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堆满天》 第1章 《星星堆满天》作者:三月春鱼【cp完结】 简介: 被踹后心里极度不平衡攻(钟远航)x有苦说不出任劳任怨受(张烨) 钟远航是县城里逃离的“小镇做题家”,他有一个秘密,他喜欢男人,喜欢那个曾经辜负自己的竹马。 完成苦逼的医学本硕博连读和没日没夜的规培后,钟远航回到了距离家乡小镇最近的三甲医院继续做社畜。 某一晚值班,钟远航在走廊上看见三个急匆匆来求医的病人,老年女人一边哭泣一边叠叠不休地唠叨,男人背着啼哭不止的小孩。 钟远航好心上前帮忙,却看到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张烨瘦了,黑了,长开了,好看了。 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钟远航把手里的圆珠笔生生捏断,伤口细小,疼痛钻心。 为了给孩子凑医药费,走投无路的张烨落入了钟远航的圈套。 “你不是弯的吗?怎么?觉得自己这点儿高中学历的基因非要留下来不可?” 张烨捏紧了拳头,却垂头红脸道不出反驳。 “我现在还不想找男朋友,不过也不是没需要,你要是愿意,我就帮你救儿子。” 于是张烨成了自己爱里的奴隶。 ps:儿子不是亲的 第1章 急诊值班室的门被敲响了,没等钟远航出声回应,门就被推开了一条缝。 “钟医生,今天您值夜班啊?”一个带着口罩和护士帽的脑袋通过门缝儿探进值班室里。 “嗯,值夜班。”钟远航言简意赅,瞟了小护士一眼,又低头去看病例了。 “咳咳,那个,小香姐带了饺子过来,大家在分呢,您要不要一起来呀?”小护士有点尴尬,“今天晚上还长呢,一起吃两口垫垫?” 钟远航刚进入市医院一年,跟着自己的博导苦哈哈地熬资历,做事靠谱勤快不出错,但人却不怎么热络,不面对病人的时候,总是没什么话。 “谢谢,我吃过了,你们吃吧。”钟远航放下手里的圆珠笔,在桌上轻轻一声磕响,让站在门口的小护士觉得他可能有点不太愉快。 “啊啊……好的吧,那您忙,我回去啦。”小护士漏在外面的一点儿脸有些红,带上门就离开了。 门外有一个年长一些的护士等着她,见她红着脸出来,心想是没有邀到人,但也忍不住问一句,“怎么样?婉拒了呀?” 小护士沮丧地摇摇头,“哪里是婉拒啊,是直接拒绝,一点儿也不婉,哎……” “没事儿没事儿,下次再叫嘛,”年长些的护士安慰地拍着小护士的肩膀,“可能钟医生白天累了呢。” “嗨,算了,钟医生帅倒是挺帅的,但是那个脾气太冷了,要真的追他,我还没成功呢,可能先给冻死了,”小护士很快就缓和过来,也不怎么遗憾,挽着同行人的手臂,亲亲热热地说起别的事儿来,“小香姐,咱们去吃饺子吧!” 钟远航原本就在看一个病因和并发症都比较复杂的病例,突然被打了岔,思绪一时接不上了,他索性点了点眼药水儿,站起身来撑了撑酸胀的腰,盯着窗外黑乎乎一团一团的树,也不知道对缓解眼疲劳有没有用。 漫长的夜班刚刚开头,医院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祈祷着今晚能是个平安夜,让他们能在值班的夜里偷得一些喘息。除了钟远航。 他不盼别人生病,他只是有点无聊。 病例看完的时候,钟远航也把思路整理得差不多了,这种病例,得一边看一边根据已有的检查数据整理可能的病因。 他要就这个病例写一篇论文,是博导那边来的任务,钟远航烦写论文,但他的效率很高,看完一遍就能把基础文字全都码出来,剩下的,就再查一查文献资料,结合实验数据,梳理一下逻辑就成,像程序运行,没有什么波澜,也没有什么趣味。 暂时没有病人送来,钟远航走出自己的值班室,打算去上个厕所,再去病房转一圈。 深夜里,医院里除了值班医生和半夜的发热门诊,到处都没什么人,惨白的灯光把空旷又干净的地板照得晃眼,有些冷冰冰的瘆人。 厕所打扫得很频繁,也打扫得很干净,但医院里使用厕所的人太多了,病人也多,强烈的消毒水味道也掩盖不住顽固的氨气味道,混合在一起往钟远航的口罩里面钻。 他几乎是憋着一口气上完了厕所。 走回值班室的路上,钟远航穿过门诊大厅,远远瞥见门口有些喧哗,这场景和周遭的安静格格不入,在医院里又显得稀松平常。 一个年轻男人背着一个嘶哑啼哭的男孩儿,没头苍蝇似的在医院入口大厅里着急地转,旁边还有个上了年纪年女人,一头染得深红的波浪卷发稻草似得乱蓬蓬,一边扯着把嗓子号丧似的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膝盖大腿,好像要就地撒泼一样。 这场景钟远航每天在医院得看几十种不重样的,他有点儿烦躁,又隐约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久远的耳熟。魔怔了吧? 钟远航就这么远远地看了不到一分钟,旁边过来了一个小护士。 “哎?是钟医生啊?”是刚刚叫钟远航一起吃饺子那个小护士。 钟远航点了点头,“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引导一下,走急诊通道。” 小护士点了点头,小跑着往那边去了。 第2章 钟远航回了头,打算先去值班室那边等着。 他刚转身没走几步,身后就又有点儿状况了。 背着孩子的男人原本一直都沉默着,但女人嘶哑的哭嚎却越来越肆无忌惮,连隔着大半个大厅的钟远航都能依稀听见几个零星的片段了。 “……造孽啊……就一个不小心……哪里来的钱……我张家的独苗苗啊……” 独苗苗?这年头还有人念叨这个,在市区的医院也不太常见了。 独苗苗有什么用?人生苦旅,到最后不过一捧白灰,就算是生一屋子的苗苗,医院里那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面前,临终尽孝的也不见几个。要是再养出个倒反天罡的不肖子孙,还有自断香火的可能,譬如逆子钟远航。 钟远航轻轻自嘲,正准备继续走。 “妈!你能不能闭会儿嘴!” 是那个背孩子的男人,他可能忍到极点了,又焦心到了极点,在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夹击中,终于压抑地爆发。 男人的声音沙哑,疲惫,又崩溃,但还是被他强行压着,憋屈中甚至带着点破碎的哽咽。 钟远航的脚再迈不动一步,好像是被这句话活活地钉在了地板上,晃神好半天都转不过身。 男人的声音变化了,但没有变化到让钟远航辨别不出来。 声线和钟远航的记忆慢慢重合,勾起了表皮下面溃烂发脓的陈旧疮口。—— “钟远航,咱们算了吧,我们只是一时想差了,走错了,我们这是不正常的,你不能让你家里人失望。”——钟远航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浓烈的情绪了。 来自于远久的记忆,许多年前的,包裹着粗糙死皮的柔软嘴唇,青春冲动的汗水,狭隘又钻牛角尖的愚蠢偏爱,以及来自现下这一刻的,浓烈的恨意。 钟远航好像被恶鬼捏住了心脏,不受控制的转身,一步一步地,盯着那个背着孩子的背影,走了过去。 他露在口罩外面的一小块儿脸色应该很难看,大概目带凶光,以至于看见他走过来的小护士,吓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钟医生……那个,我很快就带病人去急诊室……不会再喧哗了……您……” “小孩儿什么情况?”钟远航盯着男人的侧脸,语气冰冷生硬地问。 男人还背着小孩儿,额头上挂了汗珠,应该是一路都背着跑过来的,他好像脑子已经急懵了,钟远航出声问了话,他好半天才慢慢抬头,转过来看钟远航。 “睡觉从床上摔下来了,不知道磕到哪里了,当时……屋里没人。” 张烨瘦了,黑了,长开了,成了一个各种意义上成熟男人。 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你儿子?”钟远航又问,揣在白大褂里面的手捏住了装在里面的一支圆珠笔。 圆珠笔摸起来很光滑,不好着力,应该不是钟远航买的,不知道是从哪个同事那里顺来的。 张烨垂下头看着地板,“是,我儿子。” 咔哒一声脆响,估计只有钟远航听见了,他把手里的圆珠笔生生捏断了,断口有点儿锋利,估计扎进了指腹,伤口应该很细小,但疼痛钻心。 “当爸爸的,不知道儿子磕哪儿了,也真厉害。”钟远航语气刻薄。 他不应该这样说的,他是医生。 旁边的小护士都听愣了,瞪大了眼睛看着钟远航。 张烨的妈也忍不了了,她不能对自己的儿子发飙,于是开始冲着医生冒火。 “哎你这医生怎么说话的呀?哪儿能时时刻刻都看着孩子啊?大人不上班儿啊?都盯着孩子,全家跟着喝西北风去啊?” “妈你闭嘴!”张烨狠狠瞪了他妈一眼,她很不服气地收了声。 张烨的眼睛终于又回到钟远航脸上,带着恳求,带着羞愧,“钟…医生,不好意思,现在这样也没办法了,你说该怎么办,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钟远航皱着眉头看了张烨一会儿,转头去叫护士。 “小林,你带他们去急诊,找值班的儿科大夫,不清楚具体伤在哪儿,该安排的检查都别漏了,重点检查头部有没有出血点。” “哎好的!”小护士赶紧答应,带着他们匆匆离开。 等他们走了很久,钟远航才把手从兜里拿出来。 有一片塑料碎片扎到了肉里,不深,他直接拔出来了,没有表情。 到了凌晨五点,医院里最冷的时候,钟远航又去了一次急诊。 他远远就看见走廊的不锈钢椅子边上蹲着一个男人,是张烨,他妈坐在旁边的不锈钢椅子上,在跟他说什么。 钟远航没有停留,从他们旁边走过去。 白大褂洁白的下摆带起一点气流,吹过张烨汗湿的,脏兮兮的碎发。 急诊病房里,小孩儿已经睡着了,身上穿戴着各种监测仪器。 钟远航看了看各项数值,都还在比较正常的水平,他又翻起床头的信息卡看了看。 ——张远 男 5岁 o型血钟远航无声的嗤笑一声,喷出的气流热热的,被口罩反弹在自己的脸上。 张远,这名字张烨也真敢起,不恶心吗? “钟医生您来啦?”小护士正在前台里小憩,听见动静才披了件外套走过来。 “嗯,这小孩儿情况怎么样?”钟远航问。 “目前看还好,没什么外伤,但是小朋友刚才吐过一次,脑震荡肯定是没跑了,但是脑ct的结果还得等一会儿,不清楚有没有颅内出血。”护士给男孩儿掖了掖被子,很同情的表情。 第3章 钟远航想了想张烨的样子,他身上的衣服,和他妈妈的打扮。 “缴费的情况怎么样?”钟远航又问。 “刚开始都开的绿色通道,先救急再缴费的,不过刚才把缴费单给孩子爸爸,他拿出去应该是缴费了吧?不然不可能安排住院,”小护士想了想,“对了,明天小朋友就挪到儿科住院部去。” “知道了,你忙去吧。”钟远航点了点头,看来他们还能看得起病。 小护士却不想回去“忙”,钟远航难得对病人有这么超出医生职责的关心,她觉得新奇,也觉得钟远航好像没有那么冷冰冰了,透出一点儿热乎的人气儿。 “这家也真是的,孩子奶奶唠叨个没完,说什么儿媳妇跟人跑了,儿子要打工,没时间看孩子,我听她儿子的意思,其实就是她自己,大晚上出去打通宵麻将,没看着孙子睡觉,给孩子滚下来了,”小护士皱着眉头说,“怪不得她儿子吼她呢,等他儿子回来,孩子都躺地上抽抽了,她都还在外面打麻将,什么人呐这是……” “这孩子,妈妈没在身边?”钟远航盯着男孩紧紧闭着的眼睛,踟蹰地问。 “啊,听孩子奶奶说是这样的,”小护士还从来没跟钟远航说上这么多话,有点上头,“要我说,一个家里没有妈妈还真的不行,谁都没有妈妈疼孩子呀?钟医生您说是不是?” “不一定,”钟远航转身,“有的妈妈,还不如没有。” 说完,就走出了急诊病房。 孩子没有妈妈,那就是说,张烨现在是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慢慢往上搬吧,最近时间特别碎片,几本书在同时写,我比较满意的就慢慢先放上来ps:作者没有医学背景,只能是按照需求查一下资料,有与现实医疗状况出入的情况请大家不吝赐教,感谢~ 第2章 钟远航从病房出来,张烨和他妈已经不在门口了,钟远航向四周看了看,也没看见半个人影,急诊室外面空荡荡的,只有灯光。 大厅的落地窗外还是一片浓黑,透不出一点黎明的亮色。 钟远航穿过大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走出了门诊大楼的大门,走进了带着雾气寒意的黑暗里。 他点燃了一支烟。 黑夜里起了雾,路灯只能照亮一小团晕影,但钟远航知道吸烟的不只自己。 他能看到四周的黑暗里有星星点点的烟头因为抽吸亮起,又被烟灰盖暗。 医院外面抽烟的人很多,如果走进了看,他们大都带着满面愁容,生命的磨难怪不了谁,只能咒骂一句命苦,然后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大概张烨这时候也正在不知哪个地方郁闷,也不会知道自己生命中的这段插曲,还有自己这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冷眼旁观。 张烨有没有学会抽烟? 钟远航印象里的张烨曾经分裂成了两个形象,一个温暖,另一个决绝,他很难将两个形象重合起来,张烨也没有给他机会去了解他突然变得那么决绝的原因。 张烨很纯粹,爱的时候爱很绝对,绝对到钟远航产生了他们能永远在一起的错觉,但张烨狠起来的时候,狠也那么极致,直接单方面切断了所有的联系,连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都没有寄到学校,他就那样,直接从钟远航的生命中蒸发,连一个影子都抓不到。 张烨应该是不会抽烟的,就算是现在的钟远航不愿意承认,张烨曾经也是那么阳光灿烂的一个人,他就像生长在春天土壤里的树,永远生机勃勃。 不像自己,像从潮湿阴暗的角落里生长出的藤蔓,只能向往着阳光,向着张烨这颗树干上缠绕攀爬,也许是自己缠得太紧,把自己的树缠没了。 而现在的张烨,过上了他当时宁愿割舍钟远航,也要去追求的那种“正常”的生活了吗?他为什么要给孩子取“张远”这个名字?孩子的母亲为什么要离开,张烨是骗别人做了“同妻”吗?他为什么看起来过得那么……落魄? 钟远航狠狠吸了一口烟,烟气大团地冲入呼吸道,烟丝灼烧的味道有点儿焦,染得钟远航舌根发苦。 算了,钟远航苦恼地想,要不要算了?张烨已经过得挺难的了,自己去计较十年前不成熟的感情和背叛,是不是太偏激? 可是真不甘心啊! 钟远航的烟抽完了,快要烧到自己的手指,他叹了口气,恨也好,不甘心也好,残存的那点欲望也好,他好久没有感受过这么浓烈的感情波动了。 可惜了,钟远航走到垃圾桶边,摁了摁已经快要熄灭的烟头。 垃圾桶另一边还蹲着一个抽烟的人,似乎在打电话,钟远航一开始并没有在意。 对方的只言片语传进了耳朵。 “……先交了钱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居然是张烨。 那些什么“算了”“放过彼此”,就像放屁一样,一听到张烨的声音,钟远航一步也挪不动。 张烨正在抽烟,烟头的烟灰没有弹,已经积了很长一截。 “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实在不好意思,”张烨的声音卑微又小心,“还有……这个月的工资,我能不能先预支出来?” 或许是那一头没有答应,或许那一头已经开始谩骂,接下来的一分多钟里,张烨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只是默默抽烟,烟灰掉在了他洗的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上,他也不管。 第4章 钟远航就这么站在张烨后侧,默默看着,听着。 张烨抽烟的样子那么自然熟稔,以至于钟远航产生了对自己记忆的怀疑,错觉制造出并不存在的记忆,是不是他以前就抽过烟?或许还和自己一起抽过烟,否则自己怎么会这么快就接受了张烨抽烟的形象。 钟远航盯着张烨无力的沉默,一直到他在不断地道歉中挂断了电话。 张烨把手机重重地揣回了夹克兜里,站起身来狠狠抹了一把脸,大概是他发愁发得太专注了,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身后站了个人,当他转头看见钟远航的时候,吓了一跳。 钟远航抽完烟又戴回了口罩,他不清楚张烨有没有认出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的长相肯定和青春期不一样了,张烨现在的状态也不好,不一定能把自己现在的样子和以前联系起来。 钟远航拿不定自己应该怎么开口,踌躇了几秒,还是说话了。 他说,“哥们儿,我借个火。” “啊,好……”张烨在两个夹克口袋里摸了一下,又在裤袋里摸了一下,最后在屁股兜里摸出了一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我给你点吧,钟大夫。” 钟远航拿出了一支烟,把口罩一把就扯了下来。 他死死地盯着张烨的脸,观察着他的表情,把烟放到了双唇中。 张烨仿佛有什么预感,一只手拿着打火机,一只手护着出火口防风,眼睛只盯着打火机,并不聚焦于钟远航的脸。 火机里只有一点火油了,张烨打了好几下才打着火,两只手微微发颤。 钟远航就着火苗轻轻吸了一口气,不错眼地看着张烨,并不转头,慢慢把烟蛮横地喷到了张烨的脸上。 应该是很薰眼睛,张烨的眼睛将闭不闭,眼角分泌了些水汽,最终还是没有眨眼。 “什么时候认出来的?”钟远航有些痛快地问他。 张烨没有说话,想从口袋里掏烟,却只掏出了一个空烟盒。 钟远航从自己的烟盒里抽了只烟,递给了张烨。 “谢谢。”张烨说的很小声,接过烟,含在嘴里。 但那个绿色打火机似乎已经油尽灯枯,任凭张烨怎么按,都按不着。 钟远航的耐心到了极限,他从张烨的手上夺过那个打火机,几乎是摔进了垃圾桶里。 他又看了张烨一眼,一把扯过张烨夹克的衣领,用自己的烟头对上了张烨嘴上的烟。 张烨木木的,任钟远航动作。 他们的姿势应该是很暧昧的,但张烨的狼狈将暧昧打破,他就像一个犯人,被钟远航提着领子,等待带上手铐接受审判。 烟点不着,钟远航看着张烨近在咫尺的脸,恶狠狠地命令,“吸气。” 张烨开始吸气,烟终于点着了。 钟远航放开张烨的衣领,顺带推了他的肩膀一把,张烨往后踉跄了半步。 钟远航深呼吸,把失控的情绪强行压下来,“我问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啊……”张烨摸了摸刚才被推的地方,“刚刚,你把口罩拉下来的时候……” 钟远航盯着张烨闪烁躲避的眼睛,企图看清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好久不见啊,远航,”张烨讷讷地说,“好久不见……” “哼,”钟远航冷笑了一声,“是挺久的,几年了?” “十年了……吧,十年左右,”张烨像是认罪的囚犯确认自己的刑期,他终于看了一眼钟远航英俊的、冷漠的、体面的脸,“你现在……挺好的吧?看着挺好的。” “是,”钟远航点头承认,他如今比张烨高了半个头,因此要睥睨他还挺容易的,“我是还挺好的,你瞧着倒是有点儿不顺啊?” “远航,你别这样……”张烨进退维谷,“我是挺……难堪的,我活该的,对不起啊,远航……” “你对不起?”钟远航重复了一遍,随即冷笑一声,“你没什么对不起的。” 张烨不说话,闷头抽烟。 钟远航问他,“儿子多大了?” “小葡萄?小葡萄五岁了,五岁半。”张烨回答。 “你儿子小名叫小葡萄?”钟远航问。 “对,小葡萄。”张烨搓了搓自己的衣角。 钟远航沉默了一会儿,一口接一口地,和张烨面对面抽烟。 天渐渐蒙蒙亮起来,医院前的广场慢慢开始有车开进来。 烟抽完了,钟远航也看清了张烨下颌上冒出来的青茬,看起来那么落魄,脏兮兮的,有种颓废的……好看。 钟远航叹了口气,他和当年决绝的张烨不同,对于张烨,就算是恨,他的情感也难以纯粹。 “钱,”钟远航咬了咬腮帮子,“还够吗?” 张烨一下子抬起头,重重地看向钟远航,似乎是有一瞬间的希望从眼里闪过,但只一眼,张烨又垂下头,“够的……还够,你别担心,我能给。” “我担什么心?又不是我儿子。”张烨的钱明明是不够的,却不愿意向自己开口,钟远航难掩心中的恶劣,出言嘲讽。 张烨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喉结滚动,把早已经熄灭的烟轻轻放在了垃圾桶顶上。 “能……能留一个你的联系方式吗?”张烨挣扎着问。 “怎么?预备着借钱?”钟远航挑了挑眉毛。 他现在的嘴脸应该很难看吧?尖酸刻薄,居高临下。 第5章 张烨却笑了,笑得很难过,眼角还是有钟远航熟悉的笑纹。 “不是借钱,你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没关系,”张烨把手伸向钟远航,那意思看起来是想握手,“远航,我得去上班了,对不起啊。” 钟远航看了看那只手,并不握。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壳子碎了的圆珠笔的笔芯和一张便签,潦草的写下一串数字。 写完之后,钟远航把纸条拍在张烨伸出的手上,拍完就立马将手揣回了自己的兜里。 张烨差点儿没抓住那张纸条。 “我的电话,没有要命的事儿就别联系我。” 钟远航给完纸条,转身就走。 口袋里,他捏紧了拳头,手指摩挲着刚刚触摸过张烨的地方。 张烨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钟远航的白大褂转进医院的大门,看不见了,才展开手上的纸条。 字很潦草,一个数字牵连着下一个数字,写得又重又急。 张烨看着数字,忍了很久,终于笑了出来。 真好,钟远航现在是医生了,过得比自己好不知道多少倍,真好。 张烨掏出手机,对照着纸条把电话号码存进了通讯录,替换了那个已经失效多年的老号码。 输入完号码,张烨反复对照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输错,又掏出钱包来,把便签塞进了夹照片的地方,跟小葡萄的照片夹在了一起。 骑上摩托车的时候,张烨已经把钟远航的电话背了下来。 第3章 张烨骑着摩托车先回了家。 昨天晚上出来得着急,他没顾得上戴手套,深秋的晨风把他的手吹得僵冷,等他把车停到出租房楼下的时候,手指已经冻得伸不直了,拔了好几次才把钥匙拔下来。 张烨很发愁,下个月出租房就要续交房租,小葡萄现在的检查和住院已经把他不多的积蓄都掏了出去,他刚才打电话找夜班的烧烤摊老板想预支工资,却被夹枪带棒地拒绝了。 一夜未眠,张烨脑子有点儿发懵,但白天的工作他也不敢请假,他太缺钱了。 早上七点,天快要大亮了,出租房的院子里迎面出来一个要去上学的小学生。 “烨子!”小男孩儿手里拿着个包子,一边啃一边打招呼。 男孩是张烨邻居家的儿子小鹏,具体叫什么张烨也不知道,就跟着他爸妈叫他小鹏。 张烨的妈去打麻将的时候,偶尔会把小葡萄放在邻居家里照顾,张烨出于感激,空的时候也帮他们带带儿子,但他大多数时候都没空,所以经常从打工的烧烤摊儿上给他们带夜宵。 张烨呼噜了一把男孩儿的头发,“叫烨子叔叔,没大没小的。” “烨子叔叔,”小鹏又啃了口包子,改口改得很快,“小葡萄怎么样了呀?” 昨晚上张烨把小葡萄抱着往外冲的时候,正好碰见邻居家出来扔垃圾,也知道了小葡萄摔跤的事儿。 “没事儿,还在医院检查。”张烨勉强笑了笑。 “他醒了吗?”小鹏很关心。 “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睡。”张烨没法跟小孩儿细说,但也不能骗人。 张烨不愿意骗小孩儿,善意的谎言也不愿意。 这世界上哪里有善意的谎言?谎言就是谎言。 “我能去看看他吗?”小鹏脸上透出了担心。 张烨蹲下来,捏了捏小鹏的脸,“好好去上学,等周末了,你爸妈同意的话,我就带你去看小葡萄。” “叔,你玩冰了呀?手咋这么冷?”小鹏往后躲了躲,“那说好了,你周末可要来找我啊!” “行,上学去吧,好好听老师的话。”张烨站起身来,推了推小鹏的肩膀。 “可千万要记得来找我啊!”小鹏跑远了,还回头叮嘱。 “看着车!”张烨对着他吼。 穿过阴暗的楼道,张烨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往楼上走。 家里冷锅冷灶,张烨的妈还在医院里守着小葡萄,孩子摔这一下,他妈应该能收敛一点儿牌瘾,老实一段时间。 张烨把钥匙扔在茶几上,没有时间休息,他匆匆冲了个澡,从冰箱里顺手拿了个昨天晚上没来得及吃的冷馒头又出了门。 张烨白天上班的地方是个面包店,卖各种面包蛋糕和甜品,也做各种饮料,张烨没有白案手艺,在店里做简单的饮料和前台接待。 这份工作他还没做满一年,不过老板对他还挺满意的,张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跟老板商量一下,预支这份工作几个月的工资。 进店上班之前,张烨在马路牙子上给他妈打了个电话。 “喂?烨子?”电话那头,老妈的声音没了一向的飞扬咋呼,听着有点儿萎靡。 但张烨心里没有一点儿不忍,他妈像个永远不长教训的顽童,曾经他也以为家里一次又一次的变故,能让不靠谱的妈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担起一点该承担的责任,但随着变故被逼成长的,好像只有自己。 在强大的惯性中,张烨几乎能够肯定,只要小葡萄没事儿了,他妈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故态复萌。 “小葡萄怎么样了?醒了吗?”张烨直问。 “你等等,我去看看啊。”他妈似乎在走动,不知道人在哪儿。 “你在哪儿?你不在病房里?”张烨瞬间就皱了眉头,语气压抑不住怒火。 第6章 “你别上火啊,我就出来透个气儿,”老妈应该是就在病房外面,很快就回了话,“睡着呢,哎哟,这点滴快没有了,护士!护士!怎么回事儿啊!我大孙子点滴都要没了,怎么没帮忙看着点儿啊!出什么事儿了你负的了责任吗?” 张烨耳朵震得发鸣,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了点儿,忍着不爆粗口。 过了一会儿,老妈应该是咋呼完了,张烨才把手机贴回耳朵。 “喂?喂?烨子?你还在听吗?” “小葡萄醒了你马上给我打电话,检查结果出来了也马上给我打电话,别再出病房了,你给我好好守在病房里。”张烨咬牙切齿。 “知道了知道了,哎哟,一把年纪被儿子教训,我上个厕所都不行啊……”老妈还在不乐意地嘟哝。 “病房里就有厕所,我看了的,”张烨毫不留情地揭穿她,“小葡萄这次遭罪都是因为你,你好好守着,他要是再因为你出什么毛病,我他妈再也不会管这个家,你爱干嘛干嘛,你的独苗苗大孙子你爱怎么养就怎么养,别他妈再指望我!” 不等老妈再说话,张烨挂断了电话。 张烨盯着来来往往的车发了会儿呆,揣在兜里的手攥紧了钱包,那里装着钟远航塞给自己的纸条。 他如今陷在泥淖里,这么落魄,这么不堪,怎么挣都挣不出条明路,哪里来的脸还敢问钟远航要联系方式? 张烨想抽支烟,才想起自己的烟已经抽完了,他舍不得再去买,只能继续盯着马路。 “小张?”有人叫张烨。 张烨回头去看,是面包店的老板。 “朱姐,这么早?”张烨转身扯出个笑来。 “哟,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朱莉穿得很讲究,手上挎着包,风风火火地从车上下来。 “家里有点事儿,”张烨觉得这时候提预支工资是个不错的时机。 他还没开始上班,也不是在店里面,老板如果有难处,不至于在别的员工面前抹不开面子。 他顾不上自己的自尊,就算再被拒绝,他也只能厚着脸皮开口。 “朱姐,我儿子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里检查……” “哎哟?小孩儿摔了?”朱莉不等张烨把话说完就惊呼一声,她是见过张烨的儿子的,穿着一看就是旧衣服,但干净整齐,孩子很懂事儿,瞧着张烨是用心养的。 “孩子有人照顾吗?你要不今儿别上班了,去医院守着孩子?姐不算你请假,还给你算全勤。”朱莉大方地说。 “没事没事,我妈守着的。”张烨连忙解释。 朱莉这么一说,张烨就觉得更难启齿。 但他不得不说。 “朱姐,现在孩子的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我……我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花更多钱……能不能……我能不能先预支三个月的工资?” “预支工资?”朱莉眼见着就迟疑了起来,转头也看着马路,像是在思考。 “您要是觉得难办,也没事儿,”张烨的心往下坠了坠,但他原本也习惯了碰壁,并不很强求,“是我提的要求过分了。” “哎……”朱莉叹了口气,“我也有孩子,能明白你的难处,这样吧,我给你预支两个月的工资,但也就是基本工资了,提成还是月底再给你算,不然你先预支应了急,接下来三个月日子怎么过啊?” “谢谢谢谢,谢谢朱姐,”张烨喜出望外,要不是顾着男女有别,他真想伸手跟老板握握手,“真的谢谢您了,帮了大忙了。” “哎,都不容易,”朱莉摆了摆手,“你今天下班也别跟着他们打扫卫生了,下了班就去医院吧。” “哎!多谢朱姐。”张烨跟着朱莉,进了面包店。 中午午休过后,朱莉就给张烨转了一笔钱,除了他原本两个月的底薪,朱莉还多给他转了两千块。 “我也没什么空去看看孩子,这两千算是我做阿姨的给孩子买好吃的。”朱莉不让张烨推拒,说完还盯着张烨把钱收下了。 张烨很感激这份好意,但他也觉得难受,难受于自己的无能,也难受于自己没什么能回报别人的好意。 他咬牙好好上班,胃有点儿隐隐作痛,可能是早上啃了那个冷馒头的缘故。 下了班之后,张烨急匆匆地骑车去了医院。 住院部的儿科病房人很多,也很吵,不少生了病的孩子都在病恹恹地哭闹,时不时还有家长心疼地哄劝和疲惫地责骂。 小葡萄在中午的时候就醒过来了,但醒了还是呕吐,脑ct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有轻微脑震荡,已经上了止疼药,卧床休息就行,但小葡萄醒过来之后,还说自己肚子胀痛,让他去厕所,也拉不出来。 张烨进病房的时候,老妈正在给小葡萄喂饭,但小葡萄并不怎么配合的样子。 “倒霉玩意儿!摔一跤给你摔金贵了,伺候着吃饭还不依教,张嘴!”老妈端着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骂骂咧咧的,拿着不锈钢勺子往小葡萄嘴上怼。 小葡萄恹恹的,不哭不闹,只皱着眉头往后躲,但后面就是枕头,他躲不过去,只能偏过头,“奶奶,我真的吃不下,有点犯恶心……” “犯恶心,犯你妈的恶心!不吃饭赖在医院里,就想花钱?就想挨针扎?就想被伺候?”老妈把勺子往碗里一摔,作势就要上去拉扯小葡萄。 第7章 张烨有时候真的很费解,他当年坦白说自己不喜欢女人,不想结婚的时候,他妈也是这样满嘴脏字地撒泼,好像张烨不给自己一个孙子,就是要了她的命一样。 如今张烨真的给她一个大孙子,她却也并不宝贝这个孩子。老妈好像一个朝着四面八方开口的炮筒,无差别攻击着所有人。 张烨不能真的让老妈推搡小葡萄,两步就走了过去。 “爸爸!”小葡萄见了张烨,瘪着嘴就哭了出来。 小孩子其实很明白的,知道对着谁哭才有用。 “哎,爸爸来了。”张烨瞪了老妈一眼,老妈悻悻地站起来,把床边的椅子让给张烨,饭碗也递给了张烨。 张烨不愿意当着小葡萄的面跟老妈起冲突,他眼神警告地看了老妈一眼,“妈,你先出去歇一下,等会儿我们谈谈。” “谈谈,有什么好谈的,你爸以前也不敢这么跟我说话。”老妈在医院呆烦了,抱怨得很小声,她还是怕张烨的,如今她就仰赖着这个儿子了。 “你要是想我爸了,可以回县里过,没事儿还能去给他扫个墓。”张烨冷冰冰地噎她。 老妈不敢再抱怨,转身出去了。 张烨转过头要接着喂小葡萄,但他还是不想吃。 “爸爸,我吃不下,我想吐,肚子也好胀啊。”小葡萄可怜巴巴地伸手找张烨抱。 张烨举着个碗,一只手搂了搂小葡萄。 “乖,不吃饭咱们没力气,没力气病就好不了,爸爸晚上还得去上晚班,你乖乖吃了饭,爸爸还能陪你看看周星驰,好不好?”张烨温和地哄他。 “真的?吃了就能看周星驰?”小葡萄很喜欢看周星驰,更喜欢跟着张烨一起对着无厘头电影傻笑。 “对,爸爸手机里下了新电影,《九品芝麻官》,你上次没看成的那个。” 小葡萄是真的吃不下,张烨很了解这小孩儿,装不吃和真不舒服区别很明显,但不吃饭是不行的。 喂了小半碗,小葡萄的脸色就很难看了,吞咽的动作也艰难,张烨就不喂了,他们拿着张烨的手机看了二十分钟的电影,小葡萄笑也笑得没什么精神。 张烨提前出了病房,他得去警告一下老妈,还得去问问医生小葡萄的病情。 “吃不下饭?”值班医生很忙,看了张烨一眼,又在电脑上翻看病例卡,“叫什么名字?” “张远。”张烨说。 “轻微脑震荡是会犯恶心,目前看没什么事儿,再观察观察吧。” “但他今天还说肚子痛,也拉不出大便,也吃不下东西,会不会是摔到肚子了?”张烨追着问。 “拉不出大便?”医生警觉了一下,“知道了,我待会儿去看看,孩子再吐的话注意一下呕吐物的状况,拍一下给我们看也行。” “好,谢谢您!” 张烨转头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了老妈,她正在跟别的老太太聊天,嘴里还叼着烟。 张烨走过去,从老妈嘴里把烟抽出来,扔在地上踩灭了。 他这行为挺没意思的,但张烨必须做点儿什么,否则窝囊的愤怒能把他自己灼死。 “干嘛呀?”老妈瞪了张烨一眼。 “我要去烧烤摊了,小葡萄吃不下就别让他吃,他再吐了你拍张照给我看,听清了吗?” “吐了还他拍啊?拍这个干嘛呀?他能让我拍他吐得稀里哗啦的样子?”老妈的脑子大概都被麻将和烟塞上了。 “拍他吐出来的东西,发给我,然后拿给医生看,”张烨解释着,又补上一句,“再让我看见你骂小葡萄,或者他告诉我你骂他打他了,我就去找他妈,把你的大孙子还给他亲妈养。” “哎哟哟!你别呀!”老妈瞪着眼,“不骂还不成吗?烦死了。” “你别烦,都是你作的。”张烨指着老妈的鼻子说。 说完,从地上把烟头捡起来,张烨转身就走了。 第4章 张烨到夜市的烧烤摊时,老板娘正带着几个小工备菜,因为张烨来晚了十几分钟,老板娘斜着眼瞪了他好几次,张烨知道她的意思是想让自己过去低头哈腰地道个歉。 放在以前,为了息事宁人,张烨可能会过去道个歉,意思意思把事儿抹过去也就完了,他不喜欢挑事儿,就算现在这样挣扎着过,他也想过得消停一点儿。 但是今天,张烨心情实在不太好,那股轴劲儿上来了,心里像梗着个大秤砣,气也不顺,他不去理老板娘,也不解释,穿上油乎乎的罩衣,检查着待会儿要用的炭火和调料。 “哎哟哟我的老腰啊!”老板娘在张烨身后夸张地叫唤起来,“命真是苦啊,开他妈个烧烤店,每天都蹲着搞这些破菜,还不如小工过得舒服呢!” “每天不都这样吗,”帮工的阿姨笑着劝起来,“腰痛你就先去歇歇吧。” 谁知道老板娘不愿意消停,吼得更起劲儿了,“我哪有时间休息?晚十几分钟就少挣钱!还他妈要给你们发钱呢!有的人还想不干活就先拿钱,我看我这个老板娘还没有你们这些小工过得舒服,你们都是祖宗,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歇间就歇间……” 话里话外的意思,看来老板娘也知道了张烨想预支工资的事儿。 张烨捏着烧烤夹子,对着眼前烧得哔啵作响的炭火闭了闭眼。 第8章 他不能翻脸,他没这个本钱翻脸,不理会就是他现在能做出的最大抵抗。 张烨烤完了第五单烧烤,晚班的另一个烧烤小工就来了,先跟他换了个手。 他的手已经沾满了油,滑溜溜的从罩衣兜里掏出了手机,上面显示了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老妈打过来的。 张烨的心一下就揪了起来,手上的油打滑,他划了好几次,才把电话拨过去。 老妈接得很快,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顿哭骂。 “臭小子!你死哪儿去了呀!怎么电话也打不通啊?你快来医院,小葡萄昏过去了,你快来啊!” 张烨眼前黑了一下,他本来就缺觉,急火冲上来,脚底发软站不住,手往旁边一撑,才稳住了没往地上出溜。 “哎你往哪儿撑!” 张烨听见旁边有人在惊呼,然后被人一把扶住了,是刚刚替他的那个小工。 张烨的眼前渐渐恢复了视力,其他各种感觉也慢慢回来了,他觉得手心里一阵火烧火燎的疼。 “烨哥你没事儿吧?”小工担心地问他,“站不住吗?怎么一下撑到烧烤架子上面了呀?” 张烨看了看手心,各种调料和油污遮住了燎泡,还好刚才小工扶得及时,伤得应该不重。 “谢谢,我没事儿了。”张烨甩了甩受伤的手。 “烨哥,你先去用凉水冲冲手,这……这应该挺疼的吧?”小工从地上捡起了张烨没拿稳的手机,递给他,“是出了什么事儿吗?” 张烨咬了咬腮帮子,接过手机,电话已经挂断了,他重重叹了口气,“孩子出了点儿事,我……我现在得去趟医院,今晚你得帮我顶一阵儿了。” “行,你快去吧。”小工一听是孩子,又听要去医院,瞟了一样老板娘,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别管老板娘,我待会儿帮你跟她说。” 张烨没精神地对着小工草草道谢,胡乱找水冲了一下手上的伤口,扯掉罩衣就往医院赶。 儿童住院部里依然充满哭泣和吵闹,张烨听得想发疯。 老妈脸上哭得已经不能看了,头发也扯乱了,靠着墙蹲在地上嚎,周围好些家长和护工在围观劝解。 “小葡萄呢?”张烨问她。 老妈嚎得抽抽噎噎,张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顺着老妈手指的方向,往医生值班室跑。 张烨听不懂医生一通专业的解释,在一堆专业解释术语中,只捕捉到了反复出现的“肠梗阻”,和下判决似的,“要准备手术”。 “要多少钱?”张烨手上的燎泡一跳一跳地疼,“我……我得去筹钱。” 医生的脸上也露出了一点怜悯的表情。 张烨手上的钱还是不够,他打了一圈电话,都没借到钱。 张烨的老爸是在他高三的时候肺癌走的,走得很快,快到张烨和他妈都没反应过来,就得准备搭灵棚了,但老爸走得再快,也不妨碍张烨家欠下了一屁股债,以至于张烨现在厚着脸皮再给亲戚朋友打过去电话,对面一听是要借钱,要么直白地拒绝,要么干脆就挂了电话。 张烨翻着通讯录,从a到z,能打的他都打过了,最后,在z里,他找到了钟远航的名字。 张烨坐在椅子上,佝偻着腰背,捂住了眼睛。 小葡萄睡着了都带着痛苦表情的脸,母亲哭嚎的脸,银行卡上可怜的数字,因为借贷东躲西藏的未来,一一在张烨黑暗一片的眼前掠过。 张烨猛地抬头,盯着医院天花板上白惨惨的灯,仿佛溺水的人盯着水面上遥不可及的太阳。 钟远航今天不值晚班,但还是拖到规定下班时间之后两个小时才忙完,刚刚脱下白大褂,手机就响了。 钟远航拿起来看了看,是没存过的号码。 他原本不想接,慢条斯理地把白大褂挂好,把自己的夹克取下来穿好,刚穿了一个袖子,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把手机又拿起来。 号码显示是本地打来的,钟远航马上就接通了。 “喂?请问找谁?”钟远航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 “喂,远航,是我……张烨,你……下班了吗?我请你吃个晚饭吧。”果然是张烨。 钟远航脸上浮出了一个不太像笑的笑容。 “我们现在有什么必要坐下来一起吃饭?”钟远航问,“你还要请我吃饭?” “就……先吃个饭,行吗?”张烨低三下四。 “无事不登三宝殿,让我猜猜看啊,你要请我吃饭,我只能想到两个可能,”钟远航残忍得很故意,“要么,你想跟我发生点儿什么,再续前缘,要么,你想拿我们那点儿前缘,找我换点儿钱?” 张烨被噎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两种,是哪一种呢?”钟远航冷笑起来,阴冷发狠地唤,“烨子。” “能先吃了饭再说吗?”张烨窝窝囊囊地恳求。 “不能,”钟远航逼迫他,“我不吃不明不白的饭,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怕啊,你要是先请我吃了饭,再来摆我一道,我怎么办呢?” 张烨沉默了一会儿,没太久,又开口,“我想找你借钱,小葡萄要做手术,行吗?” “这就对了嘛,”钟远航点点头,“你总得图我点儿什么,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否则你怎么会又走到我这条歪路上来呢。” 第9章 “远航!”张烨被逼急了,这一声喊得,终于有了点儿当年的影子。 “你在哪儿?”钟远航问。 “什么?”张烨一下没转过弯来,钟远航的目的好像就是要激怒他,一旦达到目的,他立马就转变了重点,张烨觉得面对现在的钟远航难以琢磨。 “儿科住院部?”钟远航没在意张烨的懵,接着问。 “啊,是,”张烨瞬间没了脾气,“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别动,我过来。”钟远航挂断了电话。 张烨听了一会儿电话里的忙音,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钟远航现在对他的态度他很能理解,直接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都不为过,但他知道,钟远航现在的意思,是要帮他。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后能帮他的还是钟远航。 张烨的愧疚从心里溢出来,侵入四肢百骸。 电梯门一打开,钟远航就看见了张烨,他就等在门口,靠着电梯对面的墙。 医院的墙,很多人都不愿意碰,因为觉得脏,觉得染上了病毒。 张烨倒是浑不在意。 钟远航下班后换了自己的衣服,依然戴着口罩,张烨一时没有认出来,晃神的眼睛只在找白大褂,钟远航都走到面前了,他才看见。 “远航。”他扯了个笑出来。 “身上是什么味道?”钟远航毫不掩饰地抬手把口罩压紧,“儿子住着院,你去吃烧烤了?” “啊?”张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辩解着,“没有,我在烧烤摊打工。” “先去交钱,”钟远航口罩下的嘴角没有笑,“什么病?” “肠梗阻,要做手术。”张烨跟着钟远航往缴费窗口走。 那还好,不是什么慢性病,也花不了太多钱,钟远航评估着,随后又疑惑,张烨连这个钱都拿不出来了,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到了窗口,钟远航朝着张烨伸手,“就诊卡。” “啊,对,就诊卡……”张烨稀里糊涂地在自己口袋里翻找,一幅不太聪明,又笨手笨脚的蠢样,他很懊恼,“就诊卡在我妈那里,还没拿过来。” 钟远航深呼吸着叹口气,不耐烦地皱眉,“没卡就过来把名字和身份证号码报一下。” 张烨抹了一把脸,凑到窗口。 “张……张远,身份证号是******20180314****。”张烨对着窗口机械地报数,报名字的时候觑着钟远航的脸色。 钟远航却似乎对小葡萄的大名没什么反应,倒是咂摸着身份证里的出生日期,“18年3月,那你们是17年夏天……的。” 张烨的头快低得钟远航都看不见他眼睛了。 钟远航把银行卡递进窗口,很快拿出了票据,“怎么,孩子都有了,还不好意思说这些?” 张烨很难堪,下意识要避开排队的人群,朝远处走。 钟远航跟在后面,看着张烨颓丧的背影。 “张烨,”钟远航喊他,“我帮你救儿子,你打算怎么谢我?” 张烨停下了脚,还是没转身。 请吃饭当然是要请的,钱他也是肯定要还的,但他知道钟远航要的不是这个答案。 张烨盯着地砖线,问,“你想要我怎么谢你?”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话好像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歧义,像是在对钟远航耍混。 他有什么资格跟钟远航耍混? 张烨转头去看钟远航的眼睛,诚恳地又说,“什么都可以的,只要我能办到,什么都可以。” 钟远航沉默了一会儿,把缴费的单据给张烨,“去,先把这个拿给住院部医生。” 【??作者有话说】 钟远航:推测一下老婆到底是什么时候绿的我(不是) 第5章 钟远航并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张烨不知道他是没想好,还是根本没想过要从自己身上图些什么,事实上,张烨觉得自己身上真的没什么好图的。 时过境迁,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一穷二白,却干干净净的少年,钟远航却真的如自己曾在无数个安静的夜晚念想的那样,成为了憧憬中优秀的,走在正道上的成年人。 张烨拿着单据,闷头往前走,走到要拐弯的地方,回头看了看。 钟远航还在刚才的地方,没有离开,也没有跟上来。张烨便懂了。 他本来想把单据交给老妈,但看到老妈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张烨不放心,还是找到了主治医生。 “单据拿给我做什么?”医生疑惑不解,“你那头交了钱,系统已经同步过来了,孩子都开始做术前准备了,这个单子你自己收着就行。” 张烨拿着单子的手又收回来,讷讷地答应。 “小孩不能吃东西,空腹一晚上,明早的手术。”医生又嘱咐。 “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张烨转头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确认,“那我现在就不用再跑别的地方了是吗?” “不用了不用了,有什么事儿护士会告诉家属的。”医生没抬头,挥手打发他走。 张烨茫茫地走出去。 单子是不用交回来的,张烨不知道,钟远航不可能不知道,钟远航为什么不告诉他? 张烨走回了刚才和钟远航分开的地方,钟远航不在了。 张烨在附近找了一个椅子坐下,拿出手机和单据捏在一起,发呆看着。 第10章 钟远航是什么意思? 张烨极度缺觉的脑子想不明白,他靠着冰凉的硬椅背,一脑子想不通的官司,渐渐低头犯困。 打盹的人手握不紧东西,手机滑下去的瞬间,张烨就惊醒了。 不过手机没有摔到地上,被站在张烨面前的人一手捞住了。是钟远航。 “远航。”张烨不急着去拿手机,抬头看着钟远航。 “病房那边好了?”钟远航拿着张烨的手机,低头问他。 “好了,”张烨说,“你去哪儿了?” 钟远航不回答,张烨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去吃饭吗?”张烨换了个话头。 钟远航刚才没有离开,他只是找了个角落隐蔽了起来。 他当然是知道张烨不用回去交单据,但他就像大发慈悲的猎人一样,最终捕捉猎物之前,给了猎物一个最后的逃跑机会。 如果张烨不回来了,那么他就放他一马。 不过他的慈悲也那么虚假,他笃定张烨会回来的,所以看见张烨张望着找自己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隐蔽在不远处,看着猎物迷茫地坐在那里,等待自己的猎捕。 “行,”钟远航把手机递给张烨,“你要请我吃什么?” 张烨请不了什么像样的饭,但还是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最排场,也最干净的家常菜馆。 早已经过了饭点,餐厅里没什么人,连灯都关了一半。 他们找了张放在角落的双人桌,对面坐着。 “远航,谢谢你啊。”张烨一坐下就先道谢。 钟远航并不接这个话,他慢条斯理地抽了餐巾纸,在桌上擦拭着。 “先说说看吧,”钟远航问,“我还挺好奇的,你当时死活要分道扬镳,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不得了的前途,怎么到今天这一步的?” 张烨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他倒不是抗拒告诉钟远航这些年的经历,只是十年了,千头万绪,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读的什么大学?”钟远航不耐烦等张烨慢慢捋一个漫长的故事,他好奇的很多,挑挑拣拣,先问几个关键的。 “没读,”张烨干脆地回答。 钟远航愣了一下,随即闷笑起来,“我说呢,当时怎么没在学校看见你的通知书,合着根本没考上啊?” 张烨倒了两杯水,不否认钟远航的说法。 “你不是弯的吗?怎么?觉得自己这点儿高中学历的基因非要留下来不可?”钟远航接过张烨递来的水,残忍又探究地盯着张烨的眼睛,“还是你男女通吃?” “不是的,”张烨苦涩地摇头,“我不是……男女通吃,小葡萄……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两个月了。” 钟远航哼笑了一声,掺杂着鄙夷,又明知故问,“怎么没看见你老婆?” “我没有结婚,”张烨回答得很快,“小葡萄的妈妈生下他没多久就去沿海了,后来听说在那边结婚了。” “这还真是字面意思的‘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啊?”钟远航嘲讽,“你觉得我想听你和你姘头的故事?” 张烨又不说话了,手心里的燎泡这时候一跳一跳的疼,他抓紧了拳头,用疼痛来弥补自尊。 菜是张烨点的,三个菜全是按钟远航以前的喜好点的,如果钟远航的口味没变的话。 他们在吃饭的时候没怎么说话,张烨吃不太进去,食不下咽地吃两口就会抬头看看钟远航,以至于钟远航的杯子就没空过,喝下去一半就会被张烨添上,比海底捞的服务员还殷切。 钟远航也不拦着,随着张烨怎么折腾,当钟远航放筷子的时候,张烨的碗里还剩了半碗饭没吃完。 “钱,我会尽快还你的,”张烨期期艾艾,“其他……还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你随时开口。” 张烨这话说得暧昧,将自尊放低到了脚下的尘埃里。 他把屠刀递给钟远航,然后亮出了自己毫无防备的脖子。 他们在十年前有过一段实实在在的关系,钟远航曾经笃定地认为他们是一对同性恋爱人,但张烨最后分手的那句话将钟远航打回了现实。 他不得不在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反复复盘,最终只能告诫自己,他对张烨来说,可能只是青春期进行边缘行为探索时,选择的错误对象,并在钟远航自己一厢情愿的坚持下,最终迈过了肉体的界限。 所以现在的钟远航看来,他能明确肯定的回忆,居然只有自己和张烨确确实实上过床这么一点。 “用得上你的地方……”钟远航笑着咂摸张烨的话,“你现在单身带着孩子?”张烨点头。 “怎么办呢?我现在还不想找男朋友,”钟远航接过张烨递到自己手里的屠刀,却不急着下刀,而是在张烨的脖子上比划着玩闹,“不过我也不是没需求。” “什么……意思?”张烨的语气有些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屈辱的。 士可杀不可辱,但张烨不是士,钟远航也一定要辱。 “不应该啊?社会上摸爬滚打的时间比我长多了,这都听不明白?”钟远航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将杯子倒扣在桌上,咔得一声刺耳的轻响。“你愿意满足我,我帮你垫的救儿子的钱,就可以不还了,怎么样?” 不还钱了,用上床来替,像男娼那样? 第11章 张烨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了一下,钟远航觉得他可能会把桌上没喝完的水泼到自己脸上。 但他并没有,连一句叱骂也没有的,张烨低头看着桌子下面的地板痛苦地沉默。 “你算是答应了,还是要回去权衡一下利弊?”钟远航的声音不带多余的感情,冷沁沁的。 张烨腮帮子咬紧了,弓着上半身,盯着自己面前杯子里剩下的一点水,眼底空空的。 钟远航抬手看了看手表,不耐烦地皱眉,“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耗在这儿,张烨,你……”他突然哂笑,“你不会是没听懂“权衡利弊’吧?” 苦涩在张烨心里搅动,把血肉都搅成了浆糊,他眼下只能逮住一个线索,一个念头。“我……我跟你……我答应你,”张烨说得艰难缓慢,嗓子很哑,好像一瞬间就得了重感冒,“但是钱我会还给你,可能……还不了很快。” 钟远航脸上的讥笑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什么。 “父爱真是挺伟大的,这一点我倒是佩服你,这么多年,别的出息没有,倒是长了点儿责任感,”钟远航似褒似贬地点点头,起身扣上大衣的扣子,又说,“先体检。” “体检?”张烨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你说我还是说小葡萄?” “你,”钟远航的耐心好像用完了,语速很快,“我要找床伴,总得先确认你干净吧?这么些年不见,我怎么知道你都睡了些什么人?孩子都造出来了。” 张烨被羞辱得睁不开眼,“我没有……” “你该不会觉得你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信用可言吧?”钟远航上下打量了一下张烨的全身,仿佛在说一个笑话。 语言在钟远航那里像刀子,每一刀都穿过时间,带着回忆的惯性,又重又准地捅在张烨身上;而语言在张烨这里,好像是纸糊的盾,什么都挡不住,也开脱不了。 张烨沉重地点头“我去做体检,要做什么项目,你说,我全都做。” “空了去我们医院,带身份证去就行,项目我帮你选好。”钟远航居高临下地看着张烨,说完就往外走。 没过几分钟,钟远航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街面的转角。 张烨坐直了,盯着转角看了很久,一直到老板拿着抹布过来询问还要不要继续吃,他才动了动。 够了,今天这一天真是过够了,该回去了。 张烨端起桌上的杯子,一口把冷透的茶全灌了下去,冰冷的感觉顺着食道一直浸到胃里。 【??作者有话说】 远航找py,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第6章 张烨浑浑噩噩地回了家,直到倒在床上,他脑子里都没有印象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家的。 摩托车骑回来了吗?自己是怎么骑回来的?车停在哪里了?他全无印象。 只是手心里的燎泡破了,看来是握摩托车把手的时候磨破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了,一跳一跳的疼愈发明显。 张烨挣扎着爬起来,把一身脏兮兮的衣物脱了个精光,全都塞进了洗衣机。他洗了个澡,给手心上了药,又给老妈打了个电话。 “小葡萄的手术费交了,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老妈的嗓子嚎哑了,张烨觉得这声音比她平时说话更能入耳。 “找朋友借的,”张烨不打算跟老妈细说,“我明早带些换洗衣服过来,其他东西还有没有需要的?” “把我老花镜儿给我带过来吧,”老妈说,“小葡萄念叨着要他那个玩具,放床头那个玩具娃娃。” 那其实是一个钢铁侠的模型,小葡萄缠了张烨很久,张烨才给他买的。 张烨曾经也有一个钢铁侠的模型,是钟远航送给他的,为了感谢张烨陪他去看钢铁侠的首映。 有什么好感谢的?张烨没出钱买票,白白赚了一场好看的电影,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课桌抽屉里就出现了那个模型,初中的小孩得了这么个模型像是得了个宝藏,钟远航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成了张烨最好的朋友,张烨就是那么简单又肤浅的小孩。 那个模型后来去哪里了呢?应该还在县城的旧家里,如果没有被老妈当成废品卖钱的话。 张烨收拾完明天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最后去小葡萄的床头拿了他的钢铁侠。 他把钢铁侠放在一堆柔软衣物的最上面,用热水壶的皮套包着,免得压坏了。 收拾完东西,张烨很快就睡着了,也许今天刚刚见了钟远航的缘故,他理所当然的做了一个关于钟远航的梦。 张烨出生和长大的县城很小,所以他的同学很多都是从小学开始,一直同班到高中,这些同学里,就有钟远航。 张烨小学的时候和钟远航其实并不很熟,小孩子的社交圈很简单,能玩到一起的,基本都是街坊邻居家相熟的小孩,张烨家在老文化街开了家皮具修补店,帮别人维修皮沙发和皮衣什么的,而钟远航跟他们这帮小街娃并不一样。 钟远航很内向,穿得很讲究,用的文具水杯一看就和普通小孩儿不一样,有一次开家长会的时候,张烨看见班主任老师对着一位家长非常殷勤,问好还握手,后来张烨听说,那位家长是钟远航的爷爷。 他们也在放学的时候,偶尔看见气派的小轿车来接钟远航走。 张烨的爸妈从来没有接送过张烨上下学,他们都太忙了,也都不觉得小孩儿会在这么小的县城里出什么事儿。 第12章 小孩儿的社交圈子都容纳和自己差不多的小孩,钟远航这样与众不同的另类,注定不会被他们接纳。 后来,张烨听到别的小孩阴阳怪气地叫钟远航“小少爷”,钟远航很不高兴,于是并不理会。 再后来,在小学时代快要结束的时候,张烨撞见钟远航被附近的小混混勒索零花钱。 小混混们还穿着校服,是隔壁职业学校的学生,小学的钟远航一直都很矮小,比张烨矮了快一个头,被小混混围在中间,张烨差点儿没看到。 张烨家里条件不太好,但他不是混混,他也看不起只敢欺负小学生的混混,懵懂的小孩子心里冒出一种很奇怪的江湖义气,钟远航是自己班上的同学,虽然话都没说过一句,但张烨不能袖手旁观。 具体是怎么把钟远航从混混手上拉出来的,时间太久远,张烨已经记不清楚了,小混混们大概是动了手的吧,张烨只记得钟远航哭了。 钟远航被小混混堵的时候没哭,板着张白净又秀气的孩子脸,不说话,但后来看着张烨脏兮兮的衣服和被打豁的眉毛,才红着眼睛哭起来,委委屈屈的,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我挨了打,你哭什么呀?” 这是张烨跟钟远航说的第一句话。 钟远航还是哭,哭得说不出话来,张烨最怕别人哭,他不会哄人,只能拿脏得不能看的手去摸钟远航湿淋淋的脸,想把钟远航的泪水擦掉,却把他的一张白脸摸成了花脸。 “你别哭,我给你买冰棍儿好不好?”张烨没了办法,只好利诱。 张烨有些后悔多管闲事儿了,他不仅挨了顿莫名其妙的揍,还得花钱哄哭哭啼啼的同学,张烨的兜里只有一个五毛钱的金色硬币,只够买一个冰棍儿。 真奇怪,他记不得这顿打具体是怎么挨的,倒是把身上有几个钱记得这么清楚。 梦里的阳光很暖,是炽热的夏天,张烨觉得梦里的景象不太真实,阳光暖得好像老旧电影,太阳似乎就是个浴霸大灯泡,正正地悬在不到十米高的天上。 张烨的买了一支绿豆冰棍儿,原本是给钟远航的,可是太热了,张烨黑黝黝的皮肤被热得汗津津的,他忍不住也想吃那根唯一的冰棍儿。 “好吃吗?”张烨眼睛都贴在冰棍儿上看直了,问一边吃一边抽抽搭搭的钟远航。 钟远航点了点头,冰棍儿举到张烨脸前面,“你要吃吗?” 一根冰棍儿两个人吃,你含了我的口水,我也含了你的口水,两个男孩儿却全不在乎。 张烨吃着甜甜的,混合着钟远航口水的冰棍儿,却觉得越来越渴,他迷迷糊糊地,去拉钟远航细瘦的胳膊。 张烨在这个时候,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在做梦,因为现实中张烨应该是没有拉钟远航的胳膊的,他们那时候还不很熟,张烨也不会产生想要亲吻钟远航的冲动。 但是又何妨呢?既然是在梦里。 张烨凑了过去,舔了舔钟远航的嘴巴,然后轻轻的,就着舔舐的便捷,开始亲钟远航的嘴巴,像他想过无数次的那样。 钟远航一动也不动,吓傻了似的,随便张烨亲,一直到张烨亲够了为止。 张烨口渴啊,喝水似的,在钟远航嘴上咂摸吮吸,好半天才放开。 钟远航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眼,稚气未脱的脸突然露出了成年人般的,嫌恶的表情。 “张烨,你真不嫌恶心啊?你这张嘴亲过女人吧?怎么还敢来亲我?你男女通吃啊?” 张烨吓出了一身冷汗,想开口辩解什么,却渴得发不出声音,心慌席卷而来,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张烨应该是发烧了,昏昏沉沉,口干舌燥,手心烫伤的地方红肿发疼,难怪梦里怎么都缓解不了口渴。 他又想了想梦里钟远航的嘴,真好亲,棉花似的,嘴里是绿豆沙清爽的甜味儿。 张烨掀开被子看了看,看来还得换裤子洗澡。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做到这个地步了。 和钟远航分开之后,张烨的生活被迫进入了凛冬,只要稍稍起了欲念,张烨的脑海中就会马上浮现出钟远航痛苦又震惊的面孔,那么痛苦,仿佛一把无形的匕首插在心口,而那把匕首,是张烨亲手握住的。 于是张烨连自渎都做不到,他曾经想过自己是不是会就这么慢慢废掉,过了几年之后,张烨甚至觉得就这么废掉也没什么,至少能对得起自己许下的那些头脑发热的承诺。 搓内裤的时候,张烨有点惊讶。 虽然他最后那一下是被梦里的钟远航吓出来的,但他久违的,还弄得挺多的。 钟远航好像是酷暑的阳光,猛烈地刺穿张烨的寒冬,唤醒了他冰封在日复一日麻木生活中的感官。 天还没亮,张烨用电饭煲闷了一锅小米粥,煮了几个鸡蛋,又切了点儿泡菜,做完了这些,才又给自己的手心上了烫伤药。 张烨手心里的烫伤根本没有好好注意,这时候已经有化脓的症状了,张烨上完药之后又自己贴了块纱布。 出门之前,张烨把粥盛出来,分成了两份儿,装在小葡萄的饭盒袋子里出了门。 小葡萄早上10点的手术,张烨得去上班,没办法全程陪着他,他只在病房里看了看小葡萄,鼓励了他几句。 “爸爸,我害怕。”小葡萄已经上了镇痛药,又没吃东西,说话有气无力的。 第13章 “别怕,做手术上麻药的,而且医生叔叔跟爸爸说过了,是一个伤口很小的微创手术,你的肠子很调皮,在肚子里打了一个结,医生叔叔把打结的地方理顺,很快就能好,比你去年摔那一跤好得还要快。”张烨摸着小葡萄扎手的短发,轻声安慰他。 “就像耳机线打结那样吗?”小葡萄比划了一下。 “那不会的,”张烨笑起来,“耳机线打结那可太乱了,你的肠子可能只是打了个不那么乱的小结。” “爸爸,我会不会打了麻药也痛啊?感觉得到痛,但是不能动,”小葡萄还不放心,“就像我们之前看那个电影一样?” 张烨语塞了一下,又摸了摸小葡萄的头发,“应该不会的,我们小葡萄的运气一直都不错,但是这个爸爸也不能跟你打包票,不过爸爸会跟医生说一下,让他跟你约一个暗号,如果你还醒着,你就快速地转眼珠好不好?” 小葡萄终于笑起来,乖乖点头,“嗯,爸爸你一定要跟医生说。” 张烨把粥给了老妈,才找医生说了小葡萄担心的事儿,有些幼稚地把小葡萄的暗号告诉了医生,很意外的,医生并没有当成玩笑,而是认真地答应了会好好安抚小葡萄。 只是老妈拿过粥的时候有点多嘴。 “怎么打包了两份儿啊?护士特别叮嘱了我葡萄手术之前千万不能吃东西。”老妈的眉毛揪成一团,手术让她感觉不安。 “没事儿,葡萄这个手术很小,你别太担心。”张烨看着老妈的样子,还是有点不落忍。 老妈不答话,重重地叹了口气,摆手让张烨去上班,没再问另一份早饭的事儿。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的钟远航看起来有点受,哈哈哈他其实一直是攻 第7章 张烨从住院部出来,路过门诊大楼的时候给钟远航打了电话。 “什么事?”钟远航应该是存了张烨的电话,他耐心欠佳,一接通连招呼都没有。 “你在门诊楼吗?”张烨吸了下鼻子,早上有点儿凉。 “你今天就能做体检?直接去就行,”钟远航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讥讽,“不用你自己花钱,我已经给钱了,不用非来找我。” “不是,我刚刚给我妈送了早饭,你在的话,我给你拿一份儿。”张烨抬头望着门诊楼,像是望着可能在楼上的钟远航。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二楼,心内科,你在门口等我。” “心内?你学的心血管内科?”张烨忍不住小声感叹,“真厉害。” “你还知道心内是心血管内科?”钟远航似乎有些惊讶,对着张烨难得露出除了嫌恶以外的情绪,但转瞬即逝,“上来了给我发信息。” 钟远航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张烨提着饭盒,上了二楼。 到心内科门口的时候,张烨才给钟远航发信息,等了快二十分钟,眼看着上班就要迟到了,钟远航才从里面出来。 “给,小米粥,里面还有个水煮蛋和咸菜,”张烨把袋子塞到钟远航手里,又补上一句,“是跳水白菜,不咸。” 张烨记得钟远航不爱吃太咸的东西。 钟远航却对这句话反应不大,他直接上手拉住张烨贴了纱布的手,翻过来看了一眼,“怎么回事儿?” 张烨不自在地把手抽回来,“没什么,就烫了一下。” 钟远航皱着眉头看了眼张烨的脸色,手很快地在张烨额头上贴了一下,又收回去。 “就烫了一下,烫发烧了?”钟远航不相信,“进来。” “哎!”张烨一把抓住了就要往里走的钟远航,“没事儿,我得去上班了。” 钟远航看着张烨拉他的手,没动作,张烨悻悻地把手收回来,低声解释,“我……刚刚跟白班老板预支了工资,转头就请假,不太好。” “进来,”钟远航充耳不闻,对张烨那些小心翼翼过活的态度并不买账,并挟恩威胁,“你欠我的更多。” 张烨没办法了,一边发信息给朱莉请假,一边绕开门诊里熙熙攘攘的病人,吃力地跟上走得很快的钟远航。 钟远航的诊室里暂时没有病人,但诊桌上摆满了文件夹和资料,几乎没有能放饭盒的地方,他看了两眼,把张烨给他的饭盒放在了旁边的矮柜上。 “坐那儿。”钟远航一边挽袖子一边指了指诊桌旁边的凳子。 张烨坐下了,久违的跟钟远航这样单独两个人呆在一个封闭又安静的房间里,让他的心跳变得很快,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手拿上来。”钟远航拿了一个不锈钢医药托盘,隔着桌子坐下。 张烨把袖子卷起来一些,手伸到钟远航面前。 解开纱布的时候伤口很痛,流出来的脓液让纱布和伤口皮肤粘连了,张烨嘶了一声。 “疼?”钟远航低着头看着伤口,问张烨。 “还好。”张烨的眉头纠结在一起,他不太习惯表现脆弱的情绪。 “不疼就好。”钟远航瞟了他一眼,抽出了棉签,“但愿你接下来也不疼。” 钟远航开始给张烨发炎的伤口清创。 钟远航下手又狠又准,他一向都是处理已经上过麻醉的无知觉的对象,不会避免病人的疼痛。 张烨觉得自己疼得眼前都开始发白,冷汗从额头上星星点点地冒出来,忍痛的叫声卡在喉咙里,张烨发出类似动物的低鸣。 第14章 索性钟远航处理得也很快,在张烨忍耐的临界点,终于把创口清理干净,开始往上面冲消毒药水。 药水冲进伤口的时候应该是很痛的,但张烨已经痛到麻木了,反而觉得冰冰的药水冲在嫩肉上很舒服。 朱莉在这个时候回复了张烨的信息,她很宽宏大量地给张烨放了两天假,让他好好地陪儿子做手术。 张烨彻底放松下来,对着处理伤口的钟远航发呆。 “怎么,又不着急跑了?”钟远航把医用纱布盖在张烨的手心上。 “老板给我放假了,放了两天陪小葡萄做手术。”张烨的手放在钟远航手上被捏着摆弄,有些舍不得拿回来。 但钟远航包扎完就把他的手放开了。 “放假了?”钟远航收拾着托盘,语气玩味,“那你这两天去我家打扫卫生做饭。” “什么?”张烨错愕。 “怎么?只愿意上床,不愿意卖苦力?”钟远航问。 “不是……”张烨摸不透钟远航的意图,“我愿意去,但我得给小葡萄和我妈送饭,能……能借用一下你家的厨房吗?” 钟远航把把托盘放回窗边的柜子里,不很在意地回答,“随你便。” 随后又拿了两版药给张烨,“拿着,饭后各吃一粒,消炎、退烧。” “谢谢。”张烨把药小心揣进衣兜里。 “谢就不必了,好起来就能履行你答应我的事儿。”钟远航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自始至终都戴着口罩,让张烨看不清他的脸色。 履行什么事儿,两人心照不宣,张烨觉得面皮上有点发热。 “行了,你先去陪你儿子做手术吧,中午过来找我。”钟远航摆摆手赶张烨走,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不再看张烨,径直先走了。 张烨独自在诊室坐了一会儿,盯着自己手心里被药水染黄的纱布。 这间诊室应该是钟远航个人的诊室,除了混乱的桌面,房间里十分干净整洁,但细细看过去,很多地方都有钟远航细小特别的个人痕迹。 张烨有一种心理上的拘谨,他什么都不敢碰,因为觉得自己不配,他只能神经了一样,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妄图从房间的空气中,嗅到钟远航的味道。 但他只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儿。 没有主人的房间待久了不礼貌,张烨站起身来,随后在落了灰的玻璃窗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依然是一只盲流般的落水狗,但嘴角居然有笑。 就钟远航现在对自己这种鄙夷到有些粗暴的态度,居然能让张烨笑起来,真是贱的。 但落水狗么,身似鸿毛,命如草芥,钟远航于自己就是碰不到的星星,他在钟远航面前就应该这么贱。 钟远航早上一直在参与一个心衰病例的会诊,病人心脏天生比别人大10%,心肌肥厚,还有多年的吸烟史和酗酒史,会诊的时候,旁边的实习医生吓得连连说以后要戒烟戒酒,钟远航十分冷静地告诉他,这种病例先天的因素占比较大,吸烟饮酒只是催化作用而已。 接到张烨电话的时候,正好是休会期间,钟远航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全用来给张烨处理伤口了。 那份张烨不管是出于讨好还是感谢而送来的小米粥他也没来得及吃,会诊结束之后,粥已经凉透了,而钟远航也已经完全把它忘在了脑后。 会诊结束时已经临近午饭的饭点,经过两方不算激烈的讨论,这个病人开胸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肺功能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活着从手术台下来,只能保守治疗,尽量让他在人生剩余的时间里舒服地活下去。 在医院里工作就是这样,病人带着一切希望找过来,但医学能做的还太有限。 钟远航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很多人都觉得他冷静得趋近冷漠,不像是刚进入医院的青年医生,很少考虑病人和家属的情感需求,往往平铺直叙,一针见血。 但那些多余的温情又有什么用呢?言语并不能阻止那些必然的死亡,不如早点让病人和他的家庭做好应做的准备,去面临一定会来临的命运。 钟远航从门诊大楼出来,才想起自己约了张烨中午去自己家里。 他有一点稀薄的后悔,让张烨去自己家做苦力,纯粹是出于看见他眼巴巴给自己送早饭时的那点儿施虐欲,实际上张烨的手应该好好休息,根本不能碰水。 钟远航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刚刚想打电话告诉张烨不必去了,就看见马路对面的张烨和两个巨大的超市购物袋,正在等自己。 张烨不跟钟远航说话的时候,正经看着还是个好青年,干净利落,一双眼睛在不笑的时候,也因为笑纹看起来笑盈盈的,只是一跟钟远航对上眼,张烨就变得拘谨,眼睛里讨好的意思浸出来,将他整个人都染得卑微,钟远航把手机放回兜里,过了马路走到张烨身边。 “买什么了?”钟远航问他。 “不知道你家里有什么,我就去买了点儿菜,”张烨伸手提了一个购物袋,挂在臂弯上,又用没受伤的手拎起另一个袋子,“准备做饭。” 钟远航没来得及帮他提一个袋子,脸上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他点了点头,转身往停车场走。 钟远航买的房子离医院很近,一般中午也不回家,因此停车的时候也不会考虑好不好在中午开出停车场。 第15章 张烨根本挤不进被两辆大型suv夹在中间的轿车。 “你在外面等着,我先开出来。”钟远航挤进去也费力,质感很好的大衣后摆在suv车身上擦了一下,擦下来一大片灰,在黑色毛呢的衣料上很显眼。 张烨哎了一声,欲言又止,算了,弄都弄上了,待会儿用湿毛巾给他擦一下好了。 钟远航让张烨把两个购物袋都放在了后排座位的脚垫上,没开后备箱。 张烨看了看钟远航车里的内饰,性冷淡风格,和他的诊室差不多,连一般私家车上挂的出入平安都没有,新得像是4s店里的样车。 这是张烨没有具体想象过的钟远航,包括钟远航会买什么样的车,会怎么装饰自己的车,和他开车时会是什么样子。 目前看起来都和张烨印象里的钟远航不太一样。 张烨很想问一问,钟远航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但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始这个话题,他们就到了。 钟远航家的小区实在离医院太近了,几乎就在相邻的街区,走路估计都要不了15分钟。 这是一个中高档小区,和医院一样都位于市区中心地带,看样子还挺新的,张烨看这个安保条件和绿化环境,就知道价格不会低,这很钟远航,从小开始,他总是和周遭不同,不管是性格还是条件。 钟远航家是指纹锁,开了门之后,钟远航让张烨也去录一个指纹。 “录指纹,不是很好吧?”张烨犹豫了,“这种门锁一般不是都有密码吗?你告诉我一个密码,等……等你不想要我来了,就可以改密码啊。” “还没开始,就想着不来了?”钟远航看着张烨,面无表情,“改密码和删指纹,你觉得哪个对我来说更方便?” 张烨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改了密码之后,钟远航的父母或者爷爷要换号码记也不太方便,于是老老实实输入了自己的指纹。 张烨猜钟远航的密码应该不是他自己的生日,否则就直接告诉自己了。 第8章 张烨提着买好的菜直接进了厨房。 钟远航的房子对于独居的人来说有些大了,房子里基本就是精装房样板间加上风格成套的家具和装饰,高级且缺乏人气儿,什么东西都齐全,依然显得空旷,所以张烨进了客厅稍稍看一看,就能找到厨房的位置。 旁的其他房间,张烨没去看,反正他以后来履行自己的约定,这些地方应该都能看到,到时候……再慢慢看吧。 钟远航从没在中午回家开火,他干脆就不开火,长年的医学生涯没有教会他健康饮食,只是挤占了他几乎所有的时间和精力。 每当别人劝他好好吃饭,生活至少精细一些的时候,他都敷衍地答应,然后就陷入一种空虚和自暴自弃里,这个世界上他没什么好为之生活的对象或是目标,他不过是活着而已,活着去完成目标,活着去习惯没有盼头的生活。 张烨很快在厨房发出动静,这些动静很日常,也不吵人,但钟远航很久没听过了,觉得没来由的突兀,他静不下心来做别的事,于是他抱着手臂到了厨房门口,往里探头看。 厨房非常干净,没有油烟,也没有食材存货,只有微波炉附近有些使用痕迹。 张烨对于钟远航生活状态的推断看来很准确,他连大米都买了,钟远航过来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往袋子外拿鸡蛋。 “操,碎了两个。”张烨小声念叨,小心地把没碎的鸡蛋拿出来。 “碎了就扔了。”钟远航踢了踢厨房的垃圾桶,里面只有一个他昨天吃完的外卖盒,“捞什么?” 张烨收拾得很专心,又被钟远航吓了一跳,他发现再见之后,自己老是被钟远航吓一机灵,好像他出差错的时候,钟远航就老是能准时出现在他身后一样。 “扔了可惜了,也没脏,高温炒一下就能吃的,”张烨固执地不依,把袋子里的鸡蛋液倒在一个干净的碗里,“你去做你的事儿吧,我做好饭叫你。” 钟远航看了看张烨的手,受伤的那只已经用塑料手套套好了,看来还是知道爱惜自己,便不再管他,转头回了书房。 张烨听着钟远航走进书房的声音,松了口气,随后在做饭的间隙里,他听见书房那边传过来打印机工作的声音。 张烨慢慢把餐厅的餐桌摆好,钟远航拿着一叠打印好的a4纸和笔走出书房,看见还在冒热气的三菜一汤,明显愣了一下。 “来吃饭吧。”张烨招呼他。 钟远航走到餐桌边坐下,不动筷子,先把a4纸推到张烨面前。 “看看吧,合同。” “什么合同?”张烨拿过纸来看,上面写着“预付费服务合同”。 “不识字吗?自己看。”钟远航抱着胳膊,脸上有些不耐烦。 “行,我自己先看,你先吃,待会儿凉了。”张烨点点头,开始看钟远航列的条件。 基本就是把他们现在的状况按照书面文雅的方式描述了一遍,在床伴的关系上,钟远航写的是“由甲方主导的生理需求解决方案”,并且在条例中写明了要求张烨将周末和每天晚上的时间都空出来,只要甲方有需求,都要有求必应。 空出来,那就意味着晚上在烧烤摊的工作得辞掉了。 张烨觉得那份工作辞掉了也好,老板娘明摆着要给自己穿小鞋,这样干下去,张烨迟早会忍受不了闹出点儿什么事儿来,他喜欢什么事儿都明着来,看不惯老板娘那种弯弯绕绕的找茬方式,一个烧烤摊,关系搞得那么复杂,张烨觉得累。 第16章 合同下面,钟远航已经在甲方的后面签了名,铁画银钩,像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干净利落。 “晚上都空出来,”张烨只对这一点有疑问,看了看对面而坐的钟远航,“每天晚上……都要过来吗?” 钟远航吃饭的样子很斯文,明明只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他也吃得出一种条理分明的感觉,透露出良好的家教对于行为的驯化,但他挑了挑不和善的眉,表情透露出与行为不相符的傲慢,仿佛看理解能力欠佳的低龄儿童一般看着张烨。 “有求必应,指的是我有需求的时候,你看我像是每晚都有空的样子吗?”钟远航说完像是怕张烨理解不了,又补上一句,“周末过来呆着,其他时候如果我晚上需要都会提前告知你,薪资待遇你没有异议?” 还有薪资?张烨又低头去翻看合同。 ——乙方周末按500/日计算工资,其余时间按照300/晚计算工资,每次解决生理需求按500/次叠加计算,如乙方在服务过程中受伤,则甲方承担医疗责任与费用。 “这……”张烨有些瞠目,也有些臊得慌。 “怎么?嫌少了?”钟远航夹起一片青菜,慢慢咀嚼,仿佛在品尝张烨的反应。 “不是,”张烨踟蹰,“会不会……太多了?” 张烨始终无法把自己与钟远航的关系放到这样具体的价格里,他重感情,出于对钟远航发自内心未尽的情感也好,出于对钟远航不计前嫌伸出援手的感激也好,他都本着感性冲动去满足钟远航的一切要求。 但钟远航眼下明显不想把肉体关系和情感挂上关系。 钟远航冷哼,“你自觉这么便宜?没关系,兴许我把你欠的钱睡够本儿了就腻了呢?你也不用担心亏本,到时候多退少补就行了。” 钟远航说得好像是站街暗娼谈价钱,要多低廉就有多低廉。 张烨难以忍受再和钟远航就合同继续谈下去,抓起笔,逃避似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说来好笑,两人的笔迹十分相似,相似得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似的,只是乙方的名字明显比甲方小了不少,显现出签字时的气短。 这字体是两人少年时一起练出来的,好的时候,他们恨不得成为对方的影子,现下看来,却是天壤之别了。 钟远航吃完饭时张烨还没吃完,他提前离桌,离桌前吩咐张烨,“有洗碗机,你收拾完自己放进去。” 钟远航回了房间,将门带上了,咔哒的一声,是门合拢的声音。 张烨在钟远航离开之后也没什么胃口,草草把饭吃完之后,就收了餐桌。 那份合同还放在桌面上,张烨把合同拿起来夹在腋下,仔细将桌面上擦得干净之后才又把合同放回原处。 张烨不知道钟远航什么时候回医院,但他着急去住院部给老妈和小葡萄送饭,收拾好一切之后,张烨走到钟远航刚刚进入的那扇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什么事?”房间里传来钟远航的声音,听不太清楚。 但张烨莫名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外面我收拾好了,我想先去医院,你……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张烨问。 门里有脚步声慢慢靠近,张烨听到脚步声在自己面前的门那边停下,门却没开。 “你先去。”钟远航隔着门说。 “好,”张烨回答,“晚上我得去一趟打工的地方。” 门里面没有声音,张烨猜测钟远航可能正在皱眉,于是解释道,“我这个月的工资还没结,我过去辞职,把钱拿了就走。” 顿了顿,张烨又补充,“拿完我就能走,你……需要我今晚回来吗?” 张烨听见门的那边有一声类似叹气的声音,又像是在忍耐生气一般,气息有些颤抖,随后,他听见钟远航说,“回来做饭。” 张烨把饭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一点,他老妈饿得有些不高兴,拿过饭来的时候动作明显有气,顺带翻了张烨一个白眼。 “一天天都遭得这是什么罪?坐牢一样地呆在医院里,一口准时的饭都吃不上,啥也指望不上。” 张烨就当听不见,只去看病床上的小葡萄。 手术的麻药还没褪完,小葡萄还睡着,不过应该是快要醒过来了,薄薄的眼皮下面,眼珠不停地转动。 张烨掀开了被子,看了看小葡萄肚子上的伤口位置。 张烨粗糙地长大,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生过什么大病,也从来没有做过手术,他记得钟远航倒是在中学期间做过阑尾炎手术。 怎么又想起钟远航了?大概是刚刚才见过的原因。 老妈还在旁边一边吃饭一边喋喋不休,张烨只当听不见,盯着小葡萄昏睡的面庞,放任自己的想法回溯到过去。 记忆里,钟远航当时的状况还不如现在的小葡萄,从入院到做完手术,身边都只有张烨和偶尔出现的老师,全程都没见过他父母亲人,他们大概是真的很忙。 钟远航发病的时候正在上体育课,他大概已经独自忍耐了很久,最终忍无可忍,在拉伸运动时晕厥在操场上,青天白日,众目睽睽。 全班的人都懵了,半大的孩子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这样的状况,只有张烨最先反应过来,冲过去把钟远航从水泥地上扶起来。 彼时的钟远航已经开始抽条,半年的时间里,他已经长得和张烨一样高了,但身高长高的同时,钟远航也变得纤瘦,以至于张烨能十分轻松地将他背起来。 第17章 接下来的记忆都很模糊,忙乱的医院里时不时有人撞到背着钟远航的张烨,慌乱的老师一直在试图联系钟远航的父母,唯一清晰的感官,是钟远航垂在张烨耳边湿漉漉的头,喷在耳边滚烫的呼吸,和无意识中发出的微弱呻吟。 诊断的过程很快,具体是怎么诊断出病因的,张烨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当时医生皱着眉头说了一句,“阑尾炎怎么拖到这个地步的?至少从昨天晚上开始,痛感应该就很严重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忍的?” 一直到钟远航被推进手术室,他的家人们也没有一个表示有空过来,张烨听着老师那些为难的劝告和勉强的应承,盯着手术室大门上方钟远航的名字,发自内心地觉得,那里面躺着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灵魂。 阑尾炎的手术结束很快,张烨不着急回家,他想看着钟远航醒过来,就算没醒过来,至少等到钟远航的父母到了医院再走。 反正他爸妈也从来都不会担心他,张烨是县城胡同里跑着摔着长大的小孩,没那么精细,生命力旺盛得像满地窜的野狗一样。 野狗要守护一样东西,也不会半途而废的。 只是从烈日当头等到日暮黄昏,等到钟远航慢慢要醒转过来,他的家人还是没有来。 第9章 钟远航醒过来之前,和小葡萄一样,眼珠子在眼皮下面滚动,让张烨感觉到那眼皮很薄,淡青色的血管显得很脆弱。 张烨以为钟远航快醒了,很激动地坐到了病床的边缘处,抓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县医院床单,凑近了等待,像是等待锅里即将冒泡的滚水。 但等了挺久,钟远航还是没睁眼,只有不停鼓动的闭上的眼皮。 张烨等得急躁,伸手轻轻去戳了一下那薄薄的眼皮。 “哎!干嘛呢?”病房里换药的护士注意到了半大小子毛手毛脚的动作,出声喝止。 张烨吓了一跳,手猛地收回去。 “我……我看他眼皮一直动。”他期期艾艾地解释,像做错事儿被老师抓包。 “哦,那应该是快醒了,”护士过来迅速看了一眼,把钟远航点滴上的滚珠拨了拨,“让他自己醒就成,你别去戳搞他。” 张烨点了点头,问,“还要多久醒过来啊?” “这我哪儿知道,每个人不一样,守着就行,”护士有点不耐烦,“你是他兄弟啊?哥哥还是弟弟?你俩长得还不咋像。” 张烨摇摇头,“我是他同学。” “同学?”护士诧异地盯了两个男孩儿一眼,“怎么做手术只有个同学陪在这儿啊?家长呢?再不济也得有个老师在这儿啊?这不是胡闹吗?” “老师还得回去上课,”张烨解释道,“老师联系了他家里了。” 护士还在等张烨的下文,但张烨已经没有下文了,老师联系的结果他并不知道。 护士见小孩儿不说话,叹了口气,从邻床拖了个凳子给张烨,“那你坐这儿等吧,别压着他了,等他醒了你到护士站来找护士姐姐,等他家里大人来了你就回去吧。” 也许是护士和张烨的对话挺大声的,钟远航在几分钟之后终于醒过来了,他的眼神因为麻药的缘故,茫然地在眼眶里打转。 “醒了?”张烨松了一口气,凑近钟远航的脸,对着他笑。 他的笑意有点满,有终于放心的满足和放松。 钟远航脸上一片茫然的表情,眼珠的方向慢慢定在张烨脸上,没有聚焦。 张烨感觉钟远航很奇怪,他眼神里没有惯常的那种敏感和警惕,呆呆的,懵懵懂懂,让张烨想起邻居家大黄狗刚下的狗崽儿。 “你……疼不疼啊?”张烨没话找话,试探着问。 他以为钟远航不会回答自己,毕竟他看起来十分迟钝,但钟远航却慢慢点了点头,水汽迅速蔓延到整个眼眶,淡粉色的,形状分明的薄薄嘴唇瘪了瘪,望着张烨,委屈地说,“好疼啊,肚子特别疼。” 这下轮到张烨懵了,他不知道一个男孩儿,要痛到什么程度,才能抛弃自尊心,对着另一个同龄的男孩儿,露出这样不设防的脆弱,他处于初中的情商和智商,不足以处理这么反常的,非常规的情况。 在张烨怔忡的几秒里,钟远航的眼泪已经顺着眼角滑进了鬓角,并且开始挥动着还扎着留置针的不听使唤的手,要去揉自己的肚子。 “哎不能动!”张烨伸手就抓住了钟远航的两个手腕,并把他的胳膊压在了被子上。 钟远航神志并不清醒,凭借着本能挣扎,嘴里开始发出小声的嘶吼和哭腔。 张烨彻底没了办法,他只能尽量不压倒钟远航的肚子,抱着钟远航的胳膊,搂紧了崩溃的男孩儿,制止他无意识中可能伤害到自己的动作。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你刚刚做了手术,不能这么挣,你别挣了……” 张烨不知道想了什么,出于安抚,还是出于无奈,他像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在钟远航的脸蛋儿上亲了一口,啵的一声,像亲小狗。 钟远航的脸蛋儿上没什么肉,但皮肤细细的,有残留的汗水和消毒水的味道,张烨亲过之后舔了舔嘴唇,尝到了又苦又咸的味道,他忍了忍,没在钟远航的耳朵边儿呸呸出来。 这个尴尬的亲吻仿佛有点作用,钟远航还是嘶哑地哭,但他身上不再乱动了,他好像知道这个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张烨可靠,转脸埋进张烨的颈窝,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张烨下颌和脖子的地方,在张烨粗糙的皮肤上揉搓,温热又委屈的眼泪在两人的皮肤上涂匀。 第18章 张烨怕痒,钟远航蹭在他脖子上的时候,他全身一个激灵,汗毛都炸起来了,要不是顾忌着钟远航开了刀,他估计已经一把将他推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全身僵硬地忍耐。 钟远航的全部五官都蹭在张烨的脖子上,毛扎扎的眉毛和睫毛,软弹的鼻尖,还有柔软的嘴唇,张烨敏感的皮肤放大了感官的感受,他觉得钟远航喷出来的气是湿烫的,黏糊糊的,带着内里滚烫的情绪。 “好……好了,好了啊,男子汉大丈夫,要勇敢一点儿,”张烨语无伦次地哄劝,钟远航的父母不在身边,张烨只好学着电视剧里看来的温情,通过自己不合适的笨拙嘴唇,邯郸学步般地拙劣模仿,“我要放开你了啊?能不能不动?” 钟远航还在张烨肩颈上用力蹭,张烨忍过了一开始的痒,渐渐习惯了钟远航有点蛮不讲理的发泄,他摸了摸钟远航后脑勺上扎手的短发,又问他,“说话呀?能不能不动?” 钟远航不情愿地挨着张烨的肩膀点了点头。 张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横冲直撞地到了护士站,他找到刚刚跟他说话的护士,眼睛里像是要急出火来,“醒了,姐姐,钟远航醒了,你快去看看他吧,他……有点不太对劲。” 黏人得不太对劲。 护士吓了一跳,一边哎哟哟地小声咕哝,一边冲进了病房。 钟远航在张烨出去了之后又变得很安静,只是眼睛一直都盯着病房的门口,皱着眉头,表情焦急。 “这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不对劲了?”护士问张烨。 “他……好像有点儿迷糊,刚刚又说疼,还挣扎了,还哭。”张烨用贫瘠的语言描述钟远航的症状。 “嗨,我还说怎么了呢,”护士松了口气,拉起钟远航手上的留置针看了看,“没事儿,留置针动歪了,我重新扎一下,全麻醒过来这样很正常,伤口痛,人也不完全清醒,有的人还会产生幻觉,看见小人儿什么的,跟吃了毒蘑菇似的,挺有趣儿的。” 张烨却不觉得有趣,钟远航的幻觉是什么?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脆弱?张烨觉得钟远航的幻觉可能是坠入痛苦,无助,和不被珍爱的深渊,否则怎么会抓住自己这个没讲过几句话的同学,就当了救命稻草。 钟远航换留置针的时候很不配合,老是把手往回缩,护士抓了好几次,都没能把他的手抓住。 张烨又想像刚刚按住他那样,去按钟远航的手腕儿,但钟远航看见张烨伸过来的手,一下就把手掌翻过来,和张烨的手握在了一起。 像小小孩的那种握法,抓住了就紧紧扣住手指,用全力掐住,还好麻药并没有完全褪掉,钟远航用了全力,张烨也不觉得痛。 “哎就这样,你握住他,我扎针。”护士抓紧了时机,快准狠地把针扎进了钟远航白瘦的手背。 钟远航放开了握住张烨的力道,想往回缩手,反被张烨捉住了,动作之下,张烨黑黑的手指插进钟远航的指缝间,十指交握,固定住了他的手。 “忍一忍,”张烨轻轻劝他,又补充一句,“乖一点。” 扎完针之后,钟远航像是闹累了,薄薄的眼皮又要闭上,但他闭不安稳,时不时惊醒,确认张烨还在自己身边。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张烨不知道老爸老妈会不会找自己,他经常去邻居家蹭饭,做完作业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儿,他不爱在家写作业,老爸喜欢把电视开到最大声,而老妈喜欢跟老爸吵架。 也许再待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张烨把钟远航微凉的手藏进被子里,对他轻轻说,“睡吧,我陪着你的。” 第10章 后来。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张烨记不住了,钟远航家里最后到底有没有来人,是张烨少年时期的未解之谜。 “妈,你记不记得,我初中有一次,放学回来得很晚?”张烨盯着小葡萄的脸,鬼使神差地,问坐在旁边吃饭的老妈。 “初中?你上初中是啥年月啊?”老妈吧唧着嘴,含混地问。 “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张烨说了个大概时间,说完就觉得自己多余问这一句。 那时候镇上做生意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买皮沙发的人很多,老爸老妈的皮饰保养店生意正是好的时候,经常忙到很晚,他们自己都不一定能在十点前回家,哪里还记得儿子回来的早晚? 没想到老妈放了筷子想了想,随口就说了出来,“咋不记得啊?学雷锋陪同学去医院那次吧?我印象可深了,那时候你们班主任,那个什么老师?李老师吧?” “吕老师。”张烨纠正。 “对对,吕老师,给我打电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在学校里打仗了,结果你们那个吕老师,说是你们班有个同学,做手术还是啥的,反正是进医院了,家里人都不在本地,说是跟你关系最好,让你陪了一会儿。” 老妈仿佛有点唏嘘,又好奇起来,“按理说我们这里小破学校,都是些本地娃儿上学,哪有娃儿都生病住院了,家里一个人都不去的?你们那个同学是哪个啊?外地人吗?怎么在你们学校读书啊?” “是……”张烨刚想顺嘴说出来,突然想起些什么,含糊道,“你没见过的一个同学,也……没玩儿多好,说了你也不知道。” 老妈瘪了瘪嘴,觉得没趣儿,不再多问了。 第19章 小葡萄在半下午的时候醒过来了,跟当年的钟远航一样,一开始都迷迷糊糊的,像个小傻子。 不过也和钟远航不太一样,小葡萄应该是看见了什么好玩儿的幻觉,一直咧着嘴笑,口水都笑出来了,还要拉着张烨的手玩儿“我拍一,你拍一”。 张烨这段时间的别扭难受,在看见小葡萄的笑脸之后都散开不少,但他也觉得心疼,医生说,因为一开始没有检查张远小朋友的腹部,肠梗阻时间过长,打开腹腔的时候有一段肠道已经坏死,不得已切除掉了。 张烨就由着小葡萄闹,呆在病房陪了儿子一下午。 到了快晚饭的时间,张烨去食堂给老妈打了饭,穿上外套,打算离开。 “去哪儿啊?饭也不吃,”老妈看了张烨一眼,“上班这么早?” “啊。”张烨含糊地回答,转身往病房外面走。 “明天早上来的时候给我拿瓶儿擦脸的,”老妈在身后喊,“天冷了脸都皴求了。” “啊!”张烨远远的答应着,拐过转角,下楼梯,离开了住院部。 饭也没吃,趁着天早没客人,张烨骑着摩托车到了的啤酒广场,找到了自己打工的烧烤摊。 这个点的啤酒广场还没有到吃夜宵的时间,人烟稀少,只有几个员工在各自的摊子上货,张烨穿过积水的广场,往自己打工的摊子上走。 “烨哥,今儿你上班啊?”一个搭过几句话的同事小工招呼张烨。 “不干了,来辞职。”张烨笑笑,继续往前走。 “不干了?找新工作了啊?哪儿啊?”小工冲着张烨的背影问。 张烨没再回答,只向着身后挥挥手。 老板正在办公室里算账,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啤酒广场里的一间活动板房,还兼做仓库,张烨一走进去,就被一股冷藏生鲜那种介于变质与不变质之间的味道薰得犯恶心。 真奇怪,明明以前闻惯了的味道,现在突然就觉得难以忍受,张烨调整了呼吸,尽量少吸进去气。 “哟,今儿怎么来这么早啊?”老板翻着三白眼看着走进来的张烨,鼻腔里发出嗤笑,咧开嘴就是一口黄黑的牙,“还想起的我这里有一份工啊?不用去医院陪你的宝贝儿子了?” “老板,我今天是来辞职的,”张烨走近老板,隔着办工桌俯视他,“我不干了。” 老板手上翻动账本的动作停了几秒,随即又冷笑着继续,“怎么?怪我没答应给你预支工资?” “两码事儿,”张烨也笑,他挺着下巴,那些不爽也不压着了,显得顽劣不驯,他故意的,“我晚上找了新活儿了,您这儿时间冲突了。” “噢哟,这是嫌钱少了啊?”老板这下才觉得张烨是认真来辞职的,让手下员工炒鱿鱼的感觉不是滋味,老板觉得面儿上挂不住,“哪里去高就啊?” “这您就别管了,这个月差两天我就干满了,您给我算二十天的钱就成。”张烨伸手在老板面前的账本上点了两下。 老板冷哼两声,半推半打地挪开张烨的手,把账本翻得哗啦啦作响。 “你要跟我这么算,那我们就说道说道,”老板拿出个计算机,并不往上面按,“你这冷不丁走了,误了我的生意怎么算呢?你说我这一时半会儿的,上哪儿去找人手去?这个损失怎么算呢?” 张烨来之前就想过老板不会这么痛快给工钱,他也豁出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您克不克扣我是您的事儿,”张烨也冷笑,拖过一旁的不锈钢独凳坐下,“但您今晚上这个摊儿还摆不摆得了,就是我说了算了。” “你想干什么?!”老板脸一下就垮了下来。 “我想干什么?您说我想干什么?我光脚的不怕您穿鞋的,您想想,要是我今晚在您摊子上发个酒疯什么的,您今晚还有生意可做吗?” “你就不怕我叫警察?”老板威胁。 “叫啊,叫来了我就跟警察好好说说,拖欠工资,经营许可证过期,员工全是临时工,也没有做体检,”张烨笑眯眯的,“您何必叫警察呢?叫来了您损失更大不是?” 老板的脸色好看极了,一阵红一阵白,活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的鹅,张着叨不了人喙,徒劳地喘气。 “所以嘛,算账吧,”张烨伸手指了指计算器,“我就拿该我的那一份儿,多一分钱也不要,我也不是吃哑巴亏的人。” 接下来的流程就很快了,老板算好了钱,把现金数出来摔到桌面上,对着张烨吼着,“滚滚滚,拿着钱滚!” 张烨把钱揣进兜里,依然笑着,对老板说了句生意兴隆,转身离开。 刚出门没两步,张烨又遇到了刚才那个小工,他似乎专门在外头等着,等张烨出来。 “哎,烨哥,来!”小工掏出了烟盒,递给张烨一支,“怎么辞了呀?” “不想干了就辞了呗。”张烨接过烟,语气轻松。 “找别的干的了?”小工看了一眼板房办公室,问得神秘兮兮,“老板克扣你钱了吧?” “没克扣,别冤枉人家老板啊,该拿的我都拿了。”张烨着急要走,扬了扬手上的烟,对着小工说,“谢了,再见。” “别走啊,”小工跟上来两步,也不绕圈子了,开口直说,“烨哥你这就跟我见外了不是,我在外面都听见你说话了,你找新工作了?在哪儿啊?钱多不多啊?” 第20章 张烨苦笑着摇摇头,算是吗?自己在钟远航那里也算是工作吗?要真的是工作,大概算是…… 张烨不愿再想,草草敷衍,“没,咋呼老板的,辞了这里才有时间找工作啊。” 说罢,张烨拍了拍小工的肩膀,“干不下去了就找别的工作,男人好手好脚的,哪里找不到工作?走了。” 张烨出了啤酒广场,深深吸了一口没有冻菜味儿的空气,看了看手机,已经快过了晚饭的点,他得赶紧回去给钟远航做饭了。——钟远航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过了,他下午排了几台手术,从下午两点天光大亮一直做到了晚上黑透了才完。 开锁进门,家里静悄悄的,整个房间都昏暗着,只有餐桌上方悬的灯是亮着的,黄澄澄的光照在桌面,那上面扣着一个白色蕾丝的防蚊网,钟远航明确知道这东西原本是不属于自己家的,这玩意儿非常不符合他的生活习惯,和整个房间格格不入,也不符合他的审美取向。 钟远航踢掉鞋子,又踢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拖鞋,走到了桌边。 揭开防蚊网,下面放着三个菜和一个汤,但张烨并不在家里。 钟远航抿紧了嘴唇。 张烨这是做好饭就跑了?真行啊,签合同的第一天就敢旷工早退? 钟远航伸手碰了碰盛汤的瓷碗,已经凉透了,看来张烨已经走了挺久了。 钟远航很疲惫,根本懒得把这几个菜热一热再吃,张烨不在家里的这种情况在他看来非常恼火,简直是无名业火。 他掏出手机,手机还是静音状态,但上面没有张烨打来的电话,甚至也没有他发来的说明状况的信息。 钟远航点开通话记录,却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哪一个才是张烨的电话了。 他重重把手机往餐桌上一放,磕出的响在空空的房里显得突兀。 张烨回来的时候,房里似乎还是他刚刚出去时的样子,他以为钟远航还没回来,伸脚却踢到了一双刚才还不在玄关处的鞋。 鞋胡乱地踢在地上,张烨弯腰把鞋摆好。 “远航?”张烨出声唤。 客厅黑漆漆的沙发上,传来一声沉闷的“嗯。” 张烨换了鞋,轻脚走过去。 “怎么坐这儿啊?”张烨看了一眼餐桌那头,“没吃饭吗?” 钟远航捏着鼻梁,眉头皱着,很累的样子,不回答张烨的问题。 张烨站在钟远航面前,看不清他的眼睛,于是慢慢,缓缓地蹲了下来,蹲在钟远航面前,想透过从餐桌那头渗漏过来的微弱灯光,看清钟远航的表情。 “我去给你把饭菜热一热,吃饭吧?”张烨抬头,试探着问。 “你去要工资了,”钟远航的声音难测情绪,“要到了?” “啊?要到了。”张烨笑了一下,很快又不笑了。 “要工资要到现在?” “不是,下午就把事儿了了。”张烨不明所以,是因为刚刚钟远航回来的时候,自己不在,所以钟远航生气了? 但看钟远航的脸色,又看不出。 “你觉得我要的,就是你来给我做顿饭?”钟远航挡在鼻梁上的手放了下来,落在膝盖上。 张烨看着那只手出了神,只觉得好看,真的好看,不像自己的手,骨节粗大,多是常年干活累积的老茧和小疤痕。 钟远航只觉得张烨在回避自己的问题,不耐烦和不相信具象成了动作。 张烨看着面前好看的手伸过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钟远航的手指直接地,不容抗拒地抵进他的唇间,压低他的舌面,直抵他的喉咙。 “唔!唔唔!”张烨产生了想要呕吐的反应,下意识向后退避,后脑勺却被钟远航的另一只手一把扣住。 张烨蹲不住,跪在了钟远航双腿之间的地毯上,咚的闷响。 他听见钟远航恶狠狠的语气。 “我他妈是让你来陪床的。” 第11章 有力的指节在柔软的口腔里不留情地搅动,安静又幽暗的客厅里,粗鲁的动作却偏偏有暧昧的声音,清晰得几乎包裹在张烨的整个感官之上,令他痛苦,又像浓度极高的催化氧气,把他心里那点快熄灭的火星撩扯成了大火,一直从心口里烧出来,顺着神经烧到四肢百骸。 张烨被那两只好看的手指噎得呼吸不畅,说不出话来,脸颊涨得快裂开,眼泪顺着眼角漫下去,似乎都要直接被皮肤烧得蒸发汽化,口水从合不上的嘴角滑落,痒痒的。 迷蒙的视线中,张烨看不清钟远航的脸,只能撇见他的指根乃至整个手掌上,都是自己亮晶晶的口水。 张烨有点缺氧,可能缺氧影响大脑运转,他此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钟远航不嫌脏吗?这可是口水,是自己这个被钟远航嫌弃的人的口水。 只是此时被张烨揣度的钟远航,呼吸却越来越重,重得张烨在颅脑内部响彻的喉咙咕哝声中,都能听见的程度。 钟远航本来并没有想好应该怎么跟张烨跨过这条界限,他们曾经是有过更亲密的行为的,那时候血浓爱也浓,纯粹得令他在多年以来都不堪想,但他们如今却隔着太多不清楚的东西,像要在迷雾中互相摸索。 他在张烨蹲下的那个瞬间就崩断了最后一点理智,从这个角度看,张烨更像当年的样子了,甚至比当年更好看,因为他的此刻的眼睛里还有些祈求,有些纵容,中和了钟远航记忆里的纤尘不染,仿佛自己做什么,现在的张烨都可以多加包涵。 第21章 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给他的那笔根本不算什么的钱吗? 钟远航陷入愉悦和痛苦交织的泥沼,莽撞地打破了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边界。 张烨一边不断反胃,一边渐渐适应了喉咙里的异物感,他握住了钟远航的手腕,摸着他蓬勃的脉搏,终于看清了钟远航白皙皮肤中透出的动情的红,以及被欲望染得湿润的眼睛。 他在片刻中恍惚了神志,那眼睛中的眼神,仿佛从欲望中也裹着爱意,让那双眼尾上也红起来,令他心旌神摇。 张烨喉头发紧,猛得夹了一下钟远航的指尖,咳嗽漫天卷地。 钟远航终于把手指拿了出来。 张烨扶着钟远航的膝盖,趴在他身上猛烈地咳了好久。 钟远航并不动,没有安慰地拍背,也没有推开压在膝上的手臂。 良久,等张烨咳嗽平息,两片肩胛的起伏放缓,钟远航终于把手放在了张烨的肩上,他问道,“这也做不好,别的怎么吞得下?” 张烨听懂了,实际上,在他趴在钟远航膝上的时候,很容易感受到他的身体状况,都是男人,这太好懂了。 但张烨的嗓子实在不舒服,张烨的心理也的确没准备。 他们在以往最亲密的时候,都没有做过这件事,也许是当时不懂,也许是当时他们还尊重对方。 “可不可以……”张烨嗓音沙哑,不停清嗓子,“用手?” “不可以,”钟远航拒绝得很果断,用沾着张烨口水的手指夹起他的袖口,把他的手拿起来,展示着手心的纱布,“不是还伤着吗?你想敷衍我?” “不是……”张烨摇头,把手缩回来。 “那么,”钟远航的拇指搓了搓张烨红肿,水润的下嘴唇,“好好做吧,证明一下我没有用钱打水漂。” 张烨很庆幸钟远航没有开客厅的灯,他能够在这种相对黑暗的环境里,隐匿自己破碎不堪的自尊。 尽管光线晦暗不明,张烨还是在埋头之后闭上了眼睛。他不敢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烨嘴里感觉到变化,耳朵里也听到钟远航那阵压制之后,缓之又缓的叹息,漫长的惩罚终于结束。 张烨冲进了厕所。 钟远航听见了更猛烈的咳嗽,接着是咳嗽刺激下的呕吐,最后是长达几分钟水龙头冲水的声音。 张烨的嘴破了。 倒不是因为钟远航,是因为他自己,生怕咬伤钟远航,狠命用嘴唇去包牙齿,结果把嘴里磕伤了好几处,吐出来的口水,口口都带了血丝。 张烨还没有吃晚饭,所以也没有吐出什么来,干呕罢了,他觉得自己呕吐的声音可能不怎么好听,于是打开了水龙头,漱口后索性洗了个脸。 抬头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潮红,挂着水珠,连眼白都是红的,眼角上沾着一段很短的头发,他用手指去抹,沾了水之后的头发很不容易抹下来。 稍早的时候,张烨做完饭就去理了个发。 他这几天实在是邋遢,没心思收拾自己,做完饭之后,张烨在等钟远航回家的时间里,在玄关穿衣镜里看见了自己的样子。 他知道钟远航叫自己今晚回来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他现在这个样子像什么话? 想到这么几天自己都是这幅样子对着钟远航,张烨简直一分钟都忍不下去。 张烨很多年没有在意过自己的样貌了,挣生活的男人,要什么样貌?就算是一早干干净净地出了门,夜里也是一身油烟的味道,邋里邋遢的回家。 他的头发这些年总是随便长长,长得不能看了,就拿一个推子,自己推了了事。 他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门脸不大的理发店,看起来不太贵的样子。 这次进理发店,久违得让张烨觉得陌生。 前面排队的人还有几个,张烨等了一会儿,看着墙上展示的各种效果图发懵。 墙上的男士剪头项目好几个张烨都没见过,价格也比几年前涨了很多,老板热情地推荐了好几种流行的发型,张烨坚持要最便宜的那种。 “帅哥你底子不错的呀?剪这几种出去迷死人了,真的不再考虑一下?”老板下剪刀之前都还在劝。 “既然底子好,那剪什么发型都好,”张烨笑着摇头坚持着。 老板撇了撇嘴,摸着张烨头发的长短,嫌弃道,“以前剪头发找的店不行吧?这头发长长点儿就没形儿了,师傅手艺黄得叻……” “手艺是挺黄,”张烨承认,“我自己推的。” “哎哟!自己推的呀?”老板坏话讲到本人面前,也丝毫不显得慌乱,“自己推的那还是可以了,毕竟业余的嘛,真不试试刚刚本子上看那种发型?就烫一下,气质完全不一样了呀!” 张烨都快被老板的锲而不舍逗笑了,“老板,你说我以前都自己推头发了,那肯定手头不宽裕啊,等下次吧,下次发了财肯定来试你那个要烫的。” “哎,好的吧,那就依你吧,”老板不甘心地放弃,“这回剪好了下回还来我们店里啊!” 张烨笑着说一定一定,老板才动了剪刀。 专业的理发师和张烨家里三十块钱的推子还是不一样的,老板甚至还热心地帮他把胡茬也一起刮了个干净。 剪完头发,张烨在镜子里左右看了看,居然看出了点爽朗朝气来,如果不去看他眼睛里积攒的那些灰尘的话。 第22章 张烨看了几眼,不太好意思看久了,付了钱便往回走。 他当时应该是高兴的,他觉得钟远航看见自己的时候,自己不会显得那么不修边幅。 只是没想到,钟远航应该根本没注意看。 人果然不应该自作多情。 张烨看着现在镜子里自己狼狈的脸,自嘲地笑。 他没敢在卫生间呆太久,搞得好像在发脾气一样,抽了纸擦干脸上的水,张烨推门出去。 没想到钟远航就站在厕所门口,看样子已经自己整理干净了,依然是干净又一丝不苟的样子。 他在等张烨出来。 张烨一出门就跟钟远航对了眼,脑子里还是刚才钟远航最后发出的那一声轻叹,他不自在地低头不去对视,抹了抹嘴,问他,“吃饭了吗?没吃我就去给你热一热菜。” 嗓子到底是伤了,张烨的声音低哑,喉咙上一直感觉黏黏腻腻。 “你刚才做了饭,出门做什么去了?”钟远航问。 “啊,没什么,出去剪了个头发,”说罢欲盖弥彰,“长了,该剪了。” “下次过来,这种情况要跟我提前说一声。”钟远航的脸还是绷着,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比之前缓和了些。 “知道了,”张烨飞快地看了钟远航一眼,又低了头,“我去热菜?” “去吧。”钟远航说完,抬手又兜了一下张烨的后脑勺。 “扎手。”钟远航评价。 第12章 再热一遍菜很快,张烨把菜往锅里一倒,蒸汽咝咝啦啦地响,香味就随着热气再冒出来。 张烨在热菜的时候才慢慢从钟远航刚才的话里回过味儿来。 难怪他回来的时候,钟远航连客厅的灯都不开,接下来一系列的举动都暴躁,蛮横,夹杂着言语的挑衅,因为钟远航生气了。 他回家的时候大概以为张烨等不及,做完饭见他一直不回来,就跑了,连打个电话的礼貌都没有,所以他生气,要惩罚张烨的自作主张。 张烨的舌尖轻轻顶了顶嘴里的一处破口,体会了一下钟远航生气的后果。 煮米饭的时候水稍微放多了一点,张烨使饭勺的时候觉得触感软腻腻的,他担心钟远航可能不太爱吃。 张烨端着两碗饭进饭厅的时候,看见钟远航拿了个医药箱放在餐桌上。 不愧是医生家里的医药箱,看起来像是直接配了一个救护车上会用的金属大盒子,上面还有红十字标志。 “给你的手换药。”钟远航抱着胳膊,抬下巴指了指医药箱。 “先吃饭吧,待会儿凉了,”张烨把一碗饭放在钟远航面前,又把筷子给他摆上,“你吃晚饭了吗?饿不饿?” 吃晚饭了吗,这句话张烨今晚问了多次,钟远航都没有回答。 “没吃,刚下手术台。”钟远航端起饭碗,没再坚持。 “那快吃吧。”张烨把一道钟远航最喜欢的芹菜牛肉往他那边推了推。 两个人一通闹,再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已经十点了,张烨觉得钟远航这气性也是真大,饿着肚子做了手术,回家了不着急吃饭,先抓着自己消耗一通,够有精力。 想到刚才的事儿,张烨又觉得有点臊得慌。 他在含着钟远航的手指时,不是没有反应的,恰恰相反,他的反应大得自己都觉得惊奇,但后来发生的事,他应该是直接被吓下去了。 张烨现在嘴里都还有那种奇怪的味道,因为是钟远航,所以他做的时候并不觉得十分难以接受,但那味道却很顽固,像是通过过于强烈的刺激刻进了肌肉记忆,让张烨在吞咽饭菜时,也觉得味道和以往不太一样,他嘴里还有伤,每一口带着盐的菜,每一次牵动口腔的咀嚼,都带着刺痛。 于是张烨吃得很慢,斯斯哈哈的,好像是在嫌饭菜太烫了。 钟远航似乎是真的不太喜欢这种软绵绵的米饭,还剩了一小口,他就不吃了。 张烨见他放筷子,自己便也乐得放下了筷子,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进食实在是有些折磨。 钟远航把碗碟推到一旁,打开了医药箱,示意张烨把手伸出来。 张烨回忆钟远航第一次给自己处理这个伤口时的感觉,手拿得不太情愿,钟远航处理伤口时下手太重了。 钟远航却没让张烨有缩手的机会,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他没耐心一点点地拆纱布,直接用医用剪刀把纱布剪开了,张烨以为他会直接把纱布从伤口上扯下来,已经做好了疼的准备,却没想到钟远航拿出了一瓶生理盐水,先把和伤口粘连的纱布冲湿了,再慢慢拿下来。 张烨很意外,这次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疼痛,过程似乎也比上次快了很多。 换完药之后,钟远航又拿了一板上次给过张烨的那种消炎药。 “过半个小时吃一颗,手掌出汗沾水,容易发炎,”钟远航说完就站起身来,走近坐着的张烨,捏住了他的下巴,“张嘴。” 张烨对于这个动作和这个词语有点恐惧,眼睛看着钟远航,疑问和震惊没藏住。又来? 钟远航笑了一下,气从鼻腔里喷出来的那种笑,让人觉得他意带讽刺。 “别多想,我看看你嘴里。”钟远航说。 张烨这才张开了嘴。 钟远航从药箱里找出一个小手电,凑近了张烨的脸,仔细看了看他嘴里的情况。 第23章 有点怕自己刚吃过饭的嘴里有味儿,张烨大气也不敢出。 “咬破了这么多地方?”钟远航似乎也有点意外,检查完之后又拿了几种别的药给张烨,“这个是口腔溃疡的药,咬伤的地方很可能发展成溃疡,这个是喉片。” 张烨接过药,下意识地说着,“谢谢。” “谢什么,”钟远航嗤笑,“我说过了,‘如乙方在服务过程中受伤,则甲方承担医疗责任与费用’,忘了?记性这么差?” 张烨哑口无言,只好点头了事。 收拾完厨房,张烨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想起了一件非常尴尬,但又不得不问的事情。 纠结了半天,他在书房里找到了正在电脑前工作的钟远航,放了一杯冲好的蜂蜜柚子茶在他面前。 钟远航戴了一幅眼镜,似乎在做什么棘手的工作,头也没抬,双手噼噼啪啪地在键盘上打字。 “晚上我回自己家睡……还是在你这里睡啊?”张烨尽量不表现得好像自己很想赶快走的样子。 “睡客房,厕所右边,自己找。”钟远航回答得简短,在张烨无措的,就要转身走的时候,又问他,“明天你该上班就去上班,不上班就去体检。” “明天我不上班,那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吧?几点出门?”张烨问他。 “八点,”钟远航手心朝下挥了挥,“出去,把门带上,别闹出动静。” 张烨识趣地退出书房,轻手把门关上。 为了不闹出动静,张烨洗漱完直接进了客房休息。 客房和这间房子其他的装修有些不一样,所有的陈设没有外头那些装修统一的高级和设计感,倒像是一样一样东西慢慢买起来的,每一样东西的风格都有些不一样,新旧程度也不一样,张烨想,这间客房里的东西大概是钟远航搬到这里以前买的,旧了又暂时不值得扔,干脆放进客房里存着,必要的时候应付一下。 他左右无事可做,就慢慢在客房里转悠,一样一样的东西看,看了一会儿,又产生了怀疑。 这间房里的东西虽然新旧不一,但好像又都没用过,好几件陈设,连保护膜都还在,价签都没撕掉,甚至能看到生产日期。 比如桌上放着的夜灯,几十块钱的东西,还是大概六、七年前买的,却没有拆过外包装的塑料纸,张烨摆弄之下,已经脆化的塑料纸直接碎掉了。 张烨吓了一跳,生怕自己乱坏了东西,插电检查之后,发现夜灯没有坏,才松了口气。 他不敢再乱动别的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睁着眼躺下。 这天夜里,入睡对于张烨来说有些困难,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以及不适的咽喉带来的绵长的咳嗽都让他难以酝酿出睡意,他只能闭着眼假寐。 半夜里,还没有睡着的张烨在一片安静中听见了钟远航房间的开门声。 大概是起夜吧?张烨本来没有过多注意,他还是闭着眼睛,听见拖鞋在地板上摩擦的“沙沙”声,厕所门开合的声音,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 张烨预计着钟远航可能就要回到卧室,但听动静却不像,钟远航似乎在外面找什么,有抽屉开合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一阵颗粒在小瓶子里碰撞的声音传来,很好判断,应该是药瓶晃动的声音。 钟远航在吃药? 张烨疑惑,就他跟钟远航相处的这段时间,似乎没有发现钟远航有什么需要吃药的病症,而且还是在半夜起床吃药。 张烨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轻轻贴到客房的木门后面,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着,像个变态。 钟远航吃完药之后,拖鞋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又响起来,慢慢往两个卧室的方向来,大概是要回去继续睡觉。 张烨打算听见钟远航房门关上就继续躺回去假寐。 但拖鞋的声音逐渐清晰,最后停在了张烨正贴着的门板前面。 张烨吓了一机灵,一动也不敢动,耳朵里没了钟远航的动静,全是自己心跳闷闷的砰砰声。 要是钟远航敲门怎么办?要是他直接开门进来怎么办?怎么解释自己现在的行为?要不要装作刚好要开门出去也上个厕所? 时间变得很慢长,而门外一直没有动静。 过了不知道多久,在一声很轻微的叹气之后,脚步声又响起来,钟远航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 张烨终于松了口气,站在门口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到床上。 也许是被钟远航吓唬这么一下,张烨居然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一直睡到手机闹钟响起来。 他定的闹钟比钟远航说的时间要早一些,打算起来做早饭,随便下个面什么的。 但他推开房门出去的时候,却看见钟远航已经站在了客厅里,穿戴整齐,还在打电话。 “……嗯,我知道了,我马上来,先备皮,我到了之后马上开始,随时观察病人的状况,情况很可能恶化,通知心外那边提前把ecmo准备好,嗯。” 张烨听不太懂钟远航在说什么,但他能听懂他们估计没时间吃早饭了,赶紧拿上自己的手机和钥匙,直接走到玄关开始换鞋。 因为这个电话,钟远航从车库开始就没怎么说话,眼睛盯着前挡风玻璃外面的马路,明显是在想事情。 “要不要在医院门口买点儿什么吃的?”张烨试探着问,“你这样子去了就得直接进手术室吧?停了车走上去的时候吃两口也行。” 第24章 钟远航还是盯着眼前的马路,“不吃,体检之前不能吃东西,这点常识还是要有的吧?” 张烨讨了个没趣儿,只好继续沉默。 车快开到医院了,张烨突然想起忘了给老妈回家拿她的擦脸油,于是让钟远航在医院外面的便利店把自己放下就行。 钟远航在下一个十字路口让张烨下了车。 张烨下车之前,钟远航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扔在了张烨腿上。 “这是?”张烨拿着信封,不明所以。 “你昨天的工资。”钟远航打开了车门锁,还伸手按开了张烨的安全带卡扣,那意思很明显,是赶张烨赶紧下车。 “但是这钱,不是我要还你的吗?”张烨下了车,站在车边,弯腰问车里的钟远航。 钟远航脸色难看,也没工夫跟张烨磨叽还债的事情,他扔下一句“自己攒着”,在张烨还没退开两步的时候发动引擎,扬长而去。 第13章 钟远航的车速很快,大概是医院里等着他去开刀的病人真的病情危重,车尾没过多久就在街角消失,留下张烨站在原地,捏着一个有些鼓的牛皮纸信封,看着车消失的方向。 张烨把牛皮纸信封对折了一下,放进了口袋。 他不关心里面有多少钱,更不想去想象钟远航计算自己“服务”的价值时,脑海里是如何掂量自己的。 张烨在街边的一家连锁便利店给老妈买了擦脸油,顺带还买了其他的洗漱用品和毛巾,临结账的时候,他又去拿了一套牙刷、一个自己常用的便宜男士洗面奶和一套剃须刀。 店员一样样地扫码,拿起两版一模一样的家庭装牙刷,疑惑地问他,“先生,这个牙刷便宜是便宜,质量不是特别好,刷毛挺硬的,伤牙龈,您要买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用不完,要不要换另一种牙刷啊?我们正在搞活动,一版的价格比这个两版加起来还便宜一点儿……” 张烨还没听完就开始摇头,他拿出手机,调出付款码对着店员,“结账吧,我牙龈特别坚强,钢丝球刷也没问题,这个牙刷已经算是天鹅绒级别了。” 说着牙龈特别坚强的张烨,不自觉地舔了舔自己满嘴的小口子。 店员没推销出去,还是被张烨逗得笑起来,结完账还给张烨拿了一个不要钱的塑料袋,“先生,您还是注意着点儿刷牙吧,嘴角都是破的,要不拿个润唇膏?我们润唇膏也搞活动的,看看?” 刚才还铁公鸡一毛不拔的张烨看着柜台边的润唇膏,却有点犹豫了。 要买润唇膏吗?张烨的脑海里浮现钟远航的嘴唇,薄薄的,好看的肉色,光滑没有死皮,他想起钟远航是有擦润唇膏的习惯的。 在他们高中的时候,钟远航很喜欢和张烨亲嘴,每次见面都亲,跟有什么毛病似的。 亲久了,钟远航就开始嫌弃张烨的嘴豁得慌。 张烨糙惯了,更小的时候,一到冬天就把上下两片嘴唇舔出山羊胡子,老妈看不过去,也给他买过润唇膏,但张烨嫌弃那玩意儿涂了就跟在嘴上抹了猪油似的,黏糊糊的不清爽,没涂几次就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烨子,我给你买润唇膏吧?你嘴上都是死皮,支棱起来了都,”钟远航在一次亲吻之后向他提意见,然后凑到他耳朵边小声笑,“每次亲的时候,我都想用牙把你嘴上的死皮咬下来,都不想亲了,就只想咬死皮。” 张烨笑着,用自己嘴上残留的两人的口水,糊了钟远航满脸。 “我不擦那玩意儿,腻糊糊的。”张烨当年拒绝得很干脆。 钟远航后来耍小聪明,每次都涂很厚的润唇膏,然后趁着亲嘴的时候,糊在张烨的嘴唇上。 钟远航那时候的唇膏是薄荷味儿的,清清爽爽的甜瓜味儿,还能接受,所以就算是发现了他耍小聪明,张烨也不会拒绝。 不过现在,钟远航应该不会想亲自己的嘴了吧。 “这个唇膏,”张烨指着一排润唇膏问店员,“是什么味道的?” “啊?”店员没抱什么希望能说动这位客人买唇膏,因为他看起来确实挺抠门的,“这个有好几种味道,薄荷的,西瓜的,还有可乐味的……” “拿一个薄荷的吧。”张烨迅速决定。 “好的好的!”店员连忙找到一个绿色薄荷味儿的唇膏,“确定要哈,我给您拆开了?” 张烨笑着付钱,“拆吧,拆了我直接用。” 出了商店的门,张烨趁着路上没什么人,悄悄把唇膏拿出来打开闻了闻。 确实是薄荷味儿,闻起来十分清爽,他试探着,不熟练地把唇膏转出来,抹在自己的嘴唇上,唇膏碰到嘴角的破口时,有一点凉丝丝的痛。 张烨先去医院的食堂打包了早饭,和洗漱用品一起,送到了老妈手上。 “怎么还去买了新的擦脸油啊?这些东西也都是新买的,”老妈拿着擦脸油仔细看着,瓶子看起来比她自己买的好一些,她虽然喜欢,但还是心疼钱,“多浪费钱啊,小葡萄才刚做了手术……” 没说两句,老妈就回过点味儿来,“哎,你过来我问你。” 老妈把张烨拉到一边,避开躺在病床上的小葡萄,“你昨晚是不是没回家呢?” “啊,没回。”张烨不太想回答老妈接下来的问题。 “哪儿睡的呀?”老妈果然来了兴致,“有相好的了?在相好那儿睡的?” 第25章 张烨挥开老妈拉着自己的手,“没有没有,昨天把烧烤那儿的活儿辞了,在一个朋友家凑合了一晚上。” 老妈一听张烨辞职,一下就慌了,对着他的胳膊就打了两下,“死小子!看着家里这么难,用钱的地方又多,还有个儿子要养活,你还辞职!” 张烨烦起来,拉住老妈的胳膊不让她再打,“我找了别的事儿,烧烤那点儿钱,老板也不好相处,你管好自己,挨边儿管一下小葡萄就成,就别管我干什么了行吗?” 老妈听见张烨这么说才罢休,白了他一眼,又开始缠着问张烨“相好”的事儿,“什么朋友啊?真不是在相好那儿睡的?” 张烨瞪着老妈,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年,老妈似乎永远都不会接受自己不喜欢女人的事实,长期抱着拥有儿媳妇儿的幻想。 张烨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带着不像笑的笑意,“我那个朋友是男的,你要是觉得是我相好,那也成,我就是在相好那儿睡的,满意吗?” 老妈瞬间像是霜打了茄子,狠狠用食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似乎是想把张烨刚刚的话从耳朵里掏出来,脸上是和她粗放蛮横气质并不相符的,类似痛心和难以接受的表情,好像张烨拿着铲子连夜去挖了自己家的祖坟似的。 “行了,妈不问你,不问你了还不成吗?”她表现出逃避和妥协,眼神避开自己的儿子,“不是相好的就不是吧,怎么还又胡说这个啊?” 张烨轻笑一声,不再和老妈说下去,又去看了看小葡萄。 “爸爸,我怎么老是不放屁啊?”小葡萄皱着苦恼的小脸跟张烨抱怨,“医生说放了屁才能吃东西,我好想吃东西啊!” 张烨伸手揪了揪小葡萄脸上芝麻那么大一点的眉头,笑他,“平时吃饭还挑三拣四呢,怎么现在想吃东西了?” “就是好久没吃东西了嘛,”小葡萄不好意思的笑,“爸爸,我昨天看见隔壁床的叔叔吃红烧茄子了,好香啊!” “行,等你放了屁,爸爸给你做红烧茄子,”张烨鼓励他,“那你这两天可要好好躺着,不能扯到肚子,你做手术的位置是肠子,比别的地方还不容易放屁,你要是耐不住乱动了,可能还得把你这个小肚子打开再捋捋。” “啊啊啊,爸爸你别说了,好吓人!我不乱动就是了!”小葡萄捂住耳朵,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张烨也觉得自己吓小孩儿吓过头了,又陪着小葡萄说了些别的。 临走了,小葡萄扯着张烨的衣袖不撒手。 “乖,爸爸还有点儿事儿,得出去一会儿,”张烨捏了捏小葡萄的脸,“乖乖的,别惹你奶奶,她暴脾气,你让着她。” “爸爸,你找了新妈妈吗?”小葡萄忍了忍,还是忐忑地问了。 张烨在心里暗暗骂了老妈一句,小葡萄耳朵尖,到底还是听见了。 “没有,爸爸不会给你找新妈妈的,爸爸昨天去找了一个好朋友,是男生,以后你要是见了他,叫他叔叔就成,”张烨自顾自地勾了勾小葡萄的小手指,“爸爸不骗你,爸爸跟你拉钩钩。” 小葡萄的表情眼见着就放松了不少,但还是懂事地对张烨说,“爸爸,没关系的,你要是有喜欢的阿姨,还是可以给我找新妈妈的。” “不找,”张烨却坚持,“爸爸不喜欢阿姨,哪个阿姨都不喜欢。” 离开小葡萄的病房之后,张烨去了体检中心。 拿到体检单的时候,张烨才吃惊地发现,钟远航给他报的体检项目多得令人咋舌,不光有血检,还有胃镜,肠镜,视力,听觉,嗅觉,幽门螺杆菌,杂七杂八一大串儿,甚至还有全身ct。 张烨跑了整个上午,才将将好把这些项目跑完。 体检的过程都很顺利,几乎所有医生都表示他看起来比较健康,没什么大问题,除了五官科医生。 “小伙子,你这个嘴里……”医生斟酌着用词,“嚼刀片儿了?” 张烨闹了个脸红,怎么说?给别人咬的时候技术不过关,再加上别人家伙太大了自己给咬的?张烨光是想想就觉得脑子要轰了,根本说不出口。 “我……摔了一跤磕的。”张烨说完自己都不信,挠了挠自己的眉心,不敢去看医生的表情。 索性医生也没再追问,只是给他在体检表上写了个“没有龋齿,未见畸形”。 临走的时候,医生语重心长地劝告,“小伙子,口腔健康也要注意啊,伤口多了容易口腔溃疡,还是要爱惜身体啊。” 张烨拿着体检单,逃也似的离开了。 其他的体检结果还要等化验,张烨体检完之后给钟远航发了个信息,他没回复。 给老妈送了午饭之后,张烨还是给钟远航送了一趟饭,但他走到心内科门口就被一个小护士拦住了。 “哎,先生您找谁啊?再往里走就是医生办公室了,而且这时候也不是看诊时间,您等两点过后会叫号的,”小护士说完又怀疑地看了看张烨,“您挂号了吗?找谁啊?” “我找钟远航钟医生,”张烨给小护士看了看手里打包的饭,“我给他送午饭。” 小护士还是不信,不放他进去,“谁知道你是谁啊?钟医生也没说有人要来,你要不先放前台?我们确认了之后再帮你转交?” 张烨有些无奈,他想了想,同意了,“行,那麻烦您帮我转交给他吧,他早上没吃早饭就赶过来了,现在下手术了吗?” 第26章 张烨心里都在担心钟远航饿肚子,他说者无心,小护士却听者有意,况且面前这个男人还把情况说对了,她拉住正要走的张烨,态度客气了些。 “哎,你知道钟医生早上有手术?你……您是他什么人啊?”小护士问他。 “朋友,”张烨没细说,他还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表现得跟钟远航太熟稔,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跟钟远航扯上关系?“您给他吧,我就先走了。” “哎别走,您跟我来吧。”小护士改了口,“我看您也不像是不认识的,钟医生现在还没下手术,您直接给他放办公室吧,我待会儿跟他说一声。” 张烨想了想,还是跟着小护士去了。 跟钟远航有关系的地方,他怎么去都不嫌多。 进了诊室,张烨把打包好的饭菜放在了桌上,小护士也不敢真的放他一个人,站在诊室门口等他走。 张烨本想在钟远航这里坐会儿,就算什么都不干,呆着也是好的,无奈小护士看得紧,张烨也不好久留。 正想走的时候,他瞟了一眼桌子,就看见了旁边放着的,自己昨天给钟远航带过来的早饭。 那份早饭还没打开过,和昨天一模一样,连位置都没有变过。 张烨觉得心里酸了一下。 钟远航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第14章 张烨没有拿走那个没动过的早饭盒,小护士虽然允许张烨过来放东西,却还是不完全放心,要是张烨在她眼皮子底下再从钟远航这里顺走什么,估计马上就会被制止。 小护士把张烨送到了心内科的门口,一路都在和张烨扯着话头聊天。 “先生,您是钟医生挺好的朋友吧?”小护士很好奇,“以前从来没见钟医生有什么朋友,也从来不参加科室活动,我们都在说他是不是什么ai人,每天就工作工作,忒没烟火气儿了。” “我们也……不算很好吧,我们很多年没见了,他帮了我很大的忙。”张烨说。 虽然小护士对钟远航的描述十分中肯,但张烨就是听得不乐意,不舒服,所以他忍不住的想告诉别人,钟远航不是表面上那样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人,就算他的袒护也许并不被钟远航需要。 钟远航一直都是理智的,聪明的,但也曾经是温柔的,暖和的,他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别扭的样子?就算是当年张烨的背弃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但什么样的生活能让钟远航一直都在这样的状态里泥足深陷? 张烨想起了那年钟远航手术时一直都没有家人陪伴的样子,突然发现,不光是钟远航对自己的十年一无所知,自己何尝不是对钟远航的十年不闻不问? “……先生?先生?”小护士的声音传过来。 “啊?抱歉,怎么了?”张烨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我刚刚问您……钟医生家里……有没有人啊?”小护士问得躲躲闪闪。 “人?有的吧?他爷爷……家里人都还在,健在。”张烨回答得老实。 “嗨,我问的是……”小护士心虚地看看四周,凑近了张烨,压低声音,“钟医生有没有女朋友啊?” 张烨这才回过味儿来,明白了小护士突然的热络,觉得有些好笑,“这个……我不知道,您要是……有这个意思,得去问他自己呀。” “我这不是不敢嘛,钟医生太冷酷了。”小护士抱怨。 已经到了心内科门口,张烨要走了,他原本不想再和小护士继续这个话题,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这么冷酷,您为什么还……打听他呢?”张烨问得也没底气。 小护士看着张烨,露在口罩外面漂亮的杏眼突然眯着笑起来,“冷酷冷酷,虽然冷但是酷啊!而且他专业特别特别好的!啊……这个您应该知道的,您是他朋友嘛!” 他看着小护士口罩上那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干净,澄澈,天不怕地不怕,含蓄着对于一个适龄的帅气同事的纯粹心动,他们经历相似,处在同样一个高尚的职场,他们可能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能够在工作中相互扶持。 张烨觉得心里的酸像涟漪一样扩散。 “顺其自然吧,”张烨不再看小护士的眼睛,盯着窗外隔着灰尘的天空,“钟医生如果有那个意思,应该会让你感觉到的。” “啊?什么意思啊?”小护士没听明白。 张烨没再回答,冲着身后挥了挥手,拐过楼梯离开。 钟远航从手术室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张烨和小护士站在一起讲话的样子。 小护士笑眯眯的望着刚刚剪了头发,清清爽爽的张烨,她抱着文件夹,笑得一脸娇羞,眼神不要钱一样往张烨脸上招呼。 而张烨呢,似乎是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害羞,眼睛很快就从小护士身上转开来,他又说了些什么,转身离开了。 小护士还有点儿不舍,追着问他“什么意思”,张烨没有回头,背着挥了挥手,活灵活现地装了个b。 钟远航冷眼旁观,凭心而论,如果他不认识张烨,倒是真觉得这样的场景像是电视剧一般好看。 但他现在只觉得牙根痒痒。 小护士回头就看见了刚回来的钟远航,她眯着那双可恶的大眼睛,迎面走了过来。 钟远航实在是不想和她说话,转身就往科室里走,他现在的情绪压不住,不知道会讲出什么话来。 第27章 但小护士好像看不明白眼色,还是紧紧跟着他。 “钟医生,您手术结束啦!”她的声音很甜,甜得钟远航觉得发腻。 “嗯。”钟远航冷冷回答。 “刚刚那位先生说是您朋友?他过来给您送了份午饭,我带他放到您值班室啦。”小护士还是雀跃着,似乎没有感受到钟远航的不悦。 “你带他进了我的值班室?”钟远航终于停下来,严厉的眼神猛地盯过去。 小护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啊?是啊……不过他放下东西就走了,我盯着他呢,没动您东西,也没……” 小护士唯唯诺诺地就要哭了,钟远航深深地叹了口气,捏了捏发酸的眼睛,“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让我提醒,医院的管理条例你记清楚,他说是朋友你就往里面带?万一是闹事的病人,你怎么办?” 钟远航从来没有跟小护士讲过这么多话,他觉得自己变得啰嗦。 “我一开始就没让他进嘛,他知道您早上赶过来做手术,担心您没吃饭才来的,”小护士解释道,“难道不是您朋友啊?” “不是,”钟远航咬了咬牙,“就是以前的同学,单身还带个孩子,看病都没钱,我帮了一把,估计感激吧。” “啊?这么困难啊?”小护士惊讶,“看他人倒是看不出来,应该挺不容易的吧。” “怎么,看他长得好看就同情他?”钟远航挑了眉毛,看着小护士。 “啊?同情也同情吧?不过医院这么多人,个个都有难处苦衷的,”小护士迎着钟远航的眼睛拍马屁,“但就算是以前的同学,有困难您还是帮他忙,您还是很念旧的嘛!” 钟远航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进了诊室,随手关上了门。 进门之后,钟远航的手机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是一个自己没存过的号码。 ——远航,我是张烨,你下了手术记得回值班室吃饭,那天的饭盒麻烦你带回来我洗。 钟远航看了一眼桌上和柜子上的两份打包好的饭,正要回复的时候,张烨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 ——我明天要上班了,晚上你需要我过来吗? 钟远航看着这条信息,咂摸着张烨的意思。——张烨收到钟远航信息的时候,正坐在银行里等叫号,旁边还坐着邻居家的小孩,小鹏。 为什么还带着小鹏?张烨有些哭笑不得。 他给钟远航发完信息之后没有马上收到回复,于是离开医院之后,先回了趟自己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又翻到衣柜的最下面,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有些生锈的饼干铁盒子。 这个盒子方方正正,很大,里面放着张烨脱轨以前的人生。 张烨从一个红色的ems的文件袋里,翻出了一张样式有些古老的银行卡,重新装进了自己的钱夹里。 出门的时候,张烨迎面就撞上了正在吃冰棍儿的小鹏。 “烨子叔叔!”小鹏用沾着化开的糖水儿的手,拉着张烨的衣摆就不松手,“你昨天晚上怎么没回来啊?你说好了周末就带我去看小葡萄的!” 张烨拉开小鹏的脏手,掏出纸巾,蹲下来给他擦,“这么脏的手,往我身上就招呼?今天周末了?” “嗯呐!你日子过哪里去啦?周末了都不知道?”小鹏人小鬼大,装着大人的口气说话。 “小鹏,叔叔现在得先去一趟银行,今天晚上还有事儿,可能得去……上班。”张烨不好意思地委婉拒绝小鹏,他也盘算着,自己到底有没有时间,在去完银行之后,再带着小鹏去一趟医院。 钟远航那里还没有信儿,他可能还得回那边儿一趟。 “没事儿!我作业写完啦!可以陪你一下午的!”小鹏却听不明白张烨的为难,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而且你去上班,我也可以自己坐出租车回家,我爸刚给了我零花钱!我可有钱啦!” 张烨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小鹏先去问了问他爸妈。 小鹏的爸妈就在小区外面开了一家小小的百货商店,张烨和小鹏去的时候,他爸妈正在店外边儿的马路牙子上,支了个桌子打麻将。 “烨子啊?你带小鹏出去?去吧去吧!”小鹏的爸叼着烟和牌,十分随意地就同意了小鹏的外出请求。 小鹏的妈妈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撂下正在码的牌,回店里给张烨拣了一袋子水果。 张烨推脱了一下,没推脱掉。 “烨子,拿着吧,小葡萄住院动手术,我们也没什么能力帮忙,小鹏还爱缠着你,拿去,给小葡萄吃,补充维生素。”小鹏的妈妈把水果往张烨手里一塞,又回了麻将桌上。 于是张烨就带着一袋子水果,一袋子衣服,外加一个小鹏,一起去了银行。 钟远航的信息回得很晚,张烨已经取了号,等着叫号的时候,才收到他的信息,只回了一句话。 ——晚上过来。 张烨的信息很快就回了过去。 ——好,我下午回去拿了些衣服,晚上过来做饭。 第15章 “烨子,你来银行要干嘛呀?”小鹏坐在银行的椅子上,两只脚刚刚能点到地,脚尖在光滑的地面上划拉。 “叫叔,”张烨把手机收起来,看了看号码,周末银行人很多,他前面还有好几个人,“我要来存钱啊。” “存钱?存钱不是在那边的机器就可以自己存吗?”小鹏指了指另一边的atm机。 第28章 “你还知道得挺多啊?”张烨笑着跟小鹏聊天。 “当然了!”小鹏得意地仰起头,“去年我的压岁钱,就是妈妈带着我一起去银行存的,妈妈说要当成我以后的大学学费的。” “啊,是吗?”张烨低下头,搓了搓自己手上的排号纸。 “是啊,那你为什么不去那边存啊?”小鹏接着问。 张烨从钱包里把那张老旧的银行卡和身份证一起拿出来,放在手里来回看。 “因为我这张卡,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张烨把卡递给小鹏,让他看一看。 “还真的挺旧的,”小鹏想拿过来,张烨却没让,“切,真小气,你的卡都发黄了,我看和别人的都不一样,这不会是你小时候的卡了吧?” “算是小时候的吧。”张烨承认。 “小时候就能办卡啊?那我现在能不能办卡呀?”小鹏问。 “有身份证就成吧,你有身份证吗?”张烨记得自己是十四岁的时候领的身份证,小鹏这个年龄的小孩,不知道有没有。 “有的!”小鹏很骄傲,说完又有点可惜,“但是我今天没带,在我妈那儿呢。” “这样吧,待会儿我存钱的时候,你挨着我边儿,问问柜台里那个姐姐,你这个年龄的小孩儿能不能办银行卡,要是能办,下回你带着身份证再来。”张烨摸了摸小鹏的头。 “好!”小鹏立马答应,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等叫号等得比张烨还着急。 他们又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轮到了张烨。 小鹏比张烨还快一步,蹦过去就先占住了窗口前的椅子,生怕被别的老头老太太抢了去。 张烨笑着坐过去。 “先生您好,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柜台里的业务员问张烨。 张烨把银行卡和身份证先递了进去,他心里也没底,这张卡自从办过之后,只往里面存过一次钱,从此之后便被束之高阁,张烨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去想,不敢去动。 “麻烦您帮我看看,这张银行卡还能不能用?”张烨趴在柜台上,眼神紧张地盯着业务员手里的卡。 “哟,这个款式的卡有年头了,至少7、8年前的样式了吧?稍等,我帮您看看啊。”业务员把卡放在了读卡器上,然后仔细地在电脑上查看卡的信息。 张烨也想看,但电脑上的字被玻璃反光挡住,他什么也看不清。 “您这张卡有十年没动过了啊!已经是睡眠账户了,”业务员看着屏幕跟张烨说,“还好您这卡上还有点儿钱,要是没钱,五年不动就会注销了,您要激活这张卡吗?需要帮您换一张新卡吗?这张卡也旧了,换卡只需要五元的工本费。” “不换不换,这张能用就行,”张烨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固执地拒绝换卡,“还能用就好,上面……还有多少钱呀?” “还有九百八十二块七毛钱,这十年……我看看啊,扣了一共一百块钱的服务费,您就是要办激活业务吗?”业务员熟练地操作着,顺口问张烨。 “还要往里面存些钱,”张烨把早上钟远航给自己的牛皮纸袋拿出来,他也没好意思去看里面到底有多少钱,全部递进了窗口,“这里面的,全部存进去吧。” “好的,”业务员打开了牛皮纸袋,把里面的一沓钱拿了出来,“麻烦先生在外面的键盘上输入一下密码。” 张烨手指放在了键盘上,愣了愣,才输入了那个无比熟悉,又暌违已久的号码。 941229。 拼接了自己的出生年份,和钟远航的出生日月,这张卡,这串数字,曾经承载了张烨和钟远航对于未来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张烨对于钟远航空口白牙的承诺。 输入完,张烨觉得眼睛发酸,一切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在胸口,很奇怪,好像真的很重,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先生?先生?”业务员喊他,见他没反应,便看了看手上的身份证,“张烨先生?” 张烨猛得回神,抬头便是一双红彤彤的眼睛。 业务员有一瞬间的惊讶,但联想这张卡的状态,她也不难猜到,这个男人和这张卡之间,估计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回忆牵扯,这样的事儿也不少见,她很快忽视了张烨的反常,温声提醒他。 “先生,输入完密码之后要按旁边的确认按钮。” “啊,好的。”张烨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按下了确认键。 业务员很快办好了业务,又将纸袋从窗口退了出来,“一共一千五百块钱,先生,这个牛皮纸袋里还有一张纸,您收好。”还有一张纸? 张烨把袋子拿了回来,往里一看,果然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不知道上面有什么。 钟远航应该不会平白无故地放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进去,纸上写了什么?张烨一下涨红了脸,别是写了什么服务评价之内的话吧? 他觑了一下业务员神色如常的脸,有些不自在。 “先生,还有别的需要吗?”业务员问他。 “没有了……”张烨刚说了一半,就看见了旁边眼巴巴的小鹏,“啊对,这个小朋友想咨询一下,他有身份证,可以办一张他自己的银行卡存钱吗?” “还想网购……”小鹏在一旁兴冲冲地补充。 “哟,这么小的小朋友呀?”业务员看了看露在柜台上的一颗头,“要自己办银行卡需要年满十六岁才行,这么小的小朋友要办卡,需要监护人也带身份证过来一起办。” 第29章 “哦。”小鹏有些失落。 “而且,”业务员又雪上加霜,“小朋友就算开了银行卡,也只能存钱哦,网银这些业务都是不可以开的哦!” “啊!”小鹏彻底失望,悻悻地不讲话了。 张烨谢过了业务员,带着失落的小鹏出了银行。 “别难过了,”张烨拍了拍小鹏的肩膀,“有些事儿就是要等等的,不是马上就能做。” “为什么要等啊?我有些同学都能用爸妈的卡在网上买东西的,我也想买,但是我妈不让。”小鹏失望地问。 “嗯……”张烨想了想,“就比如说酿酒吧,你开始酿酒之后,就要把罐子密封起来,一直要等到时间足够了,才能酿出好酒,但如果你在等待的过程中忍不住,不停掀开盖子去看,跑了气儿,那这酒就酿不成了,明白吗?” 小鹏摇摇头,老实地说,“不明白,你讲话怎么老跟别人不一样啊?费劲儿。” 张烨笑了笑,也不再解释,“走吧,咱们去看小葡萄。” “好!”小鹏重新高兴起来。 第16章 小孩子都很喜欢坐张烨的摩托车,因为他会把小孩儿圈在怀里,既能感觉到足够的安全,又能体会到疾驰的快乐。 张烨还有一个专门给小葡萄用的儿童头盔,不过小鹏戴小了点儿,两个脸颊都被挤得肉嘟嘟的,但他还是很开心,变形的脸笑得很滑稽。 “出发!”小鹏拍了拍摩托车座,兴奋地喊。 张烨载着小鹏往医院骑去,他的头盔护目镜没有扣死,凉爽的风穿进头盔,吹得凉飕飕的,却很舒服清爽。 重新把这张银行卡激活让他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上扬,他的人生仿佛是一面蒙尘的镜子,现在他伸手把镜子上的灰擦掉了一些,露出了一小片下头锃亮的光面。 那可能是他想挣一挣,想从泥淖里爬出来的勇气。 钟远航在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张烨在头盔掩盖下的嘴角扬了扬,牵扯到嘴角的伤口,他又舔了舔,嘴角上还残留着唇膏的薄荷味儿。 那味道很好吃。 小葡萄见到小鹏十分开心,更开心的是,他今天下午已经放屁了,可以吃些清淡的流食。 张烨趁着两个小孩聊得开心,溜进了厕所,掏出钟远航给自己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拿出那张叠起来的白纸。 他好像做贼似的,打开对叠的纸时,还确认了一下门已经反锁好了。 纸上的字不是打印的,而是钟远航手写的。 “11月19日-20日,提供家政服务,按摩服务,发放劳务费1500.00元注:服务时间内外出需向甲方报备。” 还真是一板一眼,这内容,就算是银行业务员小姐姐看到了,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顶多觉得一个大老爷们做家政服务有点奇怪罢了。 但这种正经的表皮下,只有自己和钟远航才知道的内涵,也让张烨觉得有些面红,真是魔怔了,变态了,不要脸了。 张烨盯着纸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双手捧着纸,贴到脸上,闻了闻味道,但没闻见什么可能和钟远航有关的味道,纸张和现金贴久了,沾上了钞票那种特有的油墨味儿和被人使用之后混合的味道。 张烨觉得有点失望,但是钱的味道还是熟悉又好闻的,所以他又没那么失望了。 倒是在举起来的时候,纸对着厕所窗户透进来的光,张烨把那上面的字痕看得更清楚了。 钟远航是用铅笔写的,真奇怪,为什么要用铅笔写? 张烨把纸对着光线,细细地看。 光透之下,他看见了“注:服务时间内外出需向甲方报备”这一行下面,仿佛还有细碎的笔划痕迹,只是没有铅,像是刮上去的,又像是被橡皮擦得很干净。写了什么? 张烨突然着急起来,他等不及出去找铅笔涂抹了,情急之下,直接用手指抹了抹钟远航写的字,指腹沾了铅墨就去抹那行痕迹。 那两行被钟远航擦去收回的话就模模糊糊,扭扭捏捏地浮现在张烨眼前。 “嘴里的溃疡,别吃刺激的” “头发剪了还行” 张烨凑着两行字,蹲在地上,笑得像个傻子。 笑着笑着,张烨的鼻子就有点儿酸。 凭什么呀?凭什么钟远航还能对自己讲好话? 他配不上钟远航的好话,所以钟远航又用橡皮把这两句收回去了。 “烨子?你自己在厕所发什么疯啊?”玻璃门被粗鲁地敲得邦邦响,是老妈。 张烨抹了把脸,吸吸鼻子又清了清嗓子,敷衍他老妈,“没事儿,蹲坑看了个搞笑视频。” 老妈又在外面念叨什么别上厕所玩手机,也就没管了。 张烨赶忙把纸条收进牛皮纸信封,又放回包里装好,拿出手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给钟远航说什么,又实在是想给钟远航发点什么。 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话来。 “嘴里确实起溃疡了。” 张烨发完信息又憋着笑起来,好像在回答,又好像在抱怨,但再看,又像是仗着一点儿伤,在讨钟远航的怜悯。 过了很久,久到张烨都打算先把小鹏送回他爸妈那里的时候,钟远航回复了张烨的信息。 “到我诊室来。” 张烨是等着钟远航回复信息的,甚至有些期盼,但让他马上就去找钟远航,他还是有点发怵。 第30章 张烨纠结着怎么回复钟远航,并告诉他要不还是待会儿家里见好了,钟远航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张烨差点儿把手机掉地上。 “喂?”张烨转出了病房,压低声音接了电话。 “溃疡很严重?”钟远航问。 电话那头有点杂音,听起来像是门诊在叫号。 “也不是很严重,就是……”张烨有点不知道怎么说,“口子真的变成溃疡了,发白。” 张烨说完都觉得全是废话。 电话那头的钟远航估计也有点无语,顿了顿才说,“我今天的病人轮完了,你过来我看看。” “啊?我这儿……还有个小孩儿。”张烨吞吞吞吐吐,“我得先给他送回去。” “你还有个小孩儿?”钟远航的语气有点挖苦的意思,“几个孩子啊?你报个数。” “不是我的孩子!”张烨急切地辩白,“是邻居家的孩子,今天非要来看看小葡萄,我现在正打算把他送回去。” “你怎么送?今天拿了钱了,打车送?”钟远航问。 张烨莫名感觉今天钟远航有点冲,自己好像也没怎么惹他,怎么又不高兴了? “骑摩托送,我有个摩托车。”张烨也有点脾气了,回答得直冲冲的。 “带着小孩儿骑摩托,你怎么想的?”钟远航却比他还有脾气,“带着过来,看完了我开车送。” 张烨还想辩驳,钟远航直接挂了电话。 张烨叹了口气,自嘲自己哪里来的脾气呢?他和钟远航现在的关系,容不下他的脾气。 他回头看了看病房里,小葡萄正和小鹏嘻嘻哈哈地笑着聊天,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儿,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还有大人扛着。 他要扛着,他得扛着。 张烨还是带着小鹏去找了钟远航。 刚刚进心内的门,就又遇到了那个杏眼的小护士。 “哎,先生,您来找钟医生?”小护士认出了张烨,笑着问他,“这是你小孩儿啊?钟医生说你小孩儿病了。” “这个不是,”张烨心里麻了一下,钟远航和她很亲近吗?连自己和孩子的事儿都说给她听?“这是……朋友家的小孩儿,远航在他诊室?我进去找他。” “啊,是的,”小护士听远航两个字,还反应了一下,“您进去吧。” 末了又说了一句,“您和钟医生还真的挺亲的啊?” “是。”张烨点了点头,“认识很多年了。” 小鹏并不知道张烨要找的这个钟医生是谁,只凭借着小孩天然对医院的害怕,下意识地有些紧张。 “烨子……叔叔,”小鹏难得怯怯的,“你找医生干嘛啊?” “我嘴里长溃疡了,找医生朋友看看,”张烨牵着小鹏往里走,“看完医生叔叔送你回去。” “你不骑摩托车送我回去吗?”小鹏一下就紧张了,抬头盯着张烨急问。 “不骑摩托车了,坐车暖和,我和他一起送你回去。”张烨安慰他。 小鹏听张烨要一起,才稍稍放心,牵着张烨的手捏得更紧。 他们已经走到了钟远航诊室的门口,张烨敲了敲门,推门进去。 钟远航正在看病例,没打招呼,指了指检查床让张烨过去。 张烨把小鹏领到窗边的长沙发上坐好,才别扭地坐到铺着蓝色无菌布的检查床上,检查床很高,张烨就算是腿挺长的,还是堪堪能脚尖点地而已。 钟远航在纸上写划了一会儿,放下笔走过来,他真是比以前高了不少,张烨看着他,抬头自觉地张开嘴。 钟远航拿了一个小手电,探进张烨的口腔里看了看。 “你倒是有小孩儿缘,”钟远航轻声说,气息喷在张烨脸上,吹动了他的睫毛,“难怪啊,当了爸爸的人。” 大抵是他语气不好,张烨的余光里,坐在不远处的小鹏猛地看过来,憋气似的,又畏惧医生的白大褂,气鼓鼓地瞪着钟远航,又没有说话。 张烨张着嘴,也说不了话。 钟远航往他嘴里喷了些药粉,尝起来像超级加强版的西瓜霜,过分清凉,清凉得张烨有点睁不开眼睛。 “别咽口水,把药含着。”钟远航喷完药,动手捏着张烨的下巴,把他的嘴合上。 张烨就含着一口药味儿,抽空对着小鹏扎眨眼笑了笑。 钟远航早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提上就招呼张烨走,都关了诊室的灯了,似乎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个小孩儿,于是冷冰冰地对着小鹏招呼,“哎,小屁孩儿,跟着。” 小鹏更气了,冲上去牵着张烨,扯着他就往外走,大有赶超钟远航,绝不和他同流合污的意思。 “慢点儿。”张烨说话含糊不清的,差点儿被小鹏扯倒。 小小一个孩子,生气起来力气还怪大的。 仿佛是气张烨没有和自己同仇敌忾,还不停和这个讨人厌的医生软乎乎地说话,小鹏上车就窝在后排不讲话了,只看着窗外。 钟远航乐得安静,或者是根本没有感受到小鹏的情绪,张烨只好自己含着一口药,不停和小鹏说话。 最后,张烨不得不掏出一包小零食才哄得小鹏绷不住脸。 自从有了小葡萄,张烨包里就总有杂七杂八的零食,这些习惯好像是随着时间就这么长起来了,昭示着人生的变化。 第31章 车渐渐开进了老城区,建筑变得低矮又密集,街道也变得狭窄拥堵,车速降得很慢很慢。 “你倒是招小孩儿,”钟远航看了一眼坐在后排吃零食的小鹏,对副驾的张烨调侃。 小鹏对这个医生还有气,没等张烨开口,就抢着回答,“是啊,烨子叔叔可好了,不像其他大人,他乐意跟我们玩儿。” “给你买点儿东西,带你出来瞎转悠就是好?”钟远航不知怎么了,挺严肃一个医生,跟小孩儿辩起来。 “才不是呢!”小鹏也很严肃,“烨子叔叔从来不会把我当小孩儿糊弄,你们大人都以为小孩儿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们可明白了!” “行了行了,”张烨笑着给小鹏递了张纸擦嘴,“你明白,你最明白了,擦擦你嘴上的渣吧,大明白。” 张烨脸上的笑很动人,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从小在胡同里野大,学会了和各种各样的邻居相处,学会了东一头西一头地蹭饭,以至于在初中的时候,他身上就总是带着点儿市井烟火气,用他那些“江湖”规矩,一不小心,就把钟远航也拢到了自己的规矩里护着。 他在今天稍早的时候对着小护士的别扭的笑,在眼下对着小鹏的逗趣又回护的笑,都那么生动。 不像对着钟远航的样子,笑那么少,就算笑起来,也裹着苦涩。 但就算是苦涩,钟远航一旦把人逮住了,也不想丢手。 到了小区,小鹏从车上蹦下去,他先对着张烨眉开眼笑地道别,转过头来看见钟远航,笑脸马上就垮了下来,拘谨地草草说了声谢谢,就一溜烟跑了。 “你就带着儿子住在这种地方?”钟远航看了看老旧失修的小区,问身边的张烨。 “啊,便宜嘛,而且方便,临街都是卖菜的,离小葡萄的幼儿园也近。”张烨平静地细数着好处。 钟远航不置可否地哼声。 第17章 回家的路是从老城区往新城区开,和对向车道的拥挤不同,回程的路畅通无阻。 从小鹏下车之后,车上的两人就没什么对话,张烨望着窗外往后略过的灰扑扑的绿植,不知道身边钟远航在想些什么。 “你今天上午做手术了。”安静的车里,张烨没头没尾地问,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陈述事实。 “嗯,”钟远航盯着面前的柏油路,头也没有转一下,“早上你不是听到电话了吗?” “中午我给你送了饭过来,你吃了吗?”张烨问。 “中午?我没在,你怎么进的诊室?”钟远航答非所问。 “啊,一个小护士带我进去的,”张烨漫不经心地说,“应该是你的同事吧?听起来和你很熟悉。” 他们并不看对方,对话在封闭的车里显得无法回避。 “同事,当然熟。”钟远航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嗯。”张烨短短地应,整个身子往下沉了沉,似乎是想在副驾睡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钟远航说,“中午送的饭我吃了,吃的时候还热,说不定我再早点儿回来,还能碰上你,你说,我俩是不是还挺没缘分的?” “啊……是吧。”张烨的脑袋靠在车枕上,钟远航的余光看不见他的五官,他似乎马上就要睡着了,语气听起来低低的。 钟远航就不再说话了。 张烨得以在钟远航的沉默中,花了一个路程的时间,说服了自己不要再越界。 张烨原以为钟远航今天下班早一些,自己能悠着点做顿饭,再若无其事的,好好的和钟远航一起把这顿饭吃了,但一回家,张烨就被钟远航捏着脖子,推进了客房卧室。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换一下鞋。 张烨带过来的行李包在他们路过客厅的时候就被钟远航夺到他手上,随即暴力地往沙发上一扔,又顺着沙发滚落下去,张烨刚瞥见那个洗得泛白的牛仔包滚到地毯上,就被钟远航推进了客房的门。 “你等等……干什么?”张烨的话被钟远航捏在后颈的手掐得断断续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提溜着脖子的狗。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只手就放开了,随即肩膀上感受到一阵猛的推力,张烨被面朝下推在了面前的被子上。 “唔……”他没有防备地向下跌倒,一声闷哼。 钟远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举身覆了上来,张烨听见自己胸腔里多余的氧气被挤成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很快感觉到耳廓一痛,是钟远航的牙齿。 张烨的耳朵惧痒,尖锐的疼痛和温和舐吻的同时到来,神经如同引线,不体面的冲动径直将张烨的五感占据。 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张烨感到缺氧,不得不张嘴呼吸。 “你……发什么疯……”张烨的声音闷在被子里,是气息混乱的愠怒。 他自诩已经足够忍耐,但钟远航突如其来地粗鲁还是让他莫名其妙。 张烨用额头蹭着被子的棉质表面,钳制太牢,他无论如何瑟缩,都救不了自己的耳朵。 “你别……我喘不上气……”张烨很快就放弃了思考为什么钟远航今天这么急躁,他的愤怒毫无用处,只能哀求。 钟远航扳着张烨的肩膀把他翻过来,只一瞬间地放松,随即又覆了上来。 他们不亲密的无间,张烨的变化无所遁形。 第32章 “嗯?这样你也能有感觉?”钟远航并不放开张烨的耳廓,声音被放大,嗤笑嘲讽。 张烨咬紧牙关,无声地抵抗,好像不发出声音,就能显得不那么难堪。 钟远航很不满,抬手拍在张烨的脸颊上,一声清脆的响,又顺手钳住了他的下巴,让他再也阖不上牙。 “说啊?回答我。”钟远航问。 “回答什么?”张烨的回答含混不清,伴随着忍耐的喑哑。 张烨挺拔的眉毛此时皱起,一双眼睛湿润发红,半张半合,张烨的嘴唇不薄,唇形分明,唇珠明显,此时闭合不上,钟远航能看见他整齐的白牙与口腔内壁的色泽,还有隐约的白色的点,是溃疡。 “说啊?什么感觉?”钟远航刚才拍过的脸颊已经微微发红,他专门挑了原处,又拍了一掌。 钟远航拍得不重,不到扇耳光的地步,却也不轻,张烨觉得被拍的地方开始发热麻痒,让他忍不住出声。 “远航……你冷静一点……”张烨有些受不了,他的卫衣下摆已经被钟远航推了上去。 钟远航的手有些凉,和他的人一样。 “冷静?”钟远航笑了一下,笑声如同蜜液裹刀,“烨子,做这种事儿的时候,没有人能冷静。” 这个架势,张烨心里很明白钟远航要干什么,就是今天,就是现在。 钟远航和高中的时候不一样了,他那时候害羞青涩,动情的时候浑身都发抖,还需要下位的张烨安抚,才能进行得下去。 那时候张烨并不是很在意在上还是在下,这一点在现在的他看来也很稀奇,按照他当时野火一样的性子,他曾经在和钟远航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想当然的认为自己是上边儿那一个。 但是在看见钟远航烧红的眼睛,和那眼睛里面同样红彤彤的,极度渴望的眼神之后,他几乎瞬间就动摇了。 远航没什么朋友,他可能只有我。这么想着,张烨怀着同情的让步,被钟远航推在了下面。 他也想过第一次让让就算了,以后有机会捞回本儿的,但后来的每一次,他都为自己找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又让钟远航推了下去。 到了现在,张烨根本不会有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了。 钟远航在青春期被故意掩盖的掌控欲暴露无遗,他主导着顺从的张烨,把握他,拿捏他,不管是心理上,还是行为上。 张烨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味儿来。 就算是曾经张烨自认为能够主导钟远航的时候,也没有一次能真的不受钟远航的左右,只是他以前迂回委婉,如今不容置喙。 张烨的皮带扣被钟远航解开,搭扣发出叮当地碰撞声,冰冷的金属挨着张烨肚腹的皮肤,刺激得他起了一肚子鸡皮疙瘩。 钟远航把皮带整跟抽出来,却没有马上扔开,而是穿梭摆动着。 张烨抬眼看过去,根本没有看清楚他手上飞快的动作,自己的皮带就变成了两个较小的圆圈。 看着那圆圈的大小,张烨产生了一些危险的不祥预感,但他还来不及缩手,就被钟远航逮住了。 “远航!你别这样!”张烨慌乱起来,被剥夺手的自由,让他不受控制往上挣扎,又被钟远航不由分说地压制下去。 他的手还是被捉住了,皮带扣不知道被挂在了哪里,牢牢固定住,他越挣扎,皮带勒得越紧,动弹不得。 “烨子,老实点儿吧,这个扣就是越挣越紧,不想把手废了,你就放松些,”钟远航垂眼看着张烨,他微黑的皮肤也透出红来,艳丽的好看,“想想,做完就有钱拿,是不是就没那么难接受了?嗯?” 张烨转过头,把脸埋进自己的上臂,不再挣扎。 他应该是想哭的,但一个大男人,哭什么?他习惯性地憋着,憋得心口发疼,继而是巨大的悲哀。 张烨的衣服还在身上,应该不算穿着,歪斜扯动得厉害。 张烨觉得这也是钟远航给与的羞辱,他们的关系里,并不需要坦诚相待,只是各取所需。 以至于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张烨的裤子还半褪着挂在腿上,仿佛真的是一场不需尊严的交易。 张烨逐渐开始觉得痛。 钟远航似乎真的是想强迫他,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也没有一点事前准备。 张烨额角的青筋暴起,冷汗细细地从额头上冒出来,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对着身上的人怒吼,“钟远航!” 钟远航略微俯下身来,另一只手抹过张烨额头上的汗珠,“这么难受?” 张烨攥紧捆着自己的皮带,咬牙怒视着钟远航。 “别忍着,喊出来,”钟远航继续着,“烨子,你至少要让我听个响吧?” 撕裂的疼痛激得张烨眼冒金星,时间变得扭曲而不真实,张烨猛地向上一挣,肌肉不受控制地紧绷抽搐。 更多的冷汗冒出来,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去,与他的眼泪汇合,没入鬓发。 张烨死死咬着牙,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嘶吼。 钟远航也很难受,但他进了,就没有退的意思,他现在能确定,张烨是真的很久没有过亲密关系了,至少后面,应该很久都没有别人再动过。 钟远航上半身撑起来,几乎是病态地凝视,看着张烨渗出的血丝,顺着汗水,如同蜿蜒的河流一般,染在自己身上。 第33章 又如同自虐一般,他询问已经痛得快要失去意识的张烨,“烨子,你说实话,有没有别人动过这里?嗯?” 张烨已经开始耳鸣了,委屈也好,愤怒也好,都被巨大的疼痛取代,钟远航的声音好像来自于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带着混响,模模糊糊,入耳却不入脑。 “远航……远航……”张烨喊得很痛苦,他的眼神失焦,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没来得及打开的灯。 在张烨的疼痛都变得麻木时,钟远航终于完成了入侵。 “张烨。”钟远航俯下身来,喊张烨的名字。 张烨迷茫的眼睛转过来,但钟远航似乎只是想喊他的名字,并没有说什么下文。 四目相对之间,张烨以为他要吻自己,他微微梗着脖子,想往上迎接一个安抚的亲吻,但钟远航脸颊一偏,躲开了。 也对,他们是债主与落水狗,是报复与背叛的两端,他们不应该亲吻的。 钟远航没有等张烨适应多久,就开始了毛躁的动作,他确实不吻张烨,而是开始撕啃他,从脸颊,到耳根,随即是脖颈,肩膀,胸口,手臂,最后落在张烨被折起的腿上。 只是和其他疼痛比起来,钟远航的啃咬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屋外的天渐渐黑了,钟远航逐渐看不清张烨的脸,而他的声音也变得虚弱,腿脱了力,任钟远航肆意妄为。 一缕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了张烨腿面的皮肤上,映着汗水,好像粼粼波光。 张烨被动的承受着,浪潮一般的拍击愈发密集。 预感到一切终于要结束的时,张烨思索着,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在钟远航身边? 自己要是死了,钟远航会难受吗?小葡萄又怎么办呢?老妈这样一个奶奶,会不会把张远又养成下一个张烨?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钟远航终于在一声微微高调的叹息后结束了暴行,身体也俯下来,两片汗津津的胸膛第一次毫无阻隔地贴在了一起。 黑沉沉的暮色中,他们的耳边都是对方的气息。 良久,张烨终于找回了些神志,他没死,全身细小的伤口和腰部以下灌了铅一样的疼痛开始浮现,而死人应该是感觉不到痛的。他动了动腿,无力地撞了撞钟远航的腰侧。 “起开……”张烨开始后知后觉的发火,他几乎辨不出自己的声音,又破又哑,“我要去洗澡……” 钟远航在宣泄完情绪与荷尔蒙之后心情好像挺不错,张烨这么冲的语气,他恍若未闻,餍足喑哑的低音在张烨的耳边响起,近乎撒娇,“不起,再躺会儿。” 张烨觉得自己真的很没出息,他来势汹汹的怒火,被钟远航这么一句沉哑的耍赖几乎全部浇熄,他长长地叹气。 “你至少先把我解开,我已经感觉不到手指了,”张烨很有分寸地,只用脸颊蹭了蹭钟远航的耳朵,“你不是医生吗?束缚久了血液不流通,而且我手心里伤还没好,你要让我残废吗?” 钟远航好像睡着了,呼吸逐渐平稳,张烨只好自己挣扎着往上挪,想自己解开束缚。 一动之下,牵动撕裂的伤口,又一阵疼痛。 “嘶……我靠……”张烨疼得想骂人。 “别动,”钟远航的手搭在张烨的腰上,轻轻捏了捏,“急什么?我给你解。” 钟远航懒懒的,慢慢从张烨身上起开,两三下就解开了张烨的手。 皮带勒得狠,张烨的手掌因为血液不流通有些发青,手腕勒得渗血红肿。 今天确实过分了。 钟远航感觉到了肆无忌惮后的一丝后悔。 第18章 “我靠……”张烨的手捆了太久,肩关节酸胀,举在头顶,一时都拿不下来。 钟远航没有说话,扶着张烨的手臂,慢慢帮他把手放下来,钟远航的手已经热了,捏在张烨的手臂上,有些烫。 张烨应该是经常干力气活儿,身上基本没有赘肉,钟远航摸着他胳膊上还在微微抽搐的肌肉,心想他的体脂率应该很低。 张烨的体检报告钟远航在下午就收到了,张烨留的是钟远航的电话号码和邮箱。 钟远航只匆匆扫了一眼他的基本状况健康无误,这时候倒是想去仔细读读。 “我……”张烨在一片乌黑的房间里,还是看到手腕上明显颜色不同的淤青,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腕关节几乎不能转动的迟滞,“我的手应该没事儿吧……” 钟远航还坐在张烨身上,他跪坐起来,摸到床头的开关,把房间的灯打开。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张烨有些晃眼,他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能看清屋里的状况。 两人都狼藉不堪,被子已经被他们刚才一番折腾踢得凌乱不堪,各种痕迹一目了然,这是张烨能够预计的,他慢慢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立马就仰头又倒回了枕头。 只晃了一眼,他就看见了自己身上密密麻麻重叠的痕迹,有皮下的红印子,也有牙齿啃出来的渗血点,从脖子,一直到小腿,一路零零星星,延绵遍布,他好像真的跟钟远航打了一场力量悬殊的架。 他暂时的,想逃避一会儿现实。 “头晕?”钟远航从床上站起来,暂时还没有穿衣服。 张烨闭着眼睛,这时候,他不想看自己,也不想看到钟远航和他的凶器。 第34章 “不晕,你……先去洗澡吧,我自己缓缓。”张烨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保证自己只能隐约看见钟远航的脸。 “起来,”钟远航皱了皱眉,“别磨蹭,一起洗。” “啊?”张烨猛地睁大眼睛,又立马把眼转开,“为什么……要一起洗啊?” “哼,”钟远航怪怪地哼笑了一下,“你自己站得起来?” “怎么站不起来?”张烨犯了倔,他挣扎着坐起来,两条还在发抖的腿落在地上,“你捆的是我的手,又不是我的脚……” 张烨两腿发力,刚站起来,就向旁边歪过去。 钟远航仿佛早就有预设,一把扶住了张烨的胳膊,凑在他脸边笑,“你说你怎么就是不信邪呢?” 张烨的两条腿就像面条一样酸软,肌肉还在肉眼可见地抽跳,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种别扭的感觉。 他抽不开还握在钟远航手里的胳膊,只好随着他,慢慢往浴室走。 钟远航的浴室宽敞,烟灰色的磨砂瓷砖,各种光洁的白色瓷制浴具,还有一个套着防尘罩的浴缸。 “为什么把浴缸罩起来?”张烨问。 “怎么?想泡澡?”钟远航问,语气却和刚才许多的反问不一样,像是认真的,好像张烨此时表达一下意愿,他马上就会过去把罩子掀开,给张烨放水,“不过我不建议你现在泡澡,流动的水对你的……伤口好一些。” “没有没有,”张烨马上摆手,“多麻烦啊?用了还要清理,我就是看见了随口问一下,闲的。” 钟远航笑了笑,扶着张烨进了磨砂玻璃围起来的淋浴间。 张烨走得很折磨,腿不像是自己的,身后的疼痛让他一直不敢放松肌肉。 “难受就扶着扶手,”钟远航打开了暖气,牵引着张烨的手放在凉凉的不锈钢栏杆上,“我帮你洗。” “不用了……”张烨刚开口,钟远航就不容置喙地,打开了淋浴喷头。 一开始的凉水淋得张烨一激灵,紧紧抓着扶手,顾不上让钟远航出去,自己才有机会好好看看身上琳琅满目的伤。 水很快热了起来,张烨觉得好受了些,肌肉慢慢放松下来,不再那么频繁地抽搐颤抖。 钟远航的手很轻,抹着起泡的沐浴露,和着热水一起,在张烨皮肤上慢慢清洗。 张烨慢慢品味到了钟远航的反常,从他们再遇见以来,自己小心翼翼的时候,钟远航不见得能给自己好脸色,今天自己被逼急了,惹恼了,对着钟远航没什么好气儿,他却反而变得温和了,正常了。 张烨甩了甩快要流进眼睛的泡沫,钟远航正在给他洗头。 想什么呢?张烨在钟远航看不见的方向苦笑。 他们回不去的,于他,于钟远航,都是这样,他们只能这样扭曲地往前看,跌撞着往前走。 钟远航不轻不重地在张烨后背的皮肤上抹过,时不时有轻微的刺痛感,张烨的后背刚才一直在被面上摩擦,已经有些地方红肿。 这种温暖,潮湿,带着触碰和刺痛的感觉,让张烨刚才被疼痛暂时驱赶的绮思又抬了头。 钟远航很快就发现了张烨尴尬的状况,他什么都没说,湿漉漉地从背后贴上来,手带着滑溜溜的泡沫,绕过了张烨印着青紫指印的侧腰。 水声里混合着有规律地起伏声,蒸汽弥漫,张烨几乎要看不清近在眼前的瓷砖,他凑近,额头贴上光滑的平面。 “远航……”张烨在爆发的那一刻,叹息着又叫着钟远航的名字。 有水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淋浴的水还是刺激之下的眼泪。 这一刻温和得让人产生错觉,并令人不想从错觉中纠正。 张烨洗完澡之后,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衣服能穿。 内裤倒是能穿钟远航的,他们的码数应该差不多,但其他的衣服已经被钟远航乱七八糟地扔在了客房,就算拿过来,应该也不能再穿了。 “你……帮我拿一下我带过来的行李包吧,你刚才扔客厅里的那个,”张烨裹着浴袍,看着已经穿好家居服的钟远航,“我带了些衣服,能先穿一会儿。” 钟远航却没有去,他指了指衣帽架上叠起来的一套衣服,“穿那一套,穿好了去主卧,你得上药。” “什么?”张烨顺着钟远航的眼神,明白了是哪里要上药,毫不犹豫地拒绝,“不,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吧。” 意乱情迷的时候,做什么,看哪里,张烨都顾不上,现在都清醒着,他还是受不了。 “你挺有骨气啊?”钟远航的正常和温和在张烨的试探下终于恢复成了原样,“跟我讲起条件了?” 对嘛,这才是钟远航应该有的态度。 张烨微不可察地叹了叹气,不再争取。 他忽视钟远航的目光,脱下浴袍,抓起那套居家服,套在自己身上。 居家服是新的,质地精良的布料还带着新衣服特有的味道,和钟远航身上那一套看起来是一样的,号码却不一样,张烨穿刚好一身。 他猜想是钟远航买小了没穿的。 “去主卧。”钟远航看张烨穿上衣服,甩下一句话,转身出了浴室。 张烨不知道钟远航去干什么了,他磨磨蹭蹭地走到钟远航卧室的门口,手迟疑地放在门把手上。 门里就是钟远航的卧室,张烨没进去过。 第35章 张烨进过钟远航高中时候的卧室,那间卧室里有很多书,原木色的书桌,书桌上比篮球还大的地球仪,蓝色的窗帘,和记忆里永远和煦的午后阳光。 张烨深吸了一口气,转动门把手,走进了钟远航的卧室。 卧室和浴室一样,宽敞,装饰和陈设高级又冷淡,床铺整洁得像是酒店大床房。 张烨慢慢走进去,没有碰那张连一个褶子都没有的床,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决定坐到落地窗边的小沙发上去。 坐的动作对于张烨来说十分困难,他坐得缓慢又迟滞,好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刚坐下,钟远航就拿着一个不锈钢医用托盘,推门进了房间。 钟远航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张烨,皱了皱眉,“坐那里干什么?趴床上来。” 张烨臊得很,本能地想避开一切类似床的危险场所,“要不……就沙发这里吧?” 钟远航站在原地,盯着张烨不说话。 张烨被盯得心里发慌,又缓慢地站起来,期期艾艾地趴到了整齐的床上。 钟远航坐到张烨身边,面无表情地开始动作,嘴里还在无情地说笑,“你要是喜欢那个沙发,那下次就在那里做。” 张烨把头埋在臂弯里,忍受着药水的刺激,并不回应钟远航的顽笑。 很快,蘸着凉丝丝药水的棉签消失了,就在张烨以为上药结束的时候,另一种更奇怪的触感出现,张烨感觉是某种胶质,但又带着胶质不应该有的温度,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钟远航戴了医用指套的手指。 “干嘛啊?”张烨惊悚地向后张望。 钟远航不耐烦地把张烨的头一把按回去,“别动,塞一个药栓。” “什么……”张烨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疼痛,语无伦次地说,“别……不用!” 无奈钟远航另一只手还在死死按着他的脖子。 “忍忍吧,想好得快一点儿就别跟我犟了。”钟远航劝他。 张烨咬着嘴唇忍着,清晰地感受着残忍的异物刮过伤口,苦不堪言。 等钟远航终于结束上药,张烨又出了一层薄汗。 体力的消耗和疼痛的折磨终于消耗完了张烨的所有精力,他趴在床上,感觉到困倦。 张烨听见钟远航收拾托盘叮叮当当的声音,随后,身侧的被子被掀起来,盖在了张烨的背上。 “睡一会。”张烨听见钟远航有些模糊的声音,随后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睡眠。 【??作者有话说】 有17.5 第19章 张烨太疲倦了,他从精神到身体都累透了,以至于没有任何梦境,直到被饿醒。 醒过来之后,张烨有点儿发懵,分不清是什么时间,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里。 房间里的顶灯没开,却看得清陈设,张烨转着眼珠找了找,发现柔和的光线是从房间另一边的书桌上传过来的,那上面有一盏开着的台灯,灯光冷沁沁的,雾蒙蒙地笼在房间里。 桌子后面坐着钟远航,他又戴上了那副眼镜,正在专注地看着桌上一本非常厚的书,另一只手拿着笔,时不时勾画写字。 钟远航看得很认真,没注意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张烨已经睁开眼睛了。 窗外的天透黑,看起来张烨是一觉睡到了深夜或是凌晨。 这时候被饿醒,简直是天经地义,本来就在外面东奔西跑一下午,正准备做顿晚饭,又让发疯的甲方按着被迫透支了所剩无几的体力,张烨感觉肚子里好像有个碾子,怼着他的肠胃来回碾磨,饿得前胸贴后背。 但他一时没动,趁着钟远航还没发现自己醒了,他偷偷地,放肆地盯着钟远航看起来。 这样的机会,于张烨来说并不多得,因为和钟远航对视的时候,他的目光过于灼灼。 钟远航是怎么长到这么高的?他们分开的时候,钟远航只略微比张烨高出个头顶,张烨盯着钟远航白净又硬朗的面庞看,脑子里胡思乱想。 是不是大学的伙食好?要不然怎么读个大学,钟远航还能窜出这么大一截个子?他吃饭的时候有朋友陪着他吗?他那样冷的脾气,连自己这样和他同窗多年的同学,都是因为多管闲事,才把自己管进了钟远航孤僻冷清的生活。 钟远航似乎看到了困惑难解的地方,眉头习惯性地拧着,脸颊边的咬肌因为思考不自觉地收缩起伏,袖子随意地挽起来,露出半截有肌肉的小臂,隐伏着的血管顺着手臂和手腕延伸到骨节分明的手上,手指灵巧地飞转着笔,看得张烨默默咽了咽嗓子。 钟远航以前的手,是这样的吗?张烨记不太清了,记忆似乎被眼前强烈的视觉涂改。 不知道看了多久,钟远航盯着书,另一只手在桌上摸索,很快摸到了笔盖,将手里的笔合了起来。 预感到他马上就要结束看书,张烨赶紧又把眼睛闭上装睡。 眼皮遮住的黑暗里,张烨果然听到了钟远航合书的声音,随即他轻手轻脚的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声音轻微,几不可闻,似乎是怕吵到睡觉的人,张烨有些感动。 脚步慢慢向床边过来,张烨调整着呼吸,以便看起来像真睡。 张烨闭上的眼睛光感变弱,似乎是钟远航站在了床边,就在他面前,遮住了灯光,停顿了好一会儿。 张烨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耳朵上,他甚至能听见钟远航细小的一声叹息。 第36章 有触感出现在眼角,像是钟远航微凉的手指,触感顺着眼角延伸到太阳穴,随后又返回,碰了碰张烨的眉毛和睫毛,有点痒。 “烨子,什么时候醒的?”钟远航的声音悬在上方问。 张烨心里一紧,犹豫中继续装睡。 “大概从五分钟之前,你的肠胃蠕动变频繁,表示着你的躯体已经进入了苏醒的阶段,”钟远航坐了下来,就坐在张烨脸边,“那时候我就打算叫醒你了,刚才我摸你睫毛的时候,如果你还睡着,一定会有缩避的反应,但你太巍然不动了,你装的太有毅力了烨子,所以穿帮了。” 张烨不得不睁开了眼睛,撑着胳膊,半坐起来。 “挺能装啊?”钟远航看着张烨下垂的眼睫,盖在他那双收敛了少时锋芒的眼睛上,“什么时候醒的?” 钟远航的手已经扣到了张烨的后颈上,如同拿捏一只不太满意的宠物,控制着命门,通过重重的挤捏传递自己的掌控权。 “大概就五分钟,”张烨老实交代,“看你在看书,挺认真的,就没出声。” 钟远航似乎满意了,放开了张烨的后颈,站起身来。 “醒了就出来吃饭,吃了再睡。” 说完,钟远航先一步走了出去,门被关上,砰一声响。 张烨惊讶,他记忆中钟远航是不会做饭的,不知道他们今晚能吃什么?好奇之下,张烨顾不上全身都还在疼,哪里都不听使唤,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出卧室门之前,张烨扯了扯衣领,趁着钟远航不在,往下透过领口看了一下自己上半身的状况。 洗过澡睡了一会儿,刚才不显的印子和疤痕这会儿都浮上来了,一身的五颜六色,皮肤快成了一块儿染得很失败的花布,在配上两个手腕上青紫一圈的勒痕,活像是受了什么刑。 “我……”张烨小声地爆粗口。 钟远航今天莫名勃发的怒气,亲密时施虐的表现,都让张烨觉得有些担心,钟远航太失控了。 但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管他呢?他现在是钟远航的乙方,是他的债务人,是他的玩意儿,他欠了钟远航的钱,也欠了钟远航的情分,他要做的是履行自己的责任,而不是越界去约束钟远航已经轨迹清晰的生活。 张烨在心里告诫自己,然后推门出去。 饭厅里,钟远航正在餐桌上摆饭,张烨一眼就看见了塑料盒子盛着的汤,和可降解餐盒里的两盒粥。 果然了,是点的外卖。 “过来吃饭。”钟远航摆完饭,就径直坐下,不等张烨,开始吃饭。 张烨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是晚上十一点。 他们沉默无言地,对坐着吃完了这顿饭。 粥和汤十分清淡,仿佛连盐都没有放,只有些食材本来的味道,吃起来怪怪的,还好粥比较稠,张烨觉得应该还比较顶饿。 张烨很不喜欢稀饭和粥这类主食,他喜欢软糯的白米饭和北方的面食,他做面食也做得很不错,而钟远航和他的爱好非常相似。 他今晚点这样的晚餐,应该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体状况。 张烨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算是打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吗?还是说,只是理性地维护自己的高仿真玩具? “今天……有什么事儿吗?”张烨吃完了饭,没忍住,还是犹豫着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什么事儿?”钟远航反问。 张烨语塞,他不信钟远航这么聪明的人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不过是在回避而已。 张烨叹了口气,挣扎再三,没眼色地接着问下去,“你今天有点暴躁,是因为工作上的……麻烦吗?” 钟远航笑了一声,仿佛张烨在说什么笑事,筷子啪的一声放在餐桌上,“我不是那种会把上班的情绪带回家的人,事实上,我在工作的时候是没有情绪的。” 张烨默默听着。 “张烨,你只是不够了解我,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钟远航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后悔吗?你后悔也晚了。” 张烨从嘴里咂摸出苦味儿,怀疑粥里放了苦瓜丁。 钟远航到底没有再让张烨做什么家务,餐桌是他收拾的,在看见张烨要转头去收拾客房的时候,又制止了他。 “今晚睡我房间,”钟远航拦住张烨,“客房明天有家政过来收拾。” “你家有家政?”张烨想了想钟远航干干净净的厨房,表示怀疑。 “有,我没工夫做这些琐事。”钟远航说。 张烨还是有点犹豫,“客房这样子……家政看见了不太好吧?” “你倒是想得挺多,”钟远航满不在乎,“家政白天来,又不和你碰面,做一份工作拿一份工资,人家床见得多了,不稀罕我这一张。” 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但张烨还是觉得臊脸皮,坚持进房间把两人的贴身衣物收起来,钟远航嗤笑一声,随他去了。 既然收拾了,张烨顺便把自己的行李包也拿进了客房,拿出了带来的两套衣服,挂进了空荡荡的衣柜。 张烨浑身不舒服,特别是臀部,稍作一点幅度大的动作,都是一阵小型摩擦撕裂的酷刑,于是他挂衣服挂得非常缓慢。 挂完衣服,他把衣架都往衣柜一侧推过去,尽量占据更少的空间。 先这样吧,先就占这么一点点。 第37章 张烨回主卧的时候,钟远航已经靠坐在床上了,他依然在看那本书,没有管张烨。 “睡吧?”张烨慢慢躺在床的另一边,和钟远航中间隔着一条宽宽的缝隙,“明天要上班。” 钟远航嗯了一声,摘下眼镜,把书和眼镜都放在床头柜上。 张烨问他,“你近视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钟远航躺下,仰面躺着,薄薄的眼皮也合上了,“谁知道呢?四五六年前吧。” 折腾了一天,钟远航似乎真的困了,声音也变得更低哑,白日崩着一根弦似的语调也松弛下来。 张烨不再打扰他,摸索着按灭了灯,整个房间陷入了平静黑暗。 钟远航的呼吸很快平缓下来,这一天对于他来说,估计也挺漫长,张烨却因为刚才已经睡了一觉,这时候没了睡意,他睁眼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腰和腰下面不舒服,他现在一点儿压迫也忍受不了,总觉得肿痛。 张烨转头,睁大眼睛去看钟远航。 视觉适应了黑暗,张烨渐渐能够看清钟远航的剪影。 钟远航睡觉可真老实啊,板板正正,挺尸似的,张烨想翻身,又怕吵醒钟远航,只好慢慢缓缓地侧身,他看着钟远航的脸,自然地向着他那一边侧过去。 没想到,张烨才刚一动,钟远航就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眼珠反着微弱的光,玻璃球似的亮,张烨吓了一跳,身子一下僵住,像点了穴一样。 “吵着你了?”张烨用气声轻轻问。 但钟远航却毫无反应,稍久一点,张烨就发现,钟远航只是张开了眼睛,呼吸依然绵长平静,眼珠无序地轻微移动着,视线没有聚焦。 这是睁着眼睡? 张烨愣了很久,慢慢靠近钟远航,甚至轻轻伸手摸了摸钟远航的脸。 钟远航一点反应也没有。 张烨先是松了口气,翻过身来趴着躺好,继而又望着钟远航的脸,陷入了担忧,他以前睡觉的时候,还没有中途睁眼的毛病啊…… 第20章 张烨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着的,大约是在自己几经挣扎后,抬手帮钟远航阖上眼皮的之后。 这个动作实在是不太吉利,张烨看着钟远航闭上眼的睡颜,忍不住隐秘地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钟远航生机勃勃的脉搏,之后的记忆就不太清晰了,估计是脉搏的跳动使张烨安下心来,才慢慢睡着。 张烨这一晚上睡得并不踏实,乱糟糟的梦一直就没断过,不知道是因为趴着的睡姿还是因为换了床睡不惯的缘故,张烨总是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醒。 醒过来之后,他就会先被身边的人影吓一跳,再反应过来旁边躺的人是钟远航,然后摸索着再去握住钟远航的手,继而再进入睡眠。 早上手机闹钟响的时候,张烨疲惫不堪的醒过来,他全身都很酸痛,好像昨晚跑了一整夜的铁人三项,再跟人打了一台拳击,体内乳酸堆积,体外伤痕累累。 做了些什么梦,张烨记不清了,但隐约觉得梦里也不太平,以至于他的心情也比较低落。 钟远航已经没在床上了,被子都皱巴巴地裹在张烨身上,钟远航那一侧的枕头和床单也很平整,床单上连褶皱都没有,似乎是被拉扯整理过。 卧室外面有动静,张烨走出去,发现是钟远航在厨房不知道捣鼓什么。 张烨走进厨房,才看见钟远航拿着一个白瓷盘,把冷冻的速冻包子往里倒。 包子不知道冻了多久,放在盘子里像雪疙瘩砸冰,叮当作响。 “你……要做早饭?”张烨看着结了霜的包子,叹为观止。 “这个点,点外卖来不及了,”钟远航把包子和盘子一起放进了微波炉里,点了加热,“放心,虽然看起来很寒碜,但是还没过保质期,将就一下吧。” “哎……你……”张烨听见包子在微波炉里发出凄惨的刺刺拉拉的声音,阻拦也来不及了。 “怎么?”钟远航问他。 “你经常这么吃?”张烨从杯架上取下两个杯子,往里倒冰牛奶,“好吃吗?” “不记得了,我不怎么在这里吃饭。”钟远航从张烨手里接过一个杯子,喝了口牛奶。这里? 张烨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儿怪,不是家里,不是房子里,也不是住处,而是这里。 他想了想,没想明白。 “你下次要蒸……热包子或者别的冻过的熟面食,往上面洒点儿水,再盖个保鲜膜,往上面扎几个洞,热出来会好吃些。”张烨不知道钟远航听不听得进去,只管自顾自地说。 “嗯。”钟远航居然答应了他。 张烨看着钟远航盯着微波炉的样子,十分怀疑自己说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就出了,但张烨现在可不敢让钟远航复述一遍,只好轻叹了一声,喝了口牛奶垫垫空荡荡的胃。 包子没什么悬念的很难吃,面里的水分被抽干了一样,张烨觉得自己像是在吃包子的干尸,他只好一边嚼一边用牛奶冲服。 张烨一边无比痛苦地吃僵尸包子,一边抬眼去看钟远航的脸色。 果然,钟远航拿了个包子,只咬了一口,脸上就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然后就是骑虎难下地咀嚼,张烨看得很想笑,又生生憋住,差点被牛奶呛了一口。 但钟远航很快恢复了正常,刚才那一瞬间的裂痕很快就被修复,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吃,甚至还连着吃了两三个。 第38章 张烨渐渐觉得不好笑了,盯着钟远航的脸看了很久。 如果不是知道早点灾难一般的味道,钟远航吃东西的样子倒是真的很正常,也很好看,他身上须后水的味道淡淡的飘散过来,随着咀嚼而起伏的咬肌,随着吞咽而滚动的喉结,和微微发呆的下垂的眼睑,都让他有一种散漫、冷清又含蓄的力量感。 张烨想起,这么久以来,不管自己做什么饭菜,钟远航都吃得……很正常,张烨当然是凭着自己的印象做些钟远航喜欢的吃食,但却再也看不出钟远航的偏好,看不出多少喜欢,也看不出多么讨厌,似乎吃饭只是维持他生命的一种必要条件。 “不想吃就算了。”钟远航很快吃完了朝着他那一边的盘子里的包子,端起还剩半杯的牛奶一饮而尽,“收拾一下,我先送你去上班的地方。” 张烨点点头,看着钟远航推开椅子,又进了书房。 他大概知道钟远航干什么去了,也在意料之中的,在分别下车之前,拿到了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厚,比上一个信封厚了几倍,张烨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上次那样的手写纸条。 “最近这几天别来了。”钟远航的食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点着,眼睛看着前方。 “嗯?”张烨一下转头去看钟远航,转的动作太猛了,牵扯到他酸痛不已的腰,“什么……意思?” 张烨的脑海里瞬间涌出很多设想,是不是自己冒犯了钟远航?是不是自己在床上表现不佳?是不是自己变化太多了,已经不再是钟远航曾经执著过的样子了?还是说钟远航对自己只是心有不甘,如今终于把自己抓在手上了,什么都得到了,所以觉得索然无味了? 张烨控制不住自己一路往下跌落的思想,嘴里的苦味又翻上来。 “我这周夜班,晚上不在,”钟远航轻飘飘地回答,把张烨快要脱缰的想法托住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养养伤,我有需要的时候会联系你。” “哦,好。”张烨点头,打开车门,一条腿跨了出去,眼还看着钟远航,“那,我走了。” “嗯。”钟远航依然看着面前的路。 车外的温度比车里冷了不少度数,张烨一下车,就浑身打了个颤,等钟远航的车消失在视线里,他才原地蹦了蹦。 蹦完他就后悔了,屁股疼。 换员工制服的时候,张烨把衣领扣到了最上面那一颗纽扣,遮住了钟远航咬出来吮出来的那些印子。 遮是遮住了,但领着磨着那些细小伤口的感觉让人抓狂,细碎的疼痒,还伴随着肿痛感,张烨只能时不时提一下领子。 “哎,冬天真是要到了哈。”和张烨搭班的女孩儿田雨在柜台后跟他闲聊。 “嗯?”张烨打包着一份奶茶,“是啊,我早上来的时候就觉得冷了不少。” “不是,”田雨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又指了指张烨,眼睛里闪着狡黠的打趣,“烨哥,你搞点儿唇膏擦擦吧,嘴都干裂了几个口子了,不疼啊?” 口子是张烨自己咬出来的,在昨晚忍受疼痛的时候。 “疼啊,疼死了,”张烨笑笑,“我现在笑都不敢咧嘴。” “真是干裂的啊?”看来田雨谈冬天是假,想打探八卦才是真,“我看着怎么像咬的呢?哪里的小野猫呀?” 张烨把打包好的奶茶放在柜台一侧,等着外卖小哥来拿,只对田雨笑,并不想回答她,转身就暂时避进了后厨里。 他倒希望是钟远航咬的,可惜钟远航并不吻自己。 张烨穿过后厨,进了员工间,从自己衣服里翻出了那支薄荷味的唇膏,偷偷地,在无人的员工间里,把唇膏抹在了自己发干的嘴唇上。 张烨再出去的时候,田雨正在打电话,听着好像正在吵架。 “你这都迟到了多久了啊?咱们店是做奶茶的,你要是再来晚点儿咱们这热奶茶干脆直接加两块儿冰做冰奶茶了呗?” 张烨走过去,眼神询问她是什么事儿。 田雨皱着眉头,用口型说了“骑手”两个字,又继续投入吵架。 “大哥你没取餐啊?客人那边打电话过来骂的是店里啊!你是要现学一个摩托驾照再来取餐吗?” 张烨听得差点儿笑出来。 又有客人过来,张烨没机会听完田雨口吐芬芳,赶紧去接待。 新来的两个客人要了咖啡和简餐,张烨很熟稔地把食材拿出来,准备操作,他一把撸起袖子,赫然露出两个手腕上乌青的勒痕。 张烨一下把袖子拉下来,还好两个客人正在聊天,并没有注意到这可疑的痕迹。 这要是被别人看见了,该怎么解释?根本没法说。 张烨庆幸这时候快入冬了,他穿的不是夏季短袖制服。 由于不能挽袖子,张烨的三文鱼三明治和牛肉法嘿塔做得相当别扭。 做完餐点,田雨才回来,一脸愁苦。 张烨抽了消毒湿巾擦手,问她,“怎么样?” 田雨瘪瘪嘴,“好说歹说都不肯先送我们这单,手里那么多单子还要抢单,我夹在两头都要疯了!” “到时候我重新给客人做一份吧,”张烨看了看放在柜台上已经很久的奶茶,“这份送过去口味也不好了……” 张烨还没说完话,店里的工作手机又响了起来,田雨看着号码,脸上快哭出来了,“咋办啊烨哥,又是顾客,刚刚语气就已经很不好了。” 第39章 张烨接过电话,“我接,你去柜台上做一会儿餐。” “烨哥你客气点儿啊!别和顾客呛。”田雨双手合十对着张烨拜拜。 “知道了。”张烨无所谓地笑笑,干服务这行的,不能有脾气。 顾客果然很冒火,上来就对着张烨一顿输出,扬言要平台投诉,还要留下差评。 “女士,十分抱歉给您造成了不好的用餐体验,您看这样行吗,待会儿我给您重新做一份奶茶,再送您一份店里的招牌蛋糕,做好之后如果送餐员还没有到,我们马上安排员工给您送上门,可以吗?”张烨好言好语,先摆低姿态。 朱莉这家店刚刚上外卖平台,初期的评价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 “那……行吧,快点儿啊,真的等很久了。”电话那头的顾客听张烨这么好的态度,也不再好恶语相向,暂时被安抚下来。 “烨哥,真的咱们去送啊?”田雨全程在旁边听着,等张烨挂了电话,小声问他。 “我去,”张烨麻利地开始做奶茶,“你那个小电驴骑过来了吗?借我用一下。” “啊?烨哥你不是有个酷炫的摩托吗?开起来呜呜的那个,”田雨问,“你真要骑我那个啊?粉红色小猪电动车?” “我车停医院了,今晚回去骑。”张烨说。 “啊,对哈,你儿子在医院呢,怎么样了呀?”田雨把车钥匙掏出来,关心地问。 “还成,手术很顺利,这周过完应该就能出院了。” 说话间,张烨已经做好奶茶,打包好蛋糕,他从田雨手里接过钥匙,匆匆出了店门。 不过骑上小电驴的时候,张烨还是有点儿痛苦。 倒不是因为电驴过于可爱的外表,而是骑摩托车的时候,张烨能稍微俯下身体,姿势不会压迫到臀部,但小电驴就不同了,他得坐正了骑,还要随时注意挂着的餐袋没有倾斜,实在是有些顾头不顾腚,两头受罪。 张烨在心里小小骂了钟远航几句,又觉得自己没良心,悄悄收回。 第21章 钟远航开车离开的时候,从后视镜中看着张烨。 他像一颗冬季风里挺拔又颤巍的树,站在原地,望着车离开的方向。 钟远航的车速比平常慢了一些,并在十字路口如愿遇到了红灯。 张烨在后视镜中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一个,如同积木中的乐高小人,钟远航看不清他的五官,来往的车时不时从他们之间的距离中穿梭,最终,一辆公交车彻底挡住了张烨的身影。 钟远航挣扎了一下,决定再看张烨一眼,只再看一眼,他就离开。 但后面的车开始聒噪地鸣笛,钟远航这才发现信号灯已经变绿,他穿过十字路口,后视镜里的风景不再有张烨的身影。 上班的时候,钟远航找到同科室的师兄,跟他换了夜班。 跟张烨度过的这个每天都按点下班的周末,是钟远航用接下来一整周的夜班换来的,他换得急,只好找了同门师兄。 这么换,好处是大概率能成功换班,至于坏处么,就是逃不开被打听隐私的下场,还碍于情面不能翻脸。 “哎,怎么个情况啊?”师兄对着钟远航挤眉弄眼,“你居然来找我换周末的夜班,我航有人了啊?” 钟远航的师兄展宇,比钟远航高一级,是钟远航本硕博期间唯一一个可以算是朋友的人,毕业之后前后脚来了市医院。 彼时钟远航刚考上大学,高考成绩全系第一,原本就够打眼的,几乎全系的新生都伸长了脖子,暗暗想看一看学号排在头一个的学霸是何许人也,谁知道钟远航来的时候悄没声儿的,连一个送他的家长也没有,一个背包,一个行李箱,风尘仆仆,胡子拉茬,孤零零的。 于是真假难辨的传言开始蔓延,大家揣测着钟远航可能家里很困难,已经没多少亲人了,有不少好心的同学,甚至主动凑上来,借着认识学霸一起学习的由头,要请钟远航吃饭。 但那时候的钟远航油盐不进,不是直接拒绝,就是干脆不理人,自顾自地开始了一边打工一边读书的庸常而忙碌的生活。 要是现在,钟远航冷则冷矣,却未必会像当年那样古怪冷僻,至少拒绝的时候,也会委婉一些,很多事情,在时过境迁以后,都会觉得没必要。 如果说刚进校的钟远航是由于自己的态度无意间被同级生们孤立的,当专业课开始之后,钟远航一骑绝尘的专业成绩和研究能力,就更让他从各方面被有意地排除在了所有朋友圈之外。 原因无他,钟远航太痛苦了,他只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一项又一项课题、实验和项目里,以麻痹每次想起张烨来都会延绵不绝的疼痛。 这种疼痛好像风湿一般,钟远航在阳光晴好的时候,偶尔会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没事儿了,不就是散了一个高中时期的恋人吗?有多少人在那时候开始的初恋能有好结果呢?凤毛麟角罢了。 但只要潮湿的雨季有到来的预兆,那疼痛就隐隐约约,挥之不去地席卷上来,钟远航绝望地明白,没有人会比自己更痛苦了,张烨对自己来说,并不仅仅是荷尔蒙冲动之下偶然遇到的一个青春意向,他是自己的唯一,所有,全部。 钟远航精挑细选,小心翼翼地在包裹自己的冷漠世界里找到了张烨,然后在期许最多,似乎马上就要握住那个近在咫尺的未来时,遭遇了近乎背叛一般的分手,他好不了,也无法释怀,他偶尔理智自信,质疑张烨的短浅武断,偶尔又极端自卑,质疑自己是不配获得爱的人,无论是来自亲人的,还是来自爱人的。 第40章 就在这样混账的心理状态中,钟远航变成了全系同学眼里的怪咖,冷漠如同阿斯伯格,不近人情,以至于在研究生期间的某次实验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和钟远航合作。 教授十分头疼,论能力,钟远航无可指摘,他在本科就能完成研三甚至博一的实验项目,否则也不会被教授一眼看中,无视他岌岌可危的心理测试结果,直接吸纳到自己的研究团队中,他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几个研究生重新分组。 “教授,我真的怕钟师兄啊,”同门的师妹战战兢兢,“感觉他比您还吓人,我要是干毁了,您最多骂我两句,再给我分析一下原因,大不了重做,要是在钟师兄的组做错了,他会像看白痴一样看我的,然后直接把实验一个人全做了,让我感觉我应该回炉重造啊,我真没这个心理承受能力。” 实际上,钟远航并没有什么看不起别人的意思,他给的眼神,只是很疑惑为什么这么明白的实验步骤,都还能有人搞错,然后为了节省实验时间,赶上项目进度,干脆自己动手。 教授没了办法,再看看别的学生,一片都是望而却步,纷纷对学妹的意见点头赞成。 就在钟远航面临实验打光棍,完全没有合作项目的时候,当时还在读研三的展宇站了出来,同意和钟远航一组。 “我毕业成果已经够用了,大不了就算是蹭师弟一个成果,论文跟他共同署名,他一作,您通讯,我二作嘛,”展宇吊儿郎当地站出来跟教授打包票,“这么省心的实验搭子,怎么还没人蹭呢?” 展宇此人,大大咧咧,专业过硬,谁也不在乎,也不想跟谁太亲密,总结起来,此人类猫,个性自我,傲娇又难搞。 当时的实验室里,没人能料到,这样一个难搞的展宇,成了和钟远航走得最近的人。 钟远航其实很感谢展宇,如果没有他,钟远航很可能很难再有亲近一些的人,他本能地排斥他人的好意,但展宇这样认事不认人,保持舒适距离的社交,却能和他和谐相处。 不过钟远航有时也会后悔,比如说现在,他并不想回答展宇的问题。 “别打听。”钟远航冷着脸,顽冥不化。 “别呀,说说呗,”展宇凑近了,明明不够钟远航高,却非要去搭钟远航的肩膀,“跟师兄说说看嘛,什么样的人啊?” 钟远航毫不掩饰地躲开展宇搭上来的手,“一周的夜班,和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二选一吧。” “认真的吗?这么狠心?”展宇假假地擦了擦没有泪水的眼角,“你明明知道我无法放弃到手的白班。” 钟远航无语,摇摇头转身就走。 “哎哎!别走啊!”展宇跟上来,不再搭钟远航的肩膀,一边看周围,一边压低声音问钟远航,“最近去看梁医生了吗?” 钟远航的脚步微微顿了顿,又继续往前走,“上个月去了。” “睡觉情况怎么样?”听他还在见梁医生,展宇心里已经松了口气。 “不怎么样,”钟远航不耐烦再回答,只好补上一句,“昨晚睡得还行,没醒。” 说罢,钟远航拍了拍展宇的肩膀,这对于他们两人的关系来说,已经能算得上是钟远航认输撒娇了。 “别打听了,”钟远航的眼神里有告诫的意味,“有什么我扛不下来的事儿,会告诉你的。” 展宇明白了,摆摆手表示明白,心里却活泛起来。 钟远航反常地跟自己用几乎丧权辱国的条件换了晚班,还表示昨晚还睡得很好,看来是真的有什么情况了。 展宇看着钟远航走远的背影,心里喜忧参半。 他喜的是,不管钟远航遇到的是什么情况,起码从现状上看,是有利好的改变的,但优也由此而来,钟远航的样的人,如果情况恒定而不改变,最多也就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孤独的活下去,永远冷漠,永远和失眠做斗争,但一旦产生改变,什么样的人才能走进钟远航臭石头一样的内心?会不会只是短暂的停留,然后给钟远航留下更为严寒而漫长的冬季? 钟远航却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展宇心里这些过于细腻的担忧,他的心情很复杂。 从这天的白日开始,他的脑海里就不时浮现出张烨的脸,带着沉郁的思索的,带着冰释的微笑的,更多的时候,是蹙着眉,盛着泪,带着屈辱与臣服的表情,是他那晚被束缚双手,躺在床上的样子。 这些处于记忆中的视觉片段十分新奇,是钟远航从未设想过的脱缰失控。 他把这种失控归咎于太想占有张烨,这种占有欲以及其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得到了实现,这种漫长的延迟满足让他的欲望在积蓄过久的状态下倾泻而出,而不对等的权力关系则给予了他为所欲为的底气和不知收敛的冲动。 钟远航的复杂矛盾来源于对那场情事的极度满足,又下意识地唾弃自己的暴戾和失控,他应该是一向理智的,适可而止的。 他不得不承认,受到惊吓的应该不仅仅是张烨,也包括自己。 钟远航庆幸自己在接下来的一周都可以不见到张烨,这给他机会拉开距离,更好地审视眼下他和张烨的关系。 第22章 张烨这天在店里忙到了将近七点才下班。 不知道是店附近的学校考试月将至,还是天气凉下来,来来往往的人都愿意走进灯光温馨的面包店点一杯热饮配简餐。总之,这一天店里的生意好得离谱,到下班的点,柜台里的现烤面包已经卖完了,奶茶和咖啡的原料也有好几种风味的原料用尽,张烨只好对晚些进店的客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道抱歉。 第41章 下班后朱莉把店员叫起来开了个短会,紧急联系了几个供货商连夜补原料,还盘算着要不要延长上班的时间,也要加大面包和甜点的供应量,一个会开下来,大家都面露难色,面对突然的好生意,显得慌乱抓瞎。 朱莉只好表示,实在不行,再撑两天,她就张罗再招些人手来帮忙。 “可以先上调最近这段时间做面包的量,”张烨提议,“现在还不知道客流量变大是暂时的还是长期的,我不建议马上开始多招人手,如果只是短期的客流量增多,招人会增加成本和风险,我周末去周围转转,找找客人突然增加的原因。” “可以啊,小张还知道做市场调研。”朱莉赞许地看了张烨一眼。 “我也赞成烨哥,虽然我们店里的面包确实很好吃,售卖量也一直比较稳定,但今天这种情况不一定天天都会有,我听说最近附近的大学城在办什么……那什么运动会?”田雨也跟着分析原因。 “大学生运动会。”张烨补充。 “行,那就先多备货,辛苦面包师,”朱莉对着另一边的三个面包师傅说,“这周我们暂定提高三分之一的面包量,五款招牌面包和甜点增加一倍量。” 面包师傅们瞬间就苦了脸,露出为难的表情。 朱莉看在眼里,也发愁,“师傅们辛苦了,我们这周店面里的人都提30%的工资,面包师傅额外再加奖金。” 散了会,张烨稍微留了一会儿,找朱莉单独谈了谈。 “姐,这是您上次多给我的两千块钱,我现在手头转圜过来了,这钱我得还您。”张烨下班前匆匆从钟远航给自己的信封里抽了两千块出来,先把这头的人情还上。 “哎,怎么这么见外呢?”朱莉推脱不要,“我说了是给孩子的,你怎么还拿孩子的钱还我呢?忒下我面子了吧?” 张烨笑了笑,没收回来,而是把钱放在了朱莉面前的办公桌上。 “姐,我也不是光还钱,我还有事儿想求您,您要是不收,我这头不好开口啊。”张烨脸上还是带着笑,让朱莉觉得就算张烨开口求些什么,估计也不会很让她为难。 但其实张烨笑得很勉强,从他中午出去送了趟外卖回来,他就已经开始觉得不太舒服了,整个脑子都昏昏沉沉的,应该是发烧了。 “你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我能帮都帮。”朱莉说。 “我想在柜台不忙的时候进后厨帮手,”张烨坦诚地说,“一个是我自己的原因,想多做些事情,多挣钱,也想真的学点儿技术傍身,第二个是这周面包师傅们确实有点儿忙不过来,我看平时他们下班之后都要再花将近两个小时备货,如果这周增加三分之一的货量,他们不加人手就得熬夜了。” “这怎么能叫求我呀?是帮我大忙了呀!”朱莉松了口气,“你有学东西的心思,肯上进,这是好事儿,后厨那里我去说,就说是我看你利索,安排进去帮忙,你也不用在意后厨还是前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多看多做少说。” 张烨知道朱莉为什么要这么嘱咐自己。 朱莉这家店叫莉莉家烘焙,开店之初,这家店只是朱莉生了孩子之后,她丈夫花钱给她开的一个礼物性质的小产业,烘焙的整个团队是花钱从一家星级酒店挖过来的,几乎是整个店铺的核心。 外来的和尚会烧香,但侍奉的是不是庙里的佛,这就要两说。 烘焙师看朱莉是个富家太太,打心里就有些看不上的意思,仗着手里有技术,几乎把莉莉家烘焙看成了自己的事业,几次在经营上和朱莉产生分歧,甚至当着其他员工的面给朱莉下不来台。 可惜自视甚高的烘焙师看错了人,朱莉让他下了三次面子,依然以礼相待,面上风平浪静,给了他这富太太好拿捏的错觉,于是第四次在全店的会议上公然驳斥朱莉的提议,嘲笑她不事生产,不懂经营。 哪知道这次踢到了铁板。 朱莉面上还是挂着笑,先点明了糕点师作为员工,不应该当着新入职员工的面给老板下不来台,又再次阐明了自己的经营理念和可行方案,条理分明,道理上就压了糕点师一头,就在糕点师打算心不甘情不愿地先认个错,自己找个台阶下了了事儿的时候,朱莉依旧笑眯眯的,表示已经洽谈好了新的西点团队,立马就能做工作交接。 “经营理念上的分歧,咱们已经磨合了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也尝试了和您沟通,但我发现这个分歧难以弥合,我的需求是一个能出好产品的糕点师,您的需求是自己掌控一家西点店,两头都想做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样下去迟早要散伙,不过我相信您一定能运营一家更符合自己需求的店,我这里就不留您了,祝您节节高升。” 朱莉不卑不亢,以理服人,全程都没有红脸,倒是把端着架子的糕点师气得差点上不来气,也震得一屋子的员工敬畏不已。 这一屋里,就有当时第一天来上班的张烨。 他倒不怕朱莉,只觉得她身上有种令人敬佩的气质,这种气质来源于能说一不二的经济基础,但也来源于见过世面,有过学识的底气。张烨羡慕那些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有的见识和知识,也难以自控地懊悔那个被自己放弃的,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机会。 打那时候开始,朱莉就定了规矩,后厨是后厨,前厅是前厅,两边各司其职,由她统筹经营,哪边都不要过多干涉对方的工作职责,充分尊重对方。 第42章 所以现在张烨这样完全没经验的前台员工想自己做主去后厨,不一定能被师傅接受,就算面子上和气,张烨也大概率学不到什么实在的东西。 但朱莉开口就不一样了,老板开了口,他们不会对张烨本人那么戒备。 “明天晚上再去,让他们先累一天,明儿你去了,他们更好接受些。”朱莉替张烨多想了一步。 “姐,真的谢谢您。”张烨很感激。 朱莉笑笑,不多说什么。 其实她也有自己的心思,莉莉家的生意良性发展,口碑渐渐做起来之后,她就想着要在新城区开分店,分店的店长最好是从老店里出去的员工,这样既有经验,又能把控品质的统一,她暗暗观察了一段时间,还是最中意张烨。 张烨虽然只有高中文凭,但踏实能干,脑子也灵活,有什么吩咐一点就透,朱莉曾经很多次都疑惑,这样通透的脑子,沉得下来的性子,当初是怎么只读到高中的?但这事儿是别人家的隐私,她从不打听。 现在张烨有这个意愿多了解店里的流程,她乐见其成,一方面历练张烨,另一方面也多方面再考察一下张烨的能力和人品,毕竟知人知面难知心。 张烨和朱莉聊完之后就先打卡下了班。 从店里换了衣服出来,张烨能肯定自己是发烧了,体温蒸得眼睛都有点儿睁不开。他还是先给老妈打了个电话,问小葡萄这一天的状况。 “挺好的,”老妈的声音听着也精神,仿佛刚跟同病房的家属聊了天,语气里都带着聊闲天儿时的笑意,“伤口恢复得挺好,医生说这周过完就能出院了。” “我跟葡萄说两句。”张烨不太信任老妈。 电话很快换给了张远,张烨听见他的声音,才觉得放心。 “爸爸。”张远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倦了。 “小葡萄,怎么听着这么困啊?”张烨强打起精神,笑着逗张远,“白天淘气了?没睡午觉吗?” “没睡呢,但是我也没淘气,”张远老实交代,“白天看病房里的电视了,奶奶给我调了动画片儿。” 张远正是发展语言能力的年纪,话密得有时候张烨都嫌吵,张烨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老妈一定是嫌小孙子太闹,索性找了动画片给张远,给自己省事儿。 张烨本来打算坐公交回自己家休息的,现在还是决定去一趟医院,亲眼看看张远,顺带把停在医院的摩托车一起骑回去。 医院离面包店不近,张烨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打了辆出租车。 坐在出租车上听广播时,张烨才恍然发觉,日子稀里糊涂的,已经到了十二月,车里开了暖气,车窗玻璃上起了薄薄的雾。 张烨困倦地靠着车座椅,在温暖又不流通的空气里,在朦朦胧胧地广播流行歌曲里,慢慢合眼睡着,一直到司机将车停在医院外面,叫醒他。 “哎,到啦小伙子,这儿不能停车,您赶紧的吧!” “啊,好……”张烨在醒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时间,自己在哪里,他赶紧付了车费,手脚都不利索地从车上钻出去。 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之后,张烨感觉似乎好了一些,虽然脑子还是沉沉的,但好歹恢复了些体力,他撑着精神,穿过医院的停车场,路过门诊大楼,径直到了住院大楼。 张烨到病房门口的时候,病房里的张远已经睡着了,老妈也好好在病房里,躺在陪护床上横拿着手机玩儿麻将,屏幕对着病房门口,张烨能看到老妈正在出牌。 病房里已经关了大灯,另外两床的病人也都睡了,房里安静得像是另一个空间维度,和外面闹哄哄的世界隔离开来。 张烨就这样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还是没进去打扰儿子和老妈。 他转头到护士站问了问张远的病情,又问了问住院费还够不够。 “叫张远是吧?小孩儿恢复得挺好的,白天我看有人来续了住院费了啊?不是你们家里人吗?”住院护士查了张远的记录,疑惑地问张烨。 “交了?”张烨惊讶了一下,脱口又问,“是一个医生来交的吗?” “这个我们不知道,是在缴费窗口交的,我们这儿又不收钱,您问问吧,信息都是对上的,总不能是交错了人吧?”护士答完,转头就忙别的去了,留下张烨站在原地,无措地愣了一会儿。 张烨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乱糟糟的。 钟远航的态度他琢磨不透,有时候张烨觉得他刻薄得像利刃,对自己只有恨和狠,但他又会做这样不显露的……算是好事儿吧,让张烨回味起来的时候觉得十分分裂。 就好像,钟远航实实在在的在给张烨好处,却又用几倍的恶劣让他体会不到这些好处。 张烨想不明白,他狠狠搓了搓扎手的头发,决定先不回家,拐去医院附近的超市,凭着做面食的经验,买了些材料,去了钟远航家。 第23章 钟远航家里的确没人,张烨摁开指纹锁的声音在空落落的房间里回荡,冷冷清清,窗外的路灯光经了锌白色的窗帘薄纱,被淘滤得冷沁沁的,洒到客厅的地板上,霜一样。 门边的拖鞋还是张烨出门时摆放的样子,他微微松了口气,钟远航果然是值夜班去了,随即随意地把鞋子踢掉,穿着袜子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提着大包小包就进了厨房。 第43章 虽然拿定了主意包饺子,但想到钟远航早上蒸包子的样子,张烨又打算再做些包子,大不了先蒸好了再冻上,虽然以钟远航那种加热食物的方法,怎么做都不会好吃,但总比速冻的包子来的健康些。 张烨先揉面,揉了发面又揉死面,揉好之后都用保鲜膜盖上醒面,随后就是调馅儿,他调了两种馅儿,一种是茴香的,另一种是荠菜的,他记得钟远航曾经说过喜欢茴香的味道,而张烨比较偏爱荠菜。 调好了馅儿之后,张烨把两个大碗并排放在一起,看着浸着油亮晶晶的肉馅,自认宝刀不老,忍不住掏出手机来拍了个照片。 傻乎乎的,也没地方可发,拍什么呢? 准备完所有材料,揉好的面还没醒够时间,张烨歇下来才觉出自己浑身发热,后背的毛毛汗薄薄地汗透了里衣,扎得皮肤刺挠,但张烨的脑子却清醒了不少,大概发了一身汗,也能稍稍退些烧。 张烨算了算时间,等醒面的时间还足够自己去洗个澡的,于是去了客卧拿换洗的衣服。 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床单被罩更换一新,昨晚荒唐的痕迹仿佛被谨慎的抹去,只存在于记忆里,啊,对,张烨看着双手手腕上泛乌的勒痕,有些痕迹和感觉还暂时地存在于自己的肉体上。 钟远航家里的淋雨间非常舒适,水温稳定,花洒也不漏水,不用洗着洗着就裹一条毛巾,跑到阳台上去重启热水器,也不用在抹洗发露的时候顺带洗脸,然后在冲头发上的泡沫时抓紧时间打沐浴露。 这一切都太舒适了,舒适得张烨觉得像是错觉,他可以慢慢清洗每一块儿皮肤,能够在每一处淤青处都有余地放轻动作,能够畅快又放纵地享受什么都不洗,只是闭上眼睛兜头冲热水的无意义时刻,这些对张烨来说,都是奢侈的,是从钟远航这里借来的。 张烨闭上眼睛,尽量把这一刻不属于自己的稍纵即逝的安逸透彻纯粹的体会。- 十二月份的白天越来越短,钟远航在早晨查房之后就完成了夜班和白班的交接,换好衣服走出医院的时候,天还没亮,介于黑暗和黎明的混沌之中,带着水汽的晨风颇有寒冷刺骨的意思,郊区周边的山上估计已经开始落雪,钟远航原本的疲惫被钻骨头缝的冷一激,瞬间清醒了些。 他望着停车场的方向,看不见自己停车的地方,被很大一片停着的摩托车挡住了。 来市医院里看病的人,有很大部分都是周边郊县来的疑难病和重大疾病病例,他们的家人开着破旧的面包车,或是工地上常见的摩托车,这些车一眼就能看出主人的捉襟见肘,挡泥板上洗也洗不干净的灰泥点子,车架上为了绑货而缠着的带挂钩的松紧带,灰扑扑的车身,以及破碎了也不会去修缮的车门脸和前后灯壳。 钟远航穿过摩托车停车场,从未这么仔细的,一辆一辆看过那些各式各样的车,揣测上面每个痕迹和车主人的关系。 他难以自控地通过这些摩托车联想起张烨来。 张烨的摩托车是什么样子的?钟远航还没有看过,是不是也和这些车一样,也有难看的大红大蓝的配色,有洗之不尽的风尘仆仆? 钟远航越猜心里越憋闷,好像有一股不怎么熊熊,又始终熄灭不了的火苗,烧灼着他心里的张烨,促使自己去愤恨不甘;这火也烧灼着钟远航自己,同时唾弃自己种种欺凌张烨的举动。 但只要这火苗还不灭,他们就始终走不到两宽的境地,不管是放手,还是…… 还是什么?钟远航猛的捏紧了拳头,不愿意再往下想了。 他分不清是不敢想还是不愿意想,干脆不去想,他快步穿过停放得乱七八糟的两轮车们,找到了自己的车,猛地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回到房子的时候,天上已经出现了微弱的晨曦,疲惫又卷土再来,钟远航闭着眼睛按开指纹锁,凭着肌肉记忆走进玄关,脱了鞋子,脚在地板上划拉,找自己的拖鞋。 不对劲,地板是热的,地暖开着,怎么会开着呢?地暖的开关和客厅顶灯的开关挨在一起,每天关灯的时候,钟远航都会确认自己关上了两个开关,家里有别人。 钟远航猛地睁开了眼睛。 从玄关能看见餐厅和客厅,钟远航一眼就看见了餐桌上摆满的列成方阵一样的白白胖胖的饺子,一转眼,还有摆在客厅茶几上比饺子更大个儿的包子。 乍一看,屋里没有人。 钟远航先去了主卧,床上整整齐齐,什么都没动过,再去了客卧,依然整整齐齐,是白天钟点工来收拾的。 但钟点工绝对不会给自己包饺子和包子,在这间房子里做过饭的,只有张烨。 那么张烨在哪里?包完了东西也不收拾进厨房,就这么走了? 钟远航走回餐桌边,拿起一个饺子看了看,真能折腾,连饺子皮都是现擀的。 这些东西应该怎么贮藏?全都放在一起会粘上的吧? 钟远航拿着个软乎乎圆滚滚的新鲜饺子,一时陷入了手足无措的沉默。 一声轻微的鼾声打破了这种介于温馨感动和烦恼不便之间的沉默,鼾声从客厅沙发那边传过来,被沙发的靠背挡住,处于钟远航视觉的盲区,倏忽又归于平静,听起来是将醒时翻身带来的呼吸起伏。 钟远航走近沙发,看见了躺在上面,抱着胳膊蜷着睡觉的男人。 第44章 张烨的眼睛下面是青的,胡茬冒出来,下颌上还沾着点面粉,他睡得不舒服,脸颊上有不正常的红,眉头也蹙着,如果把沙发换成客运中心外面的长椅,活脱脱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样子。 钟远航放缓了呼吸,悄没声地在沙发前蹲下来。 张烨还是不太像流浪汉,流浪汉的身上不会是带着清香的,和自己身上一样的沐浴露味道。 流浪汉的脸也不会这么干净,虽然胡茬有点扎手。 钟远航用拇指轻轻把下颌上那一点面粉拂掉,却摸到了面粉下面皮肤的热度。 温度热得不太正常,张烨可能正在发烧。 这简直太理所当然了,钟远航什么措施都没有做,粗暴又蛮横,事后虽然做了清理和伤口的处理,但没有预防张烨的炎症反应,也没有提前给他退烧药。真够畜生的。 钟远航想再确定一下张烨的温度,想也没想的,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一下张烨的额头。 张烨的额头烫人,而且钟远航没有控制好力度,撞得不重不轻,脑瓜子闷的一下,把张烨撞醒了。 钟远航想解释点儿什么,转念想来,这是在自己家里,沙发上这个人,是自己的乙方,于是他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说。 张烨的眼神由涣散到聚焦,不过短短须臾,等看清楚近在咫尺的脸时,好像没清醒似的,眼珠转动着,在钟远航的眉眼和鼻子上来回看着,最后落在他的嘴唇上。 好像要配合钟远航的动作一样,张烨的嘴唇也微微翕动,双唇之间分开一线,又像是要配合这个暧昧的距离,在不甚清醒的早晨,迎接一个莫名其妙的吻。 钟远航没有贴近,也没有退开,他在犹豫,在一屋子的饺子和包子中,在不期的相会里。 感情好像本来就是一堆糊涂账,钟远航想算清楚,但怎么算清楚? 至少这一瞬间,某些温和的,柔软的东西包裹上他棱角分明的心脏,他暂时抛却了对张烨的计较,和中间那不明不白的十年。 他们的嘴唇可能只差几毫米,或者不足一毫米,钟远航感受到张烨鼻腔里呼出的,略微高于平常温度的气息,熏染得他自己也像是热起来了。 他想尝尝这两片嘴唇,是不是像记忆里一样,面上缀着死皮,下面盖着软和的柔和,他想探一探嘴唇后面的舌尖,不是用手指,而是用自己的舌尖,张烨的温度一定很高,高得能融化坚冰。 沉沦,钟远航惧怕沉沦,此刻又被深切勾引,想沉沦进张烨深不见底的眼睛。 有什么情绪要一触即发,两人都绷紧了神经,等那个先迈出最后一步的人,房间里的寂静快要压得他们都喘不上气。 一阵刺耳的响铃粗鲁地划破了浓稠的寂静。 张烨好像突然打了一个寒颤,眼睛里闪过恐惧,划破情迷,他思考不了再多一秒,猛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他像没睡醒,惊恐地问钟远航。 “几点了?” “什么?”钟远航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他条件反射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七点半。” 响铃还在房子里回荡,响过完整的一轮,才停止。 张烨紧绷地肩膀落了下来,眼见就松了口气,“我以为……上班迟到了。” 钟远航还蹲着,张烨驼着背,他们的脸还相对着。 张烨明白他们刚刚错过了什么,后知后觉的悔意开始弥漫。 “我不小心睡着了,”张烨解释,“刚刚真的吓一跳,以为睡过了。” “嗯。”钟远航的手还撑在沙发上,撑在张烨膝盖的两侧,冰冻了一样不知所措,表情僵硬在一个维度。 “刚刚……”张烨涨红了脸,分不清是又烧起来了,还是羞臊的,“怎么了?” 他像是要询问,关切一样,把自己的脸恬不知耻地往钟远航面前凑。 钟远航却站了起来。 凉凉的手掌落在了张烨的额头上,他真的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寒颤,“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你发烧了,”钟远航没有表情,“不是我冰,是你烫。” “啊,我知道。”张烨不在意的模样,“估计昨天就烧起来了,没事,你知道我皮实的,好得快。” 张烨说完就梗了一下。 皮实,好得快,这话平时说说倒没什么,放在这个时候说,两人之间难免想歪。 张烨不自在地干咳两声。 “发烧了还过来搞这些有的没的?”钟远航皱着眉头,手指了一圈簇拥在两人周围的白胖子们,语气终于还是硬不起来。 “不费什么事的,我本来想包完就冻起来,你这周值夜班,饿了可以慢慢吃的,没想到睡着了。”张烨搓了搓自己的耳垂。 钟远航找了药给张烨吃,他本来想让张烨请假在家休息,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开口。 张烨要去挣钱,要去挣自己的生活,这明晃晃地写在他的脸上。 况且他们的合同上,甲方也没有权力要求乙方在工作日的白天待命。 这份合同约束着张烨,也约束着钟远航。 张烨吃药之前洗漱了一次,吃药之后,说自己嘴里苦,又跑去刷了一次牙,期间多次叮嘱钟远航如何储存饺子和包子,挨到了不得不出门的时间,才在玄关换好了鞋。 他很多次欲言又止地看向钟远航,应该是有什么话要说。 第45章 “你想要我送你去上班吗?”钟远航的车钥匙还在裤兜里,他换上鞋就能出门。 “啊?不是的,”张烨否认,“你上了通宵班了,需要休息。” 钟远航没说话,张烨看着他的手在裤兜里握了一下,又放开,看来是默认了。 张烨依然期期艾艾,玄关门快要关上,又推开。 “远航,”张烨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谢谢你,小葡萄下周就能出院了,谢谢你。” 是了,钟远航明白过来,看来是自己昨天值班无聊,去给张烨的儿子续了住院费,才有今天早上这么一出。 钟远航看着面前阖上的玄关门,理性地想通了前因后果。 第24章 钟远航给张烨吃的药很有用,到中午的时候,张烨用烘焙师傅的温度计测试了一下体温,已经降到了三十七度。 “朱姐说你今天晚上留下来帮我们的忙?”烘焙的大师傅话少,瘦削白净,虽然年纪看着比张烨大不了太多,约摸三十出头的样子,但做派却是很板正的一个人,让人觉得有距离感,不敢随便上嘴开玩笑。 以前张烨只有在店里开会的时候有机会跟他呆在一个房间里,隔着人看总觉得他很高,现在离得近了,张烨才发现他比自己还矮一点儿,大约是因为瘦所以视觉上显得高,这也是他第一次跟张烨说这么长的一句话。 “嗯,是的,”张烨把温度计用酒精棉片擦好,放回了原处,“朱姐说忙不过来,又不好立刻找到合适的人,所以我来暂时帮一下忙。” “这么说,你是临时来帮手一阵?”大师傅不看张烨,问地很轻松,仿佛就只是随口一问的样子。 但张烨并没有随口一应,他抬头看着大师傅的脸,站也站直了一些,“其实不是的,是我求朱姐让我进来帮忙的,我……家里有困难,想多挣些钱,师傅您放心,我肯定好好帮忙,不会马虎的。” “嗯,”大师傅终于抬头像样地看了张烨一眼,“有兴趣吗?做这些?烘焙看着轻松,其实是繁琐重复的体力劳动,你要是没兴趣,帮我们搬搬材料也就是了。” “有兴趣的,”张烨诚恳地点头,“我喜欢做吃的,特别喜欢做吃的给我喜欢的人吃。” “你媳妇儿?”大师傅起了兴趣,调侃着张烨。 “没有,我没有媳妇儿,”张烨笑了笑,“我儿子,还有……我好朋友,特别好的好朋友。” 大师傅这下不知道听明白了还是揣测了什么,盯着张烨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久得张烨都尴尬得想转开眼去。 “赵平,”大师傅向着张烨伸出了手,要握手的意思,“我叫赵平,你以后进后厨,叫我赵平或者赵师傅都可以。” 赵平的手很干净,白细有骨节,看着就像是常年揉面做吃食的那种手,张烨都怕自己握上去把他的手握脏了。 “平哥,”张烨没有直接称呼赵平的大名,也没有叫他赵师傅,而是选了一个折中的叫法,既尊重,也显亲近,他握住赵平伸过来的手摇了摇,“我叫张烨,弓长张,火华烨,拜托你们了。” 赵平的手温热,带着水汽,张烨其实不很喜欢这种触感,有些逾越界限的感觉,他莫名想起钟远航的手,冰凉凉的,微微干燥,摸起来好像能被皮肤下面的骨骼划伤,又能被皮肤下面鼓噪流动的血液扬沸了,只有在他们做那种事的时候,钟远航的手才会热起来,横冲直撞地挑火,让张烨痛苦又发疯。 张烨片刻晃神,赵平已经收回了手,他跟张烨讲了讲他们开始备货的时间,让张烨前台下班了之后就进来。 “操作上的事儿等你晚上来了讲,现在讲多了,没上手也没意义。”赵平拍了拍张烨的肩膀,转头去做今天的生日蛋糕订单。 张烨看着厨房广阔的案台上一排排白胖待烤的面团发神,不知道钟远航有没有按自己说的把饺子和包子都冻好?有没有自己先煮一顿吃吃看? 这一天莉莉家烘焙的生意依然很火爆,张烨在前台忙得脱不了手,一杯饮品做完,紧接着就是下一杯,封盖机的温度高得吓人。 “您好,我那杯‘柿柿如意’还没做好吗?”点饮料的小姑娘着急的催促张烨,“能不能快点儿啊?” 柿柿如意是莉莉家入冬之后推出的新饮品,橙花味的奶茶里加半个搅拌机打好的柿子肉,杯子也是橙红色,颇有些年末喜庆的意思,同时上的新品还有桂圆西米奶和芋泥香芋奶,都是张烨提议,朱莉拍板出的饮品,田雨专科学的平面设计,由她根据饮品的口味,做了外包装设计,这几样饮料也在这个冬季大受欢迎。 “马上好了,”张烨把饮料封了盖,摇晃均匀,放在了出餐台上,“现在喝吗?” “嗯嗯,现在马上喝。”小姑娘接过张烨递来的吸管,碰到张烨的手,闹了个脸红,不怎么敢看张烨的脸,“谢谢啊。” “怎么这么急,是附近的学生吗?要上课了?”张烨给小姑娘递了个杯套,顺口打听。 “是啊,我们学校刚迁新校区,晚上有讲座,”小姑娘看着和田雨差不多大,急得眼镜上都起了雾气,“谢谢啊!” 张烨笑着点头送客,回头问正在做三明治的田雨,“附近有新迁过来的学校?” “啊?好像是有一个,说是市区里哪所大学的附属文理学院,民办的二本,”田雨租住的房子就在店附近,对周边的设施比较熟悉,“那学校修了得有几年了吧,我没注意,已经迁过来了正式行课了?” 第46章 “刚刚那个姑娘说是新迁过来的学生,那就应该是了吧?”张烨脑子里盘算着校区的位置,但一时没想起在哪个方位。 “真的?”田雨惊喜,“那学校离我们店可近了,就隔两个十字路口,要是那边开学招生了,咱们生意铁定好,外卖也会多起来的。” “是好。”张烨匆匆回答,转头又去做饮品了。 他周末真的得去周边转转,打探一下市场情况了,到时候带着张远一起,在医院躺那么久,就当是带他出来放放风,透透气了。 那这个周末钟远航那边怎么办呢?一周都见不上面,周末还溜号,不太像话,张烨有些发愁,心想着,要不加了班之后还是回一趟钟远航那里,至少要看看他有没有把自己辛苦包的饺子和包子们好好收起来。 但张烨却没想到,在后厨加班,比在前台忙一整个白天还累人。 前台里站着,没有客人的时候至少还能坐一会儿,在后厨去,几乎就没有屁股沾板凳的机会,他被钟远航粗暴行为创出来的伤还没痊愈,站着行走间,磨得红肿处隐隐作痛,只能强行无视。 赵平的效率很高,张烨加进来之后也马上安排好了工作,他没有做烘焙的经验,掌握不好揉面和调内馅儿的分量,就做一些打发奶油,把揉好的面团放进搅拌发酵机,再把装满的烤盘放进大烤箱里的活儿。 “这机器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张烨把两盘巨大的面团喂进烤面包机里,还嫌一次烤的不够多。 “再大,怕是两个你也端不起来。”赵平正在做黑森林蛋糕上的巧克力花,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指尖方寸之上的精致小花,眼也不错开,却搭了张烨的话。 张烨没料到赵平还能注意到自己压低了声音的抱怨,不好意思的笑笑,顺带手推了个带万向轮的椅子到赵平身后,在他雕花的间隙,轻轻点了点他的后腰,示意他坐。 赵平吓了一跳,后腰弹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坐下。 “怕痒啊?”张烨为自己逾越的动作道歉,“不好意思啊平哥,我就看你蹲着做花挺废腰的,坐着吧。” “也不是怕痒,没放注意力在腰上,”赵平摆摆手,“没事儿,谢谢啊。” 张烨也没放在心上,转头把另一盘发酵好的面包团也送进了烤箱。 等忙完烘焙的备货,张烨觉得全身哪哪儿都有点脱力,简直快比上跟钟远航睡一觉费的体力了,他预计明天肯定不好受,睡前得稍微敲打放松一下身上的肌肉。 “今天辛苦了,”赵平照例给烘焙后厨的员工开简短的总结会,“备货量按照朱姐的安排,全都提高了,小郑,你说一下今天的销售量和剩余量。” 一个带着口罩的女助手拿着记事本站起来,“今天的售货量基本保持了以前的售出和剩余比例,目前看来,加量的计划安排没问题,碱水面包里面,碱水红豆剩余量有上涨,但是碱水抹茶全部售罄,蛋糕产品里,巧克力类型的售罄,水果类型的有剩余,其他的产品基本保持不变。” “嗯,不错,”赵平点了点头,把捂在脸上的口罩拉下来,狠狠透了口气,“张烨,你说说看,分析一下原因。” “我?”张烨不料赵平的话头会落在自己身上,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赵平估计是要点自己,不管是出于立威还是别的原因,总之是要再探一探自己的虚实。 “碱水面包的口味比较挑人,爱吃碱水的一般来说口味比较西式,这部分我认为销量的变化有偶然性,可以再观望调整不同口味的产量,至于蛋糕,现在天气转冷,人都会比较偏向于高热量口味又甜一些的巧克力或者榴莲千层,水果蛋糕整体比较凉,到冬季销量下降还是能预见的,”张烨凭借长期站前台的经验分析,“不过量的把控,还是看平哥。” 赵平点头赞许,“分析得不错,所以我们今天加了巧克力的量,明天计数就由张烨做吧,小郑本来就有点忙不过来,我看你是个清楚的,先试着做一天。” 张烨有点受宠若惊,连其他四个助手面上也明显有惊讶的表情,不过都按下了,没什么异议。 下班之后,张烨找到赵平点的助手小郑询问计数的规矩。 “不用叫我郑姐,我叫郑红荔,你就叫我名字就行,郑姐听着像外面五十几摆摊卖汤圆的。”郑红荔三十几奔四的年纪,很和蔼。 张烨听完就乐了,莉莉家烘焙店出了门隔壁就是一家卖小汤圆的店,店名叫“郑姐小吃”。 “荔姐,”张烨笑着地换了个称呼,“计数上的工作,我按照今晚预备的量先记了一个,明天我在前台,这个工作倒也很方便,不过不知道平哥那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你挺灵清的,大小伙子,心倒是细,”郑红荔先肯定了张烨刚才的分析,末了才提点他,“蛋糕和面包要分开计数,同类型的产品放在一起对比,还有,打包好的保质期比较长的吐司和纸杯蛋糕要和手作短保质期的分开,其他也没什么了,你明天上午记完可以先拿给我看看。” “好,多谢荔姐了。”张烨松了口气,心里有数了就不慌,他向郑红荔道谢,打算换衣服下班。 “哎,”郑红荔叫住了张烨,“你……和赵平以前就是朋友?” “不是啊?”张烨疑惑道。 第47章 “那你还挺合他眼缘的,”郑红荔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跟张烨说,“我们赵师傅脾气其实有点拧巴,做东西没得挑,但是人嘛,在某些方面权威,就相应的会比较挑剔,我看他还挺愿意提点你的,应该是打算用你,你想来后厨吗?” “想的,”张烨也诚实以告,“正经是门手艺,不比前台,做不好随时都能被替掉。” “那行,好好干就成,”郑红荔放心地点了点头,“还有啊,就是赵师傅以前不太愿意别人碰到他,你……” 张烨恍然想起自己刚刚点了点赵平的腰,原来真的逾矩了。 “不过我看他也没说你什么,你看着把握分寸就好。”郑红荔没说死,留了个转圜的余地。 张烨却暗暗记住了,以后能不碰,还是别碰到赵平为好。 第25章 张烨下班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马路上的车变得很少,空气中的湿度很高,冷冰冰的湿气让体感温度变得比实际温度还要低,他站在路灯下面,久违地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了。 回家也是自己一个人,回钟远航那里,也是自己一个人。 去医院倒是既能见到老妈和儿子,又能见到钟远航,可惜他现在哪一边都不敢去。 张烨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因为要进后厨,他料想一定会露胳膊挽袖子,提前严严实实地贴了一圈膏药,好歹是和后厨的人都不太熟,一句腱鞘炎就能糊弄过去,但老妈那里…… 张烨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面被钟远航咬出来的齿痕才刚刚结疤,这幅模样,去了病房里,就算老妈再粗枝大叶,也肯定能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张烨扯下了两个手腕上的膏药,药胶粘住了汗毛,撕开时好像有无数小针扎进皮肤里,疼的同时隐含着一点痛快的酸爽。 不知道是活血化瘀的膏药起了作用,还是张烨这幅放养长大的体格,本身就像荒地里野火烧不尽的野草一样顽强,当时看起来还挺唬人的愈伤,现在已经浅了好些,淤青的边缘散开,枯草一样的黄黄绿绿,没洗干净似的,和张烨原本就不白的皮肤不分伯仲。 钟远航应该是想在自己身上留些烙印的,就像给猪肉盖章,又像是给属于自己的东西写名字,张烨几乎不用多思考,就能明白钟远航的用意。 这种特质,在张烨初中刚开始和钟远航走近的那段时间就发现了。 钟远航的所有东西上,都有标记,正常一些的是他的书本,每本都写名字,不管是常用的教科书,还是配发下来的课外读物,甚至是买来一道题都没做过的教辅书,无一例外。 有一次张烨的作业本用完了,兜里又没有多余的钱去买本新的,就问钟远航借,发现他居然连每一本没用的作业本上,都已经提前写好了自己的名字。 “为啥啊?你怕别人偷你作业本啊?”张烨一边用涂改液遮掉钟远航的名字,一边好奇地问他。 “不为什么,”钟远航看着张烨黑乎乎的爪子把自己写好的名字遮掉,又用签字笔把名字压在涂改液上,压在了自己的名字上面,“我习惯这么做。” 涂改液没干透,签字笔划在上面,留下刀刻一般的痕迹。 彼时,钟远航对张烨更多的是嫌弃中带着的好奇,他刚刚从阑尾炎手术中痊愈,对于自己麻醉醒来之后的那段记忆十分模糊,只依稀记得张烨始终陪在旁边,十分讲义气,所以他不能对张烨说出拒绝。 张烨始终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从来没合身过,就连校服都不买新的,而是从已经毕业的师兄那里捡来的,但他好像从来都不在意,剃着最便宜的圆寸,配着开裂的旧球鞋,皮肤在年复一年的夏天染成麦色,远远看过去,好像还没走近就能闻到不好闻的汗味儿。 但其实张烨很爱干净,衣服虽然旧,但始终都是干净的,他身上也不是臭的。 钟远航刚刚发现的时候,也觉得新奇。 爷爷在得知钟远航的父母把孙子一个人撂在医院做完了阑尾炎手术之后大发雷霆,他是体面人,雷霆之怒也发得道貌岸然。 老爷子到了医院,先找到院长郑重感谢他们对孙子的及时医治,顺带将钟远航挪到了加护单人病房,他既要补偿受了委屈的孙子,也需要一个安静私密的房间,收拾不成体统没有人伦的女儿和女婿。 那天半夜的病房里,爷爷坐在钟远航的病床前,看着秘书忙前忙后地给钟远航换尿袋,往被窝里塞暖水壶,平静地拿出当时还没几个人用得起的移动电话,给女儿钟丽华打了电话。 “嗯。”爷爷的开场白简单,但钟远航明白,越简单,就说明爷爷越生气。 “你们忙,我知道,我老爷子不忙嘛,我陪着我大孙子就行。”爷爷说完,还笑了起来,随即就挂断了电话。 于是,一整天都不愿意露面的父母,在爷爷这一通宽宏大量的电话打完二十分钟之内,先后出现在了钟远航的病房里。 钟丽华的面上都是疲惫,看见病房里父亲的背影,他明明听见自己来了,却连头都不回,她又怕又怨。 “爸……”钟丽华对着老人的背影讷讷地开口,“我今天加班呢,刚刚还在饭局上陪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您一个电话,我还是要过来。” “嗯,”爷爷依然不回头,一双老枭似的眼睛盯着病床上的钟远航,盯得小孙子发怵,“儿子病了不见你来,老子一通电话你倒是踩了风火轮了,我该说你无情呢,还是该说你孝顺呢?” 第48章 “爸!”钟丽华压抑又恼火地唤自己又敬又畏的顶头家长。 秘书很识趣,默默将一杯温水放在钟远航的床头,有些心疼地看了小孩儿一眼,退出了病房,带上了门。 “过来吧,”爷爷把随身带着的手杖往地上不轻不重地一杵,“先来看看你儿子。” 钟丽华终于走过来了,她匆匆看了钟远航一眼,带着浓烈中餐酒局气味的手在钟远航的额头上重重一抚,立马收了回去。 钟远航甚至来不及躲开,就被母亲这双蓄着美丽长指甲的冷手摸了头,在他原本就没褪完的麻药作用下,让他产生想要呕吐的冲动。 “这不是好好的,也不烧啊?”母亲草草摸过,便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一屁股砸在旁边的沙发上。 “哼!发烧?你连孩子得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爷爷又问,“崔东风呢?” 崔东风,是钟远航的父亲,也是钟家的倒插门儿女婿。 “谁知道呢?哪个小妖精床上吧?”钟丽华嫌恶地拿出手机,泄愤一样,把按键按得噼啪作响。 又是一记手杖重重杵地的声音,爷爷严厉地目光瞪在自己女儿的身上。 钟丽华那一下几乎要拿不住手机,慌忙收起自己的怨气,二郎腿也不敢再翘,登的一下坐直了身子,条件反射的乖顺,“我……我说错话了,爸爸你别在意。” “我有什么好在意的?你不为儿子考虑,也为自己破烂一样的人生考虑考虑吧!” 爷爷的话刚说完,病房的门又一阵开合,钟远航的父亲也姗姗的来了。 崔东风没有钟丽华的底气,一进门就对着岳父大人点头哈腰地寒暄,不要钱的好听话一筐一筐往外倒,但他昔日一表人才的外貌已经被多年来的养尊处优和酒色财气熏染得不成样子,吉利话也就油腻了十成十,纵然老爷子浸淫官场商界多年,也被这低段位的酸腐臭气搞得皱了眉头,一丝好脸色也无。 崔东风捧了半天臭脚,见满屋子里没一个人搭腔,倒也识趣地收了嘴,转而去看病床上不随自己姓的儿子,情真意切地心疼,眼圈子说红就红,说话间就要掉眼泪。 这幅样子,让人很难将下午多次挂断班主任电话,连家都不怎么回了的男人,和面前这个已经落泪的慈父联系起来。 钟远航更想吐了。 “好了!”爷爷不耐烦再看这个道貌岸然的女婿演戏,出声喝止,“该你的时候你不中用,这时候演什么戏?” 崔东风竟然也不羞臊,他在这个家里,已经挨惯了这样的羞辱,转而自然地站到老婆旁边,还不忘惺惺作态地按自己的眼角。 “今天这事儿,你们俩不用给我交代,成年人了,出去死在外头,我顶天了也就能给两位置办八宝山上的风水宝地,但我今天得给孩子讨个说法。” 钟丽华和崔东风听了前半句,刚放下点儿心,寻思着老爷子也就是像以往一样训斥他们几句,但一听后半句,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钟丽华脾气毛躁,忍不住先狡辩起来。 “爸你听我说,这事儿真不赖我啊,我撑着这个家,又当爸又当妈的,钱也要我挣,孩子也要我管,崔东风说是出去做生意,一分钱也不往家里拿,天天出去鬼混,还偷拿我的钱,我真是没办法时时刻刻顾着小航啊!” “怎么能这么说话啊?”崔东风这下也不得不开口,“你怎么就一个人顾着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个月能挣多少!那点儿钱连家用都填不满,你还不是靠着咱爸每个月拿钱吗?你自己那点儿工资全花自己身上了好吗?再说了,我做生意也不容易,生意哪有不亏本的?此一时彼一时,我拿点儿钱怎么就叫偷拿你的钱了啊?那叫夫妻共同财产!” “闭嘴!”老爷子一声吼,两个斗得像鹌鹑似的冤家才住了嘴。 钟远航闭上了眼睛,不愿意去看父母的嘴脸。 “我今天来的路上,改了遗嘱。”钟远航听见爷爷平静又悲哀地叹气。 钟丽华惊惧凄切:“爸!” 崔东风慌乱哀求:“爸!” “我的所有财产,以后都转成信托基金,丽华,你那一份信托不会动,但是所有不动产都不归你了。崔东风,” “哎!爸!”父亲谄媚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讨好。 “东三巷子里,你买了间小院子?”爷爷揶揄地问。 “这……怎么……爸,爸,你听我解释,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我是……我是帮合伙人!”崔东风乱了方寸,油嘴滑舌也变不出成形的借口。 “哦?帮合伙人?什么合伙人?怎么帮?往床上帮?!”爷爷毫不留情,语带讥讽,“我司法出身,没有证据的话,不会说,至于你们两个要拿着这个证据去打官司离婚,还是要继续在这段婚姻里面苟且,我老爷子管不着,但你们最好尽自己作为父母的责任,到远航读完大学为限,你们要是再做出这样没担当没脸皮的事情,所有的不动产和投资,我都会直接留给远航。” 崔东风和钟丽华瞬间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半句话也憋不出来了。 老爷子这一招实在捏住了七寸,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只有按照老爷子的标准那样对钟远航好,才能得到财产,一旦对钟远航不好,财产的大头便都会落到这个他们都不上心的儿子身上,到时候他们就只能仰儿子的鼻息生活。 第49章 但原本就没受过他们疼爱的儿子,又会怎么对待这两个不负责任的父母?光是想一想,都令两人不寒而栗。 “你们出去吧,我跟远航说几句话。”爷爷摆摆手,严厉的声音里也难免人近暮年的疲惫。 钟远航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和关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爷爷的声音又响起,“远航,别装睡了,他们出去了,和爷爷聊两句?” 钟远航把被子拉起来,遮住了下半张脸,睁开了眼睛,闷闷的“嗯”了一声。 “你怎么看爷爷的安排?”老爷子看着钟远航,就算是对着半大的孙子,他依然带着惯常的审视,仿佛要用眼神把孩子剖开,看他内心是不是也像大人一样,绕着花花肠子。 “爷爷在保全我,谢谢爷爷。”钟远航早慧且不受父母疼爱,这让他敏感内向又有眼色,明白面对什么人应该说什么话。 “我保全你,是作为爷爷应尽的责任,”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至少孙子还是通透聪明的,“但是这件事里,你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知道不对在哪里吗?” 钟远航心里很委屈,他想起醒来时身边的张烨,他什么大道理都没说,比起逃避责任的父母和理性到冷酷的爷爷,他此时无比需要张烨,需要他那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拥抱和安慰,钟远航赌气一样的,把被子拉过头顶,气鼓鼓地小声说,“不知道,我不该生病吧?” “放屁!”爷爷气笑了,也觉得自己对小孩子太严厉,难得循循善诱了一次,“你错在不应该忍这么久,不舒服就要第一时间寻求帮助,父母不行,就找爷爷,爷爷就算没空,也会帮你安排就医,你以为你忍着就懂事儿了?就高尚了?对于你现在这种无法自保的年龄段来说,你这次选择了最愚蠢的途径!” 最愚蠢吗?钟远航在被子里不屑地笑了笑。 他知道爷爷长期对自己的父母不满,知道母亲在年轻时期识人不明,相中了自己绣花枕头一样的父亲,又好面子,不愿意离婚,知道父母二人最看重的,就是爷爷名下的大量财富,也知道爷爷早已对两人不满,而且已经产生了修改遗嘱的想法。 用这一次的受罪,换取对父母的报复,钟远航觉得并不亏。 “我听医生说,一直有个同学陪着你的,同学呢?”爷爷训完话,又温和起来。 钟远航从被子里露出头来,眨了眨无辜的眼睛,“回去了吧?我也不知道。” “嗯,得好好谢谢他,”爷爷赞许地点点头,“是个好孩子,爷爷给你一笔钱,你自己看着感谢人家一下,不管你直接给钱也好,请客出去吃饭或者玩儿一下也好,总之,要有点表示。” “我自己还有钱的。”钟远航做出一个腼腆的表情来,更何况,不必爷爷提点,他也是要答谢张烨的。 不管是以前他帮自己赶走小混混,还是今天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陪在身边。 尽管张烨怎么看都不会是钟远航这样的人的同类。 “你的钱是你的钱,自己收好,爷爷拿给你的,你就收着。”老爷子终于在孙子这里获得了久违的欣慰,越发和蔼起来。 第26章 钟远航没有按照爷爷的提议之一,直接给张烨钱。 他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更倾向于再探索一下和张烨之间建立“友情”的可能性的。 当然,友情是不能直接花钱买来的,这一点钟远航很清楚。 虽然友情这东西,在钟远航看来,也不过就是在班级有限且相对封闭的人群中拉帮结派,获取虚无又脆弱的认同感的一种手段而已。 但张烨和别人好像又不太一样。他并不完全受那种青少年之间的交友规律的束缚,他更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像没有方向的鸟,既在自己的社交团体里游刃有余,又时常在这些团体的边缘游离,以至于能够注意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钟远航之流。 相比于获得一段友谊,钟远航对于张烨这个人的好奇更占上风。 接近张烨的过程非常顺利,甚至不用钟远航花什么心思,张烨自己就凑上来了。 老师看张烨陪钟远航做了手术,误会他们关系比较亲密,干脆把张烨调给钟远航做了同桌,把关心钟远航的责任外包给了看起来并不太靠谱的张烨,让他帮助钟远航在病假后尽快跟上课程进度,并照顾刚刚拆线行动不便的他,为他做些倒水和交作业的小事。 钟远航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张烨身上并没有视觉上看起来那么邋遢。 张烨的衣服是旧的,已经洗不干净了,但总是散发着清新的肥皂味道,张烨的手很黑,但经过不怎么仔细的观察之后,钟远航发现他全身的皮肤都比较黑,是那种长期在阳光下野跑晒出来的健康颜色,而他的指甲修建得整齐,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张烨的整齐被隐蔽地藏在了外表之下。 钟远航一开始以为张烨的家庭虽然贫困,但父母一定是很爱惜这个儿子的,穿得不好,却干净,买不起文具和本子,个子却茁壮得像是野地里的蒿草。 直到钟远航发现自己和张烨是全班唯二在家长会上没有家长来的学生,才感觉到,张烨好像和自己一样,在父母眼里,他们都没有那么重要。 开家长会的那天下午,张烨和钟远航一起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喝刚买回来的北冰洋汽水。 第50章 “你爸妈真忙。”张烨打了一个汽水嗝,大大咧咧地跟钟远航聊闲天。 “你爸妈不也没来吗?也挺忙的吧?”钟远航刻薄地还嘴。 “嗨,他们也不是忙,就是怕老师,”张烨又喝了一口汽水,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奇怪吧,家长还怕老师呢?” “是挺奇怪,”钟远航盯着张烨的笑脸,却看不出张烨有任何失落的情绪,仿佛说得并不是自己的家庭,不是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怕老师啊?你成绩也不差啊?” “怕交钱呗!”张烨的胳膊肘向后撑着高一些的台阶,懒散又悠闲,用拇指与食指做了一个搓钱的动作,“他们没什么钱,老师又老想让我进奥赛班,那个班不是课后辅导吗?得另外交钱的。” “你想去吗?”钟远航问。 “想去什么?”张烨转头看着钟远航,反问他。 “那个奥赛班,”钟远航也看着张烨,“老师也让我去了,我还在考虑。” 张烨似乎第一次思考关于自己想不想的问题,显得有些迷茫。他的人生从来没有轮到想不想,多的是能不能,以至于他不能马上回答钟远航的这个问题。 “你想去吗?”钟远航又追问他。 “我不知道,”张烨迷茫地摇摇头,“我挺喜欢理科的,数学和物理都好玩儿,但是我也不知道奥赛班具体学什么。” 钟远航脑海中突然就产生了答谢张烨的方式,他坐直身子,用手里的玻璃瓶撞了撞张烨的玻璃瓶。 “干嘛?”张烨眯着眼睛笑起来,眼角挤压出和气质不符合的温和笑纹,“干杯?汽水我可干不了杯。” “张烨,去奥赛班吧,我不想一个人去,你要是没钱,我帮你交补课费,”钟远航怕张烨不同意,又补充了一句,“就当我谢谢你陪我做手术了。” “这不行,”张烨的笑消失了一下,很快又回到脸上,语气很轻松地绕开这个话题,“我陪你做手术是讲义气,换了谁我都得上啊,不上不是中国人。” 钟远航觉得自己的讨了个没趣儿,拎着汽水的手把玻璃瓶捏紧。 “你是不是没怎么跟人欠过人情啊?”张烨用冰凉凉的手拍了拍钟远航捏起的拳头,“怎么这么实诚?” 钟远航看着张烨,很认真地说,“不应该吗?我想感谢你,我也想有个熟悉的人一起去补课。” “嗨,那我就去呗,”张烨转头看着操场,“我其实有私房钱,偷偷藏的,应该能够得上补课,你要想谢谢我,下次也帮我一个忙不就成了?” “哦,”钟远航握着汽水的手放松下来,心情好像玻璃瓶里滋滋冒汽的橙色液体,“你哪儿来的私房钱啊?冰棍儿都只买得起一根儿。” 张烨没有跟钟远航说自己哪里来的钱,操场上有人叫张烨,他很快就把自己的校服外套和汽水塞给了钟远航,跑过去和别人一起打篮球了。 夏天的阳光白辣辣的,照在张烨睁不开的眼睛和流不完的汗水上,他又融入了人群里,在一群同样处在成长尴尬期的半大少年中时隐时现,但钟远航好像在看一颗混进白沙里的黑色弹珠,张烨和别人放在一起,总是不一样,吸铁石一样吸引他的目光。 钟远航坐在那里,看着张烨时不时拉起校服t恤的下摆,擦拭流进眼角的汗水,偶尔故意在没有防守的情况下远远投一个可能根本进不了篮筐的三分球,慢慢喝完了不再凉爽的汽水。 那天放学之后,钟远航还是坚持请张烨去看了一场电影,作为他陪自己做手术的答谢。 钟远航已经记不清他们看的具体是什么电影了,大概是一部十分热门的超级英雄电影,张烨很开心,也很喜欢电影的主角,他看到激动的时候,就会凑近钟远航,用手握住钟远航的手腕,轻轻摇一摇,然后凑在他的耳朵边,压制着兴奋的语气,企图通过交流获得朋友关于电影的认同。 钟远航的耳朵在整个晚上都是热的,麻酥酥的,不太舒服,他挨着张烨的那个手臂也出了一层汗,以至于他的注意力断断续续地都放在了应对张烨的反应上,对于电影的叙事,钟远航分神乏术。 关于那场电影的记忆,对于钟远航来说,是随时可能到来的张烨的触碰,压低成气声的张烨的音色,以及张烨身上混合着汽水味、肥皂味和汗味的复杂气息。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相比兴奋的张烨,钟远航只是庆幸自己终于熬过了漫长的观影时间,他从来没有尝试和别人共享如此长的超越“普通”距离的相处,那一瞬间,他只想赶快回到家里,回到自己冷冷的房间里,和那些不会主动触碰自己的家具和物件们待在一起。 当时的钟远航不会预料到,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和张烨一起看了无数部电影,有些是自己看过的,有些是自己没看过的,还有一小部分,是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看的。他们有时候去电影院看,还有的时候在钟远航或是张烨的房间里,就他们两个人,胳膊挨着胳膊,挤在一起看。 人类的心理十分复杂,钟远航对于自己的心理变化也觉得奇怪,从注意到张烨,到对张烨产生好奇,再到主动纵容张烨跨过自己熟悉的独处边界,这些过程都发生在那一个并不算长的夏天。——钟远航按照张烨的叮嘱,把他包好的饺子和包子先放进冰箱冻成型,然后长长的睡了一觉,起床之后又把它们按每一顿的数量装进保鲜袋,重新放进冰箱。 第51章 他盯着满冰箱白花花的袋子,想起张烨早上疲惫的脸。 钟远航曾经在高考前幻想过他们未来可能过的生活,在一套不大的房子里,两个人过的柴米油盐的生活,不会有父母,也不会有小孩。 也许他在那段不会再实现的幻想里,也会打开他们的冰箱,里面也有张烨提前包好的饺子和包子,他们没有合同,也不用计较每次亲密之后的报酬,张烨也不用考虑今晚到底要回哪里睡觉,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但当一切的因果都是错误的时候,相同的结果还能带给人相似的感受吗? 钟远航关上的冰箱,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他都没有联系张烨。 他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直接住在了医生值班室,在忙碌的间隙,偶尔会想起张烨,也会想起冰箱里那些饺子和包子。 张烨会不会自己去钟远航的房子?他看见冰箱里没动过的食物,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张烨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钟远航很矛盾,一方面他很想联系张烨,另一方面,他又很不想看见张烨现在的样子。 如果张烨这几天不太好,他会难受,并非自愿产生的罪责感总是存在,虽然理智上来说,张烨眼下面临的困境只有很小一部分是来自于钟远航,更多的是来自他原本就一塌糊涂的人生。 但如果张烨过得舒服惬意,钟远航大概也不会好过,因为那就证明,自己对于张烨来说真的是霉运,是人生路上的绊脚石,有用的大概只有自己的钱而已。 钟远航在这样的挣扎中,选择了去见自己的心理医生。 第27章 梁医生是钟远航导师的朋友,当他第一次受老友之托,要自己帮他的一个学生做心理评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朋友可能有点小题大做了。 这也无可厚非,为人师长,总是对自己看重的学生更关心些,而自己这个朋友更是属刘姥姥的,导师当得像个苦口婆心的老父亲,生怕师门里的小崽子们出点儿心理问题,以前也常让被课题实验压垮的学生来梁医生这里做一下心理疏导。 在梁医生看来,现代人的心理问题,一方面是由于当代社会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大众对于心理越来越关注,一些常见的心理疾病也被大众熟知,表面上看起来罹患心理疾病的人就越来越多。 能在医学院里熬到硕博的,心理都天然比其他人要强大不少,虽说医者往往难自医,但医学院的学生,往往都比别的年轻人对心理疾病的了解更多一些,也更能正视心理上出现的种种问题,这样的病人,大多只消稍稍点化一下,严重一点的再开些药,基本都能解决问题。 但钟远航不太一样。 他来的时候,看起来是所有人中最正常的一个。 钟远航是清晰的目标导向者,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更准确的说法,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但他的问题也就在于他过于“正常”,没有人味儿。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这么规律呢?人是应该懒散的,应该有惰性的,躺着是比站着舒服的,玩儿也应该是比工作舒服的,半夜睡觉也应该是比睁着眼睛舒服的。 所以梁医生给钟远航的建议是出去玩儿。 钟远航倒是真的出去玩儿了。 从梁医生提出这个建议开始,他每年都会空出一周的时间,选择一座没有爬过的山,然后像完成一件任务一样,爬到山顶,拍一张照片,交给梁医生,打卡完成“玩儿”的任务,一直到今年。 今年,由于钟远航进入市医院工作,到了年底,还没有找到机会出去完成一年一度的爬山任务。 周六的下午,钟远航再次坐到了梁医生的对面,像以往许多次一样,没有开场白,也不主动描述自己的状况。 “最近睡得怎么样?”梁医生把桌上的零食筐往钟远航面前推了推,“尝尝吗?我另一个病人送我的。” “没什么变化,”钟远航从藤条筐里拿出了一个牛轧糖,并不拆开,拿在手上把玩,“还是吃安定,不过耐药性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吃了能勉强睡着。” “耐药性的变化你说了可不算,”梁医生笑了笑,“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做一个睡眠观测?” “没有时间。”钟远航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还搭配了坚决的摇头动作。 “你……”梁医生白了钟远航一眼,“那你最近一次不吃药入睡是什么时候?具体是什么情境?” 梁医生问这个问题纯粹就是出于问诊的职业惯性,以他的猜测,钟远航的答案八成是“没有不吃药的时候”,和“没有这样的情境”。 出乎意料的,钟远航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瞬间的愣神,就像冰层深处传来的一声裂开的闷响,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依然冰冷完整,但内部已经产生了变化,不管这个变化昭示的是崩溃还是重建。 “有一次,没吃药。”钟远航开口了。 梁医生按捺住好奇,“唔”了一声,点点头,示意他继续描述情境。 “大概是上周末,我的家里来了一个……访客,”钟远航停顿了一下,“我们上了床,当天晚上,我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我没有吃药,睡着了。” 梁医生这下按捺不住了,脸上全是兴味的表情,简直像看变异种一样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你跟别人上床了?” 第52章 “很难理解吗?或者我换一个说法,”钟远航嘴里说着石破天惊的话,语气却依然理性,“我和别人做……” “好了好了,我不用你跟我解释什么是上那个什么床,”梁医生赶紧摆手,“你……你的意思是,谈恋爱了吗?” “没有,”钟远航干脆否认,“这应该不是一段您所谓的恋爱,我和这个人签订了合同,您可以理解为我们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会在我有需求的时候陪我,但我的诉求本质上来说,并不是获得良好的睡眠,换句话说,我没有料到和他发生了x关系之后能睡得比较好。” 梁医生看了看紧闭的诊室门,怀疑地问,“远航啊,虽然说我作为你的医生有无条件尊重你的隐私的责任,但是……”梁医生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是招技了吧?你正视自己的个人需求这个虽然是好事儿吧,但咱们可不兴犯法啊!” 钟远航短促地笑了一下,实际上,对于张烨来说,自己这个行为和花钱买春似乎也没什么区别,他只能告诉梁医生,“您放心,我没有饥渴到要犯法。” “那也行吧,”梁医生不再追问和病情无关的信息,他又询问了一些睡眠的具体情况,一时也下不了判断。 “这一次没有药物作用的入睡只能算是孤例,我不能肯定是由于你的需求得到满足,就一定能改善睡眠,睡眠状况的变化和你的生活习惯、心理状况都有关系,因果联系是非常复杂的,不过我建议你继续进行尝试,你的这个……访客,只要你有需求,就会在你身边吗?” “按照我们的协议来看,是这样的,”钟远航说,“但我发现,我自己开始出现对于他的感情连接,产生令我自己困扰的情绪波动,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想继续这种协议。” “我无法向你提出选择的建议,”梁医生摊了摊手,“但是鉴于你长久以来对于外界的情绪不敏感,我建议你不妨先维持目前这位访客对于你的情感刺激。” “就算这种刺激最终导向并不明确,最终的结果可能伤害我的……访客,您也建议我维持现状吗?”钟远航追问。 “你的访客对于你的心理状况和睡眠状况知情吗?”梁医生问。 “他不清楚。”钟远航摇头,“在他看来,我们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堪的。” “远航,在你看来,一潭死水和一汪有源头和去流的泉水,哪一种看起来更具有活性?”梁医生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当然是泉水。”钟远航回答。 “嗯,没错,你看啊,其实心理状态也是这样,你原先的心理状态虽然稳定,但稳定的状态差有什么好维持的?就好比一潭死水,”梁医生说,“但你的这个访客,就好像拿了个铲子,把你这潭死水的边缘给扒了,让水流动了起来。至于你担心的,自己这潭死水把访客给冲了的问题,你有信心为对方控制风险吗?” “我……”钟远航犹豫了一下,“我不确定,这周我没有见他。” “逃避?”梁医生问。 “可以这么说吧,但没见他的时候,我也很难把自己从这段关系中抽离开,”钟远航已经把手里的糖捏得有点变形,“我不确定他的想法,我没有问他。” “是没敢问吧?”梁医生一针见血。 钟远航的眼睛抬起来,审视的目光,梁医生知道,他是在审视他自己。 过了几秒,钟远航很轻微地点了点头。 “我建议,如果这个访客和你能够聊,你还是要和他聊一聊,关于你的状况,你可以有所保留,但你也要考虑他的知情权,更进一步的,我认为你也要考虑和他发展一段更正常更稳定关系的可能性。” 钟远航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思考。 梁医生言尽于此,他为钟远航开好了日常要吃的药,把药单交给钟远航,“随时关注自己的心理状况,并且按时过来找我进行日常聊天,行吗?” “我以前不也是这样做的吗?”钟远航拿着药单站起身来,想把那块牛轧糖放回零食筐里。 “打住!”梁医生盯着钟远航的手,“你给我把这块糖吃了,捏半天了给我放回去?埋不埋汰啊?” 钟远航被抓包,只好拆开纸袋,把一块不好嚼又过于黏牙的白色糖块儿放进了嘴里。 “你多有主意呀?”梁医生看着钟远航出门的背影不屑地摇摇头,“我说什么就做什么,不过从来都不走心做,那做来有什么用?装装样子骗自己罢了,走吧走吧,快走。” 钟远航并不辩驳,他笑着跟梁医生道别,嚼着嘴里的糖,离开了梁医生的诊室。 梁医生的建议对钟远航来说有些用,但钟远航对于梁医生也是有所保留的,他没办法说服自己信任自己的心理医生,这就导致了医生和自己之间的信息差。 但反过来讲,这个信息差会不会导致梁医生的判断脱离了以往长久的因果和牵绊,更适合自己目前的状况呢? 医院的广场熙熙攘攘,有很多三班倒下班的医生和护士从大楼出来,也有很多病人正在离开医院。 走到停车场的时候,钟远航看见了提着大包小包,牵着儿子的张烨。 看来张烨的小孩儿已经可以出院了。 张远看起来比上次钟远航见他的时候瘦了一点,但精神还算好,白雪团子一样的脸上有两块儿红,粉雕玉琢地簇拥在毛线围巾和帽子中间,眼睛大大的,隔得这么远,钟远航都一眼就看见了那里面黑黑的葡萄珠子一样的眼仁儿,怪不得张烨叫他小葡萄。 第53章 这么看起来,张远长得其实并不像张烨,大概长得像母亲。 张烨的妈妈跟在父子俩身后,她什么都没提,大摇大摆地走着,手里拿着手机说话,像是在医院里散步。 钟远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出声招呼他们,他看着三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医院大门口,才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第28章 “爸爸,咱们现在就回家吗?”张远摇了摇张烨的手,因为长时间躺在病床上,他多走一段路就有点喘气儿。 “对,咱们现在先回家。”张烨伸手打了辆出租车。 “咱们不骑摩托车吗?”张远拉了拉张烨的衣角,小声问,“打车多贵啊。” 张烨有点儿心疼张远,他轻轻捏了捏张远的脸颊,安慰他,“没事儿,最近爸爸都在加班,能多挣些钱,你肚子上的伤口还没完全好,暂时不能坐摩托车,再说,还有奶奶呢,一辆摩托车坐不下咱们这么多人啊?” 张远点了点头,乖乖拉开出租车的后门,先坐了进去。 张烨拉开出租车的后备箱,把几个大包一个一个地放进去,老妈像没看见似的,跟着张远就坐进了出租车的后排,一边玩儿手机,一边等着张烨干完活儿上车。 张烨叹了口气,把后备箱拉下来关上。 家里已经被张烨提前收拾过了,再回到家里,这两周的时间就像不存在似的,老妈和张远离开时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就还是什么样子。 老妈一进屋就蹬掉了脚上的皮鞋,径直走到老旧破皮的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机惬意地休息,嘴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还是家里舒服啊。” 这沙发是老爸生前维修过的最后一件皮具,主人来取的时候,居然在店门口看见了老板的灵堂,觉得晦气,就直接摆手表示自己不要这个沙发了,于是这个沙发就作为老爸的遗物,一直被老妈用着,搬到哪里就带到哪里,直到现在,上面的皮已经脆化,稍微用指甲划一下都能划开口子,老妈依然锲而不舍地坐着它。 有时候张烨会觉得,老妈的家其实不是房子,不是自己,也不是孙子,而是这一架皮沙发。 是的,什么都没有变,老妈还是那个帮不上忙的老妈,儿子还是需要自己工作养活的儿子,张烨放下手里的包,钻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不过还有有些东西在老妈和儿子都不知道的地方变了。 张烨在洗菜的时候,搓了搓几乎已经看不见淤青的手腕,至少他和钟远航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 但就像淤青痕迹消失一样,这一周里,钟远航也从张烨的生活里消失了,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张烨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在那天早上企图亲吻钟远航的莽撞动作让他生气了,在那天早上之后,张烨又去过一次钟远航的家里。 自己包的饺子和包子已经被钟远航好好收纳进了冰箱里,但看数量,钟远航应该并没有怎么吃,张烨说服自己是因为他在值班,并没有闲心自己做吃的。 但患得患失就像慢性疑心病,钟远航安静得越久,张烨就越觉得不安。 他把钟远航给自己的新信封拆开看过,这一次,里面除了一万块钱,钟远航并没有放纸条,张烨不死心地,连整个牛皮纸信封都用铅笔涂了一层,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觉得拿不准,他和钟远航之前的关系好像一根不稳定的蜘蛛丝,若隐若现,或许一阵更强的风刮过来,就能把这根丝刮断。 张烨狠狠用锅铲翻炒着锅里的青梗菜,锅铲碰着铁锅,发出铿铿的抗议。 他也不是没办法,他还欠着钟远航钱呢。 张远从住院到今天办理出院,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四万多,张烨非常贴心地向上抛着算,他还欠着钟远航五万块钱,这笔钱他没还上,就能抱着一丝自作多情的卑微期望,期望着他还能和钟远航之间存续连接。 他搞不清楚自己这种心态是受虐成瘾,还是想要弥补些什么。 第二天,张烨趁着周日的闲暇,心绪不宁地带着张远出门逛了街。 爷俩在莉莉家烘焙周围的街区逛了一上午,张烨带张远吃了好些在医院里不能吃的小零食,但每一样都只买一点儿,控制让刚刚做了手术的张远不要吃过了头。 “爸爸,你也吃。”张远举着一块咬了一半的车轮饼往张烨嘴边送,自己脸蛋儿上还沾着渣。 张烨伸手把张远脸上的蛋皮渣擦下来,塞进自己嘴里吃掉。 “吃不完了?”张烨一眼就看穿了张远的小把戏。 张远不太好意思,笑嘻嘻的点点头。 张烨把饼子拿过来,把纸皮袋子扎好,“那就暂时不吃了,你现在不能吃撑,等想吃了再吃。” “还有啊,今天玩儿过了,周一就要去上幼儿园了。”张烨拉着张远,一边走一边跟他打预防针,“我已经跟幼儿园的老师说好了,可以不上活动课,别的小朋友玩儿的时候你就在边上看看就行。” 张远的脸果然苦起来了,但还是乖乖地点头,不太开心的喔了一声。 周末的街道很热闹,牵着儿子的张烨脸上却没有什么发自内心的笑,他只有在看向张远的时候,勉强扯开嘴角,做一个不由内心的微笑。 “爸爸,你最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张远眨着眼睛,黑葡萄似的大眼仁在长长的睫毛下面一闪一闪的,让张烨说不出违心的理由。 第54章 “很明显吗?”张烨问,“爸爸不是一直都在笑吗?” “嗯嗯,”张远摇摇头,小小的手指在张烨手心轻轻挠了两下,有点痒,“爸爸你的眼睛和眉毛没有笑,还一直盯着路叹气,你不开心,笑就是为了安慰我来着。” 张烨捏了捏张远早熟的小大人似的脸颊,蹲下身来,认真地回答儿子,“爸爸最近遇到了小时候的朋友,但我们小时候……爸爸做了点对不起他的事情,他最近都不怎么理爸爸,所以爸爸有点发愁。” “爸爸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情吗?”张远绞尽脑汁地想,一张小脸都拧了起来,“你抢了他的玩具吗?打他了吗?” 张烨噗嗤一声笑了,笑完又难过起来,要是真的那么简单就好了,“不是的,爸爸伤了朋友的心,答应他的事情没有做到,也没有好好跟他解释。” “啊?”张远被难住了,又想了想,才开口,“那爸爸现在把答应他的事儿补上不就行了吗?既然是好朋友,你要是好好跟他认错,天天都给他买好吃的好玩儿的,总有一天他会感动的吧?” 张烨觉得自己向五岁半的小孩问这样的问题实在是有点病急乱投医,只能笑着点点头,答应张远说一定会好好弥补的。 但张远那一句带着童音的“总有一天他会感动的吧”却一直萦绕在张烨的脑海里。 周末呆在家里补觉的钟远航却暂时没有空去思考自己和张烨的纠结关系,他接到了导师的电话。 “这个患者家里有点背景的,我也没办法,实在是推不掉。”徐教授的电话打得没头没尾,一上来就让钟远航替自己去参加一个饭局,声音一如既往的苦口婆心又优柔寡断。 “您收的病人的饭局,那我一个人去也不像话啊?”钟远航的声音还带着刚刚起床的哑,“您是主治医师,又是主刀医生,我就是在旁边做了巡回,您不去,我去了叫什么事儿啊?” “这不是你是我得力助手嘛,我实在是要出差脱不开身,这个病人真的挺重要的,要是不去不合礼数。”徐教师还是坚持。 “您实话告诉我,为什么非要我去不可。”钟远航太了解徐教授了,他本身就是医学世家出身,又有些高校里搞学术的傲气,再有背景的病人,他从来不会这么在意,眼下好说歹说的样子一定是有别的理由。 “哎……”徐教师长长叹了口气,“我跟你说了,你可别犯倔啊?” “您说,”说完之后,钟远航又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我什么时候还跟您犯倔了?” “我知道你是个省心的孩子,主要是这事儿吧……”徐教授难得支支吾吾,“我以前也没听说你爷爷是省厅里的领导啊,这个病人,跟你爷爷那边也有点工作上的关系。” “我爷爷?”钟远航从床上坐了起来,瞌睡一下子烟消云散,“这个事儿跟我爷爷又有什么关系?” “哎……今天这个局,我本来是推掉的,”徐教授也不再隐瞒自己的学生,“但是那头说了是你的爷爷,又说了是作为你的长辈们想见见你,我就不好推脱了,你……” “我不知道爷爷到省厅了,”钟远航觉得头疼,摸不清老爷子的意图,“我上次跟他联系已经是快十年以前了,他那时候还在市局。” “十年没联系?”徐教授看钟远航的状况,大概能知道他和家里面可能有龃龉,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这次饭局,想着能作为一个契机弥合一下学生的家庭关系,但钟远航说自己跟亲爷爷十年不联系,这龃龉的规模约摸着不是什么小矛盾,“那这……” “我跟您说实话,要是老爷子见了我,不见得会高兴。”钟远航叹了口气,又笑了笑,笑声里有些掩饰不住的讽刺。 “不至于吧,祖孙俩哪有这么深的仇啊,你去一下,算是伸出个和好的橄榄枝,一家人之间肯定……” “我在十年前跟我爷爷出柜了,我跟他说我喜欢男人,”钟远航第一次没听徐教授把话讲完就没教养的打断了导师的话头,他实在是不想听不明原因的人跟自己说什么家和万事兴的说教,“我爷爷当时放了狠话,以后我就跟钟家没关系了,也不会再供我这个孙子读书,以后出去什么事儿自己扛。”—— “你既然这么有主见,那以后自己顾自己好了。” 这是老爷子当年颤抖着全身说的原话。—— “什么?”徐教授也被钟远航这一记闷棍给敲傻了,“你喜欢男孩儿?” “徐教授。”钟远航无奈地喊了导师一声。 “哎,对,这个性取向的事儿也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徐教授又叹了口气,“我实话跟你说吧,今天这个局,其实是你爷爷组的,他听说老朋友在我这里就医,就让我一定带上你去赴约,孩子,你爷爷这么十年,对你也不是不闻不问的,至少他知道你在我师门下面,你有没有考虑过,老人家这次可能是想跟你和解呢?”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抱歉大家,这周开始上班了,忙得如牛马一般,暂时还没捉虫,只有等空了捉了,大家要是看到错别字什么的可以提示我哈,么么! 第29章 “和解?”钟远航仿佛在说一个笑话,语气调侃,不相信的意思都懒得藏,“您不了解我爷爷,要是没有什么目的,他不可能跟我见面,我猜是有什么非要见我不可的事。” 第55章 “能有什么目的?爷爷对孙子,再大不了也就是亲情的控制,你也不是能受控制的那种孩子不是吗,你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徐教授仍然表示不赞同,但也不再强求,“我反正已经啥都跟你说清楚了,要不要去你自己斟酌吧,饭局就是今晚了,地址我待会儿微信发给你,你决定了就跟我发个信息。” “我……”钟远航打算回绝。 “不准现在就拒绝!”徐教授未卜先知地打断他,“好好想想,今天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再决定,到时候你再说不去,我也就不劝你了。” “行。”钟远航无奈地叹了口气。 挂断电话,钟远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卧室落地窗外光秃秃的冬季树冠。 钟远航向爷爷出柜并不是出于主动,他和张烨在街边的巷口接吻,被爷爷看到了,他不得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坦白。 这件事儿其实不该发生,而且很不是时候。 那时候他们已经读高三了,钟远航在高三前夕,才知道自己被爷爷动用关系,转学到了教学资源更好的市区一中。 这意味着他要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候离开熟悉的环境,去重新熟悉新的同学,新的老师,和新的学校,这些钟远航都能勉强接受,钟远航接受不了的是,这也意味着他要离开张烨。 但他无法反抗爷爷。 母亲和父亲貌合神离的婚姻在钟远航初中阑尾炎住院之后,又潦草的延续了两三年,随后再也坚持不下去,母亲在爷爷的不满中执意离婚,父亲在获得了一笔令他满足的“抚恤金”之后,也充满遗憾地同意了签字离婚。 爷爷对自己的独生女十分失望,他作为公职人员,在那个年代不可能再生个孩子练小号,于是把所有的寄望都放在了唯一的孙子钟远航身上,他在考察了钟远航一向的成绩和表现之后,认为这个孙子还算是隔代遗传了自己的优良基因。 于是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愿强势插手孙子的教育工作。 彼时的钟远航只能服从,他一开始甚至不知道怎么向张烨开口。 但张烨的反应也让他意外。 “去呗。”张烨听完钟远航皱着眉头说要走,头都没抬一下,只盯着眼前的卷子,扔给他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钟远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中挺好的,每年出好几个清北,总比我们中学好些吧。”张烨其实觉得这很合理,钟远航本来跟大家就不是一样的人,他的阅历,他的家境,他的行事和气质,都不是班里任何一个同学能比的,张烨觉得钟远航一直呆在县城里读书才是怪事儿。 他总会走的,会张开一直藏在身后的翅膀,飞到张烨够不到的高度,去感受张烨不会感受的风和阳光,可能只会留给张烨一阵被翅膀掀起来的劲风,掀乱他乱糟糟的头发和旧兮兮的衣摆。 钟远航听完张烨的话,不顾还在晚自习期间,猛地站起来,没有跟老师打报告,自顾自地从后门离开了教室。 讲台上老师一脸惊愕,用眼神询问张烨出了什么事儿。 张烨也急了,随便扯了个谎,“钟远航不舒服,说是要去厕所,我去看看他吧。” 钟远航和张烨的成绩都不错,也不怎么惹事儿,老师想都没想,就挥手表示了同意,张烨跟着钟远航,也冲出了教室。 张烨追出了教室,却不知道钟远航去了哪里,上晚自习的校园很安静,张烨不敢喊叫,只能一处一处的找。 他越找越着急,汗水浸湿了后背,染湿了发梢,一股无名的火憋在胸口,快要把张烨烧透。 应该生气的不是自己吗?他们背着所有人在一起,两个男孩之间的感情,原本就虚无缥缈,也见不得光,钟远航指望自己对他的离开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大吵大闹?像正常的情侣那样,闹脾气求钟远航不要转学? 张烨做不到,他虽然是野草,是野狗,但他也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他做不到恳求,做不到耍赖,他就算难受,也要撑着一张脸皮,做出潇洒的样子。 但他凭什么还要受钟远航的脾气?明明钟远航才是要离开的那一个。 分不清是更愤怒还是更担心,张烨无声地在学校里奔跑,从一间厕所,到另一间储藏室。 最后,他在操场后面的体育器材储藏间里找到了钟远航。 他坐在黑漆漆的储藏间里,要不是操场大灯打出的剪影,张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找到人。 张烨气得狠了,也急得狠了,冲过去一把就拎住了钟远航的校服领子。 钟远航站起来已经比张烨高了半个头,张烨就算拎他领子也拎得那么没气势。 张烨冲动了又冲动,忍耐了又忍耐,最后狠狠地一口咬在钟远航的锁骨上方,脖子下边。 他咬得太重了,几乎一瞬间就尝到了血液的铁锈味和自己的后悔。 钟远航没忍住,嘴里漏出一声闷哼。 “你他妈的,”张烨松了口,还拎着钟远航的领子,透过黑暗里微弱的光,企图看清钟远航的眼睛,“你他妈往哪儿跑?你最好跑远点儿,再跑快点儿!最好今天就他妈走!明天就转学!” 钟远航什么也没说,一根指头也没动,他就站着,听着张烨还带着喘气儿的吼叫,接受张烨的爆发,接受他的推搡,接受他的崩溃。 第56章 等到张烨喊不动了,钟远航才艰难地抬起手,拢住了张烨微微发抖的肩膀,抱住了他。 钟远航抱得很用力,他没有安全感,拥抱也没分寸,好像要将两个人合二为一,再也割离不开,他好像很痛苦,牙齿咬紧的咯咯声就在张烨的耳边。 张烨被勒得很痛,他没有多想,回应似的,把胳膊从两人挤压的胸膛之间抽出来,狠狠反抱住了钟远航,也用尽了全身力气勒住他。 两人就像较劲一样,简简单单的一个拥抱,却变得像是一场角力,不死不休。 一直到精疲力尽,两人才像脱了力一样,互相倚靠在一起。 钟远航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他哆嗦着捧住了张烨的脸,发现他的脸颊上都是湿的,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 “烨子,对不起,我对不起……我不想走……”钟远航的委屈在黑暗中无需隐藏,他愤懑,又无力抗衡,“我不想看不见你。” 张烨无能为力,他只有圈住钟远航的腰,手撩开校服的下摆,轻轻地,毫无间隔地轻轻挠他的腰,这是他常做的小动作,是无声的亲昵,也是无用的安慰。 “忍一忍,总会有那么一天的,总会有自己能做主的时候的,”张烨坚定地说,“你相信我吗?” 张烨当时也没底,十八岁上下的年纪,他们在年龄上快要成为大人,但却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未来,他们的前方都充满着迷雾,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在当时也真的相信,只要他们凭借自己莽撞的努力,就能为两个人挣出未来。 钟远航没有回答,他捧着张烨的脸,凑了上去。 张烨嘴里的味道令钟远航觉得温暖熟悉,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血味,那是钟远航自己的血。 钟远航觉得自己可能疯了,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在面对充满变数的世界时,他死死抓住了一个同路的人,如同抓一个安抚物,抓一个救命的浮木,这种时候的亲吻令他无比着迷,他们好像没有明天,一定要在今天亲个够本儿。 钟远航也曾经在没有张烨的这十年中反复回想,来回剖析,将自己的伤口扒开,冷眼分析着自己的执著,他知道自己没有正常家庭的温暖,只爱自己的母亲,虚伪自私的父亲,和漠不关心的爷爷构成了他貌合神离的家庭,而张烨正好在自己不稳定的青春期里出现,成了自己对未来的大部分寄托。 张烨出现得太是时候了,钟远航想过,如果不是张烨,也可能是别的任何相似的人,他只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提供一些感情的纽带。 但人各有各的缘法,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就是存在了,钟远航无法再假设没有张烨的青春期,也无法设想他们如果在不久后没有被爷爷发现,他现在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按照爷爷的安排,成为他期望的青年才俊。 那时,转学的决定已经无法再改变,爷爷雷厉风行地办好了一切手续,钟远航的反抗只为自己争取到能在周末和被挤压得很短小的假期离开市中心的一中,回到县城里度过。 爷爷一开始并没有觉得钟远航提出的这个条件有什么问题,他以为孙子只是恋家,在嘲讽了两句“小家子气”之后便同意了,在他看来,这大不了也就是麻烦一下司机多接送几次的事儿。 钟远航在转学前的那个暑假几乎全部的时间都和张烨腻在一起,他们去有茶座的书店里写作业,然后去县城的各个小旅馆里独处。 钟远航在那个暑假里报复性的折腾张烨,并开始在亲密的时候咬张烨,他沉迷控制张烨的感觉,这是他当时为数不多能掌控的人和感情,他享受在张烨的皮肤上留下咬印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回味储藏间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他像畜生一样,在自己不渝的同伴身上打下自己的印记。 至少他在当时以为张烨是不渝的。 高三开学之后,他们见面的时间就变得稀少,钟远航也在每次见面时越来越过分,张烨不得不长期穿着高领的衣服,也会在钟远航犯浑之后反过来揍他,但张烨却从来不在过程中制止钟远航粗鲁的行为。 这种纵容越发让钟远航认为张烨对自己有无尽的包容,只要熬到大学,他们就能离开这种令人窒息的桎梏,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城市,开始真正的自由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只持续到了这一年的寒假。 第30章 这年寒假,钟远航放假的时间很晚。 他在县城里的中学不费什么力就能长期稳定在前三名,等到了市一中,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那里,他能挤进全年级前五十就已经算是考试发挥得很好了。 爷爷当然很不满意,他们那一代人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机遇和风险像大浪一般席卷大陆,时代的红利可遇不可求,爷爷在大浪中搏得了良机,也造成了骄傲、固执又严厉的性格,他坚定地认为,只要孙子足够聪明努力,到哪里都应该占得鳌头。 他从来不会考虑钟远航是不是需要适应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教学进度,他觉得人就应该像种子,只要扔在土里就该发芽,哪里来的那么多娇气?娇气的种子注定会被时代的浪潮抛弃,而他不允许唯一的孙子被抛弃。 但事实给了老爷子一个教训,钟远航到了一中之后,第一次考试连前一百名都没进,花了半个学期的时间,才慢慢艰难地挤进前五十,这要是放在别的家庭,已经够家长开心一阵了,班主任也特别跟老爷子打电话,表扬了钟远航心态不错,进步很大。 第57章 然而这点成绩在老爷子这儿根本看不上眼,他着急起来,寒假伊始就给孙子安排了从早到晚的补习,以至于钟远航这年终于回到县城时,距离大年三十只剩下了不到五天。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是钟远航记忆中最冷的一年,县城的房子里是空的,母亲钟丽华说是要和朋友一起去温暖的南方旅行过年,实际上钟远航知道,她又有了新的恋情,相比严苛的父亲和沉默的儿子,钟丽华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新的爱人,而钟远航自从父母离婚,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崔东风,爷爷作为市局的大领导,越到过年越忙碌,不到最后一天也不会回家乡县城。 但钟远航觉得无所谓,反正他回县城也不是为了见家人,他心里充满了期待。 爷爷的司机将钟远航送回的县城。下车之后,钟远航没有回家放书包和行李箱,司机的车刚消失在视线,他就打开手机,给张烨去了电话。 张烨最近接电话很慢,声音听起来也没什么精神,钟远航猜想是因为到了高三学习压力过大的原因。 电话待接的铃声响了很久,直到挂断的前一刻才接通,张烨疲惫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远航?” “嗯,是我,你怎么听着这么累?”钟远航终于体会出一些不对劲来,张烨的寒假比自己早了半个月,按理来说,再累的高三,到了假期也会稍稍缓和一些,但张烨的状态听起来比寒假之前还要差。 “没什么呀?你到县里了?”张烨强打着精神笑起来,试图转移话题,“你在哪儿?我待会儿就来找你吧?” “我在书店门口,”钟远航听着张烨的笑,没有了刚到县城的高兴,怀疑一旦开始,期待就蒙上了阴影,“我们见面了再说。” “好,你等我十分钟。”张烨像没听出来似的,还是笑。 等待的时间很磨人,钟远航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拉着硕大的行李箱坐在书店外面的茶座里,在新年将近的喜气洋洋的气氛里显得格格不入,好些路过的人都对着他侧目,甚至有胆大的小孩儿凑上来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又被家长一把拉走。 钟远航看着满街团圆的人,觉得孤独。 书店里放着一首老歌,女歌手冷清又懒散的声音稍微安抚了钟远航的焦躁。 “…… 爱过的人应该都知道说不出那是种什么味道没有我的日子你好不好?我好无聊……” 钟远航听着歌词自嘲地笑了起来。 他曾经觉得听情歌的人都矫情,现下这一刻,倒是有种和歌词同病相怜的感觉,大概很多歌都要有了经历,才能感同身受地听明白词里的意思吧。 钟远航时不时把手机拿起来看时间,但他的眼睛好像跟脑子分开了,看了好几次,都没算出来到底过了多久。 书店的音响大概坏了,同一首歌反复放到第五遍,张烨终于从街角转了出来,几乎是在他出现的一瞬间,钟远航就看见他了。 他和周遭嘈杂的街道那么和谐,又那么不同。 钟远航微微坐直了身子,又怕自己显得太迫切,重新靠回藤条椅背里。 张烨很快走到了钟远航面前,他笑起来比行道树上挂的灯笼还暖和,眼角弯弯的,把少年的棱角打上柔和的曲线。 但钟远航还是轻易看出来,张烨最近大概过得不怎么好。 他瘦了挺多,羽绒服挂在身上像竹竿上套轮胎,都有些不协调,两个眼睛下面都是乌青,眼白里也有血丝,嘴角上有燎泡,像是急出来的。 “远航,你回来了……”张烨笑着打招呼,想伸手拍钟远航的肩膀,却被他躲开了。 钟远航微微抬头,皱着眉头审视着张烨的脸,张烨第一次知道钟远航的眼神能冷得这么像把能剖开自己的刀。 “张烨,”钟远航连名带姓地叫他,“你老实说,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能有什么事儿啊?”张烨的笑容快要挂不住了,“期末……没考好呗,被班主任骂了又被我妈骂,就这样了。” 钟远航压根儿不相信,背了包站起来就走。 他也不是没给张烨留台阶儿,他把行李箱留在原地了。 身后果然传来行李箱轮子跟地面摩擦的轱辘声,张烨喊了他两声,见他不回头,就不再出声,只有轱辘的声音一直吱吱呀呀跟在后面。 钟远航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他只能想到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家,于是往家里走去。 从老城区的书店走到新城区的家要走半个小时,钟远航在生气,走得很快,走得后背都开始出汗,扎得皮肤发痒。 张烨就这么跟着,始终不开口,钟远航也不管他。 一直走进小区,走到家楼下,钟远航才停下来。 他又回头看张烨。 张烨一路跟得有点辛苦,临近新年的街道上人很多,他拖着一个行李箱,还要跟着横冲直撞的钟远航,一路走得磕磕绊绊,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胸口起伏着喘气。 “我到了。”钟远航站在原地冷着脸说。 “嗯。”张烨低头答应,却没有把行李箱交给钟远航的意思。 “怎么,还有事儿?”钟远航问,张烨却很为难的样子,还是不说,钟远航更恼火了,伸手去拉行李箱,“没事儿就把行李箱给我,祝你新年快乐。” 第58章 张烨不松手,还是垂着头,眼圈也红起来。 钟远航有些后悔了,拉扯的力气也变小。 “远航,你家里……有人吗?”张烨低声问,“没人的话我能上去坐坐吗?” 钟远航看着张烨,没回答他。 “你让我上去吧,”张烨恳求,“上去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钟远航叹了口气,带着张烨上了电梯。 钟远航的家里冷冷清清,爷爷应该是找保洁过来打扫过,家里很干净,干净得好像冰窖一样。 刚进家门,张烨就一把抱住了钟远航,这让钟远航有些错愕。 张烨把脸埋在钟远航的颈窝里,不久,钟远航就感觉到了他在微微颤抖着哽咽。 家里很安静,安静得钟远航能听见张烨细碎的抽噎声。 钟远航觉得应该是发生了很大的事,不是考试没考好,也不是张烨太想自己了,而是更大的事,大到张烨也根本扛不动了,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轻轻拍着张烨的肩膀,隔着羽绒服都能摸到张烨突出的肩胛骨,他瘦了太多。 “难受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钟远航的声音柔软下来,嘴唇轻轻碰了碰张烨憋得红热的耳廓,他又凑着耳朵说,“反正在我这儿哭,也不丢人。” 或许是钟远航的安慰,或许是真的没别的人,张烨渐渐哭得大声了些,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头一直都没抬起来,一直到气息平稳,才抹了一把脸,放开钟远航。 除了眼睑下面的红,张烨几乎看不出和刚才有什么区别。 他习惯了藏着情绪,习惯了表现得无所谓。 如果不是钟远航感觉到一侧肩膀上的衣服是湿的,张烨就好像没有哭过一样,他又迅速平静了下来。 “说吧,”钟远航摸了摸张烨发烫的眼睛问他,“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医院里。”张烨带着浓重的鼻音。 钟远航一把捏住了张烨的手腕,紧张地问他,“你怎么了?” “别担心,不是我,”张烨难过地笑了笑,“是……我爸。” 钟远航稍稍松了口气。 张烨的爸爸是老烟民,从张烨记事起,他爸的手上似乎就一直拿着烟,吃饭抽,走路抽,聊天儿抽,睡觉前抽,就连在皮具店里干活儿的时候也在抽。 张烨老妈说过他很多次,但怎么也说不听,老妈也就不再管了。 皮具店经常都需要给沙发喷色,染色剂通过喷枪雾化喷出来,细密的染料味道很重,整个空间里都是飞舞的粉尘,但张烨的老爸却不怎么老老实实戴口罩,有时候为了赶紧抽口烟,还没从染料雾里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把口罩拉下来了。 到了张烨读初中的时候,老爸就开始频繁咳嗽,他总说是咽炎,老妈也没在意,老烟民大都有咽炎,咳咳嗽嗽的,也有好多能活到七老八十。 一直到这一年的冬天,老妈在老爸咳出来的痰液里看见了血块,才终于意识到,必须去医院看看了。 医院拍出来的片子上,老爸的肺已经有大片变成了白色,其他地方也像蜘蛛网一样,整个儿看起来破破烂烂,左肺几乎丧失全部功能,靠着右肺勉强支撑,老爸的呼吸如同拉破风箱一般,还伴随着根本停不下来的咳嗽,医生直接就让办了住院。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不断的检查,切片,病理分析。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皮具店也开不下去了,老妈一辈子都在靠娘家,靠丈夫,命数里这么来一下,她根本支撑不起生意,干脆就把店门关上,每天魂不守舍地家里医院两边跑。 张烨开始和老妈交替着给老爸陪床,他白天在学校里上课,下了晚自习就往医院里去,他的作业经常都是在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写完的。 张烨经常都睡不好,老爸住的病房区域全都是肺病病人,他们家也没钱住人更少的小病房,一到了晚间,咳嗽的声音从不间断,有的病人一边咳一边呕吐,张烨觉得他们好像都快把五脏六腑一起吐出来了似的,听着也想吐,根本睡不着。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检查结果,听着老妈每天在诅咒老爸的病和祈求这病不打紧之间来回念叨,最终还是等来了最坏的结果。 肺癌的结果下来那天,张烨第一次没接钟远航的电话。 他在医院的走廊上坐了一夜,耳朵里都是老妈绝望的哭嚎和老爸连绵的咳嗽和喘气,他思考着老爸的病,到底是因为抽烟,还是因为皮具店的化学染色剂? 张烨没办法去想别的,父亲的肺癌对自己,对父亲自己,对母亲,对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一个高三的学生能做些什么,他只能枯坐着,渴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醒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第31章 张烨老爸的病发现得很晚,医生告诉他们,做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癌细胞已经出现了血行转移,只能先吃着药,做着放化疗,再看能不能把岌岌可危的心肺状态控制下来,获得进行手术的条件。 张烨听得云里雾里,他估计老妈能听懂的部分还没有自己多,只能竖着耳朵,努力理解。 他能听出老爸病情严重,而且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医生最后给的手术可能,只是掉在驴子面前的胡萝卜,算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让家属们有点儿盼头,不至于一脚踏进绝望的深渊。 第59章 医生告诉张烨,他爸爸应该痛了很久了,不知道是怎么硬扛到现在的。 张烨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自己的老爸。 这么一个懒散的,得过且过的中年男人,是怎么忍受漫长的疼痛,一直忍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张烨变得很沉默,像是有一块硕大的石头压在心口,闷得人喘不过气来,但这石头还搬不开,绕不过,生活好像成了无解的乱麻,一张口能跟人说什么?每个人的枷锁,最后都要自己背负。 他只有在接到钟远航的电话时,能觉得透出口气来,逃开眼前一切绕不过去的难题。 钟远航是只属于他的秘密,他们的关系是安全区,那么纯粹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禁区。 钟远航应该也过得不容易,市一中出了名的压力大,学生们卧虎藏龙,管理也严格,张烨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拿到手机,还能找到空给自己打电话。 他们通话的时候好像都把自己的不容易藏了起来,张烨不说父亲的病,钟远航也不说自己的孤独和压力,他只是平淡的告诉张烨,他们又做了什么题,建议张烨也找来拔高一下。 “你尽量考,到时候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也没关系,”钟远航平静的语气里有希冀,“只要一个城市就行,咱们走远些,走到他们管不到的地方去。” 张烨的眼睛很酸,他家里现在的状况,真的能容许他远走高飞的任性吗?他答不出个好字,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钟远航那么憧憬未来,让张烨话到嘴边,也不忍心说出来,越说不出口,压在心里的负罪感就更多一分。 钟远航又那么聪明,张烨不相信他听不出自己的焦心和低落。 这一切终于在钟远航回来的这一天再也藏不住了。 张烨实在太狼狈了,每天在医院、家里和学校里来回跑,他连换衣服和好好洗个澡都做不到,每天面对咳血的父亲,他也吃不下东西。 打电话只听得见声音,张烨和钟远航还能自欺欺人,一见面,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张烨瘦得都快脱相了。 “不好看了。”钟远航捧着张烨的两颊,手指摸着他突出的眉骨和颧骨,皱着眉头评价。 张烨噗嗤笑出来,久违地感觉到一丝轻松,“是啊,不帅了,怎么办?” “先去洗个澡吧,拿我的衣服换洗,”钟远航也笑,虽然眼下张烨的境况困难,但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得好,至少他现在能和张烨一起犯愁。 “你都不知道你刚刚抱过来那一下,快给我熏晕了。”钟远航故意说得夸张。 “那你别抱啊!”张烨放松下来,伸手在钟远航的腰上重重捏了一把。 钟远航没防备,“啊”了一声,转过来瞪张烨。 钟远航的腰很怕痒,但张烨不怕。发现了钟远航的这个特点之后,张烨觉得很稀奇,瞅着钟远航没注意的时候就喜欢冷不丁地捏他的腰,捏完就跳开,隔着一段距离看他的反应,像条跳脱的猎犬一样。 张烨哭红的眼睛又恢复了些灵动的模样,缀在黑瘦的脸上,看得钟远航心里莫名的揪了一下,他走近张烨一步,张烨以为他要报捏腰之仇,防备地抬起手臂。 然而钟远航又一次揽住了张烨的肩膀,把他抱住了。 “不是嫌我味儿吗?”张烨靠在钟远航怀里,下巴颏放在他的肩膀上问。 “嫌,”钟远航抚着张烨的后背,把手探进张烨的羽绒服内,隔着毛衣,顺着张烨的脊柱,一节一节地摸他突出的脊骨,“还嫌你骨头硌手。” “好好吃饭吧?”钟远航的声音好像在哄小孩儿,“烨子,你别让我担心。” 钟远航的怀里太温暖了,暖得让人贪心。 “知道了,让我去洗澡吧?”张烨答应他,“不然你这样抱着我,我都不敢动。” “嗯?”钟远航疑惑,“怎么就不敢动了?” “动一下怕味儿散出来,把你薰死了。”张烨笑着说,却不动作,看起来不像是想结束这个拥抱的样子。 他们又抱了一会儿,钟远航才去自己的衣柜里给张烨拿了换洗的衣服,从里到外,连羽绒服外套都拿了。 “换了里面的就行了,我要穿了你的外套,我自己的外套怎么办啊?”张烨拒绝拿羽绒服。 最重要的是,钟远航的羽绒服厚实又柔软,做工精良,版型也很考究,一眼看上去就价格不菲。 “你的扔了,”钟远航嫌弃地用手指在张烨的羽绒服上抹了一下,“脏都要包浆了,你还穿呢?洗也洗不出来原来的色了吧?” “阔死你了吧?”张烨表示对钟小少爷的鄙视,“好好的衣服就要扔了,再说这件衣服本来就是黑色。” 最终张烨的衣服还是没有扔掉,钟远航找了一个大纸袋,帮他把换下来的衣服都装了起来。 张烨进了钟远航家的浴室。 钟远航家里的浴室总是很好用,这是张烨对钟远航一直以来的刻板印象。 这个印象的开端就是这一天。 张烨自己家还在烧热水兑凉水,再灌到盆儿里往身上浇水洗澡,偶尔和钟远航出去住旅馆的时候,张烨才能洗一个不那么匆忙的热水淋浴。 但这时候钟远航家里的浴室已经有了三个不同类型的花洒,还有控温热水器和暖气片,旁边甚至还有一个圆形的大浴缸,一走进浴室,张烨愣了好久,对着亮晶晶的不锈钢管道上三四个不同的开关,不知道怎么操作。 第60章 钟远航在门外听了一会儿,迟迟听不见水声,敲门询问。 “烨子,你浴巾没拿,我给你拿进来?” “啊?好。”张烨答应着。 钟远航很快拿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进了浴室,放下浴巾之后,他自然地走到淋浴间,把几个拨片转了转,又把水打开。 “我家淋浴不太好用,你等等,等水开始热了再去洗,”钟远航转身后故意在张烨的裤腿上擦了擦手上沾的水,笑得狡黠,“有事儿叫我。” 张烨洗了一个过于舒服的热水澡,洗完之后久久都舍不得关水从浴室出来。 等张烨从浴室出来,钟远航正在自家厨房里不知搞什么。 张烨好奇,进了厨房凑热闹。 钟远航把两个灶都打开了,一个灶上正在煮一锅白乎乎的不知道什么糊糊,另一个灶上,他正在炒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糊糊。 厨房里都是热气儿,伴随着古怪的不像吃食的味道。 “你做什么呢?”张烨问钟远航。 “这一锅,”钟远航指了指白色的糊糊,“是面,不知道为什么,煮了一会儿就成这样了。” “这个,”钟远航又指了指面前黑色的糊糊,“是……鸡蛋,不知道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张烨看得目瞪口呆,“你跟我说说,你面条到底煮了多久?这个蛋又是什么流程炒的?” “面,从你进去洗澡之后下锅的,这个蛋,先下油,然后打蛋……”钟远航按自己的做法复述。 “意思是你面煮了快半个小时?”张烨眼睛都瞪大了,“鸡蛋下去的时候油热了没有?” “热?”钟远航一脸迷茫,“不是放了油马上打鸡蛋吗?他们不会一起变热吗?” 张烨翻了钟远航一个白眼,“你,把东西放下,出去,等吃。” 钟远航被张烨赶出了厨房。 没过十分钟,张烨就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碗出来了。 “这是什么?”钟远航盯着面前的碗愣神。 “钟远航牌面糊糊,和张烨牌炒蛋,”张烨往钟远航的碗里放了一个勺子,“鸡蛋是不能吃了,面糊还凑活,你忙活半天,我总不能一下全给糟蹋了吧?” 钟远航眼神怀疑。 张烨直接舀了一勺喂到钟远航嘴里了,咸香的味道搭配诡异的口感,竟然还不错。 “自己做出来的黑暗料理自己还嫌弃呢?吃吧,我放了盐和麻油。”张烨说。 也许是很久没有在这么安静整洁的环境里好好吃一顿饭了,张烨吃得很香,让钟远航产生了自己煮的面糊糊真的那么好吃的错觉。 “以后咱们家里,还是你做饭吧,”钟远航吃完饭之后做了决定,“我还是出去挣钱算了。” “嗯?”张烨不满,“怎么我就不能挣钱了?我现在就这状况还能考进前三十呢,上个排名靠后的985或者211不成问题。” 张烨还是不敢正面回应钟远航的这句“咱们家里”,他真的能和钟远航创造出这个美妙的概念吗?他怕拖钟远航的后腿。 钟远航笑了笑,没反驳。 吃完饭之后,钟远航想让张烨在自己家里睡一觉。 “不行,”张烨提起自己的衣服,“我还是得去医院,今天我爸状态不是很好,我怕我妈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这个理由过于充分,钟远航不能为自己争取,他抢过张烨手里的袋子,坚持要送他下楼。 如果这一天张烨答应了在钟远航家睡觉,或者钟远航没有固执地送他下楼,也许他们未来的命运也会有所不同,但也许也不会。 他们永远不会被家庭所接受,这是注定的命运。 钟远航一直把张烨送到路口,橙黄色的路灯下面,路上已经没有太多行人。 “回吧,外面多冷啊。”张烨把钟远航的外套拉链往上拉,把自己的衣服接过来。 “才见了一会儿,”钟远航不满,扫了一眼没什么行人的马路,小声问,“亲一下吧?” 张烨吓了一跳,赶紧转头看有没有人听见,“你疯了?!家里外面的,你分清点儿!” 钟远航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把张烨一把拉进路边的窄胡同,捧着他的脸就把嘴印了下去。 仓促,莽撞,又凶狠。钟远航熟门熟路地咬破了张烨的嘴唇。 胡同外的马路上,开过一辆黑色的奥迪。 钟远航没看见。 第32章 这一年的农历新年,钟远航过得兵荒马乱。 那一天,送走张烨之后,钟远航在路口看了很久很久,看到张烨的背影在街角的路灯光下消失殆尽,寒冷的冬夜又裹上来,他才转身慢慢回家。 钥匙打开家门,家里一切都是张烨走时的样子,冷色的餐厅灯照着两个还未来得及收拾的白瓷碗,碗边相对放着两双用过的筷子,残留着两人相处的痕迹,而家里别的地方一片漆黑。 钟远航突然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他踢掉鞋子,不穿拖鞋,走到餐桌边坐下,盯着对面张烨吃过的空碗和筷子发呆,嘴里还残留着张烨若有似无的血味,甜腥的铁锈味道,诱的钟远航想发疯。 屋子里很静,是猛兽捕猎前匍匐的静,让钟远航的焦躁添上了不安。 “这幅失魂落魄样子,”苍建低沉的声音从黑暗的客厅传过来,如同地狱里的哈迪斯,听得钟远航彻骨严寒,“看来我刚刚在路口上看到的有伤风化的人,真的是我的好孙儿啊?” 第61章 浑身彻寒之后,钟远航却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此刻的自己,居然在分析利弊。 他不打算藏自己和张烨的感情,总有一天是要摊牌的,只是现在还不是他计划中的时候,但既然发生了,那么大不了就是自己和这个家再无瓜葛而已。 他早已看清父母和爷爷的本质,他们的情感纽带靠着金钱和权力关系维系着,一边是断不了奶的中年,一边是控制欲强的老年,这种关系那么牢不可破,那么令人不齿。 钟远航从看明白这一点之后就开始做打算,早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 一开始是偷偷存现金,后来又开始存东西,他收到的一切礼物,名表,名牌衣物和小玩意儿,他都不会使用,而是在物品贬值之前找门路变现,一直存到他能办一张属于自己的银行卡,才将这些钱都存进银行。 此时的钟远航脑子里飞速旋转,这些钱,给一些给张烨,让他爸爸治病,剩下的部分还是能支撑到自己和张烨适应大学生活,开始打工赚钱养活自己。 迅速想明白一切之后,钟远航心里甚至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痛快,终于不用再装听话的好孩子,终于不用再困顿在这样的家庭关系中,终于可以向这个一直压迫、安排自己的老人说“不”的痛快。 “是我,您怎么回来了,”钟远航的脸昂起来,带着爷爷从没见过的,张扬的笑,“比预计的早点儿啊?” “怎么?忤逆的东西!丑事儿被撞破了,还怨我回来得早?”爷爷猛地一拍皮沙发的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不是,”钟远航挥手拍开了客厅的灯,光线从华丽的水晶吊灯里打出来,照亮了爷爷怒气勃发的脸,钟远航盯着这张威严的脸,没有丝毫敬畏,“您要是再早点儿,说不定能在家里见一面,跟您介绍一下。” “你说什么?”爷爷一脸难以置信,苍劲的手微微颤抖。 “还能有什么?向您介绍一下我的男朋友。”钟远航痛快地说。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这次却不是打在死物上。 钟远航觉得脸颊火烧火燎的疼痛,耳朵嗡嗡的鸣响起来,嘴里又有血味,这次是自己的血。 属于成年人的有力手掌,毫不留力地扇在钟远航的脸上,差点把刚长成的年轻男孩儿扇翻在地上。 爷爷确实不该在今天回来,他还有好些年终的公务没处理完,但晚间想起孙儿一个人在家,起了一瞬间的不忍,才临时决定回县城女儿的家里看看。 刚才路过一瞥,爷爷只凭衣服认出挡在前面的男孩儿像是自己的孙子,却看不清和他亲吻的人到底是圆是扁,是男是女,彼时车上还有司机,老人好面子,不愿意手下人看见家人的丑事,便生生忍住了没有停车细看。 爷爷在心里反复希望,希望是自己渐渐年长,眼神不好,只是看错了相似的人,回家时就能看到孙子好端端呆在家中。 但事实却没有让老人如愿,家里的餐厅开着灯,却没有人,桌上放着两个碗,两双筷子,显然是有两人刚对坐吃完东西,又依依不舍地送了出去。爷爷只一眼,就看明白了,心往下沉到底,这个孙子终究肖似父母,继承了不入流的浪荡本性。 只是他没料到,孙子不仅出格,还出得这样惊世骇俗,令他难堪。 “我钟明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你这样的……”爷爷气得说不出形容。 “这样变态的后代?”钟远航把爷爷的话补完,“没关系的爷爷,我喜欢男的,我再变态,您也不会有别的后代了,变态的基因不会再传递下去,多好啊?干干净净。” 钟远航是故意的,故意放肆,故意凑上来让老人家打,故意把自己的境地逼到不死不休,他早忍够了,他要撕碎陈布,织新的未来。 钟远航冲回自己的房间,想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家,爷爷似乎是看出他的决绝,一时也慌了神,察觉到事情已经快要脱离自己的控制,他追到钟远航的房间门口,大声质问。 “忤逆的东西,你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钟远航手上的动作不停,“您看不惯我,我就不留在家里碍您的眼了。” “什么?”爷爷觉得一阵头晕,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稳住心神,他也冷静下来,对着钟远航收拾行李的背影,冷冷地笑起来,“你休想!” 很快,钟远航就知道爷爷要怎么让自己“休想”了。 几分钟之后,家门口就堵了几个保镖,是钟远航从没见过的人,他们不动手,只是拦着不让钟远航出门。爷爷坐在沙发里,不再理自己的不肖孙子,他将钟远航困在家里,进不得出不得。 钟远航估计爷爷还有后手,也不再无谓挣扎,静观其变。 没过一会儿,钟远航的母亲就匆匆赶了回来,钟远航觉得好笑,眼下这个局面,叫她回来又有什么用? 钟丽华原本还在怨父亲坏了自己的新年计划,听了事情的原委,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在客厅愣了好半天,似是没听明白,眼睛在儿子和父亲间来回好几遍,最后走近钟远航,扬起手来,也要打他。 钟远航伸手就抓住了钟丽华的手腕。 他能受爷爷的一巴掌,因为爷爷不管用了什么手段,出于什么目的,总归是管过自己,关心过自己的,老人家受了气,他甘愿做爷爷的出气筒,但钟丽华凭什么? 第62章 她作为母亲,从未尽半分母亲的责任,活到现在都只想过自己,凭什么她还要来管自己现在做什么选择? “哈哈哈哈哈哈哈!”爷爷看着这一幕闹剧,悲哀地笑起来,“看看,看看我养出来的好女儿和好孙子,不悌不孝的家!看看!” “爸!”钟丽华歇斯底里,手腕挣脱了钟远航的手,“我有什么错?能怪我吗?这事儿能怪我吗?” “闭嘴吧,闭嘴,养而不教,父母之过。”爷爷冷笑着呵斥女儿,“我叫你回来,就是让你看好你儿子,我把事情查清楚之前,他半步都不要想出这个门!你要是连这点儿事都做不好,我也就没有你这个废物女儿了!” “我已经成年了,您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钟远航当然不答应,不等母亲反应,他先反对。 “是吗?那我们就试试看。”爷爷暼了钟远航一眼,不屑再看他,给门口守着的保镖递了一个眼神。 钟远航被两个保镖夹着搜了身,将身上的手机和钱包都搜了出来,随后就被关进了卧室,门上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原本向内的门锁当着钟远航的面被转了方向,向外将他锁在了屋内。 钟远航竟然被自己的爷爷如同犯人一般,锁在了家里。 他料到了会挨打,料到了会大闹一场,倒是没想到爷爷会用这种最野蛮,最简单的方法,将自己和外界完全隔绝开来。 窗外是牢固的防盗窗,门只有在每天吃饭的时候打开,钟远航就这样被困在了家里。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爷爷太好面子,不可能不让自己上学,不让自己高考,他只是担心张烨,联系不上自己,张烨会不会担心?他的爸爸怎么样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钟远航偶尔能听见钟丽华在客厅里打电话或交谈的声音,每天开门送饭的也是保镖,这几个人一直都在外面活动,家里没有访客,钟远航祈祷张烨不要找到家里来,以免被卷进自家的漩涡。 这样熬了四天,熬到了除夕。 爆竹的声音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停歇过,钟远航在外面的热闹里,拿出包里的一沓卷子,开始挑着题做。 越是这种时候,他越不能被打乱节奏,如果高考失利,他就更难脱离这个已经变成牢笼的家庭。 钟远航一边做题,一边拿出剪刀和本子,不时将一些题目剪下来,分类贴在本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除夕,中午给钟远航送饭的是钟丽华,她对儿子依然没什么好脸色,瞥见钟远航桌上摆放的文具和卷子,她冷笑着讽刺,“哟,你还挺有心情,破事儿都露馅儿了,还能做题?真他妈是崔东风的种。” 钟远航搞不清楚钟丽华的脑回路是怎么将自己的学习和荒唐的老爸联系在一起的,他接过餐盘,认真地问钟丽华,“那我应该怎么做?像你一样,一辈子都破罐子破摔吗?” “你说什么?”钟丽华漂亮的眉眼吊起来,想往卧室冲又生生被内心的嫌恶拦住,“要不是你和你的烂人老子,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钟远航实在不愿见母亲的嘴脸,当面摔上了房门,差点拍了钟丽华的脸。 钟丽华又在门外叫骂了一会儿,骂得动情还哭了两鼻子,这年过得,实在是另类的热闹。 到了晚上,钟远航听见了钟丽华出门的声音。 她还是没忍住,在跨年的这天夜里出了门,至于去了哪里,钟远航并不关心。 门外客厅里还坐着保镖,女主人不在,他们放松了警惕,打开客厅的电视放着年年都差不多的春晚,欢喜的晚会声混合着男人们聊天的声音,和门里的钟远航仿佛不是同一个世界。 窗外又传出了烟花炸响的声音,大概是小区里也有人在放烟花,只是这位置也挑得真好,正正好在钟远航卧室的窗外。 火花炸开的声音炸得钟远航耳鸣,心里的烦躁更难忍耐,可那放烟花的人好像有什么毛病,火花炸得离钟远航的窗户越来越近,一支放完再放一支,孜孜不倦。 钟远航将手里的签字笔猛得摔在桌上,笔尖摔破,墨水染在钟远航剪贴的本子上。 摔笔的瞬间,脑中突然闪过一阵灵光,钟远航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他趁着客厅里的保镖看春晚,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玻璃窗,隔着防盗网往下看。 楼下面,站着一个手举烟火棒的男孩。是张烨。 钟远航的鼻尖酸涩起来。 第33章 漫天的烟花和路灯的温暖弱光下,张烨的脸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钟远航胸口的惊喜和想拥抱张烨的冲动快把他憋疯了,他想大喊,又活生生忍住,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中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是提醒张烨,也是警告自己。 而张烨好像原本就明白一样,对着钟远航夸张地又挥手又点头,随即低头开始东张西望。 钟远航一开始不知道张烨要干什么,直到张烨张望片刻后靠近楼栋。 钟远航的家楼层不高,否则也不会安这碍事的防盗窗,张烨脱了外套,随意地扔在绿化带低矮的灌木上,卷起袖子,踩着墙体上的屋檐和空调架,拉着墙外的管道,一点一点往上攀爬。 “你疯了!”钟远航压着声音怒吼,他不敢看,又不得不看。 张烨在除夕的这天晚上,披星戴月,翻山越岭地来了,来钟远航这么个不被世界爱的人的身边。 第63章 钟远航就这么无能为力地看着张烨一寸一寸地接近自己,他捏紧了拳头,几天没剪的指甲已经有些长,扎进掌心的肉里,也浑然不觉得疼痛。 直到张烨的一只手一下握在防盗窗的铁栅栏上,钟远航才看见,张烨手上的骨节已经在不知道哪里蹭破了皮,血点渗出来,在他麦色的皮肤上不太显眼,他就踩在空调外机的平台边缘,一只手握铁杆,另一只手伸进来,对着钟远航张开掌心。 钟远航一把抓住这只手,顺着手又往上握住张烨的手臂,牢牢把他拉向自己。 “张烨,你有毛病吧?”钟远航的声音因为害怕而颤抖,他从未这么害怕过,带了哭音,“你他妈有什么毛病啊?” 张烨笑起来,他也觉得自己太冲动,但他现在握着钟远航的手,感觉到他的体温,又觉得犯这么一回傻实在是很值得。 “远航,”张烨的眼睛在消瘦的脸上显得更大,倒映着漫天的烟火,“我想你了。” 钟远航再也忍不住,隔着栅栏把额头抵在张烨的额头上,眼泪滴在张烨握着铁杆的手上,留过张烨蹭破的伤口,火辣辣的疼。 但他们都顾不上,顾不上失态,也顾不上疼痛。 “你还好吗?”张烨摸着钟远航的脸,摸他青涩的胡茬,摸他的泪水,摸还未褪尽的巴掌印。 “我没事儿,我没事儿,”钟远航紧着摇头,“就是暂时出不去,也没办法联系,熬过去就行了。” 张烨总觉得钟远航聪明,但在钟远航看来,张烨不仅聪明,还有一种令人踏实的包容,他明明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诡异,但只要自己不愿说,他就什么都不问。 张烨用自己的行为告诉钟远航,我在乎你的感受,我只在乎你的感受。 “没事儿,联系不上也没事儿,我每天晚上到楼下,你推窗户,让我看看就成。”张烨安慰的笑着,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钟远航的脸。 “你怎么知道……不能直接上来敲门的?”钟远航问他。 “从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张烨往钟远航的屋里看了一眼,看见了吃完晚饭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餐盘,“我刚刚其实上来过,走到门口碰巧看见两个男人在拿外卖,哪儿有大年三十拿外卖吃的?我就继续往楼上走,没让他们发现。” 张烨就说到这儿,点到为止。 钟远航点了点头,又问他,“你爸爸怎么样了?” 笑容从张烨脸上消失了一会儿,他爸爸最近的状态不太好,开始放化疗之后的痛苦自然不必说,更严重的是,他们再也瞒不住老爸他患肺癌的事儿。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患癌之前,还能抱着一线希望,一旦知道了得的是癌症,仿佛被判了死刑,生命进入倒计时,再难振作起来好好恢复身体。 不幸的是,张烨的爸爸就是这样的人。 怕死和怕花钱的两种心态同时折磨着老爸,他迅速从一个懒散中年变成了教科书式的临终病人,生机一天天从眼睛里流失,癌细胞趁着心态的崩坏迅速占领他体内的器官,张烨来找钟远航之前,医生告诉张烨,癌细胞已经进入了老爸的大脑。 “就……还那样,”张烨勉强笑笑,“远航,我之前不是说没想好大学学什么吗?我现在想好了。” “想学医?”钟远航问他。 “对,”张烨说,“咱俩里总有一个要学医吧,家里有什么事儿,以后也能照应。” “你等等我。”钟远航不舍地从张烨手里抽开胳膊,把他的手放在窗框上,示意他抓牢。 从窗边离开后,钟远航迅速拉开书桌的抽屉,从抽屉的下面抠下一张被透明胶带粘牢的银行卡,这张卡在搜身的时候夹在书包里的书本里,没有被保镖搜走。 钟远航很快返回窗台,将银行卡塞到张烨手里。 “这是什么?”张烨一眼就看出了是银行卡,他不敢收。 “我存的钱,”钟远航紧紧握着张烨拿着卡的手,“能应个急。” “不行!”张烨马上反对,“这是我的事儿,不能拖你的后腿。” 他把卡往钟远航手里推,钟远航又怕他掉下去,一把握住他的胳膊。 “张烨你听我说!”钟远航严肃起来,“这张卡现在放在我这里不安全,随时可能被家里人搜过去,到时候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张烨被钟远航严厉的语气震住,停止了推拒,他盯着钟远航的眼睛,听他说话。 “你拿着,就算不用,也能帮我把这些积蓄保住,把我们未来的保障留住。”钟远航说得无比郑重,让张烨无法拒绝。 钟远航放开了手,张烨自己握住了银行卡,没有再推拒。 钟远航的手穿过铁栅栏,扯住了张烨的衣领,凑上脸去,隔着防盗窗,隔着重重的阻隔,亲吻了他温热的嘴唇。 脸颊贴着栅栏,铁是冰凉的,但嘴唇和两颗猛烈跳动的心脏是热的。 这一次,钟远航没有咬破张烨的唇,他只有孤独的温柔。 “密码是你的生日。”钟远航放开张烨嘴唇的时候,低声嘱咐他。 门口有响动,是指节敲在门板上的声音。 “小朋友,吃完饭了吗?叔叔进来收餐盘。”保镖在门外询问。 钟远航知道,敲门只是出于虚伪的礼貌,他们不会等自己的答允再开门,他急匆匆地叮嘱张烨,“你小心!” 第64章 “拉窗帘!”张烨提醒他,“以后我每天九点都来楼下,记住了!” 钟远航深深看了张烨一眼,猛地拉上了窗帘。 窗帘外,冬夜的寒风透过张烨的毛衣,将他背上的冷汗吹凉,他倒不很怕高,只是踩在一点危险的边缘,他站得太用力,小腿肚子上的筋一跳一跳地抽动。 他小心地活动着腿,听屋里的动静。 保镖:“哟,没吃多少啊?我们点了点儿烧烤和家常菜,你来点儿?” 钟远航:“不了,您几位吃,我没什么胃口。” 保镖:“哟,大冷天的,怎么还开着窗啊?” 钟远航:“刚刚有小孩儿在窗口上放烟花,差点儿炸到我窗户上,看了一眼。” 张烨大气也不敢喘,全身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耳朵上。 屋里传出餐盘和桌面摩擦的声音,钟远航似乎是把餐盘递到了保镖手上,“您出去看春晚吧,我还要做会儿题。” 保镖被钟远航堵在了门口,对着雇主家不听话的小孩儿,他们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只要小孩儿不出门,他们也就烧高香了。 “行,你做题吧,”保镖掏出钥匙准备锁门,临了了又实在有点不忍心,对着钟远航客气地说,“那个,新年快乐啊。” 钟远航冷着脸关上了房门。 如果保镖能看见钟远航关门前后的脸色,估计会惊叹于这小孩儿变脸的速度。 他两步就冲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已经没有人了,他又向下望,看见了再次站在楼边草坪上的张烨。 钟远航松了口气,手伸出监牢一般的铁栅栏,对着张烨挥手。 张烨慢慢穿上外套,视线一直在钟远航的窗上,他倒退着,渐渐消失在钟远航的视野中。 从这天以后,钟远航的心就定了下来,他不再跟保镖和家里人顶嘴,他干脆不和他们说话了,每天埋头复习,在刷题的间隙继续做着剪集本,等着每天晚上九点到来,远远看一眼楼下的张烨。 他有时往楼下扔纸条,有时候往楼下扔厚厚的剪集本。 张烨打开一看,本子上全是生物和化学的拔高题,有时还有从招生简章上剪下来的各个地方的医学院简介。纸条上有时候是钟远航对于处境的吐槽,“这胡子再不刮,下次你再看见我估计就是山顶洞人了”“看我的人总在屋里抽烟,闻久了想吐”“今天的外卖真难吃”,有时是对张烨的叮嘱,“银行卡去看了吗?里面钱还不少,不用省着”“好好吃饭,那么远都能看出来瘦了”“给你扔的本子,我觉得有必要看看,但还是要根据你自己的情况来,有机化学有些太难的你看个乐就行”。 钟远航跟张烨说过,他想学建筑或是土木工程,他的物理最好,对力学很感兴趣,现在却花这么多时间帮自己整理这些资料。 仅仅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 张烨把这些纸条和本子都收好,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每晚都坐在医院走廊上反复摩挲阅读,对着钟远航的笔迹,把自己的字练得越来越和他仿似。 期间钟远航的爷爷又回过家一次,向保镖们询问了些钟远航的状况,又对着钟丽华一番冷嘲热讽,随后就进了钟远航的房间。 钟远航的头发长了很多,发尾扫在脖子上,正在埋头做题,听见爷爷进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继续。 钟远航的眼神冷静,几乎没有感情的波澜,没有对于禁锢的埋怨,甚至没有一丝愤怒,只有陌生的冷漠。 爷爷倒佩服起自己的孙子来,小小年纪这么沉得住气,也不知这份沉着到底是能成大事的好处,还是能断亲缘的狠绝。 “你倒是沉得住气,怎么?联系不上外面那个野小子也不担心?”爷爷盯着钟远航日渐宽阔的背脊问。 钟远航还是不答,不管爷爷有没有在查张烨,他这里绝不能被套了话,多说多错,他干脆不说。 “你还小,不懂事儿,不知道这个年纪所谓的那些情爱就是漂萍,没有根基的,我倒是不信,断了联系,你那个上不得台面的‘男朋友’还能等得住你!”爷爷试图跟钟远航讲道理。 “您如果没有其他要说的话,就先去忙您的吧,”钟远航还是不回应正题,开口就是赶人,“新年快乐。” “哼,我看你能倔到几时!”爷爷被油盐不进的孙子气得也忍不下去,摔门就出去了。 这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导致钟远航直到一中最后一学期开学前,才第一次走出卧室的门。 【??作者有话说】 小钟同学上演铁窗泪ps:攀爬建筑外墙非常危险!大家不要学烨子! 再ps:刚码完就放上来了,还没仔细捉虫,大家要是看到了提醒我哈么么! 第34章 钟远航在开学前一天,向楼下的张烨扔了张纸条。 他看着楼下的张烨展开纸条,读了一会儿,猛地抬头向上看,纵然隔着近十米的距离,钟远航还是在他脸上看到了惊讶和不舍。 如同钟远航预料之中的,张烨再一次靠近了楼栋,沿着上一次攀爬过的位置,又一次爬了上来。 钟远航盯着张烨不要命的动作叹气。 隔了好几天,他们的手又握在一起。 “明天什么时候走?”张烨爬上来,还未平复喘息,就急匆匆地问他。 “上午九点,”钟远航还是牢牢地拽着张烨的胳膊,“你别来,万一被他们看见了,惹麻烦。” 第65章 爷爷此时的火气找不到发泄的出口,一旦让他注意到张烨,就能用钟远航想不到,也抵抗不了的方法去伤害他。 “你放心,不会被发现的,”张烨听不进去似的,自顾自跟钟远航说,“你们小区门口有一个便利店,就在门左边儿,你知道吧?” “嗯,知道。”钟远航点头。 “便利店靠窗的地方有座儿,明天我就在便利店里吃东西,你出门的时候抬头看看,就能看见,”张烨说,“我就看着你走,别的什么也不做。” 一瞬间,钟远航听着这句话,觉得很不吉利。 他以往很不在意谶语,吉利这些心理暗示的说法,但人就是这样,没有牵绊的时候满不在乎,一旦有了放不下,舍不得的人,就害怕起来。 他害怕得不敢开口答应张烨,强行转移了话题。 “银行卡去看了吗?还有多少钱?”钟远航当然知道里面具体有多少钱,但他觉得张烨一定没动过那张卡。 张烨听了这话,眼睛却亮了一下,他松开一只手在裤兜里掏了会儿,掏出另一张银行卡。 卡很新,没什么使用的痕迹。 “我也去办了张银行卡。”张烨把卡递给钟远航。 “什么意思?我给你一张卡,你还我一张?”钟远航并不接卡,他不明白张烨的意思。 “我……没有那么多钱给你,”张烨不太好意思,说得结结巴巴,“这张卡里我存了一千多,我想……就作为我们以后的储备粮吧,我有多少就存多少,总能慢慢好起来,你也别一股脑都把钱给我,有闲钱的时候稍微往里存点儿就行。” 钟远航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能感觉到最近张烨对于未来的彷徨,张烨从来都不会正面回应自己关于未来的一切设想,未来对于张烨来说迷瘴重重,只有眼前的瞬间是能抓住的,所以他才能做出爬上防盗窗,就为来见自己一面这样莽撞得不像他的举动。 但今天,此刻,张烨在防盗窗外面,踩着并不踏实的地方,用一张银行卡回应了钟远航。 他愿意和钟远航筹划未来,一步一步,一点一点。 钟远航接过了银行卡。 “密码是我们俩的生日拼在一起,我的年份,你的日月。”张烨说。 “941229?”钟远航报出一串数字。 “对。”张烨笑出了一排白牙,有点得意。 “好,我收着了。”钟远航把卡捏进手心里。 分别在即,他们在黑夜树影的掩映下吻了很久,不舍的情绪翻江倒海,唇齿之间就纠缠得愈发难舍,刻意压低的吮噬声在静谧的冬末夜间,只有面红耳赤的彼此能听见,钟远航的手臂穿过的栅栏,手掌兜住了张烨的后脑勺,恼于不能将这个吻变成相拥,继而再把两个人变成燃起来的同一团火。 嘴唇分开的时候,透明的口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牵在两人的嘴间,张烨比刚刚才爬上来的时候还喘,嘴唇像吃了辣椒一样微微肿起来,脸上已经印出了铁栅栏的两条杠子,眼睛看起来是缺氧的迷离。 钟远航搓了搓他脸上的印子,呼吸也不平静,“你是不是又不涂唇膏了?嘴上的壳子都剌嘴。” 张烨抿了抿嘴,亲了这好一会儿,他嘴上什么壳子都没有了,一碰就有点刺痛,已经有点儿充血红肿了。 他确实被吻得大脑缺氧,脑子里像一团浆糊,愣愣地问钟远航,“我看生物的时候,看到人嘴里的菌群都是不一样的,但是情侣之间接吻会交换菌群,最后两个人体内的菌群会变得越来越像……” “哪本生物书还有这种流氓内容?我怎么没有看到过?”钟远航没忍住笑了起来,笑过了之后说,“是吗?那我们会不会越长越像?” “不知道。”张烨笑着摇头。 “我这次去一中之后估计到高考前都不能回来,手机也不好说。”钟远航看着张烨的脸,要把眼前的样子印在脑海里。 “没关系,”张烨拉着钟远航的手晃了晃,“你别分心也好,咱们攒着劲儿,考完了就好了。” “嗯,”钟远航答应他,“考完他们如果还要关着我,我就直接报警。” 张烨不太赞成,“也别闹得太难看,凡事要留个余地,毕竟是你的家人。” 钟远航模棱两可地答应下来,张烨才慢慢顺着管道和平台下了楼。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擦亮,保镖就打开了钟远航的房门,爷爷还没有来,母亲也不在家,家里的客厅里却来了个理发师。 钟远航在自家客厅里被剃了个贴头皮的青茬,连带着胡茬也被理得干干净净。 他猜这是爷爷的意思,一方面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示威羞辱自己,另一方面又是切断过往重新开始的心理暗示。 钟远航觉得可笑,他并不在乎被剃了个和尚头,甚至还觉得难得的清爽,至于切断过往,钟远航要切断的不是张烨,而是自己所谓的家人。 他的手从前额摸到后颈,感受着扎手的发茬,扬着脸对理发师笑,还说了句“谢谢”。 理发师原本就觉得这家人怪异,正月里剪头,还是给了好几倍的理发费用加服务费要求上门服务,剪头的小孩儿也怪,头发长就算了,胡子都没剃,还被关在家里。 此时看着钟远航的笑容,更觉得这间装修讲究的公寓处处都透着怪异,理发师赶紧收拾了工具,拿了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66章 八点的时候,爷爷回来了,他不和孙子多说什么,吩咐保镖拿上钟远航的行李就要出发。 “不是说九点出发吗?”钟远航面无表情地问爷爷。 明明保镖通知自己的时间是九点,他不知道现在张烨到了没有,万一自己走早一步,张烨会不会空等? “怎么?要等人?”爷爷挑着眼睛看过来,一双老辣的眼睛讽刺地看着钟远航。 “您不是最讲准时吗?我觉得反常罢了。”钟远航心里不安,表面却藏得滴水不漏,语气带着反骨,乍一听就像是普通顶嘴。 “我有时候想啊,人性多变,我这老头子也要变通变通,这样才能接得住小辈的招啊?”爷爷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 钟远航权当没听见,不再跟爷爷争辩,随着保镖一起往外走。 一上车,钟远航的眼睛就盯着窗外,一幅不想和任何人交流的样子。 爷爷坐在他旁边,看着孙子的后脑勺冷哼一声。 钟远航按捺着焦急,视线紧张地扫视着汽车外的路面,快开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我笔袋忘记拿了,能回家拿一下吗?” 爷爷对他已经没有任何信任,条件反射地问,“又耍什么花招?”转头就示意保镖翻一翻钟远航的书包确认。 钟远航根本就没有笔袋,保镖当然翻不到。 “确实没有笔袋。”副驾驶的保镖回答。 爷爷还是不愿意由着钟远航,脸上浮现一抹犹豫。 “不让我回去拿,就开到县里中学旁边吧,我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买。”钟远航走了一步险棋,故意去挑拨爷爷敏感的神经。 “你想都别想!”爷爷果然被县中学几个字刺激了,当场拒绝。 钟远航的肩膀眼瞧着就塌下去些,他短促地叹了口气,脸上做出失望的神色,“那就在小区门口那个便利店随便买点儿吧。” 爷爷一时被糊弄住了,但还是不出声。 钟远航转头望着爷爷,眼神生气又委屈,“我真的没带笔。” 半信半疑间,爷爷还是点头同意了,他对前排保镖吩咐,“小刘,你待会儿跟着他去,就在店门口等着他。” 保镖忙不迭地答应。 车很快开到了小区门口。 钟远航在转弯的瞬间就看到了便利店玻璃幕墙里的张烨,他坐在幕墙边的高脚凳上,正在啃一个饭团。 张烨也几乎在同时看见了钟远航坐的车,车窗贴了不太透光的膜,张烨看得不真切,却也不敢盯着瞧,时不时挪开眼睛,眼神四处乱瞟,像是个有多动症的傻子。 钟远航忍住了没笑。 张烨没想到车能在路边停下来,当他看到钟远航从车里下来时,心脏差点从胸腔里跳出来,立刻低头认真地啃手里的饭团,至于饭团是什么味道,他根本无暇体会。 张烨早上七点就到了小区门口,他生怕钟远航出发的计划有变,如果今天见不了面,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难以预计了。 他想着只看一眼也好,万万没想到钟远航居然能从车上下来。 这人也太大胆了! 钟远航走得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向四处张望,他知道爷爷一定坐在车里紧紧盯着自己,如果稍有异动,跟在身后的保镖也会马上控制住自己,他必须稳住自己的一举一动。 张烨不敢抬头,他的余光瞟见了保镖,更担心钟远航了。 就在他低头紧张地时候,后背突然感觉到一根手指刮过得触感,动作很隐蔽,就像路过时不小心的触碰。 张烨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他把最后一点饭团塞进嘴里,还没嚼两下就吞了下去,起身往饮品区走,自然而然的,像一个吃完饭团想买水喝得普通顾客一般。 钟远航站在饮料区旁边的文具区挑选签字笔,保镖没有跟进来,但也隔得不远,就在门口,张烨不敢跟钟远航有任何语言交流,他只能看着钟远航被剃得过短的头发,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钟远航很快就选好了笔,他就像不认识张烨一样,从他身边经过,在错身的一瞬间,张烨听见细微的气声传进耳朵里。 “别担心。”钟远航说。 他们的小指心照不宣地在擦身时勾缠,又在错开时放开。 可以了,这样就可以了,张烨很满足。 第35章 高三的最后一学期过得很慢,在钟远航想张烨的时候。 高三的最后一学期也过得很快,在无穷无尽的测试和高考动员大会里。 墙上的高考倒计时从十位变成了个位,春天也在高三学生的忙碌里不经意地过去,高考随着盛夏刺眼的阳光和蝉鸣步步紧逼。 就在其他人盼着时间再慢一些,再多一些准备的时候,钟远航稳稳地挤进了全年级前十名,并且急切地期待高考赶快到来。 钟远航身上没有任何通信设备,就连他现在的班主任也接收到了爷爷的“善意”提醒,明里暗里监视着不让钟远航有机会借到别人的手机,还在钟远航的高考谈话敲打他,让他不要着急感情问题,上了大学有大把的好女孩儿,不至于异地恋。 钟远航在心里嘲讽爷爷道貌岸然的自尊,宁愿承认孙子早恋,也要守住孙子是同性恋的秘密。 钟远航当时确实很盼望上大学,甚至连高考之后最美好的暑假也并不吸引他,他只想尽快远走,离开家乡,和张烨一起到遥远的地方开始他们盼望中的新生活。 第67章 只是如果他早知道这份盼望是落空的,等待他的是漫长又荒凉的前途,不知道还会不会期待高三的结束? 现在的钟远航不能给自己答案。 那一年的高考,本省的考题并不难,钟远航每一科都提前写完了所有的题,他猜想自己应该能报上想上的学校,又看着题推测张烨会考得怎么样,哪些题他可能会有困难,哪些题他能轻松拿下分数?想到最后,他甚至在考场上预估出了自己和张烨可能得分数。 从考场出去之后,来接钟远航的还是爷爷。 钟远航在考场门口看见爷爷的时候很戒备,他谨慎地观察了好一会儿,都没发现爷爷身边方圆二十米内有类似保镖的人。 他觉得很奇怪。 按常理来说,高考前的钟远航再怎么反叛,总还有一个高考压着,爷爷稍微使用一点外力,就能把人按住。但高考一结束,钟远航彻底没了束缚,爷爷如果想要再左右钟远航的未来,应该上更强硬的手段才是。 钟远航原本已经做好了看见保镖就马上找考场执勤的警察报案的准备,他已经年满十八岁,没道理再受监护人的控制。 但爷爷却带着个司机就来了,仿佛之前一切的冲突和对抗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钟远航就这样和爷爷在校门一里一外僵持了十几分钟,爷爷脸上看不出喜怒,一派云淡风轻。 钟远航还是走了过去。 “考完了?发挥还不错吧?”爷爷平静地问走到面前的孙儿,发觉他虽然瘦了些,但还算精神,“刚刚见你们班主任了,说是考题不难。” “嗯,”钟远航的手死死捏在书包带上,随时准备撒腿就跑,“还行。” 爷爷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孙子的肩膀,钟远航侧身躲过,他也不恼。 “上车吧,先送你回家,我还有别的工作,你这几天自己在家里休息。”爷爷收回手,揣进西装裤袋里。 “怎么休息?把我关在卧室里休息?让人监视着我休息?”钟远航反问。 “不关你了,”爷爷摇头,“你这么大了,只要高考不出问题,能上个好大学,其他的我老爷子也鞭长莫及了。” 钟远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爷爷似乎是想表现自己的诚意,在西装裤袋里掏出了钟远航被收缴的手机,递给他,“给,想联系谁就联系吧,不过可能没电了,我那里没有你这种充电口。” 一阵不安侵袭上来,钟远航马上去按手机的开机按钮,爷爷不幸言中,手机的图标刚刚一闪,就马上显示了没电关机。 “先上车吧,回家了才有充电器吧?”爷爷再次开口,他毕竟骄傲,被孙子再三忤逆,纵然做足了和解的准备,老人的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的神色。 钟远航还是上了车。 爷爷果然信守诺言,车开到小区的门口就停下来,爷爷让钟远航就在这里下车,“我市局里还有工作,就不陪你上去了,你妈不知道野哪里去了,最近像是也不在家,你身上还有钱吧?” “有钱,”钟远航打开车门下了车,关车门之前,他深深看了爷爷一眼,始终还是看不透面前的老人内心里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硬邦邦地说了句,“爷爷,再见。” 爷爷点了点头,车开了出去。 时隔半年再回到家里,钟远航的卧室门锁已经被复原,家里的所有陈设像是根本没有改变过,上一个尴尬的寒假被抹去得一干二净。 钟远航书包都没放下,先找到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刚一开机,信息提示声就密密麻麻地开始弹窗,有同学发来的信息,也有积攒许久的垃圾短信和广告,他先打开了和张烨的对话框,点了最早的一条未读信息,是去年他们在巷子口接吻后的半个小时后发来的。 ——远航,我到医院了。 ——准备睡觉了,我妈还问我身上外套哪儿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下次还是还给你吧。 ——远航,你睡着了吗?晚安。 ——远航,你怎么不回信息?出什么事儿了? 这条信息之后,张烨给钟远航拨了几个未接电话。 钟远航心跳很快,忐忑地按了回拨键。 铃声响了很久,在钟远航就要鼓噪到崩溃的心跳声中,电话接通了。 “喂?喂!喂!张烨!”钟远航控制不住声音。 “哎哟,耳朵要被吼聋了,”张烨的声音传过来,有疲惫的笑意,“远航,考得怎么样?” 钟远航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一开始是小声地笑,渐渐笑声变大,最后成了介于哭笑之间的抽息。 “远航,辛苦了。”张烨安慰他,声音里潜藏的颤抖被钟远航自己的声音所掩盖。 稍稍平静下来后,钟远航迫不及待地想和张烨见面,却被张烨拒绝了。 “我还在医院里,今天白天我爸有会诊,他状况好一些了,可能最近会有手术,我现在实在走不开。”张烨为难地说。 “好转了就行,”钟远航有些失望,但他只要能联系上张烨就好,这么久都等过来了,再等一晚上也能忍受,“你考得怎么样?钱还够用吗?” “钱……够用的,我爸也有医保,”张烨回答,“我考得还成,稍微……有点儿小失误,不过问题应该不大吧。” 也许是因为张烨所说的“小失误”,他的声音听起来兴致不高,钟远航拿着电话皱了皱眉头,思忖这个失误到底有多严重,“考完就不要多想了,先好好休息,照顾好叔叔阿姨,我明天再来找你。” 第68章 “好啊。”张烨答应。 钟远航带着对“明天”的期许早早躺上了床,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但高考还是劳累的,钟远航没过多久就睡着了,一夜无梦,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早上,顽固的生物钟让他在七点睁开了眼睛。 睁眼之后,钟远航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手机,他不管张烨有没有在补眠,把电话拨了过去。 这一次张烨接得还算快,他笑着说,“喂,远航。” “你今天什么安排?”钟远航问。 “空出来了,今天都能和你待在一起。”张烨回答他。 那一天的白天,他们过得非常开心。 张烨和钟远航没有什么目的地,他们在小镇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去他们曾经一起复习的书店,不用再看教辅,只用看闲书;吃遇到的每一家小吃,回忆上次一起吃是什么情境,有没有涨价;他们还去了小镇上唯一的公园。 夏季的公园树木郁郁葱葱,他们随意走到滑梯的下面,树丛遮挡的地方,或是转角的墙边,就可以偷偷地接吻。 张烨似乎没了很多顾忌,以往他都很抗拒在任何公共场所有稍微亲密地举动。 钟远航既开心,又不安。 但张烨在白天什么旁的话也没有说。 到了晚上,钟远航想和张烨回自己家,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开房。 他们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今晚能不回医院吗?”钟远航试探着问张烨。 “可以。”张烨笑着回答。 他们还是去找了一家干净的旅店,开了一间双人间。 钟远航有些失控,他们在九点打开房间门,一直到凌晨一点,才有时间洗澡。 一切似乎都是从洗澡之后开始破灭。 张烨在洗完澡之后穿戴好了所有的衣物,夏天的短袖遮不住脖子和手臂,张烨的皮肤上星星点点都是钟远航肆无忌惮留下的痕迹。 钟远航洗完澡出来之后,看见的就是穿戴整齐,坐在旅店旧沙发上的张烨。 “怎么穿衣服了?你还要回医院?这么晚了回去干什么?”钟远航笑着问张烨。 “远航,你过来坐,”张烨没有再像白天那样笑,他看着钟远航,脸上是纠结的痛苦,“我们谈谈。” “谈什么?”钟远航走过去,坐在张烨对面的床上。 再迟钝的人,都能看出张烨此刻的凝重,何况是钟远航这样从小就要察言观色的敏锐,他猜不到张烨要说什么,但他明白张烨接下来说得话可能不会太好听。 钟远航坐在床沿,比坐在沙发上的张烨高不少,他俯视张烨垂着的头,等待他的下文,“出什么事儿了?你说,我听着。” “我们……”张烨说得很慢,字斟句酌,慢得如同钝刀割肉,“要不结束吧。” “结束什么?”钟远航反应不过来。 张烨在裤兜里摸出钟远航过年时给自己的那张卡,放在茶几上,“结束,我们之间这种关系。” “你……你在说什么啊?”钟远航脸上的笑僵住了,他下意识去想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是因为叔叔的病吗?还是你考试没考好?我爷爷找你了?” 张烨摇摇头,“不是,都不是,跟别人谁都没关系,远航你听我说,我这半年想了很多,我们一开始的时候……其实两个人都还没定下性子来,青春期嘛,可能也会把过于亲密地友情误认为是畸形的爱情。” “你说什么?”钟远航坐直了上半身,难以置信地听着张烨嘴里说出来的话。 “我说……我……我可能……本来不是同性恋。”张烨说得很艰难,他的眼睛不敢抬起来直视钟远航的审视,心虚又难堪,“这半年我……我其实一直在复盘我们的关系,一开始,我可能就是因为……没办法拒绝,也不会拒绝,所以给了你,也给了我自己错觉,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爱情,但这半年不见面的时间,给了我空间去思考……” “所以,你思考的结果呢?”钟远航刚刚还滚热的心情已经冷却下来,他根本不信张烨现在说的这些鬼话,他要等张烨说完,再去反驳他。 “我……”张烨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又开口,“我觉得我还是想要一段正常的爱情,想要正常的家庭关系和社会关系……” 钟远航一忍再忍,还是在听到“正常”两个字时崩断了脑子里的弦。 他猛得起身,把张烨的双手手腕捏在一只手里,压过他的头顶,压在沙发背上,居高临下地控制和逼视张烨,眼睛要喷出火来。 “是吗?不正常?那你怎么还这么能忍?就因为不会拒绝?还能忍着恶心跟我来一个分手前的最后一晚?你就这么有容忍度?”钟远航手里没了轻重,张烨痛得额头见汗,“我告诉你什么是不正常,你这种口是心非的人最不正常!” “钟远航,咱们算了吧,我们只是一时想差了,走错了,我们这是不正常的,我不能刺激我爸妈,你也不能让你家里人失望!”张烨的泪从眼角滑下去,不知道是因为难过还是疼痛。 “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谁能对我们失望!”钟远航对着张烨的脸大吼。 张烨闭上眼,偏过头去。 “钟远航,我真的没这个本钱,也没这个胆子,对不起,是我退缩了,”张烨好像失去了力气,他顿了顿,“你的卡我没动过,我给你那张卡……你也还给我吧,我往里面存了一千多块钱,我还有用的……” 第69章 钟远航的情绪,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再到现在的失望,都只在张烨的几句话之间。 他慢慢放开张烨的手,向后退离沙发,站在一步之外,看着张烨。 张烨在他放手的瞬间蜷缩在了沙发上,像一个虾米,他被钟远航欺负得很痛。 “你真的要跟我分手?”钟远航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说出来,都像往自己心里扎一刀的背叛。 “对……”张烨嘶嘶地抽着气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跟你……走不下去了……” 钟远航愣了很久很久,愣到张烨已经蜷缩在沙发上歇斯底里地哭。 他一边哭,一边不断地低吼着,翻来覆去就那一句,“钟远航,你放过我吧。” 钟远航觉得好荒唐,他从背包里摸出那张随身带着的银行卡,这张卡曾经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成为钟远航的安慰物,他最后一次在手里摩挲一遍,轻轻放在了张烨面前的茶几上,换回了自己那张卡。 “烨子……”钟远航讥笑地喊他,“别哭了吧?钱,我还给你了。” 张烨的后背颤抖得更厉害。 钟远航行尸走肉一般,慢慢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裤子、鞋子,背上了背包,推开了房间的门。 临走之前,钟远航对张烨说,“你就在这儿睡吧,我走。” 门砰地一声关上,压断了所有幻想。 ——“我就看着你走,别的什么也不做。” 原来张烨说的都是真的。 一语成谶。 第36章 夏夜凌晨的街道潮湿闷热,连蝉鸣都止歇,钟远航茫然地在街道上胡乱地走,大脑里好像灌满了火热的岩浆,灼热痛苦,难以思考。 他根本不相信张烨说的话,一句也不信。 但张烨现在什么都不愿意跟自己说,他只能自己想办法查。 钟远航坐在白天和张烨一起逛过的公园长椅上,坐到了清晨。 当鸟开始鸣叫,露水沾透了身上的t恤之后,钟远航给爷爷打了电话。 “您对张烨做了什么?”钟远航问。 “谁?”爷爷听起来一头雾水,“你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就是打过来发疯的?” “我问您对他做了什么?您如果不说,我自己也能弄清楚,”钟远航甚至有些哀求,“但我真的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哼,”爷爷轻蔑地嗤笑,“我看你是搞同性恋把脑子搞出问题了,为了个见不得人的……连做人基本的理智都不要了,我不认识什么张烨,你要是不信就自己去弄清楚吧,不过我还是要忠告你,” “您说。”钟远航疲惫的眼睛盯着清晨升起来的刺眼太阳,看来今天是个晴天。 “人心易变,你不要查到最后,发现是人家回头是岸了,徒留自己难堪。”爷爷的语气平淡,是居高临下的冷漠和饱经世事的老辣。 有一瞬间,钟远航甚至怀疑了自己的判断,但他还是不能相信,不愿意相信,直接挂断了爷爷的电话。 钟远航没有回家,他转了个方向,往县医院去了。 县医院不大,住院部是一栋单独的楼,和门诊化验的楼分开了两个院子,清晨时就已经开始忙碌,不少病人和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在大楼和院子里穿梭而过,步履匆匆。 钟远航并不想见张烨,他今天是来偷看的。 县医院的住院大楼很老旧,好像一直都伫立在这个县城里不起眼的角落,从钟远航有记忆开始,一直到现在。 他也曾经在这栋楼的某间病房里住过,在得阑尾炎的时候,那时候他身边还有张烨。 对啊,明明刚开始插手自己人生的人就是张烨,他原本可以不管的,自己被欺负,没有朋友,生病了晕倒都跟张烨没什么关系,他凭什么多管闲事?自己也没有求着他来可怜可怜自己。 但既然管了,凭什么又中途自作主张的撤手? 钟远航已经钻进了愤怒和求而不得的死胡同,怨念障目,根本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释怀。 住院楼六层,肿瘤病房是一个单独的区域,人并不是很多,因为肿瘤病人一般都在医院常住,有不少病人都站着走进来,却躺着推出去,所以这个病区被放到了住院部的顶楼。 县城里的医院,支撑不了过于棘手的疑难杂症治疗,稍微有点条件的,都会转到省市的大医院,寻求更好的医疗资源和治疗方案。 但张烨爸爸到了肺癌晚期,还是住在县医院里,他们家没有那个条件。 钟远航一路都四处打量,避着人走,怕一个不小心遇到张烨。 癌症病区和别的病区不太一样,一走进来就能闻见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是陈旧、病态、和不流通的气味混合着强烈的消毒水味儿,这气味浓度很高,一走进病区,就无法抗拒地往人的鼻子里钻,无孔不入。 钟远航觉得难受,轻微的洁癖让他觉得这股味道中裹挟着看不见的癌细胞。 张烨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高三的复习时间吗? 钟远航到护士站找护士要了一个口罩,才觉得能稍微放开自己的呼吸,不至于下意识地憋气。 他在六楼的整层走过,仔细看了每个家属,没有看到张烨,只看见每个人眉间的愁态。 整夜都没睡,此时阳光照进白茫茫一片的病房走廊,钟远航感到片刻晃神,脚下像是踩着软乎乎的棉花,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 第70章 如果真的是梦的话,昨晚的张烨也是梦就好了。 钟远航恍惚地走到走廊尽头的楼道口,他犹豫着要不要再等一会儿。 “……嗯,我跟他说了……”隐隐约约的,是张烨的声音,从医院的安全楼道里传出来。 钟远航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顾不上医院的墙脏不脏,靠了上去,仔细听消防门后面的人在说什么。 也许是昨晚哭过的原因,张烨的声音听起来嘶哑,鼻腔里也带着闷,但他在笑。 “算是解决了吧,以后也不用再想了,嗯,嗯,我知道,”张烨懒懒地在回答某人的电话,“我本来也就陪他到毕业,毕了业就仁至义尽了……” 张烨在说自己。 钟远航捏紧了拳头。 “人心易变,你不要查到最后,发现是人家回头是岸了,徒留自己难堪。” 爷爷的话在钟远航脑海里盘旋嘲笑,让他觉得自己像个难看的小丑。 不甘心,钟远航也想抬脚离开,想给自己留一点最后的体面,但他实在是不甘心。 为什么连张烨都是假的? 钟远航咬牙切齿地等张烨结束通话,愤怒在等待的过程中层层累积。 在张烨挂断电话之后,钟远航迅速绕过打开一半的安全门,突然地、鬼魂一般地出现在张烨面前,拎住了张烨的衣领。 “……谁?”张烨反应不及,后背和后脑勺重重撞在楼道墙上,发出闷响,撞得他眼前一花。 面前的脸孔戴着口罩,在张烨雪花屏一样的视觉里模模糊糊,口罩将对方愤怒的喘息放大,而口罩上的一双眼睛通红,眼里都是难以置信的委屈。 “钟远航?”张烨猝不及防。 “我他妈真是个傻b啊……”钟远航怒极而笑,“我替你想了几百种借口,就是没想过你是真的想跟我分手!” 张烨抬手就去捂钟远航的口罩,把他的吼叫捂回嘴里。 “你小声一点儿!”张烨慌张起来,四处张望有没有被人听见。 多荒谬啊,钟远航此刻伤心至极,而张烨在担心被别人看见。 到这一瞬间,钟远航才终于接受,自己原来真的是张烨生命中见不得人的污点,急于在人生新阶段里撇去的旧物件。 钟远航控制不住,他退开半步,抡开胳膊,一拳打在张烨脸上。 这张脸,曾经是钟远航吻过,摸过,舍不得过得的脸。 张烨无声地接受了这一拳的击打,应声斜倒在墙角,他没有呼痛,也没有还手,是心虚和亏欠之中的窝囊。 牙齿磕破了口腔内壁,张烨吐出一口血,就着衣袖擦了嘴,慢慢站起来。 钟远航这时候才发现张烨在盛夏添了一件累赘的长袖外套,把昨晚自己留下的痕迹遮得严严实实。 “远航,我们下楼说。”张烨压低了声音,急匆匆转头就往旁边的楼梯往下走。 还说什么呢?他们如今应该是无话可说的。 但钟远航还是跟着张烨下楼了,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和张烨呆在一起的习惯。 张烨下了楼,径直穿过了住院部楼下的院子,沿着医院外面的河边步道一路走。 钟远航一路跟着他,眼睛从他的后脑,脖颈,衣领遮不住的红痕,消瘦的背脊,不太自然的走姿慢慢看过,再怎么生气,还觉得不舍。 最后一次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张烨了,钟远航给自己的目光找理由。 张烨时不时用手去擦嘴角,衣袖上沾了挺多血,看着瘆人。 走到没什么人的路段,张烨才停下来,他找了一条河边的木长椅坐下,眼睛盯着缓缓流动的河面。 “你要说什么?”钟远航不坐,愤怒和失望后,疲惫侵袭全身,但他不愿意再坐在张烨身边。 “你来医院干什么?”张烨问,“我昨晚……应该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居然是责问自己,钟远航的心一冷再冷。 “怎么说?算是我不相信吧,”钟远航淡淡地回答,“不相信你真的这么……有决心。” 张烨叹了口气,两片嘴唇被血丝染得水红。 “我们……回到好朋友的位置,可以吗?”张烨还是盯着水面,“这半年我真的想了很多,也冷静了很多,以前我们没有距离,觉得除了彼此眼睛里就看不见其他人了,所以才走错了路,你想想看,就算是……别的正常的高中情侣,毕业也大都要各奔东西,你就当遇到一个……不够勇敢的男朋友,好吗?你如果……还想来找我玩儿,也可以的,但能不能不要来医院里找?我爸受不了刺激,他们看见你……不太好。” “张烨,”钟远航忍耐着听完,才开口说话,“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走错了路,我也不会像你这样懦弱,你不用担心我再来医院,我们做不了朋友了,我看不上你这样的朋友。” 张烨的背佝偻下去,把脸埋进双手里。 “张烨,我走了,我不会再来打扰你走你的‘正路’了,你放心。”钟远航说了最后一句话,不再看张烨的狼狈,转身从破碎的旧梦中抽身离开。 钟远航的少年时代从这一天的早上开始,彻底结束了。 整个暑假,其他的同学旅游、学驾照、庆祝、憧憬着未来的大学生活,而钟远航在填报了高考志愿之后,就开始打工。 钟远航的高考成绩在市一中排到了第一次排到了第一,全市前十,成了名副其实的黑马,但他连学校的表彰大会都没有参加,也拒绝提供自己的照片给班主任做招生宣传,他把录取通知书的寄件地址填到了县城里的家,然后拿着高得吓人的成绩,找了一家教辅机构开始做高考课外辅导老师。 第71章 他的这一系列泄愤式的行为,终于又惹怒了爷爷。 最终的爆发在暑假的末尾到来,爷爷擅自拆开了钟远航的录取通知书。 钟远航一直在等这一刻,他知道有些裂痕无法弥合,只会渐行渐远,缺的,只是一根爆发的引线。 而钟远航用高考志愿做了引线。 第37章 教辅机构给钟远航安排的课很密集,他们知道像钟远航这样的人,下一步就会远走追求自己的未来,于是抓紧时间发挥他的价值,但好在钟远航的时薪也不底。他的高考成绩就是最好的招牌,有不少家庭条件不错的家长专门找上门来,让他给小孩子进行一对一辅导,传授高考成功的经验。 只要时间安排得过来,钟远航来者不拒,他要离开家庭的控制,就需要未雨绸缪。 曾经和张烨一起计划的以后,现在只能由钟远航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钟远航把自己的暑假挤占得没有一丝缝隙,也不单单是为了钱。 那张被退还回来的卡里有足够的钱,足以支撑钟远航不靠家里的帮助在大学站稳脚跟,慢慢开始勤工俭学。但他不能停下来,一旦有闲下来的时候,他立刻就会陷入沉重的无力感中。 张烨的离开不仅仅是感情的崩塌,也是钟远航对人生失去控制的耻辱标志。他从来就明白什么东西能够掌握,什么东西应该放弃,也一直都理智又有效地控制了自己的人生。除了张烨。 此时钟远航如果不用忙碌来麻木自己,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会堕入失控的深渊。 人心难测,他能控制的,也只有永不背叛的金钱和没有生命的物件。 钟远航的通知书到得比较早,很按时,也很没有悬念,他提前了上课时间,赶着邮政关门之前到了取件的窗口,但却没有拿到自己的红信封,工作人员说已经有家长来把通知书拿走了。 “出示了身份证,还签了字,你要不跟家里打电话确定一下?”柜台的职员把签字本拿给钟远航看,表情满不在意。 那时候小县城邮政的职员并不很严格按规章办事,况且让家长帮忙拿通知书的孩子也不在少数。 钟远航看着表格上爷爷龙飞凤舞的签名,并不惊讶,他把本子退还给职员。 “那我哥哥的通知书来了吗?”钟远航问。 “还有个哥哥?我记得来那个人只拿了一份儿走啊?”职员看了看签字本确认,“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张烨,弓长张,火华烨。”钟远航说。 “你家里姓钟,你哥哥姓张?”职员看着签字本上的姓名,面露怀疑。 “我爸妈离婚了,我跟妈妈姓,我哥跟爸爸姓。”钟远航面不改色。 “那这谁能确定?而且你一个小孩儿,不能把别人的给你。”职员这时候倒是振振有词。 钟远航实在没忍住,当着职员的面不屑地笑了两声,“那你是怎么确定姓钟就一定是我家里人的?我的通知书你也没给我本人啊?” 钟远航这样子,实在不像刚从高中出来的老实孩子,他一声芒刺都抖着竖起来,痞里痞气,明摆着要找茬。 “哎你想干嘛啊?”职员面上不减气势,心里倒也紧张起来,她确实没照章办事,如果面前这个小孩儿要投诉,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行了,不投诉你,”钟远航轻笑一下,突然像不气了,逗蚂蚱似的,“那你好歹帮我查查有没有叫‘张烨’的通知书来吧,要是来了我让我哥自己过来领就是了。” 职员这才松了口气,不知不觉被钟远航绕了进去,帮他在电脑上查了邮件。 “没有啊?会不会是寄到学校去了?哎你们兄弟俩一个跟爸一个跟妈吧?不然怎么通知书都不寄一块儿啊?”职员问钟远航。 “是啊,”钟远航垂眼看着面前一小块儿地,那上面有一片污渍,“本来打算跟我哥一起出去读书的,他倒是放心不下他爸了。” 说完,钟远航不听那职员的唏嘘,转身离开了邮政。 自己的通知书被爷爷抢先一步拿走了,而张烨的通知书还没有来。 钟远航并不知道自己问张烨的通知书到底是想干什么,偷窥他的未来?还是担心他的现在?也许也只是不甘心,还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钟远航残酷地自嘲。 刚刚到家楼下,钟远航就看见爷爷的车停在门口,秘书大叔站在车旁边。 钟远航礼貌地对他点头,“周叔好。” 秘书脸上带着同情地笑,也点头对钟远航示意,“回去吧,钟局已经上去了。” 钟远航明白了,他在楼栋门口停留了一瞬,深呼吸一口气,迈腿往里走。 “小航!”身后的秘书突然出声喊。 钟远航转头看他。 “高考成绩很好,祝贺你,”秘书跟了领导很多年,也算是看着钟远航长大的,“以后……都会好的,你要加油。” 钟远航没想到,第一句来自长辈的肯定和鼓励,他居然是从爷爷的秘书口中听到的。 “谢谢周叔,我知道了。”钟远航笑了笑,转身走进楼道的阴影里,消失在夏季的阳光边缘。 一打开家门,钟远航眼前一阵花,被铺天盖地甩了一脸轻飘飘的纸片。 纸片边缘锋利,割破了他脸颊上一点皮。 “你怎么想的?!”爷爷将通知书直接摔在了刚刚回家的孙子脸上。 第72章 钟远航蹲下,把地上的一片片纸片捡起来,头也不抬地对爷爷说,“私拆他人的信件,是违法犯罪行为。” “怎么?你还要去告我这个老头子不成?”爷爷怒气冲冲地喊叫。 钟远航蹲在地上,展开被揉成团的一张张通知纸,捡起学校发的用于交学费的银行卡,还有一张带着珠光,印着烫金字的录取通知书,通知书的纸质量很好,不容易揉皱,只在边缘破了一点小口子。 钟远航慢条斯理地把一张张皱巴巴的纸叠起来,用手在地上压平整一些,才捏着它们站起来,冷眼看着爷爷,“我不知道您现在为什么这么生气,不是说不管我的选择了吗?” “你明明知道我对你未来的规划,首都那边的学校,我托关系打点,学院、专业、甚至以后的硕博导师!”爷爷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颤抖得手指指着钟远航的鼻子,“你选那么远的城市也就算了,为什么选医学?你明明知道我想让你往上层走!你偏要当医生!一辈子去给病秧子们当牛做马?!走到头了又能有什么出息?” “您是搞教育的,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是大开眼界,”钟远航反唇相讥,“医生多好啊?救死扶伤,至于你问我为什么?我不为什么,就是想离你们远一些,我翅膀硬了,以后都不会再按您得想法飞。” “我看你就是搞同性恋把脑子搞坏了,把品格也扭曲了!连家也能撇下,忤逆不孝!”爷爷失望至极,盛怒也极,“你给我跪下!” 钟远航一愣,这么荒唐命令,他还没听爷爷说过。 “您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孙子吧。”钟远航已经没有任何愤怒、不满或者埋怨,他只能感受到悲凉和孤独。 “你说什么?”爷爷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他自始至终都觉得,再大不了也只是孙子到了不服管的年纪,一时左了性子,一顿收拾再随便哄一下,就能收拾得服服帖帖,毕竟钱捏在大人手上,如同拿捏住了小孩儿的七寸。 “既然我这么让您失望,不如我们大家就及时止损,我离开。”钟远航平静地说,然后疲惫地叹气。 “及时止损?这么多年的抚养、教育、爱护,在你看来是损失?”爷爷越说越没底气,往事历历在目,他只能挑拣些站不住脚的随手付出,说服自己,“你既然这么有主见,那以后干脆也不要这个家了,也别再指望家里拿一分钱,自己顾自己好了。” 钟远航当着爷爷的面,把手上的纸堆对折再对折,仿佛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废纸一样,随后塞进了身后的背包。 “我走了,您保重。”钟远航连一步都不再多往家里走,他拿出包里的一串钥匙,取下了开家门的那一把,解下来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转身离开了这间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钟远航吸取了上次被囚禁的教训,他早在填完志愿的时候就悄悄租下了一间老破小居民区里的单间,用现金交易,没有给爷爷留下任何可查的蛛丝马迹,证件行李早已经慢慢挪到了出租屋里,他随时可以从家里抽身。 走出小区的时候,钟远航又遇到了爷爷的秘书,他仿佛早有预感,着急地在疾步离开的钟远航身后喊他。 “小航!小航!你别犯浑,好好跟钟局聊聊……” 然而这次,钟远航没有再回头跟他说话,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小区的门口。 这一走出去,就是十年。 如果说这十年里一次都没想起过家里的人,那是骗人的,钟远航也曾经在听见室友打电话跟家里报平安的时候,依稀想起爷爷的面孔,猜想他过得好不好,身体是不是还硬朗,他甚至在某年的除夕,听着春晚里旋律不怎么有记忆点的关于亲情的歌,在手机上按出家里的电话号码,却最终没有按下拨通键。 钟远航曾经以为爷爷会再来找自己,无论是出于对自己的控制,还是出于对亲情和完整家庭的执拗。毕竟母亲钟丽华屡屡行差踏错,爷爷始终都会在最后将她庇护在自己强大的羽翼之下。 但钟明光并没有。 钟远航和钟明光太像了,不论两人是否承认,钟远航都继承了他一部分性格与行事风格,要强与别扭,他后来想明白了,钟明光之所以能一次又一次容忍母亲,只是因为她的反抗像是永远断不了奶的小打小闹,无论看起来多么阵仗,最终都会臣服于自己的控制。 而自己则是壮士断腕,触碰了钟明光最后的底线。 时间是冲淡情感的稀释剂,渐渐地,钟远航想起那个自己叫了十几年“爷爷”的人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徐教授再在电话里提到钟明光的时候,钟远航已经有五年没有再想起那位记忆中强势的老人。 下午三点,钟远航给徐教授发了信息,他决定去赴钟明光的约。 他的好奇多一些,好奇自己的爷爷现在是什么样子,也好奇现在的自己,会如何面对记忆里无法抗衡的大家长。 【??作者有话说】 芜湖,下一章回归现在的时间线~ 第38章 张烨带着张远在莉莉家烘焙附近的街区逛了一上午,张远还是不太能走,逛一会儿张烨就抱一会儿,还得留心周边街区的学校,一上午逛下来,张烨后背的衣服汗湿了又穿干。 莉莉家做的轻食餐清淡,食材又新鲜,张烨信不过别的餐馆,中午还是带张远去了店里吃午饭。 第73章 周末值班的是田雨,她现在专三,临近毕业,平时还有些零星的课需要回学校应付,所以多在周末打工。 把张远拜托给田雨看一会儿,自己去后厨跟烘焙的同事打个招呼。 周末的生意好,后厨也更忙一些,张烨进去的时候,赵平正领着一个刚来的小徒弟教他给顾客定的黑森林蛋糕裱花。 “……注意边缘,花的大小不要都做的一样,注意布局的节奏。”赵平很专注,张烨觉得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打算和别的同事打个招呼就出去。 张烨打量一圈,有几个忙碌的助手看见了他,但也只来得及点头抬眼,打个无声地招呼。张烨正打算离开,正在加旁边做统计的郑红荔看见了他。 “哎,张烨,你怎么过来了?”郑红荔手上奋笔疾书,还能分心抬头问张烨话,“今天你不是轮休吗?” “是啊,孩子刚出院,带着他出来逛逛,透透气,”张烨看着郑红荔手上写数字本子,若有所思地说,“我今天逛了周边几个街口,之前提到那个民办的二本学校,确实已经开学了,不过我问了两个学生,目前只有大一一个年级,后续几年人数肯定还会增加。” “真的?”郑红荔很欣喜,这就意味着目前增长的销售量能稳定下来,甚至还会增长。 “嗯,我看见那边校门附近有很多小吃摊,形成了小型的夜市,学校周边的门面还没开,看样子城管也还没开始管,我觉得……”张烨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咱们也可以做一个流动的小摊点,卖一些适合早晚吃的面包。” “摆摊?”郑红荔惊讶之下,声音不小,后厨好几个人都看了过来,她赶紧把声音压下来点儿,“这……会不会有点儿掉价啊?咱们也不是做那种路边摊的,生意也不差,没必要挣那点儿摆摊的钱啊?” “不是这个意思,”张烨解释,“咱们店其实离学校还是有点儿距离,我想的是,趁着现在他们刚刚开始办学,周边成气候的店铺并不多,我们可以过去宣传一下,卖东西不重要,试吃和打出名气才是目的。” 郑红荔还有点儿犹豫时,赵平走了过来。 “我觉得行啊,”赵平把口罩拉下来透了口气,正好站在张烨旁边,“你跟朱姐提吧,就说跟我也说过了,多出来的产品量我负责,我投赞成票。” “啊?好的平哥。”张烨有点惊喜。 按照正常的流程,他应该先在店里开会的时候提方案,如果朱莉觉得有可行性,再询问大师傅赵平,他那边表示产量跟的上,才会实施方案。 赵平现在提前拍板,这个方案就算是板上钉钉能实行了。 “那我下次开会就跟朱姐提,”张烨说完话,打算出后厨,“你们忙吧,我其实也就是进来打个招呼。” “哎,张烨。”赵平又叫住了张烨。 “嗯?”张烨门都开了一半,脚踏出去又回头。 “你说……带儿子过来了?”赵平问。 张烨不明所以,“啊”了一声,又点点头,“带他过来吃个午饭,吃过就送他回去了。” “嗯,”赵平低头看了一圈,低声如同自言自语般说,“你带着孩子等一会儿,我给孩子拿点儿东西。” “什……”可惜张烨还没说完,赵平就又转身去修改助手做歪的裱花了,张烨有些莫名其妙。 但既然赵平开口说了,张烨也就不好先走,他陪着张远吃了饭,又坐了一会儿,看着田雨拿多余的包装纸教张远玩剪刀。 “哎,剪得真好,咱们小葡萄才五岁,手真巧。”田雨很捧场,但张烨一看,张远拿剪刀拿得蹩手蹩脚,剪出来的图案像呲了似的,有的地方有白毛边儿,有的地方又剪缺了。 张烨手很痒,想帮儿子把图案修剪一下,但他忍住了。 张远跟着张烨生活,大部分时间接触的女性都只有张烨的老妈,张烨不认为这是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张远从出生开始就没怎么见过自己的母亲,他人生中对“妈妈”的概念是从始至终都缺失的,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母亲”这个年龄段的女性,张烨不知道这样的成长会不会有缺憾,毕竟很多性格缺陷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会凸显出来的。 所以他私心不愿意打断张远和田雨相处的时间,他把张远剪好的乱七八糟的纸片片仔细收起来,替田雨站在柜台后面接待了一会儿客人。 过了好一会儿,赵平才擦着手从后厨出来,他刚刚洗过手,手上还沾着水汽,一个牛皮纸袋别扭地挂在小拇指上。 张烨看见了,赶紧接过来,纸袋沉甸甸的,不知道赵平怎么靠着一根小拇指提起来的。 “正好,你拿着吧,”赵平动了动不堪重负的小拇指,“给孩子装了点儿饼点,你带回去给他吃吧。” “这也太多了……”张烨打开纸袋看了看,里面少说有七八个包装好的面包和甜点,看着是刚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塑料纸上起了一层雾气。 “这里面有几样是新品,后厨尝着还挺不错的,你和小朋友也尝尝,”赵平看着柜台,“帮我积累点反馈意见,不错的话就准备上架了。” 张烨想不出再客气的理由和必要了,他朝着张远的方向喊他,“小葡萄,你过来一下。” 没想到赵平倒紧张起来,着急地小声问张烨,“哎,你喊他干嘛?” 第74章 然而赵平也来不及阻止了,他看着蹦蹦跳跳逼近的小豆丁,表情有些不自在。 “爸爸!”张远扑倒张烨的身边,抱住他的大腿。 “来,小葡萄,”张烨把牛皮纸袋给张远拎着,让他叫人,“这是爸爸的同事赵叔叔,他给了你好多好吃的新面包,奖励你这次勇敢,你应该怎么做?” “哇!是新的面包!”张远眼睛都亮了,先看了一眼纸袋,再抬头去看赵平,“谢谢赵叔叔!我一定全部都吃完!” 赵平对着张远笑了一下,抬手小心地碰了碰张远毛绒绒的脑袋,几乎是碰了一下马上就弹开了,紧着嗓子说了句“不客气”,转身就回了后厨操作间。 张烨觉得赵平可能没怎么跟小孩儿接触过,但他又认真给同事的小孩儿准备吃的,闹不清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小孩。 不过这是别人自己的事儿,张烨就操心不了那么多了,谁也有自己的故事,都有自己的苦衷,而张烨现在自顾不暇。 拿了面包,张烨带着张远回了家。 老妈又不在家里,不知道上哪里玩儿去了,张远换了鞋就跑过去占了奶奶平时的位置,自己打开电视找动画片看。 小孩子兴冲冲地在外面玩儿了大半天,见了不少人,也吃了不少东西,一回到家里就像电池耗完了电量,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里的早教动画片看了没一会儿,眼皮控制不住地要阖上,头一点一点地钓起鱼来。 张烨让他自己酝酿睡意,自己先去厨房放面包。 赵平给的面包果然都是没上过架的新品,看样子还是挑了小孩儿喜欢的口味,多是黄油和奶油夹心的软面包,还有些小颗粒的烤脆咸黄油面包丁,烤得焦黄,一看就很开胃。 张烨犹豫了一下,烤面包丁这么硬的零食暂时不合适拿给张远吃,张烨自己吃又吃不完,浪费了。 要不要拿过去给钟远航尝尝?他的口味比较中式,这种咸甜口的,他应该会喜欢。 张烨拿出手机,点开跟钟远航的聊天。 对话还停留在钟远航发的那一句“到我诊室来”,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 张烨想起来觉得面红。 他打开水龙头,掬起汩汩流出的冷水泼了泼脸,冰冷的水把脸上的热度带下去,也把张烨心里的焦灼泼灭一些。 擦了脸,张烨拿起手机,斟酌之下,给钟远航发去信息。 ——远航,你今天在家吗?我拿些店里的面包过来,你上班当早饭吃。 发完信息,张烨就回到客厅里看张远,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小孩儿已经歪在沙发靠背上睡着了,还打着小呼噜。 张烨把电视关掉,把儿子抱回卧室,盖上被好好睡。 家里瞬间安静下来,没有老妈的聒噪,没有电视的吵嚷,也没有儿子的欢腾。 也没有手机回复信息的提示音。 张烨发送信息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然而一直等到五点,都没有等来钟远航的回信。 等得久了,喉咙里好像塞了一个玻璃珠,堵得人心里也连带着发慌。 张烨想问钟远航到底在想什么,但他却连一条信息也欠奉,连一个见面的机会都不给自己。 独自乱想的时间太磨人,张烨在脑海里把每一种可能都想了一遍,最后张远那句话却一直都挥之不去。 “那爸爸现在把答应他的事儿补上不就行了吗?既然是好朋友,你要是好好跟他认错,天天都给他买好吃的好玩儿的,总有一天他会感动的吧?” 总有一天会感动的吗? 张烨花了十分钟,下了一些决心。 老妈在晚饭之前终于回了家,一回家,就看见门口穿戴整齐的张烨。 他好像专门在等自己回来,又好像马上就准备出门。 “去哪儿啊?”老妈诧异地问张烨。 “你晚上好好看着小葡萄,我上夜班。”张烨回答她。 第39章 市中心希尔顿酒店前门。 一辆非常不起眼的白色轿车停下,门童上前敲了敲驾驶室的玻璃。 车窗降下来,里面坐着一位男士,着装干净讲究,相貌斯文,但眉眼间透露出疏远,不苟言笑,看起来不太好说话的样子。 “先生,很抱歉,咱们地面停车场已经满了,麻烦您停到地库,从酒店电梯上一楼可以吗?”门童微笑着说。 男人微微探头向地面停车场望了一眼,稀疏的豪车之间,明显还有车位,他挑了一下眉,问道:“我看不是还有车位吗?” “实在不好意思,那边的车位都有预留,”门童依然微笑,思忖这个人找茬闹起来的可能性,低声半劝半求,“您看……一直停在门口我们也不好做是吧?” “那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有没有一位叫钟明光的先生预留了车位。”男人的手指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地点,已经开始不耐烦。 门童一瞬间的惊讶,他知道这个名字,这位是酒店常客,也是几宗和政府合作的接待大项目的签字人,身份重要可见一斑,而这位大领导,今晚正好在酒店定了私人晚餐。 “您是钟先生的客人?不好意思耽搁您的时间了,”门童后背已经出了汗,心想是遇到了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人物,不能只看车辨身份,赶紧伸手去拉车门把手,“先生,这样,您把钥匙给我,我帮您停,您先进去吧,大领导已经到了。” 第75章 车里的钟远航微微愣了一下,老爷子如今已经这么不低调了吗?还是说人的作风会随着地位的变化逐渐改变? 他记得以前钟明光屡次警告钟丽华和自己低调做人,还多次拿落马的那些领导做例子说教他们,绘声绘色痛心疾首地描述那些“能干”的男人们是如何被不检点的家人坑进了班房。 如今老爷子倒是不肯“爱惜羽毛”了。 钟远航没有推拒,拔了钥匙递给门童,他甚至都不需要去前台询问包间的房号,酒店直接安排了工作人员带他上楼去包间。 “就是这一间了。”穿着得体服务员帮钟远航拉开了面前沉甸甸的实木门,门的隔音很好,一拉开,里面谈笑的热络就顺着门缝溜出来。 钟远航捏了捏拳头,做了阔别十年的心理准备,走进包间。 门里,夸张的大圆桌中间摆着花团锦簇的鲜切花卉,色彩搭配和品种都尽显东道主的身份,几道冷盘放在这硕大的圆桌边缘,无端变得像过家家似的,小得那么滑稽。 圆桌旁边坐着男男女女好几个人,隔着空旷的距离,在钟远航踏进包间的那一刻,都转过头来看他,交谈戛然而止。 钟远航好像误入了不属于他的觥筹交错。 他从这一张张脸上扫过去,目光最终落在坐于主位的老人身上。 其实说老人并不准确,钟明光给钟远航的感觉永远都是好斗的,精神的,善于掌控的印象,他是不会老的,他的手腕儿也是绝不会软下来的。 就是现在这一刻,十年暌违,钟明光也绝对称不上一个老人,他两鬓灰白的头发被精细地往后贴耳梳好,脸上的皱纹多了些,刻在眉心眼角,更显威严,一双眼睛比十年前温和了很多,添了一份儒雅。 但钟远航知道,那些杀伐决断只是被藏在了钟明光越来越老练的表象之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哎哟!这就是远航吧?”主位下首坐着的一位中年男人殷勤地站起来,热情地跟钟远航打招呼,“小伙子一表人才,不愧是钟书记的血脉。” 钟远航并不认识他,只点了点头,转眼又看向钟明光,他的喉咙卡了很久,声音卡得不像从自己的声带发出来的共振。 “爷爷。”钟远航喊他。 隔着好几米的距离,钟明光的眼眯缝了一下,好像在打量钟远航身上这些年的过往,他们爷孙俩对彼此一样的好奇,又一样的不服气。 “嗯,”钟明光板着脸点头,“来了?坐吧。” 刚刚那个首先跟钟远航打招呼的男人又热情地迎上来,拍着钟远航的背,把他推到另一侧一位中年女性和年轻女孩旁边去坐。 “介绍一下,”男人手掌朝着两位女士,“我的夫人和女儿,你们年轻人有话题聊,坐一起吧,免得跟我们几个老家伙坐一块儿,话不投机。” 钟远航看过去,中年女士面带笑容,眼里是审视,她身旁的女孩儿精心打扮,十分漂亮,面若桃李。 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钟远航并不坐,难以置信地抬眼去看钟明光。 这位叔叔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怀揣着为女儿觅得佳偶的心思,还是怀着跟上司攀亲戚的心思,都无可厚非。 但钟明光明明什么都知道。 钟明光不看钟远航,自顾自地把餐巾展开铺在自己的腿上。 直到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滞,爷爷才开口。 他抿了抿比十年前更薄的嘴唇,说:“先坐吧,别杵在那儿。” 钟远航的心坠进冰窟,是啊,他自己都没变,凭什么觉得钟明光会变呢? 钟远航想吼叫,想狂奔,想大笑,他想走过去,抓着老爷子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问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 但他什么也没做,浑身僵硬地,一屁股坐在了那个女孩旁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椅子挪远一点。 中年男人笑嘻嘻地打圆场,“哎哟,远航很敬重钟书记啊,连坐位置都要您点了头才肯坐呢,真是孝顺的好孩子。” “吃饭吧。”钟明光对着这番完全曲解的解释,大概实在也回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只能含糊地揭过。 接下来的晚宴,钟明光一句话都没有跟钟远航讲,大概是坐得太远的缘故。 钟远航能从他们的对话里听出,徐教授操刀手术的病人,是这位中年男人的八旬老父亲,那个病人钟远航记得,来的时候心肺指标根本达不到手术要求,是靠着调养和药物勉强支撑,才能在心脏里安装支架,再续一续寿命。 整个手术的预后并不好,老年人的肌体恢复和新陈代谢本来就慢,钟远航听说后来老人家经历了漫长的恢复过程,炎症和排异反复发作,期间还经历了几次极其凶险的肺炎,插着管子在icu躺了几个月才算是脱离危险。 这样的折磨,钟远航想想都觉得不值,但这是绝大多数有能力的子女势必会为父母做的选择。 整个席间,身边阿姨不停地向钟远航询问打探个人信息,钟远航只能简短机械地回答,他的忍耐随着时间一点点达到极限,顾不上是否礼貌。 “听她爸爸说,远航是医学的博士?学的是什么方向呀?”阿姨的问题目的性明显。 “您公公的手术是我导师做的,我以为您知道我是什么科室的,”钟远航冷硬地回答,说罢觉得实在不合适,又补一句,“临床心内。” 第76章 “啊啊,是啊。”阿姨尴尬地点头,又推了推身边的女儿,“我们囡囡也正在读博士的呀,学的艺术管理,你们都是高知,也不知道能不能聊到一起……” “妈!”女孩儿小声制止母亲逾越露骨地牵线,“我们自己说,您吃您的吧。” “好好好,我这老古董也插不上你们小年轻的话题,你们聊你们聊,我不烦你们了。”阿姨满面都是笑,终于不再找钟远航搭话。 “对不起啊?”女孩儿凑近一些,小声对钟远航道歉,“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忽悠来了吧?也真够能操闲心的……” 钟远航苦笑一下,他不仅是被忽悠来的,更是时隔十年,再一次被钟明光摆了一道。 “咱们随便聊聊敷衍过去吧,我看也快吃完了,”女孩儿善意地笑笑,悄悄跟钟远航商量,“哎,一顿饭嘛,熬过去就好了。” 钟远航自然也没意见,他俩小声说话,乍一看也是熟络起来了,骗骗长辈们不成问题。 这顿折磨的晚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才堪堪结束,眼见酒足饭饱的主宾们陆续站起来,钟远航松了口气,他站起来,退开几步等在一旁,不知道心里是不是期待结束后跟钟明光单独谈谈。 然而事与愿违,这世界的荒诞总是能让钟远航一再大开眼界。 “远航,”醉眼惺忪的钟明光隔着桌子叫他,“你开了车来吧,先把眉语送回去。” 钟远航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眉语”是谁,但他很快就从女孩儿慌乱的表情猜了出来。 他的爷爷居然真的想撮合自己结成一段男女的姻缘。 忍耐了一整晚的憋屈和怒火突然就在这一瞬间爆发,钟远航一言不发,两步走到桌边,抓住桌上一瓶还剩一半的红酒,仰起脖子就灌。 “你干什么?!” 钟远航在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声音中,听见钟明光的怒斥。 不知道灌了多少,酒瓶被夺下来,红酒从瓶口漏出来,洇在钟远航驼色的大衣领上。 钟远航双眼通红,盯着同样处在盛怒中的钟明光。 夺下酒瓶的是女孩儿的父亲,他脸上也挂不住,但碍于大领导的脸面,强压着不能发作,“不送不送,远航别跟你爷爷置气,咱们家也不是没车送女儿……” “叔叔对不起,我现在喝了酒了,不能开车了,”钟远航转头看着男人的脸,发泄似的道歉,“我不能耽搁您的掌上明珠,她是个优秀的人,我不是个正常人,我……” “钟!远!航!”钟明光再顾不得风度,一掌拍在桌上,陶瓷餐具噼里啪啦地打碎一地,打断了钟远航的话。 “你有本事!你给我下大堂等着!我老不死的亲自送你!”钟明光命令着。 钟远航深深看了钟明光一眼,转身就走。 第40章 张烨脑子一热赶到钟远航家,靠的其实是一时的冲动。 他其实到半路的时候就开始懊悔自己做决定太过武断,冷风从领子往衣服里灌,让他冷静的理智开始运作,就像所有合同中的乙方,没有甲方的要求,就宁可少做一点,多做多错。 但钟远航晾他太久了。 久到钟远航所有的语言伤害,做的时候那些粗鲁失控的举动,好像如同那些留在张烨皮肤上的痕迹一样,渐渐消失,好了伤疤忘了疼。 更何况这些都是张烨活该的,这是他的报应。 然而张烨在钟远航家等了很久,从黄昏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透,也没有等到他回家,钟远航没有回信息,连张烨忐忑许久才拨出去的电话都没接。 一开始张烨只是失望,嘲自己自作多情,等到后来,他只剩担心。 医生本来就辛苦,再加上钟远航这样冷清孤僻的性格,随便乱吃饭的习惯,当真是在仪表堂堂的外貌和光环加身的职业下掩藏了一塌糊涂的生活,这样下去,张烨很怀疑他还能坚持几年。 钟远航那晚睡着后无意识睁开的眼睛突然出现在张烨的脑海里,让他莫名心惊。 张烨下定决心,今晚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钟远航,家里等不到,他就去医院找,他一定要亲眼看到钟远航,才能安心,才能开始弥补自己的过错。 时间过了晚上九点半,钟远航还没有回家,张烨煮了一盒自己包的饺子,又装了一盒饺子汤煮的蔬菜叶,打算出发去医院。 下到车库,还没等张烨发动自己的摩托车,他就看见一辆熟悉的车从拐角开回车库,车是钟远航的白色轿车,但开车的人却并不是钟远航,车里还不止一个人。 钟远航有客人,是刚刚聚会了,还是有朋友要一起到家里来玩? 已经过了九点,还能带回家的朋友一定很亲近。 是自己太自以为是,还是从一开始就先入为主的认为,钟远航生活里没有别的朋友? 张烨本来应该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反省的,但他除了难以自控的酸意,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下意识想躲避,张烨偏过头,手无措的在摩托车中控上擦拭,假装并不认识面前的车,却就是转不动那把打火的钥匙。 张烨听见汽车停驻熄火的声音,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越来越无地自容。 “张烨……”空旷的停车场拢音,钟远航的声音显得不真实,软绵绵又醉醺醺。 张烨深呼吸,扮上笑脸,才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 第77章 “远航,我……” 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就是过来给你做个饭。 但张烨没有说完。 他像被雷劈中了一样,惊愕又恐惧地看着从钟远航车上下来的另外两个人。 其中开车的那一个张烨不认识,但另一个老人,张烨是认识的。 过了这么多年,张烨还是控制不了全身的寒意从内到外爆炸,每一个毛孔都惊恐地收缩,汗毛倒竖。 老人应该也认出了张烨,他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张烨,嘴角是愤怒地冷笑,让张烨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弃车拔腿逃跑。 但钟远航还在那边,迷迷糊糊的样子,一只胳膊还被老人牢牢搀着。 钟远航疏于社交,几乎不怎么喝酒,刚才在席间灌酒,他喝得又急又气,酒劲儿上头就快,他原本想自己叫代驾回家,但酒意之下,他迟迟没有下单成功,在酒店大堂被钟明光追上了。 老爷子上来就钳住了钟远航的胳膊,生怕一个不注意,这小子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放开。”钟远航满眼都是戒备,一挥胳膊,轻易从钟明光的手里挣开。 钟明光看见钟远航的第一眼,就知道孙子是真的长大了,不仅在外表上长开了,周身一丝青涩也无,真的就只靠着自己,长成了堂堂正正的成年人,优秀又得体。 十年前就控制不住的孩子,眼下看来,更无法辖制。 “爷爷送你回去,”钟明光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今天一直没机会,爷爷想跟你单独聊聊。” “我没什么话好跟您聊。”钟远航依旧戒备,始终跟钟明光保持一步以上的距离,但也没有离开。 也许是还对钟明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是想看看让自己极致失望之后,钟明光还能说出什么借口来,钟远航还是让他的司机开了自己的车,和钟明光一起坐在了后排。 应该是要觉得尴尬的,但好在喝了那些酒,钟远航对于记忆和时间感到混淆,他下意识地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无意间终于看到了一条从张烨那里发过来的信息。 一瞬间,钟远航好像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没有办法掌控自己在哪里读书,选择怎样的伴侣的,无措的十八岁,他猛地把手机屏幕扣在自己的胸口,身体转向车窗,侧背着钟明光,把那条还没来得及看的信息藏匿起来。 “干什么?”钟明光疑惑不解,“坐也没坐相,想吐?” 钟远航摇摇头,他恍惚想起来了,他现在已经长大了,“您要跟我说什么,说吧。” 钟明光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钟远航明白,他大概也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直到车开出酒店,柏油路两侧的路灯把车里映得一阵明一阵暗,钟明光才开口。 “今天这个局,是我攒的,但不管你信不信,老吕把他女儿叫来,这事儿我事先不知道,”钟明光解释得不通畅,他这辈子活到现在这个份儿上,早已经忘了应该怎样诚恳地道歉,还是纡尊降贵的对着自己的晚辈,“但你最后那是什么态度?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你……” “你为什么?”钟远航打断钟明光的责备,“为什么觉得我就应该给你做脸面?” “什么?”钟明光问。 “我不靠你供,不靠你养,不靠你活着,”钟远航梗着脖子,如同梗着自尊,“你凭什么觉得我要放下自己的自尊,自我,取向,放下我对你这么多年的厌恶!让我给你做面子!我他妈的不是钟丽华!我是钟远航!钟!远!航!” 酒精释放了钟远航常年压抑在规矩下面的憋闷,就如同地壳再也困不住喷薄的熔岩,摧枯拉朽地爆发,他对着自以为是地老人嘶吼,捶打面前的座椅靠背,吓得司机在马路上拐了一个不规则的“s”型,万幸路上车并不临近,没有擦碰。 钟明光被惯性甩了两下,伸手拉着车门把手,勉强稳住坐姿,头上梳得规矩的银发却落下来一缕,擦在额边,不复威严。 短暂的吼叫之后,车里暂时安静下来,受到惊吓的司机轻声询问上司:“书记,您看要不要先靠边停一下,您和钟先生都冷静一下,好好谈一谈?” “不要停,”钟远航抢在钟明光前面开口,“按导航开,这是我的车,你要是停下来,你们就都滚下去。” 司机等了几秒,钟明光还是不开口,也只好战战兢兢地继续开。 “远航,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爷爷,但是我作为你的家人,总是希望你好的,你何须对我抱这样大的敌意?”钟明光许久许久之后才开口,“你如果能有一个温柔的爱人,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性格。” “温柔的爱人……”钟远航靠在座椅上嗤笑,“我有啊,你不是还看见过我在大马路上跟他亲嘴吗?可惜啊,不是被你的手段证明过了吗?爱情这个东西,就像天上的星星,看着漂亮,永远都摸不到的,都他妈是假的嘛……” 钟远航说着就笑起来,笑得止也止不住,笑到喘不上气。 “那算什么爱人!”钟明光不想再刺激失控的孙子,又实在忍不住不屑,“年轻时候玩玩儿也就算了,快要三十了,该收收心,拐回正道上了!” “正道?”钟远航不笑了,他想起张烨面带痛苦的脸,他那时候也这么说,应该回到正道上。 第78章 “我这辈子怕是回不到正道上了,”钟远航摇头,眼前变得模糊,他叹了口气,反问钟明光,“你也是有女儿的,你但凡将心比心,愿意把她嫁给一个喜欢男人,永远都不会把心放在家庭上的男人?” “这不一样……”钟明光还要反驳。 “他永远不会真的爱你的女儿,永远被同性吸引,在外面走了别人的后门,回了家再和你的女儿……”钟远航不管不顾地说下去,口不择言。 “够了!”钟明光听不下去,他们再针锋相对下去,注定是两败俱伤,钟远航一定能说出更不堪听的话来,他今天来见阔别日久的孙子,原本也不是有心来吵架的。 “我知道你怨家里,你妈妈不成器,更不要说你那个生父,都不是合格的父母,但那时候爷爷也忙,想管你的时候,可能也已经晚了,方法……也不见得合适,但爷爷已经老了,就想看家庭和睦,享一下天伦,你连跟爷爷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都做不到吗?”钟明光放低了身段,这话乍一下听起来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但钟远航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既然该管的时候都没管过,后来为什么又管了呢?”钟远航像是隔着十年的时间,在追问那时候的钟明光,“所谓天伦,有慈爱的长辈,才有恋家的孩子,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您不必担心,也不要再来打扰我,我一个人习惯了,没有什么家庭观念。” “爷爷没有不管你!”钟明光痛心疾首,“这十年,爷爷一直都……” “我到住处了,”钟远航打断钟明光,他看着车开下小区的车库,心里松了口气,“谢谢您帮我省了代驾的钱,小区门口就能打车,你们自便吧。” 说罢,钟远航把头偏向车窗那边,拒绝再听钟明光的说教。 第41章 司机开着车在车库里一边看路标一边绕行,一直绕到钟远航住的那一栋,绕得钟远航有点儿晕车。车灯一路照着车库不算很亮的路,最后照亮了前方一个骑在摩托车上的人。 钟远航一眼就看到了张烨,并不感到惊讶。 从刚才看到那条没读的信息,他就直觉张烨可能会来找自己,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 他曾经预想过很多次自己带着张烨向爷爷摊牌的场景,自己应该如何说话,如何向张烨表现自己的决心,又如何在摊牌之后带着张烨跑掉,不再被爷爷关起来。 就是从没想过是这样的场景。 在这个场景里,他的确和爷爷决裂了,也的确把张烨拿捏在手里了,不过就像是向着猴爪许愿一样,一切愿望发生的路径都要付出未知的代价。 钟远航下车时看到了张烨别开的脸,他的手在摩托车上摩挲过,好像马上就要发动车子离开。 钟远航不想让张烨走,他强烈地想要把张烨留下来。 凭什么自己还要独自面对爷爷?他在泥潭里,张烨也不要想独善其身。 “张烨。”他喊了他。 跟着自己下车的爷爷还搀着自己的手臂,钟远航能感觉到,爷爷几乎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就僵直了身子,转头盯向那边错愕看过来的张烨。 张烨可能会离开的吧,钟远航想,他已经跨在摩托车上,看见自己这幅样子,看见跟着自己一起下车的爷爷,他一定会走的。 就像十年前他那么害怕,害怕到当着自己的面失声痛哭。 钟远航又一次抡开胳膊,挣脱爷爷的搀扶,酒意翻涌,他在身边的车上磕了一下,抓住车门才站稳当。 张烨看起来的确很害怕,他的喉结频繁地上下滚动,手徒劳地在摩托车把上转了两下,但他好像下了某种决心,修长的腿在空中划了半圈,从摩托车上下来了。 张烨走得很慢,但的的却却的,他向着钟远航走过来了。 看着慢慢逼近的张烨,爷爷忍不住嘲讽,“我说怎么在餐桌上给人家小姑娘甩脸色呢,还跟我骗什么‘一个人习惯了’,我看你过得很滋润嘛,晚上回来还有人眼巴巴等着陪chuǎng啊?” 钟远航想让爷爷闭嘴,但他还没开口,就被往前扯了一把。 扯他的人是张烨。 张烨把钟远航从钟明光身边拉开,抓着他的胳膊,反手把人拉到自己的身后。 “钟爷爷,”张烨盯着钟明光的眼睛,语气镇定,“远航喝多了,我带他上去,谢谢您送他回来,我一晚上没联系上他,很担心。” 钟远航低头看着张烨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他握得很用力,关节发白,微微颤抖,暴露了他的紧张和心虚。 “至于我们俩上去做什么,陪不陪chuǎng,钟远航以后见不见女孩子,这是他自己的事,”张烨还在说,那么虚张声势,自作主张,“我们已经这么大年龄了,要怎么活,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张烨说完话拉着钟远航就走,看着雄赳赳气昂昂,只有他身边的钟远航看得到,张烨全身都在发抖,步子迈得僵硬,耳廓急得通红,后脖子上炸起来全是鸡皮疙瘩。 爷爷又在后面愤怒地骂了些什么,说什么“以后还会来找他”之类的话,钟远航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当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张烨身上之后,让他觉得今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就像他没有想到今晚的碰面一样,他也没有想到挡在前面的,不是自负的自己,而是胆怯的张烨。 第79章 有些什么东西想不通,有些逻辑也难以推导,但钟远航现在被酒精麻痹的脑子不善思考,被情绪牵引的状态也暂时不愿去梳理线索。 他只知道自己被张烨拉着,从过去的泥潭里逃逸。 一直到两人上了电梯,张烨才放开钟远航的手,靠着电梯轿厢的墙弯下腰来,撑着膝盖喘气。 “刚刚那么厉害,”钟远航抬手握在张烨的后脖子上,轻轻摩挲,把鸡皮疙瘩按下去,“怎么现在害怕了?” “我没说错什么话吧?”张烨抬头看着钟远航,额头上都是汗,小声说着“吓死我了”。 钟远航垂眼看着张烨黑漆漆的瞳仁,摇了摇头,他现在不想说爷爷的事儿,“等了我一晚上?” 张烨直起身来,后背靠在了轿厢墙上,钟远航的手没有拿开,顺势搂住了张烨的肩膀。 “也没有等很久,从给你发信息那时候开始吧。”张烨说。 “嗯,信息,我没有看信息,出去应酬了,”钟远航的手掌捏在张烨的肩膀上,捏得很紧,热量源源不断地从不算薄的衣料渗入张烨的皮肤,钟远航又问他,“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想问的?想问的可太多了,张烨的头绪像一团乱麻。钟远航为什么突然见钟明光,为什么去见别的女孩儿,对于和自己的关系,钟远航又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开口之后,张烨只问:“你喝酒了?不高兴?” “喝了一点儿,因为我不想开车。”钟远航故意凑近张烨的脸说话,呼吸间的热气喷在张烨的皮肤上,带着红酒的味道,“你就想问这个?” 张烨觉得整个电梯都是醉醺醺的,自己也变得醉醺醺的。 从这一刻开始,这天晚上,钟远航的手都没有从张烨身上离开过,也许是喝了酒,钟远航显得很反常,热乎乎的,很黏人。 张烨今天来的意图很单纯,他想过会坐冷板凳,想过钟远航会向他说冷话,这些都不重要,他是腆着脸来表态的,不管钟远航能不能原谅自己,要花多少代价才能弥补,他都一定要开这个头。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头开得这么精彩。 钟远航一进家门就好像再也站不住了,他反手摔上门,转脸就把沉重的脑袋放在张烨肩膀上,有向下滑的趋势,张烨赶紧搂住他的后背,不让他倒下去。 但他很快就发现钟远航并没有醉到要倒下去的程度,他的头只是在张烨的颈窝和肩膀不断来回磨蹭,两条手臂铁钳一样,牢牢箍着张烨的肩臂。 张烨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如此鲜明地,感受到了钟远航的孤独,他抬头看着窗外的月亮,手无意识地,轻轻在钟远航后背上拍。 “远航。”张烨在钟远航耳边叫他。 “嗯?”钟远航的声音闷闷的,很低哑,一个字从张烨的肩膀顺着神经传到耳朵。 张烨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 “要……做吗?”张烨听见有人在问,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反应过来之后,张烨的脸突然就有些挂不住了,气氛到了这一步,他问出这句话来是顺水推舟,但问出来了,又觉得别扭。 刨除他刚才肾上腺素飙升之下,装了一把大尾巴狼护了钟远航犊子以外,其余的流程,怎么看怎么像被冷落许久的小情儿上门送服务来了。 张烨感觉到钟远航呼吸更重了一些,且刁钻地专门往自己脖子侧边和耳垂一带喷洒。 张烨不胜,犹豫地找补:“啊……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说……人喝了酒之后……不太行吗……” 张烨说出“不太行”三个字之后就想扯了自己的舌头,钟远航也明显愣了一下,眼下这个阵仗,张烨好像在挑衅。 张烨的肩膀一轻,钟远航抬头起来,抓着张烨的后领子把他拉开几寸,低眼看着张烨的眼睛。 “烨子,”钟远航故意压低了声音,威胁地笑起来,“酒精对人的影响就像解开约束的过程,除非直接喝到烂醉,我以前没怎么碰过酒,至于‘行不行’,你试试。” 说话间,钟远航的手掌按了按张烨的腰,让他直接感受到自己的反应。 张烨想,钟远航说的大概是实话,酒精的影响并不是把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而是把一个人内心被束缚的本性解放出来。 揪着张烨领子的手又把他的头往前按,钟远航依然不吻张烨,但也不再在亲密时泄愤一样地咬人,他温和又热切地吻张烨的脖颈,推着张烨倒退着往房间里跌撞。 他们碰倒了些什么,没有人在意,依偎,他们只想在这一刻依偎,仿佛多年再没有得到过安慰。 钟远航偏爱客卧,虽然这里的装修和能让他们折腾的空间实在是没有主卧那么大,但他就是莽撞地把张烨往这间房里带。 这次没有上次那么难以忍受,钟远航进行得缓和,让张烨慢慢适应,逐渐进入半迷离半清醒的状态。 张烨觉得自己好像在海浪里,鼻子时而在水上时而在水下,在喘不上气来的迷幻中沉沦。 钟远航太熟悉张烨的模样,就算是时隔多年,烙在脑海里的记忆还是鲜明,他坏心地给予张烨快意,又随意把控节奏,把张烨置于愉悦的刑罚中,从容地开始自己的拷问。 “烨子,为什么来找我?”钟远航问。 张烨在折磨里,问什么招什么。 第80章 “嗯……因为你不联系我……”张烨的手抓紧钟远航的手腕,默默催促。 “我不联系你,你不高兴了?为什么?”钟远航不急,问题刁钻。 “因为……因为不想再失去……我想弥补你……”张烨的话断断续续,“我想见你……你很忙……” “再失去?”钟远航问得疑惑,“你不是失去了我,你是抛弃了我。” 于是张烨在接下来的所有时间中不停道歉。 在张烨昏睡之前,钟远航俯身下来,再次问他:“张烨,你是不是想接吻?” 张烨累到极致,老老实实地点头。 “你今天做得很好,我很高兴,”钟远航抚摸张烨汗湿的额头,“所以我奖励你。” 张烨感受到了钟远航贴上来的嘴唇,软绵绵的,像随后席卷而来的温和的梦。 第42章 张烨在和钟远航接吻的时候慢慢睡着了。他在钟远航目光的注视下,阖上了眼睛,嘴唇还像婴儿一样无意识做着吸吮回应的动作,并在钟远航结束这个吻时不安地发出挽留的哼声,眼看着就又要醒过来。 钟远航伸手摸了摸张烨的嘴唇和脸颊,张烨顺着他的手掌蹭了蹭脸,似乎轻易地就获得了满足,呼吸又变得平稳。 在吻开始的时候,钟远航就尝到了张烨嘴上唇膏的薄荷味道,尽管这味道很快就被两人唇齿之间你来我往的迎送分吃掉了。 张烨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涂唇膏了?又是谁终于教会他涂唇膏的? 酒精在汗水和其他一切液体的流失中彻底挥发,钟远航清醒地看着张烨睡着的脸,他要把事情想个大概其实很容易。 在钟远航的时间线上,他不记得张烨曾经见过钟明光。就算是钟明光撞破钟远航在大街上接吻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跟钟远航接吻的人是男是女是圆是扁。 但他们在今晚见面之前,一定是认识的,否则张烨绝不可能对第一次见面的长辈出言不逊,即使他知道这个“长辈”曾经不赞成他的感情;钟明光也不会对只听过区区一两次的名字反应如此明显,他骄傲自满,刚愎自用,张烨这样“无用”的小人物,不至于让钟明光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记十年。 钟远航自诩太了解这两个迥然不同的人,但看着张烨睡着时才能完全舒展开的眉头,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解。 钟明光是什么时候找到张烨的?钟远航能理解张烨迫于各种形式的威胁暂时和自己分手,但张烨为什么没有读大学?为什么十年都没有再跟自己联系?这十年,张烨到底是怎么过的? 那一通自己在医院偷听到的电话,张烨到底是打给谁的? 钟远航打了一盆热水仔细给张烨擦洗身上的各种痕迹,有些能擦掉的半干涸液体,有些是擦不掉的伤痕,新旧交叠,有的已经成了去不掉的瘢痕。张烨的肌肉隐隐地藏在小麦色皮肤下面,不明显,但触摸起来却结实,就算是现在完全舒展的状态下,钟远航也摸出了蛰伏的力量感,这是常年奔波,出体力工作才能累积起来的体格。 客卧是不能再睡人了,钟远航收拾完张烨身上的痕迹,把人抱起来,抱回主卧。 被抱起来的时候,张烨勉强清醒了一下,他抬起胳膊搂了一下钟远航的肩膀,帮他借力,板寸头扎在钟远航的颈窝里,把他偏白的皮肤扎红了一片,张烨迷迷糊糊地还在说“对不起”,钟远航把他放在主卧床上的时候,张烨搭在肩膀上的手又勾了一下,含混地又说了一句,“远航,你别伤心……” 伤心,很多事件都能包含在伤心里,渴求得不到满足,约定得不到实践,感情得不到回应。张烨所说的伤心,到底是指哪方面的伤心?张烨说的想弥补,又到底想弥补什么,弥补到什么程度? 钟远航侧身在张烨身边躺下,带着一脑袋想问的问题,一肚子没打清楚的官司,呼吸慢慢调节到和张烨相同的频率,没有安眠药,没有漫长的酝酿过程,钟远航意外地很快进入了平稳的睡眠。 周日的早上,天气十分阴沉,适合睡懒觉不起床。 张烨醒来的时候,发现钟远航昨晚没有拉窗帘,但外面混沌的天色和隐隐呼啸的风都暗淡得不像是早上十点的样子,等张烨的眼睛慢慢清醒过来,才发现窗外正在飘雪花。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南方城市的冬天并不是每年都能看到雪,并且在大多数时候,雪都小得可怜,手上一接,就化开变成了水渍,就更不要说铺在地上像北方那样让人玩儿了。 但这天早上窗外的雪却不小,像小片的羽毛,落地窗都成了白花花的雪花屏。 张烨有点激动,像每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南方小孩儿。 他想起床,到窗边去仔细看看,但掀被子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腰上勒了一条手臂。 “再睡会儿。”钟远航的脑袋搁在张烨背心上,用张烨挡光。 “下雪了。”张烨拍了拍钟远航的胳膊,语气隐隐地雀跃。 “下雪有什么好看的……下完还要扫雪……走到仁心楼一路上都打出溜……冷死人……”钟远航没睡醒,从来没能说出口的抱怨随口就来,念叨完了,又把张烨往回用力勒了勒,脸埋在张烨背上乱拱。 “什么……”张烨问了一半就住嘴了,很快就反应过来,钟远航不清醒,说的大约是他读书时候的事儿。 第81章 他们当年没有明确聊过具体想报哪个学校,大学对他们来说是模糊的未来,唯一的愿望就是远一点,在同一个城市。以钟远航的成绩,张烨想得到他会去的是哪几所大学,而在这几所大学里,冬天会下雪、需要扫雪、路都会冻住,还打出溜滑的,应该是那所北方的医科大。 那里是张烨曾经妄想过的未来。 张烨不再打算起床,他老实把头枕在枕头上,就这么侧躺着看窗外稀稀拉拉的雪,慢慢给高大的树盖上了薄薄的白色灰尘,看一会儿又睡一会儿,屋子里有暖气,钟远航从背后圈上来的拥抱和软和的被子都很舒服,舒服的像假的一样,张烨分不清自己到底醒着还是梦着。 一直到张烨的手机响起来,他才完全清醒,钟远航不高兴地哼了两声,手臂从张烨腰上撤开,翻了个身继续睡。 张烨赶紧从床头柜上抓了手机,本来想挂电话,看到来电号码之后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轻声接起了电话。 “喂,葡萄?”张烨用手捂着听筒,压了压声音。 “喂!爸爸!下雪了!你看见了吗?”张远兴奋地在电话那头吼,震得张烨把电话从耳边微微拿开一点儿。 “嗯,爸爸也看见了。”张烨伸手贴了贴玻璃窗,也不冻手,窗外有很多小水珠子,顺着玻璃凝结流成道道。 “爸爸,奶奶说你晚上又上班去了,还是去烧烤吗?你现在下班了吗?”张远在电话那头吸了吸鼻涕,“啥时候能回来啊?咱们出去玩儿雪去呀!” “你怎么吸溜鼻涕?穿少了?”张烨皱着眉头问,好像感觉到张远的不暖和,张烨把腿踩上沙发,用一只胳膊环着,“爸爸……待会儿吃了午饭就回去,奶奶呢?” “奶奶出去了,没告诉我去哪儿,”张远又吸溜了一下鼻涕,“爸爸你忙吧,奶奶给我留了吃的,我等你回来。” 张烨一下就坐不住了,他从沙发上坐直起来,拉扯着过度运动的腰腿发酸,小声“嘶”了一下,“奶奶怎么又留你一个人在家里?爸爸……爸爸很快就回来,你先自己玩儿,别出门,冷了就上床上窝着。” “爸爸你别着急,”张远很懂事儿,他很黏张烨,也很想出去玩儿雪,否则不会在张烨出门“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来打扰他,但他还是让张烨不要着急回家,“我很小心地,不会再摔着了,爸爸你不要担心。” 张烨咬了咬后槽牙,心里很酸涩。 和钟远航这样平和地待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对于现在的张烨来说也是一种奢侈,是他偷来的,只要现实一招手,他就得老老实实地伏法。 张烨挂断电话,盯着窗外的雪粒子瞪了一会儿,重重地抹了一把脸,决定跟钟远航打个招呼就先回家去看看,其他的,张烨打算晚上再说。 张烨刚从沙发上把屁股抬起来,就从背后又被按了回去。 钟远航整个上半身都靠下来,张烨没意料,他连钟远航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都没注意到,直接被按得半躺在沙发上。 “……什么时候醒的?”张烨下意识抬手搂了钟远航的腰,手机扔在沙发旁边的地毯上。 “儿子找你了?”钟远航居高临下地盯着张烨有些躲闪的眼睛,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小葡萄一个人在家里,我不放心,”就着这个姿势,张烨能明显感觉到钟远航早上起床的反应,他自觉地伸手过去,像是要讨好,“我得回去,好吗?” 钟远航把脸埋进张烨的脖子,犬齿又咬在锁骨上,话语含混不清楚,“你不是喜欢这个沙发吗?做完我送你回去。” 张烨惊了一跳,手要撤回来,却被钟远航抓住了手腕,“怎么?这一会儿都等不了?儿子这么宝贝?” “远航!”张烨气息混乱地呵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烨怕钟远航见张远,在钟远航面前,他连张远的大名都不敢叫。张远的名字就是张烨取的,在那段一点儿亮都看不到的日子里,他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给一个刚刚来到这残酷又美丽的世上的孩子,嵌上了“远”字。 这是张烨当时脑海里浮现的唯一一个字。 当时的念想,现在却成了扎在张烨和钟远航之间的又一根难拔的刺。 “你在家……休息吧,我晚上再过来,不用……啊!”张烨话没说完,又被重重撞回去。 “你怕我吓着你儿子?”钟远航咬牙问,“没事儿,我不爱管闲事儿,也不稀罕招惹小孩儿。” 第43章 张烨上车的时候恹恹的,全身都不太舒服,刚刚做过,他没办法坐得四平八稳,只能侧着身子靠在副驾驶。他心里也在不停地打鼓,猜测钟远航到底是想送自己一趟,还是真的想跟自己回那个租来的老破小的家。 钟远航上车之后又递给张烨一个信封,这次他没有直接扔到张烨腿上,手伸到张烨面前,信封一直拿着,等着张烨亲手把东西从他手上拿过去。 接过信封的时候,张烨摸到了钟远航的手指。 说来好笑,就算是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正儿八经地牵过手。那时候他们的恋爱谈得偷偷摸摸,至多不过是满满一教室的人里,两个人对视一眼,交换心照不宣的秘密的情绪,而他们能私下呆在在一起的时候,时间太宝贵,他们不是在拥抱接吻,就是在做,然后继续拥抱着睡觉。 第82章 牵手这样的事情,属于安定惬意,属于心安理得,属于勇敢无畏。 张烨快速地在钟远航的手指上搓了一下,而钟远航好像没感觉到一样,等张烨完成偷摸的小动作,把信封抽走,才把手收回去。 发动汽车之前,钟远航伸手从后排拿了个软垫子给张烨,“不舒服就垫着坐。” 垫子是灰色缎面的,枕芯很软,软的像片棉花云似的,不太像是钟远航的东西,张烨翻来覆去的看了看,连一个商标印记都没发现。 “什么时候买的?”张烨记得上次坐钟远航的车时还没有这垫子,钟远航的车和他的房间一样一丝不苟,一件没有功能的多余品也没有。 “不知道。”钟远航看着驾驶位那一侧的后视镜,潦草地回答,就在张烨以为他不想跟自己说话的时候,钟远航又问了一句,“你……讨厌钟明光?” “嗯?”张烨愣了一下,面上浮现了一瞬间的抗拒,抓了一把短得扎手的头发,又恢复他惯常无所谓的样子,“讨厌……讨厌也说不上,毕竟是你的长辈,但再怎么是长辈,谁被那么说一下也喜欢不起来啊。” 钟远航不置可否,一直到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才又开口。 他没有回应张烨对钟明光的评价,像斟酌了许久,钟远航平静地跟张烨描述:“我十年没有跟钟明光联系过,自从……高考完之后,我就是一个人生活了,然后我就发现,原来一个人要在世界上活下去,并没有当年……我们想象的那么困难,也没有那么艰辛,人活在世界上,怎么都能吃上一口饭。” 钟远航说到这里时笑了一下,不是张烨常听到的嘲笑,带着浓浓的明显的难过,和一丝让张烨觉得不安的时过境迁。 张烨默默听着,钟远航所说的“吃上一口饭”,跟张烨想要吃上一口饭,从本质上来讲是不同的,但张烨如何跟钟远航讲清楚这中间的种种泥泞裹足?他欠的太多,还不完的债,数不清的背负。 “我其实想过很多次,如果,如果有如果的话,我能不能背得起更多责任,能不能有更好的可能性,可能人就是会不服气,不甘心吧,虽然想了也没什么用,还是忍不住去想。但是烨子,过去是没有如果的,不管我想破天,你当年就是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钟远航似乎不需要张烨的回应,自己和自己对话,“我上一周不见你,自己也想了很多,也想过你这么多年不容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你不过就是选择去走一条更容易的路罢了,又不是杀人放火,给……老朋友几万块钱救急,对我来说也不什么大数目,犯不着,这么斤斤计较,倒显得我多小气放不下似的,还签合同,呵……” 钟远航看着信号灯变绿,踩下油门,混合着引擎的声音,低声问着,“要不就算了……” “别算了!”张烨听钟远航的话越来越不对劲,冲口而出的拒绝,“不能算了!” 他说得太激动认真,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紧张,牵扯起一阵不舒服的酸痛,还反复强调:“嘶……不行,不能算了。” “哦?”钟远航看了呲牙咧嘴的张烨一眼,无所谓地笑笑,“看来昨天晚上上了头说的什么要‘弥补’我,还是要讲信用的啊?” “远航……”张烨轻轻喊他,又叹了口气,盯着窗外,两只手紧张地捏在一起,“我说的要弥补你,是要还钱,但也不光是要还钱,我真不是个什么……什么有用的人,我什么都没有,但是只要你需要,不,只要你不赶我,我想弥补,就算你现在已经觉得无关痛痒,我也想弥补。” 张烨说完这番话像出了大力气,说一句就需要停下来喘口气,活像离了水的鱼,但他就是磕磕巴巴,把话都说了,也相信钟远航能全都听明白。 “补偿,”钟远航盯着眼前的路,“你说要补偿我,但又一句实话也不愿意跟我说,你的补偿,从何说起呢?” “什么?”张烨错愕地问。 张烨什么都知道,就跟钟远航了解他一样,他也同样了解钟远航。他知道钟远航在逼自己表态,从钟远航看似坦白大度的第一句话起就知道,但只要钟远航还钓自己这条鱼,他就不得不愿者上钩,所以他步步入套,踩的每个陷阱,都是他情愿心甘。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见钟明光?”钟远航问到这个地步,也知道张烨不得不答,否则他再说“弥补”,都会显得像句空话,“是什么时候?我被关起来的时候?还是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我们没有联系的那半年?” 张烨喉结颤巍巍地上下滚,手在脸上搓个不停,几乎拿不下来,最后终于捏了捏鼻音沉重的鼻子,老实交代,“是开学之后,你走之后。” “我那个时候,不应该去你家门口送你的。”张烨眼睛红了,就算他垂着脸,藏着掖着,钟远航凭感觉就能知道,张烨的下眼睑一定红了,一直会红到眼角的笑纹,和动情时候的表情仿似。 “是便利店监控录像吗?”钟远航问得笃定。 张烨点了点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他们在便利店里隐秘的动作当场没有人看见,但他当时突然要下车的举动看来还是引起了钟明光的疑心,老狐狸缜密,左右是把张烨翻腾出来了。 在张烨那么难的高三最后半年,钟明光也去添了乱。 “找到你之后呢?他做了什么?”钟远航打方向盘,没有走原本该走的那条近路,稍稍绕了一条能开更久的路。 第83章 “当时,我们家太难了……”张烨蜷在副驾驶,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从偏深的肤色透出不明显的红,挺高的个子,此时倒像个煮熟的虾,狼狈不堪。 “他给了我们一笔钱,找了大医院的专家下来县里给我爸会诊做手术,然后给我看了监控视屏,”张烨颤着气息叹了口气,介于哭与不哭之间,“远航,对不起,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钟远航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也跟着张烨叹气,伸手捏住了张烨后颈,那里红得发烫,钟远航摸了一会儿,才突然觉得不对劲,他把车靠边停下,扶着张烨的后脖子去摸他的前额。张烨发烧了。 可能是折腾得次数多,心绪起伏又太大,张烨这次发烧比上次钟远航那么粗鲁地做一通之后还要严重,直接烧得有点儿糊涂了,两只眼睛都烧得通红。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钟远航搓了搓张烨的脸,又捏了捏他无力地手,“我就问你这么点儿事,给你问成这样?你是不是存心的?让我过意不去?我就能什么都囫囵过去,什么都不求甚解了?” 张烨摇了摇头,回捏了一下钟远航的手,他没力气,像刚睡醒一样,捏也没捏出什么实感,“你别囫囵过去,咱们清清楚楚的,你别那么轻易地就原谅我,我得还,慢慢还。” 钟远航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张烨身上,“先去医院,其他的,我们再说。” 张烨关于钟明光的回答其实相当模糊,他把自己的责任在暧昧的语言里放到最大,实则细细想来,说不通的地方很多。 要说钱,钟远航给张烨的那张卡上有二十几万,在必须欠人情的情况下,他不相信张烨宁愿欠钟明光的人情,也不愿意欠自己的人情。要说请专家,以当时张烨爸爸的病情来看,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大面积转移,就算神仙下凡也难救,手术的意义并不大,甚至可能加速死亡。 张烨一定隐瞒了些情形,关于钟明光怎么拿捏他,怎么提条件的关键部分,他只字未提。 但钟远航逼不下去了。 “为什么去医院?”张烨困惑地问,“我要回家,小葡萄一个人在家里。” “你发烧了。”钟远航回答他。 “发烧了?没事儿,吃个药挺挺就过去了,”张烨稀里糊涂地摇头,“我要回家,你送我到小区门口就行。” 钟远航不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张烨自己一个人回去带孩子,但没有张远,张烨就不肯乖乖去医院,眼见他就要仗着发烧开始犯浑,钟远航只好先开车陪张烨回家。 张烨说得对,他们只能慢慢来。 第44章 钟远航开到张烨小区门口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张烨很快就开始在副驾驶东倒西歪地打瞌睡,头垂在脖子上像快要枯萎的狗尾巴草,随着车的行进和转弯摇来甩去,像他当年早自习睡不醒一样。 老小区的安保很松懈,或者干脆说没有安保比较准确。 没有升降杆,没有保安亭,只有一个大腹便便步履蹒跚的大爷,坐在毫不起眼的生锈的大铁门边,避着零星的雪,守着个烧着蜂窝煤的炉子烤火。 钟远航在转进狭窄的通道时放慢了行驶速度,大爷连起身都懒得起,操着浓重的口音冲着后视镜嚷嚷了句:“停车要缴费嗷!”挥挥手就让钟远航开车进去,连登记都无。 车一开进小区里面,钟远航就好像回到了那个他和张烨长大的小镇,小区里面比从外边街面儿上看还要老旧,红砖墙斑斑驳驳,上面有好些枯死的爬山虎藤蔓,楼栋之间的间隔歪歪斜斜,毫无规划,看着像不同时期建起来的居民自建房,拆又不好拆,摆在外面大喇喇得又难看,干脆围成一个小区,勉勉强强也藏在了城市不起眼的角落。 张烨在钟远航反复倒车,把不算短的车身塞进一个狭小的车位时被耸醒了,他两只眼睛烧得只能半睁开,迷迷糊糊地四下看了会儿,好像才想起自己在哪儿,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情境。 “怎么开进来了?里面不好停车的,待会儿也不好开出去,把我放外面就行了呀?”张烨皱着眉头,不知道是难受,还是不愿意钟远航跟着他一块儿回家。 “烨子,按道理来说,我出钱给你儿子救急看病,这情分,一般朋友都能让孩子认个干爹了,”钟远航熄了火拔了钥匙,把张烨的安全带解开,“怎么你儿子还挺金贵,看一眼都不让看?” “你想当小葡萄的干爹?”张烨大概是脑子已经烧糊涂了,解读不了钟远航言语中的嘲讽,他只能维持基本的思维,以及想要满足钟远航所有要求的执著,他抹了抹视线模糊的眼睛,想也没想就答应,“也行啊,你要是喜欢小孩儿,当他亲爹也可以的。” “你……”钟远航倒是被张烨这一下给搞不会了,只能推开车门回避,下车前不那么认真地白了张烨一眼,“你还真是挺大方,不过我不是你,我没有传宗接代的需求。” 张烨想让自己当他儿子的亲爹?怎么想的? 我的就是你的,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只是钟远航很难被这样奇怪的赠与打动,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 这儿子对张烨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张烨在什么情况下“想通了”,跟什么样的女人生下了孩子?他看起来那么负责,那么在意这个小孩儿,为什么在眼下不设防的情况下,又能看起来那么真诚而轻易地对自己说出这句“当他亲爹也可以”? 第84章 张烨还能自己走路,就是走得很缓慢,雪花很快落在他头上,洒成稀薄的白白的一片。 钟远航不催他,随着他的速度,跟在后头,注意他脚下走得稳不稳,地上也有一层薄薄的雪,张烨走过的地方,留下他的脚印,钟远航就跟着踩上去,两个人走过的路,看起来就像只有一个人走过似的。 走到一颗光秃秃的树旁边,张烨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细小的雪花落在他脸上就被偏高的体温融化成水,张烨的脸变得湿润,睫毛上也架了雪,衬得那下面的眼珠愈发的黑,黑得看不透似的。 “这树,很像你家旁边那颗,那年冬天,也是这么光秃秃的,不过没有下雪,”张烨指了指树旁边的一栋墙面剥落的旧楼,“我就住这儿,我租这套房子也是因为喜欢这棵树……” 钟远航忍不住笑:“难道不是因为便宜吗?” 这个问题纯粹是出于长久以来对张烨的怨望下的条件反射,然而问完这句话后钟远航就有些后悔了,张烨为什么这么落魄?虽然还不清楚细节,但多少都和钟明光脱不开关系。 但张烨不在意似的,看看树,又看看钟远航,“是啊,因为便宜,但是这棵树……每次看见这棵树,我都有一瞬间,就想从楼外面爬上去。” “神经病吗?”钟远航靠近张烨,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把冰凉的雪水擦开,顺带手把张烨卫衣的帽子拉起来,把他的头罩住,“进去,发烧了就别淋雪。” 张烨点点头,转身钻进黑黢黢又冷沁沁的楼道,这楼道太低矮,钟远航过道门的时候需要微微低头。 张烨领着钟远航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在全身的口袋里翻翻找找。 一直翻到上了三楼,张烨一脸愁地转过来,把头上的帽子抓掉下来,盯着钟远航的脚尖儿,“怎么办啊?我好像没带钥匙。” 是没带钥匙,张烨昨天穿的衣服都还在钟远航家的洗衣机里,他今天穿的都是钟远航的衣服,衣服有点儿大了,松垮垮地套在张烨身上,跟他平时利索精神的样子不太一样,显得懒散松弛。 钟远航产生想伸手进宽松的衣服下摆,去摸一把张烨肌肉紧窄的腰的想法。他的手微凉,而张烨的腰一定很热,留着昨晚和今早掐捏的指印,像冬天里冒着热气的枣糕。 “张远不是在家吗?五岁的孩子,开个门应该还是能办到的。”钟远航忍了又忍,才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就在这阴冷的走廊上付诸行动。 张烨听见“张远”两个字的时候有一瞬间崩紧了肩膀,眼睛从钟远航的脚尖上抬起来,迅速看了眼钟远航的脸,心虚地觑他,随即又低头下去,不明显地点头,“对啊,我迷糊了。” 张烨转身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一扇斑驳掉漆的木门面前,抬手敲了敲,哑着嗓子喊了两声“小葡萄”。 钟远航亲眼看着门上被水汽泡浮起来的漆皮,随着张烨敲门的动作掉下来几块儿,这扇门上还装着一个十分不搭配的防盗门锁,给钟远航的感觉就像是破自行车装车轮锁,五块钱上保险箱。 门里面传来小孩儿由远及近的走路声,哒哒哒的频率很高,能听出来门里的小孩儿腿短,且跑得很急切,他没有着急开门,而是隔着门先开口问:“是谁啊?是不是张烨?” “对,是爸爸。”张烨回答,然后回过头来对钟远航解释,“小区安保不好,我都让小葡萄直接问名字。” 钟远航点点头,张烨还挺有安全意识。 听了张烨的回答,门发出悲惨的吱呀声后被打开,一个小黑影子从里面扑出来,拦腰把张烨抱住了,撞得张烨往后踉跄半步,后腰被钟远航一把撑住。 一瞬间,钟远航的手真的如他所愿偶然地搓到了张烨衣服里面,捏到了他腰上的皮肤。 张烨被钟远航的手冻得一哆嗦。 张远扑出来的时候很兴奋,下雪的周末,不用上学,没有随时会歇斯底里的奶奶,爸爸还一通电话就回家陪自己了,这对张远来说简直是心想事成的一天。 但他很快就看见了张烨旁边站着另一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叔叔。 这个叔叔比爸爸还高出半个头,皮肤白,长得好看,穿的衣服和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张远生活中很难见到的精致体面,但叔叔脸上的表情好像并不十分开心。 这很奇怪,下雪了,所有人都应该开心。 “爸爸?”张远抱着张烨的腰,脸藏在张烨的肚子上,偷偷偏头瞟张烨身后扶着他的钟远航。 张烨抱住张远,侧开一点角度,让张远看见钟远航,“这是钟叔叔,是爸爸……最好最好的好朋友,叫人。” 张远黑漆漆的大眼珠抬起来看了张烨一眼,又怯怯地去看这个从未见过的,“爸爸最好最好的好朋友”,乖乖地叫他,“钟叔叔好,我是小葡萄。” 钟远航一时卡壳,憋了一会儿,才憋出硬邦邦的一句,“你好,我是钟远航。” 张远却没被钟远航疏离的口吻吓退缩,他对着钟远航扯开笑,像个小大人似的,突然把左手从张烨的衣服上拿开,伸过去拉着钟远航的食指摇了摇,像是要握手,“钟叔叔你和爸爸一起进来吧,外面冷呢。” 钟远航突然从张远和张烨不太相似的面孔上看出了些神态的相仿。 张烨把张远养得很像他自己。 第85章 他们似乎都擅长焐热一块儿又冷又硬的臭石头。 张烨进了家门就开始找药吃,钟远航跟在爷俩身后,听见张烨对张远说离自己远点儿,自己可能感冒了,正在发烧,张远明天还要上幼儿园,别被传染了。 实际上张烨发烧大概率还是因为肠道的屏障受损,随钟远航昨晚再怎么做好了准备,张烨很久没有做过了,头两次受伤发烧都是正常现象。 钟远航悄悄地叹了口气。 张远听说张烨要吃药,就开始在家里轱辘似的到处转,一会儿找烧水壶烧水,一会儿从柜子里翻杯子出来冲水清洗,又把烧好的开水小心地倒进杯子,最后把一个曲奇铁盒子从不知哪个犄角格拉找出来,放在张烨面前的桌子上。 张烨就靠在厨房的桌台边,一边看着张远做事儿,一边出声表扬他。 “你就放心这么小的小孩儿做这些事儿?”钟远航看着张远洗杯子都要搭个小凳子才能够到水池,不太赞成张烨的做法。 “我不能时时刻刻看着他,”张烨打开边缘生锈的曲奇盒子,里面是各种新旧不一的药盒,他一边翻找药片一边跟钟远航说话,不像是解释,只在平静地阐述事实,“我们家的小孩儿,得先学会自己把自己顾着,我要是把什么都帮他做好了,那我不在的时候呢?条件没那么好的孩子,要早明白怎么给自己创造条件。” 张远又拿了杯水递给钟远航,听见张烨最后两句话,仰头看着钟远航替张烨辩护,“叔叔不用担心的,我什么都做得好,”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爸爸很辛苦的。” “嗯,你很懂事。”钟远航喝了一口张远递给自己的水,不再以自己高高在上的态度指挥张烨的育儿方法。 大约张烨也是这么长大的,或许更糟,因为他连一个教自己怎么活下去的人也没有,就这么摸索着自己学着生存。 张烨吃过药就想躺下睡觉,钟远航却不同意,还是想要带张烨去医院挂水。 “张远……小葡萄不是说想出去玩雪吗?”钟远航找理由,“你去我科室挂水,我带他去医院广场里玩雪。” 张烨已经把床铺上的厚被子抖开了,抬头瞥见房间门口一大一小两个人,一个一脸严肃,一个一脸担心中又带着点儿期待,最终还是没拗过。 第45章 开车去医院的时候,张烨被钟远航塞到了后排,张远则坐在了前排钟远航旁边。 张烨吃了退烧药和感冒药,药劲儿上来得快,他昏昏欲睡地靠在后排座位上,眼皮打架,隐隐约约听见前排两个座位上,钟远航在给张远拉安全带,张远探着头四处张望,偶尔跟钟远航讲话。 “钟叔叔,我这边要撞了。” “钟叔叔,后面还有空,可以再倒点儿。” “钟叔叔,你开车开得真好,真厉害……” 张烨没听几句,就支撑不住,歪着头蹭着后排座椅睡着了。 钟远航从后视镜看见了,压着声音对张远说:“张烨睡着了。” “啊!”张远转头看了一眼,张烨闭着眼睛,垂着的头已经蹭到后排靠椅一半的位置,“爸爸真的睡着了。” 钟远航顺手把车载音响的音乐调小,把车里的暖气开大。 “钟叔叔,你不用特地调小音乐的,”张远坐在副驾驶,两个小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幼儿园上课的标准坐姿,爸爸睡着了,他独自面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叔叔,再怎么小大人,还是拘谨,怕给别人惹麻烦,“我爸爸睡觉很熟,奶奶放电视刷小视频他都不会醒。” 钟远航看着张远笑了一下,张远觉得他笑得很奇怪,就像昨天爸爸说自己伤了朋友的心时那种笑很像,他们都没笑到眼睛里去。 张远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两只放在膝盖上的手不安地捏在一起,掰着肉乎乎白嫩嫩的手指。 “张烨……一直过得这么辛苦吗?”钟远航感觉到车尾在不知花坛还是墙角的什么地方剐蹭了一下,传来刺耳的刮擦声音,他没有管,继续往小区外面开,他不知道应该跟这么小的男孩儿聊什么,他们之间的共通之处只有一个张烨,也只能聊张烨。 “嗯,”张远点了点头,“爸爸白天和晚上都要上班的,他有好多好多工作,他说他是很厉害的人,所以很多地方都需要他,不能经常休息。” 钟远航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想象着张烨煞有介事地跟张远扯淡,把自己疲于奔命的讨生活说得好像无所不能的超人。 “是挺厉害。”哄人一套一套的。 钟远航就停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车,门卫大爷要跟他收五十块的停车费,钟远航不愿意跟个下雪天还在守门的老大爷计较,从中控拿了现金就想给钱,却被张远拦住了。 “刘爷爷你怎么收我叔叔的钱啊?咱们院子里停车不是不用给钱吗?”张远又小又白的手按住了钟远航拿钱的手,从他身后探了头喊门卫。 “哟!是小葡萄啊?这是你叔?”门卫看见张远,那张收钱时垮下的脸色马上就变成了冬天里和煦的春花儿,看得钟远航叹为观止。 “真是你叔叔啊?”门卫手扒着车门,不太相信的模样,“以前咋没见过这人啊?你奶奶也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没人呐?咋能跟着别人就走呢?” “真是我叔叔!”张远指了指后排,示意门卫看,“我爸爸也在车上呢!” 第86章 门卫探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张烨坐在后排上,睡得正熟。 “哟,小张也在,”门卫这才放心撤手让开,“那你们走吧走吧,住户的车不收钱。” 门卫在知道了这是张烨朋友的车之后,还帮忙把过道里堆放的纸壳和竹凳子都拉开了,方便钟远航开出去。 “这脸变得也真够快的。”钟远航开出小区,一路往医院开过去。 “刘爷爷很好的,有时候奶奶偷偷跑出去打牌,刘爷爷看见了就会告诉爸爸,让爸爸忙完了就赶紧回来,”张远帮门卫解释,“你多来几次就知道啦,刘爷爷对熟人很好的。” “别那么相信别人,”钟远航不太赞同,“世界上哪有纯粹的好?” “我知道的,他们对我好其实是因为爸爸也对他们好,”张远却很理解钟远航的话,“我爸爸以前在烧烤摊工作的时候,每天都给刘爷爷带烧烤和啤酒,有时候也从面包店带当天没有卖完的面包回来,都会分给刘爷爷和邻居,所以他们才会特别照顾我的。” 钟远航想起早上出门时在餐桌上看见的那一袋咸黄油面包丁,看来也是张烨从面包店带回来的。 钟远航能想象到张烨的不放心,老妈靠不住,在熟人社会里,他只能尽力笼络张远周边能看顾他的所有人,和所有人做朋友,在他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护张远。 “张烨有很多朋友吧?”钟远航也是没别处再打听了,他居然向张远问这个问题。 “也没有很多朋友,爸爸没怎么跟我说过他的朋友,钟叔叔你是第一个爸爸带回家的朋友,”张远突然想起了爸爸昨天提到的那个朋友,“爸爸总是一个人,他说朋友和熟人是不一样的,不过爸爸跟我说,他有一个闹矛盾的朋友,钟叔叔你知道是谁吗?” 当然是知道的,这个“闹矛盾”的朋友,大约就是自己了,但钟远航控制不住打探的私心,他对张远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觉得……那个朋友是你的妈妈吗?” “啊?”张远听到“妈妈”这个词,只失落了一下,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我……我其实没有妈妈,我没见过妈妈,不过我有爸爸就够了,奶奶老是催爸爸给我找新妈妈,但我不想要新妈妈,还好爸爸也不答应奶奶。” 看来张烨和张远的生母断得是挺干净的。 “挺好的,没有妈妈总比有个胡来的妈妈强,”钟远航觉得这话跟个小毛孩子讲不怎么合适,但他没有跟这么小的孩子相处的经验,他也从来没有打算过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我跟我妈妈……”钟远航觉得这么称呼钟丽华十分别扭,“妈妈”两个字说出口,再联想到钟丽华那张美丽又空洞的脸,让他觉得胃部不适,“我跟她不熟,我小时候甚至都不希望他们回家。” “啊?那还是你比较可怜一点儿,”张远看了看后排熟睡的张烨,“我至少还是很喜欢爸爸的。” 钟远航不得不承认,张烨是一个很适合做家长的人。 张烨完全不知道前排的一大一小进行了关于“妈妈”的谈话,他一直睡到钟远航在医院停车场泊好车,张远跑到后排摇晃他,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 张烨还是年轻,吃过药睡了一会儿之后已经感觉好了不少,脑子清醒了很多,但走路还是漂移,像踩在棉花上。 钟远航很快走过来搀住了张烨的胳膊,领着他往自己的科室走。 越接近心内科,钟远航遇到的熟人就越多,从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的护士,到遇见了还要聊两句的同事医生,都会顺带眼好奇地往钟医生身边这个男人身上招呼招呼。 张烨很尴尬,他在跟这些人对视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要不要笑一笑表示礼貌,但钟远航并没有顺带介绍他的意思,张烨发现,如果对方问钟远航工作上的事情,钟远航就会准确又详细地回答,但如果对方进行一些日常琐碎的寒暄,打探钟远航为什么在休息日不值班还来科室,或者好奇钟远航搀扶着的这个男人是谁,就会被钟远航以“有点事”“我朋友”这样模糊又敷衍的回答堵回去。 钟远航似乎完全没有进行社交或维持工作以外的人际关系的企图,生硬和拒绝的意思就在面儿上摆着。 张烨刚开始几次还想要把胳膊从钟远航的手上抽出来,但钟远航握得紧,在觉察到张烨抽手的动作之后甚至当着熟人的面瞪张烨,眼神警告他不要擅作主张,完全没有避人的意思。 张烨便不再尝试,再觉得尴尬,就干脆跟旁边的张远说话,在钟远航每次敷衍别人“这是我朋友”的时候抬头走过场似的对着别人笑一笑。 钟远航把张烨安排到自己的值班室输液,他没有再让张烨坐角落里那张铺着蓝色无菌布的检查床,而是把他安排到坐着更舒服的沙发上,还拿了条毯子让他盖着。 到了下午,雪没有因为白天的升温停下,反而越下越大,张烨看了看手机,本市下雪竟然冲上了新闻头条,医院的院子里也聚集了好多得闲的医护人员和病人在赏雪拍照,对于偏南方的城市来说,这么一场雪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色了。 钟远航给张烨打好吊瓶之后,信守承诺地带着张远下了楼,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钟远航和张远玩雪的地方就选在钟远航值班室窗户的正下方,张烨在沙发上一转头就能看见他们。 第87章 钟远航和张远相处得并不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带着一个年幼贪玩儿的小孩儿,他们更像两个不熟悉的成年人,隔着一段距离散步说话,张远时不时从灌木上扫些积雪攒在手里,冰得拿不住了,就递给旁边看着他的钟远航,钟远航也不拒绝,就那么拿着雪坨子,渐渐把小雪坨子捏成大雪坨子,他只偶尔换个手拿着,让张烨产生那雪并不很冰冷的错觉。 第46章 张烨盯着窗外白茫茫的场景看久了,原本就睁不太开的眼睛有些刺痛,就看一会儿闭一会儿眼睛,这么几次下来,又快睡着了。 就在他马上要真的睡着时,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张烨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出声,这是钟远航的值班室,按道理来说今天钟远航应该不在医院的,别人敲门进来看见自己这么个陌生人,张烨怕钟远航上来了说不清。 说到底,如果不是早就认识,张烨觉得自己这样的人和钟远航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一个高中读完就匆匆进入社会上摸爬滚打四处打工的盲流,和一个博士毕业工作体面的医生,怎么看都凑不到一块儿,张烨怕自己给钟远航丢人。 他在沙发上挺直了背,盯着那扇被敲响的门,不敢出声,祈祷门外面的人认为里面没人,尽快离开。 但事实就是这么不从人愿,门外的人一边说着:“我航啊,我自己进来了哦!”,一边熟门熟路地拧开把手推门走进了值班室。 门里门外两个人在看到彼此之后都愣了一下。 从外面进来的也是个年轻的男医生,穿着白大褂,腿上却套着条不修边幅的豹纹老棉裤,脚上踢着双紫红色针织老棉拖鞋,除了那张平平展展的脸,这一身的穿搭简直不能看。 “哟,有客人在啊?”男医生挑着眉毛兴味地问,“钟远航怎么把你一个人留这儿打针啊?他人呢?” “啊,你好,”要是人没进来也就算了,现在既然已经碰了面,张烨也不怯,笑着大大方方地招呼,“我是远航的朋友,发烧了,他下楼去……看雪去了,您找他的话他待会儿应该就会回来。” “看雪?”男医生一脸疑惑,“雪有啥好看的,读书的时候不是每年都能看?” “是我儿子想看,”张烨悄悄往后退着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在门背后的穿衣镜里照了照自己,看起来有点颓废,但身上的衣服是钟远航的,脸也还算是看的过眼的长相。 张烨在男医生坐在诊桌旁边的凳子上时收回目光,礼貌又不是很抱歉地说:“我这还打着针,只能拜托远航带孩子下去看看雪了,耽搁您的事儿了吧?抱歉啊。” “没事没事儿,我也是休息会儿过来找他唠嗑儿,他不在我跟你唠唠也一样,”男医生看着张烨,并不像是打量,倒像是真的无聊,需要找人聊天,“我是钟远航的师兄兼同事,我叫展宇。” “您好,我叫张烨。” “张烨?”展宇望着天花板想了想,“抱歉啊,没听钟远航说过,他这人太独了,这么些年我还没看他有什么朋友,您做什么工作的?” 展宇在靠背椅上坐得吊儿郎当,坐没坐相,再加上他穿着一身不伦不类,说的不好听,连正经人都不像,说话也轻轻松松,倒让张烨莫名松懈了些。 “我在烘焙店工作,就销售西点什么的,”张烨回答他,“我跟远航是高中同学,他……没怎么提我也正常,我们最近才重新联系上。” “最近啊?那确实是挺有缘分的,我跟高中时候的同学都没什么联系了,”展宇也不追问许多,顺着张烨的情况聊,“哎你们家烘焙店做碱水和法棍吗?我们医院的便利店只有工厂流水线面包,那咬一口,满嘴的科技与狠活的味道。” “有的,我工作的店是手作西点,短保质期,您要是需要可以过来看看,最近出了新口味的碱水,我尝着还不错。”张烨不确定展宇是为了聊天说着玩儿还是认真想去买面包,出于条件反射地推荐新品。 “真的?那我加一个您的联系方式吧?您给我发一个店的定位。”展宇说着就打开手机,翻出二维码要让张烨扫码。 他俩还在互加好友,钟远航就带着张远回来了,看见展宇跟张烨凑在一块儿加联系方式,钟远航眼睛眯了眯,先找了个空的医用托盘,把张远做好的巴掌高的小雪人安置好。 展宇加完张烨的好友,就不再呆在值班室了,拉着钟远航出了门,说要跟他聊点儿工作上的事情。 钟远航有点不耐烦,他帮张烨换了吊瓶,还是跟着展宇到了走廊上。 “说吧,有什么事儿?要跟我换班?”钟远航问展宇。 “我靠我那是把你喊出来的借口好吗?”展宇翻了个白眼,偏了偏头示意值班室里面,“里面那位什么情况啊?说是你高中同学,以前完全没听你提过,我刚刚听护士小姐姐她们说你带了个人在自己值班室里打针,还以为有情况呢,踢着主任的老棉鞋就过来嘘寒问暖了,你看看,我特么穿得像个什么样儿?” 钟远航把展宇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和你平时的穿搭没什么两样啊?” “我他妈……”展宇抬脚就要踩钟远航白色的休闲鞋,被他退一步闪开踩了个空,“这是重点吗?我还以为你带个女朋友来呢?兴高采烈跑过来,嘿,一帅哥,还是个带崽儿的帅哥。” 第88章 “你就是跑过来八卦的?”钟远航对这个师兄一贯的习性太熟悉,例会不一定都到,但是八卦的时候一定少不了他。 “什么叫就是跑过来八卦的?看看你那嘴脸,我是过来关心师弟个人问题的好不好?”展宇一脸失望,“你可长点儿心吧,以我的经验,高中同学重新找上门儿来,不是借钱就是结婚了要让你随礼的,再要不就是要住院,来走门路的,你还给安排在自己值班室输液,这要是输出点儿什么问题,你吃不了兜着走好吗?” “他输液出问题我负责,”钟远航被展宇闹得烦,干脆跟他破罐子破摔,“他是我高中时候的男朋友,现在……算是又见面了。” “就算是高中的……”展宇接话接顺口了,接了一半才回过味儿来,“高中的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槽?我了个大槽?” 展宇看了眼值班室的门,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把钟远航拉到更远的地方。 “你他么是弯的?”展宇一脸的信念崩塌,又瞬间开始重构新的信念,“啊……我说你怎么一直不谈恋爱呢,我槽了,原来不是直男啊?我靠藏得够深的啊?认识这么多年我愣是没看出来啊?还是个情种,人家都有孩子了,你还要对人家负责呢?” “他现在单身,”钟远航面无表情地说,“而且我现在也没跟他再确定关系。” “哎……”展宇叹了口气,从包里摸出烟来叼在嘴上,“真刺激,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了。” “医院里不能抽烟。”钟远航盯着展宇叼在胡子拉碴的嘴唇间的烟提醒他。 “你管我呢?我就拿出来含着玩儿,管得着吗你?”展宇又翻了个白眼,“反正你也是主意大得不得了的人,自己看着办吧,人家那边看着倒是男女都行的,你可别在同一个坑儿里栽两回。” “不至于。”钟远航点头,半晌,又对展宇补一句,“谢谢。” 展宇皱着眉头烦躁地挥手,“少来,我才懒得管你。” 送走了展宇,钟远航在科室的大厅站了一会儿才回诊室。 展宇说得也对,不管张烨当年跟自己分开有什么事由,但他在这十年里踏出了那一步,尝试了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张远就是这个尝试留下的证据。 说到底,张烨的潜意识里还是想过要挣脱同性恋的身份,而且付诸了实践,那他会不会在未来再次半路叛逃?有“前科”的人要再犯,比第一次迈出那一步,要轻易得多。 钟远航捏了捏口袋里的烟盒,想抽又放下。他笑自己斤斤计较不落拓,眼下和张烨的关系很微妙,钟远航如同正站在悬崖上,向后退是索然无味的退路,向前进是悬崖下看起来敞开怀抱的张烨,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悬崖勒马的机会。 大概被溺死的,都是觉得自己能驾驭水的人。 这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张烨输液,张远把装着雪人的托盘放在自己腿上来回摆弄着玩儿,钟远航就坐在办公桌后面,自己写写病例,看看书,一下午的时间也过的安静。 张烨的药不多,输到接近傍晚就全都打完了,他原本想打车带张远回家,但钟远航没让。 雪下了一整天,到了傍晚下得愈发大,医院门口都是等着打车回家的人,张远这时候也不再想玩雪,冷得哆哆嗦嗦,被张烨抱在手上,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这个时候打车,你想再冻得发一回烧?”钟远航看着父子俩,低沉声音在张烨耳边压他,“少给我惹点儿事吧。” 寒冷的冷风把张烨的耳廓冻得冰冷发僵,钟远航一口热气喷上去,连带着声带的振动都一股脑猝不及防地灌进张烨的耳朵。 他突然就想起了早上在卧室的沙发上,钟远航从背后袭上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贴着他的耳朵说话,进而胸膛贴上后背,四足攀缠…… “好……”张烨缩了缩脖子,一个好字说得七拐八绕。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副cp~ 第47章 钟远航的车快开进老城区的时候,张烨妈的电话打了过来。 张烨看着手机界面上的来电显示觉得可笑,一整个下午过去,老妈大约是这时候才发现单独留在家里的宝贝孙子不见了。 “喂?张烨,小葡萄你接走了?”电话一接通,就是老妈懒散的声音,不慌不忙,好像一周之前张远从床上滚下来磕着头,继而因为肠梗阻住院都没发生过似的。 张烨早就有预设,他妈就是这样的人,得过且过的活着,从来不长教训。 “我没接,我忙着呢,没功夫回家,”张烨的语气半真不假,说他生气吧,他脸上又挂着笑,“怎么?孙子丢了?” “就你接走了吧,少他妈跟我扯淡,门口刘大爷说下午有个男的开车把你和葡萄接走了,”老妈试探着问,“谁啊?刘大爷说是生面孔,我以前也没见着你有什么开得起四个轱辘的朋友啊?” 张烨拿着电话深呼吸。 “钟远航。”张烨突然字正腔圆地说。 以至于开车的钟远航不知道张烨究竟是在打电话,还是在叫自己,他抬头紧紧盯着后视镜里张烨的脸。 后视镜狭窄,只看得见张烨皱巴巴的眉眼和向下崩着的嘴角,而张烨也在透过后视镜紧紧地看钟远航,那眼睛里的眼珠子灼灼的,有一种隐而不宣的激动与郑重。奇了怪了。 第89章 钟远航突然觉得自己看不得那双眼,他挪开视线看了看车外暗淡的,飘着雪颗子的马路,等他再回看后视镜,张烨已经没在看他了。 电话里的女声隐隐约约提高了些,钟远航听不清电话里在讲些什么,但张烨一句话都没有再跟他妈说,默默听了一会儿,挂断了电话。 张远从电话一接通就感觉到爸爸和奶奶之间那种令他熟悉又无解的矛盾,他不明白许多道理,只知道这些讽刺和争吵都因为自己而起,内疚和忐忑中,张远担忧地转头看着张烨,试探着用自己的方式安抚张烨的情绪,“爸爸,你别跟奶奶生气,我乖乖的,自己在家也不会有事的。” “没事儿,”张烨伸手摸了摸张远的头顶,对着他温和的笑,“没事儿了,爸爸不会再跟奶奶生气了。” 余下不多的车程里,张烨都没有再说话,钟远航几次从后视镜瞥见他,都看见他转脸望着车窗外面,看似在发呆,但不断起伏的下颌和上下滚动的喉结都显得他心神不宁,钟远航觉得张烨大约在想什么事情。 到了小区门口,张远想去小鹏家的小卖部去买点儿零食,张烨给了他零钱,让张远随意去挑,自己则留在车边,跟钟远航最后讲几句话。 “抱歉,今天晚上本来想去你那边的。”张烨踢着马路牙子上堆着的雪,看着车里的钟远航。 “没事儿,去了也做不了,你还是先回去处理好你的事情。”钟远航盯着张烨,暖黄的路灯光照在张烨的头上,把他沾着零星雪花的头发照出一圈黄澄澄的毛边儿,逆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和脸色。 “嗯,”张烨还不肯走,侧脸往小卖部的方向看了一眼,又问钟远航,“下周……” “下周我上白班,你想来的时候就自己来。”钟远航没等张烨拖拖拉拉地说完话,先一步回答。 “啊?啊,好,我只要有时间就过去,你需要我过去的时候我也过去。”张烨这下才笑,伺候人有瘾似的,脚后跟都垫起来,站在马路牙子上晃悠。 “走了。”钟远航把车窗升上去,发动汽车离开了老街。 他并没有开出去很远,在老街曲曲折折的窄路上慢慢兜了一圈,又开回了那片老旧居民楼的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停下。 钟远航拿出手机,来回在通讯录里翻了翻,又在备忘录里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自己想找的电话号码。 离开县城去读大学之后,钟远航就果断地换了手机号,他那时候心里都是决绝,原先的那些人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好再留恋的,不管是所谓的家里人,还是已经分道扬镳的张烨。 但有些号码输入过太多次,就算不去特意记住,也再难完全从记忆里抹除,钟远航在拨号键盘里来回地输入,最后才确定了一个最有可能得号码,他也不知道这个号码能不能再打通,尝试着拨了过去。 钟远航运气很好,电话竟然通了,没响多久,那边就有人接起来。 “喂?”是一个熟悉又有些年纪的男声,“请问找哪位?” “周叔,是我,远航,”钟远航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补充着,“钟远航。” “……”电话那头还是长长的沉默,伴随着感慨中起伏的呼吸,良久,才传过来一句带着些情绪的声音,“小航?!”——小区里的路灯坏了好几盏,张烨怕雪天路滑,干脆把张远抱起来,借着别人家窗户透出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走回了自家楼下,他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窗户已经亮起来的灯光,深深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团在寒冷的空气里,一时半会儿都散不开。 穿过走廊和楼道的时候,张远似乎有些不安的预感,紧紧搂着张烨的脖子,再一次对张烨叮嘱,“爸爸,你待会儿别跟奶奶吵好吗?我怕……” 张烨叹了口气,抚摸张远的后脑勺,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却没办法答应下来,他只能对张远说:“爸爸尽量,你待会儿回家了就进自己房里呆着,奶奶说什么你都别听,好吗?” 张远把脸埋在张烨肩窝里,闷闷地说了声“好”。 走到门口的时候,张烨才又想起今天没带钥匙,这种情况下,他真的十分不想敲门让老妈来给自己开门,就算进去要吵架,老妈帮自己开了门,气势上好像都差了一截。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张烨硬着头皮敲了门。 仿佛是要给张烨一个下马威,老妈从沙发走到门边的脚步声慢得磨人,都走到门口了,隔着门板,还阴阳怪气地问张烨,“哟,回来了?没带钥匙?没带钥匙上人家家住去啊?回来见我这个讨嫌的老婆子干嘛啊?” 要不是张烨自己花钱给这破门换了锁,他现在抬腿一蹬就能把门踹开,但他不能,他没有闲钱再去换一个新的防盗锁。 “你赶紧开门,我还抱着葡萄,差不多得了。”张烨压着火气警告老妈,小孩儿还在,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门这才吱呀一声不情不愿地开了。 老妈开了门,一秒都不愿意多看儿子一眼,转身就气鼓鼓地往她的宝贝皮沙发那头走,走过去一屁股砸在沙发上,砸得那架十余岁高龄的老沙发发出悲惨又绵长的咔咔声。 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张烨盯着老妈,老妈也盯着张烨。 老妈的眼神怨恨又悲伤,劣质的眼线液被一些眼泪融化开晕妆,张烨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哭过,老爸走之后,老妈哭得太多,缓过来之后又常常熬大夜打牌,眼睛早不好了,到了晚上就酸涩潮湿,常常将眼妆晕成不规则的烟熏。 第90章 她就那么先用眼睛斥责着张烨,原本说话就不好听的嘴向下抿成一条弧线,高傲又可怜地坐在她的宝座上,妄想着儿子走过去跪下向她忏悔。 张烨把张远抱回了自己的卧室,关门之前,把耳机找出来,给张远找了部没看过的电影。 临出房间,张烨蹲在张远面前,捏着他肉乎乎的白脸蛋儿,跟他碰了碰额头,“你戴着耳机乖乖看电影,爸爸没有进来之前,你别出去,好吗?” 张远拉着张烨不想让他出去,“爸爸你别出去,你还生病呢,我害怕……” “不怕,”张烨笑了笑,把耳机戴在张远头上,“有些事儿,不是逃避能逃过去的,爸爸……逃了太久了,但是爸爸跟你保证,尽量不和奶奶吵架,所以你什么都不用听,答应我,不要把耳机摘下来,好不好?” 张远听不明白,但他还是对张烨点了点头。 张烨点击了电影的放映键,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小航,你……”周文越的声音变老了一些,还是像曾经做钟明光秘书时一样,习惯性地去关心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你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过的……”钟远航能轻易地向钟明光表示自己过得很好,独立又自由,但却意外地难以向钟明光身边这个跟了多年的秘书开口说自己过得真的很好,向一个真正关心过自己的长辈撒谎,钟远航做不到。 无数个下大雨的下午,是周文越记得在钟远航放学时派车来接他,没人管他放学后有没有一口热饭吃的时候,是周文越记得给他点餐,在他和家里决裂的时候,也只有周文越记得跟他说一句“考得不错”“未来要加油”。 在记住钟明光的电话之前,钟远航最先记住的电话号码,是周文越的。 不管周文越的关心是出于对领导的恭维,还是真的可怜钟远航,但做了就是做了,好就是好,君子论迹不论心。 “我现在做医生了,”钟远航望着挡风玻璃上飘散的雪花和散发着光晕的路灯,虚伪地先报出自己的职业,“过得也就那样吧,庸碌的成年人。” “医生好啊,医生好!其实长大了也就知道,这世界上,能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生活下去,也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周文越由衷地夸赞,又接着问,“成家了吗?” 问完之后,电话两头就都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安静,几秒之后,钟远航出声才打破尴尬。 “周叔,你知道的,我成不了家。” 第48章 张烨从温暖安宁的卧室回到昏暗动荡的客厅,慢慢走到老妈的面前。 他们相对沉默了很久,老妈在他走出来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头去看沙发上翻起来的破皮,看着窗外已经快要停下来的雪,看着墙角边一片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污渍。 张烨不知道老妈在想什么,事实上,母子这么多年,他从来搞不懂老妈的思维逻辑,她能在许多大是大非上显的那么简单又固执,比如当年一定要想尽办法让老爸活下去,亦或是后来偏执地想要一个孙子,但她又能在生活的情感里显得那么随意又没长性儿,当年对张远的母亲喜新厌旧,现在对千盼万盼求来的孙子也不算关爱。 老妈对自己到底又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曾经像野狗一样放养长大的儿子,如今要依赖着生活的一家之主?还是一个达成她对所谓的圆满生活愿望的工具? “你爸爸的祭日要到了。”老妈憋了半天,不说钟远航的事儿,先提了老爸。 张烨知道为什么。 “嗯,记着呢,忘不了。” “你忘不了?”老妈的嗓子陡然拔高,瞪大的眼睛把松弛的眼皮挤出好几层褶皱,眼白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我看你已经把你爸忘得干干净净了吧?你他妈的对得起他吗!?啊?” 张烨无奈至极,反而笑了起来。 过去的那么多事,老妈并不是不记得,相反,她记得很清楚,所以在眼下这个局面里,她只能把老爸这个死去的人搬出来,妄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张烨愧疚懊悔。 死人不会再犯错误,死人在祭龛上,通过死亡获得让活人愧疚的权利。 “我对不起他?”张烨反问,“是我让他生病的吗?是我让他拖到晚期拖无可拖了才去医院的吗?我没去医院照顾他吗?那么多债不是我还的吗?这么多年清明中元祭日过年,哪一次祭拜漏下了?你说说看,我哪一点对不起爸?” “你……”老妈哽住了,手指甲狠狠抠进了沙发扶手脆弱的皮里。 她从来没有机会跟自己的儿子这样面对面地辩理,当年张烨的爸爸去世前后,张烨好像受了巨大的打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一蹶不振,几乎变了一个人,而老妈自己也没了主心骨,六神无主之下,儿子谈恋爱谈了个男孩儿的事儿她也没心思计较。 更何况,那个男孩儿的家里给拿了那么多治病的钱。 虽然张烨百般阻止过,但那时候丈夫病入膏肓等着钱治病,生意停滞不前,铺面还要交租,他们家太需要钱了,她作为母亲,没理由拒绝这笔钱。 而兵荒马乱的生活之下,他们母子之间从来都没有聊过这些像地雷一样埋在彼此之间的矛盾,张烨这么多年总是避而不谈,老妈则习惯了用时间和琐碎的日子在这些地雷上一层层填土,好像填得够多,地雷就不会再引爆。 第91章 “你想要我也死吗!”老妈怨恨地盯着桀骜不驯的儿子,“你什么时候跟那个野男人又勾搭上的?啊?你还要不要脸?男人跟男人过日子,跟男人睡觉,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呀!要遭人戳脊梁骨的呀!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啊?我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死?”张烨脸上没有一丝老妈想看到的退缩,他依然很平静。 “我也想过死的,在你拿了人家的钱之后,你忘了吗?” 老妈的眼睛瞪得更圆,眼皮的褶子显得更深刻。 “你……你不要想威胁我……”老妈像被戳破了的气球,搜肠刮肚地想旁的借口。 她当然不想死,死只是她挂在嘴边的炮仗,需要了就点,炮仗爆完了,也就消停了,但那年冬天张烨坐在窗台边缘抽烟的样子,真的像是随时都会坠下去。 “啪”,楼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应景地发出沉重碰撞。 老妈后背的汗毛全都炸起来,大冬天里冒了冷汗。—— “你这……还是……喜欢男孩儿?”周文越叹了口气,问得问题好像烫了他的嘴。 钟远航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我昨天,见了钟明光,他身边的秘书不是您了,”钟远航问,“老爷子虽然刻薄,但好歹还是念旧,怎么就把您换了呢?” “昨天?”周文越在领导身边浸淫多年,听话听音的功夫了得,“小航你这么多年……快十年了吧?都没见过钟书记?” “没有。”钟远航承认。 “嗨!”周文越发出感慨又痛惜的感叹,“嗨……这也真是……太狠心了,太狠心了……” 钟远航不知道周文越说的狠心,到底是说自己,还是说钟明光。 “我……我其实是在书记往市区调的时候,主动提的调岗,”周文越回忆着,“也是你去北方读大学之后的第二年吧,我母亲年迈,孩子也还在县里读小学,我不忍心让他们跟着我奔波,也不忍心自己一个人离开,把一堆摊子都丢给我老婆。” “不忍心……”钟远航咂摸这三个字,“周叔,您是个好父亲。” “呵……也不算什么好,呆在县城里,仕途基本也就到头了,书记说得对,我不是有大出息的人,以后也帮不上自己的孩子,”周文越自嘲,“小航,你给我打电话……不会只为了叙旧吧?有什么事儿,你跟叔直说吧。” “您当年跟着我爷爷,见过张烨吧?还记得他吗?”钟远航便直接问了。 “这……”周文越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难以启齿,“那孩子……那孩子,你怎么突然又提起他呢?” “我又遇到他了,过得……不太好,他那年之后应该就没再读书了,自己带着孩子,到处打零工糊口,上次他带孩子看病的时候,正好在我工作的医院。”钟远航本想把张烨的处境说得更差些,但就算是如实描述,他这日子听起来也算够糟糕的了。 钟远航故意隐瞒了他和张烨现在又混到一处的事情,他不清楚周文越接下来对张烨当年遭遇的叙述,会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产生偏颇。 “他有孩子?”周文越明显的惊讶,随后又想通了似的“嗯”了一声。 “你们这样的……不容易,你也别太怨他,当年的事情,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很多时候都拗不过。”周文越企图用含混的回答把事情揭过去。 但钟远航不让。 “我知道我……爷爷,动了手脚,但张烨不愿意跟我说,钟明光不会跟我说,我只能问您了,”钟远航放低姿态,赌周文越的良心,“周叔,十年了,就我一个人不明不白,我也不想怨,但你们总要给我一个不怨的理由。” 周文越沉默了良久。 他如今的工作跟钟书记早已没有联系,按说领导的家事他不应该置喙,事后也应该做到守口如瓶,但发问的人是领导的亲孙子,而且他们爷孙俩之间的关系本来就紧张,就算自己说了,也没什么再恶化的空间了。 他又想起那年夏天,蹲在医院走廊里压抑痛哭的男孩,想起白得发亮的阳光下,头也不回的钟远航。 “张烨爸爸得病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周文越终于还是开口了。 “知道,”钟远航降下车窗,点燃了一支烟,“肺癌晚期。” “他爸爸的病,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治的必要了,至多不过用药减缓一些痛苦,做点儿临终关怀……” 周文越讲得慢,事情的始作俑者虽然并不是他,但桩桩件件都经了他这个秘书的手,钟书记不觉得愧疚,这份愧疚就变成了周文越的,沉重地压在他良心上。 钟书记吩咐他去调一家便利店某个时间段的监控时,周文越并不清楚这段监控是用来干什么的,当他在监控中看见钟远航的手刮过另一个男孩的背时,还觉得没什么,估计是钟远航路过时不小心碰到了,但再继续看下去,看到钟远航和那个男孩儿的手凑到一起的时候,任凭周文越再怎么想给两个男孩儿找借口,也辩无可辩了。 在那个画面里,他们自以为隐蔽的动作被摄像头居高临下拍得一清二楚,少年扬起的手腕,勾在一起的小拇指,无处遁形。 有了这段监控,钟明光很快就找出了张烨,继而不费什么力气的,调查清楚了张烨的背景。 重病的父亲,色厉内荏的母亲,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毛头小子,这个家庭简直全是破绽,四处漏风。 第92章 钟明光多一秒都不想放过张烨,他能为了马上就要高考的钟远航勉强收敛自己的脾气,而这些憋屈的气,转头全都要撒在张烨一家人的身上。 一个破落户家的浑小子,不仅带坏了自己家前途喜人的独苗孙子,还教得一向听话的孙子一身社会痞气,反骨扎人。 但钟明光失算了。 他原以为吓一吓张烨,小孩儿就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张烨年纪不大,性格却硬气。钟明光骂他,他就低头受着,钟明光问他什么,他只回答跟自己相关的,但凡涉及到钟远航,他就让钟明光自己去问孙子,钟明光要他们分手,张烨只说不行。 钟明光面对油盐不进的张烨气得风度尽失,就在张烨父亲住院的医院楼下,当着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人,钟明光抡开胳膊扇了张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 “下贱!”钟明光评价张烨。 张烨的牙磕破了口腔内壁,当场就吐出来一口混着血的唾沫,他却毫不在意,抹了抹嘴,抹得一张英气的脸血呼刺啦,他站直了,看着钟明光的眼睛,口齿不清地坚持,“钟爷爷,对不起,这是我跟远航的事,我不能单方面就跟您答应些什么,这对远航不公平。” 周文越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看不出男孩儿哪里“下贱”,只觉得他的倔强太傻。 钟明光要钱有钱,要权也有权,他有一万种手段让张烨就范,张烨的反抗挣扎,只会让自己更没有退路。 事实也正如周文越的预料,张烨这里说不通,钟明光转头就找到了张烨的母亲。 第49章 张烨的母亲是一个最典型的小镇普通女人,不到二十岁就跟张烨的父亲在小餐馆摆了结婚酒席,摆酒的时候,她肚子里已经有了张烨,但凡再拖一个月,肚子就显怀了,她那时候甚至还没到年龄拿结婚证。 因此,张烨的老妈这一辈子,嫁人之前靠父母,嫁人之后靠丈夫,从来没有需要自己拿主意,做决定的时候。 张烨以前不清楚爱情是什么,可能是电视里的海誓山盟,可能是婚纱店橱窗里白裙黑装的甜蜜照片,可能是名著里至死不渝或瞬息万变的情绪,但肯定不会是老爸老妈之间的感情。 他们相处的主题就是争吵,为了老爸偷偷买了贵几块钱的烟,为了老妈在麻将桌下面“不小心”勾了那个邻居叔叔的腿,为了张烨每年都要交的学费和课本费,甚至为了餐桌上太烫的一碗米饭……张烨有时候觉得,父母眼中对彼此的厌恨根本藏不住,一切生活琐事都能成为他们攻讦彼此的导火索。 然而他们就这样相看两厌地过了快二十年,过到了老爸生命的尽头。 他们最后在医院度过的时光,可能是这辈子最平和的一段日子,老爸咳嗽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多,老妈哭泣的时间比找茬的时间多。 有时候轮到张烨陪床,老爸就会在半迷半醒的状态下不停问他。 “你妈呢?” 张烨回答他老妈在休息,在做饭,在店里修皮衣,老爸就会消停一会儿,然后在几分钟之后又问。 “你妈呢?她怎么还不过来?” 反反复复,喋喋不休。 张烨想,老爸应该什么都知道,在他不停的拖延的日子里,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老妈是他拥有的唯一确定,但他现在再也主导不了这个女人,连唯一的确定都抓不住的感觉,让他在膏肓的病中也不得安宁,惶惶不可终日。 而老妈在这时候爆发出了跟她性格完全不相符的固执,不论医生怎么说,她都是一句话,“求求您救救他,救救我男人,没了他,我的家就垮了。” 张烨每每看见跪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都会很不合时宜,又很不道德地,想起自己在葬礼上看到的职业哭丧者。 老妈是真的这么舍不得老爸,还是她自己的社会认知在冥冥中指导她,只有在这样的场景和情节中表现出这样的状态,才符合一种对于合格妻子的预期? 张烨一边这样想,一边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可能以后会下地狱。 钟明光就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张烨的老妈。 钟明光表现得很痛心,活脱脱一个被孙子伤透了心的操心爷爷,半点没有面对张烨时的那种蛮横独断,他先委婉地向张烨的老妈提及了张烨和钟远航之间的关系,语言隐晦,将这段感情的悖德与见不得光表演得活灵活现,气得张烨的妈立刻就想去活剐了自己的儿子。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旁边的周文越适时递上了一纸协议和一张存着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文质彬彬地劝这位已经捉襟见肘的女人,孩子只是不懂事,咱们领导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讲理讲情。 “太太,只要您那边能劝孩子好好读书,断了这段……有点儿太亲密的友情,我们领导愿意竭尽全力帮助您的家庭,不管是钱,还是做手术的医生,咱们都能想办法安排。”周文越就是钟明光的唇舌,钟明光不能开口说的话,由周文越来说。 就算他们知道张烨的老爸已经救无可救。 而张烨的老妈只看见对方递过来的橄榄枝,却没看见那只握着橄榄枝的手上,同时也握着匕首。 那张她看都没仔细看就签字的协议上,写的并不是赠与,而是借款,借款的条件,是张烨不能在这一年和钟远航同时升学,不管他复读还是找工作,他不能在这一年通过高考,不能和钟远航再联系,否则张烨的母亲会马上成为欠钱不还的失信人员,并因欠款数额巨大而面临牢狱之灾。 第93章 而借款的债权人也不是钟明光,而是周文越,这件事从头到尾,在文件上,都不会跟钟明光产生任何关系,他干干净净,片叶不沾身。 “后来张烨知道了,他……他做什么了吗?”钟远航吸烟的嘴唇在颤抖,烟没过肺,氤在舌头上全是苦味,他恨钟明光就这样轻飘飘地践踏张烨的自尊和命运,他也怪周文越给钟明光做刀子,但他不能冲周文越发火。 “当然闹了,他打了好多电话,不知道钟书记的电话,就照着协议上的号码打我的电话,拉黑了就换号码继续打……钟书记一开始都是避而不见的,直到那孩子不知道怎么打听的,闹到了钟书记的办公室里来,书记才不得不跟他谈了话,说实话,我当时都不知道这孩子还有什么余地来闹,但他就是说动了钟书记。”周文越感慨。 “他当时说,不能影响到你高考,也不愿意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影响你跟家里的关系,所以不会马上跟你分开,至少要等到高考结束了再说,哎……那孩子确实聪明,说话也挺有技巧的,句句听起来都是站在你的角度,为了你好,态度又显得真诚谦卑,不由得钟书记不动容。” 周文越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那份合同,法律效力……是很值得推敲的,除了实打实的钱,法律规定的债务人义务,并不能限制人际关系的自由发展,也不允许限制参加国家大型考试和接受高等教育的自由,不过那时候他们家哪里懂这些呢?” 如今事过境迁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周文越才能这样无限唏嘘地说出这种类似忏悔的话,而张烨全家的“不懂”,成为了高高在上者拿捏威胁他们的把柄,成为了永远改变张烨命运的,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那孩子什么都答应了,答应了高考之后主动跟你分开,答应了那年不升学,他承诺会把所有钱都连本带利地还清,就是死活都不答应永远都不再见你,那时候……大概钟书记也觉得就算他答不答应,也无关紧要了,人生一旦走散了,就算再见也是物是人非,”周文越停顿了一下,无不感叹地说,“所以你说他现在有孩子了……我还是挺感慨的,毕竟他当时……看起来那么倔,那么坚持,不过生活就是这样,不管当时多么坚持,现实总会教会人妥协……不过小航啊,你也别怨他,至少那时候,那孩子对你是真心实意的。” 钟远航的手长时间搭在车窗外,夹着雪汽的冷风把手和半边脸吹得冰凉,所以当他把还燃烧着的烟头重重抓在手心里时,烟熄得很快,都不足以烫出什么疼痛的感觉。真心实意。 他们如同摆弄蚂蚁一样摆弄张烨的生活,末了还兔死狐悲地说他真心实意,他们有什么资格评价张烨的“真心实意”? “你们还真是有手段,有心计,”钟远航咬牙切齿,“所以呢,张烨说还钱,钟明光还真的有脸要他还?哦,不对,按照你们签的合同,这钱他应该要还给周叔您。” “小……小航,你别这样,我……从来没有过收张烨的还款,而且我没两年就不再跟着你爷爷工作了,”周文越一把年纪,被一个小辈问得支支吾吾,说到底还是心中有愧,“我后来反复被这事儿折磨,说实话,当年要是没有这事儿……我也下不了决心离开钟书记,留在县城工作……” “我明白了,”钟远航一口气都叹不利索,好像磕在起伏的心绪上,上下颠簸,断断续续,“我谢谢你们为了‘保护’我做的这一切。” “小航……” 周文越还要解释些什么,却被钟远航粗暴地打断。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您当年也是奉命行事,就算张烨一辈子都跌进泥里,怪也怪不到您身上,”钟远航讽刺着,“我谢谢您二位为我的高三‘保驾护航’,不过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想过……什么?”周文越不知道钟远航的意指。 “张烨当年也高三了,对他来说……”钟远航深呼吸了好几次,光是想想张烨当年的心情,他就觉得心脏像是被只手捏住了,沉闷钝痛,心跳也不顺畅,再开口时,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高考可能是改变人生唯一的机会。” 不想再听周文越的辩解,钟远航直接挂断了电话。 雪已经停了,月亮和星星都露了出来。 第50章 “我晓得你心里一直都怪我。” 老妈向后缩进皮沙发里,如同缩进她破败不堪又缝缝补补的保护壳里,她还是不看张烨的脸,抽抽嗒嗒地哭。 “你就是一直怪我当时收了人家的钱,签了那什么劳什子合同,但是我有什么办法?你爸爸等着救命,家里找了多少亲戚借钱你不是不知道,可咱们家那些亲戚都过得紧巴,谁借的出来?谁又肯借?别人都把钱送到手上了,我怎么能放过?而且人家也没有逼着咱们还啊?况且……况且那笔钱就算还不上,那我去坐牢好了……” “这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所有看起来能占便宜的好处,背后都有其他代价,”张烨感到很疲惫,老妈永远都在自己的世界里,从来不会改变,“你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我不怪你当时病急乱投医,还钱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管我了。” 不要再管什么,张烨和老妈都清楚。 第94章 “不管你?我别的都能不管,就是你跟那个钟家的小孩儿绝对不能在一块儿!你不是不知道那家人厉害,你现在去勾缠人家小孩儿,人家能不收拾你?” 老妈惯性地反对,在那一瞬间忘了自己早已经控制不了儿子,张烨话里的“我希望”,只是一句装饰的谦辞。 “钟家的小孩儿?”张烨勾着嘴角嘲讽地笑了笑,“妈,我劝你清醒清醒,如今我和他都不是小孩儿了,谁要来收拾我,那就让他来试试看。我现在把这事儿告诉你,也只是让你知道而已,你同不同意都没用。” 张烨从来没有和老妈这样吵过,小时候是真的不亲近,骨子里没有跟父母亲近的感觉;到后来,张烨明白自己再怎么闹,可能确实也再见不到钟远航了,那时候他觉得做什么都没意义,也没意思,再吵闹都于事无补。 而现在,老天爷都在给自己重新再来机会,张烨一点儿都不想再藏着掖着,他觉得吵得很痛快,根本控制不住心里的那阵翻涌,重重把“没用”两个字又说了一遍。 “好,好好好!”老妈混抹了一把脸,糊在眼睛下面的黑圈更大了些,看着像唱戏一样滑稽,“你既然不服我管了,那我就什么都不管了!你那倒霉儿子我也不求带了!我不留在这儿碍你的眼,我回县里去!” 这是老妈惯用的伎俩了,但凡张烨有什么不如她的愿了,她就会嚷嚷着要“回县里”,以往张烨都会想办法囫囵过去,与其说是张远需要人手照顾,张烨更不放心老妈一个人回去过不好。 他们在县城里的老房子还在,只是长时间没人住,多少差了东西,落了灰,只有每年过年祭拜的时候才回去小住,更何况张烨老爸刚生病的时候,亲戚朋友们怕借钱,翻脸的翻脸,绝交的绝交,人心易变,老妈在县里已经没什么能相互照应的人了。 但这次,张烨没有再给老妈台阶下。 “行,你要回就回吧,回去散散心也好。”张烨点点头答应下来,抓起老妈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就开始帮她定第二天早上回县城的网约车。 老妈瞬间就慌了神,绷着背从沙发上坐直起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张烨手上的动作。 她站起来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都蹦起来,却兀自支吾着,既不愿意松口同意张烨和钟家的小子再“搞到一起”,又拉不下脸来说自己不愿意回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烨也觉得言尽于此已经足够了,再看着老妈这样子,他心里生不出一点儿同情,自己都觉得累。 “车我给你定好了,明早八点出发,要带什么今晚收拾一下吧。”张烨把手机递给老妈,手机界面上还是打车软件订车成功的提示画面。 张烨一点反悔的余地都没有给她留。 说完话,张烨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留下老妈自己坐在客厅,坐在她自己的沙发上,随她怎么内心挣扎。 房间里,张远已经歪在小床上睡着了,打着小鼾,小拳头紧紧的捏着被子角,还没有巴掌大的一张脸上,眉头严肃的皱着,睡着了也不舒展。 张烨看着张远叹气,他终究还是没遵守和孩子的约定,避无可避的跟老妈吵了架,这个家里,奶奶不像奶奶,爸爸也不像爸爸,而不幸是遗传。 张烨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算是自虐一般的惩罚。 耳机已经从张远的耳朵里掉出来了,张烨从床上收拾起手机的时候,发现电影只放了两三分钟便暂停了,心里惊了一下。 张远如果没看电影,听见自己和老妈的谈话…… 张烨轻手轻脚地给张远盖上被子,坐在他身边看了许久,回忆着自己和老妈之间都说了些什么,如果张远真的听见了,自己明天要怎么开口问?又怎么向孩子解释? 有孩子的这五年,张烨过得很艰难,但也如白驹过隙,一眨眼间,以前还抱在手里喝奶瓶尿裤子的婴儿,现在已经能跑能跳,也能懂事了,在这样一个贫瘠又残缺的家里,张烨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张远身上弥补自己的童年。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半路“爸爸”做的还不错,直到这一刻,张远被卷进过于复杂的成年人之间无解的矛盾,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莽撞。 无声的叹气中,张烨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突兀。 他赶紧把手机拿起来,来不及看号码就点了接通。 还好张远只翻了个身,没有醒过来。 “喂?您好?”张烨悄声走到床边说话。 “您好?”电话那边居然是钟远航,“你没存我号码吗?您什么您?” “远航?我……我没看就接了,小葡萄睡着了。”张烨声音压得很低,几乎都是气声,“怎么了?” 钟远航拿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电话连着车载蓝牙,张烨的气息和温和的声线,一半一半的混合在一起,回荡在整个车厢中,包裹着钟远航还在微微震颤的心脏。 “远航?”张烨在喊他。 “你的摩托车还在我家楼下车库,”钟远航深吸一口气,开口回答他,“你明天怎么通勤?” “啊对,把这茬给忘了,”张烨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瞬间的苦恼,但就像他一贯的性子一样,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没事儿,我明天打车吧,先送小葡萄去幼儿园,再去烘焙店。” 第95章 “怎么你送孩子,”钟远航试探着问,“你妈不管?” “我妈……她明天要回一趟县里,”张烨停顿了一下,“我爸的祭日要到了,她回去先准备着祭扫什么的,这段时间可能都需要我带着小葡萄。” 张烨的情绪拿捏得很好,那一下停顿,似乎表达着母亲对于亡父的无限怀念与敬重,如果不是钟远航刚刚才给周文越打过电话,他可能也就信了。 “嗯,我知道了,”钟远航什么也不多打听,他只问:“几点?” “什么几点?” “你明天早上出门,几点?” “大概七点半吧,怎么了?”张烨不明白钟远航这么问的原因。 “我明天早上过来,开车送你们。”钟远航硬邦邦地说道。 “什么……”张烨反应不过来。 钟远航却挂断了电话,张烨拿着已经响着忙音的手机不知所措。 小区外的楼下,钟远航抬头看着那栋外墙剥落的楼,看着第三层亮着微弱黄光的窗户,和窗户上模糊的剪影,一直到剪影从窗边消失,过了一会儿,微弱的黄光也熄灭。 钟远航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产生了一些记忆偏差。 他跟张烨在一起之前,其实并不确定张烨的取向,是自己好奇又坏心,一步步圈他,故意试探他的边界,他们才偷偷摸摸,不清不楚的在一起的。张烨似乎一直都是被动的,消极的,接受的那一方,他比钟远航更加小心翼翼,生怕被别人发现。 所以钟远航才会在张烨提出分手的时候,轻易就相信了张烨痛哭着说的那些话,相信了钟明光没动手脚,纯粹是张烨自己的退缩吗? 钟远航想起十年之前,他和张烨相处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张烨的表现显得那么奇怪,明明以前都很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表现得亲近,那天却毫无顾忌的跟自己在公园偷偷接吻。 他又想起张烨那天晚上对自己几乎失控的行为的纵容,仿佛在用他的接纳告诉自己,他们已经是有今天没明天,有这次没下回,他想起张烨把那张卡还给自己,又固执地要把那张只存着一千多的卡要回去,他当时是怎么跟张烨说的? 他说,“烨子,别哭了吧?钱,我还给你了。” 张烨当时哭得那么失态又绝望,钟远航却只顾着自己的难受,什么都没发现。 张烨还回来的那张卡上,明明就有足够还给钟明光的钱轻易脱身,他明明知道就算他不还,钟远航也不会硬找他要回来,但他还是还了,还给了钟明光的孙子。 张烨那么轴,不是自己的钱,他一分都不要。 钟远航一贯清晰的思维逻辑梳理不出因果,反而越想越混乱,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账。 他麻木地发动汽车,疾驰在冬夜空无一人的路上。 第51章 张烨这天晚上没怎么睡着,白天在钟远航的车上和医院里都睡了不少时间,原本睡眠就浅,房间外面,老妈深夜了还在摔摔打打地收拾行李,动静不小,张烨刚要睡着,又会被冷不丁发出的声音惊醒。 张烨知道老妈想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出去安抚她,进而再跟张烨找机会谈谈,最好能不回县里去。 但张烨已经铁了心,如果这一次再糊里糊涂地囫囵过去,那么老妈永远都不会明白,他们之间应该遵守的界限在哪里,她应该尽的责任是什么。 更何况,张烨现在只想尽可能的弥补钟远航,就算是在钟远航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不想再藏下去了,他厌烦极了妥协,他就要个明明白白。 张烨就这么睡一会儿又醒,醒了就帮张远捂一下耳朵,然后疑惑一会儿钟远航为什么要费那个功夫来送自己上班,猜疑一会儿张远到底听没听见自己和老妈的争执,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又迷迷糊糊着睡着,一直挨到早上的闹钟响。 老妈似乎一夜都没睡,张烨起床出房间的时候,她还是坐在沙发上,脸上哭花的妆面已经洗干净了,露出底层已经爬上细纹的皮肤和重重的黑眼圈,她身边放着个收拾得乱七八糟的蛇皮口袋,应该是已经接受了现实,见到张烨出来,什么话都没说,只时不时地叹气。 张烨做了早饭,端了一份放到老妈面前的茶几上,也不管她吃不吃,转头又给张远做了一份。 张远两周都没去幼儿园,现在乍一下要改变已经懒散的病假生活,还是有点儿抗拒,从一起床就不太高兴,瘪着嘴,大眼睛里始终蓄着要垂不垂的眼泪,看着更像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了。 “你乖乖吃早饭,好好上幼儿园,”张烨给张远面前的盘子里放上刚煎好的鸡蛋,“要是能忍住不哭,今天晚上睡觉之前爸爸就让你把昨天晚上没看的电影看完。” 张烨悄悄观察张远的表情,试探着提起钟远航,“待会儿咱们坐钟叔叔的车出门,他……上班顺路载我们去。” “好,”张远一边吃一边点头,过了一会儿,想起什么似的,抬头又跟张烨说话,“爸爸,那你帮钟叔叔也做一份早饭吧,谢谢他送我们。” 张烨已经帮钟远航打包好了早点,听见张远这么说,崩了一夜的神经总算是放松下来,对着张远轻快地笑了笑,答应他说“好”。 七点二十的时候,张烨拿着张远的小书包,带着张远出了门。 出门的时候,张烨问坐在沙发上的老妈要不要一起走,被她翻着白眼拒绝。 第96章 “怎么?怕我老不死的赖在你这儿?”老妈嘴上永不服软,“不用担心,我的车还有一会儿才到,我可不想下去了遇到……” 老妈没有再说下去,大概多少也顾及了自己孙儿。 “走吧走吧,快滚!”老妈说完就转头又看着窗外。 张烨叹了口气,还是多嘴叮嘱,“走的时候锁门,到了县里跟我说一声,我到日子了就回来。” 雪霁的早上,虽然出了蒙蒙的太阳,但气温却比昨天下雪的时候还低,张烨一走出挡风的楼道就冷了个哆嗦,冷风顺着领子就往脖子里灌,张烨把脖子往下一缩,低头就看见张远也缩了脖子,父子俩看着对方都傻笑。 张烨把张远抱了起来,搂在一块儿更暖和些。 张远有些冰的小脸儿贴着张远的脸,两只小手给张烨捂着耳朵,乖乖地偎着他。 “爸爸。”张远叫张烨。 “嗯?” “钟叔叔,是不是就是你那个闹矛盾的好朋友呀?” 张烨托了一把张远往下缩的小屁股,嗯了一声。 “那钟叔叔现在来接我们,你们现在算是和好了吗?”张远担心地问。 “不算吧……”张烨笑了笑,“算是钟叔叔给了爸爸一个机会,考验一下爸爸能不能再做他的朋友。” “那……爸爸你要好好表现,”张远又想了想,小小声地嘀咕,“奶奶不喜欢钟叔叔,但是我喜欢钟叔叔,我喜欢爸爸有好朋友。” 张烨不知道在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理解他们昨晚的谈话,怎么理解自己和钟远航的关系,他也不知道张远说的“好朋友”,到底是真的认为他们是好朋友,还是小小的孩子,在用自己的理解,表达对爸爸的支持。 张烨搂在张远腰上的手捏紧了一些,鼻尖酸涩。 转过小区的大门,钟远航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张烨眼尖,一下就看见了车尾上不知被什么擦出的一道显眼痕迹,从后车灯一直延伸到后车门的位置。 张烨心里紧了一下,赶紧抱着张远走过去。 钟远航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张烨扯开车门的时候他才睁眼。 “怎么碰了?!”张烨火急火燎地问。 “什么碰了?”钟远航已经忘了昨天那一下微小的剐蹭,拧着个眉头疑惑地问张烨。 “车啊!车屁股上那么长一条,”张烨抱着孩子佝偻着腰,上半个身子都要探进车里了,眼睛在车尾的刮痕和钟远航的脸上身上来回看,“你人没事儿吧?碰了没有啊?” 钟远航下了车,绕到张烨这一侧来。 车尾确实有很长一条黑色的刮痕,钟远航买车之后只刮过昨天那一次,应该是刮在哪个花坛上了。 “没事儿,不是今天刮的,空了去补一下漆就行,”钟远航看着张烨担心的眼神,“我人没事儿。” 张烨伸手摸了摸车身,刮痕确实不深,看痕迹也不像是和别的车发生剐蹭,才放心一些,“补漆得花多少钱啊?” 钟远航抬手不明显地在张烨后腰上捏了一下,捏在腰椎和骶骨之间。 张烨这一块儿很敏感,钟远航小时候就发现了,手掌轻轻扫过去,皮肤马上就会变红,几秒之后会起鸡皮疙瘩,如果重一点捏…… 就像现在这样,张烨整个腰腹的肌肉都绷紧了,整个背往后挺得笔直。 “花不了多少钱,”钟远航的手没有从张烨的腰上撤开,顺着毛衣的肌理屈指挠了挠,拉开了后座的车门,“上车吧,迟了。” 张烨把张远放进后座,自己还是坐了副驾驶。 “吃早饭了吗?三明治,里面有煎蛋,煎培根和生番茄,”张烨把包好的三明治递给钟远航,“番茄去了皮的。” “怎么吃?”钟远航看了张烨一眼,两只手四指轮流地在方向盘上点了一遍,像马林巴的鼓槌似的,“危险驾驶吗?” 张烨看那双手看得有点出神,医生的手大都干净得过分,频繁地搓洗让皮肤变得很薄,钟远航的皮肤冷白,那下面的血管、骨节和青筋都明显,关节和指尖泛着极浅的粉红,看起来像精美的凶器。 “钟叔叔没有手吃饭,爸爸可以喂呀,”张远从后排探头探脑,“以前爸爸骑车的时候我也经常喂爸爸的。” 张烨就恨自己的手不够长,伸不过去捂住儿子的嘴,大冬天里急得两个额角就要冒汗了,他抬眼去瞟钟远航的脸色。 钟远航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应,甚至勾着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那……我拿着你吃?”张烨觉得自己耳朵根子已经烧起来了,挺奇怪的,他们再越界,再亲密地事情都做过,这时候要吃个东西,却觉得面红耳赤了,“到医院估计没什么时间吃东西了吧?” 钟远航还是盯着前面的路,平平淡淡的,好像没听见一样,只似有似无地在嗓子里“嗯”了一声。 张烨揪开手里装着三明治的保鲜膜,也不敢正眼转过去盯着钟远航的嘴喂他,只敢用余光瞟着,把三明治递到钟远航嘴边。 钟远航大概也没看三明治,好几次嘴唇都碰到了张烨的手指,到最后几口,张烨都要怀疑钟远航是不是故意的了,但真当他忍着羞臊去看,钟远航真的一眼都没往下边儿分神,当真是专注地在看路和导航。 第97章 张烨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张远的幼儿园离他们的住处不远,钟远航把三明治吃完的时候,他们就开到了。 张烨下车把张远送到门口的老师手上,钟远航就坐在车里看他,张烨真的跟周围送孩子的家长不太一样,钟远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理上还不太能接受张烨跟别人有个孩子的事实,张烨跟张远看着不太像父子,更像是年龄悬殊的“朋友”,张烨不会训斥张远,不会做一般家长常做的,例如亲脸蛋儿这样表示宠爱的动作,他甚至过早地开始训练张远自己烧水。 钟远航想起上次张烨带到医院里那个叫“小鹏”的男孩,他说张烨并不会把小孩儿当小孩,从不哄骗或唬赖,还说小孩子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 或许张烨只是不像所有常见的家长那样,把孩子当成自己的所属物,所以他的亲情里都带有尊重所产生的距离。 张烨很快就回了车里,他走得很急,坐下的时候还有点儿喘气,手上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盒袖珍的纯牛奶。 “喝吗?”张烨举着牛奶问钟远航,“刚刚幼儿园老师给的。” 真有本事,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从幼儿园里顺东西出来。 “你这幼儿园还能连吃带拿呢?”钟远航发动了车,顺着车流一起往主路开。 “本来给葡萄的,他喝不下了,”张烨展示了一下牛奶的大小,还没他一个巴掌大,“不然能做这么小一盒吗?” “行吧,”钟远航摊手,“拿来吧。” 张烨把牛奶插好吸管递给钟远航。 到莉莉家烘焙的时候,张烨还没到上班时间,钟远航却快要迟到了,张烨扯了安全带就要往车下跳,被钟远航一把拉住了胳膊。 “怎么?”张烨疑惑,他昨天又没跟钟远航做什么,不至于甲方送了自己上班还给自己倒拿牛皮纸信封吧? “晚上去我那儿。”钟远航探身吩咐张烨。 “但是……小葡萄怎么办?”张烨没底气地回答。 “带着,”钟远航不容他拒绝,“不然你摩托车怎么办?” 不等张烨再说什么,钟远航就解开了门锁,“下车,我要迟到了。” 第52章 张烨到得比上班时间早了半个小时,店里开了锁,但还挂着“close”的木牌,灯也只开了两盏,走进去连半个人影儿都没有,张烨估计是田雨先来开了门,又有什么事儿临时出去了。 他闲着也没什么事儿,拿了扫把拖把开始先替田雨打扫卫生。 洗拖把的水掺了带淡淡香味的消毒液,张烨很喜欢这个味儿,被店里的暖空调一烘,就像春天开花了一样,混合着店里烘焙的香味儿,给人暖和的感觉。 打扫完前厅,张烨才往后厨走,打算先把今天要上新的甜品和面包放进前厅的展示橱柜,才推门往里进了半个身子,他就看见已经有人在后厨里了。 那人听见开门像吓了一跳,手里搓的面团子脱了手,砸在一堆散面上,瞬间扬起一阵面烟来。 “咳咳咳……”揉面的人应该是被面烟呛了鼻子,猛地咳起来。 张烨听出来是赵平的声音。 “平哥?呛面粉了?”张烨赶紧找了纸巾和矿泉水拿给赵平,挥手赶了赶空气里的粉尘,“你怎么来这么早?还有一会儿才开店呢。” 赵平拿起矿泉水,拧开就先灌了两口,喝完又在水池边洗了把脸,才慢慢平复了咳嗽,张烨这才看见他眼睛都有点儿肿,眼角红得很明显。 “不是面呛的,口水呛的。”赵平又灌了一口水,有些烦躁地挥手,“你先出去忙外边儿,里面不用管,我要试两个新品。” 张烨还没来得及拿今天的货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踟蹰了一会儿,朝旁边儿挪开两步,准备绕到里侧的储藏间迅速把货品搬出来。 “不是叫你出去吗?!往里钻什么钻?听不明白话吗?” 赵平的暴发来的出其不意,一贯温和的面上现在都是勃发的怒气,两只眼角通红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快抿成一条线了,手上的面团子也重重摔在案板上,激起比刚才跟大的粉尘。 “平哥,我是去拿今天要上柜的货品,”张烨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原本还向上扬着的心情被莫名其妙打了个骨折,他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拿了我就马上出去,不打扰您工作。” 赵平明显愣了一下,但发出去的脾气收不住,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他就这么喘着气,站在原地动也动不了,转脸看着一团乱糟的操作台,尴尬的样子像是想道歉又拉不下脸来。 受了一顿莫名其妙的抢白,这放在谁身上也不好受,也受不了,张烨不等赵平再说什么,从他身边绕过去,径直走进了储藏间,推了不锈钢推车就开始拣货,他动作比平时都快,只想赶紧完事儿了离开后厨,让赵平自己冷静冷静,就算是把这次尴尬揭过去了。 他一个小员工,自问分量比不过烘焙店的大师傅,也不奢求赵平能拉下面子来跟自己道歉,那显得太计较,也太认真了。 等张烨把推车装得满当,从储藏间推出来的时候,赵平却已经没在后厨了,只留下案板上一个被捏得四分五裂的面团。 张烨走过去看了看,面里面有馅儿,面壳儿上涂了酥油,看样子像是要做中式的酥果子,以赵平的水准,这样简单家常的点心并不在话下,至于为什么做到一半就这么发脾气捏坏了,张烨不清楚,也不想深究。 第98章 自己的事情就够费心思了,别人的事情,还是保持礼貌的距离比较好。 捏碎的面团,馅料和面皮全都搅和在一起,不能再补救了,张烨叹了口气,把碎面团和散成一片儿的面粉收拾了,操作台又是光洁备用的样子,随时可以开始进行新的工作。 大概赵平回来之后,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吧。 过了八点半,店里的员工陆陆续续都到了,生意也慢慢多起来,加上线上的订单,张烨很快就把早上赵平那一出忘记了。 工作到中午,店里倒是来了个不速之客。 张烨中午是和田雨轮换着吃午饭的,店里新招了两个店员,张烨在中午还得负责新员工的简单培训,刚在面包区讲到一半,身后就有人拍自己的肩膀。 张烨转头一看,是昨天在钟远航值班室里见过的那个医生展宇。 他倒是比昨天穿得正常一些,黑羽绒服配黑色收脚加绒运动裤,乍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个米其林轮胎精长了两条腿。 “展医生?”张烨没想到展宇昨天说要来,今儿就真的来了,还真的是言出必行,“您过来买面包?” “啊,是是是,是要买面包。”展宇离了医院,显得更吊儿郎当,头发长得要盖眼睛了也不说去剪,就那么乱七八糟得支棱着,看着像旁边学校走出来的不修边幅的学生,相比之下,钟远航倒更像是他的师兄。 “那我给您介绍一下……”张烨记得展宇说是想找短保质期的碱水面包和法棍,正想当着新店员的面给他介绍一下几种销量大的品种,却冷不丁地被展宇一伸胳膊搭了肩膀。 “别急别急,咱们也算是交朋友,有空出去一起吃个午饭吗?顺便聊聊?”展宇凑得近,脸都快凑到张烨脸上来了。 张烨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一上来就爆粗口的,见过吃完饭不想买单找茬掀桌子的,见过不想给工资上来抡着棍子就要打人的,就是没见过这种第二次见面就要勾肩搭背凑着耳朵说话的。 他开始疑惑,这个展宇是不是书读得过于多了,给脑子读秀逗了。 张烨倒是比展宇敏捷,他一弓身,往后撤半步,迅速跟展宇拉开一米的距离。 “展医生,我现在还在上班时间,就算是要吃午饭,也是在店里吃两口,店里忙,可能没办法出店,”张烨嘴上笑着,眼神却透露出警告的意思,“现在马上就到我午休时间了,您想要什么类型的面包,我抓紧给您推荐。” 言下之意就是,您赶紧的买好了慢走不送。 “这么急啊?”展宇像是完全没听出来似的,探头探脑地找员工休息区,“那这样,你吃你的,我就跟边上呆着,跟你聊几句。” 张烨倒是真没见过这么牛皮糖似的主,但展宇屡次说到要跟自己“谈谈”,不像是开玩笑要闲聊。 见张烨犹豫,展宇又凑近了些,笑眯眯地补充,“远航的事儿,聊聊呗。” 张烨不能再拒绝,也无法再拒绝,关于钟远航那没有自己的十年岁月,他有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好奇。 “那您跟我来休息室吧,”张烨领着展宇往后厨旁边的休息区走,“我休息时间不多,您看着聊,到时间我就得去工作了。” “这是自然。”展宇还是笑眯眯地点头。 员工休息区其实就是一间存放清洁用品的杂物房,还兼做员工更衣室,所以靠墙放着一整排带锁的柜子,正中间放着一张长方桌,整个空间显得逼仄狭小。 张烨给展宇拿了张塑料独脚凳,然后自顾自地从保温袋里拿了一盒快餐,坐下来拆开准备吃饭,他的休息时间的确很有限,再过一会儿,店里简餐的外卖单子就会开始累加,田雨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我的呢?”展宇倒是一点儿不在意环境,拖了独脚凳就在张烨旁边坐下。 “什么?”张烨拿着一次性筷子问。 展宇摊开一只手,“我的饭啊?怎么你们这儿没多的啊?” 有倒是有,这两天不时有人过来面试,有的会留下来实习半天,所以店里每天都会多备几份饭,但这饭是最简单的简餐,味道也很一般。 “有多的,就是不太好吃,”张烨老实说,“您真要吃?” 展宇也不客气,一听有多的,直接半抬起屁股来,从保温箱里也给自己捞了一份饭,两三下拆了包装和筷子就吃了一口。 “还行啊?”展宇一边嚼一边说,一点儿吃相也没有。 “行……还行就好。”张烨怕展宇边吃边讲喷出来,把手边儿的抽纸放到展宇面前。 “有口热的挺不错了,你是不知道,医院里忙起来了,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我们这科室,经常都有长时间的大手术,上了手术台,熬大夜,吃不了饭都是常事儿,”展宇呼呼地往嘴里刨饭,“我和远航一个科室,你知道咱们是什么科室吧?” “心内科。”张烨吃得不快,注意力从展宇说“医院”两个字的时候就不在吃饭上了。 展宇满意地点点头,“我跟远航都是本硕博连读,医学院嘛,本来就卷,远航更是卷中卷,卷王王中王,一边没日没夜的做实验搞科研,一边还要养活自己,一直到后来硕博的时候,他拿了几个专利赚了点小钱,情况才好一些,当然他成绩也牛,规培结束之后,他选择来现在这个医院算是屈才了,以他的水平,超一线城市的三甲医院垫垫脚也能够上,不过也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来这里一年半,就有挑大梁的能力了。” 第99章 张烨挑着餐盒里的米粒儿,听得食不下咽,为钟远航难过,也为他骄傲。 “所以我想说的是,”展宇几句话地功夫,就把餐盘里的饭菜吃了个干净,又抽了纸擦嘴,随着纸巾放下的动作,他的脸色也变得不苟言笑起来,“钟远航这个人,不容易,也很要强,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基本抛弃了一切人生乐趣,全部精力都在工作上,他现在看起来条件好吧?工作也体面又实用,但这一切都是他靠自己一手一脚打拼起来的,现在你说说看,你现在又找上他,是为了什么?” “我……”张烨嘴里什么食物也没有,还是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莫名紧张,“远航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现在想……还他人情。” “还他人情?”展宇面带讽刺,“还到他值班室去输液了?怎么看你都还是在占便宜啊?” 张烨无言以对。 “算了,你也不用在我这儿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我就问你,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展宇问。 什么关系?张烨自己都说不清楚,大约是自己想补偿,但又绝不仅仅只是补偿,他还想要些更不可能的东西。 譬如无猜的爱情。 “远航跟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张烨反问。 “他妈的,还会转守为攻了,”展宇烦躁地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揉得更乱,“就是他自己说不清楚,我才来问你的。” “他……说不清楚?”张烨觉得意料之中,却也有些失落,原来钟远航也在对自己举棋不定,他叹了口气,“是说不清楚,要大致概括的话,算是我在追他吧。” “你追他?”展宇惊讶,“你们同性恋之间这么乱来的?你儿子都有了,还能再追他呢?” 这话听着,就差骂张烨不要脸了。 第53章 “我……”张烨再吃不下饭,筷子放在餐盘边上,“过去很多事我都没有办法,也不能再改变什么,我能做的只有以后,至于能不能,事在人为吧。” “你他妈……”展宇气得拍了一下桌子,铛得一声响,倒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我对你们这种……这种人本身没什么意见,虽然我不理解,不过说到底取向也是个人自由,但是你,摇摆不定,男的试了试女的,最后又回头来觉得钟远航好了,你当是菜市场里挑肥拣瘦呢?” 这话难听,但张烨能看出来,展宇是实打实的担心钟远航,他不能对这样的人辩驳什么。 “我从来没有把远航当成物件儿来称斤论两,”很多话,事关自己和钟远航的隐私,张烨不能对展宇明说,所以再聊也无益,张烨盖上自己的餐盒,站了起来。 “我和远航的事,未来是什么样子都是未知数,我只能说,我不会做任何可能伤害远航的事,再多的,我跟您也说不着。” “说不着?”展宇哼笑一声,跟着站起来。 “也是,今天我来得鲁莽,不过实话实说,我个人对你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但钟远航这个人,我是当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弟弟来看的,所以今天才来多嘴。” “谢谢您关心远航。”张烨点点头,真心道谢。 “这你也跟我谢不着,说老实话,我知道他是同性恋的时候也觉得膈应,你们同性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法律约束,也没有道德的保障,你们太容易乱来了……” 展宇话还没说完,休息室的门突然就被重重推开了,一个穿着白色烘焙师工作服的人影闪进来,是赵平。 张烨吓一跳,他想起早上赵平心情就不好,怕是他跟展宇在休息区聊得太大声,吵了赵平,刚想跟他道歉。 “平哥,不好意思啊……” 张烨说话的同时,就看见赵平一个箭步靠近展宇,抬手就拎住了他那件像轮胎一样的羽绒服的衣领,提起来直接给展宇的脸颊勒了个变形。 “我他妈在外面听你胡咧咧半天了,实在是忍不住,我倒是要进来看看,你这种‘正常人’长什么样子,多高贵,多有道德感?是不是就他妈能多张个五官出来!”赵平戴着口罩,单薄的眼皮在激怒中泛红。 “不是,你……哥们你又谁啊?”展宇立刻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笑嘻嘻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我这儿有点私事儿找张烨谈谈,谈完差不多就走了,他都没生气,你跟这儿气啥呀?” 赵平怒极而笑,抡开胳膊……给了展宇一巴掌。 他动作太快了,张烨根本来不及拉架。 展宇脸上清脆一声“啪”,脸斜过去,立刻浮现出四条清晰的手掌印,他捂住挨了一掌的脸颊,一脸的难以置信,往后一屁股坐在了角落里的拖把上,拖把上积蓄的水迅速透过了裤子,浸到最里层的秋裤上。 张烨觉得这一巴掌可能侮辱性远远大于实质伤害性。 “操!什么东西啊?湿的?”展宇随意摸了两下脸上肿起来的巴掌印子,注意力倒一点儿没在脸上,全在屁股上。 张烨想了想大冬天里屁股湿一块儿的感受,那确实比挨一巴掌更糟心。 赵平还想上去补一脚,被张烨眼疾手快的,好歹给拉住了,“平哥平哥平哥!消消气,没必要,真没必要,他不是有意的。” 赵平也不理张烨,兀自挣了两下,没挣开张烨的手,反手从自己包里掏了两下子,掏出个钱包来,抽出几张一百块的钞票,往展宇头上一丢。 第100章 “医药费!”赵平吼他,“给你治治你金贵的脸和全他妈是水的脑瓜子!” 张烨都看呆了,叹为观止。 演电视剧呢这是?这年头走到哪里都是扫码支付了,赵平居然还能在钱包里随时掏出来这么几张现金。 “你进了店里员工休息区,吃了我们员工餐,在上班时间用性取向这样的私事来侮辱我们的员工,我打你,是让你以后学会嘴上带个把门儿的!”赵平指着展宇鼻子就骂,“他妈的穿得像轮胎精似的,全身上下就剩下土了,打你都嫌脏了手!滚!” 骂痛快了,赵平甩开张烨拉架的手,摔门就出去了,留下张烨跟展宇两个人面面相觑。 “卧槽这哥们脾气挺冲啊?”展宇蹲在地上,逮着自己屁股蹲儿那儿的裤子布料往下扯,翘着兰花指拧水,“你朋友?” “我……上司,烘焙的大师傅。”张烨若有所思地回答。 “靠……你上司人挺好,这要是换我在科室里遇到医闹,我们主任大概会有多远躲多远吧?”展宇实在拧不出裤子上的水,别别扭扭地站起来,又去捡地上的钱,“挺好,挨他一巴掌还能得点儿钱,比遇到医闹划算。” 张烨听笑了,这个展宇,抛开他对自己的偏见,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您倒是挺看得开。” “不,我看不开,我小心眼儿着呢,”展宇抬头看了眼张烨,“我会盯着你俩的,你要是搞我航的幺蛾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随便吧。”张烨不再跟他争辩什么,绕过还在捡钱的展宇,准备出去继续上班。 “你等会儿的,”展宇从下面拉住即将关上的门,“你那个上司,你叫他平哥,他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张烨警惕地问。 “我说了嘛,我小心眼儿。”展宇捡完最后一张钱,扶着膝盖站起来。 张烨实在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儿,“您都这么说了,那我还能告诉您?” “不告诉?不告诉也没事儿,以后总有机会,”展宇一点儿不像来认真的,捏着一叠钱,岔着两条腿扯着裤子,跟着张烨一起出了员工休息区。 张烨以为展宇聊完了就要走,没想到他真的顶着脸上明晃晃的巴掌印子,屁股后头还有那么大一块儿脏水,就开始在店里认真挑起面包来。 赵平在休息室闹的动静儿挺大的,不少员工,包括还在店里买东西的客人都听见了,多多少少都在侧目看展宇,好奇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展宇就像没事儿人似的,挑得不亦乐乎,最后零零总总的装了一大堆,乐乐呵呵地跟着其他客人一起在前台排队结账。 “你们店里能不能办会员卡充值什么的?”轮到展宇结账,他把一大盘面包往前台一放,用赵平给他的钱对着脸上发热的手指印扇风。 “能啊,看您充多少。”接待展宇的是田雨,倒不是张烨要避着他,是田雨故意隔开他们,免得再起什么冲突,在店里不好看。 当然帮亲不帮理,田雨对展宇说话也没什么好气儿。 “这些钱,”展宇把赵平给自己的钱放在柜台上,“帮我全都充成充值卡吧。” 田雨拿过钱点了点,假笑着问,“这里有七百块钱,我们店里充值卡分档是偶数,您要不减一百或者加一百?” “加一百,以后来的次数还多着呢,”展宇又在柜台扫了一百块钱,“你们这儿面包挺好。” “那您还真是挺有眼光,咱们家的品在整个市区都是最全的,烘焙师傅也是最好的。”田雨在最后一个“最”字上放了重音。 “那确实是挺好,”展宇还是笑,“这不是还送钱请我吃嘛。” 这人的脸皮还真是比城墙转弯儿还厚。 展宇离开之后,张烨抽了个客人不太多的时候,往后厨去找了赵平。 赵平没在后厨,烘焙助手告诉张烨,他刚刚从后厨清运垃圾的后门出去休息了。 张烨在后厨的垃圾桶边找到了赵平,他正在抽烟,看见张烨来了,挑了挑眉毛,把烟盒递给张烨。 “来一支?”赵平靠在过道的栏杆上问张烨。 张烨没烟瘾,以前抽烟大都是犯愁无解的时候,这段时间没抽也没怎么想着,这时候赵平给自己递烟,他不该拒绝。 两个男人呆在一块儿抽烟,是要聊点儿什么的,赵平不先开口,张烨倒是有些事儿想问。 “平哥,您也是?”张烨盯着自己吐出来的烟雾,问得笃定。 “怎么,以前看不出来?”赵平弹掉烟灰,笑了笑,“我应该还挺明显的吧。” “是看得出来,不过这也是个人的隐私,”张烨低头踢散了赵平刚弹下来的那截灰烬,“谢谢您今天帮我解围。” “算是解围吗?我还以为我给你把事情搞麻烦了呢,”赵平夹着烟的手挠了挠眉毛,“不过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招惹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么侮辱人你也没脾气的?” 张烨吸了口烟,又全部吐出来,顺着吐气的动作叹气,“他算是我……男朋友的朋友吧,他们都是医生,也都挺优秀的,看不上我,我也能理解,我不是没脾气,是觉得没必要,我跟我男朋友的事儿,说穿了也不会因为他说的话有什么改变。” 赵平点了点头,听到张烨说“男朋友”的时候,似乎不太想看张烨的脸。 第101章 “不过您进来扇他一巴掌,挺痛快,”张烨忍不住笑起来,“我也从来没见过往人脸上扔钱的现场,挺……有意思。” “挺傻逼的吧?”赵平笑着摇摇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招惹了直男呢,不是就好,我以前……也罢了,我们这样的人,找玩玩儿的容易,真要找个长久的男朋友,难。” “总能有的吧,”张烨直视了赵平的眼睛,看得挺真诚,“我能看出来您是,也能看出来您不是把感情当儿戏的人,真心总能换真心的。” 赵平也看着张烨的眼睛,不否认也不附和,良久,才又笑了笑,“今天早上我脾气不好,不是冲着你,你别往心里去。” “早上?早上有什么事儿吗?”张烨问得狐疑,“我记不太清了?” “很好,”赵平对着张烨比了个大拇指,“你先进去吧,我自己再待会儿。” “行,前台那边也忙,我先进去了,”张烨临走又跟赵平道谢,“今天真的谢谢您。” 赵平看着张烨转身进店的背影,又点了支烟,自嘲地自语。 “真不真心的,我不总是慢一步吗。” 第54章 下午四点刚过,店里不太忙的时候,张烨抽空去了趟幼儿园,接了张远放学。 老妈不在,实实在在也增加了张烨的负担,但这事儿没得商量,张烨如果不愿意妥协,这些担子他就得受着,他也受习惯了。 老妈今天一天都没跟张烨联系,赌气似的。等待张远放学出来的时候,张烨还是给老妈打了个电话。 “喂?”老妈接起电话,气鼓鼓的。 “到家了吗?”张烨问她。 听老妈还能这么跟自己置气,看来是没什么问题。 “你管我呢?我死哪儿了你也不用在乎,”老妈那头似乎在捣鼓什么,听着像是在打扫,“这老屋全都是灰,你也是真的心硬,说赶就给我老婆子赶回来了,跟你老爸一个脾气,都是老天专门派来作践我的……” “说要回家的是你,我不是遂了你的心愿吗?怎么就赶你了?”张烨嗤笑,“再说我跟我爸也十年不见了,他在的时候我也不见得多熟悉他,他什么脾气,我还真不清楚。” “小逼崽子你……” “行了,你到了就行了,”张烨打断她,“这个月的生活费我还是给你打,你不用带小葡萄,钱我不会给得那么多,加上你自己的钱,不打大牌肯定是够了。” 一提到钱,老妈就不敢再骂。 她自己的钱是社区想办法给没有养老保险的孤儿寡母搞来的,性质类似于低保,也没多少钱,张烨从来不问老妈拿着这笔钱干了什么,连带着张烨每个月给她的家用,总之是从来都没剩下积蓄。 “那你别忘了汇钱,迟了日子我喝西北风去呀?”老妈憋气地嘟嘟囔囔。 “找点儿事儿做吧,”张烨盯着面前幼儿园的门,“你大孙子过不了多久就读小学了,你就算不能带他,也不要再给我添乱了,好歹让我给他攒点儿教育基金。” “我呸呢!屁基金,拉扯大完事儿,我不也没攒钱,还不是把你养活大了?”老妈不以为然,“你在干嘛呢现在?候接孩子呢?” 张烨不想说话,沉默算是承认。 “没我在麻烦吧?”老妈总算是得意起来,她一得意,嘴巴就像萃了毒似的恶劣,“我给你想个办法,你叫你那个野男人来给你接孩子,你看看他给不给你接,要我说啊,还是女人才能顾家……” “你闭嘴!”张烨皱着眉头踢了一脚旁边的老树,把老妈更难听的话给她堵回去。 刚踢完树,张烨就看见旁边一起等着接小孩儿放学的家长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自己,好几个年岁大点儿的毫不避讳地从上到下打量他,还配合着眼神往出退开两步。 张烨也觉得失了态,伸手摸摸树干,算是道歉。 他回头压低声音对电话那头的老妈说,“你听着,我不需要你再‘帮我’做什么,也不用你再带小葡萄,咱们以后别再一起住了,你要是不想再认我这个儿子了,尽管这么说话,我说到做到。” 说完这话,张烨狠狠按了挂断。 有些人,明明已经对她失望到极致,却总能再失望些,仿佛没有底线。 视线里,幼儿园老师已经带着排成队的小孩儿们从操场走过来,张烨看见张远站在队伍里,挤眉弄眼地对自己一边笑着一边做鬼脸。 张烨抹了一把脸,也对着张远挥手微笑。 家里没有人,张烨把张远带回了店里,他上班,张远就乖乖坐在堂食区的角落里画画,他不哭不闹,只要看见客人多起来,就会懂事地拿着自己的东西挪到橱窗边去坐着,张烨叮嘱过他,一定要呆在爸爸一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冬日的白天很短,不到六点,天就擦黑了。 张烨下了班还要在后厨帮忙,干起活来的时候就没空再看手机了,打烊后,他抽了换工作服之后的空,给钟远航发了一条信息。 ——远航,我下班晚,大概十点左右到你那里。 还没等他放下手机,钟远航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面包店开到十点?”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已经打烊了,不过我下班之后还要去后厨帮忙,多少能学点儿东西。”张烨坦诚地跟钟远航说。 第102章 当然心虚也是有一点儿的,他还记得自己跟钟远航的合同,甲方有需求的时候,乙方居然在寻思着做别的。 “你想学烘焙?”钟远航却没在意张烨要晚归。 “总得学些什么吧,没有一技之长,做什么工作都不长久。”张烨很久这么平静的跟钟远航讨论自己的规划,印象里,这种对话只会出现在他们少时,那时候他们对共同的未来充满了憧憬。 也许是仗着跟钟远航坦白了些当年的不得已,张烨擅自逾越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尝试寻找一种新的平衡。 “你想做就先试着做,先了解了才知道喜不喜欢,”钟远航回答他,继而又问,“张远呢?你还要工作,他怎么办?” 张远现在还坐在堂食区的餐桌边,那张画画的纸已经有一面被画满,他翻了反面重新画新的一张,头顶的灯被田雨留下了一盏,暖色的光撒在小孩儿身上,如同一个局限的温室,保护着他。 “跟着我在店里,自己画画呢。”张烨看着张远回答。 “十点下班?”钟远航问。 “不会那么晚,大概九点半就结束了,我打车到你那儿,大概半个小时,”张烨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刚到晚上八点,他要是抓紧些,约摸能在九点把活儿干完。 “知道了。”钟远航说。 结束通话,张烨这一天跌宕起伏的心情才算好了一些,他把手机拿给了张远,调开了昨天还没看完的那部喜剧电影,让张远看着打发时间。 “你乖乖的,等这部电影放完了,爸爸就带你回……” 不是回他们的家,而是要回钟远航的家,张烨有些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讲,思索片刻,他还是说了。 “爸爸带你去钟叔叔家玩,好吗?” “钟叔叔家?我们这么晚过去做客也可以吗?”张远眼睛亮了一下,是想去的。 “可以的,钟叔叔答应了。”张烨摸了摸张远的头。 为了早些做完手上的工作,张烨就没空闲时时出去陪一会儿张远,他速度比平时还快,一边帮着把烤盘一趟趟地装进烤箱,还一边抽空把各种品类的数量统计也给做了,倒省了后厨员工的不少事儿。 “外面孩子等着,着急回去吧?”郑红荔审过了张烨统计的数量,笑着调侃他,“平哥以前手脚最麻利的助手,也没你今天晚上动作快。” 张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心想着,除了着急带孩子,他还着急见甲方。 赵平正在操作台前揉最后一批面团子,手法娴熟得让人眼花缭乱,一边挨个儿揉着,还能一边分神往张烨他们这边瞟一眼。 “都烤上了?烤上就回吧,烤完了助手他们会做包装,”赵平朝外面前台的方向扬了扬头,“回吧,我刚出去上厕所,看见有人等你。” 张烨又跟郑红荔对接了几句明天的工作,洗了手就要出去。 “哎,张烨,”赵平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他。 “嗯?平哥,您说。”张烨半个脚都跨出去了,转头赶紧答应着。 “明天晚上,你跟着我做一下戚风。”赵平说。 戚风蛋糕算是最基础的一款蛋糕,所有别的蛋糕基本都会用戚风蛋糕做里头的衬材,但赵平做的戚风蛋糕和别的店不太一样,会根据不同蛋糕的口味做不同的调整,他能松口让张烨开始学戚风,才算是真的接纳张烨作为团队的一员。 “真的?”张烨很开心,连忙跟赵平道谢。 “行了行了,今天回去吧。”赵平手掌朝下挥了挥,又专注到手里的活上了。 张烨回员工休息间洗了手换了衣服才出前厅,很意外的,他居然在堂食区看见了正和张远凑在一块儿,盯着自己小小的手机屏幕一起看电影的钟远航。 “远航?”张烨两三步就走了过去,“你怎么到店里来了?” “钟叔叔刚刚给你打电话啦!”张远指了指张烨的手机,“爸爸你在忙,我就帮你接了,钟叔叔说他也想看电影,就过来啦。” “嗯,电影挺好看。”钟远航淡淡地表示同意。 “你医院那边忙完了吗?”张烨问,“不用这么麻烦过来一趟的。” “不是说了吗,”钟远航指了指手机,“我过来看电影。” 钟远航很少有这样明着扯淡的时候,张烨觉得好笑,也觉得稀奇。 “你下班了?”钟远航又问。 “嗯,下班了,咱们回吧?”张烨从旁边的椅子上拎起张远的小书包,检查有没有什么漏下的东西。 “回吧,”钟远航在手机上点了暂停,电影微弱的声音停了下来,“没看完的回去再看?” 张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钟远航这话是对着张远说的。 “好!”张远乖乖地点头,从椅子上跳下来,噔噔噔地跑到店门口等两个大人。 “说真的,怎么过来了?”张烨看了眼跑开的张远,压着声音问钟远航,“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白天做了个长手术,做完就直接下班了,”钟远航从张烨手上把张远的书包拿到自己手上,“就是没什么事儿才能过来。” “不累吗?”张烨问他。 “还好,习惯了。”钟远航摇摇头。 一起往停车的地方走的时候,钟远航又问张烨,“白天展宇来过店里了?” 张烨一瞬间的紧张,他跟展宇可以说是闹得不太愉快,难道展宇回头就跟钟远航这边告了状? 第103章 “是来了……你怎么知道?”张烨犹豫地试探。 “看见你们店里的面包了,跟你上次放在我家里那袋包装一样,”钟远航停顿一下,又说,“买了一大堆,下午来了科室里到处发,说好吃。” “啊,是,”张烨松了口气,“是买了挺多,还充了张卡,八百块的储值卡。” 钟远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直到车上,钟远航才不经意地问张烨,“展宇过来买东西,我不知道,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也没说什么,”张烨扣好安全带,盯着面前慢慢摆动的空调出风口,斟酌自己的用语,“就问了问我们俩的事儿。” “你别理他,”钟远航似乎有些烦躁,刚一发动车速就不慢,“他那个性格,说什么也不认真。” “我知道,”张烨点点头,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张远,见他只顾着玩手里的折纸玩具,并不听大人的聊天,才意有所指的说,“何况他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我对你的态度。” 钟远航转头看了张烨一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大概是年龄太小,张远没什么疑惑的就接受了他和爸爸今天晚上要住在钟远航家里的事实,并且表示十分喜欢钟远航的房子,问他以后能不能经常过来玩。 钟远航很无所谓地表示随便,张烨却有些不知所措,眼神警告张远不要说让别人难办的话。 不过小孩儿的兴奋劲儿短,张远高高兴兴的在钟远航家转了两圈,很快就用小拳头揉着眼睛,犯了困,张烨把他带到了客卧,刚哄了没两句,张远就睡熟了。 张烨看着张远安稳的睡相犯愁。 今天晚上,他是应该在客卧里陪着儿子,还是应该回主卧里跟钟远航一起睡?犹豫不决之间,张烨打算把这个问题的答案交给钟远航决定。 钟远航还是在主卧里看书,这次他手里换了一本比上次更厚一些的书,张烨进门的时候瞟了一眼书的名字,明明都是汉字,放在一起自己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什么事?”钟远航从挺直的鼻梁上摘下眼镜,挤压着压出印子的山根问张烨。 “那个……今天晚上我睡哪儿啊?”张烨指了指客卧的方向,“小葡萄睡着了。” 这话问得暧昧,好像要趁着孩子睡着了,抓紧时间干点儿什么的两口子,张烨结巴着找补,“不是,我是说,我陪着孩子睡,还是陪……陪你?你想……怎么安排?” 这话听着更不像话了,张烨想剪了自己的舌头。 “张远必须陪着睡吗?”钟远航放下挤压鼻梁的手,幽深的眼睛看向张烨。 “也不是,一般哄睡着了就行,我以前在烧烤摊上班的时候,经常晚上四五点才能回家。” “四五点,”钟远航思索着重复。 四五点回家,第二天早上又出门上班,张烨是不用睡觉的人吗? “既然不用陪,那你就在这儿睡,”钟远航指了指主卧的床,“你先睡,我再看会儿书。” 还要看会儿书,看来是不打算做些什么了。 张烨松了口气,笑着答应钟远航,“那我先去洗漱了,你也别看太晚,明天还要上班。” 宁静的夜晚,张远在客卧里安稳地睡着,客厅里没有老妈吵闹到深夜的电视和短视屏不绝的嘈杂,张烨在主卧昏暗的灯光下,舒适干净又没有陈旧味道的大床上放松忙碌了一整天的疲惫,房间的不远处,就是看书的钟远航。 张烨觉得这就像是自己偷来的梦,他一边纠结着不要让梦醒过来,一边又急切地想沉入这幻觉一样的确幸中,迷迷糊糊地就要入睡。 直到后背有一个带着沐浴后潮湿气息和清爽香气得胸膛贴过来,张烨的睡意才稍稍减退。 “远航?”张烨迷糊地唤。 没有回答,一只微凉的手在张烨后背的脊椎上,不轻不重地顺着他一节节相连的椎骨来回,最后停留在骶骨的区域徘徊。 这动作像是按摩,又不像按摩,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远航……你别……痒……”张烨彻底清醒过来。 第55章 “远航……你别……痒……”张烨彻底清醒过来。 他向后去捉那只做乱的手,却反被钳制了自由。 继而是落在颈椎上温热柔软的嘴唇和微微刺痛的牙齿,细碎的声音在夜晚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清晰。 “不行的,”张烨沉溺又恐惧,出口的话都带了不平稳的喘,“小葡萄还在客卧……” “烨子……”钟远航的声音从后面绕上来,缓慢缠人,像伊甸园里引诱亚当和夏娃的蛇,钻进张烨耳朵里,像是要用音色入侵,“所以,你小点儿声。” “什么?你……唔……”张烨咬牙忍耐即将冲口而出的声音。 钟远航的一只手抓住了张烨的手腕,另一只手还在骶骨位置,皮肤之间好像产生了阻尼,每一秒的接触,都透过红透的表面刺痒到骨头缝里去。 钟远航并不着急,他好像在搓摸一截孩提时依恋的阿贝贝,张烨觉得自己那块地儿几乎要被磨烂开,直接烙印到灵魂深处。 张烨的手腕开始略微挣扎的时候,钟远航终于挪动了位置,他顺着腰线最窄的位置,侧着往前探索,略过鲨鱼线,到腹肌,再用食指轻轻点着腹肌之间的白线,一路掠上。 第104章 张烨发出类似呜咽的细碎气声,胸腔随着钟远航手指的若即若离,而退缩,又前进。 当渴望被点燃之后,理智总是消散得极快,钟远航的虎口指腹有经常拿手术刀而磨出来的茧子,有修剪得极短的指甲,还有硌人的骨节…… 痒,不仅是表面的痒,是心底里关不住,要膨胀爆炸的痒,由内而外。 张烨的手腕在钟远航的手掌下轻轻挣扎。 “远航……放开我的手……”张烨颤抖着说。 “放开了,想干什么?”钟远航稍微支起上半身,就能看见张烨泛了细汗的侧脸,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红得失神的润眼。 “我要捂嘴!”张烨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似怒似嗔,却毫无威慑力。 钟远航放开了张烨的手腕。 张烨捂住了自己的嘴之后,钟远航就更无忌惮。 他的手又顺着白线返回向下,手指在肚脐绕着划了一周做预告,然后顺着老虎线继续往下,进攻蓄势待发的时候,他却不再动了。 “烨子,可以吗?”钟远航问。 “什么……可不可以?”张烨莫名其妙,急躁难耐。 “我想……可以吗?” 钟远航中间说的那几个词张烨根本没敢听,直接在脑海里给他的声音打了码,那字眼太直白,太粗鲁,透露着强行忍耐的憋屈,和即将忍耐不住的暴躁。 张烨被吊在半空了,往上抵达不了星星,往下踩踏不到土地,他大口呼吸,却好像总是缺氧,言语连不成语义,他干脆抓着了钟远航的手,带着他往下完成最后越界的动作。 刺激,叠加而上更强烈的刺激,像一层层涨潮时的海浪一样越拍越高,冲刷理智。 还问什么可不可以,明明这件事情,从始至终都不由张烨的是非道德,钟远航引诱,张烨沦陷,这是属于他们的,双方都心甘情愿又一贯的模式。 张烨失神的眼睛望着紧闭的房门,门外是他们不去面对的现实,门里是不堪听的隐秘。 钟远航今晚很奇怪,他问了好多次“可以吗”。 张烨一开始以为只是他某种引导或掌控的欲擒故纵,但自己一两次不给明确应答之后,钟远航居然真的会停下来,张烨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权力让渡,耻感中又觉得无措。 他们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所以一切都变得很缓慢,感官在这种缓慢中被延伸放大,如同快乐的酷刑。 到最后,他们即将攀上顶峰,炸开漫天繁星之前,钟远航又开口问。 “我想留在里面,烨子,可以吗?” 张烨急切得快要疯掉,崩溃地低吼,“我求你别问了!随便你!反正你是甲方……还问我干什么!” 话出口的时候张烨没想那么多,人在做这事儿的时候哪里有功夫去把控说话的轻重? 但张烨的话音刚落,钟远航就这么贴在张烨身后僵住了,他惯性地缓缓又动作两三下,随后彻底抽离。 热切的氛围就这么瞬间冷却下来,张烨根本缓不过来,他反手摸了摸后背,那里还有刚才得余温,钟远航却已经翻身下了床。 “远航?”张烨错愕地喊他。 “嗯,”钟远航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喑哑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我去外面洗澡,你在主卫洗吧。” “远航,我不是……” 不是什么?张烨不知道怎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对我怎么做都可以,我愿意…… 张烨觉得怎么说都词不达意。 “没事儿,”钟远航对张烨笑了笑,拉开了主卧的房门,“我没留在里面,你自己洗应该可以。” 张烨盯着轻轻被碰上的房门,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钟远航在浴室兜头冲水,脑子里都是张烨那句崩溃的“随便你”。 如同愚者在悬崖一脚踩空,从最无上的巅峰瞬间跌落。 他们最初刚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也出于张烨这种“随便你”的心态? 钟远航故意圈张烨,最初只是出于对他的好奇。 他们长大的那个县城挺小,坠在省会市的边缘,说发达不发达,说落后也不见得落后,那时候钟远航的爷爷被下派到县城里历练,钟远航的父母自然也跟着搬到这里住,在钟丽华的嘴里,这个县城破落,闭塞,不上档次,连偶尔的堵车,她都能骂两句县城的车道太窄,不如原先住的市区宽敞。 但小时候的钟远航跟着父母去过市区,堵车堵得比小县城里厉害多了。 从那时候开始,钟远航就知道钟丽华讨厌的,其实是不能改变自己生活的自己。 上学之后,班里县城的孩子们条件普遍一般,这就显得钟远航极不合群,偏偏钟丽华只喜欢给钟远航买贵的东西,衣物,出行,吃食,什么她都要安排最贵的,仿佛只有在周遭平庸的环境里鹤立鸡群,才能稍稍弥补她失意的人生。 而钟明光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不屑,从来都对女儿奢侈的行径宽纵。 在这样的情形下,钟远航被孤立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偏他性格又冷清敏感,从小就能从周围小孩儿的眼神里看出他们的嫉妒和不平,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在这么多组了又散的班级里,只有张烨是不一样的。 张烨是个孩子王,他身边从来都有四五个人围着,上体育课也从来不像钟远航一样会落单,他那时候就爱笑,以至于这么多年一直笑着,在眼角形成了笑纹。 第105章 钟远航从没从张烨的眼睛里看到过对自己的敌意,实际上,张烨可能从来都没注意到过总是一个人待着的钟远航,他的生活太热闹了,无暇顾及一个班里唯一的透明人。 直到他被小学隔壁职高的学生抢钱的那一天。 钟远航家里条件好,这是公开的秘密,小孩子们从来不明说,但消息就是会飞的,他的优渥悄无声息地在整个学校里散播开来,最后传到了隔壁职高的几个混混学生那里。 那天下午,爷爷去市区开会了,司机理所当然地跟着领导一起外出,而钟丽华从来没有耗费过她宝贵的空闲时间,去想一想儿子的接送问题。 钟远航好好走在路上,就被高他不少的几个中学生拖进了巷子里,他们也不敢对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动什么真格的,只言语恐吓,让钟远航把零花钱全部掏出来。 钟远航盯着他们身上脏兮兮的职高校服,高傲的心底里都是不屑,他不要命地抢白他们,“抢小孩儿的钱,你们就这么点儿本事?” 到底是年轻气盛,几个学生动手推搡了钟远航。 钟远航还是嫌不痛不痒,他长期都处在不被接纳,不被理睬的温和的暴力里,他甚至隐约地好奇,真正拳脚相加的暴力,是什么样的感觉?自己如果真的被打了,钟丽华会怎么反应?钟明光又会怎么反应? 想着想着,钟远航的肚子上就被踹了一脚。 就在他往后撞墙的那一刻,钟远航在两个小混混的缝隙之间,看到了路过的张烨。 其实肚子上也没那么痛,磕在墙上的后背也不见得多磨人,但钟远航就在这个时候,鬼使神差地决定嚎一嗓子。 张烨果然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往巷子里看,透过同一个缝隙,和钟远航对上了眼神。 钟远航不确定张烨认不认识自己,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犹豫,脚步在原地来回拖着,将走不走的样子。 小混混们被钟远航的动静吓了一跳,伸手就捂住了钟远航的嘴,他们也看见了张烨,嚷嚷着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可张烨偏偏就那么走过来了,他遂了钟远航的意,管了钟远航的闲事,管得伤敌几个,自损八百的。 钟远航那时候就知道,张烨打起架来是凶狠的,张烨挨的好几下钟远航都看得很清楚,应该是相当疼的,疼的张烨几乎站不稳,可他就是忍着,一声不吭,也不看自己身上的伤,他只顾发了疯一样地进攻,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最终还是吓得几个小混混收了手。 张烨的衣服在肮脏的巷子的地上和墙上蹭得脏兮兮的,眉毛也被打豁了个口子,手肘膝盖全都破了,钟远航却一下也没再挨,他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却在安全之后,看着张烨破破烂烂的脸难以自禁地嚎啕大哭。 第56章 再后来,他们却也没什么太多的联系。 其实只要钟远航能再热络那么一点点,张烨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顺杆子往上爬的人,但钟远航就是不会,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主动去接近一个人,从来没有交朋友的经验。 这对于当时的钟远航来说好像也并不可惜,毕竟迈出改变的那一步太需要勇气,而维持死水一样的现状又显得那么简单。 微弱的改变当然也有,钟远航经常会在课间休息或上课发呆的时候,习惯性地盯着张烨所在的方向放空,他知道张烨的眼睛里绝不会有那些常见的敌意和微妙的妒忌,所以看着张烨让他觉得没有负担,且有安全感。 而张烨在和钟远航对视,或是偶尔在走廊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对钟远航扬一扬下巴,耸一耸肩膀,或是挑一挑眉毛,那样的轻松不羁,一直到很后来,钟远航终于自己琢磨出一个可能性——张烨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也无所谓,钟远航享受张烨这种无声又不易被觉察的照面方式,似乎是他们拥有了一段共同经历所带来的隐秘不说出口的联系。 小学结束之后,钟远航也不怎么期待初中,唯一让他觉得有点开心的一点,就是他和张烨还在同一个班,当然,他只有一点点开心。 初中的第一天,钟远航坐在陌生的教室里,自动铅笔捏在手指间烦躁地转动。 太多了,人太多了,好多都不认识,认识的也不会来跟钟远航打招呼,旁人之间的热络聊天,在钟远航看来都像是锅里滚动的开水,是坏掉的自行车行驶时框框当当难听的碰撞。 但他手里没有天然气的开关,也没有自行车龙头上的刹车,他没办法让这嘈杂停止。 手里的铅笔一次次脱手,砸在干净的新课本上,砸出带着尾巴的,密密麻麻的点子。 然后张烨就从教室的前门进来了。 有人在欢呼,可能是张烨的其他朋友。 他被簇拥着,往最热闹的地方找别人早就提前给他留好的空位坐。 真奇怪,明明老师来了之后一定会再调整座位,但这些呆瓜们还是要先拉帮结派地坐,尽是些无用功。 钟远航又转了一下笔,笔掉下去,滚在地上。 张烨坐下之前,眼睛扫视了一圈教室,然后看到了钟远航。 钟远航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做出的是什么表情,大概是笑了的吧?否则为什么记忆里面,张烨对着自己也笑了呢? 那个笑容,钟远航记了很多很多年,记忆不断美化原本普通的上午和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笑,添加多余的注脚,以至于这个笑在钟远航的少年时代,是带着荆棘的无味人生里,闪闪发光的星星。 第106章 钟远航低头,拿起橡皮,把课本上戳出来的铅笔印子擦干净。 再再后来,钟远航在初三的某个下午感觉到隐约的腹痛。 这种疼痛刚开始在胃的附近,疼一会又消失,就在你觉得它可能就此消失的时候,它冷不丁又开始,随即慢慢转移到了右下腹的位置。 钟远航猜到了可能是阑尾炎。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他回家之后告诉钟丽华自己肚子痛,可能是阑尾炎,需要去医院。 钟丽华当时正准备换鞋出门,不知道要去哪里,脸上是精致的妆容。 “肚子痛?是不是吃坏东西了?再要不就是要上大的?”钟丽华皱着精心描过的眉头,扶着鞋柜穿一双漂亮的高跟鞋,“你先找找家里的药吃,我有个局得马上出去,再不行就打电话找你爸。” 钟远航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说什么找老爸,实际上,当时崔东风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 那就疼着吧,钟远航无所谓地想。 到了第二天,疼痛并没有消失,钟远航同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变得很快,冒虚汗,大夏天里全身发冷,像是发烧了。 这样的状态在大太阳下面上体育课,晕倒是理所当然的事。 钟远航起先是觉得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发白,雪花屏从视觉的四角渐渐弥漫到中间,脚下面踩不到地,整个身体都往下坠,像是耗光所有电量的电池,慢慢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 晕倒前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四周所有的人都散开,只得一个人逆流而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那个人的脸在模糊的视觉中放大,钟远航最后聚焦的东西,是张烨亮晶晶的眼睛。 手术醒来之后是很痛苦的,麻药慢慢褪去的过程让人觉得头晕目眩还恶心,肚子上刀口的疼慢慢泛上来,钟远航仿佛陷在一个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的泥潭深渊,他能听见周围有嗡嗡的交谈,但自己就是逃不出去,裹足不前,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发不了力。 于是他疯狂地喊疼,挥舞胳膊,祈求有人来拉自己一把,不要把自己留在冰冷的深渊里。 不知道是不是祈求起了作用,真的有人拉住了钟远航的胳膊,他一开始以为是幻觉,直到那个人压下来,热哄哄地把自己又彻底按回了泥潭里面。怎么这样?! 钟远航愤怒了,挣扎得更卖力。 就在他挣扎的时候,突然之间,耳边“啵”的一声,钟远航的脸上被亲了一下。 钟远航愣住了,而这个亲吻好像有什么魔力,身边裹缠不放的泥潭竟然就这么自己退开了,惨白的光终于照到身上,带着消毒水和汗水味道的空气应有尽有,应当是不怎么好闻的,但钟远航贪念地大口呼吸。 生怕再次跌回泥潭的恐惧,让钟远航拼命往那个亲吻的源头靠近,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必须紧紧贴着,一刻也不能放开。 还好,那个人也没有放开自己。 直到后来清醒,钟远航才发现,那个人还是张烨。 懵懂的他隐约明白,有些事情可能在那个亲吻里,就已经注定回不了头了。 发现自己对张烨产生占有欲的时候,钟远航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是他们俩第一次去看电影之后的那个夏天,初中已经结束,高中即将开始。 跟张烨真正成为朋友之前,钟远航并不是很在意张烨身边总有很多朋友围绕着,毕竟他需要的也就是一块儿能放逐眼神的安全区。 但当他真的走到张烨身边,挤进他朋友圈子里,才发现自己只不过能在张烨的友情里,分得那么小小的一块儿蛋糕。 人的贪念就是这么如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增长,等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遮蔽了理智,主导了情绪和行为。 所以在那个没有作业的暑假,钟远航几乎天天都野在外面,和张烨呆在一起厮混着。 他很高兴,因为这个暑假里,张烨周围几乎没有其他同学和朋友,他们不是出去旅游了,就是搬去了市区里准备读更好的高中,再要不就是参加各种培训班,提前进入高中学习的节奏,无所事事的张烨身边,只有一个一叫就来,不叫也来的钟远航。 那或许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炎热下午,蝉鸣孜孜不倦的萦绕在整个县城的空气里,张烨和钟远航在大街小巷里逛累了,一起坐在桥头的柳荫下吃冰棍。 是张烨给钟远航买过的那种绿豆老冰棍。 水边的柳树上常常都有虫子,是那种绿油油的大肉虫子,张烨管那种虫叫“猪儿虫”。 钟远航从来都不走运,吃着吃着,一条肥胖的猪儿虫就这么从天而降,像瞄了靶子似的,正好落在钟远航的绿豆冰上。 “卧槽什么鬼东西?!”张烨一下就看见了,还不等倒霉的钟远航有什么反应,张烨先跳起来八丈高。 张烨什么都不怕,不怕看家的大狗,不怕抢钱的混混,不怕热也不怕冷,他唯一怕的就是软体虫,那种软软的肉感和爬行时起伏蠕动的动态,都能让他全身的毛全炸起来。 “一条猪儿虫,”钟远航还拿着冰棍儿,盯着上面爬行的虫子看。 “咋办?哎呀卧槽咋办呀?”张烨吓得脖子都快缩没了,退到柳树后面,扶着树干探个头出来看着钟远航手上的冰棍。 钟远航看着张烨笑。 第107章 “你笑什么呀?怎么还笑得出来?”张烨脸上的五官揪成了一坨。 “我笑你扒柳树,”钟远航把冰棍上的虫子甩掉,“那上面猪儿虫可能更多。” “卧槽!?”张烨立马把手从树上拿开,“你别吓人!” “吓你干什么?”钟远航无所谓地用手把刚才被虫爬过的那块儿冰掰掉,准备继续吃。 “哎你怎么还吃这个啊?”张烨冲过来一把拉住钟远航的手腕,“它不干净了,它已经被猪儿虫污染了。” “我又不怕。”钟远航得意地看着张烨,笑得嚣张。 这个暑假,他已经长得比张烨高了一点点,从上往下看张烨的眼睛,没有了那种由下往上看时的仰望,能看见张烨密密的睫毛,和眉弓投射在眼窝上的阴影。 张烨从钟远航手上把冰棍抢走,扔进了柳树边的垃圾桶里,“万一那虫子摔下来的时候摔尿了呢?全尿你冰棍上了,水分子直接渗透进去,你就喝虫尿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钟远航想吐槽张烨的物理,不过还是没开口,只是看着他笑。 钟远航其实也没多想吃冰棍儿,他拥有很多同龄人不曾拥有的东西,这可能也是他物欲低下的成因,但他突然想跟张烨耍个赖。 “你给我扔了?我还想吃呢?怎么办?”钟远航问。 “再买一个呗。”张烨把自己的冰棍儿放进嘴里嘬得啧啧有声,仿佛在炫耀。 “我又不想再吃一整个,我就想再吃半个。”钟远航继续耍赖。 “那……”张烨想了想,把自己的冰棍儿又狠狠嘬了两口,递给钟远航,“你吃这个吧。” 钟远航盯着张烨被冰棍冻得红艳艳微肿的嘴唇,陷入了迷茫。 第57章 钟远航盯着张烨被冰棍冻得红艳艳微肿的嘴唇,陷入了迷茫。 感情虫子的尿会变成水分子渗入雪糕,张烨的口水就不会了吗?就算按照张烨自己的逻辑来说,这事儿也有点暧昧得过分了。 吃不吃?这是个两难的问题。 从心里来说,钟远航神奇地发现,他并不排斥吃张烨吃过的雪糕,他太想要比所有人都更亲近张烨,幼稚的想要跟张烨做最好的朋友,甚至隐隐渴望这种别人都达不到的亲密,只有自己能跟张烨这么亲。 这是正常朋友关系之间会有的渴望吗? 钟远航不知道,他没有其他的朋友作为参考。 而张烨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想让给自己吃?自己要是真吃了,张烨会不会觉得自己恶心? 张烨却不知道钟远航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又把冰棍儿往钟远航面前凑了凑。 “到底吃不吃啊?都要化了滴我手上了,你怎么这么事儿啊……” 钟远航在张烨即将把冰棍儿拿回去时,微微弯了腰,就着张烨的手,一口咬住了冰棍儿。 那一滴将落不落的融化的绿豆水,就在这一瞬间滴下去,滴在张烨的食指关节上,然后顺着关节的纹路弥散进指缝之间。 “卧槽!”张烨的手放开了冰棍儿,眉毛皱起来。 钟远航心里咯噔一下。 他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完了,果然越界了,张烨的下一句话,会不会骂自己变态? “磨磨唧唧的,”张烨继续说,把手指节拿给钟远航看,“你看,滴我手上了吧?” 说完,张烨摸了摸兜,没摸到纸。 钟远航刚松了口气,下一秒就又迷茫起来。 没摸到纸的张烨,把那个滴了绿豆水儿的食指关节举到了嘴边。 微肿的嘴唇分开,舌尖露了一点出来,然后那个食指关节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进了张烨的嘴。 张烨把那滴绿豆水自己舔掉了。 轰的一声,钟远航脑子里炸了烟花,比盛夏的阳光还炫目。 张烨浑然不知钟远航想了些什么,他伸手比了个五,在怔忡的钟远航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中暑了吗?” “啊?啊,有点儿……”钟远航遮掩地回答。 “这儿是挺热的,”张烨担心地看看钟远航的脸色,“咱们去胡同里玩儿吧?我有个发小住在胡同里,他昨天约我过去看碟片呢,你想去吗?” “什么碟片?电影吗?”钟远航问。 “大概吧?我小时候就经常去他家看碟片,他家里原来开过租dvd的店,电影和动画片都很全,”张烨明显是想去的,说话时眼睛都透露出兴致勃勃,“你想去吗?” “反正也没什么事儿,那就去呗。”钟远航脑子里很乱,这时候见见别的人分散一下注意力也好,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再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不通的事儿。 于是快乐的小镇少年张烨,带着满肚子官司的孤独“小少爷”钟远航,走过长长的河畔步道,越过车水马龙的跨河老桥,从老街冒着烟火的小摊贩中间穿梭而过,最后钻进街边的某个不起眼的胡同口,七拐八拐的,到了张烨发小的家里。 钟远航知道这些小胡同的存在,但他以前从来没有产生过走进去看一看的冲动。 这些胡同好像比这个镇子存在的时间都还要长,如同城镇的幽灵怪物,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里藏头藏尾,只露出一个入口,仿佛会把每一个进入的人都吞吃下去。 矜贵的“小少爷”是不应该来这种“危险”的地方的。 第108章 张烨发小的家就在胡同里的某一间平房,墙是红土墙,顶是石棉瓦,窗户是破破朽朽的老木窗,门低矮得似乎要撞到头。 钟远航站在不到一米宽的巷子里,心理上抗拒进入这样一间可疑的危房。 但张烨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 钟远航看着张烨就这么带头钻进了那个门洞里,被房屋里面的黑暗吞噬之前,张烨还回头对着钟远航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 钟远航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进了屋子之后,钟远航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看清屋里的陈设。 其实进了屋里,就能发现屋子里面跟外面看起来,还是好了许多,家具虽然都陈旧,但却干净,屋子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家里应该有的东西都有,散发着岁月的味道。 屋顶天花板上挂着一盏不太亮的黄色顶灯,所以在盛夏的天色里,从外面看,才显得屋里黑洞洞的。 张烨的发小一个人在家里,大人大约都出去上班了,所以看见张烨来,那男孩儿十分高兴,但对于张烨附带的钟远航,却显得不冷不热,草草打了个招呼,就拉着张烨到一边去咬耳朵了。 钟远航不太高兴,板着脸呆在一边,竖着耳朵听他们讲了什么。 “你怎么还带人啊?” “我叫你来是要看……这小子是谁啊?嘴紧不紧啊……” 钟远航看见张烨的表情由震惊到脸红,然后转过脸来看了自己两眼,那眼神夹杂着毛头小子的兴奋,还有不明就里的纠结。 嘀咕了半天之后,张烨好像做了决定,他拍了拍发小的肩膀,大声地说,“没关系,钟远航是我好朋友,特别亲,他不会说出去的。” 不会说出去什么?钟远航听不明白,不过张烨说他们特别亲,钟远航又高兴了起来。 发小没犹豫多久,还是同意了让新来的钟远航参与他们今天下午的看dvd活动,大概他真的很想看那张dvd。 虽然家里没大人,但张烨的发小还是像做贼一样,先关上了家里的大门,又把家里深红色的灯芯绒窗帘拉上,最后在门上靠了个扫帚。 “靠扫帚干嘛?”钟远航问。 “傻呀你?”张烨的发小白了钟远航一眼,“要是我妈半道回来了,一开门儿这扫帚就会倒下来,咱们听见了就赶紧把dvd给关了啊!” 钟远航觉得奇怪,这不是暑假吗?还是个没有作业的暑假,看看dvd怎么了?为什么要防着大人? dvd机在屋里的主卧里,正对着主卧铺着鸳鸯戏水被子的大床,张烨的发小一挥手就把被子掀开,露出下面的麻将席来,三个男孩儿凉凉快快地在别人家大人的床上坐好,等着看电视。 “这是我从我爸藏起来的一堆碟片里找到的,特别牛!你们以前绝对没看过!”发小兴奋地按着遥控器,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红底黑字的“警告”。 张烨坐在两个不认识的男孩儿中间,胳膊肘碰着钟远航的胳膊肘,膝盖靠着钟远航的膝盖,钟远航就有点难以专心。 张烨身上真热啊!麻将席坐着真是又凉又硬。 但很快,男孩们就不凉快了。 怪异的叫声没什么预警,就那么大喇喇,突如其来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以前连接吻画面都不怎么敢看的青春期男孩儿,毫无防备地接受了过于刺激又过于简单直白的第一次成人教育。 那叫声太奇怪,好像是痛,又好像不是痛,像是装的,又好像装不出来。 钟远航先是看愣了,随即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屏幕上白花花油腻腻的一片晃,钟远航觉得眼睛像是被刀扎了一样,他开始觉得恶心,冷汗把t恤粘在背上,心跳也猛的过速,喉咙上如同塞了块儿棉花一样,上不去也下不来。 一直到镜头开始展现某些不可描述的细节,钟远航终于忍受不了了。 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如同魔窟一样的房间,并觉得这样的小胡同的确如自己的想象一般,就是吞噬好人的怪物。 钟远航转头去看张烨,他预计张烨也会跟自己是相同的感受,这样他们就能顺理成章地一起赶紧离开这里。 但一转头,钟远航再次在这个夏日的下午感到了熟悉的迷茫。 张烨的眼睛好像被粘在了那台电视的屏幕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录像里光怪陆离的画面映在张烨弹珠似的眼仁儿上,就变得不那么恶心了,张烨张着嘴呼吸,似乎呼吸不上来,这组合起来看上去像是一个震惊的表情。 但钟远航明白这不单单是震惊。 张烨这天穿了一条宽松的运动短裤,那短裤的样式钟远航记忆深刻,短裤里的变化他也看得清楚。 他们的膝盖和手肘还靠在一起,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张烨越靠越用力,似乎把钟远航当成了自己和现实世界的唯一支点,是面对未知的刺激时的可靠同盟。 随着电视里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张烨挨着钟远航的膝盖也有轻微的颤抖,这种细微的颤栗一点点顺着钟远航的膝盖向全身传染。 钟远航就这么感受着张烨的惶惑,这么看着张烨,看他额角鬓发里渗出的细汗,看他颜色变幻的瞳仁,看他起伏明显的胸腔,看他无措的手把短裤扯了一下,掩盖少年无所适从的突然变化。 看着看着,钟远航自己也扯了扯裤子。 第109章 钟远航看片儿觉得恶心,看张烨看片儿看出了反应。 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钟远航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从来就没有朋友,就更说不上注意同年龄段的女孩儿了,他从小就只注意过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张烨。 友情的质变,有时就在那么醍醐灌顶的一瞬间。 这天下午,或许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都在看录像,但钟远航在看张烨。 钟远航没救了。 钟远航喜欢张烨,喜欢男孩儿,而张烨过于正常的反应,目不转睛地眼神,都表示他可能和自己并不一样。——是啊,张烨在被钟远航捏到手里之前,取向原本就是“正常”的。 钟远航那时候就清楚的事情,为什么后来看见张烨有了儿子之后,会觉得那么难以接受呢? 浴室的热水还哗哗冲刷在钟远航后背上,他不知道已经一动不动地站着冲了多久了,抬手看了一下,手指尖已经被泡皱起了皮。 冬天洗完澡之后,只站着冲热水的感觉是很舒服的,但钟远航今天完全没有体会到,他抬手把水关上,草草抓起浴巾擦了擦,就出了浴室。 整个房间都是冷黑的,没开灯,但刚才被自己关上的主卧门却翕开了一道门缝,微弱的光从那道门缝里漏出来。 钟远航叹了口气,预感到今晚可能不太好入睡。 他没穿鞋,光脚走在地板上没什么声音,药就放在原来的地方,他最近这段时间都没吃,按梁医生的建议,只要能自然入睡,最好不要吃药,吃多了会产生耐药性,慢慢变得连吃了药都难以入睡。 最近每次不吃药就能睡着的情况,都是张烨在的时候。 但今天可能不行。 回到主卧时,床头灯已经调到了最小,张烨换了一身衣服,背对着门侧躺在他那一边床上,呼吸平稳。 钟远航关掉灯,轻轻躺在张烨身后。 黑暗里,张烨的轮廓若隐若现,他没有睡着,虽然呼吸伪装得平稳,但钟远航能听见他手指尖有规律地抠刮床单布料的细碎声音。张烨在纠结。 “烨子。”钟远航轻轻叫他。 有一阵叹气,张烨慢慢转了过来。 黑暗里他们都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但他们都知道彼此在对视。 “你刚刚……怎么回事?”张烨小声问。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第一次接吻的时候?”钟远航没有回答张烨的问题。 “什么?”张烨莫名其妙,“……记得啊,说这个干什么?” 黑暗里,钟远航凑过去,嘴唇轻轻在张烨还在说话的嘴上碰了一下。 “那你跟我说说,行吗?”钟远航求知若渴地问。 第58章 “那都多少年前了……”张烨试探着把手放在了钟远航的肩膀上,动作之下带起细微的气流,裹着钟远航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弥散过来,是清爽的薄荷味,大冬天里闻着有点冷,“暑假吧?我记得是有一年的暑假。” “嗯,”钟远航赞同,随后记不清了似的,又问,“是在哪儿呢?” “你家。”张烨把被子往上拉,盖住钟远航还露在外面的肩头,隔着被子轻轻拍着。 “你把我当张远呢?”钟远航好像有点儿犯困了,调笑的语气带着倦意。 “啊,是当成他了,不让拍啊?”张烨迟疑了半秒,又大着胆子,仗着钟远航的纵容,继续拍着。 钟远航的枕头窸窸窣窣有节奏地响了一阵,应该是在摇头。 “第一次……亲的时候,是你亲我,”张烨一边拍一边问,“在你房间里,想起来了吗?” “嗯……”钟远航已经半眠半醒,“亲了,然后挨了揍。” “不好意思啊。”张烨现在想起来觉得愧疚,他那时候年纪小,野狗一样的性子,被同性的朋友亲了,条件反射就是揍人。 “我当时……其实是吓着了,我们当时是在看什么漫画吧我记得,好好看着呢,你突然凑上来就啃,还往……那儿摸,我感觉我当时打你吧,有点想给你驱驱邪的意思。” “嗯……我确实该挨揍,那时候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那你为什么又不跟我绝交呢?” “我当时在想啊,会不会是因为我带你去看了……看了av,你找不到地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又一时想歪了,才……其实吧,我当时觉得你那样……我可能也有责任,我一野孩子,带着人一好人家的孩子跑去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才把你带歪了的,生气是生气,但也不能就那么不管了啊?”张烨絮絮叨叨,话讲得七零八碎的。 也许就是因为他把话讲得太琐碎了,钟远航没有回答。 “钟远航?”张烨叫他。 还是没有回答。 钟远航的呼吸已经变得绵长,他不像以往那样平躺,面朝着张烨,蜷着腿,像缩在子宫里的婴儿。 张烨叹了口气,凑过去在他鼻尖上啵了一口,像他第一次安慰时亲钟远航的脸那样。 “远航,晚安。”——钟远航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的场景,那是他和张烨误打误撞看了成人片儿之后不久的一天。 他们还是天天都呆在一起,虽然呆在一起,但两个人对那天看a/v的事情都不敢再提,张烨是觉得难为情,而钟远航想了些什么,那是根本聊不了。 看完少儿不宜的片儿回去的当天晚上,钟远航纠结到很晚才睡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张烨的侧脸。 第110章 光怪陆离的电子光线勾勒出来的,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的侧脸。 鬓发中间蜿蜿蜒蜒流出来的汗。 皮肤在发烫,却因为心理冲击起了一片矛盾的鸡皮疙瘩。 当然还有那种从电视音响里源源不断冒出来,像劣质水果糖一样甜到发苦的叫声。 钟远航在安静的房间里紧紧捂住了耳朵,还是捂不住脑海里的喧嚣。 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一睡着就在梦里见着了张烨。 梦里边儿,他们在巷子里绕啊绕啊,鬼打墙似的,怎么都绕不出去,巷子两边全都是黑洞洞的开敞的矮门,旁边的窗帘拉着,粉色丝绒质地的窗帘掩盖着屋里的景象,钟远航在梦里坚定地认为每间房子里都在放不能看的东西,只要他们停下来,那种叫声就会像腐烂的味道一样弥漫上来。 钟远航隐约知道是在做梦,这梦也做得够累的,一点儿都没休息着。 突然,梦里的张烨在胡同的转角停了下来,他走近钟远航,越来越近,近到一只脚都别进钟远航两个脚之间,四个膝盖都靠在一起,然后贴着钟远航的耳朵,张烨说。 “钟远航,反正都走不出去,我们去看好看的dvd吧!那种dvd。” 张烨的声音忽远忽近,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在钟远航的梦境里环绕。 钟远航冒汗了,他涨红了脸,盯着张烨两只近得都虚焦了的眼睛,“我不想看,我觉得恶心。” “恶心啊?”张烨甜腻腻地笑起来,那是种被钟远航的意识捏造出来的怪异笑容,“你是觉得x爱恶心,还是觉得女的恶心啊?” 钟远航崩着脖子,说不出话来。 张烨却像是能钻进他心里似的,一脸了然的表情,“女的恶心呀?那我叫,你听不听?” 钟远航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张烨”张开了嘴。 突然,遮天蔽日的叫声就那样从张烨的嘴里,从四周每一个拉着粉色窗帘的房子里,喷涌而出,那声音还是那么甜腻,音色却变成了张烨的音色。 钟远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吓醒了。 天还是黑的,空调运转的低频噪音在房间里嗡嗡作响,钟远航却满背的汗,他伸手到被子下边儿一摸,傻了。 接吻的那天,天气热得好像要把整个小县城都放在煎锅上烹了一样,一大早起来就热得狠,到了中午,白得炫目的阳光照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青天白日的,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树上的蝉都不怎么叫了。 张烨跟钟远航一起窝在他的卧室里不出门,那个年头,张烨家里还在用蒲扇和吊扇,钟远航家里已经有空调了。 捧着半个西瓜吹空调的时候,张烨觉得自己更喜欢跟钟远航呆在一起了。 除了最近钟远航都变得稍微有点奇怪以外。 从那天看了dvd开始,钟远航变得不太爱看张烨的脸,每次张烨兴致勃勃地想跟他说什么,他都别开脸,盯着旁的什么地方回答,但他又故作不经意地,经常碰着张烨。 递东西的时候摸张烨的手指,做作业的时候胳膊肘总是撞张烨的胳膊,正走着路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偏一下身子,用肩膀去碰一下张烨的肩膀。 一次两次,张烨可能感觉不到,多两次,傻子也都发现了。 张烨知道钟远航性格里有孤僻的一面,没什么别的朋友,所以对于他越界的部分,就本能地去包含,说穿了也是不忍心,张烨觉得自己要是表现出点儿不舒服,钟远航会很受伤。 但张烨似乎是不应该纵容的。 那天下午,他们吹着空调并排坐在钟远航的床上看漫画,钟远航俩腿像阖不上似的,一个膝盖总要靠着张烨的膝盖。 再凉快的空调,两片皮肤靠在一起久了,也会出汗,黏糊糊热烘烘的,贴得张烨有点儿炸毛,但他每次装作不经意地偏开一点儿,过会儿钟远航就又靠过来,次数多了,张烨干脆开始用膝盖跟钟远航的膝盖干架。 碰碰撞撞一会儿,膝盖都撞得有点儿疼了,两个人都笑起来。 “幼不幼稚啊你?”张烨笑说。 “你先开始的。”钟远航回嘴。 “哎,你看看这个,”张烨把自己的漫画书凑过去给钟远航看,“你看这个女孩儿,这怎么把这儿画成这样啊?” 张烨看的那套漫画书是钟远航爷爷的同事送给钟远航的生日礼物,从日本带回来的原版漫画,钟远航看是日文的,就从来没拆开读过,倒是张烨觉得新鲜,看不懂也就着图片儿硬看。 那页漫画书上画着个夸张的女性角色,巨大的从上往下的透视,把女孩儿上半身的重点部位刻画得及其夸张,钟远航那时候不知道这叫“男性凝视”,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一阵反胃。 他下意识地去看张烨的反应,还好,张烨也皱紧了眉头。 “怎么……画成这样呢?咱们班也……也没有这样的啊?”张烨羞饬的,结结巴巴地问。 钟远航的心往下沉了沉。 “就算是……”张烨还盯着漫画,没注意到钟远航的脸色,“就算是咱们上次看那个……也不至于……” 现在想起来,刚到青春期的男孩儿,看见这些东西,好奇是难免的。 但当年的钟远航只觉得,张烨的好奇让自己那么痛苦,那么难以忍受。 钟远航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什么,是不甘心张烨对异性的关注,还是忍无可忍对于张烨的占有欲,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扯掉了张烨手上的漫画书,一个漂亮的抛物线砸到了房间的角落,砸翻了书桌上的地球仪,一屋子瞬间就乱七八糟。 第111章 “你干嘛……”张烨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钟远航翻过身骑在张烨身上时,脑子里一团乱火。 完了,全完了,他这次是真的要搞砸了。 嫉恶跟着那团乱火蹭地就上来了,反正都要失去,那不如…… 钟远航猛地低头。 张烨惊慌失措的眼睛在极短的时间里放大,嘴唇是柔软的,嘴里是西瓜留下的清凉甜蜜的余味,皮肤干燥光滑。 张烨一开始被钟远航这种一瞬间暴起的疯狂弄懵了,他不是没挣,但钟远航现在已经比张烨高了,也比张烨重了些,他两三下都没能推开。 疯了,钟远航疯了,张烨一开始还能顾着不在这节骨眼儿上刺激钟远航,但当他的手往不该去的地方去的时候,张烨实在是忍不了了。 他抬脚猛地往上一踢,踢在钟远航肋骨下面,肚子最没保护,也最柔软的地方。 钟远航没防备,疼痛席卷而来,他一下蜷成了个虾球,疼得眼睛都花,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 “我……操……”钟远航应该是被张烨一膝盖顶岔气了,话都说不通畅。 “你……你疯了?”张烨跪在床上,狼狈的用手背狠狠地擦嘴,他应该立马从这个房间里跑掉的,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去看钟远航,“你没事儿吧?我踹你哪儿了啊?肚子?” 钟远航根本没缓过来,但人发起狠来的时候,疼痛就变成了肾上腺素,他又抓住了张烨的肩膀,要压制张烨。 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是闷响,张烨一拳过去根本没留余地,他是真的被钟远航的疯狂吓怕了,一拳打完,怕钟远航再爬起来,又在钟远航的腰上补了一拳。 “你他妈疯了?!”张烨抓起书包就走,关上卧室门之前,狠狠地对钟远航骂,“有病吧你?” 那之后张烨有一周的时间都不接钟远航的电话。 钟远航去张烨家找他,也只能找到张烨的父母,一问之下,他们也说不知道张烨去了哪儿。 “天天都说有同学找他玩儿,晓得他野到哪里去了。”张烨的妈妈那时候很年轻,满脸的张扬跋扈,漫不经心,从她脸上看不出半点儿对儿子的在意。 钟远航很痛苦,他恨张烨不跟自己联系,恨他不给自己解释剖白的机会,但最恨的,还是沉不住气的自己。 第59章 在张烨对钟远航避而不见的第七天,钟远航在张烨家附近蹲了他一整天,不管张烨要再打他一顿也好,还是要跟他绝交也好,钟远航得跟张烨解释一次,争取一次。 张烨确实狠,从早上到半夜,钟远航都没有逮到他的人影儿。 快到夜里十一点的时候,钟丽华给钟远航打了个电话。 “怎么回事?怎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啊?你野哪儿去了?” 野哪儿去了,张烨的妈妈也说他“不知道野哪儿去了”,他们如果能像以前那样,野在一处,那该多好? “我在同学家。” 在同学家楼下等着向他认错。 “哦,那行吧,”钟丽华好像喝醉了,嘴上荤素不忌,“不是女同学吧?可别给我搞出个孙子来啊?哈哈哈哈哈哈……” 不堪听,钟远航厌烦地挂断了电话。 夏夜很凉爽,钟远航的心里更凉。 张烨住的老城区不比钟远航住的新城区清净,两三点了,听不见夏虫和蝉鸣,此起彼伏都是从不知道哪扇窗户里传出的夫妻间隐约的争吵声,酒鬼的醉话呼喝,老人止不住的咳嗽,等待的时间倒是不显得无聊。 凌晨的露水泛起来,短袖黏糊糊地贴在身上,被凉风一吹,钟远航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就在钟远航等得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件运动服外套冷不丁就从身后罩在了头上。 “什么?”钟远航根本没看见有人靠近自己。 衣服上是干净的肥皂味儿,那味道很熟悉,是张烨身上经常带着的味儿。 没有人回答,只有急匆匆离开的脚步声,钟远航一把扯下衣服,朝着脚步声的方向冲上去,终于在巷子的转角拉住了快要隐匿在黑夜里的张烨。 “烨子,烨子!”钟远航拉住了张烨就不松手,急切地喊他。 “撒开手!”张烨没想真的走,这么做纯粹是冲钟远航撒气,所以一被追上就站着不走了,不过他脸上也没什么好脸色。 钟远航生怕自己一放开,张烨就又要消失,死活也不松手,“烨子,你生气是应该的,但你连我一句话都不想听吗?” 张烨胸口在剧烈的起伏,好像在生巨大的气。 “你说,我倒想听听你……你耍流氓还有什么借口?”张烨不看钟远航的眼睛。 是啊,有什么借口? “我没有借口,”钟远航低着头,盯着张烨跟自己对在一起的脚尖,“烨子,我喜欢男的,我……喜欢你。” “你……你说什么?”张烨愣了快有一分钟,才震惊地说出话来,倒过味儿来之后,就开始猛烈地挣扎,“卧槽!你有病吧!你给我放开!放开!” “我喜欢你,我有什么办法!”也许是熬夜的缘故,钟远航控制不住眼泪,流在脸上有些痒。 他大概看起来很卑微可怜,张烨挣扎的力气变小了。 “我冒犯了你,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钟远航开始哽咽,连他自己都觉得丢脸,但他不得不说,“我不应该欺负你,我跟你道歉,我也不需要你的回应我这些喜不喜欢的感情,但是你真的……真的不要我了吗?” 第112章 “什么要不要的?”张烨觉得这说法本身就很怪异,叹了口,纠正钟远航,“我们是朋友,知道什么叫朋友吗?处得来就处,处不来就算了,我不是你的,你也不是我的,钟远航,你没必要……没必要把我看得这么重要。” “我只有你。”钟远航平静了一些,霜打的茄子一样,失落地低着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张烨动摇得很厉害,就算是钟远航的手已经握得很松很松了,他也不敢把手抽出来,仿佛一抽出来,他就真的像钟远航说的那样,是“不要他了”。 这份儿感情太重了,重得张烨承受不起。 “我……我也不是说要跟你绝交……”张烨艰难地开口,内心纠结的厉害。 钟远航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头一下就抬了起来,湿润的眼睛折射深夜里路灯昏黄晦暗的暖光。 “但是我真的……我真的受不了你那些……行为,”张烨赶紧补充,“你再有一次,真的,只要再有一次,我都不会再理你了。” 钟远航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是拼命点头。 张烨这才敢把手从钟远航手里抽出来,两个小孩儿较起劲儿来,挣扎和控制都没分寸,张烨的手腕被捏得发红发肿,腕关节下面已经有零星的皮下渗血点,看起来很吓人。 钟远航又把头低下去了,惴惴不安的样子。 他一这样,张烨就又不忍心了。 “唉……”张烨拿手背别扭地碰了碰钟远航的胳膊,“你也不怕感冒,虎死你算了!” “不冷,”钟远航摇头,“我一点都不冷。” “衣服穿上!”张烨根本不信,皱着眉头命令。 张烨刚刚扔在钟远航头上的衣服一直被他握在手里,运动外套很薄,被捏得像团咸菜似的皱,钟远航轻轻抖搂了两下,乖乖把衣服穿上。 伸胳膊套袖子的时候,张烨隐约在钟远航牵扯起来的t恤下摆下的腰上,看见一个乌青的印子。 “那天……我揍你的地方,没事儿吧?” “没事,”钟远航想都不想就回答,“没事没事!” 只要张烨不再不理自己,就算再让他踹个十脚八脚的,钟远航也根本不在乎。 “你快回去吧,”钟远航把运动服的拉链从底一直拉到下巴下边,盯着张烨的眼睛,倒退着往后走,“太晚了,我就是……想来见见你,能跟你说开了就成,你快回去睡吧,我也回去了。” 钟远航的家在新城区,离老城区可不近。 “你站着,”张烨喊他,“你怎么回去,这时候三轮和出租车都没了吧?” “走回去。”钟远航已经走出去几米了,他隔着一段距离回答。 “你开十一号回去得开到什么时候?”张烨皱着眉头,叉着腰不耐烦地对钟远航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让他过来,“烦人,钟远航你真的烦人!” 钟远航觉得张烨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好看,就算是不耐烦的招手都好看,他好像是按照世界上最吸引钟远航的法则生长,是专门针对他的靶向引力。 所以钟远航虔诚地跟着张烨回了他的家。 张烨的家在一片层层叠叠的居民自建房中间,房子带着老水泥的灰尘味儿,垃圾堆放的隐约酸腐味儿,还有各种沉积的老物件和残留下来的炒菜做饭的油烟味道。 很久之后,钟远航回忆起那个味道,才明白那是自己从来都没感受过的,属于张烨的烟火气。 “进来吧,我家里没人,爸妈出去打牌去了。”张烨开门把钟远航让进自己家里。 张烨的妥协来的完全出乎意料,所以钟远航规矩得过分,做什么都跟张烨保持至少一米的距离,到了张烨家里,他连张烨的卧室都不进,除了洗漱时进厕所,他一直都老老实实地呆在逼仄昏暗的客厅里,坐在硬邦邦的沙发椅上。 客厅有一股浓烈的酸臭烟味儿,来自于茶几上的一个大瓷缸,那里面插着密密麻麻的烟头,把瓷缸里的水变成了焦黑的湿泥。 钟远航不知道张烨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成长得那么干净利落。 “你坐在客厅干什么?”张烨拿着个刚翻出来的枕头,站在卧室门口招呼,“过来睡觉。” “过……哪儿?”钟远航不敢确定,“要不,我睡客厅吧?” “等我爸妈再过会儿回来,给你当成贼打出去吗?”张烨翻了个白眼,“别磨叽,过来。” 张烨的卧室很小,稍微一观察就能看出来,这房间是从旁边厨房的空间强行隔断出来的,窗户都没有的三四平方米,里面放了一张钢丝床和一个用塑料布盖着的带拉链的衣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屋顶上裸露的电线垂下来,挂着个摇摇欲坠的钨丝灯泡。 “我这儿比不了你家,你将就一下吧,”张烨跪在床上,把枕头装上枕套,“但你睡觉老实点,别……” “我不碰你。”钟远航举着双手保证。 张烨点点头,把装好的枕头挤在自己枕头旁边,还悬出去一截。 张烨从来没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但他也从来没想过带钟远航回自己家。 钟远航洁净,洁净到张烨每次出门跟他玩儿,都要检查自己身上是不是味儿,衣服是不是前一天穿过的,所以他从未想象钟远航这样一个体面的孩子,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躺在自己连两个枕头都放不下的床上。 第113章 就好像把一块儿金子包在报纸里一样。 但钟远航就那么毫不嫌弃地躺下了,躺下去就闭上了眼睛,沿着床的边缘躺得板板正正,给张烨留出尽可能多的空间。 “你……衣服撩起来我看看。”钟远航听见张烨跟自己说话。 他惊讶地睁开眼睛,没有说话,用眼神向张烨表达困惑。 “我看看我那天揍的地方。”张烨盘腿坐在钟远航身边,勾着脖子,埋头看着钟远航。 “我真的没事……”钟远航老实巴交,可怜兮兮。 “少放屁,撩开我看看。”张烨坚持。 他以前很少这么跟钟远航说话,吃了枪药似的,钟远航知道张烨还没完全消气,但他就算没消气,钟远航也觉得他说话好听,骂自己也好听。 钟远航掀开搭在肚子上的小凉被,把t恤卷了起来。 他肚子上做阑尾炎手术的疤还没变浅,蜈蚣一样浅粉色的疤痕从腹部的右下方蜿蜒没入裤腰里,胃的位置有一团淤青,腰侧也有淤青,这些淤青的边缘已经开始变浅扩散,是张烨那天打出来的。 钟远航撩着自己的衣服,静静地看着张烨,随他视察自己打出来的“成果”。 张烨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抬手把钟远航的衣服扯下来,帮他把凉被盖回去,又伸手把卧室的灯拍熄。 关了灯之后,没有窗户的房间是纯粹的黑暗。 钟远航听见张烨躺下去的窸窣,随后是两个人交错的呼吸。 “那个……”沉默的黑暗里,张烨的声音传过来,“对不起啊,我当时气急了,下手太重了。” “没事儿,我没事儿的,”钟远航干了坏事儿,他活该挨打,但他还是感到了一阵委屈的鼻酸,“只要你别不理我了,怎么着都可以的。” 张烨轻轻地叹息。 “远航,你除了我……也交点儿别的朋友吧,”张烨翻了个身,背对着钟远航面朝着散发潮湿味的灰墙,“我原谅你,但是我的条件就是,你要试着去跟更多人做朋友,行不行?” 钟远航嘴里发苦,有些事儿,张烨根本不明白,或者根本不想明白。 “好,我答应你,”钟远航咬着后槽牙轻轻说,“你让我跟谁玩儿,我就跟谁玩儿。” 夜太深了,张烨好像睡着了,没有再回答。 第60章 让钟远航去交更多的朋友,是张烨提出来的。 听见钟远航说喜欢自己,张烨在一开始的惊吓之后还是慢慢回过味儿来,其实钟远航对自己的不同和偏爱非常明显,只是张烨没心没肺,从没往“喜欢”这种感情上想。 可一旦事情挑明了,再回忆起他们相处的细节,就能发现太多超过朋友界限的细节。 比如张烨以前不会跟其他朋友每天都见面,不会跟他们分吃同一个冰棍儿,不乐意他们跟自己黏糊糊地挨着靠着,也不会在表示安慰时想去亲他们的脸。 很多事情都来源于张烨一开始对钟远航的同情和怜悯,继而是一次又一次对钟远航靠近的纵容,张烨后知后觉的发现,钟远航对自己产生这样不应该的感情,自己其实也有责任。 想明白了这一点,张烨决定自己惹的事儿自己平,他得帮助钟远航“矫正”。 张烨凭借自己有限的社交经验和不知道哪里东拼西凑来的心理学偏见,觉得钟远航对自己的喜欢,不过是因为他只有自己这一个朋友,所以盲目地把一个人所有情感都倾注到了自己身上。 张烨当时能想到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钟远航去接触更多的人,感受更多的相处方式,把注意力分散到更多人身上。 但他没想到钟远航真的会这么听自己的话,执行力强到张烨一时适应不良。 钟远航在张烨家住的第二天早上,张烨起的比平时晚了很多,头天晚上他们将近凌晨三点才躺下,张烨心里有事儿,又不敢翻身,半边胳膊都压麻得没知觉了,才恍恍惚惚地睡着。 上午起床的时候,钟远航已经不在卧室了,他盖的那床小凉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头上,连他睡的那半床单都平平整整,一个褶子都没有。 好像昨晚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是张烨的幻想一样。 “远航?”张烨揉着眼睛叫钟远航的名字,无人应答,他踢着拖鞋从房间走出去。 整个房子里都没人,父母没有回家,钟远航也不见人影。 房子被简单打扫过,垃圾桶的垃圾都不见了,客厅桌上的瓷缸被洗得干干净净,累积的烟头不见了。 张烨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路过餐桌时,看见上面放了一杯塑封好的豆浆,一袋小笼包,还有一张纸条。 张烨拿起纸条一看,上面是钟远航的字。 ——烨子,我回去了,你起来记得吃早饭,*********,我给你打电话,你要接。 中间被钟远航涂掉了一段,签字笔划成的墨团,连原先的笔痕都涂没了,张烨怎么都看不出那里写了什么。 小笼包和豆浆都已经凉了,钟远航已经走了很久了。 张烨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不用一早起来就面对刚跟自己“表白”过的钟远航,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感到轻松的,但他的心情却并不愉快。 烦躁,并难以抑制的感到愧疚。 对,就是愧疚,像是在幼儿园里不小心把不爱说话的同学惹哭了的那种无措。 第114章 钟远航有好几天没来找张烨,也没跟张烨联系,张烨也就这么绷着,挺着。 说来奇怪,以前没跟钟远航天天呆在一起的时候,张烨随便在胡同巷子里都能找到伙伴打发一整天的时光,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也能自得地找到乐子,假期对以前的张烨来说总是显得短暂。 但这个暑假,这几天,却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张烨从来没觉得这么无聊过,无聊到他能跑到郊区无人的野河边一个人打一整天的水漂。 有一次,张烨随意甩出的一块儿扁石头打出了十好几个漂来,激动得他在河边蹦了好几下,蹦完就下意识地找人,想分享这一人类的壮举。 一回头却发现空旷的河滩边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如果……如果钟远航在的话,他一定会数清楚张烨一共打了几个漂,并分析出最佳打水漂姿势,他也一定会不服气,一定会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想方设法地超过张烨。 但钟远航不在。 张烨突然觉得没意思,好没意思,一个人的时间没意思,钟远航这个人也没意思。 自己生气的时候,每天都跑过来,犯了错的小狗似的,可怜巴巴地找自己,现在张烨松口了,原谅他了,他倒是人影儿都见不到了,真真是没意思透了。 于是张烨带着河水的腥味,披着夏日依然炙烤的夕阳,沿着灰尘扬起的公路,一个人走回了家。 晚饭是和老爸老妈一起吃的。 他们好像又在店里闹了什么脾气,饭桌上,老妈板着脸,一个字都不跟老爸讲,而老爸端着碗朝着客厅电视的方向坐着,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妈的情绪。 这样的场景在张烨家里比蟑螂还要常见,他已经懒得再劝,冷淡地预防两个似乎永远血气方刚的成年人把战火燃到自己身上。 “这谁煮的饭?”老爸嘴里咀嚼着米饭,盯着电视,没头没尾地问。 老妈像没听到,自顾自地吃饭。 “我煮的。”张烨不知道老爸又要找什么事儿,还是这只是他发动攻击的什么新型模式。 “怎么煮的?”老爸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这么烫?” 几秒钟的沉默,张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老爸这种莫名其妙的发难,老妈正在夹菜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张烨赶紧从面前的两个菜盘子里夹了几筷子菜,熟练地从餐桌旁退开。 老妈就在张烨退开的这一刻,抓着桌子的边缘,从她那一侧把整个桌面向上一掀。 盘子稀里哗啦砸在地上,冒着热气儿的菜和汤哗啦啦地泼在地上,是一场吵架的开场锣。 张烨默默走到客厅,伴随着父母互相指责谩骂的声音,电视新闻里阖家欢乐的新闻画面,尽量就着那几筷子的菜,扒完一碗白米饭。 吵吧,翻了天也可以。 座机的响铃在争吵声里并不太好分辨,尖锐的铃声和老妈的高音不分伯仲,但张烨几乎在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就听见了,他放下碗,堵着一边耳朵,把电话听筒拿起来放在另一边的耳朵。 “喂,喂?”张烨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说话声。 爸妈的争吵还在背景音中交织,已经进入了双方互相诅咒对方不得好死的环节,电话那头好久没有声音,张烨把听筒使劲压在自己耳朵上,压得耳廓都疼。 “喂?”张烨又问。 “烨子,出来,”钟远航什么都没问,“我在你家外面胡同口,副杂店的公用电话这里。” 外面的太阳已经落下去,只剩下天边晦暗不明的一线暗光,灼热的自然光谱收束,夜晚的人造灯光还没醒过来,张烨在夏夜晚风里快走,奔跑,穿过长长的,蜿蜒的胡同,去找片刻的安静。 拐过胡同的出口,张烨看见了钟远航,他就坐在副杂店外面的花坛边,吃着一个雪糕,他的脸朝着胡同口,张烨一出来,就能看到他的眼睛。 钟远航朝张烨挥了挥手,招呼他过去同坐。 “吃冰棍儿吗?”钟远航从花坛后面不知道哪儿变出个还没拆的冰棍儿递给张烨,“我请你。” 张烨忍不住脸上的笑,他太高兴了,高兴得像胡同里那只捡到肉的流浪狗。 “你这两天去哪儿了?”张烨问他。 “跟着爷爷去市里了,刚回来,”花坛很高,钟远航甩着两条堪堪能点到地面的腿,吃着冰棍,轻松又惬意,“他说只有这两天有空,带我出去玩。” “哦。”张烨也吃冰棍儿,心里说不出的不愉快从一开始的高兴里往外露头。 出去玩也不告诉一声,也不打电话,就这么出去了,回来轻飘飘一句话就完事儿了? 也是,钟远航没必要什么都告诉自己,他不是一回来就过来找自己了吗? 那这是一回事儿吗?不是说喜欢自己吗?怎么?喜欢的人也可以晾这么多天不言语? 呸呸呸,什么喜不喜欢的?钟远航就不应该喜欢自己。 张烨这头心里的高兴和不高兴已经吵了一架了,钟远航却丝毫没觉察。 “我去了省博物馆,还去了欢乐谷,挺好玩儿的,回头等照片洗出来了,我给你看,”钟远航停顿了一小会儿,“你要是喜欢,下次咱们一块儿去吧?” “不想去,”张烨摇了摇头,“我小时候过年去过市里,也不觉得好玩。” 这话硬邦邦的,有种耍脾气的混不吝,张烨说完就有点后悔。 第115章 搞什么呢?小气吧啦的。 “我今天去河边了,扔了个超长的水漂,”张烨转了话题找补,“十好几个呢!” “真的?”钟远航把最后一口雪糕含在嘴里,冻得说话都囫囵,“我肯定能比你扔得更多。” 这人果然不服气,张烨的心情奇异的,又扬起来。 钟远航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张烨父母的争吵,他就这么坐着跟张烨聊天,雪糕吃完了就买零食,张烨本来没吃完饭还觉得有点儿饿,结果吃零嘴儿给活活吃饱了。 他们一直坐到夜晚的蛐蛐开始搓腿儿,星星和月亮都清楚地挂在天上,才准备各自回家。 “你现在回家……能看会儿电视吗?”钟远航问得没头没尾。 张烨知道他的意思,无所谓地笑笑,“能看,没事儿,这会儿……应该挺安静了。” 钟远航点了点头,转身准备走。 “哎!”张烨叫住他,“明天……去玩儿吗?” “去,”钟远航还是倒退着走,脸朝着张烨,“咱们去书店吧,看看高中的书,也不能真的玩一整个暑假啊。” “好,老这么玩儿着也没意思。”张烨一颗心安安稳稳地落回腔子里,挥手跟钟远航再见。 回到家里,张烨爸妈果然没再吵了,他们干脆就没在家里了。 家里比张烨傍晚出去的时候又乱了大概三度左右,不过乱归乱,真正坏掉要扔得东西却没几样。 这么多年干仗的经验让张烨的爸妈形成了相当程度上的默契,那就是只砸能捡起来的,不砸没法儿收拾的,主打一个节约成本式互殴。 张烨把地上摔不烂的搪瓷碗和碟子收拾起来,慢慢把房子恢复成能看的样子。 以往张烨收拾残局都很烦躁,总会想办法留下点儿痕迹让爸妈自己也收拾收拾,不过今天他心情还不错,收拾完了还把电视机上放着的落了老灰的一把假花儿也顺带洗了。 灰色的花洗干净了居然是黄色的。 第二天张烨起了个大早,提前就去了县城里巴掌大的书店先等着了。 他找了本高一的数学教辅,挑了个靠出口玻璃窗的位置坐着,看一会儿书就抬头看看外面的街,等着钟远航来。 没过多久,张烨就在街面上看见了钟远航。 但他看见的不只钟远航,还有钟远航身边和他一起走着的另一个男生。 第61章 这画面着实有点儿稀罕,张烨歪着脑壳,瞪着眼看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没看错,钟远航并不是在路上短暂地跟别人同路,而是真的跟另一个人结伴来书店了。 不仅结伴,钟远航看起来也不像平时在班里时对别的同学那样冷着脸,走过来这么短短一截路,钟远航一直在跟那个男生讲话,期间笑了三次,其中有一次差点儿连眼睛都笑没了。 走到书店外,钟远航抬手冲里面看着他的张烨挥了挥手,张烨才看清他身边另一个男生是谁。 那个男生张烨也认识,是初中同班的另一个同学,叫胡云川。他成绩比张烨好出一点儿,性格跟钟远航有点儿像,不太爱跟别人交流,属于闷头读书的乖孩子类型,胡云川平时和张烨玩的不算好也不算坏,跟钟远航就更是话都没说过两句。 他们什么时候玩儿这么好了?还能在暑假里一起约着出来逛书店? 眼瞧着两个人进来了,张烨也来不及再心里嘀咕,半抬了抬手,算是跟他们打了招呼。 “你怎么来这么早?”钟远航进来了就先往张烨面前凑,抽了他手里的书自己看起来,“高中数学,难吗?” “我也刚来,还没看多少呢,没品味出难不难,你看看呢?”张烨坐在位置上没起身,抬头就盯着钟远航的脸,先跟他板板正正把话说全乎了,才转脸去看站在钟远航旁边有点儿局促地胡云川。 “嗨。”张烨马马虎虎挑了挑下巴,连名字都懒得叫一声,又回头去看还在看书的钟远航了。 胡云川本身就不怎么开朗,张烨这么敷衍一声招呼,搞得他搭话也不是,不搭话也尴尬,只好伸手戳了戳钟远航的肩膀。 “远航,我也去找找书看?” “嗯,”钟远航转脸冲胡云川笑了笑,“你随便去看吧,看到好的给我也说说。” “嗯,好。”胡云川说完话,逃跑似的就溜开了。 张烨看得心里冒怪水儿,也品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等胡云川逛远了,才一把扯住钟远航衣服的下摆,把他往自己这头拉了点儿。 “怎么回事啊?你怎么把胡云川叫来了?” “你知道他名字啊?”钟远航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胡云川的背影,“那你刚才给人家打招呼那么冷淡,我还以为你压根不记得他名字呢?” “我靠,这是重点吗?”张烨翻了钟远航一个白眼,“你怎么……” 问了一半儿,张烨突然就哑了火了,他盯着钟远航脸上无辜的表情,哑巴吃了黄连。 钟远航挨着张烨坐下了,腿规矩地放着,没再像以前那样,总岔开些靠着张烨的膝盖。 “他是我爷爷同事的儿子,这次去市里玩儿遇上的,也是赶巧了,”钟远航看着手上的书,若无其事地解释着,“他人也挺好的,能聊得来。” 张烨就着钟远航翻开的书看,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儿就是不进脑子。 第116章 “你不是说……让我多交点儿朋友?”钟远航压低了声音在张烨耳边说,“我试了试,确实不难。” 张烨闭着嘴,悄悄么么地叹了个看不出来的气。 是啊,不爽什么呢?他跟钟远航的关系,不是正朝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着吗? 张烨拍着钟远航的肩膀,借力站起来,对他笑了笑,“挺好的,你看,多交点儿朋友也没你想的那么可怕吧?” 钟远航也对着张烨笑,嗯了一声,又低头继续看书了。 张烨心里还是不得劲,小小的一个书店里逛着,还刻意避开了胡云川,愣是一上午都没跟他说一句话。 但到了中午要吃饭的时候就没办法避着了,三个人从书店出来,张烨不愿意跟胡云川挨着,实在是不熟,出了门就走到钟远航另一边儿去了。 “咱们吃什么?”张烨抬了一下肩膀,擦边儿碰了碰钟远航的肩。 “不知道。”钟远航无所谓地耸耸肩。 “那还去吃那家刀削面吧?我觉得饿得能吃他个四两。”张烨揉了揉有点儿抽抽的胃。 钟远航点点头,完了又转头去问胡云川,“你想吃刀削面吗?” 胡云川离钟远航的距离比张烨远点儿,他买了两本教辅,提在手上连晃都不晃一下,老实得太过分了。 张烨觉得胡云川的内向跟钟远航的内向完全不同,钟远航是打心里不乐意交际,而胡云川是完全不知道如何交际。 比如现在,钟远航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题,胡云川连对视都对得躲躲闪闪,缺乏运动的过于白的皮肤刷地就红了,煮熟的虾似的。 “我……我没怎么在外面吃过东西,我妈不让,她说我肠胃太弱了,外面的店都脏,随便吃东西会闹肚子的……”胡云川回答得扭扭捏捏。 张烨实在没忍住,朝着反方向翻了个白眼。 “那你去不去啊?”张烨好悬才忍住语气里的炮仗气,尽量平和地问胡云川要准话,“我和钟远航反正要去,你要不去的话……” “我去!”胡云川被张烨吓了一跳,赶紧先答应下来,“我去的,我今天……家里没人在,我妈同意我跟远航出来玩,还给了我钱,让我请远航吃个饭。” 钟远航笑了笑,靠着张烨这一侧的手不着痕迹地抬起来,屈着手指刮了刮张烨的胳膊肘,招呼胡云川,“没事儿,不用你请客,我跟张烨经常去那家店吃东西,从来没闹过肚子,你没吃过,可以去试试看,我觉得还不错。” 张烨让钟远航小动作一刮,稍稍安稳下来一点儿,不再跟胡云川多说话,闷着头就往刀削面店的方向走。 张烨不知道钟远航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他其实……有点儿难过。 胡云川虽然比不上钟远航身上那种明显的优渥条件养出来的少爷气质,但也是好家庭严家教养出来的好孩子,跟张烨比起来,胡云川从各种角度上讲,或许都离钟远航更近,他们的共同语言或许会更多,脑子里琢磨的东西,可能都会跟张烨不一样。 心慌像落在干柴草里的火星子,张烨根本控制不住脑子里演绎关于未来和钟远航渐行渐远的戏份。 刀削面馆开了很有些年头了,从张烨记事儿起,这家店好像就存在于县城的这个角落,往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散发带着面香的乳白色蒸汽,门面里的屋顶被油烟薰成琥珀一样的酱黄色,贴在墙上的瓷砖和深色的木头桌椅也包了一层浆似的,擦不干净的滑溜溜。 张烨和钟远航找了他们常坐的位置坐了,老板已经认识这两个经常来照顾生意的男孩,熟稔地招呼他们俩。 “哎,小哥俩又来了啊,今天还吃老样子?黑点的小哥牛肉刀削,白小哥牛肉刀削加个煎蛋?” 张烨眯着眼对老板笑,“叔叔,今天我太饿了,给我也加个煎蛋吧!” “好勒!”老板喜欢这个见面就三分笑的小子,麻溜地开始下面。 也不怪老板不招呼胡云川,自从看见这个不起眼的门脸,他就毫不掩饰地皱了眉头,张烨和钟远航都坐下了,他才磨磨蹭蹭地往店里走,仿佛光是走进这家店,鞋底都粘得全是油污,不堪忍受。 走到钟远航旁边,胡云川先从桌上抽了两张纸,认认真真擦着自己即将要落屁股的木凳,好容易擦完坐下,又开始擦桌面,那架势,要不把桌子活活擦掉一层皮,他都不罢休似的。 张烨也毫不掩饰地皱了眉头。 “别擦了,这木头上不是油,”张烨说着就用自己的手在桌上抹了一把,又举起手心给胡云川看,“看吧,干干净净的,这是吃饭的人太多了,袖子磨来磨去,盘包浆了。” 胡云川怯怯的,根本不敢跟张烨对眼,局促地把纸捏成团握在手心儿里,不敢再擦了。 “给我吧,”钟远航对胡云川摊手,接过那团皱巴巴的纸,“给你也点个牛肉面吧,这家牛肉面是招牌,你试试。” 胡云川得救了一样,盯着钟远航光是点头,那眼神,要是张烨再说他两句,估计眼睛里就得带着朦胧的水光了。 “我出去买瓶水。”张烨看得牙根痒痒,忍无可忍不想再忍,站起来转身要走。 “你等等,我跟你一块儿去,”钟远航一看张烨起身就跟着站起来了,又转头去问胡云川,“你要喝什么?” 张烨都快走到门口了,听见胡云川跟钟远航说话。 第117章 “就矿泉水吧,其他的有添加剂,我妈不让我喝那些……” 张烨无语地嗤笑一声。 便利店就在这条街的街角上,张烨没精打采地跟钟远航一起挑着有树荫的地方,走得很慢。 “怎么了不高兴?” 自从钟远航比张烨高了之后,跟张烨一起走路就总是微微曲着脖子,从侧面偏头,用一双澄澈干净又看不透的眼睛,向下迁就张烨的目光。 “没有……”张烨逃避钟远航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水泥砖缝隙,“也不能说没有吧,感觉胡云川……不太能吃得惯刀削面。” “嗯,他是有点……金贵,听我爷爷说,他是他爸爸的老来子,家里宝贝得不行,他以前根本没怎么出来跟别的小孩儿玩儿过,就越来越内向,他妈妈说让我带着他出来玩儿,男孩子别闷成小姑娘性子了。” 张烨说一句,钟远航能跟自己解释这么一大通,张烨更憋得慌了。 “我看他现在也比不上女孩子吧?扭扭捏捏的,那讲究的,都快讲究出朵喇叭花儿来了。” 钟远航并不跟着张烨一起背后说人,意味不明地笑笑。 只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张烨才觉得终于有些以往相处的自在,但这自在也不如以前那么纯粹,夹杂着钟远航那天在房间里唐突的动作,和张烨必须站定的立场。 中间的界限那么难把握,张烨觉得更难过,他想回到以前,回到钟远航没有亲吻自己以前,那时候的亲昵不需要多想,钟远航也不需要交什么别的朋友。 便利店里,张烨拿了瓶经常喝的汽水,钟远航凑过来也要拿一样的。 张烨忍不住不认真地刺他一句,“怎么不跟胡云川一样喝矿泉水啊,这种汽水儿喝多了长不高,添加剂又多……” 钟远航暼了张烨一眼,拿冰得冒烟儿的汽水去冰张烨的脖子。 “嘶嘶嘶!”张烨差点儿咬到舌头。 “我就喝这个,再怎么长不高,我现在也比你高了。”钟远航冰了张烨,顺手从他手里把他的汽水也拿走,到柜台去结账。 张烨脖子侧面本来憋得发烫,让钟远航一冰,直接冰了个天灵盖通透,他掐了掐手心儿,跟着钟远航出了便利店。 中午这一顿,胡云川没吃两口,看着面前飘着诱人香辣味儿的面,他居然先嘀咕了一句“这么大的油肯定不健康”,张烨立刻就要拍筷子,被钟远航抬头一个眼神制止了。 胡云川拿着筷子挑拣半天,挑了根个头最小的刀削面,嘴皮咧开,翕着牙叼,好像给他下了药似的,吃了半天,面没见少,连打卤的牛肉都只受了点儿皮肉伤,一顿饭下来,只有他点名要的那瓶矿泉水实实在在的见少了。 胡云川就坐在张烨的斜对面,他这种吃法实在是倒胃口,看得张烨也罕见的没吃完,剩下两根面实在是咽不下去了。 “怎么不吃完啊?不是说饿了吗?”钟远航倒是如常,一碗面都见了底。 “吃不下了,今天没胃口。”张烨把碗一推,叉着手对着胡云川明知故问,“胡云川,你吃饱了吗?” “嗯,吃饱了。”胡云川抬眼瞟了瞟张烨,很快又低头下去摆弄上午买那几本书了。 钟远航伸筷子到张烨碗里,把那两根没吃完的面往自己碗里挑。 “不吃浪费了,给我吃。” 以往张烨跟钟远航吃东西,连冰棍儿都能分一根儿,本来也不避讳什么,但是今天,旁边胡云川那碗面几乎都没动,钟远航却来挑自己碗里两根剩下的。 张烨心里奇怪地跳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争取下下章就回归十年后的时间线,噢耶! 第62章 从那天开始,钟远航三次有两次都会带着胡云川一起出来玩儿。 一次两次的,张烨脸上还能挂得住,多来几次,张烨就真的有点儿忍不住要脸上的情绪,胡云川敏感,感觉到张烨对他不待见的态度,跟钟远航黏得更紧了。 张烨烦得很,烦得好像整个胸口都是攒起来的气,戳一下就能炸开。 胡云川是个倒霉蛋,他很快就把张烨的气给戳爆了。 “你他妈不喝就早说,别让人弄来了再叽叽歪歪!”张烨站在大太阳下面,正午白亮亮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光影像刀刻的一样分明。 阳光照得张烨睁不开眼睛,他就那么眯缝着眼线,眉头紧紧揪着,和平时未语三分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天钟远航和张烨原本约好了要一起去县郊的一个废弃厂区里爬后山,那山上有个很灵光的庙。 张烨当然不相信什么灵光的庙和管用的神仙,他不过是想跟钟远航一起越跑越远而已。 这一次比上一次远一点,下一次又比这一次远一点,消耗掉全身好像永远都不会枯竭的精力,就像探险,就像出逃,离开县城里无形的桎梏,离开让自己产生惯性生活的环境,才有一丝空间明白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少年似乎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出逃里,羽翼渐丰,学着自己解决问题,学着独立的活下去。 但张烨的所有计划里,绝对不包含胡云川。 钟远航好像在故意试探张烨忍耐的底线,带两次胡云川来,就奖励张烨一次两人独处的机会,在张烨产生“钟远航还是我的”的别扭错觉时,又带着胡云川来打破这种幻想。 第118章 张烨在看见胡云川的瞬间其实就已经生气了,这次他不气胡云川,他气的是钟远航。 张烨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的表情如何,他只能看见钟远航走过来跟自己打招呼的时候,那张一向有着与年龄不太相符的镇定自持的脸上,从眉眼嘴角的微表情里闪过一瞬间复杂隐秘的裂痕。 “我们今天是要去爬山,”张烨盯着钟远航的眼睛,压着声音提醒他,“我提前告诉过你的,我只准备了我们两个人的水和零食。” 理由很蹩脚,但张烨觉得钟远航应该明白自己的意思。 去爬山找那座庙是张烨很久以前跟钟远航提过的,张烨觉得这是他跟钟远航之间的秘密,并以为这件事他们两个都有心照不宣的共识。 这不是一件可以带着第三个人一起完成的旅行。 但钟远航就这么带了胡云川,并且和以往几次一样,事先并不告知张烨。 “我知道的,”钟远航没压声音,真是坦坦荡荡真君子,“昨天我家跟他家一起聚会的时候我提了一嘴,云川他妈妈觉得他太缺乏锻炼了,反正都是朋友,一起爬山也没什么吧?” 钟远航堂堂正正的态度让张烨的委屈和不解都成了小气,他哑口无言,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们一路沿着县道往郊区走的时候,张烨都故意跟钟远航拉开距离。 钟远航在过程中有几次要过来跟张烨并排走,不是被张烨加快脚步落下,就是被张烨故意放慢速度甩开,钟远航很快就明白了张烨的意思,于是不再强求,主动落在张烨身后五步以内的距离跟胡云川一起走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烨懊丧的肩膀和微微垂着的头。 “远航,我们还要走多远啊?”胡云川根本不想爬山,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虚汗从全身每一个毛孔往外冒。 他连体育课都不喜欢上,出来爬山完全是老妈逼迫的,要不是跟钟远航一起出来还算有趣,他可以为了不爬山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 “还没走到厂区呢,走进去还要爬山,你行不行?不行我就看着拦个出租,你回去休息吧。”钟远航说话的时候还是盯着前面的张烨,胡云川越走越慢,钟远航和张烨之间的距离就越拉越远。 钟远航隐隐有点着急了。 “好!”胡云川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颗大白脑袋在羸弱的脖子上点得像啄木鸟似的。 但这条路是往来工厂的断头路,自从工厂改组,工人集体下岗之后,厂区就慢慢荒废下来,除了寥寥几辆还没取消线路的公交,几乎没有什么出租车司机会那么不开眼,把车开到这条道上来。 胡云川几乎是拖着两条面条一样发软的腿,绝望地跟着张烨和钟远航走到了工厂的入口大门。 工厂大门看起来很有年代感,铁艺的栅栏门已经挂满了锈,入口处的景观雕塑上积着雨水冲刷的黑条和厚厚的灰尘,两蹄悬空的白色玻璃钢做的马看起来也不那么“马到成功”,有种被岁月遗忘的苍老乏力。 胡云川走到门口,遥遥望了一眼巨大的厂区和厂区后面那座青蒙蒙的山,“啊”地叫了一声,就一屁股瘫坐在路旁了。 张烨比他们早到了快五分钟,他也是靠着一股气性冲过来的,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隔了马路,站在铁栅栏门旁边抱着手,远远地看着钟远航和胡云川。 钟远航不忙过去,先把胡云川扶起来,让他坐在稍微干净一点儿的花坛上。 “还支撑得住吗?我去给你买点水什么的?”钟远航多少有点儿抱歉,虽然让胡云川来爬山的是他控制欲过强的老妈,但蓄意提起爬山的人,是钟远航。 “……好……”胡云川的嗓子好像被灼了,比被迫在体考时跑一千米还难受,“我想要矿泉水……或者纯净水。” “好,你等等。” 钟远航站起来望了一圈,没看见小卖部,只能穿过马路,走到张烨面前。 “烨子,我记得……你说你带了水?”钟远航看了一眼张烨背在身后的书包。 “是带了,但是我没带矿泉水,”张烨赌气似的,“我只带了有添加剂的脉动和尖叫。” 钟远航看着他怪怪地笑了一下,早有预料似的点点头,“那我进厂里看看有没有还在开的便利店。” 钟远航说完就往厂里走,留下隔着一条马路的张烨和胡云川面面相觑。 大约过了又十分钟,在张烨开始有点担心的时候,钟远航从厂里幽深的路上返回来,一只手里端着个餐馆里常见的一次性塑料杯,另一只手里则拿一小袋橘子。 张烨不知道钟远航哪儿那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从看起来早就人迹罕至的工厂里搞来这些,磨磨蹭蹭也朝他那边走过去。 “厂里还有人住,我找一个大爷要了点白开水,还买了他家种的橘子,”钟远航看着张烨走过来,不等他开口问就说,“橘子挺好吃,你吃一个?” 张烨再拉不下脸来,虽然还不笑,依然伸手到塑料袋里拿了个橘子。 但钟远航自己可能都没想到,快渴死了的胡云川还能挑剔。 “这什么水啊?”胡云川端着塑料杯嫌弃地先闻了闻味儿,“怎么是这么端过来的?没有封装好的那种吗?” 这一次,还没等钟远航开口说什么,张烨一把从胡云川手上把水抢了过来。 第119章 塑料水杯软塌塌的,张烨用力之下,捏出来好些水,洒了胡云川一胳膊加半裤子。 “你他妈不喝就早说,别让人弄来了再叽叽歪歪!”张烨盛怒,一仰头就把剩下的半杯水全喝完了,喝完还不解气,把塑料杯往地上重重一摔。 那可怜的杯子在地上一弹,发出脆弱的咔嚓声,然后报复似的,弹起来打了一下胡云川的膝盖。 “我看你也别喝了,渴死也别喝!”张烨指着胡云川的鼻子教训他。 胡云川吓得愣了一会儿,随即再也控制不住,又累又渴又委屈,哇地一下就哭出来,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 “你他妈……”张烨冲上去还要跟他理论,被钟远航拦腰抱住,一路拖到了马路对面。 张烨不知道钟远航哪来的这么大力气,自己竟一点儿反抗余地都没有,这么想来,那天在钟远航的房间被迫丢失“初吻”的时候,自己还能反杀钟远航也显得很可疑。 再想起那个亲吻,想起钟远航挽回自己时的神情,张烨的盛怒快要变成暴怒,理智被怒火燃烧殆尽。 “张烨,你冷静一点儿,”钟远航把张烨拦在一棵灰扑扑的树后面,连名带姓地警告他。 “哦?叫他就是云川,轮到叫我就是张烨了?”张烨口不择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变得还挺快啊?” “你什么意思?”钟远航变了脸色。 “什么意思?怎么,我这头挨了顿打,回头就能找到其他‘好朋友’了是吗?我不跟你搞同性恋,你就要让我看看,有的是人跟你搞同性恋是吗?”张烨没了理智,胡话不过脑子就喷出来。 “张烨!”钟远航受伤地低声吼他,“你到底想怎么样?说我有病的是你,让我多交别的朋友的人是你,现在在这里发疯的人也是你!” 张烨胸口剧烈起伏,不看钟远航的脸。 “你到底想怎么样?”钟远航又问了一遍。 是啊,到底想怎么样啊? 张烨突然不挣了,愣愣地盯着眼前一块被踩翻起来的地砖,醍醐灌顶,震惊,害怕,各种各样的感觉交杂。 “你好好想想吧,”钟远航放开了一直拦在张烨腰上的手,把一带橘子挂在张烨的胳膊上,“我先送胡云川回去,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张烨木木地站在原地,看着钟远航穿过马路的背影,又看着他扶着胡云川安慰他,最后看着他们上了一辆从厂区里开出来的区间公交车。 张烨始终没有跟上去,他脑子里像装了一个蜂窝,嗡嗡地一团乱。 接下来的一周,张烨都没有联系钟远航。 到不全是因为心里乱,也因为张烨生病了。 那天看着钟远航扶着胡云川上了公交车之后,张烨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 他们吵架的时候,钟远航把张烨拉到了一棵树下,那时候树荫正浓,张烨站在下面也不觉得夏日酷暑,等他回过神来,太阳偏移,灼热的阳光已经把张烨烤了个外焦里嫩,后背的衣服和书包都被汗水打湿,滑溜溜地贴在张烨的背上。 他就这么一边发呆,一边慢慢沿着来时的路走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擦边儿落山了,老妈在家里,张烨一回来就要吵他。 “小崽子你去哪里了?你同学打电话……”才说了一半儿,老妈就发现张烨好像不太对劲儿,“死小子,你这是跑哪儿去了?一身的汗!” “爬山,”张烨愣愣地说,“没爬成。” 老妈罕见地细心了一次,拉着张烨摸了摸他的额头,手一放上去,就摸了一额头的汗,冰凉凉的。 “没发烧啊,怎么看着这么糊涂呢?”老妈嘀咕一句,看着已经比自己高的儿子一脸狐疑,“赶紧去洗澡,这一身,都臭了。” 夜里张烨就发起烧来,热度来势汹汹,等老妈发现的时候,张烨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这咋办啊?要不送医院吧?”老妈推醒打鼾的老爸,忧心忡忡地让他拿主意。 张烨从小到大都是野着放养的,很少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这次突然发烧,还是吓了老妈一跳。 “该不会是去爬山撞了什么邪了吧?” “嗬……我看你才撞邪了!”老爸从睡梦中被吵醒,怪不乐意,“这时候去什么医院?明儿早上再说吧。” 说完老爸就翻了个身,背对着老妈继续睡。 “他妈的,你们老张家的种!你不管?”老妈又拍了老爸两巴掌。 老爸没反应,鼾声稍顷又卷土重来。 张烨就这样自己挺了一整个晚上,也亏得他自己身体好,随便找了几片药吃下去,两三天就也退了烧,只是绵长地咳嗽起来,大概是高烧还是烧坏了些嗓子。 这一周里,张烨几乎都没走出家门一步,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的各个角落里喝水发呆,搞得老妈再次怀疑他中了山里的邪。 “你们跑到山里,不会打死什么动物了吧?”老妈问张烨,“白仙?黄仙?要不要找个阴阳先生来瞧瞧?” “什么呀?”张烨看着老妈心不在焉地笑笑,“没打死什么动物,连蚂蚁都没踩,妈我没事儿,我……就是在想事儿。” “小小年纪的,能想什么事儿?”老妈翻个白眼,“天天呆在家里,还不如出去野呢,还能有点人味儿。” 张烨看着老妈说不出话。 第120章 要是爸妈知道自己脑子里在琢磨什么,他们会怎么想呢?反正他们也从来没正经管过自己,到这事儿上,应该也不会注意吧? 张烨又开始发愁。 他能怎么办呢?他跟钟远航到底要往哪儿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张烨等到自己的嗓子好全了,完全恢复了正常的音色,才在一天晚上拨通了钟远航的电话。 几乎是拨出去的那一瞬间,电话就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钟远航的声音传过来。 张烨在听见声音的一瞬间,鼻子就抽抽着发酸,他深呼吸两下,眼睛朝上盯了好一会儿天花板,才把这一阵酸压过去。 “喂?张……烨子?” “张烨子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呢?我打错号码了?”张烨笑着开玩笑。 电话那边是长长的吹气声,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烨子,”钟远航温和地喊他,喊完好像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张烨耐心地等着。 “你能……出来玩儿了?” “啊,”张烨模棱两可地回答,“是得出来,你……明天中午有空吗?咱们聊聊。” “好,”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发紧,“哪儿聊?” “安静点儿的地方,河边儿吧,上次猪儿虫掉在你冰棍儿上的地方。”张烨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中午,张烨到了河边就后悔了。 中午明晃晃的太阳把河边的木凳照得滚烫,张烨觉得自己约钟远航到这儿来聊天纯属脑子秀逗了。 毕竟刚刚病了一场,张烨没在河边待一会儿就觉得要中暑,就在他纠结要不要先去别处避一避,钟远航来了。 张烨蹲在地上,仰头望钟远航的时候,眼睛前面都发花,说话也软绵绵的。 “钟远航,你怎么才来啊?” 钟远航手里拎着一瓶矿泉水,熟门熟路地用冰凉凉的瓶子去冰张烨的颈窝。 张烨从钟远航手里抓过水,嫌弃地瘪瘪嘴,忍也忍不住心里那股没消完的余气儿,“怎么是矿泉水啊?太干净了喝不了。” 钟远航皱着眉眼,他那时候五官就张开得差不多了,有些成熟时候的严峻味道,他一皱眉,张烨就没来由的心慌。 钟远航把水从张烨虚虚握着的手里抽出来,“你也别喝了,渴死也别喝。” 这话耳熟,张烨骂胡云川的话,钟远航原封原样地还给他。 张烨把脸埋到两个屈起的膝盖里,闷闷地问,“钟远航,你是不是不想再跟我玩儿了啊?” 钟远航低头看着他,不说话。 张烨又继续闷闷地说,“那什么,那天真的对不起,我上头了控制不住,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我太难受了。” “你想没想过,”钟远航也蹲下来,看着张烨懊丧的脸,“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张烨想了想,叹了口带着颤的气。 “我可能……是有点不适应吧,就好比你养了条狗……哎呸,不是狗,你养了个随便什么东西吧,反正特别特别珍贵,特别特别……喜欢,但是有一天呢,这个珍贵的东西,突然就要跟别人一起共享了,那种……我自己的东西,凭什么要分给别人啊?这种感觉,但是……” 张烨鼻子里好像长了个柠檬,酸味疯狂往眼睛里倒,“但是我不应该啊……” 张烨觉得自己可能要哭了,他使大劲儿揉眼睛,手指节挤开眼皮,都揉到脆弱的眼球上了,没揉几下,手腕儿被钟远航抓住。 张烨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钟远航。 “张烨,你如果想要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你就说出来,只要你说,只要你开口。”钟远航在张烨最动摇的时候引诱,他十拿九稳,势在必得。 张烨不敢再看钟远航的眼睛,他再次把头埋进膝盖里,犹豫摇摇欲坠。 那时候的钟远航毕竟还小,他没那个心性慢慢来,张烨埋头的动作泄了他的气,他放开张烨的手,慢慢站起来。 张烨还蹲着,他没抬头看钟远航,却能感受到手腕上握着的手正在放开。 慌乱,还是慌乱。 张烨根本没办法思考,反手就去捉钟远航的手,结果抓到了钟远航的某根手指。 他就那么抓着,也不说话。 钟远航慢慢从这个莫名奇妙的动作里回过味儿来,难以置信和汹涌的狂喜让他觉得高兴得要发疯。 但他只能压着,他怕把刚刚态度松动了的张烨给一下子吓回去了。 “烨子,我跟你说过的,我喜欢你,”钟远航轻轻的,可爱地弯曲被张烨握着的手指挠张烨的手心儿,“我是你的……随便什么东西,别人抢不走的,你不用马上做什么,想什么,我也不想马上要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往我这边儿走,这就行了。” 张烨还是没说话,钟远航看见他头顶的两个发漩儿很轻微地晃了晃,他在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钟远航看见张烨肩膀抖。 “烨子?哭了?”钟远航有点儿慌,刚想蹲下来看,张烨却笑出声了。 钟远航无奈,拉着张烨让他站起来,“烨子,你要不先起来?我已经被迫对着你比了好一会儿中指了。” 张烨就不,他抓着钟远航两个手的中指,脸埋在腿上偷偷乐。 【??作者有话说】 巨型的一章!说了下一章回归现在的时间线就是下一章!嘿嘿! 第121章 第63章 钟远航一直都很有计划,他想要的东西,成绩、积蓄、人际关系,一切都是靠着自己一步步的布局,稳稳当当地争取来的。包括张烨。 他耍的这点小手段,玩儿的这点小心思,在后来很长一段跟张烨越来越亲密的时间里,都让他觉得很有必要,也十分值当。 胡云川在那次被张烨吓哭之后很久都没跟钟远航联系,他后来再来电话的时候,钟远航就会很为难地告诉他,“不好意思,我在学习”,或者是“你来找我玩儿?好啊,不过我现在要去找张烨,你愿意一起去吗?” 这样或明或暗地拒绝几次,胡云川也就识趣的跟钟远航渐渐淡了联系。 他们本来也没玩多好,钟远航稀薄的感情全都浇灌在张烨一个人头上,也分不出一分半毫的去关注胡云川伤不伤心。 再收到到胡云川的信息,是钟远航读研期间。 胡云川给钟远航发了请柬,邀请他去自己的婚礼。 钟远航盯着微信上的可爱小猪头像,再看着“hyc-invincible”的微信名,好半天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加的谁,点进头像翻了翻相册,才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想起来,这人居然是胡云川。 自从钟远航高三毕业离开家,跟父母爷爷都切断了联系,就更不用说是远得没边儿了的胡云川一家人了。 他礼貌疏远的打下一行“收到请柬,有事去不了”就发过去了,过了一会儿,觉得实在不合适,又补了一句“祝幸福,百年好合。” 就在钟远航以为事情打发好了的时候,胡云川居然给钟远航打了个微信电话。 还要转份子钱? 钟远航不耐烦地接起了电话。 “喂?” “喂?远航?”胡云川软绵绵的声音如今低沉了些,听着和当年不一样,像个男人了,“好久没联系了啊!” “嗯,”钟远航懒得寒暄,单刀直入地拒绝,“你结婚那会儿我没空,就不来了,份子钱怎么给我没经验,你给我个数。” “啊?不是不是!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这个意思!”胡云川忙慌慌地在那头否认,结结巴巴,“我……我其实想问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来帮我做一下伴郎……不过算了算了,没时间就算了,没关系的。” 怎么想的?让钟远航当伴郎? “你没有其他人选吗?”钟远航问。 “没有了……我这么多年也就一两个朋友,哈哈哈……”胡云川尴尬的讪笑,“我……我其实从我妈那儿,听说了你的事儿……就是你出柜的事儿。” “你如果要说这个,我不想聊。”钟远航烦躁地拿了根烟,走出实验室,到仁心楼的阳台点着了,“你还要说什么就快点儿说,我就一根烟的时间。” “啊,好,对不起啊,我不会说话,”胡云川先道了个歉,“其实我说这个,是因为我妈她……她也不同意我和我老婆结婚,她总觉得自己的儿子多好多好,但其实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龟毛的普通男人……” 交浅言深,胡云川大概也真的找不到再能说这些话的人了。 “我执意要跟我老婆结婚,跟我妈吵了一架,婚礼……我爸妈都不会来。”胡云川听起来挺难过。 “所以你就找我充人头?”钟远航深深吸了口烟,不过肺,又吐在空气里。 “也不是吧……”胡云川笑了笑,“其实我一直都不敢跟家里真正的闹翻脸,就像个巨婴一样,永远都逃不出我妈的手掌,这次……算是破釜沉舟吧,我能这么冲动一把,其实是想到你了。” “我?”钟远航有一丝惊讶。 “对,我就想啊,远航多潇洒,为了自己,也为了爱人,能这么决绝地抗争一回,我为什么不能勇敢一次呢?”胡云川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笑着,“所以我才想到找你做伴郎的,你没空就算了,我到时候给你寄喜糖。” “不需要,”钟远航不想看见喜糖,也不喜欢一切幸福美满,语气里难免带上了悲观,“你好好的吧,脱离家里其实没那么容易,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 “好!”胡云川听见钟远航这句话却很高兴,高兴之下,话就多,跟小时候一样,“你和……张烨还好吧?是张烨吧?我记得他脾气不大好……” “没在一起,”钟远航硬邦邦地打断胡云川的关心,“你为什么觉得是张烨?” “啊?不好意思,”胡云川连忙又道歉,“我还以为……没什么没什么,我真的不会说话,哎……那……祝你也能幸福。” “我和张烨,没有联系了,”钟远航说不出嘴里的苦涩是不是因为咬破了烟头的过滤嘴,“那时候,对不起,我跟张烨都没考虑你的情绪,祝你婚姻幸福,长长久久。” 钟远航挂断电话之后在仁心楼的阳台站了很久,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当年被自己用来刺激张烨的胡云川都学会了争取,跟当年天真的自己一样,为了活出一个期许中的未来,壮士断腕式的挣扎。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钟远航的争取换来的是张烨的离开,而胡云川的争取却为自己争来了自由和爱情。 多讽刺啊,钟远航笑世事难料,这事儿听起来充满了因果报应的宿命感。 当年自以为聪明的每一步,事后看起来都为自己的失败和张烨的离开做好了注脚,埋好了引线。 第122章 以至于在那个晚上,钟远航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张烨分手的理由。 以至于每一次复盘伤口,钟远航都怀疑,张烨是不是真的只是一时心软,才稀里糊涂的跟自己在一起的? 是不是真的像张烨说过的那样,他原本的取向跟钟远航并不相同,只是被钟远航的试探吓怕了,怕失去这个朋友,所以一时头疼脑热的,无法拒绝,就像张烨现在一样,钟远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轻轻拉了他一把,所以他就感恩着,愧疚着,觉得“应该”的,呆在了钟远航的身边? 谎言和真话交织在岁月的搅拌机里,和那些微妙又说不清的情绪变化里,一起给钟远航罩上了浓重的迷雾,他判断不了。 他也觉得自己去纠结这些真不真心,是不是出自本愿,在已近而立的年龄里显得拧巴,幼稚,他应该只看眼下,应该知足,但事实就是这样,他杯弓蛇影地怀疑,又再也不愿意也不能够放开张烨了。 安定的药效对钟远航来说已经有耐药性,张烨凑过来亲他鼻尖的时候,黑暗把感官的触觉放大了很多倍,钟远航感觉到湿润的呼吸,牙膏清爽的味道,还有柔软的,一如既往带着有些硌人的死皮的嘴唇。 张烨温和的声音在说,“远航,晚安。” 就暂且相信吧,割离前因后果,就算是美梦,钟远航也要想办法抓住梦的尾巴。 第64章 张烨起不来床。 跟前几次不一样,这次他们做得太拘束,两个人都崩着全身的肌肉,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张烨第一次睁眼醒来的时候,觉得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叫嚣着报复他的纵情,大腿和肩膀贴着床单的那一侧,稍稍和柔软的布面摩擦一下都觉得痛。 跟钟远航睡觉的每次预后都需要张烨做心理准备,今天倒还好,张烨自己感觉了一下,除了肌肉格外酸痛以外,并没有发烧。 天还未亮,床头柜上的手机若隐若现地显示还不到六点,那应该是钟远航的手机,张烨的手机没有这样的功能。 离起床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在冬季的早上显得弥足珍贵,张烨把被子往上抓了抓,掖紧脖子,舒服到叹气。 背后有暖和的胸口贴过来,硬邦邦的胳膊松松地往张烨腰上圈,那儿还有昨天晚上没轻没重时捏出来的印子,轻轻压上去也觉得隐痛。 但张烨太困了,他本来日子过得也糙,这种挠痒痒似的痛飘一下就过去了,张烨很快又进入了回笼觉的美妙体验。 等再睁眼的时候,张烨面前是张远放大的一张团团脸。 “爸爸,吃早饭啦!”张远见张烨睁眼,笑眯眯地伸手来捏张烨的鼻子。 张烨给吓了一激灵,活像是被捉奸在床,猛地伸手往后一摸。 还好,钟远航已经起床了,没让孩子看见爸爸和叔叔躺一个被窝里。 “好,爸爸马上就起,葡萄,你……先去洗漱一下吧,钟叔叔呢?”张烨欲盖弥彰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现在被子下面除了裤衩可什么都没有,身上是看都不用看,一定有印子,虽然张远现在不一定懂,以后日子长了肯定得回过味儿来。 这哪里像当老子的样子。 “哎?爸爸,你怎么脖子上有伤啊?” 也是寸了,要是张烨不拉这一下被子,张远不一定能看着,但张烨这手往上面一招乎,张远一下就注意到了。 张烨根本不知道印子在哪儿,凭着混乱黏糊的记忆,捂住昨晚被钟远航嘴唇招呼过的重灾区。 “没事儿,不是伤,是……中暑了,所以揪了两下,出痧了。”这谎扯得张烨自己都不信,多新鲜呐?大冬天的中暑, “是这样吗?”张远偏着脑袋想了想,似乎又想通了,脸上浮现年幼的担忧,“爸爸你现在是不是身体不太好啊?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也中暑呢?我要告诉钟叔叔,让他再带你去打针。” “哎别别别……”张烨还没来得及阻止,张远已经跑出去了,一路跑一路喊“钟叔叔钟叔叔”。 张烨觉得头大如斗。赶紧从床上坐起来,做贼似的,赶紧把卧室门关了,又上了所,才放心往身上套衣服裤子。 穿毛衣的时候,肩膀火辣辣疼得厉害,张烨拉开领子一看,肩头上一圈深红色的牙印,层层叠叠,一看就是照着同一个地方咬了好几口。 “狗一样的……”张烨笑一声,无奈地自语。 张烨的衣服是钟远航给他拿的,应该是钟远航以前的衣服,穿着松垮,还好毛衣是羊绒的高领,勉勉强强能把脖子都遮住。 张远正坐在沙发上看少儿频道早上的动画,见张烨出来,指了指厨房。 “钟叔叔正在做早饭,让你起床了就去找他。” “他?”张烨难以置信,“做早饭?” 回忆了一下那个黑乎乎的炒蛋,张烨赶紧进了厨房。 钟远航正在平底锅里不知捣鼓什么,很意外的,厨房里没有那种难以描述的味儿,倒是油烟有点儿大,张烨伸手帮他把抽油烟机打开。 “你真是我的哥啊,炒菜不开油烟机?”也许是还没睡醒,张烨跟钟远航说话有些放肆。 烟雾稍稍散去,张烨看清了锅里标准又漂亮的一只煎蛋。 “忘开了。”钟远航也没怎么在意,一只手臂轻松地叉着腰,继续扒拉锅里滋滋啦啦的蛋。 第123章 “中暑怎么回事儿?”钟远航目不斜视地盯着锅里,小声问。 张烨转头看了一眼还在客厅看电视的张远,见他没注意厨房的动静,才往钟远航面前凑,一根手指把毛衣领向下一勾,抬着下巴让他看脖子。 “你看看,谁干的啊?我要不骗他是中暑我说什么?‘钟叔叔嘬出来的’?” 钟远航瞟了一眼,先把煎蛋铲到盘子里,关了火,才靠近了张烨身边。 还带着水的手摸到张烨的脖子上,滑溜溜的凉,手指挑开松垮垮的毛衣领,轻易就能看见他脖子上密密麻麻的红印子和深红的咬痕点,坠在蜜色的脖颈皮肤上,像带着腥气的花。 钟远航忍不住,手指在印子上摩挲,生机勃勃的脉搏和有弹性的肌肉手感令人着迷。 “哎……别搞啊,痒!”张烨想退,被扣着脖子又退无可退,低声警告,“小葡萄还在客厅,你合适点儿。” 钟远航轻轻啧一声,放开了手。 张烨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多嘴,“远航,下次要是小葡萄在,你别留那么多印子,次数多了我觉得瞒不住,那孩子太聪明了,” “嗯,知道了,”钟远航点点头,对着张烨笑了笑,把盘子递给他,“煎蛋,端出去吧,吃了先送张远去幼儿园。” 张烨总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话,但看钟远航的反应又觉得不像。 早饭除了煎蛋还有张烨之前来钟远航家包的饺子,看这丰富程度,钟远航应该比张烨早起不少。 “你怎么一下就能做饭了?”张烨看着餐桌上像模像样的一顿早饭,餐桌下的脚踢了踢钟远航的脚尖,好奇地问他。 “上网查一查就会了,不是很难,但你也不要抱太高的期望。”钟远航盯着张烨的脸,把自己盘子里的煎蛋翻了个面。 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突如其来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立刻就会做饭的人。 钟远航盘子里的煎蛋,正面是貌美如花标准太阳蛋,背面却藏着五彩斑斓大块儿大块儿的黑焦炭,一看就是火开得太大,蛋一下锅直接就糊了一面。 张烨憋笑憋得难受。 “你……你怎么煎的。”张烨憋得语气都变了调,七拐八弯的。 “网上说太阳蛋就是要打下去不能翻,但是我可能火候没把握好,”钟远航用勺子把糊掉的部分刮下来,看着张烨已经笑起来的眼睛,“想笑就笑,憋什么?” “哼嗯……不笑你,”张烨翻了翻自己盘子里的煎蛋,虽然两面的生熟程度差异还是比较大,不过没到糊的程度,“这不是进步很大嘛。” “对!进步很大嘛!”张远夹着自己那个最成功的煎蛋接嘴,“钟叔叔再接再厉!” 带着小孩子的早晨好像不管怎么计划都会出现意外,张烨和钟远航都收拾好了,临了要出门,张远突然说想拉个大的,并且表示多一分钟都等不了了。 “要不你先走?”张烨为难地对钟远航说。 钟远航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拿起手机发了个信息,“没事,叫展宇先帮我顶一段儿,他昨天上的夜班,现在还没走。” “不太好吧?我骑摩托车咱们分头走吧,没事儿,我以前经常骑摩托车带小葡萄。”张烨觉得不妥。而且展宇…… “远航,你还是少为我的原因去麻烦展医生吧,他……可能不喜欢这样。”张烨尽量让自己说得不那么像是在挑拨别人的朋友关系。 “嗯?展宇昨天找你到底说什么了?”钟远航眉头皱起来。 “真没说什么,我就是……就是觉得你老麻烦他,不太好。”张烨趁着张远不在,讨好地伸手勾了勾钟远航的手心。 “一起走,你别管展宇了,我今天找他聊聊,”钟远航抓住张烨在自己手心上乱挠的手指,“我麻烦他?他麻烦我的时候也不少。” “你真别找展医生问了,”张烨急起来,捏着钟远航的手轻轻晃,像是求他,“搞得好像我在背后告状似的。” “我不问?你要管我啊?”钟远航站的很直,垂着眼看张烨。 “啊,那我不管?”张烨本来是看着钟远航的眼睛的,看着看着就看不住了,有点儿心虚的往一边儿瞟。 “……随你便,行吧,我不找他说你的事儿。”钟远航也不逗了,捏捏张烨的手,是暖的,又慢慢放开,“我不找展宇,你今天晚上几点下班?” “还九点半,你……要来吗?要是忙的话就算了?” 张烨眼睛垂着,钟远航只能看见他密而整齐的睫毛,拿不准张烨这么问到底是想他去还是不想他去。 “你晚上想回哪儿?”钟远航问了个折中的问题。 这话问得也不对了,没有甲方问乙方意愿的道理,但他们好像都已经暂时把这回事儿忘了。 张烨盯着手上的钥匙串,手从摩托车钥匙把玩到家门钥匙,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回哪儿都行,随便你啊。” “那我下班了给你打电话。”钟远航心里有数了。 “嗯,我等你电话,”张烨点点头。 说完这句话,两人就安静下来,眼下他们的关系挺微妙,张烨虽然觉得就这样呆着也挺好,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如何拿捏分寸,他是应该趁着张远没出来,顺着心情,干点儿不那么坏的“坏事儿”,还是安安分分,等钟远航的示下? 第124章 不过也没多少时间让张烨慢慢权衡判断了,他的手机闹钟非常是时候的响起来,张烨心里没琢磨什么健康的好事儿,很活该的被吓了一跳,七点半了。 “葡萄!你掉马桶里面去了?上学迟了!”张烨一激灵,赶紧对着厕所招呼张远。 “来了!”张远在厕所里答应。 等两人把张远送到幼儿园,已经擦边儿八点了,偏偏这时候幼儿园前面这条道又堵得水泄不通,车流好像比上次来还要慢些,好几分钟挪不出去十米距离。 钟远航肯定要晚了,张烨急得脚趾手指一齐都抓紧了。 “怎么这么慢啊……”张烨在车里如坐针毡,恨不得能飞到前面车的上头去。 “你很急?”钟远航却没有着急的样子,还是耐心地跟车,“这话都说了七八遍了。” 张烨觉得更烦躁了。 “你以后别这么等,我上班晚,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想拖着你。”张烨情绪不太好,转头盯着窗外,才敢跟钟远航宣泄些情绪。 “什么意思?”钟远航语气冷下来。 张烨还是盯着窗外,留了个耳廓和侧脸给钟远航,他什么意思?他现在只觉得愧疚。 “就是……日子还长,你别这样,我受不了,也觉得不应该,”张烨深呼吸后叹出一口气,“再说……我们不是说好了,是我来弥补你吗?” 张烨不想成为钟远航的拖累,张远是张烨的责任,却不应该是钟远航的负累,一次两次也算了,长久这样下去,会不会让钟远航厌倦疲累? 张烨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都觉得难受。 “什么弥补?”趁着堵车,钟远航伸手兜了兜张烨的后脑勺,又顺着张烨的发尾摸过去,捏了捏张烨的耳垂,“烨子,我没听明白。” 第65章 “什么弥补?烨子,我没听明白。”钟远航一边捏着张烨沮丧的耳垂,一边问。 张烨着急了,偏头把耳垂从钟远航的手里抽出来,终于肯转过来赏脸看钟远航一眼。 “我说了我……”张烨看着钟远航,愣了愣,莫名其妙地问,“你笑什么呀?” 钟远航在笑,并不是张烨常见的那种类似于讥讽的笑,好像只是单纯的笑起来了,他的手从张烨肩上自然地收回方向盘上,张烨的别扭打在了棉花上,就那么散开。 “烨子,你不用这么紧张,”钟远航看准了旁边车道的空隙,开始超车,“我要是真的着急,要真的没余地,就不会送你,你说了日子还长,那就别畏首畏尾,不像你了。” 张烨盯着钟远航看了一会儿,没能再说什么,只模模糊糊地“唔”了一声,又转头看着窗外。 车一转弯,开进大路,车流就变快了,过了那段拥堵,张烨渐渐才觉得没那么揪心了。 “对了,今天晚上我可能得帮展宇值两个小时夜班了,你下班先回自己家吧,”钟远航语气平缓,像是在说中午吃米饭还是吃面条那样平静,“别多想,早点休息,我下班了给你打电话。” “好,”张烨点点头,“到点儿了记得抽空吃饭。” “这个我不能跟你保证,”钟远航却没有随意敷衍张烨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回答,“如果病人多了,或者有手术的话,可能比较难准点吃饭。” “那怎么办?那如果……如果我送过来的话,你要是没手术,能吃吗?”张烨试探着问,做好被一口回绝的准备。 “嗯?你们店里中午不是还要做简餐吗?你忙得过来?”钟远航意外地问。 “忙得过来!忙得过来。”张烨赶紧答应。 开玩笑,忙不过来也必须忙过来,钟远航以前说张烨伺候人有瘾,但其实细想起来,张烨真正能帮上钟远航的事屈指可数。 张烨不想做对钟远航没用处的人。 车很快开到了烘焙店,停稳之后,钟远航又给了张烨一个牛皮纸信封。 张烨都快把这茬事儿给忘了,这一次,他接的有点儿不情不愿。 信封厚得挺过分的,捏起来快有半厘米那么厚,张烨凭经验一捏就知道里面估计放了五千块钱。 “这也太多了,你怎么算的?”张烨回忆着合同上的条款,要是严格按合同来,他们得做个十次才能有五千。 钟远航有一会儿没说话,张烨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昨天展宇来找你,是我这边的责任,影响了你的工作,你就当是精神损失费吧,”钟远航说出了一个听起来无法反驳的理由,“中午你自己看情况,如果太忙了就别过来。” “行吧。”张烨把信封收起来,想到这些钱攒齐了,也是要还给钟远航的,他心里好受一些。 张烨这一天上班都有点儿心事重重。 钟远航的变化挺明显的,但又让张烨觉得摸不着头脑。 要说张烨还是钟远航的合同工债权人吧,哪有这么胡乱付钱给乙方,还接送乙方上下班的债主?但要说他们快变回十年前那样纯粹的关系,张烨觉得不像,而且他也没那么天真,错过的就是错过了,他们只能背着过去,往下走,往前看。 中午张烨让田雨带着几个好不容易才背会价格表新人先顶一会儿,自己又骑上了田雨那辆粉色小电动车,到医院去给钟远航送饭。 工作日的医院没有周末那么拥挤,来看病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小孩儿,到了心内科,张烨在引导台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护士,张烨跟她打了个招呼。 第125章 “你好啊,”张烨快速瞟了一眼护士别在衣服上的胸牌,“林护士。” “哎?你好,你是钟医生那个朋友吧?”护士抬头对张烨笑一笑,刚看见他夹克里穿着的毛衣就明显怔愣了一下。 “嗯,我叫张烨,”张烨说,“钟医生在门诊吗?我给他送个午饭。” “啊……啊啊,在的,”护士眼睛里的笑变得狐疑勉强,“今天挂心内的老年人多,他这会儿应该还在看诊,您……您进去吧,那边走廊过去第二间。” “好,谢谢啊!”张烨对她点头致谢。 张烨走到诊室门口的时候,刚好有个病人看完了诊出来,透过还没关上的门,张烨瞟见诊室里正在写字的钟远航。 钟远航穿着白大褂,口罩把下半张脸都遮住了,就露了眉眼出来,张烨觉得说不出的好看,跟平时的好看不一样,多了些职业的滤镜,显得一丝不苟,严谨又整齐。 张烨混在等看诊的病人里,站在门口盯着钟远航看了一会儿,一直到钟远航抬头准备喊下一个病人,才看见提着袋子站在门口的张烨。 张烨对着他笑,半抬起胳膊朝他招手。 “下一个,赵桂花,”钟远航提高声音喊,喊完才对张烨说,“你先去休息室等我,我看完这个就过来。” “行,你先忙。”张烨就是先来跟钟远航打个招呼,看一眼,他也没办法呆太久,能提醒钟远航中午休息吃饭就行了。 不过钟远航也没耽搁太久,很快就回了休息室。 “你们这儿的医生都有这么大的休息室吗?” 张烨已经帮钟远航先把餐盒都拿出来打开了,他站在桌边看着钟远航开吃了,打算聊两句就撤。 “怎么可能,”钟远航吃得很快,没嚼两下就往下吞,“也就是暂时只给我一个人用,我比较能写论文,等休息室或者门诊不够用了,估计就收回去了吧?” “哦……”张烨点点头,顿了几秒,“我今天穿你的毛衣了。” “嗯?”这话风向转得有点儿快,钟远航抬头看着张烨,“所以呢?” “进来的时候遇到那个护士了,林护士,”张烨手指点在钟远航面前的桌上来回划拉,“她应该看出来了,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钟远航放下了筷子,“你不想让人知道?” “我无所谓啊,我怕对你影响不好,”张烨心虚,手指划拉得更快了,“而且,林护士对你……挺喜欢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钟远航偏着头打量张烨脸上心虚的表情,笑起来,“我又不关注她,怎么你很介意她喜欢我?” “这不……废话吗?”张烨小声嘟囔一句,手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搓了两把已经长得有点儿没型儿了的头发,“行了我走了,店里还有事儿……” “烨子,”钟远航笑得更明显了,“没事儿,她看出来了也无所谓,大家都看出来了也无所谓。” “哦,”张烨从桌上拿起电瓶车钥匙,觉得脸皮烧得慌,不敢再呆着了,“行……没事儿就行,那个,我走了啊,你晚上回去记得把饭盒带回去。” “嗯,知道了,”钟远航又开始吃饭,“回去小心点,别太着急了。” 离开心内的时候,张烨没再跟林护士打招呼,她看起来有点低落。 他觉得自己挺坏的,但他自私又诚实地觉得心情还挺好,他唯一能做的善举,就是别再去人家面前招摇讨嫌了。 回了烘焙店,张烨觉得干活都轻松了些,那几个教五百遍也教不会的实习新人也没那么木讷了,一波波来排队催促的客人也显得没那么烦人了。 就这么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张烨和田雨才找到空去休息室吃一口午饭。 “哎,烨哥,你刚刚中午的时候去哪儿了啊?”田雨趁吃饭的空闲跟张烨打听,“上午看着你还有点儿闷呢,出去一趟回来感觉一下就轻松加愉快了,有情况啊?” “别瞎说。”张烨笑了笑,没打算跟田雨细说。 昨天展宇来闹那么一出,店里已经有些议论了,虽然出头闹开的人是赵平,但明眼人都知道,展宇是冲着张烨来的。 “真的,哎,你还瞒我呢!”田雨白了张烨一眼,“烨哥,你知道你今天穿这内搭毛衣不是自己的风格吗?” “嗯?怎么就不是我风格了?”张烨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统一的工作服里就是一件钟远航的纯黑高领毛衣,这还能看出风格来? “对啊,你以前从来不穿高领的,再冷都漏个脖子在外面豁风,还有啊,你以前就算是穿毛衣,都能一眼就看出来是手工织的旧毛衣,不像店里买的,”田雨又凑近了点儿,对八卦的好奇激起了她细致的观察潜力,“最重要的是……烨哥,你这高领毛衣大了点儿,领子不贴脖子你知道吧?就……遮不太住!” 张烨做贼心虚地抬手就遮脖子,“卧槽……” “交代吧~”田雨乐呵呵地贼笑,“新衣服是不是嫂子买的呀?中午是不是去给嫂子送饭了呀?” 嫂子?张烨笑着摇摇头。 “小雨,我对象……是男的,我今天穿的他的衣服。” 张烨从来没有这么在外人前面堂堂正正的承认过,承认自己不太常规的性取向,承认自己的另一半是谁。 也许是钟远航中午的态度影响了他,张烨体会了一下就这么平平常常讲出来的感觉,说了也就说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反而有些站在阳光下的坦荡和畅快。 第126章 “啊?男嫂子啊?”田雨只惊讶了一瞬间,突然捂了嘴,“我靠不会是昨天那个轮胎精吧?” “不是他,”张烨没忍住笑出声来,“你怎么也跟着叫人家轮胎精啊?” “赵师傅说的呗,”田雨松了口气,“不是他就行,你以后还跟着赵师傅学东西呢,要是闹这么一出以后多尴尬啊。” “嗯,”张烨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还是跟田雨说,“小雨,谢谢啊。” “谢什么啊?”田雨摸不着头脑。 “谢谢你……不觉得我奇怪。”张烨说。 “嗨,这有什么呀!取向自由嘛,都这个时代啦!”田雨拍了拍张烨的胳膊表示安慰,“不过我也不会往外说的,烨哥你放心。” 张烨感激地点点头。 原来以前觉得那么可怕,那么想躲开的那些别人的眼光,其实并不会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流言也并不会像无形的刀,戳在自己已经成熟的心智上。 第66章 下午张烨还是抽了个没什么客人的空档去接了张远。 张远放学的时候没有排在其他小朋友的队伍里,他是让幼儿园老师牵着手领出来的,眼睛看着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快走到门口,一看见张烨,张远就松开了老师的手,一下扑进了张烨怀里,一张脸都埋在张烨肚子上,抽抽搭搭又委屈上了。 “辛苦老师了。”张烨摸着张远的后脑勺和肩膀,轻轻拍着安抚孩子,脸上没有半分怪责的意思。 “没有没有,”年轻的女老师脸上有些抱歉,“今天小葡萄也是受了委屈,您回去费心安抚一下,也是我们上课的时候疏忽了。” 今天幼儿园有美术课,上课让画“我幸福的一家”,非常常规的一个主题,但美术老师给的范本却是一家三口,后面一男一女的爸爸妈妈,前面一个小孩。 在张远的概念里,自己家一直都只有爸爸和奶奶,于是就把后排的女性角色画成了脸上带着皱纹的奶奶,这本来也没什么,老师看了之后还夸了张远捕捉人物特征的能力不错。 一切都没什么问题,直到同桌画画的另外几个小孩看见了张远的画,开始问他为什么不画妈妈。 张远怎么解释呢?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只有爸爸没有妈妈。 小孩子会因为一点儿小小的新鲜事物兴奋起来,而他们还没学会委婉的说话方式和如何考虑别人的感情。 等老师注意到的时候,班里已经闹起来了,小孩子们一个挨一个的传,张远没有妈妈,继而开始编造原因,有的猜张远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有的说张烨的妈妈跑掉了,还有的传张远的妈妈是不是去世了。 而张远坐在座位上,把自己画好的画撕成了碎片,愤怒又无助地嚎啕大哭。 “小葡萄的画,我还是帮他收起来了,”老师一脸歉意,交给张烨一个装着许多碎纸片的塑料袋,“葡萄爸爸真的对不起,我们已经教育过班里的小朋友,以后一定会多注意这方面的教育工作,而且班上也不止小葡萄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您千万别担心孩子被孤立。” “没事儿,”张烨听得也不是滋味,他帮张远捂着耳朵,不想让他再听一次,“我回去会跟孩子聊一聊,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们多费心了。” 老师交代完这头,就去送别的小孩儿了,张远又在张烨怀里当了一会儿埋头小鸵鸟,才揉着眼睛自己站好。 张烨蹲下来,掏出纸巾给张远擦了擦脸。 “难过了?”张烨问张远。 张远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见张烨审视又温柔的只看着自己不说话,才老实地点点头。 “没事儿,咱们先回去吧?其他事儿,等你想说了再告诉爸爸好不好?”张烨把张远抱起来,他也没想好要怎么跟张远说关于“妈妈”的话题,他只能先抱着儿子,带他离开让他伤心的环境。 “好……”张远环着张烨的脖子,脸埋在张烨的颈窝里,带着哭腔答应他。 张烨很快感觉到毛衣领湿了一小片儿,贴在脖子上发凉,他搂紧了儿子,想帮他挡住呼啸而过的冬风。 回到店里,张远见了田雨和其他几个哥哥姐姐,注意力分散了些,终于露出了不怎么开怀的笑。 田雨看着张远红彤彤的眼睛,刚想开口问,就被张烨一个眼神制止了。 张烨带着张远去了休息室,把塑料袋里已经变成了一片一片的画倒出来,摊在桌上。 “葡萄,想玩拼图游戏吗?”张烨拿了张白纸,又拿了自己做账时贴小票的胶棒,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张远面前。 张远明白了张烨的意思,苦着脸又要哭,扭捏着想往张烨怀里扑。 张烨握着张远的肩膀,不准他再逃避。 “葡萄,老师说你画得很好,爸爸也想看,但是你因为别人的错误,把自己辛辛苦苦画好的画给撕掉了,这不划算啊,你说是不是?”张烨看着张远的眼睛问他。 “爸爸,我把画撕掉了,我做错了吗?”张远低落地问。 张烨摇摇头,“这是你自己的画,你有权随意处置,但是爸爸很想看看你画的自己,也想看看你画的爸爸,看不到,有点儿可惜。” “真的吗?”张远将信将疑地问。 “骗你干嘛?”张烨笑着捏了捏张远的脸,“你不是很喜欢玩拼图吗?以前咱们还买来玩儿,这下好了,不用买也能玩儿,还是你自己制作的拼图,想不想玩儿?” 第127章 张远终于有了点儿兴趣,转头开始摆弄桌上四分五裂的碎片。 “玩儿吧,拼好了就出来找爸爸,爸爸出去干活了。”张烨就在张远身后换上了工作服,看着张远拼开了,才准备出去。 “嗯!爸爸你去忙吧。”张远乖乖答应。 一直忙到晚上要吃饭了,张烨才又得空去休息室,一进去,就看见赵平也在里面,他端着个水杯,斜靠在桌边,看着张远拼画,时不时还指导他两句怎么摆放。 “平哥。”张烨跟赵平点头打了招呼。 “嗯,”赵平笑了笑,“拼图快拼完了。” “这么快?”张烨有些惊讶,也凑过去看。 “嗯!快拼完啦!”张远还有三四片笔划比较少的纸片不知道怎么摆放,聚精会神地盯着画,无暇抬头看张烨。 “真厉害!”张烨夸奖他。 两个大人又看了一会儿,赵平对张烨使了个眼色,“后面抽根烟?” 张烨跟着赵平去了他们上次抽烟的垃圾桶旁边。 “怎么回事儿啊?小孩儿在幼儿园发脾气了?”赵平递给张烨一支细烟。 “嗯,”张烨接过烟,点着抽了一口,没什么劲儿,“怎么换良烟了?能抽的惯吗?” “抽不惯,”赵平笑了笑,“抽纸似的,不过我也想戒了,先适应适应吧。” “挺好,”张烨点点头,默默抽了一会儿。 “是让小孩儿画全家福,结果让其他小孩儿问怎么没有妈妈了吧?”赵平单刀直入。 “神了,”张烨看着赵平笑了笑,“平哥你别做烘焙了,干脆去支个摊子算卦吧?” 赵平也笑,笑过之后叹了口气,“有什么神的,我小时候也这样。” “哦。”张烨哦完了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想打探赵平的隐私,但又有点儿好奇,他当时是怎么消化这件事的。 “不过我当时的处理方式没什么参考价值,”赵平像看出了张烨的好奇,自己接着往下说,“我直接给带头咋呼的小孩一个大比斗,然后顺利的被全班孤立了。” 张烨一下就想起赵平打展宇那个耳光,忍不住笑。 “你还是先别告诉孩子你的情况,”两人笑过之后,赵平劝张烨,“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儿的,要是说去幼儿园了,不光他被嚼舌头,其他家长也会闹麻烦。” “嗯,我没想现在就跟他说。”张烨点点头。 “先告诉他,世界上的家庭就是这样多姿多彩的,什么样的组合都有,等他大一点儿了,你跟你……男朋友稳定了,再慢慢告诉他吧。”赵平说。 “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张烨笑笑,“平哥,谢谢你啊。” “不客气,”赵平把还剩的一截烟一口气狠抽完,“走吧,真是抽了个寂寞,这烟是真没劲儿。” 晚上教张烨做戚风的时候,赵平让张烨把张远也领进了后厨,像模像样的给他戴上一次性塑料头套,穿上围裙,让他站在旁边一起捏面团子。 张远不是那种会捣乱的小孩儿,让他干嘛就干嘛,张烨在旁边做戚风,他就在旁边仔细听着,把面团当超轻黏土玩。 赵平对着张烨是该说就说,该训就训,哪儿没做对了直接就皱着眉头开骂,对着张远倒是和颜悦色,没事儿还跟张远蛐蛐张烨还没小孩儿聪明,说得张远自信心疯狂膨胀,白天受的委屈暂时都抛到脑后了。 收工的时候,张烨已经被赵平训得有点儿怀疑人生了。 赵平日常相处起来其实是一个比较平和的人,但张烨是见过他发火的,知道他骨子里还是个有脾气的人,也做好了学东西的时候,赵平会很严厉的准备,但他今晚几乎是每做一步都挨一句训,有点受挫。 “我是不是不适合做烘焙啊?”张烨半开玩笑地问赵平。 “还行,能看出来是经常做饭的人,也有做中式面点的基础,”赵平认真地回答,“不过西点和中式面点的区别还挺大的,你刚开始接触,打好基础最重要。” “那就行,”张烨稍稍放心,“能学就行。”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师父,戚风算是最简单的基础入门,后面还有的是骂要挨,”赵平笑了笑,“你先试试,实在受不了了也可以先跟着小方他们入门。” 小方是赵平的一助,几乎能做到一整天只被赵平嘴一两次。 “不用,我能跟。”要学就直接跟大师傅学,挨骂张烨是挨惯了的,这点儿不算什么。 赵平满意地点点头,临走了又给张远拿了些小孩儿爱吃的甜品。 张远这一天下来,生气,又哭过,还跟着做了一晚上体力活,走到半路就困得不行了,张烨把他背起来,慢慢散着步往家里走。 今晚他不用去钟远航那里,所以走路也磨磨蹭蹭,不着急回家。 “爸爸……”张远趴在张烨背上,撑着精神跟张烨聊天。 “嗯,爸爸在呢,困了就睡吧。”张烨走得有点儿热,张远的头发和钟远航的毛衣领扫在他脖子上,刺挠的痒。 “赵叔叔说,他小时候也没见过妈妈,而且他如果以后有小孩了,孩子也不会有妈妈,是真的吗?”张远问。 “什么时候说的?” “我拼图的时候……”张远打了个巨大的哈欠,听得张烨也跟着打哈欠。 “是吧?”张烨觉得好笑,赵平真是,为了安慰张远,还给自己也安了个虚拟小孩儿。 第128章 “赵叔叔说他喜欢男的,以后要跟另一个叔叔一起安家,所以他以后的小孩儿会有两个爸爸,这也可以吗?”张远已经半梦半醒了,还是忍不住好奇。 “他这么说的?”张烨的心思活泛了起来,“这……可以的,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有的女生喜欢男生,也有男生喜欢男生,还有女生喜欢女生,所以这个世界上也有各种各样的家庭。” “哦……这样啊……”张远得到了答案,趴在张烨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码字迟了一点,祝大家六一儿童节快乐!也祝即将高考的宝宝们都能考出好成绩!拥有自己想要的未来~ 第67章 深夜的老城区萧索又冷清,光秃秃的老树倚着灰扑扑的楼,在没有温度的路灯照射下,一起陷入了冰冻的冬眠。 张烨背上的儿子越来越重,他手臂酸得往下赘,走几步就要托着张远的屁股往上送一送,张远睡得安稳,张烨怎么掂他也不醒。 这条路平日走起来其实不算长,但今天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 好容易爬上三楼回到家里,张烨困得快睁不开眼睛,他全身都酸痛,站了一天,又高度紧张地受了赵平一晚上的训,强撑着的精神在把孩子的外裤和外套脱了,又给他草草擦了把脸之后瞬间放松下来,就像一块儿耗光了电量的电池。 张烨原本打算就在沙发上坐一会儿就去洗漱,没想到脑袋刚靠到沙发背上,上眼皮一碰下眼皮,就困得再也睁不开,他就那么坐着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很吵,手边的手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循环铃声,沙发不远处的防盗门也以一种听得见但不太响的音量咚咚咚地敲。 太冷了,张烨醒过来就先打了个寒颤,冻僵的脑子根本醒不过来,他迷迷糊糊地揉脸,看看外面的天,还是黑咕隆咚,大概还处在半夜的某个点,这时候会是谁来敲门? 不管还在响个不停的手机,张烨虚着酸涩的眼睛打开了家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出张烨半个头的人,这么近的距离,张烨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这个人挺高挺白,像长了毛毛的月亮一样。 张烨搓了两把脸,又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那是穿着浅色毛呢大衣,拿着手机的钟远航。 张烨太冷了,而穿着毛呢大衣的钟远航看起来很暖和。 所以把手伸进毛呢大衣和毛衣之间取暖是很自然而然的选择,再把手圈到暖和的腰上也是本能,继而在把下巴搁在别人肩膀上也很顺带手。 太舒服了,张烨每个毛孔都像从寒冬浸入春天一样舒张开,他用力地重重叹出口气来。 张烨抱得太用力了,不是那种清醒时有分寸的抱法,钟远航觉得张烨抱得像搂麻袋似的,他没意料,向后趔趄了半步,被推抱在楼道中间。 “怎么了?”钟远航低头看着张烨的耳廓和后颈,伸手把张烨唯一还暴露在怀抱外面的后背也包裹起来。 “快累死了……饥寒,不对,是累寒交迫”张烨睡意朦胧地嘟囔,“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要帮展医生加班?” “已经加完了,”钟远航搂着张烨的后背拍拍他,“往里走,我想坐。” “做?”张烨一下就醒了神儿,赶紧放开钟远航,做贼似的,来回往楼道上看。 大半夜的,楼道里出了呜咽穿行的风,旁的什么也没有。 张烨心里不坦荡,所以怀疑风也有眼睛。 钟远航说的时候没什么想法,看张烨紧张的样子才反应过来,他把张烨拉回玄关里,笑着关上门。 “不是那个‘做’,晚上来了个喝大酒的急诊手术,站了四五个小时,我想坐下。”钟远航解释。 张烨闹了个脸红,但他本来也不像钟远航那么白,脸红了也看不太出来,只好假咳两声掩饰,转头从茶瓶里倒了热水给钟远航。 “怎么过来了?你家不是离医院更近吗?” “我让你先回家,”钟远航接过热水喝了一口,有点烫,“嘶……我又没说我回哪儿,怎么你家不让睡?” “让睡啊,你是甲方爸爸,你要睡哪儿就睡哪儿。”张烨到底是困,懒散的,有些类似醉氧反应的微醺,话从嘴里溜出来都不过心。 钟远航坐在餐桌边,捏着手里发烫的水杯,看着张烨松弛地靠着餐桌,偏着脑袋,用惺忪的一双眼勾自己。 厨房昏黄的灯光在张烨脸上勾勒光影,耷拉的眼皮连带他的笑纹一起,把茶色的瞳仁变成深不见底的湖,睡哑了的声音带了颗粒感,和灯光一样模棱两可,他歪着头,钟远航就能看见他颈部明显又流畅的肌肉,从下颌一直延伸进松垮的毛衣领口,肌肉的阴影里是未消的吻痕和齿印。 钟远航又喝了一口热水,转眼看着一条地砖上开裂的陈旧缝隙。 他们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关于张烨终于能开始学东西了,关于今晚钟远航手术台上那个差点就下不来台的酒蒙子病人,他们聊得飘飘忽忽,双方心照不宣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真在我这儿睡吗?”张烨问。 “不然呢?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你让我现在回去?”钟远航手指点着玻璃杯口转圈。 “但是……我妈走了之后葡萄都跟着我睡我屋呢。”张烨有点别扭。 “你妈不在,不是多个床?”钟远航毫不在意。 第129章 “你乐意睡我妈的床?”张烨不知道是应该感觉膈应还是正常。 “那你乐意我跟你一起挨着你儿子睡?”钟远航反问。 张烨哑口无言。 出租房的卫生间很狭窄,不到两平米的地方,容纳了洗手池,蹲便坑和一个孤零零挂在墙上的塑料白花洒,白炽灯就靠着一根电线挂在天花板正中,墙面上的白瓷砖很干净,但也有好些地方都开裂脱落,露出三角形的水泥墙。 张烨领着钟远航进卫生间的时候,想起了钟远航家的浴室,他想钟远航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用过这样的洗漱环境。 “你……将就一下吧。”张烨在钟远航笔直没有褶皱的裤腿边蹲下,从洗手池下面的柜子里拆了一个新的牙刷和一条新的毛巾给钟远航。 关上柜子门的时候,张烨看见了角落里的一只蟑螂。 老旧的楼里就是这样,不管怎么清理,蟑螂就像从空气里凭空诞生一样,出现在各个角落。 正常情况下,张烨应该面不改色地从旁边抽一张纸巾,快准狠地进行无害化处理,但他今天不知道怎么想的,呼地一下就合上了柜门,站起来的时候在坚硬的水槽边磕了一下头顶。 “嘶……卧槽……”张烨被突如其来的钝痛搞得头晕眼花,腰也直不起来,眼泪也出来了。 “慢点儿,”钟远航扒拉张烨的头发,找他被撞的头皮,但头发浓密,他找也是徒劳,“自己家里还能撞这么结实一下。” 张烨局促勉强地笑一笑,“你洗澡吗?要洗得快点儿,冬天热水器用久了容易跳闸。” “不洗,我做完手术就在医院洗过了。”钟远航又揉了揉张烨的头顶,“出去吧,我又不是你儿子,不用这么操心。” 钟远航说的太轻松,张烨听不出一点儿讽刺,真奇怪。 “好,你洗漱吧,有事儿叫我。” 钟远航洗漱的时候,张烨去了老妈的房间,把床单被罩枕套全部都换了一遍,换完之后他又闻了闻原先那只枕头,还是觉得隐约有老妈身上那股化妆品混合麻将馆的独特味道,张烨干脆把枕芯一起都换了。 睡觉的时候,张烨给钟远航找了一套自己的新睡衣,但裤子还是短了不少,钟远航穿着不舒服,索性就不穿了,光着两条颀长的腿钻进厚重的被子里,他觉得冷,就用腿去缠张烨已经捂暖和了的腿。 “给我捂捂,”钟远航的胳膊圈上张烨的腰,轻松地就把他往自己那边带过去,“你这里太冷了。” “嘶……别捏我的腰!”张烨斯斯哈哈地拍打了一下钟远航的胳膊,手感像拍充满了气的皮球,硬邦邦的硌手,“疼疼疼!” “腰怎么了?”钟远航拉开被子,动手掀开张烨的衣摆查看,那下面有三四条清晰的指印,钟远航就不再问了,也不再碰那里。 张烨伸手把灯拍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窗帘没拉上,张烨能依稀看见钟远航的脸。 张烨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一点儿微弱的光,他从小都在没有窗的房间里睡觉,长年照不到阳光和月光的房间潮湿阴暗,一关上灯就是纯粹的黑暗。 所以现在张烨总想让房间里有点儿光,这让他觉得日子有进步,觉得自己多少和小时后不一样了。 “说真的,你自己家离医院那么近,跑过来干什么?”张烨问。 钟远航沉默了一会儿,手在张烨头顶上轻轻抓摸,手指时不时穿进头发里,扫过头皮,张烨觉得钟远航好像在摸一条好狗。 “下手术台的时候,觉得有点儿累,”钟远航轻轻说,眼睛很缓慢地眨,勾得张烨的瞌睡卷土重来,“要是回去的话,我得从门诊楼走出去,好容易到停车场,再摸黑找到自己的车,麻烦半天,开十分钟就到车库了,感觉划不来,都还不如干脆帮展宇把夜班值完算了。” “那开我家来就不麻烦了?”张烨觉得钟远航的逻辑匪夷所思。 “开到你家来,对车的发动机比较好,”钟远航说得很慢,“还不用一个人睡。” 也不用吃了药才能睡着。 张烨的面孔在黑夜里看不清晰,只有眼睛反射微弱的光线,钟远航觉得像是在漆黑的夜空里找两颗不甚明亮的星星。 两颗星星在移动,慢慢越来越近了。 张烨凑上来亲了钟远航。 这个亲吻很缓慢,先是潮湿的呼吸做了预告,然后他们微凉的鼻尖碰在一起,打了个友好的招呼,最后才让人感受到温热嘴唇。 张烨像第一次接吻的人,只想要单纯的亲昵,嘴唇在钟远航的嘴唇上磨蹭,并不着急加深,如同吃一颗舍不得的糖,抿在嘴里不舍得嚼碎。 钟远航随他磨蹭了许久,才慢慢张嘴,反客为主。 吻越来越黏糊,张烨觉得嘴唇都发麻,就是舍不得停下,突然,钟远航不自然地颤了一下,往后退了点儿。 “呼……怎么了?”张烨有点儿喘。 钟远航也喘,他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烦闷地说,“你说怎么了?” 张烨愣了一下,伸手在被子里一摸,就笑起来了。 “我就知道……”张烨放开钟远航,隔了一小段儿距离,笑停不下来。 “要……帮你吗?”张烨自然而然地问。 “不用,睡吧,累一天了,”没想到钟远航却拒绝了,“而且……在你妈的床上,你有兴致?” 第130章 张烨缓了一会儿才理解钟远航并不是在爆粗口,他又凑过去,野望从眼睛里投射出来,那是钟远航好久好久都没见到过的,那个张扬的张烨。 “你没有一种……到别人地界上撒欢儿的那种……报复的快感?”张烨嚣张地挑眉。 第68章 “你没有一种……到别人地界上撒欢儿的那种……报复的快感?”张烨嚣张地挑眉。 出租房的老旧墙壁并不保暖,被子外面冷得仿佛一伸手出去就要冻上,而被子里面暖烘烘的偎着两个已经没什么界限的热源。 钟远航的神经被张烨一句话就挑起来了,他粗鲁地低头,去攫张烨作乱胡说的嘴,去捉张烨无法无天的手。 他们一身反骨,他们倒反天罡,他们像动物族群里新成年的雄兽,肆无忌惮地驱逐原先的首领,覆盖曾经的气味标记,摧毁一切曾经束缚自己的陈旧规则,再制定属于他们自己的秩序。 张烨又困又亢/奋,这感觉很奇妙,困倦让人的羞耻和枷锁都被暂时抛却,而亢/奋因为困倦肆意滋长,意动行动。 温度像接近沸点的水,更热了。 “张烨你疯了?”钟远航不得不捂住张烨越来越大声的嘴巴,皱着眉头盯他的眼睛,试图警告。 但这种情况下的警告和鼓励界限太模糊,所以在张烨听起来都没有太大差别。 张烨还想往下钻,被钟远航掐着腋下阻止。 “你还要干嘛?”钟远航明知故问。 “咬。”张烨言简意赅。 张烨一边说,还一边努力跟钟远航的手臂抗争着往下钻,劲儿大得钟远航都有点制不住,他开始怀疑张烨今天是不是吃什么药了。 “你吃药了?别动了!”钟远航的呼吸和张烨的气息混乱的裹在一起,要拒绝张烨的主动很难,但他就是不愿意,“我不用你这样!” 不管张烨是出于弥补心态下的取悦也好,出于yu望上头的冲动也好,他都不愿意。 张烨像被按了暂停键,呼吸还在混乱里,但脑子却清醒过来。 “啊,那算了。”察觉到钟远航的态度坚决,张烨就不再跟他的力气抗衡,转而探究地看着钟远航的眼睛,疑惑,不解,还有稍许冷却后的尴尬。 钟远航还要再吻他,张烨却适时退开一些,转身背了过去。 胶着的气氛中止得太突然,粗重的呼吸声一时停不下来,回荡在房间里那么清晰又不合时宜。 闹了一阵,他们身上都挂了汗,所以钟远航能看见张烨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有钻石一样的光点,点缀在流畅有力的肌肉上,他伸手去扳张烨的肩膀。 张烨生气了,钟远航不能让他就这么带着气睡觉。 “烨子,转过来,”钟远航用了些力气才把犯了倔的张烨翻过来,“贴着我睡吧,隔远了中间漏风,我冷。” 张烨叹了口气,他从来都对钟远航生不了太久的气,以前是没资格,现在是舍不得。 大概情人之间的气恼,都是祈求交换灵魂的借口。 张烨还是很疑惑,这事儿钟远航也不是没让他做过,做得还相当强势,不容拒绝,怎么现在气氛情绪都刚好的时候,自己主动想帮他,他又不愿意了? 但要问个明白,张烨问不出口,这事儿只能做,要说出来可太臊了,他只能用不出声来表示自己的不解,钟远航都抱着他了,他还是闷着不说话。 “我不用你再给我做这个,”钟远航把张烨搂紧了些,把他当成个发热的抱枕抱着,“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钟远航的下巴和嘴唇都在张烨头顶上磨着,张烨慢慢发现他应该是在找自己被柜子门撞的地方。 “那你试着说说看吧,”张烨叹了口气,“我自己看着理解理解。” 钟远航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要不是他的下巴还在磨张烨的头顶,张烨都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烨子,对不起啊……” 黑暗里,张烨没意料到钟远航会来这么一句。 这句话太突兀了,让他那些有的没的绮思全都散了彻底,张烨隐约预感到了钟远航想说什么,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觉地僵了僵。 钟远航察觉到了,手在张烨的后背拍了拍。 “我……挺坏的吧,我们刚在医院碰上的时候,”钟远航这辈子都没跟人道过歉,因此话说得一点也不流畅,“我是个挺自私的人,脑子里都是我自己那点儿不甘心,不满意,我看到你那么难,居然觉得……痛快。” 钟远航说话的声音不太稳当,情绪波动都憋着,把嗓子都憋紧了,他残酷地剖析自己,再把真实晾给张烨审判。 钟明光欠张烨的他根本还不上,也不是嘴上苍白地道个歉就能弥补的,那太重了,钟远航现在根本提不起,他只能解剖自己。 张烨的脸贴在钟远航的颈窝里,胳膊也搂着钟远航,这回,轮到钟远航全身肌肉都僵了,张烨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还在下意识安慰钟远航,手在钟远航紧绷的背上小幅度地上下捋着,顺着他的气。 “你从来都不哭,打架了不哭,打球摔了也不哭,你爸生病了也没哭,再难都能撑着,但是你那天哭得难么难过,我居然信了,我信了,然后恨了你十年……” “别说了……”张烨颤着声音说。 张烨从来不后悔,他做的每一个决定,走的每一步,都是得已或不得已的情况下,能做的最好选择,命就是这样,他争取过,没争到的,多想也没用,他没有那个宽裕的条件去锲而不舍,他得先活下去。 第131章 但他现在突然感觉委屈,再怎么告诉自己不必后悔,他都只是肉体凡胎。 太委屈了,十年的委屈都在钟远航的这一句话里爆发出来,张烨攥着钟远航后背的衣服不停发抖。 “你知道吗?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时候你哭的样子,你明明对我笑得更多,但只要想起以前,我就是会先想到那天,我会想,你有没有一点期待过,我看出来点儿什么,期待我不要就那么走了,至少多停留一会儿,再多相信你一会儿,你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事情也不会是后来那样……” “我让你别说了!”张烨一口咬住了钟远航的锁骨,咬得狠,几乎是咬上去的瞬间就尝到了血腥味。 钟远航连个呼痛的声响都没有,把锁骨送上去让张烨咬。 “所以……我不需要你弥补我什么,我只想……我只想……” 钟远航只想了两遍都没想出来,张烨默默等着。 “烨子,我只想,能不能再……一起,我们呆在一起,”钟远航还是磕巴,不知道是锁骨痛的还是紧张的,“刚开始纯粹是下意识吧,想随便先用个合同什么的把你栓着,但是现在……我只想跟你呆着,有小葡萄也挺好,有什么都没关系,我不想再往回看了……” “烨子,对不起。” 钟远航感觉到咬在锁骨上的牙松开了,然后有暖热刺痛的感觉,是张烨在舔他自己刚刚咬出来的牙印儿。 张烨没有说话,钟远航很快感觉到脖子那里有水汽。张烨又哭了。 好像张烨每一次难过流泪都是因为钟远航。 钟远航苦涩地亲吻张烨的头顶。 这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有再做,张烨也没有再讲话,发泄式的哭泣很耗费体力,他就那样,像重新变成了小孩一样,抽噎着靠在钟远航的肩膀边睡着了。 钟远航睡得不太好。 他睡眠原本就差,张烨老妈的床是简陋的木架床,虽然铺了冬天厚厚的褥子,但还是硬得过分,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嘎吱的响声。 钟远航就这么搂着张烨,半梦半醒地躺了一整晚。 张烨睡相很好,大概是每天都过得很辛苦,他只要入睡就是沉眠,但他们挨得太紧,只要张烨稍稍一动,钟远航就会醒,然后再次浅眠,就这么一直捱到闹钟响起来。 钟远航伸左手把响个不停地闹钟按掉,他的右胳膊还压在张烨脖子下面,已经全麻了,抽出来的时候像电视雪花屏一样,没什么知觉。 张烨被这个动作迷迷糊糊地带醒了一会儿,嘟哝着问钟远航现在几点了。 “六点半,你再睡一会儿,我去买早餐。”钟远航摸了一把张烨的脸颊和耳朵,把被子拉起来掖严实。 张烨很快又睡着了。 钟远航出房间之后,居然在客厅里看见了张远。 两个人一大一小面面相觑,张远脸上的表情很快就从困懵变成了惊喜,咧开嘴就笑。 “钟叔叔!你怎么在我家啊!” “嗯,”钟远航对他点点头,“昨天晚上过来的,你睡着了。” “哦,”张远明白地点点头,“怪不得爸爸没挨我睡呢,爸爸和你睡得吧?” 张远明白得太自然了,钟远航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 “早饭想吃什么?”钟远航只好岔开话题。 “不知道啊,家里好像还有面条和鸡蛋。”张远走进厨房里,拉开已经发黄的冰箱往里看,“呀,鸡蛋没有了。” 钟远航看着张远从冰箱里掏出来一个空空如也的透明塑料壳子,思忖自己下素面也好吃的可能性。不太可能。 “……葡萄,”钟远航蹲下来寻求张远的意见,“咱们要不出去买早点吧?” 第69章 “……葡萄,”钟远航蹲下来寻求张远的意见,“咱们要不出去买早点吧?” 张远眼睛马上就亮起来,并表示这个选择非常合理,“对嘛,钟叔叔你做饭确实有点困难……” 说到一半,张远可能觉得当着人家的面就贴脸开大有点儿不礼貌,小巴掌一下捂住自己的嘴,盯着钟远航咯咯地笑。 那样子让钟远航莫名想起小时候的张烨。 “嗯,确实有点困难,附近有早点摊儿吗?”钟远航换了鞋,从鞋柜上面拿了张烨的钥匙准备出门。 “下楼拐出去就有好多呢,胖叔叔那家不好吃,瘦爷爷那家好吃,我想吃炸糍粑,放花椒粉但是不放花椒的那种,还想吃豆腐脑,咸肉锅盔,小汤圆,炸春卷……”张远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钟远航,絮絮叨叨嘱咐他。 钟远航停下来盯着张远的眼睛。 “啊……太多了吗?”张远抬着眼睛看钟远航,看着挺可怜,但眼睛里那狡黠劲儿和嘴角上压不下去的笑模样,都明摆着并不怕钟远航。 “不是,”钟远航看了看时间,还挺早的,“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真的吗?那钟叔叔你等等我!”张远就等这句话呢,蹦蹦跳跳地往房间冲。 钟远航听见衣柜打开,翻翻找找的声音,没几分钟,张远就戴着顶毛线帽子,围着围巾,还戴着一幅挂脖子的小手套,全副武装地跑出来。 “走吧!咱们出发!”张远挥舞着螃蟹钳子似的手招呼钟远航。 钟远航伸手把歪歪扭扭的帽子给张远戴好,牵着他出了门。 第132章 张远很兴奋,一路走着一路都在不着调地哼歌,钟远航听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出来是广场舞常放的某段旋律。 “怎么哼这个?”钟远航没话找话地问张远。 “啊~高兴啊!这个我奶奶经常在手机放的,很火的!钟叔叔你没听过吗?”张远说得高兴,还唱起来了,“怎么也飞不出,啊,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啊!酒醉的蝴蝶!” 这可好,张远一高兴,一句都没在调上,歌都快唱成喊麦了。 “真好听。”钟远航面不改色地扯谎。 “嘿嘿,”张远开心地捏了捏钟远航的手心,软和的手套在钟远航手心挠得痒痒的,“钟叔叔你真捧场!” 走出小区门的时候又遇见了那个守门的大爷,他先是一眼就看见了穿成个夸张的毛球的张远,热热乎乎地跟他打招呼。 “哟,是咱葡萄啊?这是上哪儿啊?你爸……”老大爷一边说话一边往张远身边的大人看过去,笑容瞬间就尴尬地僵在了脸上,“哎,不是你爸啊,您是谁啊?带着别人家小孩儿?” “刘爷爷你忘啦?这是我叔呀!前几天不是还开小汽车送我回来吗?”张远笑嘻嘻地帮钟远航介绍,“您还要收他五十块钱停车费呢?” “哟,又是你呀?”大爷谨慎地对钟远航点点头,嘴上还是不客气地阴阳,“今儿没开车认不出来啊。” 这个男人穿得实在是和院子里住的其他男人太不一样了,他不拮据,不愁苦,穿得过于齐整干净,一看就和这里格格不入,刘大爷一度以为张烨惹上了什么麻烦,但这人领着张烨的儿子进进出出的,看着又不像。 刘大爷多年的生活经验分析不了钟远航出现在这里的情况,张烨又不是单身漂亮大姑娘,这男人图什么呢?刘大爷相当疑惑。 “嗯,您好。”钟远航根本不在意大爷不友善的眼神,礼貌又冷漠地打招呼,说完就牵着欢天喜地的张远走出了门廊。 拐过小区门,果然就有好几个早点摊儿,他们大都是电动或者摩托三轮车支起来的摊贩,看着就是无照经营可以随时开车跑路的架势,趁着天早城管还没开始上班,把老城区原本就狭窄的两车道快挤成了一车道。 摊子上冉冉升起的一团团白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过去,在大冬天困倦的早晨获得一个暖呼呼的胃。 “那个那个!”张远拖着钟远航的手就往其中一个人最多的摊子上窜。 钟远航不喜欢这样扎堆凑热闹的活动,但张远喜欢这家,他觉得为了让张远高兴,忍一忍也没什么大不了。 排队的时候,张烨的电话打过来了。 “喂?你人呢?”张烨听起来精神百倍,而且有点惊吓。 “楼下买早饭,怎么了?”钟远航捏了捏张远的手。 张远对他挤了挤眼睛,做口型问“是爸爸吗?” 钟远航笑着点点头。 “小葡萄不见了,没在床上!”张烨在电话那头着急地说,“我起床了就上这边屋里看了,帽子围巾手套都不见了。” “啊,是。”钟远航看了眼队伍,就快排到他们了,干脆把手机递给了张远,让他直接跟张烨说。 张远接过电话之前还不忘跟钟远航嘱咐,“我想要放花椒粉但是不放花椒的炸糍粑。” “喂!爸爸!” 钟远航抬头打算跟老板说要什么,“老板,要……” “放花椒粉的炸糍粑,听见了听见了,”老板手脚麻利,已经开始装袋了。 钟远航笑着又挑了几个,“再要个油条,豆浆,豆腐脑,炸春卷,那个卤蛋,也要三个。” “这么多啊?你们爷俩吃得完?我家的分量可大。”老板一边装一边提醒。 “吃得完,”钟远航笑着,“家里还有一个。” “哟,媳妇儿在家等呢?”老板也笑,“一家人好福气啊!” 钟远航也不解释,付了钱带着张远往回走。 “钟叔叔,电话给你。”张远把电话递给钟远航,小模样看着没有刚刚出来的时候高兴了。 “怎么了?”钟远航捏着张远的手晃了晃,“没打招呼就跟我出来,张烨骂你了?” 张远摇摇头,“爸爸没说我这个,他让我别眼大肚皮小……” 说完张远就瞟了一眼钟远航另一只手里提着的一大袋早点,“我们会不会买得太多了呀?” 钟远航好像买得是有点儿多了。 “没事儿,吃不完还可以带到单位去分给同事。”钟远航安慰张远。 回到家里的时候,张烨已经收拾好了,抱着手坐在餐桌边,一幅就等他们回来算账的架势。 张远看见张烨这样子有点儿怵,乖乖走过去叫张烨吃饭。 “吃饭。”钟远航把一袋子吃的往餐桌上一放,主动帮张远开脱,“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多买了几样。” 张烨斜瞟了钟远航一眼,还是放了张远一马。 “葡萄,去把上幼儿园的书包收拾了,收拾完过来吃早饭。” “好!”张远这才松了口气,一溜烟儿地就钻房间里去了。 “花椒粉炸糍粑,豆腐脑,卤蛋,炸春卷,”张烨打开袋子把早点一样一样的往外拿,“这得是张远报菜名儿了吧?” 钟远航笑着不说话,表示默认。 “你别这么惯着,什么都给买,以后有好东西都不知道爱惜。”张烨拆了一次性筷子,先递给钟远航。 第133章 “没事儿,吃不完让展宇吃,”钟远航接过筷子,“小时候惯一点儿也没什么……” 张远收拾好了书包,哒哒哒又跑回来,钟远航赶紧打住话头。 张烨倒是无所谓,“惯坏了你管?你儿子啊?” “啊,我儿子。”钟远航乱认儿子,一边吃炸春卷,一边把椅子拉开让张远坐。 张远这下知道了,钟远航就是给自己撑腰的,也不害怕了,坐在钟远航身边跟张烨保证,“爸爸,我以后只挑最想吃的。” “现在说得好听。”张烨给气笑了,不过也没再说什么。 日子还长,孩子也要慢慢长大。 吃完饭还是钟远航开车把张远先送到幼儿园,再送张烨去上班。 张远下车之后,张烨有一段时间的沉默,钟远航以为他要提昨晚的事儿,但他暂时没提。 “今天晚上我上你那儿去把摩托车骑回来吧。”张烨在沉默中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 钟远航捏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老放你那儿我来回不方便,”张烨倒没有别的意思,“再说你这周完了下周得上夜班了吧?我有个摩托车还能给你送个夜宵什么的。” 钟远航的手这才放松下来。 “你开我的车也成,大冬天的骑摩托,太冷了。”钟远航真动了给张烨买个车的心思,开车铁包肉总比摩托肉包铁来的安全些,“车有两套钥匙,你拿一套去。” “不要,”张烨摇摇头,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我没本儿,不会开。” “没学?”钟远航问出来了才后悔,张烨哪来的条件去学车? “没学,忙着打工呢,抽不出整时间去学车。” “也用不了多久,抽空就能学,开春儿了报个驾校吧,我给你找。”钟远航打着转向,眼看拐个弯儿就快到烘焙店了。 “拉倒吧,你进了医院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一口,我自己找吧。”张烨笑着答应下学车的事儿,但他不能让钟远航帮自己找,再由着钟远航把学车的钱一并交了。 “随便你吧,”钟远航嘴上先顺着张烨,“下班了在店里等我。” “嗯,知道。”张烨嘴上也不再拒绝了。 跟钟远航这么单独呆着,老让张烨想起他昨晚说的那些话来。 算是正式又在一起了吗?张烨不是很适应这个状况,他还欠钟远航的五万块钱就快凑齐了,如果加上张烨今年预计中的年终奖,估计还能多出一点儿来。 钱他都好好存着,他想跟钟远航重新开始,也总得拿出点儿像样的决心来。 车很快就在烘焙店前的马路牙子边停稳了,今天时间早,还够得上张烨再啰嗦两句话的。 “钟远航。”张烨叫他。 “嗯?”被这么连名带姓的叫,要么是发火,要么就是说正事儿,钟远航转过头来正儿八经地看着张烨,“什么事,张烨。” 张烨先笑起来,这人还挺睚眦必报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昨天说要……一起,我暂时还不能答应你,暂时啊!暂时!”张烨生怕自己一个没说清楚,钟远航心里难受,紧着强调。 没想到钟远航还挺平静的。 “嗯,你有什么安排?” “其实咱俩再遇上也没太久,一两个月吧,但咱们没见面的时候有十年。”张烨自己说着也觉得感慨。 他都快想不起中间这十年是什么状态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没了的时候,人不过就是平淡地活着,一天两天活下来没什么差别,但当那个人再次出现的时候,才会猛一下发现,以前的日子都没劲儿得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简直黑透了,不堪回首。 “我中间这十年怎么过来的你不知道,你中间这十年是怎么过的我也不清楚,这段时间,你就当适应适应,再考察考察我,”张烨顿了一下,不再看着钟远航的眼睛,转脸盯着路边扫地的环卫工,漫不经心地又说,“我再追一追,看看能不能给你追回来。” 钟远航一直都盯着张烨的侧脸,看着他麦色的皮肤慢慢变得有点橙,应该是不好意思脸红了。 “行,”钟远航还是答应他,“那我看着你追。” 要追就追吧,钟远航想,张烨现在就是要上天去搞颗星星下来钟远航也给他搭梯子。 第70章 钟远航的上班时间早,所以张烨这几天都比以前上班到的时间早了不少,田雨倒是轻松了,本来该她打扫的份儿基本全让张烨给替了。 “哎,烨哥,”田雨跟张烨一起站在柜台后边,胳膊肘捅了捅张烨,神神秘秘悄没声儿地问,“你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啊?上班时间忒早了,你这都早来了好几天了,以后天天这样啊?” “医生,”张烨这么说的时候有种虚荣的骄傲,“不过我早也不全是因为他,我还送儿子上幼儿园。” “对了,这个事儿我也还没问你呢,以前不都是你妈妈带着孩子吗?怎么最近都是你带葡萄啊?”田雨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刚从学校里出来,心里没什么算盘,想什么也就问了。 “嗯,我妈得回县里一段时间,有事儿。”张烨不细说,有的事儿向别人说多了也于事无补,“我带小葡萄来店里,大家没什么麻烦吧?” “能有什么麻烦?他那么乖,坐店里还能招招母爱泛滥的顾客呢,这叫吉祥物,镇店之宝,”田雨笑嘻嘻的样子不像是跟张烨客气,“而且红荔姐不是也经常带着她女儿过来吗,莉姐也允许的,你别太有心理负担。” 第134章 “嗯,”张烨点点头,“有负担也我也没办法啊,单亲家庭就是这样……” 这么说也不对,重组家庭? 也不对,他跟钟远航重组不了家庭,而且张远也不能成了钟远航的责任。 张烨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哎,医生也忙吧,医生比我们还忙。”田雨倒是不追问,这种时候张烨特别感谢她的粗线条。 “是,他比我忙多了。”张烨坦然地笑笑。 但田雨这么一提,张烨又开始担心钟远航忙起来吃不上饭。 不过这也挺好,张烨不是说要追人吗,好歹要送个饭表示表示,还能有理由去见上一面。 不知道是不是张烨心里这么乌鸦嘴了一句,钟远航接下来倒是真的忙起来了,忙得两人面都不怎么见得上。 中午张烨没打招呼就带着给钟远航准备的午饭去了医院,没想到去了却扑了个空。 前台还是林护士,见到张烨很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小哥又来给钟医生送午饭吗?” “嗯,”张烨大大方方地笑着点头,“钟医生还在诊室吗?” “哟,今天没在,”林护士翻了翻桌上不知道什么本子,又向着几间门诊的走廊看了看,“来了个挺麻烦的病人,现在在会议室里会诊呢,不知道啥时候完,您等他吗?” “不等了,”张烨觉得有点儿可惜,他也要上班,不能一直在这儿等着,“我给他放休息室吧。” “成,您进去吧。”林护士点点头。 钟远航的休息室基本还是张烨上次来的样子,不过桌上放了好几本书,还有些翻开的文件夹,张烨瞟了两眼,都是心血管相关的病例和书籍,他虽然都认识这些字儿,但合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生活的惯性让张烨下意识地不求甚解,这其实挺可怕的,张烨又一次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自己跟钟远航之间的差距。 张烨把饭盒放下,还是给钟远航发了条短信,发完就离开了熙熙攘攘又愁云惨淡的医院,刚在停车场骑上粉红小电驴,还没来得及插上钥匙通电,钟远航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会诊完了?”张烨一接电话就笑。 “嗯,刚开完,你再多呆两分钟就能碰上。”钟远航难得这么明显地表现出不乐意的情绪。 “那我再上去?”张烨有点犹豫,他是抽空出来的,谈个恋爱……不对,追个人就耽搁工作这么幼稚的事儿他本来是挺不屑的。 但要追的这个人是钟远航,他就动摇得有点厉害。 大不了周末帮田雨值一天班? “算了,”钟远航叹了口气,听起来像是在走廊走着路,周遭的声音有点嘈杂,然后张烨听见了类似推窗户的声音。 “你往三楼最左边的窗户看看。”钟远航说。 “窗户?”张烨唰地一下抬头,往医院大楼绿幽幽的玻璃上看。 三楼最左边果然有个窗户开了个不大的缝,张烨稍微虚了虚眼睛,就看见那个缝里半张钟远航的脸和正在挥动的手。 “我靠,”张烨乐了,也抬胳膊向着钟远航挥手,“看见了,你快被窗户挤成饼了。” “这个窗户本来就不能完全打开,”钟远航大概是被挤得难受,啧了一声,“为了防止想不开的病人或者家属做傻事儿。” “啊,是吗?”张烨笑了笑。 “行了,看见了就行了,你回去吧,”钟远航的手又挥了挥,这次看起来像是道别的手势,“烦死了,会诊来了个大麻烦。” “您是医生啊,救死扶伤啊!白衣天使可不兴烦,”张烨乐着打趣他,打趣完又没什么作用的忧心,“病情很麻烦吗?” “倒不是因为病情,再说了这次的主治是展宇,要烦也得先烦死他,这个我空了再跟你聊,你先回店里去吧,”钟远航的手臂已经撤回窗户里了,就还露了半张脸在外头,“小粉红不错。” “店里小姑娘的车,我车不是还在你楼下车库里吃灰吗?”张烨把钥匙往车上一插一拧,电动车傲娇地滴滴滴叫起来,“走了,记得吃饭。” “骑车小心点儿,晚上见吧。”钟远航的半张脸消失在了绿色的玻璃窗后面。 话是这么说了,等到张烨下班,钟远航却没能过来。 下午张远下了幼儿园还是让张烨接到烘焙店里自己画画或者看小人书玩儿,小孩子性格好,招人稀罕,就这么不到一周,连刚来没两天的实习生都跟他混熟了,比张烨小时候还能混。 晚上打烊之后张烨还跟着赵平学做西点,张烨迅速发现赵平教学的特点,就是他讲过一遍的东西,就默认徒弟记住了,要是表现出一点儿犹豫,就会被赵大师傅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问候八辈儿祖宗。 就比如张烨,正式开学的第二天,赵平就把第二天订单需要的所有戚风全都交给张烨做了,他自己端了个高脚凳坐在边上监工,顺带手还开始讲玛芬、贝果和巴斯克,让张烨一边做着,一边举一反三想想每种蛋糕的口感和做法之间有什么关联。 “打发蛋清的时候注意看状态,不是打得越久越好,”赵平看着张烨操作,抱着手臂提示,“打过了反而会消泡。” “明白。”张烨以前也在家里用电饭煲给张远做过戚风,多少算是半熟练工,现在做起来也能让赵平大致满意。 第135章 “嗯,差不多可以了,现在你说一下玛芬的区别。”赵平点点头,开始上一点儿难度。 “玛芬属于西式松饼面包,没有打发过程,所以制作比戚风更快,口感也更紧实,不适合做蛋糕胚,通常都用做纸杯蛋糕,加果干或者坚果形成不同风味,保鲜时间不长,一般都是当天制作当天售出。”张烨没打磕巴,这种内容对于他来说不算难。 “嗯,没错。”赵平点点头,算是张烨能看到的勉强能划分到“赞许”这个意思里的表情。 不过很快张烨就顾不上看赵平的表情了。 赵平开始上更高的难度,问题越来越刁钻,一直问到张烨把第二天需要的戚风都做好了才算完,问得张烨穿着不算厚的工作服,后背心都紧张得汗湿了一大片。 这简直比高中化学考试还刺激,化学考试也没让人学了马上一边做实验一边考试的。 “记性挺不错的。”收工的时候赵平终于肯定了张烨一句。 “还成吧,能背下来跟能做好还差一大截儿呢,”张烨把口罩摘下来,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快被紧张的热气儿蒸熟了,“要没做好你随便骂。” “我是随便骂的,从来也没想收着,”赵平转身看了看其他几个助手,“是吧?私下没少说我坏话吧?” 几个助手正在检查机器备货,听见了都转脸过来笑。 “你也别紧张,你今天背的这几样够别人背两周的,”赵平把烟盒拿出来,朝着后门的方向扬了扬头,“出去抽一根?” “不了,小葡萄在休息室等我呢。”张烨笑笑。 “嗯,也是,”赵平也不勉强,不明显地凑近了张烨点压低声音,“我刚刚出去看了,今天接你的没来。” “啊?”张烨下意识想摸手机,才想起换了工作服,手机没带进来,“啊,没事儿,估计今天忙吧。” 赵平不再说什么,又笑了笑,往后门自己走了。 张烨回休息室换了衣服,拿出手机才看见晚上快九点的时候钟远航发了条短信过来,信息很短。 ——紧急手术,烦人。 张烨本来想跟钟远航打电话,但想想他可能还在手术室里,就回了短信。 ——我下班了,那我带葡萄先回自己家了,你注意休息。 发完觉得还不到位,又补一句。 ——明天我还来给你送饭,晚上要是太晚了就别跑了,在医院休息吧。 钟远航一直都没回消息,张烨都到家把张远哄睡着了,手机都没有钟远航的消息,倒是收到一条老妈的短信。 后天该给我汇钱了,你可别忘了。 要不是钱的事儿,以老妈的气性,至少还得再晾张烨个把月的时间。张烨忍不住轻轻嗤笑,出了房间直接给老妈打了电话。 “哟?不是说不想认我了吗?还记得给我打电话啊?”老妈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语气却平静了许多。 张烨直接忽略她的挑衅。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张烨问。 “能怎么样啊,老家这边老熟人都没剩几个了,就你大舅妈还在这边儿,平时能说两句话。” “大舅妈?”张烨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精明又不和善的脸,眉头不由自主地就拎起来了,“你少跟她交道,爸走的时候让他们家寒酸得还不够吗?” “我知道,”老妈“切”了一声,“我还能真心跟她交道啊?敷衍两句就行了,我心里清楚。” “咱们家什么事儿都别让她知道,”张烨厌恶地追补几句,“裤衩都能给你算计没了。” “知道知道……”老妈不耐烦,“我现在也没什么东西能让她算计的。” “钱我明天就给你打过来,你自己计划着用。”张烨稍稍放心一些。 “嗯,好,”老妈停顿了一会儿,“元旦之前早点儿回来,不然你爸又该给我托梦了。” “嗯。”张烨挂断了电话。 他们家不过元旦,因为张烨的老爸很会挑日子,他走在了新年伊始的第一天。 第71章 张烨没有挨着张远睡,他洗漱之后摸到了原本老妈的房间,睡在了跟钟远航一起睡过的床上。 新换的枕头上还有钟远航昨天睡过之后留下的气味,跟他家里的洗发露是一样的品牌和味道,某种草本植物的,介于苦涩和香味之间的气味,让张烨联想到松柏木树林,他睡在了钟远航昨天睡过的枕头上,忍不住把脸往枕巾上埋,在轻微窒息与气味的包裹中很快睡熟,一夜无梦直到早上。 起床之后张烨就看到了钟远航后半夜三点发过来的信息。 ——下手术了,直接在医院睡,晚安。 三点才下手术,睡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个小时,张烨心疼得难受,想打电话,又怕吵醒钟远航。 再多睡哪怕二十分钟也是好的。 但钟远航那边好像在张烨这儿安了个监控,就在张烨坐在床上纠结的时候,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怎么不再睡会儿啊?”张烨皱着张脸接了电话。 “哪儿还能睡啊?要查房了。”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如常的清醒,只是嗓子微微有点儿哑。 “那中午能睡会儿吗?” “能啊,”钟远航发出了一声有些近乎轻佻的笑,“你来陪我睡?” “啊?”张烨想了想,“好啊,我能陪你半个小时,够吗?” 第136章 “算了,”钟远航似乎只是想要张烨的一个态度,并不真的要求他什么,“你今晚能过来吗?” “今晚?你这周不是没有夜班吗?”张烨诧异,但很快又不再追问了,转而盘算起安排来,“行,晚上我先去你家给你做个夜宵,然后过来陪你。” 钟远航嗯了一声,他站在昨天跟张烨打过招呼的窗前,看见走廊那头,挂着明显黑眼圈的展宇朝自己走过来,他叉着快直不起来的腰,一边走一边对着钟远航招手。 钟远航对展宇点点头,跟电话里的张烨嘱咐,“先顾你自己,我空了再给你打电话。” “老太太的情况怎么样?”展宇走近了问。 “九十几岁了,能怎么样?”钟远航挂了电话,对展宇耸耸肩,“只上了呼吸机,进一步的器械根本上不了,家属意见不统一。” “操……”展宇重重地把手里的纸团砸进垃圾桶,“说真的,儿孙满堂有什么屁用?想让老太太活着的是不是只有我们医生?” “不是啊,”钟远航嘲讽地笑,“不是还有她小儿子吗?” “他那是想让老太太活?”展宇撑了撑腰,白了钟远航一眼,“他那是想要老太太的低保和政府高龄补贴吧?” “那你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不能替她做决定。”钟远航从展宇白大褂地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走吧,我陪你顶楼抽一支。” “你自己没烟啊?怎么蹭我的?”展宇从钟远航手里把烟盒抢回来,“走吧,哎……我迟早辞职!” 钟远航笑笑不言语,跟着走路晃荡的展宇上了顶楼。 大冬天吹着西北风上楼顶抽烟真的挺傻缺的,展宇一走出楼道就先缩了脖子打了个寒颤。 “卧槽,失算了,没穿羽绒服。”展宇嘴上叼着的烟都随着嘴唇颤抖。 “赶紧抽吧,”钟远航找了个稍微避风一点的换气扇后面站着,“抽完了还要去住院部查房。” “我能选择不去吗?”展宇生无可恋,哆嗦着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打火机的火苗在寒风中颤颤巍巍,“我不想去面对那一大家子家属……” “坚强一点吧,冬天老人家是不好过的。”钟远航悲观,他笃定展宇手上这个老太太熬不过这个冬天。 “操……”展宇狠狠吐出一大口白烟,“我感觉,老太太要是在我手上没了,我可能也会死在家属手里。” “别瞎说。”钟远航瞪展宇一眼。 “嗨,就这么一说……”展宇象征性地呸了一声,把烟盒递给钟远航,“哎,你怎么不抽?给。” “不抽了,家里有小孩儿。”钟远航摇头。 “卧槽?你什么时候……”展宇瞪大了眼睛,“张烨的小孩儿啊?” 钟远航点了点头。 “不是吧?这么快?”展宇表情精彩,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憋了好半天,又哎一声叹气,“算了,说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情……” “是,”钟远航点点头,“所以你别再去他们店里找张烨的麻烦了,他过得不容易。” “哼,再怎么不容易不也还是把你绕回去了?”展宇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不看钟远航,盯着远处雾蒙蒙的城市,自顾自的抽烟,“我就去,我偏去他们家买面包,我盯着你们呢,他最好老实点儿……” “他最近在学烘焙了,你买他们家的面包,不怕他给你投毒?”钟远航笑起来。 “他做的?”展宇惊讶之后别扭地转过脸,钟远航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们店里不都是赵平做烘焙吗?” “谁?”钟远航对张烨的烘焙师父只有一个大概又模糊的印象,等张烨下班的时候打过两三个照面,名字和人当然对不上号。 “没谁,”展宇把烟头灭了,弹进几米外的垃圾桶里,“走吧,去看看老太太。” 钟远航和展宇带着一群规培生先查了几个病情和缓的病人,病人和家属都对着医生客气谦和,询问能不能赶在元旦之前出院。 “元旦出院想干嘛啊?”展宇对着一个躺病床上的大叔打趣,“又想喝酒啊?” “不是不是,元旦了,总要阖家团圆嘛,在医院里跨年,这也太不吉利了。”大叔笑着打哈哈。 “说话真不讲究啊大叔,咱们医生还年年在医院跨年呢?”展宇拿听诊器听了听大叔的心音,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团圆是挺好,喝酒就免了吧,心脏刚刚搭的桥,要再喝进医院,能不能再醒过来都不好说。” “当然当然,以后再也不喝了!我老婆监督我!”大叔对着病床边的妻子讪讪地笑,换来妻子疲惫的白眼。 这头还在说医嘱,那头走廊上又传来隐约的嘈杂吵闹,渐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哟,又闹起来了?”病床上的大叔抬头就想往房门口看热闹,被妻子一把又按了回去。 “消停躺着吧!自个儿的线都还没拆,就想着去看别人的热闹!”妻子先训斥了大叔一句,才抬头担心地对展宇和站在后面些的钟远航说,“那家人昨天闹了一晚上了,他们家小儿子昨天还咋咋呼呼的说什么要找医生讨说法,您们待会儿过去可得小心着点儿。” “谢谢,”钟远航拍了拍展宇的肩膀,对和善的女人笑了笑,“我们会小心的。” 他们往那边病房走得越近,吵骂的声音就越清晰,听来听去还是为了老太太的病情和治疗方案。 第137章 “……你们就想让老妈死!死了你们就好分她那点儿家产!”中气十足的男声在整个走廊上回荡,好几个病房都有看护和家属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热闹。 “回去吧,小心待会儿火烧到自己身上。”展宇拍了拍隔壁病房探出半个身子的大姐。 “哟!医生来了?”大姐笑了笑,往回退了半步,还是不肯放过这么精彩又典型的家庭伦理闹剧。 展宇也不再劝,拉着钟远航往病房进,身后呼啦啦几个规培生都吓得小脸儿煞白。 “见识见识吧,以后就是日常了。”展宇回头对着规培生们苦笑,叹了口气,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闹哄哄的病房。 钟远航迟了一步,在病房走廊边随便捡了根不知道谁放在墙根儿的拐杖,跟着进了病房。 “那是我们不想给妈治病吗?妈昏迷前就再三说过了,不想再受罪,不想全身都插满管子再走,你不是天天都围着妈打秋风?她这点儿心愿你不知道?”病房里,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指着个中年男人骂。 “都小声点儿!”展宇气运丹田一声吼,堪堪压住了病房里的吵闹。 钟远航后进来,才看清小小的一个病房里,竟挤了五六个中年男女,病房中间一张单人病床上,躺着一个苍老枯瘦,不省人事的老人,正是昨天救护车送来,抢救了几乎一整晚的老太太。 她的脸色现在看起来比昨天更灰败,两颊迅速地凹陷下去,露出突兀地眉骨与颧骨,形容枯槁,就这么昏睡着,两条白眉毛也皱着。 安静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几个男女见医生进来,叽叽喳喳又要争着表达自己的诉求。 “我劝你们注意一下言辞,”钟远航走到病床边,看了看监护仪上病人差距惊人的高低压差,“你们以为老太太昏迷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吗?” “放屁呢,昏都昏了,还听个屁……”站在钟远航旁边的一个瘦男人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嘟囔。 “不信?”钟远航指了指血压,“自己看看,老太太血压已经飙了,你们再吵两句,嘭!” 男人被钟远航这一声“嘭”吓得退了半步,瞪着往外凸的眼睛惊悚地盯着钟远航。 钟远航弯着眼睛,冰冷冷不友好地笑,“老年人血管已经经不起这种压差,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爆血管,到时候你们再商量什么都来不及了。” 钟远航的恐吓并不是空穴来风,老太太肺心病多年,支气管几乎已经全部纤维化,全靠着呼吸机支撑,呼吸的声音好像一个破风箱,痰音严重,肺不好,心脏自然也不好,在场的所有医生都能判断出,只要撤了呼吸机,老太太绝对撑不过半天。 “医生,你一定得把我妈治好……”靠在病房角落的一个胖男人梗着脖子恳求。 钟远航认出来,这男人就是这家的小儿子,吼得最大声的就是他。 “老太太已经九十五了,身体各项指标都达不到手术标准,更何况还有严重的基础心肺疾病,说实话,情况并不乐观。”展宇无奈地看着床头的病历本。 “那我们把老太太带回去呢?”一个女人开口询问。 “带哪儿去?大姐我先说好,我家里没这个条件安排老娘,”钟远航身边的凸眼男人急吼吼地开口。 “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就指着老娘咽气!分她的拆迁补贴吧!”墙角的小儿子恶狠狠地咒骂,“不许!我看谁敢动老娘!她一定要留在医院里继续治!” “别吵了!”展宇摆摆手,“我先问问,你们哪家有呼吸机?” 病房里鸦雀无声。 “那这样,老太太先留在医院里观察一周,要是没有呼吸机,我敢保证老太太走就是一天之内的事儿,你们哪家想让老人走在家里,房子卖不出高价钱的?”展宇的眼睛从几个儿女脸上一一扫过。 说到这个,前几分钟还在叫骂的男女像锯了嘴的葫芦,纷纷低下了头,眼睛都不敢跟医生们对视。 “那就结了,听我这个主治医生的吧,一周之后再看看指标,在医院里,有什么情况也好处理。”展宇在查房本上签了字,叹着气带头出了病房。 钟远航不动声色地殿后,出了病房,才把一直捏在手上的拐杖放回墙角。 第72章 展宇出了病房,溜得像逃命似的,钟远航从病房出来就没看见他人影了。 “你们展老师呢?”钟远航问几个规培生。 “没看见他……”一个还明显心有余悸的男生回答,“钟老师,这家人不会医闹吧?” “怎么?怕了?”钟远航工作时冷静严肃,这时却难得地对着几个年轻的学生温和地笑了笑。 也许是钟远航罕见的微笑安抚了学生们,他们松了口气,后怕之后又开始觉得愤怒。 “老太太还在呢,全家好像人没一个真的在乎她难不难受,感觉老太太一旦有个什么不好,立马就能掐起来,不会真的来找医院和展老师的麻烦吧?” “找与不找,我们的本职都只是治病,”钟远航看着发问的学生,“我的建议就是眼睛放亮些,看到情绪不稳定的病人或者家属躲快点。” “啊?” 钟远航又吩咐了他们几句写病例的注意事项,才从住院部往门诊楼走。 到了住院部一楼,钟远航去了一趟保卫科,专门叮嘱了一下保安,巡逻的时候注意一下那一大家子人。 第138章 走出住院部的大门,钟远航看见展宇蹲在院子里那棵树下面抽烟。 “回去吧,回去吃点儿东西睡一觉,”钟远航走到展宇身边,黑眼圈和胡茬衬着,展宇要是没穿白大褂,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盲流,“一把年纪了,注意身体。” 钟远航有意刺激展宇斗嘴。 他们这样的工作,承受了太多他人的负面情绪,病人和家属往往敏感易怒,而医生除了尽快缓解病人的痛楚,额外见识了太多悲伤、愤怒和人性卑劣一面。 但展宇只是疲倦地笑了一下。 “是啊……一把年纪了。”展宇撑着膝盖,抓着身旁的树干站起来,“你今天有空的话,帮我留神一下老太太吧,有什么情况马上联系我。” “知道了,不够你操心的,去吧。”钟远航拍了拍展宇挺不直的肩膀。 展宇抬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叹了口气,“冬天快过去吧……” 钟远航看了一会儿展宇离开的背影,转身回了门诊楼。 一路上遇见的病人确实比其他季节更多,钟远航突然想起了张烨的父亲,他应该也走在冬季,这么想着,钟远航突然对一路上行色匆匆的那些少年都产生了猜测和恻隐。 那年的冬天,失去了一切的张烨,在医院里奔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钟远航在一瞬间感到胸口闷闷的坠了一下,原来心疼的感觉的确是具象的。 张烨很少在工作的时候分心。 他的每一份工作都来之不易,如果做不到处处留心做得比别人更好,他这样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是很容易被替代的。 但他今天却总是在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分心去想钟远航,担心他连轴转身体吃不消。 以至于展宇都快走到张烨面前了,他都没认出来。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需要什么……”张烨条件反射地招呼,定睛一看,才认出来站在柜台外面的是展宇。 张烨吓了一跳,展宇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网吧通宵出来的学生,眼皮耷拉着,站着都要睡着的样子。 “展医生?”张烨知道他刚下了夜班,下了班不回去好好睡觉,跑到店里来做什么? “啊,你好啊张烨,”展宇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笑了笑,“饿死我了,有没有吃的,随便给我上点儿。” 张烨回忆了一下展宇上次买面包的口味偏好,问他,“热可可和芝士滑蛋开放三明治,可以吗?” 展宇一夜没睡,芝士滑蛋和热可可能在早上尽可能温和的补充能量,也不至于像咖啡那样影响他在白天补眠。 要是钟远航也能吃上就好了,张烨替钟远航嫉妒能吃早饭的展宇,不知道他在医院能不能吃上口热的。 “行。”展宇拿出钱包,掏了半天才把上次办的储值卡拿出来递给张烨,“刷了就放你们这儿吧,省的我忘记带。” “不怕我刷你的钱?”张烨笑着跟展宇开玩笑。 展宇是找过张烨的麻烦不假,但他的出发点本意不坏,只要是为了钟远航好,张烨就没办法真的对展宇有什么意见。 再加上展宇言行举止又总是松弛讨喜,脸上吊儿郎当不认真的笑容像是焊死了,让人面对他时莫名就放松警惕,张烨基本能靠多年摸爬滚打的经验判断他的性格,大概也是对钟远航的爱屋及乌。 “刷啊,反正也是赵平的钱。”展宇嘿嘿笑,往堂食区找了张空桌子趴着小憩。 张烨无语地笑笑,转头开始备餐。 就这么备餐送餐,还没有二十分钟的时间,等张烨把餐盘端到展宇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张烨一时不知道是应该把他叫醒还是让他再睡一会儿。 “怎么回事?”赵平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前堂,看着张烨站在一个客人面前上贡似的端着餐盘和饮料,好奇地凑上来看,“哪儿来的流浪汉啊?” 张烨无奈地看了赵平一眼,“平哥你认不出来?上次还扇了人家一巴掌呢?” “展宇?”赵平似乎有点不自在,抬手摸了摸鼻子,“怎么在这儿睡了?” “我听……钟医生说,医院里好像来了个挺麻烦的病人,展医生主治,昨天又是夜班,累了吧大概。” 赵平抬着脚尖就去踢展宇微微伸展开的腿。 “哎!别……”张烨两只手都占着,拦都拦不住。 “嗯?哪一床叫我?”展宇迷迷登登地抬头,前额印着清晰的衣褶印子,头发全都压得竖起来,一双睁也睁不开的眼睛在张烨和赵平两张脸上来回晃,花了一会儿功夫才搞明白自己在哪儿,“嘿,我怎么在这儿啊?” “醒醒神儿,要睡也不能在我们大堂里睡,影响我们做生意。”赵平面无表情。 张烨心里很不落忍,赵平这话说得太不近人情,也太狠心了,他把热可可放在展宇面前,“展医生,先喝点热的垫垫吧。” “实在要睡也行,吃完了东西上里面休息室睡,在外面像什么话?”赵平还是面无表情地看展宇,自从踢过展宇的腿,他就一直抱着手臂站在离展宇一米的位置,典型的心理防御姿态。 张烨端着餐盘不动声色的吃惊。 赵平有点奇怪,不,应该说是非常奇怪。 张烨几乎能肯定这两个人有不为他知道的私下见面,展宇对赵平的态度从上次的好奇转变成了试探之后的熟悉,而赵平对展宇有一种既防备又纵容的诡异态度。 第139章 “那我上你那儿睡会儿,”展宇端着热可可站起来,又从张烨手里把餐盘接过去,还十分嚣张地对着赵平做了个举杯的动作,“谢谢赵师傅招待。” 赵平懒得搭理展宇的挑衅,转身就往后厨走了,展宇就这么端着吃的跟了上去。 张烨看着两人消失在前堂往后厨走得门帘后,没能琢磨几分钟,又得回去干活儿了。 这么忙起来就忙到了中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事儿,张烨觉得今天的客人怎么那么多,源源不断地涌进店里,一点偷闲的时间也没有。 一直忙到中午,张烨才趁着吃饭的时间给钟远航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张烨都觉得可能马上要自动挂断了,钟远航那边终于接了电话。 “喂?吃午饭了?”钟远航听起来有点喘,好像刚跑了几百米。 “正吃呢,你在忙吗?”张烨问。 “已经忙完了,你待会儿真别来了,人太多了。”钟远航那头嘈杂,听起来让人隐隐的惶惶不安。 “想来也来不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店里也没完没了的来客人。”张烨真情实感地抱怨。 电话那头钟远航笑起来,大概是因为真的缺觉,他的笑声有些低哑,扣在张烨耳朵里像电流一样滋滋啦啦的,“怎么生意好你还不高兴?” “展宇在我们店里。”张烨换了个耳朵听电话,空出来的耳朵烫得厉害。 “怎么又去你那里了?”钟远航的笑意收敛,“他什么状态?” “不是来找我麻烦的,”张烨解释,“他……现在在我们店里睡觉,具体的我晚上跟你说吧。” 张烨有些猜测,又有些想不通,电话里短时间说不清楚。 “睡觉?”钟远航也惊讶,随即又觉得合理,“展宇也真行。” 吃完饭之后,张烨往后厨去了一趟。 “哎,烨哥!”赵平的一个助手先看见了张烨,挥着沾着白白面粉的手跟他打招呼。 “平哥呢?”张烨指了指后厨门,“抽烟?” “对,刚出去呢,你找他呀?”助手问。 “嗯,抽支烟。”张烨穿过后厨,推门到了后巷。 赵平果然还在老地方抽烟,看到张烨来了也并不惊讶,掏出烟盒,隔着几米就准确地扔到了张烨手里。 “抽烟,其他的别问。”赵平皱着眉头笑,一脸纠结的表情。 “我什么都没问啊?”张烨接着烟,抽出一支,点着了也不怎么抽。 第73章 冬天冷下来很快,温度断崖式的往下坠,一场雨,一场雪,都能让温度再难忍一些。 张烨留在空气中夹着烟的手,没一会儿就冻得有些难受,他不得不过一会儿就换着手拿烟,俩手轮流着揣进衣袋里回回暖,张烨怀疑这天气是不是已经开始下霜了。 “展医生还在睡吗?”张烨斟酌了一会儿,向赵平选了个折中的问法。 “嗯。”赵平拿着烟,皱着眉头盯着空气里缓慢流动的烟雾发呆。 张烨点点头,既然赵平不想说,他也不着急问,说穿了也是别人的机缘人情,各有各的缘法。 赵平手上的烟渐渐要燃尽,他沉默了许久,吸完一支后又点了一支。 终于,他问张烨,“展宇,是你男朋友的同事?” “是,应该还是大学同学,我听远航说起他,提到过展宇是他的师兄,”张烨笑了笑,“我……男朋友在交际上并不算一个热络的人,能跟他关系好,展宇大概是个比较……比较宽容好脾气的人吧?就不算太能接受远航喜欢男人,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怕他受伤害。” 赵平在张烨描述展宇的时候一直皱着眉头盯着张烨,但在张烨推测完展宇性格之后又不自在地转头回去。 “他是什么人,你说给我听干什么?”赵平耳根都冻红了,吸了吸鼻子。 “不干什么啊?”张烨笑笑,“不就是闲聊嘛,嚼嚼舌根儿。” 成年人之间,有些话不必说满,张烨提了,赵平明白了,也就可以了。 “听他说话就知道,智商高,情商又迷,嘴巴大,穿得还丑,”赵平哼笑一声,听起来倒像是自嘲,他又吸了一口烟,烟气过肺,跟着冬日呼出的白气一起叹出来,“我明白的,谢谢。” “谢什么,我反正是无条件站在你这边的,”张烨把手里熄灭的烟头弹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不过跟展医生交个医生朋友还是不错的,你俩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似乎是想起展宇挨的那个充满戏剧性的巴掌,赵平忍不住笑起来,“走一步看一步吧,朋友也好,别的什么也好,很多时候都看命,不看人。” 是这么个道理,张烨点点头,跟着赵平回了店里。 展宇睡到半下午才醒,张烨不知道他有没有跟赵平打招呼,只看到他在前堂晃了晃,跟张烨打了个招呼,又选了几个面包,就离开了。 “这人真怪,”田雨看着展宇离开的背影努了努嘴,“他到底是谁啊?” “不重要,”张烨笑着继续干活,“你就当他是个普通客人就行了。” 田雨又努努嘴,“切,神神秘秘的。” 这一天的黄昏来的很早,刚过了下午四点,阴沉的密云就已经把太阳遮得密密实实了,张烨看着店外的天色,估计接下来几天的天气不会很好。 第140章 果然,当张烨在幼儿园外等小葡萄的时候,天上就零零星星地开始飘起雨夹雪了。 张烨靠着那棵被自己踢过一脚的树,似乎躲在树后面就没那么冷了,他盯着从幼儿园五颜六色的教学楼里走出来的一串串小孩儿,从来没觉得他们走得这么慢过。 “葡萄爸爸,这几天又降温了,班里感冒的小朋友不少,你带葡萄回去可以让他喝点儿感冒冲剂,预防一下,”幼儿园老师把张远送到张烨手里,不厌其烦地跟张烨嘱咐,“如果小朋友有感冒症状的话,也可以居家休息,跟我们告知一声就行。” 张烨谢过了老师,他看了看一个班的其他小孩儿,果然没有前几天看起来那么多人,还能明显看出有好几个孩子都已经感冒了,鼻子下面儿红肿,看样子擦鼻涕都擦破皮儿了。 这天也太冷了。 “冷吗?”张烨把张远抱起来,用自己的脸贴了贴儿子的脸,有些冰,也没有平时那么嫩生了,被风吹得有点儿皴。 “不冷!”张远笑嘻嘻地回答,手往张烨脖子里钻。 “嘶!”张烨被张远的小手冰得一激灵,“跟我闹呢?还说不冷,手都是冰的。” “手冷是正常的嘛!人的血管在手指上很小的,不能保温。”张远一本正经。 “谁跟你讲的这些?”张烨托了托张远往下坠的屁股,这小子最近长肉了,抱一会儿就手酸。 “钟叔叔呀~”张远得意地笑,“他说完还以为我记不住呢,我就说肯定能记住!” “是是是,你最聪明,”张烨促狭,“是不是使劲儿记,生怕忘了?” 张远先是使劲儿摇头。 张烨还是笑着看他不说话。 张远犹豫了一会儿才点头承认,不好意思的笑。 “记得好,挺能唬人的,今天晚上咱们去医院找钟叔叔,你再去唬唬他。” “真的!?”张远眼睛都亮了,捧着张烨的脸跟他确认,“咱们今天晚上去找钟叔叔吗?” “真的,骗你是小狗。” 张远高兴起来,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调,两条悬在空中的腿儿一晃一晃地来回摆。 晚上张烨没去钟远航家做饭,下班之前就着餐厅里还剩下的食材,给钟远航做了一个豪华版的芝士滑蛋三明治,说是豪华,其实也就多加了几片烟熏火腿片,再加上张烨晚上练习做的玛芬,不光够钟远航,估计还能给科室里的人分分。 张烨打了个车直接去医院,张远越来越兴奋,跟着司机放的音乐,一路走一路嚎,一句也不在调上,给司机都听乐了。 “不好意思啊师傅,孩子有点儿兴奋。”张烨自己都觉得吵,小孩子脱缰起来根本制不住。 “没事儿没事儿,这孩子以后怕是学不了声乐了哈?”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陶醉得摇头晃脑的小孩儿,忍俊不禁,“咋去医院还这么开心呢?” “我们去医院送饭!”张远暂停了一会儿,抢着回答。 “哦,我说呢,这小孩儿怎么去医院还这么乐,”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张远,“去给妈妈送饭啊?” 张远拉在张烨手指上的小手不自觉地捏了捏,张烨感觉到了。 “嗯。”张远模模糊糊地回答了一声,又继续跟着车载音乐开始哼哼。 还好司机没再问什么,张烨听着儿子更不成调的哼哼,轻轻摩挲着他小小的手。 下了车,张远马上就不再哼歌了,一路走得有点沉默。 “刚刚为什么跟司机叔叔说谎啊?”张烨牵着张远,看着远远的大楼灯光,问张远。 “没有为什么……”张远也不看爸爸,盯着面前的路,一边走一边踢路上的小石头。 “其实跟司机瞎说也没做错,”张烨摇了摇张远的手,“出去跟陌生人没必要什么都说实话,有时候不说实话也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 张远原本以为爸爸要批评自己,听他这么说,也顾不上低落了,抬头望着张烨,“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张烨点头,“不过不能跟爸爸撒谎。” 张远的头又低下去了。 “你刚刚不高兴了吧?”张烨也不责备,语气跟讲睡前故事似的,“后面唱歌都完全不在调上了,完全是乱哼哼,声音也小了,是不是想事儿呢?” 张远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 “葡萄,以后遇到这种事儿,不用多想,咱们是来看谁,对别人来说都不重要,司机可能下一个客人上车了还这么聊呢,他不是真的关心你来医院干什么,”张烨领着张远进了门诊楼,“你只要自己知道自己在干嘛,高不高兴就行了。” 张远想了想,又重重嗯了一声,像是被说服了。 钟远航晚上在急诊,张烨到的时候,他正在抢救一个刚被救护车送过来的老人。 张烨坐在急诊外的长椅上,听家属和保安聊天,老人是上厕所时不小心被棉裤绊了一下,摔倒了就站不起来了,才送来医院的。 大冬天的,老人还摔了一跤,家属担心老人熬不过这个寒冬。 张烨也在一旁听得愁眉苦脸,正为别人担心着,急诊的门开了。 钟远航戴着口罩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张烨,隔着一拥而上的家属,对着张烨点了点头,就低头先对家属说话了。 张烨望着钟远航讲话的样子,在一群黑压压的后脑勺里,他一身白衣服,白皮肤,白得好像在发光。 第141章 大概是老人的状况不好,没过多久,家属人群里就传来隐约又压抑的哭泣声和议论声,钟远航似乎又安慰了几句,离开人群,往张烨这边走过来。 张远先跑了过去,抱着钟远航的腿叫他。 “能下班了吗?”张烨也跟上去,问钟远航。 “能,不过我得先去休息室洗个澡。”钟远航拉着张远的小手,替他搓了搓。 张烨这才发现钟远航额头上全都是汗珠,呼吸也有点儿喘。 楼上心内的门诊晚上已经没人了,走廊上只有应急灯微弱的亮着,张远有点儿害怕,走在张烨和钟远航中间,紧紧贴着两个大人。 “这里好像恐怖片啊……”张远哆嗦着说。 “谁给你看的恐怖片?”钟远航皱着眉头问,眼睛往张烨脸上责备地招呼着。 “我……”张烨心虚地坦白,又辩解,“不是,那电影我都没看出来是恐怖片,海报上还阳光灿烂的,我寻思是什么治病救人的片儿呢。” “结果后来那个医生就开始杀人啦!好几个鬼跟着他!”张远继续哆嗦。 “葡萄,以后别跟着你爸爸瞎看。”钟远航对张远说。 “好!我以后不跟着爸爸瞎看!”张远重复。 “嘿?”张烨半真半假地生气,“小玩意儿叛变得还挺快?” “叛变就叛变,你以后干脆叫我爸爸算了。”钟远航对张远开玩笑。 张烨惊了一跳,抬头瞪了钟远航一眼。 钟远航不知道张远刚被司机那句“看妈妈”刺激了,这时候提这个,张烨觉得时机也太寸了点儿。 张远哼哼唧唧地犹豫了一会儿,张烨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并不存在的口水,有点渴。 “还是不了吧?”张远最终认真的做了决定,“要是换爸爸,爸爸会伤心的。” 钟远航对张烨笑了笑,安抚他的紧张。 也许真的是张烨紧张过头了。 钟远航回了休息室就先把白大褂脱了,找了毛巾进了浴室。 张烨把带来的夜宵拿出来,打开保温袋摸了摸,还好,都还是热的。 张远则坐在沙发上,拿着钟远航的一个心脏玻璃钢模型玩儿。 “张烨!”钟远航在浴室里喊。 “怎么了?”张烨也喊着问,“什么东西忘拿了吗?” “你进来帮我搓一下背。”钟远航又喊。 张烨有点儿疑惑,听着钟远航连浴室的水都还没开,怎么这个时候叫他搓背?张烨看了一眼张远,他玩得正起劲,没注意到大人们在做什么,说什么。 张烨走过去敲了敲门。 “我进来了……” 张烨话音还没落,磨砂玻璃门安静又迅速地打开,一只白得晃眼的手臂伸出来,一把揽住张烨的肩膀,又安静迅速地把张烨拉进了浴室。 第74章 医院休息室的浴室比钟远航家里的浴室简陋不少,但跟张烨家的浴室比起来就像样多了,一板一眼的医院风格,干净又性冷淡的装修,冷静又柔和的白色led顶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整齐的置物架上不和谐地团着钟远航脱下来的几件上衣,没有水汽氤氲。 钟远航只脱了上衣,果然还没有开始淋浴。 他找借口把张烨拉进来,要干什么,张烨暧昧的知道,所以有惊讶却没有惊慌,顺着钟远航手臂的牵拉,进了浴室。 磨砂玻璃门轻轻地扣上。 咔嚓清脆的一声,是锁舌扣进锁眼的声音,不太足够掩盖张烨后背靠撞在瓷砖墙上的闷响,和他呼出的那声一忍再忍的叹息。 “远航……”张烨在钟远航脸颊边用气息喊他。 钟远航没有穿上衣,他搂着张烨的腰,松弛地弓着上半身,把下巴搁在张烨的颈窝里,沉重地呼吸。 他却似乎不着急做什么,只这么抱着,累坏了似的休息。 张烨的手顺势又自然而然地抬起来搂住钟远航的腰,低头就能看见肩头皮肤上亮晶晶的汗珠,手触摸的感觉黏腻腻的,但张烨根本舍不得撤手,钟远航匀称的上半身都是衣服和手术服勒出来的印子,手腕上,脖子上,腰上,那些长时间压迫皮肤的松紧带在他泛白的皮肤上勒出红肿的痕迹,就算解开了也一时难消。 张烨一寸一寸地看着,企图用手按平这些勒痕。 他们都没有着急说话,浴室里回荡着钟远航逐渐平静的呼吸。 “你能不能搬到我房子里来?”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像梦呓。 张烨不知道他有几分认真。 “现在啊?”张烨一边思索一边缓慢地回答,“我怕……不好跟小葡萄解释。” 钟远航的胳膊放开了一些张烨的腰,张烨的肩窝上一轻,钟远航的头也抬了起来。 张烨想,完了,自己又扫兴了。 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做不到的事,不能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胡乱答应。 “我……”张烨看着近在咫尺的钟远航的脸,脸他棕黑色的睫毛都能看得根根分明,他想找补,想让拒绝看起来没那么绝对。 但钟远航刚刚离开张烨肩窝的头又去而复返,这次他准确地亲了上来,不算惩罚,也不是奖励。 钟远航好像只是单纯的想和张烨接个吻。 张烨心虚又愧疚,所以顺从又迎合。 呼吸很快就变得不通畅,温度上来,张烨眼睛失焦,看着浴室没有色彩倾向的led灯都觉得那光线烧得燥暖。 第142章 接吻这种行为,要是两个人都刹不住车,那就会演变成漫长没有止境的互相较劲,并且造成一些无法收拾的后果。 张烨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停下来的,是因为自己被口水呛了气管,还是因为张远在外面又开始唱歌。 呼吸声交错在浴室里回荡,他们都在压抑呼吸的频率,偷偷摸摸的,好像公园里茂盛的那棵两百岁的榕树后面偷吻的少年,尽管外面的张远根本听不见。 张烨臊得心慌意乱。 “你不住过来,那我住你那里去?”钟远航居然还没忘记接吻前的那个问题。 “我那里?” 张烨想起了老妈那张一翻身就嘎吱作响的木板床,想起了逼仄昏暗的卫生间,想起根本不好停车的老院子,他想了很多,钟远航住过去上班根本不方便,住久了张远会不会觉察到什么? “好啊。” 但是张烨根本忍不住答应。 “你今天上班遇到什么事儿了吗?”虽然答应了,但钟远航这样疲惫的状态还是让张烨觉得担心。 “能有什么事儿,医院的冬天都不好过罢了。”钟远航又重重地抱了张烨一下,勒得张烨没防备,腔子里的气都被挤出来,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我就喜欢听你这个动静,”钟远航笑了笑,手又在张烨的腰上挠了挠,才放开他,“出去吧,我要冲澡了。” 张烨半信半疑地出了浴室,还是不太相信钟远航的理由。 最近几次和钟远航打电话,他那头都嘈杂,而钟远航听起来不是在匆匆赶去抢救别人,就是刚刚抢救完,累得大喘气儿,大约是见别人不好过,所以再怎么冷静,也无法完全隔绝情绪吧? 张烨出了浴室,过了一会儿,水声才响起来。 张烨其实对那些生老病死的事儿有些麻木。 冷血也好,心寒也好,重病就是一个家庭的引线,一路引爆的那些沉疴和矛盾,那些隐藏在一团和气下面的真实嘴脸,那些赤裸裸的金钱算计,都让张烨觉得厌恶。 仿佛那些病痛折磨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个家庭后面的所有不堪。 张烨重重地叹了口气。 钟远航冲澡的时间有点儿久,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套衣服,薄薄的毛衣还是个圆领,张烨都能随着他的动作看见锁骨。 “怎么不穿外套啊?待会儿就得冷。”张烨把三明治和玛芬都从保温袋里拿出来,零零碎碎摆了快半桌。 “热,待会儿出去再穿,”钟远航拿着毛巾擦头发,看着桌上的吃的,看得好笑,“你喂猪呢?” “本来想着你吃不完再给别的同事分一分的,”张烨眼神有点期待,“你先尝一个玛芬,我刚做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钟远航依着张烨,拿了一个玛芬,一口就全塞进嘴里咀嚼,张烨紧张地看着他鼓鼓的腮和随着咀嚼起伏的咬肌,递上了装在保温杯里的热牛奶。 “嗯,挺好的,没那么甜,不腻。”钟远航评价。 “是吧?”张烨肩膀松了松,眼角又出现了那两条笑纹,“我故意减了些糖量,玛芬本来就实,要是太甜了不好吃。” 钟远航大概真的饿了,吃相还是一如既往地斯文,但速度却比平时快些。 他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值班室的门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展宇,他从面包店离开之后估计还是回家洗了澡换了衣服,现在看起来干净整洁了不少,虽然经年累月的黑眼圈还是下不去。 “哟,一家人整整齐齐呢?”展宇扫了一圈房间里的两大一小,戏谑地调侃。 “别瞎说。”钟远航把三明治的包装纸揉成一团,抬手就扔过去直取展宇的门面。 展宇伸手想接,无奈动作慢了一步,包装纸团在他额头上啪地一声响,然后落了地。 张烨想展宇的运动天赋值可能都拿去补智商了,赵平的巴掌躲不过,储藏室的湿拖把避不开,连个纸团都接不住。 “我擦?吃独食还敢当面羞辱我?”展宇蹲下来把纸团捡起来,又做了个投篮的动作往墙角的垃圾桶抛。 果然还是没投进。 张烨差点儿笑出声来,“展医生,还有今天刚做的玛芬,吃两个?” “那感情好。”展宇对吃的来者不拒。 “你们医生吃这么多怎么不见胖呢?”张烨看着狼吞虎咽的展宇疑惑地问。 “累呗,”展宇一边塞一边咕咕哝哝地回答,“不过也有胖的,再等两年新陈代谢慢了,我,”展宇又指了指钟远航,对着张烨挤眉弄眼,“还有他,别看他现在还玉树临的,过两年照样过劳肥。” 展宇碍着小孩子还在不明说,但嘴上还是要讨便宜。 “吃也堵不上你的嘴,”钟远航皱着眉头把还剩下的几个玛芬往保鲜盒里划拉,“那你别吃了,免得过劳肥。” “哎!别呀!”展宇急眼了,看了钟远航又去看张烨,“哎张烨,你以后能不能每次都带这么多啊?” “想得美,”钟远航根本不让张烨回话,冷酷地掐断展宇的妄想,“想吃自己找人做,别成天盯着别人碗里有什么。” “擦,小气……”展宇白了钟远航一眼。 临走了那盒玛芬还是给了展宇,钟远航让他带给住院部的医生护士尝尝。 “这玛芬不是赵师傅做的吧?”展宇跟着三人一起往外走,抱着保鲜盒当宝贝似的,压小声问张烨。 第143章 “你又知道了。”张烨斜瞟他一眼。 “味道不太一样,”展宇挤眉弄眼地笑,“你这个纯纯钟远航口味,糖至少减了三分之一,赵师傅做的要甜一点儿。”又是赵平。 “你和赵平……”张烨放慢了点脚步,落在牵着张远的钟远航后面一些,不知道怎么开口问,“你知道赵平是……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吗?” “知道啊,”展宇坦诚地说,“怎么你们gay不交直男朋友啊?” 张烨眯着眼睛打量展宇,不知道他是真的直率还是纯的榆木脑袋。 “你把握一点分寸吧,赵平是一个挺好的人,但他也是个会被男人吸引的男人。”张烨点到为止。 他不再跟展宇多说什么,快步往前赶钟远航去了。 第75章 快赶上钟远航的时候,张烨转头又看了一眼展宇。 老北风呼呼的,吹起地上,墙上,树上,不知道哪里,也许是所有地方的各种灰尘,迷得张烨睁不开眼睛。 展宇就抱着保鲜盒悠悠哉哉地往住院部走,白大褂在黑夜里很惹眼,广场里零零星星的人里一眼就能看见他的背影。 张烨又叹了口气,追上了钟远航。 “你落在后面跟展宇讲什么呢?”钟远航偏头看了张烨一眼,皱着眉头问他。 “没什么,”张烨习惯性地遮掩,话说一半藏一半。 说完了,张烨才觉得这习惯不妥,面前又不是别人,是钟远航。 “我……问了问他和赵平的事儿。”张烨决定跟钟远航实话实说,有话全说。 “赵平?你那个烘焙大师傅?”钟远航兴味地挑挑眉,“你这么关注他们俩做什么?” “嗯,我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点奇怪。”张烨点点头。 “奇怪?展宇跟那个赵平能有什么奇怪的……”说到一半,钟远航突然转头盯了张烨一眼,“赵平,跟我们一样吗?” “啊,我没告诉你?”张烨心虚地盯了自己的鞋尖一眼,“对,是一样的,你怎么猜到的?” “哼,”钟远航意味不明地哼笑,暼了张烨一眼,“否则你奇怪什么?展宇是直的,那就只能是赵平了,你什么时候认识赵平的?” “从在烘焙店工作开始吧……”张烨一边说,一边隐约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送命题,“啊,不过直到展宇上次到我们店里来找我那天,我才知道赵平也是。” 钟远航点了点头,大约是相信了,没再说什么。 张烨上了车,大概跟钟远航讲了讲展宇和赵平的事儿。 讲到展宇挨赵平那一巴掌的时候,钟远航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善良点儿吧,展宇好歹也算是为了你才挨的打。”张烨无奈地摇摇头,但想想那个画面,他也忍不住一起笑。 “不能吧?我猜他大概率是因为说话太欠了,才挨的巴掌。”钟远航倒是猜得八九不离十。 “明天我去查查,”笑完之后,钟远航似乎也觉得情况有些不寻常,“按展宇那个作息,我猜除了在你们店里,他们大概也只能是在医院遇到过了。” “医院里?”张烨想了想,“但平哥最近好像也没生病啊?” “平哥?”钟远航重复得阴阳怪气,“叫得还挺亲?” “你……”张烨语塞,捂着脸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我的天呐……你这醋吃得还有没有道理了?” “我吃什么醋?你不是说……”钟远航从后视镜看了看张远,孩子已经横趴在后座上睡着了,“你不是说要追我吗?追到了?” “啊?还没有吧?”张烨心虚地瞟着车窗外,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 “那我什么身份?我和谁也吃不着啊?”钟远航似乎只是开个玩笑。 不过张烨心里有计较。 “这个月底,你的生日打算怎么过?”张烨问。 “生日?今天几号?”钟远航有点错愕,转眼看了看车子的中控屏幕,“不是还有好几天吗?” “总得留准备时间啊,倒是不用请假了,你那天能放元旦假吗?”张烨期待地问。 “想什么呢?”钟远航笑着叹了口气,“元旦到春节,是医院最忙的时候,不临时加班就算烧高香了,还想着放假呢?” “那你以前都怎么过生日?”张烨好奇地问,“就在科室和同事过吗?” “不过。”钟远航干脆地回答。 是啊,亲人反目,没有朋友,也没有张烨,钟远航过什么生日呢? “别擅自替我难过,”钟远航空出只手来兜了兜张烨的后脑勺,“啧,头发长了。” “我明天就去剪。”张烨的后脑勺被钟远航的手指兜的有点痒。 他抬手去挠,却抓住了钟远航的一跟手指。 张烨没放开,握住那根手指,继而又握住了钟远航的手。 钟远航的手指挠了挠张烨的手心。 车里有片刻的安静,只能听见张远熟睡时的小呼噜。 “烨子,别钻牛角尖,”钟远航抽出手,他的手没有马上离开张烨的头发,而是像安慰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在意我的生日,钟丽华和钟明光从来都不记得我的生日,以前也只有周秘书提醒的时候会给我钱,有没有你那件事儿都一样。” 张烨看了钟远航一会儿,轻轻笑了笑。 第144章 这天之后,钟远航真的开始往张烨家一点点的搬东西,有时候拿一些书,有时候带几套衣服。 张烨一直没太放在心上,钟远航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他们上班都忙,再加上照顾一个小孩子,日子晃晃荡荡的也就这么慢慢流着。 一直到几天后钟远航搬了个大号的行李箱到张烨家来。 张远高兴疯了,猴一样兴奋得满屋里窜,再三跟钟远航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要搬过来住。 “真的吗?钟叔叔你真的一直跟我们一起住了吗?” “是啊,房租很贵,你奶奶又不住,空着一间不是白交房租吗?”钟远航信口开河地侃。 于是张远又开始满屋窜,拿着自己的玩具,大方的往张烨老妈原先住的那间屋子添。 钟远航把行李箱推进房间,发觉床以外的空间根本摊不开这么大的箱子,又推出来放到了客厅。 张烨围着这个比自己腰还要高的箱子看得叹为观止。 “我这里是租的房子,又不会一直住下去,你拿这么大的行李箱干什么?” “你又不肯搬过来,那就只有我往这边搬了,”钟远航靠着张烨站着,张远在,他只隔着衣服偷偷捏了捏张烨的腰,“怎么?那天你不是诚心答应我的?” “诚心,肯定诚心,”张烨清了清嗓子,钟远航隔得太近了,衣服都隔不住传过来的热气,“咱们……看情况不行吗?你忙的时候我就带着葡萄过来住,你要是不忙就上我这儿。” 钟远航点点头,“这箱子我其实也就装了一点儿,平时用不上,”他盯着张烨笑,“我是拿过来给你用的。” “我?”张烨迟疑,“我也用不上啊……” “你要永远住这儿?迟早还不是要搬到我那儿去?”钟远航笃定。 张烨这下说不出反驳来了。 钟远航的生日还有几天时间,张烨发年终奖也就在这几天,张烨偷偷看了看手机上银行卡的余额,觉得似乎日子都有了盼头。 尽管北风还是呼啸在城市中,但至少张烨这间旧兮兮的房子里总算暖和起来了。 但张烨的人生好像就是这样,当他觉得一切好像都顺起来了的时候,就总会有那么一点绊子,提醒他做人不要太得意了。 十二月二十五号,离钟远航的生日还有四天。 张烨看着手机记事本上的倒计时,数字“4”让他产生了一点不太好的感觉,不过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快就被年终奖到账的短信提示给冲得烟消云散。 整个烘焙店所有员工的手机都滴滴答答地响起来,张烨听见了小声的欢呼和窃窃交谈的喜悦声音。 多等不了一会儿,张烨马上点进短信,紧张地去看信息上的数字。 “莉莉家烘焙工作室于12月25日9时44分向您账户****存入人民币8000.00元,可用余额****元。” 张烨深呼吸一口气,随即整个嘴角都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有了这八千块钱,他要给钟远航的生日礼物,他应该给钟远航的交代,就都有着落了。 一瞬间,高兴到极致的感觉让张烨反而想哭,鼻尖酸得厉害,眼睛也胀得厉害,张烨抬头使劲儿盯了盯天花板上的灯,那白色的灯好像火热的太阳,太暖了,暖得张烨好像要化了,又像要开心得爆炸了。 他实在忍不住,放下手机就去了朱莉的办公室,敲办公室门都比平时还急些。 “进来!”朱莉笑着叫他,“收到年终奖了?” “是,”张烨笑着对朱莉鞠了一躬,“谢谢姐,真的谢谢。” “哎哟,怎么给我上这么大的礼啊?我给多了啊?”朱莉哈哈笑起来。 “不光是年终奖,”张烨控制不住鼻酸,用力捏了捏鼻头,“之前小葡萄生病手术的时候,您也帮了我大忙,那时候真的……我遇到太多帮助了,谢谢。” “哎,没事儿,挺过来这不就好了嘛!”朱莉认真地说,“小张,你在我店里做了这么久,我看得出来你是能扛事儿,又有脑子的小伙子,年终奖你比别人都多一些,不用跟别的员工说,也别觉得自己拿多了,你前厅后厨都在忙,还有一个事儿,朱姐想问问你的意思。” “嗯,您问。”张烨点头。 “年后分店的事儿就要张罗起来了,我听赵师傅说你烘焙的手艺也学得很快,新店我需要门店经理,也需要后厨的人,我当然是中意你去那边做经理的,你业务熟悉,又是总店过去的,能把控大局,但我看着你也想做后厨,你自己觉得呢?” 这么个大馅饼一下就砸脑袋上,给张烨砸得有点儿懵。 做门店经理,相当于直接成了朱莉下面的一把手,工资待遇肯定比现在好,也是张烨做惯了的。 只是一但把经理的工作接下来,他想往后厨发展的路就相当于半路给截断了。 选择摆在面前,张烨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现实一点儿,还是久违的天真一些。 “难以抉择吧?我想你肯定也不好马上下决定的,”朱莉鼓励地笑了笑,“这样吧,你这段时间想想,给你一周的时间考虑够吗?” “够的够的,”张烨点点头,“谢谢朱姐,真的,谢谢您。” “哎你这谢谢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朱莉挥手佯装赶人,“去吧去吧,干活干活。” 张烨出了朱莉的办公室就给钟远航去了个电话,他原本不抱希望钟远航能接的,但意外的,钟远航居然很快就接起来了。 第145章 “喂?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钟远航似乎是在接诊间隙,说话的语气像是问诊。 “远航我没多少时间打电话,我年终奖下来了,不少!”张烨说话跟机关枪似的,哒哒哒崩成一片儿。 “哟,上我这儿炫耀来了?”钟远航带了笑意,“那我今晚上可要吃点儿好的,不在家里做饭了,咱们下馆子?” “必须!”张烨豪气地一口答应,“晚上我还有个事儿问你,你帮我拿一下主意。” “好。”钟远航一口答应。 张烨听见钟远航那边医院喇叭里叫号的声音,似乎是下一个患者又要来了。 “远航,你忙吧,”张烨突然有种踩在实地上的,不会随风四处漂泊,也不会向下陷入沼泽的踏实感,“我爱你。” 钟远航那头好像愣住了,一时没有回答。 张烨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狗,猛地挂断了电话。 臊得慌,张烨心跳的也像机关枪,血一股脑地往天灵盖上涌。 第76章 钟远航拿着手机,听着忙音,迟迟都没能将手机放下来。 张烨说什么了?是幻听吗? 为什么这一次的幻听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真实呢? 张烨发了年终奖,张烨要请自己下馆子吃饭,他今天下班之后会回到一个有张烨的旧房子。 张烨说,我爱你。 “医生?哎哟医生啊?医生!”坐在钟远航面前的老大爷仿佛是耳背,大声喊了钟远航好几声。 “嗯?啊好,您说,您身体哪里不舒服?”钟远航把手机扣在桌上,强迫自己赶快回到工作状态中来。 “我心口痛啊!”老大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年纪大了,同一句话反反复复说好几遍。 钟远航格外耐心听着,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老大爷的心音。 “大爷,您心脏听起来没太大问题,以前有什么基础病吗?糖尿症?高血压?” “没有没有,”老大爷摆摆手,“我还跟着老伴儿跳广场舞呢,还钓鱼,我身体一直都挺好,就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走快点儿就难受,喘不上来气儿,胸口闷闷的。” 钟远航点了点头,“您今年……”他看了看病例,“七十九了,这个年龄心脑血管有老化很正常,冬天身体的负担又重,您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开几个检查,广场舞就暂时别跳了,散散步就成。” “哎,好吧,”老大爷拎起了自己的布包,接过检查单离开了诊室。 钟远航正要按铃叫下一个病人,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钟远航唰一下把手机翻过来,迅速点了接通。 接通之后才看见来电显示,是展宇。 有点儿失望,又有点儿控制不住想向他炫耀。 “喂?你不好好睡觉打什么电话啊?我还以为是张烨,”钟远航问,“我还在看诊,有屁快放。” “老太太出事了,”展宇的声音没有平时吊儿郎当的德行,语气严肃又急迫,“住院部那边。” “现在什么情况?”钟远航立刻按了桌面上的暂停接诊的按钮,从座椅上站起身来往外走。 “高烧不退,炎症风暴,”展宇顿了顿,“这次挺过去的可能不大了。” 钟远航急匆匆往住院部赶,一边大步流星地走一边从展宇刚才简短地话里提取关键信息。 老太太已经发展成了肺炎,肺部自主呼吸功能基本停滞,供氧全靠机器,进食靠着鼻饲管,心脏里已经有两个搭桥,九十岁高龄,寒冬犯病,这基本就是个死局。 病人走在自己手上当然不会好受,但更让人难受,也不得不面对的,是老太太眼见着就要闹起来的家属。 “老太太的家里人已经通知了,我不知道他们来了之后会闹成什么样,远航,你先去找保卫处,我正在赶过来的路上。” 展宇电话里的语气凝重,像一团酝酿着暴风雨的沉云。 钟远航踏进住院部之前看了一眼依旧阴沉的天,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 一进大楼,还没上楼梯,钟远航就找到了保安,让他赶紧的,跟自己走一趟。 “哪儿闹起来了啊?没听说啊?”保安一脸迷惑,说话带着北方口音,讲相声似的。 钟远航莫名觉得这件棘手的事儿,因为保安而带上了些黑色幽默的意思,像场随时都会掉链子的公路电影。 “三楼那个老太太,快不行了。”钟远航沉着脸,表达着事情可能的严重性。 “哦!那一家子,我知道,”保安恍然大悟,“要拿钢叉不?那家是不是有个爱动手的小b崽子?” 钟远航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已经快五十的“小b崽子”的脸,又看了看差不多同龄的保安。 “是,他们家其他人也不一定就不动手。”钟远航在保安的房里看了一圈,顺手抄起了放在墙角的一根棍状物。 上手一抄,钟远航就发现这根棍状物捏起来居然是软的,是一根不知道包裹过什么物品的发泡塑料包装。 “哎哟,这玩意儿可不经使唤。”保安看着钟远航手里的塑料条子啧啧。 “不碍事儿,能吓唬吓唬人就行,”钟远航无所谓地把塑料条在空气里挥舞了一下,像孙悟空在龙宫里试老龙王的趁手兵器。 果然不趁手,塑料条劈开空气发出惨烈的呼呼声,肉眼可见的就弯了。 第146章 “啧啧。”保安可怜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钟远航拿着塑料条领头开路。 这一次,还没等拐上三楼,钟远航在楼梯上就听见了隐约的争吵声,楼梯口已经聚集了好几个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人。 “让让开让让开!”保安咋呼着吆喝看热闹的人群,“回去回去,闹起来小心自己个儿也拉扯进去!” 人群犹犹豫豫地往回不情愿的散。 远远的,钟远航从人腿的缝隙间看见走廊那头,“小b崽子”正坐在地上嚎哭。 “我不活了!你们医院治死人了!我老娘送来的时候还好好的能说能吃!怎么你们治几天还昏迷了!给我个说法!你们要给!我!个!说!法!” 最后几个字崩得厉害,“小b崽子”一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嚎,一边用一双青筋暴起的手捶医院光洁的地板,破了音的字儿和闷捶声颤悠悠地扣在每个看热闹的人心上。 钟远航快步走过去,挤过人群时肩膀在人群里左右碰,碰得发疼。 站在男人身边的护士长疲惫地苦口婆心劝他,“您还是别闹了,病人都需要静养,您就算是为了老太太也应该冷静一些啊!” “老太太怎么还在这儿?”钟远航皱着眉头问护士长,“这个状况应该马上挪icu,展医生没吩咐吗?” “吩咐了,但是……”护士长焦急地看了钟远航一眼,又看了地上的男人一眼,正想说原由。 男人粗鲁地打断了护士长:“送什么屁爱吸优!我知道你们的算盘,送进去再坑我们家属一笔钱!送了爱吸优,连看都看不到!连摸都摸不到!谁知道你们要对我老娘干什么!” 这就纯粹是无理取闹了,钟远航跟护士长对看一眼,心照不宣,这家家的家属大约是属牛皮糖的,送进了医院治好了还则罢了,要是老太太真走在了医院,就不可能不闹起来。 “不送进去,你,”钟远航居高临下地用塑料条指着男人的鼻子,“这里的所有人,”又绕着围观的人群指了一圈,“对老太太来说就是致命的感染源,她这个年纪抵抗力已经不行了,炎症随时能要老太太的命。” 男人呆愣了几秒,随即捶地开始毫无语言地大嚎大叫,钟远航冷眼看着,他嚎嗓半天,没有挤出一滴泪来。 这么闹着的功夫,老太太的其他家属也陆陆续续地到了,男男女女的,却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拉坐在地上犯浑的弟弟一把。 “医生你给个准话,要是老娘这次肯定不行了,那我们就干脆不耗着了,”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女人翘着手指抹了抹眼角,向钟远航抱怨,“要死也要死在家里,要真是死在外面了,照规矩停灵都不能停在祖屋。” “我是医生,不是神仙,不能给你这个准话,”钟远航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只能告诉你,老太太进icu,能舒服一些,让不让她进,决定权在你们。” “舒服?她现在还能感觉到舒服不舒服?”女人不相信地瘪瘪嘴,“要是送了能保证活下来我们就送。” 钟远航深深地,又无力地叹了口气。 “进,不进,再给你们家属十分钟做选择,如果不进,就等展医生来了跟他签一下放弃治疗同意书。”钟远航话说白了。 这一下一群人都沉默了下来,这么多人看着,这么几个兄弟姐妹,谁也不敢先开口下这个不孝的决定。- 张烨这天下班早了些,领着张远,照旧打算先去医院给钟远航送个晚饭,再顺带接上他一起回家。 出了店门,走到马路边,被一辆银色的雷克萨斯挡住了视线。 张烨牵着儿子想绕开,没想到他往旁边让,车也往旁边开。 什么个事儿?这是要打劫? 张烨牵紧了儿子的手,一把捂住了口袋,那里放着银行卡和手机。 车窗摇下来,露出赵平憋笑的一张脸,“干嘛呢?我看你差点儿要上来划我车了。” “赵叔叔。”张远从张烨身后探出头来喊人。 “哎,小葡萄,你们上哪儿啊?医院?”赵平问。 “嗯!去医院接钟叔叔下班!”张烨老实说。 “那你俩上车吧,”赵平苦笑一下,“我也得去医院。” 张烨脑子里一瞬间闪现过各种猜测,各种各样,丰富多彩。 “别猜了,我姑姑病了,在住院。”赵平解开了车锁。 “哦。”张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带着儿子上了车。 钟远航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张烨明白这是正常情况,但他今天就是没来由的有点心慌。 到了医院,赵平直接往住院部去了,而张烨带着张远把门诊楼的急诊和楼上的办公室都看了,都没有人。 张烨又给钟远航打了个电话,这次终于接了起来。 “喂?远航……”张烨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急匆匆的女声打断了。 “怎么办,快报警,报警……”女声抽泣得厉害,六神无主的对着电话里不知道身份的人喊。 “怎么了?!”张烨后脖子的汗毛全都炸了起来,“在哪儿?钟远航在哪儿?!” “住……住院部,医闹,有刀,他有刀!”女声结结巴巴。 “躲起来,”张烨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然后马上报警。” 张烨挂断了电话,一把抱起张远,开始奔跑。 跑到了住院部楼下,张烨把张远交给了楼下的保安。 第147章 “在这儿等我,哪儿也别去。”张烨急促紧张地命令张远。 “嗯。”张远敏感地察觉到出了事,乖乖地放开张烨的手,“爸爸你去吧。” 张烨点了点头,往住院部的楼上三步并成两步,往楼上跨。 几楼?张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钟远航在几楼。 其实也不用知道,一跨上三楼,张烨就听见了带着回音的喊叫,叫得他头皮发麻。 张烨不知道自己怎么拐过弯的,他心惊胆战地去看,就看见走廊那边,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拉开架势的背影,白大褂上零零星星的,有红色的点子,是血。 他清楚地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钟远航,又看清他的白大褂还是白净的,松了口气。 医生包围中间,有一个癫狂的男人,他挥着手对着医生们划拉,手上捏着一把刀。 这往后发生的事情在张烨的记忆里有些模糊。 不断挥动的,反光的锋利刀面,被保安叉住又强行挣脱的男人,推搡,吼叫,打斗。 等张烨再次有线索清晰记忆的时候,钟远航已经拉着他退到了墙边,癫狂的男人被警察和保安按在地上上铐。 还有一地的血,和插在展宇大腿里,深得只剩刀柄的刀。 那种血,是从动脉喷出来的血,鲜艳刺目。 【??作者有话说】 好了好了,爆发了 第77章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 上一秒,展宇还在对着钟远航喃喃地说,“操,这个出血量,好像扎到大动脉了,”他还傻缺似的笑了笑,“不过运气还挺好,就在医院里,不至于失血过多……” 下一秒,他好像突然被切断了电源的机器,眼睛失焦,顺着医院白色的瓷砖就往旁边地上歪歪斜斜的倒下去,脸色青白,好像和白大褂变成了同一个颜色。 钟远航扑上去,双手环捏住了展宇伤口上方的大腿,冲着周围的人群大喊,“给我压力止血带!调资料!快!去查展宇的血型!” 整个医院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充满了惶惶的气氛,这次,没有人再敢围观,一间间病房房门紧闭,甚至插上了锁销,医生和护士一间一间敲门,想就近找一些布条和床单,但没有一间病房向他们敞开。 钟远航的手很快被展宇的血染成红色,他脑海里迅速地计算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展宇的伤口,刀大概有多长,应该怎么取出来,大动脉应该怎么接,神经有没有断掉。 他抬头往四周看,怒气勃发地吼,“推床呢?!” 四周的人已经散开了,所有人都开始按照程序,带着惊恐的表情和急促的呼吸,按部就班的工作,钟远航身后只站着一个张烨。 张烨浑身都在颤抖,他从来都没想过医院里真的会发生这样极端的闹事,或者说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会这么“巧”地发生在自己面前。 他不敢想要是被扎了这一刀的人如果是钟远航,自己会不会发疯。 推床终于来了,展宇被几个医生合力抬上了推床,床单上立刻被洇上了已经变成淡粉色的血。 一个医生急匆匆地对着人群喊,“展医生的血型查到了,是ab型血,医院血库正在查存血量。” “你先走。”钟远航咬着腮,对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张烨吩咐。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张烨焦急又茫然地问,他绞尽脑汁地想,“我也是ab型血,要是血库没有血的话……” “刚刚献的血是不能直接用的,”钟远航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他盯了张烨一眼,“不过你也可以去献血,献完先回家吧,别干等。” 张烨还没来得及回答,钟远航就跟着推床走远了。 推床吱吱呀呀的走远,刚才还喧闹的走廊瞬间变得空荡荡,只剩下了零散着好些打斗间扔下的凳子,还有没来得及收拾的一滩已经开始冷凝的血。 张烨愣愣地站了许久,直到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像受惊过度的动物,张烨差点儿原地弹起来。 “操!”张烨往前走了一大步,躲开那只拍他的手,木木地转头。是赵平。 “我操……”张烨要抬手抹脸,一抬起来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摸到了血,他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里,拿不起来也放不下去,“平哥,你怎么在这儿……” “多新鲜呐?谁送你来的医院啊?”赵平瞟了一眼一走廊的狼藉,问道,“这儿又是怎么个事儿?” 张烨呼出长长的一口气,脱力一样地蹲下来,盯着面前地面上一点飞溅过来的血点,“医闹,展医生……被扎了一刀。” “谁?什么?”赵平哽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扎……扎哪儿了?” “腿,大动脉。”张烨机械地重复刚刚听来的字眼。 “那这些血……是他的?” 张烨点了点头。 “操……”赵平也长长地骂了一声。- 展宇的手术不能让钟远航做,这一点他很清楚,他不是外科医生,而且是展宇的亲友,非常不适合在这种应激状态下不冷静地处理展宇的伤情。 不过还好血库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不错,ab型血的库存量还充足,够给展宇全身换个几轮的。 而且刀扎进去之后就没有再被拔出来,创口能暂时被刀刃堵住,这也能为抢救争取点儿时间。 第148章 钟远航坐在手术室外面,盯着“手术中”三个字,飞快地分析展宇脱离危险的胜算。 张烨应该吓坏了吧?他应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持刀行凶的场面,别说张烨了,钟远航自己都是头一次见。 钟远航的脑子从来都没有这么乱过,刚才事故的场面不受控制的,零碎的在脑海里强迫症似的过电影。 “……为什么不抢救我妈?为什么不给她手术?” “……你们医院就是坑钱的!你们要坑死我……” “……我要你们赔命……” “……好像扎到大动脉了……” “……ab型,医院血库正在查存血量……”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也是ab型血……” ab型,张烨是ab型血,钟远航已经不记得在张烨的体检报告上看到的他的血型了。 焦虑的等待里,钟远航翻来覆去地想,隐约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ab型,ab型,ab型…… 遗传学,血型系统,孟德尔,卡尔·兰茨泰纳…… 他从又冷又硬的座椅上站起来,大步往急诊走,他想给张烨打电话,在脏兮兮的白大褂里却没摸到自己的手机,啊,对,刚刚对峙时被某个小护士捡走了。 不给张烨打电话也好,钟远航想,他现在太混乱,也不知道应不应该直接问到张烨面前去,或者应该要怎么问。 急诊的护士看见钟远航回来,吓了一跳,赶紧迎上来问他,“钟医生,您没事儿吧?我听说住院部那边闹事儿了。” “没事儿,我没事儿,”钟远航想笑一下,但扯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我调一下急诊病人的病例,今年十月底十一月初之间。” “啊?”护士没倒过味儿来,“您现在还要工作?您要不回去休息一下?” “没事儿,”钟远航拜拜手,“我夜班接过的病人,我自己查吧。” “好,就在那边那台电脑上查。” 急诊的医生和护士看钟远航的眼神里都带着关切,钟远航刚登进检索系统,手边就被放了一杯刚冲好的蜂蜜柠檬茶,飘飘忽忽的热气儿把电脑屏幕薰雾了一块儿。 “谢谢。”钟远航对护士点了点头,手指在键盘上犹犹豫豫的打出一个名字,鼠标放在检索按钮上,屏幕上的ui按钮随着蜂蜜柠檬茶飘出来的热气,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钟远航按下了鼠标。 一段读条之后,电脑屏幕上很快弹出了一个患者的信息。 “张远 男 5岁 o型血”- 张烨游魂似的,和赵平一起顺着楼梯往下走,在一楼的保安室外面找到了还站在原地的张远。 张远一看见爸爸,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冲过来使劲儿抱着张烨不撒手。 “没事儿,没事儿了。”张烨把儿子抱起来,一边拍拍一边安慰,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算不算真的没事。 一个认识的人在自己面前被扎了一刀,这算是没事吗? “钟……钟叔叔呢?”张远抽抽搭搭地问,“我听见那些人……那些人说有人捅人了……钟叔叔呢?” “钟叔叔没事儿,”张烨勉强地笑了笑,“钟叔叔是医生,所以现在要去救人了。” “真的吗?”张远捏着张烨的衣摆,小大人似的松了口气,“那坏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警察叔叔把坏人抓走了。” 张远吓坏了,搂着张烨的脖子就不撒手。 “接下来你们什么打算?”赵平也摸了摸张远的后脑勺,依然是不熟练的摸法,轻轻放上去,还没碰两下又把手拿下来,“要去……看看手术室那边吗?” 张烨盯着地板摇了摇头,“去了也帮不上忙,还有孩子。” “也是……”赵平叹了口气,“那我先走了?”他指了指楼上的方向,“我姑姑……” “行,平哥你去忙你的吧。” 赵平点点头,转身往楼梯口走过去,然后一步跨三个台阶的,迅速消失在了张烨的视觉盲区。 张烨真的去了献血窗口,献了400毫升的血,领到了一张红色的无偿献血证和一个小面包,然后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到晚上十二点,钟远航终于打来了电话。 “喂?展医生怎么样了?”张烨问。 “手术很成功,”钟远航听起来很疲惫,“主刀医生说,还好那把刀锋利,切下去血管的断面非常整齐,又没有反复捅刺……缝合没什么难度。” 张烨终于松了口气,“你呢?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烨子,你……”钟远航停顿了一会儿。 “嗯?怎么了?” “没什么,今天晚上葡萄也来了?我怎么没见着他?”钟远航问。 “那种情况我怎么敢把他带上楼啊?让他在楼下等我了,”张烨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给孩子吓够呛,一直问我钟叔叔有没有事儿。” 钟远航也笑了,“咱们葡萄是个好孩子。” “是啊,你赶快回来让他看个真人吧,我总觉得我说你没事儿他不信呢?” 钟远航答应了,他向张烨保证,等展宇一醒,他马上就麻溜回家。 张烨老妈留下的老年报时钟“咕咕”地叫了一声,到了凌晨十二点。 距离钟远航二十九岁生日还有三天。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这里跟大家郑重道歉!一开始草草看了一下血型遗传表就写了小葡萄的血型,后来仔细研究才发现排列出了问题,现在声明一下~小葡萄的血型是o型,张烨的血型是ab型 第78章 张烨一宿都没睡踏实,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刀扎进腿的画面,有一两次也睡着了,但一睡着就做些血呼刺啦的梦。 这么吓醒了几次,张烨干脆也不再睡了,他从床上坐起来,踩着凌晨的地板蹑手蹑脚,先去替张远掖了掖被子,然后在衣柜里的每件外套里翻找,找出了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烟,是七块钱一包的红塔山。 张烨已经没有打火机了,他上一次在自己身上找到打火机,是遇见钟远航那天。 那天,在医院门诊楼外面,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的那天,廉价塑料壳里的火油见了底,就如同张烨当时的运数。 是钟远航把那个打火机替张烨扔掉了。 张烨迷信的想,钟远航是不是替了自己的背字儿,今天才遇到这么凶险的事儿? 在燃气灶上点燃了烟,张烨打开了客厅的窗户,对着窗外冷寂潮湿的街道,吐出一口受潮变味的烟气。 天快擦亮的时候,钟远航回来了。 张烨开门一看,就知道钟远航也是一夜没合眼,黑眼圈在他冷白皮肤上非常明显,下颌和人中上都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还穿着那件灰扑扑的白大褂。 门一打开,钟远航就铺天盖地地往张烨身上抱过来,像一堆破烂儿。 “饿不饿?吃点儿?”张烨哄小孩儿似的,拍着钟远航已经有点儿黏手了的白大褂。 “不想吃。”钟远航蹭着张烨的耳朵,黏糊糊地摇头。 “那你去洗个澡吧?我给你拿衣服放洗澡水,”张烨瞟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报时钟,“你今天还上班吗?” “不上了,接下来一周都不上了,记者来了,警察那边要做笔录,单位要审查,还要让现场所有的医护去做心理疏导。”钟远航放开张烨,“烦死了。” “怎么还要审查你啊?”张烨皱着眉头,难以置信。 “就是这么个流程,在处理医患关系的过程中有没有不当行为,有没有清晰告知病情,有没有主观或无意识地激化患者和家属的情绪,”钟远航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别看展宇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他是主治,他的审查比我的严格。” “没天理了,”张烨听得头疼,“别管了,不上班就洗洗睡觉!” 张烨去衣柜里给钟远航拿了舒服的睡衣,调好了热水器温度。 转头去叫人的时候,张烨围着屋子找了一圈,才发现钟远航正在卧室里,蹲在张远床边,扒着床沿看他的脸。 “干嘛呢?”张烨压着气声喊钟远航。 “不叫他起床上学?”钟远航还蹲那儿,疑惑地问张烨。 “我的祖宗,今天星期六!”张烨把钟远航拉出来,“让他睡吧,他昨晚应该没睡好。” “啧,回来了让他看看我,不是你说的吗?”钟远航笑了笑,抬手握住了张烨的下巴,盯着他的脸上下左右地看,漫不经心地说,“我才发现,怎么感觉小葡萄跟你长得不像啊?” 张烨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皮抬起来又落下去,支支吾吾,“啊,是不太像我……” “我怎么觉得他更像我?”钟远航放开了张烨的脸,揉了揉眼睛,从张烨支在半空的手上取过了睡衣和浴巾,依然是开玩笑一样的漫不经心,叫张烨听不出真假,“你太黑了,我和小葡萄比较白。” 张烨淡淡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孩子,“像谁都不管用啊,那是我儿子,我就得带着。” 钟远航轻轻哼笑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转身去冲澡。 水声哗啦啦地响,张烨听着水声,两三口吃了昨晚没来得及给钟远航的夜宵,又重新给钟远航和张远做了简单的三明治。 钟远航没洗太久,穿着睡衣出来的时候张烨还在切三明治。 钟远航扣子也不好好扣,浑身带着没擦透的水汽,就往张烨背后贴,鬓角胡茬乱七八糟地往张烨侧脸颧骨上蹭。 “吃点儿东西。”张烨切了三明治,回手往钟远航嘴的位置就塞。 “你也不怕给我喂到鼻孔里去,”钟远航还黏在张烨背后,咀嚼的响动和肌肉的起伏,就像在张烨自己身上似的,钟远航还在嘟囔,“我不想吃。” 钟远航的低落和疲惫,也像是在张烨自己身体里一样。 “吃吧,吃了能多睡会儿。”张烨把三明治切得尽量小,还是一口一口地喂。 “你陪我睡吧。” 灰扑扑的厨房玻璃上都是擦也擦不干净的油垢,斑斑驳驳,张烨隐约能在那上面看见钟远航闭着眼睛咀嚼。 “那可不行,我这两天都得上班,元旦假都空出来了,陪你过生日,”张烨顿了顿,“过完生日我还要回一趟县里。” 钟远航不悦的眼睛睁开了,下巴也从张烨肩膀上抬起来,忍也忍不住,自己也没留意的,就又溜出了一丝讥讽,“回去做什么?还要陪你妈过元旦?” 张烨叹了口气,“我爸,元旦那天祭日。” 钟远航默默了一会儿,从张烨背后把自己的前胸揭下来,“嗯”了一声。 “我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钟远航向后退了半步,靠着餐桌,靠出了“吱”一声不堪重负的声音,他垂头看着自己洗得起皱的手指尖,“他……怎么是那天走的呢?” 第150章 “寸了呗,”张烨把三明治摆在盘子里。的确,那一年,只有老爸的死,在张烨的生命里,算是有心理准备的厄运,算他麻木,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已经没那么痛了。 “他走了也好,最后那几天,一天四张芬太尼透皮贴,我看了也折磨,更何况……阎王点名还管得了是哪天呢?” 张烨凑到钟远航面前,轻松地笑了笑,手搭在钟远航后颈,额头碰着他的额头,“远航,别替我难过。” 钟远航想点头,但他点不下这个头。 张烨临出门前,钟远航终于能躺下睡一觉,张远也起了床。 张远原本打算跟着张烨一起去店里找店员哥哥姐姐们玩儿,但一听说钟远航回来了,又犹豫了。 “要不你就在家里玩儿?”张烨瞟了一眼钟远航睡觉的房间,“帮爸爸看着钟叔叔?” “好!”张远像接下了什么重大的任务,举着手臂对着张烨敬了个歪瓜裂枣的礼,“保证完成任务。” 张烨笑着捏了捏儿子的脸,“早餐做好了,番茄和生菜不许剩,钟叔叔要是不舒服,或者醒了,就给爸爸打电话。” “生病?钟叔叔不是没受伤吗?他吓着啦?”张远小声打听。 “是,吓着了,爸爸都吓着了,钟叔叔肯定也吓着了,”张烨说完了,又不放心,“要是钟叔叔醒了问你什么……算了,反正你什么也不知道。” “什么呀?”张远稀里糊涂的不服气,“我什么都知道!” “行,”张烨点点头,“什么都知道的小葡萄,今天钟叔叔爸爸就拜托给你了。” 从钟远航搬过来,张烨已经很久没骑摩托车,再骑的时候总觉得不熟悉了,不敢冲速度,摩托骑得比身边蹬自行车的老太太快不了多少。 骑得慢,张烨就不住地想张远的事。 太复杂了,复杂得愁人。 张烨一开始觉得没必要跟钟远航说,搞得他好像要为自己辩白什么,到了后面,他反而又不好再开口说,他天真的想让自己在复杂的年纪,对钟远航拿出最纯粹的感情。 张远这孩子,要是不能跟着自己这个爸爸,还能怎么办呢?张烨无可奈何地抬头看了看红灯,顺带看了看老天,这谜一样老天。 中午午休的时候,张烨在店里抽空给张远的电话手表打了个电话。 “喂?爸爸!”张远很快接起来。 “嗯,家里什么情况?” “钟叔叔没醒呢,还在睡觉。”张远压着声音,应该是正在往钟远航睡觉的屋里探头探脑,“爸爸,要叫他起来吃午饭吗?” “不叫,让他睡吧,”张烨咬了咬指甲,咬了才发现,过了高中之后,他好久没这么咬过指甲了,“你的午饭爸爸做好了,冰箱里,你拿出来微波炉里热一热就能吃。” “好!”张烨乖乖挂了电话。 微波炉是张烨整个家里最高级也最安全的家用电器,除了烧水壶,这是张烨允许张远操作的唯二的电器。 张烨提前给张远做了个芝士碎鸡肉焗饭,小孩口味,张烨老是悄悄把张远不爱吃的胡萝卜全都切成碎混了进去,从来没告诉他。 微波炉叮好午餐,张远拿了帕子,小心地把瓷碗从微波炉里端了出来。 也许是芝士化开的香味太浓,张远还没吃两口,钟远航就推了卧室门走了出来,一脸睡眼惺忪,朦朦胧胧。 “早啊,小葡萄。”钟远航打着哈欠和张远打招呼。 “不早啦!中午啦!”张远的脚落不到地,两个小脚挂着拖鞋在半空晃荡,“钟叔叔你饿吗?我给你叮午饭!” “你吃吧,我自己叮。”钟远航笑着呼噜了一把张远的头发,熟门熟路地去冰箱下面找张烨的存货。 果然,就算不知道钟远航今天中午吃不吃,张烨还是备了他那一份儿,用淡黄色的方形瓷碗装着,很像饭店里那么回事儿了。 叮午餐的时候,钟远航难得有时间看了看张烨在厨房置办的餐具。 这间房子很老旧,像极了张烨在县城里的那个旧家,但张烨买餐具却不将就。 杯盘碗碟都好看,没有俗套的花纹,虽然看起来价格都不贵,但基本上每一个都不太一样,像是在慢慢的日子里一个一个的攒起来的,不像钟远航的房子里,所有东西标准且敷衍。 “你们家的餐具挺好看。”钟远航随口跟张远夸奖。 “那当然啦!”张远边吃边说,口齿不清,“爸爸不喜欢老家的塑料和搪瓷餐具,所以每次都要买不能摔的,奶奶老说爸爸浪费钱,他还特别喜欢买一对的杯子,在那个高柜子里,攒了好多。” 钟远航很顺手的就拉开了就在自己面前的“高”柜子,果然看见了好些杯子,放在外面的应该是常用的几个,里面还有些连包装的瓦楞纸都没拆,还包着。 “钟叔叔你看看就成,千万别给我爸爸弄坏了啊!”张远提醒他,“爸爸可宝贝他的杯子了,上次奶奶的朋友来都没让用,奶奶还说爸爸小气。” “你更小气,”钟远航关上柜子,从微波炉里拿出自己的午饭,“你爸爸不让用,你看都不让多看。” “嘿嘿~我随我爸爸嘛。”张远不好意思地一笑,继续吃饭。 钟远航坐在张远的对面,不再多问,和他一起吃饭。 【??作者有话说】 第151章 今晚估计又要加班到12点过后了,抽空放个定时,各位读者老爷久等啦! 第79章 吃完午饭钟远航又觉得困,连着好几天睡眠不足,大脑好像被张烨做的焗饭一起糊住了,整整睡过去一个白天,一直到隐约听见张烨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声音。 “……我今天去银行把钱转到你卡上了,你查了没有?” 钟远航睡得有些发热,透过窗帘才看见,外面天上已经是一整片橘黄色的夕阳,暖糊糊趴在老城区低矮的房子上面,照进张烨住的这间朝西的屋子里。 外间张烨的声音像混沌的背景音,嗡嗡的只比白噪音高一点,让钟远航辨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从床上坐起,把被子拉下来,晾着冷空气让头脑清醒清醒。 张烨的声音慢慢提高了一点,带着不耐烦和无奈。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要上班,没那么多闲工夫呆在县里。” “到日子我会回来,今年也不是整年份,烧个纸的事儿,你要我提前回来干什么?” 张烨烦得烧心,老妈还在那边哭丧似的闹。 张烨知道,老妈闹的不是对老爸的怀念,也不是对张烨的牵挂,她闹的是张烨不如她的意,不受她的教。 “这两天别再给我打电话了,说了一号回来就是一号……” 张烨还皱着眉头打电话,手里突然被塞了一杯温水,袅袅地冒着烟,错愕间,张烨焦躁的语气戛然而止,上火着急的声音也低了。 给他塞水杯的是钟远航。 他忙着捂手机听筒,歉疚地做口型,问是不是吵醒钟远航了。 钟远航挠了挠他的耳朵,笑着说没有。 他们靠得近,钟远航没企图控制声音,大约电话那头也能听见。 电话里聒噪的女声拔高了几个度。 张烨烦躁地把手机拿远,直接按了挂断。 老妈好像是到了时间就一定会响的闹钟,提醒着张烨不得不蝇营狗苟的现实,提醒张烨故意想隐藏起来的那些不堪,提醒张烨,他不能像钟远航那样干干净净地斩断亲人。 钟明光和钟丽华,就算没有钟远航,他们也能过得风生水起,他们自私,钟远航永远排在他们的事业,金钱,和没有约束的生活之后,所以钟远航可以放心大胆的绝不回头。 但张烨不行,老妈也自私,她的自私却是缠着自己的家庭汲取供养的自私,是日日夜夜像附骨之疽一样管着丈夫,然后靠着儿子的自私,她用行动潜移默化地警告张烨,只要他敢撒手离开,老妈就会像断了供给的寄生植物,立刻枯萎。 张烨还狠不下这个心让老妈自生自灭。 “我妈……让我回去准备我爸扫墓的事儿,”张烨下不了决心,对钟远航就更觉得愧疚亏欠,连说话的语气都显得心虚,“你睡了一整天?” 钟远航没回答张烨的问题。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晚上不用忙后厨的事儿了?” “我把明年的年假也挪了两天过来一起了,明天开始放元旦假,连上一起能放五天,”张烨说到这个才笑起来,“明天开始准备给你过生日,正好你这几天也不用去上班了是吗?” “嗯……”钟远航想了想,“要不回去吧,你妈是不是让你早点儿回去?明天就回县里吧。” 张烨刚想往钟远航手指上伸过去的手立马僵在了原地。 说不清楚是生气,失望,难过,还是灰心,张烨就像是被雷劈焦了的树,连呼吸都麻痹了。 他尴尬地碰了碰钟远航的小拇指,尴尬地又垂下手。 张烨就怕钟远航跟自己这么说,怕他像个真正成熟又理智的成年人,为各种各样的现实跟自己一起妥协,他那么骄傲,他什么都没做错过。 但张烨怕什么来什么。 “回去,”钟远航还在说,他垂眼看着张烨晦暗的脸色,慢悠悠地补上一句,“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跟我一起回?”张烨耷下去的眼皮一下就抬起来了,“你回去做什么?” “不然你打算怎么着?给我过完生日,又把我一个留在这里过元旦?”钟远航挑着眉毛,扮可怜的话也说得也不像样,还是那么强势,没有拒绝的余地,“元旦我又没班可上。” “你跟着我回去……”张烨的心情被钟远航的提议搞得像坐过山车,起起伏伏没有落地的时候,“我回去了也得有一段时间跟我妈呆着,你……” “你忙你的,我随便到处逛逛,这么大个活人你还怕把我弄丢了?”钟远航没有笑,张烨却从他眼睛里看出笑意。 张烨觉得鼻子突然酸起来,张着嘴说不出话。 钟远航看着张烨嘴里那一段不知道要怎么发音的舌尖摇摆不定,喉结滚动,他偏头看一圈,张远还在自己房间里玩,没留心大人们在外面干嘛。 抓着时机,钟远航偏低下头,吃住了张烨的嘴唇。 他吻得快,做贼一样,吻完了流氓似的,咂了咂嘴,像是在回味过于匆忙的味道。 “张远你打算怎嘛办?”钟远航压着声音问,“瞒到什么时候?” “总要等他懂点儿事儿了……”张烨为难地勾了勾钟远航的手,讨好一样的,“对不起。” “对不起?”钟远航舌尖从唇缝间掠了一圈,玩笑一样的酸他,“你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是你谁啊?” 第152章 这事儿,表面上看似主动权在张烨这里,可到了现在,却成了钟远航的把柄,张烨倒成了被拉扯,被拿捏的那个。 “你……”一说这个,张烨就又跟他对不上嘴了,他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东西,忍了又忍,还是没拿出来。还不是时候。 明天一早要走,晚上就得收拾行李。 从市区开车回县里路程并不长,满打满算一个小时也就到了,但张烨收拾了很多东西。 张烨收拾他的行李,张远就拿着个小包去收拾自己的,没有妈妈,从懂事儿起,每次这么出门张烨都让他自己收拾东西,想要的,需要的,都由他自己决定,如果什么东西没带,只要不是要紧的,张烨也很少再给他重新买,就这么慢慢让他学会独立,学会决定自己的生活。 张远原本还有两天幼儿园才放元旦假,这下乍一听张烨说已经请好假了,元旦原来的放假时间从三天变成了五天,还能坐着钟远航的车,跟张烨和钟远航一起出门,当场就开始撒疯,在整个屋里团团转的疯跑,一边唱歌一边往自己的小双肩包里塞东西。 “小葡萄就算了,你也收拾这么多东西干嘛?回去也待不了几天时间。”钟远航抱着手臂,不太满意地看着张烨弯腰弓背地从衣柜里往外划拉衣服,连被子都拿了两床出来。 “都是我妈的东西,”大冬天的,张烨收拾行李,穿着短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我都给她送回去,以后,我不打算再跟她一起住了。” “嗯。”钟远航点了点头,从门后把自己的行李箱推出来,“用我这个行李箱吧,这个大,能装。” 张烨摇了摇头,“你这个拿走了,那到时候我们搬东西……” “等我们搬家的时候,直接叫搬家公司,”钟远航摸了一把张烨的肩膀,摸下来一手都是汗,“怎么你着急搬到我那儿去?” 张烨热得喘气儿,暂停了手里的动作,有点担心地看了看钟远航,“你真的……没事儿吗?” “什么没事?” “昨天的事儿,”张烨不知道怎么说好,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睡不好觉,那钟远航呢?他以后还要每天回到出事儿的地方,去面对那些病人,“你不是说还要做心理疏导吗?我就想还是搬过去,那边离医院更近,环境你也更熟悉。” “熟悉是熟悉,”钟远航睨着张烨,“你跟我一起搬过去?” “啊。”张烨看着行李箱,模棱地说,“回来了应该就能一起搬过去了。” 一晚上什么都没干,光收拾行李就收到了十一点,张远断断续续又唱又蹦了两三个小时,再有精力的小泼猴也折腾累了,张烨给他洗澡的时候就开始站着打瞌睡,淋浴冲着睡不了,他就嘀咕着跟张烨说话。 “爸爸,回去了咱们能出门去玩儿吗?” “能啊,回去不就是玩儿吗?”张烨拿着搓澡巾给张远搓背。 “不是回去看爷爷的吗?”张远撑了一下眼皮,“但是能不能……不跟奶奶玩儿啊?” “不喜欢奶奶?”张烨问得直接。 “唔……也不是不喜欢,”张远年幼的内心大概很挣扎,“就是,有点害怕奶奶,要是听不见奶奶骂人就好啦。” “那就是不喜欢,”张烨把张远翻了一面,给他擦肚子,“葡萄,不喜欢就不喜欢,没有什么一定要喜欢的人,你要是不喜欢,爸爸也不会再让奶奶带你了。” “真的吗?”张远期待地问。 “真的,但爸爸和钟叔叔不能一直都陪着你,我们工作的时候,你就得自己管自己,成吗?” “成!”张远欢欢喜喜地点头。 洗完澡,身上的水都还没擦干,张远就靠着张烨的肩膀睡着了,张烨把他抱回房间,也省了讲故事入睡的过程,就悄悄往钟远航的房间去。 刚推开门,就听见钟远航在讲电话,钟远航看见张烨进来,对着他无奈地笑了笑,在张烨身后关紧了房间门,按了免提,电话里咆哮的声音立马就冲出来,打电话的人都要从听筒里冒出来了一样。 “……你长本事了?天大的事也不会跟我们说,亲孙儿的事情,我还得从别人嘴里听!” 这声音张烨熟悉,是钟明光。 “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钟远航嗤笑一声,“这么十年我不是也什么都没跟你说过吗?怎么现在又想管我了?不觉得晚了吗?” “混账!你当我老不死的想管你吗?今天……”钟明光呛着了,苍老的声音在那边咳喘了半晌,“今天我参加研讨,采访的时候人家记者都问到我脸上来了!我还不知道!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放?啊?” 张烨的拳头一下捏起来,话生生地憋在嗓子里,又生生的忍住了。 钟远航扣着张烨的肩膀,把他拉进怀里重重地抱着。 “这不是正好吗?报喜不报忧,”钟远航讽刺地说,“不给组织添乱,打落牙齿了也要自己吞,连我都都能现想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好话来,你混了这么多年,场面话想不出来吗?” 张烨感觉到了钟远航猛烈起伏的胸口和憋闷的呼吸,还有说话时细微的颤抖。 “你……你啊!”钟明光重重叹了口气,“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躲远点儿!你自己呢?没蠢到站在那里让人捅吧?” “你放心,死不了。”钟远航狠狠地回答,然后在张烨的耳边挂断了电话。 第153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54章 钟远航把张烨在床上放正了,关掉灯,开着手机的电筒,把扔在床上和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收拾起来。 “咔哒”清脆地一声响,一张卡片从张烨裤子口袋里掉出来,掉在了瓷砖上。 钟远航弯腰把卡片捡起来,就着手机电筒白得刺眼的光看过去。 是一张样式很老旧的银行卡。 钟远航觉得有些眼熟,大概自己小时候也用过类似的银行卡。 他把卡片装回原处,把衣服叠好,清醒地躺在张烨身边,嗅着张烨肩窝里的味道,睡不着的时候,他能真实地感觉到张烨就在身边,一伸手就能揽住他的肩膀,钟远航至少能觉得安心。 第二天早上张烨倒是醒得早,睁开眼睛外面的天才蒙蒙的刚见亮,他一伸手把手机拿过来看时间,再看一眼日期,才想起今天放假了,不用上班。 张烨绷着的筋松了下来,吁出口气,又躺回去。 后脑勺枕着了一个软皮包铁似的硬物,硌得有点难受,张烨转头看,是钟远航的手臂,近在咫尺的,是微微睁着眼睛的钟远航。 张烨伸手去他眼睛前晃了晃,钟远航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张烨,让他分不出钟远航到底是不是醒着,他轻轻用指腹去摸钟远航的睫毛。 手指被捉住,钟远航把张烨的手拉下来,放在牙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你干嘛呢?”钟远航微哑地问。 “一晚上都没睡着吗?”张烨曲了曲手指,勾了勾钟远航唇边的青茬。 “嗯,我不是睁着眼吗,”钟远航低声笑起来,笑得张烨耳朵里一直麻到胸口,“怎么了?” “有一次,”张烨逆着胡茬的长势摸过去,微微有点扎手,“就是我刚刚去你家的有一天,你睡着了,没闭上眼。” “睁着眼睛睡的?”钟远航怔了一下,“那是不是很像傻子?” 张烨笑着摇摇头,“像盯着监视我,给我吓够呛。” “嗯,”钟远航点点头,“我猜,可能是潜意识里觉得闭上眼睛,你就会不见吧。” 张烨愣了一下,手从钟远航胳膊下面搂过去,抱住了他,“那应该不会,我好像还不会奇门遁甲。” 钟远航轻轻地笑了笑,嘴唇擦着张烨的鬓角摩挲,“起床吧,不起我们就做了再出发。” “啊?”张烨一下就想起了昨晚上的事儿,不好意思的劲儿随着过于鲜活的记忆感受迅速冒头,那些清晰的触觉,摒弃视觉之后的敏锐感受,争先恐后地往出涌,张烨一下就热起来,“啊,随便你……” “算了,待会儿还要坐车,不折腾你,”钟远航哼笑了一声,拍了拍张烨的后背,才放开他,“起床吧,待会儿小葡萄就醒了。” 钟远航翻身就起了床,张烨躺在床上,看着他没事儿人一样穿衣服出房间,半天缓不过来。 老半天,张烨做贼一样,往被子里扯了一下勒得难受的裤子,咬着牙轻轻地骂了一声。 张烨总觉得钟远航就是故意的。 开车出发的半道上,张烨让钟远航拐弯儿去了趟莉莉家烘焙,下车去了趟店里,取了个蛋糕。 赵平正好在后厨里,亲手把包装好的蛋糕拎出来拿给了张烨。 “给,昨天让小郑他们提前给你冰上了。” “谢谢平哥!”张烨捧宝贝似的,把蛋糕盒子正正地抱在手上。 “钟医生过生日?”赵平笑着打趣他,眉眼里却显得有些疲惫。 “是,”张烨点头,关心地问了一句,“平哥你没睡好啊?” “嗯,家里有点儿事儿,”赵平笑着点了点头,不想细说的样子,他看了看周围没什么人,才问张烨,“先不说这个,我听朱老板说想让你去新店那边做门店经理?” “嗯,朱姐的意思是让我自己考虑一下,”张烨想了想,“我想继续做烘焙,但是……” 张烨局促地抿了抿嘴,还是坦诚,“但是后厨的工资和经理比……我下不了决定,再过一年小葡萄就要读小学了。” 赵平叹了口气,点点头,“你做烘焙有天分,不过决定权还是在你。” 张烨嗯声答应。 “我就一个建议,你问问你那个钟医生,”赵平认真地说,“你要想跟他走下去,这种决定应该让他参与。” 张烨回了车上,把蛋糕放到后排座椅上,让张远扶着。 “你做的?”钟远航看了一眼透明包装纸里的蛋糕,看着不太像店里常卖的那种样式。 “啊,是啊,”张烨有点儿炫耀的意思,“从蛋糕胚,夹心,到外面的裱花和水果,全都是我做的,海盐芝士味儿的,和水果一起,不腻。” “爸爸真厉害!”张远听得这花里胡哨一通,眼睛直勾勾地透过蛋糕盒子往里瞅,口水咽个不住。 “是挺厉害。”钟远航笑着附和,“到时候你吃最大的那块儿。” 开到二环,他们的车就开始跟着早高峰一起堵,张远扶着蛋糕,很快就垂着脑袋,钓鱼似的就开始睡。 “你今天怎么打算的?”钟远航瞟着后视镜里已经快睡着的张远,小声问张烨,“告诉你妈今天回了吗?” “没告诉我妈,”张烨摇摇头,“先给你过生日吧,其他的再说,我不想让她觉得我是因为她胡闹,才提前回去的。” 张烨转头看着车窗外卡卡顿顿往前挪的车流,实在不想给老妈打电话。 第155章 第81章 这几年里,市区一直都在不断扩建,路也从三环修到了七环,他们小时候住过的县城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刚下了高速,张烨基本就能找到路了。 这两年围着县城的郊区乡镇修了很多厂区,路也扩到了四车道,方便来来回回的货车运货,柏油路被重型货车压得凹凸不平,马路像波浪一样起伏。 “过了前面那个玻璃厂,就到北河桥了,你还记得那个桥吗?”张烨指着远处一道很新的桥问钟远航。 “不记得,这桥这两年修的吧?”钟远航确实不记得了,他从本科开始就没有再回过这里,就算是在市医院工作,买房落户到市区了,也从来没想过要再回县城,连医院定期的优质医疗资源下沉活动,钟远航都会刻意避开这个县。 如果不是张烨又回来了,钟远航可能永远都会逃避这里。 “不记得了?”张烨问得很惊讶,“咱们以前想去那个倒闭的钢铁厂里爬山,你还带着另一个同学那次,你不记得了?” “啊,记得,胡云川。”钟远航很轻地笑了一下。 张烨对着窗外忍也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记得挺清楚的嘛。” 钟远航的笑意更明显了,“嗯,胡云川前几年跟我联系过。” “你跟他还有联系?”张烨猛地转过头来,眼睛瞪得笑纹都撑不见了。 好嘛,换手机号,连自己都不联系了,倒是跟胡云川还有联系。 “嗯,大概我研一的时候吧,”钟远航故意吊张烨胃口,说得不紧不慢,“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好几年不联系,一联系就找我帮忙。” 张烨嘴都快抿成线了,还是没忍住,问他,“找你……帮什么忙啊?” “他结婚,”钟远航说,“居然找我当伴郎,估计也是实在找不到人了。” “啊,结婚了啊?”张烨耸起来的肩膀放松下来,“那你去了吗?” “当然没去,包了个红包意思了一下,”钟远航摇摇头,“他当时还问我你的事儿了。” “他问我?那肯定没什么好话吧?”张烨问得笃定。 “你当时发脾气都给人家吓哭了,还怕人家说你坏话呢?”钟远航笑起来,抽空伸手精准地弹了一下张烨的耳垂,“他没说你坏话,他问我,我们俩还在没在一块儿。” 张烨嘴里又泛起苦味来。 “当时……你应该不好受吧,”张烨扯着嘴角笑了笑,“挺可惜的,咱们那天山也没爬成,庙里菩萨是圆是扁都没看见。” “都没关系,”钟远航盯着导航拐了个弯儿,车开上了北河桥,“咱们现在不是又能一起去了吗?等你祭拜了你爸,咱们就去那个寺庙看看。” “行,”张烨正好不知道要带小葡萄去哪儿玩儿,这么看去爬山也挺好,“听说那边已经做了老厂区改造,整个都修成了老厂区风格的旅游区,我一直都还没去过。” 县城扩建了两三倍的面积,新城区已经林立起高大的电梯公寓和商业街,繁华又热闹,看起来和市区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越往老城区走,街景就越发熟悉,钟远航终于能从依稀还能辨别的建筑身上,定位到记忆里的场景。 很多斑驳老旧的大楼都显得破败,很多居民楼都被蓝色的铁皮围起来,墙上画着红色的“拆”字,蓝绿色的玻璃灰蒙蒙的,窗台上还有枯败无人再管的植物。 车路过了张烨和钟远航小时候经常去的钟楼,三层的钟楼还是老样子,钟远航却莫名觉得它好像变小了,变矮了,不像小时候那样神气。 “附近那家刀削面,还开着吗?”钟远航问张烨。 “开着,但旁边那家女儿食堂没开了,老阿姨们前年就集体退休了,”张烨说起来也是无限唏嘘,也许人生就是这样,就是随着长大慢慢告别的过程,“咱们明天去吃刀削面?” “行。”钟远航点头。 穿过老城区的时候,钟远航的车路过了张烨家的那片胡同,跟其他老建筑一样,这一片也几乎都没人住了,很多建筑都划了拆迁。 “你家的房子不拆迁吗?”钟远航问。 “没准信儿,”张烨摇摇头,“我们家那一片都是居民自建房,小产权,拆迁款一直都没谈拢,我妈天天跟居委会打听呢。” 钟远航点头,应该是没拆的,要不张烨家里也不至于拮据到要借钱给孩子看病。 “你要回去看看吗?”车都已经开过了,钟远航才很没诚意地问张烨。 “先不回了吧,先给你找住的地方。”张烨叹了口气。 钟远航选了一家位于新城区和老城区之间的酒店,大楼是这两年才新建起来的,张烨看着外面漂亮的装修就直觉价格不会便宜。 进了酒店前台,张烨一看旁边挂着的今日价格,眼睛都差点要瞪出来。 到了节假日涨价是酒店的惯例,张烨有心理准备,但一家县城里的酒店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涨上四位数,张烨是万万没想到。 “咱们要不换一家?”张烨皱着眉头问钟远航,拉着还在揉眼睛的张远,不想再往里面走。 “换什么?”钟远航无所谓地从钱包里掏出卡来,往前台去。 来之前他就查过了,节假日回县城团聚的人多,更不要说是元旦这样,有点重大意义的节日,这附近像样点儿的酒店,只有这家还有能马上入住的空房,这都还是因为价格离谱的原因。 第156章 “请问还有没有两个卧室的套间?”钟远航问前台。 套间?连标间都要大几百,套间会要多少钱? 张烨没概念,但还是在前台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扯了扯钟远航的袖子,想阻止他,至少再商量商量。 “有的,价位有一千八的普通套间和两千八的豪华套间,请问先生需要哪一种?”前台小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殷勤地询问,“您要是不确定可以先上去看看再决定。” 张烨扯袖子的力气更大了些。 “就要普通的套间吧。”钟远航没管张烨的阻止,把卡放在了前台上,“预计住三四天的样子。” “好的好的,我先给您开三天,三天之后如果还有需要,您来办续住就行。”前台小姐手指飞快的在键盘上敲击,很快就定下了房号。 张烨扯着钟远航袖子的手垂下来,带着张远退到一边,面红耳赤地看着钟远航刷卡,输密码,然后在电子屏上签字。 如果不是考虑到要和张烨张远一起住,钟远航根本不用开套间,只开一个单人间就够了,不,钟远航根本就不用回县城,根本不用花这些冤枉钱。 张烨很生气,他说不上来是生钟远航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 “走吧,十六楼。”钟远航拿着房卡走到张烨面前。 张烨拎着蛋糕,心里像噎了快石头似的憋闷。 他没有说话,只闷闷地嗯了一声,牵着张远,跟着钟远航上了电梯。 电梯上,只有张远好奇地到处看,不停问钟远航问题,这是小孩儿第一次住酒店,一上来就是高档酒店的套间,他很兴奋,没有对于价格的念头,一会儿问房号,一会儿问楼层,钟远航都笑着回答他。 张烨站在电梯的角落里,低着头,显得很沉默。 钟远航看了他好几眼,显然已经感觉到张烨情绪不对劲,但他没问,张烨猜他是不想扫小孩子的兴。 进了房间,张烨先把蛋糕放进房间的冰箱,他没兴致,也没有那份单纯,像张远那样纯粹地为巨大的落地窗和铺满整个房间的柔软地毯而高兴,张烨闷闷地坐在巨大的玻璃墙边的沙发上,看着精修的房间内饰,和玻璃外面不甚繁华的小县城。 它们这么不配套,就像张烨和钟远航一样。 “你怎么了?”钟远航趁着张远去房间参观,凑到张烨身边问他。 “没什么……”张烨烦躁地叹气,“我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我花太多钱了?”钟远航笑着伸手要去勾张烨的下巴,被张烨躲开了,“别生气,我平时花不了什么钱,这点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几千块钱就这么随便花出去了,也不算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我得回来,你根本就不用花这些钱,”张烨定定地看着钟远航,憋闷的气到底是憋不住,还是说了出来,“或者是开两个标间,也用不了这么多。” “什么意思?”钟远航也收敛了笑意,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张烨,你到底是怎么看我们的关系的,才能说得出这种话?” 张烨的手摸到了裤兜里的银行卡。 不行,这时候拿出来像什么话?正聊着钱,又掏张卡出来,搞得好像要马上给钟远航钱,太难看了。 “张烨,你说要追我,我就陪着你,让你追,我能耐心让你追到你满意为止,”钟远航不解,也被激起了意气,“我不在乎,我除了你别的都可以不在乎,但你永远跟我划着一道看不清楚的界限,那你在介意些什么?” 钟远航顿了一下,张烨没说出话来,他便接上了。 “你在乎的,是你自己的自尊吗?”钟远航不管不顾地问,“你的自尊,比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更重要,是吗?” 张烨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 不能这样,他不能这么跟钟远航吵下去。 “我……我先带葡萄回家去看看我妈。”张烨匆匆地说,转身就往房间里去找张远。 转脸的瞬间,不知道是气愤还是伤心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划下去,张烨飞快地在脸上一抹,就没痕迹了。 张远心思很敏感,张烨握着他的手说要走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有什么事儿不对劲,眼睛在张烨和钟远航两头瞟,却什么都没说,跟着张烨就要走。 钟远航背对着他们,还站在落地窗前面。 张烨知道他在听自己的动静。 “远航,我出去一下,咱们都……各自冷静一下吧,”张烨握着门把手,跨出去半步又回头,“我待会儿会回来。” 后悔是从房间门咔哒合上的瞬间开始的,随着电梯下行,坐上出租车往家开的过程,不断在张烨心里膨胀。 真混账啊,明天就是钟远航的生日,张烨把他带回了他想逃离的县城,然后跟他发脾气,再把他孤零零一个人扔在了酒店房间。 张远一直安静地呆在张烨身边,小手缩在张烨的大手里,不停慢慢抚摸张烨的手心,企图传达他的安慰。 “没事儿,爸爸没事儿。”张烨吸了吸鼻子,勉强对着张远笑了笑。 “嗯,”张远点了点头,“爸爸,你跟钟叔叔别生太久的气好吗?” “不会的,”张烨摇头,“爸爸不会跟钟叔叔生气,爸爸是生自己的气。” “为什么呀?”张远充满了不解。 第157章 张烨也回答不上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出租车很快就开到了张烨家的胡同口,钟远航选的酒店真的很近,张烨看着胡同口,几乎有立刻转身回酒店去找钟远航的冲动。 他和张远都走得很慢,一大一小,都在无用的逃避,逃避马上就要回到那个家里的事实。 但再慢总有走到的时候,张烨看着面前的老旧防盗门,重重叹了口气。 “爸爸,要敲门吗?”张远问得不情愿。 “咱们就进去看看,看看就走,好吗?”张烨跟张远保证。 “嗯。”张远乖乖地点头。 张烨敲响了门,这一瞬间,张烨祈求老妈碰巧不在家,甚至祈求她在某个附近的茶馆里搓麻将。 “谁呀?”但门里老妈的声音还是问了起来。 很意外,老妈的声音居然听起来挺高兴。 门开了,老妈化着浓妆的脸漏出来,脸上还挂着笑容,这笑容在看到张烨的瞬间僵硬下来。 “张……张烨?”老妈挡在门口,脸上的错愕让张烨觉得不对劲,“你,你怎么,怎么今天回来了啊?” “怎么回事儿?”张烨冷脸来,想往房里进。 “哎!没什么!”老妈慌起来,尴尬地僵在门口,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哎!真的没什么!小烨啊,你别冲动……” 小烨,老妈除了在装模作样的时候,从来不会这么黏糊糊地喊自己。 张烨的心又往下沉了沉,走到客厅,眼睛在整个房间里扫视。 很快,他在厨房的门口看见了一个女人。 很奇怪,这是一张有点眼熟的脸,但张烨好半天都没认出她是谁来,大概有十秒的时间,张烨就这么看着那个女人,看着她身上穿着的围裙,和脸上羞愧的表情。 “那个……张烨……”女人嗫嚅两声,又慌乱的改口,“不不,孩子他爸……” 张烨站在原地,脑子里“嗡”的一声,手指和脚趾都开始发麻,不受控制地颤抖。 “闭嘴!”张烨嘶哑又凶狠地对着女人怒吼,转身牵着张远就往外走。 这时候老妈倒是反应过来了,冲上来想拉住张烨解释点什么,被张烨挥着胳膊拦开。 “小烨,你别这样,别这样!你要三十了!还有孩子,你总要有个家的样子!”老妈还要上来抓他的手,“你至少让葡萄有亲妈吧!” 张烨把张远拉到自己身后,徒劳地捂着他的眼睛。 “妈,从今天开始,你不是我妈了,”张烨决绝地说,“我恨你,我恨你的一切!” 老妈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她身后房间里,女人捏着围裙,泪流满面地望着门外。 张烨觉得天旋地转地恶心。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哆嗦着摸出了手机,点了好几下,才播通钟远航的电话。 “喂,远航,你过来,你快过来,”张烨狠狠地哽咽了一下,“你来帮帮我,你把葡萄接走,我求你了,快来。” “我已经在楼下了,”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带喘,仿佛正在疾走,“等我一分钟。” 【??作者有话说】 作者蹲在角落抱头中……(打轻点儿 第82章 “我已经在楼下了,”钟远航的声音听起来带喘,仿佛正在疾走,“别挂电话,等我一分钟。” 张烨慢慢在钟远航的声音里找回呼吸的节奏,一点一点活过来。 张远吓坏了,紧紧抓着张烨的衣服,把脸埋在张烨后背,张烨感觉到他明显的颤抖。 “你……你让谁来了?”老妈眼睛都瞪圆了,显然也相当生气,“你怎么敢把他带回来?怎么敢带到家里来!” 张烨指着屋里的女人,“那她呢?你在家里呆得好啊,背着我什么都敢做,怎么又把她找回来的?” “找回来又怎么?她是小葡萄的……”老妈还要嘴硬。 “闭嘴!”张烨红着眼低声怒吼,手紧紧地捂住了张远的耳朵,“当年能把孩子丢给别人转身就走,现在回来你让小葡萄怎么接受?” 这话是说给老妈听的,也是说给屋里的女人听的。 刚刚走出楼道的钟远航也听见了。 他很快就明白过来是什么事,没有什么犹豫,钟远航两三步走到张烨身边,从他手里接过张远,抱在了自己手上。 “哟,还挺热闹?”钟远航面带讥讽,站在张烨旁边,肩膀微微挡住张烨的肩膀。 张烨的老妈能跟张烨肆无忌惮地闹,却不敢跟眼前这个“公子哥”闹,钟远航无论是穿戴还是气场,与她熟悉的那些人都太不同了,她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男人自己惹不起。 就像当年面对钟明光时一样,老妈非常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弱势地缩在墙边上,眼睛定不住似的到处乱瞟。 “这是,这是我们家里的事情,你……你来干什么?”老妈甚至不敢看钟远航的眼睛。 “张烨,”屋里的女人害怕又着急,当着这么些人,不管不顾地就跪了下去,“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只要你愿意我……” “他不愿意,”钟远航一只手稳稳托抱着张远,另一只手拦住了马上要冲上去的张烨,“怎么,他表现得不够明显吗?” 女人被打断,猛地抬头,神情怨毒地瞪了钟远航一眼,又马上垂下头去。 第158章 就这么一眼,钟远航就看明白了,这女人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助可怜。 “你是哪个?你凭什么替张烨说话,你让他自己跟我说!我……我好歹给这家里生了个娃娃,怎么我还不配跟他谈谈吗?” 老房子根本不隔音,动静闹起来,已经有些邻居从房里开门出来,隔着走廊,隔着楼栋,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甚至有跟张烨一家相熟的老阿姨们,迟疑地想要往这边走过来。 “你快别问了!”老妈着急得要发疯,这“丑事”要捅出去了,那她就真的在这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胡同里住不下去了,她瞪了张烨一眼,压低声音急切地招呼他,“进来!有什么事都进来说。” 钟远航来了,张烨就没那么害怕。 对,就是害怕,张烨费了所有的力气从这间房子,这个泥潭里爬出去,他太害怕再回到那些泥足不前,爬也爬不动的光景里了。 他看了钟远航一眼,点了点头。 “不要……我不要进去……”张远却慌起来,他死死地搂着钟远航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他颈窝里,打摆子一样发抖。 “钟叔叔我求求你了,我不想进去。” “没关系,”张烨抬手抚摸了一下张远细细地脖颈和后背,“你要是不想进去,就在外面等爸爸和钟叔叔。” 钟远航想把张远放下来,但孩子还是不松开手,他嗫嚅着问,“一定要进去吗?” “一定要,”钟远航声音沉沉的,有种坚定可靠又温柔的气场,“钟叔叔跟你保证,一定会带你和爸爸好好地离开,我们以后再也不用回来了。” 老妈听钟远航这么说,条件反射地抬头想反驳,又被钟远航锐利得像割肉刀一样的眼神吓退回去。 “那……”张远只犹豫了一会儿,“那我不要自己呆在外面,我害怕。” “好,待会儿什么都别听。”钟远航简短地答应,眼睛向下睥睨着门里门外的两个女人。 “哼……”老妈气短地哼声,终于从门口侧身闪开,“真不够现眼的,进来吧进来吧……” 屋里的女人看这么些人都进来了,门也关上了,也不再在地上跪着了,扶着桌子又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眼泪,凑过来就想抱张远。 张烨一把把她挡开,“站着好好说话,别碰孩子。” 不管女人可怜巴巴地神情,张烨脸上一直都是冷漠,“你说吧,当年不是说跟你男人去南边打工了吗?什么风又把你吹回来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张烨你别这样,”女人颤着肩膀哭起来,那样子十足十的后悔莫及,“我跟着他去了南边,才两年,他就在那边网了别的女人,我才知道还是家里好……” “不用知道,这里不是你家,这里也不好,”张烨冷冰冰地刺她,然后深呼吸一口气,“我不喜欢你,从来对你也没感情,这点你早就知道,现在就不用这样装模作样了,你骗得了我妈,骗不了我。” “张烨你……”女人气急了,病急乱投医,居然去问钟远航,“您评评理,哪有一个正常的家里,没有女人的?” “你问我?”钟远航冷笑起来,“那你就问错人了,我不知道正常家里是什么样子,我也不觉得自己家里要有女人。” 女人惊讶地瞪着钟远航,眼睛在张烨和钟远航两个人之间来回看,最后落到了他们紧紧挨着的肩膀上,似乎明白了什么,惊得嘴也合不上。 钟远航捂着张远的耳朵,投下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用瞎猜了,我跟张烨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同性恋。” 女人愣住了,张烨的老妈也愣住了,一间屋里五个人,竟有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鸦雀无声。 过了好几分钟,也许也只是好几秒。 女人突然往地上一坐,开始歇斯底里地笑,她脸上的可怜与无助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到极点的疯狂。 “我说呢,哈哈哈哈哈哈,我说呢!” 这笑声太疯狂了,屋里的其他人都不由地向后退了一些。 “张烨,你好啊!我说你怎么从来不碰我呢,我都给你绑床上,骑上来了,你他妈的也ying不起来,我还当你阳wei,原来你是变态!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烨脸色都变了,脸色连带着嘴唇都变得青白,拳头捏得死紧,他想上去捂女人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老婆娘,你以为那个小孩儿是你亲亲孙子呢?你儿子对着女人根本ying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老妈冲了上去,一把扯着女人的头发,摇晃她的头,不相信地问,“你给我说清楚!说清楚!” 女人也不抵挡撕扯,现在她伤人的武器是一张嘴,只要说下去,她就能报复,就能让张烨摇摇欲坠的家庭分崩离析,“你以为你家有香火了?其实你们替别人养了五年的儿子,养了五年的孙子!哈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我愿意回来呢?要不是你说要拆迁了,我才不稀罕来!我哪里找不到男人?还稀罕回来找你的阳wei儿子?别做梦了!” “走吧,”张烨看着地上拉扯成一团的女人,失望又了然地叹气,拉着钟远航的胳膊,“我们走吧。” 什么都明白了,张烨什么自尊,什么私隐都不剩了。 “走?你想走?”女人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往张烨这边跌撞着爬过来,“你把儿子还给我!你还想白捡个儿子?你做梦!你还来!” 第159章 “我劝你不要发疯,”钟远航挡在张烨面前,拦腰搂住了要冲上去的张烨,“你以为要儿子这么容易?学过法律吗?哦,对,你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常识。” 女人头发凌乱,凶狠地瞪着钟远航,临了最后一步,她看着钟远航没有表情的脸,竟然不敢上前撕扯。 钟远航的话太言之凿凿,女人笃定的道理开始动摇。 “你……你放屁!我就不信,我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儿肉,还能判给你们?你们这种烂人!变态!” “行啊,不信你可以去查,已经形成了抚养教育关系的子女,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法律也是支持监护人争取抚养权的,”钟远航说得行云流水,一个停顿都没有,“你现在如果想带走小葡萄,那我们算算,从他出生到现在的抚养费,学费,哦对,还有他几个月前的手术费,钱还是我垫的,四万七千三百二十四块七毛,我给你抹个零,再还我四万七,怎么样,拿得出来吗?” 女人当然拿不出来,她说要回孩子,也不过是想恐吓恶心一下张烨和他老妈的气话,凭什么自己不好过,张烨就能走出来,还能越过越好? “说到底你不过就是想要安逸点儿的生活,否则不至于孩子一生下来,你就把他扔给张烨,现在就不要来假惺惺的说这种话了,”钟远航居高临下,眼神里适时带上了一点悲悯的意思,“张烨不可能跟你再有瓜葛,孩子也不可能给你,我劝你闹够了就赶紧找找出路,别再耽搁人生了。” “不还给我?”女人捋了捋头发,擦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梗着脖子昂着头,对着张烨和钟远航摊开手,“不还给我也可以,你拿十万块钱给我,我就把儿子给你们,我保证再也不找来。” “做梦呢?”张烨气笑了,“你这是想卖儿子?好啊,我们去警察局,我倒要看看,卖儿子能关多少年!” “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钟远航在旁边适时补充。 这下女人终于哑口无言了,她看了看站在一起的两个男人,又看了看旁边随时会冲上来撕打自己的张烨他老妈,气急败坏地把身上的围裙一把扯下来,从沙发上拿了包就要走。 钟远航和张烨倒是乐得见她走,张烨的老妈这下倒不干了,冲上去就是撕扯。 张烨疲惫地叹了口气,不想再看再听,转身离开了这间老旧的,开了灯也显得那么晦暗的屋子。 背后女人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再也听不见。 张烨一直走,一直走,走下水泥楼梯,走出生锈歪斜的铁门,走过狭窄逼仄的巷子,一直走到大马路的边上,才停下来,慢慢坐在那个他坐过无数次的花坛上。 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脚沾不到地,年少瘦弱的腿只能挂在花坛边缘晃荡。 现在,他的脚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地上。 第83章 张烨在酒店套间里还没待上几分钟,就带着张远离开。 钟远航背对着门,望着整面的大窗外,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门咔哒一声合上,钟远航的耳根难以控制地动了一下。 真有本事啊,一句话能把张烨撵去他最不想去的地方,见他最不想见的人。 钟远航狠狠地掐了掐手心里最嫩的那块软肉,疼痛绵长地蔓延,一秒、两秒、三秒…… 手心的疼痛和内心的焦虑此消彼长,钟远航抓起茶几上孤零零的车钥匙,追了出去。 他应该没有比张烨迟太久,却始终没追上张烨和张远,车一直凭着印象开到了那条逼仄的胡同口,钟远航也没看见人影,他不知道张烨是否真的已经到了,也不知道“回家”是不是张烨避开自己的借口。 钟远航走进了胡同,这胡同比十年前更旧些,粗壮的树掉光了叶子,张牙舞爪地参差在蜿蜒的灰墙后面,把房子都衬托得缩了水,低矮窄小,那些楼道的门洞矮得过分,让住在里面的人都佝偻起来,跟这片老房子一样,慢慢皱缩,然后慢慢消失。 记忆里张烨家的那栋楼的样子很模糊,钟远航在巷子里绕了几圈,才站在了一座看起来最像的楼前,他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给张烨去一个电话,张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远航,你过来,你快过来,”张烨哽咽了一下,狠狠往里到抽了一口气,钟远航毫不怀疑这是过度换气的前兆,“你来帮我把葡萄接走,我求你了,快来。” 他的声音很慌张,从听筒里清晰的传过来,也从附近的某个高处隐约的传过来,他应该就在附近,应该就在自己面前的这栋楼上。 “我已经在楼下了,”钟远航立刻钻进了面前那个黑洞洞的楼道,一步跨三个台阶,往楼上冲,“你别挂电话,等我一分钟。” 上楼的时候,钟远航想过一万种可能性,想过张烨他妈要把张远留下,想过她又给张烨捅了篓子,再大不了就是又欠了钱,他没想到,张烨他妈居然能天马行空地把张远的生母找回来。 就算是知道了张远不是张烨的亲儿子,钟远航也不敢跟张烨明说,他很可笑地揣测,张烨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钟远航说不服不了自己不去介意,张烨的心在这十年里到底有没有旁逸斜出?他有没有在无望和寂寞里从别人身上寻找慰藉? 钟远航只能逼迫自己不去想,逼迫自己只看眼前,只看现在的张烨。 第160章 直到女人开始发疯。 张烨什么都知道,原来张烨一直都知道。 张烨只是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包括钟远航。 从那间屋子里出来之后,张烨一直没有再回过头,钟远航抱着张远,跟在张烨的身后,看着他梗倔的脖子,看着他沉默的笔挺的后背,才明白,原来张烨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从十年前开始,一直困在那个温度29c,湿度97%的,流着眼泪的夜晚。 张烨一直走出胡同,坐在了路边灰扑扑的花坛上,他愣愣地看着马路,像没有了家的犬。 钟远航在他旁边站着,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陪着他,让他从过度起伏的情绪里缓和。 张远还扒着钟远航脖子,一动也不动,要不是他急促又恐惧的呼吸一直喷在脖子上,钟远航都以为他睡着了。 面前马路上的车一辆一辆地过,好几辆上都应景地飘出刘德华万年不变的“恭喜你发财”,钟远航数着,大约数到第三十辆的时候,张烨才开口说话。 “重吗?”张烨还盯着马路,没头没尾地问了钟远航一句。 “什么?” “葡萄,抱这么久了,重吗?”张烨叹了口气,从花坛上站起来,随意地拍了拍屁股上沾的灰。 “还行,咱们葡萄还没二两肉。”钟远航揉了揉张远的后脖子,盯着张烨看他胸口的起伏。 还好,呼吸平稳下来了。 “给我吧。”张烨张开手臂,把张远从钟远航怀里接了过去。 “爸爸……”张远满头都是汗,惊恐的瞪着两个大大的眼睛,居然没哭,“咱们去哪儿啊?” “咱们……”张烨看了眼钟远航,“咱们跟着钟叔叔走了,好不好?” “嗯!”张远点了点头,“爸爸我们快走吧,我好害怕。” “不怕,我们葡萄是最勇敢的孩子。”张烨心疼地称赞他。 钟远航开车回了酒店,他出来得匆忙,连房卡都没带,只能找前台拿了副卡,才回了房间。 张烨现在无比庆幸钟远航定了套间,他能单独在房间里跟张远聊一会儿,而钟远航就在一门之隔,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的地方,只要推门出去,他就能见到的地方。 张远变得很黏人,张烨替他脱了外套外裤,盖上了被子,他还紧紧拉着张烨的衣角,眼睛眨也不眨地跟着张烨的方向转。 “睡一会儿吧,累不累?”张烨蹲在床边,摸了摸张远的额头,有些发烫。 “爸爸,你会不会……不要我了?”张远瘪着嘴,憋着眼泪,哭也不敢哭,“爸爸,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吗?” “瞎说,”张烨心疼地亲了亲张远的脸,“爸爸永远都是你的爸爸,跟亲不亲的没关系,跟今天她们说的任何事情都没关系。” 张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问,“爸爸,什么是‘同性恋’啊?你跟钟叔叔是同性恋吗?” 张烨愣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是,爸爸和钟叔叔,是恋人,跟其他的爸爸妈妈一样,会一直都在一起,会相爱。” “相爱?”张远似乎不明白,“是赵叔叔说的那样,有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也有女人和女人在一起那样吗?两个爸爸那样?” “对,就是那样,”张烨笑起来,“你以后会有两个爸爸,我和钟叔叔都只会有你这一个孩子,我们也只会爱你一个孩子,永远都会陪着你。” “为什么呀?”张远真的累了,眼皮在一来一回的问答里慢慢耷下来。 “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的……”张烨想了想,“因为钟叔叔不会生孩子,爸爸也不会生孩子?” “哦……”张远眼睛快合上了,终于笑了一下,“好像是不会生孩子……” “睡吧,爸爸和钟叔叔就在这里陪你,哪儿也不去。” 又坐了好一会儿,确定张远真的睡着了,张烨才垫着脚,轻轻地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钟远航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对着落地窗,张烨出来的时候,他转过脸来,审视的目光牢牢地落在张烨脸上。 啊,对了,这儿还有一个最难“哄”的,张烨松下一口气,疲惫地笑了笑,朝钟远航走过去,隔着茶几,坐在了他对面。 “睡着了?那过来坐吧,”钟远航向后靠在沙发里,抱着手臂,“交代吧,老实交代。” “啊,从哪里开始说呢,”张烨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旧卡,轻轻放在茶几上,推到钟远航面前,“密码941229,还记得吗?” “远航,生日快乐。” 钟远航从沙发上坐起来,手肘撑着膝盖,盯着这张卡,许久没有说话。 “这张卡,我存了五万,是我要还给你的钱,”张烨盯着钟远航的眼睛,“现在,我不欠你钱了,所以我想问问你,我如果回来的话,你还要我吗?” “张烨,你有病吧?”钟远航狠狠搓了一把脸,然后重重地按着自己的眼睛,“你他妈就是有病吧?” “啊,”张烨笑起来,“可能是有病吧,有病的话,钟医生给治治吧。” 钟远航把卡从茶几上飞快地收进自己的口袋,嚯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恶狠狠地对张烨说,“进来。” “进哪儿?”张烨有些不明白,手腕就被钟远航捏住了,他捏得太紧,瞬间就挤压到骨头缝里,张烨吃痛,“嘶,我还没说完……” 第161章 “进来说,”钟远航把张烨扯进了另一头的主卧,“你以为我就不闹了?” 主卧比张远睡着的次卧大了很多,和外头的客厅一样,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窗,柔软的地毯,窗边放着榻榻米沙发。 张烨以为钟远航要怎么闹,但他径直在沙发上盘腿坐下,把张烨也拉下来坐着。 “说吧,从高考开始说。”钟远航命令。 “我……我落榜了,”张烨苦笑,“那时候事儿太多了,我爸的病,我们家欠的钱……我进了考场,然后交了白卷。” “全部都交了白卷?”钟远航吃惊。 “全部。”张烨点头。 钟远航深深吸了口气,他忍不住去想张烨面对着一张原本轻松就能做个七七八八的试卷,一个字也不能写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记得高二的时候,张烨随便怎么考,都能考上六百。 “那你为什么后来不考了?”钟远航问。 张烨笑着摇了摇头,“那时候家里没了老爸,所有担子都落在我身上了,状态也不好,还要还钱,我就……放弃了。” “都还给钟明光了?用了几年?”钟远航咬牙问。 “你知道了?”张烨只惊讶了一会儿,就了然了,“还了五年吧,家里的店盘出去了,还差一点,我到处打工,慢慢攒了五年,好歹是还上了。” 钟远航觉得张烨轻飘飘的话好像有万斤那么沉,压在心里喘不过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他。 “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说这个,张烨说得很慢,好几次都不得不停下来缓一缓。 “那个女人叫王婷,还是吴婷,我有点儿记不清了,就当她叫吴婷吧,”张烨无不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刚还完钱没多久吧,我终于觉得日子可能会好过一点了,我妈……就开始想抱孙子,我总是搪塞她,她就不知道从哪里,可能是胡同里的人介绍的吧……我不乐意,她就想方设法的,把吴婷弄到了家里来。” “这么随便?”钟远航皱着眉头,直觉事情哪里不对劲。 “是吧?我当时也觉得不太正常,但也没注意,我那时候以为只要我冷着她,迟早她明白过来就自己走了……我后来才知道,她来我们家的时候,已经跟别的人有孩子了。” “所以她想把孩子安到你头上?”钟远航感到一阵反胃。 “对,一开始她想……想跟我……这样就能连我一起瞒过去……”张烨捂了捂嘴,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话说全,“但我不行,我那时候很长时间都不怎么睡得着,有一次实在挺不住了,吃了安定睡着了,醒过来就发现我妈和吴婷一起,把我……跟栓牲口似的栓上了……她……她想生米煮成熟饭,但是我……我真的……我没办法……”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钟远航哽得难受,声音也连带着哑“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我……我当时不知道,我也真的没信心,”张烨跟钟远航坦白,“你现在这么好,一切都上了正轨……我没敢想我们还能再有以后,说这些好像要跟你狡辩什么,我当时已经够麻烦你的了……” “我要是那么怕麻烦,一开始就不会认你。”钟远航看着张烨的脸,一滴张烨从没见过的眼泪,从钟远航眼眶里面溢出来。 “烨子,你说你欠我,要弥补我,但你知道吗,其实有亏欠的那个人是我,”钟远航根本没擦脸上的泪,他闭上眼睛,把眼泪坦白地挤压出来,好像要把眼泪都还给张烨。 “你要听实话吗?我当年其实就是放弃你了,我从离开县城的那一刻开始恨所有人,我最恨的就是你,我从来……从来没有希望过你离开了我能幸福,我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卑鄙的小人,但是你……你怎么那么驴啊?你是傻b吗?你为什么还钱啊?你为什么不放弃我?你拿着钱复读啊!我是个什么东西啊?值得你用前途换?我求求你……” 钟远航声音越来越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一边说着恨,一边剖开自己的卑鄙,晾给张烨明明白白地看,他有很多后悔,替自己,也替张烨。 张烨叹息着凑上去,吻了钟远航说不出话的嘴。 “远航,我爱你,我后悔的事情太多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爱你,但是你如果再骂我一次傻b,我就大耳刮子抽你了你信不信?” 第84章 张烨捧住钟远航脸颊的时候,感觉到了他全身的颤抖,吻他的时候,尝到了嘴角边咸味的泪水。 钟远航的手紧紧地抓着张烨的衣摆,抓得那么用力,关节都发白。 “远航,我爱你,我这辈子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后悔的事情也太多了,但我从来没有后悔爱你,不过你再骂我一次傻b,我就大耳刮子扇你了你信不信?” “……啊,傻b,”钟远航的声音很沙哑,挑衅一样磨在张烨的耳朵里,“你抽我啊?” “哎!我认真的。”张烨想抓钟远航的头发,太短了抓不牢。 张烨有一种情绪激动之后又平复的眩晕感,从头发里滑脱的手正好在钟远航脸颊的侧面,他什么都没想,一下拍在钟远航脸上。 “啪”的一声,张烨拍得不重,却意外地很响,钟远航只皱了一下眉头,动也不动。 张烨吓了一跳,手在打过的地方轻轻抚摸。 第162章 “你刚刚说什么了?”钟远航认真地盯着张烨的眼睛,眼神里灼灼的。 张烨这才发现,这么久以来,自己很少能这样坦然地去看钟远航的眼睛,看那里面的光彩,理解那里面的渴望。 “啊,我想想啊,”张烨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天花板,然后低头看回钟远航的眼睛,“我说,我爱你。” 猛地,钟远航的手臂狠狠圈住了张烨的后背,低头把整张脸贴在了张烨的肚子上。 眼泪全都洇进张烨的衣服,湿乎乎,燥热烧心。 “我也爱你,”钟远航的声音闷在张烨肚子上喊叫,好像直接从肌肉渗进了骨骼,再纹刻在张烨的灵魂上。 “张烨我爱你……我爱你,我好爱你……” 钟远航扑得太用力,张烨本来坐得就不稳当,很快就承受不住钟远航整个上半身的推挤,往后靠下去。 后背硌在地毯上,不算难受,张烨摸着钟远航的后脑勺,指尖滑进头发里,轻轻用指腹捏着他的头皮。 “知道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张烨说。 张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大约是钟远航抱得太暖和,又也许是压在心里那些沉甸甸的大石头,突然之间好像都被搬走了,张烨觉得既疲惫又放松,眼睛不知不觉就那么阖上了。 醒来的时候,下午的阳光照从玻璃外面照进来,太亮了,亮得晃眼。 钟远航还搂着张烨,闭着眼睛的脸就在张烨脸边,张烨细细地看着,伸手去摸他的眉毛,深深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上若隐若现的驼峰。 还不醒,张烨低头轻轻在钟远航唇上碰了碰。 钟远航还是闭着眼睛,呼吸平稳悠长。 张烨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贴着他的嘴唇,让自己的呼吸和钟远航的呼吸融在一起,嗅着信任和放肆的味道。 贴了一会儿,贴得张烨又要再次睡着了,眼看着两人的嘴唇又要分开,钟远航的眼睛突然翕开一条缝,手扣着张烨往后不自觉靠去的后脑勺,重新贴住了他的嘴唇。 钟远航的接吻方式没有张烨这么小打小闹,他刚一吻上来,就像强势的侵略者,带着一种掠食般的野蛮,迅速让人崩溃失守。 张烨很快就觉得缺氧,不服气地跟钟远航抗衡,互相掠夺稀薄灼热的空气。 以至于吻终于歇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急红了眼睛,呼吸汹涌久久不能平静。 “烨子,”钟远航还带着哭过之后的鼻音,显得非常不成熟,非常幼稚。 “嗯?”张烨懒散地答应。 “你真没出息,接个吻也偷偷摸摸的,不像话,”钟远航嚣张地说,“你是不是真阳wei?” “哎你真的要打一架是不是?”张烨气笑了,“你想试试?我跟你说实话,我以前一直让着你呢,而且我以后都不打算让着你了。” “行啊,”钟远航挑了挑眉毛,显然不相信,“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不让着我。” 这不能忍,张烨作势就要扑上去,手腕被钳住了,他就想方设法拐着弯儿地去挠钟远航的腰,他的腰怕痒,张烨早就想上手了,憋了这么久都没敢动,这下终于是没忌惮了。 闹了好一会儿,张烨还是气喘吁吁地被钟远航压制了,两个手腕被抓着钳在身侧的地毯上,腿也被钟远航曲着两个膝盖扣住了。 “行吧行吧,我认输了……”张烨笑得停不下来。 “认输啊?那不能轻易放过你,否则以后要翻我的天,”钟远航想了想,“你跟我说说,‘都给你绑床上,骑上来了’,是什么意思?” 张烨愣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整张脸刷一下红透了,突然品出现下这个姿势的危险来,他支吾着解释,“我靠,当时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你怎么还秋后算账,啊……” 钟远航的膝盖突然往上移了移,张烨要命地扬了扬脖子,喉结滚得厉害,抑制不住地喊了出来。 “嗯,绑上,”钟远航作势拉住了张烨的手腕,把他的双手拉开,放在地毯上比划,“这个,我觉得还不错,下次试试。” “你……”张烨崩着脸,憋了好一阵,终于憋不住,一下笑出来,“你真的,去看看脑子吧,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啊?” “想你。”钟远航正儿八经地点头,然后顺势把张烨推在了酒店低矮又柔软的榻榻米沙发上。 这沙发安得可真好啊,刚好合适把人扑倒,顺势再往前一小下,就能舒服地接上一个吻。 这次两个人都不着急,细细地吻,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感知的所有范围里,都是彼此的气息,那种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的气息,在坐满人的教室里,一转脸就能接上视线的独一无二。 好一会儿,钟远航抬头,审视一样地看了看张烨。 张烨眼睛都恍惚没有了焦距,yu望在这时候起头就像春天的种子抽芽一样自然而然,不可抑制。 “怎么了?”张烨的气息像是在旱冰场里打滑的新手,一个字滑三下,勾得人心痒。 “这不是好好的吗,没阳wei啊?” “这茬还能不能过去了?”张烨也没剩下多少理智,一口咬在钟远航的下巴上,“信不信我真的……” “真的什么?”钟远航不怀好意地笑,“烨子,你知道的,你从来都舍不得。” “我……”张烨的手滑进钟远航毛衣的下摆,认输似的,带着钟远航往后倾倒,头往沙发的靠背上一靠,“你等着,总有我舍得的时候。” 第163章 装腔作势,钟远航笑起来,不再调侃张烨,俯身拥抱。 一下午的时间很漫长,张烨的心脏轻飘飘的,好像解开脚环的鸟,一直在云端上乘着风滑翔,放纵地舒展每一根羽毛,完整的坦诚是他的底气,也是他的盔甲,张烨主动迎合着钟远航的每一个动作,和没有节制的反复。 房间里浓得发腻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张烨渐渐能听见白噪音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陌生,往前十年,他们每次做完,张烨都像做贼一样,紧张地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会让别人发现的痕迹,从没有放开了撒欢儿的时候,憋屈得不像年纪轻轻不计后果的青春期。 再往前的几个月,张烨总是害怕,害怕钟远航惩戒一样的粗暴,也害怕什么时候还完了自己的债,他们散了,就像很多很多其他人那样。 太阳已经悬在半空了,很快就要粘到对面隐隐约约的山上去。 张烨身体很疲惫,每一块儿肌肉好像都到了极限,但精神却依然很清醒,这种感觉让他奇异地满足,还贴着自己躺着的钟远航让荒废的下午和红橙色的夕阳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哎,”张烨曲起的腿摇晃着碰了碰钟远航,“起吧,冲个澡,咱们出去吃个饭?” “嗯?”钟远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张烨,“没给你收拾服气啊?还有余力往出跑?” “不知道,”张烨笑起来,“你不行啊?下次我试试?” “你真想试试?” 这话张烨一下午提了好几次,钟远航开始思索张烨是不是认真的。 “嗯……”张烨想了想,笑着叹了口气,“算了,不会。” 钟远航伸手在张烨还挂着汗的肚子上划了一圈,站起来拿了床上的被子,把张烨盖住。 “你再躺会儿,我冲个澡来拉你。”钟远航在张烨的鼻尖上咬了一口,又把空调抬高了两度,才往浴室去。 张烨没等钟远航出来拉一把,慢慢从沙发上自己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腿。 现在除了没力气,倒是没有其他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不过明天可能不太好过,不过也没关系,张烨拿起手机随便刷着。 下午展宇居然给张烨发了条信息,是一条语音信息,张烨点开来听。 “哎,张烨啊,你跟远航在一块儿吗?他下午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展宇的声音还是那么吊儿郎当的,听起来身体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张烨想了想,给他回了信息。 ——刚刚远航在开车,我待会儿跟他说,让他给您回个电话。 又想了想,张烨把“您”改成了“你”。 没想到展宇就这么把语音打过来了,张烨啧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接起来了。 “喂?你俩上哪儿了啊?”展宇声调拖得很长,一听就是在病床上躺得百无聊赖了。 张烨没忍住笑起来,“在老家县里。” “我擦?”展宇惊讶,“钟远航都愿意跟你回县里了?哎你俩是不是一个县出来的?高中同学?你老家就是他老家吧?” “是,”张烨回答,“我们这里挺小的,学生也不多,我俩其实从小学开始就是同学。” “你跟我这儿炫耀呢?”展宇也笑起来,“孽缘深种啊?” “啊,是挺深种的,”张烨停顿了一会儿,“展医生,等你出院了,咱们一块吃个饭吧。” 钟远航这时候正好洗完澡,围着条大浴巾,拿着条小浴巾擦头发,从浴室走出来,刚好听去半句,问道,“跟谁吃饭?” 张烨把电话递给钟远航,“展医生。” 钟远航挑着眉毛笑了笑,接过电话。 “喂?你能下地蹦了?” “还不能呢,”展宇忧伤地叹气,“你跑得真快,就把我留在这儿了,一天被领导书记问候三千遍,躺着也得写情况报告书,你好狠的心!” “别废话,说事儿。”钟远航无情地无视展宇的惨痛遭遇。 “哎,我还真是无聊才打电话的,没什么事儿,”展宇撑唤一声,“你刚刚干嘛呢?现在真是不一样了,找你还得先找张烨,啧……” “洗澡呢。”钟远航言简意赅。 “嗯?张烨不是说你开车……”展宇迅速回过味儿来,“我去!你们开的是哪个车啊?” “你管呢?”钟远航对着心虚的张烨勾着嘴角笑,“没事儿你就消停养着吧,我们回去了找你吃饭。” “我去,你……” 展宇还没说完,钟远航就按了挂断。 张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钟远航伸过来的手臂从沙发上站起来,“穿帮了啊?” “无所谓,”钟远航搂了搂张烨的肩膀,在那上面发乌的痕迹上贴了贴嘴唇,“展宇和赵平的事儿,听吗?” “嗯?”张烨来了兴趣,“你说。” “赵平的姑姑在住院,你知道吗?” “倒是听他提过一次,”张烨点点头,“那天,就是医闹那天,他跟我说要来医院看住院的家里人。” “我估计是看诊或者住院的时候遇到了,”钟远航说,“展宇那几天每天都有新的面包,但你没跟我提他去你们店里了。” “这倒是,”张烨点头,又问他,“要不我们回去叫他俩一块吃饭?” “随便你,”钟远航看着张烨笑起来,“你不会是想看热闹吧?” 第164章 “有点。”张烨坦诚地点头。 洗完澡之后,两人还是带着张远出了门。 县城的傍晚很热闹,满大街都是出来散步的老头老太太,马路被夜市挤得从四车道变成两车道,卖什么东西的都有。 张远一直紧紧地拉着张烨和钟远航的手,他还有些没缓过来,看见了喜欢的小玩意儿也不像以前那样马上放了手凑上去看,一定要拉着他俩一起。 “喜欢什么都能买,”张烨低头对张远说,说完又抬头对钟远航说,“你也是,喜欢什么都能买。” “哟,你给买?”钟远航笑起来。 “啊,给买啊,”张烨阔气地点点头,“不是刚给你张卡吗,花呗。” 张烨太享受这样什么都不用多想的,跟钟远航说话的感觉了,从下午开始,他就觉得轻飘飘的,好像不让人牵着就要往天上飘的轻盈。 虽然他现在逐渐感觉腿上的肌肉开始灌铅一样的重。 “逛到前面就是那家刀削面了吧?”钟远航已经看见了晚上亮着微弱霓虹光的钟楼。 “是啊,”张烨点点头,“去那儿吃?” 钟远航点点头,“逛到那儿吃个饭就回去吧,”他看了看张烨的腰,凑近小声问,“还行吗?看你捏好几次腰了。” “还行,”张烨笑着,“不过估计明天够呛。” “嗯,回去了给你买个筋膜枪,以后运动完了能按摩一下。” 钟远航说得面不改色,张烨却偏头看了一眼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装模作样地假咳了两下,耳根羞臊得热起来。 面馆还在老位置,老板却换了个年轻的小伙子,见他们进门,嗓门儿洪亮地招呼。 “哎,里头坐!菜单在墙上,看好了说一声就行。” “哎,好。”张烨和钟远航挑了老位置,木头桌子的包浆比十年前好像更亮了些。 张远跟着两个大人一起坐下,他从出生起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张烨住在市区,这也是他第一次来这家店,好奇地看着老板扛着一大块儿白花花的面粉,利落地挥着油亮亮的菜刀往冒着白烟的大锅里削面块儿。 “想吃什么?”张烨问张远。 “想吃那个!”张远指着削面的师傅,“那是什么啊?” “刀削面,”张烨笑着回答,对着老板喊,“老板,三碗牛肉刀削,两个三两,一个一两。” “好嘞!”老板扯着嗓子答应。 面上来的时候,张烨好奇地问伙计,“你们店换老板了啊?以前那个老板没做了?” “哟,老客人啊?”伙计也有年纪了,看着张烨和钟远航的脸打量了一会儿,“看着真有点儿面熟,不过有几年没来了吧?” “嗯,”钟远航点头,“十年没来了。” “那还真是挺久,都出去工作了吧?”伙计乐呵呵地笑起来,“咱们现在的老板是以前那个老板的孙子,原先那个老板退休了,您两位尝尝,这味道还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 是不是以前那个味道,张烨还真有点儿尝不出来,不过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张烨抬头看了看就坐在对面的钟远航。 他和热闹的夜市,热腾腾的一碗面,还有门外挂在树上的那团月亮一起,构成了张烨能想到的最好的味道。 张烨酸胀的腿在桌子下面伸了伸,脚尖挨上了钟远航的脚尖。 第85章 张远睡了一下午,晚上就没什么睡意,回了酒店之后打开电视看了一个半电影,快到十二点,都没打一个哈欠。 张烨和钟远航慢悠悠地收拾着行李,每次路过沙发,张烨就从背后海底捞月似的摸摸张远的额头,手摸着倒是已经没有下午那么烫了,看来是没发烧。 张烨最怕的就是张远生病,这么小的年纪,受这么大的刺激,张烨不知道张远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真的不在意那些难听的话,真正的信任自己和钟远航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庭组合。 慢慢来吧,至少他们和自己的父母已经不一样了。 张烨这么想着,一边手还摸着张远的额头,一边一脸严肃地盯着面前的电视发神。 “明天起床再量量体温,”钟远航拿着刚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居家服走过来,也空出个手贴了贴张远的脸颊,“这么摸着是没什么事儿,别担心。” “啊……”张烨还在发神,脑子里已经从幼儿心理学想到了读小学以后谁去开家长会比较合适,以及即将开始担心张远到了青春期性取向会不会受到两个家长的影响。 “你……”钟远航看了看张烨盯着电视屏幕那张严肃又认真的脸,又看了看电视里的电影内容。 看个《数码宝贝》的剧场版至于这么苦大仇深? “你要是实在想看电影就坐下看。”钟远航从背后偷偷伸手,准确地找到了张烨尾椎末端的那块儿位置,很有技巧地按了一下。 “哈啊……”张烨一下就仰着脖子往前一挺,膝盖磕在沙发后背板上,差点儿没站住,他揉着膝盖瞪钟远航,“嘶……干嘛?” “这电影……演什么了这么好看?”钟远航匪夷所思地问,“你要看就坐着看,东西我待会儿收拾就行,你站着腰不难受?” “陪他看了好几遍了,闭着眼睛都知道接下来要演什么,太一的亚古兽马上就要进化成为暴龙兽了,”张烨笑着说,“我没认真看,想事儿呢,发呆。” 第165章 “想什么?”钟远航眼神往下瞟了张远的后脑勺一眼,跟张烨使了个眼色,“能说吗?” 张烨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也没想什么实在的,就想小葡萄该睡觉了。” “是该睡觉了,”钟远航圈了圈张烨的腰,低头在他耳朵眼儿里吹了口气,“快十二点了。” 张烨颈椎后面的筋连着一阵的麻,噼噼啪啪一直麻到了肚子下边儿,呼吸突然变重。 “你……你别搞这种动静,”张烨闭了闭眼睛,转过头对着钟远航目露凶光,压低了声音,“受不了。” 张烨突然有点儿后悔太早跟张远把两个人的关系全说明白了,钟远航动手动脚的本事跟小时候比真是变本加厉,现在还能不怎么避着张远了,简直随时随地随手就来。 钟远航太了解张烨了,每次都能准确地瞄准靶心,每个动作都能易如反掌地把张烨撩扯起来。 张烨张着嘴呼吸,弯腰捏着拳头忍耐,钟远航却还像个没事儿人似的,还能扯着一边嘴角笑得一脸得逞的游刃有余。 “哎,怎么还着急呢?”钟远航往下看了一眼,退开半步,举着手装模作样的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笑得有恃无恐。 不得了了,钟远航要上房揭瓦了。 “你给我站着……”张烨作势要往房间里追。 裤兜里的手机却很没眼色地响起来,张烨一边掏手机,一边还要去撵钟远航,分神低头一看,是一个十二点的提示闹钟。 张烨突然停下来不撵了。 这个提示是很久以前就定好的,早在准备给钟远航过生日之前,早在张烨再遇到钟远航之前,从张烨第一次发现智能手机上有提示功能的时候开始。 每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日跨过二十九日的这个十二点,张烨的手机都会准时地响起来,提醒张烨,在世界上某个不知道哪里的地方,钟远航又长大了一岁。 张烨站在了原地,轻轻一点,就关掉了响铃。 “二十九号了,”张烨抬头看着钟远航,“远航,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钟远航挑衅的笑一下就愣住了,他猜现在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挺五味杂陈不知道怎么形容的,耍流氓和感动之间状态切换得太急了,让他一下子觉得鼻根有些酸胀。 “啊……哦,”钟远航抬手用力搓了搓鼻子,“谢谢,烨子,谢谢你……” 不过也没太多时间让他细细品味暌违十年的这一句“生日快乐”,张远一听见生日两个字,耳朵尖得跟兔子一样,一个鲤鱼打挺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动画片也不看了,朝着钟远航喊。 “钟叔叔!生日快乐!”张远眨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寿比南山恭喜发财早生贵子……” “行了行了,早生不了,”钟远航笑起来,鼻子酸都给笑没了,“有你一个子就够了。” “真的?”张远噔噔噔地跑过来,身高有限,只能用力搂了一下钟远航的腿,“那……钟叔叔,我们可以吃蛋糕了吗?” “我还以为你真心祝我生日快乐呢,原来就想吃蛋糕啊?”钟远航摸着张远毛绒绒地脑袋逗他,“是不是惦记一天了?” 张远摇摇头,又点点头。 “什么意思啊?没明白。”钟远航偏着头装不懂。 “就是真心祝你生日快乐!”张远板着小脸严肃地更正,然后又眯着眼睛不好意思的笑,“但是也想了蛋糕一天啦。” “真心啊?那好吧,去拿蛋糕吧,冰箱最下面。”钟远航笑着答应他。 “好!”张远又哒哒哒地奔冰箱去了。 “真现在吃啊?”张烨问,“十二点了,吃了能消化?” “随便他吧,现在不吃做梦都惦记,”钟远航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儿,顺着他呗。” “完了,”张烨笑起来,“儿子得被你惯坏吧?” “你管呢?我儿子,想怎么惯就怎么惯。” 张烨啧啧惊叹。 两句话功夫,张远已经捧着蛋糕慌慌忙忙地又回来了。 钟远航走过去帮他把蛋糕提到茶几上,蛋糕盒子和丝带都被冰箱的冷气吹得凉悠悠的,一拆开,就露出了下面的蛋糕。 蛋糕很简单,淡黄色的奶油,周围一圈简单的裱花,中间平面上画着两大一小三个卡通的头像,旁边插着一个巧克力牌子,上面写着“生日快乐,永永远远”。 字是裱花袋挤出来的,看得出来手不太稳当。 “怎么样?”张烨有点紧张地问,“我第一次自己做完一整个蛋糕,还是逼迫了赵平他才教我的。” “第一次啊?挺好……”钟远航笑着按了按眼角,“简洁派的。” “哎你是不是讽刺我呢?”张烨怎么听都不对味。 “不是啊,”钟远航摸了摸蛋糕上的巧克力牌子,“第一次有人给我做蛋糕,我感慨一下。” “点蜡烛点蜡烛!”张远已经等不及两个大人感慨了,拍着手催促,“唱歌了唱歌了!” 钟远航原本以为就拆开蛋糕尝一口,没想到张远一定要走完整个流程,插蜡烛唱走调的生日歌许愿一个环节都不许少,全折腾完了才允许切蛋糕。 究竟是吃了晚饭,钟远航和张烨只切了薄薄一小片儿给张远解个馋,吃完了就赶着他去刷了牙上床睡觉。 张烨想陪着张远睡着了再回钟远航那间,小东西倒是大度地表示不用。 第166章 “爸爸你过去睡觉吧,我自己能睡的。”张远躺在床上盖好被子,一本正经地跟张烨说。 “真的?”张烨将信将疑,“不用我跟你聊聊天?” “真的,今天是钟叔叔的生日,我要做个谦让的好孩子,”张远把眼睛闭紧,“已经睡着啦!” 张烨笑着亲了亲张远的额头,把房间的灯调暗,“晚安小葡萄,爸爸永远爱你。” 回了房间,钟远航换衣服才换了一半,只穿了个裤子,拉着衣服正准备往上半身套。 张烨看着钟远航冷白的皮肤,从脖子到肩头,从后背到紧窄的,收进裤子边缘的腰,他反手关上了房门,顺带上了锁。 “这么快?我还以为……”钟远航惊讶地暂停了动作,话还没问完,张烨就蓄势冲了过来。 就像钟远航了解张烨一样,张烨也了解钟远航。 比如他的腰怕痒,但如果重重一把顺着腰线下去,就能听到…… “哈……”钟远航皱着眉头重重地勾住张烨的肩膀,一口咬在他脖子侧边。 “你今天很行啊?还敢来挑衅?”钟远航呼吸也不稳当了,嘴唇牙齿狠狠地在张烨锁骨肩膀上来回磨。 “我先挑衅的?”张烨不甘示弱,偏过头在钟远航耳垂上,巧妙地一勾,“刚刚在外面是谁先动手脚的?嗯?” 钟远航低低笑了一声,搂着张烨的后背吻他。 “报复心挺重啊?”钟远航作势往前撞了张烨一下,“想再来几次?” “不来了不来了,”张烨撩完了就求饶,“再来明天不要起床了。” 钟远航又搂了一会儿才放开张烨。 张烨身上的疲惫终于有点儿要打败他的苗头了,刚躺下舒服地撑了撑胳膊腿,困意就开始冒头。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凑着钟远航聊天。 “哎,我问你,你刚刚许什么愿了?”张烨一条腿搭在钟远航的腿上,就这么挨着才觉得舒服。 “说出来还能管用?”钟远航也闭着眼睛,声音有点懒懒的。 “那你要不说我怎么给你实现啊?”张烨嘿嘿地傻笑一声,“说说看呗?” “啊,我想想啊,”钟远航的手一下一下在张烨的腿上拍着,“我想让你搬到我家里去。” “你这是给自己许愿还是给我许愿呢?你干脆许愿让我有大房子住得了呗?” “啧,”钟远航一掌拍得重了些,“啪”的一声脆响,“别打岔,没说完。” “好好好,你说。” “我还想往后每年都能出去旅个游,随便是哪儿,跟你和小葡萄,”钟远航舒服地叹了口气,“去哪儿都行,山上那座庙啊,大海啊,爬山啊,热带啊,哪儿都行,先玩儿国内,等葡萄大点儿了去国外。” “行,去去去,山上那座庙明天就能去……”张烨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昏昏欲睡地挨到钟远航身边。 一种奇妙的困意席卷了钟远航的神经,像整个人都泡在温水里。 张烨入睡得太快了,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忘了睡前上厕所。 第二天早上是被憋醒的,张烨睁眼的时候天都还没亮,腿脚手臂腰,连带着脖子都觉得酸,再加上一肚子的水,张烨觉得十分不愉快。 钟远航的手还横搭在张烨肚子上,似乎是察觉到张烨动弹,他胳膊无意识地一收,正好勒肚子上,差点给张烨勒喊出来。 “卧槽……”张烨小声地咬牙,拉着钟远航的手想给挪开。 “嗯?这么早你去哪儿?”钟远航很轻易地醒了。 “憋死了,我去上厕所。”张烨皱着眉头坐起来。 “嗯?憋着了?”钟远航的眼睛全睁开了,“正好啊。” “什么正好?”张烨产生了一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钟远航很快把张烨一把拉躺下,从背后把他推成了一个贴墙的姿势。 “你干嘛?!”张烨醒了个彻底,他腿脚酸软,钟远航又不知道犯起什么病来,力气蛮横。 张烨瞬间就前面贴着墙,后面贴着人,被困了个严实,“你……你别乱来啊?你不是说今天要去爬山,你……” 钟远航用一种和眼下压制的态势很违和的可怜语气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张烨慌起来,刚开机的大脑急得找不到理由。 “别慌,”钟远航挤上来,“钟医生教你点医学知识。” “你有病……”张烨咬着牙仰头。 第86章 天慢慢亮起来,钟远航把张烨从已经不太能躺人的床上搬到沙发上,又找了条没用过的被子给他盖上。 张烨还处在巨大刺激之后的眩晕感里,钟远航抄着后背膝弯抱着搬他的时候,他连搭把手搂一下钟远航的肩膀都不愿意。 就让你生搬,你纯纯活该。 “重吧?”张烨没什么好气儿地问。 “还行,”钟远航的呼吸还有些喘,还未完全从刚才过分的满足里平息下来,“你都快瘦得剩一把排骨了。” “那不可能,怎么说还是个壮劳力,”张烨费劲儿地抬了抬脖子,想摸摸自己若隐若现的腹肌,但一看见沾得一塌糊涂的肚子,刚拿起来的手又嫌弃地放下去,“啊……我受打击了,你给我根烟……” “事后烟?”钟远航抽了湿巾,先暂时给张烨把肚子擦了擦,“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第167章 湿巾擦在还发烫的肚子上有点冰,张烨的腹部起伏得厉害,“呼……说了你听着可能会不太舒服,今天要不就不说了?” “你说。”钟远航擦完了就马上用被子给张烨的肚子盖上,手覆在上面慢慢摩挲着,“我现在非常舒服,可以稍微不舒服冷静冷静。” “操……”这也太不要脸了,张烨捂着脸憋不住笑,他暂时不想去回想刚才羞耻的失控,估计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回想。 “我想想啊,”张烨转过头看着窗外一点一点从远处青灰色山峦上漏出来的太阳,“我第一次抽烟,抽的是我老爸的烟,准确地说,是他留下来的一包遗产。” 钟远航盯着张烨被微弱朝阳照亮的侧脸和耳廓,伸手轻轻沿着耳廓上被光照亮的绒毛划过去。 “我那个时候挺绝望的,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家里到处都欠着钱,不止你爷爷那些,还有亲戚家的,书也没得读了,连……”张烨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了钟远航一眼,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连你都没了。” 钟远航没说话,放在张烨肚子上的手曲起手指,轻轻挠了挠。 “办完丧事回家就收拾遗物,我妈什么都不想留,她说她看着难受,只留下我爸生前修的最后一件沙发,”张烨说,“那包烟是丢东西的时候找到的,最便宜的红塔山,我就想啊,这玩意儿能是什么味道啊?都抽到死了还要抽,那时候……我其实干了挺多傻事儿,就觉得活着好像也没什么意思了。” 张烨越说声音越轻,好像说重了,那些陈年的伤口还是会痛起来一样。 钟远航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张烨,热热的呼吸混合着叹气一起洒在张烨的颈椎上。 “你呢?”张烨问,“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记不得了,”钟远航吻了吻张烨的后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刚开始是看着室友抽就跟着试了试,后来自己觉得没意思的时候就抽一支,算时间的话,跟你差不多同一段时间开始抽的吧。” “你还能有空觉得没意思?”张烨惊讶,“你们医学生不是都很忙吗?听说工作了还要考试,一直考到退休。” “是啊,到时候等你都成了大师傅了,我还得考试呢,”钟远航叹了口气,“不过没意思和忙不忙没什么关系,我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可能要变成一个只有功能性的零件,或者是一直拉磨拉到死的牲口,没什么马上想要做的事情,就无所谓走得快还是走得慢,那种感觉……” “没事儿,现在有就成,我现在就觉得哪哪儿都有意思,天天都有盼头,”张烨想着想着,又忍不住骂他一句,“哎,你也别想有没有意思了,我看你刚才也差不多就是个牲口。” 钟远航闷闷地埋头在张烨肩膀上笑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还早,你躺会儿,我去浴缸给你放洗澡水泡泡吧。” “行啊,”张烨懒懒地答应,转头看见刚才一直不去看的床,顺手抓了个小抱枕就往钟远航那里丢,“你自己拆床单被罩找干洗,我真是……丢不起这个人。” 钟远航反手把抱枕抓住,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还要撩扯,“怎么,怕人家说你一把年纪还……” “滚滚滚!”张烨捂着脸吼他。 张烨其实挺想不通为什么电视和电影里老演主角慵懒地躺在浴缸里,还都能表演出挺舒服地样子。 他躺在浴缸里就不觉得舒服,陶瓷硬邦邦的,后背屁股都硌得难受,手臂和腿一撑,又是一阵使不上力气的酸软,泡着泡着觉得水也没一开始那么暖和了,但一想到一站起来就会冷得起鸡皮疙瘩,简直了。 张烨生无可恋地泡在水里望着天花板,他想让灵魂暂时出窍一会儿。 外面卧室里,钟远航正在拆床单,收拾衣服,打电话叫干洗和客房打扫服务。 他们住的套间算是这个县城的酒店里比较高档的房间,电话一打出去,还没过几分钟,就有工作人员上来收拾,等张烨慢吞吞地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收拾干净了。 “要再睡会儿吗?”钟远航问。 “不睡了,”张烨已经穿好了衣服,拉着毛衣的领子,把脖子上叠了好几层的吻痕遮住,“今天不是要出去爬山吗?你昨天说想去找那个庙。” “你今天还能爬山?”钟远航一脸不相信地把张烨从头到尾看了个来回。 “去啊,过生日呆在酒店里像什么样?”张烨翻了他一个白眼,“再说我查过,那边已经开发成旅游区了,开车能直接从山下开到庙门口。” “行吧。”钟远航答应。 答应是答应了,不过钟远航早上决定往张烨身上扑的时候,确实不打算让他今天再出去爬山,所以临出门的时候,他从酒店里找了两个软枕头带上。 “钟叔叔,咱们要去山上睡觉吗?”张远看着钟远航手上的枕头,好奇地问他。 “不是,”钟远航斟酌了一下用词,“你爸昨晚上睡觉……腰扭了一下,我怕他坐车不舒服,带两个枕头垫一下。” “哦,”张远点点头,“爸爸睡觉梦游了吗?怎么扭的腰啊?” 张烨收拾了张远的水杯,又拿了点儿水果装上,眼睛都不敢看儿子天真的眼睛,“啊,是梦游了,梦游被你钟叔叔揍了一顿,所以就扭腰了。” 第168章 “啊?你们打架了啊?”张远震惊。 “你听你爸瞎说呢?”钟远航笑起来,扶了一把张烨的腰,轻轻把他推出门。 “啊?”张远更糊涂了,他也不明白这个事儿从哪儿开始就是瞎说了,但两个大人也没有再解释的意思,张远只好糊里糊涂地跟上。 越接近元旦,街道上就越热闹,县城里的年味儿从元旦开始,一直到元宵都一直浓郁热闹,就连新修的商业步行街外面,都有好些卖小吃和爆竹烟花的小摊。 钟远航一边开车一边看,他太久没看过这样市井的热闹,“居然还有明摆着卖烟花的,不禁燃吗?” “小县城哪里禁这个,”张烨笑着,“市区肯定是不行的,县里只有一部分地方不让放,一般到了大年二十九和三十就完全不管了。” “今年过春节,你打算怎么过?”钟远航顺着问。 “春节啊……”张烨腰上靠着钟远航给自己拿的垫子,挪着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转头问后排的张远,“葡萄,今年过年你想怎么过?” “过年?”张远想了想,“嗯……我想跟你俩一起过。” “那咱们就不回县里过年了啊?”钟远航问,“咱们在市里,或者找个别的地方去旅游过年?” 这里的热闹都在车窗外面,不属于车里的人,除了回忆,这里也已经没有钟远航和张烨的落脚地了。 “好!”张远兴奋地答应。 车开过北河桥,行驶在开往旧厂区的路上。 这条路也和当年他们徒步走过的路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开发景区的关系,沿途林立了好多家农家乐,快开到厂区的时候,出现了褐色的路牌,上面写着锅炉厂慈云寺。 路已经铺成了柏油路,不过厂区还是保留了原先的样貌,老旧的铁栅栏门还在,那座马到成功的雕塑应该是重新喷过漆了,老远就能看见,白得晃眼睛。 “嚯,搞得还挺像样的,”张烨看着全部重新整修过的路,指了指路边的一个公交站,“你看,我就是在那个公交站跟你吵的架,全都重新修了,不过树应该还是原先那棵,长高了好多。” 钟远航笑着点头,“榕树长得快,”他又扬了扬下巴让张烨看另一边的路,“那儿,你在那儿欺负的人家胡云川。” “嘿……”张烨也笑起来。 说起来当年钟远航好歹还进厂找了水,张烨还真是第一次进这座上个世纪留下来的老厂区。 厂区里基本保留了以前的所有建筑,张烨惊讶地发现就这么一片厂里,从小学、初中到职高,甚至还有厂区的卫生院和俱乐部。 “哎?居然还有锅炉厂派出所?”张烨惊叹,“这厂子还开着的时候简直是能从出生读书工作到养老送终一条龙服务啊!” “那时候的厂子好像都是这样的,”钟远航开着车慢慢路过已经变成文创区的厂房,“要下去逛逛吗?顺便吃个早饭?” “行,”张烨转过头给兴奋的张远打预防针,“葡萄,咱们下车之前先说好啊,旅游区的东西贵,喜欢什么就记着,咱们回去了上网买。” “嗯!记住啦!”这时候说什么张远都答应,小脚在地垫上不停地跺,上了发条似的。 张烨还是失算了,预防针从下车那一刻就开始失效,一下了车,就找吃饭的店这么几步路,钟远航就领着张远买了不少竹蜻蜓、泡泡机一类的小玩意儿,张烨瞪他,他还理直气壮地找借口。 “这个竹蜻蜓是手工的,过了这块儿就没别的地方买了,”钟远航说,“这个泡泡机也不贵,过了这阵人就不想玩儿了。” “对!”张远牵着钟远航的手有恃无恐,小孩儿仗大人的势,“手工的!过了就没地方买啦!” “迟早让你带成小败家子儿。”张烨瞪着眼。 “给你带?迟早带成小钱串子。”钟远航笑着。 “钱串子!钱串子!”张远捡着听不懂的词儿,不管好坏就念叨。 “行吧,”钟远航乐了,凑着张烨跟他卖好,“今天就买到这儿了,就这么个泡泡机得玩好一会儿,不然去了庙里小孩儿多无聊?” “真行啊你……”张烨无奈地笑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能找借口啊?” 厂区里有不少看起来格调不错的小餐厅,张烨找了一家看起来人比较多的随便吃了点儿,就开车继续往山上去了。 山路有冬雾,笼罩在路边的针叶树林上像水墨画一样,这样的景在照片上看总是普通,但真的放在眼前了,身临其境的,还是有视觉上的震撼,张烨几乎挪不开眼睛,时不时就叫钟远航看。 “我开车呢,有雾山路不好走,你别分我的神,”钟远航笑着捏了捏张烨的耳朵,“你跟葡萄一起看吧,我待会儿到了山上再会当凌绝顶。” “那多可惜,”张烨也不再扒窗户,重新靠回自己的小垫子坐好,“换个角度看就不一样了。” “那你快去学个本儿,下次出来你开车,我就能看看。”钟远航说。 “学学学,”张烨点头,“过了年就去学。” 这山也不算高,没开多久就到了寺庙的停车场,还没到元旦,停车场已经快停满了,他们绕了好一会儿才逮到一个刚开走的车,赶紧上去填了空。 “怎么这么多人来庙里?”钟远航不解。 第169章 “每年元旦和春节都是这样,”张烨下了车,牵着张远从狭窄的车缝隙里侧着身出来,“跨日子的时候烧头香嘛,这里好多车今天晚上都不下去的,就是要进去抢头香,元旦都还好,春节人更多。” “迷信。”钟远航掏出手机,面无表情地对着寺庙的山门快速拍了一张。 “行了,来都来了,”张烨笑他,“怎么讲科学还讲到佛祖面前来了啊?拜拜就图个安心,进去看看吧。” 【??作者有话说】 日常写着写着字数就多了,想让苦命鸳鸯多甜会儿,回一回以前吃苦的本儿,不过大概这两周内正文就会放完啦~ps:有85.5,不过大家等等我把正文码完了就安排! 展宇&赵平的《不期》也过审放出来啦,一步一步慢慢写吧~ 第87章 这庙大概这几年香火都很不错,禅房大殿看着都很新崭,一进了门就有好几个居室模样的大叔大婶拥上来卖香。 “怎么卖啊?”张烨问。 “这种细的十块钱一把,这种粗点儿的三十,”一个胖乎乎的阿姨居士热情地介绍,反手从旁边的木桌上抄起来比张远胳膊都还粗的一根巨大的香给张烨看,“这种,大功德香,一百块。” “哇!这香比我还高啊!”张远看着巨香发出感叹。 “用不上这么大的功德,”张烨笑起来,“我们就小老百姓,给个十块的就行。” “行的行的,上香不在钱上嘛,主要是心意,”阿姨居士乐呵呵的,给张烨拿了一捆细线香,“有小朋友要不要点个灯啊?莲花灯也有好几种,学业、健康、聪明、平安,各种花灯都有。” “我们先看看。”张烨笑眯眯的,拿了线香递给钟远航,就往庙里走了。 钟远航跟张烨并排走,手臂自然地往张烨肩上轻松地搭着。 “啧,刚刚还不让小葡萄买玩具,现在怎么自己又买香?”钟远航拿着手里的香翻来覆去地看,“这么细的香菩萨不配个眼镜都看不清楚。” “你意思我买个手臂那么粗的菩萨就能看见?”张烨笑起来,“哪儿呢菩萨?你刚刚不是还说迷信吗?这么不坚定?” “你说的啊,”钟远航无所谓地耸耸肩,“来都来了。” 寺庙里人流如织,所有人都忙着找自己的菩萨,忙着闭着眼睛虔诚地祷告,张烨和钟远航看起来就像平常的走在一起的两个再平常不过的好朋友,没有人多留意他们。 除了钟远航在张烨肩膀上打圈绕着的食指。 张烨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肩膀,在钟远航胸口上靠实了。 他们跟着人一起进了大殿,殿里面供着从左到右五个佛像,每个面前都摆了香案蒲团,钟远航扫了一眼,问张烨。 “拜哪个啊?这么多个呢?” “拜中间这个吧,我觉得他应该官儿最大。”张烨一本正经。 周围参拜的人听了都没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有道理。”钟远航没笑,一脸的信以为真,拿起手上的香就要拆。 “哎哎哎,你现在拆香干嘛?”张烨惊讶。 “烧香啊?拜菩萨不烧香?”钟远航问。 “我的哥哥,你看看哪儿有人在殿里烧香的啊?人都在外面香炉那里烧呢!”张烨赶紧把钟远航的手按住,“这房子是木头的,你想把房子点了啊?” 钟远航嘿嘿就笑了起来,笑得张烨也没忍住,两个大人带一个孩子站在大殿的角落里笑得贼眉鼠眼的。 “别笑了,笑什么啊?一屋子就咱们不像好人。”张烨好容易才忍住不再笑了。 “我笑我们俩,半斤八两的,还在乌鸦笑猪黑,”钟远航捏了捏笑酸了的脸,“赶紧拜吧,看看菩萨能不能捞咱们一把。” 闹是闹了一阵,但当他们真的跪在蒲团上的时候,张烨看了一眼身边一起跪着,双手合十的钟远航和张远,还是郑重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佛祖和菩萨们你们好,我身边这位是我的爱人,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希望他永远都被需要,也希望他永远拥有爱,如果这份爱可以一直来源于我,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许愿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后面就是源源不断的各种无理要求。 一直到旁边有人拍自己的肩膀,张烨都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生怕漏想了什么。 “走了。”钟远航凑在张烨耳边轻轻喊了他一句,从身后撑着他两个胳膊肘,直接把人从蒲团上拎起来了。 “你刚刚许什么愿呢?许那么老半天,”走出大殿,钟远航把拆开的香递给张烨,“我还以为你睡着了,一看还皱着眉头,怎么菩萨跟你吵架了?” “那不得跟菩萨仔细说说,”张烨笑着斜瞟了钟远航一眼,“你怎么拜那么快?没什么愿望吗?” “嗯,”钟远航摇了摇头,“我大概知道你要许什么,所以我就跟菩萨说,我愿望和旁边这个黑皮帅哥一样,”钟远航也斜瞟了张烨一眼,“谁知道你愿望那么长,愿望全家桶啊?” 还真是愿望全家桶,张烨乐了好一会儿。 跟着乌泱泱的人群一起点了线香,又生怕香头碰着别人,张烨非常小幅度地朝四面鞠了鞠躬,就把香插进了烟雾缭绕薰得人睁不开眼睛的香炉里。 从寺庙绕出来,三个人身上都是股明显的香薰味儿,跟香薰烤鸭似的。 第170章 开车下山的路上,钟远航还是问了张烨,“说说呗,许什么愿了?” “你不是说大概知道吗?”张烨走了一上午,腰还是有点吃不消,斜靠在抱枕上坐得不像样,“再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 “快说,”钟远航挑了一下一边眉毛,看着嚣张跋扈,“出了庙,这地界就不归菩萨管了。” “不得了。”张烨懒懒地鼓了鼓掌。 车开在下山的路上,路边就是丘陵起伏的山和树,雾气已经散尽了,冬天的树林看起来颜色很深,墨绿和钴蓝交织,冷沁沁的幽静。 张烨望着窗户看了挺久,久到钟远航以为他已经忘了自己的问题。 “跟你有关的愿望,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其他的,就希望小葡萄多快好省的长大,还希望我以后能挣很多很多的钱……啊,大概就是这些吧。” “挣很多很多钱?”钟远航淡淡地笑了笑,“你还真是钱串子。” 张烨低头轻轻叹了口气,笑着说,“当然啊,没钱,很多事都没办法,孩子眼看着也要读小学了,读书嘛,他能读到读到什么程度,我就支持他到什么地步。” 钟远航不笑了。 “烨子,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没跟我说?”钟远航问,“缺钱吗?还是……我,或者学烘焙占了你挣钱的时间?” 在遇到钟远航之前,张烨是白天一份工,晚上一份工的不要命活法。 要再按照合同给张烨钱吗?钟远航很纠结,毕竟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份合同的事情。 “我……”张烨犹豫了一会儿,钟远航就默默地开着车,等着他吞吞吐吐。 在昨天之前,这事儿张烨其实不打算再跟钟远航说了。 钟远航自己遇到的事儿就够麻烦了,再说张远是自己的儿子,老子养儿子,天经地义的,这不应该拖累钟远航,挣钱还是继续学东西,也应该是张烨自己的决定。 但是昨天之后,张烨不能再这么想了。 赵平的劝告在张烨脑海里想起。 “我们店的老板想让我去分店做门店经理,”张烨说,“她让我自己选,要继续往后厨去学烘焙,还是去分店,去分店的话,工作都是我做熟了的,适应起来很容易,工资也会多出来不少,也算是升职了吧。” “但是?”钟远航接上。 张烨笑了,“你怎么知道有但是?” “要不是有但是,做经理这么多好处,你还用犹豫?”钟远航说。 “是啊,”张烨叹了口气,“但是我还是想学烘焙,想学一样踏踏实实能握在手上的技能,最好学到……学到在这行里,没有多少人能替代我的那种程度,但是现实就是我需要挣钱,我不是十八岁那时候了,想做梦也能天真的拼一把。” “那你是没把我当回事儿啊?”钟远航淡淡地笑了笑,“后面这个愿望,你别想这么多,能挣多少就多少,你想干嘛就干嘛,咱们家不差你拼命,你想天真的拼一把,你就去拼,我给你兜底,我也能给小葡萄兜底。” “嗯?”张烨有点疑惑,“不是说医生不挣钱吗?”张烨偷偷看了一样坐在后座已经睡着的儿子,小声问,“怎么?你拿回扣啦?” “去,别瞎说,”钟远航笑着把手机解了锁扔给张烨,“我读博的时候跟团队做过研发,几个项目还算成功吧,成果授权给药企了,专利也转让过,当然教授拿大头,我主研,那个药企做的还行,你看看我的银行app。” “不好吧,你的钱就是你的……”张烨犹豫着没点。 “看。”钟远航坚持。 张烨在屏幕上找了好一会儿,点开了桌面上某个银行的logo。 钟远航开车拐过了一个山弯,没一会儿,就听见张烨到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你……你……”张烨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钟远航说得那么轻巧谦虚,张烨想,顶天了也就是喝口肉汤的水平,结果一看,好嘛,满汉全席? “那你还上什么班啊?”张烨想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个问题,“累得要死要活,还有随时被人捅的风险。” “你不能拿偶然发生的事情来做定论,”钟远航笑了笑,“我两年前博士毕业,要是不工作,说实话我不知道人生还有什么事想做,我当时想,如果做医生的话,就没那么多时间来感到无聊了。” 张烨点了点头,伸手摸了摸钟远航的后脑勺。 钟远航向后轻轻靠了靠,把张烨的手掌轻轻压在靠垫上。 “而且我当时想啊,你要是……你要是真的学了医,会不会还有能遇到的机会,就算不在一个医院,还有各种峰会,还有医援,那么多学术活动,总有碰上的一天,”钟远航的嘴角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要扯出一个笑,但看起来又那么难过,“你看,我赌对了吧,最后还不是在医院逮到你了。” 张烨没能说出话来,他吸了吸鼻子,脸转过去朝着窗外,钟远航看不见他的表情。 “所以,烨子,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有些话说了太复杂,我们俩之间没必要那么复杂,”钟远航轻轻地说,“但你在我手里,我想让你再飞起来。” 【??作者有话说】 当我打下最后一句小钟的话的时候忍不住泪目(哈哈哈不是最后一章的意思,后面还有两三章,只是这一章的最后一句话),这对我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所以想把感触碎碎念一下给大家,我感觉这两个角色不再是受我控制地“角色”,他们成为了平行世界里活生生的,或许有毛病,但也很可爱的人,我只是一个讲故事的人,把他们讲给大家听。 第171章 ps:这一期因为个人现生原因没申请榜单,所以会发出6000字,我尽快都发出来各位宝贝食用,也会抓紧补一补前面欠的几个.5,谢谢大家! 另外:哈哈哈银行app就算手机解锁了进去也是需要输入密码的,大家不要想偷看别人的银行余额哦(话说谁要偷看啊喂!) 第88章 下了山,钟远航和张烨带着张远在旧厂房的文创区找了家有逼格的餐厅,吃了个景区特色老贵又不好吃套餐,吃完了也刚刚吃了个半饱,从店里出来,陪着张远逛了好一会儿各种小商店。 也许是钟远航说的那句话太有分量了,张烨一下午都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装着一包甜津津的水,走一步就晃荡两下,人都晃荡晕了,飘似的坠在后面走着。 他跟在钟远航后头,看着他牵着张远在一个又一个卖各种文创小玩意儿的摊子前面走走停停,张远是一个十分不贪心的小朋友,上午买的泡泡不好拿,他就自己放在车上了,那只竹蜻蜓倒是一直拿在手上,搓着手转着,也不敢放手让飞出去了,生怕给玩儿没了。 钟远航好几次问他要不要买东西,他都笑着摇头,有好几次张烨几乎能确定张远已经很想要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玩具看,手指有些害羞的轻轻摸一摸玩具又收回去,然后坚定地说自己不想要。 张烨跟在后面,悄悄挑了几样给张远买了下来。 傍晚上车准备回酒店的时候,张烨把自己偷偷买的几袋小玩意儿给了张远。 “爸爸,这是什么呀?”张远接过袋子,放在自己腿上,也没伸手进去拿。 “看看,给你的。”张烨从副驾驶扭头看着儿子,脸上笑得贼兮兮的。 张远这才低头打开袋子看起来。 张烨原以为张远会立刻开心起来,没想到张远开到第三个袋子,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儿童玩具数码相机的时候,瘪着嘴,低着头就哭起来了。 “唉唉唉,这是怎么的?”张烨抽了两张纸给张远,大人被小孩儿给搞的无措。 张远接过纸,一只手捏着相机,一只手捏着纸,也不擦眼泪,哭抽抽了说不出整话。 “让他哭会儿,”钟远航手动把张烨的脑袋掰回来朝着前面,“哭完了再说话,抽了空气进去肚子疼。” 车一直开到县城里面,张远才平复一些,钟远航靠边儿停了车,让张烨挪到后排去跟儿子一起坐着。 张烨刚上后排,张远就扑上来搂着他,一脸的眼泪珠子大鼻涕都蹭张烨衣服上了,张烨也没管,等张远蹭完了,才抽了纸给他擦脸。 “怎么哭了,能跟爸爸说一下吗?”张烨轻轻问张远。 “爸爸,”张远还抽抽搭搭的,“我乖乖的,我什么都不用买,你别给我买……你买完……是不是就要送我走?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是怎么说的?”张烨心里揪了一下,把张远拎起来让他坐自己腿上搂着,“爸爸给你买这些,是为了奖励你表现好才买的,你下午看见这些玩具的时候明明挺喜欢的对不对?” 张远瘪着嘴点头,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了。 “明明很喜欢,但是也知道并不是喜欢的东西就都要买回来,这就很了不起了,比很多小朋友都厉害了,”张烨捏了捏张远的花脸,“所以爸爸偷偷给你买了,表扬你虽然年纪小,但是懂得克制自己。” 张远眼泪又流出来了,两个大眼睛水汪汪的,盯着张烨点点头。 张烨看得心疼。 “张远,你姓张,你是我儿子,谁也不能从爸爸这儿把你带走,”张烨搂着张远靠在自己怀里,“所以你别怕这个,你淘气也行,生气也行,爸爸不需要你一直都这么乖,爸爸希望你能随意,能开心,也希望你相信爸爸,好吗?” “嗯!”张远哭得累了,靠着张烨还是不肯睡。 张烨又带着他把剩下的几个小玩意儿也拆开玩了玩,张远才慢慢分了些神。 回了酒店,钟远航从随身带的医药包里找了一颗退烧药,又掰了一半,让张烨给张远吃半颗。 “干嘛要吃药啊?”张烨问。 钟远航看了一眼,张远拿着小相机在酒店的盆栽旁边拍他的植物大片,悄悄对张烨说,“我怕孩子发烧,前几天他都害怕,压着情绪,今天压不住了才爆发出来,我感觉他情绪起伏太大,烧起来再吃怕来不及,就算不烧起来,这个计量也没伤害。” 张烨点点头,倒了杯水,哄着张远把半片药吃了。 一晚上张烨都陪着张远玩儿,不过没玩儿多久,他也就困了,揉着半睁的眼睛黏着张烨,洗漱完哄睡觉的时候也紧紧捏着张烨的袖子不松手,张烨等了好一会儿,看着张远睡深了,手自己松开了,才从他的房间出来。 房间的客厅静悄悄的,只开了落地灯带,整个房间都昏暗着,只有钟远航和张烨住的房间开着大灯,门虚掩着,明亮的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在走廊上划了一条光带。 张烨朝着光带走过去,走到门口,就听见钟远航在里面打电话。 张烨敲了敲门,门很快就被拉开了。 “门开着呢,怎么还敲门啊?”钟远航还听着电话,没什么避讳地招呼张烨。 “电话?”张烨做口型问着。 “没事,我老师的电话,”钟远航笑了笑,转身坐回窗边的榻榻米沙发上,“梁老师您接着说。” 第172章 张烨轻手轻脚地换着衣服,钟远航的这个电话听的部分更多些,他只时不时嗯一声,或者简短地回答“好的”或是“是的”,趁着张烨从他面前偶尔经过拿东西的时候,伸着手环着张烨的脚踝,无意识地捏他的踝骨和后跟。 大约过了几分钟,钟远航结束了通话,从沙发上站起来,从背后搂住了正在叠衣服的张烨,埋头在他的后颈和颊边亲吻。 “小葡萄睡了?”钟远航含糊地问。 “睡了,我摸着他真的有点发热……”张烨偏着脖子,钟远航的嘴唇落在皮肤上,悸动的摩挲透过皮肤很快渗透下去,“你……电话……医院那边有什么事吗?” 钟远航对着张烨颈动脉的位置叹了口气,张烨觉得自己整个头皮一麻,仰头往后靠在了钟远航胸口上。 “刚刚给我打电话的老师是我的心理医生,”钟远航的语气让张烨觉得他现在应该皱着眉头,张烨伸手向后摸了摸钟远航的脸,摸摸索索找到他的眉毛,揉了两下。 “他让我明天回去做心理评估,然后准备上班。”钟远航捉住了张烨的手,拉着他的食指和中指,在牙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说我和展宇同时撂挑子,心内那边的cpu要烧了。” “不想回去……”钟远航固执地抱怨。 “回去吧?”张烨知道,这是他们不得不提前回去的意思,钟远航在向自己道歉,“小葡萄一直呆在县里也不太好,不离开这个环境,他就会一直担心被别人带走。” “嗯。”钟远航低低地答应。 “还有一个事儿……”张烨说,“明天走之前,我还得回一趟我妈那儿……” 张烨说完,就感觉勒在肚子上的手紧了紧,差点给他勒岔气。 “好歹还是给我爸上柱香,而且我带了好多我妈的东西,得拿给她,”张烨补充,“以后没什么大事儿就不用再见她了。” 钟远航的手这才松了松。 “好,我陪你去。”钟远航让了步。 张烨却摇摇头,转过身面对着钟远航,捧着他的脸,“你带着小葡萄在外面等我吧,我不能带着小葡萄回去,他以后跟我妈就没关系了,也用不着再去给我爸上香。” “好吧,”钟远航低头咬了一下张烨的嘴唇,“别呆太久。” “好。”张烨舔了舔嘴唇上被咬的位置。 白天出去晃悠了一整天,晚上洗了热水澡团在被窝里的冬天应该是很催眠的,但张烨和钟远航睡不着。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跨年夜。 钟远航打开了房间里的小电视,那里面不知道放着哪一个台的跨年晚会,窗外,零零星星有人在放烟花。 烟花声越来越密,随着电视上主持人激动地数着倒计时,3,2,1,新的一年就这么平常的,又激动地到来了。 钟远航吻了快要睡着的张烨。 “嗯?跨年了?”张烨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钟远航关掉了电视,按灭了卧室的灯,“睡吧,晚安,张师傅。” 张烨闭着眼睛笑起来,手伸到钟远航的肚子上放着,“晚安,钟医生。” 钟远航这一晚上很难得的睡得很踏实,一整晚都没醒,连早上的闹钟都没听见,还是张烨把他晃醒的。 “起了远航,”张烨盘腿坐在床上,低头笑着喊他,看见他眼睛睁开缝,伸手刮了刮他的下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钟远航坐起来,“几点了?” “八点,现在收拾出发,大概中午就能到市里。”张烨把去老妈那儿一趟的时间算进去了,但也没说出来。 张远起床之后听说今天就要回市里,显得很高兴,钟远航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儿烫,不过也不算很热,在可控范围之内,吃了早饭之后又让他吃了半片儿退烧药。 钟远航把张烨送到了胡同口,打算带着张远去附近的儿童乐园逛逛。 张烨站在马路边,跟车里一大一小两个人挥手再见。 “别呆太久,完事儿了马上给我打电话。”钟远航说。 “爸爸,别呆太久,”张远也跟着说,“我怕你挨骂。” “知道了,”张烨提着钟远航的巨大行李箱笑着,“不够你俩操心的。” “行李箱要不我帮你搬上去?”钟远航还是不放心,屁股就没在车座上坐实,随时准备下车。 “不用不用,这点儿重量小意思。”张烨提了提行李箱给钟远航看。 “拿上去就行,行李箱也别要了,就留给她,”钟远航干脆地表示自己的大方,“办完事儿赶紧地出来。” “行了快走!”张烨无奈地笑起来,不再跟两个人磨叽,推着行李箱就往胡同里走。 再回到胡同里的家门前,张烨有些恍惚,前天刚来过的记忆像梦一样不真实。 张烨没什么犹豫,深呼吸一口气,果断地敲响了门。 不隔音的门里传出一阵叮铃咣啷的声音,像是把什么东西碰倒了,然后是踢着拖鞋吧嗒吧嗒往门这边走得声音。 门很快打开了,板着脸的老妈出现在门后面。 张烨有点儿吃惊。 屋里一片混乱,椅子倒着,屋里的陈设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地上,张烨猜想是老妈昨天和吴婷拉扯时弄的。 老妈一下老了十岁一样,没烫染到的发根白了许多。 第173章 “回来了?”老妈没什么情绪,麻木地让开一块儿地让张烨进来,“还回来干啥?” “给你送些东西回来,”张烨把行李箱拖进屋里,找了块干净些的地方放好,四处看看,又从地上把老爸的遗像捡起来重新立在龛上,“还要给老爸上柱香。” 老妈点点头,慢慢地从抽屉里翻出香蜡纸钱,放在龛前的桌子上。 张烨点了三支香,在遗像前跪下来,利落地磕了三个头,把三根燃着的香插进香炉里。 “爸,又到日子了,儿子给你上柱香,”张烨看着随了玻璃的遗像,看不清老爸的脸孔,“我以后不会再回这儿给你烧香了,往后清明祭日,我在路口给您路祭,记得来拿。” 老妈站在旁边,捂着脸无声地哭泣。 张烨从地上站起来,抽了两张纸给老妈。 “吴婷,你是怎么找回来的?”张烨问。 “哎……”老妈盯着老爸的遗像,抽抽搭搭地叹着气,“你老姑看见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南边儿回来了,正好,拆迁的事情有眉目了,你又……哎,我想着,她回来了看看能不能再给你框回来,正好又能齐齐全全地给你爸上个香,让他放心……” 张烨不知道老妈这些天真又虚妄的想法是怎么在脑子里酝酿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连嘲讽的兴趣都没有。 “我要走了,”张烨平静地说,“拆迁款下来之前,我还是会每个月给你些生活费,你生了我,我不会让你饿死,拆迁款我一分也不要,全给你养老,自己看紧点,别被人诓去了……但往后,我不会再以任何形式跟你联系,也不会再见你,你自己保重,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老妈担忧又怨毒的看着张烨要离开的背影,对自己的孩子说出诅咒一般的话,“那孩子,不是亲的养不熟的,当心以后你跟你的野男人掰了,孩子也没有,孤独终老。” 张烨推开了家门,回头无不讽刺地回答了老妈最后一句话,“怎么,你生了亲儿子,以后就不会孤独终老了?” 没有再听和自己痛苦地相处了快三十年的母亲又说了什么,张烨关上了身后的门,穿过楼道,离开了这栋灰扑扑的老房子。 张烨顺着这片自己无数次走过、跑过的小胡同空手离开,看着熟悉的一栋栋老房子,让张烨有些恍惚,他几乎能想起每一户住的是谁,每一扇门后面都有些记忆的片段,而他以后要彻底斩断和这里所有的联系,以这个时间节点为界,他要带着最最重要的东西,抛下所有的枷锁,要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下次更新是下周三-四的凌晨0点后,.5们快补好了。 第89章 从胡同里出来,钟远航的车居然还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看样子是一轮胎的距离都没开出去,张烨看着车无奈地笑出了声,小跑着过去,拉开车门。 车里俩人居然正吹着热空调吃雪糕。 钟远航:“回来啦?” 张远:“回来啦?” “嗯,回来了,”张烨搓着冻得有些红的手坐进车里,突如其来的温暖让他打了个寒颤,“你俩就在这儿坐了这么久?” “没有啊,”钟远航咬了一口冰棒,留下半个递给张烨,“我们还抽空去那边儿小卖部买了绿豆冰,随时准备上来救你,你妈那边……还好吗?” “还好,不过也没什么再差的余地了,”张烨咬了一口手里的冰棒,熟悉的翻砂口感和清新的绿豆味道充斥着口腔,“大冬天的带着小孩儿吃雪糕,你也真是好家长。” “钟叔叔说你俩小时候经常吃这个,”张远眨着眼睛扮怪相,“我也想吃嘛,家里的小卖部没有卖的。” “行吧,”张烨笑了笑,市区里这种低价的冰棒确实不常见了,“不过这是你今年冬天的最后一支冰棍,ok吗?” “o的k!”张远陶醉地舔着手里的冰棍,干脆地答应。 梁医生的电话在回程的路上又打了过来,手机蓝牙连着车载音响,钟远航直接接了起来。 “梁老师,”钟远航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 “啊,我不是说这个,”梁医生呵呵地笑了一声,“你其实再休一天也无所谓嘛,我昨天就是传达一下你们科室对你的盼望。” “您昨天可不是这么说的,”钟远航压根儿没把梁医生的客套话当真,“您现在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哦,我是想问问你的常规看诊要不要和这次医闹的心理咨询放在一起做了?”梁医生问,“能省一次是一次嘛,公费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就这个事儿?”钟远航很怀疑,“行啊,您觉得合适就行。” “我想给你做一次阶段测试,还有啊,你的睡眠检测也该做了,”梁医生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量自己接下来的话会对钟远航造成什么心理上的后果。 “还有你上次跟我提起的那个人……你现在还跟他在一起吗?你昨晚上电话里招呼的是他吗?” 钟远航看了一眼张烨,他也在看钟远航,眼睛里有兴味的意思。 “是他,在一起,”钟远航说,“我们现在也在一起。” “那好,他如果有空的话,能陪你一起过来一趟吗?” 钟远航看着张烨。 没犹豫一会儿,张烨弯腰凑近了手机听筒,“梁医生您好,我是张烨,远航的……男朋友,我能陪他一起过来。” 第174章 “啊,张烨你好,”梁医生似乎并不怎么吃惊,“你能来就再好不过了,这对远航来说很有意义,具体的情况,我们到时候面谈吧?” “好的梁医生,谢谢您。” 电话挂断后,车里的音乐又响起来,张烨什么也没问。 “没什么想问我的?” 张烨的泰然自若让钟远航有些诧异。 “啊,是有想问的,”张烨点点头,“我们具体什么时间去见梁医生?” “他昨天催我的时候说的今天下午,”钟远航说,“不过听他刚才电话这个意思,明天去也行。” “那就今天下午吧,睡眠质量监测需要在医院做吧?” 钟远航点了点头。 “那正好今晚就把检测做了,睡眠检测是晚上做吧?我还能陪你一起。” 钟远航睡得不好,张烨早知道。 刚刚去钟远航家过夜的时候,张烨时常都能听见他半夜起床在屋里走动的声音,走动之后,就是药瓶淅索作响的动静。 后来他们一起睡之后,钟远航也没让张烨看见过他吃什么药,只是半夜偶尔醒来的时候会感觉到钟远航频繁地翻身,张烨想过慢慢劝钟远航去看看医生。 现在知道他已经在自己看医生了,张烨只觉得很开心。 再怎么破破烂烂的生活,只要他俩能在一块儿,就能慢慢愈合伤口,复健拥有幸福的能力。 “你不怕我真有什么问题吗?”钟远航问。 “啊,不怕啊,”张烨轻松地耸耸肩,伸手勾了勾钟远航的下巴,“都这样了,还能离咋的?” 梁医生见到张烨的时候有些吃惊,他想象中钟远航的伴侣或许更野性一些,毕竟能接受签“合同”和钟远航上床的男人,看起来不应该这么……干干净净。 钟远航的测试和医闹的心理测评都不能让张烨在场,将近一个小时的面诊之后,梁医生把张烨单独叫进了诊室。 “请坐,”梁医生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笑着的时候很和蔼,他把看诊桌上的零食筐往张烨那里推了推,“随便吃点?” “不用了……”张烨刚说完,就看见筐里有张远最喜欢的雪花酥,他从筐里拿了一个,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可以拿一颗走吗?家里有小孩很喜欢这个。” “可以可以,拿走吧,”梁医生点点头,又从筐里翻了几个雪花酥出来,“都拿去吧,这玩意儿粘牙,我不乐意吃,来我这儿的人一般也没什么心情吃糖。” “那您还备这么多?”张烨只多拿了一个,把筐放回去。 “嗨,可以表达一下我的友善,还能缓解缓解病人的紧张,”梁医生往后靠回自己的椅子,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些,“你们俩的情况远航大概都跟我讲过了,远航的情况,你知道得多吗?” “我不知道您指的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我大概知道他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比较……辛苦。” 梁医生不笑的时候有一种学者独有的严肃,张烨莫名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面对钟远航长辈的怯意,他难以避免地对自己的各个方面感到自卑和局促。 “嗯,远航说什么都可以告诉你,那我就跟你直说了,远航曾经一度对于情绪的感知和反应非常弱,他和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知道如何表现得‘正常’,虽然远航非常遵医嘱,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他是一个最难以介入的‘病人’,”梁医生无奈地笑了笑,“难就难在他太理智的理解自己的‘病情’,这就导致除非他自己愿意,或者受到了走出这种淡漠状态的刺激,他都只能在原地转圈。” 张烨默默地点头。 “不过你也不用过度担心,刚才做的测试结果显示他目前的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情感反馈的活跃度提高了,对于上次医闹事件的看法也正常,至于睡眠状况,需要今晚留院在睡眠监测病房睡一晚才能拿到结果,”梁医生把钟远航的测试表格推到张烨面前,“现在,我基于心理医生的身份,向你,也就是我的病人家属询问,你们的感情生活稳定吗?” “啊,稳定的,”张烨被梁医生严肃地提问方式感染了一些紧张,“现在很稳定。” “我不只是问现在,”梁医生说,“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钟远航好转的原因很大程度来源于和你的关系,我担心他的所有感情重心如果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万一你们的亲密关系产生变化,他会陷入更糟糕的情绪状态,所以,你们的感情未来可能产生波折吗?” 张烨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不会的,不会再有波折了。” 从梁医生的诊室出来,张烨在接诊大厅的候诊区找到了钟远航和张远,睡眠检测预约在晚上,钟远航和张烨打算顺道拐去住院部一趟,看看负伤住院的展宇。 给展宇做心理评估的也是梁医生,钟远航想起自己离开时,梁医生关于展宇忧心忡忡的话。 “展宇看着比你正常,成天吊儿郎当没正形儿,但其实他的状况更差,老太太是在他手上走的,就算他的理智知道这件事儿无法避免,但还是会有潜在的负罪感,再加上医闹,这种客观条件强化了他内心的负罪情绪,哎……你多开导他吧,别把所有时间都扎在医院里,听说他父母也不在国内……” 要是放在以前,钟远航捏着鼻子也就让展宇暂时住在自己家了,就算请两个月保姆,也能把展宇伺候到完全康复。 第175章 但现在钟远航自恃拖家带口,他家里就不方便再收留展宇了。 “展医生什么时候出院啊?”张烨问钟远航。 “他伤到了大动脉,比普通的外伤久些,”钟远航和张烨并肩走着,肩膀晃晃悠悠,走几步就要和张烨的肩膀碰一下,“最多两周吧。” “还说请他吃饭呢,他这样吃不了吧?”张烨又被钟远航碰了一下肩膀,干脆把手伸进了钟远航外套的兜里,“别撞了,回去衣服一脱,肩膀青一块儿。” “你衣服要是一脱,”钟远航凑到张烨耳朵旁边,“青的就不止肩膀了。” 张烨吓了一跳,热着耳根看了一眼跟在旁边一起走着的张远。 小葡萄真是醒事儿了,只要张烨和钟远航凑在一块儿开始嘀咕,他就乖乖跟着,隔着一段距离东张西望晃悠悠地走,也不听他们说什么。 但张烨还是担心小葡萄听见,这小孩儿的千里耳就是薛定谔的千里耳,张烨根本不知道他平时都听了些什么进去。 “别瞎说,”张烨假咳了一声,“说真的,展宇现在只能吃清淡的吧?” “对,海鲜辣椒油炸这些都不行,油盐都越少越好,”钟远航说,“概括起来说,就是他喜欢吃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吃。” “真惨……”张烨啧啧。 住院部还是老样子,唯一的不同,就是大楼入口加了个安检机,保安还是钟远航那天晚上叫上一起上楼的保安大叔,张烨和钟远航进住院部大楼的时候,他正拦着个老太太劝她安检。 “阿姨,不是不放您进去,您把包往这个机器里一过,就能进去了。”保安拦着不让老太太闯进去。 “这机器不会有辐射吧?”老太太紧紧抓着手里的包,“我给我闺女煲的粥,进了这机器还能吃吗?” “能进,这机器和地铁口的机器一样的,您实在不放心,把保温桶拿出来,把包过一过。”保安退了一步。 老太太不情愿地把保温桶拿出来,包往传送带上一扔,还不服气,对着保安唠叨,“真不知道你们医院安这玩意儿干嘛……就不乐意让病人方便点儿……” 张烨等在老太太后面,本来等得挺有耐烦心,听了这话当时就不乐意了,皱着眉头,提高了些嗓门。 “老太太,话不是这么说的,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什么都嫌麻烦,不是都乱套了吗?” 老太太本来就已经不大高兴了,看着这么个年轻人跟自己呛,更上火了,扬着小老太太脸就要跟张烨理论。 张烨根本不给她搭话的机会。 “您是不看新闻还是怎么着?前几天就这栋楼里,有个医闹的家属刚刚把医生扎了一刀,您不知道?”张烨脸上挂着假笑,语气却不客气,语速哒哒的,吃了机关枪似的,“我跟您实话说,我就是这家医院医生的家属,我觉得安检挺好,为了所有人安全费这点儿时间不算什么,您别到时候真吃了大亏,又来怪医院安保不到位。” 这嘴叭叭的,直接给老太太把想说的话都顶回去了。 保安大叔看着张烨笑起来,暗戳戳在裤缝边儿上给张烨比了个大拇指,“阿姨,听见了吧?差点儿出人命了,您以为我们跟您这儿闹着玩儿呢?” 老太太瘪瘪嘴,从传送带上把自己的包一抓,翻了个白眼就走了,也不知道是翻的张烨和保安,还是翻的安检机。 “你挺厉害啊?老太太都能吵赢,”进了住院部大楼,钟远航笑着说,“你是医生家属啊?” “啊,”张烨笑着看了钟远航一眼,“刚刚梁医生说的,我是家属,怎么不让当啊?” “让,”钟远航拍了拍张烨的肩膀,拍完手就不拿下来了,“谢谢家属对工作的理解。” “我不理解,”张烨熟稔地把肩膀靠在钟远航胸口上,“看病开刀本来就够累了,还得处理这些事儿……不够烦的。” “正常,”钟远航笑笑,“医学院的新生教育第一堂课,就是医生不光是救死扶伤,大多数时候还得靠专业素养安抚病人和家属情绪,医学院每年的体育选修,格斗擒拿防身术都是最难抢的课。” “你们都学了格斗擒拿还能被吊打?”张烨好奇地问。 “学了也不能用,”钟远航耸耸肩,“医生最有效的防身术就是眼疾手快想办法躲。” 张烨叹了口气,心疼地悄悄伸手挠了挠钟远航的腿。 展宇没住在其他病人的病房里,医院给他安排了一间护士值班室修养,钟远航和张烨推门一进去,差点踢到堆在门边的好几个不锈钢推车。 张烨在推车上绊了一趔趄,钟远航提着他的胳膊把人扶住了。 鞋尖踢在不锈钢车上“咣”的一声,把刚进门的两个人和门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还剩一个完全状况外的张远,着急着去捡张烨不小心从推车上撞下来的不锈钢托盘。 “展……展医生你好,我和远航来看看你,”张烨的脚趾都在鞋里抓紧了,“平哥你也在啊?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悄咪咪更新~ 第90章 “怎么空手来啊?”展宇一条腿被包成了木乃伊,靠在一张上下床的下铺,对着张烨和钟远航伸手,“我的慰问礼物呢?我的元旦礼物呢?拿出来。” “消停点儿,”赵平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白了展宇一眼,“你现在是能吃还是能玩儿?要屁呢你?” 第176章 钟远航走到上下铺旁边,看了一眼展宇包的严严实实的腿,“你这伤……用得着包成这样?” “冷啊!”展宇嘿嘿笑起来,“所以我拜托护士小姐姐给我全裹起来,当秋裤穿了。” “……”钟远航看了展宇好一会儿,对他比了个大拇指,“牛逼,那你怎么换药?每换一次就把你的‘秋裤’换一遍?” “那多浪费啊,这儿,我开了个小窗户,”展宇指了指伤口的位置,那里用纱布盖上了一块方形,“每次换药把小窗户掀开就行了。” 赵平退在一旁,无语地笑了笑,摇摇头,拎起屋里唯一一把椅子上的保温包,跟张烨点了点头。 “你们来了,那我正好准备回去。” “嗯,赵师傅慢走。”钟远航回头跟他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哎,等等,我跟你一起出去,”张烨飞快地给钟远航使了个眼色,对赵平说,“我出去抽根烟。” “……行,”赵平笑了笑,出门前顿了顿脚步,还是回头,没什么表情地对展宇说,“东西赶紧吃。” 张烨像没听见似的,先出了房门等着赵平。 走出去的一路上,张烨什么都没问,似乎一点也不关心赵平为什么会出现在展宇的病房里。 走到住院部楼下的那颗大树下,赵平停了下来,张烨也跟着停下来。 “抽啊?”赵平看着张烨。 “啊,对,抽烟,”张烨往自己两个裤兜里一摸,除了一串钥匙一个手机,什么都没摸到。 “平哥,你有烟吗?”张烨笑着问赵平。 赵平叹了口气,从自己兜里掏出烟来递给张烨,完事儿自己也拿了一支。 “呼……”赵平吐出口烟,看着张烨笑起来,“问吧,你跟着我出来不就想问事儿吗?” “嗯,是想问点事儿,也想说点事儿,”张烨不着急,先对着赵平摊手,“平哥,先借一下火。” “无烟无火,你白嫖啊?”赵平把手里的打火机抛给张烨,“其实你已经戒了吧?” “没戒不戒这回事儿,”张烨笑着点了烟,“只是没什么烦心事儿需要再抽烟了。” “眼红人呢你?”赵平捏着烟吸了一口,烟燎起来有点薰,他皱着眉头虚了虚眼睛,“跟钟医生好了?” “好了,”张烨笑着点头,“跟他商量了一下,我还是打算继续跟着你学烘焙。” “我猜你也会这么决定。”赵平不意外。 “嗯,就这么东打一棍子,西敲一榔头的,我不踏实,”张烨说,“我还是想正经学点儿东西。” “行,下了决心就行,”赵平说,“那你准备一下,大年之后跟着我去一趟进修。” “出去进修?”张烨愣了一下,“我能行吗?” “你以为要让你过去挑什么大梁呢?”赵平笑了笑,“有个西点学校外聘行业导师,找我去上两个月的课,本来只能带小刘,店里要留人照顾着生意,现在你也跟我一起去,去了跟人家学生一起,系统的打打基础。” “谢谢平哥,”张烨有点激动,他的人生从十八岁开始,就是不断的往外把自己掏出去,日复一日的原地踏步,他很久没这么踏实的感觉到自己在往上走,在累积的心情。 不过实际问题还是需要考虑的,张烨转了转手里那截黄色的过滤嘴,垫了垫脚后跟,“那……需要交学费吗?” “还担心这个呢?”赵平摇摇头,“不用你交,店里送人出去进修,学费都是店里出,这一条是朱莉当时找我的时候答应的条件之一,住宿你可以跟着小刘,不过伙食费估计得你自己掏,没问题吧?” “没问题,”张烨点头,“谢谢平哥。” “不用跟我客气,”赵平摆摆手,“你去了得卖苦力,做好心理准备就成。” “卖苦力那我有经验啊。”张烨无所谓地笑笑。 一支烟的时间过得很快,赵平把最后一点烟丝从纸筒里捏出来,带着火星的烟丝转着圈儿落在树根的泥土上,很快就熄灭了。 “你跟着我出来,就是说这个的?”赵平看着熄灭的火星,问张烨。 “主要就是说这个,”张烨说,“其他的,看你想不想说。” 赵平抬头看了张烨一眼,仿佛有点儿惊讶,又有点儿挣扎,不过情绪也不多,他瘪了瘪有些薄的嘴唇,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赵平抬手挠了挠眉毛,“我……展宇真的很烦人,我不太擅长对付这种烦人的人。” “这几天,都是你在给展医生送饭吗?”张烨问。 “……嗯,”赵平点了点头,“我就一时没想通,去探了个病,他就开始赖了。” “赖?” “耍赖,”赵平短促地笑了一声,“没见过,我真没见过这么能赖的人。” “啊,这还……挺展宇的,”张烨几乎能想象展宇为了口吃的能怎么赖,“你要是不想送了的话,我和远航能替。” 赵平却摇了摇头,“算了吧,我看你有时候还得给钟医生送饭,家里还有小孩儿,别担心了,我心里有数。” 张烨怀疑地看了看赵平的侧脸。 “真的,我要是实在忙不开再让你跑腿。”赵平笑起来,拍了拍张烨的肩膀,“上去吧,出来这么久钟医生该找你了。” 张烨看着赵平往停车场走出去挺远了,才转头回了展宇的病房,钟远航坐在旁边削一个不知道谁送来的水果,小葡萄已经坐在展宇的病床上跟他玩儿起掰手腕来了。 第177章 “葡萄,怎么坐叔叔病床上去了,”张烨有点紧张,“碰着腿了怎么办,下来玩儿。” “哎哎哎!别啊,”展宇笑着瞪眼儿,“我这几天都快被当成珍稀保护动物了,就咱们葡萄还把我当正常人呢!” “让他们玩儿吧,”钟远航把削好的水果一整个塞到展宇嘴上叼着,“展医生快闲出毛来了。” 这间值班室里没有厕所,展宇床下面只有个病人用的尿盆儿,张烨上厕所只能出门到走廊那头的厕所去。 钟远航跟着他一起出了病房,刚进了厕所,钟远航就拉着张烨进了隔间。 门“啪”的一声扣上的时候,张烨还没反应过来。 “你干嘛呢?”张烨瞪着眼睛,压低声音。 钟远航低头吻了上来,舌尖在张烨口腔里快速地转了一圈。 “你没抽烟啊?”钟远航抿了抿嘴,“嘴里都没烟味儿。” “你跟着我来就干这个?” “啊,就干这个,”钟远航说,“你跟那个赵平出去说什么了?” “就说我继续学烘焙的事儿……” 话刚说了一半儿,有脚步声走进来,张烨立刻把嘴闭上了。 那人哼着歌走到了隔间正外面的位置,然后就是拉链的声音和水声。 张烨听得有点难受,偏头闭上了眼睛。 钟远航很轻地在张烨耳边笑了一声,埋头舔了一下张烨的耳垂。 张烨立刻抖了一下,门外还有别人在“办事儿”的环境和偷偷摸摸的隔间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差点儿吓出一声叫来,张烨赶紧把脸扣进钟远航的肩膀上。 时间变得很飘荡,张烨所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耳朵上,一直到那个人慢悠悠地洗了手,又哼着歌出去了,他才敢顺畅地呼吸。 “你疯了?”张烨抬头瞪了钟远航一眼,“出去,出去了再说,像什么话?” “胆子比针尖儿还小啊?”钟远航摸了摸张烨的鼻尖,打开隔间门,站在外面跟张烨笑,“我俩刚才要是闹出点儿动静,那人估计尿都不尿了,直接吓出去。” “真损。”张烨想了想那个画面,也笑起来。 钟远航对张烨一过完大年就要出去学习两个月的事情没什么意见,当场就给张烨转了两万块钱。 “给我转钱干什么?”张烨看着转账皱了皱眉毛,“我不是说了只用出饭钱吗,我自己能出的。” “给你钱是让你应急,出去学习省钱花钱是两种学法,”钟远航认真地说,“买材料,人情往来,要跟别人处好关系都得花些零碎钱,还有偶尔请你们那个平哥或者其他老师吃个饭,都要钱,既然去了,多认识点儿人,别考虑其他的。” 张烨还不太习惯这样,他不仅要放下挣钱的事儿出去花钱学习,还有人给自己掏钱,考虑自己的脸面和人情往来,他有点儿说不出话来。 “还有,”钟远航板起脸来,“请吃饭可以,不能请他吃太好的,如果可以的话,找个单间住吧,能自在些。” “自在些?”张烨有点儿搞不懂。 搞特殊住单间好像和跟别人处好关系有点儿矛盾啊。 “你不会是……”张烨盯着钟远航的脸看半天,“吃醋吧?” 钟远航看着他不说话。 “你吃这个醋干嘛呀?”张烨看了看周围的走廊,刚好没什么人,他垫了一下脚,飞快地在钟远航的嘴角上贴了一下,“吃吧吃吧,你吃醋还挺好玩儿,别当真吃就行。” 钟远航舔了舔嘴角,“嗯,随便吃一口。” 晚上钟远航做睡眠检测,张烨先把张远送回家收拾好安排睡下来,又折回医院陪着钟远航。 “麻烦你了,”做检测的医生在钟远航的病床旁边给张烨安排了一张小床,“钟医生没有睡眠呼吸暂停的情况,你不用一直醒着,梁医生说你在的话钟医生睡眠的情况会更常规一些,你睡一会儿也没问题的。” “好的,谢谢您。”张烨看着护士给钟远航戴上了些检测仪器,旁边的机器显示屏上出现了代表钟远航生命的数值。 病房的灯被调成有安全感的微弱暗光,张烨的床是张陪护床,就在钟远航的病床旁边,稍稍矮了一截。 钟远航戴着仪器,平躺着,呼吸在安静的房间里有规律的起伏。 “烨子,”钟远航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你睡了吗?” “没呢?”张烨撑着胳膊坐起来,“睡不着吗?医生说尽量不聊天,这样你能更快进入睡眠。” “不聊,”钟远航的手从病床边缘伸出来,手指上夹着个大夹子,“我想碰着你,行吗?” “啊,好。”张烨重新躺下去,抬起手来握住了钟远航伸出来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和大夹子。 钟远航微凉的手轻轻地搓着张烨温暖手指,像搓摸住了一截玉石。 “晚安,张师傅。”钟远航打了个哈欠。 “晚安,钟医生。”张烨闭着眼睛笑起来。 第91章 虽然检测医师表示张烨可以睡觉,但他一晚上几乎都没太睡着。 矮一截的陪护床比担架床高级不了多少,质感跟蹦床似的,张烨稍稍一动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怕吵醒钟远航,就那么躺着,既不敢翻身,也不敢把自己的手从钟远航的手里抽出来。 这么没睡多久,张烨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从指尖开始慢慢失去知觉,像老电视的雪花屏一样,张烨半睡不醒地,捏拳又松开,活血的同时,也有点享受那种酥酥麻麻的恶趣味。 第178章 张烨的这个角度看不见钟远航的脸,只能看见钟远航伸出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很短,整齐干净,在微弱的光线下镀了一圈半透明的光圈,张烨的手却粗糙,骨节看起来也笨拙,零零星星都是以前不知道怎么累下来的伤疤,皮肤在钟远航的衬托下显得更黑些。 真不一样啊,这么不一样的手,是怎么握到一起的? 瞎搞搞到一起的。 张烨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冒出这么句话来,无声地傻笑了好一会儿。 最近越来越活倒回去了,傻气儿压不住地就从毛孔里往外冒。 张烨闹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几点迷迷糊糊睡着的,睡着的时候他还在想,还好今天做检查的不是自己,要不就这个睡眠质量,估计得直接入院。 不过钟远航的睡眠检测结果也并不如他的心理状况好转得那么明显。 “睡眠阶段主要集中在一、二阶,占比85%,第三阶段占了15%,第四阶段,也就是nrem睡眠几乎没有出现,”梁医生看着结果,严肃地对钟远航和张烨说,“这种情况一般在60岁以后的老年人身上才比较多见。” 张烨担心地看了钟远航一眼。 钟远航自己倒是很坦然,放在膝盖上的手稍偏了偏,在梁医生看不见的地方,支着小指挠了挠张烨的膝盖。 “进入睡眠的速度呢?”钟远航问。 “正准备说这个呢,”梁医生锐利的眼睛从眼镜后面抬起来看着钟远航,“先抑后扬嘛,这样你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好消息,有助于鼓励病人再接再厉。” “进入一阶睡眠的速度有提升,可以说有质的飞跃,”梁医生拿着没摘笔帽的签字笔在纸上敲了敲,“这样我就不打算继续给你开安眠药了,你家里还有药吧?” “有。” “那好,睡前的注意事项和助眠小妙招我就不重复了,老生常谈了,总之入睡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就尽量不吃药,”梁医生把笔放回笔筒,“好好的,下次看诊时间记得预约。” 临出门前,梁医生又叫住两人。 “哎!对了,还有一个以前没说过的助眠方式,现在可以安排一下了,”梁医生笑得不像正经医生,“规律且高质量的xing生活,非常有助于高质量睡眠与身心健康。” 张烨话还没听全乎,耳根就迅速充血,一溜烟儿蹿出了诊室。 钟远航无奈地看着梁医生。 “梁老师,”钟远航说,“您故意的吧?” “那不是,”梁医生嘿嘿一笑,“我是有意的。” “一把年纪了。” “老不正经嘛,”梁医生伸头看了门口一眼,“还不去找?羞地缝里去了吧?” 钟远航一条腿迈出去,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甩下最后一句,“非常优秀,您锦旗没了。” 钟远航在心理门诊晃了两圈儿才找着张烨。 其实张烨就在门诊咨询柜台的旁边站着,柜台旁边一颗巨大的龟背竹把他挡严实了,钟远航过了两次才看见人。 张烨背对着来来往往的人,就站在放宣传折页的书架旁边,围巾拉起来把半张脸都挡着,耳廓还红着。 钟远航从后面拍了拍张烨的肩膀,眼看着张烨吓得抖了一下肩膀。 “看什么呢这么投入?”钟远航从后面抽走了张烨手里拿着的宣传册,“‘快速入眠小妙招’?” 张烨把小册子从钟远航手里拿回来,捋平了折页上刚刚被捏出来的折角,“啊,梁医生说你知道助眠方法,我又不知道,得看看啊。” “不是说了吗?规律且高质量的……” 张烨忙慌慌地,抬手就去捂钟远航的嘴,缩在龟背竹后面,眼睛提溜转着去看有没有人听见。 “大哥,你是我亲哥!能不说那个了吗?” 钟远航的嘴在张烨手掌心儿上闷闷地笑了几声,呼吸扫得张烨掌心痒痒的,连着心口里都热了一阵,他把手拿下来,顺带着还在钟远航衣领上擦了一把。 “口水喷我手上了。” 张烨捏着小册子赶紧地从心理门诊溜了。 检查做完,没什么大问题,钟远航就得继续光荣上岗,张远也要继续上幼儿园,张烨本来多请了几天假,好好跟钟远航呆着消磨点儿什么都不用干的时间,现在也没办法实现了,张烨只好也乖乖回店里继续上班。 在张烨原本的计划里,他是打算慢慢跟钟远航表个决心,顺带再在他过生日那天郑重地送个银行卡,表一表持之以恒的毅力,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些事儿好像都在两天里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完成了。 挺猝不及防的,不过总的来说还是完成了预计kpi,比较让人满意。 元旦之后,莉莉家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店里接了好几个酒店外包的新年点心礼包,再加上分店的事儿,朱莉好几天都忙不过来到店里来看一眼,张烨白天管着店里的营业,晚上在后厨忙,就算是当惯了壮劳力,也感觉有些过劳。 除了每天的日常营业,后厨还得加班赶工,赵平晚上几乎没时间再仔细教张烨什么基础,只能让他有什么做什么。 张烨得像个流水线上的工人似的,只能从自己手上过去的半成品上猜猜自己到底做的是什么。 期间朱莉找张烨谈了一次话,还在那天发年终奖的办公室里。 第179章 “朱姐,上次您让我考虑的事儿,我想好了。”张烨手上脸上都还是东一片西一团的面粉,进了办公室就先开口了。 “还是想在后厨吧?”朱莉笑了笑,“赵师傅跟我说你大概率都会选后厨,我也感觉你会选后厨,你挺乐意学东西的。” 张烨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今天叫你来还想说个事儿,”朱莉细长漂亮的手指在办工桌上敲了敲,“新店我还是请了新的师傅,等你学成了,我再开一个店,你去撑着,能行吗?” 张烨这下真的有点惊讶了。 “我?学成了没那么快吧?” “不会让你马上就撑着,我会提前知会一下赵师傅,让他练练你这方面能力,”朱莉笑着说,“我这个人念旧,喜欢用脾气对味儿的员工,我老公那边收到风,高新区那边说着就要开发,也就两年的事儿,这两年给你,能学成合格师傅吗?” “大师傅不敢说,合格的师傅应该还是行的,”张烨还有点晕乎,是激动的,“谢谢朱姐,您真的帮我太多忙了。” “你别这么想,我帮你其实也是帮我自己,”朱莉眨眨眼,“要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别地儿挖也挖不走。” 为了朱莉这么句话,张烨踏踏实实过劳了快一个月,揉面速度稍慢点儿,都觉得对不起朱莉和赵平,累也累得乐乐呵呵。 就是钟远航不是很满意。 他们还暂时住在张烨租的房子里,小葡萄的幼儿园在老城区,钟远航这段时间倒夜班倒得挺勤,不能每天送张烨上班,张烨要骑摩托车钟远航也不放心,干脆就跟着张烨继续住在老城区,住得连门卫大爷都会每天在小区里盯个宽敞的位置,先给钟远航留个车位了。 刚开始上班的几天还好,张烨回了家起码能好好洗个澡,然后猫在看书的钟远航旁边,亲个嘴儿拉个手,干点儿稍微不那么消耗体力的坏事儿。 到了后面一段时间,越接近春节,张烨越不像话,回了家有时候都撑不到洗澡,常常都是抱抱小葡萄,再往钟远航旁边一赖,没几分钟就睡着了,连外套都来不及脱。 钟远航忍够了两个星期,终于在张烨又一次提着从店里带回来的面包,鞋都没脱就歪在沙发上睡着的时候,直接把他扛进卧室,拿着领带把张烨摆成个大字,捆在床的四个角上了。 张烨从疲倦的梦里被折腾醒过来,惊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醒着还是做噩梦了。 “卧槽?”张烨扯了扯手脚,钟远航也不知道哪里学的绑人,又是那种越拉越紧的绑法,张烨乖乖不动了,做好求饶准备,“这是怎么了啊?玩儿……这么大?” 钟远航抱着手站在床头看着张烨,没表情地脸上就眼睛能看出生气来,“我要玩点儿大的你现在配合得了?做个开头你就得睡着。” “我……”张烨费力地抬头看着钟远航,“你要这么绑着我肯定不能睡着……” “别跟我岔话题,”钟远航皱起眉头,明显已经很不高兴了,“你上个班玩儿命呢?我怎么觉得你做个小面包比我当医生还不要命啊?” “哎……不是要过年了嘛,”张烨难受地拧了两下,“你给我解开吧?你就算真要干什么,我这个位置你也……你也没办法……”张烨抬了抬腰,“你也够不着啊?” 其实钟远航留的领带长度还挺长,张烨悄悄伸手捏住一截,故意跟他装不舒服扮可怜。 偏偏现在钟远航还吃这套,张烨一装一个准儿。 钟远航瞪着张烨叹了口气,把领带的活扣解开了。 “你节制点儿,少干一两件事儿你们面包店的天花板塌不下来。”钟远航拎起张烨的手检查手腕,那上面连印子都没有。 “知道了。”张烨回答着。 “跟我这儿知道了,回头继续玩命干是吧?”钟远航拧了一把张烨的耳朵。 “忙起来了就是这样,”张烨笑嘻嘻,讨好地往钟远航边上凑,跪在床上搂住了钟远航的腰,捡了条皱巴巴的领带给他看,“你等我忙完了,让你随便绑?” 钟远航眯着眼睛看着张烨,看了半天那双自带笑意的眼睛,还是没能狠下心,让张烨凑上来黏黏糊糊地亲了嘴。 “过年前,你搬到我家去吧?”钟远航拍着张烨的背,摸着他背上有些硌手的肩胛骨,“等葡萄放寒假了咱们就搬,我去问过了,那边幼儿园的学前班好,能让葡萄转学,搬过去你至少能住得舒服些。” “好,”张烨闻着钟远航身上好闻的沐浴露味道,又开始犯困,“你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第92章 越接近过年,天气一天天越发冷起来,就算太阳挂在天上,也好像遥远的一颗led灯泡,看着明晃晃的,风一吹就能把人冻住,钟远航甚至觉得快赶上在北方度过的那几个冬天了。 张烨住的房子里倒是安了空调,钟远航捣鼓了半天,发现这空调居然只有制冷功能。 “空调坏了。”钟远航拿着个已经发黄的空调遥控器,对着呼呼往外吹冷风的出风口,使劲按着制热按钮。 “没坏啊?不是还在吹风吗?”张远坐在旁边的木桌上写着拼音字帖。 字帖是钟远航买回来的,他想让张远转到医院附属幼儿园上课,去打听了才知道,那边的学前班已经开始学简单的拼音了,而张远现在读的幼儿园还在带着他们上操场挖泥巴。 第180章 一开始钟远航和张烨还挺担心张远会抵触这些跟“玩儿”没关系的活动,但张远一拿到字帖,很开心地,就开始问张烨上面那些字怎么读,问他喜不喜欢,他就一脸正经地跟两个大人说,“这个跟喜不喜欢没关系的,我想搞清楚电影里的字幕,你们俩老是糊弄我。” “怎么就糊弄你了?”钟远航很疑惑。 “上次我问你们什么叫‘同床共枕’,你俩说就是用同一个枕头睡觉来着,后来你们就捂我眼睛不让看了,”张远皱着眉头,“以前只有电视放亲嘴的时候爸爸才会捂我眼睛,同床共枕肯定不是你们说那个意思!你们糊弄我。” 有时候小孩儿醒事儿太早也不是尽是好处。 不过只要张远肯学,他俩觉得不管学习的目的是什么都好。 从那天开始,不用张烨和钟远航监督,张远都拿着那本字帖,有时间就翻开写。 “吹风是在吹风,但吹冷风,”钟远航捏了捏张远的手,有点儿冰,“大冬天的不制热。” “啊,是啊,”张远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空调不是只有夏天用吗?当然只吹冷风啦!” “……你们家的空调是单冷空调?”钟远航几乎就没见过这种单冷空调。 “什么是单冷空调?”张远两只悬在空中的小腿晃荡着。 “没什么,”钟远航关上了空调,“写吧,我去给你拿小太阳。” 钟远航坚定了马上搬家的决心,但张烨还忙得脚不沾地。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展宇正式康复出院开始工作,钟远航终于不用在医院连轴转,并且重新获得了自己的周末。 张烨一直忙到过年前的一周,莉莉家终于完成了最后一个酒店订单,准备开始放假。 放假之前,整个店里的所有员工,连着老板朱莉和大师傅赵平一起,选了个上星级的饭店聚餐。 张烨跟着赵平学烘焙,一开始只是给店里救急,一直就没个正经说法,趁着吃饭,朱莉高兴地起哄,让张烨正式向赵平拜师,那起哄的劲儿,混都不像是老板了。 “哎哎!不行不行,光鞠个躬哪儿成啊!”朱莉喝了两杯果子酒,脸上颧骨那儿都飞起了两块儿明显的红,挤着眼睛对张烨使眼色,“敬两杯酒,好好磕一个,这样赵师傅可就不能半途而废了,必须得负责带到出师为止。” “朱姐,干什么呢这是?”赵平捏着杯果汁,笑得很无奈,“就是不喝这两杯,我答应了的事儿,什么时候反悔过啊?” 朱莉盯着赵平瞪了一眼,“我还不知道你?看着稳当,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的时候又不是没有……” “行行行,”赵平叹口气,端起了桌上的果汁,“张烨你敬酒吧,敬了酒,我就正式,特别特别正式的当你的师父,保证不撂挑子,行了吧?磕头就不用了,又不是旧社会了。” 最后这句“行了吧”是对着朱莉说的,像是求着她别再往外漏事儿了。 张烨端着杯白酒,拿低了些,郑重地在赵平杯子上碰了碰。 “平哥,谢谢你肯教我,我这个人别的没什么长处,就是愿意学,自我感觉抗压能力也还不错,以后你该说就说,该骂就骂,”张烨端着酒杯,把那里面冲鼻子的酒一口就喝了,味道也不敢细尝,直接吞了下去,辣乎乎的白酒顺着食道一路烧下去。 放下酒杯,张烨忍着嘴里的呛辣味道,对着赵平笑,“不过不学的时候,咱们就是朋友,成吗?师父?” “成。”赵平也笑着,喝了杯子里的果汁,“敬敬你朱姐吧,我当初来店里,也是看着朱莉的面子,她是个特别好的人。” 就这么着,张烨看着这个也得敬,那个也得敬,喝了不少酒。 这一年张烨过得辛苦,但他高兴,也乐意,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好过,他人生的折线图跌倒谷底,竟然就这么触底反弹,好得让他自己都觉得像是在做梦。 人高兴起来的时候,喝酒就没数,醉得也格外快,张烨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是所有人里第一个喝醉的,醉迷糊了,就坐在椅子上,盯着每个人的脸嘿嘿的笑。 “烨哥你不至于吧?”田雨跟张烨坐一块儿,趁着大家敬来敬去,哼哧哼哧地把好吃的都吃了个够本儿,“你以前不是很能喝的吗?” “嘿嘿,开心,”张烨眼睛都是红的,眯起来就笑,“大家都开心,我也开心,远航也开心……远航呢?” “远航?”田雨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压低声音问张烨,“钟医生啊?” “啊!钟医生,”张烨点点头,“我钟医生呢?” “你钟医生今儿没来,”赵平对张烨说,“找你钟医生干嘛?” “找我钟医生……开心开心!”张烨又嘿嘿地笑起来。 赵平把张烨面前的酒收走,对田雨说,“看着,别再让他喝了。” 晚上九点,钟远航接到了展宇的电话。 “干嘛呢在?” “带孩子,”钟远航说,“打电话有什么事?” “我给你发个地址,你去接一下你们家张烨。” “你给我发地址?”钟远航皱了皱眉,这一句话里毛病可太多了,“张烨不是正在跟自己店里的人团年?怎么是你给我打电话?你也是面包店里的人?什么时候找的兼职?” “瞎说什么呢?这个……你别管了,反正就是有人喝醉了,让你去赶紧的把人弄回家。”展宇难得这么有话不说全乎。 第181章 “赵平给你打的电话?”钟远航想了想,问展宇。 “嘿,”展宇笑了一下,“是呗,人没你的电话,只好找我迂回一下了。” “行,我知道了。” 张烨这是醉得连电话都打不了了?钟远航从桌上拿了钥匙就准备出门。 “葡萄,我去接爸爸,你把这篇拼音写完了就上床睡觉。”钟远航走之前还不放心,把家里的小太阳放得离家具和张远远了些,“睡之前记得一定要把小太阳关掉。” “知道啦!钟叔叔你快去找爸爸吧!”张远笑眯眯地挥手。 钟远航开着车出门,车上的空调都还没吹暖和,就已经到了张烨他们聚餐的餐馆。 一群人已经站在了饭店外面的马路边上,钟远航先看见了人堆儿里的赵平,下了车走过去,却没看见张烨。 “赵师傅好,”钟远航跟赵平打了个招呼,“我来接张烨,他人呢?”钟远航往四周看了看,还是没看见人,“不会喝倒了吧?” 赵平不喝酒,一群人里就他还看起来比较清醒。 “展宇给你打的电话吧?来得挺快的,”赵平手揣在大衣兜里,对钟远航点了点头,“倒倒是没倒,他说喝了酒怕你收拾他,死活不敢给你打电话,”赵平伸手往一堆人后面指了指,“看你来了,估计躲到后面去了。” 钟远航谢过了赵平,往人堆儿后面绕过去。 张烨果然躲在一堆人最后面,蹲地上,抬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钟远航,看见他走近,咧开嘴就心虚地朝他笑,“远航,你来啦!” “嗯,”钟远航弯腰,抓着张烨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蹲着干嘛?” “晕,”张烨真的有点醉了,也没顾周围还有一圈同事,站起来没稳当,扯着钟远航外套的袖子一下抱在他身上,酒味扑着钟远航的面就过来了,“你给我弄回去吧?好不好?” “你是小张的朋友吧?快给他弄回去吧,”朱莉笑眯眯地对钟远航点点头,“今晚上高兴,多喝了两杯,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放假,睡到太阳晒屁股都可以。” 钟远航搂着张烨的腰,对朱莉笑着道谢,“我开了车来,还能坐几个人,我送送你们吧?” “不用不用,”朱莉笑着摆摆手,“快把这醉鬼扛回去吧,我叫了两个豪华商务车,这剩下的一溜醉鬼我给包圆儿了弄回去。” 钟远航也不敢再久留,张烨是真的喝了不少,这时候已经不管不顾地开始把手往钟远航的外套下摆处往里摸了。 “回去了收拾你。”钟远航拉开车门,把张烨的手从自己毛衣里拉出来,把人往车里塞。 上了车,刚才还嘿嘿笑着的张烨一下就老实了,他爪手爪脚的,拉了好几次才把安全带从肩膀旁边拉下来,扣的时候又找不准扣眼在哪儿,拿着安全扣“咔咔”地在卡槽上碰运气。 钟远航看着他叹气,凑过去帮他把安全带扣好。 张烨醉了的眼睛好像蒙了一层水雾,专注地盯着钟远航看,趁着钟远航靠近,在他侧脸上“啵”的亲了一口。 “你到底喝了多少?”钟远航摸了摸张烨亲在自己脸上的地方,湿漉漉的。 张烨趁着亲脸,居然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没多少,”张烨耷拉着眼皮,迷蒙地看着钟远航笑,“我其实醒着呢,就是……不太受控制……” 是不太受控制,张烨两只手胡乱往钟远航衣领上抓,酒气扑到钟远航脸上,挣着绑在身上的安全带,就想往钟远航身上扑。 “坐好吧,小葡萄还在家里。”钟远航艰难地把眼神从张烨赤裸裸的眼睛上扯下来,发动了引擎。 “啊,好吧……”张烨失望地偏着脑袋,眼睛慢慢眯上,“我怕我回去就睡着了……” “没事儿,”钟远航咬着后槽牙把车开出去,“你睡着了也不影响。” “嗯……”张烨迷糊地答应。 第93章 暖和,像失重了,飘在被太阳照射过得云里一样暖和,张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后脑勺和耳廓,还有一种闻起来熟悉又安心的温暖气味。 张烨把鼻子凑近气味的来源,上瘾似的用力嗅着。 “醒了?”声音从面前的那团气味里传来。 张烨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的手像盖在压紧的被子里,两条腿没踩在地上,在空中蹬不到地面。 “别晃了,”那声音说,“再晃就背不稳了。” 有人在捏自己的屁股,张烨“啊”地叫了一声。 “我在哪儿啊?”张烨晕乎地问。 “在回家,在我的背上。” 张烨撑了撑眼皮,终于醒过来一些。 他正在自己家的老小区里,正走到家楼下那棵光秃秃的树下,正在钟远航的背上,手从钟远航的领子里伸进去,摸在他温暖的胸口。 “啊……远航……”张烨笑起来,埋头抱紧了这团云。 钟远航背着醉醺醺的张烨慢慢穿过昏暗的楼道,回到家里。 客厅的灯已经关上了,张远给他们留了一盏厨房的小灯,暖洋洋,昏黄黄的照在房子里,照出温和的柔软和安心的平静。 钟远航把张烨放在了床上,看了一眼已经睡着的张远,又在厨房的餐桌上看见了张远歪歪扭扭写的鬼画符字条。 自从开始学拼音,张远就开始沉迷给爸爸和钟叔叔留各种加密语言一样的字条。 第182章 钟远航仔细看着纸条。 “小太阳guān了,晚安。” 张远当然不会写“太阳”,他画了一个胖胖太阳的图案,张远也不会写“晚安”,他又画了个弯弯月亮的图案。 钟远航笑着把纸条夹进了自己常看的《结构性心脏病心导管介入治疗》里,把书放在床头,又慢条斯理,按部就班的,从衣柜里拿出了一条还没来得及熨平的领带。 张烨刚被放上床就又睡着了。 他醉酒之后基本都没什么夸张的反应,不吐也不发疯,醒着就笑,醉了很快就会陷入沉眠。 但他今天的沉眠并不连贯。 张烨感觉到身上睡得歪歪扭扭的衣服被解开,刚开始他还觉得舒服,但很快就感到冷,喝了酒的人体温升高,没了衣服和被子,原本的寒冷就变成了凛冽,张烨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手却好像拉不下来。真是奇怪! 张烨不舒服地哼了一声。 钟远航看着张烨皱起来的眉头,手盖上去,把他皱起来的脸展平了,然后顺着脖子,锁骨,胸口,一路沿着起伏的皮肤,重重地顺下去。 张烨哼哼得更厉害,两条腿使不上力气地,软绵绵地在被子上蹬。 钟远航俯下身去,吻住了张烨哼唧的嘴。 酒气从一个人的口腔传染到另一个人的口腔,钟远航想,自己大概对酒精很敏感,否则怎么会就吻着张烨喝过酒的唇舌,自己也像醉了一样呢? 张烨觉得自己身上缓和得很不均匀,胸口和肚子暖和了,肩膀和手却冷得厉害,他想伸手去抱热量的来源,手却还是动不了。怎么回事! 张烨睡眠中的情绪恼起来,但落在皮肤上的触摸太令人舒服,张烨挣扎在沉醉中醒不过来。 一直到一种奇怪的,舒服又夹杂着隐约疼痛的感觉传来,张烨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被子上起起伏伏地磨,磨得脊柱和肩胛都开始疼痛,终于从复杂又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里睁开了眼睛。 “呃嗬……干什么……”醉酒使得张烨梦里那种磨在被子上的疼痛变得清楚,自然的,其他感受也同时变得清晰无比。 张烨昏沉沉的脑袋轰了一下,疑惑地看着悬在自己上方,钟远航那张挂着薄汗的脸,下意识地双手一挣…… 果然,手又被领带栓上了,挂在床头不知道什么地方。 “……远航!”张烨眼神涣散地叫着,“我睡着了!” “嗯,睡着了,”钟远航的话在动作的节奏里被拆成了一个一个短促的词,“正好,明天,不上班。” “我背痛……”张烨认命地求饶。 钟远航就着动作把张烨翻了个面,张烨晕得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睡啊?”钟远航从身后俯下来,对着张烨发烫的耳朵说,“你睡你的,我做我的。” 暂停的动作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重新开始,张烨两个手腕并在一起,紧紧抓住了栓着自己的领带。 说钟远航是牲口果然没说错。 张烨脑子混沌地想。 也不知道这段时间给人憋成什么样了,张烨深深觉得自己不应该喝酒的,这种软绵绵只能任yu望肆意掠夺,什么回应也没力气给的感觉让人不满足。 张烨把汗津津的额头和头发胡乱地蹭在枕头上,来自自己喉咙里压低的叫声,钟远航喑哑的喘息声,从里外一起席卷张烨的听觉,他在越来越热的空气里,难以自控地醉过去。 第二天早上,张烨被房间外面磕磕碰碰的嘈杂声音吵醒。 张烨半睁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 碎片一样的记忆一点点的回到脑袋里,张烨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皮肤上明显新鲜的印子,摸了摸后背,果然感觉到了过度摩擦之后的钝痛感。牲口! 张烨震惊地反应过来,钟远航说的那句“睡着了也不影响”是什么意思。 房间外面又传来“叮呤咣啷”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搬什么东西。 张烨想出声喊钟远航,但宿醉的口渴让他的嗓子哑得一时发不出声音,张烨只好揉了揉酸软的腰,缓了好半天,才从床上坐起来,半死不活地拉开房间门走出去。 一走出去,张烨就愣住了,好几个大纸箱放在厨房和客厅里,钟远航正拿着泡泡纸包着一个台灯。 看见张烨出来,钟远航把手上包好的台灯放进一个大纸箱,从桌上端了杯水递给张烨。 “醒了?” 张烨端过杯子,猛灌了好几口,才说得出话来,“一大早你在干嘛呢?” 这声音,活像被捏着脖子的鹅。 “一大早?”钟远航抬手把手腕上的手表拿给张烨看,“已经下午了。” 张烨瞟着手表,好家伙,已经下午一点了。 “我怎么睡了这么久?”张烨摸了摸肚子,后知后觉的感觉到饿。 “过劳了呗,饿不饿?我点了外卖,你去厨房吃吧,”钟远航从张烨手里把空了的水杯拿走,“吃了再歇会儿,我们今天搬家。” “今天就搬家?”张烨反应了一会儿,匪夷所思地看着钟远航,“你今天打算搬家,昨天晚上折腾我?” “嗯,是啊,”钟远航面不改色,“不用你上手,我已经叫了搬家公司了,你现在去吃个饭,然后坐着看我收拾就行。” 第183章 “葡萄呢?”张烨问。 “那儿,”钟远航往小葡萄的房间一指,“我负责收拾我俩的,葡萄负责收拾他自己的。” 张烨点点头,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当上甩手掌柜。 钟远航给张烨点了份清淡的汤饭,放在电饭煲里开着保温,但除了这个电饭煲和旁边留着的一个勺子,整个厨房里的其他锅碗瓢盆筷子杯子全都已经被收了起来。 张烨哭笑不得地端着个电饭煲内胆,坐在餐桌旁边吃起来,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能吃。 吃到一半,张远出来看见了,还拿着他的儿童照相机给张烨拍了一张。 “爸爸,你真厉害,能吃一整个电饭煲的饭!”张远拿着相机给张烨看,那上面全损的画质也能看出电饭煲内胆的视觉冲击力。 “收你的去,”张烨看着照片乐起来,“别忘了把你的相机充电器拿上。” “好!”张远兴冲冲地答应。 吃完东西,张烨觉得好受了不少,客厅和卧室已经让钟远航收拾得差不多了,张烨打开厨房最上面的橱柜,把自己那些宝贝杯子慢慢地往外拿。 “其他的都收拾好了,”钟远航热得只穿了个长袖的t恤,把一个个箱子用黄色胶带封好,“家具是房东的吧?有没有你自己的?” “应该没有……”张烨往杯子上包着泡泡纸,突然想起了那个黑色的老沙发。 他放下手上的杯子,走到客厅里。 “除了这个沙发。”张烨看着沙发,情绪有些复杂。 “这个沙发是你的?”钟远航惊讶地问,“这么老了,得有不少年头了吧?” “嗯,”张烨点点头,“这是……我爸生前修的最后一样皮具,我妈当宝贝一样的,走哪儿都要带着。” “那怎么办?”钟远航看着张烨,“还要吗?还是给你妈寄回去?” 张烨想了想,还是摇了头,“不要了吧,我想走出来,我妈……也应该走出来了。” “行,”钟远航拿出手机,“都收拾好了,那我叫搬家公司的车现在过来,顺带让他们把这沙发也扔了。” “好。”张烨笑了笑,最后在这张黑色的,皮革皴裂的沙发上坐了坐。 这天下午的阳光很好,搬家公司的人也很热情,离开小区之前,张烨把带不走的水果和零食都给了隔壁的小鹏和门卫刘大爷。 “你们真的要搬家了吗?”小鹏拉着张远的手,眼泪汪汪的舍不得。 “真的,我们要去另一个地方住。”张烨像以往很多次一样,蹲下来摸了摸小鹏的脑袋。 “那我以后就见不到小葡萄了,”小鹏揉了揉眼睛,“你还没陪我去开网银呢……” “怎么就见不到了啊?”张烨笑起来,“我还在这个城市里,你想找小葡萄了,或者你想开网银了,就给我打电话,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吗?” “嗯,记得的,”小鹏扭扭捏捏的,先抱了抱小葡萄,又转头抱了抱张烨,“烨子叔叔,我会很想你们的。” “我们也会想你的,”张烨站起来,牵着小葡萄和小鹏挥手告别,“好好学习,替你自己争气,明白吗?” “嗯!”小鹏擦干了眼泪,不舍的跟张烨挥手。 下了楼,张烨把钥匙串上那一把钥匙取下来,放在了刘大爷的门卫室里。 “住得好好的,怎么要走啊?”刘大爷还笑嘻嘻的,拿着张烨给他的小太阳烤火。 “得走了,”张烨笑了笑,“我有家了啊。” “真的?”刘大爷拍了拍张烨的肩膀,“有家好啊!好小子!好好的过日子!” “唉。”张烨笑着答应,带着小葡萄上了钟远航的车。 老旧的大门往后退,苍老的行道树往后退,张烨坐在钟远航开的车上,牵着张远的小手,映着从树叶缝隙里洒下来的光,往未来,以60km/h的速度出发。——收拾新家的活儿其实很琐碎,张烨在市里住了三年,着实攒下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钟远航把客房腾出来给张远做了独立的房间,张烨进去一看,里面好些东西都换过了。 床头柜换成了儿童书架,小夜灯也换成了张远喜欢的奥特曼造型,连衣柜都换了,还添了一套可以调节高度的儿童课桌椅。 “怎么样?”钟远航有些得意地问张烨,“以后小葡萄做作业腿就不用吊在半空晃荡了。” “好是好,以前那些东西不都还能用吗?扔了?”张烨肉痛的表情忍也忍不住。 “没扔,”钟远航拉着张烨往主卧走,拉开门让张烨看,“都搬这边来了。” “这些东西……”钟远航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都是我读书的时候买的。” 张烨看着跟主卧原先装修完全不匹配的陈设,慢慢从钟远航的语气里察觉出些情绪。 “买了,怎么没用呢?”张烨问他,“我刚来的时候,客卧里好多东西看着都是新的。” 钟远航拿过床头柜上的小夜灯,放在手里翻来覆去,低头看着,“因为是想你的时候买的。” “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想象如果我们没分开的话,要住在一起,需要买什么东西,”钟远航抬头对着张烨笑了一下,“买了又没心情用,攒了个客房出来。” 张烨抿了抿嘴,伸手搂住了钟远航。 “我们远航,”张烨在钟远航的头发上蹭着鼻尖,“这么多年辛苦了。” 第184章 钟远航轻轻地笑了笑,“我们烨子,这么多年也辛苦了。” 他们就这么在卧室里拥抱了一小会儿,张烨拉着钟远航到厨房里打开了自己装杯子的纸箱。 “给你看个东西,”张烨扯开了纸箱上的胶带,“我……我也攒了点儿东西。” 钟远航笑着点点头,等着张烨打开箱子,把一个个包得严严实实的杯子拿出来。 “其实有点傻缺,”张烨把杯子两个两个的摆出来,“我一个人买其他什么一对儿的东西也挺奇怪的,买杯子比较不明显。” “所以买了这么多对杯?”钟远航把杯子一个个拿起来看,各种风格的都有,零零总总二三十个,“你不会是听那个‘一杯子就是一辈子’吧?” “啊,是啊,太傻缺了,”张烨不好意思地捂了捂脸,把杯子排成一排放好,“累的时候,想你的时候就出去逛去,买完杯子,就能觉得好受些。” 钟远航凑上来亲了亲张烨的嘴角。 原来他们都在没有彼此的生活里,带着想念,慢慢攒着爱意。 “咱们终于有自己的家了。”张烨眼睛眯眯地笑起来。 “啊,”钟远航说,“走吧,咱们上超市屯年货去。” “好耶!逛超市!”张远在客厅里上蹿下跳,唱着走调的《恭喜你发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