一向看不上伪齐兵,因此这次埋伏不曾让孔彦舟上阵,他的汉军只负责清理战场等杂务。孔彦舟才得以陪伴在兀术与赛里旁边。 兀术瞪了孔彦舟一眼,斥道:“孔彦舟,你先不要夸口,战场上真的是吕祉吗?我怎么没有看见吕字大旗?” “这个,”孔彦舟挠了下脑袋。他的银盔被岳云缴获后,一直没个合适的替代品,索性秃着头。孔彦舟使劲张望片刻,的确没看见吕祉的大纛,他叹口气道,“江南将帅才能不及中人,不敢像大金的王爷们一样亲到前方厮杀。姓吕的一定就在后面观阵呢。不过,现在咱们围了吕祉的精兵,这跟包围吕祉也没多大区别。” 兀术唾了一口骂道:“呸,区别大了。吕祉就是吕祉,不是他的手下。” 孔彦舟暗自腹诽兀术的汉语水平,可又不敢反驳。这时,万夫长王伯龙从战场上驰了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战况。 “禀告四太子,咱们这回抓住的是吕祉手下的王德军和张俊手下的田师中军,合计三万人。” 兀术哼了一声,“果然不是吕祉。” “虽然不是姓吕的,可咱们包围了吕祉半数的生力军。这些人一旦全军覆没,吕祉就别想在江北立足了。”王伯龙激动地说道。他恨庐州城下一战,吕祉让自己丢人现眼。现在看来狼狈逃窜得耻辱可以马上洗刷了。王伯龙的一双秀目闪动着锐利的光芒,“四太子,请即刻下令围歼这只宋军。” “唔。”兀术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继续观望战场情势,没有做声。 王伯龙再劝道:“四太子,中原有句老话,打蛇打七寸。现在咱们抓住了吕祉的七寸,就得狠狠打,不能让这条毒蛇溜走了。” “我看那里的宋军好像很强。”兀术终于指点着战场中间的一处道,“逼迫得太紧了,咱们的骑兵也会出现伤亡。每一个女真勇士都如珠宝般的珍贵,不能受伤。伯龙,再等等吧,不着急。再用佯攻消耗一下宋军的体力。” …… 兀术看到战况激烈的地点正是王德、田师中精兵所在之处。大宋与金征战十余年,步兵为主的宋军猝遇敌虽然还是居于绝对劣势,但是好歹可以多支撑一段时间,来为长官们赢得宝贵的逃跑机会,不复当年一触即溃的鱼腩部队了。按照现在的表现或许可以将之称为“琉璃军”。 这只主要由亲兵队组成的琉璃军,正逐渐被金军骑兵挤压向河岸。 王伯龙听从了兀术的吩咐,尽量避免自己一方的伤亡,所以攻势暂时缓和下来。他和韩常指挥拐子马不断从两翼夹攻宋军。如果宋军步兵阵型严整箭羽密集就虚晃一枪撤回来。如果宋军略有懈怠,就冲进去厮杀一阵。狼牙棒下血流成河。即使有侥幸不死的宋军,被丢弃在战场上无人看护也断没有生路。金人如是持续几次冲锋后,宋军的作战人员伤亡惨重。不得不且走且退,慢慢靠近了涡水河边。 田师中喘着粗气,催马靠近王德,问道:“王太尉,情势不妙,咱们该怎么办?” 王德此时浑身尽皆血染,已经不复本来面目。他瞪着田师中,吼了回去,“还能怎么办,打,只有打这一条路。咱们擅自出兵,本就违背了军法。再弃军出逃必是人神共愤,天理难容。” 田师中一窘,王德一语道破了他的心思。他问怎么办,原就是想让王德先说出撤退二字,好推卸自己的责任。当然,这个所谓“撤退”也不过是逃跑的代名词。不意王德很是硬气,一口回绝了唯一的生路。这个王夜叉,真是猪油蒙了心。田师中暗暗骂道。 突然一只流箭飞了过来,田师中急忙抽出铁锏拨打雕翎。箭羽虽然被他拨落,他却也手一软,铁锏险些掉进了泥地。田师中吓出了一头的冷汗,他还未曾亲自冲阵,竟也虚弱到了这个地步。这可真到了生死存亡之秋。 不能再犹豫了!田师中暗暗告诫自己,王夜叉要送死,便让他送死好了。自家可不能赔上这条大好性命。左右就算战败,自己是张阿爹的人,阿爹总不会惩治儿子。 田师中虽然打了这样的算盘,还是颇有几分惧怕王德的勇悍。他眼珠一转,正色道:“王太尉你看,虏人骑兵又冲上来了。” 王德亲自带队冲过几次阵,体力也已到了极限。他这时在阵后休息片刻,脱掉了铠甲,赤着上身,大口喘着粗气骂道:“娘的,又上来了?” 快穿孤忠_215 “是呀,虏人一点没有疲累的迹象。我看他们这是车轮战的故技,想耗尽咱们的体力,再一举尽歼。” “田十七,你想说什么?”王德警惕道。 “王太尉,咱们不能这样干耗下去。”田师中焦急道,“我看不如重新布阵。把你我的人各自集合在一起。你先率军在前阵抵挡一次金人冲锋,我在后阵休息。然后我再率兵上前阵鏖战,你在后阵休息。这样也免得虏人奸计得逞。” “田十七,你这活猴子不要耍花花肠子。吕宣抚不会不管咱们的。”经过这些事情后,王德已经无法信任田师中,他冷着脸告诫道。 “哎,”田师中深深叹了一口气,“王太尉,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怀疑我!实话说,我也很后悔这次的私自出兵,你要是怨我恨我,等到出了这修罗场,就请随便打骂俺,俺绝不会出一句怨言。可是现在,咱们得同舟共济呀,不能心中再存了芥蒂。王太尉,你若是还有疑虑,我请先带队上阵。” 田师中说得痛心疾首,王德听得将信将疑。但他见田师中愿意打头阵,倒是没有异议。“好,十七,看来你是好汉子,你先上,哥哥在后面给你撑腰。” “好勒。” 田师中为了取得王德信任,不得已抵挡了一回金军进攻。也是左支右绌,步兵箭袋中携带的箭只几乎射尽,才算压制了金军的攻势。他身上挂了一处彩,腿上也中了一箭。马一动,腿上的箭伤便钻心得痛。田师中暗地里把王德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撤下阵来,还是只能赔笑道:“王太尉,下官幸不辱命。这回要看太尉的了。” 王德感动得流下了泪水。“好好好,天地为证,哥哥若是侥幸生还,便跟你结拜做异姓兄弟。” …… 田师中骗王德率军换阵。他哈哈大笑,拔起插在地上的大旗,仔细卷好。 田师中麾下旗头立即瘸着腿凑了过来,向田师中抱怨道:“田太尉,咱们一军这回可是伤亡惨重,连太尉您都带了伤。再要拼下去,俺们可都要交代在此地了。交代在这里没有关系,俺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照顾。烦请太尉届时逢年过节给俺老娘点钱钞。” 田师中朝这旗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令旗一挥,大声道:“汝等看见没有,前方有金军冲过来了。” “哪里?哪里?俺怎么没看到呢。” 田师中用力敲了那旗头后脑一下。“汝个杀才,是让箭射瞎了双眼吧。那么大的人马,看不见影子吗?” 旗头恍然大悟道:“虏人杀上来了。” 田师中一挥令旗,“弟兄们,随我杀敌去。” 王德觉察后阵骚动不已,心中便知不妙。与此同时,金军的攻势突然猛了,压得他无法回头,也不敢回头。王德一枪将一名金人骑兵戳翻在地,随即擦一把额头上的鲜血,大声道:“今日便是我等报国的时机!男儿汉在世上活一回,需是轰轰烈烈做一场。都听好了,能跑得动的,随自家冲阵。” 王德四周立即响起了一片怒吼。不论是原郦琼麾下抑或是王德的直属部队,此时都杀红了眼睛。 “誓死追随太尉杀虏人!” 王德心中一酸。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他看清了自己是个庸将的本质,所能做的也唯有一死报国了吧。宣抚!俺对不起你!俺辜负了你的厚恩。王德默默念了最后一遍,眼角滑下一滴清泪。 …… “南人都是些废物。”兀术在小坡上得意洋洋的挥动马鞭。 “四太子真是神机妙算,知道这些猪早晚要跑的。”孔彦舟赶忙恭维道。 “孔彦舟,你的意思是,女真勇士是杀猪的?” 孔彦舟这个郁闷,没法跟四太子交流了。 兀术哈哈大笑。“孔彦舟,你去追逃跑的那帮懦夫,不许走漏一个人一匹马。” 兀术又转向赛里,正式命令道:“大军冲阵。” 作者有话要说: 四太子:我汉语过了四级了,张通古作证,必杀飞始可和是我亲口说的 第104章 五年平金(34) 王德存了必死之心,但想着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能白死,总得多杀两个虏人才够本。他当先横刀立马,望着潮水一般涌上来的金人铁骑,发出了一声长啸。啸声凄厉而激昂,充满了不甘、绝望和被出卖的愤怒。 王德身后本已不复阵形的队伍随着这声长啸,俱都勉力振作精神。枪兵举枪;弓箭手们因为破甲箭早已经射光,索性扔了弓,从地上捡起战死同袍的长、枪;连躺倒在地的士卒,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众人不待王德的命令,纷纷开始做最后的告别。 “十八,欠你的钱俺看来是还不了,只好来世给你做牛做马。” “小虎,你个傻子,俺还能在阴曹地府收你的钱不成?” “嘿嘿,说得也是。咱们今生同死,来世做一回同姓兄弟。” 全军力战玉碎,这在南渡官军中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有之,陈淬是也。 王德此时已经哽咽地无法说话。他默默地念着,来世还做兄弟,举刀劈向一名冲来的金人骑兵的肩膀。 “啊!”这名骑兵一声惨呼,应声落马。几乎在同一时间,潮水般涌来的骑兵又如退潮般改变了方向,冲向了王德大阵的右方。 王德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劈会有如此神奇的效力。他竭力眺望向金人骑兵聚集的方向。他在蔚蓝的天际间看见了飘扬的“吕”字大旗。 快穿孤忠_216 “是吕宣抚!”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的呐喊。这声呐喊像惊雷,将本已经麻木的人震醒了。更多的人发自内心地大喊:“吕宣抚来救咱们了!” 王德抹了一把泪水。他所以困兽犹斗,全因为再无脸面见吕祉。此时吕祉派兵来救,显然是原谅了王德的鲁莽贪功。王德激动道:“听我号令,冲出去!与援军会和!” …… 王德不知道,吕祉不仅派了援军,而且是亲自领军出征。 吕祉这两天一直在确定金兵动向。宋军骑兵少,非常容易被金军制造的各种假象所迷惑。金军骑兵往来如风的优势在战阵间或许体现得还不突出,但在兵力调动上其灵活多变的特点足以让宋军疲于奔命。尤其是有过两辈子的与前金后金交战经验,吕祉格外地谨慎小心。经过两天地哨探,他基本已经可以确定,所谓金人退兵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计策。金人是故意示弱,好引诱宋军出城。诱敌深入这一招,也算是金军在不利情势下的故技了。 吕祉正要告知王德不可轻举妄动,却收到了王德、田师□□同进兵的消息。饶是吕祉素有涵养,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不免失态。他手中杯子一倾,滚热的茶水溅到了地上,却浑若不觉。 胡闳休追问送信之人道:“王太尉兵几时出发?派你来的时候到了哪里?你估算现在又到了何处?” 报信之人一一作答:“王太尉四更出兵,派我来的时候走出了不过十里路,现在到哪里就不好说了。不知道王太尉脚程快慢,自家说不准。” 岳云最快,当即道:“宣抚,马上派人把王太尉追回来吧。” 吕祉长叹一声,摇头道:“来不及了。王太尉只是派人奏报,却不肯回军,就说明他此次出师势在必得,想是已经算计好了路程时间。现在当职即使派人追回,只怕派的人也只能跟王太尉大军一起撞进金人的埋伏圈。此时两军狭路相逢,本是拼勇气的时候,王德却突然收到当职撤军的将令,徒然沮丧士气。是非但于事无补,而且扰乱军心。怕是宋军大军将不战自溃。” 岳云气愤道:“这个王太尉,这个田太尉,若不是这一遭,还真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人!” 吕祉苦笑道:“岳机宜,不要这么说。”但吕祉心中却并非这样想。他是后世之人,自然清楚田师中、张俊的为人。所以当初他在会上命田师中与王德同进退,正是想限制田师中的行动。但吕祉算漏了一节,王德并不十分清楚田师中的为人,加以明州之战毕竟给田师中赢得了一个美名,王德还是信任田师中的。往事已矣,现在怎么办呢?吕祉强迫自己不要再后悔,集中精力思考眼前的局面。 果然,刘锜也询问道:“宣抚现在打算怎么办?”这样的大事,谁也提不出好的建议。救援,是跟着王德、田师中一起跳进金人的陷阱。不救援,是眼睁睁看着王德、田师中自己跳进金人的陷阱。刘锜只能把难题交还吕祉,让宣抚使自行决断了。 吕祉沉默片刻,剑眉一扬:“咱们只能将计就计了。当职亲自率兵出援。” “宣抚,不可。”诸将几乎同时罗拜于前。刘锜劝说道,“宣抚膺国家之寄,岂能浪掷有为之身!吾等乞代宣抚出师。” 吕祉泛起一丝苦笑:“这个局面唯有当职出师才能解开。你们不要再劝了。否则,尔等自问有能让田师中听命,站起来跟当职说话。”吕祉气愤之下,不再管礼节,直呼起田师中的名姓。 吕祉一语既出,所有人都沉默了。的确,除了吕祉没人能制约田师中。其实即使吕祉,看形势也很难管制田师中。 吕祉见诸将不再反对,又吩咐道:“背嵬军全军随当职出征。岳机宜,战场之上你需谨遵宣抚号令。”他又转向刘锜,叹道,“刘太尉,庐州城防重任就交给你了。” 刘锜争辩道:“末将请与宣抚同往。” 吕祉坚决否定了刘锜的请求:“刘太尉,你所部尽是步兵,转战之际行动迟缓,多有不便。我主意已定,无需再议。”吕祉说得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万一作战不力,庐州城里得留下主心骨。但这话又不能直接说出来,以免沮丧士气。吕祉只用与平日不同的沉重目光注视刘锜,希望他能心领神会,并接受自己的安排。 刘锜缩了缩肩膀,想要再劝,却终于还是紧咬住牙关。在这暑热的夏日里,刘锜反常地打了个寒颤,随即转身揽过岳云的肩膀,嘱咐道:“小祥子,给自家好好看护宣抚。虽然宣抚武艺很好,但毕竟没上过战场。出了闪失,我唯你是问。” 在场之人皆面色沉重,唯有岳云笑着应承道:“哎,刘太尉别说你了,若是宣相有半点差池,我爹第一个就饶不了我。刘太尉你就放心吧,有我在宣抚不会少一根毫毛的。” …… 即使做好了各种准备,然而战场形势的险恶远出吕祉的预料。不仅最早到达淮南的赛里所部仍有一战之力,金军又增添了兀术带来的生力军。兀术的亲军更是出名的重甲骑兵,宋军骑兵与之角斗全落下风。上次宋军作战获胜是依靠了地利,城墙弥补了宋军兵力不足的缺陷。这回则是真正的野战,再不能存一丝一毫得侥幸。 好在,这次作战的目的不是取胜而是逃命。吕祉的援军赶在金兵调动主力骑兵之前,硬是撕开了一道缺口,和王德会师了。 王德见到吕祉,羞愧难当,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想要下跪。但他久战乏力,腿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 吕祉已经过了生气的心境,只是简短道:“王太尉不必行此大礼,有何突围的良策,不妨直言。” 岳云搀扶起王德,也道:“王太尉,你在这里打得时候久,可知道金兵哪里防守薄弱吗?咱们也好冲出去。” 王德缓过神来,应道:“只有韩常与王伯龙所部的交接处有漏洞可钻。” 吕祉凝目观望片刻,低声道:“那里么?” 吕祉说的是一处狭长地带,在宋军阵地偏左方向。此地灌木丛生,间或有几株高大的乔木,天然地不利于骑兵的驰驱,金军也并未做特殊防守。可是宋军要冲到那个所在,就非得先打穿兀术的亲军阵。 “难,太难了。即使宋军实力未曾受损,也不太可能冲出包围,何况苦战之后的今日!”吕祉一边在心中自语,一边飞快地思索可以采用的战术。 这时,金军阵中一阵骚动。一员衣着华丽的大将在亲兵簇拥下缓辔而出。这人在暑热天气里依旧衣甲整齐,还披着一件罕见的白披风,显然是金军的首脑。他来到阵前,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话叫道:“吕祉可在军中吗?上前回本太子的话。” “兀术,这次见到活的兀术了。”岳云兴奋道,“宣抚,你在阵后歇息。待我上前把兀术擒来。这样咱们就解围了。” 吕祉白了岳云一眼:“岳机宜,四太子也不傻,带了上百人护卫。”他又问王德,“王太尉,你在这之前可见过兀术?” 王德摇头道:“四太子一直养精蓄锐,这是头一次露面。不知他叫宣抚阵前答话是什么意思?” 吕祉轻蔑一笑:“劝降吧。金人占尽优势,这会儿除了劝降也没别的好说了。四太子还真是看得起当职。王太尉,兄弟们,当职先问一句,你们愿意投降吗?” 快穿孤忠_217 “不愿!”众人虽然尘土满面,尽皆带伤,但喊声高昂。 王德惨笑道:“宣抚,王德要降早就降了,等不到宣抚来。” 吕祉环顾了一番这仅剩的万余人,见诸人确实没有别的心思,他点头道:“好,待我拖延些时候,让咱们的士卒休息一下。再回绝了这喜欢穿好看衣服的四太子。咱们好分头突围。” “分头突围?”王德诧异道。 作者有话要说: 翻版的濠州之战。同样被金军埋伏的情况下,张俊不会救援自己手下。吕祉就不一样了,吼吼。 陈淬,马家渡之战阵亡的宋军都统制,高级指挥官,大概是力战阵亡的最高级别将领。 第105章 五年平金(35) 吕祉已经想好了一条退路,说道:“这回咱们须是从死地求生。王太尉你看,金军围住三面,唯一没有围起来的那面就是生路。” “可是咱们的后面就是湍急的河流呀。”王德叹道,“所以金军才会网开一面。” 吕祉摇头道:“王太尉,你听当职说完。当职曾经仔细钻研过淮西的水文形势图,这河水流原本没有这样迅急,定是金军在上游筑起了堤坝。待两军交战后,兀术再命人凿开,好放水淹没宋军,以收出奇之效。想必王太尉来时也注意到了某些异常之处吧?” 王德恍然大悟,不顾腿上带伤,重重一拍大腿:“难怪末将刚来此地时,河水几乎断流呢!原来是兀术这厮搞得鬼!宣抚见识得极是!” “所以这水势定然无法持久。当职领背嵬军断后,就请太尉率领前军将士渡河。渡河之时,军兵手臂相挽,应当不致被河水冲走。” 王德一听,急得从脸红到脖子:“绝对不行,末将断后宣抚先走。” 这时,兀术见宋军阵营中迟迟没有人答话,不耐烦地向虚空抽了一鞭,叫道:“兀那吕祉,本太子叫你答话,是看得起你。难为你一介书生能将带大军,文也不错武也不错,是个全才。今天你被围在此地,已经走入了绝路。不如就降了本太子,也好保全一军性命。吕祉,本太子跟你说,为了表示咱们大金招降的诚意,本太子已经派兵追杀那弃阵逃跑的不义之人了。你要降了,本太子就将那鸟人交予你处置。吕祉,本太子待你不薄,你可也要对得起本太子!”兀术说得高兴,哈哈大笑起来,“有你这样的忠臣辅佐本太子,何愁大金不一统天下呢?” 吕祉听得哭笑不得。这四太子真是会揽功,竟然连追杀田师中也当作了延揽的诚意。吕祉从未见过这样厚颜之人,不由沉吟片刻,扬声道:“久闻四太子豪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兀术仰天笑道:“本太子的名声自然是大的。搜山捡海捉康王的壮举前无来者后无古人。” 兀术拽文用错了成语,吕祉却不能讥笑,只能暂时顺着兀术的意思道:“四太子既有招降的意思,还请少安毋躁。当职要与麾下将领计议妥当,再做决断。请四太子略容喘息之机。” 兀术又是大笑道:“自家看你们的戏文,知道你们这些南人礼仪多,讲究上也对得起什么,下也对得起什么的,不像女真勇士爽快。就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让你们从长计议。吕祉,自家对你可是仁至义尽了,昔年杜充投降都没有这么隆重的礼遇。” 吕祉不再答话,抓紧时间跟王德商议。“王太尉,你的部伍过河后,还要由你率领返回大寨。路上虏人可能会追击,若有缓急没有你如何应付?” “这些事务自可交予末将的副手。末将此次出兵,没有带自家那忤逆子。也是上天眷顾,王家留得一脉,俺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王德言下之意自然是告诉吕祉,自己战死沙场也没有遗憾。吕祉留下王德在身边确实也另有用处。吕祉于是不再坚持己见。剩下的另外一个问题是岳云。岳飞将儿子交给吕祉,吕祉不能不考虑将来如何对岳飞交代。“岳云,”吕祉开口叫道。 “唉,宣抚如果是想让末将先走,还是免了吧,恕末将不能从命。”岳云立即打断道,“无怪乎四太子说咱们婆婆妈妈得,这样的关头屁大点事情还要你谦我让。宣抚,末将跟你说,要是我爹在这里,准保哪里危险让我往哪里冲。宣抚,您呀!” 岳云意犹未尽,却及时停下了话头。 吕祉已经许久没有听岳云说过“我爹”如何如何,此时听到这说法,是既又熟悉又有一丝尴尬。回想历史上,岳飞的确是如此教育长子的,他不禁心潮翻覆。毕竟许多时候,战场之事就是一个赌字,纵使武艺再高强,也抵不过刀枪无眼。该不该相信岳云的天命所归呢?吕祉没有更长的时间来思考犹豫,他舔了下烈日下干裂的嘴唇,咬牙决断道:“好,岳机宜,你留下。不只你,凡是尚有作战能力的、愿意留下的都可以留下。” 有吕祉这句话,陷入绝境的队伍立时起了一阵骚乱。骚乱过后,大阵已经按照渡河与断后的分别,重新排列整齐。王德的副将开始组织步兵后撤。步兵们为了减轻渡河时候的负担,纷纷抛下了过于沉重的甲胄,手中只拿着轻便的武器。形容战败惨状的丢盔弃甲一词极为准确地描述了现在前军的状态。之后,宋军手挽手肩并肩,淌着水下到了河里。越往前走河水越深,逐渐漫过了胸口,没到了脖颈,最深处甚至需要闭气潜行。但宋军没有一个人松开同袍的双手,就这样一步一挨地走向对岸…… 王德望着缓缓走入水中的部下们,不觉泪水盈眶。他注视片刻,狠下心肠回头问道:“宣抚,等弟兄们过河后,咱们往哪里冲?” 吕祉轻声道:“王伯龙!” “王伯龙?那条路线不是回庐州城的!” “听我说……” 宋军渡河的动静也惊动了金军。几名万夫长与赛里都凑到了兀术身边。 韩常道:“四太子,宋军渡河了。吕祉这厮无意归降,是在行缓兵之计。待我率军剿灭,好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韩常,你仔细看看,”兀术不满地道:“吕祉和他手下大将没有一个动的,渡河的都是些老弱和伤员。韩常,你看明白了吗?” 韩常用独眼盯住宋阵看了看,摇头气道:“四太子,咱只有一只眼睛,看不明白。” “蠢,”兀术骂道,“这是吕祉那厮的鬼心眼。他自己要降,所以留下来了。又不愿担骂名,所以放那些不愿降得走。那些走的人,倒也不是不愿投降。就是想到咱大金对伤员一向是不太友善,额,经常在军粮缺乏的时候,杀个把人充饥什么的。这些人怕咱们大金杀俘,所以才渡河逃跑的。唉,宋猪也不想想,若是能跑得掉,本太子又岂会把网留一面不封上?” 快穿孤忠_218 兀术想到自己这回按挞懒地嘱咐很动了一些脑子,得意洋洋又笑了。 “四太子,那咱们就现在提兵上前,监视吕祉,防他再使什么坏心眼。”韩常再次建议道。 “我要招揽康王手下的人才,韩常,你这样做,吕祉如何能够归心?” 韩常无语。从军事角度看,兀术此举节约了金军兵力,放过了那些老弱残兵。从政治角度而言,兀术给自己博得了一个信义的美名。韩常倒是已经从内心深处对兀术的举动深为赞同。唯一不解地是,四太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站在新高度上看待问题了呢?难道是传说中被挞懒郎君耳提面命之后?韩常不禁有些怔忪。 “韩常、王伯龙,受降的时候,你们两人给我守好本阵。赛里,你随我坐镇中军。”兀术命令道,“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小心南人耍心眼。” 韩常等人自无异议。 再过片刻,宋人渡河的军队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王伯龙忽然道:“四太子,宋人渡河的大队部伍严整,留在河岸的精锐则是持戈执矛,不似有投降之意,更像是宋人一时权宜之计以获喘息之机。四太子,伯龙恐怕其中有诈。须速命吕祉至我军中以为人质。” 兀术嘿了一声,握住马缰的右手不由紧了紧。他提气大喝道:“吕祉,时限已到。你速速命部伍扔下武器投诚。否则本太子率大军将尔等统统绞杀,到时候后悔可就……” 兀术话音未落,一只飞箭直射向他的面门。这箭是由□□射出的,劲力极强。兀术全无防备,唬得他险些从马上掉落,“来不及”那三个字自然也说不出口。 宋军阵营则爆发出一阵欢呼。 刚才的箭正是吕祉所射。他一扬腰刀,大声道:“诸军随我冲。”全军侧击向王伯龙的阵地。 吕祉这一打法完全不合常理。他赌得就是王伯龙七日前攻打庐州城损兵折将,实力被大幅削弱,且王伯龙队中步兵比例非常高。此回吕祉见王伯龙只被安排防守一个次要方向,心中又添了几分把握。但困难的是,一是从王伯龙处突围,自己一军绕回庐州城得大费周折;二是有被兀术大军前后夹击的危险。然而不这样做,除了投降虏人,更加没有生路。吕祉把所有方案在心中反复权衡后,终于下定了突袭的决心。现在自己麾下都是骑兵,那些极少数留下来的步兵也骑上了运辎重的骡子。两千余人的队伍如果只想脱离战场还是有可能的。 岳云一马当先,充作开路先锋,王德亲自断后,吕祉居中策应。所有的骑兵都沉默地手执长、枪,大刀,手心攥出了汗,身上的铠甲被烈日晒得火烫,眼中满是仇恨的光,纵马跟随吕祉向金人冲去。 王伯龙的麾下,此时正在休息。王所部虽然以渤海人及汉儿居多,但北方人不耐酷暑,又见主将招降,乐得偷闲片刻。等他们意识到这群宋军亡命徒是跟自己玩命来的,不禁大惊。步兵来不及预备拒马,仓促竖起盾牌防御。而骑兵则冲上去与宋军短兵相接地厮杀在一处。被愚弄了的兀术合扎牙兵也迅速整队追击向吕祉的队伍。 整个战场很快发展到肉搏厮杀的惨烈。 岳云一枪挑翻一个金人步兵。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杀得第多少个人了。岳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问周彦:“数过没,俺估摸着这次到百人斩了。” 周彦近乎脱力,哼了两声才喘匀气息。“逃命呢,谁有闲功夫去数这玩意?” 这时,骑兵队已经被冲散为几股,但岳云所部的最为精锐的原从背嵬骑兵仍然紧紧地保护着吕祉。精力依旧旺盛的岳云朝周彦撇下嘴:“这你就不懂了。俺爹当年亲自冲阵的时候,哪回不是百人斩呀!我可不能输给他。”岳云一眼看见自己左侧有十几名被金军围困的骑兵,立即抡动双枪拍马赶去救援。 “岳机宜!”吕祉想叫住岳云,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黯哑,犹如敲碎了的铜锣。 “宣抚,你让小祥子去,多救得一人是一人。”周彦紧紧护卫在吕祉身边,“眼看就冲出去了,小祥子打疯了。” 的确,触目所及之处,只有最后一道金军步兵组成的防线。吕祉身上已经染透了金人的鲜血,一层层甲壳一样覆盖了全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就像又穿了一套盔甲。吕祉的体力也几乎到了极限。他勉强道:“好,咱们一起救人,一起冲出去。” 吕祉说着策马跑向另外一处被围困的宋军。他认得那个骑着条靑骡的高大汉子。这人是王德的亲兵,战斗中马匹受伤,他临时拉了匹靑骡凑数。 “哎,宣抚,您不能以身犯险。”周彦忙跟着冲了出去。 吕祉一笑:“屌毛,当职也打疯了。” 王德和岳云的位置换了几次,此时正轮到他断后。王德还从没见过吕祉说一句骂人的脏话,乍听到屌毛二字,愣了一下神,险些被金人的狼牙棒打中。那金人笑呵呵地张开嘴,已经把王德当成了死人。王德怒吼一声,用铁锏磕飞金人的大棒,顺势扎进了金人的大嘴,把这人喉咙处戳了个洞。“妈拉个巴子,”王德骂道,“你们都跟着老子一起疯!冲出去。” 一番冲杀,宋军残军的队伍又壮大了几百人。此时,岳云又冲向了另外一个方向解救同袍。吕祉则在周彦的陪护下略感安慰。他将勒住马的肚带又紧了紧,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小河与林地,露出一丝微笑。一日鏖兵,天色将暗,林鸦盘旋,夏风拂面。四周突然地安静下来,吕祉几乎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砰。在这静谧瞬间,他突然感受到某个极具危险性的目光。吕祉抬起头,愕然发现金军不顾正在肉搏厮杀的同袍,将所有的□□都对准了自己。而此时,他的甲胄已经在肉搏战中多处受损,前胸后背的关键部位都有了裂隙。 这是战前噩梦地复现。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吕祉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数十只重箭接二连三射到了身上。他摇晃了一下身体,喉头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喷射而出。 “宣抚,”一人大叫着飞扑到他的身前。 吕祉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地栽倒马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本来应该最迟昨天更得,不过入了一本《岳家军研究》,忙着翻书所以进度慢了些。 啊,虐主虐得还不够,明天继续虐。(不排除修文的时候换个受伤方式) 四太子:我是大金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 吕祉:系统,呼叫系统,岳云是不是天命有归? 啊,忙音…… 快穿孤忠_219 第106章 五年平金(36) 吕祉从昏迷中渐渐苏醒,听到耳边有低沉的说话声音。他只觉得此人的语调非常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哪位故人,于是本能地努力侧头希望听得更清楚。但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感到一阵锥心得剧痛。他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强忍痛楚,努力睁开双眼。一点、再一点,黑暗的世界中终于透出了一线光亮,昏黄却温暖。 周围人的谈话声蓦然止住。随即,那个低沉的声音重新响起,这回呼唤着吕祉的名字:“吕宣抚,不要动,不要起身。你伤到了肋骨,若是不慎触动伤口,怕会有性命之忧。”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 吕祉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男子皮肤白皙、剑眉英挺。吕祉涌起一股熟悉之感,他本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但此时重伤之后,脑海中一片混沌。他只好搜寻起按人物特征总结的姓名。好在白而英俊且官位高的人不多,除了吕祉之外,寥寥数人而已。 灵光乍现间,一个名字已经脱口而出:“张太尉!” 吕祉激动地想要起身。他盼望鄂州的援军已久,不想鄂州人马真在最危急的关头出现了。 一双手覆在了吕祉的头上,张宪笑着对什么人喊道:“小祥子,你不用担心了。你家宣抚好好的,头脑敏锐见识清楚,我看可以再跟四太子干一仗。” “宣抚,可吓死我了。” 吕祉就觉得手臂被个毛茸茸圆滚滚还热乎乎的东西蹭了一下。 张宪一伸胳膊,把岳云从吕祉身边提了起来。“小祥子,你少来这套。别以为借机跟吕宣抚套近乎,就能免了责罚。这顿打你是躲不了的。” “唉,张叔叔,我也没指望能躲过这顿教训。要是能躲过,我爹当初也不会把我交给你带了不是。”这时的岳云出奇地乖巧,半点不像平日里吆三喝四的做派,“就是一件事,我还得上马打仗,你要抽就抽我背好了。” 张宪哼了一声,拿眼瞅着岳云,笑容冷峻中又存着几分亲切。 岳云和张宪的对话虽然跳跃,吕祉还是猜出了,这是张宪在责备岳云未曾尽职保护自己。他勉强道:“怪不到岳云身上。背嵬军是怎么脱围的?现在还剩下多少人?张太尉带了多少兵来援?还有最重要的,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急了,吕祉眼前一黑,险些又晕过去。 “吕宣抚,你这性子也太峻急了。以你的伤势,不但不能动,连说话也不应该说的。左右要休兵一天,我慢慢跟你说。” 吕祉这才意识到屋子中还有第三人。 “黄机宜,容你慢慢说,我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了。”张宪截住黄纵的话头,“宣抚,这里是距离庐州城东北百里的一座小村庄。托宣抚的福,你的人马大多冲了出来,仍有两千之数。除了我们家这小怪物,王德王太尉等一干将领都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万幸没有性命之忧,此时有军中的大夫在照料他们。至于兀术,他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里来。自家估计四太子此时正在抽王伯龙、韩常和赛里的鞭子呢。” 张宪先捡重要的一一说明,吕祉略微安心。岳云则奉上了一碗汤药,坐在床边微托住吕祉的头,一勺勺地喂他喝药。岳云怕烫到他,先轻轻吹凉,才递到他唇边。 “至于下官这只人马是如何凑巧到了这里,那得感谢官家的神机妙算。”张宪唇边泛起一丝讥诮的笑意,“我领前军追奔伪齐人马到了光州界,本打算北上顺昌,断金人的粮道。适逢官家下诏要全力应援淮西,不许深入,下官只好东进。只是从光州到庐州的道路多是山路,崎岖难行,不能行走大军。下官只好分半数兵力佯装攻击伪齐,自己亲率五千精兵赴援。等我们跑到了庐州界,粮却也吃得差不多了。下官正在发愁粮饷,就有四太子的统兵官运粮经过附近。下官自然不能不收下这份大礼,便顺手牵羊了几千石粮食。下官本要换个地方暂避一下四太子的锋芒,却听探马报说前方不远处正在激战。于是下官决意统兵一看究竟。若是能再捡到个便宜自然是好。咳咳,没想到,便宜没占到,却碰到了吕宣抚。大概经过便是如此了。” 吕祉听张宪介绍情况,突然想起一事,忙问道:“当时救护自家的可是周彦?他现在如何了?不会……”吕祉不敢说下去了。 “唉,”张宪轻叹一声,“宣抚不用忧虑,确实是周彦替宣抚挡了几箭。但他盔甲精良,并未受外伤,只是当时脱力昏了过去。现在已经醒了,暂时不能下地,但没有大碍的。” 张宪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下官奇怪的是,周彦的甲胄尚且完好无缺,宣抚的甲胄如何会出现裂痕?于是下官趁大夫给宣抚疗伤的时候,检查了一番。这甲碳渗得火候过了,太脆,华而不实,就是俗称的样子货,却不能上阵。宣抚怕是给军器监的那帮子蠹虫骗了吧?” 吕祉苦笑一声,这问题他实在不好回答。毕竟这是官家亲赐的御甲,还是亲手制作的。大概官家也没想到,身为宣抚使也会被逼得上阵厮杀。官家既然不曾测过这甲的坚固程度,甲胄有这样的损失也不足为怪。 岳云努嘴哼哼两声。 张宪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下官明白了,宣抚不是被蠹虫骗,宣抚这是一人勇冠三军,所以甲胄才不堪支持的。末将委实佩服。” 吕祉暗道,鄂州诸将说话都太有个人风格了。听张宪这口气,他平日里大概没少这么讽刺岳飞。“张太尉说哪里话,淮西军中若论起勇冠三军这四个字,只有岳衙内才当得起。”吕祉特意为了张宪改了对岳云的称呼,“岳衙内是勇武绝伦,张太尉倒也是博闻强记。说起甲胄制作来头头是道,想来颇有钻研吧?” 岳云好久没听人叫他衙内了,高兴地抢着回道:“可不,宣抚猜得真对。当初张太尉就是因为精通锻造之术,才被我爹捡回军中的。宣抚,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语,叫做军中有三宝,铁匠大夫乌拉草。这大夫是治病的,草是用来编鞋的,铁匠则是修补器具的名副其实第一宝。我爹当初连仗都舍不得让张叔叔打,一定要留他在后军中负责勤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张宪显然不愿意多谈论这些往事,笑骂道:“小祥子,刚我还说黄先生说话纵横捭阖,一篇话题能让他引申出七八个意思,十几个出处。你倒更啰嗦,连十几年前的旧事都倒出来了。眼下有更紧要的事情商量,你却在这里扯些没紧要的。” 吕祉马上接过话头道:“张太尉打算下一步如何行动?” “放粮。”张宪眯着眼睛笑吟吟地答道,“吕宣抚来淮西数月,想来知道治下百姓的日子困苦到了极点。原来的沃土早变成今日的荆棘地,百姓们能逃得都逃了,没逃得靠着卖儿卖女勉强度日。咱们这次劫了四太子上万石的粮草,自己带不走的,索性做个好人,散给百姓们吧。也算积了件功德。” 放粮吕祉是没有异议的,但他想问的并非这件事,而是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他见张宪故意跟他绕圈子,显然是怕他太过劳累,影响到伤势的恢复。他皱着眉毛思索片刻,命令道:“岳机宜,扶我起身,我要亲□□问军中伤员。” 张宪愕然:“宣抚就是伤员,现在绝对不能动。您中的箭伤与众不同。伤你的是金人特制的铁箭,箭上有十数个倒钩,一旦入肉不仅会伤到骨头,倒钩又勾住周围皮肉。拔箭之时要生生剜下一块肉来,才能保证伤口不会感染。当年韩宣抚就是受了这样的箭伤,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腐烂不得不截去了六根手指。宣抚的箭伤,下官等虽然仔细处置了,又放出了几大碗血,却也不能保证完全干净。何况宣抚的肋骨断了,稍有错动,骨头便可能戳进肺里。” 吕祉沉下脸:“张太尉不需危言耸听。当职此时并未感到疼痛。若真是骨头断裂,当职如何能与你谈话。” “嘿,吕宣抚,你这说话口气,真是……” 黄纵拈着胡子笑着接道:“像岳宣抚。只是吕宣抚,刚刚岳机宜喂你的可是麻沸散调的汤药。你此时不疼,是那药起了效力了。” 当时麻药已经在外科手术中广泛应用。张宪因为吕祉是宣抚使的缘故,恨不得把麻药都给吕祉用上,以减轻他的痛苦。 快穿孤忠_220 吕祉这才醒悟,难怪此时自己虽然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但精神萎靡昏昏欲睡。 张宪几人见他强打精神,正打算悄悄离开,却被吕祉喝住。 “情势如此危急,张太尉大军不可耽搁。我料得张太尉适才所说放粮,不过是借着修整的时机,顺便做些利民的事情。兀术此时志得意满,等他知道粮道被断,就要抓心挠肺地焦躁了。兀术定会出兵追击,同时攻打庐州城以求速战速决。否则,兀术的大军没有粮草,军心自乱。这样盘算下来,咱们的任务着实不轻,一是牵制兀术的主力,分担庐州刘太尉的压力;二是按日程算,岳宣抚的大军即日就到,咱们得抓住四太子,不能让他溜走。张太尉,当职说得对是不对。” 张宪沉默片刻,暗自吃惊。吕祉的分析极其精到。他收起了看护病人的态度,正色道:“宣抚说得正是下官的打算。” “张太尉,你计划甚大,当职须得助你一臂之力。这些伤兵的,非得由当职鼓舞才行。” 张宪见吕祉又将话题绕回了视军上,不禁叹了口气。 “张叔叔,你拿我爹没办法。吕宣抚跟我爹一个脾气,你以为能有办法对付吗?” 张宪无奈摇摇头:“没办法。” “所以张叔叔你还是同意宣抚视军吧。” 张宪瞅了一眼吕祉。那盖在一床薄被之下的瘦弱身躯一动不动,只胸口微微起伏。他苦笑道:“吕宣抚,不是下官不许宣抚视军,实在是,实在是宣抚纵使人扶着也无法行走。若宣抚悬念部下,下官可让王太尉等依次参见。请宣抚不要为难下官了。” 岳云在旁叫道:“吕宣抚,张叔叔,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让宣抚视军。就是要委屈宣抚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赵构:“怪我咯” 第107章 五年平金(37) 岳云建议找副担架抬着吕宣抚视军。既然吕祉执意如此,也只好采纳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为了尽量减少颠簸,以免错动了固定好的肋骨,黄纵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四五条麻绳,把麻绳一道道的捆缚在吕祉腿部、腹部和胸部。 吕祉异常尴尬地询问,是否可以免了这道手续。 张宪笑了笑,斩钉截铁地回道:“宣抚,免了这个索性就都免了吧。也省得咱们麻烦了。” 吕祉知道没有商量,只好闭起眼睛,任岳云等三人外加一名军医在自己身上忙来忙去。好在岳家军一向地效率高,不多时便已经把吕祉结结实实地固定好了。吕祉自觉除了头能动,身体其他部位都无法移动。 岳云兴高采烈地评论道:“这法子好,咱们明日就算是行军也不怕伤到宣抚了。” 吕祉胸口一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宪原也不容吕祉置喙,与岳云一前一后抬起担架上路。 真走到土路上,吕祉才发现这固定措施十分必要。张宪岳云虽是抬得小心翼翼,但难免过坡或是越个小沟,只要略一颠动,吕祉便疼得呼吸困难,刚刚喝下的麻药也不起作用了。 大战之后,沿途的士兵有的在修补甲胄,替换缺损的甲叶子;有的害怕补给不及时,抓紧时间给自己多编几双草鞋。宋军的效用以上其实例发布鞋的、级别更高的还有皮靴。但江北湿热的气候下,倒是草鞋更加舒适;还有的忙着在水沟边濯洗衣物。 这些士兵看到这只奇怪的队伍,无一不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张宪致敬。继而,当他们看到担架上的吕祉时,则先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不论先前的表情是欢快抑或是劫后余生得庆幸,都变得无比沉重。 吕祉躺在担架上,向这些普通士兵微笑致意。他无法发出响亮的声音,只能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轻松而又蕴含着坚定。吕祉虽然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也只是做到刚刚熟悉自己的背嵬军,对王德的精兵还是陌生的。何况沿途还有大量岳家军的士兵。但这些士兵也非常好分辨。凡是看着张宪发出由衷的微笑的,一定是岳家军中人。而看到自己后,眼中立即含了泪水的,必然是自己的麾下。吕祉心中感动不已,他攒了许久的力气,终于断续说道:“咱们现在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就是让兀术吃了大亏。兀术看似占了便宜,实际却是陷入了粮道被断的窘境。你们再好好积蓄几日的力量,就杀个回马枪,让兀术大吃一惊。再跟岳宣抚大军会师,一起把兀术揍回到他的老家。” 没人说话。沉默片刻后,不知是哪个人带头,单膝跪倒在地。继之以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都跪倒在路边,陆续有人从休息的各个营盘中出来、跪下,之后是被搀扶出来的伤员,头上裹着纱布的、吊着一条胳膊的、甚或是断了一条腿的。 “宣抚。” 一个粗豪的声音喊道。吕祉听出这是王德的声音,努力向东南望去。王德是被两个亲兵架住的,脸色苍白,显然也伤得不轻。 “王德这辈子愿意给宣抚当牛做马,以报宣抚大恩。” “对,愿意追随宣抚杀敌。” “杀兀术报仇。” 逐渐地,所有人的声音汇聚成了一个共同的口号,“杀敌!杀敌!杀敌!” 吕祉心中一热,眼睛酸涩。 张宪低低声音道:“下官恭贺宣抚将士归心。” 这是众将发自内心的忠诚与爱戴,不是因为吕祉是淮西宣抚使,也不是因为吕祉是朝廷派来的顶头上司,这一拜拜得是他这个人,拜得是大仁大义大勇。 “起来,都起来吧。”吕祉声音颤抖。 “吕宣抚让大家都起来!”张宪声音洪亮,远远地传了出去。 “谨遵宣抚令。”数千人的回答铿锵有力,声震寰宇。 快穿孤忠_221 吕祉被抬回自己休息的房间后,已经疲累到极点,大汗湿透了中衣。 “吕宣抚请先休息,下官等先行告退。”张宪恭敬道。 “张太尉,”吕祉心中有件事情放不下,自然不能就让张宪离开,“放粮可是张太尉有意为之?为的是让兀术知道张太尉一军动向,牵制兀术的主力?” “早知道宣抚深谋远虑,算无遗策。”张宪淡然一笑。 这恭维还真是恰到好处。更让吕祉叹息的是,岳飞的手下用起来个顶个都是方面之才。 “如此,则有一事不可不防。” “哦?哪件事?宣抚不妨明言。” “扶我起来,当职要亲自给官家上奏。”吕祉咬牙道。 “黄循圣,”张宪忽然叫着黄纵的字道,“真让你料中了,吕宣抚要亲自给官家上奏了。你那奏稿可曾写好了?下官劳顿循圣大驾,可全为了此事。” 一直默不作声地黄纵此时笑道:“吕宣抚请放心,张太尉也请放心,奏稿一事咱们从长计议。” 宋时,作战打得如何还在其次,关键之处在于战后的奏报。短短一份捷报,不过是敌人的数量、自己一方的参战人数以及战果等要素,但处处都是重中之重,一字不能动的。譬如敌方人数,其中的讲究就有几重,是否要计算步兵数量?是否要写明金人统兵大将的名字?这都是主将要考虑的因素。有些大将,明明知道金人步兵以汉人充,几乎没有战斗力,还是要把步兵的人数计算在内,笼统的称之以金人,并不区分步骑,用来张大敌势。至于金人的统兵将领,十个有九个都冠之以兀术的名号,而不管四太子是否真的亲临战阵。 这还只是区区敌方数量的汇报,至于战果统计就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斩首的一定要写明斩首自然不必说了。那些战果小的甚至没有战果的,只需笼统的报一杀敌数,或者缀一句将金兵掩杀入河中,也可以领功受赏。左右没有人稽核实绩,大将报的杀敌数便多成了漫天讨赏的本钱,而非真实的捷报。 吕祉艰难问道:“张太尉,战报敢是已经送出。” “岳宣抚严令,一伺交战,不论战果如何,立即先行递送鄂州宣抚司。下官不敢怠慢。” 吕祉急道:“如何写的?” “自然是据实上报。只言明前军与敌军大约一万骑作战,杀敌约一千人,斩首百余级。” 吕祉倒抽一口凉气:“张太尉竟不报金人全军的数量?” “鄂司奏报向来如此,只写交战的人数。但若是金人有步兵参战,也是要剔除的。这样做不至于妨碍主将的判断。”黄纵解释道,“张太尉率兵赶到之时,只与金兵万余骑作战,便只能如此上报岳宣抚。不过兀术大军的人数等情况,另外有补充的说明,但不在捷报中反映。” 难怪岳飞的奏报中少有与金军十万大军对垒,杀敌上万的言辞,原来是岳飞以最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的数下。吕祉叹了一声:“只是这样一来,鄂州宣抚司将士的封赏……”吕祉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明言如此会导致将士们“赏薄”。 黄纵猜出了吕祉的心思,含笑道:“官家与诸位相公英明。” 吕祉心头反复的萦绕着“特立独行”一词。 “鄂司自然可以如此上奏,但是淮西宣抚司就要仔细琢磨了。”张宪笑道,“胡机宜不在,吕宣抚身边带着的小祥子,于这方面委实是个棒槌。下官便越俎代庖,让循圣事先推敲了一稿。”张宪顿了一下,轻声道,“毕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张宪虽然没有明言所防何人,但吕祉已经明了。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 自从知道田师中王德出兵打了个大败仗之后,已经进军到和州界的张俊便停止了前进。张俊非但不曾加速前进救援庐州,反而在州城暂时停留了一日,只为等待自己义子田师中的消息。结果还没有探明田师中的音讯,便见到了金人的游骑。张俊“当机立断”,即刻回撤。但这人毕竟颇有心计,也算个宿将,并没有撤回建康,而是停留在采石观察形势。 这日晚间,距离接到田师中的败报已经有两天光景。张俊正闷坐于大帐之中,考虑全军动向。忽然亲兵引着一个满身泥泞血污之人进入帐中。张俊打量了来人一眼,见那人脸上糊了厚厚一层泥浆,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不禁奇怪地哼了一声。 来人却像见到主人的狗一般,一下扑到了张俊脚下,声泪俱下地叫道:“阿爹,儿子还以为这回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能为阿爹尽孝,儿子九泉之下也不能心安。” 张俊这才恍然:“十七儿,是你回来了?你怎么落得这副光景?” “爹,是十七呀。”田师中使劲揉了一下脸,黑泥扑簌簌地掉了一地,总算露出了半张人脸,“若非我乔装打扮,也逃不过金人的追杀。” “谁追杀的你,到底怎么回事情?我听探报传言,说王德战败殉国,吕安老前往救援,也是不知下落!” 田师中犹豫了一下,追他的是孔彦舟罢了。但被区区孔彦舟万余人打得全军覆没,近两万精兵尽数填了沟壑,实在是丢人现眼到极点。“是兀术亲自带兵追杀。爹,儿子和王太尉合并追杀金人,谁承想中了金人的埋伏。王太尉当时已经落败,儿子见败势无可挽回,便率军突围,历尽艰险方才回到了和州。不想爹的大军已经转进到采石了,儿子这又连夜奔到采石。” 和州与庐州呈犄角之态,张俊让出和州,便是方便了金军包围淮西宣抚司一军。张俊自然不能承认自己怯敌,瞪了田师中一眼:“废物,我这是为了防江。倒是你,你突围的时候王德已经败了?” 这回田师中不在有片刻的迟疑:“千真万确。” “十七,你告诉爹,王德当时受了几处伤,是怎么殉国的?” “这个,”田师中先逃,逃的时候王德不过轻伤,怎么可能知道详情。但他铁了心要蒙骗亲爹,只道,“王太尉当时多处中箭,濒死前嘱咐我率军突围。” “濒死?就是当时王德还没死了?那你为何不带王德一起突围”张俊竖眉冷笑。 “爹,是王太尉自愿抵挡兀术大军,为儿子断后。” 张俊抬脚正踹中田师中胸口,“混蛋,你刚说是兀术追杀的你,才几句话,又改王德抵挡兀术大军了!你这忤逆子,连我也不告诉实情吗!”张俊再疾风暴雨般骂了数十句,语气又转温和,“十七,你卖阵逃命,若不从实招认,爹也救不了你。” 田师中被张俊踹蒙了,趴在地上动不了身,此时见张俊给了个台阶,忙滚到张俊脚下,抱着他的大腿痛哭:“爹,救救儿子救救儿子吧。” “果然,你做了让人不齿的事情。”张俊冷冷道,“如此说来,你也不知道王德是否真的死了?至于吕祉的情况,更不清楚了?” 快穿孤忠_222 田师中抽泣道:“儿子突围的时候,吕祉还没率军到战场。”田师中偷偷看一眼张俊的神色,“王德,王德的确也没死呢。” 张俊沉默良久,扣着桌案问道:“咱们的人死了多少?” 这回田师中不敢再骗张俊,应道:“数千人吧,不会再多了。其余的未能归队的,有可能跑鸡鸣山去了。” “废物。”张俊又骂了一句,他着实心疼自己那万余精兵,“我把精兵交给你,不是让你带着他们送死的。” “爹骂得对,儿子就是废物。” 张俊被田师中气笑了。“唉,难免当职为你这个废物请功。至于殉国的万余将士,也人人有功。” 田师中意料之外,不禁大惊,一句话说得磕磕巴巴:“爹刚说儿子是卖阵,还能,还能,给儿子,请功吗?” “什么卖阵,是突围。四太子重兵截杀下,我军将士英勇突围。” “那王德和吕祉要是没死,可不有了对证?” “十七,你打了一回败仗,脑子也蠢了。吕祉赴援迟缓,啊,不,”张俊冷笑道,“岳五赴援迟缓,吕安老不明战场详情,至于王德,嘿嘿,王德和你一般的地位,只你们两个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能分辨到底是对是错!” 田师中简直要对张俊五体投地,岳飞赴援迟缓这句尤其是神来之笔。这样一来,自己不但无罪反而有功。田师中以手加额,由衷道一声。 “阿爹英明。”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咳咳,恭喜达成斗战快乐成就。赠送一首金曲,爱拼才会赢。 张俊的作为吗,就是翻版绍兴十年北伐,他收复郦琼占领的两处州县之后,随即退军,让金军得以并力对付岳飞。事后张俊反而给四万多属下请功。说岳飞赴援迟缓则是淮西一战张俊对岳飞的污蔑。 第108章 五年平金(38) 金朝初兴,军法号为严厉。兀术原本打算一举擒获吕祉,不想到最后关头,突然冲出了一只援军。如今距大战已经过去了两日,非但依旧不知道吕祉的下落,连那只援军也失去了踪迹。兀术可不是好相与的菩萨,大怒之下在全军大小将领面前,扒了几名万夫长的衣服,当众行笞刑。就算赛里都不能幸免,但他待遇稍好,只是跪下听兀术训斥。 “尔等跟随老皇帝征战多年,号称没有遇见过对手,破辽破康王的时候,都是一鼓作气把敌人打到在地。这回出兵,怎地一个个全不肯出力气,先败给吕祉,这次又让煮熟了的鸭子飞了。这样的大罪如果让阿爹(阿骨打)处置,一定要将你们尽数杀了。本太子为人宽厚,放你们一条生路,逐人各领一百鞭子吧。” 孔彦舟这叫一个委屈,他虽然剿杀田师中一部立下大功劳,但因为兀术震怒,也只好敬陪末座。他既不想挨鞭子,又不敢表功触怒兀术,只好偏头看向赛里,指望赛里郎君为自家们求情。 赛里心里也难过。这次出兵之后,就两个字:“不顺”。尤其此回功败垂成,更是让人懊恼。现下金军虽然大胜,但整体局势并不乐观。一是吕祉被救走,造成埋伏未竟全功,想要打开淮西的局面就更困难了;二是粮草被劫,数万大军不免陷入缺粮的窘境。目前粮草仅够维持十天,十天之后若还不能获得补给,真是只好杀马为食了。从来只有金军劫宋军粮道,这回真是反了天了。 想到这里,赛里又懊悔起当日不该坐视吕祉大军渡河,若是宰杀了,尚可充作军粮。淮西天气又炎热,赛里怒火攻心,嘴唇上起了个血泡。他知道兀术是想拿属下撒气,但当此之时,更该精诚团结。赛里劝道:“兀术,念在此回大胜,韩常等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你就暂且寄下这顿鞭子吧。等攻下庐州城再打他们。” 这话撩了兀术的性子,兀术焦躁地瞪眼骂道:“胜仗!赛里,你打了这些年的仗,管这叫胜仗!当年富平也是胜了,但让张浚跑了,结果让南人在和尚原、仙人关立住了阵脚。这次咱们也是胜了,庐州城依旧四门紧闭,要跟大金死磕到底的架势。咱们要攻城,就得损兵折将;要是不攻城,嘿,要是不攻城咱们是干什么来的!江南风景好,来这里闲逛的吗?” 兀术最忧心的一件事,就是顿兵于坚城之下,而宋军援兵四集,届时金军该如何区处。 “兀术,咱们跟粘罕打太原学,围着太原打康王派来的援军,你看这主意怎么样?” “围城打援军,”兀术冷冷哼了一声,“康王现在的手下可不比当初李纲带领的豆腐兵,一碰就碎。指望着这帮不肯出力的万夫长吗?”兀术越说越气,一鞭子抽到了韩常身上。韩常黝黑的背上当即留下了一道血痕。 韩常疼地啊了一声,闷声道:“四太子,当初我在富平冲锋作战,今日我在庐州城下,与富平并无两样。”言下之意,自然是提醒兀术,我们就算有不是,你四太子也要负责任。 兀术愈发恼怒,吼道:“韩常,你这是在怨恨我吗?”鞭子没头没脑地向韩常背上抽去,瞬间出了条条血痕。 王伯龙轻声一叹:“四太子,人是从我这里跑的,你抽我吧。” “自家一个个地抽。你不用急,等抽完了韩常,少不了扒你的皮。” “兀术!” “赛里,闭嘴,再劝,连你一起抽。跪好。” 赛里见事情不可挽回,只好依旧跪倒。 等兀术发泄完狂怒,韩常等人背上已经不能观看了,道道红肿触目惊心。兀术这才让几人披上衣服起身。 “围城打援倒是可以试试。”打人是个力气活,兀术打得累了,坐在椅子上喘气。“先把在咱们后面劫粮道的宋军给揪出来。你们议议,这是哪只宋军?” 快穿孤忠_223 被打的几个人都不愿意说话。倒是孔彦舟谄媚道:“从那军队出现的位置看,除了岳飞一军我也想不出别人了。总不能是张俊的花腿军吧。田师中的麾下可没这样的能耐。再要是殿前司的部队,不说姓杨的没这个能耐,就是马也对不上榫头,殿前司可没那么多的骑兵。不过呢,如果是岳飞一军,不从黄州方向过来,大老远绕道光州,再东出至此。嘿嘿,这岳飞军也够累的,还能打仗还能截粮,唉,还真是,真是……”孔彦舟本想说“天下强军”,忽然意识到自己夸岳飞军夸得太过了,为了少挨几鞭子,连忙改口道,“不日即可被大金的天军擒下。” 兀术冷笑道:“好,孔彦舟说得不错,本太子也是这样想得。就由你去擒下岳飞手下的大将吧。” 孔彦舟闻言差点哭出来,让他打田师中他乐意,让他硬碰岳飞,不如直接杀了他。 “四太子,孔彦舟的属下多为步兵,对上岳飞的骑兵,怕是吃亏。还是我去吧。”王伯龙主动道。 兀术本来也没打算让孔彦舟出兵,就是打心眼里厌烦这人。他摇头道:“你手下骑兵也少了些,还是去攻打鸡鸣山吧。”兀术转头看向赛里,“赛里,你带着自己的亲军去对付岳飞军。” “好。兀术,咱们大干一场,让御寨的粘罕瞧着,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兀术点点头:“韩常,你去对付张俊,抢下沿江渡口。一是为大军渡江做准备,二则吗,刚才孔彦舟说得对,光州到庐州道路艰险,岳飞大军肯定不能从这条路来。我看,岳飞是兵分两路了。本太子这回要看看岳飞到底有多厉害。我要让他上不了岸!” “四太子真是计谋高深。”孔彦舟大声赞扬道。 兀术哈哈笑道:“孔彦舟,你随我攻打庐州城。” …… 庐州城中。 这两天,淮西都统制刘锜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吕祉下落不明、淮西数万精兵生死不知、金军每日徘徊于城外,都让刘锜焦心不已。时年近四十的刘锜,短短几日平添了一茎白发几道皱纹。但吕祉临行前让他肩负起守卫庐州城的重任,他不敢辜负吕祉的知遇之恩,只有尽心筹划,直到死而后已罢了。唯有一点,身为军人可以马革裹尸为荣耀,军人的妻儿却没有尽忠的义务。吕宣抚的眷属尚在庐州城中,刘锜不能不顾虑吴氏的安危。 刘锜于是下定决心,要趁着金军尚未合围庐州,护送吴氏离开,渡江南下。 “宣抚不会有事的。”刘锜尚未说话,吴氏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来意,抢先说道,“刘太尉军务倥偬,当以国事为重。这里自有奴家执掌阃内诸事,不劳太尉费心。” 刘锜打量吴氏一眼,见她微施粉黛,娴静典雅,一袭素衣尤显空谷幽兰的风味,浑不似一般妇人听说夫君出事便没了主心骨的慌张样子。只是吴氏态度略为生硬,自己进门商议事情,她却并没有让侍女奉上茶果之类,并非待客之道。显然也是心情烦乱,不过是强做镇定。虽然如此,刘锜还是心生敬佩。 “夫人说得很对,宣抚肯定没有事情。一来宣抚吉人自有天相;二来如果金兵捉到了我军重要将领,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扬。金人至今没有动静,反而证明了他们的诡计没有得逞。”刘锜没有计较吴氏礼数不周侃侃而谈,“不过下官这次来,是另外有一件大事,需要夫人定夺。夫人,现下金人四太子率大军一力攻城,庐州城的情势已经非常危急了。我想请夫人趁着金人尚未合围,下官派人先行将夫人送到江南安全的所在。我辈也算对得起吕宣抚了。” 吴氏的目光散漫,并没有聚焦在刘锜身上,而是从房内绣墩、屏风等事物上一一滑过。等到刘锜收声,吴氏方才微笑着问道:“刘太尉说完了吗?” 刘锜一怔,以为吴氏女流之辈,自己适才所讲的她无法理解,忙道:“夫人有什么不明白的?下官……” 吴氏打断道:“刘太尉,请问庐州城中战兵几何?” 战兵是当时的特有概念,指得是能够负甲出战的正兵。吴氏能说出这个术语,足以说明早有预备。刘锜又楞了一下,如实答道:“不过万余人。” “奴家素来知道刘太尉英勇,但以区区万余人对敌兀术数万犬羊并集之众,太尉不嫌兵少吗?况且当此危难之际,太尉还要再次分兵,只为护送奴家区区一弱质女流回乡,若万一庐州因此失守,太尉负得起这个责任吗?就算太尉肩膀能扛得起日月,又让奴家日后如何面对相公?何况太尉言道,奴家是吕宣抚的眷属,不能驻足危城。那淮西一军数万眷属,就应当驻于危城吗?太尉何不一并将所有眷属尽数送出城外?而独独如此待奴家一人?太尉就不怕三军因此而解体吗?” 吴氏一席话问得刘锜汗流浃背。以他老于兵事的经验,早考虑过这些问题。但他没想到吴氏能想得如此深如此透。刘锜脑海中莫名闪过“两人真是般配”的念头,忙收敛心神,咳嗽一声,用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劝道:“夫人,正因为如此,下官才悄悄来到宣抚官邸内。知道这件事的,不过是下官心腹。夫人无须多虑,快快收拾些紧要的东西,这就准备动身吧。” 吴氏听罢淡然一笑:“刘太尉不用再劝了。奴家早准备周到了。” 刘锜一喜,以为劝说见效。转眼却见吴氏神色凄然,心头一紧:“夫人,不会是想……” “不是现在想,”吴氏轻轻摇头,走到搁板上架着的一半开箱子前,“毕竟现在事情尚有可为。奴家留下有用之身,犹想待君子之归。但诚如太尉所言,情势危急,不可不早做打算。如真有城破之日……”吴氏说到此处,声音已经哽咽,顿了片刻还是忍痛说了下去,“奴家已经把殉节之时的穿戴预备齐全。只一件事,奴家清白之躯,不想为金贼所玷、污,届时还请太尉派一二亲兵,助奴家自焚。” “夫人!”刘锜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吴氏竟然如此决绝,宁愿自焚而死。 “刘太尉不要担忧,现在还不是时候呢。奴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吴氏毕竟年纪轻,说起生死大事的时候,眉宇紧皱杏眼含泪,此刻与刘锜说开,一块石头落了地,脸色反而明朗了。她用帕子揩了揩晕花的妆容,嗔道,“请太尉稍等奴家片刻。” 刘锜被这忽而哀伤忽而爽快的美丽少妇搅乱了心绪,不明白吴氏又想起了什么。他的心思还萦绕于怎么劝吴氏离开,漫应道:“夫人又想干何事,一切有刘锜代劳。” “刘太尉,这件事怕是不成。” “哦?这是什么事,到叫下官想不出了。” “劳军。”吴氏提高了声音。揩去泪水后,眉眼间多了三分的豪气,“奴家要慰劳军属们。大敌当前,该当鼓舞士气,不可唉唉啼啼地自乱了阵脚。奴家去劳军,正好让眷属们定下心神,知道四太子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刚才跟太尉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将妆容哭花了,这可没法见人。请太尉容奴家补些胭脂。” 吴氏说着,苍白的颊上现出了羞赧的红晕,像是惭愧适才的怯懦。 刘锜带着男子独有的惭愧与钦佩之色,肃立当地,“下官遵照夫人吩咐。” 作者有话要说: 从历史上看,吴氏自经殉夫。嗯,本章送温暖改一下自焚好了。 快穿孤忠_224 第109章 五年平金(39) 吴氏和刘锜的谈话到了最后,使女迎儿才匆匆地自屋外进来。刘锜一眼便看出迎儿刚哭过,眼白通红,连眼皮也肿了起来,形容甚是憔悴。他料到吴氏已经将自己的决定跟这个贴身丫鬟提前说清楚了,所以迎儿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刘锜心中自是百感交集,他以前读过的诗词中,对战争中的女性唯有“可怜”这一个形容词;但今日他以都统制之尊,却不能用强者的姿态对吴氏报以同情抑或怜悯,反倒是掺杂了三分尊敬。刘锜轻叹一声,自去到门外等候。 室内再无他人。迎儿扑到吴氏怀中,抽泣不止。 吴氏抚弄着迎儿梳得溜光水滑的一头黑发,轻声言语道:“傻丫头,你哭什么,还不赶快帮我装扮好。刘太尉还在外面等着呢。他是堂堂的都统制,多少担子压在他一人肩上,哪有多余的时间让咱们浪费?” “让他等着去。我看着这人就讨厌。”迎儿赌气道,“他怎么就不知道劝上一句,居然……居然就同意了!”迎儿对高大英俊的刘锜一直颇有好感,此时因为生气,连礼数也不顾了。 “刘太尉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是我自己的决定。”吴氏怅然地望着铜镜中映出的人影。镜中人雾鬓风鬟肌肤丰润体格匀称,可惜这正值青春华美的俏佳人,几日之后可能就要告别滚滚红尘了。吴氏想到这里,不禁多看了镜中人几眼,但奇怪地是,此时她心中并没有不舍,反而有种殉道者的热忱。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读过的书里那些烈女的形象忽然无比清晰起来。这些史书中先贤的影子,此刻都站在了她的背后,支撑着她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吴氏打开胭脂盒子,拿出粉扑,冲着铜镜做出个庄重的笑容。笑容让她稍显僵硬的脸部线条顿时柔和了下来,她顺手在颊上最丰满处打上一抹浅红。血色让她想起了吕祉,心中不免涌起一丝遗憾。结发数年,聚少离多,现在相公又生死未卜,留她孤身一人赴死,未免还是寂寞了些…… 吴氏轻叹道:“迎儿,假若真到了那一天,你要照顾好自己。我已经跟刘太尉约定好,到时候你就躲到老营中,他会尽量保护眷属们的安全。” 迎儿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听说虏人至为残暴,抓到了汉人,男的杀了做军粮,女人就更不用说了。我不想受辱,宁愿陪夫人一死。” “你说什么傻话呢?迎儿,你想想,我是朝廷命妇,有国夫人的封号,城破理应殉国。否则,我一介女流不黯武艺,徒然成了刘太尉他们的拖累。可你不一样呀,你还是个遇到事情只会哭的傻孩子,连人都没嫁呢。” “不,我才不要嫁那些臭男人,我愿意侍奉夫人一辈子。” 吴氏的神色严肃了,她拉住迎儿的手。虽然是暑热天气,迎儿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吴氏直视着迎儿的双眸,以近乎命令的语气道:“迎儿,你一定要逃出去,见到宣抚相公的时候,告诉他如果心里还念着我,等收复失地后,就在宣抚衙门前后多种几株虞美人,也不枉费我一片心意。” 迎儿立即明白了吴氏的深意。 自从吕祉和吴氏和好后,吕祉尽管军务繁忙,只要有时间还是与吴氏互叙款曲。有一回两人一起在宣抚司后园赏花,苗圃中鲜花烂漫,吴氏却独爱虞美人。吕祉当时笑她,这花虽是艳丽无匹,风动时有飘然欲飞之态,但其意不祥。传说中虞姬死后便化魂为虞美人,夜夜悲啼。当时,吕祉随意取笑道:“你看这草自从被虞姬的血染了,直到现在还风吹即舞,像不像虞姬与霸王诀别那夜的歌舞?哎,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可惜了这样的一位巾帼奇女子。”吴氏听后多少有些不高兴,她顺着吕祉的话头,却反其意而用之,随口吟道:“一自香魂污战血,千秋节义颂倾城。”吕祉听后啧啧称奇,为爱妻的文才敏捷所折倒。 迎儿服侍两人身侧,自然也清楚这段往事。但她此时脱口而出得只有两个字,“谶言。”难道那一晚竟然已经预示了吴氏今日的命运?想到此处,迎儿的眼泪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下来。 “谶言。”吴氏安静地笑着站起身,已经整理好头面,又笼了一下鬓角,唏嘘道,“想来是上苍早有注定,能够托身虞美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 淮西一军家属营中早已经乱成了一片。王德属下的家眷们都已经听说了前军大败之事,纷纷聚集在一处痛哭。这些家属有常年的跟随行军的经验,对局势也有自己基本的判断。除了年幼无知的孩子,大多数人都清楚,损失了这样一只精兵后,只凭庐州城里这些军队,就再也没有力量出城作战了。而一旦丧失了对周边地区的控制权,庐州城就成了一座孤城。等待着自己的,很可能就是建炎年间的屠城惨剧。 恐惧与悲伤在家属营中迅速地蔓延开,所有人都人心惶惶,焦虑不可终日。 刘锜本来也早想着要安定一下这些人的情绪,这次有吕祉的夫人亲自陪同,底气更足了。吴氏虽然已在军中多日,但吕祉还从没让她干过劳军的事情。此时看见数万人聚集的大场面,既新奇激动也有一些不知所措。她紧张地环视着人头攒动的会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焦虑不安。忽然,吴氏的目光被一对姐妹吸引住了,一个念头闪过心间,“怎么她们还在庐州?” 吴氏见到的人正是文琴娘文柳娘姐妹。文琴娘微微仰头,对上了吴氏的目光。白纱盖头下,看不清吴氏的容貌,但琴娘一眼便猜出了是吕夫人。只见吕夫人体态雍容装束优雅,丝毫不改平日的风姿,危难之际如此镇定自若,端得是个女中豪杰。琴娘大方地朝吴氏微福了一礼,权做招呼。 吴氏则伸出素手,指了指琴娘,又跟刘锜耳语了几句,像是在询问消息。 琴娘隔得远了,自然听不清两人的交谈,但想来吴氏是在猜测姐妹们留下的原因,同时打听庐州城中到底还有多少与己类似的未曾撤离的平民。 其实琴娘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留在危城之内。诚然,姐妹俩在庐州城和达官贵人们都熟悉,又有吕祉的特殊关系在,钱挣得比行在轻松惬意,又颇受尊敬。不过两人的性格虽然很是不同,但在逃命保平安这件事上都是相当谨慎的,牢牢记着不立于危墙之下的教训。危墙都不能立,何况是江北一座孤城?按说,两人早该卷起细软离开了,但琴娘总是下不定决心。她就想看看,吕宣抚是不是真能像戏文里的诸葛亮那样,廓清一方。每天,听着吕宣抚调兵的消息,听着吕宣抚亲自出战的消息,听着吕宣抚打胜仗的消息,琴娘心里都会涌动起一股既自豪又担忧的复杂感情。每天打听到的一点新消息都成了心中隐秘的快乐。为了这无法与人分享的快乐,琴娘犹豫不决地将离开的日子一天天延后,直到再也无法出城的时候。也是在那一天,琴娘得知了吕祉率部出战,下落不明的噩耗。在那个瞬间,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另外一种痛彻心扉,为了一个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倒是柳娘佯装不在意地说道,“宣抚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遇难呈祥的。”琴娘气道,“老天爷跟你通话了?你连这个都知道?”柳娘捅了捅她胸口认真道,“对呀,老天爷把岳小将军派给宣抚了,有小将军在,一定会没事的。” 这时,柳娘又用手指戳了下琴娘露在半臂外的胳膊:“快听,刘太尉的声音多宏亮,讲得也好,让人觉得又有了希望。” 琴娘低声道:“你呀,不一直觉得前路亮堂堂的吗。” 刘锜的声音轻易压下了民众的喧哗。 “诸位淮西军的眷属、诸位庐州城的父老乡亲们。最近发生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来这里,就是跟大家说清楚的。吕宣抚绝不像城中的流言所传播的那样,已经殉国。金人为了对付吕宣抚所部,至今也不敢全力攻城,就是明证。而鄂州岳宣抚也在急速率军赶来,我看,至多还有五天的路程,就到庐州城下了。张宣抚的大军就驻扎在咱们的右翼,等岳宣抚到来后,两位宣抚就会合兵退敌。金军不过上万人,咱们的人马是金兵的十倍,还愁赶不跑兀术吗?你们还有什么可以忧虑的!” 刘锜说到这里,停了片刻,他是真不想提张俊,可为了安定人心又不得不提。他几乎是第一时间知道了意料之中的张俊后撤的消息,但也无可奈何。想来,就算吕宣抚不也拿田师中没有办法吗? “但是,下官近日听到的消息却十分令人不安。你们有些人在趁火打劫,有些人在寻衅滋事,更有些人私下传播些谣诼之言。”刘锜的神色异乎寻常地严肃起来,“有说官军要弃城逃跑的,有说官军兵败要杀掉老小的,还有说我刘锜打算献城的。简直一派胡言。”刘锜攥起拳头,用力捶在面前的桌案上。桌案被震得发出了嘎吱的声响,台下的眷属都发出了啊啊地惊吓声。 “锜以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没有这些事情。如果你们信不过我这个初来乍到的淮西军统制,你们总要信得过宣抚夫人。夫人已经跟下官约定好,要与庐州城同休戚。你们看,今天我特地把国夫人请来了。”刘锜说着半跪在吴氏面前,行礼道,“请夫人示下。” “啊,果然是国夫人。”柳娘瞪圆了眼睛,“国夫人慰军这样的大事,只有韩宣抚的梁氏夫人做过。” 琴娘淡淡道:“不是国夫人还能是谁?” 淮西一军这些年来眷属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宣抚使的女眷,闻言都有些激动。有些站在后面的,开始拼命往前拥,嘴里还嚷着。“真的是国夫人吗?刘太尉,你不要找个□□出来演戏骗大家。摘下盖头,让俺们看看面目!” 自然响起一阵哄笑。 吴氏是大家闺秀,即使衣冠南渡,也是被自己家族中的父兄辈百般呵护,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她吃了一惊,本能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快穿孤忠_225 刘锜忙低声安慰道:“夫人,不要害怕,那些无赖伤不到你的。” 吴氏轻轻点头,想起自己既然下了与城共存亡的决心,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她猛地扯下盖头,用目光直视着起哄的人群。 人群中的哄笑变成了惊叹。众人在这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还身处金军的围城之中。 “大美人!” “能娶到这样的娘子,一定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所以,等吴氏一开口,人们立即仔细倾听。 “诸位父老,你们都见过奴家了,想来不会再有怀疑。还请你们听从刘太尉的安排,忍耐几日,不要自己乱了阵脚。援军不日即可赶到。吕宣抚、岳宣抚一定会率领大军把四太子打个丢盔弃甲的。” 吴氏几乎是一口气说完的。她知道些张俊的劣迹,既不愿也不会提起张俊的名字。而私心属意,自是要把吕祉放在第一位。 有吴氏这个身份显贵的女子做保证,让眷属们放心了许多。好多淮西军中的半大小子,正处在特别愿意向异性显示自己勇气的年龄段。于是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不知有谁喊了一句,“就盼着宣抚救兵早点到了。” 这句话立即引起了全场的共鸣。 连刘锜也感慨道:“我们盼望两位宣抚就像是大旱后盼甘霖,孤儿眼睁睁望父母呀。” 刘锜指得其实是岳飞,他知道吕祉所部必然是损失惨重。吴氏、琴娘都觉得,刘锜这句话说进了自己的心坎里。 作者有话要说: 大旱后盼甘霖,孤儿眼睁睁望父母! 公若不出,奈天下苍生何! :) 第110章 五年平金(40) 宫里高烧的红烛将皇帝的寝阁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照见了御案之上整整齐齐摆的三份奏疏,也将官家的形容照得有几分狰狞。不过十余天,官家已经眼窝深陷,脸色青白,连下巴上的胡子茬都不复平日的整洁。也怪这五百里急脚递的时间赶得不巧,每次有重要奏章都是在深夜呈上。官家就一宗最大的好处,自扬州之后,碰到性命攸关的时刻,总算是能收敛几分素日的荒唐行径,以保命为第一要务。所以逢到急奏都不会耽搁。眼下,官家案上摆得正是淮西、鄂州、江东三大宣抚司发来的急报,末尾处吕祉、岳飞、张俊三人的押字看得他心烦。 官家心情糟糕,等着官家发话的三名宰辅大臣赵鼎、张浚和李光同样颇有焦头烂额之感。君臣之间彼此沉默已久,可三人谁也不敢先说话,都指望着对方先开口。诚然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但是人都不希望官家的雷霆落在自己身上。 在一片静谧中,忽然从大殿方向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鸦鸣。“啊、啊”地叫声在几人听来像是惊叹又像是取笑。张浚微微侧头,明亮的天色从细纱蒙住的窗棂间透了进来。不知不觉间,天已经亮了。 官家忽然厉声呵斥了一句:“张去为,天都亮了,还点什么蜡烛,打量着宫里钱多,能让你们这些奴才可劲糟蹋呢!” 内侍张去为吓了一跳,差点跪到地上。今天这事跟他也多少有些关系。张去为作为官家的心腹,不少将领一直都殷勤巴结他,万一打了败仗全指望着他在官家面前替自己美言。田师中就是其中最出力的之一。张去为不知道官家是否清楚自己与田师中的关系,但官家这腔无名业火撒到自己身上,总是大事不妙。他忙将案头的蜡烛一一扑灭,然后跪地上回禀道:“是奴才让猪油蒙了心,只想着官家已经够委屈自己了,南渡以后省吃俭用不算连宫殿都不造,平日里一处所在晚上是寝阁,早上换个牌子就成了内殿。官家要是再在灯烛上节省就连寻常小户人家都比不过了。奴才就按祖宗留下的制度给官家备了灯烛。谁想官家打一更熬到现在,天都亮了,奴才光顾着给官家打扇,倒没注意这件事。总之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官家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赵构阴沉着脸,似笑非笑地接续道:“错了不怕,又不是圣人,谁还能没有个错漏呢。不过,这人就贵在知道错了立刻改上。” 赵构话里有话,听得张去为又是一惊。他见刚才吹捧赵构节俭的颂语没有奏效,继续垂头深刻检讨:“官家教训得是,奴才从今以后就擦亮了双眼,时刻警醒着。做奴才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有官家,才能,给官家当好差。” 赵构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话倒是说得话糙理不糙。私心太盛,再七窍玲珑,那颗心也难免让猪油蒙了。”说着赵构摆手示意张去为下去。 “官家这是不让奴才侍候了?”这当口张去为可不愿意离开赵构。眼见得官家要与宰辅们议论此次淮西兵败该如何处置,虽然刚刚挨了一顿训斥不可能再为田师中说话。但这商议内情要是透露给田师中或者张俊,可又是几千贯的钱钞到手了。张去为贪得无厌,哪里舍得把这好处拱手相让。 赵构冷冷哼了一声。 趴在地上的张去为又吓得翻了一下眼皮,得亏赵构居高临下地看不见下面人的小动作。张去为忙爬起来躬身退着急步走出殿外,心中暗道,田十七,看来这回你要自求多福了。 宰执们目睹官家拿张去为撒了一顿火,都是心头沉重。平日官家多少还知道收敛自己的脾气,刚才雷霆震怒想是气到了极点。没承想,官家再开口,却是云淡风清。 “都议议吧,这仗接下来该怎么打?” 没人吭气。张浚看着赵鼎,意思是赵鼎是首辅,该第一个发言。赵鼎朝张浚摊手,都督府职权凌驾于政府之上,你张德远不说话,拿我当枪使吗?李光这个枢密使也不过画押而已,自然更不愿意出声。 “张卿,先说说你的意思吧。”赵构异常地和气。 快穿孤忠_226 张浚没法再推脱,只能道:“臣以为,此回淮西一军虽然略有跌挫,尚未酿成重大损失。吕祉也已经与张宪会师,两军合力尚有余力骚扰金军的粮道。这样的结果,真是上赖祖宗威灵,下赖陛下艰难收拾民心,方能化险为夷。然而,这次的事情田师中卖阵难辞其咎,张俊身为宣抚使却偏听部下所言夸大其辞肆意请功,都是失职的表现。臣请陛下对这两人严肃处置。” 张浚已经从吕祉奏报中知道了田师中先抢功后卖阵的恶劣行径,简直气得发抖。他也是见官家适才训斥张去为,显露了告诫之意,想是有意处置田师中。至于捎带上张俊,一是田师中如此张俊难逃其咎,二则是两人的私怨。是以,张浚揣摩圣意之后,有了这番对答。 谁承想,一直温和微笑的官家忽然直起身形,伸臂一拂,将那案头烛台掀翻在地,大声近乎骂道:“大敌当前,卿为堂堂都督管天下军事,朕问卿该如何打仗,卿就只提出处置田师中、张俊二人吗!朕问卿,处置了这两人,王德是不是也该处置!王德虽然不曾逃跑,但违背宣抚使命令擅自出兵损兵折将,是不是该杀了?处置了王德,卿那一力推荐的吕祉御下不严,致使兵败,一个斩立决,不为过吧?一个两个杀了朕不心疼,三个四个都是斩罪,朕还怎么抵挡四太子的大军。到时候卿是不是打算亲自上战场?几年前富平一战,卿是怎么打的,朕还没有忘记呢。” 张浚伏地大惊。官家真是喜怒无常,自己的逢迎之语怎么就触了逆鳞呢?“臣万死,万死。” 几句万死之后,领罪的声音中又加入了赵鼎的北调与李光的南音。三名宰执大臣一同跪地叩头如捣蒜,总算让赵构的心里舒坦了一些。赵构性格中一直存在暴虐的倾向,只是一般情况下他会尽力收敛。可一旦遇到特殊事态,官家的狂躁定然难以遏制,非得发散出来才能正经的议事。 “卿等都起来吧。” 赵构虚扶了扶,嘴角露出的一丝笑意跟三九天的冰凌一样透着得冷。“朕并不是怒卿等,卿等也都不要动不动请罪了。朕只是想到,国家的局势已经危险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人想着推卸责任。这样的风气是五代以来的乱象,不意今日复现。朕难免要说几句重话,此风断不可长。” 官家话一出口,几名宰辅立即就明白了。此回是只议兵力部署不议败仗责任。官家适才处置张去为是绝了替张俊等人说好话的路,后来训斥张浚则是提防有人要在张俊身上做文章。总之,一切维持现状。在现状的基础上论兵略。 可宰辅们也难。功不赏败不罚,还指望每战必胜,无异于痴人说梦。赵鼎的心情尤其复杂。一是那个轻狂的书生吕祉终于吃了败仗,他多少有扬眉吐气的感觉。但另外一方面,局面相当不利,他也不能不防备金军渡江。赵鼎字斟句酌地回道:“现在江防是最要紧的。韩宣抚还在围攻淮阳军,臣的意见是让他先退兵防备建康到镇江一段。虽然官家宽宏,但张俊难辞其咎,让他把采石一段江面管好,也算将功折罪。至于岳宣抚,他的前军奇袭兀术的亲军,救下吕安老是一件奇功,赏赐是应该的。岳飞大军也已经过了黄州,请官家命他衔枚昼夜急进,速解庐州之围。” 赵鼎的方略实际是认同了张俊的怯战,又把救援的重任都放在了岳飞肩上。张浚对此颇不以为然,但他刚刚受了官家训斥,不得不收敛一二。万幸地是,赵鼎这回没提议退兵迁回临安自保。想来,“城下之盟《春秋》耻之”这点气节南宋诸臣还是有的。 李光则劝道:“官家还是让杨殿帅统兵回平江府驻扎吧。金人若是万一从采石渡江,下建康到平江不过数日功夫。缓急之际,有殿前司的一只精兵在,终归稳妥。” 见李光这么替自己着想,赵构略点了点头。杨沂中现在江北,填充韩世忠与张俊两军之间的空隙。但殿前司一军的战力赵构心中有数。真要是金兵渡江,此一军不过是为自己逃命争取一两天时间罢了。立国十年居然还要浮海,赵构也是心中酸楚,甚至有些后悔重用吕祉。“卿想得周到,就让杨沂中撤回来吧。”语气相当得消沉。 张浚此时即令为自己仕途着想,也不得不替官家打气了。“官家,自古福祸相依,现在的情势看似对金人有利,其实不然。大宋的军队一向抓不住金军的主力。这次难得兀术顿兵在坚城之下,不至于四处狼突豸奔,让咱们措手不及。咱们正好将计就计,官家派岳飞、张俊等大将发兵合围,以毕其功于一役。” 张浚叙述的自然是吕祉的主张,而吕祉这一主张的关键实则在于朝廷不要因为一时的失败而气馁,抓住机会反而大有可为。 赵构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不知是累了还是不以为然。 李光笑道:“安老还是书生意气呀。不论形势如何,总是有股子干劲。倒让吾辈相形之下颇见暮气。” 李光似褒实贬,却又不说张浚如何,只指吕祉不黯军事,不愧是刘安世的学生司马光一派的徒孙。 张浚铁青着脸,冷冷道:“泰发说得是呀,安老年轻有朝气,看问题也非常准。这次淮西宣抚司的意见,得到了鄂州宣抚司的联签。能被岳鹏举赞同的书生,不说是凤毛麟角,也算是百中选一。就算自家是岳鹏举的上司,他批评起自家来那也是从来以国事为重的。” 张浚也是迫不得以抬出了岳飞。他开始不提人名,自然是想把远见卓识揽到自己这一派身上。不想两句话就被李光将了军,讽刺为不通实务。张浚也只好拉岳飞的联签做背书了。论起打仗来,大宋朝难道还有哪一个比岳鹏举更专业的不成? 一提到岳飞,赵构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是跟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的表情。“吕祉有朝气是好事。”赵构道,“不过,也得考虑实际情况。朝廷虽然养兵数十万,但到底有几个能够独自面对金人的铁骑,做一方宣抚使的不清楚,你们做辅臣的得有谱。如果冒然进兵,恐怕会有更大的风险。” 张浚听得七下八上,官家先递了一颗糖枣,接着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张浚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官家却继续说了下去。“下严命给岳飞,让岳飞三日之内从黄州赶到庐州城解围,解不了围的话,他也别回鄂州了!” 这话一出,三人都愣住了。官家对张俊温言抚慰,对岳飞的语气反而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实在是神鬼莫测。 赵构一挥袍袖,洒然笑道:“卿等,还是不了解岳飞的为人呀。你们不用闷在肚子里面瞎猜了。岳飞向来以国士自诩,朕这是以国士待岳飞,岳飞必以国士之行报朕。” 第111章 五年平金(41) 乔仲福、张景两人正隔着一张矮桌而坐,相视无言。桌上摆着一只瓷瓶,莹白的瓷釉光润明洁,甚是可爱。两人沉默移时后,几乎同时挪开视线,又再次不约而同地望向这只小小的瓷瓶。 张景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是咱俩升仙的药,可不能出了差错。到时候是你保管还是我来保管。” 乔仲福听了张景的询问,一直冷着脸的人,忽然动了感情,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挥挥手:“分了吧,各拿各的,用起来也方便。” 张景真就听话地拿起了瓶子,打开塞子,倒出一颗裹着蜡的小药丸来。这是冰片、断肠草等几位药材合成的剧毒之药,蜡丸包装得非常严密。他摊开手瞅了掌上的药丸片刻,又把药丸放了回去。叹了一声:“我的哥哥,咱们就没有别的活路了吗?” “还有什么活路?”乔仲福带着哭腔,拖出了一个尾音,“咱们本来是被吕宣抚派来守着鄂州一军进兵通道的。吕宣抚那会儿打量咱俩没什么战阵厮杀的能耐,所以才把这活交给咱们的。没想到,现在仗打成这样,咱们的分地倒成了金军攻击的重点。唉,老弟,你看过那封信了。你说,咱们还能侥幸不死吗?” 乔仲福所说的书信是两人昨日收到的一封来自韩常的劝降信。信上列举了韩常最近攻城略地的累累硕果。包括了金军以五千人逼退张俊五万大军,以两万人攻下鸡鸣山的大寨的成就。尤其是攻下鸡鸣山大寨,不但暂时缓解了金军粮草短缺的问题,而且让金军重新燃起了斗志。金军在三日之内便破了大寨。巷战之中,虽然王德儿子与山水寨王大当家的领导两万军民进行了殊死抵抗,但还是未能反败为胜。韩常阵斩了王德之子与王大当家两人,宋军十死七八。然而即使损失如此严重,庐州城中的刘锜部却已经无力出兵救援。 “刘都统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保都难。哪还有余力管咱俩?”乔仲福还是忍不住发了一句牢骚。 “老哥,话不是这么说的。就算刘都统出不了兵,咱们如果……”张景说到这里一双眼睛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却不再出声,伸手把瓷瓶推倒了。 快穿孤忠_227 推倒代表了投降。乔仲福大惊,忙道:“住了,休要再提。”乔仲福见张景心有不甘,又直呼着张景的姓名道,“张景,你就算不顾念君父的恩情,也得顾念咱俩的骨肉。你我家眷都在庐州城中,咱两人若是投拜金人,咱们的家眷就成了叛臣的家眷。按律叛臣是要株九族的。我的老母你的娇妻稚儿可就全完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明白吗?” “那个威福自专的小白脸,咱看着他就不顺眼。打量他也不像能做出狠辣事情的人物。”张景嘟囔了一句,小白脸指得自然是刘锜。 乔仲福急道:“你道他是公子哥,吕宣抚不也是一样的!宣抚又做了多少昂藏大汉也做不出的事情!你觉得宣抚认准了的人会出大错吗?再者,你也是个刀头上舔血的武将,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依旧贪生怕死。连小户人家都知道那句瓦罐井底破,大将阵前亡的俗语,你倒只想着投拜,实在让别人看扁了。” 张景盯着乔仲福的眼睛看了片刻,见他表情自然确实没有做伪的意思,想了片刻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早知道你老乔是个孝子,为了咱那老伯母,啥事都敢干。唉,算我为了你,横下心死战这一回。就盼望着刘太尉能保住庐州城,能善待咱俩的遗属。”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张景说完这句话,突然晴空响了一道霹雳。两人俱都吓了一跳。乔仲福伸直了头看看天色,笑道:“亏得你改邪归正了,你要还坚持投拜,看老天爷今天这架势,得先劈死你。” 张景一把拉起乔仲福:“老哥,你快别在凳子上坐着扯东扯西了,咱俩躲雨要紧。” 两人忙一同跑到被征做临时指挥部的古庙里。亲兵们因那时两人密谈,不敢护卫得太近,此时全跑了过来,一同躲雨。这些人刚刚安顿好,风起来了,接着瓢泼大雨便砸了下来。 张景看着下成了帘幕的雨水,忽然道:“老哥,你刚才说天谴,我看还真是有个老天爷,在天上主持公道呢。” 乔仲福笑了笑:“还不到一炷香的时候你怎么又信了老天爷?这倒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我是想起来,前两年王德不救庐州,仇太守差点就被他害死,当时连殉国的□□都备好了。咱们那会儿还庆幸逃了一场苦战。现在再看,王德先是被田十七坑了,然后独生儿子被金兵杀了,他自己也生死不明,王家恐怕是绝了后了。这就是不救友军的报应呀。” 乔仲福的眼睛虚望着雨瀑,喃喃道:“岂止是仇太守,楚州的赵立、泰州的岳飞、还有江西好多的无辜百姓,全都不曾救过。报应,唉,老天爷要真有报应的话只怕要挠头报应不过来。” 上苍像是回应乔仲福,又一道闪电劈过,正劈中了古庙的脊顶,将雕刻的一只瑞兽霹了下来。瑞兽咕噜噜地滚到地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碎片飞溅到乔仲福的皮靴上,吓得他接连退后三步。 就在这瓢泼大雨中,忽然响起了一人的脚步声。由外而内,越来越急。 “末将禀报两位太尉,有大队骑兵从西南方向过来了!”乔仲福的亲兵气喘吁吁地单膝跪倒在两人跟前,雨水顺着额发流淌下来,迫得他半闭上眼睛。 “我的天,韩常到得这么快!”张景失声道。 “莫急莫急,”乔仲福还保持着一丝冷静,“探得清楚吗?西南方……韩常怎么会从西南的方向出现呢?他应该在咱们的东南方对付张俊呀。你可体探得清楚?” 那兵很是慌张,结结巴巴地回道:“乔太尉,末将只远远地看见了那只大军,雨太大了,委实看不清旗帜。” “老哥,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能在这大雨天行军的除了那帮子畜生,还有什么人!你再掰着那手指头数一数,咱大宋还有哪位宣抚使能凑得出大队的骑兵?哎呦,”张景猛地一拍大腿,“自家还没来得及给娇妻写诀别的信,这就,这就要殉国了吗!” 乔仲福也被张景一惊一诈闹得没了主意,只能道:“走,咱们先去寨墙上望望。” 大雨瓢泼,乔仲福、张景身上都披了蓑衣头上戴了斗笠。短短一段不过两里的路,几人走的异常艰难。开始的青石板路还只是湿滑,等到了乡间土路上,靴子陷入泥中又费力地□□,不多时便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张景吞了一口雨水,重复道:“咱们走得都这样狼狈,除了金人,谁还会冒着这样的大风雨行军。完了,这回全完了。” 乔仲福这会儿想明白了,瞪了张景一眼:“就算是玩完,咱们也得跟金人打上一仗。老弟,你且再忍耐一时,少念叨几句完了,左右咱们也撑不过今天了,让我清净一回吧。” 张景立即住了声。一行人沉默地站到了寨墙上。此时雨势转小,闪电却密了,一道道亮蓝色的霹雳横掠过长空,之后就是炸雷震得人心神颤动。乔仲福将斗笠抬了抬,尽力向雨幕之中张望。果然,远方影绰绰出现了一队骑兵。此时马蹄声被炸雷遮住了,反而听不清。这队骑兵恍惚如黑色的幽灵行进在茫茫的山河之间,看不清旗帜。 “金人来了。弓箭手预备。”乔仲福下达了命令。 “乔太尉,这样大的雨,叫俺们如何拉得开弓。”那亲兵苦着脸回道。 乔仲福皱起了眉头。这是老天爷不给生路呀。“那就让寨墙上的把枪都拿起来,给自家站直了,候命。” “遵命。”四周响起了有气无力的回应。 “开门!”一声大吼,将这几百人的遵命声都盖住了。 乔仲福忙向下张望,只见大队骑兵中一人飙风般脱离了队伍,驰到城墙之下。 “上面的人听了,快给爷爷开门!迎接岳宣抚的大军。” 这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言语虽然粗鲁,但来龙去脉交代的极其清楚。 乔仲福端详了一番大汉的长相,觉得此人如铁塔一般,不只面目黝黑,打湿的布衫下肌肉也硬得跟铁一样。“老弟,你听见没,这人刚说是岳宣抚的援军到了。” 张景撇嘴:“呸,听他那口音就够了,肯定是金人假扮的岳宣抚军,好赚咱们开了城。这样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城占了。老兄,你待我问话。” 乔仲福点头示意。 张景:“城下之人报上名姓。可有宣抚司移文,呈给咱们看看。” 那大汉骂道:“瞎了狗眼的东西,这么大的雨,什么移文带在我身上,还不都湿透了,给你们也看不成。” 乔仲福点头:“骂得有礼。兀那汉子,你既然叫城,怎么不穿好蓑衣带好公文以备验看?” 快穿孤忠_228 “嘿,岳宣抚说了,攻打金人的老巢得经得起风雨。俺这是跟着岳宣抚经风雨呢。”大汉见大部队离得越发近了,一勒马缰绳,不耐烦道,“你们到底开不开城门。” 张景:“不开。” “不开别怪俺不客气了。”大汉催动战马,竟是撞门的架势。 张景笑了,乔仲福也笑了,这蛮汉真是头脑简单。 “让你撞,只怕你撞得头破血流。” 谁想蛮汉撞城是假,一兜马头,手中刀砍断了一棵小树。他顺势抄起碗口粗的树干,两臂一用力竟抖出一个枪花。“嘿嘿,这回看看谁头破血流吧。” 大汉喝了一声,撒马冲了过去。 乔仲福真有些怕了,一拉张景,“我看是宋军的援军来了,金人不会这样干的。咱们下去开门吧。”他开门的命令尚且未曾传下去,就听一个声音喝道: “杨太尉,住手。” 大汉猛地一拉缰绳,“遵命。”连人带马生生停在了城门前。大汉随即翻身下马,跪倒在泥泞之中,“杨再兴拜见岳宣抚。” 说也奇怪。大汉那滔天的气势在新来的人面前,立即矮了半分。“宣抚,真让您猜中了,这俩笨蛋不给末将开门。” “他们是信不过你呀。”男子也跳下马,负手而立,微微仰头注视着城楼。男子同样没有穿雨衣,一袭细麻布的短衫此时已经湿透了,脸上却犹自带着笑意。 电闪雷鸣中,乔仲福看见那男子样貌,再无怀疑,颤声道,“列队,开门,岳宣抚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按史料记载,岳飞就是这么喜欢锻炼的人。啊,普通人不要学习。 第112章 五年平金(42) 当时的大将中,唯有岳飞特立独行、清操冰雪。乔仲福于之早有耳闻,此刻不敢怠慢,忙整队出迎。淮西一军分作两队雁翅排开,诸人虽然披着蓑衣,大风挟着斗大的雨滴,立即透过蓑草的缝隙,将人从头到脚打得湿透。诸人哪受过这样的苦累,又困做愁城已久,身心俱疲,平日里与经霜的茄子相仿佛。但念在鄂州一军的救命之恩,俱都强挣起精神,瞪大了眼睛,做出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众人心中却不约而同地想到,自家站个队已经如此艰难,那岳家军可是从黄州驰援来的,大风雨加之道路泥泞尚能整齐如此,这只军队莫非真是铁打的不成! 岳飞淡淡扫了一眼众人。 乔仲福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威压。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常人有了官位穿上了官服,乌纱帽下自然便露出了官爷的气势。但此时岳飞的打扮与田里的农夫无异,雨水肆流了一身,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但那百战百胜的名将之威,凛冽之气,却在这一眼间显露无疑。乔仲福双膝一软,当即跪倒在岳飞面前。“淮西宣抚司统制乔仲福参见岳宣抚。” 岳飞忙温言道:“乔太尉不需多礼,快请起。诸位太尉辛劳多日,守得黄州庐州之间的孔道无失,当职要多谢诸位才是。” 乔仲福听得此言,真是从头暖到了脚,昂然道:“回岳宣抚,当初吕宣抚既然让俺们把守此地,俺们就得遵从将令。除非是天上下刀子,除非是金人把俺们一个个都砍死,万不会失了这两座大堡。” “好!乔太尉如此英勇,明日便有劳两位太尉了。” 岳飞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乔仲福却听得心中一惊,莫非岳飞打算用自己手下的一军冲锋陷阵?这可要了亲命了。他可不想才摆脱了必死之局,又给自己项上加一条绞索。乔仲福深悔适才说得太硬气了,正要往回找补几句。张景已经主动为岳飞张起了一把大伞。 张景没听乔、岳两人适才的对话,他觉得跟在岳飞身后的那铁塔大汉实在太可气了。就知道傻愣愣往岳飞身后一戳,连把伞都不知道张罗着撑。那貌似叫杨再兴的大汉不会来事,张景可是惯做此等服侍之事,立即命令亲兵找来一把大伞,亲自献上。 岳飞看似不经意地跨出半步,恰好离开了罗伞的遮挡范围。“烦请两位太尉为我一军从速安排食宿。”岳飞看看乔仲福又望望张景,依旧温和“一军皆受风雨之苦,身为大将当与士卒同甘苦。” 乔仲福与张景对望一眼,都无法回话。从来没见过一个大将把自己等同于普通的赤佬。 岳飞对自己如此,却不愿让淮西一军多受累,拱手道:“诸家太尉请各率士卒回营休息。这样的大雨当职料得金兵绝不会来攻。” 乔仲福这才缓过神来:“回营了,都给我回营地里歇着,随时听命。” 杨再兴也吼道:“等天晴了,天气也凉快了,太阳一晒明天地也干了,金兵保不准就来找俺们拼命了。都给俺好好养足了精神,等着岳宣抚招呼。” 这黑大汉真是快人快语。 岳飞直到安顿好大部队,方才在杨再兴的服侍下擦干了身体,换了一套干净衣服,重新束了发净了面。乔仲福立即发现,这人有一桩奇特之处,不论是何种境遇,岳飞都有一种风骨,让人不自觉地忽略了他的皮相,只注意到一股浩然之气磅礴而出,大有一段亦文也亦武的沉雄。 乔仲福恭敬道:“请岳相公用饭。”军中饭菜简单,他下了大力气也不过一盘煎肉、蒸菜、麦饭而已。 岳飞不再客气,接过饭碗便招呼乔仲福和张景坐下,边吃边问起了当前的形势。而乔仲福也将所知道的事情无论巨细都告知了岳飞。尤其是韩常的劝降信,岳飞仔细看了半晌,方才放下信总结道: “金人一定是巴不得尽快赶到你们把守的隘口,好堵住鄂州一军进援的通道。所以不曾来,肯定是有肘腋之变必须先行解决。” 乔仲福微怔:“听闻张宣抚已经退兵。” 快穿孤忠_229 岳飞蹙眉道:“张宣抚退兵,并不会妨碍韩宣抚进兵。自家猜测,金军是埋伏在淝水近侧等着韩宣抚一头撞进他们设好的圈套。我虽然已经移函与韩宣抚,却不知道是否能赶得上。如果韩宣抚有任何不幸,长江以北的局面就更加凶险了。” 乔仲福啊了一声,“如果真如岳宣抚所料,岂非长江以北只剩下淮西宣抚司半只孤军还有岳宣抚一军。” 岳飞注视着乔仲福微笑道:“吕宣抚现与当职前军统制张宪合兵一处,整个淮西宣抚司损失的是王德一军,倒还勉强可以承受。倒是那些义军殉国着实可歌可泣,当妥为抚恤方能不失民心。还有一桩,”岳飞有意停顿片刻,他见乔仲福瞪圆了双眼,显然精神极度紧张,就不再兜圈子,直接道,“乔太尉,你也看见了,现在当职所领的只是背嵬一军。大部尚由王贵率领,一天之后才能到达。但金军很可能明天就来攻寨。以少击多就必须打金军一个措手不及。当职想来想去,须得借助乔太尉、张太尉一军,你们可愿意听当职号令吗?” 岳飞说是商量,语气中却绝无商量的余地。张景摸摸兜囊中升仙的“良药”,暗道幸亏不曾把这药扔了。乔仲福则想起了杨再兴先前的话,骇然道:“不知道岳宣抚有什么差遣要用到俺们兄弟?” 乔仲福的惊骇不是没有原因的。当时大将善于排除异己,对于朝廷划拨的并非嫡系的部队,往往都命其承担送死的“重任”。这也是大将们与朝廷的博弈,想往铁板一块的队伍里掺沙子并非易事。岳飞虽然高标操守,但对军中种种见不得光的手段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从来不屑为之罢了。他此时亲自为乔仲福夹起一筷子的煎咸肉放到乔仲福碗里,笑着挑明道:“乔太尉不用多虑。这与金人厮杀的担子还是鄂司的骑兵来挑,乔太尉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不要露出半点马脚,即是大功一件。当职一定替乔太尉向朝廷、向吕宣抚请功。不仅如此,当职还要分兵与乔太尉,让他们务必于战阵之上保证两位太尉的安全。” 乔仲福听到背嵬军做保,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心下安定了许多。恭敬道:“这末将可不敢当。“ 岳飞肃然:“当得不当得,都请两位太尉听我仔细分说。……” …… 韩常这几日过得极是畅快,率人马几乎横扫了庐州城周边要地。他和王伯龙首先合兵进攻的是鸡鸣山宋军大寨。没了王德的指挥,这大寨虽然尚有两万余人,加上义军的眷属足有五万之众,但一时群龙无首:王大当家并无独对金军大军的经验,王德之子是员勇将可惜的是从没有指挥大军作战的经验,王德的副将在几人之中经验最多威望却是最低的。三人都不足以统帅一军。金人攻寨,三人便只摆出死守的架势,再也不敢出寨作战。但即使完全放弃了战场的主动权,这大寨如此雄伟坚固堪称要塞,又有军粮与义军的粮储支撑,硬抗个把月还是不成问题的。事情坏就坏在出了内奸。一部分田师中的手下大约有几千人并未随他退回和州,而是就近躲入了鸡鸣山大寨。这些人本就是贪生怕死之徒,回鸡鸣山也并不是为了帮助王德残部守御大寨。他们完全是害怕在平原地带被金军骑兵追击,没办法逃命,所以才暂时选择了这个险要的堡垒。讽刺地是,这些人竟又碰到了金军强攻鸡鸣山。正应了那句俗语,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他们早就被金军吓得没了胆气,一心一意地只想保全性命。王伯龙和韩常两人都是故辽之人,对这种心理再熟悉不过了。稍加暗示,便引诱得数个张俊手下的统领叛变。这些统领又胁迫了王德的副将。几人商量着将大寨的锁钥卖与了金人。王伯龙和韩常当即挥兵进军,这才有了巷战斩王德长子与王大当家,尽屠数万人的辉煌战绩。 之后,韩常又带兵突袭采石。张俊侦查敌军动向的功夫还是到家的,估计到金军要来对付自己,立即便使出了三十六计里的最高计,其撤军速度之快让韩常也大为叹服。张俊撤军的时候,将战舰都一并撤走了。金军并未缴获到最重要的战利品—战舰,这让韩常很是苦恼,因为没有船就没法解决渡江的问题,进而没法去捉赵构小儿。现打造战舰是来不及了,岳飞的大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韩常还得去对付岳家军。 好在赵构是个合格的运输队长。韩常愁什么,赵构送什么。赵构派韩世忠巡江,镇江到健康恰有一段江面本身水流速度缓慢,金人又略加修整浮桥等,把这段江面做成了一个天然的陆军伏击水面船只的埋伏场所。韩常让手下抓紧伐木造了成百的巨大撞杆,又预备了强弩,坐等着韩世忠两眼一黑撞上来,他好当一回守株待兔的农夫。韩世忠还果然上钩了。就在大雨瓢泼的那天,韩世忠军与韩常军一个陆上一个水上厮杀了整整一下午。韩世忠大败,带领的六万军队损失了半数,他自己坐船都被毁了,是跳水才逃了一命。 仔细算下来,除了张俊及时逃走外,其余宋军各部尽皆大败。韩常内心深处尤其感谢张俊和康王,这两位简直是大金的福星,只要在他们影子的笼罩下,大金就能无往而不胜。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两处战场不想详细写了。要不要搞个番外? 第113章 五年平金(43) 韩常对淮西夏季变幻无常的气候简直厌恶到了极点。前一天的暴风雨过后,地面上汇聚起了无数的小细流,不惟流速迅疾,流向也是杂乱没有章法。这全因为当时的淮河地区水网密布,虽有一条大河淮河蜿蜒入海,但同时存在涡水、汴水、泗水、颍水诸水也在不同的区域汇入淮河。而夏季又恰是诸水水流迅猛的时节,这对以骑兵为主的金军又是一宗头疼之处。眼看时令日趋炎热,大雨越发地多了,这让韩常愈发地怀念冬季的淮西,“寒淮千里群冰下”的苍茫景色,比起此刻泥泞的湿地和炎热的夏风,简直就是人间和炼狱的区别。如果不是韩常和王伯龙两军合力“攻”下了和州,控制了南下长江的渡口,他也早就萌生退意了这个鬼天气,就是南人也受不了,何况是惯于北地风霜侵袭的女真与汉儿!可也正因为屠了鸡鸣山、占据了和州的军事胜利,又让金人的几个万夫长陡然升起了万丈的雄心。只要再有一场胜利,打下舒城县境内的北峡关,金军就可以控制住由蕲、黄通往庐州救援的要道,彻底拦截住岳飞的援军,让至今仍然逃窜的吕祉与庐州城里的刘锜成为瓮中之鳖。 想到鳖,韩常舔了舔嘴唇,目中露出了凶光。他这个北人受到江南的影响近来颇为喜欢吃海味河鲜,先捉到那两只鳖,再打残了江南唯一能进攻的蟹将岳飞,加上已经输掉了虾子壳的韩世忠,鳖王赵构当可成擒。届时大金就可一统天下,诸将安享富贵,再不必跋涉于泥泞了。韩常哈哈大笑着,激励士卒:“你们再加上一把劲,一个时辰内赶到北峡关,把那些宋人赶跑了,儿郎们正好进关里歇息腿脚。自家听说过,那个吕祉在北峡关里藏了无数的金银财宝,还有喝不尽的烈酒和翘着大屁股的女人,咱们辛苦了这几日,吃他娘的喝他娘的一个痛快。” 韩常说得无比粗鄙,却在金军中激起了一股快活的笑闹。有人接话道:“韩将军,别忘了,干他娘的。” “对,干他娘的。” 浪语随之甚嚣尘上,韩常却并未加以禁止。攻破鸡鸣山后,金军即大、屠了三日。韩常没有亲自动手,甚至拒绝了千夫长为他挑选的美女。可他对那些女子的悲惨境遇却也没有半点的怜惜。自古以来,胜利者把懦夫们踩在脚下都是天经地义。打仗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子女财宝吗?战胜了不掳掠不奸、淫的,那是傻子、疯子。 “将军,咱们毕竟还没有取胜,这样说是不是有些轻敌了?”韩常身边的合扎千户(亲兵队千夫长)耶律索轻轻说道。 韩常乜斜了眼睛瞪着自己的侍卫长:“你倒是时刻记着王伯龙的嘱咐。”这次,只有韩常一军攻打北峡关,王伯龙则必须钉死在采石,不能稍动。这一是为了防备张俊的反攻,二是为了四太子再创搜山检海的不世之功。但两人临别之时,王伯龙特别嘱咐韩常,万万不能轻视了岳飞。“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吧。这可不是狗屁的轻敌。” 耶律索尴尬地笑了笑。 韩常却执意把理由补充完整:“别说岳飞路途遥远本就赶不过来,就算岳飞倍速兼程,昨天这么大的雨,连咱们都无法行军,他又不是插了翅膀的鸟人,难道能够扑扇着翅膀飞进北峡关吗?” 耶律千户自然知道世上没有生长翅膀的鸟人,他又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再不敢说一句话。 韩常得意地扯了一下坏眼的眼罩:“我实料得吕祉手下那些个守关的将领,见到我大军的兵威,必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一句,立即投降。等岳飞赶到,早就大势已去,他还是担心自己性命要紧。” ………… 很快金人万余大军到了北峡关前,韩常却被宋人的阵势搞糊涂了。 宋人在关前布列了万人大阵,虽然没有多少骑兵,但步兵盔甲齐整,弓、枪耀目,远远看去也甚是威武。然而两员大将全身披挂站在阵前,手中高举着的却非认旗,而是蔫嗒嗒的降旗。韩常很是奇怪,若是要降,何必摆出这样的阵势?若是不降,何必打出降旗?这些南人莫非是脑子出了问题。 “兀那两人,乔仲福、张景,”韩常高叫着劝降信中的名字,“出来答话。” 乔仲福、张景一提缰绳,缓辔走了两步,站定。 “尔等是降还是不降,速速回话,不要妄想着模糊言语、拖延时间。告诉尔等,岳飞大军就算此时来了,也救不下尔等。” 乔仲福、张景还未答话,有一铁塔般的汉子炸雷般吼道:“汝这瞎了眼的蛮子,满嘴里说什么胡柴!” 韩常见那汉子骑着马,猜他是乔仲福的亲兵,此时出来护主。他倒也不自降身份与这人掷气,只是责问乔仲福。 快穿孤忠_230 乔仲福苦着脸回头摆摆手,好言劝道:“杨将……(犟)驴,不可在韩万户前妄言,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杨犟驴(杨再兴)听了,呸了一声,果然鼓起腮帮,专心盯着韩常的坏眼,不再开口。 韩常冷笑:“看来尔等是执意顽抗大金的天军了?须知,鸡鸣山屠、寨之祸不远。” “不不不,”乔仲福可怜兮兮地答道,“末将不敢。” 韩常:“不敢就放下武器跪拜。” 乔仲福:“末将还是不敢。” 韩常大怒,一挥马鞭,喝道:“左也不敢右也不敢,到底是想干什么?我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将军容秉,”乔仲福颤声道:“俺们不是不想投拜,只是有一宗,俺们的父老妻儿都在庐州城内。若真个不发一箭就投拜了将军,只怕庐州城内刘锜那厮杀自家们的老小泄愤。所以,所以,”乔仲福咽下一口唾沫,“将军能否准俺们一个不情之请,与俺们虚打一仗,俺们战败再降,就名正言顺了。” 韩常还从没见过这等不要脸的南人,请降还要谈条件。“儿郎们,”韩常大声吆喝着转问自己的部众,“你们说,答应不答应这赖皮□□的要求?” 阵中立即起了一阵哄笑。“不答应!” “俺们要把南狗尽数杀光。” 韩常再不答言,手中号旗摇摆,传令破阵。 说来也怪。宋军在金军的冲击下,居然一直保持了队形不乱。如果金军前阵是嘻嘻哈哈地纵马,那么宋军的前阵也只做出个搭起弓、弩放箭的样子来;如果金军是使出了全力攻击,那么那个看上去獐头鼠目的乔仲福会相应地把最勇悍的士兵调到阵前,执枪而立,很有些视死如归的味道。尤其是乔仲福的亲兵队长杨姓大汉,看到哪里的阵型要被金人骑兵冲散,就立即率兵赶到哪里。这汉子武艺高绝,一杆铁枪使得出神入化,只要他的人到了,情势就必然转危为安。但这汉子也与乔仲福一样的行事,纵使占了上风,也绝不追击。韩常看出来了,真的如乔仲福先前所言,宋军的力气全用在抵挡金军的攻击上,并没有丝毫杀敌的念头。 这样又冲击了几次,不只韩常,连他手下的一众将士都看出了宋军的怯战之意。碰到这样的窝囊对手,金军愈发地泄了心气,宋军队形尚且严整,金军自己却已经是散漫地遍布了关前的丘陵地带。金军士兵没精打采地耗着时间,坐等宋军投降。 韩常不耐烦了,再次叫阵道:“乔仲福,你打也打了,到底降还是不降,立即回话。” 乔仲福也是有苦难言。今天上午,岳飞侦知韩常大军来袭,第一个便给乔仲福传下将令,让他务必独自率军支撑一个时辰,同时让杨再兴领三百背嵬骑兵相助。岳飞有令,他不敢不遵。就算有抗命的想法,看见杨再兴那张铁锅一样的黑脸和碗口粗细的大、枪,他也不敢心生杂念了。乔仲福清楚,岳飞说是让杨再兴保护自己的安全,实则就是个监军,自己如果稍有异动,这条性命立即不保。 可这一个时辰哪里就是好撑的?乔仲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连蒙带骗外加杨再兴勇悍,四处救场,这才拖延了多半个时辰。眼看还有一刻钟的功夫要挨,韩常却不耐烦了,乔仲福瞪着眼盯住那沙漏,却再也想不出办法了。有道是,岳少保麾下人百其勇。乔仲福自觉,自己虽然尚未隶属岳飞,但也有八成的勇了。 “兀那宋狗出来答话。”耶律索见乔仲福迟迟没有动静,也喊道。烈日之下一个时辰的曝晒,虽然尚能忍受,金军的体力消耗也是非常大。耶律索已经汗流浃背。 乔仲福实在躲不过,索性横下一条心,勒马应道:“回郎君的话,请郎君容我等宋狗战上一个时辰,到时自当开门投拜。实话说与郎君,卑职已经命属下在寨中杀鸡炖肉,单等时辰到了,与郎君等接风洗尘。”郎君一般用于尊称女真贵族,此时乔仲福喊出这个称呼,真个是词意谦恭到了极点。 韩常抽动下鼻子,只觉一丝肉香顺风扑来,甘美异常,不觉食指大动,不免认真地思考起了乔仲福的建议。一众金军士兵在泥泞中苦哈哈地奔波了数天,闻到美味也早没有了战意,纷纷松了马带,顺手摘下头盔纷纷纳凉。 韩常:“这时辰有什么要紧的?赶快开城。” 乔仲福:“郎君,可怜卑职这一遭吧。” 乔仲福和韩常两人正在磨牙,忽然金军大阵之后腾起了数百根火箭。这羽箭头上抹了火药,被人用弩机射到空中,火药随之燃烧,就在两军对垒的大阵上空绽放出炫丽的色彩,竟然有几分上元夜烟火的味道。 一直养精蓄锐的杨再兴,见到这火箭,瞪圆了双眼,一挥□□,当先一人一马直冲向了韩常散漫的阵线。而韩常大阵后方,也响起了一片呐喊声,数百骑兵驱动战马,冲出了树林。在这淮西炎热的下午,这些骑着高头大马,铁盔将面部罩得严严实实的骑兵,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杀入了韩常的右翼。火红的披风被风高高扬起。一场史无前例的宋金骑兵对决展开了。 “乔家列祖列宗显灵呀。”乔仲福直着双眼,见韩常慌乱间调动军队迎击奇袭的宋军,再顾不上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大喊道,“岳宣抚少保爷爷,肉都煮烂了,就等着您得胜开饭哪。” ………… 岳飞有意让乔仲福先行出战,就是考虑到宋金骑兵的实力对比悬殊。岳家军虽然配备了相当数量的骑兵,但这些骑兵大多是步兵半路出家,作战能力不能和金人铁骑相比。这时,宋金双方的左右两翼已经厮杀在一起。正常情况下,如果乔仲福一军换做王贵的中军,此时应该步兵继进。但乔仲福再没有勇气出击,岳飞也只能由他。 韩常也甚是勇悍,知道受骗后,不过一时三刻,已经重整了队伍,此刻双方骑兵手拽撕拼,正打个平手的局面。杨再兴已经三次出入敌阵,衣甲上沾满了不知是金人还是自己的血迹,血污之下连本来面目都看不清了。 岳飞又观阵片刻,杨再兴从阵中又一次厮杀到岳飞身旁。 亲兵王敏求替岳飞招呼道:“杨太尉杀得累了,且到阵后歇息片刻。” 杨再兴扯着嗓门吼道:“俺要做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杨再兴一口回绝,岳飞反而不便多说了。实在是两人关系特殊,杨再兴当初只是投靠军贼曹成的一名莽夫,曾经在阵上当场杀死岳飞的胞弟。之后曹成败北,杨再兴被张宪生擒,岳飞虽然不计前嫌释放了杨再兴,并让他在自己手下效力。但岳飞对杨再兴没有芥蒂,不代表杨再兴心里没有疙瘩。所以岳飞与杨再兴打交道的时候,总是加倍小心。 “好个七进七出的赵子龙,”岳飞笑着击掌道,“杨太尉,你也不用管其他人,只去杀翻那站在阵中独眼的韩常,即是大功一件。” 杨再兴看一眼韩常的旗帜,昂首应道:“自家早看那厮不顺眼,待俺取下韩常的首级献给宣抚相公。” …… 韩常立即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宋军骑兵大多不足虑,即使是金军此时人困马乏,依旧可以战成平局。这也是韩常知道中计后,依旧没有立即撤军的原因。但韩常承受了几次杨再兴的突袭后,狼狈无比,再也无法专心指挥金军作战。杨再兴就是一支枪,横扫千军如席卷。韩常想到王伯龙的忠告,不由苦笑了一声,暗道,这岳飞看来不但能用好人,还能用好疯子。 又是一声大喝:“韩常,哪里逃。”这是杨再兴的第七次冲阵,已经冲到了距离韩常不足十尺之处。韩常清晰地看到了铁塔大汉赤红的双眼。耶律索拨马横棍在韩常前方抵挡。只见杨再兴双臂一用力,一枪竟然穿透了耶律索的胸甲,枪尖上挑着块血淋漓的内脏从后胸透了出来。 韩常再也没有勇气继续与岳飞一军继续较量,终于发出了撤退的号令。 快穿孤忠_231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周末看了熊召政的《张居正》。我的个妈呀,难怪这位大金王朝写成那样。 岳飞这样使用新划拨部队也算他惯用的手法吧。以前平杨幺的时候就这样使用过任士安一军。 第114章 五年平金(44) 韩常既退,岳飞只率军追奔了十里,确定了韩常所部大多退往庐州城方向,而未增援和州,便即敛兵入关。淮西的地势不同于川陕,雄关高峙险峻异常。丘陵地带对骑兵的迟滞作用有限,何况岳飞手中的兵力不过与韩常相当,又天色向晚,追出去被反击的可能性非常大。岳飞的决断相当的明智。 大军入城后,就在昨晚搭起的帐篷里休息。此时帐篷前的空地上,已经摆满了几十口大锅,锅底下架起了干柴,火烧得正旺。沸腾的肉汤咕噜噜冒出一连串的气泡,炖肉的香气从敞开的锅盖口弥漫到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酱香味道。 “奶奶的,爷爷们要饿死了,好酒好菜都给俺上来。”杨再兴冲着乔仲福吼道。 其实不用杨再兴吆喝,王敏求已经指挥未参战的士卒忙碌起来。帮受伤的敷药,替未伤的冲刷,喂马上料不一而足。 乔仲福早被这位自己名义上的亲兵吓怕了,他悄悄避开了杨再兴,凑到岳飞身边,恭维道:“昔年关帝爷温酒斩华雄,今天岳宣抚是炖肉破韩常,古代的名将也不过如是呀。末将算是开了眼界,领略了我大宋的干城是何等的有勇有谋。非五体投地不足以表达末将的钦敬。” 张景暗道,老乔你把我的词都抢了,让我说什么好。好在他的马屁功夫也不弱,善于推陈出新,“老兄这话说得差了,依俺看,岳宣抚比关帝君能耐。岳宣抚手下有杨太尉这样的虎将,关帝君麾下可没有七进七出的赵子龙!” 张景说得杨再兴捋着胡子哈哈大笑。岳飞的形容却依旧庄重,目光中只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更多的则是思存深远的安静。 “不能这样说,飞或略有薄效,怎么能和古之名将相比较。何况今日之战,上赖社稷威灵官家庙算下赖将士用命,就是两位太尉也出力甚多,并非只是当职的功劳。韩常狼狈逃窜,两位实立下首功,”岳飞终于开口了,“可谓勋劳卓著,当职这就为你们向朝廷请功。” 乔仲福、张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时的功劳分为奇功、大功诸多等级,而首功是其中的第一等,受封赏最厚。岳飞虽然昨天就跟两人说过,绝不会亏待了奋勇杀敌的将士。但岳宣抚轻松一句话就把此捷最大的功劳推给了自己,实在是匪夷所思。两人同声追问道:“什么?” “当推首功。”岳飞微笑重复道。 两人这才相信岳飞并不是说些官场上的套话,不由得喜出望外。两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之情,只觉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叩头行礼。 岳飞连忙阻止道:“两位太尉不必如此。功必赏过必罚原是当职治军之道。如果两位太尉真的感激当职,就请把衙里的沙盘借当职一用。” 乔仲福、张景对望一眼,旁的士卒还在就地休息等待开饭,这位岳宣抚是又要处置军务了?乔仲福忙道:“岳宣抚先用些饭食,沙盘小事,不急在一时。” 岳飞微微摇头:“并不是当职要用沙盘。所有山川地理,当职只需看过一遍,就可记忆大概。看至四五遍的时候,已大多了然于胸。出兵之前,当职必先看数十回地理形势,做到烂熟方罢。” 乔仲福:“不是宣抚要看,那是……?” “给诸位太尉。” 原来不止是岳飞一人要处理军务,鄂司诸军主官都得与会,真个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乔仲福见岳飞说到这个份上,哪里敢再劝更不敢怠慢,亲自小跑着到文书室去取沙盘。 要说这乔、张两人也并不是彻头彻尾的庸将,至少沙盘保养的相当精心,木质在这阴雨时节也未曾半点损坏,油亮亮的不知上了几层漆。 岳飞相当满意招呼道:“大家都过来看。” 众人随即围了上来。乔仲福、张景两人挤在了最前面,实在好奇岳宣抚会如何分析情势。 “韩常率军回归庐州,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好事。这样一来,和州的防守就只有王伯龙一军。这是个连接庐州与采石渡口的要冲之地,进可攻退可守。韩常却虑不及此自回庐州方向。他大概是以为,我军这回放他逃归,是再也无力进攻的表现,于是就放心大胆地找兀术要救兵去了,希图再现当年明州翻盘的一幕。殊不知,”岳飞微微一笑,“当职已经与张太尉约好,现在,吕宣抚与张太尉大军,一定在此地。” 岳飞伸出右手食指,重重点在图上一处,继续道,“而我军在此休整一日,等候王太尉(王贵)大军一到,即可发兵攻占此处。届时,吃掉王伯龙,一血金人屠城之恨。” 岳飞挥拳头砰地一声,捶在沙盘之上,目光炯炯,动人心魄。就连乔仲福、张景两人都受到了感召,但觉热血沸腾。 …… 却说这些日子,张宪一直率队伍在安丰军境内活动。这一区域相当广阔,北可到寿春南接蕲黄东至庐州西接光州。境内群山起伏河流众多,给了张宪足够的空间,牵住赛里的鼻子。赛里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一般,紧紧跟在张宪身后,却又始终追不上张宪的脚步。有时候,地形合适,赛里的前锋又冲得太远,张宪就设下埋伏,狠狠地敲打赛里一顿。有时候,赛里做好了重军相持的准备,张宪却又悄悄地撤离了战场,让赛里白忙一场。还有的时候,赛里落下的太远,张宪就率军停下休整一番,顺带让吕相公好好养伤。这样一来二去,赛里的人马连战损带疾病,也是减员了上千。赛里的心里别提多憋屈了,他特地让手下编了一首儿歌,骂张宪的胆量还不如妇人。张宪听了只是一笑置之,还在诸将与吕祉面前半是自夸半是自嘲地说,妇人也比不上自己的好颜色。 然而不管这一军如何神出鬼没、指东打西,却始终只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那就是与庐州城相犄角的鸡鸣山。 这一日,张宪一军终于行进到距离鸡鸣山百里之遥的花靥镇。全军连日转战,已经相当疲累,张宪决定暂时在此休整。此时,吕祉等人已经知道了鸡鸣山被攻破的消息,但苦于金军的封锁,不知道详情。躺在担架上的吕祉,身体虽然不能动弹,心情却一直相当忧急:思虑战事、想念妻子、担忧岳飞是否能够及时赶到、还要筹谋庙堂之上的应对,经常是种种思绪纷至沓来,以致听着山间松涛、彻夜无眠。加之时日尚短,他的伤口恢复的相当不好。军中的医生看后也摇着头叹息没有办法,只能静养。然而征战正急,吕祉又如何能够安心静养?他只能对大夫报以苦笑。但黄纵等人因为这个缘故,尽量不将一般的军情向他报告。 这回到了花靥镇,黄纵便陪着吕祉闲聊开心。“吕宣抚,这镇子的名字很有意思,靥之一字乃是酒窝儿的意思,所谓眼语笑靥迎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至于花而能笑,解语依人,花靥二字倍见妩媚。若以枚卜论之,既到此镇,则主事事顺遂。这是宣抚的大福气、我军的大福气呀!” 快穿孤忠_232 吕祉心情不佳,知道黄纵一片好心,替自己排解忧烦,也勉力应道:“确实是个好彩头。但愿此回否极泰来,能够顺利攻下鸡鸣山。” 黄纵深深望了吕祉一眼,见吕祉的脸庞清癯了不少,失血过多后失于调养,唇色苍白,眼窝青黑,不禁道:“宣抚的心思太重了,现在本就远不到否卦的地步。向前看向远看,这一时的挫折又算得什么!” 吕祉精神一振,笑道:“是我失言了。”吕祉环顾左右,奇道,“怎么一直没有见到张太尉。” “张太尉在审问一个人。” 黄纵说话的时候将头低了下去,替吕祉盖好薄被。当时天气已经相当炎热,吕祉却依旧要盖棉被,可见身体很是虚弱。 “循圣,”吕祉轻轻叫着黄纵的字道,“你我之间不必隐瞒,张太尉久久未归,连王太尉(王德)、岳机宜也不见露面,定是有紧急的军务?你还是带我去会议之地吧。” “安老,真的是你多虑了。” “循圣,你以朋友的立场,再把这句话说上一遍,我就信你。” 黄纵沉默着正在措辞,忽然不远处传来一片的嚎哭之声,杂着山风林涛之音,格外地凄厉。黄纵的脸色变了,吕祉的脸色也变了。 有一人大吼道:“田师中,我早晚杀了你个狗杂种。”听声音正是王德。 “快,我们赶过去。”吕祉心头一沉,虽竭力保持着镇静,音色中却已经有了极轻微的波澜。 “王太尉,不可鲁莽。”会议的现场混乱不堪,岳云亲自拉着王德的右臂,张宪拉住王德的左臂,将王德按坐在椅子上。除王德外,无论是淮西一军的将领还是张宪的前军主官,俱是义愤填膺,紧握着拳头,一副无从发泄怒气的样子。而造成这一切混乱的根源则是一名年轻男子,依旧趴伏在地上,兀自嚎啕大哭。 张宪发现吕祉到了,向黄纵使个眼色。黄纵只有报以无奈的一笑。 张宪叫一声宣抚,吕祉威严地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多说。 吕祉让人把担架抬到场子正中男子跟前,缓缓问道:“你是什么人?是从何处送来了什么消息?一一说给我听。” 那男子仰起脸,竟是鼻涕泪水也掩盖不了的极清秀的面貌。“吕宣抚,小的是淮西军中一名不入流的效用。韩常大军破寨之后,因为一个千夫长看上了小的,被强行留在了他的身边,这才幸免一死。小的后来找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不意还能见到宣抚。”说着,他将张俊一军如何做了内应,金军如何破寨又如何杀、戮、奸、淫之事了出来。最后补充道:“王大当家利刃加身犹自痛骂虏人,是被虏人将舌头割了下来后,再五马分尸而死,金人还不解恨,将他的遗骸分扔到了四个方向。至于王太尉的衙内,则是与数十人一起被火烧死的。” 吕祉听罢,只觉喉头一甜,一腔鲜血从胸口涌了上来。他不愿众将看出自己失态,硬生生将满嘴的甜腥,咽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额,忘了说,上一章里面的暴雨,因为淮西是温带季风气候,南宋初比较寒冷,极端气候更多,夏季常有暴雨。 第115章 五年平金(45) 鲜血入喉,黏稠液体的浓烈腥气让吕祉近乎于窒息。在缺氧造成的暂时晕眩中,他恍惚见到了金人屠城的惨烈景象。无数颗老人的头、孩子的头、妇女的头和血肉模糊的战士头颅,在血海中载沉载浮。他们无不大睁着双眼,凝固的眼珠中饱含着无尽的痛楚与不解,像是在质问苍天,又像是在与吕祉对视:究竟做错了什么,竟会招致这样的惨死! 一个死者的声音、两个死者的声音、无数死者的声音汇聚成整齐的怒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严厉地质问久久回荡在吕祉耳边,让他无地自容。身寄干城之任,却不能保治下一方平安,尤其是,这个淮西宣抚使某种意义上还是从岳飞手里抢过来的。这对吕祉而言,尤其是锥心刺骨地痛楚。他也不知自己此刻仇恨地是金人多些、张俊之流多些还是更恨自己的于事无补无能为力。 “宣抚,现在还远不到否卦的地步,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黄纵适才地提醒蓦然从吕祉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确,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安抚将士、鼓舞士气、重夺鸡鸣山……以及更加宏远的平金大业。与自己理想事业的伟大前景相比较,此刻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和风细雨。经受各种各样地挫折,甚至被自己人挖陷阱坑害,这些原都在吕祉地意料之中。即便磨难是以如此让人难以接受的方式降临,也绝不应该灰心丧气,而应该看作上天赐予的考验。平金的事业上怎么能够有坦途呢? 吕祉想到此处,自责中的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撩开薄被,霍然而起。 多日不曾下地行走,他的大腿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吕祉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却又凭借战场中锤炼出的顽强的毅力,挺直了脊梁。 吕祉思想斗争的时间在场中诸人看来不过是一瞬,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诸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岳云反应迅速,立即甩开王德,跑到吕祉身边搀扶住他。“宣抚是要做什么,吩咐末将就好,无需自己操劳。” 吕祉不说话,挣扎着首先走到王德面前,深深一拜。 王德除了开始情绪激动大嚷大叫,之后就如木胎泥塑一般,直直地坐着。中年丧子诚然是人生的大不幸,何况这个儿子是他最钟爱的独子。在得知消息之前,王德一直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但今天突然被告知儿子尸骨无存。即使是残暴如王德,也经受不住这人间炼狱的骤然转换,半晌失神。 吕祉气息微弱,说得极缓:“王太尉遭此不幸,天下同悲。只是小王太尉的英魂义魄若是在天有灵,想来不愿太尉悲伤太过,毁损身体。” 王德闻言,才如梦初醒,注意到宣抚使长跪在自己面前,忙欠身想要回拜,却被张宪牢牢按住。 “王太尉,你坐好受了这一拜。这样吕宣抚也好安心些。”张宪语调异常沉重,建议看似不顾尊卑之别,但实对双方的心情都有充分的理解。 这时,吕祉拜罢,由岳云搀扶起身。 “田师中,田师中。”王德此时反没了悲戚之色,虎目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只一点寒芒闪烁,反复嗫嚅着田师中的姓名。 吕祉情知王德心中深恨的不只是田师中,还有张俊,但为了诸军团结,也只好将王德的愤怒转移到金人身上:“金人至为残暴,行此畜生不如的事情,必是人神共愤,他们离灭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王德仰头不语,只对着远山一声长啸,之后完全恢复了常态。他一字一顿地缓缓道:“吕宣抚,自家虽被称作夜叉,也是明白事理的。”夜叉为天龙八部神众之一,既吃人也护法,是个同时具有善恶两面的非凡神将。王德此语算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定会复仇但不会牵连吕祉的决心。 快穿孤忠_233 吕祉也无奈,只能暂时由得王德自行开导。吕祉说了这些话,虽然有岳云搀扶,体力也早不支。他尽量靠住岳云,缓缓转过身子,又对环坐的诸将拜了一拜,努力说道:“鸡鸣山大寨不幸陷落,皆是祉思虑不周,致使虏人占我家园掳我乡亲杀我同胞。祉之罪上通天,自会亲向官家请罪。届时,或免职或贬黜,祉听凭朝廷处置。” 淮西诸将还从没见过身居宣抚使高位的朝廷重臣,竟会主动延揽罪过的,一时间不禁感动流涕。他们的家人、兄弟或者至交亲朋,也有死于鸡鸣山的,本来对吕祉颇有怨恨之意,此刻这仅有的恨意也大多释然。 吕祉又勉力继续道:“然而金人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当职料得,虏人如此作为已经触怒了上天,覆亡在即。还望诸位太尉不要气馁,与当职齐心协力勉力奋进,重夺鸡鸣山,替同胞们报仇雪恨。” 一席话说必,不止淮西众将大放悲声。鄂州众人也多在建炎年家破人亡,情不自禁地陪着哭了一回。 吕祉久不做演说,短短几句话,说完之后已经气喘不已。岳云忙搀着吕祉坐到躺椅上。这回吕祉不再拒绝。他拿捏火候,觉得与诸将间的隔阂已经消除了大半,便乐得歇息片刻,以养精蓄锐,一会儿和张宪商量用兵方略。 张宪早转到了吕祉身旁,沉默地递给吕祉一方洁白的丝帕。吕祉见那方丝帕织工精细、一尘不染,不禁有些诧异。当时武将之中,有此雅好的怕是只有张宪一人。 张宪摇摇头,先指指吕祉嘴角,然后像是猜中了吕祉的心思,笑道:“为什么下官会有这样的丝帕,待会儿再告诉宣抚。” “呵。”吕祉无奈地用丝帕擦了擦嘴角,再展开时帕上已经有了一抹鲜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溢血了,不禁轻声一叹,解释道,“不妨事的,急怒攻心,吐出来就好了。” 张宪默默注视吕祉半晌,见他除了虚弱确实没有其他异样,遂郑重点头自去主持会议。 岳云则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碗汤药来:“末将代阿爹献给宣抚相公野参汤。宣抚,请进些参汤吧。” “这话从何说起?”吕祉奇道。 “末将忖度阿爹的心思,巴不得赶到这里和宣抚会师,但想来我爹那里另外有事情被缠住了,赶不过来。宣抚受伤,末将难辞其咎。所以阿爹与宣抚见面后,必然会给宣抚赔罪。既然早也赔罪晚也赔罪,末将便先赔罪了吧。倒是还要宣抚替我在阿爹面前美言几句。”岳云侃侃而谈,真个把吕祉刚刚讲话的精神活用了。“张嘴。” 一碗参汤喝下去,确实颇有奇效,吕祉但觉神气清爽了许多。他将诸事又仔细思索了一遍,等张宪回来,他首先询问道:“张太尉,报信那人确实是我们的人,不会是金军派来的奸细吧?” “绝对不会的。”张宪的语气非常肯定,脸上却带了几分尴尬的神色,“我第一件事就是验看此人伤势。这人伤势实在是……哎,总之是金人施加于他的暴行至为残忍阴毒,他对金人彻骨痛恨,绝没有欺骗我们的可能。” 吕祉:“这样说来,他说韩常与王伯龙两人带走大军,鸡鸣山只有三千之众的描述应该是真实的。” 张宪:“三千之众看着不多,但难在鸡鸣山大寨极其坚固。若是强攻,非得几日不可。这样咱们一军必然会受到赛里的前后夹击。正因为如此,韩常和王伯龙这两名宿将,才会作出如此大胆地安排。” 岳云这时插嘴道:“如果有什么巧计能智取就好了。” “是呀,金人是用奸细打下的鸡鸣山,我们要是能用类似的方法就好了。”吕祉沉吟道。他余光瞥见黄纵满脸笑意,忙问道:“循圣,你是想出了什么主意吗?快跟我们大家讲一讲。” 黄纵笑道:“安老不清楚情有可原,小祥子你可不应该没有主意。” 岳云闻言一拍脑袋,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我真是被晒晕了头,没想起这茬,怪我怪我。”岳云拉住吕祉的手道,“吕宣抚,刚张太尉给你看的那方帕子你可知道有什么深意吗?” 吕祉不知如何作答,张宪接过了话题,“小祥子,你就别卖关子了。”继而叹道,“哎,人可真是难以摆脱青年时候的影响。宣抚,我说句诚实的话吧,自家会女真语,再大言不惭地说一句,可称精通。如果想要出奇兵智取鸡鸣山,不如咱们扮作金人,赚开城门。正巧,咱们这些日子很俘获了一些金人的旗鼓还有牙牌。里外凑一凑,足有几百人可以扮成金人。真是昊天显灵了。” 吕祉先是一怔,继而想到地是,以前看史书上记载,岳飞曾经假扮过女真人,打探金人大兵行踪。他当时还奇怪,岳飞怎么有条件学习女真人的语言。现在想来必是张宪居功颇多。一个历史谜团就这样在不经意间被揭开了。“张太尉是如何学习到女真话的?学习女真话又和那方帕子有什么关系?” 张宪苦笑:“没想到宣抚也这么好奇。” 黄纵:“人之常情。除了岳宣抚听了之后能依旧一门心思地琢磨如何用兵,其他人任谁不得问上这么一句。吕宣抚,自家代张太尉长话短说吧。自从宣和年间,大行皇帝与完颜阿骨打结下海上之盟,宋金使节往还极其频繁。每次金国的使者来到大宋,为了张我大国威风,必得选派仪表堂堂之人接待。武官必得武艺高强又需人品忠厚家事显赫,还要辞令典雅,这样一来二去,就选到了时在武学的张太尉身上。张太尉与女真人甫一接触,便打定了学习女真语言的主意。有了这样的便利条件,自然是学得又快又好了。至于那用第一等帕子的习惯,也是做馆伴培养出来的风度。” “远见卓识,真是远见卓识。张太尉定是于青萍之末就发现了金人的狼子野心。”吕祉赞叹道。 “什么劳什子的远见卓识。若真是有远见,当初就不应该进武学,最好离得东京城远远的。”张宪自嘲道,“知道金人的狼子野心又如何?吕宣抚,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狼子野心比不过人面兽心的鬼怪。” 第116章 五年平金(46) 张宪暗指宋廷诸大将内部明争暗斗,有心恢复中原之辈,不仅要努力向前与金人搏杀,还要防备来自身后的暗箭。吕祉听了也只有报以一声苦笑。不过张宪说话之时,自带一种戏谑的风度,断不会让听者起了反感。这种家教良好的世家子弟风范。比起手帕之类的末事来,更为罕见。放眼整个南渡朝廷,即使在文人士大夫辈中也罕有其匹配。吕祉有些疑心,张宪当初在接伴金使的时候,也没少说类似的言语。只不过金人开化未久,听不出其中的微言大义。否则不用一纸告到武学,只需微微暗示,张宪的接伴生涯也就可以结束了。 黄纵:“吕宣抚军中有夜叉坐镇,什么妖魔鬼怪也得乖乖地俯首称臣。”黄纵也是极聪明的人,早看出了王德的报复之意,此时就着张宪的话头将话题引向了王德。 吕祉听得胸闷气短,他确实不放心王德怕王德干出蠢事,可也不欲与两人浪费时间讨论自己军中内部事务。“只要人心底无私,无欲无求则身上的浩然正气自然会发泄出来,什么妖魔之流便立即显形无从作怪了。”吕祉笑道,“现在,咱们还是讨论何时出兵吧。” 张宪、黄纵对视一眼,同时道:“这么快?宣抚适才吐了血,还是休息一晚,再行军比较妥当。” 吕祉坚定地摇头道:“夜长梦多。现在军情紧急,多过一个时辰便多一分变化。赛里可能咬住咱们的尾巴,兀术也可能派兵增援鸡鸣山,或者韩常突然回军。遇到任何一种变化,咱们的处境就危险了。必须立即行动,”吕祉一挥手,“趁着薄暮,扮成金人诈开鸡鸣山大寨。届时,那三千金人都是屠杀我子民的刽子手,一个也不能放过。” 吕祉神色陡然笼罩了一层寒霜,温润君子现出了杀意。 快穿孤忠_234 “好是好,可是这样一来,咱们就得做个急行军了,又是山路,虽说山不高,但是鸡鸣山有几里还是很险峻的。宣抚的身体真还吃得消吗?”张宪追问。 “放心吧,刚才我都能自己站起来了,何况区区山路。不信,你们把我的马牵过来。我现在就上马,跟你们一道出战。” “吕宣抚快别吓唬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了。适才那是豁出了性命才站起来。现在还要骑马,若是宣抚再出现半点闪失,我可担不起这样重的责任。到时候岳五哥把我跟小祥子一起打了,喊冤都不知道跟谁去喊。”张宪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不过显然对吕祉立即出兵的建议并无异议。 一提起马,吕祉心里就痒痒的。他养伤多日,不曾见过自己的坐骑,早思念不已。“既然如此,就请张太尉、黄机宜马上准备出兵事宜。到时候还需要太尉亲自应对金兵的询问,务必小心细致,思虑周全。”吕祉其实不用过多嘱咐,他在内心是深信张宪才能的,毕竟是岳飞倚重为左右臂的大将,若非冤狱的影响,以张宪的功绩,生时建节也不在话下。“我再在这里歇息一会儿,岳机宜,你扶着我,咱们去马厩看看。” “岳云,千万别让宣抚累着,否则我拿你试问。”张宪嘱咐道。 …… 仆散速宁是兀术亲军的千夫长之一。速宁年纪小,资历浅,本不够资格担任兀术的合扎千户,但因为他母亲曾经与兀术有染,连带他也提升得特别快些。韩常败退回庐州后,兀术对这次战败相当恼火,尤其是在得知耶律索替韩常抵挡杨再兴被宋军活捉的噩耗后,更是大骂了韩常一顿。但康王最后一只援军终于姗姗来迟也让他非常兴奋。兀术立即调整了部署,预备大军与岳飞决战。同时,他派仆散速宁带领五百人增援鸡鸣山,一定要小心谨慎守好这山寨。这里就是兀术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吕祉张宪自动跳进来,与赛里前后夹击就此将康王诸将一网打尽。这天,速宁奉命之后不敢怠慢,立即带领五百人奔赴鸡鸣山。 他到鸡鸣山的时候,正好是一天中最炎热的下午时辰。鸡鸣山大寨因为建设的牢固,又不是被金军强攻而下的,所以大寨城墙还是完好无缺的。不过是城内的许多住家大多被金军一把火烧掉了。但易手过一次之后,金军为了驻军的方便,没有再做进一步的破坏。速宁向城墙上观望,只见烈日之下,穿着黑色铠甲的士兵荷枪实戟在城墙上来回巡视;望楼之上也布置了人瞭望守卫。在这挥汗如雨的气候下,守军依然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恪尽职守任劳任怨。速宁相当地满意,命令自己的亲兵前去叫门。 “城楼上的人听着,兀术郎君命速宁千户传令,速速开门迎接。” 喊过之后,速宁就见城上一片骚动。过了片刻,一个脑袋探了出来,问道,“速宁郎君?哪个速宁郎君,我怎么从没见过?别是宋人假扮了来破关的吧?” 那脑袋圆溜溜的,没戴女真人与汉人相区别的耳环。速宁也没见过此人,见他装束并不起眼,估计是个低等汉人士兵。速宁没想到此处防范这样严密,也不生气,只笑道,“我还没见过你小子呢。小子官位太低,快去通报这里主事的,让他过来。” “等着,我们主事的就在城上,我去把我们千户找过来。那个速宁,你要是敢骗我,到时候有你好果子吃的。” 速宁开心地骑在马上,等那圆脑袋小子通报主官。他觉得这小子很伶俐很有眼色。不多时,速宁就听见墙头上传来了纯正的女真语:“你是哪位郎君帐下的大将?从何处而来?到这里有什么公干?” 速宁觉得,这位千户的女真语相当流利,甚至说得上文雅。其实当时女真人开化不久,文字初立,根本没有几个人受过教育。城头这位千户的用词如此典雅,让速宁产生了一见的愿望。他努力张望了片刻,发现这位千户用兜鍪将自己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 以速宁的身份,他本不必一五一十地回答城上之人的问话,顶多亮出腰牌让那人见识一下。但不知是因为这人的女真话让他产生了好感,抑或是语调自然含了一种威严,速宁诚实地回答道:“千夫长仆散速宁奉四太子命,进城统御你们这些兵将防御大寨。有我的腰牌为证。” 速宁说着,摘下自己的腰牌晃了晃。 “腰牌也有可能是假的,何况距离这么远,我也看不清楚。速宁,你可有四太子的手谕?” 这可难办了,速宁挠挠头。以前金军中,只要会说女真语的都天然得高人一等。用女真语吩咐事情根本不需要凭据。后来金军的体制建设逐渐完备,有了用于堪和的符契之类。但速宁这次来得匆忙,兀术并未给他手谕,写明因果,只是口头传达的命令。速宁道:“我有令牌,就是证明。你不用多疑,赶快开城让我们进去休息。” 城头传来了一个慢吞吞的声音:“令牌也可能是捡的,我放心不下。” 速宁真有些生气了,他坐下的花马也不耐烦地晃起了脑袋。“混蛋,到时候耽搁了军情,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你就算把心掏出来,四太子都不稀罕看。” 速宁才骂了这一句,城上的士兵可不干了。数百人一起回骂起来。“你才是混蛋。”不过这些人显然女真语词汇贫乏,翻来覆去也只是几个熟词罢了。 速宁听得黑了脸,挥手下令手下放箭。他倒也不是真想攻城,只是气急了吓唬一下城上的主事之人。一轮箭后,城上的叫骂停止了。 城上那千夫长显然怕事情闹大,语气也软了下来。“仆散将军,我也知道军情紧急的时候,四太子不写手谕只有口传的命令,这样的事情多得很。但是只一件事,我听闻南人的将领都非常狡诈,身为主将,不得不小心谨慎。我又从未见过仆散将军,未免要详细加以盘问。也请将军体谅我们的难处,刚才言语多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做一床锦被遮盖。” 这说得在理,仆散速宁的气消了大半:“你们守卫地这么严谨,四太子知道后一定会放心的。我会体谅你们的难处,现在就开城吧。” 可惜,速宁依然没有等来城门开启时的吱扭声,反而等来了一句,“仆散将军,能否先把四太子传令时候的具体吩咐仔细说一下呢?” 速宁被这人的谨慎小心搞得没有脾气。他想赶快进城休息,可这人又死活不肯放行,速宁也没了办法,总不能再回去跟兀术赴命,说自己无能进不去寨门吧。速宁皱着眉头,厉声道:“你这厮,有完没完,提出一个要求又提出一个要求。我被你指使到东又指使到西,你就是不做正经事。” 城头一声轻笑:“仆散将军,这是最后一个要求了。我用自己的人头做保证。”人头在女真语里读作兀术,这可是重了四太子的名讳,可不成了拿四太子做保证了吗? “兀术也是你随便叫得吗?” “仆散将军刚刚可也叫了兀术。” 仆散速宁气得打了自己的脑袋一下,“好吧,你既然执意如此,那我就告诉你吧。原本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四太子要发大兵去打北峡关,得先解决了那个苍蝇一样的吕祉一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于是派我来,是要加强鸡鸣山,好和赛里郎君前后夹击杀败吕祉。” 几乎在速宁讲话的同时,城上之人将速宁的女真话翻译成了汉语。于是速宁刚刚说完,城上立即响起了一片欢呼,倒把速宁吓了一跳。 “嘿,”楼上之人语气掩饰不住地兴奋,“咱们跟四太子想到一处了。连这开城门的理由都一模一样。这想必是上天安排出来的巧合。” 速宁:“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赶快开城。” “仆散将军,你来晚了一步。”城上之人的语气忽然夹杂了些许奚落。 速宁奇道:“怎么讲?” “吕祉已经在城上了。所以,速宁将军也不必进城了。就请回去向四太子赴命吧。” “啊,你们已经捉住吕祉了?”速宁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吕祉在此。”一个声音用汉语说道。 速宁仰头,只见一人身着紫袍,头戴幞头,一众铁甲武士簇拥下,飘飘站立于城头。夏风拂过,衣角飞扬,直有谪仙之姿容。当然,速宁不知道,这是因为吕祉重伤,无法披甲的缘故。 “我就是你们要捉的吕祉,刚才一直与你说话之人是岳宣抚帐下大将张太尉。速宁将军,你去回禀四太子,就说我军已经重新攻占鸡鸣山,不劳四太子费心了。” 张宪此时也摘下头盔,笑道:“我还有一句话,也请速宁将军转告四太子。兵法云,骄兵必败。兵法又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今天,这两条都被我军占了,四太子不如及早退兵,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否则只怕性命堪忧。” “啊!”速宁大叫一声,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地。 快穿孤忠_235 作者有话要说: Ps,据统计,11171217的100年中,宋出使金500多次,有名可查的484人,金出使宋295次,有名可查的291人。宋使金平均每年4次多,金使宋每年约3次。正常往来,使者每次大约52人。双方都有接伴使。接伴使多至345人。南北往来,大约有400官兵护送。 当然,张宪的出身经历是虚构。 本章又名戏速宁。 第117章 五年平金(47) 庐州城中。 刘锜的书桌上,摆着岳飞和吕祉的两封移文。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收到了这两封穿越重重封锁,分别来自北峡关与鸡鸣山的信函。信还没有拆开,送信的硬探已经将军情一五一十地叙述完了。刘锜兴奋地在室内来回不停走动,因为连日不眠不休而眼窝深陷的脸上浮现出了难得的喜色。他对一员亲将命令道:“快把国夫人请来。” 焦文通一直陪在刘锜身边,闻言耸了耸眉头,疑惑地“啊”了一声,“都统,夫人是一介女流,要现在请她过来吗?” 刘锜此时心情非常愉快,含笑解释道:“焦太尉,你这个人呀,什么都好就是看事情粗疏了一些。咱们大宋这许多鼎鼎有名的国夫人,比如韩宣抚的梁氏、岳宣抚的李氏,哪一个不是掌管军务的贤内助,她们的事迹如何我也不用多说了。我单问你,自上次老营阅军之后,你还能把吴氏国夫人当做外人看待吗?国夫人替咱们做了那么多安抚人心的工作,好让咱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安心打仗。后来更把照料伤员的担子挑了起来,跟王神医一起忙里忙外的,连带宣抚家中的粗使丫鬟都组织起来了。国夫人一个从前不经世事的大家闺秀,为了守城做到这个地步。焦太尉,你倒还打算跟国夫人隐瞒军情,何况还是大好的消息。你摸摸你那胸口里的良心还在吗?” 焦文通的老脸一红:“还是都统想得周到。末将说这些也没有恶意,就是担心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军事,听了军情之后瞎出主意,让都统难办。” “啰嗦,我自有分寸。下去接替柳倪防城吧。”刘锜嘴角含着笑责备道。等焦文通行礼出去,刘锜才收敛笑意,拿起一封函件,将那封口的火漆对着阳光仔细照了照。红漆封缄完好无缺。他这才小心地裁开了封口,拿出公文仔细看了起来。 …… 吴氏此时正忙地脚不着地。 这些天由于金兵攻城甚力,除了阴雨天几乎每日作战。原本城中不到三万的兵力,三千余精兵随吕祉救援王德了,剩下的刘锜本部六千余主力加上靳赛部下的杂兵,左支右绌总算守得城池不丢,但自己的伤亡也已经到了十分之二三。这样一来原本不承担作战任务的辅兵也必须上阵,病坊中不能自理的受伤将士一下没人照顾了。王仲明气得跑进宣抚司大骂刘锜良心被狗子叼走了,刘锜也只能赔笑而已。多亏吴氏出面,主动组织自家仆妇与一部分军中女眷听候刘仲明的指派,这才算解了燃眉之急。这些女眷因为这份工作,每日可以多分三两米饭;同时女眷们认真,照顾起伤病员来格外地细心,伤员死亡率也大大下降。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不只刘仲明满意,刘锜满意,连营中家眷们都感念吴氏的好。 这会儿,吴氏正亲自监督着在病坊外面分粥。因为庐州城内的粮食限口供应,每日分粥饭就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情,里面的门道也是多了去了。譬如一桶粥熬得再久,总归是有稀有稠的区别,放得久了,汤水自然是浮在上部,而饭粒沉在捅底。盛粥的时候是否舀动勺子就成了其中的关键。若是给粥的人不搅动均匀,只盛到些汤水的就无法维持最低限度的需求了。 也是难为吴氏,这狗都趴在地上伸着舌头喘气的热天,她由几名亲兵陪着,站在个树荫处,一边亲眼看着仆役盛粥,一边心里默记着领粥之人的相貌,生怕有人趁乱多领,抢了别人的口粮。香汗顺着发髻滑下脸蛋,贴身的中衣也都湿透了,幸亏她戴着盖头,旁人看不到她此时狼狈的样子。 然而吴氏自觉出腿脚酸痛身上也软绵绵地没有力气,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她不禁用手撑着腰,扶住树干喘一口气。她这些日子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动不动就心慌气短,眼前发黑。可她想到自己的夫君正在率军作战,夫君的同僚也在率军作战,她一个堂堂的命妇,怎么也要出一份自己的力气才像话。于是她一直硬挺着,没有把身体上的不适向任何一个人透露,依旧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一直忙到初更才进房休息。可这两三天,症状越来越厉害了。她有些后悔派迎儿去家属营取东西了,万一自己病倒在这里可怎么办? “夫人,您进房休息片刻吧,这里我来看着。”吴氏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轻柔悦耳的声音。她一回头,正对上文琴娘那一双微斜的黑亮眸子。当初,琴娘柳娘两个人听说要替病坊干活,是第一个响应报名的。因为是琴娘会乐器的,手巧,被王仲明一眼相中留在自己身边当做徒弟教了起来。不过十几天,琴娘就已经能独立缝合些小伤口了。她这会儿不在病坊里面忙碌,当是隔着窗子看见了吴氏困倦,所以特地出来帮忙。 吴氏点点头,琴娘心也细,跑江湖的女子又伶俐,她来做原也妥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吴氏见这琴娘,总觉得心里有些疙瘩。大概打从她听说了琴娘管自己夫君称呼为“万家生佛”那天,就对琴娘生了戒心。这小娘子太精明了。 不过吴氏虽然心里不乐意,还是悄悄嘱咐道:“你看着队尾那吊着一只胳膊的老汉,他家里有个生病的一岁小孙儿,给他盛粥的时候记得特别厚一些。还有站在槐树底下那纱布包着脑袋的大汉,别看他个子大,却是个老实人,就是有点傻谁都捡着他欺负。这次守城,他力气大搬运石头出了大力气,咱们可不要亏待他……” 难为吴氏一个学诗词歌赋长大的,现在却把这些市井之徒的特点身世一一记得这么牢靠,琴娘边仔细听着,边念念有词。等吴氏讲完,她就把吴氏说得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吴氏吃惊地望了一眼琴娘,总算知道王仲明为何这么喜欢她了。 “妹妹,你记性真好。” “国夫人,我怎么敢当这句妹妹,可是愧杀我了。” “呦,你比我小,我不叫你妹妹,反而称呼你姐姐吗?” 吴氏说完,两人一起笑了。吴氏自有一种天然的风情,即使隔着盖头看不见面目,笑声也自感染了周围的人。炎热的中午时分,恍若忽然起了一阵凉风。随即,人们发觉凉风并不是错觉,而是有一匹飞马赶到了粥棚前。 一名侍卫翻身下马行礼道:“国夫人,刘太尉有请。请速到前衙议事。” 吴氏身子一震,一把将盖头掀起,努力想从侍卫的表情中猜出议事的端倪,难道是相公处来了消息?是好消息呢还是坏消息呢?吴氏明知不会有答案,还是忍不住问道:“刘太尉有没有吩咐是什么事情?” 侍卫果然实诚地摇摇头。吴氏不敢怠慢,转身握了一下琴娘的手谢她的好意,就坐进了轿子中。琴娘一直目送着吴氏的轿子远去,才怅然地转回身,顺手从那遍地开的野花丛中,揪了一朵红花。她将红花的花瓣一片片撕下来,默默计算着单双。“单、双、单……” ………… 吴氏到的时候,柳倪和靳赛已经先到了。两人这些天跟着刘锜拆东墙补西墙,也甚是辛苦。尤其靳赛,以前跟着刘光世养尊处优,白胖胖的一眼看上去就是当大官的相貌。这十几天下来,人也瘦了也黑了,消了虚胖的他反倒显得精神了。 靳赛见吴氏进门,立即向吴氏大声道喜:“夫人,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喜讯,宣抚的信到了,信里面说他一切安好。” 闻言,吴氏这一路紧绷着的精神,总算放松了,她立即觉得头晕眼花,要寻个椅子坐下。还是刘锜体贴,早让胥吏拿来软垫靠枕,又沏了一杯上好的解暑消渴汤递到吴氏手上。“靳太尉,你刚刚话说得太突兀。何况宣抚单有信给夫人的,该让夫人先看信的。” 吴氏喜出望外,没想到自己的丈夫是这么体贴的人,一个“他”字脱口而出。旋即想到,这是宣抚衙门内,大庭广众之下叫得这么亲热,真是羞死人了。脸上绯红,连忙改口掩饰道:“相公有信给我吗?” 刘锜笑着亲手将封缄完好的信函交到吴氏手上。吴氏看到自己相公那一笔挺秀的行楷,眼泪瞬间滚落到信封上,把字迹打得模糊了。她不哭还好,这一哭立时觉得小腹疼痛连带着头晕目眩也加重了。吴氏强咬住牙,撑着椅子不让自己倒下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自家相公文武双全,是个有仁有义的大英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丈夫丢脸。 “夫人,时间紧迫,请您边看信,下官边把局势讲给您听。” 吴氏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茫然抬头看了刘锜一眼,似乎懂了又似乎全然没有理解刘锜的意思。 刘锜沙场上见得伤员多了,已觉察出吴氏的容止有异,忙又喊了一声:“夫人,您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吗?” “我,听……”吴氏的声音极其微弱,像是梦游,“听到了。只是现在我有些恶心,一说话就头晕。刘太尉,你说你的吧,我听着呢。” 刘锜哪还敢再说下去,立即让人火速去找王仲明。 快穿孤忠_236 …… “人都昏迷了,你们才想起找我过来看病?”王仲明火爆脾气,一进门就骂上了。 此时,刘锜已经让人把吴氏抬到了内衙的床上休息。 “神医,真不赖我们,我们天天也见不着国夫人。倒是神医您平常跟国夫人没少照面,怎么没发现她生病了呢?”靳赛辩解道。 “嘿,我这一双眼也是瞎的。”王仲明扔下医箱,使劲抽了自己一巴掌,把脸上打出了一道红印子。 刘锜叹着气圆场道:“神医,还是先请诊治病人吧。”刘锜心里也是非常不好受,万一吴氏出个好歹,他如何向吕祉交代? 王仲明气呼呼地一推,把靳赛都推了个趔趄,“让开让开,别挡着我看病人。” 王仲明到底是名医,一旦真的进入看病状态,立即收敛心神,刚刚的心浮气躁都不见了。他见吴氏半闭着双目,脸色绯红嘴唇却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心中一阵难过。再把手搭到吴氏的玉腕上,立即觉得触手灼热,脉速缓慢到几乎探不出。他凝神按了半晌,脸上显出了困惑的神色。 “神医,夫人到底是什么病症。” “中暑。”王仲明简短道,“可是呀。” “可是什么?” “哎,”王仲明打个嗐声,“等我先救醒夫人。立即给我打几桶井水来。” 庐州城中最不缺的就是深井。很快有人将井水打来,王仲明用井水浸湿了毛巾,搭在吴氏额头上。又取出一根银针,在吴氏大椎、曲池等穴位上扎了进去,挤出几滴献血。吴氏很快清醒过来。 王仲明立即问道:“夫人认得我吗?” 吴氏刚清醒,并没意识到自己刚刚休克了,只记得吕祉那封信。她觉得自己一直在读信,却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相公写了什么,急出了一头的汗。然后就醒了。 “什么信不信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信,夫人现在也不能看。” 吴氏的脸又红了。“王神医,那是宣抚的信。” “宣抚,呵呵。”王仲明拈着胡子笑道,“说道宣抚,夫人的天癸水可有多久没来了?” 吴氏一怔。 “不要害羞,请夫人如实告诉我。” “自家的一向不准,”吴氏的声音低得恨不得只有自己听见,“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的,大约是累得,的确有些日子没来了。大概,大概有两个月了吧。” “这就对了。” “怎么,莫非是我病症严重吗?” 王仲明忍着笑意深深一揖,“恭喜夫人,恭喜宣抚了。您大喜了。” 原来在这烽火围城之中,还有一个崭新的生命在自己的体内孕育、成长。他(他)是相公的骨血,是自己未来绵长岁月全部的希望。十个月后,他(她)就会降生到这个世间,发出最响亮的啼哭。这血肉横飞的乱世,竟然成全了自己的夙愿,飘萍之身从此有了系挂。吴氏想到此处一时痴绝。 作者有话要说: Ps,撕花瓣是宋时一种占卜吉凶的简易方式。 天癸水就是月经啦 第118章 五年平金(48) 兀术这些天过得甚是辛苦。他倒不怕攻城陷阵,这些自然有手下去抗,宋军的滚木擂石左右伤不到他分毫。但天气却不会因为他是金军的统帅而有所优待,兀术被这时雨时晴的天气搞得没了脾气。出兵一个月,兀术瘦了足足有十斤。前几天暴雨过后,因为地势低洼,金军大营许多地方都积水了。大帐中也好不到哪里去,兀术每次睡觉都得趟着水走回去。好容易熬到水被太阳晒干了,兀术才召集诸将来帐中会议。 “四太子真是小的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厉害的大将。南朝诸将,都是些才能不及中人的蠢货。每次出兵,必然是退居千里之外,从来不肯亲临战阵,他们还把这样的做法美其名曰持重。哪有像咱们太子爷这样的,肯以皇子之尊亲自督师,冒着矢石运筹帷幄。这才能打了一个又一个的胜仗。那些南人,有一个是一个听到四太子的名字,必然都蹙眉叹息,远远地躲开不敢多看一眼。听到太子爷手下大将的名字,也必然是退避三舍,只敢遥相护送大金的人马过境。” 兀术本来只是叫鸡鸣山的降将介绍一下南宋诸军的将领,以及长江布防。没想到这人先说了许多的奉承话。韩常吃了败仗心情本来就不佳,此时更听得不耐烦,打断道:“戚虎,照你这么说,岳飞是中人还是蠢货?” 正口若悬河的戚虎一滞,表情非常地不自然,“这个……岳飞是蠢货里的聪明人,矬子里的将军。” 韩常继续追问道:“那你说,我算什么人?是高人还是矬子?” 戚虎知道韩常刚败在了岳飞手下,这句问话是故意找茬的。他眼珠转了转,说道:“您是辅佐四太子的天将,小的可不敢点评。” 戚虎的阿谀立即招来了满堂哄笑。兀术手里抓着一块生猪肉,正嚼得津津有味,也咧开嘴笑了。 孔彦舟斥道:“戚虎,这里不是戚方一军,你也不是在张俊手下听差,少来这种虚头巴脑的玩意。咱们是旧相识,我劝你还是说点实在的吧。” 戚虎不是此回降金众人中官职最高的,却是最受看重的,靠得正是这层关系。他是戚方的干儿子。戚方原先和孔彦舟都在宗泽手下听命,宗泽死后,两人各自叛乱为害一方。后来诸大将奉命平叛,孔彦舟就投了伪齐,而戚方被岳飞打败走投无路降了张俊,靠贿赂太监和张俊得了个统制之职。干儿子戚虎于是被派到田师中手下做了个统领。戚虎这回是首先做金军内应的数人之一,之后更亲手主持了五马分尸王大当家,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快穿孤忠_237 “姓岳的一个人翻不起大浪头来。他的兵以步兵为主,天生的怕大金的骑兵。这回韩将军率大兵征剿,一定能够马到成功。倒是张宪这家伙,岳飞还在东京留守司的时候,就特别看重这个小白脸。像我们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领着一队人马来投宗泽的,张宪可是独自一人从死人堆里跑出来的。当时我们没人瞧得起这娘娘腔的男人。就岳飞,又分给他兵又分给他马的。真不知这张宪有什么本事对了岳飞的眼缘。平素岳飞也是个眼高过顶的。我看,为我大金计,重要的是吃掉张宪那队人马。这样岳飞的精锐骑兵就报销了半数。让他抓瞎去。” “孔彦舟,你说呢。”兀术这次最大的改变是体会到了宋人奸细以及降将的好处。没有这些软骨头,他杀不了数万宋人精兵。所以兀术乐于征求一下这些叛徒的意见。 孔彦舟也道:“张宪不如岳飞,手下的人也少,先把这小白脸和他的手下一网打尽,就是一刀斩断了岳飞的左臂。到时候岳飞叫疼还来不及,自然不可能再跟我大军抗衡。” 兀术点头:“你那个提议确实不错,得防着张宪耍滑头。”兀术指的是孔彦舟提供了张宪会金国话的情报。赛里搞清楚救吕祉的人是张宪后,虽然报告了兀术。但当时兀术并不觉得张宪有什么能耐,也没觉得有必要向正在自己手下攻打庐州城的孔彦舟说这样的小事。兀术是在收到韩常王伯龙攻破鸡鸣山大寨的消息后,才慢慢转变了想法。前几天无意跟孔彦舟提起了张宪的名字。孔彦舟立即将张宪的特点总结了一番,一一报告了兀术。等到韩常北峡关战败请兵,兀术意识到鸡鸣山的留守部队可能有危险,才想起派人前去支援。 “说起来,速宁将军的消息也该到了,走了两天了。”孔彦舟叹道。 “就是速宁没有消息,赛里郎君也该有消息报来了。”戚虎附和。 “灭了张宪,咱们就能够专心对付岳飞了。”这是韩常的声音。 兀术哈哈大笑,“我算过了,加上韩世忠,咱们已经杀了四万宋军。赛里再干掉张宪,正好凑足五万之数。那个吕祉是惊弓之鸟不足为惧。岳飞平白少了一条臂膀非但掀不起大浪,自身都要保不住了,不枉咱们出兵一月受了这些苦楚。” 戚虎:“到时候大金一统天下,我们也沾光做一回文人口中的从龙功臣。” “说得好,你们要是当了从龙功臣,本太子给你们加官进爵还要一人赏十斤的肉盘子。”兀术的兴致极其高昂,用袖子擦了一把油嘴,大呼道。 兀术这人也是实诚,自己喜欢吃肉盘子,就以为手下都喜欢吃,封赏也不忘肉盘子这种人间“至味”。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生肉片蘸葱姜是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只好纷纷跟着兀术赞叹表明志向。大帐之中气氛一时间达到了热烈的程度。孔彦舟和戚虎特别得开心,两人巴不得张宪早死早超生,对于这样的异类他俩没有半点的兔死狐悲之情。连韩常都扒下了义眼的眼罩,以表示自己必胜的决心。 帐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帐中祥和的气氛。 “赛里,一定是赛里的捷报。”兀术大喊着起身。当他看到自己的亲兵引来一名上身赤、裸,后背上布满血道的人时,不觉吃了一惊,后退一步。凝神片刻,兀术才犹疑地一扬眉,继而大怒道:“速宁,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样子?” “四太子,是吕祉害得我。哎,也不是,是怨我自己。”速宁按照女真礼仪单膝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道。 “吕祉!”兀术听到吕祉的名字,心中立即掠过一道阴影,但还是存了侥幸。“你跟吕祉打过了?是输了还是赢了?” “我被个小冬瓜活捉了!”速宁哭诉道。 原来当初速宁知道上当却不肯离去,他身为战无不胜的女真后代这点尊严还是有的。速宁清楚五百人攻城不会有胜算,但为了出口气也是拼上了性命。谁承想,宋军根本没给他攻城的机会,直接大开寨门杀了出去。两军第一回交阵,速宁就被岳云生擒活捉了。 孔彦舟听到这里打断道:“速宁将军,你这一身的伤一定是被张宪和吕祉打出来的了!没想到这张宪素来号称仁义,也不过如此。平日里看他衣冠楚楚,原来也是人面兽心。” “不全是,”速宁连连摇头,“宋军那两个头领还给我治疗伤口来的。” “这可是奇了。南人竟然有这样的好心肠。”孔彦舟皱眉道。他这样的流寇对俘虏即使不坑杀,也是非打即骂,投了伪齐之后,手段更加残忍,杀了俘虏充军粮也是有的。 “吕祉说了,宋军是仁义之师。宋人和金人在战场上自然是敌人;但如果不是在战场上,就算是女真人,只要发誓再不与大宋王师作对,他们也要本着仁义之心不予虐待。” 兀术对速宁替吕祉说话听得不耐烦,怒道:“难道你是发了誓,他们才放你回来的?混蛋,我大金军中没有你这样的懦夫。” 速宁痛哭道:“四太子,我怎么可能发这样的誓!我是……吕祉和赛里郎君交换俘虏交换回来的!”速宁显然非常羞愧,声音小了许多,“赛里郎君先前与吕祉张宪交战,擒获了几十个南人。张宪那厮说,我是千夫长,得换回一千个俘虏才值这价钱。这次交换却只换了几十个俘虏,实在不划算得紧,少换一个人就该打一鞭子,打个九百鞭再放我回去。 吕祉说,咱们不能学夷狄的不讲信义,再说了,少换这些人是张太尉能征善战,没让赛里占到便宜,不能赖到我的身上,打九百鞭太多了。但这人既然不肯发誓不再为非作歹,放回去必然是继续残害同胞,却不能不略施惩戒,一百鞭是少不了的。” 兀术叹了一声,他看到速宁背后的伤痕也颇触目惊心,虽然恨速宁吃了败仗,还是安慰道 :“原来你的伤是这样来的,下去好好将息吧。” 速宁却不肯走,说道:“吕祉还有一句话,让我跟四太子说。” 兀术扫了速宁一眼:“不是重要的话就不必说了。” “四太子,吕祉说这话必须让我带到。”速宁说道,“他说,四太子大肆杀戮无辜,只怕有朝一日报应不爽,子孙后代死无葬身之地。纵然是老天肯网开一面,他也要替天行道,给千万惨死的黎民百姓讨回这个公道!四太子,吕祉说得也有些道理,咱们……杀人太多……” 兀术大怒,打断道:“速宁,这样的疯言疯语就是重要的话吗?左右,把速宁给我拖了下去。”一边心中在痛骂吕祉狡诈,这速宁虽然被放了回来,却是被吕祉吓破了胆子,彻底地不能再用了。另外一方面,速宁说出这等狂悖的话,也真没人敢再用他了。不过,比起速宁的心理健康问题,兀术更担心地是当前的局势。他眉峰紧锁,自言自语地道,“现在,张宪吕祉占据鸡鸣山,吕祉的余孽死守庐州城,岳飞在北峡关立住了脚。这三个地方从东北向西南,正排成了一线,恰好切断了我们跟和州城里的王伯龙的联系。咱们到底该怎么办呢?倘若……” 倘若宋军豁出性命,包围住王伯龙一军,兀术还真是鞭长莫及。唯一解救的办法,只有攻破这三个点中的任意一点。现在,赛里在继续攻打鸡鸣山,自己围困了庐州城,头疼的是这两个点都不是轻易可以攻下的。那么,能在北峡关捞到便宜吗?兀术陷入了少有的困局。 第119章 五年平金(49) 快穿孤忠_238 兀术所不知道的是,在这个世间还有一个人,甚至在他自己做出判断前,已经先一步预知了他的行动计划。 时间上推至三天前,北峡关大营之中。 “王太尉,虽然你刚刚统兵至此,但现在局势到了一个极其微妙的时刻,实在是容不得你再歇上一天解困乏了,只能立即把你找过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再困再累也只好撑住,着实撑不住我也没办法,只好先画一张饼,许王太尉一军将来打了胜仗后睡上三天三夜。”岳飞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笑着说道。他眼病虽然已经痊愈却旧习难改,喜欢逆光坐着,尽量减少光线的刺激。这习惯让岳飞平添了几分大将的威严,加之他素日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意见,所以在史书上留下了沉着阴鸷的名头。其实岳飞与手下的关系相当和谐,远比其他大将不拘礼节。在他军中极少旗帐仪鼓之类装点门面的做派,有的是将士们发自内心的尊敬。岳飞又转对乔仲福和张景道,“两位太尉这回出力甚多,不愧是吕宣抚军中的宿将。你们又是主军,有什么好的建议也请不吝指教。” 张景和乔仲福两人跟着岳飞打了一次仗,又接触了几天对岳飞的为人行事已经有所了解,知道岳飞语气虽然轻松,但说出来的话就是不容更改的军令。乔仲福赶在王太尉说话前,恭恭敬敬向岳飞叉手行了个大礼,然后挺直了腰板道:“末将等如何敢在宣抚跟前说指教二字。就是末将们奉吕宣抚命,在北峡关守得久了,知道这里地势险要,且与桐城一带群山相接,是个极易守难攻的所在。末将们粮草既足,又得了岳宣抚的大军相助,不是末将们夸海口,就算是那兀术发全国之兵来攻,末将们也可以守个三年五载。”乔仲福说到此处极其自豪,声音也不觉大了。其实乔仲福对岳飞的态度已经比对吕祉还要恭谨了,只是他尚不自知。老话说得“虎威”就是这个意思,名将自然能有一种气势,可以鼓舞怯懦者奋勇向前,让悍勇之辈更加无所畏惧。 岳飞没有说话,甚至看不出嘉许之色,只是微微点头,又将目光投向了王太尉。 这个王太尉,正是鄂州大军的提举一行事务王贵。作为岳飞的左右臂,王贵和张宪很少同时出征,岳飞会安排两人之一镇守襄阳、鄂州。不过这次出征与往日不同,一是张宪先行击退了进犯襄阳一带的敌人,二是官家要求全军来援,所以王贵也率军出征,反而是资历略微差一些的徐庆和老将牛皋被留下坐镇上游。王贵的气度比十几年来头一回对金打了胜仗的乔仲福要沉雄了许多。他虽然才解鞍下马就被岳飞请来议事,但在行军途中就一直在揣度着仗该怎么打。王贵猜测岳飞绝不是问北峡关是否能够守住,而是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在,于是笑着接道:“我看,就是只有乔、张二太尉的兵马,这北峡关也能守得住。问题其实不在这上面,”王贵略顿一顿,回应着岳飞的目光,“问题是四太子知道我军的通盘布局后,为了解救王伯龙,到底会不会率领大军攻击北峡关。” 岳飞终于露出了嘉许的笑容。“伯富,你看兀术会从哪条道攻过来。” “还是会走北峡关。”王贵很是自信。“只有走这条路,四太子才会免于受到咱们的腹背夹击,不至于被绝了后路。再说,从庐州城奔舒州来的道路相对宽阔,利于骑兵奔驰;距离也不算远,急行军一天可以赶到。咱们处的这个位置正好在四太子攥起拳头能打到的范围内,四太子一定已经打好了如意算盘,就等着跟咱们好好干上一仗呢。” 岳飞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桌上放置的沙盘,目光却聚焦在远方,恍如看见了兀术的千军万马,又透过千军万马找到了兀术的踪迹。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凝望。“你说,四太子不会大兵攻鸡鸣山或者庐州城,是因为怕腹背受敌?” “对,兀术无论是倾全力攻庐州城或者是攻鸡鸣山,另外一处都可以派出援兵来。到时候兀术可就要后院起火了。他自顾尚且不暇,怎么能救回王伯龙。五哥,北峡关该怎么打我也想了。咱们要是不出战,只守城,就合了兀术的心意了。他正好可以分兵接应和州的王伯龙。兀术跟王伯龙合兵一处,就算解了套了,他又可以纵横两淮,想打哪就打哪了。所以,咱们不能只是死守。末将愿意领兵出战,我的歩卒在山地丘陵地带,可比兀术的骑兵更好用。到时候也打个大胜仗,不能让张四这家伙一人独占鳌头了。”张四是指张宪,因为他家族同辈中排行第四。王贵说到最后一句,已经是带了戏谑的语调,“这回端午节咱没来得及和张四在鄂州比划龙舟,争粽子,索性一并在战场上比了吧。” 乔仲福和张景自从王贵开口,就知趣地闭嘴不语,此时脸上也不禁带了笑容。大概除了鄂州诸将,再找不出一军说起疆场厮杀能跟端午节玩乐一样的口气。 岳飞也笑了,“你不说我还真忘了。这回出军,忘了嘱咐家里人,叫他们多包些粽子,等着我们得胜回来再吃了。” “五哥,你也是多操心。就嫂子那精细劲儿,早把这些提前想到了,只怕到时候她连吕宣抚的份儿都提前包好了。” “哎,伯富,要按你的想法,只怕这次回鄂州,粽子都要给张四了,你呀一只也捞不到。”岳飞忽然面容一沉,肃容说道。 王贵多年以来充当岳飞的副手,素有多谋之誉,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倒是忘了兀术是个实打实的蛮子,这人的行动不能用常理揣测。别人觉得稳妥的方略,放到兀术这里就不能作数了。五哥,你既然这样说,一定是已经胸有成竹,快请指点一二,也好让我辈跟着你长长眼力。” 岳飞微一扬眉道:“伯富,你刚刚说得很对,兀术这人是个粗勇之辈,他打仗喜欢直来直去。我猜他不会大兵攻打北峡关,就是因为这一点。” “这样说起来,北峡关的确绕路。难道四太子会……”王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不错。”岳飞目中精光一闪,“兀术会找最近的一条路打通和王伯龙的联系。他会直接从庐州城与鸡鸣山之间插过去,直奔柘皋。同时,王伯龙大军从江北岸回军和州,如此首尾呼应,则全盘可活。” 王贵一拳打在了沙盘上,“兀术这个混账,真要这样行事,简直是不知死活。孙子兵法千章万句,就是不能让对手抓住自己的尾巴。他个兀术就不怕吕宣抚和张宪两军合力抄他的后路吗?” 岳飞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道:“兀术当年搜山检海也是一路长驱。那些被他打散的官军也并未投降,仍然在据守险要,他又何尝害怕宋军抄他的后路了?何况在兀术心中,鸡鸣山与庐州城不过是撄城自守,以落败之余的残兵游勇,并无出击之力。所以兀术不怕吕宣抚断他的后路。” 王贵摇头争辩道:“这次可不同。现在咱们的军队称得上百战之后筛出来的精兵,再拿建炎年间的老黄历从门缝里把人看扁,只怕要吃大亏。再说,兀术就算看不起淮西一军,这战场上可还有鄂州一军呢。五哥,你我麾下的人马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好,伯富,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愿不愿意当这个让兀术吃大亏的人?” 王贵笑道:“五哥,就知道你是在激将,说吧,打算让我怎么干?” “先一步卡住柘皋。” 岳飞说得不紧不慢,王贵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从舒州附近的北峡关行军到柘皋大约二百五十里,需要一路向北绕过巢湖再向东行进,正常需要五天的时间。这段道路不是很好走不说,按照岳飞的判断,很可能自己一军还没有赶到柘皋,就先与兀术的主力打了照面。平原野战,如果战胜真可以说是开南渡以来的先河。但如果战败,建炎年历次全军覆没的殷鉴不远。 “我的五哥,”王贵开口道:“这回不是兀术被东西夹击了,我看成了咱们腹背受敌。既要对付四太子的大军,可能还得应付王伯龙的回师,又是在敌前行军,再赶上平原旷野之中猝然遇敌。我看,咱们这一军得是座山,还得是大山,才能把这一道道的沟沟坎坎给平了。” “伯富,你又说对了。”岳飞此时的目光已经亮得像火一样,被他盯久了皮肤都恍然如有灼痛,“我们的队伍是大山又不止是大山,比大山还要坚固还要牢靠。我们就拼一回腹背受敌,把虏人都吸引到自己身边,给吕宣抚、张宣抚他们创造尾袭的机会。怎么样,你怕不怕?”岳飞说到张宣抚时,语气有些犹豫。如果张俊能及时出兵,那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张俊继续观望,他也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吕祉和张宪身上。 一直担任岳飞的警卫而沉默不语的杨再兴突然喝到:“怕个鸟,怕就不要当兵了。俺老杨做保障,岳宣抚这计策大胆地紧,虏人肯定想不到,到时候让这帮畜、生跟着吃咱们的洗脚水去。” 王贵被杨再兴这员偏将明着损了一次,却也只能尴尬地笑一下,应道:“我合计过了,走得越快就越不会有危险,看来这回得日夜兼程了。”强行军后作战对于以重步兵为主的宋军是极大的体力考验,非得平日训练有素才能实现。王贵也是信心十足,才能做出这个保证,又道,“不过宣抚,咱们去柘皋,北峡关也不得不防。这却有些难办了。” 岳飞还没说话,张景主动道:“岳宣抚,诸位太尉,我说一句。咱大宋诸军,鄂州一军是好汉,淮西一军却也是响当当立得住的好男儿,打虏人责无旁贷,岳宣抚不要把我等当成了花腿军。”花腿军乃是张俊的亲兵,当初与淮西一军并称宋军两大飞毛腿。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张景居然有了讽刺张俊的底气。 “好,张太尉既然如此说,鄂州一军后顾无忧了。”岳飞望着沙盘上的柘皋,轻轻一推,标牌应声而倒,“伯富,咱们鄂州一军的大山,能不能飞起来,就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贵的字伯富是王曾瑜小说里面编的,编的,编的。同理,张四也是老王编的,编的,编的…… 没错,宋代端午已经闹龙舟包粽子了。那首特有名的词“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写的就是端午竞渡。 兀术插到两军之间这做法,抄地岳飞第四次北伐,兀术攻郾城和颖昌之间的临颍。岳飞从舒州到柘皋,其实有些不现实,不过为了岳飞和吕祉的柘皋大捷,这样的逻辑错误就忍了吧。对,就是没有张俊的份儿。 快穿孤忠_239 第120章 五年平金(50) 岳飞一军日夜兼程赶往柘皋之际,刚刚被宋军夺回的鸡鸣山大寨正在承受赛里雷霆暴怒之后的一轮猛攻。 天气已经日渐炎热,吕祉的伤口依旧没有完全愈合。不要说骑马,就是独自行走个几步路,也会大汗淋漓无法支撑。但吕祉再也不肯躺在担架上,为了指挥方便他让亲兵找了个软兜,拿长杆两头一穿,做成个简易的肩舆。他就每日坐在肩舆上视察军务,以便鼓舞士气。 这天金军的攻势从清晨开始,势头颇猛,用了云梯、撞杆之类的大型器械。有一次,金军的先锋甚至已经爬到了城墙之上,形成了突破之势,幸亏被紧急调来的张宪前军精锐压制下去。又有一次,一处城墙承受不住金军的撞击突然崩塌,几百金军从缺口涌入了瓮城。本来受命保护吕祉的岳云,也不得不立即投入了战斗,这才把金军打退。一直到中午时分,金军因为不耐炎热鸣金收兵。宋军这才得了喘息的机会。 吕祉立即吩咐道:“量留守城的士卒,其余人等立即下城休息午饭。守城的士卒也不用在垛口露头,都蹲在城墙阴影处休息。” 张宪望一眼吕祉,见他操劳之后脸色蜡黄,劝道:“这里有我和王太尉在,吕宣抚也请下城歇息吧。你身体还没有康复,得多将养才成。” 吕祉一直在城头上巡视,早就觉得太阳穴疼痛,呼吸不畅。他以前还不信伤筋动骨一百天的说法,这次切身体会让他不得不信服民间的经验之谈。吕祉拱手先向张宪道一声“辛苦”,又深吸了一口气道,“眼看时近端午,我不能让全军将士欢度佳节,反而要他们浴血苦战,某实在是心中有愧。” 旁边王德接续道:“宣抚这样说,可让我惭愧万分了。这一军将士而今尚能生龙活虎,一干人都得感念宣抚的恩情。区区端午贺礼又算得什么?” 话虽如此,吕祉下城之后并未躺到床上。他坐在软兜上和黄纵一起先到了金军屠杀后胡乱堆积尸体的所在查看。当时金人因为做占领计,所以大多数俘虏都是在大寨之外被屠杀的。金人先强迫俘虏们挖出大坑,之后就地屠杀;在让下一批俘虏将其尸身掩埋。吕祉大军重新夺回鸡鸣山后,查看了这些万人、坑。因为是临时挖的,埋土甚浅,不少尸骨因为暴雨或者野兽挖掘的原因,都露出了地表。宋军只好重新覆土。 但另一方面,当初破寨之后尚有不少义军巷战到力竭而亡,金人占领后搜检尸体,嫌麻烦就集中堆到了大寨中心。之后金人留下的守军因人手少,只沿寨墙驻军,并未对遗骨加以任何处理。风吹日晒下尸体已经大多腐烂,产生的臭气可闻百里。不唯严重影响了宋军的士气,更极可能成为瘟疫横行的温床。按照当时的观念,自然是入土为安。但此刻情形特殊,恐怕掩埋尸骨会污染寨内水源。吕祉和张宪商量之后没有办法,只能就地焚烧。 这两日来,诸人已经闻惯了风送来的古怪味道。毕竟是隔着半座城的距离,臭味被冲散了许多,焦肉的气味尚能忍受一时。等吕祉一行顺着黑烟升起的方向,逆风越走越近之时,那气味就已经纯粹挑战人类的毅力了。随行之人有文职官员,脸色都绿了,强行忍着没有呕吐。吕祉本就重伤未愈,脸色更是难看。岳云赶紧给他喂了一颗丹药,又找来一块绸布把他的嘴巴鼻子蒙严。吕祉呼吸才稍微顺畅些。 “应祥你准备的如此充分,倒是很有经验。”吕祉和岳云已经非常亲密,直接称呼表字道。 岳云回头皱眉苦笑道:“吕宣抚,这样的经验大概没人希望有。我是早几年跟随我爹收复建康,当时建康城中也是这般模样。我爹带兵善后了许多时日。”岳云低声一叹,显然不想再说。其余人也尽皆沉默,在寂静中交换彼此的心照不宣。 吕祉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连那强烈刺鼻的腐臭气息似乎都淡化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屠城,但他着实希望这是自己一生中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 这时,前方浓烟滚滚中,几个被熏得跟烟色无二的身影跑了出来。当先一人跪倒在吕祉面前:“准备将王某等不知宣抚大驾到此,有失远迎,罪该万死。”这些人虽不曾上阵,但满面灰尘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也着实地辛苦。 吕祉急于知道清理工作的进行状况,命令几人起来说话。问道:“你们估计还要有几天才能将遗骸处理干净?这些忠骨到底是何许人可有了确实的证据?” 王将官的手下立即递过来薄薄一本名册:“大多数尸、骨都分辨不出身份了,有些脸上刺字还不曾磨灭的,都被我等拓写了下来,以供将来朝廷追封。至于遗骨现在虽已焚烧了上千具,却不过总数的十分之一二。” 吕祉看着簿籍上寥寥百余个姓名,心中悲苦,喉头哽咽。旁边黄纵接道:“你们查不出姓名也无妨,我当从军籍中仔细点检,务必不使烈士蒙尘。现在虽然情况艰苦,只能草草焚烧,日后我等自当出资做道场,替亡魂荐生。”黄纵吩咐完毕,忍不住叹道,“都说六道轮回,人道乃是三善道之一。我看也不尽然,今日场景又与恶鬼界有何区别。” 滚滚黑烟呼应着黄纵的感慨,越发地遮蔽天地,纵使正午的阳光也照不进这厚重的烟幕。 “如是我闻。若未来世有诸人等,或诸横事,多来忤身……如是人等……至心恭敬,念满万遍,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衣食丰溢……” 诸人耳边一时响起了清越的念经之声,音调初时甚是哀痛,越到后来越是空灵,直至余音袅袅飘散于天际。黄纵惊诧地发现,吕祉不知何时已经把脸上蒙的绸布扔到了地上,正双手合十,喃喃念诵着经文。其禅定的高洁之态,宛若佛陀化身。 吕祉专心超度亡灵,其他人自然不敢打扰。当时火葬之风盛行,不只佛教徒一般人家也多有火葬亲人的,但终归讲究个仪式。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希望亲人的灵魂随着那一缕青烟在佛陀的引导下找到归宿。吕祉的诵经声算是为诸人带来了一丝凄凉的安慰。 等到吕祉念完一遍《地藏本愿经》,黄纵不禁问道:“安老,以前你我交往之时,只晓得你于醉心于经世致用之大道,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学问上独于新学上的造诣颇深。当时老兄的才华已令在下倾倒不已。倒不知老兄对于释家经典竟也熟稔至此。弟可还记得老兄当时规劝我莫要痴迷于旁门,于举业上用力才是正经。这不过忽忽数年,老兄的气度可十足像是得了大德的真传。”所谓大德自是代指当时高僧宗皋。 吕祉暗道一声惭愧。他前世今生对于释家都抱持着一种远观的态度。如果说世间真有无所不知的佛陀,或许更近于那个让他重生的不靠谱系统。但是入乡随俗,彼时高官之间交往难免不说一些禅宗公案。尤其他这皮囊的顶头上司张浚,更是颇为痴迷参禅。吕祉为了取得张浚的信任,不得不精研此道。后来他担任淮西宣抚使,医官王仲明恰是宗皋的俗家弟子,他闲暇时便跟其互相交流了一些入定的法门。适才吕祉是真情流露之举。但这时黄纵疑惑发问,吕祉也只好搪塞道:“自建炎以来,弟见世人皆苦,不免动了寻求解脱之道的心思。又,弟近来荣膺朝廷干城之寄,为官家横戈卫社稷自是应有之义,但也造下了许多杀业,不时有人生不如意事常七八之叹。而今同于流俗,倒让循圣见笑了。” 黄纵听了这番解释,那透着怀疑的目光方才淡了:“儒释两道其实殊途同归,不过在于一个心字上。一心合天,善用本心,即可万事自成。不过,”黄纵笑道,“咱们在这地方谈禅也着实地有些诡异,我真从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往常顶多陪着岳宣抚参拜回佛寺,做几首打油诗罢了。”岳飞信佛在当时也是传为美谈了。 吕祉也笑:“循圣,我说你这心字上的信手拈来是从哪悟来的。看来你平时也没少给岳宣抚讲禅悟之道。不过,你也着相了,此地怎么就不能谈禅了?正是在这忠臣义士化骨的所在,才能激励你我扶整乾坤之心,成就无上之功德。你看那火都比适才旺盛了,连带浓烟也散了些。” 众人顺着吕祉右手指点看去,果然那火不知何时凭空烧起了数人之高。火苗舔舐下,遗骸剥离血肉化作了洁净的白骨。吕祉似有若无的声音淼淼传来:“我听闻,白骨茫茫销作土,嗟今古,何人踏著无生路。” …… 整整一个下午,金军都不曾再次攻城。吕祉又趁机点检了仓库中的储粮,并在伤病员处盘桓了一些时候。直到身体实在支撑不住,他才坐着软兜回到了住处。这住处原是义军首领所居,房间里陈设奢华,被金人霸占后书画都焚烧干净了,只剩下床铺、书案与空空如也的多宝阁,显得甚是冷清。 吕祉斜躺到床上,就想抓紧时间小睡片刻。无奈思虑繁复,任凭他使出打坐的功夫,也定不下心神,浑身肌肉反而酸痛得更加厉害。他正在闭着眼睛跟自己较劲,忽然闻见一阵草药的香气混合了水汽的味道。睁开双眼才发现是岳云一人端了个木桶进来了。 岳云不愧是军中出名的大力士,上百斤的重物抱起来毫不吃力。 “这是做什么?”吕祉半坐着靠在床沿问道。 “宣抚今天在那地方待了许久,为防瘴气,必须擦洗换药。再说也到了端午时节,咱们虽在围城之中,但不能堕了心气,节该过还是得过。张太尉刚才吩咐,虽然这次包不了粽子闹不了龙舟连酒都喝不成,全军也得乐呵乐呵,今天一起洗晦气。嘿,我就趁便抓了把艾叶,又从他那里胡乱搜刮了些香料,提前烧好这一大桶的水,请宣抚沐浴。” 吕祉对于张宪随身带着绢帕以及香料的文官做派已经见怪不怪了,家中侍儿与娘子服侍他洗澡也不是头一遭,但想到这次是岳家大衙内打算亲自动手,心里颇为过意不去。“放下就好,我自己来。” 快穿孤忠_240 “宣抚,您伤还没好,万一再伤到自己,可成了我的罪过。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僚属了。”岳云不容吕祉再说,已经麻利摘下了他的幞头,打散了他的发髻……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试炼者,我都犯规帮你烧火了,你加油洗澡,啊,不康复呀。 注释:宋代文官习惯随身佩戴香料。 第121章 五年平金(51) 一时摘下幞头,吕祉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便显露出来,刺目惊心。平素他容貌清峻,即使在伤中也是标准的文士作派举止儒雅;此刻数丝银发再配以剑眉凤目,辅之以形之于色的一股郁郁之气,倒让他清雅之中平添了风霜磨砺后的坚毅。 岳云手便一滞,不由在空中停了片刻,叉手道:“宣抚。”一时喉头哽咽,不能自持。岳云清楚记得,哪怕是在庐州城中,哪怕是救援王德负伤之后,吕祉尚一腔意气发如墨染;此刻这耀眼银霜,算来该是闻得金人屠城之后煎熬出来的。昔日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吕祉竟差相仿佛,真个是史书再现。岳云虽是见惯了风浪,也难免一时悲慨失态。 吕祉也从镜中望见了满目的白发,却奇怪地联想到了官家。官家也才不过三十正当盛年,白发却比此刻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虽说富有天下,却也憔悴如斯。吕祉将头发一挽,拢在手中,笑道:“这银丝是忧劳而生忧劳而去,看来我也到了岁月不饶人的年纪了,以后更得惕励自勉,毕竟岳宣抚有词云,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吗。” 岳云先还悲伤,闻言便绽出了一丝笑容:“宣抚原来还知道我爹这首词。” “岳少保的满江红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吕祉话锋一转,笑道,“岳机宜,你可要多学你爹的沉鸷。否则见到我受伤要流泪,见到几根白发又流泪,传出去该教人笑话了。” “末将哭那也是哭宣抚为国操劳成疾,是我辈武人之楷模。宣抚尽管告诉我爹去。我爹知道了,非但不会责骂我,想必还会暗许我重情知义。” 岳云边说边麻利地帮吕祉梳洗换药起来。 …… 吕祉确实非常疲劳,一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方才惊醒。他已经吩咐若有军情随时来报,一夜却并无人打扰,知道是张宪的主意,让他多休息些时候好恢复体力。但吕祉睡得并不踏实,梦中也在不停地与敌人厮杀,大呼迎战。他在梦中大刀挥舞斩了一员敌将后,彻底清醒过来。便立即穿戴整齐,坐上软兜直奔城头。 果然,王德、张宪、黄纵、岳云诸人都在城头。张宪正皱眉凝神思索。王德则瞪着眼睛,观望城下。众人见吕祉来了,忙施礼唱喏。 吕祉急于知道金军进攻的情况,直接问道:“战况如何?金人今天可曾匍匐登城?” “我才知道金人也是嘴上说得好听,其实脓包。”王德扯着嗓子道,“兔崽子们今天的攻势还不如昨天呢。懒洋洋地打了一个时辰,就收兵休息了。” “王太尉说得不错,只打了一个时辰。若按金人平日的耐力,原不该如此的。” “有什么该不该的,他们也是人。我看,金狗怕热,又觉得攻不下咱这坚城,于是就偷懒了。”王德自从长子死后,一直不见笑容。这回宋军赢了一仗,才让他兴致高了些。 吕祉发现张宪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依旧一副淡然思索的表情,不免问道:“张太尉可有别的看法?” “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怕金军如此反常,是要往别的地方调动兵力了。” 吕祉闻言心头一沉。从城头望去,只见金军营寨森严,赛里着实是宿将,整持得规规矩矩。但要想在城头侦知赛里大军得动向,却是痴心妄想了。张宪说得果然严谨。 “调动兵力,调动到哪里呢?”吕祉捻须沉吟。 “我看,不出兵试探是没法知道金军得真正意图的。” “张太尉的意思是要派遣硬探?”吕祉问道。 张宪目光沉静:“宣抚,下官知道宣抚在守庐州之初也曾派过硬探。然而此回与上次大不同。一则我军此次不过万人,金人大军至少两万之众,兵力占绝对优势。二则我军困守孤城,若要派人做硬探,须得枪对枪刀对刀得大干一场,只怕多得是有去无回。如此则我军兵力愈减,形势日危。当然,若是不出兵探金人虚实,恐怕咱们会让金人蒙蔽,搞不清金军大兵的动态,有负官家干城之寄。真是左右为难。下官还请宣抚三思。” 张宪确实与一般勇将不同,能高屋建瓴地条述己见。而他明明有出兵之意,却不擅自做决定,而是将利弊逐一说明。为人处事也颇有大将之风。也是南渡之初这个特殊时候,不得不倚重武将,不仅具体的军事布置要众将执行,就是军事方略实际也出自众将。正是这种特殊的体制,培养了一批有全局观念的将领,非吕祉上辈子可比。何况,张宪念过武学,在宋代武学本身培养的就是武职官员,而非将领。张宪如此谙熟官场作风,也算其来有自。 不过吕祉不需要深思便早已拿定主意,直接说道:“张太尉的忧虑自有道理,但当职与太尉的判断一般无二。不管形势多么艰难,当职已经下定出兵哨探的决心,就算损失再大,也要搞清楚金兵主力的动向。再不能出上万大军与两百骑兵对峙两个时辰的荒唐事情了。” 吕祉的话都是肺腑之言,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张宪虽然高兴吕祉当机立断,却对最后一句无法释怀。 王德也是瞠目望向吕祉。“宣抚的决断,末将不敢多嘴。不过金兵与我军对峙多时,互有胜负,末将以为就算金人使用疑兵之计,也绝对不至于只派出两百骑兵。金兵真要是只有这点子人马断后,末将这夜叉名号也不是白叫的,立刻叫这些人滚去见夜叉。” 吕祉苦笑,也是自己失言。诸将自然无法知道多年之后袁督师回应皇帝“必不令敌越蓟西”的豪言壮语,也不知道后金竟然不攻坚城“使我不能发一炮”的无奈。他笑着掩饰道:“王太尉夜叉的威名在外,虏人自然不敢托大冒犯。适才当职所言,不过是一种最不可能的情况。举此例子以明当职的心志。当职再说一句话,张太尉、王太尉,咱们相处时间虽然不是太久,和张太尉更不过短短十数天,然而彼此却称得上患难之交心心相映。你们应该知道,当职虽是个文官,也是不怕死的。只恨有伤在身,自家不便亲执干戈,但有当职在寨内坐镇,请你们放手一搏,不要有任何的顾虑。” 王德听的面红耳热,攥紧拳头重重捶了下寨墙道:“吕宣抚是个文官都不怕死,洒家一个孤苦老头子,更没有什么可怕的。探查金军动向算个鸟事,包在我的身上了。” 张宪也收回了瞭望城外金军大营的目光,他不会如王德一般的粗鲁,但也深施一礼:“自家五哥当初曾言,宣抚目光长远迥异常人,有国士之风;若是能与宣抚合军,要下官务必竭力辅助,万万不能存彼此之分门户之见。下官与宣抚相识以来,宣抚的确处处以国事为重,胸怀行事都让下官等自愧无及,今日之事尤见宣抚英风慷慨,果然五哥所言不虚。宣抚放心,出城哨探之事,下官当仔细区处,断不让我军士兵枉自断送性命。” 快穿孤忠_241 “如此,就全拜托两位太尉了。可惜此时军中无酒,当职只能以水代酒,为两位太尉壮行。”吕祉举起军执,一饮而尽。 …… 吕祉、张宪、王德三人,研究了金军主力沿道路移动的几个可能方向,之后就把全部马军编成五组,同时派了出去。这些队有的没有遇到敌军,有的遇到了小股敌军,作战后便迅速返回。很快,吕祉汇总出了一个大概轮廓。赛里的部队在陆续向庐州城方向移动,但人数多少不好估量。到第三日,这些马队只有派往西南方向,联络和州城的一队还不曾返回了。这只队伍主要是王德的下属组成。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心头却不免有了各种猜想。 吕祉这两日守城的任务不重,心思全放在思考金军动向上。他也是犹疑,难道金军真敢不顾庐州城与鸡鸣山,不顾后路被截断的危险,直接出兵插向和州吗?实在太大胆了。如果自己是兀术的话,绝对不会做这样孤注一掷的蠢事。这样看来,兀术和皇太极竟然都是同一类人。可是,如果兀术真的如此用兵,自己一方的局势就危险了。兀术已经被打断的气又可以连成一片。 在例行的碰头会上,王德第一个坐不住了。“天老子这是存心的折磨我王夜叉。他、娘、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个事情。吕宣抚,这次你派我亲自走一遭吧。我多带一些兵,看看是哪里出了差错。我还不信这个邪了,兀术总不能比我胆子还大。” 吕祉明白,王德也是跟自己同样判断。对于金军突入和州不敢信又不能不信。他望望张宪,张宪也没有更好的提议。吕祉想了想,点头道:“王太尉,也只能这么办了。不过马队三日未还,恐怕这个方向有敌人大军。王太尉必须谨慎行事,所有城中马军你都带去。如果遇到敌人大军,不可恋战,探明后立即返回覆命。” “洒家是老行伍,自有分寸。宣抚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王德大咧咧地起身去准备。 这回连以水代酒的仪式都省了。城门打开,王德率队奔驰而出,卷起的一道烟尘,久久方才散去。吕祉正打算返回临时衙署,却惊奇地发现,刚刚散去的烟尘又起了。王德竟然率队原路返回了。 王德一边驰马一边大叫:“宣抚,你再想不到是谁来了。”他又喊着张宪的排行,“张四,你的老对头来了,还不赶快打开城门。” 吕祉听得一头雾水。张宪忙抚着城垛瞭望片刻,转身笑道:“宣抚,来人是杨再兴杨太尉。” “这么说,是岳宣抚处来人了?” 张宪含笑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袁督师生日快乐。 系统:嘎嘎嘎,1630号逆督,感受到后辈同僚的鄙视目光了没。 军执:一种瓶状器皿,用于盛水的。 有想接着洗澡的同学,请自由发挥想象,开放授权。 第122章 五年平金(52) 吕祉还是第一次见到鼎鼎大名的杨再兴。论起后世的知名度,这段历史时期的诸多人物中,除了雷打不动的铁三角岳飞、秦桧、赵构之外,最有人气的就属这位小商河殉国的铁枪杨再兴了。 不过此刻杨再兴的样子有些凄惨。铁塔大汉的头盔早不知踪影,甲胄也让随身的亲兵扛着,打着赤膊的身上露出了筋肉虬结的肌肉,胸前后背足有几十道细密的伤口。伤口大多已经愈合,个别比较深的犹挂着凝结的血珠。 吕祉忙吩咐人给杨再兴擦洗,一边问道:“杨太尉身上伤痕累累,可是与金人交战的缘故?” “操、他、娘、的金人。”杨再兴朗声大笑,“宣抚,就那三处深的是金贼射的。其余的是咱老杨探路的时候滚下山坡伤到的。索性都是些皮外伤,不妨事不妨事。” 旁边张宪听得微微皱眉,跟杨再兴使个眼色,示意他和吕祉交谈说话斯文一些,不要动不动就爆粗。 王德却拍着杨再兴的肩膀笑道:“老弟,你这脾气跟我对付得很。洒家就喜欢你这样快人快语的直性情。快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躲过金人的大部队的?” “嘿,真是侥幸。”杨再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慢慢道来。 原来岳飞决定亲率大军绕道攻占和州城后,就在同一时间写好了一封给吕祉的移文。之后,岳飞命令杨再兴率五百骑兵寻找吕祉大军,务必将移文亲手交付吕祉。岳飞已经交代吕祉此刻最可能在鸡鸣山附近,杨再兴就率兵沿着大路疾驰鸡鸣山。他越过巢湖之后,知道已经到了金人的控制区域,于是留了个心眼,不再一味的白日赶路,而是将行军时间尽量挪到夜间和凌晨。这样一来,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另一方面自己的安全性大增。就在前两天,杨再兴一军从隐藏的山间出来,正要上路。忽然前方的开阔地起了一片喊杀的声音。哀嚎夹杂着汉人的咒骂声、兵器的碰撞声响彻云霄。杨再兴知道是同袍被围攻,当时就想冲出去看个究竟,顺带解救围困的宋军。却被他的手下王兰死死拦住,让他以完成送信的大局为重。两人纠缠许久,杨再兴才勉强作罢。众人直等到金人大军离开,杨再兴才率队冲出。当时金兵还留了几百个人打扫战场,杨再兴挥军将他们一阵杀散了,但那波被围攻的宋军却已经救援不及了。 “俺在打仗的那小山坳里来回来去搜了两遍,好容易才找到一个喘气的。他告诉我是吕宣抚麾下前军的效用,其他的还来不及说,就断气了。可以说,是这几百弟兄救了俺老杨。不然俺非傻头傻脑地撞上金贼大队不可。可俺忙着送信,也没空掩埋这位兄弟,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是着实过意不去。” 杨再兴说到此处,室内一阵沉默。众人知道己方这只小队定是全军覆没,五百人壮烈殉国了。这里尤其难过的是吕祉,这些人自出兵以来屡遭围攻,熬过了田师中卖阵逃跑,却终究还是死在了金人手下。 杨再兴继续道:“这回,不用王兰提醒,俺也知道不能走大道硬拼了,再遇到金人大队不是玩的。操、他、娘,大道不给俺走,俺就只能走山路了。淮西山倒是不高,可有些地方甚是狭窄,人马行进得很是艰苦。老子一生气,就把甲胄都扒光了,轻装前进。结果,嘿嘿,就被树枝给伤了,挂了这许多的彩。让宣抚见笑了。” “好!”王德一拍大腿,叫道,“杨太尉真是有勇有谋!” 杨再兴大概是头一次听人这样夸奖他,挺直腰板挠挠头皮,有些腼腆地笑道:“还多亏了夜叉太尉接我进城。否则俺怕是要被金人给包圆。”杨再兴刚从山沟里钻出来,就碰到了金人一只千人队。他来不及穿甲胄,受了点轻伤。此时,正赶上王德出兵哨探,大队人马一涌而上赶走了金人。是以杨再兴特别感谢王德。 王德回道:“咱们是好兄弟,还道哪门子的谢呀。” 吕祉看一眼张宪。张宪正在无语望天。张宪面对杨再兴时表现出来的态度远不如王德的热情似火,大概这就是出身的先天隔膜。不过吕祉没工夫理会这两人的恩怨,他急于知道岳飞大军的消息。“杨太尉,岳宣抚的公文何在?”他看杨再兴光着膀子,估计公文不在杨猛将处,所以发问。 杨再兴一边的副手王兰忙从胯袋里掏出公文。 快穿孤忠_242 杨再兴道:“俺出来的时候,岳宣抚大军已经向和州进发了。虽说大军走得慢一些,这会儿想必也已经快到和州境了,也可能已经跟回军的王伯龙交上手了。哎,俺被派到鸡鸣山,可就捞不到打王伯龙这老家伙了。” “谁说没有机会的?”吕祉此时已经匆匆浏览完岳飞的公函,心中充满了惊奇与敬佩。岳飞的行动几乎与兀术调动大军在同一时间,甚至更早,可算是不折不扣的料敌机先了。换句话说,要做到这个程度,岳飞必须比兀术本人还要了解兀术。这是何等凌厉的布局谋略!吕祉此刻遥想岳飞决断之时的风姿,顶头上司张浚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脱口而出,“岳侯真是神算呀!” 杨再兴关注的却是吕祉第一句话,他嘟嘟囔囔道:“吕宣抚,你可别诓俺。岳宣抚跟俺说得是,他要向官家请张宣抚发兵过江相助,可没请吕宣抚您出兵相助。要不是岳宣抚说,只有俺能当得起送信的重任,俺可不会来这什么鸡鸣、鸟鸣山的。” 吕祉抚须洒然一笑:“岳宣抚的确写的是,向官家上奏求张俊大军渡江。不过,咱们这一军可也不是残兵败将。张太尉,你说这一回热闹咱们是凑还是不凑?” 其实岳飞之所以不上奏朝廷请求淮西一军的援助,就是相信吕祉会以大局为重,根据形势作出最适当的决断。这是两人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惺惺相惜。只是这种共同奋斗的深情,岳飞没法跟杨再兴明言罢了。张宪不同,他是岳飞的心腹爱将,眼见岳飞把杨再兴派来,就猜到了岳飞的用意。张宪笑着叉手道:“但凭宣抚吩咐。” “张四,宣抚又不是老虎,你在他面前这么小心翼翼是想干嘛?显摆你从小喝了一肚子墨水?”王德叫道。自从丧子之后,他还是头一次这么快活。现在杀了王伯龙等一干人替儿子报仇的念头,早让他胸中燃起了一团火,反而不在意自己的性命了。“宣抚,鸡鸣山后山大路就是老天爷留给咱们奇袭用的呀。” 吕祉清楚王德指的是直通柘皋的一条要道,与山前大道几乎平行。 “末将愿意领兵与岳宣抚会师。”王德说着噗通跪倒在吕祉身前,又膝行三步,每行一步即高呼一声“报仇”。三步之后,已经紧紧挨在吕祉脚边。抬头之时,彪形大汉虎目含泪。“宣抚,请您成全末将拳拳之心。” 此刻,厅中众人都被王德激起了同忾之心,目光齐刷刷地盯住吕祉。吕祉行动不便,搀不起王德,却陪着落下了眼泪。 “那些文绉绉的大道理,当职也不多说了。千言万语就一句话,血债还要血来偿。当职这就给官家上奏。” …… 官家这两日心情大好。先是杨沂中回军拱卫平江府,之后就收到了岳飞北峡关的捷报,再有张俊的大军拦在建康。官家暂时没有了乘船浮海之忧,端午节便过得既舒坦又开心。该赏赐文武百官的镂金花朵、五色珠儿等节庆事物一样不少,就是把御书换成了纱缎以讨个好口彩。(注:书与输同音) 只是官家心情一旦放松,立即起了玩乐的心思。他虽然吸取了往年的教训,不敢再多做那些为文武大臣多所诟病的事情。好在宫闱之中的乐趣原也不只那一宗,兼之官家于诗词书画一道都算得上精通,于是每日里宣个红霞帔为诗酒之事,倒也自得其乐。 这天陪伴赵构的宫女刚刚入宫不久。不过十三岁的女孩子,身量尚未长足,眉眼间犹自透着稚气。她因初到,宫里的规矩也只是填鸭似地灌过,还在似懂非懂的阶段。但这刘宫人却有一宗别人比不上的好处,就是爱笑。笑起来时杏眼弯弯,一派天真浪漫,娇丽中带了三分不解风情的憨气。刘宫人一次偶然被内侍头子张去为看见。大太监那会儿因为张俊一事刚受了官家斥责,正想着固宠。一见刘宫人,便惊为天人。他深知官家身边虽然美女如云,但最喜欢的却是这种类型。于是刘宫人轻易得了平步青云的机会,短短一个月已经有了红霞帔的名号。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官家的阁子内却不见半分的暑气。修竹浓翠,遮蔽日光。阶前另有茉莉、玉桂等香草无数,几名小太监就在殿门口站着,拿着斗大的芭蕉扇卖力的往殿内扇送凉风。刘宫人坐在御案前的凳上,一只手撑住下颌,正痴情地凝望官家面前铺的蜀纸。一张尺寸见方的白纸上已经写了一首小词。 “刘娘子可知道朕写得什么?” 刘娘子摇摇头,锁骨从未曾挽好的素纱衣服领口处透出一段玉瓷颜色。“妾小的时候不曾读过诗书,来到宫里后方才识了几个字。官家写的,妾认不全。” “无妨。”赵构正在心神荡漾之际,莫说刘宫人认字少,就是个文盲也不损她的美貌,还要被官家爱怜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 “官家,”刘宫人吃吃笑道,“不如官家来教奴家,今后奴家也可以夸口,说自己是天子门生了。” 赵构揽过刘宫人不足盈握的腰肢,顺手从翡翠碧叶盘中拈了一颗樱桃放进宫人檀口中,笑道:“朕教你认字是应有之义,只是你当不成天子门生。实话告诉你,朕的那些门生都是些讨人厌的大胡子,常朝时近前来,个个身上都带着股臭气,何若娘子天生的冰肌玉骨?” 刘娘子被赵构的情话哄得开心,用嘴唇咬起一颗樱桃回度到赵构口中。两人缠绵片刻,方才分开。 “官家方才那些话要是被您的门生听见了,可要闹不痛快。”刘宫人笑道。 “那就别让他们听见。快说,你哪个字不认识?朕教你。”赵构意乱情迷,眯起眼睛问。 刘宫人指着纸上第一个字,笑道:“这个字奴家就不晓得。看着像个鱼,又比鱼字多个三点水,到底是不是鱼,奴家可拿不准了。” 赵构哈哈大笑:“你连这个字都不认识,这首词也没几个字认得来。还是朕给你讲解吧。” 刘宫人赌气咬住嘴唇,那两颊的苹果肌显得越发得饱满了。 赵构笑道:“加了三点水,也是一个渔字。朕写得就叫渔父词。这词本是朕的旧作,其中一首是这样的—”赵构朗朗念道,“谁云渔父是愚翁。一叶浮家万虑空。轻破浪,细迎风。睡起篷窗日正中。娘子可知,朕为什么独独选了这首词来写吗?” 作者有话要说: 红霞帔是宋代后宫最低级的封号 ps,赵构这样善终了!崇祯那么勤劳上吊了! 第123章 五年平金(53) 官家的渔父词作于绍兴元年七月。彼时,刚刚浮海归来的官家因为国势稍微安定,心情大好,恢复了闲暇之时练字的习惯。他在会稽闲居的时候,看到黄庭坚手书的张志和渔父词,忽然起了兴致,步张志和的韵写了十五首渔父词。正巧,当时护卫官家的统制官是辛永宗,因为在苗刘之变时有功,非常受官家宠信。官家就把这新作的渔父词全赐给了辛永宗。刘宫人自然无从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不过就算她知晓原委,也宁可在官家面前藏拙。她拉住赵构的袖子,一边轻轻吹着犹未干的墨迹,一边用稚嫩的童音求道:“还请官家给奴家讲解,也让奴家长长见识。” 赵构见刘宫人姿态轻盈举止娇憨,愈发地欢喜,轻轻一抱,便将那小巧的身躯搂住了。“傻孩子,你这样吹要吹到什么时候去。”赵构说着一挥袍袖,捻起一张麻纸覆在尺方上,笑着用手指点着刘宫人的鼻尖道,“等一会儿墨干了,朕就把这首词赐给你,你可高兴?” 快穿孤忠_243 刘宫人笑道:“官家要问奴高不高兴,奴也不知道。” “此话何解?”赵构奇道。 刘宫人立即道:“官家是奴家的天,官家高兴奴家就高兴。” 刘宫人这样直白地奉承其实并不高明,然而以她的水平实在也想不出更加文雅的词句。这倒正对了赵构的脾气,赵构笑道:“这样说来,朕第一次写这词的时候就高兴得紧,现在更是觉得胸怀大畅。朕跟娘子说句心里话,自家虽然贵为天子,却从来不觉得这帝王生涯有什么惬意的地方,无非是今天调解回文武大臣的纷争,明天应付金人伪齐的南侵罢了,都是些烦人的琐碎事情,没有半点的乐趣。朕真不如一叶扁舟上的渔翁,活的潇洒自在。渔翁尚能想什么时候睡就睡,想什么时候起就起,即使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打扰,实在是神仙过的日子。” “官家,那些打渔的若是神仙,官家便是大罗金仙。” 赵构被刘宫人肆无忌惮的言语逗得哈哈大笑:“朕凉薄何敢上比诸天仙佛。不过娘子若是愿意,可愿做一回朕的渔婆?” “官家便是渔翁?”刘宫人仰头,望着赵构的目光中三分的崇拜又有七分朦胧的热忱。 赵构看得心头大动,双臂一紧已将刘宫人的双脚抱离地面。“快随翁翁去船中歇息。” …… 那些站在门口打扇的小黄门们自有眼色,知道官家这是要行不可言说之事了,将阁门一关,各自散去。当值的张去为却不径走,又在窗边树下站了些时候。原来,官家当初行事粗暴,曾经有过侍妾一夕死亡的事情发生。张去为后来怕出意外,便养成了这个习惯。听不多时,这个宫中最有权势的太监便面红耳赤了,他将自己的脚放在阁子门口那块大冰上镇了一炷香的时分,方才恢复常态,摇摇摆摆踱着方步离开了。 张去为刚刚回到奏事房中,黄彦节便引着赵鼎、张俊和李光过来了。张去为用尖利的太监嗓音叫道:“老黄,咱家现在一见到你就脑仁疼。”他说完这句牢骚话,才好像刚刚发现了诸位执政大臣,拱手道:“给诸位相公见礼。刚才没看见相公们的大驾,诸位可千万不要多想。” 赵鼎等人莫名被张去为来了个下马威,却也不好发作。实在是他们手里这道奏章干系过于重大,说不定立刻就有用到张去为的时候。赵鼎先问道:“不知官家此刻在何处?我等有前线的军情急报。” 张去为一笑:“诸位相公,官家正在处理一件急务,现下就是天塌了,也得请诸位相公暂坐一时。诸位相公先请坐下喝一杯福建新供的团茶尝尝鲜吧。” 张浚见张去为这种态度,不禁皱起浓眉强调道:“这是岳少保处来得急奏。官家当初曾经言道,如有军情急报,不拘什么时候都要立即让他知道。” “此一时彼一时。”张去为拖长声音道。他一挤眼睛,又道:“张相公,咱家这是为你们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诸位宰执大臣也无可如何了。张去为安抚三人坐下,方才问道:“岳少保送来的到底是什么消息?” “一言难尽。”李光道。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呀?” “一言难尽。”李光重重一叹,依旧是这四个字。 张去为这官场上的老手一打眼,见只有李光不情不愿地说了两句话,赵鼎、张浚都是一言不发,两人还有意互相躲避着彼此的目光;张去为再一结合目前所知道的局势,立即便有了计较。“看来,岳少保这回是又给相公们出了个大难题呀。”张去为捏着嗓子笑了两声,不再继续追问李光,反而道,“容咱家说句老话,再大的难题也终归有解决的日子,船到桥头自然直。话说回来,这大暑的天气最容易上火。相公们身上担着千斤的担子,国家大事还要相公们替官家筹谋策划,越是军情紧急越得将养身体才是。不如就在咱家这里再略坐上片刻,定定神消消暑。” 此处的确十分得凉爽。阁子外仿效官家的寝宫,堆了两块巨大的窖存冰块,又因临近荷花池,有天然的河水流动降温,是以温度比外面要低上四五度的样子。赵鼎正心中烦躁,冷眼想要责备张去为奢侈。张去为又抢先道:“咱家在诸位相公面前可不敢僭越,这里的冰是从给官家预备的整块大冰上凿下来的角料。官家说了,往年为了避暑,宫里人生怕温度降不下来,动不动把内殿搞得森寒,这样反而不利于养生。尤其是碰到大臣们奏对,那体质弱一点的在这殿里只消待上片刻,就冻得嘴唇发白浑身冰凉。官家心里过意不去。今年又逢战事再起,官家一切从简,那冰只用了往年的一半。剩下的冰闲着也是闲着,就赏了宫内诸人。要不是离得太远,路上非得化了,官家就把冰赏赐三位相公了。” 张去为话一出口,三位宰执大臣只好仰颂圣明。张去为依旧得理不饶人,笑道:“诸位相公,不是咱家多嘴。当今官家真是古来明君也比不上得节俭。您们看看这庭院,打从临安搬到平江府,一年了,就多修葺了一个荷花池。连种竹子这样的小事都可丁可卯地数着,生怕多花国库的钱钞。小的看官家这样苦自己,心里就不好受。”张去为说着眨下眼睛,泛起了泪花。 张浚忙道:“若是这次出击真如岳飞所言能够围歼金人一部,官家就不用在这小小的平江府中受委屈了。” “哦,原来岳少保所图不止是解围呀。”张去为诡异地笑了一下。他已经预见到,岳飞的建议势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再拖一些时间,免得官家事情没办痛快,气上加气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张去为这一拖,足足拖了官家办五六回事情的时间,方才引着几人面圣。 赵构阴阳调和之后,心情正佳。他已经知道了大概的事由,也清楚岳飞的进军路线,但态度并不像诸臣预料地反应激烈。 “这岳飞,就会给朕找事。”官家右手扶额,示意赵鼎等三人平身后,笑着道:“卿等都是什么意思?” 赵鼎自然是不同意岳飞贸然在金人眼皮子底下行军。他自从收到岳飞的上奏后,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生怕岳飞的主力被金兵的伏兵杀得横尸遍野。但他摸不清官家的态度何以如此轻松,于是决定自己先不贸然开口,让李光探探口风再说。 “朕还要说一句实话,有路上往来的这些天工夫,朕无论诏书里吩咐岳飞怎么做,怕是都不赶趟了。” 还是张浚灵活,觉出官家已经有了规划,忙问道:“官家上次发诏书,让岳飞兼程奔赴庐州,救援吕祉。岳飞果然不负官家的期望,在北峡关打了个胜仗。官家知道消息后,就下诏书让岳飞用兵务必以持重为主,千万不可生出骄敌的念头。岳飞却自己做主,开赴柘皋一线。官家刚才金口言道路途遥远,诏书往返不及,这意思是岳飞……” 赵构冲张浚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再说,自己接道:“岳飞怕是并没有收到朕的上一封诏书,就仓促做了出兵的决定。鲁莽是鲁莽了些,但朕也知道,他也是一片忠心想着替朕分忧。若因此下诏切责他不量彼己,朕心里也有些不忍。” 三位宰执大臣听完,都没料到官家的思路竟清奇到这个地步。三人或多或少都觉得岳飞的行动过于大胆,但还没有处罚岳飞的意思。赵鼎只是想着该如何补救极有可能的大败,张浚则是更看重如何扩大可能取得的胜利。只有官家,寥寥几句话带出了君王的不可测识之气度,竟然连下诏切责都想过了。 三人只好一齐先道:“官家圣明。” 快穿孤忠_244 “卿等也别光顾着赞朕圣明。朕是这么想的,岳飞离得有些远,朕的圣旨到他那里往往已经时过境迁了。倒是张俊一军近在建康,便于朕的指挥。朕琢磨了半天岳飞奏疏里的意思,觉得他那让张俊一军前压的建议,还是过于轻率。岳飞不了解战局、但卿等都清楚张俊手下大军是个什么样子。田师中新败之后,张俊士气已丧,短期之内恢复不了元气。何况张俊若是过江,朕这行在的前方,就只有杨沂中一只殿前司来拱卫了。所以,张俊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朕还想着,这四太子自从辛苦跋涉到两淮,也打了快一个月了。他被吕祉和岳飞教训了两次,觉得没趣肯自己撤军是最好不过的。什么王伯龙之流,能跑就随着四太子跑好了,朕只求个江南人民少受生灵涂炭之苦。别的盛世武功之类的虚名,不是朕之所愿。”官家说到此处,微蹙修眉,又道:“但是若真按岳飞说得,有个让四太子损兵折将的机会却又白白丧失,亦是非常可惜。朕可不愿意被那帮笔杆子们骂成个昏君。” 官家一番话,把几位宰执大臣能想到的意见、处理方式都涵盖了,却让赵鼎三人愈发地搞不明白他的心意。 其实赵构就是既想占便宜又不愿意担风险,还要做他的太平天子。所以说话才会如此瞻前顾后。他难就难在既要压制岳飞,又不能让岳飞太过难堪,还要顾忌言官的风评。诸位臣躬之中,不能说没有人领会到他的心思,却没有人愿意配合他进行表演。赵鼎虽然持重,但也是首鼠两端。赵构在做出聆听姿态,听三位宰执大臣讨论一回后,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张卿,你亲自去建康督一回师吧,不过这样的时局让卿督师,朕心里过意不去。卿以前尚有吕祉帮忙,这回也不能孤身一人。李卿,你任枢密使也有多时,陪着张相亲自去一回前线也是好的。卿两人务必要岳飞跟诸军同进退。千万千万。” 作者有话要说: 朕想秦会之了。 第124章 五年平金(54) 官家有一句话说的不错,他的诏旨发到前线实际已与废纸无异。局势的变化不只超出了京中执政大臣们的想象,甚至是身在前敌的吕祉、岳飞也不曾预料到的。金军大军在做出继续进攻,插入和州的姿态后,却并没有发动任何实质性的攻击,甚至连兵锋都不曾深入,就突然回撤,大军北伐。与此同时,宋军尚可机动的主力则全部集中到了巢湖一线,面对兀术大军的快速北返,既无法阻止也没有能力追击,简直是恭送四太子返回金境。 从全局来看,宋金两军算是打了一回平手。但如果算细账,已经龟缩到和州的王伯龙部就吃了大亏。王伯龙当初把部分人马交给了韩常,他的本部现在不过八千之众,却要面对岳飞、吕祉两只大军近三万人的阻截。即使只以逃脱计,都要大费一番周折。王伯龙成了兀术的弃子,也是宋军必争的无气之子。………… 吕祉这次回援,亲率淮西与鄂州两军的骑兵,辅以步兵中的精锐,总人数大约在五千人。鸡鸣山大寨中,只留下了黄纵守城,其余张宪、王德等大将尽数随吕祉出征。这样的安排极是用险,但吕祉自忖兀术师老兵疲,为了节省兵力肯定不会再强攻大寨,所以才出此奇招。这一层布置倒是与岳飞留乔仲福、张景守北峡关有异曲同工之妙。 吕祉一军数日来沿着濠州通往和州的山后大道疾驰,往往三更出发,中午休息两三个时辰,再奔驰到夜晚。每天赶路在百里以上,为的就是抢占位于和州含山县的昭关。 这昭关是一座大关隘,山最高处有千米之高,一直号为两淮最崎岖险要的所在。此地本应是张俊大军驻防,奈何张俊生就卖队友的黑心肠,张俊的手下也紧随着主帅的性子,都是些有功我上黑锅你背的鼠辈。当初田师中败退之后,就从鸡鸣山直接跑到了江边,险要之地全数弃守。山水寨的义军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官军反倒把刀插到了朋友肋上,直是比猪狗还不如。不止如此,田师中的弃守,使得金军不用再攻打昭关天险,直接打开了建康的门户,同时,也为吕祉此刻的反攻埋下了凶险的隐患。王伯龙的人马一旦越过了昭关,到濠州便再无险要之地,一片坦途可以安然渡淮。 这天队伍已经走到了斗阳关,过了此关,再往东北四十余里即到昭关。时已傍晚,夏日天黑得晚,夕阳犹自悬于天边,错落的马蹄声惊起了无数的山鸟。吕祉眼见此处双峰耸峙,中间只有一条道路可以通行,忙让队伍放慢行进的速度,同时派出哨探,以防埋伏。 王德仰观山势,见中间极窄处,只露出一线昏暗的天光,着实是天然的设伏之地,不由又想起了田师中这个狗、贼。他愤懑地一挥拳,砰然砸在山石之上,力道之大,竟然把崩下了一块碎石。“咱们大宋的事情,就是被那些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们,生生地搞到了不可收拾。” 随着王德的杨再兴立即喝彩道:“老兄说到了俺心坎上。要不是那些个欺上瞒下的废物,俺当初怎么会投身曹成。那姓曹的虽说是个真贼,但为人称得上仗义,比这些狗、贼们可强太多了,是贼大虫。” 吕祉此时伤势又好转了些,但为了保险起见,依旧在岳云坚持下,或乘大车或坐轿子,实在险要处,便骑在自己马上由岳云牵马。他就在两人稍后处听得真切,虽然满腹忧虑也被杨再兴逗得微微一笑。他终于理解,何以杨再兴如此勇武,岳飞却不给予更高的官职。此人比王德还要口无遮拦,性情爽直。即以此番对话而论,王德骂贪生怕死之徒是应有之义,杨再兴赞扬贼大虫就是僭越了。这人实在不适应官场,岳飞能在其投降之后,将其保护得如此周到,想必也是费了不少的心思。 张宪咳嗽了一声。张宪因为曾经生擒杨再兴的缘故,反而不好管教杨再兴了,只能尽量用暗示提醒杨再兴注意言行。杨再兴果然领会了,转身道:“张太尉,俺看你这两天受了风寒,得赶快吃点药,这病要是发起来,可就麻烦了。”果然是个憨直的性子。 张宪听了,不禁又咳嗽了两声。 岳云牵马牵得久了,正昏昏欲睡,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故意道:“张叔叔,你不比自家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平日里回到家中自然有人侍奉汤水。叔叔是孑然一身,天不收地不管的。虽说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毕竟事事都得靠自己,一定得保护好身体。” 张宪无端被岳云揶揄,他对岳云可不似对杨再兴的拘谨,哼了一声:“小祥子,你是又皮痒了吧。我看你爹十有八九就在前面等着呢,还是小心你自己的细皮嫩肉要紧。别怨我到时候一句情都不给你求。” “吕宣抚,您听听,张太尉说得是什么话。”岳云被张宪压了一头,也不反驳立即抱着吕祉马头诉苦,“宣抚到时候要主持公道,给末将做主。” 吕祉这才知道张宪竟然还是单身,看张宪刚及而立的年纪,正常的话也应该婚娶了。吕祉拍拍岳云光着的脑袋。岳云这孩子天生的爱出汗,又加上山路艰难,汗水出了一层又一层,早把衣服湿透了。为了降温岳云就脱了头盔。“应祥,你爹处理事情最是公正。你这样子,让不知道的看见了,还以为你爹是个多凶蛮霸道的人呢。杨太尉,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嘿,岳宣抚要不公正,俺今天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大衙内,你可不要给你爹丢人。”杨再兴郑重道,“俺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宣抚。宣抚是天下第一的好男儿,天王老子也不及宣抚的一根小指头。” 岳云发出了一阵尴尬的笑声。吕祉因为伤口还在疼痛,不敢大笑,但脸上也一阵抽搐。他并不在意杨再兴不给自己面子,反而觉得这家伙直爽得可爱。吕祉另外起了一个话头,问道:“张太尉,你何以至今还是单身?” “说来话长。”张宪勒住马,小心翼翼避开道上一个深坑,叹道,“自家娘子也是个苦命的人,跟着下官南征北战,不知操碎了多少心,又担了几多惊怕。不承想刚刚安定下来,竟然又出了祸事。前年,犬子得了一场急病,贱内不眠不休日夜照顾。小儿的病稍见起色,她却不幸染上伤寒,一病不起了。至今想起来,自家还觉得愧对亡妻。” 吕祉的心头也是一沉,乱离之世,家人离散最是伤情。张宪是痛失糟糠,他的儿子亦是因为疾病夭亡。两个人都是经历了大丧痛的,心灵距离无形中近了许多。 岳云道:“我爹劝张叔叔找一个合适的,也好照管敌千、敌万那俩毛头小子。张叔叔不肯,一直拖着,说是要为婶婶服满一年的孝,以寄托哀思。” 吕祉当即赞许点头:“大丈夫原该如此。夫妻之道本于义,张太尉虽是凤失其凰,但想必令孺人在天有灵,也会保佑循礼的。” 众人纷纷附和,只有杨再兴听后撇撇嘴不发一言。此时,吕祉等一路行来已经走了过半之路。杨再兴豪爽任气,不愿意在婆婆妈妈的话题上浪费时间。他见山势愈险,不由感慨道:“俺要是那金人,一定在此地设下埋伏。也不要多少人,就是一个有本事的汉子,也能把咱们这大军拦在谷内。哈哈哈,平日里总是说金人会打仗,俺看也是些傻子。” 杨再兴一番话,立即打断了众人其乐融融的谈话。大家本来心中就有担忧,不约而同神色停止了交谈,神色严峻而紧张地互相望望。除了杂沓的马蹄声与风吹林涛的声音,再没有其他的响动。就在这陡然地寂静中,谷口处貌似传来了人马的喊杀声。 王德握住剑柄道:“宣抚,快听这声音。” 吕祉熟悉马性,能隔开数里判断敌人人马的数量。他没有说话,紧张地搜寻谷口处的动静。初时飘渺的喊杀声,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响,之后,蓦然停顿。再随后,就是大军出动的隆隆声。吕祉心头一凛,“传令,诸军披甲,随我杀出去。” 快穿孤忠_245 张宪道:“且慢,我们的探马没有回报。” “还等什么回报!”王德红了眼睛,“来不及了,都随宣抚杀出去。杨老弟,咱俩做前锋。一起堵住金人。” 大军如洪流般奔涌而出。吕祉也呵道:“岳机宜,放开缰绳。” “宣抚,不行,你不能冲上去。” “听从命令。” “不。宣抚是干城,不能再涉险了。”岳云坚决道。 吕祉不再废话,举起马鞭,一鞭子正抽在岳云手上。岳云吃痛放开了缰绳。“这是什么时候,还讲这些虚礼。岳云,你护我!”花青马随即飞腾而出。 吕祉的目光穿透了山间的薄雾,穿过了层层密林,恍惚看到了一面高举的旗帜。他用力催动坐骑,这旗帜越来越清晰了。白的耀眼的底色,不沾半点尘埃。 又近了些,白色的旗帜上露出了四点鲜红。吕祉心脏犹如重锤敲击着胸腔,击打得头晕目眩。 更近了。终于可以看清,认旗上的鲜红原来分别是四个字的起首一笔。 “爹!”嘶哑的喊声响起,岳云陡然加速超过了吕祉,飞扑向站在大旗下的一人。 吕祉也是心中激动,马却反而慢了,更慢了,终于缓缓停下。 “吕宣抚一路鞍马劳顿,飞已恭候多时。”“精忠岳飞”旗下之人,说得云淡风轻。他身后是上万荷枪的威武之师,列阵整齐。再往后,则是遍地穿着黑色甲胄的金人尸首,不知凡几。 “岳少保,久违了。”吕祉拱手,微笑。 第125章 五年平金(55) 岳飞已经下马。他推开扑上来的儿子环抱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快步走向吕祉。当走到吕祉跟前时,停了下来,微笑着伸出双手。“安老,辛苦了。” 吕祉略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岳飞这是要亲自搀扶自己下马,忙一拱手道:“自家又不曾肢体伤残,何敢劳烦岳兄大驾。”说着右手撑在鞍桥之上,想要借力跳下马。但他略一用力,才发现疾驰之后,右臂完全吃不住身体的重量,只好左脚用力蹬住马镫,右脚从马镫中脱出,缓缓跨过马背。这个姿势用力的角度非常难以控制,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向斜前方。 岳飞手臂伸出,稳稳接住吕祉。“你我之间肝胆相照,何必如此客气?” 吕祉原是想在岳飞面前露一下身手,让岳飞无需替自己身体担心,反而让岳飞看出了自己伤势未痊。这时他被岳飞搀住,略一尴尬随即神色如常道:“受教受教。岳兄神兵天降,又解我一军困厄。请许我先向岳兄一拜,略表感激之情。” 岳飞呵呵笑道:“拜什么拜,咱们回大营细说。” ………… 回到大营后,吕祉被岳飞安排进他的帐中休息,岳飞自己则依旧处置军务。吕祉梳洗已毕,实在挨不住身体困乏,又在床上小睡了片刻。等他醒过来,帐中的素木桌上已经摆好了四道简单的饭菜。他看一眼天色,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岳飞、张宪正坐在桌前低声交谈。吕祉忙起身道:“烦劳岳兄久侯。” 张宪搀着吕祉坐到桌边。 岳飞笑道:“安老,我已经听循礼说过了,你当初断掉四根肋骨,这才两旬的功夫就能骑马出征了,真是铁打的好汉子,就算是自家也自愧不如。军中简陋,你先随便吃一些。我再跟你说这几日的局势。” 确实简陋,雷打不动的白粥、咸菜、炒肉干,只多了一屉热腾腾的麦饼。 吕祉哪有心思吃饭,拿起麦饼略嚼了两口就道:“还没有问岳兄是何时率兵到此的?王伯龙现在可是占据了昭关?岳兄可有破敌良策了吗?还有,兀术大军为何忽然撤走了呢?” 张宪笑道:“五哥,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吕宣抚就不是安闲养病的人。你快跟吕宣抚一件件说清楚,不然他这顿饭也吃不好了。” “好好好,你们说得都对。”岳飞也笑道,“安老,你不要直勾勾地盯着我,容我从头说起。” 原来,岳飞最先是在柘皋驻兵,本打算和兀术大军并力一战。但兀术只是派了大约五个千户的先行兵力,主力却迟迟未现。岳飞立即猜测事情突然起了变化,多方探报后确认兀术大军北返,这五千骑兵不过是断后的疑兵。这些疑兵在兀术大军撤退后的第二天,也利用骑兵的优势飞速北返。岳飞判断自己以步兵为主的队伍无法拦截兀术主力,只能放兀术北返。但好在王伯龙一军还滞留淮西。岳飞立即挥师东进抢昭关,堵截王伯龙。王伯龙和岳飞的两只军队几乎同时抵达昭关,可惜岳飞还是晚了一步。这几天,王伯龙率主力据守昭关不出的同时,一直在派小队骑兵骚扰岳飞大营,寻求北返的途径。 “王伯龙找不到我军营盘的漏洞,被逼得急了。这家伙以前冒险渡过大江,一直报了侥幸的心理。于是想出了个鬼主意,打算奔斗阳关,一路往西到北峡关后北返。” 吕祉冷哼一声:“这厮算盘打得精明,以为大宋除了岳少保一军便无人能挡他了。着实欺人太甚。” “安老,你莫要生气。”岳飞笑道,“围师必阙。我本来也想把王伯龙骗出昭关来。我跟王伯龙想到了一处。结果你也看见了,两军结结实实地厮杀了十余阵。王伯龙死伤半数人马。这厮见势头不对,逃回了昭关。我呢,听探报说,有一队咱们的人马赶来相援,也就没再追杀,想等着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前来帮我。没想到,竟然是安老亲自来了。 “惭愧惭愧。”吕祉连声道。“岳兄神机妙算,在下不及多矣。” “什么神机妙算,安老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顶多是个胆大心细罢了。自家届时还要请教安老破昭关的妙计,还请安老不吝指教。”岳飞笑着给吕祉再盛了一碗白粥,又道,“至于安老的最后一个问题,我可也是无能为力了。不过,好歹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我猜呀,兀术回军必然是有肘腋之患。至于兀术所以不救他的心腹爱将,只怕是另外有了打算。” 快穿孤忠_246 “哦,会是什么打算呢?”吕祉微微沉吟。 “这得问王伯龙。这家伙,别看年纪大了,脾气倒是不输十年前,心高气傲得紧。不狠输上几仗,不到最后关头,看来王大人是不肯跟咱们这样的南人摊牌了。”岳飞望向吕祉,目光灼灼,“安老,你说,王伯龙还能撑上几天?” “恭喜岳少保贺喜岳少保,”吕祉盘算了一下王伯龙的战损,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我看就在这一两日内,当见分晓。” “借你吉言。” “这不是我的吉言,全靠老兄的功劳。王伯龙损失了半数人马,他就算还想死守,也是人心浮动。我听说,金人野蛮得很,士卒对待那些打了败仗的将领们,都是十分地不屑。为了活命,有些人还会杀掉自己的主帅。何况,昭关之内并无粮储,再拖下去,饿也会饿死的。” 张宪冷笑道:“这还得多谢田太尉(田师中)。亏得他是直接弃守了昭关,不至于再来一回鸡鸣山的惨事。哎,五哥,你这次打得这么漂亮。当初请求陛下允准张宣抚进军,现在看来是太过谨慎了。”张宪提起张俊的名字时停顿了片刻,方才勉强叫出了张宣抚三字。显然很是不屑。 吕祉苦笑道:“而且,张宣抚用兵持重。就算是官家恩准了老兄的上奏,张宣抚也不知何时方能赶来。” “我又何尝不知。然而,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身为大将,自当思虑周全。”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再深入下去,恐怕就不止是三人腹诽张俊了,连官家也要牵扯进来。岳飞只能点到为止。其实,岳飞虽然当初上书官家请求诸路齐进,却一直做的孤军奋战的准备。岳飞起身道,“安老,别怪我说话粗鲁,你吃饱了肚子再在床上躺一回,我就先不陪你了。我和张太尉……” 吕祉猜岳飞是去巡视前线,立即打断道:“要视军咱们一起去。” 正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继而岳云直接钻了进来。“爹,出了大事情了,王伯龙指名点姓要见你。” 吕祉岳飞不禁相视而笑。吕祉将杯盘一推:“正说曹操呢,曹操就到了。” “在哪见我?到我大营中来吗?” “老王、八被打怕了,哪敢到咱们营中,索性学起了缩头大法,连下书都是从城上射的。他的书上写着,约爹明日一早相见,届时他在城上喊话,让爹在城下答话。我看,这老王、八一定存了歪心思,想要投机取巧,爹要早做准备。” 岳飞不回答儿子的提醒,反而顺手拍了儿子脑袋一下,教育道:“老王、八这样的称呼也是你能叫的?为将者对敌人不能存了轻视之心。你言语如此不谨,岂不叫吕宣抚笑话。” 吕祉暗道,亲爹就是不一样。不管有理没理,岳云这混小子一个字都不敢反驳,乖乖地领受训示。若放往常自己这么教训岳云,小家伙早准备好一百个辩解的理由了。 “岳兄可不能这样张敌人的志气。”吕祉道,“明明是咱们尽占了优势,这王伯龙不说弃暗投明,还敢嚣张若斯,叫老兄答话。岳机宜称他声外号,正是做儿子做下属的应有之义。” 岳云的脑袋点的跟磕头虫似的,趁父亲不注意,朝吕祉竖起了大拇指。 ………… 饶是众人都已经猜到王伯龙必然是困兽犹斗,王伯龙开出的条件犹令众人大吃一惊。 “兀那旗下站立之人可是岳飞吗?” 第二日一早,王伯龙按时出现在城上。他披甲执锐,居高临下,挥动马鞭大呼小叫。冷眼观去,倒仿佛占尽优势的是金人。 众人如何能忍得王伯龙张狂。晴天霹雳般响起了一人地怒吼:“岳宣抚的名讳岂是小子能够叫的?”随即一只羽箭从阵中斜刺飞出,夹带风声去势劲急,越过大阵后速度依旧未缓,擦着王伯龙的头盔,当得一声钉在了城楼木柱之上,箭尾犹自颤抖不已。王伯龙吓出一身冷汗,双方距离足有两百步以上,没想到犹在宋军□□射程之内。领略了宋军之中勇士的箭法,王伯龙不敢轻慢,把身子从雉堞处又后撤了些。 岳飞这才携吕祉缓缓步入阵中。原来最初站在旗下之人乃是杨再兴。 王伯龙是披挂整齐,岳飞吕祉两人却有意衣冠博带,好让王伯龙区分清楚。铁甲之中一点朱红,衬得两人姿态分外洒脱。王伯龙心中恼火,脱口而出道:“岳鹏举,你赴约来迟,不守信义。” 吕祉答道:“夷狄安敢论信义二字。汝等自问,海上之盟时可讲信义?侵我领土掳我百姓之时可讲信义?欺瞒二圣出城之时可讲信义?这一桩桩大事都不讲信义,有何面目责备吾等不守信约?” 王伯龙汉语日常交流无碍,但让他与吕祉这样的文人骂阵,他的火候实在差远了。王伯龙愣了片刻,道:“你们南人只会狡辩,我也不追究了。今天咱们不论过往,只谈眼下。岳鹏举,你也看见了,我兵占据雄关,你若强攻,势必损伤良多。自家宅心仁厚,也不愿多造杀孽。不如两下罢手,你看如何?” 王伯龙说完之后,就等待岳飞反应。可惜岳飞一言不发。王伯龙停了半晌,只好继续道:“岳鹏举,你放自家们北归,你也有好处的。我可向郎主进言,两国重开和议之门。两国从此不见刀兵,岂不是美事?” 岳飞这时方才笑道:“果然是一件美事,不过既然是议和自然有来有往。自家的条件还请王将军一并带给贵郎主。” 王伯龙大喜:“识时务者为俊杰。请说。” “尔等蛮夷退出山海关退回黄龙府,杀兀术杀挞懒为我人民报仇,归还两宫天眷。如此,则和议可成,两国从此共享无疆之休!” “岳飞,你,你,你,”王伯龙气得直打哆嗦,“你会后悔的!你那个康王……” 岳飞不待王伯龙说完,挥手命令道:“攻城!” 作者有话要说: 采访一下,“吕先生睡在岳少保的床上是啥感受?” “什么无聊问题,过。” 收获白眼一枚。 快穿孤忠_247 围城必缺出自孙子兵法,指包围敌人必须留缺口。这里是为了引诱金军出战突围,留下的缺口。 第126章 五年平金(56) 岳飞虽然做出攻城的姿态,但只是佯攻,目的在于消耗守军的体力。现在,兀术大军北返,鄂州军的后勤供应无虞,岳飞乐得和王伯龙慢慢耗时间,减少自己的伤亡。一来二去,几天的功夫,王伯龙就撑不下去了。他的副手将王伯龙绑了,主动投降。而此时,张浚督师建康的诏书也发到了军前。岳飞不敢怠慢,立即将投降之人加以甄别,女真俘虏尽数解送都督府。张浚自建炎年间督师以来屡败屡战,从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八百女真对着他行跪拜大礼,不由激动得热泪纵横。张浚代表朝廷受礼之后,又将这八百人押赴行在。这些人身上大多带伤,路上难免再受些暑热,到了行在还剩下五百之数。 官家对待此事较张浚就更为慎重了,其他的先不问,第一要务是为这五百人安排住宿之处。一番思来想去之后,官家看上了大理寺。这大理寺本来是关押高官的地方,自从斩了郦琼之后,牢房还一直空着,正适合安排大金上国的俘虏。只一样,大理寺中牢房不过百间,一下子涌入这么多人,实在是不敷使用。这可愁坏了刘子羽。刘子羽本想委屈一下这些俘虏,五人塞一间牢房,其余人住到刑室和牢子们的房间里,暂时解一下燃眉之急也就罢了。反正这些俘虏早晚都是要杀的。谁料到官家严令不许亏待了俘虏们,百户以上必须住单间,其余士兵可以挤在一起,但一间牢房中也不许超过三人。这旨意让刘子羽叫苦不迭,他为了满足要求,只好腾出自己的房间给俘虏们居住。须知,大理寺丞是朝廷高官,虽然是强令住在大理寺中,但也正因为此节,其府邸特别地宽敞。而为了排解断案之时的烦闷心情,衙门中又特意配备一个独立的花园,以供游玩。如此盛夏时节,刘子羽又是体胖之人,全仗着花园消暑解闷。这回全无准备下搬了出来,刘子羽在平江府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公务之余又四处奔波赁房,胖子过得很是凄惨,几天下来足足少了十斤的肉。 住处尚且是小事,绝得是官家明言,这些人既然安排进了大理寺,就得按大理寺的规矩办事。俘虏们有死在牢里的,不管是多有面子的牢子也要按律论罪。他这大理寺丞也脱不了干系。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不生病,何况是这五百受过伤的军汉。大理寺中的医生立即川流如水。更麻烦的是,大宋的规矩牢里的犯人病了,理应自行负担医药费用,只有实在出不起钱的才由政府补贴。这帮病了的军汉大宋的财政没有支出,刘子羽又总不能找兀术要钱去。胖子只好先自掏腰包从公使钱里垫上。刘子羽过了十来天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实在支持不住,去找座主张浚诉苦。 “我公可知近日行在物议汹汹吗?路上行人说起金人战俘一事,都有疑惑之情。都道官家如此对待敌国之俘虏,有三不解。”刘子羽不提自己腰包掏得凄惶,先把议论上升到了国事的层次,顿时收高屋建瓴之势。 张浚也很是无奈,他也知道近来议论颇为不妙,众人都说:“大仇未报,靖康之耻未雪,而官家待仇敌恭敬如事父母,这是偷安苟且的征兆。”张浚很想行献俘之礼,但官家一直借故拖延,他也没有办法。张浚开口道:“彦修,我也不是聋子瞎子,你说得我都知道。只是朝廷的事情,委实急不得,你要容我慢慢来。还有一件事,你我不是外人。我知道朝廷只给文官发半薪多年,你手头不宽裕,又有一大家子要养。现在却让你出钱贴大理寺的亏空,实在没有道理。我这里还有一点余钱,不多,几百贯而已,你先拿去救急吧。其余多出来的开支,我想办法过些时候让户部匀一项收入给你补上。” 刘子羽红了脸,他的确有这层意思在,但张浚说得如此直白,倒让他不能接口了。“相公,我又岂是为这区区几百贯钱钞。我不过是为了朝廷爱惜体面。何况,相公此回督师大胜,愚夫愚妇提起相公都是以手加额,恭祝相公安康,声望已是极隆极盛。但若是献俘一事再拖延下去,没个明确的说法,我恐怕物议终会波及相公,我公清誉因此受损,实在不值。” 刘子羽察言观色,见张浚听闻自己声誉陡增之时,颇有眉飞色舞之态,便知道自己的称颂打动了张浚。于是他不再就这一话题再发表意见,旁敲侧击道:“相公,近来安老可有来信吗?军中情形如何?” “安老也忙,要善后要抚恤军中将士还要修缮城池等等,倒还没有收到他的音信。彦修,你怎么突然问起了安老?”张浚不待刘子羽回话,略一沉吟,恍然道,“你是提醒我,再不改弦更张,恐怕安老就要来信相责了?你呀,你呀。”张浚微笑着不再说下去。 然而改弦更张谈何容易。官家便殿奏对之时,对着三位宰辅大臣,开口问的第一件要务便是王伯龙的伤情。 王伯龙在昭关被副将所执之时因为反抗受了些轻伤,本不要紧。但他心情抑郁加上年纪大了受不得槛车的辛苦,到平江之后便高烧不退。好在经刘子羽亲自上阵精心照料之后,病情已经好转,比刚到的时候胖了五六斤。赵鼎将情况详细叙述之后,官家不由以手加额连道:“这就好,这就好!”语气之兴奋溢于言表。 张浚有刘子羽提醒在前,下定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就这些俘虏的处置向官家讨个说法,趁机劝道:“陛下,这王伯龙在鸡鸣山大肆屠我大宋子民,罪在不赦。既然早晚难逃一死,臣以为,陛下不需精心为此人治疗,就任由他自生自灭也是无妨。” 赵鼎、李光虽然与张浚政见不同,但这点上意见还是一致的。李光补充道:“何况近来为了这五百人的医药营养,已经耗费了千贯支出。这些钱用来养兵可以抵百人一月之费,用来补发官员俸禄也够数人半月的开销。臣请陛下三思。” “不然,卿等看得浅了。区区千贯何足挂齿,”官家微笑着打量一眼李光,“朕这是为了爱惜国家的体面。那王伯龙乃是四太子的左膀右臂,自朕登基以来生擒的第一个敌国大将。要是任他患病也不予治疗,又如何彰显上国之威仪?他日献俘太庙之际,怕是列祖列宗也不会高兴的。赵卿,如李卿所言,就按一人十贯计算,先支给刘子羽五千贯现钱。要是户部挪不出这笔费用,就暂时先从朕的内库中扣,等户部有了结余再还回来。” 赵鼎算了算,昭关大捷官家赏了鄂州淮西两军五万立功将士二十万贯关子钱,每人平均不过四贯赏钱,还不足官家批给金人战俘医药费的半数。他不禁苦笑道:“陛下仁慈真是千古所无,然十贯之数臣切恐还是太多了。” 官家一口回绝道:“区区细目,不需再议。” 张浚明知道官家并非仁慈,而是另有打算,却也只有顺着官家的口气,小心问道:“按陛下适才所言,想是有献俘太庙之议。不知陛下准备何时行礼,臣等也好先做准备。” 赵构闻言略愕,他适才为了堵赵鼎的嘴,临时编了个说辞,不想被张浚抓到了漏洞,只有先顾左右而言他:“献俘太庙最是隆重。朕还记得,大行皇帝在日(徽宗),甫一登基,就让有司详勘礼仪制度,后来颁发的《政和五礼新仪》果然极是详尽,卿等可还有印象吗?” 张浚做过短暂的礼部侍郎,当即答道:“受降之礼源自□□皇帝。当时□□皇帝平蜀,孟昶请降,□□皇帝令有司制礼。后来大行皇帝以为祖宗法度尚有一二未备可以改进之处,所以新订了献俘等五礼。这献俘礼被先帝分为五步。其一,建盖天旗、黄龙旗,皇帝就御座;其二,百官参拜;其三,降者着我国衣冠北面而立,内侍宣读捷奏;其四,”张浚此前一二三不过一笔带过,到第四项忽然加重了语气,“陛下将降人大罪昭告天下,依律判处降人刑罚,或凌迟或斩首,押赴法场行刑,抒天下之正气,告慰祖宗在天之灵。先皇帝法度可谓完备。陛下,臣斗胆请陛下就依先皇法度,将这些金人俘虏明正典刑,且快国仇之万一。” 张浚说到这里,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形容颇为慷慨。张浚本拟自己的言行可以感动官家,振作官家对金抗战之气,不想却听到一阵啜泣之声。 “朕不忍听先皇帝大名。”赵构揩泪哽咽道,“为人子者,不能迎还先皇帝梓宫,又怎忍行先皇帝所订之《五礼》。何况,朕今日虽然国势粗安,赖诸卿之力占有江南半壁,然而未能尽复故土。朕又有何面目居于九重之上,受金人俘虏的跪拜?这受降礼,朕看真行了定是大为不妥,会招天下人耻笑。” 三位宰辅都被官家的急智惊得一愣。张浚再想不到官家会搬出如此堂皇的理由。其实,三人都明白官家不可告人的心思。官家自从听了奏报,知道王伯龙许诺愿意出力让宋金重开和议之路后,便打定了主意要保王伯龙一命,将这几百俘虏当做和谈的砝码。 张浚不禁叹道:“陛下,王伯龙区区一员兀术手下的万夫长,比不得当初童贯向大行皇帝献上的方腊等人。陛下以仇耻未雪的缘故,不愿行献俘大礼。臣等不能致陛下以中兴,无任惭愧之至。” 张浚此番话实际是在提醒官家,王伯龙固然是万夫长,但大金万夫长几十个,他左右不了和议这等国之大事,所以口出狂言,很可能仅仅为了活命。 赵构仔细体味着张浚话中的深意,脸色一沉,没有说话。 张浚尽礼垂泪片刻,不再提献俘之事,转而道:“这次淮西之战,金人虽然退了。然而兀术本部实力并未受损。金人怕是以退为进,另有打算。臣身居都督兵马之职,不得不预为陛下言。” 这就说得更加直接了。就算真能议和,主动权也是掌握在金人手里。兀术、挞懒首肯了才能议和,大宋一厢情愿地上降表,金人只怕也不会领情。赵构到此不得不问道:“依卿所言,兀术为什么退军呢?” “臣已经让诸将探听消息,想来不久便有回报。然而陛下既有收复故土的大志,臣不胜激动之至。臣请陛下借此胜捷,大会诸将,商讨天下形势。” 赵构盯着张浚,修眉紧蹙目光阴沉,沉默良久。 快穿孤忠_248 作者有话要说: 献俘制度依据《政和五礼新仪》,《宋史》等记载 第127章 五年平金(57) 官家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召集诸将于庐州大会的建议。虽然打出了“犒赏诸将以期尽复失地”的旗号,但官家心里明镜一般,不过把其当做试探诸将对和议态度的手段。至于时刻挂在嘴上的“先帝梓宫”更是一件必不可少的遮羞布,一旦需要就可以拿来做与金媾和的掩饰。 …… 庐州城中,呈现出一派大战之后特有的欢欣景象。虽然金军的攻城给这座淮左名都造成了严重破坏,随处可见因被用作滚木礌石而拆得七零八落的房屋;但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容,路上不管是见到熟人还是陌生人,彼此都会微笑着打个招呼,问一声:“回来了?房子还在吗?”倘若那人回答一声“还在”,两人就会互相恭喜“老天保佑,万幸万幸。” 倘若那人回答一声“不在了”,来人也会热情地拱手邀他一同去宣抚司衙门领木料石料重建家园。 宣抚司衙门前的广场,这几日热闹地像是鄂州著名的南草桥集市,人挨人人挤人。人们都在忙着捡广场上堆积的盖房材料。这些材料其实是淮西诸战后缴获的战利品,吕祉命人挑出其中能用的充作军资,剩下的就便宜了百姓们。胡闳休从瓦桥走过的时候,就差点被个抱着木材的大汉撞倒。大汉见他是官人打扮,赶忙恭恭敬敬地行个礼,发自内心的祝他安好,顺祝吕宣抚安好,然后忙不迭地跑走了。胡闳休的簇新官服被撕开了一个小口子,但他并无半点恼火,冲着那大汉离去的背影喊道:“小心点,别再撞倒了别人。” 这景象让胡闳休回忆起了绍兴初年的鄂州,也是这样红红火火的,所有人都有股子重建家园的心劲。想到战争初起时,自己在城楼上见到的绵长的逃难队伍,他忽有隔世之感,这些百姓大概不会再逃难了吧?他自问自答道,不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金兵不可能再打到庐州!于是胡闳休笑着,又冲广场上的人群喊道:“这回都盖结实点,得至少住一百年,好传给咱们的子孙后代!” 听到胡闳休吆喝的人抬起头,笑着回应道:“好喽,传给子孙后代。” 天佑大宋,愿子孙后代永不见兵戈。 胡闳休直接进了后衙。 吕祉和吴氏原是分坐在两把椅子上,手却紧紧握在一处。胡闳休一进来,两人的手立即分开了。吴氏低下头装作在看桌子上堆放的满满的礼物。吕祉轻轻咳嗽一声,摆出正襟危坐的姿态。胡闳休暗笑,当初在鄂州,他可没少见岳宣抚携夫人一道劳军的画面。吕宣抚毕竟是文人,看来尚未习惯军中儿女的豪爽。 “良〈弓弓夂〉,”依目今吕祉与手下的关系,他更喜欢直接称呼胡闳休的表字以示亲密,“你的伤刚刚痊愈,就要麻烦你去跑一趟鄂州,实在是辛苦了,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宣抚是有心成全我,末将感激还来不及,辛苦两字千万不要再提起。”胡闳休战时一直协助刘锜守城,战后与旧帅岳飞匆匆一会便即分别。吕祉也正是因此才让胡闳休去鄂州递送书信。 吴氏抬起头,羞涩道:“胡机宜,桌上堆放的这些物事,都是奴家送给李姐姐的生辰贺礼。计有黄庭坚书帖一幅,象牙镂刻描金梳子一把,炭桥河下青篦扇子铺出的水墨山水竹丝扇两把,周家折叠扇铺出的消暑扇两把,其他女儿家的物事等都不值钱,却是奴家的一片心意,胡机宜千万把话替奴家带到。”吴氏自从庐州战后,已经不可能再抽身于宣抚司军政事务之外。也因为南渡之初的特殊原因,官宦人家的女性肩上挑起了教育和持家的重任,加之许多女性自小就被教育经世之学,这与崇尚女性无才便是德的明代有重大区别。吕祉对此虽然多少有些腹诽,但见吴氏在这些事务上很有些天份,也就随她去了。这次给岳飞妻子李娃准备生日贺礼,吴氏着实费了许多心思。选的玩意大多是既端秀又实用,但并不贵重的特产,最能讨像岳飞这种不事奢靡人家的欢心。另外,她听说李娃雅擅书法,又特意拿出了从娘家带来,一直珍藏在身边的黄庭坚帖吴氏平日爱如性命,如若观看即使是吕祉也必须先濯手焚香,虔诚礼敬后,方得一睹真容。她本不欲割爱,但一想到岳宣抚战场之上曾经救过自己夫君的性命,便是再珍贵的东西也舍得了。 “末将一定把夫人这番心意带到。”胡闳休丝毫不因吴氏是女流,而流露半点轻视之心,郑重保证道,“当初末将在鄂州之日,也听李夫人言道,听闻国夫人诗才璀然,常恨不能与国夫人一晤。此回想必可以一慰渴想。” 吴氏笑道:“这可太好了,奴家也一直想见姐姐。”吴氏目视吕祉求道,“相公,趁着你们在庐州大会的方便,奴家邀李姐姐来庐州,相公可允准吗?” 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让吕祉不知如何回答,微露难色。要说吴娘子的请求也不算过分,但这请求放到他上辈子生活的年代,绝对算得上不守妇道了。毕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那年头上流社会女性生活的理想状态。想起平日里这几位国夫人的作风,吕祉有点头疼:岳飞的妻子公然在战时干涉自己丈夫的军令,韩世忠的梁夫人平日跟士卒同甘苦,秦王氏以宰执夫人之尊和官家医官王继先交往频密。哎,自从秦桧死后,也不知道这位王夫人流落何方了…… 吴氏见丈夫神色迟疑,盯住自己,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提议未被接受。她没有继续央求,依旧笑着道:“这次庐州之会最是要紧,听说官家和宰执们都会来。请相公以国事为重,不用为奴家这点小要求操心。” 吕祉缓过神来,见妻子毫无怨怼之色,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中含了三分羞色,更有一分桃红浮上面颊,显是因为刚才的不当言辞深怀歉意。这副娇羞的模样与史书上那个刻板的刚烈女子相差甚远,反让吕祉起了怜惜之情。他咬咬牙,不就邀请楚国夫人来一回庐州吗,又不是要跋山涉水去找易安居士学词,有什么大不了的!围城之时,因为军情紧迫,先是刘锜、后是胡闳休都经常和吴氏商议军情,没少或公开或私下地见面。连这规矩都不成其为规矩了,这区区闺房联谊自也不在话下。 “夫人无需多虑。多亏了夫人提醒,自家才想起一事。若是楚国夫人(李娃)、秦国夫人(韩世忠妻)等一干人也随同来到庐州城,必须欲为安排,才不至于失了礼数。” “多谢相公允准。”吴娘子深深一福,软语温存,“若是姐姐们都来到庐州城,奴家正可略尽地主之谊,断不至于失了礼数让相公难堪。” 吕祉心中一动,待胡闳休出去,便自己带上门,对着吴氏回了一揖。“如此,有劳娘子了。” 吴氏闪身躲到一旁:“好好地,这是做什么。奴家福薄,受不得相公的大礼。” “受得受得。”吕祉趁势攥住了妻子的手,扶她坐到圈椅上靠好。“娘子在围城之时的所作所为,纵是七尺男儿也自愧不如。想我吕祉何德何能,有妻若此夫复何求!何况,娘子于千辛万苦之中,又为我育下孩儿,吕门有后,只一拜又岂足表为夫的敬意。” 吴氏先听夫君提起围城之苦,眼圈一红险些落泪,目光朦胧望向夫君。支撑她渡过这段人生中最惨痛的时日的,无外是对吕祉的回忆。现今意中人坐在身边言笑晏晏,却犹似梦中。吴氏伸出一双素手,轻轻覆在了吕祉的手上,掌心传来的温度方让她无比的安心。 继而吴氏见吕祉一边说着“吕门有后”,一边笨手笨脚地抚摸她的小腹,活脱脱是那初为人父的毛头小子模样,又不禁破涕为笑。“偏相公你这么会说话。奴家只做了些份内的事情,相公便恨不得把奴夸做天人。折杀奴了。” “吁。”吕祉示意吴氏不要说话,拿惯了刀笔的一双手,仔细感受着素罗红裙后的每一下轻跳。 吴氏将吕祉的手向旁边推了一推。没推开,反被吕祉握得更紧了。“奴的杨柳腰快变成水桶腰了,丑也丑死了。”吴氏轻声道。 “你身子瘦弱,如今好容易吃得多了些,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丑?” 吴氏心里甜蜜,巴不得夫君的手在自己身上多停留片刻。可她又怕吕祉失望,还是嗫嚅道:“相公,还没到日子呢。” 吕祉上辈子子女颇多,也知道吴氏肚中的胎儿还没到胎动的日子。但他忽然有了异代个子嗣,既新奇又吃惊,也是情不自禁。这时被吴氏点破,恍然一笑,起身道:“娘子,你猜肚中的娃娃是男是女?” 快穿孤忠_249 “王神医把脉的时候说,我的脉搏强健,而且左手的肾脉强于右手肾脉,这小娃娃男娃的可能性很大。” 吕祉笑道:“无论男女,只要娘子和孩子平平安安,我也就放心了。” 吴氏抬头盯住吕祉,想分辨夫君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当时人重男轻女的观念非常严重,一般人头胎都希望是个儿子,以便传宗接代。吕家一脉单传,吴氏以为丈夫必然希望自己肚中是个男孩,不想吕祉心系的是自己的安危。她哪里知道吕祉是再世为人,所以看得淡了。只觉得此时的夫君,笑容从所未有的温暖,剑眉舒展眼眸明亮,不觉沉溺在夫君的目光中,幻想着自己肚中的男娃与夫君一般的周正,皮肤白皙地阁方圆仪表堂堂,痩削如斯…… 吴氏不禁用指尖触着吕祉的下巴:“相公,你又瘦了,旧衣服穿身上又大了一寸。这仗打完了,也不曾好好补身体。等刘彦修(刘子羽)过来了,相公你也喘口气,歇上一歇吧。” “彦修呀。”吕祉听妻子提到刘彦修,不禁眉头一皱。当初,淮西宣抚司之所以迟迟没有配备参谋官,是因为宋廷觉得不需要再派一个文官监视吕祉。张浚也不想有人对吕祉动辄牵制。如今,有个老相识刘子羽主动做他的参谋官,于他是件好事。毕竟刘子羽军事经验丰富,能分担他不少重任,且不会违背他的布置。但于国家而言,刘子羽调任,则证明处置金军战俘一事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刘子羽作为官家的替罪羊,不得不暂避锋芒。而随着刘子羽的调离,朝廷和战之争又将愈发喧嚣尘上。吕祉想到此处,沉沉叹了一声。“彦修,我是想他来,又怕他来呀。” 吴氏知道吕祉不快,却又不知道他何以不快,只好加意温存。 吕祉勉强笑着拍了拍妻子的头,也不再解释。两人相对静坐,夕阳将两人身影镀上了一层余晖。 第128章 五年平金(58) 鄂州城中。 岳飞自淮西回军之后,并未跟随大军返回鄂州,而是径率亲军去了襄阳。他自觉此次大胜之后,朝廷可以振作风气鼓勇北伐,所以要先行到襄阳这个前沿重镇视察布置,以便一旦有军事行动的时候,襄阳这个国之重地可以提供前进的粮草支持。因为襄阳距离平江过于僻远,他对于国门(指都城)之内的闹剧一无所知。但也正因为密迩敌国,金、伪的消息倒是很快传到了。岳飞得知挞懒废刘豫囚粘罕,饶是他早已料到了金国必生大变,还是不免大吃一惊。他当机立断,一面速命戍守襄阳的徐庆招收原伪齐军民,自己则即刻回军鄂州。连日来,岳飞一直忙于向官家上奏,表面上是报告金人的动态,内里则隐含着打探自家朝廷的大计。奏疏诏旨纷扰往来间,岳飞才知道了官家与诸公对王伯龙的高妙处置,不免又是一场暗气。他心中后悔,当初还不如干脆结果了这厮性命,也省却如今的大麻烦,可惜已经是覆水难收。至于他辛苦草就的出师奏表,自然也是毫无意外地留中不出。唯一欣慰地是,官家好歹同意了庐州之会,自己尚有面对陈述意见的机会。然而,就算再自我安慰暗示,岳飞这些日子依旧情绪低落,形容间愈发沉默。 这天岳飞自军营里回来已经是掌灯时分,一般在这个钟点,他大些的三个子女—次子岳雷、长女安娘和三子岳霖都会在妻子李娃的督促下读书写字。今天,他却听到了院墙内传来一阵欢快的孩童笑声。岳飞心中诧异,挥手示意亲兵回去,自己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岳霖、岳雷在房廊下站着鼓掌,安娘一身本色布裙站在门前的枣树下,衣袂飘飞翩翩起舞。 “好一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安安,服了你了。我虽是长你几岁,却比不上你文武双全。”岳雷年仅十二,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正背着手引经据典地夸赞妹妹。 岳霖还小,刚刚入学,只知道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拍手鼓掌。 “学了几句洛神赋,就只会用到这种地方吗?”岳飞假意气道。 两个儿子见到是父亲回来了,吓得连忙立正颂安。 安娘也惊叫一声“爹”,却没有哥哥弟弟们的慌张。甫一停下身形,便飞跑向父亲,双手环在父亲腰间,娇嗔道:“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回来也不提前打招呼,害得我吓了一跳。” 岳飞替八岁的女儿整了整衫裙,做出一副严厉的样子:“安安,你不好好读书,又在捣什么乱呢?” “爹,人家是在练武。”安娘眨下眼睛。这孩子生得极其讨人喜欢,一双秀目透着灵动,皮肤莹润如玉却并非病态的苍白,说话的语调俏皮动听。“上个月张叔叔教我的,让我好好练,说是练得好了三五个人不能近身。” 岳飞算了算日子,上个月他正在襄阳。张宪死去的浑家与他的妻子曾结拜金兰,所以并不避嫌疑。“这些花拳绣腿练了也没有用处。” “爹说得太对了,我也觉得张叔叔教我的更像是舞蹈。”安娘笑眯眯地露出了一颗小虎牙,“爹是万人敌,教我练武吧。” 岳飞点着安娘额头:“你个女儿家,练一身武艺是要做什么?还想当马上的将军吗?” “想呀,想呀。凭什么只有大哥能做将军,我就不能了?” 岳飞不理会女儿的纠缠,扫了眼庭前,发现两个儿子都跑回房了。他拍拍安娘肩膀,“安安,好好读书识字,长大以后跟你娘一样,不比做将军好多了?”说着领着安娘进了正房。 李娃正在灯下算账,左手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右手则是运笔如飞。她一心三用,早把院子里面的事情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做声。 “孝娥,今天什么日子?小皮猴子们怎么都放假了?” “正要跟你说。”李娃写完最后一笔,起身笑道,“安安和三宝的先生临时有事,请假回家了,没布置功课。发发读书久了,我让他到外面散散心,怕闷坏了他。三个赶到一起,又兼着安安卖弄,凑巧就都让鹏举看见了。”李娃说着瞪了安娘一眼。安娘长得跟母亲有八分相似,尤其是眉眼脸型。所不同之处,李娃行动颇为飒爽,少了小女儿的娇憨;加之她身材高挑,不过矮岳飞半头,举手抬足间自带了股气势。 “鹏举这会儿回来。可吃饭了吗?我提前让厨房多预备了些茶果点心,这就叫下人端过来。”这夫妻两人以表字互称,也算是当时一奇,颇有同志之意。 “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你好歹吃上一些,也解解乏。”李娃见安娘还赖在父亲身边,命令道,“安安,你快回房间摹写灵飞经去。” 安娘不敢违抗母亲,皱着眉回自己房间了。 岳飞坐在椅子上,见妻子这样安排,苦笑道:“孝娥这是又要给我布置什么任务了?” 李娃笑着把账本递到岳飞手里:“不才劳烦宣相先看眼账目。” 账本上详尽地记载了每一笔收支的来龙去脉以及最终的结余,显然是经过了做账之人的精心整理,以便让不熟悉会计的人也可以看懂。不同于典型的女性婉丽字体,账本上的字迹端方有力,彰显出写字之人沉稳的个性。 “鹏举你一边看,我一边跟你仔细说。”李娃坐到岳飞身边说道,“这是咱家最近三个月的开支,收的你也知道,都是官家的赏赐,其他便只有支出了。江州的岳氏宗族找到我,说今年眼看要收割了,可是打了这次仗,被当地的衙门抽了丁,所以人手不足,找我要钱雇人收割。我想着鹏举既然把地免费租给了宗族,这点事情必然也是同意的。我算了一下,雇一个壮劳力一天至少一百文,就贷给了他们一百贯。鹏举,利钱我可以不要,这本钱可是一定要收回来的。还有一件事,安安和三宝的先生是老母亲病重回家照看的,我看一时半会儿地是没法回来了,又怕他有个急事手头不敷用,所以多给了他一些盘缠,一次给了他十贯。再有,牛太尉(牛皋)的小儿子前两天行束冠礼,虽然鹏举不在咱家也要随礼的。牛太尉特别钟爱这小子,虽然平常军中家中都是节省为重,但这次太省了面子上过不去,我就自作主张多出了些钱……” 李娃如此絮絮地一直说到了端午包粽子的事情:“自从鹏举上回平了杨幺后给韩相公送了一艘车船,韩相公心中欢喜一直按年节给咱们回礼,过年送些腊肉,端午给个粽子什么的。这回端午韩相公送了两筐的咸鸭蛋过来。我寻思着用鸭蛋黄包了一百个咸粽子出来,剩下的鸭蛋清剁碎熬了咸粥。鹏举喝着可觉得还算入口?” 快穿孤忠_250 岳飞险些被正在喝的那口粥呛到,他放下粥碗苦笑道:“这粥真是人间美味。不过孝娥,这点小事也需要跟我交代清楚吗?” 李娃歪着头欣赏丈夫颇有些窘迫的表情,含笑道:“鹏举不是说过吗,咱们的家事从来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关系着国事军事。既然是这样自然便事无巨细,就算只是一角一厘也要跟你交代清楚。否则难保再出了拿家里钱去做绸缎衣服的事情!再说,鹏举时不时就要变卖家产补贴军用,我这个持家的,也必须精打细算。万一鹏举真有急用,不至于让这一大家子人饿肚子。哎,堂堂一个宣抚使,真要到这个地步,再张罗借钱别说人家笑话,我看人家根本不会信呢。” 李娃说得爽快,岳飞如听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插不进一句嘴。等妻子说完了,他才脸色微红尴尬道:“孝娥,一件小事你要记挂到什么时候?”所谓的小事,是指当初岳飞责备妻子不该穿绸缎衣服,养成骄奢之风的事情。至于变卖家产补贴军用,一般人是一定介意的,但岳飞深知妻子深明大义,向来并无半句怨言。 “记挂每时每刻,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可怎么办好?”李娃笑着从岳飞吃下小半碗的粥里舀了一勺,慢慢品着,“一想起这件事,我就想起鹏举一片报国痴心,我要是忘了,又如何做你的良人?” 岳飞心头感动,握着李娃的手叫道:“孝娥,辛苦你了。”他这人向来不擅甜言蜜语,就算是对着知己也是少言寡语的时候多,实在激动了也只会当着妻子的面泪流满面。这时一句简单得辛苦,就将千言万语都包含了进去,再要他多说些“你又操劳家事又养育孩子,我亏欠你良多”之类的情话,却是不可能了。 李娃深知自己丈夫的脾气,也不怪岳飞连自己的生日都未曾庆贺。适才夫妻二人玩笑一回,于她已经解了数月聚少离多之苦,心满意足了。她见丈夫神色开朗了许多,便转入正题。 “鹏举,这次吕宣抚的夫人贺我生日,着实送了不少礼物,让她费了许多心思。你说我该如何回礼?” 岳飞见灯光下,妻子双眸明亮,神情含笑,知道妻子早有打算。“家中的事情但凭孝娥处分。” “鹏举这样说,我便以东坡居士的寒食帖还赠了。” 岳飞听得肉痛,寒食帖是他于战乱之间收于湖南,此贴神清气足飞扬飘洒,实为他珍藏书帖之三甲之作。不禁迟疑道:“回礼须得如此贵重吗?” “当然不必。譬如韩相公,鹏举送他战船,他不过年节修书外加些鸭蛋粽子而已。”李娃一本正经答道。 岳飞闻言更是尴尬:“孝娥,你明知我并非此意。” “鹏举要真有这个意思,又怎么对得起吕宣抚的真心交结?”李娃虽不能说是倾城之色,但笑容极是动人,年过三十依旧眼神灵动宛若少女。“鹏举与安老虽是文武有别,然而于抗金大业上志同道合。当初鹏举送安老宝刀,尚可说应有之义。这回,安老借我生日送的书帖分明是感念鹏举救命大恩,你趁机回他寒食帖,以做订交之礼岂非名正言顺?我看,以后朝堂之上力压谬论少不得吕相公相助。” “你们女人家的小心眼真是不少。”岳飞与吕祉肝胆相照,原也用不着这样大费周章。但他觉得妻子和吴氏的措置也无伤大雅,遂一笑置之。 “还有一件事,这次庐州之会,吴娘子邀我一晤。我想着带发发、安安、三宝一同前去,鹏举同意吗?” 岳飞皱眉道:“这又是做什么?” “刚才不是说了,安安、三宝的先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吗?他们闲着也是闲着。两个人闹着要去看哥哥。发发年纪渐长,你也该带他见见世面,熟悉些朝廷人事。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他整日闷在家中读书,也不是事。” 岳飞有点头疼了。李娃的要求不能说是无礼,但这样大张旗鼓不是他向来的作风。岳飞岔开话题道:“你不说,我还忘了问你,三人读书读得如何了?” “发发你知道的,一直循规蹈矩认认真真的。三宝刚刚开蒙,还看不出好坏。倒是安安,她读书不过是为了认个字,却一直念叨着先生学问不高,比不得直老(薛弼)。这孩子也不想想,世上又有几个直老呢?”说起自己的女儿,李娃也是一脸无奈。 “安安真像你,聪明颖悟过目成诵的。”岳飞挽着妻子的臂,笑道,“等有时间,我再物色个合适的先生教她。” 李娃靠在丈夫怀中,无奈道:“我可没有安安这么刁钻古怪。你再给她找多少个老师宿儒,我看也合不了她的心意。她心气高得紧,一心想拜在武夷先生(胡安国)门下呢。” “那这次去庐州,就让安安见识一下,天下之大,她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哎,鹏举是同意了?”李娃又惊又喜,笑问丈夫,“怎么忽然就同意了呢?” “我忽然想起安老也是福建人,又跟刘彦修交好,两人与文定书院的人都熟识,虽然不能把武夷先生请回来,指不定就能帮我找到一个青山公(胡安国)的弟子呢。请先生过来总得先让人家先看一眼学生吧。既然要带着发发去,那么再饶上那两个小的也无所谓了。” “瞧你说的,敢情安安、三宝是送的。” 两人笑语渐低,直至无闻。 作者有话要说: 留中不出: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下,不交议也不批答。 胡安国:宋代理学一派大儒。 第129章 五年平金(59) 绍兴七年七月底,刘子羽正式以淮西宣抚司参谋官的身份履新上任。刘子羽虽然屡次表示一切从简,千万不要搞隆重的仪式。但吕祉为了表示对老友的尊敬,特意率领全体僚属在城门迎候。 吕祉远远看见一乘官轿从码头方向赶来,官轿后面不过跟随了三五个侍从,情景虽然说不上惨淡,这不事张扬的做派还是出乎他的意料。毕竟刘子羽本就是京中大员,而按国朝制度,参谋官虽然不是正职,其尊崇却是等同于封疆大吏的。他就猜到,刘彦修的境况相当不妙,赴自己的属官果然是落荒而来。他苦笑着看一眼身后的淮西众将,诸人兴致也是不高。尽管刘锜保持着一贯的风度,但俊美的脸庞上笼罩了一层阴云。王德干脆称病不来撂了挑子。平日肆无忌惮的靳赛也识趣地不再插科打诨。十几人的队伍沉默的近乎于沉重。 快穿孤忠_251 这气氛倒是暗合了刘子羽的心情。 “安老,”刘子羽从轿上下来,赶快上前两步,把住了吕祉的手臂,“仆信中说,千万不要兴师动众,区区一介罪臣承受不起。安老还是如此盛情,让仆不胜愧疚。”罪臣这个称呼源自刘子羽的自嘲,他因为王伯龙一事屡被言官弹劾。虽然官家留中不发,但背不住有些言官将抄本直接送给了刘子羽。风口浪尖之上,甚至有布衣上书请斩刘子羽人头以谢天下的。闹到这个份上,不怪他以罪臣自称了。 刘子羽紧握住吕祉的手,上下摇动,显然甚为激动。吕祉觉出刘子羽的情绪既激愤怒又带着三分委屈,代官家受过果然是件辛苦差事,于是安慰道:“彦修,你这说得什么话!你我是肝胆之交,你屈尊来做我的参谋官,相助北伐大业。这份情谊让我铭感五内,若是简简单单地便接了你,于情于理都无法交代。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就不要再说扫兴的话了。” 刘子羽这百余斤的胖大汉子闻言险些落下泪来,勉强笑道:“受教受教。安老,不,宣相,请为下官介绍一回淮西军中的大将吧。”刘子羽首先向刘锜一拱手,招呼道,“刘团练,别来无恙。”再问道,“哪位是王夜叉?下官久闻大名。” 刘子羽自富平之战前,就早与刘锜相熟识,所以并未过多客套,直接询问王德在何处? “王太尉一周前便请了病假,至今在家服药。”吕祉尽量用自然的语气解释道,“连番大战,王太尉伤了元气,回军之后就一直疾病缠身,缠绵病榻已经多日了。这次,王太尉听闻彦修要来,本想力疾相迎,是我没有答应他的请求,让他多休养些时候。” 这话五分真五分假,王德生病是实,但远未到起不了身的地步。王德这是心伤儿子惨死王伯龙却未能正法,吕祉怕王德见到刘子羽后干出不适宜的举动,索性让他继续养病了。刘子羽聪明绝顶,脸色一红已然想明白了,嘿嘿两声黯然道:“哎,仆一身愧对天下悠悠众人。” 吕祉没有接话,刘子羽此时放低姿态反而有利于取得诸将的信任。 刘子羽再问道:“哪位是岳家大衙内。” “真是不巧,岳、胡两位机宜与关复古以及庐州城的李知府一起去了前沿,措置接收伪齐降人的事情。彦修,你今天是见不到这两名勇将了。”吕祉说起这件事,是真正得舒心,笑容中都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彦修,这样大好的形势,你一定从来没有见过。金人废了伪齐之后,把刘豫父子逮赴上京,天下大震。伪齐的官员,听说以后要直接在金人手下,做金人的官,为金人卖命,心里头都觉得耻辱。以前他们因为在刘豫的治下,尚可以自欺欺人。现在,这最后的一块遮羞布也被揭去了。稍微有些廉耻之心的人都不再能够忍受,许多人有了归降的意思。彦修,你刚出国门(都城),大概还不知道目前的形势,一定想不到,连像蔡州知州刘永寿这样的伪高官都纷纷投诚了。我跟彦修你透个底,岳、胡、关三人很可能迎来一员大将的反正。” 吕祉说到高兴处,接连重复了多次“形势大好”,可惜这激情却并没有感染到刘子羽。刘子羽形容依旧淡淡的,只长吁道:“人心向背,可见一斑。” 吕祉的热血被这一声长叹浇得凉了。 …… “不错,人心向背,可见一斑。彦修,请你谈谈朝廷的向背吧。”欢迎仪式之后,两人独对之际,吕祉沉下脸问道。 刘子羽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左右是那点子肉食者鄙的事情,什么时候说不一样!还是先让下官洗耳恭听吕宣抚招降纳叛的英雄事业吧。” 吕祉听刘子羽话中明点出了肉食者鄙,显然除了扶不起来的官家,大臣中也有人暗地赞同怀柔金国了。他原以为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取得了一个大捷,又活捉了王伯龙,定能振奋朝堂正气,庙堂之上,纵然是有一分廉耻之心,也不能依旧卑躬屈膝。现在看来,事情远非料想的那般简单。吕祉一阵心酸,瞪着刘子羽一言不发。 刘子羽见吕祉反应如此激烈,不知道他是恼自己拂逆面子抑或是对朝廷举措不满,忙试探道:“安老固然是高风亮节不肯居功的,但我初来,一切情势全不知晓。现在两眼一团黑怕是无法相助安老成就大业。” 刘子羽还想再说,吕祉已经回过神来,当即打断道:“彦修不需多心。我适才是怕朝廷诸公辜负了诸将苦战的成果,所以才沉默不语。”这已经是非常婉转地批评了。 一旦说起当前风起云涌的动荡中原,吕祉脸上不觉闪现出了熠熠光辉。“彦修,我不瞒你。当初刘豫治下的中原,在宋金之间做了个缓冲。百姓们虽然也要承担沉重的赋税,也要时刻担心被官府抽丁,但日子总还过得下去。金人因而得以中国攻中国之成效。金人于是有余力对付境内的忠义之士,那些依险而立的山水寨头领们,被层层剿杀后吃了大亏,许多不得已投奔了岳少保、吴相公。当其时,投降了伪齐的官吏们互相开玩笑的时候也都说,此间甚好,绝对不会再归大宋。” 刘子羽笑骂了一句:“这老东西跟咱们的大大小小许多官都有交情,但凡在咱们这边吃了点委屈的,都跑到老东西手下卖命了。” “不错,彦修,你还记不记得刘相公离任前的离奇大火?这大火就跟伪齐脱不了干系。然而当时恨不得淮西一军的大小将领们人人都通伪齐。法不责众,我怕激起兵变也只能暂时放任了。后来,我去大理寺中探视郦琼,郦琼最后的遗言就是让我盯紧与伪齐交通的几个人。” “是哪个混账玩意,安老可否告我?”一句话勾起了刘子羽的兴趣,他森森笑着问道,“安老打算如何处置?” “是谁都不重要了。”吕祉神色安然,“彦修,形势变了。不是我自夸卖弄,自庐州数战之后,诸将再不会与仆离心离德。”吕祉言语随便如行云流水,也未作严惩之态,却自然散发出百战名将的威严。刘子羽不由凛然以对。 “又何止是淮西诸将,庐州数战大捷,即令是投了伪齐的降将们,也不禁瞠目结舌大为震动。你要是早些跟这些人说,大宋的军队在丘陵遍布的平原之上,也能打得虏人宿将没有还手之力,他们一定要厉声呵斥你胡说的。”吕祉说到这里,不禁放声大笑,“所以,这次金人甫一废了刘豫,这些降将就开始向诸宣抚司频频示好。开始还只一两人,后来就如滚雪球一般,数十、上百的秘密联系,谋求南归了。彦修,你不会想到这些人的心有多急,也不会想到他们为了赎罪,计划有多大。许多人不但自己要归宋,还要带着治下的百姓和伪齐军队一起归宋。可谓,中原沸腾,民心复苏!” “你刚刚说,岳云几人就是干这个事情去了?他们联系的是哪个?” “关师古。”吕祉有意将说得波澜不惊,“我让关复古去接洽,就是这个用意。这两人是远房的亲戚。” 刘子羽拍案而起:“是他!当初他被逼降了伪齐,我还曾惋惜不已。现在他肯归正,实在是官家之福。”刘子羽说得绝非虚言。关师古与吴玠齐名,威震华夷。他降伪齐其实源自西军内部倾轧,与吴玠也脱不了干系。刘子羽碍于吴玠的面子,不好深说,但还是表示了击赏。 “正是,关复古有意以万人来降。彦修,这样的形势,难道你不动心吗?”吕祉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没有提朝廷如何,而是反问刘子羽,“趁金人新败,出兵北伐,一举收复中原,还都汴京,成中兴之大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彦修!” 吕祉用最热烈的目光看向刘子羽,刘子羽却只报以苦笑。“安老,下面该我说了。”刘子羽轻叹一声,避开吕祉的目光。“朝中有奸臣。我只告诉你这句话。至于谁说的,你不要问,我也不会再说。” 吕祉简直欲哭无泪。自己杀了秦桧,执掌了淮西一军,又屡获大捷,难道最终只能赢来这样的结果? “安老请先不要着急,容我说句心里话。”刘子羽缓缓道,“朝中虽然有奸臣,但我因为王伯龙一事被逼到你这里暂避风头,便是正气不绝的明证。现在的态势,任谁要想排斥异己,统一言论也都不容易。我们还是要尽力争取天心。”刘子羽说得固然隐晦,吕祉却如明镜一般,所以会出奸臣怕就是因为天心在撑腰。 “彦修,一出国门,消息闭塞。请告诉我奸臣的攻讦之语。” “他说……”刘子羽犹豫片刻道,“说鸡鸣山大败,损兵折将。说昭关之捷,全凭侥幸。说五年平金,却险些让金人过江酿成大祸,大言欺君岂能为一军之统帅!诸将骄横,不听指挥,虽胜也足堪忧!” 饶是吕祉修养再好,也不禁怒道:“颠倒黑白,含沙射影!此人到底是谁?” 刘子羽不再隐瞒:“便是官家新近提拔的御史台长二,万俟卨。安老,你大概还不知道,王伦被放回来了。因为他?使金据理力争,官家对他的才干颇为赞许,封赏有加。王伦借机向官家推举了万俟卨。这个万俟卨甫一面对,便对官家说出了这些话。我看,官家任命万俟卨为御史台长官,确实颇有深意。不过安老深受官家信用,无需介怀。” 吕祉倚住桌角,一动不动。 快穿孤忠_252 第130章 五年平金(60) 万俟卨的谗言固然对吕祉打击深重,但更让他吃惊的还是御史台的人员变动。无论宋明,御史台都是一个敏感的要害部门,御史的或进或黜往往预示了政坛上的腥风血雨。这一风气的形成与当时的风闻言事制度相关。按照祖宗制度,官员无论品级一旦被言官弹劾,必须待罪。而御史即使弹劾错了,也可以不负责任。于是长久以来,无论官位尊卑执掌高低,官员们都非常惧怕不过六品的殿中侍御史。反之,一旦平步御史台长二,就有了高升执政的资本。 张浚本来就自御史而宰执,自然晓得其中的诀窍,是以对御史台极其看重。他借助自己的故旧陈公辅之力,牢牢掌握了台谏。诸御史按照陈公辅的意思弹劾官员,直如臂使指一般。张浚稳定了自己的相位,也连带保护了自己一派的官员不受攻击,可以踏实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情。 然而,万俟卨在官家支持下入主台谏,显然意味着陈公辅一系的失势。吕祉逆揣官家心思,当是官家厌倦了赵鼎的首鼠两端、张浚的激进轻率。官家又不想自己冒天下之大不讳亲自上阵与宰辅们较量,所以才找来万俟卨助一臂之力。而官家特意选在陈公辅行将致仕的时候任命万俟卨,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朝堂上的反对意见,其政治手腕之圆熟,更不像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君主,较崇祯皇帝远胜。 “彦修,”吕祉强笑表态道,“万俟中丞身为御史,纠劾百官,乃是他的职责所在。封疆之外,烦言颇多,我也不屑一一分辨。然而我既为此官,一句话,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黎民百姓对得起数万将士。凡是利于国家的事情,我绝不会因为人云亦云而退缩。” “安老,你放心。”刘子羽一怔,他不明白吕祉为什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但也为吕祉的慷慨形容而感动,“区区万俟卨一人而已。我看现如今朝中多是正人君子、行事端方之辈,必然不会做出没有廉耻的事情。我们先办好这次的庐州之会,其他都是小事。” 吕祉微微苦笑,他也没法对刘子羽细说在历史上万俟卨是如何投靠秦桧,迫害主战派人士的。只好淡然道:“不说这些了。咱们难得重逢,以后又要一起共事,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酒楼接风为彦修接风。请。” “好,我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 ………… 酒席之上,吕祉感伤国事,又加之刘子羽频频劝酒,竟至喝到了大醉的地步。第二天醒来,便觉得头疼不已。吴氏心疼丈夫,劝他索性休息一天,不需到宣抚司处理公务。吕祉也是意兴阑珊,想着左右没有急务,不如就陪怀孕的妻子闲话,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不想,李忠找上门来,说是刘锜等将求见宣抚。 刘锜是宣抚司都统制,军中日常事务他可以全权处置。刘锜现在求见显然是有重要事情。不过吕祉将目前诸事理了一遍,却想不出头绪,不禁大奇。他立即让李忠叫上刘子羽,共同处置。 刘锜一见吕祉,立即道:“吕宣抚,靳太尉抓到了原伪齐的奸细。事关重大,我不敢私下处置,请宣抚决断。” 刘子羽笑道:“昨天才说淮西一军军容齐整,与前大不相同。今天靳太尉就立此大功。真是让下官刮目相看。” “回刘参谋,末将可当不起这句夸奖。这全是宣抚相公整顿的功劳。”靳赛大声答道。 吕祉早见靳赛高挺着胸脯,显然极其地自豪。此刻靳赛居然乖乖地归功于自己,他先是略感意外,随即释然笑道。“靳太尉不须过谦,太尉防御用心,自然是大功一件。不知奸细在哪里?如何抓住的?还请太尉细说经过。” 靳赛抓小鸡般揪住身旁一人推搡道,“就是他。这个狗奸细骗的我好苦。” 吕祉对军中将领早记得七七八八,一见此人不禁诧异道:“这不是靳太尉军中的陈统领吗?” “宣抚好记性。妈、的个巴,谁想到他居然是个细作呢!”靳赛愤愤然骂道。 被称作奸细之人皱着眉头缩成一团跪在地上。吕祉仔细回想,这人与靳赛的关系算是亲密。这样一来,事情就有意思了。难怪刘锜不肯自行处置。他看向刘子羽,二人目光恰好撞在一起。精明如刘子羽,果然也立即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陈四凤,抬起头来回话。”吕祉命令道。 陈四凤非常乖巧,迅速抬起头,“宣抚相公,末将,不,罪人虽然是伪齐奸细,却从没有做过一件损害大宋的事情。宣抚相公明鉴。” 除了靳赛,所有人都是一愣。 陈四凤飞快接道:“罪人是汤阴人。因为武艺好,人也机警,在孔贼彦舟处很受重用。罪人本是受了派遣要冒充岳宣抚乡人,到鄂州做细作的。结果压根过不了江。岳宣抚处没有去成,孔贼就另外想了个主意,打发我到淮西一军探听消息。” 刘子羽道:“既然如此,你说不曾损害大宋,岂非是胡言乱语!” “罪人不敢胡说,只因临走之际,孔贼吩咐我了几句话。”陈四凤瞟一眼吕祉,“孔贼言语悖逆,我不敢说。” 吕祉叹道:“陈四凤,恕你无罪。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是。孔贼说,小四,你算有福气的。去了淮西就如进了铁桶,再不用担惊受怕了。我不解,问孔贼什么意思。孔贼当时笑笑说,淮西的队伍全他、娘、的是草包,你在淮西,千万记着,别犯傻想着出头,跟在咱大齐的部队里似的玩命打仗,遇到打仗跟着那些草包一起跑,平时机灵点多拍拍上司马屁,保你能做到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到时候,你也不用给我传递啥消息,就跟其他人一样该偷懒的时候偷懒,该耍滑的时候耍滑,他、娘、的就足够让其他人成事了。是以,罪人自来淮西,未曾受孔贼一道命令,一直安守本分。” 这边话音刚落,靳赛一张脸早已气得通红,一脚踢到了陈四凤的后背,把他踹翻在地上。 刘子羽在军中也是有年头的,其间因果不必细说也已明白,夸张地感叹了一声。就连刘锜也自觉脸上无光,频频摇头。吕祉立即想起了当初那场大火,难怪那些伪齐细作如入无人之境。陈四凤关键时刻闭一只眼睛看来起了不小作用。然而,事情可气在,就算换一个人,恐怕也不会有另外的结果。 靳赛继续狠踢陈四凤,边踢边骂,“贼厮鸟,不踹死你我就不姓靳。” 直等到靳赛把陈四凤踢得满地翻滚,吕祉才制止道,“靳太尉,住手。按陈四凤所言,你治军不严,过失也不小。你这样踢他,敢是要将犯人踢死,解脱自己的罪责吗?” 靳赛哪敢忤逆吕祉,立即跪下请罪。 快穿孤忠_253 吕祉压抑胸中怒火,狠瞪一眼靳赛,继续问陈四凤道:“陈四凤,既然如此,你缘何在伪齐被废之后,又想到作恶了呢?你是怎么被靳太尉缉拿至此的,赶快如实招来。” 陈四凤:“宣抚相公,罪人不是被靳太尉捉住的。罪人是自首的。” “嗯?” “前些日子,罪人听说伪齐倒台,心中暗自庆幸,以为可以从此踏实地当个小头目,在大宋安家落户了。不成想,昨天辰时,罪人从个花子手中,接到了个纸条,上面写着孔贼与罪人定下的暗号。孔贼吩咐罪人利用靳太尉的关系,留意打探庐州大会的布置。一伺打探清楚后,就让罪人写在纸上,送到城东城隍庙香坛下面,到时候自有人取。罪人思前想后,不愿再给虏人效力。于是向靳太尉出首。” 吕祉道:“靳太尉,陈四凤所言可是属实?” “宣抚相公,陈四凤跟末将也是如此说的,末将不知道真假,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拿到宣抚相公这里肯定没错。”靳赛谄媚地笑道。 事情终于明了,吕祉略一思索已经想通了前因后果。陈四凤不愿做金人奴隶,他想不遵从指令,又不知道孔彦舟还派了多少细作潜入宋境。自己在明其他伪齐奸细在暗,说不定就会被除掉,这脑袋多少不太牢靠。于是他自恃自己几年来不曾为伪齐效力,挑明身份向靳赛自首。拼的就是吕祉念在他首先反正,为了树个榜样,不会责罚。 靳赛虽然是战场上的逃兵,官场上的心思可是厉害。当初告倒郦琼,就是他的“大功”。郦琼既死,靳赛却也没捞到便宜,这位就清楚吕祉对他不满了。于是趁陈四凤自首,做出大公无私的态度,将陈四凤捆到他的面前,以博得好感。就算靳赛博取不了吕祉的好感,至少也可以洗脱交通伪齐的嫌疑。一石二鸟,真是好算计。 一个个都是人才。吕祉心中气苦。 刘子羽问道:“陈四凤,孔贼没透露他的用意吗?” “没有。孔贼小心谨慎,不会向一个手下透露过多内情。” 以孔彦舟在战场上遇到不利,立即开溜的技术看,这人确实谨慎。吕祉对陈四凤这个论断还是同意的。 “不过,根据罪人的推断,孔贼怕是要在庐州大会上生事。” 生事的含义乃是杀人。至于杀的是谁吗,庐州大会官家会来,宰执会来,大将也会来。其实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朝廷召诸大将商量要事,或者于行在或者于建康,从来不会密迩边境。这次,张浚好大喜功才打破了惯例。如果真得出了大事,如果官家不幸被毒……吕祉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可他内心深处却又隐隐生出一丝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前面,好好夸了夸赵构 第131章 五年平金(61) 吕祉审讯完陈四凤后,下令将其暂时收押。因为要把陈四凤作为榜样,以劝更多原伪齐细作自首,吕祉甚至没有按惯例给陈四凤戴上镣铐,仅仅象征性地在他手上绑了一道麻绳。这就是所谓的君子权变之术。吕祉虽然对这些不干不净的部下失望至极,却又不得不效法“千金买骨”的故事,甚至连拘禁陈四凤也是为了他的生命安全考虑。至于靳赛,吕祉虽然很想把他免职,此时却更不能苛责,毕竟靳赛根基颇深,此回对自己也还算忠诚。就算岳飞军中也难免有王俊这样的败类。 刘子羽对吕祉举重若轻的处置却大为吃惊。无人之时,不免跟吕祉笑道:“安老,你现在行事可比以前圆熟得多了,也谨慎得多了。以前,你对这帮丘八可不会这样客气。我刚还以为你会冲冲大怒,直接把陈四凤处斩,然后再重责靳赛。结果,你只把靳赛训斥一顿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更善待了姓陈的细作。我看靳赛适才的神情,服气里带着三分畏惧。难怪你会以一介清高文士,将这淮西一军治理得服服帖帖,把兵权牢牢掌控在手里。兵者,赏罚之道也。安老你的赏罚之道既公正又严肃,即使大将也不能超过。” 吕祉对刘子羽的恭维报以一声苦笑,反问道:“彦修,你在兴元府难道不是这样治军的吗?再说,靳赛就算是再服我的管教,也还是一员庸将,没有战将之才。我倒宁可多一些有脾气的大将。” “你呀,一句话又故态复萌了。这就叫得陇望蜀。还是一步步来吧。” “听彦修的意思一定是有整军的计划了。”吕祉立即接道,“你到我这里还未尽展大才,让我很是过意不去。还请逐一细说,仆在此洗耳恭听。” 刘子羽爽朗地笑了:“我到你这里满打满算不过三日,谈什么尽展大才。不过有一二浅见,试为安老一言。”刘子羽压低声音密语道,“我观你的队伍,统制官除了刘锜和他的手下,其他尽是刘相公在时擢拔的老人。看来,安老是心存忠厚,为了稳定军心,还不曾开过杀戒。现在,这些原先军里的大员已经不敢违逆你的意思自作主张了。我看是时候了。”刘子羽的手重重敲在桌子上。 “杀一儆百?” “嘿嘿,八个字。”刘子羽笑容诡异。 “哦?” “擢拔偏稗,杀一儆百。” 擢拔偏稗建立在全军归心上,而杀一儆百则是指的杀将立威。望着刘子羽眼中阴狠的光芒,吕祉忽然感到无比熟悉。这招明朝某个袁姓“逆督”外加试炼者,倒也用得顺手。不过,行此事尚需要合适的时机,否则殷鉴不远。即以刘子羽而论,川陕西军的动荡叛逃都与他整顿大将有关。 “不忙,尚需静待时机。眼下,我们要全力保证中秋大会的安全。”吕祉淡淡道。 刘子羽点头称是,又道“可惜,陈四凤不被孔彦舟信任,否则我们可以知道更多内情。” ………… 所幸,刘子羽的遗憾很快被弥补了,岳云等人从原伪齐大将关师古处带回的最新消息让所有人认识到了形势的严峻。 原来,兀术回军之后,直接分半数之兵擒拿刘豫,自己则带着另外半数精兵浩浩荡荡开奔中都擒了粘罕。草草审讯之后,在挞懒与兀术操纵下的金廷秘密处死了开国功臣粘罕及其亲信,对则宣称粘罕暴病而亡。之后,两人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攫取粘罕和刘豫失势后的权力真空,瓜分中原领土。就在金廷形势初步稳定后,兀术听说了张浚倡导的中秋之会。他立即找来孔彦舟,严命孔彦舟利用伪齐旧有的细作网,密谋在大会上暗杀宋廷高官,以报淮西屡败之耻。孔彦舟因为中原人心思变,最初并不愿意遵命。但兀术以砍头相逼,他也只好从命。孔彦舟为了保命,拼着暴露所有的细作,动员了全部的奸细网,务求一功。 快穿孤忠_254 吕祉感到形势严峻,必须立即召集诸将,大会不容有失。 刘子羽反而沉吟道,“这件事只有孔彦舟主持吗?” 岳云道:“据关师古所言是这样的。孔彦舟从来不让其他人插手。关师古还说,因为孔彦舟发动了一切人力,连他驻守开封都自感被人监视了。所以,他想率兵起义之事必须暂缓。即使起义,也需要宣抚相公派宋军接应。否则,万万不能归宋。” 难怪孔彦舟虽然在岳飞手下屡战屡败,但深受金人信赖,官职比李成不差,更被后来的海陵王倚重为征南将军,封广平郡王。岳飞都没这生封郡王的待遇。 刘子羽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吕祉道:“动用宣抚司大军一事,必须上禀朝廷。想来朝廷以中原赤子为念,不会不允准。当职这就上奏,以动官家圣听。然而来往道路日久,关太尉归宋之事,只能暂缓一时了。关复古,你要想法和关太尉说清楚。” “宣抚相公,这件事就放心交给自家吧。”关复古大声回道。 “好,这件事就由你负责。” 吕祉又转向刘子羽:“彦修,关师古的事情缓一缓。现在我要立即召集诸将,严查细作。这是第一个办法。第二个办法,” 刘子羽冷然打断道:“我看第二个办法是委派信得过的人负责大会招待诸事。” “正是这样。”吕祉忽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们两人同时点将,且看属意哪位太尉,如何?” “好。” 刘子羽话音刚落,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岳云,胡闳休听命。” “末将在。”岳、胡齐声应道。 选岳云与胡闳休做这次大会安全工作的直接负责人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陈四凤适才直承伪齐细作根本无法渗透入鄂州,自然更无法染指岳家军的精锐背嵬军。而这两人一个身份特殊武勇绝伦,一个太学出身心细如发,俱是有根底的,将来管理起往来高官也会更为得心应手。 因为事态严重,吕祉并未按惯例称呼两人官职,而是直呼姓名道:“这次大会端得不容有失。当职虽然委刘团练(刘锜)一总筹划,然而刘团练细务繁多,必不能面面俱到。你两人尤需协助刘太尉负责安防保卫,若有半分差池,你二人提头来见。” 胡闳休当即道:“愿立下军令状。” 岳云却道:“军令状末将也愿意立。只是宣抚相公这回真是给末将等出了个难题。此次大会规模宏大,届时官家以及许多的相公、贵客甚至女眷都汇聚于庐州城,难免有一两个嫌弃庐州边境重镇,设施简陋的。到时候若是末将等申明规矩,一力约束,引起口舌之争还是小事,若是一不小心跟哪位大将结下仇隙,那麻烦就大了。胡家哥哥的臂膀险些残废了,亏得刘神医妙手回春,也才刚好了没几天,”岳云冲吕祉眨眨眼睛,“吕相公难道忍心再搭上末将一条臂膀吗?” 这话也就岳云敢说,其他人就算心知肚明,也不敢和吕祉讨价还价。 吕祉见岳云又提起胡闳休在张俊处伤臂的旧事,不禁哼了一声。要不是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关系,他又何必动用岳云这员虎将?想着笑道:“岳云,你不做也可以,到时候等你爹来了,当职会跟你爹……” 吕祉话未说完,岳云已经瞪圆了眼睛道:“宣抚相公有令,末将岂敢不从。何况,相公们在一起是共商国是的,些许小事不值挂心。” 吕祉觉得,驾驭岳云最好的方法,莫过于时不时提一句他爹了。 “末将这碎嘴,刚才说那么多,其实只是想跟宣抚相公讨一道严令。请宣抚相公无论如何允准末将。” 刘子羽还是第一次见岳云,一番对话下来觉得这青年与传闻颇有不同。“岳衙内且说出来,让吕宣抚权衡。” 岳云不敢怠慢,“什么衙内,在军中末将不过是个书写机宜文字,万万不敢以衙内自居。还请刘参谋明察。” 这就是岳云的好处了,虽然只有十八,但看人极其通透,不愧是大家公子,不枉岳飞的苦心教导。 胡闳休也帮腔道:“岳机宜所说的正中道理。这样的会议安防纠察奸细还是小事,反而难在让朝廷重臣满意上。” “所以,末将才想请一道钧令,如有涉及安危的大事,末将若是不及汇报宣相、参谋与都统制,可以自行处置。” 这便宜处置权牵涉颇广,吕祉不禁沉吟思量。他心知岳云所言极对,更知道一些岳云所不清楚的秘闻。譬如,官家以及几位大将对“民间”女子颇有一些兴趣。又譬如,官家性子随意,经常为些意外之举。还在临安府之时,官家就喜欢买些角店杂食醋鱼之类,时常要宫人们买了来供他一饱口福。类似的突发意外必然会增加护卫的难度。但是如果真应了岳云的要求,给了他便宜之权,吕祉又怕岳云不知轻重,得罪要人,对他今后的仕途不利。尤其岳云是大将之才,若因此挫折,怎么对得起岳飞。 岳云也不着急,安静地等吕祉决断。 刘子羽道:“我看,岳、胡二机宜见得也是。然而,既要防奸细又不得不顾全大局。好在庐州城不大,权宜之计不如叫岳、胡二机宜遇大事速报宣抚司,同时许他二人见机行事。” 刘子羽不像吕祉顾念岳云前途,纯粹从国事出发,决断倒快。 “也罢。就依你们所言。不过,”吕祉脸色一沉,嘱咐道,“你二人不可擅自主张。岳云,你尤其要记得,你固然是淮西一军的机宜文字,但也是岳宣抚的长子。如果遇到难以区处之时,必须立即告诉当职。否则……”吕祉一叹,没有说下去。 他不欲岳云的前途遇到挫折,便是不欲给岳飞多招惹事端。让岳云立即将难处报给自己,也是愿意自己一力承担责难,绝不牵涉下属之意。耿耿此心,尽在不言之中。 “末将遵命。”岳云心中感动,恭敬叉手良久。 快穿孤忠_255 “唉,安老,你呀。”刘子羽也是摇头感慨。 第132章 五年平金(62) 有陈四凤首先投诚做表率,淮西军内部渗透进的伪齐细作也纷纷开始自寻出路。其中的大多数人因为刘豫是汉人的缘故,对于为伪齐效力并没有太大的抵触情绪。一旦金废刘豫,这些人不免感到惶恐不安,当自己的前途真的要和心中鄙夷的虏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多少会激发起家国之念。另外一方面,则是淮西各军的统制官也不再对这些细作继续姑息。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给自己战场上留一条后路。现在后路被吕祉堵死了,各方军头除了俯首听命,没有其他的选择。但是,军头们也是好面子的人。自己军中大小人员都交通伪齐,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于是两个因素综合作用下,淮西军中出现了一道奇景。数以千计的军兵以细作之外的各种名目被驱逐出军;数以百计的被秘密处死后以病死上报;剩下的小部分漏网之鱼则自行逃窜。这成百上千人不能说都是细作,但其中大部分人并不冤枉。最后,真正报到吕祉、刘子羽两人处的细作只剩区区十数人罢了。 吕祉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毕竟若是朝廷中诸位贵人知晓淮西一军居然小半交通伪齐,不知会作何感想,这庐州大会恐怕十有八九是要改期再议了。而目前上报的数目,刚好既显示了淮西一军为了官家与重臣们的安危而尽心竭力,又不至于激起言官弹劾。上奏之前,再经刘子羽一番精心修饰润色,想来无人可从表章中窥得淮西的实情。不得不说,有他在,吕祉处理与朝廷的往来文书无形中省力许多,颇得益于刘彦修在为官之道上的修炼火候。为官要诀不外乎欺上瞒下四字,而宣抚司参谋官这一职位便是行此事的要冲之地。人们经常蔑视幕僚为刀笔吏,这个称谓其实相当贴切。文人手中执的是刀笔,也确实笔笔如刀,能救人也能杀人。也无怪宋廷对宣抚司参谋官的任命慎之又慎了。 然而吕祉偶尔冷眼检点自己生平,发现竟不得不如以前鄙视的贪官、庸官们一样,甘心行此龌龊之事,尽负君臣相得的初衷,也是十分地无可奈何。如果不是官家先昧了良心,又何至于此呢!何况,朝中的局势越发地不堪了。 陈公辅致仕后短短几天,万俟卨就推荐了范同、王次翁等人同为御史。这个范同在真实历史上,以第一次绍兴和议期间力主和议而为秦桧所喜,次第加官。到了绍兴十一年,秦桧再主和议同时决意收诸大将兵权,又是这个范同献计于秦桧,采取明升暗降的方式,罢张、韩、岳三将宣抚使而任命其为枢密使,漂亮地完成了宋代历史上第二次杯酒释兵权。而历史上王次翁更是秦桧最为得力的打手。赵鼎罢相,是王次翁首先弹劾;岳飞罢官,王次翁同样出力甚多。加之此人生性阴狠又善于谄媚,往往政敌罢官也并不收手,一定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赵鼎屡次被劾,最终不得不自杀明志,就与他脱不了干系。衣冠禽兽可谓是个恰当称呼。 官家“慧眼识珠”、三人沆瀣一气。朝廷中,后秦桧时代的议和一党,格局已成。虽说这三人未必有秦桧呼风唤雨的能力,也没有和金国的特殊关系,但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又加之背后有官家的支持,朝局大变指日可待。 吕祉的心情相当灰暗。所幸在刘锜、岳云等人主持下,庐州之会的筹备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让他感到了一些安慰。尤其是岳云,行军打仗之时岳家大衙内是无敌的勇将自不必说,但做这等琐碎细务更能见出他出色的组织协调能力。岳云与胡闳休将个庐州城布置得井井有条。何处该派人把守又该派何人守卫人数多少,何处又该拓宽道路以防有人从高处射冷箭,哪些可疑人等需要重点防控,遇到突发事件应该如何处理,俱都井井有条。甚至连庐州百姓争睹盛容都想到了,预先培训百姓诸礼仪。当时的大将之才指得并非是上阵杀敌的武勇,反而是这样运筹帷幄发纵指挥的才干。是以,刘锜每回在吕祉面前提起岳云,都是交口称赞。逢到这种时候,岳云也一点不谦虚,所有夸奖照单全收。 …… 还没到大会的正日子,吕祉就收到了淮东宣抚司的移文,韩世忠会带着手下大将王权提前来庐州。吕祉估计日期,韩世忠是第一位大驾光临的一方宣抚使,自然不能怠慢,做好了一应准备。但韩世忠来的比他想得居然还要提早一天,吕祉心下犹疑,不知道老韩如此热情是吹得东西南北什么风。不过,当他亲自带领诸将出迎的时候,多少有些理解了韩世忠得急切。 韩世忠正站着跟岳云大声说笑。 “岳侄儿,我还在楚州就听说你出息了。”韩世忠呵呵大笑着张开双臂,看架势是想把岳云搂在怀里。但等到了岳云跟前,左手却忽然落下了,右手则拧上了岳云的脸蛋,使劲揉搓着,像是在检查岳云的脸蛋是不是瓷实,有没有饿瘦。 岳云即刻被韩世忠捏得脸上浮起一道红晕。他随父亲生的白嫩,这红晕尤其明显。勉强道: “小侄不敢当韩帅的夸奖。” 韩世忠继续捏着岳云的脸蛋,像是对这结实的手感相当满意,叫道:“呸,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哪个宣抚司的移文不得发我一份?要是连我都不知道实情,这个淮东宣抚使岂非是白当了!岳侄儿,你是没在我身边,不知道你娘听到你的消息时有多高兴。就前个月,你娘刚听说你保着吕相公下落不明的时候,难过得眼泪直流茶饭不思,我看着都伤心。后来又听说你被你爹手下的张宪救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就翻来覆去地念叨这臭小子四个字。这是高兴得傻了呀。都说母子连心、娃儿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这回我是信了。” 岳云脸上的红晕已经迅速扩大到了额头、下巴、甚至耳朵尖。“让我娘她老人家挂心了。” 岳云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我不孝,因为战事结束后诸般杂事太多,未能及时赶往楚州看望她老人家。” 岳云和韩世忠所说的娘自然不是岳飞的现任妻子,堂堂楚国夫人李孝娥。这位娘亲乃是岳飞微末之时的糟糠之妻,后来又因为战乱主动与岳飞离异的刘姓女子。她后来流落到韩世忠军中,随便嫁了个队官,又为这个队官养育了几个儿女。一日无意间她碰上了巡营的韩世忠。韩世忠见她薄有姿色,不免心中一动,问了她的家世,方才知道她的来历。之后便通知了岳飞。岳飞虽然无意复合,但闲来无事的时候经常让儿子去探望一回母亲。岳云去队官家中不方便,韩世忠就把刘姓女子接到自己家里,让岳云和自己娘亲见面。这样一来二去,韩世忠和刘姓女子也相当地熟悉了。 吕祉大概知道这段过往,但韩世忠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忌讳地说起这样揭伤疤的事情,吕祉也看出来了,老韩这是三分亲热三分在找茬。他咳嗽一声,迎上前去笑道:“韩宣抚。久违了。” 韩世忠放下岳云的脸蛋,一转身脸上现出一副恍然之色,仿佛才发现吕祉般大声道:“安老,听说你受伤了,我看别来无恙吗,还跟从前一样的精神抖擞。”韩相公用了个“别来无恙”的成语,对自己的文采相当满意,他把住吕祉臂膀低声道,“安老,你再等等,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岳侄儿说完。” 吕祉无奈点头。 韩世忠先嘱咐岳云道:“大侄子,你娘还托我给你带了一篮子的吃食,都是你爱吃的。什么绿豆糕、豆沙粽之类的,外加几十个咸蛋。你得空记得派人去我那里取,别辜负了你娘的心意。我看,你在吕宣抚这里过得不错,吃得也还不错,长胖了长高了,回去我跟你娘说,你娘听了指定高兴。” 老韩交代完岳云,这才跟吕祉正式见礼。他冲着吕祉一拱手,说道:“安老,你这回可是名震华夏了,让我着实地佩服。不是韩五夸口,打从安老泼汤那天起,我就看出来了,安老是做大事的料。区区一个淮西宣抚使,不在话下。” 韩世忠依旧是话里带刺的风格,偏又提起了泼汤的往事,醋意隔着三里地都能闻见了。可也不能怪老韩,此回大战他寸功未立还险些被打了埋伏,大功竟出一书生和岳飞之手。这让韩世忠一张老脸挂不住也是难免。可吕祉虽然好笑,也不能当真跟老韩生气。他想了想答道:“要照韩宣抚这样说,当初下官应该再多泼几碗汤了。” “这是为何?”韩世忠不解。 “一碗泼出个淮西大捷,两碗想必能收复故都,三碗大军渡过黄河,四碗当可喋血虏廷。韩宣抚请说,我是不是泼得少了” 吕祉言罢,两人几乎同时迸发出了畅快地大笑。 吕祉和韩世忠见过礼后,韩世忠又主动与淮西宣抚司的诸将相见。刘子羽自不必说,韩世忠对这位自带威严的参谋官态度中规中矩。毕竟刘子羽是有名的手段狠辣,他早有杀曲端的名头,又有审郦琼的事迹在后,不容不重视。 刘锜也和韩世忠比较熟悉,但韩世忠并未有特别的表示。倒是有意在王德面前停了片刻。“王夜叉,你是夜叉,这回我把我手下的王黑龙带过来了。一个夜叉,一个黑龙,你俩好好地聊聊。以前老哥我有什么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一笔带过去了。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也同样一笔带过去了。咱们今后都一起向前看。” 韩世忠说得呵呵有声,许多不了解内情的人却觉得不明所以,心下暗诽韩宣抚何以忽然扯了这么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言辞。吕祉因为曾听王德说起过往事,倒是理解韩世忠这话一则是向王德表示道歉,过去不应该因为吞并之念,派人追杀王德;另外则是隐晦地对王德丧子表达同情。 王德木然笑了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目光深沉。 快穿孤忠_256 等到见礼完毕,吕祉陪着韩世忠正要进大营。忽然有胥吏送来了加急的公文。吕祉见是都督府的印信,略怔了怔,不明白张浚又有什么紧急的吩咐。 韩世忠虽然官位高年纪也大了,凑热闹的心思倒是不减,笑道:“安老,赶快看看朝廷又有什么急事了。安老,你别冲我苦笑,要是觉得我在旁边不方便,我这就跟着我岳侄儿去行营歇宿,你忙你的。” 吕祉只好笑道:“韩宣抚多虑了,怕是同样的公文也已经发到淮东宣抚司了。”他一抖袍袖,拆开信件。果然,这是一份同时发给沿边宣抚司的急件。 韩世忠问道:“安老,说得什么事?你这脸色很是奇怪。” “这件事也真是官家立国以来所未曾有了。”吕祉默然片刻,终于道,“吴宣抚也要力疾与会。” 韩世忠仰天大笑:“说奇也不奇。吴大是要亲眼看看你有没有三头六臂来的。” 第133章 五年平金(63) 韩世忠不住用舌头舔着嘴唇,表示自己的惊奇。 吕祉其实略有一丝失望。他本希望这袋中的是都督府同意他北上接应关师古归宋的公文。虽然从往来路程上计算不太可能,但说不定张浚高瞻远瞩布局天下,不用他请示就看到了这步棋。他掩饰住怅然,浮出一个谦虚的笑容:“韩相公说笑了,我哪里有三头六臂?吴相公早年就与我相识,说句自夸的话,也算得上志同道合,自然更知道我的斤两。吴相公此来想是为了商讨北伐大计的。” “不,我看安老你说得不对。”韩世忠盯着吕祉摇头道,“还是我说的,晋卿(吴玠字)他虽然与安老相识于川陕,有过命的交情。但只怕当时晋卿绝想不到安老是个文人中的将才,用兵如神,能立下此不世功勋,连他都被比下去了。”韩世忠说到这里诡秘一笑,“晋卿一定在他那安乐窝里后悔呢。嘿,安老,你也听说过吴少师的安乐窝吧,他这次肯来,也真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 吕祉很是尴尬,韩世忠忽然提到吴玠的安乐窝,让他不知道如何接话。他略有耳闻,所谓的安乐窝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销金窟温柔乡,里面有天下最华奢的铺设与最美丽的女子,就是官家也难以望其项背。 “不敢。”吕祉剑眉一挺,“我也不过是上禀官家成算,下赖将士用命,才在岳少保的相助之下略立薄功而已。” 韩世忠朝天打个哈哈:“安老,你不要拿这些场面话搪塞俺韩五。真的假的韩五见得多了。你跟我说句实话,你这鞍马上的功夫是哪来的?” 吕祉一时语塞。他自然不能跟韩世忠坦白,也只好以玩笑口气道:“此殆天授。” “好个天授,我看,咱大宋有老天爷保佑,是一定中兴了。”韩世忠大笑,也不再追问,把住吕祉的臂膀,相拥进城。 …… 其实韩世忠所言不虚。吴玠如果不是受到岳飞和吕祉军功的刺激,是不会驰赴东南的。吴玠经营川陕多年,朝中勋劳无出其右,却从不愿意卷入东南的政局,而是安心当他的西南霸主巩固自己的势力,凡有召唤,例行称病推辞。毕竟,和尚原、仙人关两捷之后,吴玠就算闭着眼睛什么事情都不干,也是抗金战功第一的大将了,他乐得在天府之国颐养身体。这次金人南侵,他也确实安坐成都,未曾亲临前线,一应事务尽量交给二弟吴璘处置,维持个不胜不败的局面就心满意足了。但这回忽然之间,兀术率领金兵主力在丘陵水泽地带吃了个大亏,连王伯龙这样的宿将都被生擒了,王伯龙带的万人队也被包了饺子。这让吴玠大为震惊。他心里既佩服又略有嫉妒之意,外加无数个疑问。岳飞他是知道的,这老弟只是缺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但吕祉的表现着实让他不敢相信。作为一个著名的军事家,他必须要亲眼看看庐州的战场,会会自己的老朋友,才能平息下自己的好奇心。 “宣抚已经盯着沙盘看了半天了。夫人嘱咐说,让我们要监督宣抚的起居,不能劳累了。请宣抚吃了燕窝粥后赶快休息。”一个清亮的声音说道。 吴玠抬头望着马车以黄金装饰的棚顶,笑了:“胜胜,休要啰嗦。我自有分寸。你既然在军中就要听我的吩咐。” 被唤作胜胜的原是一名女子,和军中男子一般的顶盔挂甲,束着抹额。但她身上的甲胄并非常见的铁甲,而是大红绵甲,加之此女身材高挑,反而显得英武中不失俏丽。她被吴玠责备,不说是也不说,只道:“相公,是有为难的事情解决不了吗?这淮西的沙盘我都要背下来了。” “你?” “是呀。淮西虽然比不得咱们川陕险要,但也是有险可守的。从东到西,依次为昭关等关。相公,只要给我兵马钱粮,就算是我也能守住淮西呢。” 胜胜说得很是自豪,言外之意自然是吕祉的功劳不足为奇。 吴玠听得有趣,脸上现出了笑容。“你要多少兵?” “十万不嫌多。” “我这个宣抚使也让给你做好了。” “啊,相公又说笑了。我怎么敢跟相公比肩。” 吴玠敲着檀木沙盘,笑道:“不错,还算是有分寸。这马车甚大,你把丽丽、赢赢她们也叫进来吧。” “相公做什么?” “平时你是最聪敏的,这回怎么犯糊涂了呢?左右道路无事,我要给你们讲课。讲讲在淮西取胜是怎么个艰难法。也省得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健妇到了淮西给我丢人现眼,说出些没有高低的话来。” 胜胜虽然盔甲在身,但难免有儿女之态。此时掩住嘴低声道:“是胜胜一时失言了。不过,胜胜的大话只和宣抚相公说,到了淮西一定安分守己,专心保护相公安危,不会四处乱讲闲话的。” “你们这些女娘子呀。”吴玠哈哈一笑,示意胜胜坐到自己身旁。“全歼王伯龙一只精兵,非常困难。这回吕祉和岳老弟开立国以来所未曾有的大事业,让我又羡又妒呀。如果不是这样,我又何必千里奔波,难道赶来只为了见官家一面不成?看这态势,我也得努力了。对了,我吩咐你们学的那首词,你们可学会了?一会儿一并唱给我听。” 所谓一理同心,千里之外恰另有一人存了和吴玠同样的心思,只是这人远没有吴玠的光风霁月。此人正是鼎鼎大名的淮东宣抚使张俊。论起东南诸大将,张俊原本是实力最强资格也最老的。但此回淮西之战,他的实力受损颇大。除了吕祉一军损失近两万精兵,就属张俊败的最惨,一万余人做了金人刀下冤魂。他的干儿子田师中只身逃窜,险些把命搭上。直到战后一月,张俊一军的缺额还没有补上。而且,朝廷似乎暂时也没有补缺的意思,这不能不让张俊异常烦恼。 快穿孤忠_257 这天,张俊在自己屋中和田师中秘议朝廷中事。一向喜欢享受的张俊,屏退仆从人等,甚至连张秾也不许参与。张俊首先劈头盖脸问道:“我儿,你知不知道我那好亲家韩宣抚是最近在忙什么呢?” “爹,前两天韩宣抚不刚从咱们这里经过吗,算起来现在应该已经到庐州一两日了。”田师中眨眨眼睛。最近他也是着急上火,眼皮时不时地跳几下。这家伙是个战场上的庸将,却特别迷信风水算命之说,已经连着找了几位卖卜的测算流年。测出来的结果有好有坏,他不反思自己有负天地良心的累累罪行,反而愈发地在张俊面前小心翼翼,好抓住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张俊哼了一声:“我以前可没看出我这好亲家还有这样的本事。别看韩五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论起心计来真是个深沉的人。” 田师中如孝顺儿子一般,正半跪着给张俊捶腿。闻言笑道:“韩五哪比得上爹的心思细密。爹一打眼,就把韩五看了个通透。” 张俊踹了田师中一脚,极轻极缓,说道:“好呀,那你说说韩五这么早到庐州是什么意思。” 田师中论起嫉刻来,实是得了张俊的真传。他估计自己干爹对韩世忠有所不满,所以说道:“韩宣抚是去站高枝了呗。他自己险些被韩常等人拦截在江上,多亏了有人通风报信才狼狈逃窜。他自觉脸上无光,所以得早早去讨好吕祉。讨好了吕祉也就是讨好了张相公(张浚)。也就在官家跟前露了脸,官家不会重罚他了。” 张俊轻轻点头:“你见得还有几分是,也不枉在我身边跟了这许多年。然而还是差了火候,看不到点子上。” “请爹明示。” 张俊被捶的舒服了,靠着椅子半闭上眼睛。“我儿,要想在官家面前受宠,原也不必拿自己的老脸去贴吕祉的屁股。你看近来朝中的几多变化,官家提拔的都是什么样的人?万俟中丞、王侍郎、范侍郎,一个个都是老成持重的。咱们做武将的,最要紧的就是要会看风声。不只是战场上需要明白敌我的形势,官场上同样如此。要变天的时候,就得提前做好防备,准备好防寒的衣服。哎,这眼看到了初秋,天真是一天凉似一天,我这战场上折磨坏了的腿又疼起来了。” 田师中赶紧捶了两下,心里却在琢磨张俊的话。天是指官家,要变天难道是官家打算改弦更张?自己的干爹总是折磨高瞻远瞩,话说的意犹未尽,真不愧是大宋第一的名将。“爹,变天了,咱就好好歇着。什么庐州大会,也比不上爹的腿金贵不是。” 张俊从眼皮上虚虚地瞟了一眼田师中:“说你胖你就喘,说你见识浅你就出馊主意给我捅漏子。该干嘛还要干嘛,咱们也不能落在好亲家后面太多。” “爹,儿子错了。” 张俊一晒:“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心急。” “算你聪明。”张俊顿了顿,又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路得一步步走。风向刚刚改变,咱们需得格外谨慎。拣个寒枝不算本事,左右逢源才是真好。我儿,你来想想,大树岂能是一夜之间被风刮到的?” 田师中不用想,朝廷至今没同意自己再行募兵,补充缺额呢。他为这事懊恼的不行。明知道定是张浚作梗,却也无可奈何。揣测张浚的心思,定是憋着一股恨意,打算在庐州会上新账旧账一起算。田师中琢磨阿爹预言的口气,不禁十分泄气。 “爹,那可怎么办。这树挡了咱的光,挡了咱的路,儿子心里着急的紧。” “好办,咱就围着这树多走上几圈,看看这树有哪点好哪点不好。强在哪又弱在哪。”张俊终于睁开眼睛,冷笑道,“我儿,你跟吕宣抚打过几次交道?” 田师中忙老实回答:“爹,不过两天,您也知道。” 张俊奚落道:“然后,你就卖了王德。” “爹,儿子是力战不能支持。” “住嘴,在我面前回嘴扒了你的皮。”张俊呵斥道。见田师中颜色改变,又放缓了语气,“我告诉你,越是不了解的人,就越是要努力去了解,就像对咱院子里的树。你了解了那个人后,敌人说不定会变成朋友,如果变不成朋友,就让他放松警惕,不把你当做对手。如果再能抓住一二把柄,那就更划算了。这是我的以柔克刚之道,今天就传授给你了。” 田师中愣了片刻,大喜道:“儿子谨遵爹的教诲。儿子这就准备人马,爹什么时候想启程去庐州,儿子就侍候爹去庐州。” 张俊低声道:“总算你还机灵,一点就透。我打算明天就动身去庐州。事情宜早不宜迟。” “那我娘是不是随爹一起去。” “糊涂,咱们是干嘛去了,带她做什么。” “是。” 田师中又陪张俊说了一回话后,躬身退出房间。张俊目露凶光,良久仍旧盯着院中风雨飘摇的大树出神。 第134章 五年平金(64) 离大会的正日子还有几天工夫,韩世忠、张俊却都已经到了,韩世忠甚至比张俊来得更早。这个先来后到的顺序虽然尚符合历次开会的惯例,吕祉却清楚得紧,现在的情势与张都督的安排密不可分。张都督这是在养威、示威,警告这些大将不要自以为是。朝廷叫干什么,就得干什么。号令所至,任谁都不敢不从,像韩世忠、张俊这样的败军之将自然更不必提。倘若还想跟朝廷讨价还价,不跟狗一样地加紧了尾巴做事,朝廷可不在乎曾经封过你几镇节度使。 为了实现张都督的目的,吕祉少不得费上一番心思,接待的礼数以及服侍人员的配备都有一定之规。这其中的重头戏则是带着两位宣抚使领略淮西一军的军容。好给两人当头一棒,告诉他们大宋人才济济,就算是文人领军也不比武将们差。 韩世忠和张俊听到这个消息确实有些吃惊。 “安老,淮西新胜不过月余,将士们的伤口想来尚未平复,你的大军竟然可以操练了?我打仗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识过这样的队伍。这回来安老这里可是没有白来,韩五真是开了眼界了。还请安老给我们这两个粗人带路。” 张俊笑了两笑,不阴不阳地接道:“安老庐州城下一次胜仗就蒙官家恩赏了十万贯钱,之后又有几次大胜,将士们屡受皇恩,当然得给官家效死力。安老,我说得是不是。”张俊说完,不管其他人怎样,自己先哈哈了两声。 吕祉打从心眼里厌烦张俊,更不想陪他笑。他也不明白,这世上还有像张俊这等厚脸皮的家伙。何况他说到底是因张俊才受的重伤。吕祉沉着脸道:“做臣子的当时常怀着忠君报国之念,若是时刻只记着恩赏,计算官家给的官是不是够大,钱是不是够多,那是贩夫走卒辈的想法,有失朝廷大臣的体面。至于为臣子的若有过失,但官家并未降下惩罚,就更应该闭门思过,不可存了侥幸之心。须知善恶终有报。” 吕祉奚落完了,也不再理睬张俊,大步当先向教场走去。张俊也只好讪讪地跟在后面。 快穿孤忠_258 吕祉其实也耍了个心眼。教场阅兵并没有搞成大阅的形式,而是让各部分别练习。为了取得最震撼的效果,并未藏拙,反而故意把弱军与精兵安排在了一处。一到教场,韩世忠和张俊就被漫天地喊杀声震惊了。 教场上的士兵穿着重铠,正在练习枪阵。众人长、枪舞动地整齐划一,虽然只有简单地备枪、刺杀、收钱几个简单的动作,但明眼人都清楚,这样的枪阵一旦配合上拒马,战阵之上就是金人轻骑的克星。何况披挂五十余斤的全副铠甲,本身就已经是极大的体力负担,这队人马又多至两千人,同一动作就更加不容易了。 张俊再仔细一看领队之人,竟然是乔仲福,更是气歪了鼻子。乔仲福这出名的庸将、好好将军,竟然也练起了长、枪肉搏。这世道变得太快,猝不及防之下张俊险些失态。 吕祉笑着招手让乔仲福过来答话。 张俊有意不给吕祉面子,捡着无关紧要的先问道:“乔太尉,听说近来你的军中裁汰了不少人。” 乔仲福最讨厌人家提起这件事,答道:“不瞒张宣抚说,我们吕相公来了以后,先就严明军纪。那些不能打仗的,不愿打仗的,本来就应该赶出军去。张宣抚试想,这些兵拿着江南人的钱粮却不干人事,这样的兵还能要吗?不过,我们吕宣抚特别仁义,又给这些人一条活路,开除出军的时候特别发给钱粮,让他们仍旧或回原籍居住或任选一处内地州军。这次大战之后,我又裁汰了百余人,总算是做到了精简队伍,勉强不负吕宣抚所望。” 乔仲福这番话快把吕祉夸上了天。吕祉养气功夫练到了家,神态沉稳安祥。张俊心里越发不是味道,油盐酱醋一起打翻了。 “我看出来了,确实是精兵。乔太尉练这枪阵想来是做肉搏的打算吧?这可是十余年来所未尝有过的大事。” 乔仲福统兵十余年,所以张俊着力强调这个时间,讥讽他逃跑十余年不曾一战,却来教场现眼。 乔仲福就算是个泥人也被张俊激起了土性。“张宣抚,我老乔自打在北峡关打了一仗后,忽然发现金兵合着也是人,也没有三头六臂,不过就是多了个四条腿的畜生助威,没有什么好怕的。练这肉搏,初时自然是怕的。不过,岳宣抚说过,初次上阵只要拿得住枪,口中有唾液好咽,就是好男儿。这样一想,登时便不胆怯了,反而从丹田生起了一股热气。腿也站得稳了,枪也拿得住了。胆子练出来了,这一军就出师了。张宣抚,我请吕宣抚给我题了一幅字,叫做视死如归。我把这字做成了匾,悬在厅上,天天看着呢。田十四哥,你要不要也来一幅?” 乔仲福一番话,暗示了田师中卖阵,外加提到了岳飞吕祉两个张俊最厌恶的人,着实戳了张俊心窝。张俊脸色阴晴不定地瞪视乔仲福片刻,阴恻恻道:“田太尉,乔太尉问你话呢。你还不讨教一回。” 田师中一惊,随即苦笑道:“我是个粗人,比不上乔太尉风雅。这样吧,我就讨教一回乔太尉的长、枪,领略一下乔太尉的胆气。” 乔仲福的武功自然是比不上田师中的。 吕祉微微一笑:“乔太尉略长几岁,如果赢了田太尉,不知道的人不会说我的手下以大欺小,倒会猜测张宣抚有意占淮西的便宜,着实地不好。我看,还是找个与田太尉年齿相当的人比试。这样一旦有胜负也好交代。王德。”吕祉提高声音喊道。 吕祉话音刚落,一骑便刮起了一道黑色的旋风。王德奔到三位宣抚之前,跳马施礼。 吕祉笑道:“王太尉兼着我淮西一军的枪法教习,一套大枪不说出神入化,也是略窥堂奥。” 韩世忠闻言大笑:“不错,王夜叉与田太尉确实是旗鼓相当。不如两位在我这里立下生死文书,若出人命两不相干,如何?” 王德见到田师中,眼中直欲喷出火来,立即喝道:“好!就依韩相公所言,王德愿意立生死状。” 韩世忠生死状云云不过是个玩笑。韩宣抚生性喜欢热闹,尤其钟爱各类戏文。就算是儿女亲家的情义也阻止不了他那颗看戏的心。韩的许多举动往往并无恶意,比如当初向官家禀告岳飞的前妻在自己这里,却让当事人非常难堪。这次的建议又把田师中吓得脸上眼色改变。田师中知道自己得罪淮西诸人极深,也不答话,只将求救的目光看向张俊。 张俊也没做声,不愿轻易在一众人等前堕了自己的威风。 吕祉冷眼旁观,更没有半分解围的意思。虽不能说巴不得田师中早死,但像这种无耻小人就算是千刀万剐了,也不为过份。 唯一想出手相帮田师中的就只有刘子羽了。不过刘参谋瞧出主帅脸色不愉,嘴张了张便又识趣地合上了。 田师中只好道:“早就听说夜叉兄的□□一旦使开,可敌万人。我这一点微末的功夫,实不敢在夜叉兄前献丑。” “十四太尉说的王某愧不敢当。”王德立即冷笑回道,“还记得五月间,咱们在战阵之上有兄弟之约。可惜十四太尉走得早了,不曾见我舞动□□杀敌的威风,我一直当成天大的遗憾。今天幸亏三位宣抚成全,正好了却十四太尉这个心愿。” 田师中见王德果然旧事重提,虽然也是战场上冲杀的宿将,还是被王德责备得面红耳赤,下、身一股热流奔涌而出。“不敢,”田师中接连重复几句,讨饶道,“夜叉兄请见谅,当时我也是情急无奈之举,还请夜叉兄多多海涵。” “住了。”张俊嫌田师中丢自己的人,高声打断道,“什么生死状,咱们军中不兴这戏文里的玩意。何况,”张俊略顿一顿,盯着吕祉道,“王夜叉说得好,有三位宣抚使在这里看着,就算是立下了生死状,十四,你以为真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你打死吗?” 张俊依旧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吕祉本不欲王德惹祸上身,教育一下田师中也就算了。这时听张俊如此嚣张,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免烦恶更甚。他越恼怒,笑容反而越是风轻云淡,鼓掌道:“张宣抚说得是,既然是切磋,不能打死是自然的。不过,张宣抚适才只说了打死,王太尉若是一时收不住手,将田太尉打残,想来是无所谓的了。” 张俊气道:“打死不行,打残更不行。” 田师中见张俊肯为自己撑腰,又来了勇气,解释道:“吕宣抚是文人,大概不知道。咱们军中有专门的木制兵器,为的就是比武较量准备的。试想,若是用真刀真枪,切磋一回武功便死一半的人,又有哪支大军受得了呢?所以,只需把那木制兵器去了尖刃,头部点上白灰,互相搏击之时,一旦击中那白灰便留在了对手身上。到时候一数灰点多少,自然便知道输赢胜负了。韩宣抚,咱说得没错吧?” 韩世忠看戏看得兴致盎然,见田师中问自己,当即哈哈大笑道:“一点不差。不过,数白灰决胜负的时候,不只要看多少,还得看是否要害。试想,如果一人四肢上各有一处白点,换做真刀真枪,顶多是残废而已。换做他那对手咽喉上若是有一处白点,便是致命的伤了。若是裁判,咽喉上有白点的虽然只有一处伤,那也是输了。” 吕祉先对着田师中笑道:“田太尉老于军事,提出这么个好法子,想来是同意下场比试了?” 田师中想到不能让自己的恩主张俊脸面无存,吕祉的态度看上去又甚是可亲,心一横,道:“回禀吕太尉,若是按我的法子比试,末将不敢推辞。”这厮狡诈,怕吕祉赚他,故意又强调了一遍前提。 吕祉点点头,又故意做出懵懂的样子,请教韩世忠道:“韩宣抚适才言道,木枪木棍可以刺对手要害,这话我没有听错吧?不过下官有一点不解,既然木器是为了保护比试的人,又为什么允许刺中对手要害呢?” 韩世忠对吕祉的虚心请教极其受用,哈哈大笑道:“安老还是在军中时日浅。这比武若是全然使架子,过招的时候彼此花拳绣腿打斗一番,没有半点受伤的危险,就失去了演习的真意。不要说练出一只强军,就是过招之人也没有半点乐趣。在我韩家军里,这可是被明令禁止的。” 快穿孤忠_259 “哦,原来如此。”吕祉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朝王德使个眼色,“王太尉,你都听清楚了吧?” “末将知道。” 吕祉陡然神色一肃,“那我就僭越做个主,咱们这回就拿木枪比试。护具之类的,天气尚炎热,两位太尉请自便,我就不越俎代庖了。岳云,”吕祉提高声音命令道,“你现在就去库中监督给两位太尉取枪!” 岳云一直乖乖地跟随吕祉贴身警卫,诸位宣抚明争暗斗一律视若不见,这时才出列应道,是。 吕祉向岳云使个眼色。岳云立即会意,驰马离开众人。 因为武库本就在校场旁,不到半刻,岳云便回来了。他一人当先提着一杆硬木□□,另外一杆枪,则由两名步兵抬着,远远跟在后面。 田师中一眼看见了岳云手中倒提的□□,倒吸一口凉气。这枪足有二十斤,枪身黝黑发亮,他颤声道,“这,这枪难道是传说中的铁木所制?” 第135章 五年平金(65) 大枪通体黑沉,泛着油光,显是保养极好。轻轻一弹,则是声若龙吟坚如玉石。其形制枪首椭圆,却去了刃下倒钩,比起当时流行的骑枪来更接近于矛。不过按这条大枪的分量就算没有锋刃,也足以致人死命。田师中不可置信地瞪圆双眼,嗫嚅道:“贵宣抚司平时难道用这样的武器切磋较量吗?” 岳云笑道:“田太尉是贵客,当然要以贵宾之礼来招待,鄙司不敢不拿出最好的器具,以飨田太尉。” “这我可使不来。”田师中连连摆手推辞,“请岳机宜另外拿一条木枪来,供我使用。” 王德早不耐烦,从岳云手中接过大枪,斥道:“啰嗦什么!这条大枪我中意得紧,我来用!田十四,洒家不管你用什么。你觉得用不来,尽管拿你趁手的武器往洒家身上招呼,洒家还怕你不成!” 韩世忠语重心长地劝道:“十四,你可不能坏了规矩,堕了我亲家一军的名头。” 岳云则做出同情的表情叹道:“既然这样,田太尉请随我来武库检视兵器。不过话说在前头,库里再没有比这两条枪更好的兵器了。” 场上即刻成了三大宣抚司围观淮东宣抚司出丑的局面。 张俊再忍不下这口气,说道:“十四,你不必顾虑。就用这两条枪比试,你怕什么?有我在呢。”不过张俊这人对心腹手下毕竟是讲义气的,冷着脸跟吕祉打商量道,“安老,此次既然是模拟战阵杀伐,咱们就以三招为限如何?安老最清楚的,战阵之上一次冲锋,原也顶多与敌人过这几招罢了。” 吕祉暗道,张俊不久之前还在教训自己该如何行军,这回就变成战阵之事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变脸如翻书一般。他思忖片刻回道:“既然张宣抚这样说,下官就唯马首是瞻好了。”又吩咐王德一声,“王太尉,既然是三招之内见胜负,你千万小心,不要被兵刃了。” 以王德那暴烈的性情,这明面上是嘱咐王德认真对待比试,实则不啻于火上浇油。 田师中见吕祉也站在自己一边,心下略为安定。两人各自上马。王德因为操练人马,身上只穿了绵甲;田师中则特意换上了铁甲。田师中见王德甲胄上吃了亏,心中更有了五成胜算。只是这一条大枪着实沉重,他拎着异常吃力。不过想到三招之约,遂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第一招便不留余地,全力向王德冲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田师中也是深谙技击道理的。 场上众人视线一时都被两人吸引住了。众人都以为不过三招,这两人好歹能打个平手,没想到胜负分得异常迅速。双枪交撞,砰的一声巨响后,田师中即被扫落马下。王德随即举枪向滚落尘埃的田师中刺去。 刘子羽大惊,脱口而出道:“王太尉手下留情。”他初来乍到跟田师中无冤无仇,并不想惹上官司。 然而王德手下动作并没有丝毫犹豫,田师中被逼到生死关头,反而激发了潜力。就地连滚三下,避开了头部的要害。王德必中的一枪扎进了泥土地中,深入尺余。田师中一个鱼跃,虽然穿着铠甲行动不便,还是挣扎着站起,转身向观礼台跑去。王德也大喝一声,“起”,第三枪直接向田师中掷出。这回王德不再瞄准田师中的头部,而是对准了目标更大的后背。田师中原本跑的速度也不快,哪里躲得开,被戳倒在地。 吕祉点头示意,岳云这才不紧不慢地踱着方步走到场中,护住田师中。连声唤道:“田太尉,你怎么样了?不打紧吧?” 刘子羽唉声叹气,跺脚道:“真是出乎意料呀。安老,事情竟然会这样,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刘子羽想不明白田师中为什么如此不中用。吕祉倒是能猜出个大概。倘若张俊不约定三招分胜负,田师中或许能多支撑片刻。但就因为有三招之约,田师中存了侥幸的心理,反而不能把精神集中到招式上。是张俊爱义子反而成了害义子的罪魁祸首。吕祉斜眼瞟了一眼张俊,见他脸色灰白,也不知是否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张俊显然腿脚发软,竟不敢过去看田师中的伤势。 “彦修,我们一起去看看。你不用担心,若真出了事情,有我一力承担,与他人无关。” 吕祉同样以大臣风度,不紧不慢地走到场中。但见田师中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伤情到底如何。但他见王德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料到王德留了分寸。他轻轻道:“田太尉,快请起,不要让张宣抚担心。”旁边的岳云却是个促狭鬼,一把将田师中翻过身,伸出两根手指,狠狠向田师中眉弓处按过去。这眉弓处有个大穴位,一旦被按立即剧痛不已。田师中疼得一嘴角抽搐,再也装不成昏迷,索性睁开了眼睛。除了头面擦伤嘴唇肿胀外,并无大碍。 于是田师中叫唤了两声“哎呦”,见没人搀扶自己爬起来道:“这枪太他、娘的沉了。我学艺不精,骤然拿到这样沉的武器,马上颠簸稳不住身形,直接摔了下来。可算让诸位宣抚、衙内看了回笑话。这张老脸是没处放了。” 田师中不说自己是被王德打倒,却着重强调无法掌握平衡而落马,自然是为了多少挽回几分面子。如此强词夺理王德却并不气恼,只是冷着脸道:“田十四,你记着,洒家行事光明磊落,这回还只是个警告,你以后须处处留神了。再做伤天害理之事,只怕天也容不得你。” 吕祉立即想到王德当初在鸡鸣山前对自己说过的誓言。这人不是个混人,真要杀田师中也绝不会大庭广众下连累淮西宣抚司一干人等。但王德适才分明杀机已漏,自己是该阻止抑或是听任王德行事呢?这可真是一道难题,吕祉一时也无法决断。 田师中被王德的气势震慑,已然丢了三魂,心中同样在翻腾“天也容不得”的含义。恰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呐喊,随之杀声四起,震得天摇地动。田师中双腿一软,又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吕宣抚,这是哪里来的杀气,刺得人直起鸡皮疙瘩。” 吕祉咳嗽一声,先命令岳云赶快扶起田师中,省得姓田的软脚蟹在自己跟前碍眼。 刘子羽见田师中伤势无大碍,心中轻松,安慰道:“这是刘太尉在操练马军。” 快穿孤忠_260 此时,张俊刚好走了过来。 吕祉立即笑道:“张宣抚,田太尉刚才比试时受了些惊吓,身体却没有大碍。正好刘太尉的马军今天练习的是冲坡,我们一起过去看看,也算是给田太尉压惊了,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张俊面子上时分地挂不住,本不想去,却被韩世忠挽住了臂膀。“老张,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冲坡可是个好玩意,一不小心就人仰马翻的。岳侄儿,你说是不是?听你娘说,你小时候因为冲坡摔下马,险些被我岳老弟打死,这事不假吧?”韩世忠又嘻嘻笑着小声对岳云道,“你不过去骑马玩,却在这里陪着我们这帮老家伙,该不是怕再被安老打一回吧?” 韩世忠一句话算是解了张俊的围。岳云抬头望天半晌,道:“韩宣抚,我那天呀,就跟田太尉今日一般无二。我爹瞧我不争气,就把我痛打了一顿。张宣抚,田太尉今天已经很不好受,请千万不要再打他屁股了。” 这话暗含着讥笑,张俊不由拂然大怒,但碍于岳云身份,也是不好发作,倘若换一个人,他早就挥剑相向了。 吕祉这时亲热地抓住张俊另外一条臂膀,道:“小孩子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不用计较。来,张宣抚,看完了冲坡,我还为两位宣抚准备了一场特别的晚宴。” 听说是特别晚宴,张俊总算稍微舒展了眉头。 这校场占地颇大,被人为分作了三块。众人适才所在的是呈正方形的第一块场地,平素用来操练步兵,步兵们列好阵势后练习刀枪之类的长兵器,相互肉搏厮杀。第二块则是呈长条形状的苗圃,是弓兵练习长弓硬弩用的。今天由于是众宣抚使巡视军队,怕出现流矢误伤,所以停了训练。绕过第二块场地,就是骑兵做训的一片丘陵草地。 这会儿,这片草地上正练到了最激烈的地方。五路纵队共二百五十人,排得整整齐齐,从山坡上绝尘而下。这难度对于宋朝的骑兵而言,已经是相当大了。要知道,大多数宋朝骑兵,所能做的仅仅是可以骑在马上,不会落马而已。但主持训练的主官显然还嫌难度不够大,就在距离山坡顶端大约两里的地方,又连续挖了两道壕沟。这沟每道大约都有三尺宽。过了沟后的第三道障碍,则是一堵草垛堆起来的墙,大约有半人高。这样的布置自然是为了模拟破金军的重甲步兵以及训练骑兵攻坚能力。 “这,这,”韩世忠咂舌道,“安老,这样训练,你不怕你的马受伤吗?这些马可比人还金贵的。冲下山坡就可能别了马腿,再跳壕沟和草垛,我看没几个人能有这样好的骑术。” 吕祉笑道:“韩宣抚,我的马是钉了铁马掌的。你是还没有观看淮西的铁匠营和火器作。见过了你就不会奇怪了。钉了马掌马就不会怕踩到石子,不会东躲西闪,就好操控。而且,我的骑士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连我的马都是缴获的金人的高头大马!这些马除了拨出一部分做种马之外,剩下的两百匹被我拿来给了这些小伙子们。你看,他们骑的多好呀!” 是的,当先一骑已经冲到了壕沟前,骑手轻轻一提缰绳,坐下的大青马就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到第二道壕沟之前。大青马甚至不需要骑手的命令,再度腾空飞越过壕沟。眨眼间就是第三道障碍了,骑手却不再让大青马腾空,而是举长、□□向草垛,一扎之后又一挑,障碍轻松就被清除了。大青马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喜悦,速度提到了最快,一闪便冲过了终点。 旁观众人的心情随着骑士的动作而不住起伏,等到骑士冲过终点,大家想喊好,却又怕惊到还在冲锋的其余马匹,只好压抑着自己的心情。又过了片刻,等到这两百五十骑全部完成了三重障碍,大家就再也不用抑制自己了。韩世忠第一个喊道:“好!神乎其技!真是大宋百余年所未曾有呀。” 吕祉的心情尤其跌宕起伏,看着马上的骑手,他也恍惚回到了以前鲜衣怒马的日子。他勉强不让喜悦与自豪过于流露,矜持一笑,道:“韩宣抚,你知道第一个越过障碍的是谁吗?” “是信叔(刘锜)吧?我还从来不知道谁的骑术比信叔更高的。” “韩宣抚,说来你可能不信,第一的是比刘太尉还要年轻许多的小将,原本属于鄂司的周冲。”吕祉笑道,“跑第二的则是这回淮西之战新崛起的一员小将,名叫……” 吕祉一一介绍着,灿烂的日光将他的脸镀上了一层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 注:当时骑兵的制式武器不过五斤。 过两天要出国玩,我我我,考虑了半天决定还是带个ipad更。啊,求表扬 第136章 五年平金(66) 这些被点名的小将,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芒,是绝对的信任,绝对的服从与睥睨江山的自傲兼而有之的光辉。张俊的心就像被蚂蚁啃噬一般,简直要碎成千疮百孔了。吕祉在短短时间之内居然如此得军心,真是不可思议! 诸小将逐一向吕祉以及其他高官行过礼后,负责指挥这队人马的刘锜谦逊地笑着说道:“这些骑兵是战后才从各只队伍里面拣选的,刚列队集训不久,阵势上还非常粗疏,不足之处非常多,还请各位相公不吝指教,也方便他们日后改进。” 韩世忠大声赞道:“信叔,你不用再向我们讨教了。你本来就是将带骑兵的高手,小家伙们已经不凡,在你手下练上一年,管保雄视诸军了。” 刘子羽补充道:“信叔当年在富平,曾经一箭射瞎了韩常的眼睛,不愧是雄姿应发。如果大宋再多上几个信叔,何愁不能恢复中原!” 刘锜心中高兴,口里却连称惭愧。“这都是吕宣抚慧眼识珠,拔擢英才,我不过是用自己的一点微末技艺稍微点拨一下罢了。说来诸位相公可能不信,那天在宣抚司衙门大堂上,吕宣抚吩咐我再练一只精兵的时候,我还一筹莫展呢。下官实在是除了原来的殿前司八字军外,对其余军中众人了解不多。吕宣抚看出了我的为难之处,笑着拿出一份名单。我见那上面一一列示着姓名与军籍,不禁疑惑。吕宣抚就说了一句话,照方抓药。这不,我照着宣抚的方子熬出了一副十全大补的药材来。” 众人尽皆抚掌大笑。 韩世忠笑道:“安老,你这气派比得上诸葛孔明了。” 吕祉也笑道:“没有信叔说得那样的玄之又玄。我不过是平日里留意诸军人才罢了。淮西一军人才是有的,只是当初刘宣抚在时尚未崭露头角罢了。刘太尉,”吕祉呼着刘锜的名字,“这还只是第一批,以后还有第二批、第三批呢,你可不许跟我叫苦。” 刘锜立即道:“末将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叫苦!” 张俊嫌几人互相吹捧啰嗦烦人,冷着脸道:“安老,你刚才还提到了铁匠营与火器作,我们现在再不走,就怕一会儿天黑了,来不及。” 吕祉揣摩张俊意思,是想着早早完事,好去看佳人歌舞。“今天,因为有王太尉与田太尉比武一事,耽搁了些时间。铁匠营与火器作就先不看了。我要好好陪两位宣抚一醉尽欢。” “好好好,安老真是快人快语。” 快穿孤忠_261 …… 张俊本以为晚宴定是奢华无比。毕竟刘光世以豪奢(读作好色)闻名天下,淮西军中的官伎都是千里挑一的美貌。张俊所以不带自己的侍妾,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这几日早素的搓火了。阴阳不调,心情就不会好。可惜,到了歌舞环节,张俊险些气歪了鼻子。舞是好舞,乐也是细乐,就这些官伎的姿色,实在是一言难尽。大多是中规中矩的妙龄女子,却见不到一个真正的绝色。张俊这眼也是阅女无数,怎能看得上这样的中人之姿。他在教场少言寡语,此时却不禁问道:“安老,这些歌舞确实美妙,就不知是从何处搜罗来的?” 吕祉喝了几杯酒,脸上略带了红晕。“我来淮西以后,除了打仗就是练兵,可没有功夫做这些事。这些都是刘宣抚在日留下的,不知张宣抚可还看得入眼。” “哈哈,歌喉婉转舞姿曼妙。”张俊心里暗道,早知刘光世处不过如此,那几个美姬无论如何要带上一个的。心头邪火不觉被那不停扭动的腰肢撩拨得更旺盛了。 张俊却不知,这些官伎的确是刘光世搜罗的,却远非全部。吕祉虽无声色之念,初来乍到却也没有整顿这个的心思。不过,当初围城之时,吴氏统领军中的一应女性,其中就包括了这些官伎。吴氏最初只是吩咐活计,并没有多想。但等到她得知吕祉未死以及自己怀孕的消息后,就不免多了一些说不出口的念头。是以,虽然不再亲力亲为了,却趁机将官伎中长得妖俏的,全部重新分派了粗重的活计。那些官伎平日里受宠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折磨,很快便有出逃民间的。吴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等吕祉回来以后,刘光世精心搜集的庞大官伎队伍,就只剩下了这些人。 吕祉知道张俊心思,觉得这些女子还不够美丽,故意道:“张宣抚,都道是好话要留在后面,好歌舞要看压轴的。老兄且再耐住性子等上片刻。” 韩世忠凑了过来:“什么,安老,你还留了压轴的歌舞?倒要说一句失敬了,安老原来还有这样的本事。” “我又不是油盐不进的苦行僧,怎么就不能编个曲子,再配以歌舞了呢?”原来当时的文人以即能填词又能配曲为荣,做这些事情属于文人雅事的范畴,历史上的孝宗朝首相史浩甚至自创了一套组曲。 “感情还是安老亲自编演的?”韩世忠诧异道。 “正是。” “那我可得好好洗洗眼睛,坐等观赏安老的大作了。”说是如此,韩宣抚那双眼睛只往姿色最美的那名舞女胸口上望。韩世忠固然好色,但从不掩饰自己的色心,反而有几分可爱之处。 吕祉一笑:“就怕不合两位老兄的胃口,我还是事先陪个罪吧。” “安老你别假客气了,你那眼光我信得过。”韩世忠说完自己端着海碗急灌了一大碗酒,面红耳赤的,说话也更无顾忌。“看你把老刘天下闻名的伎乐整成了这德行,俺就什么都明白了。来,喝酒,先干了这碗。” 这些人中,刘子羽是知道内情的,明白吕祉适才绝非虚言。他见韩世忠拉住吕祉劝酒,也笑道:“酒助英雄胆!酒壮英雄气!韩相公这酒敬得极妙。张相公,下官也请敬您三大碗,先干为敬。”刘子羽海量,名不虚传,三碗过后面不改色。 刘子羽是张浚心腹,淮西军的二号人物,如此礼敬,张俊也不便推辞。一时间桌上众人都换了海碗,频频互敬。虽是各怀心事,场面倒也热闹。酒喝得多了,身上热气蒸腾。张俊摘了黑纱幞头,韩世忠敞开衣襟吆五喝六。就连吕祉,虽然自持甚严,但多日以来心中的苦闷烦恼也涌上心头,眼中泛起了水光。 就在此时,厅外忽然响起了低沉的鼓声。咚、咚、咚,节奏舒缓,却极为有力,一声声震在众人骨膜上,更震动在心弦上。韩世忠茫然四顾,那些歌舞的艳婢则已做鸟兽惊散。 “呔,是何人大胆,擅自击鼓!”韩世忠嗔目暴喝。随着这声大吼,清越的歌声响彻霄汉。 搔首问天摩巨阙。 依旧不见人影,鼓声却忽然急骤,如狂风暴雨般自空中倾泻而下。第二句随之而来。 平生有恨何时雪? 问天有恨何时可雪!这恨是家仇更是国仇。是靖康之耻,是黍离之悲。 众人的酒都醒了不少。当时宴会之上多的是靡靡之音,少见慷慨悲歌。是以张俊、韩世忠虽然看出了蹊跷,却全不知道男声所唱的词牌名。 “这一首唤作渔家傲,”刘子羽这时方含笑介绍道,“两位相公请听这鼓声,是否耳熟得紧?” 张韩等这才恍然,鼓声作的乃是军中进击之音,怪道听得人热血沸腾。 韩世忠道:“安老编的就是这首曲子吗?” “不才是我填的词。”吕祉淡然一笑。 韩世忠张口又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了漫天激昂的鼓声中。 但那鼓声却压不住歌唱的男声,反添了歌声悲凉之音。 “天柱孤危疑欲折。”唱到折字时,厅门处终于现出一人身形。白衣箭袖,眉目英挺,仗剑而立,光辉夺目。 “空有舌。悲来独洒忧时血。” 到这一句时,鼓声渐弱。白衣男子撤出宝剑,且歌且舞:“画角一声天地裂,熊虎蠢动惊魂掣。” “是他。”张俊低声道,又继之以一声冷哼。 男子正是胡闳休。当初胡闳休求援,却被张俊手下兵痞欺负,伤臂上再加了伤,然而此刻舞剑姿势舒展,带起的风声剑气将附近的几支巨烛火焰吹的不住摇动。更难得的是舞剑竟不妨碍他的歌唱,韵律节拍分毫不差,吐字气息也绝无喘息。 “绝影骐骢看并逐,真捷足。” 唱到此处,胡闳休飞身旋腿,长剑指天。随之鼓声再次大震,但这一回再开口歌唱时,却你在是胡闳休一人了,足有几百人同时唱响了一句,“将军应取燕然勒。” 一咏三叹,高亢入云。数遭之后,方渐渐弱了。鼓声也已息了,唯有余音绕梁。 “双绝!”韩世忠鼓掌大声喝彩。“快让舞剑的壮士上来,我要好好和他谈一谈。” 刘子羽笑道,“敢问韩相公是哪双绝?” “自然是歌舞双绝。” 快穿孤忠_262 “不然,”刘子羽摇头,“还要加上吕相公的词曲,这回可谓是四美具二难!并了。” 刘子羽所说出自《滕王阁序》,说的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宾主俱欢,用在此处十分恰当。 韩世忠大笑道:“倒是我说错了,安老千万不要见怪。虽说老韩是个粗人,这词我还真听懂了。安老不仅是填的一首好词,还非常的应景。譬如那句好马并逐什么的,咱们下午不就刚见识了一回安老天下无双的骑兵吗!来,喝酒。” “韩相公过奖。”吕祉笑着拱手谦让道,“一时偶得,拿来献丑,侥幸还听得过去。” “安老,你是如何做的这曲?”韩世忠好奇道,“用个你们书生的说法,这曲与词可称相得益彰。” 这词是吕祉上辈子所填,实在是太应景了,所以被他直接拿来一用。这曲子却说来话长了,实际源自后世高腔,又在琴娘启发下加入了军中大鼓,揉杂而成。吕祉自然不能如实说:“这词是我一时忧愤之做,而曲则是彦修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哼了个调子,实则大部分是乐师的功劳。” 正说到这里,胡闳休换了文士服装,重新出场。吕祉拉过胡闳休笑道:“韩相公,你与胡机宜是还是初次见面,张相公与他却是相识已久的。胡机宜闳休是名门望族,进士出身的才俊,难得的文武双全,原在岳鹏举手下听命,后被划给了淮西。” “原来如此!”韩世忠眯起眼睛笑道,“好好好,岳五够大方,赶明我也找他要人去。我也不贪心,把他手下的张宪给我就行了。” 众人一起大笑。除了张俊。张俊看到胡闳休时已经很不高兴,此时更觉得是吕祉向他故意示威。等众人笑声停了,张俊冷脸上挤出一个笑容问道:“说起来,我还不曾问安老,天柱要是真折了,谁能撑得起天来?”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行李去了,提前更 改了一下上次的内容,加了点新内容。现在是当地时间五点,网还不好,累心。 第137章 五年平金(67) 吕祉肃容道:“上有祖宗威灵护佑,下有万千民众齐心,中赖你我辈文武大臣同心一体,更蒙官家处事睿断,天柱怎么会折断呢?就算是天柱真的摇摇欲坠了,我与张宣抚、韩宣抚、以及吴、岳两位宣抚一起,也要把那倾倒的天柱扶正了,断不至上遗君相之忧。张相公觉得我说得可还听得入耳?”张俊没有做声,吕祉轻声一叹,又道,“如今国家所依仗恢复的,不过是我适才所说数辈而已,我们在这种时刻,尤其需要戮力同心,不要存了门户之见。以前诸事,或有朝廷大臣处置不当,或有一时的误会,至使几大驻军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这些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们从今往后都应该向前看。等到恢复中原之后,再想起这些往事,彼此之间会心一笑,岂非是一桩美事?” 吕祉已经是委屈的表达了愿意为了抗金大业尽弃前嫌的肚量,他略带紧张地盯住张俊,希望对方也能做出善意地回应。 张俊先是如木雕泥塑一般不做表态,这已经是相当失礼了,继而鹰目闪动:“安老的厚爱看来我是当不起了。” 吕祉极其失望,一句话不想多说。刘子羽在旁边圆场道:“张宣抚这是何意?宣抚的兵是诸屯驻大军中最精良的,宣抚一军的人数也是最多的,若是宣抚都当不起支柱乾坤的赞誉,这世间便没人当得起了。又或许宣抚是不屑为支柱乾坤一事?” 刘子羽所言前面都是溢美之词,重点在最后的反问。张俊哈哈大笑回道:“都不是!是安老词中所言,要做这擎天的英雄,得配一件东西。我没有这件宝贝,自然做不得这等大事了。” 这席间的火药味是愈发地浓了。韩世忠舔舔嘴唇,笑道:“好亲家,没宝贝好办,咱大不了找安老要嘛。安老要是不给,你再不想出力也就说得过去了。” 吕祉不知道韩相公是搅局的还是劝和的,但话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好道:“张相公想要什么宝贝,尽管明言,只要我这里有的,请老兄自取。就是一点,我自出使以来,辛劳国事,并未积攒下没奈何这等宝物,只怕入不了老兄的法眼。” 没奈何是张俊自创的千两大银球,吕祉如此说自是讥讽他贪财。张俊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快,拍着吕祉肩膀大声道:“安老,这宝贝你是有的,就怕你舍不得给我。” 吕祉斜肩抽身:“请老兄直说。” “好,那我就不卖关子了。安老词中说了,非得有骏马才能挽天顷!你知道的,我江东一军最缺的就是马了。让我们这些两条腿的,追着你们四条腿的玩命往前跑,这是要累死人的!怎么样,安老,你愿意割爱吗?给我两百五十骑,与我们下午时候看的那些骑兵相仿佛就可以了。” 天下竟然有如此无耻之人,这回连韩世忠都没再说玩笑话。 吕祉敏锐地感觉到,今天张俊屡次肆无忌惮地挑衅底线,其中必然大有深意。他看定张俊,见其依旧一副笑呵呵的神气,满不在乎地露出两颗黄板牙,牙缝间还杂着碧绿的菜叶。他胃里不由一阵翻江倒海,冷哼一声道:“我做这首词之时是绝没有老兄适才说的意思的,但如老兄适才所做的解读,倒也别有一番新意在。决胜中原不能没有骑兵。但只一件,我固然想送老兄这两百五十名骑兵,却做不得主。先得求得都督府和枢密院的同意,方能把这几个还不成气候的兵将给张兄。不过,”吕祉轻声一笑,又道,“人虽然没法就给老兄,马我却还可以做主的。岳云在战场上正好捉了几匹金人堪称神骏的好马,我本来是想把这些马当做种马的,这次索性凑个整,就给老兄十匹,不知老兄意下如何?” 吕祉上辈子应付大太监高起潜的勒索也不过给了一匹战马,这回真是十分地慷慨了。何况给张俊就不能亏待了韩世忠,至少要送出同样的厚礼。韩世忠听得满意,用手指叩着桌板,笑道:“老张,你是赚到了。” “是呀,有了安老这句话,我看二十年后就可以反攻中原了。” “老张,你又说笑了,哪里用得这么久!咱俩是好亲家不许在我面前打诳语。” “打球的诳语。良臣,你好好算算,五十匹公马配种,一年能下五百匹小马驹不?等这些小马驹长大了,再训练成堪用的骑兵,可不得花上二十年的功夫?哈哈哈!” 吕祉把酒碗直接砸在了桌子上。“张宣抚固然想得久远,可二十年后的事情我们都难以预料,还是先想清楚眼下是正经。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询问宣抚,譬如朝廷若要北向用兵,江东宣抚司打算如何行事?” 吕祉在逼张俊交底。 快穿孤忠_263 张俊却不应承,来了个顾左右而言他,“安老,不要着急,到时候我自然会向官家交代。今天晚上咱们还是喝酒,喝酒!” 张俊咕嘟灌下一碗,又道:“安老创的这曲子可有名目吗?我养的那鼓乐班子也得好好跟安老学学。” 吕祉听到张俊口中吐出“官家”二字时,心中便明了了,张俊已然决意投靠官家。他和韩世忠纵然有些隔膜,但可因为抗金而情投意合。与张俊则不论他如何让步,两人关系也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善。他当即朗然道:“这叫闻金鼓而思奋进震怯懦腔,倒不是我藏私,就怕张宣抚使出吃奶的劲头也学不会。” 张俊老脸铁黑,攥紧拳头不做声。 “哈哈,喝酒,都喝酒。”韩世忠笑道。 宴会之后,吕祉立即秉退众人,连刘子羽都退下了,独叫来了岳云和胡闳休两人。“适才的情形你二人都看到了?” 厅上红烛明灭,依旧是盛大的气象。岳云皱眉道:“宣抚,我看张宣抚的意思不好。” “哼,民脂民膏养了这样一只硕鼠!”吕祉愤然。他在这两个心腹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感情,“你们知道怎么对付老鼠吗?” “我小时候家里穷,没有过夜的余粮,家里自然也没有老鼠。但我听爹说,对付老鼠先要扎紧篱笆,不要让它们有生事的机会。如果再养一只猫看在家里,那老鼠就更没有闹腾的余地了。”岳云恭敬道。 “你说得很对。现今的情势非常复杂,内,有人心术不正,外,有细作要破坏这次大会。两位身上担子很重,一定要睁大了眼睛,盯紧了,”吕祉没有说盯紧谁,只是拍拍两人肩膀,“内忧外患,全在这两三天了。” …… 吕祉所料半点不错。张俊的确是在酒席上下定了决心。若是论战场上的决胜千里,他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吕祉与岳飞的。和这几人同一主战,他张俊是再无出头之日了。但若是改弦更张,投靠官家,他却一可得荣华富贵二可成为官家心腹。两厢计较,做哪种选择已经是显而易见了。张俊所以肆无忌惮地与吕祉争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有朝一日,官家自然会知道他这一番良苦用心,从此对他刮目相看。 不过,他和吕祉撕破脸皮,却苦了自己。韩世忠可以任意择一营妓拉去夜夜快活,他就只有孤枕独眠了。这对于沉湎酒色的张俊而言,不异于凌迟酷刑。张俊不能找营妓,不免就将眼光投到了勾栏瓦舍间。偏生淮西一军防范的内紧外松,张俊接连几日竟不能得手,真正是淡出了鸟。宴会之后,张俊心头火气更大,苦于找不到出火的渠道,一夜闷坐愁城。更深之时,他不由分外思念张秾这倾国的尤物,越发憎恨吕祉。他直到天明才合眼朦胧睡去,却又被亲兵叫醒,要参观铁匠营与火器作。这一日自然依旧是不欢而散。下午又是饮宴,张俊干脆推脱头疼不去。张俊不去,他的手下也全数请了假,陪着张俊。就这样看看天色将晚,田师中忽然推门进来了。 “阿爹,你道我今天打听了什么消息!吕宣抚没想到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坏了,依旧手机更的,哭 第138章 五年平金(68) 田师中毕竟火候浅了,不如张俊深沉。只见张俊疏淡的眉毛一挑,开口问道:“吕宣抚是什么人轮得到你大呼小叫的议论吗?”语气不阴不阳的,又一努嘴,缓缓道:“说说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田师中立即会意,知道爹并未恼怒他不尊敬吕祉,嘿了一声道:“爹看此人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冷眼看上去像是个正人君子。这两天跟他打交道,他也动不动就教育自家们忠君爱国,念他的四字真经。可我手底下的几个人,跟淮西军的亲兵们玩叶子戏,玩得熟了又故意输了赤佬们几个钱。这才打听出,这位吕相公感情也有两个红颜知己,还是营伎出身的小娘子。吕相公愣是放着天仙也似的正牌老婆不去宠,上赶着闹了一年的隔阂,最后闹到了官家那里。他却把这两个小娘子宠上了天,趁着跟婆娘分着住的时机,帮这两个小娘子脱了籍。爹,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你懂什么!”张俊拈着短须训斥道,“这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抢。吕宣抚也是深知个中三味的人,所以才有这等怜香惜玉之举。” 张俊说完率先嗤笑,田师中也跟着大笑不已。 这已经堪称对吕祉人格赤、裸、裸的践踏与侮辱了。张俊却意犹未尽,他忽然想到,虽然官场之中,武将可以对营伎为所欲为,文官却是有一道底线的。当时,文官如果与官伎发生肉、体关系即是一大罪状,轻的丢了乌纱帽不说,重的会下狱论罪。事态如果发展到这一步,就有十足的热闹可看了。张俊不自觉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薄唇,犹似刚刚食用了一道美味,笑道,“这两位小娘子年龄几何?相貌如何?现在何处?我儿都打听清楚了吗?” “爹,你放心,儿子办事周全。这两位文家小娘子,一个叫琴娘一个叫柳娘,长得很是清秀,色艺双全。刘宣抚在的时候,两人就很受宠爱。淮西宣抚司的亲兵们隔三差五地总见两人被刘相公唤去说书唱曲。不过刘宣抚可怜两人是孤女,年纪也小,对其并未,嗯,”田师中说道这里顿了顿,一双色眼眯了起来暗示刘光世不曾对两人动过手脚。 “这样说来,吕宣抚可比老刘懂得采、花的道道,毕竟是文人,花花肠子多。我儿,你也要学着点人家的手段。” “爹,我可做不成这种事情,小姑娘有什么好的?”田师中做出义愤填膺的样子,继续道,“后来,这两人也不知道和谁闹了别扭,逃出了庐州城,在临安卖艺。之后无巧不巧地遇到了吕宣抚。吕宣抚呀,当时是独处,一来二去地就对上了眼。听说,大过节的孤男寡女三人曾经同处一室。” “什么!”张俊眼中光芒陡然一亮。 田师中媚笑:“三人共处一室。” “呸,驴粪蛋子,你的歪主意打到哪里去了!我是问,当时那姓文的两人还是逃人?” “据说是。后来正因为这个缘故,吕祉才帮助两人脱籍的。” “这两人现在还在临安?” “爹,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呀,这两人自然是跟着吕祉到了庐州府。吕祉看这两个小娘子虽然脱籍,但操持旧业的话不成个营生,就让这两人拜了刘神医刘仲明做徒弟。现在两人就在军营旁赁了间房子居住。每日里跟着刘仲明学望闻问切的手艺。听说,刘仲明还会诊治房中之事。这以后,吕祉要是再和这两位小娘子共处一室,可是有大福气了,啧啧。”田师中两眼放光,似乎亲见了三人大战的场景。 张俊一摆手:“你不要说了,让我想一想。” “是。” 张俊从圈椅上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良久无语,心中迅速盘算着利弊。文家两位小娘子的事情是个意外收获,这样一个大把柄就被张俊攥在了手心里。不过,张俊一时还没想好该怎样利用这个机会。何况,道听途说终究是差了几分意思,风闻言事的攻击力比不上实有其事。何况,听田师中的小报告,这两个女娃是十分浪、荡的货色,一时勾起了张俊的好奇心与嫉妒心。自己的国夫人就是从妓、院里找到的,这两个比起张秾来不知谁是翘楚。 张俊沉吟道:“你那地址可曾访的实了?” “爹,断不会有差错的。” 快穿孤忠_264 “哎,可惜,可惜,饮宴了这许多次,安老竟不曾把安家小娘子介绍予吾等,想是不肯割爱了。这样的尤物不知何时能够一会。”张俊以手支额,似乎是为此十分地烦恼,进而头疼。 “哦,”父子连心,田师中立即道,“爹,我看你气色不佳,不如请两位名医来诊治一番?”这是田师中自告奋勇,要硬请两女一圆亲爹的渴想。 “不知爹想安排在何时?” “明天、最迟后天岳五和吴大就要来了,我可不想让这俩瞧见自己一脸病容。” “明白,”田师中以手加额,“儿子这就安排。” 田师中离开后,只剩了张俊一人。他不再维持矜持的风度,重新在宽大的房间中来回不安地踱步。他此时的心理相当奇特,不只是单纯的出于对女性身体的欲渴望,还间杂有报复吕祉的快感。他为人非常暴虐,一旦碰到稍有不合自己意思的人,就会想方设法置之于死地。“所幸”一般而言,他有足够的权力为自己达成这些“小小”的心愿。他身边的亲兵,就经常因为端上的茶水烫了这样的小事或者仅仅是迁怒,而遭到他的鞭打甚至于处斩。何况这三天吕祉的羞辱已经让他把这个年轻的文人高官列做了生平大仇,迫于无奈之下的步步隐忍更让他怒火中烧。他迫切的需要找到个发泄的出口,以平复恶劣的心境。 “最好能让姓吕的小子出个大丑。”张俊不自觉发出了喃喃地低语。 当房门再度打开之时,张俊猛然抬起了头。 琴娘和柳娘被田师中在身后狠推了一把,踉跄着跌进了屋中。 “爹,两位小娘子让儿子一起请来了。”田师中一挥手,随他来的亲兵们迅速在条案上摆满了盘盘碗碗,“儿子还顺道打听明白了,这庐州城里最好的一家馆子原来叫醉仙楼,儿子就马上让那家掌柜现做了顶拿手的饭菜,让他们打好包好孝敬爹。” 张俊此时已经将琴娘和柳娘上下打量了四五遍。一旦看清了两人的容貌,他非但不感到失望,反而出于不可言说的心态,对两人兴趣更浓了。 “师中儿,你做得很好。”张俊铁脸上挂了一丝淡笑,使出欲擒故纵的手段,先不和琴娘柳娘交谈,反而道,“这饭菜的味道闻起来很香。” “咱们在建康的时候,每次宴会那是何等的奢华,每人光看盘就有十五道。这还只是闻闻味道就撤下去的。后面的冷食、果子、主菜之类真是数也数不尽。偏吕宣抚这里节俭,宴会上不过酒能喝得下罢了。儿子看,爹这病就是在吕宣抚这里吃坏了肠胃闹出来的。儿子给爹打打牙祭,说不定就好了。” 吕祉为了尽量减少伪齐细作渗透的可能,确实在饮宴上做了许多限制。此时,吕祉的好意却成了田师中攻击的靶子。 张俊假装阻止,笑道:“不要这样说。” 柳娘瞪圆了双眼,指着正在桌前忙碌的田师中,惊道:“原来你就是田十四。”她又咬住嘴唇望向张俊,“你是铁脸相公。” 柳娘的称呼十分地不尊敬。铁脸尤其含有鄙视的意思。 “放肆。”田师中吼了一声,抬手想往柳娘脸上甩两巴掌。 “慢着。”张俊制止道,动身先围着柳娘转了半圈,又绕过柳娘转到琴娘一侧。“两位小娘子,你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也是可怜。我的手下人请你们过来的时候,不曾无礼吧?” 柳娘早憋了一肚子的气。她和琴娘两人,围城期间,一直跟随在刘仲明身边,忙前忙后地,学了不少伤科的门道。刘仲明对两人非常喜爱。庐州城解围之后,吕祉回到宣抚司,刘仲明就正式请求吕祉,要收两人做徒弟。吕祉非常高兴,觉得两个人终于有了个正大光明的安身立命之所,笑着补充说要不是两人是女娃,一定做主给她们个宣抚司的正式编制。两人也是高兴。宋代,医生地位非常高,即使是女流只要医术好,也不愁没有人上门延请。今后跟着刘仲明,学精通了伤科,出师之后能够广收诊金,小康人家不成问题。所以,这段日子两人过得既舒畅又勤奋。今天傍晚,两人从刘仲明处回来,正在家中研习医书,忽然几个赤佬破门而入,说是请大夫看病,但不由分说便把两人挟持到了此地。两人原本一头雾水,此时明白是大恶人张俊捣鬼,如何能不气呢? 柳娘背身道:“既然知道了我二人的身世,还不赶快放了我们!”柳娘习书久了,做出这样的身段竟颇为洒脱。 还从没有人在得知张俊身份后,胆敢用这种蔑视语气和他交谈。“当职是请两位小娘子看病。医者仁心,怎么,两位小娘子是见死不救吗?心肠恁地歹毒。” 张俊也不是自重身份的人,几句话便暴露了他的心胸。 文娘道:“张宣抚,我观宣抚气色红润,精神亢奋,身上想来无甚病痛。就算是有病痛,凭我和柳娘还未出师的医术,怎么敢给宣抚相公诊病?就算是勉为其难,只怕也是有心无力。万一扎错了针,开错了药,恐更伤宣抚相公贵体。请宣抚相公让我二人速速离开。幸甚幸甚。”文娘知道是张俊与田师中害得吕宣抚负了重伤,自然也是不假辞色。 “哦,若是吕安老请你两位,你们也这样向他回复吗?”张俊何时受过这种冷遇。他这人,如果下人们做错了事情向他讨饶,或许他还愿意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来。但若在他面前逞强,断不会有好结果。张俊越发地怒了,但神色依旧不变,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听说,你们两位曾经在无人之处,替吕安老诊治了许久。是也不是?” 柳娘柳眉一挑,也怒道:“铁脸相公这是什么意思,我一个小女子听不懂。在小女子看来,原先天下只有病人和没有病的人这两种人。有病的人,只要能力所及我自然愿意救治他们。没有病的人,我衷心祝愿他们无病无灾直到天年。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种人。这种人叫装病的人。既坏又蠢,还……” 田师中二话不说,伸腿踹到了柳娘膝弯处,喝到:“贱人,胆敢无礼。” 柳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到条石地上,疼地咧嘴,却不肯认输,眼中闪着怒火回道:“我要是贱人,田十四你就是比贱人还要下贱的人。” “不要以为有人给你们撑腰,你们就有恃无恐了。”张俊冷笑道。“你们年纪小,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下面我问你们的话,你们想清楚了再回答我。” 作者有话要说: 叶子戏,现代纸牌的原型 第139章 五年平金(69) 快穿孤忠_265 张俊话音刚落,就有亲兵上前,用藤条对准柳娘后背,结结实实地抽了三鞭子。这是张俊订下的家法,打自家女人的时候轻易不打脸,视犯错的情节轻重或笞后背或打臀部。这亲兵掌握的甚是熟练,分寸拿捏得极准,第一鞭下去就抽裂了柳娘的素罗褙子。柳娘白皙的肌肤上迅速绽出了血珠,伤口处继而红肿上翻。 柳娘一声惊叫,疼痛事小,自己的清白之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等羞辱难以忍受。但她一声之后便咬住下唇默不作声,抬手勉强护住裸、露部位,昂头盯住张俊。 “当职说过了,你们两个贱婢不要以为有人给你们撑腰,就为所欲为了。须知,当职不是刘平叔也不是吕安老,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琴娘柳娘听了,只是不开口。 张俊冷笑着继续道:“你两人既然知道错了,只需说句老实话,是何时与安老相遇的?当职便既往不咎,放你们走。否则,立即治你们大不敬的罪过,便是吕安老也救你们不得。” 张俊在自己宣抚司的地盘上作威作福惯了,他就是王法,对江东人民要打要杀都在一念之间。是以想也不想便说出了这句话来,全没意识到此地是庐州城内的驿馆。 琴娘至此反而平静了下来。其实张俊所料不错,两人初被带到此地的时候,下意识里确实将吕祉当做了靠山,以为张俊不敢在淮西嚣张。尤其是最近两人生活环境有了极大地改善,自从跟着刘仲明学医后,所遇之人也尽数对两人非常恭敬。两人无论是心态还是样貌上,总算有了些花季少女的样子,少了些老成隐忍,多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气。但到了紧要关头,多年的习惯依旧能够让本能反应让位于利弊权衡。琴娘片刻间已然想明白了,张俊抛出的这个问题,不过是醉翁之意,剑指其实是吕祉。她走到柳娘身后,帮柳娘遮住衣衫,趁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张相公,”琴娘缓缓开了口,“适才进门之时,张相公曾经说过,已经知道我二人的身世。这个问题无需答也不必答。至于奴家和柳娘对相公多有冒犯一事,我二人不敢多辩,请相公将我二人扭送衙门治罪。” 这态度非常明确,可能事关吕祉的问题一概不答,领罪也得交送衙门处置。 “哼,衙门,这样的小事什么时候轮到衙门了?况且,既送你们到衙门,当职岂非也得跟着到衙门对证,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实话说,当职是堂堂宣抚使,我就是衙门!” 张俊也有点骑虎难下,本以为杀杀两人傲气,便可以一问即招,没想到这两人反而不卑不亢地扫了他的面子。当着手下亲信,他也不能堕了威风。“当职的话现在你们想必也听清楚了,到时不要怨恨当职,枉受皮肉之苦。” 琴娘又沉默了。她已经盘算过,这里虽然是驿馆,但张俊这等高官所居之地无异于深宅大院,纵然喊叫也无济于事。既然是主意已定,又人为刀俎,索性沉默以对。 柳娘则是图个痛快的性子,叫道:“张相公好本事,奴家拜服。可惜这本事只能用到我等身上,却不能杀退金人,奴家也替相公臊得慌。” “嘴硬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只有死物嘴才严。过我的堂课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张俊威胁道。 旁边田师中道:“爹你谆谆教导,奈何有些傻子就是不开窍。您还是歇着看我们的手段吧。” 其实张俊诱供也是不想将事情搞得太大,没想到田师中比他还急于动刑。就有亲兵抽出了水火棍。眼看琴娘柳娘免不了皮开肉绽,忽然有个声音隔着窗子道: “我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宣抚使待的地方就是宣抚衙门了,就有随便动刑的权力了。照这样算,这宣抚衙门管得可太宽了。从江东管到淮西不稀奇,只怕日后官家召见,煌煌金銮殿上官家也得归张宣抚管,也要听张宣抚的吩咐呢。这君臣之道这事上以忠,我看是没法讲了。” 声音清脆悦耳,但说得却是字字千钧,来人更把张俊的话有意引申,让张俊背上了指斥的罪名,非老于官场之人不能为。 柳娘眯起眼睛笑了:“岳家哥哥,你怎么也来了。” 来人正是岳云。 随岳云一同撞进门的还有两个身形踉跄的亲兵。两人被岳云一左一右地拖进屋门后,直接摔倒在地,轻声□□,显是在岳云手下吃了大亏。 张俊先被晚辈岳云隔着门说的几句话,指责成目无君父之人,再又被岳云打伤了自己手下,脸上着实搁不住。要知道位高权重的人要想获得手下的支持,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时刻保持体面。张俊怒声问道:“岳云,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是为了这两个贱货不成?这两个贱货适才侮辱当职,你应该也听见了。你这胆子越发大了,竟然敢为了这种女人出手伤当职的亲兵!” 岳云躬身施礼:“小侄给张伯父见礼了。”又展颜一笑,“张伯父,小侄此来怎么可能是为了两个小娘子,自然是来拜见伯父的。至于亲兵哥哥,是小侄见伯父的心切,一时失手打伤了两位哥哥。伯父莫要怪罪。”岳云这句倒不算说谎。吕祉命他监视张俊,他执行得一丝不苟。张俊房中被安排了几个眼线,不过盏茶时分这些事情就传到了岳云耳朵中。岳云立即让手下周冲速去找吕祉禀报事态,自己则先来探查情况。 “你这样慌张,是有急事禀报于我吗?”张俊见岳云客气,口气也缓和了一些。 “真让伯父料到了,的确是有急事禀报。” “不要卖关子了,如实说来。” 岳云又一笑,“那我就说了。小侄冒昧至此,是为了有人存心不良,要陷伯父于危地的缘故。伯父,若非事态严重,小侄断不会在您这里撒野,出手伤人。” 张俊一惊,似信非信,缓缓问道:“谁要陷害当职?” 岳云懒洋洋地伸手一指田师中:“就是田太尉了。” 田师中本在看岳云笑话,忽然被岳云指认为谋害主管,不禁暴跳如雷:“你个小赤佬胡说八道!”跳起身扑向岳云。 岳云站在一进堂屋的位置,与田师中之间隔了一张大食桌。他见田师中扑到,也不躲闪,直接将桌上盘子碟子尽数一扫。那些盛着珍馐美味的食器噼里啪啦地都朝着田师中身上招呼过去。田师中没料到岳云行事如此大胆,慌忙躲闪,却已经来不及了,汤汤水水尽数浇到了脸上,之后又是接连当啷几声脆响,却是盆碗落地的声音。 眼见得,田师中幞头上挂了三条海参,肩膀上是两大块烤的香喷喷的羊排,腰间兜上了消暑的冰酪乳,整个人如同一张行走的食桌。不要说琴娘柳娘,连张俊的亲兵都憋不住笑了。 屋子里只有三个人没笑,张俊、田师中和岳云。 岳云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辛凉的气息,问道:“这是什么鬼味道?” “岳家哥哥,这不是鬼,这是麝香饮子,贵得吓死人。”柳娘笑道。 “哦!”岳云恍然。这麝香有兴奋的作用,是上好的□□物。这田师中为了讨好自己的爹还真是考虑周到。岳云这会儿才跟姐妹俩说第一句话,“我要来晚一步,可有你们两个受得了。还不好好谢谢哥哥。” 张俊气的须发戟张,不再废话:“拿下。”他也不想管青红皂白,不把岳云抓住解不了这口气。 立即有几个亲兵扑了上来。 岳云一边闪动身形,与这几人过招,一边好整以暇地跟张俊讲道理:“张伯父,小侄真的是为伯父着想。庐州城不比您的建康,密迩敌境,细作横行。所以吕宣抚三令五申地告诫不可擅自离开驿馆,不可……” 岳云说到这里,传来了第一声惨呼,却是一名亲兵被他卸脱了关节,疼痛倒地。 快穿孤忠_266 岳云从那人身上跳过去,继续道:“不可随意饮食。尤其是张伯父这样名震敌国的大将,更得小心谨慎。这田太尉却违反禁令,私自购买酒菜,显是有不可告人的居心。” 话音刚落,第二声惨呼又到了,另外一人踩到了地上的碎瓷片,身形不稳,岳云趁机踢在了他的私处上。这人痛得眼前一黑,也摔倒在地。 这时,田师中已经摘干净了身上的各种食材,怒喝着加入战团:“我有什么居心,岳云,你不要狡辩,赶快束手就擒。” 岳云避开田师中,先收拾那些亲兵。“田太尉,你要是居心好,可预备了探毒的银针吗?有没有打算亲自去试毒?我敢打赌,你肯定没这防备。你这不是居心不良又是什么?我看,说不定你还打算借机下毒然后嫁祸淮西宣抚司也未可知呢。” “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瞎说八道。” 田师中和另外一名亲兵一同扑向了岳云。岳云一低头,从两人的空隙间钻过。再一转身,两手分别在两人背上一按,这两人结结实实地搂在了一起。 “你两个多多亲近,云就不奉陪了。” 琴娘柳娘见看押的士兵都去打岳云,早躲到一处观看。初时两人还为了岳云担心,打得时间久了,见岳云依旧游刃有余,遂放下了一颗心,大声叫好起来。“赢官人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张俊气得浑身颤抖:“拿下!立即给我拿下!” 在张俊的喝令下,原先躺倒在地的几名亲兵都勉强站了起来,重新加入战团。 岳云大声道:“张伯父,我对你的心意,可昭日月。请你不要误会我。要拿下的该是不听号令的田太尉。张伯父,你军中持法最严,不能这样好坏不分。” 不过,几人一起围攻岳云,岳云的形势比先前吃紧。而且这时厅堂也已经被清干净了,岳云依仗身法闪躲的空间小了许多。他本来秉持的原则是不伤人,但此时再不伤人,人就要伤他了。岳云心中烦躁,不免焦急地盼望吕祉解围。 作者有话要说: 南宋初这个朝代特别有意思,别的朝代两军互殴是很严重的时间,南宋则是司空平常,且不受处分。 第140章 五年平金(70) 岳云手下留情,张俊却不会心软。此人一旦犯了性子,皇亲国戚都敢亲手杀死,何况是区区岳云。何况,他自恃官家懦弱,不会惩治自己,于是不住催促手下亲兵攻击。 岳云身上、脸上即刻挨了四五下重击。他是便服而来没有穿铠甲,虽说学武之人先要学得就是挨打,也不曾伤到要害,但却着实激起了岳云的虎狼性子。“伯父,小侄一直对伯父以礼相待,伯父却不肯听从小侄的劝告,小侄恐有一二有得罪之处了。”说罢,岳云一展身,抄起旁边一把椅子,大吼一声,将这沉重的椅子当成了长兵器,做了个横扫千军的姿势。 张俊道:“我倒要看看你这背嵬军能够抵挡几人!” 背嵬军马无不以一当十,张俊把岳云逼到了绝境,岳云再反击,就不似适才嬉笑的模样了。招招下的杀手,以求速战脱身。这样一来,围攻岳云的数名亲兵反而惜命,不敢太靠前。形势再度逆转。也由此可见,张俊手下的军兵着实打不得硬仗。 张俊的眼光也是毒辣,三两招间便看出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局面反而不利,立即叫田师中出去再叫厉害的人手。 其实张俊也是多虑,岳云已经引导着将打斗的场子移动到了前进院中。张俊剩余的亲兵都围了上来。大约有二十人的样子,将岳云团团围在中心。 岳云已经打好了乱中取胜的主意,趁着二十人一起举剑厮杀的功夫,扔下椅子,身形闪动早躲到其中一人身后。左手一勒,将他的颈子拿住,硬生生把这百十斤的大汉当做了自己的挡箭牌。这下变成了十九人一起刺向自己的同伴。这些亲兵忙不迭地收力撤剑。岳云哈哈笑道:“小子是背嵬军里最不成器的,只能抵挡伯父二十个人。”说完,顺手又抢了此人的宝剑。 张俊不去理会岳云的奚落,沉声道:“列阵。” 这些亲兵被岳云当成猴子耍,早就气得七窍生烟,闻言当即列成方阵。 这是用上了战阵厮杀的法子。张俊再一挥手,第一排的五个人挥动五柄长剑,齐齐刺向了岳云。 “来的好!”岳云大喝一声,等剑间到了身前,才猛然出剑,手腕一抖,将这五人的剑尖尽数压在了自己的剑下。双方比起了力气。那五人都做鼓腮怒目状,岳云以一敌五,竟然还是好整以暇,神色不变。 在场之人都为这别开生面的比试看得呆了,连张俊也难免好奇岳云究竟有多大的力气。田师中却不做如是想,他绕到岳云身后,举起一根棍子要抽岳云的腿弯。 文娘柳娘大惊:“小心。” 岳云暗道不妙,但他撤不了力,只好做硬吃一击的准备。 果然,只听哎呦一声,接着便是棍子落地的声音。却是田师中捂住手腕,吃痛呻、吟。“是谁用弹子暗算老子,给我出来。” 异变陡生。岳云趁那五人因此分神的机会,把压住剑尖的剑往外一推。那五人再扎不稳马步,纷纷倒地。岳云随即大声道:“吕宣抚!”说完直接跪倒在地。 “都住手。”吕祉一袭圆领衫,在众人簇拥下,负手出现在院中。刘锜就站在吕祉身侧,一手上拿着一张弹弓,另外一只手中则捏着一个小铁丸。 “吕宣抚有令,双方住手!” 快穿孤忠_267 一时喊声四起,张俊的亲兵虽然没动,但也不再攻击岳云。 “荒唐!胡闹!”吕祉还没发话,张俊先发制人了,“安老,你看看岳云把我这里搞成了什么样子!我的家具被他劈烂了,我的饭菜被他泼到了地上,连我的人都被他打成重伤了。这小子必须得严惩。” 吕祉扫了一眼场中情况,但见张俊的亲兵带伤的几个而已,伤的也不重,不外乎是手脸上有些血痕。例外的是田师中,脸上似乎是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长口子,此时犹然在滴血。显然岳云不曾下过杀手,却被张俊形容为打成重伤。目光再一转,吕祉对上了二姝的眼神。两女此时犹如受伤的小鹿一般,互相搀扶着紧靠在一起。琴娘把自己身上的半臂扯下一截,包在柳娘胸前。乍看之下,恍惚不能支持。吕祉心中一叹。他因为韩世忠拉着讨论火器作的原因,所以过来的晚了。但在路上已经把大概的经过了解了,此时再看到现场,所有的事情自然串联在了一起。想是岳云见到张俊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私自囚禁拷打二女,所以义愤填膺。况且岳家衙内也清楚张俊根本没有合作的可能,于是便使起了性子,借着购买私食的缘故大打出手。这小家伙千好万好,就是历练还不够,少年人的锐气遇事难免成了暴躁。但好在岳云是个极聪明的,给自己留了后手,所以不曾下重手。否则,以岳云的勇力,不愁打死一两个败类。可惜,岳云还是没想透,一旦动手不管下不下重手,局面都是无可挽回。 张俊见吕祉不回话,把田师中拽到了身前,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下,田师中那汤水淋漓的狼狈相越发清楚。威胁道:“安老,军中阶级之法,你可比我要清楚。” 吕祉苦笑,张俊提起阶级之法,是想当着众多淮西部将的面,让他斩了岳云还是怎的?张铁脸倘若不提,他还能给张俊留些面子。张铁脸如此淫威逼迫,当着众多部下的面,却绝不能堕了自己军中的威风了。 吕祉仰天笑道:“阶级之法咱们待会再谈。张宣抚,被打成重伤的人在哪里呀?” “安老的头仰在天上怕是只能赏月。现今还不到十五,这月亮没什么好看的。你低下头看看眼前不就一清二楚了?” 吕祉低头,看着岳云,道:“承蒙相公指点,我看刚刚的确是有个人,想把岳机宜打成重伤的。相公所言,甚合我意。不知相公打算如何秉公处断?” “吕宣抚,爹说的不是岳云!”田师中插话道,“你看看清楚。” 吕祉示意刘锜:“刘太尉。” 刘锜出列道:“两位宣抚,末将适才看得非常清楚。田太尉在岳机宜与众亲兵相持之时,意图持器行凶。若是让他的棍棒砸伤,岳机宜势必重伤。是以末将才不得不行险击落田太尉的棍棒。因此不慎伤到了田太尉,请宣抚恕罪则个。” 刘锜平日温文,但也是一个护手下的。若是有人明目张胆地仗势欺人,他也会毫不客气地回敬。至于这手弹弓绝技,则是他练箭法的时候顺带学的,今天又因为陪韩世忠试看火器作,所以带了弹弓弹丸,恰巧派上了用场。 “刘太尉,你也不用自责,你看,适才张宣抚也没有怪你的意思。何况,张宣抚这里非但不曾有人受重伤,还是酒宴齐备佳人作陪,看来重病也痊愈了。甚是可喜。” 张俊脸色铁青:“安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想秉公处置了?须知,你是朝廷命官,要对天下百姓负责。”张俊也是气昏了头,莫名扯到了百姓。 “哦,这两位小娘子也是天下百姓,不知张相公是如何负责的?” 琴娘柳娘的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此时再也忍不住,珠泪滚落面颊。 吕祉继续道:“张相公既然愿意谈阶级之法,我便与相公好好谈一谈。从来阶级之法,是上司长官对自己的下属。岳云是我淮西宣抚司的机宜文字,相公若要治罪于岳云,何不先找当职一议?相公定要自行处置,是欺负淮西无人,欺负我是相公的傀儡吗?” 吕祉不容张俊插言,脸色一沉,继续道:“岳云,既然张相公要我审你,我便仔细审一回。你说说看,为何在此处咆哮,行犯上之举?” “下官是接到禀报,说是田太尉不遵禁令,私自出外采买饭食,所以过来查看劝阻。不想到此之后,见到屋中不惟有饮食饭菜,还有两名女子被田太尉非刑拷打。我以为田太尉行此乱事,必然有损张相公清誉,所以才一时情急,出言责备田太尉。不想张相公以为我心存他念,要田太尉将下官拘捕。下官见事情急了,才掀翻了条案,非是拒田太尉,实则怕张相公有危险。” 吕祉暗笑,岳云真是“巧言令色”。他保持严肃的神情,继续追问:“那后来你又如何大打出手?” 岳云垂头道:“云固然千错万错,但一片心意皆是为了张相公。我怕张相公拘捕我后,不容我说话。所以才边打边一诉衷肠。无奈张相公误会颇深,到底不曾解除了。” “果然如此?” “句句属实。” 吕祉望向张俊:“张相公可听明白了?实情到底如何?” “岳云确实是这样说过,但实情并非如此。他就是……” “且住。张相公,如何判是我的责任。既然口供属实,岳云我先带回去了。若是相公不满意,可到我宣抚司堂上对质。” “吕祉,你!”张俊以手戟指,“你让我去你堂上对峙?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哦?但不知张相公要以阶级之法处置我淮西宣抚司的机宜文字,天下又有这样的道理吗?” 两人的话一说完,便彼此沉着脸对望。谁也不肯示弱,下属们自然也互相瞪眼观望。直到眼睛瞪酸了,依旧一动不动。琴娘柳娘见状,趁机跑到了淮西众人身后。田师中想抓,终究没敢行动。 田师中轻声问张俊:“爹?” 张俊哪里还顾得上两个女子,想了想先打破了寂静:“既然是这样各执一词,多说无益,我们的官司要较真就得上达天听了。”哈哈两声。 吕祉晒笑,上达天听又如何?不过是官家做东来回酒宴,各自敬一杯和好罢了。 张俊见吕祉只做个奉陪的手势,只好又道:“不过有一宗事,不知道安老愿不愿意办?” “兄不必客套,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尽管提。”吕祉没说照办。 “我这里的淮西护卫,见到岳云进来,并未曾加以防卫。这样失职的,我以为不堪再用。” 快穿孤忠_268 吕祉暗骂一声,淮西护卫是鄂州一军原部,最可靠不过。由此可见,吕祉对张俊不薄。但即使不是岳云原从,拦岳云也是见鬼了。他知道张俊是让他换人,却道:“张相公既然如此担心,我便尽撤淮西防卫,你看如何?” 张俊一愣,但也不好意思再请吕祉派兵,只点点头。这一刻,吕祉真是巴不得金人奸细就此把张俊结果。两人再无一句话。就此告辞。 不意就在出门之时,张俊又道:“是吴大、岳五两人明天到吗?” “不错。” “我心绪不佳,就不去会他们了。”张俊冷笑道。 在张俊威压下也谈笑自若的岳云,忽然脚步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 张俊拿刀子捅赵家人是真事,就为了个女人,呵呵。当然,构构是不会管的。 第141章 五年平金(71) 岳飞所以未能提前到庐州府,是因为一直在等吴玠。吴玠特意选择了从成都出发,至渝州后改乘船顺长江南下的这条路,就是为了在鄂州先行和岳飞会合,然后两人再一同取道蕲黄入淮西。 吴玠身份尊贵,又比岳飞年长十一岁,岳飞以兄礼侍之,早早就率领幕僚亲自等候在江边。滚滚长江向东流逝,宽广的江面上蒸腾起稀薄的雾气。江风浩荡,吹得众人衣袂飘飞。岳飞恍惚间回忆起,自己在两年前,也是在这里,迎接了王彦的船队。王彦暂时放下风帆与自己叙旧片刻,等到江风一起,即刻升帆离开。离开之时,船上的船工喊着嘹亮的号子。他怔怔地看着那船越行越远,渐渐消失于碧空之间。王彦的举动清清楚楚告诉他,他即使贵为宣抚使,依旧是个没有资历的后起者。即使王彦的官阶目前低于他,但只要以前曾经当过他的上司,还是有足够的资格对他表示不屑。 岳飞这些年在官场之上,一直面临着这样尴尬的。当时大将之中,唯有吴玠是对他交心的。吴玠派属官到他这里议事,属官回去汇报说,岳少保的宴会上非常冷落,没有一个佐酒伴舞的歌女。吴玠听后异常惊讶,立即就派人在成都搜罗了一个世家女子,又花费了两千贯购买珠宝首饰作为嫁妆,千里迢迢送到了鄂州。他虽然没有留下这名女子,但对吴少保的一番心意铭感五内…… 岳飞正在前思后想的时候,地平线处渐渐现出了桅杆,继而是巨大的船只的轮廓,随即隐隐听到了飘渺的歌声。隔得太远,歌声不知含义,但已觉出音调悠扬。等船离得再近些,声音就逐渐清晰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 岳飞一怔,竟然是女声在反复合唱自己的满江红。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真不愧是吴少保。继而眼中一热,他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是他照顾别人,没有别人照顾他的。吴少保对自己真是实心实意,跟讲义气的大哥没有什么两样。 是以,当五十名戎装女子从坐船上鱼贯而下的时候,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岳飞没有丝毫惊讶。“吴相公。” 吴玠与五十姬在江船上玩耍得热闹,此时意犹未尽。胜胜和丽丽一左一右护卫在吴玠两侧。就在荆湖宣抚司众幕僚侧目之下,吴玠哈哈大笑:“岳五,我在船上一直猜,你长得什么样。现在一看,果然是个英雄好汉的模样。投我的脾气。” 岳飞虽然也是第一次见吴玠,但他见过吴玠的长子吴拱,此时见吴玠果然也是英挺豪迈一流人物。“吴相公过奖了,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比不上少保在和尚原杀金坪力挽狂澜,英雄无双。” “岳五,在我面前少来虚的,”吴玠抓住岳飞手臂,“我在西蜀立功,你在庐州也没少杀金人,何况还逮住了王伯龙。你再谦让,我就要生气了。咱俩是一见如故,不许再说有的没的事情了。我问你,你觉得我这班女侍卫怎么样?她们刚才唱的满江红你听见没,还过得去吧?” 五十美女的目光刷地一下都盯住了岳飞,有一个算一个火辣辣地。 岳飞低头瞅着脚尖,实在为难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责备吴玠耽于安逸、渔色成都吧。 “我兄这必定是效仿孙子训练吴王宫女的遗法,我看小娘子们个个挎弓配剑,想必功夫颇深。” 吴玠大笑。“岳五煞是有见识,让你猜着了。话说某一日我突发奇想,宣抚司的歌姬们若是只歌舞升平太过浪费了,不如把她们也纠集起来,另做一队。于是,选其中敏捷的加以教练,果然收到了奇效。只一条,不许你叫她们女娘子。她们是我的护卫,自然得有另外的名字。你看她们穿的衣物颜色,是不是像霓虹一样分作五色?我就叫她们彩虹值了。” 果然,五十名美姬服饰颜色分做赤橙黄绿蓝,很是规整的十人一列排为五列,远远望去恰如雨后天青,长虹吸水的景致。再配上彩虹值的名号,既英武又有几分迷离情致。 吴玠继续道:“岳五,这曲满江红只能在你这里唱,等到了庐州城,她们就再不能唱你的词了。你要是没听够,我再让她们唱一遍。或者干脆分给你一角霓虹?” 吴少保说话仿佛他用兵,都是出奇制胜的风格。岳飞则如才入私塾的蒙童,不知该如何解先生出的难题。想当初一个美姬都被他退了,今天变成一送十人如何是好? 吴玠大笑:“胜胜,你给岳少保说说,你们姐妹们的武艺如何。” 一直按剑侍立吴玠身后的胜胜越众姬而出。 胜胜身材高挑而匀称,英气勃勃,朗声道:“秉岳相公,咱们分为赤橙黄绿蓝五小队。赤队的姐妹们精通弓箭,橙队的姐妹们是近身肉搏的高手,黄队专是养鸽子的遇到紧急情况她们会放出信鸽,绿队的姐妹们虽然一般不上阵。却也不容小瞧,个顶个的雅擅文墨,遇有军情,文书措辞一挥而就。”说道此处,胜胜停了下来。 岳飞只好问道:“那蓝队的呢?” 胜胜目光本来一直炯炯地盯住岳飞,此时转向吴玠,笑道:“相公,我也是蓝队的,蓝队姐妹们的本事我不好说。” 快穿孤忠_269 “哦。”岳飞点头,心里胡思乱想。一众幕僚一起浮想联翩。 吴玠跺脚道:“丫头,什么不能说。岳五,我来告诉你,蓝队的赤橙黄绿的本事都会一些,外加一样,特别地能吃苦。每天吃齑菜也不会有怨言。岳五,我就把蓝队送你如何?” 当初岳飞拒绝吴玠送的侍妾,用的就是不能同甘苦的理由。这回,吴玠的彩虹值连这个漏洞都事先堵上了。岳飞面红耳赤脱口而出道:“谢吴相公好意,可惜我家里却没有这许多的齑菜,供诸位蓝队的侍卫们食用。” 此言一出,不只吴玠,连岳飞身后一直毕恭毕敬的幕僚与部将们也忍俊不禁。那些五彩斑斓的彩虹值们,更笑得险些跌跤。胜胜尤其欢快,用手捂住眼睛,趁机从指缝里又瞟了几眼岳飞。 “岳五呀岳五!”吴玠指着岳飞,“可惜这次朝觐没把老二(吴璘)带在身边,错过了给他好好上一课的机会。” …… “家里的齑菜不够,还有干菜,干菜不够,还有鲜菜,再不够,我现去种。怎么也不能委屈了姐妹们。”岳飞与吴玠谈完公务后,招待他参加自己的家宴。吴玠首先要见的就是李娃。李娃此时带着几个子女,陪坐在席上。 “正是弟妹说的这个道理。”吴玠笑道,“鹏举,以后我要再送你礼物,就不知会你了。直接给弟妹,我看更能物尽其用。” 李娃抿嘴微笑。其实吴玠蓝队的彩虹值们,最是整齐,都是一般的高矮,□□间与李娃有几分相似。李娃猜吴玠的本心,可能确实有相送之意。这哥哥当的也是贴心。不过她与岳飞之间深情厚谊,也不愿平白有外人插进来。遂道: “吴相公,鹏举和我这里,蒙官家恩宠,真是应有尽有了。但要说没有一丝遗憾,却也是违心之言。鹏举经常跟我提起,他最舍不得的放不下的心愿,是至今未有与吴相公并肩驰骋疆场的机缘。鹏举时常为此惆怅,也不知道何时才能了此夙愿。” 时年四十五岁的吴玠,目光明亮,顾盼生威,常人不敢直视。此时看向李娃却多了几分敬服。“弟妹,我今天才明白,鹏举为什么会如此特立独行。你也是女中豪杰,容我敬你一杯。” 吴玠和李娃一饮而尽。 吴玠又道:“老弟的心愿我是一清二楚了。我看,这心愿不久之后就可以了了。老弟攻洛阳,我来取潼关,届时,咱们就是里应外合,杀虏人一个尸横遍野!” 岳飞感动地亲自为吴玠又斟满一杯酒。他自己则端起一碗甘草汁:“等到那一天,我再好好与吴相公一醉方休。现在,我只能饮一碗甘草汁,不敢相劝,先干为敬。” 吴玠海量,并不在意,笑着干了。 岳飞忽然转开话题,轻声补充道:“孝娥的文笔也是上佳,闲暇的时候还会帮我润色诗稿。平日里操持家务,管理田庄,经济账目也都管得一清二楚。” 吴玠一本正经道:“老弟,我早看出来了。弟妹会算账。” “哦?” “知道你家里的齑菜够养几十个人的。”吴玠自顾大笑不止,“鹏举,我看弟妹是人尖子里的人尖子,万里挑一的,被你给娶了,真是天大的福气让你占了。你既然不喝酒,再陪我三碗甘草汁。” 岳飞自开宴以后,一直在饮甜水。甜水喝多了也恶心,此时已经有些勉为其难。 “吴伯伯,不要欺负我爹。甘草汁喝多了也是会醉人的。”次席上一个梳抓髻穿白衣的小女孩站起身。“吴伯伯,你酒喝得太多也伤身体。不如咱们换个法子,改投壶,输了的吃肉。” 李娃斥道:“安娘,不可以胡乱说话。” “弟妹,你不要吓到孩子。”吴玠又向女孩招手道:“过来过来,这么伶牙俐齿的,让我好好看看。鹏举,你那两个男娃娃,也一起上来吧。” 安娘年纪虽然小,但落落大方,闻言起身,走到吴玠面前,提起裙裾,道了个万福。岳雷岳霖也随着一左一右站到安娘两边。三个人个头正好按高矮排做一排。 吴玠见到安娘姿色,笑道:“可有十二了?” 岳飞道:“别看安娘个子高,今年才九岁。” “巧了,跟我那二儿子一般大!” 吴玠又问最矮的岳霖几岁了。李娃代为回道,只有八岁。 “更巧了,和我那幺女一样大小。” 吴玠又拉着岳雷问道:“可曾入学了?鹏举,你家老二生的这么斯文白净,看上去是做状元郎的料呀。以后,是不是打算换文资,走仕途了?” 这哥哥真是贴心,连儿女仕途都替老弟操心。岳飞笑道:“现在说这个还太早。要看发发(岳雷)日后的造化。他确实与祥祥(岳云)不一样,打小文弱,时常生病。我虽然也教他武艺,但更多是为了让他防身健体的。目前主要还是读书。” “好好好。鹏举,等你家出了状元郎,我要榜下择婿,你可不要推辞。” 吴玠是铁了心要和岳飞攀上亲。 作者有话要说: 论吴玠制、服、诱、惑的恶趣味。 昨天眼睛疼,写的太草,今天改了改。 快穿孤忠_270 第142章 五年平金(72) “发发自己的志向也不过是能够考取功名,不走恩荫的路径。真要如他所愿,我已经心满意足,却是从来没有指望过这孩子能高中一甲。燕雀之志,怕是让吴兄失望了。”岳飞笑道。 当时,大将之子不从恩荫一路入仕途,是非常少见的。岳雷愿意读书考进士,已经称得上卓尔不凡。何况岳雷此时虚岁不过十二,尚是孩童之年。吴玠立即赞道:“鹏举,你过谦了。这正是虎父无犬子。你的长子是一军的无敌勇将,二子又有这样的志气,规划还如此的长远。你把发发称燕雀,我家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岂非成了地上的小耗子了?” 吴玠称赞岳飞规划长远,暗指他家门风乃文乃武,算是顺应了赵宋崇文的潮流。吴玠在与岳飞谈话之前,倒从来没对自己的子女做过这样精细的打算。他一手拉着岳霖,另一手拉着安娘,眼前站着岳雷。三个娃娃一个是亭亭玉立,一个是活泼可爱,还有一个少年老成。他越看越中意,不顾岳飞刚才并没有接他榜下择婿的话头,直接挑明道:“看来,我也得好好管教一下我家那班小耗子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得给他们立个榜样。鹏举,你家的几个娃娃可曾许下过人家?” 宋代的婚姻从来就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根本与爱情陌路。一桩婚姻,意味着两个家庭维系在一起,本身承担了太多的政、治意义。不少世家靠着联姻保证家族的富贵与权势。吴玠已然见到李娃,知道岳飞绝不会接受自己送的侍妾,就索性提出了另外一个交好的方案。 岳飞不得不回答道:“承蒙兄长厚爱,二子虽然年幼,倒是已经有人家了。” 吴玠啧啧两声:“倒是我来晚了,不知发发要娶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并非是大户人家,乃是部将之女。” 吴玠原本心中颇为遗憾,听了岳飞的解释反而释怀了。他自己的长女就是嫁给的部下王俊。王俊作战勇猛,但为人傲慢,不听吴玠号令。吴玠只好用这种手段加以笼络。就连张俊也将守寡的儿媳妇嫁给了部将田师中。岳飞一说娶新妇,他首先想到了张宪,含混说道:“爹是一表人才,女儿也不会差的。” 李娃闻言,冲着岳飞微笑不已。 事情并非如吴玠所料,岳飞却不知从何说起,憋着吃了几口菜,忍不住道:“兄长,发发的新妇并非是我军中大将之女。她爹在淮西不幸身受重伤,膝下唯有这个孤女,临终之时他托我代为照看。我见此女与发发年龄相近,就主张了这门婚事。” 吴玠惊讶地放下了筷子,他与部将联姻是为了利益,岳飞这是图什么呢?吴玠眯起眼睛,连喝了三杯酒,猛地将杯子一摔,大声道:“难怪你的部将会为你效死力!鹏举,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古之良将。当今之世,论起英雄好汉,唯我二人而已。” 吴玠是枭雄一流的人物,连官家都不放在眼下,说话自然也没有顾忌。安娘第一个拍手道,“吴伯伯是大英雄,我爹也是大英雄,今天就是双雄会了。” 岳飞正愁没法回答吴玠的赞誉,板起脸训斥安娘道:“小孩子家乱说什么话,还不回去坐好!” 吴玠不依,反而笑着让安娘坐到自己身旁。“鹏举,你也太谨小慎微了。安娘还是髫龄,说话却这么敏捷,要是我的女儿,奖赏还来不及,你怎么舍得责备她呢?”吴玠笑道:“安娘,以后到吴伯伯的成都做客,伯伯带你好好耍一回,你愿不愿意?” 安娘扬头,岳家孩子不饰华丽,她的头上也只束着简单的头绳,却自有天然去雕饰的美丽。 “去巴蜀我是愿意的,不过不用吴伯伯带我耍。何况吴伯伯是大英雄,要排兵布阵,哪有空闲和小孩子玩闹?” 安娘不知道,吴玠日常有很多空闲时间和大姐姐们“玩闹”。 “说得太有道理了,那你一个娃娃打算在成都做什么呢?” “我在家要看万卷书,出门自然是行万里路,看山川形势,看长江大河,以后帮着爹出谋划策。”安娘笑吟吟地答道。 岳飞好不尴尬,自己的女儿在吴玠眼前把志向了出来,尤其日后还要做自己的谋士,她哥岳云都不敢这样大言。岳飞咳嗽了两声,示意安娘不要再多说了。 吴玠假装看不懂岳飞的意思,继续问道:“安安志向如此远大,那伯伯就不带你去成都了。伯伯先带你到渝州,再逆流北上,过了汉中后,再绕到马衔山看看塞外风景,你可喜欢?” 安娘望着岳飞,知道刚刚说大话让爹不高兴了,一张小脸涨得痛红,不肯答话。 旁边岳霖接道:“好呀,吴伯伯那你也带上我。只带安安一个人,她回来又要跟我炫耀了,还会笑话我是小书呆。伯伯,安安平日里仗着自己长得高力气也大,最喜欢欺负我,玩骑马打仗的游戏,都要让她扮成大将军,我却只能扮金人。” 吴玠因为安娘是女孩,所以举动不能太过亲密。岳霖是男孩,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吴玠大笑着一把抱起岳霖,让他坐到自己腿上:“不怕,你多吃一些,不愁以后超不过安安。” 安娘听了,对于弟弟吃里扒外的举动很是生气,朝岳霖吐舌头做个鬼脸。 吴玠问道:“两个娃娃我一道带走,鹏举,你舍得吗?” 两个娃娃不清楚吴玠所说路线的用意,岳飞却清楚得很,这条路线把整个巴蜀地区囊括在内,最后的马衔山正在自古的阴平道上,也是对金人用兵的一条路径。吴玠这是有出兵之意。岳飞笑道:“兄长看得起我的两个幼子,肯让他们随你历练我高兴还来不及。不过,” 吴玠摆摆手:“你先不要高兴,我话还没有说完。到时候我把你的孩子带走,替你这当爹的养娃娃,岂非是吃了大亏?要是我把那不成器的长子送到你这里,做你宣抚司的机宜文字,鹏举你可愿意帮我管教?” 岳飞没想到吴玠会忽然提这个要求,若真如此行事,鄂州宣抚司与川陕宣抚司必然将结成紧密的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吴玠的用意就得好好揣摩一下了,刚才所言是单纯说笑抑或是别有打算?他先不回答,边想心事边向吴玠劝酒。 吴玠大笑:“就知道鹏举你不乐意。我家的那个可是比不上你家的应祥。大哥今年也二十岁了,不要说独当方面,就连冲锋陷阵平日里都只敢闭着眼睛去撞。你家的应祥十六岁已经勇冠三军了,大哥还只敢跟在我身后。大哥做你的机宜文字,怕是没个几年不能称职。我就不勉强你了。” “兄长就不要提岳云了。”岳飞听吴玠夸奖长子,心中高兴,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我对岳云疏于管教,他性子野得很。在我手下的时候,就经常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如今年长几岁,略知道些人事,总算尚能将就一用,但本性难改。其实不瞒兄长,现在岳云在安老手下听命,我在鄂州,时常提心吊胆,生怕他会闯出祸事来,有辱家门声誉。” 吴玠乜斜醉眼:“你也是多虑。我看岳云在安老手下,一定是十分乖顺的。何况,他一个宣抚司机宜文字,又不是你初从军的时候,哪有什么祸事给他闯的?对了,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不愿听上司命令的。跟王子才(王彦)的时候,没少违逆他的意思吧?年少轻狂,谁又不是飞扬跋扈的?” “我……”岳飞一时语塞。吴玠知道太行山时自己和王彦冲突的详情,想来是因为王彦是西军出身,后来又是他的属下的缘故。当初,王彦因为张所被贬,不愿继续执行张所收复华北诸地的命令。岳飞基于义愤,面责王彦。王彦不得已听从了他的劝告,勉强出兵。后来虽然收复了新乡,但也招致金军大军围剿。这件事情最终导致岳飞和王彦分道扬镳。宗泽更因此险些处斩岳飞。 “我什么我呀。我看,应祥是最随你的。应祥这孩子,目中无人或许是有的,” 岳飞张口结舌。目中无人这评价也算相当负面了。这些年,岳飞一直致力于改正自己恃才自傲的性子,自觉已经小有成绩,忽然被吴相公一针见血地指出来,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快穿孤忠_271 吴玠继续道:“但应祥大关节上行得正,不会做亏心事,有大将的气度。何况,王子才与吕安老也不是一路的人。应祥在安老那里,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吴相公说得对,鹏举,安老是天下奇男子。你呀,这是什么自扰之。”李娃笑着将安娘搂在怀中,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恩荫:宋代官员品级在一定之上,可以给予自己子弟任官的待遇。 大哥:宋代父亲管自己儿子叫x哥,按排行比如大哥二哥之类的很常见。 有事,先更这么多 第143章 五年平金(73) 吕祉设想过许多次,面对岳飞的时候该如何措辞,才能体面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暗示明白。向岳飞隐瞒这样的大事是不可能的,即使他想瞒天过海,张俊也会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反倒不如由自己先说。至少还能给岳云留下转圜的余地,不能平白受他爹的委屈。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吕祉、韩世忠与岳飞、吴玠甫一会面,寒暄几句之后,岳飞便首先疑惑道:“缘何不见张宣抚?” 韩世忠已经知道了双方大打出手的经过,笑着将目光投向吕祉。 吴玠平素目高于顶,向来看不起韩、张诸人,东南诸将也只和岳飞交好。见张俊居然不尽待客之道,心中早有几分不忿,很不客气地大声道:“想来是老张有抽不开身的事情,比见咱们还重要,这是忙着措手他的事务了,不见就不见吧。左右也有见的日子,岳五你急什么?”吴玠又问吕祉,“安老,张宣抚该不会是忙着募新兵去了吧?我听说,他那银枪子弟兵可是没少为国捐躯。” 在此之前,吕祉关于吴玠的记忆还仅限于那个正牌留下的深沉有大志,现在算是正式领略了吴玠的傲慢。不过,吴玠在此前金军南侵之战中,与金人互有胜负,总体而言未落下风,也是有鄙视张俊的底气。毕竟军中都是凭战绩说话的,资历反而在其次。 韩世忠报以暧昧一笑:“真让吴老弟猜对了,张伯英(张俊)今天是肯定脱不开身了。尤其岳五,你可千万不要私自去打扰,否则怕是伯英心里不快活,说出些难听的话来。” 岳飞听出韩世忠话里有话,再次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吕祉。“若是张相公遇到不快活的事,我原是张相公的部将,更应该一问安好,周到尽礼才是正理。” 岳飞这句话表明了立场,他原是张俊部下,所以才对张俊如此恭敬。饶是如此,吴玠还是刺了岳飞一句:“岳五,你就是总觉得礼多人不怪,要我说,反过来念人怪礼不多才对。何况,韩相公都说了,唯是你不应去打扰,你省下些周到好好歇歇脚岂非更好?安老,不要怪我话糙,我和岳五离得最远,这些天日夜兼程总算赶到了庐州城中,身子乏得很,只欲睡个一天一夜。” 吕祉暗道,任谁有五十美女相陪一路,恐怕都免不了肾气不足,肾气不足难免会求助于丹石,难怪历史上吴玠两年之后就一病不起。不过吴玠这牢骚既然是冲着张俊发的,吕祉也不多理会。他这回会全了一众有名的中兴大将,遍观诸将,的确是岳飞最为恭谨。然而吴玠说得也是极对,张俊这人是再恭谨也无法共处的。他苦笑一声:“吴相公既然身体困乏,想是旅途劳累所致。相公柱石川陕,尤需为国保重身体。祉岂敢强邀,还请相公自便。” 吴玠大笑:“咱们都是柱石。安老柱石淮西,韩相公柱石淮东,岳五柱石荆湖。合起来就是四柱(算命术语)。排完了四柱,咱们明天再把八字排了,正好功德圆满。” 吴玠唯独漏了张俊。吕祉发出会心一笑。吴玠识人既明,言语也爽快,纵然心高气傲,但十分地招人喜爱,不愧是一时俊爽人物。“不用等明天,择日不如撞日,我现下就来为诸位相公推演一番。我看无外乎八个字,国运昌隆如日中天。” 吕祉巧妙地把吴玠的玩笑话引申到国运之上,这国势蒸蒸日上自然是诸将的功劳,恭维地既得体又不露痕迹。 韩世忠、吴玠两人听出其中门道,不约而同一捶桌案,赞道:“安老,佩服佩服。” 唯有岳飞神色平静,缓缓道:“下官实在受之有愧,不敢言柱石二字,唯愿今后能少雪国耻而已。张相公据守建康,此地为沿江之重镇,国家的要害,也是干城之选。” 比起韩、吴两人,岳飞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联合一众大将,共成北伐勋业,了却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夙愿。只可惜,岳飞并不清楚目前的严峻局势。吕祉唯有正色肃容,报以一声长叹:“岳少保若是真想拜会张相公,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跟少保先讲明白。” “哦?” “事关我淮西宣抚司书写机宜文字岳云。” 吕祉不说是岳飞的儿子,反而将岳云的差遣放在第一位,这是为了强调岳云所作所为皆出自公心,非是因私事斗殴。 岳飞浓眉一扬,已经听出了异样。“安老,请讲。” 吕祉不再隐瞒,将事情经过一一到来,最后委婉补充道:“岳少保,大将处理军中事务,既要秉公而行,也要推己及物。这才是孔夫子所谓的仁恕之道,才能够让诸将爱戴。岳云所为,虽然稍有不妥之处,然而念在他心意是好的,又年少冲动的份上,我责罚他洒扫庭院一个月,岳云也保证日后再不敢犯。只因近日宣抚司事务繁重,暂且记在了账上还未执行。这件事算是了结了。” 没有吕祉预料中的暴怒,岳飞神情不变,也不再提去看望张俊,只是淡淡问道:“安老之前言道,岳云随刘参谋去建康接洽张相公属官,不知何时能够归来?” 这安排是吕祉故意而为。一是撤了张俊驿馆的守卫,不再需要太多人手。二是先跟张浚通气,好让张相公有所准备,免得到时候被张铁脸突然发难措手不及。三则是为岳云留下了余地。“庐州大会只在这几日间,彦修与应祥明日即可返回。” 岳飞点点头,“等岳云回来了,还请安老让我父子一聚。” 吕祉一怔,暗道事情不妙。这就是岳飞的周到之处了。既然自己说事情了结了,岳飞便不再争辩,只提父子一聚。这样,既不会驳了他的面子,又让他无从替岳云求情,然而一旦回家之后,父亲教训儿子谁又能管得着呢?他咳嗽一声道:“事出突然,我未能让少保父子及时相聚,已经是愧疚殊深了。待岳机宜归来,自然是少不得让少保父子团聚的。不过届时岳机宜尚有保卫之责……” 岳飞打断道:“安老放心,我家私事不会耽误岳云的职守。” 吕祉是想请岳飞念在岳云的职责份上,不要责罚岳云。岳飞却直接拦下了吕祉话头。饶是吕祉能言善辩,到此也无计可施了。 快穿孤忠_272 吴玠看出这两人势头不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道:“岳五,这事了了就是了了。岳侄儿以一敌二十,还不落下风,我心里欢喜得紧。你要是看不上祥祥,干脆给了我,我把我家大哥换给你。你放心,我家的就算让他再吃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也做不出祥祥干的事情来,也省得你动不动就抄起藤条教训儿子了。岳五,我这提议怎么样,你干不干?” 岳飞听了吴玠一席话,终于露出了窘迫的笑容:“吴兄,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你心里明白,只说干还是不干。” 吕祉想了想,历史上吴拱还真是在绍兴末年岳飞死后接手了荆湖战区。吴玠也是一语成谶。 岳飞一言不发,笑着向吴玠敬酒。 吴玠继续唠叨:“嘿,岳五,你来敬酒这就是不干了,你这心意不诚呀。” …… 吕祉宴席散后回到家中,吴氏正在院子里面等着他。他见吴氏粉面桃花,散开了衣上束带,倚着一棵桂树乘凉,迎儿则在吴氏身边打着扇子。院中花木暗香缭绕,夜风带起了吴氏的薄罗衣裙,掩住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吕祉醉眼看去,只觉分外动人。 “娘子,你与岳夫人的宴可是散了?” 吴氏听到吕祉声音,立即起身迎道:“相公今天倒回来得早。我这里也是刚散。”原来岳飞到庐州后,吴氏同时设宴招待李娃。 迎儿则为吕祉端上茶水解酒。 吕祉饮了一口茶,抚着妻子云鬓,玫瑰膏的味道若隐若现的。他心中一动,撂下杯子,环住妻子腰身,扶吴氏坐到院中石凳上,方才笑道:“小心动了胎气。” “我哪里这么娇贵了?要是迎你一次便动了胎气,这小家伙也太添乱了。”吴氏语带娇嗔,低声道。 “好好好,娘子是最耐劳的,任谁也比不上。”说着,吕祉与吴氏并排坐下。 吴氏头倚在吕祉胸口,笑道:“相公,可不要说耐劳两个字。你不知道,楚国夫人才是真耐劳的。” 吕祉至此方问道:“怎么说?” “国夫人不仅耐劳还是女中豪杰。我跟她比起来,就是个未经过战乱之苦的。我想都不敢想,岳家的安娘竟然是生在撤军途中的。兵荒马乱的,自家相公在领兵断后生死未知。自己又经历这么大的一劫,我想想都觉得心里慌怕,国夫人却能谈笑自若。这不是女中豪杰又是什么?难怪安娘也这么随娘的性子,年纪虽小已经看得出是个人物了。” 吕祉奇道:“你们怎么说起这事情了?” “我和国夫人一见如故,结为姐妹。她看出我怀了身孕,所以便闲聊了几句家常。”吴氏说着轻轻把手覆上了小腹。这个孕妇常见的动作,让吕祉无限怜爱。他也把手握在了吴氏玉腕上,笑道:“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咱们的孩子也不必做什么大人物,无灾无病过一生已然是阿弥陀佛了。再没有其他的愿望。”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吴氏随口吟了苏东坡的一句诗,偷笑道:“东坡居士尚且希望自家孩儿做高官,相公却连这一层都省了,境界比东坡居士还要高了。” “不是我比东坡居士高,实在是,”吕祉叹了一声,想到岳飞,苦笑道,“若要孩子有大成就,非得自小便严加管教,长大了还要多受磨难。哎,我可狠不下这个心肠。倒不如任其自然了。娘子,我说了几句大实话,你不要笑话为夫。” “相公看得通透,我怎么敢笑话相公?” “你这就是笑话我了。朱子说,凡事见得通透了,自然欢说。我满心忧愁,不知何时才能欢愉。” “慢着,朱子又是哪个?我怎么不知道?”吴氏星眸闪烁,抬头望定吕祉。 吕祉一拂袖,表情尴尬。他心中烦乱,失口说出了朱熹的名言。想了想,捻起一片糕递到吴氏口中,“朱子,哎,朱子是我家乡那里,专说些警世格言的世外高人,我平素记了些下来。” “听着倒像是街边的相师。”吴氏扬起下颏,凝神道。 “咳咳,相师……”吕祉手指竖起在吴氏的唇上,“不要再说了。娘子,我们进屋歇息吧……”。 作者有话要说: 咳嗽还不好,哭了。所谓咽炎全靠忍,咳起来真没辙。 第144章 五年平金(74) 自吴氏怀孕之后,因为怕动胎气,两人一直分床而卧。吕祉将妻子送入屋中,安顿她半躺在榻上,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吴氏目送相公离开,却全无睡意,想着吕祉真是一个志诚君子。这三个月来,以堂堂宣抚使的贵重身份,却夜夜独眠。放眼大宋,这么洁身自好的人大概是绝无仅有。她又何其有幸,得与这么一个君子相伴一生。 吴氏睁着双眼盯住床上高挂起的帐幔顶部。黯淡的月光下,石绿地团花花纹隐入一片黑暗中。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尽力看着帐子的一角,那角上挂着观音庙中求来的一道灵符,可保孕妇平安。盯了一会儿,吴氏又侧耳聆听起隔壁屋子吕祉的动静,已经许久寂静无声,终于确认相公是睡下了,遂也噙着笑,闭上了眼睛。 睡梦中,吴氏抱着怀里的婴儿轻轻亲吻。小娃娃脸蛋又圆又胖,正手舞足蹈地咿呀叫着,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清澈如水,与吴氏的眸子没有半分差别。婴儿的鼻骨则是又直又挺的,按照相书的说法,这是富贵之极的悬胆鼻,虽然年纪还小已经显出了自家相公的英挺容貌。吴氏忍不住在婴儿的鼻子上又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把他放到摇篮里,又亲手把一个银项圈带到了他胖嘟嘟的脖颈上。那项圈上正楷刻着八个字:无病无灾,平安喜乐。之后吴氏就在摇篮前的绣墩上坐下,一针一针地绣起了婴儿的红肚兜,嘴中还轻声哼唱着…… 刘子羽一行第二日中午就回来了,比吕祉设想的要早上一天。带回来的消息还算让人满意。张浚订好今日出发,亲自打理这回的突发事件。 张浚这人,是极其讲究文武尊卑的。因为军兴以来武将做大,有违祖制。他便要越发在礼仪上强调以文御武之道。所以诸大将都到齐了,张都督还在建康居移气养移体。诸将恭候方能显出他的尊严来。他本打算只比官家提前一天到庐州城的,但因为张俊闹的太不成体统,才不得不先行出发敲打一下铁脸,以防此人为所欲为。 “彦修,你这回是帮了我大忙。能有张相公亲来主持,我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些。你辛苦了这一遭,趁着天色还早,休息一下是正经。” 刘子羽摇着蒲扇,笑道:“建康距庐州不远,没什么辛苦的。安老,你先别高兴,我看你这担子是更重了。张相公特别嘱咐下官,言道官家听了王司命的鼓动,说是庐州城外的紫蓬山中有庙求子甚灵。官家这回要去拜庙。哎,紫蓬山,山高岭峻的,要如何护卫想想我就头疼。” 快穿孤忠_273 “求子甚灵。”吕祉不由冷笑一声。他早知道紫蓬山上有座观音庙,香火鼎盛,吴氏的保胎符就是从庙里求来的。要说他是不信的,死而复生之后这世间的神灵就唯有那没有形态的光点了,其余的可以视作伪神。不过紫蓬山离王德战时镇守的大寨不远,他遂道:“我当不负张相公所望。观音庙中原有此回阵亡将士的醮场。官家致祭尽哀,也可鼓舞士气。” 刘子羽以手加额,打趣道:“国之大事被你一举两得了。嘿,也不知道那庙里的神仙到底灵是不灵。官家若真是有了子嗣,安老,你可是大功一件。” 吕祉皱着眉不言语。官家这求子之心堪称一生执念,然而历史上的赵构至死连一只狗彘(比喻小坏蛋),也实在很是无奈。 刘子羽看出吕祉不悦,笑道:“安老,紫蓬山的戒备就先拜托你了,我且去看望吴相公(吴玠)一遭,再来听你差遣。” 吴玠于刘子羽是救命之恩,吕祉听他这样说,也笑道:“我要拦你岂不成了不近人情的,快去吧。” 眼见刘子羽踱着方步走远了,岳云还站在吕祉身边。 吕祉抬头:“你爹来了。” 岳云:“我爹来了。不过宣抚,紫蓬山的警卫事大,我还是留下帮宣抚筹划吧。” “不用,你把王太尉(王德)叫来。这个地方他驻守多日,比你熟悉地理。” “是。”岳云应道,但未挪动脚步,又问道,“叫王太尉过来之后呢?” 吕祉无奈道:“岳机宜,你爹来了,已经等了你一天。之后你便好好陪你爹一天吧。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吕祉明白岳云怕见父亲,但他也是无可如何。他要是再陪着岳云去岳飞下榻之处,岳飞非但不会手下留情,怕是要加倍处罚儿子。 “宣抚,”岳云愁眉苦脸叉手应道,“我去了。” 语调沉重。 吕祉又好气又好笑,忽然觉得要是吴玠的彩虹值在,倒是可以很应景地唱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 吕祉又吩咐李忠传唤刘锜,自己则端坐着分析当前的局势。 官家的突然变更行程,再一次证明了此人的善变。官家原先做一件事情只是期望能够迅速获得成效,以致稍微一遇到挫折就必然改弦更张。现在却是愈发迷信鬼神之说了。这绝不是国家之幸。然而赵张二相竟然同意官家这样无理取闹的举动,吕祉却无论如何猜不出缘由了。除非是两人想以同意此举,换取官家在另外事件上的妥协。又或者,是万俟卨掌控下的台谏势力坐大,赵、张两人不得已而让步。无论哪一种推论,都只能得出国事日非这一个结论。而张浚显然没有和刘子羽吐露全部实情,刘子羽则是自知事态尴尬主动回避干脆以拜会吴玠为由暂时抽身。吕祉想到这里,起身缓缓踱步。所谓士大夫辈但为身谋,又有哪个能够免俗!不做落井下石的已然是人品高洁,主动赴汤蹈火的就该封个圣人称号了。世事如此,他还得尽心竭力替官家求子护卫。吕祉也唯有苦笑了。 唯一庆幸之处在于,淮西地势特殊。庐州城虽然号称枢纽,但并非是宋军防御的重点,历任庐州城守多把重兵屯驻于周边险要。所以从庐州城出发去紫蓬山的道路宽阔,无需费力修整。更好在观音庙正坐落在紫蓬山脚,免了兴师动众的攀登高山,护卫上的风险小了许多。 刘锜和王德两人到后,自也同意吕祉的判断。 王德补充道:“然而我驻军多日,很知道这庙中的一些内情。淮西这地方一直是宋齐交战的要冲,观音庙中的众僧人说是佛门弟子,实则鱼龙混杂,多数都有武功在身。长老固然持戒甚严,但那些火头们据我所知,很有一些四方亡命之徒。若是官家亲到,怕是要费一番功夫才行。” 吕祉暗道,若非如此,只怕这观音庙也无从有求子灵验之美誉。 刘锜笑道:“不妨事的。到时自然清寺,除了留下慧圆老和尚,其余人尽数赶走,绝不可惊动圣驾。我倒怕慧圆方丈未曾接过驾,若有一二不如意之处,反为不美。” 吕祉微微摇头:“慧圆是个极其有眼色的,我甫上任他便来投过名刺。我冷眼看去,这人经历过大世面,否则这观音庙也无从如此兴旺。今日只议如何派兵防卫即好。” 三人正议着如何把守要隘,此处派兵几何,彼处又如何措置。岳云却挺直脊背走了进来。 吕祉错愕地瞟一眼岳云,见他与平常相比少了几分跳脱,笑道:“岳机宜,我准了你一日的假期,这才不过一个时辰,你怎么就回来了?” 岳云咧嘴道:“岳宣抚言道,不可因私情妨碍公务,因此让我一尽孝道之后,便回宣抚处听命。” “岳宣抚,应祥,你平日里也这么称呼你爹?”刘锜笑问。 “我爹下令的时候,我都这么叫。”岳云不自然地说道,“吕相公,可有什么新的任务派给末将吗?末将定当尽心竭力。” 吕祉见岳云脸色虽然有些异样,但行动无碍,只道是岳飞饶了岳云这一遭。“也好,刚才正说道观音庙派兵之事。虽然官家有殿前司护卫,然而淮西宣抚司却也不能不多派兵力。你到时且暂归王太尉调遣。” “宣抚肯把岳机宜给我,那感情是好!” 王德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岳云是无敌勇将当初淮西之战又于他有救援之恩,王德早已把岳云看做了子侄辈,一高兴便重重一拳捶到了岳云背上。 岳云猝不及防,哎呦一声。王德也是一惊,感觉到触手处一片湿滑,忙卸力后退一步,站到岳云身后。不看则已,一看便发现岳云的单衣似是渗出了血迹。王德一探手,略一用力已经把岳云的夏服撕开,不由抽了一口凉气。 “岳机宜,是哪个天杀的把你打成这样?莫非你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张俊的亲兵?” 王德粗鲁,直接称呼起张相公的名讳。不过若非他这个性子,倒也无从发现岳云受伤。 岳云苦笑掩饰道:“不,不是张宣抚。” 吕祉也是一惊,命令道:“岳云,转过身来。” 岳云这回不敢不从,磨蹭着转过身。 白皙的背上十几道血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抽的人显然力道掌握的极好,伤痕尽数集中在岳云后背,都是刚见血,却又不致伤筋动骨,骑马等日常行动也不会受分毫影响。 一旁王德还在追问:“下得如此狠手,应祥,你难道在淮西军中还有仇家不成?反了他了,敢打宣抚司机宜文字。”又皱眉道,“不对,难道那人武艺远高于你?否则如何能打成这个样子。” 快穿孤忠_274 王德对那日张俊处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详情,是以有此质疑。但刘锜却已经猜到几分,走过去替岳云披上自己的衣服,又让他坐到一把凳子上休息。 吕祉叹道:“王太尉,不要追问了。岳机宜既然不想说,自是有为难之处。” 王德恍然:“难道是……” 岳云此时反而一笑:“我爹说了,为将者有五德,仁信智勇严。我是不智,长这么大了,却还不会用脑子,整日惹是生非的,给吕宣抚添麻烦。” 吕祉道:“你爹是觉得,挨一回好打,你这智慧就增长了不成?”岳飞说得确实有道理,岳云可以用更巧妙的方式处理与张俊的冲突。但对于挨打增长智慧一事,吕祉还是持保留态度。至于挨打后立即把儿子派回来,这称得上有些匪夷所思了。岳飞名将之誉,端有常人不及之处。 “宣抚,与我爹有什么关系!这是被那树底下的蚊子咬出来的。”岳云打了个哈哈,“不妨事的。” 真是父子情深,吕祉也不再多问,笑道:“原来如此。刘太尉,我看咱们待会先去灭蚊子吧。这蚊子如此嚣张,若是咬了张相公该如何是好。” “吕宣抚,等末将去拿个苍蝇拍来。岳机宜,你头前带路。” 吕祉与刘锜罕见地一同笑了起来。 王德眼中则忽然含了热泪。 作者有话要说: 哦哦哦,狗彘是王曾瑜的发明,哈哈哈。 第145章 五年平金(75) 王德不是轻易动感情的人,此时怔怔地盯住岳云,无疑是又想起了已死的儿子。丧子之痛,是人间至苦之事,所少身为父母的恨不得以身相代,又有多少做父母的再也走不出这一阴影。尤其王德,平素对儿子异常溺爱,刘光世甚至以此控制王德。如今,膝下爱子阴阳永隔,又岂能不痛断肝肠。 吕祉轻叹一声,唤道:“王太尉。” 王德如梦初醒,恍惚答道:“吕宣抚,末将在。末将就不随宣抚与众太尉去打蚊子了。末将在此略坐片刻,就去布置观音庙防卫事宜。” 话一出口,任谁也笑不出来了,一句玩笑,听得众人无尽心酸。吕祉见王德状态萎靡,好在防卫之事在岳云来之前已经商议得差不多了。他嘱咐岳云好好休息,又挥挥手示意刘锜和岳云先行退下,自己则陪着王德相对而坐。 王德沉默地注视着吕祉,几次张口,却又将言语吞了下去。 吕祉看他可怜,缓缓道:“王太尉,我与你虽然文武有别职位不同,但我一直敬重你是世间奇男子。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吕祉顿了一顿,改用王德的字亲切称呼道,“子华若还看得起当职,就把我当做同袍,一诉衷肠可乎?” 王德猛然抬头。眼白已然泛起了条条血丝,艰难道:“宣抚容秉。昨晚是我儿冥诞,我摆了几道酒菜,喝得醉了倒在桌上,再一睁眼恍惚见到了大郎。”话一旦开口,就说得顺畅了,“大郎跟平日一样叉着手,诉说分别以来种种情景。我听得开心,叫他不要走了,今晚就在我这里歇宿。大郎笑着答道,‘我也想陪着爹,在爹膝前尽孝,只是冥府有命在身不能久留。爹你看。’他转身脱下衣服,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大郎身上尽皆血染,后背上条条道道都是红肿凸起的淤痕,竟然连一片完肤也找不见。前胸更不忍看,血窟窿……”王德说到此处,潸然泪下。 吕祉暗道,难怪王德见岳云受伤如此失态。不过昨日是王德长子冥诞,却被自己疏忽了,大是不该,原应慰问一遭的。只是近来诸事繁多,他实在无法面面俱到。 王德喘息片刻,却又续道:“我大惊,急忙为他包扎伤口。大郎却推开我的手说,‘孩儿的伤势已经无可救药,请爹节哀,保重身体要紧。’我如何肯依,还是慌乱地用手堵住他胸前的伤口,那血却顺着我的手指一点点滴下来。我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大郎对着我流泪道,‘爹,孩儿蒙冥君怜悯,收留在帐下做锐胜军的先锋。你无须替孩儿担心。’大郎这样说,我却依旧不争气地哭了。” “锐胜军,锐胜军,端得是好名字。”吕祉喃喃,“不如王太尉前军从此以后就改名为锐胜军吧,以示永怀。” 王德腾地跪倒在地:“宣抚大恩,没齿难忘。他日末将愿结草衔环以报。” 吕祉心中突地一跳,觉得王德此话说得很不吉利。果然,王德接道:“大郎忽然嗔道,‘爹,你不要再难过了,以免扰乱我的魂魄,使我地下不得安宁。我就违命向爹泄露一个天机,孩儿的血海深仇,就要得报了。’”王德咬牙说完,便直勾勾地瞪视着吕祉。 吕祉悚然心惊。 难怪王德说得活灵活现,玄机全在最后一句。这血海深仇就要得报是什么意思呢?敢是王德来特意知会自己,马上要对田师中动手了?总不能真是天诛国贼吧?这老天爷连岳飞惨死都不曾有所表示,又何以为个无名之辈的死亡大动干戈呢?而考量王德的性格经历,此人确实有杀大将的胆量。王德当初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怀有歹意的韩世忠心腹,也不过是发配而已,不久就被刘光世召回,官复原职。有了这样的先例,他又清楚宣抚司上下都对张俊、田师中绝无好感,因而大开杀戒也是有的。届时,田师中人都死了,木已成舟,官家也不会追究。大不了再把他发配边远州军罢了。只需我到时候出手再将他救回,事情就算平息了。他莫不是打得这个打算?然而当真如此行事,王德所为会不会牵连到别人?官家会不会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张俊会不会不依不饶追究此事?不了了之终归是一厢情愿。何况就算是不了了之,此事又会对朝局有什么影响?最可怕的是,如果自己所猜是真,王德忽然之间性子为何如此深沉了?与他平日判然两人。 吕祉一时间脑子中转过无数念头,却说不出一句答话。 王德又轻声道:“要变天了。” 吕祉猛醒,自己适才想了这么多念头,盘算得都是朝局时事,竟然不曾想过,应该阻止王德。不禁哑然。 “宣抚,你信天道好还吗?” 吕祉继续默然。这个问题直指人心,他无从解答。 “就算上天无道,也会有人替天行道。我毕生敬重地就是能替天行道之人。” “王太尉难道见过这样的英雄人物?” 王德默默点头示意,虽只是一个低头的动作,却被他做得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