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舞》 第一章之一 蓝色的幽光回环在乾瘦的枯树之间,犹如彩带一般流动旋转着,一缕一缕,不停息也不消散。银色光霰洒落在寸寸焦土,逐渐漾成薄薄的一层水氳。 一片无花、无叶、无草的境地,横越过千年的死寂,在古书、和旅人吟唱的诗文中,所有人的纪载里,这里从来没有一隻鸟、一隻蝴蝶愿意飞来这里。 人们传言,生不出一朵花的地方,就一定被诅咒过。 多数的氏族,选择避开这里。 然而,拥有风的血胤,世上最强勇佼捷的氏族--风的子民,世世代代背负着让百花开遍寰宇的重责大任,寻觅贫瘠土地而居,播苗翻土,等待万紫千红覆盖大地。 而后,再把种子交给他们的下一代,集结旅队,到下一个毫无生息之处,建屋成庄,成一个花影婆娑的新世界。 只要有风吹拂过的地方,就有万紫千红。 然而,他们仍有去不得的禁地,当一个地方恆常阴暗,枯树错落成林却千年不倾,这里必然守着某种神祕的灵。 少年披着肩背上的长发,正被微风轻柔的吹拂着。树林里的幽光照射过来,把那如一匹黑亮蚕丝般的长发,染成一大片蓝色渐层。 那势必破除先祖禁制的慾望,潜伏在深邃黑眸里成了冷冽迫人的倔傲。紧抿温润的嘴唇,更像是一种无声地宣告。 厚实的胸膛以平缓起伏的呼吸表达等待中的耐性与无畏。细长而骨肉均匀的手指紧握着长刀刀柄,却暗藏着一触即发的剽悍。 观察、伺机、跃起,进而毫不保留的搏斗,他内心已平铺所有的过程。 一道道蓝中透紫的幽光衝飞上天,交错流动,像身影纤长的少女矫若游龙的舞姿。蓝紫色的光晕转成深深浅浅的紫色,脸庞五官依稀可见,腰肢纤瘦几近折断,莲花小脚轻巧可爱。还有细细缕缕的彩带,逆风飞扬。 「太妖异了。」长发少年身后的伙伴忍不住开口,「永蔚,我们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这里面一定有个裁云女巫,她们是神灵之手,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风永蔚闪烁出豹眼般的光芒,「我知道,但我可以在百步之外,一次命中她的喉咙。」左手挽着弓,箭筒还揹在背上,箭上银弦冷光点点,但光芒更锐利的是他右手的刀。 扎着马尾的雷心却有所顾虑的望着风永蔚,眉头越锁越紧,似乎想把风永蔚的行动也给锁住。 今日之行虽是风永蔚思索多日所得,但雷心还是觉得有失谨慎。毕竟风族的一身气力,从来不曾成功抵挡巫妖的法术。 尤其是那种长住森林里,离群索居的巫妖。 「好多的白蝴蝶。」风永蔚沉吟,「她的法术真的很高,林子里的神灵,肯定比其他的地方厉害。」 林中的蓝色幽光里飞舞着数不清的雾状蝴蝶,薄透的双翅活生生的搧动,一直都不会散开、变形。 「她在召唤我们。」雷心的前额满是冷汗。 「不必担心。」风永蔚却依然沉静如深潭,「她不出来,我们也不必进去。我还是动得了她。」 就连黑雾飘到这里,也会在接触到蓝光之前,自动回转并且远远离去。天上的白云更是一旦飘到紫光的边际,就会像江浪滚滚般的逃开。 风永蔚早就在蝴蝶阵中看见一个走动的身影。 对方长发飞扬,发丝间还夹杂着细丝般的紫光。 在那个与人世疏离的地方。 她早已不知不觉地走到林子的边缘,原先想要恫吓来者的意图竟然忘得一乾二净,由自己双手幻化出来的异景幻象,也让她自己深深痴迷其中。 迷濛犹如无力聚焦的双眼,偶而出现一点点的笑意。但她全身仍似一尊冰人,连那袭黑缎长袍都比人更有温度。 「知璃,你要记得,你带着终生不能婚嫁的命运,一旦你喜欢上谁,就等于诅咒了他。」 女酋长冷酷的叮嚀,此时此刻仍在耳畔侵袭。 在部落里,女酋长就是所有人的母亲,也宰制着所有人的一生。蜃族所有的巫女在出生八个月后就会被送到另一个部落,永远和自己的原生家庭分开。 如此一来,长者训练起女孩儿时才不至于心生不忍,雕塑不出原本想要的模样。而少了亲情的庇护,巫女们也会习惯不去依赖任何人。 知璃又是在最严酷的训练中成长。她必须不慕男色、不重五味,脂粉釵环全都捨弃,衣装素洁,且用最平静冷酷的心去对待任何一个人。 然而今夜,她触犯了蜃族的禁忌,沉浸在蓝光紫氳里,无法克制地有了情绪。 这一切的幻象,只为了取悦林子外的他。 倏忽之间……。 一把刀,长飞如虹,穿越过紫色幽光,在知璃的眉心之前,轻轻的抵住。 她的眼神依旧空濛,一颗颗微小的紫色冰珠凝结在发丝末端,逐渐转淡,变成灰色。 冷白薄雾包住刀柄与刀身,旋即腾跃至半空中,带着刀子翻转不停。 「你不知道我是甚么样的人,竟想置我于死地?」知璃慍怒,在神灵之手的禁忌中翻转着自己的情绪。 她早就知道的,像她这样的身分,人人往往戒慎恐惧,刀戈相向或是逃避远离是必然的反应。她应该不在乎,轻松自如的驱逐来者。 动怒,是因为在意,她却不该在意。任何人对她的喜恶,该与她无关。 她指尖形成的白雾,渐渐转化为锐利白光,她刻意将其凝结成凌空浮动的野兽,而长刀镀上一层寒霜,变成了长角。 「想做英雄就不能失去宝刀,把你的刀收回去吧。」知璃用手指轻轻一弹,刀角兽一个转身便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快速飞了出去。 风永蔚和雷心在林子外并没有听到知璃的说话声,只能看见一团白白的物件迎面衝来。风永蔚拉弓、雷心举刀,两人准备正面防卫,但那非灵非兽的异象,只在风永蔚面前猛然煞住。 镀霜的长刀自那团白雾脱落,如落叶般以极慢的速度缓缓下沉,风永蔚看出那是他的随身武器。 由歷代部落最精锐的战士在沐阳仪式中滴血、下护持咒的宝刀。 风永蔚伸手去接。 「永蔚,小心那上面的霜。」雷心忧虑示警,「那可能附着了甚么样的法术,千万不要去碰。」 不管雷心的警示,握住宝刀,风永蔚却只觉得薄霜透过他掌心传达到心里的只是一股揉肝绞心的酸楚。这感觉就像是看见一个人倒地痛哭。 兽状薄雾在风中碎化,眨眼之间便已消散殆尽。 树杪之间昇起一团光球,风永蔚与雷心同时抬头。 光球里有个女子的身影,双手十指不断释放出丝丝冷雾。 「雷心,蜃族的巫妖在那里。」风永蔚以宝刀刀尖指着。 光球里的那张脸沉默而邪魅,身影单薄又轻淡。 风永蔚把刀柄上的穗子扣在腰带上,放下刀,和雷心在同一时间把银箭搭上大弓。 「永蔚,我们是要与蜃族正式成为敌人了吗?」雷心问。 世世代代的警戒,都只是风族远远的避开有蜃族出没的地方,在风永蔚与雷心有记忆以来,他们的部落与蜃族之间未曾有过直接的衝突。 最多只是听说其他部落有人深受蜃术所惑,花了好几年调养身心。没有人可以制服蜃族,往往都是蜃族巫妖自行离去。 「蜃族必须离开那里。」风永蔚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这些巫族是大地的梦魘,是沼池上的黑雾。从小,风永蔚就矢志除之务尽。 雷心突然双手一垂,压低了大弓。「我不明白,她们只要守在山谷与深林里面不出来,我们又有甚么理由去主动宣战?你为什么一定就要这个地方?」 看着情如手足的雷心开始反对他的计划,风永蔚有些讶然。「雷心,先前你不是同意我了吗?要把这里划入我们新村落的范围。」 禁地就永远该是禁地吗?风永蔚想要破除传统。 「但是,我不想让族人因为你的冒险,受到林子里神灵的怨恨。」雷心愤然转身就走。 一开始,雷心只是担心风永蔚会暗自行动,所以才勉强同意风永蔚的计划,为的是让风永蔚往后有事还愿意找他商量。但从风永蔚把宝刀掷入林子的那一刻,雷心就觉得风永蔚理智尽失,根本是把麻烦当成挑战。 雷心从服从到反对,这变化让风永蔚大感错愕。 风永蔚正想喊住雷心,但他听到一阵细碎轻弱的脚步声。 「没想到裁云巫妖会出来见人。」风永蔚心头一凛,又掩不住好奇心,连忙转身。 面目身影与方才在光球中并没有相差多少,只是此刻有一股平凡的甜美,取代了原本邪魅的气质。 那女子只有一小撮头发用银色细绳子扎着,其他多数的发丝却夹着随时都会抽离而去的紫色丝絮幽光,披散两肩。 风永蔚没想到,自己方才想要下重手的对象,竟是如此不堪重击的模样。 第一章之二 「你身上有花的种子吗?」知璃声音轻飘飘地问。 听见对方的嗓音,风永蔚有股如在深潭的寒意。他没想到裁云巫妖也会向人讨东西,而且还是充满生机的种子。 除了死亡之花『夜幕幽妍』,寰宇大地上多数的作物都需要光照。而神灵之手是避开光照的。 神灵之手不需要花草,她们习惯隐身幽暗与死寂。 「我有,但你不会有兴趣。」风永蔚从腰间的小布包取出一把种子,「这叫月织素,落地之后七天长成两公尺高,整年开花。但是只有活着的人才看得见。」 「月织素。」知璃微微牵动嘴角,「它长成甚么样子?可以告诉我吗?」 「你把它种在土里,一个月之后就知道它是甚么样子了。」风永蔚友善得刻意,「我教你怎么做。」 但,风永蔚的刻意,知璃看不出来。她对风永蔚也没有半点防备的心,儘管风永蔚刚刚对她出手。 她相信除了自己的部落以外,没有人可以耍弄甚么手段对付她、伤及她毫发吋肤。因为所有人都害怕面对蜃族,尤其蜃族里的裁云巫妖,像她这种总是在黑暗里施展法术的女子。 知璃如雾般寂静无声的往前移动。白氳笼罩着失血的脸孔、灰黑衣裳和那一双赤足,在风永蔚的眼里,恍若自己看见的不是活人。 但风永蔚仍然记得,部落里的长者说过,越是让你心生怜惜的,就越是可怕的对手。 知璃来到风永蔚面前,看着风永蔚深潭般的眼,突然像是飘浮般的往后倒退。 风永蔚左肩向前斜倾,后背的箭筒里竟然甩出一支银箭,正中知璃的右肩。他手上的种子撒落一地。 然而风永蔚注意的是眼前这个巫妖的伤口。 一团白白的微粒粉尘,看不出是不是被银箭戳出的窟窿。银箭看起来变短了,应该是陷进肩膀肉里了。 不……是银箭被这巫妖化为那些粉尘。 她根本没有受伤。风永蔚心头一凛,难以置信地看着知璃,手上也握紧刀柄。 知璃动也不动,左肩的粉尘在一瞬间扩散成一大团,遮住她的上半身。银箭也只剩下箭羽,从银光变成微弱的晕白星芒。 而她的表情,已经恢復成方才在光球里那样的邪魅。 「一个月之后,月织素开了花,你就会知道我是不是还活着。」知璃声音又轻、又虚幻的说着。 风永蔚以警戒的眼神看着知璃好一会儿,才甩头转身离去。虽然外表还是维持冷静,他内心却交错着诧异与挫败感。 神灵之手,莫非真的只是一团冷雾?莫非真的不是血肉之躯?风永蔚边走边苦笑着。 知璃转身走进林子里,依旧如雾飘浮。她胸前的粉尘渐渐消散,箭簇却扎扎实实的陷进皮肤底下。白色的前襟湿透的是与常人一样的血色。 箭没有消失,伤口也真实存在。 「好不容易等到访客,我以为你会喜欢我的迎宾仪式,没想到你回报给我的竟然是这样的陷阱。」 知璃以靠着一株枯树,冰冷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美丽的箭羽。银色的箭身,蓝色的羽毛。她知道这是一种风雪中的领航鸟…‥『深』半年脱落一次的羽毛,用来做箭羽,可以无畏风阻,准确命中目标。 风永蔚的猝然出手,让知璃来不及防备,但她必须假装自己毫发无损,好让风永蔚觉得受到挫折。 看不见敌人倒下,风族战士就算不至于气馁,但也不会享受到战胜的喜悦。而她看见风永蔚离去之前的神情,也知道风永蔚内心着实受到了打击。 隐隐约约有种成就感,即便未经一场壮烈的争斗。 冷雾溶解银箭,其实只是法术造成的幻象,用以遮掩实际上的伤口。 清早,茅草屋里的人都被阵阵柔软的鸟啼声给叫醒了。 风族的青年男女们先后取水梳洗,而后三三两两的坐在茅簷下吃着早饭、聊着彼此于今天即将开始的工作。 风永蔚走到人工挖掘的水池边,用瓢子勺了水当头淋下。一把青丝与俊秀的脸庞都带着灿亮的水光。 鸟儿飞来池边,继续像唱歌般的鸣叫着。 风永蔚在水池边的木头架子上抓了一把味道甜滋滋的种子,一颗接着一颗餵食这隻叫做『凝晨』禽鸟。 凝晨,是灵气凝结于早晨的意思。清晨的阳光初初露脸,明亮纯洁而不酷热,夜晚的阴霾随之消失殆尽,大地上所有的气息都是乾净的。凝晨就像是唤起这一切的使者。 凝晨是一种看起来不令人惊艳的鸟类,一身灰白羽毛,却因为纯净的啼声而让人觉得神圣。 风永蔚拧乾了一头长发,并且面带微笑,聆听凝晨的啼叫。 雷心带着一卷纸走了过来,「永蔚,今天我们要去东边那块空地,那里毒虫太多了,杂草没有砍完,族人都被咬得伤痕累累。配药要用的药草也缺,药膏只怕不敷使用。」 一提到东边那块地,风永蔚又忍不住沉思。 因为有阴暗气息,所有的毒虫才会群聚在同一个地方,而带着阴暗气息的,方圆五百里之内就只有那个有巫女驻守的树林。 阴暗气息除之不尽的话,毒虫也将生生不息。同样的问题将会一直困扰着这里所有的人。 看着风永蔚为难的脸色,雷心笑了,「永蔚,你怎么老是爱找一些住不得的地方?南边二十里外不是有更好的选择?土壤肥沃、温度合宜,光照也不会太强烈。那里很多人都喜欢。」 「南边二十里外那块地虽然肥沃,不过现在只是它的休眠期。」风永蔚将纸重新捲上,「土壤底下还有种子能量在运作,时间一到,野花遍布,根本不需要我们去耕耘。」 方圆五十里之内,风永蔚都曾经仔细探勘过。他是绝对不敢仓促下决定,拖累其他族民。 雷心长吁了一口气,「所以你才选种那些死寂之地?可是那些地方和平常的荒原可不相同。东边的土地尚可,野草丛生,难免多虫类。但那座林子可不一样,是完全没有生机的地方。」 昨天看见那名巫妖就够让雷心的骨髓冻结成冰了,若要再见一次,只怕整个人真的会冰透。 「雷心,那里有个活生生的姑娘在等你。」风永蔚突然往雷心的后方不远处一指。 雷心看来早就知道会是谁,因此带着笑容转身。 俏丽的少女小晴正挥着手要雷心与风永蔚过去一起吃早饭,一双晶莹灵活的大眼散发着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她若是一朵花,就会是部落里多数青年最想要去呵护的花。 「永蔚,吃饭去吧。」雷心用力地拍拍风永蔚的手臂。 风永蔚沉默的点点头。 第一章之三 不该出现在太阳底下的,却曝晒在炙热的光照当中。 冰冷的指尖在平坦的泥土上挖出一个小窟窿,却不经意地让一层薄薄的寒霜覆盖在原本温热的泥土表面。 她轻轻的拂去寒霜,重现泥土的顏色与气味,但很快的,新的一层寒霜又覆盖上去。 知璃的脸上没有半点哀伤与恐惧的样子。她明白自己是因为伤势所影响,体内的能量正不受克制的大量释放出去。但因为蜃族早就习惯在死寂中生存,所以面对自己体力持续虚耗的现况,知璃没有任何的情绪。 她只是稍稍担心,这一把种子没有适当的照料,就永远无法长成花树。 有个声音在她脑海里残酷且清晰地响起……。 「你的身分不能爱花、爱草、爱一切有生机的东西。喧妍是你命中的罪恶,寂灭才是你命中所属。」 知璃轻声重复着女酋长曾经对她所说过的话,她一生必须恪守与坚信的箴言。因为她是神灵之手。 神灵之手,背离生机。 「你这样做,种子是养不活的。」 似乎是昨夜那少年的声音,鏗鏘有力。知璃眼神飘忽的抬起头。 风永蔚昨日是初见裁云女巫的真实面貌,今日更是初见一个只在幽暗中生活的神灵之手敢在赤日照射下出现。 然而,这张原本白晕晕的脸,被晒出脸颊上两朵红云。那种顏色并不像是一般少女脸上脂粉的更增秀色,也不是含羞时候的自然生艷。看在风永蔚眼里,更像是一种严重的病癥。 「你只要把种子撒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或者有许多蝴蝶蜻蜓、青蛙鱼虾生存的栖息地附近,让它感受到些许的生机,不必特别照料它就可以养成一株大树。」 风永蔚身躯僵直的站着解说。 要他对一个大家都戒慎恐惧的对象轻松自如的谈论植栽,是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神灵之手,真的会对一个有生命力的东西感兴趣吗?风永蔚猜不透。 「可是我这里甚么都没有。」知璃的眸中才闪现出一点微光,却又立刻黯然下来。 她这里甚么活的东西都不该有。 知璃眼中的黯淡,看在风永蔚眼里,令他觉得惊奇。这种幽暗的眼色并不是像昨夜那般的心如死潭,而是一种哀伤。 「还有一个办法,只要任何具有生机的能量在七天之内不会消散,埋在土里,一样可以让种子生长。」风永蔚给了知璃另一个希望。 裁云女巫只会毁灭别人的希望,风永蔚却发现知璃有些与眾不同。知璃似乎在向他索求希望。 「有生机的能量,七天不散……。」知璃踌躇半晌,而后终于因为灵光一闪而露出微笑,「我有。」知璃说完,抬起左手贴在自己右肩的伤口上。 那是昨夜被宝刀指中的地方。风永蔚眉头纠结,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伤了这个女孩儿。 「你……受伤了吗?」风永蔚冷静却忧虑的问。 知璃把左手从右肩上移开,掌心朝上,颗颗红光绝艷的血珠凝聚在手。「我的能量存在这里面,大约可以撑个七天左右。你说,有了它,种子就可以继续生长了吧?」 死寂的眼眸直视着风永蔚,让风永蔚看不出知璃的任何情绪。但语气却有生气起伏,像是不经意的,没有刻意去压抑或表现。 在风永蔚的心里,根本无法把这样的女孩当成万恶的巫妖。 「或许有机会,但我并不能保证。」风永蔚说。 知璃把血珠和种子一併放在小窟窿里。 风永蔚蹲了下来,伸出双手把旁边的泥土推过去覆盖种子。「只要在种子上面覆盖薄薄的一层土就好。还有,窟窿不必挖得那么深,种子破土之后,也会生出根来往下扎,到时候就可以稳稳地抓在土里,不怕被风吹得连根拔起。」 风永蔚的目光定在知璃的鼻头上,只见那荔白的肌肤像是开了一朵小小的红花,而且是那种其貌不扬、没有人会去注意的墙角花朵。 知璃抬起头,直视着风永蔚一会儿,却又因为承受不起阳光的逼凌,显得越来越微弱,因而又垂下眼睫。 看到知璃的眼瞳脆弱到在阳光直射之下无法平视,风永蔚感到于心不忍。「你至少该披着件斗篷,不然你铁定会吃不消的。以后,还是别在日头这么强烈的时候出来。」 「神灵之手是不应该和常人一样在天明之后活动。」知璃垂视着地面,「我的命就等于我的责任,我有甚么样的命就有甚么样的责任。如果我去反抗,我就得受罪。」 知璃像是背诵着祖传的圣諭,但其实那只是以前族中少女们经常对她说的话,为的是让她心如死灰,情愿去担当神灵之手的任务。 这样其他人就不怕成为第二个人选。 然而,这和风永蔚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天差地别。「我们风族的说法是这样,没有人天生就应该有怎样的命,所谓的责任,也绝对不是把一个人给逼到连自己的七情六慾都没有。违抗不合情理的责任,虽然辛苦,却不是罪。」 风永蔚语气坚定地强调,「你和任何人都一样可以拒绝。」 知璃听到风永蔚说的这些话,是与自己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强烈牴触的。 她无法接受,这就像是烈火炙烤着冰雪,把她的信念一步步地摧毁。但是一旦摧毁了原来的信念,她会忘了自己当初为何而生,也不知自己往后为何而活。 第一章之四 倏然起身站立,知璃却没有一般人会有的微微晕眩,而她的视力依旧微弱,像颗光彩逐渐消失的宝石。 只剩下她的一头长发在烈阳的照射下更显得乌亮。 「你为什么只放一颗种子呢?不把全部的种子放进去吗?」知璃眼神空洞的凝视着某个无人之处。 只有她自己的内心才知道,她的视线已是一片白茫茫。 「因为树长成之后,枝叶会很茂盛,所以必须保留大一点的空间。」风永蔚低头在另一处播种。「否则它们会互相牴触,妨碍彼此的生长。一个窟窿,只能安置一颗种子。」 知璃抬起手,彷彿正在抚摸一株大树。「如果真的互有阻碍,那么就把对方给吞噬掉。物竞天择,强者才能排除所有的牴触活下去。」 风永蔚受不了这种刺耳的话。强者可以和弱者和平共存,不需要这么残酷。他站起身来,想要就此离开。 「等等,你不是想进林子吗?」知璃喊住了风永蔚。 看着知璃彷彿用尽残存的力气让双眼聚焦,脸上的红斑又加深了色泽,风永蔚心一软,也不管知璃这样问,是否暗藏了甚么阴谋在里面。 「你真的愿意让我亲眼看看有神灵之手盘据的地方,是甚么样子?」风永蔚有些喜出望外。 知璃只是等了太久。虽然曾经也有不少旅队在林子外探勘过,但总是只待了两三天,闷不吭声地就拔营离去。她只能在幽林中等待,有一天能有个人无视她所製造的光影幻象,大勇无畏地走进来。 她的天职是让所有想侵略林子的人受到恫吓而离开,但她的内心却又有着不一样的期盼。 「第一个能够走进林子的人,我一定会让他毫发无伤的离开。」知璃转身面对枯树林,背对着风永蔚。「神灵之手不会诱骗任何人到她的领域,这是她的戒规。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 风永蔚看着知璃纤弱的背影。他知道她绝对无法防备任何的突袭,只要他把长刀无情的一砍,这个守护幽暗的女巫就没有任何机会看见月织素开花的样子。 这里,就会属于风族的部落。 没有一个神灵之手可以违背那些冷酷的天职,而这个神灵之手却这样对待一个想要闯入幽林的人。 风永蔚虽然不知道知璃内心的想法,却因为知道自己足以消灭这个女巫,因而更难以严厉对待她。 「好,请你带路。」风永蔚选择相信知璃。 知璃举步向前,不似昨日那般轻灵虚浮,脚步稍微沉了一点。 风永蔚担心是因为刀伤的影响,因此赶了几步,和知璃走在一起,以观察知璃的状况。 看着少年皱眉的模样,知璃空洞的眼眸浮现如水一般的光泽,红斑肆虐的脸虽然毫无表情,但也少了原先那般令人心头慄悸的感觉。 「我是风永蔚,将来会是一个新部落的首领。你叫甚么名字?」 「梦河知璃。意思就是这一生只能与虚幻光彩共生共存。」知璃伸手轻触脸颊,她的手背上也一大片红斑。 梦中河畔一缕幽光。人已经轻飘飘地看起来毫无重量,为什么还取这种虚无飘渺的名字? 「以后别再穿着那么单薄的衣服了。」风永蔚不自觉的关怀起知璃。「看看你脸上和手上……我找些药草替你敷上去好吗?」 知璃有些错愕的看了看风永蔚。从小,她只要一生病,女酋长就会责备她『因为不专心修练法术、不遵守长辈教诲,所以才会受病痛折磨』。正式成为神灵之手以后,更是无人闻问。 因此,她难以理解风永蔚为什么想帮她远离病苦折磨? 看到知璃的脸上有了强烈而明显的表情,风永蔚笑了。 这种从没遇过的温柔而温暖的对待,却让知璃不知如何回应。 走进林子,周遭的视觉顿时比林子外暗了许多,也正好让知璃手足无措的样子变得依稀模糊。 第二章之一 「这里的树木明明都没有叶子,为甚么却不见天日?」风永蔚仰着头,只见上空无云、无雾,但看起来就是濛濛阴阴的,就像是落日西行之后的样子。 地上的泥土,灰灰白白的,风永蔚的鞋底虽厚,却还是感觉到足下一股冰凉。 错落的枯木,虽然已经完全死去,却彷彿吸收了大量的阴寒之气,此刻正在慢慢的释放。 这里并不算真正的死寂,而是有种隐微难以窥得的事物,在何处静俟。 「不管是在甚么时候,寰宇大地总是要保留一个阴暗的地方。」知璃站定转身,面对着风永蔚。 她的一身衣袍由白渐渐转黑,只有右肩那一处渗出小块的血色。身后的长发如风吹般的飘到胸前,有些遮住了那处伤,有的还在飞扬。发丝之间牵引着絮状灰雾。 这时候林子里并没有风。 「那你要守在这里守到甚么时候?」风永蔚往前一步,炯炯有神的逼视知璃。 唯有凛冽的气势,才能逼得知璃心生畏怯,在僵持战中先行认输,而后让出幽林这个地方。 知璃几乎都要让步了,但她一想到神灵之手的天职,她再怎么气弱也需要继续坚持。 「守到肉身变白骨,白骨化作灰,成为灵的一部分。千秋万代,永远的守下去。」这话不仅说明了她的未来,也宣示这片幽林的归属。 没有人可以逼神灵之手让出她的林子,即便是她额外礼遇的风永蔚。 而这样的宣示,都让风永蔚大感失落,但因为有了挫败感,让风永蔚更强力的坚持,绝不另作选择。 「如果阴暗有理由存在,日出又有甚么必要?」风永蔚环顾四处,这里势必要经过改造,而这个女孩也是。 风永蔚的眼光回到知璃的脸上。 知璃忽然转头,伸手指向一个地方。「你想不想吃点果子?真的可以吃的,不是我的幻术。」 她的脸又开始白晕晕的,却依稀可见眉眼间的真诚。 风永蔚突然觉得知璃有股稚气,又像山泉一般,乾乾净净。也许是长期不见生人,反而能保有不染尘埃的心灵。 看着风永蔚的犹疑不定,知璃还以为风永蔚担心会被骗。这也难怪,神灵之手哪来甚么乾净的食物可以请人家享用呢。 知璃认真地睁大了眼,「这真的是可以吃的,是以前外面的旅队掉在林子外的种子,我捡来种的。我真的吃过。」 她像小孩子一样的积极争取着他人的信任。 风永蔚笑了出来,「我知道,那种浆果我从小吃到大,可是你这里的也长得小了点。顏色有点深,应该是酸比甜多吧?」风永蔚看一眼便知道,这里光照不足,植物无法在大自然里获取营养,只有靠知璃的阴寒能量促其生长。 结出来的果子,不会比外面的清甜。 知璃低着头,一身衣袍又恢復像雪一样的白。 「你在这里偷偷种东西,不怕被你的族人发现吗?」风永蔚走到那一丛灌木之前,摘下一串果子,放在掌心。 连果子都吞吐着森冷的气息,原该有的正常能量断断续续、微弱的运作着。 「一旦有神灵之手进驻,任何人,包括我的族人,没有人可以进来我这里。」知璃也走了过来。 「所以只有你一个人见过神灵?牠是甚么模样?藏在哪个地方?」既然知璃都能对外人放下戒心了,风永蔚索性直问关于幽林里的秘密。 知璃转头看着别处,「你不能问我这些事情。除了神灵之手,没有人应该知道灵的模样。除了神灵之手,任何察觉到灵的存在的人,都不会遇见甚么好事。」她的心因为风永蔚的刺探言行而隐隐作痛。 虽然久居幽林、远离人群,但并不代表知璃看不出一个人的心机。 她只想接近人群,却不希望愿意让她接近的人却是别有所图。 「那你让我进林子,就不怕我撞见幽林之灵吗?」风永蔚逼问。虽然知道自己利用知璃的孤单柔弱,刺探他想知道的一切,实在有失男子汉的风度,但风永蔚相信,这是必要之恶。 谁会喜欢看不见的对手?如何才能找到灵的弱点?风永蔚很想得到答案。 知璃望向风永蔚光泽明亮的脸庞,她幽暗的瞳眸里漾着一股难解的怨气,忽而又覆盖一层悲哀。 她终究还是得不到一个人的真诚以对。 「就算我能让你在幽林里东闯西闯,你也永远看不清幽林之灵的模样。或者,等我嚥下最后一口气,你就有机会得到真正的线索。」 风永蔚不喜欢听见别人说这样的气话,要是万不得已必须拿命去拚,那自然得不顾一切去拚。但若是赌气,就算并不是真的不爱惜生命,只是说说而已,也会惹人讨厌。 「梦河知璃,我绝对不会让你老死在这里。」风永蔚逼视着这个一点攻击性都没有的蜃族女巫。「我一定会替你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宿命和天职,还有颓丧自弃的坏习惯。」 知璃不敢直视风永蔚那双充满强烈坚持意味的眼瞳。 一阵阵风从不同的方向吹了过来,风永蔚与知璃的发丝像是小小手般飘扬起来互相触摸缠绕。 不看风永蔚,是因为知璃不想再被他的眼神抓住,但,她却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急速旋转当中。彷彿是风永蔚偷偷的运用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引导。 从来没有人要知璃别待在这里,往往都是在警告她绝对不可以离开的比较多。所有人都要让知璃的心往下沉,只有风永蔚,却似乎抓着她想要飞出去的心,并且拋上广阔的天空。 这是一种激励,却让知璃感到惶恐。 看着知璃的茫然无措,风永蔚心一软,眼神也自然的柔和许多。 「我还要回去和我的族人建设庄园,所以现在我必须离开。如果你想要我的药膏,晚上可以来我的茅舍找我。」 不等知璃回答,风永蔚随即离去。 知璃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好一会儿之后,茫然的眼眸恢復了一点精神,但风永蔚的身影已不在幽林里面了。 第二章之二 东边除虫、北边翻土,整平的空地开始凿石盖屋。到了中午,雷心才得到空间,飞也似的跑回茅草屋区。 小晴已经蒸熟了各种顏色的米糕,放在绿油油的大叶子上待凉。 她的鹅黄色衣衫和月白色长裙上都围着一圈小碎花与蝴蝶,这些都是她的巧手亲自编织出来的衣饰花纹。 今天早上才做好的新衣,才穿着去给雷心看过。赶着下田的雷心来不及说几句讚美,但眼神却满是欣赏。 雷心闷不吭声地走到小晴身边,突然出手在小晴粉白匀净的脸颊上轻轻掐了一下。 「雷心,手痒?」小晴有些微怒意,「要不要自己去岩壁上贴着自己的手去挫一挫?谁让你回来当捣蛋精的?」 小晴最爱惜她那张充满青春气息的脸蛋。 风族少女大多黝黑健美,鲜少有人能像小晴这样雪肤玉貌,细緻又不失血色。能让她压倒群芳,她就更不能忍受脸上有半点小伤。 气呼呼的小晴,比不说话的时候愈加俏丽无双。雷心看了,更想赖在这里不要离开。 「我是回来看看你弄得怎样?小顏最爱吃的就是你家祖传的米糕,不论是甜还是咸。今天入夜之前一定得先准备好。」 嘴上催促着,但雷心心里还是不捨小晴这么忙。 小晴短短的叹了一口气。 她和雷心、小顏、风永蔚,儿时是感情亲密的四个好伙伴,小顏原本并非他们这个部落的族人,而是随着一隻小型旅队四处杂耍表演,来到他们的部落之后,待了几年,最后还是随旅队离开了。 「你还怕我手脚不够快吗?」小晴数着米糕,「月牙状、圆形、菱形、方块、四瓣花、五瓣花、多层花瓣,还有上面印着云纹、水纹、鸟蝶花纹的,通通都准备好了。」 为了做米糕,小晴忙了一早上,又怕赶不及、又怕做不巧,只是做这米糕的用途……小晴想来总是心沉沉。 她的感觉很是酸楚,只想靠着雷心好好休息。 这一脸抑鬱的模样让雷心心头揪结,「我不是怕你动作不够快,是怕你忙不过来。毕竟这些是给永蔚祭拜小顏用的,不是两样三样小菜就可以应付。虽然要丰盛一点,又怕你累坏。」 雷心伸手轻抚小晴白滑滑又汗涔涔的脖子。 「少说好听话。」小晴无情的拨开雷心的手,「你还不都是为了自己的兄弟?你喜他所喜、念他所念,在乎他所在乎的。总是问我,永蔚交代的事做好了没?还会有谁的事情比永蔚的事情更重要?」 「当然有比永蔚的事情更重要的。」 雷心微笑着将小晴揽入怀中,「对我来说,其实第一重要的事情,是我和你的婚事。若你应允我了,我甚么事情都可以拋开。偏偏我一提起这件事,你总是躲着不回应。」 小晴不生气了,却有些脸红耳热。 雷心的紧抱和言语,让小晴笑了出来,她微带娇羞的,伸出右手食指在雷心的脸颊上戳了几下。 「但是,至少我们得等到永蔚喜欢上别的姑娘。」小晴伸手替雷心拭去脖子上的汗珠,「我们不能让他触景伤情。每次看他总是找藉口避开族人的婚礼,我们心里都会为他难过,不是吗?」 雷心沉默地看着米糕。风永蔚对小顏的怀念和遗憾,看在其他人眼里,也是大家心里难以缓解的痛。如果风永蔚可以脱离小晴早逝的阴影,那所有人也都可以放下心头的重担。 雷心还是看不出来,风永蔚目前是否能作得到? 「一定要让他喜欢上别的姑娘。」小晴低声地说。 而雷心此时却因为把脸贴在小晴的肩膀上,被那股沁鼻的少女芳香迷得天旋地转,因此没听见小晴说了甚么,也随之暂忘对风永蔚的忧虑。 在那阴寒之地。 站在幽林的最边缘,知璃差一点又要抬脚走出去。 她屡次犯忌,却都没有被族人发现,但脸上未褪的红痕就是她所受到的惩罚。神灵之手不应该让外人见到她的脸,也不该和外人近身相处。 变成这番模样,会让意图入侵之人对神灵之手更加畏惧。亦是提醒神灵之手不能再犯禁忌。 「你不必在乎自己的脸是甚么样子。」女酋长严厉的脸庞彷彿浮现在知璃面前,「反正你注定终生幽居,是美是丑对你、对任何人来说都毫无意义。你应该认清你自己。」 女酋长在知璃的回忆里,无情的打翻了一盆水,也让那盆水中各种顏色的花瓣撒了一地。 彷彿是十五岁的时候,知璃看见部落里其他的少女都用煮热的山泉水浸泡花瓣,用来洗脸。所以,知璃也偷偷地弄了一盆,没想到不知被谁窥见,跑去告知女酋长,让知璃被女酋长斥责了一顿。 其他的女孩们躲在角落幸灾乐祸的窃笑,直到女酋长离开后,还有人对她说,「反正你就是嫁不出去的命,就算你不是神灵之手,凭你长成这样,等我们挑剩你也不见得有机会。」 放不掉的回忆縈绕在心头。这些和知璃一起长大的姊妹们,总是在女酋长把知璃的心挫成灰之后,再浇一盆冷水上去。 在走进这座林子之后,知璃反而让死去的心復活了。 被压抑的意志一天天的活络,尤其是今天……风永蔚与她再度见面的那一刻起,更是无法平静。 她等着花开,也等着花开之前,风永蔚天天都会来。 一缕灰雾穿梭在知璃身后的几株枯树之间,发出低沉的呼声,如女酋长般的严厉苛责意味,却又比女酋长更多了几分令人难以违抗的力量。 知璃抬起手,将掌心朝上,那缕灰雾飘到她的掌心上,缩成一颗球状气体,而后知璃的掌心皮肤透出一丝丝的白色丝状气体,被吸收进灰雾里。 就算是属于她自己身体里面的,也总是要这样抽离而去。 知璃紧抿着唇,吐出破碎紫光。 第二章之三 天黑之后,茅舍所包围的中心广场正是热闹欢腾的聚餐时刻,而风永蔚却在茅舍外围一个安静的小空地,摆上祭祀用的菜餚和糕饼,又低头默默焚烧着几件新衣。 十三岁的少女在芦苇中抓蜻蜓,抓不到,懊恼的嘟着嘴,然后又顽皮的踢溅起脚下泥巴,弄得自己满头满脸脏兮兮,自己忍不住笑了。 那淘气又纯真的模样,在火光中不时浮现。 只会翻腾跳舞的小顏,来到风永蔚父亲所管理的部落,她和气的性情和轻盈的舞姿博得大家的喜爱,男孩女孩们都喜欢和她作伴。她终日好奇的在部落里东绕西转,没多久便嚷着要跟小晴的母亲学编织。 近水的风族织品轻柔飘逸,靠山的风族织品紧密扎实,高原的风族织品单调厚重,生活区域越多花卉植物的,像这个部落的风族,织品纹路就复杂精緻。 小晴的祖母与母亲所做的织品更是出色,人人都说可以在纹饰上看见风景和故事。 「我喜欢所有会飞的东西。」火焰霹靂啪啦的,似乎在重复着小顏曾经说过的话,「我要照着牠们的样子织成衣裙上的花样,牠们就都会跟我一起跳舞。」 风永蔚赤红的脸泛起一抹微笑。他记得小顏缺乏学习编织的慧根和耐心,总是织不出形貌完整的花样。 火光里传出小顏童稚的哭声,风永蔚的眼框也涌出泪水。 小顏还没学会织出美丽的花纹,她的所属旅队就打算离开,继续行走天涯。 风永蔚与小顏相约,就在他要带领部落青年到外地垦荒之前,小顏一定要回来与他相会,一起建立新的部落。 然而在小顏离去之后不久,雷心出去打探小顏的消息,却发现整支旅队死于一场疫病。 「小顏。」风永蔚拿着最后一件将要焚化的百褶裙,「这是你最喜欢的花样,你最喜欢的『徜翔』。你就穿着它,夜里到我梦里来跳舞给我看。千万不要一年一年,都让我空等。」 风永蔚将裙子送进火堆里。 一缕一缕的红紫光芒从火焰里抽出,在风永蔚眼前翩然起舞。 风永蔚听不见背后有半点声息,他却依然可以知道背后有人。 「跳得很轻盈,只可惜似乎快乐不起来。不像小顏在跳舞的时候,那么活泼快乐的样子。这是大家喜欢看她跳舞的原因。」 风永蔚缓缓闭上眼睛,遥想小顏生前的舞姿。 「可是我已经不记得,快乐跳舞是甚么模样。」一个姑娘的声音,虚浮而无力。 风永蔚睁开眼,起立转身,看着衣袍灰濛濛的知璃。 「我离开我的部落好多年,但是我还记得其他女巫跳舞的样子。我从来都没有在那些舞蹈里看见真正的快乐。」知璃不曾被允许加入女巫们的舞蹈,但她却记忆深刻。 「那都是取悦、或者迷惑外人的舞蹈,还有礼敬神衹的仪式。」风永蔚走向知璃,「那不是发自内心的愉悦所展现出来的美感,徒有外相,却一点韵味都没有。」 因为看惯了小顏跳舞时天真烂漫的笑脸,因此在风永蔚眼中,矫揉造作的嫵媚,已无质感可言。 「可是我族的舞蹈,很多人都喜欢。」知璃眼眸里充满困惑。 风永蔚不予回应,只是伸出右手握住知璃的左臂。 「你还是没有记得先披件袍子再走出幽林。白天你经不住日晒,夜晚又挡不住寒风,你的体力越来越差。这样是斗不过我的。」 风永蔚抬起手,倏然自掌心发出小型气旋,穿透了知璃的心口。 知璃眸光一闪,然而她并没有受伤。 气旋穿透知璃的后背,『噹』的一声,把雷心原本要刺向知璃的石剑给弹到半空中。 石剑不停地翻转着。 小晴尾随在雷心之后,见状便以右掌发出一道与风永蔚相似的气旋,托住雷心的石剑,一起慢慢地往下沉。 石剑回到雷心的手中,雷心紧紧掌握。「永蔚,既然这个巫妖的能量越来越弱,我们索性一次就了结她。不要让她有机会危害其他人。」 「她是巫女,不是巫妖。」风永蔚冷冷地反驳。 知璃转身,于是看见雷心与小晴两人。原本脸上晕白的光芒消失了,秀气的脸蛋让人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小晴睁大了眼,「她就是那个枯树林的巫女?」想都没想到,雷心嘴中的邪魅巫妖,竟然是这样一个身影和气势都很薄弱的女孩。 以这样的蒲柳之姿,要如何看守那一大片幽林?如何抵挡想要侵占、毁灭幽林的各种势力呢?小晴万般不解,连她都不会畏惧的神灵之手,是怎么让幽林到如今仍然不被外人踏入的? 风族少女青春、健美、皎洁清澄的模样,让知璃看了,觉得自惭形秽。她多希望自己能够像这少女,神采飞扬。 「哼。」雷心冷笑,「不论叫她甚么,如果我们想要得到那片林地的话,就得先制住她。先解决了这个神灵之手再说。」 雷心逼视着知璃,彷彿是想反手把知璃如树枝般折断。 风永蔚甚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右手更用力地抓紧了知璃的胳膊。 知璃无忧无惧,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你们应该听过,杀害神灵之手,就等于成就灵更强大的力量。神灵之手早就无畏于生死,但是,你们永远都得不到那片林子。」 对知璃来说,风永蔚方才救了她一命,已经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个原本不该得到的小温情。而这原本不是一个神灵之手所该拥有的。 「神灵之手的死不会造成蜃族与黑暗的损失,除掉我们只会让黑暗广布寰宇大地。而你们得到的,只是一片早已无法耕耘的荒凉之处罢了。」知璃说着她被注定的使命。 月色游移到她稍显粉润的脸上,她已经许久没有沐浴在光明底下,却因风永蔚而破例。她不再为自己感到遗憾。 「我说过我会让你放弃那座林子,而且那里绝非死寂之地。」风永蔚抓住知璃的手臂,拉着她转身,迫使知璃面对着他。「你不会再是神灵之手,枯树林也将遍地生机。」 风永蔚看着知璃,已不再是强者想令对手胆寒示弱的态势,而是一种寻求朋友信任的诚意。 知璃沉默地眨眨眼,凄然的味道浮现在眼睛里面。她心里很清楚,风永蔚并不了解脱离神灵之手的真正含意。 小晴焦急地走近,「永蔚,别这样对她,放开她吧。她必须为她的族人做事,不是天生就愿意当谁的敌人。」 第二章之四 知璃并不像小晴以往所认知的裁云女巫那般阴冷,刚刚看见知璃的笑容,一点邪魅与伤害性都没有,让小晴看得心都软了。 「不。」雷心厉声反对,「蜃族所有的女巫都会使用梦魘迷惑世人。留她不得,除非她愿意让出枯树林,并且愿意往后再也不会对任何人使用蜃术。」 「你的要求我无法允诺。」知璃说着。她头发上的月色悄悄溜到风永蔚的头发上。 「我的职责只是看守幽林。」知璃把风永蔚飘到她脸上的发丝给轻轻拂开,「我只会把靠近林子的人驱逐出去,但我绝对不会把林子让给任何一个人。既然不喜欢幽林女巫,那你们就更应该远远的避开。」 风永蔚松手将知璃放开,「雷心、小晴,你们回去吧,她对我们来说毫无破坏性。我可以保证。」 雷心皱着眉,原本想要争论,却还是忍住了。 小晴握住雷心的手,半哄半拉的将雷心给拉走了。 风永蔚从腰间的手编图腾小布袋拿出一只扁圆小木盒,「这是我刚调配好的药膏,它可以解热退红。擦上去以后,你脸上的红斑很快就不见了。」 知璃静止着,没有伸手接受那个小木盒。 没有任何膏药可以根治她的症状。那是责罚,而不是病,这药只怕治得了表象,却治不了病。也治不了她所承受的责罚。 见知璃半晌动都不动,风永蔚于是打开木盒,用指腹沾了点粉红色的药膏,抹在知璃脸上那些微红斑痕。 动作轻轻的,就像是当初小顏受伤时,替小顏敷药的温柔谨慎。 「敷上一整夜,明天早上起来,你的脸就会如白雪一般,甚么瘢痕都不会存在的。」风永蔚说完,把小木盒收了起来。「以后你的脸再泛红,记得来找我,我会替你上药。」 知璃一声不吭的转身,又脚步急促的离去。 在风永蔚眼中,知璃的身影就像是一隻孤单的禽鸟走在雾雨迷濛中的芦荻里。而笼罩在她周身的冷烟,又像是赋予灵性的生物,一缕缕的往她身上进逼,并且纠缠不休。 直到知璃的身影变成远处白茫茫一团的情景,风永蔚才转身看着桌上的祭品。「小顏,你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像她一样,被层层冷雾包围着?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你回来过?」 风永蔚在悵惘中泛起微笑,如果真像他所说,那么早夭的小顏或许曾经数度随心所欲地来到他身边。 一朵朵雾白的花在半空中盛开,无枝、无叶、也无树,都是由知璃手中所捏塑出来的气体花苞,飘到半空中绽放。 今晚,她除了发现风永蔚对她的关心,还发现一种很陌生的感情。虽然是风永蔚对另一个女孩的感情,虽然她无法透彻理解。然而这种特别的感情却让她体内供应她施用法术的能量,因此蓬勃运作,随之变出这些花朵来。 风永蔚牵掛着一个女孩,却已经不在人世。 看着花朵在空中飘浮,未到凋谢却逐渐消散,知璃转身走进幽林里,脚步沉重的就像一隻翅膀受伤、飞不起来的禽鸟。 在她身影没入林中之后,缕缕灰雾飘散出林子外。 在林子不远处,有一双冷然注视的眼浮现笑意。一双手先是将披垂胸前的青丝拨到身后,接着又缓缓垂下,取出腰间布袋里的圆扁小木盒。 隔天清晨,知璃醒来,才步出幽林,就看见风永蔚蹲着拿小铲子翻土,身边还放了一盆带土的青苗。 「你在那里做甚么?」知璃不解的问。 「这里连根草都没有,看起来单调乏味。」风永蔚将一株又一株的青苗植入土中。 「等它成长开花之后,花瓣的样子就像各种跳舞的姿态,裙摆飞扬。抽长的花穗很像水袖。或是水平延伸、或是冲天、或是低垂,还有呈现螺旋状的样子。晚上赏花,会让你以为看见了月下仙子。」 风永蔚俐落地把翻开的土覆盖在青苗的四周围。 一觉醒来就能风永蔚,知璃心中有着不能表现出来的喜悦。但风永蔚的行为又让知璃焦虑惶恐。 「这里不是任你恣意耕耘的地方,快点把你的树苗全都弄走。」驱逐一切不该有的存在,是知璃的权责。 没有人可以在她的属地自作主张,规划出崭新的模样,风永蔚的行为是在一步步的侵蚀她的势力。 仰起头,风永蔚很快地在知璃那双原本空濛无神的眼中看见惊慌的意味,看得出来知璃心里的顾虑。 好容易就被他牵动情绪的女孩。 「你现在就像一盆水,我不在的时候,是平静如一面镜子。只要我伸手一搅,就让你躁动得像是海上的波澜。」 说完,风永蔚旋即低下头,让乌亮长发披掛在右肩与结实的肩膀上。他不想隐瞒自己要对付知璃的方式,因为他早已看穿知璃毫无防御能力的内在。 在风永蔚之前试图争夺幽林归属权的人,只不过是被知璃的幻术给吓跑了。吓不跑的,知璃反而无法对付。 风永蔚确信自己就是那个棘手的对象。 「你……。」知璃果然不知所措。前几天没有施展恶魘恫吓风永蔚,是因为知璃想感染零星半点外人所带来的生机,却没有料到风永蔚的企图如野草蓬勃,反而成了一种危害。 垂在身侧的右手早已凝结出火焰般摇曳的薄雾软刀,知璃原该在初初见面那时,就要严厉逼退风永蔚。 她想过可以在风永蔚的周围绕得一圈十尺之高的灰雾冷焰,凛冽之气逼近,瞬间令人难以呼吸,加上视觉灰暗、悲风哭啸,不少铁汉都会被这法术逼得几近崩溃。 心不够冷。她无法用自己从小所受到的残酷对待,去同样残酷的对待别人。也许,从风永蔚开始,她就必须如此。 但知璃就是无法对风永蔚下手。 第三章之一 「你守的这座林子……。」风永蔚坦然自若地继续植入青苗,「看来外相死寂,但其实蕴含丰沛的能量,足以长养化育各种农作物。如果你愿意让这里慢慢的转变,你会看到你内心真正所喜欢的风貌。」 「我不愿意。」知璃倏然转身,背对着那个让她出现情绪起伏的男子。 说是不愿意,其实却是她无权愿意。 风永蔚慢慢地站起身,而此时早已瞬间出现一丛火焰,灰濛濛的异样顏色,还有细微灰渣在里头滚动。但风永蔚却当作自己背后甚么都没有。 「你是在看守这里?还是被禁錮在这里?」风永蔚沉稳而犀利的问。 知璃用力咬住微颤的嘴唇。她知道风永蔚也很清楚,禁止外人决定幽林的一切,不是她的权利,而是责任。 风永蔚脚下的地面浮起灰濛濛、泥沼一般的气体,如溪流般湍急。才低头看了几眼,竟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两隻眼睛似乎看到无数激速转动的气旋,有的在分裂、有的在重叠。 还好及时抬起头往上看,风永蔚才没有失去意识。 「我只想让你看见真正的花朵,而不是让你继续看着自己所变出来的那些假象。」 风永蔚一步一步走向知璃,「昨夜我在幽林外看见你所虚拟的花开,我有些欣慰,因为你的心不是死的,而且有些感情一直在復甦当中。所以,今天我是为爱花的女孩来种花的。」 知璃冷冷转身,眼框中的泪光却透露出她激动的情绪。 风永蔚为爱花的女孩来种花,然而她却永远都不应该是个爱花的女孩。 她疾步趋前,绕过风永蔚,蹲在风永蔚方才蹲过的地方,伸出双手残酷的刨土。「这里不需要生机,也不需要花开。」 泥土喷溅到她的脸上,而她也无法让自己的脸呈现白晕晕的模样,好掩饰被风永蔚激起的愤慨。 风永蔚弯腰伸手,牢牢地抓住知璃又冰冷又纤瘦的双手。「这样做并不能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等你开始后悔的时候,被你摧残已死的就再也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知璃安静下来,动也不动,丝毫没有想要挣脱束缚的念头。 这是她在成为新任神灵之手后,难得遇到的温热接触。她无法让自己滑落在脸上的泪水于瞬间消失。 灰雾渐渐扩散当中,差点就要淹没两人。 风永蔚闭上双眼,用力的自鼻中呼气。他把体内的能量运行至后背,一道气旋出现,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顿时一股强烈的气场爆发出去,吹散那些灰雾能量。 知璃从风永蔚的禁錮中抽出自己的双手,随即慌慌张张地起身,把那些破碎飘零的灰雾从掌心吸收回体内。 「你不会再需要那些东西。」风永蔚起身出声制止。 知璃看着棉絮般的能量在缓缓下沉当中,「我们修练着不同的能量,靠着不同的能量存活着。你明知即便你不需要,也不代表别人没有它还可以平安无事。你怎能叫我放弃?」 「我是说,你不需要把发送出去的能量再收回体内。」风永蔚大惑不解地走向知璃,「那对你还有甚么作用?我们体内的能量类型虽有不同,但毕竟都是源源不绝的新生不是吗?」 知璃咬着唇,真相却是说不出口的。 那是属于她的一部分,而她是灵的一部分。将来她必须完完全全属于灵。 看着知璃严守着深沉哀伤的秘密,风永蔚内心隐约刺痛着。 阳光越来越强烈,灰雾也消失得越来越快。 知璃几乎都要瘫下去了,幸亏风永蔚及时拉住她。「这是第三次我要提醒你,以后不要穿得这么单薄就跑出来,你得披上外袍。」 风永蔚记得长辈们的形容,蜃族不论男女,身上都会带着一件足以抵挡酷日与热气的法袍。 「神灵之手不需要外袍,因为她们永远不会离开她们的驻守地。」知璃冷淡说着。 她只有身上这一件长袍,是灵的赠与,灵每日都会送给她一件新衣。但外人无从得知,知璃也不想让风永蔚了解。 风永蔚双手抓着知璃的瘦削肩膀,「那我们先进林子里去。」说完,风永蔚就带着知璃走向枯树林。 知璃原想摆脱风永蔚的扶持,但当风永蔚的一缕长发被风吹拂到她的脸上,她的心不由得柔软下来。 在茅屋区的附近。 雷心专注地拿着石槌敲打石桌上的箭簇。 「我们似乎用不上那么多兵器吧?」小晴走了过来,将一把小刀放在石桌上。「用这刀子削果皮越来越不顺手了,你替我磨一磨,我待会儿再弄些可口的点心给你吃。」 雷心拿起小刀,一边磨利刀锋一边假装呕气。「每次我在想事情的时候,你就爱来打扰我。我还有好多箭筒要装满呢,只怕一整天事情都做不完。哪还有空间吃点心呢?」 这话不是抱怨,而是要小晴对他温柔亲密一点。 小晴含笑,贴心的按摩着雷心的臂膀。 她了解雷心的每一个想法,也总是愿意顺着雷心的意思。只要讨雷心的喜欢,雷心就不会对她隐瞒甚么。 忽然,小晴倚靠在雷心的臂膀上,「你做这么多的石箭,遇见蜃族的女巫,不管是哪一个支族,恐怕这些都派不上用场吧?想帮助永蔚得到那座树林,也不需要用上蛮力啊?」 雷心冷厉的看着石刀刀锋,「我们是大地上最精于使用力气与石头的氏族,当然得运用自己身上最大的优势,击败那些巫妖。至少我们是光明正大的,赢也赢得有凭有据。」 提到战斗,雷心体内的鲜血顿时沸腾起来。 小晴从雷心的体温和呼吸中发现那股蓬勃的战斗慾望,她知道雷心就是好胜心强。雷心没有风永蔚那么沉着,有时急躁,有时坦率,但小晴觉得雷心在刚猛之馀,还有几分可爱。 但一想到知璃那个病懨懨的姑娘,小晴心有不忍。「永蔚要的不是战斗,而是用宽厚的胸襟去得到别人的顺服。他不想消耗族中的战力,也不想让那个女巫受到半点伤。」 「那个巫妖用舞蹈的幻影迷惑永蔚。」雷心回想当日情景,「永蔚想起小顏,所以才会改弦易辙,想要对那个裁云女巫动之以情。若非如此,永蔚不会放弃武力征服。这就更显得巫妖的可恶。」 小晴转着眼珠子,「如果我们可以再找一位会跳舞的姑娘,让永蔚喜欢上她,那么永蔚是否就可以忘记小顏?也不会因为移情作用,被蜃族女巫所惑?或许这样,就可以让永蔚从此专心带领族人开垦我们的新庄园。」 一直以来,小晴很希望能让风永蔚一扫心头阴霾。他们也需要一个美丽能干的首领夫人。 雷心皱了皱眉头,「风族的姑娘根本不会跳舞。小顏是因为跟着虹族的旅队,所以才学会跳舞的。我们该到哪才可以找到像小顏这样的姑娘?」雷心想来就苦恼。 「也许,真的有人可以做得到。」小晴说着,而后就在雷心眼前随兴的转着圈圈。 虽然不是小顏那种精湛曼妙的舞姿,却有着相似的悠然自在,让雷心看了有种被浓郁花香给薰得飘飘然欲醉的感觉。 第三章之二 知璃带着风永蔚走向幽林的另一处。 「你看,像我这样的地方,哪能长出甚么好东西呢?」知璃往前方一指。 那里有一只挖空石头做成的盆子,里面竖立一株乾枯的花梗,无根又无土,只凭藉缓慢流动的灰雾,孤零零地被保存着。 风永蔚近前细看,他看得出这是一种带着云霞般色彩的花卉,原本该是叶子柔软如棉团、花瓣顏色渐层鲜艳的模样。就像一个绝色佳人,拥有一身浓郁的嫵媚和芳香。 只可惜,这株名唤『凝霓姮花』的花苞,顏色黑褐,看来像是未开先死,叶子也乾成一团细丝。 「这株花是被硬生生拔起来的。」风永蔚判断,「因为瞬间施力不当,因之根与茎一分为二,花叶瞬间萎死。它被保存似乎已超过十年了。」 「小时候我以为只要用能量一直养着它,它就会重新生根。」知璃抚摸着花梗,「它一直被我保存着,却不见重生。看了它那么多年,我终于体会所谓的不生不死的境界。」 风永蔚一语不发,瞬间出手将那株残花抽起。 「你想做甚么?」知璃伸手欲夺。 儘管花已死透,知璃也不忍心将之遗弃。 风永蔚右手握住知璃的手,高举过肩,左手则捧着残花,冷冷注视。他将一股能量运行至掌心,渗透出皮肤外层,重重包围整株花梗。 一团黄风砂似的光晕,里头的细微颗粒在滚动时发出『嗤』的声音。一会儿后,风砂能量如一道长虹,脱离风永蔚的手掌,在半空中渐渐消失。 被包覆在黄沙里的残花也随之化为无形。 「你怎么可以连一点点草灰都不留给我?」知璃慍怒的挣脱风永蔚的手,走到风砂能量消失的地方,伸手在凭空触摸。 连半点残存的渣末也摸索不到。 风永蔚的眼神从冷淡转为怜悯,「就算那株残花没有任何知觉,把她强留在不死不生的念头和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残酷。你只是以族人对待你的方式对待它。」 知璃软绵绵的垂下双手,脸庞和衣袍,在幽暗的地方更加模糊难辨。「那么你会以对待它的方式对待我吗?」 「我要摧毁的是你向虚假宿命论低头的软弱个性。」风永蔚微微一笑,「在你还没到不死不生的地步之前。」 风永蔚不会让知璃的内心永远如一片荒土。 知璃原想反驳风永蔚,不料此刻却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数不清的灰雾碎块,纷纷扑向风永蔚。 幽林里暗得就像不见天日的深潭。 风永蔚不及应变,已被覆盖上一层阴霾。 知璃飞奔向前,张开双臂,伸到风永蔚背后扣住他的后颈,整个人轻轻往风永蔚身上靠。 所有的阴霾都往知璃身上聚集,从知璃的心窝,急匆匆的被吸收进去,许久之后,幽林恢復如常。 虽然依旧灰濛濛的,但至少可以让风永蔚看得清周遭的一切。 知璃的嘴唇很苍白、脸颊很红嫩,眼神看起来又惊又慌。 风永蔚的头发沾着许多蛛丝一样的灰絮,知璃以十指谨慎地替他一一剔除乾净,然后才缓缓退开。 风永蔚逼近知璃面前,两人依然如方才那般,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风永蔚就是要让知璃因他而心绪纷乱起伏,从死寂的感情深潭中抽出一缕缕多情丝来。 他一定要知璃所想所求都随着他而改变,这样知璃才会鼓起勇气,脱离黑暗的禁錮。 知璃却把视线斜到一边去,避开风永蔚强烈的侵略性目光。 「刚才那个是不是你们蜃族最厉害的法术……『重霾八方』?」风永蔚明知自己险些丧命,却一点惊悸的样子都没有。「是林子里的灵所施展的法术吧?」 风永蔚的脸颊都快要触碰到知璃的脸颊,知璃微颤着躲开。 「重霾八方能够渗入人体五脏六腑、血液骨髓,把一个人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转变成阴霾一样的物质。等到阴霾脆化成灰渣一样的物质而后散开,你也同时形体俱无了。」 知璃在解说中打着寒颤,「你明知林子里的灵不会饶过你,也知道重霾八方的厉害,你就放弃这里吧。你根本抵抗不了。」 风永蔚轻柔的抚摸知璃的长发,「你怎么确信我方才动也不动,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抵抗?」 知璃望向风永蔚的双眼,心底突然有股寒意。风永蔚轻易就牵动她的心,她却仍旧觉得风永蔚高深莫测。 看到知璃眼中的惶恐退缩,风永蔚又是一个心软,他慢慢地放开知璃,不敢再煽动知璃的任何情绪了。 有些手段用到极端,只会讨人嫌。风永蔚并不想在知璃面前做恶人。 知璃转身背对着风永蔚,虽然一转身又开始想要回望那张脸,但她却自知不能再受那双眼睛的牵制。 「我回茅舍去了。」风永蔚说完便走,「记得好好照顾这些月织素。看见花开,你就会相信自己不是只有死寂可以陪伴你。」 知璃咬紧冰冷的嘴唇。她知道自己应该像灵一样,没有感情,只有手段。但她终究无法冷酷的对待一个极力想给她希望的人。 直到听不见风永蔚的呼吸与脚步声,知璃这才放心地回头。 然而风永蔚留在地上的两行脚印,却又成为知璃另一个难以转移目光的地方。 风永蔚独自走在路上,服贴的长发不时有着一丝丝的银光顺着乌黑发丝由上往下滑。 重霾八方的能量已渗透进他的发丝,所幸他还有能力自行排除。 虽然风族天生的战斗慾望让他相信自己抵抗得了灵的法力,但知璃奋不顾身的救他,他的内心不由得激烈起伏,而那梳理他长发的行为也令他眷恋。 他哪里像是在面对一个性情冰冷的蜃族女巫?那明明就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小女人。 忽然,灰白的长袍从路的一旁急奔而至,挡住风永蔚的去路。 看起来,不是个长得高高壮壮的大汉。 风永蔚从容地停下脚步面对,「蜃族,不施幻术就直接现身。我想,你是特地来警告我的吧?」 他没想到神灵之手也会受到监视,看来,知璃的身分并非外人所知的那么崇高。 「风族,我是来摧毁你所想要的一切。」灰袍人声音低沉,却依然听得出是一位姑娘。 风永蔚原想指责蜃族,把知璃这样渴望光明的女孩封锁在暗无天日的生活。但一听到灰袍人的警告,风永蔚甚么都忍住了。 他要让知璃像风族的姑娘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真的如灰袍人所说,他所想所欲都会被摧毁的话,那么知璃的希望更会遭到无情的阻碍。 「你要明白。」风永蔚冷冷的回应,「对一个风族战士说这种话,不会让他退缩,而只会逼得他更努力的壮大自己的力量、更强烈的击溃他的阻碍。你想打败我,那我就更想赢过你。」 风永蔚眼神凛冽的逼视着灰袍人。 对方的帽沿低垂,遮住了一半的脸庞,另一半却白濛濛的,看不出来是否会对风永蔚的话感到畏惧。 「你不会有机会和我战斗。」灰袍人说完,旋即飘浮似的转身,以一种非常离奇的方式行动。 灰袍人在跳舞,而且比知璃所幻化出的舞影更轻盈迷离,美而神祕。让人有种灵魂被抓着飞到天上翻转浮沉,暝眩不止的错觉。 对方是在借着舞蹈施展幻术,而且法力比知璃更高出几许。 风永蔚左手做刀势一挥,一股长形弯刀黄砂能量飞了出去,对着灰袍人正面劈了下去。 只见灰袍人身子一转,黄砂能量劈中了灰袍人的左背部。然而风永蔚的这道袭击竟然只是轻轻地把灰袍人往前推移。 灰袍人左袖一甩,黄砂能量随即破碎成泥块,洒了一地。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身奔离远去。 「难以击败的对手。」风永蔚握紧拳头。 他希望可以替知璃移除所有寻求自由的阻碍,但,这个灰袍人太诡秘了。 第三章之三 一回到茅草屋区,风永蔚就看见部落里的几个少女在中心广场嘻嘻哈哈绕着圈圈,手舞足蹈、轻盈跳跃,个个都像正在绽放的花朵。不少留守草屋区的青年看得都入迷了。 风族的少女虽然不太会跳舞,但体型丰盈健美,小麦色的皮肤充满弹性,青春开朗的气息自然流露而出,即使只是随意的肢体伸展,都能有一股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但,看在风永蔚眼里,这些女孩们和小顏是不一样的。 小顏是经过刻苦磨练出来的,而她又是那么自然地把情感融入在舞蹈里,如白云一般,有千变万化的姿态、远不可及的空灵,还有乘风流动时的飘逸。那岂是仓促之间勉强上场就可以相比的? 他记得小顏离开部落时那个跳舞的身影,小顏说过要用最美的姿态离开风永蔚的视线。 小晴走了过来,看着风永蔚依旧闷闷不乐,因此对自己今日的安排感到有股挫败感。「永蔚,不开心吗?」 风永蔚微笑望着小晴,「是你要她们跳舞给我看的?」 「谁知道你会这么早回来?」小晴气馁着,「我是要她们练好舞蹈再跳给你看。小顏以前教过大家的,大家都还记得一点点。」 怎么会这么早就被风永蔚撞见?少女们的练习都还不成气候呢。小晴原本想要让风永蔚看见最美好的一面。 「不是所有的姑娘学会跳舞,就能够变成第二个小顏。」风永蔚说完,就直接而冷酷的穿越过中心广场。 嫵媚诱人的少女们,吸引不了风永蔚的目光常驻。 小晴跟随在侧,「永蔚,既然你记得的是小顏、唯一的那个小顏,那又何必在意那种像是小顏却又毕竟不是小顏的幻影呢?」 「让我在意的不是那些幻影。」风永蔚嘴硬。 「你没有坦诚。」如雷一般的男声在前方响起。 风永蔚停下脚步,望着横阻在前的雷心。 小晴望着风永蔚,「大家都知道你多想要那片林子,也从来没看过你对任何事半途而废、或者拿不定主意过。可是自从你见到那个女巫所施展的幻影之后,你反而不乾脆、不俐落了。」 「难道不是因为你想藉由她的法术,好让你多点心灵慰藉?」小晴代表的是风族男女具有的爽直个性。 「我只是换个方式,并非犹豫不决。」风永蔚不自觉的握拳。 幽林依然是风永蔚的所想所欲,他只是不想用强硬的方式取得,却让知璃受到半点伤害。 「你不想直接攻进林子里,是因为那个巫妖可以变造出你想看见的幻影。不是吗?」永蔚最好的兄弟,给了他最直接的质疑。 雷心咄咄逼人,「可是你忘了,蜃族的人有窃取他人意念的能力,所以那个巫妖才能知道你所想要的,变出你所想看的。当你的意念被掌握,也等同于把生死都交到她手上。你还有机会击倒她吗?」 面对雷心的质问,风永蔚不以为意。「我的确想念小顏,但这不代表我会被任何人控制。」说完,风永蔚露出自信的微笑,因为他心里清楚,谁在谁的面前显得弱势,早就显而易见。 但这些事情,风永蔚认为没有必要现在就说出来。 小晴却忧心不已,「永蔚,神灵之手是灵的侍者,必须终生不嫁,你千万别触犯这个忌讳。两族对立无所谓,但不可招惹人家的贞女。」 风永蔚的脑海不由得浮现出知璃灰白色的身影。小晴的提醒只是让他的内心更坚持,一定要将知璃从那个禁制中救出来。 雷心也附和着小晴,「是啊,那个巫妖和小顏不一样。小顏纯真,对任何人都没有心机。可是蜃族的巫妖,从小受到的灌溉都是最阴毒冷酷的教育,她不可能会为了你弃恶从善。」 蜃族的女巫从来没有一个不会害人的,因此雷心对风永蔚过于接触神灵之手的行为感到极为焦虑。 「她只是被困在无理的束缚里走不出来。」风永蔚说完,抬脚就走。绕过气呼呼的雷心,走进自己的小茅屋。 雷心原想衝进去和风永蔚继续争论,却被小晴及时伸手拉住。 「你别和他再说下去了,雷心。现在的你脾气那么大,无从宣洩。还不如先去把广场旁边那颗两个人头大的石头劈成两半,然后再把中心磨空,做成两个锅子给我。」 花朵和花蜜般的少女肤香,让雷心的怒气全被愉悦给侵蚀质变。 「好,那要不要替你雕刻花样在上头?要虫鱼花鸟?还是云纹水纹?」雷心反手握住小晴柔嫩的手。 「让我想想甚么花样比较好?」小晴娇滴滴地笑着,「我们先去散散步,摘几把青菜、几串果子,然后看看远方峡谷的彩霞,再到池塘边坐一坐。我就会想出新花样了。」 「你本来花样就多。」雷心一语双关地说着。 小晴只是为了让雷心不再对风永蔚改变决定这件事而耿耿于怀。 在风永蔚的眼里,小晴看到风永蔚十足十的把握和坚持,这种情况下,就算把旧部落的长老请来劝说,只怕也不能让风永蔚放弃征服神灵之手的念头。 雷心把小晴的十指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轻轻的摩娑着。 两个人越走越远,广场上的少女们也各自散开、洗米织布去了。 在茅屋里的风永蔚都感受到气氛的沉寂。 第三章之四 幽林里从来都不该有活生生的东西,除了知璃以外。 所以她偷偷种下的那丛浆果才支撑了半年,终于还是枯死了。残馀的几颗红色果子,光泽格外鲜艳。 好不容易长出不一样的顏色,整株却倒了下去。知璃搜寻不到一丝丝的生机。灵已经摧毁了它。 「你的命就是灰着心的等待,直到你大功修成、捐躯圣灵的那一刻。你的心不能活,因为这是你命中的天职,你得认命。你命中没有任何可以让你欢喜的事物,你必须别无所求。」 女酋长的双眸在灰濛濛中透着绿光,语气威严而冰冷。 在知璃的记忆中,她所种的一株凝霓姮花,被女酋长活生生地折断,随后扔在地上。 这花的种子是族中少年、另一个部落的巫师继承人送给她的,而对方却被女酋长警告不得接近知璃。 「你的心野了、变坏了。」女酋长对知璃的态度更是冷酷,「居然妄想和其他少女一样,想要戴着花环嫁人。」 那时候的知璃只能忍着,没有任何的情绪洩漏于外。 女酋长严厉的训斥着,「不知安守本分的丫头,要是你再敢反叛我的意思和你的天命,我一定会祈求祖灵,降下恶咒跟随着你一辈子。」 知璃在女酋长离开之后,默然无泪的捡起惨遭摧折的花株。 她偷偷留存下来,因为她始终无法灰着心,不对任何一事一物存有眷恋。在这幽林之内,至少她还能有一阵短短的时期,在外人无法干涉的情况下,与这花株作伴。 「你应该让他远远的离开你。」清晰而有力的嗓音,让知璃从回想中醒来。 而灰袍人就站在她面前,阴暗的脸庞唯有一双冷光直射的眼眸可以让知璃看得更清楚。 知璃原以为女酋长来了,吓得一身冷汗。但眼前这较年轻的女子,依然令她不寒而慄。 「神灵之手不需要任何人传达甚么过来。」知璃嗓音轻飘飘的,「一旦踏进她的属地,她就不再受任何人差遣。」 「然而神灵之手绝对不能破除祖制。」灰袍人提醒着,「没有人可以差遣你,因为你是灵的侍女,所以必须守在灵的身边。你更不应该忘记,自己不能任凭任何人的接近,无论是谁。你都必须像以前那样,不顾手段的将他们驱离。」 灰袍人话一说完,全身就散发出黑濛濛的雾气。看起来,就像是只剩下一团雾,雾里面却甚么形体都没有。 「你……看见那个风族青年了?」知璃心头一颤。 黑雾散去,灰袍人在知璃面前左来右去的踱步。「我也知道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也和你一样预料得到,如果你再这样任性下去,容许你原本不该容许的事情,灵的力量就会替你吞蚀一切。」 知璃回想风永蔚差点遇害的情景,内心还是惊悸不已。儘管努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但知璃的眼中还是洩漏了些微的情绪。 灰袍人把这细微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哼』地一声,冷唇散发出深黑薄雾。「如果你想违抗天命,你早就应该在初次踏进林子之前奋力去抵抗。而今做甚么都太迟了。」 灰袍人的眼光忽然变得凌厉,「你别忘了,有些事物不能存在于此。再让他进来林子里,就是你要害他灰飞湮灭。」最后四个字,『灰飞烟灭』,具有着强烈的威胁感。 知璃踉蹌几步,后背倚靠着一株枯树。 原先,她并不是真的那么想将风永蔚驱离,只因为她内心渴望遇见生人。但后来发现风永蔚的心意坚决,她后悔当初没有成功的吓阻风永蔚、粉碎风永蔚的企图心,现在却为时已晚。 「每一任神灵之手都接受过最严整的教导,你不会不知道自己能够做甚么。该除掉的你即刻除掉,继续迟疑对你并无好处。」灰袍人说完,随即转身走出林子。 灰袍人走后,知璃一个人沉默的席地而坐。她的心就像是不停地被抽出一丝一絮,心越来越空,但痛楚仍在。 她不想再度承受冷酷的对待,她也从来都不想冷酷的对待别人。 深夜,知璃徘徊在风永蔚种下月织素的地方。白里透青的手掌笼罩着灰色冷雾,火焰形状的尖端吞吐着白色丝絮。 这种足以让物体瞬间枯朽的能量始终没有被发送出去。 族人对她的摆佈,让她的生命犹如腐木,而她也必须以同样的方式,去对待这些连抽芽都还来不及的小生命。 一个转念,她仓促的把那些冷雾收回体内,瞬间的寒意衝击让她的心跳几乎都要停止。她勉强站立着。 「你只是以你族人对待你的方式去对待它。」 风永蔚的声音回盪在静夜的灰雾里。 在知璃那双迷离的眼中,有时也看不清那些灰雾是来自灵的力量?还是来自于大地的能量?但灰雾中浮起的幻象……风永蔚的脸庞,却比任何一切都真实明亮许多。 风永蔚此刻并不在这里,知璃的心念却让回忆里的情景比眼前任何一处都清晰。 知璃蹲了下来,一手轻轻抚摸过温热的泥土。风永蔚不知道在土里加了甚么物质,因此种子周围的覆土可以维持常温。 「或许我还来得及看见花开,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把你们留下来。没有人可以在我这里施法摧毁你们,我存在的时候,也会让你们一直存在。就算我们的生机都很薄弱,在这个随时都会覆灭生机的地方,让我们用这点薄弱,彼此作伴好吗?」 知璃轻声说着。她决心要保住这些种子。 「我有办法可以让它早点成熟。」小晴走了过来,「只要把具有催熟作用的早蕙粉撒在上面,它很快就会长成大树。」 知璃起身,看着眼前这位白天鲜艳的像朵花、晚上明亮得像星星的漂亮女孩。是那个兇恶战士身边的少女。 「我可以帮你,让你看见你所想要的。」小晴站定,两眼直盯着知璃。「但是你得先给我承诺。不要再让永蔚接近这里,否则你就得让出整片林子。总之,就是不能让永蔚再受到半点伤害。你能立刻做出决定吗?」 风的子民不想等太久,要与不要都无须迟疑。 第三章之五 这是第二次有人给知璃同样的警告。 「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属地送给你们。」知璃让濛濛灰雾笼罩自己一身,「而且我也曾试图要风永蔚放弃这里。」 小晴抿唇一笑,「是吗?利用他对亡者的思念,用舞蹈的幻影迷惑他,让他为了一解相思苦,寧可沉醉在那种假象里,因此受你牵制不愿与你为敌。这就是你所谓的『试图』?」 明亮的眼眸逼视知璃,表达的不是质疑,而是一种谴责。小晴的心中早已认定知璃是刻意折磨摆弄风永蔚的。 「我并不是为了要折磨他。」知璃反驳。 她并不清楚风永蔚内心所想的一切,她只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风永蔚对某个人的思念。 在她与风永蔚相遇之初,她只是想让拜访幽林的来者看了开心而已。而后,只是想给风永蔚一点慰藉。 小晴却当作知璃早已详知风永蔚的内心所痛,「小顏死后这些年,永蔚一直在责怪他自己。他认为当初是他没有把小顏留下来,才让小顏在半路上病死。他多想再看见小顏跳舞,而你却利用永蔚这个弱点在操控他。」 「小顏在半路上病死?永蔚不是懂得药草?他治不好小顏吗?」知璃语气微弱的问。 小晴轻叹,「小顏十岁才来到我们部落,可是她的舞跳得很好,和我们感情也很亲密。我们四个无论在哪总是两两一对的走在一起,没有远远的分开过。」 回忆的一开始,小晴显得很开心。然后说到后来,小晴便神色一黯。 「只可惜在三年前,小顏十五岁的时候,她和她的旅队又要离开了。半路上所有人都染上疫病全都死了,另一个风族的部落已经帮忙下葬。永蔚得到讯息的时候,也根本来不及去看小顏最后一面。」 「就是永蔚祭奠的那个女孩吗?」知璃的神情陷入恍惚的状态,「难怪跳舞的幻影能吸引到他。」 小晴这才发现,这个裁云女巫似乎对风永蔚的过去无所知悉。「怎么?你不知道小顏?你那些幻影不是为了魅惑永蔚?你当真没窃取永蔚的意念?」 小晴箭步直至知璃面前,等待知璃的回答。 知璃甚么都没有说出来。 神灵之手不需要学习窃取意念和魅惑男人的法术,她只要守得住黑暗就足够了。 那些舞影,是她内在慾望的投射。她欣羡一个舞者纤腰若折、娇态如水的柔软舞姿。可惜这是她本分以外的技艺,她根本不能去学。 「喂,别闷不吭声,有话别在心里说给自己听。你当你面前都没有人啊?」小晴颇不开心的说。 知璃没见过这样率真的姑娘,差点就要笑出来,却还是在脸上以冷淡迷离的表情掩藏一切。 「我只是把别人跳舞的样子记下来,有时会用幻术重新呈现那些舞姿。我真的不是刻意要魅惑他、操控他的。」知璃神情漠然,但语气却很诚恳。 「是你们裁云女巫跳的舞?」小晴直问。 知璃气弱的点头。 「难怪。」小晴直言,「雷心说,那些舞影看起来妖艳多于嫵媚、造作盖过洒脱,根本比不上小顏的行云流水。」 知璃对小顏这个早夭的姑娘充满好奇。「那你还记得小顏跳舞的时候,是甚么样子吗?」 「我记得。」小晴用力点头,「她的舞姿总是能把人的目光都抓在她身上,还能让人心跳呼吸都随着她的举步、转身而忽快忽慢。一个动作接着下一个动作,总是自然流畅,随心所欲又仪态优雅。」 知璃抓住小晴的右手,然后在自己的右掌凝聚一颗灰色小珠子,随即放在小晴的掌心。 「这?」小晴显得很错愕,但又发现,知璃似乎不具伤害性,所以小晴才没有反过来抓住知璃将其狠狠摔出去。 知璃眼中的迷濛忽然散去,现出黑白分明的曈眸和柔和的光辉。「你专心想着小顏跳舞的样子,小顏的身影就会重现出来。」 小晴一时忘记自己所面对的,原本是个身分地位令人忌讳和畏惧的女巫。好奇心让小晴愿意完完全全的信任知璃,所以就这样闭上双眼,专心凝想着小顏昔日的舞姿。 一个娇小的身影活灵活现地跳跃在知璃的脑海中。 第四章之一 种下月织素的第三天早晨,风永蔚已经来到幽林外的空地。他不仅替月织素的种子加了点会慢慢释放营养素的能量珠子在土里,还在种子附近种了一排翠绿草皮。 知璃走出幽林,脸上一阵红晕又一阵惨白。她虽然希望风永蔚出现,却又担心风永蔚待在这里,『灵』又不知道会如何? 幽林里并未传出任何动静,风永蔚也愜意的像是正在整理自家花圃。 「我带来风族的五色香草冻。用五种植物的草桿榨汁做成的,你快嚐嚐看。」风永蔚伸出沾满草屑碎泥的手往黄砂能量聚积成的小桌子一指。 黄砂是风族特有的能量,看似砂粒的物质,其实是能量颗粒,无论是微小的爆裂还是急剧的滚动状态,都会同时產生或大或小的气场,这种能量叫做『风暴』。 小桌的风暴能量呈现稳定状态,就像风永蔚沉静的气质,蓄势待发而不躁动。 知璃走近一看,忍不住无声而笑。 风永蔚把漂亮的五色冻放在石头磨成的盘子,而那个盘子灰中带黄,连衬底用的纸都是同样的顏色。 「是甚么让你觉得有趣?」风永蔚头也不抬的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笑?」知璃困惑着。 『我只是发现你毫无动静,大概是甚么吸引了你。我并不知道你在笑,只是问问你,哪里有趣罢了。」风永蔚说着,随后双手轻轻抚摸铺平的草皮。 「像这么鲜艷漂亮的点心,要是放在白色玉石做成的盘子上多好看?」知璃以右手食指来回抚摸着石盘粗礪的表面。 她以为除了蜃族以外的氏族每个都很讲究富丽精緻,就像师姐偷偷告诉她的,有些人连食物都要放在质感温润的玉石器皿上头,然后摆上鲜花和色泽艳丽的浆果。 「我们长途跋涉,用的都是随地取材的石头。」风永蔚站了起来,「下次若能找到好看一点的,再带来给你。」 风永蔚的体贴让知璃觉得感动,然而知璃早已习惯自我提醒,任何生活上的愉悦都不属于她这种身分的人。 「不用麻烦了。」知璃神色黯然,「我原本所用的都是灰灰的东西,好不好看,并非我应该在意的地方。」 她低头扯扯自己身上的灰袍。 「那你说是谁那天在枯林上弄出紫蓝两色光影的?」 风永蔚指着上空,「那么澄净的色光,一点灰色杂质都没有。和其他的蜃族所施展出来的幻术大不相同,多了点灵气。这对神灵之手来说,是否成为一种叛逆的举动了?」 蜃族的幻术都是灰濛濛的,即使出现不同顏色的色光,也是带着灰白雾气。风永蔚从没见过那么清澈的光影。 知璃不知该如何掩饰自己的作为。她负责看守幽暗,就不应该对来自光明世界的人表示友善。风永蔚说的没错,她那天的作为是种反骨,一直到现在,面对风永蔚,她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着抗拒宿命的念头。 罪恶感啃食着知璃的心,让她一直恍恍惚惚,忽然惊觉风永蔚的脸庞离自己的左颊很近,只差两个手指的距离就要贴在一起。知璃有些惊慌,立刻别过头去,突然间才想到风永蔚在这里又种下不该存在的作物。 这里只能有乾枯的东西。这时候她对自己的宿命和责任又选择顺服。 「你……。」知璃低下头,「我并未允许你改变这里的形貌,你太擅自妄为了。快把那些草移开,否则我将动手清除,连一点草灰渣末都不剩。」 对于这样柔声柔气的恫吓,风永蔚知道毫无戒慎的必要。 「拜託你别东张西望,发丝都飘起来刷着我的脸,又刺又痒的。」风永蔚把知璃散乱的发丝拨到她耳后。 风永蔚温热的指尖触碰到知璃的耳朵和头皮,让知璃的心在情绪波澜里起伏不定。 明明是风永蔚自己站得太近,知璃却说不出口。 「我所种的这些草皮有特别的用途。」风永蔚后退了几步,「它可以吸收寒气和热气,转变成适合的能量,适时地释放给种子,也可以避免种子和幼苗受到各种能量的侵害。」风永蔚别有深意的望向幽林。 知璃明白风永蔚所说的还包含了幽林里的灵,而她无法告诉风永蔚,这林子连静諡的气氛都可以将人啃食到形销骨毁。 区区的青草能挡住多少?就算能抵挡住灵,能抵挡幽寂? 「就仅只如此吗?」知璃闷闷地问。但她随后发现地上的草皮青翠均匀,单一的顏色就已经美得令她目不转睛。 「这种青草叫做『捕野草』,只要有其他作物的种子被风、被禽鸟、被其他人带到这里来,就会被草皮吞蚀分解,因而无法落地生根,瓜分月织素的养分。如此一来,月织素就不怕因为野草丛生而难以生长。」 风永蔚说完,忽而出手拉住知璃的右腕,轻轻一带,就让知璃和他一起坐在草皮上。「这种植物经得起踩踏重压,睡在上面,还可以替你保温。如果夜里你想在幽林外透透气,可以睡在这里,保证你能安稳入梦。」 捕野草对知璃来说太新奇,因之她忍不住伸手抚摸这软而不刺的青草,十指和掌心都觉得温温热热的。 若不是因为风永蔚还在这里,她真想立刻躺下。 「有件事你没有注意到。」风永蔚笑着凝视知璃,「其实我的手都还没洗乾净。」风永蔚把自己一双脏兮兮的手掌高举,给知璃看个清楚,脸上的笑容,有着稀有的狡黠。 知璃还想不通这有甚么关係,就被风永蔚掐了一下她的左耳。知璃会意过来,原来她的脸上、头上、手腕上,都沾了风永蔚手中的草泥。 「你居然把泥土拿来捉弄人。难道你是泥巴里的虫?」知璃气得荔白的脸颊都红透,像个身分寻常的青春姑娘,脸上写的就是心里的情绪。 抬起手,知璃在掌心凝聚灰白薄雾,看起来像是要对付风永蔚。然而,她却只是轻轻抚过风永蔚的双手与衣袖,,一瞬间,这些泥污碎草都被知璃的冷雾消融掉了。 这个举动,让风永蔚回想起昨日被重霾袭击的险象。若非知璃心肠柔软,反则她也可以像灵一样施展出如此可怕的法术。那时候风永蔚就不知道自己会变成甚么样子了。 无视于这个温柔的警惕,风永蔚也在掌心凝聚小型黄砂气旋,轻抚知璃的耳尖和鬓发,将知璃的头脸和手腕给吹得乾乾净净。 知璃只是以一条草绳将长发随便揽成一束,经过一阵走动坐卧,头发就渐渐散乱开来。 风族的姑娘至少会梳条辫子,弄得清爽俐落。 风永蔚看不惯知璃的朴素过头,「明天我会替你带几条束发的绳子,还有雕花的木簪。你大概连镜子都没有吧?我送你一面镜子。以后,你要好好注意自己,把自己整理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风永蔚不停的馈赠知璃原本所缺乏的,那份心意已不单纯是最初只想让知璃内心世界对外在的热情重新点燃,也是绝对诚恳地想让知璃开心,并且不再自我漠视。 「别再给我镜子,我又长得不好看。」知璃轻抚着自己的脸,「再说,我是甚么样子,对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意义。」 风永蔚眼睛眨也不眨的,专注凝视知璃的脸。 这张脸不再灰濛濛的,只是有点腆然无措,却比以往更加富有朝气。 知璃几乎都要试图鑽到土里和月织素的种子作伴了。 「你好心送我这些食物,我也应该回馈你礼物。」知璃说完,翩然起身,双掌併排在一起,瞬间一团纯净白雾凝聚,许多细小的紫色颗粒光芒在薄雾里头灵活跳跃。 第四章之二 紫色光珠破碎晕染,白雾变成紫光,自知璃手中脱离,在两人前方一大片空地上,幻化成娉婷少女的身影,飞舞起来。如游龙在云、跃鱼出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真人。 风永蔚在笑容冻结中缓缓起身,那幻影与小顏的舞姿简直相差无几。 就算光影里看不见眉眼,也能感受到像小顏那种遗忘身外所有事物的洒脱。唯人顾我,我却不愿回眸相望。 风永蔚记得的小顏,彷彿能把自己变成一缕流光,随心所欲的回旋蜿蜒,体若无骨,光华忽明又暗。 看着风永蔚两眼盯紧了小顏的幻影,眉头却紧紧纠结。知璃又开始感觉到自己内心抽丝般的痛楚。 这个紫光舞影成功的抓准了小顏的形与神,所以风永蔚才会目不转睛,嘴唇强烈颤动,显示着内在情绪的翻腾。 风永蔚错愕的脸庞泛起了一层青色,「谁告诉你小顏跳舞的样子?你是怎么看见她的?」 这个生气的表情,让知璃不知所措。她感觉自己似乎又触犯了甚么禁忌,除了蜃族的,或许还有风族。或者,是属于风永蔚独有的禁忌。 总之,知璃了解到自己原本不该这么做。 风永蔚双手握拳,怒目炯炯的逼视知璃。「是你曾经遇见过小顏?还是你对谁施了甚么不应该施展的法术?你真的窃取了别人的意念吗?」 那种目光强烈得像是即将穿透知璃的头颅,但是灼痛却在心里。知璃全身轻飘飘的,分不清楚是风永蔚对小顏的思念令她难受?还是风永蔚对她的质疑让她难受? 「是……。」知璃原想解释,她只是藉着小晴的回忆,拟造出小顏的形象,好让风永蔚一解相思之苦。没想到才要开口,知璃的双眼只见一道道白光霹靂啪啦的打过来。 知璃蹲在草地上用双手遮着眼睛,像是有两团火焰在眼瞳中灼烧,痛得彷彿是眼珠子都要融化掉了。 风永蔚伸出手,指尖还没碰触到知璃的手指,就看见灰色影子驀地从幽林里衝出来,扬起衣襬如软刀,纤影急旋,将紫光舞影切成碎片,一片片犀利的射向知璃。 「神灵之手不需要解释任何人对她的误解。」灰影冷酷地说着。 风永蔚挡在知璃之前,双手手掌各自凝结出一团黄砂光球,光球脱离掌心,在半空中互相撞击、轰然炸开,化成凛冽风砂冲激着紫光碎影。 砂粒与紫光碎粒对着灰影打了过去,灰袍上斑斑驳驳的,全是这些细小颗粒在袍子上溶解后的痕跡。 灰袍人静立如枯木。 知璃缓缓站了起来。她的视线白茫茫一片,双颊灼热,身体虚软的就像将要被烈日晒化的冰雪。 风永蔚一手扶住差点要瘫倒在地的知璃,又问灰袍人:「你凭甚么不让知璃说话?」他的双眼目光强烈到像是添加了一堆柴薪的焰火。 知璃反手握住风永蔚的手腕,掌心的温热,让风永蔚心头一凛。现在才想起来,知璃一直都曝晒在阳光底下。 灰袍人露出帽沿外的嘴唇含着轻蔑的笑意,「难道你想不通?神灵之手无须让任何人、无论族人外人,清楚透彻地看见她是甚么样的人。别人怎么想都无碍于她献身神灵。」 「你也是裁云女巫?」风永蔚早就从灰袍人身上感觉到和知璃身上相似的阴寒气质。 那股森冷,和风永蔚昨日所看见的轻盈舞姿,着实是种诡异的结合。 知璃斜倾着靠向风永蔚,风永蔚下意识地搂紧这个发热微颤的身子。知璃的体温还在渐渐攀升当中。 「我是裁云女巫中的游离舞。」灰袍人缓缓抬高右手,柔软轻微的摆动着,像是一缕灰色丝带。 知璃抓着风永蔚的手腕手猛地一紧,风永蔚眸光中的烈焰因而随之缓缓化为柔和。 「游离舞。」知璃声音虚浮的说着,「不受戒律约束,游离于寰宇大地之间,随兴施法,随意自由来去。」 这是知璃曾经嚮往过的身分,成了游离舞,就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过生活。可惜被她师姐先行夺走部落中唯一的名额,却把神灵之手的责任推给了她。 然而,这却是风永蔚更担心的脚色。 蜃族各支族原本都有各自应该遵循的法则,不同身分的女巫有其固定的特质与天职。唯有游离舞,没有戒律、没有天命,所行所为,连她们自己的意志都控制不住自己。 灰袍女巫诡魅一笑,「现在我盯上了这里,没有人可以阻止我用我自己的方式维护神灵之手,还有她的属地。任何侵犯神灵的人,神灵之手不动,我会替她先动手。」 从容不迫的把自己的主张宣示完毕,灰袍女巫旋即轻飘飘地转身,向前轻盈飞跃离去。 那飞扬的衣襬远看就像一团在天上移行变化的乌云团。 第四章之三 游离舞那种漂浮的感觉虽然和知璃相似,却比知璃多了随心所欲的感觉。乌云毕竟比雾更高渺许多。 风永蔚总算松了一口气,「你怎么总是不听我的话?」风永蔚双手扶着知璃的双肩,原想质问知璃为何总是忘记斗篷?却又想到,蜃族的人大概鲜少供应知璃生活所需,幽林里又何等贫瘠,知璃可能一无所有。于是他忍住不说了。 知璃的灰白衣袍冰凉凉的,就像刚从雪地上捡来的一样。这是她自己正在运用体内寒凉之气在降低热度,但脸上的日晒红痕却无法在一瞬间消褪。 风永蔚看了,心头满是忧虑。 好一会儿,知璃显得很稳定,单薄衣服下的肌肤不再发烫。只是那双瞳眸濛着一层雾气,尚未完全消散。 「下回我替你带件斗篷过来,还是晚上你要到我那去取?」风永蔚以目光描划着知璃脸上斑痕的轮廓。 每一个斑痕都像是被阳光既深且热的烙下,对姑娘家而言是何等难以承受?风永蔚的眼中都出现泪光。 等到知璃的双眼完全清澈,才发现风永蔚眼里的怜惜。 知璃专注地回望,让风永蔚拘谨到握紧双拳。 「你的手没事吧?」知璃低下头,只见风永蔚双手拇指与食指有些微红。她猜想,也许整隻手掌都红了。 风永蔚不自觉的张开十隻手指。刚刚发动黄砂能量,两手掌心有着灼热感,然而这可以很快就自行恢復。 知璃轻而谨慎地拉着风永蔚的手,抬高一看,果然泛红。她左手捧着风永蔚的手背,右手覆盖在风永蔚的掌心上。棉团一样柔软的手掌释放出淡薄寒意,冰敷镇定,并且一丝一丝的,沁入风永蔚掌心的肌肤底层。 丝丝凉气顺着风永蔚体内血脉滑进心口,彷彿热滚滚的心翻了几圈,急胀快缩,沸腾的血泡急躁跃动争相蹦出心口。 风永蔚倏然缩手,甩开知璃柔若化骨的手掌。冷肃戒慎的神情掩饰了方才寒热交融时所激起的惊悸。 知璃的双眼显得茫然,那是基于她心里的困惑。 自己并无伤人意,为何风永蔚却起了防备心? 「我不能接受你们蜃族的阴凉能量。」风永蔚态度冷漠,先前对知璃的温热与关心都从他眼眸中消失。 知璃深深的领悟自己所给予的,对别人来说,是邪恶的、必须回避的。她不该释放,因为没有人想要。 她用瞳眸紧紧咬着羞辱感,用嘴唇坚守沉默。 「我是说,我不需要劳烦你,我没有耗损分毫,我根本不会有事。」风永蔚被知璃那一脸黯然给击倒了,想要保持距离的意念瞬间消失,此刻他只想让知璃可以变得更有光亮。 虽然,风永蔚一开始的确忌讳接触知璃所发送的『蜃』。 知璃勉强扬起唇角,「我知道,你比我强多了。」 这不是风永蔚期待的样子。他举起右手,将自己被知璃方才治疗过的掌心贴在知璃的唇角,沁入知璃脸颊肌肤里的,是微微温热的能量。 一样滑过血脉直达心窝,知璃所感受到的,却是原本没有温度的血液多了温度。暖而舒适的感觉让她的笑容有了真实的情绪,不再像是纯粹匠气的石雕。 稚气满佈在知璃的脸上,白晕完全散去,五官更加清晰,即使先前的斑痕还残存着淡淡的色泽,仍然难以掩饰她原本的素雅秀丽。 风永蔚不自觉的微笑,冷然注视的目光变为柔和,拇指指尖也来回在知璃的嘴唇上轻揉着,似乎无法自制。 随后,风永蔚的两隻手掌随即轻捧着知璃的脸颊,触摸着她的五官和轮廓,滑过冰丝般的鬓发,感觉那耳垂的软如棉,延伸到脑后,猛地把她推向自己。 在两人的嘴唇接触之前,一股寒意流盪在微小到近乎纸张的缝隙间。风永蔚浑身一震,双手放开知璃。 是幽隐在林中的灵气阴厉的警告,也是风族世代相传的戒律在风永蔚心里沉默的醒示。 蜃族女子的魅惑是光明氏族的陷阱,尤其是像知璃这样必须终生拘守在黑暗的女巫更亲近不得。 风永蔚知道自己不能跨越那道禁忌的底线。遑论爱情,就连脱离爱情的亲密都不行。 知璃在瞬间错愕后旋即满满的失落。 终究没有人能无视于她的特殊身分,单纯的把她当作一个女子来眷顾爱护。她缓缓垂首,看到自己脚下一阵冷雾升腾。 「你在我这里待太久是不好的。」知璃转身,用背影来代表冷漠。「回去找你那些代表正大光明的族人,他们需要你带领他们建立新庄园。」知璃逕自疾步行向幽林。 在形式上拉远彼此的距离,独自抑制单方面的情感,总胜过两个人的近距离相对,却要忍受对方的欲近又远。 知璃只能把这当成宿命安排给她的一项歷练,受过打击,更好塑造出她完全冷酷的性格。 风永蔚强自吞嚥想要安抚知璃的欲望,忍着内心苦楚,一个转身,他阔步前行,越走越远。 衡量着风永蔚走路的速度,知璃推测着大概看不见风永蔚的身影了。她飘忽转身,拔足奔向风永蔚刚刚站立过的地方,蹲了下来,以指尖描划着风永蔚深陷泥地的足印。 她不知道,风永蔚每一步都是重重踩下,刻意为知璃所标记,好让她相信曾经有个男子靠近过她。 「知璃,就算违天逆地,我也会让你保留一段被爱过的记忆。」风永蔚离去之时曾经在心里这么想着。 「永蔚,就算爱情是我命中所无,我也会相信,自己曾经遇见过一个愿意疼惜我的人。」这是知璃含在嘴里没有吐露的真心话。 第四章之四 回去之后……。 开垦后的秧田长出柔嫩的绿苗,青油油的一大片,代表着风的子民连日来汗湿衣衫的辛勤工作有了成长,也牵系着未来的希望。 属于新庄园的一部分,丰盛的庄稼。 群体的规划,已有一小部分填上顏色,在纸卷上其馀的贫瘠部分,尚待现实上的成就来填补。 计画里的某一部分,还是停滞不前的。 「就只剩下幽林那个空缺,永远会是庄园平面图上的一块黑渍。」雷心拿着装水的石壶,冷肃直视前方秧田。 风永蔚甚么话也没说。才离开了知璃,他心里还为了那张苍白脸孔而纠结着。满布于天地之间的阳光,似乎化成了细微的小颗粒,在风永蔚的眼前不停颤动,并且活生生地变成有灵之物,在喧闹躁动。 「永蔚,你的脸色很难看,快喝点凉水镇定一下。」雷心将石壶举到风永蔚面前。 风永蔚沉静地摇了摇头。他已经是烦恼锁心上,现在就算喝下一缸子雪水,也冲淡不了甚么。 「那个巫妖还是不肯退让?你的方式太牛步,巫妖是不怕耗时间的。」雷心冷然一笑,「我早就说过,巫妖和黑暗共生共存,只有一鼓作气彻底消灭她,黑暗才会散去,我们所想要的才会真正属于我们。」 雷心沉声强调,「这样白白耗下去,对巫妖来说根本毫无损失。」 风永蔚的目光变得强烈而震怒,「她只是被一大批人硬推着走向黑暗的牺牲品,被神圣却残酷的理由剥削自由意志、毁灭美好未来的女孩。我们是要救她,不是要伤害她。她是巫,不是妖。」风永蔚沉重而缓慢的强调。 其实,在风永蔚心目中,知璃连个女巫的样子都没有,只像个需要出门多见见世面的女孩。 「你这样子就好像当初想要保护小顏的样子,但你想要保护的人总是不值得你保护。」雷心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所散发出来的森冷寒气,不亚于笼罩在幽林的那些白雾。 风永蔚怒视着雷心,雷心炯目回应。 小晴从不远之处呼喊着两人的名字,风永蔚马上换了个平静的脸色,彷彿未曾动怒过。 雷心的脸色也转为和缓。 「雷心、永蔚,你们看。」小晴笑吟吟的走了过来,指着某处。「我们这儿来了一支游艺旅人,才一会儿就热闹了起来。」 从小晴所指的方向将目光滑了过去,风永蔚与雷心看见一支旅队在彩带飞扬中越走越近,沿着田埂旋转跳跃,身姿佼捷柔媚,行进的路线却依然笔直,彼此之间也不会发生碰撞。 这些游艺旅人都是年幼失亲的孩子,自小苦练技艺,游旅各地,为不同的氏族部落表演。他们所得的报酬是珍贵的能量种子,游艺旅人因为本身能量微弱,又未经修炼,只能经由旅队中的前辈传授舞艺,所以只有一点点的微薄法力。 就是这样,小顏那支旅队才要短暂依附风永蔚的部落,藉此得到强大力量的保护。 风永蔚眉头紧锁。比起小顏那批成员多数都是十五岁以下小女孩的旅队,眼前这批游艺旅人的舞艺更加成熟精湛。如果小顏不是青春早夭,现在也应该凌驾这些人之上了。 「我们好久没看见游艺旅人的表演了。」小晴双手合十,指尖轻轻牴触自己的下巴,兴致高昂且热烈的注视着那些舞者。 风永蔚的心在炙痛。眼前的舞者舞技成熟且不显匠气,还充满了诱惑。但他还是想念小顏身上所散发的那种纯净灵气。 小顏可以像风、像云、像鹤,像天地之间任何一种流动的生命力。而这些游艺旅人就只是一个个婀娜多姿的女人。 「太柔太艷。」风永蔚沉吟,「男人的心都会她们给被勾走,恐怕不会只是想单纯欣赏舞蹈了。」 雷心闻言,显得有些紧张。「永蔚,在小晴面前不要乱说。」 然而小晴和其他的风族少女一样,从来没有感到难为情的时候。就算听到甚么不该听的,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在。 「甚么样的女子舞蹈勾不了男人的魂?又不是庆典里的祭祀敬神舞。天天庄严肃穆你们看得下去吗?总是需要一些有趣的东西调剂调剂不是吗?我可不欢迎只会让大家匍匐跪倒的贞女来这里洒洒水、拋拋快乾掉的花瓣。」 小晴直爽的说完,就抬起脚喜孜孜地跑向秧田一侧的小广场。 游艺旅人停留在那里,正邀请忙于农稼的姑娘加入手舞足蹈的行列。 风永蔚与雷心都各自觉得耳根发热。他俩沉默相视而笑容尷尬,也把原先的争执拋诸脑后了。 风族的少女与游艺旅人早就手拉手围成两个小圆圈,游艺旅人在内圈,风族少女在外圈。两层圈圈所包围的中心,是一个穿着紫红双色多重衣襬、银色舞鞋耀眼夺目的年轻女子。 她手中挥舞着线条蜿蜒多转折的,不是彩带,而是长串的晶亮珠子。 彩珠随着女子的旋转,成了一圈一圈起伏的波浪,当旋转的速度到了一般人无力可及的时候,女子飞扬的裙襬像是花瓣的层叠盛开,彩珠则像是花瓣边缘的光泽。 华丽而虚幻的极致,风永蔚把头瞥向一边。 雷心和其他的青年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风族少女们仿模游艺旅人跳舞,个个笑容灿烂又手脚僵硬的垂臂扭腰、足尖点地,脚步忽而向左忽而向右。 所有的风族少女都跳到舞步错乱,双手也胡乱摆动着。 风族少女的舞姿是笨拙却真实的呈现,游艺旅人的舞姿是熟练且轻巧的詮释。雷心看得不自觉地露出微笑,在心中认定还是自己族中的少女们跳得好看。 圆心中的女子停了下来,而后左足足尖点地,右脚后踢、抬高,与地面平行延伸。缓缓的上身后仰,几乎都要贴到右腿上。她的脖子线条因此拉得更长,下巴也更尖挺。 似乎是从一团云朵里匀了一点流霞,缓缓的薄敷在脸上,让这张宛如精緻画工的脸庞,艷丽到周围的脸孔都因此而显得平凡清淡。 风永蔚回过神来,看见那华丽光亮褪去之后,被沉静所笼罩的脸孔、向天凝望的神情。 犹如青草鬱鬱的地方生出一株亭亭鲜花,就因为她独占了所有的光彩,所以其他人只能均分普遍无奇的一点色泽。 她置身平庸之中独显喧妍,静止之间凸显婀娜。彷若无意求得世俗眷顾,却又深深被世俗所眷顾。 那眼神又自信到连天都能为她所折服。 另一张清素脸孔在风永蔚脑海中闪过,风永蔚不由得低下头、闭上眼,绝艷与稚秀,化为心上两股拉扯的力量。 「永蔚。」雷心惊察到风族子弟彷彿都失了魂般,忘了呼吸、也忘了自我。「我们不需要游艺旅人留下来的,我们有自己的风俗和仪式,一直以来用我们的方式娱乐自己,根本无需这种魅惑力量来颐养我们的性情。」 雷心的语气和神情都强烈表示出对危机的敏感度。 小晴转头看着雷心。她困惑着,雷心近来似乎对外来者表现得相当排斥。然而,雷心顾忌出身自黑暗氏族的知璃,尚且还有理由。但是对于热爱舞乐的游艺旅人,雷心又有甚么理由不喜欢呢? 「以前小顏她们在的时候,大家不是看跳舞看得很开心吗?」小晴将视线转回现场的游艺旅人身上。 第四章之五 听到小晴提起小顏,风永蔚的心瞬间往下沉。 自小顏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一支游艺旅队行经他们原先的旧部落。如今再次见到,虽然新枝不是旧时枝,触景也更伤情,但对风永蔚来说,这总是一点慰藉。 他还没开口,其他的青年们便以企求的眼神望着这位新部落的首领。 「永蔚,让她们留下。」 「永蔚,我们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的舞蹈了。」 「永蔚,我们族里的姑娘们都想跟她们学跳舞。」 恳请的声音此起彼落,风永蔚狠不下心。无论是为了这些兄弟姊妹们,还是为了自己。「就让她们暂留几天,让大伙看看异俗的风情也好。只要大伙不要荒废正业,间暇之馀是该有点娱乐消遣。」 风永蔚的决定,换来此起彼落的欢呼。除了雷心之外,所有人都显得很开心。 圆心的那女子已变换不同的舞姿,双足交错站立,侧身斜倾,左手手背轻轻贴在右边脸颊上,右手朝右侧前伸。眼如潭水柔光荡漾,游移之中总有某个风族青年误以为自己受到眷顾,因此不自觉的踩出几个喝醉酒般的步伐。 风永蔚转身,前往打造石屋的地方,那里是新部落的永久位址。 磨平的石块铺成台基,四个边也搭成半人高的墙面。 「永蔚。」雷心跟了上来。 风永蔚面部平静着,眼中却蕴含一股哀伤。「雷心,我们风族是最懂得利用石头的人,饮食、居住、防卫,无不以石器为主、能量为辅。就连夜晚的歌宴,也无不敲击石块,以力量带动节奏,无须五音与转折,如此即可尽兴。」 「所以你觉得原来的形式太乏味,需要异俗的调和与刺激?」雷心慍怒,「但是这支旅队太不一般。她们在刻意撩动我族青年的情绪,弄得兄弟们难以把持。我并不认为她们应该留下来。」 雷心一直为那些媚骨女子的诱惑力而忧虑着。 不只是部落里的年轻子弟都抵挡不住又艷又邪的柔性攻势,就连向来庄重的风永蔚都看到沉迷,以舞悦人而人为舞痴,无形的丝线就会一圈一圈的把两个不该接近的人缠绕在一起,让礼与智形成的防蔽即刻倾毁。 泥潭深陷、天地俱忘,直到清醒之后,推开怀中温软甜香,却涂抹不去烙在心间那道罪恶铭记。 媚惑所带来的灾厄,雷心很清楚。 「她们的确技出群伦。」风永蔚环顾四周,「我们天生刚健,遇山能开山、遇石能碎石,可惜在感情这方面,却总是硬梆梆的。我们需要一点点的柔和,化解我们的不懂转圜。」 雷心说不出自己的忧虑,于是焦急而浮躁着,「我们天生刚健是因为这样才能与寰宇大地上所有的力量去竞争。永蔚,在恶雪暴雨和酷暑之下存活比较久的,不是柔弱的花草,而是坚硬的岩石。草屋茅庐终究不如石屋来的稳固。」 雷心激愤的不时甩动双手。 「我知道花朵经不起打磨。」风永蔚凝视雷心,「风族虽是风的子民,却向来自认身为石魂转生,所以坚强刚健。但我们同时也有风的使命,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我们应该是刚强与柔软并重的。」 「但是我们的使命没有把半枯的花捧在手心这一项,也不必温柔到去亲吻带有毒液的花。永蔚,最近你所注意的两个女人,都不会是未来部落首领夫人的合适人选。」雷心说完,转身踢着泥土疾行而去。 风永蔚看着被踢飞到他眼前的巴掌大泥块。他并不介意雷心的粗鲁,粗鲁本来就是风族男人本色,细緻的事物会令他们无所适从。 幸亏曾经有小顏的出现,风永蔚才知道原来把蝴蝶轻轻捧在手心,和张开双臂抵挡风沙,一样都是保护。刚强的男人有时也可以懂得柔软。 一道灰影闪过石屋群最后方那道唯一堆砌到正常高度的墙面。躲在那里的,是张灰濛濛、看不见五官的脸庞与在灰雾笼罩中依稀可见的瘦削身影。 星芒微现的泪珠滑落轮廓模糊的下巴,双臂不停地颤动而频频抖落沾黏在衣上的灰色薄雾结晶。 唯一有着清澄光亮的,是在那紧抿的嘴唇上流动的紫色光芒。 第五章之一 草芯编织成的床帐微微的飘动。 灰色影子半身鑽进床帐之内,白中带灰的双手握住风永蔚的手腕,小心翼翼的将黄褐色的袖子拉开。 在动作轻微之间,紫色幽光流盪在那五官模糊的鼻唇前方。 傍晚时分,风永蔚在石屋搬运着尚未切割磨平的石块,弄得双手满是割痕。而他自己认为仅仅只是表皮划伤,因之不甚在乎,也没上药就回茅屋休息了。 除他之外,所有族中青年的心思都放在游艺旅人身上。雷心又在跟他呕气,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他有伤。 然而此时,如此灰濛濛的脸庞唯有一双眼睛特别清楚,正在检视着风永蔚手上每一道伤痕。 苍白的指尖透出缕缕摇曳冷雾,附着在红色伤痕之上,伤口周围的轻微肿胀因此抚平,伤口上的色泽也浅淡了些。 专注凝视的那双眼睛总算有了笑意。 和白日不同,因为没有烈阳的灼烧,所以知璃的眼睛不再朦胧无神。她不像月族,在夜间有远视的能力,长期处在灰暗当中,让她的视力受到相当大的极限。但在近处视物,她能一如常人在白日所见,这是因为她体内的能量全部都聚集在瞳孔。 在双眼仍有办法力持清晰之时,知璃兀自静赏着风永蔚不被惊扰的睡脸。她即将被幽林之灵一点一滴掬取而去的能量,此刻却半丝半缕的用来作为心冷身灭之前的眷顾。 沉酣在梦中的风永蔚或许不会知道,守在床侧的身影,到最后会连他的存在,都无法用眼睛去看见。 不只是风永蔚再也见不到她,她也见不到风永蔚了。 突然之间,风永蔚紧闔的眼睫打开,漆黑的瞳孔,一如日间的清澈明亮。右手屈指,强而有力的扣住知璃单薄的肩膀。那手,是第一道抓住她的力量。 知璃因惊吓而震颤的身子,被风永蔚掌心里的温暖给稳定下来了,但馀悸与难为情却写在她的眼中。 「神灵之手不应该如此窥伺男子。今夜,你为何擅入我的房中?」风永蔚的注视,是第二道紧紧抓住知璃的力量。 知璃眨了眨眼,过去她所受到的训斥,又轰隆轰隆的回盪在她的脑海,让她内心的罪恶感像一次又一次叠上了沉重的磐石。 她总是被无形的压迫着,摆脱不掉。 知璃的脸庞又开始浮现一层薄雾,双眼也渐渐濛白。 风永蔚坐直身子,还顺手将知璃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坐下。 「你要知道,我的耳朵不在你的心里面,你想甚么,我听不到。但是你的嘴可以在我的耳边,你跟我说的话,我听得到。现在不是你一个人孤守在那片幽林里,而是在我身边坐着。你想到甚么,可以说出来。」 犹如明亮的月光照进幽暗的深林,风永蔚双眼的缓缓逼近,让知璃有着暂时摆脱黑暗的感觉。 「今夜我本不应该来这里。」知璃哽咽。 濛白的冷雾散去,知璃悲愴的将脸贴向风永蔚的肩膀,一颗颗泪珠附着在风永蔚的长发上。「神灵之手从女巫开始就不会有男人喜欢,只有最糟、最不得男人疼的女巫才会去当神灵之手。所以一开始我就应该死心认命的……。」 「神灵之手的戒律不是这样的。」风永蔚对蜃族的风俗知之甚详,「那是神圣的奉献,无关乎其他人对你的感情。从你们一决定要捨身黑暗,被赋予天命的那一刻,任何人都不被允许喜欢你。你是被禁绝的,并非不被钟爱。」 纵使风永蔚这么说,知璃依然难以遏止的啜泣。 是吗?她曾经被钟爱过吗?她还有机会得到某个人的钟爱吗?风永蔚的劝慰无意中勾起了知璃过去被重种摧残的回忆。 「真的不是没有人喜欢我吗?」知璃轻声说着,「我十三岁的时候,隔着一条小溪,有另外一个部落,那里有个大我两岁的蜃族男孩,会天天涉过小溪,看着正在溪畔草蓆上静坐的我们。十几个少女,他却只呼喊我的名字。」 风永蔚的手掌一次又一次的轻轻从知璃的发上滑过,「那个男孩一定是喜欢你的。」 「可是……我师姐一直跟我说,那个男孩不会喜欢我,他会喊我是因为他最不喜欢我。我是不会有人喜欢的,因为我註定一生孤绝。」 知璃缓缓描述那些心灵被摧残的过程。 「只要我和师姊一起走出部落外,她总是不准我对男孩子笑,甚至在我被人注意的时候,就急着把我赶回部落。她让我不敢有任何憧憬,也自然而然地去避开所有的男孩,不仅视感情为畏途,更认定不会有任何一个男孩会想要跟我在一起。」 泪水在知璃的倾诉之间悄悄往下移行于冰冷的脸庞。 「那根本都是胡言乱语。」风永蔚真想对着那名饶舌女巫大吼一声将之震飞,让她最后降落在边陲荒地,体会被强迫过孤独生活的感受。 「后来,男孩的族人跟我说,他们部落里的男孩都以为我自詡孤洁,对他们极端鄙夷,因此寧可转头去追求其他平易近人的女孩。所有的男孩都以为我嫌恶他们,但我总觉得是他们在嫌恶我。」 倾吐完不该倾吐的心事之后,知璃也哭到泪珠已绝、双眸乾涩,脸颊却透着自然而清润的粉色。 「你那个师姊恐怕是脑袋糊成一团,如果你不把她满口妖言给当成一回事,你所获得的就会比现在更多。没有人可以这样论断另一个人的命,你不该傻傻地去相信。」风永蔚情不自禁的握拳。 这种践踏别人的自信好让人心死的手法真恶劣。 那些男孩子们应该是原本对知璃具有好感的,可惜却被知璃的师姐几句假话,造成这样的嫌隙。 也让知璃傻傻地接受这种没有温情的安排,把大好年华埋葬在幽林里。 知璃缓缓地起身,站在床侧凝视风永蔚。「神圣的奉献只是说好听的,其实多数的蜃族女子都是……。」她忽然说不出来了。 蜃族的女子都希望有人可以作伴,但神灵之手若心有所欲,就是褻灵。她必须力保身心纯净,好让自己如抽丝般的,一缕一缕,抽出灵气,与幽林之灵合而为一,直到肌骨俱无。 风永蔚逼视着知璃。这女巫内心有说不出口的忌讳,但风永蔚偏偏就想知道。「你话没说完,莫非是要让我等到天亮?还是你以为我一定可以猜透,你到底想说的是甚么?」 知璃转身走向窗边。光亮让她疲倦,黑暗让她得以舒缓。她向来都是在静夜里维持清醒。 但,风永蔚和她不一样,风族青年从日出辛勤直至日落,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一天所消耗的气力才能够完全恢復。石屋砌好了墙,还得搭屋顶。完整的新家园,得需要多少天的努力才能达成? 「你们真好,还可以等到天亮。不过,你还是先睡吧。你们并不需要坐着熬过漫漫长夜。」知璃抬起左手,一缕缕的冷雾从掌心散发出来,浮在窗前像是一层纱帘。 隔帘望月,晕黄黄的光芒对知璃来说就好像风永蔚一样,将会在黑暗里渐渐模糊,而她也会忘记所有的顏色和光亮。 第五章之二 她却希望永远留住残影,如果届时还能保留一点记忆。 风永蔚悄然行至知璃的背后,张开双臂给她一个暖暖的拥抱。「我一定会尽力把光亮留在你的身上,不会让你清醒的时候只能看见黑暗。」 这句话却好像是从知璃的心里说出来的,而知璃的心又像是山谷,让这句话不断的產生回音。 知璃僵直躯体,强自压抑着内心情绪的波动,以避免自己接下来会想要软弱的倚靠在风永蔚的怀中。「你忘了,我必须躲着光亮,我是经不起日照的。其实,甚么东西都不必留在我身上。」 风永蔚握住知璃的双臂,下巴靠在知璃的肩膀上,检视着知璃雪白的双手。那脆弱得经不起掐捏的肌肤,似冰一样寒冷而光滑,没有半点肿胀的红痕。「我会让你好起来,也会让你真正所需要的东西,就一定在你身上。」 知璃往前跨了几步,她的双手后垂,被风永蔚握着,但很快便从风永蔚的手中滑脱。 「那不是我所需要的。」说完,灰白身影一个旋转,飞快地往门口移行过去,随后远离了这里。 风永蔚静静的看着知璃的离去,也看见知璃脚下的冷雾中,多了碎块似的灰白幽光。 风永蔚的眼中短暂的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漾满温柔甜软的笑意。他缓缓地抬起右手看着掌心,又想起日间雷心给他的警示。 半枯的花、带毒的花,如果能让知璃这株花恢復该有的青春粉润,他也愿意给自己新的天命,等待久一点,那怕骨头因此痠透疼透,也要为知璃捧出充满光亮的人生。 他相信,若得以一吻,知璃回报他的,不会是毒。 风永蔚转身背对着窗,没发现游离舞早已悄悄来到他的茅草屋外。 游离舞一个抬手,原想施法消去知璃所留下的薄雾,却又一个踌躇,缓缓垂下手。 月织素已经长得像一个娇小的少女。 绿叶生得茂盛,青翠晶亮,一株一株,相同的高度。每株树上的叶子簇成了一团团的椭圆形状,大小相差无几,就像是刻意修剪出整齐的样子,但那却是自然生长的。 知璃坐在两株月织素之间的的草地上,眼睛直盯着叶尖上的太阳光。 花、树、青草,都需要热能量才能生长,而蜃族的女巫却是这么畏光,依傍幽暗阴凉生存,在寰宇大的之间,生活异于常态。怪不得,像雷心那样的人都会刻意喊她『巫妖』。 「种子七天成树,但七天未到,变化却可以很多。一个月后,你更是不见得有机会看见花开。」游离舞沿着月织素旁一直线的路径走向知璃。「风永蔚给你的,就像我们蜃族对外人所施展的幻术,美景是假象,希望破灭之后的痛苦才是真实。」 游离舞一语击中知璃内心的最忧虑之处。 有着烈日直射,知璃的双手肌肤显得又薄又透,灰白烟絮在肌肤底下流动,还一丝一丝的溢出肌肤外。就好像是从雪地里凿出来、放在炎热地带渐渐溶解的冰块。 「你即将成为完完整整的灵。」游离舞站在知璃面前,「连意念都不会继续存在。你只会无止尽的扩散你与灵结合之后的能量,甚至在无知无觉中把风永蔚变成阴霾,再让他以无法遏止的速度,瓦解成粉尘。你是在灭绝他的生命与肉身。」 「你是要阻止我继续接近风永蔚?」知璃仰视着游离舞那被斗篷底下的整张脸。 知璃稍稍能看见游离舞那张精緻的五官。 这游离舞有着如远古圣女石雕般的冷艳,令人望之生畏。知璃冷不防的倒抽一口冷气,眼睛也随之阵阵刺痛。 知璃闭着眼睛低下头,运用自身阴寒能量缓解双眼的痛楚。 「光照也会让灵的能量耗弱。」游离舞在警示中带着些嘲謔的意味。 「你的灵属于阴暗,不属于光明。把你的灵交付给你属地外的一切,是千罪万恶。莫非你寧可为了一个对你的属地居心不良的人,让你的灵在日照底下销融殆尽?你以为蜃族养成一个神灵之手,是能让你这样白白浪费的吗?」 游离舞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着翠绿的叶片,冷笑的嘴唇鲜艳橘亮,不知道是用何种花果榨成的顏料染出来的。 这就是知璃自幼所欣羡的身分,总是能以自己喜欢的面貌生活着。 但这位游离舞却为何又要像其他的族人一样?把她从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光明里,硬生生地拖进容不得梦想的深渊。 「不管能不能等到花开……。」知璃两眼直视草地,「我都会怀抱期待,直到失去意识为止。这么做,只是想让自己心里舒服些。你又何必硬要逼我用痛苦来熬过最后这几天?」 游离舞蹲在知璃面前,一手捧着知璃的脸蛋,一手轻轻拂去飘浮在知璃颊边的灰白冷雾。「你想一直等待花开?直到你的意念与形体,都变成像这样清清淡淡的灵气?你不好好在林子里面待着,难道不怕幽林里的灵找不到你,就出来四处搜寻?」 「我知道后果的可畏。」知璃头一撇,不让游离舞的手再碰触到她。 「现在我过的日子是你们所有人都不愿意过的日子,是我一直守在这里,用不着你们这些只出一张嘴的人提醒我我该怎么做。我不会让任何人为了我而被阴霾吞噬,我绝对不会亲手製造一个活生生的牺牲品。」 不愿被牺牲、逼着别人去牺牲、眼睁睁看着别人不得不牺牲的人,总是喜欢置身事外的大谈必要牺牲的道理。 自己踩在两畔花开繽纷的路上,却要踩在荆棘之上的人昂首阔步、无牵无掛无所欲。 身为踩在荆棘上的那个人,知璃发誓,她绝对不会勉强一个身上淌着血的人还得从容无畏,或者去嘲笑对方疗伤止痛用的想像。 知璃与游离舞同时倏然站起,两女目光凌厉的互相逼视,身上各自所散发出去的冷雾正面冲激而销融。 第五章之三 「一群人逼着你去奉献,很残忍是不是?」游离舞手腕平举,将体内阴霾能量凝聚在掌心旋转。「别人的花期还长得很,你却是一株硬生生被折断的青苗。」 游离舞握起双拳,缓缓的吁了一口气。「其实你当初就能有反叛的勇气,胆敢违背禁令放外人入林,还在林外种了一排活生生的植物。那你今天又何必待在这个你不喜欢的地方?」 知璃静默凝视着游离舞。她感觉到体内的灵气从两边的后肩不停地抽丝离体,虚浮的感觉,却没有能量源源再生。 一般人总是从微小到增生,新陈代谢,旧的能量在不停的消散,新的能量却不会断绝。而知璃却并非如此。 游离舞仰着头,伸手冷酷的摘下几片嫩叶,无情的搓揉出碎屑与汁液。 知璃的眸中闪现泪光,「从小,我身边的人就像你这样,以摧残我的信心与期望为乐。难道让我想着还能看见花开,这样也容不下你眼里?」 随着知璃的怒气渐渐高涨,她体内的灵气也在发丝之间,越来越多。像瞬间青丝转白,而且根根逐一脱落。 「倘若不是你自己太过温良服从,别人也不会坏得这么彻底。」游离舞将手中绿叶残渣随掌心肌肤底层下散发出来的阴霾一起飞脱而去,直坠地面。 知璃双眼又开始濛白,却更能清楚听见游离舞的声音。 「其实你能力已足,就好像在风永蔚之前的那些旅人,你的法术可以将他们给驱逐离去。你不但有令人震慑的力量,甚至可以让他们形体俱无。当然你也可以试着击倒我。」 知璃的全身都变得白晕晕的。她的胸口出现一颗灰白色珠子,倏忽间膨胀成团。一会儿之后,知璃与游离舞两人都被笼罩在灰色云团其中。 灰色云团一角碰触到月织素的叶子,随即轰然炸裂。 过了一会儿之后。 游离舞已经走远,知璃独自盘坐在月织素树下,紧闭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却感觉有人靠近,弄乱了她的长发,动作却又有些温柔谨慎。 黄底黑纹的斗篷,轻轻覆盖在知璃的肩上。斗篷的帽子也被拉了起来,滑过知璃的后脑,直到她的发顶,再往下拉,覆盖她的额头。 她睁开眼,风永蔚平静却忧虑的神情,在知璃雾化的视线里,却是中央一团清晰的景物。 「对不起。」风永蔚满怀歉意,「这件斗篷送来得太晚,烈日当头照,你终究还是撑不住的。」 知璃死命抿住嘴唇,只怕自己会在风永蔚面前出现灵气飞散的状态。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绝对难以避免这种变化。 「这本来是我族人为我所编织的袍子。」风永蔚半跪在知璃面前,「她们还有农稼要忙,我不好催促。这件袍子做好的时候我就想到很适合你。」 「没想到我一来就看见你坐在这似乎很虚弱。我感觉到你的能量几乎都快要没了,整个人就像被挖空的雕像。你还好吗?」说完,风永蔚伸手握住知璃的冰冷指尖。 知璃单薄少肉的肌肤,脆弱如薄冰,连指骨都变得比较细了。 风永蔚的声音、举动,在知璃的耳畔、眼中,也变得飘忽微弱。 知璃回想起方才和游离舞斗法的画面……她几乎都逼得对方无力抵抗,岂料她的能量被月织素的能量硬生生地瓦解,令她不得不坐下来,勉力保留体内还没抽离而去的能量。 此刻的风永蔚正气焕发,更让她觉得一股压制的力量逼近过来,令她虚弱得说不出话。 强能量会抵消弱能量,因此从风永蔚出现之后,她的一身气力更加快了消耗的速度。 「我可以用我的能量作为导引,促进你的能量新生。」风永蔚翻开知璃的手掌,原想着灌输一点风的能量给知璃,然而当他一看到知璃的掌心呈现半透明状态,细小的血路灰白混浊,脉管通透,风永蔚愣住了。 知璃抗拒,将自己的双手覆盖在膝上,「你的能量对我来说毫无助益,只怕还会相互牴触,甚至是我体内的能量、我整个人完全被你瓦解。」 风永蔚努力地想思考出可以帮助知璃的办法。 知璃勉强扬起唇角,「别忘了,你是风、我是雾,风一来,雾就散。风逼得越近,雾散得更快。风族和蜃族要和平共处,很难。」 风永蔚锁着眉头,也锁着困惑。「你在说甚么?我们都是因为能量的运转而活着,只要能量不灭,也自然可以好好活下去。但无论如何绝不至于化为粉尘。」风永蔚缓缓地强调,「风的能量并不会把你瓦解。」 知璃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等到自己的视线清楚了些,也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恢復些微的温度。她看着自己的掌心,虽不红润,却不似方才的异常可怕,只是苍白了点。 「总算好多了。」风永蔚这才安心下来,又忍不住伸手抚摸知璃的左右掌心,柔嫩的皮肉,与常人一般。 这像是一种尝试更加熟悉了解的方式,风永蔚专注并且仔细的触摸知璃的指甲、指尖、指腹、指节,从掌心、手背,直到手腕。 然后顺着冰丝般的衣袖,滑上知璃的肩膀,从她的脖子轻轻抚过她的脸颊。 第五章之四 一吋一吋的,风永蔚把自己手上的温暖,留在知璃透着寒意的肌肤上,而风永蔚的心窝,也随之一阵温热。 知璃的视线又变得灰濛濛的,却让她更能深刻地感受到风永蔚触摸之间的温柔。 她看甚么都模糊,却感觉到风永蔚的唇在她的眉心,下巴在她的鼻樑,给予她更多的柔情与热度。 知璃将右手搭在风永蔚的心口,感觉里头躁动的频率,而后再以左手轻轻贴上风永蔚的耳根,却发现风永蔚的耳朵和脖子都在发烫。 「你的眼睛……没事吧?」风永蔚终于察觉知璃双眸的异状,看样子,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知璃的瞳孔还能视物,却灰白得可怕。灰雾流动在两隻眼睛里,时浓时淡,而且也无法专注的看着同一个点。 「只是光照太强了。」知璃闭上眼。 风永蔚拉了拉斗篷的帽沿,让知璃的眼睛完全在阴影的遮盖下。 「这样会舒服一点。」说着,风永蔚还轻轻按着知璃的眉骨。 这样是无济于事的。知璃却不敢泼风永蔚的冷水,她静静地承受好一会儿之后,总算恢復了一些些的精神。 风永蔚收回了手,看着知璃的眼眸终于变得黑白分明,却依然有些聚焦无力。不知道这是病变还是受伤?也不知道将来是否视力有损?风永蔚忧心不已。 没有了风永蔚手指头的温热,但知璃的心窝却满满都是未曾有过的甜蜜感。 以往总在师姐的炫耀之间,知璃才能勉为其难的想像男女之间的亲密触摸是甚么滋味。现在,她能体会。 「神灵之手,这不是你这身分所该拥有的。别忘了你孤绝寒的天命。」一声严厉的喝斥,从稍远之处暴烈翻腾传递而来。 知璃差点要以为女酋长出现在这里,然而那却是男人的声音。她在风永蔚的扶持中迅速站起身。 雷心阔步走来,「居然在这里种了好几棵月织素。像你们这些只属于沼泽幽林的黑暗巫妖,早就没有资格接近鲜艷美丽的事物,守住黑暗才是你这巫妖的本分吧?」 这些话就和蜃族女酋长说过的话相差无几。 残酷,是因为理所当然地把一个人压进框框里,并且不允许这个人有其他的爱憎、其他的追求。 残酷,让知璃回到从前被喝斥的回忆里,也让风永蔚对雷心有了怒意。 自从来到幽林之外以后,雷心就变得越来越残酷。 「雷心,我们风族最喜欢的就是自由开阔的生活,喜欢有山有水,有荒原与湖泊。」风永蔚威而平稳地说着,「雷心,我们喜欢满山遍野的花开胜过墙角的单枝独叶,那是因为我们向来认为旺盛的生命,以及没有界限的地域,一样都是天地中的最美。」 「原本这话是没有错。」雷心冷厉的回望风永蔚,「但那跟这个巫妖一点关係都没有,他们只会让黑暗吞没一切,把原本充满生机的地方变得死气沉沉,就像这片林子一样。」 知璃回头看着自己的属地,风永蔚也跟着回头。 灰黑冷雾在林子里交错飘浮,像是正巡守着幽林。 知璃才有点暖意的心又沉到冰潭里。 风永蔚忽然伸手捉住知璃的手腕,「她本来就不应该被箝制在那里面,她有权像我们一样,自由选择在她所喜欢的地方生活,或者把她生活的地方变成她所喜欢的样子。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勇气,但多几个人和她作伴,或许她就会勇于改变。」 知璃随之全身微微颤抖。风永蔚在带领着她反抗天命,而她对于反叛之后可能发生的种种恶果,惊惶恐惧,胜于对风永蔚的尊敬和感激。 她凝视着月织素,「我能继续等下去吗?我能看到它开花吗?」 今日一个早上的衝击,让知璃的意志急促的摇摆在期待与绝望之间,她的手再度失温。 风永蔚以掌扶住知璃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 织纹紧密厚实的大袍子竟然还是无法给予知璃温暖,隔着袍子,风永蔚竟然感觉到知璃身上的冰凉。 雷心亲睹此情此景,形势无法挽回的念头油然而生。他们的年轻首领已经被幽林的巫妖给掳诱了,而且还是个不被允许接近男色的贞女巫妖。 「永蔚。」雷心神色凝重的警示着,「黑暗会渲染、会扩散,它所盘据的地方不会永远侷限,而不停在广布黑暗的就是这些巫妖。我们不能把黑暗对寰宇大地的吞蚀,当作日出月落般的美景来束手静观。」 「我知道,但我说过我会改变她。」说完,风永蔚迫切性的逼视知璃。「如果你希望月织素永远都能开花,如果你想看见月织素花的模样,那你也能有勇气背弃黑暗的,是吗?」 知璃的眼神却在闪烁飘移。她知道风永蔚可以无视雷心的警告,但她却无法将女酋长的训诫拋诸脑后。 看着知璃的畏怯难言,风永蔚难掩焦急。「知璃,你不用担心你的族人会刁难你,我会率领我的族人抵挡一切威胁你的力量。你也不必担心自己毫无去处,你不必离开,可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建设新庄园。」 雷心不自觉的抿唇冷笑,静待着知璃的回答。 知璃那双眼似昏昏欲睡的,望向了雷心,雷心傲然鄙视的双眼让知璃一阵怔忡。 直到风永蔚用力的在知璃肩头上一抓,知璃的眼神才又飘移回风永蔚的脸上。「他们会听你的吗?你何不先问问会有多少人愿意和你一起为了我,捨命抵挡所有拘禁我的力量?」 风永蔚冷视雷心,等待雷心表示服从的回应。 雷心却无情地摇了摇头,又指着幽林的上空。「那朵乌云出现多久了?难道你们都没注意到吗?」 知璃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雷心所指的方向。 那不是她方才对付游离舞时所使用的法术,也不是大地能量自行凝结而成。那些乌云垂得太低,看起来就像是幽林的枯树长出茂盛的叶子,却也非幽林之灵所造成。 是侦查,是属于蜃族的一种奇异能量。 有神灵之手的地方原本无须任何的窥探与监视,因为神灵之手不会背弃她的属地,纵然有那份心,形体也是离不开的。 在大功修成之前的最后过程里,侦查都会出现,并且需要感应到神灵之手的所有变化。 想到自己的权责,知璃抬起右手,掌心一翻,立即从肌肤底下渗透出灰白幽光,急旋成一团小型云团。 「知璃,你的身体太虚了。」风永蔚伸手欲阻止。 知璃左手一挥,灰黑粉尘轰然炸开,一道能量把风永蔚往后弹开,踉蹌了几步。没见过知璃如此乾脆而绝情,风永蔚猝不及防。 雷心及时发动风砂能量抵住风永蔚后背,稳住风永蔚的脚步。 星尘扩散到半空中,一直蔓延到幽林上的乌云团之旁,毫不间断地把黑呼呼的云朵抽丝般的吸收融合。 星尘慢慢地被知璃吸收回来,在知璃掌心之上像是一朵巨型灰蕈,足足有八尺之高。 「一隻形单影隻的巫妖。」雷心语气沉重的说着,「她能不被异族所伤、也无畏黑暗孤独,就是因为她的力量如此可怕。永蔚,你还会相信她是弱者,需要你这强者的保护吗?你没被她的能量吞噬,就应该庆幸了。」 风永蔚并没有说话,但在他的内心仍是只有对知璃的关怀与忧虑。虽然他看不出来知璃是在做甚么,但风永蔚却能意识到知璃所面临的危险,强烈而且真实。 灰蕈在扩散中将知璃整个人笼罩在里面。 只要侦查能够掌握她的一切,就不会去注意到林子外的变化。 像是百兽在里头撕咬争斗,轰隆隆的奇异吼声听得让人心惊。风永蔚想要发动风暴能量硬将灰蕈排开,却被雷心拉着倒退好几步。 「雷心。」风永蔚震怒。 「如果你导致灰蕈的能量炸裂,我们三个就会当场粉身碎骨,谁都别想活。」雷心冷冷的警示。 风永蔚不解,面对如此危急场面,雷心的急公好义被拋到哪去了? 第六章之一 就在风永蔚与雷心拉拉扯扯之间,忽然,两人听见流水潺潺的声响。 环顾四週,有蓝色光晕流动,如洪水氾滥般自八方淹了过来。水光中还夹杂着真正的水珠,细细碎碎的弹到风永蔚与雷心的身上。 这是蜃族的法术之一,『水氳』。蜃族巫女法力境界之高者,方能将灰霾白雾转化成通透的水气。而据风永蔚所知,任何一个神灵之手都无须修练水氳。 知璃并不具有蜃族水氳的能量,风永蔚不知这水氳从何而来。或许,在场还有另一个蜃族。 水氲的能量引出地底下的水,而且越来越多,让风永蔚与雷心的脚下,都已经浸泡在积水里面。 风永蔚还想寻找知璃的所在。他担心地下里的水全被引出来之后,在这里就会有灭顶的可能。「知璃,你快点出声,让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们要快点离开这里。」 知璃却毫无回应,让风永蔚焦急不已。 雷心抬起左掌遮挡此刻的落下的雨滴,以便于维持清楚的视线。「永蔚,形势越来越奇怪,我们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这个巫妖已经引出可怕的力量,我们无法摧毁她就只能避开她。你别再傻傻地以为她需要你帮助。」 雷心与风永蔚两个人已经浑身湿淋淋的。 然而风永蔚知道,刚刚平原的上空明明就没有雨云,那些往下洒落的雨水其实是空气中的水气,被水氲凝结成形,因为重力而自半空坠落。 「知璃会有危险。」风永蔚迟疑着。 「别忘了她是掌管这里的巫妖。」雷心怒吼,「为了保护幽林她甚么都做得出来,这是要逼我们走的,她根本不管你的死活,也不会作法自噬。你根本不用担心她的安危,她不会有事。」 然而风永蔚却无法拋下生死安危不明的知璃。正在迟疑之间,却听见知璃的吶喊。「永蔚,你快随你的族人离开吧。后退方能前进,你不保住自己,就休想可以保住我。」 既然如此,是非走不可了,风永蔚只能狠下决定。 「雷心,我们走。」风永蔚一声呼喝,雷心立刻跟着风永蔚的转身并肩拔腿飞奔。 水已氾滥,逐渐淹没幽林外的土地,平地上隆起了一座座澄蓝山峰,景象奇异。 两个健壮身影游走在山峰之间的蜿蜒小路,而且还顺着水潮形成的地势,离原本的平地越来越高。 风永蔚与雷心都没见过水也能造山,而且他们可以还在水上行走。 他们犹如奔驰在山路上,而山脚下的水却越涨越高,轰隆隆的追逐在后。周围的山峰,也如走山一般的,一个接着一个在两人眼前垮掉,化为无数的细碎水珠喷溅四处。 风永蔚与雷心加快速度,不意间却发现,他们竟然飞到了半空中。 人是不会飞的,然而此刻的两人却宛若腾云驾雾一般。而群山早已化为遍地水泽,流淌于平地之上。 雷心双脚虚浮,开始显得惊慌失措,发出又惊又怒的闷哼声。 风永蔚力持镇定,他知道如果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很有可能会一时失足,滚落在水氳能量里,被水氳能量彻底包覆。 淡蓝薄雾笼罩,成一个氤氳琉璃世界。 「雷心,冷静。」风永蔚说完,随即发出力量浑厚的呼啸声。 忽长忽短的频率,让雷心稳定下来。 雷心深吸一口气,让情绪稳定。一会儿之后,在水光漫天之中,雷心看见很多争战杀伐的影子。「永蔚,你有看见吗?大军压境……。」 话没说完,雷心奋力舞动双臂,想搅碎那些幻影。 「这是水氲吐蜃,我们还是踩在地上的,雷心,不要慌。」风永蔚冷静维持着场面,一手高高抬起,旋即滚滚旋风从掌心里发送出来,把风永蔚自己和雷心包围起来。 轰然一声,风暴能量破碎,将四周水氲炸开。 环伺八方的蓝色水氲不停的往外圈退去,瞬间黄土飞扬,吞噬这些被炸得零零碎碎的水珠。 黄土一层一层的掩盖,直到半颗水珠也不见踪影。 风永蔚看穿了水氳製造出来的幻象,就可以一发击破。 他们已经离幽林有点距离,而知璃的身影已经成为渺小的一个灰点。 原本的蕈云完全消失,知璃看似无恙,她在水氳淡化完全之后,随即轻飘飘地转身,步入了幽林里面。 她像是整个人被一大团幽暗所吞噬,风永蔚望之满心凄然。原以为一个人可以随心所欲选择自己想要居处的环境,想抽身就是举起脚步,坚定意志往别的地方走过去而已。 风永蔚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不自由,并非想要改变就能改变。 「原来我是这样想法简单,甚至还差点害了自己弟兄的性命。」风永蔚终于觉得气馁。穿山凿海,都没有征服幽林来得困难。 「在她对你放松戒心的时候你就应该一次摧毁她,就像你刚刚粉碎水氤吐蜃的气魄。」雷心说。 雷心丝毫不觉得自己冷酷,因为这是寻求生存的必要手段。不是光明掩盖了黑暗,就是黑暗浸润光明。 「那些水氳并不是知璃发动出来的,她也没有要害死我们。在她自己身处危急的时候,她只希望我们能保住自己。想置我们于死地的是另有其人。」风永蔚说完,心里却想到了那个游离舞。 环伺在知璃左右的居然那么复杂。风永蔚觉得自己像是要拉起一个溺水的人,而对方的双脚却缠着许多水草与丝网,还有古怪的水中生物要把人给往下拉。 雷心正想讨论个仔细,他脚下的泥土突然蹦出一颗水珠,弹到半空中,一瞬间裂开,流出哗啦啦的水能量,击中他的脸颊。 「唉呦。」雷心手摀着肿胀红热的伤处。 「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风永蔚思绪紊乱,现在已经无意与雷心争论任何事物。 第六章之二 天上的云朵闪烁着点点星芒,像是一团团会飘的生物挤在一起,睁大眼睛看着地面上的游艺旅人。 寰宇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活了、柔软了,都在呼吸,都在聆听这些女孩们的歌声。彷彿只要娉婷少女一声招呼,就全都会飞到天上去翻转。 石鼓的频率其实是大地的脉搏,笛子的悠扬其实是大地的欢呼。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采似乎都在那一双双的美瞳里面,她们压倒了一切。月亮似乎想要逃离、星子的亮度似乎是她们所赠与,夜风也不敢经过这个部落,怕相较于少女们的歌声会显得平庸失色。 广场上的族人围成一圈,小舞在圈圈里面,部落的主唱变成了她。 那个游艺旅队里各方面都是最出色的女子,出现之后便已成为所有人谈论的唯一焦点。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一出现,所有人随即放下手边的工作,看着她宛如流动彩虹般的梦幻舞影。 风永蔚并没有特别注意,而雷心却显得极度焦虑。 天空的云朵,夹杂着一丝1丝的蓝色丝絮状发亮物质,不停的在蜿蜒流动。 「那一朵云,实在很难从其中看出天气的变化呢。」风永蔚在香气扑面中自言自语。 行风族善于从云雾的变化中观察气候地形,然而此刻的云却让风永蔚这个风族佼佼者难以做出判断。 舞者水袖挥发着淡淡花香。这是傍晚新开的花,花粉会如小型瀑布般的喷溅而出,从花开之后直到入夜才会停止。舞者们此刻正喜孜孜地以衣袖承接,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同于此刻正翩然起舞的小舞那般嫵媚。 「我牙口还好好的,又不是不能咬东西。」雷心在一旁,突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悦。 风永蔚转头看了过去,却忍不住抿唇忍笑。 「你的脸受了伤,我怕你会动到伤口,会影响食慾的。坐下来,雷心。」小晴以柔软的腔调命令着。 雷心只好往石椅坐下,任由小晴用小勺子一口一口慢慢的餵他。 习惯咀嚼粗糙食物的风族青年,对于这样缓慢进食的方式还颇难适应。食物又太过于细緻,活像进食的人牙齿全掉光了。真不知道这样吃,要吃到甚么时候才会有饱足感? 「小晴,再这样下去,我怕我真的会睡着,你乾脆让我1口把它全部喝乾。」反正这碗里全都是流质食物,一个稀哩呼嚕就乾乾净净、半点不剩了。雷心真的不惯于慢吞吞的做事。 「不行,我不是嫌你粗鲁,但是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復,万一嘴巴动太快了,让伤势更严重,晚上会痛到睡不着,伤口会恢復得更慢。」小晴没有停止餵食的动作。 雷心一个劲的把碗给推开,小晴又马上将小勺子抵住雷心的嘴边。 这个画面,让风永蔚想起过去逼小顏吃药的往事。 花容淡淡着上雪色,宛若半开的花覆盖寒霜,柔弱难胜。而骨子里却又是一股叛逆,自以为从小练舞,身体强健,微感伤风不过是小事,无需药汤餵饮,自能即刻好转。 加了糖蜜的药,不喝;放在糕饼里的药,不吃。风永蔚又劝又求,直到让小顏躺在自己怀里,一口一口餵着,小顏这才乖巧顺从,把药饮尽。 离别那时,风永蔚还送了小顏一只药瓶,能为小顏避毒疗伤。没想到却是无法替小顏抵挡那场可怕的死亡疫疾。 一边回忆着,一边又看见小舞的身影盘旋在自己眼前。 彷彿小舞成了风永蔚回忆中的那个身影,彷彿小顏并未亡故,风永蔚竟然觉得现在所看见的那个人,就只有自己所记得的那个名字。彷彿小舞和小顏合而为一。 「小顏。」风永蔚征忡喊着。 小舞也似乎正在专注看着风永蔚。 她的纯白裙摆在风中飘扬,淡淡的的蓝色雾气凝结在裙摆上,变成蜿蜒细长的线条,在衣袍的纤维之间流动。就像一个人将蓝色的顏料晕染上去,灵活的运腕,在白衣上留下具有神秘涵义的纹路。 翠绿的草皮无尽的往前延伸,而她的双脚却像是踩在虚浮的云端一样。虽然一身轻,没有任何行囊,但心上却像是不知负荷着什么。 她的鞋底薄得好像快要破了,浑身没有临风也没有热度的感觉。虽然头顶上的云朵轰隆隆的往她身后飞行,她的长发都被那股力道吸引而飞扬起来,左右两侧的草丛喷溅出无数水珠,但她仍然没有任何触觉,宛若自己已然有形无体。 她彷彿不是自己想走,而是地面上浮起无数的手掌,推着她的脚底,逼迫着她往前移动。 忽然,前方有一个声音操控着她,要她往幽林走去。 「我不能去那里。」她吶喊、拒绝,下意识里只想沿着幽林的边缘走,不想进去。 当她进入幽林之后,一缕烟在远方升起,闪出小小的火光,瞬间整片惊人的红色蔓延整个森林。 她已置身在火焰的包围中,没有一个缺口可以让她突围而出。她发不出水氲,无法熄灭四周围的火燄。 她宛如一颗小水滴,无力抵抗强大的热力。先前命令她进来的声音,却已经悄然消失。她将要像周围的树一样披掛一身炽热的火袍,灰色的烟像许多的手扑向她,遮住她的眼睛。 火与灰突然消失了。 转眼间情景变换,她坐在广无边际的湖水之上,蓝色水珠扑通扑通的跳出湖面,而后又坠落湖面。此起彼返,不停不歇。 她不由自主的在湖面上滑行,身体却僵硬如木头。 数不清的花瓣从天上如雨降落,玉石敲击琳琅声响,一股欢愉的气氛却出现得诡异。 湖面与天际相接的地方,有一对红色的身影,衣服上绣满金丝银丝,翩翩欲飞。散发着光亮的粉尘,不断的从那两个身影附近飞了过来,打在她的身上,炸开成重重花瓣、顏色鲜艳的火花。 不会痛,但心头揪得很紧。 似乎有一隻无形的手悄悄抓住她,轻轻握了一下又放开。而她似乎又不想让那隻手放开,她慌乱的在一团冷雾中乱抓。 焦虑暴躁的情绪如浪翻腾,她浑身酸软无力的匍匐于水面,瞬间湖水往上喷发,却转化为团团灰黑阴霾,笼天罩地。 冷电怒雷前前后后的从不同的地方爆发出来。堆高的阴霾如山崩般垮下,破碎的阴霾又重新累积叠高。 雷电往上把天空劈出一道道缝隙,或者往下把湖面劈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突然,她眼前一黑,结构紧密的黄砂,如柔软的布料般包裹住她。她竟然没有窒息的感觉,只觉得原先的震怒与惊惶,全都被消融殆尽。 原先的鼓声持续稳定的敲响着,她缓缓闭上双眼。 此身犹如滑翔于平原上的飞鸟,有股瀟洒愜意的感觉。 第六章之三 风永蔚清醒的时候,只发现自己一手牢牢紧握少女的手腕。 他连自己甚么时候伸出手的都不知道,更让他不可置信的是,环顾四周,他正置身在尚未建筑完成的石屋群之间。 何时移行于此?他又为何和小舞如此相近? 「永蔚首领,你是在忧虑甚么?」小舞缓缓问着。没有羞怯、没有惊怒,冷静得令人难以理解。 风的子民是很难得皱眉头的,就连风永蔚也很少愁眉苦脸,但是这一阵子,他却经常双眉纠结。 「我看见你的双手不停发出水氲能量,包围自己,差点没把你自己给挤碎了。」风永蔚不敢想像,那样异常强大的能量,若不及时阻止,小舞又将会受到怎样的伤害? 她的真眼明明没有异常,方才却宛若中了古老的妖术,而此刻又从容得离奇。 「永蔚首领,你确定刚刚看到的是水氲,不是我的水袖?可是我怎么会有水氳呢?我只是一个没有固定住所的游艺旅人。或许是你错看了吧?」小舞在说话之间甩开了风永蔚的手。 「的确是蓝色水光,我相信我没有看错。」风永蔚百分百的肯定小舞周遭所出现的能量,的确是蜃族才有的能量。 或许是那个游离舞,从幽林外一路尾随到这里,间歇的用水氳吐蜃在使人困惑。 游离舞总是一如真正的夜雾般,来去无声,动静无息。 「永蔚首领,你应该知道我们游艺旅人。」小舞惶惑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们无亲无依,一辈子没有归属,不知自己生于何处,所以也不会有所谓的族中长辈教导我们习练特定的能量。我们杂学旁收,就是不会沾染任何与蜃族有关的事物。」 小舞那种纯真憨直的样子有点造作,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在讽刺风永蔚的猜忌多疑? 游艺旅人只是在表现自己的乐天随缘,蜃族却总是在蛊惑善诱。前者未曾伤害过谁,后者却往往让人的灵魂被黑暗腐蚀。 风永蔚摸着自己的头,「也许那也不是水氳的能量,只是大地能量被你在无意间引导出来,而一般人肉眼看不到。也或许是我一时闪神,所以產生错误的判断了吧。」 但是,两个成年男女从茅草屋区的广场不知不觉地来到这里,小舞怎么没有因此感到困惑与惊吓?风永蔚感到大惑不解。 看着风永蔚依旧眉心纠结,小舞忽然伸出手,以指尖轻轻搓揉着风永蔚的浓眉。 小舞那双原本总是目无他人的眼,出现和小顏极为相似的单纯,风永蔚有一种内心定静的感觉,此刻终于笑了出来。 风仲云微笑着握住小舞的手腕,两人宛若如故旧般熟悉。 眼前一株通体澄蓝的矮树瞬间开了花,半透明的花瓣很像雪族的雪花结晶。花心里吐出结晶花穗,远观如极微小的瀑布,就算静止不动也会给人泉水流洩的错觉。 「很漂亮的花。」小舞语气淡淡的。 「那是小顏最喜欢的花,名叫『流水』。以前她还在这世上的时候,经常戴在头上跳舞。」风永蔚凝视着这株为小顏所栽植的花卉。 在各氏族的传说里,所有人无论早夭或寿终,都将随着神鸟的引领,前往有去无回的永生大地,而且将不再以其他的面貌,于世间重生。 光明氏族从没有灵魂归来这一说。然而风永蔚为小顏养成了这株奇花,却是因为他无法不去痴心妄想等待小顏得以復生,因为盼望小顏看见这株流水之后,笑比花容娇。 因为盼望小顏喜欢他所做的一切。 「我却早已不再喜欢花虫草木。」小舞一脸冷然,「人总要在残酷的环境中生存,自顾尚且不暇,哪有那么多心思去呵护这些不堪风摧雨折的东西?它们自己活不下去,化灰化土都是自己必然的命运。谁能指望他人的保护?那不是偷懒就是无能。」 「强者保护弱者,是天经地义。」风永蔚说完,便将小舞的手放开。他不再感觉小舞和小顏的相似。 小顏会在他正要拔除杂草时,还央求着要把杂草移植到其他地方继续生长。是个善良易感的可爱丫头。 小舞脸上的神情依旧毫无变化,「这天下只有星星神树,顶得过最严酷的气候,活得过千秋万代。那是寰宇大地最强的能量,受人崇仰。其他的花花草草根本只是卑微的弱者。承受不了烈日和严霜,活活萎死,是它被自己的脆弱害死的,不值得替它可怜。」 风永蔚记得小顏曾经对她说起星星神树的故事。 它有白如凝脂的树干与树枝,没有花叶,树身上散发着细如微尘的星霰,像是遥远天际的星云团,七彩炫美,在无风之中自己摇曳摆动,形状变幻不定,是天地之间最美的树种。 「我以为少女们对星星神树的喜欢,是因为传说所带给她们的美丽想像。」风永蔚在说话间仰望夜空。 星光璀璨,就像神树上所散发的光晕和光芒。 传说,天空里原本没有星星,是神树所飘散出去的粉尘,飘到了高处,变成了夜空里那一点一点的璀璨。 「天上的云朵爱上了人间的少女,所以变成地上的白雪,想要永远和恋人在一起。」小舞说起了从雪族所流传开来的故事,「然而白雪被世间的种种美景所迷惑,遗忘了自己对少女的感情,少女伤心之下把自己变成树,无花无叶,丑陋无比。白雪的母亲白云女神因此对着湖水掉下眼泪,变成了一颗颗晶莹的珠子。」 珠子飞出水面,聚集在少女树上,变成了一团团的闪亮粉尘,当中还有一颗颗的小星星。 神树代表了等待被遗忘的爱情重新甦醒。 小舞淡漠说着,「白雪依然是白雪,即使神树上的星星永远对着他闪闪烁烁,他却永远想不起当初那个想要守候少女的自己,在他眼里,神树的模样就是神树,不会再有少女的样子。」 「所以你不喜欢星星神树的传说,因为你并不愿意自己被某些人遗忘?」风永蔚解读着。 小舞对着风永蔚拋出冷冷眸光,「喜欢这个传说的少女,一个个都是笨蛋,竟然对这样的故事深深着迷,把被人遗忘当作是一种凄美。看来心碎欲死对她们来说才是真正的爱情吧。」 「不需要这样嘲笑别人。」风永蔚不悦。 小舞飘然转身,「也许你放在心上的那个人也是这样傻,所以你觉得她也被我嘲笑了。你不高兴?你儘管生气吧,不管你想维护的人到底是谁,都不会改变我的想法。」说着走着,小舞渐渐离去。 风永蔚几乎有股衝动要发动黄砂能量扑打过去。但他只有狠狠地把双臂甩了一下,随后紧紧握拳。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怒,是因为他没忘记自己等待过的爱情,所以对这个属于等待的传说,就像那些少女们一样抱持着美好憧憬,因之无法忍受小舞对这个传说的轻蔑? 还是因为小舞对这个传说的解读,突然间让他发觉有些事情不再一样了? 他的心,像变成神树的少女?还是那个遗忘少女的白雪? 第六章之四 「永蔚。」雷心急匆匆的走了过来。 风永蔚回头,「雷心,你来这里做甚么?你不好好坐着养伤,还这样风雷火性的来来去去,小晴没把你绑住吗?」 「你别以为拿我和小晴来打趣,我就会羞答答地走开,然后你就不必交代自己刚刚所发生的事情。你们到底是怎么了?」雷心一脸焦急得像是差点找不到走失孩童的母亲。 这份焦急并非紧张过度,而是因为雷心方才和其他的族人都眼睁睁的看见一团雾霾由小渐大,吞没了风永蔚和小舞的身影,最后雾霾渐渐缩小,这两个人竟然都凭空消失了。 雷心急慌慌的,「那是蜃族的通幽之路,你被蜃族的祭司召唤,大家都担心你会有去无回。」 通幽之路是一种瞬间斗换星移的法术,只有祭司以上的蜃族才可以修练。然而蜃族的祭司往往深居简出,不轻易会见外人。雷心还以为,是风永蔚屡次接近神灵之手,终于被带去受惩。 「不是会把我粉碎的法术就好。」风永蔚强作云淡风轻。 雷心却不会被风永蔚的偽装所欺瞒,「你到底是遇见了甚么?事情必然严重。你可千万要对我和弟兄们坦承,如果我们早被蜃族环伺,你必须带着我们即时做好万全准备。」 风永蔚别无他法,只好将自己与小舞的经歷给全盘托出。 他没有发现甚么通幽之路,只是看见小舞的异状,所以想都没想就近身出手相救,没想到恍然间才发现自己和小舞竟然来到这里。 雷心没有立刻表达当下的想法,而是静静地观察评估着风永蔚。 「沉默以对不是你的行事风格,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有甚么看法?」风永蔚难得的感觉到不自在,跟以往那种坦然自若不同,像是反而害怕被别人看得透彻的样子。 风族青年不会忌讳被人看穿自己的内心,他们往往先行表明,而不作任何压抑隐瞒。 雷心总算打破静默,「我只是在怀疑,当你看见小舞受困的时候,在你眼中的那个人,到底是小舞?小顏?还是幽林里的巫妖?你真的能够分辨明晰?还是早已混淆?」 风永蔚像是一道闪电从头顶贯穿胸膛那般震慑。 回想方才自己所见的身影,他竟然难以确认。 几天之后。 知璃坐在雾霾形成的涌泉之上,回想着自己过去在蜃族部落里的生活。 一水之隔,对面的景物氤氳笼罩、景色宜人。 然而自己的脚下却只有平坦的黄土,多出来的也不过是她方才用指尖画出的符文,是神灵之手每夜必须在自己驻守之地最黑暗阴冷的地方,与灵的流动互相呼应的咒语。 尚未进入幽林之前,她每日必须学习的功课。 她不敢冀望水的另一边有人会走过来,走进这里,在这个严格监控她的地方,给她一点人情温暖。 但总是在身侧无人之际,知璃的心思便会在某个时空里打转……。 绵延起伏的岩峰,没有花草生机的披覆。 似乎有把看不见的斧头,把某处高耸的石峰劈成了碎石,大大小小的碎石飞到了半空中,在风里不停的琢磨再琢磨,磨製成蝴蝶、云朵,飞舞着、翻腾着。所有的生灵就这样被磨出不同的面貌。 知璃浑身一震,跌坐在地。恍惚间她已离开石峰群,置身在狭窄室内。 满脸灿烂笑容的小男孩,从屋外跑了进来。即便他『碰』的一声把大门关得严严密密,身上却仍然带着黄金色的向晚馀光。 小男孩朝着她拋洒一把金色种子。薄薄的种子外皮瞬间裂开,爆发出细细碎碎的粉末,涨漫成雾状。淡黄色的光晕在室内扩散开来,顏色逐渐转深,还会闪闪发光。 那双纯稚的眼瞳里,忽然满溢早熟的忧伤,在逐渐暗淡之中,向她传递着她竟然难以理解的意函。 第一世的分离我许诺你,重生之后再相遇。第一次的重逢你错过我,是以今生你只能枉蹉跎。 那些梦境消失之后,师姐吟唱的讖词在她耳畔响起。 那时,两个小女孩背着部落里的所有人,进行一场原本只有成年女巫才可以进行的占卜,师姐盘坐在一团雾霾之上,解读出知璃的前世之因与今世之果。 知璃的第一次人间劫难,因为各部落之间的争战杀伐,导致知璃与恋人的缘分断绝,于是在转世之后她俩再度重逢,却因为彼此的见面不相识,错过了重新相聚的机缘。知璃的现在,才会是芳华虚度的命运。 师姊说,因此她就该是孤寒一生,别无其他选择。 蜃族的前生,往往成为她们被赋予天职的依据。既然注定一世孤寒,这样的人比谁都适合在幽暗之地与灵作伴。 而她总是噩梦连连,把懺词化为梦中场景,宛若回忆。一遍一遍,每当她在修练中分心,心头涌起追寻幸福的渴望时,就会开始自我警告。直到进驻幽林之后,她依然经常如此。 当知璃的意识回到了现在,她的心仍然摆盪在认命与反叛两种选择之间。 「知璃。」小晴新鶯出谷般软嫩的嗓音,差点没让知璃从雾霾涌泉上摔下来。 涌泉的高度渐渐下降,直至与地面齐平,不停翻滚雾霾的水面,瞬间加速浓缩凝聚,随即自乾燥后的地面喷出一颗小小灰色珠子,飞进知璃的眼瞳里。 「你为什么来找我?」知璃以为,小晴是要跟她算雷心的那笔帐。 上次的水氳吐蜃应该让风永蔚与雷心吃足了苦头。 小晴看着知璃一身灰濛濛、像是雾气凝结的衣袍,心里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那衣服,似乎是知璃身上的皮肤化成雾变成了织品,也像是知璃身上的衣服化成了雾,要渗透进知璃的皮肤里。 「说吧。你现在不说,以后也别再找其他机会,我没耐性等你。」知璃轻飘飘地起身。 小晴回转过神,「知璃,你连和人好好说几句话都办不到,像你这样是要如何在幽林以外的地方过生活?你也无法取得其他氏族的友谊和信任。而我们的部落首领夫人所应具备的条件,无须貌美惊人,却必须具有号召所有族中妇女的能力。」 是雷心要小晴来的,无论如何都要知璃别再妄图接近风永蔚。 「号召全族妇女是要做什么?一起发动黄砂能量,弄了个遮天蔽日,然后把人埋在黄土里面?」知璃眼神空濛、语气飘忽的问。 「知璃,永蔚和他的妻子必须共同管理我们这个部落里的所有子民,因之首领夫人必须善于与所有的族人相处,并熟知我们风族的风俗仪典。而你知道自己应该具备的条件一样都没有,我们部落里任何一个姑娘都比你强许多。更何况,你能够让永蔚不再受到生命威胁吗?」 小晴的直言,让知璃心头一凛。 她甚么都做不到,包括解决侦查能量存在的问题,她也只能让侦查感应到她的能量存在,而无法将侦查彻底消除。 第七章之一 灵会知道她的心思,她非但帮不了风永蔚,可能只会促使灵对外急遽扩散,与游离舞的力量互相结合加乘,把风永蔚与雷心的寸寸肌骨化为粒粒微末。 「但是我们可以。」小晴语气十足肯定,「水氲不但可以引出存在于大地万物中的水分,也可以与水气瞬间结合,就跟洪水氾滥一样。然而,水来土淹,风族可以发动风暴能量,席捲风沙,牵制水氳的能量。」 不知怎地,小晴这样娇柔的少女,突然燃起战斗的欲望。这是风族天生具有的性情。 知璃在小晴那头随风飞扬的发丝间看出金黄异光闪烁,因此知道风族的能量正在蓬勃作用。 风族男女皆有旺盛的战斗力。风永蔚或许可以聚集所有的青壮,试图来摧毁这个幽林,灵的力量不见得佔得上风,但若是风暴能量摧毁了幽林之灵,她也随之形体俱无了。 「和灵强硬相碰,对你们也不会有好处。」知璃轻叹,「我有力保幽林完整的天责,所以绝对不惜和你们打硬仗,你们不可能毫发无伤。试问,你们真想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你不用威吓我。」小晴愤慨了起来,「你知道不会有所谓的硬仗,因为你们蜃族女子善于魅惑,软性的手段可以让你瓦解一个男人的意志,所以你利用我,获知小顏的一切,踩着永蔚的这个痛处操控他,让他无法摆脱你。」 小晴实在痛恨蜃族的种种阴暗心机。 知璃苦笑着低下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太痛苦,所以运用一点点的幻象,让他看到他想看到的,恢復一点点的好心情罢了。他并没有被我的法术所害,不是吗?」 「耽溺幻境只会让人更无法承受现实的痛苦,所谓的毒害也许是日后慢慢才会出现。你不知道吗?」小晴忽然暴喝。 一团黄色烟尘凝聚在知璃面前,把知璃逼退了好几步。 幽林里发出低哼声,黑雾在林边徘徊,衝出一点点,又倒退了回去。 阴霾早就缠上了小晴的双脚。 一个人影其实早就无声的接近。 「神灵之手终于出手了。」游离舞站在小晴身后不远处,「她可以先把你给解决掉,你不明白吗?风族的温柔小姑娘,你是敌不过蜃族的黑暗力量的。除掉了你,就少了一个她和风永蔚之间的阻碍。」 小晴昂然玉立,「敢来这里就是不怕死。」 「你是为了保护永蔚。」知璃轻声说着。她突然羡慕起这种亲若手足的感情、不惜生死的义气。这也是她不应该获得,也不应该嚮往的,否则也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她的身影看起来更黯淡了,像是灰雾渗透了全身。 「你别傻了。」游离舞突然狠狠喝斥,「你会出手,不就是因为你也看出这风族丫头真正想要维护的,是她自己可能转身投向风永蔚怀抱、成为新部落首领夫人的机会?既然你起了排除这个障碍的念头,现在为什么又要心软?」 知璃诧异地凝视着游离舞。她没想过小晴会对风永蔚有那样的企图,也没想过要伤害小晴这样率真的好姑娘。 「我才没有。」小晴涨红了脸。 有的,是雷心无缘无故告诉她,要她和风永蔚在一起,虽然不是要她嫁给风永蔚,只是要她让风永蔚因为她的温柔相伴,对知璃的感情变淡,方能下定决心一举击倒知璃这个幽林守护者。 只要知璃和幽林都不存在了,风永蔚死心了,小晴就可以回到雷心身边。 一个荒谬的决策,小晴不得不同意,但是怎会被游离舞知悉? 「你其实并不瞭解雷心那么害怕风永蔚被外族女子引诱的真正原因。」游离舞冷笑,「他对神灵之手和永蔚的感情进展如此反感,固执得可疑。那是为他心里有个不敢说出口的丑陋过去。」 「你想煽动甚么?」小晴勃然大怒。 有许多的灰色丝絮,从知璃的食指指尖穿透出来,缓缓下沉,渗透进地下。而知璃的那双眼睛,却清澈的近乎透明。 「难道你不再想和雷心在一起了?」知璃困惑。她不想知道雷心和风永蔚之间到底是怎么了,她只是迫切的想知道小晴的真正想法。 游离舞的双肩微微的抖动了一下,没被斗篷遮掩的嘴唇冷然紧抿。 小晴愤然的以掌心发出风砂能量瓦解脚下阴霾,「这不关你们这些蜃族女子的事。总之,不管谁和永蔚在一起,永蔚身边的人不应该是你,你不是我们风族的人,你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深林巫妖。」 知璃黯然垂首,无法抵挡小晴用这样的言语啃食她的内心。虽然,这些话,她的部落酋长和师姐早说过不知道有多少次。 「被自己的恋人当成赎罪的工具,自然会想要琵琶别抱。」游离舞尖锐地说着,「可你也别以为风永蔚会比雷心更值得信任。口口声声说如果可以,一定会好好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却又老把心思掛在另一个姑娘的身上。」 「他一直想念着小顏。」知璃坚持着。 「永蔚从来没有让任何一个女子取代小顏。」小晴附和着。但,小晴也知道,风永蔚对知璃的呵护,不是移情作用,把知璃当成小顏的替代品。而是因为知璃本身对风永蔚的吸引力。 「所以你不甘心。」知璃一手掬取了流盪在小晴腰际的灰雾,「因为你和永蔚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你却始终不是那个取代小顏的女人。」 小晴怒不可遏,箭步向前就想甩知璃一个耳光,却被尾随过来的游离舞一把扣住手腕。 「不可褻瀆灵的侍女。」游离舞手腕一翻,将小晴翻转一圈摔在地上。「风族姑娘,这里可是我们蜃族的属地。别继续放肆下去。」 黄砂风暴团自地面隆起,包围知璃与游离舞。 第七章之二 在远处……。 在平原中疾行的两人都停住脚步。 风永蔚散发飞扬,发丝间隐隐约约传出闷雷般的响声,而发丝在空气中划过的光痕,在雷心的视线里,也看得出有着如流星般的火燄。 风永蔚突然发出一阵呼啸,不是在发怒,而是一种召唤的语气。然而那呼唤声却又不是在召唤部落族人。 「永蔚?」雷心吓了一跳。 两人还在间聊建设新部落的进度,突然之间风永蔚的表情就转为凝重。 「永蔚,你不要总是想着那个巫妖。」雷心太了解风永蔚的心思了。他知道风永蔚现在想去哪,但是他不愿意风永蔚走上他所走过的路,一辈子心里都有罪恶感,甚至觉得自己沾染了污秽。 「小晴也在那里,她有危险。」风永蔚说完,匆匆往幽林的方向奔驰而去。 地上的碎石都给风永蔚踢飞了起来,打在雷心的脸上。雷心却顾不得自己,惊慌地跟随着风永蔚。 小晴充满怒意的瞪视游离舞,而游离舞也不具善意的回瞪。 游离舞灰白带黑的脸孔,模糊难辨的轮廓和五官,唯有那双眼瞳,散发着连知璃都觉得悚然的阴毒光芒。 小晴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游离舞的阴霾一扫而中,起身之后随即倒地,倒地之后復又起身,三番四次的顽强抵抗。 两个少女的手掌中盪漾着淡薄能量,忽而暴射出去,两股力道互相牴触。忽而又变成两团漩涡,互相把彼此的能量磨成破碎水珠。 「你们别在这里斗法,给我立刻住手。」知璃终于无法静默旁观,于是抬起双手,自掌心发出一道灰雾,把少女们发出来的能量给冲到半空之中。 小晴倔强的凝视眼前两个蜃族女巫。 风族女子和族中青年一样,天生具有战斗的力量和慾望,小晴不怕知璃和游离舞联手相欺,反而是知璃的出手相助,却让小晴心中不太乐意。 「不许在我的属地斗法。」知璃以看守者之姿命令,「游离舞,幽林并非你所可以无限伸张权限的地方,你马上离开。」她若不即时喝令驱逐,恐怕幽林之灵就要出动了。 「没有任何人可以命令我,就算是神灵之手也不能忘记这风俗。」游离舞叛逆以对。 小晴差点没气疯了,这时候可不想看着两个同族巫妖起内鬨,还背起了蜃族族中的规范。 「那么你想受到灵的惩罚?」知璃警告,「你已经让灵受到侵扰了。难道你以为你的权力在神灵之上?」 「我可没有间情逸致听你们斗嘴。」小晴披散着一头乱发,右手发动黄砂龙捲风能量。 不敢贸然阻挡小晴,知璃只能自双掌掌心发出许多球状灰白光晕,让小晴以黄砂风暴攻击破坏。希望能藉此消耗小晴的体力,也让小晴的战斗慾望随之衰减。 游离舞退了几步,静默凝望,一边留意幽林之灵是否会有变化。 小晴彷若被包围一般,眼神冷厉的看着灰白光球,一一予以击破。 破碎的灰雾能量飞到游离舞面前,游离舞发动黑霾能量将之击破。小晴误以为游离舞要偷袭,就随即将把黄砂龙捲风打了过来。 黄砂龙捲风在小晴的手上越涨越大,把游离舞硬生生打得摔了出去。游离舞很快的就爬了起来,把一串十几颗的黑霾球型能量打进小晴的胸口,小晴倒退几步,唇角一片鲜红。手上的黄砂龙捲越拉越长,向游离舞横扫而去。 「不要出手。」风永蔚以狂奔而至,见状大声呼喊喊着。 知璃原本发动灰雾能量,只是想诱骗小晴出手,消耗小晴的体力。怎奈游离舞这个举动,反而激发出小晴的战斗慾望。 雷心见小晴似乎腹背受敌,于是想都没想就发出黄砂能量,与小晴的能量合而为一,化成铺天盖地之姿的黄砂浪潮,向游离舞淹了过去。 「不要伤她,她是小顏。」风永蔚情急大喊。 幽林里大量的飘散出灰白薄雾,渐渐逼近这里。知璃抬高右手,掌心随即凝聚一团灰白光球,吸收着幽林能量。听到风永蔚的呼喊,知璃愣住了,幽林能量又从她掌心的灰白光球迅速扩散出来。 风永蔚也发出了黄砂能量,在三个女子的周身包围一圈,变成急速旋转的能量防护网。在旋转当中,三个女子随着能量防护网飞到了半空中,各自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以弧线滑行,不久之后各自坠落在地。 雷心与小晴所结合的黄砂能量和幽林之灵的能量搅在一起,似是正在互相粉碎吞噬。 「永蔚,去把小顏找回来。」雷心定定望着风永蔚,「然后,你该给我一个解释。」 说完,雷心转身去找小晴去了。 第七章之三 知璃在昏昏沉沉之中,似乎看见天空里飘着一朵蓝色的水云。 云朵边缘呈现波浪的形状,里头有水氳不停的浮动流转。而云朵外型又像是一朵正在天上绽开的大花。 盛开之后花瓣歛合,变成水蓝色花苞。 是风永蔚敲开了一块蕴含光量物质的石头,只要石头一分为二,石头里面的矿物与空气一结合,就会开始发亮。这颗石头会发出蓝光,光的能量升腾到半空中形成这样美丽的景象。 风永蔚正敲开另一颗石头,里面散发的是琥珀色光晕。 一弯新月在半空中出现,渐渐形成满月,在此之间把蓝色光晕的力量往上导引,蓝氲再度晕开如一大片半透明蓝色的云朵。 知璃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原本躺在黄砂能量形成的软垫子上。 「传说中,当恶雪遍佈大地,唯一的火把即将燃尽,风族的祭司牺牲自己的真眼,投入火把之中。火把轰然炸开,化成无数的石头,蔓延无垠雪原,在火燃尽的同时散发着光亮,为黑暗的大地照明,也吞噬了遍地恶雪。」 风永蔚说着本族的传说。 风族善用大地上的所有岩石,也难得的有着这样梦幻的想像。 「人们不会失去光明和能量,因为琥珀石会将它们全部保留下来,等待人们在需要的时候取用。琥珀色的光晕是琥珀石中的极品,它能够净化黑夜里的黑暗能量,并且把这些能量转化为一种守护、疗伤、和静静平抚的作用。」 风永蔚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蓝色水云喷出一道透明水色光珠串,化为弧线坠下,直抵知璃的眉心。 只可惜那些透明光珠一触碰到知璃的肌肤,就全都反弹坠落,化为灰黑薄雾飘散而尽。 知璃看着天上水云,只见那云朵越来越小,最后如花般在枯萎中渐渐变成黑晕晕的。 在夜空里变黑的花朵几乎都看不出来,然而知璃却可以清楚的看见,花朵已经静止不动。 「我没有伤,你不必为我治伤。」知璃黯然凝望风永蔚,「所有氏族的能量,都无法修復蜃族破损的能量。更何况我并不是受伤。」 「你能量虚耗,难道不是因为受伤吗?除非是你自己放弃继续修练。」但是那样做的话,就会因为能量虚耗而日渐衰竭而死。风永蔚心里都记得,也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在知璃身上。 知璃苦笑摇头,不晓得该如何对风永蔚解释。神灵之手的进展,和所有的蜃族族族人、甚至所有的氏族都不相同。 神灵之手的必然之路,知璃也一直放在心里。 「游离舞怎会是小顏?她不是你们风族的孤儿吗?游艺旅人里怎么会有蜃族的人?她现在往哪去了?」知璃不想再谈论自己。 让风永蔚对她了解太多,或许一点意义都没有。知璃只有问起关于小顏的事。 「是她自己告诉我的。」风永蔚将手中的石头轻轻拋向远处的空地,「在我看着小舞跳舞的时候,我竟然看见了小顏的身影,然而我在那个小顏身上,却又看见和你极为相像的特质。我几乎都要以为你们三个是同一个人。」 知璃不可置信,她知道自己一直是自己,从部落里的软性拘禁,到幽林这里,她永远都不会是另外一个人。不会是小舞,也不会是小顏。 「你们都是被所谓的天命所束缚的女子,身不由己地走向自己所不愿意居留的境地。」风永蔚伸出手,牵引着知璃,让知璃缓缓地站起身来。 风砂能量做成的软垫已经快要消失了。 看着知璃像是快要溶解的眼瞳,风永蔚说着,「尤其是看见远方他人婚嫁的身影,自己形影相弔的孤单,还有最终远方的情景变成了梦幻泡影,犹如自己内心的想望终究灰飞烟灭的情境。我原以为那幻象是你自己的内心投射,幻灭代表你最后的醒觉。而小顏的遭遇也是如此。」 人生的波折,让小顏原来的幸福如火瞬灭。 「但我不是……。」知璃焦躁着,她以为自己对风永蔚而言只是小顏的替身。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到的并不是你。」风永蔚含笑,「一开始我还在混淆,但当我随着小舞的通幽之路离开了广场,和小舞独处,而她跟我提到的关于等待与遗忘的传说。」 一开始,雷心的疑问让风永蔚自己也相当困惑,以为是自己太想念小顏,以至于把每个亲眼所见的画面都错当成小顏现身。 蜃族的通幽、小舞的暗示,直到在幽林之外看见游离舞,想起游离舞对风永蔚与知璃相处时的干扰,风永蔚终于明白了。 「小顏认为我已经不再等待她,所以她无法原谅我的遗忘。可是她并不知道,当我误以为她死去之后,每一天,我都在希望这个死讯只是个误传,哪怕是在祭拜她的时候,我都不把那当成是一种祭祀,而像是在等着她的晚归。」 「她终于回到你身边了,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只要她愿意相信你并没有忘了她。」知璃低着头。 泪水冲淡了知璃眼中的薄雾,而知璃却没有勇气看清楚风永蔚在与小顏重逢之后会有甚么样的表情。 「她是水上的一块浮冰,只是暂时漂浮在这里,总有一天也会漂浮离去。拥有游艺旅人和游离舞的双重身分,她是不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 风永蔚看出小顏的不一样了,「如果愿意回来,早个几年她都可以回旧部落找我,游离舞是自由的不是吗?然而她已经变得不再理会别人的感受,特立独行。她喜欢狠狠在别人心上划一道道伤痕,却残酷的觉得有趣。」 第七章之四 风永蔚又敲开了一颗石头,顿时天降瑞雪,乳白色能量在天地之间不停地扩散。 知璃屏住气息看着眼前雨雪霏霏的幻象。 风永蔚再捡起了其他的石头,一敲敲出灿烂闪动如火的能量,放在掌心之中,照亮知璃柔美的身躯。却如两人初见之时,那种遥远陌生、虚幻飘忽的感觉。 知璃看起来就像是一团灰雾,不堪风吹。彷若活生生的演绎白雪与星星神树的故事。 当白雪遗忘少女,而少女化为树身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的情境吧。 「你这样看起来,就像是快要消失的样子。」风永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知璃正在使用幻术? 知璃哽着一口痛楚在喉咙里,似是在发胀,酝酿着一股撕裂的力量。但她知道,那不是灵的力量正要瓦解她,而是源自心底的酸楚所造成的疼。 「原来你的出现,是要促使我加快速度大功修成。」知璃让人难以理解的苦笑。 所以风永蔚若从没出现过,是好事,这样可以让她在清寂之中,保留此身更久一点。或许这就是神灵之手不能与外人接触的最大主因。 也许,先祖也不忍心让少女们太快消失。 骨髓内一阵又一阵小型爆炸似的衝击,能量气旋不稳定的翻转移动,让知璃觉得自己宛若置身在一个滚动不停的透明水球里,四周围颠来倒去的景物,让她都要看花了眼。 突然之间,白雪如瀑布般笼罩周身,乳脂般的顏色让她看了觉得内心平静。在体内四处运行的能量气旋回归原位,骨髓里流动的能量也不再爆开。 白雪瀑布如花瓣一般缓缓垂下,在她四周围的地面上,凝结成一络一络的藤蔓形状,纵横交错如网。 银色光芒,在白雪藤蔓上穿梭流动。 「你这话是甚么意思?你在修练甚么?」风永蔚无法理解。 此刻的知璃是这样不可思议的虚幻,让风永蔚几乎都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蜃族的幻术,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少女。 「我会成为你们所能见的黑暗。」知璃语气微弱,又不经意看见了白雪的边际上、幽暗的天色里,出现了银亮云团,当中开出一朵黑色的花。 黑色的花瓣上有银色纹络,如穹空里的星痕。 那不是幻象,而是一朵真实的花朵。 知璃不敢告诉风永蔚,她看见了「夜幕幽妍」,一种在黑暗物质里生长,代表死灭的花朵。 在死亡之鸟前来接引亡灵之前,花会先开。 「我解不出你话里的意思,蜃族本身不就代表黑暗吗?」风永蔚坚定地望着知璃,「而我说过,我会把你从黑暗里带出来,我会让你活在有许多花开的地方。」 花草不生的地方代表被诅咒,花开却可以破除诅咒。风永蔚一直坚信如此。 然而在被诅咒过的地方要让花开,是何其艰难?知璃心中沉痛,却突然有着期待。 知璃伸手轻轻握住风永蔚的右腕,「或许以后你可以带着小顏走进我的幽林,两个人齐心协力去耕耘,让那里处处花开。或许连枯死的树木也会復生,绿叶苍苍,还会有美丽的花穗,因为季节的变化而转换不同的顏色。」 或许,树的果实会有着像星星神树那样的永恆光亮。除了她,风永蔚和小顏却甚么都不会遗忘。想到这,知璃的脸上浮现出宛如自己得到圆满归属的幸福笑容。 风永蔚愣了一愣。知璃这话像是大方地邀请风永蔚和小顏走进幽林,安心地放开手脚去改变幽林里的风貌。 这是不费兵卒的胜利,却得之空虚。 「你决定弃守幽林了?」风永蔚有些担心,「真的愿意把幽林交给我?这是为什么?」 就算是自己期待已久的结果,风永蔚还是要知道那个原因。 知璃依旧维持着幸福的微笑。她不想对风永蔚说实话,脑海中却浮现师姐导引她所领悟的前缘……。 第一世,她的恋人在战乱中死去,她遵守女巫的指导,在树叶有七种顏色的神树之下守护恋人躯体,却直到白发苍苍后仍等不到恋人的復生。 第二世,她嫁给一位鰥夫,前妻之子却在盗匪的绑架之中不慎跌落山谷,临终前的凄然一笑,她方知,小男孩就是前世恋人。 错过了再世重逢的机会,如今七叶神树不会再给她另一个许诺。 知璃不自觉的在风永蔚的掌心摩娑着,宛若风永蔚是一个失温的人,需要向她取暖,而她也愿意给予。 风永蔚猛然抽出自己的手,「我感觉到你掌心透着奇怪的频率,你准备要发动能量是吗?」 这样的警觉让知璃的心如冰破碎,但她不会忘记所有人对她的防备原本就是应该的。 「你快回去吧,我想你应该帮助小顏摆脱游离舞的身分,重新适应你们风族部落的生活。」知璃轻轻摆动着衣袖,独自走向幽林。 「花快开了,我一定会在那一刻和你会面。」风永蔚喊着。 相约花开时,知璃却不敢确定,到那天此身是否安在? 如飘零的花瓣一般,白色细碎雪花自一双手中喷发四散,飘浮而后坠落。 四周白色光晕不停地蔓延,成一片靄靄雪景。 雪地上腾空浮动着灿烂闪动如火的种子,照亮她柔美的身躯。水色的长袍,旋转在雪地中央,却像是一抹水光,迷离非真。 嬝嬝如花,梦里嬋娟,你在人世,宛若飞仙。 飘飘如尘,我本轻烟。偶然一顾,为此留连。 嬝嬝如花,梦里嬋娟,你在人世,宛若飞仙。 飘飘如尘,我本轻烟。偶然一顾,为此留连。 一抬起右手,掌心喷发一道水氲,冲天激射,于半空中凝聚成团,随即爆开成难以计数的微小水珠。 水珠在瞬间冻结成冰,如冰珠瀑布般的向雪地喷发而下,在接触地面时赫然停滞不动,宛如披掛在透明树干上的藤蔓。 团团夹杂着飞雪的凛烈寒气席捲而来。 一道道的蓝色光束把原本的风雪衝撞开来,四周白雪乱飞,犹如雪地暴风肆虐。 突然,水色身影脚底下的雪地隐隐约约的震动着,随后一阵凛冽的风势,把环绕周围的飞雪全冲激到她的身后,凌空聚集成一座小山,然后轰隆隆的,以山崩之势,白雪破碎成块,纷纷掉落到地上。 此一叠、彼一叠,堆积在地上的雪堆能量自行逐渐溶解,化为银光闪烁的流水,缓缓渗透进雪地底下。 然后,银色新芽冒出雪地,长出银色花苞,在绽放之中又渐渐化为雾气,风吹即散。 一团柔软的黄色薄布在半空中形成,吞噬了风中飞雪,将雪气化为丝丝细雨。 「小晴,不要再跳舞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势,你不能不治疗。」雷心充满忧虑的望着停不下来的小晴。 从小晴醒来之后,她就一直诡异魅舞,像是个从小深受严格训练的游艺少女。 「冰华雪纱,你知道的吧?」小晴一边跳舞一边说着: 「在白雪底下自开自谢的花种,枯萎之后的花瓣会永远冰封在雪泥里面,挖出来用热能量融化,她会化为像轻烟状的的丝絮,可以作为食物。如果继续催化下去,丝絮越来越绵密浓厚,就可以披在身上当披风。」 「我听说过。」雷心温柔回应着。这种植物,水打不湿、火烧不化、阳光无法消融。冰华雪纱结的籽,打碎之后做成的浆,可以作为黏着剂,黏性很强,用来建筑城墙,牢不可破。 风永蔚曾经说过要寻找冰华雪纱的种子,小晴当时还兴高采烈的附和,想以冰华雪纱编织一件最美丽的嫁衣。 「就算没有冰华雪纱,你织出来的布都是最美的,我也等着你织好了嫁衣。」望着动作渐渐缓下来的小晴,雷心重复了当初对小晴说过的话。 小晴静止下来,原本总是流露丰富情感的眼神却变得空洞。「冰华雪纱是雪族居住的地方才会有的植物,她们从不赠与外人。因为冰华雪纱代表彼此间永志不渝的感情,是雪族的青年男女用来做成披肩,彼此餽赠、互相许诺的证物。」 「因为冰华雪纱做成的织物,是很难去破坏的。」雷心说着,「就像你和我之间的感情。」 「冰华雪纱遇到水氲,就会一直不断的膨胀,然后就会变成像这样雪峰似的型态。」小晴抬起右手轻轻抚摸雪峰山稜。 月亮滑向山的另一边,我与你面对着面,天际的星星还会再出现,你我却从此不再相见。 她轻轻哼着,多年前小顏在旧部落的广场教她唱过的歌。 「你能不能不要唱那种让人心酸的歌?要唱就唱我们风的子民所唱的,毎一首都让人精神振奋。」雷心锁眉。他是真的很不喜欢动不动就柔肠寸断、凄切痛楚,这非小晴原来的风格。 他一向不许小晴学小顏这样唱歌。 第八章之一 小晴依旧哼着,不再顺从雷心。 雷心无奈的沉默着,忽而又想到刚刚没有说出口的困惑。「小晴,你哪来的水氳?那是蜃族的幻术,是你以前偷偷跟小顏学的吗?」 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小晴只是停止了哼歌,如一株枯树般独立在黑暗里。 这样的缺乏生气,让雷心心头像是结满冰霜。 该不会当年的事已无法再隐瞒下去了?雷心忧心忡忡。 雷心走到小晴面前,对着小晴缓缓伸出右手,而小晴也不自觉的抬起左手,两人的掌心隔空相对着,不一会儿便各自出现一道黄色漩窝状气体。 雷心的漩涡运转着纯粹的呼呼风声,小晴那却充满如煮沸泡泡般的剥剥声。这代表小晴的能量磁场里已然被杂质渗透。 「小晴,你体内真有水氳,让我来替你排除。」雷心焦急地想拉住小晴的手,却被小晴冷淡挥开。 不知是蜃族的法术完全控制了小晴的心智?还是小晴已然知悉雷心鲜少为人所知的过去? 「小晴。」雷心半是忧虑半是心虚。 「当年,你是怎么毁了小顏的?为什么她会这么鄙视你?你又如何亏欠永蔚?需要拿我当工具去为你自己赎罪?」小晴冷然质问。 虽然天生直性子,不喜欢东想西想,然而今晚小顏的暗示,却让小晴不免產生疑问。 百分百的信任可以换得绝对的忠诚。小晴不再把这句话奉为圭臬。 雷心支支吾吾的,对过往实在难以明说。他原以为小顏的离去就代表真相的沉寂,谁知小顏竟会好好活着回来? 那件事原不是他的本意,他是受小顏的魅舞所惑,无法遏止自己才会铸下的错误。那本来就是蜃族女巫引诱男人的本事。 雷心勉为其难地吐出一句,「我并没有毁掉小顏……。」 「你敢说没有?」小晴盛怒,掌心中的能量碎裂成微粒,如风飞沙般的喷溅刮痛两人的脸颊。「虽然当时大家年纪都还小,你却已经把小顏当作女人,而且是自己的女人。」 所以雷心才会让自己的未婚妻去赔偿风永蔚。小晴想着,如心中生出冰片,缓缓的割痛着。 「小晴,蜃族的女巫原本就善于使用妖术掳掠男人,她们可以是任何一个男人的女人,我对小顏所做的原本就是她所想要的,她并不是一个心地纯洁的姑娘。」雷心转而振振有词。 是小晴的父亲当年看出了小顏的异端,并且要雷心闷不吭声的暗暗观察,雷心才会不慎着了妖术,理智尽失的扑向小顏。 「是她独自在深林里修练诱惑男人的舞蹈幻术,她正要成为那样的女人。」 雷心为自己辩解着,「也许她一开始并不是把我当成她第一个想操控的对象,但这对她来说其实并无差别。她离开之后可以四处网罗她所要的男人,我并没有毁了她。她却可能毁了我们部落里每一个男人。」 「你可以告诉永蔚他爹,把小顏赶出我们的部落。」小晴泪眼盈然,「你却姑息自己,一步步走进小顏展开的网罗里面。你没有毁了她?难道甚么都得怪到小顏头上吗?」 在小晴的悲愤质问之后,雷心听到背后从不远处传来声声冷笑。 蜿蜒的蓝色道路盘旋在雪地上,随后缓缓增生叠高变成迷宫似的山峦。 这是蜃术不断灌注水氲所造成的景象。 雷心和小晴被困在水氲迷途当中,眼看蓝色山峰越来越是崇伟,一络一络的水氲突出形成稜线,缕缕水光在里头摇摇曳曳,瀰漫出来的水氲,则让人有种身在山中氧气稀薄的窒闷感。 小顏所发动水氲的速度趋缓,力道也渐渐减弱。 「雷心,就因为你被所有人寄望成为风族最值得尊敬的战士,所以你不允许自己的人格有任何的缺失。」小顏冷冷的说着,「因之你无法承认自己内心软弱阴暗的一面,还把所有的过错全都归属于别人。」 蓝色山峰如降瑞雪般的逐渐转白当中,忽然之间银色丝网悄悄的顺着山脉蜿蜒过来,渗透进蓝色水氲当中,然后瞬间爬满雷心整个身子。 雷心全身的能量都被封锁住了,他只能竭尽馀力的对小晴说,「你快离开这里,去让永蔚知道小顏是怎样可怕的女人。要永蔚小心防范所有蜃族的巫妖,别再受到她们的蛊惑。」 「雷心。」小晴一会儿看着恋人,一会儿又望向小顏。「小顏,求你原谅雷心所犯的错误,他是永蔚最好的兄弟。」 就算难以谅解雷心曾经有过的背叛,小晴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雷心受到任何伤害。 小顏阴冷的笑着,「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孤女吗?我告诉你,在你父亲……你们部落里的大祭司偶然在酒醉中灵光乍现,感应出了蛰伏在我体内的蜃族能量,并且私底下要雷心想尽办法赶我走的时候,我就领悟,我往后的人生,会有不一样的面貌。」 因为小晴之父一次醉意醺醺的占卜,让小顏反而发现自己真正的道路。从此以后她以毁灭别人的希望为乐。 看着如知璃那般哀哀欲绝的表情,小顏反而觉得欣喜莫名。她也不知道促成多少个神灵之手,在万念俱灰中加速走向灰飞烟灭的结果。 「小晴,不要求她。」雷心依然态度强硬,「这种巫妖一向乐于把人推向黑暗深渊,她不会答应你任何要求。」 「雷心,你住口。」小晴怒喊。 蓝色水氲与山脉之间的连结,在一道黄色飞虹闪现中被切断,小顏也闷哼一声腾空翻转一圈,而后重重摔在地上。 这道黄砂飞虹暂时封锁了她所有的能量。 「小顏,我不是故意对你下重手。」风永蔚缓行而至,「我不能原谅雷心对你所做的一切,我也无法接受他给我的任何补偿。但我希望你能放弃游离舞的身分,在我们的部落里和我们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小顏挣扎着坐了起来,死白的脸色不再有着平日扮演游艺旅人时的嫵媚艷光。「永蔚哥哥,你的族人不会容许我这个蜃族女子的存在,否则当初我就不会被逼着离开你,还在半路上病得死去活来。」 「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风永蔚哽咽的说着。 雷心与小晴默然相视。 「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小顏阴冷的说着。 「因为在我差点死去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在面对别人的绝望情绪时,居然可以忘掉自身的煎熬。尔后当我一步步把他们逼向自我放弃的地步,自己的痛苦却因此一点点的消失,我才知道我应该如何让自己活下去。」 小顏的双眸中乍现阴厉光芒,让人望之心生悚然。 第八章之二 「小顏。」小晴压抑着寒颤说着,「过去的事情我们就拋诸脑后吧。只要你愿意改变自己,和我们一样单纯和乐的生活,我想我可以帮助你,让所有的族人接受你。你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居无定所。」 小顏转而轻蔑的望着小晴,「你有脸替雷心求情,还可以说是因为你是为了盲目的爱情,可是你凭甚么认为你可以让所有人接受我?莫非你已经认为自己真的是未来的首领夫人?」 小晴不堪如此污蔑,暴怒了。「我的感情从来都没有变质过,也绝对不会奢望不属于我的名份。」她对雷心绝对的忠贞,不容任何人扭曲。 雷心愧意甚深的低下头。 风永蔚走向小顏,「我知道,我可以想像你这些年来的生活。而这是你自己所做的选择,你也乐于活在你所选择的人生。你并不愿意改变,你只想看着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毁灭在你所製造的黑暗里。」 不是风永蔚遗忘小顏,而是小顏改变了。 「所以我根本无法过那种单纯和乐的生活,没有阴暗和毁灭,就满足不了我。」小顏笑着,眼中却流露令人无法承受的寒意与残酷。 「你真的,太可怕了。」就连风永蔚也不免心里发寒。 雷心猛然抬起头,「永蔚,我早说过留她不得。现在你已经清楚她的本质,如果你还想保护自己的部落,你现在就必须瓦解她的力量,让她永远都无法去伤害任何一个人。」 「雷心。」小晴不敢置信地看着雷心。 这人怎能对自己所摧残过的女孩如此残忍?小晴实在无法分辨,雷心和小顏到底哪个比较可怕? 突然,灰白冷雾在地面上升腾翻滚,轰隆轰隆的,风永蔚等人都觉得两隻耳朵快被那股声波给振到发麻。 抬头一看,半空中滚滚黄石,却是被那阵灰白冷雾挟带着升腾上去的。不时还有几颗石头喷了出去,落在远一点的地方。 雷心与小晴铁青着脸色对望,风永蔚神情严肃地凝视前方。 小顏抿唇,「灵动怒了,这是你们想要破坏黑暗所遭致的祸端。」 回头看着小顏阴冷的眸光,风永蔚的心打起了寒颤。 山脉破碎成蓝光飞霰,白雪化为微细粉尘,滚滚黄沙被灰雾消融殆尽。 原本被水氳能量覆盖所形成的雪地,此刻转为乾裂的黄土。 风永蔚感觉到脚下土地的隐隐震动,似乎是深处的能量被牵引上来。他正想要大家离开这里,却见到知璃缓缓走了过来。 斜襟一排碎花刺绣,腰间一束银色串珠环绕。有别以往的装扮,让平常总是气色惨淡的知璃看起来却多了几分鲜妍秀丽。 那张皎洁如月般的面容透着一股神秘而灵秀的气息,纯白的衣裳裹着纤细的身子,轻盈得像是刚刚落在雪地上的一朵雪花。 看起来脆弱得难以一击,却又如坚冰一般,顽强不肯被融化。 她的身上连一粒小小的灰尘也没有,衣衫雪白飘逸得像轻烟。秀緻的眉眼与幽然的气韵,宛若古老神殿里冰雕的圣女。 她在穿云踏雾之间,目光冷冷的扫射週遭的一切。但是望着风永蔚的眼神,又流露着一股青春稚气。 轰然一声,知璃脚下的黄土瞬间炸开,细碎粉尘往上喷发,夹带着强烈气场把知璃扑倒在地。 「知璃。」风永蔚惊喊。 雷心拉住了他,「永蔚,幽林之灵不会让你靠近她的,你会被灵给撕裂。还是小心自身安危。」 风永蔚愤怒地转头望着雷心,「只为了保住自身而弃危难于不顾,并非风族战士所应为。」 小顏笑着,「对这一切你们无能为力,当不当英雄又有何意义?」 「小顏,你何需如此冷酷?」小晴还是难以理解,当年的纯真小女孩为何转变成如此性情? 宛如笑眼旁观踩街卖艺的小顏,让风永蔚和雷心两个大男人看了也忍不住全身发寒。 知璃只见四週一片白茫茫的,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一道道寒气扑面而来,压迫感顿时笼罩心头。等到知璃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周围围绕着比自己还高的长型残破冰片,一片又一片,冷冽气息从冰片与冰片的间隔由外往内吹。 「啊。」知璃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阵阵银色细碎白雪当头笼罩。如粉尘一般的白雪在她身上爆开,犹如被冰针射中般刺痛。 凝水结雪!风永蔚心头一凛,这是在炎热的地带的一种作物种子,在结合水气之后会產生类似白雪一样的物质。 土地下一定有凝水结雪的种子,被幽林之灵给搜寻到了。幽林之灵利用水氳和种子所共同製造出来的类白雪物质,形成雪牢困住知璃,藉由折磨知璃来警告他们。 「这就是我们蜃族的灵。」小顏的脸上出现崇仰的神情,「没有人可以抵挡它的扩散蔓延,也没有人能违抗它的任何安排。在它面前任何人都是祭品,没有任何祭品可以安然脱身。」 这番话让风永蔚大为震怒。 「不要紧,我们蜃族女巫原本就耐得住阴寒。」困在雪牢中的知璃,连飞扬的发丝都显得根根透白,看起来就像是个冰人,但她却能以清晰的语气来安慰风永蔚。 她是被灵的力量给推过来的,她知道灵要在风永蔚面前撕裂她。 「永蔚,我们走吧。」雷心苦劝,「这是她们蜃族巫妖自己的事,我们风族没有必要牵涉其中。」 风永蔚铁青着脸,用沉默代表回绝雷心的要求。 「雷心。」小晴期待雷心能够拿出风族战士应有的气魄和仗义,但雷心居然只是急着要离开,她感到失望。 然而,没有人可以脱身,因为从地上白雪堆中所散发而出的灰霾,已瞬间如实体一般的束缚所有人的双脚。 除了小顏,依然是个自由之身的游离舞。 风永蔚目带渴求的望着小顏,「你们都是蜃族的女巫,我相信你不会狠心漠视知璃受苦。你的法力又是如此高强,一定救得了知璃的。小顏,我愿意全力配合你的指示,只要你愿意出手。」 灰霾如长蛇一般的攀上风永蔚的躯体,直至风永蔚的脖子,便缠绕一圈又一圈,还碎化零零散散的粉尘,扑向风永蔚的脸庞。 可是小顏一点都不想帮助任何人,「我怎么会冒着被灵瓦解的危险,去改变我最想看见的场面呢?神灵之手变成灵的一部分,是天经地义的结局,谁都不能够逆势而为。」 第八章之三 小顏冷酷的言词和眼神,让风永蔚寒彻骨髓痛彻心。 「永蔚,只要你愿意放弃帮助我,灵会放过你们的。」知璃说着,脸颊却变得更薄透,眼瞳也蒸腾出一缕缕寒冷雾气。 灵以好几倍的速度和力量,侵润她的身体,而她体内的能量也散出体外,与灵结合。 风永蔚看着知璃像是快要融化的冰,至此终于明白知璃最终会走向的道路。 「你看她、你看她,她都变成这样,你们怎能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子,送上这样的绝境?」风永蔚质问着小顏。 「这不是绝境。」小顏反驳,「这是神灵之手神圣的天职,从担任灵的侍女,守护黑暗,到最后变成灵,成为永恆的黑暗,这是少数的蜃族巫女才能得享的崇高地位与荣耀。」 小顏望着知璃,「是不是?伟大的灵。恭贺你即将大功修成。我何其有幸,不知是多少次见证灵的昇华了。」 知璃濛白的眼瞳在勉强的运行能量之下突然散去薄雾、乍现清晰。只因她要在意识尚存的时候,看着风永蔚眼中的不捨与焦虑。 「我看不到月织素的花开了。」知璃惨然一笑,「但请你让月织素繁衍下去,让月织素取代幽林。这样蝴蝶就会飞来,彩虹也会出现,幽林就不再是黑暗的属地。」 然而黑暗之灵消失了,也代表知璃连最后一种存在的方式也没有了。风永蔚的心犹如被硬生生绞扭了好几圈。 「永蔚。」雷心此刻提醒,「趁这机会一举歼灭恶灵与巫妖,这样幽林就会是我们风族的属地。」 「雷心,你看不出梦河知璃在为我们着想吗?」小晴恼怒。「你看不出她从来都不想看见我们被黑暗给吞噬吗?」 「她和黑暗是共同存在的。」雷心大喊。 风永蔚勃然大怒,转头望着雷心的目光,强烈得有如烈焰燃烧。他更觉得自己体内似乎处处都有能量爆燃,骨髓里也炽痛难耐。 火焰,火的热能量足以熔化冰冷。风永蔚取出藏在衣襟内一只小包,脖子上的阴霾迅速缠上他的双手,化成两股力道牵制着他。而他却无视牵制,仍然一手拉开小包上的束口,一手倒提小包将里头的种子洒了出去。 轰隆隆的泥块与遍地的阴霾白雪炸裂开来,升腾的烟雾瀰漫高空。大地能量被激发出来,细微雪尘立刻紧密包围,形成飘浮滚动的圆形粒子,又先后『碰』一声的爆开。银亮火光,在风雪中忽明忽灭。 雪地上四处可见银色电光流动,纵横交错。有些地方的白雪犹如火山泥浆一样的往上喷发,有些地方出现小小的漩涡。 高温火焰在阴霾白雪中扩展,一边又吸收着阴霾白雪里的能量,越烧越旺,火焰一簇又一簇,蓝光时时闪现。 只见火焰越烧越高,小顏不由得踉蹌后退。 白雪不断融进火焰里,烧得每片火焰都像宽阔的大叶子一般,在摇曳中发出暴雷般的声响。 阴霾的力量变得微弱,三个风族轻松地摆脱箝制。风永蔚更是不顾己身安危的衝到知璃身边。知璃周遭的能量冰片已然熔化,暂时摆脱了幽林之灵。 风永蔚一把拉起知璃,将她揹在背上。「雷心,快带小晴离开这里。」风永蔚的声音压过烈焰轰隆的呼喝声。 焰火在雪原中蔓延,火势却越烧越弱。白雾在火燄中蒸腾四起,烧了好一会儿之后,白雾扩散开来,覆盖住火焰,面积越来越大。一簇簇的火焰被熄灭,雪原的热度因而渐渐地降低。 雷心拉着小晴的手,两人一同拔足飞奔。 「永蔚,注意自己。别再管那个巫妖。」雷心逆风大吼。 知璃双手轻轻环绕在风永蔚的脖子上,在风永蔚揹着她跑的时候,她不时忧心忡忡地转头望向小顏的所在。 小顏正展开双臂,画出身前一轮灰白色月轮状阴霾,将她自己上半身都遮蔽起来。不时有明暗不定的小光球从月轮灰霾里飞射出来,融进白雪,随白雪被火焰吞噬。 知璃明白,小顏正在瓦解那些焰火,而灵的能量也在运行当中。小顏是可以安然脱身的。 「放下我。」知璃在风永蔚耳畔说着,「灵与神灵之手彼此之间会互相感应,灵会藉由追踪我的行跡,紧紧尾随在你身边。离开我你才能摆脱灵,这样你才不会有危险。」 「你是我要带走的人。」风永蔚说着、跑着,「风族战士绝对不会放弃对抗黑暗,也绝对不会为了保命而捨弃自己所要的。我不怕黑暗在我身边,但我怕你不能在我身边。」 泪水滑过知璃轻轻扬起的唇角。灰白丝絮自她发丝间脱落,她静默的释放体内微薄的能量。 冷冷白色光晕渐次消融了熊熊红色火光。雪地焰火终于烧尽,地上的白雪出现无数的圆形凹洞,洞里馀烟裊裊。白雪气体渐次消失,慢慢回復成原本的黄土面貌。 「永蔚哥哥,你让神灵之手无法昇华为黑暗之灵。」小顏双手下垂,月轮灰霾瞬间化为粉尘纷纷坠地。 她冷眸凝视风永蔚与知璃远去的方向,「蜃族的仇敌,游离舞将化为天地间最狠厉的制裁者,我早已不再是你们的朋友。」 第八章之四 才被风永蔚放到柔软的草皮上,知璃随即陷入昏睡。 直至天明鸟声啁啾,知璃才渐渐甦醒。 乾褐的草皮推叠围成三面矮墙,顶上用大片宽阔的绿叶搭建成棚,有几根树枝横横竖竖架着支撑。 风永蔚席地而坐,背靠着矮墙,垂首闭目,披掛在胸膛上的长发,还夹杂着一丝一丝蓝色毛绒状物质。 知璃悄然起身,轻飘飘地走到风永蔚身边蹲下,看着那些蓝色绒毛,似乎是鸟羽,细细碎碎的。她伸手想拈起一丝来细看,却又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空了,徒存躯窍、贫乏无力。 「这是『深』的鸟羽。」风永蔚睁开眼,「昨夜幽林外那场大火,把一群深鸟都给吸引过来。牠们把这附近都净化了,没有残存半点阴霾毒害,幽林里的灵也无法接近这里。」 这一处原本是新部落的观察站,离幽林有点远,加上深鸟来到此处又正逢换羽的时期,大量的羽毛洒落在土地上,可以避火,也可以避毒。 知璃从来都没有机会亲眼见过深鸟的真实模样,深鸟从来不会待在蜃族居处的地方。 「小顏呢?」知璃犹记得幽林外的火焰冲天,「你不担心她的安危吗?」 知璃更记得风永蔚对小顏的思念、对小顏的挚情。在浩劫馀生之后,风永蔚应该待在小顏身边才是。 「你就让我好好待在你这里,不要再提到其他人行不行?」风永蔚笑着凝视知璃。 昨夜之事让风永蔚太失望透顶。雷心的冷酷、小顏的阴狠,还有小晴与雷心之间莫名其妙的约定,让风永蔚与这些人之间的真挚情谊,全都变质了。 知璃轻轻地抚摸这个伤心少年的脸颊,她知道一个人必须远离同伴的时候,是既孤独又惶恐的。她守着这个少年,给他安抚,希望他能因为得到另一个人的陪伴而觉得安心。 风永蔚要和她在一起,这一刻让她不想要有任何改变,她还想继续存在、还能以任何的方式讨风永蔚的喜欢。 她抓着风永蔚的双手,贴着自己的脸颊。 风永蔚凑了过来,用自己的额头抵着知璃的额头。 「月织素开花了,你想看看吗?」半晌之后,风永蔚突然发问。 「如果我靠近幽林,灵会察觉我的。」知璃离开风永蔚一点点距离,「深鸟也净化不了幽林的灵。」 风永蔚温柔微笑,「又不是只有幽林外才会有月织素,还有其他的地方呢。走,我带你去。」 拉着知璃起身,风永蔚带着知璃走出草屋外。 屋外的世界盪漾着浅浅的蓝色水光,却不是蜃族的水氳,而是深鸟鸟羽所挥发出来的纯净水气。 知璃只觉得自己脚下如踩在半空,她踉踉蹌蹌,晕眩如四面八方都在互相交换位置。 风永蔚焦急搂住知璃的肩膀,「是不是深鸟的能量让你不舒服?还是这外头太亮了?」 知璃笑着摇摇头。深鸟的能量只让她觉得清凉定静,然而体内能量的空虚,却让她连站着都无法保持平衡。她只剩下一点点意识、一点点力气。 但她不想让风永蔚这时候为她忧虑,这时候风永蔚需要她的抚慰。 「带我去吧,我可以看见花开的话,那就是我的人生有了好的转变。这可是我原本遇不到的机缘。」知璃勉力支撑着。风永蔚的面目表情却在她眼前变得雾白,十指相扣的感觉越来越虚幻。 「走。」风永蔚扶着知璃,绕过草屋,在草屋之后,那里有两行绿树。 阳光照得树叶油亮,知璃竭尽所能的聚焦凝视,还是看不见哪棵树上开了月织素花。心沉入冰潭,她知道自己已非生灵,只是凭藉微弱意识操纵躯体。 「花开得很茂盛呢。」风永蔚似乎没有发现知璃的异状,只是把知璃搂得更紧。 知璃索性像是依赖般地靠着风永蔚。浑身软似棉,作为亲暱状。儘管她已经感觉不到另一个躯体的温热。 回到草屋里,风永蔚让知璃躺回原来的地方,还扶着知璃的肩膀,让她轻轻靠向草墙,谨慎的模样,就像是在照顾一个病人。 「你再多休息一会儿,元气都还没恢復过来呢。」风永蔚叮嘱着。 「我好得很。」知璃笑着,「从来没看见那么繽纷的花,真正的绽放,而不是我用幻术变出来的。看得我心情大好,精神也更好了。」 风永蔚慎重凝视知璃,「是吗?那是你一直故意赖在我身上囉?」 知璃笑而不语。半晌之后才说,「你若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可以变出幻象,如你初次接近幽林的那一晚,证明我的法力还未衰竭。」 知璃身未动,双手却已被风永蔚抢先一步紧紧握着。 「别再逞强。」风永蔚看了知璃好一会儿,才把知璃的手放开。「你安分静养,等我去帮你煮碗果浆茶。你要喝热茶还是冰茶?微酸还是清甜?」 「热茶,要酸中带甜。」知璃很庆幸风永蔚不再关心她的身体状况了,而且她也口渴了。 「好。」风永蔚起身,朝着草屋出口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那你要不要加点冰?」 知璃咬着唇。风永蔚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呃,我逗你的。」风永蔚的脸颊红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会这么失常?「我先回部落。你不许离开这里,晚点我还要跟你多说话。你逃了,我会去追捕你。」 看着知璃被逗笑,风永蔚自己也觉得开心,随后转头快步离去。 风永蔚走出草屋之后,知璃模糊的视觉就再也看不见风永蔚的身影了。然而她心里却毫无任何恐惧。 有股甜甜的滋味,还有些期盼。好像是她只需要安静等待风永蔚回来这里,好像这里是她和风永蔚会一直待着的地方。 游离舞,在风中旋转摇曳如火焰之姿。 小顏唱起了许多游艺旅人爱唱的那段传说……寰宇大地最初来自于火。火焰在无垠的黑暗里从一点星芒爆裂燃烧开来,越烧越加畅旺。 火焰从气体能量凝结成广袤的固体物质,逐渐降温,形成了寰宇大地,而被烧焦的黑暗,凝结成横亙于大地的山脉。 火焰也变成了具有强大能量的神兽叫作喷,没有任何一个氏族有能力可以驯服得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有具备特殊能力的司焰才得以驾驭。 然而传说中最后一代司焰为了维护寰宇的寧静,把自身御火的天份与所有的喷兽都封存在炽焰海里。 在那之前,司焰命令所有的喷兽,把自身的能量喷发碎裂,留在大地,化为种子,好让后人需要焰火能量的时候,可以方便使用。 火焰创造了寰宇大地,却也具有毁灭的力量。炽热的能量令所有氏族害怕且嚮往。 小顏静止不动,嘴唇抿着冰冷的微笑。 「你用火焰对付我,你把我当初给你的见面礼用来摧毁我。」小顏低首自语。 第九章之一 「对付你们这些蜃族巫妖,强烈的手段是合情合理的。」雷心昂首阔步走了过来。 当火焰种子生成的火焰险些吞没小顏的时候,雷心内心澎湃激昂,只惋惜自己不是出手歼灭黑暗势力的那个人。 「那么对付风族里的偽善者,又应该使出甚么手段呢?」小顏冷冷凝视雷心,「我知道你痛恨我,是因为你认定自己所背负的那个罪恶,来自于我的引诱。你只知道恨别人让你有污点,却不知是你毁灭了我。像你这样的人也配当风族的勇士?」 「难道是我强逼你的吗?」雷心厉声责问,「再说,在我受你引诱之前,你不就早已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蜃族女巫吗?你正要踏上黑暗之路,是我刚好碰上,没有我,你也不会再是那个单纯的小顏。」 小顏一个劲的冷笑着。 雷心是没说错,在未离开风族旧部落之前,她早已意识到自己将来会走的路,但当她开始想要修练魅惑男子的幻术时,风永蔚还在她心里,那是她认真过的一段感情。 若不是雷心扑了过来,而她意识陷入迷离混乱,她也不会成了一朵被暴风揉碎的残花。 「我引诱你?」小顏指尖缓缓透出黑色阴霾,「那时候的我才十五岁,刚开始啟蒙,功力粗浅,所以自己才会意识迷乱毫无抵抗能力。我能迷惑得了你吗?还是因为你自己本身,对女子存有遐想?」 雷心哑口无言。小顏的质疑让他不得不回想自己过去的心态,却是无法理解自己当初想的到底是甚么。 「那个时候你可以告诉我你发生了甚么事,为什么却假装若无其事就走了。」风永蔚走了过来。「你甚至瞒着我偷偷修练蜃族的巫术。」 小顏指尖上的阴霾瞬间扩散,像一团黑晕似的笼罩在周身。「就算告诉你,你能如何?你能反对族中长老把过错归咎在我这蜃族女巫的妖术?还是能坚持要惩罚你亲如兄弟的伙伴?现在你知道了你又能如何?」 风永蔚望着雷心,无法立刻回答小顏的问话。 风族战士从来不会恃强凌弱,更不会这样对待一个女子。前无案例可循,风永蔚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雷心。 过了一会儿之后,风永蔚才又望向小顏。「雷心的事我会再想清楚。但是你告诉我,当初你是不是早就打算永远和我背道而驰?」 「我毕竟流着蜃族女巫的血。」小顏在黑晕中说着。 她喜欢游离舞的生活方式,喜欢游走各处为不同的人製造绝望。这里也只是她的暂留之地。 当初,小晴的父亲一手指着小顏,醉醺醺却语气严厉的对她这样说: 「你身上带着黑暗氏族的血统和宿命。你将使得黑暗力量在寰宇大地上无止无尽的蔓延。」 她便知道她的人生会有所不同,虽然心里一开始万般不愿意。教导她歌舞的游艺旅人引领她学习蜃族巫术,渐渐令她着迷。雷心毁灭她的举动,让她下定决心离开风永蔚的旧部落。 旅队遇上了无药可医的疫疾,她遂以冰冷的言语刺激她的啟蒙恩师,使其在万念俱灰中散尽体内能量、衰竭而亡。看着旅队中的同伴们一个个死去,她的性情渐渐麻木冰冷。 往后每每想起小晴父亲所说的话,她反而觉得自己负有一个崇高的使命。她不悲伤,反而为自己拥有蜃族血统感到骄傲。 回想过去种种一切,小顏不自觉的露出诡密且冷酷的笑容。「我相信我想要做的,你一定只会反对。除非你愿意和我一起瓦解光明,否则你和我从此注定终生为敌。」 雷心右掌发出小型风暴气旋,正要袭击小顏,风永蔚也发出同样的气旋,把雷心手上的风暴能量给压回雷心的掌心底下。 「永蔚,她会毁了我们的庄园。」雷心满脸怒容,「我自己做的我不逃避,但不能赔上其他无辜的族人。」 「你是该死,但我的使命和我的仇恨是两回事。」小顏阴沉沉的笑。在庄园里的游艺旅人都是她的属下,而她们也即将完成原来的目的。 「雷心,你快回草屋区。」风永蔚脸色凝重的下指令,「召集我们新部落所有的族人,仔细检查他们身上的能量有无异状。」 这么说,是族人可能是早已受到巫术所害,就像小晴那样?雷心心头一凛,随即转身赶回草屋区去。 风永蔚定定看着小顏,却难以在小顏脸上找到十五岁之前的那份温柔纯稚。没想到当初自己竟然甚么都没有发现。 小顏的眼瞳突然笼上两团灰白雾气,跟知璃很像,但她的视觉却是清楚犀利的。「永蔚哥哥,难道你都没发现蜃族的侦查吗?」 她不断喷出灰雾丝絮的指尖,遥遥指向幽林的上空。 流动的霾团在幽林之上来来去去,而且比风永蔚先前看到的,速度更快。「那就是侦查?」 「那是神灵之手所属部落的女祭司所发出来的。」小顏缓缓说着,「神灵之手终将肌骨化为灵气,在这之前女祭司会放送侦查,以确定灵的发展,然后准备在大功修成的那一刻,把新的神灵之手送进幽林里去。」 这是确保新旧交替不会中断,外族人鲜少知悉这个蜃族习俗。 所以女祭司也将会发现,知璃不在幽林里面。风永蔚脸色刷白,双手不禁颤抖起来。 「我可以让旅队上的巫女当成梦河知璃的替身,送进幽林里去。」小顏冷笑,「一个个送进去变成灵,这样侦查就暂时无法察觉神灵之手失踪了。你可以带着梦河知璃逃走,寰宇世界何其之大,直到你们终老都不会有人搜捕到你们。」 和知璃平静相守是风永蔚心中冀望,但牺牲他人却是风永蔚所不乐意。 「如此一来,还不是另有一群无辜女子要葬送在黑暗里面?」风永蔚紧张的监视着侦查的行动。 「那无所谓。』小顏散去眼中灰霾,但神情更显冷酷。 「只要你让你的族人离开这里,不再企图毁灭幽林,我就可以成全你,让你得到你自己想要的幸福。反之,我不但可以让梦河知璃化为灵,也可以让你部落所有人都变成一抹黑暗。」 摆动着一束黑霾犹如彩带,小顏轻盈地转着圈圈。 这样荼毒生灵的事情可以说得轻松从容,风永蔚听了真是心寒。 第九章之二 在观察站的小屋。 知璃从来都不知道,原来神灵之手在化为灵气之前,还有视觉清晰的一刻。 原本在草屋里,知璃感觉到自己彷彿连肌肤都已经变成风吹便散的雾气,双眼也根本看不见甚么。突然之间却像是体内有股力量从足底爆发出来,渐渐往上提升,而她也因为这股力量的牵引,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她依旧没有感觉到脚下踩到甚么,却不再晕眩难受,她踏出一个脚步,足尖点地便像是往前飞跃。 轻盈地前进,离开了草屋,来到风永蔚带她看过的月织素树林。 裙襬与手臂随着每一个跳跃而往上飞扬,有时还会凌空转圈,落地之时,安稳站立。她恍然惊觉,自己正在跳舞,真正地跳舞,而非她如往日那般以光影变化出来的魅舞幻景。 「啊,下雨了,是在下雨吗?」知璃已经好久没看过雨景。 蓝色的水珠纷纷坠落,在两行月织素中间的草地上,累积成一弯小潭,而后一颗颗雨珠在潭里滚动,忽然又飞出潭面,四散到月织素树上。 树枝上凝结着蓝色水珠,久久像是固体形状。 知璃的视线渐渐转黑,她以为好转的状况终究只是回光返照,似乎是要陷入黑暗里了。 然而那些水珠依旧在绿叶丛间散发着莹莹闪光,晶圆的颗粒,让知璃看得很清楚。 有些水珠还带着不同顏色的光彩。 水珠忽然同时爆发成晶亮飞霰,绿色的树叶因此被吞没了,一团团的七彩云团堆簇在树上,星芒流转于其间。 「星星神树?怎么可能?」知璃惊讶着。 她虽然认识的作物不多,但星星神树普世皆知。除了看守神树的巫女,没有外人会知道神树是如何栽培出来的。多少人欲求神树种子而未可得,她却可以亲眼所见。 原来无论光明阴暗、原来任何一棵树木,都有机会变成神树。 在原本没有月织素的地方,一棵棵乳白色幼苗往上急速生长,彩色星云团逐渐增生。神树也可以凭空成长。 知璃彷彿感觉到周身也有星云团的包围,从四面八方灌注能量到她体内。 「知璃。怎么一个人跑来这里睡?」风永蔚满怀忧虑地俯视着。 知璃缓缓甦醒,却发现自己躺在风永蔚怀中。「你看见了吗?好炫目的星光。」她有着如小女孩发现新事物般的欣喜。 有些不同了,她可以感觉到风永蔚的力量和温度,也可以感觉到自己比往日更有精神。真怀疑自己先前是否只是病了太久,在一场梦境之后完全康復了? 「天都还没黑呢,哪来的星光炫目?」风永蔚笑着,却在压抑内心的不安。只怕是知璃无法自我控制,任凭体内能量製造出各种幻象。 看来真不应该瞒着知璃跑去找小顏。离开太久,风永蔚担心知璃身上不知会发生甚么不好的变化。 脱离了风永蔚的怀抱,知璃起身在一行月织素树下来来去去。 眼前的视线是亮着的,而且格外清晰。淡淡的蓝色水光充斥,但月织素仍是原来的模样,绿叶葱鬱,连个花苞都没有。 知璃不解,自己现在到底是在甚么样的境界? 「你要的热茶我拿来了,快喝。」风永蔚拿着一只琥珀色石杯,跟在知璃身后,一手拉住知璃,好教知璃别再四处走动。 知璃双手握着杯子,因为接触到琥珀石细緻的质感而忍不住激动颤抖。风永蔚还以为知璃仍有些虚弱,于是一手扶着杯底。 喝下酸甜微热的果浆茶,知璃发现自己几日不见的味觉也回来了。 知璃两眼定定看着风永蔚,却不知该说些甚么才好。外人本不知神灵之手化为灵气的进展过程。风永蔚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吗? 「你觉得何处有恙?有难以承受的感觉吗?」风永蔚显得战战兢兢。 知璃觉得奇怪,只是一杯热茶,能让她难受到甚么地步?她以为风永蔚是紧张过度了,「一杯茶又能怎样?难不成会把我整个人都溶解了?」 难得的淘气笑容出现在知璃的脸上,不似以往的沉静忧虑。她终于有着十几岁的少女原该有的烂漫纯稚。 风永蔚心中柔情一动,也将来此之前的忐忑给平抚下来。「我只是把一些种子的能量用特殊的配方凝聚成型,和果浆一起煮成茶。这个杯子,是琥珀石凿成的,它可以保存能量,并且把能量淬炼成精华。」 握着知璃的一隻手,从那指尖的紧扣中,风永蔚可以感觉知璃的力气,这是知璃以往所无。 「我只怕蜃族特有的能量会產生排斥,让你难以消受外来能量的运作。」然而风永蔚放心了,「你的气色这么好,我想应该是有益无害。」 草屋区的族人多数为蜃族的巫术所害,阴魘入体而神魂若失,个个能量变得微弱淡薄。风永蔚就是用这种方式,让族人喝下果浆茶,充补元气,继而自行提升体内能量,重新振作。 他们可以自行排出体内阴魘,或者以能量把阴魘直接在体内化为虚无。不久之后,风族男女各个恢復成往日那般身强体健。 但,知璃是不一样的。她是蜃族的女子,体内有的能量就是阴魘,阴魘又会和幽林的灵气结合。喝下果浆茶之后,是否能把阴魘与灵气分离出来,让阴魘把灵气排除或消溶掉?风永蔚没有把握。 虽然果浆茶的能量不会直接消除蜃族特有的阴魘能量,但风永蔚仍然无法完全放心。 「你身子那么弱,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但我毕竟从来没有尝试过,怕有不良影响。」风永蔚解释着,「我只想救你,不是拿你来做甚么试验。」 知璃毫不怀疑风永蔚的动机,她只感谢风永蔚为她所做的。 「我们大祭司说过,天地化育万物,无偏无私,所有的生命都必须自己学会生存。全然的冷淡以对,才是真正的公平。如果期待命运的怜悯,就会软弱得被恶运吞噬。」 知璃回忆起过去,「有本事自己活下去的,才会真正属于这个大地。所以蜃族的人,从来都不会互相援助。尤其是我这样的人,更不会有人可怜我,甚至想让我改变甚么。」 两人十指扣得更紧,是风永蔚加重了力道。 先前从小顏口中得知知璃的境遇,风永蔚恐慌不已。而现在知璃的肌肤如此温润真实,留住她的机会大增,风永蔚不禁眼眶红热起来。 「怎么?部落里有事吗?」知璃不得不把琥珀杯拋到一边,用手轻抚着风永蔚的脸颊。「是不是你和我走得太近了,你的族人反对?是那个雷心吗?」 风永蔚把差点要衝出口的实话硬吞回喉咙底下。 雷心强烈反对的态度一直没有改变,但风永蔚从来都不在乎,他担心的是知璃本身,知璃已经与灵融合,或许还有方法可以排除。 知璃忽然皱着眉头,还以具有埋怨意味的眼神看着风永蔚。「你快把我的手指头拧断了。」知璃低下头。 风永蔚急忙松手。 知璃把泛红的手指举高,「是谁真的让你很生气呢?你看你都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嘴上是在数落风永蔚,但眼里却充满笑意。 那笑容给人很甜很甜的感觉,风永蔚都觉得空气里都是花蜜的香。 「是我太粗鲁了,对不起。」风永蔚双手十指扣住知璃的双手十指,这次小心翼翼地不再施力。 知璃像是报復性的用力扣紧风永蔚的十指,那力道却让风永蔚觉得不怎么痛。 风永蔚忍不住笑出声,直到知璃不再使劲。 蓝色的水氳流动在两人之间,知璃的目光也随之移动。她为水氳所吸引,而风永蔚被她的专注与好奇所吸引。 这不是蜃族的水氳巫术,而是一种很纯净的色光。 知璃望向某一方的天空,风永蔚随即把知璃一拉,让知璃背对着那里。 远处还有阴霾流动,那是幽林上方的侦查能量。风永蔚并不知道知璃的视力目前还看不到那里,只担心知璃看了又会因此发愁。 「有很多作物你应该都没见过,我带你去。」说完,风永蔚就扶着知璃的肩膀,像是知璃还走不稳似的,带着她往南边的区域走去了。 第九章之三 新庄园东边的区域,有座植物园,里面种满了各种植株,是风永蔚与族人们从不同的地方蒐集来的种子,在这里栽培成功,以作为日后繁殖之用。 「这里有一丛『火电飞霰』,开花之后结出的果实纍纍成团,抓一把下来,往物体上一甩,果实就会霹靂啪拉的爆裂破碎,化为七彩电光,虽然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花粉却会变成色泽鲜艷的膏状物,一但沾上就很难洗掉。」 风永蔚指着一株作物,为知璃介绍着。 知璃抓一把果实在自己手中,出奇不意的往风永蔚身上甩过去。 「喂,我衣服才刚洗过。」风仲云紧急从掌心发出风暴能量,约茶杯大小的小团风暴四散各处,却无法替他抵挡火电飞霰的袭击,于是他满头满脸都是五顏六色黏腻腻的花粉。 知璃忍不住笑了出来。她以往总是见到风永蔚乾乾净净的,一点都不像是会下田的人,这样一来,才像个货真价实的务农人。 看来遇到这种状况,发射风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反而让花粉扩散的范围更大。 「我帮你除掉吧。」知璃正要发动灰雾。 「火电飞霰的叶子本身就具有消解膏状物质的作用,使用任何能量反而更严重。」风永蔚摘下一片叶子,轻轻贴在自己身上有花粉的地方。 花粉一瞬间就被叶子吸附起来。 知璃觉得新奇,于是也摘下叶子,学着风永蔚清除花粉的方式。 「你是好心帮我还是只是为了好玩?」风永蔚问。 就在知璃还来不及开口回答的时候,风永蔚顺手从火电飞霰旁另一株作物摘来一把种子,就往知璃头上一扔。 「这也挺有趣的。」风永蔚笑喊。 知璃都还没看清楚那是什么,种子就全都在她头上裂开,瞬间喷发又黏又细的丝状物,缠绕在知璃的发丝之间,银白如雪、千丝万缕,一时难以除尽。 纤纤手指从发间顺了一下,却无法将那些白丝除掉。知璃诧异着,抓着一把青丝观察。 风永蔚哈哈大笑,知璃赌气的瞪着他,风永蔚竟然不好意思的脸红起来。 「你衣服才刚洗过吗?没关係,我帮你再洗一次。」知璃随便往身旁的作物抓下一把种子,再度往风永蔚身上一甩。 知璃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但相信一定有特别的作用。 数不清的泡沫就像一件长袍包裹风永蔚全身。 「这是『沐浴仙子』,却不具有清洁作用,乾掉之后只会留下一圈圈黑褐色的污跡。」风永蔚不忘向知璃介绍这个奇妙的作物。 「多谢你喔,这是我的回礼。」风永蔚又往知璃身上拋下一把种子。 种子裂开之后全都是清水般的物质。他比较客气,用『洗涤草』帮知璃清除身上的土尘。 知璃一头一脸湿淋淋的。 然后他们各自摘下一朵花蕊会因为甩动而越来越长的『藤萝花』,互相甩到对方面前,两边藤蔓互相纠结。两个人用力往自己的方向拉,想把对方扯倒,僵持几许,很有默契的觉得手酸而把花梗拋开。 纠结的藤蔓被甩到一旁的花丛,花丛里还没开花的花苞在撞击之下全部瞬间盛开。 然后藤蔓继续纠结,渐渐的变成一团球状物。突然爆裂,化为一片片雪花结晶,轻浮浮的飘了起来。 植物园里此刻云环雾绕,顏色变换如黄昏的晚霞。那些都是花粉。 『幽夜草』开始发亮。「随着天色渐暗,它的花穗亮度将会越来越强。可惜现在是白天呢。」风永蔚解说着。 两个人停止孩子气的相互袭击,在风永蔚的带领下,两人走到水池边盘腿而坐。水里因为生长着雪族国境才有的水草『寒雪不冻』,所以可以维持水的性质,不至于被冻结成冰。 新庄园终年恆温,没有下雪的机会。风永蔚之所以在这里种植寒雪不冻,是想研发出比火焰种子更稳定的能量作物,将来可以帮助风族的旅人在雪地中维持自身能量的平衡,可以自行调节体温,以适应凛冽风雪的环境。 毕竟用火需要谨慎,需要性质相反的种子来平衡。风永蔚上次已经见识过了。 这里的植物都长得很好,都是很稀奇的植物,知璃真可说是大开眼界。 光明底下有多少美丽的生命,知璃原本以为自己没有机会见识到。 「我们风族有个传说。」风永蔚頷首,「火焰原本是大地的光明与能量,让大地上所有的生物维持生命。可惜一场恶雪遍布大地,渐渐掩盖了火焰的能量。长老们围绕着最后一把火把,在火焰熄灭之前,他们把体内的能量中心送进火焰里面,火焰终于得以熊熊燃烧。」 「火焰在燃烧中凝结出各种石头,封存着发光的能量。有些石头变成了小小的种子,风族的后代子孙就带着这些种子四处建设新庄园,让会发光的植物繁衍于大地。让人们在黑暗的时候,有这些光明的陪伴,不至于受到妖兽与恶魘的侵害。」 风永蔚说完,才知道自己把话说得太快。唯恐知璃心里长刺,所以愧疚的看着知璃。 知璃浅浅一笑,眼中并没有受伤的意味。 「那场恶雪应该是少年变成的吧?原来星星神树不是少女和白云女神的杰作,是你们风族长老的灵魂。发亮的植物不都属于你们的?」 知璃巧妙的将两个不相干的传说连结在一起。 风永蔚见知璃不甚在意恶魘一词,放宽心了,也为了知璃的联想而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要动,我帮你把『一夜华发』除掉。」风永蔚起身去摘下长得像梳子的树叶,然后回来,蹲着轻轻替知璃梳头,那些难以清洁的丝状物都被刷乾净了。 「你不知道雪族有多讨厌我们。」风永蔚一边说着,「他们认为圣洁的白雪,被我们传说成毁灭大地的恶能量。」 「恶能量说的该是我们蜃族的恶魘吧。」 第九章之四 知璃浅浅一笑,眼中并没有受伤的意味。 「那场恶雪应该是少年变成的吧?原来星星神树不是少女和白云女神的杰作,是你们风族长老的灵魂。发亮的植物不都属于你们的?」 知璃巧妙的将两个不相干的传说连结在一起。 风永蔚见知璃不甚在意恶魘一词,放宽心了,也为了知璃的联想而忍不住哈哈大笑。 「不要动,我帮你把『一夜华发』除掉。」风永蔚起身去摘下长得像梳子的树叶,然后回来,蹲着轻轻替知璃梳头,那些难以清洁的丝状物都被刷乾净了。 「你不知道雪族有多讨厌我们。」风永蔚一边说着,「他们认为圣洁的白雪,被我们传说成毁灭大地的恶能量。」 「恶能量说的该是我们蜃族的恶魘吧。」 风永蔚的手静止不动,下意识地往幽林的方向看去,虽然看不见那些死气沉沉的枯树,但上空的阴霾却还是很显眼,一团一团的堆簇在一起。 而且还往幽林外时而扩散、时而缩回。风永蔚知道,是幽林外一方的捕野草在发挥排斥异能量的作用,所以那些侦查才无法往新部落这里来。 「现在还想那些做甚么?」风永蔚眼神温暖的笑着。 知璃原本要顺着风永蔚的目光望向幽林那里,风永蔚及时伸手捧着她的脸颊,让知璃无法转头。「快好了,别乱动。」 知璃笑容靦腆、双颊红透。 「奇怪呀,你脸上是不是也沾到火电飞霰的花粉?怎么弄都弄不乾净?还是这样红通通的。」 知璃信以为真,伸长脖子对着水面,仔细检视自己的脸孔。「哪有?」她还没发现是风永蔚骗她。 她散开的发丝缠绕着风永蔚的双手。 风永蔚笑了出来,「我说什么你都信。是你从来都没怀疑过别人?还是你太信任我?过来一点,看你的头发乱成甚么样子?坐好。」 知璃很听话的正襟危坐,让风永蔚把她的长发拢到肩后。 风永蔚替她绑了辫子,就像风族男女一样简单俐落的装扮。左手捏着辫子的尾端,双眼在四下搜寻可以固定的绳子。 「永蔚。」雷心急匆匆的赶来,一张脸绷紧紧的就像是块石板。 风永蔚不由得左手松开,「有事发生吗?」 知璃随着风永蔚站起身来,也顾不了自己才刚梳理好的长发又乱了。 雷心看都不看知璃,只是凝重的直视风永蔚。「小顏和她的女巫们,用重霾八方包围整个部落,扬言若不在太阳下山之前把神灵之手送回去,她们就要毁灭我们的部落,让所有人都成为一阵灰雾,当作供品献给幽林里的灵。」 风永蔚与知璃两人的脸瞬间刷白,尤其是知璃,从没想过因为自己贪图短暂的自由,竟然要让这么多无辜的风族青年被吞噬。 「去阻止她。」风永蔚急趋至雷心身边。 两个健壮身影并肩狂奔,知璃身形如雾般轻灵的尾随在后。 「知璃,不要跟着我们。你待在原地静养就好。」风永蔚仍不改疾风般的速度。 「没有人应该为我牺牲。」知璃柔声说着。她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天命,也没有把师姐给她的前世讖语给拋诸脑后。她不希望用一群人的生命,去换得原本不属于她的一切。 风永蔚边跑边将右手向后延伸,知璃随即牢牢握住。 很快地赶到草屋区,果然已被阴霾严严密密的包围。补野草还是拦不住灵的移动。 小顏和其他的游艺旅人却不见踪影。 黑色阴霾能量从泥土地下爆发出来,三人不及防备,被强劲力道衝击,狼狈摔倒。 「小顏把幽林里的能量召唤过来了。」雷心喊,「凭她们几个姑娘的力量还不至于如此惊人,只有与灵的力量合而为一。一直找不到神灵之手,灵真的动怒了。」 风永蔚知道雷心是想强调知璃对风族的危害何其之大,但他仍不愿妥协。「好,既然灵也出动了,就让我们藉这个机会消灭它。」 知璃忍不住强烈颤抖。既然免不了与灵结合的最终命运,重霾八方里的人就更不能白白送命。 用力甩开风永蔚的手,知璃站了起来,拔足往前衝去。她要在瞬间把自己完全爆发成灰白冷雾,融进重霾八方里,然后把所有的霾都牵引回幽林。 这或许是唯一可以保全多数人的方式。知璃不敢回头,只怕风永蔚会让她有所迟疑。 知璃展开双臂,下頷微抬,全身开始蒸腾灰雾丝絮。 雷心脸上泛起微笑,并且缓缓抬起右手,闷不吭声地发动能量。 「知璃。」风永蔚一跃而起,衝向知璃,双手紧紧将知璃拥在怀中。除此之外,风永蔚不知如何能够阻止知璃形体的雾化。 薄雾笼罩着知璃的脸庞,忽然间却一点点的消散,彷彿是白云女神的泪水,从知璃的眼中流了出来,形成一颗颗细小的七色星芒,在知璃全身所散发的灰雾中闪烁。 知璃知道自己并没有哭,她也没有想哭的感觉,却像是体内另有一股能量,原本不属于她。 第十章之一 风永蔚也发现了,灰雾被星芒所吸收,星芒遁入知璃体内。 知璃的躯体是真实温热的。她双手覆盖在风永蔚的双手手背上,亲吻着风永蔚飘到她面前的发丝。 幽林之灵不断化为一丝丝的灰絮,从树林的上空急吼吼的滑行到草屋这里,不停地被重霾八方所吸收。 「幽林之灵里还有其他的能量。」知璃缓缓的说着,「是风暴。灵和风暴结合在一起。」 风永蔚心头一凛,也很快地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雷心。」暂且将知璃放开,风永蔚面色严峻的转身。 风永蔚与知璃的脚下瞬间隆起黄土,混着黑霾,如泥泞一般,把两人的双脚深深陷在里面。 速度很快,能量很强,风永蔚反应再敏捷也逃不过。 雷心伸展一双黝黑粗壮的手臂,自双掌掌心发射两道轰隆霾团。霾团于半空中滑行,突然急往下坠遁入黄土底下。 顿时霾土往上增生,犹如两道墙面,透出冷冷寒气。风永蔚和知璃两人夹在当中,就像身在霾土甬道里。轰隆隆声响,甬道的尽头竟然也被霾土封住,就像关起一扇门。 两人倒退、转身,却看见甬道的另一端,唯一的出口也封闭了。他俩已置身在进退无路的空间里,霾土墙面严密紧实,毫无空隙。 风永蔚脸色一沉。「这不是风族子弟应有的作为。雷心,你竟然联合蜃族伤害自己的族人。」 「你自己不也是爱上蜃族巫妖,根本不管是否会让族人陷入危境?」雷心浑厚的声音穿透霾墙,「你看见侦查了没?蜃族已经在这里监控许久,幽林之灵也蠢蠢欲动,我们就在危机旁边生存。而你这个新的领导却没有提醒我们防范。」 风永蔚无语地望着知璃。原本只想爱护知璃、不忍心知璃成为祭品,就算现在把知璃视为未来的良妻美眷,风永蔚也没想过要让自己的族人因此受到任何摧残。 然而雷心这么做却更是毫无道理,雷心已经做错一件事,而且难以弥补。现在又怎能错得更离谱? 「你可以挑战我取代我,但是你万万不能这么做。」风永蔚震怒。 雷心没有回应,霾墙外静悄悄的。 知璃握住风永蔚的左手,一股温和的能量自她掌心贯穿过风永蔚的掌心,平抚了风永蔚体内强烈躁动的能量。 风永蔚以微笑回报。 「先别说这么多,衝开一个裂口。」知璃说完,与风永蔚同一时间抬手发出体内能量,暴风凛冽、水珠激射,拢聚成陡峭土崖,把一面霾墙都给冲开一个大口。 霾墙开始如崩解溃散,散发冷冷尘雾。 风永蔚挡在知璃身前,不让知璃接触到那些物质。他也发现到知璃发送出来的能量变了,却也不是蜃族的那种水氳,而是和深鸟的水氳几乎一模一样。 霾墙以极快的速度变换阵形,顿时他俩所处的空间像是变成了一个圆形,还变出许许多多两扇封死的门围绕着他。有那么多的门,他俩却走不出去。 风暴与水氳的能量都被霾墙吸收包容,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知璃一时慌乱,右手发出水氳化为弯刀,往墙上一劈,却被反弹力道打得踉蹌后退。 「知璃,先别轻举妄动。」风永蔚一手揽住知璃的纤腰。 停止发动风暴,风永蔚冷静的凝视霾墙。 「我现在真的不知道雷心到底是怎样的人?」风永蔚感叹,「但是我绝对不会把你交出去,风族勇士不会放弃自己的恋人。」 「如果你就是我前两世都错过的那个人,那么我们就再也没有第三次的机会。」知璃苦笑,「就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会成为神灵之手。」 「那些所谓的前世,是你们蜃族的幻术。是有人以恶魘在捉弄你。」风永蔚早就听说过这种伎俩,在蜃族女巫引导下看到前世的人,看到的都是惨境,到最后都会变得消沉。 知璃明白了,不这样她怎会死心?因为神灵之手能够修练的法术有限,她才会因为无知而被师姐戏弄摆布。 她突然涌起掌握眼前幸福的勇气。 风永蔚含情凝视知璃,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清晰有力,嘴唇也红润光泽,周身散发着淡薄的光晕,还有星芒若隐若现。 从爱怜转为诧异,风永蔚顿时发现……。 那些光芒逐渐显得浑圆晶亮,有如实体。 「星星种子。」风永蔚来不及向知璃解释,伸手往光晕里捞起一把星星,往霾墙上砸了过去。 星星在瞬间爆开能量,轰然一声,霾墙又被炸开一个大洞,而其馀完好的部份,也渐渐的雾化瓦解。 风永蔚抱着知璃,一手挡着知璃的脸。 「星星神树的种子。」雷心笑着,「永蔚你真会藏私啊,你在哪里偷偷培植神树的?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族人你都隐瞒,为了这个巫妖你倒是捨得拿出来。」 「我发现你这个人根本不能跟你掏心掏肺。」风永蔚气势凛然。 雷心的作为已经不够资格当一个风族的战士,种种作法违背光明,真的让风永蔚失望透顶。 知璃站在风永蔚身边,和风永蔚十指轻扣,并且继续像方才那般发送稳定能量给风永蔚。 风永蔚冷肃的神情转为柔和,乾裂而紧抿的嘴唇微带笑意。 「是的,我们都受到蜃族巫妖所迷惑才会一步踏错终生后悔。」雷心边说边发动风暴阴霾,持续注入坍塌成堆的破碎霾墙里。「所以蜃族巫妖都该灰飞湮灭,以免其他的族人步上你我的后尘。」 只见霾墙堆变得软绵绵的,在黄土地上蠕动不停,向四周无限扩散,也蔓延到风永蔚与知璃的脚下,顿时一大片土地变成灰糊糊的沼泽,当中灰霾的能量还往下扩散,深不可测。 「嘴上说蜃族巫女该毁灭,却又藉着蜃族的法术毁灭自己的族人。」风永蔚说完,却发现自己与知璃两人双脚无法施力,渐渐的身往下陷,而这一池沼泽里,不断起伏波动的霾糊,前后左右的向两人挤了过来,似乎是要把他俩挤压直到更底下。 第十章之二 「永蔚,踩着我,你快点逃出去。」知璃轻呼。 「我绝对没有理由那么做。」风永蔚坚持。 两人并肩,拼命的以双手把霾糊给挤开,双脚努力的踢动,犹如游泳似的,维持自己头颈冒出霾糊之上的高度。 脚下似乎如水中生物紧抓一般的,有着什么想把他俩用力往下拉。他俩一再一再的踢打踹开。 「知璃,我去哪你就跟我去哪,你若没跟着,我会抓着你、带着你。」在挣扎中,风永蔚鼓励着知璃。 在危难中没有放手的理由,即使被迫分开,下一刻还有重新紧握的机会。 知璃彷彿自心中感应到风永蔚强烈的信念,她报以勇敢的微笑,持续不停地与风永蔚在霾湖中搏斗。 迎面而来的,是当头覆盖而下的霾糊,被他俩双手一把一把的剥开,扔到一边去。 手上残馀的霾糊竟然繁衍滋生,包覆两人的双手,渐渐扩散增生到他俩的上臂,直到肩膀、脖子、下巴。 风永蔚急忙从衣襟内里取出一颗种子,以食指和拇指捏破,一条柔韧的藤蔓瞬间从种子裂口抽芽增长。 振臂一拋,藤蔓挥向霾糊沼泽边缘的黄土地,往下直鑽,牢牢鑽进地底下的岩盘。 「知璃。」风永蔚紧抓住知璃的手腕,带着知璃边挣扎边往岸上游了过去,几度要爬上岸,却又被霾糊团缠着两人身躯拉了回去。 霾糊盖住了风永蔚的眼睛,风永蔚感觉到知璃正在尽力替他清除。 「不,我不能让知璃为了救我而牺牲,我一定要保护她。」风永蔚内心默想着。 强烈的反抗慾望,让风永蔚激发出更大的力量。他咬牙将藤蔓放开,双手抱住知璃,掌心发出大量风暴能量,将他与知璃团团包围。 风暴能量急速转动,如旋风一般,将周围的霾糊推挤开来,而后带着风永蔚和知璃两人,凌空飞起,摆脱霾糊的拉扯,滑向一旁,安稳降落于没有能量运作的平地。 霾糊沼泽还在翻滚着波浪,像是活生生的兽类,想要把两个人拉回去。 风暴气旋逐渐消散,知璃与风永蔚毫发无伤,却馀悸犹存。站在霾糊沼泽能量无法扩及的地方,彼此互望。 「从来没想过风暴和阴霾可以弄出这样的景象,我都越玩越有精神了。」雷心竟像是根本不顾风永蔚安危似的,持续发送两种能量到沼池里。 知璃担忧的看了看风永蔚。昔日可以同甘苦、共患难的雷心,如今却如此六亲不认,风永蔚看起来就是很难过的样子。 沼池隆起一团团软绵绵、没有骨骼的人型阴霾,一个个在地上滑行,向风永蔚与知璃这里逼近,没有十指的双臂如水袖般向两人鞭打过来。 这等法术,不管是知璃还是风永蔚,从来都没见识过。两人互望的眼瞳里,充满诧异。 「知璃,我们也来两族合一。」风永蔚灵机一动。 他一个号令,知璃就伸出手掌与他手掌合拢,两人掌心透出风暴与水氳互融,自合併的手掌缝中透出,形成一把巨大弯刀,向眼前阵仗挥了过去。 所有的霾人在他俩面前粉碎成浮动的灰尘与黄沙,漫天飞扬。弯刀里的两股能量,击破了霾人阵式里的能量。 两人微笑相顾。 「闯出第二关,先别急着走。兄弟我还没尽兴。」雷心似乎连喘口气也捨不得,发挥着战士顽强的精神,手中两股能量还在继续。 地上到处都是先后隆起的黄土沙丘,形成就像人的上半身,匍伏在沙滩上,那些『人』在冒出上半身之后就静止不动。 风永蔚与知璃两人诧异的一步步向后退。眼前的土地就似乎是跟着他们的脚步一般,不断冒出一列又一列的土人,逐渐逼近。 阴霾能量就像水,风暴能量就像麵粉,阴霾如水般地将风暴变成麵糰一样的物质,随雷心的意念成型。 「知璃,我们来有样学样。」风永蔚说着,知璃笑着,两人十指紧扣,食指合併伸长,自指尖发出两种不同的能量,互相融合。 两人极有默契的蹲了下来,以食指朝着土地横划竖划,就见到他们所发出的能量在土地上形成一片水色结晶,深深的陷进黄土里,随后能量爆炸开来,顿时一道道黄砂海浪起伏滔天,淹没那些土人,变成一团团黄土山丘。 而后形势变换,逐渐夷为平地,最后,地面一片平坦。 风永蔚与知璃在互望中各吐一口气,短暂的松懈。 但不久之后,黄土地上又重新隆起一列列土人的上半身,这次却是挺起身躯之后,以驼背的姿态微微抬头凝视着两人。风永蔚和知璃于是朝着这批土人发射水色结晶,将其打成飞霰四散。 没有多做迟疑,两人又朝着地面发射第三面水色结晶,向雷心劈了过去,只见雷心狠狠摔个四仰八叉,脸上一层肉皮随即失血泛白,而后化为霾块片片剥落。 化去身上的霾团还是原来的面貌,但雷心却已不再是风永蔚所信任的那个雷心。 「雷心,你够了没?」风永蔚怒问,「你可以对我不服气,可是我们的族人还在重霾八方的威胁中。你怎能藉蜃族之手把他们置入生死危难中?他们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跋山涉水到荒地来开垦新庄园的亲人啊。」 知璃没有那种从小到大骨肉相亲的情谊,不过她很羡慕风永蔚可以和那么多族人一起生活,她的心和风永蔚一样痛、一样焦虑。 「你不也为了蜃族女巫不顾我们族人的未来吗?」雷心起身,不顾自己头发散乱、身上沾满了泥土。 第十章之三 白色气旋取代了知璃的存在,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灰白丝絮被气旋中心所吸收。 忽然间,气旋越来越大,大得像面墙、像山壁,最后笼天罩地。 风永蔚与雷心只见眼前灰雾瀰漫,其馀甚么都没有。 「知璃。」风永蔚大喊。 「小晴。」雷心喊声亦是悲壮。 侦查的所在位置、重霾八方的所在位置,都发出暴风一般的声响。 黑暗渐渐渗透在灰雾里,渐次扩散晕染,最后取代了灰雾。天地幽寂,一如火焰开创大地之初,遍地无光明。 风永蔚与雷心彷彿双目失明一般,胸腔里的悲伤也在剧烈翻腾。 忽然,微弱的彩色光芒在流动,越来越明亮,然后聚集在某个地方,犹如有棵巨大神木,上面结满了晶莹耀眼的果实。 天地被照亮了,草屋区还在,知璃也还在。 风永蔚扑向前紧紧拥住知璃,唯恐知璃会在他的怀抱中全身雾化。 「永蔚,你说过种子里都有能量的。」知璃幽幽的说,「我感觉到了,星星神树的种子,它有让新能量源源新生的能力。我原本属于蜃族的能量和灵气都被化解了,现在在我体内的,是神树种子赐给我的能量。」 早在神兽深鸟的水氳所笼罩的月织素树林里,知璃早就有所感应,只是那时候她并未理解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机会和风永蔚讨论。 深鸟鸟羽的水气保存着神树种子的能量,遇到了知璃体内的暗能量,开始啟动运作,以月织素树作为化身,显现神树的璀璨面貌。 知璃吸收到神树种子的能量,又正好遇上风永蔚以琥珀石盛装果浆茶让她喝下。琥珀石的能量,替她将神树种子的能量凝聚浓缩、保存起来。 「所以灵气被排除了,你就不会变成灵了?」风永蔚惊喜的问。 是的,风永蔚听过旧部落里的长老说过,星星神树的种子可以有形也可以无形,唯有在绝对的暗能量里,星星神树才得以孕育生长。 少年化成白雪,天地一片昏暗,白云女神的眼泪变成了少女树上的光辉。 白雪代表遗忘,神树代表绝望的等待,但这里有人把爱放在心里,始终不肯放弃。 风永蔚的眼泪流淌在知璃的长发上,在神树果实的辉映下,也变成了五顏六色的星星。 知璃用自己的眼泪浸润着自己的笑容,也终于相信自己不会被埋葬在黑暗里。树的等待,在她的身上等到了最好的结果。 两人忽然把彼此放开,携手望向幽林。星子遍佈在侦查所化成的云团,幽林也不再散发着阴沉雾气。 「灵气死了,生机活了。」知璃笑看风永蔚,「你要让里面生长甚么样的花?是会发出光亮的?还是会发出声音的?」 「是能够让你在里面开心的唱歌跳舞的。」风永蔚微微歪着头,「明天早上再好好想想,如何赋予树林新生。」 风永蔚带着知璃回草屋区,让知璃和部落的少女们一起休息。 眾人元气略有损伤,幸亏风族天生身体强健,都可以自行运转能量促其新生。 笼罩上空的侦查如停滞的乌云般沉寂,半点微细声响也无。七彩星星已经不见,就是那样完全灰灰的。 风永蔚站在幽林外,正在盘算着如何清除那些麻烦的东西。 「你最好不要莽撞妄为。」小顏极冷极低沉的声音在风永蔚背后响起,「一个不同能量的衝击,马上就会有讯息传递回女祭司那里,女祭司可以召集部落所有能量最强的族人,一起隔空发送能量将你打倒。」 小顏的恫吓以经伤不了风永蔚的心,风永蔚只是觉得,一个好好的女孩变成这样,很可惜。 「你认为我会被那些人打倒吗?」风永蔚无忧无惧,仍是勇于面对任何艰难挑战。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那会是场精采的硬仗。」小顏披着灰黑斗篷,帽沿底下的脸孔毫无表情,只有那双黑瞳充满着期待。 就像昨日与雷心的联手纯粹只是为了静伺在无人发现的角落,欣赏雷心所製造出来的每一个危机。 即使是现在还有些眷恋的永蔚哥哥也陷入其中,但小顏仍然希望自己看到的画面越险恶越好。 「你用魘术操纵雷心的意志是吧?」风永蔚怒问,「在你眼中别人的生死决斗很精彩?你还没看够吗?」 小顏虚假的一叹,「化险为夷的结局是让我觉得有点不足,不过勉勉强强算是精彩了。」 她冷眼望着风永蔚,「雷心可不是被我害的,是他自己来找我,和我立誓同盟。他想消灭梦河知璃和幽林,而我只想看他怎么害人害己。不过我可不会让任何人毁掉幽林,幸亏昨夜没机会让我出手。」 风永蔚怒气翻腾,还不知道该说些甚么。 是他的部落对不起她,把她逼上今天这样的地步。 风永蔚不知道如何弥补,如何让小顏一改如今这样冷酷的面目,重拾往日的纯真善良。 但是昨夜那样做,实在太难以原谅了。数十几条宝贵的性命险些葬送在重霾八方里面。 还有过往被小顏逼上绝路的那些蜃族少女。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没有伤害过你的人?」风永蔚只能这样问。 第十章 最终篇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很喜欢这样。」说完,小顏缓缓地摘下斗篷的帽子。 游离舞的身分让她不受族规拘束,于是她心中因此只有自己,她的情绪与别人的反应永远有极大的落差,别人受的折磨就是她的乐趣。而她当然只想要让自己心里舒服。 就像她希望风永蔚还把她放在心上,她痛恨风永蔚眷顾别的女孩。而她却不愿为了风永蔚放弃游离舞的身分,不愿留在风永蔚身边。 「你真的很自私。」突然传来雷心的暴吼。 一道风暴气旋打向小顏,被另一道风暴气旋撞进幽林里。 轰然一声,黄土从幽林里头喷溅出来。 「你跟她一样自私。」小晴及时赶到。 风永蔚默默地看着两个人,还以为他们早就已经和好如初。 小顏以一弯黑色气体长刀击倒了雷心与小顏这对反目的恋人。雷心急起身想扶起小晴,小晴却以小型风暴气旋逼得雷心后退。 「你又受她诱惑,还是你强逼她就范?」小晴怒问,「或者你们早就声息相通,所以你才受她摆布,想置我们于死地?」 「不是的,我只是藉机要胁永蔚,我并不想害你。」雷心焦急解释。 风永蔚默然不语的看着雷心与小晴。没有人看不出雷心一直深爱小晴,却也没有人不能理解小晴对雷心有多失望。 望向小顏,看着那兴致正好的笑脸,风永蔚怒火中烧。 「小顏。」风永蔚努力压抑怒气,「我不忍心苛责你,却不代表你可以得寸进尺。」 雷心一眨眼便窜到风永蔚身边,「永蔚,我们灭了这个巫妖。」说话之间便凝聚风暴气旋于掌心之上。 风永蔚也跟着凝聚一团风暴,结构看来比雷心那道更结实紧密。 「那我就让你们变成幽林里的灵气。」小顏说着,一手高高举起,掌心出现黑色旋涡,对着幽林上方的侦查能量。 她要把侦查的能量吸收过来,同时促使女祭司发觉侦查的能量异动,通幽传递更多的暗能量过来。 瓦解了风族的能量,吸收到阴霾里,融合转化之后,或多或少可以补强灵气的能量。 侦查能量化为一弯小桥,直达小顏掌心,却没有被小顏吸收。 小桥的另一端,被知璃手中的琥珀杯给吸收过去。 雷心手上的气旋,也被风永蔚击散。「永蔚。」雷心怒斥。 风永蔚却不言不语,看着知璃与小顏两方拉锯,侦查最后被知璃手中的琥珀杯给吸收完全。 阳光普照幽林内外,许多飞鸟纷纷飞进林子里,发出轻快的啼声。 「幽林不再是蜃族的属地,你无权恣意妄为。」知璃柔声说着。 今天一大早,知璃就在告知风永蔚之后,自行到观察站草屋后捡回琥珀杯。 风永蔚走到知璃身边,知璃笑着把琥珀杯捧给他看。灰黑色的气体在杯中流转,看样子是极稳定的,不会爆发出来,也无法再传递任何讯息回知璃的部落。 侦查会被永久封存在石杯里,然后风永蔚会找个很偏僻、很遥远的地方安置石杯。 蜃族女祭司会以为灵气自行迁移,这个幽林等于是被蜃族遗弃的。 石屋区终于全部建成,他们终于有了永久居住的地方。 在风族青年男女欢声沸腾的聚会里,风永蔚的心思却偏离了那些热闹场景。他不自觉的走到植物园,在水边独坐。 小顏与所有的游艺少女都不再出现,但整个风族除了风永蔚还觉得感伤之外,没有人会捨不得小顏的离去。大家都认为身为游离舞的小顏,和传出病死噩耗之前的小顏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 小晴也离开新庄园了,她的内心如一池被薄冰覆盖的寒潭,眾人的挽回无用,她还是决定到没有风族的地方生活。 雷心是最后一个离去的,陷族人于危难的过错太严重,但族人们仍不忍心给予严厉惩罚,只有共同决定驱逐雷心。而雷心自己当然也待不下去。 失去青梅竹马的情谊,让风永蔚大感失落。 把头微微一偏,转移视线望着一丛正在吐着冉冉紫氤的花草。 新庄园不再有死寂之地,包括幽林那里,都已是花叶繁茂、生机畅旺。风永蔚的心还是满足的。 忽然,风永蔚瞥见一隻水蓝剔透的深鸟从遥远的另一端滑过水面,在离湖岸不远的地方静止下来,缓缓摆动自己的脖子,自鸟喙中发出幽远的声韵。 「这隻是带头的。现在是深换羽的季节,他在召唤所有的深浮出水面,待会儿深群都会飞到天上去,等到羽毛上的水气乾掉之后,羽毛就会脱落,飘散到雪地上,落地成为种子,成长开花,花办就像羽毛一样。」 风永蔚心中想着。 果然有一隻又一隻的深鸟从水底下冒出身体。 深鸟的鱼鰭转化为琉璃羽翼,瞬间如一道道飞泉似的滑向天穹。风永蔚抬头仰视,云中氤氳流动,不久便蓝雨直下,大地上花开繽纷。 「那些蓝花都是幻影,永远触碰不到的。」风永蔚说,「连深鸟都是幻影。」 没有错,那只是知璃利用深鸟留给她的水氳製造出来的幻影。 但是这些幻影不会让人迷惑,步步走错。它只会让人望之心旷神怡,并且对製造出幻影的那颗慧心感到更加喜爱。 知璃轻盈走来,站在风永蔚身边,翩然起舞。就像风永蔚初次到幽林那夜幽光的夜舞,但少了寂寞,多了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