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逆袭:首辅宠妻日常》 第一章:归来 “郗家今日是什么喜事儿?全府上下都盛装打扮、张灯结彩的,没听说他们家里有姑娘要出嫁啊?” “听说啊……是长房的九姑娘有消息了,这不,今儿就回来了。” “他们家之前在回京的路上出了事儿,长房一家全被人劫了,诶呦那个惨劲儿就甭提了,他家老太君伤心过度盲了眼睛,天天哭着要大儿子一家人呢。” “这下好了,人找回来了,郗家的人也算是齐了——” “齐什么齐啊,就九姑娘自己回来了,她父亲母亲并一个弟弟全让人杀了,她一个小娘子,势单力薄的,就算回来了,没个人撑腰还不是任人捏圆搓扁?” “诶呦……怪可怜见的……” === “怪可怜见儿的……” 美妇人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脸上的神色半是哀伤半是心疼,绕着站在正厅里的小娘子走了一圈半,复又拉起她的手,一下一下的轻轻拍着,眼睛慢慢上移,顺着姜汁色的袖口向上望,掠过肩上一大一小两块补丁,视线折上去,先看到苍白着的唇色,唇上因为许久未进水而微微有些干裂,然后是一管高挺的鼻,再向上看,一双杏眼因为缺乏精神而微微阖上一点,配上两弯极黑但并不纤秀的眉,面色也是苍白的,但这样一张病容却也掩饰不住那清贵之色…… 有些气度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消失,反而如同涅槃,会迸发出别样的颜色。 没想到啊没想到,郗家九姑娘还真是命大,都这样了还能回得来,当真是有些可惜……美妇人想到这儿略略垂下眼眸,再抬起来的时候仍旧是那一副又心疼又哀痛的样子,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之后扭过头来向着坐在上首的郗老太君说道,“老太君若是还能看得见,见九娘子这样憔悴的一副面容,还不知道要多心疼呢……就连二婶看着都觉得心中堵得慌……”说着又捂着胸口,再滚下来几串眼泪。 一直没有说话的郗老太君这时候在身边丫鬟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向着前方张开双臂走了几步,口中唤道:“明月!来,到祖母这儿来……” 明月是她的小字,郗昭骤然听到这一声轻唤,不觉就红了眼眶,当下也向前走了几步,伸臂扶住了郗老太君的手,“祖母……” 郗老太君将人搂在怀里,长长的叹了一声,又将人带着和自己一起坐在矮榻上,凑近了眯着眼努力的去看她的脸,“让祖母看看……瘦了好多,我们明月流落在外头那么久,吃了不少的苦吧?” 还未等郗昭回答,先前那美妇人忽然插嘴道:“老太君哪还能看出明月是胖了还是瘦了,不过她在外头这么久,吃的苦想必也不少,就说当初在那些贼人手里头,难道还能捞到些好处去?那贼人都是什么样子,老太君也清楚,都是些糙汉子,明月这么娇滴滴的小娘子……”她说到这儿忽然换上一副哭腔,“当真是珍珠美玉落进了泥潭里……” “你住口!”郗老太君呵斥一声,“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二郎也不管管!”说到这儿冷哼一声,“你们都别欺我眼盲,我心里明镜儿似的,明月好容易回来了,你们这些人不说好好的给接风洗尘,还尽在这里说这些风凉话!”之后又拍了拍郗昭的胳膊,柔着声儿对她说,“明月不怕了,回家了,有祖母在这儿呢,回头让他们带你去从前的院子里,祖母给你添了好多东西,你若是不喜欢,祖母再重新给你挑!“ 郗昭微微垂了头,低低的应了一声。她这个样子落在厅内其他人的眼里,就带着怯懦、惶恐、还有些别的充满了小家子气的情绪,田氏在心里不无鄙夷的想:亏着她方才还惊叹那身清贵! 郗昭从决定回来的那一刻就知道,如今的郗家,除了她的祖母,其他人都恨不得她活不过来,否则当初他们也不会那样算计她一家…… 她阿爷、阿娘,还有她的兄弟,每每想到这儿都仿佛还能听到当时的那些刀剑声,恐吓声,伴随着阵阵的奸笑…… 还有那仿佛永远也跑不到头的山路,身后永远也甩不掉的追兵,碍事的树枝,锋利像刀刃一样的草木,她依稀还能听见弟弟照之明明害怕却强撑着让她安心的声音,那时候他说,“阿姐就躲在这里,千万别出来!” 然后…… === 思绪在这里被人打断,她被人生硬的从榻上拉起来,拉着她的是方才哭天抹泪的二婶田氏,这时候面上带笑,指甲掐进她的胳膊,声音却是柔的,“老太君该施针了,折腾了这么久,可别耽误了时辰。” 郗老太君才一抬起胳膊,一句“明月”将将出口,又马上被田氏将话头儿截下来,“施针之后又要进药,还得安神睡上一阵,明月这边就交给我来安排,老太君放心,保准委屈不了她。” 说着手上一紧,尖利的指甲又进一分,郗昭被逼得不得不开了口,声音仍旧是低低的,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祖母放心,有二婶婶带着我呢,”想了想,又说了一句,“等晚些时候孙女儿收拾好了,再去给祖母请安。” “那我们就先下去了。”田氏抢了话,那架势丝毫不给祖孙俩再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之后她半架着郗昭走出正厅。 田氏一出门就松了手,她随手朝旁边招了一下,一个身形宽大的婆子走过来,说是扶着实则是拖着的将郗昭带着往前走,口中却仍旧是恭敬的调子,“九娘子当心着些。” 郗昭任由她将自己拖着走,倒不是她不想反抗,实在是不能。 她从郗家来人一直到现在进了郗宅,一路上水米未进,就连身上的衣裳都没能换一身,郗家来接她倒是用了一顶好轿子,这轿子一路上招摇至极的进了郗宅的门,围观的人哪个不叹一声郗家重情? 第二章:神口田良 这情当真是重极,不知为什么,郗昭忽然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过的一段记载: 南楚王好珠宝美玉,后来亡国成了阶下囚,新国主表面上优待他,宫妃美婢一个不少的全放回到他身边,给他安排的宫室也华美非常,用的不是金器就是玉器,不知情的人赞其宽厚,而只有南楚王自己知道,新国主什么都给了,却没有给他食物,还有水。 后来南楚王抱着他的金银珠宝硬生生被饿死在华美宫室里面,等到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已成了一具饿殍。 郗昭觉得自己现在就有些像那位南楚王,而田氏就是那伪善的新国主,她做完了一切表面功夫,剩下的就等着她自生自灭——但她可不会就此束手就擒,她回来……就是要将他们一一送进地狱的! “九娘子看看可还缺了些什么,回头我好让人去库房里添上。” 田氏站在门口,语气倒还是亲切的,就仿佛还是从前在家的时候,郗昭的母亲掌家,田氏日日上门——那时候她对他们一家可谓是亲近得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全往主院里送,惹得郗昙私下里朝郗昭抱怨,说自己都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她亲生的了。 郗昙当然是田氏亲生的了,这不,如今田氏掌家,郗昙也跟着扬眉吐气,她从前处处被郗昭压着一头,连姐姐的架子也不敢端,如今么……郗昭看着素纱床帐默默地想,如今的郗昙怕是也不屑于端什么姐姐的架子了。 瞧瞧这寒酸气直冒的纱帐,郗家的下人们用的都比这个好,再摸一摸床褥,薄一块厚一块,还带着一股子霉味儿,也不知是被放在什么地方积压了多久了,也亏着她们能在府里找得出来,再看看那枕头,枕头看上去倒是不错,如果上面没有打着补丁的话…… 郗昭连连咂舌,她已经能想象到今后自己在郗宅中的日子该何其难过,还有……她错了,她哪里配称得上一声“南楚王”,就这个待遇,说她是街上的乞索儿她也信了。 这屋子里没一处能看得出好,偏偏田氏就一直站在门口,抬手虚虚的指着,一边指一边说,“墙上那些字画儿是老太君特地从箱子里拿出来的,知道九娘子喜欢,巴巴儿地让人送过来挂上;这西洋镜可是个稀罕物,整个郗家就这么一块一人来高的;桌上那一套紫涟雾的茶具是老太君点名儿送过来的,旁人连碰都不能碰一下,真真儿是让人眼热呢!还有那一对雨后生烟瓶……” 郗昭将田氏口中说的那些金贵的不得了的东西一一同屋子里的摆设对上,愈发的佩服起田氏瞎掰的功力——墙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原先那些东西尽被人拾掇了个净,别说西洋镜了,就连寻常铜镜都没有一面,更别提什么茶具……桌上破碗倒是有两个。 这么一张嘴,简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这样一想……指鹿为马又算个什么?!哪比得上田氏的无中生有,堪称“神口田良”! 偏偏田氏就仿佛真的将这些布置在了她的房间一样,句句都是情真意切,而且先前架着她过来的那婆子也一脸配合的露出一副惊叹之赞赏之羡慕之向往之的表情,一度让郗昭怀疑自己进了什么幻象里,否则为什么她看到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等田氏说完了话,又慢条斯理拿腔拿调的回身面向院子的丫鬟婆子小厮,一句话拐来拐去拐得九曲十八弯一样的吩咐道:“从今儿起,你们就都跟着九娘子住在这蓬莱苑,记着,务必尽心尽力,若有一点闪失,当心挨板子。” “都记住了么?”她身边的万婆子跟着狐假虎威的喝了一声。 “记住了。”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响起。 田氏迈步往屋里又走了一步,离着老远向着郗昭说,“九娘子一路舟车劳顿,就先歇着吧,二婶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在这里陪你了。” “二婶婶慢走。”郗昭双手交叠在身前向着田氏行了一礼。 眼见着田氏一脸嫌弃的走出了屋子,郗昭又在屋子里看了半晌,忽然有些感慨。 从前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不说富丽堂皇,但该有的一应不少,有些上了年头的旧物更是为这里平添了不少的贵气,如今倒好,这里仿佛经历过大规模的劫掠。 她从前听说过一个词,叫家徒四壁,倒是和如今的情形很配。 郗昭在屋子里发了很久的呆,一直到她听见一连串奇怪的声音,起先她并没有在意,但后来那声音一下响过一下,让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竖起耳朵使劲儿的听,声音来自于她的肚子——她饿了。 准确的说,她已经被饿得麻木了。 光这样耗着是不行的,她又不是那仅凭一口仙气吊着的仙女,所以她稳了稳心神,站起身往外走,她打算到外面招呼一声,让这院子里的丫鬟带她去一趟厨房。 一边走一边觉得奇怪,她这院子里似乎太过安静了些,甚至好像除了她自己之外就没有别的活人了一样,等郗昭出了屋子向四周一望,院子里哪还有什么人影,方才她进来时候那些看似忙碌的身影这时候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扶着一切能扶得住的东西在偌大的蓬莱苑里走了一圈,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别说人了,连个像样点的物件儿都没有。 这田氏是打算让她在这里尽快超度了么? 也真是大胆,明知道她祖母还在等着她去请安,明知道祖母疼她,却仍敢这样对她。 郗昭苦笑一声,看来她目前要面对的还并不是二房三房的那一干人,而是如何找些吃的。 她才刚走出门,迎面就碰上了万婆子,万婆子手里拎着个食盒,见到她之后伸臂往前一送,带搭不理的说:“九娘子吃饭吧。” 看样子田氏还不打算现在就饿死她,所以她此前的种种举动自然就是下马威了。 当真是……有趣得紧。 第三章:婚约 郗昭接过食盒朝着万婆子道了谢,才要转身,忽然听见万婆子说:“老太君如今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大夫说了,不能大悲大喜,今儿因为九娘子回来,老太君已经狠费了一番心神了,九娘子也应该懂事些,别叫老太君操心。” 听听这明晃晃的威胁! 郗昭虽然觉得不爽,但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做戏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她先前在路上已经演练过了,如今装起来自然也是小菜一碟,“万妈妈说得是,九娘离家太久,对这府里的规矩也是一知半解,日后还望万妈妈能多提点着九娘一些,九娘一定感激不尽。” 万婆子有些不耐烦的甩了甩手,“得了,其实也没什么可提点的,你自己注意点分寸,别妄想些什么有的没的就成,夫人那儿还等着我回话,就先走了。”万婆子说完也不等郗昭反应,转了身趾高气昂的走了。 如今就连一个婆子都敢叫她别妄想什么了,不过……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似乎一直都是田氏在妄想她的东西,比如……她和苏宇旷的婚约。 苏宇旷是谁?那可是内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辅,父亲是门生遍地的安南侯,哥哥镇守边关,掌一方兵权,苏家权力地位要什么有什么,郗昭和他的那个婚约,简直就便宜的跟天上掉金子一样。 所以她活着,总会成为一部分人的眼中钉,其中尤以郗家二房三房为最,因为他们也想和苏家结亲,但他们虽然各自都有女儿,苏家却只有一个苏宇旷——竞争关系太过激烈,是完完全全的娶方市场。 既然搞不定娶的一方,那就只能想办法搞一搞嫁的一方,婚约上只说郗家与苏家结亲,但并没有将人选框死了,先前是安南侯口头上选定的郗昭,如果郗昭没了,其他人就有了露脸的机会,所以……有时候敌人和敌人也可以联合起来,一起先去搞定最难对付的那个敌人。 只是……郗昭重重呼出一口气,她这次回来,可不单单只是要报复郗家,她还要报复苏宇旷。 === 郗昭拎着食盒,在回去的路上又颠了一颠,食盒分量不轻,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些什么,她这时候已经没空去想为什么蓬莱苑里面一个仆从都没有,只一心想着快些动筷。 然而等她揭开食盒的盖子,看到里面放着的一大碗稀粥时,她傻了。 她先前还天真的以为至少也能捞到个一菜一饭,她甚至都没奢望过能见到一丝肉星儿,结果倒好,别说菜了,就这碗粥都像是拿之前剩下的饭再添些水重新煮了一回似的。 她这个历尽艰难险阻终于能够回家的正经郗家嫡女,真的活的挺惨的。 郗昭惆怅的将那碗剩粥端出来,又惆怅的发现没有给她配勺子或是筷子,她就只能双手捧着碗毫无仪态的喝粥——在这个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郗宅里面,别人的饭食精致又营养,而她这个本应该被接风洗尘的人,这时候却只能坐在被“洗劫”一空的蓬莱苑里郁闷的喝一大碗不知道剩了几顿的稀粥……还连点提味儿的咸菜都没有。 郗家女儿混成这个样子,说出去谁能信? 稀粥虽然味道单一,但至少可以饱腹,俗话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她如今灌了个水饱,正好趁着有些力气,去做些有意思的事。 === 什么是有意思的事呢? 郗昭学着田间地头那些农人们的样子,蹲在她屋子门口的台阶上非常仔细的思索了一会儿。 初秋的天,地上已经开始铺了落叶,蓬莱苑的那些花木因为无人打理,已经无限趋近于野生状态,她一个人住在偌大一个庭院里,就仿佛荒郊野岭古庙里寄居的孤魂,所以首先……她得弄点人进来。 刚这样想着,院门处忽然响起喧哗声,紧接着丫鬟婆子鱼贯而入,每个人或提或抱着自己的行李,脸上喜气洋洋的,一进来就自行分配了住处,全然无视了郗昭这位郗家九姑娘,最后进来的依然是万婆子,进来以后站在院中清了清嗓子,“咳——嗯哼!” 蓬莱苑除郗昭之外的人瞬间集合在她面前。 “东西都收拾收拾,从现在开始,你们就都是伺候九娘子的人,好了,都去见见九娘子吧。” 郗昭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她总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刚刚田氏就是这样训话的。 所以……那些人也都是今天才安排上,然后等到来报了到再回去收拾行李。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临时,以及敷衍。 “见过九娘子。”稀稀拉拉的问候响起来。 郗昭在她们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收起了那一副散漫的样子,这时候仪态端正,但面上颜色仍旧苍白,看上去就少了一份威严,她刚要开口说话,视线一扫,在最边上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不由得愣了一愣,她看向万婆子,问,“敢问万妈妈,这位是……?” 万婆子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字正腔圆的答道:“这是夫人特地挑给九娘子的管事妈妈,九娘子叫她刘妈妈就好。” 郗昭在心里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位刘妈妈看起来至少九十岁高龄……到底是来管事的……还是来养老的? 再看看其他人,各个凶神恶煞,尤其是站在最前头的据说是田氏为她千挑万选的贴身丫鬟,此丫鬟眼睛已经快要翻上了天,不像是来伺候她的,更像是来当大爷的。 郗昭已经能想象到她在这里的日子会有多难过,田氏为了整她也真是下了血本,更不怕她去祖母那里告状——反正这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再加上她那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最后的结果无论怎样都会变成郗昭自己无理取闹。 田氏这哪里是折磨她,这简直就是往死里折磨她。 “既然来了……”郗昭清了清嗓子,“那就安守本分,莫要生事。”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些人在这儿不生事才怪。 第四章:闲话 果然就如郗昭所料,万婆子离开以后,这一群被田氏东拼西凑打包送过来的丫鬟婆子们开始了毫不避讳的抱怨。 贴身丫鬟名叫春杏,以这所谓的贴身丫鬟为首,在归置了各自的行李过后,春杏以一种穿透力十足的声音嚷嚷道:“这地方还真是应景,主人变成了破落户,连带着这院子也败落了,和六娘子的栖梧小院比起来,这里简直就像是给叫花子住的地方!” 郗昭站在窗边,闻言一皱眉。 她印象里郗家的家仆可不是这个样子的,都说世家大族里的仆从们随便拉一个出去也是极有规矩的,怎么她回来这一趟看到的却不太一样?还是说……经过了田氏的调教,所有人都被她调教歪了? 这些人哪里能看得出半点规矩,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但其实她也能理解,田氏将这些人塞进她的院子里,摆明了就是不让她好过,甚至说……哪怕这些人暗中明晃晃的将她折磨致死,对外也可以宣称说郗家九姑娘因为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所以身子大不如前,又不小心染上了风寒,自此一命呜呼—— 总之,照着这个路数发展下去,她就算是交代了。 === “她会死吗?” 格物斋绿水亭内,郗晗一边绣一张帕子,一边不无担忧的问自己的母亲。 何氏正在点茶,她刚刚点出一碗寒山春晓,这时候正试图点一幅千里江山,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随后柔声说道:“之前在正厅你也看到了,虽说那孩子吃了不少的苦,但毕竟是在贼窝里面活下来的,贼窝里都活得,回来了就活不得了?” “可我看二婶婶对她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友善,九娘被从祖母身边带走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敢反抗,她从前哪里是这样的性子?”帕子上多了一只蝉,因为掺了金线,晃过去的时候带起一层光,她以指尖轻轻抚了抚那只刚刚绣好的蝉,感叹了一声,“二婶婶心高气傲,从前做什么都被压着,如今大婶婶他们都不在了,九娘……也怪可怜的。” “我们能帮就帮衬着些,总归是失了双亲的小娘子,从前你与她最是要好,她又是你的妹妹,得了闲便去看看,和她说说话。”何氏的注意力重新放在点茶上面,眼见着浑浊的茶汤开始呈现出一幅别样的景象,她的脸上也泛起柔柔的笑,“晗儿快看,这千里江山啊,就快要成了。” === 与格物斋内母女二人的娴雅自得相比,栖梧居内的情形却算不上和乐融融。 一只羊脂玉的花瓶正正碎在地上,花瓶碎片迸出去老远,紧接着又一只绿玉碗落下来,然后是一只将将做了一半的香囊,当一只莹白玉手抓着湖涟笔正要丢出去的时候,斜地里一幅艾青色衣袖拂过来,衣袖的主人握住那只即将要将湖涟笔丢出去的手,随即一声轻斥传来,“你做什么?!” “阿娘!”被骄纵的少女漂亮的脸蛋儿上染了一片淡淡的红晕,是被气的,眉梢眼角都带着怒气,声音也跟着扬起来,丝毫不避讳屋子里候立在两旁的侍女,“你说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啊!” “你说的是谁?”田氏神情未变,明知故问。 “当然是郗昭!”郗昙用力挣了一下,将自己的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来,那支湖涟笔这时候被她随手放在桌上,她看着满地的狼藉,胸前不住的起伏,是有气还没有平静下来,“母亲从接到消息开始就一直大张旗鼓的操办这些,又是命人重新布置蓬莱苑又是从各处抽调人手送去那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了,母亲为什么就不能装作没有收到信的样子?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在外面自生自灭?” 田氏闻言失笑,她看了看脚边,拣着能下脚的地方走过去,拉着郗昙的手,一直走到一旁的矮榻上,母女两个坐下来,田氏抬手替她理了理稍有些凌乱的头发,爱怜的看了她半晌,然后才说:“我的傻女儿,事情不是那样办的,就算那封信我们装作没有收到,难道她就不会自己找回来吗?与其让她衣衫褴褛的回来敲我们郗家的门,倒不如大方一点,风风光光的把她接回来,到时候旁人只会说我们郗家亲厚,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流落在外的女儿。” 郗昙撇过头去,皱了眉,一脸的不悦,“如今她回来了,那些风头就又回到她的头上了,本来我就不如四姐姐,再添一个她,我还活不活了?” 田氏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怎么说话呢?什么死啊活的?”她挥了挥手示意屋子里的侍女们先下去,然后轻轻呵出一口气,柔着声音说道,“我的昙儿如何就不如何氏的女儿了?你放心,她们就算挣再多的才女名头,苏家这块肥肉……她们也别想得到。” “我不喜欢苏宇旷!”郗昙看向田氏,“阿娘是知道的——” “好了。”田氏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能同苏家结亲是你的福分,而且以苏家的实力,你阿爷日后在官场便可平步青云,到时候三房那边又算得了什么。” “那我的幸福呢?”郗昙眼里抹上一层哀色,“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宁愿去死!” “昙儿!”田氏喝住她,然后她放缓了语气,慢慢的说道,“便是你真的不喜欢苏首辅,阿娘和阿爷绝不会逼你,但是你得答应阿娘,你要帮阿娘想法子……不让三房承了这个婚约。” “我明白了。”郗昙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那郗昭呢?” “她一个孤女,就算有老太君疼着又有什么用?老太君还不是要靠着我们过活。”田氏说到这儿眼里闪过一抹精光,“老太君的东西还真是不少,郗昭不在了,那些就都是你的。” “我、我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郗昙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心里却有些暗爽。 第五章:软禁 春杏抱着胳膊站在门口,装作一副恭敬的模样向着屋内说道:“夜已经深了,姑娘该歇着了。” 郗昭看了看窗外,日薄西山,天边衔着火烧云,她迈步走出去,在经过春杏的时候说道:“随我去澜沧院。” “姑娘,夜深了,你该休息了。”春杏态度坚决,带着不容置疑。 郗昭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带着冷厉,让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她便重新站直了身子,肩膀向后扩了一下,梗着脖子说:“姑娘身子不好,老太君如今又刚刚吃了药,外人不便去打扰,姑娘还是请回吧。” 外人?郗昭笑了一下,“是谁教你的?孙女去看祖母都被称作是外人的话……这府里便全都是外人了?” “姑娘慎言。”春杏扁了扁嘴,再开口的时候就稍稍有一点结巴,“春、春杏的意思是……夜深了,姑娘身子不好,应当好好休养。” 郗昭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了决断,便也没再理会她,径直朝着院中走下去,身后响起春杏的声音,隐隐带着一点警告:“姑娘留步!” 她顿住,回身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待如何?”她倒是真想看一看田氏分派给她的人都是什么样子,总不会……她要被这些人合起伙儿来软禁吧? “二夫人叮嘱过,让我们务必要保证姑娘的安全,如今姑娘大病未愈,不适合到处走动,还请姑娘回房休息,莫要难为婢子。”春杏嘴上是这样说,但眼里全都是挑衅,就仿佛如果郗昭一意孤行,她就让人把她抓回去。 郗昭看了看四周,院内已经慢慢站满了人,每个人的目光都锁定住她,人群中她看到那位刘妈妈抿了抿没牙的嘴,颤颤巍巍的开口,像是在发号施令,“关起来——关起来——” 郗昭径直走向院门口,然后人群呼啦啦围上来,有人拦着腰、有人拉着她的胳膊、有人抱住她的腿……刘妈妈拄着拐分开人群,扬起手照着她的肩就拍了下来. “噗——”的一声闷响,老妪瘦得皮包骨,这一巴掌就仿佛一把嶙峋瘦骨砸下磕得人生疼。 春杏一脸得意之色,在后面喝道,“扔进去!”。 郗昭挣脱不得,就只能任由这些人将她塞回到屋内,她被人动作相当粗鲁的丢到那凹凸不平又散发着霉味儿的床帐里,末了听见春杏说,“姑娘务必要好好休息,明儿是个大日子,二夫人特特给姑娘争取了个名额,姑娘可千万要争气才是。” “什么大日子?什么名额?”郗昭闻言坐起来,隔着床帐问。 春杏并不十分耐烦的解释给她听,“明儿武宁太妃在广云场办捶丸大会,原本请的是二夫人、三夫人,还有四娘子和六娘子,听闻姑娘今天抵达京师,二夫人又朝武宁太妃额外讨了个赏,在请帖上又添了姑娘的名字,看姑娘这样子……明儿可千万别晕在场上才好。” 郗昭有些无奈的看了看帐顶,这种事情安排春杏挑在这个时间说,明摆着就是没打算让她顺顺利利的去——这些人说是担心她的身体,让她好好休养,可她从进门到现在,别说来个大夫替她把把脉开个方子什么的,她连顿正经饭都没有,这群人又根本连门都不让她出,就像是在饲养某种牲畜,只有到了什么特定的时间才会打开栅栏放放风。 可她是活生生的人,却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暂时忍受这样的委屈,等着她迟迟未到的“援兵”。 她现在只想去看一看祖母,她隐隐有一种感觉,祖母如今过得并不是太好。 === 帐内气味熏人,郗昭并没有在里面待多久,等到春杏出了门,将门关得严严实实,不多时就没了声儿,这时候外面天色暗下来,她叹了口气,从床帐里钻出来。 武宁太妃她是知道的,三年前武宁候病逝,独子纪南庭袭了爵,从那时候起她便开始为纪南庭张罗婚事,但纪南庭对此一直不上心,武宁太妃看上的姑娘总是过不了纪南庭的那一关,有人说纪南庭一直在等着他的心上人,可谁也不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 后来武宁太妃选人选上了瘾,既然自己儿子不配合,她就开始扩大规模,借各种名目繁多的宴会为适龄男女搭线,有些人家也乐意请她做媒,这样一来就变得愈发不可收拾,所以郗昭猜测,明天的捶丸大会……说不定又是用来相看的,只是不知道明天到场的都会是谁,有没有苏宇旷。 === “笃。笃。笃。”有人在敲窗,郗昭走过去将窗子打开,一个人立在窗前,见到她之后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我迷路了。”说出的话倒是理直气壮。 郗昭往旁边让了让,让窗外的人进来,等到人顺顺利利进了屋,她先是听到一个满是惊叹的女声,然后就见那人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重新走回到她身边,“你不是说你是这家的嫡女?怎么混得这么惨?” 郗昭叹了口气,“是嫡女不假,你别看我这里一贫如洗,你若是去外面打听一圈,说不定就会坚信我是在这里吃香喝辣。” “府门那边确实还张灯结彩的,我还以为你的待遇会不错。”年轻的女子啧啧两声,又打量了她半晌,忽然感慨道,“我说……不是吧……你怎么还是这一身补丁接着补丁的衣裳?” “没办法,寄人篱下,只能先忍着了。”郗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又招呼那女子也过来坐,“凤栖,你找到联络点了吗?” 凤栖沉默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说实在的,京师太繁华了。” 凤栖是一个能在直路上走丢的奇女子,郗昭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颜先生会安排她来自己身边。 “你这床是什么味儿?”凤栖皱了皱鼻子,她鼻子也特别好使,所以有时候也总是格外的受罪。 “我正想和你说呢,”郗昭正色道,“这床褥有问题,你帮我查查。” 第六章:送衣裳 “这床褥确实有些问题。”凤栖面上神情严肃,又仔仔细细在屋子里嗅了两圈,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两只破茶碗上,说,“这碗也有些问题,你这屋子里……”她斟酌了一下词句,最后还是极其诚恳的说道,“就没什么东西是没问题的。” “所以我打算今晚在桌子上凑合凑合,既然你来了,那咱们两个就一起凑合一下吧。”郗昭将桌上的东西随手放到了地上,试了试桌子的结实程度,然后叹了一口气,“这屋子里的东西都老得掉了渣,也就只有那张床还算结实。” 凤栖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刚要说话,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紧接着春杏的声音响起来,像是在喝问,“姑娘还没歇着么?当心明儿起得迟了。” 郗昭朝着凤栖抛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无声的表达了自己目前悲惨的境况,凤栖面露同情之色,坐在桌边托腮看着她,摆着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真惨。” 这时候天色还早,郗昭隔着窗子向外看了看,春杏稍显“魁梧”的身影随着光影移过来,外面有些嘈杂,她甚至还听到了一种……像是在赌钱的声音——来到这院子里的人也许从前是规矩的,但到了这里,每个人都放开了的撒欢儿,仿佛进了什么极乐世界。 这还真是现实版的“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如今一个春杏一个刘妈妈,这两个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倒是让郗昭这个正经的主子混得像个被恶婆婆反复刁难的小媳妇。 但她这时候也别无他法,就只能忍着,然后她扬起声音向着外面道,“还请春杏姐姐送些水进来,我好洗了脸。” 外面的人倒是还没有太过惨绝人寰,当真端了水进来,门开的时候凤栖动作迅速的隐在一处角落,好在春杏也并没有要伺候郗昭洗漱的意思,只将水放在盆架上,上下扫了郗昭几眼,板着张脸出去了。 “你刚刚也听到了,明天我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过我猜……她们一定是准备好了要让我在明天出丑的,所以你若是再找不到地方,我就真的要被她们折磨致死了。”郗昭的脸上还残留着水珠,她随手抹了一下,又撩起一点水弹向对面同样正在洗脸的凤栖。 “放心,你死不了。”凤栖极不在意的说道,然后她端起杯子漱了口,含含糊糊的问道,“你确定明天你要穿着这一身去?要不要我帮你弄一套衣裳回来?” “要不要打个赌?”郗昭眼里藏着狡黠,“如果明天田氏送了衣裳首饰过来,你就替我办一件事。” “听你的意思……我倒是多余操这个心了。”凤栖摆了摆手,“不赌不赌,颜先生千叮咛万嘱咐,赌这个字千万不能沾。” “你这人……”郗昭不无遗憾的道,“小赌怡情,你这样……真是无趣。”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凤栖暗暗腹诽,谁能想到从前清贵得高岭之花一样的人,如今竟然能俗气成这个样子? 她这时候无比怀念从前的郗昭,怀念到了极点,就变成了碎碎念,“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虽然有些怕你,但那时候你站在那儿,清清冷冷的让人不敢接近,我却觉得你就应该是那个样子的,如今么……”她作势摇了摇头,啧啧两声,“我有时候都会怀疑是不是颜先生给你吃错了什么药,你突然之间转变成这个样子,让人怪难接受的。” “也许吧。”郗昭小心翼翼的和衣趴在桌上,生怕压塌了桌子,然后打了个呵欠,丢下一句“好梦”。 一路上舟车劳顿,她太累了,不多时就已经沉睡过去,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凤栖撑着头坐在她对面,眼里忽然就漫上了一点心疼。 这姑娘已经学会了掩饰,所以她已经不知道……郗昭什么时候是真的开心,什么时候又是真的难过,但她想……她回来以后面对着这样的情景,大概很难不会难过吧。 === 郗昭醒得很早,但凤栖比她更早,因为她醒来的时候凤栖已经不见了。 她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肩颈,然后慢慢将外袍除去,等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她动作麻利的钻进帐内,在门开的时候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坐起身撩开帐帘。 她所料不错,进来的不止是春杏,还有其它捧着各式托盘的小丫鬟,这些人在屋子里一字排开,她们营造出来的隆重与这屋子里的简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之后她听见春杏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姑娘快些起来梳洗,这是二夫人特地为姑娘准备好的,等姑娘换好了衣裳,便去前厅同夫人小姐们一道用膳。”顿了顿,又说到,“今儿是个大日子,万事都务必要小心谨慎,姑娘初来乍到,可万不能被人看轻了去。” 这话看似是叮嘱是关切,若是对旁人说,也许真的是好意,但话是对郗昭说的,无端就加了轻视。 从前如捶丸大会这样的场面她见多了,哪里还会因此而乱了阵脚?只能说……她离开这里两年,有人觉得她已经将这些都荒废了。 郗昭并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只看了看托盘里的衣服,水绿色的上衣,领口处用浅金色的绣线绣了大幅的鹤望兰,最顶端的两颗扣子镶了金,再雕成同心结的模样;浅杏色的下裙也绣了大幅的花鸟纹,边上放着水绿色的香囊,香囊里大概放的是苏合香,搭配起来倒也算是得体。 郗昭看着这丝毫挑不出错处的衣裳,在心里对着田氏赞了一声。 在对外做戏的这方面,田氏一直都是一把好手,所以她从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衣着而在外出丑,即便她想,田氏也不会这样做——她还想借此搏一个好名声,又哪里舍得去将这做戏的人先糟践了。 要不要如了田氏的愿呢? 郗昭一边在春杏等人的安排下穿衣梳妆,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想。 第七章:出发 春杏梳头的手艺还行,但就是手劲太大,郗昭总疑心自己的头发会因此掉了不少。 这屋子里没有镜子,所以郗昭也不知道春杏给她梳的是什么髻,等梳好了头,又有人来为她上妆,胭脂水粉瓶瓶罐罐倒还齐全,郗昭到这个时候才终于彻底放了心,至少在衣着上面……她还真能出得去这个门。 前厅已经摆好了饭食,郗老太君没有出现,原本郗昭应该去给祖母请安,但她如今行动受限,就只得忍着。 郗昭进去的时候厅内还没有别人,她去得最早,这时候又忽然有个小丫鬟跑进来,看到郗昭以后脆生生的开口说道:“二夫人说,让九娘子放心的吃,等九娘子用过了饭食,直接出去坐车就好,夫人忙,就不来看九娘子了。” 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不过在郗昭看来,她不出现就是好的,所以当下也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 饭食还算丰盛,也不知是不是田氏终于良心发现,所以决定“赏”她一顿好的,然而大清早就吃炙鸭实在是让她接受不能,所以那一盘炙鸭她动也没动,只一心舀着碗里的粥,外加两只包子。 春杏在一旁看着她,冷不丁出声说道:“姑娘的胃口不错。” 郗昭充耳不闻,没什么停顿的继续吃着,心里暗暗想道:换成你饿了许久又只吃了稀粥,胃口也能很好。 === 用过饭以后就被春杏引着出了门,前院停着三辆马车,郗昭上了最前头的一辆,马车的车厢上绘着山水田园,又在四角都坠了香球——郗昭原以为按着田氏的做法,这马车外表看上去富丽堂皇,内里八成又是异常简陋,结果等她掀开车帘坐进去,发现里面的软塌还有一张小食案之后,顿时有些吃惊。 后来一想又明白了这是为何,毕竟马车也是对外的面子工程,若有人好奇往里面看,布置得太简陋就会被人抓住把柄,继而影响到田氏的声誉,所以……郗昭的这一次出行,整体上来说着实是不错。 她上车没多久,就听到后面有人过来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田氏还有何氏带着郗昙、郗晗并贴身的丫鬟,后面两辆车的热闹与郗昭这边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郗昭叹了口气,她如今在郗家的地位居然连个庶出都不如,虽然她也不清楚庶出应该是什么地位,但总归……不会太好。 她曾经听说过大宅里面庶出姐妹被主母随意打发出去的事情,又想了想二房三房的庶出,她这时候忽然发现……她对于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就仿佛那些人都只是个透明的影子——存在感如此之低,着实让人扼腕。 不过如今她已经没有了同情那些人的心思,她现在更心疼她自己。 === 春杏是在临出发之前上的这辆马车,两个人在车内先是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半晌,春杏当先别过头去,因为她发现自己瞪不过郗昭。 赢得了小规模胜利的郗昭很是得意,若要比长时间对视不眨眼,她还从来没有遇见过敌手,从前弟弟照之总是热衷于和她玩这个游戏,每每熬到最后,他都是眼含热泪的控诉郗昭一点也没有长姐的样子,那时候郗昭一脸挑衅的看着他,说自己这是在立长姐的威严。 如今时过境迁,她再也没有弟弟……也没有父母亲大人了。 虽然……照之那小子有时候着实可恶得很。 她想得有些出神,目光里不自觉就带出了一层哀色,恰巧这时候一阵风吹过来,车帘被吹开,外面的街道展现在她眼前,然后她似乎望进了一双眼里,那双眼睛看上去无波无澜,却仿佛带着旋涡,将她的一切注意力全部都吸了进去。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郗昭在过了很久之后仍在仔细回味,只是她没有看清那个人的长相,不过生着那样的一双眼,长得一定也很好看吧。她这样想。 === 好美的一双眼! 有人摇了摇自己手上的折扇,一边感叹一边拿胳膊去拐站在身边的人,那情形像极了强迫别人去应和,“你说是不是?不准说不是!” 身边的人长身玉立,路过的人全都不自觉的朝着他的方向望一眼,然后在心里感叹一声“世间竟有如此妙人儿”! ……只是这世间少有的妙人儿如今沉着一张脸,虽然仍旧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周身却像是笼了一层寒霜,如果伸手去敲,也许还能听见叩击在冰面上的声音——也不知这层无形的冰什么时候会裂开,会不会先一步自行化掉,让人忍不住就想看一看那霜层化掉之后是不是就和煦如春风。 手拿折扇的人自然也是一幅好颜色——如果他的神情不是那么的吊儿郎当的话。 “说真的,我带你出来是散心,不是让你钻牛角尖的,车子马上就到,到了广云台,你可不许再这样了。” 苏宇旷瞥了他一眼,忽然出声道:“我倒是希望你莫要再玩弄姑娘家的感情,就算真的忍不住想要同别人亲近,也不要打着我的旗号,冒用我的名字。” “我只用了那么一次,就给你记到了现在……” “一次也不行。”苏宇旷义正言辞。 “好吧好吧,苏首辅的话自然要听,不过说真的,方才坐在车里过去的那位姑娘你看到了没有?我来京师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的人,和她一比,那些所谓的佳人们一下子全都逊色不少——” 眼见着苏宇旷又要出神,一把折扇“唰”的一下甩开在他眼前,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句诗: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你为什么每天都是一副死了老婆的样子?”说到这儿觉得不严谨,又改口安慰道,“郗家娘子既然已经回来了,便说明人是平安的,既然人都已经平安回来了,你还做这一副样子干嘛?倒不如让老侯爷带着你快些上门提亲,省得夜长梦多——” 第八章:变化 广云台今日来了不少人,到处都是装潢华美的车子,也有骏马,赤蛇、闪电、狮子骢、忽雷驳……一溜儿的高头大马嘶鸣阵阵—— 有车有马,自然也有美人,美人如花,于是便成了百花争艳之势,既然争艳,自然便要选出魁首,是以每一个来到广云台的人大都憋着一股劲儿,只盼着来一股东风好让自己借力上青云,比如…… 郗昭站在马车边上,她本意是想看一看来这里的有没有什么熟人,结果才转了个身,就看到田氏一行人从后面的马车里下来,最显眼的自然还是郗昙,她本就娇艳,和郗晗站在一起,就衬得她愈发的明艳动人——双螺髻上坠着以珠玉编织而成的花藤,偏又穿了一身红,领口以银线绣了大片的金鱼,边上的水纹也被绣成花藤的样子,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下摆杏色折戟裙上坠着与上衣同色的腰带,造型精巧的裙刀服服帖帖的压着裙角,裙长及地,再微微露出一点鞋尖儿。 今儿是捶丸大会,郗昙是一定要上场的,她捶丸打得极好,两年前就已经鲜少有对手,如今的技术自然更上一层楼,在这样的场上大有独孤求败的架势,如果不出意外……郗昭想,或许她会在捶丸大会上拔得头筹。 不过……郗昭又将目光放到郗晗的身上,在看过了郗昙的娇艳之后,郗晗的这一身月白色缠枝莲纹的长衫就显得格外的恬静,又因为她本人才名远播,腹有诗书气自华,所以虽然没有在第一眼的时候瞬间抓住别人的眼球,却也在之后润物无声,让人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忘怀。 郗晗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她也许不会是被人第一个记住的,但却是让人记得最久的那一个,而且郗昭知道,郗晗其实也是一个隐藏的捶丸高手,只是她不屑于用这样的方式引起大家的注意罢了,真要上场,郗昙未必是她的对手。 她的视线在郗昙和郗晗身上一扫而过,来了这里便是各管各的,田氏何氏自然要顾着自家女儿,但却是管不到郗昭的,所以郗昭反而会显得自由一些。 田氏只在下车的时候给郗昭指过她们休息的位置,之后便径直走到那边的帷帐里与其他夫人们闲话;何氏后来曾拉着郗昭的手感慨过几句曾经,末了又嘱咐她,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到格物斋来找她,郗昭顺着她的话连连应着,之后有同何氏要好的夫人来找她,两人便也就此分开。 === 广云场上已经有人开始捶丸,时不时会传来阵阵欢呼声,春杏跟着她绕了一圈,开口说道:“姑娘走了这许久,也是时候该歇一歇了。” 郗昭看向一处地方,头也没回的对春杏说,“我到那边再走走,你先回去吧。” “可是——”春杏似乎还要坚持,她的指尖也随着话音一道落在郗昭的衣角,“夫人吩咐过,让婢子一定要跟在姑娘左右——” 郗昭闻声顿住脚步,她仍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前面不远处,那是一小片空地,只在极偶尔的时候会看到被击打过去的球,她笑了一声,话音虽然仍是柔和的,但明显透出一股冷意,“既然是夫人吩咐,那么你便跟在我左右便是,岂有主子还没说要休息,反倒是为奴的先喊起累来的道理?” 不等春杏开口申辩,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还是说……如今郗家因为改了由二婶婶做主,便新添了一条奴仆们可以凌驾于主子之上的规矩了?” 春杏不情不愿的给郗昭赔罪,“是婢子昏了头,还望姑娘大人大量,千万别跟婢子计较。” “好了。”郗昭没再勉强,“你若真觉得累,便自己找了地方歇着,等我回来了再找你。” “是,那姑娘务必要小心。”春杏这一回没再废话,而且她也巴不得不再跟着这位无依无靠的所谓“主子”在广云台内闲逛,外面这大太阳这样晒人,她更愿意找个阴凉地方好好歇着——反正……她的这位主子也无计可施,最多发发脾气而已,算不得什么。 === 没了春杏在身边碍事,郗昭觉得自己自由多了,先前因为还没看到凤栖,所以她不得不忍着,如今有了底气,便不再如之前那样谨小慎微。不过她猜方才她那一通脾气最多只被春杏之流认为是小姐脾气犯了而已,谁也不会放在心上,人总不是一下子就有什么转变的,她也没打算立刻就变脸继而惩治这些人。 快刀斩乱麻固然痛快,不过……她总要先把她之前受的苦一一还回来,而对付田氏等人……钝刀子割肉才最是痛快! === 有人在她耳边吹了一声口哨。 郗昭猛地回过神来,她刚刚想得有些出神,面上表情也像是发了狠,于是在回过神以后目光中仍带着一丝凶狠,然后就对上了凤栖那张稍显错愕的脸庞。 “谁惹你了?”凤栖的手上还擎着一支随手折下来的树枝,这一副模样落在郗昭的眼里,就带了一点傻呆呆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郗昭从她手上抽走那根树枝,又随手插在一旁的野花丛里,语气里稍稍带着一丝调侃,“来之前我还在想,你从来没有来过京师,人生地不熟的,别是又要迷路。” 凤栖不太自然的咳嗽了一声,迅速转了话题,“跟我去见一个人。” “谁?” “温如意。”凤栖言简意赅。 温如意……温舒。郗昭在心中回想了一下这个人,她对于温如意其实没多少印象,只知道她父亲温观是礼部侍郎,而这位温侍郎同郗昭的父亲郗道琛也没什么交情,就算偶尔两边碰到了一起,也只是点个头而已,所以这时候听凤栖说要带她去见的是温如意,着实让她有些错愕。 “你什么时候同温如意相识了?”郗昭一脸狐疑的看着她,末了作恍然状,“是颜先生?” “去了你就知道了。”凤栖故意卖了个关子,带着郗昭从另一边绕到广云台后面。 第九章:驾崩 广云台东北角有一座六角亭,亭中坐着两个人,一走一坐,走着的那个摇着扇子看着坐着的那个一脸的欲言又止,坐着的人倒是稳稳当当,只是面上的表情依然严肃,仿佛如临大敌。 “我说……宇旷啊?”摇着扇子的人试探性的唤了一声,见没什么反应,又拔高了声音,一声挨着一声,“宇旷?苏首辅?——苏宇旷!”最后一声气沉丹田,若非这座亭子距离广云场的捶丸之地太远,他这一声吼,怕是会引得众人围观。 苏宇旷没看他,他现在着实有些心累,即便身边这位葛红梅葛老板“大发善心”陪着他前来散心,他也提不起丝毫兴趣,虽然……葛红梅陪他散心只是顺便而已。 葛红梅在那一声吼之后自觉放轻了声音,坐在他对面,摆了一副开导人的架势,“这国家大事啊是操心不完的,你才被提到这个位置多久?怎么可能事无巨细全都处理的明明白白?我看眼下这样就很好,朝堂上虽然争吵不断,却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儿,百姓亦是安居乐业,如今金纥那边又派了使臣来与我们做生意,眼见着仗也不用打了,剩下的事情就慢慢来,徐徐图之嘛……” “这话也就是同你说一说,”苏宇旷抬眼看着他,“我总觉得……咱们这位万岁,并不是真心想做这个皇帝。” 葛红梅将扇子一收,眉毛一挑,带了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不过话说回来,小皇帝能在那个位置上坐这么久,也是够能忍的,就冲这一点,我就觉得他将来一定了不得——” 小皇帝能忍么?苏宇旷不得不回想了一下: === 时间倒退回一天前,是亥时—— “要不就让我驾崩了吧!” 乾通帝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震得他身边的文孝哆嗦了一下,“万岁慎言啊……”他都快哭了,一张脸扭成了麻花,还得提心吊胆的时刻关注着坐在对面的苏首辅。 苏首辅安之若素,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就说皇帝积劳成疾,干脆驾崩。”乾通帝轻轻快快给自己拍板做了总结,“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皇帝位上的人一换,宫妃美婢都是现成的,反正我无福消受,正好便宜了下一位。” 文孝的脸再抽了抽,他还真没见过这么咒自己的。 “苏首辅觉得呢?”乾通帝端坐在龙椅上,挑衅似的看着苏宇旷。 苏宇旷还是那么一副安安稳稳的模样,就仿佛听到的并不是一位皇帝自行宣判的驾崩,而只是闲话家常,偏偏还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末了总结陈词,“不妥。” 两个字定音,就是不容商榷。 乾通帝深吸了一口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好脾气的压着气儿问,“哪里不妥?” “哪里都不妥。”苏宇旷气定神闲,然后他极其自然的转移了话题,“万岁亲耕的日子就快到了,先农坛那边一切如常,不知万岁如今准备得如何?” “不如何。”乾通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扫了苏宇旷一眼,“所以苏首辅匆忙前来,只为了问我这个?” “自然不是。”苏宇旷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臣以为……康王的新封地不妥。” 乾通帝颇为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之后他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定定的打量着苏宇旷,问,“那么……苏爱卿的意思呢?” 乾通帝如果称呼一个人为某某爱卿,绝不是因为他看中哪位大臣准备予以提拔,当然……以苏宇旷这个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兼太师……裁决一切军政大事的内阁首辅来说,再提拔大概就只能是死后以帝王之礼厚葬了。 所以他这样称呼苏宇旷,纯粹是因为他有些不耐烦了罢了。 “苏州富庶,又紧邻鱼米之乡,那儿的文人大儒颇多,康王去了那里,极有可能再次产生不臣之心,万岁根基不稳,这样的地方……不适合分给他作封地。” “那便改到钱塘一带吧,水产丰饶,民风么……也还算淳朴,那边没什么大儒,他到了那里就钓钓鱼种种花,这样总可以了吧?”乾通帝叹了口气,“毕竟也算半个功臣,从前又对我照顾有加,给个稍次一些的地方让他安度晚年……也还说得过去。” 苏宇旷还是摇了摇头,“不妥。” “那你说,封到哪里合适?” “南郡。” “南郡?” “将康王封到这里,一来……南郡也算是个富庶的好地方;二来,若康王当真生出不臣之心,也可立刻被按下去。”苏宇旷说的义正言辞,神情极为认真,那架势大有一种……若乾通帝不答应,他就找根柱子先撞了再说—— 乾通帝作势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再考虑考虑。” “万岁可还记得赵王?”苏宇旷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神色间带着一抹追忆,“那还是永安朝的时候,一晃儿……都已经过去整整两个甲子了……” 当年永安帝登基尚不满一年,就被自己的兄长赵王篡了位,登基之初有臣子建议永安帝为赵王另换一处封地,新选的地方就是南郡,但永安帝在非常认真的听过以后……并没有采纳。没多久,赵王以清君侧之名攻入皇城,逼死了永安帝。 苏宇旷在这时候忽然说起这件旧事,不得不让乾通帝想起那位永安帝的结局,但他仍有些狐疑,问:“苏首辅认为……康王也会像从前的赵王一样?” “宁庙老爷将帝位传给万岁,本身就有很多人不满,赵王即便是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也在情理之中。”苏宇旷答道。 但其实……乾通帝简善元登基的理由并不是特别的令人信服,他的帝位与其说是先皇传位于他,倒不如说是凭运气上位—— 先帝驾崩,留下的遗诏颇有赌气的成分,说是因为太子早亡,自己太过伤心,众多皇子里面能者颇多,一时之间没法选出最终人选,是以要求众皇子以铸金像的方式自行选出,谁的金像铸成了,谁就是新皇。 然后就只有简善元的金像铸成了。 第十章:皇帝也没钱 本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铸金像的说法虽然在史书上有过那么一小段记载,但这种碰运气且极不负责的做法并不被后世所提倡,所以简善元通过这样的方式成为储君、并顺理成章登基为帝以后,朝野上下全都震惊了。 有人上奏称不妥,还有人干脆奏请简善元禅位,后来这些声音全部被新晋首辅苏宇旷压下去,虽然在朝臣们看来,苏宇旷年岁尚轻,难以服众,但他就是有本事将这些质疑的声音消掉,慢慢的竟然也竖起了威信。 === 简善元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才终于呵出一口气,他妥协了,一来是担心自己步永安帝后尘——他虽然声称要驾崩,但那毕竟是假的,空棺下葬假装那是一处帝王的衣冠冢,他本人改名换姓逍遥快活,那才叫自在;二来…… 他抬眼看了看苏宇旷,这个人是他父亲亲自定下来的辅政大臣,虽说当时谁也不知道辅政大臣将来要辅佐的是谁,但也是皇帝钦定不是?当初若没有他出面与那些朝臣们斡旋,如今他大概已经被逼着禅位,继而被囚禁在某一处高墙内。 被逼退位和自己主动退位到底不同,前者可以参考各种亡国之君……后者,或许可以看看山阳公? === “那便按首辅的意思办吧。”简善元说完揉了揉额角,“苏首辅公务繁重,便请回吧。” 苏宇旷没有动。 “苏首辅?”简善元有些不解的看着他,“难道苏首辅此来……准备了很多件事?” “万岁刚刚是要出宫吧?” 冷不丁听到苏宇旷这样问,简善元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奏疏这样多,就算朕要出宫,尚书台的那些人恐怕也不干吧……”这时候忽然反应过来,他先是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文孝,然后板着脸,质问道,“苏爱卿这是在兴师问罪?” “不敢……臣来问天子安,既然万岁一切无恙,臣自然就要告退。”苏宇旷说着站起身,向着简善元躬身施礼,就仿佛他并不是前来兴师问罪,只是例行作为一名臣子的准则。 ===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简善元等到苏宇旷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了,才转过头看着候立在身侧的文孝,面上无笑,语气森然,“你到底是谁的大伴?” “自然是……万岁的大伴……”文孝陪着笑脸。 “那你还通风报信?!” “冤枉啊——”文孝忙不迭否认。 “出宫这件事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难不成还是我去叫的苏首辅进宫?”简善元的眉毛竖起来,吸了一口气,“不是你通风报信,那你倒是说说,苏首辅为什么忽然请见?” “这……”文孝思来想去,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兴许是苏首辅想进宫了……吧?” “再编!” “不不不……”文孝的身子弯得更厉害了,“朝堂上的事儿……奴实在是不懂,但方才多少也听了些,苏首辅是来同万岁商量为康王另选封地的事儿,奴从小跟着万岁读书,永安帝的事也是知道一点的,奴觉得苏首辅说的在理,若康王真同那赵王一样生了贼子之心,那万岁就危险了——” 简善元侧过身子,以手支颌,微微仰头看着文孝,柔着声说:“文孝啊……” “在。” “你当我傻是不是?”这一句依然温和,就仿佛只是一句玩笑。 “哟,瞧万岁这话说的……”文孝咧嘴一笑,“就算是给奴一万个胆儿,奴也不敢啊……” “你说实话,不然的话……”简善元煞有介事的想了想,“我最近看膳房的那个张管事就不错,人勤快,也有眼力见儿,看着甚是投缘,正想着给他提个什么总管当当,你说……有个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也挺好,是吧?” “万岁哟!”文孝扑通一声跪下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奴真的没有给苏首辅通风报信,只是万岁这些日子实在是反常,奴就算不说,以苏首辅那个精明劲儿,多少也能看出来。旁的不说,那些老臣们可都巴不得万岁自己惹出什么事端好赶您下去的,苏首辅这样做也是在帮您啊!” 简善元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有句话文孝说的在理,苏宇旷虽然将那些让他禅位的言论按了下去,但不代表那些人的心思就此也被按下去,他们巴不得天天挑着他的错处,更有甚者日日都往钦天监跑,就盼着有什么凶兆降临,好拿来做做文章,他在这个当口出宫,也实在是……非常不妥。 但是…… 简善元朝着文孝勾了勾手,“你过来一点。” 文孝就着跪地的姿势向前挪了挪。 “我问你,膳房那边松口了吗?” 文孝想了想,摇了摇头。 前些时候简善元夜里饿了,想喝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于是让文孝遣人去要,被派去的人回来和文孝耳语了几句,文孝又整理了一遍告知简善元,大意就是:膳房那边接到旨意立刻就去同值班的大学士商议,大学士连夜同其他几人商定结果,最后由苏宇旷拍了板,不批。 理由是浪费。 简善元回想起这段往事,不免有些唏嘘。 这个理由相当致命,致命到皇帝吃一碗羊肉汤作为夜宵已经上升到了劳民伤财的地步。按理说国库里的钱也算是皇帝的,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么只要是这片土地上的东西,便也都是皇帝的,可这就又涉及到民脂民膏的问题,臣子们研读历代亡国之君的生活习性,总结出了几条经验: 铺张浪费的; 一心发展副业的; 太过荒淫残暴的; 脑子有问题的。 以上几条,字字切中要害,直击灵魂,深得开国武烈皇帝圣心,于是…… 总之,此后皇帝就不能随便动国库了,连带着自己的小金库也么得,不过别的皇帝在位的时候这些条条框框都只是做做样子,该放水还是放水,但到了简善元这儿就不行了,他总觉得那些人就是故意的。 第十一章:国色天香 上哪儿整点钱去呢? 这是简善元迫切想要解决的问题。 === 怎么才能让小皇帝端正心态呢? 这是苏宇旷需要反复琢磨的问题。 === 凤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找到要见的那个人呢? 这是在跟着凤栖转了好几圈眼见着就要踏平广云场心中凄苦却又不得不继续跟着她边走边找的郗昭一路上不断的心理活动。 广云场上已经有热闹可看,世家小姐们在家中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机会自然是要大显身手,不过这里面可没有郗昙,她从来都是压轴出场的。 现在时辰还早,场上的都是在进行热身活动的新手们,虽然你一杆我一杆的打得热火朝天,但很少有打中的球,即便是这样,也少不了惊呼声,每一声里都带着押宝的气势,就看球什么时候能打进。 郗昭气喘吁吁的跟着凤栖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终于忍不住扯了扯凤栖的衣袖,可怜兮兮的问她,“你不会在这里都能迷路吧?” 凤栖一甩手,辩解道,“这里就只有这么一条路,怎么可能迷路?我不过是……不过是……”她支支吾吾半天,最后顾左右而言他,“你回来以后可有见苏府来的人?” “苏府来什么人了?”郗昭顺着话头问。 “你不是和苏首辅有婚约?”凤栖停下步子,站定了身子看向郗昭,“都过去这么久了婚约都还没有作废,说明苏家一直相信你还活着,如今你回来了,他们难道就没派个人来问问你?” “如今郗家归二房管,就算苏府真的来了人,也都是我二婶婶去见,至于见了面以后会说些什么,你觉得二婶婶她会告诉我?”郗昭自嘲的笑了笑,“她不替我一口回绝都算她做一回人。”话说到这儿她想起来刚刚的问话,一脸了然的看着凤栖,“所以你其实不是不记得路,而是认不准要见的人了。” 凤栖这个人……能力强,办事效率高,但她有两个弱点,且都是致命的——路痴,脸盲。 郗昭总觉得路痴且脸盲的凤栖每次都能将颜先生交代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明明白白实在是天赋异禀,用颜先生的话说,比起凤栖办成的事情,她的这点小缺点根本就不算是缺点,最多是一点瑕疵,但瑕不掩瑜。 “就算你不记得那人的长相,总应该知道那人是什么身份吧?哦对,你说今天要见温如意……那来之前有没有约定过什么标志性的东西?比如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摆着什么样的手势?”郗昭说到这儿一脸怀疑的看着她,“你如今不会又认不清颜色了吧?” “你从前不是见过温如意吗?”凤栖忽然想起来这一茬,一脸的理所当然,“你倒是帮我找找啊。” “我和她不熟,记不住脸。”郗昭比她更加的理所当然。 凤栖一口血哽在喉间,只等着发作出来喷她一脸,不过她这样说倒是提了个醒儿,凤栖将人拉着往广云台东北角走过去。 那边有一条山路,通往京中一处高地,九月九那天达官显贵们会扎堆在这里登高插茱萸饮菊花酒,她与人约在山上的凉亭里,方才因为心急,竟然忘了这一茬。 郗昭见凤栖收起了一脸的漫不经心,知道接下来是有正经事要做了,当即也没再打趣她,跟着她的步子走,等走上了山路,才开口问道,“温如意什么时候也进了宣清台了?我在宣清台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们说起过她?” “别说是你了,就连我都不知道。”凤栖说,“不过好些人都是和颜先生单线联系的,也许温如意便是这样的人,不过……连你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外人就更不会知道了,这样安排反倒是对我们更加有利。” 郗昭点了点头,在她的印象里,温如意似乎鲜少出门,非常符合一部分人对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设想,不过那也只是她片面的印象,说不定只是因为她们之间的圈子没什么重合的所以才很少碰见她。 === 半山腰上有一座六角亭,亭子无名,据说是修建这座亭子的人有起名困难症,来来回回总也定不好,后来干脆就不取名了。 她们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正巧看到亭子里的人往外走,两拨人打了个照面,她们要上山,他们却是要下山,那两人向着她们微微点了点头,侧身站在一旁,示意她们先上。 郗昭与凤栖也微微屈膝向着那两位郎君回了一礼,没再迟疑,径直上了山,等到两拨人渐行渐远,郗昭仍在仔细回想着刚刚那两人中穿深青色直裰的人—— 那双眼睛她非常有印象,她可以断定就是来时路上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一双,原来那人是长这个样子的…… 郗昭在这时候忽然想起一首非常古老的诗: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真是一副好容貌,只不知那人姓甚名谁,她好慕名“瞻仰”。 正想着,忽然听凤栖一脸调笑地问她,“芳心暗许了?” 郗昭大大方方的承认,“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受欢迎些,虽然我知道你看不出来这些,但还是请你自行想象一下那人貌美的程度。”说着又感慨道,“放到过去,那就是掷果盈车般的存在啊……” “比起颜先生如何?”凤栖想象不出那个场景,只好举个现成的例子做一个学术性的对比,“宣清台里人人都说颜先生是神仙般的人物,神仙的容貌总归是顶顶好的了吧?” 郗昭想了想,说,“你这样说不太严谨,神仙里也有擎天或是巨灵神那样的人物。”顿了顿,她在凤栖濒临爆发的前一刻接着说道,“颜先生是清水芙蓉,他是国色天香,没法比较。” === “她用国色天香形容你呢。”葛红梅展开扇子抵在唇边,一双凤眼微微眯着,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娘子真是有趣,也真是大胆。你说是也不是?”他问身边的苏宇旷。 第十二章:安排 苏宇旷原本是要下山的,走到半路忽然发现落了玉佩,回身边走边找的时候刚好听到了前面两个人的谈话,他们听到的对话内容并不多,等能听清的时候就只剩下了最后那一句清水芙蓉与国色天香。 “怎知不是说你?”苏宇旷没什么反应。 “我可不敢冒领‘国色天香’,虽然我知道自己长得不错,但有一说一,在‘国色天香’面前,我连‘清水芙蓉’都不算。”葛红梅略有些遗憾,接着又打趣他道,“不过这样品评总像是在选花魁,你就像那台子上待价而沽的花娘。” 苏宇旷在山路上站定了身子,没说话,葛红梅奇道:“怎么不走了?” “听人谈话已经很失礼了。” “但是谈论的内容是你啊?”葛红梅摇着扇子乔张做致,“哦……我知道了,苏首辅是担心自己得意忘形,又或者……你也对那位小娘子一见钟情了!” 苏宇旷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等前面的人走远了,这才缓步向前走,才走了两步,身后忽然传来葛红梅的惊呼声,他闻声回头,就见葛红梅朝着他挤眉弄眼,末了紧跟了几步与他并排而走,又凑到他耳边小声的说,“我方才就觉得左面那位穿水绿色衣衫的小娘子眼熟,后来仔细回想了一下,她就是来时我在路上指给你看的那位,不过她方刚刚的眼神可不及在马车时候的,少了一股冷清劲儿——” 苏宇旷懒得理他,一直仔仔细细的搜寻脚下的每一寸地面,最后终于在亭子的台阶上看到了自己遗落的玉佩,他小心翼翼的捡起玉佩,轻轻吹了几下,又掸了掸络子,之后重新别在腰间,“我还有公务要处理,若没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我说……”葛红梅拖长了声音在他身后缓缓说道,“武宁太妃的帖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你若是现在就走了,可有后悔的时候。” 回应他的是苏宇旷的沉默,还有愈发远去的背影。 === 如果有人告诉两年前的郗昭,说她有一天需要扮做花娘的样子协助同伴做成一件事,那么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疯了吧?”,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郗昭觉得……变换身份,其乐无穷。 “我接受安排。”她极其干脆的答应道。 温如意原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打算劝说她,当然她也做了另一番准备,扮花娘并且还要顺利将人笼络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难就难在乔装打扮的人需要放得开,豁得出去,而且……足够漂亮。 温如意可以试图让自己放得开,也能豁出去,但是……她不够漂亮,而这一次的任务目标文化水平并不高,她没办法只靠才情就让人倾了心,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手段,让那人看到一张极美的脸。 尤其是……当一位看上去冰清玉洁的姑娘委身花楼,就会让人格外生出一种……怜惜与摧毁并存的心理。 这个结论不是温如意自己得出来的,而是颜先生说的。 但是她觉得有道理。 === 从山上下来,凤栖并没有立刻消失不见,而是和郗昭一起慢悠悠的走在山道上,顺便惋惜自己不能上场打球,并表示日后有了机会,定要好好的在球场上风光一把。 郗昭因着是跟着田氏来的,虽然田氏并不怎么管她,但行动上依然不是太自由,再说她那个“散心”的借口已经用出去了,广云台的风光再如何好,也应该回去了。 回去就又要接着演戏,偏偏凤栖还来打趣她,握着她的手一本正经的说道:“你放心,等我这边安顿好了,就去接你。” 郗昭颇为嫌弃的抽回手,却也还是真情实感的回了她一句,“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顺利一些。” 当然要顺利,而且也一定要顺利,她还要将那些人都报复个遍,新账旧账一起算,然后等到清明时节,他们就是其中的一道祭品! === 郗昭回去的时候发现郗昙已经上场打球了,围帐设在广云场四周,郗家的围帐支在东南角,春杏站在帐子口打呵欠,见到她回来,呵欠也不打了,插着腰走过来,数落道:“姑娘这是去哪儿了?我绕着广云台差一点跑断了腿儿都见不到姑娘的一片影儿,二夫人等得急了,拿我撒气,说我看不住姑娘。姑娘倒是自个儿说说,腿长在姑娘的身上,我还能绑着姑娘不让姑娘出去转转?” 郗昭为自己在府中的地位掬一把同情泪,若是她得势,春杏就算是被二夫人打十顿也不敢这么同她说话,就算心里再怎么抱怨,哪能说的这么直白? 然而没办法,她好端端的一个正牌千金小姐,回来以后却过得仿佛是寄人篱下,她现在就是势单力薄,虽然凤栖已经来了,可到底也还是没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所以听到这话,也只能装作没听到,还得低声下气的给春杏道一声歉,“姐姐莫生气,我好久没有来这里,一时走得有些偏了,不是故意让姐姐寻不到的,二婶婶那里我去赔不是,保证以后不会再让姐姐受这不白之冤了。” 春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头向着围帐努了努嘴,“既然回来了,那就进去坐坐吧,二夫人三夫人都在里面,四姑娘也在,你若也想上场打球,就等一会儿六姑娘下来之后带你上去吧。” 瞧瞧这说辞……郗昭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整个儿一没地位的小媳妇儿,做什么都得看别人的脸色,还得没见识一样的让人带着去见见世面……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虎落平阳被犬欺。 但再怎么腹诽也还得老老实实的进帐,她的那一桌摆在最角落的位置,不仔细看也许会以为那是仆从们休息的地方。 田氏的位置在正中,下首是何氏,见她进来,田氏立刻堆起一个虚伪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笑容,佯装着招呼道,“九娘快过来,可也想去打捶丸?待会儿你六姐姐回来,让她教你。” 第十三章:失手 田氏说到做到,等郗昙拿着球杆进来,饮过茶吃过果子,对她说,“你九妹妹也想打球了,你来教教她。” 郗昙难得没有摆脸色,甚至干脆到让郗昭怀疑她是不是吃错了药,她跟着郗昙出了围帐,本来都已经做好了看郗昙冷脸的准备,结果郗昙并没有,反倒如同从前一样与她玩起了姐妹情深。 === “明月你从前可一点都不喜欢捶丸,那时候我怎么拉着你都不行,今日这是怎么了?”语毕又了然的一扫周围,“可是因为有什么不同?难道说……”她掩了口笑得娇俏,“九妹妹是特地想让谁瞧着?” 今日的捶丸大会果然有相看的意思,武宁太妃除了邀请了些夫人小姐来,同样也邀请了京中的那些公子王孙,广云场上亦是人员甚杂,两边的人全都暗暗地打量着,若有看到心仪的,不免也要偷偷地注视一番,再在对方发现之前移开目光别过头去。 郗昭模棱两可的否认,“六姐姐净会说笑。” 郗昙没再说其它,带着郗昭到一处空地,从球童那里抽出两杆球杆,又另拿了一只用角骨制成的球来,她先将角球放在球基上,然后递了一支球杆给郗昭,说,“这场上的规矩我再同你说一遍,你可要记住了,日后你同她们打球,若还是记不准规矩,让人家笑话了,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是整个郗家的。” 郗昭连连点头,一举一动都带着战战兢兢的小心。 郗昙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曾几何时,昔日那永远高高在上的郗昭也会露出这样一番神情,所以说……风水轮流转,就让她也体会体会做小伏低的日子! === 郗昭之前和凤栖转遍了广云台的时候就发现,过去那些她熟识的、同她要好的世家女儿们已经不见了踪迹,不过又一想,这是武宁太妃攒的相看的局,她们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她们已经出嫁了——她离开两年,两年间能够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 这样想就有些走神,直到她被郗昙用球杆敲了敲胳膊。 “你在想什么?”郗昙有些不高兴的看着她,“我在让你重复我刚刚讲给你的规!” “规则?”郗昭反应过来,“参赛者轮流上场,三杆内击入球穴得一筹,违例则倒扣一筹。” 郗昙点了点头,“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击球,若是放在外面,我们这样的对决就叫做‘单对’,现在你来击球,仔细想想我刚刚教你的动作。” 郗昭摆足了架势,目测了一下角球到彩旗那边的距离,一挥球杆—— 一杆落空。 角球在球基上稍稍动了一动,随即稳稳当当的停在原处,仿佛是在嘲笑。 郗昭有些尴尬,她对于捶丸实在不在行,以前虽然来过广云台多次,却从没有一次下场过,一直都是看着别人打球,在心里为别人欢呼。也有人来向她下战书,可她从来都不接,于是渐渐地就有传言说她的球技已臻化境,寻常的对手她根本就看不上。 场上有人也在注意她们这边,这时候见她一杆挥空,回想起那个传言,不免有些幻灭——原来郗家九娘子并不是技艺太好不屑于同普通人对决,而是因为技术太烂,着实……上不得台面。 === 郗昭有些尴尬,郗昙也有些尴尬,她总觉得自己方才在球场上的那些英姿在这一刻全都被郗昭这轻飘飘的一杆挥跑了,还有……她偷眼向着武宁太妃那边看过去,今日武宁候难得到场,她原想着能在武宁候心中留下一个惊艳的身影,可如今……若是武宁候看到她教出来的学生竟然连个球都打不着,会不会觉得她其实也不过如此? 武宁太妃身边空无一人,纪南庭不知道何时离开了,郗昙于是愈发的难堪,万一……万一他是因为看到了那一幕,所以才离席的呢? “我……”郗昭也有些尴尬,她想象到自己打球之后的场景会是多么的一言难尽,但着实是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的一言难尽,虽然在这之前她已经尽量忽略那个传言,虽然她从来没有去回应过这样的传言,但此时的对比如此之强烈,她也觉得有些难为情。 众目睽睽啊……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啊! 郗昙恶狠狠的丢了球杆,头也不回的进了围帐,郗昭叹了口气,将球杆捡起来,连同自己的一块放好,但她却并不打算进帐,这时候进去,岂不是上赶着去挨骂? 偏偏有人唯恐天下不乱一样的走过来,走得近了她才看清,那是窦家的姑娘们,窦家是皇商起家,后来有人捡了个便宜,摇身一变有了官职,窦家也慢慢从暴发户转变成了朝堂新贵,只不过…… 不得不说,有些东西是需要时间来慢慢改变的,窦家虽然努力的在往清贵上面使力,但在外人看来,却依然只看到一个字,‘富’。 “清贵”里面占一个“富”,既不好说,也不好听,所以大家都只在心里偷偷地说,面上一般不会轻易表现出来,若真有那种藏不住的,也只能说是因为嫉妒。 有钱能使鬼推磨,别看窦家还不能被其他世家们所接受,但人家可算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红火得很。 === 窦八娘是来向郗昙下战书的,这两年她苦练捶丸之术,为此还花重金专门请了捶丸师父,目的就是要打败郗昙,成为广云台上新一任不败的神话。 原本她是想挑战郗昭的,见郗昭难得拿了球杆出现,她欣喜不已,几乎是跑着从广云场的另一端过来,然后就看到了郗昭的“英姿”,这让她感觉自己将其定为必须要超越的目标就像是侮辱了自己一样。 所以在看到郗昭的时候也并没有给她什么好脸色,大概是觉得她如今已等同于花拳绣腿酒囊饭袋,根本不值一提。 郗昙应战应得飞快,也许是因为在郗昭身上失利,所以急于要找回自己的场子,在上场之前,她又特地往武宁太妃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她忽然就紧张了起来,因为她看到纪南庭了。 第十四章:旗鼓相当 与窦八娘同来的还有四个人,算上窦八娘与郗昙,这一场捶丸的规模可以称得上是个“小会”,另外那四位郗昭是一个也不认得,不过她猜……能以窦八娘马首是瞻的,门第应该也不会太高,否则真正有些名声的都不会甘心屈居于这样的人身后,倒不是她清高,而是常态如此。 郗昙在广云场上格外的自信,人总是对于自己擅长的持有绝对的自信,哪怕从前她们这一房并没有如今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候,她在这样的场合也是格外的引人瞩目,这时候她整个人耀眼得如同花田中开得最盛的玫瑰,自带一种无人能出其右的气场,相比之下,窦八娘虽然穿戴的隆重,却也还是少了那么一点意思。 郗昭在一个并不显眼的地方看热闹,对于捶丸过程中那些极具学术性难度的挥杆动作,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从两边对此的反馈判断孰优孰劣,不过无论是挥杆还是球在空中的弧线,最后都是为了能一杆进洞,所以她就只盯着彩旗边上的球穴,谁若是成功击中,她就在心里为谁喝一声彩。 不过……因为这一次球场上有一个“自己人”,所以哪怕她如今和二房三房都不太对付,心里的天平也还是稍稍往郗昙那边倾斜了一点,当然也是因为窦八娘的对比,若窦八娘刚刚不是那样不屑的看着她的话……她也是很乐意在心里为窦八娘加油的。 === 最先出杆的是个穿朱红色劲装的姑娘,球童站在彩旗边上,另有人在一旁记筹,她上场的时候其余五个人各自拿着球杆在一旁等,也许是因为紧张,朱红色劲装的姑娘虽然看上去干脆利落,打出的球却杆杆拖泥带水,三杆之内没有一球落入球穴,球童将场上的角球拾起放回原处,那姑娘也垂头丧气的退了回来。 之后上场的人也并没有将球击入球穴,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再加上地势起伏不平,一般人并不常打这个距离的球。 窦八娘拎着球杆走到球基边上,她看了郗昙一样,眉眼间带着挑衅,郗昙镇定自若,虽然也注意着她的动作,却并不紧张。 窦八娘也是第一次正式打这个距离的球,虽然她在家的时候特地练过,但平日里练习的心态与正式对决时的心态总是不同的,还有郗昙这样一个常年叱咤球场的常胜将军在场,无形中还是给了她不小的压力,但又一想自己的老师也是捶丸的佼佼者,信心再次足了起来,她存了露脸的心思,于是也比往日更加的全神贯注。 一杆挥出,角球像是长了眼睛,一路滚进了彩旗旁边的球穴里,一击得中,窦八娘得了一筹。 有人开始欢呼,她这一下涨了不少的士气,之前的人也跟着一扫阴霾,仿佛击中的是自己。 郗昙平静的走到球基处,比了比两边的距离,随意的一挥杆。 同样的一击即中,这样的距离对于郗昙而言,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那样简单。 === 第二轮很快开始,郗昭随手从一旁的地上揪了一根草抓在手里把玩。 前面的这几轮对于窦八娘和郗昙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窦八娘除了最初有些紧张之外,之后的状态也开始稍稍放松了一点,她与郗昙在途中都有未击中的时候,两边的筹数咬得很紧,颇有些旗鼓相当的意思。 另外四个人已经完全放弃了,轮到她们的时候流程进行得飞快,打球也变得随意起来,反正也是打不中,反正也都是给别人作陪,意思意思之后让正主尽快上场,也是她们的操守。 === 最后一轮开始,郗昭数了数两个人的筹数,惊讶的发现两边的分数相同,决胜局就在这一刻,谁能最先将球击入球穴,谁就胜了。 最后的这个球穴距离球基的距离并不算远,只是它的位置有些刁钻,中间的那些不平的地势在此刻看来颇有一种山路九曲十八弯的架势,无论是让球抛上去还是一路直行,力道和角度稍微掌握不好就会打偏,因此格外的考验捶丸者的技术,以及经验。 === 她们这边的动静已经引起了极具规模的注目,就连武宁太妃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这边,田氏在后面看着,半是骄傲半是为郗昙捏一把汗,虽然她相信自己女儿的技术,但这位窦八娘也是个顶厉害的,两人斗了个旗鼓相当,很难说谁一定会胜。 当然,当母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会赢,田氏默默地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试图利用某种神秘力量来为女儿助威。 窦八娘站在球基后面,五指在球杆上依次落下来,借此活动自己的手,她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因为紧张,不过这一回的紧张与最初的不同,最初更多的是心中没底的慌,如今则是对于未知的不确定。 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只是……她同样也担心,若自己是在后面几杆打进而郗昙是第一杆就打进……她不能再想了,想得越多,压力就越大,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在自己的球杆还有球穴上,按着心中推算出来的方位,利落的一挥杆。 角球擦着球穴的边缘弹出去,带歪了旁边竖着的彩旗。 只差了一点,窦八娘有些遗憾,不过她也因此信心大增,只要接下来稍稍调整一点点,球就会进了。 第二杆挥出的力量稍微弱了一点,角球在球穴前面一点的地方落下来。 最后一杆,窦八娘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心里模拟了几次,带着十足的把握—— 球进。 球童在窦八娘那边再插一筹,轮到郗昙了。 郗昙也有些紧张,因为武宁太妃的注意,也因为纪南庭,她太希望能给纪南庭留下自己一击即中的印象了,她的手有些抖,在击球之前,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第一杆打出去的时候,因为力道过重,角球同样擦着球穴的边缘弹出去,窦八娘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去一点,只要郗昙的第二杆也不中,那么即便她第三杆打中,也不会引起什么波动了。 窦八娘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比之前更重。 第十五章:臆想 郗昙的第二杆挥出去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只球,眼见着它顺着一个刁钻的角度擦着边稳稳当当落在球穴里,场地四周先是沉寂了片刻,然后有人开始欢呼,不知什么时候另一头的那些世家公子们也围过来看这一场对决,有人吹了一声口哨,有人感慨:“不愧是郗家六娘子,这捶丸的本事再不会有人能超越过她去的。” 在一片和谐声中,郗昭听到了一点不是那么和谐的声音,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郗家的这几个姑娘里大概就只有九姑娘是个扶不上墙的了,早知自己会露怯,当初何必装出那么一副独孤求败的样子?” 膝盖上冷不防中了一箭的郗昭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是先消化那句“扶不上墙”,还是找机会解释那个流传了许久的错觉,最后她放弃了,这种跑断腿又未必有什么结果的事情,不做也罢。 虽然她实在是费解为什么只是捶丸技术不行就背上一个“扶不上墙”的评价,但嘴长在别人身上,耳朵却是她自己的,她若因为这一点随口的指点就在意的不得了,岂不是太累? === 郗昙因为这一场对决迅速吸引了几家世家的注意,当即就有人来帐中找田氏说话,田氏虽然面上有光,心中却有别的计较。 田氏知道,郗道玦心里一直记挂着苏家这块肥肉,三房那边同样也在做相同的打算,否则以郗晗的年岁,早就应该成亲。 三房对外一直说是自己舍不得女儿,想多留几年,何氏母女虽然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可有句话田氏可记得清清楚楚——会咬人的狗不叫,三房的这三位,个个儿都不是个省油的灯。 再者说……前来帐中找她的这几位夫人家中并无爵位,其中一位她平日里也有所耳闻,是赖夫人,她丈夫领着吏部一个闲置,一直靠祖辈攒下来的家底过日子,他们夫妇俩只有赖昌英一个儿子,宝贝疙瘩似的宠着,宠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平日里仗着家中有些钱,虽不至于横行乡里,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可赖家人不是这样看的,他们觉得这是儿子的天性,不应该束缚,觉得儿子现在虽然胡闹了一些,但也只是因为年岁尚小,等日后年长些了沉稳些了也就好了。 可这赖昌英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肚子里没点墨水儿,脑子里又都是寻花问柳那一套,很难让人相信这样一个人沉稳下来会是什么样子——虽然前有陈子昂,但世上又能有几个陈子昂? 眼见着这样的人明里暗里要同自己亲家相称,又将昙儿夸的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田氏心里这个膈应,但面上又不能表露出来,更何况她不是单对着赖夫人一位,所以一直维持着一种尴尬又不失友好的笑容,客气的回应。 === 何氏陪坐在一旁,见此情景,面上仍带着让人挑不出错来的微笑,尽职尽责的用自己的低调来衬托田氏当家主母的气势,她身边的郗晗同样也是安安静静的坐着,虽然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但有些时候……她总是要忍受的。 以后这样的场合多了去了,若现在不去适应,往后就更难说了。 话总有说尽的时候,那些夫人们因为对方的存在,有些话并不能说的太透彻,场面话很快就说遍了,众人于是起身告辞,田氏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何氏,心中虽然有气,却还是缓着声音说,“来了这许久了,晗儿可有相中的小郎君?” 何氏笑着摇了摇头,“咱们再如何勉强也须得孩子们真心喜欢,这种事情急不得,凡事还是得讲求一个缘分。” 田氏赞同的点了点头,“可不是。” === 持续了大半日的捶丸大会渐渐落下帷幕,有人接着去赶下一场的局,有人松了口气一般的只想回家躺着,田氏并没有立刻就说离开,这时候走的话路上也有些挤,倒不如再清静清静,等车马走得差不多了再行离开。 郗昙一直在搜寻纪南庭的身影,这位武宁候很少会在自己母亲攒的局上出现,今日是个例外,但能看得出来,他一直都表现得兴致阑珊。 郗昙抿了抿唇,她当然也做不出那种主动的样子,她身上也带着世家大族的固有的矜持,主动上前同那些青楼妓馆主动揽客的花娘有什么区别?她自持身份,就只敢悄悄地看。 她不知道自己同窦八娘打的那场捶丸有没有在纪南庭的心中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不过听说武宁太妃很是看好她,那场球过后她还和身边的人夸她来着,若能因此在武宁太妃眼中留下好印象也不错,说不定…… 说不定武宁太妃觉得她配得上他,会亲自来同她的父母亲提亲…… 她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但人总得想着些什么,心中有一个盼头,日子才能过得有滋味,直到她不经意间听到赖夫人说的话。 她忽然就慌了。 这种危机感迫使她下定决心,无论后果如何,她都想问问纪南庭——哪怕他们从前并没有交集,哪怕他可能根本就不认得她。 但是万一……万一他也像她心仪他那样中意自己,万一呢…… === 好容易等到一个机会,郗昙装作不经意间偶遇的样子,从一处花丛后面转出来,然后佯装着与纪南庭打了个照面措手不及的样子, “见过侯爷!”她装作一副稍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但仍旧礼数周全的问候。 “嗯。”纪南庭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他毫不停留的从她身边走过去,就仿佛她只是目下的一粒尘。 郗昙的眼中一下子蓄满了泪,她已经想到了的,武宁候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哪怕她捶丸打得再好! 她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来,她对着花丛深呼吸,等平静了之后,才顺着来路返回去。 总会有机会的,她想,一回生二回熟,难保下一次再见,不会是他主动招呼她。 第十六章:另一层打算 广云场上的人已经离开的差不多了,田氏出来的时候却没看到郗昙,她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这种时候……这孩子乱跑什么? 倒是郗昭在一旁规规矩矩的候着,看着颇像那么回事儿,但这副样子落在田氏眼里,却变成了另一番景象,一个想法浮在心头,她的嘴角微微勾起来一点,一个“绝好”的计划开始勾画雏形—— 但是她知道这种事情不能急,也急不得,一件事情的成功总得需要完全的准备,否则难免会生事端,当年他们二房与郗道珍他们联手对付大房,不就是因为顾虑太多,才导致如今这个并不算完美的结果么?他们虽然在最后关头达成了共识下了死手,却留下了郗昭这个漏网之鱼,如今这条鱼又游了回来,还要占着最好的池子,凭什么? 不过么……田氏收回目光,一个孤女,就算有老太君在背后撑腰又能如何?老太君如今还指着她过活呢! 田氏想到这里,面色缓和了一下,再看向郗昭的时候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和善的眼神,她将郗昭叫过来,眉眼眯起来,做足了长辈关爱晚辈的架势,“明月可有看中了哪家的公子?” 她开口叫“明月”而不是“九姑娘”,看上去似乎更亲近一些,当然无论是在田氏心里还是在郗昭心里,这称呼都格外的假,只不过谁都没有拆穿罢了。 郗昭没有立刻回答,微微低了头,这样看起来就像是骤然被说中了心事而含羞带怯,过了半晌才轻声说道,“二婶婶怎么这样问了?” “那就是有了?”田氏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完全是意外之喜的答案,看眼下郗昭这个样子,八成是真的相中了哪家的人,但这丫头一向眼光高,更何况她身上还有苏家那门并没有解除的亲事,虽然他们不提,但是不代表这丫头就没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田氏的眼神就变得稍有些凌厉,也不知道今天苏家那位有没有受邀前来。 听说武宁太妃也很热衷于为他说媒拉纤,当初那件事在京里流传的甚广,苏家人那会儿没少到郗家来,他们只当是苏家要来商量着重议婚事,结果苏家人对此只字不提,只问了些当时出事时的情景,又问郗昭是在哪里失踪的,后来听说苏家派了人去找了很久,郗道玦私下里曾对她说,看苏家也是个重情重义的,若昙儿能与苏宇旷成婚,日后荣华不可限量。 但是苏家一直都没有换人的打算,开始的时候田氏想着苏家也不过是顾着面子,毕竟人刚刚出事,这时候总不好提什么换人的事情,但是两年过去了,苏家人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如今郗昭回来,苏家人更是立刻就来郗家商议婚事——当时她以郗昭连番受惊又吃了不少苦头再加上身体不好需要休养为由将这件事放在一边,苏家那边也没有勉强,想来也是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尽早做打算,否则夜长梦多,她不能一直用同样的理由来争取时间,再怎么说她也只是一个外人,只不过如今郗家是她主持中馈,凡事都要先经过她的手,两家结亲这样的大事,自然也需要同她商议,但若是绕过她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苏家重礼节罢了。 郗昭一定不能同苏宇旷成婚,所以如今摆在郗昭面前的路么……就只有两条,要么死,要么另嫁他人,无论是哪一条路,决定权都在田氏自己手上,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说到底还不是被赖夫人给搅乱了心神!但赖夫人这些人的到来也是给田氏提了个醒儿,郗昙毕竟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就算他们不为女儿张罗,外头也有的是人将主意打到昙儿身上,她能推脱两年,可若是再像从前那样一直推拖下去,昙儿就要被她推脱成一个老姑娘了。 她这厢想着,忽然听到郗昭开口,带了一点怅然,“便是有也无用,人家未必就看得上我,而且……” “而且什么?”田氏心中发急,面上却仍旧是平缓的样子,“我们郗家的女儿,向来只有看不上别人的份儿,你若是有什么顾虑就同二婶婶说,二婶婶替你做主。” 郗昭对于田氏的说辞心下了然,她的这位二婶婶哪里是真的关心她,不过是做做样子,更多的……是试探,她于是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终于期期艾艾开口,“明月只是同那位公子打了个照面,连话都不曾说上一句,更是不知道人家有没有注意到我,所以明月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说。” “那他有什么特征?”田氏追问了一句。 郗昭顺口就照着自己之前在山路上看到的那位说了出来,“当时一瞥,只觉得惊为天人,我没敢细看,只注意到他手上拿了把扇子——”乍一看惊为天人的那位手里可什么都没有,拿扇子的是他身边的那位,不过反正都是瞎掰,能糊弄住田氏就行了。 这话就跟没说一样,田氏心中生气,暗暗骂了一声“草包!”她现在觉得,自己从前认为的郗昭哪哪儿都好的印象都是源于对大房一家的畏惧,因为畏惧,所以她不敢说一句不好,哪里心里想的都不行,如今没有了这一层潜意识的反应,自然也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 所以说啊……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一个小丫头片子,还能蹦跶到哪儿去? 田氏最后的那一点儿顾虑就此烟消云散,她没有了最初的耐心,只敷衍的对郗昭说,“今日来的都是高门子弟,你说的那位想来也并不难找,若有机会,我便安排你们见上一面,互相熟识熟识。” “那就多谢二婶婶了!”郗昭欣然应道。 田氏点了点头,惊为天人的世家公子么……赖家也算个世家,赖昌英也是世家公子,至于长得是不是惊为天人,还不是她说了算? 第十七章:担心 郗昙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好在这时候广云台的人已经少了大半,大家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安顿车马准备启程,所以即便她像个幽魂似的“飘”过来,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 田氏看到她之后紧走了几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一脸焦急地看着她,问:“你去哪里了?怎么连个声也不吭?”话才说了一半,忽然注意到郗昙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又有些紧张,“昙儿?你怎么了?你去哪里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郗昙忍了又忍,这毕竟不是家里,她就算想要放声痛哭也不能是在这个地方,所以她虽然红了眼眶,却仍旧尽力平稳着心虚,反过来安慰田氏,“阿娘,没有人欺负我,是我想出去走一走,刚刚……风有些大,吹得眼睛有些难受,女儿不要紧的,缓一缓就好了。”说到这儿又顿了顿,小声地近乎祈求的问道,“阿娘,我们能快些回去吗?” 田氏一脸心疼的看着郗昙,她自己的女儿,她当然最是了解,昙儿是个骄傲的孩子,从不轻易示弱,如今忽然这样一副形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过既然她不想说,那么她也就不追问,有什么事情都等回去以后再说。 “好好好,原本就是要走的,我们这便上车去。”田氏说完看了万婆子一眼,后者领命,随即安排下去。 === 一早就准备好的车辆依次被人拉过来,田氏带着郗昙上了车,后面的人依次跟上,郗晗在上车之后又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随后对何氏说,“阿娘可看到刚刚六妹妹的样子了?” 何氏仍旧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模样,闻言点了点头,“她的事自有你二婶婶来管,我们就不用理会那么多了。” “是。”郗晗低下头,半晌之后又开口说道,“方才……那位赖夫人来找二婶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同二婶婶结亲……”她说到这儿面有忧色,原本的那一点波澜不惊的姿态早已经荡然无存,“我比六妹妹还要大上一点,说到底,如今郗家最危险的就是我,万一……万一赖夫人铁了心就想要和郗家结亲,母亲觉得……二婶婶那边会不会让我来顶上?” 到底是年轻,遇到一点事情就沉不住气。何氏在心里叹了一声,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郗晗的头,婉言说道,“晗儿不要担心,那赖家认真算下来,与我们结亲都是高攀了,再说,就算真的到了那一步,即便是你二婶婶有意将这根红线往咱们三房来引,你父亲也不会让他们那边得逞的。”顿了顿,她又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没有必要放在心上,你只要做好郗家的女儿就好,还有晗儿,”何氏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你要记着,你是郗家的女儿,郗家的女儿不比别家的差,你值得更好的。” 郗晗看着自己的母亲,半晌缓慢地点了点头,她虽然一知半解,但是有件事她是明白的,她注定是要站在高处的,所以与其纠结于眼前的苟且,倒不如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 “姑娘今日做得有些任性了。”郗家的最后一辆车内,春杏坐在靠近车门的地方,一边摆出一副说教的面孔,一边端起矮几上的茶杯小口的喝着茶。 郗昭看了她一眼,忍了又忍,终于压低了声音,就仿佛是惊慌失措的模样,“姐姐说的是,我今日是有些任性了……” “姑娘也别嫌我烦,有时候做婢子的总是要时刻提点着主子一些的,且不说姑娘今日独自离开了那么久,让二夫人等得急了,便是后来逞强去比什么捶丸,也总要注意一点场合。”春杏越说越来劲,“六姑娘那样爱面子的人今日都被姑娘连累的没了脸,也许姑娘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传扬出去,丢的可都是郗家的脸,连着姑娘、六姑娘还有四姑娘,可都是要被人背后说闲话的。” 郗昭睁大了眼,“那如今可要怎么办?总不能因为我,就让四姐姐还有六姐姐跟着一块儿被人议论,姐姐可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场合能让我将功补过吗?” 春杏呼出一口气,“我哪里知道那么多,只不过借着这回的事提醒一下姑娘,往后不要这样罢了,好在二夫人那边没有计较,六姑娘最后也挣回了场子,这件事就当是个教训,姑娘往后千万要注意。” 郗昭连连点头,同时看向春杏的目光也愈发带着敬佩,“我离家太久,有些东西已经不熟悉了,还请姐姐日后多担待些,多多提点着我。” 春杏相当受用的自鼻子里哼了一声,心中暗爽,她先前只是个打杂的小丫头,被二夫人看重提了一等大丫头分到了蓬莱苑,其他人还是不服的,表面上听从她的派遣,其实都是些表面功夫,如今这位名义上的“主子”对她服服帖帖,还怕她日后在蓬莱苑里站不住脚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挟天子以令诸侯,她么,自然就是挟九姑娘以令蓬莱苑那些家仆! === 路上无话,等回了蓬莱苑,郗昭再一次面对着屋子里那些惨不忍睹的破桌子破碗,不由得怀念起前不久在广云台用过的那些杯盏——虽也不是什么太过名贵的器具,但到底也是完整多了。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她的晚饭不是稀粥。 虽然只有一菜一饭,但如今她也不求什么山珍海味,只求能饱腹。 一切都是建立在基本要求上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才能分出心神来揣度田氏一干人,郗昭一边慢慢的吃这份粗糙的食物,一边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她有任务在身,但先前的经验告诉她,单凭她一人,根本出不了蓬莱苑,就算她在凤栖的帮助下得以脱身,但以这些人盯梢一样的做派,也很难在这么多双眼睛下自由出入,所以……她需要一个做任何事情都“合情合理”的理由。 第十八章:宽慰 栖梧居内,田氏屏退众人。 屋子里就只剩下她和郗昙,郗昙坐在窗边盯着窗棂发呆,田氏走过去,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声音柔柔的说道,“昙儿,你今日失态了。” 郗昙没有出声,但是她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因为她是背对着自己的母亲,所以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哭了,她害怕张口,因为她清楚自己只要一出声就会控制不住的大哭一场,她不想这样,至少……她还不想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因为那件事而哭。 她思慕纪南庭这件事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即便是她的母亲也不行。 田氏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也开始看向窗棂,这是一扇被雕成梅花格的窗棂,如果是春天,窗外的那颗花树缀满了花的时候,从这里望过去,那些花就像是嵌在窗框里——这是田氏的杰作,她对此一直都很骄傲。 “今日那场捶丸……”田氏知道自己想说的不是这个,但是她总得打开话茬,这样才能引导郗昙将心中所想说出来,“你打得很好,但有时候自己打得好不代表就能将别人教好,你若是因为这个就生闷气,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再者说……”田氏说到这里笑了一声,“郗昭打球的技术一直都不好,当年你大伯母请了城中最好的捶丸师父教她,最后还不就是那个样子?连专门教捶丸的师父都教不出来,可见问题不是出在老师上,而是她自己身上。”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哭。”郗昙终于出声。 “那是为什么?”田氏装作诧异的样子。 “阿娘,赖家来提亲了吗?”郗昙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 “不光是赖家。”田氏叹了口气,“你今日在广云场的那场比试实在太引人瞩目,今日这场捶丸大会本身又是带着相看的意思,所以那些对你有意的人家全都过来打探,不过你放心,为娘都已经拒绝了。”田氏说到这儿恍然大悟似的看着郗昙,也坐下来,“昙儿是因为这件事才哭吗?” “我……”郗昙低下头,她搅着自己的衣袖,好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问田氏,“如果最后我胜了四姐姐,父亲也会真的将我送进苏家吗?” “为什么会这样问?”田氏替她捋了一下散落在鬓边的碎发。 “我不喜欢苏宇旷。”郗昙说,“我真的不喜欢他,即便苏首辅在别人眼中是个风光霁月般的人物,可我就是不喜欢他,如果最后进了苏家的人是我,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阿娘,当初你让我去给郗昭——” “住口!”田氏猛地喝止住她,“这件事你永远也不能提起,心里想的也不行!” 郗昙被田氏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到了,她略有些惊恐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慢慢的点了点头,“女儿……记下了。” “好了。”田氏缓和了一下语气,“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个时间老太君应该也喝过了药,你去澜沧院给祖母请个安,如果愿意的话,就再在那边多留一会儿。” 郗昙抿了抿唇,“祖母更喜欢四姐姐。” 田氏冷笑了一声,“她懂什么,三房那边就只会来这么一套,老太君或许那个时候更喜欢你四姐姐一点,但如今么……” 如今郗昭回来了,有这样一个人在,三房就别再想讨到什么好处! 不过……回来并不代表着什么,能活下来才算她的本事,但是……她活得下来么? === “阿嚏——” 蓬莱苑里,郗昭无端的打了两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觉得这个屋子里的味道实在是有些呛人。 那处床帐她并不敢靠过去,倒不为别的,她现在已经不怕被别人下毒了,只是那股子味道实在难闻,会让她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那是一段噩梦,每每触及都会觉得遍体生凉,她不愿意去回想起那些时光,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 她将屋门打开,目之所及仍旧是杂草丛生,院中的仆从们各个悠闲自在得很,见到她出来,就仿佛看到空气一样直接略过。 凤栖还没有出现,也许又迷路了,她也没能见到苏宇旷——要见苏首辅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更遑论报复他,但是她在回京之前已经在脑子里演练了各种应对之法,甚至还专门请教过宣清台的倦娘。 倦娘早先开过一间妓馆,大多数妓馆的鸨母都是从花娘一步一步熬出来的,但是倦娘不一样,她直接一步到位开了一间妓馆,又用了不知道什么手段招揽了一大批花娘——据说这是她自来这边之后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不过后来她发现开妓馆和她从前设想的并不一样,在厌倦了各种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应酬过后,她关了妓馆,给了从前的人每人一大笔安置费用,之后就打点了行囊进了宣清台。 郗昭在倦娘那里学到了很多“对付男人”的手段,有一次她突发奇想,打算学以致用用到颜先生身上,那时候颜先生端着一杯酒眯着眼睛看她,一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你想试试?” 就是这句话,让郗昭落荒而逃,之后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在宣清台都是绕着颜先生走。 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这是郗昭用实际行动得出的结论。 但是……她觉得苏宇旷不一样,也许是因为她早已经在潜意识里就将苏宇旷与不择手段划上了等号。 颜先生曾经说过,别看有些人外表看上去清风朗月一样,内里也许比败絮还要败絮,是人渣中的人渣。 颜先生这个人……有时候说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她太想见一见苏宇旷了,那是一种……带着报复性的期待,她甚至已经提前感受到了一点喋血的快感,她可得好好利用自己的这个婚约,然后…… 她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但是有人已经为她安排好了之后要做的事情,春杏叉腰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说,“姑娘该进屋了。” 第十九章:迟来的关照 郗昭看着她,没有说话。 “挟郗昭以令蓬莱苑”的春杏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她往前迈了一步,俯视着郗昭,那一刻她想起从前听过的说书先生讲过的一段故事,乱世里的枭雄在迎回旧主之后并没有如同之前那些人一样拿旧主当挡箭牌,反而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将旧主当成一个吉祥物,自己大权独揽,说一不二。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打量了打量郗昭。 郗昭穿着的仍旧是去广云台的那一身由二夫人亲自挑选的衣裳,这身衣裳很符合捶丸大会那样的场合,穿出去并不会给郗家丢脸,但是如今她已经回来了,按理说……她应该换上家常衣裳,但是春杏很清楚,二夫人并没有为她置办衣物,所以如果郗昭要换下这身华丽的衣裳,就不得不重新穿回她当初回来时候穿着的那件满是补丁的破衣裳。 虽说二夫人并不待见这位历尽千难万险终于重回郗家的昔日长房嫡女,但说到底,她也还是姓郗,是郗家的主子,一个主子在郗家的待遇竟然连奴仆都不如,说出去谁能信? 春杏在这一瞬间小小的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她是因为郗昭的归来才被提拔上来的,这样算下来,郗昭也算是她晋升路上的一位贵人,那么作为回报……就姑且对她好一点。想到这里,她重新换了一副语气,对郗昭说,“夜深了,姑娘该进屋了。” 郗昭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非常自然的站起身,没有多看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表示,推开门进了屋子。 但是春杏的反应很大,她觉得郗昭不应该是这样一副反应,在她的设想中,郗昭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应该先小小的诧异一下,然后她应该感动,感动于自己对她的好脾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论她的态度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额外的反应。 所以春杏很生气,生气的后果就是……她决定还是用从前的方式来对待这位重新归来的嫡女。 === 田氏迟来的关照是在这天将近亥时的时候,万婆子亲自将一应衣物送进来,照例还是要装作羡慕的样子看着郗昭那间四壁空空的屋子。 郗昭看着万婆子送进来的东西,又看了看她那夸张的一脸羡慕的要命的表情,觉得自己之前实在是小看了二房他们一家,但是她如今“人在屋檐下”,就只能接着低头,她向着万婆子道谢,又有些局促的告罪,“我这里实在是简陋,万妈妈若是不嫌弃,就请吃杯茶再走吧。” 万婆子赶紧摆了摆手,“老奴还得回禀夫人呢,就不留下来吃茶了,如今夜已经深了,姑娘还是早些休息才是。”顿了顿,接着又说道,“如今姑娘刚刚归来,有些事情上也许会安排不周,二夫人如今主持中馈,事情总是一件接着一件,平日里若有什么难处,只管让春杏来告诉我,缺什么少什么也让春杏来提一声就是,家中姐妹们都在一处,姑娘只管还像从前在家时候一样就好,千万别拘束着自己。” 如果不是郗昭清楚自己如今所在的确实是从前的那个郗家,那么单听万婆子的这番话,就真的有一种她其实是寄人篱下的感觉,虽然……如今的情形也和寄人篱下差不多。 能在自己家里做到“寄人篱下”这一点,她也是个人才。 === 万婆子留下东西匆匆忙忙的走了,想来她也不愿意在这破地方多待哪怕一个弹指的时间,春杏随手翻了翻万婆子送过来的布包,见都是些家常穿着的换洗衣物,只是料子不太好,像是在库房里放得太久了。 她之前还在栖梧小院当打杂小丫头的时候曾经偷偷地摸过一回郗昙晒在院内的衣裳,那料子她觉得她这辈子都难忘,甚至还会有些惶恐的担心自己粗糙的手指摸坏了那柔软的衣裳,如今送给郗昭的这些么……她颇为嫌弃的想,这料子还不如她当打杂小丫头的时候穿的呢! 但是她面对郗昭的时候还是恢复了戏精的本色,一言一行都谨遵二夫人的吩咐,她做出一副羡慕得只恨自己不是对方的表情,对郗昭说,“二夫人对姑娘真好,这些料子可都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之前我还听说老太君专门开了箱子亲自挑出好些料子来让人给姑娘做衣裳,如今看到这些,想来都是用那些料子做的了!” “二婶婶送来的东西总归都是好的。”郗昭装出一副满足的模样,又将那包东西往春杏跟前推了一下,献宝似的说,“姐姐看看可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去!” 春杏一脸嫌弃的看着郗昭推过来的那个包袱,嘴上的场面话仍旧是足的,“姑娘盛情,按理说婢子应该立即应了才是,只是这些都是老太君还有二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婢子实在是承受不住,婢子这就去将东西替姑娘归置好,将来找出来也方便的。” “那就辛苦姐姐了。”郗昭说。 “这都是婢子应该做的,姑娘无须如此。”春杏拉开墙角的那只破柜子的柜门,将衣裳一件一件分门别类的放好,万婆子送来的衣裳并不多,稍微整理一下很快就好了,春杏做完了这些之后拍了拍手,默默地撇了一下嘴。 “姑娘好好歇息,婢子告退。”春杏说着退了出去,动作不轻地关了门。 郗昭站在屋子正中的地方,那里原本铺着的是名贵的地毯,但现在这里就只剩下磨的平整的青砖,郗昭毫不怀疑的想,若这些青砖也能起出来,田氏绝对会毫不吝啬的让人将这些青砖全部起出来带走,只留给她一个满是砂砾的土层。 她慢慢走到那只破柜子跟前,拉开柜门,破旧的柜门随着拉开的幅度吱吱呀呀的响着,里面可怜兮兮的叠着几件衣裳,她随手拿出一件展开来看。 不是什么好料子,颜色也是灰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压了多少年的箱底,款式也极旧,就像是从估衣行的库房里头扒拉出来的破烂货,她若是穿上这么一身,别说是郗家的小姐,就算说她是郗家的仆从……可能都不会有人相信。 就当是卧薪尝胆,无论如何,她总要挺过这么一段时光。 第二十章:梦魇 夜里她做了一场梦,是当初他们举家离京赴任的时候。 车里点着沉水香,香炉内徐徐吐着烟,香气一点一点蜿蜒,又一点一点散开,照之在车子里坐不住,总是想跳下车子去骑马,但是他骑马的本领太差,父亲说,若是让他去骑马,怕是来年也到不了那边。 照之不服气,捡着机会终于让他捞到一匹马,他跃马扬鞭跑在头前,一路上都是他的欢呼声,任谁看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 郗夫人掀开车帘满是担忧的看着,郗昭笑嘻嘻递过去一颗梅子,“母亲还是别看了,他总得玩儿够了才能回来,再说……有父亲看着呢,他若是骑得不好,早就被父亲赶回来了。” 郗夫人点了点头,将梅子接过来,正好照之策马折返回来,离着老远就看到了郗夫人手上的梅子,他高高的抬起胳膊,示意郗夫人将梅子丢出来,他好能接住。 郗夫人没什么威严的瞪了他一眼,倒是郗昭自一旁拈起一颗梅子来,朝着郗晟的方向比了比,手腕一使劲,一颗梅子顺着车窗飞出去——郗晟方才也只是逞强,这会儿早没了方才那胜券在握的气势,无奈之下只得勉勉强强的伸出手去悬悬的接住,然后再轻车熟路的将梅子抛进口中。他策马慢悠悠地跑过来,一人一马与马车并行,身子低下去,向着车内的郗昭说,“阿姐也真是的,你也真下得去手。” 郗昭不以为然,笑着挖苦他,“刚刚是谁逞能来着?” 郗夫人看着姐弟两个没什么营养的斗嘴,最后又从桌上拿起两颗梅子,一人一颗堵上了嘴。 不多时就经过一处驿馆,这时候正是午后,父亲原想着先在这里住下,歇歇脚,但是三叔说前面再走不远就到了下一个地方,那边也还有一处驿站,在前面宿下也不迟。父亲起先没有同意,说那样太赶,但是三叔好说歹说,最后甚至连吉时都说出来了,父亲想了想,只得同意了这个提议。哪知道路上忽然变了天,原本还是晴好的天一下子阴下来,浓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积在一处,雨说下就下,大颗的雨滴砸在车顶,照之早已经钻进了车内,母亲又是心疼又是责怪的替他擦去雨水,好容易到了前面的驿馆,各自安顿下来,外面的雨又忽然停了。 郗昭在屋子里收拾被雨淋到的东西,门外有人敲门,开门就看见郗昙,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说是驱寒的。 她道了谢,又将人让进屋子里来,郗昙似乎有些着急,不住地瞄着门外,等她将那碗热汤喝尽,郗昙随口找了个理由走了,她已经忘了当时郗昙都和她说了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她发不出声音,而外面忽然生起一阵骚乱,有人从门外撞进来,是照之,他面色苍白,却难得还能镇定下来,他拉着她从驿馆的后面跑出去,那里通往一座不知名的山—— 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但是她发不出声音,就只能干着急,驿馆里很乱,外面也很乱,到处都是追兵,照之对她说别怕,让她找到机会就赶快跑,她想开口,她想叫住他,她需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将她安顿在这里之后他又要躲去哪里?这里这样乱,又有哪里还能像这边这样安全? 但是她什么都问不出口,她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照之的身影飞快的消失不见,然后天暗下来,到处都是风,她看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一直到……她被人动作粗暴的从树丛后面拽出来—— 那一路上都是血,不知道是谁的,血气熏人,又有无数只手朝她伸过来,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空地上点着一堆篝火,她被迫跪在距离篝火不远的地方,再旁边是三具她再熟悉不过的人的尸体,有人力气极大地捏着她的下颌,她闻见一股……混合着腥气与酒气的汗馊味。 === 郗昭猛地睁开眼睛,她仍旧趴在桌上,胳膊被自己枕得有些麻了,她慢慢直起身子活动了活动麻掉的胳膊。 两年了,她想,距离那时候整整过去了两年,当初那些不敢相信的事情在后来逐渐被她接受,比如她父母弟弟的死,比如三叔执意的坚持,比如郗昙忽然的慌乱。 那都是有预谋的。 二房三房这样做为的是什么她还不甚清楚,难不成……只是为了吞掉他们大房的这一份家业?若只是为这,何必要搞出那样大的阵仗?那可是谋害朝廷命官,有十个脑袋都不够他们掉的! 所以……她要在报复他们的同时,知道当年的真相。 === 苏家又来人了,这回来的是苏宇旷本人。 郗昭与他隔着屏风说话,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无外乎是让她好生养病,切莫操之过急。 隔着屏风,郗昭看不清屏风外面的人,但轮廓还是清晰的,应该是很匀称的身形,看举止很是得体,不像是刻意装出来的样子。 只是这样的人到底也逃不过心黑手辣,她带着成见看待他,却又不得不做出一副娴静的模样,几句话过后,田氏找了个理由让她回去,就好像生怕她再在这里多待哪怕一刻。 但是话里的意思还得讲清楚,用的仍旧是她身子弱的借口,说她气弱体虚,听说话的声音都让人心疼。 她顺着田氏的意离了正厅,才一出去就见到何氏,何氏在看到她之后一下子就红了眼眶,郗昭在心里想,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 郗昭对于三房的印象有些复杂,从前她与郗晗很好,有什么私密的话儿都同郗晗说,女儿家的心事好像总也说不完,白日里两个人黏在一处,到了夜晚也不愿意分开,好在大家都在一个府里住着,彼此之间也隔不了多远,今天你住蓬莱苑,明天我去格物斋,一来一回打得火热。 在郗昭的印象里,父亲同三叔的关系比二叔好,但就是这个他最看重的三叔,却亲手将他推进地狱。 第二十一章:叙旧 也不知道父亲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反正……郗昭看着何氏,颇有些感慨。 何氏应该也是听到了风声,也不能这么说,苏宇旷来郗家是件大事,即便出来迎客的是如今掌管郗家的田氏,但何氏也是位正经夫人,就算不能去见客,该知道的也是一点也不少。 这不,郗昭在出来之前还听到田氏客客气气的向苏宇旷告罪,说他们招待不周,正叫人去请老爷回来。 看来三房也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沉得住气,至少……郗晗至今待字闺中,她回来的时候何氏不曾与她叙旧,却在苏宇旷登门之后突然在这里等着她,很难说她不是因为着急,想来探探口风。 苏宇旷啊……郗昭在心里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就因为与他有婚约的是她,所以就成了怀璧其罪的那个罪,就成了二房和三房集体的眼中钉,苏家举重若轻,难道他们便低如尘泥? 说到底还是人命不值钱,说到底……是骨肉之情不敌万人之上。 这两年二房三房各自为着各自抱上的大腿奔走,或多或少的都办成了不少的事,当今万岁根基不稳,宗室里也都有自己的心思,怀、安两王呼声高一些,人往高处走,她也可以理解;但这样做也担着风险,成王败寇,所以如果能争取到苏家的支持,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全身而退——她的这两位叔父想给自己挣个从龙之功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他们不该将心思算到她父亲身上! === 郗昭虽然这样想,却还是紧走了几步,略有些惶惶的向着何氏行礼,口中说道,“见过三婶婶。” “好孩子……”何氏掩饰性的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拭去并不存在的眼泪,然后拉着郗昭的手轻轻的拍了拍,要说的话总也说不出口,一时间百感交集,就只能叹气。 “走,去三婶婶那里。”何氏说着就将她拉着走出去,这会儿太阳还有些足,郗昭看着落在廊下的影子,觉得论演戏的话,她还真不一定是这位三婶婶的对手。 她才演了多久,何氏可是一直演了这么多年,虽然她还不清楚何氏在当年那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处在什么位置,但是直觉告诉她,何氏绝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做。 === 格物斋的清雅一如从前,何氏当初还在闺中的时候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嫁来郗家之后光是陪嫁的书籍就有十好几担,这些年来郗道珍又接连不断的为她搜寻孤本,看院中晒着的书的数目,倒是比之前她还在郗家的时候多了不止一倍。 “三婶婶又在晒书呀。”郗昭看着院中的书籍,感慨道,“三婶婶的藏书真多,四姐姐可真有福气。” “你若是喜欢,就也来三婶婶这里看。”何氏微微一笑,“书嘛,就是让人看的,你四姐姐看得不多,正好你来帮她分担分担。” “那三婶婶可不要嫌我烦。”郗昭小心翼翼的看着何氏,又不住的看着桌案上那些书,当她看到过去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藏书之后,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但面上却并没有带出来。 看来蓬莱苑的东西被二房三房瓜分得刚刚好,只是不知道另外那些东西都被他们收在了哪里。 郗昭藏在袖子里的手慢慢握成拳,且等着吧,她早晚会一件一件收回来的! === 屋子里点的杜衡香,莲花型的香炉徐徐吐着烟,何氏亲手端来一碗酪,语气慈爱一如从前,“尝尝三婶婶做的酪,看是不是还是从前的味道。” 郗昭道了谢,接过来舀了一勺,味道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吃的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郗昭有些遗憾的想,何氏的手艺是真的好,若以后再也吃不到了,那时候会不会很想念? “三婶婶的手艺比从前还要好。”她说。 何氏笑着抿了抿唇,又从侍云的手上接过来一碟刚做好的糕饼放在食案上,她夹起一枚放在郗昭面前的浅碟内,一脸期盼的看着她,说,“尝尝这个,是我前些时候刚刚做出来的新样式,因为工序太过繁杂,就只给晗儿做过一次,连你三叔都还没有吃到过呢。” 工序繁杂,轻易不做……那就是短时间内做不出来的了,能将做出来的时机拿捏得刚刚好,要说是毫无准备,她肯定是不信的。 但这时候只顺着何氏的话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放下筷子就要起身道谢,何氏轻拍了她两下让她坐下,嗔怪的看着她道,“怎么离家两年,倒是和三婶婶这样生分,不过是吃些东西而已,哪用得着这样,你只管放开了吃,今晚就留在三婶婶这里,还像从前那样同你四姐姐住。你四姐姐想你想得紧,若不是她之前就接了帖子今日必须去赴华三姑娘的局,说什么也要留在家里等你的。” 说到这儿又解释给她听,“说来你可能不认识华三姑娘,她是去年才到京中来的,若有机会,让晗儿为你引荐引荐。” 华三姑娘是泰安伯爵府华将军的女儿,华将军是安王的人,是以三房与泰安伯爵府有交情也就不奇怪,何氏所谓的引荐不过是客气话儿,引荐了能如何?给自己的女儿多一个竞争对手?能入得了安王的那个圈子,大家都铆足了劲儿往上走,自己上不去就送女儿——难不成……三房这边打算将她……送出去? 虽说郗道珍是宝钞提举司正五品的郎中,这是个肥差,可他总还是不能满足于正五品的官衔,更何况周围的同僚们竞争又是如此的激烈,不使些手段总是不会太如意,自己的女儿另有用处,但又不能放弃另外的机会,所以这样看来,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不过据她所知……三房是有庶出女儿的,虽然郗道珍与何氏感情不错,但这不代表郗道珍不会纳妾,他的妾室还不少,妾室所生的子女也不少,这些人都养在何氏的房中,但何氏对他们并不上心,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二十二章:诛心 “你见到苏家那孩子了?”该来的还是来了,何氏在前面铺垫了足够多的闲话之后,终于将话题引上了正题,“苏家很好,宇旷那孩子也不错,年纪轻轻就做了内阁首辅,这样的能力很少有人能够达到,将来你们成了婚,三婶婶也为你高兴。” 郗昭低下头去,仿佛还有些害羞。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三婶婶又不是外人,有什么想说的,就同三婶婶说,或者同你四姐姐说也行,你们年岁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总能说到一起去,说起来……”何氏话锋一转,“你觉得苏首辅如何?” “我……不知道。”郗昭摇了摇头。 “不知道?”何氏有些诧异,“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只是在屏风后面看到一个大致的身影,只简单说了两句,二婶婶就让我先回来了。” 这个田袖,防人居然能防成这个样子。何氏暗暗腹诽。 “往后总还会有相处的时候的,”何氏宽慰她,“你的终身大事快些定下来,大哥大嫂泉下有知,定然也是高兴的。”说到这儿又红了眼眶,老大一颗眼泪滑下来,何氏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道,“瞧我,又失态了。” “婶婶别难过,我也相信婶婶所说的,我阿爹还有阿娘见我如此,定然是要高兴的。”郗昭反过来安慰她。 “不说这个了,来,再吃些,凉了就不好吃了。”何氏将糕饼碟子又往郗昭跟前推了推,重新将话题拐回来,“婶婶说这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婚姻大事虽说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最要紧的还是要自己喜欢,否则的话外人看来再是天作之合,个中冷暖也只有自己知道,如果为了这些就委屈自己,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自己。” 郗昭点了点头,“三婶婶说的有理,我记下了。” “宇旷那孩子……”何氏说到这儿顿了顿,像是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 “三婶婶知道些什么吗?”郗昭看过去,眼里满是疑惑。 “也不是什么大事。”何氏揭开香炉的盖子,拨了拨里面的香灰,“身上有官职的人难免就要应酬,就比如你三叔,每日里迎来送往,应酬多的数都数不完,我都已经许久没有同他一起用过饭了,你三叔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宇旷?他是文华殿大学士,又兼任着吏部尚书,还有军政大事也要经他的手,人情世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过去的。他若是过个几十年再坐在这个位置上,风风雨雨全都经历过倒也没什么,但他年岁尚轻,难免有哪里做的不周,我倒不担心别的,只是担心你受冷落。”说到这里又缓着声儿说,“小夫妻总还是更爱待在一处的,那样蜜里调油的日子不会太多,等到之后相互厌倦了,腻了,再好的感情也回不到当初那样,你如今还小,并不懂得这些,婶婶是怕你日后……后悔。” 若是放在从前,郗昭定然会觉得何氏是实心实意的为着她好,也许会立刻就被她如母亲般的关切感动得稀里糊涂,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想一想,何氏之所以会这样说,也不过是替她敲一敲退堂鼓,若是她表现的不是那么热络,总会被人找到机会取而代之,这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婚事,如今却仿佛后宫里不择手段的上位,又或是比后宫中还要激烈——毕竟小皇帝还常常受着质疑,苏首辅却不会。 她有些担忧的看着何氏,眼里多了一点惶然,“婶婶说的可是真的?” 何氏仍旧是一副为她着想的样子,“倒也不一定全是如此,或许宇旷会更顾着你一些,但他到底不像寻常那些世家公子,身上的担子太重,你还是要做好担待的准备。” “若是这样的话,我还是再等上一等,等他一切都上了手,全都能应付了的时候再说。”郗昭这样说的时候带着一点担忧。 “傻孩子。”何氏心中好笑,笑她的天真,但面上还是一副爱怜的神色,她抬手轻抚郗昭的头,“话不是这样说的,等日子定了,就算你再如何不舍,也是要过门的,再说……苏首辅等了你这许久,你难道忍心让他继续等下去?” 郗昭垂下头,好半天才幽幽开口,带着一点迟疑,“我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我之前……”她说到这里又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多了一点茫然,还有惶惶,“如果是在从前,我根本不会担心这些,但是现在毕竟不同了,我和她们……”她的声音低下去,“到底也还是不一样……” “那不是你的错。”何氏柔声说道,“谁都不想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其实婶婶还是为你高兴的,你没有被打垮,你活了下来,现在又重新回来了,旁人说起来都要道一声‘钦佩’,如果苏首辅因为这个要嫌弃你,那只能说……他配不上你。” “是这样的吗?”郗昭急于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何氏点了点头,“当然,你是你阿爹阿娘拼了命保下来的,为了他们,你也不能因此就委屈了自己,若是苏家悔婚,三婶婶就帮你另寻一门比苏家还要好的亲事,让他后悔。” 这大概才是何氏真正要说的话吧,郗昭想,将真正的用意以这样的方式提前说出来,看似给了她一个很好的退路,实际上是要将她的那条生路堵死——田氏要命,而她诛心。 郗昭深深地望着何氏,由衷的慨叹一声,“三婶婶,你对我真好。” 何氏一脸欣慰的笑,“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在三婶婶心里,你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往后在这个家里,若是有什么需要,或是身边的人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就来格物斋,三婶婶给你撑腰!” 郗昭哽咽着靠在何氏的肩上,何氏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眼里的笑意渐渐冷下去,鱼已经咬钩,接下来是放生还是烹煮,就都是她说了算了。 第二十三章:添堵 郗昭被何氏带去了格物小院,这是郗晗住着的院子,何氏将她带来这里以后又叮嘱了她几句,让她不要拘束,想吃什么想看什么尽管自己动手,若有什么东西不和胃口,就让人换一样送来。 何氏说完这些以后原本还想再陪着待一会儿,侍云站在门外,看着何氏一脸的欲言又止,何氏会意,起身出了门,主仆二人慢慢地走远了,郗昭自窗子里向外看,见侍云一直对着何氏说着什么,看表情很有些严肃,不知道是不是格物斋里出了什么事。 格物小院内也晒着书,想来是这段时间要统一收拾收拾,而且最近这段时间天气也好,正适合晒书。不过格物小院里的这些书画并不能与大院那边的比,郗晗虽然也博览群书,但她的藏书毕竟有限,更多的都是在何氏的主院那边。 郗昭走到一张大书桌前看上面摊开放着的书,这一桌大多都是棋谱,郗晗擅棋,围棋象棋自不必细说,棋谱中还有些诸如樗蒲、双陆、六博、格五等等的书籍,能将这么多种玩法一一熟记于心也是一种能力,郗昭有些感慨,在郗家这一辈的姑娘们中,郗昙擅长捶丸,郗晗擅棋,二房的庶出女儿郗梦君琴技高超,只可惜很少有能够展现的机会,据说三房的郗浅枝写得一手好字,是从字帖中悟出的独门功…… 每个人都有最拿手的技艺,算来算去……好像就只有她没有什么特别擅长的,虽说大部分内容她也能说出一二,但博而不精,单拿出来很难排得上号。 郗昭在这个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无一技之长,过去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溢美之词现在回想起来就显得有些空洞,甚至带了点阿谀奉承的意思,偏偏那时候她从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还很享受。 郗昭抬头望了望天,天朗气清,云层像薄纱一样飘在空中,过去那些众星捧月一样的经历已经随着她的离开而远去,如今她重新归来,孑然一身,没有了显赫的背景,哪怕她头上依然顶着郗家女儿的头衔,但其实和寻常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难怪连个问候她的人都没有,还有之前在广云台,她收到的更多的都是一种探究的目光,以及……见到她大不如前而发自内心的幸灾乐祸。 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她不得不承认,她的复仇之路要比她想象中的困难得多,那么……她是不是应该改变一下策略?先从攻略苏首辅开始? 毕竟苏家势大,她可以先借着苏首辅的手收拾二房三房,然后再在羽翼渐丰之后……扼住苏宇旷命运的咽喉。 === 眼下正好就是个机会,郗昭约莫着时间,随便找了个借口从格物斋走了出来。 格物斋在整个郗家的位置比较偏后,胜在清幽,但从格物斋往前厅走,路上就要耗去更多的时间,再加上郗昭故意走的小路,花在路上的时间就更长,她心下有些着急,因着是临时起意,所以她也说不准苏宇旷此时是在哪里。 但她的运气不错,她从宝瓶门出来,听见不远处的花丛后面有两个小丫鬟在说话,两个人多少都有些雀跃,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一些,郗昭站在一个稍微隐蔽一点的地方仔细的听她们的对话: “你看到苏首辅了吧!那真的是会在凡间出现的人吗?那真的不是神仙吗?!” “快擦擦你的口水,就算你将他夸的神仙一样也没什么用,苏首辅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 “我也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可不敢去他跟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官职太高了,让人看着总觉得有点距离感——” “二爷邀着他一同去花园那边,说是随意走走散散心,但是我可听说……六姑娘在花园那边放风筝呢,二爷这个时候带苏首辅过去,动机可不纯。” “可……苏首辅不是同九姑娘有婚约吗?” “口头上的事儿谁说得准,再说苏首辅连九姑娘的面儿都没见着呢,万一他看上了六姑娘,二夫人和二爷这边再说几句好话,难保不是六姑娘上位。九姑娘如今是不行了,爹娘没了,老太君又自身难保,一言一行都得看着二夫人的脸色,再说……九姑娘的身子太弱了,看着总像是活不长的样子,没准儿二夫人这边还没怎么着呢,她先完了——” “嗳!这话可不能胡说,当心被别人听到,成了捏着你的把柄!” “好啦好啦,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啦,咱们还是快些去给老太君送药吧——” 那两个小丫鬟说着调转了个方向,往澜沧院那边走,郗昭看着她们的背影,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一下,二房竟然这么快就要采取行动了么? === 花园离着她这边不远,郗昭仍旧是拣着小路过去,她并不打算让二房那边进行的太过顺利,哪怕她阻止不了苏宇旷和郗昙见面,也要让这场本可以“圆满”的相会添上那么一点“瑕疵”。 过了假山丛就是漱玉台,漱玉台即是郗家花园,郗昭过来的时候正看到头顶上方飘飘忽忽的悬着一只风筝,风筝被做成燕子的样子,看来郗昙的风筝已经放上去了,只是不知道苏宇旷是不是已经到了。 她打算从水路过去,等上岸以后再装作忽然撞见他们的样子,但走水路就不能再顺着这条路走过去,她需要绕到假山的另一边,重新迂回着过去。 哪知道才刚刚踩着山石上去,眼角余光一扫,正看到有两个人从花园那边走出来,郗昭离着远,虽然看不清那两人的脸,但是从走路的动作能推测出其中一人正是郗昙,那另一个是谁就已经不言而喻。 郗昭当即回身往回走,这回连水路都省了,结果才一转身,脚下忽然一滑,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摔进了一处说深不深说浅又不算浅的坑里。 郗昭坐在坑里有些发懵,谁能告诉她……郗家什么时候在假山这里动土了?! 第二十四章:口角 郗昭没有马上呼救,她坐在坑底抬头看了看,这个坑刚好一人来高,她要是稍微用力一些,应该能爬上去,而且……她也并不想求救。 太丢人了,郗昭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腿,她的脚好像扭了,有些使不上力,得缓一缓,她可不想让自己凭着这副样子在苏宇旷的心里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毕竟……她也是要脸的。 在面子和少受罪之间,郗昭选择了面子,所以现在她就有些遭罪,偏偏隔壁传来说话声,是郗昙引着苏宇旷往这边走,郗昭在坑里默默地祈祷,祈祷苏宇旷忽然有事要走,或者郗昙临时变了卦,不带着人往这边来。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另一边跑来一位小厮,说是宫中有事,请苏首辅即刻进京。 郗昭长舒了一口气,苏宇旷这一走,郗昙一定也会跟着离开了,假山丛这边就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哪怕她姿态不是那么雅观的爬上来,也不用担心会被谁看到,但保险起见,郗昭还是又稳稳当当的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栖梧居内,田氏在屋子里不住的踱步,窗边的书案后面,郗道玦提笔写字,与田氏的焦急不同,他气定神闲,等到一幅字写完,他放下笔朝着田氏那边看了一眼,开口说道,“你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待一会儿可好?昙儿才刚刚同苏首辅说上,都是第一回见的,彼此之间也都不熟悉,能留下个印象固然好,一回生二回熟,往后有的是机会。更何况你在这里也是干着急,倒不如稳稳当当的等着。” 田氏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沉得住气,难道你就不担心昙儿能不能应付得来?再说……三房那边可也盯着呢,你没见刚刚郗道珍气喘吁吁的赶过来,要不是郗晗今日不在府上,说不定三房那边就要让郗晗也过去插上一脚——” 正说着,就见郗昙沉着脸走进来,田氏迎上去,拉着郗昙到桌边坐下来,先是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西洋座钟,然后才问,“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宫里来人请苏首辅进宫。”郗昙说。 “嗯……”郗道玦接过话头,“万岁很是依赖苏首辅,前朝后宫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得请他过去一趟。”说到这儿又重新抽出一张纸,这回他没有写字,而是开始画起了工笔。 “苏首辅怎么说?”田氏没搭郗道玦的茬儿,仍旧在问郗昙,“没看见什么人吧?” “阿娘,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了。”郗昙语气生硬,丝毫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完以后又向着郗道玦行了一礼,也不等田氏有所反应,转身出了屋子。 田氏看着晃动幅度极大的门帘,语气嗔怪,“这孩子。” “那也是你教出来的。”郗道玦眼睛盯着画纸,哼了一声,“你看看她现在,一点规矩都不懂,苏家最是看重礼仪,她这个样子就算将来真的嫁去了苏家,早晚也得被人家休了!” 田氏闻言当即就恼了,乜了他一眼,矮身坐在一旁,胳膊虚虚的搭在桌沿上,面上愠怒,偏偏还放缓了语气,“是,昙儿不懂规矩,是妾身教导无方,那你不如换个女儿,孟姨娘生的那个就不错啊,琴弹得好,当初在百花宴上也算是露了一回脸,你问问苏家要么?” “越说越不像话!”郗道玦没了作画的兴致,随手将笔甩出去,笔锋上沾着的墨汁在画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这画就算是毁了。 郗道玦见此情景又有些心疼,于是又将气撒到田氏身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掌家两年,还是这样小的气量,梦君难道不是你的女儿吗?你这个做嫡母的,若总是这样,将来如何让小辈们尊敬你?” “好好好,是妾身错了。”田氏懒得同他计较,随手自桌边拿起一盏茶来起身递过去,“昙儿总归是同苏首辅见过面了,往后机会还多,你也别着急。” 郗道玦本也不是真生气,这会儿见田氏放下了身段,他也就借着台阶顺势下来。 他接过茶碗浅浅啜了一口,随即开口说道,“晖儿写信来说,书院放了假,他和同窗好友相约一同回来看看,这次少说也能住上五六天,你们母子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说说话。” 田氏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下,眼神一暗,随后才换上一副高兴的样子,说,“晖儿这孩子又懂事又贴心,若旭儿还在……”她有些失神,好半天才接着方才的话说,“定然会更好。” 郗晖并不是田氏的亲生骨肉,他的生母是郗道玦的妾,当初拼死生下他,自己却因难产而亡,田氏那时候因为痛失爱子又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她又需要一个儿子傍身,这样才能防止郗道玦后院的那些莺莺燕燕上位,这才决定将郗晖抚养长大,如今已然拿他当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了。 郗道玦也沉默了半晌,他的儿子不多,除了郗晖之外,就只有两个几岁大的小儿,眼见着如今只有郗晖才能替他分担分担,因而也就格外的重视这个儿子,只是偶尔也还是会想,若旭儿能长到现在,他身边有两个儿子帮衬着,能比现在省力得多。 想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握住田氏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安慰她说,“晖儿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你将他……教得很好。” 田氏看了他半晌,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然后她微微撇了一下嘴,故意说道,“哦,到了晖儿这里就承认我教得好了?” “老夫老妻了,计较这么多做什么?”郗道玦有点难为情,于是岔开话题,“今日回来得早,也不用去应酬,咱们一家人就好好的坐在一起吃顿饭,昙儿的事情也不能操之过急,总得先将九娘那边安排好了才行。” “那是自然。”田氏得意的道,“总也得让她体面一些,咱们才不会被别人说闲话儿。” 第二十五章:阻拦 郗昭终于从假山丛里走了出来,她崴了脚,走不快,现在就觉得有点后悔。 这场临时起意的行动以失败而告终,她出来的时候用的是去澜沧院的借口,而且她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田氏拦着她不让她去看祖母,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异常,如今趁着她还有出入自由的机会,她得去看看。 而且刚刚她也听到澜沧院里的两个小丫鬟闲聊的时候说还要去给老太君送药,现在回想起来……这会儿似乎并不是祖母吃药的时辰,那么祖母为什么又要吃药了? 想到这里郗昭忽然觉得无来由的心慌,她如今就只剩下祖母这一个亲人,可不能让祖母再在这群人手中出事了。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这时候就格外的感谢田氏为她准备的这些衣服,因为都是些粗布料子,颜色也比较深,即便是粘上了尘土之类的只要拍一拍就看不出来了,而之前田氏为她准备的穿去广云台的那身华服,早已经被春杏给收了起来,所以这大概也是为什么苏宇旷到访,田氏却只让她在屏风后面见客的原因吧。 只是不免也有些好奇,田氏在外人面前通常都是做足了面子,今日这样的场面怎么就不装了呢? === 澜沧院的门关着,门前值守的两个小厮见到清若之后伸手就将她拦了下来,“这是郗老太君的院子,”其中一个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她,“闲杂人等不能入内,你是哪边的人?这些事情管事妈妈没有告诉过你么?” “放肆。”两个字出口,她终于找到一点当年的感觉。 值守的小厮愣了一下,刚才开口说话的那个上下打量了她半晌,走上前来,趾高气昂的看着她,“怎么说话呢?” “我姓郗,行九,这里面住着的人是我祖母,你说我能不能进?”郗昭难得动了气——再怎么说她也是正正经经的郗家姑娘,如今更是大房这一脉仅存的人,就算田氏再不待见她,再见不得她好,她的身份也是这里的主子,更何况她之前一直都在郗家,上上下下都认识她,即便是蓬莱苑里的那些人再怎么捧高踩低,多少也还得敬她一声主子,这小厮如此猖狂,郗昭再怎么能忍,这会儿也忍不下了。 “原来是九姑娘。”另一个一直没说话的这时候走上前来,将前头那个拉下去,然后向着她行了一礼,问,“九姑娘来此有何事?” “我来给祖母请安。” “这……”小厮有些为难,“二夫人吩咐过,老太君身体有恙,不让人来打搅……” 又是那一套说辞,郗昭态度依然强硬,“哦?所以你是来阻止我去见自己的祖母?” 她到底还是有余威的,两个小厮见状低下头,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慢腾腾的将院门打开,请郗昭进去,郗昭也没有犹豫,径直走进去,院内洒扫的人离着老远就看见了她了,忙不迭上前来阻拦,“九姑娘、九姑娘,您不能来这儿——” “让开。”郗昭一挥手将人拂开,一路上在前来阻拦的人群里横冲直撞,不多时就冲到了正房。 才一到门口就闻见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廊下放了一溜儿药炉,上面放着的小煎锅里仍在熬着药材,看这架势,郗老太君每天要喝的药就没断过,也难怪会有那么重的药味儿。 屋内有人听到动静走出来,郗昭不认识她,但她既然能自由出入郗老太君的屋子,想必就是郗老太君身边的人了,郗昭从进来时就发现,澜沧院里的人全都是生面孔,过去那些她熟知的人不知道是被田氏调走了还是遣散了,不光是澜沧院,原先在蓬莱苑里的人她也一个都没有看到,不过这时候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她看了从屋内走出来的妇人一眼,没说话。 她在等着那人开口,她要听听从那人嘴里能说出来什么。 那妇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一身秋香色的长褂,颧骨有些高,看上去精明的过了头,倒是显得刻薄了,不用猜就知道是田氏那边的人,只是不知道她同田氏是什么关系。 === “刚刚在屋里就听到外面的动静,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九姑娘。”那妇人这样说的时候倒是笑呵呵的,只是笑意太假,于是就显得很做作。 “你是谁?”郗昭站定了身子看向她,“我祖母身边的人我都见过,但是你……” “啊,”那妇人热络的迎过来,轻而易举就挡住了郗昭的视线,“是二夫人将我提拔上来,派到了老太君身边,能服侍老太君是奴的荣幸,今后九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直接来找我就好。哦对了,”她自我介绍,“我姓钱,九姑娘叫我钱妈妈就好。” “钱妈妈。”郗昭重复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我祖母如何?这些都是什么药?”她看向廊下那些正在熬着药的各式煎锅,问。 “老太君这几日着了凉,再加上原本身子就不好,连着汤药带着补药,可就得这么些了。”钱妈妈有些不以为然,“都是遵照着大夫的方子熬的,用的药材也都是好的,九姑娘放心,老太君吃了药将养几日就没事了。” “好,辛苦钱妈妈了。”她说着绕过钱妈妈,就要进屋。 “九姑娘!”钱妈妈急喝一声。 郗昭闻言回头,“怎么?” “老太君刚刚吃了药,这会儿……刚刚睡下,姑娘现在进去,可就要吵着老太君了。” “我不出声,只轻轻地走进去看看。” “老太君浅眠……” 钱妈妈还要再说些什么,郗昭闻言干脆转过身来盯着她,她先前一直都是装着一副怯懦的模样,又因为时隔两年,府中人早已经渐渐忘记她当初也是说一不二的架势,这时候骤然见识到郗昭的另一面,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说出来的话也有些不利索,“二夫人说……”她搬出田氏来压郗昭。 “二婶婶让你们见到我来就拦下我?” 第二十六章:来寻 郗昭冷着一张脸,她可以忍受这些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刁难,但是要在见祖母的事情上百般刁难,她却是不会继续维持那种逆来顺受的做法的。 “不敢。”钱妈妈嘴上说着不敢,却没动地方,仍旧挡着郗昭的去路,她这时候已经镇定了不少,尤其是在看到郗昭的一身衣着之后,就更是没太将她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失势的小丫头片子而已,一没人而没权,身后又没个大人撑腰,再厉害又能厉害到什么地方去? 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笑了,“倒不是我们做下人的故意拦着姑娘,实在是老太君身体欠安,半点也马虎不得,再说了,”她朝着廊下那些药罐子努了努嘴,“这些药都在这儿摆着,姑娘也能看出来,就算再如何,这些药总是做不得假,实在是二夫人交代得仔细,等闲马虎不得,就连四姑娘、六姑娘并着晖哥儿、昀哥儿这些孙子孙女儿们来,也都只是在外间请个安就回去,姑娘还是莫要为难我们了吧。”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郗昭若是再坚持,就变成了违抗田氏的家规,想到这里她看了钱妈妈半晌,慢慢缓和了颜色,“那么,祖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钱妈妈总能对我讲一讲吧?” “那是自然。”钱妈妈将郗昭往厅内引,“老太君自从两年前姑娘一家出事之后,伤心过度,除了伤了眼睛之外,也伤了元气,这两年断断续续的总是生病,名医换了一茬,药吃了不少,但也只是勉强缓解缓解,前儿姑娘回来,老太君大喜之下伤了神,再加上后来又不慎着了凉,这场病就愈发的来势汹汹,大夫说……没个三五日恐怕缓不过来,姑娘若这时候进去,老太君的情绪波动大,对病体没有好处,所以还请姑娘担待着些,等过些日子老太君的身子养得好一些了再来,如此一来,姑娘也能与老太君多说几句话,总好过如今两厢对着彼此伤心。” “钱妈妈将祖母照看得很好,有你在祖母身边,我很放心。”郗昭一语双关。 钱妈妈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欠了欠身,承了这份赞誉,自鸣钟响了几声,钱妈妈向着自鸣钟那边看了一眼,对郗昭说,“说话这功夫就又到老太君吃药的时辰了,厨房今日做的梅花糕,姑娘且在这里吃些吧。” “不必麻烦了,”郗昭站起身跟着钱妈妈一同走出去,“我自回来以后就只见了祖母一面,对祖母很是想念,若祖母这边精神恢复一些了,还请钱妈妈能让人到蓬莱苑告诉我一声,我好来当面向祖母请安。” “那是一定的。”钱妈妈说完向着郗昭行了一礼,“老太君那边必须要按时吃药,我这便服侍老太君吃药,就不送姑娘了。”说完她招呼守在药炉旁边的小丫鬟,将其中一只小煎锅里的药倒在碗里,放在托盘内,由她端着进了屋。 门帘在她进去之后又放下来,郗昭看着那不住晃动的门帘,又站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离开澜沧院。 ==== 侍云在澜沧院通往别处的路上等着郗昭,见到郗昭出来,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快走了几步迎上前去,语气里仍旧是恭谨的态度,单从这一点来说,格物斋上下的这个表面功夫做得很好。 “九姑娘可算回来了。”她说,“夫人才刚还问呢,怕九姑娘太过客套,不肯住下,特特的吩咐婢子来找,听说九姑娘是往老太君这边来了,婢子就想着在这边等着姑娘,如今姑娘既已出来,就请随婢子去格物斋吧。” 看样子她太久没有回去,何氏倒是紧张得很。 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不是故意让三婶婶担心的,只是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来看看祖母,三婶婶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就算我急着要走,也定会知会一声,不会不告而别。” 说到这儿又看向侍云,有些抱歉的接着说道,“倒是让姐姐跑了这么大一圈,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样吧,眼见着天就要冷了,我正打算绣个套子放手炉用,姐姐若是不嫌弃,我就给姐姐也绣上一个。” 侍云抿唇一笑,“哪能让九姑娘如此呢,这原本就是婢子应该做的,九姑娘太客气了。” ==== 郗昭跟着侍云重新进了格物斋,侍云将她往正厅的方向引,说夫人在厅内等着,等进了门,见郗道珍也在,不由一愣。 在短暂的错愕过后,郗昭向着郗道珍盈盈拜下去,“见过三叔。”又向着何氏的方向福了一福,道一声“三婶婶。” 郗道珍点头应了一声,他身上还穿着公服,这会儿坐在榻上,端起茶碗来像是要拉家常,“得知九姑娘平安归来,三叔心里也是高兴,只是……”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声,“大哥他们……实在是可惜了。” 郗昭微微低了头,在旁人看来,就像是说中了伤心事。 郗道珍又叹了一口气,说,“好在你活了下来,大哥泉下有知,应该也是欣慰的,哎……瞧我,又说这些做什么,侍云,扶九姑娘坐下。” 侍云走上前来,扶着郗昭的胳膊,“姑娘请往这边来。” 郗昭被带着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触及到旁边摆着的小几,忽然又是一愣,这张小几也是蓬莱苑的旧物,虽然只是寻常之物,但打造它的人是从前一位很有名的大师,如今这位大师仙去,他做出来的东西也都成了绝响。 三房的人倒是“聪明”,给这张小几新上了一层漆,不过这张小几之所以能与其它的区别开来,是因为它的侧面刻了画,虽然外表上新上了一层漆,但是内里的凹痕还在,刚好郗昭坐着的位置有一束光正正打在上面,想不看清都难。 她现在愈发的好奇另外那些东西都被放在何处了,看三房这边的架势,他们拿的,都是些上了年头的旧物,然后用来彰显自己的清贵。 她在心中默默“啐”了一口。 第二十七章:送东西 郗昭当晚自然就留在了格物斋。 郗晗是在掌灯之后回来的,她看上去很是疲惫,也不知道在宴上经历了什么,郗昭以为按着何氏以往的做法,这时候应该立即上前关心一番的,结果她和郗道珍两个人就仿佛见怪不怪,只不咸不淡的说了几句话,就让郗晗回去了。 倒是郗昭在跟着出门的前一刻又被何氏叫住,她有些不解,看向何氏,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晗儿今日大概是累了,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别见怪。”何氏是这样说的。 郗昭欠了欠身,闻言答道,“都是自家姐妹,也没什么特地要关照的地方,只是我见四姐姐这回是真的累着了,我担心自己夜里翻身的动静太大吵到了四姐姐,不然……我就回蓬莱苑吧。” “没事。”何氏拉过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是一个让她放心的意思,“你四姐姐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夜里睡得沉,就算是别人在她耳边鸣锣她都没有反应,你们姊妹重逢,之前一直都没能好好的说说话儿,左右这几日她也没什么事情,你们两个就在一处好好的,如今京师之中又多了好些地方,改明儿让你四姐姐带着你好好儿去玩一玩。” 郗昭由衷的说道,“还是三婶婶想得周到,我在此先谢过婶婶了。” “你这孩子,都说了在自己家里不用这么客气。”何氏说着又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说,“好啦,天色也不早了,你同你四姐姐一道回格物小院,那边的东西我都已经让人替你收拾出来了,都是你从前习惯了的布置,若是有哪里觉得不好,就告诉她们,让她们照着你说的换。” “那……三叔,三婶婶,我就先告退了。”她与郗道珍还有何氏道了别,转身出了屋子。 === 郗晗站在不远处等她,见她终于出来了,面上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反而还极其热络的挽着她的胳膊,说,“妹妹这一回来,我的心也放下不少,如今我们姐妹又聚在了一处,往后还是要相互关照得好。” “四姐姐说的是。”郗昭应了一声。 “我见你这次回来,似乎和从前相比变了许多,可是有哪里不顺心?”郗晗说到这里的时候向着四下看了看,复又靠近一点,在她耳边小声的说,“如今二婶婶当了家,处处都要立威,她若是有意刁难你,你也别太过隐忍,我看着二婶婶派到蓬莱苑的那些人个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若是太过隐忍,他们就会拿你当软柿子去拿捏。” “他们倒也还可以。”郗昭轻声说着,又带了一点畏惧,“如今二婶婶主持中馈,事情总是不少的,我才刚刚回来,往后的日子还多,总不好拣着头前这几日来计较,不过有四姐姐这句话我倒是放心了,若是日后受了委屈,四姐姐可要替我做主。” 郗晗浅浅一笑,借着月色打量了打量她身上的衣着,问道,“这些衣裳都是二婶婶给你的?” 郗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点了点头,“昨儿夜里二婶婶特地让万妈妈送过来的。” 郗晗叹了口气,有些同情的看着她,说,“等会儿到了我那儿,可快些把这些换下来吧,母亲又让人新做了好些衣裳给我,那么多的衣裳我也穿不过来,正好我们身形相似,我拿几身衣裳给你,再怎么说也是郗家的姑娘,不好穿的这么寒酸。” 她说这话的时候倒是真心实意,郗昭张了张口,最后只嗫嚅着轻声道了一声,“多谢四姐姐。” === 郗晗说到做到,进了栖梧小院,果然就一迭声儿的让人去将前些日子新做的那些衣裳拿来,小丫头领命前去,郗晗拉着郗昭进了屋子,又将人按在镜子前,有些爱怜的说道,“妹妹回来之后竟然连样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了,我这妆奁里的东西,妹妹若是有哪样看上眼了,就拿去。”说着将妆奁盖子打开,露出里面的琳琅首饰。 “都是姐姐的心爱之物,我不好夺爱,再说……我在家的时候也用不上,若是要出门的话,二婶婶还是会让人送来的。” “那怎么能一样?”郗晗微微瞪了眼睛,这样就带了一点嗔意,“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不出门?若是突然有人来约,二婶婶又来不及让人给你送衣裳首饰,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见郗昭没有言语,郗晗从妆奁中拣出一根簪子,放在郗昭的头上比了比,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根簪子你用着正好,我再帮你挑几样别的,将来多少也能应个急。” 正说着,有小丫头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着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郗晗让人将东西接过来,自己拿起来一件递到郗昭身前,“你瞧瞧,这颜色可喜欢?” 郗昭垂眸看了一眼,灯下能看到衣裳的绣纹上闪着一点银光,是掺了银线的,郗晗将衣裳抖开,天水碧的颜色倾泻下来,周身的暗纹在灯下粼粼似星光——郗昭有些感慨,曾几何时,她的衣裳也是如此,后来到了宣清台,颜先生的眼光也一向都不错,只是如今她粗布加身,再看到这些东西,竟然恍如隔世。 可不就是隔世一样么,这样想着不免就有些感慨,同样都是花儿一样的年纪,有人依然有父母亲大人的庇护,有人却早早染了风霜,虽然……她并不是最惨的那一个。 只是如今有了这一层对比,不免就让人有些难过,如果当初那件事没有发生,如果…… “阿昭?”郗晗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郗昭回过神来,她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滑下来一滴泪,这眼泪来的倒是巧,郗昭心里是这样想,面上仍旧维持着一副悲戚的模样,“啊……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人死不能复生。”郗晗斟酌着词句,“我知道这样说太苍白了,但是……人总要朝前看,不是吗?” 第二十八章:笛贵妃 夜里自然是和郗晗睡同一张床的,郗晗今日是真的有些累了,没说几句话,声儿就渐渐弱了,之后就听到均匀的呼吸声,郗昭偏头看了她一眼,又慢慢转过头来,盯着头顶的床帐发呆。 其实郗晗也好,何氏也好,甚至是郗道珍,乃至整个三房,他们对她的态度一如从前,她甚至会觉得是不是自己想错了?是不是三房的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坏? 但事实就是,有些人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只是他们伪装的很好,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还有……若他们真的与表现出来的无异,又如何解释那些凭空出现在格物斋的原属于蓬莱苑的东西? 就算再如何,那也不是他们能随意处置的。 等到了后半夜,郗昭仍没有酝酿出睡意,不过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儿,她如今人在格物斋,但是……她把凤栖给忘了—— === 凤栖蹲在屋顶很有些惆怅,在这个特殊时期里,她需要偷偷摸摸的来偷偷摸摸的走也就算了,怎么如今就连见郗昭一面还要碰运气呢? 她看着自己带来的布包,想了想,还是决定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她可太惨了,颜先生怎么偏偏就选了她跟着郗昭出了宣清台呢? === 同一轮月光的照耀下,有人辗转难眠,有人飞檐走壁,也有人正与佳人共处,令人称羡。 风筝被平放在地上,简善元倒背着手和笛贵妃并肩站在一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风筝上的图案就清晰了许多,是一处空中阁楼,最下面是云,云端之上有斗拱飞檐,雕甍画栋。 “把空中阁楼放飞到空中,倒也应景。”简善元笑了一下,赞道,“贵妃笔下总是出好东西。” “万岁过奖了。”笛贵妃引着他来到桌案边上,等到他坐下之后,伸手将桌上的茶盏端起来,递给他,“这是后院种的茶,只为尝个鲜,比不上贡品,不过我喝着觉得味道还不错,万岁且尝尝。” “贵妃竟然又种了茶?”简善元的眼里带着惊奇,他撇开浮在上面的茶叶,浅浅的啜了一口,茶味极淡,然而咽进喉中又像是忽然绽开一点清香,让人回味无穷。 他将茶盏放回到矮几上,饶有兴味的看着笛贵妃,“贵妃煮茶天下无双,想不到种茶的本事也是一流。” 笛贵妃坐在另一边,微微垂了头,毕恭毕敬的回道:“不过都是些雕虫小技,不敢入万岁的眼。不过这茶……我倒是费了一翻心思,炒茶的时候不单单只炒了茶叶,还添了些别的东西。” “哦?”简善元明显感了兴趣,“还放了什么?” “万岁若是想知道,不妨多来迎风阁坐坐。”笛贵妃小小的卖了个关子。 “贵妃不是不愿意我过来么?”简善元托腮看着她,眼里带着打趣的神情,“往常都是推脱身子不适,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主动提出让我多来迎风阁坐坐?” === 简善元这样说是有原因的,笛贵妃入宫那天,他想着不好怠慢了她,特特在处理过政务之后去了迎风阁,结果出来迎接的女官战战兢兢的对他说,贵妃身子不适,来的路上伤了风,怕将病气过给他,不能接驾,就只好告罪。 后来他又挑了一个好天气,想着贵妃病愈,应该去看看她,结果又是那女官出来,这回倒不是称病了,而是换了一种说法,说贵妃发愿要抄经书八十一卷,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时候,潜台词仍旧是不见。 他登基不过一个月,笛贵妃入宫便也未满一个月,但她已经用了十几种借口接连拒了他十余次,拒的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受人待见,再后来索性就不去后宫了。 === “万岁恕罪。”笛贵妃站起身,抬袖深深行了一个大礼,“妾……是罪臣之女,承蒙万岁不弃,仍按着从前的约定将我接入宫中,我是得了万岁的恩典才捡回来一条性命,如今又过上这样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日子,万不敢再求其他,更怕万岁因我而愈发被朝臣们所不容,所以才不敢接驾。” “那么如今为什么又肯了?”简善元半倚着榻边扶手,“总不会是因为担心自己地位不保,急着投我所好吧? “我若说是的话……万岁信吗?”笛贵妃垂了眼眸,她没有抬头,也许是不敢。 “笛镜台确实犯了错,当初一应证据齐全,他也供认不讳,但你那时候不在笛家,你已经进了我的府中,做了我的女人,自然就不会再被归为笛家人,你父亲的错不应该算到你身上。再说……”简善元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有些惋惜的说,“他毕竟也是受人蒙蔽才至于此,我不怪他。” 笛贵妃垂头不语,但他听得出来,她的呼吸变得有些重了。 他于是拉过她的手,让她重新坐下来,语气也更柔缓了些,“我知道你当初并不愿意做我的良娣,如今……也未必有多稀罕这个贵妃的头衔——” “我并没有这样想。”笛贵妃摇了摇头,“万岁之所以成为万岁,必然也有过人之处,只是世人苛刻,见不得这些习惯了的位置被人撼动,宁庙老爷是明君,我想……宁庙老爷最终选择了万岁,必然也有他的道理。”她说到这儿抬起头,与简善元平视,“我……相信万岁。” 世人苛责,见惯了顺理成章,又或者是能者、贤者居之,于是有朝一日见到一个人靠着铸金像的手艺坐上那样至高无上的位置,除了不可置信,就只剩下了质疑。在他们眼中,哪怕让一个幼帝登基,再让一位太后垂帘听政,对他们来说也可以接受,但他们决不允许江山被这样像是玩笑一样的交付在另一个人手中,那样太过荒唐。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没有给他们任何考虑是否接受的余地,于是他们愤怒,将怨气与不满悉数发在他的身上,却忘了这时候的他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并不出众的皇子,而是天子。 第二十九章:借钱 简善元久久没有开口,等日头渐渐西斜,他才终于稍稍反应过来一点自己前来的初衷——他要筹钱。 内阁的学士们虽然对皇帝限制颇多,但是对于后宫的妃子们,该有的分例一样都不少,除了年节以外,她们也会得到非常丰厚的赏赐,如果妃子们的母族显赫,她们还会有诸多体己。 简善元打的就是后妃分例的主意,但他也知道不能一味的索取,总要用什么来换,这样有来有回,才能长久的下去。 所以他期期艾艾的开口,“贵妃……可否借些银子给我?” === 笛贵妃一脸诧异的抬起头,“万岁说什么?” 简善元不太自然的咳了咳,“我知道这样说有些唐突,贵妃才入宫不久,分例并没有多少,但当初贵妃也是得过不少赏赐的,所以……” 他清了清嗓子,借钱这种事儿放在任何时候都是难以启齿,想当初他还做着纨绔皇子的时候,从来不曾因为钱财而犯难,没想到一朝登基,他私库的钥匙就被苏宇旷收走,理由是防止他惦念私库中的财物,无心政事—— 苏首辅管得未免也太宽了些!但他又不能多说什么,因为这是由他父亲授意的。 “贵妃放心,我不是那种借钱不还的人,只是当初私库的钥匙被苏首辅收走了,一时半会儿拿不回来,贵妃若是担心的话,我可以帮贵妃做一件事,以此作为交换!”他一口气将要说的话说完,顿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笛贵妃从最初的迷茫到如今的震惊,最后她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万岁若是要用银钱,只管拿去。”她答的异常痛快,倒是让简善元有些措手不及。 “就、就这么简单?”简善元仍有些不敢相信,“贵妃不会是说着玩儿的吧?” 笛贵妃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绝对不是说着玩儿,她从一旁的多宝阁上取下来一只锦盒,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把钥匙,然后她当着简善元的面走到自己的床头,将那只上了锁的柜子打开——柜子分上下两层,上层堆着些散碎的银钱并些银香囊金瓜子之类的东西,下层摞着一些银票,又有几张卷起来的房契地契…… 笛贵妃将这些东西一一取出放到简善元手中,简善元只觉得自己手上捧着的是一座金山。 “这里面有我当初置办的产业,其中有一处庄园,虽然面积不大,但里面瓜果种类繁多,过些日子他们将东西收上来,就会送到宫里,还有……”笛贵妃一张一张的将那些房契地契展开,“这几处地方位置虽然有些偏,但我去看过了,不日定会成为抢手的地方,到时候再把这些地方租出去,收回来的租金会非常可观,万岁就更加不用担心银钱的问题了。” “还有这些银子……”笛贵妃说,“都是些碎银,做些零用,便也全交给万岁吧。” 简善元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了,他如今穷的叮当响,光是那些碎银都已经够他“挥霍”一段时间,更别提什么地契租金……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笛贵妃太有钱了,他要好好抱紧这条大腿……咳,他要加倍的宠爱笛贵妃。 “咳……”简善元清了清嗓子,先是将银票还有房契那些放回到柜子里,然后又默默从里面拿出两块银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这些……太多了,我就借这些就好……绝对有借有还……” “万岁不必如此。”笛贵妃看了一眼殿内的莲花漏,然后说道,“时候不早了,我服侍万岁歇息吧。” 简善元此刻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因为这是笛贵妃第一次主动开口请他留下——做天子做到这个份儿上,实在是让人感慨。 === 迎风阁的妆台被布置得极为隆重,镜子是西洋镜,旁边还放着一只小巧的西洋座钟,笛贵妃坐在镜子前,简善元陪在一旁,他一瞬不瞬的盯着看笛贵妃卸下钗环——那些钗环多是宫中流行样式,但相同的东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给人的感觉也就不同,他想起幼时曾看过的那些宫妃,哪怕昔日记忆里以美貌冠绝六宫的良妃,似乎都不敌她。 简善元看着笛贵妃摘下一只耳环,忽然开口问道: “当年……你是第一个被先皇选中的人选,但却不是正妃,心中可曾有过不平?” “……不曾。” “也是,你原本也不稀罕这些。” “万岁不要这么说。” 最后一根簪子摘下来,简善元看着她,一个问题脱口而出,“从前你是良娣,如今你是贵妃,但我不想一直贵妃、贵妃的叫你,所以……我可以叫你飞宣吗?” 飞宣是笛贵妃的闺名。 “当然可以,只要万岁喜欢,叫什么都好。”笛贵妃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又从桌上拿起一柄牛角梳,开始替他梳顺稍有些蓬乱的头发。 如果能一直这样也很好。 简善元看着镜中映出的人,默默地想,如今笛贵妃似乎转了性子,不再躲着他,而他后宫无主,或许……他可以将笛贵妃立为皇后? 不过立后毕竟是件大事,他如今地位不稳,总要先搞定了前朝,然后再解决后宫的问题。 === 自鸣钟响了几声,简善元睁着眼看着帐顶,帐外留了一盏灯,暖黄的烛光氤氲在屋子里,到处都像缀了流苏,他半支着身子,衣袖撑开如一片云,滑落在美人的头顶上方—— 那一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疾如擂鼓。 “万岁!”殿外小宦官惊惶的声音响起,“钦天监监正求见!” === 钦天监监正姓何名其聊,是个七十余岁的老者,按理说他早该致仕,但宁宗不允,甚至下了圣旨,让他十年后再致仕。 如今距离他致仕还有七年,可他总觉得……自己怕是连正常致仕都不可能了。 “秉万岁……”何监正擦了擦前额的汗水,有些是冷汗,有些是赶路时候出的汗,这时候他也顾不得许多,颤颤巍巍的行了礼,颤颤巍巍地说,“臣夜观天星,见……” 话音到这儿就没了声,简善元只得追问,“见了什么?” 第三十章:星变 “见……”何监正一咬牙,“客星出于阁道旁,其大如盏,光芒烛地。这是……上天将要降灾的预兆!” 简善元的反应异常平静,反倒是屏风后面的笛贵妃有些担忧,她虽然身处后宫,却也听了不少前朝发生的事情,那些人个个都盼着出个什么事情好把简善元拉下去,如今钦天监看到了这样的星象,自然是大快了那些时时盯着这边、就盼着有什么情况出现的人的心,更何况近一个月来京师以及周围一些地方始终没有下雨,再加上如今这么一出,怕是要民怨沸腾了…… “为今之计,需要万岁立刻下罪己诏,检讨自己,用修省来消除天心的不快。”何监正伏在地上,神态恳切。 === 简善元登基的这一年,如果不算星象这件事儿的话……暂时还没出过什么大事儿,只不过这一年的气候似乎有些反常: 冬天不怎么冷,北方没下过几场雪,南方倒是大雪纷飞,总让人疑心自己是不是待错了地方;还有立春之后,西南之地发生了几次规模不大但也不算小的地震,地震又引发了一场扩散范围不太大的时疫,这就又导致劳动力不足,播种的时候人手不够;到了简善元登基的这个月,南边大雨不断,有些地方洪涝灾情严重,京师这边却一直都不下雨,靠天吃饭的庄稼枯死不少,眼见着就要颗粒无收。 但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大事儿,大虞疆土辽阔,每年都会发生些小灾小患,总体上来说事态平稳、稳中有序欣欣向荣,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面发展,只不过…… 这些原本不算稀奇的事情因为这明显有异的星象,一下子就变得不对劲了。 气候反常,可以解释为正常的天气现象,也可以解读成上天降灾的示警,再往下延伸一点,这示警也许还分了几个阶段,每个阶段层层递进,预示着天威的一次次积压,然后在这场星象异变之际……突然爆发! 这往往是让人头疼的事情,尤其是……简善元的登基方式实在是难以让人信服。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在位的皇帝只要下一道罪己诏,修身养性一段时间,时间久了,人们渐渐也就不再抓着这件事不放,但他不一样…… 简善元甚至已经能想象到第二天御门听政之后回到太极殿的情景,到时候以三朝元老张载厚为首,定是要洒泪太极殿,说不定还要再上演一场文臣死谏……想到这儿他只觉得有些头疼,连带着看着何监正就更加的不顺眼,他于是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何监正出去。 何监正巴不得快些离开这里,尤其是当他以余光扫到屏风后面偶尔露出来的半幅衣角,他就更加觉得有伤风化——皇帝还没当几天,三宫六院倒是凑得齐全,实在是让人痛惜! === 等迎风阁的殿门再次被关上,笛贵妃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散着头发,身上也只随意的披了一件外袍,与简善元的穿戴整齐形成一种反差,她先向着门边看了一眼,然后又朝简善元走过去,语气平和,就仿佛刚刚并没有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 “万岁不必放在心上,星象之说历来虚无缥缈,如此解说实在是言过其实,天下事如果全凭星象来做决断,那还要皇帝来治理什么?” 简善元叹息似的摇了摇头,“如今似你这般明白的人可并不在多数,更何况……我心里清楚得很,平时没事的时候都会找出一大堆的理由,说到底,也不过是他们不希望看到我坐在那个位置上罢了,再说……” 简善元说到这儿忽然止了声,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烛光照在笛贵妃的侧脸,这就为她添了一分秾丽,原本还稍显英气的眉眼在这一瞬间多了一抹艳色,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刚刚要说的话,心跳也似乎在这时候猛地漏了一拍,一根弦响在最柔软的地方…… 笛贵妃伸出手打算替他解下腰带,但被简善元躲过了,伸出去的手就这样顿在半空,见此情景,她也没再坚持,只是微微一哂,借此来掩饰片刻的尴尬。 “不早了,你早些休息。”简善元骤然变了脸色,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的意思。 笛贵妃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殿内灯火通明,她却觉得他周身似笼罩着一团暗影,挥不开散不去,如同阴魂。 === 候在门口的文孝听到动静将门打开,隔着门缝他小心翼翼的往里面望了一眼,他看到了笛贵妃一瞬间黯然的神色,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暗爽还是心疼——万岁先前巴巴的赶来看她,却总被她用各种理由推脱,如今正好也让她体会一下个中滋味儿!不过话又说回来,都到了就寝的时候了,万岁忽然撇下这么个美人儿,也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文孝小心翼翼地将简善元扶出来,试探性地问,“万岁这是想散散心再回去休息?万岁若要散心,何不叫贵妃相陪?” “回甘露殿。” 文孝惊讶的“啊”了一声,他决定当一次助攻,于是边走边对简善元说:“万岁就这样撇下贵妃,若是传了出去,对贵妃的声誉……那个……有损……” “你没听到刚刚何监正的话么?”简善元扭头看了他一眼,“星象有异,我身为皇帝,就应该修省自身,这个时候岂能沉迷美色?”这个理由着实太过义正言辞,连他自己都要信了。 “那……”文孝没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那要是万岁一直修省,难不成……就一直不踏足后宫?” 简善元停下步子,文孝和身后的侍从们见状也赶忙停下来,一行人就这样木头似的杵在通往甘露殿的路上,侍从们面面相觑,文孝一头雾水,大家一起将目光齐刷刷的放在简善元身上,每个人都在好奇的等着这位年轻的皇帝之于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 然后就听到简善元说,“膳房的张总管真是不错……” 还不等简善元说完,文孝已经带了一点哭腔,“是奴说错了话,万岁可千万别把奴换走……” 后面的侍从们:“……” 第三十一章:爆炸 有句话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有句话叫船迟又遇打头风。 御门听政刚刚结束,简善元在这时候才终于能够喘口气安安稳稳吃一顿早膳,才吃了没几口,忽然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一瞬间又看到一朵灵芝状的黑云扩散开来,屋顶的瓦因为这一声巨响,也被震落了几片,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瓷匙落回到碗里,溅了他一脸的面汤。 被派去打探情况的小宦官不一会儿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跪在阶下一脸的惊惧,“秉万岁!靖安厂炸了!” === 处在京城各个地方的人都在同一时刻听到了这声巨响。 郗昭穿着从郗晗那里得来的衣裳,天青色的袄裙,裙身用银线绣了一串花藤,不知名的品种,带了点写意的味道,发髻也在郗晗的帮助下绾了一个时下流行的样式,再配上一点华胜,乌压压的发鬓点缀着莹莹华光,倒是比先前去广云台的那一身还要隆重许多。 她与郗晗一道去了格物斋前院,与何氏还有郗道珍一起用早点,何氏夹了一只蟹黄包正要放进郗昭面前的浅碟内,骤然听到一声巨响,手上一抖,蟹黄包顺着筷子尖儿落下去,掉在地上。 “外面发生了何事?”郗道珍扬声问候在门口的仆从。 仆从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前已经有些惊恐的跑了进来,因为脚下动作太急,在门槛处绊了一下,这时候声音有些抖,“秉三爷,外面……好大一团黑云!” 郗道珍闻言放下筷子,大步走了出去,郗昭和郗晗也跟着何氏一起走出了屋子,果然就看到远处有一大团黑云不断地扩散,升高,但巨响就只有一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全都在各自的院子里抬头看天,再等着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 “事出反常……”郗道珍看着那团黑云喃喃自语,过了半晌,他猛然间回身往屋子里走,何氏跟在他后面,急切的问,“三郎这是要去做什么?” “我得去趟户部,说不定要出大事,你在家里好好呆着,也看紧晗儿,让她哪里都不要去。”郗道珍急匆匆的吩咐着,回屋匆匆忙忙换上公服,何氏大致替他理了理衣裳,郗道珍也没耐心等着她一点一点替他整理好,抓过官帽戴在头上,一迭声儿的唤小厮去备轿,话才出口又改了口,这会儿坐轿子太慢,得去牵马。 === 栖梧居内,郗道玦同样急匆匆的换了一身公服,他如今领着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职,平日里只负责训练禁卫,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是以并没有在这上面花太多的心思,不过是揣摩着怀王的喜好做事。如今忽然看到这样的情况,他当即就赶往怀王府,只盼着能小小的替怀王分个忧,好能让他继续平步青云,多拉开三房几个台阶。 田氏一边为他整理衣甲一边小声儿抱怨,说他好容易在家里陪她们娘儿俩吃顿饭,却要因为这种事情抛下她们,说到这儿又顺带扯上了郗道玦的那几个妾室,说她们这回又要得意许久了。 郗道玦闻言皱了皱眉,“你说她们又要得意什么?” “当然是得意就算你没去她们那边,也并没有和我待多久了。”田氏白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你我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我却要像个妾似的日日盼着你出现,你说我是不是命苦?” “好了好了。”郗道玦不耐烦的说,“别总说这些有的没的,左右你正室的位置纹丝没动,你也不用怕别人抢了你的位置,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学那些小气的主母?” 田氏狠狠的系了一下手上的带子,勒的郗道玦倒抽了一口气,“你快着些,我这么奔忙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昙儿能有个好归宿?” “只盼你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田氏说到这儿撇了下嘴,最后替他理了理,退开一步,说,“好了,快去怀王府吧,免得到时候去晚了,怀王又要拿你寻开心。” 郗道玦沉着一张脸出去,等出了栖梧居,才低斥了一句,“像什么样子?!” === 各处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仆从先后回来,他们也吃不准消息,不过是道听途说,说不定里面还有别人为了危言耸听添油加醋的料。 “听说是靖安厂那边爆炸了,挨着近的那些地方全都跟着烧没了——” 何氏睁大了眼,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可都是真的?” 回话的人有些犹豫,“街上的都这样说,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吧……” “再去打探打探,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了再回来告诉我。”何氏说完又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一眼并排坐在下首的郗昭和郗晗,说,“你们也都听到了,如今外面乱得很,你们就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再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也不要出去。” 郗晗点了点头,“母亲说的是,女儿记下了。” “别的也没什么事,你带着九姑娘接着去吃饭吧,吃过了饭,就一起去澜沧院给你们祖母问个安,若是祖母愿意见你们,就在那边陪着多待一会儿。” === 这时候谁还有胃口接着吃下去,等出了屋子,郗晗一拉郗昭的胳膊,说,“九妹妹若是也吃不下,咱们这便去澜沧院给祖母请安吧。” 这话正合她的心意,郗昭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可是二婶婶说……祖母如今病着,不叫我们去打搅……” “她的话你也信。”郗晗不以为然,但面上仍旧是恭敬的样子,“她是怕去的人多了,让祖母多费心神,六妹妹可是经常去陪着祖母小坐呢,难道就只许六妹妹过去,我们就不能去?” “六姐姐常去?!”郗昭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但又一想又觉得这事儿很正常,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连郗晗也不能随便进去。 看来田氏不止是防着自己,也在防着三房,郗昭装作一副挣扎的模样,好半晌才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紧紧挽着郗晗的胳膊,说,“那……咱们这就过去吧。” 第三十二章:受阻 澜沧院依然和上次一样,院门紧闭,门口两个小厮站得像哼哈二将,在看到郗昭与郗晗之后,面无表情的说,“二位姑娘还请回吧。” “这却是为何?”郗晗的声音柔柔的,但语气里带着质疑,“澜沧院之前从不在白日里闭门,哪怕祖母病得再重,也从未阻拦过我们进去,如今却是怎么了?今日你们若是不拿出个说法来,我就去找二婶婶,问问她是不是这边有人挟持祖母。” 郗昭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与郗晗错开站着,昨日她来的时候这两个小厮便是如此,本以为今日会有所变化,却原来依然是我行我素,而且态度还比昨日更硬了,想来是得到了新的吩咐,而且知道她们会用身份来压他们,在对待她们的语气上倒是有所好转,只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先头说话那小厮这会儿先向着郗晗作了个揖,语气仍旧是恭敬的,“好教姑娘知,并非是我们有意为难二位姑娘,实在是因为老太君这次病得凶险,大夫吩咐了,不让任何人来探望,这位大夫还深谙祝由之术,讲究颇多。就比如这道院门,大夫就特特吩咐过不能常开,澜沧院这些日子的用度都是按着大夫指定的时辰,一次性运进一天的量,不多运也不少运,这院门实在是开不得,姑娘们关心老太君,小的当然理解,只是还请二位姑娘看在老太君素日里对你们不错的份儿上,先请回吧。” 郗晗冷笑了一声,“是哪个江湖郎中胡言乱语?我倒是头一次听说有这样给病人治病的。” 小厮又拱了拱手,却是不说话了,但也并没有让开,而是还和先前一样,将院门严严实实的挡着。 郗昭缓缓呵出一口气来,她如今没有帮手,即便是进去了,多半也还是和昨天一样,根本见不到祖母的面儿,她打算等凤栖来了以后趁夜再来一趟,这会儿上前一步拉了郗晗一下,小声说道,“四姐姐,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郗晗还要再坚持,又听郗昭小声对她说,“四姐姐先前不是也说了吗,六姐姐可以进来,我们不如去求求六姐姐,若是她点头了,咱们再来的时候不就不会被拦在门外了吗。” 郗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和郗昭一起顺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边走边说,“六妹妹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若只有我自己去求她,倒也没什么,只是还要累着你跟着我一起去,她若是有心刁难,碍着二婶婶的面子,我也不能多说什么,就只能委屈妹妹了。” “四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郗昭笑了一下,“都是自家姐妹,大家又都是同一个祖母,咱们姊妹之间也没什么矛盾,哪里就能严重成这样了。” 郗晗抛给她一个“你不懂”的眼神,但还是转了个方向,往栖梧居那边去了。 === 栖梧居与格物斋是两种风格,而且如今的栖梧居又与之前不。 在郗昭的印象里,从前的栖梧居虽然到处都透着一股子故作富贵的感觉,却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不至于看上去像个暴发户,但当她看到如今的栖梧居,却只能感慨二房的大手笔—— 如今的栖梧居就像是一个偶然间发了大财急着装点自己却又不得其法的暴富商人,从院门口开始,到处都透着一股豪奢之感,又有少有人用的舶来品,被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像是在说着自己的独特。 只是……郗昭看着院中那面雕着浮雕的壁炉,觉得能将这个东西露天放在院子里,实在是有点多余,尤其是看到那面壁炉旁边还放着几张桌椅,也不知道是要在天热的时候出来乘凉、还是在屋子里炭火不够旺的时候出来烤火,这个安排实在是不像是田氏的风格,唯一能解释的大概就只有一个词:特别。 田氏不在栖梧居内,她在郗道玦出去之后,自己也带着人去了一趟开在看到黑云的那个方向的铺子,那铺子是她的心血,若是因此毁于灾祸,她大概要心疼死了。 田氏留了万婆子在院中,这会儿见到郗昭与郗晗过来,又听说是来找六姑娘,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将两人请了进去,又一面着人进去通报,等待的过程里又是端茶又是端糕饼,给人一种生怕自己招待不周的感觉。 郗晗看不过去,在万婆子又要去为她们添置什么时候轻声说道,“万妈妈不必如此操劳,我们只在这里等六妹妹过来就好,想来万妈妈也是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的,我们也不好让万妈妈一直将功夫耗在我们这边。” 万婆子闻言极痛快的点了点头,“多谢四姑娘体谅,二夫人出去之后确实吩咐了老婆子一些事情,六姑娘马上就过来,两位姑娘还请稍等一会儿,那边还有事,我就先告退了。” 说着她退了几步,走出屋子。 === “我有件事……想要问四姐姐。”郗昭在万婆子离开之后又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问向郗晗。 郗晗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九妹妹要问什么?但说无妨。” 郗昭看着她,说,“我这次回来,发现祖母院子里的人似乎都是些生面孔,还有……”她抿了抿唇,像是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话说出来,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之前我随着父母亲大人离京,并没有带多少人,我记得蓬莱苑应该也留有不少旧人的,不知道四姐姐可否知道……他们如今在哪里?” “你问这个啊……”郗晗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茶盏浅浅啜了一口,“祖母那边的人年纪都大了,前年我们刚刚回来的时候,京中忽然起了一场小范围的疫病,府中也有些人染了病,后来虽然疫病得到了控制,病人也都得到了治疗,但是却留下了后遗症,二婶婶见他们已经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就给他们没人一笔不菲的遣散费,现在……这些人应该是在乡下的庄子里养老呢。” 第三十三章:下落 “没事就好……”郗昭缓缓舒了口气,接着又问,“那……蓬莱苑那些……” “想来应该是一样的,当时府中乱得很,我也并不清楚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偶尔听到爹娘谈论,才猜测一二,但既然祖母那边的人都无恙,九妹妹院中的那些旧人,想来也是无碍的。”郗晗安慰她道,“那场疫病虽然听上去有些凶险,却没要多少人的命,而且大部分病源都是在城外的那些村镇,传到京中的这部分已经没什么威慑力了,只要底子好,就一定能扛过去。” 郗昭缓缓点了点头,虽然郗晗并没有说什么具体的事情,但至少她知道了一点,一部分人被田氏遣散到了庄子上,至于在庄子里的都有哪些人,有机会的话去一趟就知道了。 她现在更着急的是温如意安排的事情,她被何氏留在格物斋,蓬莱苑那边的人就不会怀疑她去了别的地方,但是她又不能始终待在格物斋内,她得想个法子,让蓬莱苑那边不怀疑她,也要让格物斋这边不知道她曾经夜半离去。 只是她如今与郗晗同住一屋,彼此做什么对方都知道,这对于她来说就有些棘手,再说……凤栖还不知道她如今在格物斋,不过以昨日的情形,她猜凤栖应该能知道些什么,所以她还是将希望寄托于凤栖身上,祈祷她在郗家能够找对路,尽快来格物斋与她会合。 === 郗昙姗姗来迟,进门之后先告了罪,说自己正在房中尝试西洋来的一种养颜秘法,过程中不能中断,否则前功尽弃,因而来得晚了。 郗晗浅浅一笑,又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问郗昙,“六妹妹说的这是什么秘法?不知可否和我们也分享分享?” “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就是一套动作,回头我将那本册子拿来给你们看,按着上面的说法去做就好,一点也不复杂。” “那就先多谢六妹妹了。”郗晗说。 郗昙在一旁坐下,看了看郗昭与郗晗二人,问,“不知四姐姐和九妹妹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郗昭与郗晗对视了一眼,后者开口说道,“听闻祖母又病了,我们想着应该去看一看,所以就想着来约六妹妹一道过去。” 郗昙面上浮起一丝难色,“这……” “六妹妹是有什么安排吗?”郗晗问。 郗昙摇了摇头, “没有,只是阿娘说,祖母如今正是关键的时候,平常去澜沧院问个安还行,但是如今却不能进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听阿娘说是什么大夫的吩咐,四姐姐的心意到了就好,等祖母的病情好些了,我们再去澜沧院看望也不迟。” 郗昭默默地打量了郗昙几眼,她也拿不准郗昙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总归这一套说辞与澜沧院门口的小厮一样,想来是得到过同样的嘱咐,但有时候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郗昙的话不能尽信,郗晗的话同样不能全信,但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如何坚持想来也都是同一个结果,郗昭于是开口将话题岔了过去, “今早那声巨响,六姐姐应该也听到了吧?” 这话一出,郗昙立马来了兴致,她向外面看了看,又是兴奋又是好奇的看着她们,说,“听到了,那么大一声儿呢,想听不到都难。听说是靖安厂那边发生了爆炸,挨着那边的不管是什么全都消失了,也不知道这事儿是真的还是假的,当时还有一团老大的黑云升起来,你们说……会不会是什么妖物?” === 时人多以妖物来解释一些自己并不能理解的现象,郗昙自然也不会例外。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东西,倒是有些像演义中的说辞,说不定是有什么妖物想要来京中作祟,天上的仙人看到了,出手将妖物降服,所以才会腾起那样大一团黑云,说不定……那就是关着妖物的牢笼吧?” 她说得有模有样,倒是郗晗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四姐姐想到了什么?”郗昙见状问道。 “靖安厂里面放的可都是火器还有火药,那样多的火药全炸开,掀起来的烟雾怕是也有那样大了吧……” 郗昙打了个冷颤,“我现在就只庆幸郗家没有建在靖安厂附近,否则现在哪里还能有机会在这里议论什么呢。” 话说到这儿,场子也就冷下去了,她们对于这场爆炸具体都是些什么情况尚不可知,就只能靠一些猜测,但无凭无据,除了徒增困扰,其他的并没有什么帮助,倒是郗晗在后来提到说也许不久就会有人开设粥棚安置难民,她们或许可以将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捐出去。 郗昙对于这个话题兴致缺缺,目光扫到郗昭,忽然又来了兴趣,她看向郗昭,问,“听说前不久苏首辅来看过九妹妹,不知九妹妹可有看到苏首辅长得什么样子?是不是像那些画像似的都板着一张脸,留这样的胡子?”说着就在脸上略略比划了一下。 郗昭心道,你不是才近距离和苏首辅接触过?怎么这会儿却来问我了?但还是欠了欠身,答道,“我只是和苏首辅隔着屏风见过一面,”她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并不曾看到苏首辅的样子。” 郗昙有些失望,“苏首辅难得亲自上门,你却没有见到他的样子,唉……我还想着听你说说这位年轻首辅究竟长了什么样子,毕竟你们之间有个婚约,对于这位妹夫……我总是好奇一些的。”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没有看到这位苏首辅究竟长什么样子,但你觉得……他怎么样?”这样说的时候就带着一点八卦的味道,顺带还偷眼瞧了一下郗晗,三房那边也有撮合郗晗与苏宇旷的打算,她想知道此刻郗晗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郗晗的面上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听到郗昙说完之后也流露出一点好奇,她偏过头去看着郗昭,同样问道,“九妹妹觉得……苏首辅如何?” 第三十四章:盘算 “我……”再一次被点到名字的郗昭很有些为难,这个问题若是放在平时,倒也不算什么,只是被问及的对象是苏宇旷,就不得不隐含了一点腥风血雨。 郗昭总觉得苏宇旷在郗家就像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将郗家搅得一团乱,当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木秀于林,更吸引人的永远都是好的那些。 “倒不是我不想说,只是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郗昭有些为难,“我想苏首辅应该是那种恪守礼仪的人吧,别的……我也实在是不知道了。” “往后还有机会呢,”郗晗浅浅一笑,“若妹妹之后见到了苏首辅的面,可要给我们这些做姐姐的讲一讲呀。” “现在说这些还是有些早……”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垂了头。 “这也不是急在一时的事,我倒是对六妹妹说的那套西洋来的养颜秘法很感兴趣,不知六妹妹可否给我们讲一讲这究竟是个什么法子?”郗晗转移了话题。 很明显,在养颜这个话题上,能说的可比方才那些都多,郗昙闻言起身说,“那你们等一等,我先回去将那本册子拿出来。” === 不多时就见郗昙拿着一本小册子走了进来,册子的封面与平日所见不同,画着一张……很是浓墨重彩的脸——典型的西洋长相的脸。 郗昙将那本册子放在桌上,郗昭与郗晗围过去看,开篇先是一些看不懂的字符,旁边是郗昙所做的注解,郗晗看着上面的注解,赞了一声,“六妹妹在这方面真是让人望尘莫及,这些东西我曾经也跟着学过一些,可那些叽里咕噜的话我实在是学不会,每每看到就要犯困,还是六妹妹厉害,我甘拜下风。” 郗昙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耳珰,“我也是因为太想知道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东拼西凑勉强译出来的,四姐姐还是不要再打趣我了。” “我可是真心夸赞。”说着又往下翻了一页,说,“这上面说的也真是详细,只是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了,不如六妹妹就直接给我们讲一讲那套法子是如何做的吧。” “也好。”郗昙左右看了看,站在空地上活动了一下胳膊,说,“那你们可要仔细看好,千万不要记错了步骤。” === 从栖梧居出来,郗昭又见到了侍云,不过这回侍云不是专程来接她的,而是向着郗晗行了一礼,说,“四姑娘,夫人等你呢。” 郗晗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之后她看向郗昭,说,“母亲找我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先失陪了。” “三婶婶那边的事情要紧,四姐姐去吧,我在这里再逛一逛。” 等郗晗走出去老远,郗昭才慢慢转了个方向回了蓬莱苑。 一进蓬莱苑的院门就看到九十岁高龄的刘妈妈在衰草丛生的院子里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边上有人架了座秋千,这会儿也正优哉游哉的荡着,见她进来,只停下动作,说了一声,“姑娘回来了。” 郗昭微微颔首,又走了不远,见春杏从里面出来,看方向应该是她住着的那间屋子,也不知道那破屋子还有什么看的,或者……是又往里添了什么东西进去? “九姑娘回来啦。”春杏例行见了礼,又问道,“姑娘今日还在格物斋那边吗?” “不了。”郗昭答。 “啊……”春杏不甚在意地道,“那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就叫院子里那些人,我和万妈妈约好了,今日她教我打一种新络子,若是晚了,就不回来了。” “既是约好了,那就去吧。”郗昭想,既然拦不住,倒不如直接允准,省得到时候又徒生事端。 === 怀王府内,郗道玦屏气凝神,正非常“认真”的听其他幕僚分析靖安厂的这场爆炸。 “如今天干物燥,靖安厂那边又全都是火药,稍有不甚崩出一点火星儿就容易将火药引爆,再如何小心,有些事情也难以避免,况且……”说话的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靖安厂这里的火药必然是保不住了,若是有人急需一批火器火药,这市场之内岂不都是由王爷说了算?” 怀王屈起食指在桌案上叩了叩,目光扫向郗道玦,忽然问道,“郗佥事有何看法?” 骤然被点名的郗道玦有些勉强的咧了咧嘴,“我觉得……”他看了刚刚说完看法的范侍郎一眼,心里有了谱,当即说道,“我觉得范侍郎说得极是。” “本王是在问你自己的看法。” 郗道玦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汗一瞬间全冒了出来,他垂着手,半低着头,支支吾吾好半天,最后终于说道,“靖安厂……一直都是万岁亲自掌管,呃……这个……这个……它突然爆炸,就……就要重新再修一个新的靖安厂,原来的地方势必也要重建,那个……” 怀王靠在椅背上,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郗道玦暗暗松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怀王今日是怎么了,竟然要他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他哪里有什么想法,就算是有,也不是这个方面啊。 “那处地皮倒是不错。”怀王以指尖在桌上点了点。 有人立刻接上话头,“先时因为附近的人不好迁走,白白浪费了那么大一片地方,如今倒是不错,死的死没的没,连将那些破屋子拆了功夫都省了。” 郗道玦赶紧跟了一句,“对对对,是是是。” “对什么对?是什么是?”怀王一拍桌子,“靖安厂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你们竟然盘算的是怎样瓜分这些民脂民膏?到时候传扬出去,你们这些个下作手段倒全算到本王的头上了?” “王爷息怒……”范侍郎赶忙说道,“是我们考虑不周,只想着哪里能为王爷带来什么好处,却独独忘记了权衡其中的利害关系。” “好了,你们也来了许久了,想必饭也不曾吃好,”怀王说着朝着一旁的内侍动了动手指。 内侍会意,走下来向着郗道玦等人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说道,“还请各位大人们随奴婢出去。” 第三十五章::质疑 靖安厂是存放火器以及火药的仓库,先时一直设在武江桥北,库名也不叫靖安厂,而是叫火器坊,永安年间火器坊无故失火,虽然控制住了火势,但也损失惨重,掌管火器坊的军官引咎辞职了不少,由于一直没能查出原委,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火器坊从武江桥北搬到靖安坊旧址,永安帝亲自题字,赐名“靖安厂”,取安定之意。 如今靖安厂忽然爆炸,情况不明,联想到那诡异的星变,简直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简善元接过文孝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只觉得心中异常烦闷,然后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小宦官下去。 有些事情并不需要他事必躬亲,自会有人安排下去,那之后自会有人一一查明——爆炸的原因是什么,周边波及到了多少家商铺,又损毁了多少民房,都有何人受伤,有多少人遇难,等等。 如今这样的状况,他也没什么心情继续用膳,而且他猜这时候太极殿里应该已经有不少人在等他,有些是今早御门听政的时候被他留下来详谈的,有些应该是自得到靖安厂爆炸的消息之后专程赶往太极殿的,底下的人被他们派去办事,上面的人自然也不能闲着,简善元尤其更加不能闲着,所以他急匆匆乘上御辇,直奔太极殿。 === 何其聊觉得自己这样年纪一大把早应该致仕含饴弄孙的人每日坚持到钦天监点卯就已经很勉为其难了,如今被人硬生生拉进太极殿,面上的神色就变得愈发难看。能进太极殿的都是些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虽说钦天监在朝中地位亦是举足轻重,但那也都是些面子上的活儿,真有个什么事儿……难道还能让他这个钦天监监正出马? 但生拉硬拽把他带进来的不是旁人,是历经三朝依然屹立不倒的三朝元老,当朝太傅、礼部尚书、同泽公张载厚,张太傅在朝中资历最老,更何况他……何其聊叹了口气,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能不激动就不激动,你说到时候人在钦天监出了事儿可怎生是好?所以他就跟着来了,只是进门以后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和同僚打几声招呼以外,就是坐在凳子上发呆,绝不多说一个字。 殿内这时候已经吵成了一片,大体上分为两个声音,一个是恳请皇帝退位让贤,免得天威难消,再降下更大的灾祸;另一个声音则主要来自苏宇旷,他的意思也很简单,新皇登基不久,正是需要安定的时候,这时候忽然出现这么多状况,明显是有人故意趁乱生事,以至朝政混乱,此时作为臣子,就更应该协助天子肃清内政,安定天下。 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张太傅已经从单纯的政事交锋上升到了尊师重道尊老爱幼,指着苏宇旷的鼻子说他目无尊长,又开始扒从前的旧事,说苏宇旷小时候到同泽公府胡作非为,甚至还揪秃了他心爱的丹顶鹤,过去不与他计较是念着他年幼,如今他早已长大成人,说什么也要让他赔自己几只丹顶鹤——活的赔不出来,镶金的也不错! 简善元站在太极殿门口,当他听到这一段的时候没忍住笑出了声,偏巧张载厚说累了,随手端了盏茶润润嗓子,殿内其他人都已经听呆了,完全忘记了引发这场争论的初衷,一时间鸦雀无声,于是就衬得简善元的笑声愈发明显。 偏偏简善元没理会这茬儿,还回过头来同文孝继续八卦,“张载厚这老头儿可真是逗,那怎么说也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吧?你说他一直记到现在,要不是今日话头引到了这儿,他还不一定要一直憋在心里憋上多少年呢,你说他们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张太傅每天这心里得有多窝火?” 文孝抽了抽嘴角,有什么事情比背后编排人被别人听到更尴尬?当然是编排正主的时候非常不巧的被正主和一群刚刚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的人一起听到! 如今连尴尬都是成双成对的,文孝在心中默哀了一个弹指的时间,刚要开口提醒简善元,就听到简善元连珠炮似的接着说道: “我都能想象到张太傅的心理活动,每次见到苏首辅,都要先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只秃毛丹顶鹤的样子,然后再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要保持风度,不能跟小辈一般见识,估计还得背几句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之类的话——” 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了。 张载厚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但又不能丢了面子,于是装作泰然自若的样子,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笏板;苏宇旷抬头看着藻井,就仿佛他从一进门开始就在看那上面绘着的图案;其余的人各自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简善元迈步走进来,他也非常镇定,甚至连面色都没有变——做了皇帝最重要的就是要喜怒不形于色,他修炼了两年,如今已经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面上的神情。 === 简善元坐在龙椅上伏案向下扫了一圈,在看到钦天监监正何其聊的时候停顿了半晌,视线再扫过去,将这屋子里的人看了个仔细,然后他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方才发生之事,想必众卿都已听说了。” 张载厚轻咳一声。 “张太傅可是有话要说?”简善元看了他一眼,后者收起笏板,从椅子上站起来。 “万岁,老臣以为,天威震怒,如今已经到了不容商榷的时候。” “哦?”简善元微微一挑眉,然后他做出一副困惑的样子,问张载厚,“半年前甘州太守上表,说姜河凭空出现一道祥瑞;上月十六的正午,有人在御街上忽然见到了一块石碑,上面用大篆写了河清海晏四个字,顺天府视之为祥瑞,如今那块石碑还被放在御街红叉子前面,被人时时观摩。” 简善元说到这儿顿了顿,然后接着说道,“出现祥瑞的时候你们说这是上天已经承认了我,如今又说天威震怒,难不成……天威也是这样出尔反尔……朝令夕改?” 第三十六章:臣初六头疼 “这……”张载厚动了动唇,原本准备好的话这时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话让他怎么接? 按着原来的说辞,他这就算是妄议到天上去了,谁知道天上都有些什么东西?万一哪句话说错了,天威说降就降,他岁数大了不怕这些,但他还得为子孙后代着想;若就此改口,那他先前坚持的那些算什么? 这话怎么接都不对,他这厢正为难,从靖安厂那边负责探明情况的人回来了。 张载厚长长舒了口气,有这件事插在中间,这个话头就可以过去了,眼下天大地大爆炸最大,听方才那声响,绝不是什么小规模的火药爆破。 进来传信的是个小宦官,没提靖安厂,只说方才那爆炸波及到了宫城,宫城城墙上有一角的屋檐整个被震了下去,笛贵妃当时正站在檐下,因为躲闪不及,被飞溅出来的瓦片伤了后脑,当时就昏迷不醒,医官说诊治不了,特来请万岁的旨意,请沈奉御过去看看。 殿内的臣子们听到这个消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震惊——连宫城里都有了反应,那就说明这场爆炸的规模比之前想的还要大,后来又听说笛贵妃受伤,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放到简善元身上,这时候大家倒是统一得很,纷纷在心中庆幸万岁福大命大毫发无伤。 简善元猛的触及到这些臣子们的眼神,见有些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眼里已经凝起了泪花,他不明所以,只当是臣子们在同情笛贵妃,当即软下嗓音,向着那小宦官道,“传朕的口谕,让沈奉御即刻进内廷,为笛贵妃诊治。” 小宦官领命离去,紧接着又有一名宦官赶进来,这回是报告靖安厂那边的情况的,众人竖起耳朵听着,待听完那宦官的话以后,殿内一时间静得连呼吸声都弱了不少。 所有人都被宦官所描述的场景震惊了。 === 靖安厂爆炸,靖安厂方圆数里房屋建筑全部化为齑粉,死者没有一具整尸,衣物尽失,侥幸存活者亦是瞬间衣帽全无,众人皆是坦诚相待,无一例外! “靖安厂主事呢?”简善元问。 “主事……不见了。”那宦官接着说道,“不光是主事,今早刚刚到靖安厂报到的指挥使崔行俭也不见了,过去探查的刘侍郎说……”那宦官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说什么了?”简善元向前探了探身子,这宦官实在太让人着急,也不知是谁派来的,等下得让文孝好好去查查,传信这么重要的任务,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交给什么人? “说……”那宦官期期艾艾开口,“说他们大概全都在爆炸中化成灰烬了……” === 这句话出口,殿内又是一阵吸气声。 简善元其实已经想到了,靖安厂发生爆炸,既然方圆数里之内一应物什全都化为齑粉,那么身处其中的人又如何能够生还?那些还能看到部分尸首的只是因为距离爆炸的中心较远,而葬身在这一场爆炸中的人……数目绝对不会小。 如今最要紧的事,就是查明引起这场爆炸的原因,否则今后即便给靖安厂换再多的新址也无用,还有那些在爆炸中丧生的人、损毁的房屋、因此而受到的各项损失等等,也都要一一抓紧统计出来,同时,还要派遣医官去爆炸地点控制疫情,顺天府更要紧急布防,以免有人借此生出事端。 还有…… 简善元不得不起了疑心,这场爆炸未免也太巧了些,昨夜刚刚发现星象有异,今天靖安厂便炸了,而且这爆炸的时机也巧,本身就有一群人因为星象而旧事重提,如今再加一点猛料,只要将这些全部加在天威震怒上面,他这个位置,就别想坐稳。 更加凑巧的是……他前些天刚刚接受了苏宇旷的建议,将康王的封地重新调换过。 有些事禁不得细想,细想太伤感情,虽说皇家从来薄情,但毕竟都是兄弟手足,手足相残……可是宁庙老爷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同样,简善元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他将目光放在苏宇旷身上,开口问道,“苏首辅以为如何?” “为今之计,还是以稳为先。”苏宇旷说道。 “那就按苏首辅的意思办。”简善元轻轻巧巧下了定论,至于如何“稳”,那就要看苏首辅的本事了。 === 靖安厂的事宜分派完毕,接下来还要谈论另一件事,这件事说来也算容易,只是中间需要商议的细节颇多,但总结下来无外乎就是一点:金纥那边不想再打仗,也打不起仗了,于是想“改行”做生意。 做生意自然比打仗要好,两边打了十几二十年,虽说大虞疆域辽阔人口众多,但没有谁愿意连年打仗的,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大家都只有一条命,自然是格外的爱惜。 等这些事情说完,就又说到了亲耕上面,这一回张载厚重新找回了场子,对简善元说,“按照惯例,万岁应该在来年春天再来主持这场亲耕仪式,但如今意外太多,再次举行春耕也算是向上天表明一个态度,如今何监正正好在场,不如便请何监正为万岁仔细算算日子,也好借此吉日告慰神明。” 被点到名字的何其聊闻言坐正了身子,简善元看了他一眼,顺着张载厚的意思问道:“那便请何监正来算算日子。” 何监正起身走到殿中央,先向着简善元行了一礼,然后就地盘膝而坐,右手捏着指尖不断掐算,又闭目伸指在空中描画着,好半晌才睁开眼睛,他站起身,说道,“本月初六是个好日子,不过……”何其聊顿了顿,接着说道,“老臣以为,万岁如今要做的并不是亲耕,而是祈雨。” 今日初四,还有两天。 简善元没什么想法,亲耕仪式不过是个面子工程,祈雨同样也是个面子工程,于他而言,这种无聊的仪式自然是早举办早完事儿,但苏宇旷却忽然站出来,看面上神色端肃,说出的话却让人匪夷所思,“初六不妥,臣那天头疼。” 第三十七章:解释 何其聊觉得自己活了多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张载厚不算,那老东西一直都很无耻。 苏宇旷的这句话一出,太极殿内一瞬间陷入诡异的安静中,文孝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眼巴巴望着简善元,只盼着他快说些什么将这安静打破。 简善元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就像是一个信号,殿内其余人等纷纷长舒了一口气,张载厚回过神来,也不等简善元开口,当先质问道:“苏首辅这是何意?难不成要阻止万岁向上天表明自己的诚意?” “张太傅这话可太严重了。”苏宇旷拍了拍胸口,做出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然后他忙不迭向着简善元一躬扫地,“万岁明查!臣万万不敢阻挠万岁对上天的一片赤诚,臣只是觉得,如今靖安厂爆炸一事尚未查明,万岁此时不宜出宫主持任何规模宏大的仪式。” 这时候又是一声轻嗤传来,听声音来源是武英殿大学士南休,“苏首辅好大的架子!”南休字正腔圆,“苏首辅觉得不妥便出言阻止,理由却如此荒谬,苏首辅这是将太极殿当做小孩子过家家的地方了么?” “瞧南相公这话说的,我不过一时情急,况且真正的理由方才也已经说了,这太极殿自然是议事的所在,我将理由说出来,不代表万岁一定要照着我的话去执行,万岁说……是也不是?” 骤然被点名的简善元挺直了背,点了点头,然后他向着南休说道,“既然苏首辅已经将理由当众讲了出来,那他方才那一句失礼的话倒也不必太过计较,太极殿的存在本就是方便大家畅所欲言,倒也不必时时苛刻。” 南休讨了个没趣,只干巴巴的应了一声,坐回到椅子上。 “朕觉得苏首辅说的有理,如今靖安厂之事尚未查明,笛贵妃又因此受了伤,想来这也是那幕后之人算好的地方,只是平白让贵妃替我挡了这一劫。”简善元说到这儿总结陈词,“祈雨自然也要提上日程,还请何监正再往后选几个吉日,等靖安厂一事稍作结论,朕定然不再耽搁。” “这吉日好算,还盼万岁保重龙体,贵妃贵体无恙。”何其聊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推说自己身子不好,告了罪,提前告退。 剩下的事情很快也都汇报完毕,简善元看了看殿内众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让众人散去,他则在文孝的搀扶下绕过屏风出了后门直奔后宫。 笛贵妃受了伤,他怎么说也该去看看。 === 臣子们散去以后自去用饭以备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廊下已经提前得了消息,膳房将饭食一一盛好,没过多久,以张载厚、苏宇旷为首的大臣们抵达膳房,各自拣了惯常的座位用膳。 南休举着筷子迟迟没动,目光望向苏宇旷的方向,天人交战似的坐了很久,最后他终于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苏宇旷的身边。 “苏首辅。”他这回倒是恭恭敬敬,与先前在太极殿内的咄咄逼人形成反差。 苏宇旷闻声抬头,见南休站在他身边,赶忙起身请他坐下,“南相公是有什么事情吗?”他问。 “是有件事儿……”南休期期艾艾开口,“方才殿内之事也是休一时情急,并非有意针对苏首辅,还望苏首辅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南相公也是为了国事,再说当时确实是苏某放浪了。”苏宇旷微微一笑,他知道南休来找他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件事,否则他也不用犹犹豫豫这么久,这位南大学士向来快言快语,今日这样倒还真是头一遭,只不知道他究竟想说些什么。 南休又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才要开口,忽然见一名小宦官匆匆赶过来,又只得住了口。 眼见那小宦官走到苏宇旷身边躬身行礼,说:“苏首辅,万岁请您去御书房一趟。” 御书房是皇帝的书房,平日里御门听政结束以后,若有需要详细汇报的事情或是需要具体探讨的事宜,大家一般都会集中到太极殿,而皇帝若是有什么更加要紧的事情商讨,则会专门将臣子叫到御书房。 如今简善元派人叫苏宇旷过去,又是在太极殿议事过后,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便是有机密的事情了。 === 南休的话就这样被国事截断,他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再寻机会。 其实他想说的话也挺简单的,只是没那么好开口——他家妹子适龄待嫁,前来求亲的人家都快要踏破了南府的门槛,但他妹子一个也没有看上,后来还是他让夫人去探了探口风,这才知道自家妹子看上了苏首辅。 苏首辅年轻有为,又尚未娶妻,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妹子跟了他,享尽荣华富贵那都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苏首辅他是订过亲的。 定的是郗家,从前郗家与苏家也是门当户对,只是郗家自大房一脉出事以后,渐渐就有些式微了。 但话说回来,郗家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那家的九姑娘虽说回来了,却也并没有听说有苏家去郗家议亲的消息传出来,所以在旁人看来,这两个人八成是要吹了,于是就有那大着胆子的请人到苏家做媒,回来以后也没被怎么着,渐渐地就有人按捺不住,开始打起了苏宇旷的主意。 南家妹子也是其中的一员,只是原本这心思被南家妹子藏在心底,谁也没告诉,如今他嫂嫂这么一问,倒是勾起了她一些别的心思,之后就愈加发展成茶饭不思,一心只想嫁苏宇旷了。 南休父母早亡,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妹子,怎么说也得上心些,于是便有了如今这么一遭,这事儿还真是不好出口,被这么从中打断也没什么不好,南休举着筷子发了半天的呆,最后还是觉得应该趁早转移一下他妹子的注意力——比如新科进士里就有几个不错的,家世不错,模样也周正,最重要的是,他看着可都比苏宇旷顺眼! 第三十八章:预料 简善元其实没想那么快宣苏宇旷进御书房,只是他去了迎风阁以后又被人拦了下来,想他堂堂天子,总吃闭门羹成何体统? 当时从迎风阁里出来的还是那个颇为眼熟的女官,叫蔺三娘。 蔺三娘是这么说的:贵妃伤势过重,影响了容貌,贵妃怕吓着万岁,就只好告罪。 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话?简善元甚至都已经脑补出李夫人说什么也不想让武帝看到她的病容时候的情景了,估计就和如今差不多。笛飞宣给自己的位置摆得倒是低,以色侍人,还真怕色衰而爱驰了。 他不喜欢勉强别人,见女官这样说,于是也没有勉强,直接转身回了御书房,文孝跟在他身边,满脸都是同情,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就怕简善元一个不高兴,又要将他发配走了。 案上搁着奏疏,还有一些等待他批示的票拟,他瞥了一眼,并没有立即开始批红,而是先拿起一本奏疏。 最上面的一本是安南巡抚递上来的,奏疏通篇看去措辞华丽,骈四俪六,把一个日常问安问出了花儿来,只看这文章就觉得被吵得头疼,简善元提笔蘸了朱砂,在文末写上了三个字:知道了。 翻开第二个,简善元有些不忍心的别过眼去,然后他看了一眼木桩子似的杵在一旁的文孝,吩咐道:“你来给朕读一遍。” 给皇帝念奏疏,这是一件殊荣,毕竟奏疏这种东西往往涉及国家大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就过问的,文孝骤然得了这么一个恩典,面上还得装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倒不是因为别的,纯粹是怕皇帝嫌弃他不稳重,临时起意又要把他换了。 文孝毕恭毕敬地接过那本奏疏,只看了一眼就大概明白了为何皇帝会让自己来念,奏疏上的字密密麻麻,即便是写在轻薄的纸张上也占了不少的分量,字数之多可见一斑,而且……这字实在是太丑了,文孝觉得他用左手写的大概都比这位写得好看,别说是皇帝了,就连他都懒得看。 但他也只能忍着,一字一句的读下去,一直读得他口干舌燥,他也没读到什么重点。 上这道奏疏的是杭州知州,他写的奏疏更像是一部游记,从上任开始,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部写了一遍,简善元听的昏昏欲睡,文孝读的哑了声儿,最后终于见到了曙光——原来这位知州在文章的最后指出了几处不足,又详细阐明了缘由,并且表示自己已经在试点内施行了一段时间,收效不错,这才将结论以及具体措施呈上,请万岁批示。 满篇的废话,终于在结尾迎来了一次高潮,简善元采纳了这位知州的建议,并决定以整个杭州为试点,推行这位知州所提出的条令。然后……他命人去往杭州,除了送一点赏赐之外,还命人将杭州知州打了一顿。 简善元批示的过程被候在门外的苏宇旷全部知悉,他并没有阻止,只是在即将启程前往杭州的宦官出来的时候叫住他,额外叮嘱了他一句,“到那边以后记得提醒知州一声,以后再写奏疏,只写重点。” === 有小宦官进来禀告,说苏首辅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文孝听完以后摆了摆手,示意那小宦官在一旁候着,自己回身走到简善元身边,小声儿的说道:“万岁,苏首辅到了。” 简善元将面前摊开的奏疏阖上,说了一声,“宣。” 文孝向着那小宦官一使眼色,小宦官出去将苏宇旷引进来,自己走回到门边,从外面将门关上。 “臣,参见万岁。”苏宇旷进来之后躬身行礼。 “苏首辅可已经用过膳了?”简善元照例客套了一句。 “臣已经用过了。”苏宇旷答道。 “你见过笛贵妃了?”这句话出口,虽是问句,却隐隐带着肯定的意思,简善元看着他的眼睛,缓声问道,“是你教她那样说的,对不对?” “果然逃不过万岁的眼睛。”苏宇旷低眸一笑。 简善元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苏宇旷生得也很美,尤其美在一双眼,那双眼睛睁大的时候带着一点嗔意,却又不柔,笑起来像盛夏的荷塘,他似乎永远都噙着一抹笑意,于是也就格外让人期待他哭起来的样子——至少简善元是期待的。 也许是因为他看得太久,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苏宇旷倒是始终气定神闲,任由他这样看着,一旁的文孝实在看不下去,不得不做那个煞风景的人,他尖着嗓子咳嗽一声,这一声出来,效果立竿见影。 “初六到底有何不妥?”简善元迅速回神,就连语气都还同方才一样,就仿佛之前那个看苏首辅看得出神看得入迷了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万岁不是猜到了吗?”苏宇旷反问。 他说对了一半,简善元猜到了笛贵妃受伤是有人授意,所以她才会让蔺三娘出来相拦,为的就是不让他看出破绽,但初六祈雨敬神,他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 “朕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对所有的事情都料事如神?” 苏宇旷浅浅的笑了一下,“万岁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想亲口说出来而已,”他意有所指,再开口的时候话题已经换了,“万岁是想以身犯险,证明张太傅等人依然效忠于万岁,之前所说的话不过是因为迂腐,只是万岁如今是一国之君,有些事……还是应该妥善一些。” “何监正还有很多个吉日可以算。”简善元开口说道。 “但是初六只有一个。”苏宇旷抬头看向他,“这一切都太过巧合,所以臣建议……陛下且先等一等。” “等?”简善元闻言一愣,等什么? “初六葛老板为儿子办满月酒,听说做的是仿古的烧尾宴,臣想去尝尝。” 葛老板儿子的满月酒……这就是他阻止初六祈雨的真实原因?简善元觉得自己离被苏宇旷气死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距离了。 下一刻忽然听到苏宇旷说,“葛老板通万事,有些地方万岁不能亲临,但是臣可以先替万岁打探一番。” 第三十九章:以其人之道 “地方设在素月楼,温如意会在那天给你下帖子。”蓬莱苑内,凤栖撩起床帐的帘子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在说完这些之后,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日子定在初六,你还有两天的准备时间,不过……有件事我觉得你最好立刻处理一下。” “你是说这床帐?”郗昭见她看着床帐颇为凝重的样子,心中暗暗有了打算。 “这是得了痨病的人用过的东西。”凤栖虽说,“之前我只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想来应该是在哪里见到过,昨儿我来的时候就想和你说这件事,结果你不在,”这样说的时候就带了一点控诉。 “你的这位二婶婶倒是真下得去手,拿得了痨病的人用过的床褥给你铺上,让你慢慢也染上痨病,到时候就算你死了,请多少名医来也都是这一套说辞,之后她哭上两声,再给你的坟头添两抔新土,旁人也只会感慨说你命苦,无福消受,她仍然是一片赞誉之声。” 这算盘打得实在是好,假使她真的如了田氏的愿,死了也就死了,反正她一个孤女,在外人看来又没受任何苛待,到时候他们家这一脉就此断了血脉,苏家为了那个延续了多少代的约定,还是会和二房乃至三房打交道,郗昭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只可惜她如今根本不怕这些,哪怕直接给她用得了痨病的人用过的碗筷,她也照旧能够活蹦乱跳。 “姻缘害人那!”郗昭叹了一声。 凤栖瞥了她一眼,“毕竟苏家的身份摆在那儿,能跟他们家攀上关系,别说女儿后半生荣华不败,再使使劲,亲家也能跟着一荣俱荣。我有个小道儿消息告诉你,如今别说是你们二房三房对苏家虎视眈眈,就是外面那些世家大族商贾巨富也都在打着苏家的主意,你这就叫怀璧其罪,只要你一天不是他苏首辅的妻子,旁人就还是有无数个机会顶上。” “那就让他们争好了,我不稀罕。”郗昭没什么起伏的说。 “你忘了你回来是做什么的了?”凤栖挑起一边儿的眉毛,“当初在宣清台的时候,你可是跟着倦娘学了不少对付男人的法子,难道不是为了苏家那位?” “这是两码事。”郗昭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墙壁,“倦娘教的当然是要用上,但功成身退的时候也不能留下尾巴,你没听颜先生讲吗?有多少人功成却身不由己,假戏当了真,最后还不是没什么好下场,偏偏还要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得这样一个结果已经很满足之类的话,我听着都替她们觉得不值。”末了又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不值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是她们,我又如何能左右她们,替她们做什么决定?” “听说苏首辅来过一次?”凤栖将话题扯开。 郗昭点了点头,“隔着屏风见了一回,田氏防我防得紧,没几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还特地在苏宇旷的面前提了我身体不好的事情,好像我已经弱到出个门就能一命呜呼一样。” “那后来你也没找个什么机会与这位苏首辅见上一面?” “找了。”郗昭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她想起那非常不愉快的一幕,又改了口,“不过我的动作没有田氏快,她将我打发回去,紧接着就让郗昙出马伪造一个偶遇的场景,所以……苏宇旷来郗家之后见到了郗家姑娘不假,但不是我这个九姑娘,”郗昭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而是郗家的六姑娘。” “那就要看你们中间谁道高一丈了。”凤栖笑了一下,“虽然我觉得无论如何还是你的胜算更大,但万一苏首辅就吃六姑娘那一套呢?” “若真是这样,不用我出手,三房那边也不会坐视不管的。”郗昭冷笑一声,“只要能对他们有利,他们是绝对不会容忍别人趁势而上的。” “所以……”凤栖一指床帐的方向,“这个你要怎么办?你那位二婶婶可摆明了不想让你多活,说不定就连这桌上的几只粗瓷大碗也是用过的——”说到这儿她忽然惊呼了一声,“这样说的话,我岂不是也用了这些东西?!” “你又不会有事。”郗昭表现的非常平静。 凤栖清了清嗓子,“你要考虑清楚,田氏可没有给你留多少时间,若是常人,用了这么多天这些东西,早就应该有些什么异常了,但如今你却没事人一样,甚至面色都比之前要好,再这样下去会惹她们怀疑,到时候若是因此而起了什么疑心,恐怕会耽误大事。” “说的有道理,而且蓬莱苑里的这些人着实碍事,我想着,等初六素月楼那边的事情做完,我就着手处理这院子里的事情,如此你也好名正言顺和我待在一处,不用每天这样高来高去。” “嗯……”凤栖点了点头,“我最近就总有一种偷情的错觉。” 郗昭闻言扶额,随即又整了整神色,“至于床帐被褥这些东西……既然是田氏送来的,那么就还给她吧。” “我来的时候特地观察过你院子里的这些人,那个叫春杏的总是在观察你,我猜她八成是知道些什么,除了观察你监视你以外,应该就是在等你发病,这个人你也要小心,若是有机会……”她比了一个手势。 “那倒也不必。”郗昭打了个呵欠,“之前郗晗曾说,田氏将过去我的院子还有祖母院子里的旧人全都是送去了庄子上,春杏么……倒是可以往那边送一送,”说到这儿又一握拳,“不止是春杏,田氏派来的这些人不能留,就都送去庄子上好了。” “还有……”说到这儿声音忽然低下去,带了一点茫然,“染了疫病的这些人为什么那么巧的就只有澜沧院和蓬莱苑两处地方?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们是故意被人陷害然后染了病,虽说这种疫病能够治愈,但田氏若是不让他们治呢?” “你怀疑……他们不在了?” 第四十章:说教 郗昭点了点头,“若是无事,田氏不至于对他们出手。但也并不能将话就这样说死,我也只是这样猜测,当然还是希望他们都还活着。” “庄子那边的事情我替你去一趟,不过……”凤栖托腮看着她,“颜先生说,来了京中,我就是你的贴身侍女,若将来有一天你嫁去了苏家,我这个贴身侍女是不是就要当做你的陪嫁丫头了?” “你想问什么?” 凤栖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陪嫁丫头还有另一层意思,若苏首辅偏偏看上了我,到时候姐妹相争……” 郗昭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若果真如此,你便留下,说不定将来他把你扶正,你这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可就应有尽有了。” “其实只看这一点的话……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那若是依着别的点呢?” “官宦之家……”凤栖略有些嫌弃的咋舌,“是非多。”之后她掰着指头数给郗昭听,“若官居高位,生了不臣之心,成功了倒也还好,若是不成,那就是抄家灭门,死路一条;若身居要职,又受不了周围的诱惑,身不由己上了邪路,到头来还是抄家灭门,依然是一条死路;还有啊……若是晚节不保,尊荣了大半辈子,临了忽然来这么一遭,不说挖坟鞭尸,光是这耻辱柱就让人不好受,到时候再像那几樽跪像一样受天下万民的唾弃,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凤栖说到这儿总结道,“这一行不好干,束缚太多不说,还有各种潜在的危险,就算他到时候哭着喊着求我留下来,我也不留。” 郗昭觉得,凤栖是个非常擅长于长远打算的人,只是…… “你到底都是听谁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问。 凤栖想了想,慎重的说,“可能……也许……大概……是颜先生。” 颜先生才不会这样说呢,郗昭想,八成是谁事后讲了些什么道听途说的东西,凤栖没记住颜先生的,倒是将这些记了个七七八八。 ==== 屋中的两个人正说得兴起,忽然听到廊下有脚步声,像是木屐的声音,然后听到廊下有人说话,是抱怨的口吻,“这雨下得真是邪门,刚刚看着还青天白日,半路上忽然就阴了,若不是临走时候万妈妈送了我一双木屐,我这双才做好没几天的鞋子就交代了。” 是春杏的声音,应该是从万妈妈那边回来了。 “姐姐这木屐真漂亮。”说话的是个小丫头,“这木屐可是个稀罕玩意儿,也就是姐姐面子大,能得这样一双穿,我们肯定是够不到的了,不过……九姑娘似乎也没有,二夫人前些时候命人送来的也都是些寻常物品,咱们这院子里始终都是缺东少西,九姑娘也不说去找二夫人要一些回来。” “她倒是想要……”春杏压低了声音,毕竟谈论的人是郗昭,总要有些顾忌,只是屋内坐着的是凤栖,她耳力好,那些在郗昭听来含糊不清的话她倒是全都听得一清二楚,一边听着一边面带同情的看着郗昭,郗昭从她的表情中大概猜到了些什么,一脸的无所谓。 “你这大家闺秀当的真是憋屈。”凤栖替她感慨了一声,“有件事需要和你确认一下。” “什么事?”郗昭有些诧异。 “你打算给田氏留多少时间?”顿了顿,凤栖解释道,“我这个人向来不主张什么以德报怨,她摆明了就是要弄死你,你呢?你怎么看?” “要她的命简单,只是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她来在前面给我挡着。” 凤栖点了点头,“那好,今晚我将这里面的东西送过去一样,最多就是让她遭些罪,但是性命无碍。” “有劳了。”郗昭说。 “行了,廊下那位看样子也快要进来了,我先走,等晚些时候再回来。” 等走到窗边的时候又叹了口气,“在这样下去,我都快要忘记走正门是什么感觉了。” “左护法姑且再忍忍。”郗昭安慰她说。 凤栖在宣清台是护法之一,因着郗昭回京,颜先生不放心,所以派了凤栖这位左护法来。 “是啊……”凤栖又有些委屈的叹了一口气,“想我在宣清台也是风风光光的左护法,来了这里却总要偷偷摸摸,真是凄惨。” 但再怎么抱怨,再怎么感慨自己“命苦”,这时候也不得不从窗子出去,因为春杏的脚步已经近了。 ==== “茶都凉了,”春杏摸了摸粗瓷茶壶,明知故问,“姑娘怎么没叫人来新添一壶?” 郗昭摇了摇头,“我倒也没怎么喝茶,就算添了新茶,也不过是像这样慢慢放凉罢了。” 春杏看了她一眼,一脸的欲言又止。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郗昭摸了摸自己的脸。 “没有。”春杏想了想,还是将话说了出来,“姑娘今日不该跟着四姑娘一起胡闹。” 郗昭略略垂下头,“你也知道了……” 春杏沉下气来,“四姑娘不懂事,姑娘就该劝劝她,如今老太君的情况不太好,府中上下都紧张着,姑娘这时候和四姑娘一起去澜沧院门口大闹,失了自己的身份事小,若因此惊着了老太君,罪过就大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四姑娘就算闹得再大,也有三爷和三夫人顶着,姑娘可什么都没有,二夫人对姑娘再好,毕竟隔着一层,若真出了事,她是万万不会像三夫人对四姑娘那样对姑娘的。” 郗昭垂了头,没有言语。 “我是被二夫人提拔上来伺候姑娘的,事事都小心谨慎,生怕走错一步别人捏住了错处打发出去,这份心情,姑娘应该懂的。” 见郗昭一直没言语,春杏略略勾起一点嘴角,眼里不无得意,接着又说到,“姑娘还是不要往格物斋那边去了,蓬莱苑虽说不如其他几处地方,但也毕竟是姑娘的住处,也省得出去了以后被有心人利用,到时候再做了替罪的羔羊,岂不是得不偿失?” 第四十一章:相求 听这话的意思……是田氏那边发了话? 不过她到格物斋也是在状况之外,谁能想到何氏能在田氏的眼皮子底下把人领走呢,按着田氏的意思,她最好是一步也不迈出蓬莱苑的大门,甚至最好连屋门都不要迈,老老实实的用着特地安排给她的粗瓷碗,睡为她精心准备的床榻,然后按部就班的染疾,久治不愈,病故。 这才是田氏安排给她的后半生。 郗昭看着茶碗,乖顺的点了点头,“姐姐说的是。” 春杏满意的点点头,“姑娘明白就好。” 这时候已经接近午时,春杏扬起声音向着外面道:“娇儿!” 小丫头在门口应了一声,听声音应该是方才和春杏说话的那个。 “去厨房将饭端来。” 娇儿又应了一声,不多时廊下响起脚步声,春杏站在一旁,说了一句,“这院子里的人都待懒了,一个个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这都什么时辰了,就算自己不饿,难道还能让姑娘饿着么?” 郗昭将茶碗摆放整齐,接口说道,“姐姐也别说他们了,都是些小丫头,心里装不住事儿也是正常的,往后姐姐多教他们些也就是了。” 春杏作势叹了一口气,说,“也罢,我多费心,往后也能省些力气,否则这蓬莱苑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忙活,我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末了又想起来件别的事儿,开口说道,“有件事儿还想请姑娘帮忙。” 郗昭心中一动,她抬眼看着春杏,问,“姐姐说的是何事?” "我……"春杏难得有些犹豫,好半天才期期艾艾的说了出来,“我有个要好的姐妹,如今在漱玉台那边做些杂活儿,她身体不太好,前些时候生了一场大病,一直没能调养,我想着……姑娘这里也是需要人手的,不知可否请姑娘同二夫人说一说,将她调过来服侍姑娘……” 郗昭略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春杏是要说这件事,而且在她看来,春杏在蓬莱苑里耀武扬威,应该是得了田氏的“令箭”的,有什么事情和田氏说一声就是了;但又一想,这件事似乎不是春杏一个人就能决定的,那毕竟已经关乎到人员调动,她再狐假虎威,也不可能说越过上面的人而随心所欲,所以这样想想,竟然就真的只有她出面才能办成。 没想到春杏也是个讲义气的,自己得了肥差,就也想着帮衬着身边的人一把,只是……郗昭觉得有些奇怪,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春杏是最清楚不过的,她凭什么认为她就一定能够帮她办成? “我……我试试吧。”郗昭说。 “那就拜托姑娘了!”春杏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好,又向外面看了看,先是骂了一句,“这小妮子拿个饭都拿不好!”然后又转过身来对郗昭说,“姑娘且再等一等,我去厨房那边看看,若是娇儿在路上犯了懒,或是被谁叫了去,我替姑娘教训她!” “教训就不必……”郗昭温言说道,她也才去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姐姐别急,再等一等吧。” 春杏也没再坚持,真的一屁股坐下来,“不是我说姑娘,姑娘对这院子里的人实在是太宽厚了,再这样下去,会把他们惯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个个儿都在这院子里充大爷。” 反正他们现在也是在充大爷,不过……也充不了多久了,郗昭又瞥了春杏一眼,问,“不知和姐姐要好的那位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好同二婶婶说说去。” “瞧我,把这事儿都给忘了。”春杏一拍脑袋,“她叫夏荷,是家生子,阿爹阿娘如今都被派到庄子上去了,就她一个留在府中,哦对,她是在漱玉台做花匠。” “好,若有机会,我去同二婶婶说说。不过……”她略有些担忧的说,“只是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 “一定能成!”春杏飞快的说道,“有姑娘去说,二夫人一定会答应姑娘的,二夫人疼姑娘可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姑娘平时没求过二夫人什么,便是只看在这个份儿上,二夫人也会同意的!” 这件事若不是春杏来求,如今听她这样一说,郗昭都会疑心是为自己求的。只是……这个时候,春杏真的像她心中所想那样,是不忍心自己的姐妹受苦吗? === 万婆子午后来蓬莱苑,说是二夫人来请郗昭去栖梧居吃点心,最高兴的要数春杏,在替郗昭选衣裳的时候格外的上心,又趁着万婆子不注意,小声的在她耳边说,“姑娘别忘了。” 郗昭点了点头,她也想看看田氏对于这件事的反应 。 郗昭是穿着郗晗送给她的衣裳进的栖梧居,田氏在看到她以后神色动了动,一瞬间绽开一个笑脸,走上来亲昵的拉过她的胳膊,说,“这身衣裳我离着老远看着就觉得眼熟,是四姑娘的吧?” 郗昭点了点头,“上次去三婶婶那边,四姐姐拿了好些东西给我,这衣裳就是其中之一。” 田氏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眼神,在拉着她坐到榻上之后,一边将做好的酪盛在一只瓷碗里面给她,一边说,“这身衣裳我还有些印象,是年前那时候,弟妹家里送了好些料子来,四姑娘拿了料子去做衣裳,结果裁缝赶工出了差错儿,将这套衣裳裁坏了,比量好的尺寸多了不少,若重新裁剪,这些绣纹就也要重新拆了来做,还不一定能恢复如初,这料子又难寻,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另一匹重做,四姑娘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但又不舍得丢,就将这衣裳一直收着来着。如今你穿着,倒显得这裁坏了的衣裳看起来还不错,就好像是故意做成这个样子似的。” 郗昭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茬,不过这一身衣裳她之前也没仔细看过,来的时候又是春杏替她选的,她穿上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后来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她比郗晗身量高一些的缘故。 但田氏这样说就显得有些话里有话,联系到她才从格物斋回来,当即就有些了然。 第四十二章:劝解 田氏并没有留她在栖梧居待多久,就仿佛她邀请郗昭过来,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讲一下这身衣裳的来历一样。 郗昭觉得,哪怕她穿的不是这一身,而是其它的什么,田氏依然会说出一套类似于这样的说辞,就仿佛是成心给她添堵。 “瞧我这话说的,”田氏像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不妥,拍了拍郗昭的手背,仍旧是一脸慈爱的看着她,有些抱歉的说,“再怎么说,这些也都是好东西,四姑娘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她能将这衣服给你,就是看准了你能将它穿得漂漂亮亮,绝对不会被别人看出什么异样,这衣裳穿在你身上才是最好的,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姑娘家最懂姑娘家的心思,婶婶年纪大了,就只会拣着那些中规中矩不会出错的来。” 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如果田氏指的是那天万婆子送来的那一包东西的话,她这个眼光,也着实是不怎么样。 郗昭轻声说道,“二婶婶做什么都是好的,只要是二婶婶给的,我就都喜欢。” 田氏闻言一笑,“瞧你这孩子说的,哦对了,这次叫你过来,是想让你试一试衣裳。”说完她对候立在身畔的丫鬟说,“贞儿,去姑娘的屋子里将那几身衣裳拿出来。” 贞儿领命离去,不多时捧了只木托盘进来,上面整整齐齐的叠着几身衣裳。 田氏将最上面那一件拿出来,又走过去将郗昭拉起来,先是粗略的比了比,然后点了点头,“这是前些时候我给昙儿订做的衣裳,今儿才刚刚做好了送来,昙儿说了,如今你回来了,总要做几身像样些的衣服,只是这些日子一直没什么好料子,就只好先委屈委屈你,先拿她做好的穿穿,等过些时候有新料子到了,她再带你去重新量了尺寸扯些好料子做衣裳。” 郗昭有些受宠若惊,“这……多谢二婶婶,还有六姐姐。” “都是自家人,做什么还要这么客气。”田氏说完对贞儿说,“来,带九姑娘去那边把这几身衣裳都试一试,看看是不是合身。” 郗昭隔着一道屏风在后面试衣服,又听田氏在前面说了另一件事,“前些时候苏首辅来,明月你也是知道的,我只当是苏首辅登门来同我们郗家商议与你的婚事,熟料他却绝口不提此事,后来是我又追问了一句,苏首辅才答应,说如今政务繁忙,恐怕婚事还要推迟一段时间。虽说苏首辅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但如今你已经回来了,他却忽然换了这样一套说辞,未免有些仗势欺人,婶婶觉得……这样的人,不要也罢。” 这是直接开口替她拒绝吗?但人是田氏接待的,究竟说了什么也就只有田氏才清楚……还有之后闻讯赶来的郗道玦,他们夫妻俩若是商议好了统一口径,她也没什么辙,终归她没有亲耳听到,就只能姑且先这样信。 但有些话,田氏可以说,她却不能说,所以当下也只是做出一副失落的模样,说,“既然苏首辅如今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明月也不好强求,再说……我对于这件事其实也并不是很急,一切就全听苏首辅的意思吧。” 田氏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我郗家的女儿,苏首辅便是再位高权重,苏家便是再家大势大,也不能这样轻慢了咱们,谁知道他这套说辞是敷衍还是推辞的前兆?若哪一天苏家忽然来了人退亲,那时候你要怎么办?别人又要如何看你?依着婶婶看,倒不如咱们主动一些。” “二婶婶的意思是……”郗昭在贞儿的帮忙下整理好了衣裳,一边从屏风后面绕出来,一边又将话头扯回来,“二婶婶你看,这身衣裳我穿着如何?” 田氏抬头看了一眼,赞了一声,“明月穿什么都好看,这一身穿着,我倒是觉得比昙儿穿着要好看,若是没什么不妥的地方,这一套就留下吧。”又指了指一旁搁着的另外几套衣裳来,说,“将这些也拿过去试一试,如今这里就只有咱们娘儿俩,别怕麻烦,像衣裳这些东西,总归是要亲自试一试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的。” 郗昭先是道了谢,又重新回到屏风后面,贞儿将剩下的衣服都拿进来,一件一件的帮她换上,那边又听到田氏说,“其实二婶婶也不是非要拦着你,只是苏家未必就是好选择,你爹爹和阿娘又都不在了,若真是受了委屈,总还是不方便,婶婶们待你再好,毕竟也不是你的母亲,旁人也未必会拿咱们当一回事儿,与其守着这样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履行的承诺,倒不如甩开了去,京中适龄的孩子这么多,难道咱们就找不到一家比得过苏首辅的吗?” 末了又苦口婆心的劝道,“身份地位这些东西都是变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青云直上,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好,知道疼人儿,总要将你放在心上小心的呵护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你不闻不问,只一心顾着自己。”说到这儿话锋又是一转,“明月觉得呢?” 郗昭没有做声儿,她在想一种可能,若是田氏放出话去,说她不愿意嫁到苏家呢? 若是说要推迟一段时间的是田氏,而并非苏首辅呢? 毕竟以田氏这样颠倒黑白的熟练程度,这样说也不是没有可能,而且……田氏不是还打着让她染了痨病自然而然的病故的算盘? 田氏最希望的是拖延,而对于郗昭来说,其实等上这么一段时间,也没什么问题——田氏需要时间让她照着自己的安排退场,她同样也需要时间来巩固自己在郗家的地位。 她要的不是如同过去那般被当成姑娘那样的尊重,而是……她要做郗家的家主。 她要的是二房三房永无翻身的可能! 那么……这场游戏,她就姑且先陪着田氏玩一玩,往后的日子还长,敌人么……总是慢慢折磨才有趣。 第四十三章:生事 这场对话以郗昭羞赧的避之不谈而告终,田氏也没再坚持,这种事情最好就是点到即止,说得太多反而惹人怀疑。 二房和三房在对待郗昭这件事上像是杠上了,郗昭才从三房那边带了不少东西回来,这会儿从栖梧居出来,身后又跟着专门替她捧着衣裳的贞儿,路上自然会有郗家的其他人看到,这样一传十十传二十,大家都知道了二夫人又为郗昭新添了东西的事情。 等进了蓬莱苑的大门,郗昭将贞儿让进屋内,又让春杏倒了杯茶,贞儿同样也推辞了,也许是因为那粗瓷大碗实在是有碍观瞻。 春杏在贞儿走后,一边将这些衣裳放进衣柜,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姑娘可说了那件事?” 郗昭点了点头,“说了。” 春杏的语气立刻变得轻快,“二夫人可是答应了?” “二婶婶没有说答应,但也没说不答应。”郗昭斟酌着说道。 “那二夫人当时是怎么说的?”春杏追问。 “二婶婶问了夏荷姐姐的名字,又问了她如今被分派去的地方,之后就让贞儿姐姐记下了。” “记了名字还有地方……”春杏自言自语,“那应该就是可以吧,我就知道,姑娘若是开口相求,二夫人一定会答应的!” 说着又往碗里倒了一杯茶,“姑娘走了一路,喝些茶润润嗓子。” 郗昭看着那只茶碗,想了想,端起来饮了一口,这时候又想起在栖梧居的花厅里看到的情景,她祖母特地开了箱子送给她的那套紫涟雾的茶具,被堂而皇之的放在多宝阁内;还有墙上挂着的画里有一幅《佛手莲花》,那是从前挂在蓬莱苑里的东西,如今也上了栖梧居的墙壁,成了栖梧居的东西。 这些东西如今以这样的方式与她重逢,再看看如今她手里拿着的粗瓷大碗,不由得就有些感慨。 “是茶凉了吗?”春杏有些局促,“是、是放的有些久了,姑娘若是不喜欢,我再去重新沏一壶来。” 是因为她帮忙求了田氏那件事,所以春杏在……讨好她吗? 这个想法只在郗昭的脑子里停留了短短的一瞬,还没等她再细想下去,门声又是一响,这回进来的是娇儿,娇儿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来就嚷嚷,“姑娘快去看看吧,刘妈妈发了脾气,正在屋子里摔东西呢——” 刘妈妈?哪个刘妈妈?郗昭有一瞬间的狐疑,不过很快她就想了起来,她这院子里只有一位刘妈妈,就是那位九十岁高龄但身子骨仍旧硬朗被田氏送到这里“养老”的“老寿星”。 “刘妈妈为什么发脾气?”她问。 娇儿嗫嚅着,好半天才说,“万妈妈带了位名叫夏荷的姐姐来,说是要和春杏姐姐一起侍候姑娘,原本我是想来禀告姑娘的,结果刘妈妈先出来了,问明了原委之后说姑娘偏心,还说她的孙子都没能过来,姑娘倒是……”说到这儿又没了声儿,拿眼睛瞟向春杏,却是不肯再说了。 “姑娘倒是怎么了?”春杏本来听到夏荷真的被调过来了,正高兴着,又听说了刘妈妈的事情,当即就不太高兴,这会儿一迭声儿的追问,“你倒是说话啊,哑巴了?” 娇儿小声儿的说道,“刘妈妈说,姑娘净往这里招一些不相干的人,若是想学御下的手段,就应该将她的孙子也调过来。” “真是胡闹!”还不等郗昭说话,春杏先瞪了眼睛,又啐了一口,“她孙子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老又蠢又猥琐,什么东西啊就想往咱们这儿放,她在这里倚老卖老作威作福,难不成还要我们再供一个大爷?” 郗昭有些头疼,而且她也没想到田氏竟然就这样答应了,还将这个叫夏荷的直接升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虽说她这个郗家九姑娘未必能在郗家活多久,但能在她身边做贴身丫鬟,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贴身丫鬟的月例高。 === “先去看看吧。”郗昭站起身,又转头对春杏说,“既然夏荷姐姐已经来了,总不好让她难堪,你去将她叫过来,咱们这里空屋子多,住处之类的你看着安排就是。” 春杏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自是下去了,郗昭这厢让娇儿带路往刘妈妈的屋子走,离着老远就听见刘妈妈中气十足的骂声,但她并没有听出刘妈妈骂的都是什么,因为她用的是乡音。 到门前的时候,娇儿极大声的冲屋里喊:“姑娘来了!” 屋子里很快没了动静, 郗昭迈步走进去,见一地碎瓷片,皱了皱眉,倒不是为别的,而是……刘妈妈这里的器具都比她那屋子里的好,真是让人意难平。 === “刘妈妈这是怎么了?”她笑着开口。 刘妈妈没好气儿的“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还劳烦姑娘亲自跑来看我这一把老骨头,老身可担待不起。” “怎么没给刘妈妈端盏茶来呢?”春杏对身边的娇儿说,“刘妈妈说了这么久的话,想必是渴了,还不快去端茶来。” 娇儿应了一声,直接在廊下取了水端进来,小心翼翼的走到刘妈妈身边,将手中茶盏递过去,“刘妈妈,喝些茶吧。” 刘妈妈一甩手,茶盏应声而碎。 “看来刘妈妈还不渴。”郗昭仍旧是一副温温和和的语气,她没有往里走,就只在门边站了站,“听说刘妈妈不满于我去求了二婶婶将夏荷调进来,我还听说,刘妈妈想把自己的孙子调到蓬莱苑,不知……有没有这回事?” 刘妈妈梗着脖子,“是我说的,怎么了!” 郗昭点了点头,“那就是我没有听错。” “我的孙子,那也是个懂事可爱的孩子,只不过他一直没得到什么机会施展自己的能耐,如今姑娘当了这蓬莱苑的家,就应该有识人的本事,放着现成儿的一个人才不要,非要去要个什么劳什子花匠,姑娘真是糊涂!” 第四十四章:息怒 “刘妈妈才真是糊涂。”郗昭仍旧是不紧不慢的调子,“刘妈妈年纪大了,想来……二婶婶将刘妈妈指派到我蓬莱苑中,是因着刘妈妈在府中资历老,能时时提点着我些,不过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不劳烦刘妈妈了。” 说到这儿回身向着外面道,“你们替刘妈妈将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一番,莫让刘妈妈住着不舒心。” 娇儿开口应了一声,带着几个人进屋去收拾,刘妈妈气得手一直抖,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酝酿出来一句,“你、你站住!” 郗昭刚迈开的步子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刘妈妈还要说什么?” “……你混账!” 九十岁的人口不择言成这个样子,郗昭倒是不担心别的,只怕她气血上涌,再出点什么别的事儿,毕竟这种事情不太好说,对方九十岁高龄,即便是家中仆人,这个岁数也应该是被当成老寿星尊敬着的,若是郗昭因此留下一个刻薄的名声,她自己倒是不在乎,但田氏是一定会拿这个做文章的。 当下就只好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向着刘妈妈说道,“我这院子里确实还需要些人手,”说着指了指院中那些枯枝败叶残砖碎瓦,“我需要有人来将这些清理干净,再重新布置好,只是我听说刘妈妈你的孙子也有五十岁上下,若一直做这些事情,恐怕会屈才吧?” 这样的活计说到底需要的也只是小厮,即便刘妈妈的孙子肯来,一个五十岁的小厮……就算是在她这目前来看可以不讲什么规矩的蓬莱苑里,也未必是什么好差事吧? “若是刘妈妈舍得,我也没有意见。”郗昭笑了一下,“只是做什么事情都要有规矩,若你想把孙子叫进来,就得要他再接着从小厮做起,这个……刘妈妈应该不会愿意的吧?” 刘妈妈没做声,郗昭没有急着追问,只平静的看着她,末了听刘妈妈不情不愿的说,“哎呀……上了岁数是有些老糊涂了,老婆子也不记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看这一地的东西哟,又让姑娘见笑了。” 当真是能屈能伸。 郗昭慢慢眨了一下眼,顺着话头说道,“刘妈妈还是要注意身体,毕竟手滑摔了东西事小,若是因此受了伤,我这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 这场小风波就这样平息下去,隔天温如意的请帖到了,郗昭知会了田氏一声, 带了春杏和夏荷直奔温府。 路上夏荷很兴奋,春杏也很兴奋,她们两个都是在跟了郗昭之后才有了这样出府的机会,是以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郗昭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今晚有一场硬仗要打,她虽然有些期待,却也因为没有经验而有些紧张,但她不能让身边的这两个田氏的“眼线”看出什么异常来。 凤栖已经在温府里乔装改扮过,之后就一直跟在温如意身边,对外只说是好友,这时候见郗昭在府中人的引领下进来,隔着人群,凤栖向着她眨了一下眼睛。 照例是要寒暄的,寒暄过后,郗昭看着强压住心中雀跃的春杏与夏荷二人,开口问道,“二位姐姐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春杏有些惊讶,“我们只跟在姑娘身边就好。” 郗昭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装着银钱的荷包拿出来递给春杏,说,“这里面的钱不多,但足够买一些小玩意儿,姐姐们跟着我在这里也是无趣,不如就在这附近转转,既然出来了,自然要尽兴一些,我记得从前的这段时间都会举办一场小规模的灯会,在城隍庙那边,二位姐姐若是感兴趣,不妨就去那边转一转,猜些灯谜什么的。” “这……”春杏眼里已经满是笑意,但嘴上还在推拒,“我们来这里就是侍候姑娘的,哪有丢下姑娘自己去逍遥快活的道理……” 夏荷也跟着说道,“姑娘对我们好,我们也是知道的,只是这里这么多人,若是有哪里冲撞了姑娘,身边没个人跟着可怎生是好?到时候若再因此被别家的轻视了去,岂不都是我们的罪过?” 郗昭作势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只是要委屈两位姐姐要一直跟着我了。” “姑娘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服侍姑娘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是话虽然这样说,但春杏眼里的欣喜明显淡了,转而带了一点焦急,郗昭知道,她的话起作用了。 说话间从旁边绕过来一行人,前头的看着应该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们,后面跟着的是她们的侍女,在错开几步的距离里,有人正悄悄地商量着晚上开宴时候的安排, “等晚上开了席,你可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我还是觉得城隍庙那边好,这几日有个小灯会,听说灯谜也好猜,得的东西也好,还都是在城隍庙那边加持过的!” “我也觉得城隍庙那边好,那就说好啦,等姑娘们上了席,咱们就过去!” 她们谈论的声音不大,只是郗昭她们所处的位置比较巧,刚好就听到了这么几句,郗昭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春杏和夏荷,她们自从听到对话之后一直在相互看着,先前的那一点微薄的推拒在这一刻重新开始动摇,郗昭暗暗勾起嘴角,上钩了。 === 茶花宴其实和其他名目繁多的聚会一样无聊,一般这种时候都是大家交换八卦的活动,郗昭坐在一旁随意寒暄着,还碰见了许多熟人,只是从前也许热络,但如今却生疏了不少,并不全都因为中间相隔太久——若是朋友,即便相隔天涯海角,再相逢仍旧如初,如今看到昔日的“姐妹”急着同自己拉开距离,郗昭有些嘲弄的想,过去的那些姐妹情深,想来也都是做戏了。 “你们知道南相公吧?”有人忽然扬起声音,“听说南相公和他妹妹为了苏首辅当街大吵了一架,他妹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到现在都还没找回来呢——” 第四十五章:非议 这句话无异于将一颗石子丢向平静水面,涟漪起了一层又一层,于是也没有人顾及到旁边是不是有正被谈论到的人,当即就有人加入了这场谈论之中:“南家姑娘为什么要因为苏首辅和南相公吵架?” “因为南家姑娘中意苏首辅,非苏首辅不嫁。”说话的是平郡伯爵府的十四姑娘,说到这儿还作势扫了一圈周围等着听八卦的人们,“你们当中肯定也有喜欢苏首辅却不好意思承认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自然不会有人承认,很快就有人将话题岔开,重新回到南家姑娘身上,“那……十四娘可知道他们都吵了些什么?” 十四娘不无得意的说道,“这话你们只听一听,过后儿可别说是我说的——” “那是自然。” 十四娘以眼神点了点面前的茶杯,有人立刻续好了茶水端上来送到她手里,她饮了一口茶,然后才说,“其实这事儿你们多少应该都知道一点,就前些时候,靖安厂爆炸,南相公和苏首辅都在御书房议事,本来南相公想在那天找苏首辅聊聊这事儿的,结果还没等他开口,苏首辅就被万岁叫走了,这事儿就一直这么搁着,南相公也不肯再提,但是南家姑娘上了心,一直追问,南相公觉得烦了,就说南家姑娘不知羞,放着大把的青年才俊不要,偏偏要盯着别人家的。” 说到这儿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南相公这话说得实在是重,不过话又说回来,郗家那草包这次回来以后可没见有什么动静,以前那些装出来的架势倒是全散了个干净,你们看看她如今混的那个惨劲儿——而且她都回来了,不也没传出什么苏家要提亲的消息?我看那,这事儿八成就是黄了,大家都是公平竞争,也就只有那草包还傻乎乎的抱着这个快要作废了的约定。” 郗昭听到最后很是艰难的才将自己同十四娘口中所谓的“草包”联系到一块儿,她万万没想到,她如今竟然已经开始被别人称作……“草包”……了。 难道就只是因为她在捶丸大会上的表现吗? 应该不是的,有句话叫墙倒众人推,她父亲以前是万岁跟前的红人儿,她身边就也跟着围了一群趋炎附势的人,如今她父亲身死,她没了利用的价值,自然就会被贬的一文不值。 有人大概注意到她也在这里,小声的提醒了十四娘一声,但十四娘并没有收敛,声音反而又扬起来一点,“我倒是觉得南家姑娘很有胆量,大家一起竞争,各凭本事,赢了也让别人心服口服;有些人就算是拼命守着旧约又能怎么样?人家不还是一眼都不看,平白惹出一身笑话——” 郗昭缓缓呼出一口气,气大伤身,她不生气。 === 离着不远的花丛后面,凤栖有些同情的叹了一口气,末了又看向温如意,问,“你们京中的贵女们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温如意也叹了一声,“贵女也是人,是人就会生是非。” “不过……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把她叫过来?”凤栖看着这会儿还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有丝毫动作的温如意,有些困惑,“难不成你也看不惯她,要让她在那里难堪?” “你想多了。”温如意隔着花丛看那边的郗昭,松开了手,说,“我只是想看看……能让颜先生亲自选中的人,究竟有多少本事。” 宣清台选人的标准向来都是由里面的几位长老来定,极少数是由颜先生直接定下来,据说颜先生选人的要求极高,能被颜先生选中,就意味着更能够接触到宣清台的中心,也就更会被重用,温如意虽然与颜先生单线联系,但她并不是被颜先生选中的。 但郗昭是。 而且郗昭回京,颜先生还亲自为她指派了左护法凤栖作为帮手,这是宣清台中从没有过的先例,且不说温如意好奇,就连凤栖自己,都是好奇的。 === 郗昭没有注意到花丛那边的人,同样的,她也没有理会平郡伯爵府十四姑娘敌意满满的挑衅。不过她也觉得有些诧异,南家姑娘心仪苏宇旷,但南休却是和苏宇旷极其不对付的,这两个人若是因此沾了亲,怕是两方都会别扭吧? 但南家姑娘着实是好气魄,离家出走这种事情不是随便谁想做就能做的,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出行都是前呼后拥,哪里肯这样轻易就委屈自己?由此可见,南家姑娘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她这厢为“情敌”喝彩,那厢春杏和夏荷已经有些慌了,她们并没有领略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只能不住的看向郗昭,落在旁人眼中,就尽显局促与惶恐。 十四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讥讽,“不过我还是很佩服南家姐姐的,”方才还叫南家姑娘,这会儿忽然就改了口,“南家姐姐即便离家在外,想必也不会因为遇上点什么事就乱了阵脚,不过我猜……有些人可能立刻就会被吓得痛哭流涕吧?” 她这样说的时候有意无意看向郗昭那边,旁边的人会意,也跟着笑了几声,就仿佛亲临其境,真的看到了什么笑话。 郗昭有点恨铁不成钢,春杏这个人,平时在她面前的时候都是趾高气扬的,怎么现在就跟个鹌鹑了似的呢?正好地上张牙舞爪的过来一只螳螂,她看了一眼那边说得兴起的十四娘,心中有了计较。 她半蹲下去伸手捏住螳螂的身子,在经过十四娘的时候随手一丢,螳螂呈一道弧线,直接落在了十四娘的头顶,十四娘吓得“呀!”了一声,站起来又蹦又跳,一张脸被吓得失了颜色,拉着身边的人一个劲儿的让她们帮她把螳螂弄下来,有胆子大的拿帕子一扫,螳螂落下去,又惹来一片惊呼。 郗昭回身扫了一眼,眼神讥诮,之后径直穿过花廊,她还以为这位十四娘会有多镇定,结果也不过如此。 才转了个弯,等看到面前站着的人时,忽然就一愣。 第四十六章:行动 温如意与凤栖齐刷刷站在花枝后头,笑着将她望着。 郗昭神色没变,但她身后的春杏和夏荷却是满脸惊讶,她们刚刚可眼睁睁看着她家九姑娘往人家平郡伯爵府的十四姑娘头上丢螳螂,这事儿人家要是追究下来,郗昭绝对要吃亏——这时候她们已经忘记了是十四娘先动的口,只知道先动手就要遭殃,而且还是在温家府上。 看温家大姑娘的表情,再偷眼看了看刚刚的方向,春杏在心里暗暗道一声“坏了”,这里实在是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这会儿甚至还能清晰的听到十四娘气急败坏的骂声,她说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在主人家的眼皮子底下惹事,还正正好好和人家撞上,春杏在心里直念佛,就盼着温家大姑娘高抬贵手,千万别提这事儿。 “原来九娘在这儿。”温如意像是才看到她,“从前就一直听说九娘煮茶煮得好,正好前些时候我又得了些新茶,九娘可有兴趣尝尝?” 郗昭点了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人就这样转了个方向,往花厅那边走,春杏和夏荷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纷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 戌时二刻,素月楼。 郗昭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久久不语。 “紧张了?”温如意放下梳子,又自妆奁里挑拣适合的首饰。 “那个马侃……长什么样子?”她终于将疑问问了出来。 温如意与凤栖对视一眼,后者期期艾艾开口,“是这样的,我看了一眼,记了个大概,我说给你听。” 郗昭明显的不相信,凤栖脸盲,她能记得什么? “既然有画像,为何不直接看画像?”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凤栖,有些不太确定的问,“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那画像……不见了吧?” “也不是不见了。”温如意在一旁接道,“原本是要带着的,只是十四娘路过,不小心看了一眼,我没有办法,就只好将那画像当做我自己画的心上人,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给……烧了。” “烧了?!”郗昭难得有些激动,声音也扬起来,又猛地收声,“十四娘怎么会那么巧的路过呢?” 凤栖在后面清了清嗓子,有些犹豫的答道,“是……这样,当时我见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两名侍女和咱们的人一起往城隍庙的方向走了,就想着把你叫进来先看看画像,中途忽然碰上十四娘,你们两个的衣裳看上去差不多,还都梳的百花分肖髻,我一时没看仔细,叫错了人……”说到后来底气渐渐不足,想来是自知理亏。 之后的不肖细说,郗昭已经明白了。 她不抱什么希望的对凤栖说,“那你说给我听听。” 凤栖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温如意在旁边补充,总之……苑马卿马侃是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叫马侃,最后温如意说,“终归他还是要进这间屋子的,你只需要将他留在这屋子里便好。” “若有旁人误入呢?”郗昭问。 “不会的。”温如意笃定地说道,“有左护法守在这里,你大可放心。” 就是因为凤栖在这里,她才不放心……郗昭抬手抚上自己的发髻,又对着镜子照了照,忽然扭头看向温如意,问,“那你要去哪里?” “你忘了吗?今日温家摆茶花宴,我是东道主,到时候散了席,我还要出面去送他们的,还有……你带来的那两个侍女也要先拖住,总不能让她们在府中乱闯乱撞。” 所以其实在这场行动中,郗昭与凤栖一攻一守,温如意稳坐后方——如今温如意掌握着京中的联络点,温家因此也不能出一点差错,对于这样的安排,也算是合情合理。 眼见着时辰将近,郗昭目送二人出了屋子, 独自坐在屋子里,她如今是真的有些紧张了,因为没有看到画像,即便是由温如意和凤栖口述马侃的形貌特征,她也没什么底,更何况马侃实在是没什么突出的特征。 只是又一想,左右他都是要进到这间屋子里来的,又有凤栖在外面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虽然凤栖脸盲加路痴,但她一直都将差事完成的非常漂亮——郗昭这样安慰自己。 她借来的这个身份是素月楼的二等花娘,叫梅仙,马侃最近一直出钱包着这位梅仙,只要他有空就会来素月楼找梅仙,是以素月楼的鸨母并不会要求梅仙再额外出去招待别的客人,如今楼内其它房间里笙歌不断,倒显得这里有些空寂。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灯,烛光微弱,室内昏暗,郗昭坐在背光的地方,这样在马侃进门的时候就不会立刻注意到她的脸,而在外面极明与屋内极暗的对比之下,人的感觉就会变得有些迟钝,即便是察觉到了不妥,那也是很长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郗昭在心里演练了一下当初在倦娘处学到的东西,她万万没想到,这些招数真正派上用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过也好,她可以先借这位苑马卿练练手。 === 苏宇旷勒住缰绳,他并不是第一次来素月楼,官场里的应酬有时候会安排在这里,有些人喜欢在风月场里谈事,这边忧国忧民,那边有丝竹管弦伴着柔美的调子,他虽然看不惯,却也并不能因此而强制别人。 但今日不一样,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末了翻身下马,里面的人迎出来,接过缰绳,恭恭敬敬说一声,“都已经准备好了,苑马卿还没有到,苏首辅可以先到隔壁略坐一坐。” 苏宇旷点了点头,带着人走进去。 素月楼并没有因为苏宇旷的到来而有任何的停滞,大家早已经见怪不怪,只不时有新来的悄声谈论一二,说刚进来的这位看上去来头不小,也不知道这一晚上花销是不是也不少。 说到这儿就又引来一两声意味不明的笑,风月场上的事儿,大家心知肚明。 第四十七章:各人的心思 戌时三刻,一顶小轿晃晃悠悠的停在素月楼的门前,轿夫掀开车帘,从轿子里走出一位面容周正的中年男子,头上裹着幞头,身穿褐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漆皮腰带,悬着一块玉佩,脚上一双皂靴。 他走到素月楼的门前,门口的小厮见到他之后热切的迎上前去,笑嘻嘻地说,“侃爷可好些日子没来过了,梅仙姐姐等得发急,若是知道爷今儿来了,不定有多高兴呢!” 马侃活动了活动肩膀,摆了摆手,“还不是这几日事情多给闹的,先不说梅仙,我听说楼里来了几个还没开苞的?” 小厮闻言朝着他挤了挤眼睛,“爷消息灵通啊——那梅仙姐姐那儿……?” 马侃扫了他一眼,骂骂咧咧进了素月楼,“爷来捧她那是她的福分,爷要点谁那是爷的自由,她还能管着爷不成?” “是是是……”小厮赶紧附和着,“爷这边请!”他殷勤地将马侃往旁边的回廊上领。 马侃走了几步之后忽然停下来,对身后跟着的随从说,“你们在这儿等着就行了。” 为首的那个有些犹豫,马侃瞪了他一眼,“你们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到时候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们吓坏了呢?” 随从们领命留在原地,马侃一甩袖子,示意小厮头前带路。 一路上就听小厮絮絮叨叨地说,“爷来的真是巧,便是昨儿来也是看不到这几个小娘子的,”说着又挨个儿介绍了一番这几个小娘子,谁的身子最柔,谁的声音最好,谁长得最我见犹怜……直听得马侃步子迈得飞快,恨不能一步就飞过去。 好容易到了地方,小厮将门推开,马侃跨步进去环视了一圈,问小厮,“一个人都没有?” 小厮挠了挠头,“还请爷先等一等,有贵人抢在爷前面正挑着呢,那地方如今被贵人包了场,还有好些和爷一样的客人们也在这附近等呢……” 在素月楼这个地方能横着走的,要么特别有权,要么特别有钱,马侃虽然心里生气,但也别无他法,就只能一边喝闷酒一边等着,小厮出了门又扒着门口探了探头,试探性地问,“爷若是觉得闷得慌,可要叫梅仙姐姐下来陪一会儿?唱些曲儿听?” 马侃摆了摆手,“滚滚滚——” 小厮也十分听话,动作麻利地滚了。 === 素月楼的主楼正中有一处人工开凿的花池,水雾不断蒸腾上来,连带着花池四周都显得仙雾袅袅。花池上有一处高台,一身仕女打扮的花娘抱着一柄琵琶居高临下自弹自唱,在底下的人看来,就仿佛九天仙女误入凡间,模样仍旧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但被这到处都是的旖旎一染,立刻就沾上一抹红尘的气息。 苏宇旷打这底下过,鸨母笑吟吟地为他介绍那弹唱的“仕女”,说是没落了的官宦之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然不是雏儿了,但也轻易不会让谁沾了身子,贵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叫她下来。 “不必。”苏宇旷并没有抬头去看“瑶池仙境”里的人。 鸨母见他没什么兴趣,就也没有再提,在这样的场子里是没有矜持一说的,喜欢就是喜欢,大家都是来玩儿的,没必要再委屈了自己。 鸨母只将他引到二楼楼梯口,就自行退了下去,苏宇旷上了楼,回身看了身后的随从一眼,“项疏。” 项疏上前一步,“主子。” “去吧。” “是。” 简短的对话之后,项疏在脸上抹了几下,廊上壁灯照在他的脸上,映出的却是苏宇旷的脸。 苏宇旷朝着他点了点头,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开,又过了半晌,扮成他的样子的项疏整了整衣襟,带着身后的随从接着朝前走,进了事先订好的屋子。 === 素月楼正中的“瑶池仙境”内又换了人,先前那位清冷的九天仙子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如今高处已经不见了人影,倒是前方一片斜伸出来的台子上,忽然站上了三名满身璎珞的胡姬。 乐师在经过了短暂的停歇过后,再一次排演起新的曲子,响板敲了几声,是一个颇具异域气息的鼓点,胡姬上身未动,脚下随着鼓点轻点,脚腕上的铃铛叮铃铃的响,配合着高台水音儿,就像是忽然散在平静水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漾出去。 主楼厅内一瞬间被这种异域舞乐充斥,无数道目光被吸引过来,每一道里都带着炽热。 马侃带来的随从就站在台子底下,这一声就像是个信号,站在最后的两个人忽然出手,一人一个将前面两个随从控制住,被控制住的连声儿都吱,软绵绵的被拖着走,虽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但旁人的目光都被三个胡姬吸引,并没有人注意到随从这边发生了什么。 “王八哥、王八哥——”安置好了那两名随从之后,其中一人招呼另一人,又立刻被兜头兜脸锤了一下。 “要么叫王哥!叫么叫八哥!你王八王八喊谁呢?!” 被打的那个有点委屈,“八哥、八哥……” 王八哥很生气,教育完小弟之后又催促他跟着自己上去,“记住了啊,他那东西放梅仙屋里了,一会儿上前去以后看我眼色行事,我不让你动,你就不能动,听懂没?” 小弟看着王八哥的眼睛,还是将疑问说了出来,“但是八哥……你斜视啊。” 王八哥斜着眼睛瞪他,“你多往后头瞅瞅不就行了?” 小弟点头如捣蒜,“明白!” === 楼下的声音虽大,但传到楼上就弱了许多,素月楼的布置精巧,又特地注意着隔音,毕竟这里每天都有不少“大人物”来这里谈事,事关机密,总要仔细一些。 郗昭一直没等来人,她将妆台上的菱花镜拿起来照了照,鬓边微微有些松,虽说这堕马髻要的就是欲掉不掉的效果,但也不能是松散到一动就掉,她拿起篦子往上面抿了抿,望着门边发呆。 马侃一直都没有出现,倒是凤栖刚刚悄悄进来,说她好像是看见苏首辅了。 第四十八章:做局 苏宇旷也来了? 郗昭在最初的惊奇之后又淡定下来,素月楼并非完全的风月之地,也有不少人会在这里谈公事私事,她并没有听说过苏宇旷沉迷女色的消息,他来这里,也许就是议事。 但也未必,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消息有可能会作假,说不定苏宇旷就是个俗人,来这儿就是为了快活。 如果是后者,那么她日后若是想要色诱,似乎会更容易一些。 不过这都是后话,如今最要紧的,是从马侃身上拿走一份名单。 === 戌时五刻。 一辆八宝华盖车停在素月楼门前,从车中下来的人头戴纶巾,手拿羽扇,美髯随风微动,进到素月楼以后径直往二楼的方向走,鸨母离着老远就看到来人,一阵风似的迎过来,“段相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的是文渊阁大学士段屏,他是受邀前来,见到鸨母过后,也客套地回了一声,“借贵地谈些事情,老板娘太客气了了。” “段相公能来赏光,我自然高兴,啊……苏首辅已经到了,楼上写着‘笃行’那一间就是,段相公可需要奴家头前引路?” “有劳了。”段屏拱了拱手。 === “段屏也来了?”一身小丫鬟打扮的凤栖站在廊上,在看到段屏进了那间名为“笃行”的屋子之后,犯起了嘀咕,方才苏宇旷进的也是这一间,难不成……是她刚刚想多了? 宣清台有特殊的消息渠道,朝中人有时候若是想要什么消息,也会通过宣清台进行交易,但这并不能够说明朝中人自己没有消息网。 苑马卿马侃身上藏着一份名单,这个消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没什么用,毕竟苑马寺负责的只有牧马,一个从三品的苑马卿,能拿着什么名单? 但如果将马侃与怀王联系起来,这件事不免就会引人遐思,马侃是由怀王提拔上来的,当然,不是怀王亲自提拔,但提拔他的人是怀王一党,这样想来,马侃手上的那份名单就绝不是一份普通的名单,结合前些时候的星变还有靖安厂爆炸一事,各方同时盯上马侃就也不是不无可能。 只是还少了一拨人。凤栖在心中想道,苏首辅忠心护主,必然是皇帝这一派,段屏能与苏首辅同处一室,自然也是处在同一阵营,但……安王的人呢? 安王与怀王隐隐呈对峙之势,既然马侃是怀王的人,那么安王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还是说……安王没有查到这个消息? === “胡闹——” 段屏在进了“笃行”从项疏口中得知苏宇旷此刻已经独自行动之后,猛地摇了摇手上的羽扇,声音压低一点,看着项疏,“你们是不是有点太听他的话了?” 项疏咧了咧嘴,但因为他此刻扮成的是苏宇旷的模样,所以在段屏看来,就是“苏宇旷”在对着他做鬼脸,他有些适应不了,只好看向旁边。 “主子说话……我们也只能听着呀……”项疏心里苦,虽说他家主子身手也不错,但毕竟身居高位,不能有一点闪失,可主子说话向来不容置疑,他们这些人除了听从吩咐,别的也做不了什么。 段屏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就算对着项疏说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就只能坐在这里等,之前在太极殿里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当时他也在场,苏宇旷以一己之力阻止万岁在初六那天祈雨,这其中当然是有隐情,否则谁吃饱了没事儿干闲自己活得太长吗? 所以事后苏宇旷来找他,请他初六这天到素月楼来,说是有事相商,他一点都没有犹豫就同意了。 “段相公,喝茶。”项疏倒了一碗茶给他,末了说道,“段相公随意些就好,我家主子应该……嗯……应该快来了。” 段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扫了项疏一眼,说,“你是头一回扮做他的模样吧?” 项疏一愣,“段相公慧眼。” “既然是要掩人耳目,就自在一些,你跟在他身边那么久,总该学到一些的,不然迟早露馅。” “是,段相公说的是。”项疏清了清嗓子,坐正,回想了片刻他家主子平日里的风范,勉强学了个六七成。 段屏有些遗憾地看着楼下大厅,忽然说道,“只可惜不能叫个美人儿来弹上一曲。” 项疏张了张口,“少不得委屈段相公了。” “无妨。” === 另一侧的楼梯处,王八哥和小弟贴着边儿走上来,小弟的腿有些抖,他身边的王八哥看上去也没镇定多少,小弟战战兢兢地问,“八、八哥,这楼里这么多屋子,你还记得梅仙是在哪间屋子里吗?” “到了就知道了。”王八哥挨个门扫过去,“成败在此一举,你可别掉链子。” 小弟连连点头,“但是八、八哥……我有点害怕了……” “怕啥!”王八哥白了他一眼,“要……要不是他们俩被马侃打了一顿出不了门,这差事还轮不到咱俩呢,你当替王爷做事那么容易吗?你当王爷的赏钱那么好拿吗?要珍惜这次机会,不然的话这次回去,又是他们俩拿大头,给咱俩分口汤。” 小弟用力点了点头,跟在王八哥后面,小心翼翼的往前挪着走。 === 苏宇旷在梅仙居附近等了一段时间,着重观察了那些进入屋子里的客人们的举止,然后他从一旁绕出来,学着那些人的样子,从从容容地走过去,推开了梅仙居的门。 来了。不远处的凤栖看着进入梅仙居的那道身影,想。 === 来了。门声一响,郗昭在里间听到动静,心中先是一紧,然后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站起身,但仍站在暗影里,在看到一道身影之后,带着三分幽怨三分期待三分抱怨一分欣喜地说,“怎么来得这样晚?” 外间有人咳了一声,像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是马侃吧?郗昭虽然有些怀疑,但既然能这样顺顺利利的进来,应该就是他了。 “是又被哪个美人儿勾了魂儿?”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里就带了一点哀怨,“奴家在这里一心一意的等爷,爷却这样对奴家……”说到这儿她自己先抖了一下,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第四十九章:第一次交手 进来的人还是不说话,屋子里就只点着一盏灯,所以郗昭也看不清进来的人究竟长了什么样子。 之前倦娘曾说过,并不是所有的人在进门之后都是一副猴儿急难耐不堪的模样,有些人会在最初矜持一下,等时间久一点,放得开了,才会原形毕露。 马侃大概就属于这样的人,郗昭也没再催促,她要做的是将人留下,但又不能太急,万一被发现了破绽,可就功亏一篑。 所以她慢慢走出去,窗外还透着些从一楼厅内漫上来的光,那些光半明半暗地照在周身,又像是覆上一层纱,她手上端着一杯事先倒好的酒,袅袅娜娜走过去,在站到马侃跟前之后,她虚虚地扶着马侃的肩,另一只手前伸,将酒杯往前送,正正递到马侃唇边。 走近了才发现马侃身量很高,她仰起头,保持一个驾轻就熟的姿态,连声音也换了调子,慵懒的,在暗室里听来就格外多了一层暧昧,“不知道爷什么时候会来,这酒奴家每日都备着,是上好的秋露白,爷尝尝。” 说着又将杯子往前送了送,再将杯身倾倒一点,是一个喂酒的姿势。 马侃张了口,就着她的手饮另一杯,郗昭心中大喜,只要开了第一杯的头儿,往后再要灌可就轻松多了,她轻笑一声,将杯子放下来,另一只原本扶在他肩上的手慢慢向下移,指尖虚虚的点着,不离开也不使力,只这样将人吊着,然后在腰带的位置停下来,指尖一勾,略略一使力。 这一招也是倦娘教她的,有个什么学名来着……但是她已经忘了,不过名字不名字的不要紧,反正能记得怎么做就好,她也算是现学现卖,故意向前贴上去,让自己的呼吸与对方相缠,又若即若离的引着对方跟着自己走,这一套动作下来有如行云流水,似乎是那一杯酒开了个好头儿,让之后的这些小动作进行得格外顺利。 想来马侃是个被动型的人,得需要有人先引着,然后才能放肆的展露本来的自己。郗昭一边将人往里间带,一边默默地想。 === “砰——” 一只酒杯砸在门边,又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酒杯是青铜尊,落在地毯上就只发出一声闷响,半杯酒泼出去,地毯上的一小片地方陡然加深,候在门口的人听到这声动静急急地拉开门,先看了一眼酒樽,然后又看向醉眼朦胧的按在桌案上努力支撑自己坐着的人,笑呵呵的问道,“爷这是怎么了?是新送来的酒不好喝吗?” 马侃勉力睁开眼睛,又晃了晃自己的头,这酒刚开始喝的时候甜甜腻腻的,没想到后劲儿这么大,他心中烦躁,于是声音里也带出浓浓的不耐烦来,“还没好吗?” 小厮很抱歉的看着他,“不瞒您说,里面那位贵人还没有尽兴,非要姑娘们挨个儿展示拿手才艺,他说自己挑花了眼,又是个专一的人,得择一而终……怕是还要再等一等……” “放屁!”马侃一拍桌子,“什么玩意儿?还择一而终?老子最恨那种装腔作势的人,到这儿来还搞什么深情那一套,你——你去!就说是爷说的!让他赶紧的!别占……着茅坑不拉——屎,”他觉得自己的舌头好像有点不太听使唤,在这句话说完以后,又看着那小厮,问,“这什么酒?劲儿这么大?” 小厮挠了挠头,想了好半天,才说,“我也没记住,反正是个洋名儿,还挺费工夫的,叫鸡尾巴……还是什么尾巴的……” 鸡尾巴酒?!马侃有点发懵,好好的酒怎么起这么个名儿?西洋那边的人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 他也不管这些了,晃晃悠悠站起来,小厮赶紧过去扶着他,又好心建议道,“爷爷爷——那贵人咱们也惹不起,他爹来头可大,爷就再耐心等一等,不是有句话说嘛……好饭不怕晚!要不我去把跟着爷来的那些随从叫过来?” 马侃抽回自己的胳膊,尽量站得直一些,指着小厮说,“管他什么来头呢,他老子再厉害,难道还能是皇——皇帝不成?” 小厮吓得一激灵,“爷你可千万慎言啊!” “你……头前带路!我去会会他!” “那个……爷……” “爷个屁!别废话!赶紧带路!我去瞅瞅什么玩意儿来头这么大!连个姑娘都不给我——” === 烛光暖黄,郗昭一边为身边的人斟酒,一边盘算着待会儿如何不动声色的用凤栖给她的涂了迷药的针将人扎昏——凤栖交代得仔细,肩胛骨下二寸,针刺入三分,事成之后拉一下床栏边上的带勾,她在外面就能听见。 那根被涂了迷药的针被藏在腕上戴着的镯子里,针是软针,伪装成缠枝的纹样,只要按动镯子上的机关就能拔出,但要将人迷昏,却需要她暂时牺牲小我,做半段红鸾帐里的戏。 也不知道这一招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忒缺德。 这样想的时候,动作就有些迟疑,身边的人察觉出了异样,在她端起杯子要往那人唇边递的时候,那人握住了她的手腕,阻止她之后的动作。 “不喝了?”郗昭临时补救,作势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覆在马侃的手上,然后动作强势的解放了自己的手腕,将酒杯惯在桌上,不依不饶,“果然是日子长了感情就淡了,爷从前可从未拒绝过我,难不成……”她开始胡乱猜测,“难不成爷已经厌倦了梅仙,看上了别的什么人?” 说到这儿挤出几滴眼泪,身子一扭,背对着马侃,“都是风月场里见惯了的,谁还会在乎这个,只是爷若真是这样想,不如就将话说开了,省得这样不上不下的吊着奴家,害人家白白为你伤心——” “咳……”身后的人清了清嗓子,柔着声开始哄她,“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哭了……” 郗昭很懂得见好就收,身子转过来,又贴上去一点,用气音儿说话,“那就把这杯酒都喝了吧。” 第五十章:主动 “我……” 郗昭见他还想要推辞,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需要下一剂猛药。 倦娘曾经说过,有些人并不是酒量不行,也不是矜持,而是矫情,换句话说就是事儿多,得靠着旁人用一些手段哄着,然而马侃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郗昭还是有些不确定,因为这个人吧……他好像有点不按常理出牌。 如果是拒绝,他进门时候那杯酒喝得倒也还算痛快,而且被她引着往里面走的时候也没有反抗,怎么这会儿忽然就抹不开面子了? 说得直白一点,这就好比恩客付了钱打算快活快活,结果人也点完了屋子也进了眼看着就是水到渠成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恩客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做好像有点对不住家中的夫人,于是打算告辞。 损失算谁的呢?肯定不是花娘的,也不是鸨母的,更不是这楼里涉及到的需要忙前忙后时候的小丫鬟和小厮,总归还是谁花钱就算是谁的损失。 如果郗昭只是这里最寻常不过的花娘,可能还会庆幸一番自己遇上了个人傻钱多的,但是她不是啊……她是为了任务来的,她的任务就是得让这位恩客和她发生点什么……咳咳,然后她才能动手把人给弄昏了。 她忽然就觉得有点委屈,她不能让自己白忙活一场,于是她打算硬上。 既然敌不动,那她就只好主动,敌不情也得愿,就当对方今天倒霉。 所以她怀着一种非常悲壮的心情,端起那杯酒,极痛快的一扬脖。 === “是这间吧……”王八哥停在一扇门前,他示意小弟看一眼门上挂着的牌子,小弟按着他的指示上上下下看了半天,期期艾艾开口,“八哥……你忘了吗,我不识字啊。” 王八哥气得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不识字、你不识字——那你总该识数吧?那牌子上几个字?” 小弟有些委屈,“两个字。” “那就不对。”王八哥接着往前找。 楼上并非一个人都没有,只不过这里更加的隐蔽,不像在一楼大厅里面的那些人一样吆五喝六,而且等在门外的大部分都是跟着主人家一起过来的随从,冷不丁看到这样两个有些鬼祟的人,不由得警惕了起来。 当王八哥再一次注视其中一扇门的时候,门边的随从将手中拿着的刀架起来,刀未出鞘,但气势仍旧惊人,王八哥吓了一跳,赶紧小声儿说道,“兄弟!大家都是兄弟,都不容易的,那个……我们俩是来找我们家主子的,我家主子背着夫人来这儿,让夫人知道了,这不……”他讪讪地笑。 拿刀的随从一瞬间感同身受,将刀放下,说,“你这样找可不行啊,我们这边好说话,要是碰上哪家不好说话的把你们俩当贼给绑了,你说你们俩得多亏啊?” “谁说不是呢……”王八哥一脸的苦恼,“可是我们也不知道主子在哪间屋子啊,不过我们家主子喜欢先喝酒后办事儿,喝高兴了办事儿就也高兴,这不嘛……”他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小弟,“我们俩就得挨个听一听里面的动静,看是不是我们主子……” “都不容易啊……”拿刀那位同情的看着他们俩,“兄弟,我也就能帮你到这儿了,往前可小心着点儿,实在不行就回去吧。” “多谢多谢……”王八哥拱了拱手,带着小弟贴着边过去了。 “八哥八哥……”小弟悄悄说,“这牌子上有三个字。” 王八哥赶紧顺着小弟指着的方向眯着眼睛看,果然就如他所说,不远处那扇门上挂了一个写着三个字的牌子,是梅仙居。 “就那屋!”这一处地方四周没什么人,就只有个听候差遣的小丫鬟,他也没当回事儿,抬头挺胸走过去,还没挨着门边,就见那小丫鬟笑眯眯地看过来,朝着他们俩勾了勾手。 === 郗昭仍在和对面的人较着劲,她这时候已经将人按在桌子上了,原本桌上放着的杯盏被她抬袖扫了下去,做这些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像强抢民女的流氓,然后她发现……马侃并没有挣扎,他好像还很享受。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位爷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但只要他不反抗,她就认为他是在享受,果然就像倦娘说的,有的人吧……他就是闷骚。 她伸出一根手指挑向他的下颌,忽然笑了一声,“爷可真坏,也不怕累着奴家……”她觉得自己是个好学生,如果倦娘知道她初试身手就有这样的成果,怕是会欣慰得很。 而这个时候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响,这让她的动作一顿,声音听上去不远,像是就在门口,门口守着的是凤栖,如今这番动静,说明还有一拨人也来了。 看来不止是她们这边想要从马侃身上拿到东西,想到这儿她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按着的人,底下的人似乎不为所动,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她早已经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这时候再这样直观的打量马侃,忽然发现马侃其人长得还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好看,如果这样的人都能够被形容为普通,那么惊为天人的又该是什么样子?她在这个时候开始怀疑温如意是不是也是个脸盲,否则为什么她和凤栖都异口同声的表示马侃是个丢进人堆里就找不见的人? === 素月楼的副楼也有一个名字,叫小阳春,小阳春最顶上的一层是全部打通的,当中搭着一个台子,两旁设座,又用帷幔层层挡住,取一个朦胧之意。 此刻最大的那个位置上有人正一脸纠结的看着台上的十几位姑娘,手指在空中来来回回地移动,就是做不了最后的决定,他身边的随从又端来一盏酒,是琉璃盏,盏中盛着的酒液中间分层,青绿橙黄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他接过酒盏正要喝,忽然听到楼梯处有人大声喧哗,“那王八羔子还没挑完吗?!磨磨唧唧的!他是不是不行硬逞强啊?!” 第五十一章:教训 正将琉璃酒樽递出去的随从手一抖,酒液洒出去,若不是坐着的这人反应快,躲了过去,这会儿就要起身去更衣了。 “公子,应该是个醉汉,属下这便将人打发出去。”帐外的人躬身请示。 帐内的人抬手撩了一下帐帘,先看到一幅宽大的墨蓝色的衣袖,袖口用金线滚的边,暗纹也绣的金线,在烛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着光,水波纹次第延伸上去,又在领口上绽开半支莲花,剩下的半支掩在翻开的衣领下,往脸上看,朱唇星目,没有束发,于是有锦缎一样的头发顺下来,其中一绺钻进敞开的衣襟内,与莲花交缠。 是靖安伯爵府的小公子,律灿。 “放他进来。”律灿开口,是一把清越的嗓音。 既然律灿不让人拦着,马侃进来的就毫无阻碍,他脚下步子不稳,身后原本追着他一起过来的小厮已经溜得没了影儿,他也不在意,一个人跌跌撞撞一路扶着栏杆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还嚷嚷着,“爷今天……就、就看一看,谁架子这么……么大……” 话说到这儿,人也已经走到了前面,台子上的姑娘们此刻都规规矩矩站好,没有律灿的吩咐,她们也不敢退下,更何况台子下面还站着一溜儿的随从,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她们也不敢随便动。 律灿让人将帐帘拉开,自己靠在榻上,屈起一条腿,极其散漫的托腮看着来人,等来人站定了,才开口问道,“你也要来挑姑娘?” 马侃晃了晃脑袋,他现在看谁都是两个脑袋八只眼睛十六双手,活脱脱就像是进了怪物窟,只眼前这个人看上去还算是可人,他努力眯缝着眼睛看着律灿,最后实在是没分出个数来,闻言大着舌头答道,“啊,爷来这儿就是找姑娘的!” 律灿点了点头,又问他,“那你选好了没?” 马侃一听到这儿,火又上来了,指着律灿骂道,“要不是你这王八羔子占着,老子早就挑完了,今晚说不定还能双飞快活快活!你……你痛快点,你要是挑不出来,就把位置给爷让出来,让老子来挑!” 律灿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末了问道,“你贵姓呀?” “行不更……名,坐不……不改姓……你大爷……” 律灿听到这儿忽然收起了一开始的散漫姿态,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从榻上起来的,就只看到他轻飘飘如一片墨蓝色的云,但速度又极快,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道,在马侃还没能说出自己的姓名之前,他已经到了面前,挥手照着马侃的脸就拍了下去,他手上还拿着随手抄起来的鎏金酒壶,这一下拍上去,就只听见一声闷响。 马侃直直的向后倒去,律灿将酒壶丢出去,颇为嫌弃地拍了拍手,然后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已经被拍蒙了的马侃,说,“想当我大爷,你还得再回去重新投一遍胎。” 台上的姑娘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再说她们的年纪也并不大,这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一个个惊叫出声,跑又不敢跑,就只能站在原地抽泣。 律灿一扫台上,目光重新柔和回来,他刚刚下手的时候虽狠,却还记得控制住力道,所以虽然看起来好像他下手挺狠,但并没有打死人,终归只是在言语上被冒犯了一点,若因此就弄出人命,他也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只是他也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马侃,本来他刚刚还有些兴致,这会儿被马侃扫了兴,也就不愿意再留下来了,他以眼神示意身边的人将马侃带回去,想了想,又一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位姑娘,让她下来。 被点到的人这会儿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那一点期盼,她战战兢兢走下来,生怕自己要步刚刚那人的后尘,这位公子虽说看上去脾气好得不得了,相貌也好,但刚刚的举动实在是让人胆寒,哪怕刚开始她还存了一点什么心思,这会儿也全都烟消云散。 等到了近前,她还止不住的抖着,虽然明面上已经竭力使自己镇定,但眼神骗不得人,她还并没有修炼出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眼神,所以律灿轻而易举就在她眼中看出了恐惧。 他看了一眼还被丢在地上的酒壶,叹了口气,对她说,“替我理一理衣裳吧。” 那姑娘颤巍巍伸出手,早已经忘记了先前鸨母教过的东西,更别说什么眉目含情欲迎还拒……她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了,就连大气也不敢出,更遑论还要做到什么呵气如兰。 好容易将腰带系上,她低着头向后退了一步,没敢说话。 律灿看了她一眼,忽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吓了一跳,声音细如蚊讷,“奴家……念儿……” “念儿……”律灿点了点头,他朝着她笑了一下,“我记住你了。” 念儿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欢喜,她只觉得在听到这几个字以后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没敢抬头,甚至将头低得更低。 “我们走吧。”律灿因为被扫了兴致,也没了多余的心思,他没有再看一眼台上的那些人,径直朝楼梯处走去。 小阳春的顶层原本就只有他带来的人,所以他这一走,一层楼空下来,台上的人全都舒了一口气,有人绕到后面去问念儿,“方才那位公子可给了你什么?” 念儿摇了摇头,“我都快要吓死了,他不给才好呢……” === “姑娘太心急了。”梅仙居内,一管低沉如空弦一样的声音响起。 外间没了声音,想来是被凤栖解决掉了,郗昭重新将心思放回到被自己按在桌上的人身上,闻言低低地笑了一声,“爷不急吗?” 是叹息一样的调子,尾音儿略略挑起来一点,在这时候听来格外的勾人。 “我已经给过姑娘很多次机会了。”底下的人开口,这时候也带了一点调笑,“若是姑娘之后再说后悔,可就晚了。” “是吗?”郗昭抬手撑住桌面,盈盈笑道,“能听到公子这样说……可真不容易。”她故意换了一个称呼。 第五十二章:察觉 然后她又向下倾了一倾,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公子打算如何让奴家后悔呢?” 暗室里烛光昏暗,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近到呼吸相闻,暖黄烛火忽然一跳,一明一暗之间,天差地别的倾覆。 郗昭仰面看着自己近前的人,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她强装镇定,抬手覆上那张堪称绝美的脸,“若是这样,奴家倒是欣喜得很呢……”尾音儿刻意拉长,目光却并没有停留在那人的脸上,而是向旁边移动,扫了一眼腕上的玉镯。 伪装成缠枝纹的软针蓄势待发,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如利刃一般出鞘,她愈发的主动,手指向下轻扫,才一挨到领口就被人截住,是一个拒绝的姿态。 郗昭隐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下一刻就听到身前的人说,“姑娘还是别动为好。” 眼里蒙上一层困惑,又是不解又是委屈,“爷是不是开始嫌弃奴家了……”眼泪说来就来,顺着眼角滑下去,偏又摆出倔强的姿态,“罢了,欢场里谁的话又能当真,爷若是嫌了奴家,就走吧。” 这是以退为进,倦娘说过,有的人就吃这一套,你上赶着将所有的好东西都给他,他还不稀罕,偏要等你对他爱答不理,他才忽然发现你的好,巴巴的凑过来。 这样说过以后果然奏效,马侃松了手,她顺势剥开了领口,又向外面使力,让领口开得更大,再得寸进尺,去解里面的中衣,只要他不反抗,她就能顺利得手,也不枉费她费这么大的劲。 “这桌子……怪硬的。”她半是调笑半是抱怨。 “是有些硬。”身前的人也深有同感。 “那边正好,奴家伺候爷过去?”说着一指旁边的床帐,帐帘事先已经拉上了,但只拉上了最外面一层的纱帘,烛光一晃,就显得有些朦胧,她盛情相邀,自然也有人欣然接受。 只是话里倒还客气,“我无意冒犯姑娘……” 她飞快地接口,“是我要冒犯你。” 总归是要冒犯到的,谁说都一样,郗昭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人是真的难伺候,也不知道梅仙以前都是怎么应付的。 帐帘被从外面撩起,郗昭使了个巧劲儿将人往里面一推,眼见着计划按着最初的设想一步一步进行的顺利,唇边凝成一抹笑,再看向那人的时候眉眼就格外的舒展,她甚至已经开始想事成之后如何深藏功与名了——到时候他们在京中的这一队借此逐步接触更深层次的任务,说不定……对于她接近苏宇旷也有帮助。 毕竟按着如今田氏这边的打算来看,直接借着婚约这条线似乎很是困难,还随时有其它危险。 窗外忽然想起喧哗声,起先郗昭并没有在意,这样的地方,每日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变故发生,谁家的葡萄架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谁与谁为了争一个姑娘大打出手,或是干脆有人上门找茬,一间一间的屋子翻过去,末了对屋内的人道一声没事儿接着玩儿,他们则继续凶神恶煞的赶赴下一间。 到哪里都有这样的事情,有人的地方就无可避免,郗昭也没有理会,只专心对付屋子里的这个人。 外裳已经解下,之后就像是两军对峙,只看谁更胜一筹,郗昭伸手将固定发髻的簪子取下来,青丝如瀑,倏地落下来,发梢扫在那人的面上,又落下去,被发梢拂过的地方有些痒,她也没有去理会,只一心一意要让这人破功,顺便又在心中感慨这人的定力。 若不是知道梅仙是被这人长期包下来的,她都要以为他是柳下惠了,只是这时候不由得在心中画魂儿,若马侃将梅仙长期包下来并不是为了一己私欲……而是有什么别的事情,比如——情报。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从进门之后的种种表现,她愈发的肯定了自己心中的这个猜测,但……凤栖会搞错吗? 凤栖不会出错,温如意也不会安排错,如果不是她们这边的问题,那么…… 万一进来的并不是马侃呢? 凤栖和温如意全都告诉她,马侃是个扔到人堆里绝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找见的最平常不过的人,但眼前这位并不是,他绝对是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这样的人…… 她的呼吸一紧—— 廊内有人狂奔,转过一个弯儿,迎面又碰见带着花娘有说有笑的客人,两人贴着墙根站好,又回身去留意身后的动静,一直等了好半天,身后再没动静,前面也没有人,两边的屋子里笙歌阵阵,应该也不会有谁突然出现,再往前就又看见熟悉的随从,在经过的时候甚至还打了声招呼。 “兄弟,你们还没找到你家主子吗?” 王八哥摆了摆手,一副备受困扰的模样,“别提了,话不多说,我们接着去找了。” 说着就要告辞,那边的随从投以同情的目光,末了又一抱拳,“兄弟,小心些。” 王八哥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又走了一段,忽然看到前面挂着的牌子,梅仙居三个字格外的显眼,附近已经没有了方才那难缠的小丫鬟,王八哥向后招了招手,两个人在门口听了听,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这才蹑手蹑脚去开那扇门。 “哗啦——” 门被小心翼翼的自外面拉开,屋子里漆黑一片,就只有廊下的光透进来,王八哥和小弟见状舒了一口气,又回身轻手轻脚的关上门,两个人先蹲下去好好地喘了几大口气,小弟当先开口,带着庆幸,“八、八哥,那娘们儿真难缠,要不是八哥英武,咱们哥俩儿就要废在那娘们儿手里了。” 王八哥擦了擦头上的汗,“好险,要不是有人过来,咱们俩都得交代在那儿。”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一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有那么大的能耐——” 王八哥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屋子里没有点灯,虽然有外面的光照进来,但也并没有什么用,他伸出食指“嘘”了一声,“赶紧找东西,好不容易把那娘们儿甩开了,咱们抓点紧,万一一会儿主子从那边回来了,咱们就又完了——” 第五十三章:识破 “行行行,”小弟忙不迭答应着,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一口,火光窜上来,他一边举着到处照,一边说,“我先点个灯,咱们仔细找找,也不知道梅仙能将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 说到这儿忽然就止了声,王八哥与他背对背站着,见他话只说了一半,拿胳膊肘往后拐了拐,“你说啥?接着说啊——”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去看,这一回头不要紧,周遭的场面吓了他好大一跳,他身形一动,刚想摸到门边出去,斜地里横出一把刀鞘,直接将他逼得退了回去。 屋子里慢慢变得亮堂起来,他看到了好多人,每个人都对着他笑。 段屏优哉游哉的自一旁拿起一杯酒,看着被围在中央的两个人,笑眯眯地说道,“这里可没有梅仙,二位怕是进错了地方。” === 王八哥忙不迭点头,“对对对……这位郎君说得不错,我们进错地方了,嘿嘿嘿……”说到这儿试探性的往前迈了一步,“那……我们这便告辞,不打扰了……”说着一边抱拳一边扯了一把小弟。 小弟一边傻笑一边跟着往后挪,屋子里的人并没有阻拦,就仿佛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将人拦着。 门声又是一响,项疏自外面进来,段屏扭头看了他一眼,问,“牌子换回来了?” 项疏点了点头。 段屏又一指仍被围在中间的王八哥和小弟,“这两个人你们打算怎么处理?” “带回去。”项疏说。 “哦……”段屏握着杯子点了点头,又好抱歉的看了一眼王八哥,“你看,是他不愿意让你们走,我也没办法。” “你们——”王八哥还要说话,忽然就没了声儿,之后他和小弟两个人软绵绵倒下去,发出两声闷响。 项疏拍了拍掌,有人上前将二人架起来,拖着他们带出门去。 段屏看着项疏,由衷的赞道,“我今日才见识到,你的身手真是快。” 项疏不甚在意的道,“段相公谬赞了。” “你之前不是说,那门口还守着一个小丫鬟?”段屏捋了捋自己的长须,问,“难不成你中途怜香惜玉,自己做主将她放了?” “她身手不错,我与她打了个平手,中途有人上来,为免横生枝节,我没有去追。” “那我们继续等吧。”段屏说着重新坐下去,自斟自饮。 === 长廊的另一边,一扇门从里面被人打开,有人探头出来,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凤栖。 她的头发微微有些乱,经历过那样一番打斗,想不乱都难,这会儿她简单梳理了一下,顺手从一旁的桌上端起一只不知被谁随手搁下的托盘,托盘内还放着半壶酒,想来是哪位客人随手丢在里面的,她端着托盘装作要往哪间屋子送酒的样子,学着素月楼内侍女的举止,自如的穿梭在长廊内。 路上她刻意观察着周边的情况,方才她遇上了两拨人,第一拨那两个人很好打发,若不是后来又来了一个人,她大概就能将那两个人拿下了,只是后来的这个身手实在是好,若非中途有人忽然经过这里,她未必能在他手里讨到什么便宜,但被这样一耽搁,就不知道郗昭那边进行的怎样,如今有多个目标都盯着梅仙居,若有人趁着这个时候进去……单凭郗昭可应付不来。 想到这儿她加快了脚步,往梅仙居那边走去。 === 亥时初刻,梅仙居。 西洋座钟忽然响了一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风,烛台上虽然罩着灯罩,但罩子并没有封死,有风从上面过,带得烛火跟着一跳。 帐内青丝交缠,郗昭先下手为强,摘了那人的发簪,弄散了那人束得严严实实的发髻,她手上还握着那人的发簪,尖端朝外,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她已经没有机会去按动镯子上的机关了,软针就只能继续维持一种缠枝的装饰,一只手腕被人握住,那力道让她挣脱不得,而她距离床栏边的带勾太远,没法牵动机关。 那人已经看出了她的意图,所以并没有放手,而他一脸轻松,就仿佛并没有费什么力气。 “现在可以说了吧?”仍旧是低沉如空弦的调子,话里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动作却温柔得引人遐思。 “公子……你弄疼奴家了。”郗昭干干脆脆的服软,她放弃了挣扎,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我的耐心有限。” “公子若要问什么,只问便是了,何必要这样……”她偏头看一眼仍被紧握着脉门的手腕,“只要公子问,奴家就答……”她在心里盘算着可能挣脱的距离,只要让她拉到那边的带勾,她就依然是安全的。 “姑娘准备的倒是充分。”那人像是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话,目光落在镯子上,手腕一翻,一点一点的将镯子从她的腕上退下来,之后用另一只手把玩着,那只手仍旧紧紧扣着她的脉门,不让她有一点动作。 郗昭心中一紧,想来这人在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这镯子,之所以配合她做戏,也不过是和她一样,想放松她的警惕。 “这机关设计的倒是精巧。”机关被打开,软针一瞬间出鞘,他将软针抽出来,动作极快的将软针对准她的眼睛,“这么美的一双眼,若就这么毁了,多可惜啊……” 郗昭的呼吸一窒,她当然怕,她怕得要命,眼前这人虽然看上去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但若动了真格,恐怕并不只是想要吓一吓她那样简单。 “你不是马侃。”她说。 那人点了点头,“你也不是梅仙。”这样说的时候还笑了一下,“你将她的模样扮得很好,只是可惜……我见过梅仙。” 郗昭也笑了,“公子真是好耐心。”看来他从一进门就知道她是冒牌货,先前那些推拒也不过是配合她而已。 “是谁派你来的?”他这样问她。 “公子不如换个问题,比如……”她非常贴心的提醒,“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马侃。” 第五十四章:脱身(一) “那好,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马侃?”苏宇旷顺了她的意,这样问。 他的记性很好,见过一次的人总不会轻易忘记,所以从进门开始他就知道,屋子里的这位梅仙,已经不是那个梅仙了。 他得到的消息是,马侃将名单放到了梅仙处,而那份名单关乎到靖安厂之变的真相,他又事先得知马侃去了小阳春,所以原本的打算是就此装成马侃,在进了门之后见机将梅仙迷昏,之后再去寻找那份名单,但没想到他似乎踏进了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 还是个美人计。 他看着被自己控制的人,不知为何,心中忽地跳错了一拍。 === 郗昭不动声色的计算着自己能够挨到床栏边带勾的距离,尽力稳住身前的人,闻言又是一笑,“奴家……倾慕马侃大人,所以想来自荐枕席。” “你倒是坦白。”她听到那人这样说,带了一点半真半假的调侃。 “在公子面前,奴家哪里敢藏私……”她眼波流转,又是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公子的力气真大,奴家好疼啊……” 她看到面前的人眼神躲闪了一下,看样子有门儿,她接着用倦娘教过她的法子继续攻城掠地,“公子这样按着奴家,奴家的手就要断了,奴家只当公子是个怜香惜玉的好人,却不想竟也是这般粗鲁——” 面前的人略带慌张的松了松手,但也只是稍微撤下了一点对她的钳制,她并不能因此而脱身。 “我若是放了你,岂不是如了你的愿,让你再耍些什么花样。”话是这样说,但借着烛光,郗昭轻而易举就看出他的不自在,他原本生得就白,这会儿气血全涌到面上,连眼尾都染了一点胭脂色,虽不至于面红耳赤,但也娇艳欲滴—— 她姿态轻浮的朝着他的面上吹了一口气,“公子脸红什么呀?”尾音儿又轻又上挑,猫儿一样挠着谁的心窝。 “你别——”面前的人终于慌了神,带了一点无所适从,手下也连带着没了轻重,本能的灌入真气。 郗昭面色一变,愈发挣扎起来,她若再不脱身,这位若是受她言语挑拨自乱了阵脚,她就得受池鱼之殃,说不定性命难保,今天就要交待在这儿。 但她没想到这人竟然这样快就恢复了镇定,甚至还能笑出来,“我劝姑娘还是省些力气吧,我来时见门口站着一个小丫鬟,是你的同伴吧?” 虽然是问句,但却是一个肯定的语气,郗昭警惕的看着他,他们两个的姿态若在外人看来是绝对的旖旎,但只有身在其中,才能知道其中的凶险。 她得想法子脱身——郗昭此刻就只有这一个想法。她甚至已经不好奇这人的身份,她只知道……这个人不好惹,是个狠角色。 === “我有句话想对公子说。”郗昭决定破釜沉舟。 “哦?”面前这人挑眉,“姑娘想清楚了?” “我如今这条命都握在公子手里,不想清楚些,恐怕下一刻就要命丧黄泉……”郗昭这样说的时候带着喟叹。 “你想说什么?” “公子离奴家近一些。”她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万一隔墙有耳……”末了又补了一句,“公子这样谨慎,难不成是怕奴家吃了公子?” 面前的人看着她,思考了很久,最后缓缓点了点头,“谨慎些总没坏处。” “方才公子也说了,门口那小丫鬟是我的同伴,其实我们并不是同伴,而是……”她张口,摆着口型说了两个字,监视。 那人明显的不信。 “是真的!”郗昭微微偏过去一点头,示意他去看自己而后的位置,“公子可看到了?那里有一颗红痣。” “那又如何?” “那并不是我本来就有的,而是毒……”这样说的时候语气里就带了一点悲凉,“我被她捡回去,本以为自己遇上了好心人,可她却妄图控制我,让我替她做各种违背良心的事情,我不愿意,逃过几次,可每次都被她抓回去,后来她喂了我一种毒药,以此来控制我为她做事,如果我不从,我就拿不到下个月的解药,我怕死……”说到这儿声音减弱,近乎呢喃,“我不想死……”说到最后又响起几声隐忍的抽泣,仿佛在拼命忍耐,不想靠着伤心事博人同情。 “你……”那人果然就放松了警惕,手上力道也足够松,她可以轻而易举就挣脱他的钳制。 但郗昭并没有急着挣脱,她再接再厉,慢慢闭上了眼睛,“如今落在公子手上,左右也是逃不过去了,一切就全凭公子处置,我……没有怨言。” 一直处于上方呈绝对压制作用的人动了一下,大片的阴影晃下来,郗昭偷眼看着,见时机差不多,她动作极快的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自己暴露于外侧,然后探身,贴上对面那人的唇。 温软的触感让人有一瞬间的怔愣,借着这一点空隙,她一把扯过连着机关的带勾,用力的一拉—— 自己则顺势向后倒去,借着巧劲滚下床帐,虽然姿态并不好看,但总算是脱身,凤栖在这时候刚好赶到,听到动静猛地拉开梅仙居的门,在看到屋内的情景之后扬手甩出一只梅花镖,对郗昭道一声,“快走!” 郗昭没有丝毫的犹豫,飞快地跑出去,她只有离开这里,才不会拖凤栖的后腿。 逃离的路线是一早就定下的,自有人接应,变故就只在这一瞬之间,等郗昭钻进事先等在外面的马车内,她一刻也没敢停,直接敲了敲车厢,前面的车夫接收到信号一扬鞭,马车如一滴水融入街上,又一路穿街过巷到了温府的后门。 有人在门口接应,虽然见到郗昭满身的狼狈,但也并没有乱了阵脚,而是有条不紊的把人带进后院,再从容的去将温如意请来。 郗昭披头散发的坐在屋子里,听到门声之后扭过头去看,然后就听到温如意说,“天啦……你有没有事?怎么这副样子回来的?” 第五十五章:脱身(二) “马侃失踪了。”郗昭仍有些惊魂未定,她是后怕,毕竟比起喜怒形于色的人,方才她面对的那位实在无法让人猜中心思,而且……她似乎真的感受到了杀意。 “凤栖呢?”温如意回身关上门,又满眼关切地问她,“是中了埋伏?可有受伤?” “原以为我们是黄雀,没想到还是被别人当了螳螂。”郗昭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之后苦笑一声,“想来是另有人将咱们盯上了,我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我猜……对方应该不简单。”末了又不无担忧地说道,“凤栖还在素月楼,咱们安排在素月楼的帮手都已经回来了,凤栖虽然身手不错,但那人看上去也不简单,若已经有人盯上了咱们,她未必能安全脱身,京中可还有我们的人吗?” 温如意摇了摇头,“也许是有,但是我没有办法联络到他们。” “京中的联络点不是都设在了温府?”郗昭奇道,“难不成……宣清台在京中还有别的联络之地?” 温如意又摇了摇头,“温府并不是主要的联络之地,我们这一支原本就是蛰伏状态,如今才被启用不久,根基不深,可用的人也少,除非……另有人持颜先生手令。” 宣清台实力庞大,消息网复杂,京中又是最重要之地,只靠他们这一点人也确实不太现实,而且这一次的任务就连温如意也不甚明了,想来应该是另有人安排,他们不过是代为执行。 郗昭有些担心,既然有人盯上了他们,京中势力遍布,各处势力盘根错节,既然她们能知道马侃,自然也会有旁人知道,如果还有其他势力藏在暗处……凤栖孤身一人要面对这样多的变故,情况并不乐观,虽然她先前在宣清台的时候曾听里面的人讲过左护法如何在寄如岛的重围中毫发无损的脱身,但人有时候并不能一直侥幸。 “是不是让我们的人守在沿路?”她问。 温如意慢慢坐下来,“你听我说,如今凤栖身陷险境,情况不明,即便是再凶险,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就像你说的,已经有人盯上了咱们,现在定然等着我们打乱阵脚自投罗网,左护法会有办法脱身的,我们只要……等着便是。” “还有……”温如意指了指角落里放着的莲花漏,“时辰不早了,你带来的那两个丫鬟已经从外面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到处寻你,你先简单收拾一下,将衣服换回去,之后和她们先回郗家,若有什么消息,我会派人去告诉你。” “凤栖那边……”郗昭还想再说什么,温如意摆了摆手,“你先不要想这些,之后的事情我会处理,既然你没有等到马侃,就说明他们也没有,只要马侃还在,凤栖就不会有危险,毕竟那名单并不在我们手上,如今情况不明,谁也不能妄动杀机。” 郗昭点了点头,“那一切就拜托姑娘了。” === 最后一只梅花镖甩出去,凤栖借着对面的人躲闪时露出的破绽,迅速抽身离去。 苏宇旷回身站定了,手上拈着一只梅花镖,凑着烛光仔细的看上面的纹样。 项疏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行礼问道,“主子,可要去追?” “不必。”苏宇旷一抬手,“那边如何?”他问的是小阳春。 项疏想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今晚靖安伯爵府的小公子来了,点名将新来的姑娘们都叫了过去,马侃也想要那一批姑娘,还特地将自己带来的随从留在了外面,他原本一直在隔壁等着,后来不知怎的就上了楼,还与靖安伯爵府的小公子发生了冲突,之后就被律小公子命人带走了。” 苏宇旷点了点头,又问,“马侃带来的人呢?” “抓到两个,还有两个被发现倒在一楼厅内,不知被谁塞到了桌子底下,不过……”项疏说到这儿将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方才抓到的那两名随从也要进梅仙居找东西,应该与我们要找的是同一样东西,看衣着虽然是马侃身边的人,却更像是别人派来的,被塞到桌子底下的那两名随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打晕的,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这两个人做的。” “他们后来可说了什么?” “倒是说了一些……”项疏咳了一声,“不过是些上有老母下有幼子的话,别的就没什么了。” “逃出去的那名小丫鬟,先前你可有与她交过手?”苏宇旷仍旧看着手上那只梅花镖,上面的纹样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是街头巷尾到处都能买到的那种,不知是故意要用这样东西迷惑对手,还是临时买来应急。但通过方才交手的那几下,他可以断定,这小丫鬟绝不是一般人,而且……很少有女子的功夫能达到她那个境地,这样的人……倒是可以仔细查查。 “属下与她交过手,她的功夫很好,若要击败她,至少得在三百招上下。” 苏宇旷闻言一挑眉,“竟然这样厉害?”项疏的功夫已经很好,放眼天下鲜有对手,能在他手上讨到便宜可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这小丫鬟竟然能得这样高的评价,就更不会是什么寻常人。 “苏令羽呢?”他问。 “已经跟过去了。” “段相公呢?”他又问。 “段相公还在隔壁喝茶,主子可要过去?”项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隔壁的段相公确实是在喝茶,不过他也喝了不少的酒,这会儿已经醉了,还耍了一场酒疯。 “东西不在这里。”苏宇旷边走边道,“也许还在马侃身上,你让人盯着些靖安伯爵府,律灿不会一直关着马侃,到底还是苑马卿,等明儿醒了酒,他还是得被律灿放回来的。” “属下明白。” “还有……”苏宇旷说到这儿回想了一下之前那位假扮梅仙魅惑自己的姑娘,又将快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算了,按我方才说的做便是。” 第五十六章:无事不登门 郗昭梳理整齐,随着温家的侍婢出了屋子,又一路被引去了宴上,出去之后她立刻做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在旁人看来,就像是中途离席透气。 再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原本安排给她的席位边上站着一脸焦急的春杏和夏荷,见到她以后,春杏当先跪了下去,“求姑娘恕罪……” 夏荷也跟着跪了下去,将身子伏得更低,声音也发急,“姑娘开恩,是我非要拉着春杏同我一起出去的,原想着只逛一小会儿,谁料到……谁料到婢子越逛胆子越大,愈发的放肆了,求姑娘看在主仆一场的份儿上,饶过我们这一次吧!” 她这边的动静很快引来周围人的目光,虽然不至于围过来看热闹,但这场面到底不好看,就仿佛她故意刁难自己的侍女一样。 这就是把她将在这里了,郗昭看了跪着的两个人一眼,想,她们是田氏放在她身边的,出了任何问题,都会被田氏拿出来添油加醋的做些文章,更何况如今她身在温府,虽说她与温如意因为同为宣清台弟子所以走得近一些,但这一层关系毕竟不能拿到明面上来,更何况这终究还是她们郗家的事情,外人不便出面——就算出面也解决不了什么。 春杏和夏荷私自离开自然也有她的蓄意引诱,郗昭绕过她们,坐回到席间,然后说,“二位姐姐还请起来,跪在这儿像什么样子?” “姑娘不怪我们了?”夏荷偷偷地打量她,大有一种她不开口说不追究就不起来的架势。 郗昭觉得头疼,只想速战速决,然后立刻回府等凤栖的消息,因而语速飞快的说道,“二位姐姐快起来,姐姐们一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若这样我还要怪罪,岂不是要落个苛责的名声?” 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春杏和夏荷大喜过望,赶紧站起身,站到了郗昭身后,这回态度就更加的恭谨,添酒夹菜也殷勤非常,同时又纷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她们其实一直在出去与不出去之间挣扎,自从听到先前那几个丫鬟的对话之后,心里就总像是有只爪子在抓,既想出去,又害怕出去,但之后又一想郗昭先前对她们说的话,又觉得即便是出去了也没什么,反正主子也已经将话说出来了,主子发话,做奴才的当然要照做,她们若是出去,也算是严格按着主子的吩咐做事。 这样想过之后,又恰好赶上那会儿用不上她们,于是她们两个一拍即合,决定悄悄溜出去先转一转再说,结果这一出去就乐不思蜀,本想着只快速的逛一圈就回来,但灯会新鲜事儿太多,她们见过的东西又少,渐渐就忘了时辰,等反应过来急匆匆往回赶,就发现那边已经快要散席了。 别家的侍女们早已经在席间站好,就九姑娘这边空空荡荡,而且……九姑娘虽然不在席上,可席上的东西却能看出已经用了一些,她们知道这件事儿已经瞒不住,就只能寄希望于九姑娘不追究——即便郗昭在郗家再如何艰难,到底也还是个主子,田氏虽说待她并不好,甚至在暗中还想指她于死地,但毕竟没有撕破脸,她们之间至少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她们这样无疑是在打破这种平衡,不免就更加心慌。 好在九姑娘不追究,虽然有借机逼迫的架势,但至少……她们还是安全的,这让她们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尽力做到让郗昭事事满意。 === 宴席的后半段也还算无事,像这样的聚会到最后总是免不了要这样无聊的吃吃喝喝,郗昭心里装着事,就也没刻意去和谁拉关系套近乎,更何况她虽然只离京两年,却总觉得物是人非,于是就也提不起什么兴趣。 温如意在席间穿梭,这边跟着交谈几句,那边又吃一杯酒,到她这儿的时候趁着旁人不备,小声地说道,“你的心事都要写在脸上了。” 郗昭闻言赶紧整了整神色,又随口同她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好容易熬到了散席,她带着春杏和夏荷坐上了自家的马车,路上无话,等回了蓬莱苑,就见娇儿迎上来说,“姑娘,万妈妈在厢房里等着姑娘呢,怕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不像是来送东西的。” 田氏自上一次让贞儿送了些衣裳首饰之后,陆续又差遣她和万妈妈来蓬莱苑送过几次东西,有吃的也有用的,倒是比郗昭刚刚回府的那会儿丰富多了。 郗昭点了点头,也顾不上回去换衣裳,直接对娇儿说,“去将万妈妈请到花厅。” 娇儿应了一声,去厢房那边请万婆子,郗昭深吸了一口气,也往花厅那边走。 万婆子来这儿自然是得了田氏的吩咐,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要说什么,但郗昭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 万婆子是小跑着过来的,整个人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但看在郗昭眼里,就仿佛是来拜年的黄鼠狼,眼睛里都闪着算计的精光。 “让万妈妈久等了。”郗昭这样说着,微微欠了欠身。 万婆子有些惶恐,赶紧回了一礼,“姑娘可折煞老身了,姑娘赴宴归来,按理说应该早些休息,老身候着脸皮来扰姑娘,实在也是有些迫不得已的原因,还请姑娘宽恕则个……” “万妈妈太客气了,你是二婶婶身边的人,自然就也是我的长辈,有什么事儿直接遣人来吩咐一声就好,哪里还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九姑娘快别这样说了。”万婆子虽然这样说,但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儿,之后她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二夫人这些日子接待了好些个世家夫人,都是当初在捶丸大会上露过脸的。其中有一位赖夫人,几次三番来得殷切,态度也诚恳,人看着也好,二夫人想着,终归是苏家那边态度不明,怕就此误了姑娘的终身,所以就想着先替姑娘张罗张罗,当然了,二夫人也说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听听姑娘的意见,不是立刻就作数的。” 第五十七章:同意 郗昭有些诧异,她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并不能表现出来,而且她也觉得奇怪,田氏不是一门心思要弄死自己?这会儿急着给她说亲,难道就不怕她到时候忽然染病死了,没人替她的宝贝女儿挡雷? “可……” 她想先拿婚约说事儿,但万婆子先她一步开了口,“姑娘还是别想着苏家了,事到如今,老婆子我也不想瞒着姑娘了,就算姑娘上心,老婆子也要说一句话,那苏家可不是什么好人家,姑娘一颗心放在人家身上,可人家呢,连看都不看一眼,转头又和南家的人走到一起去了。姑娘还别不信,这事儿在世家里都快要传开了,姑娘今儿去温府,难道就没听说?” 万婆子说的跟真事儿似的,郗昭回想了一下,她倒是听说了一小段南家姑娘和苏宇旷之间的事情,但当时那些人可没有说这一茬,还停留在南家姑娘离家出走上面,难不成……这事儿又有后续了? 她这副样子落在万婆子眼里,就像是忽然慌了神,万婆子满意的眯了眯眼睛,苦口婆心的劝,“姑娘也不必这样难过,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夫妻和睦儿女双全可比什么都好,赖家也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二夫人对姑娘的心,府上人都看在眼里,最是尽心尽力,就连六姑娘都要嫉妒的。”这样说的时候又带着点哄着的意味,“姑娘就看在二夫人的份儿上,先见一见赖家公子,是好是歹总得见一见再说,到时候姑娘若实在是不愿意,咱们就再回了赖家,姑娘觉得呢?” 这话看似是在商量,却早已经将郗昭安排得明明白白,她若是不去,就是驳田氏的面子打田氏的脸,还要被别人说成是白眼狼,既然怎样都是要见,索性就痛快些答应,她也盼着万婆子快些离开,她还要等凤栖那边的消息呢。 想到这儿她点了点头,又抿了抿唇,向着万婆子欠了欠身,“万妈妈说的,我都明白的,二婶婶对我的好我也都知道,总归不会是将我往火坑里面推,既然是二婶婶安排的,那我就去见见,还请万妈妈回去以后同二婶婶说一声,再替我道声谢,今日天晚,我就不过去了,等明日一定亲口向二婶婶道谢。” 万婆子眉开眼笑,“瞧姑娘说的,一家人犯不着说两家话,老婆子这便回去复命,姑娘也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见赖家公子,可要休息好了,养足了精神才是。” === 栖梧居。 田氏焦急的在屋子里踱步,郗道玦今日在宫中当值,不会回来,她也并不是很希望他能回来,毕竟他就算回来也甚少在她的院子里过夜,与其便宜那些人,不如就让他在班房里待着,她也能省省心。 万婆子掀帘子进来,田氏见到她进来,先是挥退了小丫鬟,只留了贞儿在屋里,然后才问,“如何?” “回二夫人,她答应了。”万婆子说。 “你这几日看她,有没有看出些什么?”田氏问得隐晦,但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万婆子撇了撇嘴,“倒是没什么变化,面色看起来也比之前好了,照理说那些东西早应该有了反应,别说她一个姑娘家,就是个壮小伙子也该遭不住了,她却一点事儿都没有,会不会……她已经看出了什么?” “不可能。”田氏肯定的道,“那日春杏来时你也在,她日日都睡在那张床上,用的也还是原来的那些碗筷。” “就怕生出些什么变故。”万婆子说,“不过……夫人也无须担心,等她落到赖昌英的手上,可不一定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到时候夫人和二爷再使使力,将苏家那头争取到咱们这边来,六姑娘的终身大事不就也定了!” “你倒是说得轻巧。”田氏笑看了她一眼,“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那苏家现成儿一个婚约都能让外人惦记成那样,郗昭那丫头还活着呢,就是这个样子,等她两眼一闭,那些人可不就更肆无忌惮了?” “所以说呀……有夫人和二爷在,总能为六姑娘筹谋些,再说了,当初苏首辅来郗家,六姑娘也是和他说过话的,就冲着这一点,咱们六姑娘就已经比外面那些人都有胜算了。” 田氏浅浅的叹了一口气,作势说道,“但愿吧。”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说,“昙儿也真是不省心,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不懂得为自己争取,难不成要看着三房那边后来居上?” “六姑娘毕竟还小,夫人且宽心,再说……晖哥儿不是快要回来了,”万婆子说道,“晖哥儿对六姑娘那也是没的说,少不得也要为着六姑娘谋划谋划的。” “毕竟不是亲生的,再上心又能上心到什么份儿上。”田氏说到这里不免有些伤心,“若是旭儿还在,定然不会看着自己的妹妹这样白白耗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贞儿上前替田氏擦眼泪,安慰道,“夫人也别太难过,仔细坏了身子,晖哥儿也是念着夫人的,就算出去读书,不也总是想着给夫人送些什么稀罕玩意儿回来。” 田氏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明儿赖夫人带着赖昌英来,我总也要好好招待招待的。”说到这儿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最近也不知怎的,头晕得很,心也慌慌的,明儿等送走了赖夫人,替我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万婆子应了一声,又给贞儿使了个眼色,贞儿会意,上前扶着田氏,轻声说道,“夜深了,夫人歇了吧。” “是该歇歇了。”田氏点了点头,在贞儿的搀扶下进了里间。 === 郗昭将春杏和夏荷都打发了出去,她并没有急着休息,而是坐在桌边等,因为怕被人发觉,她早早就熄了灯,屋子里漆黑一片,外面月色也不甚明了,她等啊等啊,终于听到窗子那边发出一声响。 她腾地站起身,就看见凤栖艰难的从窗子那边翻进来,到这会儿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忽然就听到凤栖说,“你知道我今天被多少个人打吗?” 第五十八章:疑惑 这语气听来实在是委屈得很。 就像是谁家的孩子在学堂受了委屈,回到家里告状。 不过看到凤栖活蹦乱跳的样子,她还是放下了心,转而又问起当时的情况,凤栖拍了拍胸口,大致将经过讲了一遍,末了又有些后怕,“好在当时你没有意气用事跟我说什么要走一起走之类的话,否则如今我们大概就要被关在什么密室里接受拷打了。” “我倒确实没想过什么义气不义气,若你当真折进去,我至多会在心里记着你,等寻个什么时机请颜先生出面替你报仇,至于其它的……恕我有心无力。” “你倒也是绝情。”凤栖一脸受伤的说道,“我真想看看哪一天你会不会非要逞英雄做些断后掩护之类的事儿,到时候若真是如此,我一定记得多替你上一炷香。” 郗昭整了整神色,将话题引回来,“你可知道后来的那些都是什么人?还有……马侃究竟去了哪里?” 凤栖坐到桌边,没有急着回答问题,而是又问了郗昭另外一个问题,“你那位二婶婶如今怎么样了?”她前不久捏着分寸将原本放在郗昭这边的床褥分了些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入田氏的帐内,如今算算日子,田氏那边应该有些反应了。 郗昭摇了摇头,“这几日我还不曾看过她,不过看样子应该还没有表现出来,至少……栖梧居那边还算平静,她那边的人也经常往我这边跑,”说到这儿又想起来方才万婆子说的话,也一并讲给凤栖听,“我这位很会做戏的二婶婶又介绍了一位世家公子给我,她身边的那位万妈妈还说,苏宇旷与南家姑娘似乎有些什么。” “南家姑娘?”凤栖一愣,“是南休南相公他们家?” “八成是了。”郗昭说,“之前在温府的时候你应该也听到了,这事情不知真假,不过南家姑娘对苏宇旷上心这件事应该是错不了了。” “你有什么想法?”凤栖的眼神带着十足的好奇。 “我在想……”郗昭非常认真地看着她,“我这位好会做戏的二婶婶究竟为什么会忽然开始替我张罗人家,她若是一心要弄死我,还费这个劲做什么?难道就不怕我到时候死在迎亲的花车里?” 她这话说的实在是太不避讳,凤栖一把捂了她的嘴,“这话可不是这样乱说的。” “那有什么。”郗昭满不在乎,“你觉得我如今还会怕这些吗?” “颜先生不是也说你的身体状况未必就一定会是这样的结果,说不定你这身体多调养一段时日,就会恢复如初了呢。”凤栖急得直瞪她,“总之,你往后可再不能说这些话了。” “好好好……”郗昭垂眸浅笑了一下,“我不说就是。”然后接着方才的话问,“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冒充马侃进来的那人是什么身份?还有……马侃到底去哪里了?” 凤栖摇了摇头,“我能脱身就已经不容易了,这会儿还不能轻易回去探听,温如意那边也只能按兵不动,等风声过了才能重新开展行动,不过我猜……这个人应该不简单,而且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巧。” “什么事?”郗昭问。 “我看到苏宇旷还有段屏了。” 郗昭在听到苏宇旷这个名字之后右眼皮忽然跳了一下,“你是在哪里看到他们的?” “就在隔壁。”凤栖虽然有些不确定,但还是将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我总觉得他们也与这件事有关,说不定冒充马侃进来的那个人就是苏宇旷派来的。”末了又补了一句,“若真是这样,以苏宇旷的能力,我们怕是要被他盯上了。” === “主子,那两个人倒也算嘴硬,捱到现在依然什么都没说。” 苏宇旷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并没有觉得诧异,“毕竟是做这一行的,若一上来就什么都招了,反倒不可信。” “那……”项疏又问道,“可要继续?” “不必。”苏宇旷随手敲了敲杯沿,“苏令羽还没有回来?” 项疏摇了摇头,“若按着以往的经验,怕是早就该回来了,如今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消息,想必是对方有些难缠。” “确实是个难缠的。”苏宇旷拿起一只放在桌上的梅花镖,递给项疏,“你看看这个。” 项疏接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有些不解,“这是何物?” “这是她用过的,我确认过了,没什么特别的标记,这个人藏得很深,她与先前那名女子……也不知道是属于哪一方。” “这个……”项疏想了想,还是猜测道,“属下也只是听说,曾经有一个名为芳草堂的组织很会用一些女子来完成某些任务,但芳草堂早在二十年前就从江湖上消失了,如今这样……会不会是芳草堂又要卷土重来?” 芳草堂是一个暗杀组织,里面的杀手大多都是女子,而且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 苏宇旷皱了皱眉,他想起那个哭起来梨花带雨但又异常的狡猾的女子,她……也会是那样的人吗? “主子?”项疏没有等到什么吩咐,一抬头就看到苏宇旷失神的模样,诧异的出言询问。 苏宇旷回过神来,“你先下去吧,那两个人……”他想了想,说,“先不要管,将人绑好,饿他们几顿再说,”末了又补了一句,“水可以少给一些。” 项疏觉得,还好他家主子做的是朝廷命官,身上担着维护江山社稷的使命,否则照这样发展下去,就得变成一代枭雄,然后穷途末路自刎在江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脑补出这样一个结局,也许是因为他心里充满了正义吧。 又过了不久,苏令羽终于回来了。 一进门就单膝跪地,“属下办事不利,将人跟丢了,还请主子责罚。” 苏宇旷托腮看他,好半晌才问,“什么时候跟丢的?” 苏令羽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那女子狡猾得很,属下……着了她的道。” 第五十九章:惩罚 “所以……”苏宇旷平静的扫了他一眼,“你从开始就跟错了方向。” 苏令羽觉得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点头承认道,“是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 “既是如此,你去厨房帮忙吧。”苏宇旷的语气里仍旧没什么起伏,转而自案上拿起一份文书看了起来。 苏令羽站起身倒退着走出去,快到门边之后拼命的向着项疏使眼色,示意他等会儿去厨房找他,项疏接收到了信号,以眼神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一番动作都是在暗中悄悄进行,并没有惊动苏宇旷。 自鸣钟响了几声,苏宇旷放下手中的文书,看了一眼在一旁屏气凝神站得格外规整的项疏,开口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项疏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半天才战战兢兢开口,“主、主子……属下也要去厨房帮忙吗?” 苏宇旷瞥了他一眼,“方才他不是叫你快些过去找他?”这个他自然指的就是苏令羽。 项疏一脸的惊诧,他们好像全程都没有发出声音,怎么他家主子连这都知道?想到这里,他赶紧抱拳说道,“想来令羽是想诓属下去帮他……” “你不必解释,我若是不信,你们也不会一直跟在我身边。”苏宇旷重新将目光放回到文书上,“等下你想个办法问问他,若是因为中了美人计而出了差错,先告诉他,我不怪他,然后让他再去马厩帮两天忙,收收心。” 项疏在心里替苏令羽掬了一把同情泪,应了一声,往厨房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苏宇旷,他缓缓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今夜倒是出乎意料,原以为马侃的那份名单就算是意外收获,但……他又想到在梅仙居内的情景,不自觉笑了一下,她么……也算是意外收获中的意外了。 他隐隐有一个猜测,他们还会再遇见,而且不会等多久,很快……很快就能遇到了。 === 凤栖是连夜走的,如今还不到动整个蓬莱苑里的人的时候,就只能劳烦凤栖频繁走动,临行前郗昭拉住她,问,“庄子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她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凤栖,凤栖仔仔细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你要有个思想准备。” “如何?”郗昭下意识收紧了五指,她先前是拉着凤栖的胳膊的,所以这力道就全部转嫁到了凤栖身上,好在她的力气并不大,凤栖只是略略皱了皱眉,任凭她抓着自己。 “庄子上倒是一切如常,之前也确实有被从郗家送过去的仆从,但……那些人本就染了病,路上又难免会照顾不周,等他们进了庄子以后,有人病情加剧,又得不到妥善的治疗,撑不过几日就没了,如果这是你那位二婶婶故意安排的,那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活下来的人怕是少之又少。”凤栖叹了口气,“我能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除非你能亲自去一趟庄子,接触一些核心的人。” “我知道了。”郗昭低声说道。 “明日赖家来人,怕是不怀好意,我听说赖昌英这个人风评并不好,若只在府中一见倒还好说,就怕你那位二婶婶在中间插一手,寻个什么机会让你们出去,到时候你就是羊入虎口。” 郗昭沉吟了半晌,“我心中有数。” “我明日会在这周围替你看着,若是真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用慌张,一切有我。”凤栖说完拍了拍她的手背,缓声说道,“你放心,颜先生既然将我派到你的身边,我定然是会护你周全的。” === 郗昭一直在窗边站了很久,她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若凤栖是个男子,她大概立刻就想以身相许,只是她还有事情要做,这会儿哪里有什么闲心去想什么儿女情长……想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可能的结论:也许是因为田氏开始为她“张罗”人家,让她不得不有感而发。 === 也许是因为在这样的屋子里待久了,渐渐也就习惯了充斥在这屋中的味道,又也许是因为这屋子到底也还会通风,所以那些一开始闻来极其刺鼻的味道散了不少,总之,郗昭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个环境,这让她又感慨又叹息,甚至还佩服起自己的适应能力。 春杏端着一盆水走进来,见她坐在床帐内,走上来将帐帘撩开,说,“姑娘醒了。” 郗昭点了点头。 “姑娘这会儿可要起身?”说着又补了一句,“今日赖夫人与赖公子登门拜访,姑娘可千万别出了什么岔子。” 郗昭看了她一眼,忽然问,“夏荷呢?” 春杏愣了一下,“姑娘是要叫夏荷进来伺候?” “到底也都是我身边的人,有些事情总归需要她做一些的。”郗昭说完以后注意着春杏的神色,见她略带抵触,就像是自己的领地被人侵占了一样。 不是说……姐妹情深?怎么这会儿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郗昭不动声色,只又接着说道,“你与夏荷素来交好,她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你也多照看着些,终归这院子也是需要有人协助我管着的,刘妈妈毕竟上了年纪,总不好让她多费神,有你与夏荷互相帮衬着,我也放心。” 春杏抿了一下唇,只点了点头,然后沉默着上前扶着她下来,再然后相当沉默的替她将被褥叠好。 郗昭走到妆台那边,刚坐下,就见夏荷从外面进来,看上去还有些匆忙,进门的时候还在理着自己的头发。 “姑娘可要梳妆?”夏荷先于春杏出声。 “嗯。”郗昭点了点头,“今日要见客,梳个复杂些的吧。” “是。”夏荷紧走了几步来到状态边上,先拿起桌上的牛角梳来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郗昭透过镜子去看她,见她全神贯注的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她又移开一点目光,去看春杏那边,春杏将手巾叠了又叠,始终沉默。 “姑娘觉得婢子现在的力道可还好?”她忽然听到夏荷这样问她。 第六十章:相亲 一整个早晨,从梳妆到更衣,春杏和夏荷就像是在互相较着劲,郗昭倒是难得享受了一回从前的待遇,她对此非常满意,但也从中发现了异常。 也许是因为夏荷的到来对春杏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威胁,让春杏再也不是她身边唯一的那名贴身侍女,所以春杏认为自己在蓬莱苑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至于夏荷……她从前与春杏一样都不过是府上的粗使丫头,如今一下子摇身一变成了一等大丫鬟,自然是要好好表现,从前她与春杏并没有在一起做过事,只是因为聊得来,所以走得格外的近,但如今不同,她们同在蓬莱苑,同是郗昭的贴身侍女,无形之中就要争一个首位,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她们之间的氛围忽然变了的原因。 恐怕就连田氏都没有想到,她随手的一个安排,竟然让自己人起了窝里哄,这倒是给郗昭创造了一个很好的时机,还有……她扫了一眼廊下,那儿可还有一位娇儿,之前院中的琐事都是她从旁协助,若让她也看到了能够上位的机会…… 那就斗吧,到时候来一个两败俱伤,她好从中坐收渔翁之利。 === 她这厢梳妆打扮完毕,那厢娇儿端了饭食回来,先是小心翼翼的碗碟放好,然后对郗昭说道,“姑娘请用饭。” 今日厨房做的还算丰盛,田氏那边对她倒也放宽了标准,虽说不能同从前相比,但可比她刚回来的那几日要好多了。 浅碟子里是腌的鹅脯肉,配一碗粳米粥,另有一碟小菜,看着虽简单,但味道不错,郗昭小口小口的吃着,心里想着的却是即将登门的赖夫人与赖昌英。 她对于赖昌英并无了解,先前也从来未曾接触过这样一号人物,但既然凤栖说他风评不太好,那便是真的不太好,否则……有这样一个家世好的子弟,田氏就算不打算让郗昙与他结亲,也绝不会放手让她来与之接触。 只是不知道这赖昌英的风评到底是怎么个不好,不过凡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赖家第一次登门,总不好做得太过分。 === 不多时就有人来请,说赖夫人和赖公子来了,二夫人请郗昭去前厅见客。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想了想,让春杏留在蓬莱苑,自己带着夏荷去了前厅。 她要给春杏留下一个自己可能更喜欢夏荷的印象,再让夏荷觉得自己能受到重用,一定要更加尽心尽力,末了又不忘叮嘱娇儿一句,说院中花坛里有一株花似乎活了回来,让她仔细着些,看能不能救活。 娇儿欢喜的应了一声,之后就一直守在花坛边上忙活那株死而复生的花的事情,春杏虽然不太高兴,但也还是勉强应了一声,她心中不痛快,自然就也没什么好气儿,有小丫头洒扫的时候不小心泼了些水溅在她的裙子上,立刻就被她臭骂了一通。 这是后话,单说郗昭这边。 === 她过去的时候,田氏已经和赖夫人有说有笑的谈论了好一阵子,赖昌英一直乖巧的坐在下首,听着自己母亲与田氏的谈话,时不时接上几句,逗得田氏一直笑个不停。 见郗昭进来,田氏笑着指着她对赖夫人说,“这便是我家九姑娘了,模样气质学识都是好的,我瞧着……和昌英很是般配,两个人若是站到一起,就仿佛金童玉女一样。” 郗昭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赖昌英了,倒不是她刻意要去看,只是这位实在是太过显眼,身形庞大,但又不是那种孔武有力的模样,而是虚胖,那一身锦衣华服里像是裹满了肉,腻得很,而且他虽然强装作乖巧的模样,但笑得实在是太裂,虽然也生了浓眉大眼,但怎么看怎么觉得猥琐。 田氏能对着这样一个人说他们是金童玉女……也真是将瞎话说到了极致。 郗昭垂下眼眸,先向着田氏行了礼,然后又转向赖夫人这边,也行了一礼。 赖夫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的点了点头,“模样是真的好,就是看起来瘦了些……” 田氏赶忙接过话头,“到时候多补一补也就是了,”说着又嗔怪的看了郗昭一眼,“还不见过赖公子?” 郗昭柔顺地点了一下头,又侧过身向着赖昌英行了一礼。 赖昌英笑得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大嘴也咧成了一条缝儿,这时候颤颤巍巍站起来,也拱了拱手,说,“九姑娘安好啊。” “都坐下吧。”田氏脸上的笑意一直就没褪下过,她的目光在郗昭和赖昌英身上来回移动,一副怎么看怎么满意的样子,又转过头看向赖夫人,说,“我家九姑娘也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哪怕她伤着一点,我这做婶婶的都是要心疼的。” 赖夫人接着她的话说道,“别说你心疼了,就连我都要觉得心疼,九姑娘一看就是那见过世面的,将来进了门,我就能轻松许多了,”说着又笑道,“不怕夫人笑话,我呀……一直都想寻个能干的儿媳来替我管一管这一大家子,我也好在后面偷个闲,享享清福,等他们到时候再添个一男半女,我在府中含饴弄孙,那我可真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郗昭一直垂头不语,对面始终有两道目光黏过来,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赖昌英,并不是什么欣赏的目光,自然也说不上十分垂涎,那是一种……让人非常不舒服的打量,还有算计。 她听着田氏与赖夫人说说笑笑,仿佛下一刻就能立刻将她的婚事定下来,但田氏为什么忽然这样急?甚至已经不去管她可能会染上的痨病? 她正在心中细细思量,忽然就听到田氏叫她,她闻言抬头,见赖昌英仍旧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然后就听到田氏说,“你们两位小辈怕是不愿意听我们在这儿拉家常,待在这里也怪闷得慌的,今日天气不错,你同赖公子在这府中走一走逛一逛,赖公子头回上门,是贵客,总不好让客人这样出去。” 第六十一章:同行 郗家景致极多,当初建这处宅子的时候,郗老太爷可是费了好多的功夫,请了好些个能工巧匠,因着郗老太君长在江南,郗老太爷又在园子里添了许多江南景致,其中还有一处盆景,据说是比着郗老太君家中旧景做的,按着一个特殊的比例囊括进来,一直也放在漱玉台内。 当初郗昙与苏宇旷同游漱玉台,如今换成郗昭带着赖昌英也到漱玉台赏玩——心情应该是不一样的,身边人的心思应该也是不同的。 郗昭这一路都很沉默,一直在听赖昌英说说笑笑,他似乎并没有拿自己当外人,若不是因为他对园中实在不熟,郗昭都快要以为他就住在郗家了。 路上自然会遇到郗家仆从,不过这件事情早在之前就有人透露出去,所以这会儿大家看到郗昭与赖昌英同行,也并没有感觉到诧异,倒是途中碰到郗昙,像是才从哪里回来,带着一点倦色,看到他们之后顿了一下,站在原处以眼神询问。 “六姐姐这是才回来吗?”郗昭当先开了口,末了又以眼角余光扫向赖昌英,见赖昌英直勾勾盯着郗昙看,心下微微有些了然。 郗昙像是一朵明艳的蔷薇,一出现就是夺目的,哪怕这时候微微有些憔悴,也掩不住那一抹艳色,“闲着无事,出去走走,九妹妹这是……”她这时候才勉强将目光分给赖昌英,后者笑得极其夸张,然后冲着她拱了拱手。 “这位是赖公子。”郗昭说。 “原来是赖公子。”郗昙没有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只在转弯之后忽然停下步子,如果她没有认错的话,刚才那位赖公子就是赖昌英——赖昌英这个人她是知道的,是赖翰林家的独苗儿,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行事作风依然轻浮得很,他的母亲赖夫人更是一直将他视为幼儿,做这个怕累着做那个怕碰着,硬生生将一个人养成了个废物,说是废物,但又嫖又赌,他父亲为此给他补了不少窟窿,却又什么办法也没有。 如今赖昌英竟然同郗昭走在一起,她对郗昭还是有些了解的,再如何应该也不会与赖昌英有所往来,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母亲安排的。 这么快就开始了么?郗昙在嘴角勾起一抹笑,她不好过,郗昭也别想好过,只是这时候又想起自己出门时候的情景,她好不容易得到了纪南庭今日出行的消息,一大早巴巴的在纪南庭的必经之路上等他,她甚至都要豁出去假意去撞纪南庭的马以此来引起他的注意了,结果半路上被一个带着帷帽的女人抢了先,纪南庭见到她以后连问都没问一声,直接就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一个女人当街拦住武宁候,武宁候竟然就这样跟着她走了? 郗昙狠狠地咬紧了牙关,她还未曾听说纪南庭与哪家的姑娘走得近,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 “方才那位……可是郗家六姑娘?”赖昌英在郗昙离开之后,问郗昭。 郗昭点了点头,“正是我六姐姐。” “那日广云台一别,到如今也已经过了许久,六姑娘风采依旧,真是让人……”说到这儿忽然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状似不经意的问道,“你叫她……六姐姐?” “正是。” 赖昌英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六姑娘可是订过亲了?” 他这句话问得实在是唐突,不论是不是订过亲,也不应该这样当场问出来,而且……问的还是另一个人,这个人……还在和他相亲。 虽然郗昭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这是一个事实,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被人当做物品一样随意的塞来塞去,而且看田氏与赖夫人在厅内的意思,像是立刻就要将这件事定下来。 当初万婆子说的倒是好听,什么这事儿最终还是需要她点头才能决定,但是……她真的能够决定得了么? === 赖昌英仍在一旁自顾自的说话,“郗家似乎还没听说有哪个姑娘的亲事定下了,哪怕是九姑娘之前与苏家往来甚密,如今不也是要同我议亲。听说府上还有一位四姑娘,是个书卷气极浓的奇女子,不知在下可否有幸一见?” 郗昭皱了皱眉,这个赖昌英是个什么奇葩?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提了好几壶不开的水了,如今还想着见一见郗晗……也不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九姑娘很为难吗?”赖昌英挑了一下眉毛,又抬手抿了抿自己头顶支棱起来的头发,一副等着郗昭回答的模样。 郗昭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说道,“赖公子说笑了,我来的时候并不曾看到四姐姐,这会儿怕是不在府中,赖公子若是有心,以后会有机会相见的。” “说的也是。”赖昌英点了点头,“将来你我结亲,她们就是我的大姨子,都是自家人,岂不是随时都能见。” 郗昭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她总觉得赖昌英的话里有话,难不成……他还打着将郗家的姑娘们尽数收入囊中的算盘? 他当自己是在选妃吗? “说实话,九姑娘虽然仪容绝佳,但却并不是在下最心仪的那一种。”赖昌英非常坦白,“俗话说各家入各眼,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在下这么说……九姑娘应该不会生气吧?” 郗昭干巴巴的笑了一下。 “那边那个是什么?”赖昌英一惊一乍,指着不远处一个亭子,“那地方似乎有个什么东西,九姑娘可看到了?” 郗昭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并没有看出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于是开口说道,“赖公子看到了什么?” “就是那个亭子旁边,那个空地上——”赖昌英一个劲儿的指着,又示意郗昭往自己这边看。 郗昭才一动,忽然感觉有人拉了自己一下,她脚下步子不稳,眼看着就要栽向赖昌英,旁边正走过来几个仆从,就在这时候,郗昭收住了势头,稳稳当当站好,心平气和说道,“想来是赖公子看走了眼,那边除了一个亭子以外,并无其他东西。” 第六十二章:过分 “九姑娘小心一些。”赖昌英有些遗憾,他刚刚差一点就要得手了,虽说他不是很喜欢郗昭这个类型,但该占的便宜,他可是并不打算放过的。 “赖公子还想往哪处去走走?”郗昭往旁边移了一步,与赖昌英再一次拉开距离。 “出来也有不短的时候了,想必母亲那边应该也与二夫人商量妥当,我们这便回去吧?” 郗昭点了点头,她向着来时的方向比了一个手势,对赖昌英说道,“赖公子请。” 赖昌英点了点头,拿腔拿调的倒背着手走在前头,不多时就回了正厅。 田氏仍在同赖夫人说着什么,两个人似乎正说到兴头上,赖夫人拿着帕子捂着嘴笑得前俯后仰,田氏同样也笑着,不过并没有赖夫人那般夸张。 这时候见赖昌英和郗昭进来了,不由得整了整神色,问,“这么快就回来了?” “啊……”赖昌英开口说道,“走了许久,也有些乏了,就想着回来看看。”之后看向赖夫人,问, “母亲可都说好了?” 赖夫人点了点头,“你们回来的正好,要不然我也正想着叫你回来呢,”之后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对郗昭说,“你过来。” 郗昭不明所以,看了田氏一眼。 田氏冲着她点了点头,“赖夫人叫你呢,快去吧。” 郗昭站起身走过去,在距离赖夫人稍远些的地方站定。 赖夫人招了招手,“你再过来一点。” 郗昭依言走近了,然后就见赖夫人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许久,然后拉过她的手翻来覆去看了看,之后又将她转了个方向,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回,最后又站起身。 她比较矮小,站在郗昭面前得仰着头垫着脚,她“啧”了一声,又向着田氏那边说道,“九姑娘这身量倒是高一些。” 田氏笑了笑,没说话。 “你低下来一些。”赖夫人说。 郗昭略微矮了矮身,然后就见赖夫人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又要让她张口。 郗昭方才还有些不解,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当下站直了身子,还不等她说话,田氏那边已经先于她开了口,“走了一路,也累了吧,九娘先回去歇一歇,我与你赖伯母还有些话要说。” “还要说啥?”赖夫人有些诧异,她的手仍抬在半空,“方才不是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既然二婶婶还有话要同赖夫人说,那九娘就先告退了。”郗昭说完向着田氏福了一福,没有再理会厅内的赖夫人母子,兀自出了屋子。 “哎、哎……”赖夫人想将人留下,她还没有好好的检查过,就这样将人放走了,她不放心。 === 田氏有些不悦,虽说她急于将郗昭打发出去,但再怎么说,郗昭还是郗家的女儿,赖夫人此举就是没有将郗家放在眼里,她若是任由这位赖夫人胡来,将来被看轻的就不止是郗昭一个,而是他们整个郗家! 田氏倒不是将整个郗家看的有多么重,只是她觉得自己到底也是郗家说了算的那一个,将来她的女儿也要出阁,若今天这样被人看轻,往后她的昙儿岂不也要跟着被看轻? “赖夫人方才是在做什么?”田氏已经不似开始时的那样热情。 赖夫人一脸的理所当然,“她既然要嫁进我们家,我自然要好好看看,若是发现了什么毛病,也好想法子治一治。” “赖夫人是觉得……我郗家的女儿有问题么?” “哎呦……夫人这说的哪里话,郗家的女儿自然都是好的,只不过……”赖夫人缩了缩脖子,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想必夫人也是清楚的,自从广云台那会儿见六姑娘打得一手好捶丸,大出了风头,我这心里对于六姑娘就实在是爱得跟什么似的,所以当初来拜会,也是想为我家英哥儿争取争取。英哥儿是个好孩子,最会疼人儿的,若是六姑娘能够……” 说到这儿又顿了顿,看了田氏一眼,改了口,“不过我也不是那乱嫌弃的人,九姑娘自然也是好的,模样气质都不错,将来若是生了孩儿,也能得个漂亮娃娃,只是这九姑娘虽好,她爹娘到底也是没了,在这方面……总是有些不便的,便是日后真有个什么,二夫人这个做婶婶的,总也不好说些什么吧。”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笑了出来,“我对待九姑娘就像是对待我的亲生女儿,九娘身世是可怜了些,所以我这个做婶婶的才不想委屈了她,一直想着为她寻一个好人家。”她看了赖夫人一眼,“当初与赖夫人结识,我就觉得赖夫人会是个好婆母,九娘过去了,一切自然都是不愁的,只是赖夫人你方才那些举动,实在是有些失礼了。” 赖夫人讪讪地笑了笑,“我这也是着急了些,小姑娘脸皮儿薄,没见识过这些,我先在这里陪个不是了……”之后又试探着问道,“那……我方才与二夫人也都商议得差不多了,您看这小儿女之间的事儿……” 田氏没有立即表态,而是说道,“不急,虽说我看着昌英这孩子哪里都好,但总归还是要同我家二爷说一说的,儿女之事马虎不得,还请赖夫人再等上几日。” “这个我懂。”赖夫人点了点头,“那……时候也不早了,家中还有些事情,我们便先告辞了。” “我送送夫人。”田氏站起身,一直将赖夫人母子送出了郗家大门,等看着他们上了车,走到看不见马车了,田氏才转了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贞儿在一旁也没敢问,等回了栖梧居,才开口说道,“万妈妈已经请了一位大夫回来了,二夫人这便去看看吧?” “嗯,你不说我都快要忘了。”田氏揉了揉眉心,“等这件事了,我可得好好歇一歇。” “母亲不是说今日就可将事情办成么?”赖昌英在车里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来了这么一趟,什么事儿也没定下来,真是扫兴!” 第六十三章:染病 “你懂什么?”赖夫人嗔怪的看了他一眼,一脸慈爱的说,“虽说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这位二夫人掌家,但那得看她管的是什么,若只是一般的丫头小厮,随便她怎么折腾。但这位不一样,虽然不是亲生的,到底也还是大房仅剩的人,你以为是那么容易就能定下来的吗?” 赖昌英有些不以为然,“说到底还是个孤女,苏家不要她,外面又没人愿意娶她,若不是你非说娶她有好处,我也不愿意娶她,不过……”说到这儿就笑得不怀好意,“我看他们家六姑娘倒是不错,模样也合我的胃口,父母又都在,她父亲不是那个什么……”他张着嘴想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哦对,指挥佥事,那对咱们来说不是大有用处?” 赖夫人拍了他一下,“来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 “你说让我娶郗家的女儿。”赖昌英一脸的莫名其妙,“我这不是听你的话,跟着你来了吗?” “你这孩子,话都只听一半儿,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儿子!”赖夫人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末了又说道,“娶郗家的女儿不假,但要看最后真正会娶的是谁,那位田夫人是怎么打算的你以为我不知道?那郗昭说白了就是她推出来开路的,嫁到谁家都无所谓,只要别挡她女儿的路就成,咱们赖家又不是要饭花子,是这样随便打发的吗?” “那母亲以为如何?”赖昌英问。 赖夫人哼了一声,“方才你也说了,你更中意他们家六姑娘,六姑娘毕竟是父母皆在的人,有什么事情也有人替着谋划,对你的仕途也有帮助,所以啊,只要你听娘的,照着娘说的去做,保准让你全都得到手,到时候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 赖昌英眼睛一亮,“母亲快说说!” “等下次,你找个由头递一张名帖进去,就说天光正好,请着九姑娘出来走走,田夫人一定会同意,到时候你派一辆马车去接她,但别和她见面,只让人将她送到一个地方看起来啊就好。” “看起来?”赖昌英有些不解,“为什么要看起来?还有啊……我不和她见面,那我去哪儿?” “你这孩子!刚说的话怎么又不听了?”赖夫人有些不悦,“我话才说了一半儿,你接着往下听。” “好好好……母亲快请说。”赖昌英抱了抱拳。 赖夫人清了清嗓子,“他们家的姑娘们总不会成日里不出门,你身边那么多个朋友,多托人打听打听问一问,了解了解六姑娘平日里都去些什么地方,她哪天出门,你就约那九姑娘那天出来走走,然后你将九姑娘困住,再把六姑娘引到你身边,之后的事儿还用我教你么?” 赖昌英兴奋的搓了搓手,“嘿嘿嘿”的笑,“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剩下的事儿儿子就知道怎么办了,不用母亲操心。不过……”他还有些疑惑,“这样就能成了吗?” “当然不成了。”赖夫人又瞪了他一眼,“你得让这事儿传出去,最好是人尽皆知——” “知道我和六姑娘……?” “什么你和六姑娘!”赖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平时挺机灵的一个人,怎么这会儿这么笨!” 赖昌英捂着自己的脑袋,有些委屈,“明明是母亲不把话说全,光靠我这样一知半解的猜哪里能猜得准嘛……” “好好好……又是你有理,”赖夫人心平气和的重新说道,“这些话咱们回去再说,你先把六姑娘的情况摸清了,做事情不能心急,得一样一样的来,每一步都走稳当了,事情才能更成功。” 赖昌英撇了撇嘴,“好吧,一切就都听母亲的。” === 请来的大夫已经等了许久,田氏进了屋子,对万婆子说,“去将大夫请进来吧。” 万婆子应了一声生,将等在前厅的大夫叫进来,大夫姓许,看上去有些老态,这会儿背着药箱佝偻着腰走进来,田氏有些怀疑的看着他,问,“许大夫这是……” “啊……”许大夫放下药箱,“老毛病了,贴两副膏药,过几天就好了。” “原来是这样……”田氏略略放下心来,伸出手放在脉枕上,等着许大夫来替她把脉。 许大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脉上,诊了约莫有一炷香,面色忽然一凝,然后对田氏说,“烦请夫人伸舌头让我看看。” 田氏依言照做。 许大夫点了点头,又抬起手说,“得罪了,我还得再看看夫人的眼睛。” 等翻过了眼皮,许大夫又重新诊了一会儿脉,最后叹了一声,说,“真是万幸啊,好在夫人染病不深,尚有医治的可能,只是会费些功夫,具体能好到哪一步,就还要看夫人的造化了。” 田氏吓了一跳,紧紧地盯着许大夫,声音发紧,“我……我到底怎么了?” “是痨病。”许大夫皱了皱眉,“通常这种病诊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救了,夫人这边……也许是有福气庇佑,并没有那样严重,我先为夫人开一副方子,夫人拿着这方子出去抓五副药,等都吃完了,我再来为夫人看看。” 田氏吓得身子直抖,声音也不太利索,她有些慌乱的看了一眼万婆子,万婆子同样也有些慌乱,但这会儿不是害怕的时候,等许大夫写好了方子,她将一早就准备好的银钱取出来给了许大夫,又一路将人送了出去,之后立刻派人去药铺抓药。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看向田氏的目光里就充满了恐惧,那是痨病啊!沾上了可是会死人的! 先前夫人吩咐将得了痨病的人用过的东西送去蓬莱苑,原本是想让九姑娘神不知鬼不觉的染病而亡,如今九姑娘没什么事儿,二夫人却诊了出来,很难说这究竟是不是报应—— 再说……她日日都同二夫人在一处,万一她也染了病…… “慌什么!”田氏斥道,“大夫不是说了么,尚有治愈的可能。”她心里其实也没有底,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径直走过去一把抓住万婆子的胳膊,“那些东西你究竟送没送去蓬莱苑?可有送错了的可能?” 第六十四章:质问 万婆子哆哆嗦嗦的回道:“都是按着夫人的吩咐仔细着的,那些东西绝对都送去蓬莱苑了,这一点……”她看了一眼贞儿,紧着声儿说,“贞儿也是知道的,当初将那些东西送过去的时候,贞儿也在,还跟着看了一会儿。” 被点到名字的贞儿急急忙忙的也说道,“万妈妈说的是,婢子当时也跟着盯了一会儿,那些东西确确实实都铺在九姑娘屋子里了,蓬莱苑那边的春杏也说,九姑娘日日都用着那些东西,也没有说要将东西换了的意思。”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说话的语气不再如之前那般从容,偶尔还会因为音调过高而破音,“去!去把春杏给我叫过来!” 贞儿动作飞快的跑了出去,一刻也不敢在屋子里多待,万婆子心里发急,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就只能焦心的在屋子里等消息,时不时偷眼观察田氏,看看她有没有哪里与平日不同。 田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事关她自己的性命,也难怪她得着急,好不容易听到门外有动静,却不是贞儿,而是郗道玦回来了。 郗道玦看上去急匆匆的,像是突然得知了什么消息临时赶回来,身上还穿着官服,一进门就问,“你和赖家怎么说的?赖家的那位假翰林今儿看到我就管我叫亲家,咱们家什么时候和赖家有来往了?” 郗道玦虽然自己是凭溜须拍马抱着怀王的大腿一路做到了指挥佥事,但他却最恨没有真才实学的人,所以赖大志捐了个翰林学士的闲职,他嗤之以鼻,并没有因为翰林学士这个称呼而高看他一眼。 今日他带着人巡视,途中经过翰林院,正好和赖大志打了个照面,之后就听到赖大志嗓门奇大的追着他喊亲家,还问他何时将三书六礼都走一遍,尽快让孩子们成婚。 郗道玦那脸当时就沉下来了——谁同意了?赖家那个独苗儿他也有所耳闻,快三十的人了,肚子里一点墨水儿都没有,模样也猥琐,五毒俱全的一个玩意儿,进他家的门他都嫌脏得慌!怎么就要成他家女婿了?后来一问,说是田氏和赖夫人定下来的,今儿赖夫人还带着赖昌英到郗家来了,他当时强装镇定,等手头的事儿一忙完,赶紧就马不停蹄的往回赶,这才有了开始时候问的那句话。 === 田氏心不在焉,她现在顾不上什么赖家什么亲家,她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染上痨病的,但这事儿她还不敢告诉郗道玦,连许大夫都说还有法子治,她想着趁这会儿神不知鬼不觉的赶紧治病,若是告诉了郗道玦,他虽不至于声张出去,但能做出什么来她可不敢保证—— 别看在外面郗道玦表现得很是尊重于喜爱她,但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若真是如此,院子里那些姨娘们又是怎么来的?那些个庶子庶女都是怎么出来的?所以她不能说,她只能自己悄悄地咬着牙扛着。 不过这倒是也给她提了个醒儿,经手这件事的人一个也逃不了,她既然能染了病,她们就别想摆脱,虽说万婆子和贞儿都是她身边的人,但人心可禁不得考验,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辅之以手段。 郗道玦那边迟迟不见她答话,有些恼怒,声儿也大了一些,“我问你话呢!那赖家是怎么回事儿?今天赖夫人和赖昌英是不是来了咱们府上了?你让谁和他们见面了?” 问题一迭声儿的出来,田氏只拣了一样说道,“赖夫人是来了,也确实是带着赖昌英来了,但我也没有当场就将事情定下来,我同赖夫人说,这是大事情,得同你商量商量,只有你点了头,这门亲事才真正算数,谁知道赖家竟然这样迫不及待——” “赖家是什么人家你不知道?”郗道玦没什么好气儿,“要说赖家以前也还可以,自从赖大志管了事儿以后,你看看那赖家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他们那样的人家,什么腥的臭的都沾,你还敢同他们家扯上关系?将来变成狗皮膏药,怎么甩出去都不知道,避还避不急,你竟然上赶着勾着人家——” 田氏彻底恼了火,她原本就又惊又怒,这会儿被郗道玦一吼,更是直接爆发出来,但她还存着一点理智,不至于大吼大叫,当即也只是轻哼了一声,“哟,二爷现在终于知道关心些这样的事情了?” “你什么意思?”郗道玦皱着眉看她。 “二爷怎么不问问,这是给谁定下的亲事?” “给谁定下的?不管是谁,你也不能拿我的女儿往火坑里面填,你是嫡母这件事我要强调多少次你才肯听?” “不是你的那些女儿们。” “不是?”郗道玦眉毛一拧,“那赖大志朝着我喊什么亲家?” 田氏往蓬莱苑的方向指了一下,“是九娘。” 郗道玦并没有觉得轻松,“大哥尸骨未寒,你这样……不太好吧?” “不然呢?”田氏坐下来,尽力将声音放平缓了,“苏宇旷来郗家提亲的时候你也在,若不是我出面,这会儿那郗昭就已经当了苏家的夫人了,到时候哪还有昙儿什么事儿?将她放在家里,到底也是个事儿,倒不如早早将她打发了。苏家若是问起,就说她性子拗,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赖家再不成器,可也抵不过郗昭自个儿喜欢,苏家便是再如何,难不成还能强扭个瓜不成?” 郗道玦没有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吸气。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田氏开始打感情牌,“你为了咱们娘儿几个到处奔波,你当我半点儿也看不出来么?怀王势头虽好,但到底还担着风险,我若是不帮你将后盾护好,万一真出了个什么事儿,别说是你,就是咱们全家都没有好下场。郗昭在一天,苏家那边就念着她一天,纸总是包不住火的,难道你愿意看到苏家绕过咱们直接将郗昭接过去的结果?” “这件事情……”郗道玦终于开口说道,“你看着办吧,别闹得太难看就好。” 第六十五章:松口 田氏很是得意,不管怎么说,对于她的有些决定,郗道玦从来不会反对。 那就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说明她对于郗道玦来说,除了是他的正妻,除了是掌管郗家的二夫人以外,还是个能够帮助到他的聪明的女人。 这一点很重要。 她已经过了靠外表来拴住郗道玦的年纪,她也做不到一人千面,在这样老夫老妻的相处模式之下,她很难再带给郗道玦什么新鲜感,所以她只能看着郗道玦抬进来一个又一个的姨娘——万幸的是,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对哪一个姨娘有过长久的宠爱。 “夫君那边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吧?要不要吃些东西在过去?”田氏放缓了调子。 “不必了。”郗道玦拍了拍她的手臂,“九娘的事情你看着办,最好是让她自己愿意嫁过去,免得再生枝节。” “我知道的。”田氏点了点头,“我送你出去。” === 格物斋内,郗晗看着何氏点茶,等一盏茶终于点好,她才开口说道,“看来……二婶婶那边已经等不及了。” 何氏微微勾了勾唇角,将点好的茶放在一旁,拿帕子擦了擦手,慢条斯理的说道,“我这位二嫂当真是有些魄力,苏家那边态度未明,她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这些小动作总是让人防不胜防,只是可惜了明月那孩子。” “母亲说……她真的会嫁到赖家吗?”郗晗略略皱了皱眉,“赖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是她的命。”何氏仍旧婉言说道,“她失了倚仗,就只能任人宰割,不过她也还是应该庆幸自己生在郗家,对别人来说还有些用,否则……就算她写再多的信,也不会有人接她回来的。” 郗晗没有做声,沉默着往香炉里面又添了一片香片。 “可如果九娘就这样被送去了赖家,依着二婶婶的个性,她会立刻就冲着咱们这边下手。” “怕什么?”何氏将茶叶罐子打开,又从里面取出来一点茶叶,慢慢地捣着,“这两年她对付咱们的时候难道还少吗?只要苏家那边没有表态,她就算将人直接送到苏首辅的跟前,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不过……” 何氏话锋一转,忽然改了口,“九娘不能那么早离开郗家,她对我们还有些用处。” “母亲的意思是?” “你一会儿去一趟蓬莱苑,想个法子告诉她,让她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小心着些。” “母亲是觉得有人会在外面对她下手?”郗晗有些惊讶,“难道二婶婶会……” “未必是她。”何氏将碾好的茶叶倒进茶釜里,又重新添上水,“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亲自动手,为的就是避免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被人顺藤摸瓜联系到她身上,但是赖家就不一样了,赖昌英做起这种事来得心应手,咱们不妨就帮他一把,让这件事情变得更有趣一些。” 郗晗仍有些不解,“我们能做些什么?” 何氏忽然长叹了一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到底还是要伤及无辜,这种事情……哪里是想避免就能避免得了的。” “母亲在说什么?不是说……要将九娘救下来吗?” “这件事情等你父亲回来以后我再同他商量商量,你先去蓬莱苑吧,”顿了顿,又指着桌上没有动过的新做好的糕饼,“把这个带过去,就说是我特地为她做的。” “知道了。”郗晗让人将糕饼放进食盒,带着清书去了蓬莱苑。 === 蓬莱苑内,春杏正兴致勃勃的朝着郗昭打探那位赖昌英,她身旁的夏荷偶尔也跟着问几句,但总带着一股子怯怯的感觉,春杏若回头对她露出一个笑脸,她才稍微有一些底气,但若是春杏的面上有一丝变动,她就立马变得有些无所适从。 这一切郗昭都看在眼里,但她没有点破,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又是田氏刻意安排的一场戏,所以她就只当做没有察觉,顺着春杏的话说,“那位赖公子……”她想了想,照实说道,“并不算一表人才,但是听二婶婶说,赖家家境殷实,赖公子虽说长相不是很好,但为人处世也还不错。” “那……姑娘喜欢这位赖公子吗?”春杏问。 郗昭摇了摇头,“我只见了他一面。” “戏文上不是说,有情人一见倾心?” “姐姐也说了那是戏文上的桥段,若世间都是如此,哪还能突出戏中的可贵来?”郗昭这样说的就带了一丝向往,“我倒并不太期盼什么一见倾心,只希望将来能够和和睦睦就好。” 春杏笑着看了夏荷一眼,说,“你瞧,姑娘方才还说只见了赖公子一面,这会儿就已经开始期待将来夫妻和睦的时候了。” “想来这位赖公子也还是不错的。”夏荷接着说道。 正说着,忽然见娇儿从外面进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说,“姑娘,四姑娘来了,就在门外呢。” 郗昭赶紧站起身迎出去,见到院子里的郗晗,露出一副异常欣喜的表情,“四姐姐来啦,快进来坐。” 郗晗朝着她伸出手,姐妹二人手挽手进了屋子,夏荷出去张罗茶点,春杏留下来侍候,见郗晗将带来的糕饼放在桌上,眼里露出惊叹的目光。 三夫人那边的糕饼就是好,她在心中默默地想,若她也是四姑娘身边的人就好了,那样的话就能经常吃到这样精致的东西了。 “母亲说这个时候的榛子最好,用来做些糕饼最适合不过了,九妹妹尝尝,可还是从前吃过的那个味道?” 三房的人似乎很喜欢用吃的打开话题,这个念头只转了一下,郗昭拈起来一块送入口中,然后一脸惊喜的说道,“三婶婶的手艺真是好,若有机会,我也想跟着三婶婶学一学,以后若是想吃了,就可以亲手做给自己吃了。” “这有何难。”郗晗说道,“你随时来,母亲若是知道了,定然会倾囊相授。” “那我就先谢过姐姐了。” 第六十六章:探望 夏荷端了几样简单的小食进来,蓬莱苑的份例不多,郗昭在这方面并不强势,连带着底下的人也肆无忌惮,东西送进蓬莱苑,经手的人拣好的藏几样,院子里的人暗地里也跟着藏几样,只要不揪到明面儿上来,倒也保持着一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样刺激的经历让所有人都怀着一种能捞一天是一天的心态,同时也在心里暗暗比较,谁拿的东西多了,谁的东西更好,下次自己应该如何拿,渐渐竟然还发展出了一门学问。 === 郗晗看着摆在桌上的小食,慢慢皱了眉,先前她来过蓬莱苑一次,见到满院子的枯枝败叶,又见屋子里空空荡荡,她都疑心自己此刻不在郗家,而是在哪个贫寒家中。当时郗昭连一套能拿出来的茶具都没有,后来还是她让清书送了一套过来,才有了今日她能拿着茶杯安安生生喝茶。 这时候看到粗瓷碟子里同样粗糙的茶点,她看向郗昭,满脸的不敢置信,“九妹妹竟然就吃这样的东西?” 这话问出口,郗昭还没有说什么,春杏当先慌了神,这其中的猫腻她最清楚不过,二夫人这样吩咐,她们当然就得这么办。 “是有些仓促。”郗昭浅浅一笑,“我平常不太喜欢吃这些,这院子里的人也没个巧手的,素日里食材备得也不齐全,今日四姐姐忽然造访,她们一时间慌了神,手底下出了什么差错也是在所难免,四姐姐别见怪。” 郗晗原本是想说些什么,但这时候也还是将话头咽了回去,只有些怜惜的看着她,说,“便是她们做不好,你也总应该说出来的,咱们郗家的女儿难道连口像样的东西都吃不成吗?便是二婶婶事务繁忙,你也总该来找我,自家姐妹,难道还有不帮的道理?” “四姐姐说的是……”郗昭垂下头去。 “这样吧,回头我去找母亲说说,让她送个会做糕饼的小丫头过来,你也是知道母亲的,这方面总是喜欢亲自做,她们也没有勇武之力,刚好在你这里施展施展。” “那就更要谢过四姐姐了!”郗昭欣喜非常,“到时候可要让她们都跟着学一学,将来出去了,也好有个技艺傍身。” === “你的意思是……马侃还有副业?”简善元附身支着桌案,看着站在殿内的苏宇旷,满脸的不可置信,“他一个苑马卿能有什么副业?出去卖马肉?” “万岁,先前臣曾说过初六之事不妥,如今臣觉得,哪怕钦天监之后又提出什么好日子让万岁出宫,万岁都不能应允。” “这又是为何?”简善元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文孝,又重新转过来。 “因为苑马卿。”苏宇旷语气平和,“马侃身上有秘密,臣虽然擒获了他身边的随从,但要从那两名随从口中听到有用的消息却并不是一两天就能办到的。” “苏首辅的意思是……”简善元慢慢向后靠过去,慢慢开口说道,“这位苑马卿身后站着一个人,若不解决了这个人,朕就算出宫也解决不了什么?” 苏宇旷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甚至还会危及万岁的性命。” “竟然这样严重?”简善元吓了一跳。 “万岁如今更不宜轻举妄动,当初天柱大将军一家出事,原因至今没能查明,臣虽然一直在追查,却始终没有头绪,足以看出这其中的水深,如今敌暗我明,万岁更应该谨慎才是。” 说到天柱大将军,简善元长长的叹了一声,“大将军殒命,实乃我朝一大损失,只是当初那样的情况之下,除了大将军之外,竟然再没有第二人可选……” 苏宇旷也沉默了,天柱大将军正是郗道琛,也是……郗昭的父亲。 简善元也想到了这一层关系,他整了整神色,问苏宇旷,“听说天柱大将军的女儿回来了,你与她原本就有婚约,可有打算将婚事办了?”末了又摸了摸鼻子,期期艾艾说道,“苏首辅成婚,朕也应该表示表示,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朕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送,你若是不嫌弃,我就写一幅字来贺。” “谢万岁。”苏宇旷躬身行礼。 简善元略一挑眉,“日子可有定下?这毕竟也是一件大事,不如由朕来下一道赐婚的圣旨,借此来给天柱大将军的女儿再抬一抬身份?” “这件事情不急。”苏宇旷阻止道,“前些日子臣去郗家商议过此事,只是听郗家二夫人说,郗九姑娘回来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得好好调养一段时日。” “这样啊……”简善元略带关切的道,“到底是女儿家,又出了那样的事情,是该好好修养修养。” === “你这身子总这样也不行,还有这住的地方……”郗晗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没有哪家的姑娘是这样住的,你就是性子太好了,底下的人做什么你都不管,养得他们个个都是偷懒耍滑的,我看这样吧,这几日你就跟我住在格物小院,我去找母亲说说,让她找人来重新帮你归置归置,好好的千金小姐总住在这样的地方像什么样子?” “是婢子们的错!”春杏忽地跪下去,大声说道,“都是婢子们偷懒,还请四姑娘开恩,千万别告诉三夫人。” 郗晗看了她一眼,冷笑了一声,“这话从前你怎么不说?” 春杏将头伏得更低,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郗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郗晗,笑道,“四姐姐也不要动怒,是我同她们说不忙着布置,这院子要收拾出来不是一两日就能做到的,还有好些东西要处理,她们便是再能干,也生不出八只手来,倒不如慢慢的,也省得再出差错还要重新再做。” “你就是脾气太好了。”郗晗伸出手在她额上点了一下,“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先回去了,哦对了,”她握着郗昭的手,嘱咐了一句,“最近有些变天了,你身子弱,要多注意着些。” 第六十七章:跟踪 郗昭是在两天后才终于完全明白了郗晗那天临走时说的那句话的。 她只猜到了一层,郗晗应该是想要提醒她注意田氏那边的动作,他们三房与二房从来都不是一条心,这两年一直在暗中互相争斗,只是谁也没讨到便宜而已。 如今她在郗家,以一己之力维持两边之间微妙的平衡,毕竟他们都在盯着苏家这块肥肉,只要她在一天,对方就不会有什么机会。 但是现在田氏正在打破这样的平衡,那么三房就一定要想法子保下她。 所以当她接到赖昌英递进来的名帖,邀请她去喝茶的时候,她终于彻底明白了郗晗那句话的意思。 她让她小心赖昌英。 === 凤栖自那天来过以后,就一直在温府上养伤。 凤栖伤得有些重,那天来见她,也不过是强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来让她放心。 之后的一天晚上,郗昭收到一封信,信上详细罗列了有关赖昌英的情况,比如他如何强掳民女,如何诱骗赌徒,信上还说,他私下里养着一帮小混混,专门替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又在背地里倒腾早已被朝廷明令禁止出售的五石散,以此残害了不少人。 如今赖昌英请她喝茶,绝不会存什么好心思,甚至……郗昭猜测他根本是想借自己为饵,另外达成一些别的什么目的。 赖昌英并不看好同她之间的亲事,赖夫人也是,所以他们母子在言语行动间总是带着一股子冒犯,就仿佛他们愿意接纳她,是一件需要她时刻感恩戴德的一件事。 凤栖不在身边,她周围就是群狼环伺,温如意虽然另派了一个人来保护她,但到底是个男子,行动间有着诸多不便,就只能在外围看顾她。 郗昭有些忐忑,却也只能随机应变。 与她同行的自然还是春杏,出行的马车是赖家准备好的,就停在郗家的大门前,那辆车很是显眼,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暴发户似的感觉,赶车的车夫戴了一顶宽大的草帽,帽檐一直遮住眼睛,看不清长相,郗昭心中咯噔一下,经验告诉她,这个车夫一定有问题。 她在马车前迟疑了一下,春杏在身后催促,“姑娘快上车呀?别叫赖公子久等。” 左前方有人冲着她点了点头,郗昭回看了他一眼,在春杏的搀扶下上了赖家的马车,正巧另一辆车打旁边过,有风吹开了车帘,里面的人顺势向外瞥了一眼,从他那个角度正正好好看到郗昭的脸,他一愣,敲了敲车厢,车夫勒住缰绳,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做。 等赖家那边的车夫一扬马鞭,这边车内的人沉声吩咐道,“跟上那辆车。” 车夫调转了马头,跟着方才的那辆极其招摇的马车走,又刻意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确保前面的人不会怀疑自己被跟踪。 === 苏宇旷并不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在素月楼遇上的那个女子的长相,虽然那天她画了极夸张的妆,将自己刻意的向着梅仙的方向靠拢,但那毕竟不一样,所以当他再次看到她,他立刻就在心中确认,他没有认错。 与她一道的那个小丫鬟失了线索,如今她主动送上门,苏宇旷自然不会放过,只是……他回想了一下刚刚的那条街,当时应该是经过郗家,她是从郗家出来以后上的车,难道……她是郗家的人? 会是郗家的谁?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随即又被他打破,郗家不可能教出敢去素月楼那样地方的姑娘,且不说别人,便是天柱大将军就不会,他听说那是个规矩到近乎刻板的人——而那个女子太过大胆,全然是南辕北辙的差别。 === 马车并没有越走越偏,郗昭一路注意着街边,到处都是热闹的人声鼎沸的场面,春杏一副非常期待的模样,路上时不时的问她,“姑娘,那位赖公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郗昭在心中嗤笑一声,不是什么好人。 但话却不是这样答,赶车的是赖家的人,她们在车内的交谈,说不定车外的人时刻都在注意着,当即也只是模棱两可的说道,“是个……很威武的人。” 春杏的眼睛更亮了,“是像托塔天王那样魁梧的人吗?”先前去温家赴宴,她和夏荷偷偷溜去了城隍庙,在那儿看了一出哪吒闹海,扮做李靖的是个魁梧大汉,春杏自回来以后时不时就会念叨到他。 “也许是吧。”郗昭没有看过那场戏,于是也就不知道那位托塔天王是怎么个魁梧法。 马车并没有行进多久,车子确实停在一处茶楼门前,这是一处极具规模的茶楼,门前还专门摆着两个黑漆叉子,两个小厮迎过来,似乎是认得这辆马车,又殷切又热络,“赖公子又来啦!” 车夫咳了两声,顺势说道,“我家公子随后就来,还是老位置,公子吩咐了,要最好的茶叶。” “得嘞——”小厮说着就来掀车帘,“姑娘里面请!” 春杏先下了车,然后回身去将郗昭扶下来,那车夫也从车辕处下来,冲着她一抱拳,“还请姑娘稍候,我家公子在来的路上有些事情要处理,姑娘见谅,我这便去将公子接来。” 郗昭点了点头,然后跟着那小厮进了茶楼。 茶楼规模极大,小厮引着她们穿过茶楼正厅,径直奔着后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里面都是各家公子惯常坐着的地方,赖公子订下的包厢就在后头,是个清净的好地方,姑娘且随我来。” 茶楼后面是一处园子,迎面走来一位花枝摇曳的女子,见到郗昭以后了然的笑了一下,问那小厮,“还是老一套?” 小厮笑嘻嘻地答,“瞧姐姐说的,可别吓着我们。” 那女子白了他一眼,兀自走了出去,郗昭心中疑惑,等进了包厢,看着那小厮从外面关上门,她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 方才在马车里的时候,她还没有露面,这小厮怎么就知道马车里坐着的是个姑娘了? 第六十八章:守株 这样想着不免格外留意周围,茶楼后面这一处园子倒也随性,有江南的风韵,她被带进来的这处包厢隐在一丛竹林后面,窗外临着一小片水塘,有别处的乐声借着水音儿传过来。 屋子里布置清雅,临窗的位置摆着根雕茶桌,竹影投在窗棂间,天然就是一副写意画。 春杏在屋子里走了两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不住的叹道,“这里真好,我原以为这样的布置只会在三夫人的格物斋才能看到,没想到在这里竟然也能看到类似的摆设,只是这里的东西不及格物斋的好。” 郗昭垂眸看着那张根雕茶桌,想,这里的东西虽然不算上品,倒也是极为难得,不过……她在心中冷笑一声,格物斋从前可不是这样的,何氏跟着她母亲学了不少东西,当初格物斋重新归置,何氏还没少往蓬莱苑里跑,如今倒是装出一副清高的样子,真是……时过境迁,什么人都能装上一把。 她推开窗子看了看外面,外面空无一人,就连方才那将她们带进来的小厮也不见了身影,春杏也意识到不对,再看向郗昭的时候就带了一点慌乱,“姑娘,我们进来这么久,似乎连杯茶都没见人端进来,这里……不是茶楼吗?” “方才那小厮出去,你可有听见他说过什么?”郗昭问。 春杏仔细回想了半晌,摇了摇头,“那小厮出了进门之后说让姑娘在这里等一等之外,再没说过别的。” === 这事情不太对,就算是要等,也不应该是这样的等法儿,郗昭想到这里走到门边推了一下门,门纹丝未动。 应该是有人自外面将门上了锁。 她这一下没有推动,春杏见状,快步走过来,狠狠的一推—— 门仍旧没有动。 “难道是方向不对?”春杏小声嘀咕了一句,复又往回拉了一下,门仍旧没什么反应,她这会儿才相信自己是被人锁在屋子里,一时之间就更是惊慌,扭过头来焦急的看着郗昭,“姑娘,这是……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将我们锁在这里?赖公子不是递了帖子邀姑娘过来喝茶?姑娘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下帖子的根本就不是那位赖公子?” 应该是没错的,只是中间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否则郗晗那一日不会特地来提醒她。 有没有可能……其实赖昌英的确是给她下了帖子,也的确是邀她出来喝茶,这件事也确实是经了田氏的手,只不过这是一个障眼法,赖昌英的真实目的未知,但他必须先困住她? 那车夫后来去了哪里?小厮事先是不是知情?还有一开始她们进这院子之后遇上的那位姑娘……她的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还是老一套? === “该出来了吧?”赖昌英坐在二楼临窗的位置不住的看着郗家大门的方向。 “公子再等一等,小娘子们出门总是比较麻烦的。”身后的小厮一脸谄媚,“再说……六姑娘打扮得好一些,公子看着也高兴啊!” 赖昌英“嘿嘿嘿”的笑了几声,抬手指着小厮,肿泡眼笑眯成了一条缝儿,又随手从腰间解下个金坠子来扔给他,“会说话,重重的赏!” 小厮接过那金坠子乐得合不拢嘴,连声说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你再跟我说说,六姑娘今儿会穿什么衣裳出来?”赖昌英摸着下巴,色眯眯的仍看着郗家大门的方向,脑子里已经开始勾画两个人见面之后的场景,于是笑容就也愈发的夸张。 小厮咽了一口唾沫,咧了咧嘴,“这小的哪能猜到啊,不过公子觉得……六姑娘会什么出来?” “我觉得会穿红的出来。”赖昌英砸了咂嘴,“我就喜欢看她一身红衣又艳又辣的样子,那才够劲儿,不像他们家九姑娘,穿那么素,一看就是个不懂风情的。” “郗家九姑娘也……挺好看的吧……” 赖昌英瞪了他一眼,“要么说你完蛋呢,那么个硬邦邦的冷美人有什么劲儿?就算躺到床上说不定都不会动一下叫一声,摸着跟个死尸似的,啧啧啧……瞅瞅你这幅德行,白跟在我身边这么久,这么没见识!” 小厮似乎抓到了什么重点,面带钦佩的看着赖昌英,“公子竟然已经尝过这位九姑娘的滋味儿了吗?公子威武!” 赖昌英懒得理他,不过经他这么一提醒,他心里忽然就跟猫挠了似的,不知不觉就开始思考起某种可能。 万一是个表里不一的冷美人……呢?等这边的人弄到手,他可要好好验一验…… 他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胡思乱想,目光飘飘忽忽地望着街上,手里拿着的茶杯不知不觉也已经喝得只剩下茶叶,忽然听到小厮在旁边一个劲儿的提醒道,“公子!公子!六姑娘出来了!” 赖昌英赶紧回过神来,向着大门的方向定睛看去,从里面慢慢出来一辆马车,车檐上挂着的鎏金香球不用挨着就已经能想象出那会是什么香气,马车走得很慢,跟在车子边上的是个小丫鬟,挽着双环髻,穿一身嫩黄色的衣裙,正是郗昙身边的腊梅。 赖昌英自上次离了郗家之后就一直在托人打听郗昙,得知这些日子她总会去永福巷的瑶琴馆听琴,等车子驶出视线,赖昌英立刻站起身带着人看似不紧不慢实际上风风火火的往外赶,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特地从一个朋友那里借了一辆很是朴素的马车,一上车就急声轻喝,“快快快,就跟着前面那马车走,注意着些,别让人发现了!” 车夫应了一声,赶着车小心翼翼的往前走,几个小厮跟在车后一路小跑,每个人身上都别着一串钱,算是赖昌英给他们的封口费。 马车行到一半,就看见前面的那个车夫忽然将车子停下来,下车之后向着车厢内说了句什么,然后转了身进了一旁的铺面,跟在车边的腊梅不住的张望着,赖昌英见状,敲了敲车壁。 第六十九章:下手 混乱只在一瞬间,不知什么地方放了一挂鞭,紧跟着又猛地窜出来一匹马,那匹马疯了似的东奔西跑,接连撞上街两边支起来的摊子,这番动静下来,街上连人带马惊动了一串,众人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忙着收拾自己被撞散了架的摊子,有人抱着摔坏的东西放声痛哭,有人终于想起来要去拉住那突然受惊的马,但奈何追不上,就只能跟在后面吆喝。 惊马被这样的阵仗吓得更加惊慌,一路冲过来,好在斜地里冲出来一位好汉,拽住了缰绳死死地拉住那匹马,让它不会再到处乱跑,周围的人也围过来,将这一处地方堵得水泄不通。 郗家拉着车的马也跟着受了惊,前蹄抬起来,身子一甩,也不知怎的就脱离了缰绳,马车没了牵制向着一侧翻出去,原本停着的位置还算空旷,但经过了方才这么一遭,周围破东烂西散了一地,又有人时不时的朝这边挤,车内的人顺势摔了出来,正是郗昙。 腊梅原本是在一旁等着的,混乱发生的时候她正打算将郗昙扶出来,免得到时候冲撞了受伤,结果她才刚刚一动,忽然被人拉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失去了意识,这时候街边混乱,大家都顾着自己跟前的一亩三分地,于是就也没有人注意到众目睽睽之下有个人就这样失了踪影。 郗昙在摔出来以后喊了一声,“腊梅!” 没有人应她,她这一下摔得不轻,伏在地上缓了缓才能慢慢的起身,身前忽然响起一位老妪的声音,“姑娘没事吧?”说着就将郗昙从地上扶起来。 郗昙一脸感激的看着她,“多谢婆婆……” “这边乱得紧,我看姑娘身边也没个人跟着,若是到时候再被谁挨了碰了可不好,不如这样吧,我家的铺子就开在这附近,姑娘先去我那边喝杯茶水,老婆子再帮着姑娘找一找身边的仆从,姑娘看这样可好?” 郗昙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街上确实很乱,虽说受惊的马已经被控制住,但她自家的马却因此不知道跑去了哪里,腊梅和车夫应该都被人群冲散了,她就算在原地等,这里这样乱,总也是不好,因而点了点头,再次道谢道,“多谢婆婆,那……我就跟着婆婆去吧。” 老妪闻言很是高兴,扶着郗昙顺着人群的缝隙走出去,然后贴着边儿进了一处巷子。 这巷子里可不像是有什么像样的铺子的地方,郗昙越走越觉得不对,停下步子,挣脱了一下,“婆婆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一直抓着她手臂的老妪并没有回头,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味道飘过来,一方帕子蒙上她的口鼻,郗昙一惊,才要挣脱,那味道已经吸了进去,她只觉得昏昏沉沉,眼前景致变得模糊,她控制不住的向下倒去,却并不像是落在地面上。 有人接住了她,可她已经看不到接住她的是谁了。 === 赖昌英抖了抖肩膀,马车内空间宽敞,怀里温香软玉,他的嘴角控制不住的向上扬——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便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原本想着先将郗家那车夫支走,再趁着那叫腊梅的丫鬟不备抢先赶走马车,结果那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马倒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只从中稍微改变了一点计划,就将整件事做得天衣无缝——当时街上那样乱,有谁还会注意到这样的小事儿? 他只恨不得现在立刻就生出翅膀飞去水连音,为了这一天,他可是上上下下没少打点着,甚至连茹儿姑娘的从良会都不参加了。 想到这儿又觉得有些可惜,茹儿姑娘这次若从了良,自己以后可就再也不能在素月楼内看到她了,一想到那样千娇百媚的一个美人儿从此就要困在深宅大院,最要命的是往后天各一方,佳人难觅,立时就觉得不是滋味儿。 这样一想,手上一动,又想起来自己怀里还有个美人儿,美人儿身上不知道笼的什么香,一阵一阵的闻的让人心痒痒,他从来不做君子,只是觉得这会儿车厢狭小,恐怕施展不开,再平白破坏了他费这么大力气花的心思! “再快着些!”他催促着。 车夫将马鞭扬起来,照着马背一甩,马车在街巷中穿梭,直奔水连音而去。 === 外面一直没有动静,郗昭将包厢四周看了看,这个地方真是绝妙,三面环水,就只有门口的哪一条路通向外面的园子,而她不知水深,因而也不敢贸然行动。 这时候再联想起那封信上的内容,还有花娘的那句话,她猜……赖昌英怕是常常是用这样的伎俩,只是她有些不明白,若是要对她下手,他为什么始终不出现? 是要耗掉她的精力吗? 也许是的,这里没有水,也没有任何能够入口的东西,屋中摆设虽多,却大多华而不实,她慢慢坐下来,盯着门口的方向看,如果有一线生机,那就只有利用好开门的这一瞬间。 春杏已经完全慌了,她开始哭泣,又是后悔又是埋怨,如果她不是做了郗九姑娘的贴身侍女,这会儿哪里需要经历这样可怕又熬人的时刻?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脚步声,有小厮谄媚的声音响起,“公子,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只等着公子进去了。” 然后是赖昌英的声音,有些喘,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听脚步声也有些重,还有人关切的问,“公子可要我们帮着搭把手?” “去去去——”赖昌英很是不耐烦。 有人将包厢的门打开,先进来的是那小厮,脸上仍是十足的谄媚,进门以后弯着腰,等着赖昌英进来。 先看到的是一身红,等再细看,就看见赖昌英抱着郗昙一步一晃的走进来。 “是六姑娘——”春杏发出一声惊呼。 赖昌英走进来,冲着郗昭抛了一个非常刻意的媚眼。 “让九姑娘久等了。” 第七十章:虎口 郗昭这回也算是彻底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了,难怪一开始赖昌英并不露面,他是在等郗昙。 郗昙这些日子总喜欢去瑶琴馆,瑶琴馆虽然不是京中最大的乐器行,但里面却有着不少珍品,经常也有许多名家来瑶琴馆抚琴,并将自己抚过的琴配合一些典故杂糅在一起,继而趁着余热当场贩售。 有不少人因为这种形式头脑发热买了不少的东西,郗昙也是如此。 看来赖昌英为了这一次做足了准备,也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手段,郗昙失踪这样的事,想必田氏是绝对坐不住的—— 田氏……田氏! 一个念头在她的脑子里飞快的转着,郗家从前与赖家并无交情,为什么田氏忽然之间就同赖夫人交好?是因为当初在广云台,郗昙与窦八娘比了一场捶丸,狠出了一回风头,赖夫人看中了郗昙,当即就来求亲。 田氏当然不可能同赖家结亲,所以这差事才落在了她的头上,但既然田氏可以打这样的主意,赖夫人未必就没有其他的打算,赖家在朝中并无建树,赖大志能拿得出去的头衔——所谓的翰林学士也不过是个捐来的虚衔,但凡是排得上名号的世家根本不会看他一眼。 但如果赖家同郗家结亲,依着郗家如今的地位,虽然比不上当初郗昭父亲还在的时候,到底也算是清贵人家,赖家便是捡了个大便宜,有郗家的提携,赖大志这位假翰林或许不会再有什么发展,但赖昌英这个女婿完全能够得到提携。 可郗昭已经是失了势的长房嫡女,即便她的婚事由田氏做主,也说明不了什么,她就是 一枚随时可以被抛出来的弃子,当然不及田氏的亲生女儿管用。 然而明面上两边已经过了招,赖家话语权不高,就只有听着的份儿,可私底下若是有什么小动作,将赖昌英与郗昙凑在了一处,再将事情宣扬出去……那个时候局势可就不一样了。 田氏为了颜面,只能向赖家低头,而且郗昙不能为妾,田氏也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做妾,原本这件事里可以没有郗昭什么事的,但架不住她如今也被困在这里…… 她再怎么仇视郗家余下的那些人,这时候也不得不为自己和郗昙感到悲哀,堂堂郗家的女儿,竟然就这样被人陷害沦落至此,还要一妻一妾的共同去侍奉赖昌英这样的丈夫…… 她决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可事实却是赖昌英为刀俎她们为鱼肉,这包厢里里外外都是赖昌英那边的人,郗昙又是昏迷状态,春杏虽然长得很壮,可到底也是个女子,单凭她们三个,怕是根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 赖昌英将郗昙放在屋内的那张八仙桌上,搓了搓手,满脸的兴奋。 “九姑娘不必害怕。”这时候才终于有功夫顾及到郗昭,他向着她这边慢悠悠的踱过来,“你们姐妹在一块儿,这便是有人同你作伴啊!” “赖公子这是……”郗昭努力营造一种强装镇定的样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有些糊涂,试图以此来降低赖昌英的警惕。 “九姑娘想知道?”赖昌英猛地向前一扑。 郗昭想旁边闪去,赖昌英这一下扑空,反倒是兴致更盛,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发出一声响,转头看向郗昭,忽然就笑了,“九姑娘不妨多躲避一阵子,这样才更好玩儿。” 春杏已经缩在了角落里,好在这时候也没人注意到她,就算是偶尔扫到她,也并没有拿她当回事儿。 “赖公子的帖子上说的是邀我吃茶。”郗昭又往旁边躲了一下,躲在屋子里的隔断后面,“你就不怕……就不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赖昌英一脸邪笑的打断了她的话,“九姑娘没尝过云雨的滋味儿吧?今儿就来尝一尝,保准让你难忘!” === 八仙桌那边终于有了动静,郗昙捂着头半坐起来,仍有些搞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但是她看到了郗昭,于是开口向着郗昭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郗昭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回头扫了一眼,见郗昙醒了,也顾不上说话,只时刻注意着赖昌英的动静。 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这屋子里还有赖昌英带进来的家仆,只要赖昌英一声令下,不用他亲自动手,她们就已经被人制住了,之所以没有动作,也不过是赖昌英还沉浸在这场戏弄笼中鸟一般的游戏里。 “六姑娘也醒了。”赖昌英笑了两声,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也变得猥琐,“二位姑娘都是千金小姐,想必是不熟悉这些的,不过你们别怕,哥哥教你们,只要你们……听话,乖乖的听话……” 郗昭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哆嗦,郗昙的意识也终于完全归位,她先是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在发现衣襟像是被人解开又拢上的样子之后,她攥紧了衣领,发出一声惊叫,“啊——” 她从八仙桌上跳下来,警惕的看着周围,又看向赖昌英,满脸的惶恐,“你!你要做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然是我请姑娘来的了。”赖昌英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牙,然后咽了一口口水,一脸的垂涎,“姑娘莫怕,我会怜惜你们的。” 说着他大步走过来,力气极大的将郗昭与郗昙扯在一块儿,然后转身往里面带进去。 郗昙动作幅度极大的挣扎,连打带踹,却分毫都不能奈何他,反倒是激得赖昌英呼吸更紧。 郗昭相较之下就显得很是淡定,她在等机会,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温如意新派给她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这里藏龙卧虎,让那人找不到机会,不过他既然已经知道她被带来了这里,定然会全力搭救,所以她要做的除了拖延时间,就是让自己镇定下来,不要自乱阵脚。 赖昌英动作粗鲁的将她们都摔进床帐里,底下的被褥铺得极厚,人躺在上面,还能感觉到一点弹力,接着她听到赖昌英对着外面说,“你们都出去,别扫老子的兴!” 第七十一章:得救 仆从们非常自觉的退了出去,赖昌英翻身上来,兴奋地搓了搓手。 郗昙吓得哭花了妆,这时候仍不忘抬出自己的父亲来,“我……我父亲是正四品指挥佥事,你若是敢动我,我父亲定不会饶了你!” 赖昌英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姑娘这样说,倒是叫在下好生害怕,不过等你我成就一番美事,岳丈大人哪里会舍得让他的女婿受委屈呢?六姑娘你说……是不是?” “你无耻!”郗昙尖声叫道。 “美人儿……”赖昌英动作粗鲁地摩挲着郗昙的脸颊,“你看看你妹妹这会儿可什么话都没有说,比你懂事多了,我的耐心有限得很,你若是惹恼了我,到时候吃苦头的可还是你自己,爷若是高兴了顾不上你,下手又没个轻重,真的伤到了可别怪爷不疼你……” “郗昭!”郗昙的火力还是转向郗昭,“一定是你!就是你!是你害我!”她怒不可遏,又奈何不得此刻不断在她身上“兴风作浪”的赖昌英,只能怒瞪着郗昭,“若不是你,我怎会沦落至此!你等着,我就算是死了,也要将你拉下去陪葬!” 郗昭趁着赖昌英不备,冲着她摇了摇头。 这时候也只能自救,但自救也要讲究方式和方法,如果一上来就激烈的反抗彻底将人激怒,谁也不敢保证最后会面临什么,但是郗昙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仍旧怒骂着,不断的挣扎着。 赖昌英眼看着就没了耐心,在郗昙第二十八次骂他是个王八蛋之后,他扬起手,用力地甩了她一个巴掌。 赖昌英那蒲扇似的肥手扇下来,郗昙哪里顶得住?半张脸瞬时红肿起来,偏偏赖昌英在打过她之后又仔细端详了半晌,不无可惜地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我就说六姑娘应该乖一点,惹恼了爷,吃亏的还不是自己?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肿成了这个样子,也怪倒胃口的……”他有些为难,目光又转向郗昭。 “九姑娘真是好胆量。”他说。 郗昭被他钉住,丝毫动弹不得,只能顺势软着嗓音,战战兢兢的道,“还请公子……轻些……” “郗昭你无耻!”郗昙在一边吼道。 赖昌英倒是大笑起来,动作愈发孟浪,“好好好……爷这就来怜惜你,别急别急,一个个儿来……” 压着她的那只手有松开的征兆,郗昭在心中模拟着之后的动作,她的头上别着一根簪子,只要赖昌英松开她,她就立刻起身拔出簪子刺进他的喉咙! 这时候她已经不去管其它什么条例了,既然没有人来救她,那她就自救。 反正她一直都算是苟活于世,如此也正好能去泉下与父母兄弟团聚。 ===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声音很大,伴随着阵阵人声,“里面有人吗?在下有要事求见,还请里面的人开门!” 这声音连续不断,因为距离并不远,所以即便最初几声不曾留意,这会儿也不得不听见,赖昌英烦躁的向着床帐外面喊了一声,“谁啊?”下一句是向着他带来的家仆喊的,“你们都是死人吗?爷在里面干什么你们不知道吗?不知道拦着吗?” 外面没有什么别的动静,仍旧是接连不断的敲门和叫门声。 “在下有要事求见,还望郎君开门!” “里面有人吗?在下有要事求见,还请里面这位郎君开门一叙!” “郎君可听得到在下说话?请郎君开门——” 一声接着一声,虽然这声音在这个时候听来犹如天籁,却又让郗昭联系到另一种声音——夏天挂了满树的蝉。 === 赖昌英看了看她们,又实在是无视不掉门外的声音,只能不情不愿的起身,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出去,他没什么好气儿的打开门,同时斥道,“谁啊?有什么事情不能等下再说,还让不让人——” 一句话没能说完,他的气焰已经被自行吞了回去,甚至还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本中气十足的声音也开始发抖,“你你你……你们是谁?你你你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知道……我是谁么?”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学着赖昌英的语气结结巴巴的说,“我我我我们……是大侠,我我我……我们替天行道,你你你……你是谁、谁啊?” 另一道相对沉稳的声音响起来,“屋子里是谁?”这是在问赖昌英。 “是……是……”赖昌英没什么底气的答,“是我从素月楼带出来的花娘……” “巧了。”先前那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我对素月楼的姑娘们都特别熟,你将她们叫出来让我认认,看看究竟是不是素月楼的花娘。” “啊……我记错了、记错了!”赖昌英赶紧改口,“不是素月楼的,这回是别的地方带出来的……” 之后又有第四个人的声音响起来,低沉的如同在空旷之地奏响一声空弦,“将人带下去吧,别扰了主人家的生意。” “是。”另外两人齐刷刷应了一声。 === 郗昭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面色忽然一变,她记得这个声音,是那个在梅仙居被她错当成马侃之后又差一点折在他手里的那个人。 凤栖就是在这个人手下受的伤。 有脚步声渐近,郗昙终于回过神来,她近乎祈求的对郗昭说,“挡住我,别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 郗昙这时候除了被赖昌英打肿的半边脸之外,身上衣衫也凌乱得不成样子,郗昭这边倒还好整理一些,她坐起身来将一旁的锦被拉出来盖在郗昙的身上,自己面朝里,理了理衣服。 外面的人走到距离床帐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温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郗昙是绝对不能出声的,郗昭不知道进来的这个人会不会认出自己的声音,只得尽量将声音压低,又放轻,“多谢公子相救,我们……并无大碍。” “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姑娘们移步。” “六姐姐,我们出去吧。”郗昭轻声对郗昙说。 第七十二章:离开 郗昙在被子里艰难地点了点头。 “公子仗义出手,我们姐妹本应该是立即向公子拜谢行礼的,只是如今……多有不便,还请公子见谅,容我们稍作整理再出来与公子道谢。” “在下就守在外边,若有什么需要,姑娘尽管说。”说着就走了出去,留给她们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 === “六姐姐可还能起身?”郗昭等那人彻底出了包厢,才对仍藏在被子里的郗昙说道,“今日之事蹊跷得很,有什么话等我们回去再细说,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六姐姐先起来收拾收拾,方才那位公子毕竟只是一时之间将赖昌英处理了,之后如何还不好说——” 郗昙“忽”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她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因为哭花了妆,又被赖昌英打肿了半张脸,看上去很有些狼狈,她狠狠地瞪着郗昭,想要开口,却又扯动了伤处,“嘶”的一声,等她稍微缓过来一点,才怒目向着郗昭,说,“这件事我和你没完!” 郗昭有些无奈,明明在这件事中她也是受害者,怎么到了郗昙口中,就仿佛是她与赖昌英合谋? 果然下一句就听到郗昙说,“你和赖昌英两个狼狈为奸我不管,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这样下作的手段用在我的身上?” “六姐姐。”郗昭面色一沉,“事情究竟如何你还并不知情,我也说过了,这件事等咱们回了府自然会说明,如今最要紧的是离开这里,若是六姐姐再这样耽搁下去,我可不敢保证门外的那位公子还有没有耐心继续等下去。” “你——你威胁我?!”郗昙的气焰重新升上来,跪坐起来,也不顾自己衣衫不整,与她视线持平,“若不是因为你,若不是你与那畜生议亲,若不是你带着他在咱们家乱转,我哪里会遇上他?又哪里会这样不明不白险些被他玷污?!” “若这样说,还是二婶婶先提了出来,让我带着他在园子里转一转。”郗昭说到这儿止了声儿,语气稍微缓和一点,“六姐姐便是要怪罪,我便也还是那句话,你说是有什么委屈,大可先回去再说,横竖有二婶婶为你撑腰,但是在这里,你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孰轻孰重,六姐姐自己选吧。” 郗昭说完没有再理会她,起身下了床,她的衣衫并不十分凌乱,而且因为早先有郗晗提醒,所以她出来的时候衣着也相对简洁,稍微整理一番便可。 她面向里面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仍看着郗昙,但她没有催促,有些事情得需要郗昙自己先想明白,否则她若是强加干涉,只会适得其反,到时候郗昙若是不管不顾直接在这里耍起了性子,惊动了外面的那个人,她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她不知道外面那人会不会认出她来,但是她不能露出一点破绽,不能被他察觉到任何她与当日在梅仙居时候有相同的地方,这样才会将那件事情掩盖过去,便是在形貌上让他有所怀疑,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 郗昙稍微冷静下来之后也意识到这里并不是什么能够久留之地,所以她也没有再闹,只沉默着整理自己的衣衫。 她今日原本是去瑶琴馆听琴的,纪南庭这些日子总去那边,有了之前两次的经历,她不再如最初那样冒失,而是换了策略,先从不动声色的接近他开始。既然他喜欢听琴,那么她便也喜欢听琴,便和他去相同的地方,听相同的琴音,看相同的风景,然后再找机会慢慢的同他靠近。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她吃了两次心急的亏,所以从第三次开始,她必须得稳住自己。 然后她也终于意识到今天这件事的不对劲来,她母亲为郗昭安排的相亲,即便开始的时候她不知情,之后自然也是知道的,她对于这样的安排除了最初为郗昭感到有些可惜之外,也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是她猜郗昭应该是不愿意的——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同赖昌英那样的人共度一生。 有些事总要弄明白,而且郗昭说得对,在这边耽搁一分,就多一分的麻烦,想到这儿,她整理的动作又加快了些。她出门的时候穿了极复杂的裙子,这会儿难免会手忙脚乱,等她整理妥当,刚要迈步走出去,又忽然顿住,目光看向郗昭,冷声冷语地问她,“有帕子吗?” 她如今这副样子是不能轻易示人的,而她的帕子不知在何处遗失,就只能寄希望于郗昭。 郗昭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又向后退了一步,防止她突然的发疯。 等郗昙将自己的脸蒙好,这才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先走,郗昭呵出一口气,整了整神色,当先走了出去。 === 门外果然就是那日同她在梅仙居交过手的人,因为事先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心理的准备,所以她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反倒是那人在看到郗昭出来以后小小的诧异了一下。 如今尚是白天,郗昭将这时候的他同记忆里烛火下的他暗暗对比了一番,觉得上天在皮囊这方面对他真是不错,简直可以说成是得天独厚。 只是不知道这位究竟是何许人也。 “二位姑娘别怕,方才那人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只是在下不能保证出去以后会不会平安无事,所以还请二位姑娘再恕在下唐突,敢问姑娘家住何处,在下也好护送姑娘们回府。” “我家在宁安巷,承蒙公子搭救,本应在请公子到家中吃杯茶,只是我姐姐实在是受惊过度,回去之后需得立即请大夫来看看,届时招待不周,反倒不好。”郗昭说到这儿向着那人行了一个大礼,“公子搭救之恩,我们姐妹定然铭记于心。” “姑娘不必多礼,也请姑娘放心,在下今日只是在这里吃了半日茶,并不曾听说什么事情。” 这便是答应替她们保守秘密了。 “还要委屈二位姑娘暂且乘我的车回去,我会让车夫将你们送到宁安巷口,之后你们可自行离去。” 第七十三章:罚跪 郗昭在回去的路上设想了一下回府之后的情景,但是她没想到田氏会不分青红皂白直接让她在郗家大门处跪着。 当时田氏得到消息之后是一路跑出来的,在这之前,跟随郗昙出门的车夫回到郗家将街上发生的事情同田氏说了一遍,而腊梅一直不见回来,田氏这颗心七上八下的,当即就命人四处出去寻找。汴京城这样大,事发之地当时又那样乱,所以一时之间也没个头绪,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转。 郗昭和郗昙是在傍晚时分才相互搀扶着进了郗家的大门,门口等着消息的人立刻飞跑进去回禀,田氏看到郗昙蒙着帕子的脸,心疼全写在了脸上,这时候再看郗昭,就仿佛看到了仇人,什么也没问,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一巴掌甩在了郗昭的脸上。 末了指着郗昭的鼻子骂,“小蹄子,你就是个扫把星!” 郗昭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正发着懵,脸上有些刺痛,想来是被田氏的指甲划到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看着田氏的时候眼前也阵阵发花,只看到田氏的嘴一张一合,满脸写着怨毒,等到她稍微有点反应过来了,就见万婆子带着人将她径直往后面拖,一路给她拖到了前院,面对着郗家的大门,之后又不知道被谁一脚踢在了膝窝上,她不受控制的跪下去,磕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立时就砸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就听到万婆子冷哼了一声,啐了她一口,说,“二夫人吩咐,让九姑娘在这里跪着赎罪,等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起来。”之后又俯身下来打量了她几眼,“啧啧”两声,“九姑娘也不要怪老奴下手重,只是方才看着六姑娘那模样,老奴也实在是心疼得紧,九姑娘若实在觉得委屈,不妨等之后一同去和二夫人说。” 说完她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对其他人说,“走吧,难不成你们也想在这儿跪着?” 其他人赶紧跟着万婆子往回走,没过多久,又从里面走过来两个婆子,一左一右站在郗昭身侧。 左面的那个一脸的不情愿,等在她身边站定了,才没什么好气儿的说道,“我们奉二夫人的命来替九姑娘数着时辰,二夫人吩咐,九姑娘先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之后再进去,二夫人还说,知道九姑娘身子弱,所以不忍心让九姑娘一个人在这儿跪着,怕跪出什么毛病来没有人管,九姑娘若是真的晕了,我们两个老婆子也只能拼了这身老骨头来将九姑娘抬进去,只是在这之前,还请九姑娘老实一些,乖乖儿的跪满了两个时辰。” “我要见二婶婶。”郗昭在这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也许是因为麻木。 “九姑娘,你还是先跪满了两个时辰再说吧,二夫人现在谁都不见,尤其是不会见九姑娘你,就算老身冒着被二夫人责骂的风险去为你通禀,也还是如今这个结果。”左边站着的婆子说完又上下扫了她一眼,“九姑娘这苦肉计倒是使得不错,知道二夫人看到六姑娘的样子一定会伤心,就赶紧将自己也弄得像六姑娘一样,我劝九姑娘还是省一省的,就算九姑娘心中对郗家再如何不满,也不能将气都撒在六姑娘身上啊!” 郗昭觉得可笑,不过这时候就算她想要说些什么,也不会有人会听的,就只能稍微感谢一下田氏的脑子——毕竟她还没有直接让她到郗家大门之外跪着,让所有来往的人看到。 === 恨吗? 当然是有的。 郗昭微微抬头看了看天,想,田氏应该被诊出有问题了吧? 那可是痨病,当初凤栖拿捏的分寸刚刚好,让田氏尚有医治的可能,虽然这些日子里府中没有透出一点风声,但田氏的面色不太正常却也是真的,而且那天田氏还命人悄悄将春杏叫了过去,想必也是在确认这件事情。 田氏可以让知情人全部闭嘴,但……如果郗道玦知道了这件事情呢? 依着她这位二叔的做派,定然会提前做一番应对之法,栖梧居那边可并不是什么风平浪静的地方,郗道玦与田氏也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琴瑟和鸣,只要让郗道玦知道一点田氏不好的消息,他定然不会再留着她在自己身边的,他可以休妻再另娶或是扶正一位夫人,但田氏若是离了郗家,日子未必会好过。 她打算给田氏一个选择的机会。 不过她今日所受的屈辱也不会这样容易就翻篇,就算让田氏有机会做出选择,结果也不过是在她为他们二房设计好的终局上再或轻或重的添上一笔什么。 === “送回去了?”苏宇旷坐在桌边喝茶,水连音这个地方景致好,茶也不错,只是联想起不久之前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着实让他生不出什么好感。 虽然水连音大门处的栀子灯上明明白白的罩着竹编的灯罩,过往的人心照不宣,于是就也没法用什么律令在其中做文章,只是到底还是让人觉得不痛快。 声色场所里,个人的意愿有时候并不会被别人考虑,来这里的人只为了寻个乐子,大家都是开门做生意,其中有些人做的就是这卖笑的生意,卖笑不分高低,客人也并不会明确的划分等级,只是这样将旁人诓骗进来满足一己私欲,说出去只会让人不屑,以及唾弃。 “送回去了,属下在宁安巷的巷口停了马车,又悄悄的跟在她们身后看着她们进了郗家,之后便回来了。” “郗家么……”苏宇旷又想起那个面容酷似梅仙居中与他交过手的女子,虽然她们之间除了有相似的容貌以外再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但他总是觉得……她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 只是他还没有找到而已。 “你们可有打探到什么?”这是在问苏令羽。 苏令羽赶紧答道,“郗家六姑娘走失,郗家人还在找,还有……赖家最近与郗家来往甚密,像是要……议亲。” 第七十四章:猜测 郗家与赖家议亲? 苏宇旷有些意外,郗家竟然会同赖家议亲?后来又一想,郗家并非只有三个嫡女,那些庶出女儿终归也是到了年纪,应该出阁了。 只是赖家看上去绝非良配,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被推入这么个火坑,还有……他救出来的那两位明显是被赖昌英用非常手段绑过来的,出了这样的事,郗家应该不会善罢甘休的吧? “你方才说……郗家六姑娘走失了?”苏宇旷忽然想到这一点,抬头问苏令羽。 苏令羽点了点头,“听说是刚出府没多久就失踪了,当时街上乱得很,惊了一匹马,那匹马将路两旁的东西破坏了不少,郗家六姑娘的马车当时正好经过那里,拉车的马也受了惊,六姑娘在混乱中失了踪影,她身边的那个侍女也是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苏宇旷回想了一下之前他看到的那两名女子,其中一个的衣着看上去极为华贵,另一人衣饰简单,全程也都是她在同自己交谈,这样一想,似乎与苏令羽口中的六姑娘和她身边的侍女相吻合。 八成就是赖昌英将六姑娘和她的侍女全都掳了来。 苏宇旷皱了皱眉,他对于赖家并没有多少印象,只知道赖家就赖昌英一个独苗儿,而赖家既然已经同郗家议亲,竟然还使了这么卑劣的手段来侮辱六姑娘,怕是从议亲开始就没安好心,打的就是六姑娘的主意。 不知郗家得知此事会如何处理,看赖昌英也不像是能够善罢甘休的样子,这样的人最是难防,他若是有心报复…… 郗家可是还有一位郗昭,天柱大将军的女儿……想必有些自保的法子吧。 === 夜色又浓了一分,郗昭跪在院中,两边负责看着她的婆子不住地敲着自己的肩膀,活动腿脚,时不时抱怨两声。 两个时辰早就过去了,但田氏那边还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郗昭才稍微动了一下,就被左边那婆子按住肩膀,“二夫人还没有让人来请,九姑娘就好生跪着吧,省得到时候又惹了二夫人不快,还要接着受罚。”末了还装腔作势道,“老婆子这样说也是为着姑娘好,我们两个老家伙尚能坚持得住,九姑娘年纪轻轻,总不能还没我们这把老骨头能坚持吧?” 郗昭没理会她,这时候冷静下来,她开始想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赖昌英那边未必会善罢甘休,他骤然吃了这么个亏,虽说不敢惹那个人,但对郗家恐怕还是会继续下手的。郗家虽说是高门大户,但最风光的时候还是她父亲在世的那会儿,如今的郗家就是个外表看上去光鲜亮丽的空壳子,也难怪赖家这样的人家会惦记。 郗昙未必会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清楚,而为什么赖昌英会将郗昙劫走……这个问题即便田氏去问郗昙,也未必能得到答案,就只能问她,因为赖昌英真正相邀的是她,她又是同郗昙一起回来,如今也只有她才能将前因后果全部讲清楚。 赖家那边既然敢这样做,就说明有了万全的对策,至于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做……郗昭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如今这个世上,有什么会比女子的声誉还要重要?他们只需要捏着这个被歪曲了的把柄,传一下赖家公子与郗家女郎的艳事,到时候还会有谁来同郗家结亲? 郗昭倒是不怕这些,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是对于田氏,甚至是无端受牵连的三房来说,那无疑是天降惊雷,所以田氏将她赶到门口罚跪,应该也是存了撇清关系的心思。 田氏只要将这件事一口咬死在她这个九姑娘身上,说九姑娘心生怨愤拉郗昙下水,其他人就都成了最完美的受害者,继而独留她受人唾弃,彻底捣毁她的名声。 这么看起来,无论她做什么,最后的下场都不会很好,而如今的阵势,是一定会牵连无辜了。 有时候软柿子总是没得选,不是说我不犯人,人就一定不会犯我,所以……如何将这个伤害降到最低,就又成了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栖梧居内,田氏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两手交握,在屋子里转个不停,郗昙已经哭得没了力气,这会儿只剩下了抽泣声,整个人呆呆的望着屋中一角,无论田氏如何追问,她都只是摇头。 “你这孩子!”田氏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走到郗昙身边,才要开口,又硬生生忍了回来,然后她放缓了语调,变得不再如开始那样焦急,“昙儿,告诉阿娘,今日出去的时候到底怎么了?你今日不是要去瑶琴馆?你身边的腊梅呢?” 郗昙只是摇头,然后她忽然惊叫一声,捂住耳朵,“阿娘,你别问了,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田氏一跺脚,回身向着屋外道,“万妈妈!” 万婆子应声进来,她手里还端着一只药碗,里面是浓褐色的汤药。 “二夫人。” “去将郗昭叫进来。”田氏咬了咬牙,郗昭那小贱人竟然和昙儿在一处,她明明应该同赖昌英在一起,怎么会那副样子回来? 想到这儿她心中又是一疼,她的女儿一看就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如今连她这个做母亲的都碰她不得,她根本就不敢想象她的昙儿究竟经历了什么,一想到这里,就对郗昭更加的恨之入骨。 “二夫人别急,我这就去叫九姑娘进来,”之后又将药碗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说,“药快凉了,夫人先将药喝了,毕竟……身子要紧。” 田氏赶紧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咽下汤药,她早已经顾不上药汤苦不苦了,喝了药之后一迭声儿地催,“快去把那小贱人叫进来!” 之后又对一同进来的贞儿说道,“将姑娘扶回房中,好生照看。” 贞儿领命去扶郗昙,手才一挨到她,就见郗昙反应极大地侧了下身。 “昙儿,这是栖梧居,你已经回家了,这里是安全的,别怕。”田氏柔声说道。 第七十五章:盘问 郗昭揉了揉膝盖,刚刚万婆子亲自过来,说田氏要见她,两边那负责看着她的婆子见万婆子过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刚刚有多卖力气,万婆子瞥了她们一眼,随口说道,“夜深了,两位站了这么久也是累了,快些回去歇着吧。” 那两个婆子又是一通点头哈腰,郗昭在后面看着,一脸的惊奇,想,看样子这位万婆子在她们之间的地位颇高。也许是狐假虎威。 郗昭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万婆子步子很快,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她,但眼神却又带着迁怒,郗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得罪了这位万婆子,要说迁怒或者是仇视,怎么也应该是她来吧? 后来她想了想,觉得也许是因为田氏自己染了痨病,万婆子作为田氏身边的人,没准儿会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这么一想就通顺了,她看着万婆子的背影,冷笑了一声。 === 栖梧居里很安静,毕竟是深夜,只有极少数人还醒着,郗昭走得并不快,步子也有些沉,脚步声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显。 田氏坐在榻上,见她进来,冷着一张脸,再不见了之前那些虚假的笑容,“你今日都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 “我……”郗昭忍着不适,而且她这会儿也只能忍着,她如今仍然算是孤立无援,即便心中再有打算,在勉强仍旧算是田氏的地盘上,她还是得装成一副唯唯诺诺求人垂怜的模样,“今日赖公子下了帖子给我,邀我去喝茶。” “就只是喝茶?”田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之后呢?你们都去什么地方了?” “我并没有与赖公子同行,出府的时候虽说是赖家出的马车,但车上只有我一个人。” “什么叫只有你一个人?”田氏看了她一眼,以眼神示意那边的椅子,“坐着说吧。” “多谢二婶婶。”郗昭终于挪到椅子边上,慢慢坐了下来,她在这一刻只觉得能坐下的滋味儿实在是太好受了,而且她这一天的精力也算是惊心动魄,如今才终于算是得到了片刻的歇息,她的精神稍稍松懈了一点,又被她重新绷紧,如今可容不得她有任何的松懈,她还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付田氏。 “赖公子没来接你?”田氏等她坐稳当了才问。 郗昭摇了摇头,“赖家的车夫说,赖公子路上有些事耽搁住了,叫他先将我送过去,自己随后就来。” “喝茶的地方是在何处?” “叫水连音。”郗昭回想起当初看到的情景。 “然后呢?”田氏语气森然,“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你又是在何处碰见昙儿的,她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 郗昭偷眼瞧了田氏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怯怯地答,“我……我被带进包厢,等了很久也没见赖公子出现,原想着就这样走了的,但门外一直有人守着,我出不去,之后就见到赖公子……哦不,见到赖昌英和六姐姐一同进了包厢,六姐姐那时候正昏迷着,赖昌英他……”她说到这儿有些后怕,顿了顿,好像不知道之后的事情应该如何开口。 “赖昌英他怎么了?”田氏一边拍着桌子一边催着问道。 “他……他说……”郗昭咬了咬下唇,终于开口说道,“他说他更中意六姐姐,还说只要事成……就……” “就怎样?!” “就能……就能逼二婶婶就范,将六姐姐嫁给他,还说……还说二叔看在他这个亲女婿的份儿上能提点着他,将来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定然不忘记今日大恩……” “胡扯!”田氏一怒之下摔了杯子,整个人气得发抖,又不忘指着郗昭说,“所以你觉得有道理,就跟着那畜生一起算计你亲姐姐?!” “我没有!”郗昭蓄满了眼泪,还带着惊恐,“我怎么会这样做呢?二婶婶,我也是郗家的女儿,我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他去糟蹋六姐姐?可当时屋子里就只有我们三个女子——” “腊梅呢?还有你身边的那个春杏呢?”田氏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方才回来的时候就只有她们两个,跟着她们一起出门的腊梅和春杏可一直都没见人影儿。 郗昭这会儿也突然想起来,她好像把春杏给忘了,当时那样的情况,她也不顾上别人,这会儿回想起来,似乎从赖昌英带着郗昙进门之后,她就不知道春杏去了哪里,也许是趁乱跑了出去,也许……被赖昌英的人带走了? “她们都不见了?”田氏探究的目光扫过来,虽说这两个丫鬟都是郗家的,但如今她们下落不明,无疑是增加了变数,若有人之后胡说,这口锅她还如何甩出去? 还有赖家那边,听郗昭的意思,赖家一直都是将注意打在她的昙儿身上,选了郗昭不过是稳住她,只怪她大意,没将赖家放在眼里,以为是自己占了上风解决了一个眼中钉,没想到竟然落进了赖家的算计里。这个赖家,当真是无所畏惧,他们就不怕郗家动动手指就将他们像碾死蚂蚁那样碾死他们么? 郗昭看着田氏的反应,只觉得有趣,田氏应该是没想到事情并没有按着她预期的那样进行,以为她凭着郗家这个招牌就能将旁人镇住,可她却忘了,有些事情,别人可以轻易就办到,换到她这儿照猫画虎,可就没那么顺利了。 真不知道是这位的演技太好,还是运气太好,否则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按着田氏这个能力……究竟是如何主持中馈的。 脑子呢?田氏她的脑子究竟放在什么地方了? 戏还是要接着演下去,郗昭不无担心的看着田氏,接着方才的话说道,“我一直没有见到腊梅,当时太乱了,春杏也不知道去了何处,当时若不是有人仗义出手,恐怕我们姐妹今日就都遭了那赖昌英的毒手……” “是谁救的你们?”田氏问。 郗昭摇了摇头,“他并没有说明自己的身份。” 第七十六章:明说 “那你们呢?”对方没有说自己的身份,但如果她们的身份被人知晓,将来再被有心人传扬出去……田氏只觉得眼前一黑,她实在是太心急了,只以为打发走了郗昭,一切自然水到渠成,怪只怪她太心急了,也怪郗昭——她还活着干什么?! “我们没有暴露身份。”郗昭赶紧答道。 “那你们怎么回来的?” “我……我只让他们将马车停在巷子口,然后我和六姐姐是从巷子口那边走回来的。” 也就是说……她的昙儿以那副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走了一路?! 田氏想到这里更是心疼,看向郗昭的眼神也就更加凌厉,赖家那边的事……她倒并不是不打算继续,只要不给他们上门的机会,那赖昌英就算是觊觎昙儿,也叫他无从下手,或者干脆就一劳永逸一些,找个由头将赖昌英赶出京城——当然不是那种真刀真枪的赶,只不过是借个由头。 赖昌英不是嫌郗昭不是他们二房亲生的,所以不会为他使力么?那就让郗道玦为他谋一条出路,她的夫君虽然不能直接任用官员,但怀王可以,到时候让他想个法子圆上一个谎,求怀王给一个外放出京的职位,不一定是要什么高官,明着是历练,实则是流放,只要赖昌英不在京中,他还能有什么本事来威胁她? 想到这儿她又看了郗昭一眼,郗昭比两年前出落得愈发好了,而今她住在郗家,没了之前那些饥寒交迫的折磨,渐渐有了些从前的影子,只是眉目依然畏缩,这样就大打了折扣。她当然是希望郗昭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如此才不会夺了她女儿的风头,如此才会让苏家改了主意——一个形貌畏缩的夫人,可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个道理所有人都应该懂。 “你已经是定了亲的人了。”田氏缓和了一下颜色,“有些道理,不需要我反复同你交代。” “定……定亲?”郗昭一脸惊讶,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和赖昌英之间似乎只是相看阶段,不过转念一想又明白了,田氏哪里会真的听她的意见,她身上尚且还有个与苏家的婚约,田氏都敢这样大张旗鼓,不经过她同意也不问郗老太君,自然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 只是……郗昭算了算日子,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祖母了,自她回来,就只在回来当日与祖母短暂的见了一面,之后每次她去澜沧院,都会被各种各样的理由拦回来,也不知道祖母如今是什么情形。 但是……还有一点郗昭不是很明白,若是没出事倒也还罢了,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田氏竟然还没有改变主意,她就不怕到时候发生什么意外,赖家那边来个偷梁换柱,再把郗昙掳走一回直接生米煮成熟饭么? === 田氏并没有给她多少考虑的时间,这会儿已经开了口,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有件事我不妨与你明说,苏家那边,你就别想了。” 这是要撕破脸了?郗昭看着田氏,想,会是什么样的变故让田氏忽然这样着急?从前她还顾着些面子工程,如今这样直接,倒叫她忽然有些不适应。 那厢田氏已经接着说道,“苏家来人了,苏家毕竟说是世家大族,苏家的夫人自然也不能闲着,每日里替苏首辅打点后宅招待贵客,都是些极耗心血的事情,你身子虚,苏家家大业大,便是平常琐事都能让你吃不消,更何况是招待贵客这样极重要的事情。” “所以,”田氏直接表明了结果,“婶婶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你身子弱,又吃了那么多苦,最适合的还是在家中多享福,赖家是个不错的人家,事情少,人口也少,你嫁过去,不用面对那些叔伯兄弟,也不用在妯娌间为难,最是省心的。” 这么说她倒是应该谢谢她这位二婶婶了,郗昭在心中冷笑一声,但面上还是做出一副感激的模样,就仿佛她当真什么都不懂,即便心中有什么疑问,在听到这样一段掏心掏肺的话之后也会立即摒弃心中那些不快,彻底的接受这个说法。 “二婶婶对我好,我一直都是知道的。”这样说的时候就见到田氏眼里闪过一抹得意,接着又说道,“我想……既然是二婶婶为我选的夫婿,定然是好的,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情,也许是因为赖公子被人蒙蔽,一时失了分寸,往后多规劝着些总会好的,但六姐姐那边……”郗昭怯怯地看着田氏,不无担忧的道,“六姐姐今日受了委屈,可能不会轻易原谅我们,只怕日后姐妹生分,少了来往……” “这些你不用担心。”田氏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茶,“昙儿是个懂分寸的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你,她那边我会去劝说,倒是你,往后嫁过去,可不能再像今日这样由着他胡来。” “二婶婶说得是。”郗昭站起身福了一福。 “最近日子都好,你们这些小儿女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也没什么的,回头我同你二叔再商量商量,同赖家定个日子,将你们的亲事定下来,还有,”她看着郗昭,一字一顿,“今日你同赖公子一直在水连音喝茶,偶遇了也去喝茶的昙儿,你们三个是偶然碰在一处,喝过茶之后便离开了。” “是,”郗昭应道,“水连音的茶极好。” “好了,夜深了,出去了这么久,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田氏看了万婆子一眼,万婆子会意,走过来将郗昭送出了栖梧居。 === 郗昭是自己走回蓬莱苑的,万婆子只送到了栖梧居的门口。 她的两条腿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只能凭着毅力撑着往回走。 田氏仍想得很简单,而且极其一厢情愿,她太自信了,以为有郗家这两个字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过……郗昭站在蓬莱苑的门口,慢慢呵出一口气,这事儿恐怕不会这么简单,说不定赖家那边已经放出风声去了。 第七十七章:传言 “夫人这样急迫,难道就不怕赖家那边……”万婆子将郗昭送出去之后又回了田氏那边,刚刚田氏同郗昭说的话她也是听得一清二楚,这时候屋中就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自然是有什么就说什么。 “我如何能不知。”田氏揉了揉眉心,“只是我这病……我这两日总觉得身上不大好,我倒是没什么,能撑一日是一日,可昙儿往后要怎么办?我在一日,或许能护得昙儿一时,哪天我若是突然不在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又没人替她撑腰,我一想到这儿,心中就觉得凄苦。” 田氏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口气,“万妈妈,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也是知道的,郗道玦对我们母女并不如何上心,他要的只是有用,如果昙儿就这样被赖家的人盯上,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谁又能保证日后他们家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赖昌英今日既然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昙儿下手,就说明他根本不怕我们知道,我虽然掌家,可我斗不过那样的流氓。” 万婆子也叹了一声,别人不知道,她成日里都跟在田氏身边,自然是知道她的不易,所以如今听到这话,也深有感触。 “那夫人之后打算怎么做?”让郗昭与赖昌英定亲,自然不是后续计划的全部,而赖家既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情,后续会做出什么,她也是清楚的,到时候赖家拿郗家女儿的名节说事,逼田氏不得不交出自己的亲女儿的时候,那时候又要怎么办? 名节这个东西,不是自己不在乎就可以的,大环境如此,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仅凭一己之力就冲破枷锁并且毫不在意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他们都是俗人,要考虑的自然也全都是俗事。 “赖家既然想要我的女儿,那我就送他一个女儿。”田氏发了狠,“明面上要嫁的只是郗昭,他们能传些什么出去,难道我们就不能传么?” “夫人的意思是?”万婆子指了一个方向。 田氏看了她一眼,掩了口打了个呵欠,“我也乏了,有什么事情都等到明儿再说吧。” === 早市开了,清早的忙碌总带着些困倦,这时候总会有人选择谈论些新得的八卦,今天最先谈论起这件事的人格外的兴奋,就连神态语气都活灵活现,仿佛自己当时就在场一样。 “哎,我听说啊……昨儿有人私自在外面许了终身,还商量着要私奔呢!” “你听谁说的?”立刻就有人感兴趣,“知道是谁要私奔吗?”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当时就只听了一半,前头说什么我不知道,但后面他们说的我可都听到了。” “那你快说说,如今这日子真是无聊得很,我都好些日子没听过这么刺激的事儿了,哎我说,那他们后来私奔成了没?”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的时候他们正说到金银细软的事儿,应该是个大户,那姑娘的嫁妆里还有好些个铺子呢!” “嚯!难不成是哪家议亲的小娘子对自己的婚事不满意?” “好像不是,那小娘子的妹子似乎是和男方定了亲,不过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两情相悦,眼见着一对鸳鸯就要被拆散,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后来两个人越说越动情,就……”说到这儿忽然“嘿嘿嘿”的笑了几声,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表情来。 有人秒懂,又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一时间这一小段临时听来的艳事立刻随着蒸笼里食物的香味儿一起散了出去,大家都在谈论这一对不知姓名的苦命鸳鸯,同时也对那动情一说各执己见。 === 午时过后,那对流传在街头巷尾各式人等口中的苦命鸳鸯有了具体的名字,而且具体到连家世门第全都有了,说男方是赖家的公子,女方是郗府的千金,但同赖家公子定亲的虽然也是郗府的千金,却并不是这位,两个人利用郗家姑娘去瑶琴馆的机会终于见了面,之后便是那干柴遇上烈火小儿女间细诉情事的事儿了。 这话传到了田氏耳中,她握着茶盏气得直发抖,看着万婆子,问,“没叫昙儿听到吧?” 万婆子赶忙答道,“夫人放心,这事儿到咱们这儿就封死了,万万不会叫六姑娘听到。” “叫栖梧小院那边的人都盯紧了些,嘴都严实点,若是被我知道谁背地里议论,不论原由直接给我打一百板子再说!” “是,夫人请放心,在事情没有定下来之前,六姑娘是绝对不会听到这些话的。” 田氏松了一口气,好在昙儿如今因为受了那样大的惊吓,有些精神恍惚,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外面的事情她管不住,但是让昙儿听不到这些事情,她这个当娘的还是有办法做到的。 剩下的就是赖家那边,看来她堂堂郗家二夫人,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去一趟赖家了。 === “这事儿又同郗家有什么关系?!”御书房内,乾通帝简善元一脸疑惑地看着苏宇旷,“苏卿所言,朕一向相信,只是郗家……” 苏宇旷站在龙案之下,闻言答道,“万岁有所不知,那日在素月楼,臣的确带回来两个探子,只是那两人毫无价值,问出的全都是些没用的废话,但当日臣还遇上了另外一波人,初步判断是来自宣清台——” “宣清台?”简善元忽然出声,“又是哪个神秘的江湖组织?” 苏宇旷点了点头,“宣清台自有自己的消息情报网,自出现之后一直行踪诡秘,他们号称掌握所有看不见的消息,不过江湖之中往往夸大其词,我之前也并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宣清台的手似乎有些长了。” “苏卿的意思是……郗家与宣清台有联系?” “未必有联系,但不失为一条线索。”苏宇旷说,“我与那人在素月楼中有过一面之缘,印象很深,后来又在郗家附近偶然见过一面,但郗家毕竟也是世家大族,无凭无据,总不好贸然验证。” 第七十八章:妥协 简善元深以为然,“苏卿若是需要什么人手,尽管去调,朕这边会全力支持你的任何决定。” 苏宇旷俯身拜下去,“臣,能得万岁如此信任,必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你我之间就不必再说这些客套话了,快起来。”简善元看了文孝一眼,文孝会意,走下去将苏宇旷扶起来。 “钦天监那边臣已经替万岁拦下来了,何监正这些日子都不会算出吉日,朝中还有其它事务要处理,张太傅便是再坚持,也会有人将这件事搁置的,万岁不必为此忧心,只安心处理政事便好。” 简善元点了点头。 苏宇旷见要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了,于是请辞告退,简善元在他离开御书房之后提笔在纸上写了“靖安厂”三个字,又随手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进了一旁的香炉里。 “你觉得靖安厂新址设在哪里比较好?”他转头去问文孝。 文孝张了张口,有些为难的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说道,“万岁这倒是问住我了。” “也是,”简善元摇了摇头,“问你也是白问。” “万岁适才为何不问苏首辅?” 简善元看了他一眼。 “是奴说错话了。” === 格物斋内,何氏与郗道珍对坐分茶。 “夫人似乎并不着急。”郗道珍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 “连三郎都如此说了。”何氏提腕抬袖,小心地拨弄着香膏,再挑起来一点放在指尖慢慢的搓成一枚香塔,放在一旁的盒内,“那便是不急了。” 郗道珍看着她手上的动作,闲闲地道,“可二哥那边似乎也很坐得住,就连九姑娘好像也同往日里没什么两样。” “九姑娘么……”何氏将锦盒的盖子叩上,“三郎猜猜,九姑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郗道珍低头思索了半晌,又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先笑了两声,又很是畅快地又笑了一会儿,“不愧是我的夫人,为夫真是佩服!” 何氏浅浅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三郎只当做不知道,私下里多同二叔商量商量便好,妾身也要往二嫂嫂那边问一问,我们三房无辜受牵连,总得讨个说法,否则我三房的姑娘们又要如何自处?” 郗道珍点了点头,“夫人说得极是,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找二哥。” === “绝对不行!”栖梧居正厅里,茶盏碎片铺了一地,茶叶团成一团儿,茶水在地上肆意蔓延,郗道玦抬起手指着田氏,指了半天,才终于又憋出了一句相同的话,“绝对不行!” “二爷这是怎么了?”田氏面色平静,看着郗道玦的眼神里还带了一点嘲弄,“二爷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今只是让二爷舍个女儿出来,二爷就不愿意了?” “若是这么说,你为什么不舍自己的女儿?!”一句话冲口而出,又忽然后了悔,虽然都是他的女儿,但分量却并不是一样的,嫡出的女儿和庶出的女儿,分量哪里能一样呢? 田氏忽然就动了怒,却又忍住,怒极反笑,同样指着郗道玦,“二爷这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么?在二爷的心中,昙儿从来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女儿,二爷对昙儿如何,对那贱人的生的女儿又如何,妾身看得清楚,只怕在二爷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们母女,如今眼见着昙儿被那狗东西染指,二爷心中很痛快是吧?” “你别胡说!”郗道玦缓和了语气,“昙儿亦是我的骨肉,我怎么会如此对她。” “是啊,”田氏点了点头,“只不过你没有那么喜欢昙儿而已。” “夫人啊……”郗道玦慢慢坐下来,伸出两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余光瞥向一片狼藉的地面,不由得又有些心烦,索性偏了头去,眼不见为净,然后开口说道,“夫人便是真要偷梁换柱,索性随便送个小丫鬟去就好了,对外就说是我们的女儿,那赖家虽然放出了风声,即便众人都猜测是昙儿,但到底没有指名道姓,到时候就如夫人所言,先将这事情平息下去,然后在迎亲当天告知他外放一事,即刻启程,赖家再是无赖,总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闹出什么事端,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夫人又何必……何必非要把梦君也推进去呢。” “你以为赖家的都是傻子么?”田氏指了指自己的头,“赖家捅出这么一出来是为着什么?为的不就是将昙儿拴住,保他后半生无忧?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松懈了?若是如二爷所说,随便送个什么人糊弄他,万一他察觉出来,索性将这件事彻底闹大呢?他们家倒是不怕,可咱们呢?二爷别忘了,咱们后头,可是有……”田氏抬手虚虚的往上指了指,“……还有那位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郗道玦猛地吸了一口气,他竟然忘了这一茬。 “就按夫人说的办。”这句话出口,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席卷上来,他自然是舍不得郗昙的,但为了保住昙儿,要用梦君来换,这也是他所不忍的。 只是人总是要经历一些取舍,就当是梦君福薄,生错了人家。 === 五子从外面进来,自觉无视了地上的狼藉,向着郗道玦和田氏行了礼,然后对郗道玦说,“秉二爷,三爷来了。” 郗道珍来了?郗道玦与田氏对视了一眼,田氏点了点头,郗道玦站起身,对五子道,“将三爷请到花厅上。” 五子应了一声,回身出了门,郗道玦一边整理衣裳一边对田氏说,“既然三弟来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弟妹也会来,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昙儿和梦君一事,就到此为止吧。” “二爷说的是,我也是这样认为。” 郗道玦看了田氏一眼,终归还是没说什么,他缓缓呵出一口气,出门去了花厅。 田氏叫了万婆子进来将屋子里收拾妥当,然后吩咐道,“备车,若是三夫人过来了,就说我出门去为九姑娘选衣裳料子,让她晚些时候再来。” 第七十九章:软筋散 夏荷端了一碗汤药进来,眉目间带着担忧,看向兀自坐在藤椅里闭目休息的郗昭,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姑娘,春杏她……还是没有消息吗?” 郗昭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一日,春杏一直没能回来……对了,”说到这儿忽然问她,“你同腊梅可相熟?” 夏荷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腊梅是六姑娘身边的人,我从前并没有在栖梧居做过事,同她并不相识。” “那你可有听说……腊梅有没有回来?”夏荷仔细想了想,蓬莱苑中并非消息闭塞之地,大家因为没了管教,所以言语之间也每个把门的,什么都敢说,俨然成了自发的消息网,如今郗昭这样问她,她回想了一下听到的那些事情,似乎还真的只听说腊梅失踪,但从没有听说过腊梅回来了这样的话。 当即摇了摇头,“并不曾听说。”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郗昭看了那药碗,没有立即喝下去。 “姑娘还是先喝药吧。”夏荷小声催促道。 “这药太苦,每天都喝这些,我如今就连喝水都觉得苦了,你去帮我那些蜜饯来。” “嗳。”夏荷临出去前又看了那药碗一眼,对郗昭说,“姑娘趁着这药还热着,还是先喝了吧,如此等婢子拿了蜜饯回来,姑娘也正好能吃上,若是药放得凉了,恐怕更苦。” “我知道了,你去吧。”郗昭作势端起碗来。 夏荷见她如此,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去外面取蜜饯。 郗昭端着药碗等了一会儿,重新将碗放下去,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道,“这到底是什么药?” 凤栖的声音懒洋洋的传过来,她人不知在何处,但声音听得还清楚,想来是传音入密,“也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掺了少量的软筋散,每日这样喝下去,越到后面你越会觉得浑身无力。”顿了顿,又笑了一声,“你这位二婶婶倒真是好法子,怕你中途逃跑,提前对你下药,到时候恐怕你连路都走不了,只能由人扶着登上花车,便是之后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只可惜我如今根本不怕这些。”话虽是这样说,但汤药还是被她倒在了窗外,那里原本应该长着些花木,但因为荒废得久了,从前又一直被娇惯着,早就成了枯枝败叶,底下泥土倒还算不错,生了不少杂草,一碗药倒下去也并不会看出什么来。 她猜夏荷应该是接了田氏那边原本安排给春杏的活儿,这药她一直盯着她喝,若不是郗昭一直老老实实的在她眼皮子底下喝药,恐怕这会儿也没那么好打发。 “你二婶婶打算将郗梦君推出去,郗昙听说一直病着,她那个栖梧小院被田氏命人看得铁桶一样,什么话也不让乱说,这病怕是得病上一段时日,等她病好了,赖家那一摊子事儿早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三房那边也该行动了才是。”郗昭将药碗放回到桌上,又以指尖沾了沾碗底,随手抹在一旁的白手巾上,药渍醒目,很像是喝过药以后擦拭的痕迹。 “你处在二房与三房当中,倒还真是一个微妙的平衡。”凤栖“啧啧”两声,“只怕日后这样的事情还会不少,这件事情了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还有……”她说,“春杏在温府。” 春杏竟然在温家,这一点郗昭倒是真没有想到,不过那一日温如意派来的人一路跟她到水连音,想来是在她离开之后又守了一段时间。 “她回来了,我先走了。”凤栖留下这句话之后,果然就没了声息。 脚步声渐起,是夏荷端了一碟蜜饯进来,她先是看了一眼桌案,在看到空了的药碗还有留下醒目药渍的白手巾之后,才将蜜饯碟子递到郗昭手边,说,“姑娘请用。” 郗昭拈了一颗蜜饯送入口中。 夏荷在一旁看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夏荷有些纠结,抿了抿唇,像是在下某种决心,最后她终于看向郗昭,问,“还请姑娘告知,春杏她是不是……是不是……”说到这儿又忽然没了下文。 “是不是什么?”郗昭看了她一眼。 “春杏她是不是已经被赖家灭口了?” 这个问题倒是问了个措手不及,郗昭万万没想到夏荷竟然会这样想,因而问道,“你为何这样问?” “婢子听说……赖家那位公子不是什么好人,若是落入了他的手里,八成不会有什么活路……” “这话是从哪里听说的?又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夏荷忽地跪下去,“还请九姑娘恕罪!婢子也只是听别人闲聊的时候听到的,当时人多,婢子也不知道是谁最先说的这件事……” “那……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有人这样说的?” “就……就在不久之前。”夏荷有些犹豫,“外面都已经传开了,说六姑娘和赖家公子……两情相悦!”她咬了咬牙,索性全都说了出来,“虽然并没有直接指出六姑娘的名字,但若是有相识的定然会知道那说的就是六姑娘,然后就有人说,赖家公子向来都是如此,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就直接上门去逼,不管对方从不从,他都是要立刻到手的,这事儿二夫人不让说,可私底下还是会有人议论……” “那么春杏又是从何说起?” 夏荷低下头去,“我也是……猜……”她咬了咬唇,“腊梅没有回来,腊梅一直同六姑娘形影不离,若六姑娘回来了,腊梅却没回来……恐怕那位赖公子迁怒……还有春杏……春杏是跟着姑娘出的门,如今也没了踪迹,我……我有些担心……” “看来你们之间真的很好。”郗昭说,“她会没事的。” “啊对了!”夏荷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三夫人刚刚差人来过,请姑娘去一趟漱玉台。” 何氏让她去漱玉台? 何氏未必会亲自前去,也许……等在那里的会是郗晗。 第八十章:记住 正如郗昭所料,在漱玉台的果然是郗晗。 郗昭猜郗晗要说的是关于赖家的事,因而过去的时候也并没有表现得如何吃惊。 “看来九妹妹是猜到了。”郗晗等她走近之后,笑着说道。 “之前还要多谢四姐姐提醒之恩。”郗昭向着郗晗福了一福。 郗晗指着不远处的亭子,“去那儿一边坐着一边说吧。” 这附近僻静,很能掩人耳目,三房那边如今这样小心,想来是也怕被谁探查到什么。 === “九妹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郗晗坐下来以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四姐姐当日那样提醒,我若是还愚钝不知,岂不是愧对四姐姐这一番苦心。”郗昭笑了一下,“更何况事关郗昭自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是不愿的。” “有九妹妹这句话,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就没白来了。”郗晗缓缓呵出一口气,“如今我问你,你需得明明白白的回答我。” “四姐姐请说。” “你想不想嫁去赖家?”郗晗看着她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丁点儿的别的什么情绪。 郗昭摇了摇头,“我不想。” “好。”郗晗点了点头,“终究是关系到你自己的,若是不知道你的想法而直接去替你做一些决定,又同二婶婶那边又有什么分别?”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那日广云台上,赖夫人来帐内同二婶婶说的话,我也是听到过的。” 当日在广云台究竟发生过什么,郗昭已经不太想去知道了,无外乎是如今这么一档子事,也许那时候田氏就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又或者只是一个隐隐的想法,而到了如今才终于确定下来。 “所以……”郗昭深吸了一口气,问郗晗,“四姐姐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免此劫难?” 在郗晗看来,此时郗昭的表现就像是强忍着紧张但又迫切想知道后续,这时候就有些同情郗昭——在外面吃了那么多的苦头,回到家中之后还被人当做一个棋子一样放来放去,如今又明显是要被人送入火坑,想到这里就有些心软,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也软了下去,“日子很快就会定下来,这段时间你就只管准备嫁衣,等到出阁那天自会有人做出其它的安排,但是你要记住,不论路上出了什么乱子,你都不要慌,若是有腰带上打着攒心梅花结的人来找你,你就跟着他。” “那……跟着之后呢?他会将我送回来吗?”郗昭赶忙问道。 “总要避避风头,”说到这儿又紧接着宽慰道,“你不用担心,是信得过的人。” 郗昭抿了抿唇,想,三房应该不会趁这个时候对她下手,毕竟这买卖实在是划不来,若三房与二房那边的目的是一样的,三房倒是巴不得借田氏的手除掉她。 但既然何氏让郗晗来提醒过自己一回,就说明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两边的目的是不同的。 只是如今何氏还并没有授意郗晗将具体的事宜悉数告知于她,这样全凭安排的感觉让她感觉空落落的,总觉得像是会发生什么变数。 “我言尽于此,你一定要牢牢记着,无论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慌,更不要随便跑到什么地方去。”说到这儿特特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你可记住了?” “我记住了。”郗昭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听四姐姐的,这段时间……我就只绣自己的嫁衣。” === 田氏出门坐的是描了金顶的蓝呢华盖车,拉车的马有两匹,黑马身上的毛发油光锃亮,加之膘肥体壮,一看就是上等的良马,车子前头挂着香球,马车一路行去,有余香阵阵,路过的人纷纷目送这样一辆车子远去。 有人认得那是郗家的马车,半是疑惑半是感慨:“到底是郗家,即便闹出了那样荒唐的事儿,也还是沉得住气!” 有人不屑,“那不是往赖家去的方向么?” 车外的人借着这会儿功夫重新聊起了赖家公子与郗家小姐的香艳事儿,此时坐在车内的田氏却已经将拳头攥得能将帕子捏碎,偶尔有风将车帘吹起来,于是外面的声音就透进来,有那么一两句被她听得清清楚楚,虽不是指名道姓,却也几乎等同于在打她的脸。 这个赖家!田氏的眉毛竖起来,忽听得一旁的万婆子说话,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夫人息怒,马上就要到赖家了。” 田氏闻言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看向万婆子,问,“蓬莱苑那边怎么样?” “夏荷那丫头一直按着夫人的吩咐,每日都盯着九姑娘喝药,一顿也没有落下。” 田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告诉她,从今晚开始,再加一粒药进去。”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快了?”万婆子有些担忧,“虽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但这样添下去,九姑娘那边总该会察觉的吧?” “顾不上那么多了,这婚期越快越好,孟姨娘如今是不敢说什么,但若是多留给她一些时间,难保她会想出什么别的应对之法,郗梦君是绝对不能再留下去了,当初……”说到这儿忽然发了狠,“当初若不是二爷从中阻拦,她哪里还会留到现在!” 田氏一直不喜郗梦君,在她看来,这位原本应该安安静静出生安安静静嫁人的庶女竟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长成了那样的倾城之姿,而且她还擅抚琴——若只是寻常的会弹奏倒还好说,然而她的琴技却是曾被当世名家亲口夸赞过的! 这样一个人,平日里养在深闺,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博了那样大的名声,若不是因为她庶女的身份,让她处处受着自己的管制,说不定郗道玦就会立即拍板让她代替昙儿去与苏家结亲! 郗道玦可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分,她看得出来,昙儿如今只是勉强配合,但总有谈崩的一天,只有让郗梦君彻底没有了能够参与其中的资格,她的昙儿才能成为郗道玦心中唯一的有用的女儿! 第八十一章:伤心也是伤 田氏坐在赖家正堂里,赖夫人陪坐在一旁,明知故问,“不知郗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田氏强压住心中怒火,压出一个挑不出丝毫错处的笑来,“赖夫人这话却是生分了,如今两家的小儿女都已经相看过了,我想着,这日子也该定下来了。 今日去白马寺中上香,顺便就又替我家九姑娘求了一支签,住持亲自解了签文,又说下月初十是个难得的好日子,那签是上上签,其中一层意思解出来,说的是九姑娘命中有贵婿,当时我心中想得亦是英哥儿,如此吉兆,又如此凑巧,可不就是命中注定?” “所以夫人的意思是……愿意同我赖家结亲?” 赖夫人这样说的时候微微坐直了些,端着些腔调,“承蒙夫人看得上英哥儿,赖家若能与郗家结亲,亦是求之不得,只是那日见九姑娘似乎有些不愿意,夫人毕竟只是婶娘,便是夫人再如何看重英哥儿,若是九姑娘心中不愿,将来再同英哥儿成了一对怨偶……那时候又要如何?” === “到时候你打算如何?”蓬莱苑内,凤栖小心翼翼地坐在那条长凳上,看着郗昭问。 郗昭瞥了她一眼,“我想看看三房那边会做什么。”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只要登上了花车,就意味着从今往后,你与苏家再无可能,那时候你要如何接近苏宇旷?”说到这儿又顿了顿,问,“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也从未听你说过你与苏宇旷之间的事情,但看如今的情形,你们在这之前亦是从未见过面,你为何对苏宇旷也有这样深的恨意?” “他是主谋。”郗昭平静地说。 “苏首辅是残害天柱大将军的主谋?”凤栖有些难以置信,“当朝首辅……会为了一个什么样的理由,不惜这样残害朝廷命官?!” “我也不知道,但我当时亲耳听到为首的那个说,”郗昭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忽然上涌的眼泪,“那人说,如此便可除了他的心腹大患。”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你说,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名为苏宇旷并且持有这样大的权利的人吗?” 凤栖摇了摇头,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若他们是故意在你面前说的呢?万一他们想借此留个后招,日后好掀起什么风浪呢?” “不会的。”郗昭笃定地说道,“那时候他们并没有抓住我,周围也只有他们的人,若是要留下什么后招,为何不在抓住我之后才说?” 凤栖想了想,觉得好像确实如此。 “你当知我为什么非要回来。”郗昭放低了声音,“他们不让我好过,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好过?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必须要付出代价。” “你们郗家的人还好说,可苏宇旷……他毕竟是当今首辅,权倾朝野,要动他,便是将整个宣清台都搭上,也未必动得了他一根手指,退一万步说,即便宣清台有这个能力,恐怕颜先生也不会同意。他能允你回京……就已经算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我知道。”郗昭说,“所以我从没有奢望过宣清台会出手,我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只能嫁给他,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能知道当年的真相。” “知道真相以后呢?你要如何?” “杀了他。” “你疯了?!”凤栖失声惊呼,“你没有听到我刚刚说的吗?他是当今首辅,他的地位举足轻重,你固然可以为了一己私欲杀他泄愤,但是之后呢?你有想过之后的事情吗?” “说笑而已,你急什么。”郗昭笑了笑,“我有分寸。” “你有什么分寸?”凤栖摇了摇头,“我觉得你说的就是你心中所想。” “杀人未必要见血。”郗昭托腮看着她,“你信不信,我有办法诛他的心。” “让他爱上你,然后你再狠狠地伤害他,践踏他的心,让他心死?”凤栖随口胡诌。 “我们不如打个赌。”郗昭坐正了身子,“就赌他会不会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你这样真的没必要。”凤栖试图说服她,“家仇是要报,但你这样实在太过儿戏,便是他真的爱上了你,你知道有个词叫假戏真做吗?” “倦娘说过的,只有自己先入了戏,对方才会当真。”郗昭一脸无所谓地道,“这买卖怎么看都是我赚,你也知道,我未必能活得长久,便是真的假戏真做,也不过是煎熬几年而已,到时候两眼一闭,谁还管什么身后事?我是不能杀了他,但只要能伤到他,哪怕只是伤个情,我也觉得这买卖划算。” “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凤栖仍旧不怎么赞同。 “你听过一句诗没有?” “哪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郗昭朝着她眨了眨眼睛,“听说情之一字最为痛苦,不是还有人写过‘今已亭亭如盖矣’?还有那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我就是要让他时时备受困扰,便是没什么用处,也要让他往后那些岁月不得安生。” “我说不过你,但你若是觉得这样便是复仇,那我也会帮你。”凤栖妥协了,“所以……”她重新将话头拉回来,“你与赖昌英的婚事势在必行,你真的打算按着三房那边给你规划的法子走一回?” “当然。”郗昭点了点头,“我想……这件事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郗家了。” “这件事了,你在郗家恐怕亦是举步维艰。” “那又如何。”郗昭不甚在意,“有你在身边护着我,难道还会让我受欺侮?更何况……”她深吸了一口气,心情极好地道,“你怎知到时候不是我大杀四方?” “我劝你还是低调着些,我们毕竟还有其它的任务要做。” “我有分寸,有什么事情都是关起门来内部解决的事情,不会影响到其它的。”顿了顿,她说,“不过赖家迎亲那日,你可一定要跟紧我。” 第八十二章:心思(一) “如此……便说定了。” 赖夫人满面堆笑,亲自将田氏送出赖家大门。 田氏上了车,在马车渐行渐远之后,一直维持在面上的笑意倏地落下来,嘴角向下沉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冷意。 赖家还真是打得好算盘,还同她扯上了娥皇女英与舜帝,赖夫人当她儿子是个什么东西?拿赖昌英与舜帝相比?她狠狠的啐了一口——也不知道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但事情已经传到了这个份儿上,就只能让它变成一桩美谈,于是转过天来,原本的香艳事就变成两情相悦情比金坚,也没人去在意什么私奔啊偷情啊这类刺激人感官的字眼儿,一部分人感叹于真爱的力量,还有一部分人在扼腕叹息——郗家小姐是眼瞎吗? 三书六礼过得很快,最终这桩婚事定的是郗昭为妾,但规格按着正妻的标准,郗昙为正室,一应用度在郗昭的基础上再加一等。 庚帖自然换的是郗昙的,只不过生辰贴上的八字是郗梦君的,郗道玦特地寻了位奇人来,在写到名字的地方以一种秘法写上郗昙与郗梦君两个人的名字,当时拿出来只能看到郗昙的名字,等放置几天再拿出来,郗昙两个字就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自的自然便是郗梦君三个字。 与此同时,郗梦君被限制进出,就连孟姨娘都被人为的隔了开来,用的理由是去白马寺诵经祈愿。 也亏着田氏从前没少用这一招来刁难郗道玦的那些妾室们,每每到这个时候,郗道玦都会以将人送去白马寺暂住一段时间来化解这些剑拔弩张的矛盾,名义上是让田氏消气,实际上也算是护着自己的妾室们,所以孟姨娘并没有怀疑,只在收拾行囊的时候嘱咐郗梦君照顾好自己。 郗梦君自然也是司空见惯,照例每日都去正房向田氏请安,其他时候就谨小慎微的在自己的屋子里,轻易并不出来。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初十。 府中早在前几日便张灯结彩,到处都坠了红绸子,府中人只当是郗昭即将出阁,每个人在见到郗昭的时候除了日常的拜见,又多了一句贺喜的吉祥话儿,清早起来大家更是将这样的吉祥话儿发挥到了极致。 郗昭从栖梧居回来,没什么别的感觉,就只是迫切地想看看祖母。 她一直没能见到祖母,澜沧院始终紧闭着门,凤栖虽然能替她潜进去看,未免打草惊蛇,也不能贸然出手大规模将人迷晕,就只能从只言片语中得知祖母的近况,是清醒的。 但听得再多,也不敌相见,她如今还得沉下气来将眼前的仗打完,就只能继续忍着。 按着惯例,夏荷是要跟着郗昭去往赖家的,她最近一直盯着郗昭的状态,见她确实如田氏说的那样,在坚持每日喝药之后总是提不起什么力气来,她当然会听到郗昭的疑问,她每次都强做镇定的说也许是因为郗昭的身子太弱,等多休养些日子便无大碍之类的话,说的次数多了,她心中实在是没底,却也只能硬生生的撑着。 === 清早起来就见贞儿带着人在栖梧居内挨个屋子走了一遍,身后的小丫鬟们全都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碟七返糕,说是府中喜事,给大家都沾沾喜气儿,众人纷纷接过点心,再谢过二夫人,拿着糕点欢欢喜喜地吃着。 贞儿状似不经意的随机去了郗梦君的屋子,郗梦君早已经得了信儿,忙迎出来,她今日因为配合府中的气氛,特地选了一身应景的衣裳,这时候看来就愈发的光彩照人。 “劳烦贞儿姐姐亲自来一趟。”郗梦君将人请进去,又道了谢。 贞儿跟着她进了屋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她有时候也会为郗梦君觉得可惜,明明模样气质甚至学识都不差,可就是因为庶出的身份,平白失去了好些机会,若她是田氏所出,想必…… 不过如今想这些也没有用,再说她马上就要成为替身被送去赖家,将来是进泥淖还是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就都同他们没有关系了。 郗梦君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她虽然出门的机会少,但府中人私下里议论的事情她多少也听过一点,虽说田氏将消息捂得严,但她也知道,今日出阁的并非只有郗昭一人。 她这位嫡母竟然舍得将唯一的女儿送去赖家那样的地方,但后来又觉得也唯有如此才能彻底阻断外面的流言,只是可惜了郗昙,平白遭此横祸。 只是她总觉得这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太对,而且自从孟姨娘去了白马寺,她心中一直慌得很,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打算趁乱去一趟白马寺,田氏一直都对她们母女不喜,若借着这个由头对姨娘下手,也不是……没有可能。 === “这头面不错,你二婶婶倒也算是大方。”蓬莱苑内,凤栖坐在一旁,看着桌上放着那一套样式以及材质都属上等的头面,感慨了一句。 如今时辰还早,外头一直在忙,郗昭反而是闲了下来,夏荷原本是在屋子里陪着她的,被她找了个由头派去厨房那边替她张罗些能存得住的点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从前院子里的那些人此刻亦是像模像样的布置起来,九十岁高龄的刘婆子甚至亲自指挥着一干人等将院内里里外外全都收拾了一遍,说是不能在赖家的人面前丢了面子。 这样临时抱佛脚,倒也少了些会忽然被什么人进来打扰的麻烦。 郗昭看向凤栖,说,“今日你可千万要盯住了,到时候人多眼杂,我担心……还会出现什么难以控制的场面。” “放心,有我在,定不会叫你出什么意外,这周围也有些我们的人,便是到时候真出现了什么意外,我们也会立即护着你离开,倒是你……”说到这儿微微皱了眉,“你当真要冒险跟着那个什么接头人走一趟?” “有你们在,又如何称得上是冒险?” 第八十三章:心思(二) 有时候并不是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就不会出事,有人用实际行动验证了这一点。 栖梧居稍显偏僻的院子里,贞儿拍了拍手,有人从外面进来,旋即关上门。 屋内的人已经昏迷了,郗梦君伏在桌子上,旁边丢着一块七返糕,这一碟被特特送到郗梦君房中的糕点加了足够多的料,只消一口就能立刻让人神志不清,哪怕郗梦君已经有所察觉,但也敌不过迷药发作的速度,只能绝望的看着眼前逐渐模糊,再归于黑暗。 “外面都打点好了?”贞儿问进来的人。 为首的婆子点了点头,“放心吧姑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心中都有数,更何况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没有谁吃饱了撑的上赶着来触霉头。” “好,把人带出去吧,仔细着些,别磕了碰了,夫人说了,新妇子可不能碰破了一点皮儿。” 几个婆子上前,有人架着胳膊,有人扶着腰,一行人将郗梦君带了出去,直奔栖梧小院。 === “还有一件事。”凤栖一边注意着屋外的动静,一边对郗昭说,“你还记得我们在素月楼的任务吗?” “当然记得。”郗昭向前凑了凑,问,“可是有马侃的消息了?” “你猜那天马侃去了哪里?”凤栖难得卖起了关子。 “我哪里猜得到?总不会是去了苏宇旷家中,与他谈天说地畅谈风花雪月吧?” “你知道靖安伯爵府吧?” 靖安伯爵府郗昭自然是知道的,伯爵府的大娘子非常喜欢过生辰,每年都要因此而举办盛大的生辰宴,律爵爷又是出了名的爱老婆,每年都会挖空心思的想着送一样最独特的礼物。 只是伯爵府的大娘子与她母亲的关系不太好,她偶然间听到过一个传闻,说这位大娘子曾与她父亲青梅竹马,差一点就定亲了。 想到这里不免就有些伤怀,昔日情敌尚在,但那一对曾经日日让情敌堵心的人,却已经离开了人世,这样想的时候眼中涌起一点酸涩,郗昭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将语气放得平缓,用一种调侃似的方式问出来,“马侃去了靖安伯爵府?” 可听说律爵爷结交的大部分都是清流,像马侃这样的人……怕是不太容易入伯爵府的眼吧? “那日靖安伯爵府的小公子也去了素月楼,而且还是在小阳春那边,马侃吃醉了酒,也去了小阳春,言语间很是得罪了那小公子,据说律小公子当时就揍了人,后来连要选的花娘都不要了,直接让人将马侃带回了靖安伯爵府。” 郗昭有些难以置信,她印象里靖安伯爵府的小公子律灿是个很懂规矩的人,别说去素月楼这样的地方,便是让他提上一提,都会红了脸,怎么到了凤栖口中,就成了肆意妄为的纨绔做派了? “你说的……可是律灿?”她有些不信,末了又问了一句,“那马侃如今仍在靖安伯爵府里吗?” “他毕竟是从三品的苑马卿,这样的人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被一个小公子关在府中,后来是律爵爷让人卖了个破绽给他,马侃才得以从靖安伯爵府脱身。这事儿实在丢人,他也不好到处宣扬,就只能吃个暗亏。”之后又回答了郗昭方才的问题,“确实是律灿无疑,这位律小公子脾气甚大,谁若是拂了他的意,恐怕下一刻就要被他报复回来,怕是在家时候被大娘子宠坏了。” 这反差实在是太大,也不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他变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如今并不是研究律灿为何会变成这样的时候,她更关心的是那份让她们铩羽而归的名单,因而接着问道,“那名单如今在何处?可有眉目了?” “名单在律灿处。” “律灿?”郗昭一脸困惑,“难不成……律灿也想要这名单?他要这份名单做什么?还是说……其实律爵爷也……” “还真不是。”凤栖有些无奈,“那名单就在律小公子的房中,名单内藏玄机,在外人看来就是一份……”顿了顿,她干咳两声,压低了声音道,“……是一份图册,”这句话飞快的带过去,然后才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我们的线人几经辗转,才终于确认那东西确实就是我们要找的,但他的身份不方便露面,只能配合我们行动——” 说到这儿忽然又顿了一下,然后说,“你身边那侍女回来了,这件事情以后再说,我先走了。” 凤栖的动作极快,话音刚落,人就一阵风似的掠了出去。 夏荷又过了一会儿才进来,手上拎着一个食盒,郗昭注意到那食盒的拎手上还用红绳打了个小小的花结。 “这里面的糕饼都是厨房新做的,全都是能存得住的东西,”说着又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放得整整齐齐的糕饼,“怕姑娘拿着不方便,厨娘们特特将东西都做成了这样的小块,到时候要是饿得很了,悄悄拿起来一块也不会被人发觉,姑娘可要先尝尝?” “不必了,先放着吧。”郗昭扫了那食盒里的东西一眼,这里面的东西倒是精致得很,也许是觉得她即将出阁,总要让她再吃一顿好的。 “时候不早了,我来替姑娘梳妆吧。” 郗昭有些诧异,看着她问,“就只有你一个人?” 夏荷点了点头,“姑娘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郗昭记得上一次广云台大会,来为她梳妆打扮的可是有好几个人,如今她“出阁”,怎么说也应该比广云台那次要重要得多,来为她梳妆的竟然就只有一个人…… 果然是泼出去的水,郗昭不由得有些感慨,田氏还真是不做亏本的买卖。 “她们……”这样问的时候并没有带出什么希冀,就只是随口问道,“她们也不来吗?” 夏荷咬了咬唇,她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替我梳妆吧。”郗昭坐在妆台前面,虽然只是做戏,但这一刻她还是清清楚楚感觉到了一点孤独。 第八十四章:心思(三) 赖昌英有些烦躁的在厅内踱步,他已经换上了喜服,老远望去就像一捆行走的苋菜。 赖大志和赖夫人都在厅内坐着,这会儿时间还早,傧相们正在饭厅用饭,大厅内空空荡荡,后来还是赖大志看着赖昌英来回踱步晃得他眼晕,终于出言问道,“你老在这儿晃来晃去做什么?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 说到这儿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拿出长辈的款儿来,对赖昌英道,“到时候进了郗家大门,你可得沉稳着些,你岳丈若是看到你这么一副不稳重的样子,不愿意提拔你,看你到时候要怎样!” “怕什么。”赖昌英满不在乎地道,“女儿都要嫁给我了,岳丈大人难道还忍心自己的女儿吃苦?” 赖夫人在一旁帮腔,“英哥儿说得对,若人人都要装着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那岂不是人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就是太稳重了,才混到现在也没混出个样子来,你看看从前住在咱们隔壁的那位通政司八品知事,如今都已经做到了正三品的通政使,先前你们二人没少在一处吃酒,再看看现在,哪怕是打了个照面,人家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好了好了,这种事情还拿出来说什么?”赖大志也有些郁闷,他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捐了个翰林学士,人家摇身一变,直接成了正三品的朝中大员,那提升的速度简直就是青云直上,所以说……人比人真是气死个人! 不过今天有喜事儿,赖大志的这一点不得志就不算个什么事儿,他心态好,在短暂的伤怀过后,乐呵呵地畅想未来,“昌英啊,往后你就是有家室的人了,便是平日里再怎么和胡闹,回到家中也需得收敛着些,将来进了官场,成熟稳重些还是有好处的,别什么都听你娘的,妇人之见,哼!” 赖夫人乜了他一眼,没和他计较,这时候又看了一眼滴漏,眼见着时辰也差不多了,她对赖昌英道,“英哥儿啊,时辰也不早了,从这儿到郗家还有一段路要走,路上慢着些,让他们把咱们的排场都摆出来,进门的时候回话儿声音也大一些,那些傧相的学识可都还靠谱?可千万别僵在那儿平白惹出笑话来。” 赖昌英没什么耐心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儿子这便去将媳妇迎回来,二老便在此安心等候吧。”说罢又拱了拱手,转身出了正厅。 === “中途不会突然醒来吧?” 田氏站在一旁看了看榻上仍旧昏迷的人,又看了一眼万婆子,后者心领神会,答道,“夫人放心,这药量下得足,她便是醒来,也已经是在赖家了,到时候就算她再怎么哭闹,婚书上写得可是清清楚楚,谁也赖不掉。” 田氏点了点头,又问,“六姑娘呢?” “已经过来了,夫人别急。”万婆子道。 话音刚落,就见小丫鬟打起门帘,郗昙从外面进来,满眼都是困惑,“母亲找我?”紧跟着又了一句,“今日是谁要嫁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屋内,在见到榻上昏睡的郗梦君之后,她更是瞪大了眼睛,看向田氏,“母亲这是……?” “嘘!”田氏示意她噤声,“母亲也是没有办法,今日你就在这里,别出去。” 郗昙还是有些不解,她先前受了惊吓,紧跟着就生了一场病,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昨儿才堪堪缓过来,醒来不见了腊梅,彩锦支支吾吾的也说不清什么,她要去找母亲,又被人拦住,说二夫人这两日极忙,让她先歇着,如今忽然又听说母亲叫她,她才一出了栖梧小院,看到满院子贴的喜字挂得红绸还有花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母亲为何不让我出屋子?”她蹙了眉,“母亲可有见到腊梅?” 田氏一脸严肃的看着她,说,“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 郗昙下意识紧张起来。 “那日你与郗昭一同回来,之后赖家便到处散布消息,说你与赖昌英情投意合,赖家借此来逼迫我们同他结亲,让郗昭做妾,你为正妻,今日便是来迎你过门的。” “母亲同意了?!”郗昙失声惊叫,“怎么会?!” “母亲哪里舍得你去受苦。”田氏摸了摸她的头,“我虽然想要回绝,可这种事情到头来损害的还是我们郗家姑娘的名声,所以就只能用缓兵之计,假意应允,如此……三房那边才会安静下来。” “什么叫假意应允?” “自然是让他们认为自己已经得偿所愿,”田氏冷笑了一声,“他有张良计,我难道就没有过桥梯?昙儿别怕,只要过了今日,你就还是我郗家堂堂正正的六姑娘。” “那……”郗昙看向榻上的郗梦君,“母亲所说的假意应允,便是她吗?” “这件事总要有一个交代,不是你,自然就要有别人。” “她……”郗昙有些踌躇,“她毕竟也算是我的妹妹。” “你可不止她一个妹妹,还是说……你愿意嫁去赖家?”田氏有些生气,她的女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心软对她们来说可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成为牵绊,在关键时刻坏事! 郗昙一激灵,比起这个,她更不愿意就这样被迫嫁给那个人渣,当即也没了那一丝同情,只盯着郗梦君的脸看了半晌,最终还是在心中默念道:对不住了。 “去梳妆吧,别误了时辰。”田氏吩咐了一声,然后她坐下来,给自己到了一杯茶。 万婆子领人将郗梦君送去了栖梧小院,在这个档口总要把戏做足了,才不会让人瞧出破绽来。 郗昙坐在另一边,问田氏,“母亲方才说……郗昭会做妾,这件事……她知道吗?” “她很快就会知道了。”田氏看着茶碗里仍在打着旋儿的茶叶,幽幽开口,“她不会有什么机会了,往后,她也不会有机会出现在京中,苏家就算再看重她,也不可能去抢别人的……妾!” 第八十五章:迎亲 郗昭已经梳妆妥当,夏荷帮她换上喜服,又重新扶着她坐下,外面始终静悄悄的,但离着老远,似乎听见有人齐声喝着让新妇子出来。 听声音像是栖梧居的方向,郗昭不由得有些奇怪,若是让她同赖昌英定亲,怎么人却都往栖梧居跑了? 还是说……郗昭看了夏荷一眼,问,“方才你出去的时候,栖梧居那边是什么情形?” 夏荷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说实话。”郗昭低喝一声,无形之中就多了一点威严。 夏荷被吓了一跳,她完全没有想到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的九姑娘竟然忽然露出了这样的一面,这回她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直接将自己见到的全都说了出来,“栖梧居那边搭了彩楼,娘子们都往那边去了,喜娘也在那边,我在一旁听了一耳朵,说是等下姑爷来了,要好好的为难为难他……”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看来,田氏并没有将赖家那边放出的风声彻底搞定,赖家摆明了就要郗昙,但田氏必然是不肯的,也不知道她是用了谁来做替罪羊。 郗昭原本也打算随便挑个软柿子来捏的,只不过后来郗晗的一番话让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而今三房在暗处伺机动手,场面定然不会太好看,到时候就只看这件事要如何收场,不过如今…… 郗昭揉了揉额角,她这边也是做了准备的,但也许……田氏之后为她定下的身份并不是什么正妻,也许是个妾。 这样就能解释了为什么明明热闹都在栖梧居那边,却要在她这里也布置起来,以及明明当初的人选定了她,如今又对她不闻不问,还有……田氏日日都借着滋补汤药的名义放软筋散给她喝,不也是为了确保这一日她毫无反抗之力么。 她如今还真有些期待这场充满了算计与谎言的婚事,期待之后她与田氏见面的场景。 === 赖昌英站在门前,听着他请来的傧相一声高过一声的念着催妆诗,对方口中那些文绉绉的诗句他也听不懂,反正这些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那位正在梳妆的六姑娘。 他心中美滋滋儿的,试问这世间可还有这样的美事?娶了一个让他神魂颠倒的六姑娘,还捎带着一个九姑娘,这娥皇女英一般的待遇,说出去不知要让多少人羡慕! 就更不用说他的岳丈大人了,有他老人家在,他往后那绝对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到时候他也不用做什么,自会有数不尽的人对着他阿谀奉承……一想到从今往后他只需要坐在家里就会有高官厚禄,脸上的笑就更灿烂,腮边的肉鼓起来,挤得一双眼睛更是只剩下了两道长长的缝隙。 屋内的人还在忙活着,昏迷的人虽然毫无抵抗能力,任由别人摆布,但也因此平白多了一些不必要的工序,比如……需得有人时时刻刻扶着郗梦君,让她能够坐正了身子,这样才好方便旁人为她开脸上妆梳头穿衣。 此时屋内的人听到外面一首又一首的催妆诗,不免就有些着急,一着急手上动作便显得有些慌乱,桌上的金钗被碰落了几根,其中一根说什么也寻不到,本应是成双成对的金钗立刻就有一支落了单,这寓意并不好,但这时候也并没有人在意这些。 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亲事,还讨那么多彩头做什么用? === 赖昌英等得有些着急,但按照惯例,新妇子并不会那么轻易就出来,这是一种流传至今的合理流程,所以他只得跟着别人一迭声儿的喊:“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 又是一首催妆诗诵读完毕,屋内终于有了回应,丫鬟婆子将屋门打开,赖昌英搓了搓手,克制着自己没有太过急躁,然后他走进去,将屋内的人拉出来。 === 外面终于有了动静,郗昭坐在屋内凝神去听,因为离着远,她就只能在极偶尔的时候听见几个字,什么“准备妥当”、“出发”、“切记……” 她看了夏荷一眼,后者这会儿一脸惶惶,像是已经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了,她指了指窗外,对夏荷说,“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何事。” 夏荷像是如蒙大赦一样走出去,过了半晌一脸喜色的进来对她说,“姑娘,赖家来人接姑娘出府!” 郗昭看着她,故意说道,“还请姐姐扶着我些,今儿也不知这么了,总觉得身上乏力得很,若是这副样子落在赖家人的眼里,岂不是会被他们看轻了去。” 夏荷不太自然的走过来将她扶起来,说,“想是坐得久了,姑娘等会儿多走动走动应该就好了,花车就在院外,我扶姑娘过去。”说着又将桌上的盖头拿过来替她遮上。 视线骤然被遮住,郗昭下意识抓住夏荷的手臂,声音透过盖头传出来就有些发闷,“不是有团扇……” “是夫人定下的,”夏荷像是有些紧张,“夫人说这盖头上的绣纹是个稀罕物,是她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请人绣的,别家姑娘都没有,全京城就我们郗家独一份儿……” 郗昭对于嫁娶之事一知半解,只听说如今有些地方忽然兴起了一种叫做盖头的东西,但大多数人还是愿意用团扇遮面。 不过她也能理解田氏的做法,毕竟涉及到张冠李戴,只有将脸全都挡住了,才不会出别的岔子。 郗昭被夏荷扶着出了屋子,热闹都在远处,她这里就像是从热闹中凭空劈出了一片天地,就连周围人道喜的声音听来都带着点同情。 她动作不算特别利索的上了车,夏荷没有跟上来,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保重”,然后就听见车夫甩了一下鞭子,花车孤零零穿行在园子里,她将头上的盖头摘下去,撩起车帘向外面看,入目的就只有那些红绸还有花灯,而且她还发现……马车走的后门,那条路甚少有人来往。 郗昭想,她身后若是没有宣清台,怕是真的就要就此葬送在这里了。 第八十六章:迎亲(二) 从郗家后门出去就是暗巷,这条巷子平时经过的都是前往各家送蔬果杂货的车辆,郗昭坐着的这辆花车明晃晃从暗巷过,一路上都能听见疑惑的声音。 “这是哪里来的花车?是走错路了吗?” “是从郗家的方向出来的,难不成……那里面是郗家的新妇子?” “你可别胡说,郗家门前吹吹打打,花车才从那边出去,嫁妆一抬接着一抬的正往外面抬着呢,这会儿又哪来一个这么寒碜的新妇子?” …… 议论声渐渐甩在后面,郗昭安安静静坐在花车内,她在等即将出现的人。 === 马车是在安仁坊附近和原本的迎亲队伍汇合的,郗昭所坐的这辆花车跟着前一辆花车的车尾,两辆花车并行在街上,周围看热闹的人瞬间就被这奇异的举动震惊了,这可是从没有出现过的场面,于是有议论声想起来,但毕竟只是人群之内的小范围议论,乐队吹吹打打的乐声将那些不和谐的声音掩盖住,但透过街边人的表情,还是依稀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 障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迎亲队伍对于这样的情况早就有应对之法,驱赶障车的人也并不是非要搅局,无非是借着这个喜事说几句吉祥话,讨几枚喜钱,大家皆大欢喜,事后还是按着从前的计划进行。 所以当街边忽然有人吵吵嚷嚷靠近的时候,谁也没有当回事儿,赖昌英坐在马上向着后面的人挥手,示意他们将喜钱都准备好。 所有人都在等着“障车族”开这个头,大家互相之间嬉笑几句,再一撒喜钱,回头还是该干嘛就干嘛,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负责撒钱的人更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消一抬手就能从装满了铜钱的筐子里撒出一把又一把的铜钱。 “障车族”为首的人开了口,脸上的笑忽然之间就变了,从原本的嬉笑变成了狞笑,“儿郎伟——” 第一句话出口,所有的人都知道,接下去他会说“我是诸州小子,寄旅他乡。形容窈窕,妩媚诸郎”,但在这一声“儿郎伟”过后,为首的人手上多了一把刀。 这把刀举起来,陆陆续续又有好多把刀一齐举了起来,刀锋闪着光,一看就是磨得飞快, 变故就只是在这一瞬,下一刻马嘶声响起,人群中慌乱的声音次第起伏,有人在马上高呼:“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这种时候也没有人理会造反不造反的事情,这群人的目标明确,甚至还分工协作,一部分人先去截断整个迎亲的队伍,然后分段截杀,丝毫不留余地; 一部分驱赶人群,说是驱赶,其实是造成了更大的恐慌,街边原本看热闹的人慌不择路,又有惊马,惊马拉着车在人群中奔跑,又不知道伤了多少无辜行人; 剩下一部分去抓赖昌英,赖昌英身边还有同行的傧相,这时候这些傧相早已不顾什么仪态,一个个惊慌失去疯狂逃窜,有运气好的幸免于难,也有倒霉的,被追赶上来的人不管不顾的砍个没完。 赖昌英几乎是瘫在了马上,起先他拼命呼喊试图让家丁前来相救,但相互之间的距离太远,家丁自身难保,他孤立无援,傧相们也都跑得差不多,他被人围在马上,既不能纵马飞跑,也不能下马突围,最后被人一把从马上拽了下来,然后就有无数把刀招呼过来—— 喧嚣里惨呼声不断,两辆花车停在正中,前面那辆花车周围原本围着的喜娘还有侍婢们吓得涕泪横流,早已经没了之前的那些喜色,万幸的是并没有人前来对她们做些什么,虽然那其中也有垂涎的目光,在年少的侍女间流连,再留下一片惊慌失措的哭喊。 郗昭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恢复到了镇定,这一幕她只在传言里听说过,但传言里发生的场景也并不是在城中,而是郊外,说是有一伙盗匪劫了一队迎亲的队伍,抢了新娘,又将新郎连同剩下的人一并杀害。 如今这情形竟然真的被人搬到了城中,而金吾卫却迟迟不来,这里并不偏僻,想来是有人从中作梗。 当初郗晗告诉过她,出阁这一天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慌乱,那时候她并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如今这样的事,而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三房那边也许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狠——只是他们懂得利用自己的保护色,让他们看上去出尘绝世,让旁人认为,即便是动手,也会用相对君子的手段。 那么前来接应她的那个人呢?那个人在这当中又会扮演怎样一个角色? 正想着,车帘骤然被掀开,有人探身进来,向着她一抱拳,“九姑娘受惊了。“ 她扫视了那人一眼,那是个很寻常的中年男子,腰间系着的腰带打成攒心梅花结的样子,是郗晗说的那个人无疑。 郗昭没有急着开口,她要听听这个人接下来会说些什么,下一刻就听到那人说,“这里这样乱,还得委屈姑娘一下,请姑娘随在下下车。” “有劳。”郗昭跟着那人下了车,周围的动静已经很小,小到花车周围的人基本散得没了影子,她离开的时候特地向前面那辆车内看了一眼,车内空空荡荡,里面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金吾卫还是没有到,但她猜应该快了,街面上已经趋于平静,就只剩下动乱之后的狼藉,还有因为拼杀而迸出的殷红。 === 郗昭被扶上一匹马,她身上还穿着喜服,这一身装扮又是在马上,按理说应该非常显眼,但因为方才街上的动乱,这会儿周围没什么人,就算是有,也大多顾及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所以也并没有人特地注意到她。 郗昭不会骑马,她才堪堪被扶上去,然后就听到身后有人简短地道一声“得罪了”,有人随后翻身上马,然后利落的一甩鞭。 驮了两个人的马奔跑的速度依然飞快,不多时就停在一处小院内,郗昭听见身后的人说,“还请九姑娘在此暂住几天。” 第八十七章:安置 这处院落并不大,只是一个小院,位置也有些偏僻,像是临时租赁的一个所在。 何氏将她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单纯只是为了不让别人找到她吗?郗昭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去,先是粗略的看了一眼院中布置,这地方虽简陋,但还算干净,她站在院中向着那人点了点头,“有劳了。” 中年男子朝着她拱了拱手,“夫人说,请姑娘在这里暂住几天,等风声过了,再接姑娘回去。” 郗昭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问了一句,“那街上……” “姑娘无须担心,有夫人在,一切都万无一失。” “这院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此?” “为了避免有人察觉,夫人只安排了在下来照料,还请姑娘担待则个,在下会按时来给姑娘送饭,姑娘不会在此处逗留太久,只是……”他再次强调道,“人多口杂,还请姑娘千万别随意出去,也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我知道了。”郗昭对于这人说的最后一句有些狐疑,她得做出什么事情来才能弄出那样大的动静?还是说……她在这里也并不算是万无一失,期间会出现什么无可避免的事情? 不过这周围还有宣清台的人守着,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万一过程中出现了什么她处理不了的变故,她也能够从中安然脱身,所以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做出一副全心信赖的模样。 中年男子恭恭敬敬替她开了主屋的门,自己站在门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还请姑娘入内。” 这屋子的光线并不是很好,而且屋子里有些阴冷,正中搁着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烧得还算旺,但热气就是散不开,无形中仿佛一道屏障,将热度隔绝开来。 她打量了打量屋中布置,忽然发现有些东西其实很怕对比,就比如……这间屋子同蓬莱苑的屋子相比,就显得蓬莱苑内的布置格外的隆重。 “姑娘若是没别的吩咐,在下就先告退了。”中年男子站在门外向着她行了一礼。 郗昭向着屋外点了点头,“你且去忙吧,我在这里待着便好。” 门外的人伸手将屋门关上,年久失修的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郗昭坐在炭盆边上,仍在想着之前街上发生的那场变故。 === “应该是有预谋的杀人。”金吾卫一队的队正站在马车之外,向着里面的人汇报。 “事发之时金吾卫在何处?”车内的人问。 队正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但还是勉强答道,“当时有人报案,说文远巷有人扬言要烧整条巷的房子,属下想……若再因此重蹈靖安厂爆炸之事,恐怕又是一场无妄之灾……所以属下当即决定率人去了文远巷。” “那么……房子烧了么?”车内的人不急不躁,但在队正听来,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没、没有……”队正觉得自己额上有汗淌下来,但他没敢去擦。 文远巷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负责这一片区域的安全工作,可他却将所有金吾卫全带去了文远巷,以致安仁坊这边出了变故却没能及时处理,错过了最佳时间。 等他们终于赶过去,街上已经一片狼藉,迎亲的队伍伤亡惨重,新郎更是当场被人砍杀至死,两辆花车内均是空无一人,余下的人亦不知新妇子的踪迹,他们就只知道出事的是赖家和郗家的人,其余一无所知。 赖家自从得知自己唯一的儿子命丧安仁坊,哭闹着先去了五城兵马司,后又跑去武侯府闹了一通,说金吾卫不作为,冷眼旁观,任由歹人残忍杀害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上头怪罪下来,问责的还是他们一队,一队队正廖轩更是被限三天之内找出贼人,否则便革职查办。 廖轩都已经做好被革职查办的准备了,哪知道柳暗花明,路遇贵人,看贵人的样子,似是要助他一臂之力。 但同时廖轩也在心中画魂儿,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队正,却也知道苏首辅是个怎样的大人物,如此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学士,竟然真的会关心他一个小小的队正? 这事儿怎么想都好像有些不靠谱,但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看这位苏首辅的意思,倒像是要管得彻底,反正这事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便是大人物心血来潮装作体察民情的样子关心关系基层工作,武侯府那边多少也会看在苏首辅的面子上饶他一回。 “让人过来清理街道吧,之后该如何善后,不需要我来教你吧?”苏宇旷接着问道。 “不不不不用,这些善后事宜苏首辅大可放心!”廖轩忙不迭答道,他们管的就是京中治安,后续如何进展自然是心总有数,只是这缉拿凶手之事,他实在是没那个脑子,却也不敢在这时候贸然询问,就只能悄悄在心中蓄起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苏首辅这样问,廖轩赶忙答道,“属下一队队正,廖轩。” “好,过后会有人找你,你去忙吧。” 廖轩赶忙应了一声,又恭恭敬敬向后退去,开始指挥众人清理街道安抚周边人员。 === “方才那匹马的去向可查清楚了?”苏宇旷仍坐在车内,沉声问道。 项疏在车外回道,“距离此地不远有一条叫茴香的巷子,那两人骑着马进了茴香巷子,那边人家不多,大多是闲置的空院子,他们进了第四家,之后那人留下新妇子就离开了。” “离开了?” “是,属下跟着那人一直拐到了丰秀街,眼见着那人进了街边的酒肆,属下跟进去之后却发现人不见了,想来是里应外合。” “不是说这迎亲的队伍里有两辆花车?另外一个呢?” “也许是被那帮人趁乱劫走了一个。”还有句话项疏只敢在心里讲出来——他们路过这里的时候动乱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能盯上一个已是万幸,做人不能太贪心。 “郗家竟然会为了一个流言而搭上两个女儿……”苏宇旷默默地感慨了一句,“是失心疯了么?” 第八十八章:如出一辙 苏宇旷会插手管这件事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对郗家有多么重视,他与郗家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即便是有,那交情也只是在天柱大将军身上,然而天柱大将军身死,余下的人也不值得他去结交,之所以会让人留意那匹马的去向,是因为他看到了坐在那匹马上的穿着喜服的人。 又见面了呢。 他在心中默念。 之前他在水连音救过她,他还将她认做了素月楼内假扮梅仙的那个很会做戏的女子,如今见她穿着喜服,不由又带了一点探究。 迎亲队伍里有两辆花车,今日赖家迎亲只去了郗家一处地方,所以……郗家这是送了两个女儿出去么? 关于那个传闻,他在极偶然的情况下也听说了,结合水连音内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让他怀疑郗家是用了一个侍女来搪塞,毕竟……嫡出的六姑娘怎么可能下嫁给赖昌英? 这个侍女身上很有故事,还有……苏宇旷屈起食指叩了叩案几,宣清台已然出动,江湖上能人异士颇多,这名侍女说不定就是宣清台放在京中的眼线,他可不相信有什么巧合,算上这一次他们已经有过三次碰面了,这个人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总要查过才会知道。 “去那条巷子。”苏宇旷开口道。 苏令羽闻言一甩马鞭,项疏在一旁指路,没多久就到了先前他说的位置。 项疏向着车帘内问,“主子,可要进去?” “先等一等。”苏宇旷靠坐在车厢内。 马车停在巷子口,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车夫停下来进行短暂的休整。 === 郗昭抹了一下桌沿,不期然看到指尖上沾着的灰,这地方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打扫了,到处都落着一层灰,床褥倒是新换的,虽说都是旧物,但至少没有沾着尘土。 何氏给她安排这样一个落脚的地方……甚至连待多久都不告诉她,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还有方才她被人带着上了马,忙里偷闲看了一眼前面的花车,花车里空无一人,但那辆车可是从郗家光明正大出来的,旁边还有吓得失了魂的喜娘和一众侍婢,难不成……车里的人也被何氏安排的人带走了? 有没有可能她们其实被带进来的是同一处地方? 这时候再细细回想起来,院中其它屋子似乎是锁着的,她打算出去看看,手才挨到门边,就见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刚刚离开的那中年男子拎着个篮子走进来,上面用布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放了些什么。 “让姑娘久等了。”他说。 郗昭眼里带着一点防备,闻言只是摇了摇头,“也没有多久,我这是……能回去了?” “恐怕不行。”那人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篮子放在桌上,然后将盖在上面的布拿开,露出里面的饭菜,样式非常简单,两个馒头,一碟素菜。 “饭食粗糙,委屈九姑娘了。” 比这粗糙的郗昭也经历过,所以她也没觉得有什么难以忍受,只问了一句,“有水吗?” 这屋子里连个像样的水壶都没有,她要是真在这里待上几天,恐怕出去都会不成人样。 “瞧我这记性。”那人一拍脑袋,“出来的时候就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果然就落了一样东西,还请九姑娘再等一等,在下这便去将水囊取来。” 说着那人又匆匆忙忙出了屋子,重新将门关上。 === “这个人的行踪成谜。”凤栖的声音传进来,“先前他离开之后,我跟了他一路,结果这人进了一家酒肆之后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他再出现的时候,是从另一条街上过来的,我怀疑那酒肆之内有暗道,有人在里面接应,还有……他应该也擅长易容之术,是个高手。” “同你相比如何?”郗昭坐在椅子上,问。 “不及我。” “可有办法将人找出来?” “我已经沿路留了暗记,我们的人看到自会追查,不过……我怀疑那饭菜里面有东西,说不定之后他们会将你转移去另一个地方。” “先前田氏那边让人给我下软筋散,如今三房是打算下个迷药么?”郗昭自嘲的笑了笑,又想起另一件事,问,“你可有见过另一辆花车里的人?” 凤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迟疑,“当时事发突然,我光顾着你这一边,并没有留意到别的什么人,也许另一辆花车里的人同你一样,也让人带走了。” 郗昭掰了一块馒头尝了尝,又夹了一筷子菜,然后她冷笑了一声,向着虚空说道,“你说的果然不错,饭菜里加了东西,和二房那边一样,都是软筋散。” “我是不是可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凤栖笑道,“到底都是郗家人,就连下的药都一模一样。” “如果我现在离开的话,能顺利脱身吗?”郗昭忽然问。 “当然。”凤栖很是轻松地答,“你三婶婶派来的人虽说有些手段,但还是不够看,对付平常人还算绰绰有余,这次么……算他倒霉。”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他回来了,我不能再用传音入密,若是有什么不对,你只管跑,上了街就有我们的人接应,我来断后。” 没多久门声一响,那人拿着一只水囊重新走进来,“这次没有落下什么东西了,九姑娘现在可要先喝些水?” “有劳。”郗昭从他手上接过水囊,借着喝水的空档看了一眼门边的位置,门虽然是关上的,但她可以从里面直接撞开。 水一入口就发现不对劲,这水里也被下了软筋散,而且量很大,应该是立即生效的那种。 那中年男子见她喝了水,再看她的时候眼神就有些不对,目光也变得放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她,末了抄手看着她,问,“九姑娘感觉如何?” 水囊落下去,有水从没有拧上的瓶口淌出来。 “你……”郗昭费力的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怒目而视,“你在水里放了什么?” 第八十九章:搭救 “是个好东西。”那人来回搓了搓手,满脸的垂涎,“九姑娘今日大喜,在下还没有恭贺九姑娘,虽说这里简陋了些,但洞房花烛却足够了……” 郗昭作出一副惊恐的模样,“你!你怎能如此下作!我要告诉三婶婶去!” “哦?”那人笑嘻嘻看着她,无所畏惧,“姑娘要告,在下也不能拦着,等事成之后,在下陪着姑娘一起去找三夫人,到时候姑娘说什么在下都认,绝不狡辩也绝不否认,姑娘以为如何?” 这样有恃无恐,明显就是有人指使他这样做,郗昭想,她这位三婶婶表面上看上去云淡风轻的一个人,狠起来可真是比田氏还要厉害。 田氏是将她往火坑里面推,何氏么……是先给她希望,然后狠狠的将希望在她面前碾碎,将她的前路和后路一同断送。 郗昭想,她身后若是没有倚仗,如同真正的孤女,怕是就完了。 用头发丝去想也能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而当这场噩梦短暂停歇,随之而来的流言蜚语足以让她无颜存活于——流言如刀,刀刀剜人心! === “姑娘放心,我最会疼人,等姑娘领略了这其中的滋味儿,怕是还要求着我还要呢——”那人说着往前一扑,带着势在必得的架势。 郗昭等的就是这一瞬间,她扬手,一把粉末撒出去,那是前不久凤栖顺着窗子丢进来的,她屏住呼吸,在得手之后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 这东西只能算是应急,对付普通人还可以,但对这位来说,也就只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凤栖从后面闪出来,将去路截断,两个人缠斗在一起,郗昭顺着巷子往外面跑,她谨记着凤栖交代她的话,街上有他们的人,只要上了街,立刻就会有人接应。 她一直还穿着那身喜服,看上去就格外显眼,一个穿着嫁衣的姑娘仓惶奔跑在一条破败又荒凉的小巷,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些什么。 只要出了巷子口她就是安全的,郗昭这时候忽然有些后悔,她是吃饱了撑的么非要跟着何氏安排的人走一遭,虽说她身边有人保着,但到底还是危险,而且……郗昭的呼吸越来越重,她之前已经伤了元气,平时没什么感觉,但这时候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格外的明显。 脚下像是灌了铅,她不敢停,她怕一停下来,她就再也不想动了—— 巷子口停着一辆马车,将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巷子占了个严严实实,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这会儿算是知道了。 马车的车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一只手从里面探出来,“上来!” 她来不及多想,当即将手伸出手,借着巧劲,她被车里的人拉上了车,马车随即驶出了巷子。 郗昭缓了好半天,才终于喘匀了气,等呼吸平稳一点,她抬起头打算道谢,一句“多谢”将将出口,在看到车内坐着的人之后,她倏地瞪圆了眼睛—— 她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是在梅仙居,她差一点被他擒住;另一次是在水连音,他突然出现救下了她和郗昙。 这人身份不明,但既然他们之间有过交手,那就只能是敌人。 === “是你啊。”她听见他用一种惊奇的语气道,“方才在下只注意到姑娘仓皇而出,却没想竟然在此又碰了面。”末了又有些狐疑,问,“姑娘这一身打扮,方才又是那样的状态,可是出了什么事?你是今日出阁的吗?” “我……”郗昭咬了咬唇,然后她垂下头去,带着一点惶惶,“有人要欺辱我……” “上次见你同你家小姐在一处,如今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小姐呢?” 你家小姐?郗昭一愣,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人八成是把自己当做郗昙的丫鬟了,既然他这样认为,她也就顺势接了一句,“贼人相逼,我反抗不了,就只能屈从。” ===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有两辆花车,苏宇旷看着她想,这小丫鬟也许是被充作郗家小姐推出来的。 “那你是如何跑出来的?”他自然是看到她被人带着上了马,之后又有属下回禀,说人被带到了这里,只是如今她忽然这样跑出来,想来是又经历了什么。 郗昭自然是不能将真实情况告知于他,就只是小声说道,“他们看我看得不严,我是趁他们不备偷跑出来的。” 他们?院子里还有人?苏宇旷想了想,问,“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郗昭嗫嚅着,“我打算回家去。” “你家在京中?”苏宇旷闻言挑了下眉,“只是你如今这副样子怕是哪里也去不成吧,他们给你找的夫家是谁?日后可会找你的麻烦?” 恐怕是找不了了,郗昭默默地想,赖昌英都把命交代了,赖家便是闹破了天,也闹不到郗家头上,甚至郗家反而可以借此向赖家要人,不过…… 她非常自然地答道,“夫家在外地,他们急着赶路,若是寻不到我,也不会停留太久,还请公子再发发慈悲,借一处宝地给我。” 苏宇旷没有立即回答同意还是不同意,他只是用一种审视的眼光打量了她半晌,良久,才道,“我有件事情要办,身边需要有个随从。” “愿为公子鞍前马后。”郗昭答得很干脆,毕竟之前的话都说了出去,这会儿若是犹豫,恐怕露了破绽,而且……她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很眼熟。 不是在梅仙居打过交道的那种眼熟,而是看着他那样规规矩矩的坐着,让她想起不久之前曾来郗家造访的人。当时她与他隔着屏风对坐,那时候的身影与眼前这位重合,使她立刻涌起一个大胆的猜测。 而根据这个猜测接着推测下去,当时他们为什么会在梅仙居交手,为什么凤栖曾说苏宇旷也在素月楼,结合那个多方人马出手都想要拿到的名单,一切似乎就清晰起来。 如果他是苏宇旷…… 郗昭垂下眸子,不让自己的思绪暴露在那人眼里,想,她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探探他的底,比如……他同她父亲之间的关系。 第九十章:做他的仆从 郗昭坐在马车内,车厢宽大,他们两个人坐在里面自然是绰绰有余,她将视线放在一处角落,也不管这辆马车最终会将她带至哪里,外面一直有车马行人之声,应该还是在城内。 后来马车停下来,车外有人恭恭敬敬道,“主子,到了。” 对面的人给了她一个眼神,郗昭会意,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马车停着的地方应该就是马房,这一处院子很是宽敞,名马不要钱似的待在各自的马厩内,过往马夫目不斜视,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院子另一侧停着几辆马车,也有轿子,是官制,能配备这样的规格,主人家的职务应该不低。 “你这一身实在是显眼,一会儿我会让人带你下去更衣,等你吃些东西再随我出去。” 郗昭点了点头,又俯身拜下去,“多谢公子。” “不必。”说完他转身走出去。 另有人上前将郗昭也带出去,是个年岁不大的小丫鬟,郗昭试图套话,“敢问府上是哪位贵人?” 小丫鬟没有回答,只说,“前面不远就到了,还请姑娘跟紧。” 这府中的人倒是训练有素,不爱说的话一句也不多说,郗昭也没有再问,她马上就要跟在那人身边了,他的身份总会有办法得知,想到这里她也不再纠结,跟着那小丫鬟进了旁边的一处院子。 进门之后小丫鬟没有再跟着,而是在门外等着,郗昭先宽了外袍,忽然听见窗根儿底下有人在说话,她心下好奇,就挪到窗子附近侧耳细听。 是在谈论段屏,其中一人正说到段相公蓄的那一把美髯,又说若是放在苏相公身上,怕也是神仙风范。 另一人却似乎不希望苏相公也蓄上这样一把美髯,说那样俊的一张脸若是被胡子遮住岂不是很浪费? 两个人就各自的审美争论个没完没了,但郗昭却自其中听到了关键信息——这里是苏府,苏相公……也就是苏宇旷,带着一位穿着嫁衣的姑娘回了府,也不知是要做什么,此刻那姑娘——也就是郗昭自己,正在屋内换随从的衣服,她们觉得这事儿比较稀奇,因为苏相公从未带女子回过府。 === 郗昭慢慢直起身子,一边换衣服一边平缓自己的情绪,他竟然就是苏宇旷,也不知道若是将来他得知与他有婚约的人早已被人许了人家,会是怎样一个反应。 不过那毕竟是后话了,而且她似乎没有被赖家明媒正娶,否则为什么赖昌英没有去蓬莱苑,而是直奔栖梧居? 她这厢刚刚换好衣服,门声一响,方才那小丫鬟走了进来,大致扫了她一眼,然后说,“姑娘请随我来。” 这小丫鬟就是方才窗根儿底下争论的二人之一,经过了这一轮墙角偷听,郗昭发现其实大家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甚是规矩,苏家的仆从和郗家的仆从……本质上没什么差别。 果然,八卦才是第一生产力。 === 在郗昭的设想里,作为仆从,也许就像是从前她带着侍女出行一样,有车一起坐,若是遇到了什么可心的铺子,就一同进去走一走,看到喜欢的东西,自会有人上前付钱,然后有人将那些东西接过去,接着再循环往复。 但当郗昭跟在马车后头上气不接下气的跑的时候,那位传闻中举止得体郎朗如日月之入怀的苏相公,此刻正坐在身前那辆宽大的马车内,马车随着走动不断的飘过来阵阵香风,不用猜就知道是金贵的沉水香,她甚至能想到马车内的情景—— 几案上杯盏糕饼俱备,有绣垫,有波斯来的地毯,车内的人悠闲自得,也许会随手掀开车帘向车外看,入目是琳琅商铺,吸嗅间香风缭绕,如此宝马香车佳人在座,真是羡煞个人! 只是她千算万算,忘了苏宇旷并不是养在深闺之中的大家小姐,所以作为他的仆从,甚少能容许和他同坐在马车内。 郗昭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了,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就只想着一件事: 她究竟还要像现在这样跟在马车后面跑多久? === 车内的人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在下一个拐弯的地方,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苏宇旷从车内下来,左右看了看,最后一指郗昭,“你,跟我过来。” 郗昭从一众仆从中走出来,还没等她喘匀了气,苏宇旷已经迈步走了出去,她无奈之下只得认命的跟在后面,谁让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个仆从,她倒是想摆出些别的架子,奈何人在屋檐下,她还得求他多庇护一段时间。 街口开着一间奇怪的铺面,没有匾额,也不设招牌,但当街开门,又确实像是正经做生意的。 门前行人如织,却没有人走进去,铺子边上设了一处茶棚,然而茶博士既不烧水也不干活,只趴在就近的一张桌子上睡觉,同样的,他这里的茶棚也没有人客人光顾,倒是和那奇怪的门脸凑成了一对儿。 “跑了一路,先到那边喝杯茶歇一歇吧。” 苏宇旷说着迈步走过去,刚拣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睡在一旁的茶博士已经精神抖擞地起了身,眼里没有丝毫的困意,动作极其麻利的自茶釜中舀出两碗茶水来,只是…… 郗昭看着那两碗没有丝毫热气的茶,又看了看炉火早已经熄了的茶釜,有些不确定这究竟是煮过的茶还是应付差事的生水。 “来这里的都要喝这碗茶,放心,没事的。”苏宇旷说完以后当先拿过茶碗痛痛快快的一扬脖,茶博士收起一只空碗,又将目光放到郗昭身上,那意思便是在催促她快些喝了完事儿。 郗昭犹豫了一下,也还是端起茶碗来一饮而尽,既然苏宇旷都喝得那么痛快,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茶博士将空碗收走,又抬手指向那边的门,“二位请吧。” 原来那道门并不是随便谁就能进,郗昭在心里默默感叹,做生意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相当有面儿了。 第九十一章:买卖 一进门就听见呼噜声震天响,柜台后面搁着把摇椅,摇椅上一人仰面躺着睡得正香。 苏宇旷屈起两指在柜台上叩了叩,那人幽幽转醒,先擦了擦溢出的口水,然后才睡眼惺忪地看过来,又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来了啊。” “来了。”苏宇旷颇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就你这个经营法儿,生意能好才怪。” “我又不靠这发家致富。”那人看了郗昭一眼,朝着苏宇旷挤了挤眼睛,“怎么着?有情况了?你终于打算抛了那姑娘另娶了?” “你觉得呢?”苏宇旷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声。 “得,算我没说。”那人揉了揉眼睛,边打呵欠边问,“那你带着人乔装打扮来找我干什么?算命?” 算……命?!郗昭一脸的难以置信,这地方原来是个算命馆?怪不得处处都这么神神道道,想通了这一点,她也就有些明白为什么这里没什么人来往却又能经营得下去了。 “看来不是了。”那人端详着苏宇旷的神色,“不算命……那就是请神?送神?驱邪?捉鬼?” 见苏宇旷一直不回应,他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声,整个人也瞬间精神了不少,“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郗昭在一旁看着他们,一脸的狐疑,他想起来什么了? “你上回问的那件事,有结果了,不过……”他贼兮兮的笑,“你要是答应把这木牌带在身上,我就多送一个消息给你,这买卖相当划算,怎么样?带不带?” === 苏宇旷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眼见着那人从柜台下面翻翻找找取出来一块木牌,郗昭好奇跟着看过去,却见那木牌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上面花纹异常奇怪,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和她平时看过的纹样不太一样。 “能让你的消息和这破木牌绑在一块,想来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不听也罢。”苏宇旷想也没想就拒绝。 “别介啊……”那人一把握住苏宇旷的手,也不顾一旁郗昭震惊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气沉丹田,缓缓启唇—— 一声悠长悠长余音绕梁千回百转乱人心神的屁声响起,苏宇旷一巴掌拍在那人的手上,一语双关,“抱歉,我没功夫听人放屁。” 屋子里陷入了诡异的安静,郗昭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放在那两人交握的手上,一个欲拒还迎,一个欲说还休,场面诡异到了极点。 偏偏那人面不改色,重新酝酿好了情绪,深情款款地看着苏宇旷的眼睛,说,“想你我当年,两小无猜,言笑晏晏,是你骑竹马来,我驾竹马去,旦见枝头鹊,暮宿一张床,板子我来挨,果子你先挑,大小囫囵个……那个……那个……” 说到这里就卡了壳,他“那个那个”了半天,终于泄了气,偏还嗔怪地睨了苏宇旷一眼,留下一句“死鬼,也不说提醒提醒我”,然后才心满意足松了手,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 他这厢表现欲十足,那厢苏宇旷老神在在的立在那儿,也不看他,也没什么表示,就仿佛面对的是空气,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听到。 “苏宇旷!”柜台后面那人老大的不乐意,“我跟你说话呢!” “你如果正常一点,我会考虑回答你的。”苏宇旷抽回了自己的手,稍稍活动了活动手腕,正色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后面说。” 他说完拉了一下郗昭的衣袖,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然后也不等那人有所反应,径直撩开门帘走了进去。 身后响起那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听着不像是官话,郗昭听来听去也没听出个个数,索性就也放弃了,苏宇旷相当贴心的对她说,“是他家乡那边的话,那人一急就说不出官话,姑娘不必理会。” “你能听懂他都说了些什么吗?”郗昭问。 苏宇旷面上一红,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不是什么好话。” 能说得苏首辅红了脸,看来真的不是什么好话,郗昭的重点不在这边,她还回想着方才那人气急败坏的一句“苏宇旷”,如果说先前她只是推测,那么如今就是确定。 只是确认了之后就更加震惊,她对苏宇旷仅有的印象只是端谨守礼,但今日近距离接触下来……她觉得苏宇旷好像很会气人。 === 这铺面从外面看上去不过小小一间,内里却大有乾坤,从那掀开的帘子走进去,迎面一架屏风将后面的场景遮挡了个严严实实,若从外面向里面看,大概也只会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隔间,但等到绕过屏风,入目景象却让人咂舌。 移步换景,步步是景,郗昭从没有见过室内竟然可以变成这个样子,而顺着楼梯拾级而上,一整层楼的装潢全都是她不曾见到过的景象。 这里开阔,却又不显空旷,琉璃镜透亮,能一直望进里面,然后她看见了一整面墙的各式瓶子,上面贴着花花绿绿的标签,还有些穿插安放,里面盛着各色液体。 这些年金发碧眼的洋商们总会带来些新奇的东西,那些酒也是其中的一种,与大虞的酒不同的是,他们的酒更烈,千杯不醉的人骤然饮之也会在不久之后感觉到晕晕乎乎,所以除非是图个新鲜,否则没什么人会长年累月的饮这样的酒。 但这里却摆了这么多,此人要么有收集的喜好,要么就是真的爱饮这些酒。 “他这些酒都是骗人用的。”苏宇旷低声说道。 郗昭有些诧异,还没等她问出口,铺子的老板已经跟了上来,他整个人扶在门边,抬起的手指上挑着一块木牌,然后他向着苏宇旷一挑眉,开口说道:“上了楼便相当于承认了我的规矩,这牌子你不戴也得戴。” 苏宇旷一脸嫌弃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将那牌子接了过来,随手挂在腰间,同玉佩放在一起,末了转头对郗昭说,“这位是葛老板。” 葛老板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把折扇,这时候唰的一下将折扇展开,极其骚包地扇了扇风,向着郗昭说道:“这位娘子好生贵气。” 第九十二章:标价 然后他从郗昭和苏宇旷的中间穿过去,绕到琉璃窗里面,隔着玻璃朝他们勾了勾手,又一旋身坐在据说是犀牛皮的沙发上,再从桌案上拿起一只橘子慢悠悠地剥着。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一套东西?”苏宇旷指了指他坐着的沙发,又指了指这里随处可见的舶来品,“这东西可不常见。” 葛老板得意的朝他眨了眨眼睛,“喜欢?想要?我有门路,给你搞来一套不在话下。” 苏宇旷以拳抵唇,轻轻咳了一声,“你确定你这里的东西走的都是正规渠道?” “当然确定了。”葛老板老大的不乐意,“你知道我这人平生最恨偷偷摸摸,这东西愿意买的人太少,那些洋商们漂洋过海拉这么大一堆东西肯定不划算,所以我都是单独定制的,价钱高一些,有的是人愿意做这生意。” “不过话说回来,这牌子你戴满七七四十九天,时候一到你再亲自给我送回来。”葛老板指着他腰间的木牌强调,“让你戴满的意思就是除非沐浴更衣,否则不准拿下来,这东西你戴着绝对有好处,四十九天过后,我有好事告诉你。” 苏宇旷深吸了一口气,“你还是先把那消息告诉我吧,你儿子今天满月,我也不多耽误你,晚上我带人去你府上吃酒,到时候可就不谈这些了。” “好吧。”葛老板一边吃橘子一边说,“他们本来定的初六这天行刺,不过小皇帝的祈雨仪式取消了,他们事先做好的那些埋伏也都打了水漂,但这事儿没完,不知你那位小皇帝是要钱还是要命。” “什么……意思?” “选钱一百两,选命五百两,我这人就是这么实诚,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 郗昭不自觉就与苏宇旷对视了一眼。 这位葛老板倒是明码标价了,可他要卖的这个东西……怎么听上去这么别扭?还有……这种涉及到皇帝的事情,当着她的面讲有些不太合适吧? 不过既然苏宇旷这位首辅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她也乐得听上几句。 但……什么叫想要钱还是要命? “选钱如何?选命又如何?”苏宇旷开口问道。 葛老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不是吧,你是和小皇帝待久了整个人都待傻了吗?小皇帝要是觉得这事儿不大,罚点钱,那我就把比较轻的那条证据卖给你,要命的话就全给你喽,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懂,啧啧啧……” 苏宇旷又咳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知道了,价钱就在这儿摆着,至于买哪条……就看小皇帝怎么选了。” “你先前说……还送我一条消息,送的那条是什么?” 葛老板用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看着苏宇旷,又扭过头来看了看郗昭,问她,“你是怎么看上他的?不会只看脸了吧?” “说正经的呢。”苏宇旷从中打断。 “你见过买一送一的时候还没付账就先给你赠品的么?”葛老板“切”了一声,“你消息还没买呢,就想要我送你?” 苏宇旷将腰间挂着的那木牌举起来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你不说我可就摘了。” “怎么这么小气呢……”葛老板一把将木牌按下去,“别着急嘛……奴家又不是不给你……何必这样心急呢……” 郗昭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这位葛老板着实……是个妙人儿。 === 风铃声响了起来,葛老板极其利落地站起身,留下一句“我先下去招待客人”,然后风风火火走了出去。 郗昭等葛老板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用一种非常好奇却又有些局促的口吻问苏宇旷:“这位葛老板究竟是什么人?” “你可曾听说过百晓生?”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一类人,对于江湖中的人和事了如指掌,他们构成了一张庞大的消息网,像影子一样侵入别人的世界——宣清台当然也有暗网,但不知为何,她总觉这些所谓的暗网似乎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无所不知,宣清台自然也不例外。 苏宇旷似乎看出了郗昭心中所想,他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人总有到达不了的地方,更不会无声潜入任何所在,同样……葛老板也并非神人,只是他走的路子有些野,懂些偏门罢了。” “那么他刚刚所说的消息……”郗昭皱了皱眉,“他如何就那么确定他得到的消息就是真的?” “大概是天赋异禀吧。” “公子之所以选择来这里,就是觉得这位葛老板的消息更加确切?”郗昭一脸探究的打量着他,“公子就这么有信心?” “没有。”苏宇旷说,“任何事情都有意外,也许这一次葛老板的消息也只是一个幌子,也许他只是为了赚钱,但……”他顿了顿,然后说,“但总应该听一听别的声音。” “那……你是不是要去请示一下万岁?” “按理说是该请示才对。”苏宇旷叹了口气,“葛老板开的价……是黄金。” 郗昭一脸震惊,黄金啊——那是什么概念?那几乎就是一个县一年的税赋啊!还得是那种富庶的地方! 葛老板真是好大的口气,郗昭满脸的震惊,她甚至觉得这是苏宇旷和葛老板共同设的局,为的就是狠狠的宰皇帝一笔!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这件事是国事,往大了说,全天下都是皇帝的家,四舍五入就也是皇帝的家事,哪有自己的家事让别人破费的道理……但话是这么说没错,郗昭还是觉得若这事儿成了,皇帝就得为此当一回冤大头。 只是她虽然隐隐约约有这个预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这种事儿原也轮不上她发表什么看法。 苏宇旷自一旁的果盘上拿起一只苹果,又耐心十足地削好,顺手递给了郗昭。 郗昭很有些受宠若惊,但美人在前,总是让人自动忽略很多,所以她也没有再去思索现在这样是不是正常,转而非常自然的从他手上去接苹果。 第九十三章:心疼 葛老板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情景,他指着苏宇旷,一脸的惊讶,嗓门不自觉就大了许多,“苏宇旷!你不是吧……” 苏宇旷回头看了他一眼,淡定的开口,“大惊小怪。” “不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亲爹都没这待遇吧?”葛老板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先是仔仔细细的将郗昭端详了一番,然后坐到苏宇旷身边,大力的拍了他一下,“你知道你刚刚那样子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葛老板说到这儿又卡了壳,伸着手比量了好半天,终于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哦对……像坠入爱河的鹌鹑!” “你这都是什么比喻?”苏宇旷微微一皱眉。 “这是之前一个传教士说的,原话是什么我忘了,反正他当时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最后我总结了一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已经背着我偷偷成亲了?你这姿态真是熟练得让我心痛,” 接着他又苦口婆心的向着郗昭说道,“这位小娘子,虽然我还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既然宇旷将你带到我这里,至少能说明他心中有你,不过你可千万不能因为他心里有你就恃宠而骄——” 郗昭听到这里默默看了苏宇旷一眼,后者正襟危坐,表情依旧完美的无懈可击。 葛老板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清了清嗓子,换了一种说辞,“总之,他在小皇帝身边太憋屈了,你也心疼心疼他,别让他再这么扭曲下去了。” === 郗昭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就快要扭曲了。 她摸不准苏宇旷的心思,因而也就不知道自己应该配合他到哪种程度,可堂堂苏首辅,私下里怎会如此……轻狂?还有这位葛老板,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她到底应该信那一句? 苏宇旷及时将话题拉了回来,对葛老板说:“如果两种选择我都想听一听的话……你是有三个消息要卖,还是两个?” “你……确定?”葛老板看了看苏宇旷,又看了看郗昭,然后他义正言辞的指责道,“苏宇旷,虽说你我是多年好友,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但这毕竟关乎国家大事,又如此机密,怎可随便就让外人知晓?” 苏宇旷刚要开口说话,就又被葛老板打住,“虽说这位小娘子是你心中挚爱,你在她面前不能留丝毫秘密,但国家大事,又怎可拘泥于儿女情长?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就算你给我黄金万两,也休想让我随随便便就将这么重要的消息说出口!” “你知道她是谁么?”苏宇旷正色道。 “难道不是同你相好的哪家小娘子?”葛老板一脸的不在意,“难道她还能是小皇帝身边的人?” “她还真就是万岁身边的人,万岁授予她全权处理之便。”苏宇旷面不改色,信口接道,末了又不动声色向着郗昭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配合自己。 葛老板半信半疑,“你如今是越来越会骗人了……” “他没有骗你。”郗昭坐正了身子,虽然她心中已经将苏宇旷骂了七八遍,但这时候也还是十分配合的说道,“苏首辅说请我来见一位葛老板,如今看来,我要见的就是阁下了。” 葛老板瞪圆了眼睛半天没出声。 郗昭没有催促,只非常耐心的等着他回神,好半晌才听见有人大声地喘了一口气,接着就看到葛老板向着她拜下去,末了收了先前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恭恭敬敬说道,“草民葛红梅,拜见贵人。” “葛老板请起。”郗昭一抬手,“葛老板不必如此,我乔装出来,原本就没想过暴露身份。” 葛红梅应声而起,虽然神态恭敬了不少,但说出的话只是换了一副语气,意思并没有改变,“既然万岁身边的贵人就在这里,苏首辅也已将意思转达于我,那么……贵人是打算将消息全买下来了?” 郗昭在心中开始佩服起这位葛红梅葛先生了,他在这时候仍能保持一副不卑不亢的态度,甚至还不忘初心,该怎么做生意就还怎么做生意,她觉得……此人若是入仕,想必也大有可为。 “务知……”郗昭这时候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字,她心中一动,看向葛红梅,问,“以葛老板的才学,若要入仕想必是不难的,只是不知先生为何不愿入仕?” 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 这是乾通二十六年科考时的题目,当年的主考官是太傅张载厚,他自这句话中取了“务知”两个字。 据说那一年苏宇旷高居榜首,是宁庙老爷钦点的状元,随后他节节高升,做到了吏部尚书,又被封为文华殿大学士,宁庙老爷临终托孤,将他封为太师,给他裁决一切军政大事之权。 葛红梅这里挂着的这两个字,便证明了他也是那一届的考生——能与苏宇旷成为好友,旁的不说,学识必定是高的,只是这样一个人物……她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葛红梅微微一哂,“秉贵人,草民天资愚钝,自觉与功名无缘,只得寻求红尘之法,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都说术业有专攻,葛老板可是因为先前做的事不适合,所以才生出这样的心思?” “不。草民当年……名落孙山。” 郗昭闻言一愣,这回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她本想着若葛红梅是因为不适合才说出那样的话,人才不可多得,又是这样一个三观极正的人,可他却说自己落榜了。 本朝没有不经过科考便加授官职的规矩,即便是有,最后的归宿也是宫城,她总不能邀请人家咬咬牙舍去些什么,最后官居司礼监……督领侍吧? 再说……她一介民女,卷进这种事情里做什么?她又不是真的同穿龙袍的那位有关系,在这之前,苏宇旷安给她的身份可还是身边的侍从。 信口开河……她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第九十四章:消息 所以她干脆换了话题,说,“所以……葛老板现在可以将要卖出的消息说出来了吧?” 郗昭进入角色的速度飞快,这会儿若是不知情者看到,怕是真的会以为她就是宫中来的人。学宇旷在旁边一直默默地端详着她,他神色微动,带着探究。 不过没有人察觉。 葛红梅缓了缓神,开口说道:“有人安排了刺客藏在祈雨祭坛周围,又在祭坛大鼎之内埋下火药,届时万岁只要将香点燃插入鼎中,引燃引线,便会将火药引爆,那时候万岁距离火药最近,火药爆炸的瞬间就会让万岁灰飞烟灭,就像……” “就像什么?”郗昭追问道。 “靖安厂之变。”葛红梅极其艰难的吐出这五个字。 靖安厂爆炸一事已成了街头巷尾流传甚广的奇诡之事,到如今京中仍旧人心惶惶,待抚恤的人家有近千户,爆炸之后的一应损失至今还未统计完全,偏偏有人选择这个当口对天子行此毒辣之事,其心当诛! 郗昭并没有亲眼见到靖安厂当时的惨状,但从府中人只字片语的闲谈中多少也能想象出来当时情况之惨烈,那样大的一团黑云,那样大的震响,听说有几处地方还被震落了几片瓦,这样的丧心病狂,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还有一个消息呢?”苏宇旷终于开口问道。 “火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但祭坛附近群山环绕,滚石顺山而下,可充当天威降罪。” 星象预警,靖安厂爆炸,若再加上祈雨时天威降罪,那么皇帝便是再不想退……也得退了。 苏宇旷冷笑了一声,“那么刺客在这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你可知晓一二?” 葛红梅摇了摇头,“若说成明晃晃的行刺却也不太现实,是人总会暴露,听说这是下策。” “那么……”苏宇旷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森寒,面上却仍旧是笑着的,“此人是谁?” === 后面的话郗昭就不知道了,虽说苏宇旷对葛红梅说的是她是宫中之人,能让她听到这些就已经是开了方便之门了,之后的事情涉及到朝堂机密,她便真是后宫中人,对于这样敏感的话题也得回避。 所以之后她就留在原处,看着苏宇旷和葛红梅进了一间屋子,两个人在里面谈论的时间不短,郗昭无聊的坐在犀牛皮的沙发上,她不敢随意走动,就只好坐着干等。 同时也抽空思考起苏宇旷这样做的原因,是……试探吗? 试探她到底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侍女,既然她能认出他来,他当然也可以将她认出来,虽说这些都是猜测,但人总是要谨慎一些。 她还猜不出苏宇旷这样做的用意,但是她想……她应该尽早为自己做打算,苏宇旷的身边不能久留,她要找机会脱身。 也不知凤栖有没有跟上来,想到这儿她有些紧张地攥紧了拳,面对别人的话她还不至于如此,可对方是苏宇旷,就由不得她松懈。 === 掌灯时分,郗昭仍扮做仆从的模样跟随苏宇旷进了葛宅,葛红梅的儿子满月,席间做的又是烧尾宴,请来的宾客人人眼中都带着满满的期待。 苏宇旷坐在上首,郗昭站在他身后,他们从那间铺子出来以后顺路去附近转了转,苏宇旷没有坐车,只点了两个人和她一起跟在自己身后,郗昭当时偷偷打量过那两个人,都是熟面孔。 “你应该不是侍女。”那时候苏宇旷这样说道,“侍女不会懂这么多。” “为什么不能是我家小姐懂的多,我耳濡目染呢?” “也许吧。”这句话说过以后就停在这里,就仿佛刚才的那些都是临时起意。 郗昭本来是打算在这里就找机会脱身的,因为她看见了凤栖,结果转弯的时候冷不丁就听见凤栖极小声的对她说,“跟着他,别走。” 郗昭有些诧异,但凤栖也没再解释,甚至连人影都不见了,她没办法,就只能老老实实跟在苏宇旷身侧。 这之后就又是沉默,苏宇旷倒是逛得很尽兴,也许是因为平日里很少有过这样的时候,所以这时候就变成了放松与享受,走在市井街头倾听红尘之声,这是在庙堂之上穷尽心思也无法想象的。 而这就是天下根本的缩影,是他乃至庙堂之上的所有人为之奋力维持的动力。 === “你家小姐出阁,为何却是你被逼婚?” 这是苏宇旷在路边茶棚下坐着休息的时候问她的。 郗昭将之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贼人相逼。” 苏宇旷微微挑了一下眉,又几不可查的笑了一声,“之后呢?” “之后……便是公子所见。”郗昭说。 “一直没有问你,你是哪家的侍婢?” “公子问这些做什么?”郗昭抬起头来,装作非常诧异的模样。 “既然你是被人相逼,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猫腻,相逢即是有缘,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替你主持公道。”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情严肃,一点也不像是临时起意,郗昭猜不准究竟真假,因而也没有正面回答。 再说……她虽然看郗家那些人不顺眼,但是她还并不打算那么快就让别人出手,一是少了些快感,二是……这种事情根本无关紧要,而她更想的,是让他们元气大伤。 “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就不牢公子费心了,主人家于我有恩,若不是迫不得已,我想他们也不会出此下策,既然我已经逃了出来,余下的事情……就不必再计较了。”郗昭垂下头去,将一个感念相救之恩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苏宇旷看了她半晌,然后说,“既然你是这样想,那便这样吧。” ===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席间站得有些久了,侍从们端上来几道前菜开胃,又有酒,就只有一杯,说是怕贪杯误事,又说之后还有几种酒请宾客品尝,因而怕几种酒水混在一起后劲太大,才做此决定。 郗昭对酒没什么感觉,但食案上的菜肴……她得承认,她看饿了。 第九十五章:满月 葛宅中的布置就如同葛红梅那沿街开设的算命馆子——确切的说是帘子后面藏着的地方。 葛宅的围墙只在最下面做出墙垛,其上布满了铁质栏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栏杆中有被弯曲成梅花窗格等的样式,她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处设在室外的牢房,而每一根栏杆的最顶端又都被削成枪尖一样的尖顶,每隔一段距离,又会看到一直砌到顶上的墙面,如此反复延伸,最终形成一整片围墙。 宅子的大门也与寻常大门不同,满满的全是西洋风情,宅子里前后三进院子,前后两进院子是眼下最寻常不过的民房,但中间那处院子却平地盖起一座三层洋楼,那楼的样子郗昭只在西洋画师的画作之中见过,如今骤然见到了实体,不说被震撼到那是假的。 葛红梅其人……她只能想到离经叛道这个词。 === 宴席是摆在第二进院子里的,郗昭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葛红梅那个满月了的儿子,满月的孩子总是会进行一项名为抓周的活动,她原本还有些期待,这时候却实在是因为等的时间太长,丧失了兴趣。 有人直接将这句话问了出来,是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员外郎,姓霍,听说他对葛老板极为信奉,无论大事小情,他都会遣人来请葛老板算一算,比如他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出门会更应景,或是出门前先迈哪条腿对自己的事业才最有帮助等等。 这时候就听到他问,“葛老板,什么时候将小公子抱出来给大家见一见?” 有人跟着附和,还有人暗地里议论纷纷,郗昭随便听了那么一耳朵,就听到有人略略疑惑地说:“平日里似乎从没见过葛老板的夫人,还有人说葛老板并未娶妻,也不曾见他带过什么妾室,他这儿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私生子?”有人猜测。 “听说他和一位千金小姐交好,难不成两个人早已经暗通款曲……” 暗地里的猜测越说越离谱,郗昭悄悄拉了一下苏宇旷的衣服,借着替他倒酒的时候问:“公子听到他们说的了吗?” 苏宇旷点了点头,“听到了。” “葛老板真的是……?”好吧她承认,她是真的好奇。 苏宇旷微微一笑,“姑娘不必着急,这个答案就让红梅亲自揭晓吧。” 郗昭瞥了他一眼,“其实公子也不知情吧?”不知情也是正常的,毕竟传言若是真的,没有哪个人会愿意嚷嚷的举世皆知。 不过她又觉得葛红梅不像是那样的人,无论是枉顾礼法还是藏不住心事,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姑娘冰雪聪明。”苏宇旷朝她举了举杯,“答案揭晓在即,姑娘且等一等吧。” === 葛红梅换了一身衣服,他虽然酷爱西洋物件,却不太喜欢西洋服饰,这时候他换了一身褐色直裰,头上绑了方巾,怀里抱着个什么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那东西被一条锦被包着,还不住地动来动去,露出来的那一部分看上去毛茸茸的,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 等到他走进了,众人方才看清,他怀中那由锦被包裹着金贵的什么似的东西,是一只红毛狐狸。 这就是……葛老板口中所说的……满月的……儿子? 席间众人一时间瞠目结舌,郗昭的注意力也被吸过去,和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 === 苏宇旷愣愣地看着那只狐狸,他也是第一次见,这时候除了同样的诧异之外,还觉得那狐狸有些眼熟。 他非常肯定自己没见过这只狐狸,然而仔细看过去,那狐狸神情慵懒,又带了一点孤傲,颇有一种睥睨众生的意思,只是眼睛照寻常狐狸小了点,头大了点,耳朵也短了点,但这也丝毫不能掩盖住它本来的风采,他甚至还看出了一点超凡脱俗的感觉,就仿佛……这是一个修炼千年的得道高人。 苏宇旷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来为什么他看这只狐狸眼熟了,这狐狸长得……和张太傅实在是太像了。 这么一想就差一点笑出了声,但他掩饰得很好,很快就整了整神色,恢复了先前那一派风轻云淡的状态。 那些震惊的已经说不出来话的宾客们这时候也慢慢回过神来,霍员外当先问出了口,“葛老板这是……” “啊……”葛红梅将那狐狸又亮了亮,“我儿子,今天刚满月。”顿了顿,又将那狐狸的前爪抬起来向着霍员外的方向摆了摆,补了一句,“漂亮吧!” “你是狐妖?!”有人脑洞大开。 葛老板一愣,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笑了一下,“葛某只是将这小东西当儿子来养养罢了。” 寻常人家也有不少将猫儿狗儿充做儿子女儿心肝宝贝似的疼爱着,葛老板将狐狸看做自己的儿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只是…… 这样一场规模颇高的宴席,竟然是为了一只畜生…… 宾客们这时候再看葛老板,纷纷觉得自己已经不会有什么表示了,尤其是那些还寻思着为自家孩子订个娃娃亲的,这时候全都捂了脸,暗自庆幸还好自己沉得住气,没有一进门就提这事儿。 葛红梅对这只藏狐颇为上心,除了有烧尾宴,还请了杂耍班子——眼见着老大一只狮子被指挥着顶球,猴子骑独轮车,鹦鹉叼着一支玫瑰飞上飞下,末了又燃了烟花爆竹,当烟花在空中炸开的时候,郗昭忽然听到苏宇旷长长叹了一声气。 === “公子有什么烦心事么?”众人的注意力早被杂耍班子还有烟花吸引过去,郗昭佯装为苏宇旷布菜的样子,趁势坐了一会儿。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在苏宇旷的面前,她已经连侍婢的样子都懒得装了。 “那要看对于烦心事有什么界限。”苏宇旷偏头看了她一眼,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眼神动了动,又叹了一声。 “家事,或是国事。” “我只是突然在想……”苏宇旷说到这里扭过头来极其认真的看着郗昭,说,“如果万岁能够禅位……” 第九十六章:龙沙谶 自古禅位的帝王好像没几个,更多的还是被迫禅位,苏宇旷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 郗昭眨了眨眼睛,目光望向庭院中间那仍在表演的杂耍班子,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如果是有心事的人处于其间,是容易心生感慨。 所以苏宇旷对着她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万岁本不应该遭受这些的。”苏宇旷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承平盛世,万岁却要担惊受怕。” “有句话不是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郗昭夹了一只汤玉绣丸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趁着时机正好,安慰他一番,“官家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必然要承受相应的质疑。” 苏宇旷抬眸看着她,她说的没错,简善元是先皇亲立的太子,也是先皇指定的新帝,先皇临危之际仍在替他做打算,若是不信他,又怎么会将江山社稷托付? 这些道理……她懂,但他们不懂。 他再次叹了口气。 === 葛老板“儿子”的满月酒举办得非常成功,虽然中途出了一点小插曲,但整体效果依然不错,后来焰火尽了,杂耍班子的节目也已经悉数表演完毕。 眼见着时候不早,宾客们在自家仆从的搀扶下一一同葛老板道别,霍员外走在最后,临行前拉住葛老板的手,神神秘秘地向他询问生子秘诀。 葛红梅抱着藏狐故作高深地看了看霍员外的面相,然后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霍员外今年已有七十高龄,葛红梅觉得……做人做到他这个份儿上,也是挺拼的了。 === 苏宇旷站在睡莲缸边上等他,他院子里这缸睡莲的长势颇为艰难,里面甚至还放了些假的充数,夜里不仔细看倒也还好,若是放在白天,怕是要贻笑大方。 郗昭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方才席间所谈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两个人的心中又都装着事,所以在这一场人人心满意足的宴席过后,他们两个反到与这样的圆满有些格格不入。 葛红梅朝他们走过去,他怀里的藏狐忽然动了一下,这让原本打算蹑手蹑脚接近他们的葛红梅发出了不小的响动,他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那边两个人的注意,然后就听苏宇旷说,“你这‘儿子’倒真是高调。” “你是不知道,这小家伙差一点没命,能长到满月算它本事大,我若是不抓紧时间给它庆贺一下,我怕下一次就要给它办丧事。”葛红梅摸了摸藏狐的头,“天妒美颜啊……” “你觉得它……很美?”苏宇旷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美吗?”葛红梅将藏狐转了个方向,正对着自己,一人一狐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葛红梅甚至专门去问郗昭,“贵人觉得此狐如何?” 郗昭默默地说,“惊为天人。” “你看,贵人都觉得好,就你不识货。”葛红梅白了他一眼,然后又对郗昭说,“方才见贵人一直站在后面,席间的东西都没能尝上一口,实在是怠慢了贵人,如今厨房有留出的吃食,还请贵人移步厨房,尝尝我这里的厨子的手艺可入得了贵人的眼。” === 郗昭终于尝到了烧尾宴,不过去厨房吃饭的只有她一个人,因为苏宇旷忽然想起来葛红梅还没有将那条准备送给他的消息说出来。 三人就这样在路上分道扬镳,苏宇旷跟着葛红梅进了那栋洋房,入目便是一架巨大的楼梯,两边延伸出去,像是阙楼,葛红梅将人带到二楼的书房内,这处书房与方才所见不同,不是西洋布置,黄花梨的圈椅上搭着锦垫,苏宇旷坐下来,然后就见葛红梅正襟危坐,看向他,一脸严肃的道:“你可听说过龙沙谶?” 苏宇旷皱了皱眉,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当即问道:“这便是你要说的那个消息?” 葛红梅点了点头,然后他站起身,自一旁的书架上取出一封信,将里面的信纸展开,递给苏宇旷。 “你先看看这个。” 苏宇旷接过那张纸看了看,上面是一幅刻意缩小的长卷: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穿鹤氅的仙人手执长剑正与一条蛟搏斗,忽然间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蛟不敌仙人,败走,自此失了踪迹。 “这是何意?”苏宇旷有些狐疑的看向葛红梅。 “画上这位仙人姓许,曾被称作四大天师之一,画上是他在豫章治水时候与作乱恶蛟搏斗的场景,当时他没能斩杀那条蛟,让那条蛟趁乱跑了。后来他得道飞升,留下话来,说‘吾仙去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出地仙八百人,其师出于豫章,大扬吾教。’” 苏宇旷听罢垂头不语,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道:“所以……这幅画要说的是什么?是说……如今便是一千二百四十年后,那蛟化了人形在此地继续作乱?” 葛红梅摇了摇头,面带忧色,“我还不能确定,这条记载不知是被谁从故纸堆中翻了出来,演变成了龙沙谶……哦,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内容。如今江南一带颇有造势,文人们纷纷传言说如今便有八百地仙应运而生,已经有人开始将自己往地仙的身份上靠,长此以往……必将酿成祸端。” 苏宇旷皱了皱眉,他觉得这件事也许并不像看到的那样简单。 无论何时,求仙问道都令人心向往之,上到帝王下至平民,无不希望自己能长生不老位列仙班。平日里焚香修身小打小闹便也算了,若这股子势头被无限放大,人人沉迷于此,势必造成百业荒废人心浮动的境况。 如今这股子风由文人刮起来,愈演愈烈,为官者能否判断准确?会不会就此跟着迷失? 到时候自上而下全民修仙,大家想的不再是建功立业安居乐业,转而都开始修仙辟谷求仙访道力求飞昇……若那时候再有外敌来袭,别说抵御外侮,不求人人自行了断就已是万幸了。 第九十七章:将她留在身边 且不论葛红梅的这个消息是否准确,但他既然能提到这闻所未闻的“龙沙谶”,甚至将其中的内容讲得头头是道,至少也能说明……这个势头已经开始流行起来了。 金纥那边刚刚安定,两边刚刚准备重新开市,若这时候再闹出一个修仙飞升…… 简善元在位根基不稳,又失去了天柱大将军这样的得力干将…… 说老实话,苏宇旷觉得简善元这个皇帝当的实在是糟心,内忧外患不少,除了要操心国家大事,还要想法子将那些人对他这个通过“铸金像”上位的皇帝的偏见打消,这都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够得到解决的事情。 “根据目前我得到的这些消息推测,‘龙沙谶’一事目前只是出现了一个苗头,若是加以干预,应该很快就能消掉,你们也不必太过忧心。”葛红梅缓声说道。 苏宇旷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先行了一礼,然后对葛红梅说:“多谢。夜深露重,便不再叨扰了。” “客气了。”葛红梅躬身回礼。 === 郗昭还在厨房里吃单独为她留出来的宴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专门为她收拾出来一处地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搬来一座小屏风,将她与外面众人分开。 厨娘在做这些的时候又专门向着她解释了一番,说原本是应该将贵人请去楼内餐厅正正经经坐着吃的,奈何府中人手不够,宴席上的东西要尽快规整出来,匀不出人去侍候贵人用饭,只好临时为她搭一片地方,又说厨房重地最是干净,请她放心,过程中一直带着歉意的笑,生怕郗昭说出什么不好来。 这些对于郗昭来说只是一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而且她来这里原也算是顺带,若非是跟着苏宇旷来此,她也尝不到烧尾宴这样难得的宴席,于是非常理解的点了点头,又请厨娘不必太过关注她这边,若是有事,她自会叫她。 等厨娘去别处忙活起来,郗昭才终于算是放松下来,她跟在苏宇旷身边的时候一直绷着一根弦,就怕自己哪里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让他发现她就是素月楼中交过手的人,而且她想来想去也实在是不解……苏宇旷到底为什么要让她听到官家祈雨那一段? 他到底是想要试探什么? 既然想不出来,索性就也不想,而且现在还有一点让她很困惑,凤栖为什么让她暂时先留在苏宇旷身边?是又有什么任务需要她去做吗?可若是任务,为什么至今都没有告诉她应该做些什么? 正想着,忽听门外有动静,紧接着有个小丫鬟跑进来,在屏风外面问她:“贵人,苏首辅说他就在外面等,让贵人不用着急,安心用饭。”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郗昭若是还没听说话里的意思,她就真要在这里继续慢慢悠悠的吃了,她有些遗憾的看了看食案上那些没用多少的吃食,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 === 出去的时候果然就看到苏宇旷恭恭敬敬站在门外,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上去,就仿佛她真的是哪位身份高贵到能让苏宇旷躬身候立的贵人,偏偏她什么都不是,是仗着他的身份狐假虎威。 她走过去,重新恢复了先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等出了葛红梅那西洋景一样的院子,又走远了一段路,她才刻意放慢了脚步,让自己落在苏宇旷身后,与他错开一步的距离,安安分分的充当一个随从。 夜市已经开了,街上行人车马并没有比白日里少,反而更多,里面大多数都是白天做了一天工的人,只有趁着夜色才能稍稍放松一些,让自己枯燥的生活多一分色彩,也有不少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结伴出游,身后跟着众多仆从,于是就将苏宇旷和郗昭这一对“主仆”衬得很是平常,轻易不会被人注意。 “今后你打算去哪里?”在路过一个胡饼摊子的时候,忽然听到苏宇旷问她。 郗昭作势叹了口气,“不知道那些人还在不在城中,我想着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他们便是再神通广大,也不至于在天子脚下肆意妄为,眼下……便先找找客舍吧。” “你身上还有钱么?” 郗昭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有些不知所措的说,“出来的急,什么都没拿……”顿了顿,又将颈上带着的坠子扯了出来,“不过这东西还值些银钱,到时候找一家当铺先当了,回头再赎回来就是了。” “那坠子对你来说很重要?” “公子为何这样问?” 苏宇旷沉默了一下,忽然转了身,留下两个字,“跟上。” 郗昭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勾了勾嘴角,也不知这位苏相公是真的心软还是有意试探,但是总之……他打算留下她,这倒是让她省去了不少想着如何说服他让自己留下来的借口。 她特地往前小跑了两步,喜滋滋儿地道:“多谢公子。” “举手之劳。”苏宇旷轻声应了一句。 === 这天晚上,整个安南侯府都知道他们的苏相公苏小公子带了位女子回府,虽说没有对其太过关切,但就冲他这么多年头一回带女子回府这一点,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简单——包括安南侯苏老太爷在内。 苏老太爷特地让身边的人将苏宇旷叫去了书房,等苏宇旷进了屋子,就听见他爹冷哼了一声,然后对他喝到:“跪下!” 苏宇旷也没质疑,老老实实地跪下去,头也微微垂下去,一语不发,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 “看看你这个德行!”苏老太爷板起脸来,“外人不知道,还说你端谨守礼,但你可骗不了我,你是个什么性子,我难道还不知道?我且问你,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父亲能不能……先不问这件事?” “什么?”苏老太爷眼睛一瞪,“你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要不……父亲让我起来回话?”苏宇旷试探性地讨价还价。 第九十八章:反差 “我看你跪着说就很好。” “父亲……”苏宇旷试图说服自己的父亲,“您的儿子如今已经是文华殿大学士,同时又兼着吏部尚书和太师的职,一切军政大事都有裁决之权,虽说在父亲面前儿子永远是儿子,但这院中毕竟还有别人在,父亲您就算不愿意给儿子留面子,总也要顾及着自己的面子不是?” “你那个四平八稳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呢?” “若是在父亲面前还要带着这些假面,岂不是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你倒是装得像,有本事你在家里也继续装啊。”苏老太爷又哼了一声,有些嫌弃的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起来吧起来吧,这么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就耍小时候那一套,也不害臊!” 这一番父子之间的互动若是落在旁人眼里,大概会吃惊得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哪里还是那个朗润清华端谨守礼的苏相公,这完全就是一个孩子模样,若是这样的苏相公出现在朝堂上,怕是不出半日就得带着皇帝一起下台。 桌边没有茶,苏宇旷尴尬地收回了手,干咳了一声,决定实话实说,“儿子怀疑自己之前同那女子交过手。” “嗯?”苏老爷子目光如炬,“什么时候?在哪里交的手?你怀疑她什么?莫不是哪边的探子?” 最后一个猜测终于落到了重点,苏宇旷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怀疑她是被人故意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 苏老爷子看了他半晌,忽然一笑,“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在哪儿见的她?” 苏宇旷有些不太自然的摸了摸鼻子,“其实……”顿了顿,他还是说了出来,“素月楼。” “素月楼啊。”苏老爷子做出一副非常理解的样子,“那地方不错,人美,酒也美,时不时还能尝个鲜,谈风月谈正事都不错。” 苏宇旷赶在苏老爷子往下说之前抢先截住了话头,“父亲也是知道的,那天我带了两个人回来,审了几日,之后又将人给放了。” 苏老爷子的注意力立刻被这句话吸引,“是啊,那两人虽然看上去不着调了点,但多少也算是硬骨头了。” “他们要找那份名单,她也要。” 苏老爷子一惊,“竟然是这样?那你现在将人带回府中,也想审一审?” 苏宇旷摇了摇头,“她是故意想留在我身边的,我便将计就计,看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还有她背后的那股势力,不像是京中打过交道的这些,倒像是……”说到这儿又有些不确定,于是后半句话就顿在这里。 “这京中一共也没剩下几股势力,余下的那些你也已经打过了交道,既然不是京中的,那便是外面的,或者同葛老板一样,有自己的江湖路子。”顿了顿,又说,“江湖势力能渗入京中这么深,还能同你交上手,看来就是宣清台了。” “父亲说得是。”苏宇旷沉吟道,“当初宣清台被迫离京,甚至发誓永不踏入京城……我在想……如今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宁愿违背誓言也要回京?” 苏老爷子忽然打了个呵欠,站起身往外走,又回身对苏宇旷说:“这种伤脑筋的事情你自己去想,这么大个人了,还想让老子替你伤脑筋?” 苏宇旷一愣,这难道不是他父亲自己想要知道吗? 但他也只能站起身,扶着父亲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自我批评,“是儿子不懂事了,天色已晚,父亲早些休息。” === 郗昭被安置在一处客院里,在那之前,她以为自己最多也就会被分个单人间,还得是在仆从们集中的院落,没想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直接将她带去了一处一看就不是仆从院子的院落,那地方看上去清幽得很,虽然管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还说这两日先让她在此处安顿下来,等要做的活分配好了再将她安置在仆从院中…… 但郗昭总觉得这事儿不像是那么简单,谁带回来个仆从还会给分配客院那样的地方?难道安南侯府同别处不太一样?进来之前先感受一番家一样的温暖? 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苏家待多久,更不知道她会被派去做些什么,只能先让自己适应一下周遭的环境,走一步看一步 。 结果她这厢才安顿下来,忽然就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 不速之客来得很急,像是匆忙之间赶了许久的路,头发也是半干的披下来,又掩饰性的戴了一顶帷帽。她在进屋之后,身后一直跟着她的小丫鬟替她将帷帽摘下来,又行了一礼,躬身退了出去,末了关上了门。 屋子里就只剩下郗昭和散发女子,郗昭被眼前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有些晕,好半晌才终于开口问道:“不知姑娘……” “你不认识我。”那女子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又施恩一样的向着她抬了抬下巴,“你也坐下说话吧。” 郗昭不明所以,但还是坐了下来,只是坐着的地方离她有些远,便是真的出了什么变故,也能在第一时间多开。 “说吧,你是谁。”那姑娘颇为傲气,在看到她落座以后随意扫了她一眼,问,“你同我表兄是什么关系?” 表兄?郗昭心中一动,她之前在宣清台听倦娘讲过不少无聊的男女情爱故事,其中最常提到的就是表兄与表妹之间的事情,这会儿听到这女子这样说,便大致猜出了这位的身份。 那就是表妹呗——能知道她被安排进了客院,还知道她与“表兄”之间有点让人看不透的关系,还敢来这里直接质问的,大概就只能是苏宇旷的表妹了吧。 那么这位表妹对苏宇旷是什么想法呢?是单纯的兄妹之间的关切?还是……爱慕? 郗昭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不知姑娘是……”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她看到“表妹”漂亮的眉毛拧起来了,“姑娘深夜闯进我的屋子,又是这样一番形容,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帮忙吗?” 第九十九章:表妹 “我说过了,你不认识我。”那姑娘有些不耐烦,“你需要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回答若是令我满意,我今日就先放过你,否则……”她冷哼一声,“就算你真是我表兄带回来的人,我也照样有处置你的权力。” 郗昭有些无奈,但在人家的地盘,身边又没个帮手,只能先认怂,于是她开口答道,“我是苦出身,今日又遭遇了歹人,若非苏相公出手相救,恐怕早已落入贼人之手——” “哦?所以便是英雄救美喽?”那姑娘截断了她的话头,按着自己心中所想连珠炮一样的说下去,“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无以为报的时候就以身相许,所以你觉得我表兄对你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了?” 这事情若是这么简单,恐怕这姑娘现在就得叫她一声“表嫂”,但来者不善,她若是真这么随口一说,恐怕下一刻就得遭殃,郗昭于是赶忙摇头否认,“婢子可万不敢存了这样的心思,更何况婢子蒲柳之姿,哪里配得上苏相公那般光风霁月的人。” “你知道就好。”那姑娘斜睨着她,重新打量了她几眼,说,“模样生得倒是不错,不过心思摆得倒还正,没有认不清自己的位置就往上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婢子春杏。”郗昭想也没想就借了春杏的名字。 京城中叫春杏的人不少,这表妹就算知道一个名字,也查不着人,所以她编瞎话编得肆无忌惮,又怕表妹不信,还解释了一遍,“春天的春,杏子的杏。” “好啦……”表妹有些不耐烦,“谁要听你是哪两个字。” 合着刚刚问名字的不是她了。郗昭的目光垂下去,希望这位表妹赶紧将想问的问题一口气全部问完,她也折腾了一天了,这会儿乏得很,想休息了。 “你和我表兄真没别的关系了?”表妹不放心,重新盯住她,“我劝你最好尽快说实话,否则叫我查出来你说谎,可有你受的!” 郗昭一脸认真,“我真的没有说谎,姑娘若是不信,不妨问问苏相公。” “表兄自然不会偏袒于你。”那姑娘说完站起身,顺了顺半干的长发,拍了拍掌示意外面的小丫鬟进来。 门声一响,小丫鬟走进来,动作极轻地将帷帽替她戴上,然后顺从的站到她后面,随时跟着她出去。 表妹吹了吹帷帽上的纱幕,对郗昭说,“我记住你了,明儿我就去同管事说,把你送到我的院子里去。” 郗昭没说话,只学着她身后那小丫鬟的模样低下头去,也是一副顺从的不敢违抗的姿态。 表妹心满意足的出了门,郗昭慢慢直起身子,等人走远了确认不会再回来了,她才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又看着敞开着的门有些无奈的想,这人怎么就不懂得随手关门呢? 不知道那位表妹相处起来如何,郗昭觉得……按着她刚才的说法,像是在府中很有话语权的样子,她若是真进了那表妹的院子,会不会被故意刁难? 想她堂堂郗家千金,竟然要在苏宇旷的府上为奴为婢,她就觉得世间的事实在难料,她还没有嫁给苏宇旷,就已经准备开始熟悉安南侯府的日常行事,这大概就是不入龙潭焉得虎子……吧。 === 郗昭在睡前非常艰难的咽了一粒药,那药是颜先生亲自研制的,说是她到京城这段时间服用药丸就好,都是些补气益血的东西,但味道极苦,哪怕只是小小一粒都苦得要命,甚至苦到这么多天下来依然没能习惯,她捏着那只瓷瓶默默地想,颜先生会不会单纯的是想骗她吃黄连? 这药后劲极大,也仰赖这样的后劲,她睡得极快,于是也就没有注意到窗外一闪而过的人影——当然,就算她是醒着,也不会注意到这样快的影子。 === “主子,表小姐方才去过客院。”苏令羽挟着夜色进门禀报,又带了一点犹豫,“有件事儿……” “有事快说。”苏宇旷拿着一卷书,但并没有看进去,就只是单纯的摆摆样子发呆。 “主子带回来的那名女子……服了药。” “服药?”苏宇旷抬头看着他,“死了?” “没没没……”苏令羽为自己带来的错觉忏悔,“像是某种治病的药。” 苏宇旷缓了一口气,继而问道,“有办法知道是什么药吗?” 苏令羽献宝似的递上一颗药丸,“就是这个。” “你将人打晕了?”苏宇旷拿着那颗药问。 苏令羽赶紧摇头,“不曾,那姑娘服了药之后很快就睡下了,属下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到她,她也不会知道属下曾经动过她的药。” 这药丸很小,若是不留神遗失了也很难找到,苏宇旷将那药凑在鼻端闻了闻,光是闻着就觉得一股子苦味儿扑面而来,可想而知若是入了口该有多难吃,看来她是在长期服药,否则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随身带着。 “把药拿给项疏,让他看看这里面都是什么。”苏宇旷说着随手将案上的纸裁了一块出来,将那小小的药丸包得严严实实,在递还给苏令羽之后补了一句,“送过了药,你就去马厩。” “主子这是何意?”苏令羽有些诧异,他是犯了什么错吗?为什么要让他去马厩? “那毕竟是人家姑娘的屋子,你这样擅闯,总是不对。”苏宇旷义正言辞地道。 苏令羽一脸的苦笑,他这是为了谁?他为了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特地看着屋子里的姑娘睡熟了才悄悄进去,虽说偷药的时候有些冒犯,但他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没动什么歪心思,甚至还在心里悄悄告了罪——算了,主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去吧,终归也算是闯了姑娘闺房,于情于理都得受罚。 只是……临出门前,苏令羽又问了一句,“主子,表小姐先前进了客院,还说明日就去找管事,要将那姑娘调去自己的院子。” “随她去。”苏宇旷沉声说道。 第一百章:受罚 表妹果然神通广大,第二日郗昭起来,就有个老妈子过来将郗昭带去了通云阁。 这时候才得知表妹名叫吴昭昭,五年前被接来安南侯府由安南侯夫人照料,一年后侯夫人病故,留下话来,让吴昭昭继续留在府中,一应用度都要选最好的给她,安南侯原本也很是喜欢这孩子,再加上自己也没个女儿,直将吴昭昭当做了亲女儿宠,然后……就宠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郗昭觉得,自己同这位吴昭昭相比,实在是没得比,她一个正经的郗家女儿在自己家里连个客居的都不如,实在是让人心酸,而且……她有一种直觉,她在通云阁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这种直觉很快就成了现实,化名为春杏的郗昭在进了通云阁的大门之后,立刻就被一位看上去面善的一等大丫鬟塞了一把扫帚,让她将这院子里扫得看不见一粒儿尘土。 这个要求很是荒谬,就好比……扫雪的最高境界是要让清扫过的路面看上去像没有落过雪一样。 郗昭抱着扫帚还有些怔愣,然后就看见那面善的大丫鬟站在她身前,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然后说道,“有些人啊,别以为是被苏相公亲自带入府里的,就觉得自己处处都得高人一等,在别处也许是可行的,不过我们安南侯府可不是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不是什么风气都能带得进来的,若是想要好好做,就得做事听话,主子觉得满意了,做仆从的就也能舒心,别一天天就想些歪门邪道,到头来吃苦的还是自己。”之后她斜睨了郗昭一眼,说,“我说的这些,你可都听清楚了?” 这么直白的话,换成谁都能听懂了,郗昭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和谁结了仇,只是人在屋檐下,她还就得低头,而且……既然吴昭昭能肆意将她调进通云阁,苏宇旷自然也是知道的,他不出面阻止,便是默认。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在默许什么,总不会是想看看她能使出什么本事吧? 郗昭心中只盼着凤栖快些出现救她出苦海,这会儿低下头去,唯唯诺诺地应道,“姐姐说的是,我听清楚了。” “既然都听清楚了,那就去干活吧,表小姐等下起身若是看到院中还没有打扫干净,可就要罚你了。”那面善的大丫鬟说完转身回了屋子,郗昭看了看院中的石板地面,又看了看天,觉得这个惩罚是跑不了了。 这时候大家已经开始了各自不同的分工,院中洒扫的不止是她一个人,但因为她的到来,那些小丫鬟们全部被集中到了一处地方,重新为她们分配了新的任务,于是…… 通云阁迎来了一次大清扫,有人拿着抹布擦门前的廊柱,有人小心翼翼的擦着院中大花坛的边缘,过程中自然免不了会往地上抖落灰尘泥块,这些就又变成了郗昭的活儿,她挥舞着巨大的扫帚在院中来回穿梭,最后她提起旁边洗抹布的水,泼在了石板上。 光用扫的是绝对扫不尽的,但泼了水就不一样,经过水洗的石板不说纤尘不染,但也光亮如镜,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儿上,她就不信这位吴昭昭吴表小姐还能找茬。 === 然而郗昭万万没有想到,吴昭昭非但找了茬,还说她浪费水。 这个理由在吴昭昭口中立刻变成了十恶不赦,吴昭昭说她不珍惜大家的劳动成果,恶意洒水造成不必要的浪费,甚至还牵扯到了干旱之地连喝的水都少得可怜,她却在这边大肆浪费,这无疑是寒了干旱之地百姓的心。 最后总结陈词,说安南侯府时刻谨记着自己要成为表率,凡事都应该以身作则,要起到带头作用,如今一个小小的奴婢竟然如此糟蹋别人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实在是该罚! 郗昭听着这位表小姐义愤填膺的话,就只有一个想法,嘴长在别人身上,要么任她说完,要么让她闭嘴,很显然……她现在只有让她说完的份儿。 但这个仇她记下了,有朝一日定然让她加倍奉还,如此才能出了她心中的一口气。 最后吴昭昭罚她在院中跪着,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什么时候通云阁的人都觉得可以让她起来了,她才能起来。 通云阁还不都是表小姐说了算?所以换句话说就是……什么时候郗昭把表小姐给跪高兴了,什么时候表小姐就让郗昭起来。 === “主子。”苏令羽从外面进来,对苏宇旷说,“那姑娘被表小姐罚跪,像是要被罚很久的样子。” “为什么会被罚?” 苏令羽有些匪夷所思,然后他将通云阁发生的那一幕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苏宇旷没什么表示,只挥了挥手,“既然是表小姐罚的,那便让她跪着。” 苏令羽觉得有些奇怪,人是他家主子带回来的,怎么这会儿反倒像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样子? 不多时项疏从外面回来,苏宇旷看了他一眼,问,“可查到了什么?” 项疏闻言答道,“那药丸是用了十数种补品炼制的,属下只辨别出了其中的八样,余下的那些属下并不能确定。” “马侃那边呢?”苏宇旷没有去细问药丸的事儿,转而问起了马侃。这个人他已经盯了许久,虽说素月楼之行出了岔子,但也让他看到了如今京中所剩的几股势力,至于马侃这边……短时间内他不会出事,所以只要盯住了马侃,就相当于牵制住他身后的势力,再后面的事情么……反倒是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马侃这些日子一直安分得很,只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那份名单不见了。” “靖安伯爵府中也没有吗?” “属下暗中去搜过,靖安伯爵府中与马侃有过直接接触的就只有律小公子一个人,属下在他的房间内并没有找到名单,也没有暗室,他大概是不知道的。” “也就是说……那份名单很有可能已经被人拿走了?” 第一百零一章:奚落 “属下会继续追查。” “不必了。”苏宇旷不太在意地道,“再查下去也不会在马侃身上得知什么有用的消息,你不如换个方向,去查查宣清台。” “是。”项疏应道。 “我有些乏了,这段时间若是有人来找我,先问问是什么事,若是无关紧要的就替我打发走,若是有人提到靖安厂,立刻进来叫醒我。” “是。”项疏和苏令羽应了一声,走出了屋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口。 === 郗昭在院中跪着,身边时不时有人走过,有的会投以一记同情的目光,也有人面无表情无波无澜,那面善的大丫鬟过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告诫她要跪好,第二次则是莫名其妙地问她是不是后悔。 郗昭想,她后悔的事情多了去了,也不知道这位指的是哪件事。 晌午的时候吴昭昭说要见她,郗昭在院中跪了半日,走路有些不利索,进到屋中之后又被吴昭昭以不服管教为名再次罚跪,区别不过是从石板换到了地毯。。 “你就是春杏?”吴昭昭慢条斯理的摆弄一盒香膏,反反复复放在鼻端闻着,让人疑心那不是香膏,而是鼻烟。 “是。”郗昭觉得心累,也不知道这位表小姐心血来潮到底想做什么,不过……肯定是找茬就是了。 “模样倒是生得不错,可惜了。”吴昭昭啧啧两声,看向身边的面善大丫鬟,“秋兰,你觉得呢?” 秋兰恭恭敬敬的回话,“姑娘觉得如何,婢子就觉得如何。” “就属你会说话。”吴昭昭很是满意,之后目光又重新投到郗昭身上,先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开口,“觉得委屈么?” 倒不是十分委屈,主要是生气。 郗昭想了想,开口说道,“是婢子没有做好姑娘交代的额事,姑娘要罚也是应该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吴昭昭满意地点了点头,但又带着些质疑,“你是我表兄带回来的,照理说……之后的事情应该由我表兄处置,我擅自将你要过来,并没有经过表兄的同意,你心中可有觉得不满?” “婢子既然进了安南侯府,定然是要遵守侯府的规矩,怎会因为婢子是被苏相公大发慈悲送进来的,就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呢。” “嗯……是这个理儿。”吴昭昭将那盒香膏放在桌上,又慢悠悠阖上了盖子,抬手递给秋兰,说,“把这个给她。” 秋兰接过那盒香膏,走到郗昭身前,将香膏递到她面前,“主子给你的。” 郗昭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这……这不妥……婢子不敢要……” 吴昭昭皱了皱眉,“赏给你的东西你就接着,别不识抬举。” 郗昭这才伸手接过那盒香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生怕不小心脱了手。 “今日便是要让你记住,”吴昭昭微微坐直了些,手也放在扶手上,居高临下看着她说,“主子说什么,你只有顺从的份儿,做得好自然会有奖赏,若是逆着来,就只有受罚一条路,你可听懂了?” 郗昭赶紧点了点头,“姑娘的教诲,婢子谨记在心。” “好了。”吴昭昭故作大度的说道,“念你是初来,规矩也不懂,今日就到这儿了,以后这院中的粗活儿便都由你一人负责,秋兰,回头你教教她,别让她弄乱了院子。” 秋兰点头应了一声是。 郗昭跪在地摊上,千恩万谢地叩头,“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而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她慢慢握紧了拳。 === 郗昭就这样正式成了通云阁的粗使丫头,她住的地方是通铺,秋兰带着她先进了屋子同其余的人相互熟识一番,之后一指空出来的床铺对她说,“以后你就睡在那里。” 郗昭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那个位置一侧紧挨着墙,另一侧是和她一样的小丫头,只是不知为什么,那小丫头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一点恨意,让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 “好了,干了一天的活儿,你们也早些歇息。”秋兰说着转身离去,屋中的小丫鬟稀稀拉拉地应了几声,,转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有人在梳顺自己的头发,有人刚刚拧好毛巾擦了擦脸,郗昭拿着刚刚发给她的用具走到一旁的空地上也开始拧毛巾,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水线倏地落在一处床铺上,她定睛细看,就发现那被泼了水的床褥就是秋兰安排给她的那一处,不由得一愣。 这里是……有什么欺生的规矩么? 她举着刚刚拧好的毛巾目瞪口呆,之后就听见有人讥讽的笑,那一直带着恨意看她的小丫鬟更是直接对着她说,“你不是苏相公亲自带回府中的人么?怎么?苏相公的床你爬不上去,这就开始屈尊爬我们的床了?” 这话说得着实难听,而屋中其余人却都吃吃地跟着笑个不停,不少人都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着她,还有人跟着奚落她,“你是不是生气了呀?需不需要我指给你甘露台的方向,你好趁夜去找苏相公告状?若是苏相公可怜你,说不定还会留你在那儿……”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但很快就因为这半遮半掩的话引来新一轮的嘲弄。 郗昭从没有想过原来还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更没有想过原来当爱慕变成了病态,就成了如此肆无忌惮的污蔑。 她觉得好笑,这些人……知道自己穷尽一生也不会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那一天,于是就用同样的心思去揣测旁人,满足她们变态的私欲,若她就此忍了,怕是之后还会被她们骑在脖子上欺侮—— 但是敌众我寡,若是贸然上前,实在是双拳难敌四手,郗昭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想来个痛快?只是……这屋子里都是对方的人,她实在是打不过啊…… 就只好忍着 然后她重新将毛巾浸了水,温热的水浸润过后敷在脸上,短暂的缓解了一天的疲乏,而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风声。 第一百零二章:不管 是裹挟着冷水——不,应该说是浸满了冷水挥舞起来如同一块板砖的叠的四四方方的手巾,这块板砖一样的手巾带着千钧之势,闪电一样向着郗昭的方向砸过来,风声如同惊雷,炸在郗昭耳边。 郗昭凭着本能躲了过去,即便如此,也还是被过程中飞溅的冷水沾了一身。 “倒是灵巧得很。”一个眉心长了一颗美人痣的小丫鬟拍了拍手,看情形刚刚那“板砖”就是她丢过来的。 郗昭看住她,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知道呀。”美人痣笑嘻嘻地朝她勾了勾手指,“你若是不服,尽管打回来,若是怕了,就给我把手巾捡起来洗干净,双手托着奉上来。” 实在是欺人太甚,郗昭总觉得她进的仿佛不是仆从的房间,而是哪个关满了十恶不赦之人的大牢。 郗昭咬了咬牙,“你们非要如此么?” “你待如何?”美人痣挑衅似的冲着她歪了下头,“实话告诉你,姐妹儿看你不顺眼,想教教你在这儿的规矩。” “若是要教规矩,自有姑娘来教,你就不必了。” 郗昭说完之后重新将手巾浸在水里,盆内的水有些凉了,她加快了动作,忽然有个什么东西丢进了她的盆中,盛满了清水的盆立刻变得浑浊一片,灯下照出一块还连着草根的泥,包着泥土的手帕也散开了,一半浮在水上,剩下的一半被泥土坠着,压在水底。 还没完了!郗昭强压这心中怒气,到了这个份儿上,她也没法再用水了,床褥又被人倒了水,好在如今天还不凉,她就是在外间凑合一宿也没什么问题,再说她都不一定会在这破地方待多久,这群人便是再怎么作,她也不在意。 想到这里她转身就往外面走,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了她,“站住。”两个字说得七拐八拐,阴阳怪气得很。 一回头就还是那个美人痣,美人痣虽然长了一颗美人痣,但着实算不上美人,只是她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儿,所有人都听她的,包括那个最先开口阴阳怪气的奚落她仇视她的那个小丫鬟。 “又怎么了?”郗昭觉得这群人八成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说……被那表小姐吴昭昭迫害得久了,整个人都疯了?只有欺负欺负新人才能平息了心中那怨气? “我让你走了么?”美人痣指着她,又指了指掉在地上的刚刚丢过去的手巾,“我让你捡起来,洗干净,你没听见么?” “东西不是我的,更不是我丢的,为什么要让我来洗?”郗昭打了个呵欠,好声好气儿地对她说,“时候不早了,方才秋兰不是也说了,早些休息,明儿还要早起,我今天跪了大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你就算是想闹,能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美人痣怒了,她左右看了看,抄起了桌上的粗瓷茶壶。 周围的人想要阻拦,却又顿住,看好戏一样的看着她们,其中泼了郗昭一床水的那个愤恨脸还敲了几声边鼓,然后拥着一床被看着她们。 “你就不怕动静闹大了引来秋兰?”郗昭向后退了一步,那粗瓷茶壶可是个狠角色,打在身上,可有得受的。 “你可以试试,只是你引来秋兰一次,我就揍你一次,一直揍到你起不来为止。”美人痣放下狠话,掂了掂粗瓷茶壶,继续朝她走过来。 === “别怂,上!” 郗昭很确定这句话不是对美人痣说的,是真真切切对着她说的,而且声音耳熟,很像熟人凤栖。 “我在呢,我给你撑腰,上吧。” 有了凤栖的这句话,郗昭的底气立刻就足了起来,在美人痣抡圆了胳膊拿着粗瓷茶壶照着她的脸拍下来的时候,郗昭速度飞快地拧身错步绕到她身后,屈起手肘一击她的背。 一记闷响,美人痣被击得向前扑了好几步,但没有被击倒,只是扶着墙缓了缓,猛地转过身来。 凤栖的声音传过来,很是遗憾,“你力气太小了,否则这一下子她绝对站不起来。” 郗昭也觉得有些遗憾,她毁了根基,像这样的时候就使不上力,是以在宣清台的时候虽然也跟着别人学了几招擒拿,却也只能当个花架子,毫无一点威慑力。 美人痣怒目而视,“你竟然敢还手?”她晃了晃肩膀,又活动了活动胳膊,她常年干活,身子骨自然强健一些,再加上郗昭那一下子虽然看着唬人,却也没什么力道,所以对于她来说就更不值一提,只是一下子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让她觉得有些难堪,这会儿更是恼恨,奔过来的速度就更快,“你给我趴下吧!” 随着这一声怒喝,粗瓷茶壶招呼的是郗昭的头,这一下要是砸上了,说不定还会毁容,眼见着那茶壶就要砸下来,郗昭又是一错身,美人痣扑了空,茶壶里的水漏下来,连着壶盖一起落在地上,“当啷”一声响。 秋兰的声音随即在外面响起,“你们怎么回事?”脚步声渐近,随着话音落下去,门被从外面打开,美人痣还拿着茶壶,郗昭已经速度飞快地倒在了地上,紧挨着那一滩茶水。 “怎么回事?还睡不睡了?你们——”秋兰的声音顿在这里,她看到了屋内的情景,吓了一跳,快说走到郗昭身边探了探,又松了口气,之后她站起身,看着仍拿着茶壶的美人痣,不咸不淡地说道,“下次动静小些,若是惊动了表小姐,可就不好了。” 美人痣放下了茶壶,“秋兰姐姐说得是,只是这死妮子犟得很,若要让她听话,还得多调教调教。” “好了,你们该睡就睡,别误了明天的时辰。”秋兰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等屋外的脚步声远了,美人痣朝着最近的一个人努了努嘴,一个小丫鬟端着一盆水走过来,对着仍躺在地上的郗昭泼了过去。 郗昭还震惊于刚刚秋兰的态度,并没有立即起身,这会儿没躲开,被泼了满身的水,她慢慢坐起来,理了理被水打湿的头发,说,“看来你们是真的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 第一百零三章:稳赢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反击了?”美人痣仍是用一种非常挑衅的眼神看着她,“刚刚那一下反击其实还不错的,看得出来,你也练过几天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嘛……”她回头看了看后面看热闹的一圈人,又朝着她扬了扬下巴,“你一个人对上我们这么多人,确定不是自讨苦吃?” “是不是自讨苦吃,总要试试才知道。”郗昭摆了一个起势,朝着美人痣勾了勾手指。 愤恨脸看了郗昭一眼,然后对美人痣说,“看她这个样子似乎很有信心,姐姐千万小心。” 美人痣极其不屑地吸了一下鼻子,“有人主动送上门来,就冲这一点咱们就要夸人家勇气可嘉,看好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冲了上来。 郗昭之前也见过几场街头斗殴,但都是男子之间挥拳出脚,女子间大多都好面子,并没有闹到多么难看的地步,但通云阁里这群人倒是豪爽得很,郗昭毫不怀疑,若是将美人痣这群人放到街头,兴许也能闯出个打遍西街无敌手的名声。 只是……单凭郗昭自己必然不是她的对手,但加上凤栖就是压倒性的优势,凤栖也不知隐在什么地方,指风扫过去,美人痣应声而倒。 她手上的茶壶也落在地上,碎成两半,郗昭拍了拍手,颇为狐假虎威的样子。 “你可服我?”她看着跌在地上的美人痣。 美人痣此刻也有些发懵,她是吃过郗昭一记重击的,那力道对于她来说一点也不算什么,只是这会儿为什么忽然之间就觉得她的力气变得这么大?腿脚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就不听使唤,跌的那一下和刚刚比起来实在是太重,她不得不怀疑……这个初来乍到的小丫鬟是不是一直在藏着实力? “杏丫姐姐?”愤恨脸一脸的震惊,她快速从通铺上跳下来,扶起地上的杏丫,又扭头看向郗昭,震惊里还带着一点恐惧,“你你你……你用了什么妖法?你把杏丫姐姐怎么了?” 原来美人痣叫杏丫。 郗昭笑了一下,“我若是会妖法,恐怕你已经活不成了。”她故意吓愤恨脸,之后又扫了一眼杏丫,后者一脸的惊惧,仍带着一脸的难以置信。 “刚刚不算。”杏丫咬了咬牙,她一把甩开愤恨脸,活动了活动手脚,瞪着郗昭,“再来!” 郗昭没想到这一下竟然意外勾起了她的战意,她点了点头,也作势活动了一下胳膊,重新摆好一个起势。 杏丫冲过来,她用的是蛮力,身子前倾,竟然是打算直接用头来撞郗昭,郗昭在愕然的同时轻轻松松闪避开,春杏一击不中,脚下一顿,硬生生收回了势头,转而向着她挥出一拳。 郗昭连着躲了几次,体力已经有些不支,头发也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而变得有些松散,杏丫以为自己已经抓住了她的破绽,大喝一声,“着!” === 确实有人倒地,但不是郗昭,是杏丫。 其余的人都已经惊呆了,在她们看来,郗昭已经到了力竭的时候,尽管先前她一直占了上风,可她的脸色骗不了人,她们很期待看着杏丫将她打翻在地的那一刻,那会让她们感觉到久违的快感——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的人,竟然轻轻松松一击就将杏丫打翻在地,她们在愕然的同时还有些惊慌。 这样一个人……她们先前奚落过她,跟着杏丫一起欺负过她,如今杏丫倒了,她会怎么对她们? 郗昭大口大口的喘气,她实在是太累了,若是杏丫再爬起来和她打上一回合,怕是不用杏丫动手,她自己就要倒下去,但她不能让她们看出自己有什么不妥,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桌边长凳上坐下,她甚至还将自己已经拧好的干净的手巾拿起来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珠。 屋子里陷入诡异的安静,于是就只能听见有人粗重的喘气声,不是郗昭的,她努力将自己的呼吸控制在平缓的程度,那自然就是杏丫的。 杏丫伏在地上,这一次没有人上前扶起她,包括愤恨脸。 愤恨脸已经开始用一种恐惧的眼神看向郗昭了,先前那种恶毒的扭曲的神情尽数退了个干净,她的脸色都已经开始发白,嘴唇不受控制地抖着,她在后悔——她刚刚都做了些什么?她在这个人的床铺上泼了水,她用恶毒的言语嘲笑她,她太后悔了!她后悔的想要让自己立刻变得透明! === “有人来了,我要走了,你自己撑住。”凤栖的声音忽然传进来,之后果然就没了声音,郗昭眨了眨眼,她所倚仗的人走了,今夜……她还能平安度过吗? 大概是能的,寻常人出现凤栖是绝对不会那么快撤走的,所以来的就只能是和她水平相当的人,这样的人……应该就是苏宇旷身边的人。 苏宇旷虽然在将她带回府以后并没有加以干预,但并不代表他不关注自己,或许放任她被调进通云阁就是一种考验。 “你到底是什么人?”杏丫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最后那一下她挨得极重,那已经超出了拳脚所能达到的力道,那一下必然挟了内力,她虽然懂些拳脚功夫,却并没有内力,所以……她怕了。 但是她绝不会这样狼狈的就认输,来日方长,在拳脚上自己斗不过她,可并不代表其它地方不行,终归在这里还是她说了算的,要教训这个人么……还有的是机会。 “我说过了。”郗昭笑了一下,“我也只是一个仆从。” “你别以为这样就算是赢了我。”杏丫在经过她的时候狠狠的留下一句话,“咱们走着瞧!” “我等着。”郗昭柔声说道。 窗外站着一个人,那人有些狐疑的看着屋内发生的事情,仍有些不敢置信。 通云阁里有一个身手不错的粗使丫头,而看上去柔柔弱弱还吃着补药的她竟然将这粗使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第一百零四章:九姑娘和十三姑娘 “事情就是这样。”苏令羽将自己方才所见悉数讲给了苏宇旷。 “你是说……她凭一己之力就将通云阁那位拳脚功夫不错的小丫鬟收拾了?”苏宇旷也有些难以置信,对方的底子他大致也是知道的,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忽然迸发出这样的实力,实在是不太可能。 “你过去的时候可发现什么异常?” 苏令羽摇了摇头,“那屋子前前后后我都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但不代表没有人去过。”苏宇旷想了想,问,“郗家和赖家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形?” 苏令羽闻言撇了撇嘴,“赖家唯一的儿子死了,赖大志和他夫人又跑去郗家闹了一通,说郗家的女儿是扫把星,还嚷嚷了一通克夫之类的话。” 苏宇旷一挑眉,“那郗家是什么反应?” “郗家自然也是悲痛的,嫁出去的两个女儿全都没了踪迹,二房那位田夫人也抛了往日那得体的仪态,与赖夫人对骂了几句,郗家二爷派出府中的人出门去找,到这会儿还没有找到人。 不过郗二爷当时还对着赖大志说了一番话,他说郗家看好赖家,特地效仿娥皇女英嫁了两个女儿给赖昌英,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兴许就是赖昌英行为不端,这才遭了如此祸事,虽然赖昌英死了,但这笔账还是要算在赖家的头上,他说要上表参赖大志教子无方,要将他头上那好不容易才捐来的乌纱帽给参下去。”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苏宇旷并不是很在意,又问了一句,“你方才说郗家嫁了两个女儿,是哪两个?” “这个……听说是六姑娘和九姑娘。”苏令羽有些不太确定,“但是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赖家一口咬定郗家嫁的是六姑娘和九姑娘,可郗家却说……”说到这儿又顿住,像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说什么?”苏宇旷有些不耐,他手下的人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吞吞吐吐? 苏令羽看了看自家主子,不太确定的说,“不知道是不是属下听岔了,手下的兄弟回报,说郗家嫁的是十三姑娘和九姑娘。” 说到这儿又奇道,“这嫁娶之事万万马虎不得,怎么两家说出的人却对不上呢?还有……九姑娘不是同主子有婚约的吗?怎么这会儿就成了赖家的媳妇了?” 苏宇旷听到这里的时候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将刚刚说的再说一遍。” 苏令羽没反应过来,“属下刚刚说的?九姑娘不是同主子有婚约……” “不是这句,”苏宇旷想了想,提醒他,“郗家嫁出去的女儿都有谁?” “说是九姑娘和十三姑娘。”苏令羽说到这儿忽然张大了嘴,“主子的意思是说……那姑娘要么是十三姑娘,要么就是……九姑娘?” 这问题有些严重啊,不论是九姑娘还是十三姑娘,郗家嫁出去的这两个女儿都是有一个不知所踪,若这姑娘是九姑娘倒还算好一些,至少主子的媳妇保住了,若这姑娘是十三姑娘,岂不就是说……主子的媳妇没了? 苏令羽看向书案后面的苏宇旷,“主子可要将那姑娘叫来问问?” 这事儿总得弄明白了,不管那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终归都是人家的主子,他们把郗家的女儿带回到府中,还送去通云阁当了粗使丫头,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苏宇旷没有言语,他想起了白日相见时候她说的话,当时她说,贼人相逼,我反抗不了,就只能屈从。 她到底是谁? “那日六姑娘身边走失了的婢女……后来可有找回来?” 苏令羽一愣,继而有些犹豫,“这个……”他有位为难,“属下不知。” 不知也是正常的,他并没有刻意让人去盯住郗家,当时是觉得没有必要,但是如今种种巧合却让他开始疑惑,她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好像自从他在素月楼见到她开始就在想——或许她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人,除了容貌酷似以外,她们好像并无相同之处。是她太善于伪装,还是事实就是如此? “让项疏准备些礼品,明日去郗家。”他说。 既然他拿不准主意,不如就去看看。 === 郗昭清早起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昨日她跪了小半日,之后又一直干活干到晚上,吴昭昭就像是故意找她的茬,登高烧火折枝换水,总之就是变着法儿的支使她,其他人因此轻松了不少,各个都在一旁看着她出丑,原想着夜里能稍作休息,结果杏丫那群人又惹出一出事儿来,她虽然在凤栖的帮助下让杏丫吃了一番苦头,却也因为床褥被人泼了水,而没了安睡之地,总之……她如今的状态就有些凄惨。 秋兰站在庭院正中拿着花名册点名,点到她的时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晌,说了一句,“既然进了通云阁,那就要遵照着通云阁的规矩,我不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但来了这里,就收起那一副小姐做派,听清楚了吗?” 其余人应了一句,郗昭也跟着应了一声。 “春杏,你随我进来。”秋兰将花名册递给一旁的小丫鬟,将郗昭叫了进去。 郗昭也不知道这位表小姐又想出了什么整人的法子,但也还是跟着进了屋子,吴昭昭正在屋子里作画,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觉得吴昭昭的画太过流于表面,偏又做作得很,见她进来,搁下笔,问她,“你看我这幅画如何?” “婢子并不懂画,不过既然是姑娘画的,那想必就是好的。” “今儿嘴竟然这么甜。”吴昭昭很是受用,“叫你来也没什么事,听说你是我表兄带回府的,如今虽然进了我的通云阁,但也该让你见见表兄。”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而且……吴昭昭难道是失忆了吗?之前她刚进客院的时候这位表小姐可就气势汹汹的来兴师问罪,如今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这是我亲手做的豆儿糕,你替我送去甘露台吧。” 第一百零五章:登门 吴昭昭绝不会这样好心,尤其是结合先前她那一副生怕自己同苏宇旷有什么关系的样子,她觉得……这盘豆儿糕说不定藏了什么玄机。 “这……”郗昭做出一副慌张的模样,“婢子只是个粗使丫头,这样精细的活儿……婢子怕做不好,到头来惹恼了主子,反倒是给姑娘丢脸。” 吴昭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你怕什么,不过是送样东西,又不是让你带什么话儿,你只需要将东西送过去,好好的放下再规规矩矩的出来就行,还是说……你自恃身份,不肯做这种跑腿的事情?” 她若是自恃身份,根本连跟着苏宇旷回府都不会同意。 郗昭见推辞不了,只好应下来,又向着吴昭昭行了一礼,半是惶恐半是感激,“多谢姑娘看重,婢子这就去送。” “快去吧,路上别耽搁了。” 秋兰将那一碟豆儿糕放在食盒里,递给郗昭。 === 郗昭拎着食盒,一路上都在想,吴昭昭会不会往豆儿糕里放了什么料?若是苏宇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她送来的豆儿糕,真的吃出了什么问题…… 苏宇旷不在甘露台。 郗昭来的时间很是不巧,苏首辅下了朝之后又出了门,甘露台里的仆从听明来意以后从郗昭手中接过食盒,至于如何处理……这就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 吴昭昭得知以后不置可否,只说让她下去,郗昭也乐得自在,然而当她看到熟悉的扫帚之后,她愣了一下,吴昭昭难道还是让她将院中扫得纤尘不染? “姑娘说院外那条路有些脏了,让你去扫扫。”负责传话的小丫鬟叉着腰,看她的眼神带着一股熟悉的恨意,像极了昨晚那个愤恨脸。 站在院门口向外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院外不是有专人打扫么?” “姑娘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去做就是,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小丫鬟说完将扫帚往郗昭脚下一扔,扭身就走了。 扫就扫吧,郗昭弯腰捡起扫帚,慢悠悠地往外面走,其实在外面也还好一点,至少不用像在通云阁那样做什么都有人在旁边盯着,那眼神盯得人总是不舒服。 === “主子,到了。”马车停在郗家大门外,项疏将名帖送去门房处。 不多时就见郗道玦从里面迎出来,在马车前面站定,向着车内的人行礼说道,“不知苏相公来,有失远迎。” “郗佥事客气了。”苏宇旷从车内下来,“在下突然到访,还请郗佥事见谅。” “苏相公说得哪里话,里面请。” 苏宇旷在郗道玦的引领下进了正厅,他带来的礼品早有人接过去,郗道玦为此又道了几声谢,但因为不知他的来意,整个人就有些忐忑。 “郗佥事的脸色不是太好,那日的事……我也是听说了的,不知郗家的两位姑娘如今可有找到?” 郗道玦咧了咧嘴,“有劳苏相公挂念,小女已经寻到,虽说受了不小的惊吓,但万幸并没有受什么伤,大夫说,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这样啊。”苏宇旷点了点头,又看向郗道玦,一脸的困惑,“当初人多口杂,众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难免有些误差,本相有一事不明,还请郗佥事当面解惑。”这时候他自称“本相”,同先前的客套不同,无形之中就带了一些压力。 如果说之前郗道玦对于苏宇旷的到来还存了一些疑惑,这时候大致就猜了出来,田氏做主将郗昭许给赖家为妾,他虽然不是十分同意,却也是默许了的。可郗昭却是苏家默认的媳妇,虽说当初没有明着定下来,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何况苏宇旷曾就此亲自登门相商,如今他们贸然做主将未来的苏夫人送了出去,实在是……既不好说也不好听。 但事情已经做了,就没有回转的余地,郗道玦的想法是,既然迟早都要暴露,倒不如等一切都明朗以后再说,那时候昙儿成了苏夫人,谁还会在意从前的人选? 所以他只迟疑了片刻,借着喝茶来掩饰自己的变化,再放下茶碗,神色已然恢复如常,“不知苏相公有何事不明,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本相听闻,郗家同赖家结亲,效仿娥皇女英,嫁了两个女儿给赖昌英,以示对赖昌英的看重,可有此事?” “是……”郗道玦缓声说道,“赖家那孩子不错,很有潜力,若是加以引导,将来必成大器,只是可惜……”说到这儿又有些遗憾,“只是天妒英才啊!”反正人都死了,夸几句也不会掉块肉,更何况死无对证,他就算是将赖昌英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也不会有谁在意了。 “那倒真是可惜。”苏宇旷点了点头,又问,“不知郗佥事嫁的是哪两个女儿?” 郗道玦早有准备,因而在回答的时候连个停顿都没有,“是我家十三姑娘和十四姑娘。” “十三、十四两位姑娘?”苏宇旷看向郗道玦,“原以为郗佥事会将六姑娘嫁给这样的惊世之才。” “六姑娘才疏学浅。”郗道玦干巴巴地笑,“小十三和小十四年龄相仿,平日里感情也好,将她们两个放在一处,将来也好有个照应。”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英才却突然殒命,哦对了,”这时候才终于进入了正题,“不知九姑娘在何处,先前见九姑娘的时候听说她还病着,如今可是好了?” “啊?啊……”郗道玦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开口说道,“这却是不巧,九姑娘先前刚刚好一些,结果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大夫说不让见风,恐再受了凉,这些日子就一直在院子里静养。”说到这儿又补了一句,“九姑娘当初吃过苦,如今要养回来着实有些不易。” “九姑娘如今在吃什么药?”苏宇旷关切道。 “都是些大补的东西,大夫说她有些亏损,需得好好补着。” “本相有个不情之请,想去探望一下九姑娘,不知郗佥事以为如何。” 第一百零六章:替身 “这……”郗道玦有些犹豫,不过他也猜到了苏宇旷绝不会这样轻易就走,他既然问了这些事情,就说明那件事情他已经知道了,更何况那一日郗家同赖家闹得也是难看了些,周围看热闹的那么多,红口白牙说出来的话鲜少会被听错。 好在他还有后招,因而说道:“毕竟是个女儿家,但苏相公与我家九姑娘也甚是有缘,苏相公想要探望也是应该的,不过……”他赔笑道,“还请苏相公在此处稍等,我这便叫人去请九姑娘过来。” “既然九姑娘还病着不能见风,又怎好让九姑娘出来呢,本相过去看望就是。” “那……”郗道玦僵持了一下,泄了一口气,干巴巴笑了两声,“那也该让人去通报一声,换身见客的衣裳。” 苏宇旷点了点头,“有劳了。” “还请苏相公在此稍候。” 郗道玦欠了欠身,出去随口叫了个小厮,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得了令飞快地跑出去,不多时就没了影儿。 === “苏首辅要去看九姑娘?”栖梧居内,田氏得了最新的消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问身边的万婆子,“蓬莱苑那边可都收拾过了?” 万婆子点头应道,“先前派过去的人都还在呢。” 田氏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苏宇旷没见过她,二爷的意思是……咱们先装着糊涂,既然苏宇旷要见,那就让他见。”她看向万婆子,“找个身量差不多的,口齿伶俐些的,给她扮成郗昭的模样送去蓬莱苑——哦不,送过去目标太大了,夏荷不是还在蓬莱苑,她先前贴身伺候过郗昭,看着身量也差不多,就让她装成郗昭的模样,到时候坐在屏风后面和苏宇旷说几句话也就是了。” “这样……能行吗?苏相公毕竟是同九姑娘说过话的,虽说隔了一道屏风,万一看出了什么端倪……”万婆子有些担忧,建议道,“夫人看……是不是叫六姑娘去一趟?” “不必。”田氏道,“只是隔着一道屏风,还不需要如此,让夏荷准备着,别乱说话,若是答不上来,就咳嗽。” “是。”万婆子应了一声,随即去了蓬莱苑。 === 郗道玦还在前厅陪苏宇旷喝茶,他对政事知之甚少,是以也不知道应该同他说些什么,就只好拣一些平日里的稀奇事儿讲一讲,苏宇旷偶尔应上一两声,更多的时候都是听郗道玦说话。 郗道玦正说到戏班后台闹鬼,眼见着就要词穷,一抬头就见到小厮小跑着回来,站在门口向着里面作揖,郗道玦点了点头,朝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 然后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对苏宇旷说:“蓬莱苑那边传来了消息,说九姑娘已经在等着了,苏相公这边请。”说着站起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夏荷紧张得不行,万婆子过来的时候她正对着院中的一棵枯树发呆,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万婆子的存在。 自从九姑娘上了花车之后,他们这些人就被田氏勒令留在蓬莱苑内,平日里也没有人管着,月例倒是照发,只是越是这样,她心中就越慌,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事儿。 而且春杏一直都没有消息,她有一次悄悄地同别人打听,得知六姑娘身边的腊梅也一直没有音讯,她心中更加慌乱。每天夜里都要做噩梦,不是梦见九姑娘向她索命,就是梦见田氏将她赶出了府,而且……赖家迎亲出了那样的事情,九姑娘亦是下落不明…… 正想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清了清嗓子,她忙回过神来。 是万婆子。 “万妈妈?”夏荷很是惊讶,是什么事情竟然能让二夫人身边的万妈妈亲自来找她? “回去换身衣裳,想想平日里九姑娘是如何说话做事的,一会儿苏相公过来看望九姑娘,你就装成九姑娘的模样坐在屏风后面,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若是有答不上来的地方,你就咳嗽,越厉害越好,听懂了吗?” 夏荷仍有些发愣,这是……什么意思?苏相公要来看九姑娘?苏相公难道不知道九姑娘已经被许给了赖家? 她心中虽然有天大的疑惑,这时候却也还是连连点头,主子吩咐的事情,她只管照着做就好。 万婆子又去找了娇儿,九姑娘见客,身边总得有个像样的丫鬟,娇儿在蓬莱苑也有些日子了,由她出面最是合适。 === 一进门就看到屏风,屏风宽大,将后面的事物遮了不少,两边隔断的帘子都拉下来,这样就不会一下子暴露屋中的真实情形,唯一露出来的一小块地方临时铺了一张地毯,田氏又着人往屋子里放了一个药炉,药味虽然不浓,却也聊胜于无。 苏宇旷从外面进来,娇儿奉上一碗茶,又规规矩矩退回到屏风后面。 屏风内的夏荷微微有些发抖,站在她身侧的娇儿亦然,两个人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身上给自己打气。 苏宇旷顿了顿,开口说道:“听二爷说,姑娘病得有些重。” 屏风内传来一阵咳嗽声,好半晌才有人轻声细语地道,“多谢苏相公关心,不是什么大病,多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不知姑娘如今吃的是什么药,府中还存了些好药材,若是对得上,我便让人送来。” 夏荷又是一通猛咳,她哪里知道是什么药,恐怕便是九姑娘真的在这里,也未必能答得上来,但这话又不得不回,她冥思苦想了片刻,终于想到了几味药材,于是开口答道:“不过是些桂枝生姜,还要多谢苏相公的好意。” 苏宇旷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向屏风后面,这架屏风遮挡效果极好,就只能看到一点影子,但直觉告诉他,屏风后面的人不是九姑娘,应该也不是六姑娘。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向着屏风后面的人行了一礼,“叨扰许久,在下这便告辞了。” “娇儿,替我送送苏相公。”这句话带着骤然的松快,再没了先头那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柔弱语调。 第一百零七章:端倪 苏宇旷的脚步一顿,屏风后面的夏荷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想来是自己方才太过放肆,露了马脚出来。 不过苏宇旷的脚步也仅仅只是一顿,并没有再说什么。 娇儿走出去将人送到门口,才要行礼回去,忽然被苏宇旷叫住,她此刻仍有些慌张,骤然被叫住,心中下意识一紧,她没敢抬头,只盯着地面,问:“不知苏相公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只是请你多照顾九姑娘些,她身子弱,身边的人总是要更加谨慎才是。” “苏相公说的是,婢子记住了。” 好容易等苏宇旷走远了,她才终于直起腰,长长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二夫人是如何同苏相公说的,这件事迟早要露馅,那时候若是被他知道她们合起伙来欺瞒他……想到这里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们这些做仆从的自然是要听主子的话,苏首辅就算是要怪罪,也不能怪罪到她们头上。 === 苏宇旷从蓬莱苑出来以后直接就出了郗家,郗道玦殷殷切切地将人一路送出去,又说了好些客套话,最后他站在马车前面,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早就听谁说苏相公文采斐然,我家六娘子对苏相公一直仰慕得很,一直说着若有机会定要当面同苏相公请教文学之事,今日苏相公到访,她却不在,回头还不一定要如何遗憾呢。” “苏某哪谈得上什么文采斐然,二爷和六娘子谬赞了。”苏宇旷淡淡应了一句,也装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苏某原想着趁郗家大喜,再来个喜上加喜,将我与贵府九娘子之事定下,虽说当初两家并未言明,但也是默许了的,只是今日看来似乎有些不巧啊。” 郗道玦闻言嘴角抽了抽,笑了两下,“是……是有些不巧,这毕竟是大事,总要好好坐下相商……” “改日吧。”苏宇旷上了车,将遮住车窗的帘子拉开,对车外的郗道玦微微一笑,“改日找个好日子,苏某再来府上提亲。” “是……是……”郗道玦应了两声是,他还没有组织好语言,那边苏宇旷已经敲了敲车厢,郗道玦闻声向后退了一步,目送苏宇旷的马车离去。 郗道玦原以为将郗昭送去赖家就能解决后患,熟料如今不光赖昌英死了,郗昭和梦君也全部没了踪迹,他倒是不在乎郗昭如何,只是梦君……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梦君是个好孩子,是他对不起她。 === 郗昭拿着扫帚不知不觉就远离了通云阁,她是有意走远的,之前出门的时候看到有人冲着她招手,又暗暗比了一个手势——两手虚握成拳,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像是万福礼,之后稍稍停顿一下,右手四指并拢伸直前后摆动一个来回。这个手势她认识,是宣清台初次见面时候的暗语。 难道宣清台在安南侯府里面也有人?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宣清台要想经营自己的消息网,定然会有一些渠道,这些自会有专人安排,她就算想关心一下也不知应该从何关心起,还是安心做她自己的事情比较好。 但既然碰上了,对方明显也是有话要对她说,她于是也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周围,然后装作一路打扫过去的样子,来到那人附近。 “颜先生进京了。”那人压低了声音,虽然距离还有些远,但听上去依然清晰,就知道用的也是传音入密。 颜先生进京了?郗昭有些惊讶,之前她从没有听说颜先生有进京的打算,而且……他似乎很抗拒京师,就仿佛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他避之不及,怎么这会儿忽然又进京了? 郗昭不会传音入密的功夫,就只是用眼神询问,那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入夜之后左护法回来接你回去,这段时间你自己小心一些,苏宇旷应该是对你起了疑心,有人正在盯着你,一会儿回去的时候表现的自然些,别慌。” 原来真的有人在盯着她,郗昭缓缓呵出一口气,她仍做出一副认真扫地的模样,几不可查的点了点头,今晚过后,她终于不用面对杏丫那群人了。 那人语毕身影一晃就没了踪迹,郗昭也没有张望,只继续闷头扫着,一直到有人在后面叫住她,她才一脸茫然的直起身回头去看。 是秋兰。 秋兰站在她身后问她,“姑娘叫你扫的是通云阁院外的那条路,你竟然跑到这里偷懒?” 郗昭极其诧异,她四下看了看,站直了身子,“秋兰姐姐这是说的什么呀?我确实是按着姑娘的吩咐在打扫这条路,只是这条路实在是长,不知不觉就扫到了这里。” 秋兰被噎了一下,冷哼了一声,“行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能准备十句话来顶我。”说着向着通云阁的方向看了一眼,“姑娘叫你呢,赶紧过去。” 郗昭收起扫帚,想了想,与秋兰并排走着,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不知姑娘找我何事,姐姐可否告知一二?” 秋兰目视前方,“姑娘找你有何事,我又如何会知道?” “姐姐可是姑娘跟前的红人儿,我见姑娘对姐姐颇为看重,羡慕得紧,当然,我自知不会像姐姐这般有资质,能留下来当个洒扫的小丫鬟就已经很是感激了,先前因为初来乍到,好些规矩都不懂,倒是教姐姐费心了。春杏身无长物,没什么能孝敬姐姐的,只能将我这条命交给姐姐了日后姐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春杏愿意为姐姐鞍前马后,绝无怨言!” 郗昭想着,虽说入夜之后她就能离开这里,但为了避免引人注意,总得做到万无一失,如今吴昭昭处处都找她的茬,难免到时候突生事端,她提前向秋兰表个忠心,也好借此给自己争取一点空余的时间。 秋兰听着也还算受用,人总是 第一百零八章:问话 吴昭昭确实没什么事儿,郗昭进了屋子以后破天荒的得到了一杯茶,又被“赐”了一个绣墩,她捧着茶碗坐在绣墩上,有些局促地看了吴昭昭一眼,又迅速低下眼帘。 吴昭昭笑了一声,“我又不会吃了你,你那么怕我做什么?” 郗昭想了想,惶惶开口:“姑娘实在是光彩照人,婢子见了自惭形秽,不敢看。” “你倒是会说话,又是光彩照人又是自惭形秽,我还真有些期待以后你还会说些什么来哄我高兴。” 没有以后了,以后若是再见面,可能就不会说什么太好听的话了。郗昭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 不过再开口的时候她仍捧着茶杯小心翼翼地说道:“婢子是得了姑娘的照拂才能留在通云阁的,一定是要好好珍惜这样的机会,才能报答姑娘的赏识。” “那你说说,我赏识你什么?”吴昭昭往椅背上靠过去。 “婢子能做粗活,通云阁的姐姐们都是千金贵体,哪里能做这样的事情呢,以后便是再有什么粗活儿累活儿,姑娘尽管交给我,我……我力气大,可以帮着大家分担。” “倒也是没说瞎话。”吴昭昭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又将茶盏放下反复端详自己的指甲,“你把豆儿糕送去甘露台这之后,那边可有说什么?” 这件事不是问过一次了?或者应该说……她当时将经过原原本本讲述过一遍,但吴昭昭兴致不高,听过以后直接将她打发出来了,怎么这会儿又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难道她还分时段的么?之前不感兴趣,如今反应过来,觉得还应该再听听看有没有什么隐藏的细节? 郗昭只好又讲了一遍,这回讲得更细了一些,连甘露台那边的仆从的表情都给描述了一遍。 “等等,你刚才说……是个嬷嬷将食盒接走了?” 郗昭这会儿已经讲到一个小厮将自己带下去领茶水,听到吴昭昭这样问,只得又回道,“是,当时婢子进去的时候是一位嬷嬷出来的,她问婢子是谁派来的,食盒里面装的是什么。” “你怎么答的?”吴昭昭仍看着自己的指甲。 “我说是姑娘叫我来的,食盒里面装着的是姑娘亲手为苏相公做的豆儿糕。” 吴昭昭点了点头,“那嬷嬷长什么样子?” 郗昭回想了一下,“嬷嬷的额角长着一颗痣。” “那就应该是李嬷嬷,”吴昭昭自言自语,不一会儿又问,“你去的时候没有看到侍女吗?” 郗昭眨了眨眼,这个她还真没看到,于是也就照实答了。 “表兄还是那个样子。”吴昭昭随口说了一句,又低头笑了一声。 苏宇旷的院子里不设侍女也没什么稀奇的吧?郗昭想,从前照之的屋子里也没有侍女,他还说自己一个男子,日常有小厮就好了,他又不是什么风流纨绔,没道理储着那么多侍婢陪着自己胡闹。 想到照之,不免就带了一层哀色,吴昭昭目光一扫见她脸色不对,眉头皱起来,语气里没什么起伏,“怎么?你不高兴?” 郗昭赶忙回身,连连摇头,“婢子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想到如今我已经有了着落,姑娘待我好,我也算是衣食无忧,又想到我那可怜的妹妹,就觉得心中难过。” “你还有个妹妹?” 她当然没有妹妹,但这种事情真真假假,不过是说出来骗人而已,郗昭面上仍带着悲戚之色,“是,婢子原来有个妹妹,我们姐妹俩一直相依为命,只可惜妹妹福薄,没能遇上姑娘这样好的主子……” “那你妹妹现在在何处?” 郗昭抽了抽鼻子,“我妹妹几年前染了病,没钱医治,病死了。” “原来是这样。”吴昭昭难得露出一点同情来,“你跟着我,总不至于落到你妹妹那个地步,但若是你不安分,还惦记着不是你该惦记的,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姑娘放心!婢子跟着姑娘,万不敢存非分之想!” “那就要看看你的忠心能维持多久了。”吴昭昭反倒是冷静得很,之后看向郗昭,问,“听说昨晚你住的那间屋子有些乱。” 郗昭下意识看了一眼秋兰,回道,“婢子初来乍到,总要和屋子里的姐妹们互相认识一下,日后彼此之间也能有个照应,不知不觉声音就大了起来,吵到了姑娘,婢子实在是过意不去。” “姐妹之间互相熟识热络起来难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吵一点也无妨,我都能理解,不过若是往后日日都是如此……” “不会不会!”郗昭忙不迭应道,“熟识过后也就不会再这样了,同住一个屋檐下,总是应该和睦一些,如此才不会丢姑娘的脸。” 吴昭昭点了点头,“不过我听说……你同那个叫杏丫的好像有些不对付?” “杏丫姐姐人很好,对我也很是热情。”确实够热情,简单直接粗暴至极,昨晚若不是有凤栖帮忙,可能她就得被杏丫揍得见不得人了。 “姐妹之间有些摩擦也是正常的,有事情私下里解决,若是解决不了,就找秋兰,她毕竟比你们年长一些,事情处理得稳妥,我也放心。”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看到因为一点口角就喊打喊杀的情况,第一次我会提醒,但若是再有第二次,就不要怪我不近人情,通云阁经不得这么折腾,谁若是惹事,我绝不会姑息。” “姑娘说得是……”郗昭连连应道。 “好了,你下去吧。” 郗昭等的就是这一句,当即行礼告退,出了门就看见杏丫,后者狠狠瞪了她一眼,又抬手在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个手势,像是在恐吓她。 === 也许是郗昭那句粗活她来做说进了吴昭昭的心里,这一日下来,吴昭昭没少叫秋兰去指使她做各种粗活重活,郗昭咬着牙硬撑,默默有些后悔。 她简直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第一百零九章:下药 马车驶出宁安巷,一只鸽子从后面追上来,动作娴熟的落在苏令羽的肩上。 苏令羽回手将鸽子抓住,将鸽子腿上绑着的信取下来,再微微一耸肩,鸽子顺势扇动翅膀,向着朱衣巷的方向飞去。 苏令羽将那封信展开看了一眼,之后团成一团,两指并起微微一使力,一点纸屑从指间漏出去,顺着风散开。 “果然如主子所料,那屏风后面的人并不是九姑娘。”他向着车内的人说道。 苏宇旷坐在车内闭目养神,早朝时和张太傅吵了一架,气得张太傅跳着脚闹着要撞柱子,最后还是乾通帝出面制止,才免了这血溅当场的惨状,不过事情终究还是因乾通帝而起,张太傅冷静下来以后觉得方才的做法有些难为情,转头又将乾通帝骂了一通。 好在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御书房,在场的人不多,否则依着张太傅要面子的程度,接下来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怕是都没脸出门。 葛老板的那两个消息着实让人头疼,因为乾通帝没有前去祭台祈雨,所以那些要人命的东西早已经被人销毁殆尽,如今便是要查,也是因为证据不足而僵持在那儿,不过这已经不是什么大事儿,当前最为紧要的,还是那份名单,至于龙沙谶……他建议乾通帝以考察官员为名选出几个信得过的人前往五陵等地探查一番,之后再议。 === 苏宇旷揉了揉鼻梁,在听到苏令羽的禀报过后“嗯”了一声,郗家究竟丢了哪两个女儿他其实并不太关心,他只是单纯的对那名被自己带回来的女子感兴趣,直觉告诉他,那份名单……一定与她有关。 “如果是你的话,一个是自己的庶出女儿,一个是兄长留下的嫡女,你会更看重哪个?”他这样问苏令羽。 车外的苏令羽纠结了好半晌,最后终于期期艾艾开口,“毕竟血浓于水,就算是庶出女儿,也不过是身份上的事情。” “还是这个问题,若是你的话,你会如何安排兄长留下的嫡女?” 苏令羽有些纠结,他不太明白他家主子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但结合一下方才的回信,他猜可能是同郗家九姑娘有关,于是他想了又想,答道:“再如何也都是兄长留下的女儿,总不至于太过苛刻吧……若是我来安排,那就尽量为她寻一门不错的亲事,让她顺顺利利嫁出去,我又能因此搏一个好名声,岂不是两全其美?” “原来你是这样想。”苏宇旷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苏令羽摸不准主子的心思,又见这句话之后再没有其它,就也不再去想这个问题,恢复了先前的状态,一路上警戒四周,一直到马车进了朱衣巷。 === 桌上摆着一碟豆儿糕,苏宇旷看了一眼,问:“这是谁送来的?” 端了茶水进来的小厮闻言回道:“是表小姐差人送来的,说是表小姐亲手做来送予主子吃的。” 苏宇旷点了点头,绕到书案后面坐下来。 案上放着先前还没有看完的文书,他没有碰豆儿糕,只对那小厮吩咐了一声,“把这一碟撤下去吧。” 小厮已经习惯了如此,也没有再说什么,端了碟子便出去了,一般主子说这话的时候潜台词都是他不吃,他也就像往常一样拿起来吃了。这会儿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也不例外,想着刚好自己也有些饿了,就先吃两块豆儿糕垫垫肚子,结果两块糕下肚,他忽然就觉得自己浑身哪哪儿都不对劲—— === 书房内,苏宇旷才堪堪看了两行文书,是关于官员期满调任的事情,他提笔在上面写了几笔,才要放下去拿第二份,忽然就见项疏从外面进来,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主子,出事了。” “怎么回事?”苏宇旷搁下笔。 “主子方才可有吃那碟豆儿糕?”项疏问。 “不曾。” “那豆儿糕里面被人下了药,小游吃了两块,浑身燥热,差一点就要出事。” 他并没有将话说得太透彻,但大意已经说清,苏宇旷一皱眉,“院内可藏了什么人?” “属下刚刚查过,书房四周都是这里的人,并没有什么生面孔。” “这中间都有谁来过?” “就只有表小姐让人送了豆儿糕来,是李嬷嬷接下的东西,那人送过了东西并没有停留,直接就离开了。” “可知道是谁?” “听李嬷嬷的描述,像是主子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是那个叫……苏宇旷在这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好在人如今就在府上,出了这样的事,总得将人叫过来问一问。 “将她叫过来,”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用惊动通云阁的人。” === 说是不用惊动通云阁的人,但要从通云阁叫人去甘露台,总也需要有人做中间人传话,项疏和苏令羽都不适合过去,这事儿就交给了李嬷嬷,李嬷嬷自知事情的严重性,先前已经吩咐了甘露台中的人谁也不要多嘴,这件事只能止步在甘露台,半句也不能说出去。 李嬷嬷本想亲自去一趟通云阁,她觉得这件事交给谁都有可能出问题,只有她亲自去才最是放心,可又一想,她若是亲自去一趟通云阁,一定会惊动吴昭昭,再说她亲自前去就只为了叫走一个刚进府没几天的小丫鬟,实在是不合常理,因而只好叫了个稳重的小丫鬟前去,又千叮咛万嘱咐,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 小丫鬟满口答应,李嬷嬷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通云阁早早就关了门,小丫鬟敲开了院门,说是有件事情想问问新来的那个,有人去了郗昭住着的屋子,结果问了一圈,都说没有看到她。 最后还是杏丫说了一句,“晚饭的时候好像就没看到春杏,谁知道她偷偷去了哪里,说不定贼心不死,跑去甘露台了吧?”末了阴阳怪气地道,“毕竟人家想的可是攀高枝儿,哪还能看得上我们做的事情?” 第一百一十章:颜先生 后来这件事在府中一度成了年度悬疑事件,谁也不知道那名叫春杏的由苏相公亲自带回安南侯府的女子究竟去了哪里,她就仿佛自府中蒸发了一样,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行踪。 只是她的传说始终流传在府内,那个传说是这样的: 一个叫春杏的丫鬟垂涎苏相公美色,想靠催情药促成自己与苏相公的好事,结果事发,她见目的不能达成,就连夜跑了。 === 郗昭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骂我。”她揉了揉鼻子,第五十二次吹了吹手上捧着的药碗,却依然没有喝下去的打算。 “有没有人骂你,我不知道,但你若是再磨蹭下去,不如就带着这碗药一起去见颜先生。”凤栖一脸地幸灾乐祸,“” “跟在苏宇旷的身边……好像并不是我的主意。”郗昭仍旧端着药碗,委屈巴巴地看着凤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是你不让我走的吧?” 凤栖点了点头,“你没记错。” “那为什么颜先生却只罚我?”她只觉得匪夷所思,说好的作为宣清台弟子大方向上一定要听从宣清台的指挥呢?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瞪着眼睛看向凤栖,“是你私自做的决定?” 凤栖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凡事还是要从好处想,说不定颜先生只是因为太久没有见你,想与你叙叙旧呢?” 郗昭幽幽开口:“你见到许久未见的人的第一反应是沉着脸么?” “但颜先生毕竟没有当众罚你不是?”凤栖安慰道,“说不定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振作一点。” 郗昭怀着一点悲壮的心情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之后匆匆忙忙又灌下去一杯水,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 门外站着个熟人,是倦娘,郗昭有些惊讶地看着她,甚至已经忘记了即将要去见颜先生而特地生起的忐忑,“你不是说一步也不想再踏出宣清台了吗?” 倦娘习惯性的去勾她的下颌,眉眼里带着丝丝的媚色,小钩子一样的勾着她,“我确实没有踏出过宣清台,但我没说不能骑马出去。” 这句话太有道理,郗昭挑了一下眉,学着她的样子才堪堪凑近了,忽然听见从屋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这声音一出,却立刻就让门口故作“缠绵”的两个人倏地分开。 “进来。” 倦娘有些遗憾地向着她慢慢呵出一口气,又半是赞叹半是欣慰地道,“刚刚做得不错,有那么一点儿意思,日后再多练习练习,保准你出手就不会有失手的时候。”之后又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赶了这许久的路,实在是累得很,我先走了。” 说着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他都担心坏了,我猜他至多也不过是装装样子,不会真的罚你的,放心。”这句话叮嘱完,倦娘步伐轻快的往旁边的跨院走去。 郗昭又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走过去缓缓推开门。 ===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一层被布置成书房的样子,楼上是寝室,仿的宣清台的布置,看屋中摆设不像是临时归置的,其余各处也是,带了一点岁月沉淀的气氛,想来是许久之前就已经在这里。 书架后面站着一人,玄色的衣摆垂下来,广袖如一片墨色的云,握着竹简的手骨骼分明,见到她进来,那人转了个身,向着她笑了一下。 他只站在那里,就仿佛将十八描展现得淋漓尽致,然后他绕过来,手上仍拿着竹简,他在她身前站定,当先开了口,“我记得你出来之前曾保证过,绝不涉险。” 郗昭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忽然进京了?” “我进京……你不高兴?” “没有。”郗昭飞快的否认,“只是觉得有些意外。”她听说颜先生有心结,从不肯进京,如今忽然改了主意,实在是让她有些意外,当然……她还并没有非常自恋的将这一切的原因都归于她的身上,她没那么大的本事,左右不了他的决定。 “我给你的那瓶药呢?” 郗昭有些发懵,这好像和一开始的设想不太一样?之后她默默将一只药瓶取出来,递给颜先生,又补了一句,“先前二房那边换了个庶出的女儿给赖家,我被三房的人带出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她,不知先生可有办法找到她?” 颜惜时握着药瓶走到桌边,将里面的药悉数倒在一只浅碟里,闻言说道,“人就在这里,你随时都能见她,”之后他数了数浅碟内的药,转头看向她,问,“你可曾将这药给别人看过?” 郗昭摇了摇头,“不曾。” “这药少了一粒。”颜惜时看着前碟内的药丸,“你在安南侯府的时候可有感到过什么异常?” “异常……”郗昭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倒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后又问,“若是这药落入他们的手中,可能顺着这个查到什么?” “不会。” 那为什么……郗昭有些疑惑,但颜惜时并没有解释什么,只又将药丸重新放回到瓶内,递还给她。 郗昭接过来小心收好,问,“先生可还有什么吩咐?” “替我磨会儿墨。”颜惜时说完将砚台推过去一点,又随手自一旁拿起先前看了一半的信件。 郗昭一头雾水,走到桌边先舀了一点清水,然后拿起墨条顺着一个方向慢慢地研磨着,余光里瞥见信的一角,那一页上像是一幅画,只是不知画的是什么。 她规规矩矩地将目光重新落回到砚台上,屋内一时间就只能听到墨条与砚台摩擦的声音。 颜惜时一直没有要用墨的意思,但他没有出声,郗昭也就不敢停下手中的动作,这样的相处方式极为诡异,郗昭甚至想着,哪怕颜先生劈头盖脸骂她一顿呢…… “见到苏宇旷了?”颜惜时放下那封信,这样问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奇怪 郗昭总觉得这个问题似曾相识,好像她刚被凤栖带过来的时候颜惜时就问过一次,不过那时候还没等她回答,他就先转身走了,徒留下一脸愕然的凤栖等人。 如今再次听到相同的问题,郗昭的第一个反应是,颜先生会不会又是问完就走? 颜惜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转而去拿第二封信。 郗昭这才答道:“见到了,还跟着他去了一个地方。” “广成街上一个不设招牌的算卦馆,桐花巷的西洋宅。”颜惜时替她说了一句。 对于颜惜时说的话,郗昭并没有感到诧异,她身边一直都有宣清台的人,凤栖更是宣清台里的核心人士,她的行踪又不是什么秘密,凤栖将这些上报给颜惜时,原也是正常的。 “我听到了一件事。”郗昭将她在葛红梅处听到的那个关于乾通帝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末了又说,“后来我跟着苏宇旷进了葛宅,他们明显还有另一件事要说,但特地避开了我,我想不通……” 说到这儿微微皱了皱眉,“既然连刺杀皇帝的事情都能让我知道,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比皇帝遇刺的事情还要隐秘?” “也许是这个。”颜惜时将先前他看过的信展开放在桌上,那是一幅长卷,画的是一位头戴紫金冠身穿鹤氅的仙人手执长剑正与一条蛟搏斗,忽然间天边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蛟不敌仙人,败走,自此失了踪迹。 “这是什么?”郗昭不知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墨条被小心擦干放在一旁,她先将砚台推过去一点,然后才注意到画的另一端写着三个字: 龙沙谶。 === 八百地仙么…… 甘露台内,苏宇旷还不曾休息,他将在葛红梅处看到的那幅图重新绘制了一份,然后对着画上的内容出神。 刚刚李嬷嬷从通云阁回来,难得带了一点慌张的神色,说那个叫春杏的丫头不见了,又说怕那丫头是偷偷溜去厨房偷吃东西,专门又着人去厨房看了一圈,后来又将能想到的地方都让人找了一通,最后又重新去通云阁问了一声,确认了人确实不见了。 至于是怎么不见的,可有人看到过她的行踪……就连苏令羽都摇头说不知道。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而且还是在守卫相对森严的安南侯府内,不得不令人生疑。 === 原来她是叫做春杏的么?倒也确实像是个丫鬟的名字,但苏宇旷觉得……这个名字或许并不是她的本名。 一个随身携带不知名补药的人,绝不可能是什么小丫鬟,又或许这小丫鬟当真天赋异禀,身后有高人相助,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高人并非善人,即便能送药给小丫鬟,却未必会长久的送下去。 与郗家有关?还是……她确确实实就是郗家人? “郗家另一个女儿的下落还是没有查到吗?”他问苏令羽。 苏令羽摇了摇头,“先前倒是寻到过一点蛛丝马迹,但有人先于我们一步,又人为毁去痕迹,我们的人无功而返。” “竟然是这样么……” 苏宇旷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桌案上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画,这三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夜深了,明日还有早朝,主子还是先歇着吧。”苏令羽小声说道。 莲花漏的刻度又下去一点,时候确实不早,苏宇旷点了点头,起身吹了灯。 === “竟然是这样?”郗昭有些震惊,从前也不是没听说过什么神仙下凡或是魔头转世,但那终归都是小范围之内的狂欢,哪位得道高人受追捧一些,只要不太过分,也就不会有人加以管制,但如今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受控制了。 “所以……先生之前让我们去拿到的那份名单,也与龙沙谶有关?” 颜惜时点了点头,“那名单里面有龙沙谶的头目,能借星象有异以及靖安厂爆炸引为天威之说,进一步证明官家失德,这可不是随便哪个普通人就能做到的。” “那我们如今要怎么做?” “静观其变。”颜惜时将两封信都收起来,从旁边拿出一张纸,提笔蘸墨却又不动笔,笔尖悬在纸上,上面的墨汁欲落不落,不知是在犹豫什么。 === “二房将你和一位庶出女儿送去赖家又是怎么回事?”冷不丁听见颜惜时这样问她。 郗昭于是将过程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末了叹了口气,“我两年未归,本就是生死未卜,苏家与郗家的婚约怕是已经有变更的情况,结果我忽然回来了,乱了别人的棋盘,自然得遭上这么一遭。” “是我来晚了。” 郗昭诧异的看向颜惜时,“与先生无关,二房三房会做出什么事情,先生已经同我分析过了,是我一意孤行,面对这样的事情,总要有一个应对之法。” “那么……你的应对之法是什么?”颜惜时将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架山上,抬头看向郗昭,“向苏宇旷求救?” “不是……”郗昭总觉得这个事情好像向着哪个了不得的方向偏移了,“我虽然跟着苏宇旷走了一路,但却并没有告诉他我真实的身份,就算是在府中,他也并没有见过我的真容。我若在这个时候求助于他,非但不会得到他的帮助,反而会引他怀疑,他身边护卫不弱,就连凤护法都在他的护卫手上吃过亏,我又哪里会引狼入室?” “所以呢?” “所以……”郗昭斟酌了一下词句,小心翼翼看着他,答道,“我想先找到那位替换郗昙的二房庶女,然后从长计议。” “若是从长计议,倒不如立刻离京,回宣清台。” 颜惜时像是有些生气,郗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那句话说得错了,只好低下头,先领了错,“是我考虑不周。” “你是考虑不周。”颜惜时冷冰冰地开口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若那人将你带出去行不轨之事的时候凤栖并未赶到,若他起了杀心,那时候你当如何?” 第一百一十二章:动心 “我……”郗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没发生的事情似乎怎么想都太过理想,虽说时候回想起来确实有些后怕,她甚至不敢想……若是苏宇旷的马车没有停在巷子口—— 等等,苏宇旷怎会那么巧的出现在巷口? 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你累了。”颜惜时的声音响起,“和你一同出嫁的那位庶出女儿也在这里,明日让凤栖带你去看她,之后的事情,等你看过她以后再说吧。”他刻意加重了“出嫁”两个字。 郗昭闻言起身,“那……我先回去了。” 颜惜时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像是要写信。 郗昭转身走了出去,一出去整个人才终于放松下来,她总觉得颜先生有些奇怪,与之前在宣清台的时候不太一样。 不过……颜先生说二房的女儿也在这里,那么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了。 === 这是郗昭自回京之后终于能够安心睡下的第一个晚上,之前在郗家的时候,蓬莱苑里的东西都破得可怜,她每日只能凑合着,没有一天能够舒心;之后又因为某些原因进了安南侯府,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得一个床褥,结果还被人泼了水,她只能趴在桌子上凑合一宿,这会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她差一点感动得想哭。 外面有人敲门,她也没有起身,直接在床帐里向着外面道,“门没锁,进来吧。” 自家地盘用不着锁门,郗昭放心得很,对于夜半会出现在她门外的人,自然就也放心得很。 进来的是凤栖,郗昭看了她一眼,隔着帐帘问:“你来做什么?难道是因为夜里没有我的陪伴,你已经不习惯了?” “我是有正事儿要同你说的。”凤栖走进来,掀开帐帘随意的坐在床沿。 “有什么正事儿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郗昭打了个呵欠,“你都不知道我在苏家经历了什么,我现在累得要命,你还是行行好,有什么事情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今日事今日毕。”凤栖深吸了一口气,“而且……这种事情我总得趁着现在的气氛说出来,否则明日你察觉不出来,倒是要说我胡说。” 郗昭有些诧异,她强打起精神,靠坐着,“那就请凤护法快些说吧,明日还真有别的事情,我总要趁着今晚养精蓄锐。” “我先问你,颜先生可问你什么了?” 凤栖眼神里带着浓浓的八卦色彩,郗昭一脸狐疑地看着她,答道:“倒也没问什么,非但没细问什么,还说了好些废话。” 凤栖叹了口气,“要知道,你口中所谓的废话,有好些都是倦娘教他的。” “倦娘教颜先生说废话?”郗昭更是诧异了,而且……就算真是倦娘教的,首先也得颜先生先去问才是啊? “你没发现吗?”凤栖一脸玩味的看着她。 “发现什么?” “颜先生对你不太一样。”凤栖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不是那种非常器重的不一样,是另一种不一样,我这样说……你明白的吧?” 不是非常器重的不一样,是另一种不一样,郗昭在心中将这句话颠来倒去默念了几遍,回想起方才发生的种种,有些傻了。 “想到了?”凤栖挑眉看着她。 “不是吧……”郗昭有些不敢置信。 “是真的。”凤栖揉了揉鼻子,正色道,“我们都看出来了,所以有些事情你需要好好想一想,应该怎么选。”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你的一言一行,一直都有专人转述给颜先生,得知你可能有危险,颜先生连犹豫都没有,直接就进京来了,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颜惜时似乎对京师很是抗拒,宣清台号称掌握了天下的消息网,像京师这样的地方更是重点发展,颜惜时经常会去各个地方巡查,但他从未踏足过京师,就仿佛……那里是有什么让他忌惮。 但如今他偏偏就进京了,是为了她吗? 郗昭从不觉得自己可以左右一个人的想法,她看向凤栖,笑了一下,“我若真有这个本事,怕是就连苏宇旷都要被我收服了。” “颜先生待你不一样,谁都看出来了。”顿了一下,“进京之后得知你在安南侯府,他很紧张,后来知道是我让你去的,他虽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发作,私下里却也让我自行去领了三鞭。”说到这儿拉开衣襟,转过身示意郗昭去看她的背,“看到了吗。” 确实是宣清台独有的鞭子留下的痕迹,下手虽然不重,但也着实难熬。 “他疯了吗?”郗昭低呼出声,这时候就只觉得震惊,是像凤栖所说,颜惜时对她…… 她不太敢往下接着去想,这一层关系深想下去很容易尴尬,她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虽然不能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也相差甚远。 但这时候回想起刚刚发生的情景,那又确实不太像是一个人和下属应该说的话。 === 她的呼吸一紧,“我不能连累他。” “连累谁?”凤栖转过身来,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笑着看她,“你别看颜先生看上去稳重得很,其实他年岁不大,只是比较爱端着,不过想想也是,他掌管宣清台上下,若不让自己看上去稳重一些,又如何能够服众?” 郗昭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就只好沉默。 凤栖也不太在意她会说些什么,只接着说道,“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同颜先生在一处好一些,苏宇旷浸淫官场,像他们那些玩权术的,心里未必还保持着纯粹,你若是真与他在一块儿,将来未必不会吃亏。” “更何况……”凤栖叹息似的说道,“你要做的那些事情还有相当一部分是针对苏宇旷本人的,他难道会帮着你一起给自己挖坑?” “若真是如此,我还是觉得不知道为好。”郗昭幽幽开口,“我这个人不太 第一百一十三章:情动(上) “你不要有压力。”凤栖在说完这些以后恢复了先前的样子,“我说这些,不是要求你一定要接受什么,这毕竟是你的事情,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我之所以更支持颜先生,是因为我更熟悉颜先生,毕竟人啊……总是更偏向于熟人不是?”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你要说的了?” 凤栖点了点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比如说……我们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郗昭摇了摇头,“我觉得我还是不问比较好,问得多了,最后还是徒增困扰。” “这就是我最欣赏你的一点。”凤栖说到这儿向前探了探,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好啦,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如今有颜先生坐镇,你之前的那些暂时施展不开的事情也就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我们给你撑腰呢!” 凤栖说完这些之后一阵风似的出了屋子,按着郗昭以往的经验,她猜她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 郗昭这几天经历的魔幻事儿太多,所以这会儿也并不觉得如何震惊,而且当初她怎么说也是京师想娶排行榜的榜首,慕名的多了去了,就算如今式微,也不至于因为听到颜惜时喜欢她就激动到睡不着觉,所以她只在最初稍稍吃惊于自己竟然没察觉到,将这个信息消化了过后,也就睡下了。 而且还睡得十分香甜。 === 睡不着的是颜惜时。 他是个内敛的性子,从小到大无论喜欢什么都力求藏得最深,他少年时候闯荡江湖,喜欢过一位侠女,他们在江湖上度过了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他们一起与人论武,一起行侠仗义,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走到一起,他也是这样以为的,但后来侠女喜欢上了一位幽默风趣的神医,分别的时候侠女是这样对他说的: 我曾经也是喜欢你的,但是喜欢你实在是太累了,我不想一直都得不到你的回应,所以我决定放手了。 这段经历让他印象深刻,因为侠女最后是这样告诉他的: 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喜欢的姑娘,一定要讲出来呀! 他因为这件事自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以至于在回了宣清台以后,一度传出过他是断袖的传言,他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然后他遇到了她。 其实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观感并不好,她生了病,很严重的病,经手的人都治不好她,他那时候想的并不是治好她,而是生死有命,可能这就是天意,所以他打算顺其自然,任她自生自灭。 但是有一件事让他改了主意,那时候是凤栖在照顾她,按凤栖的话说,人在最后的时刻总愿意体面一些。 凤栖找来了倦娘,理由是倦娘在梳妆打扮这方面一直是佼佼者,女人最懂女人,能让她在生命的最后走得漂亮一些也算是积德。 他无意间见过一次,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有些眼熟,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他自嘲的笑了笑,据说这是一种非常古老但一直流传至今的搭讪方式,是见色起意,所以才会不自觉联想——而且他见过的人太多了,总会有那么些人是相似的,也许是眉眼,也许是嘴唇,也许是神态。 “她叫什么名字?”这样问的时候其实并不抱什么希望,对于她的来历,他多少也听了几句,是凤栖在他身边的时候絮絮叨叨说起过的。 说是有位大夫仗义出手,救起昏倒在路上的她,将人带回去之后才发现自己能力有限,但是医者仁心又让他不忍心断了她的生机,好在他有个好友也在附近,于是就将她送了过去;但好友亦是束手无策,不过大夫较真起来往往固执得很,偏偏要与阎王争命,一来二去就遇上了宣清台里的葛大夫,葛大夫素来以严谨著称,他原本是要回宣清台的,因为这件事硬生生耽搁了小半个月,后来实在束手无策,这才又将人带回了宣清台,之后又有人轮番诊治,得出的结论是只能续命,不能治愈。 倒是个运气不怎么好的小娘子,只是可惜她就只能一直这样昏昏沉沉至死,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凤栖见他这样问,觉得此事有门儿,但有些遗憾的答道:“没人知道她叫什么,看她的样子,先前怕是吃了不少的苦,或许是哪家的丫鬟,遭了主人家的虐待,好容易才逃出生天,只是可惜了……” 他还是觉得她有些眼熟,像是一位故人,既然她能活到如今,多少也证明命不该绝,那他就试试吧,寻常的方法治不了,那就另辟蹊径,自此他也开始较了真儿,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多少还是存了实验的心思,灵丹妙药连着毒药接连灌进去不少,后来也不知是哪种药起了作用,又或是所有的全都有了效用,人还真就醒了,不光醒了,记忆也好智力也好行动也好都没有受损。 他还是有些欣慰的,他那时候就想,她还真算是运气不错,只是灌了这么多药下去,还是伤了根本,也不知道她究竟能活多久,但这一刻活蹦乱跳,也还是好的。 然后他就知道了她的名字,叫郗昭。 确实与那位故人有关系,是故人的女儿,他从那个时候就在想,无论如何,他要帮她。 起先只是怜惜,后来不知为什么就动了情,开始的时候他不信,觉得荒唐,向来都只有被救的那个才会萌生以身相许的想法,无论是传言还是话本传奇都是这样说,怎么到他这儿就反着来?她不为所动,他红鸾星动? 他看着她一点点的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的情况他没有瞒下来,于是她慢慢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继而看淡生死,变得对什么都不在意,然后有一天,她说她要回京,她要让那些害她、害她至亲的人付出代价。 第一百一十四章:情动(下) 其实一开始他是不愿意的,京师有什么好?郗家那些人不值得她亲自出手,他替她做,一样可以做得很好,他可是掌握着一整个宣清台,收拾一个没了主心骨只会溜须拍马的郗家,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但是后来她提到了苏宇旷。 因为这句话,他更是不能同意,苏宇旷是什么人?就连他都不敢保证自己出手一定就能将对方拉下去,他又怎么放心得下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些人? 他不同意,他们发生过无数次的争吵,倦娘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他,她说其实他要是真心想要阻止,是有无数种方式的,再怎么说,郗昭如今都是宣清台的人,他只要下令关住她,哪里还用担心她偷偷跑出去? 好吧他得承认,是他不舍得。 其实那时候他就知道了,他动心了,只是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想承认,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害怕旧事重演,也许……谁知道呢? 再后来他终于同意,既然那是她的意愿,他就帮她达成吧,至于之后会如何,总归有他罩着,绝不会让她吃亏。 但还是不放心,他虽然将凤栖派到她的身边,又启动了京中的温如意照应,却也还是日日都关注着她那边的事情,当他得知她的进展还是有些不顺之后,他想,那就进京吧。 只是有些违背当初的决定,可是……他好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在这时候想起那些冲冠一怒的话,知道自己是真的栽了。 夜慢慢就尽了,他看着渐渐亮起的天,想,谁让他遇到了她呢,谁让是他将她的命争回来了呢,谁让这就是牵绊呢,那么……就这样吧,顾好眼前人,其它的……谁在意呢? === 清早忽然下了一场雨,起先并不算大,后来大雨倾盆,檐下的雨水线一样垂下来,像是珠帘。 郗昭打了个呵欠,这一夜睡得极好,好到让她甚至想就这样睡下去,然而她还有事情要做,松懈不得,就只能勉强打起精神跟着凤栖往后面去。 几进的深院,顺着海棠门走进去,风雨声就响在耳边,她心里还带着好奇,二房究竟会换了谁来替代郗昙?又是如何调换的婚书?赖家闹了这许久也没闹出个什么结果,听说婚书上的名字忽然之间就从郗昙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实在是让人称奇。 门外有人候着,毕竟不是看管,屋内的人在行动上并不会受限,见到她们过来,小丫鬟向着她们行了一礼。 “里面的那位姑娘可是起了?”郗昭问了一声。 “已经起了的。”小丫鬟将屋门打开,将她们让进去,自己仍在外面守着。 郗昭一眼就看到了屋内的人,不由得惊呼出声,“是你?” === 郗梦君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郗昭,两个人彼此间怔愣了好半晌,最后还是郗昭最先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郗昭在看到是郗梦君之后并没有太过惊讶,毕竟是二房除郗昙之外最有名的女儿,抚得一手琴,郗道玦对她也很是喜爱,若不是出了赖家这档子事,郗梦君的归宿应该会好上许多——因为她有用。 对于郗道玦来说,无论是什么都要最先考虑是否有用,郗昙是他嫡出的女儿,自然是最有用处,至于其他人,只要能在某一方面帮上忙,他自然就会多看一眼。 郗昭虽然与郗梦君接触甚少,但也知道她并没有特别受限制,有时候京中夫人们的名目繁多的宴会上也会出现她的身影,也有不少人家对她心存好感,即便不能成为正室,能做个贵妾也是好的。 只是可惜…… 郗昭想起婚书上的名字,虽说迎亲的队伍在路上出了意外,仪式没能完成,但郗梦君依然是赖家明媒正娶的妻,赖昌英虽然死了,但名义上……她仍旧是赖家的媳妇,是赖昌英的遗孀。 更何况二房既然将郗梦君推了出来,郗道玦应该是知情的,至于田氏究竟是用什么理由将郗梦君推了出去,还让郗道玦都点头同意,那就是后话了,毕竟……郗昭可是领教过田氏的嘴的,那张嘴实在是厉害。 === 郗梦君长长叹了口气,她这会儿同先前的惊魂不定相比好了不少,也渐渐捋出了先前发生的事情,这会儿看着郗昭,猜测她应该是同自己一样被人解救,因而答道:“九姐姐竟然也在。” “也?”郗昭见她如此,猜她当时并不知道迎亲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郗梦君点了点头,又冷笑一声,“怪不得她忽然让姨娘去白马寺诵经祈愿,先前我只当是她又看姨娘不顺眼,成心找茬,却原来是打着我的主意!”说到这儿又带了丝恨意,“她的女儿不能送去赖家那火坑,就不把别人当成人来看吗?” 郗昭也叹了一声,她能说什么?她这个正正经经的大房嫡出,不也是被人堂而皇之送出去给人做妾? “九姐姐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难道……”郗梦君惊呼一声,“难道九姐姐也遭了毒手?” 郗昭点了点头,笑了一声,“甚至还更惨一点,出阁那天,”说到“出阁”两个字的时候她没忍住又笑了一声,“热闹都在栖梧居,我孤身一人被送上马车,也被下了药,动弹不得。” “九姐姐当时还是清醒的吗?” 郗昭顿了一下,“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有些奇怪,后来快要出府门的时候渐渐就没了意识,”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妹妹是怎么来的这里?他们把我带过来,却又什么都不说,妹妹可知道这里是哪里?外面那些人又是谁?” 站在门外的凤栖翻了个白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里面这位……竟然还演上戏了? 郗梦君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可还记得中间都发生过什么?” “记不太清了,”郗梦君低头想了想,“我只记得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处破庙里,我穿着喜服,他们叫我赖夫人……” 第一百一十五章:决定 “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郗昭垂下眼眸,她慢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沉默的地着。 郗梦君一开始还有些乱,她在府中虽说消息闭塞,但多少也知道一些,田氏给郗昭相看,最后定了赖家,她还替郗昭惋惜过——毕竟是差一点就嫁入苏家的人,只因没有父母亲大人撑腰,就只有任人摆布。 她对于赖家知之甚少,后来又发现府中有些不对,似乎六姑娘也要出嫁,夫家也是姓赖,难不成……是赖家兄弟要来迎娶郗家姐妹? 那赖家还真是祖上积德,竟然能一下子迎娶两位嫡女,但结合她如今所知,不由得又开始困惑起来。 赖家只有赖昌英一个儿子,郗家却送了两个女儿出去,她是赖夫人,那郗昭是什么? 总不至于她这个庶出女儿是赖家正室,而郗昭却成了赖家的侧室吧? ===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她看向郗梦君,问,“你还想回去吗?” “回去?”郗梦君苦笑一声,“我们还能回得去了吗?”不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既然她被算计被送出府,就已经成了郗家的弃子,这个时候回去,就如同羊入虎口,还有……她不知道姨娘如今是不是还在白马寺,若是已经回来,得知她的去处,岂不是要难过死? “也许是有办法的。”郗昭指了指外面,向前倾了倾身,“我们既然能被带到这里,这期间又一直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们对我们也还算客气,想必不是什么恶人。” “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未必能助我们回去,”郗梦君慢慢呵出一口气,“九姐姐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们既已出了郗家,往后就同郗家再无干系,是生是死,只能听天命了。” 郗昭一脸探究的看着她,“所以……你不想回去了。” “我想不出应该回去的理由。” 郗昭差一点就想把“报仇”两个字说出来了,但话到嘴边又飞快地咽了回去,她们如今应该是无计可施的“弱女子”,哪里能贸然将“报仇”两个字挂在嘴边?再说……便是此刻一鼓作气,等回去了又能如何?她们是能将郗家夷为平地,还是忽然打通任督二脉让田氏跪地求饶? 所以郗昭张了张口,最后化为一声叹息,“说得也是。” 郗梦君倒是有些诧异,她方才见郗昭那副神情,以为她已经有了什么应对之法,只等与她联手施行应对之策,却原来只是一腔怒火,泄了也就泄了。 === 凤栖在外面已经看不下去了,这时候走进门内,看向她们二人说:“其实二位若是想要回去,也还是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郗梦君当先开口问道。 “我们合作,只要你们按着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你们都能够毫发无损的回去,并且在赖家这件事情上……没有一丝影响。” “你的意思是……那些关于我们的流言就会消失?日后即便我们出阁,也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受影响?”郗梦君接着问道。 凤栖点了点头,“没错。” “条件呢?” 这姑娘还真是干脆,凤栖先是在心中感慨了一番,然后才开口答道,“自然是有条件的,只要姑娘肯同我们合作,我们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我若是不想回去呢?” “那就尊重姑娘的选择,送你离开。” “你们真的会这样做?”郗梦君将信将疑地看着凤栖,问。 凤栖想了想,点了点头,“我家主人当时也只是路见不平,并不会真的勉强姑娘,我家主人说了,姑娘若是不愿,也让我们务必要送姑娘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绝不阻拦。” 这倒是出乎意料得很,在郗梦君的认知里,没有谁会无端对另一个人展露出完全的善意——只要表现出一点善意,必然是因为有所图。这家的主人将她救出来虽说也是有条件,但却并不强制,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威胁,这让她着实是有些震惊。 “你说的……可是真的?”她看向凤栖的目光里仍带着怀疑。 凤栖轻叹了一声,“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当面去问我家主人。”之后又补了一句,“那日将姑娘救下,便知姑娘是受人胁迫,若姑娘有更好的去处,又何必非要逼着姑娘再回狼窝呢?” 一旁的郗昭听着这二人一来一回的对话,渐渐有些困惑,她一开始要来见郗梦君是为了什么来着? === “九姐姐以为如何?” 忽听郗梦君将问题抛给她,郗昭轻咳了一声,只说:“我同意十三妹妹的说法。” “所以……九姐姐也不打算再回去了?” “二婶婶未必还能容我。”郗昭低头叹了一声。 “不知九姐姐可有想去的地方?” 郗昭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以前……我只想着回来,可真正回来了以后,却发现一切都不似当初所想,当真令人心寒。” “我要去白马寺。”郗梦君看着她的眼睛,“二夫人将姨娘送去了白马寺,她既然能对我出手,对于姨娘就更是无须忌惮,我要去看看她。”说到这儿她看向凤栖,问,“我若是要去白马寺,姑娘可会同意?” 凤栖笑了一下,“你若是决定了,我便着人送你。” “九姐姐可要同我一起去白马寺?” 郗昭摇了摇头,“我想回去陪着父母亲大人,十三妹妹既然已有决定,那么……我们便就此分别,若是有缘,日后也许还能相聚。” === 这决定做得着实是快,又因为二人身边并无行李,所以也省去了收拾行囊的功夫。 凤栖直接将郗梦君送上了前往白马寺的马车,着人好生照看,又额外封了一包银钱,说是主人家的馈赠。 郗昭假意坐上另一辆马车,等郗梦君离开之后,郗昭一掀车帘,看着仍站在车外的凤栖,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决定做得有些轻率?” 凤栖摇了摇头,“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好,难道非要抱头痛哭一场再互述衷肠难分难舍才算圆满吗?” 01:她回来了 “所以……这是颜先生一早就定下的,一切都听从郗梦君的意愿?” 茶釜里的水翻涌上来,一截浅青色的衣袖拂过如一片云,茶釜离了火,滚水注入茶壶,碧色的茶叶被滚水冲开,茶香漫上来,渐渐萦绕满室。 郗昭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口,仍就看向凤栖,等待着她来回答自己刚刚的问题。 “是。”凤栖点了点头,“而且……颜先生并不希望她重回郗家。” “为什么?”郗昭微微一挑眉,“颜先生看重她,打算收为己用?” “也可以这样说。”凤栖想了想,将话题岔开,“这次回去,你有什么打算?” 见她如此,郗昭也就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然后她想了想,说,“左右也不急于这一时,春杏还有三房派来的那些人我就不管了,我想去一趟城外的庄子。” 庄子上还有些当初的旧人,有些事她还需得问一问,而且……她不太确定如今还能否看到当初的旧人。 “颜先生也是这样说的,”凤栖说,“这些尾巴你不用再管,不过你再回郗家的时候,我需要有一个正式的身份,关于这一点你可有什么打算?” “那就学学我那位很会说话的二婶婶吧。”郗昭笑了一下,“只是往后左护法怕是要改一改名字。” “改叫什么?” “春杏。” 凤栖深吸了一口气,但也只能无奈接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想当初我还曾化名刘二丫,屈屈春杏两个字,还算不得什么。” === 格物斋内,何氏与郗晗在下棋,棋盘上战局胶着,郗晗手执白子,对着棋盘苦苦思索。 过了半晌,她颓然的放下手中白子,看向何氏,小小的吐了一下舌头,“女儿输了。” “你心中想着其它事情,怎能不输?”何氏随手拂乱棋盘,又一颗一颗耐心的拣着棋子放回到棋盒内,“说说吧,你在想什么?” 郗晗看着何氏手上的动作,说:“已经……三天了吧。” “嗯?”何氏手上的动作一顿。 “她出府,有三天了。”郗晗说。 何氏浅浅一笑,接着方才的动作一颗一颗的拣着棋子,不多时黑子已经拣净,她又改为去拣白子,然后开口说道:“急什么,那边一切安好,通信未断,随时都可以让她回来。” “她这次再回来,怕是更不会好过吧。”郗晗托腮看着已经不剩几枚棋子的棋盘,“而且……二婶婶那边会不会追查她这段期间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 “她自然是会查的。”何氏漫不经心地开口,“但是我敢保证,她什么也查不到。” “什么都查不到岂不是更令人生疑?”郗晗有些不解。 “有人路见不平,见小娘子可怜,带回家中好好安顿,后来打听到小娘子家世,护送归家……”何氏说到这儿笑了一声,“她不光不能生气,还要笑着迎她回来,就像当初得知她还活着的消息的时候一样。” 郗晗猛得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原来当初她归来,也是母亲从中使力吗?” 这一次何氏摇了摇头,“这件事实在蹊跷,这两年我们与二房都在暗中寻人,却谁也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她就像是凭空出现,打了我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若说暗中无人相助,我是绝对不信的。” “母亲觉得会是谁?”郗晗向着一个方向指了指,“会不会是……苏家?” “不太像。”何氏随意的抓了几颗棋子,“若是苏家,他又何必明知故问?” “可若是真有人相助,二婶婶如此行事,对方就一点反应也没有吗?真的就能任由她登上赖家的花车,去给赖昌英那样的人做妾?” 说到“做妾”两个字,郗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加快了语速,“赖家的正室夫人被换成了郗梦君,她虽然为妾,但应该也有个什么证明吧,她若是真的回来,赖家抓着这一点不放,我们岂不是没有一点理由能将人留下?” “没有人知道这位妾室到底是谁,”何氏将棋盒的盖子扣上,转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即便先前已经板上钉钉,但你忘了苏宇旷那天登门探望郗家九姑娘吗?” 这件事郗晗是知道的,苏宇旷前来探望郗昭,是郗二爷迎的客,之后是留在蓬莱苑的丫鬟假扮做郗昭坐在屏风后面见的苏宇旷。 二房若是笃定郗昭仍在府中,那么赖家那边就不能作数了,在苏家和赖家之间,只要是脑筋正常的,都不会为了赖家而舍去苏家。 这样说来,郗昭是一定会回来的。 === 一切就如何氏所说,郗昭在好心人的护送下回到郗家,田氏为表感谢,送了那好心人丰厚的银钱布帛,而与郗昭一道回来的,还有当初失踪的春杏。 只是…… 这个跟着郗昭一起回来的春杏仿佛换了一张脸,就连性子都与从前不同,可郗昭说她就是春杏,旁人不知缘由,就只在心中嘀咕,是他们记错了?春杏原本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 “啪——” 栖梧居内,田氏刚刚摔了一只茶碗,万婆子在一旁小心的陪着,见田氏如此,又重新让人上了一盏茶,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田氏手边,轻声说道:“夫人别气坏了身子,夫人如今还病着,可不能这样随意动怒。” 田氏听到这句话之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咬着牙恶狠狠地道:“若不是因为她,我又如何能染上这样的病?她倒是运气好,郗梦君都下落不明了,她竟然还能被人送回来!” “夫人细想,这样一来……便是苏首辅日后再来,我们也算是有了交代。” “好啊,”田氏忽然换了一副语气,方才的那些急躁褪下去,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只是笑容诡异,看上去令人心惊,“既然送不出去,那就让她好生在府内待着,我倒要看看……她的运气到底会有多好。” 然后她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说:“九姑娘此番受惊,我这个做婶婶的,总该亲自去看看。” 02:发威 蓬莱苑里鸦雀无声,年岁最大的刘婆子这时候也终于收起了一开始那目中无人的架势,站在一旁躬身候立。 其实郗昭最开始的打算是将这位九十岁高龄的刘婆子送去庄子上养老的,毕竟刘婆子的年纪实在太大,实在是不适合在做任何事情,但是刘婆子不干,甚至还当众在院子里使了一套扫帚——她觉得郗昭是在赶她走,是要逼死她,于是她打算先下手为强,抄家伙教训教训这个不懂得敬老的九姑娘。 刘婆子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不需要养老,自此领了蓬莱苑扫地的差事,并且也不敢有任何疑义——因为春杏。 或者说是跟着郗昭一起回来的凤栖。 也不知道凤栖究竟跟刘婆子说了什么,反正两个人在角落里耳语了几句,就看见凤栖拍了拍刘婆子的肩,点了点头,之后刘婆子再来到郗昭面前的时候态度异常恭敬,终于有点从前管事妈妈的样子了。 郗昭坐在院中单独设下的太师椅上,旁边放着一本花名册,凤栖站在她身后,其余人排成两列,一左一右站在院中,刘婆子夏荷娇儿依着顺序站下去,全都大气也不敢出。 这回的九姑娘同之前的不一样了,蓬莱苑的人在心里默默地想。 她们这时候才终于想起来,九姑娘从前亦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先前不发威,只是因为不愿意同他们计较,如今她回来了,就代表着那些被她刻意营造出来的纵容或是软弱……全都是过去了。 夏荷偷偷打量着凤栖,她是绝对不相信这个人是春杏的,就算别人勉强接受,她也是不能接受的,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春杏? 但是她什么也不敢说,既然郗昭能这样堂而皇之就将人带回来,还那样笃定的肯定她的身份,就说明这件事不一般,不是她一个小丫鬟能够左右的。 但是她还是有些慌乱,她可没有忘记当初悄悄给郗昭喝加了东西的补药的事情,更没有忘记将郗昭一个人送上花车的情景,后来听说迎亲队伍出了事儿,想必郗昭也不会好过,她怕郗昭同她算账。 === “先点点名字吧。”郗昭看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花名册。 凤栖点了点头,将花名册拿起来,翻到第一页,从第一个名字开始念起,中间自然是跳过了春杏这个名字。 人名都能对得上,郗昭笑了一下,看先刘婆子,问:“刘妈妈可还有什么想说的?”紧跟着又向着其余人说道,“你们若是有什么疑问,也可以先问出来。” “没、没有……”刘婆子颤颤巍巍开口,“一切但听姑娘吩咐……” 郗昭又扫了一眼其余众人,见大家都没什么反应,于是接着说道,“这院子实在太乱了,就今天吧,将这院子打理一遍,做得好有赏,做得不好么……” “姑娘放心,我等一定竭尽全力,将院子全都收拾妥当!”刘婆子抢先开口,其余众人跟着点了点头。 “那就听刘妈妈的。”郗昭看向刘婆子,“刘妈妈年纪大了,凡事也不要太过操劳,若是累了,不妨就歇一歇。” “瞧姑娘这话说的,”刘婆子讪讪地笑,“老婆子有的是力气,还请姑娘放心。” “那就各自去吧,我这儿有春杏侍候,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屋。” 众人应了一声,按着各自的工种投入到蓬莱苑清扫工作中去,夏荷忙里偷闲向着郗昭那边看了看,屋门紧闭,不知里面的人会说些什么,她握着手上的抹布,不知在想些什么。 娇儿自一旁走过,看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走上前去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较,夏荷最初是在漱玉台做粗活儿,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郗昭身边的一等大丫鬟,自是得意了好长时间,如今九姑娘回来了,她这个一等大丫鬟却不被允许近身侍候,而是和他们一起清扫院子,心中定然是委屈的。 夏荷见她过来,立刻看向别处,掩饰性的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啊……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 娇儿作势关切地看着她,“姐姐这几日实在操劳,还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夏荷点了点头,说:“这院子要收拾出来还要很久,你也快去忙吧。” === 凤栖透过未关的窗子向外看了看,回身对郗昭说:“我真是不敢相信,你那位二婶婶竟然能放任这园子荒废成这个样子。”又扫了一眼屋内,说,“这屋子要收拾出来,怕也要不少的功夫。” “动起来就好了。”郗昭托腮看着她,“你刚刚和刘婆子说什么了?怎么把她吓成那个样子?” 凤栖笑了一声,“其实也没说什么,我只是告诉她,城外的庄子里缺人手,田氏正打算从府中抽调人手过去呢。” 城外的庄子虽说自由度高,但在那里毕竟不比郗家本府,而且庄子是在远郊,做什么都不方便,就算是天高皇帝远,大部人也不喜欢守在那边。 刘婆子就算是仗着自己年岁大,去哪里都无所谓,但她毕竟还有孙子,孙子膝下还有孙子,各个都在寻出路,郗昭若是有心同她计较,按着她如今这样强势的架势,怕是她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要在庄子上常驻了。 “你知道的倒是多。”郗昭说完以后又垂眸看向地面,当初郗梦君离开之后,她也带着凤栖往城外的郗家庄园去了一趟,庄子里的人见到郗家的腰牌,大体上来说都比较配合,谈及当初的那一场时疫,均是扼腕叹息,后来又说起从郗家送过来的染了疫病的人,管事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告诉郗昭,那些人都没活下来。 无论是澜沧院的,还是蓬莱苑的,甚至是其他染了疫病被送过来的人,全都没能活下来。 “你说……他们到底是想掩盖什么呢?”郗昭有些困惑,难道当初害她一家出事,是全员都参与了吗? 03:试探 “或许只是不希望旧人留下,否则你以为她如今的威信是怎么竖起来的?”凤栖有些嘲弄地笑了笑,“我猜……你那位好会演戏的二婶婶就快要来了。” 凤栖没说错,没多久就听到门外夏荷的声音,怯怯地,像是不敢上前打搅:“姑娘,二夫人来了,还带了好些东西来。” “请二夫人去花厅。”郗昭在屋内说道。 凤栖朝着她挑了下眉,一脸“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 === 郗昭来到花厅的时候,田氏已经坐在里面饮了半盏茶,外面的人仍在洒扫,整个院子时不时扬起灰尘,小丫鬟们来去匆匆,各自做着分配给自己的活儿,看上去格外的忙碌。 “给二婶婶请安。”郗昭向着田氏行了一礼,又有些歉意地道,“不知二婶婶亲自前来,是阿昭失礼了。” “千万别这样说,”田氏上前将她扶起来,两个人重新坐下,然后才接着开口说道,“又教你受了一回委屈,我这当婶娘的心中实在是心疼,你这几日想必也没有休息好,也不曾吃好,我带了些补品过来,你身子弱,需得好好补一补。” “多谢二婶婶。”郗昭欠了欠身。 田氏点了点头,慈爱的看了她半晌,又有些好奇地看向外面,问郗昭,“这院子里灰尘暴土的,你就这样任由他们胡来?” “二婶婶误会了。”郗昭笑了一下,“是我见院中实在太乱,叫他们收拾收拾,过些日子收拾出来了,怕是好些地方都有空缺,到时候还请二婶婶帮忙张罗张罗,替我这院子再添置些花木之类的。” “瞧你这说的是哪里话,你的事情那就是二婶婶的事情,哪里还谈什么帮忙不帮忙的?你这院中人手可够?若是缺人手,就上二婶婶那边去要,这些花匠啊最是马虎不得,终归是花木娇贵,前期总要有人小心侍弄好好栽种。” “有婶婶这句话,阿昭就放心了。”郗昭说着又向着田氏道了一声谢。 两个人客套了一圈,终于听到田氏说到了正题,“你从回来到如今,总是有些不顺,我请了一位天师道人,他答应我后日前来为你算一卦,若是冲撞了哪位神灵,他也有法子替你化解,这位天师道人也说了,这几天你需要沐浴斋戒,便是再重要的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你觉得呢?” “我听二婶婶的。”郗昭仍做出先头那般乖巧的模样。 “那如此便说定了,”田氏将这话说完,才作势装出一副刚刚才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的样子来,“哎呀,我差一点就忘了,瞧我这记性。” “二婶婶想起来什么了?”郗昭关切地问。 田氏摆了摆手,“明日靖安伯爵府的小公子办生辰宴,靖安伯爵府大娘子一早就下了帖子,请郗家的姑娘们都去,说是姐妹之间多聚一聚,让生辰宴办得更热闹一些,只是如今因为斋戒的事情,恐怕你是去不得了,”说到这儿又换了一副安慰的口吻,对郗昭说,“不过这律小公子的生辰宴每年都有,靖安伯爵府大娘子也时长会办一些宴席,便是这一次不去也没什么的,你也不要失落,回头等你好了,还是有大把的机会的。” “二婶婶说得是,阿昭也觉得如今斋戒才是头等大事。” 田氏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阿昭向来守礼,知进退,你这样体谅,二婶婶也放心了,哦还有,”她这时候才将目光放在郗昭身后的凤栖身上,“前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凤栖向着田氏行了一礼,躬身答道,“婢子当日原想着跑出来给夫人报信的,哪知路上遇人争执,又被那家人当做了自家逃跑的侍婢,非要拉着婢子回去发落,婢子不敌,被他们抓了回去,昨儿才终于逃了出来。” “逃出来以后你又是怎么见到九姑娘的?”田氏眯着眼睛看她,“而且……我看你眼生得很,不像是春杏,九姑娘连番遭受惊吓,也许不会将你这样的小事儿放在心上,但如今我在这里,你可蒙骗不了我,还不如实招来?” 说到这儿的时候近乎喝问,“你是谁?接近九姑娘有何用意?” 凤栖有些慌乱,“二夫人明鉴,婢子确实就是春杏……” 郗昭这时候也有些诧异的看向田氏,“二婶婶这是怎么了?她确实就是春杏,刚刚二婶婶的问题我来替她回答,二婶婶也是知道的,我是被一位好心人搭救,在她家中养了些时日,昨日夜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求救,那位好心人将门打开,就看到了春杏,当时我也听到了好些人的脚步声,就是在追赶春杏的,我们主仆二人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躲过了一劫,这才能在今日一同回来,二婶婶想来是因为许久不曾见过她,有些忘记她的样子了。” “那可能真是我看错了吧。”田氏冷眼扫了凤栖一眼,“想来就如九姑娘所说,我有些认不得你了,不过我听说有些人擅长装扮成别人的样子图谋不轨,你说你是春杏,九姑娘也相信你是春杏,但总也该让人认一认。” 说着她回身对万婆子吩咐了一句,万婆子领命出了花厅。 郗昭有些不解,问:“二婶婶是打算怎么确认春杏的身份?” 田氏慢条斯理的饮了口茶,“这点子小事儿,九姑娘不用担心,她到底是不是春杏,一试便知。” 不多时就见万婆子带了个婆子进来,那婆子一直低着头,进来以后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出,直接向着田氏还有郗昭行了一礼,“见过二夫人,九姑娘。” “你看看她。”万婆子一指凤栖,示意那婆子抬头去看。 那婆子抬起头来看到凤栖,原本还有些哆嗦的身子忽然直了起来,又惊又喜地道:“春杏!好孩子——这几日你去了哪里?你让娘找得好苦啊——” “你确定没有看错?”万婆子赶忙问道。 那婆子一边笑一边答道,“这是我的女儿,我又哪里会看错?” 04:禁足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田氏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与万婆子对视了一眼,纷纷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田氏端起茶盏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茶,看了看郗昭,又看了看春杏,最后笑着对进来那婆子说道:“既然你们母女许久没能见面,春杏又是今儿才回来,我便替九姑娘做主,准你们母女团聚一天,明儿一早再让春杏回蓬莱苑伺候,”话锋一转,问郗昭,“九姑娘意下如何?” 郗昭闻言欠了欠身,“二婶婶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田氏摆了摆手,“你也是刚刚才回来,想不到也没什么的,”之后又对着那婆子道,“这儿也没你们的事儿了,你带着春杏回家去吧,母女间若是有什么体己话儿要说,也能趁着这会儿多说一些。” 那婆子闻言向着田氏连连行礼道谢:“多谢二夫人,多谢二夫人。”之后朝着凤栖伸出手,说,“走吧,随阿娘回家去。” 凤栖看了郗昭一眼,轻声说道,“姑娘,那我便先同母亲回去了,明儿一早再回来侍候姑娘。” “去吧,你流落在外那么久,也该好好歇一歇。” 等凤栖和那婆子出了花厅,田氏也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几日你就在屋子里安心休养,一切都等穆天师为你算卦之后再说,还有,”她看了郗昭一眼,眼神里带着警告,“先前将你许给赖家,是因为英哥儿那孩子不错,但既然出了那样的事儿,他又已经死了,你便仍是我郗家的女儿,赖家那里无论有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与你无关,凡事更不要凑上前去给人家话柄,我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郗昭连连点头,“二婶婶说的是,阿昭都记住了。” “好了,这蓬莱苑虽然也该拾掇拾掇,但也要有个度,不要太过铺张浪费,那些能反复用的东西就归置归置重新用上,能不丢掉就不丢掉,如今郗家已经大不如前,一应用度都要做到心中有数,万万不能铺张浪费。” “是。”郗昭站起身,向着田氏行礼道,“二婶婶的教诲阿昭记住了。” “记着就好,”田氏也站起身向外走去,快到门边的时候忽然顿住,回身说道,“你三婶婶近日身子不爽,如非必要,不要总去格物斋。” “那……”郗昭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问道,“我能去看看祖母吗?” “过些日子,等穆天师来过之后再说吧。”田氏说着转了身,边走边道,“你祖母身子骨大不如前,且让她再多休养些日子吧。” 郗昭没有再坚持,只慢慢点了点头,“全听二婶婶的。” === “所以……就这样解决了?” 稍晚些时候,凤栖推门进来,郗昭一边将柜子里的衣裳挑出来,一边问凤栖。 凤栖看着那些被拿出来的衣裳,随意拎起一条灰不溜秋的裙子,说:“春杏一直在温府,我曾以春杏的名义将她母亲骗出来过,母女两个已经见了面,今日之事颜先生早有准备,她母亲若是敢在田氏面前乱说话,哦不……”说到这儿又改了口,重新说道,“若是敢乱说话,这世上恐怕就没有她女儿了,她除了配合还是只能配合,就是这样简单。” “可认识春杏的不止她母亲一个。”郗昭挑眉看向她,“难不成你还将所有与她熟识的都威胁了一遍?” 凤栖随手将那条裙子一扬,裙子落在地上,与其它衣服堆在一处,然后开口说道:“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便是她们当真起了疑心,你见谁出面质疑过么?” “说的也是。”郗昭清空了柜子里的东西,又将凤栖带回来的包袱拿起来抱在怀里,一脸苦恼地说,“我这屋子要重新收拾出来恐怕还要些时日,还得委屈它们在这包袱里多待几天,别的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衣服这样放着,难免会有褶皱,实在是难办得很。” “所以?”凤栖抱着胳膊看向她。 “所以……”郗昭朝着她笑了一下,“到时还得劳烦左护法为我熨衣裳。” 凤栖认命地叹了一声,继而又问起别的事情,“你二婶婶说,明日是律灿的生辰?” “是啊。”郗昭将包袱放下来,顺势坐在长凳上,“听我这位二婶婶的意思,怕是不单单要让我在穆天师没来之前禁足,便是穆天师走了,我也未必被允许出门。”说到这儿略略勾起一边嘴角,有些嘲弄地道,“她这是要软禁啊……” “对我们来说倒是个机会。”凤栖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张绢,上面详细的画了一份地图,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标注得很是详细,是靖安伯爵府的地图。 “我这郗家九姑娘的身份是不能用了,没有靖安伯爵府大娘子的请帖,我们如何进去?” “郗家的九姑娘自然是进不去了,不过……”凤栖挑眉看着她,“温家也在受邀行列,换个身份,一样能进去。” “你是说……温如意!”郗昭差一点将温如意给忘了,先前一直听凤栖说温府温府,她倒是忘了温如意正是温家的大小姐。 “可就算我们扮做温家的丫鬟,行动范围也是在后宅,如何能接近律灿?” “你当初不也是扮成小丫鬟的模样近了苏宇旷的身?” 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当初她是碰巧直接遇上了苏宇旷,这几率已经是万中无一了,她又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接近律小公子? “你知道你家六姑娘的意中人是谁吗?”凤栖忽然换了个话题。 郗昭有些诧异,“难道是律灿?”郗昙和律灿……这画面她想象不出来啊…… “不是律灿。”凤栖纠正道,“是武宁候。” 武宁候纪南庭,武宁太妃的儿子,捶丸大会就是武宁太妃攒的局,也是在那一日,郗昙曾背着人悄悄离了帷帐不知去了何处,后来再回来的时候,明显是忍着眼泪的。 难道说……她那时候是悄悄去见了纪南庭? 05:暗语 可这和律灿又有什么关系? 郗昭有些不解,看着凤栖微微皱了皱眉,“就算郗昙的心上人是武宁候,可我们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我们就能因此接近律灿……继而从他手上将名单夺回来?” “这样的话还存在一些难度。”凤栖将目光落在靖安伯爵府的地图上,并起两指在一处地方点了一下,示意郗昭来看。 “伯爵府大娘子在这里设宴,左边是男客,右边是女客,不设屏风,以中间这道曲水为界,届时这里会放上一些美酒水果点心,随时等候宾客来取,你猜猜看,这曲水有多宽?” 郗昭估摸了一下两边的空地,又看了一眼横跨在曲水上的桥,想了想,说:“总不能少过一人来高吧?” 凤栖摇了摇头,“至多不过二尺。” “竟然这么窄?”郗昭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伯爵府大娘子倒真是个妙人儿……” “你好像很感兴趣?” 郗昭看了她一眼,“像靖安伯爵府大娘子这般气魄的人恐怕如今已不多见了,若是别家办这样的宴席,别说这二尺宽的小河,便是席间的屏风帷幔恐怕都已经厚得可以取暖了,我猜……这位伯爵府大娘子也是在假公济私。” “怎么说?” “你可还记得广云台?”郗昭并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又问起了另一个问题。 “那不是武宁太妃攒的局,广云场上的捶丸大会,你们家六姑娘可是狠出了一回风头,难不成……”凤栖终于反应过来,“不会吧,伯爵府大娘子这是也要效仿武宁太妃,借着她家小郎君生辰宴,也办一场相亲宴?” “你刚刚问我河水宽窄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郗昭平静地说道。 “我只是单纯的惊讶一下两边相隔的距离,并没有想那么多。” “但是……这又同郗昙的心上人是武宁候有什么关系?”郗昭的重点仍旧在郗昙喝武宁候身上。 凤栖深吸了一口气,又指了指地图上的另一处地方,“这里是律灿的院子,从宴席处走小路,直接就能到这边,”之后又指了指与它相对的另一侧,“这里,是供宾客休息更衣的地方,而这里,”她指向后宅的方向,“是女客会去的地方,这三处地方你可有看出什么来?” 郗昭认认真真在图上看了许久,摇了摇头,“不就是三个地方?” “这三处地方,以宴席空地为中心,无论去哪里,距离都相近,而且周围的布局也相似,最有意思的一点是……”她在地图上笼统的扫了一圈,“靖安伯爵府里每条路都是连同的,也就是说……无论从哪里出发,都会毫无阻碍的去到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真是太方便了。” “明日武宁候也在受邀之列?”郗昭猛地抬眼看向她。 凤栖这回用力点了点头,“你终于想明白了。” “下次要说什么的时候还请你一口气都说清楚,这样猜来猜去实在浪费时间,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一寸光阴一寸金,我们应该将时间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像你这样绕来绕去,便是再清醒的人,也得被你绕糊涂了。” 郗昭说完打了个呵欠,一边解了衣带一边往床帐处走,自那次凤栖帮忙将那些有问题的床褥换掉之后,她睡得倒也还算安心,这会儿困意袭来,也就顾不上去想明天如何去靖安伯爵府的事情,只随意的挥了挥手,示意凤栖自便。 === 梦里不知为何就梦见了苏宇旷,距离很近,就在枕边一转身的距离。 醒来外面还黑着,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翻身又被吓了一跳,凤栖抱着枕头窝在另一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上来的,她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于是她想……或许只是因为近几日见过的人太多,脑子里不自觉开始走马灯似的回想发生过的种种,而她迷迷糊糊间看到凤栖躺在身侧,于是不自觉产生了某种错误的信号…… 但若是日后她与苏宇旷成婚,梦中场景怕是无可避免,这样一想,莫名就有些紧张,她只好将这些归结于对未知的担忧,然后闭上眼睛,努力调整状态,好让她尽快重归梦乡。 === 郗昭是被凤栖推醒的,意识尚有些模糊,就听凤栖的声音惊雷一般在耳边响起,“你念叨了一晚上的苏宇旷,你知道么?” 睡意在这一瞬被驱散,她猛地坐起身,瞪大了双眼看着她,“我为什么会念叨他念叨了一晚上?” 凤栖回给她一个眼神,“我如何知道?”末了贼兮兮凑过来,“莫不是你随他回了安南侯府之后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动心了?” 后两个问题一迭声的堆过来,郗昭摇头叹了一口气,“我当时在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怕是通云阁到现在都还没有忘了我。” “你不说通云阁,我倒是忘了当初还有这么一茬儿。”凤栖旋身坐在床沿儿,一脸幸灾乐祸的笑,“日后你进了苏家,恐怕还要被这位表小姐从中插一脚,依着这位表小姐在府中的待遇来看,说不定还真是为苏宇旷准备的,表兄表妹成一段佳话的事儿多常见,便是她身份不正,起码还能得一个良妾。”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我们何时动身去温府?” 凤栖抿了抿唇,“去温府不难,只是……” 她难得犹豫了一回,郗昭有些不解的看向她,问,“只是什么?” 凤栖抬手指了指门窗,“我真是佩服你家这位二夫人,今早我醒来听见周围一直叮叮当当的响,我只当是你院中的人清早起来收拾院子,结果我起来才发现,他们将窗子钉上了,门前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倒真是实打实的禁足。” 看来田氏是真的不打算再藏着掖着了,郗昭在心里叹了一声,说好的都是自家人呢?这对付自家人的手段实在是忒绝情,绝情到她都不好意思再装下去了。 06:不赌 “那你出去的时候她们可有说些什么?” 凤栖摇了摇头,“倒是说不了什么,毕竟我只是老老实实打了水来给你梳洗,但是我敢保证,若是你出去,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这话说的也对,田氏要防的就是她,只要她不出这个院子,怎么都好说,但若只是这样,倒也不至于封门钉窗,除了防着她,还有一点就是……还得防着凤栖。 虽然凤栖如今堂而皇之的顶着春杏的名字,但大家又不傻,“春杏”明显是换了个人,就算她母亲亲自来认,大家表面上不说,背地里难道就不会嘀咕几句?更何况是田氏这样一肚子精明算计的人,哪能这么轻易就将人给放进来? 说不定啊……如今整个蓬莱苑四周都是盯梢的人,只要她这边有点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引来人。 “要不要打个赌?”郗昭一面洗脸一面抽空看向不远处的凤栖。 “颜先生说了,不管是什么,都不能赌。”凤栖态度坚决。 “小赌怡情。” “容易上瘾。” “不设赌注。” “那也不赌。” “那就猜猜结果。” “猜谜么……这个应该可以。”凤栖认真思索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郗昭在这段时间内已经开始拿手巾擦脸,听到这样一句勉强算是肯定的答复以后,先是仰头叹了一声,然后缓声说道,“做人还是应该学着变通一点,有时候不是说带个‘赌’字就一定害人害己,偶尔它也可以成为一种言语上的艺术,是一种乐趣,你难道就能保证颜先生也像你一样一点都不知道变通?” 凤栖转身坐在长凳上,没什么犹豫的开口说道:“那是颜先生,我不能保证自己绝不上瘾,与其日后后悔,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这种可能掐断。” “好吧。”郗昭放弃了劝说,毕竟每个人都有在自己的一套逻辑,谁也没法保证自己的这一套就一定适用于所有人,若是因此而让别人徒增烦扰,反倒是造孽,“你猜猜看,若是你要出蓬莱苑,守门的那些人会不会拦住你?” 凤栖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春杏不是你二婶婶的人吗?” “春杏是她的人不假,但是你不是啊。”郗昭端起桌上的水喝了半杯,接着说道,“现在的你对于他们来说是个身份古怪的人,但你既然仍然跟在我身边,自然就会被默认为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那她们连带着防住你,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说的也是。”凤栖向着外面看了看,既是如此,那就不管他们了,你先把衣服换上,门口有我们的人守着,出门直接上车就能去温家,之后我们再扮做温如意身边的丫鬟跟着她进靖安伯爵府,只要赶在你二婶婶他们之前回来,就算她们要去告状,只要我们不承认,他们就那我们没辙。” “你这一招倒真是……理直气壮……有恃无恐……”郗昭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顺带向着她竖起大拇指。 “现在若是再不硬气些,恐怕日后会被欺负得到渣都不剩,我这样也是为你好,再说……有我在,有颜先生在,你还有什么好顾及的?”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一声,“当初是谁在宣清台赌咒发誓似的说回来定要将他们搅得鸡犬不宁?我看你报复是没怎么报复,反倒是受了不少的气。” “大丈夫能屈能伸。” 凤栖斜睨了她一眼,“你是大丈夫么?” “我总要先熟悉熟悉这边的情况,知道她们各自都在打着什么算盘吧?”郗昭瞥了她一眼,“总不能一上来就亮出所有的底牌,他们那两房虽说没成多大的气候,可一个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一个是正五品的宝钞提举司郎中,身上那都是正正经经的官服,背后一个怀王一个安王,就更不用说两家的娘家。烂船都还有三斤铁,把他们所有的东西都攒到一起,也够人喝一壶的了,我一个离京两年毫无根基的女儿家一回来就大动干戈,你说别人是信我还是信他们?” “是我考虑不周。”凤栖连忙抬手制止她,“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你倒是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来堵我的嘴。” “其实中心思想就是一个意思,”郗昭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缓声开口,一字一顿,“徐徐图之。” === 这话说的虽然轻巧,可等到真正出了门,面对着院中一众临时调过来的各种膀大腰圆的丫鬟婆子,郗昭还是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各个凶神恶煞的守在院内,见到她们出来,就仿佛群狼看到羔羊,一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上前将她们二人撕碎。 最前头那两个婆子郗昭是认识的,就是当初她被田氏当众掌掴后又罚去大门口跪着的时候,被派来看着她的那两个人。 虽然是熟面孔,但这交道可并不好打,其中一个原本话就多的婆子立刻上前,伸臂一拦,“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郗昭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利落得很,极其方便做一些诸如“跑路”之类的行动,她身边的“春杏”亦是相似的打扮,婆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凤栖几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等郗昭开口,紧接着又问道,“你又是何人?你要把姑娘带去哪里?” “妈妈连她都不认得了吗?”郗昭站在原地没动,“你不妨仔细看看,她可是春杏啊。” “什么春杏冬枣的,别跟我来这一套!”那婆子明显不买账,甚至还有些不耐烦,“二夫人说了,如今是非常时期,姑娘像是中了邪,这几日得好好观察观察,等穆天师来了好给看一看的,姑娘也别为难我们这些老婆子,彼此和睦些,日后也好相处,否则……”她向着身后拿着扫帚鸡毛掸子的丫鬟婆子努了努嘴,“若是到时候手上失了轻重,得罪了姑娘,反倒是不好。” “说得也是。”郗昭向着她一笑,“看来是没得商量了,那就动手吧。” 07:动手 “还是姑娘懂得体恤老奴——”那婆子刚皮笑肉不笑的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不对,原本弯了一半的弧度这会儿重新直回来,又因为速度过快,差一点闪了一把老腰。 “你……你说什么?” 郗昭仍旧是客客气气的语气,像是打着商量似的说道,“妈妈们不是都已经准备好了?既然是主子的吩咐,你们若是不从,也不好交代,但好歹我也是这里的主子,你们虽然不曾顺着我,但我总该像你说的那样,体恤体恤你们,让你们也能交差。” “姑娘既然都已经这样说了,那便赶快回去吧。”那婆子举着手里的擀面杖敲了敲掌心,像是在恐吓,“我们都是做惯了粗活儿的,一时下手狠了,不小心伤了姑娘的脸,可就更不好了。” 郗昭点了点头,“看来你们是真的不打算拿捏着轻重了。”然后她回头看了一眼凤栖,自己向后退了几步,直接退到凤栖身后,说,“来吧。” “多谢姑娘——”那为首的婆子见郗昭退了回去,以为她只是嘴上说说,实际上已经服软,正打算再趁势说几句话,结果一句话才一出口,忽然见眼前一花,手上一空,擀面杖应手而落。 “你要造反不成?!“这句话说完,人已经僵在了原地,凤栖活动了活动手腕,摇头叹道,“太吵了。” 余下的人这才堪堪反应过来,有人下意识上前将手上拿着的东西挥向凤栖,但这些人到底都是些普通的丫鬟婆子,对付对付平常那些人还行,但对上凤栖这样的习武之人,简直就像是送上门去给人揍的,凤栖身形连动,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过,留下一群动作僵硬、满脸诧异和羞愤的人。 凤栖拍了拍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着后面的郗昭勾了勾手,“走吧。” “她们多久能活动?”郗昭自人群中穿过,在对上几个白眼儿之后,又补了一句,“让她们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省得到时候坏了我们的好事。” 凤栖想了想,摸出一只胭脂盒出来。 “你拿胭脂做什么?”郗昭有些诧异。 “这不是胭脂。”凤栖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盛着的一盒药膏一样的东西,然后她又随手自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丫鬟头上拔下来一支簪子,拿簪子尖儿挑起一点药膏,抹在那小丫鬟的鼻端,小丫鬟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抹上一层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眼神里藏不住的慌乱,偏又不能出声,只能拼命瞪着眼睛,试图将被涂上的东西瞪下去。 “那是什么?”郗昭适时出声问道。 “一种迷药。”凤栖一边一次给院中的人抹上这种药膏,一边解释道,“这东西还是个半成品,是葛大夫做出来给我用着玩儿的,我也不知道用过之后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但如今也只能拿它来应个急了。”说着又有些抱歉的看着院中的人,对之前那婆子说道,“若是日后脸上生了什么疹子或是起了什么包……也千万不要惊慌,都是副作用,等药效过去就好了,留疤倒是不至于,只是生疹子的时候不太好看,但是你们这些皮糙肉厚的想来也不会在乎这些,余下的年岁小的么……只好在那几日蒙个帕子什么的暂时挡一挡了。” 郗昭听到这儿下意识撇了一下嘴,反正做都做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当是一报还一报,谁让这些人之前还打算要将她打得出不了这个门呢。 === 出门果然就看到一辆很是低调的马车,与马车行里那些租赁用的车子相似,两个人上了车,路上无话,马车在城中绕了几条街,然后才转到温家的后门,她们下了车之后又径直跟着一早就在后门处安排好的人进了温如意的院子,等她们坐在花厅的椅子上,喝着温府侍女端上来的茶,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就见温如意走过来,先是打量了她们一番,然后才开口说道,“衣服已经准备好了,等你们换过了衣服,咱们就往靖安伯爵府走,不过……”她看向郗昭,眼神里带了一点幸灾乐祸,“你可还记得安南侯府的表小姐?” 郗昭觉得自己的右眼皮忽地一跳,“吴昭昭?” “就是她。”温如意面露同情的看着她,“靖安伯爵府大娘子也邀请了吴昭昭,听说也专门向苏首辅递了帖子,只是不知道咱们这位苏首辅有没有空赴宴。”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便是他们两个都在,难不成还会注意一个温府的小丫鬟?” “苏首辅或许是不会,但是吴昭昭却不好说,你还不知道吧?自从你不告而别之后,这位表小姐对你可是上心得很,到处打听你,还放出话去,若是谁家近日收了什么来路不明的小丫鬟,被她查到,她就要人家好看。” 凤栖“嗤”了一声,“她算个什么东西?竟然还能要人家好看?” “安南侯府的表小姐可也不是什么一般人物,你们可还记得南家姑娘?”温如意走到椅子边坐下来,煞有介事地说道,“那日平郡伯爵府的十四姑娘曾当众提起过南家姑娘一事,但这其中还有个隐情,是她根本就不会知道的。” 南家姑娘自然就是当朝武英殿大学士南休的亲妹妹,南栀,那日十四姑娘在温府当着郗昭的面说了好一通话,佩服南栀佩服不得了,郗昭还记得她说南栀因为心仪苏宇旷,当街同南休大吵了一架,之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也不知道后来是过了多久才将人找回来。 “你知道?”郗昭问温如意。 温如意点了点头,“那日吴昭昭的马车与南栀的马车打了个照面,两辆车在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停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南栀原本也是个脾气极好的,但就在那一炷香之后,她直接下了马车,就要往吴昭昭的那辆车上去,若不是两边人拦得飞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08:赴宴 “你是如何得知的?”郗昭不解道。 温如意清了清嗓子,“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么?” “温家大小姐还要额外学习这些东西吗?”郗昭没反应过来。 凤栖在一旁着急的替她咳了一声,郗昭这才反应过来,“难怪。”她感慨道。 “苏家这位表小姐可是厉害得紧,她父亲如今镇守边关,吴昭昭也是将门之后,吴将军在朝中地位亦是举足轻重,便是不将她看做安南侯府的表小姐,单说吴家贵女,无论哪边的身份,都能压寻常人一头。” 如此算来……确实如此,南休虽然是武英殿大学士,但若真见了吴将军,也只有行礼跪拜的份儿,他的妹妹……自然是抵不过吴昭昭了。 “这位表小姐还真是仗势欺人。”郗昭摇头叹了一声,“我从前竟然从未听说过有关她的任何事——” 不等她说完,温如意已经自一旁截住了话头,“你当初如日中天,别说吴将军,便是武宁候你不是也照样不放在眼里?” “当年事就莫要再提了。”郗昭有些失落,这反差着实太大,当初的她又如何会想到自己竟然落到如此境地,从前围在身边做姐妹情深模样的人如今早已各奔东西,对她亦是避之不及。 “我一直在想,”一直没有出声的凤栖在这时候开了口,“若你嫁给了苏宇旷,这位表小姐该当如何?” “说不定后院就此着火。”郗昭兴致缺缺,“我没什么兴趣同她争男人,她将苏宇旷当成宝,在我眼里他却只是颗草,等我的事情做完,自然会大发善心将她的人还给她。” “你最好记得你如今说过的话。”温如意笑了一声,之后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快进去将衣服换了。” === 靖安伯爵府布置得很是隆重,院中廊庑各处都坠了花灯,走马灯转个不停,每一只上面的内容都不尽相同,也不知画这些灯的画师们积攒了多少个故事,从目连救母到瓦子里先生们的日常见闻,简直是应有尽有,让人看得目不暇接。 只可惜她如今的身份是温府的小丫鬟,除非温如意对这些花灯感兴趣愿意停下来多看一看,否则郗昭也只能走马观花似的看个大概。 但温如意对这些花灯并不是十分感兴趣,只在最开始的时候靠着新鲜劲儿停下来看过几只,后来步子便迈得大了,郗昭从一开始的勉强还能看个大概,到最后匆匆忙忙也只能扫到一个影子,不由得暗暗在心里想:等回去以后,她也要找人做几只走马灯来赏玩! 有句话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郗昭觉得……她和吴昭昭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冤家,但也差不多少,所以当她们这一行绕过一丛花木准备往摆着宴席的院子走去的时候,迎面就看到吴昭昭一行人自另一边走过来,两路人就势汇成了一路,吴昭昭与温如意相互之间见了礼客套了几句,一同往前面走。 郗昭离着温如意比较近,吴昭昭转头的时候无意间扫了她一眼,继而顿住脚步,目光盯住郗昭不放,话却是对温如意说的:“温姐姐身边的这个丫鬟有些眼生,是新来的么?” 温如意闻言做出一副诧异的样子,“表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她一直在我身边伺候,表小姐怕是认错了人吧?”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郗昭和凤栖在临行前皆做了一些伪装,便是被人认出来,也只是稍稍有些相像而已,世间相像之人那么多,也不会有人太过较真。 “不知温姐姐的这名侍女叫什么名字?”吴昭昭像是真的对郗昭有兴趣的样子,认认真真打量郗昭,“相貌倒是不错,若是稍作打扮,怕是要将姐姐给比下去了。” 温如意淡淡一笑,“她叫永娘。” “永娘,永娘。”吴昭昭重复了两声,“原来你叫永娘。”这话是对郗昭说的。 郗昭垂下头,如同寻常侍女一般诚惶诚恐的行了一礼。 “既然是一直在温姐姐身边伺候的,那想必是我认错了,温姐姐应该不会怪我的吧?” “这是哪里的话,谁都有认错了人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因此而计较吗?” 郗昭跟在她们后面,默默叹了一声,她都已经伪装成这个样子了,她竟然还能看出些什么来,若不是知道吴昭昭对苏宇旷是个什么心思,她都要以为吴昭昭其实已经爱上自己了。 === 席间的布置都是靖安伯爵府的大娘子亲自布置的,这会儿宴席开始,她坐在女客这一边,满眼慈爱的看着这些贵女们,目光时不时又向着另一边看过去,律灿在另一边招待宾客,中间隔着的那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上摆着各种酒水瓜果,两边各守着几名侍女,将随水波飘到尽头的东西拾起来放回到一开始的位置,如此循环往复,倒也颇为忙碌。 “大家也别都拘束着,我这个人最看不惯那些刻意摆出来的回避,彼此之间的喜爱为什么一定要藏到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呢?今日我便做主,若是你们心中有心仪之人,不妨大胆到那流觞曲水去,便是不好意思开口,如果心上人到了对面,你们也能正大光明的多看几眼,若是暂时还没有心仪之人,也不妨大胆过去取一盏酒来喝,权当是放松心情。”伯爵府大娘子虽然是这样说,但席间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没有人有离席的打算。 “怪我将话说得太早,”伯爵府大娘子自饮了一杯酒,不甚在意地道,“你们不用有什么压力,今日原本就是为庆贺我儿生辰而办的宴席,你们玩儿的开心,我这个做母亲的就觉得高兴,来,吃菜吧。” 温如意的位置是面对着另一边的席位的,郗昭站在她身后伺候,自然就也能看到对面的情景,然后她看到一个熟人,刚巧熟人不经意的抬头,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有没有和他对上,但是总之……她的直觉告诉她,他发现她了。 09:流觞 意识到郗昭的不对劲,站在她身侧的凤栖趁着边上的人不注意,小幅度的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张口却并未出声,无声地询问道:“怎么了?” 郗昭同样无声地回答她:“苏宇旷来了。” 凤栖闻言心中亦是一紧,苏宇旷会来,就意味着他身边的那两个侍卫也在,那两个侍卫一个赛一个的难搞,她之前狠吃过一回亏,若是放在平日,能避着也就避着了,但今日她们有任务在身,若是碰上了这几位祖宗,怕是有些难办。 两个人一起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尽量不让自己引人注目,好在她们并没有站在前排,有温如意的贴身侍女在前面挡着,多少也能挡上许多。 === 一时又有歌舞助兴,伯爵府大娘子向来喜欢热闹,最近又特别喜欢胡风,是以今日请来的班子都是胡人,充满异域色彩的歌舞充斥整个园子,有了这一层关系,大家也都渐渐放松下来,更有那大胆的已经开始频频往流觞曲水那边走。 木制托盘上的东西都是精致小巧的,就连酒杯也比寻常的要小上许多,图的只是一个乐呵,便是真有人借着这个机会想与对方多加相处,也不会因为饮多了酒而失态,当然……酒量浅的另算。 男客那边接连出来了好几位前往流觞曲水这边的人,女客这一边的贵女们仍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也有人偷偷往那边看,若是不小心和谁的目光相接,就又飞快地移回视线,再悄悄红了脸颊。 “你猜谁会第一个出去?”凤栖无聊到用传音入密来同郗昭说悄悄话。 郗昭抬眼往席上众人间扫了一圈,注意到穆秋水的表情,示意凤栖往那个方向看。 “穆秋水似乎也中意苏首辅。”凤栖说完以后忽然换了一副激动的口吻,“你家六姑娘先过去了!” 果然就看到郗昙起了身,对面投过来的目光更加热切,她混不在意,而伯爵府大娘子此刻看着她,眼神里多了一份欣赏。 伯爵府大娘子对郗昙还是有些印象的,如今见她第一个打破这一层束缚,就愈发的欣赏她,然后她又看了看对面席上的律灿,一个想法浮上来,她想……或许明日应该去郗家拜访一番。 === 郗昙是径直奔向流觞曲水那一处地方的,过程中没有看任何人,但她心里紧张得很,手心也微微出了一点汗,她在蹲下身去拿托盘上的酒杯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因为紧张而发抖,然后她借着饮酒的一点时机偷眼往武宁候的那一边瞧。 武宁候是面向着她这边坐着的,他若是有什么反应,郗昙是绝对能看出来的,她在这短短的一瞬注意到武宁候一直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那绝不是在看她,她甚至可以肯定……他绝对没有注意到她。 一点哀愁袭上心头,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仍然完美无瑕,然后她将空酒杯放在岸边的小台子上,站起身走了回去,她在心中已经记下了武宁候一直看着的方向,然后她就看到了温如意。 往事在这时候浮现出来,她想起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她路遇武宁候,原想着上前打一声招呼,结果看到温如意横空出现,与他不知说了什么,之后武宁候就跟着她走了。 名为嫉妒的情绪像是藤蔓,一个劲儿的在她心中攀爬上去,她曾侧面打探过温如意,打探到的结果是温如意并没有什么意中人,温府与武宁候府也并无交集,甚至就连温如意和武宁候之间相处的蛛丝马迹也寻不到,那一日的偶然一瞥就像是一场梦中奇怪的错觉,让她几乎疑心自己是看错了什么,。 但是如今不会了,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某些外人并不知晓的联系,又或者是他们相互心仪,却又碍于某些原因不能暴露于阳光之下,但又绝不是什么偷情,那字眼儿太难听,她虽然心中不爽,却也不愿意让这样不堪的字眼儿与武宁候有什么牵扯。 她很是不甘,在落座之后又忍不住往温如意那边看了几眼,再然后目光随意的一扫,就看到了郗昭。 她是绝不会认错郗昭的,哪怕她乔装改扮,但她就是能认出来,这也许是因为之前长年累月的相处。 坐在她身侧的郗晗偏头看了她一眼,关切地问道:“六妹妹是有些不舒服吗?可是方才饮的那杯酒有些上头?” 郗昙摇了摇头,“无妨,就只有一口的量,不打紧的。” 另一边的穆秋水这会儿也靠过来一点,先是随口客套了几句,然后又向着郗晗那边看了一眼,之后才将原本打算说的话问了出来,“怎么不见你家九姑娘?” 郗昙虽然认出了郗昭,但是对于穆秋水的问题,她并没有挑明了回答,而是说道:“九妹妹身子弱,前儿又病了,如今还在府中静养。” “这样啊……”穆秋水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又问,“六娘子方才可有看到自己的心仪之人?”说着又笑了一下,眼里带着钦佩之意,“六娘子方才离席,倒是真叫我佩服。” 有什么可佩服的?郗昙面不改色,心中暗忖:不过是愿意不愿意罢了,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别人如何评判,那都是别人的事情。 “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大娘子巧思,想体验一番。” “既是如此,我也去试试。”穆秋水说完也站起身往那边走去,只是在起身的过程中又状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平日里同自己交好的姐妹,于是陆续又有几人起身,跟着她一起往流觞曲水那一处去。 她们这边如此主动,对岸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于是又有几名世家公子走了过来,甚至在临到岸边的时候还礼数周全的向着她们行了一礼。 === “这情形倒是有趣,”凤栖悄声说道,“不过我怎么觉得……苏宇旷似乎一直在看你?” 10:告罪 郗昭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放到最低,但仍旧能感觉到两道探究的目光投过来,又或许这只是一个错觉,是某种状态下的心理暗示,因为事先认为苏宇旷注意到了她,所以脑子里也就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你应该是看错了。”她这样对凤栖说。 如果有时候突然产生的错觉对你不利,那么不妨告诉自己,这个错觉是错误的,以此来扭转可能出现的结果——某海上方如是说。 郗昭在最初得知这个说法的时候很是不以为意,但是现在她觉得……或许这样是有用的。 暗示这种东西终归太过于抽象,而万幸的是,宴席终于进行到了尾声。 丝竹管弦之音渐渐弱下来,然后又换成了某种悠闲的小调儿,原本还有些生疏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靖安伯爵府大娘子推说自己要去换身衣裳,不着痕迹地离开了这里,剩下的时间就交给这些公子贵女们,又额外嘱咐了管事的婆子,看着些分寸。 === 后宅里另备了席面,有几个女先生在一旁正在说书,正说到一回终了,靖安伯爵府大娘子迈步走进来,在一早就准备好的位子上坐下。 边上坐着的敬侯夫人见她来了,轻声问道:“大娘子这么快就从前面回来了?” 靖安伯爵府大娘子闻言笑道,“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们,我这把老骨头总杵在那儿实在碍眼,再说……都是年岁轻的孩子们,相互之间玩闹着也没什么关系,若是有人能从中选到自己中意的,我这个月老也算是有了些用处。” 来这儿的夫人们都明白靖安伯爵府大娘子的意思,因而带来的也都是适龄的哥儿姐儿,更何况能得大娘子邀请,家世绝对差不了,便是不能联姻,相互之间多熟识熟识,日后也算是有个照应,因而也没有人觉得将自家的儿子女儿们就这样留在外头有什么不妥。 相比于其他人的轻松,田氏就显得有些紧张了,大娘子并不是单独请了他们二房的来,而是郗家的人全都请了,这会儿何氏也坐在她身旁,郗晗自然也是在外面的席间,若是那四丫头得了苏首辅的青眼—— 倒不是说她对自己的女儿没有信心,但三房这两年无形之中的渗透着实让她防不胜防。 “嫂嫂似乎有心事?”何氏适时地将田氏面前的酒倒满,“可是担心昙儿在前面会受欺负?” 她这句话看似是在关心,但并没有控制音量,这会儿又忽然安静了一刹,旁边的女先生们有人端着茶杯喝茶润润嗓子,有人在为三弦调弦,何氏的这句话立时就变得突兀起来,原本并不算大的声音瞬间响彻了厅内。 这个问题无疑是在当众下田氏的面子,她为什么要担心郗昙在前面会受欺负?如何会受欺负?若只是姑娘间的口角,何至于担心成这个样子?那么就只剩下对于外面哥儿们的不放心了。 可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其中又有相当一部分是那些哥儿的母亲,这话出口,无疑是在质疑那些哥儿的为人,这让别人怎么坐得住? 有人认出田氏,立时就沉下脸来,难道就只有她担心么?谁都知道他们家前些日子闹出那么大一桩笑话来,她们还担心她家的女儿们没个分寸,唐突了自家的哥儿们呢! 再说了……这里也不乏时不时关注着前面的小丫头们时时回禀,郗家的六姑娘是第一个离席往流觞曲水那边去的,如此说来,倒也是个做派豪放的。 “哟,看郗夫人的样子,是怕郗家的女儿受委屈么?”已经有那性子急的当先开口质问,是冯尚书的夫人。 田氏一皱眉,她哪里想到何氏竟会来这么一出儿,甚至就连何氏自己也没有想到,她原本只想着让周围的一部分人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却没想到厅内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让她那句话就变得格外的刺耳。 这会儿已经不单单是让二房那边成为众矢之的的事儿了,出门在外,不论二房还是三房,别人都只会说是郗家的人,厅内的这些夫人们又都与权贵沾边,谁也得罪不得,若是一个处理不好,拖累了她的晗儿,不光三爷要怪罪她,便是以后再想做什么,恐怕都难了。 “夫人误会了。”何氏赶在田氏之前开口,“我是说嫂嫂方才恐怕是吃多了酒,这会儿有些上头,问她要不要先回府,昙儿自有我带着,让她放心回去便是。” “原来是这样么?”冯夫人往靖安伯爵府大娘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大娘子没有什么表示,这才重新看向何氏,“夫人下次开口的时候还请将话说得清楚一些,这若是像方才那样,哪句话听岔了惹出什么误会来,可就不好了。” “夫人说得是。”何氏微微欠了欠身,然后给自己斟满了酒,然后端起酒杯站起身向着厅内的众人说道,“方才是妾身闹了场笑话,不小心冲撞了各位夫人们,妾身在此自罚一杯,给夫人们赔罪了。” 这样一来,便是原本仍有些不快的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时候也在想,方才或许真的是因为一瞬间的安静,只听到了几个字就将整句话的意思曲解了,人家既然已经放低了姿态来赔罪,她们也不好再抓住不放,因而也都陪了一杯,权当是没有发生过这件事。 “既然二夫人吃多了酒有些不舒服,那便先回府歇息吧,公子小姐们在我这里一切大可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他们出什么差池。”靖安伯爵府大娘子出言说道。 田氏见此情景也就顺势接下话茬,有些抱歉地说道:“是我贪杯了些,这会儿实在是头晕得很,怕是不能再留在这里同夫人们说话了,”说着她在何氏的搀扶下起身,略微欠了欠身,“扰了众位雅兴,妾身实在惭愧,过些日子妾身在府中设宴赔罪,还请夫人们赏光,这会儿就先回去了。” 11:失手 郗昙装作来同温如意叙旧的样子,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她与温如意往日里并无交情,但这会儿过来,却热络得很,就仿佛她们当真是极为要好的姐妹。 “温姐姐今儿这一身实在是好看,不知这衣裳是哪家的手艺,妹妹也想照着去做一身。” 温如意见是郗昙,大概也明白了她的来意,“是关记的师傅上门来裁的,他们的铺子里大多都是些寻常料子,六姑娘若是喜欢他们师傅的手艺,不妨请到府上去,拿些好料子来让他们去裁。” “原来是这样,”郗昙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姐姐这料子看着真好。” “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大概就是染的颜色少见了一些。”温如意说到这儿岔开了话头儿,说起了方才郗昙当先往流觞曲水那边去的事儿,“倒是六姑娘着实胆识惊人,我先前还在犹豫要不要求个新鲜也过去试试,终归还是没下定决心,六姑娘这一去,倒也是代我完成了一个心愿,如此……倒也该感谢六姑娘。” “原来你们这些世家小姐们的交流都是这样无聊的。”凤栖在一旁站得无聊,借着边上人的掩饰,小声的在郗昭耳边说话。 郗昭想了想,纠正道,“不光是世家小姐们,便是江湖子弟,不熟悉的人之间的客套大概也是这样无聊才是吧?”这一条还适用于各种人群,寒暄总是带着一点尴尬和无聊。 “说得倒也是。”凤栖忽然悄悄指了一下对过,“看武宁候那边。” 郗昭顺着她说的往那个方向看过去,武宁候、苏宇旷还有律灿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把酒言欢,这时候的苏宇旷退去朝堂上的那种公事公办的沉稳,坐在这两人中间,看上去与其他贵族门庭里清贵雅致的郎君们无异。 “那边有什么?”郗昭不明所以,在看了一眼过后转过脸来问凤栖。 “你家六姑娘明显是冲着你来的,之后她定然也要时不时的来这里同温姑娘闲聊上几句,这会儿倒是还好说,若是我们行动起来,她这样只会坏事。”凤栖说到这儿停了停,是有人要经过这里放杯子,她向后退了一点,与来人笑着打了声招呼,等那人离开,才又小声说道,“六姑娘中意武宁候,若是有武宁候吸引她的注意力,那么你究竟是不是郗昭,扮做这副样子来这里要做什么,对于她来说就不重要了。” “可你如何肯定武宁候就一定会顺着你的意思去做?”郗昭奇道,“若是有这样的本事,哪里还需要我们亲自动手去将那东西取回来,直接找个由头将律灿约出来,让他双手奉上不就是了?” “你来这里之后难道就没有看出些什么来吗?” “什么?” “武宁候的目光一直就没怎么从温如意身上移开,我敢保证,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故事。”凤栖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怕是温如意之于武宁候,就相当于武宁候之于郗昙,这一层关系值得人去细品啊……” 所以这话的意思就是……武宁候喜欢温如意?可看温如意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她甚至一点也没表现出什么不同来。 === “这儿的果子酒味道与平日里饮过的不同,我听说海外有一种酒,是专门用几种不同颜色的酒按着顺序混在一起,叫鸡尾酒,先前我父亲曾邀请过一位船长来家中做客,那位船长就调制过此酒。”温如意将台子上放着的透明的酒瓶依次拿起来,旋开瓶塞倒入琉璃杯中,眼见着酒液一层叠着一层,一直垒到最上面,然后她端起杯子递给郗昙,笑着对她说,“六姑娘且尝尝。” “没想到温姐姐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那……昙儿就不客气了。”郗昙说着接过杯子,结果也不知怎的,手上一滑,酒杯应手而落—— 两人因为是站在台子附近,边上还放着一瓶尚没有扣上瓶盖的酒,于是就也被带落下来,酒液借着惯性泼在两人的身上,两个人的前襟和衣袖多少都有波及到,这变故只在一瞬之间,琉璃杯砸在青石板上,当即就碎了,调制好的鸡尾酒也直接便宜了地面,然后在撞击中散发出一道酒香。 “哎呀——”彩锦在一旁惊呼出声,“二位姑娘快些换了衣裳吧。”说着便去扶郗昙。 “温姐姐没事吧?”郗昙关切地看向温如意,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遭,这会儿也顾不上狼狈不狼狈,她们两人的衣衫都薄,这会儿有一部分紧贴在身上,实在是有些不好看。 温如意摆了摆手,“不妨事。” 她们这边的变故很快就落在其余人眼中,伯爵府的管事婆子见状赶紧叫了几个小丫鬟来带着温如意和郗昙去客房内换衣服,温如意一脸歉意地对那管事婆子说道,“不小心打碎了贵府的酒,实在是不敢再劳烦,还请妈妈告知客房的方向,我带着人去就好了,如此就不劳烦各位姐姐了。” 一旁的郗昙见状也说道,“不劳烦姐姐们,我们自行过去吧。” 管事婆子见她们如此,也就不再坚持,指了客房的方向,让叫过来的小丫鬟们收拾台子边的狼藉。 小路上无人,温如意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与她并排走着的郗昙见状也停下来,有些不解地问道,“温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温如意想了想,摇了摇头,掩饰性的说道,“也不妨事,先过去吧。”之后又装作自言自语的样子,“想来武宁候应该不会介意多等一会儿。” 郗昙猛地转头看她,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是看温如意的神情,似乎心思已经不在这边,像是记挂着什么。 若真是武宁候……她掩在衣袖下的手紧了紧,机会总是自己争取的,她并不觉得自己与温如意相比差在何处,应该就只是时间和机遇上的差别,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她为什么不抓住呢? 12:脱壳 从这条路到客房的距离不远,但走过去也要一段时间,郗昙心里装着事儿,速度也慢下来,没多久就渐渐落在了后头,彩锦跟在她身边,也不敢催,就只能满是狐疑地跟着她远远地走在后面。 温如意这边已经进了屋子,客房内备着几身衣裳,均是好料子,想来也是考虑到席间若是不小心洒了汤汤水水没处更换,所以提前先备了几身衣裳。 “六娘子还没有过来吗?”屋内就只有她们三人,凤栖作势叹了一声,“怕是一句武宁候已经乱了心,若是这会儿便来更衣,岂不是要错过如此好的机会?” “武宁候真的会出现?”郗昭有些狐疑,“从进来到现在,我可从没有看到武宁候来过这边,难道说你们是在之前就约好的?” “你见到我身边的南萧了吗?”温如意出言提醒。 听她这么一说,郗昭这才意识到进了客房的就只有她、凤栖还有温如意三人,原本一直跟在温如意左右寸步不离的南萧确实不见了。 “你让南萧去……”她虽然仍是觉得有些意外,但也不便多问,只短暂的惊讶了一下,然后随手拿了一件衣服给她,换了个问题,“你确定这样就能行?” “这是三个方向,若非对靖安伯爵府的布局颇为熟稔,谁会知道?更何况我们是受邀前来赴宴,一路都有人引着,来这里也是有众人作证确实是要换衣服,便是真要怀疑,也怀疑不到我们这儿。” “那么……事不宜迟,这便行动吧。”郗昭说完就往外面走,才要推门又忽然觉得不对,她扭回头看了温如意和凤栖一眼,往回走了几步,问,“为什么又是我?” “我要换衣服。”温如意举着手上的衣服。 “我替你解决苏家的尾巴。”凤栖笑了一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郗昭总觉得好像哪里有些怪,但毕竟是宣清台的任务,她作为宣清台的一员,首先要做的还是服从。 来时凤栖又拉着她重新复习了一遍靖安伯爵府这一处地方的布局,在进来的时候又实地走了一次,那条路通往哪个方向她已经牢记在心,她只需要不动声色的潜进律灿的书房,与在这里的人接上头,之后的事情就顺利得多,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 “姑娘,我们不去换衣服了吗?”彩锦见郗昙停下了步子,有些不解。 “要换,但不是现在。”郗昙身上洒的酒并不多,她当时躲得速度飞快,所以那些酒大部分都洒在了温如意身上,这会儿仅剩不多的酒也干得差不多了,相比于她要去做的事情,这点小事儿根本不急在一时,但是…… 她看了看身边的彩锦,这丫头并不如腊梅应手,若不是腊梅始终下落不明,也不会让这丫头时时跟在她身边。倒也不是说彩锦就不好,毕竟也是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只是凡事总是讲究个先来后到,既然腊梅成了她身边得力的丫头,彩锦再怎么能干,终归也还是隔着一层 。 若是换了腊梅在这儿,她就能二话不说直接往来时的方向走,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她深吸了一口气,对彩锦说:“我不愿意同温家那位在一处,你在这儿等着,若是温家姑娘出来了,就进去找了衣裳等我,我闷得慌,去透透气。” 彩锦有些不放心,“要不……婢子陪着姑娘去外面走走吧?” “不用。”郗昙喝止了她,“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就在这里等,按我说的做,我回来的时候找不见你,自然就知道你已经进了客房了。” “是。”彩锦只得照做,只是心中到底还是有些委屈,她又不傻,知道自己如今虽然取代了腊梅的位置,却并没有让六姑娘彻底接受她,有好些事情六姑娘都不会让她去办,要么背着她,要么支开她,但她也没有办法,事情总是要一步一步去做,横竖……栖梧小院里面除了腊梅,也就只有她资历最深了。 郗昙一边往回走一边想,方才听温如意的意思,武宁候实在哪个地方等着她,既然是悄悄地约定,那么必然就不会是众人眼前,而且这里是靖安伯爵府,是别人的地界,他们就算再怎么避着人,也不至于满府乱窜,那么就只能是在眼前的这一点点地方寻一个相对背着人些的地方。 来时她曾观察过,她记得有一处花架附近没什么人,景儿也可以,若是约在此处,说话之余还能赏赏花,最是合适不过,她在心中想了想方向,径直向着一处地方走去。 === “失陪一下。”武宁候放下杯子,站起身从从容容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律灿抻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又有些遗憾的看着桌上放着的几只酒坛,有些失落地道,“又来这一套,这都第几次了,苏兄你可得评评理,都说好了今日要不醉不归,这才几坛啊,他就又借口溜了!” 苏宇旷作势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去,拍了拍律灿的肩,“南庭酒量浅,今儿他喝得已经够多了,难不成你真的要看着他那样的人醉成一滩烂泥一样的被人抬回去?” 律灿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打了个冷颤,“果真如此,等他醒了酒第一个就饶不了我。” “你也知道。”苏宇旷笑了笑,在心中默默数了数桌上的空酒坛,知道已经差不多了,然后他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说,“我那边还有政事要处理,借你的屋子躺一躺醒醒酒,回去的时候就不同你打招呼了。” “苏兄请便。”律灿笑嘻嘻地扶着他走了几步,等看着他被迎面而来的项疏接过去,这才放心的挥了挥手,又指了一个方向,对项疏说,“老地方,还记得吧?” 项疏毕恭毕敬地答,“记得的,多谢小公子。” 苏宇旷倚着项疏走了一段路,之后直起身子一改方才微醺的模样,问,“可有什么异样?” 13:黄雀 项疏闻言回道:“确实如主子所说,那女子在随温姑娘进了客房之后没多久,又偷偷溜了出来。” “往哪个方向去了?”苏宇旷偏头问道。 “律小公子的院子。”项疏答。 苏宇旷略微勾了勾唇,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化名“春杏”的假花娘究竟要做什么。 === 郗昭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过去,她这会儿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若是不仔细看,只会以为她就是靖安伯爵府的丫鬟,是以虽然有人从她身边经过,倒也不曾引起什么注意。 “是九姑娘么?”转角处立着一位花匠,手上拿着花锄,像是刚刚从花圃里面出来。 这位应该就是凤栖所说的接应了,她当即点了点头,“是我。” “书房这会儿没有人,但是苏首辅醉了酒,律小公子吩咐了将他的屋子收拾一下让苏首辅进去醒醒酒,姑娘所剩的时间不多,还请快着些。” 这时机怎么就这么寸?苏宇旷居然在这个时候还醉了酒?郗昭望了望天,这是要玩儿死她么?但时机不等人,她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又想到外面有凤栖在,应该会为她争取一些时间,因而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快步进了书房。 律灿的书房有些超乎想象的大,巨大的书架丛林一样充斥在屋内,上面分门别类的坠着竹牌,郗昭进去的时候好奇扫了一眼,距离她最近的书架上摞着好些书卷,每一卷上都坠着象牙牌,最外面坠着的最大的竹牌上写着三个字:南歌子。 之后的竹牌上写的也都是些“瑶花慢”、“苏幕遮”、“菩萨蛮”、“定风波”之类的字眼儿,完全不知这些分类里面放着的都是些什么书。 这位律小公子在分门别类方面倒也是独特,恐怕这里面的书也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都收着些什么,便是真有人进到他的书房想要找些书来看,怕也要翻上半天功夫。 郗昭没在这上面耽误太久,好奇总也要有个限度,如今的重点自然是尽快找到名单带走并能全身而退,靠里面有两张并在一起的书案,书案后面是一整面墙做成的书架,上面摆着的书不多,摆件倒是不少,不过都是些寻常摆件,最上面的摩睺罗从小到大并排摆了一溜,又有琉璃杯,边角料拼装而成的六角亭,碎了一角的笔架山,舍不得丢的大小不一的笔,精致小巧的屏风上绘了斗牛图,除此之外还有庙会集市上淘到的各式玩物。 桌案上的东西倒是极少,除了必备的笔墨纸砚以外就只放着两卷竹简,郗昭绕着书案转了两圈,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敲了又敲点了又点,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关。 那花匠只说东西在书房,却并没有说具体在什么位置,一切还是要靠她自己去找,若是被律灿收在那个书架,恐怕她找到明天早上都未必能找到。 郗昭望着书案发呆,她记得凤栖之前曾说过,这份名单被做成了图册,若是不知情的人翻开图册,就只会被图上的内容吸引,其余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她想,既然律灿会留下这份伪装而成的图册,定然是因为感兴趣,既然是感兴趣,那必定会时时翻看,这样的东西应该会放在平日里常拿长放的地方,不是案头,就是床头,再或者是距离这两处地方较近的位置…… 既然案上没有,这里面又并没有床……郗昭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书案后面的巨大书架上面,她径直走到正对着椅子的那一处地方,果然就在中间的一处地方发现了一本图册。 看封皮与凤栖所给她的用来替换的那册一样,她也就没有翻看里面,直接将图册换了出来,转身就要出去。 门外忽然想起花匠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对外面的人说话,“苏相公还要再往前面走一点,小公子的卧房在前面,这儿是书房。” 郗昭心中一紧,她先将换出来的图册小心的收好,然后四下看了看,放轻了脚步挪到最近的书架后面,这时候就体现出了书架多的好处来,若是外面的人进来,并不会立即看到屋内的人,而藏身于书架后面的人则可以利用两边留出的过道移到门边,只要找准时机,就能离开这里。 但她还是更希望苏宇旷只是走错了地方,并不会进来。 外面的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就听那花匠接着说道,“小的是这里的花匠,平常也负责扫一扫小公子的院子,小公子不喜欢在书房内设卧榻,觉得那样是影响了他读书,所以这书房里面就只有简单的桌椅,苏相公若是要休息,怕是有些不方便。” “无妨。”这会儿应该是走得近了,郗昭隐隐约约听到苏宇旷的声音,“我本也不着急歇着,正巧先前还同你家小公子说要从他这儿借本书,既是顺路,那便先挑了书再去休息也不迟。”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 郗昭尽量让自己的呼吸仍如之前那般平缓,但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快过一下,像是擂鼓,这时候不禁在心中暗想,凤栖不是在外面替她放风?她人呢? === 凤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靖安伯爵府里面迷路了,她是跟在郗昭身后出去的,为了避免两个人目标太大而被府内的人发现,一路走过去她都是小心谨慎,甚至拿出了先前侦查的底子。 原本一切都还算顺利,只是后来就出了事儿,那名叫苏令羽的侍卫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见到她以后笑得异常开怀,抱着胳膊对她说:“姑娘,我们又见面了。”语毕还向着她挥了挥手,就仿佛多年老友再次重逢。 这是个难缠的人,凤栖在看到他出现在自己身前之后就知道她们还是被盯上了,这会儿就只能祈祷郗昭那边已经得手离开此处,否则……之前种种全部功亏一篑。 “不如我们打个赌吧。”苏令羽语气轻松,“就赌十声之内我能不能捉住你。” 14:又见面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第四个书架的位置停下来,隔着书册间的缝隙能看见一道石青色的影子,郗昭所在的位置并不能很好的掩盖住自己的身影,但好在视线被阻隔,若是不细看,不会发现这后面藏着的人。 只要他不再继续走动。 花匠还守在门口,手中仍拿着花锄,像是有话要说。 “还有事么?”苏宇旷偏头看了他一眼。 “没……啊对……小公子临走时候吩咐过不要在这边留人,苏相公若是需要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的,小的就候在这儿。” “这里不需要你了,你也出去吧。”苏宇旷说着重新将目光放回到面前的书架上,他所站的这一架书架上放着的都是些书卷,书卷相叠,会留出一些细小的缝隙,他顺着这些缝隙看了几眼,心中了然,唇角微微勾起,又作势走到最边上的位置,随手抽出一卷来。 书房内并没有因为这些高大的书架的遮挡而显得昏暗,这一间屋子修得很是高大,又用了一部分琉璃窗,薄纱裁成的帘子垂下来,既挡了日头的直射,又不遮掩光源,他拿着书卷并没有走向后面的书案,而是就势将卷轴展开,又像是嫌这里的光线不够强,又无意识地往旁边偏了偏,露出大半个身子,眼角余光里一道影子一闪而过,他微微掀了眼皮,又重新垂下眼眸接着去看纸上的内容。 郗昭一脸紧张地站在书架后面,她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生怕慌乱之中碰到了什么地方弄一些声响,接头人的身份毕竟只是一个花匠,再怎么心急也不能直接上手赶人,他还不能暴露,就只能干着急,而这时候苏宇旷将他打发走,他也只能照办,之后的事情还要看她自己的本事,若是出不去…… 若是出不去……郗昭四下看了看,寻死是肯定不可能寻死的,既然这里是律灿的书房,那就只能拿他当个挡箭牌—— === “姑娘,我暂时还不打算从这里离开。”苏宇旷的声音响在屋子里,他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很是平和,就仿佛是在闲话家常。 郗昭没有出声,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发现了他,万一只是一个试探,目的就是为了激她出来,让她自投罗网—— “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苏宇旷将手中的书卷仔细地卷好,再重新系上一个结,然后放回到先前的格子内,之后才接着说道,“第一次见面是在素月楼,你说你是梅仙。” 郗昭暗暗攥紧了拳,话说到这个份儿身上就不可能是自言自语了,除非他找人找得魔怔了,在哪里都能产生幻觉。 “看来姑娘是不打算主动出来了。”苏宇旷叹了一声,“这屋子里横竖就只有你我两人,你躲不过去的。” 他说的是一个事实,若是他不知道她在这里,只是临时起意想来书房看看,她倒是有信心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但不是这样,他是先知道她来到这里,然后一路跟着她,将她堵在这里,是存了心的不让她逃离。 落到苏宇旷的手中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她不知道,但她能想到那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尤其是……从当前的种种表现来说,他们是处在一个对立面上的。 换句话说,他们是敌人。 没有敌人会对敌人心软,哪怕这个敌人是个女人。 === “其实我与姑娘并无什么仇怨,只是想当面请教姑娘一个问题。”苏宇旷依然耐心十足,他甚至都没有再挪动一步,“我知道姑娘就站在书架后面,靠近窗子那里,你的身后应该摆着一盆鹤望兰。” 郗昭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里确实摆着一盆鹤望兰,而其它的地方摆放的花木也各不相同,也就是说……他真的知道她所处的确切位置。 “是耳环出卖了你。”苏宇旷解释道,“你原本站着的位置很隐蔽,我也许不会发现,但姑娘你后来又自己挪了一步,刚好将自己整个暴露在最亮的那一处,光线从姑娘的耳环上折射出来,在下想不看到都难。” 竟然是这样?郗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耳环。 “是另一边。”苏宇旷出言提醒道。 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再隐藏的必要,对方已经将她的位置说的不能再详尽,甚至连暴露的原因都指了出来,再藏着也没什么必要。 他出现在这里情有可原,但她不一样,这时候再去想什么“是因为思慕律小公子不得已才藏到书房”这样的理由已经很不现实,她叹了口气,缓缓从另一侧走出来。 “公子好眼力。”她说。 “又见面了。”苏宇旷好脾气地开口。 “我无意针对你。”她确实没想这么快就同他对上,之所以会有交集,也不过是因为当初在马侃一事上出了岔子,可那又不是她能左右的,更何况……若说耿耿于怀,她也不弱于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如此咄咄逼人? “那日在花车上的人,也是你。”苏宇旷笃定地道,“你姓郗。” “公子在说什么?”郗昭微微偏头,“什么花车?” “那日我又去过一次郗府,郗家的九姑娘隔着屏风与我相见,虽然她装得很病弱,咳嗽的声音也没怎么停过,可我知道她不是你,因为那个时候九姑娘还在安南侯府,她回不去。”苏宇旷看着她的眼睛,末了向着她一笑,“我说得对吗,九姑娘?” “公子这话愈发的让人听不懂了。”郗昭也笑,就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莫名其妙的话,“我是假扮过梅仙,可公子当初又何尝不是在假扮马侃?”说到这儿她微微挑起眉头,“公子视我为仇敌,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并非有意针对公子,既然我们的目标并不是彼此,为什么不能当做从未见过面的陌路人,就此放手呢?” “我若是不呢?” “公子一定要如此么?” “至少……”苏宇旷说着向前走了几步,“现在不能。” 15:理由 “郗昙见过侯爷。”就如她猜测的那样,武宁候纪南庭站在花架下,他一直是背对着她,在听到这一声之后转过身来,平静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侯爷也喜欢看花吗?”郗昙笑着问道。 纪南庭点了点头,这里的花长得很好。 “靖安伯爵府的花匠若是听到侯爷这句夸奖,怕是会高兴上一整天呢。”郗昙也向花架那边望去,然后装作不经意似的走到纪南庭身旁,作势闻了闻花香,然后感慨道,“看花真好,花儿长得好,赏心悦目,花香又沁人心脾,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只要看一看这些花便好了。” 说着又转头看向纪南庭,问,“昙儿是因此而喜欢看花,那么侯爷呢?侯爷又是因为什么喜欢呢?” “喜欢便是喜欢了,没有什么原因。”纪南庭淡淡应了一声。 郗昙掩在袖子下的手攥了攥,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场,她看得出来,纪南庭此刻并不是很想见她,或者说……他在这里没有等到他要等来的人,而她这个不速之客却在这里平白占用着他的时间,让他觉得不悦。 可她并没有退缩,哪怕这会儿让他厌恶她,她也不想就这样离去,即便只能是个不好的印象,她也要让他深深记住她! “听说侯爷也喜欢抚琴。”郗昙看着一枝半开的花,“那日侯爷在瑶琴馆抚的那一曲《酒狂》,实在让昙儿钦佩,昙儿自知愚钝,不知可否有幸能同侯爷讨教一二,便是不能得侯爷亲传,能在侯爷座下聆听教诲,也是一大幸事。” 纪南庭偏头看了她一眼,他其实并太知道郗昙是谁,但他知道郗这个姓氏,高平郗氏前些年很是兴盛,虽然这一支的人数不多,但天柱大将军郗道琛的名号可是响遍京师,她说她叫郗昙,想必就是郗家的人吧。 “你父亲……是天柱大将军么?”郗道琛膝下是有一个女儿,他略有耳闻,只远远地见过几次,印象里似乎并不是这样,但毕竟隔了两年,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而且他也听说郗道琛的女儿流落在外,前不久才刚刚被郗家的人接回来,若说有变化,也许就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吧? 郗昙愣了一下,“昙儿的父亲是禁中指挥佥事,郗道玦。” 原来是他的女儿。纪南庭点了点头,“是在下失礼。” “不妨事。”郗昙赶忙说道,“侯爷事务繁忙,记不得这些也是正常的。” 这之后又是一阵沉默,纪南庭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动了几步,装成对另一边的花感兴趣的模样,又时不时的回头看向来处,并没有理会郗昙。 郗昙自然是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她咬了咬唇,只觉得有些委屈,但这委屈也是她自找的,她自不乏追求者,只是她的心只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他看不到她,便是她表现得再如何的好,他也还是不会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哪怕片刻。 但至少……她安慰自己说,至少他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她是谁,她在他的眼中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准的郗家女,这也算是一种突破吧。 === 书房内,苏宇旷仍然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他这会儿重新取出一卷书,然后慢悠悠走到书案旁边,将那卷书摊开放在桌上,之后又看了看郗昭,半是邀请地问道,“姑娘不坐下歇歇吗?” 郗昭站在原地没有动,她不知道苏宇旷究竟想要做什么,闻言只是摇了摇头,看着他问,“公子为何不肯放我离开?” 苏宇旷想了想,转过身去看书案后面那一片书架上放着的东西,“我需要一个理由。” 郗昭有些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理由理由……他还要什么理由? 她注意着苏宇旷的动作,然后回身看向门口的位置,这时候门外依然没有人,那花匠也已经被打发走,但并不能说……不会有人出现。 她试探性地向后退了一步,见苏宇旷似乎并无察觉,于是又退了第二步,第三步,在她转身打算就这样轻轻地走出去的时候,她听见苏宇旷的声音,“我劝姑娘还是别动得好。” 他背后是长眼睛了么? “我能听到。”像是知道她有此疑问,他这样解释给她听。 郗昭只好停下脚步,她毫不怀疑若是这时候她仍旧像先前那样不管不顾,下一刻苏宇旷就会将暗器丢向她——虽然她并不确定苏宇旷手边有没有暗器,但是那书案上的镇纸颇为小巧,多少也是个趁手的东西。 这样干耗着也不是办法,她不确定苏宇旷所掌握的消息是不是同她一样,若是他发现了那图册的秘密…… “我想问姑娘的是……”苏宇旷转过身来,他并没有去坐那张椅子,而是站在书案后面,俯身撑着桌案,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来这里的原因多了,郗昭从从容容看着他,“我倾慕律小公子,但我自知身份卑微,未必会得律小公子青眼,不得已只想来此寻一样东西带回去,以解相思之苦。” “这倒也是合情合理。”苏宇旷点了点头,之后话锋一转,问道,“但是姑娘觉得……我会信么?” “这么说的话……公子不信?”郗昭抬头看着他,她不能慌,更不能乱,她只要她镇定如常,他便是再如何怀疑也没有确切的证据,除非他搜身。 但是苏宇旷必定不会搜身——郗昭想起当初在梅仙居的时候,那时候她看得清楚,他也是在强做镇定,而且……他的耳朵红了。 苏宇旷摇了摇头,“女人的话有时候并不可信。” “公子竟然是这样想的么?”郗昭有些嘲弄地看着他,“未免狭隘了些。”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苏宇旷又补了一句。 “我就当公子是在夸我了。”郗昭笑了一声。 “你说你要带一样东西回去,”苏宇旷慢慢从上面走下来,“不知能否给在下看看?” 16:满意 “公子真的要看?”郗昭没有动,只看着他问。 “是真的。”苏宇旷点了点头,他走到她近前,他高出她许多,无形之中就带了一点压力。 郗昭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后她慢慢从腰间取下一只荷包,拉开抽绳,从里面拿出一片象牙制的牌子。 “公子请看。”她将象牙牌托在掌心,抬手向前伸出,示意苏宇旷去看。 象牙牌上用篆字刻着《南淮子》三个字,想来便是这卷书的书签了,原本上面穿着的细绳已经没有了,苏宇旷看了看那象牙牌,又看了看郗昭,“就只有这一样么?” 郗昭收回手,摇头浅笑,“像这样的东西留下一样已经是不好,难不成……公子觉得我应该多摘几块然后开一间铺子把这些都卖掉糊口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苏宇旷抿了抿唇。 “公子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是不是能够放我走了?” “你的衣服是在何处换的?”苏宇旷忽然问起了另一件事。 “衣服?”郗昭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 “你穿着的是静安伯爵府里的丫鬟们穿的衣服。”苏宇旷提醒她说。 “自然是有我的法子。”郗昭笑了一声,“公子也感兴趣?” 苏宇旷也笑了一下,“自然是感兴趣的,不知姑娘是从何处得来的这衣服,与姑娘同行的又有几人?” 她这是挖了个坑让自己跳进去了吧?但面上仍是镇定,甚至还向前走了一步,仰起脸来看着苏宇旷,“公子应该听说过那句话吧?” “什么话?”苏宇旷微微一挑眉,很是感兴趣地问。 “好奇心会害死猫的。”郗昭继续向前倾了倾身,拉近了自己与他之间的距离,“公子还是不知道为好。” “你说的是当初来救你的那名女子吗?”苏宇旷同样向前倾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于是更紧,他微微阖了眸,低声说道,“她若是还在,我又如何会在这里?” 果然。郗昭叹了口气,“所以还是公子更胜一筹。” “所以……现在可以说了么?”苏宇旷仍维持着向前倾身的姿态,“你到底拿走了什么?” “我若是说了,公子会放了我吗?”郗昭问。 “我可以考虑考虑。” “那就是不会了。”她又叹了一声,“横竖我都是出不去这扇门了,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苏宇旷也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然后说道,“不如这样,若是你能令我满意,我就放了你。” “公子的意思说是……若是公子满意了,就放我离开?”郗昭再次确认道。 “不错。” “那么……”郗昭点了点头,又四下看了看,像是在确认周围是不是还有人,“还请公子看好了。”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也很轻,像是呢喃。 然后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苏宇旷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近,近到立刻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她仰起头向着他笑了一下,踮起脚尖—— 温软的触感一点即收,苏宇旷猛地瞪大了眼,一个“你”自还没出口,就看到面前的人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眼中的情意浓得化不开。 郗昭始终定定的看着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东西,只一撒,立刻有烟雾腾起,她的动作极快,一放一收,在烟雾彻底散开之前,整个人极快地向后退去,之后她没有再去看他,而是干脆利落的转身,推门,再仔细地将门关好。 过程中她似乎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她猜是药效起了作用,毕竟是葛先生做的迷药,效果比市面上的迷药好得多。 一边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余粉,那花匠在不远处等她,见她出来,立时就松了一口气,但他并没有出声,只是指了一个方向,随即将花锄放好,在她之后也走了出去。 ===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温如意有些疑惑地向着凤栖的身后看了看,确认回来的只有她自己,“阿昭呢?” “我们被人盯上了,苏宇旷的那个手下太厉害,我运气好,才从他手下脱身,只是阿昭那边有些难办。”凤栖看了她一眼,“不过你放心,她得手了。” 温如意深吸了一口气,这两次行动都是因苏宇旷的出现而困难重重,虽说每次都是有惊无险,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此次回去以后,怕是我们都要去见一见颜先生了。” “我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凤栖看了看窗外,“郗昙来了。” 几个人从后面出去,又小心地绕回到前面,路上还算顺利,转弯的时候刚好碰到郗昭,“如何?”凤栖问。 郗昭点了点头,“有什么话等回去再说,葛先生的迷药虽然见效很快,但持续的时间不长,他应该就快要醒了。” “好,我们先走。” === 这会儿宴席已经撤下去,大部分都准备告辞离去,只余下个别关系好的还在同伯爵府大娘子闲聊,何氏带着郗晗站在院中,看到温如意回来之后问,“温姑娘可有看到我家六姑娘?” 温如意点了点头,“六姑娘这会儿应该是在换衣裳,夫人不必着急。” 何氏点了点头,笑道:“那便好,多谢姑娘。” 等走出去几步,凤栖才一脸狐疑地道,“怎么是何氏在问郗昙?看情形,你那位二婶婶似乎已经离开了?” 郗昭也觉得奇怪,这样的场合,田氏应该不会提前离开才是,也许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不得不离开。 马车已经在院外等了许久,这会儿出去的车多,温如意她们坐上车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又等了一等,凤栖稍稍掀起一点车帘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冷不丁就听到她说,“坏了。” “什么坏了?”郗昭问了一句。 “郗家的车不知什么时候先于我们出去了,这会儿赶回去怕是有些来不及,更何况……田氏不是先回去了?这会儿怕是已经知道你已不在府中的事情了。” 17:图册 田氏站在蓬莱苑中,看着满园的人,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她看向为首的那个婆子,问,“你们连两个人都拦不住么?” “那个叫春杏的……太厉害了……我们根本挡不住。”为首的婆子低着头小声地辩解。 “春杏?”田氏一拧眉,“春杏一个人就把你们全都伤成了这样?” 院中众人齐刷刷点了点头。 有人犹豫了一下,上前一小步,对田氏说道,“还请二夫人为我们做主……”之后又一指自己的脸,“后来九姑娘让春杏给我们下药,说是那药会让我们脸上生疮……” 田氏听罢嫌恶地皱了皱眉,“好了。”她烦躁的呼出一口气,“你们就在这院子里给我看着,若是看到有人回来,先把人绑了,然后再找人来告知于我,听懂了吗?” “可……我们哪里还是那春杏的对手……”为首的婆子一脸为难,“若是再这么来一回,老婆子我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田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轻哼了一声,“你们就非要自己去做么?你们的男人都是做什么使的?” “是是是……”为首的那婆子连连点头,“二夫人说的是,我这就去叫我家男人过来。” “若是扫把木棒不好用,就拿个柴刀锄头什么的。”田氏留下这句话之后,带着万婆子转身离了蓬莱苑。 路上就听万婆子不无担忧地问:“夫人让她们拿锄头那些……若是当真伤了九姑娘,可怎生是好?” 田氏冷笑了一声,“那岂不是正好,穆天师说了,若是这段期间不顾自身安危随意出行,可是会有意外灾祸的,九姑娘不敬天地不信神明,自己给自己招了无妄之灾,难道也要旁人来负责么?” 说着又双手合十,轻轻巧巧地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 “所以……你就真的来了一出霸王硬上弓?!”凤栖看着郗昭,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之后又碎碎念了一句,“倦娘也不说教你点好的……”之后又自问自答似的补了一句,“算了,倦娘就算教你点好的,不也还是她那一套。” “你这话若是被倦娘听到……” “你不说没人会知道。”凤栖截断了话头,靠在车厢上看着她们,“苏宇旷到底是哪一边的人?为什么总是和宣清台过不去?” “或许……他认为我们是那两边的人,这个误会总是要解开的,否则我们这两边斗得火热,倒是叫别人尝了甜头。”温如意说到这儿看向郗昭,“那名册没有叫他发现吧?” 郗昭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一本图册,“他不知道。”之后又庆幸道,“不过也要感谢葛大夫,若不是用了他研制的药,恐怕这名单也保不住。” 温如意结果那本图册,才翻开一页就绯红了面颊,神色不太自然的咳了一声,动作飞快的将图册合上,她先是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就是不落在图册上,“这图册……还是给颜先生让他亲自验看真伪吧。” 郗昭与凤栖对视了一眼,那日凤栖将这件事说给她听的时候神色语气就都有些不自然,她那时候并未多想,但此刻看到温如意的反应,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然后她伸手从温如意手中抽出那图册,“这样的东西……竟然会藏着一份名单?” “我劝你还是别看了。”温如意面上潮红未退,神色仍有些尴尬。 但郗昭已经翻开了图册,上面的内容直白露骨,神态动作都刻画得极其大胆,她才要翻到下一页,忽然“咦”了一声,“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不知是何人所想。” “什么?”温如意已经不知道看哪里好了,她抬头看向车顶,半是好奇半是羞赧地问,“你……你看出什么了?” “这两人的脸,”郗昭托腮仔细看着画上人的脸颊,“虽然上面的人物姿态很是传神,但画上人的脸倒像是另外添上去的,而且……若是这样的图册上女子的脸被画成这样,画这些图的人怕是会被人骂的吧?” “脸怎么了?”凤栖凑过去看了看,“这张脸着实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所以……这图册上的名单就是这些人的脸,他们被用画像的形式记录下来,我猜……这册子其余的部分应该是用某种特殊的药水写了字,需得用些特殊的方法才能看到。”郗昭这样说的时候将图册展开,在其余的画面上大致浏览了一遍,愈发确定了她的猜测,“若这法子是马侃想出来的,此人倒是有些脑子。” “你先将那册子阖上吧。”温如意仍仰着头。 “瞧你怕的那个样子。”郗昭笑着看她,又将画册阖上,递给她,“不过马侃丢了这名册,却不见他背后之人有所动作,难不成……马侃背后的人就是苏宇旷?”不然他为何一直盯着她不放? “又或许是马侃怕担责,一直隐瞒此事。”温如意沉吟道。 “这里面恐怕涉及到的是一件大事,你拿着这个,凡事一定要小心,既然苏宇旷盯上了我们,别的人未必就不会知道,温家在这里所处的位置特殊,不能因此被牵连进去。”凤栖说到这儿想了想,又道,“这几日我们怕是不能出门,若是有事,你便在白马寺留下记号。” 温如意点了点头,对郗昭说道,“颜先生的意思是……这件事过后,让你安心处理郗家的事情,这边自会有别人接手,”之后又看向凤栖,“我也会暂时蛰伏,但若是你们这里有需要,仍可以去温府找我。” “我知道了。”凤栖点了点头,又额外嘱咐道,“苏宇旷之后可能会派人查到你那边去,别忘了清理尾巴。” === 马车在宁安巷后身停下来,郗昭同凤栖下了车,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跟踪,这才小心翼翼开了虚掩着的角门。 一道劲风兜头兜脸照过来,带着一声断喝,“着!” 18:打架 侧门这里地方不大,但方寸天地里挤了好几个壮汉,每个人手里不是拿着镰刀就是拿着锄头,每个人的腰间又都别着一把砍柴刀,袖子卷起来,露出因为劳作而形成的虬结肌肉,往脸上看,又都表现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而他们怒目而视的对象则是郗昭和凤栖这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郗家这是进了强盗了?被打劫了? “你们要做什么?”凤栖将郗昭护在身后,方才那一锄头来的始料未及,若不是她多年习武形成的下意识反应救了她一命,这会儿怕是真的会因为一着不慎被人砍翻在地。 一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全将目光放在中间的一个人身上,那人也正是一开始用锄头招呼凤栖的人,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络腮胡子长了满脸,衣襟敞开着,露出胸前一片长毛——只是这人虽然看上去凶神恶煞,说出的话却细声细气。 “做什么?”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极力在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粗一些,“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九姑娘若是识相一点,就束手就擒,否则……哥儿几个若是甩开了膀子,恐怕就不认什么九姑娘了。” 看样子又是田氏派来的人了,郗昭叹了一声,先前还只是让丫鬟婆子拿着木棍扫帚守在她的院子里,这会儿就变成了即将见血的场面,可见田氏是铁了心不让她好好在郗家待着了,回头想必还会用穆天师来堵大家的嘴——若不是她不肯乖乖留在家中,非要出去乱跑,哪里会惹来这样的血光之灾? “怎么样?”这话是在问凤栖。 “倒也不算费事,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会闹出一番动静。” “那就闹吧。”郗昭一脸的无所谓,“我倒是没什么,只是这动静大起来,难免会引人围观,到时候里面那位坐不住了,自然会来收拾之后的摊子的。” “可惜我这儿的暗器不多,用来对付这几个人实在太过浪费,否则实在是能省去不少功夫。”凤栖有些遗憾,然后她慢慢做出一个起势。 郗昭向后退开一点,想了想,又将半阖着的门打开,自己站在门外,里面要动手总是需要一定的空间,她呆在里面说不定会被误伤,倒不如等在外面,等里面都处理好了再从从容容进去。 === “苏相公?苏相公?”律灿蹲下身将躺在书房地毯上的苏宇旷扶起来,用力晃了晃,“苏相公快醒醒!” 外面的苏令羽才一回来就看到屋内的情景,不由得一愣,再看向站在门口的项疏,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主子怎么了?你不是一直留在主子身边的么?这是怎么回事?” 项疏垂眸看着地面,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苏令羽愈发的焦急,见项疏一直没有回应,他跺了跺脚,走进书房对律灿虽说,“还请律小公子指一处地方,先让主子躺一躺,再请个大夫来看看。” 律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哦对对对……”他一指隔壁,“那边是卧房,你快把苏相公带过去,”又回头对院中同样愣神的仆从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大夫啊!” “不必劳烦律小公子。”一直沉默的项疏这时候终于开口说道,“在下来看就好。” “啊……”律灿怔怔地点了点头,“那你快去吧。” 等苏宇旷一行进了卧房,律灿才问距离他最近的仆从,“怎么回事?苏相公怎么会晕倒在书房?你们是怎么带的路?又是怎么伺候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人出声,这事儿可大可小,苏宇旷毕竟是当朝首辅,首辅昏迷在靖安伯爵府内,往小了说也许是待客不周,往大了说,那就是涉嫌谋害朝廷命官,那可是要杀头的! 谁敢在这个时候乱说话?因而在场的人全都低下了头,生怕被突然点到名字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有一个人却在这时候站出来,虽然看上去也是战战兢兢的,但至少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是个花匠,“回公子的话,苏相公过来的时候说是要去书房找本书看,不叫人伺候,小的不敢随便上前,在门外又等了等,之后才离开的,散会儿苏相公还好端端的站在书架前面,看上去并没有不舒服的样子。” “没有别人来过吗?”律灿问。 花匠摇了摇头,“小公子这一处地方向来都是府上最清净的,若是没有小公子的吩咐,谁敢轻易靠近?” “说得也是……”律灿烦躁的摆了摆手,“你们先散了,该干嘛干嘛去。”之后自己也跟着去了卧房。 今日是他的生辰宴,那么他便是这宴上的主人,苏宇旷是他请来的客人,便是寻常客人在主人家中出了什么事,尚且要让人担忧,更何况是苏宇旷这样的人物?平常他们玩归玩闹归闹,都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但真要动了真格的,他还真得担着一个谋害朝廷命官的罪责,哪怕就只是一个嫌疑。 进门以后见项疏仍在床边坐着为苏宇旷把脉,苏令羽站在一旁,见到他进来,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律灿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怎么样?没什么大碍吧?”他想了想,走过去说道,“今日的酒与以往的不太一样,有从西洋那边运过来的,虽说喝着觉得不像是酒,但后劲儿却大,苏相公或许只是饮多了酒……” 一句话还未说完,床上的人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苏相公醒了!”最高兴的当属律灿,苏宇旷醒了,他的嫌疑就洗清了,只要问问他那时候发生了何事就好。 苏宇旷从一开始的混沌慢慢转为情形,然后他做起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敢问主子方才发生了何事?”项疏开口问道。 这一问立刻就让苏宇旷回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种种,那一点温软的触感至今记忆犹新,他沉默了半晌,下意识的将一件事略过,“这酒后劲真大。”他说。 19:反击 院中的几个人东倒西歪的躺在地上,锄头镰刀都在距离他们较远的地方,凤栖拍了拍掌,看着一地捂着各处哎呦的“壮汉”,转头对仍站在门外看热闹的郗昭说,“进来吧。” 郗昭进来以后顺便将门关好,她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又看了看凤栖,冲着她伸出大拇指比了比。 凤栖得意地向着她一扬眉,两个人从这些人当中穿过去,眼角余光瞥见一旁放着的拇指粗的绳子,郗昭蹲下身将那一捆绳子拿起来,又回头看了看那几个人,“若是我们走了,他们爬起来跑去栖梧居报信怎么办?这绳子放在这里也不能浪费,不如就先将他们绑了吧。” “这主意不错。”凤栖从她的手中接过绳子,走过来将几个人踢在一处,拿绳子将他们合着捆上,手背向后面,面朝外,如此捆了个结实,确保他们连挪动一下都不能,最后又将地上散落的锄头镰刀并这些人腰间别着的柴刀之类的东西全都收拢好放在另一边的院门内,院门从里面横了门栓,哀嚎咒骂声就拦在门外。 “其实也还要感谢你二婶婶。”凤栖边走边对郗昭说,“若不是你二婶婶提前将这附近的人都调开了,这会儿等我们将那群人制住,回头他们还会将他们给放开,然后再跑去栖梧居报信儿。” “不用这么麻烦,终归也是要去一趟的。”郗昭抬头望了望天,忽然感慨了一声,“其实我这个人很怕麻烦的,若是大家能够和平相处,我就只要我自己的那一部分。” 若是能够和平相处……这冤枉何其简单,只是在这儿却成了奢望。 === 蓬莱苑里也聚集着一群人,除了之前那些拦着她们不让出去的婆子丫鬟们之外,又多了一群人,一群男人,看样子应该是同侧门那边的人是同一批人,因为他们的衣着打扮相似,就连手上的家伙事儿都差不多,郗昭都要怀疑田氏是不是雇了一群庄稼汉来了。 “九姑娘。”为首的那婆子重新恢复了嚣张的气焰,“九姑娘可回来了,让我们这些人真是好想。” “您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郗昭笑了一下,“若是被您这么一想,怕是晚上我会做噩梦。” “你!”那婆子怒目抬手指着她,又一扫院中的人,气焰再次升起来,不无得意地道,“之前是老婆子疏忽了,吃了你们的亏,现在不一样了,你便是再能打,还能敌得过这么多人么?”后面这话是对凤栖说的,言语间不无得意,以及挑衅。 “外面那群人是你什么人?”凤栖问。 “外面?”那婆子神色一变,“你……”她抖着手“你”了半天,忽然踹了身边的人一脚,“你说是死人吗?让你在这儿杵着是当定海神针使的吗?还不快去?” 被踹的那个人大概也有个四五十岁,被那婆子踹了一脚,像是如梦方醒一般,他挥舞着镰刀冲了几步,却又下不了手,镰刀扬到一半,他却先回头看了那婆子一眼,问,“真要动手吗?都是小姑娘,我们这样的大老爷们儿欺负两个小姑娘,说不过去吧?” “你——”那婆子气急了,大踏步走过来,伸出两个指头在那人胳膊上一掐一拧,直掐得那人又嚎又嚷。 “你还来能耐了?让你充什么了?这会儿学什么怜香惜玉那一套?你动不动?你要是不动就趁早滚回家去,往后你也别出门了,我嫌丢人!” 婆子的话音未落,后面又接连响了几声嚎叫,郗昭将这一切看得清楚,是余下的那几个人被自家婆娘用同样的法子掐拧了一下,只得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与先前出来的那人站在一处。 “愣着干什么?上啊!”为首那婆子揣了她汉子一脚。 “上……上!”那汉子被当众又揣又掐又拧又骂,也豁出去了,照着凤栖抡起了镰刀,后面又有几个婆子跟着上前,有了先头的教训,她们也知道不能朝着凤栖招呼,这会儿就一股脑儿的冲向郗昭。 凤栖一闪身躲过了前头那把镰刀,余光瞥见身后,在矮身出去的时候顺手从地上连沙子带石子儿抓了一把向着后面一扬,那几个婆子冷不防挨了一下,有人被沙子迷了眼,停下身来互相叫嚷着让别人替自己吹沙子。 郗昭站在原地没动,就见凤栖错身移步身形连动,几个腾挪之间就将院子里的人又点了个遍,这会儿手上的力道比出门的时候要重一些,等她收拾了一圈下来,院中“扑通扑通”的声响接连蔓延,再一看就见院中众人横七竖八全都倒了下去,手上的“武器”也跟着落在一旁,有人比较倒霉,被自己拿着的镰刀砸了脚,趴在地上不住地“哎呦”。 郗昭摇了摇头,慢悠悠走到为首的那婆子近前,蹲下身看着她的脸,“啧啧”两声,“瞧你,多可怜。” 那婆子狠狠地瞪着她,还妄图向着她吐口水,郗昭察觉到了她的意图,动作飞快的起身,又抬脚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背,那一口口水就此呛了回去,咳嗽声响起,郗昭颇为关切地居高临下地对着那婆子说,“您老的身体还要多加小心啊,如今只咽了口口水就能将自己呛成这样,若是日后喝点茶水,岂不是要将自己呛得一命归西?” 那婆子愈发愤怒,却也只能用更大的咳嗽声来抗议。 “你说……”郗昭回身望着凤栖,用一种商量着一会儿吃什么的语气说道,“若是直接将化尸水用在他们身上,来个眼不见为净,会不会太浪费了?” “不会。”凤栖面无表情地答。 化尸水?!是他们知道的那种化尸水吗?!地上的人在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下意识瞪大了眼睛。 凤栖看了一眼地上的人的反应,仍旧非常配合的说道,“只是出来得急,没带那么多,若是只给一部分人用,其余的人岂不是会觉得姑娘不公平?” 20:刁难 当真了的人已经开始祈祷这为数不多的化尸水千万别淋到自己的身上,有人已经在心中将其他人安排了个明明白白,拜神求佛的保佑那些平日里与自己结仇的千万要被淋到,自己一定会安然无恙…… 郗昭在说完这句话以后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随意地扫了一眼院中的人,然后又皱了皱眉,她这一处院子真是命运多舛得很,原本就收拾得不利索,经过这几次的争执,又愈发得乱了些。 回头还是得重新找人收拾,先前田氏不是还说缺人了的话就去她的院子里找人么?如今正好,顺带再将原本属于蓬莱苑的东西搬回来,那些东西放到他们那些人那里已经够久了,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凤栖见郗昭进了屋子,也就没再在院中接着停留,她这一回下手重了些,这群人要想起身还要一段时间,就算恢复了个大概,也是伤筋动骨,便是有心想要对她们做些什么,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而且……好像自从郗昭说完化尸水三个字以后,这里大部分人已经当了真,眼里满是惊恐,再看郗昭的时候眼神里也带着畏惧。 凤栖摇头笑了笑,这一句还真是语出惊人,狠,实在是太狠了,若不是他们宣清台不研制这种阴毒的东西,她还真会信了郗昭说的话。 能将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逼成如今这个样子,她叹了一口气,便是日后这些人因此吃了什么苦头,怕是也怨不得旁人了。 === “母亲觉得……先前在靖安伯爵府看到的那个丫鬟,真是阿昭吗?”格物斋内,郗晗与何氏对坐分茶。 何氏端起茶碗闻了一闻,却并没有饮,先是说了一句,“茶煮得浓了,”然后才接着方才的话说,“她与温家那位姑娘交情不错。” “可温姑娘从前与她并无交情。”郗晗有些疑惑,“她们路子不同,交往的圈子也不同,这么短短一段时日,她们又是如何熟识的?” “人总是会变的。”何氏将茶碗放下,叹了一声,“她便是当真结交了温如意,往后的事儿也由不得她。” “二婶婶似乎要请穆天师来。” “穆天师在京中多少也算是一号人物,经他的口算出来的事总是可信的,不过……”何氏的目光里带了一点期待,“咱们这位九姑娘与先前不一样了,她既然能从蓬莱苑里出去,那么就算穆天师真的说了什么,她也不会在乎的。” “但二婶婶一定会借此大做文章。” “她这文章做不长。”何氏冷笑一声,“你忘了她被送上花车之后发生了什么吗?”前一个“她”是说田氏,后一个“她”则是指的郗昭。 郗晗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那人好像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八成是死了。”何氏这样说的时候极其平静,一个人的生死对于她来说与蝼蚁无异,“她带回来的那个叫春杏的,绝非善茬儿,若无完全的把握,绝对动不得她。” “那……”郗晗轻声问道,“为什么不能拉拢她一块儿对付二房那边呢?” “你又忘了。”何氏看了她一眼,“她在一天,苏家的注意就会放在她身上一天。” 郗晗微微垂了头,“就算她嫁给苏首辅,我们待她好,夫家那边看在她的份上,总也会顾及着我们吧?” “别忘了,她父母兄弟都是因何而死。”何氏说着端起桌上的茶,泼在地上,“她总有知道的那一天。” === 郗昭出门的时候院中的人仍在地上不能动弹,她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什么表示,径直走了出去。 栖梧居外站着的小厮见她们过来,伸臂就将人拦下,“站住。” 郗昭放慢了脚步,看着他,“我就站在这里等,你去通报吧。” “夫人乏了,正在歇息,传下话儿来,说谁都不见。”那小厮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我劝九姑娘还是回去吧,这会儿夫人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九姑娘,九姑娘又何必非要难为小的呢?” 前些时候田氏还对她说,缺什么短什么尽管着人来知会她一声儿,如今这话还回荡在耳边呢,人却在门口就被拦下了,郗昭有些自嘲地笑,果然……有些话听听就好,千万不能当真。 小厮说完了话就要回去,郗昭仍站在原地,话却还是对着他说的,“你若是现在不去通禀,回头二夫人怪罪下来,责罚可还是要落在你头上,你可要想好了,是要在此时给我难堪,还是立刻前去传话。” 小厮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九姑娘这是诓我呢?” “我为什么要诓你?”郗昭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你说二婶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可有人证明?若是没有,便是你信口雌黄,以下犯上,若是有人证明你说的是真话,那就将那证人叫过来,我也好听听原由,这样不清不楚就赶我回去,我可是不依的。” “你——”小厮吸了吸鼻子,不过这话说得倒也在理,都是上头主子们的事儿,回头若是主子改了主意,遭殃的可还是他这样的小厮,“你等着!我这就去通禀!”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等那小厮进了院子,凤栖才慢悠悠开口。 郗昭知道她想说什么,也不解释,只又另外举了个例子,“便是安南侯府那样的地方,不也是有通云阁那样的情况发生?” 能被别人知道的都是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但背地里会是什么样子,也就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知晓,再干净的所在也有藏污纳垢的地方,没必要较这个真儿。 “说的也是,不过通云阁里她们欺负的只是‘春杏’,在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九姑娘。”凤栖仍有些感慨,“要将这样一个地方变得舒心些,恐怕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办到的。” 正说着,就见先前那小厮跑出来,“夫人让你进去。” 21:恼怒 “九姑娘不在自己的院子好生待着,出去做什么?”田氏歪靠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看了郗昭一眼,并没有让人坐下的意思,只开口问道,“不知道九姑娘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出去不可?” “二婶婶在说什么呀?”郗昭看着田氏,满眼的无辜,“之前二婶婶特地叮嘱阿昭,为阿昭请了穆天师来看相,叫阿昭这几日不要出门,我觉得二婶婶说的有道理,这些日子也确实有些不顺,所以半步也是不肯多走的,今儿一整日都在屋子里看书写字,这会儿才想起有件事需得二婶婶示下,这才来了栖梧居,二婶婶却为何要质问阿昭?” 一段话连个磕绊都没有,就仿佛当真是平白受了冤屈,心里觉得委屈一样。 “你没出去?”田氏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这妮子竟然还给她来这一套?她转过来坐直了身子,一条胳膊搭着桌沿,身子前倾,看着郗昭道,“若真如你所说,你一整日都在房间里看书写字,为何我去的时候却没见到你?” “二婶婶去过蓬莱苑?”郗昭更是诧异,又回头瞪了凤栖一眼,质问道,“二婶婶来了蓬莱苑,你们为何不告知于我?”之后又转过头来向着田氏行了一礼,“阿昭实在是不知道二婶婶来过,是阿昭失礼了,还请二婶婶责罚。” 田氏被气笑了,“不知道我来过?”她重复了一声,转头对一旁伺候的万婆子道,“你听听,这就是咱们家教出来的好姑娘,瞎话张口就来,也不臊得慌。” 万婆子附和了一声,“谁说不是呢,从前见大夫人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大老爷为人更是刚正不阿,就连晟哥儿虽然淘气了些,也是断不敢说谎的。”言外之意自然就是……郗昭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不仅失了礼数,更是谎话连篇。 这主仆俩一唱一和,明摆着就是在下郗昭的脸面,于是也就不会再同先前那般还顾着一点面子,装出一副疼人儿的样子来。 === “二婶婶这样说可就是你的不对了。”郗昭看了看屋内,径直走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坐下以后又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心中的郁结都呼出去,之后她向后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看着田氏,却并没有再说些什么。 “真是不知礼数!”田氏见郗昭竟然直接就在上首坐下了,气得抬手一拍桌案,“是谁准你坐下了?” “乏了,坐下歇歇。”郗昭慢条斯理地接口说道,“既然二婶婶不打算再装下去了,那咱们索性就把话儿都挑明,否则你累,我也累,又话不投机,实在是不好交流。”说到这儿她抬眼看了看田氏,后者拧着眉,对她怒目而视。 田氏也看了郗昭半晌,然后她恢复了一开始的神态,又笑了一声,“我倒是不知道……咱们府上竟然还出了九姑娘这样厉害的人物,连长辈都敢不放在眼里了,如今时候已是不早,你叔父也快回来了,你是打算让你叔父也看到你这样一副样子么?” “二婶婶放心,”郗昭说,“叔父八成是回不来,咱们之间还有得是时间。” “哟,九姑娘现在还真是能掐会算了?”田氏说着又看了万婆子一眼。 万婆子也笑了一声,拿起茶壶重新为田氏添了一杯茶。 “若说能掐会算,还是二婶婶更厉害些,”郗昭也不恼,说到这儿以后又仔仔细细看了田氏一会儿,边看还边摇头,像是颇为感慨的样子。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田氏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也不知道郗昭到底是要干什么,她还是更习惯于之前那个唯唯诺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郗昭,如今这妮子像是忽然找到了靠山一样,竟然敢当面同她叫板了,实在是忒不像话! 不过……就郗昭如今这个样子,她能找到什么靠山?苏家么?田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苏家若是真看重她,之前做什么去了?假模假式的跟着找了她两年,最后还不是什么也找不到?要她说啊……那就是个幌子,就是做戏给别人看,且不说之前的事情了,便是如今不也是如此么? 她不过是稍稍刁难了些,苏家要是想要见人,怎么着都能见到了,还能任由他们二房的从中拦着? 若郗昭的靠山不是苏家,那就只剩下了三房,那就更可笑了——是,她得承认,他们二房和三房一直都不太对付,只不过是目前还不想撕破脸,所以维持着表面的平和,可三房斗得过他们么?再说了……三房自己不是也盯着苏家?否则郗晗为什么还是待字闺中? 这么简单的道理用脚指头都想得出来,郗昭自以为有了三房在背后给她撑腰,就敢如此强横,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三房那边当了枪使? 也就这丫头什么也不懂,人家给几句好话就信了,她也不想想,郗家如今是谁说了算! === “二婶婶的床褥可有检查过?”郗昭盯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问道。 田氏骤然听到床褥两个字,脸色瞬间就变了,她如今仍在喝着药,从前日子短还好说,郗道玦不常来,总是会瞒住的,但如今药是一副接着一副地熬,药味儿一日压着一日,她这院中又时时要处理那些剩余的药渣,想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都不行。 郗道玦上次问了一次,问她在吃什么药,是不是病了,田氏推说是补药,蒙混了过去。 但栖梧居里的人可都知道,田氏从来不喜欢喝什么补药,哪怕当初生旭儿过后伤了身子,她也并没有喝多久的补药,所以如今才显得格外反常,若是谁存了心思一查,再告诉了郗道玦,她在郗家的地位可就不保了。 所以田氏如今事事听不得一点关于床褥的事儿,但她也不会去想此事是因她而起,只一心觉得是郗昭害她染了病,这会儿更是气得要命,指着她说,“原来是你这死丫头做的好事!” 22:细思 “二婶婶是病糊涂了么?”郗昭偏头看了她一眼,“我不过是想说如今夜里有些凉,二婶婶还是应该注意些身子,若是身子垮了,府里这么多事,又要找谁去做主?”说到这儿忽然又煞有介事地道,“虽说府中还有三婶婶,但三婶婶从前毕竟没有管理过这些,若是从头开始学起……总要费上一些时日。” 这话倒是提醒了田氏,这两年她之所以处处都高出何氏一头,不过是因为郗家之事基本都是他们二房说了算,官场上的应酬之事虽说不归她们去管,但后宅之中的应酬同样重要,这两年因为是她在主持中馈,因此大事小情都是经她的手才能去做,若是她倒了……所有的这些事情自然就顺理成章落在了何氏手中,所以…… 田氏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冷汗似乎浸透了衣裳,她强打起精神,这会儿的重点早已经从郗昭对她的不敬转到了三房身上,如果……如果三房拉拢郗昭,再许给她什么好处…… 当年那件事三房固然有参与,但只要他们捂死了不说,单单将二房给推出来,再从中做些手脚,伪造些什么证据来栽赃——一个心中藏着恨的人就仿佛一枚点燃了引线却并没有立刻炸开的爆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炸开的时候爆发力会有多强,又会波及到什么程度。 但看郗昭如今的样子,她猜三房那边还并没有同她说这些,那毕竟是一把双刃剑,若是再有人从中作梗,三房也未必会全身而退。 === “那么……我要多谢九姑娘的好意了。”田氏缓了缓神,端起茶碗来饮了一口,她端着茶碗的手不太稳,茶水洒出来一点,但她仍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又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对万婆子说,“瞧瞧我这记性,你也不说提醒我一下。” 万婆子会意,躬身告了罪,“是老奴考虑不周,这便为九姑娘上茶。” “茶就不必了。”郗昭出言制止。 “那……”田氏将自己桌边的点心往那边推了推,让万婆子送过去,“吃些点心吧。” “阿昭这次来,还有件事想要请二婶婶帮忙。”郗昭看着点心碟子被端过来,没有推拒,之后从椅子上站起身,向着田氏行了一礼,“不知二婶婶可否应允。” “你这孩子……”田氏的态度又来了个大转变,“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应允不应允的,你只管说,婶婶能做到的一定都答应你。” 郗昭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道,“我那处院子需得收拾收拾,如今大致上已经收拾好,但还需得添置些东西,先前二婶婶说若是缺人缺物件儿都可以来找二婶婶说,所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想请二婶婶借些人手给我。” “这个啊……”田氏想了想,点了点头,“好说,一会儿让万妈妈带你过去,挑谁都由你说了算,婶婶这院子里虽说东西也不多,但你若是有看得上眼的东西,尽管让他们带过去。” “多谢二婶婶!”郗昭道过谢之后又有些不好意思,“二婶婶院中都是好东西,若是阿昭就这样带了回去,岂不是又要让二婶婶破费?” 田氏咬了咬牙,仍旧是笑着的模样,“不妨事,归置蓬莱苑才是如今最紧要的事儿,正好你叔父这阵子还说想要重新收拾收拾院中的这些东西,说不定还要因此重新置办些东西,换下来的那些终归也是要收进库房里面去,你只管挑就是,不妨事儿。” “有二婶婶这句话,阿昭感激不尽!”郗昭又向着田氏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跟着万婆子出去了。 田氏等郗昭彻底出了屋子,这才狠狠地瞪着窗外,又向着窗外“啐”了一口,“死妮子,什么时候轮到你骑到我头上了?” === “姑娘看看吧,栖梧居的人都在这儿了。”万婆子将栖梧居内的人都聚集在一块儿,自己站到中间,等着郗昭选人。 郗昭大致看了一圈,来的人不少,当然,她并不信万婆子真的将整个栖梧居的人全都叫了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意思到了就行。 她随手指了几个,万婆子向着被点到的人点了点头,那几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郗昭身侧,郗昭选好了人,对万婆子说道,“劳烦万妈妈将其余的人都请回去吧。” 万婆子应了一声,又说,“二夫人吩咐了,这院子里里外外的东西,姑娘若是看上了什么尽管让人带走,别拘着。” “那我就不客气了。”郗昭略略客套了一下,对选出来的几个人说,“你们跟着我走。”然后她同万婆子点了点头,示意她自行离去。 === 当天栖梧居内出现了这样一个现象,郗家的九姑娘带着一群人在栖梧居内东走走西走走,九姑娘看上什么东西就抬手示意一下,她身后的人立刻上前将那东西带着,如此反反复复一直进行到深夜,郗昭带着人出了远门,对送他们出来的万婆子说道,“有劳万妈妈了,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先到这儿,明日我再带人来,到时候万妈妈若是乏累,随便指派个人跟着就好。” 万婆子咧了咧嘴,暗想:这祖宗是打算将院子搬空么?但二夫人都没说什么,只说郗昭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让他们不要去拦,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照郗昭今儿这个搬法,她若是再来几回,这院子里可就真的不剩什么好东西了。 虽然……她心里明镜儿似的,这位九姑娘看似是在栖梧居内挑选心意的东西,实则是将从前被搬来蓬莱苑的东西带回去,其中还有不少是先前老太君特地嘱咐置办的,这些东西被田氏搜刮了来,原本是根本不会还回去的,如今却被借着这个由头用这样的方式物归原主,道理她也懂,但看着这些东西重新被搬回去,难免有些心疼。 “二夫人,明儿……可要关闭院门?”万婆子回禀的时候这样提议道。 23:懒起 “不必。”田氏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 她能说什么?她现在什么也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她甚至不能不能再不把郗昭放在眼里。 她现在摸不准郗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就不能轻举妄动,甚至还得像之前那样……应该说发自肺腑的将郗昭好好的供起来。 “可惜了那些东西……”万婆子在一旁又补了一刀。 田氏只觉得心在滴血,那些东西虽说是当初她亲自带着人去蓬莱苑中挑选的,但既然到了她这儿,那就都算是她的东西,还有老太君历年送去大房的好东西亦是数不胜数,若不是因为大房出了事儿,她就算是到了下辈子,也得不到这些好东西—— 后来为了给郗道玦买出路,她可是咬着牙硬着头皮流水一样的又送出去不少,如今余下的这些都是宝贝中的宝贝,却又这样轻而易举全被郗昭带了回去…… 但是她能怎么办?她也很绝望,为了让自己的心态平衡一些,她决定想个法子让三房那边也感受一下她此刻的心情。 === “看样子他们吞了你不少东西。”凤栖看着各处都堆满了的东西,感慨道。 “是吞了不少。”郗昭拿起一样来缓慢的摩挲着,“还有的……被送了人,怕是没有机会再还回来了。” “送了谁?”凤栖有些不解,“横竖都是这院子里的东西,二房的拿得,三房的难道就放过了?” “是出去的。”郗昭将手里的物件儿放下,慢慢从屋子里走出去,顺着廊庑回了自己的房间,进了门才接着说道,“比如……若不是东西送够了,郗道玦如何会做指挥佥事?” 她这位叔父究竟是几斤几两,她多少也是清楚些的。当然三房那边也使了力,否则郗道珍那个宝钞提举司郎中的职位也没可能得到,那是个肥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上去,有能力的人多了去了,不至于除了郗道珍以外其他人都胜任不了。 那些东西她不去计较,毕竟往好处想想,若是他们两房没到处使力攀上怀、安两位亲王,郗家早就败了,那两房的人又都是过惯了富裕日子的,若是哪一日就连白费力的资本都没有了,这些东西说不定也就进了当铺,再宝贝的东西也有守不住的那一天,倒不如提前祭了五脏庙,将来投胎,也挣个饱死鬼。 祸福相依啊……郗昭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之后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转头问凤栖,“你说……苏宇旷醒来以后会是个什么情形?” === “主子,当心些。”马车停在甘露台的院门口,项疏和苏令羽一左一右扶着苏宇旷进去,均是打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苏宇旷的步子仍有些虚,他当时中了迷香,虽然醒来的很快,却一直被后劲困扰,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仿佛真的是因为酒的后劲儿太大而醉得愈发厉害。 等进了屋,有人端了水进来,又非常识相地退出去,项疏拧了拧毛巾,走过来替苏宇旷擦脸,他自从回来以后仍旧恢复了先前一语不发的状态,于是屋子里就只有苏令羽一个人的声音,在进门以后他终于从憋闷中将自己解救了出来,连珠炮似的问项疏,“当时到底怎么了?是你一直守在主子身边,主子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为什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好了。”苏宇旷出言喝止了他,“是我不叫他进去。” “你不叫他进去——”苏令羽好容易等到一句回应,扭过头去正要接着质问,猛然间意识到方才说话的正是苏宇旷,他愣了半晌,回忆了一下方才自己听到的内容,所以……是他主子没让项疏进去,跟项疏保护不力没半点联系? “属下失职!”想到这儿的时候人已经单膝跪了下去,“是属下追赶不及,这才让贼人钻了空子。” “所以你又失手了。”苏宇旷简单擦过了脸,这会儿开始喝茶。 苏令羽有些羞愧,他号称京城追踪第一人,却在同一个人身上接连失利两次,“请主子责罚。” “是同一个人?”苏宇旷看了他一眼,抬手示意他起身。 苏令羽站起身,垂手答道,“是。” “我知道了,”苏宇旷沉吟了片刻,对项疏和苏令羽道,“你们都下去。” “主子不罚我们?”苏令羽在离开前又问了一声。 苏宇旷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等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他慢慢起身,一边往盆里添水一边想,他还不是同样在同一个人手下败了两次。 低头去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再然后他缓缓伸出手,食指探出来一些,轻轻覆上自己的唇。 === 清早起来,夏荷端了水来站在门外,又腾出一只手来敲门,娇儿路过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打趣道,“姐姐如今这样小心的么?” 夏荷斜了她一眼,没什么好气儿的说了一句,“去!死丫头。“ 娇儿皱了皱鼻子,一扭头转身就走了,边走还边小声的嘀咕,“神气什么?像个小媳妇儿似的,连进个门都这样小心着,怕是这一等大丫头做不长久了吧!” 那边夏荷已经推门走了进去,但她没有进里间,只在外间将水盆放在架子上,又将一应用具摆放齐整,隔着帘子向着里面道,“春杏姐姐,都已经准备好了,姑娘可要起身?” “就来。”凤栖拉开帐帘,不无羡慕地想,在大户人家当差实在是不错,只要伺候伺候姑娘,每月的月例就是一两银子,碰上年节还会额外得些赏钱还有其它东西,平时也会随手得些零零碎碎的小钱儿,这么一通下来,倒是比她划算多了,至少性命无忧,哪像她,风里来雨里去,刀口舔血似的挣得是实打实的血汗钱。 她打着呵欠走到郗昭那边,屋子里空旷,中间的空地大得够她在当间儿打一套拳。 帷幔拉开,躺在里面的郗昭翻了个身,“别拉,再容我多睡会儿。” 24:惊梦 一句话带着浓浓的睡意,倒是难得的带出了一丝小女儿的娇态。 凤栖忽然想到了一点什么,笑了一声,靠着床栏对尚未清醒的郗昭说道,“若是哪一天你那仇敌看到你这样一副样子,他是不为所动冷静的处理你们之间的恩怨,还是就此投降心甘情愿听你发落?” 说到这儿又觉得好笑,自问自答了一句,“我倒是希望你那仇敌不是柳下惠,否则……你怕是难有活命的机会。” 但在睡梦里的郗昭早已经听不到这些,她重新寻了一个舒舒服服的位置,抱着被子沉进梦乡——昨儿新换的床褥,身边又是值得信赖的人,这一觉必须得睡个够本! === 梦里像是回到了从前,她坐在秋千上,看着郗晟在院中舞剑,据说是他自创的剑法,父亲抽空来看过一眼,看过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趁他不备将他手里的剑拿走了。 郗晟当时愣了好久,末了终于反应过来,跑到她跟前委委屈屈的问,“阿姐,父亲是不是觉得我的剑使得不好,给他丢脸了?” 她笑了笑,安慰道,“父亲应该不是觉得你的剑使得不好,想来……是不想浪费了一把剑吧。” 这安慰倒不如不安慰,郗晟哀嚎了一声,就地坐下去,学着别人耍赖,说阿姐欺负人,他要去找阿娘告状。 她就只看着他笑,想着多大的人了,竟然还想着靠撒娇蒙混过关。 梦里场景总是变得飞快,她才这样想过,周身场景忽然就一变,四面都是人,看不清面上神色,但总归是不怀好意,又有暗色漫上来,梦里的颜色总是褪了一层,看不真切,但她就是觉得那些应该是血,血色蔓延上来,渐渐就模糊了视线,她听见郗晟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听不真切,但她隐隐约约听着像是叫她快走。 他说,“阿姐快走!” === 最后一声听得真切,但人也醒了过来,睁眼的时候与一个人四目相对,两个人全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一个向后猛地一撤,另一个原本也想撤出去,又被床褥挡住了去路。 “你做什么?”郗昭先声夺人,因为才从睡梦中醒来,声音还带了一点黯哑。 “你吓死我了……”凤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是见你像是被梦魇住了,想着该如何叫醒你,谁知道你倒是先醒了。”末了又问,“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晟儿了。”郗昭幽幽开口,“本来梦的都是好事儿,后来忽然就变了,让我想起了当时出事的时候。” 说到这儿她慢慢坐起身,长发顺势垂下来,她也没心思梳理一下遮挡了视线的那一绺长发,任由它遮着自己的眼睛,“我一直都想知道……他们那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凤栖下意识问了一句,随后又反应过来,然后她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总会知道的,等到了那一天,你亲自去问问他们。”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进行下去,郗昭起身下了地,看着另一头的床帐,忽然说道,“等隔壁收拾出来,你单独睡一间吧。” “那敢情好。”凤栖笑了一声,又指了指外间,“那边水什么的已经好了,你快去吧。” 等着郗昭洗漱的空档,凤栖靠在隔间的门板上,慢悠悠地开口道,“这院子里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都换了。”郗昭淡淡地应了一声,“不是自己的人,用着不舒坦。” 凤栖闻言一挑眉,“你还有什么人?” “人总是可以慢慢添的,”郗昭一边打着香胰子一边说,“你当我这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田袖能那么好心拨给我些能干的人?说不定就是拣了府中混日子的一股脑儿塞了进来,再就是她心腹的手下,好用,却不能为我所用,说白了就是监视我——这院子里的人一部分是监视我,另一部分是给我添堵,我现在看似是说一不二,可若不是你当初露了那么几手,他们会这么听话?” “这种事情我就不插手了,”凤栖摇了摇头,“忒杂,又令人头疼。” 郗昭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往后说不定会更让你头疼,如今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 后宅看似不大,但对于没什么机会去外面的广阔天地里施展的人来说……这里就是全部,生在这里,就要尽可能的夺取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谁占据了最高点,谁就是这里的赢家。 虽然她对于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可既然她已经处在其中,就只能遵照着这样的规则,只有自己先站住了脚,才能以此为营地,步步紧逼。 === “我得去看看祖母了。”这样说的时候面上满是担忧。 凤栖见了她这副神情,奇道,“既然是去看祖母,为何要这样忧心忡忡的?难道你的祖母比你二婶婶还难对付?” “你大概是忘了,我祖母一直病着,我担心她是被田袖让人动了什么手脚,人为的病的。” 凤栖猛然想起这一茬来,“之前你二婶婶一直拦着不让你见,如今虽说你在她面前不再卑躬屈膝,可这宅子上上下下到底也还是她做主,她若是从中作梗,以你祖母做要挟,怕也还是难办。” “难不难办总要去了才能知道。”郗昭深吸了一口气,“我从回来至今,就只见过祖母一面,那时候看祖母倒还算硬朗,如今情况不明,我心中……总是有些担心。” “上了年纪的人难免会有些病症,你二婶婶就算是胡来,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再说……有葛大夫在,便是真有什么猫腻也不要紧。” === 澜沧院的大门仍旧是紧闭着,守门的小厮换了人,但态度仍旧嚣张。 “二夫人吩咐了,老太君在养病,旁人不能来打扰。” “我是旁人么?”郗昭沉声问道。 “好教九姑娘知,”那小厮向着郗昭拱拱手,“便是六姑娘来了,小的也是这么回的,九姑娘就不要为难小的了。” 25:难以置信 言外之意还是先前的意思,六姑娘都不能随意出入,区区一个九姑娘,还是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吧。 “我倒是不知道如今郗家是以六姑娘为尊了。”郗昭冷笑了一声,“怎么?自从二婶婶掌家,便开始不顾亲情了么?” “这是二夫人的吩咐,小的不过是听命行事,九姑娘何必跟小的一般见识,难为小的呢?”小厮陪着笑,话里满是恭敬,姿态却蛮横。 “没得商量了?”郗昭看着他,问。 “小的说了真的不算啊,九姑娘还是请回吧。” 郗昭回头看了凤栖一眼,向旁边退了几步,“没得商量了,只好这样了。” “什、什么意思?”小厮没听明白,仍看着郗昭。 “意思就是……”凤栖身形一动,手臂一抬,手指攥住那小厮的衣领向着旁边轻轻巧巧地一抛,“你得躺几天了。” 随着话音落下的还有那小厮,他飞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没来得及惊呼一声,整个人重重落下去,一声不吭地就躺到在了地上。 郗昭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和之前收拾那群人不太一样,那些人被撂倒以后至少还能吭声,这位跟个沙袋一样,若不是因为定睛看过去的时候看出了一点微弱的起伏,郗昭都要以为这人交代在这里了。 “哦,怕他太吵,随手点了哑穴。”凤栖一脸轻松地说道。 郗昭闻言明显有些震惊,那得是多块的身手,才能在将人丢出去的一瞬间还能顺手点一下哑穴?她这时候才终于意识到凤栖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一流高手的身手自然不会是寻常人能够看得分明的,所以她看不清楚凤栖的动作也是正常的。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震惊,同时她又想起之前凤栖说过的一句话,颜先生的武功深不可测。 凤栖那时候再说这话的时候还指了指自己,说像她这样的高手,颜先生能轻轻松松的打十个,甚至更多。 如今忽然想起这件旧事,不由得默默思考起颜先生的实力。 === “你打算怎么进去?是从正门走进去,还是我带着你翻墙?”凤栖问。 “自然是走进去。”郗昭看着紧闭的院门,想着他们在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里面居然不为所动? “院中没人。”凤栖说。 她又忘了,像凤栖这样的高手,耳力自然也是极好的。 “你要如何开门?”说到这儿又补了一句,“这院门可甚是结实。” “等着。”凤栖留下这句话之后轻飘飘翻进了院内,不多时门声一响,院门被从里面打开,凤栖站在里面向着她一抬手,“九姑娘,请吧。” === 澜沧院与想象中很是不同,郗昭之前觉得,田氏让人从院外开始把守,内里定然也是守卫森严,不说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必然也该是有很多个人在院中待命,结果院门打开之后却发现偌大的院落竟然空无一人,院中花木也因此疏于打理,原本郁郁葱葱的院子竟然意外的显露出一丝萧条之意,着实是让人吃惊。 郗昭记得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不是这样的情景,难道说……自那以后,这院中就无人了? 越往里走越觉得那股荒凉之感更盛,越走心中越是不安,她有些惶惶地看着凤栖,声音里都带着颤音,“这是……怎么了?” 凤栖也是一头雾水,先前在外面的时候她虽然没有听到院中有人走动的声响,却也只当是人都在屋内,如今进了院子,竟然有一种……置身荒宅的感觉。 “不是说老太君病了,说不定人都在老太君的房中,毕竟上了年纪的人身边总是离不得人。”她这样安慰。 也许是吧……郗昭加快了脚步,从堂内穿过去就是卧房,堂内无人,但她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药味儿,进了内院,就看到院中临时搭了好些个炉子,每只炉子上都放着一个药罐,但不像是在熬药的样子,药罐上也并没有热气萦绕,就连炉子都是熄了火的,只边上一只还隐隐燃着一点火苗。 郗昭走过去拿布抱着盖子掀开来看了一眼,药罐里只余着些残渣,旁边搁着一只药碗,里面残留着一点汤底。 内院里也不见人,两边的房门紧闭着,正房的门倒是虚掩着,她快步走进去,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混合着药味还有其它味道的极为难闻的气味,应该是许久不曾通风,这味道刺鼻,多待一刻都觉得难受,屋子里同样也没有人,她顾不得这些,径直往里间冲去。 里间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帘子半卷,勉强透着一点光,屋子里很静,静到似乎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她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凤栖在身后扶了她一把,又不放心地接着扶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床边。 帷幔是放下来的,很是厚重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帷幔的颜色比较沉,所以才有这样的错觉,郗昭颤颤巍巍伸出手去,力气像是一瞬间从身体里抽离,她缓缓拉开帷幔,在看到床上的人之后,忽然放声大哭—— === “侧妃?!”田氏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放下手上的话本子,看向郗道玦,“是你的意思还是……”她虚虚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郗道玦一皱眉,“便是怀王的意思,你觉得他会明着要么?” “万一是你揣测错了意思,会错了意,回头再讨个没趣……”田氏说到这儿忽然失声惊呼,“你该不是打算要将昙儿送进怀王府吧?!” “这是什么话?”郗道玦又皱了皱眉,“便是真送去怀王府,那怀王府难道不好么?怀王是什么人?咱们是什么人?若真能搭上这么一条线,往后又省去了多少力气?” “所以二爷是真的要将昙儿送出去么?”田氏垂了眸,“侧妃听上去再好,也终归是个妾,上头还有个王妃,凡事还不是仰人鼻息?” “你傻么?”郗道玦压低了声音,“咱们家不是正有个适合的人选?” 26:心思 “你是说……郗昭?”田氏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她还能有谁?”郗道玦耷拉了嘴角,不满于田氏的迟钝,然后他端起手边的茶碗,揭开盖子撇了撇浮沫,饮了一口。 田氏也有些不大高兴,刚刚郗道玦看她的那一眼就像是在说她是个废物一样,这哪里怪得到她?说的是怀王的侧妃,她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她的女儿了,你当侧妃是那么好当的吗?又不是菜市的萝卜土豆,随便什么人都能拣着。 “她能成吗?”田氏仍有些不确定,“到底和咱们隔着一层,就算将来她在怀王那里熬出了头,转头再不认咱们,那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你傻吗?”郗道玦拧着眉毛看她,“先前你把人家往赖家送,好在那姓赖的短命没了,否则就是肉包子打狗,不光什么都捞不着,还得搭出去不少。进了怀王府可比什么都强,将来怀王荣登大宝,她也能混个娘娘当当,孰轻孰重,你看不出来,她还能不知道?” “那……”田氏忽然有些动摇,“若是如此,让昙儿去岂不是更好?” “你那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么?”郗道玦一脸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是不是整天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把自己都琢磨傻了?现在正经的皇帝还在龙椅上坐着,怀王是想要把人家拉下来自己上去,但也得有完全的准备吧?你当谋……” 说到这儿可以压低了声音,“你当谋朝篡位都是那么容易的么?你又不是没读过书,看过的东西都就饭吃了么?送个女人进怀王府,那就如同赌石头,有的从外面看着不错,砸开了就只有表面上那薄薄的一层,你把昙儿砸进去,回头若是怀王府整个儿都完了,咱们家还拿什么在京里立足?” “可是……她会听咱们的吗?”田氏这样说的时候底气全无,她又不敢同郗道玦说郗昭的变化,若是被郗道玦知道她竟然惧怕一个小丫头,有些事怕就不会叫她参与了,再说……孟姨娘如今还在白马寺,虽说郗梦君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郗道玦并没有问什么,只当自己没有这个女儿,但这总归是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在他难得在正房里过夜的时候,夜里说梦话念着的就是郗梦君,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郗道玦察觉到田氏的不对劲,转过头来盯着田氏,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啊……没有!”田氏赶忙答应着,“能有什么事儿,我不过是在想这件事应该如何同那九丫头说,而且光是这样空口白牙的说也不行,总要有点准备,二爷你那边若是着急要人,我也好立刻就将人给送过去不是?” 郗道玦这时候才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话才像是个样子,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别叫三房那边知道了。” “放心吧,这样隐蔽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叫三房那边知道?” “哦还有,”郗道玦伸出一根指头比了比,“看着些昙儿,别让她到处乱跑,省得再给我生事!” 田氏有些奇怪,“昙儿再乱跑也乱跑不到哪里去,你怎么忽然管起这个来了?” 郗道玦忽然怒了,他重重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那个宝贝女儿,愈发的不长进,都开始学会丢人现眼了!” “这……没证据的话可不能乱说,二爷,昙儿也是你的女儿啊,天底下哪有当父亲的这样说自己的女儿的?再说……昙儿做什么了?” “做什么了?”郗道玦瞪了她一眼,“你还问我做了什么,整日里也没见你将心思用对到什么地方去!”说到这儿缓缓吸了好几口,像是一时之间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好半天才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说,“她也是个大姑娘了,也该懂得什么叫自爱吧?那武宁候是受着不少小姐们喜欢,可旁人再是喜欢,也没像她那样不知廉耻!毫无羞耻之心!上赶着往人家跟前贴!” 田氏只觉得脑子里轰了一声,这事儿她是真不知道,就算是知道,也绝不会想到她的昙儿……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儿……怎么可能会像郗道玦说的那样,做出那样的事来? “不可能!”田氏有些慌乱,“昙儿最是知道分寸的,怎么可能上赶着往武宁候跟前贴?二爷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郗道玦瞥了她一眼,见她的样子应该也是真的不知情,没什么好气儿的说:“今日穆爵爷做东,我去他家里略坐了坐,闲逛的时候听到他家府上几个婆子闲聊,说到了咱们家的姑娘,说靖安伯爵府小公子生辰宴那天,昙儿背着人去找了武宁候,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说着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半边脸,“说闲话都说到咱们家头上了,丢人啊!” “说起这个来,”田氏紧了紧手里的帕子,“那天三房那边也给了我难堪,说什么担心昙儿在席间受欺负,你听听她说的都是什么话?后来满屋子的人都恼了,她又得把话给圆回来,最后倒成了我的不是,还得要我称病先回来。” 说到这儿抬手覆上郗道玦的手背,“当时我若是还在靖安伯爵府里,昙儿有什么变化我也能立刻知道,哪里还能让她做那样糊涂的事儿?” “老三家的又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了?”郗道玦头疼的皱着眉,“那边也真是不省心,兄弟三个如今就剩下了我们两个,结果我们却离了心,若是大哥还在就好了,总好过现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若是大爷还在,你就还是那个连个正经差事都没有的郗员外,你就甘心?”田氏乜了他一眼,“这话也就是现在说说,当初你应下那事儿——” “住口!”郗道玦猛地喝住她,“你这张嘴和老三家的那个也没什么区别,什么话该不该说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田氏被吓了一跳,才要说话,忽然听到窗子那边“咯噔”一声响—— “谁在外面?!”田氏向着外面喝了一声。 27:别慌 有人低声应了一句,“是我。” 听着像是郗昙。 田氏与郗道玦对视了一眼,向着门外问道,“万妈妈,外面是谁?” 不多时有人打起了帘子,郗昙迈步进来,万婆子跟在身后,向着屋内的郗道玦还有田氏行了一礼,然后回道,“夫人,二爷,六姑娘才刚过来。” 郗道玦看了郗昙一眼,“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过来。”郗昙向着郗道玦和田氏行了一礼,“女儿有些睡不着,想着来母亲房里看看,若是母亲还没有睡,就相同母亲说说话儿,女儿不知道父亲也在这里……” “我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郗道玦冷哼了一声,“这么大个人了,也不懂个规矩。” “二爷还是别说她了,”田氏在一旁打圆场,又对郗昙说,“昙儿乖,让万妈妈给你端一碗甜汤来,喝了就回去歇着吧。” “不用了母亲,”郗昙抿了抿唇,“这么晚了,就不劳烦万妈妈了,我这就回去。”说着她转身出了屋子。 田氏向着万婆子使了个眼色,万婆子会意,出门去送郗昙。 “你信她是才过来的?”郗道玦盯着门口看。 “她便是在窗外听了一会儿,也没有什么吧?”田氏嗔怪地看着他,“那是昙儿,自己的女儿,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哼,我还不是担心她听到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了?” “这会儿倒是知道顾及女儿的自尊心了。”田氏微微叹了口气,“听到了正好,有则改之,省得回头我还得再说一遍,正愁不知道怎么同她开口呢!” “该说还是要说,万一她真的是刚刚才过来的呢?”郗道玦说完揉了揉自己的肩,“睡吧,明儿还得去大内值勤,怕是又要几天不能回来。” === “歇歇吧。” 屋子里有人在捣药,声音又快又疾,全无一点停歇,在这一句话过后有过短暂的停顿,之后又重新按着之前的频率开始捣药。 凤栖叹了口气,白日里见了郗老太君之后,她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澜沧院里的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院子里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收拾,郗老太君独自躺在床帐里,怕是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起身,后来快要申时的时候才有人进来给郗老太君喂药,见到她们之后慌得砸了药碗,留下一地的狼藉。 想来是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如此,澜沧院的院门封着,外面的人只以为里面是多紧张的局面,谁会知道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守着,不过是到了一定的时辰才有人过来看一眼,若是老太君还有气,就喂食水喂汤药,若是就此咽了气…… 凤栖没接着往下想,没准儿的事儿她从来不想,人性是禁不得考验,但有时候这群人又格外的在意哀荣,到那时候或许还会再搏个孝顺的名声,到时候更没有人会在意生前最后的日子,也不会有人知道。 郗昭差一点就疯了,那是她的祖母,是从小爱她护她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的祖母,她这次回来,从来没有想过她最敬爱的祖母会遭受这样的罪,她甚至不敢想祖母如今的遭遇是不是因为她回来了才造成的,若是那两年祖母也是这样过来的…… 她不敢再想,就只恨自己。 恨自己之前顾虑太多,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来见祖母。 好在凤栖说,祖母求生的意志很顽强,会慢慢好起来——祖母也是想她的吧,否则她也不会一直捱了这么久。 药是从颜先生那里带回来的,成药并不多,余下的需得自己熬,颜先生将葛大夫也派了过来,让她别慌。 他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声音里也带了一点颤音,末了覆上她的手,告诉她别怕,总会好起来的。 === 她将来澜沧院的人都扣了起来,有凤栖在一旁帮衬着,这些人也没敢再跑出去,之后她一直盯着他们将院子重新收拾齐整,又为老太君的屋子通了风,因着郗老太君是在病中,也没敢让她沐浴,只拿温水拧了毛巾来回擦拭了几遍,再换上干净的衣物。 “谁的主意?”郗昭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今天已经捣了太多的药,手上的感觉已经麻木,这会儿闲下来,只觉得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 她就坐在外间,被扣下的人哆哆嗦嗦地站在空地上,好半晌才有人说,“是……二夫人吩咐的……” “这屋子里的东西又是怎么回事?”郗昭在最初的慌乱过后曾留意过屋内的情形,记忆里摆满了物件的屋子空了不少,她猜还是同田氏有关。 “是……二夫人说,老太君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屋子里的东西太多,若是到时候磕了绊了总归不好,就让人将东西收拾了些。” “什么时候的事?” “从……老太君盲了眼睛之后。” “二夫人是怎么吩咐你们的?”郗昭指了指院中那些冷灶,“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儿?” 又是一阵沉默,郗昭扫视了她们一圈,拿出一把匕首来反复把玩,“我今儿心情不太好。” 有人没忍住心中的诧异,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刚好与郗昭的目光对上,那小丫鬟赶紧垂了头,再也不敢抬头看过去了。 郗昭将匕首拔出来,“这东西利得很,轻轻划上一下就是一道口子,若是一不小心下手狠了,割到了血管,说不定人就废了。” 有人哆嗦了一下。 凤栖在一旁看着,知道这姑娘又是在危言耸听,不过吓吓她们也好,这时候说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实话。 “这样吧,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好好考虑,一炷香过后,若是还没有人开口,我就不等了。”她将匕首鞘放在桌上,匕首仍留在手里,锋刃随着她的转动映射着烛光,因而又带出森寒的影子。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过去,有人动了一下,随即就听到她说:“二夫人说……老太君老了,不中用了,活着总是负担,就这样让她自生自灭,日子总有到头的那天……” 28:说亲 “啪——” 一枚棋子落到了地上,座上的人充耳不闻,只盯着棋盘上的走势发呆,右手无意识地重新探进棋盒,又拈起一枚棋子反反复复的把玩,末了终于一喜。 “啪嗒。”棋子稳稳当当落于棋盘上,有人得意地看着瞬间扭转过来的局势,松了口气一般向后靠在椅背上,满脸得色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如何?” “万岁这一步走得极好。”苏宇旷说着抱拳向着乾通帝简善元拱了拱手。 “苏相公似乎并不惊讶?”简善元倒是有些惊讶了,“我这一子落下,这一片可就没什么盘活的机会了,苏相公难道还有其它法子吗?”棋盘两方从原本的胶着变为如今的胜负已明,但看苏宇旷却并不着急,就仿佛他还有后招。 “万岁想赢吗?”为人臣子,这话本就不该问,但苏宇旷却似乎并不这样想,他抬头看了看简善元,“万岁若是想赢,那臣就输了。” 简善元不信邪,他都已经盯着棋盘看了老半天,这一子的位置刁钻,棋子落下去以后,就再无回天之力,苏宇旷便是有其它的法子,最后不还是得回到这棋局上来? “你接着下,”简善元托腮看着棋盘,他就不信了,这局棋的走势他已经倒背如流,他倒是要看看苏宇旷还能怎么落子。 苏宇旷从棋盒里拈出一颗棋子,随意地落在一处地方,棋子落在棋盘上,“啪嗒”一声响,苏宇旷笑着向着简善元拱了拱手,“万岁,承让了。” 简善元瞪着眼睛盯着棋盘发呆,怎么就承让了呢?这地方有什么特别的吗?他缓了缓神,先向着窗外看了看,然后目光重新落回到棋盘处,忽然“哎呀”了一声。 “不愧是苏相公!”他发自肺腑的感慨。 这一子落得实在是太妙了,他甘拜下风,这时候回想方才的情景,忽然问道,“所以……刚刚那个地方,你是故意留出来的。”肯定的语气,并不是为了求证。 “万岁恕罪。”苏宇旷再次拱了拱手。 “我下棋的技艺是你教的,下棋赢不过你,自然也是正常的。”简善元心态很好,并没有因为输给了自己的臣子而不悦,“前些时候我同张太傅下了一盘棋,结果你猜怎么着?” 苏宇旷侧了侧身,等着他接着往下说。 “张太傅那个水平简直就是个臭棋篓子!下三步就要毁一次棋,我若是说一个不字,他就说我是怕输给他丢脸,所以才不同意——”说到这儿仍有些气愤,“你说说这都是什么道理?悔棋的是他又不是我,我还是天子呢,我说什么了?” “万岁息怒……”苏宇旷忍着笑意,“是万岁海量,下棋不过是图个乐,过于较真岂不是又到了赛场了。” “我也不是不让他悔棋,”简善元嘟囔了一声,“可哪有他那么悔棋的,若不是看他年纪大了,你看我让不让着他!” 苏宇旷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岔开了话题,“万岁深夜召臣入宫,可是有什么其它的事情?” 简善元一颗一颗的将棋盘上的棋子拣进棋盒,边拣边道:“不知道苏相公可有喜欢过什么人。” 苏宇旷一愣,“万岁何出此言?” “苏相公似乎有些惊讶?”简善元笑了一声,“苏相公若是心有所属,我便不为苏相公赐婚了。” 苏宇旷这回是真的愣住了,“万岁深夜召臣入宫,是为了给臣说一门亲事?” “是啊。”简善元大大方方的承认,“你是我跟前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得力的人,又是先皇亲自指派的顾命大臣,你的事无论大小自然都是重要的,苏相公如今并未婚娶,我会有这个想法……也不奇怪吧?” “臣的情况,万岁是知道的。”苏宇旷抿了抿唇。 简善元拣完了棋子,又重新抓了一把黑子出来在棋盘上随意地摆着,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知道苏家同郗家早年间有约定,若是天柱大将军还在,这门婚事早两年就能定下来,但如今物是人非,天柱大将军已死,我总要再物色一个臂膀出来,这话……苏相公可明白?” “万岁便是不用这样的法子,也总会寻到的。”苏宇旷垂了眸,“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她如今处境艰难。” “既是如此,那你为什么不干脆些,直接就娶了她?”简善元抬头看向他,“若说守孝,眼看着三年就要过去了,便是因着礼数不便急于此时,也总该有点眉目,但苏相公似乎并无此意。” “过些日子,我会登门正式提亲。” “不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吧?”简善元笑着看向他,“朕不是在逼婚,只是打算给你一个建议。” 苏宇旷站起身,走出去几步,转过身面向简善元,躬身施礼,“敢问万岁的建议是什么。” “朕不会逼着自己亲近之人做有悖原则之事,只是觉得只要用对了方法,鱼与熊掌亦可兼得,天柱大将军的女儿是你命定的妻,朕不会逼你弃了她,但她毕竟已经是个孤女,郗家这一支已经没有指望了。”简善元转过身来看着他,问,“不知苏卿觉得……温氏女,如何?” 温氏女,温氏……太原温氏,礼部侍郎温观的女儿。 温家在朝中一直不温不火,似乎温家官职最高的就是礼部侍郎温观,简善元在此时同他提起温氏女,那就只有温观的女儿温如意了。 “听闻此女有当世‘曹大家’的美誉,”苏宇旷沉吟道,“我曾有幸见过这位温姑娘一面,当时惊为天人,不知万岁说的可是她。” 简善元点了点头,“既然苏卿见过她,那就更好说了。”他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胳膊拄在棋盘上,托腮看着他,“朕的这个提议,苏卿以为如何?” “郗家九姑娘注定是我的正妻,我不能陷她于不义,温姑娘亦是温侍郎的掌上明珠,让太原温氏的女儿做妾,于理不合。” 29:难测 苏宇旷也不是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么一天,孤家寡人孤家寡人,简善元就算是脾气再好,他到底也还是个皇帝,而他如今已不是从前那个遇事总是慌慌张张的莫名其妙就临危受命的皇子,他已经是个帝王,一个……虽然仍旧不太称职但是已经见惯了众多大场面慢慢积攒起威严的皇帝。 但是他没想过这一天竟然会来得这样快,快到……猝不及防。 太急躁了,他心中就只有这一个想法。 是,有句流传已久的老话儿叫做“狡兔死,走狗烹”,可那也是在功成名就之后,像现在这样……怕是叫“赶鸭子上架”,也不知道简善元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还是说……他已有些功高震主。 但朝中局势并不稳,还有一个不知缘由的龙沙谶,简善元如此行事,怕是要失了人心—— === 然后就听到简善元笑了起来,起先只是低低地笑,后来那笑声越来越大,渐渐就成了开怀大笑,再然后他像是笑岔了气儿,捂着自己的肚子,又抽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又是“哎呦”又是笑,好容易一句话才成了形,“苏相公可是吓着了?” 苏宇旷重新低下头,“臣,不敢。” “我就猜你是吓着了。”简善元笑够了,缓缓直起身子,复又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刚刚忽然在想,若是哪一天我真的变成了刚刚那个样子,苏相公会如何。” “臣,愚钝。” “我读过书。”简善元说,“我知道那样做的后果,只是有时候又会想,是不是真的等那个时候出现,我也会变,我是不是真的会想方设法除掉自己身边的人。” 苏宇旷没有答话,这种时候也唯有沉默。 “但是我刚刚忽然就想通了。”简善元一扬眉,“若真有那么一天,苏相公不妨做主,废掉我。” 苏宇旷一惊,“万岁不可。” “以后的事情没有人说得准,”简善元站起身来,将苏宇旷扶着回到了座位上,“不过温氏女之事……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太原温氏的实力并不比郗家差,甚至……会比郗家强上百倍、千倍。” “温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做妾。”苏宇旷垂下眼眸。 “那么……平妻呢?” “万岁若是想提拔温家,为何不直接从仕途上着手?” “你真的不愿意?”简善元盯住苏宇旷的眼睛,他想从那里面看出一些别的什么。 “还请万岁收回成命。” “瞧你,”简善元笑了笑,“都说了,这只是一个提议,并不是命令,既然你不想,那便这样吧。” “夜深了,明日还有早朝,万岁若是没有其它吩咐,臣就先行告退了。” 简善元适时地打了个呵欠,“也好,你下去吧。” === 迎风阁里已经熄了灯,简善元慢悠悠顺着石板路走过去,文孝提着灯,望着黑漆漆的院子,小声地问:“万岁为何不让我提前来迎风阁知会一声儿?” “没打算进去。”简善元站在距离院门不太远的地方,“贵妃这几日都在做什么?” “这……”文孝张了张口,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算了,问你也没用。”简善元说完倒背着手抬头望向迎风阁的屋顶,孤月悬在天上的角度刁钻,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月亮就虚虚地悬在飞檐上,仿佛一阵风吹来就会掉下来一样,他抬手做了一个托着的姿势,反反复复玩儿的不亦乐乎。 文孝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就只在一旁干巴巴的陪着,侍卫在稍远些的地方,目不斜视,个个儿站得笔直。 “万岁,咱们回吧?”文孝试探性地问。 “进去看看。”简善元说完迈步就往前走。 不是说……没打算进去么?文孝心里全是问号,这会儿也只得跟着走过去,院门紧闭,他抬手叩了叩门。 里面上夜的宫人开了门,见是简善元,唬得跪在地上,才要行礼叩拜高呼万岁,简善元一抬手制止了,问,“贵妃睡了?” 宫人弯着身子垂着头,细声细气儿地答:“贵妃今儿睡得早,不到酉时就睡下了。” 简善元点了点头,迈步接着往里面走,宫人战战兢兢跟在一旁,进了迎风阁,小心地打开殿门,行了一礼就候在外面,里面自有人前来相迎,才要出口的一声“陛下”也被简善元制止在口中,一路行至卧房,蔺三娘听到了动静出来看,她是最镇定的一个,见了简善元拜了拜,轻声地道一句,“陛下。” “贵妃睡熟了?”简善元的声音也是低下去,在静室里倒也不甚明显。 “睡熟了。”蔺三娘答。 “你们都下去。”这话是对蔺三娘和文孝两个人说的。 “是。”二人应了一声,也退到了门外。 卧房里更静了,他似乎听到笛贵妃的呼吸声,绵长,确实是睡熟了。 地毯松软,脚步声深陷进去,就只听见一点细微的衣料之间的摩擦声,简善元慢慢走到床前,伸手撩开帷幔,有一点光亮透进来,是窗外的月光,看得并不清楚,但他猜她的睡颜是平和的,然后他动作轻缓地放下帷幔,在衣架前宽了外衣,然后是中衣,最后他大步走回去,动作近乎粗鲁地将睡梦中的人唤醒。 === 郗昭在祖母的床前守了一夜,第二天天明的时候,她正支颌靠在床边打盹儿,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顶,她立时就醒了。 睁眼就看到郗老太君慈爱地看着她,面上带笑,只是笑容里也沾着憔悴。 “祖母……祖母!”第一声并没有说出来,就只是气声,第一声过后才终于重新出声,有惊喜,也有辛酸,百感交集,眼泪就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 “累着了吧?”郗老太君缓缓开口说道。 “不累,一点儿都不累!”郗昭握住祖母的手,这会儿才有些反应过来,开口问道,“她们不是说……祖母的眼睛……” “不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只是不如从前清明了。”郗老太君说。 30:求见 “是阿昭来迟了,让祖母受苦了……”郗昭几乎是泣不成声。 郗老太君慈爱的摸着她的头顶,眼睛眯起来,似乎这样就能看得清她的样子,良久才缓声说道,“我们明月长大了,知道心疼祖母了。” “我不知她们竟然是这样伺候祖母的。”声音里满是哽咽,带着深深的自责,“阿昭若是知道她们竟然敢如此对待祖母,若是知道……” 如今说这些都只是徒劳,她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切切地看着郗老太君,问:“祖母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葛大夫来诊过脉,施针过后又喂了一颗丸药,最后遗憾地表示老人家的底子已经不行了,虽然有他的方子养着,但到底是不如年轻人,但无论如何也还都是个好消息,毕竟郗昭当时冲进屋子里看到郗老太君的时候,人看上去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如今也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了,只是没什么力气,不过也不妨事儿,上了年纪的人了,还要那么多力气做什么?”郗老太君说到这儿的时候声音已经弱了不少,毕竟是将将才清醒一会儿,一时之间仍有些气力不济。 郗昭赶紧坐起身来,回手握住了郗老太君的手,“祖母别担心,现在没什么力气也没关系的,等祖母好一些了,我让人做个四轮车来,我推着祖母好好的出去散散心。” “好,明月说什么都好。”郗老太君的声音又弱下去一点,“年纪大了,总是这样不中用,我有些累了,你也回去好好歇一歇吧,看你的样子,肯定没怎么休息过。” “那……祖母你好好的睡一觉,外面还熬着药呢,到时候我来侍候祖母吃药。”郗昭说着又小心翼翼地为郗老太君掖了掖被角。 她没有回蓬莱苑,只在外间的榻上小憩了片刻,这一觉睡得虽不多,但却很沉,再醒来的时候整个人神清气爽,想来是因为此刻已经安了心。 药炉设在廊下,院中的小丫鬟们正在守着炉火,凤栖进来的时候随手搁在桌上一碗汤,说:“老太君没事了,你也能安下心来了,这是葛大夫为你调配的补药,赶快趁热喝了吧。” 郗昭看着那碗汤药,一脸的难色,“不喝不行吗?” 凤栖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我觉着自己如今还行,昨儿夜里又吃了一粒丸药,不会有什么事的。”末了又讨价还价,“葛大夫配的补药太苦了,我只喝半碗行不行?” 凤栖丢给她一个“你可以试试”的眼神。 那就是没戏了,郗昭看着那一碗汤药,异常艰难地端起来,慢慢腾腾地凑近了,最后咬了咬牙,痛快地一扬脖。 “有件事儿想同你商量商量。”喝过了补药,郗昭将药碗放在桌上,敲了敲碗沿儿,像是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说出口。 “有多难办?”凤栖了然地问。 “倒也没有多难办,”说着她将药碗推到一旁,“郗晖快要回来了,我这位兄长先前一直在南汀书院,前些时候给家中写信,说是书院放了假,他会回来待上几天。” “你打算如何?” “也没什么,只是想着……回都回来了,不如多待些日子。” “待在城外,还是城内?” “城内便好,最好是能进去颜先生的院子。” “这个时候……会不会有些早?” “不早了,回来了这么久,耽误的时间也已经够多了,”她叹了一声,“该给他们找些事情做了。” “那我去同颜先生说,”凤栖说着坐在一旁,向着门外努了努嘴,“有个人在门外,说是想见你。” “见我?”郗昭有些诧异,这会儿谁会来见她?又一想,能到澜沧院里来找她,想必昨日之事田氏也已经知道了,这会儿过来……说不定是想着兴师问罪,正好她也有一笔账要同田氏算,若是田氏那边的人来,倒是省了她的功夫。 这会儿忽然又想起栖梧居那边的东西还没有搬完,她祖母的体己也还没有着落,少不得一并都得算一算。 “让外面的人进来吧。”她坐正了身子,这时候面上早已没了初时那种唯唯诺诺小心谨慎的样子。 结果进来的是夏荷,这多少让郗昭有些诧异。 “怎么是你?”这样问的时候又微微打量了一下夏荷,发现这丫头浑身灰扑扑的,像是在灰尘暴土里面滚了好几圈,脸上也带着抹了灰尘的印子,她有些诧异,又一指一旁的绣墩,“坐下说。” 夏荷受宠若惊地坐下来,却只敢虚虚的挨着一个边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院子那边我大致拾掇好了,姑娘若是要添置什么东西,直接放上便好。” 郗昭这回是真的有些震惊了,“全都收拾好了?”又接着确认了一遍,“你一个人做的?” 夏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先前姑娘让人收拾的时候已经收拾出个大概了,余下的都是些细活儿,我同娇儿两个打了水来里里外外又擦了几遍,因着各处屋子之前也都拾掇过,所以收拾起来也不慢。” 郗昭点了点头,她那院子里的大部分的人与其说是田氏派给她的仆从,倒不如说养了一群大爷,这会儿听夏荷如此说,倒是重新考虑了一番这两人的去留问题,但她也只是在心中想了想,面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只接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婢子也只是想碰碰运气,姑娘一夜未归,我又不敢到处去问,又想着……若是二夫人或是三夫人留姑娘过夜,总会着人回来吩咐一声,但昨夜并没有人来,就猜着姑娘应该是去了老太君这里。” “你倒是聪明。”郗昭低头笑了一下,“来的时候可碰见了谁?” 夏荷摇了摇头,“我是一个人悄悄过来的,抄的小路。” “你是怎么进来的?”先前守在外面的小厮还昏着,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跑了。 31:忠心 “门外没有人值守,我想着叩门试试,结果发现院门没有上门栓,一推就开了。” 这话提醒了一旁的凤栖,她压低了声音送至郗昭耳边,“那小厮还没醒,昨儿夜里我将人给拖了进来,倒是忘了关门。” 昨儿乱成那个样子,倒是没有惊动栖梧居那边,也不知田氏那边是什么事儿耽误了,郗昭可一点儿也不信田氏是真的对澜沧院这边不闻不问,就连她的院子里都有人随时将她的事情事无巨细的向着田氏一一回禀,郗老太君咱这边这么大的事情,田氏会不知道?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郗昭问。 夏荷有些紧张地搅着自己的手指,闻言立即站起身说道,“求姑娘别赶我走,我是因为姑娘才从漱玉台出来的,之前或许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请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好好伺候姑娘!” 这一席话大概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说不定已经在心中排演过无数次,这时候一口气说出来,就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之后人就战战兢兢站在原地,偷眼打量着郗昭的神色,两只手交叠在身前,下意识地紧握着,只等着最后的那一声宣判,好让她从这样的紧张中解脱出来。 郗昭又看了她一眼,夏荷同春杏交好,当初还是春杏来向她求情,得田氏批准,将她从漱玉台的一个小小的粗使丫头变成了贴身侍候的一等大丫鬟;也是夏荷,得了田氏的吩咐日日在给她喝的补药里面掺软筋散,在赖家来人的时候将她独自丢在迎亲的花车上,任她自生自灭。 当然这可以说成是身不由己,在郗家九姑娘与田氏之间,夏荷天然地选择了田氏,这本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夏荷如此讨好,是有人授意,还是权衡过利弊,也就只有她自己才会知道了。 那么……要留下她吗? 郗昭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几下,忽然又将匕首拿了出来。 匕首出了鞘,森寒的刃,总让人疑心这匕首上下一刻就要染了血,匕刃极薄,却又极韧,她将尖锐的那一头朝向自己,将匕首把儿指向夏荷的方向,自己拿着匕首鞘把玩着,像是在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去做。 夏荷唬得向后退了一步,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也许是试探,可总不会是让她拿着这匕首去刺主子吧?难不成……这位九姑娘是想杀田氏?借她的手? 人一慌就会胡思乱想,夏荷的呼吸已经乱了,她近乎求救似的去看凤栖,嘴唇嗫嚅着,却又出不了声儿。 “她是谁?”忽然听到郗昭这样问她。 “她?”夏荷跟着郗昭的手势看向站在一旁的凤栖,后者像是是在看热闹一样,对于屋内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关心,仿佛等屋内的事情结束,她就要立刻回家吃饭。 她当然不是春杏,两个毫无一点相像之处的人,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完完全全是两个人,更何况她与春杏自小就熟识,就更是不会认错。 但郗昭就这样毫无避讳地问她,就仿佛是想向她确认一些什么。 “她不是春杏。”夏荷说,“但九姑娘说她是,那么她就是春杏。” 郗昭笑了一下,抬手虚虚地指着桌上放着的匕首,“这把匕首削铁如泥吹毛利刃,若是不小心划到了手,一直到血渗出来都不会立刻觉得疼痛,”末了总结陈词,“是一把好匕首。” 夏荷不解其意,仍旧怔怔地看着她。 “忠心不是嘴上说说的,”郗昭将手上把玩着的匕首鞘也放在桌上,与匕首并排放好,又向着凤栖看了一眼,接着对夏荷说道,“她不是你熟悉的那个春杏,但是她是春杏,她的手艺不错,能从阎王手上抢命,你证明自己的忠心,若能证明出来,她会救你。” 这是……什么意思?夏荷略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凤栖,最后目光落在匕首上,她这是……要让自己剖心自证么? 夏荷下意识握紧了拳,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是为灭口,还是真的只是试探?这试探确实需要她如此么? 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但有时候……却又没得选。 九姑娘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想不明白,但是这会儿忽然就有些后悔,倒不如不来,倒不如就像从前那样,被换去哪里不是换?便是当初在漱玉台,她还不是一样过下去?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心中的那些计较早都飞到了天外,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赌一把! 想到这里,她走上前来,拿走了桌案上的匕首。 “九姑娘这话可是当真?”她将锋刃指向自己。 “当真。”郗昭点了点头。 “好。”夏荷点了点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我信姑娘。”然后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两手一起使力握住匕首,朝着自己刺进去。 有一点阻力,但是她没有感觉到疼,也许就像是郗昭所说的那样,这把匕首太锋利了,即便是血已经渗了出来,痛感还没有来,还要再过一会儿,等到血流出来…… “睁眼。”有人在身前说话,距离有些近,像是就在咫尺之间。 夏荷闻言睁眼,看到郗昭站在自己面前,她的手还放在自己的手上,阻力来自于此,匕首只抵在衣襟处,她不明所以,只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松手。”郗昭说。 夏荷顺从地松了手,匕首掉落,从她的衣服上划下去,最后落在地毯上,并无声息。 郗昭蹲下身去捡匕首,然后重新坐了回去,匕首入鞘,她没有去看夏荷,只开口说道,“换身衣服吧,让春杏带你去。” 夏荷整个人都在抖,她吓得不轻,刚刚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没命了,这会儿也不敢再开口,只跟着凤栖走出去。 出门的时候忽然觉得衣服上有些细微声响,她低头去看,看到从衣襟处开始,有布匹开裂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衣摆的位置。 32:提亲 屋内,郗昭看着自己的手,从掌心向外面延伸出去,一抹血色缓缓漫上来,她抽了一口气,“嘶”的一声。 匕首还放在桌上,她伸出两根手指将匕首拈起来,收入鞘中,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她果然还是做不到眼疾手快,下次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可不随便逞强了。 一会儿若是被凤栖看到了,免不得又要嘲笑她,何苦来呢? 不过……她一直看着门外,夏荷是自己想通了要来,还是有人授意?这院子里大多数人都还得指着田氏活,只要田氏还在,他们要听命之人,就仍是田氏。 放着这么个人也好,知己知彼,她若是受命于田氏,那就将计就计,若不是倒也更好,省心。 === “想好了?”安南侯府内,安南侯垂钓在池边,看着站在一旁的苏宇旷。 “想好了。”苏宇旷点了点头,“从前一直没有正式登门,等做完这些又要平白耗去不少时日,不能再拖了。” “你还想拖?”安南侯的注意力仍在自己的钓竿上,“从前让你今早做准备,你说朝中局势不稳,还不是时候,如今倒是知道着急了。” “父亲教训的是。” “我教训你了么?”安南侯放下钓竿,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下了朝以后就没别的事了么?” 苏宇旷愣了一下,目光中带了一点疑惑。 “你一来,鱼都被你吓跑了,去去去,该做事就去做事,决定好了的事情就别再拖着,你很闲吗?” “昨儿万岁召儿子进宫,有件事情想同父亲说说。”虽然知道父亲是嫌他烦了,但他并没有立刻告退,反正他父亲钓鱼的水平不怎么样,就算是坐上一天,也未必能钓上来一条。 安南侯抬眉看了他一眼,沉吟了半晌,放下钓竿,指了指一旁的桌案,上面放着茶水点心。 苏宇旷会意,端了被茶递过去,又垂手老老实实站好,等着安南侯发话。 “万岁召你进宫说什么了?”安南侯喝过了茶,随手放在一旁,问道。 “万岁有意为我指婚。” “嗯?”安南侯闻言一挑眉,末了又点了点头,“指婚也好,省了不少事,说不定还能快一些。” “不是郗家。”苏宇旷说,“万岁问我对温家怎么看。” “温家?”这回是真的不解了,“你怎么说?” “我说不能委屈了温家的姑娘。” “今时不同往日了。”安南侯叹了一口气,“往后在朝堂之上,先收着些。” 苏宇旷点了点头,应道,“父亲说的是,儿子也是这样想。” “那就出去吧。”安南侯说完也不等他有所表示,重新将注意放在自己的钓竿上,一点儿也不想再搭理他了。 === “主子这是要去哪儿?”苏令羽从外面进来,手上捏着一封礼单,是府中管事刚刚拿给他的,也没说做什么用。 “去郗家。”苏宇旷说着向外走去。 苏令羽同项疏一道跟在后面,顺口问了一声,“主子这会儿去郗家做什么?”又举着自己手上的礼单,“送礼吗?” 项疏用一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直看得他心中发毛,好半晌才小声地问身边的项疏,“不是吗?”他指了指自己手上的礼单,“那管事把这东西给我做什么?难不成要让我拿去垫桌脚?” 项疏看了他一眼,却不再理他了。 苏令羽一头雾水,但这会儿他也不好多嘴,一直到了郗家门口,他回身向着车内的苏宇旷说道,“主子,到了。”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他这才下了车,走到门边表明身份,随后再回到苏宇旷身边,跟着他一道进了郗府的门。 === 万婆子进门来禀报,神情里有些古怪,“夫人,苏首辅来了。” 田氏一惊,“来做什么?二爷不在,却教我上哪儿去找他?” “苏首辅说,此事同夫人说也是一样的。” 田氏更是疑惑了,什么事情同她说也是一样的?那到底是要紧的事,还是家常闲话?若是闲话,至于让堂堂首辅亲自来说一声? 然后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接着问道,“与他同来的是谁?” 万婆子摇了摇头,“就只有苏首辅一个人,余下的都是他的随从。” “那可带了什么东西?” “是带了些,不过都是些寻常的礼物,没什么特别之处。” “去看看。”田氏才要出门,又折了回来,“贞儿,”她指了指妆台,“给我重新梳梳头。” === 苏宇旷坐在正厅内喝茶,茶是顾渚紫笋,用的建窑盏,田氏坐在主位上,见他用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问道,“不知苏相公此来,所为何事?” “提亲。”苏宇旷放下茶盏,回手向着苏令羽比了一个手势。 苏令羽见状赶忙将礼单递过来,苏宇旷拿在手里展开随意地扫了一眼,复又递向田氏。 田氏向着身边的贞儿使了个眼色,贞儿走过去将礼单接过来,她取了拿在手里,看了一眼,明知故问道,“提亲?” “正是。”苏宇旷说,“二夫人想必也是清楚的,苏家与郗家有约定,父亲膝下只有我和兄长,兄长早已成婚,我今日登门,是想为我自己向九姑娘提亲。” “这……”田氏有些犹豫,“苏首辅自己来提亲……”就算是提亲,哪有自己就这么直愣愣来的?媒人呢? “先前父亲曾与天柱大将军商议过此事,媒人也是有的,二夫人也许听过,是太学的林先生,后来天柱大将军故去,林先生悲伤过度,此后一病不起,但既然林先生已经做过一回媒人,万没有弃了林先生另找他人的道理,所以我带了林先生的信物来,如此也不算是失礼。” 说着从腰间解下来一枚玉佩,托在掌心让田氏看了一眼。 “既是如此,礼单我就代九姑娘收下了。” “三日后我再登门来访,如今事情已成,就不打扰了。” “苏首辅慢走。”田氏送出去几步,望着苏宇旷的背影,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礼单。 33:拜见 三天很快就过去,这三天里,郗昭将栖梧居“洗劫”了一遍,气得田氏夜夜捂着胃喊疼。 除此之外,澜沧院和蓬莱苑上上下下全都换了一拨人,但这些人都是从哪儿来的,经的又是谁的手,田氏全都不知道,等她知道的时候,从前被她派去的人已经走的走散的散。 她让万婆子去打听,万婆子打听了一大圈儿,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田氏更是怒不可遏,摔碟子摔碗却也没什么用,郗道玦回来以后看到空了大半的栖梧居,又同田氏怄了两回气。 反观澜沧院和蓬莱苑这边却热闹了不少,新添的人各个都趁手得很,也不知道凤栖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多人,她也不问,凤栖总归不会害她,倒也乐得清闲。 空下来的时候听说苏宇旷登门提亲,凤栖倒是比郗昭还要激动,只说待三书六礼都走过一遍,她差不多就能把这两房的人都收拾得差不多,到时候进了安南侯府,就只管享福就好。 郗昭瞥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忘了苏宇旷才是那个幕后主使?” “万一不是呢?” “万一是呢?” 凤栖张了张口,末了说道,“不管是或者不是,将来你上了他的花车,他必然就会知道你是谁,到那个时候你打算如何?” “这不是还没到那个时候呢,”郗昭不以为意,“我原来还想着,他若是再不来提亲,我就自己找上门去,”说到这儿她站起身走到博古架边上,一边看着上面摆着的东西一边说,“苏家来提亲,二房和三房那边才能真的着急起来,否则之前那些小打小闹便是再来几回,也并不能解决什么。” “但是想来这亲事不会太顺利,”凤栖指了指栖梧居的方向,“就这两日,那边都已经摔了不知道多少个杯盏了。” 自提亲之日始,三日内若无碗盏敲碎、饭菜馊气、家人吵嘴、猫狗不安等“异常”情况,则请人“排八字”,看年庚是否相配、属相是否相克,若是这一关过不去,这门亲事十之八九还得告吹。 田氏在生辰八字上做不了文章,那就只能在“异常”情况上闹腾几日,虽说于事无补,但终归也算是恶心她一回。 郗昭无所谓地道,“无妨,那边就算是闹翻了天,也阻拦不住他,”说到这儿不由得嗤笑一声,“他若是真的在乎这些,还会带着林先生的玉佩?” === “失手摔了碗碟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平日里起沏茶倒水也有无故碎裂的情况发生,夫人不必如此小心。”苏宇旷温温和和地笑,末了向着主位上的郗道玦、田氏二人问道,“不知九姑娘如今可是大好了?事关我们二人的婚事,总要见见。” “这……怕是不妥吧?”郗道玦的脸色不是太好,虽是一直在笑,但笑容僵硬,怎么看怎么像是强颜欢笑。 “是啊,毕竟还是闺中女子,便是亲事已定,总也该回避着些,苏首辅这样贸然提出相见,怕是对将来不好。”田氏笑得亦是有些勉强,她心中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位苏首辅如此急迫,恐怕等不了那些正常的流程走完,立刻就会变出一堆仪仗队来吹吹打打迎新妇子进门。 “听说老太君身子一直都不好,之前几次登门,我也没能去见一见老太君,不知如今可方便让我去同老太君见一面,说说话?”顿了顿,又补充说,“毕竟要娶的是老太君的嫡亲孙女儿,天柱大将军不在了,原也该同老太君说一声。” 这都已经搬出已故的郗道琛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再说……郗老太君如今不是挺好的?听说还有专人来为她调养身体了,眼见着老太君的身体一日日硬朗起来,田氏这个心里就异常的不痛快。 但这会儿还不能驳了人家的面子,之前已经驳了一回,九姑娘不能见,是对将来有影响,郗老太君总还不能不让见吧?难道还会冲撞了谁去? 郗道玦当先开了口,“自然是应、应该的……”说着就站起身来,向着外面吩咐道,“五子,去老太君那边说一声,就说苏首辅要去看望她老人家。” 之后笑着想苏宇旷说道,“后面还要准备一会儿,苏相公再饮一盏茶吧。” “从这里去后宅应该也不算近,我同郗佥事散着步过去,郗佥事应该不介意吧?” 郗道玦愣了一下,又赶快回了神,“啊……苏相公说得极是,既是如此,还请苏相公同我来。” 起身的时候又隐蔽的朝着田氏使了个眼色,田氏会意,也站起来说道,“瞧我,先时还同老太君说了要给她送最爱吃的酸奶酪,这会儿去送了,刚好不会同之后的药冲突,妾身先行一步,失礼了。”说着向着郗道玦和苏宇旷各行了一礼,带着人走了出去。 出了正厅往厨房走的路上,田氏回身对贞儿说,“去,让那边的人眼睛放亮堂些,别什么人都往里面放。” === 澜沧院靠近主屋一侧的厢房内,郗昭站在窗前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在见到郗道玦引着苏宇旷进了主屋之后,她转身回了桌边,提笔蘸了墨,照着摊开的一卷经书抄了起来。 主屋内,郗老太君隔着屏风打量苏宇旷,她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模模糊糊一个影子,但她就是觉得……这位年轻的首辅自有一番气度,站在旁边的郗道玦与之相比,着实是不堪看了。 “明月将来有你照顾着,我也就放心了。”郗老太君说。 “老太君请放心。” 简短的对话,力道却有如千钧。 郗道玦原本是打算接着送苏宇旷出去的,却被郗老太君叫住,说是有事要交代。 苏宇旷表示不用送,他直接带着人出去就好,在经过厢房处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子内有人低低出声,像是等了他许久,特地在这里对他说上一句话: “这桩婚事,还请苏相公准备得慢一些。” 34:闲话 苏宇旷偏头向着旁侧看了看,没有应声,也不曾停顿,只顺着廊庑走出去,就仿佛他并没有听到什么人对他说了一句话。 但郗昭知道,他听见了,也听进去了。 这就够了。 一直到挨着窗边儿已经看不到人影儿,这才看到郗道玦从主屋出来,在门口的时候他又向着屋内的郗老太君说了一句,“母亲说的话,儿子记着了,还请母亲保重身子,万事不用如此操心。” 想来是先前屋内谈得并不融洽,郗道玦应该是含怒而出,走到门口才想起来孝悌之礼,这才又隔着门补了一句。 郗昭站在窗边又等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出了屋子,往主屋去了。 郗老太君闭目靠在榻上,像是在小憩,听到动静,她微微偏了偏头,眯起眼睛见是郗昭,坐起了身,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那孩子你见到了吧?” 这说的就是苏宇旷了,先头郗道玦派了五子来传信儿,郗昭隔着屏风自然也是听到了的,郗老太君原是打算让她就待在屏风内,等说完了话儿,找个由头先将郗道玦支出去,再让他们见一面。 但郗昭却说如此反倒不妥,这会儿若是同苏宇旷相见,回头被田氏那边知道了,难免又要生事,倒不如她去别处,等苏宇旷离开的时候远远地看上一眼,反正日后相见的次数多得是,也不差这一回。 === 见祖母这样问,郗昭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看了一眼,确实是个器宇轩昂的样子。” “苏家一直都有美名,他祖父当年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若非如今的女儿们都矜持,恐怕也是掷果盈车的场面呢。”末了又有些感慨,“一晃儿这么多年,若是他祖父还在,也不知该是个什么模样。” 当年……郗昭垂了眸,当年也曾有人年少,说不定哪一眼又入了谁的心,此后岁岁年年,宛如心上明月光。 “祖母方才同叔父说了什么?看叔父出去的样子,似乎颇不愉快。”郗昭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又顺手自桌上抓了一把瓜子,一颗一颗耐心地剥开。 郗老太君深吸了一口气,“祖母老了,早就不中用了。”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余下的话全都散成了一声叹息,郗昭也就不问,但心中多少也猜出了什么。 大概是同苏宇旷有关,如今他来提亲,郗家的另外两个姑娘也是时候做些准备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盯着同一个人——将来还是自己的妹夫。 这件事在郗家已经不算是什么隐秘之事,不过是没有明说而已,大家私底下都是什么打算,彼此早已心知肚明,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争得是最后的结果,在没有彻底尘埃落定之前,一切就都还有得商量。 === “姑娘,二夫人往这边来了。”进来的是夏荷,她跟着凤栖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一直待在澜沧院里,每日里侍候郗昭侍候得尽心尽力,生怕哪里出一点差错。 郗道玦刚随着苏宇旷一道离开,没多久田氏就来了?也不知道这位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倒是田氏自澜沧院大换血之后的第一次登门,或许是来打探。 “祖母。”她看了郗老太君一眼。 郗老太君点了点头,郗昭向着一旁招招手,有侍女走上前来,接着剥着瓜子,郗昭则到了屏风后面,夏荷同凤栖出门去了别处。 没多久田氏带着万婆子和贞儿进了院子,贞儿的手上捧着一只托盘,托盘内放着一碗酪。 “媳妇拜见母亲。”田氏向着郗老太君拜了一拜。 “起来吧,”郗老太君在丫鬟的搀扶下坐正了身子,另有人端了一盏茶放在田氏手边的几案上。 “听说老太君的身子大好了,前些时候府中琐事缠身,媳妇也抽不出空来探望老太君,这不,今儿偷了个闲,想着老太君从前一直喜欢吃酪,这便做了一些送来与老太君尝尝。” 贞儿将托盘内的酪饮放在桌上,行了一礼,又退回到田氏身边。 “难得你有心,记得我爱吃些什么。” “瞧母亲说的,做媳妇的不就是如此吗,母亲且先尝尝,若是好,下次媳妇做好了还送过来。” 郗老太君慢慢吃了小半盏,点了点头,“不错,你的手艺一直都很好。” “母亲喜欢就好。”田氏等郗老太君放下了匙,抿了抿唇,终于开口问道,“母亲可是见过苏首辅了?” “见过了,说是已经提了亲,之前怕扰了我养病,今日才来。”说到这儿有些感慨,“那孩子我瞧着极好,明月嫁给他,我也放心些。” “母亲觉得……是明月好,还是昙儿晗儿她们好?” “嗯?”郗老太君有些奇怪,“无论是明月还是昙儿、晗儿,那都是我的孙女,便是梦君、浅枝她们,我心中也是疼惜的,都是自家的女孩儿,哪里还比来比去的?” “是,母亲说得是。”田氏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只是媳妇觉得……若是明月进了安南侯府,怕是会吃亏。” “这话怎么讲?” “母亲只见了苏首辅一面,哪里就知道这人是好是坏了?” “你说仔细些,难不成那孩子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副面孔?” “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安南侯府里还有一位表姑娘,同苏首辅之间有些别的情谊,将来怕是会做良妾,那孩子心思可复杂,明月若是真嫁了过去,怕是会吃亏。” “还有这事?”郗老太君皱了皱眉,“那事情可已经定下了?” “倒还不曾,只是府中的人都已经默认了这一层关系,两人是打小的情谊,若非因着这经年留下的婚约,那位表姑娘便是正室夫人了。” “这话倒是没听到那孩子说起过。” “母亲想想,哪有人一上来就将家底全都抖搂出来的?” “便是真如此,安南侯府也不会因为什么表姑娘而怠慢了有红绿书纸的首辅夫人的,更何况纳妾又不是什么大事,便是小夫妻之间再怎么恩爱,屋子里不还是放着几个姨娘?” 35:原委 田氏见说不动郗老太君改变主意,也没再继续,只随便找了个什么话题岔过去,最后推说前院有事,起身告了辞。 郗昭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望着田氏离去的方向微微有些出神,郗老太君察觉到郗昭的心不在焉,问道,“怎么了?可是刚刚你二婶婶说的话让你担忧了?”末了叹道,“其实你二婶婶说这个也是好心,便是寻常人家里也还会有几房妾室,更何况是苏家这样的人家。” “我明白的,”郗昭倒是不曾为这个上心,在她看来,便是苏宇旷如今就已经在屋子里储着几个姨娘,对她也是半点影响都没有,她甚至巴不得有人替她分担着这些,也好让她避免将来与他有过多的亲热,因而反过来宽慰郗老太君,“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诱惑,说白了也无外乎是权势、金钱、美人,若事事都忧心忧虑,岂不是要为此浪费大把的时间。” “只是……”说到这儿又向着屋内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待屋内侍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与郗老太君两个人时,才快步走到榻边坐下来,有些忧虑地问,“只是不知祖母同二婶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否则……二婶婶为何要如此对待祖母?”顿了顿,跟着又说了一句,“便是二婶婶对祖母不好,二叔父为什么看上去似乎也同祖母有什么间隙?” 郗老太君膝下有三子,在从前的郗昭看来,郗家是母慈子孝夫妻和睦兄友弟恭,她流落在外的两年虽然挂念着郗老太君,却也并不担心她会受什么苦,只是如今回来了以后却发现……不光是二房三房对她的态度变了味儿,甚至就连对她的祖母,都有着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中间定然是发生过些什么,只是大家都将这一层捂着,展现给别人看的,就都是些惺惺作态之举。 甚至……田氏对澜沧院下的那些命令,对郗老太君做的事情,若说郗道玦全不知情,她是根本都不会相信的。 还是说……这些从前也是存在的,只是因为她父亲还在,所以才会如同她所看到的那样,实际上内里早已是暗流涌动? === 郗老太君叹了一口气,“你二婶婶大概一直都在记恨我,你二叔父这么些年又一直是郁郁不得志,心中大概也是在恨我偏心。” “这又从何说起?” “你祖父过世得早,郗家人丁又不旺,那些年就只靠着我一个人拖着,那时候他们兄弟三个原本都该在国子监读书,可家道败落,这样一个空壳子总要有人勉强支撑起来,我在那个时候做了一个决定,让你那两个叔父都回来,拿着一点本钱去做生意。” “这?”商贾虽然银钱颇多,却一直不被人看好,若非近些年朝廷有意放宽了对商贾的限制,郗道玦郗道珍两人能重返仕途简直就是做梦,可即便如此,在那些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眼中,这样的人始终都是低着一等,可想而知,在这背后二房与三房遭遇得到白眼之多…… “我让他们两个全力支持你父亲,好在你父亲争气,没有辜负我的期许,后来他中了举人,又一路高升,这之后你那两个叔父得他照顾,才又重新读了些书,只是功名却是考不成了,郗家本就式微,虽说因为你父亲才又重新站回了顶峰,但他们两个也还是处处低人一等,所以……他们如今这样,我也不怪他们。” 那是一本糊涂账,郗昭想,也许二房三房早就因此生出了怨毒之心,所以才会联手做了那样的事情,她虽然是这样想,却并不会因此生出什么理解的心,更不会就此放手——一码归一码,要怪就只怪她活了下来。 === “那二婶婶呢?”郗昭追问道,“二婶婶也是因此才对祖母……” “她是因为旭儿。” 旭儿是田氏的第一个孩子,郗昭对那个孩子有些印象,据说是早夭,又听说那孩子是个极伶俐的,抓周时候选的是一本书,那是会成为大儒的预兆。 “为何要因此而怪罪祖母?”郗昭更是不解。 “我那时候因为对二郎、三郎心怀愧疚,就想着要补偿,于是我愈发地重视那孩子,我为那孩子取名为旭,旭日东升,是个好寓意……”郗老太君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那孩子长到三岁上,我见田氏日日溺爱着他,担心慈母多败儿,就只叫她不要太过娇惯,免得养出个不成器的样子。 旭儿开了蒙,可他不喜欢读书写字,先生交代的描红也总是描不好,我心中着急,田氏却不以为意,只说旭儿年纪还小,不急在这一时,你二叔也说如今正是孩子爱玩儿的年纪,这样逼着他,怕是会将孩子逼坏了,我不听,斥责了他们夫妇俩,之后将旭儿抱到了澜沧院,由我亲自督促他。” “这样……不好吗?”郗昭记得她和郗晟幼时都是长在祖母身边,祖母虽然偶有严厉,但那都是在他们因贪玩儿而没能完成功课的时候,不过如今一想,好像就只有他们姐弟两个是长在祖母身边的,郗昙、郗晗并上郗昀、郗晖,好像都只是每日里来向祖母问个安,之后坐不了多久就各自回去了。 “我那时候太过心急,旭儿被逼得狠了,虽然表面上一直听我的话,可我知道,等他稍大一些的时候,就总是自己偷偷溜出去玩儿,因为他的功课一直都完成得很好,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旭儿长到八岁上,那时候是深秋,他夜里偷偷翻了墙,不知要做什么去,他身边的人全都没有察觉,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泡在水里,已经没有气儿了。” 可想而知,好端端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不光是郗老太君,田氏怕是要疯了。 郗老太君点了点头,眼里涌上泪花,声音里带着哽咽,“不管怎么说,旭儿是因我才出的事,都是我的罪过。” 36:求签 一直到回了蓬莱苑,郗昭都有些恍惚,凤栖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问她的时候又只是摇头,最后凤栖也没了办法,只说了一句,“你若是因为田氏说的那些话心中别扭,我就替你去苏宇旷那边探探情况,若他那屋子里当真藏了好些个姨娘……” “藏了也就藏了,”郗昭无所谓地道,“你不用去,他也听到我要说的话了,对了,颜先生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都照着你说的去做了。”凤栖说到这儿忽然另提了一句,“颜先生不知怎的受了伤,问了旁人都说不知道,”说到这儿不免有些疑惑,“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能伤到颜先生么?” “伤在何处?” “伤了手臂,也没叫葛大夫处理,只自己简单包扎了。” “既然都不知道,想来是不想让我们担心,”郗昭望着灯烛微微有些出神,“你说……二房都这样了,三房怎么还不出手呢?” === 郗家一直有定期去寺里的习惯,年长的人求家宅兴旺家人平安,未出阁的就求姻缘或是别的什么。 这是郗昭自回来以后第一次正式去寺中祈福,马车一早就在门前候着,郗昭带了凤栖,留夏荷在院中处理琐事,临上车的时候夏荷又从里面追出来,递过来一顶帷帽,长长的帷幔一直垂在脚踝,虽说如今有些人已经不常戴这些,但仍会有人时时备着,以备不时之需。 郗昭仍是带着凤栖单独坐一辆车,后面除郗昙、郗晗两人与母亲同坐一辆车之外,余下的几辆车里坐着的都是二、三房里的庶出女儿,队伍前面的马上坐着郗家的哥儿,也就只有这个时候,这些庶出的子女们才会如此齐整的出现在这里,有人因为难得出一趟门,更是格外的珍惜这次机会。 郗浅枝坐在靠后面的马车内,她在郗家排行十五,是三房的女儿,与她同坐一辆车的是平日里几个走得近的姐妹,这会儿几个人正对着窗外的那些景儿近乎贪婪地看着,虽说每次都只是走马观花,就算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也没法儿停下来好好赏玩,却也还是让她们觉得高兴,那对于她们来说珍贵非常,是为数不多的乐事。 “十五姐姐似乎有些不高兴?” 郗浅枝摇了摇头,“这些日子以来……你们可见过十三姐姐?” 这问的是郗梦君的去向。 车内的其他人都摇了摇头,其中有一个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事儿姨娘一直都不叫我说,说都是我做梦了说的胡话,可那天我听得清清楚楚的,二叔父对外面的人说,嫁出去的就是十三姐姐,可姨娘却说根本没这回事儿,非说是我自己瞎猜……” “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我若是说谎,就教我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好了,”郗浅枝按住了赌咒发誓的妹妹,“这话以后再也不许说了,我知道十三姐姐去哪里了。” “那……十三姐姐到底去哪里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有人耐不住好奇,连声问道。 “十三姐姐在办一件很要紧的事情,等办完了事,就会回来了。”郗浅枝说完以后撩起车帘向外看了看,不再理会车内姐妹们就“十三姐姐办的是什么要紧事”展开的探讨,在没有人注意她的时候,她微微勾了勾嘴角。 === “明月该去抽一支姻缘签。”田氏将签筒拿给郗昭,“虽说你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但求一求也无妨,就当是讨个彩头儿。” “那……我就来求一求。”郗昭接过了签筒随意地摇了摇,一支签落在地上,田氏将那支签捡起来,见那签上写着:佳偶耶,神仙美眷也。夫复何求。 “看这上面的签文就知道应是支好签,”田氏笑着将这支签拿给何氏等人去看,末了挑眉向着郗昭道,“看来这确实是一桩好姻缘,九姑娘可要把握住了。” “光是签文好又有什么用,”郗昭随手将签筒放回到供桌上,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神像,有意无意地在田氏身边说道,“二婶婶也该为六姐姐操心些了,总不能让我这个做妹妹的抢在前头。” “这有什么,难不成妹妹先于姐姐出阁,还要被人说三道四了?”田氏也看着座上的神像,“九姑娘觅得如意郎君,我这个做婶婶的还想着请九姑娘为我也引荐引荐呢。” “二婶婶这话说得实在是折煞我了。”郗昭站起身,面上仍带着笑意,在别人看来,她们就仿佛相谈甚欢,“只是不知二婶婶的身子如何了,每日服的药可起作用?” “就不劳九姑娘挂心了。”田氏也站起身,又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不知九姑娘对‘福兮祸之所倚’这句话怎么看?” “二婶婶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句话如何?” “看来九姑娘做了准备。” “二婶婶还不是一样有备而来?” ===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说得那样高兴,叫你们都不曾听见。”斜地里忽然插进来一道女声,柔缓的调子,又带了点打趣的意味,是何氏。 “还不是明月抽的那支好签,我们正说那上面的签文呢。”田氏转过脸来笑着说道。 “这解签的活儿怎么还自己揽上了?”何氏过来挽着郗昭的手,“不过这确实是支好签,可见你同苏首辅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之后又一指另一侧,“若要解签,还是要去那边找专门的师父来好好说上一说,你们这样胡来可不行。” 郗昭顺势接了话茬,“三婶婶说得是,凭我们自己说出花儿来,若是意思错了,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之后又将话头引开,“四姐姐可也抽了签?” 何氏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你四姐姐倒是也抽了签,只是那签文不太好,我叫她重新再抽一支,她却再不肯了。” “像二婶婶方才说的,求签不过是寻个彩头儿,不能当真的。” 37:避雨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这是竹签上的签文,才抽出来的,求签之前心中想了许多,有好的,也有坏的,只是想的事情有些杂,想来是因此而不准。 郗晗紧了紧手上的竹签,她求签时问的是姻缘,可出了这样的签文,倒是让她始料未及。 求签解惑不过是图个彩头,当不得真,只是人难免会愿意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求得好了,心中自然畅快,若是不好,便总是时时想着,若是碰上了什么糟心事,自然而然就会想些什么由头,继而引到这些方面,就仿佛是个引子,是个寄托。 郗昙在一旁看了她一眼,“四姐姐抽到了什么?”她没看到,她那时候正对着自己求的签文发呆。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也。这是她抽中的签文。 郗昙隐隐约约觉得这并不是一支好签,她也不想再将这支签拿出去让人解,她不信这些,只是有时候难免也想着同众人一起图个乐呵,但现在看来……这可能要成为困扰了。 === “没什么,不及九妹妹的好。”郗晗攥紧了竹签,将有字的那一面朝里,轻易不会被人看了去。 郗昙撇了撇嘴,“她手气倒是好,得了那么一支签。” “我出去走走,母亲若是问起,就说我就来。” “好吧,不过四姐姐你也别走太远,这求签拜佛也用不了多久,别晚了。”郗昙随口叮嘱了一句。 === 郗晗带着清书出了正殿,一路信步走着,之前还晴好的天忽然有些阴,她抬头望了望天,云层厚的看不分明,太阳已经隐在了云层后面,像是要下雨。 正想着,冷不防一滴雨点砸下来,正正落在她的额角,清书抬手护在她的前额,谨防着再有雨点落下来,主仆两个快步走到不远处的小亭子内。 这里原本是一处临时歇脚的地方,此刻顺理成章就成了避雨处,清书估摸了一下从这里回到正殿的距离,又看了看后面人迹罕至的山林小路,有些担忧地道,“姑娘,趁着这会儿还没有下起雨来,我们这便快些回正殿吧?一会儿若是雨当真下起来了,夫人找不见姑娘,该着急了。” “不急。”郗晗抬头打量了打量容身的小亭,这后面紧挨着的就是水月寺的院墙,旁边是折过来的墙垛,形成了一处夹角,这小亭正处在两边的夹角之中,另一侧挨着一小丛花树,虽不高,但勉强也能挡一挡风雨,也就只有挨着石板小径的这一面是无遮无挡,但亭中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却也并不显得拥挤。虽说待在这里确实憋屈了些,但她就是不想回正殿……至少此刻不想。 “那姑娘站里面一些。”清书说着站在全无遮挡的那一侧。 雨渐渐就下起来了,开始的时候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小雨随着风送过来,是清凉,后来雨势渐渐大了,清凉的风也变得猛烈,最后雨越下越大,风也越刮越凶,瓢泼大雨落在石板上,开成一簇一簇的琉璃花,天也愈发的阴下来了。 清书有些害怕,转过身来,抹了抹脸上被溅到的雨水,“姑娘,我们该不会是要被困在这儿了吧……” 这地方空得很,平日里大概是用来晒一些经文或是僧人衣物的小广场,除了这墙角的小亭子以外,没有任何可以遮挡的地方,石板小径一直通向后面的山林,雨天山林就显得阴森,树影摇摇,风声飒飒,回声里仿佛夹着猛兽呼号,听上去总让人疑心下一刻就会窜出什么凶兽来。 到了这个时候,郗晗也有些后悔了,她因为抽到的签文不好,心中不快,当时就只想着随意走走散散心,走到这边的时候也是因为这里少有人来往,结果却没想到天公不作美,硬生生将她困在这里。 是在这里等着雨停,还是干脆咬咬牙跑回前殿去?母亲应该是在派人寻她了,只是应该不会那么快就寻到她—— 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快步奔跑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一个人撑着伞跑过这里,顿了顿,那人又停下脚步,折回来径直进了亭子。 === “你——你做什么!” 清书吓坏了,这样一个阴雨天,这样空的院子里,一个人从另一边的山林里冲进来,这会儿又进了亭子,若说是这寺里的僧人倒也还罢了,偏偏却是个陌生男子,看上去不是僧也不是道,就是个寻常人的模样。 “姑娘莫怕。”进来的人先收了伞,他没有全站进亭子里,亭子并不大,加上他一个大男人,难免会显得拥挤,他就只站进来一点,是为了确保自己说的话不会淹没在大雨中。 “这里四面漏风,看这雨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姑娘衣衫单薄,站在这里时间长了怕是要染了风寒,在下这里有一把伞,尚还能用,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就撑着这把伞去前面吧。” “那你呢?”郗晗下意识问道。 “我又不怕。”那人笑了一下,“我底子好,在这儿等上一等也没什么,这雨也不是下起来就不会停了,等雨停了,我自然就也走了。”说着将自己手上的伞向前递了递,“姑娘快别犹豫了,这雨一会儿还会更大,说不定又要打雷,这里空旷,雷声更响,姑娘别再因此被吓到了。” “那……”郗晗咬了咬唇,向着那人行了一礼,“我就不客气了,这把伞我就放在正殿的供桌旁,若是雨停了公子回来,记得去那边取伞。” “我记下了。”那人点了点头,又将伞先撑起来,交到清书手上,“姑娘快些过去吧。” 郗晗深深看了他一眼,站到了伞下,同清书快步走了回去。 行至半途正好遇上了前来寻人的梁婆子,梁婆子先是一喜,在看到那把伞以后又有些狐疑,不过这里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一直等回了正殿,处理好了周身的狼狈,梁婆子才看着那把伞问,“姑娘是从何处寻来的伞?” 38:知道 这样问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声音,只是悄悄地问,就连何氏都不知道。 这伞可以是寺中无意间寻到的,也可能是谁相赠,看伞的样式并不像是女眷惯用的,梁婆子少不得留个心眼儿。 “是在后面的亭子里寻到的,当时亭中无人,想是寺中僧人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用,”郗晗没有提之前借伞的那一段,等身上整理好了,让清书将伞放到供桌旁边,才轻声问梁婆子,“母亲呢?” “夫人在后殿听住持解签。” “解签?” “就是四姑娘先时抽出来的那根。” 郗晗这时候才发现,她原本一直攥着的那根签不知何时离了手,想来是出去的时候掉在了地上。 “母亲可有问我?” “问了的,夫人说,若是姑娘回来了,就一块儿去后殿听听,姑娘可要现在过去?” 郗晗摇了摇头,“我不想去,嬷嬷还是去母亲身边吧,我这里有清书呢。” 梁婆子点了点头,“也好,这前后殿都是通着的,姑娘若是有事,直接过去就好,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左右看了看,向着另一边的院子一指,“才刚九姑娘去那边了,六姑娘不知去了何处,二夫人也不在,余下的姑娘们应该都在那边的廊下看浮雕,姑娘若是闷了,去廊下那边解解闷儿也好。” “我知道了,嬷嬷快去吧。”郗晗淡淡应了一声。 === 雨一直也没有停的意思,瓢泼大雨带起的雾气模糊了视线,稍远些的地方都看不太分明,她心中想着方才的事情,那人看上去像是个世家公子,只是衣着朴素,身边也未曾跟着谁,不知是有意如此,还是确实拮据,但就算是这样,也掩不住那人身上的一股子清润之气。 眼见着雨越下越大,天边隐隐传来雷声,那小亭子四面漏风,又是在空旷处,亭子里的人这会儿想必已经被淋透了。 清书看出了她的意思,上前了一步,又看了看后面,小声问道,“姑娘可是要……”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只拿眼睛瞥向来时的方向。 “雨太大了,把我的披风拿过来,再把伞给我,母亲听住持解签不会这么快出来,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嫌在这里闷得慌,往廊下那边去了。” 清书点了点头,将之前梁婆子带过来的伞递给她,又去供桌旁将那把伞也拿过来,又有些担忧,“要不婢子还是跟着姑娘一同前去吧。” “你在这里等我。”郗晗由着她为自己披上披风,撑开伞走了出去。 === 偏院内,郗昭听着面前的人开始讲第十八个有关孝的故事。 这次是怀橘遗亲,说是前朝有位叫陆绩的人,幼时去别人家中做客,主人拿出桔来招待他,他觉得很好吃,于是悄悄藏起来两个,打算回家带给母亲。临走拜别时候不小心将藏起来的桔掉了出来,主人笑问他:陆郎作宾客而怀桔乎?陆绩答道: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 郗昭跟在那人身后,一边看廊下浮雕墙上刻着的这个故事的画面,一边做出侧耳细听的样子,心里却在想,这人忽然间出现在这里,又故作热络地照着这些浮雕讲了这么多有关孝的故事,究竟是有何意? 这是个将近不惑之年的中年人,留着一把美髯,头上戴的纶巾,身穿大氅,观之可亲,像是儒士的装扮,可……这人给她的感觉却不像,具体为什么她也说不上来,总觉得这个看似亲和的人手上似乎染满了鲜血。 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就有些迟滞。 “可是在下啰嗦了些?” 那中年人像是终于意识到对面的人心不在焉,于是他停下了要往下一幅浮雕走去的脚步,回身去问郗昭。 “没有,”郗昭笑了一下,“先生讲的这些倒是教我想起了幼时的老师,那时候老师也曾这样为我讲过。” 中年人摸了摸自己的长须,也笑了一声,“如此说来,便是在下的荣幸了,啊……叨扰了姑娘小半日,还要多谢姑娘愿意听在下唠叨这些。” “先生客气了。”郗昭向着他福了一福。 “这会儿功夫雨又下大了不少,拉着姑娘在这廊下站了半晌,实在是过意不去,在下在这里有一间禅房,便请姑娘进去避一避雨,权当是在下的谢礼。” 说着他在前头引路,走了几步,见郗昭并没有跟上来,又停下步子,转身说道,“姑娘不必多心,那屋子平日里空着,这会儿也并没有其他人在里面,在下引着姑娘过去就立刻离开,里面茶具茶叶都是现成的,姑娘尽管取用。” 郗昭看了看跟在身边的凤栖,想了想,点了点头,“那便多谢先生了。” 这中年人说话很是算话,在靠近回廊一侧的屋门打开之后,自己站在门外拱了拱手,转身就离开了。 凤栖跟出去看了一会儿,那人出去以后撑伞离了院子,又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见院中再没有其他人,这才回身进了屋。 “是有备而来。”凤栖进来以后的第一句话这样说道。 “可能看出些什么?”郗昭问了一声。 凤栖摇了摇头,“应该是故意隐藏过行踪,先前在这院子里,少说也护着三十余位一等高手,但那人一走,这三十个人也随着一起离开了,现在这院子里当真成了空院子。” 郗昭心中奇怪,这人带着三十来个一等高手等在这院子里,就为了给她讲十八个孝的故事? “你还记得……我是为什么来这院子的吗?” 凤栖眨了眨眼,忽然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郗昙有意将你引到这里,让你见到刚刚那个人?” “她当时对我说,从前在这院子里,有一间屋子是只有我母亲才有资格进的,”说到这儿她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我猜……应该就是这间。” 但为什么关于这件事情,郗昙知道,她这个正经做女儿的……却不知道了呢? 39:送伞 “郗昙引你来,应该就是你二婶婶交代的。”凤栖分析了一通,末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哎呀”了一声。 “你怎么了?”郗昭被她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吓了一跳。 “我没有记住刚刚那人的长相,这人看上去颇有来历,或许能查出什么来。” “我记得,回头画一张像给你。”郗昭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门外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 寺中石板路被雨水打磨得异常透亮,偶尔有破碎处,慢慢就同旁边的洼地一起积了成片的水,水绿色的披风拖了地,卷了沉甸甸的水,最下面那一处的颜色因此深了许多,描金软底的鞋子早已经浸了水,脚底冰凉,但郗晗却并不觉得。 她循着去时的方向走过去,穿过月洞门就看到了那一处空落落的院子,墙角处孤零零的亭子里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人,正是之前那位借伞给她的公子。 她加快了脚步走过去,进了亭子却并没有收伞,实在是也没有收伞的必要了,亭子里也有时不时被风吹进来的雨水,里面的人衣上基本也没了干爽的地方,冷不丁见她进来,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自觉展颜一笑,“姑娘怎么又回来了?” “公子本应该能回去的,若不是将伞借给了我,也不至于如此。”郗晗将他的拿把伞递过去,雨水顺着伞骨处滑下去,汇成一片小小的水面,伞把向着他,若是伸手去接,无可避免就会碰到对方的手。 “在下唐突了。”那人小心翼翼地接过伞。 指尖无可避免地触碰在一起,郗晗迅速地收回了手,眼神四处飘忽,又清了清嗓子,“伞已经送到了,我先走了。” “等一下!”急促地一声唤。 郗晗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半个身子来,“公子还有事?” “这天愈发得阴了,我与姑娘同行,路上……权当是给姑娘壮胆了。”说到壮胆两个字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勾起来,是一个浅浅的笑。 “也好,”郗晗没有反对,她也不知为什么,只是这时候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只想遵从自己的心意。 === 正殿里就只有清书,焦急地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像是在等人。 “四姐姐呢?”郗昭问了一声。 见是她回来了,清书先是慌乱了一下,然后又镇定下来,“四姑娘去廊下了。” 廊下?郗昭向着外面看了看,从正殿出去,顺着廊庑一直走到头,两边的尽头各有一面墙,上面是浮雕,左面是鹿王本生记,右面是割肉贸鸽,便是这两面墙上的浮雕全都看完,也用不了多久,但看清书的样子,似乎是一直在这里等了很久。 那就是说……郗晗一个人不知去了哪里,不想让人跟着。 郗昭也没有问,而且就算是她问了,清书也不会说的,她也就没什么疑议,只点了点头,又走到佛像前面,在蒲团上跪下来,闭目双手合十,过了半晌,又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 “姑娘小心!” 雨天路滑,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又长时间没有修缮过,有些地方碎了几块,变得有些坑洼不平,郗晗走路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扭了脚,若非身边有人扶了一把,怕是就要摔在这里。 “多谢公子……”她手上撑着的伞早已经落了下去,伞面挨着地,便是能再拾起来,也得先淋个满身的狼狈。 “来,先到里面避一避雨吧。”那人说着将郗晗扶稳了,往一旁的偏殿去了。 这一处平日里甚少有人来,据说是有的人能拜,有的人不能拜,若是不能拜的人贸然拜了,会对自己有影响,郗晗对这些并没有细究,同来的这位似乎也没什么研究,进来以后也没怎么去关注身后的塑像,只又对着郗晗说了一句,“还请姑娘在此处稍等,在下去去就来。” 郗晗还没有明白他这个“去去就来”是怎么个去法,就看见他撑开伞重新冲进了雨中,过了一会儿又拿了个什么回来,进了殿内细瞧才发现,那是先前不小心脱了手的伞。 “伞没有坏,若是就此丢了岂不是可惜。”这说的是绘着的伞面。 “不打紧的。”郗晗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这会儿终于开始觉得有些冷,殿内也有些荫,站在这里,总觉得凉飕飕的。 “还没问过公子名姓。”孤男寡女雨天独处,即便是在寺院里,也总归是觉得别扭,更何况她与他确实萍水相逢,若不是因为这场雨,怕是今生都无缘相识。 “在下孟月行。” “原来是孟公子。”郗晗在心内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这名字同人很相称,她想。 “我姓郗。”她只说了自己的姓氏。 “郗姑娘。”孟月行站在距离她稍远些的地方,躬身施礼。 “这雨下得真大。”郗晗站在门边。 “姑娘还是往里面站一站吧,仔细着着凉。” === 郗昭在正殿里一直想着偏院的那间屋子,她在那屋子里转了半天,并没有发现哪里有什么异常,或许是早已有人将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将那些有疑议的地方全都抹去了原本的痕迹。 但既然是只有她母亲才有资格进去的地方,为什么如今却另有一人说那是他的屋子? 可惜她一直都不知道外祖父一家在何处,从前曾经问过,但母亲从来都不说,她就只知道母亲姓桓,闺名桓徵。 佛像后面似乎有响动,郗昭吓了一跳,与凤栖对视了一眼,一左一右绕到后面,然后就看到一个人背靠着供桌,像是已经做了很久。 是郗昙。 “六——” “嘘!” 郗昙似乎很紧张,在看清是郗昭以后,她缓缓松了口气,又有些意外,“你没事?” 郗昭被问得一头雾水,“我没事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郗昙自言自语了几声,又站起身对着佛像后面的那面墙拜了拜,末了转过身来,一脸轻松地对她说,“你没事就好!” 40:问话 郗昙很有些反常。 那之后她又深深地看了郗昭一眼,向着后殿去了。 “她似乎有话要说。”凤栖看着郗昙的背影,“要不要找个机会问问?” “你打算怎么问?”郗昭也在看郗昙离去的方向,直觉告诉她,应该是同偏院里遇到的那个中年人有关。 “找个机会把人带回来,这么一个小娘子,随便吓唬几下什么都会说了。”凤栖抱着胳膊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样……不好吧?”郗昭嘴上是这么说,但神情却出卖了她,她看上去对这个提议非常赞同,就好像是故意在这里等着凤栖先说出口。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凤栖这样说的时候就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 “人给带回蓬莱苑,放进柜子里。” “找个会口技的兄弟来,但这属于私活儿,你得出钱。” “既然是问六姑娘的,这钱就让二房出吧。” 凤栖在听到这话知乎一脸地诧异,“你二婶婶会往外吐钱?之前你将她院子里那些东西搬了个一干二净,几乎就要了她大半条命去,如今你还能想出什么理由来让她出钱?” “你可别记错了,我拿回来的都是原本就属于我的。”郗昭淡淡答道。 “也是,不过你打算怎么让你二婶婶出钱?” 郗昭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左护法既然都能从栖梧居内将六姑娘掳走,难道就不能顺带再顺些东西出来吗?” 凤栖被这一声反问问的哑口无言,她也不知道话题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样,她堂堂左护法,如今竟然要去做梁上君子的活儿了吗? === 雨渐渐就停了。 孟月行站在外面看了看,回身对殿内的郗晗说,“雨停了,姑娘现在可要回去?” 他们在殿内其实就只有最初的那几句交谈,之后两个人多少都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索性就各自沉默,太过安静的地方总是格外熬人,好在外面的雨声将这一股子奇怪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郗晗点了点头,“我……我回去了。” “我就不送姑娘了。”孟月行替她将伞撑开,站在门口看着她。 郗晗有些慌乱,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看向何处,接过伞的手也因为紧张微微地有些发抖,但还是稳着声音说道,“公子之前淋了雨,回去记得喝些姜汤驱驱寒。” “多谢姑娘提醒。”孟月行向她行了一礼。 这便是真的告别了,不知为什么就生出一点恍然,也有一丝不舍。 这可能是她此生做的最离经叛道的一回,往后她就还是那个规规矩矩的郗家四姑娘,今日雨中的这一场相会,怕是往后余生……都忘不掉了。 ===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场雨的缘故,又或是各自并没有抽到什么称心的签文,总之,在回府的时候无论是田氏还是何氏,甚至是郗昙、郗晗,似乎都是没精打采忧心忡忡的;反观二、三房带出来的庶女们,倒是因为这难得的出门机会而心情舒畅,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坏了兴致。 当天夜里,凤栖如入无人之境一样将郗昙从栖梧居内带了出来,郗昙被带进蓬莱苑的时候仍是昏睡着,眉头紧锁,不知在梦中梦到了什么。 衣柜早先已经收拾了出来,人被放在里面,又将柜门锁住。 凤栖向着暗处一抬手,有人如鬼魅一般地出现,就连一直在屋内的郗昭都被吓了好大一跳。 她还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进的屋子,又在屋内待了多久,但既然大家都是宣清台的人,没什么必要对自己人下手,更何况又是颜先生身边的人,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之前与你说的那些话,可都排演清楚了?”凤栖问那人。 那人点了点头。 郗昭之前并没有亲耳听过口技,不过是从书上或是旁人的转述中知道这一技艺的奇特之处,如今能够亲耳听到,不免异常期待。 柜子里慢慢有了动静,没多久就听到里面的人四处拍打着,“有人吗?这是哪儿?”声音里带着一点才醒来时候独有的哑。 没有人应声,就好像这里就只有一个密闭的空间,只有柜子里的那个人一样。 凤栖向着那人比了个手势。 郗昭在一旁坐下来,她没有去看那个人,只是一直盯着柜子。 === “你们是什么人?!”这句话一出,连郗昭自己都惊了一下,这声音与她实在是太像,或者说那就是她发出的声音,就是她在质问着谁。 有金戈之声响起,那人手上捏着两片铁片,翻手间仿佛有十数人对峙。 “放开我!”又是她的声音。 是挣扎声,还有喝止声,她仿佛被制住按在一处地方,周围不知围了多少人,为首的人缓缓步行而出,沉声开口,“动手吧,黄泉路上,你不要怪我。” 这是下午那个讲了十八个孝的故事的中年人,如今他在号令手下了结了她。 “你——”仍旧是她的声音,就只有一个字,下一刻是一声轻响,然后接着又是一声闷响。 “指路的那个人可还记得?”中年人在问他带来的手下。 中间停顿了一下,是有人点头。 “也把她杀了。”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 柜子里的动静渐渐大起来,“你们……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哦?”中年听到了,问道,“为什么不能杀?” “我……我是听你的吩咐做事的!是你同母亲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把郗昭引到偏院就好,她的死活同我没有关系,你们愿意杀就杀好了,我……我就当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你、你不能杀我!” “理由呢?” “我……我父亲是郗道玦!我父亲答应过的!你若是杀了我,我父亲答应的就都不作数了!” “他答应了什么,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若是出了事,王爷就什么也得不到了!”最后一个字异常凄厉,下一刻柜子里的人忽然就没了声儿,似乎是晕过去了。 41:送礼(一) 凤栖仔细听了听柜中的动静,然后她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晕了,原想着还能试些什么出来,如今倒是试不得了。”之后她对那人点了点头,“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回吧。” 那人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立即走人。 “嗯?”凤栖看了他一眼,“还有事儿?” “还请左护法将酬劳给我。”那人在口技过后第一次开口说话,是很平常的声音,没什么记忆点,便是听过多少次,之后也还是留不下什么印象。 凤栖随手从怀中摸出一块银子。 那人没有接,“还请左护法莫要同属下开玩笑。” “我身上的银钱不多,这些你先拿着,回头我再补给你。” “来时左护法你答应过的,不是这个数啊……” “这还是个小数目吗?” …… 郗昭有些诧异,她还是第一次见过这样讨价还价的场面。 最后凤栖有些肉疼地从怀中摸了个东西出来,“给你。” 那人高高兴兴地将东西接过去,“多谢左护法,属下这就告退。”之后又向着郗昭的方向行了一礼,将窗子拉开,翻窗而去。 郗昭托腮看着她,问,“你把什么东西给他了?” “你二婶婶戴在手上宝贝的不得了的镯子。”凤栖一脸的不舍,频频向着窗外望过去。 对于凤栖能在田氏的手上取镯子这件事,郗昭已经不觉得惊讶了,连郗昙在被带过来的时候尚能安然入睡,只退个镯子原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只是…… “你若是随随便便拿了个次品来框他,他会不会就此信了?” “不会。”凤栖摆了摆手,“你知道他家从前是做什么的吗?” “做什么的?” “典当行,后来经营不善,败落了,他自小耳濡目染,什么是好东西,什么是以次充好,他只要拿眼睛过一遍,立刻就能说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儿又另起了一个话题,先坐到郗昭对面,提起桌上紫涟雾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饮尽了之后,正色道,“方才他们两人间的对话你也听到了,那莫名其妙进了偏院前来攀谈的人本来的打算应该是杀你,至于后来为何忽然变了卦……” “也许不是要杀我,但是她只听了这么没头没尾的半句话,潜意识里以为他要杀我。” “何以见得?” 郗昭屈指轻轻点着桌面,“之前你也说了,那院中还埋伏着一等高手,若是要杀我,后来又为什么改主意了呢?” “就算他真的是后来才改的主意,往后也动不了你分毫。”凤栖说着将柜门打开,又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瓷瓶,旋开瓶塞将瓶口放在郗昙的鼻翼下面,做完了这些以后,将人扶起来,往外就走。 “她醒来以后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不会,”凤栖一脸的笃定,“她就只会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所以夜里做了一场噩梦。” === “姑娘还不睡吗?”清书剪了剪灯花,滴漏的刻度又下去一点,已是深夜了。 郗晗站在窗前,抬头望着天,月亮不甚明朗,云也只有薄薄的一层,月亮隐在云层后面,只余下隐隐约约的一圈银色的轮廓。 “你说……若是我任性一次,会怎样?” 清书唬了一跳,放下烛剪走到郗晗身边,“姑娘为何会这样想?” “你被吓到了?”郗晗转头看向她。 清书忙低了头,“姑娘……”她直觉里知道郗晗应该是在寺里见了什么人,所以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那是主子自己的事儿,她就算说了,也于事无补。 他叫孟月行。郗晗抬头去看月亮的影子,在心里默默地反复念这个名字,过了许久,她长长叹了一声,阖上窗子。 有些事情只有放在心里藏着,时不时翻出来想一想,才能长久,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知道……将来她所倚仗的人,绝无可能是姓孟。 === 一大早郗家上下就都热闹了起来,这热闹并不是在庆祝什么事情,而是忙乱,其中最乱的地方就是栖梧居。 “那套紫涟雾的茶具你为什么不好好地收起来?平白摆出去让人家看见,让人家惦记!”郗道玦坐在椅子上,手上捧着一杯茶,眉头皱起来,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田氏忙着翻箱倒柜,就连她自己的嫁妆箱子这会儿都摆在了屋子里,翻出来的东西全都堆在榻上,又有一部分摆在了桌上,这会儿正焦头烂额,闻言抬起头看着郗道玦,冷笑了一声,“二爷说得倒是轻巧,那套紫涟雾的茶具若不是我日日放在最显眼处,时时盯着,说不定二爷转头就要拿走去送哪个狐狸精!” “这像是你一个大家夫人能说出来的话?”郗道玦重重地放下茶盏,溅出的茶汤溅出去一点,堪堪落在一只锦盒上。 “你、你慢点!”田氏急得走过来,将茶盏又往边上挪了挪,看了看那只锦盒,“小心着些,别溅上了茶汤,平白染了污色。” “哎呀……你找了这么半天,到底找出什么像样点的东西没有?”郗道玦有些着急,怀王的生辰快要到了,往年这时候他都带着礼物往怀王府上去,今年他照旧在临出门前让田氏再给他取一件像样些的东西,结果她倒是好,将栖梧居里里外外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硬是没找出一样拿得出手的! “之前也没见你这样不中用,以前哪一次不是立时就拿出来了?”他不住地抱怨。 田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他阴阳怪气地道,“二爷难道忘了吗?从前那些随手就能拿得出来的像样子的东西,哪一样不是你大哥和大嫂留下的?如今他们家的讨债鬼将东西全都收走了,我又从哪里变出些上得了台面的东西来?” 说着一摊手,“二爷倒是看看,如今咱们这里当真是家徒四壁,别说二爷要体体面面的送礼,就是我想为昙儿攒几样像样的嫁妆都不能了。” 42:送礼(二) “我们自己难道就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郗道玦奇道,“难不成非得是过去大房的那些东西才能拿得出手?” 田氏站直了身子,指着摆在桌上的那些锦盒,“二爷不妨看一看,咱们倒也是有些好东西,只是同之前那些相比,真是完全不能看了。” 郗道玦不信邪的将桌上的东西打开,一整块黄水晶制成的镇纸虽然勉强也算是个稀罕物,可这一块水晶的成色并不是顶尖儿,当个寻常物件还可以,但若是送给对时间罕物已经不需要时时称奇的怀王,实在不能算作一件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那套汝窑的茶具行是行,但茶具再好也不如那套紫涟雾;那一只青花八宝扁瓶吧……好是好,年头却短,将这个拿出去,无疑是在骂怀王不配好东西。 郗道玦烦躁地呼出一口气。 “这事情你又不提前和我说,哪怕只提前一天呢,我也好想辙给你弄去,如今倒是好,眼见着时候不早了,咱们却在这儿折了手,白白教人家笑话。”田氏抱怨了几句,咬了咬牙,像是做了极大的决定,“要么就将那颗夜明珠拿出去吧!” “不可!”郗道玦喝止。 “不过是颗珠子,难道那夜明珠比你的面子还要大?”田氏一脸的不解。 “你懂什么。”郗道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是御赐之物,你不要命了?” “既然是于此之物,咱们留着也没用,留在手里又烫手,还不如当初就也让那死丫头拿回去。” 郗道玦抬手点着她,“妇人之见!” “好,”田氏一甩手,“我不懂,也找不出像样的东西了,二爷自己看着办吧。”说着她当真走了出去,连东西也不归置了。 郗道玦在屋子里翻翻找找了半晌,最后终于咬了咬牙,将那套汝窑雨过天晴茶具小心地包好,着人好生拿着,往怀王府去了。 === “你这位二叔父的算盘倒是打得好,自己的亲女儿留着想方设法往苏家靠,膝下那么多女儿也全都储着另作他用,对你这个侄女倒是上心,就算是定了亲,照样能打你的主意。”凤栖作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那日水月寺偏远的来的人是谁?” “是谁?”郗昭在擦她的琴,搁置了许久,好在当初收着的时候得当,并没有被糟践了去。 “怀王府的人。”凤栖坐在她对面,一边看她擦琴一边接着说道,“郗道玦这是打算将你当宝贝献给怀王呢。” “所以……”郗昭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日带着一众高手前来的人是在替他主子来探探我的底?” “可以这么说,怀王满意得很,过些日子就打算将你接去王府了。” 虽说如今正说着的正是她的事情,可郗昭却仿佛是在听别人的事情,跟着问了一句,“接去王府然后呢?是何名分?” “你倒是看得开。”凤栖也不怎么紧张,只回想了一下自己听到的消息,继而揶揄道,“听说是侧夫人,王府里除了怀王妃以外就属你位分最高,若是再借此承宠些,倒是可以利用利用。” 郗昭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你觉得……我是在苏家好一些,还是在怀王府里好一些?” 不等凤栖开口,她已经自顾自分析了下去,“若是苏家的话,我是有红绿书纸傍身的正室夫人,将来说不定还能主持中馈,如此一来倒是能接触到不少达官显贵,若是再有人托人办事,这消息来源就能丰富不少;只是怀王府侧夫人的话……行动上少不得就要受限,还得看着怀王妃的脸色,若是怀王不喜,我再失了宠,就和没名没分随便带回去的人没什么两样……” 说到这儿又感慨了一句,“枕边风难吹,再把自己给搭进去,我听说王府里腌臜事多到数不过来,好端端的一个人进去,都未必能完完整整的横着出来,我就算有心借怀王的手做点什么,怕是也难。” “所以?”凤栖瞥了她一眼,意思是让她尽快总结陈词。 “所以怀王这条路不可取,这苏家的门,我是进定了。”郗昭轻描淡写地总结过后,将擦好的琴摆在琴桌上,随手拨了几下。 === 日子过得像流水,这天终于正式到了怀王的生辰,郗昭临行前先去看了看郗老太君,祖孙两个说了一会儿闲话,末了郗老太君拉着郗昭的手,说,“这些日子以来我想了许久,总觉得不应该就这样委屈了你,若是苏家那孩子当真如同你二婶婶说的那样,不能只一心一意地对你一个人好,咱们就不嫁了,我郗家的女儿,难不成还要这样委屈自己?” 郗昭心中一酸,回握住郗老太君的手,“祖母多虑了,万一苏相公并不是那样的人呢,退一万步说,便是他真的储着好几房姨娘,难道我还能任由他们欺负我?” 说着又笑了一声,故意逗郗老太君开心,“祖母难道忘了,阿昭当初可是连律小公子都敢打的人——” 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知情人下意识地将这段过往遗忘,就连郗昭自己都不愿意再回想起当初的悍勇,毕竟……当年她与律小公子之间打的那一架着实不怎么光荣。 郗老太君闻言果然笑得前俯后仰,一边笑一边摇头,“是啊,我们明月可不是任由别人欺负的性子,若是被惹得狠了,可是敢直接上口就咬的……” “祖母……”郗昭有些不好意思,这种事儿也就小时候还能做一做,若是换到现在,她还真下不了那个口。 “听你这样说,祖母也就放心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不是还要出门去怀王府上赴宴?这便快去吧。” 等从澜沧院里出去,凤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 “什么真不真的?”郗昭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又补了一句,“那你可别惹我,若是惹急了,说不定我还真会咬你。” 43:赴宴 也不知是郗昭真的出去晚了,还是田氏她们出来得比较早,在郗昭终于出了府门之后,就看到焦急地等在车前的田氏走上前来,“怎么出来得那样晚?” 不等郗昭回答,她又紧着将人往马车上面拉,“快上车吧,你如今是头一回进怀王府,总要给人留下个好印象。” 说完又迅速转身回了自己的那辆车,仿佛当真是一件很急的事情。 郗昭坐在车内,又掀开车帘向外看了看,这时候才忽然发现,这一次从郗家出来的有四辆马车,也就是说,第四辆车内坐着二房三房的庶女,但具体都有谁,是只有一位还是有好几位就不得而知了。 凤栖将车帘拉上,将答案告诉她,“那车里坐了四个人。” 郗昭回想起第四辆车边上跟着的两个婆子,也就是说,马车里坐着四位庶女,这样的场合带上这四位庶女,应该不是怀着单纯的只是让她们见见大场面的打算。 难不成……她们也是这次怀王生辰上的礼物? === “你最近是怎么了?这样恍恍惚惚的?”最前面的马车内,田氏捋了捋郗昙前额的碎发,问道。 “没、没什么……”郗昙有些僵硬的笑了笑,“大概是这段日子贪凉了些,如今来了癸水,总有些不舒服。” 她至今也不知道那一日在黑暗中听到的那些花究竟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她记得当时的那种感觉,记得自己身处在密闭的空间内的感觉,还有那声音,那样熟悉,就仿佛当真发生了一般。 可第二天她醒来是在自己的屋子里,问彩锦和金蝶,也都说夜里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她于是猜测自己当真是做了一场梦,只是那梦境太过清晰,所以才让她有些恍惚。 但她还是借着这个机会问田氏,“那日在水月寺,母亲叫我去将郗昭引到偏院,真的不是有人要杀她吗?” 田氏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我……”她有些犹豫,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那日听到的话告诉母亲,若是母亲也不知情呢?她若是这样贸然将话说了出去,若是因此而引来杀身之祸…… “昙儿,”田氏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那日在寺中,你还见过什么人?” 郗昙飞快地摇了摇头,“没有,那天下了那么大的雨,谁会到处乱跑。” 田氏仍有些不放心,皱了皱眉,问她,“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像是怕田氏不相信,郗昙并起三根手指高高举过头顶,“母亲若是不信,我就发誓——” 田氏“啪”的一下将她的手打下来,“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没有就没有,至于事事都要发个誓?” “我……我这不是怕母亲不信……”郗昙嗫嚅着。 “这么点子小事,还会出什么岔子不成?”田氏拍了拍她的手,“再说怀王那边已经同你父亲说过了,他派去的人已经回禀了,他很满意。” “哦……”郗昙点了点头,“那就好。” === “主子,今儿郗家的九姑娘也会来。”苏令羽在苏宇旷上车时说道。 苏宇旷的动作一顿,随即点了点头。 这还是他第一次同郗家的九姑娘出现在同一处地方,那日在澜沧院厢房前听到的那句“这桩婚事,还请苏相公准备得慢一些。”的话,让他在之后的日子里时常琢磨着。 对于这位九姑娘在郗家的情况,他大致了解到了一些,总归是不太好,虽说她是大房仅存的一点血脉,可到底是个女子,前途命脉全被捏在别人手里,按理说这样的人应当会很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摆脱这样的命运——尤其是当她得知自己已经前来提亲,她不是更应该期盼着这中间的那些繁缛的程序走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好让她立刻解脱出来? 但为什么她却是那样的说辞?就好像……她并不希望那么快就离开郗家?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单纯靠想就能想得出来的,但若是贸然去问,似乎这位九姑娘也并不会说出来,但他也并不急于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理由,没道理说他想知道就一定要别人来为他解答。 但有一点他还是有些期待的,他想看看这位“神秘”的九姑娘的样子。 === 虽说是怀王的生辰宴,但田氏带着的人却直奔了后院,毕竟是女眷,若是直接奔了前面去,反而失了礼数。 郗道玦与郗道珍并没有与他们同行,这会儿两个人都在前厅坐着,寻些相熟的人一块儿坐着喝茶闲聊。 怀王妃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从进门开始,她的目光就一直放在郗昭身上,像是在打量这位“未来的怀王府侧夫人”会有几分斤两。 田氏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在见过了礼大家都落了座之后,田氏看向怀王妃,陪着一张笑脸问道,“王妃似乎一直在看我们家的九姑娘,可是九姑娘有哪里做得不好,让王妃不满了?” “不曾。”怀王妃收回了探究的目光,说话的调子倒还和缓,“本宫只是觉得九姑娘自有一番气度,不知不觉就多看了几眼。” 这话可以理解为夸赞,也可以说成是敌意,端看听到的人如何理解。 在田氏听来,这两者的意思都有,将来总是要在怀王妃的手下讨生活,看得仔细些,将来如何处置心中也有数。 郗昭作出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闻言赶忙站起身向着怀王妃行了一礼,“民女实在是不敢在王妃面前称有气度,在王妃的雍容气度跟前,民女不过是尘泥罢了。” 怀王妃向着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屋内不只有郗家的人,还有其他的高门夫人贵女,这样的寒暄不过是例行客套,已经有人将话题随意地岔了过去,说的却是武宁侯的婚事。 “听说南相公有意同武宁侯府结亲,虽说事情还未挑明,媒人却已经请好了,正是靖安伯爵府的大娘子。” 郗昭注意到坐在身侧的郗昙在听到这话之后,整个人僵了一僵,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袖口。 44:故意 “南家的姑娘不是更属意苏首辅?”有人刻意提起这段旧事。 有知情的人在听到这句话以后向着郗昭那边看了一眼,苏宇旷亲自前往郗家向郗家九姑娘提亲,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有人在这个档口忽然提起这一段旧事,就显得格外的不怀好意。 郗昭微微敛了眉目,这里并没有她说话的地方,更何况若是谁说什么她都要去反驳,那岂不成了笑话。 但偏有人故意要将火往她的身上引,在她们坐着的这一侧,有人像是终于发现了她一样,小小地惊呼了一声,“这不是九姑娘吗!” 郗昭抬头顺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过去,挨着屏风处的椅子上,一个人很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也不管周围的人都是什么反应,自顾自问道,“九姑娘不是才同苏首辅定了亲,南家姐姐对苏相公如何,苏相公对南家姐姐又是如何,九姑娘可知道些什么?苏相公可有同九姑娘提起过?” 是平郡伯爵府的十四姑娘,穆秋水。 平郡伯爵府同怀王府关系匪浅,穆秋水幼时更是直接住在怀王府中,但如此场合这样的口不择言,郗昭毫不怀疑这是有人授意的,否则就算穆秋水再怎么目中无人,也不会做出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儿。 郗昭向着主位上漠不关心只专心喝茶的怀王妃处看了一眼,然后笑了一下,这话既然已经问到了她头上,还专门点着她让她一定要答,那她就不得不勉强答上一句,“我同苏相公不曾见过面,这些话……苏相公原也犯不着同我说些什么。” “哦……”穆秋水缓缓点了点头,尾音儿长长的拖出去,倒是被拖出了那么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 这几句突如其来的交谈很快也成了一段小插曲,就仿佛是一圈被兴起随手打入水面的石子儿泛起的涟漪,很快就趋于平静。 === “各位来了这许久,也都别拘着,想做什么就去做,”怀王妃见众人都到得差不多了,回身对身边的侍婢说,“你带着姑娘们去各处走一走,前面小戏台上这会儿也快要开场了,虽说现在唱的都是些小曲儿,倒是也能解解闷儿。” 她这样一说,穆秋水当先起身应和,“秋水在来时就一直好奇,今儿这戏班都会唱些什么,还请王妃恕秋水失礼,秋水已经等不及想去前面了。” 怀王妃看着她浅浅一笑,“你这孩子还说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既然想去就快些去吧。” 穆秋水闻言又行了一礼,起身带着人出了屋子,临走时候她又向着郗昭那边看了一眼,之后才迈步走了出去。 郗昭知道,这是有话要同她说,她端起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见屋内三三两两的人都开出去,于是也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看来这场生辰宴倒也成了你的鸿门宴。”凤栖微微低下头去,就像是一名真正的侍女。 郗昭慢慢呵出一口气,“先前我一直在想,那两房在我定亲之后究竟会做些什么,三房那边还没什么动静,但二房这边,怕是已经将后续全都为我安排好了。” “你知道就好。”凤栖笑了一声,“一会儿入了席,少不得又有人来找你的晦气。” “无妨。”郗昭仰起头来,“不管来什么,我都接着。” === 穆秋水特地在前面等着她,又装作随意看着四周景致的样子,走一段路就回头来看看郗昭有没有跟上,最后她站在一处小石桥上,随手拿起边上的鱼食撒向水面,引得池中锦鲤争相抢食。 郗昭也走了过去,石桥不算宽敞,她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目光投向水面,就仿佛是被这群鱼争食的情景吸引。 “九姑娘倒是聪慧。”穆秋水偏头看了她一眼,随手将装着鱼食的盒子递给身边的侍女,又挥了挥手,示意她站得远一些。 郗昭见状也回身看了凤栖一眼,凤栖点了点头,与穆秋水的侍女一道站在桥下,一人一边,将这座小石桥把守得严严实实。 “十四姑娘有何事,不妨直说。”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听听你的意思。”穆秋水将手中最后一点鱼食投进池中,看着水中鱼群聚集在一起又渐渐散开,忽然叹了一口气,“九姑娘可有想过今日这般情形?” 话里带着一点挑衅,不等郗昭开口,又接着说了下去,“当年有多少人唯九姑娘马首是瞻,何等的风光,如今人走茶凉,不知九姑娘回京的这段时间,可有故人来访?” 这倒是真的没有。 郗昭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当是姐妹间年岁渐长,早许了人家,各奔东西,但后来她也曾见过故人的影子,有些还是当初同她极为要好的,那些人见了她唯恐避之不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疏远是这样的。 这样想的时候不免有些苦涩,穆秋水的这个轻容倒真是精准,人走茶凉,当真是人走茶凉。 “我从前很羡慕你。”穆秋水有些感慨,之后她随意地抬高了一点手臂,衣袖自然滑落一点,露出腕上的一枚镯子,镶金嵌玉的掐丝景泰蓝手镯,另一只手随意地抚在上面,时不时又将镯子在腕上微微打着转儿,“我那个时候就在想,当年你何等风光,也不知这风光究竟会持续到几时,是一辈子,还是一年?” 郗昭原本也只是极随意地瞥了一眼,但在看到穆秋水腕上的镯子以后,她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手镯她可以说是非常熟悉,是她母亲从前常戴着的,后来她父亲费了好些个心思为母亲亲手打制了一只镯子,母亲就将原来戴着的收了起来,改为戴父亲亲手做的这只。 这次回来,郗昭从栖梧居拿回了不少的东西,但仍有许多数目对不上,如今看到穆秋水戴着的这只,她心中立刻就明白了,恐怕这两年二房三房能够如此快速地平步青云,没少靠从他们这一房掠走的东西! 45:耳光 “十四姑娘这镯子倒是别致。”郗昭并不清楚穆秋水如何会得到这样一只镯子,但既然这镯子如今戴在她的手上,她此刻如此又是故意叫她看到,就绝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不小心才露出来这么简单。 “我也觉得这镯子很是别致。”穆秋水特地将镯子完完整整地亮出来,大大方方地给郗昭看。 郗昭顺势也仔细看了看,确实就是母亲的那只无疑。 “九姑娘想必此刻心中还在好奇,这镯子为什么会戴在我的手上,对不对?”穆秋水侧过头来看她,又动了动自己的手腕,“听说这是桓家的东西,九姑娘也许不知道,当初桓家的这只镯子曾经轰动京师,有人甚至用十数万两黄金来求,但桓家根本不予理会。” 郗昭暗暗吃惊,她就只知道这镯子是母亲的东西,却并不知道这镯子背后还有过这么一件事情,母亲很少提起桓家的事情,对于这只镯子,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祖父所赠。 “其实这镯子真正算下来,并不值那十数万两黄金,只因打制这镯子的是大名鼎鼎的慎夫人,慎夫人又在这镯子制成那日宣布不再做任何一件东西,所以才显得格外贵重。”穆秋水说到这儿收回了手,衣袖垂下来,彻彻底底将这镯子遮住,“九姑娘想知道这镯子是怎么送到我的手中的吗?” 郗昭抬眼看着她。 “是你父亲,天柱大将军。”穆秋水的眼里带着不屑,“当时天柱大将军就带着这镯子低三下四地进了我平郡伯爵府得到大门,求我父亲想法子替他求情,让他能够重新留在京中,别再被外放出去。” 这无疑超出了郗昭的认知,在她的印象里,她父亲虽然确实是被外放出去过一段时日,但那是更加受到重用,是去完成皇命——那时候父亲还说,等这次回了京,要好好地陪一陪他们,尤其是母亲。 她父亲顶天立地,就算落到再绝望的境地,也绝不会是穆秋水所说的那样! “十四姑娘不觉得这样说很荒唐么?”她冷声问道。 穆秋水闻言凑得近了些,“我也觉得这样说实在是荒唐,但事实如此,你父亲当初在京中作威作福,全然不将我平郡伯爵府看在眼里,后来他出了事,却又要像一条狗一样的在我父亲面前拼命地摇着尾巴乞怜,就算是现在想起,都让我觉得恶心——” “啪!” 清脆的一声响,穆秋水猝不及防地捂住脸,再抬起头的时候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你敢打我?!” 她身后的那处石桥边上,侍女快步上前来,就要替她的主子来教训郗昭。手才刚刚扬起来,又有一道更快的身影闪过来,劈手架住了她的腕。 “主子们的事情就留给主子自己解决,你若是实在想表露忠心,不妨同我招呼招呼。”凤栖一边说一边将人拉下了石桥,后者反抗不能,只能被动的被拽下去。 === 郗昭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行动先于思考,等她的手扬起来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力道有些重,打得她的手也有些疼。 “你疯了?!”穆秋水仍旧捂着自己的脸,半边脸火辣辣的疼,她还没有缓过来,人也有些发懵。 郗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极冷淡地应了一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说你疯——”穆秋水反应过来,她也扬起了手,打算回敬给郗昭一个耳光。 打人不打脸,更何况她是什么身份,她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丧家之犬,一个落了架的孤女! 但穆秋水的手只挥在了半空就被人拦住,郗昭扣着她的手腕,又眼疾手快地使巧劲儿将人扭过身去,做完了这一番动作,郗昭的额上也微微渗了一点汗。 “我再问你一遍,这个镯子……哪儿来的?” 穆秋水被反剪着双手,身子卡在石桥的栏杆上,睁眼就能看见水面上映着的自己狼狈的倒影,她的脸涨得通红,扭过头拼命地向着自己的侍女的方向喊,“佩儿!你是死人吗?” 佩儿还被凤栖控制着,根本脱不得身,见自家小姐被那样子抵在石桥栏杆上,心中也着急,张口就要喊,凤栖先于她一步点了她的哑穴,于是她张口就只来得及发出微弱的一声“啊”,之后就没了声儿。 === “我的耐心有限。”郗昭微微地有些喘,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气息,不让穆秋水察觉到什么不妥,“这池水不深,但是就这样掉下去想必也不会有多好受,你引我来此不就是看中这里没什么人来往么,所以你也不要寄希望于有人从这里出现,将你解救下来。” “我若是不说呢?”穆秋水咬牙硬撑着。 “我说过了,我这个人啊……没什么耐心,若是一不小心松了手,再助你一臂之力,你就真的掉下去了。”郗昭说着向前探了探身子,也向桥下看去,“你这样大头栽下去,少不得会摔伤了哪里,若是因此再磕了脸,毁了容,岂不是不好?” “你就不怕我告诉王妃?” “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我身边的人下手也没个轻重,若是一不小心将你的人给弄死了,你便是说破了天去,也不会有人相信,更何况我在前面听戏,你猜猜看,这件事到时候究竟是不了了之呢……还是你也无声无息死在这里,将麻烦全丢给怀王府?” “哦对了,”郗昭直起身子,“平郡伯爵府的十四姑娘莫名其妙死在了怀王府,你父亲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他动得了怀王么?” “这镯子……你若是要,就给你。”穆秋水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这镯子确实是该还给我。”郗昭说着就去摘那只镯子,镯子才堪堪收好,忽然见凤栖速度极快地奔上来,飞快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苏宇旷到了。” 还不等郗昭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被人推了一把,当她落水的时候,正好听到凤栖失声惊呼,“九姑娘!” 46:落水 池水冰凉刺骨,看着虽浅,却也有一人多深,她毫无准备地被凤栖推下去,虽说凤栖下手的时候注意着力道,但这样下去也着实不太好受,她呛了几口水,也顾不上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挣扎着往岸边扑腾。 衣裙裹了水,人在水中就显得格外笨重,凤栖已经忙不迭从桥上三两步下来,手忙脚乱地将她从水中捞起来,先是检查了检查她周身可有什么伤处,然后才对着石桥上已经目瞪口呆的穆秋水喊道:“穆姑娘究竟与我家姑娘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要下这样的狠手?!” “项疏,去看看那位姑娘可有什么大碍。”苏宇旷这样吩咐过后,并没有上前来,只站在原地对郗昭那边说,“项疏精通医理,只是如今非常时刻,还请姑娘恕我们唐突。” 郗昭没有做声,只倚在凤栖怀里,她刚刚很费了一番力气,此刻也确实是无力得很,因而也就顾不上眼下是个什么情况,只任由旁人摆布。 项疏走过来先行了一礼,大致检查了一下,之后蹲下身别过头去,先伸出自己的手,然后说道,“还请姑娘将手伸出来,让我来替姑娘把把脉。” 郗昭依言伸出手,项疏伸出两指搭在脉搏之上号了小半晌,点了点头,“并无什么大碍,姑娘放心便是。” “有劳了。”郗昭开口道谢,声音仍显得微弱。 穆秋水尚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的喘气,她刚刚也已经被吓坏了,这时候见情势忽然急转而下,本应处在弱势的她忽然之间成了加害的那一方,又恰恰就在苏宇旷进来之后,她看着月洞门那边的苏宇旷,又看着脸色煞白满身狼藉的郗昭,“我……”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佩儿走上去将她扶住,见着苏宇旷之后,忽然直挺挺跪下去,向着苏宇旷说道,“苏相公来得正是时候,还请苏相公评评理,为我家姑娘做主!” “这……” 苏宇旷有些为难,在听完项疏附在他耳边说的话以后,看了一眼仍坐在地上的郗昭主仆,缓声说道,“姑娘落了水,需得先换身衣裳,方才我已经让身边的人去叫在这附近值守的人了,一会儿人就会到。” 之后又抬头向桥上问道,“不知二位打算如何让我做主?” 苏宇旷其实心中有些好笑,他原本打算在开席之前随意转一转,之后每走一段路,都会有一个非常有眼力见儿的仆从来为他指路,说哪里哪里风景不错,哪里哪里可以歇一歇,他猜是有人故意想要将他往什么地方引,果不其然,随着他越走越偏,果然就看到了一出好戏。 只是看这两边的人各执一词,不知策划这出戏的是哪一边。 但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终归是一目了然,穆秋水就算之前的算盘打得再好,这会儿说什么都无疑是恶人先告状,还是那种非常低劣的告状,苏宇旷懒得理这一茬儿,只盼着苏令羽快些将人叫过来,将那落水的带去屋内拾掇拾掇。 穆秋水眼里终于蓄满了眼泪,她咬着唇,偏又做出一副委屈而强忍着的样子,故意要搏苏宇旷的同情。 佩儿见她家姑娘如此,向前蹭了几步,对苏宇旷说,“在苏相公看来,我们也许说什么都是狡辩了,只是有些话还是想请苏相公来评评理,若真的是我家姑娘的错处,我愿意代我家姑娘向九姑娘磕头赔罪,任由九姑娘责罚!” === 九姑娘?苏宇旷心中一动,他虽然一直没能看清落水的这位,但对于九姑娘这个称呼,他多少还是有些在意——因为郗家九姑娘,这个人至今都是个迷。 凤栖这时候也抬起头来看向苏宇旷,眼里同样的义愤填膺。 可巧这时候苏宇旷也往郗昭那边看了一眼,与凤栖的目光正正对上,他眉头一挑,总觉得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 那厢凤栖已经开了口,问的却是佩儿,“你口口声声说你们委屈,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家的姑娘将我家姑娘推入了水中,之前又一直拦着我家姑娘不教过去,却又是个什么道理?” 佩儿不甘示弱,回呛道:“你胡说!是你家姑娘一直将我家姑娘按在栏杆上,还威胁着要推我家姑娘下水,你又在底下拼命阻拦我上前去救我家姑娘,若不是看到苏相公过来,恐怕这会儿落水的就是我家姑娘吧?” “还请苏相公评评理!”凤栖将吵架找人评理这一套贯彻了个彻底,“若非十四姑娘出言挑衅,又动手打了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何至于与十四姑娘发生冲突?可怜我家姑娘向来体弱,我也是个不中用的奴才,拦不住十四姑娘,这才叫我家姑娘遭了殃——” 苏宇旷此刻满脑子都是“你家姑娘”、“我家姑娘”,只觉得这争吵堪比朝堂上的争论,好在苏令羽去叫的仆从终于来了,他这才终于找到说话的空隙,开口说道,“终归是这位姑娘落了水,这会儿还是先让这位落水的姑娘去房里换身干净的衣裳才是,至于……”他向着两边看了看,叹了口气,“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到平郡爵爷和大娘子了,大娘子正到处在找十四姑娘,十四姑娘这便先过去吧。” 穆秋水心中有气,却也知道这时候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她终归还是被郗昭反摆了一道,本想着让苏宇旷看到他未过门的妻子是如何的跋扈,就算阻止不了他们成婚,也好借此恶心一下郗昭,如今也全都没用了,她也只好点头同意,顺着他递过来的台阶下去,往前面去寻她母亲了。 “九姑娘可还站得起来?”苏宇旷看着郗昭几次试图起身都没成功,开口问了一句。 “还请苏相公来搭一把手。”凤栖助攻了一波。 “这前面就有一间屋子,苏相公将姑娘扶去那边就好。”王府的侍从在一旁指路。 “得罪了。”苏宇旷俯身将郗昭抱起来,向外面走去。 47:送衣裳 苏宇旷的身上带着一点清冽的味道,不知道是熏的什么香,郗昭尝试着将自己熟知的那些香料都回想了一遍,仍没有能够对得上的味道,不由得有些好奇,想着若是日后成了婚,得找个机会问问。 他的步子很稳,路途虽说不长,但也走了一段时间,周围已经提前清了场,因着这里平日里也甚少有人来往,故而也不用担心谁误打误撞见到这一幕。 等进了屋,苏宇旷将人放下来,又到了一声“得罪。” “多谢。”郗昭回了一礼。 两个字入耳,苏宇旷猛地一抬眼,对面的人似乎被惊了一下,看向他,眼里带着疑惑,“苏相公可还有什么吩咐?” 这双眼睛看起来……有些眼熟,声音倒是因为有些虚弱而听不太出来,但这一刻四目相对,让他有一种同她已经有过无数次接触的感觉,很像那个同他打过几次交道次次都去无踪迹的花娘。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还不太好说,而且这位九姑娘衣衫尽湿,需得尽快换上干爽的衣物,他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实在是不妥。 “没什么……在下就先告辞了。”他说着转身走出去,在经过凤栖的时候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下,试图找到什么相似之处。 === “还望姑娘恕罪,这里并没有姑娘能换的衣裳,就只有几件旧时存在这里的侍从衣服,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先请换下来吧。”怀王府内的侍女说着将柜门打开,里面空空荡荡,果然就像她说的那样,只有几件叠起来的侍从打扮的衣服。 “有劳了。”湿衣服贴在身上着实难熬,这会儿也顾不了许多,只能先拣一套随便换上,之后再说。 “你先出去吧。”凤栖从那侍女手上接过衣服。 等屋内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凤栖才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只小瓷瓶,从中倒出来两粒药丸递到郗昭跟前,“先吃药。” “便是苏宇旷来了,你推我下水做什么?”郗昭将药接过来咽了,问。 “这样不是能加快你们之间的接触吗?”凤栖答得理直气壮,“而且看你二婶婶那边的动静,怕是立刻就能将你收拾收拾打包送到怀王府上,况且那苏宇旷对你这位九姑娘可是一点也不上心,到时候若是为了什么置换将你拱手让人,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她怎么觉得这理由这么牵强啊…… “那你也不能因此就推我下水吧……”郗昭一边将自己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一边说道,“你叫我穿着这么一身衣服,如何去席上?” “你放心,过会儿自有人来为你送衣服。”凤栖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 郗昭正奇怪为什么会有人来重新新一套衣服,忽听得外面有人敲门,接着是苏宇旷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九姑娘可还在里面?” “在。”凤栖应了一声,“苏相公是有什么事找姑娘吗?” “我让人送了一身衣裳过来,只是不知合不合身。” 凤栖回身给她一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走过去将门打开,果然就看到苏宇旷站在门口,手上提着一只布包,见她出来,并没有走过去,只将布包递了出来。 “我替我家姑娘谢谢苏相公。”凤栖接过布包,向着苏宇旷行了一礼。 苏宇旷点了点头,问了一声,“敢问里面的可是郗家的九姑娘?” “正是。” 原来她竟然真的就是郗昭么……苏宇旷闻言没有表态,只说,“开宴的时辰就要到了,九姑娘千万别晚了才好。” 凤栖又向着苏宇旷行了一礼,转身回了屋。 === 衣裳其实并不是很合身,但总还是能凑合,看料子不错,也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内苏宇旷是让人从哪儿送来的。 “自从那次在素月楼交了一挥手,这位苏首辅就一直在暗中查你我的底。”凤栖一边帮她换上衣裙,一边解释道,“按理说我们的伪装应该是天衣无缝,但这位苏首辅明显异于常人,无论伪装了多少次,每次都会被他看出一些端倪。” 这一点郗昭深有体会,否则那日在律灿的书房,他不会同她说上那么多话。 “与其让他见一次就要怀疑一次,倒不如我们主动一些。颜先生说了,叫我们蛰伏,有任务也交给别的人去做,你这边要做什么,我们就跟着去做什么,总之不会因为什么任务而同苏宇旷那边产生交集,往后大家相见的机会还有很多,总不能次次都如同之前那般处处避着。” “不说这个了,”郗昭将腰带又紧了紧,将原先挂着的裙刀玉环绶荷包这些重新戴上,“郗晖回来了没有?” “还没,咱们的人一直候在城外,他就算再怎么小心,也躲不开。” “那就好,我这位兄长啊……人倒是个好人,只是生错了地方。” === 怀王的生辰宴摆在了水榭里,三面环水,水上种了大片的莲花,宾客们都是从对岸坐着小舟来,水榭内空间极大,无论坐在哪里,视野都很是开阔。 女眷们统一坐在左侧,中间整个空出来,怀王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随后向着身边的人点了点头,侍从依次将酒菜端上来,每次上一盏酒并两道菜。 头一盏配的是花炊鹌子和荔枝白腰子,用粉彩桃形碗装了,摆在各人案前,葵口高足杯里盛着的酒液澄碧,味道微微地甜,倒更像是饮子甜水。 郗昭举杯欲饮的时候目光恰巧同对面席上的苏宇旷对上,后者遥遥向着她举杯示意,随即加入了身边人的谈话之中。 郗昭放下酒盏,就听见郗昙在边上问她,“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脏了,就换了。”她没有过多的解释。 “出个门的功夫就脏了?”郗昙明显的不信,“我听说有的人会借着花草的遮挡私会情郎,过程里免不了有什么磕磕碰碰,脏了衣服也是在所难免。” “六姐姐这是何意呀?” 48:献丑 郗昭故作听不懂的样子。 郗昙倒是没再继续说下去,只轻蔑地打量她一眼,末了没忍住,又补了一句,“王府占地广,九妹妹待会儿若是因为不胜酒力借故离去散心,可千万要记得来时的路呀。” “你听到了什么?”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便是捕风捉影也得先看到那个影儿,她这一身衣服其实与之前穿着的很相似,若是不注意,是完全可以蒙混过关的。到这会儿她更是诧异,若说是苏宇旷一早就准备下的……他便是本事再大,难道还能未卜先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郗昙向着她举了举杯,“这里的酒是真好,妹妹可千万别贪杯了呀……”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这有说有笑的,连饭也不吃了。”旁边的郗晗注意到了她们这边的动静,转身看过来,笑着开口说道。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这盏酒味道不错,不知是用什么果子酿的。”郗昙绝口不提之前的事。 郗昭没言语,只看向穆秋水所在的位置,她在怀王府也就只同穆秋水发生过冲突,虽说穆秋水被苏宇旷支了出去,但难保她不会同别人说些什么,这位从前就是如此,只要有什么不如意,能立刻报复的就立刻报复,不能的话就算是恶心也要将人恶心一通。 那时候郗晗不知怎的与她产生了争执,没多久就听说她到处去说郗晗偷了她的簪子,若不是后来那根“丢失”的簪子被郗昭找到,趁她不备将簪子悄悄插回到她的头上,又引诱者她将栽赃的话重新说了一次,当众让她没脸,恐怕自那以后郗晗就要平白背上一个“偷簪子”的罪名。 穆秋水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夹了一筷子荔枝白腰子,送入口中之前先向着她扬了扬,算是回礼。 不多时又有第二盏送上来,这回是奶房签和三脆羹,酒也换了一种,同样也是甜得像是饮子甜水一样的味道。 郗昭端起酒盏浅浅尝了一口,她其实并不能饮太多的酒,但这酒甜腻,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多喝一点。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尤其是怀王亲自下来舞了一通,更让原本还显得有些拘谨的氛围立刻变得热闹,等一舞终了,怀王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如今的胳膊腿儿已经不如从前厉害,若是放在从前,他就算转再多圈也不会觉得头晕。 郗昭看着怀王发了福的体态,默默地脑补了一番他年轻时候的风采,只是无论如何也脑补不出来,就只能想到一个跟着乐曲鼓点灵活地转着圈的胖老头,继而又让她想起古书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非常擅长胡旋舞的胡人。 男客那边有人起身离席,向着主位上的怀王说道:“今日是王爷生辰,方才见了王爷的舞姿,实在是心痒得很,故此在下也想借此机会为王爷献一支舞,权当是抛砖引玉,搏大家一笑。” “既然张侍郎有心,那便请吧。”怀王开怀一笑,向着正中一抬手。 张侍郎也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比怀王还要更胖一些,他从座位上走到中间的空地,像是翻山越岭,人站在正中,先喘了一阵,然后对乐师道,“来个慢一些的曲子。” 乐师思索了片刻,起手先定了一个鼓点,随即乐声响起,虽也是欢快的调子,但明显地比之前怀王的那一支曲子要慢一些,也更柔和一些。 张侍郎熟悉了一番乐曲,抬胳膊抬腿扭腰甩头,双臂保持着一个环抱的状态,似太极又非太极,不知道都糅合了些什么进去,偏偏面上的表情又极陶醉,这样一番形容不知不觉就添了一丝滑稽,周围渐渐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后来见怀王已经笑得前俯后仰,渐渐就也不再拘着,纷纷放声大笑起来。 张侍郎的一舞结束,那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向着怀王一行礼,“下官献丑了。” 有了张侍郎起头,又有人陆续表演了一些不甚地道的打拳、杂耍等等,欢声笑语始终萦绕在水榭周围,就仿佛这场生辰宴是真真正正的宾主尽欢——如果不仔细去看大多数人眼里未曾停歇过的揣测的话。 === 宴席进行到中途,女客这边也开始不再矜持,已经有人自告奋勇,要一较高下,众人自然乐意至极。 先出来的是关将军的女儿关穆英,她长在将门,双刀用得好,一套刀法使出来,虽刻意敛了杀气,但那一股子一往无前的气势着实让人震撼。最后一个势头收住,关穆英收刀向着怀王行了一礼,“让王爷见笑了。” “不愧是关将军教出来的女儿,”怀王摸了摸手上的扳指,想了想,将扳指取下来,让身边的人拿过去给关穆英,“你舞得很好,怕是就连我军中好些男儿都不及你,这扳指就赏给你了。” 关穆英接过扳指仍有些无措,再次道谢的时候连声音都是颤抖的。 这还是怀王今日第一次赏赐给别人一些什么,而一出手就是如此大方,竟然将自己平日里所戴的扳指都赏了出去,无疑让一些人羡慕非常。 有了关穆英的开头,女客这边又有人恭恭敬敬站起身,向着怀王说道,“关姑娘确实舞了一套好刀法,但这舞刀弄枪了大半日,总也要换些别的来,”这回说话的是白夫人,她将自己的女儿拉起来,半是谄媚半是强迫地道,“蕊儿自小练舞,这会儿就献丑了。” 白蕊儿很是不情愿,但又无法,只能垂着头走出去,先做了个起势,然后跟着曲子做出相应的动作,面上虽是带笑,但总还是带着强颜欢笑的意思。 郗昙看了两眼就不忍心再看,左右看了看,不怎么情愿地叫了郗昭一声,“哎。” 郗昭扭过头来给了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看出来了么?在哪儿都有卖女儿的人,你看看她那迫不及待的样子,就好像她女儿今儿散了席立刻就会被别家的公子看上登门提亲似的。” 49:约定 怀王的生辰宴请了很多人,除了平日里同一阵营的,还有那些尚未站队又非常有话语权的人,这其中不乏青年才俊,怀王又允许大家都带着家眷,如此一来是个什么意思……早已经不言而喻。 因而像这位白夫人一样存了同样心思的不在少数,而且武宁侯也来了,不光武宁侯来了,武宁太妃也在,武宁太妃又是个喜欢牵红线的,大家相互之间免不了会在这上面做些文章,便是不能同武宁侯搭上是什么关系,在座的贵女以及青年才俊们,相互之间……能有所交集也是美事一桩。 否则前头那些人那么卖力的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是全心全意为怀王道贺? 这样想着不禁又看向正在跳舞的白蕊儿,在转身面向她这边的时候,白蕊儿面上的笑容淡了许多,郗昭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夫人的方向,正好看见她瞪了一眼白蕊儿。 “这位白夫人……不是她的生母吗?”郗昭问郗昙。 郗昙撇了撇嘴,“是亲的,若是后母,她这么激动做什么?” “若是后母故意逼迫呢?” “就算是逼迫也要有这样做的资本,”郗昙满眼的不屑,一边说着一边用团扇挡着自己的脸,倒是很会掩饰自己面上的情绪,“你大概不知道,白蕊儿有个哥哥,不怎么成气候,也不知道怎么挠着够着,堪堪中了个进士,虽然是最后一位取上的,到底也还能说道说道,如今还一直待在家中等着补缺儿呢,他爹混到现在始终是个编修,可不是要盼着儿子飞黄腾达?” “那又同白蕊儿有什么关系?” 郗昙丢给她一个“你傻了吗”的表情,“白蕊儿若是被哪个高门子弟看中,她哥借着她的光领上个一官半职,日后再找贵人提拔提拔,便是进不了内阁,至少也有身官袍穿。” 看来白蕊儿也是个可怜人,郗昭端起面前的酒盏慢悠悠喝了一口,白蕊儿是联姻的工具,她又何尝不是?区别只是在于白蕊儿别无他法,而她还有所倚仗罢了。 === 自白蕊儿之后,又有几家的姑娘们轮番上前表演,生辰宴在这个时候就变成了各家之间争妍斗艳的擂台,在穆秋水自告奋勇上前表演双手写字的时候,郗晗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到她所在的这边,于是起身离了席。 水榭的另一端临时搭起了一处厨房,怀王府的仆从们在里面忙活得热火朝天,她拣着人少的地方走,不多时就离了水榭,这边她并没有来过,但她刻意注意着,并没有随意地走进什么岔路,倒也不用担心迷路回不去的情况发生。 然后她看到了一处亭子,在稍高一点的地方,从上面可以望到水榭,月色铺在水面,从她所站的位置看着,就仿佛是一整块水晶,看不出什么流动的波纹。 亭子内的石桌上摆着棋盘,她坐在石凳上,一手执白子,一手执黑子,自己与自己玩儿的不亦乐乎,不自觉就入了神,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于是也就不知道有人同样走到了这一处地方,却在进了亭子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早已有了人。 棋局胶着,黑子占了上风,郗晗抓着白子的手不断地收紧,眉头也锁了起来,猛然间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走这边。” 然后就看到从一旁扫过来一幅衣袖,从棋盒内拈起一枚白子,放在了一处角落。 局势瞬间又变得明朗,郗晗这时候才抬起头来看这位不速之客,在看轻了面前的人之后,惊讶的“啊”了一声,“孟公子?” 孟月行温和一笑,“真是巧,在这里竟然又碰上了姑娘。”顿了顿,又说,“之前在席间,我却有些不敢认了。” 郗晗没有接这句话,只问了一声,“公子也是出来透透气的吗?” “是啊。”孟月行点了点头,“里面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出来透透气,回头还要接着回去演。” “之前看公子舞剑,我也有些不敢认了。” 孟月行闻言一愣,“倒是叫姑娘见笑了。” “都是有自己的理由,只怕我也难逃此劫,只希望到时候公子见了,不要笑我。” “不会。”孟月行飞快地答,“那是在下的幸事。” 夜里风凉,郗晗往手上呵了呵热气,转头问道,“公子可要对弈一盘?” “还望姑娘手下留情。”这样说着,人已经坐下来,桌上棋局还在进行中,因了他刚刚的那一步落子,棋局还有得走,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姑娘是要接着这一局往下走,还是重新再开一局?” “公子以为呢?”郗晗笑吟吟看着他,“公子巧思,想来便是再开新局,也同如今的情形差不多。” “方才姑娘是一人分饰两角,花的心思总是要多些的,这局棋甚至精妙,在下不过是凑了旁观者清的热闹,”孟月行做到另一边,拈起一颗黑子道,“在下这便先行了。” 黑子落下,郗晗看了看棋局,一边思索着下一处落子,一边问道,“公子是与令尊一同前来的吗?” “啊……没有,是我的老师。” 郗晗点了点头,却没有深问。 一盘棋又是不知下了多久,最后一子落下,郗晗微微一笑,“承让。” “姑娘棋局精妙,在下甘拜下风。”孟月行起身向着她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出来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郗晗慢慢呵出一口气,有些遗憾地点点头,“这样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今日与公子对弈已是极难得之事,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若是想,就有。”孟月行看着她的眼睛,笃定地道。 “就怕是再怎么想,也不会有了。”郗晗叹息似的说道。 “那么……”孟月行飞快地开口,“那就当做是一个约定,若是下次我还能与姑娘相见,还能像今日这般对弈,我就告诉姑娘一件事。” “好。”轻飘飘地回应,像风。 50:比试 水榭内的人已经不满足于单纯的表演,这会儿酒正酣时,就多了比试的心思,更有直接挑战者,怀王的兴致也因此被拔得极高,又命人专门换了一张大一些的书案,其上笔墨纸砚又多摆了一些,方便多人共同使用。 自从穆秋水当众以双手同时书写过后,有人提议作诗,由怀王在厅内随便指一个东西作为命题,应邀者以物件为中心,随意引申,以一炷香为限,谁的诗最好,谁便是今晚的“诗魁”,怀王更是将一架白玉雕的五马图插屏作为彩头。 有了这架插屏作为彩头,众人跃跃欲试,纷纷视此插屏为自己的囊中之物,最先出来的是何家的五公子何华之,平素里有“小诗仙”之称,但他这个“小诗仙”的名头水分颇多,平时的时候大家都还给他这个面子,但到了今日,他却着实是有些不够看了。 第二个出来的是白蕊儿的哥哥,白冠平,能中进士终归还是有些真才实学,而且他平日里好对对子,写诗自然也是不在话下,但他不是自己主动出来的,而是被他的母亲——白夫人给“瞪”出来的。 之后陆陆续续又出来几个人,一群人围坐在一张大书案上,每个人都被一架小屏风隔开,防止有人偷看。 郗晗进来的时候,一炷香刚刚燃尽,有人洋洋得意,有人垂头丧气,在座的人大多数都望着那些写好了诗的纸张,想知道这一场拔得头筹的究竟是谁。 === “你去哪里了?”见郗晗入了座,何氏轻声问她。 “闷得慌,出去透透风。” “之前六姑娘弹了一曲《关山月》,就连武宁侯都点头说了好,我有心叫你出一回风头,你却不在。” “母亲怎么也变得这般……”话只说了一半,却又适时止了声。 “过会儿若是还有机会,你是定要上去露一露脸的,从前你就一直被郗昭压着一头,如今你也不喜欢出头,二房那边巴巴的扒着苏首辅,别的不说,六姑娘连苏首辅的面儿都见了不知道多少次——” “母亲!”郗晗一急,又赶紧压低了声音,“苏首辅不是已经同九妹妹定了亲。” “只要事情没有做成,便是真的定亲了又如何?”何氏冷笑了一声,“二房能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我们又差了什么?” “好。” === 郗昭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醉了,她也不知道之前喝了多少的酒,总之那酒味道香甜,一点也不像是酒,但是现在她却觉得头有些沉,眼皮也渐渐沉下去,心头突突地跳,就连郗昙叫她都是在过了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了?”郗昙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喊了你那么半天,聋了?” “六姐姐要说什么?”郗昭这会儿也不在乎郗昙的措辞,只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稳下来。 “我说,那插屏最后还是被何华之拿走了。”郗昙似乎有些生气,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哦。”郗昭倒是没什么额外的表示。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郗昙有些气急。 “六姐姐要说什么?”郗昭又问了一遍。 “何华之卑鄙!” “六姐姐为何忽然这么说?”郗昭有些诧异,不过是作诗而已,难不成何华之把别人的诗全都烧了? “你没看到吗?”郗昙拿着团扇挡着自己下半张脸,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就仿佛是说到了兴起,忍不住地笑。 “看到什么?”郗昭仍有些发懵。 “他的诗是抄的。” “众目睽睽……他真的敢抄?” “若是平常,他怕是根本就没有抄的机会,但你没看到吗?”郗昙示意她去看桌上还竖着的小屏风,“有那些的东西挡着,便是众目睽睽,也有机会。”说着又指向刚刚何华之所坐的位置,“他故意选了个死角,时间紧,别人根本无暇分心,他带来的人弹了个纸团儿给他,我看见了。” “那你为何不说?” “看见的又不止我一个,大家都不说,就只有我说,我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么?” 郗昭混乱的脑子这回儿终于稍稍清醒了一会儿,何家在朝中也算是有些名望,他祖父何其聊何监正更是先帝指明了不能随意致仕的臣子,况且这里在座的也有不少都是何监正的学生,即便是看到了何华之作弊,也不会开口说些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连郗道玦都能做上指挥佥事的位置,区区一个插屏,给谁不是给? 郗昭有些嘲弄地笑了笑,忽然听到郗晗的声音,在忽然寂静的厅内格外的明显。 “既是琴试,又是穆姑娘相邀,那我也来参与一回吧。” 这就又要开始了吗?郗昭睁了睁眼皮,强打起一点精神,然后就听到穆秋水的声音接着又响起来,“素闻郗家九姑娘也擅琴,不如今日也让我们开开眼,听一听九姑娘的琴?” 穆秋水的这一番话让众人的目光瞬间从郗晗身上移过来,有人神色复杂,有人仿佛是在看戏,有人直接以放肆的目光打量,对于她这位从前风光无限如今黯淡失色的“天柱大将军的女儿 ”,大多数人都是怀着看热闹的心态的。 “既是穆姑娘相邀,我就献丑了。”郗昭没有犹豫,直截了当的应邀,参“战”。 === 场面顿时更加热闹起来毕竟比起作诗,像这样由贵女们发起的相互之间的挑战更有看头,也更是难得,毕竟这样的机会并不多,看一次少一次。 琴桌被抬上来,又有人将一把琴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却不是之前的那一把。 怀王得意地指着换上来的琴道,“诸位,这琴名为九霄环佩,本王也是偶然得之,之后一直藏于琴室,今日是第二次拿出来。” 竟然是九霄环佩! 穆秋水向着怀王深深行了一礼,“秋水此生能见到九霄环佩,能弹到九霄环佩,实在是秋水此生之幸。” “琴本来就是给人来弹的,请。” 怀王说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水榭内一瞬间安静下来,不多时一声弦响,像是响进了众人的心里。 51:斗琴 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好琴! 大多数人心中都这样想。 穆秋水之前因为双手同时书写狠出了一回风头,这次抚琴,更是打足了精神,只等着今日在怀王的生辰宴上一曲惊人! 她之前拜了高人,从前也不曾在众人面前弹过,就等着有一天能够大放异彩,如今得了这样一个机会,又能够弹奏名琴,自然更是下了大力气,在座的众人从未听过穆秋水弹琴,这时候听到琴曲,不免有些感叹,这样一首琴曲,恐怕很难有人再能超越了吧! 一曲终了,众人都还在余音中回味,良久,才终于听到有人拍掌,是怀王。 “秋水的琴技真是极好。”怀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他看向怀王妃,“王妃觉得呢?” 怀王妃闻言点了点头,接过话来,“原来秋水还藏了一手,刚刚听你这一曲,颇有些松先生的意思,不知你的老师是谁?” 穆秋水向着主位上的怀王和怀王妃行了一礼,说道,“王妃猜的不错,我的老师正是松先生。” 穆秋水竟然拜了本朝的古琴大家松峰寒为师?!顿时满座哗然,谁不知道,松峰寒松先生自十年前就已不再收图,而他的弟子也就只有寥寥几个,从来没听说过擅琴的穆秋水什么时候就成了松峰寒的弟子了? 但这种事情也做不得假,更何况众目睽睽,怀王妃的那句话也算是变相承认了这一点,名头这种东西可以借,但曲风却借不到。 有人就将目光投向了郗晗和郗昭,已经有了一位松先生的弟子开场,剩下的这二位贵女的琴技就算再怎么好,也未必会好得过穆秋水。 当然这样的猜测是有原因的,之前郗昙曾以一曲《关山月》惊艳四座,就连武宁侯都赞许的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郗昙的琴技,郗家的这三位姑娘跟着的老师应该差不多,连郗昙都比不过穆秋水,郗晗和郗昭就比得过么? 已经有人开始交头接耳,说这场比试,穆秋水赢定了。 怀王妃从头上拔下一根金崐点翠梅花簪,着身边的女官拿过去,以锦缎托着搁在先前放过白玉雕五马图插屏的小桌上,“既然诗有‘诗魁’,那么琴自然也要有‘琴魁’,这簪子就作为斗琴的彩头,就看三位谁会拔得头筹了。” 穆秋水看着那根簪子,满眼的势在必得,她已经弹过了一支曲子,也已经受到了不少的赞誉,这会儿便退回了席间,只等着最后的结果公布,对于她自己拔得头筹这一点,她非常有信心。 郗晗是第二个上场的,有了先头穆秋水的对比,郗晗的琴曲虽然也好,却总是差了些什么,已经有人开始感叹,说郗家四姑娘的琴比六姑娘的还要好,只是选错了对手,倒是有了那么一点子“既生瑜,何生亮”的意思。 郗晗在听到穆秋水的琴曲之后就知道,自己输定了,她的老师虽然也是当时名家,但十个名家也比不过一个松峰寒,她从开始就败了,因而她也没什么压力,只静静地将一曲抚完,然后站起身,向着怀王和怀王妃行了一礼。 有了穆秋水的对比,这一曲的反响并不如上一曲热烈,但怀王与怀王妃还是照例点评了一番,说郗家的姑娘也是好的。 何氏的脸色不是太好,她没想到横空出来一个穆秋水,郗昙大受好评的时候她很有些不以为然,只等着有机会让她的晗儿大放异彩,这两年的风头总是出在二房上,也该他们三房扬眉吐气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郗昙看了看坐在琴桌旁的郗昭,转身对田氏说:“母亲觉得……这头彩会是谁的?” 田氏心中也不痛快,要说郗晗胜出,她倒也不说什么了,毕竟再怎么说,对外也都是自家人,但穆秋水算是怎么回事?这会儿听到郗昙问她,面无表情地道,“你觉得她赢得了么?” 若说还有人大概可以与穆秋水一较高下,田氏思来想去,突然发现竟然就只有他们二房这一脉的庶女,郗梦君,可惜郗梦君注定是出现不了了,也不知人是活着还是死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 都是命,田氏深吸了一口气,丢人就丢人吧,郗家的三个姑娘都丢人,彼此之间也不能再就这件事说些什么了。 === 穆秋水不无得意地看着坐在琴桌边的郗昭,她早在来时就已经想好,今日她是定要出一回风头的,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穆家的女儿不是不出彩,只是不屑于相争,只要一出手,就一定是最夺目的那个! 更何况谁都知道,郗昭流落在外两年,是绝对不会被好吃好喝伺候着、和从前的锦衣玉食一样的,在那样的情况下吃饱穿暖都是个问题,更何谈琴棋书画? 她就是要郗昭在这样的场合下不来台,就是要打郗昭的脸,她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昔日不可一世的郗家九姑娘,如今是何等的低入尘埃! 穆秋水冷笑着端起酒盏,只等着看一场最精彩的笑话! 然后一道弦声响起,之后又跟着几声,带着不紧不慢地意思,像是闲笔,又仿佛就是要通过这样的声音将人们带入到某个神秘的境域…… 弦声泠泠,像山间清泉,有月高升,周围层云如轻纱,飘飘忽忽慢慢移过来,朦朦胧胧遮着月色,淡淡月影落在不断溅起的水珠上,再滴在水面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 然后有风声,并不浓烈,渐渐散去的涟漪又重新被吹得皱起来…… 层云隐去,明月高悬,草尖儿底下递出虫鸣,潺潺水流蜿蜒迢递,然后有一只鹿悠悠然踱到溪边,俯身低头去喝清甜的溪水…… 间或有低音拢起,于是那画面就像远处眼神,溪流汇聚成河,周围渐渐变得热闹,一盏莲花灯飘过来,上面的灯火还亮着,暖黄一点光晕,然后慢慢搁浅—— “铮——” 余音阵阵,如裂帛,将所有的美好瞬间割裂。 52:惊弦 有人眼睁睁看着琴弦崩断,就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 郗昭的手上一顿,有眼尖的人已经发现了她指尖的异样,才要张口惊呼,也不知是要惊呼这把绝世好琴就这样断了琴弦,还是要替弹琴的人叫一声疼,下一刻就听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一连串泛音响起,画面似乎在这一刻换到另一幅,不再如之前那般静谧。 是转了调子。 因为断了一根弦,有些音就没办法再弹,但这并不影响整支曲子的完整和流畅,于是那只搁浅的莲花灯被路过的行人拾起,场面重新热闹起来,从山林切换到了集会。 或许是盂兰盆节,连热闹都带着些诵念,灯上大概是画的佛手莲花,街边摊贩售卖的花灯也带了些去除灾厄的吉祥话儿。 这时候忽然有一连串的鼓点儿响起,鼓声应和着琴声,就仿佛到了最热闹的地方,杂耍艺人踩着高跷,跟着节拍舞蹈,偶尔又会做出高难度的动作,惹来一阵阵的惊呼—— 再后来夜色渐渐就深了,再如何热闹的地方也会有沉寂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各式花灯照着冷冷清清的街道,打更人穿街过巷,然后有炊烟升起来,又是新的一天。 一曲终了,郗昭抬手放在弦上,余声戛然而止,众人如梦方醒。 === 精彩吗?自然是精彩的。 如此畅快淋漓的曲子已许久不曾听见,今日在座诸人都一饱耳福,似乎到这个时候才又一次想起了何为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水榭内久久没有人声,所有的人都还沉浸在方才那一支曲子里,回想开始的静谧,回味后来的那遥远却又热烈的烟火的气息。 直到许久过后,有人渐渐回神,追溯那忽然加入的鼓点儿,才发现原来那中途加进来的有如点睛之笔的鼓声,是出自内阁首辅苏宇旷之手,这位年轻的内阁首辅此刻仍然站在鼓边,似乎也沉浸在那一支曲子里,久久回味着。 郗昭站起身,不动声色地将手隐在衣袖内,向着怀王与怀王妃行了一礼。 “真好啊……”怀王看着她,点了点头,不住地感慨道,“真好,本王已经许多年不曾听过这样动人心神的琴了,是九姑娘与这把九霄环佩互相成就,才有了今日的这一曲天籁!” “王爷谬赞了。”郗昭敛了眉目,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我从前有幸当面听过松先生的琴曲,”怀王妃缓了一缓尚有些激动的情绪,“那一日松先生的一支曲,引来了无数的鸟儿,那些鸟儿就仿佛听懂了琴声一样,和着那首曲子盘桓了许久,一直到琴音停止,仍久久不散。不知为什么,方才听九姑娘这一支曲,竟然就让我想到了当年松先生的风姿。” 郗昭浅浅一笑,“像老师那样登峰造极的境界,学生也只能望其项背,日日提醒自己要跟上老师的脚步,时时修习。”顿了顿,又有些遗憾地道,“只是两年荒废,实在是愧对恩师!” === 郗昭竟然称松先生为老师?在座诸人又是一番诧异,之前的穆秋水不是才说了自己是松先生的弟子?怎么这会的郗昭也说松先生是她的老师了? 松先生是又开始收徒了吗? 底下有人窃窃私语,但在议论过后却又认同这个说法,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曲子里的门道多少都懂一些,有人特地去问武宁侯,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大家都坚定地相信,今日的头筹就是郗昭! 穆秋水紧握着拳,指甲陷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子,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郗昭竟然还能有如此的惊喜,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还是人么? “这簪子是从前杨太妃赐予我的,九姑娘方才这一曲,实在是动人心神,既然是彩头,就总要拿出个能够与之相配的,这根金琨点翠梅花簪从此刻起,就是你的了。”怀王妃说着一抬手,边上的女官走到桌边将锦缎上托着的那只簪子拿起来,又装进事先准备好的锦盒内,双手递给郗昭。 郗昭亦是伸出双手恭恭敬敬接过来,再向着怀王妃道了一声谢。 === 斗琴过后,其它的互动都显得兴致缺缺,明月高悬,天色已晚,怀王端起酒杯最后说了几句客套话,这场生辰宴就算是散了。 怀王与怀王妃离开水榭之后,前来的宾客也纷纷告辞离去,离去的人各怀心思,穆秋水跟着母亲走出去,心内仍然愤愤。 郗昭坐在席上,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在凤栖搀扶下起身往外走,她今日饮过了酒,适才那一曲的后半段又是临时遍就,费了不少心神,这会儿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她看着凤栖傻笑,许久之后才喃喃开口说道,“你知道吗,刚刚那把九霄环佩……是假的。” 这时候水榭内还有人停留,好在她开口的声音极轻,就连凤栖都是侧着耳朵仔细听才听了出来,怕她稀里糊涂嚷嚷出去,凤栖赶紧将人搀起来,你往外走一边说,“好好好,咱们不提,先回去。” 索性郗昭人虽然有些醉了,却不至于走不得路,只是腿脚有些软,大半的重量都放在凤栖身上,好在这里距离马车不算远,等到了车边,却发现二房三房的马车都不在。 车夫回道,“二夫人有些不胜酒力,见姑娘迟迟不来,就先回去了。” “那三夫人呢?” “三爷也醉了,三夫人急着回去照顾三爷。” 是真的不胜酒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答案不言而喻,不等她也没什么,反正郗昭也不想和她们在路上有什么交集,这会儿她是一点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上车以后就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车轮碌碌,在驶离怀王府的时候,凤栖忽然感觉到周围似乎有什么异常。 她将车帘掀开一点,看了看周围,巷子宽阔,周围的场景一览无余,但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她……路上似乎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危险,在暗夜里蛰伏,伺机爆发出致命一击。 53:截杀 “你们快着些!”管事嬷嬷正在指挥着众人收拾屋子,侍女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些东西,有的时候往外面搬,有的是放进屋内布置,最后放进去的是一只小香炉,管事嬷嬷将香炉盖子揭开,催促着人将现调的香料放进香炉内。 怀王妃从外面进来,见到屋内布置得差不多了,满意地点了点头,“东西都备下了吧?” 管事嬷嬷行了一礼,回道:“都已经备好了。” “留几个在这里侍候着,剩下的人都回去,今晚发生的事情全都咽尽肚子里去,若是回头谁的嘴不严实……” “老奴去割了他的舌头!”管事嬷嬷赶紧接过话茬儿。 “都记住了吧?”怀王妃说完以后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刚刚点起的香炉上,然后她将帕子拿出来掩住口鼻,咳了一声,对管事嬷嬷道,“看着些时辰,别燃得太久。” “王妃放心,老奴都明白的。” 怀王妃这才离了屋子,临走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 “外面怎么了?”郗昭稍稍缓过来一点,睁眼见凤栖神情戒备,手也一直放在腰间软剑的位置,不由得问了一声。 “不太对劲。”凤栖说,“太安静了。” “王府周围又能热闹到哪里去?” “希望是我想多了。”凤栖嘴上是这么说,神情却一点也没有放松,“你怎么样?可还能撑住?” “还好,只是不知那席上究竟是什么酒,后劲儿太大,头虽然不是太晕,但没什么力气。” “等回去以后给你弄一碗醒酒汤。”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就听见车夫猛地吆喝了一声,紧接着马嘶声响起,马车猛然间顿住,两个人因为惯性向前冲了一下,凤栖堪堪将郗昭稳住,掀开车帘问车夫,“怎么回事?” “姑娘,前面不知是哪家的车坏了,仍在巷子中央,挡了路。” “那就绕路。”凤栖冷着脸道。 “无妨,”车夫下了车,“搬到一边去就好了,不打紧,这条路最近,姑娘不是也醉了酒,从这里回府,姑娘也能好受些。” “那你快着些。” 好端端地遇到路障,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对劲,凤栖一面盯着那车夫的动作,一面注意着周围,好在今夜月色不错,这一处也并不是什么小巷子,只是没什么人,想来也是因为夜色实在是太深。 车夫费力地将一只车轮挪到一旁,才要回身,不知从哪里飞出一颗小石子儿,正正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力道掌控得还好,只是将人给打晕了并没有因此就要了命。 那边的变故就只是一瞬之间,凤栖察觉出不对,抓起缰绳就像驾着车冲过去,但斜地里甩过来一枚飞刀,她一闪身,才躲过这一枚,迎面一道劲风袭来,她无奈只得扭身下了车。 这是要将她逼走,凤栖眼疾手快将之前落下的飞刀顺着来路扔了回去,“扑通”、“扑通”两声闷响,有人从高处跌落,但这两声就像是是什么信号,从两边各冲出几个人来,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刀,将马车团团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凤栖将腰间软剑抽了出来,来者不善,而且下的是杀手,那两把飞刀只要有一把没能躲过,当即就能要了她的命。 围在周围的人没有回答,只看着她,做了一个起势。 凤栖向着车内说了一句,“若是有机会,只管驾着车往前跑!” 郗昭坐在车内,一边将匕首取出来,一边应道,“我知道,你也小心。” 打斗声在外面响起,郗昭手里握着匕首,死死地盯着车门处,想,难道二房三房急于甩下她,就是为了让她命丧于此? 倒不是说没有这个可能,只是不太对劲。 她现在的身份算是半个苏家人,那两房便是真的要了她的命,也不该选在这里动手,更何况这是从怀王府出来的路上,她从怀王府出来就出了事,怀王也脱不了干系,她若是没死倒也不算什么,她若是死了,怀王府也会觉得晦气,这件事情追根溯源,最后还是能回到二房三房头上。 再说……二房那边还打着将她送进怀王府的主意,在这个时候,不说田氏,就是郗道玦也不会同意这样做。 至于三房,三房如今情势不算明朗,之前那次出手,也并不是冲着要她的命,所以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外面的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还是只因为她倒霉误入了谁设下的圈套,成为了替死鬼? === 来人功夫不弱,这是凤栖与那些人交上手以后的第一个反应。 而且来的人数正在增多,若只有她一个,她完全有办法脱身,但如今多了一个郗昭,她又要护着郗昭给她创造逃离的机会,又要护好自己不要做无谓的耗损,一时之间却也是分身乏术。 这些人的武功路数实在是古怪,凤栖自认江湖经验极高,却也看不出这些人究竟是个什么路数,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这些人出手狠辣,根本就没有让她能够活下来的想法。 缠斗一直进行了很久,终于,凤栖抓住了一点破绽,她奋力撕开一道口子,喝了一声,“走!” 车内的郗昭闻声没有丝毫的犹豫,抓起缰绳甩了一下,拉车的马猛地一冲,周围的那些人意识到不对,有两人从战局中脱身,去追马车。 郗昭这会儿觉得愈发的不对劲,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手上也愈发的没有力气,不像是酒劲儿,倒像是药劲儿—— 巷子中间的路障还没有彻底挪开,郗昭驾着车从上面碾过,车身猛地一晃,她身子一歪,差一点就掉下了马车,而这时候后面的人也追了上来,一左一右勒住拉车的马,一声嘶鸣,拉车的马收不住势头,猛地扬起前蹄,马车也在这样的摇晃中失了平衡,向着一边栽过去。 其中一个人回手就要抓郗昭,郗昭松开缰绳,向后一倒,顺势栽回了车内,与此同时,车身不堪重负,终于失了平衡,翻倒在路边。 54:相助 巨大的声响在暗夜里尤其的明显,凤栖回身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她顾不上自己这边的情况,奋力向车边冲过去。 “郗昭!”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感觉到慌乱的时刻,其他人也跟着冲过来,一部分拦截凤栖,另一部分奔到马车边上,正试图从里面把人拽出来。 这时候忽然又有另一种声音响起,是一辆疾驰的马车,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人原本打算回身拦截,但在看清那辆马车之后,哨声响起,一瞬间所有人都退了个干净。 凤栖见状知道形势有了转变,她速度飞快地将软剑收回腰间,随即迅速装成一个面对翻倒的马车与生死未卜的主子一脸绝望的忠心侍女。 她绕到车前,还没等探身进去,那辆疾驰中的马车转瞬间已到了近前,马车停在近一点的地方,有人从车上下来,看着眼熟,好像是苏宇旷身边的项疏。 “是你?”项疏勉强看出来这位是之前在石桥那边碰到的侍女,注意到她的动作,他也走过去,掀开了车帘。 里面的人蜷缩在角落,已经晕厥。 “我们听到这边有打斗声,发生了什么?”项疏问。 凤栖煞白着一张脸,抖着一把声音,“不知道,那些人上来就要将我家姑娘带走,还拦了我们的车,车夫被他们打伤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项疏回身向着马车边的随从指了指,有人跑过去探了探车夫的鼻息,朝着他比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他没事。”项疏说。 === 苏宇旷掀开车帘,走下了马车。 “主子。”项疏站起了身,指着车内说道,“九姑娘在里面,那些人不知为何要劫九姑娘,若是我们晚一些路过,人大概就已经被劫走了。” 苏宇旷点了点头,“先将人带出来,”又问凤栖,“那些人长什么样子?” 凤栖摇了摇头,“蒙着脸,什么也看不出来。” “马车是怎么回事?” 凤栖从行至这里发现路障到马车翻到的经过讲了一遍,当然,她与那些人缠斗的部分被她换成了自己下车掩护自家姑娘。 “你倒是忠心。”顿了顿,又问,“怎么就只有你们这一辆马车?其他人呢?”苏宇旷记得郗家三房的人都来了的,这会儿这里就只有郗家九姑娘这辆孤零零的马车,难不成其他人趁势跑了? “二夫人和三夫人都有事急着回去,先走了。” 说话的功夫项疏已经将郗昭从车里带了出来,苏宇旷一指自己的那辆车,又看向凤栖说,“项疏深谙医理,九姑娘需得检查一下看看是否有哪里受了伤,马车内舒适,还请你见谅。” 凤栖点了点头,又一脸紧张地望着车内。 不多时项疏从车上下来,说道,“有些擦伤,还有……”说到这儿顿了顿,似乎是有些狐疑。 “还有是什么?”苏宇旷问道,“有什么话就说出来,若是严重了就赶快找个大夫。” “九姑娘似乎中了迷药,不知是什么时候服下的。” 迷药?凤栖一惊,赶忙开口说道,“姑娘出来的时候走路就有些不稳,我们只当是王府内的酒后劲儿大,所以也没觉得如何,后来上了车,姑娘也是说自己的头很沉,不像是醉酒,又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可是那时候就已经……?” “席间大家吃的喝的都是相同的东西。”苏宇旷沉吟了半晌,问,“这当中可有什么异样?比如有没有人单独送过来一些什么?不局限在吃食上。” 凤栖摇了摇头,“并不曾有人来过。” “迷药的药劲儿不会太久,我让项疏送你们回去。” “那就多谢苏相公了……”凤栖走到马车边上,又向着项疏说道,“有劳郎君。” === 那些人应该是认识苏宇旷,或者是怕被苏宇旷看出端倪,继而猜出他们的身份。 凤栖一路走一路想,脑海中不断回想之前宴上的情景,唯一的一点意外就是弦断的时候,可那把琴之前穆秋水和郗晗都弹过,就算是专门为此做了手脚,怎知不会折在自己手上? 又或者是那根金琨点翠梅花簪? 这个想法很快也被凤栖否定,那根簪子是怀王妃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来的,就算那簪上被做了文章,可之前大家都以为会是穆秋水拔得头筹,后来郗昭胜出,那簪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装进锦盒里递给郗昭的,之后那锦盒是由她收着,若说那上面沾了什么特制的迷药,她也该有反应才是。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她有些想不通,更想不通那下药之人与方才那些劫道之人是不是同一批人,他们专门针对郗昭,又是要做什么? 这京师之中处处暗流涌动,往后……还是更要谨慎才是。 === “你去听听……栖梧居里,现在在做什么。”郗昭醒来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她不问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昏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凤栖同她讲了苏宇旷出手相助的经过都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现在?”已经很晚了,现在过去,怕是只能听到熟睡时候的呼吸声。 “一定会有什么收获的,”郗昭坐起身来,揉了揉额角,“若是来得及,就送个信儿给颜先生,请他往怀王府那边也探一探。” “你的意思是……今晚这事儿同二房和怀王府有关?” “大概有个七八成的概率。”郗昭说到这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笑了几声,然后对凤栖说,“看来我这身子也并不是真的百毒不侵,至少对迷药就起不到什么作用。” “先不说这个,我且问你,当时的那根弦,你可有感觉到什么问题?” “那琴放置得久了,不曾松过弦,能坚持两支曲子已经不容易了,我倒是有些庆幸它没有全断掉,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既是如此,我去栖梧居一趟。”这样着又到桌边提笔蘸墨写了一张字条,等墨迹稍干些,卷起来带着出去了。 55:探听 “你再说一遍,当时是怎么回事?”怀王气得好悬没摔了杯子。 屋内跪着一个黑衣蒙面客,低着头将之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属下带着人按着事先的安排等在那里,可九姑娘身边的那个姑娘着实厉害,和我们缠斗了许久,后来九姑娘趁乱驾车要跑,车翻了,我们原本是打算将人从车里拉出来带走的,谁知道苏首辅也走这一条路,我们不敢暴露,只得撤了。” “废物!”怀王重重的一拍桌子,“那么一群人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 “那个丫鬟实在是武功高强……” “废物就是废物!”怀王剧烈地换了一口气,指着门外,“你,带着你的人一起去后院领鞭子!” “是属下办事不利,王爷罚我们事小,但可千万要保重身子。”黑衣人临退下之前说道。 怀王烦躁的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去,别在他眼前惹他心烦,之后自己靠在椅背上,越想越生气,煮熟了的鸭子还没进嘴就飞了……好端端的,怎么苏宇旷又横插进来一脚?郗道玦到底是怎么安排的?这个废物!一群废物! 怀王妃得了消息从外面进来,她亲手端着一碗羹汤,进来的时候让侍从都候在外面,自己走到桌边,先将羹汤放下,然后柔声抚慰道,“王爷别急,这苏首辅为何忽然改了主意换了一条路,怎么也怪不到咱们的人身上,再说……他们不曾暴露,这件事就还有得办,只是要委屈王爷再多等几日了。” “你那边的已经全都安排妥了?”怀王见怀王妃进来,强压下心中的火气,在瞥见那一碗羹汤过后,他吐出一口气,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怀王妃点了点头,“早已经安排好了,那屋子几日住不进人来也不打紧,回头再重新安排就是了。” “嗯……”怀王想了想,将碗里剩下的汤喝尽,“那屋子既然已经收拾出来了,该进人也还是得进。” 怀王妃神色一变,但还是点了点头,顺从地道,“妾身明白,妾身这就去安排。” === 栖梧居内大部分屋子都已经熄了灯,就只有主屋还亮着,凤栖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等到了窗边,就见窗纸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影子来回晃动,想来是这人在来回踱步。 “你就别来回走动了,晃得我眼晕。”田氏的语气里带着抱怨。 “也不知这会儿怎么样了。”郗道玦的声音响起,但他的身影并没有停下来,于是就看到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窗上,不住地移动着。 “是不是成了,明儿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这会儿你就算是急到天边去也没用。” “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你在担心什么?难不成是担心那丫头真的被留下了?” “她若是真的在怀王府中,我放爆竹庆祝都不为过。” “那你还担心什么?” “万一她回来了呢?”郗道玦这时候终于停了下来,坐在椅子上,“我一直觉得这个九丫头有些反常,背后就像是有神助一样,当初她与梦君一起上的花车,梦君不见了,赖昌英让障车族给打死了,她却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你不觉得奇怪?” “是有些奇怪……”田氏思来想去,却又说道,“当时大家的注意都在赖昌英和郗梦君那边,她只是个凑数的,便是趁乱逃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你看她回来以后不也没怎么着么?” “可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郗道玦拧起眉头,“万一这次她又有了什么好运气,又被谁仗义出手给救了,怀王那边我要怎么交代?” “人是怀王府出来的,派去劫道的也是怀王府的人,我们不过是创造了空档,让她落了单,该做的能做的我们可都做好了,若之后出了什么事儿,难不成还要赖到我们头上?” “你说的也有道理。”郗道玦沉吟了片刻,向着外面唤道,“五子!” 五子应声而入,“二爷有何吩咐?” “你去蓬莱苑看看,悄悄地看,看完回来告诉我。” 五子挠了挠头,“二爷叫我去看什么?”又有些为难的表示,“这九姑娘的院子……又是这么晚的时候,我过去不太妥吧……” 郗道玦抬起脚踹了他一下,“让你悄悄地看,谁让你大张旗鼓地去了?悄悄地看一看人回没回来,然后赶紧回来告诉我!” “哎、哎……”五子得了吩咐,赶紧出了主屋,在门口揉了揉被踹疼了的地方,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好端端的,看九姑娘做什么?” === 果然是这样,凤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看来怀王是等不到正式将人送进去的那一天了,所以才要借着今日这场生辰宴,将人留下来,或许为了今晚的事情,怀王府已经将之后的说辞都准备好了。 如今就等着颜先生那边会不会再送来什么信儿了,想到这里,凤栖悄无声息地离开栖梧居,回了蓬莱苑。 === “夏荷呢?”郗昭在听完凤栖的话以后,问。 “应该还在睡着,她并不知道我们回来,咱们的人行动的时候手脚都轻,没有惊动她。” “那就去她的屋子里,不要让她醒来。”郗昭说着起身下了地,随意地披了一件衣服,又将被褥大致铺好,把帷幔拢在一起,待收拾得差不多了,这才同凤栖一起进了夏荷的屋子。 院内的人已经得了吩咐,装作察觉不到的样子,守门的人找了个由头离开一会儿,给来人创造悄悄溜进来的契机。 屋门刚关上不久,就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来人虽然极力让自己不发出什么声音,但在习武之人听来仍很是明显。 那人径直摸到了主屋内,他似乎是在门口仔细听了听,然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尽量不发出什么声响,过了一会儿,房门被重新阖上,有人战战兢兢走出了院子。 又过了不久,房门被叩响,院内的人在外面说道:“姑娘,人已经走了。” 56:未归 “没回来?”郗道玦朝着五子摆了摆手,然后松了口气一般坐下来,这时候才终于将茶壶拿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若是有人回来,咱们又怎么会不知道?现在你可放心了?”田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感叹似的说道,“心腹大患终于解决,往后……就看昙儿的造化了。” “明儿你去怀王府走一趟,就说九姑娘彻夜未归,你不放心,各处都问过了,万般无奈,只得冒昧地往府上去问问。” “这些我都知道,时候不早了,二爷今儿还走吗?” “就在这儿歇着。” “那我伺候二爷。”田氏的眉眼里漫上一层喜色。 === “明儿……二房那边大概会大张旗鼓地找人。”郗昭躺在床上想了想,对凤栖说。 凤栖刚要出去,闻言顿住脚步,“找人?” “先别声张,让他们找去,明儿早些来叫我,别让夏荷察觉到我们回来过。” “你睡吧,才吃过药,怕是一会儿药劲儿上来不太好受,那边的事情我来办就好,明早我来带你出去。” 郗昭点了点头,“你也早些歇着吧,明天……还有一场好戏要看。” === 夜尽天明,早晨的空气格外的好,老大一只喜鹊落在枝头,不住地鸣叫,万婆子出门瞧见,立时喜上眉梢。 这可是报喜的好兆头! 田氏和郗道玦都已经起了,两个人都已经洗漱完毕,田氏替他穿上外袍,又理了理,忽见万婆子去而复返,喜气洋洋地对她说,“夫人,门口树上飞来一只喜鹊,叫声可欢实了,一定是有喜事儿!” 田氏也抿嘴笑了笑,“可不是,在屋子里都听得真真儿的,准是有好事儿到了。” 郗道玦倒是对这些不予理会,见她们主仆二人围着只喜鹊说个不停,皱了皱眉。 万婆子正好瞧见,赶忙将喜鹊这一茬儿掐断,转而说起了今早的吃食,“厨房昨儿折腾出一套模子来,今早用这模子压了些汤饼,又拿鸡汤熬了借了点儿味道,我去拿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那汤饼压出来的模子就跟真的似的……”说到这儿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忙岔过去,“都已经摆好了,二爷和夫人这便请吧。” 饭食摆在花厅,郗昙早已经候在厅内了,见田氏与郗道玦过来,问了安,之后众人依次落座。 饭桌上摆着一只双耳小锅,贞儿将盖子揭开,里面正是万婆子说过的压了新模子的汤饼,旁边依次是胭脂鹅脯、糟鹅掌、栗粉糕、火腿鲜笋汤。 “等一会儿吃过了饭,你往蓬莱苑走走,昨儿咱们回来得早,九姑娘落在后面,也不知几时回的府。”郗道玦夹了一块胭脂鹅脯,状似不经意地道。 “知道,吃过了饭就去,今早起来的时候我就想说,左右不过是多等一刻,昨儿倒不如再等等了。”田氏说到这儿又揉了揉额角,“王府里的酒后劲儿真大,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头疼。” 郗昙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并未搭话。 === 等吃过了饭,田氏带着万婆子不紧不慢地往蓬莱苑走,到了院门前,田氏看着紧闭的院门,故意说道,“这院子里的人怕是还没起吧?也是,昨儿大家回来的都晚,一时醒得迟了也情有可原。” 万婆子抬手去拍门,一直拍了好半天,才听到里面有人回应,门开了之后,却见那开门的小丫鬟发髻凌乱,衣上也带着褶子,也不知是做了什么。 万婆子见状皱了皱眉,一边扶着田氏往里面走,一边数落那小丫鬟,“你看看你,这衣衫不整的……像什么样子?” 小丫鬟有些委屈,却又不敢说什么,只低着头将院门打开,跟在她们后头走着。 “你们姑娘呢?还没起吗?”万婆子一边打量着院子,一边问。 院子里没有人,但屋子里的动静多多少少听到了一点,像是脸盆碰撞的声音,丁当桄榔的不知怎么回事儿。 “这都是什么声音?”万婆子回身问那小丫鬟。 小丫鬟看了看两边的屋子,没回答,却战战兢兢地向着田氏问了一个问题,“二……二夫人是来看……看九姑娘的吗?”一句话问得也不利索。 “二夫人特地来看看九姑娘,”万婆子接过话来,“九姑娘昨夜是何时回来的?” “九……九姑娘……”小丫鬟犹犹豫豫了半天,最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眼圈一红,直接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说,“九姑娘没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等了一宿,后来实在是熬不住了,本来打算眯缝一会儿,没想到再一醒来天就已经亮了——” “九姑娘没回来?”万婆子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田氏也掩了口,倒吸了一口气,“你再说一遍?” 院子里的人稀稀拉拉走出来,见那小丫鬟已经将事情都说了,也都看向田氏,有人开口问田氏,“九姑娘不是被二夫人带着出去的吗?二夫人可知我们姑娘去了哪里?” 田氏转身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斥道:“哭有什么用?如今人不见了,快些去找啊!“ 一时间整个郗府都知道九姑娘一夜未归,田氏派了些人出去,沿路一直找,又着人往熟识的昨日同去赴过宴的人家去问,这样又问又找了一大圈儿,出去的人回来都说没有找到。 “二夫人,报官吗?”管事的一脸担忧地问。 “人还没找明白呢,报什么官?还嫌不够丢人么?”田氏一瞪眼睛,又跺了跺脚,“算了!为了九姑娘,我就豁出去,往王府里闯一闯!” “九姑娘怎么会留在王府呢?”有人将这话问了出来。 “在不在也得去问问看,便是王爷觉着我们唐突,我今儿也豁出去了!贞儿,去备车!” 府里这会儿全都乱了阵脚,如今的九姑娘可同刚回来那会儿不一样了,那可是同苏首辅走了流程正式定了婚约的!这会儿人不见了,若是被苏家那边知道,遣人来问,他们拿什么同苏家那边交代? 57:不搜 田氏坐在马车内,同上车之前的焦急相比,她这会儿靠在车内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慌张的样子,甚至还舒舒服服地在车内小憩了一觉。 马车在怀王府门前停下来,万婆子在车外道,“夫人,到了。” 田氏睁开眼睛,应了一声,万婆子自外面撩开车帘,将她搀扶下来,走到王府门前。 “烦请进门通报一声,我想求见王妃。”田氏说着将拜帖递过去。 王府侍卫接过拜帖送了进去,不多时王府的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站在门边行了一礼,请田氏进去。 怀王妃在后面的花厅内等她,见田氏进来,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端起茶盏来用盖子反反复复拨弄浮在上面的茶叶。 “妾身……见过王妃。”也不知怎的,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等这会儿到了花厅,看到主位上的怀王妃,田氏忽然无端地觉得恐惧,她于是也因此收起了惯常的那一副做派,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嗯。”怀王妃依然没什么表示,“不知郗夫人所来何事?” 不对啊……田氏心中有些画魂儿,这怎么和说好的不太一样呢?但是又一想,人家是怀王妃,她不过是个佥事夫人,连个诰命都没有,人家看不上她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是他们上赶着为怀王送女人,难不成人家还要感恩戴德? 想通了这一点,她仍旧按着事先说好的,尽量让自己的情绪逼真一些,“秉王妃……”说到这儿又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做出一副失措的模样,“妾身也是实在没有法子,才冒昧前来叨扰王妃,只是我家九姑娘一夜未归,妾身在来之前已经让家中仆从各处都打听了,谁也没有找到九姑娘,妾身没办法,这才冒昧前来打扰,想问问王妃……我家九姑娘可是留在王府了?” 一席话说得还算清楚,也情有可原——实在是因为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又寻不到人,这才碰碰运气,冒死前来想问。 按着田氏的设想,这会儿怀王妃应该要说郗昭不胜酒力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得暂时将人留在王府的话了,然后她就满含歉意地表示给王妃添了麻烦,再顺理成章的提出来接郗昭回去,再然后就看到郗昭同怀王宿在一起,之后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一切都水到渠成,还不失为一段佳话…… 哪知道怀王妃听到这话忽然就变了脸,猛地将茶盏惯在桌上,又冷哼了一声,道:“郗夫人这是在说我怀王府私自将人扣住不放么?” 不对啊?田氏有些困惑,这又是怎么回事儿?难道这是要考验她临时发挥的功底?她也配合得很,当即起站起身,向着怀王妃行了一礼,答道,“妾身不敢。” “我看你倒是敢得很。”怀王妃看着她,说,“贵府九姑娘一夜未归,寻遍各处都没有踪迹,于是贵府就觉得是我怀王府觊觎你家九姑娘,肆意掳走贵府千金么?” “妾身万万不敢有如此想法……”田氏心中更加慌乱,事情的发展似乎不太对,看怀王妃的反应,难不成……郗昭不在王府? “郗夫人若是不信,大可在我王府各处都搜一遍,看看可有你家九姑娘。”怀王妃说完以后也不等田氏有所反应,直接站起身走了出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 田氏愣在当场,一下子就傻了眼。 郗昭不在怀王府—— 她满脑子都是这句话,郗昭不在怀王府,也确实一夜未归,接她回来的车夫也一直没有回来报信儿,这几个人难道就这样凭空蒸发了吗?! “夫人可要亲自去找一找?”花厅内被留下的那个侍女问了田氏一声。 “啊……不不不,不找……不找……”田氏忙不迭摇头摆手,就是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在怀王府里找人啊! “是妾身打扰了,还请王妃饶恕妾身……”但怀王妃已经不在这里了,这些话她也只能反反复复地同留下的那名侍女说。 侍女对此没什么反应,只问了一句,“夫人既然不搜,那便请吧。”说着就向着外面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 田氏上车以后青着一张脸,万婆子在车外不无担忧地问她:“九姑娘不在王府,又没在家里,这人究竟会去哪里呢?” “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田氏没好气儿地喝了一声,这个小蹄子,事事都不让人省心,她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 “那……夫人现在可要回府?”万婆子又问了一声。 “回府。”田氏揉了揉眉心,郗道玦还在家中等着她的消息,这件事情总要想个法子圆回来,不能砸在郗昭这里。 === 宁安巷内不知为何停了好些辆马车,田氏进府的时候扫了一眼,见车夫大多数都是向着郗家的方向看过去的,不由得更加狐疑。 进门的时候万婆子问了一声守门的人,“这地方怎么突然停了这么多辆车?” 守门的人向着田氏行了一礼,答道,“二夫人出去不久,就有各个府上的人来向咱们家递拜帖,听来人的意思,都是要拜访二夫人的。” “拜访我?”田氏更是不解,她并不曾同谁有约,这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难道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贞儿在门口像是等了很久,见田氏回来了,赶紧迎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夫人,您出门不久之后就来了好些夫人们,都是来见夫人您的,我将人都引去了花厅,出来的时候又悄悄回去听了听她们说的话,似乎是同九姑娘失踪有关,不过看上去不像是要来帮忙的,倒像是落井下石。” 对于田氏和郗道玦做的事情,贞儿自然也是清楚的,所以她在说完这些以后,又问了一句,“夫人那边可已经处理好了?” “二爷还在家吗?”田氏问了一声。 “在,一直等着夫人呢。” 田氏点了点头,“让人将花厅那边看紧些。” 58:不在 “没在?!”郗道玦手上一个不稳,茶盏从手上滑 下去,他下意识一抓,就只剩下一个盖子在手,剩下的连碗带茶全扣在了他的身上。 “二爷!”田氏紧着上前替他擦拭,又有些心疼,“可烫着了没有?” 郗道玦拧着眉,见她擦拭得差不多了,就将人给挥开,也没回答,只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人又没回家里来,还能去哪儿?” “二爷是怀疑怀王府要来个死不认账?” “什么叫死不认账,小心隔墙有耳!”郗道玦没什么耐心地指了指桌边,示意田氏再给他倒一盏茶,沉吟了半晌,说,“三个大活人不可能一个也没见着,叫人沿着路去找,找不到人,还找不到马?找不到车?” “还有,那些府中的夫人们也都来了,咱们之前把动静闹得太大,她们来看笑话。”田氏撇了撇嘴,“平常也没见有什么来往,落井下石的速度倒是快。” “让你将阵仗弄得大一点,也没叫你去弄得满城皆知啊?”郗道玦的眉头拧得更深,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又被烫了嘴,他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桌上,接着说道,“那些长舌妇你快些想法子将人赶走,没得来添堵——” “好……我这就去。”田氏本来就有火没处发,这会儿又被郗道玦吼了一通,心中愈发的不痛快,等出了屋子,一想到还要对付那些专程赶来的各家夫人,心中的火气就更盛,但这时候又别无他法,只能将恨意全都撒到郗昭身上,咒骂她趁早死了利索,最好马上就有人发现她的尸体! === “那边闹得倒是热闹。”格物斋内,何氏在翻一卷书,听到梁婆子将那边的事儿秉明,又翻了一页书,随口感慨了一声。 “九姑娘似乎真的没有回来,我去蓬莱苑看过了,不像是有人回来过的样子。” 何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声,“她也该回来了,二房那边闹了这么一通,我真想看看她会使出什么神通。” 梁婆子也笑了一声,“凭她怎么使神通,难道还能神过夫人您去?九姑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丫头片子,二房那边是昏了头,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等那边缓过来了,怕是日子又要难过了。” “我倒是看不出来,她竟然还有那么一手琴技。”何氏回想起昨晚斗琴的情形,有些遗憾地道,“虽说出风头的还是郗家的人,可我也还是觉得别扭。” “不过是侥幸而已,若不是苏相公在一旁相助,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过了这一关,”梁婆子说,“说到底……还不是碍着苏相公的面子。” “他的面子是真大,连怀王都要让他三分。”何氏再翻过一页书去,“不过二房那边这么做倒是提醒了我,回头我也学一学,说不定咱们用了,就成了。” ===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再进到花厅的时候,面上带笑,看着坐在客座上的众人说道,“久等了。” “夫人平日里也忙,我们也是知道的,”先开口的是白夫人,“往日里想着来同夫人说说话儿,却总也不得空,今儿倒是巧了,来向二夫人讨杯茶,二夫人不介意吧?” “瞧白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难不成我还要因为一杯茶就同大家生分了?”田氏说着端起茶盏来喝了口茶。 “昨儿郗家的三位姑娘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一个赛一个的好,和贵府的三位姑娘相比,我家那个……真被比成个泥猴子了。”这回说话的是关夫人。 田氏笑了一下,谦虚道:“关小娘子那一套刀法才真是极好,如今京中已经很少有人有如此气魄,关将军的大将风采在关小娘子身上可见一斑。” “到底是个女儿家,这样舞刀弄枪的总不是个事儿,”关夫人回道。 这样一来一去,客套话总有说尽的时候,最后话题就又回到了郗昭身上,就见白夫人一脸关切地问,“今早听说二夫人遣人来过白府,问有没有见过九姑娘,昨儿我们回去的早,出去的时候九姑娘还在桌边坐着呢,难不成……九姑娘后来没有回去?” 关夫人接过话来,“九姑娘不是一直同二夫人待在一起吗?难道昨晚二夫人也一直没有见到她?” “昨儿我们走得倒是有些晚了,出去的时候看到九姑娘上了车,那么大个空地,九姑娘那辆车在那儿显得孤零零的,当时我若是遣人去问问就好了……”这回说话的是张侍郎的夫人,看上去脸上神情带着遗憾。 这时候终于有人问到了一句,“九姑娘一夜都没有回来吗?”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她若是现在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到时候还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到时候再因此连累了她的昙儿—— === “今儿怎么来了这么多客人?”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惊讶。 田氏猛地抬头,这一刻这声音在她听来简直比天籁还要天籁,是郗昭。 “九姑娘?”白夫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九姑娘怎会在此?”不是说人丢了么?怎么又冒出来了?郗家这是耍大伙儿玩么? “见过白夫人。”郗昭又向着厅内其余人一道行了一礼,“见过各位夫人。” “九姑娘来得正好,”田氏也不管之前如何,这会儿亲昵地走下来,拉着郗昭坐在身旁,又一指厅内的夫人们,说,“昨儿你那一曲让大家都折服了,诸位夫人们特地来此,专程来看看你,还问你被琴弦割到的地方怎样了,可还疼。” 在场的众人听到这话纷纷在心里嗤了一声,但面上还是笑着,就仿佛她们真的是因此而来。 “多谢各位夫人们关心,”郗昭站起身来又向着她们行了一礼,“劳烦夫人们挂念,伤口不碍事,上了药,已经不疼了。” 郗昭失踪又出现,来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再继续待下去的必要,相互寻了个说辞匆匆离去。 郗昭看着空空荡荡的花厅,向着田氏一笑,“我回来了,二婶婶可觉得欢喜?” 59:去向 “欢喜得很呢。”田氏收回了笑脸,“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大家都在找你?” “二婶婶就别装了。”郗昭就近坐下来,随意地掀了掀桌上茶盏的盖子,往里面看了看,“这茶不错,若是放在外面,怕是有价无市。” “你就是这样同长辈说话的么?”田氏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中恼怒,挥手一拍桌子,“我且问你,昨日你可一直都在怀王府中?” 郗昭闻言满眼都是诧异,“二婶婶忘了吗?” “你且说说,让我听听我都忘了什么。”田氏向后靠了一点,做出一副放松的姿态,看了看手边的茶,问她,“九姑娘可要先喝点茶润润嗓子?”说着就要唤人。 “二婶婶不必麻烦,几句话的功夫,用不着润。” “那好,你说,我听着。”田氏说完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了一口。 郗昭缓缓呵出一口气,转而问了一个问题,“二叔如今可还好?” 田氏拧眉看了她一眼,“问你的事儿呢,这会儿说什么你二叔?你二叔好得不能再好了。” “只是问问而已,二婶婶在怕什么?” “我、我怕什么?”田氏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怒瞪她一眼,“让你说你自己的事儿,你同我绕这么多别的做什么?” “二婶婶这不是又急了。”郗昭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二叔父和二婶婶为郗家真是操劳得很,又要保郗家不倒,又要想法子讨贵人们的欢心,还要操心这些姐姐妹妹们的终身,二婶婶膝下这么多女儿,随便叫出来一个都是好样儿的,阿昭不足挂齿,二婶婶不必事事都将阿昭放在最前的。” 当她愿意么?田氏在心里嗤了一声,过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郗昭说的是反话,她这阵子都被气糊涂了,这会儿火气再腾起来一点,反倒笑出了声儿,“九姑娘到底拜了哪尊佛?赶明儿婶婶也去拜一拜。” 不等郗昭回答,她又嗤笑了一声,装作恍然大悟似的道,“啊……差一点忘了,再过不久,婶婶就得改口叫你苏夫人了,说不定将来你得了诰命,婶婶还得向你行礼叩拜。”说到这儿点了点头,“这尊佛倒是真的好,之前是婶婶没想到。” 郗昭也点了点头,“婶婶之前不是问我昨晚去了哪里?” “是啊,昨晚你到底去哪里了?门房那边可说一夜都没有见你。”田氏借着喝茶的功夫掩饰自己,“我劝九姑娘还是收着些,别到头来就算是苏首辅也保不住你。” “瞧婶婶说的,我如今还在郗家,后面的事……不还是要凭二婶婶做主。”顿了顿,说道,“昨晚回来的时候,门房的人正在赌钱,见到我回来了慌得跟个什么似的,我也没有言语,想来门房是怕我来找二婶婶告状,所以才故意造谣说我没有回来吧。” “你回来了?那为何今早我去蓬莱苑寻你,却又寻不到 ?” “啊……原来是这样啊,”郗昭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也难怪二婶婶找不见我就那样着急,昨儿我原是要回自己的院子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昨儿在宴上喝多了酒,这心里就难受得很,特别想见祖母。可都已经那么晚了,祖母早就歇息了,但我实在是想念得紧,就直接去了澜沧院,在厢房歇下的。今早陪着祖母一道吃了早点,然后就听说前面乱糟糟的,来了才发现竟然同时来了这么多位夫人。” “原来九姑娘一直都在澜沧院啊。”田氏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倒是叫我们担心。” “让婶婶挂念了。”郗昭说着站起身,向着田氏行了一礼,“祖母那边还在等着我回去,既然事情都已经说好了,二婶婶若是没有别的吩咐,阿昭就先告退了。” “你退下吧。” 田氏等郗昭的身影远到看不见了,将万婆子叫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万婆子点了点头,“夫人放心,老奴这就去办。” === “叫人盯着田氏身边的人。”郗昭出了花厅以后对等在外面的凤栖说。 凤栖点了点头,又说,“颜先生今早派人送信儿,同你猜得差不多,确实是二房与怀王府勾结,但苏宇旷那边不知是怎么回事,从怀王府回安南侯府并不走那一条路,看样子倒像是特地拐过来的。还有,今早田氏去了怀王府,没多久就被赶出来了,他们一计不成,一定还会准备第二计,这段时间你还是要多加小心。” “有你在身边,我怕什么。”郗昭笑了一下,又道,“哦对了,昨儿跟着张太傅同来的那位年轻公子你可知道是什么身份?” 凤栖仔细回想了半晌,不太确定地问,“可是舞剑的那位?” 当时席间不乏助兴之人,但只有一人舞剑,原本也有几个跃跃欲试想要一展身手,却都在看完那人舞剑之后打了退堂鼓,凤栖隐约记得那人似乎姓孟。 “就是他,查查他最近都和谁有过来往,还有……”郗昭看向格物斋的方向,“再查查他同郗晗有什么关系。” “郗晗?”凤栖有些难以置信,“他们俩似乎并无交集吧?” “昨日宴上,你可知我这位四姐姐看了那人多少次?”说到这儿笑了一声,“你一整场下来注意力都放在苏宇旷身上,实在是不像左护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做派。” 凤栖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苏宇旷这个人实在太过可怕,我私底下曾经探过他的武功路数,此人功力之深,远在我之上。” “比他那两个护卫还要高?”郗昭有些诧异,苏宇旷又不是要上阵杀敌的武将,他练什么功夫?难不成现在做文官的也有生命威胁?难不成……朝堂之上的辩论也要看究竟是谁的拳头更好使了? “他的护卫远不及他。”凤栖沉吟道,“将来你做了首辅夫人,怕是第一关就有些难过。” “我是去给他做夫人的,又不是进去当刺客的。”说这话的时候虽是在笑,笑意却并未到达眼底。 60:乞巧(一) 七夕乞巧,热闹在三五天前就渐渐活泛起来,田氏也更加的忙碌,府中女儿不少,平日里便是再如何,这样的日子总也要张罗张罗。 万婆子拿了账册过来,又另外添了一张单子,上面列着需要采买的东西,又说库房里放着的搭建彩楼用的纱帐不知是没有保管好还是怎么的,发了霉,不能用了,需得另外买;还有摩睺罗,寻常的都不行,需得上好的木料雕成,回头再配以红纱碧笼子装着,装饰的还得有金银珍珠象牙翡翠;再加上一些小物件儿,又是“水上浮”又是“谷板”…… 田氏看着只觉得头疼,每年这时候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往日里那些庶女们得不到着什么东西,也就都指着这一年一次的乞巧沾沾鲜儿,她有心想要克扣,却又怕如此一来传出去名声不好,从前倒是没觉得如何,全都是见惯了的东西,但这两年她掌了家,才知这一项一项的支出是多大的数目。 “夫人叫我找的这一本账册也找出来了,是从前桓夫人掌家时候的,上面的支出都有,夫人这会儿怎么忽然想起要这个来了?”万婆子有些不解,若说是她初初掌家到处都是要学习的东西的时候要从前的账本翻阅倒也没什么,如今夫人已经做得得心应手,这会儿怎么又开始找账册看了? 田氏心中也是苦,她如今手上没什么钱了,从前多少还能靠着从大房里掳回来的、郗老太君那儿坑蒙拐骗来的东西撑撑面子,很是收买了一波人心,但自打郗昭将那些东西全都收回去,单凭府中账面上的那一点子收入,如何还能撑得起那样的大场面? 这时候又在心中埋怨郗道玦,自从他那边搭上了怀王的线,花钱就更是如流水,根本没个数目,若不是因此,她也不至于又要找了从前的账册来看,最好是能减免些不必要的开支,把钱都花在刀刃上。 === 郗昭正聚精会神地捣鼓一些小东西,碗里装着浆糊,她小心翼翼地将两片木板粘在一起,再在外面糊上一层彩纸,做成一个小房子的模样,又执笔在上面画了门窗,甚至连瓦片都细致地描了几笔。 院中石桌上到处都散落着些木板,还有一只小袋子里装着些土,另有一只小盒子内装了些谷子,中间放着老大一张木板,上面只零零散散的搁着几个做好了的小房子。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一下也不曾挪动,夏荷在一旁看着有些担心,同旁边的娇儿说,“过会儿太阳就更大了,姑娘身子又不太好,总这样晒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娇儿有些无奈,“方才我去同姑娘说了,但姑娘说不打紧,说等做完这些也不迟。” “那也不能再这样晒着了,”夏荷往两边看了看,忽然有了主意,然后她叫了几个人一起同她将院子里放着的帷幔拿过来,围在石桌周围,很快就搭了个彩棚出来。 凤栖从外面回来,见院中多了个彩棚,心中一奇,问了才知道是她们担心郗昭在院子里晒坏了,所以临时搭了个棚子,好让她安心做“谷板”。 ==== 很快就到了午膳的时候,凤栖让人将饭菜都摆好,自己进了彩棚,见郗昭还在同那几个小房子较劲,出声儿说道,“祖宗诶,这东西外面也不是买不到,平白在这里耽误工夫。” 郗昭回给她一个“你不懂”的眼神,“这东西只有自己做才最有乐趣。“ 凤栖弯下身来看木板上完工的小房子,细看下去才发现这小房子当真是精致得很,其中一个还是二层小楼。 “左右不过是这几日的光景,你若是再这样坐下去,怕是到了明年乞巧也完不成。”凤栖打趣她。 “反正也没什么事情,从前又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如今得了闲,正好打发打发时间。”说话的功夫最后一个小房子也已经做好,她将这些小房子摆在木板上一字排开,忽然“啊”了一声,“还有一道大门没有做。” 凤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又将一直捏在手上的请帖在她眼前晃了晃。 郗昭正拿浆糊粘“大门”,见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问,“这又是什么?” “温姑娘给你下的帖子,约着你上街走一走。” 郗昭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那张帖子看了看,点了点头,“自上次一别,确是好些日子没见了。” “她最近不太好,今儿是抽了空才约上你。”凤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那一小盒谷子,“她好像被皇帝逼婚了。” “什么?!”郗昭诧异地瞪大了眼,“好端端的,皇帝为什么要逼婚?” 皇帝是闲得没事情做了吗? “皇帝大概是终于觉得温家有些用了,正急着为她挑选夫婿。”凤栖有些古怪地看着她,“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 “你倒是说说,是什么事?” “皇帝曾有意将温如意指给苏宇旷。” “什么时候的事?”这事儿她还真不知道。 “就在不久之前。”凤栖冷笑了一声,“这小皇帝倒是有意思,位置一直没怎么坐稳当,倒是学会了忌惮人了。” “那……后来呢?” “后来你不就同苏宇旷定亲了?”凤栖拿请帖当扇子,扇了扇风,“小皇帝不敢逼得太紧,苏家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他也并不是真的想逼着苏家与温家联姻。” “那……这回选的是谁?”郗昭有些感慨。 “还不知道,但都是在天子门生里面选,不过……”凤栖说到这儿故意卖了个关子,“那天你问我跟在张太傅身边的那位舞剑的公子是谁,你猜猜看,他是什么身份?” “难不成……他也是这次及第的进士?” 凤栖点了点头,“他是张太傅的学生,也是这次的状元郎,姓孟,叫孟月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小皇帝很看好他,打算亲自说媒,给他和温如意赐婚。” 61:乞巧(二) 小皇帝欲为孟月行说媒,孟月行与郗晗又似乎有些两情相悦的意思…… “这个孟月行是什么人?我似乎从未听说过他。”郗昭认真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熟知的那些人,似乎真的没有一个叫孟月行的人,就连孟这个姓氏她也没什么印象。 “他出身寒门。”凤栖说,“孟月行的祖父对张太傅有过救命之恩,不过他的祖父并不曾挟恩图报,当初送张太傅离去的时候也没有说明自己家中的住址。后来张太傅奉旨赈灾,再次见到孟月行的祖父,那时候他们家就只剩下爷孙俩,他祖父自知自己时日无多,恳请张太傅为他孙儿谋一条生路,张太傅见孟月行天分颇高,就带在了身边,亲自传授。” 说到这儿颇有些感慨,“孟月行如今终于出了头,倒也算是他的造化。” “原来是这样……”郗昭也感慨了一声,像孟月行这般遭遇的,千万人当中也未必会出来一人,而这样的人在出头之后自然会得到别人的注意,怕是不光是皇帝,京中这么多富户,大概有一多半儿都在盯着这位状元郎。 也不知道三房那边若是知道郗晗看上了孟月行,会有什么想法。 想到这儿郗昭忽然笑了一下,她觉得有件事情很有意思,二房和三房都想将自己的女儿送进苏家,可这两个女儿却个个儿都有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到时候各执己见,自己人先翻了脸,那可就热闹了。 “你刚刚说……温如意约我上街?”这会儿忽然想起这一茬儿来。 凤栖将帖子丢给她,“看过以后出来吃饭。” === “夫人!夫人!”万婆子拿了一张帖子,面上的喜气满得仿佛要溢出来。 田氏还在对着账册发愁,之前桓夫人掌家时候的账册她已经翻过了好几遍,然后她发现其实那个时候郗家的开销更多,可那时候郗家的收入也多,再加上桓夫人持家有方,根本不会有什么亏损,她就算是盯着那账册看上成百上千遍,该没辙也还是没辙。 要不然……回娘家要一点?这个想法才一冒出来就被她掐死了。 这时候见万婆子风风火火进来,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只问了一声,“谁递进来的帖子?” “是安南侯府,是苏家啊!”万婆子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才刚是苏家的人前来送了帖子,说七月七乞巧节的那一天,请咱们家的三位姑娘都到安南侯府上去!” “真的?”田氏半信半疑,这还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她正愁今年该怎么办呢,这要是真的,她可就省了不少的事儿了,余下的那些庶女们怎么着不行?随便拿些东西糊弄糊弄又能花几个钱。 她从万婆子手上接过帖子,见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请郗家的三位姑娘在七夕那天到安南侯府做客,三个人的名字都是按着顺序并排写着的,一个字也没有错。 “好!太好了!”田氏将帖子阖上,松了一口气,又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抬头去看万婆子,“那天苏宇旷不会去别的地方吧?” 万婆子笑了笑,“夫人放宽心,女儿节虽说是姑娘们的大日子,但毕竟是在苏家办,主角又是苏家的表小姐,苏首辅总是要露一露面的。” 能露面就是好的,她得叫郗昙好好准备准备。 有了这一份请帖,田氏的事情就好做多了,她重新誊抄了一张单子,递给万婆子,吩咐道,“按着这上面的东西去采买,另外给三位姑娘的东西单独叫个人去买,别耽误了。” 万婆子小心地将单子收好,应了一声,转身退出屋去。 === 马车停在宁安巷口,郗昭上了车,在看到车内的人的时候有些惊诧。 “颜先生?”说好的温如意呢? “她在前面等你,”颜惜时说着倒了杯茶给她,“路过这边,正好来看看你。” 郗昭点了点头,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样的气氛着实有些古怪,同在宣清台的时候不太一样。 “你好像有些怕我。”颜惜时开口问道。 郗昭掩饰性地喝了杯茶,然后将茶杯握在手里,下意识地收紧,其实她也说不上来是怕还是什么,只是此刻与他同处在车内,总有些没来由的紧张。 但其实颜惜时并没有长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神情也并不阴郁,相反,他很清隽,仿佛能洗净世间一切尘垢。 这样一张脸,和“怕”这个字眼儿完全不能沾边。 “那就是还有别的原因,”颜惜时笑了一声,“你从前的那股子劲头呢?”这姑娘之前可是敢和他拍桌子的。 “前段时间,我同苏宇旷定亲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忽然就觉得松了一口气,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先前我还一直在想,他若是再不来提亲,我就自己找上门去。” “我听说了。”颜惜时也跟着笑了一下,“恭喜你,距离你要做的事情又近了一点。” 外面忽然有人敲了敲车厢,郗昭有些诧异,这马车停着的位置并不碍事,难不成这里不让停车了? 颜惜时朝着她摆了摆手,然后将自己那边的帘子掀起来,看到车边的人以后愣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里?” “想看看郗家妹子。”是倦娘的声音。 “上来吧。”颜惜时说完放下了车帘,在倦娘上车之前又对郗昭说了一句,“真嫁了也不要紧,有宣清台给你撑腰。” “好些日子没见了,让姐姐好想。”倦娘的声音横插进来,车内的气氛一下子有了变化。 倦娘上了车之后径直去挑郗昭的下颌,“瘦了。” 郗昭也学着她的样子抬手挑了回去,“还是那么好看,真让人嫉妒。” “咳……”颜惜时清了清嗓子,“人也看过了,回吧。” 倦娘闻言老大的不情愿,“我才刚见上,你这是护犊子呢还是严防死守呢?” 颜惜时没说话,但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下车了。 62:乞巧(三)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 郗昭拎着一包“巧果”回来,她同温如意虽是上街闲逛,更多的时候却都是她在说,温如意在听,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讲在宣清台时候的见闻。 看得出来,温如意不太开心,约她出来大概也是想找个人一起出门散散心,郗昭并没有去追问,问了也没有解决的法子,她不是天子,更不是可以挟天子的权臣或是太后……就只能借着一点京城外的事儿让她暂时的放松下来。 温如意大概是被温家看得紧了,没多久就见温府的仆从上前来,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两个人就此分道扬镳,临走时候温如意塞给她一条帕子,说若是别无他法,就请她将这帕子送去武宁侯府。 那条帕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素净的颜色,在角落里绣了一只蝴蝶,除此之外再无能够证明身份的标记,若是不小心丢在街上,怕是连丢失它的主人都不一定能再认得出来。 郗昭拿着那帕子一只出神,带回来的那一包“巧果”放在桌上,并没有被拆开。 门声一响,夏荷端着一只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只小盅,见她坐在桌边发呆,轻声唤道,“姑娘?” 郗昭回过神来,见是她,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收好,又看了看那小盅,问,“这是什么?” “是杨梅渴水。”夏荷将小盅拿出来,放在桌上。 郗昭端起来喝了一口,指了指那包“巧果”,对夏荷说,“这个拿出去分了吧。” 夏荷应了一声,却并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郗昭看了她一眼,以眼神询问她,然后就听到夏荷说,“之前姑娘将我留下,我知道姑娘是可怜我,从前我做了许多对不住姑娘的事儿,姑娘也不再计较,我在心里一直很感激姑娘。” “你想说什么?” 夏荷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终于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那件事之后,我在府中领的还是一等大丫鬟的月例,只是做的一直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婢子心中惭愧,想请姑娘能将我当做自己人,若是有什么事情不便去做,还请姑娘相信我。” 这样说的时候眼神坚毅,甚至还有那么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 郗昭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将那包“巧果”放在她的手上,“你有这份心就好,我记着了,你也不需要有什么压力,往后总归还有要用着你的时候,”顿了顿,又说,“哪有做轻巧些的活儿还不自在的,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不得嫉妒死?” 夏荷也跟着咧了咧嘴,高高兴兴地应道,“姑娘说得是,婢子记下了,这就同她们去把这巧果分了去!” 郗昭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这个小丫鬟未必真的是这样想,或许是田氏那边不再管她。 === 转眼就到了初七。 郗昭之前已经听万婆子转述过苏家的邀请,临出发前又去澜沧院看了一回郗老太君,郗老太君自吃了葛大夫的药之后恢复得很好,精神头儿也比之前足些了,还说等再好一些,要和郗昭一起出门去看花灯。 眼见着就到了出发的时候,郗昭又额外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凤栖出了澜沧院。 马车就停在澜沧院的门口,等上了车,车子一路驶出郗府,郗昭却忽然有些担心到了安南侯府之后的事情。 吴昭昭是见过她的,通云阁里的人大多也都见过她,而且像秋兰还有杏丫更是多次同她打过交道,若是这位表小姐不管不顾地闹起来,怕是要坏事儿。 但之后又一想,吴昭昭就算真的认出了她,也未必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说什么,更何况她的演技一向很好,又隔了这许久,未必还能认得出来。 === 像这样的日子,又是去安南侯府共同庆贺节日,衣着打扮上总是要多花些心思,来之前凤栖已经同她说过了,郗晗和郗昙两个人的衣着服饰都是华丽非常,唯一的区别就是在颜色上面,郗晗偏浅淡,郗昙更热烈,倒是符合她们一惯给人的感觉;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田氏“专门”让人送来蓬莱苑的袄裙,虽然也是上品,虽然看上去也是隆重的,但总是差了些什么。 郗昙没有穿那一套衣裙,而是换上了颜先生让人送来的那一身。 天水碧的衣裙上以金线绣的缠枝莲纹,花青色衣带在腰间盈盈一收,再打上一个结,坠上玉环绶,走路的时候就能听见玉环绶相互叩击的玲珑声响;梳的小髻,精挑细选的宫花稳稳当当簪在上面,有大家闺秀的稳重,又有小女儿间的轻盈;又戴了羊脂玉的耳环,雕成一朵花的样子,走动的时候跟着微微地颤。 她从车上下来,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就都被她吸了过去,倒不全是因为衣着,虽说人靠衣装,但那通身的气派确是装不出来的,有隐隐的清贵之气,倒是将之前大家都在惊叹的清丽如郗晗给比下去了。 “九姑娘出落得愈发的好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之后又有人随声附和,更是有人走上前来拉着郗昭的手,爱得什么似的,连连地惊叹,“这简直就是那画儿上的仕女成了真,自个儿从画里走出来了!可惜我家那小子早成了亲,不然我还真想立刻就去找个媒人上门来说媒。” “就算你家哥儿没成亲也晚啦,如今谁不知道,九姑娘同苏相公定了亲,只等着挑个好日子过门呢。” 田氏在一旁勉勉强强地跟着笑了笑,朝着郗昭一伸手,“到这边来。” 郗昭顺从地走过去。 “你们瞧瞧郗家这三位姑娘,站在一起简直就跟在天宫上似的——” 有人跟着就问,“九姑娘既已许了人家,那四姑娘和六姑娘呢?总不好叫妹妹领了先吧?” “快了。”田氏随口应了一声。 “想是求亲的都已经踏破了门槛,真真儿让人羡慕——” 63:乞巧(四) 乞巧楼搭得老高,又供着香案,只等着月亮升起的时候上前焚香拜月。 又摆了一溜摩睺罗,放在用玉石雕成的栏杆底座上;瓜果被雕成各式的花样,另有一盘用花瓜堆叠而成的鹊桥,旁边放着“巧人”加以点缀;又有酒菜、文房、针线等东西满满地铺开,虽然现在还没有人进彩楼,却已经能够让人想象到乞巧开始时候的热闹。 在彩楼之外又搭了一座临时的彩棚,里面摆放的东西相对来说简单不少,因为就摆在园子里,若是有人觉得无聊,就可以园中随意地走走赏玩,喂鱼喂鸟,也有可以垂钓的地方,设着马扎,连渔具都是现成的。 田氏这些妇人们只在园中随意地走了走就回了彩棚,家长里短地聊下来,倒也不觉得寂寞,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可玩可看的就更多。 郗昭原是同郗晗和郗昙待在一处,但后来华三姑娘来了,叫走了郗晗,就只剩下她和郗昙。 === “那天晚上你到底去哪儿了?”郗昙倚着栏杆随口起了个话题。 “哪天晚上?”郗昭明知故问。 郗昙瞥了她一眼,“别装傻,就是去怀王府上那次,我不信第二天早上闹成那样你都不知道,还要隔了那么久等到别家的夫人们都上门来看笑话的时候你才出现。” “六姐姐难道也觉得……那天晚上我去了别的地方?”郗昭微微睁大了眼睛,“原来六姐姐一直是这样看我的……” “你少来——”郗昙被吓了一跳,“我不过是问问,又没说一定就是这样……” “你们在聊什么?” 斜地里插进来一个声音,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回头见一位姑娘一脸好奇地看着她们,年纪大概同她们相仿,只是有些眼生。 见她们回过头来,问话的姑娘指了指她们身边的位置,说,“这地方有些滑,看你们聊得热火朝天,可别不留神摔下去了。” 郗昭向着旁边挪了挪,道了谢,又问,“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你们是郗家的六姑娘和九姑娘吧?”那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问了一句。 郗昭点了点头。 “我姓南,叫南栀。” 原来她就是传闻里那位因为苏宇旷而同兄长当街争吵后来离家出走的南姑娘。 “原来是南姐姐。”郗昭点头示意。 “你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我老远过来就看见了,正好我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聊,不如就同你们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儿。”南栀虽然一直是笑着说话,可给人的感觉却总有些不舒服,就像是生硬地为了融入而融入。 “好啊,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正商量着要去钓鱼,南姐姐要一起吗?”这回是郗昙先开了口,不过垂钓这个说法倒也不错,大家坐在一起也不用费神想着说些什么,只静静地顾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就行。 === 但谁也没想到,她们在这边垂钓,倒是吸引了别人的目光,先是关穆英,她原本追逐一只孔雀玩儿得不亦乐乎,这会儿也暂时丢下了孔雀,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看她们钓鱼。 没多久白蕊儿也袅袅婷婷走了过来,怯生生坐在关穆英旁边,托着腮一会儿看看水面,一会儿看看她们各自桶里的鱼。 郗昭钓了半天,就只钓上来一条,旁边南栀的桶子里却是一副群鱼竞跃群的场景,郗昙那边也不差,她只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找了一个“手生”的借口。 忽然又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听声音耳熟,郗昭向着远处看了一眼,在看到吴昭昭以后心中一惊,随即又放缓了呼吸——她怕吴昭昭做什么? 虽然……其实她是潜意识地怕苏宇旷,吴昭昭不过是沾了他的边儿,变成了一个下意识的反应。 但又一想,她花娘的身份早已经弃之不用,如今她就只是郗家的九姑娘,谁还能说她是别的什么人不成? 正想着,吴昭昭已经到了这边,郗昙那边早已放下了钓竿,郗昭和南栀见状也放下了钓竿,站起身来。 === “这位姑娘是来钓鱼的还是来吓唬鱼的?”简单的寒暄过后,吴昭昭依次看了看她们身边的桶子,在看到郗昭这里的时候没忍住笑了一声,又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只钓上来一条鱼的是谁,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郗昭,整个人就愣了一下。 “你?!春杏?!” 郗昙被这一声“春杏”吓了一跳,看了看郗昭,又看了看吴昭昭,极其诧异地问,“表小姐也见过春杏吗?” 在郗昭身后站着的凤栖轻轻一哂,还好只是在这里,若是到彩楼那边才开口,怕是又要惹出些其它的事端来。 因而向着吴昭昭行了一礼,小声说道,“婢子春杏,见过表小姐。” 吴昭昭又是一愣,她的目光在郗昭和凤栖两个人之间徘徊,又转头看向郗昙,问,“她们两个,谁是春杏?”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众位贵女全都惊讶起来,这是多么明显的一个答案,自然是九姑娘身边的那个侍女是春杏了。 但吴昭昭不是这样想,她径直走过来,一把抓住郗昭的胳膊,“我当是谁呢,好一个春杏!” “表小姐这是做什么?”郗昭用力挣了一下,但是力气不敌她,没挣脱开。 凤栖尽职尽责地发出“小丫鬟春杏”的声音,“表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你弄疼我家姑娘了!” “姑娘?”吴昭昭嘲弄地将郗昭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虽然她还是得承认这是个美人,但出口的话却还是带着浓浓的鄙夷,“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个粗使丫头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姑娘了?这身衣裳又是偷的谁的?当初你在我的通云阁内求着我留下你,怎么这么快就全都忘了?” 一时间众人看向郗昭的表情从原本的迷茫又变成了好奇,以及八卦。 “你放手——”郗昭终于挣脱了她的手,吴昭昭手劲儿忒大,腕上一圈火辣辣的还留下几个指甲印子。 64:乞巧(五) 郗昙像是才缓过神来,走上去将郗昭护在身后,“表小姐这是做什么?我们姐妹是接了表小姐送来的帖子第一次到府上,自问平日里同表小姐也并无冲突,表小姐上来就动手,似乎有些不妥吧?” 不知道吴昭昭此刻是什么想法,郗昭却是震惊的,她没想到郗昙会出头,毕竟按着田氏一惯的作风,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好的,不曾想她的女儿倒是仗义得很。 “你真的知道她是谁么?”吴昭昭看了郗昙一眼,“六姑娘别是被这个人给骗了。” 郗昭揉着自己的手腕,又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往下滑了一点,这样旁边的人也能看清她腕上被抓出的痕迹,看上去很有些触目惊心。 “我不知道是何处得罪了表小姐,没想到今日初见就被表小姐如此冤枉,若是表小姐不愿意我在这里,那……”说到这儿就哽咽了一下,“我这就回家去吧。” 一旁的关穆英已经看不下去了,冲上前来,站在吴昭昭对面,“表小姐还是适可而止吧,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下那样的狠手,更何况九姑娘只是在这里钓了一条鱼,难不成……这条鱼是表小姐的爱宠,见到它被人钓上来,所以生气?” “你——”吴昭昭被这么一奚落,气急败坏地推开郗昙来到了郗昭身前,这次是扣着她的肩膀,“我不会认错!就是你!那天你被我表兄带回来,安置到了我的院子里,你借着我的名义去给表兄送合欢散,事情败露了你就逃了,别以为你换了一身衣服我就不敢认你——说!你这次是不是又想算计我表兄?” 这一连串的话语信息量实在是太大,在场的众人再一次被震惊了,郗昭没想到吴昭昭竟然口不择言到了如此地步,若此刻不解决,回头到了乞巧楼那边当着更多人的面,说不定吴昭昭会更加的信口开河。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表小姐这样……未免血口喷人。”她抬手拍了拍吴昭昭的手背,“松手。” 吴昭昭没有松手,反而又掐紧了些。 “吴昭昭,就算是要污蔑人,也是要讲求证据的。”郗昭说完反手在她腕上一扣,迫使她松开了手,郗昭一触即收,向后退了几步,与她拉开距离,“你说你见过春杏,可春杏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认识她,这又是什么道理?” “表小姐,我郗家确实不能与安南侯府相提并论,称你一声表小姐也是看在苏家的份上,你这样污蔑我妹妹,就不怕回头被侯爷责罚吗?”郗昙试试开口,在府中如何那都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但在外面,那就是让整个郗家都面上无光。 “她是你妹妹?”吴昭昭冷笑了一声,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打量郗昙,“倒是有那么几分相像。” “表小姐如此凭空污蔑于我,是不是应该同我道个歉?”郗昭将郗昙拉开一点,“还是说……表小姐仗着有安南侯府撑腰,就可以口无遮拦,肆意欺辱于人?” 关穆英也在一旁跟着说道,“表小姐造谣就一张嘴,可若是被有些人听到传了出去,九姑娘又要如何自处?你说是不是?”说着拐了一下身旁一直默默不语的白蕊儿。 白蕊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们都不信我说的话?”吴昭昭有些急了,就连眼圈都红了,“她真的就是春杏!我、我身边的秋兰也能证明!”说着转头瞪了一眼秋兰,“说话!” 秋兰瑟缩了一下,“表小姐……”她上前拉了吴昭昭一下,“时候不早了,侯爷他们应该已经到彩楼那边了,咱们……咱们这就过去吧?” 这时候也确实不早了,从这里到彩楼那边,路上也要花费一点时间,到时候陆陆续续还有些琐事要做,之后又是焚香拜月,又是一些乞巧活动,总不能因为这个而耽搁了。 吴昭昭狠狠地盯着郗昭,“你给我等着!” 郗昭朝着她点了一下头,假装看不出她眼中的怒火。 === 她们回到彩楼那边的时候,郗晗和华三姑娘等人已经在里面坐好了,又有各家带来的小孩子围在周围,手里拿着一片新摘下来的荷叶,假装自己也是一个摩睺罗,又学着摆着的那些精雕细琢的摩睺罗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逗得大人掩着嘴笑。 吴昭昭板着脸气呼呼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心中也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他表兄是同西甲啊的九姑娘定了亲,怎么这个九姑娘确实当初那个春杏?难道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表兄才不是那样的人,就算是真的,也一定是春杏那个贱女人使得坏!她在这时候已经自动忘记了当初是谁让郗昭往甘露台送的那一碟加了料的糕饼。 李嬷嬷又略微归置了一下桌上的东西,见吴昭昭气呼呼的样子,问了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这样的日子,总该高兴些呀。” 吴昭昭鼓了鼓脸,问李嬷嬷,“嬷嬷,我表兄回来了吗?” “快了吧。”李嬷嬷看了看天色,“往年这个时候,宇旷都会特地空出时间来同你玩一会儿,又何况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诸位贵女都在,他和侯爷都得来这里坐一会儿,应该不会迟来的。” 吴昭昭目光瞥见旁边托盘内放着的针线盒子,忽然问李嬷嬷,“这是一会儿要用到的东西?” 李嬷嬷点了点头,“到时候对月穿针,姑娘可要仔细着些,这针眼儿比平常用的还小呢。” “我知道了。”吴昭昭看着那针线盒子,向秋兰使了个眼色。 秋兰会意,走过去对李嬷嬷说,“嬷嬷,这些小事就由我来吧。” 李嬷嬷将那只托盘递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那张桌子,“放到那边就好。” 秋兰端着托盘送过去,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小的锦囊,和针线盒子里的那些锦囊放在一处,又小心翼翼地藏了藏。 65:乞巧(六) 明月高悬,李嬷嬷点燃了香案,焚香拜月正式开始,吴昭昭首先参拜,之后的贵女们依次跪在香案后面,手拿线香对月虔诚地叩拜。 苏宇旷和安南侯坐在彩楼内,他们在这样的活动里就只是起到陪衬的作用,所以不论平常是多么的受到瞩目,在这时候都要将存在感放到最低。 轮到郗昭的时候,吴昭昭非常主动地走过来递给她一支线香,看上去亲近得很,仿佛之前那个歇斯底里指控郗昭居心不良的人不是她一样。 郗昭接过线香,礼貌地笑了笑,在将线香插进香炉准备起身的时候才发现有些不对,吴昭昭并没有离开,甚至还状似不经意地踩着她的裙边。她这会儿若是贸然起身,要么就是因为站不稳而摔倒,要么就是因为太过用力而出丑,总之……她是别想稳稳当当地起身离去了。 郗昭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向着不远处的凤栖使了个眼色,凤栖手上一动,一颗石子儿飞出来,正正击在吴昭昭脚踝。 吴昭昭冷不防脚下一软,身子栽下去,眼看着就要撞在香案上,郗昭趁势站起身,动作迅速地伸手拉了她一下,稳住了她的身形,然后向着她一笑,往旁边拽了拽,“表小姐要当心啊。” “谁要你假好心!”吴昭昭挣脱开她的手,兀自站到一旁。 郗昭挑了下眉,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她猜香案边上的这一回只是个开始,后面不知道还有什么招数等着她,但这位表小姐贼喊捉贼的本事倒是用得炉火纯青,若是将来她还在苏家,怕是又会引起新一波风波。 倒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这样想着,目光就往彩楼那边的人看了一眼,苏宇旷应该是特地换了一身衣裳,同今日的氛围很搭,他就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眼看过来,光线太暗,她看不出他眼里藏着的神色。 这样的一个人,年纪轻轻做了内阁首辅,又力排众议力保皇帝稳坐皇位,这样看来,他同她父亲应该没有瓜葛才对,那为什么……为什么他却想要她父亲死? “九姑娘快过来呀!”关穆英的声音响起,让她勉强回了神,她应了一声,站起身走过去。 活动正式开始了,是由安南侯、苏宇旷还有李嬷嬷做裁判,吴昭昭同应邀前来的姑娘们各自坐在摆放好的桌上,上面放着纸笔,又在最前方点了一支拇指粗的香,这是要比才思,以今日的乞巧为题,在线香燃尽之前作诗一首,谁的诗好,谁就能得到彩头儿——是一对金镶玉的镯子。 吴昭昭就坐在郗昭旁边,她转过头来看了郗昭一眼,眼里满满的仍是嘲弄,“你会作诗么?” 郗昭没理她,只看了看桌上的这些东西,有了之前进香时候的经验,她着重看了一眼桌腿儿的位置,果然就看到挨着自己的这一面左边的桌腿儿矮了一截,但用着同色的东西垫着,若是不仔细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郗昭稍稍向后撤了一点,既然是用东西垫着,就一定不是什么结实的东西,位置是随机选的,但她落座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这一张桌子可选,想来是先前吴昭昭已经做好了安排,这一张桌子看似无意空出来实际上就是专门为她准备的,若到时候她伏在这张桌子上写字,倾斜的桌面将上面的砚台纸笔带落下来,她就一定会落得个满身狼藉。 一个恶作剧似的捉弄,只为了让她出丑。 郗昭拿起镇纸压在宣纸上面,执笔去蘸墨,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放轻,尽量不借着桌案使力,然而笔尖划过宣纸,她却发现烟台里面盛着的根本不是墨,而是清水。 墨条就放在砚台边上,不管她怎么做,在线香燃尽之前,她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出丑。 郗昭叹了一口气,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自己那一处地方,谁也没有分出空余的心思来注意她这边,李嬷嬷也并没有盯在这里,而是在席间同各位夫人们说话;安南侯和苏宇旷似乎也在谈些什么,像是政事,父子俩皆是神情严肃,与整个彩楼内的气氛格格不入。 郗昭拿起了砚台,直接就着手开始研磨,她倒是不求拔得头筹,在写诗上面,她自问造诣不高,可当砚台在手,她忽然发现还是不对劲—— 砚台摸上去有些滑腻,像是涂着一层油,低头看果然是油,其上那一汪顺着斜面滑下去,正正滴在她的裙子上,天水碧的裙子落上一点污渍,她有些无奈地将砚台放回去,掏出帕子擦了擦手。 吴昭昭一直偏头来看她,她写得很快,几乎落笔即成,然后就一直看着她的这些动作,笑得幸灾乐祸。 眼见着线香只剩下小半截,郗昭看了看一旁的吴昭昭,毫不客气地挨过去,在她的砚台里饱蘸了墨,然后提腕运笔以笔尖轻扫过纸面,留下一首五言绝句。 吴昭昭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郗昭竟然会来这一手,在她的设想中,郗昭这会儿应该正急得不知所措—— 线香堪堪燃尽,郗昭放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迹,转头向着吴昭昭一笑,“多谢表小姐借墨。” “谁、谁要借你了。”吴昭昭白了她一眼,扭头看向另一边。 李嬷嬷带着小丫鬟上前收走了诗稿,转而拿给安南侯和苏宇旷,由他们评出头等,之后再回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些精巧的锦囊。 这就是要比试穿针了,仍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谁穿过的针最多,谁就再得一件彩头儿,这次的是一对红珊瑚耳珰。 吴昭昭忽然站起身走到李嬷嬷近前,笑得甜美,“嬷嬷辛苦了,我来替嬷嬷发。” “这可使不得——” 李嬷嬷刚要推辞,吴昭昭已经接过了托盘,“今儿我做东,发一回针线也算图个新鲜,嬷嬷且去一旁歇着,待会儿还要你来给我们点评呢!” 66:乞巧(七) 吴昭昭如此主动,郗昭在那一瞬间只想到了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尤其是她刚刚经历过了一场魔幻的恶作剧,就更是觉得吴昭昭此举很有问题。 因为之前作诗的时候已经定下了位置,所以等到穿针的时候大家也就没有换位置的想法,但郗昭的这一桌就有些说法了,她要穿针,就还需要用桌子,也不知道这张桌子后续还会不会继续出问题,她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换一张桌子? 必须得换。 郗昭在吴昭昭快要走近自己的时候,忽然站了起来,她起身的时候极为隐秘地将垫在桌腿上的那块东西拿掉,再在起身的时候用巧劲儿一撑,桌子应声栽了下去。 郗昭装作被吓了一跳的样子,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李嬷嬷听到动静扭过头来,见郗昭身前的桌子翻到,砚台纸笔一股脑儿全砸在了地上,忙不迭上前来,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有伤着?” 来的都是京中贵女,可马虎不得。 郗昭摆了摆手,“无妨。”又看向吴昭昭,“却不知表小姐如何。” 吴昭昭抿了抿唇,也作出一副被吓到的模样,明知故问,“这桌子是怎么回事?” “怕是哪里不稳当,惊了二位姑娘。”李嬷嬷向着另一边候着的小厮挥了挥手,“来,去那边换一张桌子过来。” 又转过身来向着郗昭道,“姑娘受惊了,是老奴照看不周,还望姑娘恕罪。” 郗昭摆了摆手,“不是嬷嬷的错。” === 这边的动静很快就引起了彩楼那边的注意,苏宇旷派了项疏过来问,在听闻之前发生的事情之后,也代为向郗昭赔了罪,又问郗昭可需要压惊安神的汤药,被郗昭笑着推拒了。 这会儿正是中场休息的时候,郗晗关切地将郗昭叫到一边,低头的时候碰巧看到郗昭裙子上的污渍,眉头一皱,“这是怎么弄上的?” “大概是不小心。”郗昭没说之前那一茬。 “刚刚……那桌子是怎么回事?”郗晗压低了声音,忽然就变了一副语气,“这里是在苏家,你可不能胡来。” 这怎么就变成她胡来了呢?郗昭有些好笑,“四姐姐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四姐姐认为刚刚那些是我自己在做戏?是我自己锯了桌子腿儿自己将上面的东西砸下去的?” 郗晗神色一顿,“我只是好心提醒你罢了。” 郗昭心中起疑,平白无故的,郗晗像是怕谁听见似的同她说这些做什么?这样想着,她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周围,余光里扫到不远处的一道人影,顿时明白了什么。 然后她装作犹豫了一下的样子,看着郗晗,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既然四姐姐如此说,那……我也不瞒着了。” 郗晗一喜,但还是做足了姿态,“有错就改自然是好的,况且我也知你为人,若不是为了什么理由,你也是万不会做出如此之事的。” “刚刚写诗的时候……”郗昭仍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样,“我那边桌上的砚台里盛的是油。” “你说什么?”郗晗失声惊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放轻了声音,“你可看清楚了?” “不然四姐姐以为我这裙子上的东西是什么?”郗昭做出一副忧虑的模样,“这是在苏家,谁会在这样的场合里给我难堪?恐怕这之后的比试也会有什么问题,四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不远处的那道人影已经消失不见,郗晗见状恢复了之前的神色,沉吟了半晌,说道,“不会的,毕竟是苏家,想来是哪个粗心大意,这会儿桌子也已经换过了,你就安心准备下一场比试吧。” “好……”郗昭仍有些担忧。 === 苏令羽走进彩楼内,附在苏宇旷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你没听错?”苏宇旷将手上的诗稿放在一旁。 “千真万确。” 苏宇旷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吟道,“若真是有人故意针对九姑娘,你且多注意着些,毕竟是在父亲面前,有些事情不好闹得太大。” “属下明白。”苏令羽说完又退出去,同负责场中的仆从们站在一起,仔细地关注着郗昭周围的一切。 === 桌上放着即将要用到的锦囊,这会儿比试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只是打开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放好,为一会儿的比试做足了准备。 郗昭将锦囊打开,里面放着一团绣线,还有一盒针,她将东西都取出来,打开针盒准备取出一根来看看,才要拈起一根出来,忽然觉得指尖有一点微微的刺痛。 她的动作一顿,借着月色看向自己的指尖,那里慢慢凝出一点血珠,再定睛细看过去,就发现针盒内的“针”都是扁如刀片的样子,只是被割成了如针一般粗细,一头圆钝一头尖锐,圆钝的那一头又打磨出针眼的形状,同普通的绣花针无疑。 这自然就又是吴昭昭的手笔了,先是借瘸了腿的桌案捉弄她,如今再来这锋利割手的刀片,虽不至于要人命,却也并不会让人好受。 如果说之前她还只是猜测是自己倒霉才摊上了那样一张桌子,如今就已经能确定,这一切就是特地为她而准备,否则在分发锦囊的时候,吴昭昭又何必主动上前呢? 想到这里,郗昭将东西重新收进锦囊内,然后将锦囊握在手中,去找郗昙说话。 在经过吴昭昭那边的桌案的时候,她假装自己的裙摆被勾住,半蹲下身将裙摆从被勾住的地方“解救”出来,又借着衣袖的掩护,将吴昭昭那一桌的锦囊与自己手中的调换了一下。 李嬷嬷一敲铜锣,新一轮的比试开始了,众人回到自己之前的位置上坐好,听李嬷嬷宣布这一轮的规则,是对月穿针。 这一回场中更静,每个人都屏息将注意力放在针与线之间,郗昭在穿到第五根针的时候,终于听到旁边传来吴昭昭的一声凄厉的痛呼:“天哪!” 67:乞巧(八) 这一声惊呼将在场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彩楼那边闲聊的夫人们也听到了动静,站起身关注场上的情况。 吴昭昭的手还举在半空,她之前应该是太过紧张,只顾着穿针引线,根本不曾察觉此刻手上的针线已经换了一副样子,而刀片细小又锋利,伤口在按压中一点一点的加深,等到她终于察觉到不对,两指指尖已经有些血肉模糊。 “这是怎么回事?!”李嬷嬷颤着声握着吴昭昭的手,眼里全是心疼。 “是针!那针有问题!”吴昭昭已经哭出了声儿,细白的手指因为染上血污变得惊心动魄,她这时候已经抽不出什么心思去想为什么这针会出现在她这里,满脑子想的都是,有人要害她! 针?李嬷嬷叫了一个侍女过来,“快!看看那针上有什么问题!” 侍女不明所以,伸手就去拿,刚拿起来就又听到她“哎呦”地惊叫出声,手上一哆嗦,才拿起来的针又落了回去,她定睛去看自己的手,末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李嬷嬷,“嬷嬷,这针……好像割手。”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吴昭昭终于回过神来,她还没有哭完,这会儿抽抽噎噎地对李嬷嬷说,“嬷嬷,有人要害我……” 光这么说还不够,又跑去了彩楼,径直在安南侯跟前跪下来。 安南侯被吓了一跳,场上那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他这里因为离着远,又见李嬷嬷已经过去了,就以为不是什么大事儿,至多是女孩儿间的什么小矛盾,解决了就好了,没想到吴昭昭忽然跑过来跪在身前,吓了他一跳。 “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又看到吴昭昭一直半擎着胳膊,再一低头就看到她染血的指尖,心头一跳,“这是怎么回事?李嬷嬷!”安南侯喝了一声。 “嗳呀——”关夫人离着近,看到吴昭昭的手,一迭声儿地道,“快去拿药箱来,先给表小姐包扎一下!” 李嬷嬷小跑着过来,躬身说道,“侯爷,表小姐桌上的绣花针不知何故被人换成了刀片,那刀片做得像针一样,表小姐不知情,这才被刀片割了手。” 安南侯一皱眉,“怎么会有刀片?” 李嬷嬷也觉得奇怪,“老奴也不知道,这针线都是经过老奴的手仔细检查过的,再说……谁会费这样的心思将刀片切割成绣花针一样的形状,就为了在这时候割伤别人的手?” 吴昭昭抽噎着,一脸委屈地看着安南侯,又看了看苏宇旷,“求舅父为昭昭做主!” “好孩子,你先别哭,先起来,”安南侯虚虚地一抬手,又对李嬷嬷说,“快给表姑娘包扎一下,看看要不要紧,可要叫个郎中来。” === 场中的众人这会儿也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于吴昭昭身上发生的事儿,都带着困惑与不解。 只有郗昭冷眼看着吴昭昭那边,这还真是一场活生生的“恶人先告状”的例子,只是不知道吴昭昭自食恶果以后会不会有所收敛,会不会再倒打一耙,说一切都是她所为。 “一定是她!” 郗昭才这样想着,忽然就听到一声尖叫。 在场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吴昭昭身上,就见吴昭昭仍旧擎着手臂,冲出彩楼,直奔郗昭而来,然后在郗昭跟前站定,指着她,回身对安南侯说,“是她!是她害我!” 不光是郗昭懵了,在场的众人全都懵了。 ——郗昭要害吴昭昭?还是在苏家的乞巧宴上? “昭昭!”安南侯也觉得此事太过荒唐,他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旁的苏宇旷见状忙搀着他走出来,“昭昭,”安南侯走到近前放缓了声音,“无凭无据,你怎会无端指认九姑娘?” “我不是无凭无据!”吴昭昭满脸都是控诉,“之前九姑娘的坐着的桌子出了问题,我好心关心她,想问问她有没有事,可她却说是我没安好心,还抢了我的墨——” 郗昭此刻特别想戳一戳吴昭昭的脑袋问她今年贵庚,连三岁孩子都不屑于用的招数,她怎么就用的如此得心应手? “昭昭。”安南侯面色不悦。 “我说的是真的!舅父要相信我!”吴昭昭示意安南侯去看自己包扎过了的手指,“想必九姑娘早就看昭昭不顺眼,一直想找机会报复,这才利用了这场比试,故意让我出丑——” “昭昭!”安南侯斥了她一声,“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还需得调查清楚,如此恶语中伤他人,不是我苏家待客之道!” “我、我……”吴昭昭咬着下唇,不再出声了。 郗昭见她不再开口,才向着安南侯行了一礼,“还请侯爷明鉴。”她也不多说什么,但为了避免安南侯因为护短而糊涂,还是得变相地提醒他一点,若说吴昭昭是苏家的表小姐,她还是苏宇旷未过门的媳妇呢,她还没进门就被泼了这么一身脏水,若真进了门,岂不是事事都要引人怀疑? “是我苏家管教不严,九姑娘见笑了。” “侯爷这是说得哪里话,情急之下有所猜测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还请侯爷定要严查此事,以还郗昭清白。” “那是自然。”安南侯说完向着郗昭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吴昭昭,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这里,又看了一眼苏宇旷,说,“你随我回去。” 苏宇旷恭恭敬敬跟着安南侯出了园子,临走时又同李嬷嬷说了几句话,李嬷嬷连连点头称是。 === 吴昭昭还没有起身,郗昭走过去作势去扶她,在挨上她之后,郗昭开口轻声问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如何?” “你!”吴昭昭怒目而视,“你给我等着!” “好啊,我等着。”郗昭笑了一下,收回了手,不再看她,带着凤栖进彩楼去了。 “表……表姑娘……”一旁的秋兰怯生生走过来,“表姑娘的手可还疼?” 吴昭昭扭头瞪了她一眼,迁怒道,“你这个废物!” 68:等你 “表小姐怎么会指认你?”郗昭回到彩楼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以后,一旁跟着走过来的郗昙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你们从前见过?结过仇?” “不曾。”郗昭深吸了一口气,“应该是迁怒。” “你……”郗昙一脸审视地看着她,“之前她那样笃定地说你就是春杏,别人不敢说,我可是知道的,你身边的那个根本就不是春杏,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突然失踪的那段时间会同她有过接触,你老实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六姐姐,”郗昭看着她,浅浅一笑,“六姐姐在说什么?春杏一直都还是那个春杏呀。” “春杏到底是不是那个春杏,你我心知肚明。”郗昙不再就这个问题和她僵持下去,转而又问了另一件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针有问题,所以才还给了她?” 郗昭向着周围看了看,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她和郗晗都用了相同的说法,就仿佛这里面接二连三的变故都是她谋划的一样。 “此事若是换到六姐姐身上,难道六姐姐明知自己会遭殃,却仍旧不躲不避吗?” 郗昙沉默了一下,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自己的神色,“我不过是替九妹妹分析分析,九妹妹又何必心急?” 是分析还是故意说给谁听,说的人心中清清楚楚,郗昭也不拆穿她,只将目光放在面前的食案上。 这会儿已经出了写诗的结果,拔得头筹的是郗晗,李嬷嬷随即又让人将那对金镶玉的镯子以锦盒装着给了郗晗,有人服气,自然就有人不服气,但场面话也还是要说,于是有人接二连三的道贺,郗晗一一笑着应着。 穿针那一场的比试因为中途出了吴昭昭受伤的意外,后来未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这一场比试就宣布暂停,原本彩头也应该收回去的,但安南侯临走的时候说,无端让郗家九姑娘受了冤枉,这一副红珊瑚耳珰就权当是给九姑娘赔罪,众人也没有异议,毕竟平白受冤,换谁来都不会好受。 今晚的乞巧宴因为这件事而慢慢萎靡下来,席间的闲谈也不多,谁都揣着十二万分的小心,都怕一个不小心,再被什么似是而非的障眼法给伤着。 吴昭昭的脸色也不好,她坐在郗昭的对面,一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郗昭,离得近的都有所察觉,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游移,心中大概明白了什么。 偏偏又是在这个时候,吴昭昭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南栀的身上,她与南栀的位子很近,轻声交谈完全没有什么障碍,她端起酒盏向着南栀微微一扬,问,“今日事多,怠慢了南姐姐,还请南姐姐勿怪。” 南栀“哦”了一声,也端起酒盏来回敬回去,“表姑娘说得哪里话,今日来府上赴宴的人这么多,便是顾及不到也没什么的。” “南姐姐今日见了我表兄,可有说上什么话?”吴昭昭像是有些好奇,“我之前一直以为南姐姐会嫁给我表兄,心里一直拿你当我的嫂嫂,谁知……”说到这儿垂了眼眸,叹了一口气,“造化弄人,我这心中……总是为南姐姐叫屈。” 南栀手上一顿,酒盏晃了一下,洒出来些许酒水,“我……”开口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郗昭,眼里的神色让人看不分明,“我不怨她。” “不怨谁?”吴昭昭装作没听懂的样子,“南姐姐不怨我表兄?” “不怨郗昭。”南栀答得干脆。 “南姐姐还真是个大度的人。”吴昭昭又叹了一声,“只是看着她无端得了这个便宜,我心中实在是不忿,有心想要替南姐姐你出口气,却又碍于身份,不便出手。” “你想要做什么?”南栀放下酒盏,极其认真地看着她。 “我不想让她做我的嫂嫂。”吴昭昭也放下酒盏,起身走到南栀那一席,在旁边坐下来,伸手拉过南栀的手,“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不愿意让她做我的嫂嫂,我不想让她嫁进来,不想让她站在表兄的身边,不想让她坐在苏家主母的位置上,南姐姐……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你不接受她。”南栀替她答。 “我只接受南姐姐你一个人。” “你想让她消失?” 吴昭昭没有应答,只又叹了一声,含糊其辞,“如果表兄不娶她就好了。” “你放心。”冷不丁听见南栀说。 === 郗昭起身离了席,这席间虽然别扭,但大家又都没有要提前离开的意思,也许是因为这里是苏家,来的人多多少少都存了些许心思。 凤栖跟在她身后,在走出去一段路程之后,问她,“你同那位表小姐从前可有什么过节?” “没什么印象。” “那她这么针对你做什么?当初你被她留在通云阁,我还以为她过去同你有什么过节,想要借机公报世仇。” “她喜欢苏宇旷。”郗昭看着两旁的灯,说。 “难怪。”凤栖早已经见怪不怪,她大概总结出来了,对于京中这些人家来说,苏宇旷是块香饽饽,人人都想得到他。 “我总觉得今晚还会再出事。” “因为吴昭昭?”凤栖笑了一声,“她翻不起什么波浪了,难不成她还能在吃食里下毒,让你在苏家赴宴的时候中毒身亡?” “也许不是要人命的事情,”郗昭转回身去看她,“她今天的目的是要让我难堪,是在示威,是在告诉我,只要她在苏家一天,她就不会让我顺顺当当地过下去。” “苏家总不能一直留着她。” “你有没有想过……”郗昭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人的身影,低声说,“吴昭昭大概就是准备放在苏宇旷院子里的。” 说完这话,她走上前去,对着那一道身影说,“郗昭见过苏首辅。” 一直背对着她们的人转过身来,正是苏宇旷,“九姑娘不必多礼。” “事先不知苏首辅在这里,若有打扰……” “无妨,我就是特地在此等九姑娘的。” 69:赔罪 这话一出口,着实是让郗昭震惊。 苏宇旷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这边?她要是规规矩矩在席间一直坐到离开,不来呢? “不知苏首辅专程在此等我,是有什么事?”她问。 “之前发生的事情,委屈你了。”苏宇旷向着她躬身行了一礼,“这件事我会查明,给九姑娘一个说法。” “若是下手之人是至亲,苏首辅也会秉公处理么?”郗昭受了这一礼,转而问道。 场面话谁都会说,关键看的是底线,苏家若是有心包庇,将来她进府,类似的事情还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便是至亲,错了就是错了,万没有就此纵容之理。” “希望真是如此。”郗昭也没有客气,毕竟当时她若是没有发现,不曾察觉,这些小招数就都招呼到她身上了。 “今日……是苏家待客不周,怠慢了九姑娘。”苏宇旷这样说的时候又向着郗昭行了一礼,“还请九姑娘放心,将来你我成婚,府中万不会再发生类似今日这样的事情。” 这算是给她一个保证?郗昭点了点头,“既然苏首辅如此说,那我也就放心了。” 她才不会说什么不怪罪之类的话,一次软弱,就会被人认为她是人善可欺,之前刚刚回京的时候,她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装怂就已经够了,没必要为此再搭上往后的那些日子。 “有件事想问一问九姑娘。” 郗昭抬起头,“苏首辅请讲。” “那日我登门提亲,九姑娘曾同我说过一句话。” 是隔着窗子说的一句话,郗昭那时候同他说,这桩婚事,还请苏相公准备得慢一些。 “这段时间,九姑娘在郗家过得并不如意,”苏宇旷很是笃定,同时也有些疑惑,“我不明白,若是寻常女子,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定然会期待尽快逃离这样的地方,可为何九姑娘却并不希望快些出阁?” 郗昭没有立即回答,他说得没错,换做旁人,在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之后,早就应该迫不及待盼着尽快出阁,哪里还会这样安安心心地待在府中,就仿佛丝毫不在意一样? “苏首辅既然能知道我在郗家过得并不如意,想必也知道……我如今就只剩下祖母一位亲人。”最隐秘的那个理由不能说,但这个理由也是出自真心。 苏宇旷点了点头,那日提亲,他见过郗老太君一次。 “祖母身子不大好,我想多陪陪她。”郗昭叹了一声,“既然我没有法子将祖母从郗家带出来,至少……在有限的时间内,我想多陪陪祖母,将之前缺失的那几年都补回来。” “九姑娘有心了。”苏宇旷点了点头,“便是日后九姑娘出阁,也还是可以常回去探望老太君的。” “那不一样。”郗昭垂下眼眸,“朝夕相对与偶尔探望……是不一样的。” “我无心改变九姑娘的心意,”苏宇旷说,“但既然你我如今已经有了婚约,以后若是有需要,九姑娘尽可来找我,我定然全心全意帮助姑娘。” “苏首辅的好意,郗昭心领了。”郗昭说着向着苏宇旷行了一礼,“出来这许久,想必那边应该也快要结束了,还请苏首辅记得之前答应我的事情,若是查出了背后下手之人,不论是谁,都清苏首辅不要包庇。” “我会的,九姑娘放心。” === 苏宇旷说到做到,那日之事过去没多久,吴昭昭所做之事就全都已经坐实,也是苏宇旷亲自押着吴昭昭登了郗家的门。 开始的时候,除了郗昭以外,另外两房的人俱是震惊的,尤其是看到苏家的表小姐斗篷之下着的素衣,头发也披散下来,面上不施粉黛,形容憔悴,当着郗家三房的面,向着郗昭跪下去,承认自己在乞巧宴上做的那些手脚,并请求郗昭的原谅,更是震惊到谁也说不出话来。 田氏本打算打个圆场,总不能真的让吴昭昭给郗昭磕头,但苏宇旷严辞制止,说苏家既然来了,自然就要给郗家一个交代,田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讪讪地退到一旁,看着吴昭昭对着郗昭磕了头,道了歉。 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两家也都心照不宣,并没有因此而向外宣扬。 === 日子像流水,转眼就进了八月。 郗道玦从回府以后就坐在栖梧居内长吁短叹,田氏原本在绣一幅扇面,被这一声接着一声的叹气声烦到不行,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二爷这又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还不是怀王。”郗道玦又叹了一声,“原本怀王殿下已经放下这一茬了,可后来也不知怎的,又非要点名就要郗昭,还说上次我办事不力他也不计较了,甚至还额外赏了我十锭金子。” “十锭?金子?”田氏看了看他身后,“二爷回来的时候没见五子手里拿过什么啊?” “我敢要么?”郗道玦说,“怀王殿下那可是有名的只进不出,谁若是从怀王手里拿了什么东西,那可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 “那日怀王生辰宴上,怀王不也是拿出了几样东西作为彩头?那些得了彩头的人可是付出过什么代价?”田氏满脸的不以为然。 “妇人之见。”郗道玦摆了摆手,“怀王统共能有多少生辰宴,那些东西自然不会计较,但放到平日里,非年非节,平白无故的,谁敢要?” “可怀王不就是要郗昭么……”田氏仍有些狐疑,“不过是十锭金子而已,之前那次失败怎么也怪不到我们,这次郗昭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难不成还会再次失败?” “等人送到了,要什么赏赐都是应该应得的,你还是想想如何将她送进去,却又不能得罪苏家吧。”说到这儿“啧啧”两声,“这个九丫头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当初竟然能让苏宇旷亲自押着吴昭昭上门来给她赔罪。” “能是什么手段?”田氏满脸的不屑,“她浑身上下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一丁点儿的好处可给,再怎么说,苏宇旷也是个男人,还能逃过那个去?” 70:难办 郗道玦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她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田氏没有立即理会这话,慢悠悠绣了一片叶子,然后才接着说道,“到底做没做,除了她自己以外,别人也无从得知,你管她真的假的呢。” “这若是真的……”郗道玦皱了皱眉,“你想个法子看看她到底还是不是完璧,怀王殿下看中的人,总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田氏一惊,“吓!倒是忘了这一茬儿,不过……”她刚刚只图一时嘴快,说出的话完全没过脑子,这会儿也终于回过味儿来,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开口,“我看着那苏首辅也是个君子,就算郗昭想要胡来,他也是不肯同意的。” “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郗道玦一拧眉,“总之,这件事情还是好好查查,查清楚了,咱们也放心,怀王殿下那边也好交代。” “好吧。”田氏虽然百般的不情愿,却也还是应了一声。 === “对了,”田氏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那个孟姨娘是怎么回事儿?你没有同她说清楚么?” 郗道玦又皱了皱眉,“孟姨娘又怎么了?” 见他这样的反应,田氏有些不悦,但还是开口说道,“之前你让她的你女儿嫁给赖昌英,郗梦君至今了无音讯,她从白马寺回来却突然不见了女儿,总来闹我,问我郗梦君去哪里了。”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还能怎么答,”田氏一脸的不屑,“她一个做妾的,公然同我顶嘴,没赏她板子已经算是好的了。” “那就实话告诉她嘛……”郗道玦抿了口茶,“当娘的总是挂念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她又只有梦君一个孩子,梦君如今踪迹全无,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口气,“也是我对不住她。” “二爷若是心中有愧,便去孟姨娘那儿坐一坐。”田氏的语气很是不好,“昙儿也是你的孩子,怎么没见你如此关心过昙儿?” “昙儿难道也踪迹全无了吗?”郗道玦没什么好气儿,“好了,不提这件事了,你尽快想想郗昭那边要怎么解决,眼见着苏家那边三书六礼都要走完了,若是再迟一些,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知道了。”田氏头疼地应了一声,又在心里埋怨起自己说错了话,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 郗道玦当晚留在了孟姨娘房中,田氏知道以后恨得牙根直痒痒,只在心里诅咒孟姨娘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女儿、得不到郗梦君的任何消息。 万婆子端了一碗补药来,田氏看了那药碗一眼,下意识皱了皱眉,“之前喝了那么久的药,我现在一看到这些东西就觉得难受。” “那夫人就更得喝了,”万婆子苦口婆心地劝,“先前喝了那些治病的汤药,夫人可没少受折磨,如今喝些补药补一补身子,这是大有好处的事儿。” 田氏十分不情愿地接了药碗来,待到喝尽了以后,她看着万婆子,一脸严肃地问她,“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万婆子冷不丁被问到这样的问题,算了算,说,“有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了啊……”田氏有些感慨,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她有时候还是会有些恍惚,就好像还是从前在家的时候,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什么也没接触过,什么也不曾经历过。 “这些年来,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田氏看着万婆子,伸出手去握了握她的手,“平常有什么隐蔽的事情,无一例外,全都是你替我执行,看来啊……我这辈子是离不开你了。” 万婆子亦是百感交集,“老奴得夫人如此信任,亦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这些年来夫人对老奴照顾有加,若是有来世,老奴也还要跟着夫人。” “有你这话就够了。”田氏点了点头,又忽然变得心事重重,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夫人为何事烦忧?”万婆子关切道。 “我心中有一个疑虑想要证实,却又不能贸然行事。” “不知夫人有何事想要证实,若是夫人不方便去做,就让老奴来吧。”万婆子自然知道田氏这样说的用意,这些年里她也没少替田氏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因而也很是得心应手,但今日这番话倒确实是头一遭听到,她们主仆近四十年,若非十分棘手之事,田氏也不会这样感慨。 “这件事……其实并不算难。”田氏张了张口,又叹了一声,“只是毕竟是自家的嫡出女儿,若是一个处理不好,传扬了出去,就不光是她一个人的事了,整个郗家都要因此蒙羞,所以又很是难办。” “夫人说得是……九姑娘?” 田氏点了点头。 “夫人怀疑九姑娘早已不洁?”若是为着别的事儿,田氏万不会如此,而且此事若是严重,就会连累六姑娘,她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了。 田氏缓缓呵出一口气,算是变相承认了这一点。 “若真是如此,确实棘手。”万婆子将空碗放到一旁,冥神苦想,半晌才开口说道,“这件事情……夫人就别管了,一切都交给老奴来办,若是办得好,就是了了夫人的一桩心事,若是办砸了,夫人只推说不知道,一切全都是老奴自作主张,绝不会闹到连累六姑娘的程度!” “有你这句话,一切就全都拜托你了。”田氏的眼里似乎含着点泪光。 “夫人放心,老奴一定竭力办成!” === 郗昭在自己同自己下棋,黑子已杀出重围,白子又反攻回来,她正玩儿兴起,忽然就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不知发生了什么。 凤栖原本在运功打坐,这会儿一个小周天运行完毕,她睁开眼睛,先是仔细听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是万婆子,说府中有人行了扎小人的阴损招数,正在挨个院子排查。” “出去看看。”郗昭随意地拂乱棋盘,想,恐怕搜查是假,趁乱做些什么才是真。 71:搜身 万婆子被围在院子里,这会儿蓬莱苑都是郗昭的人,她就算是想要撒野,也得掂量掂量。 “刘妈妈呢?!”万婆子扯着嗓子喊,“你们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刘妈妈呢?叫刘妈妈出来!” 从人群后面走出来一位中年妇人,与万婆子的气急败坏相比,她就显得气度从容,这会儿站到万婆子跟前,不急不缓地开口道:“万妈妈这是从哪里来?这可是九姑娘的院子,便是再有什么要紧事儿,也该先派个人来通报一声,万妈妈如此劳师动众,回头再惊着九姑娘,罪过可就大了。” “你是谁?叫刘妈妈出来。”万婆子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踏足过蓬莱苑,对于里面的人事变动她也不清楚,别说是她了,就连田氏都说不清,这会儿万婆子见了满院子的生面孔,不由得就有些底气不足。 “刘妈妈去庄子上了,我姓宋,有什么事情同我说就好。”宋十娘说着又看了看跟在万婆子身后的那些丫鬟婆子,又皱了皱眉,“到底发生了何事,竟然让万妈妈带着这么多人来蓬莱苑?” “既然刘妈妈不在,那同你说也是一样,”万婆子也没再坚持,将手里攥着的一只人偶娃娃举了过来,“宋妈妈可见过这个?” 宋十娘乍一看被吓了一跳,“这是从哪里发现的?” 那人偶娃娃上扎着好几根针,娃娃的脸上钉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的生辰八字,这东西虽然大家都听说过,却并不曾见过,如今万婆子忽然举了这么一个东西,着实吓人一跳。 “你没见过?”万婆子一脸“你撒谎”的表情,“这东西被发现在二夫人的床下,这几日二夫人一直说头疼,若不是掉了什么东西在床底下,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东西。” “这……”宋十娘又有些困惑,“万妈妈拿着这个东西来蓬莱苑,是要做什么?” “这东西既然出现了,想必就是府中人做的,夫人说了,不光是要在夫人院子里查,就是这其他的院子,里里外外的也都要搜查一遍,谁若是阻拦,这东西就是谁放的!” “所以万妈妈是怀疑蓬莱苑的人下了手?” “我说的还不清楚么?府中人人都有嫌疑,还请你让开,让我们将这院子搜一遍,你若是再阻拦下去,恐怕九姑娘也落不了什么好了!” === “这是怎么了?”郗昭从里面走出来。 宋十娘见状忙向一旁让去,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同郗昭说了。 二房又闹新一出了?只是这一次不惜用上咒自己这种事情……就为了上她的院子里来翻一通?应该不是,那就是已经有人在她的院子里放了什么东西,只等着现在人赃并获,然后将她带走。 郗昭给宋十娘使了个颜色,自己走到万婆子身前,“二婶婶如今怎样了?” 万婆子冷哼了一声,“算是发现得早,这东西还没太要了二夫人的命。” 听着意思是已经开始给她定罪了。 郗昭做出一副诧异的模样,“万妈妈可有查过别处?” “正要一处一处地仔细盘查,”万婆子上下打量了郗昭一眼,将那人偶又往前举了举,“我劝九姑娘还是配合些的好,这事情不比其它,不是九姑娘使个什么伎俩就能逃掉的。” 郗昭冷眼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让出路来,“好,我让你搜,不过话说在前头,若是没搜出东西,我也不怪二婶婶,毕竟二婶婶才遭了这样的事情,仔细着些总是没错。不过……” 她抬手将万婆子手上拿着的那个人偶拽了出来,两个指头虚虚地捏着那人偶,一边看那上面的东西,一边说道,“若是原本没什么东西,却又被你们多放了些什么东西,回头真闹了出来,可就不好看了。” “九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万婆子拧着眉毛看她,“还是说九姑娘敢做不敢认——” 郗昭以行动截了她的话头,她的手一松,原本捏着的人偶掉了下去,她看了看地上的人偶,又看了看万婆子,面上虽然带笑,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既然万妈妈要带着人来搜,我总不好一直这样拦着,只是闹出来的这个东西着实让人心里不安,所以……我也总要给自己一点保障。” “你……什么意思?”万婆子心中有一丝不好的预感,她还等着找到“证据”然后顺理成章将郗昭带回去呢,但看如今这个架势,这位九姑娘似乎底气十足,同先前判若两人。 “宋妈妈,”郗昭回头吩咐了一声,“你带人先搜她们的身,看看她们的身上可带着什么东西,不管一会儿搜出了什么,都不许放回去,等到她们出来以后再还给她们。” “你——”万婆子听完立刻就不干了,“你凭什么要搜我们的身?就连二夫人都没——” “万妈妈这么害怕做什么?”郗昭再一次截断了她的话头,“万妈妈要带人来搜我的院子,我不拦着,但我为了自己的清白也搜搜万妈妈带来的人,怎么就不成了?还是说……”她向着万婆子的身后扫了一眼,眼神凌厉,“万妈妈此来另有安排,搜查是假,趁乱添些什么才是真?” “九姑娘可不能如此血口喷人!”万婆子的声音高起来,“我等是奉了二夫人的命令,搜查各处,九姑娘再要强加阻拦,休要怪老婆子不客气!” “我可真是害怕。”郗昭说是这么说,回身的时候对宋十娘喝道,“搜。” 宋十娘也不含糊,直接带着人三下五除二就将万婆子连同她带来的人全都控制在了原地,搜身的时候还真的搜出了不少的东西,而在最后面的一个婆子身上又搜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偶。 宋十娘将那人偶送到郗昭面前,还特地在万婆子眼前晃了一下。 “这个……万妈妈打算怎么说?”郗昭到背了手看着她,“是有人在二夫人床下放了一对人偶么?” 72:猫腻 “这……”万婆子张了张口,这话要让她怎么接?刚刚明明说的是只找到了一个,如今突然又搜出来一个,不就是明摆着要栽赃了? “还是说……万妈妈老糊涂了,这东西没记全,记漏了什么?”郗昭看了看被放在石桌上的东西,“记漏了什么也不打紧,只怕再出了什么问题,看差了什么东西,如今最好是将这些全都理顺了,如此我也才好放心让万妈妈你带着人去搜我的院子。” “九姑娘误会了。”万婆子只得改了口,“这是才闹出来的事儿,一时之间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也请九姑娘理解,当时确实是在二夫人床下发现了一只,后来二夫人命人将栖梧居里里外外全都搜了一遍,又在柜子里找到了这一个,这样的东西无端出现了两个,实在是令人忧心,二夫人是怕有人从外面弄了什么邪术来为害府中,这才让老奴严查……” “这么说的话,多出来的这个人偶便是二婶婶衣柜中找到的那个了?” “正是,正是。” 郗昭点了点头,“宋妈妈,你带着她们在这院子里都走一边,看看也有什么猫腻,一定要让她们看仔细了,千万别漏下什么。” “姑娘放心。”宋十娘说完抬手向内示意了一下,“跟我来吧。” 万婆子看了看桌上的东西,深吸了一口气,只得带着身后的人一起跟着宋十娘走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她向着郗昭行了一礼,“老奴都已经看仔细了,暂时并无异常。” “没有异常便是好的,只是还想给万妈妈你一个忠告。” “九姑娘请讲。” “一会儿去了格物斋,可不能再像进了我这里这样大呼小叫,我倒是没什么,但三婶婶那边毕竟人多,这人偶一事又不是什么小事,人多眼杂,若是路上走漏了什么风声,让贼人跑了……”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她知道万婆子听懂了。 “多谢九姑娘提醒,老奴记下了。”万婆子说完又看了看桌上的那些东西,问,“敢问九姑娘,这些东西……” 郗昭一抬手,“这都是你们带来的东西,该带走的还是要带走。” 那两只人偶被万婆子用一个布包小心地装好带了出去,其余的人也都各自归置好了自己的东西,跟着万婆子走了出去。 郗昭一直等到看不见她们的身影了,才问宋十娘,“方才可有什么异常?” 宋十娘回忆了一下,说,“方才进了姑娘的房中的时候,那位万婆子似乎对姑娘的衣柜很感兴趣,老身装作要给她开柜门的样子,可她却一个劲儿地摆手,说相信姑娘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万婆子盯着她的衣柜? “去看看,衣柜里说不定有东西。” === 衣柜已经从原来那个摇摇欲坠的残次品换成了上好的,就连柜门上的环都是鎏金环,从外面看上去并没有动过的痕迹,宋十娘将柜门打开,里面的衣物叠得很是齐整,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这衣柜平时都是谁在整理?” 宋十娘想了想,倒是凤栖在一旁开了口,“是夏荷。” “夏荷呢?”左右看了看,并无夏荷的身影,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今儿一整天就没见过夏荷。 宋十娘又出门去找了一圈,蓬莱苑中的人这会儿差不多都在外面,她看见了站在前面的娇儿,记起这两个人私下里算是交好,因而问道,“你可看到夏荷了?” 娇儿摇了摇头,“没见着,不知去哪里了。” “你们可有谁看见夏荷了?”宋十娘又问其他人。 有人跑去夏荷的屋子看了一圈,仍就没见过人,有印象深的回想了半晌,忽然说,“对了,晌午那会儿好像听夏荷念叨过几句,说是没有杨梅了,要去厨房拿些杨梅做渴水,这会儿……怕是还在厨房那边。” “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你去厨房看看,若是找到了人,就让她赶快回来。”宋十娘吩咐过后转身回去秉明了郗昭,又有些担忧地道,“夏荷毕竟是二房那边派来的人,这几日又见她心不在焉,会不会……” “先将人找到了再说,这衣柜你们都不要动,再告诉外面的人,这几日都不要松懈,若是看到有可疑的人,不要打草惊蛇,悄悄地将人捉了。” 二房那边既然要将人偶闹到她这里,必然是提早做过准备,这只是第一次,只要没有达到目的,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前去厨房的人很快就将夏荷寻了回来,夏荷手里端着一只小盅,里面装着的是杨梅渴水。 “先前见姑娘喜欢喝这个,婢子就每日都备上一些,今儿咱们院子里存着的杨梅没有了,我就想着去厨房碰碰运气,正赶上厨房那边新买了些别的品种,姑娘尝尝,这个味道可好?” “辛苦你了。”郗昭说完却并没有立即饮了,而是指了指衣柜,问,“你可还记得先前我去怀王府赴宴时候穿的那一身衣裳?” 夏荷一怔,“姑娘是要穿那一套衣裳吗?” “先找出来备着吧,那衣裳原本掉了污渍,若不是你想了个法子将它洗掉,怕是就要因此一直搁着了。” 夏荷并没有立即去找,而是又问了一句,“姑娘若是不急着穿,就先放着吧?” 郗昭倒也没再坚持,“也好。” “那……姑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婢子就先告退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要求离去,郗昭仍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算是准了。 “这倒是有些奇怪,一件衣裳而已,她为何却如此推却?”凤栖只拉开柜门往里面瞧了一眼,并没有伸手去动。 “宋妈妈,这几日也看着她些,便是她同这件事没关系,想必也有些别的什么事情。” “我去趟栖梧居,万婆子没得手,想必她们主仆还得再商量商量。”凤栖说着走了出去。 “老身也先告退了。”宋十娘出去以后按着郗昭之前的吩咐调遣人员,余光里忽然瞥见一道身影,急匆匆地奔向院门处,像是夏荷。 73:败露 夏荷一路上跑得飞快。 从蓬莱苑出去,顺着一条小路可以直接绕到账房那边,她在跑着的时候也还记得回头看看身后,生怕有人跟踪,等到她终于进了账房的院子,又极小心地注意了一番周围,之后才装作非常平静的样子进了院子,往其中一间厢房走去了。 她没有敲门,而是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屋中的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她,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仍拿着手上的鸡毛掸子去掸架子上的灰尘,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问道,“你这匆匆忙忙地来我这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九姑娘刚刚在问那条裙子……”尾音儿低下去,有些底气不足,“你能不能……能不能先把那裙子再拿回来?” “你要把裙子拿走?”那人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你知道那裙子值多少钱吗?” “凭它值多少钱,总归是九姑娘点名要穿的,前不久你还说要缓一缓再当掉,这会儿先还给我应个急,怎么就不行呢?” “夏荷,”那人变得严肃起来,“若是往后都像你这样,拿出来的东西没几天又要送回去,我们将来靠什么吃喝?” “难道一定就要这样吗?”夏荷有些着急,却不敢大声叫嚷,“也是我糊涂,才答应了将那条裙子偷出来,可你也要为我想一想啊!我是九姑娘身边的贴身侍女,是一等大丫鬟,姑娘的衣柜首饰向来都是我在整理,若是她要的东西我拿不出来,我还如何有脸在蓬莱苑里立足?” “就只是先拿回去应个景儿?”那人有些不放心,“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东西拿就是拿了,万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若是你将这裙子拿出去却又不拿出来了,却要我怎么像那边交代?” “九姑娘还有那么多的好东西,这次应该只是心血来潮,你快给我吧,若是再晚了,被人发现了什么,往后做什么可都不方便。” “好吧好吧……”那人有些不太情愿,“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说完他放下鸡毛掸子,出了厢房,没多久又拿了个布包回来,往她的怀里一塞,“给你。” === “你可看仔细了?”蓬莱苑的正房内,郗昭站在多宝阁前,一边去看里面摆着的东西,一边问宋十娘。 “千真万确,”宋十娘垂手站在身后,“双鲤一直在后面跟着,两个人的对话也是一句没落全听到了,夏荷偷了姑娘的东西拿出去变卖,这会儿正拿着姑娘要的裙子往回走呢。” 难怪当时在问到那条裙子的时候,夏荷的反应是那样的。 “既然她将东西带回来了,总要给她些时间物归原样,”郗昭打了个呵欠,“我有些乏了,先歇一会儿。” 宋十娘放下帷幔,仍有些不放心,“姑娘就不打算彻查吗?” 夏荷怕是已经卷走了不少东西,若是任由发展下去,再多的东西也禁不住这样被惦记着,但郗昭不为所动,只摆了摆手,说,“无妨。” === “竟然被她看出来了?”栖梧居内,田氏在屋子里踱步,很有些烦躁。 “或许是夫人想多了,九姑娘仍是完璧,苏首辅之所以会那样做,只是因为九姑娘是他未过门的夫人……” “谁知道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若她早已经委身于苏宇旷,回头再叫怀王察觉了,哪里还有你我的容身之地?”田氏深吸了一口气,“你不是说……有夏荷在,就还有一半的可能么?” 万婆子点了点头,“我抓着那丫头的把柄呢,她就算想在蓬莱苑里待到年纪,也得把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藏好了,否则真被揪出来,就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找个时间同她说说,免得夜长梦多。”说到这儿又忽然想起件别的事儿来,因而又问道,“还是找不到郗梦君的下落吗?” 万婆子摇摇头,“咱们的人打听了许久,始终没打听出些什么来,不过晖哥儿就快要回来了,到时候让他去查查,说不定能查到些什么。” “也只能如此了,”田氏算了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呀……怎么一点动静儿都没有?” “想来是路上不太好走,这一路上又是水路又是陆路,晖哥儿便是个铁打的身子,也禁不得这样折腾,便是晚一些也无妨,夫人别急,晖哥儿总还是会回来的。” “我倒不是急这个,”田氏指了指格物斋的方向,“三房那边的昀哥儿也快要回来了,那可不是一般的主儿,能在营地里待上那么长时间,还立住了脚,总不能一点手段都没有。” “咱们晖哥儿也不差,夫人就别忧心这个了。 ”万婆子宽慰道。 === 格物小院内,郗晗不住地望向院门的方向,像是在等着谁。 清书见状宽慰道,“姑娘别着急,水兰已经出去了,这会儿算算时间,应该也快要回来了,姑娘等的消息一定会稳稳当当地送到姑娘手上,这样一直干站着也不是回事儿,姑娘就先进屋吧?” 郗晗摇了摇头,“我想在外面看着,屋子里太闷了。” 清书无法,只得仍在一旁陪着,不多时院门处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是水兰,郗晗见到人以后勉强放了一点心,也不再在院中站着了,转身进了屋,又是期待又是紧张,连去拿茶盏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水兰从外面进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封被折了又折的信,说,“按着姑娘指的地方,果然就发现了这样一封信,姑娘请看。” 郗晗异常急切地去拆那封信,才刚展开,又赶忙吩咐清书和水兰,“你们去外面守着!” 二人会意,当即出了屋子,又轻轻关好了门。 郗晗又等了一会儿,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她先去看信封上的内容,只有三个字:妹,亲启。 里面是一张浣花笺,内容虽然简短,却让她在看过之后心潮澎湃,是用隶书写的几句诗文: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74:人赃并获 郗晗将那张浣花笺小心地捧起来,放在脸颊,上面依稀能闻见一点淡淡的苏和香的味道,孟月行很喜欢苏和香。 过了许久,她提起笔,重新摊开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两行字,又小心地装在信封里,想了想,将自己的耳环摘了一只也放进信封,然后她小心地折好,放在桌边的木匣内。 === “你二婶婶打得好算盘。”凤栖回来以后先是将桌上那一小盅杨梅渴水一饮而尽,然后又看了看衣柜,问了一句,“夏荷怎么说?” “夏荷的事情好办,你先说二房那边是怎么打算的?” “你可还记得怀王?”凤栖先是问了一声。 郗昭点了点头,“难道还同怀王有关?” “他们没放弃将你送进怀王府里的打算,今儿之所以忽然又闹了个人偶出来,是想要借着这个由头将你绑回栖梧居查查你是不是完璧。”凤栖一脸的匪夷所思,“你那位好会装模作样的二婶婶说,苏宇旷肯帮你,定然是收了你什么好处,可你浑身上下论斤称两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所以……” “还说什么了?”郗昭没什么所谓地看着她,问。 “万婆子说抓到了夏荷的什么把柄,要利用这一点做点什么,应该还是同那人偶有关,我猜说是要将那人偶给夏荷,然后让夏荷随便放到是什么地方勉强藏一藏,她们再装作不经意间发现的样子指控你。”说到这儿又问了一句,“所以……夏荷身上可是藏了什么东西?” 郗昭轻笑了一声,“我从前只听说有做仆从的偷了主人家的东西拿出去变卖,却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夏荷偷了你的东西拿出去卖?”凤栖一脸的难以置信,“平日里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我还当她是真心实意想要跟在你身边,却原来是打得这样的主意?” “她也快到要婚配的年纪了,这时候想着为自己打算打算也是正常。”郗昭不以为然,“看来万婆子早就知道夏荷这样做,只是一直没有声张,只等着这会儿借着这个由头威胁她。” “那么”凤栖来来回回地将小盅的盖子拿下来又放上去,“瓮中捉鳖?” === 明月高悬。 夏荷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出来,她的手里拿着一只布包,又小心地四处望了望,确认这会儿不会有人出来,又蹑手蹑脚往正房的方向走,才一踏上回廊,忽然听到旁边的门声一响,她赶忙贴近旁边的廊柱,同时在心内祈祷没有人发现她。 脚步声渐远,应该是有人起夜,她又等了一会儿,确认那人不会突然折返回来,这才放轻了脚步继续走出去,等到了郗昭的屋门前,她贴着门听了听里面的动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了门。 屋子里铺着的地毯让脚步声听上去并不明显,再加上她有意放轻了脚步,若是不仔细听,根本不会被人察觉,然后她熟门熟路的走到衣柜边上,缓缓地拉开了柜门。 屋子里因为没有点灯,就只借着外面一点微弱的光亮根本不足以支撑她精准地找到什么位置,好在她已经在心里算好了什么东西都放在那里,慢慢摸索着将怀里的那个小布包塞进了一个格子内,关柜门的时候因为骤然送些,不小心让鎏金的门环碰撞在门板上,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她的心立刻就提到了嗓子眼儿,瞬间就不敢动了,但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动静,她于是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已经很晚了,这个时间九姑娘早已经睡熟了,根本不会听到任何声音。 想到这里,她才重新将柜门关上,然后就要转身。 烛火在这个时候亮起来,随即就看见郗昭举着烛台从里面走出来,然后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又小心翼翼地将外面的灯烛点亮,虽然全程都是沉默着,可夏荷就是知道,自己要完了。 尤其是……她绝望地发现,门的位置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人,像是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 “姑 、姑娘……”夏荷嗫嚅着嘴唇,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但这时候仅存的一点微弱的意识让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她颤颤巍巍开口,“我……我不是有意想要这样的……求姑娘开恩……求姑娘开恩!” 最后一句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立刻跪下来,向着郗昭的方向不住地磕头。 郗昭等她平静一点之后才开口,“你在做什么?” “我……”夏荷犹豫了一下。 “让我猜猜,”郗昭拿起银剪,剪了剪灯花,“你想说你不是真的想把我的东西拿出去变卖,只是不得已才这么做,你心中其实是有愧的。” 夏荷想也没想就点了头,“是是是……九姑娘说得是,九姑娘明鉴,婢子真的不是有意想要这么做……求九姑娘开恩!” “可是你在做的并不是这件事。”郗昭放下银剪,走过去将柜门拉开,大致翻了翻,之后从格子里拿出一个细细长长的小布包,“你在放这个。” 夏荷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郗昭当着她的面将那个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熟悉的人偶,“变卖我的衣物是真,将这东西趁夜放在我这里栽赃也是真,夏荷,”她叹了一声,“你叫我如何开恩?” 夏荷闻言僵在原地,额上有冷汗淌下来,她试图辩解,却变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什么。 事实却是如此,她只能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求姑娘开恩,求姑娘开恩……” “你先起来。”郗昭终于开了口。 夏荷没有立即起身,只伏在地上,战战兢兢抬了头。 “只要你听话,我就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否则……” 靠在门边的凤栖拔出了手中的短刀,又故意让刀刃与刀鞘缓慢地摩擦出一种刺耳的声音。 “但听姑娘吩咐!”夏荷哪还敢说别的,当即又对着郗昭磕了几个头,“姑娘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心!” 75:发现 这是郗昭自回府以后第一次去格物斋。 一进院子就看到一棵橘树,长高了不少,不再如之前一般只是一棵柔柔弱弱的树苗,郗昭认得这棵树,是从前蓬莱苑里的,树苗是她父亲从白马寺求来的,听说为了这棵树,又另外给白马寺添了许多香油钱,如今这棵树就摆在格物斋的院子里,连磕缺了一个碴的大花盆都没有换。 郗昭的目光只在橘树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就跟着小丫鬟进了屋子,何氏听说她来了,赶忙迎出来,又拉着她的手说了许多的话,末了有些嗔怪地说道,“这些日子九姑娘和同婶婶生分了,怎么也不说来婶婶这里玩儿了?” “阿昭也是想来找婶婶的,只是这些日子事情实在是又杂又乱,昨儿二婶婶那边也出了事,万妈妈到我那边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不知可有来三婶婶这边?” 何氏有些惊异,“你二婶婶那边出什么事了?”又下意识拉了郗昭的手,“怎么万妈妈还去你的院子里搜查了?快同三婶婶说说!这里面必定是有什么误会,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就同三婶婶说,三婶婶给你撑腰。” 郗昭抿了唇,闻言像是存了许久的委屈终于寻到了一个发泄口,眼圈一红,哽咽道,“有三婶婶这句话,阿昭心里也就有底了……” 说着就将万婆子带人来搜查的事情同何氏讲了一遍,末了又小声地抽泣着道,“三婶婶给评评理,阿昭是郗家的姑娘,即便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也万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害人,更何况还是对自己的二婶婶,阿昭若是真的做了那样的事情,岂不是禽兽也不如了?” 何氏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好孩子,婶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是栖梧居那边关心则乱失了分寸,底下人办事最容易看人下菜碟,别同她们计较,没得失了身份。”顿了顿,又说,“既然她们什么也没有搜到,就不会再抓着这一点不放了,你只管放宽心,横竖有三婶婶在这儿呢。” 郗昭垂头不语,好半天才开口道,“三婶婶……你真好。” “傻孩子。”何氏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阿昭受委屈了。”又回头去吩咐梁婆子,“去拿一碗杨梅渴水来,再拣些精巧的点心拿过来,”之后对郗昭说,“你来得正巧,我闲着无事做了几颗香丸,你四姐姐用过一颗,说味道很好,一会儿我把那香丸点一颗给你闻闻,若是觉得不错,就也带几颗回去。” === 鎏金的莲花盖子徐徐吐着青烟,带着一点木叶的沉稳,梅花盘内还放着几颗搓好的香丸,看得出来搓得并不是十分熟练,大小相差过大,倒是勉强还算圆滚。 何氏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做这些,手有些笨。” “第一次做香丸就这样好,三婶婶的手真巧。”郗昭看着那些香丸,看上去像是发自内心一样的赞叹。 “这方子也还算简单,你若是感兴趣,婶婶也抄一份来给你。” “我可做不来这些,若是给我来做,怕是要平白糟蹋不少香料,我便偷个懒,多来三婶婶这边讨一些回去,三婶婶不会心疼吧?” “哪能呢,”何氏将一只小陶罐拿给她,“这里面是大小差不多的几颗,你拿去玩儿吧。” 郗昭道了谢,又忽然想起什么 似的问了一声,“四姐姐在家吗?” “在,在呢。”何氏吩咐身边的侍云,“去,送九姑娘往格物小院去。” “那……阿昭就先告退了。”郗昭站起身向着何氏行了一礼,跟着侍云往格物小院走去。 === 郗晗正在院子里嘱咐水兰什么,见到郗昭过来,匆匆说了一句做结尾,对她说,“你去吧,有什么事情再回来告诉我。” 然后她迎过去,“九妹妹今儿怎么来了。” “在屋子里闷了好些日子,来四姐姐这里透透气,”郗昭说着心血来潮似的问了一声,“四姐姐可要出门去走走?” “这天儿实在是太热了,出门去哪里都要一身的汗,还不如在屋子里凉快。”郗晗说完拉着郗昭进了屋,又一指屋里放着的小冰柜,“九妹妹随便吃些,这都是今儿新镇过的,我吃了些甜瓜,还算香甜。” 清书将上面的盖子打开,露出里面一格一格的水果,郗昭看了看,也拿了一碟切好的甜瓜来吃,又看书案上画着半幅画,问郗晗,“四姐姐这是在画什么?” “啊……”郗晗忙走过去,一边将那半幅画收起来,一边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是随手画画,只是画到中途有些画毁了。” “四姐姐的画向来都是好的,便是真的画毁了,拿给外面的人看也是看不出来的。”郗昭称赞了一句,但心中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到的画上的内容,慢慢有了底。 郗晗在画孟月行,虽然并没有画上五官,但却不难看出,画上的是个男子。 郗晗才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前院不知是在嚷嚷着什么,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就听郗晗说,“清书,去看看前面怎么了。” 不多时,清书气喘吁吁地小跑着回来,满脸都是惊疑,“听他们说……有人在三夫人的屋子里放了人偶!” “人偶?”郗晗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人偶?” “就是……就是那种很污糟的东西!”清书伸出手比了一个大概的样子,“上面贴着生辰八字,用针扎在几处地方,专门是用来诅咒别人的!” 郗晗惊呼了一声,也不管郗昭还在这儿,径直就往前院跑,清书忙跟在后面,“姑娘慢着些——” 闹起来了。郗昭缓缓吸了一口气,转头对一直垂头不语兢兢业业装一个贴身丫鬟的凤栖说,“既然前面出了事,咱们也去看看吧。” 凤栖回给她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 郗昭的这一招实在是有趣,既然二房不惜咒上自己,倒不妨让三房也卷进来。 76:撑腰 格物斋正房门外站着许多人,何氏惊魂未定,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安神,梁婆子叫了院内管事的人进屋,又让剩下的人在外面候着。 “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夫人房中了?!”一个管事婆子一脸的难以置信,“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这可要好好的查!咱们院子里有奸细,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了!” “要不……夫人下令搜查每个人的房间吧,能做出这么一个东西来,想必还有些余料没有收拾,再叫人在院子四处找找有没有什么新挖过的坑,说不定能有所发现。”另一人建议道。 “母亲!”郗晗从外面冲进来,看到桌上放着的人偶之后,惊呼了一声,一迭声儿地问,“是谁将这东西放进来的?” 梁婆子将她带到另一边,也端了一盏茶给她,柔声说道,“姑娘别动气,这东西现在还没个头绪,还在查证,而且人偶上面的生辰八字不是咱们夫人的,具体是针对谁、还有为什么会出现在夫人房中,想必很快就会知晓了。” “不是母亲的?”郗晗有些不解,转而看向何氏,“母亲?” 何氏看着茶盏微微有些出神,好半天才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九姑娘呢?” 郗晗没反应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来得太匆忙,九妹妹怕是还在我的房中。” “去将九姑娘请过来。”何氏对侍云说。 === 郗昭进来的时候看到桌上的人偶,立刻作出一副诧异的模样,“这、这人偶怎么也在三婶婶这里出现了?” “也?”郗晗听出了话里的不对劲,她迅速扭头看向郗昭,“还有哪里有这个东西?” 郗昭看了看屋内,又看了看何氏。 “你们先下去。”何氏对屋内的几个管事婆子道。 郗昭等人出去了,这才将之前对何氏讲过的事情又对郗晗说了一遍,郗晗听后久久不语,过了良久,她凑近了去看人偶,“所以……这上面的八字,都是二婶婶的?” 郗昭点了点头,“昨儿万妈妈来的时候就拿了这样的一个人偶,上面的字迹和这个一样,说不定……是有人栽赃。” 万婆子到蓬莱苑没有找到东西,若是这件事传出去,这害人的东西竟然出现在格物斋,结果不言而喻。 “母亲觉得呢?”郗晗有些担忧,这两年二房与三房之间的争斗她也是看在眼里,但从没有哪一次是像这样,直接正面交锋,她觉得有些心慌。 “梁妈妈,”何氏放下茶盏,“去告诉外面的人,格物斋里有人手脚不干净,把人全都叫出来,挨个搜查一遍。” “是,夫人。”梁婆子出了屋子。 很快,院子里又响起一片喧哗声,有人在声讨这个偷偷摸摸放人偶的人,有人在骂最近怎么这么邪门儿,什么事儿都有,更多的还是站在院子里等着,没什么所谓的让人去搜查。 屋子里,郗晗不住地关注外面的情况,而就在此时,娇儿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姑娘快回去看看吧,咱们院子里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是何氏开口问的话。 娇儿看了看何氏,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开口说道,“方才万妈妈过来,说是来给姑娘送月例银子还有衣物,见姑娘不在院子里,就亲自将东西送到了姑娘的房中,后来也不知怎的,柜门忽然开了,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人偶,万妈妈看到那个人偶以后当即就惊着了,问我们为何会有这东西,又说那人偶同二夫人房中发现的那个一样,之后又说昨儿来查的时候咱们姑娘百般阻挠,如今赃物已经找到,要……要将九姑娘带去栖梧居,听候处置……” “我道是什么事儿。”何氏冷笑了一声,之后她转头看向郗昭,说,“你不用急,先前我还不信,如今这东西就明晃晃放在这里,她今儿是来你的蓬莱苑,明儿就要进我的格物斋,走,咱们去你二婶婶屋子一趟,有什么事情都不要怕,三婶婶给你撑腰!” === 万婆子没有在蓬莱苑等来郗昭,田氏却在栖梧居内等来了何氏和郗昭。 “弟妹今儿怎么有空来我这边?”田氏热络地迎上去,在看到何氏是与郗昭同来以后有短暂的错愕,“九姑娘是同弟妹你一起来的吗?” 何氏先打了声招呼,然后一指身后梁婆子手里拿着的一只木盒,“这两日发生了些奇事,原本我还不信,只是才刚忽然就到了眼前,我想着二嫂怕是也在为这件事忧心,所以来同二嫂嫂商量商量。” “哦?”田氏不知何氏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先将人让了进去,一面又唤贞儿来倒茶。 郗昭跟着何氏坐下来,她也不去看田氏的反应,只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吃茶,但耳朵却也没闲着,就听何氏坐下来以后让梁婆子将木盒放在桌边,接着对田氏说道,“今儿九姑娘一大早就来找我,看模样像是被吓坏了,开始的时候怎么问也不说,后来才慢慢将昨儿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我这个做婶婶的虽然心疼,却也是不太信的,只告诉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兴许是底下人毛手毛脚,不留神连累到了她。” “九姑娘说了什么事?”田氏偏头去看郗昭。 “二嫂先看了这个再说吧。”何氏截下话头儿,一扬手,示意梁婆子将木盒的盖子打开。 田氏低头就看见木盒内的东西,眉头一皱,“这是从哪儿弄来的?”难不成……夏荷手脚不利索,让郗昭自己发现了这个东西,所以一大早就带着这个东西去找何氏了?也难怪万婆子迟迟不带着人回来。 何氏也看了那人偶一眼,叹了一声,“九姑娘同我说起的时候我还不信,可没一会儿的功夫,梁妈妈替我拿针线,竟然就在针线盒子后面发现了这个东西,我以为是有人用同样的法子害我,结果却发现这上面的生辰八字……竟然是二嫂你的。” 77:闹大 “竟然有这样的事?”田氏惊得掩了口,完全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也觉得奇怪,这种事情怎么会那么巧的每一处都有了?”何氏直接将那人偶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这样的东西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府中,还有……”她将人偶上面的那张纸扯了下来,惹得田氏惊呼一声,生怕因此而沾上什么不该沾到的东西。 “这上面为何留下的还是二嫂的生辰八字?难不成……是有人要栽赃给我们,说我们暗中谋害二嫂?”何氏看向田氏,“这些年全靠二嫂帮衬,我们才有安生日子过,二嫂可千万别因为这样的事情就信了这无凭无据的东西,继而迁怒于我们呀……” “哪能呢。”田氏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借着茶碗的遮挡,她拿眼睛剜了一眼郗昭,要不是因为郗昭,她哪里还用得着用这样的法子咒自己?! 贞儿从外面进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二夫人,万妈妈回来了。” “叫她进来。”田氏放下茶盏,先向着何氏说道,“弟妹这边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正好万妈妈也回来了,咱们不妨先听听她会说些什么,之后也好想想该如何处理往后的事情。” 何氏点了点头,又安抚地拍了拍郗昭的手臂。 郗昭转头看了她一眼,咬了下唇,垂头不语。 万婆子从外面进来,见到屋中人以后愣了一下,然后她像是缴获了战利品一样拎着一个小布包,声音极大地开口说道,“秉二夫人,老奴一早接到蓬莱苑忠仆的举报,说九姑娘对二夫人不敬,老奴本是不信的,可如今证物俱在,就是在九姑娘的衣柜中发现的,还请二夫人过目!” 说着她将手上的那个布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一只人偶。 “二嫂你看。”何氏看了万婆子手中的人偶一眼,又指了一下被放在桌上的那个,“我瞧着这两个东西应该是一样的。” 确实是一模一样,田氏狠狠地一拍桌子,问万婆子,“是哪个忠仆举报的?” 万婆子还不知道自己拿的剧本已经不作数了,这会儿还按着之前的套路来,义愤填膺道,“是九姑娘身边的夏荷,她说昨儿开始就瞧着九姑娘古怪得很,她怀疑事情有异,却又不知道怎么办,正巧九姑娘让她整理衣柜,然后就在衣柜里面发现了这个东西,她当时就被唬了一跳,又不敢声张,提心吊胆了一夜,今早趁着九姑娘出去,才敢来找我说这件事。” “然后你就去了?”田氏给万婆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别再说了。 奈何万婆子并没有接收准确这个信号,只当是田氏嫌她废话太多,这会儿赶紧加快了进度,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话语,直接说道,“老奴当即就去了蓬莱苑,按着夏荷的指引,真的就在九姑娘的衣柜中发现了这个。”她上前一步,高举着手中的人偶,又转头看向郗昭,冷笑了一声,“哪知道九姑娘竟然是这样冷心冷肺之人,竟然为了一己私欲,就这样谋害二夫人!” “住口!”田氏气得直接出声喝止她。 “二夫人?”万婆子一脸茫然,这是怎么了?是她说错了词吗? === “看来这郗家确实该好好的整治整治了。”何氏轻轻点着桌面,面上带着点痛心疾首,“如今九姑娘和我这屋子里全都被人塞了这腌臜东西,难不成……难不成是我和九姑娘一同要害二嫂不成?”说到这儿忽然就红了眼眶,拉着郗昭的手,说起了故去的兄嫂,“当初大哥大嫂尚在的时候,咱们郗家是何等的风光?如今虽说有家底撑着不曾落魄,却也大不如前,如今却又在这个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情来,二嫂啊……”她有些感慨,“这背后下手之人,其心可诛啊!” 田氏右眼皮一跳,她哪里能想到事情竟然闹成了这样,她并不曾吩咐人去格物斋做什么手脚,那么……格物斋那个人偶又是哪里来的?! “查,得彻查!”田氏深吸了一口气,一指万婆子,“去,将夏荷那小贱人给我带进来。” 万婆子这会儿才堪堪明白过来,但此时也容不得她有什么考量,田氏吩咐她去拿人,她就得带人去将夏荷带进来。 屋内,田氏一脸歉意地看着何氏,连带着也扫了一眼郗昭,“弟妹稍安勿躁,这件事情定然是要好好查一查的,那夏荷究竟是受何人指使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审便知。” “全听二嫂的。”何氏欠了欠身。 === 万婆子一直去了很久,眼见着日头西斜,就算是栖梧居同蓬莱苑相距较远,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可门外始终没有动静,屋内的人看上去谁也不急,但心中却都有计较。 郗昭是真的不着急,她已经料到了这一结果,早已经安排人同夏荷一起做了一出戏,又精心准备了一封书信,就压在夏荷房间的枕头下面,若是搜一下,立刻就能搜到。 又过了半晌,万婆子终于回来了,只是面上古里古怪的,手中捏着一封书信,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开口。 “夏荷呢?”田氏看了她一眼,当初在想出这法子以后就留了后手,无论成与不成,夏荷都不能留,她正庆幸留的这一招后手,但看万婆子的表情,却像是已经脱离了她们的掌握。 万婆子将那封书信送过来,“夏荷……投井了。” “投井了?!”田氏难得反应大了些,好端端的……怎么就投井了? “那书信又是怎么回事儿?”何氏倒还算平稳,她从万婆子进来开始就注意到了那封信,这会儿关心的也是信中的内容。 “是……是在夏荷的房中找到的。”万婆子将信递过去。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大致是说她受人威胁,不得已才同意栽赃给九姑娘,如今她已经没了脸面再在郗家待下去,只好留书一封,了此残生。 78:投井 “尸体呢?”仅凭一封书信并不能证明什么。 “尸体这会儿应该还泡在井里面,老奴怕夫人等得心急,先来禀报……”顿了顿,又有些踟躇,“出了这样的事情,二夫人可要报官?” “去,让人先将尸体捞上来。”田氏紧皱了眉头,又看向何氏,“弟妹你看……” “既是投了井,想必真是畏罪自尽,只是既然那书信上写的是受人威胁,总要将这威胁之人找出,如此方能省心,二嫂觉得呢?” 田氏缓缓叹了一口气,“这背后下手之人实在用心险恶。”这会儿这句话绝对是出自真心,心中恨恨地想,好好的一个计策,怎么执行起来多了这么多的幺蛾子? “出了这样的事情想,想必二嫂心中也不好受,虽说这样的污糟东西未必有用,但二嫂还是要注意着些身子,请个大夫来诊一诊才是。”何氏温声说道,“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二嫂尽管提。”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也是担惊受怕了一天,这件事情我会酌情处理,还有……夏荷毕竟是九姑娘院中的人,还请九姑娘不要太难过。” 郗昭点了点头,“有二婶婶处置,我也就放心了,只恨这背后下手之人,如此一条人命……实在是可惜。” === “夫人,尸体在院子里,确实是夏荷,人已经没气了。”万婆子从外面进来,将检验的结果禀报给田氏。 田氏有些嫌恶地拿帕掩了口鼻,尽管万婆子身上并无任何一样的气味。 “晦气。”她紧锁着眉头,“既然人已经验过了,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是,夫人。”万婆子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急着去办,而是又说起了另一件事,“如今夏荷自尽,这件事闹到了三房那边,二夫人可还要继续?” 田氏闻言一挑眉,“还怎么继续?” “只要九姑娘身边有人吐了口,这事儿就还有转机,到时候老奴将人给带回来,先证实夫人心中的疑问,再寻个由头就说冤枉了她,洗脱了她的冤屈,最后将人放出来好生安慰几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九姑娘身边也没个什么人,最后还不是凭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田氏点了点头,“你且去办,夏荷那边找人来处理了后事,给她家送去些银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是,老奴这就去办。” === 郗昙得了消息赶过来,她才从外面回来,就见院子里躺了个人,拿白布遮着,问了才知道是蓬莱苑里的人投了井,据说是受人指使放了个人偶咒她的母亲。 “阿娘!”郗昙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等进了屋子见田氏好端端坐着,才稍稍放了点心,“阿娘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田氏摇了摇头,“我没事。”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呢?”郗昙满是不解,“夏荷不是郗昭身边的人吗?难道……难道是郗昭对您下的手?” 田氏推了一杯茶给她,“好了,这件事情已经有人去办了,你不用管这些,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郗昙心中仍然满是惊疑,她抱着茶碗,问的却是,“母亲是想要除去郗昭吗?” 她问的声音很轻,除了她们两个以外,不会再被第三个人听到,“母亲这样做,会要了她的命吗?” “你懂什么!”田氏呵斥了一声,“我做的这些可都是在为你铺路。” “可是她已经回来了,苏宇旷也已经正是登门提过了亲,母亲还想要怎么做?”郗昙的声音不自觉的大了一些,“当初事情还没有定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理解母亲要做的事情,可是如今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母亲难道没有瞧见那天苏宇旷带了他家表小姐来给郗昭赔罪时候的反应吗?” “那是两码事。”田氏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不管苏家提没提亲,你都是苏家未来唯一的首辅夫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田氏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眼里满是忧虑,“你父亲那个指挥佥事做了和没做没什么两样,我们也再没有好东西能够送给怀王殿下了,到时候总会有别的什么人顶了你父亲的位置,将来如何都不好说。你如今也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你,你这个性子又是断不能吃亏的,若是嫁到别家,将来吃了亏,娘家又使不上力……” 田氏说到动情处难免洒了几滴眼泪,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长出了一口气,“苏家好歹知根知底,你去了就是首辅夫人,他们总不会亏待你的。” 郗昙咬了咬唇,面上满是纠结。 “好了,这些你都不要管,只等着做你的新嫁娘就好。”田氏说完向着外面扬声说道,“彩锦,扶六姑娘回房去。” === “母亲怎么看这件事?”郗晗见何氏回来,左右看了看,进了屋问道。 “这件事还真不好说,起先看着像是专门针对郗昭,但如今么……”何氏沉吟了半晌,“不过郗昭必定不会是毫不知情,说不定这件事闹大了就是她的功劳。” “这又是怎么说?”郗晗有些不解,“她能有这样的能耐?” “你别忘了她也是郗家的女儿,她的父亲是天柱大将军,母亲是桓家的女儿,她被那两个人抚养长大,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城府?” “可即便她有些本事,如今她孤身一人,又如何能做到那些?” “你忘了她身边的那个侍女了吗?”何氏冷笑了一声,“那侍女想来并不简单,还有她院子里换的那些人,田氏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已经被她玩儿得晕头转向,可我却看得清楚。” “那……母亲的意思是,二房那边不会有一丁点儿的胜算?” 何氏呵出一口气,“且让她们斗去,咱们只管看着就好,等她们斗到两败俱伤,咱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郗晗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声,“母亲觉得……孟家如何?” 79:不曾倾心 “孟家?”何氏扭头看了她一眼,心中起疑,“什么孟家?哪个孟家?”京中若是有什么孟家……她一定是只晓得,但据她所知,根本没有什么姓孟的世家高门。 郗晗先给何氏倒了一杯茶,然后装作只是随意提起的样子,“就是出了状元的那个孟家。” 何氏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末了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与孟家的什么人相识?” “没有。”郗晗飞快地否认,“只是前几日听闻一件事情,觉得有趣,就同母亲说说。” 何氏松了一口气,然后很感兴趣地问道,“什么事情那样有趣?” 这话原本就是随口应急说的,但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郗晗也只得硬着头皮编下去,“说是探花状元楼有一面墙专门是留给新科状元题诗用的,老板对那一面墙看得极严,谁若是拿了笔在上面乱涂乱画,老板是真的会和他急——” 那面墙何氏也是知道的,探花状元楼又是老字号,每每有读书人去那里吃酒,都会在那面墙边站上许久,说是要吸一吸状元的灵气。 “今年放榜之后,原本也该是由新科状元来题新诗的,但状元郎一直都没有来过,那面墙就一直空着,前不久新科状元去了状元楼,却发现那面墙上已经有人题过诗了,侧面打听了才知道,有人自称新科状元 ,直接提笔赋诗一首,老板见他挥毫而就,只当那人就是状元郎,还直接免了他那一桌的银钱。”郗晗说到这儿笑着问何氏,“母亲说,这可是趣事?” 何氏也忍俊不禁,“确实是件趣事,也不知真相大白之后如何。” “后来状元郎在旁边也题了一首诗,与先前那首呼应,倒成了今年的特色了。” 这件事倒是真的,当时孟月行还在信中说,自己差一点被当成了名落孙山神情恍惚的落第学子,若非身边友人力证,他倒是真要陷入如何证明自己才是“状元郎孟月行”的尴尬中了。 “我当时听到这件事,只觉得这位状元郎实在是有趣,因而就想打听打听这位孟公子。”郗晗眼里带了一点希冀,“母亲可知道这位孟公子?” 何氏沉吟了片刻,答道,“京中并无什么孟家,这位状元郎出身寒门,但老师确实当朝太傅张载厚,冲着这一点算来……也还算不错。” “放榜那日听说有不少人家都盯着这位状元郎,甚至还有几家为了状元郎大打出手,还惹来了官差。”郗昭抿了抿唇,“也不知最后是哪家的小姐能同这位孟公子……” “那都是别人的事情。”何氏语气极淡,“状元郎又如何,张太傅或许会提拔他,但他无根无基,像这样的人……虽然会受到重用,做的却都是得罪人的差事,并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可他身家清白……”郗晗忍不住开始替孟月行说话。 “他是很好,但不适合你。”何氏已经听出了郗晗话里的意思,“你若是倾心于他,最好还是收了这一层心思。” “我不是……” “不是最好。”何氏打断了她的话,“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 === 蓬莱苑内,郗昭一边喝茶一边等着消息。 外面终于响起脚步声,宋十娘走进来,对着她行了一礼,“姑娘,事情已经处理好了。” “你辛苦。”郗昭这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姑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身就先退下了。” 郗昭点了点头,等宋十娘出去了,才又对坐在一旁研究杯上花纹的凤栖说,“二房那边大概会对你下手,快的话……兴许就在今晚,你可要小心。” “放心吧,”凤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她们动不了我。” “我的意思是……”郗昭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你下手的时候轻一些,别把人给打坏了,这个时候就将人给打坏了,以后还怎么玩儿?” 凤栖好半天才开口道,“我现在一点也不担心你,反倒是开始担心二房那边了。” “其实二房那边倒是都好办,难办的是三房,”郗昭叹了一声,“我还有些东西放在三房,他们那边做事滴水不漏,一时半会儿……反倒是不好找机会。”说到这二人又补了一句,“所以我还是希望二房能坚持得久一些,棋局才刚刚开始,他们可别自己把自己给玩儿下去了。 ” “好了,你要做的事情差不多都结束了,时候不早了,吃了药就快睡觉,明儿有好戏看。”凤栖态度强硬地将人赶了回去,自己则又在厅内喝了两盏茶。 === 稍晚些时候,果然就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凤栖睁着眼听门外的动静,慢慢勾起唇角。 有人从窗外翻进来,落地的时候发出一声闷响,那人停了好一会儿,见屋内没什么动静,这才放心地走进来,随后又有一人同样笨重地翻窗进来,两个人小声地嘀咕了几句,摸黑往床帐这边走来。 凤栖没什么压力地等着,越走越近的两个人在来到床边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犹豫。 凤栖故意将呼吸放得重了些,听上去像是睡得很香,多大的动静也吵不醒,这立刻就给了那两人极大的勇气,然后就见其中一人伸出手来,看方向是冲着她的脖颈。 “哎呦!”有人惨呼一声。 另一人见不对劲,转身就要跑,被凤栖抬腿踢上后腰,随即“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同样也“哎呦”出声儿。 “等你们很久了,”凤栖脚上踩着一个,手里提着一个,语气很是轻松地道,“我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若是有一句假话……”说到这儿换了一副阴恻恻的口吻,“那口井反正都已经淹过一个人了,我也不介意再多淹上两个。” “姑奶奶手下留情!”提着的这个唬得立刻开始求饶,“姑奶奶尽管问,若有半句假话,就、就天打雷劈!” 80:招供 “好啊。”凤栖气定神闲,随手从一旁拿过事先准备好的绳索,先将两个人捆在地上,然后又点了灯烛,最后从桌上拿起一把匕首,“是谁让你们来的?” 这样问的时候又打量了打量被捆着的那两个人,看上去身高体壮,年岁不太大,应该是做粗活儿的丫鬟。 “是……是万妈妈……”先头那人哆哆嗦嗦地招了。 “哪个万妈妈?”凤栖拿着匕首朝着她们一亮,“说仔细些,我这匕首可没个准头,若是不小心划上了哪里……” “是二夫人身边的万妈妈!”另一人跟着说道。 “让你们来干什么?” “万妈妈说……说……只要把九姑娘身边的那个叫春杏的绑回去,上两道刑,保准能让九姑娘听话。” “还有呢?” “还有……没、没了……” 凤栖慢慢走过去,目光在两个人中间徘徊,“先从谁开始呢?” “别别别——”有人惊慌地呼叫,“真的就只有这些了,万妈妈只说让我们两个来将你绑回去,没说别的!” “都要把我绑回去了,还要上刑,还说没有别的?” “上刑是万妈妈自己来,我们哪沾得上啊……” 凤栖笑了一声,“那你还挺遗憾。” “没有没有!”先头那人喘了一口气,“你看……我们也没有得手,能不能把我们给……放、放了?” “放了之后再来一回,把我给绑回去?”凤栖拿着匕首贴着她们的衣裳比划了几下,“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然后她出手如电,那两人应声栽倒在地,瞬间人事不省。 凤栖拍了拍手,将人又捆得结实了些,吹灯就寝,就仿佛刚刚什么也不曾发生。 === “怎么还没回来?”万婆子在院门口焦急地踱步。 “万妈妈,夫人问你可有办好了?”贞儿提着灯从正房那边过来,扬起声音问。 万婆子摆了摆手,“真是邪门儿了,这人去了这么久,怎么就跟被吃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您先回来坐一会儿吧,要悄悄拖一个人回来总不是什么容易事儿,您在那边也是干着急。”贞儿说着又抬起另一只胳膊,让她看自己胳膊上挎着的篮子,“夫人说了,夜里审问定然耗时,担心您身子撑不住,让我去小厨房拣了些糕饼来给你。” 万婆子有些感动,走过来先接了篮子,“那老身就先谢过夫人了,”末了对她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对夫人说,让夫人安生歇着,这边有我呢。” “好嘞。”贞儿提着灯往回走,又额外嘱咐了一声,“那您也注意着些,有什么事情尽管让旁人去做,别累着了。” === 第二天是个晴天,有人一夜好眠,有人一夜通宵,还有人被捆了一夜,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姑娘,栖梧居来的那两个人这会儿都在廊下绑着呢,姑娘可要去看看?”宋十娘从外面进来,恭恭敬敬地问。 “不用看了,等会儿寻个由头将人给送回去,大张旗鼓地送,最好让全府的人都知道。”郗昭这时候正在喝一碗汤,汤水清淡,却也开胃。 “昨儿夜里已经把夏荷送出去了,按着姑娘的吩咐,又另外给她封了一包银钱……与她相好的那个是账房里的人,舍不得这一份差事,就没有同她一起出去。”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夏荷说,她有愧于姑娘,不求姑娘原谅,只求日后若有需要,她一定全力为姑娘做好。” 郗昭点了点头,“她和那个人不在一处也好,省得日后再动了什么歪心思,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还有一件事,”宋十娘说着递过来一只小竹筒,“颜先生送了信来,姑娘请过目。” 郗昭将纸卷展开,上面是颜先生的亲笔,大意是说郗晖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在他的院子里。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宋十娘应了一声,自去按着郗昭说的将那两个人大张旗鼓送了回去,一路上惹了不少人的议论,还有人借机分析起整件事的原由,说郗家混入了奸细。 === “吃药。”凤栖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郗昭没立刻接过来,而是将那张字条递给她,“郗晖在颜先生那边,我要过去一趟。” “那这边的事情呢?”凤栖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可也是一出好戏。” “是一出烂戏吧。”郗昭叹了一声,“我大概猜得出来二房会做什么,总归是要推个替罪羊出来,不过……既然二房那边乱了一点,三房怎么还能安安稳稳地看戏呢?” 提到三房,凤栖忽然提醒了一声,“既然郗晖已经回来了,那边的郗昀可也快要回来了,要不要依法炮制,再将郗昀也请来叙叙旧?” “郗昀不用。”郗昭看了一眼药碗,不动声色地将那只碗往另一边推了推,“我这位堂兄可是大有用处,这会儿就动他,太无趣了。” “这两个人随便你怎么办,不过……”凤栖的声音骤然一沉,“药喝了。” 郗昭见计划失败,只得慢腾腾端起药碗,又讨价还价地问了一声,“这药真的还要继续喝吗?” “想不喝也行,”凤栖倒也是好说话。 郗昭闻言立刻就将药碗放下了。 下一刻就听到凤栖说,“你要是想抱憾而死,那就别喝。” 这话太狠了,郗昭深吸了一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喝就喝嘛……怎么还咒我。” 凤栖一挑眉,“你当我愿意?”末了又竹筒倒豆子一样说起了当初救命的事情,最后叹了一声,“说实在的,我有时候真怕这吊着命的药也不管用了。” “我想……我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倒霉。”郗昭反倒是看得开,皱着眉将汤药饮尽,一边拿帕子擦嘴一边说,“事不宜迟,快走。” === 田氏又开始在屋子里摔茶碗了。 万婆子和贞儿两个人在一旁小心地伺候着,最后还是万婆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夫人消消气,气大伤身……” “你派去的是什么废物?两个大活人弄不过一个小蹄子?”田氏砸碎了最后一个茶碗,“把那两个人推出去,就说这些都是她们两个做的,现在已经查明了!” 81:锁住 “那边又闹上了?好不热闹。”格物斋内,何氏又在做熏香,瓮里存的年初梅上雪,旁边放着些打成粉的香料,她挑起来一点和了雪水捏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到另一边的小金盘内,这才又接着问道,“出了这样的事儿,九姑娘可已经去了?” 梁婆子摇了摇头,“九姑娘没去,就只让宋妈妈带着人将那两个人捆了赶去了栖梧居。” 何氏没出声,只又团了几个香丸,然后才将东西搁在一旁,接着问道,“二房那边怎么说?” 梁婆子有些好笑地道,“二夫人被惊着了,立刻就着人去审,结果出来得也快,连个板子都没打,那两个人就全都招了。” “都招了什么?” “她们说……是不满于二夫人的安排,和她们一起在后院做活儿的眼见着一个一个的都提拔了上去,她们眼红,就想了这个法子,用那人偶也不是真的想要二夫人的命,不过是想借此让二夫人提拔提拔她们两个。” “这话也就哄哄不知情的。”何氏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还有件事……”梁婆子有些犹豫,站在原地也不知道该不该将知道的说出来。 何氏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同夫人说……”梁婆子仍有些纠结。 “若是不好说,就不说。”何氏端起茶盏来轻轻吹了吹。 “听说……晖哥儿回来了。” 何氏闻言一顿,“什么时候的事?”郗晖回来了?但府中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也是老奴觉得奇怪的地方,咱们的人确实是在官道上看到了晖哥儿,可进了城以后,晖哥儿就不见了,咱们的人怕一时眼花认错了人,又找了几日,依然没有找到,而且咱们府中又是一点动静儿都没有,他们报上来,老身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三爷和夫人。” 何氏沉吟了半晌,若是郗晖回来却又没有立即回府,那他能去哪儿?难不成……二房留了什么后手? “让他们多盯着些。”她也只能这样吩咐。 === 马车停在一处院子门口,凤栖先下了车,在院门处先敲了敲,里面的人开门见是凤栖,忙退至一旁让她们进来。 郗昭下了车,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太对。 “好像不太对劲。”郗昭拽了凤栖一下。 凤栖也有些警惕,“是有些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应该不是因为郗晖,郗晖若是有这样的能耐,二房早就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了。 “颜先生呢?”郗昭问引路的人。 前面的人步子一顿,回身说道,“颜先生在房中,九姑娘请随我来。” 郗昭与凤栖对视了一眼,但这里毕竟是颜先生的地盘,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她们也就跟着引路的人走进内院。 厢房的门开着,郗昭迈步走进去,还没等说什么,就见门外那人迅速将门关上,甚至还在外面上了锁——竟是直接将她们给锁在屋子里了。 “等一下!”凤栖扬起声音向着门外道,“出什么事了?颜先生到底在哪儿?” 门外的人有些犹豫,最后隔着门说,“左护法稍安勿躁,屋中有茶,左护法同九姑娘一道喝些茶吧。”那人说完匆匆忙忙就走了,院中留下的人也并没有理会她们,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凤栖拍了一下门,她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被关在自己地盘的屋子里。 “既然让我们在这里等,那就先等等。”郗昭反倒是放松下来,她揭开茶壶的盖子往里面看了看,然后翻开两个茶碗,一人一碗茶倒好,“喝些茶吧。” 凤栖皱紧了眉,“怎么也没见倦娘。” “想来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情要立刻处理,”郗昭端起茶碗来浅浅地啜了一口,眼前一亮,“好茶。” === 院外的人有些焦急,不多时见有人从前面进来,忙问道,“如何?” 回来的那人摇了摇头,“还没有找到,倦娘留下来的记号在水连音附近就再没有了,我们的人几乎找遍了附近的所在,仍没有发现他们的下落,怕是……” “应该不会,”顿了顿,又向着里面指了指,“九姑娘和左护法回来了,这会儿被我锁在厢房里面,颜先生受了伤至今未醒,院中也没个主事的,我也不敢贸然让她们进去,这可如何是好。” “颜先生还没有醒?葛大夫不是在里面吗?” “葛大夫连救急的丸药都已经喂了,颜先生还是一点要醒来的意思都没有,葛大夫说,若是日落之前还没有反应,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说着话,忽然又有脚步声传来,二人闻声迎出去,见两个人搀扶着倦娘回来,提起的心这才稍稍放下去一点。 “九姑娘和左护法过来了?”倦娘的声音很轻。 “怕她们察觉出来,这会儿正锁在静院的厢房之中。” “你倒是机灵。”倦娘笑了一声,“先锁着她们吧,颜先生怎么样?葛大夫怎么说?” 那人又将颜先生的情况重复了一遍,倦娘的神色一黯,末了笃定地道,“颜先生会醒来的。” “您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倦娘带着人往后面走,末了又转过身对他说,“你带着人再在这宅子周围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人留下过尾巴。” === 凤栖有些坐不住了,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目光落在窗子上,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这院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打算翻窗出去?”郗昭拄着腮看她,“我劝你还是省省力,他们既然要将我们锁在这里,定然是有什么不希望你我插手的事情,若这时候你翻窗出去了,坏了颜先生的计划,岂不是得不偿失?” 凤栖思考了片刻,再次在屋子里踱步,“可我总觉得心慌。” “为今之计……也只有等了。”其实郗昭同样也觉得惊慌,她总觉得……也许是颜先生出事了。 82:伤势 “我表兄的伤怎样了?”安南侯府甘露台院外,吴昭昭提着一只食盒,问拦在院门口的苏令羽。 “表小姐不必忧心,主子伤得不重,只是行动上有些不便而已。” “那你让我进去,这是我特地起了大早给表兄熬制的补汤,我要看着表兄喝下去。” “这个……”苏令羽有些为难,“表小姐还是先请回吧,主子这会儿不能喝这些,段相公又在里面……” “我只是要看一看表兄,如何使不得?”吴昭昭大小姐脾气上来,竟开始往里面硬闯。 苏令羽没太敢拦着,只一路跟进去,好声好气儿地道,“表小姐使不得啊……” 吴昭昭闯进了甘露台,最后还是在房门外被项疏拦了下来,“表小姐请留步。” “我来看我表兄。”吴昭昭站在门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好,我不为难你,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 项疏无法,只得拱了拱手,转身进了门内,没多久他从里面走出来,对吴昭昭说,“表小姐请。” 吴昭昭不无得意地朝着他“哼”了一声,提着食盒走进去,才一进门就扬起声音唤道,“表哥!” 苏宇旷披了一件外袍,外袍下是一件染了些血迹的中衣,他又将外袍拢了拢,拿起一份文书挡在身前,“听项疏说,你熬了补汤给我。” “是呀!”吴昭昭将食盒小心地放在另一边的桌案上,从里面端出一只绿玉小碗,“昨儿表兄浑身是血的被送回来,可吓了我一跳,”说着将那只绿玉小碗端到苏宇旷近前,“这是找找一大早守着熬好的,表兄尝尝。”说着一脸希冀地看着他。 苏宇旷咳了一声,“我才吃过了药,这些东西都不能立刻吃,我还有事情要处理,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我……”吴昭昭看了看那只绿玉小碗,目光上移,就看到了苏宇旷衣上染着的血迹,她当即也顾不上别的,又往前凑了凑,“表兄的伤怎么还是这样严重?” 苏宇旷向后退了一点,拢了拢外袍,“无妨。”末了又说到,“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一惊一乍。” “可你是我表兄呀!”吴昭昭有些不解,“难道兄妹之间也要顾着那些吗?” “亲兄妹亦是如此。”苏宇旷沉声说道,“好了,你快回去吧。” “我……”见苏宇旷不为所动,吴昭昭也只好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说,“好,表兄赶我走,那我就走!”说着当真转了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屏风后面有人笑着走出来,“我看啊……你不如把你这位表妹也收了。” 苏宇旷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抬手将外袍拂下去。 段屏看着他衣上渗出来的血,“啧啧”两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同谁拼命去了,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对方什么来路?” “还在查。”苏宇旷放下文书,看了桌上那只绿玉小碗一眼,随后推到一旁,“这汤还热着。” “那可是表小姐专门为你熬的,我喝了像什么话?”段屏矮身坐在一旁,“昨夜之事……你心中可有怀疑的人?” 苏宇旷沉吟了半晌,缓缓开口说道,“也许是宣清台。” “宣清台……”段屏重复了一声,又问,“你可看清那人面容了?” 苏宇旷摇了摇头,“天太黑,他又刻意不与我对视,实在是看不出来。” “听说跟在他身边的人也很是厉害,若这真是宣清台,他们来蹚这浑水做什么?” “我也觉得奇怪。” “你伤成了这副样子,伤你的那个呢?” 苏宇旷闻言冷笑了一声,“怕是未必醒得过来。” 段屏吓了一跳,“这么严重?”他有些不信,绕着苏宇旷走了一圈,“都说苏首辅功夫极高,鲜有对手,难道……传言竟是真的?” “你若是不信,可以试试。” “我惜命。”段屏重新坐了回去,“我现在倒是有些好奇宣清台那些人,或者说……我更好奇的是,与你对上的那个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 倦娘将衣裳拉上去,看了一眼丢在一旁的染血的纱布,“我去看看颜先生。”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血腥气,倦娘是才回来的,虽然知道颜先生受了伤,却并不知道他的伤势竟然严重成这样,这会儿见到床上面色苍白了无生气的人,鼻子一酸,一滴泪掉下来,“伤在何处?” 葛大夫站在一旁,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虽说没有伤及要害,但血出得太多,别人帮不了他,就只能凭他自己的意志撑过来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倦娘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颜先生的额头。 “我喂了他一颗参丹,勉强吊着一口气,但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凶多吉少。” 倦娘看着床上的人咬了咬牙,“去,请九姑娘过来。” === 门外终于再次响起脚步声,有人将锁打开,站在门口对郗昭说,“九姑娘请随我来。” 郗昭站起身往外面走,凤栖跟在她身后,才走到门口,又被人拦住。 “嗯?”凤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 “左护法见谅,这会儿……只能请九姑娘一个人过去。” 郗昭回身看了她一眼,“想来不是什么大事,我先过去看看。” 事已至此,凤栖也不能再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锁上,她侧耳细听,依稀能听见郗昭的询问声,但来人并没有答复,只说去看了就知道。 === 进门就闻道一股混合着药味儿的血腥气,郗昭眼皮一跳,心中忽然觉得无来由的惶惶。 倦娘从里面走出来,她的脸色看上去也不太好,而且她似乎受了伤,行动颇有些不便,见到郗昭进来,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随意调笑,眉眼间拢着一层化不去的担忧。 “出什么事了?你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颜先生呢?”郗昭看着她,一迭声儿地问。 83:见到 “进来说吧。”倦娘将人往里面让了一下。 郗昭没有动,她仍站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声了,就只是看着倦娘,“到底怎么了?” “颜先生一直都没有醒,该用的法子都已经用过了,葛大夫说,若是太阳落山之前他还是醒不过来,怕是就真的没用了。” 郗昭下意识摇了摇头,怎么会呢?那可是颜惜时。 她狐疑地看着倦娘,动了动,终于迈步走了进去,内室的血腥气更重,虽然这时候血迹都已经擦拭干净,却也能推断出当时的凶险。 她慢慢走到床边,记忆里那个永远谈笑自若点尘不惊的颜先生此刻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脆弱得让人不忍碰触。 “是谁伤的?”郗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音,“是什么时候的事?” “苏宇旷。”三个字定音,倦娘缓缓呵出一口气,“就在昨晚。” 昨晚她才刚刚收到颜先生的信鸽,今日登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郗昭有些不可置信,“他们怎么会碰上?” 苏宇旷不是当朝首辅么?首辅不在府衙中好好办公,总出来舞刀弄枪的做什么? “具体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按原定计划,我们负责接应,没想到忽然有一伙人出现断了我们的后路,要抓的人没抓到,自己却被人堵在了里面。颜先生带着我们冲出重围,原以为后面就不会再出问题了,谁知道苏宇旷亲自带着人追了过来,颜先生让我们分散开,天亮以后再回来,当时颜先生已经受了伤,我也没想到竟然会伤得这么重。” “什么接应?要抓谁?”郗昭有些不解,“苏宇旷为什么要带人追着你们?” “这件事有些复杂,眼下……还是先想想如何才能让颜先生想醒来吧。”倦娘闭了闭眼,她刚刚动作有些大,伤口似乎有些裂开了。 倦娘不愿意说,郗昭也就没有追问,这时候目光落回到床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颜先生会醒过来的,对吧。” === “按理说……宣清台应该不会助纣为虐才是。”段屏捏着一张卷宗,“如今已经大致可以推断出那份名册就在宣清台,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盯着他们,既然我们拿不到那份名单,不如就盯紧了他们,捉不到为首的,那就利用那个为首的。” “你不是说那个为首的没讨到什么便宜么?” “我有一个猜测,但还需要证实。” “什么猜测?说来听听。” “如今掌管宣清台的人是颜惜时,我这里得到了两条相悖的消息,一说颜惜时就在京中,一说他此刻还在宣清台总坛,昨夜对上的那个人不像是一般的头领,如果他就是颜惜时,那么……”苏宇旷在刚刚写好的信上盖下名章,“找找他如今的落脚点倒也是个不错的思路。” “若是如此,恐怕有些难。”段屏放下手中的卷宗,“而且这段时间北边的小动作不断,怕是要战。” “这个我知道,”苏宇旷点了点头,“前日进宫,听万岁的意思……似乎要亲征。” “万岁要亲征?”段屏吓了一跳,“你没听错吧?” “说是这么说,但既然万岁并没有在朝堂上表露过这个意思,想必也只是有这样一个想法,未必会真的实施,我只是担心……有人看出了这一点,煽动万岁亲征。”这样说的时候又有些担忧,“之前两边交好互市我隐隐就觉得有些不对,如今来看,北边怕是早有预谋,一旦稍微发生点摩擦……” “边市不能乱,”苏宇旷将盖好了名章的信笺整理好,递给他,“这是给管将军的信。” 段屏接过那封信,感慨了一声,“苏首辅为国为民,修书一封送与管将军却要经别人的手,如今万岁对你的态度也让人忧心,你还是要为自己做些打算。” 苏宇旷闻言垂了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今天下还算安稳,即便是有反对的声音,也基本上被按下了,这种情况只会越来越平稳,万岁自然想着收一收放出去的权。” “可若是真的稳了,又何至于出现这样的事?”段屏又叹了一声,“靖安厂一事尚无结论,继续这样下去,咱们这位万岁……” “如今首要的还是边境,至于其它这些……不要也罢。” “你倒是看得开。”段屏将那封信小心地收好,朝着他挥了挥手,“我走了。” === 葛大夫又送了一回参汤,还送来一颗现搓的丸药,说是补气益血,虽然未必管用,却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郗昭接过那碗参汤,她这时候同样忧心如焚,眼见着日头一点一点西斜,躺着的人却仍旧没什么反应,但好在喂下的参汤都还能咽进去一点,这多少让人感受到了一点希望。 倦娘被她劝回去休息,屋内就只剩下了郗昭自己,她一点一点将参汤喂下去,又拿帕子小心地擦拭留在嘴角的水渍,然后她想了想,将空碗放到一旁,掀开了一点被子。 伤在腹部,血色染了很大一圈,大概能推测出当时的凶险,还有下手之人的狠厉,在不知道下手之人是苏宇旷之前,郗昭对于苏宇旷的印象就是温润,即便是当初那几次对抗,他也并没有下多大的狠手,但如今看到这样的伤势,她忽然觉得……之前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够重要,不值得他如何出手。 她小心翼翼地将被子盖好,又重新投了手巾,替他擦了擦脸。 她在心中祈祷,她希望他能醒来,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她愿意用自己往后未知的寿命换他醒来,只要他醒来。 但躺在床上的人一点一点破碎下去,像是折断的芙蕖,即便依然保持着盛开的模样,却也阻挡不住凋零。 暮色渐渐染上来,希望一点一点渺茫,门外有响动,是葛大夫进来了。 郗昭冲着他摇了摇头,葛大夫的脸色渐渐就灰败下去。 84:脱险 但有时候会出现奇迹。 郗昭再转过脸来看向躺在床上的人的时候,忽然发现他的眼皮动了动,躺着的人像是在混沌中挣扎,然后她看到他的手指也动了一下。 “葛先生快来看!”她让出一个位置,方便葛大夫能够立即看到床上之人的情况。 葛大夫听到这一声,一个箭步冲过去,然后他蓦地变了颜色,一种狂喜席卷而来,他抖着手从药箱里摸出银针,在一旁的烛火上探了探,银针扎在身上像是一小片树丛,看上去惊心动魄,但郗昭知道,葛大夫这是在鬼门关上抢人。 她于是也向着一个方向双手合十,在心中虔诚地祈祷。 廊下掌了灯,倦娘从外面进来,她的眼里有化不去的疲惫,进来以后就只是无声地站在一旁,郗昭看着她的样子,慢慢伸出手,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葛大夫静心凝气,施针的速度飞快,当最后一根银针被拈起,他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先是拿帕子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然后才说道,“颜先生底子好,这样凶险的伤势……能挺过来实属不易。” “那……颜先生什么时候会醒?”倦娘开口问道。 “还说不准,但既然已经脱离了险境,凭颜先生的底子,应该很快就会醒来了,只是之后也不容忽视,还需得养上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最好不要拿什么事情来分他的神。” “这我知道,”倦娘点了点头,“你先回去歇着吧,若是再有什么情况,我让人去找你。” “也好。”葛大夫点了点头,他将东西收进药箱,临出门前又嘱咐了一声,“颜先生身边一刻也不能离开人,之后的事情就请倦娘子安排吧。” 倦娘点了点头,等人走了,她有些脱力似的跌在座椅上,郗昭被吓了一跳,唬得赶紧过去查看她的伤口。 “不妨事。”倦娘终于恢复了调笑的姿态,“之前你要的那个人这会儿还被关在后院,要不要去看看?” “也该去看看了,”郗昭点了点头,“先把凤栖放出来吧,莫名被关了一天,想必她快要被关疯了。” “也是,颜先生这边的事情你缓着些告诉她,她性子急,别一时冲动真的去找苏宇旷拼命。”倦娘说着吩咐外面候着的人,让他们将左护法请出来,再带九姑娘去后院。” === 果然不出倦娘所料,凤栖在听说颜先生受伤一事之后,真的打算去一趟安南侯府找苏宇旷算账。 郗昭拦在她身前,“你现在去,岂不是上赶着告诉他们颜先生就在升平巷?” “那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郗昭叹了一口气,“现在也只能如此,京中到底还是苏宇旷的地盘,贸然前往,是在自毁根基。” “我就是觉得不甘心。”凤栖在最初的冲动之后冷静了不少,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奇道,“但就算颜先生当时情况凶险,也不至于一直将我关到现在吧?” 郗昭想了想,说,“我们先去后院吧。”她虽然回答不上来,但是她会转移话题。 === 后院并没有多少人,郗昭走过去的时候轻声问道,“里面的人如何了?” 宣清台的人都知道后院关了郗晖,所以在听到郗昭这样问以后,为首的人答道,“开始的时候闹过一通,又砸了不少送进去的饭食,不过现在好些了,除了不说话以外,倒也还算老实。” 郗昭略略一挑眉,原以为郗晖会百折不屈,没想到这么快就服软了。 “从哪边过去不会被他看到?”郗昭问。 有人指了一个方向,郗昭点了点头,迈步走了过去,凤栖拉了她一下,有些不解,“不是说来看看郗晖?怎么这会儿却又不露面了。” “我若是此时露了面,他不就知道这都是我的安排了?” 有道理,凤栖想,她大概是被关傻了。 郗昭走到屏风后面看另一边的情况,从这个角度望过去,顺着未关的窗,能看到里面的人颇有些百无聊赖的意思,郗昭一直没怎么见过郗晖,这会儿看到他,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到底都是郗家血脉,眉宇间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只是他不如郗晟自有一番爽朗,就显得有些畏缩。 === “主子,查到了。”苏令羽从外面进来,将手上的地图递给苏宇旷。 “升平巷?”苏宇旷看着地图上的标注,沉吟了半晌,忽然又问,“素月楼可在这附近?” 苏令羽点了点头,“若是站在素月楼盯,大概可以直接望到这里。” “难怪……”苏宇旷看了看地图上的方位,忽然笑了一下,“既然位置已经找好,不去岂不是可惜?” “主子你的伤……”苏令羽有些担心,“主子还是再等一等吧,虽然位置已经确定了,但里面的情况还没有摸清,贸然过去……” “不妨事。”苏宇旷站起身,“去叫项疏进来。” === “这里离素月楼有多远?”郗昭从后院出来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一片飞檐,檐下挂着的花灯很是独特,有些眼熟,像是素月楼独有的样式。 凤栖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倒是不远,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他应该不会那么快就找到,”郗昭有些不太确定,一路上一边走一边想。 凤栖一脸的不解,“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怕是得问问倦娘。”说着她加快了步子,凤栖虽然一头雾水,却也迅速跟过去。 === 葛大夫后来又新熬了一副药,现有的药材用不了不久,但这时候贸然出去抓药,若是被有心人撞上,也还有些难办,他正同倦娘一起商定买药的路线,郗昭恰在这时候推门进来,进门就径直问道,“之前你们回来的时候可有留意过周围的什么尾巴?” “倒是发现过,不过很快就甩开了。” “我总觉得今晚还要出事,这里离素月楼太近了,得做些准备。” 正说着,忽然有人匆匆走进来,神情严肃地道,“有人看见苏宇旷出府,往素月楼的方向来了。” 85:卿卿 郗昭与倦娘对视了一眼,“院中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倦娘摇了摇头,“之前损失惨重,剩下的大多数都带着伤,对付平常之人还能蒙骗过去,但若是面对苏宇旷, 恐怕立刻就能被看出端倪。” “也顾不了许多了,先将颜先生那间屋子收拾出来,另外……”郗昭有些犹豫,但也只是这一瞬间,之后她贴近倦娘,耳语了一句。 倦娘倒是没觉得什么,只点了点头,“一切就按你说的来。” 颜宅与素月楼距离不远,升平巷这一带又是妓馆最集中的地方,是以在外人看来,颜宅也是一处妓馆,平常倦娘亦是以鸨母的身份示人,所以并没有什么人怀疑这里与其它地方有什么不同。 郗昭换了一身衣裳,若是放在平常,花娘的衣着与常人没什么不同,但这会儿是晚上,顾及到尚未清醒的颜惜时,就只能不走寻常路,换做一身清凉至极的衣裳坐在帐内。 倦娘又让人将屋子里里外外大致拾掇了一番,撒了些香粉点上香炉驱散屋内原本的药味,做完了这些,就见前面有人进来禀报,说苏宇旷带人往这边来了。 === 倦娘迎了出去,凤栖不能露面,于是守在暗处,随时关注周围的动静。 有人在外面叩门,倦娘对着门口的人使了个眼色,门应声而开。 她绽开一个笑脸,看向门口的人,“公子看上去眼生得很,可是第一次来?” “虽是第一次来,但这儿的规矩在下还是懂的,”苏宇旷向着院内看了看,“在下慕名而来,不知贵处可还方便?” “自然方便。”倦娘将人往里面让,“只是公子来的不巧,白日里有客将娘子们请了去,只能委屈公子独个儿饮酒了。” “娘子可别诓我,”苏宇旷迈步走进来,“若是这里的娘子们都出去了,门口的栀子灯为何没有撤下?” 这一行的规矩是,若是哪家的花娘们不巧全都有约,门前的栀子灯是一定会撤下去的,如此,后来的客人们看到门前没有了栀子灯,也就知道了,不会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但颜宅门前的栀子灯还点着。 倦娘暗道一声不好,时间仓促,竟然忘了栀子灯这一茬,她只得陪着笑缓声说道,“倒是叫公子笑话了,今日事情多,光顾着里面,却又忘了外面。” “想必是娘子认为在下付不起银钱,所以才随便拿个什么说辞来搪塞,”苏宇旷有些不悦,回身对身后的苏令羽说,“咱们来时带了多少银子?” 苏令羽答,“足够主子买下这一整条街。” “那好,”苏宇旷放心地点了点头,之后又看向倦娘,“娘子也听到了,便是娘子这里花销大,在下也是付得起的。” 倦娘深吸了一口气,仍做着最后的挣扎,“非是奴家故意为难公子,实在是娘子们都有了约,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请吃些水酒——” “娘子何必如此,”苏宇旷四下看了看,迈步向主院走,“在下曾听人说起过,有些鸨母会因为来的是生面孔所以心中不喜,在下慕名前来,也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娘子若一定坚持没有人在,不妨就让在下去各处看一看,也好死心。” 倦娘心中有些担心,但面上仍是一脸赔笑,“既然公子不信,便请公子亲自查验。” === 苏宇旷站在紧闭的屋门前,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看向倦娘,眼神里带着玩味,“之前各处都是敞开着门,就只这一处关着,若真是如娘子所说,这里没有人,为何独独这一间是紧闭着的?” “这……”倦娘张了张口,有些犹豫地道,“这里……有客。” “哦?”苏宇旷闻言笑了一下,“先前娘子可不是这样说的。” “并非奴家有意欺瞒,只是里面的这位公子并不想让人打扰……” “我若是非打扰了不可呢?”苏宇旷冷笑一声,径直将门推开。 “公子不可!”倦娘疾呼一声,但并没能阻止得了,她想要跟进去,却又被苏令羽拦下,后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还请娘子在外面稍候。” ===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甜香,莲花香炉内徐徐吐着烟,屋中只留了一盏灯烛,朦胧光影只稍稍点亮了一点,另一边床帐放下来,听得出来,里面是有人的。 苏宇旷迈步走进去,之前那些屋子他大致看过,屋中摆设很是考究,但没有人,这并不正常,一处妓馆即便是花娘全都出去赴约,也该留有一些仆从,但那里干干净净,什么人都没有,这有些反常,唯一的解释就是……这里就是宣清台在京中的落脚点,之所以人少,是因为大部分都在昨晚负了伤,没办法出现。 门外那鸨母对这里很是紧张,想必躺在这里的人就是昨晚伤他之人! 想到这里,他猛地掀开了帷幔—— === 帐内确实有人,有两个人。 有人在他掀开帷幔后忽地坐起身,是名女子,她整个人笼罩在暗影之下,又因为忽然掀开的帐帘照进来的光,将她半个身子露出来,那女子衣着清凉,不难猜出之前帐内都发生了什么。 苏宇旷在最初的怔愣过后变得有些慌乱,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经意间看到那女子露出的锁骨上有一颗痣…… 他向后退了一步,很有些慌乱,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尤其是当他看到一条手臂环上那女子的腰肢,一道慵懒的声音从帐内传出来,带着一丝暧昧,“卿卿可从未说过今晚还约了旁人那……” “这位公子突然造访,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那女子在最初的惊慌之后变得从容,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襟,人却依然掩在黑暗之下。 里面的人与她一唱一和,手上动作未停,带了些调笑的意味,“想必兄台是会错了意,在下便也不强留兄台留下了,只是还请兄台离去时能替在下吹熄桌上灯烛,”说到这儿他笑了一声,“烛光晃眼,有些事情做起来……不太方便。” 86:别睡 苏宇旷有些不知所措,他进来的时候没想过会面对这样的场面,因而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在下唐突,还望郎君勿怪。” “无妨。”帐内的人一直没有起身,但手上动作却更显放肆,帐内的女子不躲不闪,甚至还微微有一点迎合之意。 如果说之前苏宇旷还有些猜疑,这会儿也彻底打消了念头,没有哪个临时做戏的会是这样一副姿态,也就只有那个行当的人才会如此习以为常,再一想宣清台之人亦是有些手段,或许此前查到的这一点蛛丝马迹不过是他们放出来的幌子。 想到这里,他又道了一声歉,临出门的时候真的将桌上灯烛吹灭,再轻轻关上了门。 === “是在下唐突,还望娘子不要怪罪。”他出来以后向着倦娘行了一礼,说。 倦娘暗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是陪着笑,“是妾身处置不周,让公子会错了意,公子若是无事,不如吃杯水酒再走?” “不必。”苏宇旷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方才多有冒犯,想必仓促之间碰坏了什么东西,”他说着向苏令羽比了个手势,后者顺势掏出银票来递给他。 “数额不大,权当是在下赔礼。”苏宇旷看也没看,接过来就直接拿给了倦娘。 “这……”倦娘没有立即接过来,只笑了一下,推辞道,“既是无心之过,哪里能叫公子如此破费。” “那么……就请娘子装一壶酒给我,就当是在下的酒资。” “既是酒钱,更要好好打算,”倦娘接过银票,只留了一张,剩下的递还给苏令羽,又回身吩咐了一句,“给这位公子打一壶好酒。” 侍从得了吩咐,自去取酒,她将银票收起来,福了一福,“公子的心意,妾身收下了,还请公子稍候,酒随后就送来。” === 外面的人渐渐走远,屋内的人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了回去。 郗昭没想到颜惜时竟然会这样巧的醒过来,甚至这样轻而易举就破解了眼前的危局,这会儿他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腰际,因为之前特地换过一身装束,触感就更是明显,她向旁边挪了一点,好在这会儿屋子里黑暗,所以即便她面上已经染了红晕,也并不担心会被看到。 “你醒了!”郗昭轻声地带着惊喜地说道。 颜惜时虚弱地应了一声,他也是刚刚醒来,耳畔朦胧间听到外面的动静,又看到身侧的人,立刻就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所以等到门外硬闯的人掀开帷幔,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只是他腹部的伤太重,并不能支撑他有多大的动作,先前那些已经让他的体力更加透支,这会儿完全没有一点力气,短短应了一声之后,就感觉身子愈发沉重,伤处的疼痛早已麻木,但是他有一种感觉,原本包扎好的伤口这会儿又重新崩开了。 郗昭听出他声音的不对,他的手还没有拿开,但从那一点微弱的接触中她感觉到他的手有些烫,然后她摸索着摸了摸他的额头,他发烧了。 “颜惜时!”这时候也顾不得称呼,外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走了,她不敢贸然行动,只能试图用声音让他保持清醒。 但是没有人吭声,郗昭屏住呼吸,又靠近了一点,“颜惜时?”她想了想,转而去抓他的手,轻声补了一句,“如果你能听到的话,就动一动手指,让我知道。” 手上有轻微的触感,就只有一下,但她知道他听到了,也知道他在努力回应。 “别怕,你不会有事的,你是被葛大夫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就不会轻易再被他们收回去,葛大夫很快就会进来,你不能睡,知道吗?” 躺着的人指尖微微勾了一下,只是呼吸有些急促,身上也越来越烫,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郗昭猜测他因为刚刚的那一番情急之下的动作加剧了身上的伤,只怕这会儿他身上伤口的情况也不乐观,却也只能等。 时间过去得很慢,一个弹指都是煎熬,她一直小声的絮絮叨叨地讲着些什么,也许是从前听来的那些故事,也许只是单调的让他别睡,她也不知道了,她只知道自己的声音一直没有停,在暗夜里像是扰人的纺织娘。 === 门外终于重新有了响动,郗昭并没有急着出声,她怕苏宇旷意识到不对劲去而复返,她的手紧紧地握着颜惜时的手,凑得更近,于是声音就响在他的耳畔,“别睡,他们就快要来了。” 门声一响,倦娘的声音宛如天籁,“快把灯点上!” 郗昭猜她的脸色一定不好,否则当屋子被烛光照亮以后倦娘看着她的眼神不会如此错愕,她也顾不得这些,只一迭声儿地问,“葛大夫呢?” “就来!”倦娘的话音刚落,葛大夫就提着药箱小跑着进来。 郗昭打算让出位置,但才一动,手上一紧,颜惜时不知什么时候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很大,竟然让她也没能挣开——也不知道虚弱成那样的一个人是怎么还能爆发出那样的力气的。 “无妨。” 葛大夫将药箱放在一旁,先是把了脉,然后又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锦盒,将里面的丸药喂给颜惜时,之后掀开他的衣襟去看伤处。 伤处又渗出不少的血,包扎的时候又费了一番功夫。 等做完了这些,葛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郗昭说,“还得委屈九姑娘一下,在颜先生清醒过来之前,就请你多照看了。” 郗昭点了点头,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就算想离开也难。 倦娘是最后离开的,她将水放在就近的桌边,又重新拧了一块手巾递给她,末了有些不放心地道,“我还是叫几个人来这里吧。” 郗昭摇了摇头,“外面离不了人手,这屋子里左右也不会有什么事儿,就不用浪费人手在这边了。” “那你多费心,左护法巡视过后应该会回来,到时候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同左护法说。” 郗昭点了点头,“放心吧,有我在这里守着,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87:醒来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主子责罚。” 出了颜宅,苏令羽垂了头,有些难为情。 “无妨,若这样轻易就找到了宣清台的落脚点,那就不是宣清台了。”苏宇旷在项疏的搀扶下上了车,车帘放下来,他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回府。”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升平巷,苏宇旷坐在车内,眉头微微锁起来,在经过素月楼的时候,他忽然敲了敲车厢。 马车停下来,苏令羽的声音从车外传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多派些人手守着素月楼,若发现可疑之人,悄悄跟着即可,不要打草惊蛇。” “是。” === 颜惜时的呼吸还算平缓,郗昭歪头看着他,不自觉就在心中描摹起他的眉眼。 其实他的年岁并不算大,但大多数时候,大家都会下意识忘记这一点。 这会儿他躺在这里,那双遇事永远沉静的眼紧闭着,让他看上去脆弱又无助。 也只有在这一刻,他不是那个生杀予夺有头有脸的江湖人,他就只是他自己,一个年轻的可以允许自己有点弱势的小郎君。 郗昭尝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她依然没有成功,颜惜时像是将她当做了救命的稻草,仿佛只要抓着她,他就能看到生的光亮。 屋子里很静,她端详了半晌他的容颜,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取下敷在他额头上的手巾,然后她重新将手巾浸了冷水,只有一只手实在是不太方便,但也只能如此。 当她将拧好的冷手巾放在他的额头的时候,她看到他缓缓睁开了眼,起先是带着一点迷茫,后来渐渐回归清明,之后在看到她的时候,潋滟起一层笑意。 “你醒了。”郗昭退开一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那些人都走了吗?”颜惜时问,因为太长时间不曾开口,声音里就掺着一点沙哑。 郗昭点了点头,“若不是先生忽然醒来应对变故,恐怕并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颜惜时缓缓呵出一口气,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手上似乎抓着什么,有些软,他下意识又握紧了些,然后发现自己握着的是郗昭的手,目光随之下移,忽然又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虽说是夏日,但夜里还是凉,去换身衣裳吧。“这样说的时候不自觉就回想起之前的一点片段,然后他的耳朵也一点点红了起来,视线胡乱地扫着,不肯再看过去了。 郗昭起先并没有反应过来,后来还是看到颜惜时忽然松开的手,才意识到自己如今这一身打扮实在是有些不妥,其实刚刚就应该换回来的,只是仓促之间谁也未曾顾得上。 她不免也有些红了脸,干咳了一声,“那个……我换身衣服。” === 来时穿着的衣服就放在屏风后面,等她换好了衣服走出来,正看见颜惜时挣扎着要起身。 “别动!”情急之下一声轻喝。 颜惜时被这一声喝唬住,当真不再动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好容易才将人给抢回来,他若是自己不知轻重,真的把自己给作死了,宣清台明儿就得散伙,郗昭想到这儿不免就真动了怒,走过去伸手按住他的肩,“先生想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何必急在一时?” “有水吗?”颜惜时不敢再动了,转而眨了眨眼睛,语气里像是带着抱怨,“葛大夫到底喂了我多少药?我现在都还觉得口苦……” 喂得不少,甚至还有死马当活马医的嫌疑,但是郗昭没告诉他,只轻飘飘说了四个字,“良药苦口。” “之前……”颜惜时说到这儿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当时事发突然,我只想着如何配合你将人弄出去,却没有考虑到那样做有些不妥,唐突孟浪之处……还望你不要怪罪。” “倒是要感谢先生,若非如此,他大概也不会那样快就出去。”郗昭端了一碗水给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考虑到他如今的情况,又一勺一勺地喂给他,颜惜时一口一口咽进去,等到水喝得差不多了,他别过头去不肯再喝,转而问道,“你让带回来的人如今就在后院关着,我看着他不像是个善茬儿,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你把他弄过来是打算怎么做?” “也没想怎么。”郗昭知道他指的是郗晖,回身将水碗放在桌上,然后说道,“一家人总要整整齐齐,他在外游学那么多年,也该回来做些什么了。” “听你的意思,是已经想好怎么做了?”颜惜时转过头去看她,“还有……你如今同苏宇旷定了亲,打算什么时候出阁?” “不急,”郗昭淡淡答道,“后院的那个人还请先生再留他几日,等先生什么时候好了,再什么时候找他说话吧。” “这里面还有我的戏份?”颜惜时很感兴趣地看着她,“说来听听。”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郗昭重新拧好了手巾,这回是来替他简单擦拭脸上还有身上露出来的地方,不至于让他太过难受。 “先生此时应该安心休养,”末了又换了一副严肃的语气,“也不要想着随意乱动,之前的伤口已经崩开过一回了,再有第二次,葛大夫怕是会直接喂你喝迷药。” 颜惜时在在“神志不清浑浑噩噩里过几天”和“虽然不能随意乱动但头脑清明”之间只思考了短短的一瞬,立刻就做出了结论,他选后者。 但他还是叹了一口气,想他颜惜时即便是当年受过再重的伤,也没有像今日这般动也不能动,不免就有些接受不了。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自鸣钟响了一声,郗昭一摊手,连回答都免了。 “你一直没有回去过?” 郗昭摇了摇头。 “你二婶婶那边岂不是又要因此找你的麻烦?”颜惜时有些担心,“我听说后宅如同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你……” “她暂时找不了了,”郗昭一脸的无所谓,“还有三房盯着呢。” 88:失态 “竟然一直没有回来么……” 格物斋内,何氏拨了拨香炉内的香灰,“你确定是一早就出去了?” 梁婆子点了点头,“九姑娘今儿一早先是去了一趟澜沧院,之后就从后门出去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一晃眼儿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咱们的人四处都没寻到,只得在回府的路上等着,一直等到这会儿也没有见人,这才回来禀报。” “她一个姑娘家的……能去哪儿呢?”何氏重新将香炉盖子盖上。 “有句话老奴一直都想说了,只是之前一直没什么证据,怕贸然说了,空引得夫人费神,这会儿却也不得不说上一说,即便老奴说得不对,却也实在是因为此事蹊跷。” “说来听听。” 梁婆子往左右看了看,又走到窗边向外看了一番,然后才重新走回来,开口说道,“九姑娘流落在外两三年,当初是个什么情形,夫人也是知道的,她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从匪窝里面逃出来,即便她命大逃了出来,一个小娘子……无依无靠的,她拿什么过活?” 何氏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却仍是问道,“照你的意思……” “依老奴看,九姑娘或许早已同什么人有了理不清的关系,她回来是另有目的,或许……她还想替什么人争一争这偌大的家业!”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何氏沉吟了半晌,她将郗昭自回府之后的种种行径回想了一遍,从二房那边把她说给赖昌英开始,变故就一个接一个发生,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但郗昭的行事作风也是自那以后一点一点开始有了变化,尤其是…… 郗昭与二房的郗梦君同日失踪,可没过几日她就又完好无损的回来了,不光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背景神秘的丫头!而郗梦君呢?一直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根本不知道是死是活。 把这些都结合起来看,要说郗昭背后无人,那绝对是不可能。 “蓬莱苑那边可有人看着?”对于郗昭究竟想要做什么,何氏并不能百分百的断定,那就只有时时盯着,掌握她的一举一动。 梁婆子点了点头,“一直都叫人盯着呢,只要那边一有动静,咱们立刻就能知道。” === 倦娘端了两碗甜汤进来。 “昨天出事以后,一共回来多少人?”颜惜时看到她以后问。 倦娘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将甜汤放下来,端了一碗给郗昭,说,“尝尝这个,我刚刚才做好的。” 郗昭接过来喝了一口,“好甜!”她说,之后又有些嗔怪,“你伤得那么重,怎么还做这些。” “你可别自作多情,”倦娘笑道,“是我自己想喝,顺带做了一碗给你,可不是什么特地专门做来招待你的。” 她们这边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好半天才想起来床上还躺着一个,郗昭又喝了一口甜汤,然后才问,“可葛大夫之前说……现在还不许颜先生喝这些。” “我知道,”倦娘端起另外一碗来自己喝下去,“没有他的份儿。” 郗昭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下一刻又听到颜惜时缓缓接道,“看来我平日里太过苛待你们,如今这一个两个的,都拣着我不能动的时候来为难我。” “机会难得。”倦娘垂了眼眸,顿了顿,接着之前的话答道,“此次进京的有三十七人,如今尚在的……只有十六个。” “怎么会这样?”郗昭失声问道,“便是昨夜出了那样的事情,难道苏宇旷是带了千军万马?宣清台竟然连和他一战之力都没有吗?” “不全是这些。”倦娘叹了一声,“有人背叛,他们是死在自己人手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郗昭去看颜惜时,“我一直在想……宣清台究竟是在为谁做事,之前你让我们去做的那些事,去取的名单,最后到底都要交给谁?为什么苏宇旷会对我们穷追不舍?” 屋中的人沉默了一下,半晌,还是倦娘先开了口,“这些不问也罢,你只要知道……宣清台做的从不是伤天害理之事。” “那么……内奸是谁?” “一个无名小卒,他在暴露以后就自尽了,线索断在那里,暂时还查不到什么。” 颜惜时咳了一声,像是怕她担心,也开口说道,“你不用担心,京中还有些没有启用的隐藏人手,不至于因此就伤了元气,你想要做的事情一样可以放开手脚去做,郗家那两房还不至于构成什么威胁。” “所以先生觉得……我是在担心宣清台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没法再抽出手来帮我?”郗昭整了整神色,“此番回京,我是借着先生的帮助逃过了那些劫难,不仅如此,我的命也是先生救的,可难道在先生看来,郗昭就只是顾着自己其它什么也不管的人吗?” “阿昭!”倦娘忙不迭起身将她拉出去。 === 夜里凉风一吹,人也冷静了不少,郗昭难得有些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倦娘抬头望了望天,夜色很浓,月色也不甚明亮,她的声音像是飘在暗夜里,“我知道你也是心急,但有时候……不说比说了好,他不想让你徒增烦扰,不想让你因此烦忧,你便也顺了他的心意,只当做不知道。” 倦娘说到这儿苦笑一声,“方才……也是我没能控制好自己,颜先生受了那样的伤,我只恨当时没能帮上什么忙。” 说到这儿转而换了一副轻松的语气,“好啦……颜先生不会生你的气,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他,别让他随意乱动。” === 郗昭慢腾腾进了屋子,她仍有些不知所措,进门以后站在门边犹豫了许久,甚至想着干脆先躲一躲好了。 “既然回来了,那就劳烦你倒些水来给我。”颜惜时此刻的声音在郗昭听来宛如天籁。 一碗清水递过去,郗昭小心又虔诚地一勺一勺喂给他,末了又听到他说,“我还没说什么,你就跑了,我若是真的说什么,你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89:让贤 郗昭是在第二天晌午回去的,田氏派了人守在她的院子门口,见到她回来,阴阳怪气地说了一通,末了又“请”她去栖梧居。 这一次破天荒的没有在屋子里,田氏亲自侍弄一株花草——昨儿夜里忽然起了风,花枝娇气,被吹折了,这会儿花枝上缠着布条,要彻底救回来还要多等上一些时日。 郗昭站在距离田氏不远的地方,行了一礼,“二婶婶找我?” 田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拿帕子擦了擦手,然后才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九姑娘可真真是出息了,我倒是不知你昨儿去了那里,”末了又补了一句,“可千万别说是在澜沧院,昨儿婶婶我前后去了好几次,可都没见着你。” 田氏这会儿这样说可不是真的关心她去了哪里,也许这只是一个幌子,她正愁找不到什么由头,这下子一个把柄恰恰送进她的手里,她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二婶婶没有在澜沧院看到我,那……蓬莱苑呢?” “你当婶婶是三岁孩子么?”田氏重新俯下身去看那盆花,“蓬莱苑澜沧院都没有人,娇儿说你昨儿一早就出去了,我让人在大门外等了你一夜,到这会儿才看到九姑娘你出现,我倒是想问问九姑娘,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 郗昭没有立即回答,只是问道,“那么二婶婶打算如何?” “我打算如何?”田氏慢慢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看她,末了笑了一声,“九姑娘可是未来的首辅夫人,我这个当婶婶的……也没什么资格责罚于你,只是……”说到这儿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凌厉,“郗家自有家规,夜不归宿总是要罚的。” “二婶婶打算怎么罚?” “怎么罚?”田氏作势想了想,“夜不归宿,有伤风化,该去跪祠堂。” “那就按二婶婶说得办。”郗昭痛快地应下。 田氏反倒是有些狐疑,“你别是又憋着什么坏……” 也不知为什么,她现在突然有些怕郗昭,郗昭若是明着忤逆她倒也罢了,就怕暗中憋着什么坏,那场痨病可是让她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又要提心吊胆地担心自己的身体,又怕被郗道玦察觉,实在是被折磨个够呛。 “二婶婶怎么这样说?”郗昭带着一点茫然,“二婶婶管理后宅,本就应该赏罚分明,如今二婶婶说阿昭有错,阿昭无话可说,自当认罚,二婶婶又为什么觉得阿昭另有图谋?” “好了!”田氏猛地一抬手,她怎么不知不觉就被郗昭带着跑了? “去,带九姑娘去祠堂,明天这个时候再将人放出来,”田氏回身对万婆子说,末了又补了一句,“不准给她饭吃。” 罚跪还不给吃饭,这么跪上一天,就是个大小伙子怕是也受不了,但田氏这话出口,众人却也只是听着,反正罚的是没爹没娘的九姑娘,为她求情连个好处也捞不着,倒不如少一事。 === 这是郗昭自回来以后第一次进祠堂,凤栖跟在她身后也打算迈步进来,却被万婆子伸手拦下。 “这是何意?”郗昭回头去问。 万婆子冷哼了一声,“二夫人只说让九姑娘一个人在这里,虽说是小小的惩罚,但这祠堂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就进得去的。” “你这婆子怎么这么无礼?”凤栖气不过,还想再说什么,又被郗昭制止了。 “既然二婶婶只叫我一个人进去跪着,那你就先回去吧。” “可是……” “好了,”郗昭在万婆子注意不到的地方向着凤栖比了个手势,“你快回去吧,只是跪上一日,没什么的。” 凤栖看懂了那个手势,因而也没再坚持,只是临走的时候故意做出“一步三回头”的样子,万婆子看在眼里,只撇了撇嘴,像模像样地嘱托郗昭务必要诚心忏悔,之后扭身带着人走了。 === 祠堂外面留了人,郗昭在里面一直端整地跪着,等人都走了,先是跪在香案前面向着其上供着的牌位虔诚地磕了头,然后才一矮身坐下来,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稍晚些时候,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凤栖一闪身掠了进来。 “我不太明白。”凤栖进来以后先是上了一炷香,然后坐在她对面,“你这又是想做什么?” “有件事想要请你帮忙,”郗昭大致比了一个形状,“万岁曾赐给我父亲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之后那颗夜明珠一直被放在祖母的房中,但我后来找过,夜明珠不见了,从二房取回来的东西里面也没有那颗夜明珠。 一开始我怀疑是被郗道玦拿去送礼,但后来又觉得不对,毕竟是御赐之物,若是被送了出去,可是杀头的罪,所以我猜……夜明珠还在二房那边,还得劳烦你替我找一找。” “就为这个……你就甘愿被她关在祠堂?” “我人在祠堂,没有证据,二房那边凭什么说是我做的?”郗昭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坐着,“说起来……我这位二叔最近似乎一直在各处活动着,想要给自己谋一个肥差。” 之前郗道玦虽然凭借溜须拍马挣了一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但比起三房的郗道珍来说,他这么个差事实在是不够看,如今他盯上了大理寺卿的位置,只是他资历不够,并不会那么快就定下来。 凤栖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说到这儿又笑了一声,“他最近同张太傅走得很近,大概是想双管齐下,甚至有意让你们家的六姑娘同张太傅的得意门生放到一起。” “孟月行?”郗昭立刻想起了这个名字。 “可不就是他么……”凤栖指了指格物斋的方向,“若真是如此,你们家六姑娘、四姑娘又同时绑了孟月行,到时候怕是更要热闹了。” “我这位二叔在指挥佥事那个位置上也坐得够久的了,该让让贤了。”郗昭转头看向香案,“用个什么理由才好呢……” 90:失窃 一大早就见郗道玦风风火火从外面进来,田氏还未曾起身,听到动静掀开帐帘一看,不免有些惊异,“你这是怎么了?” “找点东西。”郗道玦在屋子里翻翻找找,末了走到床帐边上,问道,“御赐的那颗夜明珠放在什么地方了?” “你要那东西做什么?”田氏上有些混沌,她昨儿一晚上都没睡好,屋子里总像是有什么动静,想要起身去看,却又觉得身上发沉,快天亮的时候才堪堪能阖上眼睛,孰料到郗道玦又进来一通翻找,弄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自然是有用,”郗道玦有些不耐烦,“成日里收个东西也不知道都收去了哪里,眼下急着要用,你也快起来帮我找找,光在那儿坐着顶什么用!”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这会儿神思清明一些,开口问道,“可是先前万岁赐给大哥的那一颗夜明珠?” “就是那个,”郗道玦又拉开了一只匣子,在里面翻翻找找。 “你不是说那东西宝贝得很,放到暗格里面去了?” 一句话提醒了郗道玦,他点了点头,“也对,这样的东西总不能放到明面上。” 说着他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副《白头丛竹图》前面,伸手将画往旁边移了一下,露出后面的墙壁,然后他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以指甲抠住凹槽,自墙内拉出一个小抽屉来。 === “东西呢?!”郗道玦伸手摸了个空,难得失声叫道。 田氏被吓了一跳,起身下地走过去,“东西难道不在里面?” “你自己看!”郗道玦向旁边让了一点。 田氏凑过去看,抽屉内空无一物,她也有些吃惊,“东西呢?” “你问我?”郗道玦重重地将那抽屉推回墙内,原本扶着画的手也松开,任由那幅画在墙上摇摆了几个来回。 “这屋子里又不会有别人来往,你日日在这里,东西没了,你却问我?”郗道玦一脸的匪夷所思,“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对我很重要?“ 田氏气得眼圈都红了,“二爷是怀疑我将那夜明珠偷走了?” 郗道玦没回答,只重重地哼了一声。 “万妈妈!”田氏气急败坏地吼道。 万婆子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心中一直在暗暗担心,这会儿听到田氏叫她,忙应了一声走进来,“夫人有何吩咐?” “你同二爷说说,我可有送出去过什么东西?” 万婆子愣了一下,“夫人送了什么?” 她先前只听到了在找什么什么东西,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样重要,竟然让二爷一大早就回来找,找不到还乱发脾气。 “你告诉二爷,这些日子我都去了什么地方,经手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件一件原原本本都同二爷讲一遍,省得我平白受人冤枉!” 万婆子虽然一头雾水,但也还是将这几日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禀报给了郗道玦,倒不是她的记性太好,实在是因为这些日子事情不多,想记不住都难。 === 郗道玦气得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灌自己茶水,“怎么就能没有了呢?!” “会不会是你拿走了,自己却忘了?”田氏帮着提醒了一声。 “不可能!”郗道玦眉头紧皱,“之前怀王几次明里暗里讨要,我都没有拿出来,怎么可能再随随便便送给别的什么人?” “那……二爷如今这样急着要那夜明珠,是要送给怀王吗?” 郗道玦深吸了一口气,“不然还能送给谁,如今也就只有怀王能帮我使些力,我这个指挥佥事做得实在是没劲,再这样下去,三房那边就要骑在我头上拉屎了!” “那……夜明珠送出去,二爷就一定会升官吗?” “总得试试。”郗道玦重重地放下茶盏,“不过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你还是赶快帮我想想这夜明珠还会放在什么地方吧!” 说到这儿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盯着田氏,“那日郗昭进了咱们院子里里外外搜刮了一通,你该不会是头脑一热,连着夜明珠也还她了吧?” “怎么可能?”田氏坐在另一边,“若非不得已,我能让她将那些东西都拿回去?” 过了一会儿,又有些有心地看向郗道玦,问,“前些时候晖哥儿就说快要回来了,怎么到这个时候,他还是没个动静?” “兴许是路上耽搁了,”郗道玦的心思不在这儿,仍想着他的夜明珠,“会不会是遭了贼?” === “左护法做了一回梁上君子,感受如何?”郗昭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看到里面的夜明珠以后笑了一下,“我猜二叔是打算将这颗夜明珠当做晋升的礼物送出去,不过如今……他的晋升之礼没有了,下一个会打什么主意呢?” 凤栖打了个呵欠,一边将食盒收起来,一边说道,“有件事我觉得你需要提前做点准备。” 郗昭看了她一眼。 “昨儿苏家来人同田氏商量过婚期。” “苏家?苏宇旷?”她昨儿回来以后田氏可没提过这一茬。 “你二婶婶说这件事需得同你商量商量,给婉拒了,我也是无意中听到万婆子和别人闲聊,多听了那么几句。” “你可还听到了什么?” “哦对了,听说郗晖早就写了信回来说自己即将归家,如今一直没有回来,你二婶婶有些着急了。” “郗晖的事情不急,不过……”郗昭沉吟道,“苏家这时候商议婚期,我总觉得是苏宇旷对我起了疑。” “因为昨晚之事?” “或许是吧……”郗昭站起身走到香案边上点了一炷香,“郗家的九姑娘和素月楼的假花娘他都已经接触过了几次,天底下不会有那样巧合的事情发生,再加上昨晚的那场变故,他疑心加剧倒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那么……你的意思呢?” “既然他已经起疑,我若一味避让,总有暴露的那一天,倒不如将计就计,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事,说不定……做得顺利一些,一石二鸟也有可能。” 91:婚期 田氏的态度突然来了个大转变,她亲自去了一趟祠堂,又亲亲热热挽着郗昭的手,说自己之前是因为太过担心郗昭,所以才狠下心要罚她,又说自己这个做婶婶的总是不自觉就拿她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对待,请她原谅自己等等。 郗昭自然也做出一副配合的模样,两个人极其和谐地出了祠堂,田氏又邀她去栖梧居吃点心。 “昨儿罚你,婶婶心中也实在不是滋味儿,只是女儿家夜不归宿总不是什么好事情,往后你便是真的想去什么地方,也该和婶婶说一声儿才是。”田氏夹了一块糕给她,苦口婆心地道。 郗昭点点头,“婶婶说的是,原也是阿昭考虑不周,婶婶罚的对。” “好了……这件事往后就不提了,还有件事差点忘了同你说,”田氏亲昵地拉过她的手,颇为爱怜的拍了拍,“昨儿苏家来人,说是要商议你同苏首辅的婚期,他们已经请人算过了日子,我让人记了下来,你且看看,若是哪里不合适的,咱们再同他们商量着来。” 说着向后面一抬手,贞儿会意,递过来一张花笺。 “你看看这个,我瞧着这些日子都还不错,选的都不是什么急日子,准备的时间也算充裕,虽说那时候确实冷了些,但这一路上你都坐在花车里面,到时候让她们将炭盆手炉全都备上,这一路保准让你暖洋洋的。” 日子选的都不是太远的,又留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她准备的,郗昭看过以后将那张花笺缓缓放下去。 “按理说你同苏首辅的婚事早就该成了,只是因为那一桩事情,才有耽误了这么些年,如今你又早已守孝期满,届时寻个好日子出阁,也算是告慰大哥大嫂的在天之灵。” “好,”郗昭没有拒绝,“这些日子我瞧着都好,具体选在哪天,就劳烦婶婶多替我商议商议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田氏的反应看上去不像是惊喜也不像是意外,总之是古怪得很,“好啊,同意就好,这次婶婶好好替你操办操办,保准比当初……还要风光!” 对于当初赖昌英一事,田氏倒是毫不避讳,也许是因为人死灯灭,活着的人对于逝者总是格外的宽容。 === 郗昙破天荒地邀请郗昭上街,说是要去选衣裳料子。 “那铺子里的料子都是新上的,我磨了母亲许久,母亲才点头同意,到时候挑料子我让你先选,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那就多谢六姐姐了。”郗昭不知道郗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对于逛街选衣裳料子这种事,她自然也是愿意的,而且认真算起来……她从回来到现在,好像从没有真真正正逛一回街。 之前是没有心思,后来是总被别的什么事情绊住脚,这会儿难得空闲,而且……她原本也打算趁着这个时候去一趟颜宅,有郗昙当挡箭牌,倒是方便了不少。 今天本不是什么节日,但街上的人却比过节的时候还要多,马车一度前进不得,郗昙几次掀开车帘向外面望,同行的车马极多,大多都是被堵在路上的,她甚至还听到旁边的车里面传来几声迫不及待地大骂。 “今儿是什么日子?”郗昙放下车帘嘀咕了一句,又转头看向郗昭,“你不是连婚期都已经定了?新嫁娘不是该欢欢喜喜的?怎么看你这副样子,倒像是什么事儿都没有一样?” 郗昭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六,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反倒是二房和三房那边比她还要上心,忙前忙后也不知都在添置些什么。 “我当然欢喜啊。”郗昭笑了一下,“只是我若是像六姐姐说的那样时时将笑挂在脸上,怕是旁人就要怀疑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了。” “倒也是,”郗昙又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竟然成了郗家第一个出阁的姑娘,不过说来倒也是奇怪,”她换了个姿势靠在车厢上,“别家的女儿们若是看到自己的妹妹先于自己出了阁,还不知道要多着急,我们家么……我是一点也不急,但没想到四姐姐竟然也不急。” 郗晗才不是不急,而是干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 毕竟皇帝一直都有意将孟月行同温如意凑在一处,这段时间明里暗里地将孟月行往温观的跟前推,明面上说是让温侍郎带一带这位初入仕途的状元郎,实际上是个什么用意,自不必细说。 因为这个事儿,温如意也没少同她倒苦水,却又无可奈何。 === 马车没走出多远,又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夫隔着车帘道,“前面实在是走不了了,二位姑娘还请下车来吧,我见周围好些个夫人小姐们都下来走了,这地方也不好调头,姑娘们若是想回府,我就再找找能掉头的地方转出去。” “算了!”郗昙撩开车帘向外面看了一眼,问跟在车外的彩锦,“还有多远?” 彩锦赶忙回话,“也不算太远,从长廊下走,再有两条街就到了。” “那就下车吧。”郗昙示意郗昭跟着她下车。 车夫将矮凳放下来,两个人先后下了马车,又很是不容易地到了旁边的长廊底下,郗昙拿帕子擦了擦鼻尖渗出的汗,又望了望一眼看不到头儿的长廊,认命地对郗昭说,“走吧。” 凤栖从后面跟上来,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转个弯儿从另一条巷子出去,就是升平巷。” 郗昭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在经过一处医馆的时候,她迅速出手敲上郗昙的后颈,又故作惊慌地道,“六姐姐?” 凤栖赶忙跟着惊呼,“六姑娘可是中暑了?” 彩锦直接就慌了,六神无主地看向郗昭,“九姑娘,如今要怎么办?” 郗昭抬头看了看医馆的牌匾,“快,咱们别挡在这儿,先进医馆。” 医馆门口的小童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几个人费力地搀着一位昏迷了的姑娘,忙冲着里面喊,“师父快来搭把手!有位姑娘晕倒了!” 92:从良 有人从里面出来,见状赶忙帮着将人往里面抬,等将人安置妥当,出来的那人看向郗昭三人,问,“这是怎么了?” 郗昭指着昏迷的郗昙说:“刚刚也不知是怎么了,六姐姐走着走着忽然就晕了,哦对了,我们是从那边的街上走过来的,我猜是一路上人太多,天气又热,所以中暑了吧?” “原来如此,”那大夫闻言把了把脉,点了点头,“不妨事,小姐千金贵体,平日里又从没有这样晒过,等过会儿醒来喝点藿香水就会没事了。” “没事就好……”郗昭缓缓松了口气。 “这位姑娘看上去面色也不是很好,可也有哪里不舒服?”那大夫给郗昙把过脉,又转而看向彩锦。 彩锦尚有些迷糊,她好像没觉得哪里不舒服,但不知道为什么,被这大夫看了一眼,她忽然就感觉自己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劲,还没等她开口,忽然觉得后脑一痛,紧跟着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凤栖拍了拍手,“先把她们抬去后面吧,等会儿让人家看见了不好。” 有几个小厮上前来将郗昙主仆二人抬去了后面。 “颜先生的伤好些了吗?”郗昭问。 葛大夫点了点头,“颜先生的底子好,伤势虽然重,但恢复得也还算快。” “我去看看颜先生,她们两个若是有醒来的预兆,就再想个法子让她们多睡上一会儿。” “九姑娘放心,绝对不会让她们发现什么异样。” === “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外面那么多人。”凤栖转了一圈,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又递给郗昭一碗。 “素月楼的梅仙从了良,听说跟的是位从两广一带来的茶商, 那茶商包下了整栋的素月楼,说是请路过的人都来喝一杯喜酒。”葛大夫一指隔壁,“喏,就连这街上商铺里的人也都跟着去凑热闹,自己铺子都顾不上了。” “梅仙要从良?”凤栖下意识看了一眼郗昭,“难怪今儿街上这么多人,看这方向,倒也确实是往素月楼去的。” “咱们也该过去了。”郗昭向着葛大夫点了点头,“这边就劳烦先生多照看了。” === 颜先生在廊下煮茶,他虽然已经能起身下地,但身上的伤并没有好全,只是不影响日常行动而已。 见到郗昭过来,向着旁边一抬手,示意她过来坐,郗昭也没客气,大剌剌走过去坐下来,又顺手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尝了尝,“有些浓了。” “拿茶叶的时候没留神倒多了,”颜惜时也端起一碗茶来尝了尝,“也没有太浓吧。” “郗晖在后院可还好?”郗昭也没再多加寒暄,开口问道。 “我还以为你此次来是专程为了看我,”颜惜时放下茶碗,“人还好,能吃能睡的,今早还问我要了几本书看,问我能不能放他到院子里走一走,总在屋子里都要闷坏了。” “是郗昭失礼了。”跟着问道,“先生的伤势如何?可有好些?” “好多了,劳你挂念。”颜惜时笑着答道。 郗昭这才接着方才的话说道,“算算日子……确实关它的时间有些久了,”又拿了个东西来递给他,“今儿日子不错,就请先生将他放出来吧。” “这是什么?”颜惜时接过那东西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是谁的腰牌?” “三房的。”郗昭说,“待会儿请先生做一回戏,还要委屈先生向他赔个礼。” 颜惜时点了点头,“既然你这样说,那我照办就是,谈不上什么委屈,不过是做个戏,总要逼真些。” “还有件事要同先生说。” “什么事?”颜惜时将腰牌收好,看向郗昭。 “苏家来定婚期,我应了,日子定在十一月初六。” “这就应了啊……”颜惜时只沉默着看她,末了终于问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郗昭笑了一下,“只是还有件事想要麻烦先生。” “你说。” “祖母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郗家不会太平多久,所以……” “可以。”颜惜时点了点头,“老太君的事情交给我就好,你只去做你要做的,到时候咱们一同离京,宣清台有山有水,老人家应该会喜欢的。” 郗昭站起身向着颜惜时行了一个大礼,“如此……就多谢先生了。” “好了,我现在就去后院会一会郗家的公子,你可要同去?” 郗昭摇了摇头,“我还是不露面为好。” === 苏令羽拿着一封信进了门,他先将信放下 ,见苏宇旷在看公文,作势咳了两声,小声儿地对项疏道,“今儿街上的人忒多,你猜猜是怎么回事儿?” 他这话说得既不像悄悄话也不像是寻常闲谈,看似是压着声音,其实全都落进了苏宇旷的耳朵里。 果然就见苏宇旷放下文书,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日子没管着你们,倒是越来越没个规矩了。” 苏令羽咧嘴一笑,“主子既然也听到了,不如就猜一猜,今儿是什么日子?” 苏宇旷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去将之前带回来的信拆开,一边看一边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主子料事如神!”苏令羽先夸了一句,然后才说道,“今儿是素月楼的梅仙姑娘从良的日子,为她赎身的是个茶商,说是包下了整个素月楼,只要是路过这里的人就都可以请进来吃一杯喜酒,听歌看舞,这会儿连住得远的得了信儿都在往素月楼赶,因为街上车马堵得太多,就连金吾卫都出动了好些人专门维持秩序!” “你刚刚说……谁从良了?”苏宇旷又特特问了一声。 “梅仙。”苏令羽另补了一句,“就是当初那假花娘扮成的人。” “是她啊……”苏宇旷点了点头,意有所指,“看来往后京中就不会再有梅仙姑娘了。” “有句话属下一直想问……”苏令羽有些犹豫。 苏宇旷看了他一眼。 苏令羽心一横,径直问道,“主子突然让人去郗家定婚期,可是因为怀疑郗家九姑娘同那假梅仙是同一人?” 93:令牌 苏宇旷原本要低头重新看回公文的动作一顿。 “是属下失言,”苏令羽认错认得很是及时,“但属下总觉得奇怪,九姑娘的眉眼同那假梅仙有些像,她身边那个女使同之前属下追着的人也有些像,只是后来见了几次,暗中试探过,却又觉得她们是截然相反的人,难道这世上真有这样巧的事?真的有人会长得如此相像,又恰好都在同一处地方出现?” “或许……”项疏下意识出声,又忙向着苏宇旷告罪,“属下多嘴也提一句,若试探没错的话,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借了九姑娘和她身边女使的容貌,掩人耳目?” 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苏宇旷低头接着去看公文,“来日方长,是真是假,总有大白的那一天。” “这是何物?”郗晖看着手上的令牌,又看了看拿来这令牌给他的颜惜时,有些狐疑地问。 颜惜时先是向着他躬身行了一礼,“忽然让公子待在这里许久,若有怠慢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郗晖冷笑了一声,“阁下也知道这是怠慢?” 想他在进城之前还满面春风,谁知道在官道上就被人拦了去,等他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这屋子里,虽说每日有人来送三餐,可这样无缘无故的,当他是圈养的牲口么? 颜惜时再施了一礼,“当日多有得罪,只是情况紧急,如此行事,实也是万不得已。” “阁下口口声声说情况紧急迫不得已,我倒是想请问阁下,究竟是怎样紧急的事情,会让阁下强行将我掳到这里?” “我与公子本是素不相识,公子或许并不记得我,若非那日忽然有一伙劫匪尾随在公子身后,我也不会带着人跟过来。” “劫匪?!”郗晖简直难以置信,他就是因为听说过山匪横行的厉害,所以一点也不敢抄近路走那些小路回京,一路上走得都是正经官道,若非他进不得驿馆,恐怕夜里都是要宿在驿馆里面的。 从他回来这一路上可以说是平安无事,怎么现在劫匪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改到官道上来行凶了?! 他是读书读得比较多没同外面的人打过多少交道,但他也不是傻子啊! “贼人猖獗,在下原本也并不敢相信,只是觉得这群人形迹可疑,又一直跟着公子,所以才起了疑心,后来快到城门的时候,在下听到为首的那人明确地说出了公子的形貌特征,叫他们下手干净些,别被人发现。我担心公子会遭此不测,想要示警,却已经来不及,无奈之下只得装作要来拦路的样子,将公子带到这里来。”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你?”郗晖更觉得匪夷所思,这会儿忽然想起手上的令牌,仔仔细细看了看上面的纹路,忽然一愣。 这令牌眼熟,上面的字更是眼熟。 正面刻着一个“郗”字,背面刻着玉环,中间是三个阳刻小字,“格物斋”。 这不是他三叔那边的令牌么? 难道说……他三叔要杀他?可……为什么啊? 白马寺香客极多,已经有不少大户人家前来进过香,又捐了香油钱。 郗家的马车停在山门前,从这儿上去还要走上许久,田氏从车里下来,似有些忧心忡忡。 万婆子搀着她,一边往山上走,一边关切地问道,“夫人这几日总是心事重重的,先前晖哥儿没回来,夫人是有些担心,怎么如今晖哥儿回来了,夫人却也还是不见点笑模样?” 田氏目视前方,又深深叹了一声,“晖儿似乎有心事,问他却又不说,这孩子从小性子就有些闷,如今长大了,又在外面游学了那么久,也还是没养出什么爽利的性子来,哪像旭儿……” 说到这儿难免又有些伤怀,“晖儿虽然也是好孩子,可他这样什么事都闷着不说,我这心里就也跟着空落落的。” “兴许是书院里的什么事情,晖哥儿不好意思同夫人讲,”万婆子安慰道,“正好今儿也是来烧香,夫人不妨替晖哥儿许下个什么心愿,将来只叫他来还愿便是。” 田氏听到这儿又叹了一声,“进香这样大的事情,他说不去就不去了,到底是儿大不由娘,我也不知道他心中究竟是个什么苦,也只好先替他求一求佛祖,保佑他顺顺利利了。” “夫人对晖哥儿真是好得没话说,将来晖哥儿出息了,夫人也是要跟着享福的!”万婆子说过了吉祥话,又重新搀着田氏走在石阶上,偶尔出言提醒一声,注意着脚下路滑。 郗昭走在最后,冷不防绊了一下,凤栖眼疾手快扶住她,又简短地留了一句话,“有人盯着这边。” 走在前面的何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状开口说道,“这石阶有些不平,走的时候可要看着些。” 郗昭稳住了身形,点了点头,“多谢三婶婶关心。” 之后等何氏回过神接着往上面走,她才跟着凤栖示意的那个地方看了看,是有几个人一直装作歇脚的样子实则观察她们这边。 想来这一趟进香并不会顺利。 山门前有赠香的小沙弥,见到她们一行过来,又回身去后面叫了其他僧人出来迎接。 “夫人今日可也要抽签?这些日子解签的都是净觉师兄,解的签文也是极好的。” 田氏闻言问了一句,“净惠师父呢?” “师兄云游去了,怕是今年内都不会回来。” “这样啊……”田氏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小师父了。” 郗昙一直跟在她身后,这会儿也正准备跟着母亲一道进去,余光里瞥见一道身影,步子骤然一顿,不想却因此同后面的郗晗撞上,两个人纷纷惊呼一声。 “怎么回事?”田氏回头看了一眼。 “没……”郗昙扶了郗晗一把,“是我走路没留神差点绊了一跤。” “看着些路。”田氏说了一句,又接着朝里面走去。 郗昙应了一声,目光又向着之前的方向瞥去,眼里有眷恋,也有哀怨。 94:熟人 郗昭也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是纪南庭。 她其实并不知道郗昙对于纪南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也许是求而不得,于是就变成了执念。 “夫人请走这边。”引路的僧人忽然出声制止了田氏想要接着走进去的脚步。 “出什么事了?”田氏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以往进香都是走的这条路,这后面有专门为他们准备的歇息之所,今儿忽然就不让人走了,不免有些生疑。 “好教夫人知,”那僧人双手合十唱了个喏,“今儿宣和郡主来进香,那边都已经提前清了场,只等着宣和郡主到了。” “宣和郡主?”田氏一时之间没有想起来此人是谁。 “就是安王爷的女儿。”那僧人提醒了一句。 “原来是她……”田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烦请小师父带路。” 郗昭在后面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不免又与凤栖对视了一眼,今儿还真是热闹,连宣和郡主都来了。 === 说来也真是巧,今天不光是宣和郡主来上香,那在水月寺里有过一面之缘讲了十多个浮雕故事的中年人也来了,中年人也看到了郗昭,向着她点了点头当做是打招呼,郗昭也点头回了礼,在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对凤栖说,“二房怕是还要选个什么由头来动手。” “这里人多,他们还不敢如何,等到了里面,怕是会找个什么由头来绊住你,我看不如就趁着进香的时候故意与他们走散——” “你看那边。”郗昭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一个方向。 凤栖狐疑地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在看到熟悉的身影之后一愣,“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熟的不熟的都来了?” 是苏宇旷和安南侯,看样子苏家也是来这里进香,再往不远处看,果然又看到了正在抽签的吴昭昭。 “他在这里就好办了。”郗昭看了看走在前面的郗昙,扯了一下凤栖的衣袖。 凤栖会意,在地上寻了枚石子捏在手里,又轻轻一弹,石子儿正正打中郗昙的膝弯。 郗昭同时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郗昙冷不防腿一软,惊呼一声半跪在地上,她的声音有些大,两边的人全都惊动了,纷纷往这边看过来,苏宇旷也听到了动静,目光一扫,他原本还在同安南侯说话,在看到郗昭之后随即一顿。 “你刚刚说这次来的使臣有多少人?”安南侯正想得入神,见苏宇旷突然不说了,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也扫到了稍显得有些狼狈的郗昙,“诶呦”了一声。 === 郗昙今儿接连丢了两回面子,这会儿膝盖磕在地上,虽说有彩锦扶了她一下,也还是有些疼。 “六妹妹没事儿吧?”郗晗被吓了一跳,跟着也快走了几步过来扶她。 田氏听到动静回过头来,见郗昙又半跪在了地上,不免又皱了皱眉,低斥道,“你今儿是怎么回事?” “没注意脚下……”郗昙费力地站起来。 “快走,别让人家都看着你。”田氏心中烦躁,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语气。 “孩子走路不小心崴了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嫂嫂何必动怒呢。”何氏在旁边劝了一句,又回身对郗晗说,“晗儿,这地面有些不平,扶着你六妹妹些。” === 照例是上了几炷香,郗昭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仰视着巨大的金像,心中什么也没想,只呆呆地盯着金像看。 旁边的郗昙和郗晗倒是极虔诚,不知许下了什么心愿,叩首的时候也格外的认真,郗昭跟着她们的速度拜过了佛,就见万婆子走过来,向着她们三个说道,“这会儿下山的人有些多,二夫人说留下用些素斋再走,姑娘们请随我来吧。” 进了厢房,屋中却没人,郗昙率先开了口,问万婆子,“不是说阿娘叫我们一起用斋饭?” “啊……”万婆子躬身答道,“夫人在听净觉师父解签,”又对郗晗说道,“三夫人也在那边,姑娘们若是也感兴趣,不妨也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郗昭这样说的时候一直注意着万婆子的神情,“走了这许久实在有些累,我就在这里喝些茶等二婶婶她们回来吧。” 万婆子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茶壶,然后应道,“既然九姑娘想留下歇一歇,那就请便吧。”之后又对郗昙郗晗二人说,“二位姑娘这边请。” 竟是默认了她们一定是要出去的。 “我不去找母亲了,就到这附近随意走走。”郗昙说。 “那……姑娘也别走太远了,省得二夫人回来找不到姑娘。”万婆子也没有坚持,又看向郗晗,“四姑娘呢?” “我去看看母亲。”郗晗淡淡应了一声。 “四姑娘请随我来。” === 屋内就只剩下郗昭和凤栖两个人,郗昭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递至唇边的时候忽然开口说,“方才在大殿内好像落了只耳环,你顺着路去找一找。” “那……姑娘一个人在这里行吗?”凤栖配合地问。 “你只管去就是。”郗昭说着饮了一口茶。 “那婢子这就出去了,姑娘若是有事,直接往二夫人那边去就好。”说着也转身出了门。 郗昭坐在原处又等了等,之后装作药效上来了的样子,慢慢栽在桌边。 屋门几乎是在下一刻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进来的人试探性地问了一声,“九姑娘?” 没有人应。 来人于是又走近了几步,推了推她,“九姑娘?” 还是没有人应。 “进来吧。”他对等在外面的人说。 === 苏宇旷是最后上车的,他先是在车边等了等,一旁的苏令羽有些奇怪地问,“主子是在等什么人吗?” “等等看。”他说完上了车,之后对外面的苏令羽和项疏道,“不急着走,就在这里等一等,说不定有人会出来。” 有人会出来?苏令羽有些不解地望着山门的方向,今儿来上香也没见主子约谁啊,这是在等谁? 95:放人 郗昙也不知道自己走去了哪里,她从屋子里出来以后也没让彩锦跟着,自己一个人顺着廊下专拣了人少的地方走,周围的环境安静下来,人也容易胡思乱想,尤其是这寺中又缭绕着香雾,让她心中无来由地又生起一团悲凉。 她想她对纪南庭也许已经成了执念,哪怕他根本看不到她,感知不出她的存在。 这样想着就又转过了一个弯,身后闪过一个人,她毫无所觉,下一刻眼前一黑,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身子一沉,眼看着就要栽在地上。 凤栖伸手拉了她一下,又让她整个依靠住自己,就这样带着她向前走去。 这一带没什么人,她把人带到一辆马车附近,先将郗昙安置在一旁,又观察了一下周遭的情况,然后迈步走出去。 她的脚步很轻,又刻意敛了气息,马车边上等候的人并没有察觉到有人在逼近他们,等到他们意识到不对劲,早已经没了意识,凤栖将人拖进事先找好的角落里,之后退回到刚才的地方,等后面过来的人。 没过多久,又有一行人向着这边走来,听脚步声推断这群人也都是练家子,寻常上街对付些闹事的绰绰有余,但对凤栖来说就不够看了。 领头的还是那个中年人,在走到马车这边发现车边无人以后,先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将郗昭放进车内,然后又对着他们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去四周找找人,这样一来车边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等人都走了,中年人向着凤栖藏身的地方开口道,“姑娘若是要救人,尽管来就是,我只当没看见。”说完他转过身背对着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竟是拱手相让的架势。 这是唱的哪一出?说好的抓人,却又成了故意放水? 凤栖尚有些犹豫,却见郗昭已经从车内走了出来,甚至还向着那中年人行了一礼,“先生冒着风险放我,多谢了。” “九姑娘不必如此,这时节天气很好,若是得了空,不妨多去寺中走走。”中年人这样说的时候依然不曾转身。 ===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怀王派来的吗?” 凤栖走在路上依然有些不解,“还有啊,之前见面,他带来的都是一等高手,这次怎么又改带了这么多草包?你被他们带过来的时候他曾暗中对你说过什么吗?” 郗昭摇了摇头,“不曾说过。” “那他怎么会那样说?还有……你怎么就信了?” “既然他没有带高手来,就说明他是有意放水,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郗昭笑了一下,“做都做了,还要那么多理由做什么?” “哎呀!”凤栖忽然想起来,“你们家六姑娘可还在那边晕着呢。” “怀王要一个郗家的女儿,二房正好也要送一个郗家女儿,至于是九姑娘还是六姑娘……又有什么分别呢?”郗昭冷笑了一声,“到时候咱们只管看戏。” “既是如此,咱们也不急着出去了,只管回去就是。” “不,”郗昭说,“外面也许还有人等着我们,这出戏总不能提前落幕,而且我猜……之后会有人来追我们。” 没多久果然就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她们这时候已经快接近山门,凤栖回头看了一眼,确实是怀王府的那些人。 那些人自然也看到了郗昭,虽然并没有大张旗鼓,但步子明显是加快了。 “跑吧。”郗昭说着就提起了裙子,一路往山门外跑去。 下山的路不算好走,周围又不断有人上来或是下去,她们在人群之中穿梭,还要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在快走到一半的时候,果然就看到山脚下停着的车,玄色的车厢,白的马,黑白分明,格外的显眼。 “救星来了。”郗昭眯了眯眼睛。 === 车外没人,就只一个车夫在前面坐着,郗昭冲过来的时候直奔这辆玄色马车而来,在车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就已经踩着脚凳上了车,凤栖也趁势绕到另一边借着车厢隐藏身形,一连串动作下来,车内车外的人全都有些震惊。 苏宇旷看着冒冒失失钻进车里的人。 “不知姑娘匆匆来此,可是有事要找在下?”说着他掀开车帘向外面望了望,在看到一群人横冲直撞地跑下来的情形之后,随手向着外面一指,“佛门清净之地,姑娘是不巧遇上了什么煞神么?” “求郎君救我一命!”郗昭的气息有些不稳,刚刚那一连串的奔跑让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超负荷的运转中,虽说有一半是做戏,但她损了底子,情形也并不如何好。 “你是……九姑娘?”苏宇旷像是这会儿才看出上车的人是谁。 “是我。”郗昭垂了眸。 “九姑娘方才求我救命,”这样问的时候目光里有探究,“外面那些人……是冲你来的。” 他用了一个肯定的语气。 “是。”郗昭点了点头,“那些是怀王府的人,苏相公若是不救我,我就当真没命了。” 她像是不知道怎么求人,这绝不是什么求人的语气,若是换一种环境换一个身份,倒像是命令了。 车外响起叫嚷,“就是这辆车!我亲眼看到她上车的!” 紧接着车厢被人在外面擂得震天响,车夫想要喝止,又被他们给喝回去,“去!没你事儿!” 接着又接着捶车厢,“有没有人?爷可要进去了!” 苏宇旷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身后,然后他将车帘掀开一点,露出半张脸来,“阁下如此捶打我的马车,究竟有何贵干?” “我——”说话的人冷不丁看到了他的脸,认了出来,登时气势就弱了,又踢了旁边还在垂着车厢的人一脚,“别他娘的凿了!” 之后向后退了一点,陪着一张笑脸,“哎呦……实在是不知道车里的是苏相公您,惊扰了苏相公,实在是抱歉。” 不等苏宇旷开口询问,他已经接着说了下去,“是府中的夫人卷了细软要跑,我们……在追夫人。” 96:得罪 “你们说人进了我的马车,还说要进来搜,”苏宇旷将车帘又掀开了一点,冷眼看着外面的人,“可要进来搜一搜?” “瞧您说的,”车外的人打了个哈哈,“是小的眼花了,惊扰了苏相公,还望苏相公不要怪罪。” “既然不搜,那就走吧。” “是是是……”车外的人点头哈腰连连赔笑,“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转身的时候又踢了一脚身旁的人,“你眼睛瘸啊?苏相公的马车都敢随便指!” “可是明明——”被踢了一脚的人觉得有些冤屈。 “还说!”跟着又是一脚,“往别处找找!小心惹怒了苏相公,让你他娘的兜着都兜不走!” === “他们走了。”苏宇旷放下车帘,并没有动。 郗昭之前一直躲在他身后,虽说车内空间还算宽敞,但他一个人能挡着的位置有限,就只能紧紧地贴着,夏日里衣衫都薄,热度源源不断涌上来,总会让人觉得不自在。 郗昭回到了方才的位置,“多谢苏相公。” “你我之间,本不必如此。”苏宇旷淡淡应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似乎每次遇上九姑娘,九姑娘都会出一些状况。” 可不是如此么?之前在怀王府,他亲眼看着她落水;后来在安南侯府,她又被他的表妹陷害;今日也是如此,竟然直接就被人追赶着,满京城找一找,都未必能再找出哪家的姑娘会如她这般精彩。 “教苏相公看笑话了。”郗昭苦笑了一声。 “只是九姑娘如何会惹上怀王府的人?”都是经常打交道的人,怀王府中的人的装扮总是能分辨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郗昭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九姑娘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妨先同我说说,说不定我可以帮九姑娘的忙。” 郗昭摇了摇头,“没什么难处,多谢苏相公关心。” “那些人既然是冲着九姑娘来的,想必九姑娘若是这会儿回去,还是要遭他们的毒手,九姑娘若是愿意,不妨就先随我回去,对外只说表小姐相邀,请九姑娘进府一叙。” 郗昭顺从地点了点头,“一切就都听苏相公的。” 心中暗想:吴昭昭若是知道自己无形之中成了一块挡箭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 “桓先生!”追出去的那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桓延章靠在马车边上,见他们回来,往他们身后看了看,“人呢?” “不、不见了……” “不见了?!”桓延章的眉头拧起来,“一个大活人,来回就这么一条路,怎么还能不见了呢?” “之前是要追到了……只是追到后面就不见了人……” “废物!”桓延章瞪了他一眼,“那可是王爷要的人!还有你们!” 说着又指着候在原地的人,“你们这么多人,竟然连被谁给弄晕的都不知道,要不是人家对你们没兴趣,兴许这会儿你们连命都没了!” “那……现在要怎么办?”一个小头头问。 “你问我怎么办?”桓延章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接着找啊!找不到你们自己去领板子!” === “夫人,”万婆子递了杯茶给田氏,“成了。” 净觉师父在给何氏解签,田氏的签文刚刚解过,是个极难得的好签,这会儿听到万婆子如此回禀,心中更是欢喜,捏着手上的那张签纸,笑得眼尾的皱纹又多了不少。 可算是解决了这个心头大患!田氏看着背对着她坐着的何氏,暗暗冷笑一声,未来的首辅夫人就只能是她家昙儿的,别人一个指头也别想挨着! === 郗昙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了什么极硬的地方,她慢慢睁开眼,阳光刺目,好在她这一块地方勉强算是阴凉,然后她扭头向着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是躺在砖石上的。 她慢慢坐起身,又抬手捂着头,她知道她是被人打晕了,只是那打晕她的人没有劫走她,却把她放在这个地方做什么?难道是……那人要去找帮手,觉得她一时半刻醒不过来,所以才放心地将她就撂在原地? 这个可能性尤其大,尤其是她也曾听说过有些人会将女子拐走卖去别处,就愈发地庆幸自己提前醒了过来,这会儿也顾不上检查自己身上可有什么不妥,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大致分辨了一下周围环境,凭着印象往大殿那边走。 没走几步,忽然迎面撞见一伙人,那伙人原本并没有太注意她,她这会儿看谁都不像是好人,只能在心中祈祷自己能平安过去,但擦身而过的时候忽然有人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敢问……姑娘可是郗家的姑娘?”有人这样问她,听上去语气还算客气。 她想说不是,但又一想,这人既然能这样问,想必是有求于郗家,或许是知道郗家有进香的习惯,所以专门等在这里打算求见她的母亲。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我是。” 问话的那人点了点头,“既然姑娘说自己是郗家的姑娘,那么……得罪了。” 话音未落,旁边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不由分说就将她捆住,接着就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你们干什么!”郗昙满脸震惊,原来……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么?! “郗姑娘别慌,我们只是要送姑娘去一处地方,不会对姑娘如何的。”之前问话的那个中年人依然做一副客气的模样。 “你们是什么人?我、我母亲就在这附近!郗家的家仆也来了不少,你、你们……你们快放了我!”她大声叫嚷,只盼着这附近快出来个什么人把她救了。 她甚至私心希望纪南庭就在这附近,幻想他能从天而降,救她出苦海。 但是没有,周围空空荡荡,这里就像是已经被人遗忘了。 她近乎绝望地被人塞进马车,然后有人团了一团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布料塞在她的嘴里,车帘被人从外面放下来,车轮碌碌,栽着她和她的绝望。 97:绑错 “有件事在下一直很好奇,想请九姑娘解惑。” 马车这时候已经驶进闹市,外面逐渐传来人声,郗昭闻言一抬眉,眼里带了一点疑惑,“苏相公想问什么?” “怀王府的人为什么要抓你?” “苏相公不是已经问过了?”郗昭是绝对不相信苏宇旷记性差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就只能说明……对于她刚刚的回答,他并不相信。 果然就见苏宇旷笑了一下,“九姑娘似乎并不像看上去的那般无害。” 郗昭也笑了,“那苏相公觉得 ……如若有人处处针对你,你是会忍气吞声,还是予以回击?” “可九姑娘若是予以回击,又怎会还是现在的样子?” 这话问得倒也没什么不妥,她是为了什么回来的?自然是报仇。但为什么……仇人还没有如何,她却总是这样狼狈?这时候再次看向苏宇旷,若不是当初在他这里出了岔子,两边都要防,何至于成了现在这样? 但这话不能说,就只好做一副凄楚状,“我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苏相公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虽然是郗家的女儿,但如今也只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郗家的人将我搓圆捏扁,我也无话可说,但人活一世,总要为自己挣一挣,苏相公说呢?” “若是如此,九姑娘为何让我晚一些再来定婚期?”苏宇旷一脸玩味的笑,“九姑娘若是要为自己挣一挣,郗家是苦海,九姑娘为何不痛快地脱离苦海?” 郗昭不认账,只问了一句,“我何时同苏相公说过要延后婚期?” 当时隔着窗子,就只能听见声音,她那时候的声音又是刻意压低过的,统共就这么一句话,这时候便是不认账,似乎也说得过去。 果然就看到苏宇旷无意识地拧了一下眉,“那日我登门提亲,后来去拜见老太君,九姑娘不在澜沧院吗?” “我若是在澜沧院,为何不来见苏相公?”话语里满是无辜,“我若是在澜沧院,就应该求苏相公尽早定下婚期,为何要那样拖延?” 说到这儿她抬手指向身后白马寺的方向,“苏相公问我为何会被怀王府的人追赶,那么我也想问一问苏相公,若是别人如此安排,我除了逃,还有第二条路可选吗?” 这话说得也对,但苏宇旷总是觉得哪里有些问题,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堂堂内阁大学士竟然会被别人绕晕又反驳不得,也许是因为……苏大学士在心里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也许是因为他不懂内宅之事。 “苏相公若是疑我,郗昭无话可说。”然后他听到郗昭这样对他说。 “九姑娘多心了。”他放弃了这个话题,“只是婚期已经定在十一月初六,若是……”他含糊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在城东有个宅子,九姑娘可以先在那边住上一段时日。” 这话名义上是帮她,实际上……在他的地盘上,监视亦是容易。 郗昭摇了摇头,“多谢苏相公好意,只是……”她叹了一声,“我在郗家,凡事尚且还好说,若是就这样走了,恐怕会被人说闲话。”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勉强,我还是那句话,九姑娘有任何需要尽管来找我。” “多谢苏相公。” === 何氏的签文已经解好,净觉师父向着她们唱了个喏,目送她们离开。 “之前只以为净慧师父的签文解的就已经很好,没想到净觉师父也不差,”何氏对自己的签文也很是满意,话也多了一些,“只是我们这边耽误了许久,怕是三位姑娘快要忍不住先动筷子了。” 田氏听到万婆子的回话心情亦是好得出奇,这会儿便也打趣起来,“晗儿定然是忍得住的,只我们昙儿,那个性子若是真急了,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她只管自己舒坦了就是。” 说话间已经到了另一边的禅房,就只有彩锦一个人在屋外,见她们回来,战战兢兢行了一礼。 “六姑娘呢?”田氏顺口问了一声。 “六、六姑娘……她……”彩锦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六姑娘说要自己一个人去走走,只让婢子在这里等,只是这么半天了也不见六姑娘回来……” “她叫你在这里等,你就在这里等?!”田氏斥了她一声,“既然还没回来,还不快去找一找!” “是……”彩锦哆嗦了一下,小跑着郗昙离去的方向走了。 屋内没人,郗晗也不知去了那里,何氏也跟着皱了皱眉,便是郗昙想要除去,难不成晗儿也待不住?还有那个九丫头,她又能去哪儿? 她们并没有等多长时间,又听到外面有人不太确定地问道,“里面可是郗家的人?” “怎么回事?”田氏向着万婆子使了个眼色,“去看看,外面是谁在说话。” 万婆子出了门,见是一个半大孩子,就有些不悦,“怎么回事儿?” “你……你是郗家的人吗?”那半大孩子又确认了一下。 “你只快说,找郗家的人干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郗家的人,那个人只教我对郗家的人说。”那半大孩子倒是相当执着。 “是,我是郗家的管事妈妈,现在可以说了吧?”万婆子快要没什么耐心了。 “哦……”那半大孩子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然后他看着万婆子,说,“刚刚有个郎君让我来告诉郗家的人,他看到郗家的姑娘被人绑到马车上往北边去了。” 万婆子心中有些画魂儿,怀王府的人动手应该挺利落的啊,怎么还被人看见了呢?因而又问了一声,“他怎么就确定那是郗家的姑娘?” “今儿郗家的姑娘在寺里摔了两回,就记住了呗。”那半大孩子说完转身一溜烟儿就跑了。 万婆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念叨了几声,“郗家的姑娘在寺里摔了两回……摔了两回……哎呀!夫人呀!” 心中一翻个儿,想,这可坏了!他们绑错人了! 98:慌神 田氏冷不丁听见万婆子在门外就开始喊,心中不悦,今儿是怎么了?她身边的人怎么一个两个的突然就变得这么没规矩了? 何氏也跟着往门口看,就看见万婆子冲进来,一脸惊恐地看着田氏,也顾不上还有别的人还在屋内,“夫人!六姑娘被人绑了!” 田氏只觉得眼前一黑,站起身走到万婆子近前,“你再说一遍?!” “才刚有个孩子跑过来说……说有人看到咱们六姑娘被人绑上了马车,直接奔着北边去了……”万婆子两眼无神,但还稍微有那么一点意识,知道这会儿不能提怀王。 田氏一个没站稳,往后就倒,还是何氏走过来扶了一把,“嫂嫂这边坐着。”然后问万婆子,“什么孩子?怎么说的?” 万婆子又将方才那半大孩子说的话磕磕绊绊的重复了一遍。 郗家的姑娘,摔了两回,今儿也就只有郗昙走路不稳摔了,当时周围好些人都看见了,自然就会被有心人记住长相,只是……只是怎么被绑走的变成郗昙了呢? 田氏心中惊疑,这会儿只一迭声儿地问,“郗昭呢?郗昭哪儿去了?” 对啊,要绑走的是郗昭,怀王点名要的也是郗昭,万婆子明明都已经说了一切都办妥了,怎么临了临了,却又变成她的昙儿了?! “郗昭……”万婆子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称呼,“没看见郗昭啊……她身边的那个丫鬟也没看见……” “我的晗儿!”何氏也有点慌了,这里是白马寺,而且今天宣和郡主在这里,守卫应该更是森严才对,是什么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劫走世家女?而且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晗儿还没有回来,郗昭去了哪里她并不想关心,但是她的晗儿可是一定也不能出事的! 到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了,更是不管田氏如何,她直接就冲了出去,梁婆子跟在她身后也小跑着跟了出去。 没跑几步就看到了郗晗,何氏心中悬着的一口气立刻就松了,她又快走了几步,一把抱住郗晗,“你去哪里了?你吓死我了。” 郗晗愣了一下,“母亲?” “好……你没事就好……来,跟母亲进屋。”何氏紧紧拉着她的手,此刻心中就只有庆幸。 === 只是这一番光景更是刺激了田氏,她见到何氏母女进屋,忽然就拽了万婆子过来,“你去!你去找二爷!你就说昙儿被人绑了!让他快想办法!” “我……我去哪里找二爷呀……”万婆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听说田氏让她去找二爷,干脆连二爷是个什么玩意儿都忘了,就更不用上哪里去找了。 “去班房啊!”田氏的脸都扭曲了,看上去无比恐怖,“你快去!你一说二爷就懂了!” “哎、哎哎哎——”万婆子终于想了起来,然后她快步跑出去,想,六姑娘是二爷的亲女儿,六姑娘落到了怀王爷手里,二爷一定是不愿意的!如此一来,六姑娘就有救了! === “请问这里面可是郗家二夫人?”万婆子才走没一会儿,外面又有人说话,这次说话的人听上去比较从容,应该是个有见识的。 “去看看。”何氏对梁婆子说。 梁婆子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在何氏耳边耳语了一句。 何氏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坐在一旁喘粗气的田氏说,“二嫂,是苏家派来的人,说是苏家的表小姐请九姑娘去府上做客,因是去的急,苏家派了人来知会咱们一声,说九姑娘一切安好,让我们不要担心。” 田氏一听这话,登时就傻了,郗昭竟然去了苏家!郗昭竟然是被苏家的表小姐邀请去了苏家做客!那之前屋子里被人绑走的是不是就已经是她的昙儿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痛哭出声,“我苦命的昙儿啊……” “二嫂也别太惊慌,咱们这便回去,我叫三郎也带人出去找,六姑娘吉人天相,不会出事的。”何氏说着示意梁婆子去掺她,自己则去挽着女儿的手。 === 马车停在安南侯府门前,苏宇旷当先下了车,然后他回身向着车内的人伸出手,示意她下车。 郗昭下车的时候并没有扶他的手,很是仔细地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苏宇旷也不以为意,只说道,“我已经派了人去郗家那边送信儿,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好,到时候我让项疏送你们回去。” “叨扰到苏相公,实在是抱歉。”郗昭说。 “无妨。”苏宇旷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郗昙被绑在马车内,嘴也被堵着,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咽咽的声音,而车厢隔音,外面的声音就仿佛隔了老远,就更不用说她的呜咽会引来外面的哪个好信儿的人。 马车从怀王府的侧门进去,一路不停,径直到了一处院子前。 已经有婆子候在院门口,见马车停了下来,又有几个人上前将郗昙拽下来。 “有劳妈妈们了。”桓延章向着为首的那个婆子行了一礼。 “桓先生客气,这里毕竟是内院,先生还是快些离去吧。” “妈妈说的是,在下这便告退。”说着他坐上了马车,又顺着来路出去了。 郗昙虽然被绑着,但是她能听能看,这时候下了车,看到周遭的景致很有些眼熟,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这里是哪儿,不过这会儿身边都是婆子,总比之前那些糙汉子要强。 等她口中塞着的布被人拿掉,她终于能够开口说话,“这位妈妈,请你放我出去吧,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我劝姑娘还是省省吧。”管事婆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末了对余下的人动了动手指,“送进屋子里去吧,好生收拾着,等会儿王爷可是要过来的。” “什么王爷?收拾什么?”郗昙有些慌乱,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她挣扎着,又重新扭身向着那婆子喊道,“求妈妈可怜,放我出去!我是郗家的六姑娘,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99:挑明 “主子。”苏令羽从外面进来,见苏宇旷正在写一份奏疏,于是退到一旁等着。 一直等了许久,苏宇旷的奏疏似乎写得颇为不顺,写废的纸团丢了满地,最后他干脆搁下笔,揉了揉眉心,这时候才问道,“查到了什么?” “嗯……”苏令羽斟酌了一下词句,“他们没有绑成九姑娘,于是就绑了六姑娘。” 苏宇旷有些诧异,难道现在绑人都已经是这样的绑法了吗? 这时候忽然想起怀王生辰那晚发生的事,怀王府的人来绑郗昭,应该是同郗家的人里应外合,但如今弃九姑娘而要六姑娘…… “郗家的人知道了吗?”他问。 苏令羽点了点头,“有人看到郗家六姑娘被人劫走,于是送了信儿给郗家二夫人,这会儿听说郗家已经往怀王府那边去了。” 这倒是有趣,苏宇旷重新提起笔,又摆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先下去吧。” === “你说……怀王会不会照单收下?” 郗昭坐在苏家的花厅里面,她并没有急着回去,她在等。 凤栖站在一旁剥一只橘子,闻言想了想,说,“对于怀王来说,是你还是郗昙都好,既然是主动送上门儿来的,那就是送进嘴里的鸭子,可没有轻易放开的道理。” “父债子还,”郗昭眯起眼睛看向外面,“她也别怪我狠。” “只是不知道田袖得知她的女儿被送进了怀王府,会是个什么表情。” 郗昭仍看着外面,口中说道,“我猜这会儿我的二婶婶应该是去找了郗道玦,但郗道玦未必会同意救她女儿。” “那可是他亲生的女儿啊!”凤栖有些难以置信。 “亲生的可不止这一个,”郗昭看着外面那越来越近的身影,有些惋惜地说,“只要对他自己有帮助,哪个都是他的亲女儿。”之后她叹了一声,“现在还是先来猜猜苏家这位表姑娘为何而来吧。” 不多时就见吴昭昭带着秋兰走进来,她气势汹汹地径直冲着郗昭走过来,但嘴上还顾着一点礼数,“不知九姑娘光临,有失远迎了。” “无妨。”郗昭好脾气地说,“原也是坐坐就走,表姑娘也不必专门来见。” “你!”吴昭昭被她噎了一下,忽然就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表姑娘似乎对我有敌意。”郗昭眼里带着困惑,“不知我何处得罪了表姑娘,还请表姑娘明示 。” “你、你!”吴昭昭抬手指着她的脸,“我从来不会记错人,那日就是你跟着我表兄回来,表兄还将你送到了我的院子里听我差使,你一个没脸儿的丫头,总跟着我表兄做什么?” “表姑娘可还记得我是谁?”郗昭面上仍是笑着的,但语气已不如之前温和。 “你不是春杏么!”吴昭昭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看着她,又补了一句,“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姓郗,”郗昭说到这儿去端桌上的茶盏,饮过茶以后才接着说道,“过些日子,你需得改口叫我一声表嫂。” “什么表嫂!”吴昭昭根本不听,“你不过是攀了我表兄的关系,才能坐在这儿,你一个孤女,跟我这儿逞什么威风!” “那也得有关系可攀呀,”郗昭仔仔细细看了看茶盏上的花纹,漫不经心地道,“而且也得看准了才能攀,否则表兄表妹的,攀了也是白攀。”她故意戳吴昭昭的痛处。 “你再说一次!”吴昭昭怒瞪着她。 “便是再说十次,也还是这话,”郗昭看着吴昭昭那张因为恼怒而涨红了的面颊,“表小姐或许应该正视一下自己的位置,或者……”她好心地指点她,“表小姐利用这中间的时间好好想一想,如何取而代之。” “你以为我不敢?” “表小姐或许是敢,”郗昭点了点头,“但……”她抬头看着她,“你的表兄会同意吗?” “我要撕了你的嘴!”吴昭昭再也忍不住了,走上前一把扫落了郗昭手里的茶盏,跟着就要去抓她的脸。 但是她没有抓成,凤栖出手如电,架了她一下,“表小姐请自重。” “你一个下人,竟然敢对我动手?”吴昭昭扭头骂秋兰,“你是死人吗?人家的狗都知道护主,白养了你这么些年!” “昭昭!”忽然一道声音斜插进来,喝止了花厅内的第二次争执。 是苏宇旷得了消息过来。 === “表兄!”吴昭昭暗中掐了自己一把,眼底泛起泪花,“我只是想来看看即将进门的表嫂,可也不知道是昭昭哪里得罪了表嫂,表嫂竟然让她的婢子教训昭昭!” 变脸速度之快,堪比蜀中的变脸术。 郗昭慢慢站起身,她什么也不说,只向着苏宇旷的方向缓缓行了一礼,然后就准备出去。 “还请九姑娘留步。”苏宇旷出言制止了她。 郗昭抬起头看他,这样就方便他清楚地看到她面上泪痕,带着委屈与不甘,她轻声质问,“苏相公是要我向表小姐赔罪吗?” “九姑娘误会了。”苏宇旷带着歉意,“给九姑娘添了麻烦,又让九姑娘无端受了这样的污蔑,是苏家管教无方。” 说着他看了一眼吴昭昭,“我听到了,是你无礼在先,还不给九姑娘赔罪。” “表兄!我……”吴昭昭咬着下唇,让她给郗昭赔罪,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那索性就说个明白吧,省得在因此生出无谓的误会。”苏宇旷沉声说道,“你是苏家的表小姐,从前是,以后也是,不会更改。” “你说什么?”吴昭昭满脸的震惊,“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只有一位兄长,”苏宇旷接着刚刚的话说,“从前也不知道别家的兄长是如何同妹妹相处,只想着能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就好,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你担待。但九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夫人,于情于理,你都该尊重她。” 吴昭昭的眼泪彻底留了下来,她觉得难堪,而且她也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于是她跺了跺脚,夺门而出。 100:保证 “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格物斋内,何氏搅着茶汤,那上面已经显示出了一张画的雏形,是一幅很简单的画。 “母亲的意思是……六妹妹被绑走,不是意外?”郗晗问。 “之前上完了香以后,你们是如何被引去禅房的?”何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外问了一句。 郗晗回想了一下,“是万妈妈说,如今人多,让我们用过素斋再走,话说母亲同二婶婶在听净觉师父解签,让我们在屋子里等。” “然后呢?” “然后……六妹妹不愿意待在屋子里,说是出去走走,我想着屋子里只有我同九妹妹也不是很自在,就请万妈妈带我去了母亲这边,九妹妹倒是没有走,只说在屋子里面等。” 但是等她们回去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然后就听说郗昭被苏家的表小姐请走,郗昙被一伙人绑上了马车。 想到这儿郗晗惊了一下,“所以母亲的意思是……那群人原本要绑走的是郗昭,那间禅房里面早就有人埋伏好了?” “只是郗昭那孩子毕竟精一些,寻了机会逃出去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何氏一边在茶汤上勾画图案,一边说,“她若是没有这个本事,当初赖家迎亲出事以后,她又是怎么从咱们的人手里全身而退的?” “难道……是郗昭使了什么手段让郗昙代替了自己?” “也许是吧,”何氏看了看勾画好了的茶汤,满意地笑了笑,“不过从今往后,二房再想同苏家攀上什么关系,却也是难了。” “六妹妹回不来吗?” “你可知道……是什么人绑走了六姑娘?” 郗晗摇了头。 “往北边去,又有二房里应外合,你再想想之前郗昭夜不归宿那次,二房最开始是个什么反应?”何氏并没有挑明,只是举出几个例子让她分析。 郗晗顺着这话慢慢想了想,更是惊讶,“怀王府?” “二房那边自打搭上了怀王府这条线,可是没少巴结着怀王,奇珍异宝更是流水一样的送出去,前些时候郗昭从栖梧居搬回了那么些东西,让他们大伤元气,为了往后的仕途着想,总得接着投其所好。” 何氏叹了口气,“若是没有绑错,自然皆大欢喜,即便是绑错了,亲生女儿也总比一个结了仇的侄女好用。” === “二爷到底是怎么说的?”田氏急得什么似的,偏偏万婆子自回来以后吭哧着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心中着急,径直走过去,一把拽住了万婆子的衣领,“你说话呀!” 万婆子红了眼圈,看着她,嗫嚅着嘴唇,好半晌才说:“二爷说……说是六姑娘的命。” “什么?!”田氏简直难以置信,“他真是那么说的?” 万婆子艰难地点了点头,“二爷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可后来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改了口,还让老奴转告夫人,说、说……” 说到这儿又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 田氏深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手,“你只管说就是。” “说夫人是郗家的二夫人,二房里的女儿……都是夫人的女儿。” 田氏心中一痛,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入赘冰窟,她的牙齿开始打架,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最后她大口的吸着气,一下比一下用力。 “夫人您可千万别吓老奴!仔细身子!”万婆子将她扶到榻上,让她靠坐在上面。 “你……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漏!” 万婆子又将郗道玦的话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 田氏像是没有反应一般盯着一处地方,好半天才低低地笑出来,然后那笑声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了狂笑。 看看啊……这就是她嫁的人,这就是和她过了半辈子的夫君,这就是她的天哪! “备车……给我备车!”她的声音凄厉,“去怀王府!” “二夫人……”万婆子有所顾忌,“二爷就快要回来了,夫人不妨再等一等,兴许二爷就改了主意,去接六姑娘回来了呢……” “我说备车,去怀王府!”田氏近乎癫狂。 === “让九姑娘见笑了。”苏宇旷再次施了一礼,“九姑娘无端受侮,都是苏家的错,还请九姑娘不要怪罪。” “我还以为苏相公会对表小姐深信不疑。”郗昭慢条斯理擦净脸上残留的眼泪。 “我只相信事实。”苏宇旷说,“是昭昭出言不逊,九姑娘管教她也是应该的。” “所以苏相公还是在怪我?”她那可不是什么管教,她不过是在激吴昭昭出手而已。 苏宇旷摇了摇头,“九姑娘误会了。” “其实我有点担心,”郗昭没有再同他纠结这方面,而是说,“表小姐不待见我,我对表小姐也着实是生不起什么好感了,将来冲突在所难免,到那个时候,苏相公又会如何裁决?” 无条件的站在自己夫人这边自然是最好,但万一呢?如今她是客,自然是自家人千不对万不对,等以后她不再是客了,又该如何? “我向九姑娘保证,”苏宇旷说,“今日之事是最后一次。” “希望苏相公言而有信。”顿了顿,她说,“叨扰许久,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九姑娘。”苏宇旷侧过身。 郗昭没有拒绝。 === 从朱衣巷到宁安巷并不远,赶车的是项疏,郗昭同凤栖坐在车内,在进了宁安巷以后,她掀开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一辆很是熟悉的马车飞快地驶过去,两辆车擦身而过的时候,她顺着掀起的车帘的缝隙,看到了田氏的脸。 她的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看来田氏已经沉不住气,这便要去怀王府上要人了。 === “这是什么破衣裳!我不要穿!” 郗昙奋力挣扎,又攥紧了自己的衣领,但她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几个婆子齐上阵,将她原本穿着的衣服撕下去,然后给她裹上一件寝衣,又抬着她进了另一间屋子。 “还请姑娘沐浴。”虽然用的是一个“请”字,却并没有给她亲自动手的机会。 101:不劳费心 后来郗昭总是会想起这一天,苏宇旷一脸认真的保证,田氏歇斯底里的癫狂,何氏云淡风轻的观望。 郗道玦最终还是放弃了接郗昙回家的想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自己的嫡出女儿做了怀王府侧妃的事实,反正他的女儿多得是,走了一个不听话的,剩下的全都是听话的。 他才不管田氏怎么想。 反倒是郗晖,这个才回家不久的、并不是与郗昙一母同胞的兄长动了气,要去怀王府要人,但最后还是被田氏拦了回来,她已经哭的不成人形,只一个劲儿地对他说,“母亲就只剩下你了,昙儿命该如此,别去了。” === 蓬莱苑内,郗昭与凤栖对坐饮酒,今天是中秋,郗家的团圆宴只象征性地围坐了一会儿。 郗昭散了席在澜沧院待了大半日,中途曾半是试探地问郗老太君,“祖母想不想换个地方生活?比如说……山清水秀的地方?” 郗老太君摇了摇头,“人老了,不喜欢挪动,京师已经很好,再说……我这一把老骨头,都不知道还能捱过多少时日。” 郗昭将头枕在郗老太君的腿上,“祖母……我就快要嫁人了。” 郗老太君摸索着摩挲她的前额,“是哟……一晃眼儿,我们明月都已经长成大人,马上就要成新妇子了。” “我舍不得祖母。”郗昭喃喃道,“以后我天天都回来看祖母。” 郗老太君笑着拍了拍她,“说什么傻话,哪还能天天都回来的。” “为什么不能?”郗昭一骨碌身坐起来,“从朱衣巷到宁安巷一点也不远,我想祖母了,随时都可以回来。” “好好好……”郗老太君慈爱地看着她,“那祖母就等着我们明月每天都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可惜祖母的眼睛不太好了,到时候你出阁,祖母也看不清你的样子。” “等到了那天,我第一个就来见祖母,让祖母仔仔细细地瞧!” “好啊……” === 秋露白盛在杯中,凤栖端起杯子来轻晃了两下,“我今儿才算是真真正正领教了这些人。” 郗昭挑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对自己的女儿尚且如此,又能期望他们对待你会如何。”凤栖叹了一声,抬头看了看月亮,“不过么……郗晖却实在让人觉得意外,我原以为他会沉默的。” “他这样子,我倒是有些下不去手了。”郗昭也叹了一声,“若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就让他也侥幸一回吧。” “我还以为你会说……放了他。” 郗昭瞥了她一眼,“如果他不坏我的事的话。” “今儿团圆宴上,我看他对三房的人似乎有些敌意。”凤栖换了一个话题。 “我请颜先生转告他的话,他信了。” “二房有这样一个清醒些的人,倒也确实能替你做不少事情。” 郗昭同她碰了碰杯,“好戏还在后头。” === 日子像流水,过程中虽有些磕磕绊绊,却也不曾停留,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初六。 诸事皆宜。 郗昭坐在妆台前面,来为她梳头的是倦娘。 沉甸甸的头冠戴在头上,郗昭下意识扶了一把。 “我原以为你会嫁给颜先生。”倦娘看着镜中映着的人,很有些感慨。 郗昭沉默了一下,这是个永远也不会实现的可能,颜惜时之于她,只能是恩人,而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她甚至可以去做豫让。 “我不能在这里待多久,”倦娘最后再替她整理了一下衣服,“颜先生说,苏家不比别处,让你万事小心,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他为你做主。” 郗昭笑了一下,“那就多谢颜先生了。” “好了,苏家的人快要来了,我先走了。” “我就不送你了。”郗昭看着她走出去。 倦娘离开以后没多久,田氏就在万婆子的搀扶下走了进来,郗昭皱了皱眉,她还赶着去澜沧院,田氏这会儿过来,少不得又要耽搁些时候。 “恭喜九姑娘得偿所愿。”田氏的语气里带着敌意。 “见过二婶婶。”郗昭的礼数还算周全。 有人奉上茶,田氏并没有接,只坐下来从上到下打量了她许久,“只是不知道九姑娘这心愿会持续多久,将来变数不可知,可千万别昙花一现。” “是得偿所愿还是昙花一现,其实都不重要,”郗昭笑着看她,“得到了就是得到了,再怎么说,我也是有红绿书纸的,其它的……就不劳二婶婶费心。” “你!”田氏指着她,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原本还有大好的前程,如今却要在怀王府里看着怀王妃的眼色讨生活,卑微如尘泥,再对比郗昭如今的“得意”,她就更是恼恨。 “二婶婶从前可有想过这一天?”郗昭不以为意,只走近了几步,俯视着她,“二婶婶向来喜欢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只是时过境迁,二婶婶惯常使着的那一套……似乎不管用了呢。” “你也别得意。”田氏冷笑了一声,“你便是嫁进了苏家又能如何?首辅公务繁忙,又有应酬往来,到时候抬进门几房良妾,回头再厌弃了你,休了你,到那时候你有什么脸面会郗家?” “二婶婶考虑得真周到,”郗昭仍旧没有要动怒的意思,只笑着看她,“听说二叔最近一直在为自己的仕途忧心,六姐姐进了怀王府,却一点也没能帮上二叔,眼见着肥差接连被别人拿走,二叔心中也一定是着急的吧?” “你什么意思?”田氏一开始满是防备,后来又一想,光凭一个郗昭又能掀起多大的水花,难道她还有通天的本事,插手二爷的仕途? 因而冷笑了一声,“这也是我们的家事,也不劳九姑娘费心。” 之后她慢慢站起身,环视了一圈周围,“既然九姑娘这里没有什么需要咱们做的,那咱们就走吧。” 万婆子应了一声,又扶着田氏出去了。 凤栖等田氏走远了,才对她说,“看田氏的样子,想必是不会出席你的婚礼了。” 郗昭不甚在意地道,“谁稀罕。” 102:出阁 郗老太君眯着眼仔仔细细看着郗昭,末了从腕上退下来一只镯子,戴在她的手上,“若是苏家人待你不好,就回来。” 郗昭忍着泪花,点了点头。 “我们郗家的女儿,不受那些窝囊气,”郗老太君握着她的手,继续说道,“若是苏家故意叫你立规矩,你就大致应付一下,面子上过得去就好,不过想来苏家也不是那样刻薄的人家,应该会待你好的。” “祖母放心,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 郗老太君点了点头,又有些不舍,“时间过得真快,你到我身边的时候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夜里哭闹着不肯睡觉,还得我哄着你,唱童谣给你听才行……” “还不是祖母唱的童谣好听,我是想多听祖母唱几遍,才装作不肯睡觉的样子。”郗昭故意逗郗老太君笑。 “你这孩子……”郗老太君笑了笑,听见有人进来,对她说,“时辰不早了,你快出去吧。” “那……明月就先告退了。”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有眼泪夺眶而出。 她其实并不是远嫁,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个日子本身就会让人心生感慨,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词,诀别。 === 凤栖将团扇递给她,她双手举着团扇,一步一步走出去,越到外面,越觉得冷清,虽然也有人送嫁,可那都不是真心的,然后她远远地看到一道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等着她一步一步靠近他。 这一次踏出郗家的府门,郗昭忽然想了很多,比如…… 如果父母亲大人还在,郗晟也还在,等到她出阁的那一天,会不会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父亲平日里有些严肃,若是到了这样的日子,他是欣慰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母亲应该会大哭一场,或许她还要反过来宽慰母亲,至于郗晟的话…… 她忽然笑了一下,若是郗晟在这里,他大概会想出无数种法子堵住门,再好好难为一下新郎。 只是这到底都只是她的想象了,她在走出府门的时候不自觉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有鞭炮声响,又围过来一大群等着拣赏钱的孩童,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 上花车的时候她踉跄了一下,但有人扶住了她,低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只两个字,“小心。” 她定了定神,也轻声回了两个字,“多谢。” 一来一回满是疏冷的对话。 这之后她漠然地听着车外障车族的祝词,在撒出喜钱的那一刻,气氛达到最高潮。 她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面,花车走得慢,路两旁站着看热闹的人,她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在很靠后面的位置,大半张脸都被前面的人给挡住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异常熟悉,她想再看得仔细一些,但人却不见了,就仿佛那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个影子。 她有些怅然,她以为自己见到了故人。 === 迎亲的队伍绕了一圈的路,最后回到了安南侯府,花车稳稳当当停下来,有人走到车边,朝她伸出手。 她没有扭捏,将自己的手递过去,她的手有些凉,在探出去的时候有风刮过来,引得她打了个寒战。 苏宇旷的手温暖又干燥,她贪恋那一点的暖,即便是下了车,也没有放开的打算,但是他先松了手,她也就没有办法再握住,只得重新交握着手将团扇举在面前,慢慢地被人扶着进了安南侯府的大门。 跨过马鞍的时候她不小心被过场的裙摆绊了一下,凤栖稳稳地托住她,没有让她在众人的面前出丑,之后她放慢了步子,等郗昭调整好了脚步,再继续扶着她跟上去。 厅堂内原本还有些嘈杂,等到他们进去,一瞬间就回复了安静,多少道目光同时投过来,有好奇,有探寻,也有嫉妒——来自于那些芳心碎了一地的贵女。 吉时到了,礼官的面上带着公式化的笑,诵念了一长段的祝词,然后她与苏宇旷被人扶着拜了天地,最后夫妻对拜的时候,她悄悄抬眼看过去,见他始终低垂着眼眸,看不出任何表情。 果然是这样啊……她在心里叹了一声,随即又释怀。 他们本就不是什么有情人,不过都是交易而已。 === 礼成,她被人送到后面去,苏宇旷自然是要留下的,今日是他的喜宴,来这里的宾客都没有打算放过他,这会儿已经有人执壶走过来,扬言要让他喝到人事不省。 热闹都留在前面,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的声音,郗昭坐在床头,看着屋子里燃着的龙凤烛,猜测今晚也许依然是她独眠。 李嬷嬷从外面走进来,她端了一碗粥。 “前面还有好些时候才能结束,夫人想必是饿了,吃些粥垫一垫吧。”声音温和,还很是体贴。 郗昭确实是饿了,因而也就不再客气,放下团扇接过粥碗来小口小口的吃着,没一会儿一碗粥就见了底。 李嬷嬷满眼笑意地看着她将那碗粥吃尽,又关切地问,“夫人可还要再用一些?” 郗昭想了想,摇了摇头,“有劳嬷嬷,这些就已经够了,只是……”她转头看了一眼凤栖,“可否给我的女使也端一碗粥来?” “当然。”李嬷嬷向着屋内的人使了个眼色。 “姑娘请随我来。”一个小丫鬟将凤栖叫出去。 屋子里就只剩下郗昭和李嬷嬷两个人,郗昭放下茶盏,那帕子拭了拭嘴角,开口问道,“嬷嬷可是有话要同我说?” 李嬷嬷点了点头,“这话本不该老奴多嘴,只是九姑娘如今既已成了苏家的夫人,老奴也不得不多嘴提上一句。” “嬷嬷请说。”直觉告诉她,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就听见李嬷嬷说,“表小姐……算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虽然任性了些,但本性不坏,从前纵使有得罪夫人之处,还请夫人您大人大量,忘了吧。” “嬷嬷这话说得不对,”郗昭看了一眼门外,“表小姐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103:折寿 李嬷嬷没想到郗昭会这样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能再说什么,只讪讪地笑了一下,轻声道,“啊……当然,如今夫人亦是甘露台的主子,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还是要听夫人的。” 郗昭淡淡瞥了她一眼,其实从之前的乞巧宴上她就看出来了,李嬷嬷并不是拿吴昭昭当客居的表小姐对待,而是拿她当夫人,如今在府里的就只有苏宇旷,想来在这位李嬷嬷心中,首辅夫人的位置一直都应该是吴昭昭的。 如今她“横刀夺爱”,李嬷嬷虽然不能明着说什么,却可以暗中做些什么。 屋外响起脚步声,不像是凤栖,更像是已经退席回来的苏宇旷。 李嬷嬷立刻恢复了最开始的状态,又甚是恭敬地问她,“夫人可要再吃些什么?” 郗昭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见好就收,但还是顺着李嬷嬷的话婉拒了,“多谢嬷嬷,不必了。” 话音刚落,就见苏宇旷走了进来,步子有些虚浮,似是喝了许多酒。 他进来的时候还揉着眉心,脚下一个趔趄,好在项疏自一旁扶住了他,又被他挥开,“你们都下去。”他说。 声音里也带着明显的醉意。 “先喝些醒酒汤吧?”李嬷嬷从旁边端来事先备好的醒酒汤。 苏宇旷接过来三两口咽下,背对着他们坐在桌边,“出去。”他又重复了一声。 李嬷嬷看着已经将团扇举起来挡住脸的郗昭,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合卺酒,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应了一声,带着项疏退了出去,又小心地关上门。 === 屋子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郗昭一声一声的在心里数自己的呼吸声,举着团扇的手有些酸,她想将扇子放下来。 苏宇旷在桌边坐了很久,又过了半晌,他身子一歪,直接伏在了桌上。 郗昭目瞪口呆,她不确定他是真的醉了还是装的,所以她坐在床边没有动,只静静地观察他身体的起伏,呼吸是匀称的,人是安静的,醉态……很有可能也是装的。 今晚洞房花烛,他像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抗拒。 郗昭也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是个什么心情,难过吗?好像并没有。庆幸吗?又似乎不是。 她慢慢起了身,然后走近了,俯身去看他埋在手臂下的脸,半晌,她重新直起身子,走到妆台边坐下啦,慢条斯理地拆那繁琐的头冠。 后面有些地方她自己看不到,就只能凭感觉去卸下那些固定用的簪环,偶尔会扯到头发,她轻轻的“嘶”了一声,缓了缓,又接着去弄,如此反复几次,等到她终于将头冠义髻簪环都卸了个干净,才终于缓了口气。 一直趴在桌边装醉的苏宇旷几次抬头去看她,忽然觉得这姑娘似乎有些倔强,而且……发现自己的夫君醉了,她的第一反应难道不应该是先来照顾他吗? 于是倔强的九姑娘在这一晚给苏首辅上了一课,看到夫君醉了,那就让他接着醉过去,他敢晾着她,就也得做好被她晾着的准备。 === 清早醒来,屋子里自然就只剩下了郗昭一个,苏宇旷不知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没过多久,门声一响,小丫鬟进门来准备洗漱的东西,动静有些大,像是存心要用这些杂音将她唤醒。 那就仿佛是一个下马威,郗昭实在是想不通,这些人得罪她究竟有什么好处?是吃准了她不会责罚他们?还是……他们嗅出了什么不同寻常,所以觉得可以不拿她当回事儿? 虽说人在屋檐下,但她又不是来这里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的,谁规定新妇子就必须低人一等? 人只有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儿,才不会随便就被别的什么人轻视了去,她可不会去做那种只会哭哭啼啼的怨妇。 外间的杂乱声仍在继续,郗昭缓了缓神,让自己恢复清明,然后起身出去,瞧着那几个小丫鬟动作极重地准备最后的东西。 有人转过身来,见到她站在那里,吓了一跳,慌得去拽旁边的人,然后匆忙朝着她行了一礼,“夫人醒了!” “嗯。”郗昭看着她们,“安南侯府就是这个规矩么?” “夫、夫人在说什么?”有人装听不懂。 “春杏呢?”在这里,凤栖的名字仍旧得叫春杏。 “春杏姐姐……”那几个小丫鬟相互推诿了一通,最后还是最先看到她的那名小丫鬟回道,“这会儿怕是还在睡呢。” “在哪间屋子?”昨天她没想到这一茬,但看今天的这个架势……凤栖大概被他们安排去了什么偏僻的地方,依着她那个路痴的本事,黑灯瞎火,事先又不熟悉,怕是光迷路就要迷好久。 “在……后院。”那小丫鬟说到这儿清了清嗓子,“前面都满了,没有收拾出合适的屋子来,后院清净,春杏姐姐在那边也能好好休息。” 这是给她个下马威?还前面都住满了……便是从前都住满了,她这个首辅夫人出现,难不成连身边人的住处都来不及收拾?更何况中间还隔了那么长的时间,便是理由扯出花儿来,她也不信。 “苏宇旷呢?”她问。 “主、主子上朝去了。”像是没有料想到她是这样称呼苏首辅的,回话的小丫鬟一时之间有些结巴。 “平时都是什么时候回来?” “这……有时候早,有时候晚。” 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也找不出什么错儿来。 “好了,你们出去吧,把春杏找过来。”她故意用了一个“找”字。 那几个小丫鬟低着头出去,没过多久,又见凤栖气冲冲地走进来。 进来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当首辅夫人的滋味儿如何?” 郗昭摇了摇头,“不如何,”又叹了口气,“还被人来了个下马威。” “嗯,看出来了。”凤栖撩了一下水盆里的水,“啧啧”两声,“知道吗?用的冷水,看着似乎还不太干净,不知是从哪个水槽里面随意盛出来的。” 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看你这个首辅夫人可尽快把自己的事情办妥吧,在这里啊……折寿。” 104:再给他些时间 苏宇旷今日下朝早,他回来的时候府中正在准备午膳。 项疏将今早发生的事情如实禀告给他,末了有些不确定地道,“夫人虽说看上去没什么表示,但这件事上……” “我知道了。”苏宇旷没等他说完。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他大概已经猜到,虽说不是他授意,但无论如何,也都同他有关了。 他从没想过像这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他这里,所以在看到李嬷嬷的时候,他问了一句,“夫人带来的人都被安置在何处了?” 李嬷嬷没想到苏宇旷回来以后的第一句问的这个,但她也早有准备,答得滴水不漏,“就是之前已经收拾准备好的厢房,离我的屋子很近。” “既是如此,夫人的贴身女使,又为何会在府中迷路?” “这……”李嬷嬷试探性地问,“可是夫人同二郎说了什么?” “嬷嬷,”苏宇旷的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比之方才淡了许多,“她进了苏家的门,就是苏家的夫人,甘露台中一切自有她做主,这是规矩。” “是,这些嬷嬷都懂。”李嬷嬷嘴上应下来,明显不愿意再在这个话题上说下去。 她是看着苏宇旷长大的,情分上比别个不同,再开口的时候就带上了一点长辈的语气,“夫人这边自是要敬着的,只是夫人初来乍到,对于府中之事还不会得心应手,急不得。” “而且……”她大致比了一下通云阁的方向,“表小姐今儿看着脸色不大好,从昨晚开始又没怎么吃过东西,老奴正想着去看看表小姐,既然二郎回来了,不如同老奴一起去看看?” “不必,有嬷嬷代劳便是。”苏宇旷说完径直进了院中,又问跟在身后的项疏,“给夫人的女使收拾的是哪间屋子?” 项疏想了想,指向李嬷嬷屋子的隔壁,“原是这一间 。” “昨晚呢?” “昨晚……”项疏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道,“听说是后院。” “胡闹!”苏宇旷动了动手指,“让人将屋子重新收拾出来,谁若是从中阻挠,就逐出府去!” 他猜测是因为自己昨晚宿在书房的缘故,那并不是说他厌弃郗昭,他那时候确实有些醉了,只是当他彻底清醒以后,她早已睡熟,而他不想吵醒她,仅此而已。 他也没想到这竟然会被院中的人解读出那样的意思,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 === 郗昭已经知道苏宇旷回来了,但她没有立即迎出去,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表达她受了委屈。 主要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他才会相信。 凤栖已经尽职尽责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同时极小声地提醒了她一句,“想想倦娘从前教过你的那些。” 倦娘教的方法有很多,但似乎没有一种方法适合用在这里,以前总听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忽然觉得异曲同工。 “你先出去吧。”苏宇旷进门以后的第一句话是对凤栖说的。 凤栖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这茶刚刚才煮好。”郗昭在这一刻决定什么都不说,以退为进,她想看看苏宇旷的态度,所以她就只做出一副盼了他许久的样子,倒了一碗茶递到他手边,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茶汤澄清,上面漂浮了一片茶叶,像是蒙顶石花。 苏宇旷浅浅尝了一口,“好茶。” “郎君可要更衣?”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朝服,原本进门就应该换下去的,但因为之前的事情耽搁了一下,到这会儿经她提醒才想起来。 因而点了点头,“那就有劳夫人了。” === 朝服解下来,再换上一身便服,郗昭全程默默不语,这倒是让苏宇旷有些意外。 最后还是苏宇旷先开的头,“今早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郗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是我管教无方。” 郗昭重新低下头,借着替他系腰带的动作掩饰自己的情绪,做完了这些,又仔仔细细替他理了理衣褶,在转到他身后的时候才开口,“郎君会管吗?” “什么?”苏宇旷没反应过来。 郗昭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过来,“我不知道别家的新妇面对的都是什么,但我从前总是听说……苏家最是守礼。她们也是苏家的人,还是说……因为我是新妇子,所以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不知道应该拿我当成什么人来对待。” “让你受委屈了。” 这句话她似乎听了无数次,郗昭浅浅地呵出一口气,她已经替他整理好了衣裳,眼下也再没有什么可整理的了,于是她收回手走出去,坐到桌边,盯着茶杯里的茶水。 “我在这里就只有郎君,”她说,“如果郎君不能为我撑腰,我又何必委曲求全。” 苏宇旷跟了出来,“我自然是要为你撑腰的。” “郎君如今这样做只是让他们口服,等到郎君不在的时候,该如何就还是如何,我初来乍到,自是不能同贵府的表小姐相比,便是郎君当日说得再清楚,在其他人的心中,这个答案依然还是不变啊……” 她快要被自己的演技折服,一个怯懦的、却又不甘心的新妇子形象就这样完完整整摆在他面前。 “她们说什么了?”苏宇旷没想到这一层,这时候看她神情,才发现也许从一开始,有些事情就错得离谱。 “有件事情我想问郎君很久了,从前或许是因为没有资格,但是如今,你我已经拜了堂,有些话就不得不问。” “你问。” “吴昭昭,”她直视他的眼睛,“真的就只是苏家的表小姐吗?” “是。”一个肯定的回答。 “还请郎君记住自己说过的话。”郗昭站起身,“他们大概已经准备好午膳了。” “阿昭。”他从背后叫住她。 郗昭闻言略略挑了挑眉,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然后她慢慢转了身,带了一点疑惑,“郎君想说什么?” “还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给他什么时间?给他能够彻底接受她的时间? 105:说教 苏宇旷张了张口,他发现自己刚刚凭冲动想要出口的那句话最后还是哽在了喉间。 但是郗昭笑了,她想她应该听懂了,作为一个温柔解意的首辅夫人,她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这些不急着说,郎君先来用膳吧。” 不动声色化解了他的尴尬,十足的善解人意。 甘露台内自有小厨房,平日里三餐都是在自己的院子,侍从在将饭食盛出来以后,又有专人试毒,特制的银针被慢条斯理地点进杯盘碟碗,等这一套流程做完,他们才终于能够入席。 从前只听说宫中有专人试菜,如今看来,位高权重者也是如此,只是不知道这位年轻的首辅到如今经历过多少次暗杀,是不是已经习以为常。 郗昭才一坐下来,忽然听到对面的李嬷嬷清了清嗓子,像是在提醒着她一些什么。 再看苏宇旷正正坐下来,不像是在等人替他布菜,因为他已经开始动筷子。 “尝尝这个。”他用公筷夹给她,“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若是吃不惯,回头让李嬷嬷同他们说。” 郗昭道了谢,又不动声色看了李嬷嬷一眼,后者似乎有些不悦,她猜是因为她没有给苏宇旷布菜的原因。 想了想,她站起身,这时候再去看李嬷嬷,果然就看出了一丝赞许。 “不必如此。”但是苏宇旷制止了她。 “似乎别家很是重视这个。”为了达成她的目的,她现在需得投其所好,将真实的自己完全隐藏起来,虽然很累,但好在不需要装太久。 “不管别家如何,在我这里,不需如此,你只管安生坐着。”苏宇旷说着又拿公筷将其它菜肴夹了些放在她面前的浅碟内,“你我是夫妻,相处起来应该是轻松的。” “那就……多谢郎君了。”郗昭浅浅一笑。 === 一顿饭吃得并不久,苏宇旷吃得很快,但又不是狼吞虎咽,等到他放下碗筷,郗昭才只吃了一半,然后就听到他说,“不必着急,我还有公文要看,就不陪着你了。” “郎君请便。” 李嬷嬷又在拿眼睛瞪她,像是在催促她先停下,去服侍苏宇旷,郗昭视若无睹,反正人家正主都说不着急,她还去凑什么热闹? 又过了一会儿,郗昭终于听到李嬷嬷忍不住对她说,“还望夫人恕老奴多嘴。” 郗昭端起汤碗,“嬷嬷想说什么尽管说。” “夫人刚刚不应该那样的。” “哦?”郗昭舀起一勺汤来,“还请嬷嬷明示。” 李嬷嬷清了清嗓子,“您如今已是苏家的夫人,是这甘露台的女主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苏家,二郎最是看重礼数的人,夫人自进了这里,一直都只顾着自己,二郎是不好明说,但夫人不该听不出弦外之音。” 究竟是李嬷嬷理解太多,还是她接收太少?好在这顿饭她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于是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点了点头,然后问了一声,“郎君自幼得嬷嬷照顾,想必嬷嬷费了不少心力吧?” 李嬷嬷看似是诚惶诚恐,但眼里还是漫上一层得意,“不敢,老奴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 “二郎平日里做什么,会同嬷嬷商量吗?” 李嬷嬷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一下,“再怎么说……二郎毕竟是主子,哪有主子做什么却要事事同底下人商量的道理。” 郗昭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李嬷嬷还在等着她接着说下去,却见她在说完这句话以后站起了身,再之后便是对身后的女使说的了,“陪我出去走走吧。” “夫人?”李嬷嬷下意识问了一声。 郗昭重新转过身子来,仍是笑吟吟地看着她,“先前听说郎君这院子一直都是由嬷嬷来打理,嬷嬷从前发号施令惯了,我也能理解,只是如今我在这里,嬷嬷年纪大了,这些事情,也是时候交给旁人来做了,嬷嬷该好好歇歇,颐养天年。” 李嬷嬷没想到郗家这位孤女的态度竟然强势了起来,她不是应该做小伏低么?她失了双亲,娘家又没人为她撑腰,后半辈子唯一的指望就是苏宇旷,对于苏家、甚至说苏宇旷身边的人,她不是更应该讨好么? 从昨儿晚上到今天上午,她一直都觉得这位新夫人是个软柿子,怎么忽然之间……软柿子生出了刺儿?竟然还扎她扎得理直气壮? 李嬷嬷从掌管甘露台至今,仗着自己的身份颇有些威望,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这会儿脸色就不太好,但她顾及着苏宇旷的面子,并没有发作,只冷哼了一声,“不劳夫人费心,老奴身强体健,便是再替二郎操劳二十年也不在话下,夫人有这份心,不如多多放在二郎身上。” “只怕这话传到外面去,该被人说我们苛待嬷嬷了。”郗昭点到为止,虽说她如今已是首辅夫人,但甘露台的事务并没有交到她的手里,苏宇旷不发话,李嬷嬷是绝对不会放权的,她倒是不怕李嬷嬷等人背着苏宇旷给她穿小鞋,她只是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没有多少时间了。 “好了,想必嬷嬷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我就不多耽搁嬷嬷的时间了,春杏,我们走吧。” 转身的时候似乎听到李嬷嬷“啐”了一口,她没有在意,却又在心中感慨,也不知道吴昭昭是怎么拉拢的人心,这府中的人对于这位表小姐,实在是偏袒得很。 === “苏家比郗家复杂。”凤栖抱着胳膊走在她身边,“不知道你发现没有,苏家的内宅就像是另外开辟的天地,混沌得很。” 之前以为苏家清明得多,哪知道真正身处其间,才发现内里的魔幻,也不知道苏家这个家风是如何整顿的,还是说…… 郗昭想起许久之前她在昏迷时候听到的那句话,冷笑了一声,既然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便是再清明,又能清明到哪里去?不过是伪君子罢了。 === “主子,这里面是能查到的关于夫人的所有事情。”苏令羽说着将一叠信件递过去。 106:殒命 苏宇旷拆开那些信,上面的记录有些琐碎,几乎都是郗昭出事之前那些并不算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剩下的一部分是她重回郗家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唯一让人生疑的便是她出事的那一段时间,查到的只是她请人往京中送信,但在那之前发生了什么,救她的人是谁,再之前又发生过什么,谁也不知道,便是苏令羽也查不到。 “像是被人故意隐藏了一样。”苏令羽在一旁补了一句。 “说说你的想法。”苏宇旷将那些信笺随手放在一旁。 “那位假梅仙,或许就是夫人。” “接着说。”苏宇旷抬手揉了揉眉心,虽说他昨儿才成婚,皇帝也准了他休沐,但朝堂上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数也数不清,还有税收问题,他一直想推行一种新制度,这无疑又要耗去他大半的精力。 “夫人回京以后,身边的人全都是郗家为她安排的,据说开始的时候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而且……有件事属下一直觉得奇怪。” “什么事?” “主子可还记得水连音里面发生的事?” 怎么可能不记得,当初他在那里救下了郗家的六姑娘,后来此事涉及到的赖昌英又在迎娶郗家姑娘的途中被“障车族”索了命…… “当初跟在郗家六姑娘身边的女子,就是夫人。” 苏宇旷有些意外,“竟然是她?” 当时虽然有过交谈,但那女子刻意避过他的视线,声音也压得有些低,再加上遇上了那样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太过仔细地盯着人家看,后来得知是郗家的姑娘,他也只是猜测同他交谈的是郗家的侍女。 “当时赖昌英相邀的是夫人,只是中途赖昌英又起了歹心,想要一石二鸟,这才将郗家的六姑娘掳了过去,也是在那一天,郗家两位姑娘的贴身侍婢全部失踪。” “当时夫人身边失踪的侍女叫什么名字?”苏宇旷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春杏。” === “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凤栖忽然开口,像是终于决定将什么事情说给她听。 郗昭停下步子,转头看向她,“什么事?” “郗昙死了。” “什么时候?!”郗昭不自觉扬起了声音,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在苏家的地盘上,又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回事?” 她并不能相信这个事实,是,郗昙是二房的人,她恨不得二房三房全都死绝了才好,但这时候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她最先想起来的竟然是很久之前的一件小事,也就是几岁的光景,她蹲在地上哭,郗昙在旁边安慰她,递糖糕给她吃。 “怎么……死的?”她压下那一点难过。 “她投了莲花池,就在昨夜。” === 田氏一点也不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她的女儿,怎么可能了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田夫人,王爷说了,念在郗佥事为他做事的份儿上,就让您再送侧夫人一程。”怀王府的管事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这可是难得的恩典,还请田夫人节哀。” 田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什么恩典不恩典的?她只想要她的女儿活过来! “田夫人?”管事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拔高了一点声音,“夫人若是不送,那咱们可就把人给送走了,这天儿虽然不热,但这尸体就这么放着也是晦气,往后逢年过节,您多为侧夫人烧些纸钱,让她在那边过得舒坦些,不是也挺好么?” “你!”田氏怒瞪着他,她的女儿如今就躺在这里,他便是不跟着哭几声,至少也该懂得沉默二字! 管事的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将田氏往旁边推了一下,“既然田夫人不愿意送侧夫人最后一程,那咱们这可就走了。” “慢着!”田氏忙叫住他,她是一定要送的,眼前的路渐渐模糊,她只觉得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沉…… “夫人!”万婆子将人扶住。 “哎呀……”管事的见状有些不耐烦,他摆了摆手,让万婆子把人带的远一些,然后对抬棺的人说,“走吧走吧。” “等一下!”万婆子有些着急,夫人晕倒在这里,但人……人总该是等她醒了再看一眼的吧? “等等等,等什么等?”管事的终于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刚才就说要等,要再看一眼,这都看了几眼了?现在好了,当娘的都晕了,这说明老天都不忍心再让你们看下去了,老天都想着赶紧让人入土为安了,好了好了,”他转头对旁边的人说,“走吧,回头误了时辰,小心你们的皮!” 一副薄棺,一身再简单不过的衣裙,昔日郗家备受宠爱的六姑娘连一声唢呐都没能听到,凄惶的被人抬了出去。 === “他们不该打这个主意。”郗昭看了看天,原本晴好的天,忽然就有些阴了。 郗昭正兀自感慨,旁边路上忽然走过来一个人,在见到她以后停下了步子,“喂”了一声。 郗昭扭头看过去,见吴昭昭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不由得一挑眉,对面的人看上去不像是单纯的打一声招呼,她看出了一点挑衅的意思。 然后她没再理会,径直转了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走了回去。 “喂!”身后的人见她如此,有些气急败坏地又叫了她一声。 郗昭充耳不闻,因为她不叫“喂”。 “郗昭!” 这一声成功让她再次停下步子,郗昭重新转了身,像是才看到来人一样,“表小姐?这么巧,你也在这里啊……” “别装了,你刚刚就看到我了。”吴昭昭走了过去,秋兰不在她身边,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郗昭没有纠正她的称呼,她也知道……让吴昭昭唤她一声“嫂嫂”怕是比登天还难,因而只是问道,“不知表小姐叫我何事?” “有个人想叫你见见,你敢跟我过来吗?” “见谁?”郗昭问。 “想知道?”吴昭昭指了指身后,“想知道就跟过来,哦对了,”她又扫了凤栖一眼,补充说,“你自己一个人来。” 107:不想 “算了,我其实也不是那么想知道。”郗昭猜叫她过去没什么好事儿,凤栖不在她身边,她担心到时候起了冲突,自己会吃亏。 “不是……”吴昭昭没想到她竟然不上当,“你不是想知道谁想见你吗?” 郗昭一脸的无辜,“我虽然想知道,但也不愿意自己过去看,还请表小姐给那位带个话儿,既然是想见我,自然是我在这里等着他。” “你……我……”吴昭昭有点反应不过来。 郗昭往掌心里呵了一口热气,“真冷,我要回去了,表小姐衣衫单薄,也早些回去吧,免得冻着了。” “你等着!我……我去问他!”吴昭昭像是怕她真的走了,走出去几步之后又回头确认了一番,见她仍在原地,才又放心地从来处回去。 “我还以为你会跟她过去。”凤栖有些好笑,“大概这位表小姐也没有想过你竟然是如此的无赖。” 郗昭像是受了天大的误会,“她一看就是不怀好意,还对我使激将法,而且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 “从那里转过去,会经过一座桥,桥下有一条不算深的河,这时节虽然河面还未结冰,但人若是掉下去,也是要遭罪的。” “她竟然想推你下河?!” “我只是这样猜测,”郗昭有朝手心里呵了一口热气,“而且……我与她似乎也没什么好谈的,不接触才最是安全。” “来了。”凤栖忽然说。 郗昭抬头看过去,见吴昭昭带了个人过来,起先离着远,看着并不分明,后来走得近了,才发现是南栀。 怎么是她? === “你不是说让人家来见你?”吴昭昭走到她面前,南栀并没有跟上来,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看上去有些局促。 “南姑娘,”郗昭越过她,向着南栀打招呼,“南姑娘既是要来找我,为何不直接让人递帖子给我?” 南栀站在原地摇了摇头,“我没想到这个。” 郗昭愣了一下,是没想到可以递帖子给她还是……没想过要见她?若是后者,那么她更是有理由相信吴昭昭绝对是不怀好意。 “外面真的有些冷了,南姑娘若是找我有事,不如先进屋?” “也好。”南栀点了点头。 === 郗昭坐在主位上,吴昭昭坐在下首陪着,南栀坐在客座,三个人全都默默地喝着茶,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最后还是吴昭昭先忍不住了,她放下茶碗,看向郗昭,“喂,南姐姐此来是客,你就是这么待客的么?” 郗昭一挑眉,还没等她开口,南栀已经当先说道,“昭昭,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来的不是时候。” “南姐姐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吴昭昭有些不高兴,“本来只要她过来就没事了的,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就算我们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倒成了她的错?郗昭有些好笑,然后她放下茶盏,看向吴昭昭,“我看表小姐应该也没什么想说的,不如各自回去,等什么时候表小姐想好应该说什么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着她站起身,又对南栀说,“南姑娘不必拘谨,想吃什么玩儿什么尽管同她们说,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失陪了。” “你……你去吧。”南栀点了点头,似乎还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场奇怪的会面。 郗昭出了花厅,径直回了甘露台。 === 迎面就碰上苏宇旷,他像是有些惊讶她竟然不在甘露台中,因而在停下步子以后问了她一句,“你去哪儿了?” “随便走了走。”郗昭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南姑娘来了。” 当初南栀为了他曾与自己的兄长发生争执,这事儿传得范围太广,她便是再不愿意跟着八卦,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嗯。”苏宇旷只应了一声,又想起自己似乎应该再说些什么,于是他说,“我去一趟段相公府,若是回来的晚了,就不必等我。” 他对于“南姑娘”似乎没什么兴趣。 郗昭看着他的背影,斜着身子靠近凤栖,“他真的是苏宇旷?” “如假包换。” 郗昭摇了摇头,“你有没有觉得他似乎有些紧张?” 凤栖回想了一番,刚刚他的神情举止似乎真的同之前有些不一样,从前相见的时候他一直都是从容的,但这几次么……确实如郗昭所说,他有些紧张。 “也许是因为身份的转换。”凤栖得出一个结论。 “我猜他今晚还是会睡书房。”郗昭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你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对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当时凤栖被支到外面去了,她不是喜欢偷听的人,所以也就不知道里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给他些时间。” “连抱都抱过了,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些晚了吧?”她说的是当初在怀王府的时候,郗昭落了水,苏宇旷将人一路抱进了屋子。 “或许当时情急?”郗昭随意地猜测,“但他现在这样,就衬得我仿佛一个猴急的不行的人。”说到这儿叹了一口气,“你知道吗,他刚刚看到我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到底谁才是新妇子? === 正说着,又见李嬷嬷从里面出来,见到她们,敷衍地向着郗昭行了一礼,然后走过来说道,“方才二郎说要找一件衣裳,底下人走不开,正巧夫人回来了,就请夫人随老奴来找一找吧。” “专门管衣箱的人呢?”郗昭才不信偌大一个甘露台,竟然连个专门管理衣箱的人都没有。 “他……他出去了,二郎急着要穿,还请夫人随老奴过去。”李嬷嬷说着侧过身,等着郗昭走进去。 衣物这些东西本就与苏宇旷息息相关,郗昭想了想,点了点头。 苏宇旷的衣箱多到堆满了屋子,郗昭进去以后只觉得不可思议,而李嬷嬷打开了第一个箱盖,对她说,“夫人,请。” 竟是要她一件一件地翻找,这哪里像是“找”一件衣服,这分明就是要累死她! 108:噩耗 偏偏李嬷嬷还不以为然,将她引进来以后就想走。 “嬷嬷做什么去?”郗昭将人拦住。 “好教夫人知,”李嬷嬷向着她行了一礼,“甘露台事务繁忙,老奴只要还管着甘露台大大小小的事务一日,就绝不会闲下来一日,今儿还有好些个事情没有处理,夫人在这边且找着,老奴就先告退了。” 说着也不等郗昭再说什么,转身干脆利落地就出了门。 “到底她是夫人还是我是夫人?”郗昭指着门外,又好气又好笑地问凤栖。 凤栖想了想,对她说,“她是不是夫人不重要,只是我看着……你不像是这府里的夫人,更像是佣人。” 这屋子里的衣箱像是被人临时都拖了出来,倒很是符合要“找”一件衣服的样子,但李嬷嬷并没有说苏宇旷要找的是什么,郗昭也没有动,只问凤栖,“经你的观察,甘露台的守卫有多严格?” “说严也不算是严,但也绝不是松懈,别处都好走,就只有书房那边不行,便是从前就在甘露台的侍从也不能靠近那边,平日里只有项疏和苏令羽能来去自如。” “也不知我这个新夫人够不够资格进书房。”郗昭小小地叹了口气,她进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书房,苏宇旷身居高位,平日里除了公文奏疏,信件往来亦是不少,这其中密信想必也少不了,她要查苏宇旷,最首要的就是这些信件。 === 苏宇旷是在晚膳前回来的,进门以后没有看到郗昭,随手招了个人来问,听说郗昭在替他找衣服,不由得有些诧异。 有什么衣服是要夫人亲自来找的?被问话的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最后一股脑儿全推到了郗昭身上,“是夫人,夫人说要亲自来找,不叫我们插手。” 苏宇旷摆了摆手让他出去,又转头去看项疏。 项疏也不知道,他与苏令羽两个人跟着主子一起去了段相公府上,对于府中发生的事情同样一无所知。 苏宇旷一路走一路有些狐疑,是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吗?怎么这位郗家的九姑娘之前在郗家的时候被受委屈,嫁给他以后,还是这么软柿子一样谁都能来捏上一把? === “软柿子”郗昭舒舒服服坐在屋子里,衣箱敞着盖子,她托腮看着那些衣服,并没有翻找的意思。 凤栖耳力好,在听到脚步的时候叫了她一声。 郗昭这才懒洋洋站起身,作势将衣箱里面叠好的衣裳拿出来一点,又在苏宇旷进门的前一刻捶了捶自己的腰,做出一副因为翻找时间太久腰酸背痛的假象。 “你在这里做什么?”苏宇旷看着屋内的场景,尤其在看到那些堆叠在外面的衣物的时候,眼里的疑惑更甚,“我刚刚听人说你在这里替我找衣服,你在找什么衣服?” 郗昭苦着一张脸,见到他出现就像是见到了救星,“郎君终于回来了,嬷嬷只说郎君急着要找一件衣裳,却又不说要找的是哪一件,后来再问又只说是要找一件青色的衣裳……” 她说着一指堆叠在外面的那些深深浅浅的青色衣服,“青色的那么多,我实在是不知道郎君到底要找哪一件了……” 苏宇旷走过来将她拉出去,“便是真的要找什么衣裳,也不该让你在这里,府中又不是没有专门管理衣箱的人,再说……你可是我苏家的夫人,哪有让夫人去做这些的道理?” “我只是想着能替郎君你做些什么,郎君事务繁忙,我若是再在小事上惹出什么麻烦,岂不是又要让郎君心烦。” “我没有这么想,往后,你也不要这么想。”苏宇旷说到这儿顿了顿,另起了一个话题,“我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个消息,是关于郗家的。” 难道郗昙的死已经传出去了?郗昭心中这样想,却仍是做出一副疑惑的模样,“是什么事?” “郗家是否有哪位姑娘进了怀王府做了怀王府侧夫人?”当初在白马寺,郗昭被怀王府的人追赶,他今天在回府的路上听到怀王府侧夫人自尽的传闻的时候,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庆幸,他庆幸自己当时在山门前多等了一会儿。 === 看来就是那件事了。 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点了点头,“是我六姐姐。” 二房的嫡出女儿,却在怀王府里做妾室,苏宇旷看着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语气开口,最后也只是语气很淡地对她说,“我只是听说,还没有得到证实,怀王府的侧夫人昨儿投了莲花池,说是姓郗。” “怎么会?”郗昭一惊,她完全不能相信,“不可能的……” “今日有些晚了,你若是想回府去看一看,明天一早我叫项疏送你回去。” “这……可以吗?”郗昭眼里满是焦急,“我是说……如今还没到三朝回门的时候……” “事出紧急,这些虚礼不必守。”苏宇旷想了想,拉过她的手,“你先别担心,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他们传来传去传岔了,你在这里忙了这么久,总要先吃些东西。” 郗昭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整个人还沉浸在得知这个噩耗的震惊中。 她觉得自己的演技在这段时间磨练得愈发精湛了。 === 第二天用过早膳,项疏就在门外候着,说马车已经备好,他随时都可以送郗昭回郗家。 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回总是要回的,出去的时候看到李嬷嬷,后者一脸嫌恶地看着她,因为离着并不远,郗昭甚至听见她在背后说了一句,“晦气的东西!”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的就只是一个背影。 项疏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他有些尴尬,又替郗昭感到辛酸,最后只好安慰她一句,“夫人别往心里去,嬷嬷年纪大了,有时候会有些糊涂,她不是有心的。” 这算是变相坐实了李嬷嬷的那句话就是针对她,郗昭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只说,“太过规矩的地方反倒是拘束,如今这个样子……到正好添了些烟火气。” 换句话说就是,苏家的人也并非外面传的那般知礼。 109:放肆 项疏干咳了一声,这会儿他便是有心想要再说点什么,也是徒劳,而且……他也觉得李嬷嬷有些过分了。 所以他老老实实做起了车夫,马车在郗家门前停下,他将马凳放下来,向着车内道,“夫人,到了。” 郗家大门紧闭,项疏去叩门,好半晌才看到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见是郗昭,忙往里面让去。 “二夫人病了,九姑娘……哦不,夫人您若是要见二夫人,怕是要等上一会儿。” “六姑娘当真出事了?”她问。 那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沉痛地道,“二夫人昨儿回来就病了,听说六姑娘连个像样的棺材都没有,就这么被他们给抬出去了。” 郗昭也叹了一声,向着他摆了摆手,“你去格物斋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 然后她转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项疏说,“我要去看一看祖母,你先跟着他去偏厅坐一坐,喝杯茶吧。” 项疏应了一声,自是跟着刚刚那侍从走了。 郗昭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带着凤栖往澜沧院走。 门口的小厮见是郗昭过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又将院门打开,请她们进去。 “这几日府中可有什么事情?”郗昭问。 那小厮摇了摇头,“想必姑娘已经听说了,六姑娘没了,老太君昨儿听说了这个消息,饭也没吃,姑娘还得多开导开导她老人家。” “我知道了。”再怎么说也是亲孙女儿,就算平日里再如何,骤然得知噩耗,也还是会让人受不了,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吧。 郗昭有些感慨,所以她就更想不通,为什么当初二房三房要联手害死她的父亲。 === 郗老太君听说郗昭来了,稍稍散去了一点悲伤,但上了年纪的人,才经历过病痛,这会儿又遭遇这样的打击,整个人就显得没什么精神头儿。 郗昭有些心酸,又想到之前的那几年祖母受过的苦,一时间没有忍住,眼圈一红,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出来,好在郗老太君的眼睛并不太好,看不出来她如今的样子。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郗老太君摩挲着她的手,拉着她和自己一起坐在榻上,“可是苏宇旷给你气受了?” “没有,祖母。”郗昭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尽量不沾上鼻音,但还是被郗老太君听出了不对劲。 “那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了六姐姐的事情,想着回来看看……” 郗老太君长长的叹了一声,“那孩子也是命该如此……”顿了顿,又对她说,“你二婶婶这会儿应该也不想见人,一会儿你不用往她那边去,横竖等再过些日子再看看她也不迟。” “好,我听祖母的。”郗昭应下来。 === 只是离开的时候到底还是见到了田氏,不过不是她主动去的,而是被万婆子从半路上截了过去。 万婆子对她的态度倒还是像之前那般不冷不热,却在经过了李嬷嬷的对比这之后,让万婆子显得格外可亲。 “二夫人听说九姑娘回来了,准备了些东西等着九姑娘过去呢。”万婆子边走边说,“只是如今六姑娘没了,夫人心中总是不快,说话的语气若是重了,也请九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郗昭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有些好奇田氏会找她做什么,难不成……田氏还要像之前那样把郗昙的死怪在她的头上? 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田氏在看到她以后直接就将桌上的杯子掷了过去,里面是刚刚沏好的滚烫的茶,若是泼在身上,怕是立刻就能将人烫伤。 郗昭向旁边一闪,热茶扑了个空,只是仍有一点茶水溅到她身上,有一点轻微的灼热。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田氏赤红着一双眼,见一杯茶落了空,直接就扬了第二盏。 郗昭又是一闪,轻轻巧巧躲了过去,田氏见状又直接将茶壶拎了起来,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巧,没有扔到郗昭,反倒是将她自己给烫了。 “夫人!”万婆子终于奔了过来,一迭声儿地吩咐外面的人拿烫伤膏来。 郗昭静静地坐在一旁,等看着万婆子为田氏抹上烫伤膏,这才开了口,“二婶婶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儿?” “你这个扫把星!”田氏几乎是喊着说话的。 “扫把星?”郗昭慢慢站起身,拣着干净的地方走,先是一把将万婆子推了出去,然后她伸手扳过了田氏的脸,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田袖,你有什么脸这么说我?” “夫人!”万婆子见自己的主子被人如此对待,自然是不干的,但她还没得过去,就已经被随之而来的凤栖按住。 “老实点,听她说完。”凤栖顺手又点了她的哑穴。 “你想干什么?!造反么?!”田氏一脸的惊恐,她怎么也没想到郗昭竟然直接就对她动了手。 === “老实点。”郗昭重新捏住田氏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来看着自己,“你听好了,郗昙的死,不是因为我,是你们二房自作孽。” “你放肆!” “我说得不对么?”郗昭一脸玩味地看着她,“赖昌英的事情我就不说了,之前在白马寺,你们打得什么主意,当我真的不知道么?” “我……谁、谁打了什么主意了?”田氏现在只觉得惊恐,她现在和万婆子一起被人制住,有心想要喊人,这个主意才一打起来,就听到郗昭的声音响起。 “我劝你还是别喊,我现在不太高兴,你若是喊了,我可不保证对你做点什么。”郗昭抬起另一只手,指甲贴在她的眼眶上,又微微用了点力,“比如像这样……” “别!”田氏吓得求饶,“我……我不喊人,你别……千万别……” 郗昭有瞥了万婆子一眼,后者早已经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二婶婶请我来,是为了泄愤吧?” “不……不是……你误会了……”虽然刚开始确实是存了这个想法,首辅夫人又怎么了?她教训自己家的姑娘,谁也挑不出错儿来,但这会儿给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说了。 110:变了 “我误会了什么?”郗昭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虚虚地刮在田氏的脸上,然后看着田氏因为恐惧而一点点白了脸。 “我是你二婶婶,”田氏在说出这句话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底气,同时又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是你二婶婶,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拿你泄愤呢……” “二婶婶说得真好听,”郗昭笑了笑,“二婶婶从前都做过什么,难道这么快就都不记得了吗?”她沉了声,“要我帮着二婶婶回忆回忆吗?比如……当初二婶婶打过我一个耳光,还让我跪在门外。” “当时是二婶婶不好,二婶婶后来也很是自责,我不该……不该打你……” “打都打了,哪还有什么该不该的呢?”郗昭有些累了,换了个姿势仍按着她,“我知道二婶婶你一直都想让我消失,从前是恨不得我立刻就死了,后来么……又想拿我去换点好处,当初怀王生辰,二婶婶不是也一样丢下我,只等着怀王府的人在半路上将我截走吗?” 她盯着田氏的眼睛,“你想不想知道……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想!”田氏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这么说……二婶婶是承认了那天就像置我于死地?” “不是不是!”田氏连连摇头,“怎么会呢。” “是不是的,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二婶婶,”郗昭有些嘲弄地笑了笑,“若不是二婶婶,郗昭哪里会是今日的郗昭呢?” “你什么意思?”田氏觉得她说得应该是反话。 “或许不光是二婶婶,还有二叔,甚至还有六姐姐。”郗昭说着松开了手,坐在榻上,有些遗憾地看着已经空了的茶盘,她这会儿倒是真的有些想喝水了。 “若是可以的话,谁不愿意活在阳光下呀……”郗昭俯视着她,“可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田氏身子一震,“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呀……”郗昭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忽然说起了另一件事,“我记得这画儿原本不是这样的,那只蝴蝶的位置原本落了墨点,二婶婶你有些嫌弃,就不太想要了,但那天恰巧我母亲来找你说话,看到了这幅画,觉得丢了可惜,于是顺手在那墨点上补了一只蝴蝶。” 田氏没吭声,她摸不准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郗昭似乎在怀念当年的时光,“当时真好,什么都好,人也好。” 她就只说到了这里,然后她站起身,对凤栖说,“在这里有些闷了,我们走吧。” “等等!”田氏一骨碌身坐起来,“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郗昭转回身看着她,目光森然,“好戏已经开始了,还请二婶婶耐心些,过去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我会一样一样都还给你们的。” 这话说完,她径直走了出去,也不管田氏在身后的呼喊。 院中的人各个惊异地看着她,谁也不敢上前一步,她们并不清楚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观地感觉到……九姑娘变了。 === 郗昭在进了甘露台以后再次接收到了李嬷嬷不善的目光。 “夫人舍得回来了?”李嬷嬷看上去像是在问候,但却阴阳怪气的。 “嬷嬷是有什么事情要说么?”郗昭站定了看着她。 “老奴可不敢说什么,夫人想做什么尽管去做,老奴还有事情,先告退了。” 为了进苏宇旷的书房,她忍。 可巧看到苏令羽端着一壶茶往书房去,见到她以后站定了行了一礼。 “郎君回来了?”郗昭问了一声。 苏令羽点了点头,“主子今儿回来得早,只是公事繁忙,不能陪夫人了。” “公事要紧。”郗昭嘴上是这样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壶茶。 苏令羽自然是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只是主子没发话,他也不敢将茶壶递给她,因而就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开口说道,“属下还要给主子送茶去,先告退了。” 郗昭点了点头。 她猜她要是开口主动要求代替他去送茶,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但她没有,她等着苏宇旷请她进去。 === “主子,夫人回来了。”苏令羽将茶放在案头。 “嗯。”苏宇旷抬头看了他一眼,“情绪还好吧?” 应该……还好吧?苏令羽回想了一下,“看不出什么不同来。” 不过推己及人地想一想,这位夫人之前在郗家过得并不太好,同郗家的人想来也没剩下多少交情,她去看一眼也算是有心了,真要让她满脸悲戚,是有些为难人。 “她回来的时候可说了什么?”苏宇旷又问了一声。 “属下没有听到。”他是真的没听到。 “不过……”苏令羽还是将之前他看到的说了出来,“李嬷嬷似乎对夫人有敌意,这都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了,李嬷嬷总是没有好脸色。” “请李嬷嬷进来。”苏宇旷说。 === 郗昭第一次正正经经打量正房,这里因为她的到来而额外添置了许多东西,比如那巨大的梳妆台。 洞房那一晚的布置还没有彻底换掉,窗棂上还贴着囍字,到处都还残留着大婚时候的影子,只是苏宇旷昨晚也没有回来,他睡了书房。 这让她连想暗杀都无从下手。 “苏宇旷似乎将李嬷嬷叫过去了。”凤栖顺着窗子往外面看,“八成是因为她对你的态度。” “未必。”郗昭说,“或许是府中事务,他若是有心为我撑腰,直接让李嬷嬷交权不就是了?” 又过了一回,又听凤栖说,“看着不太像,李嬷嬷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好,想必是苏宇旷同她说了什么。” “我看看。”郗昭也走到窗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侧脸,但也确实能看得出来,李嬷嬷与之前判若两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苏宇旷能对她说是很么?郗昭不由得开始好奇。 又过了不久,一个小丫鬟怯生生走进来,“夫人,主子请您去一趟。” 111:交权 苏宇旷请她去书房,这着实有些出乎郗昭的意料。 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那小丫鬟退出去,才扭头看向凤栖,问,“他会不会是要各打五十大板?” “不像,”凤栖分析道,“也许是要安慰你这位新妇子,而且郗家图遭变故,或许是想问问郗家的情况。” 正如凤栖所说,苏宇旷见她进来,最先问起的是郗家的情况。 “府中可是真的出了事?”这样说的时候又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这茶有些酽,你若是不喜欢,我让他们重新沏一杯。” “不用,”郗昭端起茶盏,浅浅一笑,“今日起得有些早,正好需要这酽酽的茶来提提神。” 她浅浅饮了一口,接着方才的话说道,“郎君昨儿说得没错,是我六姐姐出了事。” 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口气,眼神一暗,“之前还好好的,也不知为什么就寻了短见。”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苏宇旷没有多说。 “那就多谢郎君了。”郗昭知道她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不等他开口赶人,她已经识趣地站起身来,“郎君还有公事要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苏宇旷点了点头,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叫住了她。 “郎君还有话说?”郗昭转过身。 “李嬷嬷……”顿了顿,“我同她说了,往后甘露台中的一应事务都交由你来管理,嬷嬷年纪大了,总不能一直这样累着她。” “我初来乍到……从前也并没有接触过这些,怕是会做不好……”郗昭假意推辞,“更何况她老人家对府中事务最是熟悉,若是突然让我接手,怕是会给郎君添乱。” “你是我苏家的夫人,别说是甘露台,将来整个苏家都要由你来管,不用怕,先让李嬷嬷跟在你身边提点着些,等熟悉了就容易多了。” “如此……就多谢郎君了。” “我们夫妇之间不必如此。” === “他还是很维护你的,只是可能不太知道如何与你相处,这哪里像是个在朝堂上如鱼得水的苏首辅,倒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小子。”凤栖感慨了一声,“不过有些事情不像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你这位新夫人……怕是还要再委屈委屈。” “李嬷嬷自然不肯全心全意帮我,”郗昭看得明白,所以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她也并不打算强求,“他那间书房你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我敢肯定,那间书房看上去平平无奇,暗中却藏着玄机,说不定……不光有暗门,还有机关消息,若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也许便是见血封喉。” “这样严重?”郗昭吓了一跳。 “他之前能带着人重创宣清台,手下必定是养着一群得力之人,他又是坐在这个位置上,想必暗杀都早不知经历了多少次,书房中又多是朝堂机密,不防着些,也许连骨头都得被人吞了。” “这么说的话……想要自行进去翻找是不能了。”郗昭有些遗憾,“得想个法子让他允我能够自行出入书房。” === 事实果然如郗昭所料,李嬷嬷虽然表面上是将大权交了出来,但在落实下去的时候,阻碍随之而来。 “夫人说得是,只是再过不久就到了年关,府上年年都有人来拜会,哪怕不眠不休也还是会觉得手忙脚乱,哪里都需要人来照看,夫人这会儿说要召大家前来,实在是凑不齐人呀……” 往年都是这个时候将各处的管事全都叫到一处,将一年攒下的账务核对一遍,或是采买或是收账,准备年关事宜。 郗昭之前也是问过李嬷嬷的了,而且从前她在家时候,也见过母亲操持这些,怎么到了这会儿,却又说凑不齐人了? 这会儿凑不齐人,到时候是要各自为营么? 郗昭笑了一声,翻了翻账本,“我倒是不知……这会儿不来核对账目领了各自的差事,到时候是要如何个置办法,还是说你们已经自行分配完了,一切都原封不动地照搬去年?” “夫人说笑了。”前来回话的婆子仍有一套自己的说法,“怎么会完全照搬去年呢,便是每年的人情往来都不尽相同,更何况物价也有出入——” “你也说了,不能照搬去年,”郗昭看着她,面上虽然仍是带笑,声音却已经沉了下来,“平日里你们推三阻四,我只当是你们因为骤然离了李嬷嬷,有些不适应,但如今是个什么时候,你们心中也该有个数,放到平常我可以给你们再留些时间任你们胡闹,但年关将近,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 “夫人放心,我们也都是做惯了这些的,万万不会出差错。” “哦?是么。”这还真是明摆着不拿她当回事儿,郗昭只点了点头,像是被那婆子说服了。 “夫人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奴就先告退了,后面事情多,总不能离开太久。”那婆子说着行了一礼就要走。 “站着。”郗昭的语气不变。 “夫人还有什么吩咐?”那婆子不以为然。 郗昭转头对凤栖说,“将她捆到院子里去。” “夫人这是做什么?”那婆子闻言一梗脖子,“侯爷说过,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便是真的有错,也不能如此折辱!” “嗯,侯爷是说过。”郗昭接着去翻看账册,“只是你实在是话多,又刚好在这个节骨眼儿自己撞上来,我也没办法,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吧。” “你什么意思?” “你会知道的。”郗昭安慰似的对她说。 === 院子里聚满了人,大多都是被传唤过来的“有头有脸”的管事,他们这会儿全都站在院子的一侧,另一边放着一张长凳,凳子上是被绑着的赖婆子。 郗昭坐在廊下,旁边放着一本花名册,并着令牌,凤栖手中执一根长棍,站在赖婆子身侧。 “这是怎么回事儿?”另一头的人见郗昭迟迟不发话,已经开始跟周围的人交头接耳。 “不知道啊,怎么还把赖妈妈给绑上了?” 112:家规 “夫人啊!您便是对老奴有怨,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人如此对待老奴啊!” 赖婆子虽然被绑在了长凳上,却并没有堵着她的嘴,这会儿她见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没有反思为什么自己会是如此下场,最先涌上来的却是羞愤。 她拿眼睛瞟向郗昭的方向,心中依然不以为然,这位新夫人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叫了这么多人来看她的笑话,还不是就为了让她服软? 反正她一个做奴才的,平日里就算没错都会被气头儿上的主子随便捏个什么错儿来罚,她也不在乎多个一回两回——虽然赖婆子从进府到现在并没有被这样对待过,但这不妨碍她脑补。 “看来是赖婆子来的时候不巧,正赶上夫人要找人撒气了。”很快就有人听信了赖婆子的话,又未雨绸缪一般地替自己担忧起来。 “赖婆子在府中可有不短的时日了,又是个管事妈妈,在府中也是有头有脸的,这会儿就这样被绑在院子里让大家伙儿全看见,咱们新夫人这个做法是不是有些过了啊?” “是哟……之前就听说新夫人初初掌家,好多事情都不熟悉,李嬷嬷教了她多少次,她都学不会,最后还是得李嬷嬷自己操持,你说这上了岁数的人这么当蜡烛似的两头烧,可怎么受得住哟?” “难怪最近看李嬷嬷有些瘦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要我说呀……新夫人就还是在后宅里面安安生生地当她的夫人享福才是,你看看这院子里乱哄哄闹腾腾的,咱们主子便是再怎么偏袒她,没有办事能力也是白搭!” 庭院中非议四起,已经从最开始的疑惑到心疼赖婆子再到最后的抱怨郗昭,全然忘记了是因为他们故意不做事才导致府中事务运转出了岔子。 === 郗昭在廊下喝茶,周围的声音她多少也听了那么一耳朵,众口铄金,黑的都能被说成是白的。 说到底无非是拿她当软柿子捏,郗家那两房叔叔婶婶才不会为了她操心,即便是有老太君,可老太君常年病着,想管事儿也是有心无力;在夫家虽有苏宇旷维护,但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于是这群原本就对她没什么好感的侍从们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看人下菜碟就玩儿得飞起,全然不把她这位首辅夫人放在眼里。 有时候杀鸡儆猴,便是因此而来。 郗昭清了清嗓子,院子里的人依然在窃窃私语,并没有因为她忽然起范明显是要说话的举动而停止议论,只是眼睛都还时不时瞄她一眼,想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她会如何做。 于是郗昭直接摔杯为号了。 她一个人喊不过这么多人,事先也早已经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所以茶杯摔下去的时候正正落在事先准备好的铜盆里,“当啷”一声响,果然就让院中的人住了嘴。 “今日叫你们过来,不是为了让你们看犯错的赖妈妈受罚,而是按照惯例,原本就该是在今日召集你们前来分派任务。” 郗昭稍稍扬起一点声音,一句话说完,她深吸了口气,缓了缓。 大声说话很累,而且她最近察觉到一点身体上的变化,是一种衰弱,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大限将至,但葛大夫说不是,她就也笃定为不是。 “不知道各位都到齐了没有,先按着花名册上的名字点一点人,点到的站到赖妈妈那一边,若是这会儿落下了,往后也不用再来了,你们相互之间也记着这话,省得到时候传话传岔了。” 郗昭说完向着一旁站着的一个小丫鬟比了一个手势,那小丫鬟走过去捧起花名册,按着顺序开始点人。 底下的人便是再怎么不服郗昭,这会儿也不能闹得太过分,被点到名字的人应答一声,走到赖婆子那边站好,在没有人应答的时候,小丫鬟会拿出朱笔在那个人的名字上勾一下,就这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丫鬟将花名册递给郗昭。 “夫人,有几位没有到。” 郗昭大致扫了一眼,被用朱笔勾画的约莫有四五个人,看来这几位是真的对她恨之入骨,连来都不肯来一趟。 她将花名册放在桌案上,又扫了一眼来的这些人,然后她拍了三下掌,又有人搬了几条长凳出来放在院中。 众人都有些不解地看着这些长凳,有人反应过来,“夫人难不成也要将我们也绑在这儿?” 这一句质疑一起,立刻就得到了大多数人的附和,“我们虽是苏家的仆从,但毕竟不是随意被人拿来撒气的牲畜,夫人今日做出如此之事,可有想过如何同主子和侯爷交代?” “士可杀不可辱!老夫咽不下这口气,倒不如死在这儿干净!”说着当真有一个人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对着廊柱便要撞。 一颗小石子从后面飞出来,正正打在那人的膝窝上,那人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又猛地回来看向郗昭,“夫人这是何意?” 郗昭伸出手掌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各位稍安勿躁,我这儿又不是刑场,不至于将众位叫过来就为了打一顿羞辱你们。” “那夫人放这些长凳出来是要做什么?” “当然是让你们坐下来。”郗昭并起四指向着长凳的方向摆了摆,“在说正事之前还得再多耽搁些时候,先坐下。” 众人半信半疑地各自找了位置做好,等到全都坐下来,忽然发现他们坐下的位置正正就对着仍被绑在长凳上的赖婆子。 赖婆子这会儿也终于回过味儿来,她竭力抬起头冲着郗昭那边叫嚷开来,“你!你这是要将我羞辱至死吗?” “苏家的家规不多,但却条条都有用,其中有两条我如果没记错的话是这么说的,”郗昭停顿了一下,“不得故意怠工;不得故意阻碍他人事务。” 她特地加重了“故意”两个字。 “如有违背,罚三十棍。”她说,“所以……我罚你六十棍,对不对?” 113:重罚 是真的惩罚,不是故意要找茬。 那两条家规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在场的人中大多数都在心中回忆了一下自己犯了几条,有些人在这时候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已经触犯过了家规,只是没像赖婆子一样被绑在那里而已。 而赖婆子做过的事情,他们心中也都清楚得很,甚至也有不少人跟着助纣为虐。 是谁说新夫人软懦可欺?这分明就是故意将他们纵容到无法无天的程度,然后杀鸡儆猴! 院中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等一个宣判,有人面色发白,发现这位新夫人实在是未雨绸缪得很,知道他们可能会因此站不住,于是提前准备好了凳子来给他们坐。 赖婆子到这会儿才终于知道了害怕,那可是六十棍,虽说行刑的是个女人,可六十棍子下来也绝对会让她躺上几个月,甚至……她还会因此丢了差事,被赶出侯府! 到了这会儿,什么对着干不对着干的,她就算是拼着不要脸,也得把这六十棍子给省了,再保住自己的差事。 “夫人啊!”赖婆子的眼泪说掉就掉,泪水冲花了她今早特地新换的鸭蛋粉,“求夫人开恩!是老奴糊涂!是老奴猪油蒙了心!求夫人开恩!别同老奴一般见识!老奴一定改!一定改!” === 郗昭从廊下走出去,这时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大多数人穿的都还是夹衣,但她已经裹上了厚厚的狐裘,手上还抱着个手炉。 她慢慢走到赖婆子身侧,缓缓俯下身,看着赖婆子的眼神透着一丝悲悯,“知道错了?” 赖婆子点头如捣蒜,“老奴真的知道错了!求夫人开恩!老奴……老奴一定好好做事,绝不再找什么理由偷懒!” “你是这么想的啊……”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像是有些心软,又似乎不是。 赖婆子也管不了许多,她只知道新夫人走了出来,到她跟前同她说了话,那应该就是大事化小的架势,所以她更是忏悔得格外真诚。 “夫人放心!老奴回去以后一定会好好约束底下的人,老奴自己也时刻谨记夫人的话!” “早这样做不就好了?”郗昭摩挲着手炉,套着手炉的袋子上绣着的花样儿不知道在哪里刮了线,原本平展的地方有些突兀,她一边来回摸着那处地方,一边看着赖婆子,又问了一句,“你也承认是自己做了错事,对吧?” “是是是!”赖婆子连连点头,“是老奴多吃了几年饭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顶撞了夫人,是老奴该死!是老奴该死!” “你看,你也说了。”郗昭笑了一下,慢慢直起身子,转而对凤栖说,“开始吧。” “开……始?” 赖婆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对面坐着的那些管事的也没有反应过来……赖婆子不是已经认了错?新夫人这是要放人的意思吧? === 第一棍子落下来的时候,赖婆子“哎呀”一声嚎叫。 不是放人,是开始行刑! 紧跟着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众人只看着那棍子一下接着一下的落下来,新夫人一眼也没看,转身走了回去,在旁边小丫鬟的搀扶下坐好,低头像是在研究那本花名册。 “夫人哟!求夫人开恩!”赖婆子被打懵了,这和她最初想的不太一样。 她的求饶没换来宽恕,反而是那棍子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起先是单纯的疼,后来渐渐有些麻木,再后来又更疼了,她哪里受过这个罪,一声又一声地哀嚎,只盼着能听到那一声“住手”。 余下的人各自战栗着,他们看得出来,夫人没有松口的意思,行刑的那丫鬟也没有轻点打的意思,院子里就只听见“嗵嗵”的闷响,还有赖婆子的哀嚎哭叫。 “哎呦!”赖婆子开始骂骂咧咧。 “你这个毒妇!……哎呦!打死人啦!” “来人呀!毒妇仗势欺人呀!……啊!” “娘诶!你、你不得好死!” “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呀!” 紧跟着又什么话都开始往外说, “活该你这个恶妇死了爹娘……啊呀!” “主子不碰你!还不是嫌你脏!……救命啊!” “这要是表小姐在这儿……啊!表小姐比你这个毒妇好一万倍!呸!” 到后来又开始求饶, “别打啦!哎呦别打啦!……我错了!我不该!” 渐渐地哭骂求饶全都没有了,赖婆子眼睛一翻,趴在长凳上不动了。 === “打……打死人了?”好半天才有人失声惊呼一句。 “赖妈妈不动了!” “赖妈妈?” 有人想冲过去看看,又惧怕郗昭,一动也不敢动。 凤栖将棍子丢到一旁,之前郗昭嘱咐过,给人留口气儿,但又要让人多捱一阵子,所以赖婆子能坚持到这会儿才昏死过去也算她下手轻了,只是…… 凤栖默默叹了口气,她从前风里来雨里去在刀尖儿上讨生活,如今却沦为有钱人家的掌刑仆从,落差还是有点儿大。 “夫人,赖妈妈已经昏过去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她扬起声音向着郗昭的方向喊。 这一嗓子确实让余下的人放了心,不管怎么说,命是保住了。 “还有多少棍?”郗昭问。 “还有二十棍。”凤栖答。 “给赖妈妈留着,等这次的伤养好了,再去补剩下的二十棍。” 众人俱是一惊,原以为到这儿就完了,没想到这还不算完。 “赖妈妈做了错事,理当受罚,我这个人最是赏罚分明,六十棍一下也不能少,但日后若是谁领了赏,也定然是丰厚的。” 郗昭阖上花名册,“今日叫你们来,是要吩咐之后的事情,如今该罚的也已经罚了,不需要我再来重复什么了吧?” “但听夫人吩咐!”有人立刻应道。 余下的人也跟着附和,这会儿才终于清楚了,事情做不好,是会被狠狠的罚的。 郗昭点了点头,“那好,那现在咱们就来分配任务。” 各处都领了令牌,至于受了罚的赖妈妈…… 她的差事被别人顶了去,等养好了伤,就会连带着欠的二十棍子一起,被发落到苏家在城郊的庄子上。 114:求见 “她把赖妈妈给送到庄子里去了?”吴昭昭得知消息,满脸的错愕,同时又有点愤恨。 赖妈妈向来都是向着她这边的,从来都是她说什么,赖妈妈就听着去做什么,从没有忤逆过她,如今更是听到她的暗示,说自己不希望郗昭在苏家痛痛快快做事,赖妈妈就带着人去给郗昭添堵使绊子,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儿,竟然就被郗昭说打就打,说发落就发落?! 秋兰撇了撇嘴,“听说甘露台的那位把所有的管事儿的全都给叫了去,当众就给他们好看,哦还有,当时有几位身子不爽利,告了假没有立刻过去,也被她撸了差事,当粗使的佣人了。” 那几个被撸了差事的也都是同赖妈妈一样听她的话的,吴昭昭连着损失了这么多员“得力干将”,心中自然是堵得慌,当即说道,“把那蒸坏了的酒拿上,咱们去甘露台。” “姑娘既是要去甘露台,怎么还要拿那蒸坏了的酒?”秋兰有些不解,再说……表姑娘哪次往甘露台送东西,不是挑那极好的去送?今儿怎么…… 吴昭昭拿眼睛一瞪,“你如今也不听我的话了?” 秋兰唬得忙应了一声,“婢子这就去!” === 郗昭缩在屋子里看她们往炭盆里面添炭火,屋子里暖气铺面,进来的人都恨不得换上夏日里的衣衫,就只有她,披着袄子,抱着暖炉,桌上还放着滚滚的热汤。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小丫鬟匆匆跑进来,又急匆匆地对她说,“夫人,表小姐来了,这会儿已经到前院了。” 听这意思倒像是她应该立刻出门相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郗昭抱着手炉没动,但屋子里还在添炭火的人却停下了。 “没你们的事儿,继续。”凤栖向着那边说。 “既是表小姐来了,就先把人领到花厅,上一盏好茶。”郗昭对那小丫鬟说。 “可是……”那小丫鬟似乎还有什么话,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口。 “还有什么?”郗昭皱了眉,这段时间她同吴昭昭没碰过面,若不是那天赖婆子提到了一句,她都快要忘记府中还有吴昭昭这个人了。 小丫鬟跺了跺脚,有些着急地说,“夫人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很严重?” “没有没有,表小姐好着呢!”小丫鬟忙不迭否认。 “既是没有,那就请表小姐去花厅等着,就说我在忙,过会儿再去。”郗昭说完也不再理会她,将手里的手炉递出去,可怜兮兮地对凤栖说,“烦请姐姐再替我重新换块炭火来。” === 凤栖认命地替她添好炭火,之后看了一眼门外,问她,“不去看看?” 郗昭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既是来见我的,我说让她等着,她就等着,难不成我还得倒履相迎?” “只怕这位表小姐憋着什么劲儿。” “或许是来兴师问罪。”赖婆子被她处置了,当初那几个没来的管事也都被她处置了,后来稍加打探,知道了这几个人平日里往通云阁跑的频繁,他们丢了差事,就相当于段了吴昭昭的臂膀,当然就坐不住了。 那日之后,苏宇旷倒是无关痛痒地问了一句,然后也没个什么反应, 只让她看着办,后来又另外告知她几个需要备下礼物送去的府邸,她忙,他也忙,听说书房那边的灯都是彻夜不息的。 又等了一会儿,郗昭才终于起了身往花厅的方向走,出门的时候又紧了紧披风,毛茸茸的领子裹着脖颈,她看着四面漏风的廊庑,想着……若是在这外头再罩着一层什么就好了。 === 花厅里的人正一脸关切地问厅内的人冬日里的衣裳可够,又说她那里还有好些闲置下来的料子,回头送她们些,好做衣裳。 厅内的人自是百般感谢,脸上笑得像朵花。 郗昭走进来,屋中的交谈就也停了,吴昭昭站起身,倒不像开始时候那样的颐指气使了,而是规规矩矩向着她行了一礼,叫了一声,“嫂嫂。” 郗昭点了点头,“这么冷的天儿,表姑娘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就是因为天冷,所以才想着来这儿看看,看看嫂嫂和表兄可还需要些什么。” “表姑娘有心了。” “哦对了,”吴昭昭回身让秋兰将东西拿过来,趁着这个档口,又转回来想着郗昭解释道,“我在通云阁也没什么事儿,好琢磨个什么,前儿跟着南姐姐一起学着酿酒,今儿刚刚做成,虽说日子放置得不长,但这种酒也就是喝个新鲜。” 之后从秋兰的手里接过一只小酒坛,动作娴熟地拆了封口,再倒进一同带过来的小酒盏里,最后亲自端着递给郗昭,“这酒盏也是南姐姐送我的,配这酒喝正合适,嫂嫂也尝尝。” 她一脸期待,郗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酒,只见酒液呈草绿色,闻起来隐隐有些酸,又隐隐带着些甜。 “啊……是用的猕猴桃。”吴昭昭解释道,“最开始是南姐姐自己酿着喝的,我尝着味道不错,就央了她教我,嫂嫂也尝尝看。” 郗昭端起来浅浅饮了一口,味道……并不怎么样。 偏偏吴昭昭还一副求夸奖的模样,郗昭想了想,说,“我不太会品酒,喝着只觉得味道有些怪,你表兄在这方面勉强算个行家,等他回来了,请他尝尝看。” “嫂嫂你再喝一点,这酒就是要一大口全咽下去才能感觉到回甘的。” 郗昭放下了酒盏,端起茶漱了漱口,“表姑娘一片好心,我也不忍心拂了去,只是我实在受不住这味道,怕等下呕出来失了态,就不喝了吧。” “算了,嫂嫂既然不喜欢,那就不必勉强了。” 吴昭昭有些不高兴,将那酒盏夺过来,手一扬,里面的酒杯泼在砖石上,然后她向着郗昭行了一礼,“打扰了嫂嫂这么久,是昭昭不懂事了,昭昭这就告退!” 说着她当真迈开步子走了出去,甚至还在出门以后大剌剌地拿帕子使劲儿地擦着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 115:相处 “她又闹什么?”凤栖看着地上那一滩绿油油的东西,嫌恶地皱了皱眉。 “还能闹什么。”郗昭一脸的不在意,“我动了她的人,她这是来打我的脸呢,到时候府里就会传,她好心送了酒来给我尝鲜,却被我拂了好意。” “会有人信吗?”凤栖自己反正是一脸的不信。 郗昭紧了紧衣领,“她这场戏既然已经开始唱了,想必是笃定了有人会买账,咱们就等着看就好了。” 然后她站起身,“这里四处漏风,快回去吧。” 路上凤栖又问了她一句,“那酒是个什么味道?看着比葛大夫新研制的毒还要厉害。” “那酒被蒸坏了,不是什么好味道,她当我没喝过那种酒,故意拿了来诓我,”郗昭冷笑一声,“若是好东西,她早就献宝似的往苏宇旷那边送了,你没见她刚刚听我说要留着给苏宇旷喝,她立刻就变了脸么。” “倒是存了好心思。”凤栖感慨一声,“只要这位表小姐在府里一天,你就少一天安生日子。” “安生不安生的倒不打紧,”郗昭也跟着感慨了一声,“只盼着我能自由出入那间书房。” === 苏宇旷今日难得进了趟屋子,他已经换过一身便装,又用了与衣裳同色的带子束发,看上去少了一丝身居高位的威仪,反倒是添了许多少年气。 进门的时候被热气一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口问了一声候在门口的侍从,“这几日屋子里都是这么热么?” 侍从回道,“是的。夫人怕冷,便是添了这些炭火,也还是觉得冷呢。” 苏宇旷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郗昭窝在桌边看账册,她初初掌家,要学的太多,苏家账目繁多,光是人情往来就够她看一阵子,这会儿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不由得就有些犯困,却也只得强撑着。 一个呵欠才刚刚打到一半,一抬眼忽然看到苏宇旷走进来,她抬着袖子将剩下的半个呵欠打完,才起了身迎过去,“郎君今儿是下朝早吗?” 御门听政过后皇帝通常会留下几名臣子到太极殿处理后续事宜,若是悬而未决,则又会在御书房再商谈一阵子,那之后再去各自办公的地方接着处理公事。 如今眼见着就要到了年关,不光是后宅中事务繁多,朝堂上面要处理的更是又多又杂,这会儿晌午刚过,也难怪她这样惊讶。 “今日不忙,想着来看看你。” 这倒是真话,他们成亲日子不久,寻常新婚的小夫妻恨不得日日都腻在一处,他们却仿佛将日子提前到了几十年以后,彼此之间的新鲜感尽失,一天一天的就这么过着。 他倒是没什么,只是怕她多心,尤其当他听说新妇子到了夫家,总是不适应的,若是太过想家,如此落了病,便不好了。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家,但听说郗昭隔三差五就要回一趟郗家,说是去陪一陪郗老太君,想必心中也还是想家的。 他如今已是她的丈夫,也该改一改自己的态度。 === “今儿送来的热汤不错,郎君也尝尝。” 不多时有小丫鬟端了汤进来,盛汤用的是一只古朴的漆碗,汤的味道亦是醇厚,苏宇旷不自觉就喝完了一碗,点了点头,“确实不错。” 热汤下肚,人也微微出了点汗,他想开窗让冷气进来一点,又见郗昭紧紧裹着身上的袄子,便又作罢,只是问了她一句,“看你的样子,似乎很是怕冷。” 郗昭笑了一下,“之前损了底子,到了这时候,就更是怕冷一些。” 又看了一眼苏宇旷,见他似乎有些受不住这么热,于是说道,“这屋子对郎君来说是热了些,只是我不敢开窗,还请郎君见谅。” “无妨,”苏宇旷起身宽了外袍,“在这边少穿些就是了。” 竟是没走。 这让郗昭稍稍有些诧异,她本以为他会借口回书房那边的。 “还在看账册?”目光落在桌案上,看着摊开的账册,他问了一声。 郗昭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刚看了一点。” “也好,我正发愁若是在屋子里看公文,会不会让你觉得闷呢,如今你我都有事情可做,倒也不用太过担心。” “郎君要在这里看公文?”虽说屋子里并不是只有这一张书案,但处理公事……在屋子里总还有些不好吧?他就不怕她趁机偷看?还是说……他是在表示他对她的信任? “书房有些冷,这里倒是正好。”苏宇旷给出了一个理由。 门外正抬着一堆公文进来的项疏闻言顿了一下脚步,心想,主子这理由编得真牵强。 === 苏宇旷没去隔间,就坐在正对着书桌的榻上,旁边的矮几挪过来,公文都堆在上面,又另放了笔墨,他半靠着隔板,右手执笔左手执卷,看得极是认真。 郗昭因为正对着他,目光不自觉就会被他引过去,以至于一本账册翻来覆去总也看不全,最后更是心浮气躁,干脆撇下这一册来,改为扒拉算盘算算这几日的进项支出。 一个下午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一直到廊下都掌了灯,郗昭搁下笔,缓缓伸了个懒腰。 伸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对面还坐着一个,一时又僵在那儿,正巧苏宇旷转了头要对她说什么,见状笑了一声,问,“是我在这儿,让夫人不自在了吗?” “啊……没有。”郗昭摇了摇头,她慢慢放下胳膊,又抬手揉了揉脖颈。 “主子,晚膳都已经摆好了。”项疏从外面进来。 “嗯。”苏宇旷点了点头,又向着郗昭扬了扬手上那份看了一半的卷宗,“夫人不介意的话,可否等我看完这半卷文书?” 郗昭摇了摇头,“郎君慢慢看,不用急的。” 苏宇旷的那半卷文书看得很快,他提笔在上面做了几处批注,然后起身下了榻,朝着她伸出手来。 郗昭也没犹豫,伸出手去,任由他握着,同他一起去了饭厅。 桌上新摆了一壶酒,一名女使见到苏宇旷,先行了一礼,然后指着那酒壶说,“才刚表小姐送了一壶酒来,说是新酿的猕猴桃酒,请主子尝尝鲜。” 116:留宿 郗昭有些玩味地看着那壶酒。 苏宇旷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以为她对那酒感兴趣,因而拿起来闻了闻,问她,“夫人喜欢喝这个?” 她看上去是很感兴趣的样子?顿了顿,顺着他的话说道,“啊……只是之前表小姐来送过一回,我说我不懂酒,尝不出好坏,就和她说把这酒留着等你回来以后替我尝尝,不过……” 说到这儿缓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算了,也没什么,既然表小姐又肯送来了,想必是不生我的气了。” “发生了何事?”苏宇旷立刻就听出了弦外之音,他将酒壶放回去,扶着她坐下来,“可是起了什么误会?” “没有。”郗昭自觉扮演起一个受了委屈但不说的可怜角色,又转移了话题,“看着好像都是郎君喜欢的,再不吃就凉了。” 尾音儿适时的哽咽一下,又被她飞快地掩饰过去,借着布菜的架势自以为无人察觉的别过头,再微微红一点眼角。 余光里果然就瞥见苏宇旷向她看了过来,然后他伸手拦下了她,迫使她转回来看着他,“你说,我给你做主。” 郗昭正在思考要不要再加一颗眼泪烘托气氛,然后就听到苏宇旷接着补了一句,“只是昭昭毕竟任性惯了,一时之间也很难全都改掉,你别放在心上。” 郗昭收回了手,一个人的看法一时之间也是很难改变,哪怕苏宇旷会在吴昭昭面前说那些话让她死心,却也会下意识地维护她,那是一种经年形成的习惯,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儿突然转变。 她突然没了演戏的兴趣,只淡淡开口说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郎君别问了。” 苏宇旷在补了那句话之后就有点后悔,好端端的……他说那个干什么。 但话都已经说了,收回来也没什么可能,又听她那样说,就只当是真的没什么,于是他决定什么都不说,就和她一起安安静静地把饭吃完。 只是那壶酒他也没再碰过。 === 吃过了饭,郗昭的兴致明显没有之前高,她甚至都没有立即回房,而是带着凤栖借散步之名出去了。 苏宇旷站在院中看着她们的背影,问身边的项疏,“夫人是不是生气了?” 项疏想了想,说,“似乎是的。” “那……怎么办?” 项疏诧异地抬头,“属下……并未娶亲。” 意思就是不知道,自己惹的自己哄。 “问你也是白问。”苏宇旷转了身往回走,一面吩咐道,“让他们多送些炭进来,再加个炭炉。” === “你说……如果郗道玦真的相中了孟月行这个女婿,三房那边会如何?” 孟月行一直与郗晗私交甚密,长此以往……三房定然会有所察觉,而孟月行是张太傅的学生,就连皇帝都很看好他,这位新科状元将来定然也是前途不可估量。 他们在放弃苏宇旷这棵大树过后,必然还会接着寻找新的人选,如此看来……孟月行倒真是个首选。 只是需要有人从中推一把。 “三房如今同南大学士走得很近,若是不出意外,怕是要为郗昀同南栀撮合撮合。” “郗昀和南栀啊……”郗昭一边走一边想,又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你知道吗,吴昭昭一直撺掇着南栀,想让她也进苏家。” “哪有让人家上赶着当妾的。”凤栖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苏宇旷那个人就摆在那儿,良妾也不算是什么丢人的,更何况……”她指了指自己,“正室夫人就不能下堂么?” “那你趁早下堂。”凤栖抬头望了望天,“这鬼地方,我是真的待够了。” “你杀过人吗?”冷不丁听见郗昭这么问。 凤栖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我是宣清台的左护法,行走江湖,刀头舔血,你说呢?” “会害怕吗?” 见郗昭不像是好奇,更像是取经,她意识到一点不对,“你不会是想……” 不等郗昭回答,她已经飞快地接了下去,“我劝你不要冲动。” “他杀了我全家。” “可你不是没有证据?” “有。”郗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亲耳听到的。” “你想怎么从中间推一把?”凤栖干脆岔开话题,重新回到郗家二房和三房身上。 “郗梦君……”她忽然说出一个名字,“她该回去了。” === 苏宇旷破天荒的留在了主屋内,看样子……似乎有留宿的打算。 尤其是当郗昭状似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床帐,见里面已经多了一条棉被,就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之前他说让她给他些时间,难不成……他想通了?想开了? 郗昭仍当做没有注意的样子,先将头上的发钗都卸下来,然后又进了隔间的浴房。 药浴已经准备好,一进去就闻见浓烈的药味儿,她将自己漫进满是药材的热水中,想着待会儿应该如何应对。 这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说不紧张是假的——如果苏宇旷真的不打算离开的话。 凤栖在另一边的浴桶里,中间隔了一道屏风,忽听郗昭的声音传过来,带了点茫然。 “你说……他是怎么想的?” “也许是觉得不应该一直冷落了你。” 屏风那头传来哗哗的水声,郗昭转头看过去一眼,只能看到一个粗浅的轮廓,“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在想什么?” 她向后靠在浴桶里,随意地往身上淋着水,“我希望立刻来个什么人来同他商议紧急事务,最好是能够让他必须外出刻不容缓的那种。” “有句话你大概听过。” “什么?”郗昭问。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郗昭叹了口气,“算了,不过是躺在一张床上,到时候眼睛一闭,也没什么可想的。” === 只是说是这样说,等真回了屋子,看到明显也是刚刚沐浴过的苏宇旷披了件外袍靠坐在床头看一卷书的时候,她的步子还是有些慢了。 苏宇旷听到动静抬起头,“深冬夜冷,夫人不会不欢迎吧?” 117:共枕 她还能说什么? “郎君可要再添些炭火?”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就只好先随便说一说。 “我还好。”苏宇旷起身将文书放到桌上,“夫人先休息吧,我还要写一份奏疏,会很晚。” 这正合郗昭的心意,只要她能立刻沾枕即睡,就不会觉得不自在,因而只客套着说了一句,“郎君也别熬太晚了。” 她又往床里挪了挪,估摸着大概又能空出一个人的位置,然后她侧了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屋子里一时间变得很静,偶尔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还有蘸墨涮笔的声音,又过了许久,她听见苏宇旷离开了桌案,往这边走来。 她一直都没能睡着,因为实在是紧张。 但在听到脚步声渐近以后,她又立刻让自己的呼吸缓下来,装作一副已经睡熟了的模样,然后她感觉到身侧塌陷下去一块地方,灯烛都已经熄了,暗夜里谁的呼吸声绵长。 ===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总侧着身子,时间久了就有些难捱,郗昭想翻身换个舒服些的姿势,又顾及到身边的人,迟迟不敢动,于是身子就僵在那儿,大气儿也不敢出。 她又等了一段时间,自觉苏宇旷应该早已经睡熟了,才慢慢的一点一点仰面躺着,过程中仍没有睁开眼,就仿佛那只是她在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一个念头忽然腾起来,如今苏宇旷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她身边,如果…… 她不自觉就摸了摸枕下,那里压着一把匕首。 === 苏宇旷似乎动了一下,像是也翻了个身,应该是背对着她了,她隐隐约约觉得呼吸声在较远的地方。 她实在是控制不住,慢慢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慢慢又适应了黑暗,窗外透进来几缕月光,帷幔有些厚,照进帐内的月色已经淡了不少,然后她慢慢的转头向旁边看,苏宇旷背对着她,身子随着呼吸有规律的起伏。 同床共枕…… 她想,她竟然和她的仇人躺在了同一张床上,真是有些讽刺。 === 郗昭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苏宇旷要上早朝,所以起得很早。 她想了想,一个贴心的夫人这时候应该也跟着起身,或者在往后的日子里应该先于他起身,然后将热水都准备好,再帮他穿衣束发。 于是她睁开眼,苏宇旷刚好在这时候回身,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吵到她。 四目相对,苏宇旷先开了口,“吵到你了?” “没有。”郗昭撑身坐起来,“我服侍郎君。” “这会儿还有些早,你再睡会儿吧。” 郗昭已经起了身,打着呵欠披了件衣服,外间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用的东西,苏宇旷走过去净了面,她绕到另一边将朝服提前准备好,等到苏宇旷都收拾好以后将朝服递了过来,再小心地替他系上腰带。 其实说起来……他们如今的接触甚至还不如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好了,外面冷,你就别出去了,好好再睡一觉,我处理好公务就回来。” 郗昭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路上小心。” === 白日里无意间听见窗外的人闲聊,说表姑娘病了,却又不叫人去请大夫,只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熬着,再这样熬下去,说不定会更加严重。 因着就接近主屋的窗根儿,听上去就像是有人故意拿这话儿专门说给她听,郗昭正看账本看得心烦,见窗外的人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烦躁地向后一靠。 凤栖走出去站在廊下对着那边的人道,“夫人叫你们进去回话。” 其中一个婆子有些犹豫,但另一个婆子扯了她一把,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忍着屋内的热浪,见了礼,又向后退了几步,挨着门边。 郗昭看了她们一眼,知道她们是受不住屋内的热,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把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夫人想听我们说什么?” “表姑娘病了,不肯请大夫,表姑娘怎么病了?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那两个婆子相互对视了一番,其中一人说道,“我们也是无意中听说的……” “总得有个原由,难不成是有人故意生事?” “啊没有!”那婆子赶忙说道,“是老婆子今早路过通云阁,见里面的冯妈妈在外面不住地叹气,问了才知道是关于表姑娘的事儿,我有些担心,却也知道光是老婆子自己可说不动表姑娘,所以就随便唠叨几句……”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总得请位大夫让表姑娘瞧一瞧。”郗昭说,“往常府中都会请哪位大夫?这便请了去通云阁吧。” “可若是大夫来了……表姑娘却不肯让大夫看呢?” “是看病重要,还是表姑娘闹脾气重要?” 那婆子很想说“两个都重要”,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 郗昭到底还是不放心,也跟着去了通云阁,她倒也不是担心别的,只是不愿意让苏宇旷听到什么闲话——这对于她来说可并不好,她还想着尽快让苏宇旷彻底放下戒心,若是被吴昭昭这么一闹,他又得习惯性地去想一想是不是她哪里做得不好。 虽然很磨人,但她还能忍。 === 通云阁的院子里站满了人,不出所料,请来的大夫也站在院子里,看着像是连门都没挨着。 众人见到她进来,纷纷止了声,也有人用不怀好意地眼神看她,对于她的到来满是敌意。 “怎么回事?怎么还把大夫给赶出来了?”郗昭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问为首的秋兰,“表姑娘还是不肯看大夫?” 秋兰摇了摇头。 “表姑娘如今是什么症状?你先说给大夫听一听,若是无妨,便抓些药自己吃一吃。”郗昭紧了紧狐裘,今儿似乎更冷了。 “也……没什么……”秋兰支支吾吾地,“表姑娘就只说头疼,也许是因为有心火。” 至于为什么会有心火,她觉得这会儿也不需要自己再细说给这位新夫人听了。 118:诊脉 那就是没病找病。 郗昭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仍做一副关切的样子来,“那也要请大夫来把脉看一看,若是一直这样不当回事,真拖出什么大问题来可怎生是好?” 说着她向着身后一挥手,“去,把门打开,请郎中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又扫了一眼秋兰,重新扬起声音来,像是提醒着屋内的人早做准备,“听闻先生选四诊脉之术最是高超,像表姑娘这样是最适合不过的。” “夫人您不能进去!”秋兰见郗昭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忙赶上来拦人。 郗昭并没有看她,“还是说……表姑娘病得不假,但你作为她的贴身女使,却不想让主子病愈,而你好狐假虎威,在这通云阁作威作福?” “婢子不敢!”秋兰想起之前那几个被赶出去的婆子,心中害怕起来,这会儿倒也不敢再拦,只能盼着时候表姑娘不要责怪于她才是。 凤栖试着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早已被人从里面锁住。 “你们先退后一点,我有些话要同表姑娘说。”等凤栖和那郎中站回了廊下,郗昭才又抬起手敲了敲门。 “笃。笃。笃。” 三下,不算太重,但屋内的人绝对能听到。 郗昭收回手,缓了一口气,隔着门对里面的吴昭昭说,“表姑娘若是不想看,其实也可以不看,只是过后若是再让人乱传什么闲话,我可不敢保证这些闲话最终究竟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吴昭昭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她似乎也站到了门口,听声音位置很近,“你要怎样?” “那要看表姑娘究竟想怎样。”郗昭笑了一声,“昨儿郎君还说,要为表姑娘物色一门亲事,若是看好了,说不定即刻就会写信给表姑娘的父亲。” “别!”急促的一声。 “事关终身大事,总该是表姑娘自己的选择,但表姑娘也该知道,你的表兄如今已是我的郎君,你若非要横插进来,我倒是可以给你讲一讲当家主母是如何管教妾室的。” “我……我是苏家的表小姐,我父亲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军!你不能拿我怎么样!” “若是这么说,先父是万岁亲封的天柱大将军,人虽已死,哀荣犹在,单只看在这一点上,郎君也会站在我这一边,更何况……”她像是在提醒,“当初郎君的那一席话,表姑娘忘了,我可没忘,表姑娘可要我再提醒提醒你?” “我知道表哥当时只是故意要说给你听,你不要太得意!”屋内的吴昭昭有些气急败坏。 “随你怎么想吧,不过如今郎中已经来了,你是打算就这样一直将自己关在这里,还是请郎中进来给你把脉?” “我要是都不选呢?”吴昭昭下意识觉得这两个选择都有坑。 郗昭想了想,说,“也不是不行,就是昨儿郎君说,有一位新科进士他看着不错,人品相貌年纪也与你相当,想着到时候问问人家可有娶亲,再将他的画像随信一起送给令尊大人。” “我不要!”吴昭昭的声音不由得大了一些。 “那就开门吧,天冷,回头若是真的因此病了,可真的是要吃苦头了。”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吴昭昭就只开了一条缝,自己走回帐内,泄愤似的放下了帐帘。 郗昭转回身请郎中进去,秋兰见状也赶紧跟了进去。 吴昭昭的屋子里虽然炭火烧得旺,但毕竟不如她那间屋子,这会儿虽然进了屋,仍是觉得冷。 郗昭紧挨着炭盆坐下来,看着郎中为吴昭昭悬丝把脉,末了问道,“如何?” 郎中一边将东西收进药箱一边说,“表姑娘没有大碍,也许是这段时间突然变了天有些不适应。” “可要吃什么药?” “药倒是不必吃,像这样的情况只要没什么太大的问题,过几天就会好了。”郎中还有一句话没有说,这表姑娘看上去生龙活虎的,八成就是装病罢了。 “有劳了。”郗昭将郎中送出门去,又叫了人来请郎中去喝碗热汤,再好好的送出去。 === 吴昭昭站在门口看着她,先是让院子里的人都散了,然后开口道,“喂,你说话算不算数?” “什么话?” “就是你刚刚说的啊!什么进士的!”吴昭昭有些狐疑地看向她,“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表姑娘想到哪里去了?郎君也只是有意想撮合撮合,只是可惜那位进士家中已有妻女,是万万不会撇下糟糠之妻的。” “你!”吴昭昭指着她,“你还是骗我了!” “天冷,表姑娘身子不爽,还是多休息吧。”郗昭说完转了身出了通云阁。 吴昭昭似乎又说了些什么,但她并没有理会。 === “既然已经出来了,正好再回郗家看看。”郗昭朝手中呵了口热气。 “苏宇旷真的开始给吴昭昭物色夫婿人选了?”冷不防听见凤栖问她。 郗昭摇了摇头,“这我哪里知道,刚刚不过是诓她而已。” “她若是知道了,怕是更要恨你了。” 郗昭一脸的无所谓,“我原本也没想同她姐妹情深。” === 出门的时候刚好碰上苏宇旷,后者看上去面色有些沉,想来是朝堂上的事惹他不快了。 “郎君。”郗昭让自己看上去显得高兴一些。 “这是要……出去?”果然就看到苏宇旷的面色缓和了一点。 她点了点头,“去看看祖母,晚一点再回来。” “让项疏跟着你去吧。”说着也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径直将项疏留下,自己带了苏令羽回甘露台。 “夫人,请。” “有劳了。” === 对于郗昭的到来,郗老太君自然是高兴的。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郗昭皱了皱眉,问郗老太君身边的女使,“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药的?” “也就是这两天。” “这人老了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若是哪天不吃药才不正常。”郗老太君拉着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在苏家可都还好?这会儿快到年关了,苏家人口多,想必有好些事情要忙,你也不用经常撇下那边的事来看我这个老婆子的。” 119:倾诉 “祖母说得哪里话,那边也不是事事都需要我,再说……我就只剩下祖母一个亲人,难道他们还不许我常来探望?” 郗老太君听到这话自然是高兴的,只是高兴之余又不小心岔了气儿,掩了口又是一通猛咳。 郗昭有些紧张地在一旁看着,又伸手轻轻拍着祖母的背,替她顺一顺气,好半晌才见祖母平缓下来。 外面有小丫鬟走进来,是在蓬莱苑当差的娇儿,“九……姑娘……三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去吧,你三婶婶这时候找你,想必是有要事的。”郗老太君的精神头儿并不太足,“我也有些困了,先躺一会儿。” “那好,我等下再回来。”郗昭侍候着祖母躺下来,又对屋内的女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随自己出来。 “祖母最近的身体如何?”她问。 那女使见左右无人,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说道,“夫人也知道,老太君先前伤了元气,后来虽然有葛大夫施针救治,却到底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如今也不过是靠着药这样三五日的吊着,恐怕……” 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不食新。” 新麦子的收割往往在六月,女使这样委婉的告诉她,听来却也依然觉得残忍。 郗昭只觉得脑子里轰了一声。 “我知道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缓了缓神色,才招手叫了娇儿来引路。 生老病死,原本也是人之常情,但当事情真发生在了自己身边,才会觉得老天无情。 === 何氏准备的东西很是丰盛,这会儿接近晌午,她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又另烫了一壶酒,就仿佛是要为她接风洗尘。 见到她进来,也热络地迎上去,挽着她的手,“九姑娘如今愈发地美了。” 郗昭浅浅一笑,“哪里有三婶婶说得那样夸张。” “我们九丫头本就是个美人,婶婶多夸一夸,难道还不好吗?”何氏嗔怪道,又将人领到桌边,跟着一迭声儿地问,“在苏家一切可还都习惯?” 郗昭点了点头,“多谢婶婶挂念,阿昭在那边一切都好。” “宇旷对你如何?”何氏又问。 郗昭做出一副羞赧的样子,“也……挺好的。” “这样的话婶婶也放心了。”何氏先盛了一碗汤给她,“你也很久没有尝过婶婶的手艺了吧,来尝尝婶婶新熬的汤,可还合不合胃口?” 何氏的手艺一直都不错,从前郗昭就很喜欢到格物斋来吃何氏做的东西,“婶婶的手艺总是好的,我在苏家,就总是想念婶婶做的东西。” “你若是喜欢,就常常过来,或者婶婶就做好了让人送到苏家去。” “怎好让婶婶如此劳碌。” “不过是做些东西而已。”何氏却也不再坚持,只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又问她要不要喝些烫过的酒。 约莫吃了一阵子以后,忽然见何氏叹了口气,又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端起杯子来借着喝酒来掩饰自己。 郗昭放下了筷子,看向何氏,问,“看婶婶似乎面有愁容,不知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这大概也是何氏突然来请她的原因,之前她不问,就是想看看何氏究竟是个什么反应,如今她既然已经递出了信号,她就配合一番 。 “婶婶原也不想麻烦你。”何氏又叹了一声,“只是有些话憋在心中,实在是没个吐露的地方。” “三婶婶想说什么尽管说,我若是能帮得上,自当尽力相帮,若是实在无能为力,三婶婶也只当我是个树洞,倒一倒烦恼也好。” “既然你都已经这么说了,婶婶也就不瞒你。” 何氏这时候的愁容似乎又盛了一点,“是同你四姐姐有关。” “四姐姐?”郗昭联想起之前她与孟月行之间的事情,大致猜出了几分。 果然就听到何氏说,“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梦君那孩子找到了,昨儿刚被接回来。” “梦君?她是如何被找到的?可吃了什么苦?” “那孩子也算是有佛祖保佑,当日出事之后她被人绑在车里拉去了城外,路上她找准了个空隙跳了车,只是车速到底太快,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来那么利落的身手?跳下车之后摔坏了腿,刚好被附近村落的老妇人救了去,她担心自己会被送回赖家,只装成什么都不记得了的样子,在那村落里面住了下来。” “前段时间她养好了身子,又听说赖家在当日就出了事,这才想着要快些回来,这不,她写了一封信托人送来郗家,那封信最后送到了孟姨娘手上。 孟姨娘对自己女儿的笔迹自然是清楚得很,当即就说这是梦君写来的信,又求了二爷派人去一探究竟,这才将人给接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郗昭点了点头,又有些不解,“可这又与四姐姐有什么关系?” “说来也是造孽,你四姐姐不知何时与一位姓孟的公子结识,又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与那位孟公子生出了异样的情愫,我与你三叔对这件事原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还是拗不过她,你三叔就想着不如就看看这位孟公子的才学人品,若是好,就将这婚事定下,可谁知……”说到这儿似乎又有些难以启齿。 郗昭替她重新倒了一杯酒,“难道那姓孟的公子欺骗了四姐姐?” “倒也不是。”何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你二叔也与孟公子有些交情,那孟公子是当朝张太傅的学生,很得他器重,你二叔也有意想招孟公子为婿,听说这事儿还特地同张太傅商议过,张太傅似乎也有此意。” 郗道玦连哪个女儿都没定下来,张太傅就同意了? 这事情听上去怎么这般不靠谱? 这样想,就也这样问了出来。 “我们也感到诧异,可这事儿确实就是如此,如今梦君回来了,她的才情也一直都是不错的,你二叔很可能就会将梦君说给那位孟公子,这样一来,晗儿也就……” 120:喝下去 对于孟月行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如果说之前还有人不置一词,这会儿也开始各自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打算。 而且……比起一个“有婚约”的苏宇旷,独身一个的孟月行似乎更是无上之选。 更何况……虽说孟月行是张太傅的学生,但他也并非事无巨细全由张太傅来处置,即便张太傅有意与郗道玦那边亲近,却也要听听孟月行的意思。 何氏这会儿将郗晗与孟月行之间的那一点关系讲给她听,便是要告诉她,如今胜算还在他们三房这边,就只需要有人再从旁推上一把。 “前些时候整理屋子,发现了一样东西,原是你母亲的,如今想着……还是应该留给你当个念想。”何氏忽然另起了一个话题。 “是什么?”之前从栖梧居带回的东西她都已经整理过了,一部分托颜先生代为保管,另外一部分被她带去了苏家,至于那些被三房据为己有的……却一直还没找到什么机会带回来。 “我拿来给你。”何氏站起身走出去,没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东西回来,是用锦缎包裹着,看上去宝贝得很。 东西被放在另一边的桌案上,郗昭也算是吃好了,这会儿起身离了饭桌,跟着走过去。 只是心中还是有些好笑,三房求她办事,却是拿她母亲留下的东西来做人情。 === 是一块玉带金晕歙砚。 边上还有一只木盒,何氏将木盒打开,露出里面一套四块花纹相连的墨条。 “这东西太过贵重,你母亲原是送了我作书画用的,只是我一直不舍得用,如今……就转送给你吧。” 郗昭对这个倒是有些印象,当时何氏对这方砚台赞不绝口,母亲见她喜欢得很,左右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送给了她。 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就成了她用来求自己的东西了。 郗昭抬手摩挲了摩挲那方砚台,“多谢婶婶。”她说。 何氏见她收了礼,越是也便开始说起了接下来的正事儿,但开口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还有件事……三叔和婶婶都想要拜托你。” “婶婶只管说,若是我能办,自是要帮婶婶办到的。” “原也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何氏拉着她坐下来,又亲手倒了一杯茶给她,“你先尝尝这茶,咱们边喝边说。” 郗昭浅浅啜了一口,茶是好茶,只是这会儿却也没什么心思去品。 随即就听到何氏说,“你三叔虽说是宝钞提举司郎中,外人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也只是看着风光而已,对于上面那些大人物们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话儿,他有心同孟公子结交,却实在是因为没有交集,不想被旁人说成是硬攀关系。听说……这位孟公子与苏相公亦是有些交情,不知你可否代为同宇旷那孩子说说,请他代为引荐?” 若是郗道珍与孟月行甚至是张太傅也结识起来,二房那边势必会紧张起来,到时候两边便会接着对峙,她就是想看着他们内耗下去,这样便不需要她出手,他们也要垮了。 郗昭想了想这阵子苏家那边的安排,忽然想起来,再过不久就是安南侯的生辰,虽说安南侯对于自己的生辰并不喜欢大操大办,但人多热闹,更何况是郗家的人,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娘家人”。 因而说道,“这月二十九是侯爷的生辰,因为规模小,又特地没有声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到时候我让人送帖子来。” 何氏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戏,当即大喜过望,看着郗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儿的感慨,又连声道谢。 “时候不早了,府中还有事情,三婶婶若是没有别的事的话,阿昭就告辞了。”该说的话也都说了,再待在这里也只是徒增烦扰。 何氏也没什么挽留的想法,只意思意思,就将人送了出去。 郗昭又去澜沧院陪着郗老太君坐了一会儿,就带着人离开了。 === 因为有项疏跟着,郗昭也没想去再去别的什么地方,虽说她想去颜宅问问颜先生那边有没有对于当年之事调查的进展,却也只能作罢。 这几天苏宇旷一直都留在主屋,凤栖的行动便也因此受到了一些限制,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马车里新添了炭火,应该是项疏张罗的,她道了谢,同凤栖一起坐进车内。 因着只有一帘之隔,她们也没法说些别的事情,只能拣一些无关痛痒地随意说上一说,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个打坐,一个闭目养神。 === 苏宇旷竟然不在书房,他这些天去书房的时候明显少了不少,如今更是干脆将文书全都带进屋子里。 不知情的人以为苏首辅与夫人之间的关系渐渐缓和,就连李嬷嬷都开始狐疑,见着郗昭的时候也不像开始那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如今已经不再掌管甘露台大小事务的缘故。 进了屋子,郗昭才算是真正暖和过来,甚至连外袍都没有换,就直接坐到了炭炉边上。 小丫鬟递上来一碗热汤,郗昭一边喝着一边捂手,慢慢的身上重新涌上暖流,她这才起了身,绕到屏风后面将衣服换了,再重新披上一件厚厚的袄子。 因着苏宇旷在屋子里办公,她的那张书案就被他占着了,她也不好让他挪地方,左右也没什么要事,干脆就随手拣了一本话本子坐在炭炉边上看着。 没多久就见凤栖端了一碗药来,挑眉示意她趁热喝。 郗昭接过那碗药,凝神看了半晌,忽然问道,“今天这药怎么闻着味道这么怪?” 凤栖丢给她一个“你别管赶快喝”的眼神。 “这药这么苦,我吃点梅子总可以吧?” 凤栖有心不管,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转了身出去。 郗昭立刻站起身来,这一招她从前从未使过,所以凤栖也不会认为她会想要把药倒掉,走得很放心。 她装作在屋子里随意走动的样子,看准了一只空瓶,才要将药倒进去,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喝下去。” 121:把脉 郗昭端着碗的手一僵。 苏宇旷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 紧跟着又听到他似乎笑了一声,“良药苦口,夫人克服克服。”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她也只能皱着眉喝下去,一碗药见了底,她苦着一张脸,回身看了他一眼,“郎君不是在看文书?” “刚刚听到你向你的女使讨要梅子,我就猜你大概会想要偷偷把药倒掉,于是就跟了你一会儿,果然……”他朝着那只空瓶看了一眼,“那是我刚刚才让人拿进来的花瓶,想着到时候插些花进去装点,怎么样,你可喜欢?” 郗昭讪讪地笑了笑,“郎君选的,一定是好的。” “你经常吃药吗?”苏宇旷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不知为什么,郗昭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骗他说自己受制于人,每个月都需要一颗解药吊着。 她走到一边将药碗放下来,“我……之前病的有些严重,后来就总是要吃药。” “项疏的医术不错,叫他进来给你看看吧。”苏宇旷看了她一眼, “你身子太弱,总不能往后冬日里也这般难捱。” 连颜惜时都治不好的病症,难不成项疏就能手到擒来?但郗昭没有拒绝,只点了点头,“有劳了。” === 凤栖端着一碟梅子回来的时候,正看到项疏在为郗昭把脉,而苏宇旷坐在一旁一脸关切地看着,让她差一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一幕实在太过和谐,但她进门的时候还是煞风景地咳了一声,提醒着屋内的人,自己回来了。 “夫人这是损了底子,需得时时调养。”项疏给了一个差不多的回复。 虽说之前听说过郗家的这位流落在外的九姑娘狠吃过一番苦头,身子不太好,但如今听到项疏如此说,苏宇旷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若只是寻常的身子弱,好生将养着总有恢复的那一天,但若是损了底子…… 他不免重新将目光放回到她身上,这样一副孱弱的身躯,便是真的能捱,又能捱到什么时候? “不知夫人如今在吃的是什么药,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在下看一看这药方?” 郗昭转头看向凤栖,后者会意,将一张方子递过去。 项疏接过来看了看,点了点头,“开这副药方的大夫医术高超,有些甚至是我也想不到的,夫人按着这方子吃,不说恢复如初,但也能慢慢调理一些。” 之后又对苏宇旷说,“属下自认医术不敌这位大夫,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苏宇旷朝着凤栖招了招手,示意她将那碟梅子给他。 === “调养这样的事情急不得,”苏宇旷一边说一边将梅子递给郗昭,“至于府内的事务么……” “我没事的,郎君不必担忧,府中事务我也已经渐渐上了手,不会出岔子的。”郗昭见他有收回去的意思,赶忙出言阻止。 “我的意思是,若是些寻常小事,你便不要亲自操持了,就交给春杏吧,你身边总也要有个得力的人协助着,我这院中也不会有其他的姨娘,打理起来……应该也不会太繁琐。” 郗昭之前还有过怀疑,比如说偌大一个安南侯府,便是没有正室夫人,总也该有些个别的什么人照料他的日常起居,之所以没被她看到,大约是得了什么令,轻易不会出现,但如今听苏宇旷这样说…… “若是有需要,日后我多为郎君物色几个。”他或许是这个意思吧?若想要后宅和睦,需得挑些让她顺眼的人,如今她主动提起,他便可顺水推舟。 苏宇旷摇了摇头,“不必如此。” 是不需要她来为他挑选,还是往后他也不会往院子里带人?郗昭有些不太确信,毕竟有些人总是嘴上说着好听,而且……他在她心中就是一个伪君子,那她就更不会相信了。 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也不会刨根问底,只岔开话题,将对何氏说过的话又同苏宇旷说了一回。 “父亲的生辰就快到了,之前都是府中的人自己过,如今我想着……是不是请我二叔三叔他们也来庆贺一声?” 苏宇旷闻言看了她一眼,却也没什么表示,只点了点头,“郗家的人确实是该请来的,这些事情,你看着办就好。” 说到这儿他也起了身,“我还有些公事没有做完,你先自己待一会儿,若是闷了,可以往后院走一走。那边的花开了一些,正好选一些花枝剪回来插在瓶子里养着。” === 后院栽着许多腊梅,郗昭出来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她才刚刚暖和过来,为什么又要出来挨冻? 但随即她又找了一个极好的理由,因为苏宇旷在屋子里,她不想同他待在一处,就只好出来走走。 身后跟着几名小丫鬟,有人拿着花剪,有人准备好了盛放剪好的花枝的托盘,凤栖则在她的指挥下去剪花枝。 “左边那枝,不是那个……再往左面一点,对……就是那个。” “你头顶上那里,对……” “……太多了,算了直接丢下来就好。” 郗昭一面指挥,一面想着多带些回去装点在屋子各处。 然后她看到就近一处枝杈上有几朵花开得正好,因而也拿了一只花剪去剪,因为有些高,她踩了梯子上去,才伸出手去固定住另一边的花枝,眼角余光忽然瞥见距离自己的手不远的地方有些异样,那花枝似乎带着些斑点…… 她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寒冬腊月的,即便是蛇,不也该冬眠了吗?! 她这样想,心中一慌,紧跟着就失了重心,整个人直直栽下去,偏旁人都离着远,凤栖更是和她隔了七八步,压根回护不及—— “啊!”已经有人开始惊呼。 但她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被人稳稳地接住,随即就感觉到一抹劲风扫过,又从树上飘飘悠悠落下一截东西,她没敢细看,只来得及埋头在那人的身前。 “别怕,只是一截腰带。”苏宇旷的声音响在耳边,莫名就让她觉得心安。 122:故意 书房内的气压有些低,苏令羽垂手站在案前,一旁的项疏默默投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谁让你这么做的?”苏宇旷将那一截腰带掷在桌上,“我是想要试探她,却不是要用这样的方式。”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倒是好主意,还想着放蛇,若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即便是罚你,又能如何?” 苏令羽垂下头,“是属下考虑不周。” 当时他听到苏宇旷那句话以后,自作主张跟出去,夫人身边的那名叫春杏的女使实在是查不出什么破绽,他也是无奈之下才下了一步险棋,若到时候夫人受到了惊吓摔下去,春杏必然是要回护,她只要出手,便算是暴露了。 只是他没想到主子竟然也跟了出来,也幸好当时主子接住了夫人,否则……按着夫人那身子骨儿,怕是要养上好一阵子。 “属下知错,请主子责罚。” “我让你盯着的那处宅院,可有什么进展?”他说的是之前在素月楼附近的那处宅子,当时他撞破了别人的好事,很有些尴尬,只是事后回想起来,又不免觉得太过巧合。 苏令羽摇了摇头,“那宅子并无不同,属下一直在盯着那里,客人虽说不是太多,但大多都是有名有姓。” 若是这样,似乎也不太会造假,若只是做戏,装有一段时间也就够了,时间久了必然松懈,而且……也许其它的都可以作假,但有名有姓有据可查,还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对方手段高深,竟然连他都有判断失误的时候。 “对方似乎是有意蛰伏,我们想抓住对方的尾巴,怕是有些难。” 苏宇旷的目光缓缓落在其中一封书信上,他看着的那个地方写着一本书的名字,《漱元大师传》。 五陵以龙沙谶为蓝本,出了一个龙沙教,龙沙教的教主道号“漱元子”,如今此教教众已是十万有余,甚至已经狂热到有不少士大夫为其著书立传。 这一本便是最受追捧的一本。 “京中书局或许会有这本书,明日你去买两本回来,送一本到段相公府上。” 苏令羽应了一声。 “你们都下去吧。” 苏令羽有些诧异,“主子不罚我?” 苏宇旷看了他一眼。 “属下告退!”像是怕他临时变卦,苏令羽拉着项疏飞快地退出了书房,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便主子忽然改了主意,他也要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 “是一次试探。”郗昭拥着狐裘,看着她摘回来的腊梅,对凤栖说。 “不是说……只是腰带?” “腰带只是被人后放上去的,我绝不可能看错。”郗昭看了一眼门外,“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想不出他为什么会那么巧就出现在那里。” 更何况……到后院摘花也是他的提议,否则她为什么会想要去后院摘什么花? “这位苏首辅的疑心始终很重,他手下的人对这边看得也很紧,我已经许久不曾与颜先生那边有什么联系,如此下去,恐怕对我们不利。” 郗昭沉吟了半晌,忽然问道,“二十九那天,你可能找到机会?” 二十九安南侯过生,今年的邀请名单上多了几位外人,据说都是安南侯的故友,如今故友回京,也确实在庆贺庆贺。 “差不多。”凤栖说。 “好,二十九那天,你想办法出门一趟。” === 这一晚苏宇旷回来的有些晚,看面上疲惫之色很浓,却又想着问她可有好些。 郗昭摇了摇头,“并无大碍,只是当时眼花了。” “那截花枝折了,花匠手边没什么趁手的东西,于是拿了腰带凑数,原想着这便回去拿工具,不想却叫夫人受了惊,我已经罚过他了。” “无心之失,不必如此的。”郗昭看了看自鸣钟,“郎君可要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不必了。”苏宇旷捏了捏眉心,“今儿乏得很,还是想早些歇息。” 郗昭替他宽了外袍,又拧了手巾给他,眼见着他沾枕即睡,看着似乎当真困倦得很。 她就又想对着他下手了。 === 二十九安南侯生辰,府中各处都忙碌起来,又请了京中有名的安庆班,要唱的剧目都是事先定好的,热闹又不失沉稳。 养病多日的吴昭昭哦终于换了一身鲜亮的衣裳出了通云阁,借着帮忙的名义在各处指点着,那架势熟稔得很。 郗家二房三房都得了请帖,同从前一样,三房带出来的依然是郗晗,而二房则带了郗梦君。 田氏看上去苍老了不少,但仍强颜欢笑,郗道玦对她似乎也冷淡了不少,而且……郗昭后来才发现,郗道玦这一次不光带了田氏,还带了孟姨娘。 若非有郗晖在田氏身边,倒真是显得她形单影只了。 前来的宾客里面还有张太傅和孟月行,虽说张太傅和苏宇旷在朝政上有些不对付,但他同安南侯的交情还不错,一码归一码,老友生辰,该庆贺还是要庆贺的。 最高兴的莫过于三房那边,才一落座就郗道珍已经同孟月行说起了话,看上去不像是初次见面,更像是忘年交。 女眷这边,郗昭着重观察了一番郗晗的神情,就见她从进门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孟月行身上,眼眸里还带了一层哀怨,而有时候她与孟月行的目光不经意相接,就会发现孟月行的神情会变得不太自然,就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我代你三叔谢谢你。”何氏执壶给郗昭倒了一杯酒。 “三婶婶客气了。”郗昭借着举杯的空档掩住自己的口型,“只是具体如何,还是要看三叔同孟公子之间会谈到哪一步,我也并没有做什么。” “客套的话我也不再多说,将来晗儿若是能同孟公子成了,三叔和三婶定会重重谢你。” 后面这话或许是故意漏给田氏听,郗昭听见田氏放下酒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然后就听到田氏旁若无人地开口,“从前就一直盯着人家有妇之夫,如今老毛病上了身,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123:熄火 席间人不算太少,田氏说这话的时候也并没有掩饰自己的音量,坐在她周围的大多都听到了,有人向这边瞥过来,眼里闪着一抹八卦的意味。 何氏顾着面子,不太想同她吵,而且她多少也能理解,田氏前不久才刚刚失了女儿,情绪不稳也是正常的,虽说她名下还有别的子女,但毕竟隔着一层,谁也指望不上谁。 可何氏不一样,她的晗儿还待字闺中,她不能让晗儿受到什么影响,因而只随意打了个哈哈,将话题折了过去。 安南侯点好了折子戏,戏台上锣鼓声响,先是《空城计》,接着又是《铡美案》,热闹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安南侯早早离了席,同几名老友去后面闲聊,余下的人借着席间推杯换盏各攀关系,郗昭时不时留意着郗道珍与孟月行那边,见两个人已经从开始的客客气气变成了之后的相见恨晚,就连张太傅都时不时加入进去聊一聊什么,这样的对比,反倒显得郗道玦那边冷落了许多。 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许只是恰巧谈到了什么双方都感兴趣的,终归只是一个席面,席间聊得来或许只是因为周围实在是没什么能聊得来的,等散了席,未必会有当初那样的热络。 郗昭向着郗梦君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同田氏告了罪,起身离席。 郗昭因着要招呼客人,所以并不会走太早,只在后面看着差不多了,才借着去处理后宅的小事儿离了席。 凤栖从外面回来,这会儿正带着郗梦君等在六角亭内,两个人也不知在说什么,从郗昭这个角度,就只能看到凤栖笑得前俯后仰。 到底是习武之人,听到脚步声本能的就开始警觉,凤栖回头见是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凳,等到她落了座,先递了只信封给她。 “这是什么?”郗昭接过来,信封上没有落款,里面也是空的,难不成凤栖就只是为了给她一只空的信封? “这是颜先生给你的,”凤栖说,“若遇到什么紧急的事情,又不方便投递,便将信塞进这只空信封里,搁在暖阁后面的窗台下,自会有人替你将信送出去。” “这里的暖阁?”郗昭有些诧异。 “自然是这里,我们虽然不便在苏家明目张胆的安插人,但多少也还是有点眼线的,只是这个法子只能用一次,苏家的人个个都不简单,次数多了,容易引人察觉。” 郗昭点了点头,“我知道。”同时也在心中默默嘀咕,有什么事会紧急到连苏家的门都出不去? 跟着又转头看向郗梦君,“你回到郗家之后,可看出那边有什么异常?比如……郗晖。” “阿兄似乎对三叔父有些地方。” 那就对了,这根刺只要埋下去,怀疑的种子就算是发了芽,即便郗道珍没做什么,在郗晖看来,也是带着算计。 === 回去的时候只觉得屋中冰冷,炭炉里面不曾添新炭,剩下的也仅仅只有那么一点余温,而本应该留在屋中值守的女使也不见了踪影,主屋这边空空荡荡,人都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这时候便是重新烧炭,也要等上一段时间,郗昭冷得受不了,当即就决定往书房那边去。 书房总是断不了炭火的,而且她的屋子里太冷,别处又不方便去,也就只有去书房最是合情合理,这样想着,就更是觉得理直气壮。 书房外面也没有人,但屋中点着灯,郗昭也没有想太多,径直走过去推开了门。 门声一响,屋内的人听到动静齐刷刷转头去看,郗昭推门的动作僵了僵,因为里面不止有苏宇旷,还有另一位长须的中年人。 应该就是段屏。 “我……”郗昭轻咳了一声,“你们继续。”说着就要退出去。 “有什么事情吗?”苏宇机赶在她关门之前问了一声。 她摇了摇头,要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她倒是还有得是说辞待在里面,但如今多了一个人,总还是有些不方便。 “我还有些事情没有谈完,你先回去等我,等下我就回去了。”苏宇旷说完重新看向段屏,也没再管门是不是已经关了,接着问道,“你接着说,那书里都是怎么写的?” 郗昭借着关门的空隙听了那么几句,是关于一本名为《漱元大师传》的书,据说里面记载的是漱元子的生平。 凤栖见她去而复返,不由得有些奇怪,“临阵脱逃了?” 郗昭摇了摇头,“段屏在里面。” “这个时候……”凤栖估摸了一下时辰,又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屋子今儿前半夜都未必能热乎起来。” “是有人故意为之。”郗昭半阖了眼,“那就去通云阁吧。” === 对于郗昭的到来,通云阁上下都是惊讶的。 毕竟这么晚了,各处都已经开始歇息,这个时候到访,很难让人联想到什么好事儿。 果然就见秋兰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夫人若是有事,还请明日再来吧,表姑娘已经歇息了,这几天好容易睡得早一些,我们也不好就这样叫她起来。” 郗昭看了一眼仍亮着灯的屋子,知道这不过是托词,她将身上的狐裘裹紧了些,也不再管秋兰如何阻拦,直截了当开了门,然后做到了炭炉边上。 她快要被冻僵了,这会儿坐在热烘烘的炭炉附近,也并不觉得如何暖,余光里瞥见吴昭昭同样一脸戒备地望着她,不由得笑了笑,“表姑娘何必如此,你动了我屋子里的炭火,我到你这儿来借些热乎气儿,并不过分吧?” “你说我动了你屋子里的什么?” “院子里连个值守的人都没有,屋内门窗大敞,就连炭盆都被人拿冷水浇熄了,能做到如此地步又不被人阻拦,整个苏家……也就只剩下表姑娘你了吧?” 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更何况席间表姑娘就推说身上不爽,提前离了席。” “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吴昭昭走过来,“表兄最近总在你那边过夜,你觉得我会让表兄冻着?” 124:接她回去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郗昭将手放在炭炉上方,“或者是哪位想要为你打抱不平,无论是哪一种,我借表姑娘的地方暖暖身子,总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吧?” “可你在这里,我没法睡了。” “不在你这里,我也没法睡了。”郗昭一脸无赖的看着她,“表姑娘还不至于将我赶出去吧?” 吴昭昭心想她倒是想赶她出去,关键是……她不敢啊。 因而只能憋着一口气,“你愿意在这里坐着,那就坐着。” 她今晚真是被冤枉的,当时席间她确实感觉到有些不适,所以提前离了席,之后就直接回了通云阁,这寒冬腊月的,她虽然不想郗昭过得太舒坦,却也顾及着她表兄,不至于干那么缺德的事儿。 但有人把脏水泼到了她身上,加之之前她也确实对郗昭恶意很深,如此被误会了,倒也算不上太过冤枉。 “只是有些话要先说在前头,”吴昭昭看着她,“我不知道你屋子里的炭火究竟怎么了,没动就是没动,你别想着直接给我定罪。” 看她这个样子,也许真的不是她,郗昭陷入了沉思,难不成……做这事情的另有其人? 这府中到底还有多少个看她不顺眼的? === 郗昭在通云阁烤火,苏宇旷送走了段屏,径直回了卧房。 进门的时候感觉到并不是那么热浪扑人的温度,不由得有些奇怪,以往恨不得将冬日变成炎炎夏日的人……今儿怎么忽然就变了? 屋子里点着灯,但却一个人都没有,他里里外外走了一圈,确定没看到郗昭的身影之后,招手叫了外面的人,问,“夫人去哪儿了?” 这大晚上的,又是那么冷的天,这时候想起之前看到她近乎是闯进的书房,就更是感到奇怪。 被问到的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未曾见到夫人。” 没回来?苏宇旷皱了皱眉,那她能去哪儿? “去找找,夫人去什么地方了。”他这样吩咐。 没多久就见方才那女使回来禀告,“主子,夫人似乎往通云阁去了。” 苏宇旷更加诧异,通云阁有什么可去的? “是表姑娘请夫人过去的?”他猜也就只有这个理由,否则她才不会主动登门。 结果就听到那女使回答,“表姑娘并没有请夫人,是夫人自己说要去的。” 她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好成这个样子了?只是关系再怎么好,这么晚了,也该回来了,想到这儿他披了外袍走出去,顺带叫了项疏一声,“去接夫人回来。” === 通云阁内,吴昭昭烦躁地翻了个身,她原本打算眼不见为净,自己上了床蒙上被子,根本不打算管还在烤火的郗昭,但她翻来覆去辗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坐起身,又“唰”的一把撩开了帐帘,“你还要在我这里待多久?就算是被冻僵了的……这么半天也该缓回来了吧?” “表姑娘这屋子里该再添些炭了。”郗昭说着裹紧了狐裘。 吴昭昭正想着该怎么把人给送回去,就听到秋兰在门外道,“夫人,主子来接夫人回去呢。” 这一声如蒙大赦,吴昭昭立刻就扬起声音对着外面道,“告诉表兄,夫人马上就出去!” 一面又对郗昭说,“这下可以走了吧?”末了又气鼓鼓地嘀咕一声,“你就是故意的吧,故意告诉我你们有多好,表兄有多在意你。” 其实郗昭也觉得有些诧异,苏宇旷竟然亲自来接她回去? 有心想接着待一会儿,却又不得不起了身,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屋子里也应该暖了,吴昭昭这屋子对她来说并不算暖,待久了也是折磨。 这样想着就起了身,紧跟着就听到吴昭昭松了口气似的叹了一声。 === 苏宇旷就等在通云阁的院门外,她一出来就看到了。 “到底是夜深了,便是有再多说不完的话,也请夫人留在明儿吧。”苏宇旷拉过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郗昭吸了吸鼻子,“你是才谈完公事吗?” 苏宇旷点了点头,“事情有些多。” “那……我今晚能在书房吗?” “怎么了?”苏宇旷有些不解,放着好好的卧房不待,跑书房去做什么? “屋子里太冷了,也不知是谁在炭盆里动了手脚,炭火全都熄了,门窗也大敞着,郎君没有进那屋子,那屋子根本就像个冰窟……”这就有点告状的意思了,也不知苏大相公会不会给她做主。 “怎么会这样?”怪不得……他想,怪不得进屋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屋内没有先前那么暖了。 “我也是没办法,本想着你的书房炭火定是旺的,谁知却那么不巧赶上你同别人在里面谈公事,我无处可去,就只好去了表姑娘那边。” “我在书房的时候从不让他们烧太多的炭,这会儿屋子里也该暖了,你若是还觉得冷,晚上我抱着你睡。” 倒也不必如此…… 像是看出她心中有所顾忌,跟着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乱来。” === 其实开始的时候郗昭是拒绝的,屋子里像是总也捂不热,躺在床帐里,便是将自己尽力缩成一团也于事无补。 身后有热源靠过来,苏宇旷叹了一声,将她揽进怀里,呼出的热气就洒在她耳畔,“我还是挺暖和的,你试试看?” 再后来也不知怎的,有温热的唇贴上来,起先只是蜻蜓点水,后来渐渐加深,再然后衣衫尽落,她喘息着皱了眉,接着就听到他低声问,“疼?” 到底也还是到了这一步,思绪不及本能,她被动地承受,又不自觉地索取,有燥热腾上来,倒是真的暖了回来。 迟来的春宵帐暖,后来终于云收雨歇,她累及,沉沉睡去。 === 隔日自然是起得迟了,苏宇旷竟然也没有起,只半靠在床栏看一卷文书,他听到动静转过头来,又将文书放在一旁,“醒了?” 郗昭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但因为他忽然的靠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点。 125:试探 苏宇旷轻轻笑了一声。 “外面有些阴,再睡会儿吧。”他猜她应该是累着了,原本念及她是初次,他没想一下子就吓着她,但后来却没控制住。 他自认是个自制力极好的人,却也变得无节制起来,这会儿见她如此,就有些愧疚。 “我让他们准备了药浴,等下或许能缓解一些。” 郗昭清了清嗓子,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郎君今儿不用上朝吗?” 往日里便是不参加御门听政,苏宇旷也是会到官署去处理事务,今儿看他一点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不由得有些诧异。 苏宇旷难得沉默了一下,半晌说道,“万岁准了我休沐。” 当朝首辅便是平日里也会有理不清的政事,皇帝怎么会放他休息?但又一想……苏宇旷似乎过于敬业了些,皇帝体恤他,想让他休息几日也是正常的,因而也没再说什么。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苏宇旷看完了文书,看了看天色,轻声问她,“这会儿水温应该也差不多了,我抱你去浴房吧。 ” 郗昭有心想说不用,但她也确实行动不便,于是也不再扭捏,只顺从的点了点头。 软玉温香在怀,苏宇旷不由得又想起先前的种种,但也知道不能再累着她了,因而很是规矩。 进了浴房,他干咳了一声,留下一句,“我去叫春杏进来。” === 郗昭坐在浴桶里闭目养神,脑子里还有些乱。 如今到了这一步,书房……她应该是可以自由出入了吧? 这样想着,就也这样做了。 为了显得自己不算是那么刻意,她特地让人炖了一盅汤,一路上又亲自提着,路上凤栖说,她这样子就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郗昭想了想,觉得她说的还是很贴切的,因为她确实也没安好心。 项疏候在门口,见她过来,习惯性地拦了一下,又迅速收回了手,有些犹豫,但还是说道,“主子还在里面办公,还请夫人稍等,属下这便进去通禀。” 郗昭点了点头,“有劳了。” 看上去有门儿,否则的话他应该直接就替苏宇旷回绝了。 不多时就见项疏出来,对着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到底是不一样,到了这一步,有些事情就是水到渠成,郗昭想到这儿迈步走进去,身后门声一响,是项疏把书房的门又阖上了。 “怎么没有再休息休息?”苏宇旷见她走进来,问。 “厨房那边熬了些汤,我喝着不错,就想着来给郎君也送一些。”郗昭将食盒放在旁边,揭开盖子,端出一只小盅来,“郎君可要趁热喝?” 苏宇旷点了点头,接了过来,舀了一勺之后又犹豫了一下。 郗昭看出了端倪,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接下,浅浅尝了一口,又笑着对他说,“这一路上也凉了不少,这会儿正温着。” 毕竟是当朝首辅,入口的东西总是要谨慎些的,但郗昭并不点破,苏宇旷也不曾解释,在看到她饮了一口之后,便接过来也喝了几口。 “是很不错。”他说。 “我能在这儿暖一暖再走吗?”郗昭试探着问。 “去那边榻上吧,那边要更暖一点。”苏宇旷没有怀疑什么,在指了指榻边之后也起了身,跟着她走过去。 === 郗昭下意识坐得远了些,却见苏宇旷径直坐到她身边,侧过身认认真真看着她,问,“若我哪一日不做首辅了,或者说……我不再做官了,只是一介布衣,你还会跟着我吗?” 这话不像是临时起意,也许……结合起他这些日子以来早归以及今日根本连朝都没上的情况,郗昭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朝中……出什么事了吗?”她这样问。 苏宇旷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到这个,就问问你。” 郗昭想了想,觉得她这会儿无论说什么,最重要的都是要表达出“生死相随”这个核心,因而极其真挚地看着他道,“郎君便是真的不再做官了,也还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是要跟着郎君的。” “你是这么想的?”苏宇旷反问了一句。 听着不像是欣喜,反倒很有些怀疑,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郗昭只好点了点头,又补了一句,“我身边能依靠的只有郎君,又怎么肯离开你呢?” 苏宇旷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好。” 然后他站起身,往书案那边走去,一面又对她说,“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不会立刻成真,你别担心。” 话虽是这样说,但郗昭还是免不了就着这个问题深想下去,他已经是首辅,还领着吏部尚书的职,甚至还兼着太师,裁决一切军政大事,这样的人……除非是功高震主,惹皇帝忌惮…… 可如今的皇帝真的离得开他? 因着心中装着事情,郗昭并没有在书房久留,出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苏宇旷问,“这几日没见你回郗家,今儿天气不错,让项疏跟着你回去看看吧。” 不是询问,倒像是命令。 郗昭诧异地回头看他。 “不想去吗?” 郗昭闻言摇了摇头,“那……我便过去了。” “嗯。”苏宇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若是时辰晚了,便在那边休息一夜吧。” === “他竟是这么说的?” 凤栖同样很是诧异,在进了蓬莱苑之后,她凝神细想了片刻,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位苏相公哪里是放下戒心的样子,他这是等着你自己露出破绽呢。” 这人还当真是翻脸无情,明明昨晚还缠绵悱恻,隔日就开始步步紧逼,她要是就这么暴露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看来……这阵子是都去不成颜宅了。”郗昭倒了杯茶来喝,“刚刚在书房,你猜他问了我什么?” 凤栖以眼神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他问我,若是哪一天他不是官了,我还跟不跟着他。” “这么快?”凤栖的回答出人意料。 “快?”郗昭不解。 “小皇帝应该是对龙沙谶重视起来了,兴许……这个差事就要落在苏宇旷的头上。” 126:相求 甘露台的书房内,苏令羽从外面进来。 “主子有何吩咐?” “那个宅子,还是没有异常?” 苏令羽摇了摇头,“没有,而且生意似乎更好了。” 苏宇旷点了点头,“那便不要在外面盯着了,想个法子进去,还有,若是夫人去了那边,不用急着回来禀告,先听完,别声张。” 苏令羽眨了眨眼睛,“主子是确认了……夫人便是之前那位?” 像这样的巧合终于到了证实的那一天吗?苏令羽心中也有些激动,他这些日子越看春杏越觉得她就是先前那个总也追踪不成的人,可偏偏她什么也不做,他就算是真想下手,也没有理由,看现在这个情形…… 不过…… “主子不是让项疏送夫人回郗家了?”要真想让夫人自由行动,还让项疏陪着做什么? “她会去的。”苏宇旷很是笃定,然后搁下笔,将写好的信封起来递过去,“想个法子把这封信送去郗家,别让别人看到。” 苏令羽将信接过来,虽然不知道主子这一番举动是什么意思,但主子做事自有一套道理,他就只管听从就好。 === 郗老太君近几日的精神头儿不太足,郗昭过去的时候郗老太君还在小憩,她在里面坐了一会儿,又被一名女使请出来,说四姑娘求见。 以往郗晗见她大部分要说的都是何氏交给她的,也不知今日是不是也是如此。 等见到郗晗,郗昭差一点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实在是因为郗晗瘦了太多了,眼见着就要瘦得脱了像。 “四姐姐怎么瘦成这个样子?”郗昭赶忙问。 郗晗苦笑着摇了摇头,又向着左右看了看,引着她进了亭中。 周围无人,凤栖和清书都在离着老远的地方等着,郗晗直直跪下去,眼中垂泪,哭求道:“还求九妹妹救我!” 郗昭向后退了一步,“四姐姐这是做什么?” “如今唯有九妹妹你能够帮我,若是你也不肯帮我,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郗昭先将人扶起来坐到一旁,然后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她这阵子消息不灵通,知道的事情有限,还真是不知道这其间郗家发生了什么。 就见郗晗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等她哭够了,才终于将事情说了出来。 孟月行被外放了,这原本只是官场上一个提拔重用的举措,原本和郗晗并没有什么联系,但因为他实在太优秀,不光郗家有意同他结亲,其余的人也都存了这个心思,本来大家都是在私底下小心争取,谁成想工部尚书直接就求到了皇帝跟前,更要命的是……皇帝还同意了。 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郗昭也觉得为难,而且……她合理猜测其实皇帝一直都没有放弃为孟月行指一门婚事的心思,先前是礼部,如今是工部,主动的总是比被动的要好,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工部尚书一提就能成功的原因。 “可如今已是木已成舟,四姐姐便是想要我帮你,可……我又能帮你些什么呢?” 这是事实,她便是真的想帮,但对于这一桩皇家赐婚来说……她又能做什么?替郗晗去抢亲吗? “苏首辅神通广大,可否……可否请妹夫那边相助,让我能见孟郎一面就好!”连妹夫这个称呼都说了,便是要打感情牌,好在她的请求也并不算太过分,只是…… “看四姐姐如今的情形……可是被禁足了?”若非如此,她与孟月行相互有意,怎么可能连面都见不到? 郗晗擦了擦眼泪,“我如今同被禁足也没什么不同,不论去哪里都会被人跟着,我身边的人也不被允许单独出行。” “若是如此……即便我真的能将他请出来,又如何让他与姐姐你相见?” “母亲如今信你,而且你如今又是首辅夫人,随便找个什么名目办个什么聚会,定然是办得起来的,届时我在九妹妹这边,那些看着我的人也不会太过放肆,到时候若是真能见到孟郎,我便是死了也值了!” 这些话怕是早已经打过了无数遍腹稿,连要怎么做都替她想好了。 郗昭在心里叹了一声,便是让他们见一见……也不是不行,至于见了面之后会发生什么她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眼下实在是有些难办,年关将至,各府上都在为这些琐事奔忙,但四姐姐放心,等我回去同郎君商议商议,过个几日,我叫人给四姐姐送帖子。” 苏宇旷不是要看看她什么时候露出端倪么,那她干脆就做出一个为了自家姐妹什么都愿意做的模样,先将他的注意力都引过去。 因着郗晗不能再外久留,在得到郗昭的肯定答复以后,郗晗带着清书匆匆回了格物斋。 郗昭看着她的背影, 想的却是格物斋内那些被他们据为己有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到了该收回来的时候了。 === 郗老太君仍在小憩,郗昭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忽见宋十娘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面上神情很是凝重。 “出什么事了?”若非出了什么大事,宋十娘绝不会露出这样一副表情。 “姑娘看看这封信。” 郗昭将信拆开,大致看了一遍,下意识地一合。 “这信是谁送来的?”她问。 宋十娘摇了摇头,“是突然之间出现在桌上的,因为平日里我们联络的时候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便将信打开看了,但这信不是宣清台所送,我想……既然有人将信送到了这里,想来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了。” “可要去颜宅?”凤栖在一旁问。 “让我想一想。”郗昭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重新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信上的内容。 那是一封以皇帝的口吻写就的密信,上面说,苏宇旷与北边势力有联系,早已与那边暗通款曲,如今证据确凿,未免打草惊蛇,故命收信之人暗中将其除去。 信的最后写着:此事关系重大,务必要谨慎行事。 将这封信送来这里的人……是想让她救人么? 127:晚了 “去颜宅。”郗昭最后做了决定。 如今能对这些事情知道的最清楚还能说给她听的也就只有颜先生,结合苏宇旷这两日的异常,还有皇帝忽然为孟月行的指婚…… 也许苏宇旷与北边暗通款曲未必是真,但他与皇帝之间有了隔阂,惹皇帝猜忌,确是八九不离十了。 “祖母这边还请十娘多照看,过几日我再来看望祖母。” 郗昭说完以后问凤栖,“将项疏支走,你有几成把握?” 她要去颜宅势必就要出门,项疏是苏宇旷派来的,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行踪,就得先让他自己离开。 凤栖想了想,心中有了计较,“半个时辰以后,你到后门等我。” “一切就拜托左护法了。” 趁着还有些时间,郗昭打算再等一等祖母,算算时间,祖母也该醒了。 眼见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郗老太君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问了身边的人,也被告知郗老太君如今很是嗜睡,一时半会儿,不是那么容易就醒的。 郗昭在院子了来回踱步,她今日回来,出了郗晗来找她以外,田氏、何氏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田氏没有动静她可以理解,但何氏…… 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些人,她不断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又将出事那天的事情也回忆了一番,觉得苏宇旷其人……确实藏着秘密。 比如他明明是朝中忠臣,又为何会如同暗卫一般行事? 比如宣清台所做皆为正义之事,为何却频频被他从中阻拦? 想得多了,便会从怀疑到将信将疑,苏宇旷所谓的不做官……会不会是因为他预想到了东窗事发之时,所以急于为自己找一条退路? 约定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郗昭从后门出去,正看到凤栖,后者对着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带着她上了一辆马车,一路往颜宅去了。 === “我们不能出去太久,项疏虽然被支走了,但是他一定会有所察觉,我们要抓紧利用这中间的时间。” 郗昭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那封信上究竟说了什么?”凤栖并没有看到信。 郗昭将信递给她,又大致讲了一遍,凤栖看完以后皱了皱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还有什么人会连我们在郗家放了宣清台的人都知道?还有……你对外的身份一直都是郗家失散多年的嫡女,便是真有人要送信求助,为何偏偏要给你?” “或许是不方便进安南侯府,所以退而求其次,打算借我之手让苏宇旷知道?” 事发突然,凤栖也只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最后她只叹了一口气,带着忧虑地道,“总之,万事小心些。” === 她们是从颜宅的后门进去的,倦娘迎上来,先是随意寒暄了几句,然后说道,“你们可是好久都没有来过了,” 末了朝着郗昭眨了下眼睛,“难不成……做了首辅夫人,便顾不上这边了?” “是那边看得严。”郗昭压低了声音,又问,“颜先生可在?” “在里面,我带你们过去。”倦娘转身带着她们去了颜先生的院子, 路上又问,“苏家如今还是对你有戒心?” “这几日还好一些,只是出行依然有人跟着,这次也是事出有因,好不容易甩掉了尾巴,偷偷过来的。” “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倦娘觉得奇怪。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进去之后再说吧。”凤栖说。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倦娘一指屋门,“我前面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们先进去吧,都是自己人,不用通报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门外候着的人早已经进门通禀过了,这会儿见到她们走过来,纷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颜先生在写一幅字,郗昭熟门熟路地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这个位置刚好能看清纸上的字迹,是临的字帖。 一页刚刚临完,颜先生搁下笔,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那边不再派人盯着你了?” 郗昭摇了摇头,“将人支出去一段时间,我这次来……是有件别的事情想请问先生。” “你说。” 郗昭先将信递了过去,又大致将事情说了,然后问道,“先生对于朝中之事知之甚多,不知对于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 颜先生沉吟了半晌,摇了摇头,“以我所掌握到的东西来看,苏宇旷并无结交外邦的可能。” “那这封信……” “你刚刚说,是苏宇旷让你去郗家看望老太君?”颜先生忽然问道。 郗昭点了点头,“我原本并无打算——”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快走!”颜先生说着走到门外将人叫进来,“你们立刻将九姑娘送回去,别耽搁。” 凤栖也回过神来,若是再不走,说不定下一刻他们连同颜宅都要被人一锅端了! === 但有人比他们还要快,才出了院子,迎面就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在他身后是刚刚被支走的项疏,旁边是苏令羽,再往后是一小队一看就训练有素的侍从。 郗昭心中有一个声音说,晚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提线木偶,由着人操控,没有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再然后她觉得自己是个笑话,她的担心在他看来……就只是自投罗网。 “你知道了啊。”她笑得很是牵强,语气里不带任何疑问的意思,就只是一个明明白白的陈述。 苏宇旷点了点头,“真的是你。”也是一个肯定的语气。 “不请我进去坐坐么?”他看了一眼将她护在身后的人,向前走了几步,“我劝先生还是别反抗,外面也都是我的人,这里对于你来说……完全没有胜算了。” “苏首辅亲自光临,真是蓬荜生辉。”颜先生暗暗握了握拳,向着屋内比了一个手势,“苏首辅,请。” 郗昭看着他走进去,又看着他转回身看向自己,说,“夫人也该进来的。” 剩下的话是对着其他人说的,“我要同夫人叙话,还请各位在门外等。” 128:质问 屋子里很静,桌上还放着颜先生刚刚临的字帖,墨迹还没有彻底干透,她仍坐在先前的位置上,等着苏宇旷先开口。 “你不想说什么吗?”苏宇旷终于开口问道。 “没什么想说的。”郗昭觉得自己平静得过了头,原本她是有些愤怒的,而且有件事要承认,她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是真的担心他,所以才冒险想要为他求一个保证。 但是现在事实却告诉她,都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要诈她出来。 昨日种种,皆如梦幻泡影,她还能说什么? “九姑娘的算盘打得真好,”苏宇旷坐到另一边,一脸玩味地看着她,“你回郗家,不是因为无处可去,是因为你不想让二房三房进入官场,宣清台不方便做这些,所以……你打算利用我。” 是,也不是,原本郗昭是打算从颜宅回去的时候同他商量郗晗的事儿的,而最最重要的是……她要找出苏宇旷陷害她父亲的证据。 “看来那时候我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的人……就是你。”苏宇旷接着说道。 郗昭看了他一眼,“苏首辅在说什么?” “连称呼都变了啊……”苏宇旷纠结了一下称呼,全然忘记了刚刚他也称她为“九姑娘”。 “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笃定吗?”他问。 “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信,如果我没有到这里来呢?” “那我就当自己是猜错了,”苏宇旷回答了这个问题,接着去回答刚刚被他自己抛出来的问题,“那天我进到这里,看到的就是这位颜先生……还有你吧?”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当时他重伤,你兵行险着,是为了让我回避,但很不巧的是……我看到一处破绽。” “苏首辅若是当时就看出了破绽,又为什么没有在当时拆穿?” 苏宇旷摇了摇头,“是后来才意识到的,时间过得有些久,但事后回想,我其实也并不太确认。” “我能问一问是什么破绽么?”郗昭看向他,到了这个时候,直白些是最好的。 苏宇旷站起身走过来,到她近前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俯下身,将她困在椅子上,伸手在她的锁骨处点了一下,“这个位置我记得清楚,当初那个人有,你……也有。” 那还真不是立刻就能发现的,毕竟在那之前,他们可什么也没做。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苏首辅观察的还真是仔细。” 苏宇旷微微垂了眉眼,他并未起身,说出的话更像是呢喃,“所以……究竟是我选了你,还是你利用我让我选你?我希望是前者,可你却告诉我……是后者。” “重要吗?”郗昭向后撤了一点,“苏首辅打算如何处置?” “我没想处置你。”他直视她的眼睛,“毕竟……你是我的女人。” “也可以不是。”她肆无忌惮,事到如今,撕破脸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者也可以一鼓作气,大家都把话敞开了说。 苏宇旷猛地直起身,“由不得你。” “苏首辅既然不打算处置我,又为什么要试探我?”她对于他的反应有些困惑,她都已经直截了当地承认了,难不成……他还觉得其中有诈? “我见过他。”苏宇旷沉默了一下,忽然另起了一个话题。 郗昭点了点头,“你伤过他。” “不是那次。”苏宇旷幽幽开口,“那时候你我成婚,喜房门外,他在。” 郗昭有些诧异,这个她还真不知道。 “我那时候就在想,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他这样问的时候眼里带着探究,“然后我就发现,你回郗家,不光是看郗老太君,有时候也会同他见面,他看你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郗昭打断了他的话,“还是说,苏首辅认为我不忠?” 说到“不忠”两个字的时候她带出了一点笑意。 “我不想怀疑,所以我想听你说。” “堂堂首辅,纠结于这样的小事,是不是有失身份了?” “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是他飞快地接口,语气里已经有了质问。 “救命之恩吧。”郗昭说得轻描淡写,“当初差一点儿死了,是他救的。” “为了他,你可以做到哪一步?” 这个问题实在是问得莫名其妙,郗昭瞥过去一眼,他没有站直,仍旧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从外人的角度看上去是暧昧,但在她看来,却是压迫。 “那要看苏首辅打算如何做。” “我若是要他死呢?” “理由呢?” “结党营私。” “证据呢?” “宣清台就是证据。” “所以苏首辅是打算凭空捏造。”她点了点头,“民斗不过官,苏首辅说什么就是什么。” 苏宇旷紧抿着唇,末了缓缓开口,“你既然有了选择,又为什么要招惹我?” 郗昭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其实也不算是招惹,只是有件事需得在你这里做个了结。” “你打算如何了结?” “一命抵一命吧。”郗昭轻飘飘地丢出一句。 “一命……抵一命?”苏宇旷重复了一声,“我倒是不知,何时竟与你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这也正是我想问的。”郗昭不避不让地看着他,“我父亲又与苏首辅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父亲?天柱大将军?” “苏首辅就不必明知故问了吧。” “我同令尊并无仇怨。” “但当时杀人的那些人说的可是苏首辅你。” 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散开,良久才见苏宇旷开口道,“我若说并无此事,你信吗?” 郗昭别过头去。 “令尊平白遭此横祸,我亦是痛惜,可没做的事情,便是你将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还是这样告诉你。”顿了顿,他缓缓站直了身子,背对着她,“又或者是他们‘查出’了所谓与我有关的证据,于是你信了。” “所以……”郗昭没有动,只看着他的背影,“事到如今,你待如何?” 苏宇旷没有回答她,然后他走出去,对外面的项疏说,“夫人身体不适,送夫人回府。” 129:受伤 郗昭觉得自己是被软禁起来了。 但又不是太像。 她依然在处理后宅之事,也会接到请帖,只是除了必须要出府赴宴而且一定要有苏宇旷陪同的情况之外,她都只能在甘露台这方寸之间有所行动。 这样看倒也同软禁没什么差别。 凤栖同颜先生一行人一起不知被带去了哪里,她问过一次,但那时候苏宇旷只沉默着看着她,末了哂笑着,并不曾回答。 新来的贴身女使叫阿宋,沉默寡言得很,看着她的时候神情里又总是带着戒备,仿佛怕她跑了一样。 这样过了两三天,郗昭趁着没人的时候问她,“你怕我?” 阿宋摇了摇头。 “他让你看着我?” 阿宋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说话。”她终于没了耐心。 阿宋嗫嚅着,好半天才说,“夫人还是别同主子怄气了……” 她管这个叫怄气?! 不过话说回来,苏宇旷毕竟没在人前将这些事情公之于众,所以在旁人看来,他们两个的状态倒也确实很像怄气。 郗昭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 阿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 夜色深了,屋子里并没有点灯,也没有留人,就只有炭盆里零星迸出几点火光,苏宇旷进来的时候顿了一下,等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才缓缓走过去。 郗昭坐在桌案后面没动,听到动静之后抬头看过去,暗夜里就只看到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但她并没有点灯的打算。 事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话好说。 苏宇旷当先开口打破了屋中的沉寂,“他们走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她听懂了。 “恭喜了。”她这样说。 “你就不问问为什么?”他似乎有些诧异,毕竟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他不信她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郗昭叹了一声,“苏首辅希望我问些什么?” 顿了顿,她替他分析起来,“我若真的问他们为什么会走,苏首辅真的会回答么?”她笑了笑,“未必吧。” “你不问又怎么知道?” “好,”郗昭重新看向他,“为什么?” “我同他们讲了讲道理,他们听进去了,就走了。” “讲道理……”郗昭又笑了一声,然后她深呼吸了几番,慢慢站起身走到他近前,“那……苏首辅身上为什么会有血腥气?” 苏宇旷向后退了一下。 对于他这一番动静,郗昭并没有说什么,只站在原地,冷声道,“苏首辅的道理就是这样么?” “我也没办法,”苏宇旷还是承认了,“他要把你带走,我不同意,他要硬闯,我也只能阻拦。争斗之中难免会有人受伤,只是……” “其实苏首辅完全没必要将我困在这里,”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留在这里,不过是要伺机报仇,留一个仇人在身边,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事。” “你就不问问我是不是受伤了?”他没有理会这一茬,而是执着于这个话题。 “在苏首辅的地盘上,还有谁能伤得到你?”她可还记得这位是如何把颜先生打到重伤,差一点就不治而亡的。 “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么?” “我说过了,只要苏首辅放我离开,什么都好商量。” 她实在是不觉得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谁还能因为一点刻意做出来的虚情假意动心不成? “我受伤了。”她忽然听到苏宇旷这样说。 下一刻灯光亮起,他穿了一件浅色的衣衫,这会儿在灯光下,血色就变得触目惊心,看上去战况激烈,拼命一样的打法。 怎么就打成这样了?这是有什么血海深仇?郗昭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然后又听到苏宇旷颇有些自嘲地说,“我没怎么伤他,倒是他,还真是要同我以命相搏。” 郗昭缓了一缓,这么个“血葫芦”似的人站在这里终究不太妥,她指了指那边的矮榻,“你过去坐。” 身受重伤的人面上并无半点痛苦之色,反而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还露出一丝欣喜来。 屋子里备着简单的药品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真是派上了用场,只是动手的时候难免要说一句,“受这样的伤,也不知道让身边的人给你上药。” 苏宇旷看着她,“夫人这不是在上药了吗。” “我是说项疏他们。”郗昭不自觉放柔了语气,伤是皮外伤,只是看上去实在是……严重了些。 “他们那些人粗手粗脚的,我不愿意用他们。” 郗昭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力道猛地加重。 “嘶……”苏宇旷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 “我手上也没个轻重,苏首辅还请多忍着些。” 说是这样说,但到底还是又放轻了不少。 胳膊上的伤相对来说还好处理,袖子挽起来也并没有多费事,但身上的就不好办了,郗昭举着伤药天人交战了一会儿,心一横,想,反正该做的也都做了,这会儿也没什么可矫情的。 只是衣襟被揭开之后,看到内里那道伤,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你是故意的吧?”她一边上药一边问。 “哪里就是故意的了。”苏宇旷靠坐着,小声辩解,“对方再怎么说也是摸爬滚打惯了的,正面交锋的胜算就更大。知道你心疼他,我若是真将人伤得重了,岂不更是显得我狠辣无情?” 他对自己的认知到还算精准。 郗昭不打算再开口了,只一点一点将药敷在伤处,然后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道,“好了。” “夫人如今是如何想的?” 郗昭站起身,背对着他收拾药箱,“我没什么想法,只是年关将至,有些想家。” “明日我陪你回去。” “回去以后……”她转过身认认真真看着他,“我不想再回来了。桌上有写好的和离书,苏首辅若是觉得失了面子,不妨另写一封休书给我。” 说到这儿她没什么所谓地笑了笑,“自此以后一别两宽,苏首辅觉得如何?” 130:伤情 “其实你答应要嫁给我,也没想过要同我长久吧?”苏宇旷垂了眸,所以她也就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你只是想利用我,再……杀了我。”他轻轻巧巧地说道。 郗昭没说话,这是事实,她没什么想辩解的,索性就都说开。 “那你为什么一直不动手?”苏宇旷抬头看向她,“你舍不得?” 不等她开口,他兀自接了下去,“我给你一个机会。” “你打算怎么给我这个机会?”郗昭来了兴趣,他总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吧? “你枕头下放着的匕首,是为我准备的吧。”是一个陈述的句式,听不出什么情绪。 郗昭最初有些诧异,但后来又想,那东西藏得并不深,只要他想找,就一定能看到,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略有些揶揄地看着他,“是,就是为了你准备的。” “那之前为什么不用?你明明有很多次机会。” 为什么不用呢?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地将匕首插在他的心口,哪怕在那以后事情败露来不及逃脱,她也不在乎,反正天地之大,她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但她没有。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然后就像是为了验证一个结果,她走过去,将匕首取出来,将尖端向着他。 “终于决定了?”他笑了一下,坐在原处没有动,“我就在这里,你想做什么,尽管来。” 末了又补了一句,“外面的人都撤了,今夜……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 ===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动手吧,一了百了,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去陪他。 还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不,你不能。 郗昭握着匕首的手紧了又紧,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最后站到他近前,像是做了一个决定。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若说的有道理,我就不动手。” 苏宇旷定定地看着她,“好,你问。” “两年前,是不是你连同郗家二房三房一起,害了我的父母还有弟弟?” “不是。”苏宇旷摇了摇头,“我同天柱大将军并无仇怨,又为何要害他?” “但是那些人说了你的名字。” 苏宇旷沉默了一下,“可我确实没有做。” “你说……”郗昭又向前走了一步,“我该信你么?” “那就相信你的判断,你动手,我绝不躲。”他的语气很柔,眼神也很柔,“但在你动手之前,可不可以听我说一句?” 郗昭看着自己手中的匕首,没说话。 “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从前也不是针对你,我只是……想见你。” 回答他的是一点刺痛,匕首锋利,刺进皮肉,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慢慢抬手,覆上她的手,“怎么不继续?” 她在抖,也许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伤人。 “你不敢?”他改为握住她的手,“那用不用……我帮你?” 他握着她的手,就准备使力。 “别——”郗昭像是猛然惊醒,她用力往回收,她的心有些乱,而且……她是真的下不去手。 匕首滑落下去,落在地毯上,并无声响,烛火晃了一下,影子被斜拉得老长。 她看着他慢慢靠近…… 从试探到索取也并没有用多久的时间,从挣扎到妥协也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艰难。 云收雨歇,她沉沉睡过去,于是也就没有看到身旁的苏宇旷爱怜地看着她。 于是她也就没有听到他说,“不管将来如何,我不会放手。” === 醒来已近晌午,枕边人早已不在,郗昭慢慢睁开眼睛,她说不清现在这样应该算作什么。 阿宋又进来看她,见她终于醒来,先行了一礼,然后轻声说道,“夫人,表小姐在外面等了很久了,夫人可要见见?” 吴昭昭这时候来做什么? 郗昭坐起身,强烈的不适提醒她之前的疯狂,而罪魁祸首此刻却不知在哪里,想到这里,就有些莫名的恼怒。 她清了清嗓子,问阿宋,“表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约莫……小半个时辰之间吧。” 那还真是执着,郗昭点了点头,“她若是不走,就让她继续等着。” 阿宋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郗昭自镜子里看到她的神情,“想说什么就说。” 阿宋仍旧有些犹豫,末了还是开了口,“按理说这些话不该婢子来说,只是今早看主子出门时候的神情,是高兴的,婢子就想着……夫人若是往后都不同主子怄气了,主子一定每天都要高兴的。” 苏宇旷出去的时候看上去很高兴?能有什么事情让他那么高兴? 阿宋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变得有些絮絮叨叨,“前些时候我们都担心坏了,生怕夫人同主子之间闹什么不愉快,如今见夫人和主子都好,我们也就跟着放下心了。” “他……今早上朝去了吗?”郗昭还是问了一声。 阿宋点了点头,“是呀,主子最近忙得很,但每天出门前都要特地过来看一看夫人,只是夫人都还在睡着,并不知道。” 竟然还有这事儿?这时候回想起昨晚的事,不由得绯红了脸颊,她借着戴耳环的空档掩饰自己,想,她总得对自己负责些,事情都已经发展成了这样,索性就再直接一些,等他回来,她就去书房,看他敢不敢给她看那段时间的往来信件。 想好了这一点,她看着阿宋将最后一根簪子为她簪好,然后说,“既然表小姐都已经等了这许久,也不好让她一直等下去,去将午膳摆上,请表小姐过来一同用饭。” “是。”阿宋应了一声,出门对外面的人吩咐下去,自己又回来将郗昭扶起来,末了又问了一声,“夫人若是行动不便,就先躺回去吧,表小姐终究也不是外人,请到屋子里来也好。” “不必。”郗昭觉得她还没有不见外到直接在卧房里面见人。 午膳摆在花厅,一进门就看到吴昭昭,后者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见到郗昭以后,直接起了身问道,“你把表哥怎么了?” 131:证实 “表小姐在说什么?”郗昭绕过她,坐到桌边,又顺带招呼了她一声,“等了这许久,表小姐不饿吗?” 吴昭昭见她并没有理会自己,脾气顶上来,跟着走过去坐在另一边,皱着眉盯着她看,又重新问了一遍,“我在问你话,你对表哥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郗昭反问她。 “表哥受伤了!”吴昭昭的声音不自觉就高了起来,“当时就只有你在,难道我不该问你吗?” “他哪里受伤了?”郗昭来了个一问三不知,“表小姐是如何观察到的?” “我看到表哥换下来的衣服了,上面沾着血!”吴昭昭并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 郗昭向着周围看了一眼,厅内侍候的人会意,全都退了出去。 等人都出去了,郗昭才问道,“你是如何看到他换下来的衣服的?”她微微跳了一下眉,“表小姐在这院子里又放了什么眼线不成?” 她刻意加重了一个“又”字。 吴昭昭下意识地慌了一下,顿了顿,才又说道,“你就说有没有这回事儿吧。” “表小姐还没有说是如何得知的。”再怎么说,也都是她和苏宇旷之间的事情,吴昭昭事事都要掺和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好,我承认,是我偷偷看到的。”吴昭昭有些不自在,“而且项疏也鬼鬼祟祟的,拿了件衣服还要躲起来烧,我看得可是真真儿的,那上面还有血迹呢!整个苏家也就只有你有这个嫌疑,你说我不问你还能问谁?” 郗昭一直看着她,一直将吴昭昭看得心虚,偏又嘴硬,问郗昭,“之前我就觉得你不对劲,这几日听说你同我表哥又在怄气,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动我表哥,我一定不饶你!” “表小姐这是在威胁我?”郗昭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慢悠悠地喝着,“表小姐若是不放心,便收拾收拾搬进甘露台来吧,这样便是再发生什么事,也都是亲眼所见,不用事事都来问我。” “你!”吴昭昭气得脸都红了,她“你”了半天,词穷了。 “没什么能说的就先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郗昭懒得同她争辩,只专心致志喝着碗里的汤。 === “表小姐也在啊。”苏宇旷下了朝回来,他还没有换下朝服,像是直接过来的。 吴昭昭闻言眼睛一亮,“表哥!” 郗昭象征性地向着他点了点头,依然慢悠悠吃着饭。 反倒是吴昭昭兴奋得很,一迭声儿问他可要一起吃些。 哪知道苏宇旷坐下来以后看了看,直接对吴昭昭说,“你若是吃好了,就先回去吧。” 这同直接赶人也没什么区别,吴昭昭愣了一下,有些失落地道,“那……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郗昭看着吴昭昭略显失落的背影,过了半晌才说,“你何苦让她出去。” “她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倒不如先走。”苏宇旷给自己添了一碗饭,又问,“什么时候起来的?” 郗昭干咳了一声,“有一阵子了。” “一会儿我给你上些药。”之前下手有些重,原想着让她多睡一会儿,等自己回来再说,却不想吴昭昭还来了,想必她也是强撑着过来的。 郗昭自动跳过了这句话,而是问道,“苏首辅敢不敢让我再证实一件事?” “你说。”苏宇旷的面色与之前无异。 “我要看你这几年的往来信件。” “好。”他应答的很是痛快。 “密信也可以么?” “可以。” === 苏宇旷还真是说到做到,他将往来的信件全都放在了桌上,又另取了一只小匣子来,里面也放着几封信。 “都在这里了,我知道你还在想天柱大将军的事,但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问心无愧。” 郗昭将信件大致翻拣了一遍,确实如他所说,上面干干净净,并无一点异样。 “那你为什么处处针对宣清台?”若都是为朝廷做事,何至于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我并非要针对,在不知是敌是友的情况下,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他们到底在什么地方?”她猜他知道这话问的是什么。 “他们回去了。”苏宇旷说,“你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写信再问。” 刚刚的那些信件里确实有对于颜先生他们的记述,只是……他们并没有选择联系她。 郗昭沉默了半晌,还是问了一句,“当时……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让你保重。” === 天气越来越冷,屋子里充斥着药味儿,当阿宋端过第三碗汤药过来的时候,郗昭终于选择将药碗推开。 “良药苦口,夫人还是喝了吧。”阿宋苦口婆心地劝,“主子也说了,他又请了杏林圣手来,这会儿还在路上,等他来了,一定会治好夫人的,但是这药……夫人也还是要喝的。” 郗昭摇了摇头,她怀疑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当初颜先生将她从生死线上抢回来,也是说过这样的话的,往后能坚持多久,要看她的造化,也许这一天就快要到了。 起初就已经有了预兆,在她清晨起来咳了第一口血的时候。 她没有声张,只将那帕子丢进炭盆,看着火舌瞬间舔上来,将帕子燃为灰烬。 苏宇旷的关切不像是假的,有几个晚上,她忽然醒来,就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揽进他的怀里,她一动,他就醒了。 她一日一日虚弱下去,苏宇旷接连请来了许多大夫,他们的说辞都极为统一,说她早些年损了底子,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天意。 她看得很开,后来的每一日都是偷来的,偷来的时光短暂,而且……她也有些撑不下去了。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力,她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仔仔细细地回想自己回来以后都做了什么,她想了很久,发现其实她并没有做成什么——除了从二房拿回了那些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该说时光短暂,还是她浪费了许多时光? 她没想明白,那时候她已经是昏迷的时候多过清醒了。 132:终局 苏宇旷又请了一位杏林圣手来。 看上去很是年轻,甚至还有些眼熟,郗昭仔仔细细地去回想自己从前接触过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 不过这位大夫并没有像先前那些大夫一样开各种苦得难以下咽的药,郗昭心里很高兴,但苏宇旷看上去却更加忧心了。 其实她明白的,不开药了是因为药石无医,所以倒不如让她最后的那些时光过得开心一些。 她拿这些话来开导苏宇旷,还用一副轻松的语气。 只是到头来宽心的还是她一个。 === 元日那天很快就到了,郗昭在屋子里吃一碗粥,自从她生病之后,后宅中的这些事便不需要她去做了,原以为她在府中的地位就会自此一落千丈,但是并没有。 应该还是苏宇旷的意思。 苏宇旷回来的时候带了满身的寒气,怕冻着她,又在门口烤了许久的火,然后才走过来。 郗昭笑着看他,“你倒是先把朝服换下来啊。” 她一说,他才想起来,又绕到屏风后面去换了平常穿着的衣服,重新坐回到她身边,问,“晚上吃的什么?” 郗昭指了指桌上的粥碗,“晚饭倒是很丰盛,可惜我没什么胃口,最后就只叫他们给我端了一碗粥回来。” “想不想去放爆竹?”苏宇旷忽然问她。 “现在吗?”郗昭作势就要起身。 “不过外面有些冷,你要多穿些。” 于是郗昭就被裹成了一个球儿,连走动都有些费力。 苏宇旷小心地扶着她,门口放了一张椅子,他扶着她坐进去,抽出一根香来点燃,然后走到院中,点燃了爆竹的引线。 郗昭看着那些噼啪响着的爆竹,跟着就想起从前那些时光: 郗晟从很小的时候就敢去点那些烟花,曾经还举着一挂鞭专门吓唬她,后来被父亲知道了,狠狠罚了他一通。 从那以后郗晟就老实多了,甚至每次要点燃引线的时候还专门提醒她一声。 这样想着渐渐就有些难过,她掩饰性的撇过头去擦了一下眼角,再转回来的时候苏宇旷已经朝着她走过来了。 他将香递给她,“这烟花是今年的新玩意儿,我们一起来放。” 郗昭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放烟花了,这样想着不免就有些惆怅。 “往后时间还长,等明年,我们去江边放。”苏宇旷应该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跟着补了一句。 明年啊……郗昭笑了一下,多好的愿望。 === 那大夫就在苏家暂住了下来,每天他都要来给她把脉,但他不怎么同她说话,即便是说了,也都是一些听腻了的话。 后来有一天,郗昭在他快要出去的时候叫住他,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那大夫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夫人并未见过我。” “没有吗?”郗昭也没有追问,既然他不肯说,那她就不问了吧。 又过了几天,郗昭再一次叫住他,这一次她是这样问的,“先生来这里这么久,我还不知先生姓名,不知先生可否告知于我?” 那大夫又是犹豫了半晌,说,“我……姓时,时辰的时。” 时啊……郗昭默念了一遍,她好像不认识什么姓时的人。 “也许真的是我记错了,时先生慢走。” 但是她明显感觉到,这位时先生出去的步子变慢了。 === 郗昭渐渐发觉自己忘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一天她同苏宇旷对坐分茶,项疏送了一封信进来,苏宇旷直接当着她的面将信拆开,看了一遍,又递给她看。 “这是什么?”她在看第一行的时候问道。 “这是从宣清台那边送回来的信。” 她有些疑惑,“宣清台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苏宇旷明显有些惊讶。 她摇了摇头,又问,“我……该知道吗?” 苏宇旷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古怪起来,良久,才又问道,“你曾经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 “是吗?”郗昭的眼里满是困惑,“这样啊……” 也许是她小时候曾经去过那里吧,她是这样理解的。 但落在苏宇旷的眼中,情况就严重许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稳住,“你还记得梅仙吗?” “梅仙是谁?” “那……凤栖呢?还有……颜惜时?” 郗昭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对于从前的印象太过模糊,甚至模糊到……她记不清从前都发生过什么。 “忘了也好,”苏宇旷从最初的震惊到接受,也并没有用去多久,然后他重新倒了一杯茶给她,说,“都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记得也没关系。” 她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但她还是将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虽然……那上面说的事情她一个也看不懂。 “朝堂上的事情真是考验人。”她这样感慨,末了又问,“郎君整日里同这些事情打交道,就不觉得头疼吗?” 苏宇旷笑了笑,“这都是臣子该做的事情。” “可你最近好像看上去事情不太多的样子,我记得你从前……”她回想了好一阵子,“那时候你好像很忙,我总是见不到你。” “是呀,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这么忙。”苏宇旷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 这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郗昭披着狐裘坐在窗边,明知道外面是个风雪天,依然固执的开了窗子。 “我想去堆个雪人。”她呢喃着。 阿宋阻拦,但她还是坚持出了屋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执着,也许是因为……她隐隐有了一个预感。 所以当苏宇旷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院中一个丑丑的小小的雪人,还有站在雪人旁边傻兮兮地笑着的郗昭。 “你看,我堆了一个雪人等你呢。”郗昭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但是苏宇旷忽然之间就变了神色,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近乎是向着她跑过来。 她站在原地很有些困惑,然后她觉得有些累,眼前的场景似乎是在一瞬间就变了,漫天飞雪成了落英缤纷,她抬手指给他看,“你看,花开了呢。” 133:番外·颜惜时(一) 颜惜时藏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才被人得知。 他一直活了很多年,后来的人看到他,总会惊呼其为活神仙。 他是突然离去的,那时候宣清台早就不存在了,昔年雕甍画栋一样的地方也渐渐残败下去,又过了许多年,有人在宣清台的遗址之下发现了一只箱子。 即使尘封多年,箱子也依然如新,当它突然重见天日,人们惊奇的发现,箱子内藏了一捆手札,那上面记录了一个故事,经过多方证实,终于证明了这一捆手札上的字迹是颜惜时的亲笔,而手札上的内容,每一位阅读者在看过之后都表示……自己难以相信。 那是曾发生在颜惜时身上的故事: 六月十八,夜。 颜惜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一指粗的大佛龛香先后换过去四柱,但他并没有丝毫焦急。 他抬头去看天,月色被云层遮住,只依稀透出些朦胧光影。 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他仰起脸对着月,在心里计算着步数……沉闷的步数响了二十三声。 到了。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刻的剑光,不亮,甚至是幽暗,像地狱里挂着锁链而出的鬼。就连身形也是模糊的,挟着风,风里还带一股清香,这样就又像是月下翩翩而来的仙人,踏祥云,步步生莲。 “呃——” 在人们还在惊呼的时候,原本走在最前、虔诚地准备上香的中庭廷尉,捂着脖子大睁着眼睛,缓缓的,沉重的,倒在距离供桌五步的空地上。最后一截大佛龛香燃尽,火星亮了几下,余下一道长长的烟。 没有人看清剑光,也没有人看清持剑的人。 人们惊呼着,跑动着,在佛堂的院子里骚动,而后侍卫进进出出,森寒的铠甲和兵器与火光一道,照亮了整座寺院。 颜惜时仍然贴在屋檐,朦胧月色下青衣的少年面色冷峻,紧抿着唇一动不动贴在屋檐,他的眼睛在漆黑的夜里熠熠如星子。 === 这个时候的金陵比之初春添了几许颜色。 河水虽然还凉,但河面上漂浮的画舫中燃起的栀子花灯足以给还有一点料峭的河水添上一分暖意。 从杨柳坞坐船到对岸,穿过鱼市,会有一条通往宣清台的小路,青石板铺就,下雨的时候能看到雨水打在石面上,雨后水洗一样的青石板映着碧色的天,无端一股清爽。 天很晴,巷子并不短,两侧是接连的石墙,有时候会从墙那边伸出枝杈,有的是杏树,有的是桃树;也能听到墙后的笑声,银铃似的,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更多的是风声,从巷子里穿进来穿过去,像羌笛,又像羯鼓。 颜惜时紧了紧手里的剑,那是一柄并不起眼的剑,但他闭着眼也能摸到剑鞘上某个地方暗镶着的玉,按下去的时候会有一根针从剑鞘的末端发出,泛着幽蓝的光;剑柄上也有一处凹槽,如果按下去,剑身会飞出,但会有一根银链勾着它,再按回去的时候剑身就会复原。 这柄剑,叫做钩吻。 === 出了巷子口就看见了宣清台,迈步进门,有小厮引着他进了一间门前有池塘的屋子。 屋子里很亮,阳光透过窗子柔和地照进来,在光影下能看见细小的尘。小厮慢慢退出去,轻轻阖上门,发出一声轻响。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自己所做的事情。 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伴着一个人爽朗的笑声,像阳春三月风吹过桃林,簌簌一场花雨,畅快中带一丝朦胧,应该就是他了。 颜惜时勾起嘴角,挑了下眉。 先进来的是端着菜肴的小厮,然后是一幅洁白的衣摆,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接着衣摆的主人利落的旋身就坐,大袖一拂,两只白瓷杯就被注满了酒水,再一抬,其中一杯酒很自然的摆在他身前,然后洁白衣摆的主人举杯,虚虚地向他敬酒,极痛快的一仰脖。 “还是老味道。” 颜惜时端起杯送到嘴边,然后顿住,“你今天找我来,用了一个请字。” “请朋友吃酒,当然要客气些。” “但通常请过之后,是要有事情做的。” 凤隐歌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叹了一声,“左右也不能瞒你,太华楼今日着人来让我告诉你,你需要一个身份。” “什么身份?” 凤隐歌略微有一点为难,他托着腮盯着面前一盘切鲙,突然开口,却是无关紧要的话:“你猜猜我今天用的什么鱼?” 颜惜时夹了一筷子切鲙,蘸了一点蒜芥,“你的刀功退步了,手不稳。与人动手了?” “与人争执,受了点伤。” 凤隐歌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再次岔开话题,“从这边出去,顺着长廊一直走,尽头是通往西院的海棠门,你从那里进去,门口点了灯的那间就是。” 然后他也夹了一筷子切鲙,“明明还是那么的剔透,你怎么就能看出我的手不稳呢?” “为什么是那间?”颜惜时放下筷子问。 “那边的意思是……你需要有位夫人。”凤隐歌摸了摸鼻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郎官清。 “也是他们选的人?” “我选的。” 颜惜时这时候终于看向他,倚着凭几,语气里有一点好奇,“你选的人?” “应该会合你的胃口的。” “你知道我什么胃口?” “不知道。” “那你还?” “但至少我对她算得上知根知底。” 颜惜时这时候笑得眯起了眼,声音还是稳的,“但你还是不会对我说。” “没错。” “所以你现在很得意。” “对。” “我若是不选呢?” 凤隐歌的脸上泛起一丝错愕,“我倒是不曾考虑过如果你不选——”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扬眉道,“不过我有一个你不得不选的理由。” 颜惜时也扬眉,“说来听听。” “你的教习说,她很好。” 颜惜时沉默了,他挥开凭几,然后伸直了一条腿,用手慢慢捶了捶,“看来我是非选不可了。” “这样才对。”凤隐歌笑得眉眼舒展开,“你的身份是新婚的剑客,” 新婚的剑客,总要表现得温情,但剑客本身又要保持森冷。 温情,森冷,真是两个矛盾得这辈子都不会碰在一处的性格。 “你要记得,你今年刚从燕州回来,你的妻是在燕州认识的。”凤隐歌慢条斯理地理了理他的衣袖,“你在太华楼的代号是钩吻,你在金陵,要大大方方的用你的本名。” 134:番外·颜惜时(二) 长廊并不太长,尽头是海棠门,从海棠门进去,果然看到一间门前点着灯的屋子。 “笃。笃。笃。”三声门响。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站着一位极年轻的女子,穿一身半臂襦裙,头发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别一支红豆簪,好奇地将他望着。 “他们说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找我,就是你啊。” 颜惜时点头,然后问,“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找你是要做什么?” 她摇了摇头,“他们只是说你会告诉我,现在你来了,请你告诉我,你来是要找我做什么?” “燕州有名的赏金猎人,我听说只要有人请你办事,刀山火海你也能办得漂漂亮亮。” “是。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我的……妻。”颜惜时这样说的时候微微有一点难为情。 少女大睁着眼睛,一脸的惊诧,“你说你要娶我?” 颜惜时点点头。 “可我不想嫁给你啊。”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有一点点纠结,看着他的时候很小心。 “你可以……试着嫁一下。”颜惜时尽量平稳的措辞。 “我要想一想。” “其实你不接受也没关系,只要让别人看起来觉得你是我的妻就够了。”颜惜时说完揉了揉额角,“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又补充道。 “所以……就算我不答应,我也要配合你,在别人面前演戏?” “可以这么说。” “怪不得他直接就付了酬金。”她慢慢吐出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心平气和,“你叫什么名字?我演戏的时候总要知道自己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颜惜时。” “颜惜时。”她重复了一下,然后说,“我叫半夏。” === 朱门画壁,黄花梨的圈椅,建窑盏搁在桌上,三两片茶叶浮于水上,袅袅茶烟腾起,是一股如秦淮河蒸腾烟波化作的清新且慵懒的香。 蜀地有名的无名茶,有价无市的奢侈品。 颜惜时坐在椅子上,斜对面是着深蓝色马褂的中书令,袖口拍开的时候让人想起马蹄。 “年轻人,我刚刚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中书令一脸的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平易近人。 “初八那天,白相不会有任何意外。” 白慈安满意的点头,悠悠地开口:“初八那天阔台阁爷也会驾临大光化寺,我可以替你引荐,到时候出仕入相……” “白相客气了,颜某没什么大的志向,只想混口饭吃罢了。” “年轻人啊,要有一股子冲劲。”白慈安拍了拍颜惜时的肩头,“不过你志不在此,我也不勉强。初八那天,白某的身家性命便全托付给先生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左腿微屈,在他的手即将触到自己的膝盖的时候,他忽然笑了笑,站直了身,四指并拢,拇指微微内扣,行了个揖礼。 === 从中书府出来,颜惜时抬头去看天。并不是个好天,阴沉沉的,浓云像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日光严严实实地遮着,风也吹得萧索,带一股泥土的味道,就快要下雨了。 街两旁的水渠积着雨水与淤泥,偶尔有漂浮的菜叶,水渠另一端土黄色的坊墙在这时候看上去也是那样的萧索。 “你是颜惜时?”身后有人说话,声音里不带丝毫温度,“我一直跟着你,就是想看看,白相选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你现在看到了?”颜惜时站住身,并没有回头。 “也许。”那人顿了顿,颜惜时感到一股森寒的目光一直在打量他。良久又听那人道,“你的剑……很特别。叫什么名字?” “这柄剑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名字,你要是想记,就记着叫“这柄剑”吧。” “这柄剑?”那人低低的笑了两声,“我叫怀安,和你一样,是个混饭吃的中原人。” “告辞。”颜惜时没再继续答话,他记得半夏说,安平坊有一家乔二哥酒肆,桑落酒配上江鱼夹儿,若碰上沿街的货郎,花五十文买上一包肉脯,更是胜过人间无数。 他可不想让“新婚的妻子”在酒肆等他。 他于是加快了脚步。 刚一进门就看见了半夏,坐在靠门边的地方,面前是一壶烫好了的桑落酒,两只杯子整整齐齐放在两侧,杯面绘了两尾游鱼,酒肆的博士正端着托盘朝桌边走来,颜惜时大致看了一眼,江鱼夹儿码得整整齐齐,有一点玲珑剔透的样子。 “来啦。”半夏抬眼就看见了他,忙起身招呼他就坐。 她今天穿了长褙子,头发绾起,只别了一根很寻常的簪子。 颜惜时愣了一下,走过去坐下,有些局促地道,“路上耽搁了,抱歉。” 半夏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她的眼里漾起一抹笑意,“那就罚酒吧。” “罚酒?”颜惜时又愣了一下。 “你迟到了,当然要罚。”说着她拿起酒壶,倾了一杯递到他近前,“愣着做什么?喝呀。” “哦、喝。”他动作僵硬地喝完这杯酒。 “拿过来,第二杯。”半夏笑眯眯地朝着他伸出手。 “哦……”他于是将酒杯递过去。 “好啦,第三杯。你喝完了第三杯,我们就开始吃菜。” “啊……好……” 隔壁桌有人轻快地笑了一声,颜惜时听到那边悄悄的交谈:“你看他们,新婚的小夫妇就爱这样……” 然后他微微低头,掩下了马上就要露出的笑。 这样似乎也挺好。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半夏打断了他的思绪,脸上有一点点的期待。 “做什么?”他又愣了一下。 “我想过了,光是演戏的话还是不行,我既然收了钱,就一定要把这件事做好。”她用左手支着下巴,右手夹着筷子无意识的在面前的碟子里划着,“所以我决定,吃完了饭,带你去南门外的瓦子转一转。” “好。”他点头。 “嗯……南门外的冻鱼头最好吃了,等下可以一边听大鼓书一边吃。”她又补充道,“你付钱。” “嗯。” 135:番外·颜惜时(三) “你吃不吃糖葫芦?” 一出门就看到对面有人扛着糖葫芦杆儿,颜惜时想了想,偏头问道。 半夏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里又涌出一丝笑意,“你要请我吃吗?” 颜惜时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很认真的挑选着。他选糖葫芦的眼神格外的认真,就像从前对敌的时候—— 凝视,然后打量,打量的时候一定要显得漫不经心,但眼神不能散,要让敌人觉得你是在心里品评值不值得出手。 那时候教习这样说的时候语气淡淡的,背着手,站在十尺开外的地方,看他的眼神一半严肃一半审视,他永远也忘不了。 当他看向第七串糖葫芦的时候,卖糖葫芦的小哥儿弱弱的开口,“这位公子……我这糖葫芦是纯手工的,糖浆也是纯手工炒的,山楂是在果行老字号山里红买的,绝对没有虫子,你……” “我要这个,喏,给你钱。”一只莹白的手伸过来,摘了一串糖葫芦,另一只手捏着两枚铜钱,小心地放进糖葫芦小哥儿的手里,一把拉过颜惜时,忍着笑快步的往另一条街上走。 “你在看什么?”她问。 “我听说女孩子都喜欢吃那种又大又红,糖挂得厚厚的那种。” “哈……”半夏差一点放声大笑,“你听谁说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 “可是我不喜欢。”她咬了一口糖葫芦,“酸溜溜的,我一点也不喜欢。” “那下次不买了。” “那可不行,下次还是要买。”她又咬了一个下来,“这个是我自己买的,下一个,你买。” “好。” === 南门外的瓦子并没有多少人,有些勾栏破了很久,风从破了的洞里灌进去,能看见里面散乱的凳子,台上的布景褪了色,原来绘着天宫,祥云朵朵,高髻的仙子衣带当风,长长的帛带飘下来,又在一处破口被截断——那是被用一根椅子腿戳破的。 “去年我来的时候,这里挤满了人,周围还有卖各色小吃的摊贩,我一手拿着肉脯,一手端着一碗冰镇荔枝,就在那儿——” 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塌了一角的勾栏,“在那儿听的大鼓书。” 她的声音低了一点,“是讲一个一夜暴富的商人,我当时还在想,如果我也和他一样稀里糊涂的卖了一筐枣子就被点为皇商……” 她突然笑了,“可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啊,而且我也不会做生意,我只知道拿钱办事儿,办得漂亮了,主人家会额外附赠一些赏钱。” “不用如此。”颜惜时突然开口。 “什么?”半夏偏头去看他。 颜惜时站定身子,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顿了一下,慢慢地道:“你做得很好了。” 半夏没说话,她仍然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所以……不用羡慕的。”颜惜时这样说的时候不自然的咳了一下,“况且……做我的妻,用不着委屈自己。” 他说完径自走了,见半夏没有跟上来,停下步子回头,是一个询问的眼神。 “啊……我只是在想……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半夏低声说完,一把挽过颜惜时的胳膊,往另一个地方走去,“那边有新式的戏,我们去看看。” === 颜惜时在这里等了很久。 一指粗的大佛龛香悠悠地燃着,白相站在大光化寺门口,左侧站着一名缁衣的剑客,抱着剑,一动不动,他的脸上神情严肃,两眼微微眯着,目中迸出精光,鹰一样扫视着。 “阔台阁爷就快到了,子安。”白慈安朝着左边侧了侧头,“一切小心。” 缁衣剑客行了一礼,身子拔高,旋身落在一处,他的动作利落,像鹰一样。 颜惜时偏头看了看,没说话。 “那就是怀安,你也可以叫他子安。我听说上一次你们见面,你一直给他的是背影。”白慈安突然出声。 “也许吧。” 空荡荡的大光化寺一时变得更为空旷。 到了。 颜惜时凝神去听,四匹马拉着的车正缓缓驶过山道,向这边行来。他抬头去看怀安,缁衣的剑客仍然紧握着手里的剑,他的眼神凝重,鹰一样扫视着可能出现危险的地方。 颜惜时慢慢伸手抚向腰间,那里悬着钩吻,皮制的勾带勒着,只要一按绷簧…… === “慈安,等很久了吧?”阔台从车上下来。 “贵客将至,慈安等多久都不算久。”白慈安屈膝打了个千儿, “阁爷一路劳顿,请。” “你们这些人啊……”阔台迈着步拾级而上,“总是这么客气。不像我们,高兴起来可以抱着你一起跳舞。” 白慈安呵呵地笑了笑,又朝里让,“阁爷请吧。” 阔台往里走的时候偏头看了一眼颜惜时,眯起了眼,意味不明的笑了。 颜惜时突然觉得心里一紧,然后他跟着白慈安,慢慢走了进去。 “我听说大光化寺的佛祖最是灵验。”阔台在大殿前停下,从一旁的僧人手里接过香,遥遥拜了三拜,然后走上前,将香插进漆金香炉。 “是的,其实不光是大光化寺,只要心诚,哪里都是灵验的。”白慈安跟在后面插好了香,又引着他往大殿里面走。 “可是佛祖从来不会告诉人们,许过的愿要多久才会灵验。”他跪在蒲团前又朝着佛像拜了拜,站起身,“我希望白相可以为我多多引荐像你一样的人才,共同稳固江山。” “阁爷放心,慈安一定尽力。” === 天阴了,雨点一点一点砸下来,渐渐连成一条线。 “今天并不是一个好天。”阔台背着手幽幽地叹道。 “这个时节总会变天,不过这场雨下不长,很快就会晴了。”白慈安想了想,又补充道,“就像阁爷先前所担心的,很快也就不用担心了。” 阔台点了点头,朝着不远处招招手,不多时一名随从跑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你说得对,总是会过去的。” 剑光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并不是明晃晃的亮,相反却是暗的,朦胧的一团,挟着风,强劲的剑气甚至掀开了阔台的袍子。 136:番外·颜惜时(四) 阔台没有动,他的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静静地看着剑光一点点接近,然后在他身前停了下来—— 那是另一柄剑架住它,阻止了剑的攻势。 缁衣剑客站在他身侧,剑身泛着寒光,极亮,剑身反射的锋芒甚至是刺眼。 “你终于还是出手了。”阔台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面前持剑的人,又笑了一下。 “你是想做一次诱饵吗?”颜惜时森然的话音在雨里响起,他的左侧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的剑就架在他的钩吻之上。 阔台掸了掸衣袖,慢慢的道:“但你不能否认,我成功了。你这条鱼最后还是上了钩。” “你的剑很特别。”怀安淡淡的开口,声音里不带丝毫的情感,“你的招式也很特别。” 颜惜时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阔台,眼里闪过一丝奇怪的情愫。 “是不是很愤怒?”阔台又往后退了退,“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击刺杀中庭廷尉的刺客,却不能在同样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刺杀我。” “你信吗?”颜惜时突然开口,“即使他的剑挡在了你的前面,我仍然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你无声无息的倒下。” “哦?”阔台又往后退了一步,他此刻站在刚刚的蒲团前,一脸的笑容,“这样的距离,即使你的剑身再长,你的身法再快,他还是会截住你。”他朝着怀安努努嘴,“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 “我只是问你,信,还是不信。”颜惜时慢慢调整了一下姿势。 “不信。”阔台笑了起来,“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身法。”他指了指怀安,然后猛地厉声喝道:“杀了他。” “看来你是真的不信了。”颜惜时轻轻叹了口气,抬起了左手,在他有所动作的同时,怀安的剑也到了。 没有人能形容当时的光景,正如没有人会想到,颜惜时的剑身突然飞了出去,正正好好插进阔台的心口,原本挥剑的怀安,也在同一时间突然的倒下,他的剑落在地上,不甘地弹了又弹。 === “如何?”包厢内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揭开香炉的盖子往里添了一块沉水香,悠悠地开口。 “也许……”另一人顿了顿,“快要逃亡了吧。” “你对太华楼这么没信心?”先前那人放下炉盖,拍了拍手,“任务是他们布置的,指令是他们下的,怎么,临了临了这个锅给你背着?” “我见过教习了。”颜惜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很寻常的石冻春,喝起来有一点凛冽的味道。 “他怎么说?”凤隐歌挑眉。 “他说……”颜惜时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的呵出去,“我是太华楼抛出去的刀。” “放屁!”凤隐歌重重的一拍桌子,“他们知不知道要培养一个像你这样的好手究竟多不容易?也许知道,毕竟你是他们教出来的。” 说到这儿他慢慢低了声,“我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他们这些人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了。” “他还说了八个字:置于绝地,而后逢生。” “置于绝地,而后逢生?”凤隐歌又挑了挑眉,“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明不明白这八个字的意思?” 颜惜时点了点头,“所以他们才有计划的将我抛了出去。”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八个字也像放屁。”凤隐歌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总之,你得给我活着。” “我会的。” “对了,你那个雇来的夫人准备怎么安置?”凤隐歌微微凑近了一点,“现在你已经不需要夫人了。”他这样说的时候神态里带着点揶揄 颜惜时紧抿了唇,没有说话。 === 一进门就感觉不对,院子里静悄悄的,风里带着凛冽,像寒冬腊月风刮过面颊。 然后是一声剑鸣,一条人影猛地从屋子里弹出来,在他的身侧利落的旋身,落地。 “麻烦来了。”半夏勾了勾嘴角,仍然擎着剑。 颜惜时皱眉去看她,“我们可能要开始逃亡一阵子了。” “那就逃亡吧。”半夏满不在乎的笑笑,“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 后来颜惜时无数次的回想,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找上她,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但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就像出鞘的剑,永远没有收回的可能。 === 过了衡水镇,就能去汝南城,只要进了汝南城,金纥就算再蛮横,也不会那样明刀明枪进去抢人。 只要,能过了衡水镇。 从金陵出来,一路上总是惶惶,如惊鸟,绷紧的神经,绷紧的躯壳。 颜惜时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他到了汝南城,会有什么人接应,但从金陵到汝南城,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不记得第几次从睡梦中暴起,钩吻就握在手里,随时随地的拔剑,挥剑,收剑,他觉得即使是在阴寒的地底城,挥剑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这几日的多。 所有的生死只有真正经历的时候才会发觉,从前无数次的模拟,都只是一个假象。 后悔吗? 这个时候突然想到这里,他有点自嘲。 有的,到这时候他并不想骗自己,只有直面,才容不得他更后悔。 又是谁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只是苦了半夏。 这时候天一点一点暗下去,风吹过来,又慢慢的吹过去,几声虫鸣顺了风迢递,更远一点的地方能看到火光,蜿蜒过去,不知来的有多少人。 “你从前……有过这样的时候吗?”颜惜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风里涩涩,辗转。 “有过。”半夏低声说。 那是很久远的时候了,那时候她还是个贼,偷了谁家的东西,被家丁追着赶着,然后就被逼到了山崖。 “对不住。”他这样说。 “无妨。”她答的轻描淡写。 这些年她经历的事很多,风光过落魄过,最落魄的时候,拼着一身的伤,在燕州滴水成冰的冬天,将自己深埋在雪里,只能透过远处的灯火,想象那是自己身边的火炉。 “若我们能过去,你……想去哪里?”颜惜时这样问的时候看着远处的火光,近了。 137:番外·颜惜时(五) “先过去再说。”半夏笑了一下,笑意并未到眼底,又突然回头,这时候却露一丝狡黠,“敢不敢比一比,谁的伤少?” 她指了指远一点的火光,“到那儿。” 她这样说的时候就好像浓黑的夜幕突然亮起的星子,干涸的河床里突然落地的雨滴。 总是带着希冀的,颜惜时想着。 然后他点点头,说,“好。” === 满眼的血色,深深浅浅,大片大片的铺开,不知都是谁的,也许谁的都有,然后它们交汇成流,慢慢的干涸,慢慢的褪色,直到若干年后,这里会开出一片花…… 他并不擅长群战,刀枪铺天盖地压下来,沉甸甸的,刀锋枪刃反射着寒光,每一下都带着血。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短短一瞬,周围静了,天暗下来,风声萧萧,然后飘了雨,像是在为世人哭泣。 蝼蚁偷生,人……何况是人? 他慢慢的坐下来,身上不知多少道口子,这时候只感到麻,握着剑的手微微变形,也不松手,就着那个姿势,一点一点舒展,雨落下来,冰凉刺骨。 “二十一道。你呢?”女子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黯哑。 “什么?”他闭了眼,心口钝钝的。 “别睡。”有人这样对他说。 风从这里刮过去,飒飒一道狼烟,浓稠的烟那么远,又那么的……近。 汝南城…… === 烽火狼烟…… 颜惜时慢慢站起身,就着雨水抹了一把脸,再抬头面上神情是说不出来的萧索。 “真不巧。”半夏朝着他笑了一下,“你说,汝南城会守住吗?” “会的。”颜惜时往那个方向望,“金陵也会回来的,不止是金陵,所有失去的,都会回来的。” “我相信。”半夏又笑了一下,但随后她有些担忧地看向颜惜时,“你……” “无妨。”颜惜时将钩吻收回鞘内,走过去扶住她,“我有些脱力,可能……要缓一下。” “那边有屋子,我们进去再说。”半夏挽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地上是汇集的血水,与雨水一道,蜿蜒向不知名的方向。 === “你本来不会卷进来的。”颜惜时靠在一面墙上,微垂了眼,“他们说我需要一位夫人,我原以为会从楼内派过来,没想到竟然是你。” 他说着慢慢呵出一口气,“他们找你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你为什么还要接呢?” 沉默在这个时候化开,篝火噼啪崩出火星,橘红的火焰跳动……是一股说不出的暖意。 “说过了的。”半夏慢慢的开口,声音涩涩,“我不是什么赏金猎人,那只是他们给我安排的说辞。” 她抬眸,眼里闪过复杂情愫,“我那时候被仇家追杀,是他们救了我。” 她顿了顿,“还有这张脸……也是假的。” 她的手指慢慢抚上面颊,慢慢的摩挲,声音在这个时候显得缥缈,像笼了一层雾,明明暗暗看不分明,“永久的黑暗,与隐没的光亮,我选了后者。” 颜惜时没说话,他也没有抬头,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暗影,他的眼睛隐在暗影之下,朦朦胧胧,看不清。 “谁不希望脱离黑暗。”半夏笑了笑,她的手指停在面上,“有了光,就有了希望,哪怕那一缕光……是抢夺于他人。” “他们给我换了这张脸,”半夏指了指自己,“这张脸一旦带上,就摘不下来了。” 她顿了顿,“其实有时候我还是会偷偷地想,偷偷地想我从前……是什么样子。” 然后她笑了,这时候看上去有一点凄凉,“可是我想不起来,然后我发现,原来人啊……有时候会忘的这么快。” “我为什么突然要说起这些呢。”她又笑,然后抬手探了探颜惜时的脉,“他们快要来了,我们……进城吗?” 进汝南城。 “当然。”颜惜时扶着她站起身,慢慢往外走。 “我们会死吗?”半夏在他身后很小声的问。 “不会。”他答的很笃定。 === 城门紧闭,抬头能看到城楼上探出的弓弩。颜惜时从腰间解下一枚信号弹,猛地甩了出去。 原本空旷的城下突然多了一人,那人朝着城楼上挥了挥手,然后一手提着颜惜时,一手提着半夏,他腰间系着的绳索在这个时候收紧,那人就着绳索的方向,蹬着城墙爬上了城楼。 刚落地就听到略显苍老的声音,“辛苦了。” 是教习。 颜惜时的眼前忽然模糊了一下,然而只有那么一下,他躬身行礼,“弟子见过教习。” “你做得很好。” “弟子……” “不用说了,金纥的人马就快到了,你们先下去。” === 战鼓是什么响的,号角是什么时候响的,颜惜时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之后他的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到了这里。 入目是一方屋顶,屋里燃着香,是他熟悉的沉水香。 然后有人说话,半是轻佻,半是凛冽,“事到如今,我还是觉得他们和你说的那八个字全是狗屁。” 是凤隐歌。他怎么在这里? “你伤的不重,都是皮肉伤,过几天就能下床了。”凤隐歌走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茶,那茶犹自腾着热气,袅袅娜娜,像笼着雾的江面。 “她……在哪儿?”他开口,声音喑哑。 凤隐歌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在哪儿?”他又问。 凤隐歌慢慢转过身,茶杯搁在桌上发出一声响,“走了。” “走……了?” “有缘再见吧。”凤隐歌走出屋子,临出门的时候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像是在挣扎,“别问那么多,该见到的时候会见到的。” 门慢慢阖上,就像很多天以前,那扇慢慢打开的门。 颜惜时抬头,他想起那一天,那扇门后一脸天真的女子,想起她说,“他们说这个时候会有人来找我,就是你啊。” 回忆在这个时候涌起,如潮水……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找你是要做什么?” “他们只是说你会告诉我,现在你来了,请你告诉我,你来是要找我做什么?” “燕州有名的赏金猎人,我听说只要有人请你办事,刀山火海你也能办得漂漂亮亮。” “是。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我的……妻。” === “所以……你没那么喜欢郗昭,你只是一直在找半夏的影子。” 倦娘知道自己知道了颜惜时的秘密,但……她笑了一下,她谁也不会告诉,她很快就要带着这个秘密离去了。 这时候她已经很老了,可颜惜时看上去却依然如昔。 颜惜时难得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好吧,纠结了大半辈子,临了临了,也算是安心了。” 倦娘说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138:番外·小四(一) 我的小名儿叫小四。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小名儿,听上去和纪琏儿养的那只鹦鹉似的。 忘了说,那只鹦鹉叫小五。 为了这件事,我同母亲哭闹过,但还没等我使出五成功力,就被父亲拎着丢出了门。 父亲平时对我都挺好的,但只有一样,就是不许我在母亲跟前哭闹。 其实我挺费解的,纪琏儿说他只要在他的母亲面前使出一哭二闹的本事,无论是什么要求,他的母亲都会满足他;我依样画葫芦,虽然换来了母亲的心软,却也被父亲教训,我有时候都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 自我有印象起,父亲就最喜欢围着母亲打转,明明每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总还是时不时出现在母亲面前,不知道母亲烦不烦,我是烦得够呛。 因为每次父亲都敷衍地摸摸我的头,再同母亲腻上好半天,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需要关爱的孩子。 母亲很怕冷,一到冬天,我就不喜欢往主屋里面去,忒热。 有一次我偷偷地开了一点窗户,结果被父亲发现了,立刻就被叩了月钱。 那个月我靠着坑蒙拐骗意外地还胖了两斤,连纪琏儿都看不下去了,原本要递给我的肉脯也进了他自己的肚子,末了还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小四啊,你可不能再这么吃下去了。” 我很苦恼,就同纪琏儿倒苦水,我说我怀疑父亲是在同我争宠。 纪琏儿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对我说,“习惯了就好了,听说前些年苏伯父还是京中宠妻的典范,好些个人家都拿你的父母亲大人当榜样呢。”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却还是觉得委屈,我说我在这个家里实在太多余了,我想离家出走。 纪琏儿倒是很支持我,还说他家空屋子不少,可以给我收拾出来几间。 当然最后还是没成,因为我准备工作做得太充分,露出了马脚,被父亲发现了。 我实在是费解,父亲到底是怎么看出我打算离家出走的?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又把那几个包袱往身后藏了藏,然后就听到父亲沉声说,“用不用我帮你套辆车直接送你去武宁侯府去?” 我赶紧摇头,我说哪能呢,我还得承欢膝下呢。 也许父亲是对我没辙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最后说,“我看你是吃得太饱了,今天晚上罚你不准吃饭,去扫祠堂。” 我于是就饿着肚子扫祠堂,刚扫了两下就不动了,因为我饿了。 我问宋姑姑,可不可以装作没看到我的样子让我去吃饭? 宋姑姑指了指门外,“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宋姑姑指着的方向看过去,是母亲提着食盒大摇大摆走过来,那架势,生怕没人看见似的。 “下次还离家出走吗?”母亲一边把吃食端出来,一边问我。 我盯着盘子里盛着的丰盛的菜肴,连连摇头,“不走了,就算纪琏儿把他家里夸得再好,我也不去了。” “其实去一去也行的。”母亲忽然说。 我有些诧异,我开口问为什么。 母亲说,“你已经到了读书的年纪了,武宁侯府的学塾不错,你去了那边,还能同纪琏儿继续在一块玩儿,开不开心?” 我说开心。 然后没过几天,我就被送到武宁侯府去了。 更开心的是纪琏儿,他特地带着他的鹦鹉“小五”来接我。 他说,“小四小四!” 小五也跟着说,“小四!小四!” === 学塾里有一位姓孟的先生,听说是个大官儿,他每个月来一回,不讲四书,也不讲五经,他讲诗文。 他说太白是奇才,凡人参不透;又说杜工部太沉重,我们理解不了。 但是他喜欢给我们讲太白,我听不太懂,就只记得……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是“诗仙”。 学堂里的人大部分都怕他,其实他长得一点也不凶,相反,他长得很好看,据说他比同期的探花郎都要好看 我同纪琏儿私下里分析了一下,最后得出了结论:大家之所以怕他,是因为他不爱笑。 他是真的不爱笑,而不是不苟言笑,这两者是有区别的。 但是有一点让我很好奇,他似乎格外喜欢同我套近乎,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就让我想起“父亲”这个称呼—— 如果被我父亲知道的话,也不知会作何想。 === 我把这件事儿同母亲说了,我说这位孟先生好奇怪,他总是一副有话要问我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说,让人干着急。 母亲难得沉默了一下,然后对我说,“明儿下了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差一点被母亲吓死,因为母亲把我带去乱葬岗了。 其实那地方也不该被称为乱葬岗,好歹竖起的石碑也是有规律的,只是没什么人祭拜,就更加阴森森的。 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母亲答得玄乎其玄,“让你看看,也让他看看。” 我多聪明啊,一下子就猜到了原因,我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同我们关系亲近的人啊?” 母亲点了点头。 我又有些困惑,“要真是关系亲近,为什么会埋在这里?” “因为这里……没那么乱。”母亲当时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这件事儿一度成了我的心病,我想知道为什么,但是母亲不说,我去问父亲,父亲也不说。 我想同纪琏儿说吧……又觉得他那个年龄段的没法达到我这个境界,于是思来想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同孟先生说了。 孟先生听完以后好半天都没说话,等我去看的时候,发现他眼睛红了。 “替我谢谢他。”孟先生后来这么说。 我是个求知欲很强的小孩儿,于是我问,“谢谁?” “谢谢你的母亲。”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里面到底有什么可谢的? 我总 139:小四(二) 我原话复述给了孟先生。 孟先生又沉默了,然后他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母亲告诫我,不要随便告诉别人我的生辰八字,因为会被不怀好意的人利用了去,我自然是谨记这一点,但就像是鬼使神差,孟先生这么问,我就想也没想地告诉他了。 当然说出口的一瞬间就后了悔,我开始思考如果我把孟先生砸晕了会不会连带着让他失忆忘记曾经听到的? 最后当然是没有成功。 孟先生看了我好半晌,最后又问了我一个匪夷所思的问题,“你的母亲是谁?” 我说你不知道吗? 他说他知道,但是他想听我说。 怎么会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说我母亲是郗昭,父亲叫苏宇旷。 “这样啊……”孟先生缓了缓,又问我,“你的母亲可会给你讲一些从前的事情?” “从前?”我想了想,“经常讲啊,历朝历代的各种事,母亲最喜欢讲志怪故事给我听。” “不是那个从前。”孟先生纠正我,“就比如……除了苏家的人以外,你母亲那边的人。” 他这话把我给问住了,我摇了摇头,“我没见过太婆婆,没见过外祖父和外祖母,我也没见过我的舅舅,他们都不在了。” “那……其他人呢?” 我接着摇头,不过孟先生的问题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回去以后我就去问母亲,我说除了太婆婆、外祖父、外祖母还有舅舅,还有没有别的人了? 也许是我的问题过于直接,母亲看向我的眼神都变了,“谁问你的?” “孟先生。”我想也没想就推出了孟先生。 我在等母亲的回答,我并不觉得这时候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但是还没等母亲开口,父亲就进来了。 “出去吧。”父亲说。 “可是我还没有得到答案呢。” “你想问什么?”父亲问我。 我于是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难得也沉默了片刻,然后他问我,“你饿不饿?” 这么一说,我还真的觉得有些饿,于是我点了点头。 “那就去吃吧。”父亲随手将我推出门外,然后叫宋姑姑带我去厨房。 等我消灭了一整只荷叶鸡,我才想起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似乎都没有给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也许这是我们家的一个秘密,不能叫孟先生知道。 当时我是这样以为的 === 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在我及笄那年。 那天宾客很多,当人群之中忽然冲进来一位老妇人的时候,我惊呆了。 她抱住我放声痛哭,说着什么“可怜的女儿”还有“可怜的孩子”这样的话,我震惊的动都没敢动,很快有人将我解救了出来,我这时候才看清那位老妇人的样子,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我的及笄礼顺利进行了下去,但是到结束的时候,母亲倒了下去。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慌了,宾客还没有散,到处都是人,宋姑姑将宾客们全都请了出去,我站在一旁,完全不知所措。 从小我就知道母亲身子不好,而我一直觉得,父亲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才事事都依着母亲,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父亲失神地守在母亲的床前,我在一旁看着,然后将这一切都归咎于那突然出现的老妇人。 那老妇人没有离开,她像是专门等着我。 “你是谁?”我问她。 “你该叫我一声外祖母。” 我摇了摇头,“我的外祖母早就去世了。” “他们是这样告诉你的?”老妇人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也不是质疑,也不是震惊,还有点释怀的意思。 “你是谁?”我重复了一声,又补了一句,“母亲是因为你才昏迷的,要是母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 “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 老妇人说了许多,有些我能听懂,有些我听不懂,比如……她说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她说我的母亲另有其人,还说我的父亲也不是我的父亲,若是有机会,她让我去找一个姓孟的人。 这不是骗人呢吗? 但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去过的那片乱葬岗,想起孟先生。 我于是跑回去问父亲。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发火,他让我去跪祠堂,还说,若是母亲醒不过来,就永远也不认我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顶撞父亲,我说我有权力知道答案。 我们父女间的剑拔弩张很快就被母亲醒来的消息打散,父亲没再看我,直接跑了回去,我跟在后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甚至还有一点迷茫。 母亲有惊无险,这件事情大家也都当做没有发生,那名老妇人后来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只是这件事存在心底,让我再一次萌生了一个念头。 === 这是我第一次去孟先生的府邸。 对于我的到来,孟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他是这样说的。 “你认识郗晗吗?”我问。 这个名字是从那老妇人口中听说的,她让我问孟先生。 孟先生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甚至还蒙上了一层悲戚。 “认识。”良久,他才回答。 “她同我是什么关系?”在问过这个问题之后,我又加了一句,“你同我……又是什么关系?” 孟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对我说,“你的父亲是苏宇旷,别忘了。” 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我说,“你才是我的父亲,对吗?” 我看到孟先生的身子猛地一震。 “你是我的父亲,郗晗是我的母亲,对吗?”我承认这是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直觉告诉我,我应该是猜对了。 “你应该忘记这些。”孟先生叹了口气,“你现在这样就很好,你该以苏家女儿的身份一直过下去。” 他算是变相承认了这一点,而我……我也没什么想法,我知道了这个答案,但是我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我是个肤浅的人,孟月行的私生女这个身份,我还没有勇气接受。 140:月行(一) 我第一眼见到孟月行就不喜欢他,因为他是家里强行塞给我的夫君。 但我不知道的是,孟月行亦然。 我们其实并没有见过面,那天本应是我们的第一次相见。 家里人把孟月行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品貌端正自不必说,最紧要的是孟月行为人温润清雅,待人也和善——这种随便放在一个什么人身上都合适的赞语 我于是暗暗的想,他们是如何在孟月行面前形容我呢? 我们终究是没有这一场宿命的相见,那天我只看到了孟月行的背影,挺拔,透着清正之气。然后我没再停留,转身走了。 孟月行后来有没有回头我不知道,那天府中在我转身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一口气跑到通州,坐在通州最有名的一处桥墩子下,许愿说希望我再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如常。 许愿这种事情,有时候一定得讲究讲究,都说心诚则灵,像那种临时抱佛脚的就不一定能灵,我恰恰就属于后者。 这处最有名的桥墩子不是因为它是古迹,也不是因为它曾经见证过什么,更不是什么名人旧物,它之所以出名是因为总有想不开的男女老幼跑到这里跳河。 其实跳河这种事情,强求也是求不得的,毕竟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件不怎么称心如意的事儿?所以前来跳河的人们往往总在最后关头选择放弃,不用等围观的人群有什么动作,他们自己就会往回撤。 但如果说事情就此打住,这桥墩子也就没什么出名的了,怪就怪在当一些中途反悔了的人准备往回撤的时候,一定会栽下河里,而此处河水湍急,不等别人前来搭救,人就已经丧了命。 我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有个人正在我身后喋喋不休的讲着关于桥墩子的往事,末了殷殷地问我,“姑娘,我见你在这儿坐着也有小半天了,你到底跳不跳?” 我……还没等我做出其它反应,人已经栽进了河中,那一瞬间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孟月行,若是没有他那一档子事,我也不至于丧命丧的如此不明不白。 恍惚间听见有人入水的声音,我想,这下好了,又来一个倒霉蛋。 === 我是被饿醒的。 睁眼看到一片暗蓝的天,没什么星星,月亮只露出一角,身边有火,篝火噼啪蹦出火星子,我坐起来,冷不丁就见对面一个人落汤鸡似的蹲在地上一脸幽怨的看着我。 好在这时候是夏天,夜里也不怎么凉,但湿衣服贴在身上总是难受的,我往篝火边挪了挪,看了对面那人一眼,镇定的问,“兄台贵姓?” “孟月行。”落汤鸡仍然幽幽怨怨的看着我。 我面上不动声色,想着也许是重名。 “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孟月行。”落汤鸡补充。 我吓了一跳,差点跳起来,但考虑到这样做除了能表达出震惊以外别无其他,只好继续坐着,然后假装淡定的问,“你也想不开跳河了?” 孟月行没说话,甚至将头扭向了另一边。 果然……温润清雅待人和善都是客套话,此时的孟月行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别惹我要炸毛的气息。 我叹了口气,特别诚恳的看着他的后脑勺对他说,“我知道这事儿对你打击也挺大的,从你大老远跑通州来跳河就能看出来了,但是跳河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你看你现在不还是活的好好的吗?” 孟月行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本着能劝就劝,劝不动至少别让他在我眼皮底下轻生的想法,继续恳切的对他说,“生而为人不容易,你能长到今日,也正是说明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可万不能再有这轻生跳河的想法了。” 孟月行终于忍无可忍,转过身来靠近了篝火,也靠近了我,“我不是要跳河,我是下去救你!” 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害得我白白浪费这么多口舌。 但马上我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于是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通州?” 孟月行抱膝坐好,慢悠悠的答,“我一直跟在你后头。”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跟踪我?” 孟月行又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想啊?诶我正想问你,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为什么一见了我就跑?” 我说,“因为我不想嫁给你啊。” 孟月行点点头,“巧了,我也不想娶。” 我直起身猛得拍了他一下,“那你倒是拒绝啊!” 孟月行被我拍的抽了一口气,“我倒是想拒绝,但我人微言轻的,哪拒绝得了。” 我抬头看天,又看了看周围,这时候发现是在河边,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树林,这也就解释了正在烧着的这一堆枯枝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于是问孟月行,“你会钓鱼不?” 孟月行一怔。 那就是不会了,我叹了口气,站起身四下张望了一阵子,往小树林里找了根树杈,一边往河边走一边对孟月行说,“那你会不会烤鱼?” 孟月行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对我说,“就算我会钓鱼会烤鱼也没什么用,那河里根本没有鱼。” 我不信,没有鱼的河还能叫河?等我在河边盯了不知道多久以后,我终于挫败的走了回去,还真的没有鱼。 我对孟月行说,“咱们往前走走吧,在这里待着不被饿死也得被冻死了。” 孟月行说,“好,但是我可能伤风了,你得背我。”说完他往后一仰,人事不省。 这伤风来的真是及时,但……孟月行就这么确信我能带着他一起走? 我有些恶毒的想,干脆就把他搁在这里自生自灭好了,如果他没捱过去,我就不用想着如何才能不嫁给他; 如果他命大自己好了,醒来也会觉得我心肠歹毒,就算拼了命也得拒了这门亲事。这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 只要我狠得下心。 但我自小耳濡目染的都是什么日行一善啊,以德报怨啊,君子报仇……呃这条不算,就这么把他扔在这儿委实狠不下心,更何况他还救了我。 141:月行(二) 人情这个东西欠个一回两回礼尚往来一下子也就行了,但命这个事儿就比较难办。 其实孟月行大可以不救我,但他救了,如今我就得报他这个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肯定是不可能的,但带着他找个大夫也算是一条行之有效的办法。 然而我马上又犯了难,我要如何带着这昏迷不醒的孟月行?他若是个姑娘,我咬咬牙背着他还能撑上一撑,可惜他是个如假包换的小郎君。 我急的蹲在他身边一个劲儿的往篝火里添枯枝,正着急的时候,忽然见不远处有人赶了辆车徐徐往这边来,心下一喜。 === 我们搭了车直接到了通州城外的一处镇子,镇子不大,横竖两条街,将整座镇子分成一个十字。 镇子上没有医馆,但有个郎中。 这时候我坐在这里唯一的一处客舍里,看着郎中刷刷点点写了张方子,末了拿给我,收了十五枚通宝。 我将方子收好,寻思着先去睡一觉等明天天一亮就进城去抓药,但看了眼孟月行烧得红扑扑的脸,又实在不忍心,只好同客舍的博士讨了条手巾,浸了冷水来回给他敷在额头,一边敷一边想,等他醒了得好好敲他一笔。 也不知是孟月行身体太好,还是他伤寒伤得不重,这么敷了几回冷手巾,他竟然醒了,热度也散了,眼神清明,直直将我望着。 “大恩不言谢,不用太感动。”我将他头上的手巾拿下来,扔进盆里 孟月行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很感动?” 我说,“刚看你眼里汪着的一汪水就知道了,看在你刚刚也救过我的份上,咱俩扯平了。” “扯得平么?”孟月行这样说。 我一愣,话一出口就后了悔,我说,“难道你还想再跳一次河让我下去捞你?” 孟月行思考了片刻,答,“也可。” === 我后来还是乖乖跟着孟月行回了京,速度之快,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 “你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孟月行这样说。 我站在摊子前头等那碗江鱼夹儿,并没有去看他,只是问,“那你说说看,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 孟月行半天没答话,等我转过头去忽然看见一张放大的脸,吓了一跳,还没等我说话,孟月行就先开了口,“你别动,刚刚有只虫在你头上。” 我晃了晃脑袋,“现在呢?” 孟月行说,“还在,你别动,我给你抓出来。” 说完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头发间穿梭,不像是手指,抬手一摸,摸到个发簪。 我把发簪拔下来捏在手里看着,孟月行的声音从旁边飘过来,“刚刚看到这个很适合你,就买了。” 我说,“你不是说我头上有个虫?” 孟月行吸了口气,“刚飞了。” 我看着那根簪,没什么花哨的装饰,样子很古朴,我告诉他说,“发簪不能随便送的,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随便送。”孟月行说,他的声音低下去,“我是真的想送。” === 后来我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事实上我说了不算,但是我可以表现得好像我说了很算的样子。 成婚的那天,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孟月行并不是很快乐,那一刻的他同我记忆中的人重合,又分开,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我有些好奇,但也许那是个错觉,孟月行后来又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样子,我于是更加坚定的认为那天看到的他只是某种错觉。 但是我和他相处得久了,慢慢地就证明不是这样的。 孟月行从来都不是当初在我面前时候的那幅样子,他就像是完完全全的将自己剥离出来一个全新的自己,然后在那之后,他放弃了那个剥离出来的全新的自己。 我不知道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我想要去问,但是总也开不了口,我下意识的抵触那个答案,然后渐渐地,我开始听到闲言碎语。 起初是有人说觉得我很可怜,我当然是不同意的,开始的时候只当做不在意,但是听得多了,就不得不去在意。 你知道人的好奇心是很重的,更何况我原本就对孟月行的过去好奇。 === 我知道了那些旧事,比如孟月行是如何同郗家的姑娘牵扯不清,后来又是如何沉痛的放手——但是有时候身体管不住心,心又管不住本能,他与她食髓知味,却又不能自拔,最后终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有人“好心”地证明给我看,说苏首辅家的小姑娘长得同孟月行有些像,我若是不信,便自己去看。 我半信半疑,终于有一天,我偷偷地去看了。 那孩子的眉眼像他,而他对那孩子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亲近。 那一刻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按理说……我便是质问、哭闹等等都不为过,可我并没有。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那个小姑娘长得是像他,可那又怎样呢? 难道他还能冲去苏家让她认祖归宗? 便是他肯,他们也是不肯的。 再后来我又知道了一件事,于是我想明白了为什么我同孟月行初见的时候他会是那样一番姿态。 因为我同郗晗长得像。 人有时候总是不自觉去接近一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明知道不是,却又不愿意从那样的错觉中醒来,于是日日夜夜麻痹自己,日久成真,苦的只是那个被当成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我就是这样的影子。 === 我决定和孟月行摊牌。 耳边是婴儿的哭声,那是我和他的孩子,可是真遗憾,我可能看不到那个孩子长大了。 “阿琅!”我听见他在喊我,只是声音有些远,可他明明就在我眼前。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也许是说出来了,因为我听到他说,“你问。” “你有没有只当我是阿琅?不是郗晗,不是她的影子,就只是你的阿琅?” 他沉默了。 我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没有选择骗我,这个结果无论是对我,还是死去的郗晗,都应该算是最满意的答案了。 “好吧,我争不过死人,但是我敢肯定,后面的人,肯定也争不过我。” 我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听见他对我说: “我没有拿你当谁的影子,你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