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 青川_1 《青川》作者:猫大夫 有一道光慢慢地洒下来 SoftnesandLight 文案: 遭遇女友背叛的许蕴喆打定主意在高考结束前再也不考虑感情的事 他发誓一定要离开自己出生长大的小城 然而 天不遂人愿 一个叫许靖枢的插班生突然造访了他的生活 第一章1 火车站的广场中央摆放着一棵已经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不少旅客争相站在圣诞树的围栏前拍照。 许蕴喆匆匆看了一眼,没有多做停留,低头绕过在出站口揽客的司机们,径直往公交车站台走去。 这是许蕴喆今年最后一次来梅引市,也是他第一次来这里过圣诞节。 高一和高二的圣诞节全没遇上周末,从青川镇到梅引市得花三四个小时的时间,许蕴喆哪里有机会来?这回,好不容易圣诞节遇上周末,许蕴喆下课以后连家也没回,直接奔往汽车站,又在市里转乘火车,赶到梅引市来了。 但他抵达时,天色已晚。奚蕾所在的梅引三中已经不再允许住宿的学生外出,许蕴喆只好先找地方安顿自己。 和此前一样,许蕴喆在网上订的依然是梅引三中附近的一家经济连锁酒店。 但他没有想到,短短一年时间不到,昔日清静的学区街道已经变成了酒吧街,不但不复安静,而且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这条街上正好有一间酒吧在当天开业,也许因为开业大酬宾,门前格外热闹。 许蕴喆硬着头皮往街尾走,在途中被酒吧的服务生拦下来,邀请他入内坐坐。许蕴喆莫名其妙地回视了对方一眼,冷着脸不作理睬,心道难道这些人没看见他穿着高中制服吗? “哎,小帅哥,到我们店里坐一坐吧!周末了,要放松放松的!” “帅哥,进来喝一杯吧!我们店里有表演哦!” “帅哥,变装表演看不看的?” 不断有服务生朝许蕴喆打招呼,他烦不胜烦,心想梅引三中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怎么说也是全省第一的高中,任由这些酒吧在学校周围遍地开,影响学生们的学习环境吗? 幸好预定的酒店楼下没开酒吧,许蕴喆来到酒店门前,犹豫了一下。 如果他现在进去办理入住,那么等会儿还得下楼找吃的,那样岂不是又得经过这条街? 许蕴喆不愿意这么折腾,打定主意心烦只心烦这一阵子,于是又折回原路,通过那条在他眼中聚集了牛鬼蛇神的酒吧街,找生煎包子吃。 “小帅哥!”突然,一个人影从一旁蹦到了许蕴喆的面前。 许蕴喆埋头走路,生生地被吓了一大跳,抬头瞪向拦路的人。可他才看清眼前的人,又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许蕴喆面前的人只比他矮半个头,脚上蹬着一双高跟鞋,身着黑色小礼服,肩上披挂着一条火红色的羽毛围巾,戴一顶金色的卷发套,浓妆艳抹,喉结突出。 他冲许蕴喆眨眼,看许蕴喆被吓着了,连忙笑着哄道:“哎呀,吓坏你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许蕴喆厌恶地挣开他的手,避开他往前走。 那人在身后喊道:“帅哥,到我们店里坐坐嘛。十一点钟有变装秀哦!” 对于这样的揽客行为,许蕴喆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但是,他还没有走到生煎包子店,竟看见几个穿着梅引三中校服的男生勾肩搭背地进了其中一间酒吧。许蕴喆震惊极了。 刚上高中时,许蕴喆听奚蕾她们说,梅引三中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全是学霸,学风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好。许蕴喆不太相信。可是现在亲眼看见,许蕴喆不得不信了。原来梅引三中真的如她们所说,三六九等,怎样的学生都有。 许蕴喆不禁想:如果当初他也到梅引三中读高中,现在会不会也像这些人一样? 应该不会。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许蕴喆走进生煎包子店,向老板奶奶要了一份生煎和一碗豆花,坐在角落的空位里吃晚餐,而此时已经快夜晚十一点了。 青川_2 或许由于附近是酒吧街,这个时候来生煎店吃宵夜的人多是装扮时尚靓丽的年轻人,和这家老店看起来格格不入。 这两年多来,许蕴喆每次到梅引市找奚蕾,总住那家连锁酒店,也总来这间生煎店吃生煎。 他对这里有一种特别的熟悉感,可是这里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了。以前他来,在这样的深夜里,店面临近打烊,总是很冷清的。 许蕴喆拿出手机给奚蕾发消息,问: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奚蕾回复道:还没呢。你到酒店了吗? 许蕴喆拍下面前的生煎,把照片发给她。 小笨蛋:哇!刘姆妈生煎![星星眼] 许蕴喆笑了,说:没想到这条街变成酒吧街了,吵得很。 小笨蛋:嗯嗯,是的!我们投诉好几回了!可是,没人管![哭嘤嘤] 小笨蛋:你吃宵夜呀? 许蕴喆:不是,晚饭。我晚饭没吃就出来了。 小笨蛋:[惊][可怜]那你别吃得太快哦,对胃不好。吃好以后,早点儿回酒店休息吧! 许蕴喆:好。你也早点儿休息,明天我们就见面了。 小笨蛋:嗯嗯!好期待![可爱]晚安![亲亲] 许蕴喆淡淡笑了笑,给她回复了两个“亲亲”的表情。 因为来得匆忙,许蕴喆没有时间给奚蕾买圣诞节礼物。 不过,奚蕾和他一样都是青川人,想要在青川给她买一份像样的礼物可不容易,许蕴喆宁可到了梅引以后,他们一起逛街,到时候奚蕾看上什么喜欢的,他再给她买。 也不知道奚蕾记不记得,圣诞节将是他们交往三周年的纪念日。自从初三那年的平安夜,许蕴喆接受奚蕾的告白以后,他们交往已经三年了。 可惜中考结束以后,尽管许蕴喆的中考成绩名列全县第一,他的外公依然不允许他报考梅引三中,所以奚蕾便独自到梅引三中求学,他们也开始了长达两年多的异地恋。 许蕴喆很快认定这样的担心是多虑,女生总记得各种各样的纪念日,交往纪念日当然不会例外,何况平安夜又是一个极容易记住的日子。 “刘姆妈,一份蛤蜊生煎和一碗千张粉丝汤!”突然,一个爽朗清亮的声音引起店内不少顾客的注意。 许蕴喆抬头,只见老板奶奶正笑眯眯地招呼刚走进店里的男生。她问:“今晚上班?” “嗯,替一个同事的班。”男生往店里张望一轮,目光落在许蕴喆的身上。 许蕴喆知道,他真正看见的是自己身旁的座位——这是整个店面剩下的最后一个座位。男生很快收回目光,掏出钱包结账。 这男生看起来十六七岁,和许蕴喆年纪相仿,但竟然已经上班了?惊讶从许蕴喆的心头略过。 尽管他有着格外清秀和精致的面容,但许蕴喆没像邻座的女生一样盯着他看,低头继续吃豆花。 过了一会儿,男生从取餐处端走他的餐点,在许蕴喆的身旁落座。 许蕴喆分明闻见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既像是香水,又像是沐浴露的味道。 男生忘了拿汤匙,还没坐稳,又起身离座了。 他离开,又回来,那抹森林般清新的香味愈发清晰。许蕴喆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发现他的手指十分修长白净,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简单的戒指。 许蕴喆只单纯地出于对陌生人的好奇看一眼,没想到竟被对方敏锐地发现了。 男生突然转头看向他,令许蕴喆措手不及,尴尬地移开目光,夹起最后一个生煎若无其事地吃。但他能感觉到男生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他窘得很,吃完生煎后,从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随即走了。 深夜,本是该万籁俱寂的时候,但因为楼下全是通宵营业的酒吧,许蕴喆即使住在酒店小高层,也难逃喧嚣的困扰。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床,从书包里拿出一套试卷来写。 现在距离高考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照许蕴喆的个性,他此刻应该待在学校的小宿舍里,在静谧的环境中潜心复习,哪怕空气中蚊香的烟雾缭绕也不能打扰他。 可是为了奚蕾,他连晚饭也没吃就出来了。 这样的事,对许蕴喆而言已属平常,仿佛无论生活如何紧张,他总理所当然地为奚蕾腾出一些心思和时间。 异地恋有时候辛苦、有时候轻松,辛苦在于想见面的时候见不到面,只能通过打电话、发信息传达思念,而轻松在于他不需要和女朋友朝夕相处,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朝目标奋进。 青川_3 还有半年,等他考上北方大学,他就能离开青川了。 第一章2 经过一夜的喧嚣,早晨,曾经灯火辉煌的街道变得沉寂。 许蕴喆照旧要去生煎店吃包子,可或许因为晚上被吵至深夜,店铺没有开门。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店铺的开业时间也从原本的早上六点半变成了十点半。 梅引真是一座日新月异、瞬息万变的都市,连这小小的生煎包子店,也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发生这样的变化。 而青川呢?那里似乎无论过多少年,都一成不变。 外边的人说那是时光静好,不少厌倦忙碌喧嚣的都市人慕名而来,感受那份宁静,但在里面的人看来,生活像是一潭死水,没有生机、没有波澜。 其实,许蕴喆知道那些外来的人对江南水乡的喜欢只是一时。他的家里经营一间邻水的客栈,总有那样的人来,可他们住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匆匆地把镇子逛一遍,说没什么可看的,于是走了。他们连宁静都看不见,而许蕴喆则看厌了。 许蕴喆在附近的一家汉堡店吃了早餐,期间,奚蕾给他发信息,说很快要出门了。 看出她语气中的期待,许蕴喆心情愉悦地喝完冲调咖啡,背上书包朝梅引三中的方向走。 此时学校的门口有不少学生进进出出,学生们神采奕奕,仿佛都对平安夜和圣诞节充满期待。 许蕴喆站在门口等奚蕾,忽然,一个穿着梅引校服的男生从他的面前开着电动车经过。 许蕴喆起初没留意,但很快发现这人似乎是之前在生煎店里遇见的那个男生,愣得连忙要将他看清。 来不及看清,男生已经骑着电动车驶进三中的校园里。 原来,他竟然是梅引三中的学生?可是为什么晚上要去上班?许蕴喆摸不着头脑。 正当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看见吴毓笑着朝他走来。 “嘿,好久不见!”吴毓大方地往他的肩上一拍,笑容开朗。 连吴毓也变了,许蕴喆差点儿认不出,失笑道:“你怎么把头发给剪了?” 吴毓挠挠自己的短发,笑道:“最近忙着复习,长头发太麻烦了,也浪费洗发水。” 浪费洗发水?许蕴喆哭笑不得。 吴毓本来就比同龄的女生要高一些,面相偏英气,现在剪了男生一样的短发,如果不是她穿着制服短裙,许蕴喆又和她认识了很多年,真要以为她是个假小子。 “周末出来玩?”许蕴喆的心里隐约产生一个预感。 吴毓惊讶地眨眼,问:“是蕾蕾先让我出来找你。她呀,拖拖拉拉,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看来,奚蕾真是约了吴毓和他们一起了。可这是他和奚蕾的交往纪念日,有吴毓参加,不是很奇怪吗? 许蕴喆感到莫名其妙,但吴毓是他们二人的好朋友,更是奚蕾的闺蜜,既然奚蕾想三个人一起逛街,许蕴喆也没太大意见。 “哦……”许蕴喆故作了然地点头,重新认真看了看吴毓,笑道,“你剪短头发挺好看的。” 吴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你这迟来的夸奖,真让我受宠若惊诶!” 许蕴喆听罢,不好意思地笑了。 一直以来,许蕴喆始终认为吴毓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 她特别独立、有主见,而许蕴喆最常见到的女生则和奚蕾差不多——本身可爱,又喜欢一切可爱的事物,甜甜的,像一颗水果糖。 当初奚蕾得知许蕴喆不能来梅引三中上学,想到自己得远离家乡来省城,哭闹着,甚至也想和他一起读栗山县高了。 后来,是许蕴喆和吴毓一起劝说,她才有了勇气。吴毓比奚蕾坚强,有她在学校里和奚蕾相互照顾,许蕴喆也放心很多。 果真如吴毓所言,距离奚蕾说的“很快出门”,半个小时过去了,许蕴喆依然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幸好有吴毓陪着聊天,否则许蕴喆得无聊死。 “那条酒吧街什么时候开的?”许蕴喆提起吵了自己整晚的酒吧街,“我在旁边住一晚都受不了了,你们学校不向政府部门投诉吗?” 青川_4 吴毓摊手,说:“投诉有什么用?那条街本来就是市政规划出来的。” “不会妨碍学生学习吗?”许蕴喆置疑。 “肯定妨碍嘛。以前光是有翘课去网咖的,现在还有翘课逛酒吧的。”吴毓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不过,真要学的人,这些都能忍受啦。所谓‘大隐于市’嘛,哈哈!” 对这个冷笑话,许蕴喆哭笑不得。 两人又闲聊了好一会儿,许蕴喆可算看见奚蕾的身影出现在校门口。 他惊喜地发现奚蕾烫了个小波浪的卷发,头上扎着蕾丝蝴蝶结,像为约会悉心准备,显得格外可爱。 奚蕾远远地看见他们,冲他们挥手,颠颠儿跑了过来。 “等很久了?”奚蕾撩走贴在脸颊上的头发,不好意思地笑,“聊什么呢?” 吴毓逗她道:“聊你在太阳下山以前,能不能出门。” “讨厌。”奚蕾白了她一眼,看向许蕴喆,对他甜甜地笑。 许蕴喆牵起她的手,低头看了片刻,也对她微笑。 “哎,你俩演偶像剧呢?还深情对视,肉不肉麻?”吴毓在一旁搓胳膊,鄙夷地扁嘴巴。 奚蕾尴尬地笑笑,转而兴奋地说:“哎,我刚才看见许靖枢了!好像刚从外面回来!” 吴毓哭笑不得,往许蕴喆的肩上拍,提醒道:“哎,你小心点儿!你看看她,当着你的面,还对其他男人犯花痴!” 许蕴喆不明所以,问:“许靖枢是谁?” “我们学校的校草。”奚蕾吐了吐舌头,朝许蕴喆的手臂上靠了靠,撒娇道,“不过没有你帅。” 许蕴喆失笑,捏了捏她的脸蛋,问:“你们想去哪儿?” “去领秀城吧?好像有圣诞活动。”奚蕾说这话时,向吴毓投去征求意见的目光。 吴毓无所谓地耸肩,说:“我随便。” 第一章3 奚蕾一直是“外貌协会”的会员,从许蕴喆认识她开始,她一直毫不遮掩地表示对各类帅哥的喜爱。 她甚至会为了自己喜欢的男明星,在网上和别人吵得不可开交,所以,当许蕴喆知道她对学校里的校草犯花痴时,已经见怪不怪了。 曾经,许蕴喆问她为什么会喜欢自己,她直白地说,因为他长得帅,是她从小到大在现实生活里见过最帅的男生。 许蕴喆面对这样的答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可是,后来奚蕾罗列了他的很多优点、缺点,有不少是许蕴喆自己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在这之后,许蕴喆才知道原来奚蕾已经很了解自己了。 其实,如果要许蕴喆回答,他为什么会喜欢奚蕾,他大概也只能回答:因为她的可爱吧。 虽然许蕴喆最初有些介意吴毓参与他们的约会,但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以后,许蕴喆倒是挺庆幸有她在。 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很闷的人,而他的生活更是一成不变,这对于活泼开朗的奚蕾来说,未免太无聊了。 许蕴喆没什么可以和奚蕾说的,但奚蕾的身边似乎永远有说不尽的趣事,如果他一直担当听众的角色,他担心奚蕾感到枯燥。 不过有吴毓在就好多了,她可以陪奚蕾聊天。许蕴喆挺喜欢看她们两个小女生斗嘴的。 三人逛了大半天的商场,看了一场电影,一起唱了两个小时的KTV,到晚饭时分,已经筋疲力尽。 但筋疲力尽很大程度是许蕴喆的,他看奚蕾和吴毓的精神都还饱满,果然,逛街的女生永远不会累。 许蕴喆平时过得过于简单了,突如其来的丰富令他总有几分措手不及。 趁着女生点餐,许蕴喆偷偷地揉了揉眼睛,抬头时发现吴毓正从菜单后看自己,分明发现了他的疲惫。许蕴喆尴尬地笑了笑。 “蕴喆,我们点一个焦糖布丁好不好?分着吃。吴毓她不吃甜的,我一个人又吃不完,挺大一份。”奚蕾请求道。 许蕴喆好奇地看了看菜单,说:“好。” “嗯!”奚蕾抬头向服务生报他们点的所有餐点。 青川_5 待服务生离开,奚蕾兴奋地说:“这里的焦糖布丁可好吃了!” 许蕴喆笑问:“你以前吃过?” 她羞涩地笑了笑,点头道:“吃了两三次。” 他惊讶,道:“看来是常来了?” 瞧见奚蕾忸怩,吴毓不客气地戳穿她,说:“我们学校的校草在这家店做兼职,她每个礼拜都在这里蹲点。” “我哪儿有每个礼拜来?瞎说!我总共就来了三次好不好?”奚蕾大吃一惊,在桌子下踢吴毓的腿,瞪道,“明明你也想来看!而且,本来这里的东西就好吃!” 听她们屡次提起“校草”,许蕴喆越发好奇了,问:“真长得那么帅?” “也没有非常非常帅啦……”奚蕾面露苦恼,托腮盯着他的脸看,“比起你来说,真的比较一般。” 闻言,许蕴喆忍不住低头笑了。 “哎,是怎样?天还要不要聊了?”吴毓嗤之以鼻,正儿八经地向许蕴喆解释,“长得挺好看的,特别浑然天成的感觉。贵在气质吧!嗯……英语里有一个词,‘light’,我觉得形容他特别合适。就是淡淡的、轻轻的、亮亮的感觉。” 奚蕾喝着果汁,听了猛地一阵点头,好不容易把果汁咽下去,瞪直了双眼,极同意地说:“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好像会发光,但是光又淡淡的、轻轻的,特别舒服!” 许蕴喆少见吴毓夸人,道:“没想到你喜欢这种类型?” “长得没那么有距离感啦。”吴毓满不在乎地挥手,“哪儿像你?太帅了,光芒万丈,不敢靠近。” 许蕴喆听不出几分真意,哂笑了一声。 不过,许蕴喆看得出来,奚蕾选择来这家店吃晚餐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的食物。 自从餐点端上桌以后,她再也没有提过她的“光之男神”,反而一门心思地向许蕴喆推荐自己点的美食,希望许蕴喆也能够喜欢。 许蕴喆住在镇上,读的又是寄宿学校,平时没什么机会品尝这样的美食。 这回出来过平安夜,又面对乐于分享的奚蕾,他的内心感到一些少有的兴奋。 奚蕾说他们学校的校草像光,可许蕴喆觉得她才像。奚蕾笑的时候,梨涡浅浅,眼睛灵动得像是小鹿一样。 吃得快结束时,吴毓突然神秘地说:“哎,蕾蕾,你的‘光’到了。” “什么‘光’?”奚蕾不明所以,顺着她用餐叉偷偷指的方向回头一看,轻声叫道,“啊呀,许靖枢。” 闻言,许蕴喆好奇地回头,见到从外面推门入内的男生,不由得愣住——这不是那个在生煎包子店见过的男生吗?算上这次,许蕴喆已经偶遇他三回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 原来,他叫许靖枢。 许靖枢穿着梅引三中的校服,是许蕴喆上午见到的样子。他入内后向其他店员打招呼,兀自往员工休息室走。 当他经过许蕴喆他们身边,许蕴喆仍为多次的巧合而耿耿于怀,不禁多看了他片刻。他再次闻见许靖枢身上的淡淡香气。 但许靖枢走得匆忙,没有留意他人的目光。 “你看,确实很有魅力吧?连蕴喆也盯着不放了。”吴毓开玩笑道。 许蕴喆顿时犯窘,解释道:“不是。我之前见过他。” 两个女生听罢都惊讶极了。 “昨晚我在酒吧街旁边的一间生煎包子店吃生煎,店里人挺多的,他中途来,和我拼了桌。”许蕴喆如实说,“早上我在你们学校门口,也见到他一回。他骑着辆电动车,白色的。” 奚蕾激动地说:“是他。他的电动车是白色的!哇,好巧!” 吴毓笑道:“你们怎么这么有缘分?” 这话许蕴喆听起来觉得十分奇怪,没有跟着笑,平静地说:“确实挺巧的。” 不一会儿,换上员工制服的许靖枢从休息室里出来了。他走到收银台前,接替了同事的工作。 因为吴毓说的话太莫名其妙,许蕴喆避免再看许靖枢,但奚蕾偶遇她的“光之男神”,津津乐道,话题离不开许靖枢了。 “许靖枢不是住在吴新区吗?怎么大晚上的,跑到酒吧街吃生煎去了?”奚蕾想了想,向许蕴喆确认道,“那时候也有十一点多了吧?” 许蕴喆简单地点了点头。 吴毓猜测道:“说不定在酒吧打工?不是听说他做了挺多份兼职嘛!” 青川_6 这与许蕴喆之前听到的一样,他不禁问:“他的家里困难?” “哪儿呀,大少爷体验生活而已!”吴毓摆摆手,拿起一块手指饼干沾了沾酱料,“他的妈妈是电影明星,爸爸以前也是大导演,家里可有钱了!” 奚蕾试图辩驳道:“不算很有钱吧?毕竟,他的妈妈去世了十几年,爸爸也早就不拍电影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比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强吧?”吴毓说。 奚蕾撇撇嘴,一副不想和她交谈的模样,转而向许蕴喆说明:“许靖枢的妈妈是宋苇杭,以前很有名的电影明星,不过十多年前因为精神病自杀了。他的爸爸是许砚深,以前也是有名气的电影导演……” “哎,就是《不及夜深》!许砚深导演,宋苇杭主演。”吴毓突然打断奚蕾,朝许蕴喆激动地说,“这部电影不是就在你家客栈取的景吗?你外公和妈妈老说的,客栈里也有他们和剧组的合照。” 经她说起,奚蕾幡然想起,拉着许蕴喆的的手,说:“对对对!就是那部电影!我本来记得。我听说许靖枢是他们孩子的时候就想起你家了。哎呀,刚才忘了,应该早和你说的!” 吴毓吃惊得遮住嘴巴,良久,确认地说:“这么说来,蕴喆,你和许靖枢真的很有缘分了。” “超级!”奚蕾难掩兴奋地连连点头,建议道,“哎,我们要不要去和他认识呀?” 不知道为什么,许蕴喆本能地排斥,说:“算了吧。怎么认识?说‘你妈妈去世以前,来我家拍过电影’吗?” 闻言,奚蕾和吴毓面面相觑,前者尴尬地扬了扬嘴角,说:“也是……” 第一章4 明星对许蕴喆而言,永远是隔着一层媒介的人,他们活在一个和许蕴喆完全不相干的世界里。至于星二代,当然同样遥远。 当真正的星二代出现在许蕴喆的面前,隔着不足百米的距离,许蕴喆依然觉得他遥远。 许蕴喆没有办法将许靖枢和那两张挂在客栈墙面的照片联系起来,那两张照片上有许靖枢的爸爸和妈妈,许蕴喆从小看到大,以为自己对那两个“名人”已经熟悉得不得了了,但当看见他们的孩子,许蕴喆依然没办法把他们想成一家人。 也许这就是真正的“不相关”。 大概因为许蕴喆不小心表达了对“许靖枢”这个话题的不悦,当他们再聊天,无论是奚蕾还是吴毓,谁都没有再提起许靖枢。 她们说着最近学校里的情况。 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要高考了,身为应届考生的她们都很紧张。奚蕾和吴毓的成绩在学校里都名列前茅,吴毓更是通过了北方大学的自主选拔考试,减轻了不少高考压力。即使如此,在人人枕戈待旦的浓厚复习氛围里,她们依然很难有放松的机会。 “真羡慕你。现在再怎么样,只要正常发挥,北方大学肯定没问题了。”奚蕾搅动着杯子里的奶茶,“我就惨了。要是考不上,我爸妈说不定只让我读中央大学。” 中央大学位于本省的省会,与北方大学一样,在国内高校的排名中数一数二。所以,如果自家的孩子成绩优异,不少家长反而宁可自家的孩子在省内读大学,这样不至于“儿行千里母担忧”。 和奚蕾的爸爸妈妈一样,许蕴喆的外公和妈妈也希望许蕴喆高考以后,留在省内读大学。 吴毓尴尬地笑,说:“我也不是故意落下你的嘛。谁让每年学校可以推荐的名额只有三个?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的。” 听吴毓这么说,许蕴喆在心里更加羡慕。因为学校资质的缘故,许蕴喆所在的栗山县高甚至没有获得推荐学生的名额。这意味着,哪怕学生的成绩再好,也只能削尖了脑袋挤独木桥。 “算了!反正,有蕴喆陪我。呐?”奚蕾托腮,看向许蕴喆,“我们一起考北方大学!” 面对她亮晶晶的眼睛,许蕴喆微笑,点了点头。 三人又聊了一阵子,许蕴喆看时间已晚,不知这家店什么时候打烊,斟酌以后凑近奚蕾的耳边,悄悄问:“等会儿我们是先送吴毓回去,还是直接分开走?” 奚蕾闻言一愣,瞄了吴毓一眼,困窘地说:“再看看吧。我们想去阳光广场看平安夜的倒计时。” 这个安排,许蕴喆此前不知道,听罢意外极了。 吴毓看看奚蕾,又看看许蕴喆,起身说:“你们先聊着,我上洗手间。” 见状,奚蕾微微愣了愣。 吴毓离开座位,绕到奚蕾的身后,问:“你带‘那个’了吗?” “你来啦?”奚蕾转身,埋头往自己的包里翻东西,偷偷摸摸地把吴毓要的东西交给她。 许蕴喆猜到她们说的是什么,装作不知道,若无其事地吃奚蕾吃剩的焦糖布丁。 突然,许蕴喆也不知自己想了些什么,脑海里闪过某个空洞又不明不白的念头,让他抬头朝许靖枢看去。 当他在这时发现许靖枢正远远地望着自己,不由得错愕。许靖枢偷看被发现,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转头和同事交谈去了。 青川_7 正因为许靖枢表现出的尴尬,令许蕴喆确认自己看到的不是错觉。说不定许靖枢也是对在生煎店里的相遇有印象,所以才会注意他。 “嗯?吴毓怎么去了这么久?”奚蕾拎起包,说,“蕴喆,我也去趟洗手间,顺便补个妆。” 许蕴喆哦了一声,移了一点儿椅子方便她往外走,问:“咱们还坐吗?我先去结账了?” 奚蕾往桌面上看了看,决定道:“应该不坐了。你等一等,我们待会儿回来就走。” “那我先结账。”许蕴喆张望一番,朝一个路过的服务生喊道,“服务员,结账!” 那个服务生正急于把用过的餐具端回厨房,没有听见许蕴喆的话。许蕴喆看了一眼已经往洗手间去的奚蕾,用目光寻找能给他们结账的店员。 完全是不经意的,许蕴喆的目光再次和许靖枢相遇了。 许靖枢发现他正找人结账,尴尬地往周围看了看,拿起pos机朝许蕴喆走来。 “您好,需要结账是吗?”许靖枢问。 许蕴喆本来为这家店的服务态度感到不满,但听见许靖枢说话,不满顷刻间消失了。他淡淡地点头,问:“一共多少?” 许靖枢从餐桌下方找出他们的点餐单,又看了看桌面的空盘子,说:“一共是两百二十七元。您刷卡还是付现?也可以手机付款。” “刷卡吧。”许蕴喆从钱包里找出银行卡递给他。 许靖枢把卡片往pos机上刷了一下,很快,机器开始打印凭条。 待卡片回到许蕴喆的手上,他隐约闻见一缕淡淡的清香。许靖枢身上的香味和奚蕾不一样,奚蕾是甜甜的水果香。 从许靖枢的手中接过凭条时,许蕴喆发现他戴着对学生而言价格不菲的时尚手表,顿时确定了吴毓所说的——他打工只为了体验生活。 “还有什么事吗?”许蕴喆收起钱包,见许靖枢还没走,奇怪地问。 “呃。”许靖枢轻轻挠了挠自己的鼻尖,“需要您在凭条上签名。” 许蕴喆惊诧,随口问:“不是免密支付吗?”说完,他打开一分钟前拿到的凭条,确认上面没有需要签名的位置。他不禁抬头,看向许靖枢。 “这样吗?”许靖枢窘促地笑了,低头往许蕴喆手上的凭条看,挠挠发红的脸颊,“不好意思,是我弄错了。” 许蕴喆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答说:“没关系。” “您慢走。”许靖枢说完,尴尬地离开了。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许蕴喆重新往凭条上看了一会儿。 结过账,许蕴喆留在原位又等了十分钟,迟迟没有等到那两个女生。但女生去洗手间总要花一些时间,许蕴喆已经习惯了。他想了想,索性自己也去上趟厕所。 去往洗手间的路上,许蕴喆遇见站在通道上补妆的年轻女子。他想起奚蕾。 在青川,莫说是学校里的学生,连大街上也很少见到化妆的女孩子。绝大多数女孩子选择素面朝天,过得朴素。如果当初奚蕾留在栗山县高上学,她现在是不是也不化妆? 这个念头才在许蕴喆的脑海里出现,他便听见了吴毓的声音。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说?”她的声音严肃,带着质问的语气。 很快,许蕴喆听见奚蕾为难的声音,她回答说:“快高考了。他想离开青川,可是他家里人都希望他在梅引读中央大学。他的压力很大。现在告诉他,一定会给他很大的打击,影响他复习的。” “你怕影响他复习,那我们呢?”吴毓进一步问,“而且,他刚才那样问你,是什么意思还不够明白吗?你肯定听懂了吧?为什么你没拒绝他,还说什么‘再看看’?你还要和他上床吗?” 奚蕾着急地说:“你说什么呀?我当然不会再和他怎么样了!” “那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吴毓难以理解。 “这让我怎么说嘛?!”奚蕾急得快哭了。 吴毓也很着急,说:“照实说啊!说你不喜欢他,不喜欢男生了,现在和我在一起。这有那么难吗?又不是喜欢别的男生,还可以回心转意,你就明明白白告诉他就行了!” 从奚蕾说到再不会和他怎么样时,许蕴喆已经懵了,再听见吴毓说她们两个正在交往,消息更像晴天霹雳打在他的身上。 当初向他告白的奚蕾,和他交往了两年多的奚蕾,甚至和他发生过关系的奚蕾……现在喜欢女生?而且瞒着他,正在和她的闺蜜交往?! 这离奇的遭遇让许蕴喆措手不及,紧接着,被背叛的认知给他带来强烈的羞耻感。他恐惧地捂住嘴巴,只觉得异常地恶心。 同性恋……他和一个同性恋交往了两年?奚蕾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同性恋?亏得他屡屡车马劳顿,从青川到梅引看她,她却在学校里和别的人谈恋爱,而且还是女生! 如果是其他人,许蕴喆也许不会那么愤怒。可是这个人偏偏是吴毓,是他的朋友! 青川_8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滑稽的事情?当初,奚蕾不愿意离开青川到梅引求学,还是许蕴喆和吴毓一起劝她。他还觉得,有吴毓陪着她、照顾她,她在异乡不会那么孤单寂寞。谁知道,现在却是她们在一起了。 巨大的讽刺让许蕴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简直不知道要对自己说些什么才能平复这份荒谬的心情。 “啊,吴毓,你干吗呀?!不行,有人看见的!”奚蕾突然喊道。 许蕴喆听罢大吃一惊,未及多想已经迈步走进女洗手间里。当看见正把奚蕾压在墙上亲吻的吴毓,许蕴喆彻底地愣住了。 奚蕾发现许蕴喆,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推开吴毓。她六神无主地看着许蕴喆,吞吞吐吐地说:“蕴、蕴喆……” 看见她嘴角晕开的口红印,许蕴喆的喉咙发紧,愤然转身往外走。 “蕴喆,蕴喆你听我说——”奚蕾很快追上他,拉住他的手,“蕴喆,你听我解释!” 许蕴喆狠狠地甩开她,瞪目道:“还有什么可解释?我都听见,也看见了!”他看向追出来的吴毓,又盯着奚蕾,“又不是喜欢别的男生,有什么值得解释?解释有什么用?” “蕴喆,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告诉你的,你别生气……”奚蕾哭着,尝试拉许蕴喆的手,但许蕴喆躲开了。 许蕴喆打了一个寒颤,古怪地笑了,问:“‘早点儿’?什么时候?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吴毓向前说道:“蕴喆,是我先主动的。你别怪蕾蕾。” 看她面无愧色,许蕴喆不禁觉得真正荒谬和愚蠢的只有自己。他的心脏跳得很快,眼眶发热。可是面对这样理直气壮的吴毓,他哭不出来。 “我不怪她,也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蠢!”许蕴喆痛心地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奚蕾,“以后就算我们考上同一所大学,也别再让我碰见!” 第一章5 一切已经超乎许蕴喆的认知。虽然他现在还很年轻,但从他答应和奚蕾交往开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有朝一日会分开。所以,他更无法预料,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分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原本喜欢男生,还和男生发生关系,却劈腿了女生?!许蕴喆怎么想,都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 而偏偏他自己,就在荒谬的最中央。 和奚蕾她们不欢而散以后,许蕴喆一秒钟也不想在梅引再待下去。过去的记忆不断地在他的脑海里翻腾,不断地讽刺此刻的他有多么愚蠢。尤其是,当他得知自己的愚蠢一直被奚蕾和吴毓蒙在鼓里,更加羞恼难堪。 奚蕾一直给许蕴喆发信息道歉,一条接一条,可她没有打电话。许蕴喆回想她和吴毓间的争论,猜想她们或许还在一起,所以奚蕾没有当着吴毓的面打电话,说不定是偷偷地发信息。 这更让许蕴喆感到啼笑皆非。 他一条信息也没有看,直接把奚蕾从联系人名单里删除。删除前,他看到自己给奚蕾的备注——“小笨蛋”,他笑了,笑自己的荒唐。 谁才是笨蛋呢? 在奚蕾一次又一次地听他用这个称谓称呼自己时,她的心里会不会想:“你才是傻瓜。” 坐在酒店的大床上,许蕴喆晕晕乎乎的。他的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想不通,而他又不屑于想通。 他知道自己和奚蕾完了。 完得莫名其妙。 同性恋,这个名词、这个人群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出现在许蕴喆的生活里。她们是自己的好友和前女友,无比真切。 虽然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同性恋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对于许蕴喆还有他所居住的小城镇而言,他们依然是非常新奇的、神秘的、怪诞的种群。 许蕴喆现在就读的高中里,有一个男同性恋。他和许蕴喆一样,都是高三的学生,但他们现在不同班级。 刚入学时,那个男生和许蕴喆同班。当时没有人知道他是同性恋,或许那时他还不是。 后来,突然有一天,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向老师报告说那个男生在澡堂里对他动手动脚,事情才由此暴露。 许蕴喆的同班同学很多,一个班级有七十余人,许蕴喆的性格沉默木讷,一个学年下来,交谈过的同学不足班上的一半,那个男同性恋就是没有交谈过的另一半。 在那以后,全班再没有人和那个男生说话。许蕴喆当然也没有。再然后,趁着文理分班,男生被班主任想办法调到其他班级去了。 奚蕾她们在学校里已经公开她们的身份了吗?是不是,在作为省会的梅引市,同性恋更为人们所认同,所以她们才对自己的身份这么坦然呢? 许蕴喆想到吴毓毫无愧色的样子,心情沉重。就算她无愧于自己异于常人的身份,抢了别人的女友,这是事实吧?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青川_9 以前,他真是错看吴毓了。 平安夜里,酒店楼下的酒吧街较之前一晚更加热闹。此起彼伏的摇滚和DJ音乐让整条街道震动,搅得本就心神不宁的许蕴喆更加烦躁。 他已经关闭房间的窗户,但这几乎没起作用。如果不是现在已经没有回淮左的城际列车,他真是一秒钟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 许蕴喆试图通过看书来冷静,可是发生这样的事情,看书根本没用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被外面的声音,也被心里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许蕴喆想到了借酒浇愁。 他从外套里找出钱包,看看里面剩余的现金,最终决定到那些牛鬼蛇神聚集的地方一探究竟。 这可能是所谓的“不枉青春”,反正去过这一趟以后,在考上大学以前,许蕴喆不打算再为感情的事花一点儿心思了。 心里虽是做了这个决定,然而,当许蕴喆下楼来到酒吧街,面对站在各自店门前拿着酒单招揽过客的服务生,不禁又心生怯意。 青川镇上也有酒吧,可比起这些,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许蕴喆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间酒吧里走,只能硬着头皮,低头向前。 “小帅哥,平安夜快乐!我们很快要开始倒计时咯,进来一起玩吧!” “帅哥,零点过后我们店里有活动哦!” “哎,帅哥,要不要进来看看?” 许蕴喆从街头走到街尾,眼看要走到底了,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忍不住骂自己孬。 “哎,小帅哥,进来和我们一起过平安夜吧?很好玩哦!” 一直闷头走路的许蕴喆抬头看了一眼拿着酒单的服务生,看他的样子不算太谄媚惹人厌,绕过他,走进他身后的酒吧里。 许蕴喆才走进店内,立即有人凑上来打招呼,问:“咦?帅哥,第一次来吗?” 他看对方不像是店里的服务生,不作理会。 “要不要介绍朋友给你认识?”对方锲而不舍地跟着。 “不用了,谢谢。”为免麻烦,许蕴喆直接拒绝了他。 也许因为年纪小,而且衣着不像其他人穿得那样光鲜,许蕴喆很快发现自己进来以后,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只为了找酒喝,说服自己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 他张望一番,找到吧台所在,径直走过去,找一张高脚凳坐下。 不料,许蕴喆刚刚坐下,让他完全失去镇定的事情发生了—— 他看见许靖枢穿着员工制服,正在吧台后一边擦酒杯,一边和另一个酒保聊天。 许蕴喆还没来得及离开座位,已经被许靖枢看见。对方面露惊愕,若不是他的同事叫他,他还回不过神。 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巧合? 许蕴喆懵了,很快,尴尬取代了错愕。 “要来点儿酒吗?”调酒师看许蕴喆独自一人,主动问道。 许蕴喆第一次来酒吧,不明就里,点了点头,说:“Whisky。” “Scotch?Rye?”对方微笑问。 Whisky还分品种吗?许蕴喆随便回答:“Scotch。” “好的,稍等。”调酒师很快给许蕴喆倒了酒,放在他的面前,神秘地对他眨了一下眼睛,“哎,你该不会是未成年吧?我们这儿可管得严呐。” 许蕴喆心虚,正色道:“我成年了。”话毕,他作势要取出身份证。 “哎、哎,我开玩笑的,别那么认真嘛。”他抿嘴一笑,“不过,认真的样子真可爱。” 许蕴喆听完尴尬,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他不想深究,低头喝了一口酒。他以往几乎没有喝过酒,洋酒更是头一回,喝进嘴里,除了味道怪异以外,他一时品不出什么来。 本是为了借酒浇愁,可是一杯下肚,许蕴喆的头脑还是清晰得很。他清楚地记得自己遭受背叛,而与奚蕾之间的过去甚至更加明显地在他的脑海里翻涌。 她的笑靥,她忽闪忽闪的眼睛,还有她拉他的手撒娇的模样,现在看来,都讽刺极了。 许蕴喆越想越难过,酒杯刚被满上,他又喝了一大口。 他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喝酒,但是周围的环境远不能让他如愿。很快,平安夜的倒计时开始了,本已热闹的酒吧顿时变成一片沸腾的海洋,几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和欢呼。 青川_10 许蕴喆被吵得头疼,回头看向正在音乐声中带领大家倒数的DJ。五颜六色的射灯在舞池上方扫射,刺痛他的眼睛。 “让我们!一起迎接——新的一年——”DJ高声喊道,“10——9——8——7——” 许蕴喆的鼓膜被响声震得发痛,捂住双耳,无心加入这样的倒计时,转头继续喝酒。 吧台后的酒吧和调酒师的脸上笑容洋溢,也跟着众人呐喊。许蕴喆置身其中,仿若异类。很快,他发现更加诡异的事:调酒师搂着其中一个酒保的腰,那姿势似乎并不是普通朋友间的相拥。 许蕴喆如梦初醒,转身看向正挥臂倒数的人群,这时才发现酒吧里竟然没有一个女人!而置身于舞池和卡座中的客人当中,虽然有穿短裙吊带的,但他们分明是男扮女装的人! 一些信息迅速地在许蕴喆混沌的脑海里拼接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间GAY吧。他为前女友是同性恋的事困扰了一整晚,到了此时,他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群同性恋当中。 许蕴喆头痛难当,洋酒的后劲上来了,顷刻间,伴随着倒数结束的欢呼声,他眼花缭乱,险些打翻面前的酒杯。 他看见调酒师和他揽着的酒保在欢呼声中接吻,奇异的画面刺激着他的视觉神经。他特意把头扭开,却看见酒吧里到处都是借着这股圣诞热潮拥吻的男人。 许蕴喆的脑袋愈发痛了,他抱住头,拿起酒杯灌了一口酒,想借助酒精的力量让眼前的一切看起来不那么怪诞。 他不是酒吧里唯一形单影只的人,很快,有人在喧嚣当中发现他的身影。 “帅哥,一个人来喝酒?”一个锥子脸的男人不知何时倚靠在吧台上,笑盈盈地问,“一起喝一杯吗?我请客。Joy调哪种酒好喝,我最知道了。” 许蕴喆的头涨得厉害,不作理会,端起酒杯自饮。 “Whisky不好喝,多没劲儿!”他冲许蕴喆眨巴两下眼睛,凑近托腮端量他的脸,“不过,喝Whisky的男人特别有男人味。” 奚蕾平时很喜欢用这个姿势看许蕴喆,面对男人的接近,许蕴喆由衷地反感,没好气地说:“我不想和你喝,滚。” 对方惊讶得推开,把他打量一遍,不气反笑道:“年纪轻轻,火气就是大。长得帅,脾气就更大了。说真的,你老喝这个,可悠着点儿,别走不出去了。” “哎,怎么了?”这人还没离开,又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五大三粗却穿着粉红色紧身衬衫的络腮胡看见许蕴喆,两眼发光,哟了一声,说:“什么时候来了这种天菜?” 另一人置疑道:“凶巴巴的,是直男吧?” 一开始搭讪许蕴喆的锥子脸意味深长地笑道:“世界上哪里有直男啦?和女人谈恋爱的,都是深柜!” 许蕴喆虽然喝得头疼,他们说的什么倒还听得见。闻言,他抓住酒杯,蓦地从高脚凳上站起。 突然,许靖枢拿着一块抹布出现在许蕴喆的面前,擦着桌面,笑问:“三位想喝点儿什么?” “咦?小可爱,今天你值班?刚才怎么没见着你?”络腮胡惊喜地问。 许靖枢腼腆地笑了笑,答说:“我刚刚在后头帮忙,所以没出来和大家打招呼。要喝什么?零点大酬宾,圣诞节还打折。” 他们还没有回答,附近的卡座内便有人喊他们的名字。这三人和对方打招呼以后,向许靖枢道别,一起离开了。 许蕴喆看他们走了,没好气地重新坐下,一口将杯中剩余的酒喝尽。 喝完,他发现许靖枢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无所适从地把脸转开。 许靖枢从吧台后面拿起一只酒瓶和两个空酒杯,趴在吧台上,说:“喂,我看你整个晚上喝同一种酒,喝不腻吗?要不要尝尝这个?” “不用了,谢谢。”许蕴喆从口袋里找出钱包,打算结账离开。 许靖枢忙道:“别客气嘛,这杯算我请你的。”说着,他自顾自地往两个酒杯里倒上酒,其中一杯放在许蕴喆的面前。 也许因为这两天太多次偶遇的缘故,许蕴喆对许靖枢讨厌不起来,而且,许靖枢看起来和周围的gay都不一样。他的样子……轻轻的、淡淡的、亮亮的,许蕴喆又想起了吴毓的描述,低头骂了一个脏字。 许靖枢听得呆住,讪笑道:“你不愿意喝就算了。” 闻言,许蕴喆顿生愧意,解释道:“不是骂你。” 他握着酒瓶,想了想,道:“那,喝一杯?” 许蕴喆犹豫了一下,拿起斟满酒的杯子。 许靖枢笑着端起自己那杯,和他碰了碰杯子。他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杯中的酒,低头喝了一口,惊讶地发现这杯酒没有任何味道。 难道是他喝了太多Whisky,失去味觉了? 带着怀疑,许蕴喆又喝了一大口,确信是白开水无疑。他惊愕地看向许靖枢,只见许靖枢对他眨了一下眼,笑道:“你今晚喝太多了。” 许蕴喆怔怔地看着他,看他眼里的光。半晌,醉意涌上脑海,许蕴喆低头,捂住眼睛,无助地笑起来。 青川_11 第一章6 也许是许蕴喆的反应太奇怪,许靖枢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谨慎地说:“今天在领秀城的西餐厅里,我们见过面。” “我知道。”想起在那里发生的荒唐事,许蕴喆苦涩地笑了一笑,“我记得你。” “你记得?!”他面露惊喜,很快又收敛笑容,试探道,“我看见你和三中的学生在一块儿,你也是三中的?” 许蕴喆吁了一口气,拿起酒杯,想起里面装的是清水,又放下。 “我说嘛。你长得那么高,我怎么可能没见过。”他顿了顿,自我介绍说,“我是三中的学生。” 许蕴喆摸了摸疼痛的额头,没精打采地回答:“我知道。” 他睁大眼睛,惊讶道:“你又知道?” 许蕴喆沉下一口气,冷淡地说:“她们说起过你。” 闻言,许靖枢微微一怔,发窘地笑笑。半晌,他说:“不过,我快转学了。下个学期。” 和奚蕾一拍两散以后,许蕴喆算是和梅引三中再无关系了。他没有兴趣知道这个陌生的男生会不会从梅引三中转学。 很快,许靖枢发现话题冷场了。他尴尬地挠了挠脸颊,自找台阶下,说:“你还是想喝酒是不是?我不打扰你了。” 许蕴喆抬起眼睛,瞥见他用擦桌子的动作掩饰窘境,慢慢挪动到别处去了。“再给我一杯scotch。”许蕴喆对另一个酒保说。 如果没有奚蕾,许蕴喆的青春或许和大多数人没有太大不同。每天上课、放学,回家写作业、做家务,千篇一律。因为奚蕾出现了,许蕴喆枯燥的生活才多了一些色彩。早恋,这可能是青春最大的标注。 但现在看来,许蕴喆天生更适合普通人的生活。只是,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演化到这么离奇的地步。问号填充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唯有不断地用酒精打乱自己的意识,可是更多的“为什么”却越发清晰。 奚蕾为什么会喜欢女孩子?为什么会喜欢同性呢? 许蕴喆回头,在迷蒙的视线里看那些相拥而舞的男人们,大脑的运作仿佛遇到阻碍——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小帅哥,你长得真帅啊!一个人喝酒多寂寞,到那边和我们一起喝吧?”不知何时,又有人来到许蕴喆的身边搭讪。 他连头也没抬,粗声粗气地骂道:“滚!” “什么嘛,长得帅了不起哦?”那人咂嘴,碎碎念着一些埋怨的话,消失了。 之后,似乎还有人找许蕴喆说话,可是周围太吵,而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淡薄模糊,再听不见别人说什么。 “同学,同学?醒一醒,我们打烊了。”一个轻轻的声音在许蕴喆的耳边响起,那离得很近,却没有气息,“同学,我们打烊了。” 伴着这声音,许蕴喆被人推了推肩膀,这动作也很轻,轻得许蕴喆险些感觉不到。 良久,许蕴喆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被酒精蒙蔽了,一片模糊。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地在蒙上轻纱的视野里看清许靖枢的脸,在昏暗暧昧的光线里格外白皙。 看见许蕴喆醒来,许靖枢松了一口气。他笑了笑,说:“我们打烊了,客人们都走了。” “哦……”许蕴喆起身,脚底发软,险些就地栽倒。他扶住吧台,猛地晃了晃脑袋,可这没有多大用处。“好……”他挥了一下胳膊,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说是客人全走了,许蕴喆离开时,分明还听见有人吵吵嚷嚷的声音。可他看不清楚。他的脚下似乎全是棉絮,四周的墙好像全歪曲了,他扶着哪里都不对,走得歪七扭八。 忽然,他的脚下不知怎么的,打结了。许蕴喆生生地摔在门边的台阶上,痛得他稍微有了些意识。 怎么回事?他迷茫地看看自己,又顺着台阶爬起来,继续往外走。 通道内有一男一女正在纠缠,许蕴喆在半路停步,莫名其妙地看他们。 可这两个人好像没有发现有人经过,缠在一起,拧成一团麻花。在许蕴喆的眼里,他们真像一团理不清的麻花。 他不理睬这团麻花,绕过他们,晃晃悠悠往外走。经过他们的身边时,他看见男人的手伸进女人的裙子里,掀起裙子。真奇怪,女人怎么会长那东西?许蕴喆看见被男人握在手里的庞然大物,打了一个酒嗝。 “同学,你还没有——”许靖枢追出来,看见在通道上大放异彩的两个男人,呆了一呆。 他们看见愣住的许靖枢,动作稍微停顿,脸上露出烦躁。 许靖枢讪讪地笑,埋头绕过他们身后,赶紧离开。 幸好许蕴喆没走多远。 青川_12 还差几步距离,许靖枢在酒吧的门口看见许蕴喆整个人往地上栽,大吃一惊,忙不迭地扑过去扶他。 但已经来不及,许蕴喆比他高一些些,喝得稀里糊涂以后整个人更像是一滩烂泥。许靖枢非但没把他扶起来,反而被他拉进泥沼里。 “哎、哎……”许靖枢费力地架住他的胳膊,才没让两个人都摔成一个狗啃泥。 许蕴喆感觉到有人拉拽自己,像抓住浮木一般拉住对方的胳膊,扑通坐在地上。许靖枢吓得愣住,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摔进许蕴喆的怀里。 许靖枢吓出一身冷汗,抬头更是又吓一跳——许蕴喆离他太近了。许蕴喆的脸像用放大镜放大一般,完全占满许靖枢的视线。许靖枢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另一个人的脸,原来,男生的皮肤也可以这么细腻吗?许靖枢完全无法在半夜的路灯下找到他的毛孔,他的睫毛很长,迷茫的双眼深邃得像没有星辰的冬夜。 许靖枢有些慌,目光游离,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他的右眉上有一枚小小的痣点。 许蕴喆的呼吸和他的意识一样迷糊,呼出浓浓的酒精的味道。 许靖枢看见他的嘴巴一翕一合,像在喃喃自语,但怎么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盯着许蕴喆的嘴唇看,本以为能从其中读懂什么,却在不知不觉间,慢慢地靠近了。 许靖枢吻上这张唇,他的唇语好像消失了。这让许靖枢不禁紧张,睁着眼看他的双眸。 他又说了话,可仿佛,不是说话。 许靖枢垂眸,吮了吮他的唇。 忽然,他扶住许靖枢的后颈,舌尖也顺着许靖枢轻启的牙关探进他的口腔里。 一瞬间,许靖枢的脑袋好像炸开了,几乎不假思索,便与他唇齿交融。他的呼吸灼热,醉意明显,唇舌却分外柔软。许靖枢懵了几秒钟,不消片刻便和他一同醉了。 是醉了。许靖枢完全想不起一开始为什么会有这个吻,对方对吻的熟练和深切更令他迷糊。许靖枢捧着他的脸,舌尖在彼此的口腔里翻绞,火热的酒精蒸腾在愈发浓郁的暧昧里。 他揽住许靖枢的腰,在他的衣料上抓了又抓,另一只手游巡在许靖枢的颈项和锁骨。他轻哼出声响,如同呢喃,可许靖枢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直至他的手覆在许靖枢的胸口,用力地揉。许靖枢疼得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的动作也同时停顿了。 俄顷,他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许靖枢。 许靖枢开口,话还没说,便被他推在一旁。 他踉跄地爬起,跪在马路边上,剧烈地吐起来。 许靖枢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看情况。他喝了太多酒,吐得乱七八糟,许靖枢刚靠近,鞋就被他吐出的东西溅到。许靖枢惊得退了半步,硬着头皮上前,帮他拍背,问:“喂,你没事吧?还好吗?” 他根本没有工夫回应,持续猛烈地吐着。 刚才他干了什么?随着胃里的东西翻出来,冷冽的空气不断地随着呼吸灌入许蕴喆的胸腔,刺激他的神经。 他的呼吸困难,眼前一片黑暗,像是瞎了,又还能依稀见到一丝丝光明。 他干什么了?碎片式的记忆难以在许蕴喆罢工的脑子里拼凑出来。他和男生接吻了?可是为什么会……许蕴喆一旦思考,便头痛不堪,又听见许靖枢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的背被一阵一阵地拍动,逐渐空虚的胃依然搅动,要翻出更多的东西。许蕴喆又吐了一会儿,眼前的星星越来越多。最后,他的浑身发软,气喘吁吁,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一章7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热了起来,许蕴喆难受地踢开被子,但似乎不能奏效。 半梦半醒之间,他正打算把身上的衣服脱掉,摸在身上却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他顿时醒了过来。 许蕴喆蓦地坐起,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床上,而环顾四周围,这分明是他在酒店订的那个房间。怎么回事?宿醉令他难以思考,稍一回想自己失去意识以前发生的事,便头痛难当。 零星的回忆碎片拼凑在许蕴喆的脑海里,虽不清晰,可他还是记起了自己离开酒吧后发生的事情。 “见鬼……”他痛苦地捂住额头,半晌,他猛地抬头,确认自己是独自留在房间里。 是梦吗?但又不像。鬼使神差地,许蕴喆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想借酒浇愁呢?如果不是冒出这样神经质的念头,他也不会误入Gay吧,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了。 许蕴喆懊悔了好一阵子,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掀开被子来看。看见自己穿的还是昨天的内裤,许蕴喆愣了愣。除了接吻,应该没发生更过分的事,许蕴喆暗自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悔恨不已。 可是,许靖枢呢? 青川_13 他又是怎么从酒吧门外的大街回到酒店里的? 关于这段时间的记录,许蕴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下了床,茫茫然地走进卫生间里,看见挂在里面的衣服是自己的,不由得愣了愣。 衬衫和裤子已经洗过了,上面留有酒店香皂的气味,袜子也洗了,晾在放毛巾的架子上。 不知怎么的,许蕴喆忽觉脸上发热。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总不可能是他回来以后,梦游做完了这些事情。许蕴喆把内裤换下来,洗干净后挂在衬衫旁。 他想了想,回到房间里四处找寻关于那段时间的提示信息。 很快,许蕴喆发现放在茶几上的酒店便签本,上面分明写了字。他的心里咯噔了一声,拿起便签本前犹豫了一秒钟。 许蕴喆,我从你的钱包里找到了你的身份证和房卡。附近只有这一家牧然酒店,我带你过来以后向前台确认你真的住在这里,就把你送回房间了。因为你吐得很厉害,衣服脏了,我帮你换了下来。 另外,你的酒钱没付。你离开酒吧以后我先帮你垫付了。一共五百三十元,结账的小票我夹在这个本子里。我从你的钱包里拿了钱,你可以点点。 要是你觉得有疑惑,可以打我的电话180XXXX2786。哦,对了,我叫许靖枢,很高兴认识你。 许靖枢的字写得很端正,字迹清晰,许蕴喆翻开下一页,果真看见他所说的结账单。 看着上面的数目,许蕴喆啧了一声。这本来是他特地存下的零用钱和生活费,用来和奚蕾约会,现在倒好,一晚上全喝光,也全吐光了。看着钱包里余下的五十二元,许蕴喆自嘲地笑了笑。 所以,许靖枢把他送回来以后,还帮他洗了衣服? 许蕴喆的心突然变得很不安,他拿出手机,把许靖枢的电话号码输进电话簿里。但是,在拨打电话以前,他犹豫了。 如果不是许靖枢帮忙,他说不定在马路上睡了整晚,又或者因为没付酒钱被带进派出所。可因为许靖枢,这些都没有发生,他甚至连弄脏的衣服也不必洗了。 他真应该好好地谢谢许靖枢,且不说当面道谢,打电话或发信息说一声总是应该的。然而,当他想到那个吻,又没有勇气联系许靖枢。 许蕴喆完全想不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接吻了?他怎么会吻一个男生? 他全然想不起那个吻的起因,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当时自己似乎十分沉迷。这更令许蕴喆困窘不已。当时,如果不是他及时发现许靖枢是个男生…… 许蕴喆愣住。 对,是因为抚摸许靖枢的胸膛时没有摸到像女生那样柔软的触感,所以才恍然间发现许靖枢是男生。所以,起初的接吻或许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以为许靖枢是女生。 又或者说,当时他以为自己吻的是女生。 哪个女生?许蕴喆舒了一口气,心道还能是谁? 他拍拍自己的头,再次懊悔自己去了酒吧。 天,他不但亲了一个男生,还抚摸对方的身体!思及此,许蕴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努力说服自己:虽然许靖枢帮了大忙,但是垫付的酒钱已经原数奉还了,他们之间可以说是“两不相欠”。既然这样,不如就这么算了,反正他以后也不会到梅引三中去,两人应该没什么理由再遇上。 许蕴喆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心虚,总隐隐地感到不安。他立即收拾行李,在网上订了回淮左的车票,要尽可能快地回青川去。 就当这是一场噩梦好了。 这么想着,许蕴喆把原本输入在电话簿里的那行未拨号码删除。 第一章8 这次去梅引的经历,对许蕴喆而言,或许是他有生以来遇到过最离奇和怪诞的。如果可以,他真希望先前没有答应奚蕾去和她过圣诞节。 可是,如果不去,又怎么能知道她已经喜欢女生并且和女生交往了?这样的事情,早一刻知道比晚一刻知道要好得多,否则许蕴喆真不知自己要被欺瞒到什么时候。 最让许蕴喆无奈的是,本是一趟伤心、愤怒交杂的旅程,最后竟然以他和男生发生亲密举动结尾了。对比奚蕾和吴毓的背叛,这简直是最大的讽刺。 许蕴喆打定主意把这些都抛之脑后,专心致志地备考。这一回,他一定要离开青川镇。 其实,上高中以前,许蕴喆想离开青川的念头没有那么强烈。他像大多数同学那样“不思进取”。因为成绩好,所以许蕴喆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初中毕业以后会去梅引三中上学。这是一件“计划内”的事,他只需要按部就班,故而不太放在心上。 然而,许蕴喆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中考成绩全县第一的消息传来,他的外公竟然不允许他填报梅引三中的志愿。这决定仿佛晴天霹雳,可他自来顺从惯了,居然在失望和困惑以后,莫名其妙地答应下来。 随着叛逆期的来临,反抗的念头渐渐发酵,离开青川对许蕴喆而言原本是一件顺其自然、可有可无的事,但后来,变成了势在必行。 青川_14 学校在圣诞节没有放假,许蕴喆能去梅引全赖于那是一个周末。周日,许蕴喆从梅引回到青川,已经是傍晚。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学校上晚自习。 他到校得晚,是最后一个抵达教室的学生。 垒起书墙的桌面上躺着一封信,许蕴喆看见熟悉的信封就知道是什么。他把未开封的信放进抽屉里,卸下书包落座。 很快,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一节课的时间,许蕴喆写了一份数学试卷,他翻开自己的错题本,重新演算上面记录的一道大题。 下课没多久,胡倩漪找到许蕴喆。她才走到许蕴喆的面前,许蕴喆立即想起曾经答应过她的事,在她开口前抱歉道:“啊,我忘了买。” 胡倩漪失望地啊了一声,说:“那我得网购了,要等两三天呢。这几天没笔写了。” 上周,胡倩漪得知许蕴喆周末要去梅引,特意拜托他到日本杂货品牌店里购买几支中性笔。那个品牌目前为止在栗山县还没有开设分店,距离他们最近的分店在淮左市中心。 虽然胡倩漪以前也做过为了买两支笔坐两个小时汽车转公交的事,可是如果有人能趁着去省会帮她买笔,则最好不过了。可惜,许蕴喆完全忘了帮同学买笔。 许蕴喆说:“用别的笔写也可以吧?” “不好写嘛。”胡倩漪遗憾地耸肩,“算了,我网购吧。” “下周元旦放假了,你也可以去淮左买。”许蕴喆建议道。 她摇摇头,说:“放假前有小测呢,我还是买了省心,考试也方便。” “哎,周末太high了?”胡倩漪刚走,李爽便在许蕴喆的身后拍他的肩膀,语带兴奋。 许蕴喆看他笑得意味深长,淡漠地说:“分了。” 听罢,李爽脸上的笑容僵住。他愣了几秒钟,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说:“不是,你不是去小团圆的吗?怎么变成分手了?怎么回事?大哥,别冲动啊!” 被劈腿实在丢脸,许蕴喆本不想提,可李爽是他少数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之一,如果不告诉李爽,那他也没什么人可告诉了。许蕴喆郁闷道:“她喜欢上别人,就分了。” “绿了?!”见许蕴喆沉下脸,李爽连忙自掌嘴,又难以置信地问,“劈腿谁了?哎,我说那丫头,怎么这么不长眼?我们栗山县高的校草都不要,看上别人?!” 许蕴喆哪里肯说奚蕾现在和吴毓在一起?撇撇嘴,说:“算了,就这样吧。” 李爽摸着下巴,仍在暗自揣测:“难道梅引三中有比你还帅的?不应该啊……也难说,大城市里的人长得普遍好看,有气质嘛!但你这水平,要是出道,可不得天天上热搜?还是学霸人设,一般流量小生根本没法比!难道,是日久生情?” “行了行了,分都分了。”许蕴喆听得不耐烦。 李爽一愣,随即讪讪一笑,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也好,异地恋太辛苦。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要是放话找女朋友,这队伍准得从教室门口排到校门口。” 许蕴喆皮笑肉不笑,说:“得了吧,快高考了,还谈什么恋爱?这样也好,省心。” “有道理,万一到时候考不上同一所大学,那时分手才麻烦。”李爽看了看许蕴喆,叹气道,“还是有点儿可惜,毕竟男才女貌。” 许蕴喆听得心上发堵,给他一个白眼,再不搭理他。 第一章9 尽管聚少离多,但许蕴喆和奚蕾毕竟交往了两年半,此前他们又做过三年的初中同学,以这样突兀的方式分手,许蕴喆说能够释怀是假的。 然而,不释怀又能怎样? 现在,许蕴喆甚至有点儿害怕放假。因为奚蕾也住在镇上,小镇不大,万一放假时两人在街上偶遇,岂不尴尬?反正,许蕴喆不愿意再见她了。 为免见面,元旦放假时,许蕴喆没有回家。学校对应考生的假期十分苛刻,低年级的学生都能够享受三天假期,而应考生只有元旦当天。许蕴喆利用这天收拾行李,搬至教学区的小宿舍内。 小宿舍是校方为了成绩优异的学生能够更好地复习,为学校争荣誉而特别设置的寝室。每年只有在这个时候,小宿舍才向应考生开放,而且只有年级排名前五十的学生能够申请。 这些小小的房间分布在教学楼、实验楼的各处,原本作为单身年轻教师的宿舍使用。 房间一般不大,顶多二十平米,但放置单人床和书桌绰绰有余。自从职工单身宿舍建好后,原本蜗居在这些小房间里的老师们都搬离了,小宿舍演化成给“优等生”的特殊福利。 摆放了上下铺床位和两张书桌的小宿舍每间只能容纳两名学生,因位置特殊,校方特地在同一楼层洗手间的其中一间隔间内安装了热水器,方便住在小宿舍的学生洗漱。 由于这样的安排就日常生活而言有诸多不便,所以真正申请小宿舍的“优等生”不多。 但小宿舍有一个优势——24小时不间断的水电供应,这对每时每刻都需要复习的学生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青川_15 十二月初,小宿舍再次向应考生开放申请,许蕴喆在那时申请了房间。元旦放假前,他得知自己的新寝室位于理科实验楼二楼的第三化学实验室旁。 据传,这是所有小宿舍里条件最好的。 因为理科实验楼才建成不到三年,一切都像是新的。而且晚上没有实验课,下午放学以后,楼内基本上除了巡楼的保安以外没有别的人,卫生间又位于第三化学实验室隔壁,住在里面的人出门转个弯就能进隔间洗澡了,不会发生洗个澡也要在路上偶遇诸多陌生人的尴尬情况。 大家得知许蕴喆要搬到那间小宿舍里,都不感到意外,因为许蕴喆的成绩是全校最好的,连没给他们班上过课的老师也认识他。 和许蕴喆一同搬进实验楼201室的还有隔壁(6)班的一个男生,叫谭学松,许蕴喆虽然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也见过,但两人不曾有过任何交流。 元旦这天,许蕴喆搬宿舍,正遇谭学松也搬了进来。 两人生硬而客套地打招呼相互认识以后,再没有别的交谈。谭学松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背上书包离开了。 许蕴喆猜想他是往教室自习去了。 直到放寒假,许蕴喆和这位新室友始终没有太深入的交流。其他同学吃饭、洗澡都在生活区,食堂也在生活区,相对而言,小宿舍的不便利的确很多。 基本上,许蕴喆每天早上离开寝室去上课,上午放学后仍会留在教室里,直到食堂快关门,匆匆地赶去吃午饭。如是,中午回到寝室,午休时间只剩下短暂的半个小时。 他和新室友都要利用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充分休息,几乎不会交谈。 下午上完剩下半天的课,许蕴喆选择在放学后立即吃晚餐,之后直接回到教室内自习。 小宿舍没有夜间熄灯时间,他不需要担心晚上放学后没时间洗澡。谭学松似乎也这么认为,所以他们只有在晚自习结束后才会回寝室。 等他们都洗了澡,时间已过零点。哪怕如此,他们之间也没有在集体宿舍里常见的“卧谈会”,只有埋头在各自的书桌前,再自习一至两个小时。 在这个时候,他们会真正地体会住在这个小房间里的好处。从前,许蕴喆住在集体宿舍里,为了能在熄灯后再看一会儿书,得每天把应急台灯拿往教室充电。 应急台灯的灯光很暗,人躲在蚊帐里,看不了多长时间的书就会出现视觉疲劳,他还得防范时不时值班巡逻的老师,如果在熄灯以后被发现寝室里有照明光,整间寝室的学生都得被扣生活学分。 可是,住在小宿舍里,没有人管学生几点休息。它们的开放就是为了让学生大大方方地不休息。 高强度的复习让许蕴喆很快淡忘了奚蕾的事,可惜,随着寒假的来临,他又想了起来。 元旦能够留校,寒假总要回家。许蕴喆只能暗自期待别在假期里遇见她和吴毓。 由于一点儿事情,许蕴喆在学校里耽误了一天,在放假的第二天才回家。他惊讶地发现古镇景区入口处那个空房子被租出去了。升高三那年暑假,原本开在这个位置的鲁菜馆倒闭了,之后许蕴喆每次回来,房门口和窗户上都贴着巨大的“旺铺招租”四字。 想不到这个时候回来,它竟租出去了。非但租出去了,而且里面正在装修,看样子已经装得差不多。许蕴喆停车,在店门口好奇地看了一会儿。 通过面向街道的几个大窗户,可以看出里面的装潢已和原先的鲁菜馆大不相同。这是要开一家西餐厅,还是咖啡厅?许蕴喆对着里面西欧风格的装潢,心生疑惑。 “嗨,上午好。”突然,一个声音朝许蕴喆打招呼。 他看向店门口,只见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男子对自己微笑,样子看来十分和蔼可亲。中年男子的和蔼可亲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的大腹便便,他戴着一副文艺的黑框眼镜,头发微卷,微笑时像一只懒洋洋的肥猫。 许蕴喆尴尬,回以微笑,道:“上午好。” 男子回头看看身后的房子,说:“我在这里开一家西式餐吧,下个月底就能开业了。你住在古镇里?” 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许蕴喆点头,想了想,说:“我家在文昌埭开客栈。” “哦!”男子笑道,“那以后,我们算是乡亲了。我从静安来,姓许,你可以叫我Peter。” 许蕴喆微怔,道:“我也姓许。您叫我许蕴喆就可以了。” “你也姓许?真巧。”他从台阶下来,对许蕴喆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许蕴喆对这种成年人之间的礼节感到意外,他和Peter握了握手,不再多做寒暄,说:“那我先回家了,下次见。” “嗯,再见。”他笑着对许蕴喆挥手作别。 这人真喜欢笑,许蕴喆和他分别时,心里不禁这么想。 不知为什么,Peter给许蕴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他怎么想不起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Peter说自己是静安人,难道以前来青川旅游过? 这很有可能,青川虽说是有千年历史的古镇,但现在住在古镇里的本地人已经不多。 镇上旅游业发达,却栓不住年轻人的心,拦不住他们对新生活的向往。这些年来,不少年轻人都离开了,留在镇上的本地人除了上了年纪的,就是像许蕴喆这样还在上学的学生。 那些在镇上靠特产和民宿营生的中青年里,外地来的占大多数。许蕴喆猜想,Peter是不是也是其中之一,被慢节奏的生活吸引,来青川追求这种返璞归真的“时尚”? 青川_16 正如Peter所言,餐吧的装修有序地推进着。寒假里,许蕴喆因出门买菜,几次经过餐吧的门口,每次都能看见新的变化。 寒假快结束前,许蕴喆知道了餐吧的名字——“晴耕雨读”,听起来有几分文雅,也具有与古镇相称的复古风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镇上的河水,平静得像是不会流动一般。 冬天是青川的旅游淡季,冬天的青川不适宜居住。室内虽然安装有空调,但防不了湿润的冷空气从木质门窗的缝隙里渗入。 整个冬天,许蕴喆家的客栈几乎没有客人。他们家只有三个人,许蕴喆、外公、妈妈。哪怕逢年过节,也只有他们三人,要热闹也热闹不到哪里去。 这样冷冷清清的冬天,许蕴喆已觉平常。每天,许蕴喆除了出门买菜以外,很少出门,基本是留在房间里复习功课。因客人少,有时候即使来了客人,许蕴喆也注意不到。 因为一天到晚全呆在家里,许蕴喆整个寒假都没有见过奚蕾。 当初闹翻时,奚蕾红着眼睛拜托他听解释,现在两人的家只隔几条街的距离,奚蕾整个寒假都没有出现,想必也懒得解释了。 这样也好。许蕴喆在心里说。 随着开学的临近,离春暖花开的季节也近了。青川慢慢变得热闹,游客渐渐地多起来。 开学前一天,许蕴喆在房间里收拾回学校的行李,忽然听见许芸婉喊自己的名字。 他应了一声,来到堂前,看见是来了外国人。 “蕴喆,你给他们翻译一下吧。妈妈不会英语。”许芸婉说。 许蕴喆点头,上前与这三个外国人交谈,向他们介绍客栈的收费标准。 在交谈中,许蕴喆得知,他们是在网上听说这家客栈由从前清代县令的私宅改造而成,慕名而来。 许蕴喆向他们证实了这件事,发现其中一个人正好奇地看贴在墙上的照片,便道:“这是曾经在我们客栈取景拍摄过的剧组。到目前为止,有四个剧组来这里取过景。” “喔……这是DanielCorfield!”他们认出其中一张照片上的外国演员。 “他拍摄《千年恋》期间,在我们这里呆过一天。这是《不及夜深》的主创,导演和主演……”许蕴喆介绍到这里,看见照片上的许砚深夫妇,不禁怔了片刻。他很快回神,道:“这部电影在国际上获得过大奖。” 说完,许蕴喆的目光没有马上从照片离开。盯着照片中许砚深的脸,良久,许蕴喆猛地想起到底在哪里见过Peter! 他们太像了。虽然Peter看起来比许砚深大了不止一号,但从身高来看,完全相符。而且,他们的五官相似度非常高,如果Peter瘦下来,许蕴喆猜想恐怕就是许砚深的样子。 Peter姓许,而许砚深好像是静安人。 这样的联想让许蕴喆的心砰砰作响,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如果Peter真的是许砚深,那许砚深搬到青川来了?那……他的儿子呢? 第一章10 原本,许蕴喆几乎快忘了奚蕾,也要忘了因与她分手而接连发生的荒唐事,可是许砚深搬到青川来,让所有记忆都回来了。 而所有许蕴喆想起的事情当中,最清楚的是那个吻还有许靖枢,或许,是因为这对许蕴喆来说实在太离奇了。 从小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导演现在成了另一副模样,而且成为自己的乡邻,这可能吗? 比起许蕴喆,由于总要接待客人,外公和妈妈更常向人提起许砚深。许蕴喆想把这个猜测和发现告诉妈妈,但想了又想,最后作罢了。 许蕴喆对影视名流不感兴趣,而许砚深如今恐怕算不得什么名流了。之所以为他的到来感到惴惴不安,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许靖枢。 那天他们到底怎么会接吻了?难道,许靖枢也喝醉了?那他们是谁先吻的谁?之前许蕴喆没有选择进一步向许靖枢道谢,是因为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可如果又见面了,岂不尴尬? 许蕴喆只能暗自祈祷许靖枢忘了那件事,亦或者,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 晚饭过后,许蕴喆离家前往学校。为了寻找最后一点儿“希望”,他骑着电动车,特意路过“晴耕雨读”。 餐吧种满花草的庭院外放着一块小黑板,上面介绍试业期间的打折活动,但开业时间是明天。 Peter拿着一根塑料水管从房子后绕出来,见到许蕴喆,笑着向他打招呼:“嗨,晚上好!” “晚上好。”许蕴喆看他的态度,似乎还记得自己,不免惊讶。 Peter把水管接在草坪的水龙头上,给墙边的花浇水,说:“明天开始试业,所有餐点打七折。有空过来坐坐。” “哦……”许蕴喆应着,忍不住往灯火通明的餐厅里张望。 青川_17 “嗯?”Peter顺着许蕴喆的目光回头,好奇地看。 “没。”许蕴喆顿时尴尬,收回目光后,看着Peter的脸,谨慎地问,“请问,您的中文名是什么?” Peter讶然,露出疑惑的表情。 许蕴喆解释道:“因为您有点儿像一位电影导演,他也姓许。” 他微微错愕,俄顷笑道:“是许砚深吗?” 许蕴喆窘然,不好意思地笑,点了点头。 “我是许砚深。”他从容地微笑回答。 听罢,许蕴喆的心咯噔了一声。“真的是您。”说着,通过大窗户,许蕴喆看见许靖枢下楼,暗自大惊。他掩饰着自己的窘促,对许砚深礼貌地说:“我要去学校了,明天开学。很高兴认识您。” 许砚深点头,眼中始终含有笑意,说:“休假的时候,过来坐坐。” “嗯。”许蕴喆见到许靖枢在店里走动,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连忙匆匆地开着电动车离开了。 许靖枢没穿校服,是梅引三中还没开学?看来,他确实搬到青川来了,但是应该不会转学吧?毕竟,还有一个学期就高考了。 可是,许蕴喆隐约记得许靖枢要转学,他想不起自己在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件事了。 许靖枢如果转学,会转到栗山县高吗?那是淮左市最好的高中,连市区的学校都比不上,有不少淮左市内的学生选择到青川读这所县城的高中。但刚才许蕴喆看许靖枢的样子好像很闲,他想,许靖枢要是转学,应该没有转到县高来,因为栗山县高的学生都在今晚返校了。 这样的推测让许蕴喆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能不和许靖枢再遇见,是最好的。 然而,为什么最好呢?许蕴喆细思后,为自己的胆怯而惊诧不已。 他怎么会这么害怕和许靖枢再遇见?诚然,他们接吻了,可是如果这只是在喝醉以后的失态,吻并不代表什么,他何必这么紧张? 他确实不该这么紧张兮兮,即使再遇见,以平常心对待就好了。说不定许靖枢根本没把那件事放心上,反而显出他的小题大做。 开学的第一天,对所有高三的学生来说都算得上一个大日子。这意味着,这是他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个学期了。 高三的学生比低年级的学生开学得早,开学第一天的升旗仪式只有高三学生参加。 许蕴喆因长得高,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他的身后是广阔的操场,距离国旗台很远,学校领导庄严而积极的讲话他基本没听清楚,倒是身边两个男生聊游戏聊得起劲,他听得明明白白。 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他们还有心思玩游戏?许蕴喆的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想到他们的成绩,又有些明白了。 看着他们兴致盎然的表情,许蕴喆的心底掠过一瞬间的不以为意。很快,班主任在队伍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再没有人闲聊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班主任先离开了,那两个刚才被提醒的男生交换眼神,似乎在说“又要挨训了”。 不过,虽然上午的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的课,他们还是逃过一劫——因为班主任开会去了。 全班学生被班主任放了鸽子,乖乖地在教室里自习。许蕴喆埋头写习题,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安安静静的教室里突然有同学开始窃窃私语。 许蕴喆期初不放在心上,直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才忍不住回头。 当看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许靖枢,许蕴喆顿时呆住了。 怎么会…… 许靖枢的突然出现,打翻了许蕴喆原以为准备好的从容。他又慌又窘,却面无表情,脑子里出现很多疑问。其中一个疑问是:最后一排的那个空位,什么时候多了一套座椅? 到了这个时候,许蕴喆才发现同学们从刚才开始就在偷偷议论许靖枢。 “谁啊?” “好帅哦。” “皮肤真白!” “从别班过来的?” “不会吧?这么帅,同年级应该早见过啊!” 不知道许靖枢知不知道自己正遭人议论,许蕴喆看他始终在整理自己的新座位。明明知道他们迟早要碰面,许蕴喆还是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盯着习题册。 “这么高,一米八肯定有的吧?” 偏偏同学们对新同学太好奇了,又没有老师监督课堂纪律,大家对新同学的议论只增不减。许蕴喆对着一个已经列好的公式,笔端晃了一会儿才想起接下去要写什么。 青川_18 “哎,你刚转学来的?” 忽然,许蕴喆听见杨敏贤的声音,心中大惊,连忙又回头看。果真,同样坐在最后一排的杨敏贤率先向新同学搭讪了。 比起杨敏贤开朗清亮的声音,许靖枢的声音很轻,这和许蕴喆第一次遇见他时不一样。或许,许靖枢是不希望打扰其他同学自习,所以把话说得小声。 不过,许蕴喆不知许靖枢知不知道,光是他的出现,已经打扰很多人自习了。 第一章11 有像杨敏贤这样的人在,许蕴喆根本不需要特意留心就能知道许靖枢的信息。 这节自习课还没结束,杨敏贤已经拿到新同学的一手资料。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杨敏贤很快窜至李爽的身边,和他挤着坐,分享起资料来。 “梅引三中转来的。”许蕴喆听见杨敏贤在后排对李爽说。 “我靠!”李爽惊异极了,“干吗这个时候转学?” “家搬到青川了。” 李爽猜测道:“成绩应该不错吧?毕竟是梅三的。” “废话,否则肯定有家底。想进重点班哪儿这么容易?都这个时候了。”杨敏贤确定满满地说。 听完,李爽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杨敏贤突然兴奋地说:“对了。他也是‘昆仑山’的!” “我靠!战绩怎么样?加了吗?”听说许靖枢玩同款游戏,又在同一个服务器,李爽登时兴奋了。 杨敏贤持保留态度,说:“还没加,得问细了。万一水平差,带不动,岂不尴尬?” 两人又聊了些关于游戏版本升级后的事,上课前,杨敏贤离开了。 许蕴喆从面前的书堆里找出下节课需要的课本和模拟题集,感到李爽在后排用笔捅自己的后背,回过头。 “喂,看了吗?”李爽往教室最后一排指了指。 自从许靖枢坐进这间教室时起,许蕴喆便开始避免回头,现在好友特地往许靖枢的方向指,许蕴喆只好象征性地看一眼,冷淡地问:“怎么了?” “长得真挺帅的,不得不服。”李爽往许蕴喆的脸上扫视一轮,“你有对手了。” 听罢,许蕴喆假笑了一下。 李爽自顾自地说:“他最好别也是个学霸,否则你的地位真的难保。” 许蕴喆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可实在不想接这茬,明知故问道:“什么地位?” “校草啊!”李爽冲许靖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个性明显比你有亲和力很多嘛。” 许蕴喆的心里一堵,无奈只好又往许靖枢那里看。 这回,许蕴喆发现自己几乎看不见许靖枢的身影,因为许靖枢坐在座位上,周围围了好几个同学,全是和他聊天的人。 他似乎有特殊的魅力,让大家自发自觉地亲近。可不知怎么的,许蕴喆又看不出他是个特别热情开朗的人。或许他真像被形容的那样,是轻轻淡淡的光。 许蕴喆正这么想着,忽然,在人与人的缝隙之间,他看见许靖枢朝自己看了过来。 两人才打照面,许蕴喆的心猛地发紧,而许靖枢的脸上也露出诧异的表情。 许蕴喆窘然,转回了身,上课的预备铃声在这时响了。 班主任缺席了一节课,第二节课准时出现了。许蕴喆看她神采奕奕,不知是开会时发生了什么好事。 到了高三,上课前已经不兴行师生问候礼了,老师站到讲台上,便要开始上课。这像是一种彼此熟悉以后的不再客套,也像是一种争分夺秒。 不过,这节课开始前虽然也没有问候礼,老师却明显没有马上上课的意思。 班主任翻开讲台上的模拟题集,微笑问道:“大家发现我们班来了新同学吗?” “发现了!”胡倩漪大声地应完,发现大家没有异口同声地回答,顿时满脸通红,把脸埋在书堆里。 青川_19 班主任和大家一起笑过后,说:“新同学,到讲台上来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她的话音刚落,不少同学纷纷回头看向教室的最后一排。 许蕴喆没回头,过了一会儿,他的眼角余光瞄见许靖枢通过走道,经过自己的身边。闻见和之前不一样的香味,许蕴喆下意识地抬头,已看见许靖枢走向讲台。 在许靖枢转身前,许蕴喆重新低头看面前的数学题。 “大家好,我叫许靖枢。之前在梅引三中,因为家搬到青川来了,所以转学到这里。希望在今后半年的时间里,可以和大家愉快相处,共同进步。” “半年”,听见这个词,许蕴喆握紧了手中的笔。 “哎,许蕴喆。”和许蕴喆隔了一条走道的葛飒悄声说,“新同学一直在看你耶。” 闻言,许蕴喆蓦地抬头,目光与许靖枢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怎么能……许蕴喆的心头发紧,立即又把头低下来。 葛飒好奇地问:“你们认识?” 许蕴喆沉下一口气,淡淡地回答:“不认识。” 原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面对,但难道因为许靖枢出现得太突然吗?许蕴喆竟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排斥感。 也许,许蕴喆是全班唯一一个排斥这位新同学的人,连顾思酉也和许靖枢聊得开心。 换一种说法:许靖枢转眼功夫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人,平易近人得甚至愿意和顾思酉说话。 新同学大概还不知道顾思酉的身份,所以在后者主动接近时,没有任何抗拒。 上午第二节课下课后,随着运动员进行曲的响起,学生们纷纷离开教室,前往操场做课间操。 许蕴喆走得迟,半路遇见李爽和杨敏贤。他们正等着许蕴喆,才碰面就像遇见稀奇事般,拉着许蕴喆往前指。 “这家伙是不是不知道顾思酉是基佬,怎么聊得挺开心?”李爽皱着脸说。 杨敏贤咂咂嘴,说:“真想不到,新同学竟然是新学期里第一个和顾思酉说话的人。” 许蕴喆不想听见与许靖枢有关的话题,冷淡地说:“你倒是挺注意顾思酉,还知道他和谁说了。” “哎呀,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咱班上除了那几个腐女,还有谁有可能和顾思酉聊这么长时间?我刚刚正想问新同学游戏的事,结果看见他俩聊上了。这会儿起码聊了五分钟吧?”杨敏贤摸摸下巴,“新同学不是一般人。” 许蕴喆哂笑,说:“你这反而有点儿争宠的意思了。” 杨敏贤听罢,立即施以冷眼。 “阿喆,你好像不太待见新同学?”李爽开玩笑道,“该不会感受到压力了吧?” 许蕴喆的确有压力,可知道他们想的不是一回事,撇撇嘴,不作争辩。 李爽耸肩,望着许靖枢,抱臂道:“能和那个娘娘腔聊这么久,我真是服气。” 其实,顾思酉也算班上的“新同学”。 当初顾思酉在公共澡堂里对其他男生动手动脚,被对方告状,引起波澜,班主任想尽办法把他分到了别的班级去。不料顾思酉的家底太殷实,家中做了一番工作后,学校还是把他安排进最好的班级里。 顾思酉离开了,又回来。这消息寒假期间在班级群里公布后,大家都惊讶得不行。 经过奚蕾的事,许蕴喆对“同性恋”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分析不出是什么。 不过,和李爽他们一样,许蕴喆知道自己不太可能主动和顾思酉交流。他确认自己不讨厌同性恋,但不大能够接受像顾思酉这样太女性化的男生。 而许靖枢呢?不知为何,许蕴喆有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觉得或许世界上不存在许靖枢不能接受的人。这个想法本身奇怪,他会产生这个想法也很奇怪,毕竟他对许靖枢毫不熟悉。 许靖枢此前在gay吧里打工,应该见过各种各样的gay。许蕴喆想,他一定能看出顾思酉是gay。 他自己呢?许靖枢是同性恋吗? 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许蕴喆心不在焉地挥动胳膊,脑子里以各种方式说服自己接受新同学的到来,却衍生出更多疑问。 许蕴喆素来站在队伍的最后,而许靖枢因为初来乍到,站在另一列队伍的最末。 做操时,许蕴喆总感到有一道目光在旁边看着自己,令他十分不自在。可他没有回视,避免和许靖枢目光相遇。 散操后,许蕴喆立即转身往教学楼走,可没走两步,他听见许靖枢的声音。 “嗨。”许靖枢追上他。 青川_20 许蕴喆瞥了他一眼,说:“嗨。” 许靖枢看着他的侧脸,说:“我是那天……” “我知道。”许蕴喆紧张得打断他,努力保持镇定,“我记得。” 许靖枢的眼睛亮了,惊喜道:“你记得?” 许蕴喆的头皮发麻,在心里吁了一口气,说:“那天谢谢你,送我回去。” 他笑道:“不客气。” “嗯。”在他再度开口前,许蕴喆加快脚步,终止了有可能继续的对话。 第二章1 原来,许蕴喆也是近视眼,不过他只在上课时戴眼镜。许靖枢研究了半天,因为距离太远,迟迟没分辨出许蕴喆的镜框颜色。 到底是古金色还是雅黑色?许靖枢托腮看着离自己直线距离只有三米的许蕴喆,百无聊赖地转动手中的铅笔。 对于再次相遇,许蕴喆的态度十分奇怪,许靖枢能明显地感觉他排斥进一步的熟悉。 是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太尴尬了?换位思考,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许靖枢也挺窘的。喝得醉生梦死又吐得不省人事,的确丢脸。但还有呢?难道,许蕴喆还记得他们接过吻? 这也有可能,否则不会这么尴尬。想起这件事,许靖枢自己也尴尬。其实,当时许靖枢没有考虑过后许蕴喆会不会记得,鬼使神差就吻上去了。 怪许蕴喆长得太迷人了吗?许靖枢低头无声地轻笑,审题结束后,往答题区写了一个“∵”。 许蕴喆是gay吗?许靖枢暂时没看出来,不过,如果不是gay,夜里独自一人进gay吧喝酒,这不是把自己往龙潭虎穴里送? 那天早些时候,许蕴喆和他的两个朋友在领秀城的餐厅里吃饭,许靖枢看他和其中一个女生关系挺亲密,还一度怀疑他们是不是情侣。但当天在gay吧里遇见许蕴喆,又瞬间推翻了这个猜测。 许蕴喆真是一个神秘的人。 面对刚写下的“∴”,许靖枢转了转手里的笔,还是想不明白许蕴喆究竟为什么刻意拉开距离,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冷漠认生的人? 许靖枢摘下自己的眼镜看了看,又一次盯着许蕴喆的眼镜框架,只能确定那副眼镜一定和自己的颜色不一样,不是古银色的。 这当然,否则,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巧合就为免太多了。 经过课间操以后,许靖枢再没有尝试和许蕴喆搭讪。下午放学后,许靖枢被刚认识的新朋友拉着前往生活区吃晚餐,对方美其名曰要带他尽快适应环境。 学校的食堂一共三层,一楼仅供学生排队打饭,二楼既有打饭窗口也有用餐区,三楼则全是用餐的桌椅。 许靖枢从新朋友那里得知,尽管食堂的座位不多,可平时除非遇到世界杯和NBA,否则很难坐满。栗山县高的学习氛围浓重,每一个学生都在争分夺秒地学习,用饭盒把饭打回寝室,更能节约大家的时间。 “是在寝室里,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书?”许靖枢问。 钱程意味深长地点头,道:“可怕吧?你以前在梅三的时候,有这么紧张的氛围吗?” 许靖枢窘促地笑了笑,说:“有些人这样吧,反正我不这样。” “就是嘛!”钱程勾住他的脖子,“所以说,我们学校的教育模式有问题!填鸭式!真正牛的学校,都是开放式教育。哎,你看那个。” 许靖枢顺着他抬下巴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消瘦、戴眼镜的男生正在排队打饭的队伍里端着。 “倪宗诗,咱们班最最勤奋的人。每天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去学习的路上。”钱程撇撇嘴。 许靖枢看他一脸不以为意,奇怪道:“这不是挺好吗?” 钱程冲他神秘地眨眼,凑在他的耳边小声说:“但是,他的成绩在班上一直是倒数前十名。”说完笑着拍拍他的肩,“这就是典型的力没用在点子上。” 听罢,许靖枢微微错愕。他看钱程似乎对倪宗诗有几分不屑,而他却不觉得好玩,只能尴尬地扬扬嘴角。 早上来学校前,许砚深给许靖枢准备了一些亲手烤制的小饼干,让他分给学校的新同学。 在教室里分礼物不太好,许靖枢原本打算利用午休时间把饼干送至各个寝室,可和钱程吃饭拖了不少时间,等他们回到寝室,不少同学已经休息了。 说是休息,其实只是大家把寝室门关上了。被关上的门内,不少同学还坐在自己的床上,就着可折叠的小桌子看书自习。 许靖枢只好把送饼干的事推在晚自习结束后。 青川_21 栗山县高的学生宿舍比梅引三中要窄一些,而且是上下铺,一个寝室住了八个人,共用两间卫生间,相对拥挤。 许靖枢的床位在钱程的下铺,入住的第一个中午,他便感觉到钱程说的“浓厚的学习氛围”。看见有一半以上的室友在休息铃声响起后依然坐在床上自习,许靖枢想掏出手机打游戏,又不好意思,只好早早地躺下睡觉了。 因为中午回来得晚,许靖枢没送成饼干,也没能见到许蕴喆住在哪间寝室里。 课程表上列着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不过照许靖枢半天以来对校风的理解,预感这体育课恐怕不会好好上。 果不其然,高三的体育课居然连集体列队都没有了,完全变成自习课。尽管仍有一些同学去操场锻炼身体、放松身心,可人数未过半。 上课铃声响起后,过了好一会儿,许靖枢看许蕴喆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写字。 可能因为太高,坐的又不是最后一排,许蕴喆习惯性地驼着背——这样才不会挡住后排同学的视线。这么看来,许蕴喆是一个会为人着想的人。 不过,他也是“勤奋型”的学生吗?许靖枢看向许蕴喆的身旁。他的同桌正是钱程介绍过的倪宗诗。倪宗诗长得也挺高,所以他们俩伏案的姿势看着很像。 不知道许蕴喆的成绩怎么样?如果许蕴喆也是勤勉的类型,许靖枢希望他有很好的学习成绩。 “哎,打球去不?”坐在走道另一侧的杨敏贤抱着篮球向许靖枢招呼道。 许靖枢见他和许蕴喆聊过天,关系似乎不错,面对邀约,点了点头。“还有谁?”许靖枢往许蕴喆那里看了一眼。 “还有阿爽他们。走吧!”杨敏贤揽住许靖枢的肩,把他捞走了。 许靖枢看他分明没有叫上许蕴喆的意思,心里不禁失望,可面上没有表现出来。 一节课时间的体育锻炼对精力旺盛的高中生而言远远不够,即便放学的铃声响起,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男生们依然没有离开。 许靖枢在转学的第一天,和大家都还不算很熟悉,但一起打过球以后,关系增进不少。 他们一起玩到太阳落山,月上梢头,才匆匆忙忙地集体去公共澡堂冲澡,回寝室吃事先拜托其他同学打回来的饭菜。 踏着晚自习的上课铃声,许靖枢和球友们一同抵达了教室。他惊讶地发现许蕴喆还是下午自己离开时的那个姿势,仿佛没有动过似的。 他没去吃饭?没去洗澡?一直在教室里自习?不会吧? 许靖枢吃惊极了,想起那天许蕴喆在酒吧里独自饮酒的样子,实在没办法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原来,真正的许蕴喆是这样的吗? 先前从许蕴喆的身份证上,许靖枢得知他的家在青川,还满心期待他们再次相遇后,说不定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不过现在看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带来的饼干没放食物添加剂,必须尽快吃掉。晚自习结束后,许靖枢再不拖拉,一回到寝室立即搬出自己带来的小礼物,往班上的各个男生寝室送去,顺便给“晴耕雨读”打两句广告。 然而,直到许靖枢把饼干全送出去了,也没有见到许蕴喆的身影。 他疑惑极了,回到寝室,问正吃饼干的钱程:“哎,班上有个长得挺帅的男生,怎么好像没在寝室里见到他?我走了一圈也没见着。很高那个。” “你说许蕴喆?”钱程耸肩,“他是咱们学校今年的一号种子,住在教学区的小宿舍,不和我们一块儿。” 许靖枢惊讶地眨了眨眼,问:“小宿舍?是什么?” 另一位室友从饼干罐子里掏出两片饼干,一边吃一边向许靖枢科普小宿舍的来历和用途。 许靖枢听得更惊讶了,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宿舍。他了然地点头,问:“只有年级前五十名才能申请?” “那可不?”钱程掏出最后一片饼干,“一个年级有将近两千名学生,前五十!住在那儿,吃饭、洗澡都不方便,纯学习!我是不争这种罪!” 旁人听罢笑道:“你也争不上!” “去你的!”钱程朝对方踹了一脚。 原来许蕴喆住在教学区,难怪一整天下来,许靖枢没在生活区见过他。许靖枢想了想,说:“不过,住那边不是不限电吗?多好。晚上饿了,还可以自己煮个面什么的。没有老师巡宿舍,开黑到几点也没人管。” “住那儿的人,有几个打游戏?还开黑?学习都来不及!”钱程语带讽刺,又笑问,“哎,对了,你的成绩怎么样?” 许靖枢没参加过栗山县高的考试,说:“马马虎虎吧。” 刚向他科普过的室友完全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你争取第一阶段大考进前五十,到时就能通宵开黑了。” 第二章2 青川_22 “蕴喆,你有时间吗?” 听见鲁小文的声音,许蕴喆的笔锋一顿。他抬头看见对方抱着一套习题册,便说:“稍等一下。” “好的。”鲁小文斯斯文文地回答。 许蕴喆把中断的思路接上,继续写没算完的题目。过了大概五分钟,他再次抬头,问:“怎么了?” “我有几道题,想问问你。”说着,她不好意思地看了坐在许蕴喆前排的同学一眼,礼貌地问,“露露,能麻烦你……” 白露抬头一看,哦了一声,抱着手里的小说离开,把座位让给了她。 许蕴喆见怪不怪,等鲁小文坐下后向自己展示她遇到的难题。 和往常一样,许蕴喆耐心地听她说明,帮她排除解题思路上遇到的障碍和误区。 鲁小文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长得端庄秀丽,日常喜欢读诗词歌赋、中外名著,被男生们在背地里戏称为“大家闺秀”。虽然班上成绩和她旗鼓相当的人有好几个,不过她最喜欢找许蕴喆讨论问题。 从前有一次,许蕴喆出于好奇,问她为什么不找别的同学讨论,她的回答让许蕴喆完全接不上话。她说:“我觉得你比他们都有深度。” 深度?当时,许蕴喆整个人都听懵了。 无论如何,同学之间应该相互学习,共同进步。既然鲁小文喜欢找自己探讨问题,而且话题总是有“深度”,许蕴喆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故而每次她把收集的问题拿到许蕴喆的面前要和他探讨时,许蕴喆都会配合她。 只不过,她喜欢称呼许蕴喆为“蕴喆”,让他感到有几分不适。虽然他们之间的交流不算少,可许蕴喆觉得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到可以这样称呼的地步。 而且,鲁小文说话永远轻声细语,每当她这么叫时,许蕴喆总有一种置身于上世纪台湾言情剧的感觉。 全班四十多个男生,鲁小文唯独这样称呼他,李爽他们平时没少拿这个来开玩笑。 这回的“交流与探讨”好不容易结束了,许蕴喆在心里默默地吁了一口气,正要找自己的题来做,却发现鲁小文没有离开。 “蕴喆,你和新同学交流过吗?”鲁小文好奇地问。 许蕴喆的心中一梗,淡淡地说:“没有。” “哦……我也没有。”鲁小文望着教室的后排,若有所思地说,“他看起来挺特别的,很受欢迎。不过,可能不太适合我们吧。” 什么?许蕴喆又听到了一个自己完全听不懂的问题。可他没有表现自己的莫名其妙,只是轻微地皱了皱眉头。 鲁小文抿嘴一笑,说:“毕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嘛。他和钱程他们的关系蛮好,怎么会和我们谈得来呢?” 许蕴喆心道自己压根没打算和许靖枢谈得来,而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许靖枢在刚来的第一周就和班上最无心向学的同学关系好,所以一定和他们谈不来?许蕴喆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分到鲁小文的阵营里去了。 “哦。”许蕴喆完全无法理解鲁小文的逻辑,又懒得和她争辩,回答得很敷衍。 “我先回去了。”鲁小文依旧含蓄地微笑着,起身离开。 没多久,给她让出座位的白露坐了回来。 “蕴喆,你有时间吗?” 听见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许蕴喆回头,冷冷地斜了李爽一眼。 李爽哈哈大笑,末了忍住笑,故作认真道:“哎,既然现在单着,不考虑考虑我们‘大家闺秀’吗?毕竟人家三年如一日地给你写情书呢!” 提到这个,许蕴喆就更无言以对了。 从高一开始,许蕴喆每隔十天半个月会收到一封匿名的来信,信封上没有邮戳,总出现在许蕴喆的桌面上。 信中的内容,与其说是“情书”,还不如说是一些抒发少女思春情怀的小散文、小诗歌。许蕴喆平时写作文,永远是议论文,根本无法体会信中那份情怀。所以刚收到那些信时,许蕴喆的心里除了莫名其妙,只有哭笑不得。 信中的称呼和落款都很奇怪,有时候,写信的人把许蕴喆称呼为“我的宝”,有时候又是什么“给我的春天”。 这样肉麻的称谓,许蕴喆连在书里也没见过。起初,他一度以为是送错了信,直到某一封信里,对方称呼他为“蕴喆”,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这些信件的收信人。 不知写信的人出于什么目的,反正许蕴喆收到这些信后,心惊肉跳,因为落款和称谓同样奇怪,“爱你的”、“小笨笨”、“你的姐姐”应有尽有。 他当然得知道谁写了这些春意盎然的信,而他的好友也十分好奇。尽管他们都对这些小情怀基本没有感知能力,不过逻辑推理能力倒还行,没过多久,写信人是谁水落石出,而答案既在许蕴喆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对方可是会为了鲁迅先生而声泪俱下的性情中人啊!”刚得知真相的李爽感慨道。 早在高一上学期,鲁小文就当着全班同学和语文老师的面,做了一件让大家印象深刻的事。 那天上语文课,他们学习一篇鲁迅的课文。 青川_23 语文老师似乎对这位具有现实批判主义的文学家有几分不以为然,随口说了几句置疑鲁迅为人的话。 谁也没有想到,鲁小文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激动地说:“您怎么能这么说我们伟家、思想家?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他对五四运动以后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影响,就算在海外,也在思想文化领域享有很高的声誉……”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那一刻,整个教室的人都呆住了。 提起此事,杨敏贤笑道:“可能是祖宗也说不定?都姓鲁嘛!” 听罢,许蕴喆和李爽语塞。 杨敏贤眨巴眼睛,问:“怎么了?” 许蕴喆翻了个白眼。 “鲁迅姓周好不好?!我靠!”李爽往他的后脑勺扇了一巴掌。 奈何许蕴喆他们虽然知道了是鲁小文一直写信,可都没有机会拆穿她。 因为,这两年多来,鲁小文写的所有信件里,没有一封公布自己的身份,也没有一封提出对许蕴喆给予回应的希望。她好像只顾着自己写,乐在其中。 在许蕴喆看来,那些信的内容完全可以写在她自己的日记本里。再者,经历“鲁迅事件”以后,许蕴喆深知鲁小文是那样一个“性情中人”,更不敢随随便便地要求她不要再给自己写东西。 在许蕴喆的逻辑里,他完全没有办法想象拆穿的后果,可他预感那会非常可怕。 既然鲁小文始终没有提出需要回应,平常相处时更装作没有写信一事,许蕴喆就当做自己变成了一个邮筒算了。 鲁小文私自把同学们按照学习成绩分成三六九等的行为虽然让许蕴喆不齿,但他扪心自问,其实内心的深处,自己何曾没有把大家分一分?许蕴喆不知道鲁小文为什么要这样,可他确实无法加入钱程他们的话题,也不屑于、没时间加入。 许靖枢却不一样,一周不到的工夫,他已经和班上那些热衷于吃喝玩乐的同学打成一片,篮球、游戏样样不少,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应考生。 不知道为什么,许蕴喆的心里对此隐隐约约地有一些失望,虽然经过开学第一天的课间操以后,许靖枢不再主动和他套近乎了。 许蕴喆最近每次听说有关他的事,都在杨敏贤和李爽聊游戏时。 进入高三后,李爽为了备考,玩游戏的时间大幅度减少了,可心里还记挂着游戏的消息,杨敏贤则所有的活动都没落下。 杨敏贤得知许靖枢是他们服务器的战绩排行第三以后,更乐意和他玩了,每天让“大佬”带着,在游戏里纵横四海,好不快活。 许蕴喆听着这些消息,越发觉得许靖枢是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人。 星期六下午的周测结束后,不少住在县城内的学生回家。许蕴喆为了躲避车流高峰期,稍微留了一会儿才离开。 和许蕴喆一样住在古镇景区里的学生很少,许蕴喆把车开到半路,基本上已见不到穿县高校服的人。 不过,路上遇见的游客渐渐多起来。春天是青川的旅游旺季,每年一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大家都喜欢往江南水乡涌,意图体会一番古人诗词中的鸟语花香、诗情画意。 许蕴喆从小住在古镇里,如今走在路上,已经能一眼分辨哪些人是游客。 不知道这个周末客栈里有没有客人?遇到交通灯红灯,许蕴喆停车等待,心里飘过这个念头。 突然,他从后视镜里看见许靖枢骑着电动车追了上来。许蕴喆收回目光,装作没有看见。 许靖枢却把车停在他的身边,打招呼道:“嗨!” “嗨。”许蕴喆瞥了他一眼,看向还在倒数计时的红灯。 许靖枢问:“你也走这条路回家?” 怎么倒计时这么慢?许蕴喆在心里嘀咕,闻言嗯了一声。 “真巧。”许靖枢笑着说,“我家住在古镇景区里,就在主入口旁边。” 这个许蕴喆早就知道了。他淡淡地看了许靖枢一眼,还是只嗯了一声。 见状,许靖枢的笑容里显出些许尴尬。他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终于,许蕴喆看见左转的绿灯先亮了。这不是他回家的路,可他说:“我先走了。” 许靖枢听完愣了一下,道:“哦,好。拜拜。” 趁着直行灯没转绿灯,许蕴喆左转离开了十字路口。 青川_24 第二章3 往常,许蕴喆习惯从景区的主入口出入,这里离他的家虽然不近,但要过的桥少,骑车方便。 但这回他不希望许靖枢知道自己也住在景区里,所以特意走了侧门。为此,他中途推了两次车,只为了把车运到河的对岸回家。 旅游景区进入旺季后,游客变多,连推车过桥也变得麻烦,许蕴喆费了不少时间,才终于重新骑上车,往家的方向开。 照这人山人海的情况看,许蕴喆料定家里的客栈一定满客。可是,让他意外的是,当他回到家门口,却看见门扉紧闭,门口也没挂平时那块“今日有房”的木牌。 许蕴喆奇怪极了。他推开门,取出门内的木板垫在门槛上,把电动车顺着这个临时的小坡开进家里。 庭院内十分安静,院中的桃花开了,一朵朵在夕阳下看着十分璀璨可爱。 许蕴喆停了车,往里走,没像平常一样见到外公坐在堂前。看到这情形,许蕴喆猜到大半,心悄然地往下沉。 他没有喊外公和妈妈,而是想直接通过堂前往房间走,不料却在经过正房时听见外公歇斯底里的喊声。 “你想走是不是?想带孩子走,是不是?”外公的声音沙哑了,喊叫时喉咙里仿佛卡着一口痰,噜噜响。 许芸婉不耐烦地回答:“你瞎说什么?自己发疯,还来质问我。” 外公不相信,念念叨叨,大喊大叫:“我知道,你一直想走。你们都想走!现在那个畜生回来了,你更想走!我告诉你,没门!谁也别想离开!” “我懒得和你争。”许芸婉不为所动,冷漠地说完,俄顷又道,“孩子长大了想走,是他自己的事。你绑了我一辈子,还想把蕴喆也绑着吗?” 外公似乎听不见许芸婉说了什么,念念有词、自言自语:“谁也别想走,谁也别想走……” 听着外公的絮言絮语,许芸婉变得沉不住气了,咬牙切齿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畜生,那个不要脸的畜生……”外公根本不理会许芸婉的话,“你们都想走,没门!谁也别想走!” 许蕴喆站在门外,惴惴不安地听着。突然,正房的门打开了,许蕴喆吓了一跳。 看见站在门外的儿子,许芸婉也大吃一惊。她吓得捂住嘴,很快又平静下来。 许蕴喆忐忑地问:“外公怎么了?” 她将散落的碎发捋至耳后,垂眸道:“又发疯了。他就这样,隔三差五的,让他待着吧!”她抬头望向许蕴喆,温柔地笑了笑,“饿了吗?妈妈去做饭。” 许蕴喆点头,眼看着许芸婉离开,又忍不住喊道:“妈!” 她的背影一顿,过了一会儿,转身对他微笑,眼中带着疑问。 许蕴喆想了想,问:“谁回来了?” 闻言,许芸婉的脸色陡然煞白。可很快,她仓促地笑了一下,说:“没有谁。你听他胡言乱语,哪句话能信?” 确实也是,外公这样已不是一两天了。许蕴喆一方面认为不该深究他的话,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好奇。“嗯。”他点了点头。 许芸婉的目光柔和,说:“那我去做饭了,今天买了鱼,给你做鱼羹吃。” 他扬了扬嘴角,应道:“好。” 许芸婉看着他的眼睛片刻,仿佛确认某件事后,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待许芸婉走远了,许蕴喆仍站在正房的门口。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将未关紧的门轻轻地推开一道缝隙。 通过这条缝隙,许蕴喆窥视房间里的情况,找寻外公的身影。 忽然,他看见外公蹲在一个火盆旁,正把一张张的纸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丢进烧着木炭的盆里。 许蕴喆仔细一看,认出外公手里拿的是户口簿,惊骇得瞪大了眼睛。 第二章4 许蕴喆原打算回房间自习,可外公在房间里烧户口簿的身影像烙印一样深深地烙在许蕴喆的脑海里,让他心神不宁。 妈妈知道外公烧户口簿吗?还是因为碰见了,所以两人才吵起来?许蕴喆当时险些推门入内阻止了,可看见烧也烧得差不多,又无法预见面对那样的外公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最后选择默默离开。 青川_25 升高中那会儿,外公不允许他填报梅引的学校,妈妈没有帮忙劝说,以至于许蕴喆一直以为妈妈也和外公一样,不希望他去外地。 可是,他现在知道,原来妈妈是愿意他走的,但外公说,他们谁也走不了。 烧了户口簿就走不了吗?连许蕴喆都知道,不是这样。外公人活一世,不可能连这个都不明白。他是魔怔了。 这样下去,外公会怎么样? 许蕴喆心烦意乱,想不通为什么外公要有这样的执着。外公魔怔了,但妈妈的脑子应该清醒着。她说外公绑了她一辈子,是什么意思? 许蕴喆坐在房间里,面对书本,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坐立不安,最终还是离开了房间。 他来到位于正房后排的厨房,挑开门帘,看见许芸婉在里面忙碌的身影。 小餐桌上放着一篮子荷兰豆,许蕴喆走进厨房,帮忙择菜。 许芸婉回头见到他,欣慰地微微一笑,说:“你去,妈妈把饭菜做好了叫你。” 许蕴喆应了一声嗯,可没有离开。他择了两片豆子,小心地问:“妈,要不要把外公送医院?”问完,他看向许芸婉。 只见许芸婉掌勺的动作顿了顿。她将炒好的碧螺虾仁盛进碗里,说:“没病为什么要送医院?而且——”在许蕴喆开口前,她抢白道,“怎么送呢?” 许蕴喆被问住,无法回答。那样的外公,不可能乖乖地去医院,如果他不去医院看病,又哪儿来的医生诊断他有病? 在儿子沉默良久后,许芸婉轻声道:“你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到时候,到省外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许蕴喆听得心脏倏尔收紧,也紧紧地蹙起眉头。 “去复习吧,饭好了叫你。”许芸婉温柔地敦促。 他看着妈妈略带苦涩的微笑,轻轻点头,放下手中的豆子。 许蕴喆知道,妈妈生下他时只有十八岁,为了抚养他,妈妈没有上大学。从那时开始,许芸婉就成了客栈的老板娘,和许仲言一起打理这间客栈。 从许蕴喆懂事开始,他们家一直只有三个人。小的时候,许蕴喆曾问过妈妈,自己的爸爸在哪里,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他却没有。许芸婉告诉他,他有爸爸,但对于其他问题,她却答不上来。 许蕴喆很想知道答案,可他不管怎么问,妈妈都不说。她常常哭,只要许蕴喆问起有关爸爸的事,她就会哭。 外公看妈妈哭了,会责怪、打骂许蕴喆。为了少挨骂、少挨打,许蕴喆渐渐地不问了。慢慢地,他接受了自己没有爸爸的事实,可他有爸爸,这是许芸婉唯一能给他的答案。 等再懂事一些,许蕴喆了解到父母之间有婚姻作为束缚,便开始奇怪,为什么许芸婉一直没有找别的男人。难道爸爸只是走了,他们没有离婚?但走了这么多年,只要认定他不会再回来,许芸婉完全可以离婚了。 也有一种说法——这是邻居们闲言碎语间流传的说法,说许芸婉根本没有结过婚,许蕴喆是一个私生子。 对于这种说法,小时候的许蕴喆自然听不进去,在心里恼恨这些背地里嚼舌根的邻居。但后来,这成了许蕴喆最相信的说法,毕竟,许芸婉生他时只有十八岁,她当时不可能结婚。 相信自己是一个私生子后,许蕴喆再也不追究自己的爸爸是谁了。许芸婉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妈妈,许蕴喆只需要妈妈就够了。 所以,当许芸婉说要他考上好的大学,离开家,再也不要回来,许蕴喆的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沉重和难过,他以为自己如果要走,根本不会有一丝不舍得。 听妈妈的话,许蕴喆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过了大概半小时,他听见许芸婉喊自己吃饭,连忙应了一声,丢下笔往堂前去了。 看见已经坐在餐桌旁的许仲言,许蕴喆微微愣了愣。他强作镇定地走到餐桌旁,双手接过许芸婉递过来的米饭。 “坐,吃饭吧。”许仲言招呼道。 他看看平静的许芸婉,坐了下来。 “最后一个学期了,学校里,学习忙吧?”吃着饭,许仲言关心道。 许蕴喆点头,低声道:“还行。” “多吃菜。你看看你,说话没一点儿中气。”许仲言说着,用汤勺给他舀一勺鱼羹,“高考快到了,要多补充点儿营养。” 许蕴喆连忙将碗端起,接过外公舀给自己的鱼羹。他忍不住看向许芸婉,见她对自己淡淡一笑,如同平常。 许蕴喆已经忘记自己在什么时候发现外公有时候不太正常了,印象中的外公,一直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也许因为这样的固执随着年纪渐大而更加明显,许蕴喆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 外公的偏执往往只表现在许芸婉的面前,他面对许蕴喆时,始终是一个慈爱中略带严肃的长辈。外公像晚饭前那样如同魔怔的样子,许蕴喆从来没有当面见过。 许蕴喆偶有一两次看他对许芸婉粗声粗气地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总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生病了。可当他面对许蕴喆,又无比的正常,让许蕴喆很不明白。 他像是疯了,又像是没疯。许蕴喆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如果他没有疯,那么他说的话应该相信吗?他说“那个畜生”回来了,到底是谁呢? 青川_26 停业一天的客栈在周日重新营业了,网上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上午甫一开门,客栈便迎来了七位客人,转眼间把东西厢房全住满了。 许蕴喆帮忙把客人们的行李搬进他们各自的房间,看外公和妈妈忙里忙外,就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客人预订了当天中午的午饭,由外公掌勺,许蕴喆按照外公交给自己的菜单,买回满满一车的新鲜食材。 担心外公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不过来,许蕴喆中午没有回学校。午饭过后,许蕴喆才在床上躺下,又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英文,他起身朝外看,见许芸婉把一个外国背包客迎进家里,彼此交谈如鸡同鸭讲,便起床穿上鞋,出门帮忙。 许芸婉看见儿子出来,如释重负。 “欢迎光临。”许蕴喆上前,向这位外国客人打招呼,把她迎进堂前,“请问在网上预订了吗?” 对方摇头,问客栈里最便宜的房间是哪种,一个床位多少钱。 许蕴喆意外地看她,说:“我们这里有大床房和标准间,标准间是两张床,但不能分开销售。” “没有单张床位吗?”她惊奇地问。 看她惊讶的样子,许蕴喆猜想她是搞错了,说:“这里没有。请问,您是要住那种单张床位出售的床位房吗?青年旅社?” 她连连点头。 许蕴喆恍然大悟,向许芸婉解释了这件事,又对客人说:“对不起,我们这里不是青年旅社,没有您需要的床位房。”他从打印机里取出一张打印纸,在上面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标明镇上两家青年旅社的位置,“您可以根据这张地图,找到我们镇上的青旅。镇上有两家。” 她接过地图,感激地笑了笑,用蹩脚的中文说:“谢谢。” “不客气。”许蕴喆微笑,用中文回答,又用英语说,“我送您出去吧。” 他把远道而来的客人送至客栈门口,指向前方的路口,又指了指自己画的地图,再次给她指了一次方向。在对方的道谢声中,许蕴喆挥手作别。 “原来是弄错了。”待儿子回来,许芸婉松了一口气,释然道,“其实不大愿意她住进来,因为你不在家,我们沟通也不方便。万一有什么需求,怕帮不上忙。” 许蕴喆笑了笑,看她的额上有汗,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问:“还不午休吗?” “要去了。”许芸婉叫住要进屋的儿子,“下午应该没什么事了,你要是嫌家里吵,先去学校吧。” 许蕴喆想了想,说:“再看看吧,万一还有人来呢?住进来的,有预订晚餐吗?” 她点头,道:“晚上要做五六个菜吧。” “那我下午起床以后去买菜吧。”许蕴喆说着往屋里走。 “哎,不用了,妈妈去买就好了。你回学校吧,抓紧时间复习。”许芸婉建议道。 许蕴喆抬头又看了一眼太阳,说:“没关系,能耽误多少时间?你在家待着。去睡吧,别忙了。” 午后,许蕴喆开着电动车到景区外的菜市场购买客人们晚饭用的食材。 回家后没多长时间,外公接到电话,说有一位客人到了景区入口处,希望客栈能出去接一下。 许蕴喆把才接上电源充电的电动车断电,外出把客人接回客栈里。 临近傍晚,许蕴喆得回学校上晚自习了。 厨房里忙着准备客人们的晚饭,老板家反而还没饭吃,许蕴喆洗过澡,在厨房里舀了一碗剩饭加热,拌了拌饭酱简单吃了,赶去上学。 许蕴喆整天里里外外跑了三四次,中午也没能休息多长时间,把车骑在黄昏当中,竟有些犯困了。 才从景区的主入口离开,许蕴喆在十字路口遇见红灯,停车打了个呵欠。忽然,有一辆白色电动车停在他的身旁,许蕴喆不经意间转头一看,见是许靖枢,不由得愣了一下。 许靖枢看见他,笑道:“咦?你也住景区里吗?” 闻言,许蕴喆喉咙发紧。之前为了不和许靖枢同路,他特地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转了方向,想不到现在却在主入口外遇见了。看许靖枢的样子,许蕴喆不知道自己被撞破没有,尴尬地嗯了一声。 许靖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主入口,说:“昨天看你没走这条路,以为你住在外面。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了饭团,我爸做的。” “不用了,谢谢。”看他把挂在车上的便当袋子递过来,许蕴喆立即说。 “哦……”许靖枢递东西递至一半,遭到拒绝,只好重新把便当袋子挂回车上。 许蕴喆看见直行灯转为绿灯,不等许靖枢挂好他的便当袋,先一步把车开走了。 傍晚的车流量本来就大,许蕴喆开着车穿梭在车流的缝隙间,往后视镜里看,见到许靖枢已经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很快,因为距离太远,许蕴喆再也看不见他了。不知怎么的,许蕴喆没有因此感到轻松一些,反而心里不是滋味,总觉得那儿不太对劲。 因为犹豫,许蕴喆的车速渐渐地慢下来。可是他不能开得太慢,否则晚自习就要迟到了。 青川_27 直至许蕴喆抵达学校,他始终没有见到许靖枢的身影。周日傍晚,路上的车的确很多,不过会开得这么慢吗?许蕴喆不禁疑惑。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教室,才坐下没多久,上课铃声响起来了。 许靖枢才搬到青川来不久,路上的车这么多,他该不会绕来绕去,迷路了吧?许蕴喆翻开面前的书本,又看见里面躺着一封匿名信件。看着信封上再熟悉不过的字,许蕴喆把信随手放进抽屉里。 总不可能在路上出什么事吧?许蕴喆不太放心,回头看了好几回,但许靖枢的座位一直空着。 刚才要是等一等就好了。许蕴喆仔细地回想,忽然发现,这天傍晚路上的车特别多。 他翻了两页书,从文具盒里拿出笔,写了三道单选题,又把笔放回文具盒。他看了看盒子里的铅笔,好像是该削了,于是找出小刀,走到教室后排角落的卫生区,就着垃圾桶削铅笔。 削出铅笔的石墨,许蕴喆瞄了一眼许靖枢的空座位。他的座位整整齐齐,桌面上的书很少。 看见摆在桌面上的眼镜盒,许蕴喆心中讶然,这才知道原来许靖枢近视。可他平时不戴眼镜,近视的度数应该不高。许蕴喆低头,把铅笔一点点地削尖,完全想象不出许靖枢戴眼镜的样子,也不知道那是一副怎样的眼镜。 突然,许蕴喆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见许靖枢匆忙地跑进教室,一不留神,小刀险些切在手指上。 许靖枢见到他,惊讶极了。他喘着气,不可思议地盯着许蕴喆,拉开椅子坐下。 “怎么迟到了?”坐在他前排的顾思酉关心道。 “哦,没什么。路上车没电了,我在路边充了十分钟的电才过来的。”许靖枢卸下书包,笑道,“顺便吃了晚饭。” 顾思酉惊奇道:“十分钟吃晚饭?!” “我爸做的饭团。”许靖枢挑眉,说完,他回头看向许蕴喆。 许蕴喆匆忙地将目光移开,收起小刀,拿着削好的铅笔回座位。 “哎,许蕴喆!”许靖枢突然叫他。 这是许靖枢第一次喊他的名字,许蕴喆闻之身子一僵,回头看他,冷淡地问:“什么事?” 许靖枢的眼里有光,仿佛在笑。他从抽屉里取出一盒开封的湿纸巾递向许蕴喆,问:“手会不会脏?才削了铅笔。” 许蕴喆听罢窘然,却面无表情。他看了看刚才因削笔尖而占满石墨的手指,抽了一张湿纸巾,说:“谢谢。” “不客气。”许靖枢收起纸巾盒,和顾思酉说话去了。 许蕴喆回到座位坐下,把铅笔和小刀放回文具盒。他低头,用湿纸巾将指尖擦干净。 第二章5 那个周末以后,许靖枢再也没有主动找许蕴喆搭讪,他更多的时候是和钱程他们在一起,谈论和学习毫无关系的话题。 刚开学的那段时间,许蕴喆为了尽快进入复习的状态,把自己的时间控制得很紧密,不留一丝缝隙,但渐渐地适应过来后,反而慢慢地可以放松一些了。 许蕴喆当然知道最近许靖枢他们热衷于谈论些什么。 那款叫做CFT的网络游戏,许蕴喆从家里有电脑开始就接触过。他整个初中,几乎都沉迷于此,甚至在省级业余比赛中获得过名次。 但后来,因为没去成梅引三中,因为太想太想离开青川,许蕴喆放弃了游戏的爱好。这对他来说毫不困难,当他知道玩游戏不能给他带来帮助的时候。 不过,若说没有任何帮助,倒也不完全是。起码在紧张的学习过后,许蕴喆会看一看游戏平台的对战视频放松身心。不过这样的时候比较少,因为他很少在学习的过程中感觉到疲惫。 虽然已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可在有些同学的身上似乎永远看不见任何要高考的紧张感。许靖枢是其中之一。 许蕴喆对此莫名地感到遗憾,可能因为许靖枢以前是梅引三中的学生,对于那所许蕴喆擦肩而过的学校,他还是希望那里的每一个学生都勤奋好学,这样才不负他曾经的希望和如今的不甘。可他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蠢。 关于许靖枢的眼镜,许蕴喆有一次在上课时,回头看了一眼。他发现许靖枢只在上课时戴眼镜,眼镜的形状和自己的一样,都是复古的圆形,但他的镜框是古银色。不过,他总和别人聊游戏,让许蕴喆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因为看书才近视的。 其实,许蕴喆自己就不是因为看书而导致的近视。他在初二那年配的眼镜,那是他最最沉迷CFT的时期。 最近,CFT的国际联赛又开始了。杨敏贤每天都要找李爽聊游戏,聊得热火朝天。 许蕴喆听他们在自己的后排滔滔不绝地讲,心里痒痒的。 晚自习结束以后,他回到寝室里,搜出比赛的视频观看。直到听见主播的点评,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以前喜欢的选手都退役了。 转眼间,三周过去了。按照往常的惯例,早在开学伊始,老师就会开始调整新的座位表。但这次不知为何,换座位的事迟迟没有进行,大家依然坐在上个学期的座位上。 青川_28 许蕴喆自从上学期最后一次调整座位和倪宗诗成为同桌后,两人已经同桌了将近四个月。 老师把他们安排在一起的初衷,或许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许蕴喆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而且个性沉静,在老师和同学们眼中,是脚踏实地的那种“优等生”;倪宗诗和他的性格相近,都属于沉默寡言的类型,而且和他一样,勤奋好学。他们之间唯一的区别,是“天道酬勤”表现在了许蕴喆的身上,却没有表现在倪宗诗的身上。后者甚至比前者更加努力,可成效远远不如前者。 当初调换座位前,班主任曾找许蕴喆谈过话,问他对倪宗诗的看法。许蕴喆的回答和大多数同学一样,说倪宗诗是一个非常勤奋用功的同学。于是,老师提出自己的顾虑。 倪宗诗的努力没有成效这件事被老师看在眼里,老师认为他的学习方法存在问题,虽然以前在谈话里和对方提过建议,可似乎没有效果。老师希望他们成为同桌以后,许蕴喆能够和他多交流学习经验,帮助同学。 许蕴喆自来没有主动帮助同学的习惯,因为他不懂得如何帮。从来都是其他同学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找到他,他再为对方解决。面对班主任的要求,许蕴喆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了。 可是,他们俩同桌以后,许蕴喆几乎遇不上倪宗诗向他请教问题。他问过倪宗诗几次,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倪宗诗总说暂时没有。而每次小测的成绩出来后,许蕴喆看见他不尽人意的成绩,问他需不需要帮忙,他也说要自己先看一看。 许蕴喆本不是一个热情的人,一来二去,他也不再问倪宗诗了。 就这样,他们同桌了半个学期以后,倪宗诗在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里名列全班倒数第四名。 倪宗诗倒也不是从来没有向许蕴喆请教过。尽管许蕴喆向他询问时,遭到拒绝的次数比较多,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向许蕴喆提问。 他很有礼貌,提问之前,总要先问一问许蕴喆有没有时间,哪怕当时许蕴喆只是正在和其他同学聊天。 倪宗诗问的问题通常不怎么难,许蕴喆花很少的时间便可以得出答案,再将解题步骤向他说明。他听得很认真,随着许蕴喆一步步地讲解,偶尔点头表示明白。 曾经,看他脸上露出明了的表情,许蕴喆自然认为他听明白了。可是后来,许蕴喆发现他在过后还会拿同样的问题问其他同学,让许蕴喆诧异不已。 发现这种情况后,许蕴喆再遇上倪宗诗向自己提问,他在解答以后会多问一句,确认他是否听明白了。 “嗯,谢谢。”倪宗诗微笑点头。 许蕴喆半信半疑,道:“好。要是还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再问我。” “好。谢谢。”他低头,理解消化许蕴喆说的内容。 然而,在这过后,许蕴喆还是发现他拿着题目重新问别的同学去了。这让许蕴喆的心里不是滋味,也怀疑是否是自己的指导方式有问题。 因倪宗诗拿同样的问题问过李爽,许蕴喆趁倪宗诗不在时向李爽打听,这才得知原来倪宗诗不单单这样对待自己。 李爽满不在乎地摆手,叹气道:“他就是这样。你跟他说,他说他明白了。但是过一会儿又去问别人,说明当时根本没明白!好几次,他问了我,又问鲁小文去了。我怀疑他是问过我以后,还不懂,又不好意思再问,所以这样。” 许蕴喆听罢沉吟,如果说自己的个性不属于平易近人的类型,倪宗诗这样对待自己情有可原,那么李爽呢?李爽的个性开朗,在班上广受欢迎。面对李爽,倪宗诗也这样,那么许蕴喆实在不明白了。 “唉,应该是智商真的不够吧。说不定,当初考进我们班已经花了全部力气了。”李爽无奈地说,“上回考试,数学卷里有好几道题目的题型,他全问过我,当时也说听懂了。结果呢?考试还是全错。” 无论如何,班主任当初将希望寄予许蕴喆,希望他能够帮助倪宗诗提高成绩,结果倪宗诗的成绩不升反降,比期中考试的名次还下降了三名,这让许蕴喆感到了压力。而这样的压力,许蕴喆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临近一年一度的高三成人礼,学校已和当地的孔庙确定时间和地点,并且安排好各项活动流程。 虽然距离成人礼还有半个月,但班主任为了同学们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做好准备,提前在晚自习的临时班会上通知了各种注意事项。 “大家这个周末回去,提前把校服的礼服款准备好。和往年一样,成人宣誓、经典朗诵要求全体同学参加。加冠礼、及笄礼、开笔礼由大家自愿报名参加,注意哦,冠笄礼要求有家长出席参加。想报名参加的同学,向班长报名,班长汇总名单以后再给我,下周三前截止。这样学校也好提前准备大家的礼服。”班主任做好通知后,说,“大家继续自习吧。倪宗诗,你出来一下。” 听完老师讲话,已经开始继续看书的许蕴喆闻言转头看向同桌。同桌的脸上糅杂着茫然和紧张,起身离开了座位。 望着班主任和倪宗诗在挑廊谈话的身影,不知怎么的,许蕴喆忽感心情沉重。他吁了一口气,低头自习。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倪宗诗回到座位上,对许蕴喆说:“班主任叫你出去。” 闻言,许蕴喆微微错愕,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班主任格外喜欢找他谈话,仿佛时刻关注他的心理动态。 许蕴喆拧好钢笔盖,往教室外找班主任去了。 “周老师。”许蕴喆来到班主任的面前。 班主任虽是男性,但个头比班上一些女生还要矮小。他抬头望着许蕴喆,微笑道:“怎么样,最近?还有四个月就高考了,紧张吗?有没有压力?” 面对这类常见的问题,许蕴喆轻描淡写地说:“还好。” “嗯。”他点点头,狡黠地笑,“和女朋友最近怎么样?约好考北方大学还是国立理学院?” 这件事许蕴喆已经逐渐抛之脑后了,不料又被过度关心自己的班主任八卦,许蕴喆的面色一僵,依旧平淡地回答:“上个学期的期末分手了。” 闻言,班主任的笑容僵在脸上。俄顷,他紧张地关切道:“没关系吧?心态方面,调整好了吗?” 许蕴喆耸肩,说:“没什么。” 青川_29 班主任将信将疑地打量他,道:“那就好。学生嘛,还是学习为主。” 许蕴喆象征性地扬了扬嘴角。 班主任的双手相互摩挲片刻,拘谨地笑了笑,说:“有一件事,想和你说一下。要是你的压力不太大,有时间多帮助帮助倪宗诗吧。” 许蕴喆闻之喉咙发紧,没有马上回答。 “你们同桌也有几个月了,倪宗诗的成绩一直没有提高。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才是。”班主任说时,脸上始终挂着谨慎的微笑。 许蕴喆看他说得那么小心,心中虽感到无辜和无奈,又不好意思摆冷脸,只好说:“好,我知道了。” “那就好。”班主任似乎松了一口气,笑容顿时变得轻松。他抖了抖肩膀,仿佛要将身上的紧张抖落,说:“你回去吧。哦,把许靖枢叫出来。” 许蕴喆欲走,听说班主任要找许靖枢,不由得错愕。他点头应了一声,从教室的后门走。 明明班主任还没有离开,许靖枢却猫着腰,端着手机,把脸低在桌面以下看电竞赛事直播。许蕴喆尚未走近,发现他如此,不禁皱眉,心里冒出很多不耐烦。 察觉有人走近,许靖枢迅速地将手机丢回抽屉里。他抬头看见是许蕴喆,惊讶地眨了眨眼。 “班主任叫你出去。”许蕴喆冷冷地说完,直接往座位走了。 许靖枢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俄顷,取出抽屉里的手机,把视频软件退出后才出门找老师。 第二章6 成人礼举行的日子将近,相随而至的还有第一阶段大考和CFT国际联赛决赛。 对早已在预选赛阶段就沉迷其中的那几个男生来说,别人的电竞决赛远比自己的大考重要。 恰好这次决赛的东道主是亚洲国家,没有时差,十分方便CFT爱好者观看比赛,所以,每天的晚自习时间,教室的最后一排总有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共同观看比赛。 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赛事,各自端着手机观看当然没有聚在一起看的氛围好,男生们哪怕是使用各自的手机看直播,也要聚坐一处,时不时对比赛的过程评论加油。 没有比赛的夜晚,沉溺在赛事当中的男生们没有直播观看。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安安分分地坐在教室里自习,而是组队翻墙前往校外的网咖打游戏,仿佛要把观摩比赛过程中学习到的经验用于实践,借此机会提高自己的水平,真正地参与在赛事当中。 那几个学生当中,有的人曾被记过,有的人曾被警告,可这都阻碍不了他们追求自由的心。老师将他们视作冥顽不灵、屡教不改的对象,反而希望他们在晚自习时别出现在教室里,省得影响其他学生自习。 然而,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却让班主任吐出了遗憾的语气。 当看见许靖枢的座位空着,班主任轻轻地哦了一声,道:“许靖枢也没来上自习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听得出来,班主任说的不是一个疑问句。 不知怎么的,许蕴喆听班主任的语气有些奇怪,说是遗憾,倒也不是彻彻底底的遗憾。而且,看班主任的神态,分明一点儿也不生气,更让许蕴喆莫名其妙。 许蕴喆和不少同学一样,希望那些关心CFT比赛的同学能够到教室的外面去关心他们的比赛,因为自习课时他们的讨论声实在非常吵。在其他人全在安安静静学习的环境里,他们看起来格外扎眼。 如果许蕴喆说自己没有被这样的吵闹影响,那一定是撒谎。别的还好,可他们讨论的毕竟是CFT国际联赛,哪怕许蕴喆已经不再玩这款游戏,但对游戏的喜欢还是让他在听见赛事讨论时,忍不住好奇。 同样为了高考舍弃游戏的李爽亦然。听着那几个人在教室的后排讨论得风生水起,李爽嘀咕道:“我靠,等我考完了,第一件事就是到网咖里玩个三天三夜。” 许蕴喆没有这样的念头,但也不是无动于衷。尽管他对赛事很感兴趣,不过自习课里还是该好好地学习,反正无论他看与不看,都不会改变比赛的结果,索性等晚自习结束以后,回了宿舍再看重播。 “靠!这操作,太骚了吧?!”突然,钱程大声叫道。 旁边的人立即感慨道:“这怎么出的?我用的假装备吧?” 钱程哈哈大笑,说:“下回让小枢试一波。” “我不行,这个得练练。”许靖枢推让道。 “喂,你们真的很吵,现在是上课时间,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正在他们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忽然在教室的前排响起。许蕴喆习惯了后排的吵闹,这个声音突然冒出来,反而吓他一跳。不仅仅是许蕴喆一人,一时间,不少同学纷纷抬头,朝前排看去。 鲁小文许是从说话起便站起来了。她望着教室的后排,认真的眼睛里迸发着锐利的光,义愤填膺地说:“你们如果不想学习,可以到外面去,没有人拦着你们。教室是学习的地方,你们可以选择不学习,但不能影响其他人。” 虽然鲁小文说的话很有道理,也说出不少人的心声,可是不知为什么,也有人听了忍不住发笑。许蕴喆听着她的话,心中无奈和好笑分半,低头正要继续写笔记,想了想,又回头看向被鲁小文训斥的同学。 青川_30 “哟,大家闺秀又开始教我们做人了。”钱程意味深长地笑,“鲁小文,你说说看,我们影响谁了?要是影响了,为什么他们不说?” “就是!你坐在第一排还能受影响,说明你这人也没怎么专心嘛!”他的朋友附和道。 听罢,鲁小文面红耳赤,道:“难道你们没有发现,整个教室里,只有你们在说话吗?” “嘘——”钱程朝自己的朋友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问,“刚刚谁在说话?谁在说话?” 他的同桌笑道:“鲁老师在说话。”话毕,他和其他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钱程抬起手,示意大家不要笑,问:“鲁老师,你是不是想报告给周老师听?” 鲁小文的脸红到了脖子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明明是你们不对。太过分了!” 即使鲁小文的情绪已经这么激动,被她训斥的男生们依然嬉皮笑脸。钱程忍住笑,仰天长叹一声,道:“唉!算了,给鲁老师点儿面子。兄弟们,我们到外头去吧,别影响鲁老师学习。要不然,她考不上国立理学院,回头还要找我们哭呢!” 听他说完,其他人又笑了。 由钱程带头,那几个看比赛直播的学生稀稀拉拉地离开座位,成群结队地往教室外走了。 钱程他们和鲁小文争论的过程中,许靖枢虽然没有插话,也没有笑,不过许蕴喆看到他无辜的脸上写满了好奇,分明是一副看热闹的样子。待钱程招呼大家离开,许靖枢也起身了。 “小枢,还不走吗?”钱程留在教室的门口催促。 许靖枢将桌面上摊开的书本合上,垒在书堆的上层,哦了一声,跟着走了。 鲁小文始终紧紧地盯着他们,通红的眼睛似乎诉尽了委屈。 她环顾了教室一番,剩下的同学们在钱程他们离开以后,鸦雀无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蓦地坐下,趴在桌面上哭起来。 她的同桌吓了一大跳,不知所措地看向周围,投以求助的目光。末了,鲁小文的同桌只好小心翼翼地接近她,说一两句安慰的话。 听着鲁小文嘤嘤的哭声,许蕴喆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 那天许靖枢不仅把他送回酒店,甚至连衣服也帮他洗了,许蕴喆在那以后之于许靖枢,虽然心虚居多,可心底依旧想当然地认为许靖枢是个很好的人。可是,许靖枢为什么要转到他们的班上,让他得知,他其实有这样的一面呢? 以钱程为首的那几个男生离开后不久,班主任到了教室。他环顾教室,又一次用那种许蕴喆听不明白的语气说:“哦,出去了。” 他明显看出鲁小文的异样,但没有马上问,而是说:“大家继续自习吧。发给大家的模拟题册子,下周一前一定要写完哦。下周一的晚自习,我会一个个检查。”说完,他将双手背在身后,如同散步一般,在教室的每一条走道上巡走,看看学生们自习时的模样。 不多时,班主任踱步至鲁小文的座位旁,弯腰凑近,和她说话。 班主任早在三天前布置了模拟题册子的作业,这次的作业量很大,许蕴喆给自己每天安排了一定量的题目,这样既能够在下周一前完成,又不至于太累。 不过,估计钱程他们一定不能完成了。照他们那样,每天不是看比赛就是外出上网“享受比赛”,能完成才是怪事。 周五的傍晚,许蕴喆又是到了饥肠辘辘时才想起吃晚饭。 他往教室的后门走,经过许靖枢的座位,不经意间瞥见许靖枢的模拟题册子摆在桌面上。除此之外,桌上还有全国通用的高考复习资料。 毫无疑问,放在许靖枢桌面上的这套复习资料是许蕴喆看过最崭新的,封面完好无损,书页没有卷曲,简直像刚拿到手不久。许靖枢的模拟题册子也新得像是没有翻开过。 这家伙一天到晚到底有没有在学习?该不会真的只玩游戏和打篮球吧?许蕴喆皱起眉头。 正在他这不留神的时候,许靖枢回来了。 听见篮球声,许蕴喆猛地抬头,见到穿着球服的许靖枢手里拿着篮球,不可思议地看他。 许靖枢眨巴了两下眼睛,对他站在这个地方感到不解。 许蕴喆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往外走了。才走到后门,许蕴喆遇上大汗淋漓的钱程,两人险些撞个满怀。 钱程看了看他,不以为意,转而问许靖枢:“哎,好了没?” “哦。”许靖枢愣愣地回过神,把篮球放在椅子下,拿起水杯往外走。 当他经过许蕴喆的身边,许蕴喆看见他的后颈和肩膀上腻着一层薄薄的汗,皮肤因而更加光亮。无论是手臂还是腿,许靖枢原本白皙的皮肤被太阳晒成透红,他的步伐匆忙,看起来格外鲜活。 许蕴喆还不能确定,这是怎样的一种鲜活。 吃过晚饭,许蕴喆照旧没有回宿舍。他把手机留在宿舍里充电,顺便下载自己想看的赛事视频。 比起许蕴喆,许靖枢他们对待比赛的态度明显更热情。整个晚自习,教室的后排少了好几个人,许蕴喆料想他们应该是相约逃课开黑去了。 青川_31 第二章7 在班主任一再强调要在周一晚上前完成模拟题册子的情况下,不少听出“言外之意”的同学了解了这本册子的重要性。 但是,对于这段时间一直沉迷于游戏的人而言,当务之急不是了解这本册子的重要性,而是在老师检查以前完成它。 这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因为这本模拟题册是学校教研组自己编的,没有答案。先前没有写的人,到了最后关头,连抄的答案也没有。 杨敏贤说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人,因为他直到周一的下午才发现原来模拟题册没有答案! 他虽然没和钱程他们混作一块儿,可自从CFT决赛以来,他没有一场直播落下了,也常常独自外出上网打游戏。 他自认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的时间绝不可能独立完成整本册子,既然注定不能完成,还不如另辟蹊径,于是下午的第一节课结束后,他颠颠儿奔至李爽的跟前求搭救。 “我这儿还有三十多道题没写呢!”李爽不耐烦地推他。 杨敏贤仿佛黏在他的椅子上,推也推不开,缠道:“你让我抄前面的嘛!” “怎么抄?这一整本!你还有多少没写?自己先写写!”李爽急着埋头赶作业,烦躁得很。 “我全没写!今晚最后一节课老师就检查了,我自己写,不和等死一样吗?”杨敏贤理所当然地说着,仿佛是李爽不可理喻。 李爽啧了一声,说:“谁让你去上网和看直播?这都一个礼拜了,你一道题也没写,怪谁?” 杨敏贤恬不知耻地笑,说:“怪我怪我,你赶紧让我抄一下。” “我不是说了没写完吗?!”李爽吼起来。 许蕴喆被李爽的喊声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杨敏贤呆呆地看着伏案写字的李爽。 半晌,杨敏贤翻白眼,说:“啧,算了。我抄小枢的。瞧你小气那样儿!” 闻言,许蕴喆惊讶地看向坐在教室后排的许靖枢,发现许靖枢埋着头,高挑的身影几乎被面前垒起的书本遮住。他看见许靖枢的右手手肘时而往桌面外移,分明是正在写字。 听了杨敏贤的话,李爽也惊讶了,问:“他写完了?他不是整天和钱程他们一块儿玩吗?” “人家小枢是神人!”杨敏贤莫名其妙地得意起来,“我早上看他才开始写,不忍心打扰他。你瞧着吧,他等会儿就写完了!” 李爽嗤笑一声,根本不相信,说:“阿喆为了写这破册子,前前后后花了四节自习课的时间,许靖枢一天就能写完?白天不是还上课吗?” 杨敏贤一脸他爱信不信的神气。 许蕴喆难以置信地看着许靖枢,偶尔见到他抬头,挠乱的刘海下露出好看的额头。 这时许靖枢的周围很吵闹,钱程他们想必完全不考虑完成作业了,依然坐在课桌上畅所欲言。许靖枢仿佛丝毫没有被打扰,虽然置身其中,又好像不在同一个空间里。 他会皱眉。 许蕴喆看见他的眉宇若有似无地微微蹙着,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出一种宁静中伴着深远的宁穆感。 突然,许靖枢把身子挺直,将手中的笔往课桌上丢,大喊一声:“搞定!” “救星,借我抄一下!”杨敏贤闻言立即朝许靖枢奔去,可惜许靖枢原本摆在桌上的本子转眼间已经被钱程拿在手里。 “抄抄抄,赶快赶快。”钱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呼朋唤友,又夸赞道,“所以我说,小枢最适合打辅助了!最强辅助有没有?” 许靖枢听完笑了,起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拉了拉自己的手指关节。 那几个抄作业的人以钱程为中心,堆作了一团。许靖枢看着他们,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但笑的成分明显更多。 许蕴喆不知究竟有什么好笑,难道许靖枢将这视作一种“助人为乐”吗?正当许蕴喆要收回目光时,被许靖枢发现了。 许靖枢愣住,眨巴眨巴眼。 仿佛有将要看见他笑的预感,许蕴喆在此以前回以冷眼,转回身。 因为有了许靖枢这个“最强辅助”,杨敏贤在晚自习上课前抄完了整本模拟题册子,又可以全神贯注地投入看比赛了。 许蕴喆不知道杨敏贤为什么这么信任许靖枢。难道,许靖枢以前在梅引三中时,成绩很好吗?模拟题册子虽然很薄,不过对于许靖枢能在一天时间内写完整本册子这件事,许蕴喆仍抱着怀疑的态度。 究竟许靖枢是否真正完成了这么大的作业量,唯有等到班主任检查作业时,才能够见分晓。 不过在这以前,许蕴喆对模拟题册子本身已经不放在心上了,他更关心班主任的“言外之意”究竟是真是假,想知道第一阶段大考时,试卷上会出现多少类似的题目。 青川_32 学校为了能让学生们循序渐进地习惯高考的氛围,从一年级开始,每逢大考,都会给每一个学生随机分配座位。 这意味着考试座位表公布以前,学生们都不知道自己将在哪一间教室里考试。 为了布置出一个像样的考场,考试前学生们得把堆得满桌都是的书本转移,要么堆放在教室的讲台边,要么搬回寝室。 这项工作虽然麻烦,不过经历得多了,大家也习惯了。 最后一节晚自习课,班主任带着第一阶段大考的考试座位表来到教室,让鲁小文把表格粘贴在黑板的右侧,然后要求大家把之前发的模拟题册子找出来,自觉翻开,等待检查。 “座位表的电子版,我已经发在班级群里了。大家可以在放学以后,用手机查看。”班主任一边检查学生们的作业一边说,“也可以在下课后,到黑板这边来看。” 哪怕明知学生们不可能真的像学校规定的那样,只在放学以后使用手机,班主任还是这么说。 许蕴喆看距离班主任检查他的作业还有一段时间,偷偷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埋着头在课桌以下翻找班级群里的文件,点开最新的考试座位安排表。 高二(1)班第54号?许蕴喆在记忆里搜寻高二(1)班的教室位置,除了知道在教学楼B栋以外,终无所获。他把表格翻到最后,看了一眼许靖枢的考场——高二(16)班第36号,也在B栋。 “这都是你自己写的?” 听见班主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蕴喆连忙把手机放回口袋里。他心有余悸,回头一看,见到班主任正在检查杨敏贤的作业。 杨敏贤竖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道:“千真万确。” 班主任半信半疑地看他,沉吟片刻,淡淡地说:“进步挺大的嘛。最后两道大题,我一路检查过来,全做对的人不多。” 闻言,杨敏贤脸上的笑容僵住,转而很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班主任不再多说,把册子还给杨敏贤,又拿起他同桌的作业。 知道杨敏贤的作业是抄了许靖枢的,听见老师这么说,许蕴喆不免吃惊。 李爽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杨敏贤。 杨敏贤在班主任的身后冲李爽得意地做鬼脸。李爽翻了白眼,嘟哝道:“这人有病吧?都什么时候了,连作业也不自己写。嘚瑟个什么劲儿?” 许蕴喆在心里默默地吁了一口气,见老师朝他们走来,便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转身打开自己的模拟题册子摊开放在书堆上,然后低头梳理没整理完的笔记。 花了足足半节课的时间,班主任把全班同学的模拟题册子检查完毕了。除了极个别同学以外,其他人全完成了作业,老师没有宣布什么时候提供册子的答案,而是希望同学们能在这两天内,再多研究研究册子里的题型。 “这些都是教研组的老师们精心整理出来的题目,大家好好看一看,对大家有帮助。”出于习惯,班主任抖了抖肩膀,“这个周末就要进行第一阶段大考了,大家认真准备准备,但也不用太紧张!” 这样的叮嘱常常不一定有用,每个同学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表。 许蕴喆已经提前进入了第二阶段的复习,临近大考,反而没有紧张感。他按部就班地遵照往常的习惯学习,晚上回到寝室里,洗过澡以后,选择先看一会儿比赛视频放松放松,看完以后再做一会儿题。如果他一不小心看得太晚,索性马上睡了。 他的室友谭学松则不然。 谭学松的状态越来越紧张了,每个夜晚挑灯夜读是常态,许蕴喆每天睡觉前,总看见他埋首在书桌前。许蕴喆永远不知道他几点睡觉,而当早上的起床铃声响起,许蕴喆又见到他已经坐在书桌前。 看着室友这么争分夺秒的劲头,许蕴喆有时觉得自己连看个视频也是一种浪费时间,心中有愧。但同时他又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做得像室友一样。如果现在就开始这样高强度的复习,许蕴喆拿不准在之后会不会濒临自己的极限,所以现在还是循序渐进,慢慢调整更好一些。 虽然班主任叮嘱了大家要好好复习,可是把班主任的话当耳旁风的人大有人在。 随着CFT比赛进程的推进,钱程他们追比赛的劲头比起前段时间更夸张了。第一阶段大考的前夜,正值CFT半决赛,钱程他们早早地约好一起去网咖聚众看比赛,而杨敏贤则陷入了内心的挣扎当中。 他来找许蕴喆和李爽诉苦,反而被李爽嘲了几句,最后他痛下决心,决定不去了。 下午放学以后,班上很多同学纷纷将书本搬往寝室,以腾空课桌,清理考场。许蕴喆因住得近,寝室里的个人空间也比较大,有近一半的书本平时就放在寝室里。剩下的书不多,他打算晚自习结束以后再搬走。 直到不少回生活区吃饭的同学又提早来到教室,许蕴喆才起身离开座位。 他走教室的后门,经过许靖枢的课桌旁,又一次看见那些崭新的复习资料。其中,那本理综复习资料摆在桌面上,紫色的封面看起来格外鲜亮。 许蕴喆的那本理综资料,塑膜的边角早就和封面分离了。他正要走,转头看见许靖枢抱着篮球,大汗淋漓地回来了。 许靖枢笑了,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他。 许蕴喆尴尬,垂眸往前走,想不到竟被许靖枢挡住去路。他的心中微微诧异,没抬头,打算走另一侧,而许靖枢同时往另一侧移,分明是故意要挡住他。 见状,许蕴喆冷冷地抬起眼。 许靖枢忍住笑,拿起桌上的复习资料,问:“老师,是要检查作业吗?” 闻言,许蕴喆的脸上辣出一丝刺痛。“你很无聊。”他冷冰冰地说完,发觉身边有同学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立即绕过许靖枢离开了。 青川_33 经过教室的挑廊,许蕴喆遇上钱程,猜想他是回来找许靖枢的。 果不其然,不多久,许蕴喆便听见钱程喊道:“小枢,快点儿!” 第二章8 这个时候到食堂吃晚饭,通常只剩下残羹剩菜了。二楼的打饭窗口已经完全关闭,一楼的窗口也只留着三个,等待姗姗来迟的学生。 许蕴喆拿了一个餐盘,排在仅剩的三列队伍其中之一。因为料定这时不会再有什么美食,所以早已决定晚上吃土豆。 “嗨,真巧!” 突然,许靖枢的声音出现在许蕴喆的身后。后者微微错愕,回头看见许靖枢的手里拿着一个餐盘,正笑着看他。许蕴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排队。 “早上刘老师发的那张卷子,你写完了吗?”许靖枢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感受到他的冷漠,语气轻松。 许蕴喆听他这自来熟的语气,心想他们之间有这么熟吗?可是,如果说不熟,偏偏又……许蕴喆沉了沉气,回答说:“写完了。” “借我抄。”许靖枢理所当然地说。 许蕴喆忍不住回头,古怪地看他,问:“凭什么?” 他眨了眨眼睛,夸张地叹气,道:“那我今晚自己写好了。” 闻言,许蕴喆语塞几秒,故意问:“你不看比赛了?” “不看了。”许靖枢无所谓地耸肩,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不打回寝室吃?” 许蕴喆垂眸,向打饭窗口前移动,说:“我下午不回寝室。”。 “真是分秒必争。”许靖枢随口道。 许蕴喆不知道许靖枢的成绩究竟怎样,不过他明白自己一定不是许靖枢这样的类型,被他说成“分秒必争”也不为过。况且,他注定没有办法活得像许靖枢这么轻松。沉默继续往下沉,许蕴喆看许靖枢不再说话,问:“你打回去?” 许靖枢举起手中的餐盘,笑道:“不,我在这儿吃。” 许蕴喆早就看见他拿着的餐盘,闻言若无其事地转身,来到窗口前。 果不其然,和许蕴喆预料的一样,这个时候的食堂窗口只能提供红烧土豆片和蒜末金针菇了。金针菇在铝制桶里缠作一团,看起来乱七八糟,丝毫无法激起人的食欲;红烧土豆片被煮得发白,丝毫没有红烧的痕迹。 为了温饱,许蕴喆打了这两个菜。 “土豆好吃?”跟在他身后的许靖枢问。 许蕴喆心想只剩这两样菜了,这么问不显得多余吗?然而,这不会比他明明看见对方拿了餐盘,还问是不是打回寝室多余。“还行。”许蕴喆回答。 许靖枢似懂非懂,问:“食堂里有什么推荐吗?你喜欢吃什么?” 许蕴喆从打饭阿姨的手中接过餐盘,说:“这个时间来,没什么好吃的。” “你可以早点儿来,反正不回寝室嘛。”许靖枢说着,把餐盘递给打饭阿姨。 许蕴喆该走了,可他一时没有走,说:“来得太早,排队的时间长。” 闻言,许靖枢真想不到许蕴喆“分秒必争”到这个程度,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要哦一声。 许蕴喆看他发愣就知道他一定是被自己的话惊着了,心想像许靖枢这样的人,除了老师检查作业以前,否则很难体会到时间的宝贵。他不再等许靖枢,端着餐盘上楼了。 打饭阿姨忙着和自己的同事聊天,工作的状态格外放松。许靖枢只打了一个菜,也等了好一会儿。等他终于刷卡成功,回头发现许蕴喆已经不见了。 来到三楼,许蕴喆和平时一样,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这时的食堂三楼除了卿卿我我的小情侣以外,还有擦桌子的食堂员工,像许蕴喆这样专注于吃饭的人很少。他图清净。 可他没能清净一会儿,很快,他看见许靖枢端着餐盘上了三楼。 许靖枢站在楼梯口张望一番,目标锁定许蕴喆以后,快步朝他走来,不作多问便坐在他的对面,仿佛两个人熟得不得了,约好一起吃饭似的。 “找了你一会儿。”许靖枢拿起筷子,往嘴里夹了一片土豆。 许蕴喆见他的餐盘里只有米饭和土豆,抬眼又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掠过一丝莫名。他没问什么,选择闷头吃饭。 没过多长时间,许靖枢说话了。“许蕴喆,你平时除了学习,还有别的爱好吗?” 青川_34 这实在不是一个友好的问题,许蕴喆听得不是滋味,在心里啧了一声,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后,继续吃饭。 但许靖枢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说:“因为我看你每天三点一线,食堂、寝室、教室,既不打球,也不玩游戏。生活挺单调的。” 许蕴喆夹起一筷子金针菇,抖了抖上面的蒜末,淡漠地说:“现在这个时候,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做那些?” 闻言,许靖枢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这倒也是。” 许蕴喆感觉自己已经很好地表达了对他的不满,怎么他好像根本没感觉?反而始终摆着一张没心没肺的嘴脸。 听完许靖枢的话,许蕴喆在此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瞥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许说了奇怪的话,遗憾地撇撇嘴。刚说完许蕴喆“分秒必争”,但现在许靖枢看他吃饭,好像也不是特别着急。 许靖枢明目张胆地看了他一会儿,再一次搭讪:“听说你住在实验楼。你的室友和你一样吗?生活习性。” “他看书看得比我晚。”许蕴喆低头吃饭,如是回答。 许靖枢看着他的睫毛和鼻梁,说:“那你的压力应该挺大吧?” 闻言,许蕴喆的筷子顿了顿,半晌答道:“还好。”说完,他吃掉餐盘里最后一口米饭。 许靖枢这才发现许蕴喆的米饭吃完了,再低头看看自己的,因为只想着和许蕴喆说话,他几乎没怎么吃。见状,许靖枢连忙低头扒饭。 许蕴喆的餐盘里还剩下一点儿金针菇。他抬头看见许靖枢开始狼吞虎咽,想了想,又用筷子挑起金针菇,几根几根地吃起来。 “唔!”许靖枢吃得满口全是,转眼间餐盘里的食物被他一扫而光。 许蕴喆放下筷子,端着餐盘起身。 许靖枢费劲地咽下嘴里的米饭,端着盘子颠颠儿跟上去。 两人才把用过的餐具送至餐具回收处,许靖枢便加快脚步先往楼下走。 许蕴喆始料未及,意外地转头。 只见许靖枢回头朝他挥手,说:“我先回去。你待会儿路过宿舍大院的时候,在门口等我一下吧!” 许蕴喆惊愕,还没考虑好是否拒绝,许靖枢已经匆匆忙忙地跑了,楼下传来他的声音,道:“一定要等我!” 也不知道怎么的,莫名其妙就变成这样。许蕴喆生活在一个开客栈的家庭里,性格没有因而显得热情好客,难道许靖枢的家里开餐厅,所以他这么开朗吗?他开朗得……让许蕴喆有几分不知所措了。 回教学区的路上,许蕴喆经过男生宿舍大院前。这里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全是人,楼上传出歌声的寝室不只一间,男生们进了浴室,每一个人都能够变成歌神。 许蕴喆犹豫了一路,最终还是选择站在大院门口的一棵柳树下等待。 这应该是许靖枢转学到他们班上以后,他们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交流。真不敢相信,许靖枢转学到栗山县高来已经一个月了,他们居然直到刚才才聊了天。 但是,事实上,他们又有什么可聊的?全凭许靖枢单方面找话题罢了。许蕴喆平时也很少和其他同学聊天,他在班上只有一两个常交谈的朋友。 许靖枢是第一个问他会不会有压力的同学。 不过,正是许靖枢这么自然的态度让许蕴喆有几分难以适从。他们之中无论是谁,都没有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许蕴喆拿不准许靖枢的心思,他如果能够不放在心上还好,他最好别是因为那晚的事,认为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契合,那就麻烦了。 那天的事情对许蕴喆来说实在太尴尬和丢脸了,若要他主动提起,他又拉不下脸面。他偶尔有一种打算“掩耳盗铃”的念头,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面对许靖枢的时候,他发现这很困难。 还是找个机会好好地说一下吧,这么悬着不好。而且,许靖枢这样主动接近的态度,分明显出他认为他们应该关系不错了。许蕴喆在心里做了决定,要找机会告诉许靖枢,他不那样认为。 许蕴喆做了决定后不久,许靖枢从宿舍大院里跑了出来。 甫一见面,许靖枢立刻把手里的一盒饼干递给他,说:“给,这是我爸爸亲手做的。” 万万没想到许靖枢会给饼干,许蕴喆惊愕不已。 “上回我带了几盒来,每个寝室都分了。那个时候知道原来你不住生活区。”看许蕴喆迟疑着伸出手,许靖枢利落地把饼干盒子放进他的手里,“你放心,这是他昨天烤的。我昨晚出去,回了家里一趟。” 他翻墙外出上网,竟然还回家了?他的爸爸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逃课?许蕴喆拿着饼干,吃惊之余,在心里哭笑不得。 “这是纯手工的,没有防腐剂和抗氧化剂,你要赶紧吃。”许靖枢说完往后退,“我先回去洗澡了,晚上见!” 许蕴喆还没看清盒子里的饼干花样,抬头已看见许靖枢说完便转身往大院里跑了。 青川_35 第二章9 打开饼干盒子,许蕴喆立即闻到扑面而来的奶香味。他不由得皱眉。看着里面罗列整齐的小饼干,许蕴喆竟一时没有办法将它们和许砚深联系在一起。原以为他的餐吧里只会出现汉堡或牛排这样的食物,想不到他还会做甜点。 然而,面对这样奶香浓郁的饼干,许蕴喆却露出难色。他取出其中一块饼干,闻了闻,末了硬着头皮掰开两半,将其中半块放回盒子里,自己慢慢地嚼剩下的半块。 “咦?这不是许靖枢家里做的饼干吗?”许蕴喆才把饼干的盖子盖上,便听见李爽的疑问。 看来,真如许靖枢所言,他给每个寝室都送了。许蕴喆点头,面对他脸上挂着的笑,心领神会,拧开饼干盒盖子,把饼干递给他。 李爽拿了一块饼干,美滋滋地吃起来,说:“嗯……还是这么好吃!”他又品了品,惊奇道,“诶?这个饼干怎么好像比我上回吃的奶味更重了?” 许蕴喆听得汗颜。 “嘿嘿,我要确定一下。”李爽贱兮兮地笑。 许蕴喆重新把盖子拧开,递向他。 见状,李爽斜眼瞄他,直接把整盒饼干拿走,说:“别这么小气嘛,你不是乳糖不耐受吗?闻闻这奶香?你又吃不了。”说着,他仔细闻了闻,“而且这股香味应该是奶,不是香精。” 许蕴喆无可反驳。刚才确实听许靖枢说过,饼干里没有食物添加剂。“那你吃吧,剩下的我拿回去给室友。” “你竟然要和室友寒暄了?”李爽惊奇得很。 听罢,许蕴喆讪讪地笑了一下。他和现在这位室友共处一室已经一个多月了,但是两人的交谈少之又少,更像是临时共用一个房间的房客。既然许靖枢说,他给每个寝室都分了饼干,许蕴喆自己吃不了的饼干,确实打算借花献佛,分给自己的室友。他耸肩,说:“毕竟是室友。” 李爽想了想,从盒子里掏出三块饼干后,把剩下的还给许蕴喆,说:“喏,不抢你的礼物了。毕竟是许靖枢的心意。” 许蕴喆语塞,接过饼干后重新盖紧盖子。 “他爸爸的手艺真不错,改天有机会,要到他家的店里坐一坐。”李爽津津有味地吃饼干,低头继续自习了。 经李爽这么说,许蕴喆想起先前路过“晴耕雨读”,许砚深曾对他发出客气的邀请。不过在那以后,许蕴喆再没经过那家餐吧,自然也没能进去坐一坐。 把饼干放进抽屉,他和往常一样,找出一张用过的草稿纸垫在课桌上,在座位上把次日考试需要使用的铅笔全削好。 许蕴喆把包在草稿纸里的铅笔屑拿往卫生角丢,路过许靖枢的身旁,看见他果然正在写那张刘老师布置的卷子。许靖枢的那些朋友全外出看比赛了,他周围的座位空了好几个,显得他一个人有些孤单和独特。 “哎,许蕴喆!”突然,许靖枢叫他。 许蕴喆还以为他全神贯注地写卷子,想不到才从他的身边经过不久,又被他叫住了。他莫名其妙地回头。 许靖枢托腮,看着他笑问:“吃饼干了吗?” 他的喉咙一紧,嗯了一声,淡淡道:“蛮好吃的,谢谢。” “太好了,等你吃完了,我再送你。”许靖枢高兴地说。 许蕴喆听得尴尬,说:“不用了,我想吃的时候,会去你家买。” 他惊奇地眨了眨眼,问:“你知道我家在哪儿?” “嗯。”许蕴喆撒谎道,“听李爽他们说了。” “哦……”许靖枢了然地点头。看许蕴喆转身要走,他连忙又叫住,道:“对了,我有一个问题。” 许蕴喆不明所以,见他对自己招手,犹豫过后走到他的面前。 “早上不是要做早操吗?你平时是大老远地先到生活区买了早餐,再赶到操场做早操,还是做完早操以后,到生活区吃早餐,再回教室上课?”许靖枢好奇地问。 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学习上的问题,想不到却是这个,许蕴喆惊讶之余,感觉有些诡异。“起得早的话先去买早餐,起得晚就做完操再吃。”许蕴喆心想他们为什么要进行这么无聊的对话? 然而,许靖枢还在继续这样的无聊,说:“那真是麻烦,你来回走了几趟呢。” 因为对话实在太没有营养了,许蕴喆忍不住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随即笑道:“我住在生活区,早上可以帮你买早餐带过来。” 至此,许蕴喆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自己来到身边才说话。要是他们离得远,这样的对话被人听见,许蕴喆岂不尴尬死?即使现在他们离得近,许蕴喆听了也尴尬,刻意冷淡地说:“不用了,我习惯了。” 许靖枢揪起眉头,若有所思地看他。 许蕴喆的耳根发热,淡淡道:“写你的卷子吧。”话毕,他立即转身走了,偏偏又听见许靖枢哦地答应了一声。 关于许蕴喆吃早餐是否麻烦的问题,在进行大考的日子里,不具备现实意义。大考的日子里,学校取消了早操。许蕴喆起床以后,不慌不忙地前往生活区吃完早餐,再踱步回到寝室里,等待考试时间的来临。 青川_36 在此以前,许蕴喆接到妈妈的电话,问他这个周末是否回家。 不少本地的同学选择在大考以后回家放松两天,许蕴喆亦然。 “这样的话,你周末想吃什么呢?妈妈去买菜。”许芸婉问。 许蕴喆嫌她问得多余,说:“随便吧,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他想了想,又改口道,“你别去买菜了。我回去的时候路过菜市场,把菜买好。省得你来回跑。” “这样……”她犹豫了一会儿,答应道,“好吧。” 许蕴喆又道:“我回去前给你发消息。要是那时有客人点菜,你把他们点的菜也发给我,我顺便买了。” 许芸婉笑道:“那辛苦你了。” 妈妈笑得温柔,许蕴喆听见一声轻微的呼吸。他失笑道:“说什么呢。先这样,我考试去了。” 他事先确定了考场的位置,不急着离开。室友走了以后,他还在寝室里逗留了片刻。很快,他发现那盒带回来的饼干原封不动地放在室友的桌面上。 许蕴喆为此愣了一愣。 那天他把饼干带回来,揭开盖子递向谭学松,介绍饼干是同学家里做的。 谭学松当时吃了一块,说了声谢谢。 “别客气,我放在这儿。你要吃的时候,自己拿。”许蕴喆将饼干放在桌上。 想不到,从那以后,谭学松再没有吃过他的饼干。饼干甚至一直放在许蕴喆起初放的那个位置。他是不喜欢吃饼干吗? 这饼干放了两三天,许蕴喆不禁担心真如许靖枢所言的那样,不吃会坏掉。他犹豫了一会儿,从盒子里拿出一块饼干,一边慢慢地吃着一边出门了。 由于高一、高二年级的月考也在同一天进行,所有的教室都被征用作考场,考试前夕,教学楼里热热闹闹,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几乎难以分辨谁是哪个年级的学生。许蕴喆在考前听胡倩漪他们说,学生们只能知道自己所在的考场考哪个年级的试卷,至于考场隔壁坐着哪个年级的人,还得到了现场才能明了。 许蕴喆没有兴趣了解隔壁的考场里要进行的是低年级的月考还是高三的阶段考,他兀自往高二(1)班走。不料,当他来到教室外的挑廊,竟看见许靖枢站在教室门外。 虽然知道许靖枢的考场也在教学楼B栋,可(16)班不可能在同一楼层。许蕴喆窘然,往考场走,很快被许靖枢发现。 看见他笑,许蕴喆便只能确认他在等自己了。 “你吃过早餐了吗?”许靖枢问。 许蕴喆点头。 许靖枢眨了眨眼,向他伸出一只拳头,拳心朝下。 他稍有迟疑,伸出手。 许靖枢把一颗水煮蛋放进他的手里,笑道:“考试饿了可以填肚子。” 谁会在考试的过程中吃鸡蛋?许蕴喆皱眉。 “我走了,要迟到了。”许靖枢说完,转身跑了。 许蕴喆莫名其妙,低头看手里的鸡蛋,顿时怔住。 “许蕴喆,要进来考试了哦。”监考老师认得他,在考场的门口微笑提醒。 许蕴喆回过神,红着脸,低头匆匆地走进考场里。 此时同考场的其他同学全在座位上坐好了,许蕴喆找到最后剩下的那个座位,正是自己的“54号”。 趁着老师分发试卷,许蕴喆再次打开拳头,看握在手里的水煮蛋。 许蕴喆想,自己或许再没有见过比许靖枢更无聊的人了——这家伙居然在蛋壳上画了一个带桃心眼的表情。 “是什么呀?”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一旁问。 许蕴喆吓得握住手里的鸡蛋,抬头看见坐在不远处的胡倩漪,这才想起他们在同一个考场。 他的手上稍加用力,将鸡蛋壳捏碎,摇摇头,说:“没什么。” 如果说,之前许蕴喆不能确定许靖枢现在对他们的关系究竟抱着怎样的看法和态度,那么现在收到这颗画着表情图案的水煮蛋,或许已经能确定了。 他应该确定吗?或者,许靖枢只是太无聊,才做出这么搞怪的行径? 许蕴喆除了考试使用的文具以外,什么也没带,现在无端端地得到一颗水煮蛋,还被他捏碎了蛋壳,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理。 青川_37 他窘得很,只好将蛋壳全剥在一张纸巾上,分两口把鸡蛋吃掉。 分发试卷的老师发现许蕴喆竟然在考场里吃东西,吃惊得瞪直了眼睛,直到考试的铃声响起,他还反反复复地看了许蕴喆好几次。 第三章1 幸好考试期间,学生们可以自主选择留在寝室内自习或者在教室上晚自习。 因为教室已经作为考场被清空,不少同学选择留在寝室里,而也有同学为了有一个良好的自习氛围,选择带着需要的书本前往教室。 平时,许蕴喆会带上书去教室,但这回,为了避免和许靖枢碰面,他宁可留在寝室里。 小宿舍与集体宿舍不同,他拥有一张自己的书桌,所以在寝室里自习也方便。 但这样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里假装没事的做法坚决不了什么问题。 许蕴喆决定等第一阶段大考结束以后,如果再遇见许靖枢做“送鸡蛋”这类莫名其妙的事,就要直接和他说清楚了。 对于“感情”、“恋爱”这样的事,许蕴喆一直处于被动的那一方。 以前他虽然也和女生谈过恋爱,不过那全赖于对方的告白。 诚然在此以前,他确实对奚蕾有一些好感——毕竟对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可主动告白或者希望进一步地发展,这样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过。 许蕴喆是一个很懒的人,而且那个时候对他来说,游戏和足球无疑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故而这次即使许蕴喆想拒绝许靖枢的示好,也得在许靖枢示好以后。 要让他平白无故地走到对方面前,要求对方以后别再试图接近自己,这样的话,许蕴喆实在说不出口。 同时他也觉得,凭什么呢?——生怕这种程度的示好,只有他本人看重,其实对方只当做一种玩闹。 终于,在经历连续两天的考试以后,许蕴喆能够回家了。 这两天来,许靖枢除了在第一天的早上给他送了一颗画了表情图案的水煮蛋以外,再没有出现过。 这无疑让许蕴喆的“拒绝计划”被打破,他只好先将此事放下,等等看许靖枢会不会还有进一步的行为。 等待令许蕴喆的心情变得复杂,他原以为自己只需要等,但后来他发现,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希望许靖枢仍有下一步。 周六的下午,许蕴喆在考试结束以后,回寝室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堆放在寝室里的书籍没有马上搬回教室里。 他照着许芸婉发给他的信息,回家的路上途径菜市场,进去买了菜。 这个周末,家里可能来了静安那边的客人,菜单里有两样本帮菜。 许蕴喆把菜买回家里,院子空安静得很,不知道客人是否入住了,或者是出门游玩。 他拎着食材经过堂前,隐约听见正房里传出外公的鼾声,想必还在睡午觉。 随着渐渐年迈,外公的午觉时间愈发长了。为了保持安静,许蕴喆没有大声喊,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许芸婉的身影,不知是去哪里了。 为免新客来时叫门吵醒外公,许蕴喆坐在堂前,找了一边等许芸婉回来。 一阵黄昏的凉风吹过,许蕴喆看向院内,忽然发现原本开在树梢上的桃花不知何时已经没了,地上只落了破破烂烂的一两盏,开得好的那些全不见了。难道他不在家的这周,桃花全谢了吗? 正这么想着,许蕴喆听见外面传来门扉被推开的咿呀声,循着声音望去,见到走进来的人,他吃惊得蓦地起身。 许靖枢才跨了一条腿进门,远远地看见许蕴喆竟然在堂前,惊得忘了抬腿,没进门的那只脚不小心踢在门槛上,险些整个人扑进院子里。 幸好他的反应敏捷,趔趄了两步又站定了,可再次确认许蕴喆的确在屋里,依然让他愣得脑子转不过弯来。 许蕴喆离开学校前,还想着怎么解决和许靖枢之间的事——如果他们之间确实有事。想不到他回到家里,还没坐热椅子,许靖枢竟然来了?! 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问了其他同学吗?许蕴喆的心不禁开始忐忑。许靖枢背着书包,难道离开学校后没有回家,直接往这里来的? 许靖枢走进堂前,看他站在主人家的电脑前,顿时了然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但这实在太令许靖枢意外了,他惊奇地打量许蕴喆,又看看周围的陈设。 忽然,两张贴在墙上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确定自己没有来错地方。真巧,难道是妈妈让他来找许蕴喆的吗?这么想着,许靖枢忍不住笑了。 青川_38 许蕴喆可没有心思了解他为什么笑,光是他忽然造访,已经令许蕴喆措手不及。 不知道许芸婉什么时候回家,不知道许仲言什么时候起床,许蕴喆满心期盼许靖枢能赶快离开,别给自己添不必要的麻烦。 思及此,许蕴喆直接说道:“那天我喝醉了,所以行为很冒失,我向你道歉。但我不是gay,也没有那方面的意向,你别误会。” 许靖枢正好奇地盯着照片看,闻言笑问:“误会什么?” 许蕴喆被他问得哽住,难以作答。 “误会我们之间有可能吗?”许靖枢问,“换句话说,你认为我是gay了?” 许蕴喆本已觉得这样的话题说起来尴尬,现在听许靖枢置疑,他更窘了。难道说,许靖枢不是吗?之前那些反而是他本人的自作多情? “为什么这么认为?因为我在gay吧里打工?”许靖枢进一步问。 看着他一脸无辜,许蕴喆更觉得是自己误会了。仔细回想确实如此,许靖枢并没有理由喜欢他。他困窘地说:“如果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许靖枢惊讶地眨了眨眼,莞尔道:“你没有误会,我确实喜欢男人。” 听罢,许蕴喆的心里咯噔了一声,顿时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不禁皱眉。 许靖枢若有所思地看他,俄顷,道:“你真傻,那天是我先吻你的。这还不够证明我喜欢你吗?” 是他先……许蕴喆懵住,终于在这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和一个男生接吻了。 亏得他为这件事纠结了这么长的时间,原来全因许靖枢而起。许蕴喆无奈当中又有气愤,说:“但是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我不喜欢男人。” 许靖枢听完根本不生气,也不失望,语气一派天真,说:“我又不是为了让你喜欢,才订你家的客栈住。” 订了房间?!许蕴喆如梦初醒,想起那位点了本帮菜的客人,该不会就是许靖枢吧?! 许靖枢走到墙边,指着墙上的照片,说:“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是我的妈妈。这个是我的爸爸。”他顿了顿,忍不住笑道,“不过我爸现在发福了,体积起码是照片上的两倍。” 许蕴喆的脑子好不容易转过弯,打开电脑里的民宿订单,果真看见客人的名字是“许靖枢”。他哑然无语,半晌,不可思议地问:“你真的是订了我家的房间,所以才来的?” “嗯。”许靖枢无比确认地点头,笑道,“这么看来,我们超有缘分的。你说对吧?” 许蕴喆不想承认这件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电脑前坐下,说:“既然如此,把身份证拿来,做个登记吧。” 许靖枢在一旁的凳子坐下,倚着桌子托腮看他,道:“咦?我以为你会取消订单。原来我还可以住。” 听完,许蕴喆怔了怔,在心里啧了一声。 见鬼,他怎么完全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沉了沉气,不客气地问:“你到底要不要住?如果不住,我马上取消订单。你家不就在附近吗?为什么订客栈?” “来看看我爸爸妈妈以前拍戏的地方,想住一住同款房间。”许靖枢找出身份证交给他,盯着他的脸,问,“你脾气怎么这么大?还是,如果我说我不是为了住店,而是来找你,你会和气一点儿?” 许蕴喆的耳根发热,面无表情地帮他做好入住登记手续,说:“你住西厢房吧,没有所谓的‘同款房间’。” “怎么会?”许靖枢不相信,“我确认内景也是在你家拍的。” 许蕴喆不耐烦地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住不住?” 许靖枢莫名其妙地看他,收起身份证,嘀咕道:“你太凶了,女孩子哪儿敢喜欢你?只有男生敢喜欢。” 许蕴喆张了张嘴巴,竟找不到一句话来。良久,他气得笑了,说:“我交过女朋友。” “女朋友?怎么没见过?”许靖枢问。 看他的脸上毫无紧张之色,许蕴喆轻微地蹙了蹙眉头,淡淡地回答:“分手了。” “所以嘛。”许靖枢摊手,“你现在是单身,我可以追你。” 许蕴喆听他始终自以为是地说话,真是气得哭也不是、笑更不是,末了破罐子破摔,说:“随便,反正我不会接受。” “你会接受的。”许靖枢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笑道,“因为你已经想接受了。” 他要在客栈里住一晚,许蕴喆怀疑只需半个晚上,他会被许靖枢气得吐血。他关闭登记入住的界面,起身道:“真是夏虫语冰,我懒得理你。” “对了,那边那棵树怎么没开花?现在是杏花开的时候了。”许靖枢突然问。 许蕴喆看向院内的树,嫌弃道:“那是桃树,怎么可能开杏花?” 许靖枢诧异地哦了一声,俄顷,他微笑看向许蕴喆,说:“你看,你还是理我了。” 青川_39 第三章2 一时间,许蕴喆哑口无言。他突然明白一件事:他永远预料不到许靖枢的下一句话会不会把他逼疯。 看着他的笑容,坦然得看不出一丝自信,仿佛自己说了什么最平常不过的话,这实在让许蕴喆想不出任何办法对付。他索性不对付了,从抽屉里找出西厢房的钥匙递给他,说:“你的房门钥匙,我回房间了。你自便吧。” “不带我到客房去吗?”许靖枢惊讶地问。 许蕴喆往房间走,瞥了他一眼,道:“自助入住。还有,我外公还在睡觉,你动作轻点儿。” “什么动作?”看他走远,许靖枢转身问。 闻言,许蕴喆的脚步一顿,回头古怪地盯着他。 正在许蕴喆打算正式对着这张天真的面孔发脾气时,院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他循声望去,见到是许芸婉回来,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离开。 看着拎着竹篮款款走进院中的少妇,许靖枢在心里惊叹地哇了一声,再看看许蕴喆脸上的无奈,不禁诧异地问:“这是你的妈妈?好年轻!” “蕴喆,同学来了?”许芸婉来到堂前,微笑看向许靖枢。 许靖枢连忙问候道:“阿姨好,我叫许靖枢。” 这还免得许蕴喆作介绍了,他勉为其难地回答许芸婉:“嗯,我们班上的。” 许芸婉仰头,眼中含着温婉的笑意,说:“以前没听蕴喆说过。阿爽他们倒是来过两三次。” “我这个学期才转到栗山县高的。”许靖枢解释说。 “哦……”许芸婉了然地点头,莞尔道,“真难得,这么快就交上朋友了。” 这话连许靖枢听了也不太好意思,他赧然地笑了笑,心底却不禁产生些疑惑——怎么许芸婉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在这个时候转学?当初他刚转学时,班上对他好奇的同学挺多。 许蕴喆同样为许芸婉的话感到尴尬,心道要是她知道他俩真正是怎么认识的,非为他去酒吧生气不可。 “蕴喆,你带同学回家,怎么不提早说一声?”许芸婉微嗔,又说,“幸好李阿姨他们家今天打渔,分了我们一条,否则今晚的菜可不够了。” 许蕴喆和许靖枢这才注意到她的竹篮里装着一条被荷叶包着的鱼,鱼鳃此时还一翕一合。 “阿姨您太客气了。”许靖枢笑道,“菜不会不够的,我来以前,已经在您这儿订了晚餐。” 听罢,许芸婉惊讶得睁大眼睛,细细一想,更惊道:“你是今天的客人?” 许靖枢连连点头,说:“我订了糖醋小排和扣三丝。” “这……”许芸婉放下竹篮,走到电脑前打开订单看。末了,她佯怒白了许靖枢一眼,道:“来就来了,怎么还订房间呢?想上家里来住,和蕴喆说一声就是了。” 什么?许蕴喆听得皱眉。 许靖枢惊喜地眨了眨眼,赧然笑道:“我来之前,不知道这是许蕴喆家开的客栈。”他想了想,走到许芸婉的身边,指向墙上的照片,“阿姨,这张照片上的这两个人,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以前在这里拍过一部电影,所以我想来看一看。” 看向照片,许芸婉微微怔住,俄顷仓促地笑了笑,说:“这样啊。” “嗯。”许靖枢确认点头,凑近将照片看清,惊喜地说,“阿姨,这是您吗?” 虽然那张照片许蕴喆从小看到大,但现在许靖枢当面问,他还是忍不住上前跟着看了。 面对照片,许芸婉含蓄地淡淡一笑,点了点头。 “您那时候还是中学生?看着真小,还穿了校服!”许靖枢毫不吝啬地称赞,“您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难怪许蕴喆长得这么帅!” 万没想到自己才刚走近,便听见许靖枢夸,许蕴喆登时尴尬。 许芸婉羞涩地笑,说:“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 听罢,许蕴喆的心中微有触动,不禁低头看她。 “您穿的校服是栗山县高以前的款式吗?”许靖枢天真地问。 她遗憾地摇头,不太好意思地说:“我小时候成绩不好,没考上栗山县高。这是青川中学的校服。” “哦……”许靖枢若有所思地点头,心中虽然还有一些别的疑惑,可暂时放在心底,而是说,“阿姨,我订客栈的时候,想订当初拍电影时用的那个房间。可是刚才许蕴喆说,没有那个房间。” 青川_40 许芸婉始终看着照片,听罢回过神,噗嗤一笑,道:“那个房间呀,现在蕴喆住了,所以客人不能住。” 刚才许蕴喆听许靖枢的意思,分明打定主意要去“取景地”看一看,所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许芸婉太亲切了,转眼间就把自己的儿子出卖了,许蕴喆想告诉她,她的儿子和这位客人根本没有很熟,不过眼下的情况,似乎已经来不及。 “当初拍电影的时候,里面的家具都是剧组摆的,拍完就搬走了。你现在去看,和电影里完全不一样的。”许芸婉耐心地说,“不过,你要是真的想看,让蕴喆带你去好了。” 听了许芸婉的话,许靖枢顿时明白为什么刚才许蕴喆那么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同款房间了。思及此,他斜睨面无表情的许蕴喆,故作遗憾地说:“不能住了?真是太可惜了。” 许蕴喆听罢大惊,心里顿时产生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很快许芸婉便道:“可以住的呀,只是不能作为客房订出去而已。你如果想住,晚上和蕴喆一起睡就好了。” “床这么窄,怎么可能一起睡?”许蕴喆急着说完,不等许芸婉说话,立即对许靖枢说,“不是要参观‘同款房间’吗?我带你去,走。” 他的话说得干脆利落,许靖枢却有几分想笑的冲动。眼看许蕴喆说完便走了,他连忙背好书包,朝许芸婉道别说:“阿姨,我先去了。” 不知是否因为许蕴喆的朋友太少,这让许芸婉担忧了,所以每次许蕴喆有同学到家里来玩,许芸婉总会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令许蕴喆感到有几分难堪。如果是李爽他们也就罢了,偏偏现在却是许靖枢,许芸婉对他的热情真让许蕴喆的心中五味杂陈。 刚刚经历许靖枢莫名其妙的告白和自己不像样的拒绝,许蕴喆实在不知该怎么和许靖枢相处。他本打算冷处理,奈何许芸婉又摆出要他好好招待同学的架势。许蕴喆不想让妈妈失望,心中的复杂滋味又无法排解,着实难受。 “喏,‘同款房间’。”许蕴喆推开自己的房间门,没精打采地说,“和电影里的完全不一样吧?没什么可看的,回你的客房去吧。” 他说这话时,看也没看许靖枢一眼,一心只盼着流程走完,赶紧结束。但是,当他说完,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许靖枢回应,不禁看向许靖枢。看到许靖枢脸上的表情,许蕴喆的心不知为何猛地跳了一下。 许靖枢站在房间的门口,嘴唇轻轻地抿着,似乎满怀忐忑。他小心翼翼地往里探看,眼中充满了好奇。许蕴喆解读不了这样的好奇,对他而言,这个房间太普通了。而现在许靖枢竟然用这样的眼神看待这个房间,如同这个房间是一个堆满宝藏的山洞,他在探险以前难免满心雀跃和不安。许蕴喆尴尬地靠在门框上。 “我可以进去吗?”许靖枢突然问。 闻言,许蕴喆愣了愣,心道他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讷讷答道:“可以,请进。” “谢谢。”许靖枢进门前,微微地鞠了一次躬,仿佛自己进了一个相当了不得的地方。 许蕴喆更加困窘,跟着他走进房间,再一次说:“和拍电影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我知道。”他轻轻地说。 许蕴喆听罢错愕,可许靖枢正仔仔细细地环顾房间里的一切,脸上的神采如梦似幻,让许蕴喆忍不住认为,或许他已经掉进了回忆里。紧接着,许蕴喆蓦地想起许靖枢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或许这个房间对他来说,是一个能连接他和妈妈的地方。 难怪他特意来这一趟,还非要看这个房间。思及此,许蕴喆突然为自己刚才的态度感到抱歉。 许靖枢走到窗台前,这里摆放着许蕴喆的书桌。他拉开放在桌下的椅子,回头看了许蕴喆一眼。 “你坐。”许蕴喆忙道。 “嗯,谢谢。”许靖枢在他的书桌前坐下,掏出手机,将手机相机的镜头对准窗外。 许蕴喆在他的身后,为他的行为感到不解。 许靖枢拍下两张照片,低头看了一会儿。突然,他回头把手机递向许蕴喆,高兴地说:“你看这个。” “什么?”许蕴喆不明所以,走近低头一看,见照片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窗外,依然不明不白。 许靖枢看出他没有领会,又从手机相册里找出另一张照片,再次向他展示:“你看,同款。和这个镜头一样。” 看见许靖枢展示的另一张照片,许蕴喆恍然大悟。原来,他从小看到大的这个窗外,恰恰在《不及夜深》里出现过。 很快,随着许靖枢将手机里的照片一张张地切换,许蕴喆看到这个窗外的各种风光,下雨的、飘雨的、天朗气清的、月华似水的、落花的…… 那张落花的影片截图里,院中飘落的是杏花。是不是因为如此,许靖枢才会问为什么杏花还没开呢? “找到了。”许靖枢收起手机,像端详一件宝贝般反复看刚拍下的两张新照片。 许蕴喆低头,讶然看着他低下的脸。他的脸上有一种并不明媚的稚气,像那种在童年里好不容易才会得到一颗糖果的小孩。如果没有记错,许靖枢的妈妈在大约十年前自杀身亡,这对已经懂得一些世情的小孩来说,应该是很大的打击。 “对了,你觉得,我是不是很像我爸,或者我妈?”许靖枢突然抬头问。 许蕴喆微微一怔,一时间想不起照片上那两个名人的脸,回答得模棱两可:“没注意对比,应该都挺像吧。” “他们说,我的长相,全是捡了我爸妈最好看的部分继承的。”许靖枢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想了想,说,“换句话说,就是和他们都不完全像吧。不过真奇怪,阿姨知道我是他们的孩子,居然一点儿也不惊讶,这太神奇了!一般人如果不惊讶,也会怀疑我说的是假话吧?她一点儿也没有,好像早知道似的。” 经许靖枢这么说,许蕴喆也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平时客栈来客人时,许芸婉常常向他们介绍《不及夜深》剧组曾在这里取景的事,怎么她见到自称是许砚深和宋苇杭儿子的人,却不惊讶呢? “不过——”许靖枢成功吸引了他的目光,笑道,“你也一点儿不惊讶。为什么?” 许蕴喆没想到矛头突然间转到自己的身上,喉咙一哽,只见许靖枢眯了眯眼睛,仿佛要将他看穿似的。 “你早就知道了吧?但是这件事,我没和班上的同学说过。你怎么知道的?各方打听我了?哇,你偷偷注意我了!”许靖枢越说越兴奋,越说越离谱。 青川_41 许蕴喆忍无可忍,沉声道:“我没有!” “你的床也没有很窄嘛,晚上我们一起睡吧。我也能省一笔房钱。”许靖枢趴在椅背上,笑盈盈地说。 许蕴喆毫不犹豫地拒绝:“想得美。” 许靖枢不生气,托腮看着他,深以为然地说:“可不是吗?” 第三章3 听过许靖枢这样说以后,许蕴喆再没有客气,直接把他留在房间里,自己反而走了。 许靖枢尴尬,留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不那么讨嫌,回自己订的客房去。临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电影中出现过许多次的窗外。 这就是当初秀宁无数次守望的窗外,只是窗外的树变了。许靖枢不禁好奇,原本那个位置种的杏树什么时候移走了呢?又或者,那里原本种的就是一棵桃树,杏树只存在于秀宁的记忆里。 那名叫做“秀宁”的少女,不及夜深便知道了自己所嫁非人的消息。她真实存在吗?或者只出现在《不及夜深》当中?许靖枢清楚地记得在宋苇杭的日记中提过这棵杏树,难道从那个时候起,“秀宁”已经出现了吗? 许靖枢暂时把这一条线索留在脑海里,也打算在过后再看一次《不及夜深》——尽管在此以前,他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虽然因考试,放学得比较早,但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是月上梢头。 许靖枢的肚子饿得很,需得吃饭,奈何这里是许蕴喆的家,他反而不太好意思问什么时候能吃上自己订的菜肴了。 此时的许蕴喆不知上哪儿去了,许靖枢想了想,决定不能让自己饿出病来,还是得觅食去。 许靖枢照着对《不及夜深》和宋苇杭日记的记忆,找到圖立厨房,走近门旁闻见饭菜的香味,惊喜得很,连忙探身入内看一看。 看见许芸婉在里面忙碌的身影,许靖枢心想晚饭有着落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许芸婉察觉有人走进厨房,回头一看,紧张的面容变得放松,微笑道:“靖枢,饿了?” “嗯。”许靖枢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解释道,“平时这个时候,我们家已经吃饭了。” 许芸婉抱歉地噢了一声,道:“不好意思,家里吃饭比较晚。你既然是蕴喆的同学,就是我们家的客人了,不好让你一个人吃饭,所以自作主张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吃,耽搁了。” 闻言,许靖枢惊喜极了,忙不迭地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我挺抗饿的。” 许芸婉依旧怀着歉意,说:“你再等等,我正在做一个熏鱼,很快好了。” “熏鱼?!”许靖枢受宠若惊,“我可喜欢吃了!” 她莞尔道:“那你怎么没点熏鱼呢?” 他腼腆地笑,说:“因为做起来挺麻烦。平时我想吃,我爸爸嫌麻烦,总怪我多事。” “这怎么是多事?”许芸婉忍笑,道,“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当然想吃什么,都得给做呀。” 许靖枢闻之如醍醐灌顶,万分同意地点头,说:“您这话,我应该录回去让我爸爸听听。”他撇撇嘴,感慨道,“许蕴喆太幸福了。” 许芸婉羞涩地笑了笑,又想起一事,打开餐桌上的罩子,说:“我做了桃花糕,你先吃一点儿填填肚子吧,别太饿着。” 没有想到等饭的过程中,还能先吃着点心!许靖枢走近看清摆在桌面上的小点心,闻见熟悉的桃花香,心中顿时涌出一阵感动的热流。“阿姨,您也会做桃花糕!” “我们镇上,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做。”许芸婉用纸巾给他包了一块。 许靖枢双手接过糕点,感激地说:“我很喜欢吃这个。” “真的呀?”许芸婉欣慰地笑,“那你多吃点儿。” “嗯,谢谢阿姨!”许靖枢小心地咬下一口糕点,桃花的味道满溢口腔,“小时候,因为我爸爸喜欢吃,所以每到春天,妈妈常做。我妈妈还会做桃花慕斯,那个也很好吃。” 许芸婉的目光始终如水般温柔,说:“嗯,不过蕴喆不能吃奶制品,所以我们家只做这种桃花糕。” 正吃得津津有味的许靖枢闻言险些咬伤舌头,难以置信地问:“他不能吃奶制品吗?乳糖不耐受?” 她遗憾地微笑点头。 “这样……”想起自己给许蕴喆的那盒炼乳饼干,许靖枢既困惑又忐忑。 那天问过许蕴喆,他说饼干好吃,他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 青川_42 如果吃了,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吧?许靖枢担忧之余,又忍不住想,换作自己,大概是不会吃的,哪儿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对别人而言美味的甜点,对他来说可是毒药。 “好了,可以吃饭了。”许芸婉突然宣布,“你想在院子里吃,还是在屋里吃?” 许靖枢回过神,哪里好意思挑地方,说:“照平时家里的习惯就好了。对了,许蕴喆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这孩子。”她将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你先在堂前等一等吧,我们在堂前吃。我给他打电话。” 许靖枢忙积极道:“我来端菜吧!” 许芸婉一时有些忙碌,闻言不再客套,给许靖枢找了一个端菜的盘,让他帮忙把菜端出去了。 没有想到,许靖枢把菜端至堂前的餐桌时,见到有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爷坐在餐桌的主位旁。 他的脚步因而停顿,又放轻了脚步走近,谨慎而礼貌地问候道:“爷爷好。” 许仲言困惑地打量他,问:“你是?” “我是许蕴喆的同学,叫许靖枢,今天订了客栈里的房间,晚上在这儿住。”许靖枢把菜端上桌,自我介绍道,“我住西厢房。” 许仲言诧异道:“既然是同学,为什么还订房间?” “我起先不知道这儿是他的家。”不知为何,这位爷爷给许靖枢的感觉与许芸婉给他的感觉截然不同,令他不由得紧张,“我先去端菜了。” “端什么菜?坐着吧!”许仲言往旁边递了个眼神,“哪里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让蕴喆和他妈妈端。你坐着。” 他这话分明不是邀请,许靖枢听出要求的意味,只好乖乖地坐下。 不多时,许蕴喆从外面回来了,他看见饭菜已经上桌,立即往厨房走。 “外公。”许蕴喆经过堂前,问候道。 许仲言不满地说:“上哪里去了?还让客人端饭菜上桌。” 许靖枢见许蕴喆敛容,忙道:“没关系,是我……” “赶快把同学的订单取消了,房费还给人家。”许仲言吩咐道,“真是,怎么处事的?” 许蕴喆的手里拎着给外公买的烧酒,听他老人家责备,心里不是滋味。他沉了沉气,走到电脑前坐下。 许靖枢被夹在中间,尴尬极了,后悔没在外公出现前把整件事处理好,自以为有趣,反而让许蕴喆挨骂了。可是,他确实想不到许蕴喆的外公是这样一位严厉的老人。 “蕴喆回来了?”许芸婉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招呼道,“还忙什么呢?先吃饭吧!” 许蕴喆心烦得很,取消订单以后起身,匆匆地往厨房走,说:“我盛饭去。” 见状,许芸婉窘促地看了看许靖枢,默默把菜端上桌。 “你刚才怎么让客人端菜?”许仲言看着上菜的女儿,严肃地问。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蕴喆的好朋友,算是半个家里人了,哪里是客人?”不等许仲言开口,她抢白道,“你看那孩子长这么大了,有几个同学上家里来过?他要是真像你要求的‘客客气气’,还有谁肯和他做朋友?” 许靖枢怎么也想不到亲切温柔的阿姨和自己的父亲说话时居然这么冷漠,吃惊得不得了。可眼前的场景令他不能将惊讶露出表面,他只好盯着桌上的菜看,不作置喙。 没过多久,许蕴喆端着四个人的米饭出来了。 因刚才外公的态度,许靖枢虽想起身帮忙,又不免迟疑。在他迟疑的时间里,许蕴喆把米饭先端给了外公,再端给妈妈,许靖枢见了,主动把自己的一碗从托盘里拿出来,对许蕴喆笑了笑。 许蕴喆看了他一眼,放好自己的饭碗后,托盘放在身后的桌上,终于入了座。 “吃饭吧。”许仲言拿起筷子,淡淡地说。 听见许仲言这样说话,许靖枢终于明白许蕴喆平时对自己说话的语气是从哪里学的了。因有这样的老人在场,许靖枢知趣地低头只顾吃,又不敢吃得太急,省得在老人的眼中自己是一个贪吃又没有教养的小孩子。 许靖枢虽点了糖醋小排和扣三丝,可桌上的熏鱼更吸引他的味蕾,而且熏鱼放在他的面前,他夹起来也方便。不一会儿,许靖枢默默地吃了三块熏鱼,再偷眼看许蕴喆一家。 即使美食当前,这一家的气氛依然死气沉沉,而许蕴喆的外公无疑是这种气氛的主导者,毕竟早些时候许靖枢和阿姨相处时,聊得还挺开心的。 怎么会这样呢? 话说回来,许蕴喆的爸爸去哪里了?难不成,许蕴喆和他一样也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可他的妈妈是去世了,许蕴喆的爸爸呢? “小许,是吧?”突然,许蕴喆的外公出声了。 许靖枢连忙把自己的注意力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来,应道:“哎。” 青川_43 “挺巧的,我们一家人都姓许。”许仲言微笑问,“以前没听蕴喆提起过你,来过古镇吗?” 许蕴喆的外公和妈妈都姓许?许靖枢心中讶然,嘴上顾着回答老人的问题:“没来过,我上个月才转学到栗山县高。不过,我住在……” “靖枢,阿姨做的糖醋小排,是不是不合口味?”许芸婉突然微笑着打断他。 许靖枢的惊讶再添一层,心想阿姨不至于没留意他正和老人家对话,这分明是故意打断的。他心领神会,先回答阿姨的问题:“合口味,很好吃的。”转而又继续对外公说:“我住在青川,早就打算来一趟。” 许仲言古怪地看着女儿,听罢淡淡地说:“也是。我早就说过,景区对本地人没有优惠,这是不对的。是把古镇从青川分出去了。” 这话无论是许芸婉还是许蕴喆都没有回应,他们沉默着吃饭,仿佛没有听见老人说什么。 许靖枢既惊奇又尴尬,只好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低头往远处夹了一块糖醋小排,低着头吃。 第三章4 为什么阿姨不希望外公知道他住在古镇里?是因为他身为古镇的镇民却跑到镇上的客栈投宿,这对老人家来说,太胡闹了吗?许靖枢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的晚饭吃得差不多时,住在东厢房的客人从外面回来了。他们也在客栈里订了晚饭,但回来得比说定的早,许芸婉还没有给他们做饭。现在听说他们正在等饭吃,许芸婉连忙匆匆地将晚饭吃好,先离席给客人做饭去了。 这么一来,本已压力重重的饭席对许靖枢而言更显拘束,他赶紧默默地提高自己吃饭的速度。好不容易,他吃完碗里的米饭,瞄见许蕴喆也放下筷子,顿时在心里偷偷地松一口气。 “我吃饱了,慢吃。”许蕴喆放下碗筷,淡淡地说。 许靖枢心道这语气真是和外公一模一样,连忙跟着说:“我也吃饱了,您慢吃。”可他才把话说完,发现许蕴喆已经先一步起身了,他措手不及,不知许蕴喆要上哪里去。 “来青川,还习惯吧?”许仲言看向许靖枢,问。 许靖枢错过了跟着许蕴喆离开的机会,不尴不尬地坐在原位,乖觉地回答:“习惯的。我小时候住静安,前两年在梅引读书,所以吃住都习惯。” “哦?”许仲言饶有兴致地问,“你是静安人?” 这会儿,许靖枢看他的态度好像不似先前那么严肃了,于是轻松地回答:“嗯,我从小在静安长大的。” 许仲言又问:“你刚才说,你住在青川,我还以为你是青川人,只是之前不在栗山县高上学而已。为什么在静安长大,却去了梅引读书呢?” 才几句话的工夫,许靖枢竟觉得老人家慈眉善目了。他的眼中闪着微微的光,充满慈爱,说话也十分和蔼。许靖枢虽然为老人的态度而惊讶,不过只当他亲切,回答道:“我妈妈以前在梅引三中读书,我想和她做校友,就去那儿读书了。” “哦!”许仲言惊奇地睁大眼睛,欣慰地微笑,“你很喜欢你的妈妈。” 许靖枢笑着点头。 这么看来,许蕴喆的外公好像不是特别严肃,他也有慈祥的一面,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和许蕴喆妈妈的关系不太好。这会不会和许蕴喆的爸爸有关? 许靖枢觉得自己一时之间不可能了解这么多许蕴喆家里的事,同时也认为,太急着了解是一种不礼貌。尽管他喜欢时不时说一些逗许蕴喆的话,不过明白太冒进只会惹人讨厌的道理,所以好奇归好奇,许靖枢却不打算问得太多。 既然老人家不是许靖枢想象的那么严厉,他一时也不急着离开了,总归,留他一个人独自吃饭不太好。许靖枢秉着陪老人聊天的想法,他问:“外公,院子里那棵桃树,种了多少年?一直种着吗?” 闻言,许仲言沉吟片刻,问:“是一直种着桃树。为什么这么问?” 这才说了一句话,老人的态度又变了。许靖枢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暗自吃惊,谨慎地回答:“没什么,好奇而已。” 许仲言端起面前的酒碗饮了一口,不再说话。 许靖枢心有余悸,心底有一种猜测,可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与否。这样反复不定的情绪对他而言实在太熟悉了,令他不得不怀疑。 在宋苇杭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常常以这样阴晴不定的态度对待他和许砚深,这让他们父子饱受煎熬。在那段时间里,幼小的许靖枢永远不知道,前一秒对自己关心爱护的妈妈会不会在下一秒钟给他耳光,或者把他浸进冷水里。 可是,这可能吗?许蕴喆的外公也有同样的病吗?许靖枢虽然有些猜疑,可这世上喜怒无常的人太多了,他不是专业的医生,不敢妄下评论。 不多时,进厨房给客人做饭的许芸婉端着两样菜出来了。 许靖枢下意识地想起身帮忙,可想起刚才老人家的态度,又先说道:“我去帮忙。” 老人家没有吱声,吃着蘸碟里的蘸料,仿佛已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许靖枢看得心里发毛,索性起身跟上许芸婉,说:“阿姨,我帮他们盛饭。”话毕,不等许芸婉拒绝,许靖枢立即朝厨房里走,给那两位陌生的客人端饭去。 两位外地的游客年纪与许芸婉相仿,见到许靖枢把米饭端过来,笑着问:“老板娘,这是你的另一个儿子?” 闻言,许芸婉诧异地看了看许靖枢,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是,这是我儿子的朋友,来家里做客的。” “啊呀,真是不好意思。”那位女客人笑眯眯地说,“长得好看的孩子,都特别像。” 青川_44 她的男伴帮腔道:“她脸盲,别介意。” “不会、不会。”许芸婉将碎发捋至耳后,客客气气地说,“你们慢慢吃,有什么需要的,再和我说。” 许靖枢也对他们微微地笑了笑,跟着许芸婉走了。 还未走回堂前,许靖枢问:“阿姨,您觉得我和许蕴喆长得像吗?” 许芸婉吃惊地看他,噗嗤笑出声,道:“哪里像?除了长得又高又瘦,一点儿也不像!” 他同意地点头,悄悄地说:“我也没觉得。刚才那位阿姨,看来真是脸盲。” 闻言,许芸婉佯怒白了他一眼,笑骂道:“这淘气孩子。” 许靖枢赧然笑着,摸了摸后脑勺,趁此机会问:“对了,阿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一直种着吗?因为我爸爸妈妈拍的电影里,那里种的是一棵杏树。” 许芸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地哦了一声,说:“他们来拍电影的时候,的确种的杏。但过了两年,杏死了,后来种的桃。” “那为什么……”许靖枢的话说到一半,面对许芸婉疑问的目光,选择将话收回。他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 许芸婉半信半疑,但不追问,微笑道:“蕴喆洗澡去了。现在没什么事儿,你也洗个澡吧。待会儿你们再一起玩。” 许靖枢心道他能和许蕴喆玩什么?阿姨的话,令他听了忍不住想笑,可他依旧答应了。 如果许靖枢没有和他们一家人同席吃饭,或许不会发现他的外公是这样一个脾气古怪的人。想起在饭桌上发生的对话,许蕴喆感到头疼。尽管外公的态度在他人的眼中也许只是一个严厉而古板的老人会有的态度,许蕴喆却有一种“家丑”被外人看见的羞愧感。 为什么要让个性开朗的许靖枢得知他有一个这么刻板固执的外公?吃饭时,那样死气沉沉的氛围,许蕴喆早就习惯了,可他希望只有他们一家人习惯,而不要带上许靖枢,或者其他什么人。 但每一次,以前李爽他们到家里来玩时也是,只要外公一出现,所有高兴的事都会被打断。这样压抑又难堪的感觉,因为许蕴喆鲜少带朋友回家,已经很少再感觉到了。偏偏许靖枢又造访,而且和他们同席吃饭,外公当着许靖枢的面,数落他和妈妈的不是,令那种羞耻感再次笼罩在许蕴喆的心头。 如果许靖枢是一个住一晚后,退房离开的客人,之后再也不会回青川、来这间客栈,这倒还好些。可他是同学,他们以后还会常常见面……许蕴喆只希望能够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个晚上,外公不要再做出什么让他感到羞耻的事来。 热水没有冲去许蕴喆心头的疲惫,他走出浴室时,还是没精打采。 他料想此时外公应该吃完晚饭了,想及早收拾了餐桌,省得被唠叨,于是直接往堂前走。 然而,当许蕴喆来到堂前,一幕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画面呈现在他的面前——许仲言竟然拿着铁锹,正在挖桃树旁的泥土,那样子似乎打算将桃树连根拔起! 许蕴喆大吃一惊,走到廊外,发现在院子里吃晚饭的两位客人正用又惊又怕的眼神看这位老人家。许蕴喆的心陡然凉了半截,环顾周围,没有找到许芸婉的身影,急忙跑往厨房。 “妈,外公在挖院子里的桃树!”许蕴喆见到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急匆匆地告知。 不料,许芸婉却平静地擦着碗里的水,说:“我知道,让他挖吧。” 许蕴喆呆住,俄顷急得咬牙切齿,说:“疯了吗?客人都看着,就这么让他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挖那棵树?” “我哪儿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许芸婉不耐烦地说,“那棵树是他种的,他爱怎么折腾是他的事。” 许蕴喆再次提醒道:“客人们都看着!” “那你说,该怎么办?”她抬高了声调,“去阻止他,不让他挖吗?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他不认人,挥着铁锹乱舞,岂不是更丢人吗?” 他的呼吸凝结,半晌,问:“他又发病了,是不是?”见许芸婉不答,积聚在许蕴喆胸口里的不忿终于爆发,“为什么不送他去医院?!” “他是什么病?你告诉我,挖了棵树,这算什么病?”许芸婉同样激动,可声音压抑在喉咙里,眼睛通红。 许蕴喆沉声问:“难道他只是挖了一棵树而已吗?” 她顿时呆住。 “真是够了!”说着,他抓起一旁的洗碗布甩进水池中,愤愤然地离开厨房。 到底怎么样才能够把外公送进医院里?哪怕他从来不像其他疯子一样大喊大叫,可现在的状况,难道还不能算是疾病吗? 许芸婉不去阻止,他不能坐视不理。 许蕴喆大步流星地走往庭院,打算阻止外公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然而,当他来到庭院,却看见桃树已经被挖走,而许仲言正拖着这棵不算高大的树木,一步一步地往院子外面走。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去你的!快滚!去你的,快滚!” 许蕴喆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脚下如同生根般动弹不能。 很快,他警觉地看向西厢房,只见站在房门口的许靖枢呆呆地看着老人家,水珠沿着还没来得及擦干的发梢滴落,而他完全忘了擦。 许靖枢收回目光,借着月色望向站在廊下的许蕴喆。他看不清许蕴喆的表情,但心中感到忐忑不已,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许蕴喆,之前他向老人问过关于桃树的问题。 青川_45 第三章5 许仲言将整棵桃树拖出院外后,站在门外骂骂咧咧了一阵,引起不少游客和邻居的注意。原本坐在院子里吃晚饭的那对夫妇惊慌得放下碗筷,默不吭声地回房间去了。 很快,在门外骂够的许仲言大步流星地回来,对站在堂前的许蕴喆视而不见,如同他是空气一般。他径直往正房走,关上门后,再没有声音。 许蕴喆感觉自己的一颗心要从胸口跳出来,他仓皇地看向许靖枢,没有看清对方的表情又将目光移开,转身躲回房间。 可是,他回房后没多久,又觉不对,立即出门,外出寻找那棵被丢弃的桃树。 一直站在院子里的许靖枢看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 客栈的门外,好几个邻居正窃窃私语,也有路过的游客留在门前攀谈,议论刚才发生的事。 “早就说了,老许家有问题。他这是把树当成偷他女儿的人呢。”一个老婆婆神神秘秘、得意洋洋地对街对面那家卖酱猪蹄的外地老板说。 外地老板见到许蕴喆出门,脸上的兴趣一扫而光,目光变得谨慎。 许蕴喆不作理会,沿着那些从桃树根部洒落的泥土寻找,最后在石桥头找到了被丢弃在那里的桃树。 桃树正巧被丢在馄饨铺的门旁,馄饨铺老板娘一见到许蕴喆,马上道:“哎,你家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能把树丢在我家门口?” “对不起,我马上找人来处理。”许蕴喆连声道歉。 老板娘不乐意了,瞪眼道:“找人处理?你自己处理不了吗?树丢我家门口,我家还怎么做生意?” 许蕴喆不知道该拿这棵桃树怎么办,又因老板娘眼中的鄙夷而后背发痒,只好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把它搬走。” “许蕴喆。”突然,许靖枢在身后叫他。 许蕴喆回头,见他不知何时带了镇上负责环境管理的人来了。见到管理人员一脸严肃,许蕴喆的心头一凛,羞耻感随即铺天盖地而来。 “怎么回事?”管理人员问。 许蕴喆不愿看站在他身边的许靖枢,垂着眼帘道:“我外公……” “知道了。”管理人员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无视他吃惊的反应,转而对馄饨铺老板娘说,“我找人把树弄走,你等一等。” 老板娘两眼一瞪,不甘心地说:“哎,他就这样把树丢在我家门口,树弄走就完事儿了?” “不然你还想怎么样?”管理人员沉了沉气,“邻里之间,相互体谅体谅。谁家没有困难?——哎,你赶紧回去看看你外公。” 许蕴喆微怔,而后忙道:“谢谢您。” “不知道是神经病还是被下降头。家里有困难不解决,也不事先和周围人说一声,让人防范防范。净是祸害别人。”老板娘不服气地嘀咕,“我看这一家都有毛病!” “行了,少说两句。我这就找人把树弄走。”管理人员烦躁地数落。 许蕴喆的脸像是被无数的细针扎过一样刺痛发痒,他埋头快步往家走,看着地上散落的泥土,心里烦得不得了,可还是得把街道清扫干净。 这短短几步路,他觉得整条街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他不愿飞奔回家,这只能更显自己的难堪,只能拼命强作镇定。 回到家中,许蕴喆依旧没有在院子里见到许芸婉的身影。孤单和无辜包裹着他的心,他想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他为什么还要留在青川?留在这个家里? 正当许蕴喆拿着扫帚打算清扫院子里的泥土时,许靖枢从外面回来了。 无所适从同时出现在他们的脸上,许蕴喆握紧了手中的扫帚。在月影下,他看见许靖枢朝自己走近,喊道:“别过来,你回家去吧!” 许靖枢的脚步生生地停住。他心疼地望着许蕴喆,开口道:“我不是……” “我叫你走!”许蕴喆大声地吼。 许靖枢的喉咙发紧,眉头紧蹙。 “我叫你走,你没听见吗?”许蕴喆瞪着他,“你说来看你爸爸妈妈拍戏的地方,现在看也看过了,可以走了吧?还想留在这里看多少笑话?走!” 许靖枢听得心狠狠地往下沉,转身走回西厢房,拿上书包。他离开房间,看见许蕴喆紧紧地盯着他,眼中全是驱赶的情绪,恨不得他马上离开。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要说一声到了学校再见,但眼下的情形,如果他真说了,许蕴喆恐怕再也不会搭理他,他只好什么都不说,闷头离开客栈。 青川_46 许靖枢此前来这家客栈的初衷,的确只为了看看父母当初拍戏的地方,寻找那些在宋苇杭的日记中出现过的东西。他哪里想得到,住在这里的人竟然是许蕴喆一家?更不会想到,许蕴喆的外公居然是这样的人。 从客栈里出来,许靖枢又看见人来人往的街道。从全国各地不远万里而来的游客们熙熙攘攘地在街道上穿梭,路上有不少寻找客人住店的民宿老板,还有那些将外地特色食物引入本地的商人。商铺的门口播放着录好的吆喝声,机械又刻板。人头攒动的街上随处可见努力寻找一块清净照片背景的游人。 许靖枢不知这个古镇原本是什么样子,可肯定不是《不及夜深》里,秀宁一家世代居住的古朴小镇了。 因搬来以前,许砚深就提醒过他,不要对这个古镇的风土人情抱太大的希望,所以许靖枢虽初来乍到,但也不至于太失望。 他知道这个镇上一定住着不少好人,比如许蕴喆他们一家。他觉得许蕴喆和阿姨都很好,不过或许和外公那样的老人家生活在一起,太辛苦了。 像青川古镇这样商业化严重的地方,因为各类“特产”随处可见,反而显得“晴耕雨读”这样的餐吧稀有难得。 “晴耕雨读”自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错。镇上酒吧街的营业时间到午夜零点以前,不少年轻人选择把这家餐吧当做清吧,入内坐一坐,聊天至深夜。 许靖枢本打算从餐吧的侧门入内,不经过餐吧大堂,但路过时听见里面传出《Salutd'amourOp.12》的旋律,便好奇地停下脚步。 他走近玻璃门,看见是一位客人坐在钢琴前演奏,餐吧内的其他客人无疑不在安静地听她演奏,即使交谈也是轻声细语。 隔着门,许靖枢把餐吧看了一轮后,猛然间发现钢琴的演奏者似曾相识。他眯起眼睛仔细看清,终于认出那是谁了。 正在这时,许砚深也发现站在门口偷窥的儿子,站在吧台后对他笑了笑。 许靖枢推门入内,径直走向吧台,没精打采地把书包卸下放在一旁。 “喝什么?”许砚深正在研磨咖啡粉,问。 “随便。”他想了想,“卡布奇诺吧。” 许砚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为他准备咖啡。 许靖枢烦闷得很,转过身,支颐望着弹钢琴的人发呆。 “不是说要体验体验镇上的客栈生活吗?怎么回来了?”许砚深奇怪地问。 许靖枢叹气道:“别提了,被赶出来了。” 闻言,许砚深吃惊得瞪圆了眼。 每次他这样瞪眼,许靖枢总能想到大头鱼,然后忍不住发笑。一旦想笑,郁闷的情绪也荡然无存了,只剩下无奈。 他接过做好的咖啡,晃动杯子,盯着上面的拉花想了想,抬头说:“我去‘江南庭院’了。” 许砚深听完,手执拉花杯的手微微一顿。他做坏了一杯拉花,将这杯卡布奇诺放在许靖枢的面前,说:“你那杯还没喝吧?拿去给那边那位客人。” 许靖枢的嘴角抽了抽,受不了地白了爸爸一眼,把咖啡端给客人。 “你去找‘秀宁’了?”待许靖枢坐回吧台前,许砚深满不在乎地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许靖枢撇撇嘴,说:“可能找到了。我要再看看影片才能知道。” 隔着眼镜片,许砚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不以为意地说:“找到了又怎么样?‘秀宁’人不错,她总不可能想害你。” “这很难说,秀宁亲手杀死了自己腹中的小孩,这可是你写的剧本,你忘了?”许靖枢轻描淡写地反驳。 许砚深耸肩,说:“可是,如果从那个时候起,‘秀宁’就存在,你根本不可能出生。她和你的妈妈共用一个身体,她怎么可能容忍你出生?” 这么说也有道理,许靖枢理不清头绪,困惑地摇头。 “聊什么呢?一个个表情这么凝重?”此时,一个声音加入了他们的交谈。 许靖枢这才发觉钢琴声早已停止,他回头笑着打招呼:“傅阿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傅红鹰摸摸他的脸蛋,在他的身边坐下,对许砚深笑道,“随便给我一杯奶昔吧。” 许砚深为她找了一个奶杯,冲许靖枢抬了抬下巴,说:“他去找‘秀宁’了,去拍《不及夜深》的客栈。” 听罢,傅红鹰微微错愕,看许靖枢的眼神顿时充满怜爱之意。 许靖枢读懂她的眼神,苦笑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想杀我的人是谁。妈妈是因为‘谁’对我不利,才为了保护我而自杀。” “靖枢,你妈妈当初做出那样的选择就是想要结束那一切,你真的没有必要再追究得那么清楚。”傅红鹰温柔地说,“你妈妈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你应该拥有自己的人生目标和追求,像她留书告诉你的那样,积极地面对自己的生活,而不要一味地为不能挽回的过去找答案。快高考了,你的成绩虽然不错,可是,以后要上什么大学,为将来要做怎样的努力,你都考虑过了吗?该考虑考虑了。” 因为在许蕴喆的家里遇上那样的事,许靖枢回来后很想问问许砚深,十八年前他在“江南庭院”拍电影时遇见的那家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许蕴喆的妈妈那样年轻,当时还是一名中学生,可是在那之后一年的时间里,许蕴喆出生了。许砚深当年有没有见过许蕴喆的爸爸呢?当年许蕴喆的外公也像现在这样吗? 青川_47 可惜,傅红鹰的造访令许靖枢一时不能把这些问题问仔细了。加上她的一通教育,许靖枢更不好意思继续问关于电影的事。 他当下决定放弃,换了换题:“哎,爸,用植物油做饼干,简单吗?什么饼干是植物油做的?能不能完全不加黄油或牛奶?” 许砚深惊讶地看他,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哎呀,问你就说嘛!”许靖枢不耐烦地回答。 第三章6 难得因为考试周而有一个完整的周末,结果家里却发生那样的事情,许蕴喆只觉得这个周末变得无比的漫长。 那两位原来住在东厢房内的客人,在桃树被挖走的当晚便退房离开。 彼时许蕴喆只想清静清静,未做任何挽留就为他们办理了退房手续。 等他们走到院子的门口,许蕴喆猛然间想起还有一事,匆匆忙忙地追上去,拜托他们回去以后,不要在网上的买家评论里写任何有关当晚的事情,为此,许蕴喆可以给他们一些费用作为赔偿。 对方可能看见许蕴喆的态度诚恳,了解他的为难,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他。 不过,许蕴喆看他们的神情,心想他们回去以后,应该不会向家人朋友们推荐这家客栈,他们自己更不会再来了。 那天夜里的晚些时候,“恢复正常”的许仲言发现家里的客人都走了,问是怎么一回事。 许芸婉不答话,许蕴喆也不回答。 许仲言拿他们没有办法,对着院子里因挖走桃树留下来的那个坑沉吟片刻,再度拿起铁锹,平静地把坑外的土埋了回去。 许蕴喆望着他在月下填土的背影,心中陡然一阵寒凉——外公虽然不记得客人们为什么离开,却似乎对桃树的消失毫不意外。 难不成,他记得是自己挖走了桃树?思及此,许蕴喆不**向许芸婉。 她静静地望着院子里的许仲言,面容如月光一般皎洁。良久,她抬头对许蕴喆说:“妈妈会想办法的。” 许蕴喆的心微微颤动,不确定地问:“外公到底有没有生病?他记得是他挖走树的。” 她的面上没有波澜,眼神宁和得像是月光,说:“他有病,他应该是有病的。” 过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已经坐在教室里的许蕴喆想起当时许芸婉的表情,依然没有办法完整地对此作出解释。 许芸婉那样的表情太陌生了,让许蕴喆既困惑又隐隐地有些害怕,他预感某件他完全预料不到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那晚最让许蕴喆感到难堪的,莫过于事情发生时,许靖枢在场。 以往李爽他们虽然也到他的家里做过客,可是在他们的眼中,许仲言仅仅是一个要求严苛又不乏些许亲切感的老人。许仲言那么失态的样子,以往从来没有在除了家人以外的其他人面前出现过。 许蕴喆烦躁极了。 为什么偏偏是被和他并不熟悉的许靖枢看见了?如果是李爽他们,大家彼此是朋友,相互之间总会有心照不宣的体谅,可是对方是许靖枢…… 在许蕴喆的眼中,他们之间这样既算是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关系,把他的难堪直接推向了顶峰。幸亏周日返校的晚自习时间,许靖枢没有出现——CFT联赛在周日举行总决赛,许靖枢和钱程他们一伙人结伴去校外的网咖看直播去了。 课程表上虽然安排好了每一节自习课的自习科目,但科任老师平时不一定会出现在教室里。那几个沉迷游戏的学生在晚自习的时间里逃课外出,还能算是“可以理解”。 可是,第一阶段大考刚刚结束,紧接着就是公布成绩的一周。按照往常的惯例,利用周末时间加班批改试卷的老师肯定会在当晚带着批改完成的试卷出现。那几个人明知如此,还逃课外出,真是完全不把老师和高考放在眼里。 不过,许蕴喆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许靖枢,故而他不出现倒是最好。 由于大家都知道晚上一定会公布某些科目的成绩,所以晚自习的铃声虽然响起了,班上的同学还是表现出难耐的兴奋,无论是闲谈的声音还是讨论问题的声音,都不像往常那样被大家刻意地压低。 李爽坐在许蕴喆的身后,不知因为亢奋还是紧张,一直在抖腿。许蕴喆的椅背靠在他的课桌上,上课后十分钟,许蕴喆终于对不断振动的椅子忍无可忍,把椅子往前挪了一些,远离李爽的课桌。 许蕴喆惊讶地发现他的同桌似乎不为考试成绩的公布感到紧张。 许蕴喆在上课前四十分钟来到教室自习,当时已经看见倪宗诗坐在座位上看书。现在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倪宗诗几乎一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如同禅定,丝毫没有被周围嘈杂的环境影响。 看他这么努力的样子,许蕴喆不禁想:希望他这回的考试成绩能够比上一回进步。 “我靠,来了来了。”李爽的激动达到顶峰,许蕴喆已经能够听清他课桌的振动声。 许蕴喆回头一看,只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挑廊位置的同学正在将一叠试卷分给周围的同学,而怀中还抱着一大捆试卷的化学老师很快离开了。 青川_48 李爽摩拳擦掌,道:“改得最快的竟然是理综!” 明明已经经历过这么多次大小考试,可是当刚刚批改统分完成的试卷被送到教室来的那一刻,许蕴喆还是和其他人一样,难抑紧张的心情。 他的目光忍不住跟着发试卷的同学,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大可不必如此,于是耐着彷徨不安,试图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面前的练习题上。 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和许蕴喆只隔了一条走道的葛飒将一张试卷递给他。 他故作镇定地接过试卷,一眼看见卷首的分数,心陡然间往下狠狠地一跌。可很快,在不到两秒钟的时间里,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的试卷,密封线外写的是倪宗诗的名字。 许蕴喆吓出一身冷汗,忍不住在心里笑话自己太蠢,但平静过后,又为倪宗诗的这个成绩而感到愕然。 “你的卷子。”许蕴喆装出最平常的样子,把试卷递给同桌。 倪宗诗抬头,接过试卷以前先看了分数一眼,而后轻轻地哦了一声,把试卷收了回去。 因为同桌的考卷分数,许蕴喆一时忘了紧张自己的成绩。为什么倪宗诗会考得这么差呢?他明明每天都在努力,而且比平常人努力很多倍了。 许蕴喆既疑惑又惋惜。不久,他的试卷被送至面前,分值是倪宗诗成绩的两倍多。这个成绩符合许蕴喆的预期和考后估分,但因为事先看过倪宗诗的成绩,他的心里依然感到不安。 不安倒不是因为此前班主任交代他,要在学习上多多帮助倪宗诗,而是因为他亲眼看到倪宗诗那么勤奋地学习却换不来可观的收获。这实在太不公平了,即使事情没有发生在许蕴喆的身上,他还是忍不住这么觉得。 太不公平了。偏偏这样的不公平,没有办法扭转。 试卷分发结束后,原本就不安静的教室更加热闹,大家都在乐此不疲地交流考试成绩,谈论试卷上的题目,明明知道老师最终会在某一节课上专门对试卷进行讲评,同学们还是更倾向于在讲评前弄清试卷上错题的正确答案。 许蕴喆很快改完自己试卷上的错误,把错题抄在笔记本上。 他忍不住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同桌,惊讶地发现倪宗诗并没有对试卷进行改错,还是做着原本正在做的习题册。 许蕴喆正想主动问问他需不需要自己的试卷看一看,试卷就被葛飒借走了。 杨敏贤前来向许蕴喆借试卷,扑了个空,将目标转向李爽。结果,他发现李爽正对着另外一份试卷改错题。 “你看谁的试卷?”杨敏贤奇怪地把他面前的卷子拿起,“哇!原来这家伙这么牛?!” 许蕴喆才遗憾地告诉杨敏贤自己的试卷不在,闻声好奇地回头,见杨敏贤端着试卷咂嘴,便问李爽:“谁的?” “许靖枢的。”李爽的语气里隐隐透露出几分不服气,“生物和化学都是满分,物理错了两道选择题,大题扣了几分。” 听罢,许蕴喆不禁错愕,看向许靖枢的座位。那家伙逃课看比赛去了,此时还对自己的考试成绩一无所知,又或者,其实他早已心知肚明。 李爽抢回试卷,数落道:“排队等着,等会儿给你。你看看你,人家玩游戏,你也玩游戏,人家考这个分数,你呢?考了个什么鬼?” 许蕴喆看他这明显是把自己的不良情绪转移到杨敏贤的身上,不免同情地看向杨敏贤。 杨敏贤被骂完,受不了地翻白眼,吊儿郎当地说:“唉,我是玩游戏,所以考得不咋地。你呢?成天闷头看书,也没见考过整天玩游戏的人。” “滚!”李爽索性下逐客令。 杨敏贤不受驱逐,催道:“赶紧抄,把试卷给我!” “知道了、知道了,回座上等着,让我清静清静!”李爽烦不胜烦,直挥手。 杨敏贤举起拳头做完一个要揍李爽的假动作,回座位上等着去了。 他离开后没多久,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先后送来了试卷。 许蕴喆侧着身子,等待同学把试卷发过来的同时,时不时瞄一眼被李爽摆在桌面上的那张写着许靖枢名字的理综卷子。 许靖枢的卷面十分整洁,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 看着这张试卷,许蕴喆想到坐在自己身边的倪宗诗,还有刚才杨敏贤说的话。诚然,许靖枢的成绩确实不错,可是如果他能够好好地坐在教室里上课和自习就好了。许蕴喆不禁这么想。 第三章7 全体教研组的老师们全力以赴,用短短一个周末的时间将所有的试卷批改完毕并且统计分数。高三的学生们只得到一段短暂的休息时间——或许没有,就在返校的当天晚上收获了他们第一阶段的复习成果。 这回的数学试卷上的确有一些题型和相似的题目出现在之前班主任千叮咛万嘱咐的模拟题卷子上,所以据许蕴喆所知不少人的数学考得不错。可是,他的同桌却不然。 晚自习下课,倪宗诗从发试卷的同学手中拿回试卷,许蕴喆特意在他收起试卷的同时偷看了一眼他的卷面成绩。那分数令许蕴喆的心往下沉了沉。 青川_49 和对待其他几门功课的试卷一样,倪宗诗一拿到试卷便放进课桌抽屉里了。下课的铃声响起,一些同学纷纷离开教室,趁着周围嘈杂,许蕴喆刻意地轻声问:“我瞧一瞧你的试卷?看看你是哪方面需要加强。” 已伏案看书的倪宗诗抬头看他,礼貌地笑了笑,说:“不用了。放学了,早点儿回去休息吧。试卷之后老师不是要讲评吗?” 许蕴喆哑然,只好说:“那好吧。你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只管问我。” 他点点头,笑道:“想不到,你挺热心的。以前没看出来。” 闻言,许蕴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不知怎么的,许蕴喆没有听出这是一种夸奖,这令许蕴喆的心里有些不舒服。 许蕴喆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因为他太想离开青川,过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了,这样的欲望让他自顾不暇,当然没工夫主动帮助学习成绩差的同学。不过,但凡有同学找他探讨或请教问题,他从来没有拒绝过。许蕴喆想,自己虽然不热心,但也称不上铁石心肠。 同桌说“以前没看出来”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以前他没有教过倪宗诗功课吗?明明倪宗诗问过他问题,他也曾主动地询问需不需要帮忙。这样不够吗? 听完倪宗诗说的话后,许蕴喆有一秒的诧异。在这一秒的诧异里,许蕴喆突然发觉自己突如其来的示好格外虚伪。 他早干吗去了呢?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的时间了,他和倪宗诗同桌了几个月,现在说出这样的问题,他早干吗去了? 偏偏在扪心自问以后,许蕴喆又在后一秒里忍不住想:他早干吗去了?他一直在为了自己努力,他怕自己一旦松懈,就会往下摔,离不开这个地方。发生在倪宗诗身上的事固然不公,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这是他造成的吗? 怀着这样反复又矛盾的心情,许蕴喆在教学楼熄灯以后回到寝室里。 他的室友晚一步回到寝室,洗过澡以后,立刻坐在。 许蕴喆上网发现自己喜欢的CFT战队战败了,在总决赛上获得亚军。 他惊讶极了,忍不住点开比赛视频观看,可他忘了戴耳机,激烈的交火声突然在安静的寝室里响起,吓得谭学松整个人在椅子上弹了一下。 谭学松回头看向他。 “对不起。”许蕴喆已经把视频退出,尴尬地说,“我忘了戴耳机。” 他面无表情,既没有点头,更没有说话,转回身去继续自习。 看着谭学松在灯下用功的背影,许蕴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观看视频,坐至自己的书桌前。 可是,在许蕴喆坐下后不久,他身边的那盏台灯熄灭了。他惊讶地看向从书桌前起身的谭学松,问:“你要睡觉了?” “嗯。”谭学松爬往上铺,很快躺下,“晚安。” 许蕴喆听得出来,这声晚安更多是出于礼貌,他回道:“晚安。” 周一的清晨起了大雾,操场上白茫茫的一片。学校因此取消了升旗仪式,改为通过广播的形式进行国旗下的讲话。 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却没有办法好好地听学校领导和学生代表的发言,因为早读课开始后不久,班主任前来把第一阶段大考的排名贴在黑板旁,覆盖了这次考试的考场安排表。 因老师没有离开,学生们只能按捺着紧张和激动的心情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许蕴喆又感觉到李爽在后排抖腿,不得不把椅子朝前移。 等到下课铃声响起,班主任终于离开,不少同学立即蜂拥至排名表前,查看这回考试的排名情况。 许蕴喆茫然地看着排名表前拥挤的同学们,心中虽有些忐忑,可他和往常一样,没有马上去看。 李爽早就盼着下课了。他第一个冲到黑板前,过了一会儿,他从人群中退出来。许蕴喆好奇地看他,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结果。 “怎么样?”面对李爽,许蕴喆没有那么拘束,待他回来后问,“第几名?” 李爽耸作肩,说:业“第十,没进年级前五十。” 许蕴喆听罢不禁可惜,他知道李爽的成绩一直在年级前五十附近徘徊。 “你还是第一。”李爽笑道。 他对这个结果不算十分意外,淡淡地笑了笑。他偷瞄了一眼身边的倪宗诗,想问李爽又不好意思,担心倪宗诗听见,只好等人群散了再去看一看。 这事情悬在心里,让许蕴喆总没法安心,他忍不住看了讲台好几回,不知围在那里的同学们什么时候散开。这时,他看见许靖枢从外面回来了。 这还是许蕴喆第一次看见许靖枢走教室的前门。 他经过黑板前,站在人群的外围看,但或许离得太远,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即使是这样,他可能也没看清,最后不得不挤进人群里。 许蕴喆没想到他会这么在意自己的成绩。他一挤进去,就挡住好几个人的视线,站在他身后的女生有的踮脚,有的攀住他的肩往上跳。 见状,许蕴喆才知道原来许靖枢在班上竟然这么受欢迎。 青川_50 突然,李爽在后面拍拍许蕴喆的肩,对他说:“那家伙是天才型的。” 许蕴喆听罢,得知他一定看了许靖枢的成绩,便问:“他考得很好?” 李爽努了努嘴巴,露出无奈的表情,说:“咱班第七,年级排四十三。唉!整天和钱程那几个混一块儿,在寝室里也没见他看过书。我起早贪黑地做题,考得还不如人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呐!” 他虽然这么说,不过许蕴喆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出生气的情绪。恰恰相反,他觉得李爽很羡慕许靖枢。 哪里能不羡慕?不说李爽,连许蕴喆也有几分羡慕。如果他有许靖枢那样好使的脑子,会不会也成天打球玩游戏了?许蕴喆不清楚,因为他不会有那种“如果”,所以只能抓住现在这一点点的天赋,拼命抓住。 看完考试排名,许靖枢往自己的座位走。 许蕴喆惊讶地发现许靖枢的脸上没有了平时那样清爽的表情,他的眉头蹙着,若有所思,垂着眼帘像是正想着什么。 突然,许靖枢在经过许蕴喆的座位旁时,转头看向他。 许蕴喆微微一怔,想起那天把他从自己的家里赶走,不免尴尬。 许靖枢停步,看着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末了离开了。 “怎么了?”李爽发现他们的异样,待许靖枢走远后,好奇地问。 许蕴喆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愿告诉李爽周末发生在家里的事,摇摇头,道:“没什么。” 许靖枢回到座位坐下,忍不住又一次看向许蕴喆。 许蕴喆正和李爽聊天,察觉他的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回避,而是选择与他对视。 可许靖枢不知道该通过眼神向许蕴喆传达什么,正如同他虽欲言又止,却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一样。 他只能单单地、毫无意义地看着许蕴喆的眼睛。而他看得出来,许蕴喆的眼神中同样只有凝视本身,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哎,怎么样?考了第几名?”忽然,钱程往许靖枢的椅子腿上踹了一脚,兴味地问。 他虽然提问,可许靖枢听得出来他对此并没兴趣,只是为他竟然去看排名而感到好笑,用这种问题开玩笑罢了。 “四十三。”许靖枢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回答道。 钱程眨巴两下眼,笑道:“小子不错嘛!不愧是从全省第一的学校转来的,不看书也能考前五十名。我和老王几个,都是倒数前十。” 闻言,坐在许靖枢前排的顾思酉转身说:“人家小枢考的是年级前五十好不好?在班上排第七!” 钱程听罢吃惊得下巴险些脱臼,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假的?你小子偷偷?!” “没有。”许靖枢正为自己没好好复习而后悔,回答得冷淡。 “没复习也能考这么好,真是天才!”顾思酉惊叹道。 许靖枢假笑了一下,说:“‘天才’这个词没那么廉价。” “你真别客气!”钱程往他的肩上重重一拍,替他骄傲道,“你看看有多少人,每天像头牛一样埋头苦干,考得还不如你。没复习就能考第七,哎,下回努力一把,考个第一,给哥们儿长长脸!” 钱程说这话时特别得意,声量很大,引起周围不少人的侧目。 坐在不远处的许蕴喆和李爽听见他这么说,遂将目光投向他。 钱程朝许蕴喆得意地抬了抬下巴,喊道:“哎!许蕴喆,你可危险了。下回第一名不一定是你了!” 许蕴喆早些时候已听见钱程把勤奋的同学形容成牛,心中感到不快,现在再听他这么讲,目光自然而然地冷了下来。 “哟哟哟,宣战的意思了。”钱程看见他摆冷脸,兴奋地拍许靖枢的肩。 许靖枢顿时对钱程心生厌恶,说:“行了,别开玩笑。”说完,他不禁斜眼看向许蕴喆。 许蕴喆看了他一眼,眼神还是和刚才那样没有内容,末了转回身去。 “小枢,怎么考得那么好,还不高兴呢?”顾思酉看出他的郁闷,关心道。 许靖枢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原以为能排个前三十名,想不到大家的整体水平挺高,看来我下回真得认真考了。” “哇!”顾思酉惊叹,脸上写满了期待。 许靖枢淡淡一笑,心想这回真是惊险,差点儿没考进年级前五十。 青川_51 第三章8 早在第一阶段大考以前,学校已经开始筹备高三成人礼的工作。如今,随着一阶段考结束,成人礼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也正式排上日程,将在紧接着的周末于淮左市的孔庙举行。 许蕴喆作为理科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被锁定为学生代表,要作为理科班学生代表在大会上发言。当从班主任的耳中听到这则消息,许蕴喆不由得皱眉。 “你就像之前发言的那样,事先把发言稿准备好,到时候按照流程走就行。文科班学生代表的发言在你之后。”班主任的话语里包含着鼓励的语气。 许蕴喆对发言本身没有抗拒,毕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点中了,可是按照往年的规定,学生代表得参加冠笄礼,而冠笄礼又需要家长参加,这真给许蕴喆出了一个难题。 在他的家里,谁是他的家长?对许蕴喆而言,答案当然是许芸婉,而这个家真正的家长却是许仲言。许蕴喆不确定自己如果邀请妈妈参加自己的成人礼,许仲言是否会有微词。要是许仲言也出现在成人礼上,万一他又受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刺激,做出莫名其妙的事,到时候可怎么收场? “怎么了?”班主任看他面有难色,说,“你要是觉得写发言稿有困难,可以先打个草稿,我帮你润色润色。” 许蕴喆摇头,道:“能不能让鲁小文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她的谈吐大方,那种小场面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闻言,班主任讪讪地笑了一笑,两手相互摩挲,为难道:“她的气质和各方面确实不错,不过……唉,她这回考的是年级第五。由她来发言,可能就不合适了。” “那让考第二的那个……”许蕴喆的话说到一半,发现班主任的笑容窘促,便猜到他的私心——考第二的学生不在他的班级里,他更希望是自己的学生作为代表发言。 班主任大概知道自己被看穿,觍着脸说:“你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嘛!是没有时间写发言稿?” “不是。”许蕴喆索性直说了,“我能不能不参加那个冠笄礼?怪傻的,而且我的家人没有时间参加。” 班主任惊奇地眨巴两下眼睛,如释重负地笑,说:“可以嘛。不过,你真的不参加吗?那是很有意义的仪式。而且你的外形条件这么好,不参加太可惜了呀!” 听说可以不参加冠笄礼,许蕴喆放下心来,肯定地说:“我不参加。” “哦……”班主任看了看他,露出遗憾的表情。 和班主任说完成人礼的事,许蕴喆以为自己可以回到教室里继续自习了,想不到班主任却没说让他走,又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班主任郑重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两只手仍在相互摩挲。他的嘴巴抿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说道:“在小宿舍里住了一个多月,还习惯吧?” 许蕴喆完全听不出这个问题是什么话题的开始,奇怪极了。他点了点头,说:“还行。” “压力大不大?”班主任谨慎地问。 见状,许蕴喆更奇怪了,他想了想,回答道:“还可以。” “哦……我听谭学松的班主任说,他是个很勤奋的学生。你也很爱学习嘛,所以我原以为安排你们俩住在一起,挺合适的。”说到这里,班主任迟疑地停了下来。 原以为?许蕴喆吃惊地问:“怎么了吗?” 班主任窘促地笑了笑,说:“谭学松向他的班主任反应,你在寝室里玩手游,让他的压力很大。他提出换寝室。” 闻言,许蕴喆怔住了。 “老师知道,现在你们的复习很紧张,压力大,有时候需要放松放松自己。不过可能每个人的抗压能力不一样吧,谭学松的心理比较敏感,容易受到压力的影响。这回的阶段考,他只考了第四十名,比上学期的期末考掉了三十二名。当然了,他不是唯一的学生,不可能只考虑他一个人的情绪。不过,老师知道,你的成绩向来很稳定,个性上是个沉稳又坚强的孩子,所以这回啊,只能委屈委屈你了。”班主任一口气说完一大通话,完全没有给许蕴喆插话的机会,说完诚恳地看着许蕴喆的眼睛。 为什么说他在寝室里玩游戏?许蕴喆冤枉极了。自从上了高中,许蕴喆就把手机里的游戏卸载了。到现在,他连自己的游戏账号和密码都忘记了,却被平时没什么交流的室友这样说,他既迷茫又无辜,在心里哭笑不得。 许蕴喆咽不下这口气,忍不住说:“我没有玩游戏。”不过,谭学松的成绩真的降得这么厉害吗?因为和他住在一起,压力太大? 班主任惊奇地眨了眨眼,说:“这样吗?可是,他说你几乎每天晚上都玩来着。” 许蕴喆哑然无语,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仔细想了想,突然惊愕,猜想:谭学松该不会把他看游戏视频当做是玩游戏了吧?! 班主任好奇地看他,似乎一直在等待答案,可是过了一会儿没等到许蕴喆说话,他叹了一声,说:“算了。反正,他要换寝室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如果事实真如许蕴喆猜想的那样,那么他真的无话可说。他耸了耸肩膀。 “唉,说到底,是他的抗压能力不行,却要别人迁就,这真是说不过去呀。”班主任说着马后炮的话,摇摇头,“学校明明有心理咨询室,也没见人去坐一坐。” 许蕴喆知道班主任的妻子是学生的心理咨询师,听罢撇撇嘴。 班主任的眼睛抓到他的这一表情,郑重其事地注视他,但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许蕴喆心虚地低头。 “许蕴喆,你觉得倪宗诗这个人怎么样?”班主任突然问。 许蕴喆隐约感觉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班主任问这个问题,蹙起眉头。想起这次倪宗诗全班倒数第三的成绩,许蕴喆说:“我想,他应该已经尽力了。我对教人的事情没有天赋,不知道要怎么帮他。”他说这话时,心里似乎压着一块重石。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惭愧,仿佛倪宗诗这样的学习成果是他的过错一般,可是在他的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确定地告诉他,这和他没有关系。 青川_52 “唉,我和他聊过几次。他是一个好强的孩子,可能还是认为只要通过努力就能够取得进步吧。”班主任遗憾地说。 许蕴喆听得心里发凉。 班主任摇头,唏嘘道:“他的压力肯定是有的吧,虽然之前我每次问他,他都说没有关系。啧,”他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许靖枢那小子,我说的话他半句也没听进去。” 什么?许蕴喆一时听懵了。 “哦,没什么。”班主任摆摆手,说,“倪宗诗的事也好,谭学松的事也好,你都别放在心上。现在是紧要的关头,你一定要对自己有把握。虽然听起来非常残忍,不过优胜劣汰就是自然界的规律,不适应的、没进化的,会被淘汰。这才公平。倪宗诗已经申请去平行班了,希望他到了那里,压力可以不那么大。” 许蕴喆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忙问:“他要去平行班了?” 班主任沉了沉气,肯定地点头,说:“明天咱们班换座位,会给你安排一个新的同桌。这回……唉,我再安排吧。”话毕,他向许蕴喆使了个眼色,允许他回教室,“帮我把许靖枢叫出来。” 许蕴喆窘然,转身从后门走回教室里。 班主任曾经和许靖枢说过什么话,他没有听进去呢?这和倪宗诗有什么关系? 许蕴喆疑惑极了。他走到许靖枢的身边,意外地发现这家伙居然正在修改阶段考试卷上的错题!虽说这件事许蕴喆早在发试卷的当晚就完成了,而许靖枢却是在三天以后才做这件事,不过看见他竟然在学习,这真是让许蕴喆意外。 许靖枢发现他走近,转过身看他。 “班主任叫你出去。”许蕴喆说完,径自回座位了。 望着许蕴喆的背影,许靖枢困惑地皱起眉——也不知道班主任和他说了什么话,看许蕴喆的表情似乎挺凝重的。这么想着,许靖枢放下笔,找班主任去了。 第一阶段大考以前,许蕴喆怎样也不可能预想到,等到考试结束以后,他稳居全校第一,班主任找他谈话的内容却与这个成绩毫不关联,而是和另外两个学生有关。一个是他的室友,另一个则是他的同桌。 他们都要走了,说是压力太大。 谭学松说和他住在一起压力太大,那么倪宗诗呢?是作为他的同桌,压力太大吗? 许蕴喆心事重重地坐回座位,忍不住斜眼偷窥坐在身边的倪宗诗。他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个伏案的动作,如同他申请离开这个班级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听说你要转走了?”许蕴喆忍不住问。 一开始,倪宗诗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许蕴喆笑了笑,说:“嗯。” 许蕴喆顿觉自己的这个问题问得太傻了,但又不可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对倪宗诗说,才既发自内心又不显得自己伪善。在倪宗诗又将低头时,许蕴喆说:“过去我可能在无意间伤害了你,如果真是这样,希望你可以忘记。我不是说,希望你原谅,而是说忘了那些,忘了我。”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倪宗诗笑道,“你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人,长得还帅,就像小说和电视剧里出现的男主角。谁都不会忘记你的。” 许蕴喆语塞,他发现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一次能够完全读懂倪宗诗的笑容,而他已经要离开了。 倪宗诗那么努力,他比许蕴喆认识的大多数人都努力,可是他的收获却这么少。许蕴喆曾经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可是,现在他却从班主任的口中听说,在前进的道路上,没有进化的要被淘汰,这才公平。 这话真没有人情味,而许蕴喆却发现自己找不出这句话的其他瑕疵。 晚自习结束后,许蕴喆回到寝室里,发现睡在自己上铺的谭学松已经走了,和他的行李、书籍一起离开了这间寝室,他们之间没有一句道别。许蕴喆坐在书桌前,想起谭学松向老师说的理由,荒谬地笑了笑。 但当他想起倪宗诗,这好像又没有什么错了。 第三章9 眼前的情况让许蕴喆无解,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室友和同桌的离开让许蕴喆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难道说,他的存在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伤害吗?这真是太荒唐了。 洗过澡,许蕴喆坐在床上,要看比赛视频的念头从脑子里出现,可想到上铺已空,又将这个念头甩出去。他起身坐在书桌前,找出一套试卷打算写一会儿。 不知道他的新室友会是谁?下一个人,会不会也因为“压力太大”而离开呢?许蕴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虽很想静下心来,但总有相似的想法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笃笃笃!笃笃笃! 突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许蕴喆吃惊地看向门口,再看一眼手表,已经过了生活区的熄灯时间,会是谁来? “谁?”难道是老师?或者,搬往其他小宿舍的谭学松发现有东西落下,回来取? 门外没有回答,更让许蕴喆狐疑。难道是听错了?毕竟平时这个时候,应该已不会再有人出现了。 青川_53 笃笃笃! 正在许蕴喆决定无视时,敲门声又出现了。 总归不可能有什么危险,许蕴喆虽心里已对门外这个不回答的人感到不满,但也起身开门了。 当把门打开,看见抱着铺盖和被褥站在门外的许靖枢,许蕴喆呆住了。 什、什么? “嗨,晚上好。”许靖枢笑着冲他打招呼。 眼看他自作主张地要进门,许蕴喆连忙张开手臂拦住门,莫名其妙地看他,问:“什么情况?” 许靖枢戴着眼镜,闻言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道:“忘了介绍,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新室友了。” 从许蕴喆看见他这样出现在寝室门口,心里已有预料,不过,哪里有人这样出现的?在整个校园已经万籁俱寂的时候,突然抱着一床被褥出现,这是许蕴喆见过最奇特的搬寝室方式了。 许靖枢看他依然寸步不让,便道:“我这回考试进了年级前五十,向学校申请教学区的小宿舍。宿管那边已经同意了!”趁许蕴喆听他说话,他猫腰试图从许蕴喆的手臂下钻进门。 可惜他俩长得差不多高,许靖枢又抱着铺盖和被褥,这招完全行不通,最后还是许蕴喆为了避免碰撞,把路让开了。 “刚开始,他们让我等安排,”许靖枢进屋后看了看,将带来的东西往上铺放,“我听说这间寝室会空出一个床位,立刻见缝插针说要住这间了。” 见缝插针?他怎么说得出口?许蕴喆语塞半晌,道:“你故意的吧?” 许靖枢铺开自己的铺盖,回头问:“你指哪件事?” 许蕴喆再度接不上话。 眼看着许靖枢脱鞋爬上床,开始整理他的“新床位”,许蕴喆的头开始痛。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空荡荡、黑幽幽的走廊,只好硬着头皮把门关上,说:“哪有人搬寝室先把铺盖搬来睡,其他东西也不搬的?”许蕴喆瞧着,这家伙连拖鞋也没带,这算哪门子的入住方式? “没办法,我迫不及待嘛。”许靖枢惊喜地发现被自己包在被子里的睡衣,他坐在床沿,两条长腿往下挂着,“而且,宿舍大院的门要关了,我一时也没法把所有的东西全搬过来。” 许蕴喆发现他们对话题的重点出现了偏差,索性直接问:“你不会等明天再搬吗?” “刚才说了,我迫不及待。”说着,他冲许蕴喆眨了一下眼睛。 许蕴喆顿时气得再也不想说一句话了。 尽管许靖枢连拖鞋都没带就扬言已经住进来的行为在许蕴喆的眼里实在滑稽又匪夷所思,可许蕴喆最终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因为他找不到理由推翻这个结论。 一来,如果他的新室友真的另有其人,那许靖枢很有可能在住了一晚以后又卷着铺盖离开,这么一来,荒唐简直更进一层。许蕴喆可不愿意相信还有比现在更荒唐和滑稽的事情发生。二来,连他自己也是在不久前得知谭学松要搬走的,许靖枢能这么快的行动,说明他应该很关注搬寝室的事,所以许蕴喆只能相信是真的了。 不过,即使相信了,他依然认为这是一种“变故”。为什么?自从那天在生煎铺子里见过许靖枢一面后,他的生活就开始不断地出现令他措手不及的事呢? 许蕴喆一方面在心里抱怨,一方面又无计可施,只好接受了。他不可能向班主任报告,说自己不愿意和许靖枢住在一起,毕竟他才以自己“强大的存在感”逼走了一位室友,现在可不想再以这种任性的方式出现在班主任的面前了。 眼看时间已经过了零点,许蕴喆怀着对这场“变故”的难以接受,躺到床上。这根本不是他平时要睡觉的时间,他只不过想以这种形式暗示许靖枢——他要休息了,拒绝交谈。 许靖枢也许真的收到他的暗示,在许蕴喆躺下后,再没有说话。 许蕴喆发觉他刻意地放轻了脚步声。他往外面去了一趟,虚掩着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脸上带着水迹。许蕴喆突然想起,许靖枢或许还没有拿到寝室的钥匙。 “我关灯了?”许靖枢关上门,回头问。 “嗯。”许蕴喆转身,面对墙。 很快,寝室里的灯熄灭,周围漆黑一片。许靖枢的脚步很轻,像猫一样没有声音,直到突然咚的一声。 许蕴喆吓了一跳,没办法在黑暗里看见人影,问:“怎么了?” “踢椅子上了。”许靖枢的声音微微发颤。 许蕴喆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出一片光亮,心想许靖枢吃了痛,怎么也没喊一声? “谢谢。”许靖枢借着光源找到床位,爬往上铺。 许蕴喆抬头看见上铺有新的灯光,便把自己的手机闪光灯关闭了。 原本,许蕴喆因为室友不打招呼就离开而有些郁郁,不过这种情绪在许靖枢不打招呼就出现以后,消失了。 许蕴喆的脑子只顾着处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但书桌空出一张、摆放在床底的行李箱少了一个,这仍然让许蕴喆感觉有一丝不真实。 他一直想离开青川,说不定有些人也希望他走吧。 青川_54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许蕴喆还是睡不着,他听见自己的上铺辗转反侧,想了想,喊道:“许靖枢。” “嗯?”他很快回答。 这仿佛早在等待交流的态度让许蕴喆不免发窘,半晌,他问:“你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嗯?”许靖枢意外地说,“我以为答案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 听见这种答案,许蕴喆真不知该说他正经还是不正经,于是又被他堵了一遭。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原本和我住在一起的人,为什么会搬走吗?”别人巴不得要搬走,而这个人却“迫不及待”地要搬进来。 “嗯……”许靖枢思忖片刻,说,“大概因为他不知道和你住在一起有多好吧。” 听罢,许蕴喆再度哑然无语。 看来他俩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正常的交流了,许蕴喆的心里这么想,打算放弃,直接睡觉。 可是,许靖枢却道:“不说这个了。喂——”他从上铺伸下一只手,拿着点开屏幕光的手机往下铺晃了晃,“既然以后是室友了,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吧?我猜,你一定没记我的号码吧?” 手机的屏幕光在黑暗中显得昏暗,许靖枢的眼睛却格外明亮,许蕴喆看他从上铺往下探身子,仿佛要倒挂在上面,不免觉得惊悚。听他这么问,许蕴喆立即知道他指的是上个学期发生的那件事,顿时又窘又烦,淡淡地说:“我猜,你一定已经有我的电话了。” “哇!”许靖枢惊喜地看他,往下倒挂的身体倾斜度更高了。 许蕴喆看得心里发毛,真怕他一不留神因为重心不稳摔下来。 许靖枢猜得完全没有错,他确实没有记下写在便签本上的号码,不过他完全听得出来,许靖枢是故意搬出这件事揶揄他。 至于他的态度,既然许靖枢已经三番五次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如果他再装傻,那恐怕就是真的傻。许靖枢想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还不容易吗?班上不少同学有他的电话,随便问问就能问到。 许蕴喆懒得理他。 许靖枢却不放弃,笑道:“不过,流程我们还是走一下吧?” 闻言,许蕴喆被气笑了,忍不住道:“神经病。”等他骂完,许靖枢终于肯停止他那个极其危险的动作了。 通过墙面上熹微的光,许蕴喆知道许靖枢还没有睡。 没过一会儿,他放在枕头旁的手机响了。他虽然吃惊,但也不算被吓着。看着手机上显示的陌生来电,许蕴喆不假思索地拒绝接听。 “这是我的号码,这回要加进通讯录里了。”许靖枢提醒道,“听到了吗?” 许蕴喆正存号码,名字输到一半,听见他居然用交代的语气说话,不禁怔了。“加了。”许蕴喆忍着气,冷淡地回答。 许靖枢惊喜地哇了一声,又往床外探出身子,问:“是刚加的还是原本就加了?” 许蕴喆克制了几秒,抬起头,面对他雀跃的表情,冷冷地说:“你找打吗?” 他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把身子收回去了。 当他们的手机屏幕光熄灭,房间再次变得漆黑一片。 许靖枢笑道:“其实你之前有两次机会存这个号码。我留字条给你那次,还有上回订你家的房间住,我在订单里填了联系人号码。不过……” “我不是已经存了吗?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许蕴喆不耐烦地打断他。 “哦。”应完,许靖枢忍不住笑起来。 虽然他不是哈哈大笑,可是在静谧当中,许蕴喆能够听出他的气息里伴着阵阵的笑意。 许蕴喆听了一会儿,忍无可忍道:“你有病吗?大晚上的。” “兴奋嘛。”许靖枢想忍住笑,又忍不住,“对了,许蕴喆,我刚才突然发现‘订你家的房间住’,这么说好有趣!” 许蕴喆听罢耳朵发热,沉声道:“神经病。” “下回我还能订你家的房间住吗?”许靖枢又问。 许蕴喆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才要在大半夜里忍受这一切。他气得身子热了,掀开被子,说:“你再不闭嘴,我真揍你了。” “哦,好吧。”许靖枢的声音里依旧难掩笑意,“晚安。” 想不到他竟然没有纠缠不休,许蕴喆微微错愕,后知后觉地庆幸,冷淡地说:“晚安。”不料,他才说完,又听见许靖枢在上铺笑出声来。许蕴喆真是忍不住了,骂道:“我靠,不要再笑了!” “哦,好。”许靖枢努力地憋住笑,好不容易才尽可能地说出平静的两个字,“晚安。” 在这声晚安以后,许蕴喆依旧能感觉到自己的上铺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青川_55 也许真如许靖枢所说,他太兴奋了,所以睡不着。 许靖枢造访前,许蕴喆仍为谭学松的不告而别感到郁闷,经过许靖枢这么一闹腾,对于此前的不快,许蕴喆没有那么挂心了。 无论谭学松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压力大也好,讨厌他也罢,总归还会有其他人因为喜欢他而想办法参与到他的生活中来。虽然他看不惯许靖枢的一些行为,也常常被许靖枢说的话气得无话可说,可是此时此刻,许蕴喆突然感到心安。 第三章10 早晨,起床的铃声准时响起。声音虽然从遥远的生活区传来,不过持续足足五分钟时间的音乐声,住在教学区里的学生总能听得见——毕竟他们理应是学校里最自律的一群学生。 然而,这一切只是老师们的设定和想象。 和平时一样,许蕴喆很早便听见起床铃声,可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又继续睡了,始终没有睁开双眼。 直到五分钟的音乐声结束,他依然蜷缩在床铺的角落里,像一只把头扎进泥沙里的鸵鸟。许靖枢看着他,看了足足五分钟,看得脑袋充血了,也没见他有起床的迹象,真是惊讶得不得了。 原来像许蕴喆这么勤奋的人,平时竟然睡懒觉吗? 而且就昨晚许靖枢刚刚入住的情况来看,他以为许蕴喆会为此不适应,会辗转难眠,会早早地起床。可是想不到,他居然睡得那么安稳,安稳得赖在床上。 思及此,许靖枢抿嘴笑了笑,一个不小心险些从上铺往下栽。他连忙扶住楼梯,才没让自己像插蒜一样掉地上去。 看了这么长时间,许蕴喆还睡得那么香,许靖枢估计他在早操以前不会醒了。不过,等早操的铃声响起时,许蕴喆会不会很快起床? 许靖枢满心好奇,不过要是他再这么继续倒挂,恐怕熬不到做早操的时候就得去医院了。他回到床上,继续躺着,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他拿出手机,调至静音,上线领取了当天的日常补给,又迅速地做了两个日常任务。 等了又等,早操的铃声响起来了。 许靖枢饿得肚子咕噜咕噜作响,一听见铃声,立即把身子探出床外,往下看许蕴喆的情况。 他还是没有醒。许靖枢吃惊地揉了揉眼睛。 早操前的运动员进行曲一共会播放三遍,许蕴喆闭着眼睛,直到听见第二遍运动员进行曲响起时,才睁开眼睛。 可是,当他睁开双眼,看见探出半个身子倒挂在上铺的许靖枢,登时吓得坐起来。 许靖枢眨了眨眼,对他笑道:“早安,你终于醒了。” 许蕴喆惊魂未定,心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但从现在起他得争分夺秒地洗漱,赶往操场做早操了。他不理睬许靖枢,下床找出校服。 许蕴喆正要脱掉睡衣,可想到现在和他住在一起的人是许靖枢,又莫名其妙地犹豫了一下。他最终干脆利落地脱掉睡衣,把校服换上,在许靖枢的注目中拿上洗漱用品,开门前往隔壁的卫生间洗漱。 不一会儿,同样换上校服的许靖枢也走进了卫生间。 他抬腿用脚把卫生间的门带上,冲镜子里的许蕴喆笑了笑,走到小便池旁解手。 通过镜子,许蕴喆看见他的背影,又垂下眼帘,看着水龙头出神。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许靖枢只带了被铺过来,根本不能刷牙洗脸,下意识地回头。 适逢许靖枢抽好裤子转身,两人的目光相遇,许蕴喆立即又转回身,把满口的牙膏泡沫吐进洗手池里。 许靖枢给小便池冲了水后,走到许蕴喆的身后干站着,看他漱口。 许蕴喆被他看得不自在,问:“干什么?” “等位置,洗脸。”许靖枢轻松地耸肩。 闻言,许蕴喆微微一愣,连忙将毛巾润湿,把脸擦干净后让出洗手池。 说也奇怪,以前和其他男生一起住时,许蕴喆不会感到有什么尴尬,毕竟大家都是男生,彼此之间没有区别。但是为什么和许靖枢同住一个寝室会让他这么拘束呢?难道是因为他知道许靖枢对他“别有用心”,所以无论做什么都忍不住有所顾忌,生怕一个不慎便让许靖枢发现“有机可乘”吗? 许蕴喆没有时间考虑那么多,他在解手以后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品,先一步离开了卫生间。 他有意要撇开许靖枢,回到寝室后迅速地换鞋,可惜没把拖鞋带过来的许靖枢不需要换鞋,从卫生间回来后,反而站在门边等他。 许蕴喆无可奈何,换好鞋后看也不看许靖枢一眼,直接离开寝室。 许靖枢很快就跟在他的身旁,问:“上回你说,起得早会先去生活区吃早餐。看来你起得早的时间很少嘛。” 没想到他连那点儿小事也记得,许蕴喆惊讶之余,依然没有理睬他。 “等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吧!”许靖枢又说。 青川_56 早操快开始了,许蕴喆走得匆忙,却要在大步流星的同时应对许靖枢,免不了不耐烦,说:“我今天不吃早餐。” “为什么?”许靖枢吃惊极了,“上午这么多节课,不吃早餐会晕倒!” 许蕴喆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你能不能不要再跟着我?” 他微微错愕,无辜地说:“可是,我也得去做早操。” 许蕴喆语塞两秒,又说:“那你能不能别再和我说话了?”话毕,他看见许靖枢怔住,木然的脸上满是困惑。这让许蕴喆随即后悔了。 等了两三秒,许靖枢不发一言,只生生地看着他,眼神无辜得像只幼犬。许蕴喆皱眉,道:“你干什么?” 他为难地摇摇头。 “什么意思?”许蕴喆更加看不明白了。 许靖枢眨巴两下眼,说:“你让我别和你说话。” “我……”许蕴喆登时气得找不出话,紧接着,运动员进行曲的声音停止了。他狠狠地瞪了许靖枢一眼,立刻拔腿往操场跑。 而许靖枢很快跟了上来。 两人的站位都在队列后排,许蕴喆站所在队列的最后一个,而许靖枢站在另一列的倒数第二个。他们跑到班级的队伍里,正巧准备运动开始。 许靖枢一边跟着音乐做准备动作,一边回头冲许蕴喆说:“散操以后,一起吃早餐吧!” 许蕴喆心想怎么不能让他消停一会儿?他目视前方,放空做着准备动作,想当做没有听见。 怎知,许靖枢锲而不舍地问:“哎,许蕴喆,听见没?” 我靠。许蕴喆冷冷地看向他。 他重复问道:“一起吃早餐?” 许蕴喆不希望其他同学留意他们的对话,毕竟同学之间这样不依不饶地邀请吃早餐,实在太少见了。“我不吃,你自己去吃。”许蕴喆说这话时,特意加重了语气,并用冰冷的眼神提醒这枚小太阳不要再烦他。 许靖枢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发现周围有人好奇地看他,便作罢了。 拒绝许靖枢以后,许蕴喆倒不至于没有早餐吃。散了操,许蕴喆叫住要回生活区吃早餐的李爽,让他给自己带包子和鸡蛋。 李爽惊讶地问:“刚刚许靖枢不是叫你一起吃早餐吗?” 许蕴喆窘然,面不改色地说:“我不想去食堂吃,你帮我带吧。”说着,他把饭卡交给李爽。 李爽满脸狐疑地答应了。 如此一来也好,许蕴喆提前抵达教室,可以写一写试卷——因为许靖枢的突然入住,前一晚他没能自习。 可是,许蕴喆坐下后没多久,见到倪宗诗来了。 他和往常一样拎着他的水瓶,察觉许蕴喆的目光,微微地笑了一笑。 许蕴喆发现他桌面上的书本已经少了一半,惊诧道:“现在就搬?” “嗯,昨晚搬过一些了。”倪宗诗说着,将桌面上的一摞书抱在怀里,冲他笑笑,“我走了,再见。” 因早操时间刚结束不久,来到教室里的学生不多,只有很少的人在这个清晨知道班上有一位同学要离开了。 倪宗诗走时,看起来没有一丝留恋。他的脸上挂着许蕴喆无法解读的微笑,在遇见同学时,笑容更加明显,说一声“早上好”,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同学们看他抱着书走,有些人不免惊奇地问一句这是去哪里。 “到(15)班去。”倪宗诗从容地回答,好像自己说了一件十分普通的事,然后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抱着书走了。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许蕴喆在心里吁了一口气。 在许蕴喆以及很多同学的猜想中,倪宗诗在班级里应该会有莫大的压力,可是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说起。 倪宗诗的努力和收获不成正比,收获不足努力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许蕴喆曾想,同样的情况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说不定他早就崩溃了。 可是,倪宗诗的脸上永远有着云淡风轻的微笑,如同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就像他离开的这一刻。任何不认识他的人看到他的表情、他的姿态,都不会联想到“压力”二字。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怎么想的。 李爽送来早餐前得知倪宗诗离开班级的事,一抵达教室,把早餐交给许蕴喆,便神经质地问:“他没有问题吧?” “不知道。”许蕴喆吃着包子,对倪宗诗的表现既茫然又郁闷。 青川_57 李爽揪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唉,走了也好。这厮杀,太可怕了!不过——”他对许蕴喆勾勾手指头。 许蕴喆莫名其妙,往后靠。 李爽凑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小道消息,听说是许靖枢把他吓走的。” 听罢,许蕴喆险些被包子噎着,难以置信地瞪眼,问:“真的假的?” “我一在隔壁班的哥们儿告诉我的,他在教研组听见咱班主任和他们班主任说来着。一阶段考以前,许靖枢不是每天晚上去网咖吗?结果考了个全班第七,倪宗诗受不了了!”李爽说完,用力地瞪了许蕴喆一眼,表示千真万确。 经他这么一说,许蕴喆忽然想起上回班主任找自己谈话时,好像说漏了对许靖枢的埋怨,难道真有此事? 李爽无奈地摇头,叹气道:“所以说,心态要放平……像飞机场那么平……哦,对了,那小子申请小宿舍了,你知道吧?昨晚就卷铺盖走人了,迅雷不及掩耳的。” 许蕴喆看他还不知道许靖枢和自己住的事,简单地嗯了一声,把包子吃完。 “唉,当初他刚来的时候,我们把小宿舍的事告诉他,他说住小宿舍能开黑,我还在角落里偷笑。现在想想,真打脸!”李爽说着咂咂嘴,瞥见许靖枢朝他们走来,立刻闭嘴,假装看书。 吃完两个包子,许蕴喆还剩下一颗水煮蛋没有吃。他正想从食品塑料袋里取出鸡蛋,瞟见许靖枢的手里拿着一颗水煮蛋,连忙把整只塑料袋放进抽屉里。 许靖枢看看他们两个,在许蕴喆身边的空位坐下,问:“你吃早餐了吗?” “吃过了,我让李爽帮我带的。”许蕴喆冷淡地回答。 “啊哦。”许靖枢露出遗憾的表情,把手里的水煮蛋放在桌面上,“我多买了一颗蛋,想给你吃。” 再次看见在蛋壳上画了桃心眼表情的水煮蛋,许蕴喆看他把手放开,迅速地把这颗蛋握在手里。 李爽因刚说过许靖枢的八卦,对他的到来格外留意。许蕴喆握住鸡蛋后,心虚地斜眼往后看,果真看见李爽好奇地看着他们,问:“什么宝贝?” “没什么,一颗鸡蛋而已。”许靖枢回答完,对许蕴喆眨了一下眼。 许蕴喆的拳头握紧,听见鸡蛋壳被捏碎的声音。 许靖枢假装没有看见,起身回座位去了。 许靖枢从来没有试过这么早来到教室,坐在座位上,真是无所事事。他想了想,掏出手机打算登录游戏,争取在早读课前把所有的日常任务做完。 不料,游戏数据刚刚读取成功,他便看见许蕴喆朝自己走过来。 许靖枢惊奇得连忙按下手机主键,退出游戏,只见许蕴喆把一颗完好的水煮蛋放在他的桌面上,然后往教室外走了。 许靖枢端着手机,谨慎地看着面前的水煮蛋,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把鸡蛋的另一面转过来。看见上面画的表情,许靖枢噗地一声笑出来——两道横线表示眼睛,还有眉间的倒八字,像极了许蕴喆皱眉的样子。 不过,许蕴喆的浓眉大眼可比这个好看多了。许靖枢敲着鸡蛋壳,心里这么想。 第四章1 所谓纸包不住火,课间操时间刚刚结束,李爽便从其他同学那里听说许靖枢入住实验楼210室的事。同学们在散操后纷纷回到教室里,李爽立即拍许蕴喆的肩膀,惊奇地问:“你和许靖枢同居了?” 许蕴喆听罢险些把才入口的水吐出来,他冷冷地说:“什么同居?住在一起而已。” “住在一起不就是同居嘛。”李爽奇怪,又问,“怎么样?那小子晚上睡觉安分吗?有没有打游戏?” 许蕴喆可不想评价许靖枢安分,但他似乎确实没有半夜玩游戏,面对好友好奇的打探,他回答道:“不知道,他睡上铺,没听见什么声音。” “这样……”李爽摸着下巴揣摩,猛地又想起一事,瞪圆眼睛问,“不对,原来和你住在一起的那个谭学松呢?他怎么不见了?” 想起这事许蕴喆便冤得很,于是把老师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 李爽听完吃惊道:“我靠,你半夜不好好学习,玩游戏呀?!” “我没玩游戏!”许蕴喆不满地说,“我只是偶尔看一看视频而已,而且基本都戴着耳机,也不知他怎么想出我玩游戏的。” 李爽看他这么愤然,诧异得愣了两秒,末了讪讪地笑了笑,担忧地说:“得,你这被误解为玩游戏的,要和一个真玩游戏的住一起了。” 许蕴喆听罢,无话可说。 许蕴喆固然为被冤枉的事愤愤不平,可仔细想想以后,也只能抛之脑后了。 反正,他和谭学松在这段时间里基本没什么交情——不过正因为没有交情,他才为对方的主观臆断感到不快——以后会有交情的几率也很小,谭学松搬走后,他们算得上是陌生人了。他犯不着为与陌生人之间的误会耿耿于怀。 青川_58 至于许靖枢搬到201室以后,会不会因为没有宿管监管而通宵达旦地玩游戏,许蕴喆也管不着。他认为自己不是谭学松那种人,不会因为室友玩游戏而感到压力重重,无法安心学习。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在许蕴喆的心里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推测:他觉得许靖枢应该不会在半夜里为了玩游戏不睡觉。可是,许蕴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推测。 不过,有一点许蕴喆倒是和李爽一样——他为许靖枢的入住感到担忧。因为许靖枢的目的太明确了,而许蕴喆完全预料不到他能够多直接。许蕴喆以前从没有想象过,会有这样一种“难相处”的人。 倪宗诗离开后,许蕴喆身边的座位空了出来。 上午最后一节课开始前,许靖枢出现了。 他和早上一样,直接坐在许蕴喆的身边,转身面对许蕴喆,说:“哎,中午帮我回原来的寝室搬东西吧?我的东西很少,两个人一起搬,一趟就搬完了。” 他这完全不是请求和拜托的语气,而且语气完全势在必得,许蕴喆正低头解一道题目,听罢真想指责他没有礼貌,可刚转头,便看见他趴在课桌上巴巴地看着自己,反而让许蕴喆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好吗?”许靖枢问。 许蕴喆悄然地沉下一口气。 对于同学的请求,哪怕彼此只是普通的相识程度,只要对方开口,许蕴喆从来没有拒绝过。至于他看不惯的人,他们也不会开口拜托他些什么。许蕴喆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好地向许靖枢表示不愿意和他相熟了——无论从是语言还是态度,难道许靖枢没感觉到?总不可能,是他没有表达清楚吧? 许蕴喆万分不愿答应他,即使这不是什么大忙。面对他的满脸期盼,许蕴喆沉吟片刻,说:“好吧。” “太好了,那我们中午一起吃饭吧!”许靖枢说,“吃完去搬东西。”说完,他起身走了。 就这么的,许蕴喆算是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两件事。 搞什么鬼?——许蕴喆在心里骂了一声。 因为答应了许靖枢中午要帮忙搬东西,老师宣布放学后,许蕴喆立刻合上了书本。但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于是从桌上找出模拟题集,翻开来若无其事地刷题。 可是,许蕴喆已经写了两篇阅读理解,还没听见许靖枢的动静。他忍不住回头,发现许靖枢将身体猫在课桌下。 许蕴喆一看便知他正在做什么,起身把手机和饭卡揣进包里,径直走到许靖枢的面前,敲了敲他的桌面。 闻声,许靖枢猛地抬头,咚!他的脑袋撞在桌子边沿,痛得他惨叫了一声。 那声音许蕴喆光听着也觉得痛,脸色顿时僵住。 许靖枢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冲他笑。 “你不是说要搬东西吗?”许蕴喆瞥了一眼他的手机,他果然正玩游戏,“走不走?我中午还要睡午觉。” “立刻!”许靖枢按下手机主键将游戏退至后台,起身道,“马上!” 许蕴喆受不了地看了他一眼,往教室外走,许靖枢很快便跟在了他的身旁。 “今天就要换座位了,真期待!”在食堂排队打饭时,许靖枢用筷子敲着餐盘,“你说我们俩这么有缘分,会不会被安排坐在一起?” 许蕴喆古怪地瞥他,说:“谁和你有缘分?” 他理所当然地说:“是真的嘛。你看,之前我们偶遇了那么多次。现在又住在一起了。” “住在一起难道不是你向学校申请的吗?”许蕴喆反驳道。 许靖枢眨了眨眼,笑道:“可不是?你看我多努力!——为了接近你。” 啧。许蕴喆后悔极了,心想真不该说刚才那句话。不过,难道许靖枢是为了接近他,为了和他住在一起,所以才考进了年级前五十名?许蕴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事,不可思议地瞪直了眼睛。 许靖枢连连点头,说:“是这样的。” 许蕴喆的喉咙发紧,转身面对打饭的窗口,再不搭理他。 但是,许蕴喆思索片刻,又觉得这件事有蹊跷。他怎么就相信了许靖枢的鬼话?许蕴喆回头,置疑道:“你骗谁?谁说考进前五十名就能和我住一起?” “没有谁。”许靖枢耸肩,神情天真,“刚开始,我的计划是考进前五十名,搬到生活区。我知道你住在实验楼嘛,所以起初的目标只是申请一间实验楼的小宿舍,这样我们就能常见面了。晚上回了寝室,我还可以拿着不会做的题目去找你。” 听他说得那么有条有理,许蕴喆的脑袋却隐隐作痛,再次后悔自己试图和许靖枢辩论。偏偏听完许靖枢的话,许蕴喆更不服气,哂笑道:“鬼才相信你回到寝室以后会自习。” “怎么不会?我今晚就自习。”许靖枢说完一顿,反悔道,“不行,今晚我得回家一趟。” 许蕴喆挑眉,说:“又翻墙。” “不翻墙,我向班主任请假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假条,在许蕴喆的面前晃了晃。 青川_59 许蕴喆咬紧牙关,遂又放松,心想也好,省得整晚听他聒噪。 吃过饭,许蕴喆跟着许靖枢回到他原本的寝室拿剩下的东西。 寝室里的同学们看见他们一起回来,很快都得知现在他们住在一起了。 许蕴喆来到许靖枢的寝室以后,吃惊地发现许靖枢睡的竟是他之前的那个床位。他不禁想起许靖枢在吃饭前说的“有缘”,不过,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许靖枢。 “哎呀,小枢,你这是要向学霸看齐了!”钱程勾住许靖枢的脖子,用力地摇了摇。 许靖枢笑道:“可不是?” 许蕴喆站在一旁等他把最后一点儿东西收拾好,面无表情地站着。 “许蕴喆,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钱程打量他,略有不满地说,“和我们小枢住在一起,你很吃亏吗?还是怕压力太大,得换到别的班上去?哈哈哈!” 听出他指的是倪宗诗的事,许蕴喆的心头一紧,立即看向许靖枢。 许靖枢尴尬地勾了勾嘴角,把蚊帐卷进竹席里。 就这样,许靖枢一手抱着竹席,一手拎着装满杂物的水桶离开了曾经短暂居住过的寝室。 许蕴喆拎着他的行李箱快步往楼下走,过了楼梯口,听见许靖枢在身后叫他的名字,让他等一等。许蕴喆没有搭理,继续下楼。 “许蕴喆!”许靖枢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下跑,好不容易跟上,说,“你别生气嘛!” 他生什么气?许蕴喆停步,本想问这个问题,又嫌麻烦,索性道:“你知道倪宗诗有多惨吗?你没试过吧?他每天起码学习十八个小时,连排队打饭也要看书,但还是考不好。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压力到底有多大,可是那种人……像钱程那种人,他凭什么瞧不起倪宗诗?认真活着有错吗?为什么努力要被嘲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和那种人玩在一起。”说完,他转身快步往宿舍大院外走。 “那我以后不和他玩了!”许靖枢在后面喊道。 闻言,许蕴喆溘然停下脚步。他愣了两秒,回头不可思议地看向许靖枢。 许靖枢拎着水桶、抱着竹席,朝他跑过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像一个难民正在投奔他。 “我和他划清界限就是了,你别生气。”许靖枢诚恳地说。 这真让许蕴喆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许靖枢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答应了?甚至,他根本没有要求许靖枢这样做。许蕴喆头昏脑涨,实在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这个话题,朝通往教学区的校道走。 饭盒和水杯放在许靖枢的水桶里,随着他的步伐,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哐啷、哐啷,格外响亮。 许蕴喆心想许靖枢怎么不把毛巾垫在水桶底。 “不生气了吧?”许靖枢跟上他的脚步,不放心地问。 许蕴喆预感如果自己不回答,而许靖枢再问一次,他一定会发火,于是说:“不生气了。” 第四章2 虽然许靖枢很期待晚上的换座位,心想他和许蕴喆会不会一如既往地有缘分,能坐在一起呢?可是,想到那天被班主任找去谈话时,他特意提到希望可以和许蕴喆成为同桌,又不免为答案的揭晓感到心虚。 倪宗诗的事情应该已经让他在班主任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坏印象,许靖枢估摸着班主任不会实现他的这个愿望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又忍不住期待,人是很奇怪的动物,而许靖枢是这个奇怪的种群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定义。 好在有许蕴喆帮忙,许靖枢的入住变得顺利许多。 但是,当他们把行李都搬回201室,午休的铃声也响起来了。许靖枢记得许蕴喆说他要睡午觉,打开行李箱的动作突然停下。 许蕴喆烧好一壶开水,兑了冷水,看他站着一动不动,奇怪地问:“你干什么?” “哦。没什么。”许靖枢看他一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便开始把自己的东西往寝室的各处摆放,包括他的拖鞋、水杯、沐浴露、洗发水…… 不一会儿,许靖枢把那张空书桌摆满了。他偷偷地瞥了许蕴喆一眼,看见他坐在床边喝水,似乎并不在乎他的举动,便默默地把相框暂时放在他的桌上。 现在已经很少人再把相框摆在桌上了,而且还是带到学校里。看见许靖枢摆在自己桌上的相框,许蕴喆不禁好奇那张倒扣在桌面的相片是什么。 “啊,你竟然!”突然,许靖枢叫起来。 许蕴喆莫名其妙,直到看见许靖枢把那盒一直没吃完的饼干拿起来,才愣了愣。 “你不喜欢吃吗?”许靖枢皱眉,回头满不高兴地说,“都过了多长时间了,还没吃完。上回问你,你说好吃,是骗我的吧?” 青川_60 许蕴喆语塞,心道这家伙怎么什么话都记得住?脑容量真是过于惊人。面对许靖枢的质问,他垂下眼帘,看着杯中的清水,淡淡地回答:“我乳糖不耐受,不能吃乳制品。那盒饼干里,放了太多黄油。” “哦……”许靖枢若有所思,俄顷,又皱着眉头说,“可是,之前你在领秀城的餐厅里,和那两个女生吃饭。你明明吃了焦糖布丁,那个里面也有乳制品。” 他真是什么都记得住!许蕴喆早把奚蕾忘得一干二净了,又被这家伙提起来。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许靖枢歪着头,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他了悟道:“啊,那个女生……那个和你一起吃布丁的女生,是你的前女友吧?” “我靠。你上班不好好上班,专门偷看我吃了什么吗?”许蕴喆不由得烦躁起来,偏偏说完,便看见许靖枢肯定地点头。许蕴喆受不了地摇头,喝了一大口水。 许靖枢或许是感受到他的脾气,吐了吐舌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不再说话了。 可是,在彼此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许蕴喆越想越不对劲——为什么许靖枢要点头,要承认对他的指控?这么一来,岂不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许靖枢已经在关注他了? 思及此,许蕴喆不禁汗毛倒立。他起身又倒了一杯温水,思来想去,回头问道:“喂,那天结账的时候,你让我签银行小票,是故意的吗?” 许靖枢转身,惊喜道:“你还记得那件事?” 看他的表情,许蕴喆便知道答案了。 “啧。”许蕴喆沉住气,默默地喝了半杯温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兔子被关在201室里,而刚刚走进这间房里的狼早在猴年马月就开始惦记他了。 不过,许蕴喆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只只能任其宰割的兔子。 “哎,继续。所以说,那个女生真的是你的前女友了?嗯……她长得怎么样?很可爱吗?”许靖枢坐在椅子上,一边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一边问。 “她长什么样?你当时没看见吗?”许蕴喆从头到尾都无法跟上许靖枢奇特的逻辑,脱口而出以后,又烦躁地说,“谁要和你‘继续’?快收拾!我要睡午觉。” 许靖枢眨了眨眼,问:“我在这里收拾东西,会影响你睡午觉吗?” 闻言,许蕴喆呆住。可他只呆了两秒,他在第三秒开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直接去教室自习。 许靖枢努着嘴巴,思忖片刻,轻飘飘地说:“其实,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因为当时只顾着看你嘛。不过,她应该很可爱吧?否则,你也不会明明不能吃乳制品,还吃她的布丁。唉,看来,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许蕴喆听得眉尾神经质地抽了两下,可看见许靖枢的脸上突然出现怅然若失的表情,又不禁皱眉。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她那样的待遇呢?”许靖枢说完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膀,把相框拿回来,反扣在自己的桌面上。 许蕴喆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上有青筋正跳,因为他明显地看得出来,许靖枢正在做着极其夸张的表演。明明知道他在弄虚作假、故弄玄虚,可许蕴喆听见他唉声叹气,心里还是烦。 不多时,许靖枢又夸张地叹了一声。 “我吃了饼干好不好?”许蕴喆受不了地说,“只不过不能多吃而已。那半盒全是我吃的,你哪儿来那么多意见?” 听罢,许靖枢脸上的丧气荡然无存了。他定定地看着许蕴喆,突然噗地一声笑出来。在许蕴喆变脸以前,他忍住笑,说:“好。” 看着他发光发亮的眼睛,许蕴喆沉了沉气,直摇头。 许蕴喆把杯子里的水全喝进嘴里,起身要到床上躺下了。 突然,许靖枢问:“对了,既然你以前那么喜欢她,应该已经不是处男了吧?” 闻言,许蕴喆险些把没咽下去的水全喷在床上。他费力地把水全吞进肚子里,猛地转身,对着许靖枢无辜的脸,咬着牙说:“许靖枢,你存心想找打是吗?” “我还是。”许靖枢说。 许蕴喆听罢呆住,这答非所问让他一时忘了发火,反而因为这句坦然的“自我介绍”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半晌,他哦了一声,上了床。 “我能坐你这里吗?”许靖枢看他躺下了,走到床边,问。 许蕴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请便。” 他笑着坐下,双手撑在床沿上,想了想,说:“原来你真的不是处男,我原本也不确定的。你别炸毛——”余光瞥见许蕴喆要坐起,他连忙解释,“因为你的个性,嗯……看起来应该比较保守?所以很意外。不过我不介意。” 许蕴喆心道谁管他介不介意?他抬起双手枕在脑袋下,瞟了许靖枢一眼,说:“我才以为你不是。” “因为我在酒吧里打工吗?”许靖枢毫不在意地笑问。 他嗯了一声。 “晚上在酒吧打工,挣的钱多一些,不单单是兼职的工钱,还有客人给的小费。”许靖枢望着前方,“我需要很多钱,因为得去很多地方。可是我爸不让我去,所以只能自己挣钱了。”说完,他回头对许蕴喆淡淡地笑了一笑。 刚才看他说起打工的事,神情中有一种对远方的向往,又有一种云淡风轻的恬然,这让许蕴喆忍不住好奇,他说起这件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犹豫过后,许蕴喆问:“什么叫做‘得去’很多地方?为什么你爸不让你去?” 青川_61 许靖枢笑起来,仿佛许蕴喆问了一个很天真可爱的问题。“因为我还在上高中,得考大学,谋出路。家长在这个时候,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到处乱跑吧?” “乱跑?”许蕴喆提醒他第一个问题还没有回答。 “嗯。我正在找我的‘妈妈’,确切地说,是那些活在我妈妈身体里的人。”许靖枢回答道。 他的眼中有淡淡的笑意,可许蕴喆听得云里雾里。 许靖枢看他不解,进一步解释说:“我妈妈是个演员嘛。她演了好几部电影,而且都演得很好,还拿过不少奖。不过,她没有受过专业的学习和训练,都靠自己摸索。因为这样,她为了演好电影里的角色,就成为了电影里的人。这么说起来,你听着一定很荒谬,不过医生说她那是多重人格障碍,属于精神病。她后来因为这个病去世了,这你知道的?” 早在他说起妈妈时,许蕴喆就该预料接下来的话题不会轻松。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许靖枢会对自己这么坦诚。 他真的只是基于好奇问一问,而许靖枢突然沉静的声音,让他有一丝丝的后悔,后悔自己问了最初的问题。同时,他又有一丝丝的心疼。 他想起那天自己的外公挖掉院中的桃树,想起在那之后许靖枢看他的眼神。可惜他当时完全忘了,许靖枢有可能对他感同身受。 “因为我妈妈生病了嘛,所以,她有时候是我的妈妈,有时候是她演过的某个人。其中有一个人——我现在还没弄清楚是哪个角色,她不喜欢我。她常常虐待我,还把我丢在街上好几次。”许靖枢回想着过去,微微地努了一下嘴巴,“后来有一天,我妈妈自杀了。我和爸爸看过她的日记才知道,原来她的身体里有一个人想害我,想把我杀掉。妈妈为了保护我,所以自杀了。以前我年纪小,没有办法,不过这两年我可以自己打工挣钱了,就想去那些她拍过戏的地方看一看,找找到底是谁要害我,才让她自杀的。” 难怪许靖枢会预定他们家的客栈,而且看见那个窗外时,会那么在意。虽然许靖枢平时说话总不着边际,可是当他真的平平静静地说这番话时,又让许蕴喆不禁怀念他没边没际的样子了。 听他说完,许蕴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地看他。 许靖枢歪头看了他一下,突然笑了,说:“聊了好久,我上去睡觉了。午安。” 许蕴喆暗自松了一口气,回道:“午安。” 很快,许靖枢爬到上铺去了。 许蕴喆闭上双眼,脑海里再次出现那棵种在院中的树,但不是桃,而是杏了。 “对了,许蕴喆。”许靖枢从上铺探出身子,朝下铺叫了一声。 许蕴喆睁开眼,又看见他倒挂在床边,心头猛地被吓了一跳,冷漠地问:“干什么?” “你刚才那样看我,是不是想吻我?”他睁着大眼睛问。 许蕴喆的心情才沉重了不到两分钟,闻言毫不客气地说:“不是。” “哦。”他失望地努了一下嘴,又笑道,“可是,我刚才想吻你。” 我靠。许蕴喆的耳朵噌地热了,瞪他道:“你敢?” 他奇怪地反问:“我为什么不敢?” 许蕴喆不愿意再和他争辩了。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没有许靖枢会耍嘴皮子。他尽可能冷淡地瞥了许靖枢一眼,翻身面对墙,说:“不扯了,午安。” 许靖枢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哦了一声,躺回床上。 可是,许靖枢一点儿也睡不着。除了爸爸和傅阿姨,没有人知道他正在找“妈妈”,但是从刚才开始,许蕴喆知道了。许靖枢挺高兴他是第三个知道的人。 “许蕴喆,等到我们可以说更多心里话的时候,我们接吻吧。”看着天花板,许靖枢说。可是,他的下铺没有吱声。他又说:“你不吭声,我当你答应了哦?”话毕,他探出身子往下看,正好看见许蕴喆睁着眼睛,眼神冷冰冰的。 许靖枢看了一笑,心满意足地躺回被子里。 第四章3 眼看就要到了换位置的时候,许靖枢却不能亲眼见证这决定性的一刻,不免遗憾。 下午放学时,许靖枢收到许砚深的信息,问他晚上回不回家吃晚饭。许靖枢不知傅红鹰回静安了没,犹豫了一会儿,看向许蕴喆俯首在案的背影,回复道:不回,我吃了晚饭再回去。 发完消息,许靖枢卷起面前的试卷集,拎着文具袋走到许蕴喆的身边。 起初,许蕴喆没有发觉有人走近,但他闻见香味,不用抬头就已经知道是许靖枢了。 可许靖枢没打招呼,而投在许蕴喆书本上的阴影也没有变化。 许蕴喆唯恐他站得太久、看得太久,被其他同学发现异样,只好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果不其然,许靖枢一直明目张胆地看着他,见他抬头,对他笑了笑。 许蕴喆收回目光,继续在草稿纸上写算式。 青川_62 “我坐这儿了?”许靖枢往空位的椅子腿上踢了踢。 许蕴喆斜眼看他,压低了声音说:“要坐赶紧坐吧,假装什么客套?” 他忍住笑,立即在许蕴喆的身边坐下。他望向留着板书的黑板,又看了许蕴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东西,说:“原来,和你做同桌是这种感觉。” 许蕴喆不想问是什么感觉,省得又要生气。 许靖枢看看四周围,其他同学全吃饭去了,便问:“许蕴喆,你期不期待和我做同桌?” “不期待。”许蕴喆算出结果,翻开答案页确认答案无误,继续做下一题,看也不看他一眼。 许靖枢想了想,愉悦地说:“哎,你觉不觉得我们刚才说的话,很像‘同桌’的事已经确定了,只剩下期待和不期待而已?” 闻言,许蕴喆的笔锋一顿。他握紧手中的钢笔,过了一会儿,才得以心平气和地、冷淡地问:“你不是说你请假回家吗?怎么还在这里?” “想等你一起吃饭,吃了饭再回去。”许靖枢耸肩,“不着急。” 许蕴喆心道:你不着急我着急。不过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无法预料许靖枢又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他淡淡地看了许靖枢一眼,不作搭理,继续写习题。 许靖枢歪着脑袋看了他片刻,最终翻开自己的试卷集,心不在焉地写起来。 在许蕴喆的印象当中,许靖枢实在是一个聒噪的人,可是没有想到过了好一阵子,他竟然再没有听见许靖枢说话。他趁翻书页时偷瞄了许靖枢一眼,发现他正托腮写着英语试卷,表情看起来意兴阑珊。 许蕴喆后知后觉地想起,如果他希望许靖枢赶紧回家,应该马上去吃饭才对。可是,他错过了那次机会。许靖枢平时古灵精怪,常常说得他哑口无言,怎么刚才没说相应的话刺激他?不过,许靖枢没说话,反而省心,不然他指不定又得气成什么样了。 明明夏天还没到,许蕴喆感觉自己每天都在上火。 思及此,许蕴喆拧开水瓶喝了一口白开水,抿干唇上的水渍时,忽然发现白开水的气味似曾相识。他拧上瓶盖,在平静当中,嗅了嗅,最后终于确定许靖枢现在身上的香味是凉白开的香味。 夏天到来以前,黄昏来得早。他们在教室里自习了好一段时间,直到同学将灯一一打开,许蕴喆发现天将黑了。 “先去吃饭吧。”许蕴喆拧上钢笔盖子,起身道,“等会儿天黑了,路上开车不方便。” 许靖枢闻言惊讶地抬头,可看许蕴喆收拾桌面上的东西,仿佛这话不是和他说的。他连忙拿起自己的东西,奔回座位放好,又拿上饭卡,回到许蕴喆的身边。 许蕴喆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生怕言语太多伤和气,沉默着往外走。 许靖枢跟在他的身旁。 天色没有完全暗下来以前,天的颜色是紫蓝色,天的尽头有橙黄色的条状云彩,还没有被湮没在夜色当中,像是人间的灯火。 他们路过男生宿舍大院前,楼里照旧传出各种各样的歌声,其中有永远不会撤出歌单的Beyond,和近来女生们非常疼爱喜欢的少年团。 和歌声一同飘出楼外的,还有沐浴露的香味。男生使用的沐浴露通常简单、便宜,更有不乏使用香皂的,那气味很淡、很常见,常见得像黄昏的雾色般。 没多久,天边那几片橙黄色的云消失了,只剩下生活区里灯火的光。 此时来到食堂吃饭,能挑选的食物少之又少。 许蕴喆打完饭,站在一旁等了等,最终看见许靖枢又只打了土豆和米饭。 楼上吃饭的学生也少了,灯只开一半。收拾餐桌的食堂大叔正在责备一个将西红柿皮丢在桌面上的学生,那是三楼唯一的声音。 让许蕴喆惊奇的是,许靖枢从教室里一路走来,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靖枢沉默的样子在许蕴喆看来与寻常人不一样,他好像不是不高兴,也不像有心事。 他若无其事的淡然让许蕴喆鬼使神差地想起自己的外公——许仲言有时也像许靖枢这样,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像处于一个旁人看不见的世界里。 许蕴喆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寒颤,因为他记得精神病会遗传。可这样的猜测太没有根据了,许蕴喆只好按捺住好奇和紧张,低头吃饭。 “对了,”突然,许靖枢抬头道,“周末的成人礼,你妈妈和外公会参加吗?” 许蕴喆微微错愕,摇了摇头,确认许靖枢的表情正常后,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料,许靖枢却皱眉,困惑地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 许蕴喆闻之一哽,俄顷平淡地辩驳道:“我怎么看你了?” “没什么。”许靖枢狐疑地摇了摇头。 看他分明不相信,许蕴喆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吃饭。 “周末是我妈妈的忌日,我要和我爸回静安给她扫墓,不能参加成人礼了。”许靖枢遗憾地叹了一声,“你是学生代表吧?不能看你发言,真可惜。” 青川_63 难道他刚才心不在焉,是因为妈妈的忌日快到了?许蕴喆在心中诧异,面上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不好看?”许靖枢不同意道,“你就算不发言也好看。” 许蕴喆怔住,看他的脸上分明没有平时的机灵样,却还是说了这样的话。他悄悄地吁了一口气,懒得和他争辩。 见状,许靖枢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许蕴喆,你是不是不敢和我说心里话?” 他皱起眉,莫名其妙。 “因为我中午说,等我们能说更多心里话的时候,要接吻。”许靖枢耸肩,“你答应了。” 许蕴喆哭笑不得,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他这种无理取闹的要求?可他料想许靖枢说不定已经想好了这个质问的答案,便平淡地问:“难道除了中午的话以外,你以前说的都不是心里话?” 这回,轮到许靖枢呆住了。 许靖枢怔怔地看着许蕴喆,看他用筷子撕下西红柿的皮放在餐盘的一个空格子里,抬也不抬头。良久,他笑道:“是心里话,从认识你开始,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里话。”说完他想了想,又补充,“基本上。” 闻言,许蕴喆冷笑了一声。他抬头瞥了许靖枢一眼,夹起去了皮的西红柿,说:“我也是。基本上。” 许靖枢听完惊喜地睁大眼睛,可转念一想,许蕴喆对他说的话差不多都在表示不满,又高兴不起来了。他问:“那基本以外的话,有哪些?” “我哪儿记得那么多?”许蕴喆不耐烦地抬头。 “好吧。”许靖枢也得承认,这有点强人所难了。他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片土豆,幡然醒悟,抬头道:“这么说来,我们已经说了很多心里话了!” 许蕴喆险些被西红柿噎着,他咳了两声,想发火,可知道再这么下去,火永远发不完,还不如省点儿力气。“神经病。”他放下筷子,不满地说,“你吃完了没?吃完还不回家?” “哦,马上!”许靖枢扒完餐盘里的米饭,端着餐盘跟上已经离开的许蕴喆。 但他只走了两步就追上许蕴喆了,因为许蕴喆站着等他。 从食堂离开,许靖枢便直接前往车棚,打算开电动车回家了。可是,当他把车锁打开,给车子通电,才想起自己忘了给电动车充电,此时的电量根本不足以让他把车开回古镇。 许靖枢心中一喜,连忙掏出手机给许蕴喆打电话。 这是他第一次给许蕴喆打电话,等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他坐在电动车上,难逃蚊子的袭击,胳膊和腿上分别被咬了一个包。 “喂?”许蕴喆接起电话。 听见他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许靖枢愣了愣。 “喂?”许蕴喆奇怪地问,“许靖枢?” 他本来要回过神了,可听见许蕴喆叫他的名字,又怔了一下。 许蕴喆没有耐心地说:“不说话,我挂电话了。” “别挂、别挂!”许靖枢连忙叫住他,“我的电动车没电了,想借你的车开。”说完,电话的那端没有了声音。 许靖枢凝神听着,反而听见周围蚊子嗡嗡的飞舞声。他奇怪极了,问:“许蕴喆,你听见了吗?” “钥匙。”他说。 嗯?许靖枢不解地皱眉,过了两秒,他吃惊地回头,果然看见许蕴喆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钥匙正递向他。 “哇!”许靖枢忙跳下电动车,接过钥匙。 “‘哇’什么?我刚刚去了小卖部,正好路过这里。”许蕴喆指向不远处的小卖部,正想说明自己是买了火腿肠后发现他在车棚里,接着接到他的电话,却看见他朝自己扑过来。 许蕴喆始料未及,连躲开的想法都没来得及冒头,已经被许靖枢抱住了。 “有蚊子。”许靖枢说。 什么?许蕴喆不解,再次忘记把他推开。 许靖枢趁机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又迅速地放开他,冲他笑,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说:“我回家了,明天见。” 嘀!嘀! 许蕴喆听见电子锁打开的声音,他回过神,难以置信地看向许靖枢。可天黑了,他看不清许靖枢的表情,只能看清电动车的灯光把他的白衬衫衬成橙黄色,像被夜色湮没前的云朵。 青川_64 第四章4 淮山市的孔庙在栗山县内,从学校回青川古镇的路上会途经孔庙门外的广场。 许靖枢骑着电动车经过孔庙的门前,看见广场上以立着宣传画报,公告周末将有栗山县高的成人礼活动。 望着写了“明德笃行,弱岁担纲”的标语,许靖枢不禁有些遗憾自己没能参加这么重要的活动。 虽说成人礼的活动安排公布以后,遭到身边不少同学的非议和鄙夷,说这是惺惺作态、封建复古,不过期待这项活动的人倒也不少,毕竟生活里这样充满仪式感的活动不多。 而许靖枢看得出,随着日子越来越近,连原本清高地排斥成人礼的那些同学也跟着紧张起来了。 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古镇比往常热闹,即便不是周末,游客同样络绎不绝。 许靖枢回到镇上,经过主入口时才通过路旁的广告牌得知原来这个周末出了栗山县高的成人礼以外,青川镇还有一项重要活动——汉服文化节。 难怪还没到周末,镇上穿汉服和汉元素服装的人就比往常多了许多。 把车往“晴耕雨读”开的路上,许靖枢偶遇几个穿着汉服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她们拿着手机,他真要有一种穿越感。 许靖枢对于近年来汉文化复兴的看法在“不伦不类”和“有趣好看”之间摇摆不定,但因着周围的建筑与姑娘们的裙裳相称,此间看来,赏心悦目的感觉更胜一筹。 不知这几天餐吧里会不会迎来一些穿着汉服的客人?许靖枢想了想店中的装潢,觉得有趣,不料还没回到家门口,已看见一个穿着旗袍的身影从餐吧的侧门走出。 许靖枢吃惊得连忙刹车,不敢往灯下开,生怕被对方发现。可他又怕是自己看错了,于是双腿划着地面,推车慢慢地往前移动。 在灯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许靖枢眯起双眼,终于确定那越走越远的背影确实是许蕴喆的妈妈。 她怎么会到他的家里来?而且,她走的不是正门,是平常许靖枢和许砚深出入的小门,即是许靖枢平时认定的“家门”。 看她的手中没有拿任何物什,不像来买东西的。难道是在店里小坐了?但为什么从那个门走呢?要走这个门,得经过许靖枢他们平时居住的区域。 诚然,许靖枢知道以前自己的爸爸妈妈以前曾到许蕴喆的家里取景拍过电影,不过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那以后,起码许靖枢从来没有听爸爸妈妈谈起过关于客栈里的人。他还以为他们不熟悉,在剧组离开以后成为陌生人了,现在看来,难道还有联系吗? 又或者,是得知他们搬家到这里来以后,许芸婉念着昔日的交情前来拜访,于是他们又有了联系? 无论如何,许靖枢对她居然从自己的家里出来感到惊讶极了。 他想,自己之所以这么惊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许芸婉今天穿得端庄漂亮,也许是衣着的缘故,她的身影比许靖枢上回见到时更显娉婷婀娜了。 怀着好奇心,许靖枢把车开回家里。他找出充电器给电瓶充电,期间通过玻璃窗往餐吧里看了几回,没有见到许砚深的身影。 他想了想,没有马上走进餐吧,而是坐在电动车上喂蚊子。 餐吧周围装置了驱蚊灯,许靖枢一边坐着一边打游戏,坐了十来分钟,安然无恙。他看见许砚深不知何时已从店面后头走进吧台内,没有发现他。 又特意等了十分钟,许靖枢起身,往店里走。 “回来了?”许砚深明显没有发现儿子已经在店外坐了将近半个小时,“还是喝卡布奇诺?” 许靖枢卸下书包,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说:“我要一个维尼的拉花。” 他嗯地答应,找出许靖枢的咖啡杯煮咖啡。 许靖枢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托腮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问:“今天的心情不错?” 许砚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心情差的时候很少好吗?” 这么说也没有错,不过,平时许靖枢如果要求他做复杂点儿的拉花,总要被他嫌弃,最终只有简单的心形拉花,还被敷衍地说是“父爱”。 也许是心里有了怀疑,许靖枢忍不住仔细地观察许砚深身上的变化。奈何中年发福的男人在半周内能有什么变化?瘦是不可能的,连头发也油腻,许靖枢怀疑他昨晚没有洗头。 “傅阿姨呢?”许靖枢问。 许砚深给牛奶起泡,说:“上周末回去了。人家还要上班,只是放心不下你,来看一看。” 许靖枢努了一下嘴巴,又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哎,你剃胡子了?剃得挺干净嘛。” “嗯?”他摸摸自己的下巴,得意地笑,问,“帅吧?” 许靖枢的眉尾抽搐了一下,虽说许砚深的五官没得挑剔,但他可不愿意用“帅气”来夸赞这张圆盘似的大脸。 “嘿、嘿,你的眉毛抽什么抽?”许砚深抓到了他的表情,“几个意思?” 青川_65 他扁着嘴巴,摇摇头,说:“没什么意思。” 许砚深瞪他,把做好拉花的咖啡摆在他的面前,说:“喝完练会儿琴,不然上楼自习去。对了,回静安的车票看了没有?打算坐几点的车回去?” “我来决定吗?”许靖枢惊讶道。 “不是叫你回来商量嘛。”许砚深轻微叹气,“今年和往年不同,你外公外婆都不在了,就咱爷俩了。” 确实,许靖枢的外公和外婆分别在去年年底和今年年初相继去世了,而他的爷爷奶奶向来不喜欢宋苇杭,他们从来没有给儿媳妇扫过墓。这么一来,周末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去看妈妈。不过,听许砚深的意思,傅红鹰不去。 许靖枢端起咖啡杯,喝前看了看拉花,见到维尼眨了一只眼,一旁还有一个桃心。看来,许砚深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怎么样?这只熊像不像你?”许砚深看儿子盯着拉花看,笑着问。 许靖枢回过神,朝他翻白眼,道:“你才一副熊样。” “嘁!”许砚深擦桌子去了。 如果再等一段时间,过一两个月,如果许砚深确实瘦下来了,到时候再问他会不会更有把握一些?望着许砚深的背影,许靖枢不禁犹豫。 不过,像许砚深这么一个自信心过剩的人,许靖枢很怀疑他是否会减肥。但许蕴喆的妈妈比他上回见到时,更用心装扮自己了,这倒是真的。 会不会只是他太敏感,所以才产生不必要的联想?许靖枢知道,自己继承了宋苇杭多虑的天性,而他还不能了解怎样的情况才不是多虑。 再怎么说,也该洗头吧?许靖枢盯着爸爸那头油腻腻的卷发,嫌弃地扁了扁嘴巴。 “臭小子,你那什么眼神?”许砚深回头,正好看见他一脸嫌弃,教训道。 闻言,许靖枢脸上的嫌弃更甚。在许砚深把抹布朝他的脸上丢来以前,他脱口而出道:“我最近在追一个人。” 许砚深举起抹布的手停在半空中,过了两秒,他凑到许靖枢的面前,一脸兴奋地问:“什么人?学校的同学?男的女的?” 瞧这一张八卦脸,许靖枢翻了个白眼,说:“男的。应该是栗山县高的校草吧,反正我没见到比他帅的。” “哟,有志气!”许砚深直起身,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比你还帅?” 许靖枢深以为然地点头。 许砚深更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嗯,他不但长得帅,成绩还好。他的成绩是我们年级最好的。”说话时,许靖枢瞬也不瞬地盯着许砚深的脸,时刻准备捕捉他的表情变化。 但许砚深的脸上除了表露对八卦的兴趣以外,再无其他,不禁让许靖枢犹疑。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故作兴奋道:“对了!跟你说一件超级巧的事。上个学期,我还在梅三的时候,偶然间认识他。他应该是圣诞节去梅引玩,我那时就看上他了。” “嚯!”许砚深惊奇得很,“那你俩可真有缘!” 他的反应和许靖枢预料中的相反,许靖枢忍住皱眉的冲动,继续兴奋地说:“后来你猜怎么着?他居然住在‘江南庭院’!他的妈妈是‘江南庭院’的老板娘!真是太巧了,对不对?那天我去‘江南庭院’,发现他竟然是那家的孩子,惊讶死了。对了,爸,你到青川这么些天了,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去‘江南庭院’再看一看吗?” 许砚深笑了一声,道:“我去那里做什么?对你来说,是要找‘秀宁’,对我而言,可是伤心地啊。” 许靖枢可没从他的表情里看出那里是伤心地,进一步问:“也没有想过再找那家人?” “怎么?人很难追,想我给你牵桥搭线?”许砚深揶揄道。 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言语中仿佛像表达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再找许蕴喆一家。然而,刚才许靖枢明明看见许芸婉从家里出去了。 为什么他不肯承认自己已经和许蕴喆的妈妈见过面了?难道,妈妈的死真的和“秀宁”有关,他担心被发现,所以刻意隐瞒吗?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比如,多年后重逢,彼此都是单身的他们相爱了? 这些问题迅速地排列在许靖枢的脑海里,而他必须得回答的却是许砚深的玩笑话。 “差不多吧……”许靖枢耸肩,故意为难地说,“上回到他的家里,发现他的外公很严肃。我很担心就算追到他,他的家里人也不会同意。不过,阿姨人很好,温柔又漂亮。”他顿了顿,“爸,你也单身很多年了,再找个老婆吧!许蕴喆的妈妈就不错,这样以后,就是亲上加亲了。” 许砚深闻言瞪圆了眼睛,二话不说往他的头顶扇,被他躲过以后,哭笑不得道:“臭小子,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 他的反应并不是害羞和尴尬,如果不是他的演技特别好,那么或许第二种假设可以排除了。许靖枢撇撇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对了。上回我在‘江南庭院’里看见当年你们的合照,那时许阿姨很年轻。据她说,她当时只有十七岁。我不是在妈妈拍完《不及夜深》以后出生的吗?而我和许蕴喆又是同岁,这么说来,许阿姨应该也是在那之后不久就怀孕了。怎么会呢?她当时那么小。爸,你在那里拍戏的时候,见过她的男朋友吗?就是许蕴喆的爸爸。” 闻言,许砚深微微地愣了一下。他沉吟片刻,说:“我不太了解。那时候,上高中谈恋爱是绝对的早恋,学校明令禁止的。哪个女孩子会承认自己有男朋友?我们只是去拍戏,更不可能知道了。” “也是……”许靖枢想,他说的不无道理,可是为什么当听到许蕴喆的爸爸时,他的回答没有先前那么随意了呢? 许靖枢发现,因为许蕴喆的妈妈,他和爸爸都忘了妈妈在遗书里交代过的事——他们都开始对彼此不坦诚了。 青川_66 第四章5 无论如何,爸爸不愿意透露和许阿姨有关的事,这其中必然有原因!尽管关于其中的原因有各种各样的可能,但是有一点,许靖枢从来不愿意相信,那就是十八年前许砚深在“江南庭院”拍摄电影时,曾经和许芸婉有过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许蕴喆是许砚深和许芸婉的孩子。这个设想只在许靖枢的脑海里出现过两秒钟,很快他就被这个设想逗笑了。 那真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狗血情节。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成了许蕴喆同父异母的哥哥?许靖枢心知这绝对不可能,所以反而觉得这个设想十分有趣。 他觉得不可能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不希望这成为事实,而是事实本就不可能如此。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非常相爱,爸爸绝不会在和妈妈交往的时候,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其实,许靖枢很乐意看到现在爸爸和许阿姨交往。 虽然他认识许阿姨的时间不长,不过她的确是一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妈妈离开以后,爸爸已经单身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不但单身了,而且不注意打理自己戏,生子生地发福了,胖得像一只加菲猫…… 许靖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心希望爸爸能有个新的开始。可他想不通为什么爸爸否认这件事、这个可能。 因为想着爸爸和许阿姨的事,许靖枢完全忘了和朋友们的约定。等他回想起来时,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快到了。 他连忙换了身衣服,骑车去往镇外的网咖,找了大堂里的一个座位,登录上线。 甫一上线,许靖枢就被拉进房间里。队里的人嫌他耽误事,他道歉的话没说两句,进度条读取结束,立即开局了。 这一开局就停不下来了。 许靖枢全神贯注地投入在游戏当中,哪怕香烟的烟雾慢慢地飘满大堂,他也没有察觉。如果不是在最后一局里连续发生两次失手,许靖枢或许不会发现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他打了个呵欠,和队友们道别以后下线结账。 走出网咖,许靖枢闻了闻自己的衣服,发现不知何时衣料上已经黏上了一股浓浓的烟味。 他厌弃地皱了皱鼻子,心道幸好出门前换了身衣服,否则明天假如穿着带了烟味的校服去学校,可不得被许蕴喆嫌弃死? 不过,许靖枢忽然想起自己没有了解过,许蕴喆对烟味是不是排斥。 该不该告诉许蕴喆,他的妈妈曾到“晴耕雨读”去呢?许靖枢很想把这条八卦和许蕴喆分享,又怕事实远比自己想象的复杂。 如果事实往他完全无法预料和控制的方向去了,那说不定会影响许蕴喆的学习。许靖枢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等有结果了再告诉许蕴喆。 但是,许蕴喆也有可能早一步发现,毕竟他还挺聪明的。 要是未来能成为“兄弟”就好了,那么一来,会美满更多。许靖枢如是想着,拿出车钥匙,按了按电子锁。可是,他没有听见电子锁的声音。 许靖枢愣了一下,连忙借着路灯的光寻找车辆。 这个时候停在网咖外的电动车比较少,不过由于车不是自己的,许靖枢还是花了几分钟才找到。他仔细观察了车身的全貌,又拿起电子锁看清上面的车牌号,对应过后确认是许蕴喆的电动车无误。 许靖枢又按了按电子锁,依旧没有听见声响,而且车灯没亮,整辆车毫无反应。 怎么回事?他明明在回到家以后马上给车充电了,出门前电量是满的。许靖枢试着把钥匙插进车锁里,拧开锁后,还是没有看见显示屏通电。 许靖枢百思不得其解,起身把车座锁打开,想查看电瓶有没有问题。 可是,当他把车座掀开时,看着空荡荡的电瓶箱,他愣住了。 电瓶被偷了?! 许靖枢顿时傻了眼,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围。网咖外的街道冷冷清清,小镇的居民们全都已经进入梦乡了,没有人能告诉他谁偷走了电瓶。 完了,这还不是他自己的车。 许靖枢打了一个寒颤,往网咖的外墙上寻找,没有看见摄像头。 怎么可以不装摄像头?许靖枢以前住在静安或梅引的时候,去过的每一间网咖都在停车的区域装了摄像头防盗。现在找不到摄像头,许靖枢才真正领会到青川是个“民风淳朴”的小地方。 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许靖枢硬着头皮折回网咖里。然而,网管和老板都没有让他重新燃起希望,他们很确定也很遗憾地告诉许靖枢,门外停电动车的地方确实没有安装摄像头。 “已经计划安装了,不过要等一段时间。”老板抱歉地说,“你的车是不是没锁好?如果没锁好,电瓶很容易被偷的。” 许靖枢心烦得很,说:“怎么可能没锁好?我连大锁都上了。” 老板哦了一声,讪讪地笑道:“那就没有办法了。” 许靖枢心想和他争辩也没有用。没有影像采集,他就算报警,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青川_67 就这样,许靖枢无计可施,只好先把没了电瓶的电动车推回家。 夜里的风很凉,他穿着短袖短裤,本觉得冷,可推着车,没过多久他就出了一身的汗。想到这车是许蕴喆的,许靖枢头皮发麻,真不知要怎么向他交代。 明天一大早,他要赶回学校,那时电动车商店还没有开门,他根本没有办法买一个新的电瓶放进车里。 要不,先缓两天?撒个慌,等买了新电瓶以后再把车还给许蕴喆。在此之前,如果许蕴喆要开车,他就把自己的车给许蕴喆。 这是一个好主意。想到缓兵之计,许靖枢松了一口气。 好不容易推了两公里路,把车退回家门口,许靖枢惊讶地发现餐吧里还有灯亮着。 这回他可不敢怠慢这辆没有电瓶的车,打开后门硬生生地将电动车推上三级台阶,推进屋子里。 许砚深大概听见这动静,从店铺前面绕进来,看见儿子竟然把电动车推进屋子里,惊讶道:“这么宝贝?” “唉!电瓶被偷了。”许靖枢沮丧地说完,关上门。 许砚深走近一看,道:“这不是你的车。谁的?” “许蕴喆的。”许靖枢坐在车上擦汗,“停在网咖外面,出来的时候发现电瓶没了。” 他毫不同情地说:“你这是活该。家里有电脑,非要去网咖打游戏。” “你这北欧小清新性冷淡,怎么打游戏?”许靖枢说完,忽然想起许砚深并不惊讶许蕴喆是谁。他知道许蕴喆,但许靖枢没有告诉过他。 许砚深翻了个白眼,说:“你看看怎么办吧!镇上可没有这牌子的专营店,这牌子的电瓶只能在专营店里买。” 听罢,许靖枢张开嘴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许砚深哭笑不得道:“你不会不知道吧?你的车也是这牌子的。” “我知道只能在专营店买电瓶,不过,镇上真的没有它的专营店?”许靖枢亲耳听见自己的计划破灭,懵了。 “我确认。这小地方。”许砚深露出看好戏的表情,“你想赔他个电瓶的话,得去淮左买了。” 许靖枢叫苦道:“这怎么行?从镇上去淮左市,开车来回得三个小时,再加上买电瓶,没个大半天根本办不成。” 许砚深耸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许靖枢心道也是,关他什么事?但事到如今,大半夜的,也没有办法了。他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先上楼洗澡睡觉,至于电瓶被偷的事,等真正要面对许蕴喆的时候再说。 然而,许靖枢怎样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要面对许蕴喆了。 早上,许靖枢怀着忐忑的心情乘坐计程车回到学校,此时学生们应该早已散操,是吃了早饭要赶往教室上课的时候。可是,他才刷了卡走进校园,便在校门附近遇见了拎着早餐的许蕴喆。 两人看见对方,都愣了一下。 许靖枢有转身离开的冲动,可这又不符合他平时对待许蕴喆的风格,在原地僵了两秒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打招呼。 “我的车呢?”才面对面,许蕴喆马上问。 “呃……”许靖枢尴尬地笑了笑,眼睛飘向别处,又重新看向许蕴喆,说,“我昨晚忘了充电,心想开不到学校,干脆先放在家里了。” 许蕴喆皱眉,心想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心虚?“你骗我的吧?” 闻言,许靖枢瞪圆了眼睛。 “我的车呢?”许蕴喆重新问。 许靖枢一咬牙,不耐烦地回答:“我特意放家里了,等你下回上我家拿。” 他听罢一愣,眉头皱得更深了。 “谁让你整天不理我。”许靖枢嘟哝道。 许蕴喆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个晚上,再见到许靖枢,情绪又被他带跑偏了。 什么叫做“整天不理他”?许蕴喆想反驳又不能反驳,受不了地摇了摇头,说:“趁早把车还给我。”话毕他转身就走。 “是‘有借有还,再借不难’的意思吗?”许靖枢跟上去问。 “你不是有车吗?充了电就能开,为什么要借我的?”许蕴喆莫名其妙,走了几步后问,“你吃早餐了没?这么跟上来。” 许靖枢微微错愕,继而笑道:“吃过了。” 青川_68 行吧。许蕴喆继续往教学区走。 因为被许蕴喆关心有没有吃早餐,许靖枢的脚步变得轻快很多。加上电瓶的事情算是骗过去了,他更觉轻松,问:“对了,昨晚不是换座位了吗?怎么样?我们是不是同桌?” “不是。”许蕴喆说完,突然觉得他问得有几分好笑。 班主任果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许靖枢遗憾地努了一下嘴巴,问:“那是谁那么幸运?” 幸运?许蕴喆古怪地瞥他一眼,说:“没有谁,我坐单座那列。” 班上的确有一列座位只安排了单人,之前许靖枢就没有同桌。听到这个消息,许靖枢不禁愣了一下,他忙问:“那我呢?我坐哪儿?昨晚我不在,有人帮我把书搬到新的座位上吗?” 面对一连串的问题,许蕴喆沉吟片刻,答道:“有。” “谁?”许靖枢问完,看他始终面无表情,便凑近笑道,“你帮我搬的,是不是?” 许蕴喆躲开他的凑近,眉头紧皱,勉强地承认道:“是。因为你就坐在我的……” “哇!”没等他说完,许靖枢兴奋得抓住他的胳膊。 他突然凑过来,许蕴喆险些以为又要被他抱住,已经下意识地往后躲闪,结果只是被抓住胳膊,真是虚惊一场。 许蕴喆默默地把他的手撇开,说:“你坐我旁边,就隔了一条走道,所以顺便搬了。” “真顺便。”许靖枢笑着说。 许蕴喆心想确实是顺便,但面对许靖枢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反而莫名其妙地心虚了。他的耳朵发热,清了清喉咙,说:“随便你怎么想吧。” “嗯!”许靖枢点头,高兴得昏了头,说,“你对我这么好,我一定尽快把电瓶买好,把车还给你。” 听罢,许蕴喆停下脚步,问:“你说什么?” 地往自己的座位走,走到一半想起已经换了座位,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坐哪里。 眼看其他三人已往新的座位去了,许靖枢的目标连忙锁定许蕴喆,想起自己的新座位和许蕴喆的位置只有一条过道的距离,便匆匆地追上去。 许蕴喆的一侧已经坐了别的同学,许靖枢看了一眼另一侧的空座,立即坐下向许蕴喆解释:“我真不是故意弄丢的。没有想到,镇上的治安这么不好。也是我疏忽了,以为给车上了大锁就没事,想不到小偷不偷车,只偷电瓶!三更半夜的,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根本没法找嫌疑人。” “你在‘三更半夜’发现电瓶被偷的?”许蕴喆从食品塑料袋里取出作为早餐的鸡蛋,转头冷冷地看向他。 许靖枢闻之呆住,眨巴两下眼睛,嘴角抽了抽,扯出一个不像样的笑容。 “‘三更半夜’的,你上哪里去了?”许蕴喆眯起眼睛,问,“电瓶在哪里被偷的?” 面对许蕴喆面无表情的质问,许靖枢勉力咽下一口唾液,吞吞吐吐地说:“‘英雄联盟’门口。”话毕他立即抬手,接住了许蕴喆朝他脸上丢来的水煮蛋。 “这两天你如果要骑车,我的车给你开。”许靖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把钥匙——分别是他和许蕴喆的车钥匙,一并放在许蕴喆的桌上,“你要是着急,我下午就请假,去淮左买了电瓶还给你。” 许蕴喆收回自己的车钥匙,丢进抽屉里,看也不看他,说:“我不着急。” 看着留在桌上的那把车钥匙,许靖枢无奈极了,说:“我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 许蕴喆想说如果他不去网咖,还逗留至半夜,电瓶兴许不会被偷。可是说这种话又显得自己太多管闲事了,他把话憋在心里,淡淡地说:“我周末回家,你在那之前把车还给我就行。”说完,他重新找出钥匙,递向许靖枢。 许靖枢既尴尬又愧疚,拿过钥匙。看来,许蕴喆是真生气了,许靖枢默默地吐了一口气,决定暂时不再烦他。 其实,许靖枢没吃早餐。因为睡得晚,他起床起得迟了,出门很匆忙。看着手里的水煮蛋,许靖枢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许蕴喆似乎不愿意看他去网咖玩游戏,不过要他保证再也不玩游戏,这不现实。许靖枢知道自己做不到,而且,他俩还没确认关系,他就这样对许蕴喆言听计从,岂不是太吃亏了? 许靖枢可不愿意现在就为许蕴喆做这么大的牺牲。 早读课的铃声很快响了,许靖枢找出抽屉的钥匙,正要打开锁,低头一看,这才发现不是自己的锁子。 他惊奇地抬头,只见一个同学朝自己跑来。对方气喘吁吁,看着他问:“咦?你怎么坐这里?上课了。” 这不是……许靖枢吃惊地看向许蕴喆,可许蕴喆连眼睛也不瞥一下,许靖枢完全没办法和他交流。 “你坐这儿?”许靖枢没反应过来。 对方肯定地点头,说:“我就坐这儿。你的座位在后面。”他朝后排抬了抬下巴。 许靖枢忍不住又看了许蕴喆一眼,可惜许蕴喆依然没有回应。他只好朝这位同学尴尬地笑了笑,起身往后排坐。 这回许靖枢真正确认了这是自己的座位,无论是桌面上的书还是锁抽屉的锁,都是自己的。 青川_69 想到许蕴喆此前说,他们的座位只隔了一条走道,许靖枢真想不到是这样的相隔。如果说,许蕴喆之前说的“顺便”在许靖枢听来已经不可思议,那么现在这样的“顺便”,实在太出乎许靖枢的预料了。 看着许蕴喆的背影,许靖枢心中的愧疚更甚。他打开抽屉,从文具袋里拿出笔,往水煮蛋的蛋壳上写写画画。 趁着大家都在早读,许靖枢猫腰离开座位,蹲在许蕴喆的身边悄悄地把鸡蛋放在他的桌面上,又趁着还没遭到许蕴喆的冷眼,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许蕴喆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水煮蛋,还有那个泪眼婆娑的表情,心里咯噔了一声。他困窘地拿起鸡蛋,发现手指上留了墨迹,转过另一面来看,上面写着: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去网咖打游戏了,我保证! 读罢,许蕴喆皱眉,心道这家伙果然不打算戒掉游戏。他回头,只见许靖枢双手合十,朝他低头,又偷偷地抬眼看他,顿时忍不住气得笑起来。 看见许蕴喆笑,许靖枢的眼睛一亮,知道事情了结了,简直恨不得拍手庆祝。 虽然许蕴喆最后把鸡蛋放回抽屉里,不再搭理他,不过许靖枢算是松了一口气。 “你在追他?”突然,一个声音从许靖枢的身边冒了出来。 许靖枢吓得差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扭头一看,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一个有同桌的人。 而且,这还是一个女同桌! 许靖枢上一次和女生同桌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四年级开始,无论他去到哪个学校,都再没有老师安排男女生同桌。 想不到栗山县高居然这么先进和开放! 许靖枢鬼使神差地往周围环顾一圈,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还没有换座位以前,班上也有男女生同桌,只不过他单人单桌,没在意罢了。 “呃。”面对胡倩漪的提问,许靖枢懵了两秒钟,在确认她的脸上没有显露排斥和厌恶后,他回答,“你怎么知道?” 闻言,胡倩漪受不了地翻了个白眼,说:“全世界的腐男腐女都看得出来好不好?这么明显。” 许靖枢又环顾了周围一圈,问:“班上很多腐圈的人吗?” “也就一两个吧。”胡倩漪撇撇嘴,“不过,他以前有女朋友。虽然分手了,但你为什么要追直男?” 许靖枢努了一下嘴,说:“能掰弯的都不是直男。” 胡倩漪眨了眨眼,说:“那好吧。许蕴喆人很好的。” “这我当然知道。”许靖枢说完,很惊讶于胡倩漪的淡定。他以前在其他学校,也认识一些腐女,不过她们大多没有这么淡定,有些甚至八卦和猎奇得让许靖枢生厌。他想了想,说:“哎,既然我们是同桌了,你又知道我追他,祝福一下吧。” 胡倩漪吃惊地瞪圆眼睛,古怪地看了看他,说:“好吧,祝你成功。你俩都很帅,挺般配的。” 许靖枢抱拳道:“借你吉言。” 她无所谓地耸肩。 自从取得许蕴喆的原谅,许靖枢的注意力就全部落在自己空荡荡的胃里。他实在太饿了,饿过了头,连肚子都不叫了。 虽然他的新同桌好心地给了他两包小饼干,不过这根本没有办法把他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他只等着第二节课下课,他可以利用做课间操的大课间,到小卖部买吃的。 但是,当课间操前的运动员进行曲响起,许靖枢又想起自己欠许蕴喆的事。 他在下楼时看见许蕴喆走在前方,急忙追上去,说:“那个,我这周已经请过一回假了,再请假不好。你周末回家的话,先骑我的车吧!我从静安回来后,买了电瓶,再把车还给你。” 许蕴喆想起他要回静安给妈妈扫墓,心中错愕,可低头一看,许靖枢已经把车钥匙递向自己。 “好吧。”他接过钥匙,“谢谢。” 许靖枢闻之愕然,讪笑道:“谢什么?是我弄丢了你的电瓶。” 他耸了耸肩膀。 许靖枢不甚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想了想,旧事重提:“我以后绝对、绝对不去网咖打游戏了。” 许蕴喆斜眼看他,说:“但是在家打是吧?” “呃。”许靖枢哑口无言。 许蕴喆嗤笑了一声。 “我觉得没怎么耽误事嘛……”许靖枢犯难地说。 许蕴喆锁眉,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和他谈论这个问题。这理应不是以他们的关系该有的对话,这样的认知让许蕴喆忍不住心烦。他淡淡地说:“确实不耽误事,你不用放在心上。” 青川_70 许靖枢听完吓了一跳,忙道:“我不是……”可是,他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沮丧地垮下肩膀。 许蕴喆沉吟片刻,低声说:“你只要把车还给我就行了。” “可是,”许靖枢想了想,为难地说,“我很高兴你管着我的。” 许蕴喆古怪地看他,说:“你有病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说:“不然我们之间的联系,实在太少了。” 闻言,许蕴喆在队列的最后停步。 “许蕴喆?”许靖枢也停下脚步,好奇地看他。 他回过神,问:“你到底吃早餐了没?” 许靖枢听完呆住。 在他反应过来以前,许蕴喆把他往另一列队伍里推,说:“做完操把鸡蛋吃掉。” 许靖枢一步趔趄,站进队列里,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许蕴喆。 预备动作已经开始了,许蕴喆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许靖枢愣愣地跟着音乐做动作,想起早上许蕴喆把鸡蛋丢向自己的样子,真是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他最喜欢许蕴喆了! 第四章7 虽然一个鸡蛋完全不可能解决全部的饥饿,但是和许蕴喆和解以后,许靖枢哪里还有心思去小卖部买吃的?课间操一结束,他立即跟到许蕴喆的身边,回教室领取他的水煮蛋去了。 “真没想到,会是这副狗腿样儿。” 经过钱程和他的朋友身边,许靖枢意外地听见钱程的嘲笑。他不禁回头看向钱程,只见对方勾起嘴角笑了一笑,笑容中不乏嘲讽的意味。 许蕴喆也听见了钱程的话,他微微地皱眉,但没有回头。等走远了,他转头问:“你确认要跟着我?” “嗯。”许靖枢理所当然地点头。 许蕴喆错愕了两秒,忍不住低头笑了。 许靖枢等着吃鸡蛋,看见他笑,突然感觉自己还能饿着肚子挺过上午余下的两节课。 当然,这只是许靖枢的错觉。 一颗鸡蛋对正值生长发育期中饿着肚子的男生来说,可谓杯水车薪。等到最后一节课,许靖枢饿得几乎要晕过去了。 他根本没心思听老师在讲台上说了什么,等啊等,终于等到下课铃声的响起。 许靖枢迅速地抓起早已准备好的饭卡,要立即奔往食堂吃饭,可起身后又犹豫了。他看向坐在前方不远处的许蕴喆,想了想,还是猫着腰溜至他的身边,扯了扯他的衣摆。 许蕴喆转头,见许靖枢蹲在地上,抬头朝自己笑,心上突了一下。他想起早些时候钱程笑话许靖枢“狗腿”,现在又看见许靖枢像小狗一样蹲在自己的面前,不由得犯窘。 “许蕴喆,我们吃饭去吧?”许靖枢满怀期盼地说,“上午我就吃了一颗鸡蛋和几块饼干,饿死了。” 瞧这可怜巴巴的样儿,许蕴喆勉力地、悄悄地咽了一口唾液,嘴唇紧抿。 许靖枢见他不答,可怜兮兮地说:“你这眼神,该不会想说‘你肚子饿关我屁事’吧?” 许蕴喆本打算马上去吃饭,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撇嘴,又坐着不动了。 见状,许靖枢失望地说:“啊,看来我已经挺了解你了。” 许蕴喆听罢不禁冷笑了一声,从抽屉里找出饭卡和钥匙,起身。 许靖枢惊奇地仰头。 “不是说去吃饭吗?”许蕴喆低头俯看他,“还有,谁准你自以为了解我?” “不了解,我最不了解你了!”许靖枢太饿,又蹲了一会儿,一时很难立即站起来。他拉住许蕴喆的手。 许蕴喆惊愕之余,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青川_71 许靖枢确实饿坏了,他饿得一顿饭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顾着吃东西。 吃完以后,他开始喊撑,说自己的肚子鼓成了一个气球,要爆了。 闻言,许蕴喆往他的肚子瞥了一眼,看不出任何区别,反而忍不住想:这人看着真瘦。 这一路从位于生活区的食堂走回位于教学区的寝室,也算是消食了。许蕴喆和平常一样,坐在书桌前,打算在午休以前看一会儿书。 许靖枢则不然,他喊了半天的“吃撑”,一回到寝室,却立刻爬上床,躺作一滩。 “好撑啊……”许靖枢摸着自己鼓得结实的肚子,哀嚎道,“我不会也像杜甫一样,活活撑死吧……太可怜了……” 许蕴喆光听也替他尴尬,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书本,不理会许靖枢的“自作自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许靖枢的哀嚎声消失了。 许蕴喆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又习惯这样的安静。他回头望了上铺一眼,见许靖枢躺成一个“大”字一动不动,猜想他应该已经睡着了。 像小孩子似的,说睡着就能睡着。许蕴喆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原文中寻找阅读理解的答案。 写完三篇阅读理解后,许蕴喆看时间已晚,便放下笔,打算在午休结束铃声响起前休息半个小时。 他走到床边,发现许靖枢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身,侧躺着。 脸真小。许蕴喆的目光不自觉地在他的脸上停留。他看着许靖枢的睫毛和鼻尖,这才吃惊地发现原来许靖枢的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浅浅的痣点,像一小颗被吃了一半的芝麻。 但是,谁会只吃半颗芝麻? 看着他安然睡着的模样,许蕴喆再次想起钱程说的话。狗腿不狗腿,许蕴喆不知道,不过许靖枢睡着的样子,真像一只正在打盹儿的幼犬。 这个想法刚出现在许蕴喆的脑海,突然,许靖枢睁开了眼睛。 许蕴喆吃了一惊,僵在原处。刹那间,他分不清是因为尴尬才忘了反应,还是因为许靖枢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 忽然,许靖枢伸出手,勾住许蕴喆的脖子,从床上探出身子,吻在他的唇上。 许蕴喆的脑海里轰然一声巨响,睁大了双眼。 而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先是害怕往后退,会把揽住他的许靖枢拖出床铺往下摔,又怕把许靖枢推开的动作太生硬,撞在床架上。 不知所措让许蕴喆一动不动。 许靖枢看着他惊愕不已的眼睛,迅速地松开他,躲进床铺的角落里缩成一团。 看他躲在角落里,许蕴喆后知后觉地满脸通红。他皱起眉头,不满地问:“你干什么?” “怕你打我。”许靖枢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也不知是怕的还是兴奋的。 他明显不是问的这个,但许靖枢是在装傻吗?!许蕴喆咬住牙关,拳头不知不觉地握紧了。他心想这到底是搞什么鬼?刚才许靖枢在装睡吗? 还有,他刚才为什么要在床边站这么长时间?! 许蕴喆气不打一处来,脑子里乱成一团,想骂许靖枢又不知从何骂起,真是气都要气昏过去了。 他索性脱了鞋躺在床上,翻身面对墙,闭上眼睛,打算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许靖枢摸摸自己的心口,等了一会儿,竟然没有听见下铺有任何动静。他捡便宜了?许靖枢惊讶极了。但惊讶之余,他又忍不住不安。 他又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听见下铺对他有任何指责。他爬到床边,身子探出床外往下看,见许蕴喆一动不动地躺着,小心翼翼地问:“许蕴喆?” 没有动静,许蕴喆还是面对着墙。 不可能睡着了吧?许靖枢又问:“你生气了?” 许蕴喆转身,冷冷地质问道:“你一直喜欢不打招呼就亲人吗?” 许靖枢讶然,眨了眨眼,反问:“打了招呼就能亲吗?” 我靠。许蕴喆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恶狠狠地瞪他。 倒挂得太久,许靖枢的脑袋有些充血了。面对许蕴喆的怒目,他讪讪地笑了笑,讨好道:“别生气了,好吗?我让你揍一拳?” 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儿,许蕴喆蹭的起身,差点儿一拳抡在他的脸上。偏偏还没动手,许靖枢接着又说:“亲一下才被你揍一拳,我很值了。” 闻言,许蕴喆愣住,再次感觉自己要气昏过去。他的心里真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没轻没重的许靖枢狠狠地揍一顿才能解气,可是,当他握起拳头要往许靖枢的脸上抡,又因为许靖枢倒挂着的姿势无从下手。 青川_72 他有一半的身子倒挂在床边,脸已经因为脑充血而通红发紫,眼睛却特别亮。 许蕴喆担心一拳揍在他的脸上,他会直接从上铺掉下来,不禁啧了一声,松开拳头,手指狠狠地往许靖枢的脸颊上掐。 他下手真是毫不留情,许靖枢痛得整张脸都皱起来,头皮也痛得发麻。 看见他精致的五官皱在一起的样子,许蕴喆顿时解了气。他非但不气,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松开手,许蕴喆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把身子收回去,躺下说:“我要睡觉了。” 许靖枢的一只手抓住床架,另一只手揉了揉自己被掐得又痛又辣的脸颊,惊讶地看着重新面对墙壁的许蕴喆,说:“午安。” 他的影子还留在墙上,倒挂着。许蕴喆看着那个浅浅的身影,说:“午安。”话毕,他见到那个影子消失了。 说了午安后,许蕴喆没有睡着。他怎么睡得着?尽管,他不能完全理清睡不着的原因。 如果说上个学期发生的事,是由于他喝醉了,让许靖枢“有机可乘”,那么这回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个时候,他完全可以推开许靖枢,但彼时他的脑海里出现的却完全是别的念头。 由于中午没有休息,许蕴喆在下午的课堂上昏昏欲睡,脑海里盘旋着中午发生在寝室里的事,头又沉得厉害,完全不可能睡得着。 要是真的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好了。许蕴喆放弃再听老师讲课,兀自低头写模拟题。不知不觉,便又是下课的时间。 甫一下课,坐在许蕴喆不远处的两个女生马上开始讨论正在追的剧。“哎,中午我把第八集看了!果然有‘第八集定律’,接吻了!” “哇,已经出翻译了?”她的同桌惊喜极了。 “不是,我啃的生肉。”看过剧的女生激动地说,“好甜!社长的嘴角还有咖啡的奶泡呢!甜死了!” “哎呀,我也好想看!”同桌跟着激动了,“是哪种吻?舌吻吗?” “没有,舌吻太快了。就是那种轻轻碰一下的吻,啊,我的少女心要炸裂了!”她的双手捂在心口,瞥见许蕴喆正朝她们看,立即放下双手,同时收敛了表情。 许蕴喆尴尬地收回目光,想继续写字,又忘了本来要写些什么,笔尖在纸上虚晃了两下。笔尖落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许蕴喆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许靖枢的鼻尖。 他抿起唇,忽然间,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感受。 许靖枢真的吻过他吗?他连嘴唇相碰的触感也忘了。他全然想不起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记得许靖枢手臂的力度和嘴唇刚刚触碰时,那一秒他唐突的心跳。 第四章8 明明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但直到下午快放学时,许靖枢看见许蕴喆的背影,还是不由得想起中午的那个吻,还有那之后许蕴喆对他的“惩罚”。 他掐得太用力了,那股热辣的狠劲儿仿佛还留在许靖枢的皮肤上,让他一想起那个吻,脸颊上便感到一阵辛辣的痛。 望着许蕴喆的背影,许靖枢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却忍不住低头笑起来。俄顷,他瞥见同桌正以看怪物的眼神看他,连忙敛起笑容。 胡倩漪的眉尾抽动了两下,问:“你还好吧?” 许靖枢端起表情,严肃道:“我好得很。”简直不能够更好了。 下午放学后,许靖枢也想像中午一样,叫上许蕴喆吃饭去。不过他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能太过热忱,免得许蕴喆烦他,所以作罢了。 也不知道许蕴喆现在对他是怎样的看法?带着这样的好奇和试探,许靖枢特意留在座位上自习,既不催促许蕴喆去吃饭,也没有找他。 可是,让许靖枢失望的是,那些放学后回寝室洗澡、吃饭的同学已经又回到教室里了,而许蕴喆还是坐在座位上,埋头学习,似乎根本没有想过吃饭,更别提叫上他一起。 许靖枢熬不住了,又有些不甘心,索性自己去吃饭,也不叫上许蕴喆。 他到食堂的时间晚了,只吃了米饭和土豆。这顿饭他吃得心不在焉,原以为许蕴喆中午没有生他的气,是对他有一点点喜欢,但是想不到过后却是这样。许靖枢不免感到沮丧。 对许蕴喆而言,如果现在谈恋爱,是不是和玩游戏一样,是无心向学的一种表现呢? 虽然无论是谈恋爱还是玩游戏,许靖枢都觉得不会耽误事。但或许对许蕴喆而言不是如此。他到底在想什么?明明成绩已经这么好了,他完全可以不那么紧张的。 想到一刻不放松的许蕴喆,想到对自己无动于衷的许蕴喆,许靖枢既心疼又沮丧。 土豆和米饭让他的胃中寡淡,他回教室前,在小卖部里买了一包辣条,一边吃着一边往教室走。吃着吃着,许靖枢突然想到自己从没有问过许蕴喆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因为他自己毫无打算。 如果他们将来考上同一所大学,许蕴喆是不是会和他谈一场轻轻松松的恋爱呢?许靖枢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期盼,又嫌这份期盼的实现太迟了。考上大学,那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他可等不了这么久。 许靖枢回到教室,发现许蕴喆还在座位上。他惊讶极了,难道许蕴喆没吃晚饭吗?他正忍不住想去关心一句,又瞥向坐在身边的胡倩漪。 青川_73 她神清气爽,身上散发着女孩子的沐浴香。许靖枢离开教室时,她已经从生活区过来了。 他想了想,问:“哎,我走的时候你还在。你看见许蕴喆去吃饭了吗?他不会一直在这儿自习吧?” 胡倩漪听罢翻了个白眼,说:“我又不是你,哪有空一天到晚盯着他看?” 许靖枢哑然。 “好像是没走。”胡倩漪想了想,答道,“刚才看他出去打了一次水,好像吃了压缩饼干吧。” 闻言,许靖枢瞪圆了眼睛。 胡倩漪看得笑了,说:“全校第一也很拼命啦!所以我们才心服口服。不像某些人——” 许靖枢看她斜睨自己,窘道:“脑子好使也不是我的错嘛。” “啧。”胡倩漪狠狠地瞪他,说,“就这样吧!会谈结束!” 许靖枢再度无话可说。许蕴喆为了学习,连饭也不去食堂吃了,思及此,许靖枢根本不忍心前去搭讪,只好乖乖地留在座位上自习。 过了一会儿,胡倩漪忽然说:“唉,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其实你也不用惊讶,现在很多人像他那样,晚餐在教室里解决。反正寝室里的浴室少,那么多人排队洗澡,很浪费时间。吃饭也浪费时间,一来一回,走路得十几分钟呢。” 许靖枢转头,惊讶地看着她,可她低头写着字,没有理会。看着同桌,再看向许蕴喆,许靖枢忽然觉得一心只想着谈恋爱的自己像个傻瓜。 可是,一门心思学习真的很不适合许靖枢。他只尝试了一个晚自习的时间,就已经坐不住了。 晚自习放学的铃声一响起,他立即如释重负地丢下笔。他蓦地从座位上起立,又惊讶地发现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想着放学,其他人全纹丝不动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 听见身后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许靖枢回头,看见是钱程他们几个结伴走了,不免失望。等他们走了以后,教室里安安静静,好像没下课似的。 许靖枢无奈地重新坐下,想了想,还是拿上东西,猫着腰溜到许蕴喆的身边,扯他的衣摆。 “许蕴喆,我们回去吧。还没洗澡呢,回去捣腾一阵,要十二点了。”许靖枢建议道。 许蕴喆计划着把一份数学卷子写完,现在还剩下两道大题。他低头看了看许靖枢,犹豫了一下,说:“要回你先回吧。”话毕,他继续往草稿纸上写算式,希望能在教学楼熄灯前写完。 许靖枢看他说完后再不理自己,失望地哦了一声,掉头走了。 他离开后没多久,许蕴喆忽然觉得不太对劲,回头看向他。见到许靖枢低头整理东西的侧影,模样看起来似乎闷闷不乐,许蕴喆又往草稿纸上看了看。但他在内心挣扎了片刻后,还是没起身,只继续赶着把题目写完。 终于,许蕴喆可算在熄灯前写完了卷子。借着前座的应急灯光,许蕴喆把桌上的文具收拾清楚,将还没有对答案的卷子夹回试卷集中,把试卷集卷起带回寝室。 熄灯后的教学楼熙熙攘攘,成群结队的学生借着几束手电筒的灯往楼下走。 楼下传来值班教师的口笛声,催促学生们尽快离开教室。 春天就要结束了,人群拥挤的地方浮动着一种闷热,像一股跃跃欲试的热潮。 从黑暗的教学楼里走出来,许蕴喆看见有的同学已经换上了夏天的校服,这如同一个时间的信息。夏天近了,高考也快来了。 许蕴喆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本打算冲个澡放松放松以后再给刚完成的卷子对答案,没想到,他才打开寝室的门,便听见里面传出游戏的声音。 看着许靖枢的背影,他愣了一愣。 许靖枢应是洗过澡了,此时穿着背心短裤,盘腿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佝偻着背。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干透,一簇簇的,乱七八糟、东倒西歪。 许蕴喆听游戏中打斗的声音十分激烈,而许靖枢沉迷其中,完全没有发现有人进门。 他躬着背,双肩微微地耸着,往下低着头,显得肩背格外消瘦。可是,许蕴喆发现他的皮肤在灯下尤为雪白,比很多女孩子都白。 许靖枢双臂的肌肉因为手掌和手指的运动而稍稍牵动,许蕴喆这才得知,原来许靖枢看似消瘦的身躯其实有着十分健康的肌肉线条,那些线条明朗、干脆,藏着力量。 许蕴喆收回目光,关上了门。 听见关门声,许靖枢回头,看见许蕴喆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按下手机主键退出游戏。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许多,连一根针掉在地上,怕也能被听见去处。 “呃。”许靖枢尴尬地看着他。 许蕴喆不知该对他的行为作何评论,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可评论的,于是平静地说:“没事,你玩吧。我去洗澡。”说着,他放下手中的试卷集,从箱子里拿出换洗的衣物,带上其他沐浴用品,换上拖鞋后转身出门了。 许靖枢怔怔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沮丧地吐了一口气。他拿起手机,看见刚才一起组队的队友给他发消息,问他是怎么回事。许靖枢想了想,戴上耳机,爬往床上,点开游戏继续玩。 许蕴喆洗过澡回来,寝室里的灯还亮着,而许靖枢已经到了床上。 青川_74 他倚在墙上,双手捧着手机,看样子是正打着游戏,只不过这回他戴上了耳机。 许蕴喆关上门,把脸盆放在床下,忽然见到一只蚊子从床底飞出,从他的面前飞过。他伸手去抓,抓了个空。他从抽屉里找出蚊香片和电蚊香器,点上蚊香。 打开台灯后,许蕴喆想了想,走到床边拍拍许靖枢的床板。 许靖枢摘下一只耳机。 看见他眼神中的惊恐,许蕴喆失笑,说:“我把大灯关了?” “啊。”许靖枢发现他打开了台灯,讷讷地点了头,“好。” 许蕴喆关了天花板的吸顶灯。 刚才,许蕴喆是笑了?许靖枢懵懵地想。 他没有生气吗?许靖枢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而他已经坐在书桌前,开始自习了。 队友在游戏里喊许靖枢的名字,许靖枢连忙重新戴上耳机。 好不容易,终于打完了一局,队长没问任何人,已经把全体队员拉进下一场比赛的排队队列里。许靖枢在这时向队长请假,退出了游戏。 他把手机留在床上,下了床。 和许蕴喆不一样,许靖枢没把什么书放在寝室里,这会儿想自习,也没什么工具。他只好翻开一本低年级的语文课本,找出需要背诵的课文温习。 许蕴喆瞥见他居然坐到了书桌前,不禁讶异。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扬了扬,把需要改错的题目圈起来。 如果是需要动脑子的算术题,许靖枢或许还能撑一会儿,偏偏面对的是一行行文字,这真是挑战许靖枢的注意力。许靖枢从来没有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学习,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零点。 许靖枢撑着额头,眼皮子重得厉害,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闻声,许蕴喆转头,看见他正揉着眼睛,像被体罚不能睡觉的小孩子,抿起的嘴不知含着多少委屈,看起来怪可怜的。 许靖枢发现许蕴喆的目光,立即放下手。 也许因为刚揉过眼睛,他的眼非常明亮。许蕴喆垂眸,想了一会儿,说:“先前的CFT联赛,我也关注了。” 许靖枢吃惊得张开嘴,惊喜道:“真的?!” “嗯。”许蕴喆点头,“回寝室以后,偶尔看录播,戴着耳机。但我的上一个室友对老师说,我在寝室里玩游戏,让他的压力很大,所以搬走了。” 听着许蕴喆的话,许靖枢的兴奋消失得无影无踪,转而为许蕴喆抱屈,皱起了眉头。 许蕴喆释然地笑了一下,说:“你可以玩游戏,我没有关系。你不用为了迁就我,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这是我的心里话。” 许靖枢依然皱着眉,说:“可是我觉得,这不一样。” 他不解。 “你迁就他,是因为你善良。但我迁就你,是因为我喜欢你。”许靖枢认真又随意地说。 许蕴喆听罢微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过现在,我不迁就你了。我要去睡觉了。”话毕,他朝许蕴喆眨了一下眼睛,起身道,“晚安。” 看着他轻松的表情,许蕴喆的心似乎也跟着变得轻松了。他笑了笑,说:“晚安。” 第五章1 也许打哈欠会传染。许靖枢说了晚安后没多久,许蕴喆也犯困了。他揉了揉眼睛,坚持着把最后一道错题改完,起身关上台灯。 黑暗中,许蕴喆听见上铺传来翻身的声音。 他打开手机的灯,走到床边,看见许靖枢支着身体趴在床边,清澈的眼睛在晦暗的光线中亮得像星星。 想起中午的事,许蕴喆尴尬地避开他的目光,直接上床,也关了灯。 关于那个吻,他应该如何处置?该就这样不明不白吗?亦或者,明确地告诉许靖枢,以后千万不要再那样了? 许蕴喆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可是想起灯熄灭前许靖枢的眼,他没有那样做。太窝囊了。许蕴喆捂住自己的额头,浅浅地、浅浅地吐出一口气。 青川_75 这上下铺的床用过些年月了,床架不特别结实,许蕴喆能清楚地听见上铺的辗转反侧,猜想如果自己翻一个身,上铺说不定也会知道。他一动不动,僵木地躺着。 过了一会儿,上铺没动静了。 许蕴喆凝神听了片刻,果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 电蚊香器的电源灯在黑暗里亮着微弱的红光,不足以将任何黑暗照亮。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是蚊香片的气味。 良久,上铺传来许靖枢轻轻的声音,问:“许蕴喆,你睡着了吗?” 许蕴喆讶然睁眼,犹豫后答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还没有。”许靖枢迟疑了几秒,问,“上回我问你,你的妈妈和外公会不会参加你的成人礼,你摇头了。他们真的不参加吗?开客栈是自己做生意,只要关门谢客,他们应该有时间参加吧?” 他们是否有时间,这根本不是许蕴喆考虑的问题。他没有想到许靖枢会特别问起这件事,锁眉沉吟片刻,道:“他们不参加。” 许靖枢惊奇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许蕴喆沉声道。 许靖枢该是被他的态度惊着了,好一会儿没有吭声。许蕴喆等了一阵子,心里不由得忐忑,想着怎么打破僵局。 这时,许靖枢轻声说:“如果我妈妈还在,我一定会叫她参加的。可惜,她没有看到我长大成人。” 许蕴喆闻之心头一堵,心底泛起些许酸楚,问:“你什么时候回静安?” “明天下午放学以后。”许靖枢答道,“七点半的车。” 放学后,从县里的汽车站乘车去淮左,确实能赶上七点半那趟开往静安的列车。许蕴喆沉静了一会儿,说:“好,早点儿睡吧。晚安。”话毕,他没有听见许靖枢的回答。 许蕴喆在黑暗中看向头顶的下铺床板,不知道许靖枢这时躺在哪个地方。 其实,许蕴喆何曾不希望许芸婉可以参加他的成人礼? 尽管他觉得那样的仪式冠冕堂皇,可这好歹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日子,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许芸婉可以见证。 但是,想到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的许仲言,许蕴喆又没有办法把这个消息在家里公开。外公一向认定自己是一家之主,如果让他知道许蕴喆的成人礼将举行,他一定会参加的。 这些心事,他可以对许靖枢说吗?关于他的担忧和怯弱,他该告诉许靖枢吗? “许蕴喆。”突然,许靖枢从上铺往下垂了一只手。 许蕴喆依稀看见他的胳膊从上面垂下来,吓了一跳。 “你能看见我吗?”许靖枢问。 虽然看不见,但许蕴喆能从他的声音辨识出,他又把身子探出了床外。许蕴喆想这样太危险了,毕竟不像白天一样能看见。 他打开手机的灯光,只听许靖枢哎呀一声。他抬头一看,许靖枢捂住了眼睛。 “什么事?”许蕴喆问。 他眯起眼,指着许蕴喆的手机,说:“把灯关掉。” 许蕴喆莫名其妙,但把灯关闭了,说:“你躺回去,这很危险。” “嗯,我马上。”许靖枢应着,往黑暗里挥了挥手,“许蕴喆,你握一下我的手。” 许蕴喆更是不解。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在黑暗里划了几回。没有光,他什么都看不见,只在一次偶然间碰到了许靖枢的手,却没来得及抓住。他又往同样的方向挥了挥。 这回,许蕴喆的手指才碰到他,便被他反手抓住了。 他抓得用力,许蕴喆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分不清是他要把自己往上拉,还是自己会把他拽下来。 “什么意思?”许蕴喆不明所以,但真害怕他光顾着拉,从床上摔下来,所以索性起身了。 “没什么。”手臂需要的力气变小了许多,许靖枢知道是因为许蕴喆坐起来了。他转身将身子探出床外,弯腰的同时拉起许蕴喆的手,往他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许蕴喆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许靖枢已经把手松开了。他懵了两秒钟,身子登时变热了——气热的,他忍不住骂道:“我靠,你这家伙……” “你现在不会正用被子擦手吧?”许靖枢问。 许蕴喆听声音在床边,猜想他此刻正躲在床铺的边沿,烦躁地说:“我没有!” “那就好。”许靖枢笑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说,“晚安,安心睡吧。” 青川_76 莫名其妙地亲了人以后,让人“安心睡”?许蕴喆好气又好笑,真想爬到上铺把他狠狠揍一顿。 他咬牙切齿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许靖枢,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下回再这样,我不保证我不揍你。听见没有?” “没听见,我睡着了。”他回答说。 许蕴喆的火蹭的就往上冒了三尺高。他再忍不住了,起身后顺着床架爬上梯子,没想到却在半途突然闻见许靖枢的香味。 太近了,近得他站在梯子上,停了下来。 许靖枢看不见许蕴喆,可他能感受到许蕴喆的“怒气”,很近。近得许靖枢不得不点亮手机的屏幕灯,在朦胧的光线中看清他来到了自己的床头。 许靖枢的脸原本很小,但离得太近,被放大了。大得足以让许蕴喆晕眩,他皱起眉,避开许靖枢直勾勾的眼神,垂眸道:“以后别那样了。” 手机的屏幕灯不够亮,许靖枢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只能见到他的五官在暗淡的光线里格外立体和分明,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下颌有清晰又利落的线条。 “不是第二次,是第三次了。”许靖枢的眼睛不能离开他的面庞,忍不住扶住他的后颈,凑近往他的唇上吻了一下,“第四次。” 很奇怪,又被许靖枢亲了,可这回许蕴喆一点儿也不惊讶。尽管,他还是忍不住不悦地皱眉。 他没能看清许靖枢得逞以后脸上是否洋洋得意,灯光熄灭了。 许蕴喆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每次被许靖枢气得想动手打人的时候,总会被更奇怪的事情化解? 他放弃了,无可奈何地回到床上,捏了捏眉心。过了一会儿,他猜想许靖枢应该还没睡,抬头问:“你是周日回来?” “嗯。”在许蕴喆看不见的地方,许靖枢抿了抿嘴唇,说,“我会想你的。” 许蕴喆哭笑不得,最终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嗯,晚安。” “晚安。”他顿了顿,补充道,“做个好梦。” 第五章2 距离和许靖枢分别,过了一个小时,许蕴喆来到车棚,没有找到自己的电动车,这才想起先前许靖枢借了他的车,而电瓶被偷了。现在他得开许靖枢的车回家。 甫一下课,许靖枢便溜到他的身旁,和平常那样蹲在他的座位边,扯他的衣摆,说要回家了。 自从那回许蕴喆听见钱程说许靖枢“狗腿”以后,他不大愿意看见许靖枢那样蹲在地上看自己,扯衣服的行为更是不喜欢。 可是每次低头看见许靖枢的眼睛,许蕴喆又忘了和他提这件事。而且随着高考越来越近,班上的同学愈发用功,会在下课铃声响起后离开座位的人少之又少,许蕴喆推测,许靖枢这样悄悄地溜过来,也是为了在没人走动的教室里不显得引人注目。 许蕴喆打开电动车的电子锁,突然发现原来许靖枢的车上的是静安的牌号。考虑到之前许靖枢在梅引上学,许蕴喆想,这辆车也有些年纪了。 开车的感受证实了许蕴喆的猜想——刹车不太灵敏了,电瓶电量消耗得快。许蕴喆平时开自己的车回家,消耗的电量或许只要开这辆车的一半,看来电瓶老化得十分厉害。 既然要去市区买电瓶,还不如把这辆车的电瓶也换了。许蕴喆把车开回家里,停放好后,心里这么想。 纵是街道上人来人往,有不少游客留影拍照,但许蕴喆回到家中,面对的却是冷冷清清的庭院。 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平时东西厢房里是否住着客人,不需看房门打没打开,也能感觉得出来。 知道厢房中没有住客,许蕴喆的心中掠过些许诧异和不安。再看向原本种桃树的地方,现在已经用砖块填平了土,仿佛桃树从没有出现过。可在许蕴喆看来,不适的感觉更甚一些。 “外公。”许蕴喆路过堂前,见到外公正在写书法,谨慎地打了个招呼,“我回来了。” 许仲言抬眸看了他一眼,说:“哦,回来了。你妈妈正在做饭,你休息一会儿,等下就能吃了。” 许蕴喆哦了一声,依然忍不住小心地观察外公。 许仲言提笔在旧报纸上写下几个字,忽而从眼镜背后抬眼,吓了许蕴喆一跳。 “怎么了?”许仲言奇怪地问。 许蕴喆忙不迭地摇头,说:“没什么。我回房去了。”看来,外公的状态不错。 此事暂时放下后,还有另一件事让许蕴喆难以放心。他把书包往房间里一放,立即往厨房走。 正在厨房做饭的许芸婉听见脚步声,说:“回来了?”话毕她回头对儿子微微一笑。 许蕴喆又一次讶然——妈妈总能轻易地听出他的脚步声。平时,许蕴喆很难相信“听见某人脚步声”这样的话,不过在许芸婉的身上,这话应验了。 青川_77 他也笑了笑,走近后见到一旁有几个土豆,问:“今晚烧土豆?” “嗯,红烧还是清炒,你选。”许芸婉切了一些姜丝备用,说。 “做醋溜土豆丝吧。”许蕴喆说着,把土豆放进水池里清洗,开始给妈妈打下手。 母子二人一同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因为默契,几乎没有交谈。 许蕴喆放下切菜板,找出菜刀把刨了皮的土豆切丝,想了想,终于问:“妈,怎么生意怎么差?” 闻言,许芸婉揭锅的动作顿了顿,答道:“客人把桃树被挖走的事写在评论里了。” 许蕴喆听罢心头一紧,确认着问:“是那天住在东厢房的客人吗?” 她点了点头。 那天他们离开时,许蕴喆还曾拜托他们不要在网上写对客栈不利的评论。彼时他们勉勉强强地答应下来,可最后还是没有那样做。 但这许蕴喆不能怪人家,毕竟影响客人的住宿体验,是客栈有错在先。许蕴喆在心里沮丧地吁了一口气,问:“没联系,让他们删评论吗?” 许芸婉把煮好的水煮蛋剥壳,放在碗里备用,听见儿子的提问,她沉吟片刻,答:“他们不会删的。”她把蛋壳丢进垃圾袋里,抬头对他释然地笑了笑,安慰道:“算了,过些时候就好了。” 看出许芸婉回答问题前的郁闷,许蕴喆难以接受她的“安慰”。可他没有当面追问妈妈为什么那样讲,而是在切好土豆丝后,洗了手回房。 为什么许芸婉说客人不会删评论?虽然,他们表面答应,背后又反悔的行为让许蕴喆郁郁寡欢,但他认为许芸婉之所以那样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等回到房间里,打开手机里的民宿软件,找到青川的“江南庭院”点开来看,许蕴喆被评论区里的聊天截图惊呆了—— 外公竟然和客人吵了起来,在聊天中扬言客栈不欢迎这样的客人。 看到截图中外公骂客人“瘪三”、“小赤佬”,还说出“侬蛮老卵的嘛”这样的话,许蕴喆的心头凉了半截。 他放大截图看清聊天时间,这是三天前的事情了。截图出现在客人的追评里,评论下方附和的人挺多,其中好几个说“江南庭院”的老板精神似乎确实有问题,还有人说当初住得挺好,没想到老板是这样的人。 这是客栈收到最新的一条评论,许蕴喆再登录房东后台,确认在那位客人追评以后,客栈再没有过订单。 许蕴喆感觉自己的心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但他回想许芸婉的态度,难道妈妈打算将此事搁置,等着时间让它不了了之吗? 突然,手机里收到一条信息,吓了许蕴喆一跳。他低头一看,信息是许靖枢给他发来的,说:我回到静安的家了! 许靖枢:崩溃了!回家的第一天,我爸竟然叫外卖!你家今晚吃什么?回到家了吗? 晚饭前,许蕴喆再次收到许靖枢的信息,顺带发来的图片上是海鲜披萨和可乐。 面对饭桌上许芸婉精心准备的菜肴,许蕴喆想把照片发下来发给许靖枢,但看见许仲言来吃饭,他把手机收进兜里。 席间,他们一家三口和往常一样,基本没有交谈。 许蕴喆心事重重,感觉到妈妈似乎同样心不在焉,而外公,许蕴喆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同时想象不出他怎么会在聊天窗口里对客人说出了那些话。 这几天家里没有客人,外公和妈妈每天都做些什么?许蕴喆不禁后悔这两天没有关心关心妈妈。不过,他确实想不到那位客人会出尔反尔。 一家人吃完晚饭,月已经挂上梢头。 院子外隐约传来外头热闹的欢声笑语,这正是一天当中古镇里最热闹的时候。不少来过青川的游客都说,古镇在白天看起来破破烂烂,到了晚上,张灯结彩,夜景才是迷人。 夜景是青川的招牌,虽然许蕴喆对此不以为然。 门外的热闹更显得客栈里冷清。许蕴喆和妈妈一起收拾碗筷时,来了两位游客。许蕴喆带他们看了看客栈里的房间,但他们在听说房价后,又离开了。 这么一来一回,客栈仿佛变得更清冷了。 没有客人,让许蕴喆想起先前许靖枢说的话。他说如果客栈关门谢客,许芸婉和许仲言应该有时间参加栗山县高的成人礼。 送走来看房的游客,许蕴喆往厨房去,没有找到妈妈,又去了许芸婉的房间。 他敲门入内,看见妈妈正坐在梳妆台旁绣花,不禁多看了片刻。 “怎么了?”许芸婉用绣花针搔了搔头,微笑问。 许蕴喆犹豫了一会儿,在她的身旁坐下,说:“妈,明天我们年级在孔庙举办成人礼。既然客栈没客人,你去看看吧?我是学生代表,要发言的。” 许芸婉听罢诧异地抬头,眼中有惊喜和自豪之意,问:“怎么之前没听你说呢?” 许蕴喆愧疚地低头,说:“对不起。” 青川_78 闻言,许芸婉怔忡。半晌,她窘促地笑了一笑,柔声道:“没关系,妈妈知道你的难处。”她望着孩子的就会好了,别担心。” 之前,她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许蕴喆没听懂。而且,照如今的境况,许蕴喆没感觉到哪里有将要变好的征兆。 母子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门外传来一个严厉的声音,质问道:“你们娘俩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 他们都没有察觉许仲言进屋,许芸婉的脸上闪过惊诧,表情随即冷下来,淡淡地说:“没什么。” 许仲言冷冰冰地注视她,而她低头绣花,没有抬头理会。俄顷,许仲言将话头转向许蕴喆,问:“蕴喆,你开回来的电动车为什么是静安的车牌?那不是你的车,你的车呢?” 闻言,连许芸婉也诧异地看向儿子。 许蕴喆没想到外公会留意他停在院子里的电动车,面对质问,他的喉咙发紧,答道:“我的车没电了,借了同学的车。” “你有静安的同学?”许仲言瞪直了双眼,“你和你妈妈一样,都想去静安,是不是?” 许蕴喆愕然。 尽管因为许靖枢把他的电瓶弄丢了,让他不得不开许靖枢的车回家,他对此感到无奈,可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听见外公竟然因为一块静安的车牌而说这样没头没脑的事,许蕴喆真感到哭笑不得。 许蕴喆吃惊的不只是外公这样小题大做,还有外公现在竟然对他也这样说话了。以前,许蕴喆时不时听见外公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对妈妈说的,但现在,连面对他,外公也这样了。 怎么会这样?是外公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吗? 第五章3 “你说什么呢?”许芸婉将针插进没绣完的杏花图案里,不悦道,“他那个静安的同学,你上回不是见过吗?还上家里来过。” 许仲言怒气冲冲地说:“撒谎!你们刚才正一起商量,商量一起跑到静安去!” 许蕴喆忍不住插嘴道:“妈妈没撒谎,我们在说成人礼的事,和静安没有关系!” “成人礼?”许仲言皱眉,追问,“什么成人礼?” 许蕴喆原本不希望外公知道成人礼的事,没想到情急之下竟然说漏了。他闭着嘴,不吭声,困窘地看向妈妈。 许芸婉同样犯难,皱起了眉头。 许仲言看看他们母子俩,冲许蕴喆说道:“蕴喆,你说!” 许蕴喆咽了一口唾液,不甘不愿地说明:“明天我们学校在孔庙办成人礼。”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说?!”许仲言听完叱问。 许蕴喆垂下眉眼,避开外公严厉得凶狠的眼神,嘴巴抿成一条线。 许仲言见他不说话,喘气声越来越大,咕哝着:“你和你妈妈一样,跟着静安人学坏了。我明天要去看一看,看一看你在学校里,成了什么样子!” 尽管许蕴喆猜到如果外公得知成人礼的举行,一定会前往参加,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他得知。看着外公说完后碎碎念着,转身离开,许蕴喆的心里躁动又忐忑,不由得慌了起来。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连妈妈也不告诉。夜已深,可许蕴喆一旦想到翌日外公会出现在自己的成人礼上,而他无法预料外公会做出什么事,便忍不住后悔自己临时改了主意。 手机里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许靖枢给他发的那张晚饭图片,自从许蕴喆没有回复,许靖枢也不再发消息了。 许靖枢说周末回静安给妈妈扫墓,但许蕴喆一直没问他妈妈的忌日究竟是哪一天。外公的事压在许蕴喆的心里,让他喘不过气,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百无聊赖,想入非非,索性打开手机里的搜索引擎,搜索“宋苇杭”这个名字。 虽然因为许靖枢的爸爸妈妈曾来客栈取景拍摄电影,以前许蕴喆为了招揽生意,无数次地对游客们宣传这件事,可是他从来没有关心过照片上的那两个人,而《不及夜深》这部电影他也只看过一次。 许蕴喆没有艺术细胞,看不懂那样的文艺片。除了知道宋苇杭凭借这部影片获得了当年的金像奖影后以外,许蕴喆对这部影片的印象只有电影原声带里的曲子凄美动听。至于剧情讲了什么,他已经忘了。 现在看宋苇杭的百科词条,许蕴喆忽然想起许靖枢曾说,他的妈妈拍了好几部电影,都演得很好。从百科上看,的确如此。《不及夜深》不是宋苇杭唯一一部获奖电影,除此以外,她先后在四部电影中担任女主角,又在一部电影中出演主要配角。 根据百科上引用的旧新闻可知,宋苇杭几乎每次出演新的角色,都会得到一种反馈——怀疑她是否是本色出演。 她饰演过天真的少女,也演过凶恶的悍妇,还有搔首弄姿的歌女和冷酷无情的道姑。词条上说,宋苇杭的演技被评价为“出神入化”,她从不饰演任何一个角色,而是成为角色本身。 可是,关于宋苇杭去世的部分,词条里说得非常简单:因精神病自杀去世。 因为入戏太深而产生以角色为蓝本的新人格,这些人格全部出现在宋苇杭的身体里。许靖枢说,这些人格的其中一个常常虐待他,甚至想杀了他,而他的妈妈为了保护他,选择自杀。 青川_79 宋苇杭患有精神病,可她依然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但为什么他的外公却是这样?许仲言不像宋苇杭那样,成为另外一个人,他依然是许仲言,可是他的性情完全变了。 许蕴喆对着手机上的百科词条发呆,忽然间,他意识到一件事:许靖枢的爸爸妈妈来这里拍电影,是十八年前的事。那么近乎是在他们离开后,许靖枢出生了。 网上也是这么写的——宋苇杭第一次金像奖封后后不久,她为许砚深生下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孩子。 这么算来,他们在同一年出生,他比许靖枢晚出生两个月。 许芸婉未婚生子,生下他的时候只有十八岁。根据词条上写的电影拍摄时间,他们到客栈取景的时候,许芸婉应该还没有怀孕。 那个时候,她是不是正和男朋友交往呢? 许靖枢的爸爸会不会见过他的爸爸? 许蕴喆一直很想离开青川,也因为自己每次提起爸爸时,许芸婉总是伤心,所以他早已将生父的事抛之脑后。 然而,在这个他彷徨和无助的时候,他忍不住想,如果他是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如果他的爸爸没有缺席他的人生,他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有些不同? 起码在面对如今的许仲言时,他们一家人能够有新的对策。当许蕴喆想离开,他可以寄希望于妈妈有爸爸照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终日惶惶不安。 他该不该再问许芸婉一次,他的生父是什么人,去了哪里?或者,他该找机会问一问许砚深? 许蕴喆读书得早,虽是要参加成人礼,实际还没满十八岁。可他十七了,当他面对精神错乱、反复无常的许仲言,尚且这么不知所措,天知道许靖枢小时候怎样面对那样一个多面的妈妈。 彼时他那么小,只有七八岁。他被他的“妈妈”虐待,被丢弃在马路上,但他最终变成现在这样“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永远无忧无虑。他是怎么办到的? 许蕴喆很羡慕他,羡慕得往没有对话的聊天窗口里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次,最终浑浑噩噩地睡着了。 睡前出现在许蕴喆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宋苇杭的忌日正在明天,所以许靖枢不可能出现在明天的成人礼上。 清晨,天才蒙蒙亮起,一夜没有睡稳的许蕴喆便起床了。许仲言和许芸婉都没醒,他放轻自己所有的动作,悄悄地离开了家。 才走出院门外,许蕴喆顿觉轻松了许多。 这个时候古镇外的送货员还没来,街道上十分冷清。石板路上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让古镇的一砖一瓦都更显陈旧沉重。 但桥头的馄饨铺已开门,正张罗着要营业了。 馄饨铺的老板娘看见他,笑着打招呼,说:“今天穿得真精神!是学校里有活动吗?哎呀,看着真是体面。来来来,吃一碗馄饨吧!” 一周前,桃树被许仲言丢在了她家门口,那时她对许蕴喆毫不客气,现在再看她亲切的模样,判若两人。 许蕴喆客气地谢过她,过了桥,朝另一家早餐铺子买包子去了。 这个时候的清晨,才真正像《不及夜深》的镜头里那样。 许蕴喆坐在桥边的石凳上,一边吃包子一边发呆,心想许靖枢搬来这里好一段时间了,到处找“秀宁”的踪迹,他是否看过这样的青川? 还有一件事让许蕴喆疑惑不解:宋苇杭饰演过这么多角色,倘若说每一个角色都在她的大脑里产生了一个人格,那么为什么许砚深偏偏选择搬到青川来呢? 会不会宋苇杭的死真的和“秀宁”有关? 许靖枢为了找“秀宁”来到青川,那么许砚深呢?他又是为了什么,选择定居在这里? 望着漂浮在河上的薄雾,许蕴喆的心里忽然间产生了一种不清不楚的预感。 他觉得,就在他拼命地学习,努力地保持好成绩,发了疯地想离开青川时,他错过了很多本该知道的事。 他以为这个镇子永远一成不变,而实际上,在他不屑一顾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可是,这种感觉只是许蕴喆的一种猜想,无凭无据,如同河上的烟波般。 许蕴喆在河畔独坐良久,镇子终是慢慢开始热闹了。他给许芸婉发了一条信息,顺便把学校安排的成人礼流程也发给她。 虽然许蕴喆依然期盼着许仲言能够良心发现,不要出现在成人礼上,可他知道这种期盼很傻。 无论如何,许仲言不失常时,为人除了严肃外并无不足,许蕴喆希望这半天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没有周折。 由于没有电动车,许蕴喆要前往孔庙,得走一段路程才能坐上公交车。 路上,他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发言稿。这发言稿他写得比较随意,班主任帮他润色的部分更多,他读了两三遍,心情起起落落。 发言稿中振奋人心的话语固然能激起少年人的斗志和对未来的向往,可自持老成的他,又难以想象这样“肉麻”的话要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 许蕴喆在孔庙旁的公园里无所事事地等待,远远地看见同学们渐渐地都来了,而班主任也反复地在班级群组里提醒大家准时集合。 青川_80 等许蕴喆来到孔庙前的集合地点,已看见不少穿上汉服的同学。他们穿着由学校统一订制的服装,将要和家长们一同参加冠笄礼。 其余的同学基本上都和许蕴喆一样,穿着校服的礼服款。夏近了,许蕴喆清晨出门时感到这样穿温度适宜,但现在置身于人群当中,已渐渐觉得热。 他扯松原本系好的领带。 “许蕴喆!”不远处,班主任找到了自己的得意门生。 许蕴喆回头,看见班主任已和好些班上的同学在一起,连忙走过去。留意到一些同学的家长看向自己,许蕴喆虽然不认得他们,但依然客客气气地向长辈打招呼。 班主任的心情看来挺好,问:“稿子背得怎么样?可以脱稿了吧?” 许蕴喆不知道还有脱稿一事,摇摇头,说:“没有。” “这样……”班主任失望地扁了扁嘴巴,很快又笑说,“没关系,照着稿子读也不错!对了,你的妈妈呢?外公来不来?” 面对班主任放光的眼睛,许蕴喆的心头一堵,点了点头。不多久,他的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正是许芸婉的来电。 许芸婉他们到了,可没有找到许蕴喆的班级。许蕴喆接着电话,向老师打了招呼,转身找妈妈去了。 聚集在孔庙广场前的学生及家长很多,但广场不大,许蕴喆向妈妈确认了他们的方位以后,很快找到了他们。 可是,许蕴喆远远地望见除了妈妈和外公以外,还有第三个人。许蕴喆不认得那位阿姨,不禁茫然。 “我找到你们了,先挂电话。”话毕,他把手机放进口袋,直接朝许芸婉走去。 看得出来,无论是许仲言还是许芸婉,都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精心准备,穿得都十分庄重体面。 至于和许芸婉在一起的那位阿姨则穿得随意一些。她穿着复古的法式收腰连衣裙,如瀑的黑色长发衬得她的皮肤白得像雪。 她朝许蕴喆亲切地微笑。 “这是妈妈的朋友,傅红鹰傅阿姨。”许芸婉介绍说。 许蕴喆连忙道:“傅阿姨好。” “你好。我以前是栗高的毕业生,这两天休假回来。”傅红鹰的目光很温柔,眼底盛满如水的笑意,“听你妈妈说有这个活动,来看一看。” 第五章4 栗山县高作为淮左市的重点高中,每一届高三的学生举办成人礼暨高考誓师大会,总要有当地的媒体前来跟踪报道。这一次,也不例外。 尽管许蕴喆此前从来没有在乎过这次成人礼,可是当这一天来临,他真正地感受到学校和社团为这个活动做了很多精心的筹划和准备。 不少学生和家长都对这次活动表现出热情和期盼,活动刚刚开始,学生和家长们便按照举办方的安排就位,一同推进成人礼的顺利进行。 这么多年来,许蕴喆从来没有见过许芸婉有什么朋友。虽然乡里之间都知道她的脾气很好,是个温柔的人,但四邻之中没有那样一个能真正和许芸婉走得近的人。 所以,傅红鹰突然出现,着实让许蕴喆诧异,他真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朋友,在以前也没有听她说起过,或者联系过。 随着活动正式开始,媒体记者悉数到位,学生、教师和家长们也列队集合。 由学校电视台的主持人主持,栗山县高的成人礼暨高考誓师大会正式开始了! 在热烈的鞭炮和锣鼓声停息后,学校的领导开始发言讲话。 许蕴喆和文科班的学生代表来到舞台旁准备着,即将上台发言。 远远地,他看见站在家长队伍里的许芸婉。她也看见了许蕴喆,朝他点头微笑。 看见妈妈站在人群里,许蕴喆的心变得踏实了一些。哪怕最初许蕴喆不看重这个活动,甚至不打算告诉许芸婉,可是直到现在这一刻,他在家长的队伍里看见她,心头忽然变得热乎起来。 他突然很高兴自己可以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而且他发言的时候,妈妈在台下看着。 她应该会很为他骄傲,想到这个,许蕴喆也变得自豪了。 终于等到学生代表发言,许蕴喆听见主持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拿着发言稿走向演讲台。 台下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许蕴喆在麦克风前站定,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里忽然间紧张起来。他连忙往家长的队伍中望去,看见许芸婉在远处给他肯定的眼神,他定了定神,打开发言稿朗声念起来。 他发言的过程中,有两三个端着相机的记者来到他的近旁,对着他拍照。 青川_81 许蕴喆频频听见咔嚓咔嚓的快门声,不小心看了其中一个记者一眼,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拍下来。 这三分钟的演讲对许蕴喆来说不算太长,他读完发言稿,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他朝台下看了一眼,鞠躬下台,回到班级的队伍中。 “哎,帅哦!”站在许蕴喆身旁的李爽撞了一下他的肩膀,挤眼道。 鲁小文也笑道:“你讲得很好,恭喜你。” 许蕴喆算是完成了一项任务,紧张过后淡淡地笑了一笑。接下来,他还要参加开笔礼,由于不用参加冠笄礼,他计划着开笔礼结束以后就可以离开了。 刚才发言的过程中,站在许芸婉身边的许仲言看起来很正常。他和许芸婉一样,始终用欣慰又骄傲的目光远望着许蕴喆。许蕴喆平时对外公虽然有很多警惕和担忧,但那都是因为外公的精神状态不佳,平时外公正常的时候,待他很好,这许蕴喆知道。 代表学生家长发言的,恰好是文科班学生代表的家长。在那位父亲发言结束后,主持人通过串词将活动推向下一项进程,学生们将一同朗诵经典《礼运大同篇》并在之后进行开笔礼。 当是时,朗朗的诵读声在孔子像前响起,全体学生意气风发的朗读响彻内外,经典的节奏和音律让朗诵显得铿锵有力、振奋人心。 不少学生家长在听见孩子们的朗诵后,激动得热泪盈眶。 再到开笔礼时,很多家长纷纷拿起手机和相机,给大成殿前的孩子们拍照。 这样充满仪式感的活动,从安排和策划上,也有走形式的成分。 比如学生们的开笔礼,虽说是分别用毛笔写下“明德笃行”四字中的一个,可为了后期拍照效果好,便于媒体刊登宣传、校史留念存档,学生们写字用的纸张全是相应字的描红贴,大家只要提笔顺着描红写字就可以了。 许蕴喆站在队列的首位,开笔礼尚未开始,已有记者站在他的身旁,等着给他拍照。他尴尬得脸颊发痒,但没有去挠。 写字时,许蕴喆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许蕴喆会写书法,而且写得还不错。书法是他为数不多的一项特长,拥有这项特长,全赖于他有一个爱好书法的外公。 他写的是“笃”字,一撇一短横,他想起小时候外公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模样。 那个时候的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开青川。 他没有爸爸,彼时年幼,外公的年纪不是现在这般大。在许蕴喆的印象当中,外公几度给他一种“严父”的形象。 许蕴喆现在想来,自己之所以没有固执地找亲生父亲,或许与外公大有关系。他的个性不像一些由单亲妈妈抚养的男孩那样懦弱,也是因为外公。由于外公的存在,许蕴喆的童年里没有缺失过男性家长的角色。 “各位老师、家长好!”突然,一个严肃又硬气的声音从广场的喇叭里传出来,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听见许仲言的声音,许蕴喆执笔的手剧烈地颤抖,回头看见许仲言不知何时到了演讲台上! 许蕴喆慌了神,看见周围的人全在窃窃私语,议论为什么会突然有一位老先生出现在台上。他急忙在人群当中张望,寻找许芸婉的身影。 可一时之间,许蕴喆没有找到妈妈,他连忙立即丢下笔,朝演讲台跑去。 奈何看热闹的人太多了,他们挤在演讲台前,却没有人上台阻止。 许仲言抓着话筒,情绪高亢地说:“我叫许仲言,是许芸婉的父亲。婉婉从小是一个乖巧聪明的孩子,多亏了大家的照顾。蕴喆也是我的孩子……” 他的话说到一半,安保人员和两位男教师冲上台去,试图把他请离演讲台。 许仲言寸步不让,喊道:“让我说完!” 许蕴喆拨开人群,跳上演讲台,强硬地把外公拉走。 “让我说完!我是许芸婉的爸爸,让我把话说完!”许仲言挣扎着,分明没有认出许蕴喆,对他的阻拦十分不满。 没多久,许芸婉和傅红鹰也上了演讲台,和许蕴喆一起把老人家往台下拉。 校方看见他们出面,马上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许蕴喆把外公交给妈妈和阿姨,连声向领导和老师道歉。 他羞愧极了、尴尬极了,看见台下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他,空气中夹杂着对他的议论,像一个气球,不断地膨胀、膨胀,最后砰地一声炸裂。许蕴喆抬头,只看见明晃晃的阳光。 为什么会这样?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听着流荡在空气中的闲言碎语,许蕴喆感到胸腔里的空气不断地被积压,他难以呼吸,几乎要昏过去。 许仲言不依不饶,纵然被拉走了,依旧大喊大叫。 他的叫声穿透在大家的议论声中,怪诞又强烈。 “蕴喆从小是个乖巧聪明的孩子,多亏了大家的照顾!”他大声地喊着,“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青川_82 许蕴喆跳下演讲台,拨开围观的人,追妈妈和外公。 穿过人群,他听清了大家的议论和疑问。 “那个人是谁呀?” “是许蕴喆的爸爸吗?” 这个小小的、藏在角落里的猜测钻进了许蕴喆的耳朵里,他的心头像是被狠狠地、无端端地刮了一刀,脚下趔趄,险些跌倒。 他朝前奔跑,想甩开别人的猜疑,但流言跟着他,随着猎奇的人潮跟着他。 好不容易来到停车场,人变少了,只剩下许蕴喆他们一家人。 看见外公和许芸婉产生肢体冲撞,许蕴喆连忙上前,帮助妈妈把外公塞进一个敞开的车门里。 许蕴喆和妈妈分别坐在外公的两旁,他关上门,把门反锁。 “这是去哪里?!”许仲言瞪直了眼睛,问坐进驾驶座的傅红鹰。 傅红鹰回头瞥了他一眼,回答道:“去婉婉那里。” 许蕴喆听得心乱如麻,只看见许仲言忽然间平静了。 “婉婉,她是个好孩子。她和她的妈妈一样,很漂亮。”许仲言痴痴地笑了笑,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喊道,“但她总想走!她总想离开我!” 许蕴喆出了一身的冷汗,看向坐在另一侧的妈妈,只见她的面色惨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突然,许仲言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的脸,恨道:“许芸婉,你说说看,我养你容不容易?你为什么总想走?!” “我不走!”许芸婉大声地叫,从傅红鹰的手里接过一瓶水,两只眼睛瞪得像是要掉出来,呼着粗气问,“你说了这么多,渴不渴?先喝水。” 许仲言推开她的手,水洒了许芸婉一身。“我不喝!你只想走!你想带着孩子走!” “我不走!你要我说多少遍?”许芸婉把水瓶按在他的胸口,颤声道,“喝水。你喝不喝?不喝我马上走!” 许仲言呆住,怔怔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亲眼看见自己的外公变得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因为害怕被抛弃,双手怯怯地捧着水瓶,仰头咕噜咕噜地喝了大半瓶水。 许蕴喆的心扑通扑通地直跳,再看向目光灼灼的妈妈,心头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下。 许芸婉留意到儿子的目光,仓促地把目光别开,默不吭声地夺回许仲言手中的水瓶。 许仲言喝过水以后,变得更加平静了。 傅红鹰把车开出停车场外,一路往淮左市区的方向开。 不久,许仲言睡着了。 车内沉溺着一种死寂般的宁静,没有人说话,许蕴喆怔怔地看着前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第五章5 傅红鹰最初回答许仲言的“找婉婉”,当然不是真话。但是在这之后,许蕴喆一直不敢问他们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他看得出来,傅红鹰对许仲言的状况很了解,他不禁偷瞄那瓶放在许芸婉脚边的水。 那应该不是一般的清水,而这位突然出现的傅阿姨又是什么人? 一切等到他们把许仲言送至淮左市精神病医院以后,似乎有了答案。 傅红鹰始终沉着应对。她代替许芸婉给许仲言办理了各项手续,马不停蹄,许蕴喆和许芸婉不必做任何事,全凭傅红鹰代劳。 末了,许仲言被安排在住院部住下,他已然睡着。按傅红鹰的话来说,他在服药以后休息了。 “等他醒了以后,再做诊断。等有了结果,送到我那儿去吧。”他们从单人病房出来后,傅红鹰对许芸婉说。 许芸婉点头,轻微地叹了一声,唏嘘道:“辛苦你了。” “没有的事。”傅红鹰摇摇头,表示别放在心上。她看向许蕴喆,温柔地说道:“蕴喆,外公生病了。以后要好好照顾妈妈。” 青川_83 许蕴喆还处在突然间的变故中,闻言愣了愣,没头没脑地应了一句好。 对于许仲言,傅红鹰似乎还有事情需要和医生商量,她与许芸婉话别后,先离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许蕴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产生了一种不确定的感觉:他觉得傅红鹰的出现就是为了应对这件事。因为她的所有安排和行动都太从容了,好像早知道会发生那种闹剧,又好像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 比如那瓶让许仲言睡着的水,许蕴喆几乎肯定那是提前准备好的。 听刚才傅红鹰的说法,“送到她那儿去”,是哪里呢?医生看起来挺信任傅红鹰,她会不会也是一名医生,所谓把许仲言送往她那里,是指转院? 正在许蕴喆被眼前的状况弄糊涂,费尽心思试图理出一些思路时,许芸婉突然叹气,说:“我们先回去吧。” 许蕴喆讶然,更加怀疑这一切说不定全是她和傅红鹰的安排。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太可怕了。 想起许芸婉之前数次提到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许蕴喆的心底忍不住发毛。他小心地问:“不留下来,等他醒吗?” 许芸婉蹙眉,说:“已经办了住院手续,医生会照顾好的。” “还没有确诊,就能住院吗?”许蕴喆怀疑道。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不理解,问:“他早就疯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许蕴喆被问得心头一颤,面对态度急迫的许芸婉,他忍着诸多困惑和不安,低下了头。她很肯定地说许仲言疯了,可是之前,许蕴喆无数次向她建议把外公送医院,她的回答都是外公没有病,不用就医。 许芸婉问完后,脸上随即浮现懊悔的神色。半晌,她轻声道:“对不起,妈妈太累了。我们回家,好吗?” 看着许芸婉请求的眼神,许蕴喆的心又慌又疼。他点了点头,答应跟妈妈回家。但是,这究竟是不是许芸婉的安排呢?如果是,许蕴喆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妈妈变得好陌生。 这个十几年来和他关心最亲密的人,他现在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她想着什么。 还有外公,真的疯了吗?外公一而再、再而三提到的“静安人”到底是谁?会是许芸婉昔日的恋人吗?有没有可能,会是他的亲生父亲? 回到家以后,许蕴喆再一次面对已经没了桃树的院子。 家中没有了许仲言,突然之间,气氛变得轻松了很多。而这份轻松里又夹杂着诡异的空灵感,空荡荡的感觉反而让许蕴喆的心难以平静。 他想到一种可能。 许仲言一直强调着,许芸婉想离开,说她跟着静安人学坏了,说她想去静安。那棵桃树是十八年前种下的,在《不及夜深》剧组离开以后。许蕴喆想,会不会,在当年剧组来他们家取景时,妈妈认识了爸爸,并且和他成为了恋人。 妈妈当时想跟着爸爸私奔,被外公阻止了。所以妈妈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十几年来对外公的态度始终冷漠,而外公则反复地强调他们母子不能离开家,又在最近,情况愈演愈烈,开始妄想妈妈要去静安? 确实有这种可能,许砚深和宋苇杭都是静安人,剧组里应该也有不少人来自静安。许蕴喆想起最近妈妈正绣的杏花,越发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想极有可能是真相。 杏花在《不及夜深》这部电影里出现过,青川种杏花的人家不多,路上也没有,说不定对许芸婉而言,杏花是一样让她念念不忘的东西。 许芸婉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把许仲言送进医院的打算?有了在医院的经历,还有那瓶水,许蕴喆几乎肯定这是一场预谋。 这样温柔的妈妈在他全然不了解的情况下,预谋这样的事,着实让他心惊肉跳。 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许仲言在成人礼上的胡言乱语。 他或许没有胡言乱语,说不定只是不明就里的听者想当然的理解罢了。 许蕴喆躺在床上,整晚脑子全被巨大的信息量占据着,难以入睡。他没有办法筛选其中的真与假,害怕真的是假的,假的是真的。 最后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那个猜想——他的爸爸是《不及夜深》的剧组人员,爸爸和妈妈是剧组取景期间认识的,他们的恋情受到外公的阻拦,所以妈妈一直对外公怀有恨意。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没有错。 昏昏沉沉的,许蕴喆整夜没有睡着。他明明已经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认定自己的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哪里来的证据?反而因为猜测的不确定,他完全无法入眠。 清晨,许蕴喆起床要去上学。他特意路过许芸婉的房门外,站在门口停了片刻,没听见任何声响。 妈妈她昨晚睡得好吗? 她怎么能够睡得好? 因为睡眠不足,许蕴喆的头沉得厉害。他上学快要迟到了,来不及吃早餐。 许蕴喆骑着许靖枢的电动车去上学,愈发觉得许靖枢和他的爸爸出现的时机太奇怪。 他回想起来,许靖枢和他的爸爸搬来青川后不久,外公和妈妈曾经因为烧户口簿的事情发生争吵。那个时候,外公说“那个畜生回来了”,他说的是谁? 青川_84 尽管以前外公的情绪也偶有不稳定的时候,可是他的“病情”突然变得严重,似乎恰恰是许靖枢父子搬到镇上来以后。 会与他们有关吗? 他的身世,会和那对父子有关吗? 太多不确定的猜测让许蕴喆头昏脑涨,想起许芸婉毋庸置疑的态度,许蕴喆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黑暗的谜团当中。 他把车越开越快、越开越快…… 他要逃离这一切,离开青川,抛弃所有从前的故事,活一个全新的人生。过去的真相究竟如何,都无法改变了,如果他能够到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远方去,过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生活,那么真相到底如何,谁会关心? 许蕴喆的心脏痛得仿佛要裂开一般,他把仅有的精力紧缩在一起,紧缩成一团。 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没有过去、没有真相,只有他自己和他必须踏向的未来。 虽然许蕴喆把车骑得很快,可因为他起得太晚,抵达学校时已经听见早读课的预备铃声。 他看着手里的车钥匙,想起许靖枢,皱起了眉。 去往教室的路上,还有一些还没来得及赶往教室的学生。许蕴喆一路往教室跑,偶尔看见有一些同学停下匆忙的脚步回头看他。他顾不上体会他们的眼神,只顾着往教室走。 走进教室前,教室里已传出朗朗的读书声,可是,当许蕴喆从后门走进教室,被同学发现起,不少人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用猎奇的、关心的目光看着他。 无论同学们的眼神中透露的是什么含义,许蕴喆在顷刻间感到一种背上热辣辣的灼烧感。 他的脸颊紧绷,径直往自己的座位走,装作没有发现这些目光。 李爽从他走进教室起,便向他投以关切的目光。当许蕴喆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忍不住小声地叫,可许蕴喆当做没有听见,走到座位坐下了。 许靖枢还没来。许蕴喆把车钥匙放在桌面上。 明明是早读课,教室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没有人开口读书。 其他教室的读书声传来,更显得教室安静。 许蕴喆的头发沉,可他不愿表现出一点儿虚弱。他面无表情地翻开书本,明明知道有好些同学正在关注他的举动,可还是坚持保持平常的状态。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突然,坐在教室前排的鲁小文开始大声地朗诵课文,“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 她的朗诵声让其他同学都吃了一惊,可渐渐地,也开始重新背诵课文。 过了两三分钟,教室里再次充满了同学们的读书声。 第五章6 临近早读课下课,许蕴喆感觉自己的衣服下摆被扯了两下。他抓起摆在桌面上的钥匙,回头递向蹲在地上的许靖枢,说:“你的车我已经放在车棚充电了,记得把我的车还给我。” 闻言,挂在许靖枢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先听见许蕴喆用这种终止话题的语气对自己说话。他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我说得不清楚吗?”许蕴喆保持着递钥匙的动作。 许靖枢不解地看他,见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全然看不出他到底正想着什么。没有办法,许靖枢只好拿回自己的车钥匙,想了想,又说:“我昨天晚上才从静安回来,没能买新的电瓶,可能得周末才能把车还给你。” 许蕴喆现在听见“静安”这个地名,就有一种古怪的不适感。他淡淡地嗯了一声,重新看向课本,不再搭理许靖枢。 他到底是怎么了?许靖枢不明白,怎么他和许蕴喆才两天不见,之前自己好不容易在许蕴喆的心里建立起的好感就全没了。 两人的关系不但没有因为短暂的分别而多一些亲切,反而倒退回原来的起点了。而且,许靖枢感觉最初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许蕴喆对自己还没有现在这么冷漠。 望着许蕴喆的背影,许靖枢吁了一口气,只好转身溜回座位上。 难道是因为没有及时把电动车还给他? 可是,许靖枢知道,许蕴喆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他百思不得其解,偏偏又有作业还没写完,只能忍着心中的困惑,赶着完成作业了。 偏偏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候,许靖枢唯一的一支笔没了墨水。他把笔甩了两三回,也没把墨水甩出来,拧开笔管一看,笔芯确实空了。 “啧。”许靖枢扭头问自己的同桌,“能借我一支笔吗?我的笔没墨了。” 青川_85 胡倩漪古怪地打量他的脸,一边打开自己的文具盒,一边问:“这位亲,你只有一支笔吗?” “作业又不能用铅笔写,借一下。”许靖枢正着急,已经对她摊开手。 胡倩漪夸张地看了他一眼,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笔,说:“真可怜。这是买洗面奶的时候送的,不用还给我了。送你。” 许靖枢接过印着品牌名字的中性笔,发现笔尾硅胶的小绿芽十分可爱,挥动笔的时候小芽晃悠晃悠的。他晃了晃这支笔,又用小绿芽往胡倩漪的脸颊上扫了扫。 胡倩漪烦躁地躲开他,瞪眼道:“你很幼稚耶!” 他笑道:“谢谢。”话毕低头写字了。 早读课很快结束了,许靖枢奋战了两个课间和一节课,总算把积攒了一周的作业写完。 半节英语课过后,老师把时间留给大家自习。 许靖枢百无聊赖地翻着英语习题册。闲下来以后,他不由得再次看向许蕴喆。 刚才的两个课间,许蕴喆完全没有从座位离开,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许靖枢的错觉,他觉得许蕴喆的头垂得比之前更低了,简直像要钻进书本里。他托腮看着许蕴喆驼着的背,还是忍不住为他们之间莫名其妙落入冰点的关系感到苦恼。 许靖枢挥了挥手中的笔,看着小绿芽在顶端抖动,可爱极了。他用脸颊感受了一下被小绿芽扫过的感觉,有些痒,挺好玩的。 他前后左右都看了看,确认老师没注意,也没有其他同学留意他,便往课桌外伸出一条腿,身子往前倾,将笔端的小绿芽伸向许蕴喆的胳膊。 许蕴喆正专心刷题,突然有一个滑溜溜、轻飘飘的东西在他的胳膊上扫了两下。他以为是蟑螂飞到身上,吓得整个人在座位上弹了一下,双腿撞上课桌,座椅全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一时间,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将目光投向许蕴喆,老师也吃惊地望向他。 许靖枢没想到他会闹这么大的动静,登时愣住了。 许蕴喆惊魂初定,想到自己从早晨开始便努力保持常态,希望大家都不要留意自己,可经过这回,他又瞬间成为了全部人的焦点。 成人礼上被所有人关注、猜疑的羞耻感在这个瞬间回到了许蕴喆的身体里,他又气又怕,回头恶狠狠地瞪向许靖枢。 许靖枢本只想逗他玩,看他被吓了一大跳,已后悔万分,想道歉。可看见许蕴喆怀有恨意的目光,他怔得说不出话来。许靖枢不知所措地避开许蕴喆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偷偷地重新看向许蕴喆,发现许蕴喆已经重新趴在课桌上写字,而背影比先前更加冷漠和决绝。 许蕴喆的眼神让许靖枢感到害怕,别说再逗他说话,许靖枢连道歉的话也不敢对他说了。 他呆呆地坐了片刻,终于原本被许蕴喆的眼神吓得扑通扑通直跳的心恢复了原本的频率。 突然,胡倩漪说道:“你别撩他了,他的心情很不好。周末的成人礼上,他丢人丢大了。” 许靖枢闻言回过神,忙问:“怎么了?” “他外公,”胡倩漪指了指脑门,“这里好像不正常了。我们办开笔礼的时候,突然跑到台上发言,后来被他和他妈妈拉走了。” 许靖枢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听罢惊得说不出话。 “真的好丢人,整个年级的同学还有学校的领导、老师都看见了。上千人呢。换作我,肯定哭死了。”胡倩漪同情地叹了一声,面容苦涩。 许靖枢听得心往下沉,想象那个情境,心疼得不得了。 可是,许蕴喆先前不是说他的家人不会参加成人礼吗?为什么最后阿姨和外公都参加了呢? 想到自己回静安以前对许蕴喆说过的话,许靖枢的心仿佛被抽了一下。许蕴喆会不会是因为听了他说的话,所以改变主意,叫妈妈和外公去参加了? 如果是这样,真是都怪他对许蕴喆那样说了。 许靖枢懊悔极了,心想自己没事说那个干什么? “哎,那个在台上发疯的人,是许蕴喆的外公?”坐在后排的顾思酉听见他俩正说八卦,小声地参与进来。 胡倩漪回头,理所当然地说:“对啊,不然还能有谁?许蕴喆他们家是单亲家庭,他和他的妈妈、外公一起住。” 葛飒和顾思酉面面相觑,前者了然地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我们还以为,那是他的爸爸呢。” 胡倩漪吓了一跳,哭笑不得道:“怎么可能?都那么老了。而且许蕴喆从小就没有爸爸,这我知道。” 顾思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可是,如果是外公,也太年轻了。我觉得我爷爷至少比他大十岁。” 葛飒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胡倩漪撇撇嘴,说:“那是因为许蕴喆的妈妈生许蕴喆生得早呀,你没看见他的妈妈很年轻吗?绝对不超过四十岁。” 青川_86 “也是哦!”顾思酉和同桌对视了一眼,讪笑道,“我还以为是保养得好呢。” 胡倩漪笃定地点了点头,说:“是真的年轻。” 许靖枢听她说得如此确定,不免心中讶然,问:“你对许蕴喆家里的情况,好像很了解?” “我知道的也不多。”她解释道,“不过我上小学的时候,和他是同班同学,所以听说过一些。” 许靖枢没想到自己的同桌竟然是这么关键的人物,忙问:“那你还知道他什么事情吗?” 她该是猜出许靖枢的意图,翻了个白眼,说:“没有了,我说完了。” 许靖枢半信半疑,但看她表情坦荡,不免失望。 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样? 据许靖枢所知,不少当地媒体应邀参加了栗山县高的成人礼。也就是说,不单单是学校里的人,连记者也看到了那出闹剧。 许靖枢掏出手机,躬着腰在课桌下方搜索周末成人礼的相关新闻。 他找了一会儿,没有在主流媒体的官方新闻里找到关于闹剧的报道,但无论是评论还是网友自发的状态里,都出现了关于那件事的细节。 许靖枢甚至发现当时有人录制了视频,上传至网上。 他偷偷地带上耳机,打开视频观看。 画面里吵吵嚷嚷,无数人议论纷纷,他根本听不清站在台上的许仲言说了什么。 但仅仅如此,许靖枢已经看得心惊肉跳。再看见许蕴喆冲到台上,和妈妈、老师们一起把外公拉走,许靖枢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忽然间,他发现视频中还有另外一个人。 虽然拍摄距离很远,镜头不稳定,画面模糊,可许靖枢还是隐约觉得和许芸婉在一起的那个女人似曾相识。 这一完全出乎许靖枢意料的发现让他愣住,他连忙把画面截屏,放大图片试图看清那个女人的脸。 正在这时,胡倩漪在一旁捅了捅他的胳膊,他莫名其妙地抬头,见她往自己的身后挤眉弄眼,再回头,看见英语老师对自己伸出手。 “关机,交给我。”英语老师冷漠地说。 许靖枢只好关闭手机,把手机交到老师的手里。 “放学后找你们班主任拿。”说着,英语老师把他的手机收缴了。 第五章7 许靖枢的妈妈虽然同样患有精神病,但她的病征和许仲言不一样,许靖枢不知道家中有一个那样的病人是怎样的感受。 可是,光看视频里失控的场面和许蕴喆在里面忙乱的动作,许靖枢便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况多令他不知所措和难堪。 天,怎么会这样呢?许蕴喆太无辜了,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为什么要经历这些? 后来,他们把外公带到哪里去了?带回家了吗?有没有送医院,是不是送医生了?许靖枢偷偷问过同桌和邻座,但大家对此都不知晓,也没有人敢问许蕴喆。 确实,这实在太伤许蕴喆的自尊心了。要知道,在那之前,许蕴喆刚作为学生代表在全体师生和家长的面前发言,大家都见过他、认得他。 然而,那样如星般闪耀的时刻过后没多久,许蕴喆就迅速地被跌落谷底,成为所有人议论的对象。 他不是自己失足跌落的,他是无辜地被自己的外公拽落的。 想到自己在静安没有关注过成人礼,回来后也不在意这件事,没先问问大家成人礼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许靖枢后悔极了。 如果他问了,一定早知道发生过那种事,他就不会还那么不知趣地逗许蕴喆了。 就算他刚回来时没有问,怎么没在写完作业以后问呢? 明明看出许蕴喆的心情不好,不愿意搭理自己,也不先问问其他人,偏偏选择自以为是地逗许蕴喆玩儿,让他在课堂上被吓成那样,再次成为全班同学的焦点。 难怪许蕴喆那样看他,他一定恨死他了。 甫一下课,许靖枢立即起身,想向许蕴喆道歉。 青川_87 奈何课间操的广播声响了起来,大家都纷纷离开座位,从教室鱼贯而出,要前往操场做操。 许靖枢被人群阻拦,很难追上许蕴喆。他喊许蕴喆的名字,但许蕴喆不但不等他、不回头,反而越走越快了。 从一些同学之间穿过,许靖枢顺着楼梯往下跑,好不容易再次看见许蕴喆。 “许蕴喆,你等等我!”许靖枢喊着,可他的脚步没有放慢或停留。 许靖枢无法,只好再快一些,追上后拉住许蕴喆的手。 许蕴喆像触电一样,迅速地甩开他的手,冷漠的眼睛里含着一层恨意。 许靖枢看得心头一惊,见他要走,忙又拉住他,说道:“许蕴喆,对不起,我先前不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不是故意的。其实,精神病人确实会那样反复无常,以前我妈妈生病的时候……” 不断有同学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只有他们站在原地,听见许靖枢提到“精神病人”四个字,许蕴喆的心骤然发紧,咬牙切齿地打断道:“滚。” 许靖枢愣住,讷讷地问:“什么?” “我叫你滚,别再来烦我。”许蕴喆说完,转身继续下楼。 许靖枢忙跟上,说:“我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许蕴喆吼道。 他们之间的言语摩擦很快被其他同学发现,但他们看见许蕴喆剑拔弩张的气势,都不敢靠近,只敢在路过的时候偷偷地斜眼看他们,又在快步离开以后和周围的人议论两句。 许蕴喆受够了这样的眼神,疾步往前走,连课间操也不想做,下楼后清静的方向走。 可是,没过多久,许靖枢又追上来了。 许蕴喆走得很快,但很快被奔跑的许靖枢追上。 许靖枢在后面握住他的肩膀,说:“许蕴喆,你听我说。” 许蕴喆忍无可忍,撇开他的手之后,转而抓住他的衣襟。 许靖枢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想挣开。 但许蕴喆没有给他机会,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硬是把他拖往角落,按在墙上。 许靖枢被吓得心脏剧烈跳动。许蕴喆的气息迅速地逼近他的身体,他看见许蕴喆的脸在自己的眼前无限放大。许蕴喆的眼神里有火焰,像要毫不留情地把他烧干净。 “许靖枢,我最后说一次。”许蕴喆盯着他的眼睛,盯得他连眼珠子也不敢转一下,“别再烦我。我和你不一样,你要怎么玩儿是你的事情,但我玩不起。别再和我说话。否则,我一定不会再对你客气!” 说完,许蕴喆放开抓住他衣襟的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他走远以后,许靖枢才敢大口地呼吸。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强烈得想要跳出来一般。 许靖枢吓出了一身冷汗,过了好一会儿,依然心有余悸。 太可怕了。许靖枢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原来,许蕴喆真正生气时是这样。许靖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他再也不能和许蕴喆说话了吗?许蕴喆是不是再也不会理他了? 许靖枢委屈地咬住嘴唇,心里难过极了。 他如果知道许蕴喆会这么生气,刚才就不会那样缠着他…… 但是现在这么说,又有什么用?都来不及了。他把事情搞砸了。 万一今后他和许蕴喆的关系真就这么结束了,真的不会再说话了,那全是他导致的。许靖枢揉了揉眼睛,不知所措地蹲在角落里,脑子里乱成一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许靖枢没有去操场,他直接回了教室。 茫茫然地坐着,他头一次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望着空无一人的教室,过了一会儿,许靖枢仿佛听见空气中出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甩了甩脑袋。 那些声音不见了。 但再过一会儿,又出现了新的声响。 他仿佛置身于成人礼当中。他听见大家朗诵《礼运大同篇》,又听见许仲言说话。可许靖枢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所以脑海里只有许仲言把桃树刨走时说的“滚”、“去你的”…… 青川_88 许靖枢晃了晃脑袋,心里直泛酸。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该怎么办? 虽然他对许蕴喆说宋苇杭也有精神病,他了解那种反复无常。可他其实不了解。 因为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的宋苇杭从不会像许仲言那样,突然间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事。 他说得太轻巧了,他不了解。 许蕴喆会那么生气和讨厌他,是他活该。 可是,许靖枢知道短时间内自己真的不能再和许蕴喆说话了,否则他们的关系只会滞留在冰点,再也没有好转的时候。 虽然他对自己的行为很后悔,也很关心许蕴喆,可他只能忍着。 许蕴喆遇到那种事,一定对他的身心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这会不会影响他的功课? 许靖枢既同情和心疼他,又为自己帮不上忙而烦恼。 能帮上点儿什么就好了,哪怕一点点也好。许靖枢在心里这么希求着。 课间操结束后,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里。 但是,许蕴喆一直没有出现,直到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声响起,他的座位还空着。 许靖枢吃惊不已,问了好几个同学,包括许蕴喆的好朋友李爽和杨敏贤,他们都不知道许蕴喆去了哪里。 “刚才下课,看见你俩说话来着。后来你们都没去做操,还以为在一起呢。”李爽困惑,“你是最后见到他的人吧。” 听罢,许靖枢咽了一口唾液,又惊又窘,在心里责怪李爽说什么“最后”,道:“后来他先走了。” “可能回寝室休息了吧。看他今天的精神不好,脸色差,黑眼圈很重。”胡倩漪拍拍他的肩,“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许靖枢又怪她立这种flag,勉强地点了点头。 半节课过去后,许蕴喆还是没有回到教室里。许靖枢总不能忽略前方那个空座位,更为自己的冲动和不识相懊悔。 他完全没有心思听课,一直试图理清脑子里的那团乱麻。 许靖枢再次想起视频里见到的那个女人,心脏惊得猛地跳了一下。 他摸摸口袋,想起手机被英语老师收缴了,要求他在放学以后找班主任拿。 现在眼看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许靖枢犹豫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偷偷地向胡倩漪借手机。 胡倩漪知道他的手机被没收了,闻言瞪圆了眼睛。 “借一下,一下下而已。”许靖枢双手合十,作请求状。 胡倩漪不情不愿地把手机交给他,小声道:“小心点儿。要是被没收,我和你绝交!” 闻言许靖枢问:“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哎——我开玩笑、开玩笑。” 终于,许靖枢在同桌反悔以前,借到了手机。 这回,许靖枢直接将手机调至静音,以防万一还插上耳机,准备齐全后才搜索视频。 可是,他居然找不到那个视频了! 许靖枢难以置信,凭着记忆中发布者的网名,找到发布者的主页。再三寻找后,他不得不承认那个视频已经没有了。 是被删除了吗? 或许是。这个发布者在个人信息里填写了自己是栗山县高的学生,或许学校不希望社会上的人谈论此事,给成人礼抹黑,所以找到这个发布者,让他删除了视频。 许靖枢再重新使用各种他能够想到的关键字进行内容搜索,同样没有找到与那则闹剧有关的消息或言论。 明明是给在场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事,却变得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第六章1 如果不是那天亲眼看见许芸婉从自己的家里走出来,或许许靖枢在看见视频时,绝不会想到画面里的那个女人是傅红鹰。或许由于心里有了这个想法,所以许靖枢越是回忆越觉得那个人正是傅红鹰无疑。 青川_89 傅红鹰从前是宋苇杭的医生,虽然后来宋苇杭自杀了,可她们在此前的关系亲密,除了医患关系以外,还是好朋友。 尽管宋苇杭已经去世很多年,但傅红鹰和许靖枢他们家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直到现在傅红鹰还常常关心许靖枢的生活。 许靖枢和爸爸搬到青川镇以后,傅红鹰来过一回。 此后许靖枢在学校上课,不知道傅红鹰还有没有来过。他知道傅红鹰是栗山县人,但她很早就离开栗山了,以前许靖枢也没怎么听她提起过家乡。这回她和许芸婉一起出现在成人礼上,会不会是两人经由许砚深的介绍认识了呢? 许靖枢怕自己想错了,又越想越深,所以还是将自己的思绪从想象和推理中拔了出来。 因为想得过多,许靖枢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打开聊天软件登录自己的账号,在好友名单里寻找傅红鹰。 奈何傅红鹰平时根本不发朋友圈状态,即使发状态也没有照片,许靖枢一时之间难以回忆起她清楚的样貌,更不能确定她就是成人礼上出现的女人。 他把手机还给胡倩漪,问:“成人礼那天,许蕴喆的外公闹事的时候,和许蕴喆他们一起上台的,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胡倩漪眨巴两下眼,回忆一番,点头道:“好像是。”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许靖枢忙问,“是不是长头发,烫着大波浪,身材很好?看起来大概三十几岁?”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俄顷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当时光顾着看许蕴喆,没怎么留意其他人。” 许靖枢暗自可惜,又转身问顾思酉他们:“哎,你们记不记得许蕴喆的外公闹事那会儿,和许蕴喆的妈妈一起上台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正在认真听课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许靖枢,你有什么问题吗?”突然,班主任在讲台上点名道。 许靖枢一愣,发现大家纷纷看向自己,尴尬地摇头,答说:“没有问题。” 班主任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讲课了。 许靖枢本来需要在放学后找班主任拿手机,又遇到上课说话被班主任抓住,更加尴尬。 但他更担心许蕴喆。 许蕴喆整节课都没有出现,许靖枢看班主任似乎不关心此事,暗想许蕴喆是不是已经向班主任请过假了? 原先,许靖枢对许砚深和许芸婉的关系抱着怀疑。如果他再确定傅红鹰和许芸婉一同出现在成人礼上,就更加确认许砚深和许芸婉有关系了。 因为心里放心不下许蕴喆,下课后,许靖枢特意跑回实验楼的小宿舍里,想看看许蕴喆是不是真的在寝室里休息。 但是没有,他没有找到许蕴喆。 为此,许靖枢更加忧心。 他跑回教室,正值预备铃声的响起。他想给许蕴喆打个电话,偏偏没有手机,而且许蕴喆分明要求他不能再找他说话,他不可以再自讨没趣。 许靖枢左思右想,拜托李爽给许蕴喆发了个消息,关心关心他现在在哪里。 李爽也挺担心许蕴喆,二话没说就发了。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回复了三个字:图书馆。 读罢,李爽松了一口气,把手机在许靖枢的面前晃了晃,说:“可能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自习吧。” 许靖枢看到许蕴喆回了信息,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许蕴喆中午会不会回寝室休息,想到大课间他们俩发生的冲突,许靖枢依然心惊肉跳。虽然他始终放心不下许蕴喆,可真要面对,他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才好。 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傅红鹰,现在许蕴喆的外公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已经送到了医院里? 上午余下的时间,许蕴喆依然没有回教室。 放学后,许靖枢跟上班主任的步伐,追上了他。 班主任回头看见他,立即知道他追上来的原因,说:“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要遵守学校的纪律,不要影响其他同学复习吗?” 许靖枢心虚,点了点头,说:“我的手机……” “来我的办公室拿吧。”班主任说。 许靖枢无奈,只好跟着班主任回教研组办公室。 青川_90 许靖枢自知不对,一路没有听见班主任教训自己,愈发心虚。 最终走到教研组办公室,许靖枢挠了挠额头,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旁。 班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他的手机,放在桌面上,问:“怎么样?现在还是没有想法吗?” 之前,班主任好几次找他谈话,都问过他对将来的想法。不过许靖枢的回答一直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回答每次都让班主任感到无奈。 现在又听见班主任问,许靖枢尴尬地挠脸颊,说:“还没有。” 班主任沉了一口气,问:“考哪里的学校,这个考虑过了吗?” 许靖枢还是摇头。 “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个目标才行啊。”班主任分明没有让他走的意思,“越早订下目标,晓得自己该往什么方向努力,这样才行。否则你要等到什么时候?高考以后,就要填专业志愿了。当然了,现在很多人毕业以后做的不是专业对口的工作,我不是非得要求你现在就考虑上大学学什么。但人要有一个目标,前进的脚步才能明确。你知道没有目标、没有明确的前进方向,这会浪费多少时间吗?” 许靖枢只想拿回自己的手机,诚恳地点头,心里却很敷衍。 “以你现在的成绩,想考国立理学院那类的学校有点儿悬,我也不希望你好高骛远。要有目标,有切合实际的目标。”班主任的手指叩着桌面,一再强调,“真是。你不知道,我看见你这种学生游手好闲,心里有多难受。你太浪费自己了。” 这话许靖枢听得不甚自在,一时无心管理自己的表情,不耐烦地撇撇嘴。 见状,班主任瞪直了眼睛,张了张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许靖枢看得尴尬,低下了头。 “你说你玩游戏,也没有玩成什么职业选手的样儿,玩着干什么?喜欢什么、想做什么,就该尽量做到极致。你呢?”班主任问,“篮球也没瞧着打成什么样。不管什么事情,都不上不下的。你这个样子,不但耽误你自己,也让那些拼命努力的同学压力很大。倪宗诗就是一个例子,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了吧?” 他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肚子饿了。 “唉,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光脑子好不行啊,《伤仲永》背得的吧?你看看人家许蕴喆,很早就决定考北方大学了,一直保持现在这个成绩,有理想、有目标。”班主任叹气摇头,唏嘘道,“偏偏家里遇到那种事,真是。” 听到许蕴喆的名字,许靖枢顿时有了精神,他忙问:“老师,您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吗?” 班主任瞪眼道:“这是人家的私事,你这么问东问西的做什么?” 许靖枢愕然,只好闭嘴。他想了想,又问:“许蕴喆要考北方大学?” 这个或许不算私事,班主任点了点头。 “那我也要考北方大学。”许靖枢随即说道。 闻言,班主任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半晌皱眉道:“以你现在的成绩,想报考北方大学根本不可能。按往年我们学校的成绩,起码得全校前五名,才能有些把握。你现在排第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选定目标,也要实事求是。” 许靖枢起初只是想领取自己的手机,可不想和班主任谈心。他懒得争辩,说:“哦,好,我知道了。” 班主任半信半疑地打量他,思忖片刻,道:“不过,你现在和许蕴喆住在一起,要好好向他学习。他的个性可能沉闷,但为人其实挺热心,很乐意帮助同学。只要你肯问,我相信他会用心帮助你的。” 想到自己现在和许蕴喆临近绝交的关系,许靖枢当班主任说风凉话,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说你还不信?”班主任看见他的表情,翻了白眼,问,“这几天和许蕴喆住得怎么样?” 许靖枢看班主任是真的想谈心了,肚子饿得慌,搪塞道:“还好吧。” 班主任张开嘴,但最后似乎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说:“好吧。既然是室友,平时互相关心关心。你们这个年纪交朋友,很多都是真心的、不带目的性的。等到长大一点儿,你就知道,想交这种朋友很难。” 话虽如此,可现在许蕴喆已经明确地说不需要他的关心了。许靖枢在心里这样嘟哝着,哦了一声。 “手机拿回去,去吃饭吧。”班主任朝手机递了个眼神,“以后别再上课时间玩手机,也别开小会聊天。” 许靖枢在心里喊着谢天谢地,迅速地拿起手机,说:“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第六章2 好不容易辞别了班主任,许靖枢赶往生活区,随便在食堂里吃饱了肚子,又匆匆忙忙地回到寝室里。 可是,他没有见到许蕴喆。 是还在图再不去食堂吃饭,食堂就要关门了。 许靖枢拿着手机,对着聊天软件的窗口反反复复地输入内容,寻找合适的表情,但想到许蕴喆对他的警告,又不敢贸然发消息试探。 青川_91 这么重复地改动着内容,寻找表情,突然,许靖枢一个不留神,把一个写着“祝你的生活比蜜甜”的中老年表情发了出去。 “我靠。”许靖枢手忙脚乱,急得要把这条消息撤回,但是软件升级过后,他没有试过撤回的功能,等好不容易找到撤回的按钮时,消息已经不能撤回了。 他呆呆地看着表情包里那名女子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还有那不断像霓虹灯般闪烁的大字,嘴角抽动了两下。 等了一会儿,许蕴喆没有回信息。 许靖枢心想也是,他会回信息才怪。 许蕴喆看到这个表情,会不会更觉得他不识趣了? 许靖枢苦恼地挠乱头发,决定不能让这个中老年表情毁了自己,还是硬着头皮发信息道:不好意思,刚才手滑,发错了。 这条消息发送成功以后,他想了想,又发送道:对不起。我不会再烦你了。 发送这条消息时,许靖枢很不甘心。不过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他怎么可能不烦许蕴喆呢?这句话就当做是一面会在未来倒下的旗帜好了。 许靖枢又等了十来分钟,还是没有等到许蕴喆回来,实在太困,终是爬到床上要睡觉了。 可是,许靖枢才躺下没一会儿,仿佛眼皮刚刚合上,便听见了开门声。 他立即从床上坐起,定定地望着进屋的许蕴喆。 许蕴喆的眼睛抬也没抬,将手中的桌上后,很快上了床。 许靖枢的心像击大鼓般嘣嘣响,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铺有声响,忍不住将身子探出床外往下看。他看见许蕴喆已经躺下,闭上了眼睛。 这么快就睡着了?许靖枢心想应该还没有,可是如果他出声,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只好按捺着担心和关心,重新躺下了。 不知道许蕴喆有没有读信息?他是怎么想的? 许靖枢不由得害怕,担心许蕴喆已经把他从好友名单里删除了。 可是他搞砸的次数太多了,心底虽然很着急,还是选择拼命地忍耐。 下午,午休结束的铃声还没响起,许蕴喆的闹钟先响了。 许靖枢也被这声音吵醒,他拿起手机一看,距离午休结束还有十分钟,许蕴喆躺下不到二十分钟,又起床了? 他懵了两秒,想起班主任说许蕴喆是个有目标、有计划的人,心头顿时一沉。 许靖枢小心翼翼地往下看,正好遇上许蕴喆起身。他分明留意了许靖枢的窥视,起身时特意让了些位置才没让两人的脑袋撞在一块儿。 许靖枢心想自己还没有到被许蕴喆视若无睹的地步,不禁高兴,可他只高兴了不到三秒钟,因为他很快又发现许蕴喆依然没打算看他一眼。 许蕴喆拿了桌上的书,出门了。 从他起床到出门,算上穿鞋和叠被子,花了不到三分钟。 许靖枢想着许蕴喆说,他玩不起,愈发茫然。 到底要怎么办才行呢? 许靖枢在床上怔怔地坐着,万分苦恼。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他吓了一跳,终于回过神。 过后的几天里,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许蕴喆虽然和许靖枢住在同一间寝室里,但两人完全没有“抬头不见低头见”。许靖枢每次和他打照面,他的眼神全是放空,仿佛许靖枢没有站在他的面前。 许靖枢本以为那时许蕴喆的生气最终会消气,可是等了好几天也没有见任何好转,又着急起来。 而且,这次许蕴喆的状态变得很可怕——他像是变成了一座冰山,浑身散发着“禁止靠近”的气息,不只是许靖枢,连其他没有招惹他的同学,也不敢找他说话、问他问题了。 之前班主任说许蕴喆只是性格沉闷,其实为人热心,乐意帮助同学,许靖枢怀疑班主任了解许蕴喆现在的情况后,还会不会那样说。 在许靖枢产生这种怀疑的当天晚上,班主任在晚自习的时间里,把许蕴喆叫了出去。 许靖枢望着许蕴喆往外走的身影,皱起了眉。 “像变了个人呢。”胡倩漪小声地说,“虽然以前也不怎么说话、不怎么笑,不过现在这个样子,好恐怖。像那种冰山型的大学霸。” 葛飒在后排却笑说:“可是更帅了,不是吗?哇,这简直是小说男主角的设定嘛!完完全全不苟言笑的学霸,除了小说和电视剧,否则真的很难见到!” 平心而论,许靖枢的确觉得许蕴喆这个样子较之以前,更有一种说不清的迷人。可是一旦知道他变成这样的原因,许靖枢完全不能喜闻乐见。 青川_92 “不知道他的外公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有听说吗?有没有消息?”顾思酉好奇地问。 大家交换了一下眼神,胡倩漪说:“谁会知道?没人敢问他。我现在真心不敢和他说话,感觉只要对他说话,就会被他的眼刀杀死。”话毕,她打了个寒颤。 许靖枢心头发沉,莫名地希望班主任可以开导开导许蕴喆。偏偏他的希望没超过一分钟,竟然看见许蕴喆从挑廊外回来了!从许蕴喆出去到回来,前后没有超过三分钟。许靖枢惊呆了。 “我靠,他该不会直接撂下班主任了吧?”胡倩漪望着班主任在挑廊上孤独的背影,小声地说。 许靖枢皱眉,却听见葛飒在后排惊叹道:“好帅……” 一直到周末,许蕴喆的现状依旧没有改变。他整天一声不吭,在教室、寝室、图书馆自习,晚餐全用压缩饼干和水解决。 他每天早上在起床铃声响起前起床,去往生活区吃早餐,返回教学区后,做完早餐,立即回教室。每当晚自修下课,他立即回寝室洗澡,然后坐在书桌前自习至深夜,许靖枢每晚看着他的背影入睡,却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睡觉。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许蕴喆充分利用着每一分钟。没有一秒钟被他浪费了,他的生活只有三件事:学习、休息、吃饭,而学习占着最大的比重。 直到周末,许靖枢要回家了,他也没有发现许蕴喆在这几天里看过一次手机。许蕴喆的手机似乎只剩下闹钟的用途,要不是还会响,许靖枢真怀疑他的手机没电了。 但是,真就这样了吗?为什么许蕴喆选择把他的生活变成这样?那他的家呢? 在外公发生那种事后,许蕴喆的家里怎样安排了那位老人家? 许蕴喆给许靖枢一种他再也不在乎那件事的感觉,可这样的改变,又让许靖枢觉得,这件事对许蕴喆的影响很大。 许靖枢想:许蕴喆会不会很希望时间快点流走,快点高考?这样他就可以去北方上学,离开青川镇,再也不会有认识他的人记得成人礼上发生的事。许蕴喆是这样想的吗? 自从周一和许蕴喆闹翻以后,许靖枢整整一周没有和许蕴喆说话。这换做从前,真的不可想象。 不过,他很快就有机会找许蕴喆说话了,因为许蕴喆的电动车还在他的家里。 回到家里,看着停在屋里的电动车,许靖枢在心里挣扎犹豫,想到底该不该买新的电瓶装进去,把电动车还给许蕴喆。如果他这个周末还不还车,那么他可以找一个借口,先和许蕴喆说两句话,继续拖下去。 他对着电动车想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无论如何,先把电瓶买回来,至于车还不还,再另说。 “你对着一辆车发什么呆?”突然,许砚深的声音出现在许靖枢的身后。 许靖枢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爸爸莫名其妙的眼神,迅速地想起傅红鹰的事。 如果不是视频里的那个人太像傅红鹰,许靖枢心想,关于许蕴喆外公在成人礼的闹事,自己或许会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心情。 他已经很后悔之前没有直截了当地问,现在毫不犹豫地问道:“爸,你这阵子是不是联系上‘江南庭院’那家人了?” 许砚深也许没想到儿子回家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愣了愣。 “你最近和许蕴喆的妈妈联系着吧?”许靖枢见他没有马上回答,进一步问。 半晌,他失笑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见他没有正面回答,许靖枢的心头发沉,已然确定了答案,嘴上说:“你最近是不是和许芸婉阿姨联系着?” 许砚深皱眉,问:“靖枢,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回答我!”许靖枢大声道。 他依然没有回答,严肃地问:“是许蕴喆告诉你,他的妈妈叫什么?” 爸爸还是逃避了问题,许靖枢原本没有那么在意问题的严重性,可他的态度让许靖枢预感事情肯定没有自己原本想的那样简单。 “不是,是在妈妈的日记里。你忘记了。”许靖枢失望地说,“她在日记里写,那家的男主人叫许仲言,他的妻子已经离家出走,他和他的女儿许芸婉住在一起。” 许砚深语重心长地说:“靖枢,你妈妈已经去世很久了。” “那又怎样?!”许靖枢瞪着他,“她交代过我们,不可以欺瞒对方。你记得,所以你一直不回答我的问题。因为你不想对我说实话!” 许砚深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定定地看着他。 许靖枢等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见他有松口的意思,气得一脚踹翻电动车,怒气冲冲地上楼了。 第六章3 上个周末,许蕴喆从学校回来,见到树坑已用土填平。这次回家,他看见那个区域重新铺了石砖。崭新的石砖与院中其他的砖石颜色相异,不是古朴的石料青色,更似是人工渲染后的青,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青川_93 许蕴喆来到堂前,发现此处的桌椅和陈设全被擦拭过一番,老旧的家具泛着洁净的光亮。最让他怔忡的,莫过于原本贴在柜台后的那些照片。那几张“著名住客”的照片在墙上贴了十几年,从许蕴喆出生以前就已经在那里,可现在全部被撤走了。它们周围的墙面已经泛黄,只有它们存在过的地方留下一块块白色的区域,好像时光从来没有经历过它们那里。 外公的房门已经用铜锁锁上。 短短一个星期内,家里发生的变化恐怕不止这些。 纵是外公现在因病住院,可许蕴喆也听说过精神病待病情稳定后出院观察的情况,而妈妈在这个星期里对家里做的这些改变给了许蕴喆一种感受——她不觉得外公还会回来。 紧接着,许蕴喆不得不怀疑:会不会在许芸婉的内心深处,她早就希望许仲言住院了呢? 桃树刚被挖走的第二天,他们母子二人对着空空的院子,当时许芸婉说,她会想办法,她说外公“应该”是有病的。想起当时许芸婉平静的神情,许蕴喆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在许蕴喆的印象当中,外公一直不愿意让他们离开青川镇,离开这个家。当初,正是因为外公不同意他去梅引上高中,才让他萌生出一定要考上北方大学,离开青川的想法。许芸婉也说过,外公把她绑在这个家里,绑了一辈子,她不会再让他绑着许蕴喆。 自从外公的神志开始不清楚,他不希望女儿和外孙离开的想法更加强烈和外露了。他肆无忌惮地喋喋不休,无论当时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他表达自己的欲望时毫无顾忌。 现在许蕴喆再想到那些时候,依然后怕。他扪心自问,明白外公住院治疗,的确让他感到轻松了不少。至少,他的生活里应该再不会有那些突然的、不可控制的事情发生,可是成人礼前后妈妈的行为却给许蕴喆呈现出“阴谋感”,让他在轻松的同时,迷茫和不安。 许蕴喆坐在窗前,想起他们好不容易把外公送到医院以后,妈妈表现出的那种急切,心烦意乱。 他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外公已经反复无常得不像一个正常人。外公的脑子肯定有问题了,把他送到医院去,是为了他好,也为了大家好,这样的安排已经是最妥帖的。即使妈妈在整件事的处理过程中,表现得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可事实明摆着,毋庸置疑。 否则,难道还让那样的外公留在家里吗?谁知道他以后又会说出怎样的疯言疯语,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至少现在,家里太平了。 许蕴喆看过客栈的订单,上个星期客栈开始重新陆续接到客人预订的订单,营生又慢慢地恢复了。 因是周末,镇子里十分热闹,“江南庭院”这两天的房间全被预订满了。 许蕴喆在窗前借着天光刷题,听见院子里传来外地的口音,抬头一看,是住在客栈里的客人正在院子里拍照留念。 他们分别是东西厢房的客人,此时正一边拍照一边聊天,气氛看起来非常和睦,像是因一起住在这家客栈里,结了缘。 这便是许蕴喆的印象中“江南庭院”原本的样子,外公的病还没有变得严重前,这是客栈最常见到的景象。 看见客人们在院子里交谈甚欢,许蕴喆愈发觉得现在的安排再好不过,生活仿佛终于回到了正轨上。 没多久,许芸婉带着一位女客从外面回来了。 看见妈妈的手里拎着那位客人的大箱子,许蕴喆放下笔起身,出去帮忙。 在院子里活动的客人们见到许蕴喆出来,脸上或多或少都浮现出惊讶的神情。许蕴喆自从早上回家后,一直在屋内闭门不出,现在突然出现,他猜测大家都为家里竟然还有别的人感到吃惊。 “我来拿吧。”许蕴喆走到妈妈的面前,接过沉重的行李箱,问,“她住哪儿?” “后罩房的东间。”许芸婉将散落的碎发捋至耳后,喘着气对客人笑着介绍,“这是我的儿子,还在上高中。” 女客怔怔地看了许蕴喆两秒,自知失礼后很不好意思地笑,打招呼道:“你好。” “您好。您跟我走吧,我带您去房间。”许蕴喆转身,把行李箱拎往后罩房。 许蕴喆没走多远,听见原先在院中拍照游玩的客人朝许芸婉称赞道:“老板娘,你的儿子长得真帅!” “是呀,网上的小鲜肉都没他帅呢!”其他人也不吝夸奖。 “很英气啦!上几年级呀?” 许芸婉谦虚地说:“高三了。” “那今年高考了呀!成绩很好吧?” “还可以的。” “又帅又学霸哩!考个好大学!” “借你吉言了。”许芸婉笑着说。 客人们这样的夸赞,以前许蕴喆也听见过,可是他不能确定这回自己听见的是不是一次例外。因为他第一次听见许芸婉回答得那么高兴,在她的声音里再也没有负重感。 以前她说话时,不但声音温柔似水,还有一种若有似无的忧郁,让许蕴喆觉得她永远有放不下的心事。他以前以为是因为他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生父亲,但是现在看来,妈妈以前之所以会过得忧心忡忡、心事重重,是因为外公。 许蕴喆不由得想:如果他为了外公终于入院治疗而感到轻松,那么妈妈的轻松是不是比他更甚?一来,他平时住在学校里,不是每天与外公朝夕相处的那一个人,二来,早在许蕴喆出生以前,妈妈已经开始和外公两人一起生活了,无论怎么算,妈妈和外公相处的时间都比他多得多。妈妈忍受外公的时间——如果可以将其称为“忍受”,也比他多得多。 许蕴喆把客人带至后罩房的东间,放下行李箱后,拉开窗帘透光,介绍道:“这是您的房间。我们的早餐时间是早上六点半到十点,您要是需要在我们这里吃早餐,提前和我们说一声就可以。这里有冰箱,需要通上电吗?” 青川_94 客人似乎很为房间里有小冰箱而惊讶,犹豫了。 “我通上电吧,您可以放些东西。化妆品什么的。”许蕴喆把冰箱接电源,问,“还有什么需要吗?” 她摇摇头,感激地笑道:“暂时没有了。” “那我先走了,有什么需要可以打前台的电话。或者在网上留言,我们都会及时看见的。”许蕴喆说,“祝您入住愉快。” 许蕴喆通过廊子从后罩房出来,还没走到院中,突然听见有客人说:“呵呵,不是您的儿子呀?还以为是呢!长得也帅!” “帅的人,长得都像!”另一个客人像是解围般说。 许芸婉笑道:“不是,他也住在古镇里,是我儿子的同学。” 闻言,许蕴喆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来到月亮门旁,往外一看,果真看见许靖枢正和许芸婉一起跟几个客人聊天。 不多时,因为一位客人发现了许蕴喆,大家的目光都朝许蕴喆看过来。 许蕴喆的眉宇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走到许芸婉的身边。 大概由于许蕴喆的表情冰冷,除许芸婉外,众人的态度都变得谨慎而客气许多。许芸婉将手放在许蕴喆的背后,轻轻地抚了抚。 许蕴喆垂下眼帘,转而看向许靖枢。 许靖枢顿时紧张得绷紧了脸面,话说得吞吞吐吐:“呃,我把你的电动车还回来了。新的电瓶。”说着,他掏出钥匙递向许蕴喆。 他垂眸看着钥匙,面无表情地接过,瞄见许靖枢一直盯着自己的脸,抬头问:“还有什么事吗?” 因着他的态度,原本交谈甚欢的客人们都变得尴尬了。他们故作平静地彼此交谈,主动脱离许蕴喆他们的话题圈子。 看来许蕴喆是打定主意要把冷漠进行到底了,许靖枢窘然,抓了抓脸颊,既为两人现在的关系感到尴尬,又为许蕴喆在客人和家人的面前丝毫不给自己面子而不悦。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激起了许靖枢的脾气。他不气反笑,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来找阿姨的。” 许芸婉惊讶极了,问:“来找我的?” “嗯。”许靖枢笑着点头。 闻言,许蕴喆咬紧牙关,目光依旧冰冷,转而对许芸婉说:“妈,我先回房间了。” “不和靖枢聊会儿吗?”许芸婉讶然问。 许蕴喆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不了,没什么好聊的。” 许靖枢还以为他会多说一句“他是来找你的”,可惜没有。这让许靖枢忍不住失落,心想难道许蕴喆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了吗?他沮丧地吐了一口气。 “找阿姨有什么事?”许芸婉看着儿子离开,转而微笑着问许靖枢。 许靖枢回过神,不禁心虚——他哪里是来找许芸婉的?可若说想来看看许蕴喆,倒也不完全是。既然已经把局面引至这个程度,许靖枢只好就势说:“我爸做了蛋糕,刚出炉的玛德琳,带来给您尝一尝。” 许芸婉听罢笑道:“好呀,到里边来吧。”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秒钟,可许靖枢还是捕捉到了许芸婉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他曾经反反复复地看宋苇杭出演的电影,认真观察妈妈在电影里每一秒钟表情的变化,现在已经练就了捕捉这些表情瞬间的能力。 许芸婉也想装作和许砚深没有往来吗? 经过一个晚上,许靖枢以为许砚深已经和她通过气了。 许靖枢打算再观察看看,心里又不禁担心许蕴喆——许蕴喆知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和他的爸爸私下有联系?知不知道那天出现在成人礼上的傅红鹰是许砚深介绍的? 第六章4 许靖枢连忙从电动车的尾箱里取出带来的玛德琳蛋糕,跟在许芸婉的身后往里走。 才走进堂前,许靖枢立刻发现原本贴在墙上的照片被撤走了。他在心里错愕,才把蛋糕盒子往桌上放,又看见了套在垃圾篓里的垃圾袋。 尽管袋子里已经丢了一些垃圾,可印在袋子上的“晴耕雨读”字样依然清晰。惊愕当中,许靖枢的目光在袋子上停留了过长的时间,待他回过神,他发现许芸婉也注意到了那个袋子。 两人的目光相遇,许芸婉微微一笑,笑容中不乏窘促。 许靖枢也很尴尬,可急切的心情更甚。他忍不住抓住这次机会,故作平静地问:“阿姨,您去过我家的店了?” 许芸婉垂下眼帘,仿佛思考了片刻,浅浅地笑了一笑,答说:“嗯,你爸爸做的蛋糕蛮好吃。” 青川_95 她没有像许砚深那样瞒着。许靖枢惊讶之余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开玩笑道:“您觉得我爸和以前比,是不是low很多了?他现在像一只大肥猫。” 许芸婉忍俊不禁,剜了他一眼,微嗔骂道:“你这孩子。” 许靖枢进一步问:“阿姨,您是怎么认识傅阿姨的?” 听罢,笑凝在许芸婉的嘴角。她敛起笑容,目光闪烁不定,迟疑地问:“蕴喆和你说了?” 看见她眼中的恐惧和忐忑,许靖枢不禁产生恻隐之心。可是,他太想知道真相了,他好像看见真相已经在面前,只要他向前迈出一步,就能够触碰。他愧疚地低头,说:“没有,我看见网上有视频。”想到许蕴喆,他无奈又无措地说,“许蕴喆他不愿意和我好了。” 许芸婉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犹豫。她几次垂眸,又几次看向许靖枢的脸,嘴唇也抿了好几回。 过了好一会儿,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忧愁地看着许靖枢的眼睛,说:“你爸爸是个很好的人。他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和你妈妈的事。如果你们父子俩因为那天的事有了芥蒂,你别怪你爸爸,都是阿姨的错。” 许靖枢只是说了在视频上见过傅红鹰,许芸婉却表示她知道他们父子俩有争执了。想来,许砚深已经把他们之间的争执告诉过她。但是,许靖枢知道,她和许砚深不一样,她既可以选择欺骗他,也可以对他说出真相。 现在,听见许芸婉这么说,许靖枢的心脏砰砰直跳。如果他没有看错,许芸婉应该没有撒谎。单单是她愿意承认她和许砚深有联系,已经让许靖枢万分感激。 “傅阿姨是我爸介绍给您认识的吗?”许靖枢想,她应该准备好回答了,于是再一次问。 许芸婉点头,坦然地回答:“嗯。” 想到许蕴喆因为成人礼上的事故受到的委屈,许靖枢忍不住着急地问:“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之前不送许爷爷去医院呢?非等到那个时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说到这里,他突然愣住。俄顷,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再开口时慎之又慎:“阿姨,许爷爷真的生病了吗?”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的眼,轻声道:“靖枢,阿姨答应你,说服蕴喆跟你和好。你答应阿姨,别再问了,好吗?如果你真的喜欢蕴喆,不要再问了。” 许靖枢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他喜欢许蕴喆的,或许是她看出来了,又或许是许砚深告诉了她。从她的嘴里听见这样的话,许靖枢始料未及,愣了一愣。 许芸婉还很年轻,可对许靖枢而言,她是一个成年人,年长自己许多岁,而且是同学的妈妈。他不知道这位妈妈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用这种乞求的目光看着一个孩子说话。这让他意识到,真相不是他可以触摸的。 她在求他,求他别碰,而且她说,这是为了她的孩子。 许靖枢的心陡然一沉,突然非常心疼许芸婉。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说:“好,我不问了。不过不是为了让您帮我,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 许芸婉微微错愕,俄顷欣慰地笑了笑,笑容里夹杂着感激和苦涩,说:“谢谢你。” 许蕴喆回到房间后没多久,便看见妈妈把许靖枢带进堂前。 两人不知道聊些什么,许蕴喆远远地望着,发现妈妈的表情十分凝重,而许靖枢的表情同样不轻松。 许蕴喆不禁好奇他们交谈的内容,有什么话题能让他们都表现得那么沉重?而且,他们应该只见过两次面,能聊什么深沉的话题,聊出这种表情? 许蕴喆百思不得其解,突然,他猛地想:许靖枢该不会向许芸婉出柜了吧?! 这个想法把许蕴喆吓了一跳,紧接着忍不住烦躁起来。 许靖枢这家伙想出柜是他自己的事,可千万别把他给顺进去。许芸婉过了那么多年不轻松的日子,好不容易能松一口气了,许蕴喆可不想再让妈妈听见什么糟心的消息。 思及此,许蕴喆丢下笔,匆匆地往外走。 然而,等许芸婉走到院子里,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凝重,反而正愉快地吃蛋糕! 许蕴喆愣住,正想转身回屋,偏偏又被许靖枢发现了。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索性径自往院子里走——刚才许靖枢把车开回来的时候,随意停在了院子里,许蕴喆打算把车移到平时放车的地方,省得碍着客人们走动。 许蕴喆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才插进钥匙眼里,看见右侧的后视镜碎了。 买了一个新的电瓶,却把后视镜弄坏了?许蕴喆咬住牙关,缓缓地往胸口沉下一口气。 后视镜的玻璃碎成几片,但都没有从镜框中脱离,把反射的内容分成一个个重复的景象。无论如何,这镜子是不能用了,恰好许靖枢待在他的家里,他想到就心烦,索性就此把车开出去修一修。 没想到,许蕴喆才把车头打向院门,往前开了半米,便听见妈妈在堂前喊道:“蕴喆,上哪儿去?” 许蕴喆吁了一口气,回头道:“后视镜坏了,去修车。” 闻言,许靖枢大吃一惊,连忙吃完手里的半块蛋糕,奔至电动车旁。他仔细一看,发现右侧的后视镜的确坏了,不禁愣住。他很快想起之前自己往车上踹的那一脚,把车给踹翻了。 怎么他把车开来的时候没有发现?许靖枢尴尬极了,回想以后发现自己来的路上没看过后视镜。 “呃,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许靖枢硬着头皮解释道。 许蕴喆本为后视镜的事糟心,闻言迅速地将许靖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青川_96 许靖枢心头一惊,连忙摆手道:“没摔伤。” 许蕴喆无言。 “既然去镇上,顺便到刘老汉的家里打瓶酱油回来吧。”许芸婉拎了一个空瓶子出来,递给许靖枢,对儿子说,“和靖枢一起去。” 许靖枢惊喜地抓紧了瓶子的挂绳,应道:“好!” 许蕴喆闻之眉头紧皱,心想妈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客气?竟然让客人去打酱油?于是更对他们刚才聊的话题好奇。 “快去快回,等酱油回来烧菜。”许芸婉笑着摸了一下许靖枢的脸,转身回堂前了。 许蕴喆愕然地看着妈妈摸许靖枢的脸,脑袋像被人打了一棒似的,空白一片。 “阿姨很喜欢我。”许靖枢对他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 许蕴喆无话可说,把已经锁定的后轮锁打开,斜眼看向光顾着得意洋洋的许靖枢,淡淡地问:“你上不上车?” “哦,马上!”许靖枢应完,立即坐到后座上。 不知道刘老汉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许芸婉指定了他家的酱油?去往酱油铺的路上,许靖枢对此充满了好奇。再想到后视镜虽然坏了,可当他说自己摔了一跤,许蕴喆先看他摔了哪里,许靖枢忍不住高兴。 他在路上向许蕴喆打探刘老汉到底是谁,刘老汉家的酱油是不是很好吃,他们家是不是一直吃他家的酱油,所以有一个酱油瓶子。可惜,对于这些问题,许蕴喆一概没有回答,路上只有许靖枢一个人自言自语。 虽然这样,许靖枢惦记着许蕴喆其实很关心自己,还是很开心。 酱油铺在镇上,距离镇政府不远。远远地,许靖枢已经看见了排队打酱油的队伍,心中讶然。 为了能赶快把酱油买回去,许蕴喆的车一停,许靖枢立刻跳下车,排往队伍的最后。他又不放心许蕴喆,担心许蕴喆自己去修车了,于是不断地往后看。 看见许蕴喆把车停在路边后朝自己走来,许靖枢按捺住喜悦的心情。 这队伍长得让许蕴喆有些意外,以往他来打酱油,虽也要排队,可是这么长的队列倒是头一回见。队伍已经排到非机动车道上了。 许蕴喆才走到许靖枢的身边,便看见又有人跟到队伍的最后。 “这家店很老了吧,看这牌匾就知道。”许靖枢对着门上的店铺牌匾说。 许蕴喆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全当他在自言自语。 突然,许蕴喆看见一辆拉货的电动三轮车朝他们开来,连忙把站在道牙下的许靖枢拉上人行道。 许靖枢猛地被他一扯,吓了一跳,紧接着看见三轮车从自己的身后快速通过,更是后怕。他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冲面无表情的许蕴喆笑了。 第六章5 许芸婉原本把酱油瓶子交给许靖枢,让他们出来买酱油。许蕴喆一路上没有多想,直到队伍排到许靖枢,他才突然想起,不应该让许靖枢出钱买酱油。 但眼看着许靖枢已经打好满满一瓶的酱油,许蕴喆无奈。 “给我,多少钱?”许蕴喆拿过他手里的酱油瓶子,挂在电动车的挂钩上。 许靖枢眨了眨眼,说:“不用了,没多少钱。” “多少钱?”许蕴喆再一次问。 看他这铁面无私的模样,许靖枢真有些害怕。他假装看不见,兀自上了车,等确认自己不会被许蕴喆甩下车才说:“我说了,不用给我钱。你家这个月的酱油,我包了。” 许蕴喆听得语塞,奈何人已经到了车上,他只好把车开上路,嘟哝道:“你家才一个月吃完一瓶酱油。” 他居然说话了!许靖枢惊喜地看他。 趁他把车开在路上,晚风吹散了他们的额发,分外凉爽和怡人,许靖枢贴近他的身体,把下巴搭在他的肩头吹风。 许蕴喆感觉到他的温度,右侧的肩膀变得僵硬很多。 他从破碎的后视镜里瞥见许靖枢的脸,因为镜子碎成好几块,许靖枢的脸也变成好几张。但是每一张不那么完整的脸上,都有许靖枢清澈的眼睛和被风抚得干净的额头。风吹得许靖枢的眼睛微微地眯着,像一只惬意的小狗。 许蕴喆收回目光,想了想,冷冰冰地问:“上回你给我的信息里说了什么,你忘了?” 许靖枢微微错愕,讶然看他,说:“没忘。”因为离得近了,他反而看不清许蕴喆的表情,只能看见半张侧脸,“但是,你现在觉得烦了吗?” 青川_97 听罢,许蕴喆语塞。 他眨巴两下眼睛,笑道:“既然你没觉得烦,我就不算烦你吧?” 许蕴喆在心里哭笑不得,扁了扁嘴巴,没说话。 见状,许靖枢嘿地笑了一声,有些得意,抓住了许蕴喆衣服背后的料子。 听见他笑,许蕴喆险些被他气笑了。他又一次从破碎的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许靖枢那好几张轻松愉悦的面庞,淡淡地说:“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中老年表情包。” 许靖枢忍笑,说:“表情虽然糙了点儿,不过心意是真诚的。——‘祝你的生活比蜜甜’。” 想起那个中老年表情,许蕴喆差点儿笑了,嘟哝道:“神经。” 自从认得许靖枢以后,许蕴喆的生活里出现了很多变数。以往许蕴喆觉得青川的生活永远一成不变,但现在,连他的电动车也变得命运多舛。 这一切全拜许靖枢所赐,不过在许蕴喆看来,许靖枢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 打完酱油后,许蕴喆把车开到电动车修理铺修车。 修理铺的店面很小,耗材不多,要找到一块合适的镜子换上不容易。老板让许蕴喆稍等,自己往旁边的店铺找镜子去了。许蕴喆见状犹豫,不知是否直接把车推往隔壁的店铺更快捷一些,但想到既然把车停在这里了,已经让老板觉得能做成一桩生意,再突然离开不好,索性留在原地等着。 他几次察觉许靖枢落在自己脸颊上的目光,可他视而不见,拿着手机用软件背单词。 没一会儿,老板借到镜子,回来给许蕴喆的电动车换后视镜。 “听班主任说,你要考北方大学?”突然,许靖枢好奇地问。 许蕴喆皱眉,古怪地看他。 许靖枢连忙辩解:“不是我问的,是他主动告诉我。”他顿了顿,见许蕴喆将信将疑,又道,“关心你的人很多。” 许蕴喆听得心头一堵,没有应答。 “我也想考北方大学,和你一起。”许靖枢又说。 他握紧了手机,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单词。 许靖枢仔细观察着他没有表情的脸,说:“你要是觉得我烦了,要提前告诉我,因为说好了不烦你嘛。” 闻之,许蕴喆不可思议地重新看向他,心想还可以这样理解那句话吗?但许靖枢面色坦然,仿佛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对。许蕴喆无言以对,竟被许靖枢这离奇的逻辑气得有几分想笑。 不过他终究没有笑。 很快,老板把他的后视镜修好了。许蕴喆结账后坐到车上,打开车锁,把车头掉了个弯。 许蕴喆从后视镜里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回头问:“你要走回去吗?” 许靖枢惊喜,连忙上车。 他们出门时华灯初上,回去的路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临。 路上有很多电动车汇成车流,似乎都是下班后赶着回家的人。 许蕴喆载着许靖枢把车开在车流里,很快便隐没在浩大的车队中。 或许因为身边的人太多,或许因为夜色已经暗了,簇拥在车流里的他们都感到一种平庸的安全感。 许靖枢依然把下巴搭在许蕴喆的肩头,这回比上一次轻松了更多,连身子也贴到他的背上。 许蕴喆觉得有些热、有些窘,可从修好的后视镜里,他看见许靖枢略显疲惫的脸。许靖枢的眼神呆滞,望着前方,没精打采的脸上显出倦怠和迷茫。 许靖枢带着这样的表情,懒洋洋地趴在他的身上,毫无顾忌、完全信任,许蕴喆看了一会儿,在交通灯转为绿灯时,开车随着人潮通过路口,终是没有拒绝这样的依赖。 许靖枢发呆了一路,直到他们回到古镇景区内,突然醒了过来。 眼看着就要经过自家门口,许靖枢忙道:“啊,在我家门口把我放下来吧!我要回家吃饭!” 许蕴喆从没听过他有这样的安排,闻言错愕。他在路口转弯,心脏登登地跳着,似乎是失落的节奏。怎么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以为许靖枢会跟着自己回家吃饭? 是因为他们出门以前,许芸婉交代他们早去早回,回家吃饭吗? 许蕴喆把车停在“晴耕雨读”的门口,很快,许靖枢下了车。 许靖枢冲他笑,说:“许蕴喆,认识你,我挺开心的。你呢?” 青川_98 他心中愕然,面对许靖枢的笑脸,不知要任何回答。许蕴喆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许靖枢会有这么开朗随和的个性,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以前,许蕴喆听他说过,他的妈妈是为了保护他才选择自杀,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努力地向着阳光生长吗? 想起在家里的妈妈和在医院的外公,许蕴喆垂下眼帘,将要开车,说:“再见。” “拜拜。”许靖枢说着,却跳到他的身边。 许蕴喆疑惑地转头。 他突然笑了,凑近亲了一下许蕴喆的嘴,在许蕴喆反应过来前,挥挥手,往餐吧里跑。 许蕴喆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俄顷,不知所措地低头。 这不是许靖枢第一次亲他了,可他的心脏还是跳得很厉害,像是春雷过后啪嗒啪嗒落在泥土上的雨水,连嫩芽的生长也如同有了声音。 许靖枢回到家里,正巧看见站在吧台后的许砚深放下电话。 父子二人四目相对,眼神交流中没有人开口说话。 过了一会儿,许砚深打破沉默,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小子可以啊,这么快就和好如初了。” 许靖枢讶然,回头往外看,见到许蕴喆已经离开了。不过,从这个角度,许砚深刚才应该看不到他们。许靖枢说:“许阿姨打电话和你说了?” 许砚深闻之,面露困窘。 “你为什么帮她?”许靖枢猜想,在他和许蕴喆出门的这段时间里,许芸婉已经和爸爸通过气了。他在吧台前坐下,说:“‘好心办坏事’,你很在乎她,哦?” 许砚深皱眉,纠正道:“那不是坏事。至少对她和蕴喆来说。” 见他义无反顾,许靖枢诧异,进一步问:“那你会和她结婚吗?” 他愣了愣,俄顷不满地啧了一声,眼神仿佛怪儿子多管闲事。 许靖枢托腮望着吧台的角落出神,他知道,许芸婉的所作所为有很大程度是为了许蕴喆,而许砚深也常常劝他向前看。他说:“你们总希望我们有新的生活。你们自己呢?” 许砚深沉默良久,末了唏嘘道:“再等等吧。” 听他确有打算,许靖枢讶异,转头看向爸爸。 许砚深清洗用过的咖啡杯,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也是。”许蕴喆的外公才进了医院,如果许芸婉太快和别人在一起,很容易引来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许靖枢点头,说:“我会帮你们保密的。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许蕴喆。” 许砚深闻言回头,若有所思地注视儿子认真的面庞。半晌,他说:“我知道你想保护他。不过,你考虑过吗?蕴喆或许没有你认为的那么笨。因为他和你一样,也很爱自己的妈妈。” 许靖枢听罢怔忡。 “芸婉的事,我会安排好。蕴喆是她的孩子,她很爱他,我相信她会在合适的时候处理好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我和芸婉想在一起,正如你和蕴喆互相喜欢。如果将来——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成为一家人。”许砚深的双手撑在吧台的桌面上,倾身凑近许靖枢的脸,“但在这以前,你千万不要得意忘形。因为‘过去’总是很容易找上门来,特别是我们对之念念不忘的时候。” 第六章6 把买回来的酱油拎回家,许蕴喆经过堂前,又一次看见那面撤了照片的墙。 “有人在吗?” 许蕴喆回头,看见有三位女客推门入院。他们满目惊喜地环视院落,其中一位客人见到许蕴喆,笑问:“你好。请问有空房吗?” “嗯,应该还有。”许蕴喆心想自己出门的这段时间,家里应该没来新的住客。 他放下手中的酱油瓶子,坐在电脑前查看客房入住的情况,果然看见还剩三间客房。 她们走入堂前,除了说话的人,另外两个仍在欣赏客栈的景致。那位负责沟通的女客说:“有三张床的房间吗?” “不好意思,没有。”许蕴喆礼貌地笑了一笑,“有一间标准间和两间大床房。” 那客人和其他两个同伴沟通后,问许蕴喆:“大床房的床有多大?” 许蕴喆看她们的打扮青春靓丽,没有佩戴任何贵重的饰品,猜她们只是普通的学生。“有一间大床房的床是两米乘两米的,我带你们去看看?” “好!”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她们高兴地点头了。 正在许蕴喆寻找那个房间的钥匙时,其中一个先前没说话的女生问:“对了,你们这里以前是不是拍过电影?” 青川_99 他微微错愕,点头道:“是。” “Daniel拍《千年恋》的时候,是不是在这里?”她进一步激动地问。 许蕴喆笑道:“嗯,是。”看来,她们是本着这个目的找到这间客栈的。 果不其然,三人确认这件事后,都变得十分兴奋。最先问话的女生好奇地问:“有没有照片?和你们的合照,可以看看吗?” “这……”许蕴喆窘然,“有,不过我妈妈收起来了。你们如果想看,回头我找出来。” 大概认为这样麻烦了店家,她们又含蓄地摆手表示不需要了。 “我先带你们去看房间?”许蕴喆找出钥匙,把她们往里面带。 客人的提及,让许蕴喆再次想起那些照片。以往有客人入住,向他们介绍那些曾来取景的剧组,已经成了许蕴喆的一种习惯。这是他有样学样,向外公和妈妈学的,但是现在照片被取下来了,许蕴喆忍不住怀疑,妈妈介绍那些剧组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情愿? 带客人看过房间后,她们决定只订那一间大床房,三个人挤着住。 许蕴喆给她们办了入住手续,帮她们把行李搬进房间,安排妥当后离开了。 他把买好的酱油送往厨房。许芸婉正等着酱油烧排骨,疑惑道:“在路上耽搁了?” “没,修车去了嘛。刚才有三个女生来住店,安排她们住在南面的那间大床房了。”许蕴喆把酱油放在流理台上。 许芸婉了然地点头,又回头看了看,奇怪道:“靖枢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原来,妈妈也觉得许靖枢会跟着回来吃饭。许蕴喆怔了怔,答说:“回家了。回来的路上经过他们家,他下车回去了。” 她惊讶地看了儿子一眼,点了点头。 许蕴喆欲言又止,见到一颗摆在桌上的蒜没剥,便拿起来剥。他看妈妈正忙碌,兀自打开电饭煲看里面煮好的饭,看这饭量对他们而言有点儿多,他忙问:“煮了三个人的饭?” “嗯?”许芸婉往电饭煲里看,笑道,“嗯,原以为靖枢会回来吃饭嘛。” 闻言,许蕴喆的心头一沉,哦地应了。 还以为许芸婉煮的这锅饭,是不小心煮多了,还没习惯外公不在,可是听见她的回答,许蕴喆才知道自己想多了。妈妈很自然地接受了外公不在家这件事,她似乎早就准备好迎接这一天了。 这样的猜想令许蕴喆感到瘆得慌,但是想起外公在家时做的那些荒谬事,他又有点庆幸外公终于去了医院。 这种感觉,像他许了一个不应该的、邪恶的愿望,当这个愿望真正实现时,他内心受到的质问和谴责远比欢愉和轻松多得多。 许蕴喆沉默着,帮许芸婉打下手,做好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晚餐。 往常外公在家时,餐桌上会准备一个装蘸料的碗,那是外公吃菜点蘸料用的——他的口味很重。许蕴喆盛饭时,没有在碗柜里找到那只碗,他仔细地找了一遍,惊愕地问:“妈,外公那个装蘸料的碗呢?” “丢了。”许芸婉把菜端上桌,随口说,“用了几十年的碗,蘸料渗进碗里,洗也洗不干净,没法用了。” 听罢,许蕴喆的心微微一颤,盛了两人的米饭端上桌。 现在外公不在,他们也不必去堂前吃饭了。厨房虽不宽敞,母子两人吃饭绰绰有余。 许蕴喆感受这一切简单又突然的变化,吃着吃着,忍不住问:“妈,外公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吗?确认在淮左住院了?” 她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瞥了他一眼,答道:“把他送到静安五医院去了。” 这事许蕴喆从没听她提起,吃惊道:“什么时候送去的?” “前两天。静安五医院的环境比较好,水平也比淮左的医院高。”许芸婉给他夹菜,催促道,“吃饭吧。他在那边挺好的,你放心。” 许蕴喆根本无心吃饭,想了想,谨慎地问:“可是,静安的住院费很高吧?” 她沉了沉气,有些不耐烦地说:“条件好的医院住院费当然高一点儿,但家里不是负担不起,你别操这份心了。回了学校,好好复习准备高考。家里的事,妈妈会安排妥当的。” 许蕴喆不想要这样不明不白的妥当,追问:“外公是确诊了吗?是心理疾病还是精神病?有精神障碍吗?” 听罢,许芸婉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良久,她忧愁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不理解,问:“蕴喆,你这么想离开家,不就是因为他吗?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件事?” 许蕴喆的呼吸一凝,半晌,他忐忑地问:“妈妈,难道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吗?” 她的表情僵住。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碗筷,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说:“蕴喆,我们都需要新的生活。他会拖累我们的,你明明看到了。” 这顿饭是没法吃了,许蕴喆连忙也放下碗筷,说:“可是,他毕竟是外公啊!如果他其实没有病,或者说,只是痴呆了,不是精神障碍……就这么把他送到医院去,这是阴谋!” 青川_100 “他有病!”许芸婉瞪着眼睛,焦虑又激动地说,“当初是你总问我要不要把他送医院的,现在为什么反悔了?他不该被送到医院去吗?他已经确诊了。医生确诊了,有确诊书的!” 听说有了确诊书,许蕴喆愣住。可是,既然有了确诊书,为什么许芸婉的态度还是这么不自信?她为什么心虚,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外公得了什么病? 见儿子不说话,许芸婉的双肩垮下来。她疲倦地看着他,请求道:“蕴喆,别再纠结了,好吗?他已经不在了。从今以后,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甚至爱任何你想爱的人,不会有人阻止你。这不是你最期待的吗?” 许蕴喆听得心脏砰砰直跳,看着妈妈痛苦的模样,他既困惑又心疼。终于,他忍不住轻声问:“妈妈,外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这么恨他?你从以前开始,就恨他。”她对外公非常冷漠,无论是外公正常的时候,还是不正常的时候。 许芸婉的脸刷地白了,白得像冬天地上的霜。 许蕴喆难以呼吸,他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的爸爸到底是谁?以前外公不让你走,现在他不在了,我们会去找爸爸吗?” 她的身子晃了晃,好像险些晕阙。半晌,她冷冷地回答:“你没有爸爸。” “外公说有。”许蕴喆说。 “你没有爸爸!”她陡然大叫。 许蕴喆吓了一跳,心脏的跳动迟迟没有办法平静。他看见妈妈浑身发抖,像一个筛子,又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琉璃俑。一个答案在许蕴喆的心里呼之欲出,他的全身发凉,怔怔地问:“妈妈,我为什么姓许,你可以告诉我吗?” 许芸婉的嘴唇紧闭,抿成一条线,仿佛永远不会开口。 “我想了很久,你这么恨外公,恨了那么长时间,你应该很爱爸爸,所以恨外公拆散了你们。”许蕴喆痛苦地皱了皱眉,哑声道,“可是,现在外公不在了,你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换了,像终于过上没有外公的生活。你却好像没有想过找爸爸。你有爸爸的消息吗?” 她仍呆呆地坐着,没有回答。她的眼眶渐渐地泛红,过了一会儿,她迅速地抹掉险些夺眶而出的眼泪。 许蕴喆的心像沉进了谷底,他知道自己问的问题无济于事,但还是希望能听见一个不可能听见的答案。他问:“即使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新的生活,见一面总是可以的吧?” “你没有爸爸。”许芸婉的声音喑哑,她再一次抹掉眼泪。 “他在哪里?如果你不去,告诉我,我去找他。”许蕴喆痛心极了,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说这些没用的,“我保证不会打扰他。” 许芸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急切的儿子,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语气却坚定:“蕴喆,妈妈最后说一次,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问了。你没有爸爸。” 他的心咯噔了一声,怔怔地问:“我见过他了,是吗?” “蕴喆,妈妈想过新的生活,想了十八年了。你也应该过新的生活……”许芸婉睁着红通通的眼睛,再也没有泪水在她的眼眶里翻滚,“如果不是看见你那么想离开家,我或许不会做到这一步。我以为你想的和我想的一样,难道是我误会了吗?了解过去,对你没有好处。难道你不相信,妈妈爱你吗?” 许蕴喆痛苦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开口,问:“妈妈,你有多爱我?” 她的呼吸忽然哽住,半晌,她看着他的眼睛,苦涩地微笑,说:“爱你爱到,把你生下来。” 第六章7 晚饭没能好好地吃两口,之后许蕴喆再也吃不下。看妈妈那么痛苦和忧郁,许蕴喆实在不知要再对她说些什么,何况光靠他穷追不舍地问,已经不能改变事实——如果事实早在十八年前注定了。 许蕴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但他心知肚明,留给自己的只有“接受”这一条路。 他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他是否应该去静安五医院看一看外公。可是,外公疯疯癫癫的嘴里能吐出多少告慰?许蕴喆唯恐他病后再无顾忌,说出更多自己害怕听见的。 洗过澡,许蕴喆和妈妈道别,开着电动车上学去了。 晚风格外温柔,柔和的风里夹着一丝湿润的凉意,许蕴喆往后视镜瞥了一眼,见到镜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模糊了。原来是下了绵绵细雨,雨点细得轻飘飘地黏在人的身上,不着痕迹。 遇到这样的夜雨,正在路途中的人们纷纷停车,从车里找出雨衣披上。 许蕴喆没停车,他迎着这看不见的细雨往前开,慢慢地,他再次看见先前擦干净的后视镜模糊一片,映着身后的万家灯火,没有任何熟悉的身影从阑珊的灯火中出现。 抵达学校时,这样温柔无声的雨已将许蕴喆淋湿。他把车停在车棚内,晃了晃脑袋,不少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抖落。 许蕴喆潦草地抹了抹自己潮湿的胳膊,往路灯下看,已经不见牛毛似的雨水踪迹。 “蕴喆?”突然,一个惊讶的声音伴随着电动车的灯光出现在车棚内。 许蕴喆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披着雨衣、戴着头盔的身影,对方全身武装,他根本认不出是谁。直到对方把头盔摘下,露出脸,许蕴喆才看出是鲁小文。 “哦。”许蕴喆锁了车,简单地打招呼,“嗨。” 鲁小文停好车,急急忙忙地脱掉雨衣挂在车上,从车尾箱里取出雨伞打开,追上已经往外走的许蕴喆,道:“你怎么不打把伞?开车也没穿雨衣。你看你,身上全湿了。” 许蕴喆瞥了她一眼,见她举着伞的手抬得很高,说:“现在不下雨了。” 青川_101 “咦?是吗?”鲁小文惊讶地把伞移开,抬头看了看天,笑道,“真没下了。”说着收起伞。 许蕴喆的心情沉重,此时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不过鲁小文没有多说,只是一路跟着他往教学区的方向走,偶尔与他们遇见的同学打招呼。 渐渐地,鲁小文打招呼的对象变多了,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许蕴喆不耐烦起来。尤其是在接连两次听到偶遇的同学问他们是不是一起来的学校,鲁小文笑着说是,许蕴喆瞥见对方听后似笑非笑,更加烦躁。 奈何两人已经走了一段,又都是去教室,许蕴喆想不到理由撇开她。 正在这时,球场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冲他们喊道:“嘿!一起来了?” 闻声,许蕴喆停步望向球场的方向,看见李爽朝他们挥手笑。 “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打球呢?”鲁小文见到在球场打球的几个男同学,惊讶地喃喃自语,又笑着朝他们挥手打招呼,问,“你们还不去教室吗?” 杨敏贤笑道:“等会儿去!” 在球场的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许靖枢和另外四个男生。球在许靖枢的手里,远远地,他好奇地望着许蕴喆。 原来他早就到学校了。这个念头闪过许蕴喆的脑海,他正转身要走,看见一个男生冲向许靖枢,要趁他不注意抢走他手里的球。 许靖枢很快发现,立即躲开了对方的进攻并且迅速运球冲入篮下,跃起扣篮。 “哇!”鲁小文看得惊讶地捂住嘴巴。 许蕴喆见到落地的篮球被另一个男生带回球场,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斗牛。 不知道他们打了多长时间,许靖枢扣篮的时候,许蕴喆看见他的四肢在灯下闪闪发光,仿佛全是被雨沾湿的痕迹。随着他稳稳落地,许蕴喆咽下一口唾液。 等着裁判发球,许靖枢跑回自己的队友身边,双手朝着场外比了一个心形,远远地朝许蕴喆笑了笑。 许蕴喆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尴尬得面僵,却听见鲁小文轻声叫道:“哎呀,好讨厌。” 他的眉峰不着痕迹地颤了一颤,瞄向身边的鲁小文,见她捧着脸,害羞地说:“蕴喆,我们走吧,等会儿要迟到了。” 她这副羞得赶忙离开现场的模样,看得许蕴喆有几分想笑,想到许靖枢的笑容,他就真的笑了。 因为打球,许靖枢和他的朋友们在晚自习时迟到了。 他们赶到教室时,动静不大。许蕴喆是看见杨敏贤从自己的身边经过,才知道他们来了。 许蕴喆回头一看,果然看见许靖枢坐在座位上。 他似乎才坐下,挪了挪身下的椅子,发现许蕴喆看他,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颗心,还冲他眨了一下眼。 许蕴喆看罢皱眉,立即转回身俯首写字。 没过多久,许蕴喆的衬衫下摆被扯了扯。他早习惯了如此,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许靖枢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的心唐突地跳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干什么?” “作业,来不及写了,借我抄一下。”许靖枢不好意思地讪笑。 许蕴喆的面色一沉,无动于衷地说:“你的作业没写,关我什么事?” “江湖救急嘛。”他双手合十,低头请求。 许蕴喆听他这语气分明没怎么着急,懒得理他。 忽然,许靖枢又扯他的衣服,拖着嗓音央求:“许蕴喆……” 许蕴喆吓了一跳,险些弹开,迅速地撇开他的手,瞪眼道:“你发什么神经?”话毕,他神经质地朝周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四周正在自习的同学里有人留意他们了。他的脸颊顿时发热,压着声音说:“你的脑子不是挺灵光,一下子就写完了吗?” “那我不是想找借口和你搭讪嘛。”许靖枢理所当然地说。 许蕴喆被他的厚脸皮气得无话可说,往面前的书本里翻了翻,把作业往他的身上丢,说:“滚。” “谢了。”许靖枢捧着作业本,感激地笑了笑。 余光瞥见他起身将要离开,许蕴喆终于松了一口气。谁知,许靖枢在离开前突然俯身贴近他的耳边,小声道:“爱你。” 我靠!许蕴喆吓得整个人在椅子上弹了一下,猛地回头,却已见许靖枢逃窜似的溜回座位去了。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许蕴喆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脑袋却空白了。过了一会儿,许蕴喆握着笔的手直发抖,浑身发烫,暗想回到寝室里非把许靖枢揍一顿不可。 因着许靖枢连番胡闹,许蕴喆暂时把家里的事放在脑后。他一整晚都在座位上自习,没有离开,但身上总是一阵热、一阵冷,等他稍微有些时间留意,才意识到自己或许因为淋雨发了点儿烧。 青川_102 这种程度的伤病当然不需要前往医护室,哪怕在晚自习下课后,许蕴喆也没有马上回寝室休息,仍坚持留在座位上自习。 和往常一样,他等到教学楼熄灯了才离开。 许蕴喆的头有些发昏,精神在高度集中后变得萎靡,又不由自主地重新想起妈妈。 他曾经一度很想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后来因为妈妈总是哭,他早已经不问。现在,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不想知道答案。 “蕴喆,我们都需要新的生活。”——许芸婉的话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许蕴喆晃了晃脑袋,因为生病了,脑袋被晃得又痛又晕。 回到寝室里,许蕴喆连忙找了热水壶烧热水。 在壶里的水翻滚作响时,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许靖枢还没回来。 他茫然地环视了寝室一番,往许靖枢的床上看了一眼,看见许靖枢的手表放在枕头边,应该是已经回来了。 许蕴喆再看向门背后,发现许靖枢的水桶和脸盆不见了,便猜他是洗澡去了。 他换了身衣服,坐在床上发呆,忽然瞄见床边落了一支笔,笔管是嫩黄的颜色,笔尾有一个嫩芽形状的硅胶点缀。 许蕴喆盯着这支笔发了一会儿呆,想起这是上星期许靖枢在上课时用来逗自己的那支笔。彼时是许蕴喆最不希望自己被人注意的时候,偏偏许靖枢在上课时间突然用这支笔撩他的胳膊,吓了他一大跳,以至于全班同学都看向了他。 思及此,许蕴喆吁了一口气,捡起这支笔看了看。 他用笔尾的嫩芽往胳膊上扫了扫,因为有了心理准备,他没有任何感觉。 “回来了?”许靖枢推门入内,看见他坐在床上,笑着打招呼,把手里的洗漱用品往门后放,关了门。 看见他半干的头发、略显湿润的四肢和干净得发亮的脸,许蕴喆确认他刚才洗澡去了。 许蕴喆没有应,把笔放在一旁。 “哎,你知道陆恩亦喜欢鲁小文吗?”许靖枢爬上床,两条腿却没往床上收,挂着轻轻晃了晃。 许蕴喆险些被他踢到,皱起眉,往旁边坐,淡淡地回答:“不知道。” “嚯,刚才你们不是看我们斗牛吗?后来鲁小文走了,他像打了鸡血似的。啧啧……”许靖枢说着,又晃了晃沾着水珠的小腿。 许蕴喆瞥向那两条细而有力的腿,看见上面若有似无的肌肉线条,想起许靖枢跃起扣篮的瞬间。“后来呢?你们输了?”许蕴喆平静地问。 “当然赢了,因为我也打了鸡血嘛!”许靖枢说完,自己先笑了。 许蕴喆听罢好气又好笑,他摇了摇头。 但许靖枢说完这话后,不再说了。许蕴喆听见他坐在上铺哼歌,双腿时不时地晃一晃,似乎挺高兴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赢球。 许蕴喆拿起放在一旁的笔,想了想,将笔尾伸向许靖枢的脚底扫了一下。 “啊!”许靖枢吓得大叫,一下子从床上掉了下来。 许蕴喆没想到他的反应那么大,大吃一惊,好在上铺对许靖枢来说不高,他算是从床上跳下来而已。 许靖枢还以为有蟑螂飞到自己的脚底,吓了个半死,落地后看见许蕴喆手里拿着的笔,登时愣住了。 许蕴喆放下笔,避开他的目光。 “你这人……”他扑向许蕴喆,想不到许蕴喆没有一丁点儿反抗,随即被他扑倒在床上。他因而再次愣住,怔怔地看着许蕴喆面无表情的脸,半晌道:“太过分了。” 许蕴喆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的颈子和锁骨,面上始终没有表情,说:“有你上回过分吗?” 上回是哪回?上铺的床板挡住了寝室里大部分的灯光,许蕴喆的脸阴着,许靖枢始终无法确认他的脸上有没有更微妙的表情。 可是,许蕴喆一动不动地躺着,任由他把自己压在身下,已经让许靖枢更加犹豫和冲动。 “对不起。”他俯身凑近许蕴喆的脸,而许蕴喆依旧没有躲开,“我要更过分了。” 话毕,许靖枢吻到他的唇上。 许靖枢睁着眼睛,看他同样没有闭上的眼,谨慎地张开双唇,吮了吮他的唇瓣。 许蕴喆起先没动,直到许靖枢唇上的温暖和湿润慢慢地浸染他的嘴唇。他张开嘴,舌尖碰到许靖枢的嘴唇时感觉他明显地僵住。许蕴喆扶住许靖枢的后颈,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青川_103 热水壶里的热水烧好了,还在保温,壶口发出细细的、嗞嗞的声响。 许靖枢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动弹不得。许蕴喆的手指格外有力,才托起他的颈子,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六章8 无凭无据,许靖枢竟以为落在唇上的吻将会格外有力,所以当许蕴喆柔软的嘴唇轻轻地碰到他的嘴,他怔了怔,几乎忘记要怎么回应了。 他很快想起,因为许蕴喆的吻很轻,像一片从树梢飘落的叶子。 于是,是风来了。 许靖枢张开嘴,感觉他的舌尖伸进自己的牙关里,可好像又没有,非常温柔的湿润感流连在他的唇边,又在他的舌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后,缠了上来。许蕴喆的呼吸也很轻,慎之又慎,如同许靖枢伸出舌头时,觉得自己的舌在颤抖。 唇齿的轻柔显得许蕴喆的双手更重、更热,许靖枢觉得自己的后颈仿佛要烧着了一样,连发间也密密麻麻地渗出汗来。 情怯、冲动、紧张在许靖枢的心里杂糅,他忍不住抬手搂住许蕴喆,仰起头想要更多。 许蕴喆呼出灼热的气,让他的脸随即滚烫。他知道许蕴喆空出一条胳膊锁住他的腰,心似乎也随着这个拥抱落进许蕴喆的怀里。 突然,许蕴喆捧着他的脑袋,更深地吻进他的嘴里。许靖枢来不及感受,激动地回应,却不小心忘记方法,不小心咬到他的舌头。 许蕴喆吃痛,闷闷地哼了一声。 他的身子僵了一下,正不知所措,舌尖已被许蕴喆挑动,很快又再次沉迷。像那片叶子,最后轻飘飘地落进池塘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朦朦胧胧地,许靖枢仿佛听见生活区传来最后熄灯的铃声。 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每一次声响,他都能听得到。 许靖枢想,许蕴喆的心也一定跳得很快。因为许蕴喆的呼吸不断、不断地起伏,面色透着异样的潮红,热气一次次地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呆呆地看着许蕴喆,还有他唇上若有似无的水迹。 确认那是水迹,许靖枢发烫的脸又热了一度,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 许蕴喆因而微微错愕,随即透着绯红的脸变得更红了。他仓促地避开许靖枢怔怔的眼神,咬了一会儿唇,最终还是把目光落在许靖枢的脸上。 他的喉咙发紧,大脑似乎因为缺氧,更昏沉了。他摸了摸许靖枢的脸颊,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问:“你没这样接过吻吗?” 许靖枢一愣,尴尬地扬了扬嘴角,道:“就……还不熟。”去年在酒吧的门口偷亲许蕴喆,是他的第一个吻,那时他很快被许蕴喆的回应吓了一跳,也被许蕴喆带进旋涡里,来不及思考如何吻了。 “嗯……哼。”许蕴喆清了清嗓子,手臂撑得太久,有点儿发酸。他抹开许靖枢的额发,发现那里湿了一片,全是汗。 许蕴喆的提问让许靖枢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亲吻全是虚张声势,来不了真格的。他窘得又笑了笑,试图转移换题,道:“你呼出的气好烫。” 他微微一怔,说:“我有点儿发烧了。” “什么?!”许靖枢猛地起身,却撞到许蕴喆的额头,咚地一声。 “操。”许蕴喆本就头晕,再被这么硬生生地撞一回,顿时头晕目眩。他很快起身坐在一旁,捂住额头,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金星,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 许靖枢也痛得很,他晃了晃脑袋,坐起紧张地问:“你发烧了?为什么?” “没什么,心情差,又淋了雨。”许蕴喆无力地喘气,看见许靖枢伸出手,把手掌放在他的额上。 许靖枢的手心有些凉,似乎全是没干透的汗。许蕴喆看着他认真又关切的目光,垂下眼帘。 “你该不会是烧晕了头,才亲我吧?”许靖枢收回手,问。 许蕴喆语塞,半晌道:“我看你才有病。”话毕下床。 “你干什么去?”许靖枢忙问。 许蕴喆走到窗台边,拿起热水壶往水杯里倒水,答说:“喝热水。” 许靖枢连忙下床,打开自己的抽屉翻找,说:“我这儿有感冒冲剂,你喝喝看,兴许有用。” 许蕴喆才端起杯子,没来得及喝,已看见他把感冒冲剂送到面前。两人都僵了片刻,许蕴喆接过感冒冲剂,说:“谢谢。” 他放下水杯,撕开包装把冲剂颗粒倒进热水中,搅拌后吹吹汤剂表面的热气,低头喝药。 青川_104 许靖枢坐在椅子上,巴巴地望着他喝药,过了一会儿,问:“你说,我刚才不是做梦吧?你亲我了,竟然。” 闻言,许蕴喆端杯子的手僵了僵。他没有回答,晃了晃杯中没有完全搅拌均匀的冲剂,继续喝。 “不然,你再……”许靖枢的话还没有说完,已经被许蕴喆捏了脸。许蕴喆的手下不留情,他痛得整张脸全皱了,更别提说话。 许蕴喆松开手,问:“疼吗?” 他眨巴两下眼睛,故作失望地叹了一声,说:“不疼,看来真的是梦……”话音未落,许蕴喆已经把手里装了热汤剂的杯子贴在他被捏过的脸颊上。 杯子很暖,贴在许靖枢的脸上,没一会儿被捏疼的地方一点儿也不疼了,还挺舒服。 “还疼吗?”许蕴喆面无表情地问。 许靖枢怔怔地看着他,回过神,说:“说认真的,再亲一次吧。” 他的喉咙一紧,放下杯子往床走,说:“等我的病好了再说。” 许靖枢听罢积极地说:“你是风寒感冒还是风热感冒?我明天去给你买药。” 许蕴喆回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坐下道:“你能不能别这么神经?” 他听完笑了。 许蕴喆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早点儿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一起睡吧!”许靖枢又兴奋地说。 他皱眉,不耐烦地说:“这床有多窄,你看不出来?” “床不窄就能一起睡?”许靖枢又问。 喝进肚子的药好像没什么用,许蕴喆听得头疼,无奈地说:“大少爷,我的头很疼,别再说胡话了。赶紧睡吧。” 许靖枢定定地看着他,终于收敛,哦了一声,起身爬上床。 等确认许靖枢上床了,许蕴喆抬头问:“我关灯了?” “嗯。”许靖枢掀开被子,躺下后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很快,灯熄灭了。 许蕴喆仍坐着,想起刚才的吻,有些恍惚。他挠了挠脸颊,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忽然,许靖枢在上铺说:“许蕴喆,我超开心的。” 他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许靖枢又说:“但你不是很开心,对不对?” 许蕴喆蹙眉。他不能很清楚地说明吻过许靖枢以后的感受,比起开心,混沌的感觉似乎更甚。吻了一个男生,这好像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冲击,他一点儿也不惊讶自己会那样做,因为他在接吻以前已经知道自己想吻他,千真万确。正是这种太平常的冲动,让许蕴喆不明不白。 “我不知道。”许蕴喆的头还是很昏,唏嘘道,“你开心就行了。” 闻言,许靖枢的心里咯噔了一声。他应该失望吗?或许是,因为许蕴喆没有因为吻他而高兴。可是许蕴喆说自己高不高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开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也许对许蕴喆而言,接受自己喜欢一个男生不是一件那么轻易的事,但在他接受以前,他先纵容自己喜欢了。 想到这里,许靖枢往床外垂下一只手,叫道:“许蕴喆。” 许蕴喆正发呆,上铺突然垂了一条胳膊,他吃了一惊。 许靖枢晃了晃胳膊,想拉一拉他的手。 他的声音很轻,许蕴喆听罢轻轻蹙了蹙眉头,心想他是不是不高兴了?许蕴喆把他的手拉至唇边,吻他的手背。许靖枢的手指轻微地扣了扣,像是惊讶极了。 “现在你知道,不是做梦了。”许蕴喆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说。 或许是喝过冲剂的缘故,许蕴喆在夜里睡得格外沉,没有做梦。 清晨,天蒙蒙亮,窗外传来起床的铃声。他睁开眼,看着上铺床板的横梁,发了一会儿呆。 想起昨夜的吻,许蕴喆抿了抿嘴唇。他起床往上铺看了一眼,正好见到许靖枢挣扎翻身。他把被子卷成一团,四肢像无尾熊抱住树干般抱住被子。许蕴喆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容还没从唇角消失,便见许靖枢睁开了眼睛。 他惊喜地眨了眨眼,蓦地坐起,精神饱满地叫道:“早!” “早。”许蕴喆的头好像比前一晚更晕了,他淡淡地笑了一笑,“我先刷牙去了。” 看着他疲惫的面容,许靖枢不禁错愕。但他很快拿上洗漱用品,开门要走了。 青川_105 “??(哥哥)!”许靖枢突然叫道。 闻声,许蕴喆愣了愣。他转身古怪地打量许靖枢,看他打算发什么神经。 许靖枢举起双手,往头顶比了一个心形,笑道:“?(我爱你)!” 就算没有看过韩剧,许蕴喆也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再加上许靖枢比划的动作,他顿时哭笑不得,说:“快起床吧,早操要迟到了。” 许靖枢用力地点头,看他说完便离开了。 虽然见到许蕴喆笑了,但许靖枢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还是很差。 过了一整夜,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自己喜欢男生吗?许靖枢抿了抿嘴唇,又不太愿意接受如此。他不害怕许蕴喆反悔,因为许蕴喆比他沉稳很多,顾虑更多,他想,如果许蕴喆不是想清楚了,就不会亲他。 许靖枢想起许蕴喆说的发烧的原因,不由得担心。那天他们一起打完酱油分别以后,许蕴喆回到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拿起手机,想给许砚深发信息打探打探情况。以许砚深和许蕴喆妈妈的关系,或许阿姨会把和儿子之间的事告诉他。可是,许靖枢把信息编辑到一半,又全部删除了。 就算他们母子俩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许砚深知道,许靖枢还是决定不背着许蕴喆打探了。因为他现在和许蕴喆在一个阵营里,他决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两人要一起面对,他不能偷偷摸摸地行动。 第七章1 从兴头上下来以后,许靖枢忽然想到,许蕴喆突然间愿意接受自己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许蕴喆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想要通过接近他,或者说通过谈恋爱来逃避现实? 这个念头才冒出许靖枢的脑海时,他下意识地有些失望,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挺好的,如果许蕴喆觉得他是自己的避风港,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以后有机会可以问一问许蕴喆,或许,许蕴喆还会自己说。如果没有机会或者他不说,许靖枢决意就这么算了,反正也算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许蕴喆真不愧是谈过恋爱的人,真会接吻。 上课时,许靖枢望着他的背影,想起那个吻,依旧有些飘飘然。许蕴喆是接吻的老手,他谈恋爱一定很老道,他是一个很会谈恋爱的人……这些想法罗列在许靖枢的脑海里,他突然觉得非常好玩,像是挖到一块现成的宝玉一般,连雕琢都不必了。 想着那个吻的滋味,他忍不住低头笑起来。 他没笑一会儿,忽然察觉身边有一道古怪的目光,转头一看,的确是自己的同桌胡倩漪同学正拧着高低眉,像看怪胎一样看他。 “你没病吧?”胡倩漪问。 许靖枢正色道:“我好得很。” 胡倩漪半信半疑,俄顷,难以置信地问:“难道你成功登上珠穆朗玛了吗?” 原来,在她的设定里,许蕴喆是高岭之花吗?许靖枢惊奇地眨了眨眼,但想一想,又得意地说:“差不多吧。” “哇!”胡倩漪连忙晃他的胳膊,激动道,“说说、说说。” 许靖枢开口,正要好好述说一番自己的光荣事迹,余光瞄见十二点方向有一道严厉的目光准确地落在自己的身上。他扭头,目光与班主任的目光遇个正着。 班主任用力地瞪了他一眼。 许靖枢和胡倩漪立即都闭嘴了。 班主任讲题目将至一半,突然中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室后排,任谁都能猜得出来一定是后排有同学违反了课堂纪律。 许蕴喆顺着班主任的目光回头看,正见到许靖枢抬头挺胸,坐得一本正经,一看便知是他有问题。 他皱起眉,古怪地打量许靖枢的脸,也不知道这家伙刚才是做什么小动作被班主任逮到了。 许靖枢很快发现他的目光,一时高兴,立即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见状,许蕴喆的眉头皱得更紧,冷冷地白他一眼,转回了身。 终于,班主任重新讲解题目了。 过了一会儿,等到一切变得风平浪静、云淡风轻,胡倩漪凑近许靖枢的耳朵,很不相信地置疑道:“你确认‘差不多’了?” 啧。许靖枢看看许蕴喆,又看看班主任,确认他们都不再留意自己,在同桌的耳边悄声道:“你别看他这样,在床上可热情了!” 闻言,胡倩漪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似乎听得害羞,脸颊也红了,可看他的眼神依然带着几分怀疑。 许靖枢得意地冲她挑了一下眉,心想自己没有说错,许蕴喆就是在床上吻他的。 青川_106 也难怪胡倩漪会不相信,比起许靖枢持续的脑热,许蕴喆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 除了上洗手间以外,许蕴喆只有在课间操时间离开过自己的座位,连打水也是在课间操结束后顺便完成的。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考虑过找许靖枢说话,尽管许靖枢已经习惯了,不过想到他们毕竟有过那样亲密的接吻,许靖枢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失望。 许靖枢琢磨了半个上午,好奇地问同桌:“哎,许蕴喆以前有个女朋友,你知道吧?” 胡倩漪点头,啊了一声。“就在梅三,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叫奚蕾。”她意味深长地说,“长得很可爱哦。” 许靖枢不以为意地努了一下嘴,回想一番,好像在成绩单的年级前二十名里见过这个名字。原来他俩以前是学霸和学霸的组合……许靖枢恍然大悟,又问:“那以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许蕴喆有什么表现吗?就是,他的精神状态,和现在比起来,更开朗?” “也没有吧。”胡倩漪艰难地回想着,挠挠脸颊,“看不出来,他一直都这么闷骚好吗?如果他不说,估计没人知道他谈恋爱,可低调了。不过,有一次好像是女朋友的生日,他向我咨询过送礼物的事。也算是挺用心?” 许靖枢听后沉吟。 大概看他没说话,胡倩漪忽然用安慰的语气鼓励说:“你问这个干什么嘛!虽然许蕴喆还是那个许蕴喆,但毕竟谈恋爱的对象不一样。不会有人谈恋爱永远是一个模式吧?你和他的女朋友肯定有很多不同。从根本上说,你是男的,她是女的,许蕴喆肯定不会用对待女生的方式对待你呀。” 这话听起来蛮有道理,许靖枢同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研究这个挺没意思。不过有一点他得纠正一下胡倩漪,说:“不是‘女朋友’,是‘前女友’。” 胡倩漪一愣,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 许靖枢过后想了想,再度确认自己不需要太在意现在许蕴喆的态度和反应。他们现在是特殊时期,快高考了,一般人都没有心思谈恋爱,何况是全校第一名? 等到他们都考上大学以后,就有很多时间和精力了。这么想着,许靖枢一门心思地扎进复习的海洋里。 他埋头做题,对比相同题型的不同解题方法,做了一番总结和。 由于太认真,许靖枢连放学的铃声也没有听见。直到有人用笔捅他的后背,他回头,见顾思酉兴奋地说:“今天食堂开始供应考生营养餐了,早点儿去吃饭呗。去晚了就吃不上了。” 许靖枢心中一动,但想到总是很晚才去吃饭的许蕴喆,答说:“我就算了,吃土豆吃习惯了。” 顾思酉瞪直了眼睛,道:“干吗这么亏待自己?” 许靖枢叹气道:“没办法,我沉迷学习,去得晚。” 顾思酉将信将疑地打量他,遗憾道:“那我自己去了。” “嗯,去吧。”许靖枢回头继续往本子上记笔记。 下课后,忙了一个上午的许蕴喆终于把注意力从复习资料里扯出来。他拧开水杯喝水,奈何杯中的水已经凉了,流进胃里,冷得他起鸡皮疙瘩。 他寻思着是不是要去医务室一趟,否则无法应对隔天的体育测试,却听见许靖枢在后排自称“沉迷学习”。他古怪地回头瞥了一眼,见是顾思酉约许靖枢吃考生营养餐,不禁皱了一下眉。 但许靖枢没答应和他一起去,看着他拿上饭卡和书起身离开,许蕴喆拧上水杯的盖子。 许蕴喆总共没有和许靖枢一起吃过几回饭,但他回想,发现许靖枢的确每一次除了白米饭,餐盘里只有土豆。 大概许靖枢是个挑食的人,去食堂去得晚了,虽然橱窗里还剩下两三样菜,他也只有土豆能吃得下。 如果不是为了等他,许靖枢应该不会去得那么晚。这么想着,许蕴喆从抽屉里找出饭卡和寝室钥匙,走到许靖枢的身边敲了敲桌面。 许靖枢正埋头写字,听声音看见许蕴喆的手,愣了愣,再抬头,更加惊奇。 面对他脸上的“看见稀奇事专用”表情,许蕴喆忍不住皱了一下眉,淡淡地说:“吃饭去。” 许靖枢眼睛一亮,立即丢下笔,应道:“好!” 才下课不到五分钟,许蕴喆竟然离开教室了!这恐怕是许靖枢转学到这个班上以后见到的最稀奇的事! 他跟在许蕴喆的身边,兴奋过了头,如果不是突然发现许蕴喆的面色苍白,恐怕得一直兴奋下去。见到许蕴喆的气色很差,许靖枢猛然想起他发烧,顿时为自己整个早上的疏忽懊悔不已——他整整一个上午没有关心许蕴喆的病情。 “发烧,退烧了吗?”许靖枢关心道。 许蕴喆躲开他伸向额头的手,说:“差不多了。” 他发愁道:“但是你的气色看起来还是很不好。” “吃完饭,我去一趟医务室。”这不是什么大事,许蕴喆不打算太在意,但看见许靖枢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换话题道,“去吃营养餐吗?” 许靖枢听罢愣了愣,随即笑着点头,道:“嗯!” 早在梅引三中时,许靖枢就听说过考生营养餐,那是临近高考,学校食堂为保证同学们的营养供给,特别推出的一种餐品,以种类繁多、营养丰富、新鲜美味、价格昂贵、数量有限著称。 这应该是很多学校都会为考生们提供的福利,不过,食堂的工作人员们却无法根据学生的脸判断是不是考生,所以每年到了供应考生营养餐的时候,总会有不少平时“饿坏了”的低年级学生提前来到食堂参与购买,而真正的备考生则因为复习紧张,错过供应时间。 许蕴喆他们到食堂的时间早,营养餐的供应窗口排的队伍不算太长。 青川_107 许靖枢远远地看见刷卡机上出现的数额,大吃一惊,心想这一顿饭能让他吃好几顿的土豆了。 待那个刚刚刷卡完毕的同学从身边经过,许靖枢满心好奇地瞄向他的餐盘,发现他只打了三个菜,不过看起来像是酒店外卖的水平,卖相上比食堂平时供应的大锅饭菜好得多。 轮到自己打饭,许靖枢往橱窗里看了又看,觉得每样菜他都挺想尝一尝。他回头道:“我第一次吃营养餐,你请客好不好?” 许蕴喆面无表情,说:“快点。” 经他提醒,许靖枢发现轮到自己了,连忙向橱窗里的打饭阿姨笑了笑,选了三样菜。 待刷卡机上出现金额,许靖枢再次确认这是好几顿土豆的钱。他还没掏出饭卡,已看见许蕴喆把饭卡往刷卡机上刷了一下,金额消失了。 许靖枢惊喜地回头。 “挡路了。”许蕴喆看他光顾着笑,淡淡提醒道。 “哦!”许靖枢退至一旁,等许蕴喆打饭,在他选了一样菜后,忍不住说,“剁椒茄子和鱿鱼卷看起来很好吃。” 许蕴喆往他的餐盘扫了一眼,心道看起来好吃他怎么不买?对等待的打饭阿姨说:“剁椒茄子和鱿鱼卷。” 第七章2 如果不是因为许靖枢,许蕴喆自己大概不会特意来吃营养餐。在他的眼中,最营养的餐点永远是妈妈做的家常菜,他每个周末回家都能吃到,犯不着花钱特意在学校里吃,倒不是因为囊中羞涩,只是觉得不必要罢了。 看着许靖枢餐盘里的土豆鸡块,许蕴喆再次确认,许靖枢喜欢吃土豆。 但许靖枢也认准了许蕴喆餐盘里的茄子和鱿鱼卷,两人才落座,动筷前许靖枢已经用觊觎的眼神看了他的餐盘好几回。 见状,许蕴喆语塞,道:“想吃就夹走。” “但这不是你的菜吗?”许靖枢惊奇道。 他冷冷地说:“少装疯卖傻。” “那我不客气了。”许靖枢笑了,大大方方地往许蕴喆的餐盘里夹菜,低头吃起来。 许蕴喆吃了几口饭,屡次见到许靖枢的筷子往自己的餐盘里夹,终归有些不自在,真恨不得直接把两人的餐盘做个交换。偏偏当他抬头,又看见许靖枢吃土豆吃得津津有味,只好作罢。 “你也吃我的菜嘛。”许靖枢把鸡块往他的餐盘里夹,“挺好吃的。” 许蕴喆不希望两人于餐盘间有太多的互动,见他一个劲地往自己的餐盘里放菜,忙道:“好了、好了,我不吃。” “但我吃了你的菜,你吃这么些怎么够?多吃点。”许靖枢仍在夹。 许蕴喆皱眉,忍不住用筷子挡住他夹来的排骨,道:“我说了不吃。” 他的力道突如其来,许靖枢一不小心让筷子脱了手,其中一根筷子掉在地上。 见状,两人都愣了。 许蕴喆困窘之余又有些不耐烦,只见许靖枢尴尬地笑了笑,捡起筷子说:“我去换一双筷子。” 望着他离开的身影,许蕴喆悄悄地吁了一口气。忽然,他察觉不远处有一道目光正看着他们,回头一看,见是顾思酉。 两人的目光相遇,顾思酉好奇地眨巴两下眼睛,冲许蕴喆笑了。 许蕴喆见他的笑容不单纯,喉咙发紧,转身埋头吃饭。 没多久,许靖枢拿着新的筷子回来了。 等他坐回自己的对面,许蕴喆又复尴尬。这回许靖枢不再往他的餐盘里放菜或取菜,只低头默默地吃。 大概是习惯了他平时聒噪,现在看他这么安安静静地吃饭,许蕴喆十分不适应。 “你还要吃茄子吗?或者鱿鱼。”过了一会儿,许蕴喆忍不住问。 许靖枢怔了怔,抬头看他,眼神茫然。俄顷,他笑着点头,应道:“嗯!” 许蕴喆暗自松了一口气,把两个仅剩的鱿鱼卷放进他的餐盘里。他才收回筷子,便见到许靖枢往他的餐盘里放了两块红烧排骨。 “和你换。”许靖枢天真地说。 青川_108 许蕴喆无奈地笑,摇了摇头。 许靖枢因而微微怔了一下,又乖觉地收敛,继续吃饭了。 上回在许蕴喆的家里,许靖枢算是尝过了许芸婉的手艺,许蕴喆却没有尝过许砚深做的菜。和许蕴喆吃饭的过程中,许靖枢忍不住幻想,以后如果他们真的成为一家人,家里是谁做饭呢?是许砚深还是许芸婉? 在许靖枢的脑海里,自己的爸爸是个妻奴,以前妈妈在的时候,从来不需要进厨房。 以后大概他们家吃的都是许砚深做的饭菜,不知道那合不合许蕴喆的胃口。 这么连番地胡思乱想以后,许靖枢发现自己对许蕴喆隐瞒了一个大秘密。许蕴喆知道他们的爸爸妈妈相爱,正在交往吗?如果以后许蕴喆知道了这件事,又得知他早就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呢? 思及此,许靖枢不禁担心,还觉得很对不起许蕴喆。 “对了,许蕴喆,你比我小,是不是?”许靖枢突然问。 许蕴喆的筷子顿了顿,心想这怎么可能?他这么幼稚!可想到自己的身份证被他看过,不免悻悻。他没回答。 “对吧?是不是?你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日是正确的吗?”许靖枢又问。 许蕴喆闷闷地嗯了一声。 “哇。”他凑近桌子,神神秘秘地说,“那我们是年下了?下克上?” 闻言,许蕴喆险些把嘴里的米饭喷出来。他抬头冷冷地看了许靖枢一眼,不作答,继续吃饭。 许靖枢看见他的脸红了,忍住笑,又问:“是不是?你确实比我小,我们是年下吧?”他越问,许蕴喆的脸越红了。 末了,许蕴喆沉下一口气,没有抬头看他,说:“你说是就是吧。” 许靖枢笑了,想了想,说:“其实吧。你看,你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爸虽然不算什么成功人士,但还挺靠谱的。我们撮合他们在一起,怎么样?这样我们成为一家人,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没有爸爸。许蕴喆听到这里,皱起眉头。 许靖枢偷偷地观察他的表情,可惜他低着头,看不清楚,让许靖枢不由得忐忑。过了一会儿,他见许蕴喆迟迟不回答,又打哈哈笑道:“我开玩笑的,我爸现在长那样,哪里配得上阿姨嘛!” 过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许蕴喆原本暂时把家里的事放下了,没想到又被许靖枢提起。听他一派天真的语气,许蕴喆不知如何对他生气,头却又开始疼了。 “先吃饭吧。”许蕴喆不想再说长辈们的事,对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吃完我想去一趟医务室。” 听罢,许靖枢愕然,连忙点头,乖乖吃饭。 如果许靖枢不提,许蕴喆怎么也不会想到妈妈结婚这件事。有一件事情,几乎要被许蕴喆淡忘了,那就是他的妈妈一直未婚,她没有自己的丈夫。 也不知道许靖枢的脑袋瓜里到底想些什么,怎么能够想到把两个家长凑成一对? 许蕴喆既感到莫名其妙,又为这种设想惶惶然。 他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想象这件事的可能性,甚至隐隐希望它能够成真。 如果他们的爸爸妈妈能够结婚,他们组成一个家庭,那么,或许就不会有人知道他原生家庭的过去了。他会有一个哥哥——虽然看起来像弟弟多一些,还会有一个爸爸,一个姓“许”的爸爸。以后,每当再有人问起,他可以坦然地说出爸爸的名字,不会有人怀疑…… 不会有人怀疑,他的爸爸到底是谁。 这么一来,许芸婉也轻松了。他们或许可以举家离开青川,到新的地方去,在那里,许芸婉不用再担负未婚生子的流言,有疼爱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话说回来,许靖枢和许芸婉相处得挺融洽,上回在客栈里,还被不知情的客人误认为是母子俩,不是吗? 这会不会是许芸婉期待的,新的生活? 而对于许靖枢……许蕴喆想,既然他主动提了,应该也愿意接受吧?就像他说的,他们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家人。只要爸爸妈妈允许他们在一起,他们就能够一直生活在一起,像家人,不,是真正的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比任何恋人都亲密。 尽管,这太怪诞了,用一道家门隔开外面的世界,自欺欺人。 许蕴喆越是这么设想,头越是疼,就好像在隧道里的人走得太久,忽然看见出口投来的光亮,几乎被光刺伤眼睛。 不知是不是清明节快到的缘故,天上常常无征兆地下起一些霏霏细雨,厚重的云层往下压,天和地的距离变得窄了,逼人难以容身似的。 还没吃完午饭,许靖枢已经察觉许蕴喆的不对劲。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甚至比前一天晚上更差了。 想到自己吃饭时对他说的那些话,许靖枢不禁后悔,也不知道许蕴喆是怎么想那席话的。 许靖枢想起爸爸交代的,不要得意忘形,更加心虚。 许靖枢真不知道怎么帮许蕴喆排解心中的郁郁,又不敢问太多关于他家中的事情,只能管着自己的嘴巴,再不多说一句话。 两人来到医务室,正值校医吃饭去了,不得不坐着等了片刻。 青川_109 校医回来后,见到两人,一眼认出许蕴喆,惊讶道:“生病了?” “嗯,好像有点儿发烧。”许蕴喆如实说,“头晕。” “量过体温没?吃药没有?”校医找出电子体温计,对着他的额头量了体温,“没发烧,体温正常。” 闻言,许靖枢惊讶极了。 许蕴喆也很吃惊,说:“昨晚喝了一点感冒冲剂。” “哦……那些药,没多大用处,喝一喝也行。”校医找出压舌板,看了看他的舌苔,面露困惑,“没问题嘛。” 许靖枢忙道:“可是他不舒服好一阵子了,会不会是发炎?血压低之类的?” 校医为难地摸了摸脸,起身道:“你到帘子后面来,我帮你看看。等会儿量血压。不过,你的感觉怎么样?头昏沉沉的?” 他点点头。 “嗯……”她走到帘子后,戴上口罩,“进来吧,把上衣撩起来,我看看。” 许靖枢听罢,跟着许蕴喆往帘子后走。校医错愕,把他推在外面,问:“你进来干什么?” “呃……”许靖枢发窘,看看许蕴喆,满不高兴地说,“没什么。” 他的话才说完,校医便拉上了帘子。 许靖枢抱臂站在帘子外,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心里有些不服气。大家都是男的,看一看怎么了?男女单独共处在一道帘子里,才奇怪。 他百无聊赖,等了又等,终于听见校医在帘子后面说:“你的身体初步检查没有问题,如果不放心,就去医院看一看。不过,最近有好几个学生有和你差不多的症状,来找我看病了,都没事。是心理压力大了,身体负荷不了,影响健康。不如你去心理咨询室看一看,找心理老师聊一聊?” 听说是心理压力大造成的不舒服,许靖枢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抬头,正见到许蕴喆从帘子后走出来。 许蕴喆还没把衬衫的纽扣扣齐,许靖枢不经意间看见他半裸的胸膛,登时面上一僵。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许蕴喆见他的表情呆木,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谢过医生后往外走了。 他走出门外,生怕许靖枢还在发呆没跟上来,忽而转身。 想不到许靖枢不但跟上来了,而且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一转身,两人便撞了个满怀。 “啊哟!”许靖枢捂住额头。 许蕴喆揉着被撞痛的鼻子,见许靖枢的额头红了,吁了口气,说:“回去吧。” “嗯。”他往前走了两步,超过许蕴喆,往他的胸前一看,见纽扣已经扣整齐了,不免可惜。 看他的行为怪异,许蕴喆皱眉问:“搞什么鬼?” “没有……”他撇嘴,说,“有点羡慕那个校医,什么都没检查出来,倒是把你看了个遍。” 许蕴喆怔住,张了张嘴巴,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良久,他忍不住说:“我看你才该去医务室看一看,说不定能检出你的脑子到底有没有毛病。”说着,真是被气热了,他解开两颗衣扣。 见状,许靖枢的眼睛一亮,立即把手伸向他的衣襟,想把襟口拨开。 许蕴喆打开他的手,瞪眼道:“干什么?” “非礼。”他笑道。 许蕴喆语塞几秒,啧了一声,咬牙道:“回寝室我再收拾你。” 他说罢便走了,许靖枢看见他红透的耳朵,跟上去,笑着问:“你打算怎么收拾?” 第七章3 因为去了一趟医务室,许蕴喆他们回到寝室里,已经听见中午的休息铃声。 他累得很,只想赶快上床睡觉,倒了一杯水想喝,饮第一口发现水中有汤药的味道,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之前喝感冒冲剂没有洗杯子。 许蕴喆转身端着杯子往外走,瞥见许靖枢盯着自己看,问:“干什么?” 青川_110 “不是说,要收拾我吗?”许靖枢好奇地问。 许蕴喆啧了一声,往他的脸上拧了一下,开门出去了。 “非礼你,你就这么收拾?太便宜我了吧?”许靖枢跟出来,笑道。 说起这事,许蕴喆才觉得莫名其妙,在洗手间的水池把杯子冲洗干净,他说:“你的脑子没问题吧?” 许靖枢努嘴道:“那我不是嫉妒校医嘛。” “我每天都在寝室里换衣服,脱无数遍了,你嫉妒她,骗谁?”许蕴喆从水龙头下接了一点儿水,用手指弹在他的脸上。 许靖枢抹掉脸上的水,厚脸皮道:“所以,你在怪我平时没看你?” “我真的不想打你,你别再疯疯癫癫了。”许蕴喆无奈地说。 许靖枢忍住笑,跟着他回了寝室里,关上门。 没想到,许靖枢才转过身,便看见许蕴喆把水杯放下后,脱掉了衬衫。 许靖枢始料未及,心头咯噔了一声,对着许蕴喆背上单薄纤长的肌肉,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把衬衫挂在床头,许蕴喆拿起睡衣穿上,回头古怪地看了许靖枢一眼。 换了上衣以后,许蕴喆把长裤脱了。 许靖枢靠在门的背后,眼睛盯着他不放。 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许蕴喆连换衣服的动作都变得生硬了。从小到大,他可能没有一次换衣服换得这么尴尬过。但是如果再和许靖枢说话,许蕴喆没把握能接住他的招数,索性随便他看算了。 等许蕴喆换好衣服,坐在床上,许靖枢走近和他并肩坐在一起,想了想,伸手指掐了掐许蕴喆的上臂,看着挺瘦,没想到很结实。他惊奇地眨了眨眼睛。 许蕴喆收回手,说:“睡午觉了。” “一起睡吗?”他问。 “这床很窄好不好?”许蕴喆受不了了,往他的头发上乱抓,抓得乱七八糟,恨道,“你就不能正常一点儿吗?” 许靖枢听罢笑了。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忽然起身,开始解衬衫的纽扣。 许蕴喆见状一怔,把脸转向另一边。 “大家都是男生,我都敢看你,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许靖枢换着衣服,问,“你也太害羞了吧?心虚。” 许蕴喆咽不下这口气,冷冷笑道:“我可不相信你看我的时候,心胸坦荡。” “是不坦荡来着。”许靖枢换好了衣服,跪在床上,笑道,“别有所图。” 他突然凑近,许蕴喆皱眉,往后倾了身子避开,偏偏余光却瞥见他的锁骨,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许蕴喆听见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响,脸上也发烫。这好像和发烧的症状相似,难怪医生说检查不出什么来。 许靖枢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又没有什么行动,不禁有些泄气。 忽然,许蕴喆问:“以前,你听你的爸爸妈妈提起过我们家吗?” 许靖枢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他思忖片刻,还是转身重新和许蕴喆并肩坐,说:“没听他们闲聊过。” “你……”许蕴喆的眉心蹙了一下,问,“你怎么会想到,我的妈妈和你的爸爸结婚呢?” 他的心猛地一跳,尴尬地笑了笑。 许蕴喆进一步问:“如果你是想……我们的关系再亲密一些,那也应该是我们之间的事。其实,没有必要牵扯到他们吧?他们结婚以后,我们真的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不遭受他们的反对吗?我想这两者没有关系。如果我们要在一起,不管他们结不结婚,我们都不会分开,为什么你会想到他们结婚?” 许靖枢被问得不知所措,又怕事情败露,有意识地躲开许蕴喆的注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难道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许靖枢的思路特别,才产生了那样的奇思妙想吗?“许靖枢?” “啊。”许靖枢回过神,讷讷地应了一声。 许蕴喆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关键的事,但许靖枢总是一派坦然,令他更加想不通。他见许靖枢被问得慌了,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太较真。他吁了一口气,道:“算了,当我没问吧。你之前也说,是开玩笑而已。” 听罢,许靖枢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背上却已渗出冷汗来。 他还是没有起身,许蕴喆不催他,照旧和他静静地坐着。 青川_111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听见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滴答滴答,他循声望去,见到雨滴在床上划下一道道痕迹。 “那我们……”许靖枢忽然说,“是要在一起的?你刚才说,不管他们怎么样,我们都不分开。” 许蕴喆微微一愣,收回目光,含糊地答道:“你上次说,也要考北方大学……” “我会努力考上的!”许靖枢立刻表态道。 许蕴喆惊讶地看着他坚决的表情,俄顷,笑着点了点头,说:“嗯。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嗯!”他确认地点头。 许蕴喆想:许靖枢的设想固然非常美好,如果真的能够和他们家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他和许芸婉或许都能够完全抛开过去。可是,这仅仅是他们的一种希望而已。 许芸婉已经为他做了很多,如果她有朝一日真的能够拥有自己的婚姻,那么许蕴喆还是希望她能够嫁给一个她真心实意爱的人,而不是为了从过去逃离,为自己、为孩子营造一个新的家庭背景。 想起妈妈忧愁的面容,许蕴喆心疼地皱了一下眉。 忽然,他察觉自己的小指被勾了一下,低头一看,见是许靖枢小心翼翼地把手凑近,用指头勾住他的小指。许蕴喆看他目视前方,假装若无其事,不禁好笑。 许靖枢盯着面前的墙壁,突然,许蕴喆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他吃了一惊,怔怔地转头,眼看着许蕴喆贴近,身子又不争气地不能动了。 他只好屏住呼吸,可当许蕴喆解开他的纽扣,他又吓得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液。 许蕴喆拨开他的衣领,露出精致的锁骨。他看清后抬头问:“我收拾你一下?” “啊?”许靖枢都忘了还有这件事,局促地笑了笑,“请便……” 他的话音刚落,许蕴喆便低头吻在他的锁骨上。 许靖枢的喉咙发紧,只觉得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起初没什么感觉,只有他唇上的温度,后来竟有一丝刺痛,惊得许靖枢抓住了床单。 刺痛以后就是温暖的湿润感,有些痒,痒到了许靖枢的心底。 他的心跳太快了,扑通,扑通,许蕴喆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放开他,抬头看见一张红成番茄的脸,坏心地笑了一笑,说:“你的脸皮这么厚,也会脸红?” “怎么不会?”许靖枢急得还嘴,低头看见锁骨上的吻痕,脸更热了。他壮了胆子,仰着面问:“你收拾完了没?” “啊。”他简单地应了。 “过分!”许靖枢骂完,起身迅速地爬往上铺去了。 爬上床后,许靖枢匆忙地打开被子,裹紧自己的身体。 他的心跳还没有平复,伸手往两腿之间摸了一下,脸上热得发辣。 咚、咚! 许靖枢听见他敲床板的声音,惊道:“干什么?” 下铺没有回答。 许靖枢凝神听了片刻,果真没有听见声音,更加奇怪。他忍不住把身子往外探,看见许蕴喆眉头紧皱,不由得一愣,问:“怎么了?” 许蕴喆回过神,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 见状他愣了一下,继而笑了,立刻丢开被子从上面翻下来,往许蕴喆的怀里扑。 许蕴喆看他竟然直接往下翻,大吃一惊,好在反应得快,把双手张开了。 咚的一声。 许蕴喆的后脑勺重重地撞在墙上,他痛得骂出脏字,喊道:“大少爷,你轻点儿行吗?!” 许靖枢忙从他的怀里坐起来,关心道:“疼得很吗?” “你往墙上撞试试?”许蕴喆不禁后悔让他下来,这床是千真万确的窄。 许靖枢憨笑。 “睡吧睡吧,下午还要上课。”许蕴喆把枕头让给他,躺下了。 许靖枢抱着枕头,却有些不知所措。眼看着许蕴喆躺下以后眼睛也闭上了,一副心无杂念的样子,他舔了舔嘴唇,眼睛瞄向许蕴喆的下半身。 青川_112 不知道刚才亲他的时候,许蕴喆有没有和他一样? 许靖枢虽然好奇,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给自己找罪受,放好枕头后乖乖地躺下了。 不料,他才躺下,便瞄见许蕴喆睁开了眼睛。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又没处躲,只好僵着脸看向许蕴喆。 “这个周末,你回家吗?”许蕴喆问。 许靖枢一愣,点头道:“应该回。”他好奇地转身,“怎么了吗?” 他摇摇头,俄顷,对他笑了笑,说:“想说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我妈炖的土豆还挺好吃的。” 许靖枢惊喜地睁大眼睛,不假思索地答应道:“好!” “好,那我回去前,和她说一声,多煮你的一份饭。午安。”他说完,闭上了眼睛。 许靖枢翻身趴起来,盯着他的睡脸看了又看,叫道:“许蕴喆?” “嗯?”他没有睁开眼。 “没事。”许靖枢往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很快又重新躺下,合上眼睛,说,“午安。” 阴雨的天气本该令人烦躁不安,但因为体育会考将近,平时里缺乏体育锻炼的同学们反倒希望这雨无限期地下,下得越大越好,最好一直下到高考,看看学校打算怎么解决长跑测试的问题。 然而,天公最终还是没有让学生们得偿所愿。虽然会考因为雨天的关系向后延期了两天,但最终在周末前雨过天晴,艳阳高照,令必须得在艳阳下进行长跑测试的学生们叫苦不迭。 到了这个时候,等着考试的大家又开始抱怨前几天的雨,向考官老师诉苦抱怨,说根本没有机会外出练习跑步。 考官老师听了不以为然,冷淡的语气分明表现着自己的铁面无私,道:“说得好像不下雨,你们就会出来跑步似的。” 同学们各个讪笑,最后不得不都站在起跑线上。 与大城市里早已实行贯彻的“素质教育”、“全面发展”不一样,栗山县高虽然也提倡开放式学习,但教育资源分配不均造成的竞争压力,让学生们都“自主”地选择了填鸭式的唯分数论学习方法。 特别是上了高三后,哪怕没有老师抢占文体课程的时间,到了可以自由活动的时候,仍有不少学生选择留在学校里自习。校园外,栗山县高的风评一向非常好,家长之间口口相传,这里的学生特别自觉学习。但校园内,到了考体育的时候,总有一部分学生格外尴尬和不知所措。 许靖枢怀疑他们的全校第一是不是就是其中之一。 他转学到这里已经半个学期了,在他的印象当中,他从来没有见过许蕴喆进行过体育锻炼,一次也没有!许靖枢感觉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许蕴喆没有办法在规定的时间内跑完一千米。如果说,许蕴喆还要什么胜算的话,恐怕只有他那双逆天的大长腿能为他争取一点儿时间了。 早在十分钟前,许蕴喆已经看见许靖枢作为小组第一冲过了重点线,长跑的单向成绩达到90分。这个时候,许靖枢应该去考篮球障碍运球了,可他还在起跑线旁来回徘徊,时不时溜到考官老师的身边偷看别人的成绩。 “我等你,等会儿一起去考。”许靖枢没有表露自己的担心,坦然地说。 许蕴喆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烈日,说:“你到树荫底下去吧。” 他摆摆手,道:“我没关系。” 行吧。许蕴喆懒得再说他,趁着老师还没催,走到起跑线前,等着老师发号施令。 “钱程!”考官老师读着名单,喊道,“钱程来了没有?” 早在会考开始前,老师已经点过一次全体考生的名字,彼时钱程不在。现在已经轮到他们班男生长跑的最后一组,钱程依旧没有出现,在跑道边等着考试的同学们面面相觑,纷纷开始张望寻找同学的身影。 “哎,你们谁是钱程班上的?同学没来,找一找啊!再不来得补考了。”老师朝道牙旁围观的学生们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其中一个平时和钱程玩得好的男生说:“没看见!” “找去呀!”老师不耐烦地说,“找到以后让他赶紧过来,安排在后面考。今天不考,就月底补考了。”说罢,老师冲起跑线前的监考老师使了个眼色。 监考老师举起发令枪,砰的一声令下,起跑线前的考生全部冲了出去。 许靖枢看见许蕴喆一开始就落后,不由得紧张。他正打算陪跑一会儿,身边忽然有人搭讪道:“咦?你怎么没去考篮球?” 他扭头一看,见是平时几乎没有沟通的鲁小文,答道:“不急,我是第五组。” “哦……”她点点头,笑道,“不过,你根本不用担心吧?你的篮球打得那么好。” 虽然许靖枢认为自己和班上的女生们关系不错,堪称“妇女之友”,但他确实没有和这个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有过任何交流,现在听见她突然的赞美,许靖枢的心里惊讶得很,又有些尴尬和害羞,讪笑道:“还行吧。” “我的篮球不怎么行,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及格。”她叹气道。 嗯?许靖枢再次讶异,因为据他所知,鲁小文是班上女队的主力,而且她这个主力可不是为了凑足人数而选出的那种,是真的会打球。听她这么说,许靖枢不禁觉得这样的对话没意思了,客套道:“怎么可能?障碍运球而已,对你来说,小儿科啦。” 她为难地嘟嘴,道:“还是没有信心。” 青川_113 许靖枢险些呵呵地假笑,好在忍住了,真诚地说:“一定行的!” 两人说话间,长跑考试的男生们已经跑到不知何处去了。许靖枢往体育场上环视了一圈,只见到跑道上的考生们已经拉开了距离。除了有一两个打头阵以外,不少人已经落后,彼此间分散错落,落在最后的人力不从心地迈着腿。 见到许蕴喆跑在中段,许靖枢心中一喜,他看了一眼手表,心想许蕴喆如果按照现在的速度跑到最后,考个70分一定没问题。 很快,跑在最前面的杨敏贤从许靖枢的面前经过,他满脸通红,呼吸起伏不定。许靖枢瞧他这样,不禁担心他能不能撑到最后,才这么想着,原本跑在第二位的李爽超过了他。 杨敏贤似乎愣了一下,立刻迈开腿冲刺般地往前追,两人抢第一的位置抢得不亦乐乎,最终杨敏贤还是落后,慢慢地被李爽甩在了后面。 许靖枢看得好玩,回头想看看许蕴喆跑到哪里了,不料随即看见许蕴喆经过自己的面前。 他惊讶极了,不知许蕴喆什么时候提速的,兴奋地喊道:“加油!” 鲁小文见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也连忙喊道:“蕴喆加油!” 许蕴喆皱眉,心想自己跑得不快不慢,他俩喊什么加油?又不是比赛,要加油也该对那些就要不及格的同学喊。从刚才开始就看见他们在场边聊天,因平时没见过两人在一起,许蕴喆看得莫名其妙。 他没有理会这两个人,眼看着还剩下最后两百米,铆足了劲儿朝前冲。 许靖枢哪里想得到他还有那么多体力?看了更加激动,以为是自己的加油起了作用,更加大声地喊:“加油!加油!” “加油!”鲁小文也跟着喊。 场边候考和围观的同学们听见加油声,同样喊起来。顾思酉落在最后,被大家发现了,有好几个女生热心地陪在跑道边,一段一段地陪跑。 许靖枢跑到终点,正见到许蕴喆冲往终点线,乐得跑到终点线后等他。 监考老师发现了,急忙喊道:“喂、喂、喂,干什么,干什么?让开让开!” 许蕴喆全力冲刺跑过终点,突然看见许靖枢冒出来,大吃一惊,眼看着就要往他的身上撞。 他刹不住劲儿,只好避开。许靖枢不解,连忙抓住他,喊道:“哎!” 许蕴喆猛地被他拽住,差点儿栽到地上。因为持续的跑步,最后又是冲刺,他的心脏难以负荷,咚咚咚地跳,喉咙里满溢血腥味。他没力气甩开许靖枢,索性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许靖枢看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想起自己刚跑完时的感受,登时尴尬。 他放开许蕴喆的胳膊,关切道:“你还好吧?” “本来挺好的。”许蕴喆的双腿发软,眼前全是星星,还得再走一段才能缓过来。他斜眼看向许靖枢,问:“你有点儿常识没有?干吗挡路?” “呃……”许靖枢无言以对。 许蕴喆叹气摇头,嘟哝道:“算了、算了。” 他们的身后,依然是振奋人心的加油声。 以往的体育考试,许蕴喆鲜少见到大家喊加油,刚才如果不是许靖枢先喊了,他估计不会有人跟着喊。所以直到现在还能听见加油声,他不免奇怪。 他往终点走,许靖枢跟着他。远远地,他们看见好些人在终点守候,等着顾思酉最后突破自我,跑完全程。 许靖枢感叹道:“大家很团结嘛,虽说以前好多人因为他是gay就排斥他。” “不是因为他是gay吧?”许蕴喆质疑道。 许靖枢讶然,问:“不是吗?” “难道不是因为他在公共澡堂里乱摸别人吗?”这毕竟是道听途说,许蕴喆没有亲眼见过,他顿了顿,补充道,“被他摸的人举报的。” 许靖枢没听说过这个故事,惊讶极了。 最后,顾思酉终于跑过终点,为他加油呐喊的同学们一阵欢呼。 “啊。”许靖枢看了时间,“没及格。” 许蕴喆问:“我跑了多少?”问完看许靖枢呆住,他又一次摇头道,“算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见许蕴喆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立即表态道:“下回我一定注意看。” “哪有什么下回?我可不会补考。”许蕴喆好笑道。 许靖枢忙道:“等会儿考篮球,我帮你计时。” “不是有老师计时吗?”他回道。 青川_114 许靖枢再次尴尬,试图转开话题,问:“选考你考什么?实心球还是引体向上?” “引体向上。”答完,他看许靖枢两眼放光,古怪地皱眉,“干什么?” 许靖枢戳了戳他的上臂,笑道:“可以看看你的肌肉力量了。” “看看看。”许蕴喆说着,往他的上臂重重地掐了一下。 许靖枢痛得嗷叫了一声,搓着胳膊躲开,一脸可怜巴巴的委屈。 许蕴喆看了直想笑,甚至想再掐他一回。 “哎,好险。差点儿又留印子了。”许靖枢仔细看了看,确认胳膊上的红印会消除,又摸摸自己贴了创口贴的锁骨,“千万别旧伤未愈,又患新伤。” 许蕴喆语塞半晌,道:“只要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就行。” 他听罢,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还真是……”许蕴喆说着伸手,许靖枢飞快地跳到一旁躲开了。 “把我掐疼了,你不心疼吗?”许靖枢无辜地问。 又听他说这么不要脸的话,许蕴喆的眉尾抽动了两下,冷笑道:“你不是想要新伤吗?” “我没有!”他立即矢口否认,又道,“何况,被掐出的印子就只是印子——” 许蕴喆往他的创口贴抛了个眼神,问:“那不是印子?” 他并指擦过眉峰,笑道:“是勋章。” 许蕴喆听罢微怔,随即笑了,又一次往他的胳膊伸手。 许靖枢反应敏捷,再次躲开了。 两人在终点附近说笑打闹,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原本在终点等顾思酉的人没有立即散开。 顾思酉沿着跑道继续往前走,好几个人跟在他的身边,把他包围,看起来不像是对刚跑完的人体恤问候。 他平时的人缘似乎没有好到直至这时还有人跟着的地步,许蕴喆和许靖枢都很好奇。他们朝顾思酉走去,还没十分靠近,便听见他在人群中央嚎啕大哭的声音。 第七章5 借着人群之间的空隙,他们往中间看,果真看见顾思酉蹲在地上大哭。周围的人无一不露出茫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上前安慰——大概是没人知道要从何安慰。 不多时,跑完八百米的葛飒走过来,拨开人群,见到顾思酉的惨样,面露吃惊。她连忙蹲在顾思酉的身旁,关心道:“哎,怎么了?哭什么嘛!是没及格吗?没及格没关系,我也没及格,顶多月底再一起考呗!” 葛飒安慰半天,顾思酉依然没停止大哭。他好像只顾着自己哭,恐怕压根没听见同桌说了什么,看也没看她一眼。 “喂,你到底哭什么啦?”葛飒莫名其妙,回头环顾周围的人,“哎,刚才谁欺负他了?说他坏话了?”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位同学无辜地说:“没有啊,我们都替他加油来着。” 众人听完,纷纷点头。 “那奇怪了,哭什么?”葛飒奇怪道。 在人群外围观的许蕴喆和许靖枢也十分不解。想到顾思酉坐在许靖枢的后排,许蕴喆向后者递了个眼神问他要不要去安慰两句。 许靖枢接收到他的信号,摇摇头。 正在这时,杨敏贤从篮球场的方向跑来,朝他们喊道:“喂!愣着干什么呢?咱们班能考试了!还考不考了?快!” 经他提醒,不少原本围在顾思酉身边的同学朝篮球场跑去。 到底是重要的体育毕业会考,虽然顾思酉的情况令人担忧和奇怪,可大家仍然选择先考试。 来到篮球场旁,许靖枢回头远远地望见顾思酉已经起身,低头抹着眼泪,而他的同桌则跟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朝篮球场走。 也不知道葛飒问到他为什么哭了没。 想起刚才许蕴喆说的,许靖枢好奇地问:“顾思酉以前真的在澡堂里乱摸别人?” 青川_115 许蕴喆对此是道听途说,他和所有并不真正关心的人一样,听说这件事,就只是听说而已,至于它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没有兴趣求证,可哪怕如此,当别人问起时,他还是会说一句“听说”。 以前许蕴喆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当许靖枢认真地表露怀疑,他不得不重新地考虑这个问题,同时又有一些对自己轻易相信流言的惭愧。他想了想,谨慎地说:“我也是听别人说而已。”见许靖枢面露困惑,他补充道,“要不你问问他?” 许靖枢只是纯粹的好奇,真要他去八卦,他可办不到。听罢他吓了一跳,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你还问?许蕴喆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翻了个白眼。 “我好奇嘛。”许靖枢见了说。 心里想的又被他看出来了,许蕴喆不禁蹙眉,但想到这不是第一次,就懒得再计较了。 很快,篮球障碍运球的监考老师喊道许蕴喆的名字,他回了一声“到”,瞄见许靖枢比他还跃跃欲试,不免语塞。 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兴奋些什么,刚才跑步时也是,无端端地,喊什么加油。许蕴喆尴尬得很,从监考老师的手中接过篮球后,用冰冷的眼神示意许靖枢别再两眼放光地盯着他看。 许靖枢像被他骂了一顿似的,乖乖地故作平静。但紧接着,就有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女生挤到他的身边,其中一个语带兴奋道:“是许蕴喆耶。” “真的真的!”另一个握紧了小拳头。 许靖枢瞄见了,撇撇嘴,再看向周围,发现和他一样期待许蕴喆打篮球的人不少——如果说这也能算“打篮球”的话。虽然很多人来这里都为了考试,不过许靖枢看得出来,好些同学正在期待许蕴喆的表现。 是因为大家几乎没有见过许蕴喆参加体育锻炼的缘故吧?许靖枢不禁这么猜测。他除了会学习,考试成绩一级棒以外,还会什么呢?大家大概都这么好奇着。 不一会儿工夫,包括许靖枢在内的不少人都目瞪口呆了,只见许蕴喆动作流畅平稳地运球通过障碍物,中途毫无差错,迅速地来到篮下,低手上篮。 他长得高,上篮的动作显得格外轻松,球从他的手中被抛出,准确地落进篮框里。 “嘀!”监考老师面无表情地吹哨,低头写道,“好的,八秒三,95分。下一个——许靖枢!” 许蕴喆见这家伙愣在旁边一动不动,在心里啧了一声,走到他的面前喊:“哎,发什么呆?” “哦!”许靖枢立即回过神,连忙跑到老师的面前,接过篮球。 关于体育会考,许蕴喆从头到尾也没打算担心许靖枢。 果然,十秒钟后许靖枢跑回他的面前,补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称赞:“原来你打得不错!” 得到称赞,许蕴喆尽管窃喜,又忍不住想: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许靖枢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那些在他看来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惊讶不已,会不会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让许靖枢更多地了解自己的缘故? 如果许靖枢一开始知道他的耐力还不错,那么或许就不会在跑道边给他加油打气;如果许靖枢了解一般的运球和上篮对他而言不是难事,或许也不会在他拿到篮球时,一脸兴奋和期待了。 说到底,恐怕还是不了解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是新鲜的。这般想着,许蕴喆耸了耸肩膀,问:“选考你选了什么?” “引体向上!”许靖枢对他眨了一下眼。 许蕴喆好笑,转身问:“走吗?去考试。” “嗯。”许靖枢跟上他,又往他的上臂戳了戳。 许蕴喆躲开他的手,想了想,说:“先告诉你,我能做10个。等会儿别又像看稀奇事一样看我。” “不是看‘稀奇事’啦,是看我的宝!”许靖枢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许蕴喆听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刻和他拉开半米的距离。 许靖枢马上凑过去,笑说:“我最多做11个。” “10个和11个,分数是一样的吧?”许蕴喆回忆道。 他点点头,说:“所以,我决定做10个就好了。和你一样。”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考引体向上的单杠前。 和其他考试场地一样,这里同样围了很多同学,正在等待老师的点名。 他们到的时候,正遇上顾思酉考试。也不知道他做到了第几个,瘦削的身子像一片风干的腊肉似的挂在单杠上,费劲地往上引体时,两条腿拼命地蹬着,仿佛这样就能踩着空气往上爬。 老师在下方目不忍视,提醒道:“同学,哎,同学,别蹬腿!蹬腿更上不去!” 他蹬腿的模样更像是一片腊肉在风中抖动,下面围观的同学要么忍俊不禁,要么已经笑出声来。即使这样,顾思酉仍在努力着,使力使得面红耳赤。同学们虽忍不住笑,可同时又会喊几声加油。 最后,顾思酉终于支撑不住,从单杠上掉下来,噗地跌倒在垫子上。 “5个,勉强及格吧。你怎么不去考实心球?”老师记录成绩,奇怪地问。 青川_116 顾思酉从垫子上起身,不好意思地笑道:“考实心球更没把握。” “注意锻炼身体,别顾着学习。”老师习惯性地叮嘱,又喊道下一位考试的同学。 顾思酉高兴地应了一声哎,颠颠儿跑开了。 下一位考试的同学刚才在顾思酉考试时,没有笑。他始终面色凝重。 等到他好不容易跳起抓住杆子,开始考试,起初留意他的人都知道他为什么愁眉苦脸了。 这位同学的情况和顾思酉相比,没有好多少,两人的区别只在于他没有蹬腿而已。 “去看看什么时候轮到我们?”许蕴喆才建议完,手机振动了。 待他拿出手机,许靖枢见是许芸婉的电话,便先去老师那里看考试次序。 许芸婉在电话里问许蕴喆什么时候考完试,是不是考完以后直接回家。许蕴喆想起还没告诉她,许靖枢要去家里吃饭,待要开口时,又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还差一项,考完了回去。”许蕴喆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抿了抿嘴唇,故作随意地说,“对了,今晚许靖枢要去家里吃饭。” “咦?”许芸婉听罢惊讶极了,笑道,“那好呀,我出去多买点儿菜。你们想吃什么?” 许蕴喆回头,正好看见许靖枢跑过来,就对妈妈说:“做土豆吧。土豆炖牛肉可以吗?” “当然可以。”不知为何,她犹豫了一下,问,“要不,做咖喱牛肉好吗?很长时间没吃了,记得你小时候爱吃。” 闻言,许蕴喆皱了一下眉头。 许靖枢看他皱眉,关切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他捂住话筒,问:“吃咖喱牛肉吗?” 许靖枢听罢眼睛一亮,立即点头,说:“我最爱吃咖喱里的土豆了!” 看见他笑,刚才掠过许蕴喆心底的阴云散了。他笑了笑,拿开捂住话筒的手,说:“好,做咖喱牛肉吧。” 得知晚上有咖喱吃,许靖枢高兴得很,但想起刚才许蕴喆皱过眉,他忍不住问:“刚才怎么了吗?问我吃不吃咖喱以前。” 许蕴喆没想到一瞬间的表情被他看见了,不禁窘促。他想了想,淡淡一笑,解释道:“没什么。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我妈在家里做咖喱。我很喜欢吃,那顿吃了两大碗米饭。不过我外公讨厌咖喱的味道,等我吃完回房间,他把我妈妈骂了一顿,说整个家里全是咖喱的气味。在那之后,我家再没有煮过咖喱。” 但是现在,又可以煮了。许靖枢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心中错愕。他知道,许蕴喆的外公是许阿姨想办法弄进医院里去的,而许砚深从中提供了帮助。 这父女二人到底有怎样的纠葛,能让许芸婉做到这一步呢?许砚深对此毫无愧色,分明认为这是最好的安排。这更令许靖枢不解。 也不知道许蕴喆知不知道自己的外公被安排送进医院的事。如果他知道,那么照他现在和自己妈妈的关系来看,他似乎明白和体谅了妈妈的苦衷,和许砚深一样认为这样的安排再好不过。 许蕴喆真的很神秘。 许靖枢发现自己虽然花了很多心思试图了解他,而他们也已经相互喜欢了,但他对许蕴喆的了解还是很少。许砚深说,许蕴喆或许没有他想的那么笨。那么,会不会在他不断试着猜测真相的过程中,许蕴喆也在猜测自己对他隐瞒了多少呢? 会吗? “先去考试?”许蕴喆见他面露怅然,说,“考完回家吃饭。” 他回过神,点头笑道:“好。” 如果不是李爽后来的表现太过突出,许靖枢的脑海里或许会一直遗留着许蕴喆做引体向上时手臂上饱满的肌肉线条。 因为不常参加体育锻炼,许靖枢几乎没有见过他穿校服衬衫款以外的衣服,在体育会考的这一天,看见许蕴喆穿运动衫是第一次,看见他的胳膊那么充满力量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双腿在夕阳下绷直,隐约泛着细汗的光泽也是第一次。 许靖枢定定地望着他,见他的表情从轻松慢慢地转变,眉心轻微地蹙着,哪怕发力,面色涨红,也没有露出狰狞的表情。 “嘿,这小子。”李爽笑道,“还可以嘛!” 许靖枢扭头一看,只见李爽的双手已经抹好了石灰粉,等着上杆,再看看他那两条粗壮有力的胳膊,不禁道:“期待你的表现哦。” “没问题!”他比了一个“rock”的手势。 “好!11个,下一个,李爽!”监考老师宣布道。 许靖枢听罢一愣,等许蕴喆走过来,立即问:“不是说好了做10个吗?” “谁和你说好了?”许蕴喆莫名其妙道。 许靖枢瞪圆了眼睛。 青川_117 见状,许蕴喆笑道:“好了好了,我忘了数。抱歉。” 许靖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10个和11个有什么区别?分数一样。”许蕴喆不以为意道。 “怎么没有区别?关系到男人的尊严!”他正经八百地说。 许蕴喆听完,反而又笑了,说:“你就不用和我比‘男人的尊严’了,看看他。他才有‘尊严’。” “他很厉害吧?我看他的胳膊。”许靖枢往他的胳膊比了比,“咱俩加起来才能有他一根胳膊粗。” 许蕴喆不答,但很快,李爽就用事实证明了谁是最强的人。 简直只有眨眼的功夫,许靖枢看他已经做了五六个,登时呆住了。周围围观的同学和老师无不诧异,交头接耳之余,开始数他到底做了多少个。 隐隐约约的,许靖枢听说李爽已经做了12个,但留给他的时间还有很多。 “不错不错,挑战自己。”老师啧啧称赞。 许靖枢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总算知道他那一身肌肉是从何而来了。李爽不但胳膊很粗,腿部肌肉也很发达,许靖枢看见他发力时脖子上绷出粗壮的筋,面露难色。 “你喜欢这种吗?”许蕴喆忽然问。 他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 许蕴喆忍俊不禁,想了想,说:“我以为这样的会更受欢迎。他平时周末去健身房,听他说,在那里有些‘奇怪的男人’盯着他看,还会借着搭讪的工夫,摸他的肌肉。” 确实,以前许靖枢也听说过类似的健身房传闻。他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说:“可能有些人喜欢吧,反正我不喜欢。” 最终,李爽做了23个引体向上,是当日所有学生的最高水平。 众人赞叹不已,连连鼓掌叫好。 李爽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整张脸上都写着“得意”二字。 许靖枢也跟着拍手,过了一会儿,他扭头问:“对了,你怎么不问我喜欢哪种?” 闻言,许蕴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许靖枢狡黠地笑了。 虽然会考还没有完全结束,但为了能早点儿回家吃晚饭,不让许芸婉在家中等待,许蕴喆和许靖枢两人又看了几个熟悉的同学考完试以后,提前走了。 许靖枢从来没有告诉过许蕴喆,自己喜欢吃土豆,想到又一次去许蕴喆的家里吃饭,能吃上许阿姨做的土豆——而且是许蕴喆点的菜,心中不免暗喜。 也不知道这是一种巧合,还是许蕴喆观察后的结果? 两人骑着电动车离开学校,许靖枢正想着是不是回家拿些点心去许蕴喆的家里,不料在经过路口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 许靖枢奇怪地回头,看见站在几个社会青年中的钱程,不禁愣住。他停了车,往后移了几米,来到钱程他们的面前。 “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钱程笑着问。 许靖枢看看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年纪要么和他们相仿,要么比他们大几岁,看样子都是不务正业的流氓之辈。 “今天体育会考。”许靖枢答完,想起之前考试时钱程不在,说,“你怎么没去考试?今天不考的话,月底得补考了。”他刚说完,便看见那几个社会青年笑了,是那种认为好笑的笑容。 钱程也那样笑着,说:“不考了,反正也考不上大学,考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许靖枢错愕,道:“那是毕业会考,得过了才能拿毕业证。”话音刚落,其他人笑得更乐呵了。 “呵,我文化课的会考都没过,体育会考过了管屁用?”钱程撇撇嘴,一脸不在乎,又道,“哎,下周CFT的年中业余赛要开始了。你那么牛,报名参加吧!第一名有三十万奖金呢!” 许靖枢听得心中一动,但转念又道:“我不行,全国那么多高手。三十万哪儿能那么容易拿到?” “只要能入围决赛圈,起码也有几千块钱。加上你那么帅,万一被哪个记者看上了,炒作炒作,话题一上来,也能挣到钱!”钱程怂恿道。 许靖枢只是困窘地笑了一笑。 “许靖枢!”远远地,许蕴喆不满地朝他大声喊。 许靖枢往前方的路口望去,看见交通灯已经变成绿灯了,但许蕴喆还在非机动车的停车区域等他。他连忙朝许蕴喆挥手,对钱程道:“再说吧!快高考了,怕没有时间。” 钱程意味深长地说:“也是,你现在是‘好学生’了。” 青川_118 这话许靖枢听起来十分别扭,讪讪一笑,骑车追许蕴喆去了。 等许靖枢追上来,交通灯已经变成了红灯,许蕴喆皱眉问:“干吗理他们?”那些人一看就不是正经人,许蕴喆下意识地排斥和这类人的接触。 许靖枢尴尬道:“一开始没认出来是钱程。” 许蕴喆早在以前就听说钱程和那些社会上的小混混在一起,现在看见后亲眼证实了。他不认识那些人,认为他们和学校里的学生有本质的区别,既然不了解,还是留点心才好。“不是说不理他了吗?” “既然被叫住了,总得说两句吧?”许靖枢解释道,“万一惹他们生气了,岂不麻烦?” 这么说似乎也有道理,许蕴喆点点头,说:“以后再碰见,少搭理的好。谁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嗯。”许靖枢答应下来,却为刚才和钱程聊起比赛的事心虚。 许靖枢观察了一路,见许蕴喆好像没有十分在意刚才的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并排骑着车,许靖枢再也没有落在后面。本以为能够这么相安无事地回到许蕴喆的家里,没想到在半路上,许靖枢的车速突然下降。他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只见电量表只剩下百分之五的电量,车速再不能提上去了。 许靖枢惊讶极了,想到自己明明充满了电才离校的,怎么转眼间只剩下这点儿电了? 他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仪表盘忽然灭了,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许靖枢呆住,连忙把车挪至路边,关闭电源后打算重新通电,奈何无论如何转动电车钥匙,仪表盘均无反应,车子也确实不能上电移动了。 许蕴喆骑着车,很快发现许靖枢又落在身后。他没有从后视镜里看见许靖枢,惊讶地停车,回头一看,见到许靖枢正在远处的路边对着电动车犯难。 怎么这么多事?许蕴喆在心里抱怨,不得不调转车头,逆行回到许靖枢的面前,问:“怎么了?” “通不上电了。”许靖枢打开车座盖,拔掉电瓶电源后重新接上,依然没有效果。 许蕴喆想起上回骑他的电动车回家,那时已发现这辆车的电瓶老化严重,道:“是电瓶坏了吧?” “啊?”他失望极了。 “你这车买很久了吧?”许蕴喆停好自己的车,取出电瓶,朝他的车抬了抬下巴。 许靖枢连忙取出自己的电瓶,等许蕴喆把电瓶换进去,接电后拧开车锁。果真,换上电瓶以后,仪表盘重新亮起了,显示的是许蕴喆那个新电瓶的电量。 “真坏了……”许靖枢皱起眉。 “把车推路边停好吧。”许蕴喆说着,从他的手里接过那个已经坏了的电瓶,放在车踏板上,“买了新的电瓶,再来开回去。” 许靖枢一愣,问:“你先载我回去?开我的车?” “嗯,换来换去多麻烦。”正值下班高峰期,许蕴喆催道,“赶紧的吧!” 他立即应了,把没装电瓶的车推往路边的非机动车停车位上,停稳锁好。 许蕴喆坐上车,又把踏板上的电瓶放稳,等许靖枢上车。 虽说之前也被许蕴喆载过,不过或许对许靖枢而言,每一回都是新的体验。他还看着许蕴喆的车停在路边,许蕴喆已经载着他重新上路了。 许靖枢想了想,高兴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 这回许蕴喆的肩膀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僵硬了。 “你的车买很久了吧?”过了一会儿,许蕴喆问,“我看不只是电瓶老化,车身看起来也很旧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初中时候买的了,在静安上的牌。” 想起之前外公因为那辆车的车牌而在家里发脾气,许蕴喆的心里略过一丝阴郁。他没有表现出来,说:“可以买一辆新的了。” 想到要花钱,许靖枢不情愿地说:“还有几个月就能上大学了,我本以为能撑到那个时候,谁知道电瓶坏了。先换电瓶吧!上回去店里,说是可以以旧换新,但也要几百元。” 许蕴喆心想以他的家境来说,几百元不是什么难事,怎么他说得那么为难呢?想了一会儿,许蕴喆问:“你还在找‘妈妈’吗?”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许靖枢微微错愕,想明白又惊喜地笑道:“嗯。不过最近要备考,比较忙。打算等高考完以后再去找,先存点儿钱。”他知道,许蕴喆一定是想到他要存钱,又知道他存钱的目的,所以才这么问的。 其实,许蕴喆不能了解他的行为。哪怕宋苇杭是为了保护他而自杀的,但无论是她的哪一个人格打算伤害许靖枢,宋苇杭的所有人格都在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消失了,就算找到、确认是谁,又有什么用呢?根本不可能报仇,因为人已经不在了。 心里虽然这么疑惑着,许蕴喆却说:“换电瓶的钱,我帮你出吧。” 许靖枢早就预感他会这么说,可听完依然很高兴,确认问:“真的吗?” “嗯,我还有一点儿零用钱。既然你要找‘妈妈’,钱留着用吧。”许蕴喆尽管对许靖枢的行为有很多不明白,看想起自己的妈妈,他又认为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青川_119 “太好了!最爱你!”许靖枢抱住他。 许蕴喆可不想在大马路上被他抱住,立即说:“放开、放开!” “哦。”他又乖乖地松开手,想了想,说,“下一站,我要去西北。打算高考结束以后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吧?当做是毕业旅行?” 这不无不可,但是,和他一起去旅行吗?两个人?许蕴喆从后视镜里看到许靖枢一脸期待的表情,犹豫了一会儿,说:“好。” 第七章7 原本,许靖枢对于高考没抱多大的兴趣,因为他的爸爸对他的成绩没有任何要求,而他也在这方面对自己没什么期待。但是自从打算和许蕴喆考同一所学校以后,他的压力自然而然地大了很多。 要知道,许蕴喆一定会考最好的大学,而最好的大学对现在的许靖枢而言,还算是一个好高骛远的目标。 许靖枢有一些压力了,又不好意思对许蕴喆说。 现在听许蕴喆答应他在高考结束以后,陪他一起去找妈妈,他突然间变得很期待高考了。 如果能一直一直和许蕴喆在一起就好了,许蕴喆这个人面冷心热,是许靖枢最喜欢的性格。 因为,许靖枢总有一种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够轻易地发现别人的善意和爱意,所以他知道许蕴喆喜欢他、对他好。可是,别人可不一定有这种本事,最好大家都只看到许蕴喆沉闷又冷漠的一面,都不贴近他,这样许蕴喆就只和他一个人好了。 看着许蕴喆的背影,许靖枢又不禁为自己的这种“本事”得意。 许蕴喆开着车,听见他莫名其妙地哼起曲儿来,问:“你哼什么歌?” “《爱的礼赞》,英国音乐家埃尔加送给他未婚妻的订婚礼物。原名叫‘àCarice’,‘Carice’就是他未婚妻的名字。”许靖枢说,“小的时候,我妈妈常弹这首曲子给我听。她有别的人格,‘其他人’都不会弹。我知道她生病以后,如果想知道和我相处的人是不是她,就问她能不能弹这首曲子给我听。” 朝夕相处的亲人明明是同一张面孔,却变成另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的感受许蕴喆多少能够体会,可是现在听许靖枢说得那么轻松,许蕴喆不解之余,又对他有些敬佩。许蕴喆知道,如果许靖枢不是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的妈妈爱他,一定不会那么坦然。 怎么能够不相信呢?毕竟,她为他牺牲了生命。 许蕴喆想,如果他是许靖枢,也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相信妈妈的爱。 或许,他不需要是许靖枢,他已经相信了。 “那你会弹吗?”许蕴喆问。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说:“当然会。我们全家都会弹这首曲子,以前是我妈妈弹钢琴,我爸爸拉大提琴。我妈妈的医生也会弹,她以前常来我家做客,现在也是我们家的好朋友。” “你妈妈的医生?”许蕴喆好奇。 许靖枢心中大惊,故作镇定地说:“嗯,她的医生,也是她的好朋友。” “哦……”许蕴喆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好奇,而且许靖枢也没有细说的意思,想必其中没什么可谈的故事,于是不再继续往“病情”的方向延续话题,转而说,“原来你会弹钢琴。” 许靖枢连忙应道:“嗯!下回弹给你听?” “好。”许蕴喆记得“晴耕雨读”里好像有一架钢琴,想到许靖枢弹钢琴,他不禁有些期待。 确认许蕴喆不再好奇宋苇杭的医生,许靖枢在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如果被许蕴喆知道宋苇杭的医生就是那天出现在成人礼上的傅红鹰,那他一定很快就会发现许仲言被送往精神病院的真相了。知道真相并不紧要——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了,紧要的是,被他发现这其中有许砚深的参与。 这么一来,许蕴喆一定会以为他早就知情而一直瞒着,如果那样,他们就完蛋了! 也不知道到底能够瞒到什么时候。 要是他们将来真的成为一家人,许蕴喆一定会知道傅红鹰是宋苇杭以前的医生,这是根本瞒不住的事。 许靖枢根本想不到办法,越想越头晕,晕晕乎乎地趴到许蕴喆的肩上。 许蕴喆惊讶地看了后视镜一眼,见他两只眼睛眯着,眼皮好像很重,问:“困了?” “嗯。”许靖枢没精打采地说,想了想,抱住他,“抱一下下。” 许蕴喆尴尬,但看已经进入景区,路上的人没大马路上的多,就没催他松手。 和平时一样,许蕴喆选了一条人少的路拐着弯儿回家。 但是,他没想到才拐了个弯,就在“晴耕雨读”的门口遇见了许砚深。 青川_120 许砚深正在浇花,看见同乘一辆电动车的两人,大吃一惊,手中的水管不受控制,水管头往上一扬,水哗哗地淋到两人的身上。 许靖枢快睡着了,突然天降大雨,吓得他醒过来。 许蕴喆又惊又窘,被淋了一身,立即刹车。 “搞什么鬼?!”许靖枢看清是许砚深的水管,不满地大叫。 许砚深抬起双手做安慰的动作,水更扬得厉害。他立即丢下水管,哒哒哒地跑到水龙头边关闭水源。水管里的水没有流尽,咕嘟咕嘟地往地上吐水,好一会儿才停了。 “你有病吗?”许靖枢从车上跳下来,质问道。 许砚深连忙道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突然看见你们,吓了一跳。” 许蕴喆才吓了一跳,想到刚才许靖枢抱着自己被许砚深看见,简直尴尬得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在他们父子二人争论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断地想象许靖枢拥抱他的画面,抱得紧不紧?会不会太夸张?是不是只看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一般朋友的关系? 不一会儿,父子二人都发现许蕴喆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许蕴喆本希望不要被他们发现,现在面对两道目光,更是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许靖枢,自己见过许砚深,照这么说,他和许砚深应该不认识。偏偏,在许靖枢还没转学的时候,他已经认识许砚深了。 许靖枢看看许蕴喆,又看看爸爸,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两人认识,因为许砚深应该早就知道许蕴喆了,只差许蕴喆还不认识许砚深。 正在两人各怀鬼胎,沉默不语的时候,许砚深突然问:“同学?” “嗯,同班同学,室友。”许靖枢跳回许蕴喆的身边,“男朋友,许蕴喆。我和你说过的。” 闻言,许砚深和许蕴喆同时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许靖枢拼命地朝许蕴喆使眼色,狂眨眼睛。 许蕴喆被他吓得心脏乱跳,面对许砚深难以置信的表情,头皮发麻,好不容易才从嘴角扯出一个艰难又礼貌的笑容,问候道:“叔叔好。” “你好。”许砚深的笑容和许蕴喆一模一样,说话间把儿子扯回自己的身旁,小声问,“已经成男朋友了?你的动作也太麻利了吧?” “可不是?你第一天认识我?”许靖枢说完撇开他的手,正要重新上车,发现许蕴喆的运动衫湿了大半,皱眉道,“你的衣服全湿了,上去,我找一件衣服给你换吧!” 许蕴喆还处在头一回以许靖枢同学的身份和许砚深见面就被迫突然出柜的震撼当中,愣愣地回不过神。直到许靖枢扯他的胳膊,他才道:“算了,快到家了。”这么说完,许蕴喆不禁犹豫还要不要带他回家,万一他又随随便便地向许芸婉出柜,那不就完了? “你穿着湿衣服,回去怎么和阿姨交代?”许靖枢挥手催促,“赶紧的,换一件衣服,很快。” 许蕴喆突然想到自己开的是许靖枢的车,要走也是把车留下再走,稍有犹豫,又复尴尬。他小心观察许砚深的反应,惊讶地发现许砚深好像不为儿子有男朋友的事吃惊。再想起刚才许靖枢说的,许蕴喆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许靖枢早就向许砚深提过自己了。 他都是怎么说起的?难道,许砚深早早地知道儿子喜欢男性,而许靖枢已经告诉爸爸,自己喜欢他吗? 想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作为“追求对象”,被许靖枢向家人提起过,许蕴喆既感到难以置信,又有一丝哭笑不得。这对父子实在太有趣了,相比之下,他却有着一个严肃又刻板的家庭。 许砚深也催许蕴喆上楼换衣服,他只好把车推进院子里停好,跟许靖枢一起上了楼。 完全没有想过事情会这么发展,许蕴喆总有一种难以适应的感觉。可是,想到这一切和许靖枢有关,好像又不是太难接受。毕竟,自从许靖枢出现以后,他的生活里出现的离奇事一桩接一桩,也不少这一桩了。 “你和你爸爸说过我?”等到只剩下他们俩,许蕴喆问。 许靖枢点头,不敢透露太多,只说一部分,道:“刚转学的时候,我告诉他,我看上我们学校的校草了,正在追。”他冲许蕴喆眨了一下眼睛。 许蕴喆好气又好笑,又问:“你早就向他出柜了吗?” “没有。”说完,见许蕴喆吃惊,他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在我们家没有出柜不出柜的说法,因为他们从小就告诉我,喜欢男生或者女生都可以,只要是出于真心就够了。” 许蕴喆震惊道:“真的假的?” “真的。”许靖枢推开房间的门,进一步解释说,“我妈妈拍过一部女同的电影,我小时候看不明白,他们就那样告诉我的。” 许蕴喆错愕和羡慕之余,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料,许靖枢却趁他走神,把他压在了门背后。 许蕴喆吃惊得僵了僵,面对许靖枢贴近的笑容,问:“干什么?” “帮你脱衣服。”许靖枢说着,手顺着他被淋湿的衣摆往里钻。 第七章8 青川_121 手指才接触皮肤,无论是许蕴喆还是许靖枢,都愣了愣。 许蕴喆的呼吸凝住,趁他犹豫,抬手狠狠地往他的脸上掐。 许靖枢始料未及,痛得立即把手收回来,可怜巴巴地抓住许蕴喆的手腕,叫道:“疼、疼、疼……” “我像那么不能自理的人吗?”许蕴喆忍住笑,松手道,“还要你帮我脱衣服?” 许靖枢捧着被掐疼的脸,大声申诉:“很痛!” 许蕴喆挑眉,问:“所以?” 他揉了揉脸,眨眨眼睛,理所当然地说:“要亲一下才能好!” 许蕴喆语塞,还没想到要怎么回答,鼻子忽然发痒,他没能忍住,转开脸打了个喷嚏。 许靖枢见状吃惊,连忙往里走,打开衣橱给他找干净的衣服换。 许蕴喆见他动作忙乱,心道这家伙还算有点儿良心,于是不作多想脱掉了被淋湿的上衣。他发现许靖枢正在挑衣服,不禁嫌他麻烦,但想了想,又问:“你还有校服吗?”因为心虚,他不想让许芸婉知道他穿了许靖枢的衣服,而大家的校服都一样,不会被看出来。 许靖枢找衣服的动作顿了顿,猜许蕴喆是不想让许阿姨知道他穿别人的衣服,便找出一件干净的校服。 看他把衣服找出来,许蕴喆伸手拿。 不料,许靖枢把衣服递至一半,又收回手。 许蕴喆不解,只见他把衣服藏在身后,说:“要亲一下才给。” 真是欠揍。面对他得意的表情,许蕴喆这么想着,立即打开自己手里的衣服往许靖枢的头上蒙。 许靖枢哪里想得到许蕴喆会这样?他大吃一惊,下一秒钟整颗脑袋已经被许蕴喆用衣服包住了,他挥动着双手挣扎,不经意间摸到许蕴喆的胳膊和肩膀。 “不能呼吸了!”隔着布料,他可怜兮兮地叫,可当他的手在不留意时放在许蕴喆的胸膛,马上忘了挣扎。 许蕴喆正觉得他拼命挣扎的样子好玩,笑容才划上嘴角,又因为发现许靖枢的手在他的身上停留而微微怔住。 这动作僵持了几秒钟,许靖枢不再挣扎,而许蕴喆蒙住他脑袋的力道也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松手,扯下衣服,扯至一半,衣料下露出许靖枢的嘴唇和脸颊。 好像刚才被闷坏了,这才可以好好地呼吸,许靖枢的脸颊绯红,鼻翼轻微地起伏,嘴唇也透出诱人的红,微微张着。 许靖枢以为他会把衣服拿开,没想到没有。心里虽然有疑惑,可是下一秒钟,疑惑就自然地在心中得到了解答——他总是很容易知道许蕴喆对他的喜欢。 思及此,许靖枢勉力咽了一口唾液,原本放在许蕴喆胸口的僵着的手,小心翼翼地、着力地抓。他似乎抓住了胸肌的轮廓,为此心头一热,又不敢更清楚地摸索。 许蕴喆垂眸看着他谨小慎微的动作,还有似阖非阖的双唇,忽然吻到这双唇上。 经由这个吻,许靖枢得到了一种特殊的允许,双手被放任,舌尖探入许蕴喆口腔里的同时,往他身上任何引人臆想的区域抚摸。 他靠在书桌边。许蕴喆的嘴里很热,唇舌却柔软,像从温泉的泉眼里涌出的热流。他的嘴唇一遍一遍地和许蕴喆触碰,有时候吮吸,有时候轻啄,湿漉漉、热烘烘的舌在撞上牙关时更为触动,在看不见的空间里,无限延伸着甜蜜的可能,如同一个黑洞。 许蕴喆捧着他的脸,手指时而在他的脸颊上摩挲,时而有力地托住他的后颈。可他知道许靖枢没有专注这个吻,又好像太过于专注,总之令他有几分想发笑,但更多的,是笑不出来的悸动。 许靖枢的掌心里有汗,手指也滚烫,不断地在他的手臂和胸膛游走,摸了一遍又一遍。 摸到腹部时,许靖枢的手指忽然告诉他的大脑,这里好像有腹肌的线条。可是,是真的吗?许蕴喆那么瘦,而且他平时根本不运动。带着这样的疑惑,许靖枢吻着他,手指反复地在他的腹部上下摸索确认。 忽然,许蕴喆揽住他的腰,更深地吻了他。 他们的身体贴在一起,紧密地贴在一起。 许靖枢的心里暗惊,惊愕的同时又难免羞怯,吻得有几分迟疑,手则扶着许蕴喆的肩膀不敢动了。 是硬了…… 许靖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好像右胸腔也有心跳声,那是许蕴喆的心脏。 他不禁搂住许蕴喆的肩颈,扯掉盖在头上的衣服。 随即,许蕴喆抱起他,把他推到桌上坐。 他的额头上有闷出来的汗,也有热出来的,抱住许蕴喆的双臂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想睁眼低头看一看,场面会不会太滑稽,却在偷偷地睁眼时,见到视线的缝隙里出现许蕴喆微蹙的眉宇。 隔着衣料,勃起的部位贴近时,感觉像是……像是两轮太阳撞在一起。许靖枢沉迷于他的吻,张开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上更加贴近,而他的手也往里探,滚烫的温度敷烫在许靖枢的背上。 青川_122 不知吻了多长时间,许靖枢感觉自己的整张背都被许蕴喆摸出汗来。他收回手,隔着衣料一遍一遍地抚摸,像一种安抚,而许靖枢也知道要结束了。 心里虽然有些舍不得,可许靖枢的确吻得有点儿晕乎。 他终于可以低头。 因为运动裤的款式不是那么修身,以至于他们看起来都冲动又唐突,滑稽得很。 许靖枢很不好意思地笑了,抬起眼睛,也看见许蕴喆笑得窘促。 许靖枢喘着气,试图缓和气氛,往他的肩头握了握,声音却沙哑:“你真结实,明明看起来那么瘦。” 他还搂着他,闻言道:“你在发抖。” 许靖枢发窘,耸耸肩膀放松身体。 许蕴喆舔了舔嘴唇,轻声问:“去吃饭吗?我怕我妈等太久了。” “嗯。”许靖枢乖乖地点了点头,把干净的衣服给他,又轻轻地推他的肩。 许蕴喆连忙让开,让他从桌上下来。 “我先下楼,拿点儿东西。你走到西边走廊尽头的门,门外是户外楼梯,下了楼就是院子了。如果你不想和我爸爸告别的话。”许靖枢说着,先一步离开了。 才走出房门,许靖枢立刻把手放进口袋里调整顶起内裤的东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幸好来到楼下时,许靖枢已经恢复常态了,否则见到坐在吧台后研磨咖啡豆的许砚深,还得一阵尴尬。 许靖枢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打开摆满点心的冷气橱窗,看了又看,问:“我要去许蕴喆家里吃饭,想带点儿甜点去。阿姨喜欢吃哪个?” 许砚深仿佛早已知情,不作挽留,漫不经心地说:“葡萄西柚布丁。” 听罢,许靖枢看向橱窗里剩下的两个葡萄西柚布丁,想了想,从一旁翡翠抹茶牛奶布丁的货架上拿出三个,道:“那我拿这个。”他不能专挑许芸婉喜欢吃的,因为许蕴喆会看见这种“巧合”,而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巧合”。 “小子,想得很深呐。”许砚深意味深长地说道。 许靖枢撇撇嘴,找出一个点心盒子把布丁和叉子放进去,说:“我走了。” “哎!”许砚深叫住匆匆的儿子。 许靖枢回头。 “晚上尽量回家睡吧。”他交代道。 闻言,许靖枢愣了愣,半晌点头,说:“好,我走了。” 许靖枢出门果然看见换好衣服的许蕴喆已经把车推在路边等了。 远远地,许蕴喆对他微微笑了一笑。 他连忙跑过去,把点心盒挂在电动车的挂钩上,说:“带了三个布丁,我们吃完饭当点心吃。”说着,他上了车。 “嗯。”许蕴喆往前挪了一些,回头问,“坐稳了?” 他应道:“嗯!” 因为耽误了一些时候,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了。 晚风也因而变得格外凉爽和温和。 入夜后的古镇随处可见灯盏,昏黄的灯光将镇子笼罩在一种甜腻的温馨当中,人影参差、嬉笑游冶,好不热闹。 许蕴喆载着许靖枢穿梭在人群当中,车轮在青石板路上轱辘轱辘作响,颠簸出一种平常。 待回到“江南庭院”,家门口的红灯笼也亮了。 许靖枢先下车,拿上带来的点心等许蕴喆把车开进院子里。 他们遇见从外面回来的客人,彼此见面,问了声好。 “是老板娘的儿子?”对方好奇地问。 许蕴喆点头,也问:“吃过了吗?” “吃过了,回来休息休息,晚点儿再出去。外头人太多。”客人的笑容里夹杂着无奈。 青川_123 “嗯,现在是人最多的时候。”许蕴喆和对方寒暄了这一两句,带许靖枢往厨房走。 还没有走到厨房的门口,他们已经闻见了饭菜的香味。 许靖枢闻见土豆的味道,顿时更饿了。 正巧许芸婉往外走,看见他们,吓了一跳。她拍拍胸口,笑道:“正想看看你们回来了没。饭做好了,咖喱牛肉和越南春卷,洗了手,赶快吃饭吧!” 又在家里闻见咖喱的香味,一晃像是十几年前的事。许蕴喆一时恍惚,可看妈妈和许靖枢的心情都很好,他也变得轻松了。 第七章9 晚餐的气氛和乐融融,因为有许靖枢在场,许蕴喆和妈妈聊天的话题也变得广阔了很多,不再像平时那样,只问一问学习有没有压力,在学校里吃得好不好。 这与家里常年的气氛有关系,以前外公在家时,他们之间能聊的几乎只有这些话题。当然外公会提起别的事,可因为妈妈不答话,许蕴喆夹在当中很难自处,偶尔答上两句,也因为观念的隔阂,话不投机。 因着这样的关系,哪怕只剩下许蕴喆和妈妈,两人也因为常年的习惯而没有办法像很多正常的母子那样聊天和交流。好在有许靖枢在,像是搭起一座桥梁,在他和许芸婉之间,很多新的话题都可以随意地说出口了。 如果说,他和许靖枢在一起,有什么别的贪图,或许这是其中之一。这算是利用了许靖枢吗?看着他们愉快聊天的样子,许蕴喆不由得怀疑,又怕真是如此,心情因为愧疚而变得沉重了几分。 吃过饭,许芸婉没让两个孩子洗碗,让他们自己玩儿去。 许靖枢跟着许蕴喆回了房间,瞧出他有心事,问:“怎么了?” 许蕴喆不知如何向他解释,摇摇头,推门进屋。 不料,许靖枢竟突然从身后抱住他。许蕴喆吓了一跳,正要扯开他,很快发现这家伙把全部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重心也往他的身上贴,根本没打算自己站稳。 他只好硬着头皮把许靖枢拖回房间里,关上了门。 “哎、哎!别发神经!”许蕴喆才说完,许靖枢已经跳到他的背上。 许蕴喆无言以对,趁着耳朵被他咬以前,把他背进屋里,命令道:“下去。” “哦。”许靖枢乖乖地从他的背上下来,仍关心道,“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了?” 许蕴喆想告诉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说:“看见你和我妈相处得那么愉快,我挺开心的。” “嗯?”许靖枢不明所以,贱兮兮地笑道,“你该不会是吃醋,气我抢了你的母爱吧?” 许蕴喆闻之哭笑不得,捏了一下他的脸蛋,说:“不是。但……你猜,如果你和她相处得不是那么好,我还会喜欢你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这个人,还是因为你可以和她开心相处,让我们家的氛围变得比以前轻松一些?” 许靖枢想不到他会想得那么细,顿时又惊又怕。许蕴喆不但心思缜密,对待感情——甚至对待自己的感情,也那么苛刻,真让许靖枢惊讶得说不上话来。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许靖枢听着,甚至有些晕乎。不过,重点他听见了,凑上去笑问:“你喜欢我?” 许蕴喆愣住,随即面颊生热,避开他笑盈盈的目光。 “你喜欢我,是不是?”许靖枢笑得更开心了,凑得也更近,鼻尖往他的脸上嗅,像一只小狗似的。 许蕴喆既紧张又害羞,别扭地推他,不耐烦地说:“是是是,别凑那么近。”他心道这人搞什么鬼,他问的重点根本不是这个。 “不行、不行,你让我凑一下。”许靖枢挣扎间,他的手松开了,许靖枢顺势抱住他,笑道,“我不管你是为什么喜欢我,你喜欢我就够了。” 许蕴喆微微怔了怔,立刻问:“真的?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现在、逃避过去,只是想过新的生活,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许靖枢不假思索地回答,“像我们在这个年纪,如果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回忆,那已经是非常痛苦的事情。大人们结婚,不也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吗?假如过去很痛苦,现在也艰难,我们就一起抛弃过去,奔向未来好了!” 许蕴喆怔忡地听着,看见许靖枢说完以后,眼睛始终明亮地睁着,如同刚刚在台上演讲完毕,等待评分的选手,忍不住扑哧笑了。 许靖枢不明所以,好笑道:“你笑什么?” “没有。”许蕴喆忍住笑,“这位同学,你的发言很鼓动人心,催人向上。” “可不是?”许靖枢冲他得意地眨了一下眼睛,可当许蕴喆的双手抚上他的脸颊,他又紧张得笑不出来了。 他感觉许蕴喆的目光不断地在自己的脸上游走,也不知道究竟看什么、寻找什么。他的目光中有些许忧愁,若有所思,许靖枢越看越紧张,问:“怎么了?” “没什么。”许蕴喆回过神,淡淡一笑,问,“吃布丁吗?我去拿。” 许靖枢听罢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好。” 青川_124 等许蕴喆离开,许靖枢走到窗台前的书桌旁坐下。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想起记在日记本里的秀宁。 秀宁只在他的脑海里停留了几秒钟,他很快又想起了许蕴喆。 原来,许蕴喆对于感情的纯粹有那么高的要求,连其中有一点点杂质,他也会心怀愧疚。这样的他,如果以后知道自己被最爱的人瞒着,会怎么样呢? 许靖枢不安极了,心想自己是不是该找机会告诉许蕴喆,他知道他们的爸爸妈妈正在交往,连外公被送往医院的事,也是他的爸爸帮忙安排的?如果许蕴喆知道他早已知情,会不会恨他、讨厌他? 许靖枢越想越怕,心脏跳得厉害。 许蕴喆以为他和阿姨相处愉快,仅仅是因为他的天真和阿姨的好客,可是,许蕴喆不知道,他和阿姨之间已经说过很深的话,缔结了一个秘密。 许蕴喆太可怜了。许靖枢难受地抹了一下脸。 许芸婉有事情瞒着许蕴喆,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他,把许仲言送走的真正原因。 他不知道原因,却也帮着许芸婉瞒着许蕴喆。许蕴喆不但不知道自己活在一堆的谎言和隐瞒里,还为自己不那么纯粹的喜欢而忧心忡忡…… 许靖枢感觉自己的心脏负重累累,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去厨房拿布丁以前,许蕴喆先到院子里,把电动车的充电器和许靖枢的电瓶拿进杂物房充电。 看见电瓶接上电后,充电口显示正在充电,许蕴喆将信将疑地等了片刻。 兴许充上一整晚,能把电充进去,这样就能把车从街上牵回来。否则就那样随意地把车丢在路边,等把新的电瓶买回来,说不定车已经被推走了。 经过院子,许蕴喆往厨房的方向走。 他不经意间看向那片填了新地砖的区域,想起那里曾经种着一棵桃树,不禁蹙眉。这棵桃树伴着他从小长大,说没就没了。 或许,现在这般,正是许芸婉想要的吧。 但是,真的就这样把外公留在医院里,再也不闻不问了吗?许蕴喆不知该如何向妈妈发问,总觉得只要再提起外公,她一定又会愤慨和伤心。如果她自有安排,不需要他多心和帮忙,那么他不闻不问或许对她而言才是最大的告慰。 许蕴喆把从“晴耕雨读”带回的布丁拿往许芸婉的房间,在门口惊讶地发现许芸婉竟然正在打电话。 听她的语气,分明不是和客人沟通。她轻声细语,语调里有一种许蕴喆很少听见的温柔——没有忧郁的温柔。许蕴喆讶然听了片刻,敲了敲未关上的门。 许芸婉回头见到他,面露错愕。她随即笑了,对电话里的人道别,问:“怎么了?” 许蕴喆这才发现她的房间里多了一个新的绣架,惊讶道:“刚买的吗?” “嗯,平时没什么事,绣点儿东西。”许芸婉解释说,“能换些钱。” 他看着绸缎上的描线,分明是莲叶与鸳鸯。“这个,许靖枢带过来的。”许蕴喆把布丁放在桌上,“我正要给他,顺便拿过来了。” “好。”许芸婉捧起其中一个布丁看了看,笑道,“看着很好吃。” 许蕴喆扬了扬嘴角。 她坐下,撕开布丁杯上的锡纸,舀了一勺布丁吃进嘴里,皱眉道:“有些苦。” 许蕴喆愕然,解释道:“抹茶味的,可能是苦。” “嗯。”她又吃了一口,见他还没离开,问,“之前看你们好像有点儿矛盾,现在好了?” 原来,上回许靖枢来家里时,她已经看在眼里。许蕴喆在绣架旁坐下,思忖良久,道:“妈妈,去年圣诞节,我和奚蕾分手了。” 许芸婉闻言错愕,俄顷微微一笑,了然道:“哦……好。” 她的笑容中没有喜悲,令许蕴喆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只等他说。这样的猜测鼓动了许蕴喆的勇气,他看向莲叶间未绣成的鸳鸯,道:“上回你说,外公不在了,我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任何想做的事情,还有,爱任何想爱的人……” 话至此处,许蕴喆抿起唇。 许芸婉捧着布丁杯子,目光温柔似水。 “许靖枢他……”提起这个名字,许蕴喆忽然词穷。他望着妈妈宁静的目光,如鲠在喉,良久道:“我想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他是男生。但……”他看着妈妈愀然的面容,声音很轻,“我想喜欢他,也已经喜欢他了。” 许芸婉美丽的脸上波澜不惊,但嘴角、眉心,还有颤动的睫毛诉说她深受触动。半晌,她微微一笑,笑容中略有愁苦,柔声问:“他呢?他喜欢你吗?他想和你在一起吗?”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这些问题,许蕴喆的心底竟掠过了一瞬间的不确定。可他很快说:“嗯,他想和我在一起。” 许芸婉静静地凝视着他,末了欣慰地笑了,说:“嗯,那你们好好地在一起,认真对待对方。” 青川_125 听罢,许蕴喆愣住。在说以前,他自然有七八分的把握,可也有不能忽略的忐忑。忐忑让他想不到许芸婉会这么说,她甚至没有问任何原由。她没有问他为什么之前喜欢女生,现在又喜欢男生了,没有问为什么是许靖枢,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有清清楚楚的答案。 想起自己之前对她的追问和步步相逼,许蕴喆愧疚得不得了。 “谢谢妈妈。”许蕴喆激动得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他的激动只藏在心里,脸上却露出惆怅和感激,“谢谢。” 许芸婉轻轻摇头,说:“蕴喆,人活于世,能喜欢自己想喜欢的人,甚至和他在一起,是不可多得的幸福。妈妈不知道你们能走多远,当然越远越好,万一以后你们不是那么幸运,遇到坎坷,不得不分开了。起码你现在是幸福的。长久的幸福很难、很难,我们如果能抓住一些,就抓住一些。” 他怔怔地听着,心头热得发慌。直到看见妈妈微笑,他也笑了。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八章1 拿着布丁回房的路上,许蕴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明明先前在许靖枢的家里,他还为担心许靖枢贸然向许芸婉出柜而犹豫带不带他来,结果回到家,反而是他自己告诉许芸婉了。 想到妈妈的话,许蕴喆的心情沉重,可再想到已经踏出这一步,以后少了些困难,他还是忍不住高兴了。 如果告诉许靖枢,那家伙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吧?想到许靖枢开心的样子,他轻轻笑起来。 听见开门声,许靖枢回头,看见许蕴喆脸上的笑容,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喏。”许蕴喆把布丁给他。 许靖枢揭开布丁上的锡纸,脸上依然写满好奇。 许蕴喆等他吃了一口,问:“苦不苦?” 他咂咂嘴,说:“还好。” “你比我妈妈能吃苦。”许蕴喆靠着书桌坐,说。 “阿姨觉得苦吗?”许靖枢不禁后悔了。他看许蕴喆干坐着,没有吃布丁,问:“你也觉得苦吗?” 他摇摇头,说:“我还没吃。” 许靖枢听了,舀一勺布丁,抬起胳膊,递至他的嘴边想喂他。 许蕴喆到底还是羞于这样的亲密,接过勺子吃了布丁,再把勺子还给他。 见状,许靖枢抱憾,可想许蕴喆毕竟愿意和他用一个勺子,已经很不错了。之前,他连互相往餐盘里夹菜也不好意思。“苦吗?”他问。 许蕴喆答道:“还行。” “我们都比阿姨能吃苦。”许靖枢笑着说了,低头继续吃。 他吃布丁的模样,许蕴喆俯看良久,想了想,按捺心中激动的心情,平静地说:“刚才,我向我妈妈出柜了,告诉她我们的事情。” 闻言,许靖枢险些被才入口的布丁呛了。他捂住嘴巴,好不容易才顺住气,没让布丁从嘴里喷出来,闷闷地咳了两声,眼睛溢出泪来。他揉揉眼睛,难以置信地瞪他。 “她同意了。”许蕴喆微笑道。 许靖枢的眼睛瞪得更大戏。瓜他顾不上放下布丁杯子,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抱住许蕴喆道:“真的吗?真的吗?她真的同意了?很坦然地同意了吗?” 许蕴喆就知道他会这样,确定地点头,道:“嗯,她同意了,没有犹豫地同意了。” “太好了!”许靖枢激动得跳起来,却不小心颠出杯子里的布丁。他哎呀叫了一声,四处找纸巾。 许蕴喆找到纸巾,抽出几张递给他,蹲下把洒落的布丁抹除。 许靖枢擦着手,反应过来后,又觉得这样的发展应该是预料之中。 其实,许芸婉应该早就从许砚深那里得知他们的事了,否则,上回她也不会说帮忙劝他们和好这样的话。他又何曾不是早就向许芸婉透露了自己对许蕴喆的心意? 或许从头到尾,会为了该不该承认、怎么承认苦恼的人,只有许蕴喆一个人而已。 但是,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呢?决定向妈妈承认,自己喜欢一个男生的时候。许靖枢看着他把纸巾拿往角落垃圾篓丢的背影,忽然感到自己喜欢死这个人了。 还没等许蕴喆转身,许靖枢快步走向前,从背后抱住他。 许蕴喆一愣,只当他是高兴,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许靖枢不放开他,赖在他的背上。过了一会儿,他问:“以前你和前女友交往,也是这么快就告诉阿姨吗?” 青川_126 闻之,许蕴喆惊愕。之前他们很少提起奚蕾,而且许靖枢给出的反应,也让许蕴喆以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前任,怎么现在突然问起了?许蕴喆尴尬,半晌嗯了一声承认。 许靖枢心中一动,收紧手臂,道:“你真好!” 许蕴喆听完,哑然失笑。 许靖枢松手,等他转身,带着满心的期盼试探问道:“可是,我们都是男生,你告诉阿姨,不怕她不同意吗?” “怕,但是……”许蕴喆淡淡一笑,“迟早要说的,早说比晚说要好一些。如果她不同意,我再想办法就行了。而且,从小到大,她从没反对我什么,我有什么心愿,她都尽量满足我。除非……” 看他的表情突然惆怅,许靖枢小心地问:“除非?” 许蕴喆敛起忧郁,微笑道:“除非我外公不同意。” 许靖枢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他想了想,笑道:“我爸爸妈妈也是,他们很疼我,我想做什么他们就让我做什么。除了不同意我找‘妈妈’以外,我爸没有反对过我。他虽然不同意吧,只是不支持我,不给我路费罢了。我自己挣钱存好了路费,他也不管我的。” 看他说得得意,许蕴喆不禁觉得好笑。他点了点头。 “我们有这样的爸爸妈妈,真是太好了!不是吗?”许靖枢说。 他说得天真,许蕴喆却忽然蹙眉。他遗憾地说:“我爸不是。” 许靖枢一愣,小声说:“没听你说过你爸爸。” 他怎么说呢?许蕴喆有时觉得自己一无所知,有时又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他平淡地笑了一笑,说:“不说也罢,不重要了。” 看他不愿意提,许靖枢只好收起好奇。 两人面对面,一时没有说话。 许靖枢难得地一直低头,许蕴喆看了他一会儿,抿了抿唇,犹豫道:“今晚……你住这儿吗?还是回去?” 听罢,许靖枢猛地抬头,恰好看见许蕴喆迅速地把目光移走了。 俄顷,许蕴喆尴尬地重新看向他。 许靖枢抱歉地说:“我答应我爸,要回去睡觉的。” 许蕴喆听得面红,清了清喉咙,道:“嗯,那晚点儿我送你回去。再坐会儿吧?吃布丁。” “嗯!”许靖枢抖落抖落紧张的心情,回到书桌旁,重新拿起布丁杯子,忽然回头道,“等会儿,我们散步回去吧?” 许蕴喆走近,接过他递来的另一个布丁,点头道:“好。” 吃完布丁,两人又在房间里闲坐了一会儿,许靖枢终是要向许芸婉道别了。 听说许蕴喆要送许靖枢一起走,许芸婉的面上掠过一丝犹豫,末了微笑点头。 许蕴喆和许靖枢都发现了她这一秒的犹豫,走时不太放心。两人迟疑着出门了,多走两步,许蕴喆还是决定照原先说好的,陪他散步回家。 小的时候,网络信息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古镇名不见经传,游客原没有现在这么多。 那个时候的夜晚,镇上也没有那么多的红灯笼。 许蕴喆那时怕黑,很少在晚上出门。而当他敢一个人在夜里出门时,镇子里已经多了络绎不绝的游客。 周末的夜晚,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被高悬的灯笼照亮,商户的叫卖声和游客的谈笑声使灯火看来更加阑珊。 他们并肩走在人群之中,偶尔看一看店铺里售卖的吃食和饰品,俨然也像是镇中的游人。 许蕴喆以前烦透了这样的吵闹,现在有许靖枢在身边,反而觉得这些平时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也有几分有趣了。 离开主街道后,小路上的人变少了。 青石板上映着的灯光没有了游客的身影,显得格外宁静。 走在灯下,许蕴喆时不时听许靖枢说他找“妈妈”的经历,有时候觉得有趣,有时候又为他的辛苦和执着而心疼。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像许靖枢这样一个爽朗的,仿佛什么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人,会有这样的执着。他执着得几乎偏执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许蕴喆便意识到,自己对他的了解还不够多。 但许靖枢应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只要对他了解一点点,就会喜欢他。许蕴喆不敢想象,如果有朝一日能够了解他的全部,会有多喜欢他。 “现在我已经排除了三个人格,还剩下‘秀宁’和‘宜容’。”许靖枢语带兴奋,“等我们高考结束,就可以去西北找‘宜容’了!” 许蕴喆不知道“宜容”是谁,问:“是哪部电影里的角色?” 青川_127 “《雪街》,她演一个农妇,是les。被丈夫强暴怀孕以后,在医院里认识了那里的妇产科医生,爱上她。但是,两人没有结局,医生常常听她倾诉,想帮助她,可是不知道自己被爱。”许靖枢耸肩,叹气道,“是悲剧。” 许蕴喆心情沉重,问:“最后也没有告白吗?” “没有,她难产了,家里说保小孩。”他摇摇头,“最后一个镜头,是她在产床上紧紧地抓住了医生的手。” 许蕴喆听罢沉默。 “做女人真辛苦……”许靖枢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感慨道。 想到自己的妈妈,许蕴喆惆怅地笑了一笑。 镇子不大,他们没有机会多聊更多的话题,已经回到了“晴耕雨读”的门口。 隔着大窗户,许蕴喆看见许砚深正在招呼客人。 “我回去了,明天见。”许靖枢很不舍地说。 许蕴喆点头,看他说完还没走,也不催他离开。 两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许靖枢抬头吻他,吻得很重,险些磕碰了牙齿。 许蕴喆怔住。 一吻即毕,许靖枢笑道:“谢谢你。晚安。” 他失笑,点头道:“晚安。” 第八章2 许蕴喆最近常常笑了。 这是许靖枢在晚上睡着以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一个想法。 他睡得很深,可大概是和许蕴喆聊过《雪街》的缘故,他竟然梦见了电影里的情节。他梦见宋苇杭躺在产床上,为了生育,累得满头大汗,不断地用力,叫苦不迭。她喊着不要生了,不要生了,紧紧地握着医生的手。 画面切换至医生的视角,有一个很大的特写,拍摄了医生的眼睛。 许靖枢认不清那双眼睛,只觉得毫不陌生。 最后产房里全是血,还有孩子哇哇的哭声。婴孩长了一张和许靖枢一模一样的脸,许靖枢被怪诞的画面吓醒了。 许靖枢被吓得不清,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见到还早,又浑浑噩噩地继续睡了。 他再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起床的第一件事,是给许蕴喆发信息。许靖枢躺在床上,拿起手机。 许靖枢:早!起床了吗?干什么呢? 发完,许靖枢一直举着手机,希望下一秒钟就能见到许蕴喆的回复从消息框里蹦出来。可惜,消息框迟迟没有出现“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他纳闷极了。 他打了个哈欠,打定主意直接去“江南庭院”找许蕴喆。 这时,手机响了,他连忙拿起手机,见到许蕴喆回复的信息,吃惊得睁大了眼睛,接着忍不住笑出声。他坐起,输入信息问:怎么没和我说一声,自己去了?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吗? 许靖枢特意看了看时间,这才早上九点,而许蕴喆已经在淮左了,说明他起码在七点前就出门了。想到许蕴喆在休息的日子里起个大早,只为了去帮他买新的电瓶,许靖枢不禁心疼。 他巴巴地等许蕴喆回消息,结果,许蕴喆回复道:神经。 许靖枢忍住笑,索性直接给他打电话。 “喂?”许靖枢甜腻腻地叫道。 许蕴喆沉默片刻,冷冷地说:“你正常点儿。” “哦。”许靖枢清了清喉咙,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消不掉,问,“你很早就出门了吧?” 他的语气平淡,道:“还好。” “多早?”许靖枢穷追不舍。 青川_128 “和平时起床的时间一样罢了。”许蕴喆依旧波澜不惊。 许靖枢嫌他无趣,可猜想现在许蕴喆的心里指不定怎么波澜起伏呢。他高兴得很,才不管许蕴喆是不是不耐烦,说:“我等会儿去淮左找你,我们约会好不好?”等了片刻,他没听见许蕴喆回答,又说,“要不,等你回来了,我们一起在我家或者你家自习?反正,约个会吧!我们还没有约过会。” 半晌,许蕴喆问:“我们没约过会很奇怪吗?” “当然了,我们都认识快半年了。”许靖枢理所当然回答。 许蕴喆又不说话了。 许靖枢忍住笑,忍得挺辛苦。 “那你到淮左来吧,我们在这里见。”许蕴喆最终说。 “好!等会儿见!”许靖枢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他正要挂电话,又听见许蕴喆问:“你吃早餐没?” 许靖枢一怔,说:“没,我刚起床。” “吃过早餐再坐车吧。再见。”许蕴喆说完,挂了电话。 真是个别扭的人,许靖枢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撇撇嘴,又笑了。 想到很快就要和许蕴喆开始一整天甜蜜的约会,许靖枢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呆了。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换衣服、洗漱,特意用洗面奶洗了脸,还抹了润肤露。他甚至洗了个头,把头发吹出一个最近网络流量小生流行的发型,但是,他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越看越奇怪,还是又把头发淋湿,打理成平常的样子。 许靖枢在房间里转悠了半天,几次经过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总为形象感到不满意。 为此,他先后换了三套衣服、两双鞋,等他好不容易决定穿什么衣服出门,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而他又在镜子前站了五分钟。 这样会不会看起来太普通了?和平时一模一样。 许靖枢摸着下巴烦恼,突然眼睛一亮,从抽屉里找出一只蓝宝石的耳钉戴上。 这是他去年生日时,傅红鹰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可是,许靖枢太长时间没戴耳钉,光是重新戴上便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疼得他龇牙咧嘴,险些以为耳垂会扎出血来。好在最后戴上了,耳朵也完好无损,许靖枢对着镜子看了看,松了一口气,喷上香水后,终于可以出门了。 许靖枢兴致勃勃地下楼,很自然地要告诉许砚深,他的儿子将要进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约会了。 可是,他没想到来到楼下,竟见到许芸婉坐在店里。 许靖枢吓得蹲在楼梯上,但想了想,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做贼心虚,毕竟他和许蕴喆的事情,家长已经知道了。 他打算堂堂正正地下楼,可见到许砚深坐在许芸婉的对面,又好奇地继续蹲着,想偷偷地看一看他们两人是怎么相处的。 虽然早就知道他们两人正在交往,而且交往之深在自己的想象之外,可是许靖枢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和许阿姨相处的模样。 爸爸是怎么和许阿姨相处的?妈妈已经离开很长时间了,可许靖枢依然记得爸爸待妈妈的温柔和宠爱,现在见他面对另一个自己爱的女人,许靖枢免不了好奇。 可是,眼前的景象让许靖枢失望了。 不知道是不是身在公共场合的缘故,许砚深和许芸婉两人说话的神态都带着一种客套和礼貌,像是两个普通朋友,许靖枢丝毫看不出他们是一对恋人。 许靖枢泄气,撇撇嘴,正要转身上楼,从另一侧的楼梯往外走,突然看见许芸婉把一只便当盒放在桌上。 他趴在栏杆上,伸直脖子眺望,终于看见许砚深的脸上出现了像小男孩一样惊喜的表情。 许砚深惊喜地打开便当盒,反复看了许芸婉几回,拿过一旁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从便当盒里取出一个三角饭团。他吃了一大口,还没嚼,已经连连点头,称赞好吃。 看到爸爸这副傻乎乎的样子,许靖枢忍俊不禁,而从许芸婉低头微笑的侧脸,他也能看出这是一种爱情。 上午的阳光透过大窗户,很好地洒进餐吧里。 许靖枢看着爸爸和阿姨坐在窗户旁愉快地聊天,心中踏实许多。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上楼,从另一侧楼梯走出房屋,不向他们打招呼道别了。 这么一来,许靖枢没有办法从餐吧的橱窗里拿面包和牛奶当早餐吃了。 想到可以和许蕴喆约会,又想到爸爸和阿姨也在约会,许靖枢的心情格外轻松和愉悦。他随意地走进一家早餐铺子里,买了一屉小笼包和一碗清汤,坐在铺子里吃。 自从从梅引转学,不再在酒吧里打工,许靖枢有一段时间没有坐在类似的铺子里吃这类小吃了。 蘸着蘸料,许靖枢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许蕴喆的时候。 那是在酒吧街的生煎店里,当时他们坐在一起吃生煎——当然了,确切地说,他们只是拼桌。 青川_129 许靖枢到生煎店时,店里剩下的座位不多,无论他坐进哪个位置,都需要拼桌。明知道彼此不会有交流,可许靖枢还是照着习惯,选了一个看起来最顺眼的“同桌”。 其实,许蕴喆远非“顺眼”可以形容了。 因为爸爸曾经是导演的关系,许靖枢从小见过一些明星,但真正让他在看了一眼以后觉得“真帅”的素人,许蕴喆是第一个。所以,当之后许靖枢又在商场的西餐吧里见到许蕴喆,他便想知道许蕴喆的姓名了。 可惜,许蕴喆太细心,没往结账的小票上签字。 无论如何,他们是有缘分的,哪怕在那晚以后,许蕴喆没有联系他,让他有些失望,不过他们现在不也在一起了吗? 而且不久之后,他们还能成为一家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真是太好了。许靖枢津津有味地吃包子,期待他们的约会。 吃着吃着,许靖枢竟然看见许芸婉从早餐铺子的门前经过。他惊讶极了,心想她怎么这么快就回家了?不在他的家里和许砚深多待一会儿吗? 正在这时,坐在蒸炉前包小笼包的一位老婆婆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妇人,小声道:“哎、哎,回来了。” “哎哟,真是越来越花枝招展了。”那妇人酸溜溜地说。 才从门外经过的只有许芸婉一人,许靖枢听见她俩对着门外议论,不由得愣住。 “这是老许疯了,管不着她了,又出来勾引男人了。”妇人说着,鼻子皱了皱,“和她妈一样,都是狐狸精。” 听她在背地里这样说许芸婉,许靖枢厌恶地皱起眉。 老婆婆往包子皮里塞肉馅,唏嘘道:“老许这辈子,过得还真够惨的,疯了也是一种解脱!” “怎么不是?”妇人瞪圆眼睛,道,“好不容易从外地讨了个老婆,结婚没多久,老婆生下孩子就跟野男人跑了。他自己含辛茹苦把孩子养大,结果才长好呢,又跟男人跑了。”她冷哼一声,“最后还不是被男人始乱终弃?抱了个孩子回来,还得老许帮忙养着。老许是真可怜!” 老婆婆又一次叹气,仿佛十分可怜他们议论的男人,道:“唉,他女儿跑掉那一年,他是真惨呐!客栈也不开了,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整整一年咧!要不是他女儿回来了,他非得从那时就疯了!” 许靖枢听罢愣住。 “就是,就是!”妇人斩钉截铁地同意,跟着叹息,“他也真是心善,委曲求全。女儿不检点,突然抱了个外孙回来,他还高兴坏了,说家里又多了个孩子!哪里有那么好的人呢?” 老婆婆摇头,叹气道:“现在疯了,可见也是这么多年,憋坏了吧。” 第八章3 许靖枢原本高高兴兴,打算吃完早餐以后乘车去淮左和许蕴喆约会,没想到却在吃饭时听见别人的闲言碎语。 听见两人议论,许靖枢对着面前剩下的两个小笼包,吃不下了。 他起身结账后离开,一路上心事重重,竟一时忘记要去约会,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自己家的门口。 许靖枢愣了愣,看见许砚深在店里擦桌子。 许砚深看见站在窗外的儿子,惊讶极了。 既然已经走到家门口,还被他发现了,许靖枢索性进屋。 “什么时候起床的?”许砚深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你该不会昨晚偷偷跑出去,夜不归宿吧?” 许靖枢闻言白了他一眼,道:“我夜不归宿,去哪里?” 他撇嘴,道:“谁能知道你?” “那你问问阿姨,看我昨晚有没有住她那儿呗!”许靖枢的心情差,语气很冲。 许砚深嘁了一声。 “我整晚呆在屋里,你没看见,突然见我出现在外面,就说我夜不归宿。亏你想得出来!”许靖枢毫不客气地说完,突然愣了一下。 “怎么了?”许砚深看他突然走神,奇怪地问。 许靖枢仍在想那两个女人议论的话,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什么。” 许砚深半信半疑地看他,问:“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平时这时候,你得睡到中午。” 说起这个,许靖枢不免得意,挑眉道:“我要去淮左,和许蕴喆约会了!” 青川_130 听罢,许砚深瞪圆了眼睛。 “你那是什么眼神?”许靖枢不满道,“我都母胎solo十七年了,头一回约会,你能不能给点鼓励的目光?” 许砚深问:“那你今晚回来吗?” “啧!”许靖枢龇牙表示不满。 “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你一直都母胎solo了吧?”许砚深笑话他。 “你走开!”许靖枢操起桌上的抹布丢在他的身上,大声道,“我走了!” 许砚深在他的身后喊道:“路上小心!” 之前交代要回家睡觉,现在又笑话他,简直莫名其妙!许靖枢在心里骂许砚深是个神经病,突然收到许蕴喆的信息,问他出发了没。他心中一惊,连忙答说已经出门了,然后在路口找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搭车往汽车站赶。 那两个女人议论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她们的眼中,许蕴喆的外公确凿是疯了,她们的语气那么肯定,以至于令许靖枢不得不对原本的判断产生困惑。 从许砚深那里,许靖枢已经确信许爷爷恐怕没有生病,但怎么解释那两个女人的话呢? 有没有可能,像刚才许砚深怀疑他的那样,那只是一个单凭她们所见而得出的结论?许靖枢好奇极了,这个疑问如果不解答,总觉得心里头痒痒的。然而他知道,无论是许砚深还是许芸婉,都不会对他透露半分。 许蕴喆知道吗? 许靖枢发现他没有和许蕴喆讨论过这个话题。对了,他们说过一次——如果那次也算的话。他们提过一次许蕴喆的爸爸,而许蕴喆很明显地不想多谈。 还是让这个疑问烂在心里吧。许靖枢努力地说服自己,因为他预感真相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尤其对许蕴喆。 在心里做了这个决定后,许靖枢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晚上回不回家的问题。 他本来没往那方面想,只盼着约会,都怪许砚深的提醒,令他突然紧张起来。 这紧张直到在车站和许蕴喆汇合,还没有完全消除。 看见许蕴喆站在烈日下等自己的身影,才从汽车站里走出来的许靖枢愣了愣。他想起体育会考那天,许蕴喆让他别在操场边加油,去树荫下等着。 他连忙走过去,问:“怎么没找地方躲着?太阳这么晒。” “没事,刚刚看你快到了。”许蕴喆说完便转身,眼睛忽然被一道光刺中,他眯起眼,转头发现许靖枢竟然戴了耳钉。“你……” 许靖枢不明所以,但很快发现许蕴喆盯着他的耳朵看,笑道:“怎么样?帅吧?” 许蕴喆无言以对。 “夸我一句,不会死啦。”许靖枢跟上去说。 许蕴喆斜眼瞄他一眼,问:“换香水了?” 听罢,许靖枢愣了愣。 “等会儿我们去哪里?先吃饭吗?中午了。”许蕴喆以前和女生交往,约会多是逛街,他不知道和男生约会要干什么。 许靖枢还沉浸在被他发现换香水的震惊当中,难以置信地问:“你发现我换香水了?怎么发现的?” 许蕴喆奇怪道:“怎么发现的?我有鼻子。” “啊。”许靖枢盯着他的鼻子看了一会儿,笑道,“也是,那么好看的鼻子,一定很灵。” 许蕴喆听罢语塞,半晌道:“神经病。” 许靖枢最终还是没说他们该干什么去,两人走到公交车站台上,对着站牌,一时都拿不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饥饿难耐,道:“还是先去吃饭吧,吃完再考虑别的。” “嗯,好。”许靖枢想起他很早就出门了,如果除了早饭什么也没吃,现在一定饿坏了。 他没有来过淮左,点开手机里的地图,发现汽车站距离市中心似乎有一段不远的距离。如果他们现在才赶往市中心,等到了那里,再排上号吃饭,许蕴喆非饿死不可。他找来找去,说:“我们就在附近吃吧,这里是老城区,应该有一些不错的老店。” 只要不是太难吃,许蕴喆无所谓,他点头道:“你看看想吃什么吧。” 这是把吃饭的决定权丢给他的意思了?许靖枢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想到这是和他第一次在外面吃饭,考虑选项时不免紧张得要反复斟酌。 按照许蕴喆原本的计划,清早出门来到淮左,帮许靖枢买好电瓶以后,就能马上回家了。这么一来,他不需要在淮左吃午饭。为了完成这个计划,许蕴喆出门得很早,他坐的是当天来淮左的第一班大巴,在县汽车站吃早餐的时候,天才刚亮。 没有想到突然决定约会,等到许靖枢来,他已经饿得有些没精神了。但是许靖枢好像对午餐很在意,问了好几个问题,尽管许蕴喆通通回答“都可以”,他还是选了很久。 青川_131 许蕴喆不想催他,只好在旁边等着。他有时看看许靖枢的手机,有时看看许靖枢。如果不是许靖枢突然戴了耳钉,他根本没发现原来许靖枢有耳洞。 这耳钉看着价格不菲,上面的宝石恐怕是真的,湛蓝的颜色中泛着如同星星一般神秘的光芒。因为这枚耳钉,许蕴喆发现许靖枢的耳朵有点儿小,很秀气,柔嫩的皮肤雪白,软骨的轮廓透着脆弱的粉红色。 他的耳垂看着很薄,以前的老人说,这是福薄的象征。 这么想着,许蕴喆不禁伸手去摸他的耳垂。 许靖枢冷不丁地被摸,吓了一跳,惊讶地看向收回手的许蕴喆。 他尴尬道:“没事,看着薄,摸摸看。” 许靖枢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朝他的耳朵伸手,见他躲开,不甘心道:“怎么?只准你摸我,不准我摸你吗?” 许蕴喆愕然,只好站定,道:“随你便。” 许靖枢得逞地笑了,捏住他的耳垂揉了揉,摸回自己的对比,说:“我们好像差不多。” “是吗?”许蕴喆怀疑,又往他的耳垂捏了两下。忽然,他看见许靖枢的眼神似笑非笑,立即收回手,窘道:“幼稚。” “是你先摸我的好不好?”许靖枢辩解完,微微一愣,瞪眼道,“我的天,你开车!” 许蕴喆更窘,急道:“神经病,是你吧?” “我才没,你是先说‘摸’这个字的吧?”许靖枢强辩道。 许蕴喆压根没往那方面想,被他这么说,顿时无地自容,又觉得他莫名其妙,不耐烦地骂道:“懒得陪你发神经。吃什么?快选!饿死了。” “也不晓得温柔一点儿。”许靖枢嘟哝,继续看手机。 许蕴喆听着语气不对,立即道:“喏、喏,到底谁在开车?” “是你的思想不纯洁!”许靖枢反驳,趁他再骂人以前,问,“粤菜吃不吃?” 许蕴喆一愣,点点头。 “离这里只有起步价的路程,我们叫一辆车去吧。”许靖枢说完,往出租车候车区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许蕴喆的心里哭笑不得,但他此时实在饿坏了,就懒得和他计较了。 如果之前没有开那样的玩笑,或许在车里相处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尴尬。但是,许靖枢突然觉得自己挺过分的,明明是第一次约会,心里想的却都是那些事、那些可能。 或许,第一次约会,应该更纯洁一点儿吧。许靖枢偷偷地瞄了许蕴喆一眼,见他目不斜视,又有些心虚。 虽然以前不止一次地对许蕴喆说过挑逗的话,可是当他们真的可以往下发展时,许靖枢依然有种不可避免地紧张感,毕竟,是第一次恋爱。 他反复看了许蕴喆好几回,等到下车,终于忍不住说:“许蕴喆,下午,我们找家店,你打个耳洞好不好?” 许蕴喆惊奇地看他。 “这样以后我们就能戴情侣耳钉了。”许靖枢想了想,说,“比戒指好一些吧?戒指不太方便。” 许蕴喆心想耳钉也不方便吧?在学校里戴首饰的男生少得很,几乎没有,而且,他以为戴情侣饰品这样的事,是女孩子的喜好。 正在他迟疑时,许靖枢撒娇道:“哎呀,打一个嘛,不疼的,两秒钟不到的事。” “好吧。”许蕴喆答应说。 第八章4 许蕴喆的确不知道如何和一个男生约会,他仔细地想了想,以前自己也曾和李爽为了买球鞋而一起来过淮左,但是那时的行程往往非常简单,买了鞋以后一起吃一顿饭,接着就能回家了。 关于恋爱,他仿佛始终是被动的那一个,以前是,现在也是。 看着许靖枢精神饱满的模样,许蕴喆不禁想: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喜欢呢? 就目前为止,他受到的夸奖来看,如果长的不是这张脸,恐怕许靖枢不会看上他吧?思及此,许蕴喆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笑。 不过,幸好他长的是这张脸了。 因为自知个性实在无趣,所以但凡许靖枢有什么愿望和请求,许蕴喆想,只要无伤大雅,都答应下来总是对的。否则,他岂不是除了无趣以外,还不通情理了吗? 青川_132 许靖枢古灵精怪,常常想一出是一出。他们去往粤菜馆的路上,经过了一家川菜店,许靖枢拉住许蕴喆前进的脚步,问:“改吃川菜行不行?” 想到川菜火辣辣的味道,许蕴喆心中一敛,但答应说:“行。” “太好了。”许靖枢说完便往菜馆里走,说,“我想吃水煮肉片已经很长时间了。” 闻言,许蕴喆心道既然如此,怎么一开始没说吃川菜?这样他起码还能有个心理准备,现在可好,转眼间他们已经坐在川菜馆子里了。 许靖枢连点了三道菜,一盘汤,全是辛辣口味,连蚂蚁上树也要多放辣椒。 许蕴喆听着情况不对,连忙提出把其中一道菜换成清淡的白灼时蔬。 许靖枢听完微微一愣,等服务员离开后,问:“你不能吃辣吗?” “还行。”许蕴喆见他的面色有变,补白道,“能吃一点。” 许靖枢失落道:“刚才怎么没说?我们可以去吃粤菜的。” 他摇摇头,说:“没关系,粤菜馆子里不一定有水煮肉片。你既然想吃,就吃正宗一点儿的吧。” 闻言,许靖枢眨了眨眼睛,道:“你对我真好。” 许蕴喆讪讪地笑了一笑,不想再继续这么尴尬又矫情的对话,问:“去哪里打耳洞?” 这个许靖枢没有想过,他的耳洞是小时候宋苇杭帮他打的,可是在得知她生病以后,他才意识到帮他打耳洞的人不是妈妈。他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女生的化妆店里有吧。” “化妆店?”许蕴喆惊讶,“有那种商店吗?” “有!”他确定地点头,“卖美妆产品,还帮忙修眉、化妆的那类商店。” 许蕴喆从前没有注意过这类商店,半信半疑,再想到他们是两个男生却要去那种商店里,不禁犯难。 正在这时,菜馆的服务员小姑娘给他们倒茶水来了。 许靖枢看他们的年纪相仿,打探道:“不好意思。请问,你的耳洞在哪里打的?” 许蕴喆听罢吓了一跳,看向服务员,见她面上泛红,笑容即害羞又窘促,回答说:“在附近。” “附近是哪里?”许靖枢追问,“我看好像打得挺好的,远吗?” “哎。”许蕴喆替他尴尬,出声提醒。 服务员仍羞涩地笑着,把他们的茶杯倒满以后,说:“就在前面的巷子口,有个卖小饰品的摊子。那里有位挽面的阿姨,她的手法很好。”她说完放下茶壶,红着脸离开了。 待她走远,许蕴喆不满道:“这样和陌生的女生搭讪,不好吧?” 许靖枢没有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可看许蕴喆的神情认真,便乖乖应道:“哦,好。我以后不这样了。” 许蕴喆听完皱眉,摇摇头,端起杯子喝茶。 “不过……”许靖枢不解道,“有哪里不对吗?”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说:“你听说过一个词叫‘不娶何撩’吗?” 许靖枢惊讶地眨巴两下眼睛,想了想,不服气地说:“那你不也经常这样吗?” “我哪儿有?”许蕴喆莫名其妙。 他理直气壮道:“你有。你常常撩我。” “我根本……”许蕴喆只觉得荒唐,气得笑了,“神经病,从来没有过。什么时候?” 许靖枢一本正经道:“你长这张脸的时候。” 听完,许蕴喆无言以对,只能继续喝茶。 看他半天不说话,许靖枢凑近餐桌,问:“等会儿,我们去她说的那个阿姨那里吗?” “嗯。”他点了点头。 幸好在点菜时,许蕴喆适时地表达了自己的需求,否则倘若真如许靖枢的要求点菜,他最后只能吃白米饭了。 除了白灼时蔬外,剩余的两道菜,许蕴喆每吃一口前,必须先将菜放进清水里浸一浸,清清辣味。 许靖枢见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这样,吃不到菜原本的味道了。” 青川_133 花(ㄕ?)?剁手√(′??`)??(`Д′)?lpl冲鸭祭☆彡▽`)ノヾ(??)_(:?ㄥ)_ “我不想吃它们原本的味道。”许蕴喆把泡在清水中的水煮肉片取出,和米饭一起吃,还是辣得舌尖发麻。 可是,许靖枢却吃得兴起。看他吃得满头大汗,嘴唇也被辣得发红发肿,许蕴喆哭笑不得,心道这是何苦?偏偏另一方面,许靖枢似乎的确吃得津津有味,更让许蕴喆觉得匪夷所思。 高山小土豆上洒满了孜然和辣椒粉,许靖枢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盘。 吃到最后,许蕴喆感觉他连吞咽也变得吃力,吃进去的食物恐怕已经满至喉咙了。 许靖枢倒了一杯水,喝下后舒了一口气,感叹道:“好饱!” 许蕴喆忍住笑,点了点头。 “你好像没吃什么。”许靖枢用纸巾擦了嘴巴,关切道,“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一道菜送米饭?” 许蕴喆摇头,目光总不由自主地落在许靖枢发红微肿的唇上,也不知他到底吃得有多辣。“没关系,我吃饱了。”他擦了嘴巴,“结账了?” 他点头。 这顿饭算下来,菜几乎全是许靖枢一个人吃的。照理来说,应该是他出钱结账,偏偏他除了去网咖玩游戏外,其余时候都是能省则省,所以当许蕴喆把服务员叫过来,他压根没想到要出钱。 等到许蕴喆把账结清了,他才如梦初醒。 “走吗?”许蕴喆起身,看他还愣愣地坐着,问。 许靖枢连忙点头,跟上去道:“没关系吗?你请客。” “有什么关系?”许蕴喆莫名其妙道。 “啊。”他错愕,难得地窘促了,说,“我第一回谈恋爱,不知道约会的规矩。” 这话听起来太诡异了,许蕴喆想说他两句,转头看到他的嘴唇时,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他摇摇头,问:“去找那个阿姨吗?现在快两点了。打了耳洞,至多两点半,下午做什么去?回家?” 许靖枢可不想这么快回家,但一时想不到别的主意,说:“去看电影吧,或者,去游乐场。” “多大年纪了,还去游乐场?”许蕴喆好笑,“看电影吧。” 听罢,许靖枢暗自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回家。 川菜馆服务员口中说的饰品小摊,在许靖枢小的时候,曾在弄堂里见过,摊主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阿姨或老奶奶,她们坐在小竹椅、小板凳上,简单的货架摆在一旁,手中常常做着女红的活计,看起来格外悠闲。 但这样的摊子,许靖枢长大后再没有见过了,就连青川古镇,也没有这样的老人。 所以,刚才听那个女生说那是一位会挽面的阿姨,许靖枢真是好奇得不得了。原来城市老城区的小街道里还藏着这样的手艺人,延续着传统的手艺。 不过,这样的人真的存在吗?有没有可能是那个女生糊弄他的? 他们走到巷子口,别说摆摊的小贩,连个人影也无。 “今天没出摊?”许蕴喆猜测,说话时目光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落在许靖枢的嘴唇上。 许靖枢皱眉,撇起嘴巴,道:“有没有可能是前面的巷子?” 他到底吃得有多辣,已经过了十几分钟,嘴唇还这么红。许蕴喆这么想着,伸手触了一下他的唇。 许靖枢惊讶地哎了一声。 “疼?”许蕴喆收回手,想起辣其实是一种痛觉。 经许蕴喆提醒,他抿了抿唇,这才发现的确有一点点轻微的痛觉。他看看巷子两头,又看向许蕴喆,点头道:“嗯,要亲一下才能好。” 他的话音未落,许蕴喆已经扶住他的后颈,吻了过来。 难怪会肿。吻上他的唇时,许蕴喆分明感觉到他的嘴唇还辣得发烫。 他的口腔里也是。彼此的舌才缠绕没多久,呼吸已经满满的全是潮热的气流,像是刚揭开锅的沸水,滚烫得呼呼作响。 许靖枢捧着他的脸,靠在墙上,一边亲吻一边问:“你是不是想亲我很久了?” 他的舌尖、唇上,全是热辣的余味,许蕴喆吻得双唇也跟着发烫,闻言微微错愕,失笑道:“是。” 许靖枢听完得意地笑了,偏偏许蕴喆吻得重了些,压在他的唇上。本已被菜肴刺激得神经敏感的双唇轻易就感觉到疼痛,他轻微地哼了一声。 许蕴喆连轻啄也不敢了,嘴唇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微弱的痛觉。舌尖还没那么烫,他轻轻地舔了一下许靖枢的唇瓣。 青川_134 许靖枢一个激灵,拉住他的手,指尖挖进他的掌心,发现纹路上全是汗。 “不能再亲了。”许靖枢抓住他的手指,说,“会着火的。” 第八章5 会着火。许蕴喆听完,怔忡片刻,正巧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两人立即分开了。 走进巷子里的老太太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优哉游哉地往巷子的另一头走。 许蕴喆和许靖枢窘然,跟在这老太太的身后往外走。等面对车水马龙的街道,许靖枢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干什么去?”既然找不到打耳洞的地方了,许蕴喆问。 许靖枢茫然,道:“看看附近有没有电影院可以看合适场次的电影吧。”见许蕴喆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他问,“怎么了?” 许蕴喆摇头,问:“你还好吗?” 许靖枢被问得心虚,瞪眼道:“好得很。”说着,他拿出手机寻找附近的电影院。 两人继续向前走,许蕴喆负责看路,许靖枢负责找电影。 许蕴喆随处看着,等走到另一个巷子口,他突然看见一位正坐在那儿摆摊卖耳钉的阿姨,连忙拉住只顾着向前走的许靖枢。 “怎么?”许靖枢不明所以,抬头一看,惊讶道,“哇,NPC出现了!” 什么鬼?许蕴喆忍住笑。 卖耳钉的阿姨果真会打耳洞,但她听说许蕴喆要打耳洞,稍稍愣了愣。 等许蕴喆在小板凳上坐下,她捏住他的耳垂,拿着耳钉枪凑近道:“现在的男孩子啊,越来越会打扮了,又是戴首饰又是化妆的,一个个比姑娘家还漂亮。” 许蕴喆听罢发窘,被她揉了一阵耳垂,心中抵触得很。 许靖枢也很抵触,心想他还没能这么揉过许蕴喆的耳垂。 两人各怀心思的功夫,许蕴喆感觉耳垂上一阵刺痛,疼得皱眉。 “很疼吗?不是‘无痛穿耳’吗?”许靖枢看得紧张,忙问道。 “这点疼都受不了,还打扮什么?”阿姨面不改色地丢掉一次性耳钉枪,“好了,打好了。” 好了?一切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许蕴喆惊讶得很。 许靖枢正把手伸向许蕴喆发红的耳垂,被阿姨地打开了。 她不满道:“嗨呀,别碰!很容易感染!” 许靖枢的手被打得发麻,往后背上搓了搓。 “看看吧,满不满意?”阿姨从货架取下一面镜子,摆在许蕴喆的面前。 许蕴喆本对打耳洞这事有些排斥,一时无法接受现实,不想看见自己打了耳洞的样子,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说:“谢谢阿姨,多少钱?” 许靖枢看他把钱交给阿姨以后马上走了,连忙跟上去。 过了一会儿,许靖枢问:“其实,你是不是不想打耳洞?” 许蕴喆只是习惯了不打扮而已,或许因为听了阿姨的闲话,所以抵触的想法更深了些。但是既然答应了他,而且已经打了耳洞,许蕴喆不想再回头追究这个,他摇摇头,道:“不会。” 许靖枢半信半疑。 “手。”他摊开手。 许靖枢不解,把手伸给他。 他避开,道:“另一只。” 许靖枢更奇怪了,把另一只手伸给他。 许蕴喆拉过他的手,往手背上揉了一会儿,问:“还疼吗?” 青川_135 闻言,许靖枢心中一动,连忙摇头,笑道:“不疼了。” 在这样的老城区里,要找一间电影院可不容易,哪怕有什么新上映的大片,老旧的播放设施也没有办法提供很好的观影体验。 许靖枢在手机软件里翻了半天,两人最终决定看一部最近才在国内上映的外国电影。这部剧情片虽然在国外获得过奖项,但是在国内名不见经传,排片量非常低,上映的第二天,全城只有位于老城区的一家老电影院放映,而且每天只有一场。 “这电影院的经理一定很有品味。”许靖枢确定地说。 许蕴喆平时很少看电影,问:“你看过这部片?” “没有,不过我很喜欢这个男主角。”许靖枢把手机屏幕摆在许蕴喆的面前,展示电影海报上男主角绝望的眼神,对比一番,“你好像比他帅。” 许蕴喆听罢哭笑不得,说:“不是一个人种好不好?” “那他也没在你的面前展现出种族优势嘛,虽说鼻子很高。”许靖枢又看了看。 许蕴喆接话道:“他没在我的面前。” 许靖枢努嘴,一脸不以为意。 电影院的规模小得远超乎他们的想象,等他们按照地图上的导航来到电影院的楼下,看见用黑板写着“售票处”三个字的小卖部,都惊呆了。 他们本打算买点儿爆米花和可乐,在观影时吃,但看这排场,恐怕没有机会了。 售票处没有爆米花机,除了罐装和瓶装的饮料外,只售卖一些小学生的经济能力能承受的小零食。 许靖枢虽看着辣条蠢蠢欲动,但在影厅里吃辣条,实在不好。 他们最终决定买两罐咖啡。 “这个,许蕴喆,这个!”在许蕴喆结账时,蹲在售卖橱柜前的许靖枢激动地挥手,“有酸奶。‘美美’酸奶,小时候喝过的。我还以为已经停产了。” 许蕴喆低头一看,果真如此,问:“要喝吗?” “嗯!”他蓦地起身,眼前黑了一片,连忙抓住许蕴喆的胳膊。 小卖部里有个看来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听了她妈妈的话给客人拿酸奶,奶声奶气地报告:“妈妈,只有一瓶了。” 许蕴喆道:“就拿一瓶吧。”反正他不想喝。 小女孩把酸奶取出来摆在柜台上,大眼睛巴巴地望着许蕴喆。 许蕴喆看她可爱,对她笑了笑,钱也给她。 “要找给哥哥多少钱呀?”她的妈妈学着她的腔调问。 小女孩接过钱,想了想,回答说:“两块。” 没想到这小丫头已经认得钱,还能做十位以下的加减法,许蕴喆不由得吃惊。 不一会儿,小女孩把零钱找给他,建议道:“你们可以拿两个吸管,我在幼儿园的牛奶,一个人喝不完,这样和小朋友分着喝。” 许蕴喆忍住笑,拿了两根吸管,说:“谢谢。” 等到从小卖部离开,许靖枢拿着酸奶,朝许蕴喆阴阳怪气地说:“对小女孩那么温柔,对我这么凶。” 许蕴喆斜睨他一眼,没理他。 “不说话不让看电影哦。”来到换票机前,许靖枢学着小丫头的腔调说。 很快,机器打印出两张电影票,掉在出票口里。 许靖枢弯腰去取,余光瞥见许蕴喆也弯腰,转过头。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许蕴喆的脸,他的吻已经先一步轻轻地落在他的唇上。很快,他轻微一碰就离开,离开后许靖枢才把他看清。 “是不是要说‘亲一下才让看’?”许蕴喆问完,拿过票,往电梯走。 许靖枢听完笑了,同样走进轿厢里。 轿厢陈旧简陋得很,墙上没有广告,只有一张简陋的A4纸打印着楼层指引,写着“三层直达影院”。 电梯徐徐地上升,到达三层,两人正要在门开时往外走,见到门外是一堵墙,惊呆了。 “这……”许靖枢不知所措地看向许蕴喆,“我没看错吧?”说话间,轿厢的门关上了。 许蕴喆茫然,再度看向那张打印纸,发现除了写着“三层直达影院”外,还有“四层影厅”。他按下四层的按钮,等抵达楼层后,看见门外是一条像是影院的通道,这才松了一口气。 青川_136 “该不会是在那张纸打印以后,影院的规模又缩小了吧?”许靖枢猜测着,还是感到离奇。 但很快,超出他们认知的事情再度出现了。即便是从小生活在小城镇里的许蕴喆也没有见过设施如此简陋的电影院—— 通道内的地毯已经被踩过无数遍,像地板一样紧实。通道的尽头有一个像是售货处的地方,但那里既没有货品也没有售货员。 空无一人的通道里,除了一台正在播放广告的取票机外,还有几台看起来十分老旧的投币游戏机,上面的喷漆已经掉色大半。 影厅的门都敞开着,垂着厚重的帘子,正在放映电影的影厅里清清楚楚地传出影片的对白和效果音。 他们走到自己要观看电影的影厅门口,看见门口立着的惊悚片海报,步伐不约而同地迟疑了。 “我们不是要看这部电影吧?”隔壁影厅的声音衬得走廊太安静了,许蕴喆问。 许靖枢连忙摇头,拉住他往里走:“快开始了,进去吧。别站这个前面。” 当他们掀开帘子往里走,迎接他们的是一股老房子才有的淡淡的腐霉味。 只能容纳百来号人的影厅内空无一人,没有开灯,光线透过门口的帘子缝隙往里投,大银幕前的空间像一个文化宫里的小舞台。 “还是包场。”许蕴喆照着票上的座位号入座,坐在影厅的最中央。 想起从刚才乘电梯时起遇上的事,许靖枢有些害怕。但他大着胆子往里走,坐在许蕴喆的身旁。 然而,影片规定的放映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大银幕依然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儿动静。想到门外的惊悚片海报,许靖枢动也不敢动,偏偏许蕴喆突然起身,吓了他一大跳,问:“你干什么?” “出去看看怎么回事。”许蕴喆把他拉起来,往外面带。 许靖枢本来怕得很,但想不到许蕴喆会主动牵自己的手,不禁忘了害怕。这是他们第一回像这样牵手,被许蕴喆牵着,许靖枢觉得这真是一个约会了。 走到影厅外,他们才发现位于影厅后方的放映室半开着门,通过半开的门缝,可以见到里面根本没有放映员。 许蕴喆第一次见到放映室的内部,好奇着往前凑了凑,想看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却感到许靖枢抓紧了他的手。 “你们干什么呢?”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冒了出来。 许靖枢吓得整个人生生地弹了一下,回头见到是一位严肃的老爷爷,立即跳至许蕴喆的身后。 许蕴喆也被吓得不轻,尴尬道:“我们来看电影,但是,还没放。” “哦,你们迟到了,我以为没人看呢。”老爷爷打开门,走进放映室里,“好吧,你们去坐吧。放给你们看。” 许靖枢听罢无辜地看向许蕴喆。 许蕴喆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走回影厅里。 “我们没迟到。”重新坐下后,许靖枢很确定地说。 “很多这个年纪的老人家,都不乐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算了吧。”许蕴喆说完,厅里的光线发生变化,他回头一看,是老爷爷进来了,不免又吃一惊。 老爷爷快步走过来,说:“票给我,检票。” 许蕴喆从许靖枢的手里拿了票,一并给他。 “等会儿就放了。”他把票撕了,票根还给许蕴喆,很快又走了。 眼看着帘子放下来,大银幕上也终于出现电影正式开始前的片头,许靖枢才觉得一切回到了正轨上。他以前一直生活在静安、梅引那样的大城市里,这样的情况,真是没有遇见过。 他木木地看着大银幕,忽然,脸颊上被温柔地碰了一下。很轻,他惊讶地转头,后知后觉地发现是一个吻。 “亲一下,好点儿了吗?”许蕴喆问。 许靖枢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突然搂住他的胳膊,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第八章6 随着影片的人物在独白中介绍自己之所以担任教师的原因,画面穿插着男主角在黑夜里闲散又寂寞的身影。后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社区里的中学收留着一群没有理想也没有希望的学生,课堂上,面对授课老师大喊要求回到座位上,教室内仍然喧闹嘈杂,没有一个学生听这位老师的话,只有他站在吵吵嚷嚷的教室里,拿着一张DVD,不断地重复,他要开始上课了。 许靖枢倚着许蕴喆坐了一会儿,看到这时,他直起了身子。 青川_137 许蕴喆不禁看他,发现他对着大银幕,看得十分专注。 因为影厅没有关门,总有些微光线从帘子的缝隙里泄进来。这些小小的光线照出许靖枢侧脸的轮廓,许蕴喆对着这些轮廓和线条看了好一会儿,几乎没有在意电影里身为代课老师的男主角怎样化解了与顽劣学生之间的尴尬。 直到,直到男主角的外公把自己关在老人院的卫生间里,一遍遍地喊着女儿的名字,要求女儿开门。 许蕴喆怔怔地看着大银幕上这位痴呆的老人,他确凿是生病了,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自杀——他或许知道,只是忘记了。他常常对男主角说,女儿来看他了,问男主角有没有遇见妈妈。 老人住在老人院里,孙儿对他怀着复杂的感情。他给外公准备一个笔记本,总希望外公能往上面写些什么,或许关于已故的妈妈,或许关于自己,又或许,关于真相的忏悔。 男主角有一个酗酒的妈妈,她遭到老人不堪的对待,最终服药自尽。 可惜,老人致死也没有往笔记本上写一个字,而早已知道真相的男主角,选择原谅他。 许蕴喆不知要如何读懂这副孤单又悲天悯人的心肠,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公。 自从许芸婉告诉他,已经把外公送往静安五医院后,他再也没有问过关于外公的事。许芸婉是决意要和外公诀别了——以这样的方式,但他呢? 如果真相让许芸婉痛苦,那么之于他,又是什么? 电影中的老人去世后,许蕴喆几乎再无心情看余下的部分。他不知道影片的后半段到底演了些什么,脑子里想起的全是自己的小时候。 许仲言对他有时候严厉,有时候宠溺。 许蕴喆如今回想起来,在没有爸爸的童年里,作为家中唯一一个成年男人的外公在很大程度上,向他诠释了父权和父爱。 可是,在那些零星的、快乐的碎片里,许蕴喆总能发现角落里那双哀伤又冷漠的眼睛。 有无数次,在和外公玩得开心的时候,他回过头,便会看见许芸婉冰冷的眼神。 许蕴喆看见那样的眼神,总会害怕地躲在外公的身后。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比起外公,他更害怕妈妈。 直到他自以为懂事一些,就开始接受妈妈这样的情绪。他一无所知,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想当然地认为外公和妈妈在争夺他的爱,甚至以为自己是家里最受宝贝的那一个。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得知了不是? 许蕴喆并不能确定,因为很快,他发了疯似的想离开青川,认为外公的爱是禁锢自己的牢笼。 可悲又怪诞的是,现在外公不在了,他的爱也理所应当地随之消失了,而许蕴喆没有摆脱禁锢、逃出牢笼。 禁锢像是红色的、粘稠的绳索,流动在他的血管里。 许蕴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想起许芸婉说,他们要过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 热闹的学校转眼间变成了被遗弃的废墟,像是厄舍府的崩塌。 许靖枢看着银幕,突然间,听见许蕴喆叹气的声音,惊讶地回头,这才发现他面色的凝重。 他们买来的酸奶和咖啡都没有开启,全原封不动地放在座位旁。 头顶的投映光泛着灰白,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这道灰白的光柱中打转。 这不是一部令人愉快的影片,许靖枢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换上了这样的眼神。 这眼神似曾相识,许靖枢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或许在某一个时分,许蕴喆也露出过这副表情。 许靖枢努力地回想,猛地想起,就在前段时间,在成人礼刚刚结束后。 “许蕴喆……”他有些不知所措。 影片终于放映结束了,但没有放映员或者其他工作人员来开灯。 许蕴喆闻声看向他,对他微微笑了一笑。 许靖枢胸口作痛,忙振作起精神,说:“我们走吧!” “嗯。”许蕴喆起身,拎着饮料往外走。 忽然,一双温热的手扣住了他的手指,他回头一看,见许靖枢乖顺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肩头,静静看他。 青川_138 许蕴喆摸他的脸,淡淡笑道:“我没事,走吧。” 许靖枢将信将疑,但他已经把头转过去了。 两人牵着手走出影厅外,正遇上从放映室里走出来的老爷爷。 他们的手没来得及松开,被老爷爷看见了。 老爷爷古怪地扫了他们一眼,朝通道的另一头走,嘟哝道:“不男不女。” 许靖枢听得错愕,不禁回头。 “没关系,走吧。”许蕴喆拉了拉他的手指,道。 不知道平时许蕴喆都看些什么电影,刚才观看的这一部,气氛尽管沉闷和绝望,但真的能够让一个人的心情直接从崖端落入谷底吗? 看完电影,许靖枢也感到郁郁,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到许蕴喆的消沉和自己大不相同。 他想到影片里的外公和妈妈,再想到在成人礼上失态的许仲言,心中大惊。 该不会…… 许靖枢看着许蕴喆的侧脸,答案呼之欲出,可他非得紧紧地压住盒子,不让里面的光怪陆离蹦出来。 他想起许芸婉说,真相对许蕴喆没有好处,乞求他不要再问,又想起许砚深交代的,许蕴喆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影片中,男主角的妈妈服药自尽了,外公晚年老年痴呆,住在老人院里。 而现实里,许蕴喆的外公已经住进了医院,他被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而许芸婉有了新的情人、新的生活…… 许靖枢诧异于自己用了“新的情人”这四个字。 新的、旧的…… 他感到盒子里的东西蠢蠢欲动,他用尽力气按压,又抵不过心中想打开的好奇。 两人从电影院里出来,一路无话。 走着走着,许蕴喆发现许靖枢过于安静了,转头看他。 许靖枢回过神,连忙抖擞了精神。 见状,许蕴喆笑了笑,问:“之前你说,去游乐场。要去吗?” 那只是许靖枢随便说说的,他微微一愣,不禁想,许蕴喆是不是不想回家? “嗯,去。”他点头,想了想,说,“我们坐摩天轮吧!自从我妈妈不在,我就没坐过摩天轮了。” 许蕴喆对游乐场那样孩子气的地方,其实很排斥,全因不想太早回家,而许靖枢似乎又想去,所以才提。没有想到,说起游乐场,许靖枢最先说起的项目竟然是摩天轮,许蕴喆哭笑不得道:“你真是有一颗少女心。” 许靖枢听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问:“是童心!你呢?你上一回坐摩天轮是什么时候?” 想起自己上次坐摩天轮的经历,许蕴喆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头,答说:“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看出他并不怀念,许靖枢小心地问:“你怕高?” “不是。”许蕴喆微笑,解释道,“那时这边的游乐场刚刚建成,摩天轮是新的。很多家长都带着小朋友去坐。一个周末,我们全家——就是外公、妈妈和我到游乐场去,我妈妈带我坐了摩天轮。那个下午,她带我坐了好几圈,我忘了多少圈,我们在那个箱子里,好像再也不会下来一样。因为是我妈妈排队买的票,我外公不知道。他以为我们走丢了,找了保安。后来知道我们一直在摩天轮里,很生气,把我们骂了一顿。” 从许蕴喆隐晦的笑容里,许靖枢隐约感觉到,事实或许不止是“骂了一顿”。他连忙道:“那我们不坐摩天轮了。” “没关系,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事。”许蕴喆说,“你很久没坐了,坐着玩儿一回吧。” 许靖枢从小就觉得摩天轮的轿厢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哪怕整个游乐场熙熙攘攘,吵闹得不得了,只要摩天轮徐徐地往上转,离地面越来越远,再吵闹的世界似乎也会变得与里面的人无关。 他曾在地面往上望过,站在地上的人,也很难看清轿厢里的人。 那有点儿像一个密闭的太空舱,乘坐在里面的人一起离开地球,升到离天空很近的顶端,分享他们的秘密。 地上有密密麻麻的,像是蚂蚁一样的人,或许与他们有关,或许不认识他们。 但他们的秘密,只有他们知道,只属于那个太空舱。 夕阳的光分外饱满和明亮,泛着暖暖的橙黄色,透过玻璃照进轿厢里。 这毕竟是十几年前就开始运营的摩天轮了,比起大型游乐场的新设施落伍很多,轿厢内没有空调,只有顶上的透气窗户。 青川_139 越是往上,越是接近夕阳,许蕴喆他们坐在轿厢里,时间长了,难免热出些汗来。 坐在对面的许靖枢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许蕴喆看着他,心里不由得想:怎么会有这么纯白的人? 只是太热了,许靖枢有些坐不住,面上泛红。 “坐这边吧,没那么晒。”许蕴喆朝自己的身边递了个眼神。 许靖枢连忙坐到他的身边去,望着窗外的城市,道:“这么看,淮左挺大的。” “我小时候也这么觉得,不过那个时候淮左可能只有现在一半大吧。”许蕴喆说着,听见鸟叫声,抬头一看,见是飞鸟从轿厢顶上飞过。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许靖枢见他皱眉,抬头也看见了飞鸟。这摩天轮第一次坐着新鲜,但如果一圈接一圈地转,坐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是人都会感到烦闷和无聊吧?那个时候,许阿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带着许蕴喆坐了好几圈,直到被许爷爷发现? 在这个密闭的太空舱里,许靖枢望着他的侧脸,想着他们已经离地球上的人那么远了,问:“许蕴喆,阿姨和外公的关系,从你小时候开始就不好吗?之前去你家,我看外公说话的时候,阿姨很冷漠。” 许蕴喆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电影而想到了什么,听完心中颤动。可是,也许因为夕阳把他照得温暖又透明,许蕴喆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泛起一抹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他像是光一样。 “刚才,电影里的那个人说,他的妈妈以某种方式保护了他。”许蕴喆皱眉,忍住叹气的冲动。 许靖枢点头,那个人说,他的妈妈让晚上在房间里,不要开门。 他苦涩地笑了一笑,说:“我妈妈也是。” “许蕴喆——”许靖枢连忙握住他的手。 他紧张的眼睛里泛着水的光泽,而许蕴喆的眼睛却干涩。他轻轻捏他的手,仍微笑道:“没关系,亲一下就能好了。” 许靖枢的胸腔泛起一阵热潮和酸楚,捧住他的脸,吻了过去。 第八章7 春天越接近末梢,天色暗得越晚。摩天轮转一圈的时间,来不及让星光升上头顶。 许蕴喆和许靖枢从摩天轮下来,游乐场内的客流已变得稀疏。大家纷纷往餐厅的方向走,也有人前往大草地开始黄昏后的野餐。 因为午餐的菜太辣,许蕴喆吃得不多,到这个点已经饿了,但他看许靖枢没喊饿,不禁对他们在哪里吃饭产生了犹豫——他出门前答应过许芸婉,会回家吃晚饭。 心里想着事情,许蕴喆没发现许靖枢已经落在后头。 等他多走了两步,回头见到许靖枢站在台阶顶上,难免奇怪。 许靖枢突然咧嘴一笑,从上面冲下来,看见许蕴喆转身,急忙道:“背过去,背过去!” 许蕴喆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又在搞什么鬼,才重新背对他,便看见地上出现一道高高跃起的影子。他吓了一跳,来不及回头,许靖枢已经跳到他的背上。 “嘿咻!”许靖枢抱住他,见他已经顺势背好自己,得意地笑,“完美!” 还好反应及时,才没被这股冲劲推倒在台阶上。许蕴喆在心里吁了口气,听见他的话,哭笑不得。 “我重不重?”许靖枢问。 许蕴喆背着他往下走,说:“还好。” “还好?” “总归比女生重一些吧。”许蕴喆如实说,“我没背过其他男生。” 许靖枢搂紧他,笑说:“那挺好的。你刚才想什么?好像有心事。”该不会,还在想外公和妈妈的事情吧? “想我们是在这儿吃饭,还是回家吃。”许蕴喆解释道,“出门前我说了回家吃饭,她可能已经买好菜了。我还没说我是和你在淮左。” 他没有向妈妈报备自己是出门约会,但许靖枢这边,许砚深却问他晚上回不回家睡觉了。思及此,许靖枢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他说:“那我们回去吃吧。你饿不饿?” 许蕴喆同样偏向于回家,肚子尽管确实饿了,但再扛两个小时不是问题。“还行,那我们回去吃。”可是,另一方面,他也没有向许芸婉报备过许靖枢可能会上家里吃饭,许蕴喆犹豫了一下,心想许芸婉买菜总不可能买得正好,何况家里有剩菜,到时候自己吃少一点儿也无所谓。 两人这么交谈,均不认为有何不妥。可是走着走着,许蕴喆发现有些路人过多地留意了他们,想来就算是男女情侣,这么背着也是矫情又少见的事,更何况是两个男生? 许靖枢也发现有人看他们,心思一转,面色突然变得狰狞,痛苦地催促道:“好疼,快走!” 青川_140 许蕴喆吃惊地回头,问:“怎么了?” “我的脚踝,你没看见吗?都快肿成球了!”他苦着脸说道。 许蕴喆左右看了看,分明好好的,再见到他眼底泄露的笑意,顿时好气又好笑,低声道:“戏真多。” “快走!哎,那边是医务室,去那边吧!”许靖枢远远地指向游乐场出口旁的医务室。 许蕴喆懒得配合他演戏,兀自往出口走。 他急得晃腿,道:“去哪儿?那边!” “直接去医院了。”许蕴喆淡淡地回答说。 许靖枢闻言一愕,抱紧他道:“哦。” 他们在游乐场外,直接乘坐了前往汽车站的公交车。正巧遇上一趟班车即将发车,他们在发车前买好票,匆匆忙忙地踏上回青川的旅途。 正是一半人家吃晚饭的时候,与他们同程一趟班车的乘客不多。 车上十分安静,许蕴喆坐着坐着,靠在许靖枢的肩膀上睡着了。 许靖枢正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肩膀突然一沉,扭头看见许蕴喆睡了,心中顿时发热。他小心翼翼地低头,想看一看许蕴喆睡着的模样,又怕这点儿动静把他吵醒,于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旅程不算漫长,但没人说话,没过多长时间,许靖枢也睡着了。 他们的手拉在一起,突然,许靖枢感觉许蕴喆的手猛地抽了一下,吓得惊醒,茫然地转头。 许蕴喆在睡梦中突然抽搐,醒来有些恍惚。他晃了晃脑袋,记起在梦中想起的事,尴尬道:“还没买电瓶。” 闻言,许靖枢呆住,随即困窘地笑了,问:“那怎么办?”从他来找许蕴喆开始,他满脑子都是约会,压根没有想过电瓶。 许蕴喆窘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说:“没办法了,下周再说吧。” 眼看已经回到栗山县境内,许靖枢只好无奈地点头,又担心道:“可是,你的车停在路边,万一被人推走了怎么办?总不可能等下周再把车牵回家吧?” “这个不用担心,昨晚我把你的旧电瓶充了电,勉强还能用。今早我用那个电瓶把车骑回家以后才出来的。”许蕴喆的肚子饿了,说罢拿出他们一直没喝的那瓶酸奶,插上吸管喝起来。 如果是这样,许蕴喆得多早起床?而且,许靖枢真没想到他还把旧的电瓶充电了。许蕴喆的细心让许靖枢惊叹,见他自顾自地喝酸奶,许靖枢找到另一根吸管,同样插进锡纸膜里,凑近喝。 许蕴喆讶然,抬起眼睛,看见他近之又近的眉眼,心里忽然打起鼓来。 不知道那个小女孩说的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喝牛奶,是不是这样喝?许靖枢如此想着,忽然松开嘴,往许蕴喆的脸颊亲了一下。 许蕴喆吃了一惊,含着吸管的嘴巴还没放开,已看见许靖枢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酸奶了。 他的嘴唇上肯定留有酸奶的痕迹,所以许蕴喆的脸颊才会因为糖分和奶香隐隐发痒。听见酸奶的瓶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许蕴喆把剩下的酸奶留给他,顺便擦了擦被他亲的脸。 见状,许靖枢捧着奶瓶,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许蕴喆解释道:“酸奶黏在脸上了,难受。” 许靖枢想到那种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认同。他把酸奶喝完了,看看前后左右的座位全没坐乘客,故意问道:“那亲哪里不难受?”话毕,他特意凑到许蕴喆的面前。 许蕴喆垂眸看他的嘴唇,忽然有些昏眩。 等了几秒钟,见许蕴喆毫无作为,许靖枢索性直接亲到他的嘴上。 许蕴喆的嘴唇抿得不紧,让许靖枢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在等待一个亲吻,为此,吻留在他唇上的时间长了一些,许靖枢甚至在离开前吮了一下他的唇瓣。 “难受吗?”见他仍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许靖枢笑着问。 许蕴喆在心里犹豫良久,平静地回答说:“大概亲哪里都会难受吧。” 许靖枢始料未及,闻之呆住,脸颊随即热得像将要出锅的摊饼,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坐回原处。过了一阵子,他忍不住斜眼看向身边的人,见许蕴喆安之若素地低头玩手机,心里不禁有些懊恼。以前他尽管对许蕴喆说过一些暧昧的话,但真正要面临、真正想面临的时候,要怎么说才合适呢? 梅雨时节里,雨总是来得那么轻易。 两人从汽车站里出来,正值华灯初上的时候,若不是有灯火照亮路途中银色的细线,很难感觉到飘在空中的绵绵细雨。 上午,许蕴喆是开着电动车来车站乘车的。 他们在车站内的车棚里取车,许靖枢突然来了兴致,说要由他载许蕴喆。 许蕴喆莫名其妙,但把开车的权利移交给他。 青川_141 “坐好了吗?”等许蕴喆上车,他回头问。 许蕴喆道:“坐好了,走吧。” “抱紧我。”他又说。 许蕴喆皱眉,立即反悔道:“你开不开,不开我开了。” “开、开、开。”许靖枢见他要下车,忙不迭地说了,嘟哝道,“真小气。” 许蕴喆才觉得他是莫名其妙。 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的行人很少,又过了晚高峰,车也不多。 于是许靖枢把车开得飞快,车速快得甚至超过某些在辅道里前进的机动车。 温柔如棉絮的雨因为加快的车速而变得清楚、细腻,贴附在他们的脸上。风吹满他们的衬衫,在橙黄中泛着流金的夜色中,许蕴喆从后视镜的角落里看见许靖枢的下颌。 离得太近,光线太亮,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也变得清晰。许蕴喆看得有几分想笑,觉得他像一个小小的男孩,所以才有这么稚嫩又柔软的皮肤。 进入景区以后,许蕴喆伸手把一侧的后视镜调整了一下,看全许靖枢的脸。 许靖枢疑惑地嗯了一声,因为镜面的调整,他看不清许蕴喆了。 “没事。” 他们走的是鲜有游客经过的小巷弄,车轮在青石板路上铿铿作响。少了街灯,镜子里许靖枢的脸变得模糊了。许蕴喆眯起眼睛仔细看,身子也因而贴在他的背上。 感觉他的呼吸落在自己的耳畔,许靖枢的心头一紧,眼看就要开出巷子了,说:“抱紧我。” “嗯。”许蕴喆抱住他,收紧手臂。 真的紧。许靖枢几乎难以呼吸,紧接着,他感觉许蕴喆的鼻子、嘴唇全贴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许靖枢好不容易才把车开得平稳,脑子里热烘烘的,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许蕴喆问:“杏花香?” “呃,嗯,是尾调了。”他答完,许蕴喆松开了手,车也开出巷弄,来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了。 路上的游客不少,许靖枢不得不把车开得慢之又慢。 两人回到“江南庭院”的门口,正巧遇上许芸婉送客人出门。 打了照面,许芸婉面露讶然,随即笑说:“回来了?先进屋吧。饭菜做好了,我先送客人出去。” 她所指的“送”,是送到距离客栈最近的景区入口。许蕴喆看这位女客拖着一只大皮箱,说:“要不,我送她去车站吧。” “这样也好。”许芸婉对客人微微一笑,介绍道,“这是我的孩子,让他开电动车送你过去吧。拎着大箱子,出去也不方便。” 女客惊喜道:“那谢谢了。” 许蕴喆推了推许靖枢,让他先下车,又把女客的行李箱放到车的踏板上,等她坐到车上,道:“你俩先吃吧,我去去就回。” 女客和许芸婉惜别两句,搭乘许蕴喆的电动车离开了。 通过后视镜,许蕴喆发现妈妈和许靖枢都没有回去,而是站在门边目送他们。 “那是你的弟弟吗?”女客好奇地问。 许蕴喆愕然,想了想,答说:“不是,是哥哥。” “哦……”她客套地笑道,“你俩挺像的。” 这话许蕴喆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听完他笑了笑,没接话。 看着许蕴喆载着客人消失在夜幕之中,许靖枢突然觉得饿透了。 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被许芸婉听见,两人尴尬地看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进屋吧,先吃饭。”许芸婉招呼他进门。 “等许蕴喆回来再吃吧。”许靖枢说完,怀疑自己这么说会不会太不客气了?他窘促地笑了笑,试图改变话题,“早上听许蕴喆说他去淮左买电瓶,我就去找他了。” 闻言,许芸婉讶然地看他,道:“难怪你们一起回来了。” 许靖枢讪讪地笑。 青川_142 饭席摆在厨房里,菜已经上了桌,没盛饭。 许芸婉说许蕴喆很快会回来了,先把饭盛出来等他。 两人坐在餐桌旁等待,一时无语。 许靖枢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闻着香味,心想一定很好吃。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能够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饭?许靖枢偷偷看了阿姨一眼,在心中感叹她真的很年轻,这么说来,许砚深那个大胖子还真有几分配不上她。 想到阿姨以前的遭遇,再见她如今这么温婉沉静的模样,许靖枢难免心疼。 “嗯?”许芸婉发现他的目光,好奇地看过来。 许靖枢窘然,挠挠脸颊,说:“今天,嗯,是去约会了。所以回来得晚。” 她忍笑,道:“猜出来了。” 和她谈起这个,许靖枢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一直觉得阿姨很亲切,但这或多或少是因为她的性格温柔。“是第一次约会。”许靖枢猜想,照许蕴喆的个性,兴许不会对她说很多这些,“我们去看了电影,还去游乐场了。” 许芸婉耐心地听着,莞尔道:“真好,第一次约会就去了淮左。” 她眼中流露的欣喜让许靖枢有一丝不明,他分明看出她的羡慕,犹豫过后说:“其实,今天出门前,我看到您和我爸爸在一起了。在我家的餐吧里。” 她听罢愕然。 他赧然一笑,说:“还以为,你们今天也约会了。” 许芸婉愣了愣,笑道:“没有,客栈里还有事情要处理。” “嗯。”毕竟后来,许靖枢也看见她离开了。想到现在镇里街坊的闲言碎语,许靖枢问:“阿姨,您和我爸爸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她怔住,半晌失笑道:“你怎么问我呢?” 许靖枢摸摸脑袋:“因为我觉得,我爸应该会听您的。” 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眉目间隐隐透出一丝怅然。 “你们以后,一直住在青川吗?”许靖枢进一步关心道,“您想不想去别的地方?去静安?” 大概许靖枢的态度急切,许芸婉犹豫地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再这么住下去,关于她的闲话会变得更多吧。许靖枢在心里郁闷地想,嘴上故作轻松地说:“因为您在这儿住很久了嘛,以为您会厌倦。” “我确实有些厌倦了。但……”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对他温柔地笑道,“我还是想听你爸爸的意思。” 许靖枢怔住。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川,甚至可以说没有离开过这家客栈。只去过一次淮左,但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许芸婉苦涩地笑,“倘若真要走,我总是有些……” 许靖枢仔细看着她,问:“不安?” 她腼腆地笑,像一个小女孩:“嗯。” 见状,许靖枢鼓励道:“没关系,您如果想离开,我们都会照顾您的。” 许芸婉惊讶地看他,半晌感动地笑道:“谢谢。” 她所说的“只去过一次淮左”是不是和许蕴喆坐摩天轮的那一次?如果是这样,许靖枢更确定了她为什么迟迟不带许蕴喆从摩天轮下来的原因。或许那个时候,她期待着永远不要离开那个太空舱吧。 那么,那两个在背后说三道四的长舌妇就是胡说八道了。许芸婉连青川都没离开过,又哪里会有私奔和把孩子抱回来一说? 可是,倘若她从没离开过“江南庭院”,倘若许蕴喆不是她从外面抱回来的,那么…… 许靖枢的心头发沉。 “怎么了?”许芸婉关心道。 闻言,许靖枢得知自己不一留神露出愁容,忙道:“没什么。”他顿了顿,大着胆子小心问,“阿姨,那个……我今晚能不能在这里住?” 她听罢微愣,说:“行啊,家里还有客房。” “不……”许靖枢不禁窘了,抓了抓发痒的眉宇,“不是住客房,是……呃……”这是不是太登堂入室了?但是,看许芸婉的样子,分明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不过特意装作听不懂罢了。许靖枢顿时泄气,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算了,我还是回家住吧。” 许芸婉抱歉地看了看他,思忖片刻,道:“要不,你和蕴喆商量吧?不需要问我。” “真的吗?”许靖枢眼睛发亮,忙又收敛。 青川_143 许芸婉看了失笑,确认地点头,说:“嗯,你和蕴喆说好就行了。” “说好什么?”许蕴喆进门,恰好听见他们谈及自己,问。 许靖枢高兴道:“阿姨说,今晚我可以住这里,和你住一屋。” 闻言,许蕴喆面色陡红,不尴不尬地在餐桌旁坐下,嘟哝道:“明天就回学校了,干吗非挤一屋住?” “我就要和你住。”许靖枢理直气壮地说,“阿姨已经同意了。” 许蕴喆端起饭碗,窘促地看了看许芸婉,闷头吃饭。 许靖枢低头凑近他,盯着他的脸看,反而被他瞪了一眼。许靖枢不怕反笑,才端起饭碗,看见他突然把碗筷放下,忙问:“干吗去?” “找有没有你能换洗的衣服。”他话毕起身离开。 见状,许靖枢和许芸婉都是愕然。 许靖枢看看那碗才吃了一半的米饭,忍住笑,向许芸婉打了声招呼,也放下碗筷,找许蕴喆去了。 第八章9 “许蕴喆?”许靖枢来到许蕴喆的房间门口,往里探头,当真看见许蕴喆站在衣橱前找衣服,不禁愕然。 许蕴喆扭头看他,关上衣橱的门道:“我这儿没有能让你换洗的衣服,你今晚回家住吧。” “怎么会没有?”许靖枢大步走到衣橱旁,重新打开门,“这满满——哦,不,这半个衣橱的衣服,你说没有衣服,骗小孩儿呢?” 这鸠占鹊巢的态度是怎么回事?谁准他这么大言不惭?许蕴喆哭笑不得,说:“衣服让你穿,无所谓。但是没有新的袜子和内裤了。你回去吧!” “我穿你的不就行了。”许靖枢说着,眼睛往下瞟了一眼,“我可不信你能比我大到哪儿去。要不,你现在让我看看?” “我靠。”许蕴喆的脸蹭地红了,迅速拍开他伸过来的手,瞪眼道,“找打是吧?” 许靖枢摸摸手背,嘟囔道:“找倒是没想找,就是被打了。” 许蕴喆听罢语塞,半晌,试图语重心长地对他讲道理:“我昨天才出柜,你今天就要住这儿,不合适。” “正是因为出柜了,才要住呀。”许靖枢解释道,“你想想,如果没告诉他们,我住着多不合适?这点儿道理,我还是懂的。” 许蕴喆心道:你要是懂,才有鬼,简直是诚心气人。 看他只顾着翻白眼,不说话,许靖枢想了想,打着商量道:“你就让我住嘛。我早上出门前,在我爸面前立下军令状了。今晚我要是回去了,会被他瞧不起的!” “什、什么?”许蕴喆假装自己没听清,看他正儿八经地要重讲,立刻抬手道,“别说了,我头疼。” “我给你揉——”许靖枢才抬手,又被他打了手背。 许蕴喆没脾气了,放弃道:“你爱住就住吧!但我这儿真没新的内衣,要不你回家拿了再来。” “那不行,我如果回去了,没准我爸就不让我出来了。”许靖枢犯难道。 他眯起眼,审道:“我刚才听你的意思,你爸应该挺乐意你来住的?” 许靖枢心里暗叫糟糕,面上却处变不惊,说:“可不是?你看,我爸希望我住这儿,阿姨又同意了,简直是父母之命。” 许蕴喆的头又疼了,挥挥手。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收留我呗。”许靖枢说着,低头往他的肩上蹭了蹭,眼角瞄见许蕴喆摊开手,便笑着把手握过去。 许蕴喆揉了揉他的手背,又像丢一个纸团一样丢开,面无表情地说:“先吃饭吧。” 许靖枢跟在他的身后,笑说:“我是想吃完饭的,是你急着跑过来找衣服迎接——”话没说完,他看许蕴喆转身操起桌上的抽纸砸过来,连忙躲开。 见他躲开,许蕴喆心底松了一口气,脸上依然没表情,转身走了。 许靖枢跟上去,跳到他的背上,一路被他背到厨房的门外才下地。 “许蕴喆,等到我们可以说更多心里话的时候,我们接吻吧。”——许蕴喆听到这句话,仿佛在不久以前。但直到这一次约会,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关于他们这个与众不同的家庭,关于那些亦假亦真的猜测和事实,许蕴喆以前从没有考虑过告诉谁。如果没有发生成人礼上的事,如果没有和许靖枢一起看那样一部电影,他会把外公和妈妈的事说出来吗? 青川_144 那些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不愉快的过往,许蕴喆从前没有深究过。他曾经只看到外公的专制和乖戾,只看到妈妈的委曲求全,他厌倦、厌恶于此,一心只想着撇下、离开。如果是那样的走,也许和逃跑无异。但现在,他敢回头看,也愿意回头看了,仍然想走,或许才是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没有外公的新生活…… 想起儿时外公对自己的那些好,许蕴喆的心情不免沉重。 他现在在医院里怎么样了?有医护人员照顾他吗? 会不会,和电影里面演的那样,疯疯癫癫地活在幻象中,生活不能自理? 许蕴喆以前没有想过,医院可能是那样一个冷森森的、缺失人情味的地方,尽管近来他一直怀疑自己挂念外公,这到底算是有人情味还是没良心。 对待许仲言,他到底还是无法像妈妈那样恨。如果对一个人只有爱或恨这两种情绪中的一种,无疑会轻松很多。 许靖枢的那个旧电瓶就早上用了那么一会儿,现在再接通电源,已经损失大半。 许蕴喆对着电动车的仪表盘看了片刻,无奈地拔出车钥匙,心想明天他们只能骑同一辆车去学校了。 “蕴喆?”正要浇花的许芸婉拎着水壶站在廊下,朝他喊道,“快进屋吧,又下雨了。” 经妈妈提醒,许蕴喆才发现的确如此。他匆匆将电动车推进屋檐下,顺着廊下走到许芸婉的面前,说:“花不用浇了。” “是,我装满了水才见雨下起来了。”她顿了顿,问,“靖枢洗澡去了?” 想起这个花言巧语住进家里的混蛋,许蕴喆无奈地点头,又不禁为许芸婉竟然答应让他住感到不可思议。他把许芸婉手里的浇花水壶拿往花坛旁放,回来面对她,有些犯窘。他看出许芸婉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但这意图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他于是没问。 这雨倘若在白天下,也许能见到彩虹。 雨点虽淅淅沥沥地落在院子里,天上依然飘着薄薄的云彩,月光很淡,云彩的背后隐约可见月的轮廓。 母子二人站在檐下听了一会儿雨,许芸婉突然问:“喜欢靖枢……还习惯吗?” 许蕴喆愕然,不明所以地转头。 她赧然微笑,解释说:“以前你不是喜欢女孩子嘛,靖枢是男孩子,所以好奇,问一问。” 关于这个问题,许蕴喆从来没有细想过,决定吻他的那一刻也好,决定交往的那一秒也罢,许蕴喆几乎没有犹豫过——或许犹豫了,但不是因为许靖枢是男生的关系。性取向从女生到男生,转变得那么自然,会显得有些可笑吧?许蕴喆苦笑,窘然道:“还好,好像没什么不同。” 听罢,许芸婉的脸上划过一秒钟的错愕。她失笑道:“那就好。早点儿休息吧。” 堂前的灯没有全部点亮,越往深处,屋子越暗。 许芸婉离开的背影渐渐地淹没在这片黑暗里,不是真的漆黑,伴有灰白。 她越是往深处走,许蕴喆越看清她的瘦弱和倔强,他想:他们之间或许不应该再提起许仲言了。 回到房间里,看见许靖枢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玩手机,那随意的样子真是令许蕴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正在他哭笑不得时,许靖枢发现他,抬头冲他笑了笑。 “看什么?”许蕴喆走近一看,发现他竟然在电商网站上挑选情侣装,下意识地抗拒,“别买了,我不穿。” 许靖枢努了努嘴巴,叹气道:“想买也买不了。我看了几家店,要么女款是‘小动物’,男款是‘动物饲养员’,要么男款是‘小动物’,女款是‘动物饲养员’,根本没法下单嘛!” 他从衣橱里找出换洗的衣服,听罢道:“你是傻的吗?不会分别在两个链接里买‘小动物’和‘饲养员’的男款?” 许靖枢眼睛一亮,说:“对哎!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下单!” “我……”许蕴喆看他这兴致浓得很,顿时真不知该骂他还是骂自己嘴贱。他忍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说了不穿。穿个‘小动物’算怎么回事?”他可没功夫配合许靖枢那颗泛滥的少女心。 许靖枢眨巴眨巴眼睛,无辜道:“没说让你穿‘小动物’,你可以穿‘动物饲养员’嘛!” 见鬼。许蕴喆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看他面色发青,许靖枢忍住笑,起身跪行至床边,伸手费力地够着他的衣摆,扯道:“要不这款?‘学习使我快乐’和‘上课过敏症’。” 两人的距离太远,许蕴喆唯恐他从床上摔下来,只好走到床侧。他低头看了一眼许靖枢的手机,“上课过敏症”?什么鬼?他语气淡漠:“你是希望我被赶出教室还是自己被赶出教室?还不如‘饲养员’。” “对吧、对吧?”许靖枢兴奋道,“就知道你会喜欢!” 听罢,许蕴喆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子。 面对他居高临下的冷峻面孔,许靖枢毫无惧色地笑,扯了扯他的衣摆,撒娇道:“穿‘动物饲养员’,好不好?汪!” 许蕴喆的喉咙骤然发紧,半晌,吃力地说:“你这人……” 青川_145 “哎哟!”许靖枢原是跪着,突然被他压在床上,膝盖险些扭伤。 可他顾不上疼痛,怔怔地看许蕴喆,因为离得太近,他连呼吸都有些胆怯。 偏偏许蕴喆只是跪在床上,用手臂将他锁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这空间很热,许靖枢觉得许蕴喆的手臂像是被烧过的铸铁,哪怕没有触碰,也能感觉到他的体温。但许蕴喆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单单地注视他,让他既心焦又紧张。 别说亲吻,连一个拥抱也无。 许靖枢等了半天也紧张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抬手想勾住他的颈项,却见他起身了。 “我洗澡去了。”许蕴喆若无其事地说。 害他心跳加速了老半天!许靖枢听罢,抓起一旁的抽纸要朝他的后脑勺砸过去。不料他突然回头,许靖枢抓着整包抽纸的手停在半空中,又乖乖地放了下来 第八章10 许蕴喆离开房间后,许靖枢低着床上的这包抽纸发了一会儿呆,不完全是发呆,他的脑海里还闪回了一些零星的、琐碎的事。 这些是平时不会回想起的细小,具体如高潮过后的贤者时间,他却忘记高潮的滋味和为何推向了高潮。 约莫在认识许蕴喆以前,那些都只和抽纸有关,起因又那么滑稽可笑:比如在酒吧的通道遇见纠缠在一起的一双人,或者在网咖摘下耳机时,听见邻座的耳机里溢出女生呻吟的声音。 许靖枢也曾自己下载能令人情绪高涨的短片观看,在一次次将沾满黏着的手伸向抽纸后,他终于意识到让那些液体沾满指间的不是女性的胴体,而是那些起伏的背脊、埋在深处的隐约可见和最后留在肌肤上的白浊。 自己喜欢的是男性——等到许靖枢确认这件事,电脑里那些观后即删的视频内容也随之改变了。 即便这样,在此后的大段青春期里,“性”对许靖枢而言依然没有确切到某个真实的人或躯体,它还停留在一张张抽纸上。 非常不真实。 大概对许蕴喆来说,会更真实一些。 许靖枢晃晃脑袋,挥走与抽纸有关的联想,又难免不安起来。他既有对“恐怕会发生点儿什么”的不安,也有对“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不安,不安让他打输了一局游戏,史无前例地没有在时限以前离开危险区,死在了荒郊野外。 “许蕴喆不是处男”——这个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在关键的时刻,成为上游失守的堤坝,冲破的洪水将原本隔开二人的涓涓溪流泛滥成汹涌的江河湖海。许靖枢看着河对岸的男朋友,心底没来由地沮丧,没经验真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 既然以前许蕴喆和前女友发生过什么,现在家里会不会留有安全套呢?许靖枢对着他的抽屉犹豫半天,又不禁想,许蕴喆应该也看短片吧?以后,他会看怎样的短片?还和以前一样吗?尽管,许靖枢想象不出他是一个会看片的人。因为比起抽屉里莫须有的安全套,摆在桌面上的试卷集和复习资料更适合许蕴喆一些。 看得出来,昨晚他们道别以后,许蕴喆回到家里,是坐在书桌前学习了。 许靖枢扯起身上的睡衣闻了闻,只有被阳光晒过以后洗衣液的味道。 正在这时,许蕴喆回来了。他恰好看见许靖枢闻衣服,皱眉道:“那是干净的。” “呃。”许靖枢讪笑,“我知道,但还是想看看有没有你的味道。” 想到他现在里里外外穿的全是自己的衣服,许蕴喆的面上发僵。他把被许靖枢放在床上的那包抽纸丢往桌面,拿起手机看了时间,问:“你和叔叔说过了吗?现在十点多了。得说一声吧?” 经他提醒,许靖枢忙找到手机,要给许砚深发消息。可屏幕锁解开以后,最先出现的是游戏界面,为此许靖枢朝面无表情的男朋友尴尬地笑了笑,退出游戏后给爸爸发信息,告之晚上在这里留宿。 “你平时休息在家里,还是打游戏?”许蕴喆等他发完信息,问。 许靖枢知道,比起他,自己太没有大考前的紧张感了。他心虚地点了点头,见他不说话,不确定道:“我现在的成绩,考不上北方大学,是吧?” 答案在许蕴喆的嘴里呼之欲出,可犹豫的当头,一个不妙的发现加剧了他的迟疑。过了两秒钟,他在心里做了一个莫大的决定,点头道:“是。所以,稍微认真复习一下吧。” 许靖枢怔怔地看了他半晌,俄顷肯定地应道:“嗯!” 见状,许蕴喆尽管在心里半信半疑,但更多的是为自己说出口的松了一口气。他摸摸许靖枢的脑袋,说:“你现在可以玩,我还要看一会儿书。” “你借一张卷子让我写吧!”他立刻以行动表明决心。 许蕴喆忍住笑,从试卷集里撕出一张卷子,连同写字板、草稿纸和笔一并给他。 以许靖枢现在的状态,当然考不上北方大学。许蕴喆的迟疑只在于给出肯定的答案以后,要不要追加要求而已。他们约定了一起离开青川,但离开这里,不一定非得考上全国最好的学校。如果许蕴喆非北方大学不考,那么许靖枢只需要考取一个同城的学校就行了。 要延续一段恋情,没有必要那么苛刻。在许蕴喆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这么清楚地提醒他。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自己狭隘的希望,像是长跑时跑在前面的那只兔子,在快要抵达终点时忍不住呼唤落在后面那个想偷懒打盹儿的伙伴:“嘿,你快一点儿,快跟上我!” 他犹豫自己该不该自私地要求许靖枢追上自己的脚步,而不是停下来等许靖枢。 已经在交往了,许蕴喆想表现出一些作为男朋友的宽容和宠溺,却屡屡过不了心底那一关,成为那个提出要求的人。 青川_146 他和许仲言有些像吧?苛刻的时候。思及此,许蕴喆的笔尖一顿,发现自己不小心把一个定冠词写作了不定冠词。 手机的就寝提醒铃声尚未响起,许蕴喆听见身后传来打哈欠的声音。他回头见到许靖枢揉眼睛,问:“困了?”现在这个时间,还没到学校的熄灯铃声响起的时候。 许靖枢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只要学习就犯困,避开话题:“我写完了。” “那么睡觉吧。”他把钢笔拧回盖子里。 “真的假的?”许靖枢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手机,见到许砚深之前发来的信息,但没有马上点开回复。 “嗯,不是困了吗?”许蕴喆起身,“我先去一趟洗手间。叔叔说什么了吗?” 他耸肩道:“他说‘知道了’。” 这样?许蕴喆对此很是怀疑,可想到拆穿或追问他,在十一点半这个时间点已经没有意义,于是点了点头。 确认许蕴喆离开后,许靖枢偷偷摸摸地重新拿起手机,再次阅读爸爸的信息:刚才他妈妈告诉我了。你可真行,脸皮厚得跟咱家承重墙一样了,居然直接问她能不能住! 这是许靖枢写试卷前收到的信息了,他撇了下嘴巴,答道:我这叫尊重。尊重我还是懂的。 没多久,许砚深回复道:你俩真要做什么的话,先准备好。 这无疑提醒了许靖枢关于那个堤坝失守的事,他心里一堵,直接关闭手机。 “我关灯了?”许蕴喆回来后,说了平时在寝室里常说的这句话。 许靖枢将手机塞进枕头下,点头应了。随着一声滴答,室内的光线骤然消失,只剩下空调显示温度的草绿色光芒。 那是房间里唯一的光线,没有拉紧的窗帘间泄露了半缕庭院的路灯光,和这抹微弱的光芒一起遗落在镜子上,许靖枢借着这些片面的光看清许蕴喆的身影。等他走近,坐到床上,许靖枢忽而紧张起来,话语急促得像是偷窃败露后刻意用多余的表演掩饰罪行的小偷。 “只有一个枕头。”许靖枢道。 “嗯,你枕吧。我没枕头也能睡。”许蕴喆躺下,果真没有枕在枕头上。 他们躺在一起,但身体在被子里没有贴近。 是床铺的缘故,这床比学校里的床宽敞好些,以至于并排躺着,他们之间还能空出一条胳膊的宽度。他们的胳膊都是精瘦的类型,所以这不是什么过分的宽度,许靖枢轻易地感觉到许蕴喆的体温顺着这十几厘米的宽度渗进自己的毛孔里。 不怪刚才许蕴喆表现出讶异,现在这个时间点对熬夜习惯的备考生来说,实在太早了。因为学习而犯困和因为犯困而睡觉这两者之间,没有递进关系。这个很多人都明白,许靖枢想,确认他犯困的许蕴喆应该也知道。 “许蕴喆,你睡着了吗?”过了大概半个世纪,许靖枢转身问。 他的声音清醒得很,答说:“没有。” 许靖枢把语气尽可能地放轻松,说:“刚才不是给我爸发信息了嘛。你猜他回我什么?” “什么?” 尽管没听出他有任何好奇,许靖枢在最后的犹豫以后,还是保持原先轻松的语调,笑道:“他说万一我俩做点儿什么,要先做好准备。” 这话说完,像是前天体育会考时使用的那个实心球,因为被某个没有方向感的同学丢进沙池里,一个与“掷地有声”毫无关联的落地。 “真的,不信我拿手机给你看。”许靖枢说完,想起信息的上一条,又在心里后悔了。 正在他转身往枕头下翻找的时候,身后伸来一双手,将他圈进臂弯里。 还是那个实心球,在沙池里,无声地、清楚地留下一个毋庸置疑的印记。 许靖枢感觉到他的吻落在自己的后颈,那有些烫,但或许是心理作用,烫的是许蕴喆的呼吸。 “我爸还说……”他困窘地笑了一笑,因为尾椎处有了沉重而克制的触觉,语调不由自主地变尖了些,“说我的脸皮比家里承重墙还厚。” “为什么?”许蕴喆松开手臂,把他的身体转过来。 因为离得近,许靖枢感觉自己的呼吸贴在他的脸颊上,近得连大口喘气也会沾湿他的皮肤似的。“可能因为,我自己送上门了吧。” 听罢,许蕴喆的心头沉了沉。其实,早在刚才他说要做准备开始,许蕴喆的心便沉了,因为他毫无准备。可他又明白,许靖枢不是为了“有所准备”才开口的。 “我没准备,什么都没有。”许蕴喆在黑暗里抚摸他的面庞,“能亲你吗?” 许靖枢猜想这只是第一个问题,他吻上许蕴喆的唇,电流似乎在舌尖触碰的那一刻流窜往四肢百骸。 或许是这样的姿势令任何亲密的举动都变得轻而易举了,他们的膝盖碰在一起时,为了更加的接近,许靖枢不假思索地便将腿伸进他的腿间,在衣服被他脱掉时解释道:“我也只是……洗澡的时间长了一点儿而已……” 青川_147 第八章11 听完,许蕴喆的呼吸陡然变沉。许靖枢闭上双眼,听见阵阵的风声轰隆隆地传进耳朵里。他距离风眼那么近,却得不到一丝平静,反而随着风中的热浪,往下坠去。 怀中的躯体因为激动而战栗祈祷,祷告但许蕴喆不能确定这阵战栗有几分源于自己。听着许靖枢越来越细的声音,如同羔羊般嘤咛,许蕴喆难以自已地收起自己的手臂,捧着他脸颊的那只手也自然而然地往下寻。 他抚摸着他的锁骨,那里的线条清晰得有些可怜的嶙峋,再往下,是平坦的胸膛。摸到他的胸肌时,许蕴喆的手指鬼使神差地使了力气,又在他的膝盖往上顶时,扶着他的后颈将湿漉漉的吻卷进他的口腔里。 许靖枢有动听的呻吟,还有笔直的肩线、结实的胸膛、精瘦的腰肢,肌肤相近的热度中伴有潮湿的汗,逼得他们愈发靠近,肢体几乎纠缠在一起。许蕴喆沉迷于此,又因为抚摸时的触感而不由自主地迟疑。困惑令他心不在焉,他越是想听见更多许靖枢的声音,越是想再继续和许靖枢接近,手心和手指的触觉越是让他迷茫。 “嗯……”当胸膛单薄的肌肉被许蕴喆的手指用力抓住时,许靖枢吃痛地轻哼了一声。 随即,许蕴喆的手停了停。 在黑暗里,在沉默中,许靖枢分明感觉到一丝难于诉说的窘促,它迫使许蕴喆手足无措。许靖枢觉得他的双手近乎慌乱地摸到自己的背上,往下摸,抓住更饱满的,再度用力抓紧。 许靖枢不可避免地贴在他的身上,没有上膛的枪虚张声势地逼迫彼此,反而让境地更显出一丝微妙的难堪。 许蕴喆似乎也触及了这缕难堪,收回手指的力道,指尖轻飘飘地从许靖枢的皮肤掠过,痒得他微微一颤。他听见上膛的声响。 “还不习惯吗?”许靖枢哑声问。 许蕴喆被问得更为尴尬,他忽然想起早些时候妈妈问的问题——喜欢许靖枢,习惯吗? 在此刻的尴尬到来以前,许蕴喆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习惯,仿佛喜欢许靖枢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许蕴喆完全没有考虑他的性别能成为什么障碍。可是到了现在,他才意识到其中依然有不同。 他喜欢许靖枢什么呢?脸吗?开朗的、温柔的内在?但真正的身体呢?他喜欢看他像白杨一样招展又健康的身体,挺拔地屹立,如雨后树梢上的阳光般跳跃。可这些似乎与真正的他还有些距离,和他真正的、男性的躯体还有些确凿的距离…… 许蕴喆的犹豫让许靖枢不禁害怕,但是身体或许不会欺骗他。隔着衣料,他小心地碰触许蕴喆。他感觉放在自己背上的那双手分明僵住,问:“你不喜欢男生,也会硬吗?” “你不就是男生吗?”许蕴喆反问。 “可你……”可你却用对待女生的方式对待我。许靖枢在心里这么埋怨,说出口的却是带着期盼的猜疑:“可你现在……没想和我做吧?明明没想,却硬了。骗人。” 许蕴喆无言以对,半晌道:“难道你每次硬了,都是想做吗?” 当然不是!许靖枢在心里呐喊申辩,但不知怎么的,被他揽在怀里,他莫名地沉默了。 这沉默充满力量,重重地敲在许蕴喆的心上。良久,他艰难地开口:“想做?” 许靖枢很气馁,他原本没什么激进的想法,可许蕴喆的不确定让他忍不住急于求证些什么。他想,他还没有彻底地掰弯许蕴喆,他想伸手,生生地把那一点点剩下的弧度弯折。心里尽管如此不甘地想着,他还是没有那样的勇气和魄力,只能无奈地说:“我不知道……” 许蕴喆也知道自己的迟疑让许靖枢烦恼了,可他何曾不是?他原以为自己的答案像回答妈妈时那么轻松,没想到是他想当然了自己。他想,他明明已经很喜欢许靖枢了,他非常确定自己喜欢他,可为什么还会差一点儿什么? “能先摸摸你吗?我想……先习惯一下。”许蕴喆轻声问。 许靖枢犹豫着,剪平的指甲隔着衣料轻轻地刮,手指头的肉也一遍遍地磨蹭在衣料上,那儿有些湿了,难为许蕴喆还能忍着。“嗯……” “想做?”许蕴喆凝神听见了,为难道,“但今天……” 许靖枢抬手托起他的下巴,吻在他的唇上,在另一只手往里握紧时,哼声道:“摸摸我。嗯……”他迷醉地笑了,在意识混乱以前,问:“我是男生吧?” 他抚摸他发烫的脸颊,脚踝扣住他的脚踝,确认地说:“是,我摸到了。” 许靖枢又想到那包抽纸了,他想起自己有很多好奇没有来得及问许蕴喆,比如,许蕴喆上一次用那包抽纸是什么时候。 他应该也会用的,他的生活里一定不只是那些卷子和作业本而已。 许靖枢光凭他的手指就知道了。 只是,这样的感觉对许靖枢来说竟然有些新奇和陌生。他不再是孤孤单单地坐在电脑前,或者躺在床上,在伴有水声的呼吸里,他还拥有拥抱带来的热量。 风还是一阵阵地往他的鼓膜里吹,呼哧呼哧地响。 许蕴喆的舌尖在他耳朵的软骨上逗弄,无意又贪婪,像双手那样发自本能。 于是,许靖枢也本能地呻吟了,如同沉浸在这阵飓风里,往平静的风眼中下坠。 他在着落的当头要抓住些什么,是许蕴喆的肢体,是他有力的肩膀和胳膊,是他瘦削的踝骨和膝盖,是他颤抖的背脊和腰肢,甚至是略微冰凉的臀部。 风声随着他的抚摸而更加响亮,许靖枢没来得及干燥的颈项再次被吻湿,如同涨潮时的浪,只会一步步、一寸寸,往沙滩上蔓延。 许蕴喆关于那包抽纸没有任何联想,那对他而言不是常有的体验,他平时不会记在心上。 青川_148 他反而想到不久前结束的体育会考。 在几乎孤独的前进时,他听见许靖枢的叫喊。 这种感觉太奇异了,许蕴喆拥着他的身体,由身到心,全是要付之一炬的焦虑和荒唐。他像是要跑到终点的运动员,在难以平静的呼吸里急着冲刺,迈开的却不是自己的双腿。他只能更加焦虑,许靖枢的声音也更加轻盈。他的呼吸为此越发急促,而明明,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听见的却不是自己的呼吸。 “许蕴喆……”许靖枢捧着他的脸,唇舌却怎么也碰不到一起。他为难地低头,黑暗里只能听见声音。他口干舌燥,嘴巴微微张着,好不容易才被许蕴喆寻着了。 许蕴喆的全部悸动都不在自己的手里,他迷失又兴奋,越来越心焦,只想着更快地冲过终点。 好像只有冲过终点,才能找回自己。 像是那个午后,许蕴喆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响,用尽全力冲破终点的红线,撞进许靖枢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许靖枢险些因为太累睡着了。他依稀听见身边窸窣的声音,才重新感觉指间没来得及干透的湿润,进而红了整具身体。 他迟疑片刻,睁开眼看见许蕴喆已经坐在床沿。 镜中的微光照得他消瘦的身体微显单薄,泛着一层如月光般暧昧的灰白色。 他没穿衣服,许靖枢盯着他的腰背看了一会儿,再往下看,怀疑他的皮肤上是否会留有自己抓过的红痕。 趁许蕴喆没注意,他蓦地凑近,往他的后腰亲了一下。 许蕴喆惊得整个人微微弹了弹,回头看见一双透明澄澈的眼睛,哑然失笑。 许靖枢亲昵地往他的臀肉上蹭了一下,和用手摸一样,有点儿凉。 “要去洗澡,或者洗手吗?”许蕴喆问。 许靖枢摇头,怕在黑暗里他看不见,说:“给我纸。” “哦。”许蕴喆恍然,左右看了看,一时没找到裤子,便直接起身往书桌旁去,分别从桌上和抽屉里拿了抽纸和湿纸巾,递向他。 房间里虽然没开灯,但有光,即使非常微弱和暗淡,也足以让许靖枢的目光锁定在许蕴喆赤裸的身体。 许靖枢怔怔地望着他,他没穿衣服,手里拿着纸巾,坦然地递向他。如果许靖枢再看得仔细一些、认真一些,他完全可以看清许蕴喆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不拿?”许蕴喆把抽纸往被子丢,扯出纸包里的湿纸巾,擦着手说,“等会儿再帮你擦吧。等一下。” 话音未落,许靖枢的胸口忽然涌上一股难以克制的温暖。他倏尔掀开被子跪起,让自己的躯体也暴露在这朦胧的微光当中,继而抱住许蕴喆。 纯粹的拥抱洁净得让许蕴喆错愕,他将手上的污浊擦干净了,却没有弯腰回抱他,问:“怎么了?” 皮肤贴着皮肤,许靖枢不敢把手摸在许蕴喆的身上,一直虚空地握着拳头。他用干燥微凉的面庞蹭了蹭许蕴喆干燥温暖的胸膛,没有被汗水和激情润湿的皮肤上,弥漫着单纯的亲密。他抬头问:“为什么不抱我?” 许蕴喆错愕,不好意思地笑道:“刚用湿纸巾擦过,还有点儿凉。” 听罢,许靖枢收紧手臂,脸往他的胸膛更贴了些。 许蕴喆把手心手背反复搓了两下,等有温度了,轻轻抚摸他的肩背。 “这是我第一次追求、第一次告白,也是第一次恋爱。”许靖枢重新抬头,望着他说,“谢谢你,让我没遇上什么挫折。” 若要说感谢的话,许蕴喆大概能说得比这多得多。他低头吻了吻他的头顶,问:“帮你擦手?” “嗯。”许靖枢坐下后把弄脏的手伸给他。 趁着许蕴喆帮自己擦手的时候,许靖枢望向窗户,通过窗帘间的缝隙,他又看到了那个窗外。外头不知从何时开始飘起小雨,这场景在电影里没有出现过,像是许蕴喆送给他的一幕。 第九章1 虽说离开家前和许砚深有过一段莫名其妙的争执,但许靖枢次日醒来,想到那段争执,心中反而有些不痛不痒的不适。 夜里尽管有过交谈,可清早醒来毕竟还是不一样。 无论是许蕴喆还是许靖枢,都为他们已经“进一步”的关系而不安着,不安的核心却是说不出口的激动。 回家后该不该得意地向许砚深宣布呢?哪怕以现在的状态,从某种程度上说……许靖枢问:“许蕴喆,你说,我还是处男吗?” 正在衣橱前给他找衣服的许蕴喆生生地被唾液呛着,咳了两声,道:“随便你吧。” 青川_149 “这怎么能随便我?”许靖枢的确疑惑,所以才问的,可看他的耳朵红得很,也跟着赧然了。他想了又想,说:“许蕴喆,等你再习惯一点儿的时候,我们做爱吧。就是,真正的那种。我不介意当0。” 许蕴喆本想说谁管你介不介意,但看许靖枢的表情实在像约着自习那么坦然,说道:“你不是早说我们是‘年下’吗?” “也是,我忘记了!”许靖枢兴奋得从床上跳起来。 许蕴喆哭笑不得,把衣服递给他,说:“穿吧。” 他脱了睡衣,穿着许蕴喆给他选的衬衫,问:“为什么挑这件?觉得我穿会帅吗?” 许蕴喆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出门洗漱去了。 可想不到,等许蕴喆从浴室里回来,许靖枢的兴奋劲儿还没下来。 他逮到许蕴喆便问:“许蕴喆,我突然想起还没问你,你介不介意当1?” 什么?许蕴喆拉开椅子的手僵了顷刻,古怪地看他。 他笑着解释道:“因为其实gay圈里,就是0多1少。而且,昨晚的情况,我也没办法做判断嘛。” 许蕴喆怀疑自己的面部肌肉已经抽搐了,半晌,他答道:“不介意。”话毕落座。 “那……当0呢?”许靖枢又问。 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答:“不介意。” “真的假的?”许靖枢惊讶极了,“可是,你原本是直男!” “许靖枢!”许蕴喆忍无可忍,转身骂道,“别一大早就找揍好吗?”骂完看许靖枢呆住,他心头一软,头反而更疼了。 等了一会儿,许靖枢看他又背过身去,瞬间把刚才的境况忘得一干二净,解释道:“我是很期待咱们的初夜,所以才想问问清楚的。你想,如果到时候我们连分工也搞不清楚,岂不是很耽误事儿吗?” 再这么下去,许蕴喆怀疑自己会哭。他叹了一声,放弃道:“随便吧,到时候你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太敷衍了。”他嘟囔道。 许蕴喆的心仿佛被堵了一下,可他忍着没发火,回头道:“赶紧刷牙洗脸去吧!” “没有早安吻吗?”他眨眼道。 许蕴喆不为所动,冷冷说:“刷牙洗脸去。” “哦。”许靖枢乖乖地答应,下床套上拖鞋,往外去了。 许蕴喆没想到,在两人经历过那样的亲密以后,自己对许靖枢的忍耐程度还是那么低,正如许靖枢还是那么气人一样。他得承认,有的时候他分不出许靖枢那些惊讶和玩闹的真假。 大概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觉得许靖枢是可爱的。 许蕴喆在心里这么挖苦自己,但对于许靖枢的“期待”,又依然有迟疑,关于到底怎么分工,还有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更习惯”。 和一个同性这么亲密地接触,这在许蕴喆以往的体验里前所未有,甚至于,在他已经喜欢许靖枢以后,和没有过相关的遐想。这表面上无欲无求的柏拉图式恋爱,是一种假象,当隐秘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人时,真相才显露出来。 原来怀里抱着的是男性时,他同样会兴奋,原来被男性抚摸时,他同样可以达到高潮。 那些原本关于男与女、是与非的界定在一次相拥后模糊了,许蕴喆走上一条全然陌生的、从未考虑会涉足的道路,所以,当许靖枢问他介不介意时,他完全没有头绪。如果他已经不介意许靖枢是男生,抑或说不介意自己喜欢男生,那么在这段关系里,在并非占据生活和感情大部分体验的性爱中,又何必介意1或者0? 他不是敷衍,他真是无所谓的,只要对象是许靖枢,许蕴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不可能。 许蕴喆背好了单词,只等着许靖枢回来,两人一同吃早餐去。 期间许芸婉在院子里叫过他一回,他说要等许靖枢。 “行,我出门买菜去了。包子和稀饭都在厨房,你们等会儿自己吃。”许芸婉已经拎着买菜的篮子,问,“今天你们要出门吗?在不在家里吃午饭?” 许蕴喆想问问许靖枢的意见,担心他有别的打算,回答说:“你先去吧,等会儿他回来,我问问他。” 因为体育会考举行在周五,他们得以有一个完整的周末。这是许蕴喆上高中以后的稀奇事,除了校庆日遇上周五以外,他完全忘记还有哪一周能在周末休息两天了。 许蕴喆拉开窗帘,让窗外的阳光洒满房间。他抖了抖床上的被子,把被单和床单都仔细看了看,确认不需要更换后,把被子叠好来,床单也重新抹平皱褶。 他在枕头下找到许靖枢的手机,看来这家伙是枕着手机睡了整晚。 许蕴喆拿起手机时,屏幕自动唤醒了。 他在无意间看见屏幕上的未读信息,不禁愣了一愣。 青川_150 屏幕上显示着:靖枢,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发件人是“傅阿姨”。 傅阿姨?“傅”这个姓氏在生活中不常见,看见这个发件人,许蕴喆自然而然地想起不久前出现在成人礼上的那位傅红鹰傅医生。她不但在那天帮忙把许仲言送往了医院,更在这之后让他转院至静安,到她工作的五医院里。 许靖枢的生活里,也有一位“傅阿姨”吗?而且,会在生日到来之际发信息问想要什么礼物的长辈,看来不是一般的关系。 许蕴喆把手机放回桌面上后,依然为这样的巧合感到惊讶。 话说回来,傅红鹰只出现过那么一次,在成人礼那天过后,许蕴喆再也没有见过她。有的时候,许蕴喆甚至怀疑她的出现是不是只为了解决许仲言的事情,以至于怀疑她和许芸婉到底是不是她们所称的“朋友关系”。 如果是当着许靖枢的面无意间发现这位“傅阿姨”的存在,许蕴喆还能装作不经意地问一问到底是谁,不过现在许蕴喆放弃了。总不可能真的那么巧合,他们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吧? “我们上哪儿吃早饭?”许靖枢回来后问。 许蕴喆看他的心情愉悦,随即也把心中的疑惑抛之脑后,说:“我妈妈做好了早饭,在厨房里。过去吃就好了” “嗯!”他看看许蕴喆桌上的单词本,又问,“那……我们今天干什么?是傍晚才回学校吧?” 许蕴喆想自习,又怕拂了他的兴致,反问:“你想干什么?” 照平时许靖枢在家休息的习惯,他很有可能选择打一整天的游戏,但想到许蕴喆说的,希望他稍微认真复习一下,他默默把打游戏的冲动压下来。难道,在家里自习一整天?直到回学校,继续学习?许靖枢想象这坐牢似的生活方式,很怕自己会活活闷死。要不……他就此告别,回家打游戏?这样也不会妨碍许蕴喆学习。 “呃……”许靖枢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表现出和许蕴喆共进退的决心,“要不,去我家自习吧!白天餐吧里没什么人,桌子也宽敞,像图书馆的自习室那样。” 许蕴喆得承认,自己一直是一个被动又无趣的人,所以听到许靖枢的安排,他欣然点了点头,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把桌上的书本简单收拾了一下,余光瞄见许靖枢正在回信息,犹豫过后,故作无意地问:“刚才拿你的手机时,唤醒了屏幕。‘傅阿姨’是谁?亲戚吗?” 闻言,许靖枢的手指停在某个按键上,输入框内输入了许多个单字母。“啊。”他仓促地笑了笑,“嗯,算是亲戚吧。” 许蕴喆分明看出他有所隐瞒,更加奇怪。但既然许靖枢有意隐瞒,直接追问乃至质问,恐怕会伤害两人的感情,何况他虽是无意的,到底还是看了许靖枢的信息,只凭着自己的好奇和怀疑追问,不太合适。许蕴喆知道自己关于许仲言,难免思虑过甚,安慰是自己想太多了,说:“那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被问起傅红鹰后,许靖枢的背上一直隐隐地冒出冷汗,心更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没想到许蕴喆的话锋一转,竟问到他的生日,他不由得愣住。 “她说的,你的生日快到了。”许蕴喆解释说。 许靖枢再看了手机一眼,回过神来,险些露出虚脱的笑容。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笑道:“十天后,下下周。要送我什么礼物吗?”说着,他凑近许蕴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许蕴喆收拾着书本,问:“你想要什么?” “想要你,给吗?”许靖枢又往他的耳根子凑了凑。 他说话时吐出的气粘在许蕴喆的耳朵上,痒得他避开了。 许靖枢却进一步贴上来,抱住他,问:“给不给?” “给、给、给。”许蕴喆像遇到死缠烂打的摊贩,却又忍不住笑,撇开他。 闻言,许靖枢的眼睛一亮,进一步确认:“真的?那天是第二阶段大考。” 许蕴喆刚才没把时间对上,经他提醒,不禁迟疑了。 “不管,你答应了,不许反悔。”许靖枢不等他开口,斩钉截铁地说了,又掰着手指道,“我看看,你刚才,说了三个‘给’字。我能用三回。啊呀——” 许蕴喆松开掐他脸的手,看他一边揉脸一边笑,忍不住无奈地笑了。 第九章2 从“江南庭院”出发,前往“晴耕雨读”的路上,他们遇见了一只猫咪。 许靖枢的手里正好有一根肉肠,突然蹲在猫咪的面前逗它。许蕴喆多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的人没了,回头看见他整个人几乎趴在地上,只为让猫咪抬头看自己一眼,顿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也没有马上叫他,许蕴喆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等意识到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成人用品”的招牌,心脏陡然收缩了一下。 这么说来,他们好像已经偷偷地跨过了“成人”的界限,他甚至更早一些。许蕴喆心知肚明,彼时自己恐怕只有“行为”上跨过了那条线,而现在呢?他犹豫片刻,见许靖枢光顾着逗猫,一时半会儿不会跟上来,便走进无人售货的自动便利店里,将买好的东西丢进书包,拉上拉链,重新走出店外。 前后只花了两分钟,动作和决策之快与曾经的经验有关,虽然如此,许蕴喆还是在踏出门外时因踩中一块松动的石砖,险些崴了脚。 待许蕴喆站稳,已然来不及。 青川_151 被猫咪吃掉半根肉肠的许靖枢回头,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许蕴喆脸上紧绷的表情加上一旁的商店名称,败露了他的行迹。许靖枢立即将剩下的半根肉肠丢进垃圾桶旁的簸箕里,看也不看奔过去吃食的小猫,很快跑到许蕴喆的面前,眼睛里盛满星辰。 许蕴喆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转身道:“走吧。” 许靖枢跟过去,等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游客走远了,悄声问:“润滑也买了吗?”问完,他真真切切地看见许蕴喆的耳朵由有点儿红变成非常红。 他握住一个空拳头掩嘴轻咳,嗯了一声。 许靖枢往他的手旁走近多一些,又问:“你会不会呢?总归,和跟女生不太一样。” 许蕴喆的脸红成酱猪蹄似的颜色,良久才慢慢褪色,声音很轻,却不沉:“网上稍微查一查,应该不难吧。” 许靖枢忍住不笑,眨了眨眼,道:“真是学霸。” 听到这里,许蕴喆终于忍不住用力推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许靖枢踉跄几步,却趔趄到一家自助的游戏机店前。他赶忙拉着只顾往前走的许蕴喆,两人一同走进摆满抓娃娃机的商店里。 在主打古风文艺的江南古镇里,这样的抓娃娃机受到冷遇,哪怕街上人来人往,却没人进来看一看机器里摆满的布偶娃娃。 “这个,我想要这个。”许靖枢松开他的手,整张脸几乎贴在其中一台抓娃娃机的玻璃上,指着里面堆满的海豹玩偶。 “这是什么东西?连名字也没有吧?”说这话时,许蕴喆已经用手机支付兑换了五枚游戏币。 许靖枢听见游戏币掉落的声音,说:“我们可以给它起名字。”他顿了顿,“有这么帅的两个爸爸,它搞不好会成精。” 许蕴喆放在游戏操纵杆上的手僵了僵,盯着满箱的海豹玩偶:“不可能。” “为什么?”他想了想,笑道,“是因为建国以后不能成精吗?” 许蕴喆似乎已经不打算再搭理他,全神贯注地抓娃娃。许靖枢在一旁等着,过了一会儿,又笑说:“你还是挺有幽默感的嘛!” 通过游戏箱的玻璃,许蕴喆看了一眼许靖枢的眼。其实,许靖枢的脸上很多时候没有真正浮现笑容,可他有一双会笑的眼睛,所以让人常常觉得他在笑。不像许蕴喆,他如果不笑,整张脸就像扑克一样严肃,写满了“生人勿近”和“熟人无事勿扰”。 “哇塞,好厉害!”许靖枢看了看手表,还没到十分钟!他接过许蕴喆递来的海豹玩偶,用力地、用力地抱了一下,能闻见新布偶身上惯有的工厂味。 许靖枢那两条细长的胳膊抱住这么一个小玩意儿,画面滑稽得令许蕴喆想笑。他说:“满意了?可以走了吧?” “你还有几个游戏币?”许靖枢问。 看着他眼睛里的光,许蕴喆掏出口袋里剩下的三枚游戏币,问:“还想要几个?” “一个就好。一共两个,像咱俩一样。”许靖枢翘首以盼,安排妥当。 许蕴喆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海豹玩偶,心道鬼才要和海豹一样。 饶是如此,许蕴喆还是用一枚游戏币换来了另一个海豹玩偶,而剩下的两枚游戏币,许靖枢换了两颗扭蛋。 像是那些放学以后迟迟不肯回家写作业的小朋友,因为许靖枢在路上逗猫、要玩具,等他们真正坐在“晴耕雨读”餐吧里开始自习时,大半个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这里的自习环境和学校的图书馆相比,不是“差不多”。餐吧清净的上午,只有轻语闲谈的几个客人,袅袅的咖啡香和轻柔的唱片音乐升华了整个氛围,而许砚深亲手制作的火龙果慕斯蛋糕和卡布奇诺更让情境变得不符合许蕴喆想象中的实际,更像是日韩偶像剧里专用于休闲和恋爱的场景。 许蕴喆几乎没有心思沉浸其中,他偶尔感受到这样的氛围,非但没感觉到惬意,反而在心底生出些不耐烦。 第二阶段大考的临近预示着高考离他们更近一步,路上散漫的脚步渐渐刺激了习惯全力往前跑的许蕴喆。 他从小不懂得什么叫做“快乐学习”,“学习”对他而言是一个中性词,不存在愉悦或煎熬。可如果可能,许蕴喆更愿意这件事接近于一种修行,而非在玩乐中受益。 许靖枢或许和他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所以,他们虽然一同坐在洁净的餐桌旁,摊开满桌的书本,许蕴喆依旧能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或者说,远没有许蕴喆全神贯注。 他执着于和许蕴喆分享一块慕斯蛋糕,还会以拨弄飘在咖啡上方的奶泡为乐。 许蕴喆听见他在自习的过程中哼起歌,自己的笔端似乎被一条细细的线牵引,连落笔也变得有几分吃力。 临近中午,许砚深问他们要吃什么。 许蕴喆只想着把上午落下的进度赶上,客套地说随意就好。 许靖枢奔往吧台,和爸爸商量午餐。 看着许靖枢那张没有完成的试卷,许蕴喆沉了沉气,低头继续验算。 他暂时不在也好。许蕴喆得以松了一口气,专注于自己的练习题。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一个像是纸团的东西掉到了许蕴喆的头顶,咚地一声,他抬起眉睫,见到一个底部穿着棉线的纸杯掉在桌面上,背后传来阵阵的笑声。 青川_152 许蕴喆回头一看,见到许靖枢不知什么时候和邻桌做手工作业的三个小朋友玩在了一块儿。 许靖枢的手里拿着一个一模一样的纸杯,朝他兴奋地挥了挥,又将杯口往耳朵摇了摇,做出示意他拿起纸杯电话来听的动作。 看着他们四个笑容洋溢的脸,许蕴喆忍了一会儿,拿起纸杯电话往耳朵凑。 许靖枢捧着“电话”的另一端,往里说道:“许蕴喆,我喜欢你——” 轻轻的声音通过棉线的振动传进许蕴喆的耳朵里,他本该感到高兴,但是想到自己写到一半的物理题,他对许靖枢淡淡地笑了一笑,放下了“电话”。 望着许蕴喆的背影,许靖枢愣住。 “靖枢哥哥,怎么啦?”一旁的小女孩扯扯他的衣服。 小男孩怯生生地问:“能把‘电话’收回来吗?” 许靖枢窘然,忙道歉道:“对不起,这个电话可以送给哥哥吗?”刚才是向他们借的“电话”打。 三个小朋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犹豫。 许靖枢心道这纸杯还是从店里要的,现在的小孩儿怎么这么小气?面上却堆笑道:“拜托啦,等会儿我做两个赔给你们呗。” 最后是另一个女孩子抬头挺胸,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许靖枢双手合十,做出感激不尽的动作。 他拿起被许蕴喆“挂断”的纸杯电话,绷直“电话线”摇了又摇。 棉线的另一端因为拉扯,掉在地上,又卡在沙发上,随着棉线的牵扯,发出哒哒的响声。 远远地看见许蕴喆低头往那个纸杯看,许靖枢立刻蹲在餐桌底,朝“话筒”小声地问:“怎么了?生气了?怎么生气了?”说完,他立刻把“话筒”凑到耳朵旁。 然而,他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见“话筒”里传来任何声音。许靖枢疑惑极了,又往“话筒”里问:“许蕴喆?”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等待,直到他听见小朋友们哈哈大笑的声音。他莫名其妙,认真检查他的“电话”,这才发现棉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们几个中的谁剪断了! “谁剪的?!”许靖枢气得站起来,“从我家滚出去,再也不和他玩了!” 闻声,许蕴喆回头,古怪地看他。 许靖枢接收到他的眼波信号,马上拿着已经断线的“电话机”跑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另一端。 在许蕴喆的身边坐下后,许靖枢眼巴巴地看他,可是许蕴喆不为所动,继续扭头写字。 许靖枢只好找到“电话线”断开的两头,打一个死结重新接上。 正在这时,许砚深把他们的午饭端过来了。 许蕴喆见了,连忙起身,收拾桌上的书本和文具。 “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许砚深分别将青酱意面和白酱意面摆在许蕴喆和儿子的面前,不客气地数落道,“自己不爱学习,还打扰人家看书。” 许蕴喆听罢微怔,本下意识地要开口说“没关系”,但话语出口前,却被一股力量生生地截断,拦在牙关里。他避开许靖枢疑问的目光。 “你别理他,整天疯疯癫癫的。”许砚深冲许蕴喆挤了挤眼睛,说明道,“你这个意面是用罗勒和橄榄油做的,没放黄油和奶油,放心吃。” 他从没对许砚深说过自己不能吃奶制品,闻言讶异,困窘地点了点头。突然,他见到许砚深扬起手中的托盘朝许靖枢的脑袋挥,忙不迭地把许靖枢往身后拉。 许靖枢知道爸爸不会真打,站着没动,没想到却被许蕴喆猛地往后一拽,转眼跌坐在沙发上。 看见许砚深愣住的表情,许蕴喆随即意识到这只是开一个玩笑,顿时尴尬得动弹不能。 许砚深意外地看他,半晌,脸上饱满的肉藏不住一个欣慰的笑容,噗嗤一声,哈哈笑起来。 许蕴喆窘得无地自容,只好讪讪地扬了扬嘴角。 “你俩慢慢吃。——臭小子,跟着蕴喆好好学习!”话毕,他笑着转身离开了。 看着叔叔离开,许蕴喆暗暗地吁了口气,低头又对上许靖枢干净透明的眼睛,登时面上再度红了。 许靖枢眨了眨眼,换到许蕴喆的对面坐下。 许蕴喆落座,打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拿起叉子和勺子,低头吃面。没过多久,他看见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一只倒扣在桌面的纸杯推到自己的面前,纸杯底部穿着一根棉线。 不是已经剪断了吗?许蕴喆奇怪地抬头,看见对面的许靖枢已经把纸杯捧在嘴边。 青川_153 棉线不知什么时候被他重新系上了。许蕴喆拿起“电话”来听。 “对不起,以后我一定乖乖学习。” 大概是固体传播的缘故,许靖枢的声音在纸杯里响起,听着格外真切,真得像是这条棉线一般,实体、看得见、摸得着。许蕴喆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向自己做保证了,想到这个,心里不禁哭笑不得。 尤其是,看见他说完以后,立刻把“话筒”对准耳朵,一副期盼回音的模样,许蕴喆忍不住笑着摇头。 “好,我知道了,吃饭吧。”许蕴喆说完,“挂断”了电话。 第九章3 那个纸杯电话,傍晚两人回学校后,许靖枢带在了身上。许蕴喆再次见到,是在寝室的高低铺上。它挂在许靖枢的床头,其中一个纸杯往下吊,落在许蕴喆的床头。 许蕴喆一方面心想,三岁小孩儿才这么玩,可另一方面,又想不起自己在三四岁时,有没有一个小伙伴和自己玩过纸杯电话。于是,吐槽的话他没有说出口,晚上洗过澡,坐在床上,他稍微扯一扯“电话线”,便能听见许靖枢“接电话”的声音。 寝室里的空间小,只有他们俩,许靖枢的声音根本不需要通过棉线传播,许蕴喆也听得一清二楚。 听见那声“喂”,许蕴喆起身走到书桌旁坐下,打开台灯。 “怎么打了电话又不说话?”许靖枢在床上问。 许蕴喆回头,淡淡道:“我命令你,现在恢复正常。” 许靖枢眨巴两下眼,忍笑哦了一声,跳下床,同样坐在本自习。 距离第二次阶段大考还有三天的时间,晚自习时,班主任送来了考试的座位分配表。 与以往的考试不同,这次考试的座位分配与第一次阶段考的成绩有关,学生们按照成绩排名先后顺序划分考场。所以,许蕴喆和许靖枢这次在同一个考场考试,包括他们在内的年级前六十名学生又以随机的方式分配座位。 尽管这两年多来,同学们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考试,但这种分配考场的方式再次提醒大家,高考就要来临了。哪怕是许蕴喆,也难免产生一些不为人知的紧迫感。更何况,班主任在晚自习时给大家送来的不只是座位分配表,还有一则坏消息:由于政策的改革,今年国立理学院、北方大学在内的全国顶尖高校在省内的招生配额有了调整,在淮左市的招生名额比往年减少了几个。 这意味着以目前的成绩,往年在栗山县能考取这些高校的学生,今年则很有可能和国内顶尖大学失之交臂了。 以许蕴喆前两年参加全市统考的成绩排名来看,这对他的影响不大。然而,距离上次全市统考毕竟过了大半年,虽然他一直是栗山县高的第一名,但没有机会和外校的学生作比较,心中难免不踏实。 第二次阶段大考是全市统考,全市所有的高中使用同一套试卷,难度和往年高考试题的普遍难度持平,并且集中评卷排名。许蕴喆得趁这次机会了解自身目前的复习情况,以便在这个紧要关头及时作出调整。 可惜,在实验楼201室里,许蕴喆是唯一对这次阶段考感到紧张的人。他的室友明显没有表现出任何压力。 听见许靖枢打哈欠的声音,许蕴喆心想:他是中了邪才相信许靖枢从今往后会好好学习。 但是与此同时,许蕴喆又很清楚,恐怕许靖枢从小到大就没有这样的概念,让他保证以后马上改进,这根本不可能。许蕴喆打算就此放过他,至于他当时的表决心,就当做是“当时的决心”算了,反正男人也没几句真话。 这么想着,许蕴喆的笔锋越来越快,呼吸也微微变得不平。 渐渐地,因为做题,他再度平静下来。 他又一次听见许靖枢打哈欠的声音,这事儿会传染,他皱着眉头,忍住一个哈欠。 好巧不巧,这动作被许靖枢发现了。早已困得眼皮子打架的许靖枢趁机说:“许蕴喆,十二点半了,该睡了吧?” 一个哈欠而已,许蕴喆自持仍清醒得很,淡淡道:“我还不困,你先睡吧。” “我怕你晚睡,吵醒我。”许靖枢努嘴。 许蕴喆瞥了他一眼,埋头写字,说:“不会,我会尽量放轻动作。” “那也不成,毕竟在一张床上,怎么放轻都会有动静的。”许靖枢说着,拿出手机。 什么?许蕴喆才抬头,要说晚上不打算和他挤一张床,已经看见许靖枢的双手捧着手机,分明要玩游戏了。许靖枢从手机后抬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回自己床上睡去。”许蕴喆淡漠地说着,重新低头。 许靖枢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忍不住斜眼瞄向他,发现他正全神贯注地对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来回移动、点击,看样子是太认真了,才忘了说话。 许蕴喆默默地吁了一口气,在心里反复道:算了、算了。 “对了,许蕴喆,今晚我听说一件事。”许靖枢说话时,眼睛仍盯着屏幕,“葛飒要退学了,她今晚就没来学校。” 青川_154 闻言,许蕴喆不可思议地转头,问:“为什么?”这太突然了,虽然许蕴喆和葛飒的感情不深,但毕竟是在这种时候选择退学,让许蕴喆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说是成绩不好,顶多考个高职,还不如现在出去闯荡。”许靖枢抬头想了想,说,“没想到她那么厉害。” “厉害?”许蕴喆不明所以,不以为然。 许靖枢却点头,肯定地赞扬:“难道不是吗?按现在一般人的想法,非得考个大学才有出路吧?如果不是名牌大学,即使是研究生毕业也很难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但是,能考上名牌的人……我们学校也不会很多?搞不好,很多人都怀揣着‘不读书还能干吗’、‘少说也是个大学’这样的想法,硬着头皮迎接高考。她却在认为自己不行的时候,找别的出路去了。这不是很厉害吗?” 许蕴喆愕然,不单单因为听见许靖枢居然这么想,还因为他正是许靖枢口中说的“一般人”。他一直想离开青川,但除了通过高考离开以外,从来没有萌生过别的想法。 对于那些成绩不好又不用心学习的同学,一直以来,许蕴喆难免像很多迂腐的家长和老师那样想:现在不好好读书,将来能干什么? 但实际上,说不定他才是那个除了读书以外,什么也干不了的人。 “哎呀!哎呀呀!” 正在许蕴喆怔忡时,他突然听见许靖枢叫起来。许蕴喆问:“怎么了?” “我靠,包抄!包抄!真是,掩护我一下!”许靖枢再次沉迷进游戏里,压根没听见他的问题。 许蕴喆看得好气又好笑,伸手道:“给我。” 许靖枢不解,把手机递给他,又很快起身凑近看,解释道:“时间快到了,我们这边只剩下三个人,但是他们还有……八个?”说话间,许靖枢看见数字从“9”变成“8”,惊呼道,“是你爆头的吗?!” “嘘。”许蕴喆很长时间没玩这款游戏了,要进入佳境还要等个十几秒。 看着这走位和操作,许靖枢难以置信地看看手机,又看看许蕴喆。他从来没听许蕴喆提过原来他也玩这款游戏,而且看这手法,分明不是一般的老鸟。许靖枢起先凑近屏幕仔细地看,但转头时看见许蕴喆微蹙的眉宇,又忘了游戏进行到哪个阶段了。 “看不清。”许靖枢说着,将脸贴向手机屏幕,趁许蕴喆避开时,顺势坐进他的怀里。 许蕴喆错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见许靖枢指着屏幕喊:“快,过来了!” 许蕴喆吓了一跳,连忙躲起来,心思却难以重新回到游戏里。 “你怎么这么厉害?”许靖枢背对他,激动地晃了晃身子。 许蕴喆的腿上从来没坐过那么沉的人——毕竟许靖枢是个和他身形相近的男生。他一晃动,许蕴喆的心思更是起伏得厉害。许蕴喆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索性沉住气,一门心思玩游戏。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除了游戏设置声外,还有许靖枢那些队友的声音,他们一直在喊话,可许蕴喆没有回应。 终于,在时间终止前,许蕴喆把终局人数拉成持平,许靖枢的账号作为全场最佳,大量的“金币”充进他的账户里。 “让我看看。”许靖枢夺过手机,盯着“金币”的数字噌噌地往上涨,回头激动地说,“原来你这么强!你有账号吗?我们加个好友吧!” 看着他发光发亮的眼睛,许蕴喆的心里想笑,面上却没有表情,道:“账号已经闲置很久了,服务器也成了鬼区。” “那是老区了!”这么说来,许蕴喆的游戏经验一定很丰富。 许蕴喆耸肩,问:“现在你可以起来了?” 许靖枢歪着头看了看他,不但没起身,反而挨着他,往他的怀里挪了挪。 怀里坐了一具热乎乎的身体,许蕴喆的喉咙发紧。他想到“坐怀不乱”这四个字,面部的肌肉更是紧绷得发僵。 许靖枢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变成一张扑克,忍笑道:“晚上一起睡吧?也快一点了。” “起来。”许蕴喆依旧面无表情。 “我要是不起呢?”许靖枢捏住他的下巴问。 哪里学来的土味桥段?许蕴喆的双手分别撑住椅背和书桌,稍一用力,生生地起身。 许靖枢登时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抱住他的脖子。 这和许蕴喆预想中的不一样,他险些被许靖枢拽着往地上摔,连忙俯身抱住他,继而自己站稳。 “哇,11个引体向上,果然不一样。“许靖枢故作夸张地惊叹。 许蕴喆松了一口气,闻言自言自语道:“你应该是老天派来整我的。” 许靖枢不明所以地发出一个嗯的音。 “没什么。”把他抱到床边,许蕴喆灵光一闪,突然放开双手。 被他抱起以后,许靖枢的两条胳膊再没使力,不料许蕴喆竟忽然撒手,咚地一声,许靖枢重重地摔在硬板床上,痛得大叫:“啊哟!” 青川_155 许蕴喆听得心中一痛,但不动声色,不等许靖枢揉着身子爬起来,他立刻爬到了上铺。 许靖枢把摔疼的地方揉好了,抬头一看发现许蕴喆不见了,骂道:“你也太幼稚了吧?!” “有你幼稚?”许蕴喆向下伸手,“把我的手机给我。” “不给!”许靖枢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淡淡地问:“给不给?” 过了一会儿,许靖枢乖乖地把手机递给了他。 许蕴喆打开手机应用,查找考完试的第二天去往静安的火车票。 “我们就这样分床睡了?”良久,许靖枢问。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奇怪?许蕴喆皱眉,说:“嗯,关灯吧。” 许靖枢叹了一声,声音重得像一声咳嗽。 但不久,寝室里的灯关上了。 许蕴喆还是想去静安看一看外公,他选好了当日来回的车次,打算明早购买,不告诉任何人。这将是他第一次去静安,思及此,许蕴喆不免有点儿忐忑。 正在这时,他听见下铺传来许靖枢哼哼的声音。他古怪地皱起眉,心道这咿咿呀呀像小孩儿撒娇似的声音是怎么回事?问:“你搞什么鬼?该睡了。” “床上都是你的味道。”许靖枢感慨道,“好幸福!” 许蕴喆听出一身冷汗,说:“换回来吧。” “我不,谁让你把我丢这儿的?”许靖枢理直气壮地说完,顿了顿,“除非一起睡。” 许蕴喆的头疼,说:“我睡了,晚安。”话毕,他躺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靖枢先说过,待许蕴喆躺下,他依稀闻见被子上、枕头上全是许靖枢的味道,像是他的香水,又像是沐浴露的香。以前,许蕴喆以为只有女孩子会在自己逗留过的地方留下气味,是属于女孩子的体香,可原来不是。 那么,许靖枢闻见的又是怎样的味道? 许蕴喆辗转几回,听见挂在床头的纸杯碰在床柱上的响声,得得得、得得得,来电铃声的节奏。 他抹黑握住纸杯,扯到耳边,听见许靖枢用微小的声音说:“喂?许蕴喆,你好香啊。” 许蕴喆听出一身鸡皮疙瘩,险些把纸杯握得变型。他没往手里的纸杯说话,直接说道:“神经病。” 说完,许蕴喆丢掉纸杯,紧接着却发觉床架微微摇晃,转眼间已在黑暗当中见到床头多了一个人影,惊得他愣住。 许蕴喆只愣了一秒钟,他好像听见许靖枢笑了,从他的呼吸声。 “要不要一起睡?”许靖枢问。 “要。”在他爬上来的同时,许蕴喆把他拉进了怀里。 第九章4 睡着以前,许蕴喆似乎听见雨水打在窗台上的声音。他曾犹豫是否起床关一下窗,但许靖枢落在他胸膛的鼻息让他的这个念头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 许蕴喆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最终将手机随意放在枕头旁,闭上了眼睛。 床很窄,睡着两个人,但凡有一点儿动静都能把对方吵醒。 许蕴喆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有意,可等到清晨,他被窗外的起床铃声叫醒,他发现自己保持着睡前的姿势,而许靖枢已经在他的怀里转身,背对着他,身子以柔软的姿态舒展着,像一只猫咪。 等许靖枢坐起后,许蕴喆的胳膊麻得没了知觉。 他转身跳下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发现窗台上积了一些雨水,证明夜里果真下过雨。 窗外同样未干透,到了梅雨时节,空气中、建筑群里,总飘荡着一片水润又沉重的忧郁感。 和平时一样,在起床铃声响起后、早操广播开始前,校园广播播放流行歌曲。 将近三年的时间里,每逢雨天,学校都会取消早操,而听见起床铃声后还在赖床的学生们只要听见《六月的雨》,便知道这是一个下雨的天气,可以枕着歌声继续睡一个懒觉。 青川_156 “我没有放弃,也不会离你而去,哪怕要分开,我依然等你。”许靖枢的歌声比广播的音乐声更清晰,“我全心全意,等你的消息。终会有一天,你会相信我。我爱你……” 许蕴喆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做理会,拿上装了洗漱用品的脸盆往外走。 被许靖枢枕得发麻的手臂一时无法使用,许蕴喆换了一只手刷牙,牙刷拿在手中总不够得心应手,几次刷头捅到牙龈上,虽不是很痛,但也烦心。 没多久,许靖枢端着脸盆跟着进卫生间了。他将脸盆放在许蕴喆的脚边,往一旁小解,道:“怎么放这么老的歌?” 经他说起,许蕴喆回想一番,发现这好像是他转学来以后第一次遇上不用做早操的雨天。许蕴喆吐了口中的牙膏泡沫,把广播室这项不成文的规定告诉他。 “哇!真是太人性化了!”许靖枢抽好裤子,冲了水重新回到许蕴喆的身旁。 许蕴喆洗了脸,转身上厕所。他特意站到一个盥洗池的镜子不会反射看见的小便池前,发现墙壁上有一只已经干透的小壁虎,不知是何时被什么人拍死在墙上的。听着窗外循环播放的歌曲,许蕴喆问:“你玩过仙剑一吗?” “当然玩过,而且我不用攻略就通关了。忘了是小学几年级的时候。”许靖枢问,“你呢?玩过吗?” 许蕴喆冲好厕所,往盥洗池里洗了手,道:“玩过。不过,是初中才玩的,很晚了。那段时间,把整个系列都玩了一遍。” 许靖枢还以为这辈子只能和许蕴喆谈论如何好好学习,没想到还能聊游戏,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放,跟着他往外走,问:“那,你喜欢灵儿还是月如?” “灵儿。” “梦璃还会菱纱?” “梦璃。” 许靖枢眯了眯眼睛,问:“那你一定,喜欢龙葵多于雪见了?”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见许靖枢关门时面色不对,问:“干吗?”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许靖枢问。 听罢,许蕴喆错愕,问:“这有关系吗?” 许靖枢拿起手机道:“我和她们的性格都不一样。” 许蕴喆懒得理他,嗤笑道:“你和她们的性别还不一样呢。” 许靖枢闻之眼睛一亮,回头看见许蕴喆脱了睡衣,立刻上前抱住他。 许蕴喆二话没说就把他挣开了。 对这个动作早有预知,许靖枢一点儿也没生气,他甚至知道只要自己再次上前抱许蕴喆,许蕴喆就不会再挣开他。但许靖枢没有那么做,因为他饿了,他们得去吃早餐了。 在那张宽1.2米,长2.0米的木架床上睡两个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大汉,这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许蕴喆的胳膊直到早读课结束,依然有点儿使不上劲儿。他不得不为自己的下一步做准备——如果许靖枢中午和晚上还要睡一起,自己该如何拒绝。可是,他的准备只做到了一半,因为他很快想起最终是自己想一起睡的。想到这里,许蕴喆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已经放弃和许靖枢一起考北方大学的想法了,以许靖枢现在的成绩,两人想考取同一座城市的大学不是难事。既然这样,能不能在同一间学校里上学似乎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不太重要吗?许蕴喆想起许靖枢的呼吸,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眼前不能太多地考虑这个问题,许蕴喆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他购买了往返静安的车票,心想:距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该结束了,一切就要结束了。 正如许靖枢所言,葛飒再也没有来学校。 顾思酉没了同桌,整个上午孤孤单单地坐在座位上。不知是哪个男生那么不知趣,打趣他:“喂,我还以为你和葛飒是革命友谊。怎么?她现在抛弃你了?” 许蕴喆听见这话回头,因当时周围的人有好几个,他分辨不出是谁说了这样的讽刺。 但很快,顾思酉的回应给了答案,他冲那个男生说:“老针对我,有意思吗?班上又不止我是gay。” 对方哭笑不得,把他上下打量一遍,说:“还有谁?全班还有谁像你这么娘?” 顾思酉撇撇嘴,神情中带点儿骄傲和得意,道:“就不告诉你。猜去吧!” “有病!”那人笑着骂完,转身走了。 许靖枢不在,不知道他听见会做何感想,可许蕴喆想,像许靖枢那样做什么都理直气壮的人,听到顾思酉这么说,应该不会像他这样心虚吧。 许靖枢可是那种想方设法让他穿情侣装的人,思及此,许蕴喆不由得想笑。 那天许靖枢在网上购买的情侣T恤,最终送到学校来了。 快递发信息来时正值中午放学,两人去食堂吃饭的路上,顺便往收发室领取快递。 但是,他们没想到竟看见钱程和几个小混混站在校门外抽烟。 青川_157 校园警卫已经催他们离开,不过他们死皮赖脸地逗留在门外,没人拿他们有办法。 钱程看见许靖枢,立刻叫了他的名字。 许靖枢拿着包裹袋子,闻声愣了愣,正犹豫要不要向前去,便被许蕴喆径直拉往了食堂。 “上回他和我说CFT年中业余赛的事,第一名有三十万奖金。他应该是想问我这个吧。”由于奖金实在丰厚,许靖枢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了,但他一直没机会告诉许蕴喆。 许蕴喆皱眉道:“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你现在打比赛?再说,电竞哪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以为‘业余赛’的选手真的业余吗?” 闻言,许靖枢更不敢把报名比赛的事告诉他了。 许蕴喆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怀疑道:“你该不会已经报名参加了吧?”见许靖枢发窘,埋藏在许蕴喆心底的那颗种子终于破土而出,他忍了又忍,想让土壤板结,想让种子坏死在地底,可来不及了。它生出怪异的枝丫,撑得许蕴喆的面部有一丝狰狞。 “我知道你是天才,聪明、有天赋,可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是有点儿天赋就可以的。别人的努力迟早会赢过你的天赋,到时候你……”许蕴喆突然感到很丧气,心想自己的要求那么高做什么?“随便你吧。” 许靖枢连忙跟上他的脚步,解释道:“你知道,我真的很需要钱,所以才报名的。哪怕奖金只有几千元、几百元也好,我需要。对不起,你别生气,顶多我不继续打了……”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了。”许蕴喆站定,回头说。 许靖枢愣住。 “你说我幼稚也好,小题大做也罢,什么努力学习,我不会再相信了。”许蕴喆遗憾道,“每个人对学习这件事的态度本来就不一样,我很木讷和古板,只知道埋头苦干,也只擅长读书。你说那些另谋出路的人很厉害,这让我觉得自己特别迂腐。你的思维比我活络很多,可以有很多办法、很多出路,我凭什么要求你和我一样呢?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督促你学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许蕴喆……”想到自己的确没有办成答应他的事,许靖枢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懊丧,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好像当时心里的确那么决定的,只是慢慢地,放肆伸出爪牙,轻轻往周围挠了挠,发现并不会受伤,反而满是包容的柔软,于是放心大胆地全伸出来了。 快递的袋子拆开包装后,出现的是一黑一白两件T恤,左侧胸口分别印着“动物饲养员”和“小动物”的字样。 许靖枢本想让许蕴喆试穿一下合不合适,但午饭前两人闹僵后,许蕴喆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许靖枢不敢开口向他提这个要求,只好拿着衣服,偷偷拿到他的身后,往正在自习的许蕴喆后背上比了比。 许蕴喆抬眼,看见墙上他的身影,没有回头。 许蕴喆尽管比他高几公分,但身形是差不多的。许靖枢坐在下铺,考虑再三,决定认领印了“小动物”字样的黑色T恤。他脱掉上衣,把T恤套在身上,舒展舒展,确认正合适,许蕴喆穿上应该也不会有差。 听见午休的铃声,想起许蕴喆最初对情侣装的排斥,许靖枢试探地问:“许蕴喆,你是不是不会穿这件衣服出门?” 许蕴喆依然埋头写字,嗯了一声。 他难以从一个音节里判断许蕴喆是否还在生气,想了想,建议道:“那,我们当睡衣穿吧。” 许蕴喆又嗯了一声。 许靖枢无法,道:“我先睡了,午安。”话毕,他将另一件衣服挂在床头,倒头睡去。 决定再也不管许靖枢的高考成绩以后,许蕴喆突然变得轻松很多。虽然轻松之余,他的心里依旧有种难以言喻的遗憾。 许蕴喆完成三篇英文阅读理解后,看午休时间还剩下半个小时,起身要睡午觉。 他这才发现许靖枢睡在下铺,而且穿着新买的T恤。 因是黑色的T恤,衬得许靖枢的皮肤更加雪白。 许蕴喆拿起挂在床头的另一件T恤,打开见到写着“动物饲养员”的字样,不由得笑了一笑。 新衣服的布料虽然柔软,可难免有出厂时的气味。许蕴喆闻了闻,并不是不能接受。他同样换上这件T恤,躺到了许靖枢的身边。 床很窄,许靖枢轻易地被一点儿动静吵醒。他睁开眼睛,看着墙壁上许蕴喆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许蕴喆自身后抱住他,把他搂进怀里。 许靖枢的心头咯噔跳了一声,不知自己该继续装睡,还是装作半梦半醒。 许蕴喆的手臂没有收紧,而是轻松地抱着他。他的肩背隐约地感觉到许蕴喆心脏的跳动,扑通、扑通,平稳而有力。 许靖枢难受地皱了皱鼻子,在他的臂弯里转身,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尚未开口,许靖枢听见他轻轻地嘘了一声。 许蕴喆揉揉他的头发,低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柔声道:“睡吧,午安。” 第九章5 第二次阶段考的第二天中午,许靖枢做了一个梦。 青川_158 他梦见他们家和许蕴喆的家已经组成了新的家庭,一家人住在“江南庭院”,恩恩爱爱、和乐融融。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春夜,杏花在春末从枝头凋落。许靖枢洗过澡,要回屋睡觉时听见有人在院门外推敲。此时的“江南庭院”已不是一家客栈,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院落。 许靖枢不知是什么人在深夜里造访,正当疑惑的时候,许蕴喆已经把门打开了。 画面变成了许蕴喆的视角,他看见站在门外的宋苇杭。尽管许靖枢知道自己有很多个“妈妈”,但他轻易地用一眼看出来的人是宋苇杭。看见她,许靖枢呆住了,心中充满愧疚和恐惧。 “妈妈……”站在许蕴喆的身后,许靖枢忐忑不安地看她。 宋苇杭从容地微微一笑,眼神中并无任何责怪,而是问:“红鹰在吗?” 闻言,许靖枢惊讶极了。 正在这时,宋苇杭的目光越过许靖枢和许蕴喆,投向院中,又问了一次:“我找红鹰,她在吗?” 许靖枢回头,看见许砚深和许芸婉一双人立在院中。远远地,许砚深的神情中只有友好,没有眷恋,答说:“她不在,早些时候回去了。” “哦……”听罢,宋苇杭怅然若失,对他们一家抱歉地笑了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宋苇杭从头到尾没有好好地看一看许靖枢,意识到这一点,许靖枢心头发颤。望着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许靖枢忍不住上前叫道:“妈妈!” 宋苇杭依旧没有回头,她的身影甚至没有僵一僵、顿一顿。她匆匆地离开,消失被千万灯笼照亮的青石板街道上,仿佛急着寻找她要找的人。 阵阵的失落涌现在许靖枢的心底,他急着迈出门槛,朝宋苇杭追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迈不开腿。 “妈妈!”许靖枢朝着已经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喊,“妈妈、妈妈!”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没有人回应。 过了一会儿,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堂前的许蕴喆朝他喊:“许靖枢!该吃饭了!” 许靖枢回首,场景竟从深夜变为了黄昏。 他们一家四口人的晚饭已经摆满餐桌,他的爸爸、许蕴喆母子二人对他微笑,等他吃饭。 许靖枢在原地不断地挣扎,却不知被什么力量奋力地拉扯,他既不能朝宋苇杭去追、去问,也不能回到许蕴喆的身旁。 “放开我,放开我!”许靖枢挣扎着,反而被禁锢得更加厉害,直到他听见许蕴喆的声音。 “许靖枢?许靖枢,醒醒!没事,醒过来就好了。醒醒!”许蕴喆这么说。 许靖枢睁开双眼,这才发现刚才原来是许蕴喆抓住他的胳膊。是吗?许靖枢茫然地看着他。 许蕴喆担心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噩梦还是美梦。他第一次梦见这么陌生的宋苇杭,不是他看她陌生,而是她待他不像一个母亲。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梦在暗示些什么? 许靖枢的背上冒着冷汗,呆呆地坐着。 许蕴喆轻抚他的后背,仔仔细细地观察他。但许靖枢的双目无神,不知正想着什么,他没有开口说,许蕴喆也不便多问。 过了一会儿,起床的铃声响了,他们该准备准备,等着考试了。 许蕴喆原本打算考试结束的第二天前往静安,但是中午遇上许靖枢做噩梦,令他不禁犹豫还要不要去,或者说,要不要这个时候去。 但现在已经是五月中,眼看着高考就要来了,如果现在他还不能让事情有一个了结,那么心中还是像悬着个东西似的。这么去迎接高考,许蕴喆对自己有很多的不放心。 可怎么了结呢? 许蕴喆又是不确定的。但他想,成人礼那天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外公。许芸婉没有和他商量便将外公送去了静安五医院,此后也不再向他说起外公的病情和其他。她仿佛想让这个人就这么从生活当中抽离、消失。而他应该如此接受她的安排吗?几乎不明不白地接受她的安排吗? 起码,去说一声就此别过吧。无论如何,那是抚养他十几年的人。 许芸婉一再强调的“新生活”,许蕴喆同样希望迈出去,只是他依然希望能够有一个完整的、确定的告别,对过去的人、过去的生活。 和许靖枢相拥入眠的夜里,许蕴喆偶尔想起他提过的那个设想。尽管听起来有几分荒唐,可如果他们的父母能够结合,他们能够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许蕴喆本人挺喜欢许砚深,但他明白对于这份设想,最关键的还是要看父母自己的想法。 能有则好,如果没有,也不是非如此不可。许芸婉单身了这么多年,她的“新生活”里说不定包括一段新的恋情,而这或许意味着许蕴喆会有一个“父亲”。在这可能的一切到来以前,许蕴喆想割掉现在的这条尾巴,这样才能光明磊落地迈向未来。 做了这个决定后,许蕴喆没有告诉许靖枢。 正巧许靖枢在考试结束后想回家,许蕴喆便在翌日清晨前往火车站,搭乘了前往静安的列车。 青川_159 这是他第一次去往这个东方的大都市,从小到大,他去得最远的地方是梅引。可奇怪的是,对于这趟未知的旅程,许蕴喆没有任何忐忑和不安。现在的信息网络太发达了,想要去一个明确的地点,只要搜索手机地图就能找到路线,亦或者标注目的地,叫来一辆车,也可以把他送往静安五医院。 甚至于,对于即将见到的外公,许蕴喆同样没有不安。他告诉自己,此程只为了说一句道别。如果他幸运,或许能够听见一个答案,一个他已经猜得**不离十的答案。 列车途中的信号不太好,许蕴喆在时通时断的网络中,给许靖枢发了信息,约他晚上到家里来玩。 许靖枢高高兴兴地答应了,而且又发了那个“祝你的生活比蜜甜”的中老年表情。许蕴喆看罢哭笑不得。 许靖枢问:晚上是要给我补过生日吗? 如果时间来得及,许蕴喆想看看大城市里能买到什么许靖枢喜欢的礼物。许蕴喆想了想,回复问:你想要什么? 许靖枢:[发呆]你糊弄人吗?不是早就说好的? 想起他们“说好”的事,许蕴喆心中一梗,脸颊也顿时热了。 没等许蕴喆回复,许靖枢又发来一条信息:晚上我洗干净了过去。 许蕴喆读罢呼吸一沉,收起了手机。 握在手中的手机有点儿发烫,许蕴喆望着窗外的风景,慢慢地看见了城市外围的高楼大厦。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许靖枢出生长大的城市,忽然间,一种神秘的亲切感笼罩了他的心房。 从火车站的出站口出来后,许蕴喆在地下广场顺利转乘地铁。 正值周末,主要地铁线路十分拥挤,无论是地铁站内还是车厢里,全部挤满了人。 乘客们要么兴高采烈地聊天,要么神情木然地沉默。许蕴喆站在门边,通过窗户的玻璃看见车厢内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他们的年纪和他相仿,看样子是要上周末的补习班。 他特意不戴耳机听音乐,只听车厢里飘荡的充满干练口音的普通话。一位老爷爷说话的语调引起了许蕴喆的注意,他想起外公也是这么说话的。 地铁通过弯道,像是一条长蛇摆了尾巴。被长蛇吞下的人,许蕴喆又看见了两三个车厢。 他们象征着这条巨蟒的贪婪和冷漠。 途径静安的另一座火车站。 换乘站的客流很多,巨蟒的贪婪比不上它吞下的人,人们急匆匆地奔往更广阔的天地,而它又吞下更多为了未来和生计不得不贪心的人。 许蕴喆猜想他将来要去往的城市和静安差不多,他终将变得这样奔忙。 可是,许蕴喆一时之间,又想不出这有什么不好,他甚至觉得这样不错。 终于抵达距离静安五医院最近的地铁站,早已被挤进车厢中部的许蕴喆一声声喊着“借过”,朝门外挤。 忽然,他看见一个男生率先挤出了门外。男生侧身时,许蕴喆认出他T恤左襟上“动物饲养员”的字样,尴尬得微微一愣。 许蕴喆正犹豫着是否该紧跟其后走出车厢外,已经被其他同样要下车的乘客挤了出来。 那个男生……他抚养了怎样的“小动物”呢? 许蕴喆的心里飘过这样的疑惑。两人的衣服颜色虽然不一样,一黑一白,可许蕴喆还是不希望打上照面。他特意选了另一侧电梯上楼,往出口走。 但这座地铁站挺大,许蕴喆竟找错了出口,临着要刷卡出站才发现。 许蕴喆窘然,只好往回退,找到地铁出口指示地图前寻找更近的出口。 他看完以后发现自己刚才没有走错,但是为什么往那个出口去的人那么少?许蕴喆不明所以,还是照着地图指示往B1出口走。 他刷卡出站,出口通道格外安静,和身后人来人往的客流仿佛两个世界。 许蕴喆怀着满腔的困惑往通道走,忽然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喊道:“喂,同学?” 他错愕回头,惊讶地看到是刚才穿着黑色“动物饲养员”T恤的男生。男生有着一张干净帅气的脸,剪了十分清爽的头发,看起来年纪比他大不了几岁。对方似乎这时才留意他的T恤,脸上稍微僵了一下,窘促地笑了笑,问:“你要去哪儿?那边那个出口在修路,已经封了。” 难怪没人往这里走,许蕴喆一时忘了尴尬,连忙折回,礼貌地问:“你好,我要去静安五医院。你知道往哪里走最方便吗?” 男生眨眨眼,笑道:“太巧了,我也要去那里。从B2上去就好了,过了马路就是。” 许蕴喆连声谢过他。 他平时虽因为招呼住客,懂得如何和陌生人客套,但两人穿着同样的衣服,这实在让许蕴喆难以忘却尴尬,友好地和他继续沟通。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扶手电梯,许蕴喆望着那个男生的背影,悄悄地吁了一口气。 他扯起自己的衣服来看,上面“动物饲养员”的字样格外清晰。因为不是上学的日子,许蕴喆本以为独自穿出门不会被另眼看待,想不到却发生了更尴尬的事,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青川_160 可是,因为又看了一眼衣服上的印花,许蕴喆有些想许靖枢了。 太过刻意地避开,不免显得鬼鬼祟祟,退一步说,只不过是撞衫了,尴尬是尴尬,倒不至于躲躲藏藏。 前往医院的路上,许蕴喆没有特意避开那个男生。对方走得很快,许蕴喆则没有赶上人行道的绿灯,望着他走进五医院里。 许蕴喆的心思又回到了外公的身上。 走进医院后,他通过路旁的方向标前往住院部。不知道傅红鹰是否上班?但如果她不是住院部的医生,应该不会遇上。许蕴喆不希望遇见她,免得她把自己的来访告诉许芸婉,徒增她的疑虑和担忧。 不久,许蕴喆来到了精神科的住院部。 这里的住院部和以往许蕴喆印象中的住院部不太相同,围墙明显更高,门窗明显更牢固,每一扇窗户都安装了防护栏,安静得仿佛没有病人。 许蕴喆的忐忑从这时开始发酵,他不可避免地为即将来临的见面紧张。 可是精神科终究与普通的科室不同,隔着走廊的护栏,许蕴喆不知该找谁合适。他不禁懊恼来前没有打探清楚,现在只有像无头苍蝇一样打转。 幸而没过多久,有一位护士从防护门内出来了。 她大概没料到门外站了人,吓了一跳。 许蕴喆连忙上前问:“您好,我有一位亲戚在里面住院了。我想探视,请问需要做什么登记?办什么手续吗?” “怎么又来了一个‘饲养员’?”护士忍俊不禁,又敛容道,“你等等,医生们吃饭去了。我把值班的实习医生叫来。——你是哪个病人的家属?有预约吗?” 许蕴喆错愕,窘然道:“没有预约。我是许仲言的家属,他是我的外公。” “许仲言?”护士点点头,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在原地等待,转身重新打开防护门。 她没进去多久,许蕴喆听见她喊道:“哎,小齐!有位病人的家属想来探视,你过来看看?” 第九章6 没多久,一个身穿白大褂的青年从防护门内走了出来。他的目光在许蕴喆的衣服上掠过后,脸上浮现出些许微妙的尴尬,问候道:“你好。” “刚才我还想说,来了两个‘饲养员’,你到底归谁领养呢。”年长的护士开着玩笑,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位年轻医生的面无表情。 许蕴喆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又想到刚才先他一步来到五医院的那个男生,心中不由得惊诧。面前的青年看起来比那个男生稍微大一些,可许蕴喆猜想,或许是因为他佩戴了一副银框眼镜的关系,故而显得人更加冰冷和老成。许蕴喆看了一眼他的胸牌,写着“齐骧”,是精神科的实习医生。 “你好,我想来探视我的外公——许仲言。他在这里住院,是上个月从淮左送来的。”许蕴喆想了想,又补充道,“是栗山县青川镇人,之前应该是傅红鹰医生帮忙办理的住院手续。” 不知为何,齐骧听完眉间微乎其微地蹙了一下,许蕴喆想,如果不是自己太敏感,根本不会发觉。 “傅医生吃饭去了,不在。你没有预约,对吗?”齐骧问。 许蕴喆感受到他眼神中并不明显的探究,心里不禁紧张,强作镇定道:“嗯,没有。我不知道要预约。” 他沉了沉气,道:“你先跟我到办公室来一趟吧。”说着,他对那名护士点了点头,又用眼神示意许蕴喆跟着他走。 春的萧条在医院里显得尤为明显,住院部的院中种了许多花树,经过春雨,已经纷纷落英。春意随着春花落在土壤,流淌着芬芳,也渐渐化作尘土。 许蕴喆跟着这位年轻的医生通过住院部的走廊,正值午休时间,他们没在途中遇上其他人。 “病人病情还不稳定的时候,按照规定,是不允许家属探望的,否则容易耽误治疗。”齐骧推门走进一间办公室内,在病历夹中寻找资料,问,“你多大了?有什么证件可以证明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许蕴喆连忙找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他,道:“我的户口地址,应该和他的住址是相同的。您看看。” 齐骧从眼镜背后抬起眼睛,没有接身份证,而是简单地瞥了一眼,点头表示看过。 不知道为什么,许蕴喆总感觉他的眼神另有深意。傅红鹰交代过他什么吗?如果什么都没有交代,他会不会已经猜到了?思及此,许蕴喆免不了忐忑。他想了想,试着问:“我外公……他现在的病情怎么样了?稳定吗?” 齐骧低头翻看病例本,没有马上回答。 许蕴喆偷偷地瞄向那个本子,发现上面的内容写得很少,他无法从简洁又潦草的笔迹中辨别写了什么内容。 “病人患有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同时精神失常。”齐骧合上本子,回答得简单明了,抬头看他一眼,“目前他的情况还算稳定,你如果想探望,现在跟我进去吧。但是注意,不要说任何刺激病人的言语。” 听罢,许蕴喆连忙点头答应。 前往住院病房的路上,许蕴喆通过齐骧的介绍得知许仲言的左耳已经失聪,右耳的听觉也不灵敏,如果和他交谈,要凑近了大声说。 青川_161 许蕴喆听得心头发颤,心想许仲言住院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身体的健康状态变得那么差?他的心里直打鼓,忍不住问:“请问,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来看望过他吗?” 齐骧沉吟片刻,答道:“可能没有吧。如果我没上班,也就不知道家属来访的事。” 他的回答在许蕴喆听来,有些过于缜密了。他完全可以说没有,或者有,却说可能没有。 来到住院部的花园,许蕴喆远远地看见老人家正在槐树下晒太阳。 他坐在轮椅里,静静地,一个人。周围也有一些住院的病人,可都不与之交谈。 许蕴喆依然跟着齐骧往前走,半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小女孩冲过来,拦腰抱住他。 他惊得才弯腰,便见到她昂头,对他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鬼脸,邪魅的笑容完全不是她这个年龄应有的,哼声笑道:“大哥哥,要不要跟我玩?” “你到那边去,找那位穿白大褂的哥哥玩,好不好?”齐骧弯腰,温柔地哄劝。 “嘶——”小女孩学着蛇的叫声,恶狠狠地瞪了齐骧一眼,一溜烟跑掉了。 齐骧那片刻温柔的样子让许蕴喆错愕不已,可女孩的状态更令他诧然。他眉头紧皱地望着那个在花园里四处奔跑,不断重复着要大哥哥陪她玩的女孩。她看起来比许蕴喆小不了几岁,顶多是初中生的年纪,可在她的身上全然找不到纯真、烂漫的痕迹。 “她被邻居家的大哥哥性侵了,变成这样。”齐骧平静地说,“案件还在审理中。她月初才来,病情不稳定。” 听罢,许蕴喆的心倏尔收紧。 齐骧望向那个抱住值班护工的女孩,说:“被自己亲近和信赖的人伤害,真是莫大的不幸。” 悲悯在他平淡的语调中被许蕴喆察觉,许蕴喆的呼吸突然变浅,浅得险些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过了两秒钟,他意识到自己得说些什么,略微失神道:“希望伤害她的人能受到应有的惩罚。” “嗯,虽然伤害最好不要发生,不过一旦遗憾地发生了,最好要恶有恶报。”齐骧停步,向不远处的许仲言抬了抬下巴,“他在那儿。我不过去了,你们不要聊太久。我在这里等你。” 他说的前半句,许蕴喆相信没有别的深意,只是看向许仲言的那一秒钟,许蕴喆忽而汗毛倒立。 许蕴喆走近时,许仲言没有留意,而是双眼微眯着,享受中午的阳光。 他这么慈祥的面容,让许蕴喆感到既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许蕴喆儿时从被他疼爱过,陌生则是因为许蕴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过这样的面容,加上外貌和状态的改变,许蕴喆真觉得自己看见另一个人了。 许蕴喆回头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等待的齐骧,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在一旁的长椅坐下。 过了一会儿,许仲言看向他,目光呆滞。许蕴喆却看得心脏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老人的双眼已经浑浊,但目光却如同孩童一般纯净。半晌,他冲许蕴喆咧嘴一笑,可眼神依然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外公……”许蕴喆喊出这个称谓,“您还好吗?” 许仲言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想起齐医生说他失聪了,许蕴喆凑近他的耳旁,大声问:“您还好吗?” 他笑盈盈地看他,乐呵呵地点头:“好、好。” 他全忘了吗?忘了以前的事,也忘了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许蕴喆震惊极了。他左思右想,良久,小心翼翼地说:“外公,妈妈要结婚了。她终于要结婚了。” “结婚?”许仲言懵懂地望着他,很快皱眉,扁了扁嘴巴,像一个不高兴的孩子,“结婚有什么好?为什么要结婚?” 许蕴喆一愣,迅速地观察他的表情,心中的困惑再次扩大。 “婉婉,你是不是喜欢漂亮裙子?”老人家用近乎无邪的目光望着许蕴喆,笑问,“爸爸给你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好不好?” 许蕴喆的后背没来由地开始僵硬起来,但对着外公诚挚的目光,他努力保持微笑,甚至将嘴角上扬。 “爸爸给婉婉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有白色的纱,红色的花。婉婉喜欢伐?”他的笑容慈祥而亲切。 许蕴喆觉得自己的背上已经渗出汗来,半晌,他点点头:“喜欢。” “婉婉喜欢就好。”他拉起许蕴喆的手,摇了摇,“婉婉喜欢什么,爸爸就给婉婉买什么。爸爸给婉婉买好多好多漂亮的玩具,婉婉是爸爸的小公主,一辈子都不离开爸爸。” 后来老人家说的话,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婉婉。 许蕴喆几度感觉自己会晕厥,但他始终没有。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外公紧握着自己的手。 他发现才短短一个月不见,外公比从前衰老了很多。他的头发全白了,找不到一根黑的,脸上的皱纹也比从前多了很多。许蕴喆看着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嶙峋的骨架上包着一层皱巴巴的表皮,上面长满了老年斑,指甲灰白没有血色。 许蕴喆忽然悲哀地想,自己老了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外公,您想妈妈吗?”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轻轻问。 青川_162 老人家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只顾问:“婉婉,清明节你吃青团了伐?爸爸这里有你最爱吃的豆沙青团,给你留着。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好伐?” 许蕴喆提起一口气,有些咽不下去,良久才默默点了头:“好。” 正在这时,原本等在不远处的齐骧快步走来,俯身在许蕴喆的耳边低声催促:“你该走了。” 许蕴喆不明所以,抬头讶然地看他。见他面色严峻,许蕴喆突然意识到这次探望是一次“特许”。一时间,感激和诧异满溢许蕴喆的心底,他立即在齐骧敦促的眼神中起身。 他犹豫了一下,弯腰对老人家柔声说:“外公,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您。” “啊,婉婉要走了么?”老人家失望地望着他。 许蕴喆的喉咙发紧,勉强地笑了一笑,跟着齐骧匆匆离开了。 许蕴喆心事重重地跟在齐骧的身后,不多时便走出防护门外。 齐骧止步道:“我要值班,不送你了。” “谢谢你。”许蕴喆由衷说道。 他点点头,转身打开门,重新回到了冰冷又温暖的防护门里。 小的时候——甚至,在不久前,许蕴喆仍记得幼时外公对自己的好。外公是那么疼爱他,以至于他每一次受到妈妈的责骂时,他总能躲在外公厚重有力的羽翼下。 可是,事到如今,许蕴喆不得不承认这一切或许只是他对童年美好的臆想。他说不定错过了很多,说不定给残忍和冷漠加了滤镜,才会有那么多的谅解。他还该谅解外公吗?外公把一切都忘记以后,仍惦记着给女儿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仍希望女儿一辈子不要离开自己……荒谬让许蕴喆突然不知自己被置于何地,令他周身发凉。 他没能和过去道别,因为他发现,只有他自己留恋,也只有他自己想着道别。妈妈一心想着从过去离开,而他呢?他不活在任何人的过去里。 许蕴喆的步伐沉重而茫然。离开医院前,他四处张望,找到洗手间的方向,要去洗洗脸,让自己清醒清醒。 “病人的病情尚未稳定,这个时候,是不允许家属看望的。这个在学校里,没有老师教你吗?这个病人入院前,我有特别交代过你们几个吧?你是这批学生里,最认真的,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何况,会诊时我不是说过,任何人要探视这个病人,都得经过我的同意吗?” 听见走廊传来一个不陌生的声音,许蕴喆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刚扑往脸上的水还没擦干,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是傅红鹰的声音,难怪刚才齐骧让他马上离开,许芸婉不希望他来探望许仲言,傅红鹰应该也是。 “对不起,我确实忘了。以后一定注意。”齐骧抱歉地说。 傅红鹰沉默几秒,叹气道:“怎么能忘了呢?这是很重要的病人。算了,这回就原谅你。但你要记住,没有我和主任的允许,在病人的病情稳定前,绝对不可以再让任何人探视他。这对病人的治疗非常重要。” 她说完后,走廊外再没有对话的声音。 许蕴喆把脸擦干净,仔细听外面的脚步声,却没办法判断他们离开了没。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一时不敢往外走,担心遇上傅红鹰。可是,见到那位实习医生以前,他还和一名护士说过话,傅红鹰想知道谁来看过许仲言,一点儿也不困难。 许蕴喆不敢想象傅红鹰把事情告诉许芸婉以后,他回家要如何面对妈妈。他想了想,与其回家后被妈妈责怪,让妈妈伤心,还不如主动向傅红鹰坦诚,这样说不定能够得到她的信任,让她不告诉许芸婉。反正,现在外公已经住在医院里,记不得人了,一切无法改变,傅红鹰既然是许芸婉的好朋友,应该也不愿意让她多烦忧吧。 许蕴喆鼓足勇气,抬头挺胸,正要走出洗手间,忽然再次听见傅红鹰说话的声音。 “喂?砚深。不好了,刚才芸婉的孩子来看过老人了。” 第九章7 “砚深”?她指的是谁? 许砚深吗?为什么?许蕴喆一直担心自己来探望外公的事被妈妈知道,因为害怕被傅红鹰撞着,所以才匆匆离开,却想不到傅红鹰在得知他来以后,首先选择通知许砚深。 不,或许不是选择,或许是一个理所应当。可是,为什么?难道不应该先告诉许芸婉吗? “你看,你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爸虽然不算什么成功人士,但还挺靠谱的。我们撮合他们在一起,怎么样?这样我们成为一家人,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突然间,这句曾几何时听过的话出现在许蕴喆的脑海里。他重新听见,重新愣了一愣。 “七点吗?今晚七点?” 正在这时,傅红鹰的声音将震惊当中的许蕴喆唤回神来,他立刻认真听。 “好吧,今晚七点在阳光广场二号门见。”傅红鹰说完,挂断了电话。 她约了什么人今晚见面?许砚深吗?还是……他的妈妈?他一直以为,让外公住进精神病医院是许芸婉的安排,没有想到竟然和许砚深有关。不,看这情形,或许许砚深不只是“有关”这么简单,说不定这完全是他的安排! 那,许靖枢呢?他知道吗? 许砚深和许芸婉早就在一起了吗?因为许靖枢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说那样的话。根本没有“撮合”不“撮合”,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他们不但在一起,而且一起安排许仲言住进医院里,这样他们就能够开始“新的生活”。思及此,想到短短一个月内变得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外公,许蕴喆不寒而栗。 青川_163 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快得牵连五脏六腑,令他难以呼吸,令他的胃绞痛,几乎呕吐。 只是一个简单的信息,却让无数想象和推论在许蕴喆的脑海中翻滚涌现。他魂不守舍地离开医院,站在大街上迷茫。因为心不在焉,他走向那个正在修路的地铁出入口,看见围起的护栏才意识到。 直到前段时间,许蕴喆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一个深深的秘密里,他以为自己从秘密中逃了出来,以为已经够了。可是他怎么能够想到,除了秘密外,还有骗局? 想起许芸婉忧愁痛苦的面孔、许靖枢天真澄澈的眼睛、许砚深友善亲切的笑容,许蕴喆频频地打寒颤。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知道和不知道,他尚且可以在知道以后体会一种真实,但如果真实当中还包含假象,他该怎么办?那都是些他最亲近的、最喜欢的人,他们看起来或者痛苦不堪,或者诚意满满,挂在嘴边的总是那句“往前看”。 为什么总要往前看?为了抛掉丑恶的过去。丑恶是什么?是曾经被伤害,还是像犯人在埋藏好罪证后,拼命地向前跑?向前跑,别再看自己经历过什么,同时别再看自己做了些什么。 他们怎么可以…… 这是阴谋,彻彻底底的阴谋! 真的吗?真的是阴谋吗?许靖枢或许芸婉,无论许蕴喆的脑海里浮现的是谁的脸,他都无法完全说服自己把他们和“阴谋”两个字联系起来。 尽管许蕴喆不能向自己解释,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本就不是这样的人,还是因为他不能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傻瓜,把所有的机关算尽都认为是倾心以待,还在其中百转千回。 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预谋,又从什么时候开始实施计划? 许蕴喆想不通的同时,又忍不住为他们开脱。他努力地寻找非罪的证据。 傅红鹰,这是一个关键人物。许蕴喆坐在地铁站内的长凳上,用手机搜索傅红鹰。 结果出来了。傅红鹰,静安市第五医院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淮左市栗山县人。 对,成人礼那天她说过,自己是栗山人。这点没错,许芸婉没有骗他。 毕业高中……许蕴喆花了十几分钟才在学校的网站上找到她的名字,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荣誉校友。这点也没有骗他。 如果真像许芸婉说的,她们是好友,那么经由许芸婉的拜托,傅红鹰把许仲言带来这里,或许可以理解。至于她为什么先联系了许砚深,说不定只是因为许砚深现在和许芸婉是情侣的关系? 许蕴喆试图用这样牵强的理由说服自己,好让他的身子不那么冷,胃不那么疼。然而,他又如何忽略掉搜索引擎推送的其他结果?在这些结果里,傅红鹰的另一个身份更加广为人知——已故女演员宋苇杭的主治医生。 宋苇杭尽管已经去世很长时间,可这样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她的故事很难被世人忘却。关于她的演艺生涯,关于她的感情生活……许蕴喆可以在网上找到将近五种不同的版本,但这些版本当中,核心的部分往往不变。 宋苇杭并非科班出身的演员,她在大学二年级时被年轻而富有才华的导演许砚深看中,出演许砚深的长片处女座《不及夜深》。两人经由筹备和拍摄电影结识,而后产生感情、开始交往。在宋苇杭凭借该片得到金像奖最佳女主角而许砚深获得最佳新人导演后,两人公布恋情,迅速奉子成婚。 她是许砚深的第一位女主角,也是他往后作品里唯一的女主角。有人说,宋苇杭是为许砚深而生,是上帝赐给他的缪斯,也有人说,许砚深拍摄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为宋苇杭量身定做,因为她凭借那一个个深入人心的角色屡获大奖,尽管最后也葬身于这些角色当中。 在网络流传的故事中,她究竟何时开始患病,众说纷纭。作为她的丈夫,许砚深对媒体宣称她在拍摄第四部作品《由始至终的谎言》期间被诊断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但究竟她在当时拥有几重人格,出于保护病人隐私的考虑,许砚深拒绝透露。 那个许靖枢说的版本,同样也有网友提及。这使她被歌颂为一位伟大的母亲,许砚深也在她去世以后彻底退出影视圈。 无论是哪个版本,都没有过多地提及拍摄《不及夜深》的“江南庭院”。许砚深和宋苇杭的伉俪情深,更令许蕴喆难以想象他为了和许芸婉开始新的生活而设计谋害许仲言。 是误会吗?那么,如何解释许砚深父子搬来青川后不久,许仲言的精神状态突变得更加离奇,最终因他在成人礼上做出的事被送进医院,变成现在的状态?只是巧合而已? 不对,许靖枢很明确地说过希望他们的父母在一起。许蕴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他向许芸婉出柜,她并没有很惊讶,她完全接纳,没有犹豫和迟疑。这说明她早就知道他和许靖枢的事了。 全连起来了。许砚深来到青川不是巧合,他来了不久,外公烧了家里的户口簿,说许芸婉想逃走。那时他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外公说不定是受了刺激才烧户口簿。 后来许靖枢到了家里,许芸婉的态度仿佛对他一见如故,因为他是许砚深的儿子。许芸婉待他格外亲切,许蕴喆如今想起感到她亲切得有些过头。 那天外公刨掉家里的桃树,兴许是因为许靖枢对他说了什么,在言语上刺激了他。 外公口中常常说起许芸婉要去静安,因为许砚深是静安人。 他不能吃乳糖,是许砚深告诉她的,还是许靖枢? 事到如今,许蕴喆连这份简单纯粹的感动也不得不怀疑,怀疑让他的身子透着冰冷。他是故事里的人吗?他活在自己的人生里吗?为什么突然之间,他好像一枚棋子,被人按着棋局走,还以为自己能够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许砚深和许芸婉是在什么时候决定做这件事的?是不是在许砚深来以前就决定了?他们用什么时间缔结这么深刻的联盟?从什么时候开始结盟的? 许芸婉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川,这十几年来许蕴喆除了许砚深曾来拍过电影外,从没听过有关许砚深的其他消息。他们是暗中交往的吗? 他的父亲是谁? 这个问题突然在无数问题中脱颖而出,牵一发而动全身,令许蕴喆的所有思路中断。 “你看,你没有爸爸,我没有妈妈,我爸虽然不算什么成功人士,但还挺靠谱的。我们撮合他们在一起,怎么样?这样我们成为一家人,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一……一家人? 不可能!这太疯狂了。如果真是这样,他们作为父母怎么可能允许他和许靖枢在一起?不对。 青川_164 但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突然,电脑右下角出现的弹窗提醒许蕴喆,他该出发了。他得去阳光广场看傅红鹰和谁约了见面。 许蕴喆在网咖里坐了一个下午,全为了查找许砚深和“江南庭院”的所有关联。 关联少之又少,他甚至不敢断定许砚深早在那时已经和许芸婉有超出合作关系外的关系。 许蕴喆发现只要自己否定一个结论,那么前面的许多问题都得不到解答。而如果他敢大胆地肯定这个结论,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有了答案。 他敢吗? 他不敢。他决不能承认自己的出生和许砚深有关,不是因为这意味着许芸婉得扮演他人婚姻家庭里隐藏的第三者,更不是因为这代表许砚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而是因为…… 许蕴喆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把原因从脑海中甩出去,没有因为就没有所以。 公交车到站了,许蕴喆下车,很快在闹市当中找到那座地标性的商业MALL。他往二号门的方向走,距离七点还有五分钟。 许蕴喆假装若无其事地走进一旁的咖啡厅里,透过窗户往外看。窗外的确有正在等待的人,但没有他熟悉的身影,是约定的时间没到,他们还没出现吗? 他频频地抬起手表看时间,可时间似乎停住不动了,他看了好几次,距离七点的时间依然那么长。 一整天没吃东西,咖啡厅里的咖啡香让他的胃更加难受。他感到气闷气短,背上的冷汗不断,但他咬着牙忍耐。 忽然!许蕴喆看见傅红鹰从商场里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精神饱满,带有些下班后的轻松。看她的神情,不像将要为遇到的难事探讨。 怎么回事?许蕴喆皱起眉,直到看见傅红鹰放轻了脚步。 许蕴喆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可这不能改变他看见的事实—— 二号门外有一位妙龄女郎,模样像个大学生。许蕴喆早就见到她站在那里,朝街道的方向探望等待。傅红鹰的嘴角忍着笑容,悄悄地走到那人的身后,往她的腰际戳。 那人吓得生生弹了一下,回头见到傅红鹰得逞的笑脸,顿时脸上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往她的身上打。 像是打情骂俏。许蕴喆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液,或许,要去掉“像”字,因为他很快看见傅红鹰拉起她的手亲了亲,两人一同愉快地走进商场里。 第九章8 从淮左回青川的途中,许蕴喆吃了一个水煮蛋,这是他自上午出门后吃的唯一一样东西。登上城际大巴前,他曾犹豫过是否应该为了身体状态而吃点东西维持血糖,但他看见任何食物都没有胃口,最后只买了一个水煮蛋。 回程时,许蕴喆一直想着外公。其实许蕴喆一直认为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要等到人很老很老以后才会出现的病征,可没想到许仲言那么早就患上疾病,这也许和他本身患有精神病有关。回想起来,事实有些讽刺,在外公生病前,对他有千般好、万般好,唯一的不好是不允许他离开青川。现在别说不允许他走,外公连他是谁也不记得了。 假如他早一点儿知道许芸婉的打算,他会不会支持和帮忙?许蕴喆的眉头紧锁,他发现真正最想离开的人从来不是自己,而是妈妈。他想:他应该会帮助妈妈,让她走,至于他自己……如果一个人本身从病理上不应该被送进如监狱般的精神病医院里,那么把他送进去,是正确的吗?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外公。 许蕴喆能够理解妈妈对外公的恨,可惜他自己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他体会过外公的宠爱,尽管那距离现在已经很长时间了,如果那时外公没有强制要求他留在栗山读书,他或许根本没有那么强烈的逆反心理,只会选择和从前一样,顺其自然地往下走。他对许仲言没有那么深的恨意。 他忘了问那位年轻的医生,许仲言在医院里到底进行了怎样的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真的可以在一个月内恶化得那么严重吗? 自从上午的联系以后,许靖枢再也没有给许蕴喆发过信息。按照许靖枢的个性,他们既然约了晚上见面,他不太可能直到日落还没有消息。 许芸婉也没有问他去了哪里。 许蕴喆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应该相信的那个答案。 既然他们都没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许蕴喆在夜晚八点回到青川古镇后,选择不直接回家,而是往“晴耕雨读”的方向走。 如果许靖枢见到他,说不定会很高兴,然而许蕴喆希望不要在“晴耕雨读”见到许靖枢,他希望许靖枢此时已经在自己的家里。可惜事实没有让他如愿。 许蕴喆来到“晴耕雨读”的门口,发现栅栏门外挂着一个“停止营业”的牌子。隔着栅栏和小花园,餐吧里的气氛明显没有这块牌子上的卡通字轻松。 透过巨幅的玻璃窗,许蕴喆看见许靖枢和他的爸爸正隔着吧台激烈争论着什么,他从没见过许靖枢这么生气和较真的面孔,哪怕听不见他说了什么,也能从他的神态和嘴唇语速中感觉到严肃和激动。许砚深的神情同样深沉,说话时表情中透着焦虑和无奈,与许蕴喆印象中的他判若两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的争论暂停了,双方沉默,脸色都很难看。 许蕴喆移开挂在栅栏门上的木牌往里走,推开餐厅的玻璃门。 叮铃叮铃…… 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像是导演喊了一声“cut”,许蕴喆看见沉默当中的两人回头。时间十分短暂,或许不到一秒,许蕴喆捕捉到父子二人眼神里的诧异。许砚深很快冲他微笑,而许靖枢原本的严肃也荡然无存,一如往常。 许蕴喆对他们微微一笑,走到吧台前坐了下来。 青川_165 “怎么突然过来了?”许砚深问,“喝点儿什么?” “水就好了,谢谢。”许蕴喆感觉到许靖枢留在他脸颊上的目光,可没有扭头,而是等许砚深把一杯水放在自己的面前,他又说了一次感谢。 许砚深扬了扬嘴角,瞥了儿子一眼,对许蕴喆说:“你们俩。”说完,他走到吧台的另一端擦杯子去了。 许靖枢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脸上,许蕴喆摩挲着水杯,良久,终于转头看向他:“我以为你已经到我家去了。” 他眨了眨眼,笑容中有些微的牵强和局促,如果许蕴喆不太了解他,或许看不出来。“没有那么急不可耐啦!”他挥挥手。 许蕴喆难以忽略那些和轻松无关的细微,说:“许靖枢,我们打个赌吧。” “嗯?”许靖枢的眼中透出不甚自然的笑意。 “从现在起,”许蕴喆再次思考过措辞,“如果你对我说一个谎,我们就分手。” 闻言,许靖枢呆住,原本在他脸上的不自然瞬间扩大。许蕴喆捕捉到他的惊恐,而惊恐当中没有不可思议,反而有几分意料之中。 许靖枢愣了几秒,问:“为、为什么要打这种赌?” “你不敢吗?”他眯起眼睛。 “不是……”许靖枢窘促地笑了笑,打哈哈道,“可是,这太难了吧?人生在世,谁都难免说几个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许蕴喆点头,纠正自己的说法:“不需要你一生遵守,只要今晚就可以了。”本应是一个更宽松的条件,他的脸色却因而变得更难看了。许蕴喆看他答不上来,抛出第一个问题:“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去过我家?” 许靖枢面色一敛,抿着的唇动了动,却没有话说出来。 “你是不是去过,又回来了?”许蕴喆握紧水杯,水的平面开始晃动,“我妈妈让你回来的。因为你爸爸告诉她一些事,或者,你爸爸让你回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看许靖枢的脸色越来越白。 “靖枢,你上楼去吧。”这时,在不远处的许砚深说道。 许靖枢回过神,回头肯定地拒绝:“不,爸。” 既然许砚深一直在留心他们的交谈,许蕴喆索性也把他拉进对话里。他终于看见许靖枢的脸上出现坦然的认真,尽管有些陌生,不过他想这是许靖枢真正的模样。 “我外公的事,我原本以为是我和我妈妈之间的秘密,顶多再算上一个傅阿姨。”说到这里,许蕴喆再没有在他们的脸上找到装出来的惊讶和不解,“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我最后一个知道,还告诉自己,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其实早就不是秘密了。你们说,好不好笑?” 许砚深走过来,语重心长地说:“蕴喆,你妈妈没有告诉你,是不希望你知道真相。真相只会让你痛苦而已。” “对,我承认,真相让我痛苦。”许蕴喆微微眯了眯眼睛,放慢语速问,“可您指的是哪个真相?我妈和我外公的,还是她和您的?” 听罢,许砚深失去从容,脸上陡然一僵。 “您觉得没有区别,是吗?可我刚刚已经把区别告诉您了。”许蕴喆深呼吸,扭头看向许靖枢,失望道,“你又是为什么跟着他们一起骗我?说什么撮合他们在一起,你早就知道他们的事了吧?” 许靖枢勉力地咽下一口唾液,许蕴喆看见他的喉结上下窜动,但他始终不发一言,像是在那个赌局里,他得遵守赌约。 许蕴喆失望地苦笑,起身离开。 许靖枢见状大惊,眼睁睁地看着他走,终于忍不住瞪了许砚深一眼,起身追去。 “许蕴喆!”许靖枢跑出门外,很快追上他、拉住他,“许蕴喆,你听我解释!” 许蕴喆站定,没有挣开他的手。 许靖枢原本已准备好被他甩开,可当他发现没有,手上的力度有过多的余留,令许蕴喆的手涨红。许靖枢放手,不安地看着他,说:“我原先不知道他们计划把许爷爷送走,我知道的时候,许爷爷已经住院了。我爸爸和你妈妈的事,我瞒着你,是我不对。可那是因为我担心你知道以后,就会想到他们是为了成全自己才送走许爷爷,我怕你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怕你讨厌我爸爸,所以……” 许蕴喆不能确定自己对他是气愤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看得出来,许靖枢很委屈和为难,许蕴喆想,他或许想不通为什么他不能接受。可是,如果他知道他不能接受,又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接受的原因呢?这是一个悖论。许蕴喆问:“那你知道花,我祭外公的病原先还不到要住院的程度吗?” 听罢,许靖枢微微一怔,半晌垂眸道:“知道。” 许蕴喆苦涩地笑:“你觉得他们这么做,正常?” “不正常。”许靖枢说完,焦急地解释,“可是,许爷爷让阿姨很痛苦,不是吗?我想,他们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 “所以你就接受了?”许蕴喆终于知道自己该如何向他说明,自己在意的是什么,“你连我妈妈为什么痛苦都不知道,就和他们一起瞒我?” 许靖枢突然变得不那么理直气壮,犹犹豫豫地说:“我问过阿姨……” 许蕴喆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皱眉。 “可是,阿姨很不想说原因,而且——”趁许蕴喆发难前,许靖枢着急道,“而且她说,真相对你来说没有好处,所以、所以我……” “又来了。”许蕴喆忍不住哂笑了一下,“现在你知道了吗?她所说的对我而言没有好处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虽然很荒诞,可我接受了。它对我来说,不好也不坏,只是一个真相而已。但真正让我痛苦的,是你们联合起来瞒我!他们自以为是有他们的道理,可是你呢?你凭什么也自以为为我好?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有考虑过我真正的感受吗?遇到事情,不是站在我的角度,想着和我一起面对,而是听他们说一句‘为我好’就不问缘由骗我。你知道你最荒唐的地方是哪里吗?就是你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什么把我外公送走。你这种盲从的善良……许靖枢,我不敢想象今后如果继续和你在一起,我的日子会变得怎么样。你把他们的话和行动当教条,还要拉着我一起信教,把我当成天真的傻子一样看待,处处‘为我着想’、‘为我好’……” 青川_166 许蕴喆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以后,心底反而更加凉:“你不明白吗?很多事情不是别人安排得好,事实上也好,就可以让每个人都不问因果欣然接受的。抱歉,我不能过这种生活。” “难道我们要分手吗?”许靖枢看他转身,害怕地追问,“我们好不容易到这里了。” 许蕴喆回头,问:“你说的‘我们’,是指我和你,还是包括他们俩?” 许靖枢闻之怔住。 “我知道这样的安排很完美,可是我得想一想。”许蕴喆苦笑,“你做到了。今晚你没对我说谎,我们不会分手的。我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 第九章9 明明是听完以后应该松一口气的话,可许靖枢却在这之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许蕴喆离开。 他突然被点醒了一般,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只过了生活的一半。 许靖枢转身快步往回走,接连推开两道门,踏着栅栏门嘎吱嘎吱的声响和店门上铃铛叮铃叮铃的清脆,风风火火地回到吧台前,双手拍在桌上,问:“你们到底为什么把许蕴喆的外公送进医院?” 许砚深或许想不到他会回来质问,惊讶之余,不悦地皱起眉头。 见他不答,许靖枢松开咬紧的牙关:“先前你和许阿姨都说,真相对许蕴喆没有好处,只会让他痛苦。可现在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也可以公布了吧?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让我知道?” 许砚深沉吟片刻,道:“靖枢,这是他们家的事。” “呵,既然是他们家的事,你参一脚做什么?”许靖枢冷笑。 面对他不恭的态度,许砚深沉下脸:“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你也和蕴喆在一起了。放聪明点儿,别跟着蕴喆一起耍小孩子脾气。” “‘小孩子脾气’?”许靖枢眯了眯眼睛,“你还是不肯说,对吧?你利用了我,还说我耍小孩子脾气。事情已成定局没错,既然如此,告诉我又如何呢?你知道吗?正因为你把我们当小孩子看待,所以你的行为才特别可笑!” 许砚深瞪直眼睛,沉声道:“你说什么?什么叫‘利用’?” “不是吗?”许靖枢几乎控制不住面部肌肉的狰狞,“你想一想,说真相会让许蕴喆痛苦,所以瞒着,但他知道以后并不痛苦。即便如此,真相还是不能说,所以到底害怕痛苦的人是谁?是谁不敢面对真相?” “是他的妈妈!”许砚深大声道,“是他的妈妈不想再提。现在你满意了?靖枢,你看清楚!你和许蕴喆认识多长时间?我是你的爸爸!你说的对,你不是小孩子了。现在你可以离开,为你的所爱,像所有有担当的成年人一样。但我提醒你,别忘了我也是成年人,你有你的追求,我也要坚持我想坚持的事。整件事可以说和你毫无关联,你想为谁说话是你的自由,我现在不要求你帮我或者站在我的立场,可是你不能逼我出卖我爱的人!” 许砚深严厉的态度让许靖枢怔住,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爸爸这样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见过。小时候,许靖枢听影视圈的长辈们说,许导演是一个很有魄力和担当的人,可许靖枢看多了他溺爱家人的模样,完全没有见过他们口中的“雷厉风行”。刹那间,许靖枢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非常陌生,他甚至怀疑他是否了解过自己的爸爸。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你不是说,许蕴喆已经知道真相了吗?”许砚深的鼻梁神经质地皱了皱,“你怎么不去问他?怕真相其实已经伤害了他,不愿意他再提吗?那么,你凭什么让我说?你要保护他,我要保护芸婉,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如果想知道就去问他,我们谁也别为难谁。” 就这么被许砚深说中心中所想,许靖枢恼羞成怒,操起水杯重重地往吧台上放。水花四溅,他狠狠地盯着许砚深被水溅湿的脸,快步往外走,摔门离开。 然而,许砚深的话只说中了一半。许靖枢既是不愿意让许蕴喆再提,也是不敢。 许蕴喆说的话像是一道咒符,将他从梦中推醒。去往“江南庭院”的路上,许靖枢屡屡感到身上似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他不断地起鸡皮疙瘩。他后悔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天真、那么傻,只要一句“为许蕴喆好”就什么都不再问。 许爷爷的病明明没有那么严重,还没到要收治的地步,可他被收治了。这是不是犯法的?他的脚步顿了顿,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继续往前赶。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许爷爷已经被收治了,许靖枢还没有问他如今的情况如何。哪怕那样做真的违法,他又怎么可能报案呢?疲惫感铺天盖地地压在许靖枢的身上,除了怪自己想得太理所应当外,再无他法。他以为自己可以保护许蕴喆,甚至可以保护许芸婉,但没有。许蕴喆说的对,他是唯一不知道真相的人,但他又干了些什么呢? 不知道真相,谈何保护?一个局外人,能保护谁? 喉咙被扼住的感觉让许靖枢难以呼吸,他发现此刻自己最大的疑问是: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却以为自己都做了,以为自己把许蕴喆保护得好好的。 “江南庭院”前的红灯笼依然挂着,红通通,像住在里面的人总有喜事。 许靖枢推门入内,没有在院子里见到客人的身影,堂前也没坐人。许靖枢径直往许蕴喆的房间走,却发现房间的窗户暗着,里面没透光。 见状,许靖枢的心里咯噔了一声。 “靖枢?”不知何时,许芸婉来到堂前,站在廊下看他。 许靖枢皱眉,走向前去。“阿姨……”他犹豫了一下,“我找许蕴喆,他回来了吗?” 许芸婉忧愁地看着他,摇摇头。 那他会去哪里?面对许芸婉,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或许认清他们的所作所为后,作为“局外人”的许靖枢变得清醒了,再没有“许蕴喆会伤心痛苦”作为借口挡住他窥探真相的好奇,看着她,他忍不住想她的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致使她那么恨,恨得把他送进医院里? 青川_167 要知道,除非杀人越货、罪恶滔天,否则哪怕犯了再重的罪也有量刑,罪犯进了监狱,还有出狱的一天。可医院不会……她的父亲进去以后,说不定到死也不能再出来了。怎么会有一个女儿这么恨自己的父亲?她虽然年轻,但毕竟活了那么多年,现在许蕴喆也长大了,她想离开这个家、想结婚,这并不困难。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是了,这些他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想过?为什么只是看见她的忧愁、想到许蕴喆会伤心,就再也不想知道原因了? “您不问一问吗?他去了哪里。”像突然感觉许砚深陌生一样,他感觉许芸婉同样陌生。 许芸婉的双手紧紧地交握,牵强地扬了扬嘴角:“现在时间不晚。他大了,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 许靖枢奇怪地看她,问:“阿姨,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您总是给许蕴喆很多自由?” 她讶然,笑容更加勉强,反问:“不好吗?” “您是希望您不管他,他也别管您吗?”许靖枢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可这个想法强烈得像一枚火种,在克制的水浇灭以前,先窜起火光。 闻言,许芸婉的脸色刷地变白。 一旦转换了视角、变换了思路,所看见的都不一样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往火种里添柴,火势越烧越旺。许靖枢不解地问:“阿姨,您那么恨爷爷,为什么之前没想过让他住院呢?我们家搬来以前,爷爷的精神状况应该就时好时坏了吧?您在等什么?还是没有办法?” 许芸婉的十指越收越紧,几乎要绞成结。她深吸一口气,笑得还是那么不自然:“是你爸爸,他给了我勇气。” “可您的笑容看起来,为什么这么不幸福?”许靖枢再也无法轻易相信她的话。 她抿着的唇动了动,笑容更显残缺。 “我爸爸他给了您勇气,您又是怎么想到可以把爷爷送医院的?您知道傅阿姨可以帮忙?一般人很难想到这种……‘方法’吧?”他最终没把“方法”说成“手段”,可问完的瞬间,心中陡然发凉。一般人很难想到,那么许砚深又是怎么想到的? 许芸婉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无奈的语气里伴着肯定:“靖枢,把蕴喆的外公送往医院,是我的决定。无论它是如何实现的,它已经实现了。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以前我没有告诉你,现在和今后也不会说。你说的对,我同意蕴喆和你在一起,同意他去任何地方、爱任何人,是希望他能够给予我同样的自由。说到底,蕴喆外公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完全可以不受这件事的羁绊。好好爱着蕴喆就好了,何必问这么多?” 听罢,许靖枢感觉自己的心掉进一个不知名的窟窿里,连回声从哪里传出来,都不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因为忍不住。许砚深这么说,她也这么说,这件事和他没关系,那他算什么?他最自由,可他该去哪里呢? 他的善意真多余,他往这个本不属于他的局里投一堆不能作为筹码的币,太可笑了。许靖枢点头,带着对自己的嘲笑点头:“好,我知道了。” 说完,许靖枢转身往外走。 可他没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朝她道:“您说的对,许爷爷的事和我没关系,所以从知道这件事和我爸有关时,我就不该瞒着许蕴喆!我早该告诉他,他的妈妈正和我的爸爸谈恋爱,他们还一起密谋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拔掉了他们的眼中钉。我错了,我为这件事最后被许蕴喆发现而每天担心,还以为将来我们四个人生活在一起会幸福。不会幸福的,因为你们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我算进去!” 第九章10 离开“江南庭院”后不久,天上又飘起了细雨。许靖枢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该死的梅雨时节,在被雨水润湿的灯火当中快步前行。 许蕴喆能去哪里?他打了许蕴喆的电话,发现关机,心中陡然一沉。 他想,许蕴喆这个时候应该很需要一个人呆着,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需要好好想一想。 只是,此时此刻,许靖枢实在没有办法安抚自己混乱狂躁的心,他被甩出了故事之外,而在此之前,他还一度以为自己是掌握了故事进度的人。他太迫切地想知道剧情要往哪里走,哪怕故事的主角许蕴喆说,他还得想一想,可许靖枢没有办法,他不安而焦虑,急于得到剧透。他甚至渴望重新加入故事当中。 如果是他,这个时候能去哪里?许靖枢想到的第一个地方是网咖,但这明显不是许蕴喆的选择。他很想离开吧?许靖枢知道他一直很想离开青川,那么现在他一定更希望离开了。 许靖枢匆忙地回家拿了车,没有往屋里走,将解锁的电动车开至最高速,顾不上穿雨衣,冒着逐渐飘摇的雨往学校赶。 许靖枢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强烈感受到自己得做一件事——他要离开这里,离开青川,离开自己的父亲和许蕴喆的母亲。没有什么重组的家庭或重构的美满,只有他自己往外走、踏出去,才能有自己的故事和未来。 来到学校时,许靖枢已经淋成了落汤鸡,连门口警卫处的保安也在他扬长而去的身后问他怎么不穿件雨衣。 他直接骑着电动车前往教学区,把车丢在实验楼外,奔上楼去。 可许蕴喆不在寝室里。许靖枢对着空荡荡的寝室,又马上甩门往教室跑。 雨势变大了,瓢泼的大雨打在许靖枢的眼睑和睫毛,他几乎看不清路。 当他浑身湿透出现在教室里,坐在里面自习的同学无一不错愕不已地看他。许靖枢迅速地看向许蕴喆的座位,空的。 “有谁见到许蕴喆了吗?”许靖枢朝教室里的众人问,见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惊讶迟迟不退,又大声问,“谁今晚见过许蕴喆了?” 可能是被他吓着了,一个女生紧张兮兮地举起手中的笔:“刚才好像看见他往图书馆走了。” “谢谢。”许靖枢听罢立即朝图书馆跑。 细细想来,许蕴喆的确更喜欢在图书馆里自习。许靖枢在心里抱怨自己的疏忽,跑到图书馆时身上仿佛重了两斤——全是雨水。雨水随着他的脚步洒落在图书馆的地面上,他在爬楼时几度打滑,险些沿着楼梯往下滚。 这是新建成的场馆,每一块瓷砖、每一截扶手都是崭新的。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看馆内的房间分布图,往一间一间的自修室里找。许靖枢转学来这里已经几个月了,眼看就要高考,他一次也没有来过图书馆。他才知道原来图书馆里有四间自修室,它们分布在每层楼的中部,为每一个学生开放。 青川_168 等他开始找,他已经来到三楼。他跑完了三楼和四楼的自修室,从前门进入,从后门出来,穿过房间里的走道,潮湿又匆忙地惊扰那些在埋头苦学的同学。他们都是谁?无一例外,他们都想离开这里吧?通过这“唯一的”路径离开,那座独木桥,哪怕有千军万马抢着过,也依然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许蕴喆一点儿也不特别,他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许蕴喆那么普通、那么不难了解,他却没有好好地想过体会他的处境。 找遍三楼和四楼的自修室,许靖枢没有见到许蕴喆的身影,又往楼下跑。 他跑得太急,终于在下楼时摔了一跤,从楼梯滚下来。 操。许靖枢暗骂了一声,崴着脚往二楼的自修室走,等那一点点扭伤没有感觉后,又冲着跑进自修室里。 和刚才一样,开门的瞬间,坐在房间门旁的学生们都望了出来,看见他,脸上纷纷露出吃惊的表情。 许靖枢无暇顾及这些目光,环视这间自修室。 突然,他看见许蕴喆从靠窗的座位站了起来。他张了张嘴巴,还没开口,许蕴喆已经沉着脸往外走,经过他的身旁,把他往外拉。 “怎么湿成这样?”许蕴喆把他拉到楼层的大厅,问完便往落地窗外望,看见已经被雨幕覆盖的夜景,顿时心中一敛,低声责备,“没打伞吗?骑车来的?雨衣呢?” 被他责怪以后,许靖枢忽然意识到一点:原来许蕴喆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在恋爱这条路上。 是他把许蕴喆带上这条路的,可是,许蕴喆是何时超越了他,远远地走在前头?许靖枢的心脏突然作痛,痛得他皱眉,泪水也泛上眼眶。 他被许蕴喆喜欢着。许蕴喆喜欢他,之深之重,全是他想不到的力度。许靖枢只能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像是这一路跑来没有呼吸过。 看他不说话,眼眶反而红了,许蕴喆的眉头皱得更深,轻声问:“怎么了?”他顿了顿,“我只是说要想一想而已,没别的。你别怕。” “许蕴喆……”许靖枢讷讷地望着他,胸腔突然有一股气涌上来,逼得他皱起眉、屏住呼吸。俄顷,他缓缓地吐出那口气,道:“许蕴喆,我们走吧。我跟你走,你想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离开青川,到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去。甩掉和这里有关的一切。我爸爸和你妈妈他们做过什么,或者你家从前发生过什么,我们都别再管了。我们一起过新的生活吧,离开这里,重新开始,只靠我们自己,过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新生活。” 又是“新生活”?许蕴喆不知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可他已经对这个词免疫了,甚至厌恶了。哪怕许靖枢说得激情洋溢,许蕴喆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那么突然?” 许靖枢一愣,更加坚定地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说说而已了。你不是想考北方大学吗?我现在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但我会努力!最差,我也会和你去同一座城市读书。许蕴喆,我们走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淋了雨的缘故,许蕴喆看他说话时,整个人像个筛子一样发抖。看着他发紫的嘴唇,许蕴喆哪里有心思听他说这些?他扶住他的肩,道:“先和我回寝室吧,我去拿伞。” “你答应我!”许靖枢抓住他的手,激动地喊。 他被雨淋湿了,整个人,包括他的双眼。面对他闪烁着粼粼光彩的眼睛,许蕴喆的心中发紧。突然,他的心思一转,在沉默以后谨慎地问:“那么,你妈妈的事呢?” 许靖枢一心想逃离许砚深和许芸婉,万万没想到他会说起宋苇杭。呆了几秒,许靖枢局促地笑了笑,反问:“为什么要说起我妈妈?” 许蕴喆感到牙关发软,可他在片刻后冷静地回答道:“不是说,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新生活吗?” “但是……”许靖枢在兴奋头上突然被他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下来,冷静过后却是不知所措,“我是想说……” “如果是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么也别再管你家以前发生过什么。”许蕴喆感觉到他的手发冷,忍不住攥紧他的肩头,“你妈妈已经不在了。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你才走的,可她已经走了十多年不是吗?说到底,她是因为生病才离开的,你就算找到当初她想‘杀’的那个人格,又怎么样呢?那些人格都随着她的去世而消失了,不是吗?老实说,我一直不能理解你那么做的意义,可是我能体会你对你妈妈的感情,所以之前才没有说。可是现在你说我们要抛开过往,既然如此,公平一点,你也别再纠结你妈妈的事了。怎么样?” 许靖枢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怎么可以呢?这是他过去这些年来始终在做的事,他从来没有想过放下。他愣愣地看着许蕴喆,听他说许砚深说过的话。 “就算找到又如何?这不是案件,没有凶手,不可能给凶手惩罚,因为最深的惩罚已经实施了。”许蕴喆见他怔忡,原先的紧张又覆上心头,但他想如果这时不说定的话,以后很难再有机会了,“如果你不希望我再考虑你爸爸和我妈妈的所作所为,还有我家的从前,那么我也不希望你再去寻找那个预谋‘杀害’你的人。答应我,好吗?高考过后,我们一起离开青川。从此以后,这两段过往都将成为过去,我们,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寻找我们自己的未来。” 这是……交换吗?许靖枢以为过去对许蕴喆而言是痛苦,所以哪怕自己不提他也会割舍掉,然而他现在却拿来做条件,说要忘一起忘。许靖枢试图向他说明这两者之间的不同,可是此时此刻,两者似乎又是相同的。 “好,我答应你。”许靖枢说完,心仿佛往下陷了一块,但他狠狠地往下踩,踩到实处,站稳脚跟,“我答应你。” 他说到一半时,许蕴喆的双手已经抚上他的面庞。当他说完,许蕴喆低头吻住他的嘴,想把他说的话吞进肚子里,免得被他自己食言。 雨水不断冲刷着落地的玻璃窗,许蕴喆拥紧从雨中走来的许靖枢,终于感受到这具始终颤抖的身体有多凉。他唯有收紧手臂,呼吸,热气随着湿润的唇舌送进他的身体里。 第十章1 他们以为雨势变小,奔回寝室,才从落在窗台上的噼里啪啦声听出自己曾出现错觉。 雨没有变小,反而越来越大了,大得不像这样的时节该有的,大得仿佛这场雨过后便是晴天,再也不会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霾。 许蕴喆关上门,从床底抽出许靖枢的行李箱。“密码多少?”问完,他发现没有密码。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找出干衣服,抬头道:“快换衣服。” 许靖枢站在门边发抖,像一尊被冲刷的像,雨水从他的身上滑落,在地上积成浅浅的水洼。 其实没有水洼,只不过许蕴喆在地板的瓷砖上看见了他的倒影。 许靖枢的每一次呼吸都很长,可这不能延缓他的颤抖。他看着许蕴喆脸上的紧张和焦急,身体的颤抖早已不是雨水的原因。 青川_169 他的嘴唇仍干着,像是刚才那个吻,吮走了过多的水分。许靖枢抿了抿唇,脱掉湿成一张薄纸的衬衫,握在手里。 他的身上也是湿的,白皙的皮肤泛着水润的光泽,同时泛着凉意,泛着亟需被温暖的凉意。 许蕴喆上前温暖他,吻他的唇,双手才在他的肩头放了一会儿,很快往下滑。 他的手太暖了,暖得所经之处都让冰冷的许靖枢受宠若惊。他毫无忍耐,贴上许蕴喆的身体,舌尖往他的口腔里探寻更多的温暖。他们说他是太阳,许靖枢总听别人说自己是太阳,然而此时此刻他需要更多的热才能继续发光。 许蕴喆的热由表及里,不但在唇上也在手上,还在收紧的臂弯里。 许靖枢被他逼至墙角,听见关灯的声音。 真实在黑暗中彻底爆发,无顾无忌。许靖枢揉他的耳朵,微凉的指尖感受耳垂上柔软的暖意,又在忽然之间措手不及,不知所措地靠在墙上。 梅雨的天气里,墙面上总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在身体的热度贴近时更为明显。 “啊……”许靖枢来不及解析这股气息,身体仿佛已经要陷进突然变得软绵绵的墙体里。 许蕴喆抬头,问:“疼?” “没。”他短促地回答,带着绝望和极深的欲望望向落满雨水的窗台,透过窗户的玻璃望见树冠后闪烁不定的灯光。 想说点什么。许靖枢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只是他说不出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注意力似乎全落在下半身了。落在身体的中央,他的脑海里飘过那句笑话——“男人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思及此,他好像找到一个沉湎的理由,再也不考虑自己得说些什么。 他听见许蕴喆的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腰肢上能感知许蕴喆的痛苦和热,他握得那么用力,好像担心他挣扎一般。可许靖枢怎么挣扎呢?他巴不得自己被许蕴喆揉碎了,这样才能更深地进入他的身体。 许蕴喆发间余留的雨水也变得热了,许靖枢的手指穿梭其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真热。 为什么会那么热?明明裤子已经推在脚踝上了,许靖枢的腿每次不小心发颤,总能听见皮带扣子划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他抓紧许蕴喆的发丝,颤抖的双膝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脑海中的空白在某个时刻无限地放大,甚至闪出光芒,像是天幕骤然拉开的瞬间。 只是,在无数的光纷纷落下后,空白更加彻底地延续。 许靖枢虚软地靠着墙,回过神后慌忙问:“你去哪儿?”问完,他听见抽纸从纸包里被抽出的声音。 许靖枢泛潮的脸上发热,可热很快不明显,因为许蕴喆把脸贴近他的脸颊。 许蕴喆亲昵地往他的脸颊上蹭了蹭,那皮肤上柔软而温暖的触觉像一只小动物。他终于感觉许靖枢的身体变得稳定,甚至变得宁静。 这样的宁静散发出的热显得温软,如同一朵软蓬蓬的云,迅速地裹住许蕴喆无处安放的心。 他想躺进这朵云里,它轻软而纯白,嵌满透明的阳光。 先前的纠结和痛苦在这团云朵面前似乎全搁置了,许蕴喆的脑海全被这个念头占据。他拥紧许靖枢的身体,发现他的背因为贴在墙上,特别凉。 他一遍一遍地抚摸,直至许靖枢慌忙地解开他的皮带,松开纽扣,用手邀请。 “转过去。”许蕴喆的鼻尖贴在他的耳朵,听见许靖枢困惑地啊了一声,重复道,“转过去。” 发生了什么?许靖枢的双手扶着墙,还没往自己的心底蓄满勇气,已经感到背上落了一连串湿润又温柔的吻。吻好像要不断往下坠落,他慌张地回头,颤声问:“许蕴喆?别——” “嘘,没事。”许蕴喆清楚地听见他的膝盖磕在墙上的声音。 等许蕴喆起身自后面将他搂紧,许靖枢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口气没松到底,又被许蕴喆的手握紧。 他的腿根潮热,许蕴喆往他的身上贴了贴,仍觉不够,只能迅速解开衬衫的纽扣,这样才能彻底地感受这团云朵里的阳光。 尽管许靖枢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却依然克制不住撕裂感来临时的浑身战栗。 墙上的霉味好像被他抠进指甲盖里,他的额头抵在墙上,偏偏连墙也暖了,无法给他冷静。 这夜过后他们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分离?许靖枢发现自己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这个问题不属于此时此刻,不属于他们急于融为一体的呼吸。 想象中,这应该是一段长时间的疼痛,而事实上痛楚只占据了许靖枢很短的瞬间。他被剧烈的疼网罗住,陷进痛苦里,便置身其中、浑然不觉。 疼痛往许靖枢的四肢百骸流窜,疼痛在里,许蕴喆的肌肤在外,如同一层火包裹另一层火。 最终是外面的那一层更炽热些,能将他们都化为灰烬。 许靖枢大口大口地呼吸,回头寻一个亲吻。 许蕴喆给他一个吻,虽然这个吻难免三心二意,许靖枢吻到的大多是许蕴喆呼出的气息。 青川_170 皮带扣子刮在瓷砖上的声音还在响,窗台上的雨也是。 许靖枢短促的呼吸声没有被这些声响淹没,反而被衬托得格外可怜。许蕴喆把这掬可怜放进心里,吸吮他颈后的汗,在指间越发湿润时,抱紧了他的肩背。 不知是哪一滴雨落在窗台时,许蕴喆从睡梦中惊醒。 他转头看向躺在身边的许靖枢,见到他睡得正沉,长长的睫毛在细微的光线中晕成淡淡的阴影。 许蕴喆看了他很长时间,直到眼皮子又重了,才想起要起身把窗帘拉好。 他披衣下床,走到窗边,发现已有不少雨水经由老旧的窗户框从外往里渗透,内侧的窗台全湿了。 树冠被雨水压低,很难再看见对面图的路灯。 许蕴喆伸手碰了碰窗台上积蓄的雨水,凉。 重新开机的手机里只有一通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那是许靖枢打过来的。除此之外,许蕴喆没有收到别的消息。 怎么回事?换做平时,他只消晚些回家,许芸婉都会问一问,偏偏在这样的时候,她不问了。 许蕴喆在心里苦涩地笑了笑,想起和许靖枢说定的事,又松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等他们都走了以后,许芸婉或许能彻底放心了吧。许蕴喆知道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至于许芸婉到底是不是这么想,他不该妄自揣摩。然而,他又怎么可能这么问她? 想起许芸婉说,因为爱他所以把他生下来,那么恨呢?恨怎么安放? 不问结果,彻底离开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如果许砚深以后能带许芸婉走,他们一起搬离青川,去静安或者别的地方,那么那段过往也可以完全尘封,从此只留在当地人的流言碎语里。流言碎语总是脆弱的,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随风飘散,到时候那段过往就会完完全全地消失在岁月当中。 这是另一种最好的安排,只要他们敢断尾、敢舍弃。 可许蕴喆依然有些不舍,无论许芸婉对他的感情有多复杂,对他而言,她终究是一位彻彻底底的母亲。要与她诀别,他如何放心? 许蕴喆才蹙眉,便听见许靖枢叫自己的名字。 他回头,坐回许靖枢的身旁,问:“去洗澡吗?” “等会儿。”许靖枢枕在他的腿上,抬头问,“几点了?” “四点多。”许蕴喆摸摸他的脸,见他直盯着自己的脸看,笑着掐了掐他的脸颊,“干什么?” 他摇头,回想自己来找许蕴喆这一路是不是冲动,对他的告白又有几分真假。 今后要怎么做?高考以后就离开家,再也不回来。学费呢?生活费呢?他们虽然都称不上“养尊处优”,可是这十八年吃穿用行全向家人伸手却是事实。许靖枢有过一些打工的经历,但这距离养活自己,过上不艰苦的日子还有差距。 想起那些,冲动就很容易像潮水一样退却。可是,看着许蕴喆的眼,许靖枢在心里迅速地筑起堤坝,不让潮水继续往后。他想,世界上比他们苦的人多得很,他们都不笨,只要咬咬牙,一定能挺过去,何况他们是两个人,是相互喜欢的两个人。 “许蕴喆,我喜欢你。”他转身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肚子上。因为肌肉放松了,许蕴喆的肚子显得有点儿消瘦,是柔软的皮囊。许靖枢闷闷地问:“你呢?你喜欢我吗?” 许蕴喆惊讶地低头,感觉到他呼出的气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微笑道:“当然喜欢。” “那我什么也不怕了。”他收紧手臂。 闻言,许蕴喆微微怔忡,俄顷弯腰抱他,应道:“嗯。” 第十章2 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天,最后没有放晴。地面仍然湿着,好像被浸湿了几丈深,得再经过更多时日的阳光照耀才能重新变得干爽。 许靖枢的心情或许也是如此。 距离高考还剩三个星期,第二次阶段大考的成绩公布了。 明明是最应该保持稳定的时候,许靖枢的成绩却从第一阶段考的年级第四十三名落至第九十八名,险些掉出百名以外。看到他的成绩,许蕴喆纵使考了全市第三也高兴不起来。也许因为太焦虑,许蕴喆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夸张的想法:许靖枢以后打算怎么办?说要一起离开家,从此承担自己的人生。他打算怎么承担?不上大学,直接去打工吗? 当然,这个想法实在夸张了,因为以许靖枢现在的成绩,只要他保持下去,考个一类本科还是没有问题。许蕴喆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只是因为高考快来临了,压力作祟而已。 他能感觉得到,甚至看得出来,许靖枢因为这次的成绩受到不小的打击。成绩公布以后,许靖枢整整一天没说话。平时住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很长,许蕴喆知道他没怎么好好复习,所以面对许靖枢的失落,许蕴喆固然心疼,但也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活该”。 心里有股恨铁不成钢的意气,许蕴喆始终没说服自己找理由去安慰许靖枢。 许靖枢也没有寻求安慰,他好像一头扎进了复习当中,连中午也留在教室里自习,没回寝室。 青川_171 吃过午饭,他说要回教室自习时,许蕴喆始料未及。许蕴喆平时再怎么努力,午休还是要尽量保持的,闻言他下意识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隐藏着不情愿,陪许靖枢呆在教室里。 这样的结果致使许蕴喆在下午的课上精神难以集中,不过,他几次回头看向许靖枢,发现他的注意力始终高度集中着,甚至没察觉他的目光。 如果这样的状态能保持到高考结束,那么说不定他能够超常发挥,考个重点大学。——这个想法冒头后,许蕴喆在心里对自己哭笑不得,想来溺爱大约如此,较真和气愤总不能持久,只要对方表现出一点点好来,他就理所当然地对未来产生无限的希望。 这次阶段考的成绩给了许蕴喆信心和安心,他想,自己只要保持如今的势头,再更专注一些,那么就在前方的目标便是囊中之物,触手可及。因而离别的情绪先一步到来了。 省会和城区,许蕴喆当然都去过,不过那些短暂的走访不代表离开,只有长时间地居住到另一个新的地方,称作“迁徙”,才是真的远离。 那么,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青川,第一次离开就要去很远的地方,而且很有可能不再回来。离开,许蕴喆想过,但不再回来从没出现在他的概念里。可是他没有感到万分的不舍,他既不期待也不遗憾,只是如最初那样,打算自然而然地接受这样的安排。不过,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因为那一刻还没有真正来临。 以后只和许靖枢一起生活,会怎么样?他们这两只突然断了线的风筝,能飞多远?会始终有让他们扶云而上的清风吗? 关于决定以后的安排,许蕴喆没什么头绪。他唯一想到的是高考结束以后,他们有一个漫长的暑假。他得利用那段时间打工,把第一年的学费挣了。像他们这样的情况,应该算不上家庭贫困,所以申请助学金是没戏了。至于奖学金……现在考虑这个,似乎太远了。 一年的学费有多少?许蕴喆从枕头下翻出手机搜索一般大学生一年的开销,得出的结果让他打了个寒颤,他不得不在“一般”后面加上“贫困”二字。输完后,许蕴喆忍不住发笑,点了确定。 “许蕴喆,你睡了吗?”忽然,躺在上铺的许靖枢问。 “没,怎么了?”许蕴喆连忙回答。他这一整天没怎么说话,中午又没午休,午夜他们分别爬上床后,许蕴喆以为他很快睡着了,没想到过了一个小时,他突然出声了。 许靖枢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这回没考好,是不是得搬出去?” 许蕴喆闻之愣了几秒钟,回过神,反问:“你今天不高兴,是惦记这个?” “不全是……”许靖枢闷闷地说。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许蕴喆完全不记得上午自己怎么在心里埋怨他不好好复习了。许蕴喆立刻安慰说:“不用搬。小宿舍一直够,申请的人不多,所以之后就算没考进前五十,也不需要搬走。现在还剩不到二十天,那些这回考进前五十的人,估计也没几个申请搬寝室的。”说完,他凝神听着空气中的回响,却迟迟听不见许靖枢回答。 是他安慰不得当吗?许蕴喆不免紧张,小声问:“许靖枢?” “哦……”他茫然地应了,俄顷沮丧地说,“我担心我不能考上好学校。你说,万一高考我又没考好,想和你去同一个城市上学,只能读二本,我还去吗?” “瞎说什么呢?”许蕴喆又心疼又好笑,“下来和我睡,别在上面胡思乱想。” 上铺动了动,许蕴喆拿开手机,看见许靖枢从上面探出身子,倒挂着,静静地望着他。 他被手机灯光照亮的脸显得既没气色又鬼祟,许蕴喆却忽然想起他才搬来的那个晚上。那也是阶段考成绩刚刚公布的时候,他兴冲冲地在熄灯铃声响后抱着铺盖过来,说今后他们是室友了,当时许蕴喆嫌他行动鲁莽、没有章法,他却说自己是迫不及待。 “快点儿。”许蕴喆看他不动弹,用眼神催促。 许靖枢哦了一声,很快翻身下床,躺进许蕴喆的臂弯里。 许蕴喆什么时候听许靖枢这么正经地说过丧气的话?在许蕴喆的心里,许靖枢简直是世界上最有自信的人。他若有所思地问:“你会不会有点儿后悔喜欢我?” “什么?”闻言,前一刻说话还有气无力的许靖枢瞬间清醒了。 听见他全然改变的语气,许蕴喆忍不住笑,捏捏他的脸,道:“没什么,我随便说说。” “唉,我真的很烦……”许靖枢开始细数他的烦恼,“上学的路费要存,就算坐火车,也得几百元。在学校食堂吃的不贵,生活费可以慢慢挣,但第一年的学费得在开学前交,好几千元。何况,还有衣服和鞋要买不是?” 听他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头,许蕴喆非但没感到压力,反而觉得轻松。他奇怪地问:“为什么要买衣服和鞋?不问爸爸妈妈要钱的话,吃穿用度都尽量省吧,新衣服能不买就不买了。” “我知道!”许靖枢不耐烦地解释,“但短了,不能穿了,总要买新的吧?我今年长了两公分,没准上了大学还得继续长。难道……你不长高了吗?那我的身高以后会不会超过你?” 许蕴喆顿时觉得自己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我还是很想考个重点,北方大学肯定没戏了,考个离你近一些的学校,这样就能常见面。”许靖枢突然感慨,“真期待……” 期待?许蕴喆听他说了半天的烦恼,最终听到这个词,不由得微笑。在他们打成约定以前,许靖枢心心念念着找他的“妈妈”,连几百元的电瓶也不肯花钱换。现在看他满心只朝向他们的未来,纵然心里纵然还有些许怀疑,可许蕴喆更多是高兴。在这些复杂多样的情绪之后,许蕴喆松了一口气。 过去是一个巨大的谜题,由一个又一个的秘密打成结,连在一起,其中包括他家,也包括许靖枢的家。 在许蕴喆很小的时候,对他而言最大的谜题是自己的爸爸是谁,后来因为外公的苛责和妈妈的伤感,他强迫自己忘记这个对其他人来说都有答案的问题有多好奇。可是,当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时,答案突然来了。答案生生地砸在他的脚下,砸出断崖,使他落进真相的深渊里。 或许,不是所有真相都应该浮出水面,不是吗?否则它们又何必一度沉入湖底? 现在他有许靖枢可以一起计划未来,已经很好很好了。当初许芸婉多孤单?连个能倾诉的人也没有。许蕴喆纵然对错的人怀有深厚的感情,也不该将矛头指向受伤的人,何况那个人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许芸婉可能对他做了很多隐瞒,也说了不少谎,但许蕴喆相信那一句,她是因为爱他才生下他。 所以,可能现在的进展处处显得许蕴喆与两位长辈的神似,他也忍不住像他们那样,试图干预一个自己爱的人。 许靖枢别再找他的“妈妈”了,别再找那个“深爱他的妈妈”了。许蕴喆把睡着的许靖枢拥进怀里,暗自唏嘘,这一刻他突然非常理解为什么许砚深和许芸婉要瞒着自己。从今往后,哪怕辛苦一些,他们一起过只属于他们的生活。 青川_172 第十章3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第二次阶段考结束后,许靖枢重新认识了这个道理。 无论开始时有多意气风发,中段时有多自信满满,只要在最后关头没有结束前多一丝懈怠,那么前面所有的努力都有可能付诸东流,而人往往不能牢记这个道理,喜欢在努力了大半程或者努力过一段时间后,给自己找一个懈怠的理由,取得一点儿成绩要慰劳自己一番也好,一鼓作气太长时间得放松放松也罢,总之,有那么一些时间懈怠了,不那么努力了。 这些时间往往小得轻微,像是分钟从一个刻度跳往下一个刻度时的停顿,因为慰劳和放松太理所当然,所以不被注意。然而,它们会在一个时候突然放大成无数倍,变得特别刺眼——当失败来临的时候。 只有在失败以后,那些细小的、懈怠的瞬间才会放大。可能是晚上早睡了一个小时,可能是饭后打了一局游戏,甚至可能是洗澡时发了几分钟的呆,这些都会放大、放大……像一个个标签贴在“失败”的面板上,解释“失败”的缘由。 高考来临前的十五天,备考生们进入了第三阶段的复习,同时也是最后的冲刺。 那些小小的标签几次在许靖枢不小心放空时占据他的脑海,提醒他连放空的机会也不要给自己。他不愿意再经历上次那样的悔不当初,不愿再在失败以后,不断地想“如果我当时再努力一点儿就好了”、“如果我那一秒钟没有懈怠就好了”……他不断地被这些“如果”支配着,心仿佛被揉成团。这样的感受太不舒服,许靖枢不希望再经历多一次了。 在这最后的半个月时间里,许靖枢的作息完全和许蕴喆同步了。如果他依然有一些时候想了些别的事,大概就是感慨自己有一个勤奋努力的男朋友。 从前,许靖枢真的从没有多在乎高考。世界上总有一群人,认为人生成功与否和学历没有多大关系,许靖枢就是其中之一。 考得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哪怕只是一所民办大学,毕业以后也能找到工作。只不过,工作有好有坏,收入有高有低,这些都不是许靖枢在乎的范畴。 决定离开家以后,许靖枢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之所以会这么想是不是与自己向来衣食无忧有关。他完全没有钱这个概念,以前虽然打工兼职,可那不是为了生存,是生活以外的范畴。可是一旦决定要不靠父母,独立生存,钱的概念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钱真是一个很强大的因素,以为它的概念变了,其他很多也得跟着变了。为了能保证自己能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就得提升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而对陌生人来说,个人的价值往往需要更表面的内容来体现,比如一张文凭,它可能不能体现一个人的综合素质,但能说明这是一个能应对考试的人。 人生,不就是一项又一项的考试吗? 多肤浅!可是,许靖枢却不得不在讥讽它肤浅的同时,选择向它臣服。 所幸许靖枢渐渐在理解这种肤浅的过程中,也慢慢理解许蕴喆了。 原来,那时许蕴喆说的和他不一样,指的是这个。原来,许蕴喆在听说葛飒退学后,之所以会露出苦涩和羡慕的表情,是因为这个。 他最近才痛下决心要离开家,可许蕴喆从很早以前就这么打算了吧?许蕴喆对未来规划好了吗?还是也像他一样,没有多想,可觉得无论如何,得先从这里离开? 许靖枢从来没有像最近这样认真学习过,所以身体一时难以适应,每天都复习得昏天暗地,哪怕时不时有一些困惑,也是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该背下来的单词和没算出结果的物理题挤出脑海。 许蕴喆亦然。 复习时的胶着感到了白热化的状态,除了反反复复地对已经熟悉得不得了的内容进行复习以外,再无其他。既是没有心思想,也是不敢想,好像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想一想别的,都是在为有可能的失败埋下种子。 马达不断地运转,嗡嗡作响,总有一种要烧坏的感觉,那么浇水,浇上冷水,可还要继续转,不能停,在跑过终点以前,不能停。 他们在这样忙碌得沉寂的状态中度过了最后的两个星期,最后终于在奔赴考场的前一晚,谈起考完试后该何去何从。 回家吗? 自从上次许蕴喆从静安回来,两人与家人不欢而散后,都没有再和爸爸妈妈联系。后来他们一心备考,再不敢想家里的事情,而许砚深和许芸婉也没有联系他们。 就这么结束了吗? 许靖枢的心里忽然感觉到一份荒芜,怀疑自己和爸爸间的争执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许砚深根本不在乎他的话。真是傲娇,虽说很想走了,但如果许砚深不挽留,那真是不甘心。 “考完以后,我们回家拿东西?”许靖枢犹豫片刻,小心地问,“你说,他们会让我们走吗?” 许蕴喆嗯了一声,反问:“如果他们不让呢?” 许靖枢的心一横,道:“那也走。”话音刚落,他的脑袋被许蕴喆揉了一下。 “既然考完就走,暑假我们得把学费和基本的生活费挣了,还有去上学的路费。住哪儿?你想过吗?”许蕴喆问。 许靖枢没有想过,或者说,他秉信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信念,所以没到临头的事,他全没考虑。可是,距离道别只剩下短短两天,如果要走,暑假住在哪里起码得有个着落。他想了想,回答说:“我们去梅引?前两年我在那儿上学,还在那里打过工,比对淮左熟悉些。而且梅引的消费水平没静安那么高,我们找一个小小的短租屋,暂时住三个月,就能去上学了。” 虽说做了那样的决定以后,难免感到困难重重,可是真的一步一步开始计划,似乎在理想状态下,接下来也不会有什么难事。 可是,扣除掉这三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他们要怎么挣足上学的钱?两个人头一年的学费和住宿费,加起来得一万多元,这对于目前每个月的生活开销只有几百元的许蕴喆来说,真是一个很难想象的数字。 许蕴喆吁了口气,道:“我初中的时候玩过CFT,后来退圈了,把账号卖了将近三千元。这几年在学校里呆着,没怎么花钱,加上平时存下来的零用钱,现在也有四千……算够一小半了。电脑不能卖,上学要用。其他不是非常必要的东西,我想卖掉换钱。” “嗯、嗯。”许靖枢同意地点头,突然兴奋道,“那我也把我的账号卖了吧!说不定也能卖个好几千呢!咦?许蕴喆,你把你的复习资料卖掉怎么样?我看网上有人倒卖这个。你要是考个淮左的高考状元,能卖好多钱!” 原本是一筹莫展的事,其实想想也还好,再听见许靖枢的兴奋劲儿,许蕴喆忍不住笑出声。 “这么想想……好激动,能真正同居了。”许靖枢静了静,问,“许蕴喆,你会舍不得吗?”据他所知,许蕴喆一直想走。 青川_173 想起许芸婉,他蹙颦道:“会,但是,人如果总是舍不得,是没办法往前走的。再说,我想他们今后会过得很好吧。” 许靖枢听罢心里咯噔了一声,半晌,轻轻地应道:“嗯。” “睡吧。”他亲了亲他的眉角,“明天考试了。睡饱了,考个好成绩。” “嗯。”许靖枢抱紧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高考的第一天,许蕴喆在考场里看见语文科目的作文题目是“舍得”。 面对这个题目,许蕴喆错愕了几秒,最终苦涩地笑了笑。 他很快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在所有自己读过的经典和历史里寻找能论证题目的论点,正面论证勇于舍弃的好处,反面证明不舍带来的后果,最后写出一篇激情澎湃的议论文。 歇笔时,他检查着作文中的错别字,完全没有在其中找到自己身上的影子。他和从前每一次写作文一样,没把过多自身的情绪投进供人阅读、评分的文章里。 语文科目中的不少题目是主观题,没有明确分毫不差的答案,许蕴喆反复地检查答题卡上的内容,确保自己在那些答案唯一的题目里万无一失。他没有多想、不敢多想,生怕只要有一点点走神,这三年来的努力就功归一篑。 最终,他在考试结束铃声结束时,想起了许仲言。 柏拉图给出的哲学命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这是多深奥又悬空的三个问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考虑这人生三问。许蕴喆在自己将要成年之际,忽然得知这些问题的答案对自己来说尤为重要,他不得不比很多人更需要得到答案。 如果说,他对许芸婉有千万的不舍,那么在这千千万万里,或许大部分源自于他那些没有问出口的怀疑和同情。 外公和外婆结婚后没多久,就生下了妈妈,而立刻,外婆和别人出走了。 这对外公和妈妈来说,无疑是可憎的背叛。被生母抛弃后,自以为与父亲怀着同样的憎恨,两人相依为命,所以,她理所当然地信赖、敬爱父亲,同时接受父亲的疼爱。直到某一天的到来。 他和外公到底是什么关系,而她和外公呢? 在十九年前的某一天,许芸婉是不是也带着难以置信的怀疑询问过自己,甚至询问许仲言?然而她可能没有答案,直到他的出生,才揭露全部的答案。 许蕴喆发现,原来自己对许芸婉而言,是一个足以碾碎她整个世界的答案。可她说,她爱他。 走出考场前,许蕴喆从监考老师那里领取了自己的手机。 直到此时,重新开机的手机里仍无法搜索到任何信号。许蕴喆已找出电话簿的电话号码,等着拨通。 许靖枢的考场在另一栋教学楼,许蕴喆一边往那里走,一边等信号微弱的电话接通。 “喂?您好。”沙沙的电波声中,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 许蕴喆握紧手机,保持镇定,道:“喂?您好,齐医生。我是许蕴喆,就是那天去五医院看望许仲言的那个,我是他的外孙。上回……您给了我联系方式。” 听到他自报家门后,齐骧的声音里稍微带了些温度:“哦,你好。” “是这样……”许蕴喆挠挠额头,最终没问许仲言的病情,而是问,“想向您咨询个事情,就是,我外公的住院治疗费用,交了多长时间?” 也许答案对医生来说难以启齿,他沉吟片刻,声音低沉:“三年。” 这是要长期住院的意思了,和许蕴喆想的一样。他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感激道:“好,谢谢您。再见。” 第十章4 在所有学过的科目里,许靖枢最喜欢的是数学。 他尤其喜欢做证明题,好像所有的命题,只要掌握好公理和定理,就能判断真与假,而且答案只有一个,不存在模棱两可。 一个真命题残酷在于:它的否命题未必为真,逆命题也未必为真,只有将条件和结论对调并双双否定,得到它的逆否命题,才能重新拥有一个真相。 可惜在实际生活当中,人们往往难以考虑和区分清楚这些。人们常常认为逆命题为真,甚至确信否命题也为真,却不知道自己距离逆否命题有多遥远。许靖枢想,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他只是数学学得好而已,但生活,依然一塌糊涂。 距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许靖枢往答题卡上填好了最后一道证明题的答案。 对着这些“∵”和“∴”,他有一刻的恍惚,心想自己什么时候能将生活看成一道证明题,一丝不苟、毫无畏惧地朝着证明结论的方向奔去? 这真的很难,尤其是当他根本不想证明这个结论的时候,再清楚的公理和定理、再缜密的逻辑和推理,都无能为力。 然而,如果题设和结论已经清清楚楚地摆在卷面上,为什么要证明?它给出一个假设,需要证明结论为真,只要证明出来就能得到相应的分值。 青川_174 如果生活是为了追寻真相,那么当真相已经出现,为什么还要徒劳地证明呢?想推翻定理吗?可是,如果结论不为真,又哪里来的分值? 许靖枢又一次想起许砚深和傅红鹰常对自己说的,要往前去,不要再寻找宋苇杭离世的真相。 他以前不明白,最近才渐渐地想清楚,原来他们不是要阻止他去寻找真相,而是劝说他,不要试图推翻一个结论——一个他不想承认的结论。 宋苇杭去世以后,许靖枢拿到她留下的日记,其中记录了她对其他人格的认知。 秀宁,生长在江南小镇中的少女,虽然与偶然来访镇上的青年相爱,可迫于家族的压力在青年离去后和其他男人结婚。婚后,她怀有丈夫的骨肉,但一心等着青年。她亲手杀死自己腹中的小孩。这是宋苇杭出演的第一部电影《不及夜深》。 他在影片获奖一年后才出生,正如许砚深所言,如果宋苇杭孕育他时,“秀宁”这个人格已经出现,那么他也许不会来到这个世上。 宜容,影片《雪街》中的女主角,一个身为女同性恋的农妇,在婚后被丈夫强暴受孕,在医院认识了妇产科医生,并爱上她。她有另类的取向却没有张扬的追求,至死没向医生告白,最后难产死在手术台上,紧握着医生的手。 这是宋苇杭生前的最后一部影片,在那以后,她专注于接受治疗,但最后还是死于疾病。 许靖枢始终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观看《雪街》时,爸爸妈妈告诉自己的,同性恋和异性恋一样,只要真心地、自由地去爱,没有哪一种爱应该受到谴责。 他光顾着接受爱的教育,光顾着在宋苇杭去世以后寻找爱,却忘了逻辑。 如果事实真像许砚深对媒体宣称的那样,宋苇杭在拍摄第四部影片《由始至终的谎言》期间就被诊断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为什么他们还是继续拍摄制作了《雪街》? 他明知宋苇杭患病,明知此举有可能令宋苇杭再出现新的人格,还是用了那个剧本,拍了那部影片,而“宜容”果真在之后出现了,出现在宋苇杭的日记里,也出现在傅红鹰的诊断书中…… 当许靖枢重新拾起逻辑,同时也拾起更多的质疑。他重重地沉下一口气,试图理解许砚深说别去追寻的真意,发现在这样的一个题设里,真或假,他只能选择一个答案。 他的心被紧紧地收起,被一种名曰“爱”的力量,他需要释放,从“爱”里挣脱,却难以接受鱼死网破的结论。 幸好他已经决定和许蕴喆一起走了,过去种种,都没有关系了。 随着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许靖枢和其他人一样,在监考老师的宣布声中起立,等着交卷。 他看着答题卡上的最后一道证明题,盯着印在试卷上的那个结论,咬咬牙,握紧拳头。他放弃了,生活不是考试,他再也不要徒劳地证明一个已知的结论了。 可是,面对结论,许靖枢突然很想回家。 他走出考场外,犹豫片刻,打算直接走,路上再和许蕴喆说。 “哎!许靖枢!” 许靖枢停下匆匆的脚步,回头一看,发现是顾思酉。 他轻松的笑容里掺杂着凝重,追上许靖枢后问:“考得怎么样?” “还行吧。”因为有心事,许靖枢回答得敷衍。 “能考上北方大学吗?” “啊?”许靖枢始料未及。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许蕴喆不是要考北方大学吗?” “哦……”许靖枢心不在焉地应了,忽然发现不对,惊讶地扭头。 顾思酉笑得更暧昧了,冲他挤眼睛,说:“那些直男直女看不出来,当我也眼瞎吗?” 许靖枢语塞。 “唉,羡慕你,成绩好,脑子也好。最后那阵子,我看你挺努力的,如果这回超常发挥,说不定真能考上?我就不行了。”顾思酉伸了个懒腰。 许靖枢尴尬,想了想,问:“你打算考哪里?想过吗?”他发现,是自己没有问过。 “这倒是没仔细想,不过,要么是北上广,要么是‘Gay都’吧!”他毫不避讳地说,“在这小地方憋屈死了,好不容易考个大学,当然得去大地方,才不用一天到晚受人冷眼。” 他的前一句话听得许靖枢好气又好笑,后面的补白却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许靖枢想,许蕴喆起初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决心离开青川。那时他说他玩不起,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许靖枢从小生活在静安那样的大城市里,的确很难理解他们,总觉得只要心是自由的,到哪里不自由?有千千万万条路,往哪里走不行?其实不是,对他们而言,只有“往外走”这一条路可以走。 “嗯……”许靖枢挠挠脸,“不过,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顾思酉问完,眨巴两下眼,哦了一声。 许靖枢莫名其妙,看他没有解释的意思,更加不解。 顾思酉不答反问:“你怎么追的许蕴喆?总不能,是他自己弯的吧?” 青川_175 他哑然,只好讪笑道:“像狗皮膏药一样,死皮赖脸黏上去的。” 听罢,顾思酉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目光在他的脸上反复扫视几遍,撇嘴道:“真是个看脸的世界。” 许靖枢不能判断自己是否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想了想,说:“嗯,喜欢一个人,大概含蓄一些更好吧。就算将来到了大城市里,有更广阔的视野,被更公平地对待,也不能总像狗皮膏药一样为所欲为啊。” “尤其是没你这张脸的时候。”顾思酉不以为然地笑道。 闻言,许靖枢发窘,只好在心里当做自己没说过刚才那句话,淡淡地笑了笑。 一路上,许靖枢没有遇见许蕴喆,和顾思酉告别后,他打电话向班主任请了假,骑电动车回家了。 高考还剩一天结束,班主任对许靖枢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回家感到不解,不解当中又透露出一些不满。但他或许最终选择不在节骨眼上影响许靖枢的心情,所以放归。 虽说决定高考一完马上离开家,可是离家出走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尤其在牵扯到如何活下去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许多必须要带走的东西,但把“离家”变成“搬家”,又显得特别不体面、没骨气。 许靖枢的游戏账号挂在交易平台上,已经有几个人报价了,他想再等等看有没有更高的价格。 那么,秋冬的衣服呢?鞋柜里那五双不同款式的鞋呢?还有怎么办?住在外面,床单和被套得准备,如果不把家里的带走,又得花一笔钱。这些实际存在的物品一样样出现在许靖枢的脑海里,让他觉得自己既滑稽又拮据。 等考完试,和许蕴喆好好商量商量好了。东西太多、太繁杂,许靖枢选择暂时放弃。 暂时放弃以后,他突然无声地笑起来,因为自己太好笑了。 正在这时,他看见街道的对面有几个社会青年正朝自己走来,钱程在他们当中。 钱程看见他,眼前一亮,立即快步向前。 许靖枢的喉咙一紧,虽交通灯没转成绿灯,他也闯了红灯,通过另一条人行横道驶离。 “喂!许靖枢!”钱程在他的身后喊,“许靖枢!” 许靖枢没有回头,反而把车调至高速档,避开行人,把这喊声远远地甩在后面。 为了甩掉钱程,许靖枢把车开得很快,回到家的时间比预定的要早。 他没在事先告诉许砚深自己会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回家,预料许砚深见到他时一定会惊讶,可他想不到自己也会惊讶——因为许芸婉在家里。 她在家里,不是在餐吧。许靖枢看见她时,她正在二楼的小厨房里熬汤。 许靖枢呆住,脑袋里一片空白,半晌,讷讷地问候:“阿姨好。” 许芸婉拘谨地往围裙上擦了擦手,笑得很僵,关心道:“怎么突然回来了?今天考试,考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实在毫无准备,不禁往外退了半步,问,“我爸呢?” “他在楼下。靖枢——”她叫住转身的他。 许靖枢迟疑地回头。 许芸婉的双手抓紧围裙,忧郁地望着他,说:“你别怪你爸爸。他很爱你,也很爱你的妈妈。非常爱。” 如果他没有想通其实他不需要证明那道题,或许听见这句话,会感到讽刺,可是此时许靖枢的心仿若受到一记重击,他勉力地咽下一口唾液,苦笑道:“我知道。”在她不确定的眼神里,他的嘴角窘促地扬了扬,想自豪又无法自豪,“我比许蕴喆……还是有一点好,我不怪隐瞒真相的人。” 闻言,许芸婉愣住。 他终究无法自豪,他红了眼睛。“阿姨……”许靖枢深吸一口气,笑道,“您看,我比许蕴喆强。我会帮您照顾好他的,您能放心把他交给我吗?” 她抓紧围裙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许靖枢看见血脉和骨骼的纹路在她的手背突显,她把拳头握得苍白。 她久久没有回答,许靖枢愀然望着她,在心里吁了口气,念着自己回来的初衷,道:“我先去找我爸了。” 第十章5 以往每一次分别和许芸婉或许砚深有过交流,再见他们另一个,许靖枢总不需要向对方重复对话的内容,因为他俩一定会事先有沟通。 可是这一回,关于“离开”,许靖枢知道告诉许芸婉以后,他还得再对许砚深说,只因为许芸婉已经在他的家里,他们没有富余的时间做信息的沟通。 原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这样的不方便。 想到自己要对爸爸说的话,许靖枢忍不住忐忑,他和许蕴喆不同,他从来没有向家里表达过“离家”的意愿。如今要说出口,许靖枢既担心许砚深不同意,又担心许砚深太轻易地同意。 青川_176 望着才给客人上完菜的许砚深,许靖枢做了一个深呼吸。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叫许砚深,却先发现系着服务生围裙的葛飒,不禁愣了愣。 正在这时,许砚深看见了他。 许靖枢窘然,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吧台前坐下,等许砚深回来,喊了一声爸。 “怎么回来了?不是考试吗?”和以往每一次他们争执过后一样,再见面时,许砚深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靖枢却无法将这一次也视作平常,答说:“回来看看什么东西该带走的。” 闻言,许砚深默默放下才拿起的抹布。 许靖枢见状,一时犹豫,开口时话题也偏离主题:“那个女生……是我的同班同学,之前坐在我的后排。” 许砚深往餐厅望了一眼,说:“我知道,她跟我说过。” 他闻之讶然,想了想,道:“她前不久退学了,说是考也考不上好大学,不如出来闯荡。不过,我没想到她在这里。她告诉你了吗?退学的事。” “嗯。”许砚深轻微一叹,“出去闯荡,也要路费不是?” 许靖枢知道他尽管看起来放荡不羁,其实深思熟虑,所以关于他为什么留葛飒在餐吧打工,许靖枢不再细问。正巧说到这里,许靖枢接着说:“我也要出去闯荡了。” 又回到原本的话题,许砚深注视他的眼睛,眼神中有错愕,可不太多。良久,他点了点头,问:“什么时候走?” “明天下午,或者后天。反正,考完试以后。”许靖枢始终期待许砚深能够挽留,可没有,这让他的心里不是滋味。 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那样太没骨气了,于是道:“我和许蕴喆一起走。我们商量好了,先去梅引打暑假工,挣第一天的学费和住宿费。也不是特别多,他有一些积蓄,我把游戏账号卖掉,就不差多少了。” 许砚深沉吟片刻,道:“挺好的。以前,我也是很早就离开家。” 许靖枢明确地说:“但我不会再回来了。” 听罢,他淡然地笑了笑。 许靖枢看出他的不以为然,心中不服气,但不知怎么的,又不敢重申自己的肯定。 两厢沉默后不久,许靖枢问:“阿姨现在住过来了?” 他微微错愕,摇头道:“没有,她过来吃晚饭而已。” 那晚上会在这里住吗?心里有这样的疑问,但许靖枢没问出口。哪怕他和许砚深的关系向来轻松,许砚深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可不意味着同样的问题他可以问许砚深。 “先前,我听镇上的人在背后说她的闲话。”许靖枢没在他的脸上看到惊讶或愤怒,便知他料到会如此,“我觉得你们可能回静安会好一点儿,住在屏风楼里,彼此不认识,既没闲话可讲,也没工夫讲。” 许砚深带有讽刺的笑了笑,点头同意。 “那我上楼,看看有什么能带走。”许靖枢说完起身。 “不急。”许砚深突然道,“到外头去不容易,你们没什么钱,东西还是用旧的好。先带些必需品吧,其他的,等暂时安定下来了,我给你寄过去。” 许靖枢听罢头脑发热,鼻子也酸了,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又或者是难过。他咽了一口唾液,重新坐下。 过了一会儿,许砚深将一杯清水放在他的面前。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抿抿嘴唇,不甘地问:“你是不是早想到我会走了?” 许砚深脸上的笑容很淡,说:“做父母的,都应该时时做好孩子要离开的准备。” “但……”许靖枢不知如何面对他的这份从容,这总让他觉得背后有某种不轨。 “我一直希望你能够朝前走,这你是知道的。”许砚深语重心长地说。 他的语重心长在许靖枢听来,变成了坦荡。盯着面前的玻璃杯,许靖枢的心渐渐凉到底,出神地问:“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宜容’这个人格?”问完,他抬头看向许砚深,而许砚深怜悯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所以,你们在我的小时候告诉我,同性恋和异性恋没什么不同,是为自己铺的后路了?就像阿姨对许蕴喆说,他可以爱任何人一样。”许靖枢苦笑,“你们大人,想得可真长远。” 许砚深难得地低头,轻声道:“靖枢,你要相信,苇杭她爱你。” “爱我还把我丢在大街上?”一股邪火突然溢出,许靖枢瞪直眼睛,“还打我、用烟头烫我,关我进地窖里,说是忘了?” 他无奈道:“那时她病了。” “借口。”许靖枢隐隐地发抖。 许砚深语塞,他为难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带着妥协的语气说:“那么,你一定要相信我爱你。” 青川_177 分不清是肉麻还是被触动,许靖枢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抖。 “我不能现在说,以后有什么事,记得还有我。”许砚深耐心地说,“蕴喆是个很不错的人,他可能比你我想象的更好、更有担当,你和他在一起,我很放心。两个人在一起,重要的不是不离不弃,而是彼此坦诚。希望你走以后,一切都好。只要你们始终向前看、朝外面走,我相信会好的。” 许芸婉做好了晚饭,但许靖枢坚持没在家里吃。 他躲在房间里收拾要带走的东西,饥肠辘辘,也没有停下来。直到他翻出首饰盒,看见那枚傅红鹰送的蓝宝石耳钉。 他坐在椅子上,捻着这枚耳钉发了一会儿的呆,摆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许靖枢吓了一跳,拿起手机,看见是许蕴喆的来电,连忙接起。 “去哪儿了?”许蕴喆不太放心地问,“都这个点了。” 许靖枢看了一眼时间,刚过了晚上七点。 “我……回家了,回家收拾东西,明天好带走。”许靖枢心虚地说。 许蕴喆听罢沉默,半晌轻声责备道:“怎么这么着急?还有两科没考。” 许靖枢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回家影响了心情,犹豫片刻,道:“我没事。许蕴喆,我和我爸说了,说考完试我们就走。他没反对。” 他又沉默了几秒钟,说:“嗯,那我明天考完,回家告诉我妈。” 许靖枢闻之心中发堵,道:“阿姨在我家吃晚饭。”说完,他仔细地听,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丝笑意,很轻,他分辨不出是自嘲还是高兴。 半晌,许蕴喆说:“也好。” “嗯。”这滋味真奇怪,明明是自己要离开,却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许靖枢想自己或许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对父母这样的坦然释然。 “我向班主任请个假,去接你吧。”许蕴喆突然说。 接?许靖枢恍惚了两秒钟,应了一声嗯。 没钱买新的,旧的就得尽量带走,许靖枢收拾了好一会儿,最终收拾出一个大行李箱,其余的都得在之后通过邮寄的方式拿走。 他坐在行李箱上,面对收拾好的房间。他平时不怎么收拾屋子,东西总是随手放在需要时能很快找到的地方,所以显得很乱。但现在收拾清楚了,反而变得冷清了。 细细想来,因为住校,他住在这个房间里的时间也不长。哪怕如此,这对他来说依然是家的一部分。 发呆的时间长了,离别的情绪更重,许靖枢看看时间,心想现在回去还能再做一套模拟卷,便摸了把脸,起身拖着行李箱往外走。 饭菜虽然都上了桌,可许砚深和许芸婉都没有坐在餐桌边,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坐在电视机前的许芸婉看见许靖枢,立刻起身。 “阿姨,我先回学校了。”许靖枢站在楼梯口,无法判断他和许芸婉谁更拘谨。 许芸婉失意地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饭菜,点点头。 转了身,许靖枢又回头道:“对了,阿姨,明天考完试,许蕴喆可能会回家拿东西。” 闻言,她的面色一白,一个牵强的笑容在嘴角迟疑,最终笑得不完整。“嗯,好。” 虽然有些伤感,可许靖枢坦诚地笑了,说:“阿姨,再见。” 许靖枢通过走廊另一侧的楼梯走,这么一来,没有经过餐吧。 突然间走到家门外,许靖枢停下脚步,隔着玻璃门往里看。 许砚深正在吧台后煮咖啡,不知是否察觉他的探望,望了出来。 隔着门,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对方。良久,许靖枢抬起手,做了一个挥别的动作。 许砚深微微一笑,拳头往心口捶了两捶,也抬手道别。 见状,许靖枢举起的手有些僵。把手完全放下前,他也往心口捶了捶,像是和爸爸达成一个约定。 青川是个小镇子,却名声在外,这里有南来北往的游客,也有一辈子也走不出去的乡民。 许靖枢拖着行李箱走在客流如潮的街道上,轮子滚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匆忙。 因为是景区,古镇有好几个出入口,但过了票务中心的下班时间,所有的出入口都再无人检票。不少游客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入景区游览夜间的景色,于是黑灯瞎火的小巷弄里总有游人穿梭。 轮子发出的响声实在刺耳,许靖枢想尽快离开铺满青石板的景区,往最近的弄堂走,却遇见一群从外面来的游客。 他和行李箱都贴着墙站,等这些人先走。 青川_178 看着这些往灯火辉煌中走的人,许靖枢在心里吁了一口气。 没想到,才刚刚看着他们离开巷弄,他便听见许蕴喆叫自己的声音。 许靖枢惊喜地朝巷弄的另一端出口望去,果然看见许蕴喆停着电动车等在外面。他连忙拖着箱子快步往外走,要不是箱子太沉,他简直能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走这里?”许靖枢激动地问。 许蕴喆努了一下嘴,说:“不知道,我刚好经过,本想往前面主入口走的。” “哦。”原来不是心有灵犀,许靖枢不免失望。 见状,许蕴喆忍俊不禁。可是看到行李箱,许蕴喆不免心情复杂。他想了想,问:“你没骑车?我看你的车不在车棚里。” 许靖枢摇摇头,说:“留给我爸好了,不然家里没有交通工具,说不定他用得着。他的奥迪留在静安的家里。” 许蕴喆了然点头,把行李箱搬上车,卡在脚踏上,往后递了个眼神:“上来吧。” “腿没关系吧?”许靖枢扶着他的肩上车,担心行李箱占了太大空间,他的一双大长腿没地方安放。 行李箱这么放着,腿自然没办法踏得舒适,许蕴喆不在意道:“没关系。坐稳了?” “嗯。——等等!”许靖枢握紧他的肩。 许蕴喆不解地回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枚蓝宝石耳钉,往许蕴喆的耳洞里戴,笑道:“这个,送给你了。虽然是‘二手货’,但对我来说很重要。” 耳洞虽然打了一段时间,不过许蕴喆始终不喜欢戴首饰。被许靖枢自作主张地戴上耳钉,许蕴喆往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耳朵,又忍不住摸摸第一次戴上耳钉的耳垂。 “喜欢吗?”许靖枢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问。 “喜欢。”许蕴喆凑近镜子,又看了看,发现自己喜欢的理由,“突然觉得我的耳朵和你的很像。” “是吗?”许靖枢惊喜,扯住许蕴喆的耳朵仔细看。 许蕴喆啧了一声,扭头挣开他的手,却听见他嘿嘿直笑。 “行了,走了,回学校。明天还有两科。”许蕴喆说着,把车开动。 随着车开进夜色里,晚风吹散了许靖枢脸上的郁郁,他张开双臂拥抱初夏柔软的风,大声喊:“加油!加油!” 第十章6 说是回学校以后还能做一套模拟卷,真正返校后,许靖枢却没了心情。这几天学校的食堂为了保证考生们的饮食供应,留着两个窗口二十四小时供应餐饮,许蕴喆为了等许靖枢,没吃晚饭,两人往食堂里和小卖部都转了一圈,没找到想吃的东西,最后决定叫一份外卖,送到校门口。 “这么说来,我和你既没有一起撸过串,也没有一起吃过火锅。整个高中就这么结束了。”许靖枢遗憾道,“酒也是,没一起喝过。” 别说一起喝酒,许蕴喆回想,自己整个高中滴酒不沾。 年纪越大,男生们和爸爸之间的沟通越疏远和尴尬,无论是长辈还是自己,好像只有在三两酒下肚以后才能借着莫须有的酒劲畅所欲言。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男同学们才开始被家里允许喝酒。但许蕴喆不然,因为他没有爸爸,或者说,他没有这个时候。 “你的酒量怎么样?”许靖枢好奇地问。 许蕴喆转着手中的铅笔,想了想,说:“不知道,没喝过。” 他惊讶极了,问:“从小到大,都没喝过吗?” 这么说来,真是一件稀奇事。许蕴喆正要承认,突然想起那次鬼使神差地在酒吧门外和许靖枢接吻,不就是因为自己突然发神经去借酒消愁了吗?思及此,他不免发窘,说:“就去年在梅引喝的那回。” “哪回?”许靖枢不明所以,问出口后被许蕴喆横了一眼,立刻想起来了。“哦!”他努力忍住笑。 许蕴喆看他的嘴角抽动,冷冷道:“你应该没少喝吧?” “哪儿有?”许靖枢想了想,道,“就是在酒吧兼职的时候,有时客人请我喝,我会喝一点。但不会喝多,因为要上班嘛,而且我未成年,同事和老板也不让我喝。” 明明是过去的事了,可现在许蕴喆听到,还是松了一口气。 许靖枢提议道:“考完试,我们一起去喝一场吧!再不喝,青春就结束了。” “你有病吧?什么‘青春’不‘青春’?矫情吗?”许蕴喆嗤笑。 青川_179 “正因为矫情,所以才叫青春。”许靖枢一本正经地说了,又笑道,“去吧?嗯……要不,等我们在梅引租好房子住下后,在家里喝?这样喝个一醉方休,也不怕回不了家。”说完,他微微愣了愣。 许蕴喆觉得这主意好,点点头,见他的神情异样,问:“怎么了?” 许靖枢笑着摇头,既感慨又期待,说:“我们要有自己的家了。” 听完,许蕴喆露出了和他刚才一样的表情。可是面对许靖枢,他忽然感到很庆幸,因为在他当初决意离开青川时,许靖枢还没出现,他已经做好从此一个人的准备。现在真正要离开了,身边还有一个人,许蕴喆觉得这真是上天对他最好的馈赠和恩德。 “外卖来了。”许蕴喆拿起振动的手机,“我出去拿。” 许靖枢点头,目送他出门。在他离开以后,许靖枢回头望向窗外,看见挂在树梢的月牙。 这是一年之中除了假期,校园里最寂静的时候,月色中静静飘荡着曲终人散的气氛,每一片叶子都在晚风中招展,像把学生们送上更远的征程。 因为教室全成了考场,学生们只能留在寝室和图书馆里自习,教学区显得十分安静。 直至走到生活区,许蕴喆才看见些人影。 不管心情怎么样,饿肚子这件事不会改变,许蕴喆饿得有些发晕,加快匆匆的脚步。 不料,当他来到校门口,却见到校园警卫处的警卫正驱赶几个社会青年。许蕴喆在远处定睛一看,认出其中一个是钱程,不禁愕然。 “哎!那个!”钱程很快发现许蕴喆,远远地指向他,“我找他!许蕴喆,哎!” 许蕴喆看见外卖员也在门外,不免心烦,只好硬着头皮走出门去,对警卫说:“我拿外卖。” 外卖员停稳电动车,拎着外卖袋子走向前,问:“是许同学?” “嗯。”许蕴喆接过外卖,“谢谢。” 钱程凑上前一看,哟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你俩关系真不一般呐!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那样,你俩好上了?” 订单是许靖枢下的,单子上写着许靖枢的名字。许蕴喆不知道他说的“他们”指的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拎着外卖,转身往校门里走。 “喂,帮我找一下许靖枢呗!”钱程喊道。 许蕴喆回头道:“你自己不会找吗?” 他面色一僵,坏笑道:“你还是那么横!” “你不也是吗?”许蕴喆看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说,“你别找他了。你想一直留在栗山是你的事,可他很快会离开这里,这也不会回来了。” “喂,你什么意思?”和钱程在一起的青年不客气地问。 许蕴喆没说话,校园警卫已经上前挡在他们之间。 还有两个校园警卫也从警卫室里走出来。 许蕴喆不再理会他们,赶着在外卖没凉前回寝室吃迟到太久的晚饭。 并不是惺惺作态,许蕴喆确实不关心钱程从哪里听说他和许靖枢的关系,这些对今后的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们将要彻底地离开这个地方,不留一丝遗憾,从此以后,他们的是非哪怕留在这里,也和他们再无关系。或许他们将变成人们口中“故事”中的人,而在“故事”之外,他们有全新的人生。 高考结束的下午,是寄宿生们离校的高峰,但许蕴喆和许靖枢这回走,非同一般,所以不能走得太匆忙。 既然学校没有规定考生们必须在何时离校,他们打算在学校里暂住两天,修整好后再走。 他们买了两张去往梅引的火车票,日期在高考过后的第三天。 即使把计划列好,按部就班地进行,离别终须到来。许蕴喆得回家和许芸婉说一声了。 刚考完的那晚,许蕴喆没回家。许靖枢很尴尬地告诉他,因为以为他会回去,所以事先知会了许芸婉。 现在许蕴喆晚了两天才回去,许靖枢不禁担心阿姨在许砚深那里,许蕴喆回家后见不到人,岂不伤心? 看出许靖枢的心思,许蕴喆不在意地笑了笑,说:“她在家的,放心。” 许靖枢微怔,又连忙叫住要出门的许蕴喆,起身找袜子穿,说:“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 “不用了吧。”上回许靖枢回去话别,许蕴喆不在场,他想这回也是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更好一些。 许靖枢穿上鞋,起身道:“我不进去,在外头等。” 许蕴喆感到心口暖融融的,点了点头。 青川_180 古镇的夜晚依然热闹,仿佛总有人来,仿佛没有人会离开。可是,只有长期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所有皆是匆匆,逗留的人少之又少,最后留下的只有不变的河水、不变的桥。 离别到来时,所有的记忆都在翻涌,似乎每一盏灯笼里,都装有许蕴喆的一段过去。 它们红通通地挂在屋檐下,却泛着老旧的黄,灯丝烧的时间再长一些,过去更暗一些,直至灯笼被摘下,换上新的记忆。 “江南庭院”的门外没挂“今日有房”的牌子,许蕴喆推门入内,往东西侧的厢房看,见窗户全暗着,说不定没有住客。 他没有特地寻找许芸婉,院门能够被推开,已经说明主人在家。 奈何他唯一的行李箱在学校寝室,将东西收拾出来后,他得问问许芸婉家里有没有能装行李的箱子或袋子。在那以前,许蕴喆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确认没有落下其他必要的东西。 正在这时,虚掩的门外传来敲门声。 许蕴喆的动作僵了僵,转身看见许芸婉推门入内。 她嘴角的笑容牵强,像是早已知道他回来,只是选择拖延时间,就像许蕴喆一样。 “妈。”许蕴喆瞄向床上收拾出来的衣物,困窘又羞愧。 许芸婉也看向那些东西,思忖片刻,说:“我听靖枢说……你们要离开。” “嗯。”哪怕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当真正要面对时,许蕴喆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他将书桌旁的椅子拉开,推至许芸婉的面前,请她坐。 许芸婉稍有犹豫,慢慢地坐下,等许蕴喆也在床边坐下了,才说:“挺好的。当初,我也想过趁着考大学走,到静安去。可惜后来……”她的话不是留了半句,而是没有后半句。 看着她苦涩的微笑,许蕴喆迟疑了一会儿,问:“妈妈,你喜欢许叔叔,喜欢了很长时间吗?” 她似乎没听见他的问题,扭头望向窗外,望向曾经种了杏,后来又种了桃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空了。“嗯,很长时间。”忽然,她轻声回答。 许蕴喆抿了抿发干的唇,问:“那你当初……为什么没走呢?”他顿了顿,解释说,“不一定得等到考大学的时候。” 她柔软的睫毛微微一颤,低头看着交握的双手,嘴角牵出一抹无奈的笑,说:“因为砚深当时……很幸福。” 闻言,许蕴喆愣住。 这个问题过后,母子二人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他们沉默着,像是过去已经没什么可谈了。 许蕴喆发现,一旦决定割舍往事,过去确实变得没什么意义,说再多也没有意义。想到许靖枢还在等自己,许蕴喆决定要走了。道别前,他问:“我们走了以后,你去哪里?去静安吗?” 似乎意识到这是最后了,许芸婉的面色变得透白,眼睛却泛红。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把千般的犹豫咽下去,点了点头,道:“嗯。这里……或许会卖掉吧。” 许蕴喆的心里咯噔了一声,可又想不到这样的处置有什么不好,应道:“嗯。” 因为许靖枢辞别时,许砚深和许芸婉都在,所以当许蕴喆也要离开,他和许芸婉之间没有更多的交谈。 正如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们很少沟通一样。 许芸婉总是这个家里最沉默的那一个,许蕴喆怀疑是否因为他和外公的交流更多,所以才会对他有不同于许芸婉的情绪。许砚深是个热情开朗、深思熟虑的人,许蕴喆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许芸婉和他在一起以后能过得快乐一些、轻松一些。 和许靖枢一样,许蕴喆只带走一只行李箱,虽还有其他东西得带走,但选择邮寄。 许芸婉把他送到院子门口,紧抿的嘴唇几度松开,却没有话语说出口。 许蕴喆对她点了点头,拖着箱子转身,可想了想,又停下脚步。 见状,许芸婉从门内踏出来,手则扶在门框上,像阻止自己再迈向前。 沉吟片刻,许蕴喆说:“我打电话问医生,才知道你们已经交了三年的住院费。”他看见许芸婉的面色煞白,像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后面的费用我来付吧,毕竟我也有赡养他的义务……” 许芸婉睁大眼睛,眼中盛满了震惊。 许蕴喆淡然地笑了笑,柔声说:“到时候,你就别再想着以前的事了,和许叔叔一起安心过以后的生活吧。” 她的目光闪烁,迅速地看向别处,空洞的眼睛迟迟没有聚焦。过了一会儿,她像恍然间回神似的,看向他,目光感激而忧伤,道:“蕴喆,谢谢你。” 许蕴喆摇摇头,坦然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说完,他对她笑了笑,转身离开。 行李箱的轮子在青石板上留下哒哒的响声,许蕴喆想到,自己或许也是一个过客。 正当他将要走进阑珊的灯火中时,他突然听见一声呼唤—— “蕴喆!” 许蕴喆连忙回头。 青川_181 许芸婉的手依然扶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他。 他也凝望着妈妈犹豫的双眼。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许芸婉松开手,踏着木屐下了门前的石阶。木屐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响声是另一种匆匆,许蕴喆怔住,忘了松开拉行李箱的手,就这么被许芸婉抱住。 他早已忘记上一回被她抱是什么时候,努力回想,竟发现被她拥抱的感受是何等陌生。可她抱得很用力,让许蕴喆知道她究竟有多消瘦。 许蕴喆放开行李,将这具羸弱的身体拥紧,也闻到她的发香。 她还是没说话,等了很久很久,才把他放开。 看见她的笑容,许蕴喆怔忡几秒,也笑了。 距离“江南庭院”不远处的石桥畔,许靖枢望着这对在灯火中拥抱的母子,深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次不舍,许靖枢搓搓脸,催自己打起精神。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许蕴喆转身,拖着行李箱朝桥这边走来。 许蕴喆没走多远,看见他。 许靖枢笑着对他挥手,便见他的脚步加快。 听着行李箱轮子敲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许靖枢等许蕴喆来到自己的身边,他打开电动车的远光灯,照亮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