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暴君的战利品后》 第1章 《成为暴君的战利品后》作者:无边客【完结】 文案: 唐青意外穿越,来到了历史上并无记载的朝代。 秉着随遇而安的心态,继续做条咸鱼。 不料某日大军压至小城门前,唐青逃跑失败,长枪抵喉,马背上的男人淡漠傲然,挑着峰刃刺向他的心脏。 他很不幸的沦为大邺帝王在这场征战上的战利品。 * 萧隽,大邺王朝的君主,据传是位暴君,专制独断,阴晴不定,人的性命在他手上如同蝼蚁,比草芥低微。 唐青被捋回王宫不久,朝堂上下就传开了他祸乱帝王,魅行天下的名声。 群臣称他为贱民,唾弃他有张狐媚脸,是灭国之兆,应当立刻诸斩,纷纷劝谏帝王杀了他。 正在承受牢狱之灾的唐青:…… 爹妈生的脸长这样能怪他么? * 彼时,唐青被这位不可一世的暴君压在华丽舒适的寝殿内,偏过脸,似笑非笑道:“皇上只会用手段夺取贱民的身子?区区一名俘虏就让九五至尊失了心智,莫非皇上目光短浅,没抱过其他美人?” 萧隽捏着手下这张让周围黯然失色的绝世容颜,拒不承认,冷笑道:“妖里妖气,孤怎会为你蛊惑,更不会倾心于你。” 后来,被传蛊惑君王,有灭国之兆的贱民,一跃成为朝堂重臣,在大邺王朝上发光发热。 唐青人美业务能力又强,倾慕他的名臣高官仅是朝上就有好几位。 萧隽在会议上听着高官们对唐青毫不吝啬地赞誉,心底的酸劲差点把议事殿淹了。 * 小剧场: 上元节,正是团圆夜。 朱雀街上白雪如絮,唐青望着头顶的雪花,已经记不得来到大邺多久,身若浮萍,他萌生几许关于现代的复杂心绪。 萧隽注视着雪下美若神祇的青年,怕他再次离奇地消失于眼前,伸手牢牢抓住。 “唐青,孤心悦你,此生唯你足矣,你……可愿留在大邺,留在这个时代做孤的君后?” ** 温润聪慧病弱大美人受x淡漠强大枭雄攻 ps阅前须知: 【非买股文,但真心换真心,受会有阶段性1v1的感情线,没切片,和几个攻拉扯多,恋爱期间发生的全部都发生了】 【另外受动不动就经常生病】 古早口味,受超级杰克苏,受和攻们感情线狗血,架空背景,有朝代参考,不用考究。 2023/4/3初版文案,待完善修改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唐青,萧隽(juan) ┃ 配角:梁名章,韩擒,李秀莽,寇广陵,萧亭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暴君x美人 立意:一抹灵魂在异世中寻到活着的意义,为国为家更为自己,吾心安处即归乡 第1章 元朔三年,刚过二月,雨水靡靡。 南郡梁王府偏院一角,串成丝的牛毛细雨打着灰色地砖,砖缝两边蔓延出几片绿绒绒的青苔。 三四只不知从何处跑来的鸭子踩着青苔打了个滑,被冒雨追来的仆人按住翅膀,尽量压着声小心抱走,生怕扰醒了里头睡觉的那位。 细密的雨珠沿着灰木窗扉滚落,淅淅沥沥,内屋静谧,未受这些微小杂碎的动静惊扰。 屋内四周陈设火炉,夹着燃烧的药木香,暖气飘飘微醺,少了几分室外潮湿刺骨的春寒。 水墨花鸟屏风后的一席罗汉榻间,侧身支着抹背影。 稠密如墨的青丝散在背后,犹如泛着流光的缎子,几绺落发底下,盖了张狐毛织成的绒毯,毯子半搭过他的肩。 熟睡的青年一只清瘦白净的手腕露在狐毯外,压了半面书籍。 他面容白皙,颊边浮出抹暖气久熏的薄薄绯色,秀洁的眉心微蹙,似困于梦魇,显然睡得并不好。 门外忽然探来两个小小乌溜的后脑勺,身着春日夹袄,一男一女的幼童互相对视。 女孩儿圆眼眨巴,气质灵俏活泼,正欲推门跑入,被男孩儿制止。 男孩儿面容虽稚,较女孩比起更显稳重。 他摇摇头,颇有小大人的口吻,轻声道:“先生觉浅,莫要忽然扰醒他。” 女孩儿点头,随男孩悄悄踱步来到室内。 外头扬了阵风,雨水哗地打在窗扉上。 罗汉榻间阖眼的青年长睫动了动,皱着眉睁开双眸,漆黑的瞳孔犹如落了场春雨似的,氤着湿润,朦朦胧,有些涣散。 两个趴在榻前的脑袋屏息不动,小孩子眼也不眨地盯着青年。 几息过后,唐青视野清晰,眸光落在榻前那两个小脑袋上。 他唇角微浮,开口时音色如玉,却有些沙哑。 “安乐,小瑞,怎么进了屋子也不吱一声。” 眼瞳微转,打量四周,屋内只有两个孩子,再无旁人。 女孩儿名唤梁安乐,脆生生道:“二哥说先生觉浅,不要扰先生休息。” 名唤梁瑞的男孩道:“大哥吩咐的。” 唐青为两个小孩儿的贴心感到欣慰。 男孩又道:“大哥正在后厨煎药,过会儿就送来。” 闻言,唐青略为无奈地笑了笑。 两个孩子知道先生身子不好,倒不闹腾,此时都安安静静陪在唐青身边坐着。 第2章 兄妹两起先静坐,又过片刻,女孩儿主动背诵今早学的诗词给唐青听。 稚嫩的童声磕磕绊绊,夹着风雨的响动,唐青不由出神。 ***** 算算日子,唐青来到大邺王朝已有将近一年。 一年前,作为编剧的唐青还在家里赶稿子。 当时他连轴转在截至日期前交完稿子,计划着外出旅游放松放松,那晚正在收拾行李箱,哪想眼前忽然陷入黑暗,什么都听不见了。 等听觉逐渐恢复时,再睁眼,发现自己竟然置身一片荒林外,旁边还落着他整理的小药箱。 黑灯瞎火,山野茫茫,没等他理清楚头绪,就被几个提着灯笼走近的人包围。 几番交涉,确定他没有威胁,对方才待他客气些。 当时唐青从几人的谈话中得知他们急着下山,询问过后,借着茫茫银河,照北极星的方向尝试指路,赶巧运气好,还真在弥漫着雾气的黑夜环境中找到下山的路。 唐青下山之后就病倒了。 莫名其妙来到异世,身无分文,且无处可去的他随着那日遇见的青年留在梁王府。 这一留,就到了今天。 ***** “先生,先生?” 诵完诗的女孩儿轻轻晃起他的胳膊,唐青身上有股浅浅的香,靠近了才能闻到。 女孩儿觉得好闻,靠唐青靠得很近。 她见先生垂着长睫不语,有些担忧,转头问哥哥:“先生可是身子又不适了?” 被问及的男孩儿亦有点着急,背过身就要出门。 “我去找大哥过来。” 话音方落,门后的竹帘微微摇晃,带入几丝春潮寒冷的风。 一袭竹纹蓝色长袍的青年端着木托盘出现,他朝两个小孩微微摇头,低声嘱咐:“都出去,先生需要静养。” 两个孩子乖乖点头,嘴上齐齐回“好的大哥”。 说完,一前一后离开。 * 蓝色长袍的青年将门合起,放下托盘,转而将手指搭在唐青露出的腕子上,神色严谨,先探脉象。 腕上指尖传来的暖意使得唐青牵回心绪,他动了动唇:“名章,你来了。” 梁名章道:“嗓子听着哑,安乐和小瑞也不知倒杯水给你润润嗓。” 方桌陈放茶壶,摸过去已经凉冷。 梁名章走到门后拉动一条垂下的长绳,绳端另一头的竹铃摇晃,很快有仆人跑来。 仆人重新送了壶热的水进屋,梁名章看唐青喝完水,之后揭开木托上的白瓷碗盖,把碗里浓黑的药汁递给他。 “已经不烫了,慢点喝。” 唐青面上一派恬淡安静,没说话,将药汁服尽。 清雅隽丽面容微微皱起,眉心涌起些许无奈和隐忍。 眼前的唐青容姿出尘,气质淡然渺渺,眉间的隐忍使得他多了几分令人注目的魔力。 梁名章像被魇住蛊住那般,呆着不语。 许是靠得近,鼻端涌入一丝温暖微香的气息。 他猛然惊醒,无声而沉沉换了口气,坐回旁边的榆木交椅。 半晌,语气中带着安抚:“……良药苦口。” 说罢,揭开碗盖旁边的小木盒,盒内有几枚蜜枣。 缓过药汤苦劲的唐青舒了口气,双眉轻扬。 青年浅笑起来一双桃花眼顿时潋滟生波,像雨下白梨绽放,慵懒恬静的面容立刻明丽生动起来。 梁名章怔了一瞬。 早就知道这人好看,素日里总是散漫平淡的,一旦笑起来…… 他再次暗暗定神。 唐青浑身松软地靠回罗汉榻内,唇边噙懒散的笑,说道:“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需要喝完药就吃甜食安慰的。” 梁名章受唐青慵懒的姿态感染,人不觉放松几分,嘴角露出点含蓄自持的弧度,破天荒地跟着打趣:“有段日子不是挺喜欢吃的。” 唐青秀长的眉挑了挑:“惊鸿不得了啊,都会拿我打趣了?” 被唤了字的梁名章耳根微烫,恢复平素那副沉静稳重的模样。 “服过药好好休息,若觉屋内还湿冷,我让人多添两个炉子。” 唐青刚缩进狐毯的手伸出半截,袖口微落,露出的腕就像初春刚抽条的新芽,手指修长洁白,连关节处都透着玲珑精致的秀美。 他摆了摆手:“已经足够暖和,不必浪费。” 虽挂着梁王府的名号,可异姓王自前朝开始几经削藩,如今也只剩个挂牌的称号了。 唐青缩在绒绒的毯子里,道:“前阵子不是有老先生说过,今年春寒的时长会比往年还要久,炭能留的就留着,安乐和小瑞年幼,比我更需要物资。” 梁名章将目光从那只手挪开,正色道:“先生对梁王府有恩,该备的东西我们还是备得起的,无需节省。” 一年前老梁王病重,缺了味重要的药引,城里所有药铺都买不到那味药材。 梁名章连忙带人到山里找寻,辛苦寻觅一日,夜里终于有了收获。 当时林间皆被浓雾掩去山路,若非唐青指了正确的方向,使得他们带药及时赶回王府…… 两人回忆打断,唐青道:“小事一桩,而且没你们带路我自己也下不了山。” 旋即轻叹:“可惜梁王……” 尽管熬过那次,老梁王还是在半年前因病而逝。 第3章 梁名章道:“义父年迈,加之旧病缠身,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沉默片刻,唐青又因春困有些昏昏欲睡。 他气血虚,心脏又不太好,到了冬春就难熬。 在现代还好,有电器取暖,可放在古代,这样的气候稍一不注意是能冻死人的。 梁名章看唐青又睡了,拿起锦花被褥小心替他掖好,唯恐吵醒这玉瓷一样的人。 安静注视片刻,梁名章端走药碗和托盘离开。 他在门外叮嘱侍奉的仆人:“暖炉看好,不能让火断了。” 仆人认真领命。 本该离去的梁名章回头朝门口看了眼,似乎想透过门再瞧一眼罗汉榻上的那抹背影。 他正了正心神,裹着早春潮意的凉风一吹,散去面上带的几分热。 第2章 春莺清啼,唐青身骨懒散,天冷以后,他像只冬眠的动物,成日卧在房内。 这天隔着敞开的窗扉看外头,窥见薄云后透出几缕春光,风停雨歇,难得放晴,便拢了拢衣襟,披上一件鼠灰色斗篷。 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拿起条灰色长锻发带,将垂落至肩后的墨发扎起。 不算正式,好歹收拾得干净利落些,方才推门而出。 屋檐两侧铃铎微晃,正在庭院负责洒扫的小厮回头,瞧见出来的人影,就跟看到仙人似的,十来岁出头的年龄,遇到好看的人不知遮掩情绪,眼睛几乎沾到唐青身上。 唐青瞳眸不眨,微微一笑,眉眼风华流荡,几蔟从新芽上冒出的花蕾都因此失色。 回神的小厮自觉失态,忙低头红着脸赔不是。 唐青没为难对方,只问:“安乐和小瑞身在何处?” 小厮答:“回先生,二公子和小姐都在学房里。” 唐青拢紧颈上的围脖,朝学房的方向踱步。 他所在的这座府邸面积不算小,只因荒置多年,显得萧条清冷。 老梁王作为三朝异姓王候,得了南郡作为封地,明面看是封赏,其实只是圣座上那位对各路王侯的削藩手段罢了。 南郡过岭南,自古以来就是瘴气之地,毒虫频发,环境地势险恶。 且郡守和郡尉供职数年,早已同气连枝,将南郡一方的势力牢牢握在手里。 强龙不压地头蛇,老梁王来了也只能做小,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 老梁王病逝后,负责掌管府内事务的人成了其养子梁名章,梁名章对权势不感兴趣,因而梁王府在南郡更为边缘化。 唐青在府内居住将近一年,还得梁名章调理身体,他不好意思舔着脸白吃白住人家的,就在这儿谋了份门客的职。 但梁名章不掺和朝堂政事,所以他名头上看着是梁王府的门客,实则只干些杂活儿。 譬如教梁安乐和梁瑞认字念书,又或帮管事管理混乱的账册。 穿过几树雨水打落的红梅,又越两道回廊,唐青停在学房门外。 梁瑞和梁安乐正将脑袋往书本上凑,摇头晃脑地念了会儿,右手执毛笔,在纸张歪歪扭扭的写字。 梁安乐坐不住,抬头看见门外的人影,率先欣喜地唤出声:“先生~” 梁瑞握笔,仍做写字的姿势,略微沉静地跟着喊:“先生。” 唐青笑着走到他们身后,拿起他们写完的几张纸翻阅。 梁安乐字如其人,性子活泼,写出来的字同样活泼,笔锋完全收不住,眼看着就要跃出纸外。 她不觉有何心虚,室内置着暖炉,肉肉的脸蛋被熏得红扑扑的,灵动的大眼睛里写满“求夸”二字。 唐青忍俊不禁,对四岁的女孩子完全抱着溺爱心理,没有半点吝啬的称赞几句。 对上梁瑞矜持却闪着光的眼睛,正准备一视同仁夸赞他,门外传来沉稳温和的声音。 “安乐,不老老实实坐稳练字,还有脸求着先生赞许。” 两个孩子见到梁名章,异口同声喊:“大哥~” 梁名章吩咐:“时辰没过,继续好好习字,莫再叨扰先生。” 打发完两个孩子,梁名章还有话想专门对唐青说。 “随我来。” 唐青跟在梁名章身侧,走到一处避风的回廊下。 梁名章道:“入秋时郡守送来的那箱海货,不是夹着好些黄褐色的茎块……” 开口间微顿,重新陈述上次唐青提到的词:“土豆。” “我照你的提议留下土豆,眼下它们果真全部发了芽,如今可要将发芽的土豆寻块地种好?” 唐青挑眉而笑:“当然要种。” 前朝经过割据后再次统一,至今安稳不过三年。 经过七八年战乱,如今还有许多地方闹饥荒,百姓手里没有任何余粮。 就拿梁王府来说,府邸萧条,还要养着几名奴仆跟一群追随老王爷数年的护卫,这么多张嘴巴等着吃饭,粮食十分紧缺。 几个月前唐青看到郡守送来的那箱海货,发现里面居然有从东溟带来的土豆。 土豆种植不需要太难的条件,产量又高,如果能顺利种完这些土豆,再进行翻产,以后便多了一种可以饱腹的食物。 梁名章引路:“就堆在院里,可以过去瞧瞧。” 闻言,唐青抬步。 ** 庭院中央,竹筐里堆积了圆墩墩的土豆,每个茎块都冒出指节长的新芽。 第4章 唐青半蹲,拿起块脏兮兮的土豆翻看。 食物稀缺的年份,几块冒芽的土豆在他眼底甚为可爱,轻笑道:“时值初春,今日天色不错,院里不是还有几块荒置的地,闲置着也是浪费,不如就拿来种它们吧。” 梁名章自然应下。 他平日研习医术,闲暇时喜欢侍弄药草,园里的草药都由自己种下。 听唐青说这些茎块可以作为很重要的食物,兴致一起,干脆拎起整筐土豆,准备亲自动手。 唐青徐徐跟在他身后:“梁大公子,你要自己种?” 梁名章无奈:“又作弄我。” 唐青“哦”一声,叫他:“惊鸿。” 优雅温润的嗓音犹如泠玉脆响,走在前面的梁名章微不可察地热了耳根。 他敛起就要溢出眉眼的笑意,来到偏院闲置的地里边。 春风和煦,日暖天清,空气里浮着药草和花香的味道,闻起来很是舒服。 唐青难得出房门一趟,此刻还萌生起活动手脚的意图。 见状,梁名章分给他一把小锄头,叮嘱:“当心别铲到自己。” 唐青笑笑:“我看起来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梁名章心道:像。 岂止十指不沾阳春水,简直就像装在金珠玉龛里供奉的名瓷,一碰就碎。 这样的话他没说出口,只道:“稍微活动筋骨对身子有益处,人生病了固然需要静养,可也不能时时卧着,有劳有逸才妥当。” 唐青表示赞同。 梁名章翻了会儿土,转头侧目。 瞥见唐青素来白皙的侧脸镀了层薄红,比绽放的红梅还要艳丽,心下一软,继续嘱咐:“若觉得累就去休息,莫要勉强。” 唐青扯扯唇角:“惊鸿,你可越来越啰嗦了。” 梁名章但笑不语,“也就对你”四个字堪堪咽在嘴边,摇了摇头。 两人将土豆种好,洗干净手,并肩踱去院中一处凉亭,在亭下沏了壶雨前春茶慢慢饮啜。 方才做完农活儿,梁名章担心唐青饿着肚子,正准备唤名小厮去后厨弄些梅花米糕送来,忽见圆拱门外来了道挺拔的身影。 来人正是梁王府的护卫长,元蠡。 元蠡年过二十六,负责守卫梁王府,平日操练手底下几十个护卫,又或外出做些跑腿的活儿。 此刻元蠡孔武的面庞上挂着笑,看看自家少爷,又去看少爷旁边的先生。 触及唐青含了轻笑的眼神,他颇为羞臊地低头。 梁名章问:“有何事?” 元蠡如实禀报。 “去年夏至,先生提过一种名为水车的农具,可用来浇灌田地。” 梁名章想起:“确有此事。” 元蠡:“农庄的木匠老刘,把先生绘制的水车做出来了。开春以来雨水频密,沟壑里聚了许多水,借老刘做出来的水车一转,当真能将水往田间输灌!” 南郡受地势影响,可以用来耕种粮食的农地不多,有部分粮食种在坡度起伏的地方,浇灌起来十分费力。 去年唐青跟随梁名章去农庄,看见年过六旬的老人拎着木桶将水一桶桶送上去浇淋农物,不禁想到借助水车将水往上输送灌溉的法子。 唐青感慨:“我想去趟农庄。” 梁名章对水车颇感兴趣,便让下人将马车牵到府门外等候,准备跟唐青一起过去。 方出府门,梁名章拿了顶帷帽跟进车厢内。 他朝唐青递出帷帽:“等会儿下车时戴上。” 唐青容貌生得太好,外头人多眼杂,低调行事更为方便。 ** 长街石巷,行至半途,唐青掀开车帘打量周围街市。 梁名章随他观望片刻,渐渐地,视线停落在唐青侧脸上。 唐青忽然问:“怎么感觉街上官兵似乎多了?” 回过神的梁名章解释:“近来听闻有流寇山匪滋扰,所以派出的官兵多了。” 唐青深以为然:“世道太乱啊。” 到了农庄,看到刘木匠做出来的水车,规模甚大,完全超乎唐青的预想。 他只提供了简单的结构图和设想,没料到老刘居然能发挥到这种程度。 在农庄干活的人围着随风转动的水车打量,叹声连连。 梁名章和赶来的老刘交谈,又亲自到水车附近查探,深知其妙用后,赶到田垄,对唐青表以钦佩。 唐青懒懒摆手:“我只负责提供草图,动手能力甚微,还属老刘的本事大。” 眼前的青年秀目远眺,眉眼一贯盈着笑意,总是温然慵懒的模样。 但就是太好了,那份茫茫渺渺之感始终萦绕不散,给人幻然似梦的错觉,生怕世间没有让对方留恋的东西,就这么离开了。 此念头一闪而过,梁名章连忙握住唐青肩膀,又立刻放手。 “先生奇思妙想,这样的水车前所未见……不知先生师承何处,又或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他也算阅览群书,可唐青不经意表露的奇思,却闻所未闻。 唐青无法告诉梁名章自己是个穿越人,怪力乱神,说出来对方未必信,索性打了个马虎。 “都是一些不入流的杂籍。” 梁名章道:“先生谦虚了,您为王府出过不少点子,甚至替南郡的百姓做过好事,大家都记在心里。” 唐青和梁名章闲谈不久,元蠡疾步赶来。 第5章 “公子,郡守设宴,特请公子上府,恐怕来者不善。” 梁名章皱眉:“即刻?” 元蠡:“正是。” 来时马车只有一辆,农庄距梁王府至少半个时辰的车程。 唐青道:“既然有要事,先一同乘车过去,到时候我在外头等你就好。” 梁名章扶着唐青上了马车,还不忘把帷帽带上。 唐青避开梁名章送来的帷帽,摇摇头:“下车才戴。” 梁名章意识到自己对唐青似乎看得太紧,立刻清了清嗓子,以掩方才的失态。 第3章 马车停在郡守府外,唐青没跟梁名章进去,就守在原地休息。 车厢内置了张矮桌,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靠在棉垫上昏昏欲睡。 出来有大半天,对于平常活动量为零的唐青而言,今日耗费的精力和体力不少,很快就睡着。 与此处的安静相比,郡守府内的酒宴,却为另一番光景。 ** 酒宴上丝竹管弦声悦耳,舞姬窈窕婀娜,倩影翩然,所经之处扬起阵阵香风。 郡守薛保义把南郡内有些地位的仕族大家都请来了,为的就是暗中将所有人都拉上自己这条贼船。 他默不作声和右侧坐席上的郡丞张六合对视一眼,示意对方可以开口说话。 郡丞清清嗓子,道:“诸位,今日大人将各位请来,其实有要事相商。” 商的,正是近来流寇滋扰一事。 根据郡丞言辞里提供的信息来看,这群流寇颇为厉害,不但能召集上千人马,还有充足的武器,各个练家子出身,颇难对付。 席上有仕族问:“这不是交给郡尉解决吗,做甚来问我们?” 郡丞又继续云云。 大意就是这群流寇超乎预料的厉害,人看着不多,可能以一敌十,郡尉带人对付了好一阵,眼下兵器短缺,拿不了这帮流寇山匪如何,颇为头疼,为此还生了病。 流寇步步紧逼,他们暂时没办法,所以召集大伙儿,看看能不能想个应对的法子。 席位上的各家仕族或许自身想不到什么法子,可他们都有近身的幕僚或客卿,这些人聚集在一块,总能想出个合适的法子吧。 至于法子可不可行,就看屏风后跟着郡尉的军师态度如何。 只要军师点头,那就意味着法子可以采纳。 在座的仕家客卿们当众商议,无论他们知情与否,不管发生今后何事,此时此刻,都让郡守绑在一条绳上。 每人各执一词,郡守没见军师点头,又被吵得头疼。 郡丞适时开口:“诸位贤士说了这么久,想必都渴了吧。” 合掌拍响,示意丫鬟们赶紧端茶。 等席座上恢复平静,郡守的目光落在异常沉默的梁名章身上。 梁王府虽然安分,可今日郡守并不想让对方糊弄过去。 遂问:“梁公子有何高见?” 梁名章是老梁王私下收的养子,未得朝廷封赏,看在他掌事的份上,郡守称他一声梁公子已经算很给面子。 旁的仕家公子开口:“梁公子素来喜好侍弄花草,不通晓排兵布阵之道吧。” 跟在梁名章身后的元蠡说道:“以小的看,就和那帮山匪拼个鱼死网破,他们再厉害,能耗得过咱们?” 几位客卿交头接耳,并不赞同:“莽夫之举。” 元蠡脸色黑一阵红一阵,平日里直爽的武夫,像只受委屈的大狗看着自家公子。 梁名章无奈,朝他微微摇头,示意他出去。 元蠡却理解成另外一番意思。 想起来先生就候在府外,先生足智多谋,定能说出个所以然。 ** 马车内,正困于梦魇的唐青被元蠡叫醒。 他眼眸惺忪,脑子还有点转不过弯。 元蠡道:“先生,还请帮帮大公子,那些仕家都在等着看咱们梁王府的笑话!” 唐青拢紧斗篷,吸了吸有点闷的鼻子。 作为王府的门客,他不吃闲饭,该干活的时候唐青还是会认真干活的。 清了清半哑的嗓子,道:“容我过去瞧瞧。” 元蠡捡起帷帽追上:“先生,帷帽……” 武夫笨手笨脚,既想替唐青戴帽,又恐自己粗手粗脚冒犯了这么个精致的人。 浑厚的嗓子夹得跟蚊子声似的:“先生……” 唐青将帷帽戴好,懒洋洋笑着:“差点忘了,多谢。” 元蠡孔武方正的脸一红,傻笑一声。 * 酒宴内,唐青端坐在梁名章身侧,大致弄明白事情缘由。 郡丞问:“这位贤士,为何不以面目示人?” 当着郡守的面不摘帷帽,胆子不小啊。 梁名章率先解释:“唐先生近日感染风寒,咳症严重,如若病气泄露,冲撞到各位大人就不好了。” 且这个时代的客卿幕僚们,有些人就喜欢出门时带面纱或帷帽遮挡,一副遮遮掩掩的装扮,弄得颇有神秘感。 按唐青的理解,就是看起来更加玄乎高深了。 只休息片刻的功夫,他已感冒鼻塞,甫一开口,鼻音闷重,嗓音沙哑,还故意咳嗽几声。 裹在鼠灰色斗篷下的身形瘦薄荏弱,这副病殃殃的形态装不出来。 众人不疑有他,唐青饮了口茶水,缓缓开口。 第6章 他展开几案的舆图,指着其中一处,道:“乌崖谷是入南郡的必经之路,地势长窄,两边高隆,方才听郡丞大人说咱们的兵器不够用,而敌人武器充足。” 说来说去,还是军需物资不够,短期之内供不出足够的武器供给士兵们用。 而且造那么多武器,还需向上级层层申请,得到批复才能造。 若无批复,上头会以为你要私下谋反。 唐青道:“流寇入乌崖谷时,定会随时准备好防御和反击,咱们不用硬碰硬,可以先削弱他们的武器,让咱们的士兵有兵器用。” 只要武器够用,对方人数就那么多,郡尉肯派人的话,不管多能打的寇匪,截断他们补兵的后路,困于山谷,车轮战总能把他们耗没。 郡守问:“那不还是得跟寇匪打,他们不投降哪里愿意缴械兵器。” 唐青淡笑,徐缓开口:“跟他们借。” 草船借箭的典故,他们也能效仿一二。 至于借到武器后,则让士兵们换上统一颜色的盔甲。 南郡驻城兵分左右兵营,左营上等兵有五百,右营下等兵一千五。 那群寇匪已连胜两次占去先机,心理上对剩下的驻城兵定会存有几分轻视。 届时让左营的人换上右营的盔甲,降低寇匪心理防线。趁借得兵器,一鼓作气,或许能拼出几分胜算。 屏风后的军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 南郡乌崖谷。 月黑风高,周边早春浓雾弥漫。 一支装甲精锐的轻骑再次越入峡谷。 山谷蜿蜒窄长,这支只有四百人的轻骑先锋队伍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面对人数劣势,他们并不急于进攻,而是将驻守南郡的士兵慢慢困死。 南郡守城的反军借助地势和人数虽然拖了他们两次,但他们亦能借助此地势,使其折损的武器和伤兵不在少数。 支援南郡后勤的要道已被他们拦截毁坏,没有物资,被耗死是迟早的事情。 今夜,轻骑先锋犹如利剑灵活插入山谷,击破南郡的防御守卫势在必行。 正当队伍行经峡谷延长的弯道时,只见左侧高隆的地势上,骤然亮起几蔟火光。 冷雨中漂浮着浓浓水雾,先锋骑长精锐的双目在晦暗的环境下逡视,看见高地上停摆着几架投石车。 不等巨石车借助高地偷袭,他立刻抬手放出信号。 得到指示,训练有素的骑军纷纷举起弓弩,利箭从低往高处发射,仿佛箭雨朝投石车的方向扎去。 数轮箭雨之后,却不见山上有任何动静。 雨愈发浓密,几蔟火苗颤巍巍地熄灭。 待南郡士兵搬完插满箭矢的草垛,这才在黑暗中启动投石车,拖住轻骑先锋小队。 他们没有迎战,先将到手的军需物资送走。 当夜,南郡驻城士兵用在乌崖谷“借”来的武器磨损了先锋队伍的锐气,未消耗己方的军需装备。 另一边,南郡的主将队伍从侧翼迎战绕路包抄的轻骑主队,凭借足够的武器和士气,佐以人数优势,打赢了本该输掉的第三场防守。 暂退的轻骑军隔着烟雨,打量水雾笼罩下的南郡,这次战败是他们意想不到的。 战报连夜就被送到后方。 ** 主将营帐。 近侍大气不敢喘,暗暗观察席坐上的那道玄色伟阔身影。 蓦地,一道低沉的笑短促响起。 近侍屏息垂眼,续上泡好的热茶。 此次禁军七卫的先锋营奉皇命进攻南郡,战策由皇上亲自部署,本不该吃败仗。 战报上说,梁王府的一名门客向郡守献了计策。 眼前的帝王,辨不出喜怒。 “传韩擒进来。” 近侍传话,很快,营帐内走入一道挺拔如刃,身着铠甲的人影。 “参见陛下。” 席座上那道背影侧身支着,犹如雄狮。 “孤要他,活的。” 韩擒定睛望去,陛下所指,乃梁王府上的一位门客,名唤唐青。 ** “阿嚏——” 冷风拂面,从郡守府出来的唐青彻底感染了风寒,秀挺的鼻尖被他搓红了,眸底浸着潋滟汪汪的水光。 梁名章递给他一块柔软的帕子:“别用手揉,换这个。” 又替唐青拢好围脖,还想解开自己的斗篷为他披上。 唐青摇摇头:“不用,进了马车就好。” 时辰太晚,他被郡守单独留下商议对抗寇匪的事宜,早过了素日休息的时候。 他吸吸鼻子,到了车上就困得不行,脑袋一歪,青丝如瀑垂下,睡着了。 梁名章望着困成一团的青年,有些好笑,静静守在旁边,拿起自己落下的那身斗篷为其轻轻盖好。 注视着唐青恬淡的睡颜,梁名章满心充斥着柔和之意。 第4章 春雨沥沥,庭中青植愈加葱茏,周遭一派盎然生机,唯独偏院客房门窗紧闭。 唐青因为寒症复发,又卧在榻内躺了两日。 梁名章进来送药汤汁,唐青眼皮都没抬,如瀑的青丝落了满背,他换了个姿势靠坐,接过药碗一口闷。 梁名章见他配合,越发愧疚。 “怨我,若非你跟我去了趟郡守府,也不会受风着凉。” 第7章 唐青放下药碗,擦拭嘴唇残留的水渍。 “和你没关系,我的身体就这样,习惯了。” 他打开药碗旁边的木盒,里面装有梁名章自制的蜜枣,拈起一颗含入嘴里,潋滟的眸子半眯,慵懒地靠回棉花垫子上。 继而开口:“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唐青所言不假。 当初他随手一指的路,得了对方太多回报。 梁名章给他看病调理身体,让他在王府谋份闲职,还替他把户籍问题解决了,弄了个邺朝的身份证“鱼符”。 虽然经过好几年战乱,人口流动很大,不少百姓都成了无户口身份,可他们的根就在这片土地上。 流民家住何处,有几名亲人,乡邻们,或一起逃难的人都能跟官衙证明真实性。 像唐青这种来历不明的,被当成黑户就算了,如果倒霉被当成间谍抓起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所幸梁名章帮他把身份证办好了。 他道:“作为门客,偶尔耍几句嘴皮子功夫又不费劲。” 梁名章叹笑:“好好休息。” 唐青点头,从靠坐变成躺的姿势,整个人团在绣花锦被里,懒懒散散,有些俏皮可爱的模样。 整座梁王府,包括他住的偏院都挺破旧的,可床上的被褥枕套铺置得厚软舒服。 他忽然开口:“总觉得郡守那天说的话颇为古怪,事后想想,对付流寇,需要大费周折的设宴,还把全城的仕族及幕僚客卿都请到府内吗?” 梁名章道:“既已过去,就无需再想,天气暖和前,不管谁来邀请,梁王府一律闭门不见。” 又一日,正午放晴。 唐青躺得腰酸,见阳光明媚,往身上多罩了件烟青色长袍,再拢紧斗篷,打算出窝见见光。 他先去学房,梁瑞专心看书,梁安月则已经乏了,小孩子语气透着撒娇,想吃杨记家的乳米酥。 巡视经过的元蠡一停,隔着窗道:“小姐想吃杨记米酥?我立刻出去买。” 梁安乐脆声声喊:“谢谢元大哥!” 府内谁都宠爱梁安乐,元蠡道:“小姐不必客气,属下快去快回。” 元蠡走后,唐青检查了两个小孩子的背诵情况,结果还算满意,便又晃出学房外。 洒扫的小厮告诉他梁名章还在菜园,想起前几日刚种的土豆,立刻掉头去了菜园子。 春日雨水频密,用来栽种的园子杂草疯长。 梁名章正在锄草,为了避免衣物沾染泥渍,鞋子除了,裤腿和袖口都向上折去。 唐青施施然来到院子,打量对方,笑吟吟道:“看不出名章平日里穿着衣物斯文削瘦,里头倒挺结实。” 无心的调侃,梁名章耳后一热,正欲开口,却见唐青已经半蹲下身子,袖摆飘成一朵花。 唐青近距离看着又长了不少芽的土豆,纤长的睫毛低垂,安静秀美。 方才那句话显然只是兴起时的打趣,梁名章见他又不看自己了,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远处传来隐约的闹响,唐青仰头,梁名章收起险些被撞破的目光,解释道:“今日有春耕祭。” 自邺朝重新统一后,去年开春起,庙祭都会举办春耕祭。 战后闹灾荒,粮食锐减,本就看天吃饭的普通百姓日子过得更为艰难,所以这两年都举办春耕祈礼,祈愿风调雨顺。 唐青轻轻偏头,笑道:“听起来还挺热闹的。” ** 喧闹的街道两侧聚集着百姓,元蠡拎了几包杨记乳米酥路过,看见巷角内有郡守府内客卿与人交头接耳。 他收起抬步的腿,狐疑地跟近。 * 急乱的脚步打破了梁王府菜园一角的宁静。 元蠡找到梁名章,急道:“公子,郡守反了!” 先帝分封的王侯旧部谋逆之心不死,趁当今皇上南巡时旧疾复发,将涿州七郡策反,欲趁皇上伤疾发作取其性命。 被策反的郡县内,南郡便是其一。 近来城中所传的流寇滋扰更是弥天大谎,来的并非流寇,而是奉命前来剿杀反贼的邺军。 弄清酒宴上的事由,唐青和梁名章相顾无言。 元蠡道:“这几日驻城士兵拼死守城,用的正是先生当时献上的剿匪计策。” 街上闹乱还未散去,梁名章惊出一身冷汗。 “……起兵造反,按律当诛。” 自邺武帝登位以来,坊间流出太多关于这位新帝的传言。 传闻他好大喜功,统治蛮横,手段残忍,当初率领大军攻入邺都时,血漂皇宫,甚至手刃同袍兄弟,朝堂百官无不畏惧。 世人谈及这位新的帝王,纷纷色变,不似先帝因仁德的名声远扬而尊敬,多数都认为新帝专政残暴。 若真如传闻所言,怕只怕南郡被攻破那日,受苦的人会是此地无辜受牵连的百姓。 而当日受邀出席酒宴的各家仕族,都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郡守拉上密谋造反的贼船。 不消半日,郡守谋反的消息忽然传得满城皆知,一时间人心惶惶,有的百姓连地都不下了,拎着锄头围在郡守府门外,讨个说法。 元蠡混在其中,周围的百姓纷纷议论,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官兵形成的防线内,出现郡丞的身影。 郡丞壮起胆子,扯开嗓子大喊。 “新帝登基以来枉顾民间疾苦,外头那么多百姓饱受灾情所困,流离失所,新帝却只顾四处征讨,苛收徭役赋税,丝毫不管百姓死活,实乃……暴、暴君行径!” 第8章 只三言两语,惶惶不安的百姓们顷刻间就被挑起情绪。 又过几日,涿州西郡、连郡、郢郡等几郡战败的消息陆续传来,地处涿州要道的连郡一破,其他郡县被攻下只是迟早的事。 有人说守城主将被砍了头悬在城门示众,还有人说攻城的邺军为了军功滥杀无辜百姓… 南郡就像一锅烧开的水,彻底乱了。 * 百姓们再次堵到郡守府邸大门外讨要说法,可郡守已在前线传来战败消息时,携带家眷和财产逃之夭夭。 当下人去楼空,被抛弃的守卫士兵们面面相觑。 得到讯息的各家仕族也都乘车逃散,生怕落得个尸骨无存诛夷九族的下场。 只在朝夕瞬间,南郡就变了天。 ** 梁王府,管事正差遣奴仆收拾细软。 梁名章将安排吩咐下去,心里头有点乱糟糟的。 元蠡匆匆赶来:“公子,门外来了许多仍未离城的百姓和官兵。” 眼下形势混乱,所有人都需要一个主心骨,可郡守和其他官员已经逃散,南郡作为梁王的封地,失了主心的民众自然如潮水涌来。 梁名章平日偶尔会给普通百姓看诊施药,如今情形,叫他于心不忍。 唐青安抚好两个孩子,从大门现身,看着周围每张慌乱无神的面孔,心生怜悯。 戚然之间,唐青走到梁名章身侧,宽抚道:“他们如今就需要个能下令安排的人,你背靠梁王府,说的话他们愿意听,当前疏散所有人,让他们收拾东西尽快离开,先找处隐蔽的地方暂时避避风头吧。” 唐青不懂攻城军队纪律是否严谨,作风如何。 但自古以来,攻城士兵们在城破后不听主将指令,劫掠百姓滥杀无辜的例子屡见不鲜,当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让所有人找地方躲避起来,等形势稳定后,再进行下一步。 梁名章正色,就如唐青所言,先安抚百姓的情绪,随即让他们回去收拾粮食和水,离开城内,找地方藏起来暂避风头。 又看着唐青,吩咐道:“我让元蠡带着其他守卫护送你和安乐他们离开。” 唐青:“你呢?” 梁名章压低嗓音:“我不能走,郡守和郡尉勾结反贼,致使城里无数百姓无辜受害。南郡是义父的封地,无论如何,我得给朝廷一个交代,我留下来,和攻城的主将交涉。” 唐青正要开口,忽见几个守城的士兵带着伤疾急步跑来。 “不、不好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从越西聚集来了一大群山匪流寇,趁前方战乱绕向南郡烧杀抢掠。 眼下南郡的郡守和郡尉不知去向,没人带着散乱的士兵进行防御。 还未遣散的百姓和被抛弃的官兵们面朝梁王府跪下:“求公子救救我们!” 一些士兵前几日跟着将领在城外防御时,隐约听闻梁王府有位聪慧过人的门客。 那门客看似柔弱,可献出的计策却让朝廷派来的军队吃了亏败了仗。 福至心灵般,被抛弃的士兵们眼睛纷纷闪光,齐齐看向梁名章身边那位柔弱且带着帷帽的公子。 “公子救救我们!” 唐青眨眼。 “……?” 第5章 几封战报被呈入军营主帐内。 在连接破了西郡,连郡后,邺军并未急着深入围攻南郡。 郡守勾连叛贼造反的消息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民心大乱,几个守城官员逃散,已然不攻自破。 派过去的轻骑已经寻迹去拦截逃散的郡守一干官员。 这会儿,坐在主将位置上的男人目光玩味盯着战报。 与此同时,帐外传来消息。 “陛下,南郡有新的紧急军情。” “一群从越西汇集而去的山匪流寇趁涿州七郡叛乱抢掠打劫,如今前往的方向正是南郡。南郡内城中空,有人将剩余的散兵聚集起来抵御寇匪,将匪徒击退出城门以外。” 贴身近侍惯会看陛下眼色,忙问:“何人指使?” “老梁王的义子梁名章,但具体出计策的是其幕僚,唐青。” 近侍想了想,噢,就是那个将七营先锋武器骗走的人。 他恭敬抬眼,只见陛下左手支着下颌,右手挥笔,很快,将士把这份写完的军报传下去。 约莫片刻,随行的医官把煎好的药送入帐内。 近侍端着药走到岸前,若不到旧疾复发时刻,丝毫看不出陛下有伤。 可即使带着伤,眼前的帝王依旧面无改色,是最强大且令所有人畏惧的存在。 * 南郡,梁王府。 唐青在坐塌上歇了两个时辰,醒时脸色还有点发白。 梁名章端着热乎的药汤进门,见他唇边血色浅淡,道:“这两日着实辛苦你。” 唐青翻开书案前写的一些兵家计策,揉揉闷堵的鼻子:“还好。” 他绷起脸喝完药汁,又饮半盏清水压压中药的味道。 “名章,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擅长排兵布阵那些事,纸张记载的法子,是我能想到的如今最合适的办法了,至于可不可行,能撑到几时,还得看武骑长如何运兵。” 梁名章静下来,低声开口:“先生,今日元蠡就送你和小瑞他们离府。” 唐青无言。 他心里清楚,光靠他们这群没有打仗经验的人献计,能配合留下的士兵们勉强把山匪流寇挡在城门外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 第9章 趁机作乱的流寇越来越多,期间还有不少流民寻机加入,欲借此发笔横财。 现在能做的,就是靠外头那点还在坚守的士兵把山匪引到乌崖谷。 若运气好的话,和赶来的邺军遇上,届时两方交战,定能解决这场匪患。 他看着梁名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梁名章背过身:“听话。” 唐青:“……” 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像对方那种镇守城域的情怀,眼前情形,他还是觉得保命最重要。 收到流寇被引去乌崖谷方向的消息后,天刚过傍晚,密云沉沉。 唐青示意元蠡打晕梁名章,道:“都离开吧。” 南郡几乎已经是座空城,梁王府内的奴仆前几日就全部遣散,余下的护卫不肯走,跟着他们离开。 撤离的路线是唐青和梁名章相遇的那道山岭。 看大邺舆图,往西走,过了连绵的山脉,行三四日,就能到其他县。 再不济,他们带了至少一个月的干粮,寻座深山暂避未尝不可。 老梁王本就是被边缘化的异姓王侯,为了让帝王安心,一生无妻无子。 来到南郡后本就无权无势,去年病逝,更无朝廷的人过问,连表面上的功夫都懒得做了,剩下的两个幼童不具备任何威胁。 郡守逃得那么快,估计早被上面查得清楚,梁王府本不该出现在逆反名单,眼下城里又混乱,形式不明,唐青认为选择离开是最合适的。 临走时,唐青摸了摸衣兜。 “我的鱼符好像不在。” 元蠡侯在门外:“先生,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形势紧迫,唐青只得急步跟上。 ** 夜深,一行人往山道上撤离。 无星无月,空气里飘散着阴冷的小雨。 山谷里杂草横生,元蠡在前方开道。 唐青感觉自己脸颊有些发热,身子却在发冷。 扭头看了一眼被护卫背在身上的梁安乐和梁瑞,小孩子已经累得沉沉睡着,再往后,微弱的光线映出正生闷气的梁名章。 梁名章豆腐性子,平时对谁都好,因为元蠡把他打晕强行带走的事难得置气,知道主意出自唐青,路上强忍着没理他。 见状,唐青莞尔。 夜色更浓,他冻得打了个喷嚏,梁名章抬头,忍了忍,最后还是抵不住担心,上前搀扶。 梁名章:“赶了半夜的路,先找处地方暂时避雨休息。” 看天色,这场阴雨会持续几日。 雾气蔓延的山谷不好赶路,为了防止有人追踪,元蠡带护卫开路时并未割去横生的丛草,待雨一淋,就又重新挺拔生长,掩去痕迹。 天不亮,他们继续上路。 白日,雾气不但没散,反而越发浓,开路的护卫们停在原地。 “少爷,周围已经寻不着道了。” 梁名章也有些焦虑,赶了两天的路,唐青热症没退,而且两个小孩精神蔫蔫。 他道:“此刻没有星夜辨明方向,咱们原地休整吧。” 唐青眯起双眼,瞧雾蒙蒙的前方似乎堆着许多乱石,走近细看,在梁名章疑惑的神色下绕几块大石头弯着腰转了一圈。 梁名章:“在找什么?” 唐青示意对方看石块底下生长的草,手指向另一边:“此为西面。” 又解释:“你看石头,有几面比较光滑,可朝着南方的那边都长了不少草。” 他微微一笑:“除了星象,野外生长的树木,石块,植被,都可以用作判断方向的依据。” 周围的护卫表示受教,见梁名章心绪仍然紧绷,唐青与他边走边说着另外几种辨别方向的闲话。 途中休息,梁名章取出药粉。 负责开道的护卫双手被割出不少血口,他为帮护卫们上药,唐青不好闲着,跟他要了另一个药瓶,瞥见元蠡离人群坐得最远,走了过去。 “元大哥,我帮你擦点药。” 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上,指节和手背果然遍布血痕,伤口细长,看起来很疼。 唐青碰上元蠡的手,触及厚厚的茧子。 元蠡忽然避开:“下属自己来就好,不劳先生费心。” 唐青“噢”一声,把药瓶递过去。 歇息半刻,继续上路。 唐青的体力已到极限,如今不过强撑。梁名章见他力竭,想搀扶,却被拒绝。 唐青叹息:“你要顾那么多人,情况也不好。” 梁名章只得嘱托元蠡:“帮忙扶着先生。” 元蠡手背一暖,已然被强撑的唐青借力扶稳。 他浅浅笑道:“有劳元护卫。” 元蠡微僵,摇头。 “先生不必客气。” ** 与南郡遥遥而望的西岐山,一支身披黑玄甲的军队有序穿行。 帝王乘行的车舆表面无华朴素,内部却舒适典雅,梨木案几上陈列着几封情报密信。 此时逃命中途的唐青并不知道自己过去一年所能查到的信息,作为密信之一被呈在帝王面前。 随密信呈送的,还有一枚鱼符。 低沉的嗓音响起。 “如何。” 跟在旁边添茶的近侍,斟酌几番,徐缓道:“禀陛下,此人才思灵活,倒也少见。” 附在密信底下,有前不久送来的最新情报, 第10章 情报上详细记录此番叛乱的王侯旧部及与其勾结的官员全部落网的消息,包括老梁王那位义子逃跑的路线。 当前行至何处,跟进得一清二楚。 看不出面色的帝王手指往舆图一点:“绕入此道。” ** 四天后,从梁王府出逃的一行人终于下山。 护卫们开口:“幸好有先生指路,否则如此天色,在山里至少得困上半个月。” 唐青体力不支,靠着梁名章才勉强站直身子。 群山浓雾环绕,似乎太过死寂。 他自言自语:“好像太安静了。” 这一路常有鸟啼相伴,哪怕身处黑暗,也回荡着夜枭的清啸。 唐青缓缓吐了口气,准备找处空地休息,忽闻四周传来纵马嘶鸣的动静。 转眼间,他们一伙人被军马从高地包围。 护卫们慌乱地惊呼:“怎么有人追了过来?!” 他们的路线十分隐秘,唐青和梁名章几乎在同一时刻观察周围。 队伍里有人泄露行踪。 心念电转间,唐青朝不知几时落在众人后方的元蠡看去。 喃喃:“是你。” 着黑玄甲的骑兵有序排开,一匹墨色的高大战马仿佛踏着雷霆电光踱踱而来。 马背上的男人在渺渺雨雾中驭着雷电般的战马穿过兵线,目光似冰潭淡漠深冷。 落在人群后的元蠡不知几时迎上前,气势较之前的元蠡完全判若两人。 开口时声色已变,低沉肃然。 “微臣韩擒,参见皇上。” 唐青望着那道侧影,瞬息之间,一杆长枪猝不及防横出,枪尖扫出细碎的雨珠。 唐青抚着被气息震得发疼的胸口,连连倒退,紧接着帷帽被枪风扫碎。 他抬眸,马背上的男人威严淡漠,一双长眉入鬓,瞳色极浅,正居高而下地审视他。 四目相对,彼此似乎都震了震。 萧隽一字一字道:“唐青。” 这次平叛内乱的征战上,大邺王朝的帝王得到了一件有趣的战利品。 第6章 唐青陷入一连串奇怪的梦境里,半昏半睡间,几次想睁开眼睛,却被无形的力量拉回黑暗,好似又被带回过去,溺水般昏昏沉沉的,始终无法挣脱。 体内交替流动着热气和寒气,气浪涌动,使他在梦里禁不住轻吟,似有带着香味的柔软帕巾掠过脸颊。 最后,他实在疼得厉害,心口仿佛被一把利枪揪着,挑破心脏的血肉,在浑身裹腹着冷汗的状态下,唐青脱力般掀开濡湿颤动的长睫。 远去的声音逐渐落实到耳边,虚幻迷离的视野再度清晰起来。 他怔忪望着贴身伺候的面孔,哑声问:“你是何人……” 眸光所及,只见自己置身在华丽的百花帐纱之下,室内陈设的家具精致雅气,兽首铜炉浮出一股温暖细腻的木香。 替他擦拭冷汗的女子垂眸,一身宫装襦裙的装扮,轻声道:“回公子,奴婢兰香,奉常侍之命前来伺候。” 唐青回想起自己昏倒之前的遭遇,蓦然睁大双眼。 他勉力支起半身,华丽柔软的锦被自肩头滑落,露出团白的绸衣。 “与我同行的那伙人如何了?” 说话间,嗓子跟刀片割过似的,滚过阵阵痛楚。 唐青牵起泛白的嘴角,双唇犹如失去水分润泽的花瓣。 小宫女见状,连忙倒了杯温水,送至他唇边。 唐青就着宫女的手将水喝尽:“多谢。” 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小宫女,沙哑开口:“还请告诉我,他们安全吗?” 宫女摇头,道:“奴婢不知。” 兰香瞥见面前的公子垂眸,神情闪烁着几分失落,她的心不觉跟着揪紧。 这般宛如谪仙的人物还是她头一次瞧见,想说些什么话语安慰安慰,可话到嘴边,唯有选择闭口不言。 唐青轻叹,没怨怪小宫女。 他别无所求,毕竟如今身为朝廷要犯,能留着一条命便已满足。 眼下他所处的环境完全超乎预料,往好的方向想一想,或许梁王府众人此刻应当性命无碍,大抵都被关押起来了吧。 唐青放平心绪耐心等待。 他在床榻昏睡,每日滋养进补的汤水不断,身上缠绕的病症皆已慢慢消退。 可纵使心境再好,也抵不住空茫忙的,仿佛无尽头的等待。 一连几天所见,只有眼前这名贴身伺候的小宫女,每每想出去看看,才踏至房门,就被守在门外,犹如门神的侍卫漠然请入屋内。 他被关在一方殿宇之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小宫女提到过的常侍也未曾见过。 再一次,唐青试图走出大门,对上侍卫无动于衷的脸,叹息而归。 春寒扑面,兰香跟在他身后,劝道:“公子还是回屋吧。” 唐青踱步返回,坐在梨木交椅上,漆黑的墨发垂落,痊愈的病容犹带几分憔悴,惹人心怜。 小宫女拿起新添的热茶送到他手上,唐青言谢。 他面带微笑,看见兰香愣神一瞬,徐缓笑了笑:“有些话想问问你。” 兰香不忍拒绝,所幸这次唐青询问的都是她知晓的。 “我如今所在何地?” “公子,咱们在陇州洛川的行宫里。” 第11章 唐青从与兰香交谈当中得知,自己目前所处的地方是陇州洛川。 洛川作为旧朝京都,繁华程度甚高,且原来的行宫并未拆建,仍然保留,定时有宫人洒扫维护,作为帝王每年外巡时的休息地。 唐青:“那我们要去往何处?” 兰香道:“自然是回邺都。” 过了陇州,便到邺都所在的燕州。 唐青所在的殿宇偏远,缥缈间,恍惚听到奏鸣的鼓乐声。 兰香矜持一笑:“皇上圣恩,今日宴请陇州的达官贵族,奴听说前头很是热闹。” 唐青环望这间殿宇的华贵精美,回想起过去一年在南郡所见,不禁心生感慨。 抛开南郡百姓衣食不稳的情况不提,就数身边能看到的,光是梁王府内的护卫奴仆们,都得紧着肚子过日子。 当下轻叹,望着立在殿内的两对青花八仙寿纹瓷瓶,暗暗忖道:如果拿去变卖,换来的钱能买多少粮食? 漫无边际胡想间,忽听门外侍卫出声,而后走进来一个年纪约莫二十三四的男子。 男子身着银丝云纹朱色长袍,面白眉细,看着挺和气。 兰香迎过去福身:“奴婢见过李常侍。” 闻言,唐青瞬即知道自己就是被这个李常侍安排在此处的。 入乡随俗,他起身,跟着揖了一礼。 “草民见过常侍大人。” 李显义绕着他转了一圈:“唐先生身子可恢复了?” 唐青猜测自己的底细应该已经被摸得一清二楚,便点头:“多谢常侍命人悉心照顾。” 他问:“不知我那些朋友情况如何?” 李显义惯为和气地笑笑:“不该问的莫要问了,天威难测,先生尽心伺候好皇上就好。” 唐青眨眼:“?” 什么意思? 不等他再问,李显义拍拍手,下令道:“备好香汤,伺候先生沐浴。” 很快,一群宫女内侍鱼贯而入。 刻着花纹的盥盆、沐巾、香胰等用品陈列摆放,兰香凑近唐青,细白如葱的指尖放在他衣襟前,作势要除下外衣。 唐青打量周围留下的内侍和宫女,素来云淡风轻的脸上闪过些许不自在。 他后退避开兰香的动作,道:“我自己来。” 兰香道:“奴婢奉命伺候先生……” 唐青坚持:“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不习惯被那么多人看着:“我可以独自沐浴,你们可否出去暂做回避?” 兰香摇头。 待唐青下了浴桶,留下的几个宫女和内侍散开,兰香拂起他的头发用水打湿,动作轻柔仔细,他的脸,双手,后背,亦有人伺候着涂抹香胰,耐心清洗。 唐青隐有不安,起初还维持镇定的坐着,奈何这场沐洗实在太久,久到他沾满水珠的双眼合起,脸庞红若云霞,白净如玉的身子被洗出一层红,体力渐渐不支。 他的全身就像被剥了几层皮那般,不记得过去几时,窗外竟起了一阵夜色。 唐青裹着宽松柔软的绸衣被送回榻内躺下,兽首铜炉内熏着一股馥郁的香,使他无端浮起几分燥热。 手脚经过那场浴洗变得十分乏累无力,唐青反复舔着干涩的唇,终归太累,不得不闭起眼睫,靠在枕边沉沉入睡。 ** 夜色深深,从宫筵离席的帝王沐浴后浑身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一旁的李显义送来醒酒的清汤,道:“陛下,适才吩咐御厨熬的,味道正好。” 萧隽微微抬手:“不必。” 黄梨木长案上整齐地摞着陇州官员们送来的奏折,他曲指翻了几本,看到举劾涿州州牧的奏折,沉声笑笑,随手丢弃一边。 李显义把丢掉的奏本捡起放好,见帝王兴致不高,斟酌一二,开口道:“禀陛下,那日带回的梁王府幕僚,身子已愈。” 萧隽在陇州停留的几日,每日都在面见地方官员,今夜又设宴,心绪难免烦躁,身体潜藏起来的野兽蠢蠢欲动。 正觉烦闷,听李显义这么一说,便撂下奏本,让其引路。 冷风袭袭,殿内值守的宫女已经退下。 李显义停在殿外,推开门,笑道:“陛下,就在里头。” 萧隽踏入宫殿,李显义关好门,老神在在的候在外边。 * 室内弥漫着馥郁的香,间杂一股浅淡舒适的气息。 萧隽犹如野兽的嗅觉敏锐,气息源头正来源于躺在榻内的人。 他徐步而近,停在榻边,淡漠的目光就像巡视领域,落在那张恬静美好的睡颜上。 萧隽带着粗茧的指腹触碰那两片轻微启合,比春日花瓣还要娇艳柔软的唇,不知怎的,既想轻轻抚/弄,又想重重搓摩。 他低头,薄唇似有似无地碰着细腻的肌肤,沉睡的人恍若无觉,使得萧隽轻易嗅到对方从皮肉里带出来的温暖舒香的气息。 平日被扼制的一股暴戾忽然化作另一种凶暴,腹中急蹿着令他颤栗兴奋的鼓动。 萧隽掌心探入锦被,触上丝滑如玉的肤质,掠过修长细腻的颈,淡淡目光似深渊流水,隔着薄软小衣以指腹重重搓/弄。 只几下,小衣几乎在萧隽的搓弄下破碎,而唐青也在一阵奇异酸麻的痛感猛地睁眼。 一只灼热的大掌,正隔着小衣肆无忌惮地抚碰搓.揉他的身体。 第12章 唐青:“……!” 第7章 滚热的温度覆盖上颈项,印下唇舌的濡湿。 唐青瞥见俯在颈前的头颅,心绪蒙蒙间,又惊又怒,心脏跳得飞快,直至那犹如一对蜜豆之物袭来弄搓的痛楚。 唐青猛地震神,手指用力,照着那九龙紫金冠扯去。 对方发冠被他扯歪,甚至连头发都散落几绺。 俯在颈前搓碾他的男人抬起面孔,薄唇还带着些湿,一双沉若冰潭的眼睛攫着他,目光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你找死。” 低沉冷漠的话音刚起,唐青脖子一紧,方才还在搓/揉他的大掌转而握上他的颈项,五指并拢。 唐青只觉喉管疼痛难当,霎时间泛白的唇颤抖嗫嚅,发不出一丝叫喊。 桎梏在脖颈的手松开,无情地撕碎包裹他的小衣。 挣扯间,锦被大半落在榻尾,帝王冰潭般的眼睛炙热而漠然的将唐青半露的身体看了个遍。 很美。 瘦归瘦,骨肉却生得匀称,肌肤宛若润白的玉。 玉质般的肤色上绽放着自己方才催出的一几道梅色,生出惊心动魄的美和欲。 萧隽眼底流动着涌出的波澜,重新压下身躯,舌头肆意的碾过那截细腻的长颈,臂膀一收,怀里的人越挣扎,他上下滑触的力道就越大。 深知男人劣根性的唐青别无他法,唯有强迫自己冷静。 渐渐地,他停止挣扎的动作,默念自己是块肉。 当濡湿炽热的水渍落在脸颊时,他亦毫不动弹,只睁大眼愣愣望着桌上的香炉。 萧隽身上已经冒出热汗,紧要关头,余光瞥见怀里的人竟然在发呆,脸色瞬如冰块,又冷又黑。 拇指食指一紧,捏紧唐青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唐青微偏过脸,桃花眼波光潋潋,气息温暖,夹着些许香气。 他平定情绪和气息,过了须臾,似笑非笑道:“陛下只会用手段夺取贱民的身子?竟不知一名俘虏就让九五至尊失去心智,莫非陛下目光短浅,没抱过其他美人?” 萧隽嘴角轻扯,皮笑肉不笑:“激将法?” 唐青敛眸,脸上一派风轻云淡。 “贱民不敢。” 萧隽仍肆意盯着他,目光掠至泛红的锁骨,继续压了下去,掌心越过锦被之下,余光扫向那条匀长的腿。 任覆盖着身体的手掌怎么滑搓,唐青抿唇,泛白的唇色透出几许青,心脏仿佛被桎梏,浑身僵硬似冰,始终不发一语。 他忽然发出克制忍耐的痛呼,心口伏动的弧度明显加快。 萧隽气息不稳,觉察唐青表情异常,不像装的,探了探他的脉象,微弱又混乱,便吸了口气。 “来人。” 李显义赶忙入殿:“陛下有何吩咐?” 萧隽:“宣医官进来。” 唐青适才被咬得发红的唇蔓延出愈发多的青紫,他喘着气,虚弱道:“梁名章,他医了我一年,有经验……” 平时不太争气的身子总算见机行事了一回,终止了这场单方面掠夺,也算遂了他的愿。 ** 宫灯如火,随行当今帝王多年征战的军医深夜被召入行宫内。 本以为陛下旧疾复发,军医连外衣都没披就赶了过来。 萧隽神色冷硬瞥向床榻:“给他看。” 军医擦了擦鬓边的汗,这才惊觉榻上睡了个人,还是个美人。 想起军中传言,说陛下在征讨叛军的途中时掠走了个男子,应当就是此人了。 唐青半昏状态,穴道忽地被银针灸了几下,痛楚使得他抖开长睫。 美人睁眼后愈发惊艳动人,军医暗暗长叹,问:“可患有心疾?” 唐青点点头。 军医道:“心气不足,脉率不齐,宜安神补心。” 美人松散的小衣内,脖颈至前身底下皆被弄出深深的痕迹覆盖,不用看都明白发生过何事。 军医暗暗打量面无波澜的帝王一眼。 他心知陛下并非溺于美色之人,何苦逼得人家如此? 然君臣之间本分他只能恪守。 雷霆雨露,皆为圣恩,他对这名被陛下捋回来的美人,久违地滋生出些许怜惜之意。 且美人的不仅患有心疾,还落了一身“富贵”病,得长久调理才妥当。 在军营待了数年,军医习惯面对身体强壮糙健的士兵,哪怕从战场上下来的伤患,哪怕他们身中好几刀浑身是血,医治起来都没那么棘手。 头一次对着如此娇贵精致的美人,倒变得有点畏手畏脚。 开完药方,常侍李显义亲自去准备。 殿内的人都散了,唐青睁开漆黑睫羽,轻道:“谢皇上开恩。” 言罢,疲倦而默默地合起双眼。 萧隽漠然离殿,连接三日,不曾踏足此地。 ** 毛雨如丝,回了一股春寒。 唐青修养的殿内铺就了厚厚的毛毡,还烧着地龙,若非失去自由行动的能力,如此待遇,可为至尊享受。 他借着兰香的搀扶靠坐,轻颦双眉,默默把药喝净。 兰香道:“先生要尽快好起来,皇上对先生很好呢。” 唐青牵了牵唇,不置一词。 连伺候帝王的李显义也来看了他一回,话里话外,催促医官快点治好他。 第13章 医官面露难色,可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李显义走前,留下话,道:“先生还是早些恢复吧,过两日就启程返回邺都,这副身子,在路上不够折/腾的。” 唐青无奈,看不出表情地牵了牵嘴角。 他的病断断续续,尽管殿内温暖,可夜里病情还是加重了,白日润红的唇透着紫,手指揪在心口的位置半昏,时时因不适而拧眉。 军医前来看他时,颇感头疼。 李显义问:“如何?” 军医问:“先前何人替他医治,那人更有经验,不若召来看看。” 李显义迟疑:“这……” 再看榻上那副美丽憔悴的病容,略微咬牙,道:“容我去禀告陛下。” * 萧隽再次来看唐青时,只觉这人竟在短短两日内清瘦许多,长睫就如无力栖落的蝶羽。 可只有他明白,第一次遇到这人,前两日榻间牵扯,这双眼睛绽放神采有多么摄人,就如同于灰蒙无边的天幕下窥见注入的一道潋潋晴光。 须臾后,他道:“宣梁名章。” 李显义下意识松了口气,暗忖:陛下还是舍不得呀。 萧隽落下这一句,似乎不想再看到榻上的人,背身离去。 * 关押钦犯的大牢阴冷黑暗,梁名章被带出去时,几日不见光,抬手在眼前遮了遮。 他心有不安,温声询问引路的侍卫要带他去哪里,叫他好做准备。 殿门外,李显义打量被带来的老梁王义子,皱眉吩咐:“带他去洗洗,换身衣物。” 里面那位还病着,身骨本来就弱,再接触这些不干不净的人,加重病情如何是好? 陛下不说,可跟在陛下伺候了好几年的李显义,还是觉得有必要让里头那位须完好无损的。 于是对梁名章吩咐:“别怪我没提点你,见到里面的人,不该问的别问,好好诊治就成。” 听完,梁名章内心一跳,隐约有了预感。 他素来行事稳重,饶是如此,当见到靠在榻上面带病容的唐青,若非对方用平淡的眼神示意,他险些当着李显义的面失控。 李显义在一旁观察。 唐青面色如常,从锦被下伸出手腕给梁名章探脉。 背对着常侍的梁名章平复气息,目光接触到唐青肌肤上还未消退的青色痕迹时,神色震了震,流露出错愕,心痛和愧疚。 唐青视若无睹,道:“老毛病又犯了,你知道的。” 李显义依然紧盯不放,梁名章垂眼,“嗯”地回应。 翌日,梁名章再来给唐青看病,好不容易寻到个无人看管的机会,神情再难掩饰,心痛难忍。 “是我对不住你。” 唐青裹在一团被褥中,只手臂上的肌肤就如此,可想而知其他的地方…… 梁名章很是自责:“如若不是我执意让你帮忙,你不会面对——” 唐青打断,接了他的话:“如果没有你帮忙,当初下山后我可能就死了,拖着副生病的躯体,在城里没个安身立命的活计。” 梁名章噤声,低哑道:“莫说这样的话。” 唐青:“那你别内疚,我真的没事,因为旧疾复发,那事恰好得以躲过。” 又问:“其他被带走的人情况如何,安乐和小瑞还好吗?” 梁名章道:“我们都被关在牢里,只关着,被带去问话,只要回话,就未受皮肉刑罚。” 唐青皱眉:“大牢环境怎么样,两个孩子还那么小。” 见他忧心,梁名章安慰:“别太担心,他们身子皮实,倒是你,要好好养一阵,切勿操心劳力和奔波。” 唐青:“恐怕不行,明日就启程去邺都。” 他还摸不准皇帝要他做什么,为何不把他打入大牢,而是用一方金笼关着自己。 若只为那件事,天下之大,作为帝王断不会缺少美人。 梁名章还想再说,李显义进来,只能做罢。 次日早,帝王舆仪启驾。 唐青被宫女仔细装扮,李显义满意点头,把他打包送进了华丽的车舆内。 垂眸窥见那道身影,唐青伏身行礼。 萧隽道:“起。” 唐青尽量把自己缩在角落。 当他努力坐在边缘时,腰肢一紧,猝不及防地被揽入一个怀抱。 他抿唇不语,颈边落下温温热的触感。 萧隽啄了啄他的颈,舒服温暖的香气渐渐浓郁,英挺的鼻梁随心而动,沿着线条美丽的颈子拱了拱,掌心放进衣内搓弄。 拂在颈边的呼吸越来越烫,唐青抵住帝王的一只手,睫毛低垂,气息压抑着紧促。 萧隽瞳孔很冷,像冷血动物的眼睛观察他。 “又用这招?” 指腹抵开唐青柔软的唇,意有所指地按了按。 “伺候孤。” 第8章 舆壁上的玉石流苏微微晃动,垂下几条明黄色丝绦,拂在唐青脸上。 他无动于衷般,低眉顺眼,被握住的腰肢却端得笔直,像一杆易折纤细的竹枝。 萧隽攫着那张看似脆弱却平淡的精致脸庞,五指一收,单手环抱着,折弄细竹的力道几乎要将那身的小衣抚碎。 唐青眉眼之下泛起微红的波澜,身躯颤.栗,眸光仍始终不变,就如平静无波的水面。 萧隽沉声低笑:“好。” 第14章 好得很呐。 掌中的力道愈加显得无情,若掀开衣物窥探那截腰肢,定能看见肌肤已经浮起一片被手掌碾出的印痕。 此时萧隽受头疾所困,心气浮躁,见此,内心中那股催促他暴戾的念头逐渐加重。 唐青寂若死灰的表情有了裂痕,直至清晰感受到勃发的龙柱,方才瞥过脸,露出点心慌的神情。 萧隽见他怕了,心绪无端好了几分。 手一松,将唐青往怀里揽,自后环抱,高大的身躯不得不微微躬低,宽臂收拢,才能完全把唐青契合地纳于怀里。 他往怀中人倚近,尤有几分暴戾冷峻的脸搭在唐青肩膀上。 唐青左肩沉重,背后的人垂落几缕发扫过脸颊和后颈,拂在颈侧的气息滚.烫。 他凝神屏息,浑身僵硬。 萧隽嗅着来自唐青身上的香气,只觉源于头疾的痛得以缓和,下一刻,不假思索地动动手指,挑开衣襟,鼻梁贴着细长的颈子上下蹭嗅,继而对那细腻的皮肉嘬了几口。 唐青颈边火热,迫使自己尽力放空,幻想着他只是一块抱枕。 所幸背后的人没再对他继续动手,不由松了口气。 萧隽环抱唐青阖眼,缓解头疾疼痛,本想闭目养神,竟在浑然无觉的状态里沉沉地睡了一觉。 梦里萦绕着温暖舒服的香气,无孔不入的钻入毛孔,抚平他每一处血液里的暴.动。 ** 过了岭南山脉,越往北,雨就下得越少。 来到兖州地界,将值春末,空气里仍飘散着零星细碎的雪沫。 唐青被放去另一驾马车休息,短短几日,就受了寒症。 随行的医官日日送来苦涩的药汤,唐青面不改色地喝完,默默等待嗓子里的苦涩散去。 透过帘幔望着寂静的官道,眸色闪了闪,无端想念起梁名章做的蜜枣。 到前头打了热水的兰香钻回马车内,瞧见帘幔开着,劝道:“先生,身子才有好转,莫要吹风了。” 唐青落下车帘,神情平静地接过兰香递来的一盏热水,将其握在手心。 兖州的冷和涿州的湿冷不同,裹得再多,在外面依然感觉到一阵刀割似的寒意。 他里外着三层衣物,兰香拿起锦被替他盖好,只片刻,唐青又团在睡榻中,服过药,眼睫低垂地落着,疲倦席卷全身,不久便沉于黑暗里。 ** 唐青在兰香难以抑制的呼声中缓缓清醒。 他拢起锦被坐好,看见小姑娘半张脸堵在帘缝间,被马车在的喧闹吸引。 遂哑声问:“到何地了?” 兰香留恋不舍地收起视线:“先生,咱们到邺都了。” 唐青:“掀开帘子,我也瞧瞧。” 兰香支支吾吾:“可先生的身子好不容易才有些好转……” 唐青淡笑:“又不是玻璃做的,哪有那么容易再次生病的。” 兰香疑惑:“先生,玻璃是何物?” 唐青与她简单解释几句,兰香仍不明白,却听话地撩开帘幔。 邺朝的王城展露一角。 高楼玉阁立于繁华的闹市中,街道有序交错,主道尤其宽阔,可容七八辆马车并驾齐驱,侧道上供行人通过。 两侧门铺林立,飘起的布幡上展示着各商铺的大字招牌,长街沿出摊子,规格整齐,处处扬开叫卖吆喝的声音。 邺都地处北境,时逢春,虽还不像南境州郡那样柳绿花红、莺啼数里,可王城的繁华热闹却是许多地方远远比不上的。 唐青眼前忽然浮现出南郡大多破旧的街巷,赶上固定的集日人气才会旺盛些。 听老梁王说过,像南郡这样的城郡有许许多多,战后的百姓们大多数填不饱肚子,哪里还有余粮做买卖。 能固定开铺子做生意的,多数有些关系,差不多把一带生意都垄断了,官商私下通气,对于买卖价钱常常波动变化并不管理,得益的只有少部分人,受苦的是绝大部分。 兰香感慨:“王城真繁华。” 唐青亦在认真看着这个王朝的都城。 长街两道跪满百姓,不若返程时的低调,唐青望着乌泱泱跪拜帝王的人头,唤兰香落下车帘。 过了最长的朱雀街,上玉河桥,顿见巍峨宏伟的城墙肃穆耸立,身着朱麒甲的羽林卫严密地守着玄天门。 兰香受这份巍然压制,轻声道:“从未见过如此高的城门。” 唐青靠着背垫,不久后,周围安静,车舆外传来李显义的声音。 “先生,随我来吧。” 兰香率先下去,朝李显义鞠了一礼,旋即小心翼翼扶上唐青的手臂。 李显义在前领路,唐青不动声色,打量宫廷建筑,暗忖:看样子并非像通往天牢的方向。 直至李显义停下,道:“先生就留在此地好生休养,兰香,照顾好先生。” 抬头望去,却是一座悬着“潇湘殿”匾额的宫殿。 待李显义离开,兰香喜不自胜,笑呵呵道:“先生,皇上对您真好。” 唐青置身于潇湘殿内,四周陈设没有预想中的华丽,反而散发着古朴沉厚的古韵,就如整座皇宫的风格。 想起皇帝那双充满侵略性的眼睛,以及往后可能要应对的场面,唐青略为疲倦。 他开口:“兰香,可否替我打听关于梁王府的消息。” 第15章 不消片刻,兰香回到殿内,面有难色。 “先生,看守的侍卫不让奴婢走太远。” 唐青看着她,意料之中,平静道:“难为你跟我一起被关在此处了。” ** 颐心殿。 帝王刚回,殿门外便候着几位资历深厚的太医。 太医们已从李显义口中得知皇上途中犯了头疾,及旧伤开裂一事,一经检查之后,纷纷商讨,对症下药。 萧隽着玄色金丝龙纹常服,衣衫落至腰际,裸露的肩背肌理分明,遍布几道陈年旧伤留下的痕迹。 他交叠着肌肉微隆的手臂趴在御枕上,仿佛背后伤口正在渗血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李显义朝太医低斥:“陛下为何流了如此多的血,若伤龙体,该当何罪?” 老太医伺候了三代帝王,这会儿对着那道反复裂开的伤口仰头长叹,擦了擦鬓发两侧的汗。 皇上数年征战落有陈伤,又在今年秋猎时受袭,一枚飞镖碰巧扎在曾经最严重的那处枪戟旧伤口中。 三个月过去,伤口愈合缓慢,两名太医相互配合,挑开伤处引出血脓。 直到敷完伤药,医官送来煎好的药汤,萧隽面无表情的喝下。 他起身,李显义忙上前伺候,替帝王整理好衣物。 “陛下稍后可要用膳?” 萧隽道:“将这段日子的奏折呈来。” 夜色渐浓,颐心殿内掌灯,萧隽坐在御案前处理朝政。 南巡清扫叛军期间,朝务都交给左相周廷处理。 周廷年过五旬,三代肱骨朝臣,处理朝务的手段萧隽自然信得过,否则也不会放心的出征,命其代君执政。 可信任是一回事,有些奏本,萧隽习惯再阅一遍,顺手把左相还没处理的奏本批注了。 忙至深夜,李显义欲差遣宫人送几道夜宵来,萧隽挥挥手:“都退下吧。” 他发髻渗出冷汗,经脉隐约抽动,约莫是头疾又要犯了。 太医为他的头疾愁得掉胡子,纵有妙药,却药石难医。 至于一帮医官,给谁十个胆子,嘴上都不敢宽劝帝王放下看开一类的,怕只怕他们话没说完,就会被摘掉脑袋。 萧隽躺在榻间,殿内烧着地龙,暖气融融,却叫他暴躁心闷,伴随疼痛,滋生出破坏的冲动。 浮在寝殿内的安神香对他起的效用微乎其微,还不如那份温暖的气息。 心念一闪,萧隽起了身。 ** 潇湘殿。 李显义将外阁的宫女打发走,遣退所有人离开? 萧隽站在榻前,灯影微晃,他的身影笼罩着团在锦被里的人。 帐中人睡颜安静恬淡,嗅着一缕微香,萧隽倾身躺到另一边,长臂展开,把唐青抱入怀里。 第9章 宫内起了些私闻,传皇上近日流连潇湘殿,宿至卯时,直到早朝时分方才离去。 此事无甚遮掩,一经打探,很快知晓皇上将从南郡带回来的那名俘虏,安置在潇湘殿。 还听此名俘虏容貌艳姝,天然媚骨,长得跟个狐狸精似的,这才使得皇上在见到对方的第一面就将人掳了去。 帝王行径看似专横荒谬,可朝臣们已经习以为常,毕竟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批人掉了脑袋,谁还敢说个“不”字? 当然,还有臣子秉着赤心报国的习性,接连正言直谏。 谏言云云,盼皇上以朝务为重,就差点没把望皇上勿要酣歌于室、殉于货色写在脸上。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批朝臣见机而行,开始往后宫里送人。 自新皇登基,三年来后宫悬空,莫说凤位,连个妃嫔的影子都不见,眼下皇上有那种心思,他们效劳的时机不就摆在眼前? 短短几日,不管是劝谏的还是往后宫送人的,都各自挨了三十道板子,于此事,这帮心思异动的官员们,只得纷纷默契地闭上嘴巴。 ** 轩德殿内。 萧隽身着玄色龙纹常服,执狼毫批注奏折。 今年开春,从幽州、邯州送来数道上报灾情的折子,幽州急报尤甚。 其境内降雪严重,十五郡四十一县内就有六郡十三县受冰雪影响,冻坏无数粮食和马匹。 幽州作为大邺防守西北的重要关线,支援给将士们的粮食和马匹势不容缓。而在幽、邯两州折子的右侧,撂的是齐、涑两州紧急送来的奏折。 涑州入春无雨,颗粒无收,旱情初显。 换言之,就是跟朝廷要钱、要粮食。 萧隽狼毫一批,准了,此事交由治粟内史办理。 折子下去不久,治粟内史郭常携太仓丞刘孝儒,双双站在轩德殿外等候帝王召见。 萧隽眼也不抬:“宣。” 一前一后进来的官员,皆年过四旬,灰鬓虬髯,生得一副忠心耿直的模样。 两人齐齐下跪,涕泗横流,哭诉着说实在拨不出赈灾的钱和粮食。 前些年连年征战,几乎耗空国库,邺朝初定至今三年,内局尚未恢复。 且这两年灾情不断,各州大灾小灾接踵而来,朝廷一直往各地拨钱和粮,而今库藏吃紧,皇上拟定拨付的成数,实在拿不出。 萧隽狭长的冷目微眯,皮笑肉不笑道:“拿不出?” 郭常在帝王的俯视下,频频擦拭冷汗,本欲开口的话咽回肚子,改口道:“臣、臣定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 第16章 萧隽目光落在弹劾郭常的折子上,不动声色地继续打量这位臣子。 郭常噤若寒蝉。 须臾后,萧隽淡道:“行了,下去吧。” 郭常和刘孝儒告退,甫一走出殿门,两两对视,彼此搀扶着走下长阶。 经过的宫人行礼,他们立刻唤宫人上前搀扶,从轩德殿走出来,腿还在打抖呐。 * 殿内,萧隽将弹劾郭常的折子一本一本看完,跟着奏折送来的还有几本账册,清晰罗列着郭常这些年的从克扣贪污中所得。 看完,将账册扔到一边。 朝堂上党派之争自古就有,自从郭常把柄泄出,与他不对付的官员们纷纷有了动作,进谏的折子犹如雪花般送到御前,怒斥郭常滥用职权,痛诉他科敛民户,以身试法,理当枭首示众。 灾患未解,满朝的臣子们就率先吵成一片。 萧隽只觉头疾又犯了。 李显义轻轻捡起账册,默默往玉盏上添了热茶。 “陛下可要召宣太医来见?” 萧隽:“不必。” 又道:“出去走走。” 李显义忙拿起绣制九金龙纹的大氅跟上。 * 春寒犹冷,行往御花园的途中已有桃花初绽,芬芳淡雅的香气在空气中浅浅漫开。 甫一踏入观林苑,便听到一阵女子娇俏的闹声。 李显义观皇上面色,呵声问:“何人在此喧哗,不要命啦?” 值守的宫人连忙上前应答,是前几日臣子们送来的那些女子。 其中不乏侯门贵女,皇上虽无打算,可人送都送进宫里头了,挨了板子的官员仍没死心,想着板子不能白挨吧,人留在宫内,总能寻到机会,万一真留在皇上身边呢? 萧隽猜到这群臣子的心思,嘴角扯了扯,冷道:“把人都带过来。” 十几个婉曼姣美的女子被带了过来,年龄至多都不过二十。 她们没见过圣颜,可私底下探听过一二。 据传当今皇上身怀异族血统,留着蛮族之血,独断残暴,征战数年,踏着尸骨血海过来的。 本以为生得如罗刹那般孔武凶憎,却不想似天神抵临。 李显义呵斥:“放肆。” 忘了反应的几位少女连忙低头,齐齐跪下。 萧隽意味不明地笑笑:“将孤的烈天弓拿来。” 兵库中,此弓弩跟了萧隽多年,在战场上汲过无数鲜血。 他缓慢擦拭着箭矢,抬指抵上弓弦。 深知帝王心思的李显义暗叹,心想这群侯门贵女今日也算触了霉头。 皇上天生神力,御得一手好弓,眼前情形,定是要让朝上那群官员们知难而退了。 李显义指着百丈之外的桃树,领着侯门贵女们都过去并列站好。 正值妙龄的娇俏少女还不知晓会发生何事,眼底荡漾着初见帝王的情愫。 李显义微微扬声:“站好了——” 话音方落,箭矢破空的声音乍然而响,精准无比地将最左侧那位贵女发髻上的莲华翠玉簪击碎。 曼妙的少女被箭风带倒,趴在地上,好不狼狈。她呆滞望着破碎的发簪,终于慢慢有了反应。 甫一惊叫,便让宫人上前捂紧嘴巴。 李显义似有若无的叹道:“莫要惊扰陛下啊。” 余下贵女吓得花容失色,连接跪地求饶。 萧隽将烈天弓扔给侍卫,漠然离开,已然没了散步的闲心。 目送皇上背身而行的影子,李显义叹气,吩咐宫人们把受惊吓得腿软的贵女们带下去。 不出半日,果如所料,听闻此事的官员暗暗汗颜,收起不该有的心思。 皇上没让人掩着观林苑一事,让其能传多远便传多远,以致于在潇湘殿里寸步难行的唐青也略有耳闻。 ** 兰香绕在案桌两侧左右踱步,啧啧称奇。 “皇上当真下得了手,那些可都是出身侯门的千金呢,听说被宫人拉走后,有的已经吓得丢了魂。” 继而喃喃:“如此想来,皇上对公子可谓很温柔了……” 她咬了咬唇,自言自语问:“不过先生在殿内休养几日,皇上怎么不召见呢?” 唐青抿了抿热茶,心道:对方不见自己才好。 然事与愿违,怕什么来什么。 李显义出现在殿门外,笑道:“先生,皇上召见。” 唐青神色微僵,放下玉盏:“容我更……” 李显义连忙催促:“先生模样好,这般就很好看了,无需再更衣,快过去吧。” 唐青无法,只能跟上。 途中,他向李显义打探。 李显义有心暗示:“陛下正在颐心殿批折子,近来朝堂局势有变,处处暗流涌动,治粟内史的事情让陛下心闷呢,先生若能安慰几句就好了。” 唐青暗忖:我能安慰什么? 他面上一派平淡,到了颐心殿,李显义没跟进去,还贴心地将宫门关好。 ** 檀香缭绕,唐青行至御案前,头也没抬,撩起衣摆跪下行礼。 “草民叩见皇上。” 萧隽:“起来吧。” 说罢,狭长冷冽的双目朝他扫了眼。 唐青今日着的烟青色素雅斓衣,衣带勾勒出一截细致的腰身,像杆青竹。 只一眼,便又低头翻阅折子,地上已经丢了不少奏本。 第17章 被撂在旁边的唐青把自己当成空气。 须臾后,萧隽道:“捡起来。” 唐青上前,屈膝半蹲,一本一本拾起凌乱散开的奏折,将其仔细整理好,甚至细心地归类分放。 这些折子大致分为两种。 一种是要依法处置治粟内史郭常的,要郭常死的居多。另外几本则想保下郭常,陈列出郭常过去为国效力所为,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事关参奏郭常的折子,好的坏的,皆事无巨细地呈列,堆了满满的半桌。 他整理完奏折后,垂眸退至御案之下。 萧隽似是不经意间低沉问:“你怎么看。” 唐青抬首,斟酌一二,方才缓慢开口。 “皇上不想杀。” 朝堂百官都知道皇上手段的“残暴”,若按过去行事所为,早就下令斩了郭常。 可这一道道的折子留着未批,纵使不往太深的方向去想,亦可窥知帝王一二分心思。 萧隽继续翻奏折,没问唐青不想杀的缘由。 唐青在颐心殿站到下午,得出宫门已过酉时。 侯在门外的李显义笑呵呵的,遣了个宫人为他引路。 唐青漫不经心地跟着走,途中一直在分心思考皇上的行为何意。 ** 回到潇湘殿,兰香已备好热饭。 唐青净手用饭,对上兰香欣喜的神情,摇摇头。 小姑娘到底太小,以为皇帝的一点恩宠就是永久的,何况他如今处境尴尬,实在步履艰辛。 * 翌日,李显义倒没过来传话让他御前伺候了,不仅如此,被关了五日的唐青竟然被允许在四周稍微走动。 当下,他借散心为由,沿周围散步小半圈,想寻机会打探关于梁名章的消息。 待他想越过一道石门,却让值守的侍卫拦住。 侍卫已听闻皇上带回个俘虏,生得狐媚子似的。 他们对这类娈宠大抵是看不起的,乍一见到唐青,为他的容貌气质出神,回了神后,顿时抄起配刀阻拦。 “此地非娈宠之流可以踏足,刀剑无眼,公子莫要为难我们,否则伤了公子……” “把刀放下。” 身后几丈外,忽然传来一道沉厚的低斥。 唐青回头,跟着了紫色虎首官服的男子对上视线。 剑眉飞鬓,星目灼灼,端方沉肃。 那日被捕的情形浮出脑海,他听此一道声音立即记得对方。 此人便是易容成元蠡,将他们行踪密传给皇上的人,韩擒。 第10章 只一眼,唐青敛回视线,既没行礼,也没问候招呼,不冷不淡与其地错过。 值守的侍卫呵斥:“大胆,见到大统领还不——” 韩擒并无怒色,道:“都别声张。” 说罢,迟疑稍息,望着那抹映在桃枝下的身影,跟了过去。 灰白鹅卵石铺就的赏花小路上,唐青没有因为跟来的人加快脚步,旁若无人般,徐徐沿着直道原路返回。 身后男人先开口:“先生。” 唐青很轻地摇头:“我与你素无交情,怎能攀交上堂堂的禁军大统领。” 他转回身,仰头而望,继而安静垂眸,抬手拱了一礼:“草民拜见大人。” 韩擒想扶起他,反被唐青若无其事地避开。 他双手揣在月白色素雅的斗篷之下,春光和煦明媚,映出这张神情平淡却绝美清雅的脸。 见状,韩擒不由出神,一惯平稳的内心蓦然生出些微愧疚。 乔装潜入梁王府的那段时日,每每和唐青遇到,这人总会温声与自己言语,彼时他嘴角衔微挑的弧度,眉眼弯弯,眸底涟开潋滟的波光。 而非此刻这般冷淡,这股淡然比起冷漠更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韩擒低声问:“你恨我?” 唐青口吻如水:“方才已说过,草民与大人素不相识,既然素无交情,何谈恨意,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 他的友善关怀只给过王府护卫元蠡,这人受过此份心意,还乔装出卖了他。 站在立场上,对方没错,于情面上,唐青断然不会再继续对欺骗自己的人温言相待。 “只是……”他话音一顿,“有件事想跟大统领打探。” 他问:“元蠡如何?” 唐青被迫与梁名章一行人分开,上次借病相见,得知梁府众人皆被各自关押,连梁名章都不曾见到过元蠡。 韩擒道:“他活着。” 唐青垂眸:“那就好,多谢统领相告。” 韩擒:“当初奉旨潜入南郡将他捉回军营时,无论用何种手段,他都不曾透露半分梁王府的消息,陛下见了他,才愿意开口。” 唐青面色平静地听着,韩擒继续说道:“陛下念他是条好汉,将其关在大牢,不再动刑。” 唐青:“……” 得到想知道的信息,他已无话。 不知不觉走回潇湘殿,他停在宫门:“草民告退。” 韩擒双眼闪了闪,视线始终追随唐青的背影直至消失,方才收回, * 甫一踏进殿内,门后立刻冒出兰香暗中窥探的脸。 着了身鹅黄宫裙的少女笑吟吟地问:“先生,送您回来的是哪位大人呀?瞧那身官服,至少三品官阶起吧,模样当真威风,看起来挺年轻。” 第18章 唐青站在铜盆旁边净手,道:“对方是禁军大统领,与我没关系,不必在意。” 兰香:“这位大人奴婢倒是听过,好像前阵子与皇上南郡平叛反军有功,从禁军七营的卫长擢升为禁军大统领。” 唐青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进心里,寻不到办法打听想知道的消息,颇为疲倦。 当夜,唐青靠在床头看了会儿书就歇下了。 梦中觉不安稳,隐隐约约之间,腰腹让一股温热霸占。 轻微挣动,那力道不松反重,腰腹换来更紧的禁锢。 唐青透不过气,在昏暗中睁眼。 此梦非梦。 惊觉自己侧着身被人抱在怀里,淡淡的檀香萦绕于纱帐四周。 寝殿内留了宫灯,他侧首而视,对上那双已经睁开的淡漠双眼。 哑声道:“……皇上。” 唐青没动,有了前几次的经验,挣扎只会换来更强烈的侵犯。 他不怕和同性发生关系,可不愿意在自己不情愿的时候被迫发生。 重新闭眼,唐青佯装出困倦的模样。 所幸眼前的帝王除了抱他没再做别的事,良好的作息促使他再次沉进梦乡。 萧隽在五更天过后走出的潇湘殿,李显义心里门清呢,特意宫人不要惊扰了唐青休息。 ** 轩德殿内,左相周廷正在与皇上商议此次叛军作乱一事。 组织造反的叛军首领已交由廷尉府审问,待流程走完,届时按律法处置完毕,便昭告天下,以警世人。 周廷忽然开口:“皇上瞧着心情不错。” 不似往日漫不经意地淡漠,神闲气定的,这让他想起近日在宫里听到的传闻。 皇上两次夜宿潇湘殿,对那位带回来的男宠似乎格外上心。 天子此举已经引得朝臣们私下颇有怨言,可挨过板子后,短期之内不敢再劝谏。 周廷欲言又止,但深知皇上并非没有分寸的人,更不是那耽于美色的性子,便咽回将要脱口而出的话。 一个男宠,还不至于…… 皇上图个新鲜,过阵子就好了。 周廷这般想完,面上神情缓和几分。 萧隽支着左手,岂不知丞相在想何事。低沉一笑,将案前的一份密信朝对方抛去。 周廷堪堪接住皇上“飞”来的密信。 信纸平软,可承了皇上施加的力道,光是接住,就让他虎口生疼。 展开密信观阅,片刻后,周廷眼中放出异色光彩。 “此子心思巧妙,竟是个良才。” 信中细致地记载了唐青过去一年在南郡所为。 他就在梁王府所做,为百姓所做,还有那独特的,提高农物灌溉效率的水车,极大程度地改善了南郡因地势独特,以致种植劣势的问题。 周廷询问:“陛下,臣可能见他一面?” 又琢磨道:“若此人可为朝廷所用,陛下何必……” 后面的话自然不言而喻。 何必把对方当成脔宠之流对待,岂不是浪费贤才么?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广纳贤才。 如今朝内武将居多,动不动就要以武力解决事情,周廷身为文官,自然不喜这群武将的处事手段,简直莽撞粗俗。 但许多武官都跟着皇上征战过,有军功在身,纵使身为丞相,也只能睁一眼闭一只眼。 而今朝堂派别倾向武将,文武两派系相互权衡,可文不抵武,总被压制一头,周廷自然想发展文官的势力。 萧隽听不出语气道:“时候到了,自然让周相见他。” 不等周廷见到唐青,萧隽却又想再见那人了。 ** 李显义亲自去潇湘殿传话,说夜里皇上会过来。 兰香掩唇暗笑,留在潇湘殿伺候的宫人亦窃喜,唯独唐青生出疲于应对的无力感。 消息带到,宫人们顷刻间忙碌起来。 沐浴用的香汤、香胰陆续送入殿内,唐青泡在浴桶里,任由宫人仔细清洗他的头发,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都恨不得抹香了。 他的贴身小衣面料薄滑,兰香用金斗将小衣熨好,乃月白绸缎所制,丝顺柔软,还熏了香。 等唐青沐浴出来穿上小衣时,浑身都散发出一阵淡雅的沁香。 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拿了本厚厚的书籍靠在榻边静阅,借此转移内心的烦闷。 兰香拿起布巾和木梳,替他打理微微泛湿的长发,连声赞叹:“先生的头发真好看,墨黑如锻,透着光,触手滑顺。” 她动了动鼻尖:“还很香。” 也就仗着唐青脾气好,没什么架子,兰香才愈发活泼。 唐青脸都没抬,翻开下一页纸,道:“小丫头嘴贫。” 兰香笑嘻嘻的。 唐青摸着几乎干透的落发,这一头长发是他上大学后开始蓄的,对头发的护理一直都比较上心。 想起过去,仿佛已经成了个遥远的梦。 不禁轻轻叹息,将书合上放在枕边,道:“我身子有些乏了,兰香,你先下去休息吧。” 一灯如火,寂静的室内映出单薄的人影。 唐青坐着出了会儿神,而后拢起锦被把自己裹好,昏昏沉沉地贴着枕头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似夹在冰火当中,半冷本热。 他浑噩地掀开眼睫,只见身上那件系好的小衣带子已经解开,腰腹落着一只火热的大掌触碰。 第19章 唐青嗓子一紧,按住那只手。 “皇上……” 氲着朦胧的桃花眼少见的涌起几分怒气,“您为何总要这般。” 萧隽看着他:“好香。” 此时的唐青,不愿再将自己当成一块没有感觉的豆腐,不再衡量以静制动。 他放力挣扎,越是挣动,小衣就让人越揉越乱,英挺的鼻梁滑至他的衣内。 唐青呼吸急促,皇帝桎梏着他,神情淡漠,开口时气息透着灼气。 萧隽眯起双目:“你是孤的人。” 唐青偏过脸,白.皙的胸/膛急骤起伏,冷然道:“草民是自己的。” 他厌弃的神色引来那只手掌加重力道,膝盖一软,被迫曲着打开。 久违的愤怒驱使着唐青脑子一热,嘴里溢出轻吟。 这一声忽使帝王失控出神,趁此机会,唐青抄起放在枕边的那本厚厚书籍,朝对方后脑砸了过去。 唐青的力气对于帝王而言不轻不重,但此举已经触犯了天颜,可论死罪。 他整个身子一偏,被甩到榻尾。 唐青勉力支撑起手肘咳了几声。 萧隽语气森冷:“你好大胆子。” 唐青趴在床榻跪着不动,哑声道:“……请皇上赐罪。” 萧隽没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人,怒火淬于狭长的冷目中,于瞬息之间化为无形。 他负手而起,面色淡漠。 “孤如你所愿,去牢里好好反省。” 第11章 早朝结束,离宫的官员们心有余悸,不停地擦拭着发髻两侧的冷汗。 陛下今日面色冷如冰窟,那两道夹着刀似的淡漠眼神,让好几名进谏的官员深度怀疑自己要被当场革职。 事关灾情,朝中各派的争执已非一两日了,每每听着朝堂争执,皇上可没有哪日像方才那般冷肃。 他们暗暗揣测:究竟是谁触犯了龙颜? 宫里消息传得快,这帮战战兢兢的臣子很快就知晓原来并非他们触怒龙颜,而是潇湘殿的那位。 圣恩难料,昨日还得宠的人,当夜就被关进天牢。 他们又暗中感慨:幸而没将女儿送入宫。 帝王之怒,没人可以承受,关乎家族兴衰,若受牵连,即使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亲自请罪,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呐。 ** 此时,唐青已经被关进天牢里关了一整宿。 皇上没下谕旨,负责看守的刑卫不知如何处置,只好暂时把人搁置起来。 时辰一到,有人给唐青送来伙食。 负责送饭的狱卒忍不住抬眼打量,只一瞬,接触到那人清冷却又生得潋滟美丽的桃花眼,连忙低头,放下饭盒匆匆离开。 若为其他身份,生得如此美丽,狱卒的眼睛恐怕已经化成两条毒蛇缠了过去。 可人从皇上床边送来的,哪敢多瞧一眼。 天牢没几丝光线,四处昏暗阴冷,木板搭成的床上铺了些干草,已经发霉,空气里飘着经久不散的霉味。 所幸环境还算干燥,唐青避开发霉的干草端坐在床边,只着夜里那身小衣,寒意渗进身体,手脚冷得发僵。 他盯着从气孔漏下来的那缕光线,窥见细小尘埃自由自在地飞舞,而他比起这些尘埃还不如。 在寒冷的天牢内强撑一夜,唐青的体力已到极限。他看向仍冒些许热气的饭食,轻微摇晃地走近,拿起托盘。 送的稀粥和馒头,还有碗腌菜。 唐青扯开嘴角笑了笑,没有想象中的馊饭馊菜,还算不错。 就着馒头喝了半碗稀粥,唐青彻夜未眠,加上着凉,此刻额头开始发起热来,身子逐渐畏冷。 此乃发烧的前兆。 他试图呼喊,值守在牢房的狱卒无人应答。 唐青心知肚明,在皇上没下谕旨前,只要他没死,此地就不会有人搭理自己。 牢房暗无天日,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愈发灼热,浑身脱力地靠在石壁上汲取凉意。 眼下虽无人搭理,却也无人用刑伤他,甚至还有口热的吃。 唐青经历的这一宿,对比起被关押的梁王府众人,或许已经算很好了。 想到梁王府的那群人,他们极有可能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吃的都是些馊食,或许还受到刑罚,唐青心下一阵煎熬。 身体愈滚烫,他的脑子愈清醒。 时至今日所经历的一切,唐青深知自己不能再置身事外。 之前在梁王府,之所以闲散度日得过且过,皆因有梁名章愿意惯着。 天地之大,一旦脱离梁王府,他便毫无倚仗,是困宥在这时代里微小渺茫的一粒尘埃。 人命如草芥,死生不过只在掌权者的一念间。为了自己,为了身边的人,想活着,就得做出改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出去。 万千思绪缓缓落定,唐青迷蒙的眼底逐渐生出几分清明。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牢房边缘,欲把看守的狱卒叫来。 步形几个踉跄,遮在月白小衣下的身子荏弱单薄,仿佛随时都会折断。 韩擒赶至牢房前,入目即这样的一副画面。 他下意识隔着门将手抵出,恰好撑住从柱子滑落的那只手。 唐青借力稳住踉跄的身体,眼眸轻抬,于一片模糊的视野中望向来人。 第20章 紫色虎首官服,是禁军大统领,韩擒。 “多谢统领。”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韩擒一贯冷硬的语气夹杂愧疚,四目相对,那双因为生病而蒙了雾似的桃花眼轻轻低垂。 见唐青回避自己,他心口微堵,无形中似有东西往他的心脏牵扯颤动。 掌心所触,如软玉般的手传递着不正常的热度。 韩擒放缓语气:“你病了。” 瞥见唐青一袭单薄小衣,漆黑的乌发松松落下,覆着那身比雪色洁白的肌肤,韩擒目光克制地移开,道:“等我片刻。” 不久,韩擒臂弯里多了件灰色大氅。 看守的牢卫打开房门,垂着脑袋一声不吭退了下去。 韩擒替唐青裹上大氅:“我遣人找了医官过来,你先休息片刻。” 唐青垂着双眸:“统领就不怕被皇上降罪?” 韩擒沉默。 他十年前便追随皇上,势要效忠一辈子。 乔装潜进梁王府接近唐青时,亦不曾动摇过此份念头。 可每每回想那日唐青被抓的情形,午夜梦回,总能梦到那双望着他的眼睛,温和潋滟,在每一个深夜,在黑暗中,犹如生长的藤蔓缠上他。 韩擒忘不了。 他低声道:“来天牢巡视的权利还是有的。” 唐青暗道:借巡牢房为由,私下来看皇上的俘虏。 他掩下的眸光闪了闪。 唐青心思细腻,和这位禁军统领虽然只在宫里见过两面,却从两次短暂的接触中隐约捕捉到某种不为人知的情绪。 他哑声问:“统领,草民斗胆,敢问梁王府被关押的众人情况如何,是否会受此事牵连?” 又道:“梁王府对朝廷绝无二心,当初也是受南郡郡守蒙在鼓里,才赴了那场酒宴。大统领既然潜进梁王府,想必已将府内调查得清清楚楚。” 他一双眼睛毫无避讳地直视对方,因烧热的缘故,眼眸波光涌动,犹如汨汨温水一般淌入韩擒眼中。 韩擒:“……” 他下意识紧了紧嗓子,道:“与叛军有关的人已全部交由廷尉府审问,流程还需些时日,届时自会依照当朝律法处置。” 韩擒的话听起来含糊,可唐青已经明白其中意思。等廷尉府审完,被抓的这群人,该罚的罚,该放的放。 沉默中,牢卫领着一名小医童过来。 韩擒虽为帝王重要的心腹,有权柄在手,可私下接触唐青到底说不过去,不能做得太过。 宫内的老医官目标太大,只能遣人叫来一名侍弄药草、通晓些药理的小医童过来给唐青查看身子。 小医童素日里胆子本就不大,在统领的注视下小心翼翼替囚犯诊了脉象。 须臾后,医童鼓起胆量,道:“回禀统领大人,这位……这位公子只是受了些风寒,不必担心。” 韩擒注视拢在灰色大氅里的人:“身子可还有其他不适。” 唐青摇头。 韩擒看向小医童:“你且仔细开副药方,今日之事,莫要告诉旁人,” 小医童连连点头:“小的明白。” 很快有狱卒送来干净的被褥,韩擒同牢卫打了招呼,交待他们看好唐青,若有异常,立刻通报。 等牢房安静以后,韩擒也该离开了,他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免得引人生疑。 韩擒回头望着躺在被褥里的唐青,收起萦绕在内心那股陌生的情绪,快步离开。 ** 牢内昏昏暗暗,并不利于病情恢复。 唐青服用过小医童送的药丸,裹在被褥里的身子汗津津的。当下闭目休息,全身忽冷忽热,垂下的睫毛挂着细小晶莹的汗珠。 期间他惊醒数次,心口传来如针刺般轻微的痛楚,尚且还能忍忍。 不知过了多久,唐青想起身喝点水,奈何四肢无力,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唐他放弃地躺回被褥里,头脑涨热,思绪浮沉。 ** 戌时已过,颐心殿内掌着明亮的紫檀六角镂雕宫灯。 李显义望着龙椅上着玄色九龙金纹常服的天子,接过宫人手里的托盘,默默走到御案旁边,将已经冷掉的顾渚紫茶进行添换。 这两日朝上诛斩郭常的呼声倒是不高了,毕竟折子一本一本呈上御前,皇上却没即刻表态已是回应,可仍有几名年纪大的武官固执进谏。 萧隽将奏本置于手边,淡道:“这群老头骨头倒是越发硬,解决灾患的事宜倒不见他们上奏本如此勤快。” 连不涉朝政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心思,这帮臣子却倚老卖老。 耳边似又浮起一道清泠如玉的嗓音,只半息,便想起那人潋滟温和的眉眼,靠近了,能嗅到对方身上温暖恬淡的气息。 在天牢待了一整日,可知罪了? 萧隽问:“唐青如何了。” 李显义忙回:“在牢里关着呢。” 萧隽:“没去看过?” 李显义讪讪,暗想自己竟有疏漏的时候。 那平民毕竟敢对皇上动手,原以为至少关个十天半月的晾着,这才一日…… 李显义道:“奴才立刻差人去问。” 半刻钟过,李显义匆忙赶回:“陛下,唐青在牢里病了,烧得迷糊呢。” 萧隽:“……” 想起那人总是透露出几分憔悴的面容,他揉了揉眉心:“把人放了,带回来。” 第21章 李显义一愣,连忙亲自去办。 第12章 唐青在一阵乏力中幽幽转醒,眼前是云烟碧色纱帐,案几上的莲花香炉静静燃着凝神静气的药木。 他清了清嗓子,从水墨青竹屏风绕过来的兰香见他有了动作,连忙放下托盘,伸手扶他。 “先生,您总算醒了。” 唐青艰难倾身,接过兰香递来的瓷盏,抿几口温茶,润过嗓子,犹含几分沙哑地开口:“我睡了几日?” 兰香道:“昨日早,常侍亲自送先生回来的。” 唐青透过窗幔眺望殿外的天色,云层泛出蒙蒙的亮,昏迷的时间还不算很久。 兰香轻声:“先生先将药喝了,身子要紧。” 药汤温热,适合入口。他微蹙双眉,默不作声地喝净,强忍那阵在喉咙里蔓延的苦涩。 兰香收拾好药碗,转头望着榻上的身影,欲言又止。 唐青见她面有迟疑之色,虽病容憔悴,仍保持一份温和,哑声问:“可是有话想与我说。” 兰香轻轻点头,几经思索,旋即双膝对着唐青下跪,额头贴在毡毯上。 唐青诧异,抬起软乏的胳膊欲扶起她。 “兰香,这是为何?快起身,抬起头来说话,莫要跪着。” 兰香抬头,人却没有起身。 小姑娘眼里盈着两汪清泪,哽咽道:“承先生的恩情,兰香才有机会留在宫里伺候,这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兰香出身卑微,少时就被流落在各处遭人买卖,辗转几次,早就尝遍世间人情冷暖的滋味,方知活着不容易。人的性命呐,比草根还不如,可草只要有着根尚且顽强求生,可人呢……先生,活着才有机会。” 她吞着哽咽:“先生,兰香感激您,此生都想您好好地活着,想跟在先生身边伺候一辈子。皇上……待您不同,兰香求您万事为自己着想,为自己的身子着想,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兰香磕了几个头:“求您了,求您了。” 唐青握上兰香胳膊的手指微微攥紧:“起来说话。” 他深深平缓气息,见状,兰香忙将他扶回榻上坐好。 “先生,我立刻差人去找医官来。” 唐青摇头,待呼吸平缓后,才开口:“无甚大碍。” 心知自己被打入天牢的消息让对方担惊受怕,他徐徐一叹,说道:“下次莫要这样了,你方才所言,却有道理,我在牢里其实已经仔细想过。” 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他何尝没想过? 兰香喜极而泣:“先生当真……” 唐青无奈一笑:“放心吧,我心里自当有数。” 望着兰香仍悬挂泪水的眼睫,他左右张望,怜惜道:“找块帕子,把泪水擦擦,不然让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兰香脸微红,轻声辩解:“先生那么好,就跟九天上下来的神仙一样,才不会欺负兰香。” 唐青微微摇头:“我可做不了什么神仙。” 神仙活得逍遥自在,他既无法救人,更是寸步难行,自身难保,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哪个神仙会像他这般落魄狼狈。 自来到邺朝,除了在梁王府走动以外,唐青总是孤身一人。 兰香嘴上虽然说是承了恩情跟在他身边伺候,但受过现代教育的唐青并未将这年仅十几岁,且体贴懂事的小姑娘当成奴婢看待。 他道:“兰香,如有一日你不在我身边,也该自己努力地活着,若非到了不得已地步,人始终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谁能照顾谁一辈子。” 兰香固执道:“我就跟在先生身边,哪里都不去。” 唐青笑笑:“还是太年轻啊,我连自个儿都顾及不暇。” 安抚过兰香,他躺回床榻继续闭目休息。 思路变通后,唐青琢磨着,开始为自己寻找另一条路了。 至少不能再如过去那样得过且过随水而漂,他不但要学会自保,更想为身边的人做点什么。 最起码,让大家都过得顺心如意,知道他们都还好,不管能否见面,或分隔两地,人只要在这世间,心里总留了份念想。 药效一起,唐青此觉迷迷糊糊地睡至晌午。 午时方过,医官入殿替他把脉诊治,唐青全程配合,末了,还让兰香从医官出殿。 不久,兰香迈着轻快的步行返回,双手端着托盘,盘子上盛碗黑漆漆的药药汤和稀粥。 兰香道:“先生先喝点粥,过后再服药。” 唐青毫无异议,一碗稀粥见底,瞥见兰香嗔笑。 兰香道:“先生总算有病患的自觉,愿意好好休养,配合吃药进食调理了。” 唐青摇摇头:“过去我只是心里记挂着别的事,心里悬着东西,做什么都不得劲,并非不愿休养调理。” 他一忖:“兰香,如今你可以在潇湘殿附近走动,能否替我留意,若有人私下闲谈起梁王府的事情……” 兰香道:“先生请放心,兰香定会寻着机会打探消息。” 唐青唇角微弯,如今他寸步难行,再没得帝王召见前,唯有先抓紧时间养病了。 ** 春末,正值各州农忙春耕。 除了幽、涑二州需要支援,与涿州比邻的襄州,情况亦是不容乐观。 襄州受地势影响,可耕种的农地有限,今年开春以后,更因雨水不绝,不少种下的田地皆被淹没。 第22章 襄州与涿州地势相仿,而从涿州递来的折子里…… 萧隽忽然想起一事,沉道:“李显义。” 李显义连忙上前:“陛下。” 萧隽:“唐青身子如何。” 李显义道:“已差了太医刘执去诊治,理应调养妥当。” 萧隽:“召他过来。” 李显义立刻着人去办此事。 * 约莫一刻,唐青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颐心殿。 途中赶得急,他平复急喘的气息,稍微整理仪容后,在李显义的目光催促下,抬步迎入殿内。 “草民参见皇上。” 急忙被招来面圣,唐青并未更换衣物。 此时着了一身养病穿的素色斓衣,腰间连个环佩玉饰都没有。 饶是如此,愈发素净的仪态愈显出他的淡雅风骨。 萧隽目光动了动:“抬起头来。” 待那双潋滟的眸子抬起,即刻让人感到一阵春风化雨般的舒适从容。 萧隽:“赐座。” 唐青:“草民谢过皇上。” 李显义笑着领他坐下,退至一边。 唐青不知皇帝召他入殿的用意,既来之则安之,想明白后,唯有坦然处之,耐心等待机会。 萧隽以眼神示意,在一旁伺候的李显义连忙拿起御案上的图纸,递给唐青。 正是唐青去年在梁王府画的水车图稿。 萧隽道:“此图出自你手。” 唐青神情一缓:“回皇上,正是。” 想着皇帝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他看图纸,揣摩出几分圣意后,他主动开口介绍图纸。 “此物名为水车,用于农物灌溉。高度约莫四十余尺,这些呈放射状向四周延展的木轴条上都带着水斗和刮板。 ” 他直视那双略显些许兴致的狭长双目,定了定神,继续解释。 “水斗盛水,刮板刮水,其工作原理便是当河水冲来时,辐条凭借水势缓缓转动,而辐条上盛满河水的水斗便被逐渐往上运升。对于地势高陡的区域,自可实现低水高送的效果,待水斗倾斜,里面的水自然会注入渡槽内,河水灌入田地里。” 邺朝过去兴建过不少水利工程,可大多数都分布在农业大城里。 像比较偏远或地势不利于耕作的州郡,譬如岭南以下的涿州,岭南以东的襄州,因耕种受限,水离工程很少,久而久之,农业发展就一直没有起色,成了个死循环。 萧隽微眯双目:“此种水车果真有效?” 唐青道:“草民在南郡时,将图纸交给工匠。工匠们于梁王府的农庄建过水车,水车可省力灌溉,对丘陵或坡地的耕种运用有极大提成。” 顿了顿,又道:“水车还每逢旱时还能汲水,涝时排水,至于成效如何,皇上可以看今年梁王府收种的成果。” 比起过去的隐忍与沉默,这是为自己争取的一次时机,唐青并不想错过。 萧隽没有当场表态,似乎只是一时兴起。 执起狼毫,道:“过来。” 李显义朝唐青示意,让他到御前伺候。 替皇帝研墨不是第一回了,有过经验,唐青上起手来不算陌生。 他往砚面加入适量的新水,拿起上等的墨条,食指压在顶端,拇指与中指夹着两侧,缓慢和均匀的研磨,有条不紊,细润无声。 夹着墨条的手指皎白如玉,引着垂目批折子的帝王扫了眼。 唐青无声安静地留在御前伺候,先是研墨,随后整理奏折,直到被放出颐心殿时,他的手腕都是麻的。 尽管过程皇帝没有理会他,可只要皇帝不对他动手动脚,能留在御前伺候,也就意味着还有机会。 他揉着手腕前行,约莫半刻,对着风格相仿的宫廷建筑,不禁陷入短暂的沉思。 被召来颐心殿三次,前两次有人引路,他也走得心不在焉,根本没记住返回潇湘殿的路。 时下天色阴暗,再不及时回去,恐怕会有雨。 他很快有了决断,准备找留在附近值守的侍卫问路。甫一转身,险些撞到背后的人。 避让不及,一只宽大的手章落在肩侧,将他稳稳扶正。 “当心。” 唐青抬眸,眼前映出紫色虎首官服。 来人腰间配着一把漆黑古朴的长刀,正是禁军大统领韩擒。 第13章 韩擒处理完公务,照每日习惯,准备到演武场练武。 岂料行至途中,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他在梁王府时,见过对方犹如和风细雨的模样,温柔而平淡,却不曾见过对方神情惘然,似乎有些为难。 如此春风细雨般的人,连韩擒都会想:谁舍得为难他? 鬼使神差的,他就过来了。 韩擒还是唤唐青:“先生。” 继而低声问询:“可是遇到难处。” 唐青拱手作礼:“见过大统领。” 又道:“草民愚钝,一时寻不到返回潇湘殿的路。” 能犯迷糊犯到这般程度,且令韩擒失神的,只有眼前此一人了。 纵使出于好心,他替对方指明一道方向,或遣个侍卫领人回去便是。 可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话却变成另一番意思。 “我带你走。” 唐青微微扬眉:“有劳统领,不耽误统领公事吧?” 韩擒走在前面:“今日无甚公事。” 第23章 唐青若有所思。 琢磨片刻,他轻声道:“敢问统领,廷尉府还需几日才能审完南郡一事。” 他隐约看出来了,这位在梁王府乔装潜伏过的禁军统领,对自己大抵心怀些许愧疚。 虽然利用他人愧疚之心行便利之事有点复杂,可眼下别无办法。 韩擒道:“快了。” 唐青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安乐和小瑞如何,可否冷了病了,有没有饿肚子。” 韩擒:“我已托人照顾他们。” 梁安乐和梁瑞虽只是老梁王收养的义子义女,但毕竟入了梁氏祖籍,自然不能当一般人对待。 加之两个孩子年幼,在廷尉府审查结果没出来前,韩擒私下动用自己的关系照顾他们的衣食并非难事。 韩擒在旁人眼底素来冷面无私,这还是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借用职务便利替人办事。 可他没有半分后悔。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宫道步行,韩擒时而缓步,等唐青跟上才继续走。 他心道自己的双手不知沾过多少鲜血,内心早已坚硬如寒铁,居然想通过此等行径,缓减对唐青的愧意。 临到潇湘殿外,两人方才止步。 唐青道:“多谢统领。” 韩擒微微颔首,没有言语,望着人走进潇湘殿这才离去。 ** 翌日,颐心殿传来口谕,仍召唐青到御前伺候。 兰香笑得合不拢嘴,围着唐青转来转去。 他无奈一笑,温声道:“着装干净整齐即可,何须弄出如此大的阵仗,害得你忙前忙后。” 兰香充耳不闻似的,拿起一套熏过香的春衫,唐青只好配合地展开双臂,让对方为他套上。 兰香道:“先生的容貌和气度是兰香见过最好的,可争着想留在皇上身边的人那么多,先生不能输了去,” 唐青摇摇头,心忖:他只是御前伺候,又不是参加比美。 转念一想,帝王身边伺候的人,即使身份再低微,放在普通人里,容貌和气质也是出众的。 当即不由轻叹,形势迫人,唯有入乡随俗。 * 赶在皇帝下早朝前,唐青已经到颐心殿好一阵,把笔墨都准备妥当了。 萧隽入殿,越过珠帘,只见御前立着一抹纤细的身影。 御案前的人应当精心打扮过,稠密的乌发以玉冠束起,青衣淡雅,腰间环着回纹玉带,似一节雨下碧莹鲜嫩的新竹。 唐青迎上前,跪身做礼。 “草民见过皇上。” 萧隽道:“免礼,起身吧。” 发现御案前的折子已分类放好,笔墨齐全,便侧目打量静静候在一边的人,坐下后开始批阅。 今年春寒比往年长,前几日还见点晴光,今日忽然又冷了起来。 唐青无声站在旁边,他体质敏感,外界的冷暖一旦变化,身体反应就很快出来了。 一早着的春衣单薄了些,普通人在室内穿这套春衣尚可以抵御寒意,对他就颇显勉强。 渐渐的,他只觉浑身涌起一阵不适。 萧隽觉察到那青竹一样的人愈发僵硬,瞥见两片浅润的唇色泛白,微微皱眉,道:“坐下。” 又唤:“李显义。” 在外候着的李显义立刻入殿,只听陛下吩咐:“地龙再烧热几分。” 殿内一向照着帝王的习惯维持地龙温度,李显义暗自诧异,面上却波澜不动,领着皇命办事去了。 直到颐心殿里的温度上升,唐青的手脚暖和后才逐渐恢复知觉。 他抬眸看了眼御座上纹丝不动的帝王,垂下脸静静候着。 李显义端来热茶,瞥向他,使了使眼神。 唐青领会,接过托盘,默默走向御案前添茶。 萧隽落笔的指尖微微一顿,只觉唐青靠近时那股温暖的沁香愈浓,柔和地拂着面,比起殿内熏燃的檀香还要令人心怡。 他道:“香都停了。” 殿内无旁人,唐青领了活儿,把瑞兽鎏金香炉里的檀木取出。 他的动作徐慢有序,让人看起来分外舒心。 御前伺候过三两个时辰,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唐青腹中传来一阵饥饿感。 为了不在御前失了仪态,当值的近侍需要控制饮食份量。 唐青早时吃得极少,又在颐心殿候了大半日,此刻身体向他发出低血糖的警告。 头晕、眼花、心悸,四肢无力。 李显义又抱入一摞从尚书台转送来的折子,唐青稳了稳状态,将折子进行归类置放。 这等活儿看似简单,做得周到了,总归让人舒心。过去几日皇上嘴上虽然没提,可内心到底是满意的。 李显义朝唐青笑眯眯的,甫一放下奏折,忽然发现唐青状态似有异常,脸色怎地如此发白。 唐青欲想状若无事的继续分好折子,手腕一抖,竟没拿稳。 殿内静谧,细微的声响引起了皇帝的目光。 唐青忍下心慌手抖的不适,准备揽罪。 “草民——” 萧隽问:“发生何事。” 李显义瞥见唐青发髻渗出的冷汗,又观陛下面色并无不悦,便自作主张道:“陛下,不若宣太医前来” 唐青微微摇头:“无需劳烦太医,回禀皇上,草民只是……” 他抬手捂在腹前,向来平淡的脸色浮起少许窘迫和无奈。 第24章 “草民只是饿了。” 御案前沉默瞬息,连李显义都屏了屏神。 唐青:“……” 萧隽开口:“送点膳食进来。” 李显义连忙去办。 唐青连头都没抬,叩首谢恩。 他一直垂首,束起的乌发露出两只白玉似的耳朵,皎月般淡然高洁的人,因御前失仪,颈根连着耳廓晕起一层薄薄的绯红。 萧隽捕捉到唐青的这份窘迫,目光收起,压了些笑意。 还没见过身子虚弱到这般程度的人,稍微饿一会儿就快晕倒了。偏偏看似温和淡泊的性子,却有着违抗帝王的韧性。 ** 李显义将茶点送进殿内,唐青就着热茶静静吃了两块,不久后,逐渐缓过低血糖引起的不适。 他重新分类整理折子,偶尔侧首,轻轻望向一直在批折子的皇帝。 眼见折子送来一批又一批,皇帝下了早朝回来后就没停过批阅,想来一国之主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且民间关于这位帝王的传言,就唐青截止今日所见,并非如坊间传言的那般。 至少他见到的萧隽,不像一个独断残/暴的君主。 他自个儿默默琢磨,到了散值的时辰,余光瞥见萧隽还未休息,似要召丞相前来商议要事。 唐青轻步行至殿门,观望阴下来的天色,拢紧衣襟,双手揣入袖口内。 鼻间一凉,竟飘起些牛毛雨丝。 他担心雨势变化太快,没做多想就跑入蒙蒙的雨幕之下,打算尽快回到潇湘殿。 * 雨刚下,前去宣召丞相的李显义回到颐心殿伺候,微微抖干净衣上的薄薄雨珠。 萧隽从折子上侧目:“下了雨?” 李显义停止拂开水珠的动作,很快福至心灵,道:“唐公子刚走,应该还没走远,奴才这就送把伞过去。” 萧隽“嗯”一声,李显义没着人去办,自己拿着伞去追。 可惜殿外早就不见人影,问过值守的侍卫,说人刚出宫门就跑了。 没办好差事的李显义只好回去复命,恰逢丞相赶到与皇上商议政务,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 如唐青所料,春末的牛毛小雨越下越浓。 他不敢跑太快,左右张望,正欲寻个地方避雨,瞥见右方的宫墙,抬步赶过去。 早时兰香替他准备的这身衣物,讲究飘逸之美,袖口和衣摆较为宽长,转身的间隙,衣摆扫到一旁生长的桃花树枝,身体顺着惯力踉跄,脚底滑过小道上铺开的石子。 就要绊倒的唐青胳膊和腰侧忽然一紧,让人扶正站稳。 韩擒拿开扫到唐青脸颊的树枝,替他把发上的花瓣拂去。 “先生,可有伤到哪里。” 唐青狐疑。 宫里那么大,却不是第一次遇到这位禁军统领。 如果不是巧合,他简直要怀疑韩擒在故意等他经过。 第14章 “不知统领有何吩咐?” 唐青与韩擒相隔着朦胧的雨雾对望,单薄的身子在茫茫潮湿的细雨中,堪乎易折。 韩擒递出左手的伞:“先生,伞你拿着。” 唐青道:“这伞统领还是自己撑吧,草民受之有愧。” 韩擒微蹙浓眉,坚毅硬朗的面孔极轻地抽了抽。 “先生不必如此……” 唐青摇摇头,他背身负手而立:“倒是统领才不必如此,与我有些交集的是梁王府护卫长元蠡,跟统领有何干系?” 韩擒僵住,却仍把伞塞进唐青手中。 “先生身子不比习武之躯强健,我——”话到嘴边,改了口,“我让人送先生。” 唐青婉拒:“回去的路我已记得,无需再劳烦统领。” 说罢,撑着伞沿石道而行,不给韩擒应话的机会。 等人走远,韩擒才收起目光,眉宇间闪过几许复杂的思绪。 ** 唐青赶回潇湘殿,碰上兰香执伞而出。 兰香喊:“先生,眼看这雨愈加浓密,兰香正欲出去接您。” 唐青笑笑,把手里的油纸伞放在沥水的架子上。 “还好遇到了,否则叫你白跑一趟。” 兰香“咦”一声,围着伞转悠:“可是皇上赏赐的?” 唐青解释:“途中遇见统领,伞是对方借的。” 兰香睁大眼,轻呼:“禁军大统领” 如今唐青被限制的程度减轻,兰香也能慢慢在宫内走动。 她听宫人们议论过这位禁军大统领。 当年跟随皇上征伐天下,掌禁军第七营。 此番南下平叛反军,立了功劳,便一举擢升为禁军大统领。年纪轻轻已官居二品,作为帝王心腹,前途无量,以后定成封候拜将之才。 而且听闻,这位大统领至今尚未娶妻纳妾,却几次送先生回来。 “先生竟跟大统领关系如此要好?”兰香双眸闪光,俨然一副好奇之态。 唐青饮了杯热茶,待身子暖和,淡道:“我一介平民,何来能谈与统领有交情。” 兰香听先生语气如水,适时闭嘴,默默伺候去了。 只下午淋了些雨,半夜后唐青便辗转难侧,有些咳嗽。 在偏阁休息的兰香听到动静,掌灯而入,幽幽火光映出倚坐在床榻的清雅背影。 “先生可是又病了。” 第25章 唐青掩唇,再次清了清沙哑发闷的嗓子:“约莫感染些许风寒。” 兰香道:“先生且等等,兰香去熬些驱寒的姜汤来。” 唐青坐着出神,待兰香端着姜汤入殿,饮下后方才觉得气顺几分,鼻子堵得没那么厉害了。 翌日早,寒症尤在,而唐青还要去御前伺候。 兰香急得踱步,皱脸道:“这会儿请医官看诊也来不及了。” 唐青靠近抽屉,翻出几张纸,交给兰香其中一张。 “此为我过去着凉时喝的方子,先煎一副应对。” 兰香迟疑:“能成么?” 她虽没学过医,可懂得对症下药的道理。且看似普通的寒症,听医官说过,还分好几种呢,不同程度用药亦有不同。 唐青道:“姑且试试。” 他要在皇帝下朝之前侯在颐心殿。 ** 不消半日,唐青显然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 早晨服用的药剂虽起了效用,寒症稍止,可药后嗜眠的症状随之而来,他安静站着,眼皮下沉,睡意涌起。 直至珠帘被人拨动而响,这才睁眼。 垂眸望见玄色龙纹的衣角,反应迟钝几拍,伏身跪地。 萧隽端坐,目光落在他身上:“免礼。” 唐青撑起站得僵直的小腿起身,惊觉帝王的视线依然落在自己脸上。 他垂眸轻道:“皇上有何吩咐?” 萧隽看他鼻尖泛红,嗓音沙哑,想起昨日傍晚的那场雨,低声问:“病了?” 唐青继续做礼:“多谢皇上关心。” 继而解释:“草民只是偶感风寒。” 照理而言,患病就不该御前伺候了,省得冲撞龙体。 唐青没接到口谕,早上也没见到李显义,只得殿内候着。 他如实交待自己生病的情况,等着皇帝打发他离开。 哪想御座上只传来淡然的“嗯”,并未打发他出去。 萧隽似乎看出唐青的小心思,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见那秀挺的鼻尖多了抹胭脂似的红,不由多看两眼,觉得有些可爱。 想说几句,左相周廷和新上任的治粟内史徐贺长殿外求见。 萧隽道:“宣。” 入殿的左相周廷特意看了眼候在帝王边上的人,不动声色地收起目光。 治粟内史徐贺长呈上这些年郭常手里所经的账,口述汇报,并借用账册上的数目进行核实,白纸黑字,证据确凿地记录着上任治粟内史郭常贪贿所得。 郭常被革了职,皇帝却还留着他的命有用。 片刻后,萧隽看向唐青,食指点了点案上的账册:“怎么看。” 一旁的左相:“陛下,万万不可啊,此人……” 萧隽嘴角扯出个淡薄的笑:“左相,听他说说。” 唐青打起精神,借着帝王给的机会靠近御案,眸光专注扫过账册。 只须臾,他指着一项账目:“皇上,此处算错了。” 治粟内史徐贺长面色恼羞:“怎么可能,本官——” 唐青道:“回皇上,草民在梁王府协助管事理过账册,记账嘛,讲究有来必有去,来去必相等,管事在草民的提议下,用了另外一套的记账方式,请皇上且听听如何。” 萧隽示意徐贺长安静,唐青便顺着皇帝给的机会继续说下去。 邺朝当今用的记账方式过于片面和流水账,只记出入和时间,很容易造出弄虚作假的局面。 他只简单阐述了现代几套记账的法子,又借用眼前的账册进行重新规划了,现场做了个新账出来,将账页在御案面前张开。 “请皇上掌眼。” 萧隽扫过账页,其中记录的账目往来确实比徐贺长送来的要明晰了然,眼风一扫,示意左相和治粟内史也来瞧瞧。 治粟内史徐贺长每日要过许多账目,细观之后,一忖,道:“禀皇上,此记账法子的确不错。” 萧隽挑眉:“只不错?” 徐贺长低头,暗自闪过羞恼。 帝王面前岂敢虚言,只能承认了唐青的记账办法比当下的方便好记。 萧隽眼底浮起细微波澜,再次瞥着唐青:“可还有话说。” 唐青会意。 皇上的眼神直截了当,他没话也要找话说。 在邺朝生活一年,又在梁王府谋事,耳濡目染下,对本朝国情,唐青早有想法,便借由账册,对前治粟内史一事表态。 “草民斗胆妄言,还请皇上莫要动怒。” 萧隽:“赐你无罪。” 唐青开口:“皇上欲留前治栗内史,可是要留人做事。” 旋即清了清嗓子,声色如玉,平静道:“郭大人已无用。” 现治粟内史徐贺长眉头一跳,暗道:好大口气。 他虽看不惯郭常,然郭常功抵于过,具体之过,当着帝王的面,他说不出口,只敢在折子上唠叨几句。 唐青笑笑。 诚然,郭常会敛财,能给邺朝挣钱,为国为君分忧,谁都无法否认他的手段和功劳。 但那已经过去了。 帝王率军征战,需要消耗巨大的财力,郭常为此,过去一直主张将铁、盐、田几乎收归国家所有,转为官营。 过去几年,郭常的主张在特殊时期内提升国家经济成效显著。 可距离邺朝统一至今已有三年,数年战乱,后遗症出现了。 第26章 而今百姓们口袋里没钱、没地,不变的徭役对他们来说成为很重的负担,民和官僚的矛盾非同小可。 可以说官府垄断经济这条路已经不适用当前的大邺了。 且大邺连年灾情不减,民间抱怨愈高,当前理应与民生息,安抚百姓,恢复民间经济。 而郭常近些年却未转变经济策略,他的主张对如今的百姓起不到作用,是以无用。 唐青拱手做礼:“皇上,以战止战和与民生息之道并不相违,就如天上的日月星辰,更迭轮转,现今战火已然平息,何不以民为重?” 此番治国之道听似荒谬却不无道理,萧隽手指停在案几未动,连同左相周廷都一时保持沉默,目光带着审视,将唐青从头到脚上下打量几遍。 唐青不卑不亢,神情平静,仿佛刚才那番话并非从他口中所出,只除了鼻尖缀着一抹红,这使得原本紧张的气氛无端缓和几分。 萧隽牵了牵嘴角,道:“既身体不适,先下去休息吧。” 又吩咐:“李显义,谴个太医过去。” 李显义笑意涌上眼角,亲自领了唐青出殿。 ** 唐青提前休息,心情自然不错。 请太医看过后喝了剂汤药,又佐以泡浴,体内的寒气散除许多。 他披着褥子盘腿坐在榻边,长长的漆发垂落,手持一本《大邺合志》翻阅。 奈何这份好心情没有持续临睡之前,颐心殿差宫人传达皇上的口谕,说夜里要留寝。 唐青神色淡淡,让兰香送走宫人后,躺在床榻辗转,难以合眼。 还是不行么…… 头绪渺渺,他的心缓缓落向远处。 又过几更,迷迷糊糊的唐青背后袭来热度,惊慌中睁开双眼,全身已完全被揽入帝王怀里。 耳根引上一阵温热濡湿之意,唐青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往来人肩膀推了推,左腕一沉,被压在发顶。 眼看那头颅将顺着颈侧滑下,舌尖贴着细腻温暖的皮肉嘬出水声,唐青骤然失态,腾出右手,不管不顾地往帝王肩膀用力挠了几道。 绸衣忽然黏黏的沾着指尖,前一刻还压制他的帝王把他推甩开。 唐青落在榻尾,精心打理过的漆发全乱了。 他伏跪在榻,胳膊颤抖。 顷刻之间,唐青忽地抬眸,自下而上望进那双恢复淡漠的眼睛。 “陛下,您想要一介脔/宠之流,还是要一把刀。” “草民知陛下想要什么……” 他面色泛白,仍镇定开口。 “若陛下赐恩,唐青愿做陛下的那把刀。” 第15章 殿内一片死寂。 唐青自始至终都抬起头,眸光静静地迎上那双俯视他、冷如冰渊的眼睛。 萧隽审视着跪在床榻的人。 “好大胆子,敢跟孤谈条件。” 唐青伏低身子,脊背却挺直了,平静道:“这份胆气,是陛下给的。” 如果前面几次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那么今天在颐心殿发生的事情他可以确定了。 唐青言辞中带着笃定的意味:“陛下想要草民,不是吗?” 假若不想要他,为何会留他在潇湘殿直至今日?不想要他,何必让他在颐心殿上对郭常发表那番言论? 贵为九五之尊,天下皆为王土,要什么样的美人不都唾手可得? 唐青虽知自己的容貌确实不错,但还不至于让一个征伐天下的帝王容忍到这般程度。 大邺正处于百废待兴的时刻,朝廷去年起便向天下发布广纳贤才的告示。 迄今为止,能用的良贤之才,或者说能独为皇帝用的人还很少。 唐青大致观察过朝堂官员名册,武将居多,文官甚微。 自古以来治理天下跟打天下的策略不同,如今已不需要日日打仗,皇帝只怕早有改革的心,却因为没有合适、能完全为他所用为的人选而暂时搁置。 唐青掂量了一下自己,他今天就郭常的表态,恰是萧隽对他的考察。 事后没有追究,意味着自己还算合他的心意。 且唐青出身平凡,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如此一来,只能倚靠皇帝。 他有独到、符合皇帝的见解,有敢于直言的魄力,还能为帝王完全所用。 唐青认为自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而为了自保,他也必须替自己争取到当下的机会。 当下的…… 思绪拉回面前,唐青忽感撑在被褥上的手指似有些许黏稠。 抬指打量,竟不知何时沾的血液。 他身上无伤,那么这些血只可能是从…… 唐青再次抬头,与那双审视自己的淡漠双目对视,不确定地问:“皇上,可是您背上的伤口在流血。” 刚才几番挣扎,他用手抓过萧隽的肩膀,莫非还未愈合的旧伤又被他再次挠开了。 听闻那道肩伤,是萧隽去年秋末狩猎时遭遇行刺所受,至今几月,居然还没痊愈。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唐青哪敢耽搁,正色道:“草民立刻替皇上叫人进来。” 他先忙下榻就要出去,却听对方沉道:“站住。” 萧隽:“就这副模样出去?” 待唐青穿好散乱的衣物,萧隽唤了李显义。 候在殿外的李显义一听,连忙去召太医。 第27章 ** 负责给帝王诊治的几名太医深夜赶来,齐齐候在榻边,处理那道流血的伤口。 李显义脸上泛着愁,瞥见太医灰白的鬓发两旁冷汗浸透。 他心下一紧,问道:“陛下的伤为何反复发作,至今还不能痊愈?” 太医擦擦冷汗:“这、这……” 其实并非太医们治疗的法子有误,而是皇上这道旧伤实在复杂,但凡有一点不注意便颇难处理。 肩后同一处地方,过去遭受过两次严重的创击,而今第三次再被伤到,好不容易照料得快要愈合,结果连接几次出血,这才久久不见完全愈合。 此道伤口断断续续地复发,且皇上回朝后忙于政事,尚未好好调养,如今已引起低热,易疲劳的后症,若非龙体强健,只怕撑不了几日就病倒了。 可皇上却带着这样反复发作的伤口若无其事地过了几个月。 太医面如菜色:“老臣……还请皇上以龙体为重。” 唐青一直候在旁边,忽然开口问:“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炎了。” 李显义不明所以,就连交叠着双臂趴在枕上的帝王也向他瞥来淡淡的一眼。 太医:“呃……” 唐青想起目前的时代还没有感染发炎这样的说法,便委婉道:“若被铁器弄伤,不及时清理伤口,很容易造成细菌感染,严重时则丧失性命。” 他淡道:“就好比上了战场的将士,有些人明明伤势不算严重,手臂挨一刀,然而事后就算及时包扎,也因此丢失性命。” 那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深冷,犹如芒刺,唐青立直腰背,明白自己没有说错。 在古代,破伤风致命率极高,所幸萧隽没有出现破伤风的症状。 然而伤口反复流血,而且还产生炎症,如果不是身体素质强悍,恐怕早都倒下了。 观察萧隽恍若没有任何不适,仿佛那道不愈的旧伤没长在肩上一样。 唐青暗叹,想着如果不是自己挠到对方的肩膀,也不会造成再次流血的局面。 他轻轻垂眸,只问一句:“皇上可否相信草民。” 萧隽半眯双目:“何意。” 唐青:“草民有种药,可以消除炎症,见效很快。” 作为病秧子,他常年泡在药罐中,出行最不能缺的就是药物。 穿越前他正在房里收拾药箱,那个药箱成了他来到邺朝的唯一一个随身物品。 “草民离开梁王府时,曾收拾过包裹,可否能把包裹寻来。” 那日被捕后他们的东西已被全部扣押,至今没有归还。 皇帝好似颇感兴趣,让李显义着人去办。 没等太久,侍卫从廷尉府送来从梁王府收缴的包裹。 唐青绕去殿前,找到自己的包裹后打开,取出里面的小药箱。 药箱密封性很好,当时收整的药物,只来得及放了心脑血管和消炎抗生素一类的药,除了抗生素,剩下的药半年前就被他吃得所剩无几了。 检查药盒子上显示的保质日期,也就在这一两个月内过期。 唐青将盒子里的一板头孢带入寝殿,太医连接围上前,端详陌生的药丸,接连沉默。 没见过的药,如何敢给皇上服用? 当即劝阻。 万一吃出什么岔子,那可是全族都要掉脑袋的事情。 萧隽并未表态,拿着手里的奇怪之物打量。 此药闻所未闻,唐青此人就很奇怪,他能给出这般奇怪的药物,便也不足为奇。 萧隽按着包装的指腹稍微用力,“吧嗒”一声,药丸顷刻弹出,还弹向了他的额头。 向来淡漠威严的帝王,面上难得闪过明显的错愕。 唐青忍笑,轻声道:“皇上,您把药丸从包装里挤出来了。” 明亮的宫灯映出青年精致的眉眼,萧隽看着他:“孤如何信你。” 唐青一忖,拿起弹出来的头孢胶囊,面无改色地吞下。 “皇上以后是草民唯一的倚仗,草民岂敢欺君?” 又叮嘱:“若皇上服用此药,切记近日莫要饮酒,如果不然,恐有性命危险。” 过了半时辰,太医将唐青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除了体质上先天的虚弱,加之近来感染些许风寒以外,并无任何中毒的迹象。 等萧隽按剂量吞服了一次头孢后,唐青已经控制不住地合上双眼,他满身疲倦,唇边却浮起笑意,心知自己应该赌赢了。 ** 已值深夜,萧隽回了颐心殿。 唐青坐在梨木交椅上望着火光出神,兰香提心吊胆的进来,忧心忡忡问道:“先生可还安好?” 唐青叹道:“应当无碍。” 只是方才精神高度集中的应对皇帝,以致心脏有点不适。 暗示自己需要缓和,静坐半刻,遂才幽幽睁开眼睛。 他直起身想往床榻走,腿还是无力的,甫一站起,往旁边踉跄几步。 兰香赶忙扶着他,唐青宽抚:“约莫累了,先歇会儿。” 纱制灯罩内的烛火静谧燃烧,天明熄灭。 还没休息太久,天亮后唐青起身洗漱,待换了身衣物,坐在殿前等候宣召。 兰香替他备了份热汤,他没什么胃口,专注地等消息。 “先生,您身子弱,多少喝一点吧。” 唐青压着不舒服的嗓子:“抱歉,今日实在没胃口。” 第28章 兰香长叹。 “先生可是在等李常侍。” 唐青:“嗯。” 兰香便同他一起等,虽不知为何先生会笃信李常侍定会前来,可望着先生平静如常的面容,便只想相信这个人。 晌午时分,李显义亲自迎他,面上洋溢着喜色。 “先生,陛下召见。” 一旁趴在圆桌上打盹的兰香露出佩服的神色,先生神了。 唐青随李显义赶到颐心殿,碰见正从殿内走出的几名太医。 为首的太医冲他微微点头,唐青猜测理应是皇上昨夜吃的药有了明显的效果。 檀香萦于殿内,唐青越过珠帘,甫一抬头,便定在原地。 坐在御案前的帝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可知孤找你何事。” 唐青垂首,伏身行了跪礼。 “草民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不敢?”萧隽慢条斯理道:“孤看你倒是敢得很。” “昨日的药,连在宫内研习数十年的太医都未曾见过。” 唐青心下一凛,昨天事发紧急,那些超前时代的东西,只怕早已让皇帝怀疑。 正思索应对之策,却听对方道:“如能将此妙药投入军营,给受伤的将士们服用,岂不可以减轻伤亡。” 唐青:“……皇上,那药只此这些,且再过两个月,便失药效,研习此药,绝非易事。” 萧隽:“连你也无法?” 唐青摇头:“草民并不通晓药物制剂。” 他将脑袋垂得愈发低,如瀑的青丝沿肩膀滑落,露出细白犹如春笋的后颈。 萧隽淡淡打量,心忖:眼前的人只一宿没歇好,似乎又瘦了点。 继而忽然开口:“孤允了。” 第16章 已到三月暮春,日光渐盛,暖风轻轻,园子里的花竞相争放,空气里漫开一阵淡雅芬芳的馨香。 潇湘殿一早就传来圣旨,李显义面上都是笑意,道:“恭喜唐侍郎了。” 皇上册封唐青为黄门侍郎,赐仙鹤云纹绛紫官服。 黄门侍郎在邺朝并无实权,可官居要处,常奉御前,换言之,就好比皇帝跟前的秘书,是个当红官职,可作为重要官职的一个跳板。 李显义前来颁旨,顺道交待诸多事宜,片刻后,唐青领旨谢恩。 他送走李显义,双手仍然捧着官服,安静垂眸,似在打量,辨不出情绪。 兰香神色欢喜,再看先生,好像从先生脸上看出半喜半忧之色。 遂问:“先生……可是心里有事,皇上赐了官,不高兴么?” 唐青敛眸,一哂:“怎会。” 而后着了官服,官服制式乃宽袖长袍,面料上的刺绣十分典雅精致,腰间环带玉饰,更衬出唐青那份飘逸出尘之感。 兰香望得出神,不由脱口而出道:“兰香这段日子在宫里碰见不少人,先生是最好看的。” 唐青淡笑:“能留在皇宫里头的人,容貌自然不差,只是人各有气质,我这份恰好入了兰香的眼罢了。” 兰香不假思索地小声辩驳:“才不是……” 唐青笑而不语,待整理好仪容,看时辰将至,径直去往颐心殿当值。 ** 今日有早朝,朝会未散,唐青只能先将笔墨方面的工作准备好。 不久,李显义抱了一摞卷册进来,份量可观。 唐青上前分担部分,将其取下置于长案,动作徐缓,有条不紊。 李显义赞赏道:“看侍郎做事,当真叫人悦目赏心。” 又拍了拍卷册:“这些都是奉皇上吩咐从尚书台送来的账册,劳烦唐侍郎仔细看看了。” 分配到新活儿的唐青完成笔墨工作后,立刻把精力投入到案前的一大摞卷册当中。 一早,他没等来朝会散后归来的帝王,听留在颐心殿伺候的宫人们说,皇上早朝结束就去了邺都近郊骑马。 晌午前,唐青散值后回了自己暂住的潇湘殿用饭,升官不过半日,膳食都改善了几成。 属兰香最为开心,她摆弄好碗筷,道:“奴婢跟着先生享福了。” 唐青似叹非叹地摇摇头。 兰香将盛好的汤送到唐青手边,双手支着下巴,道:“先生,兰香知晓道理,跟在皇上身边固然很好,可天恩难测,谁都预料不到今后会发生何事。” 唐青听到小姑娘难得论出一番道理,颇为好笑,继续听她说下去。 兰香鼓鼓腮帮:“可人活就这么一世,哪能预料之后会遇到什么,还不如趁着今日风光,珍惜眼前,过好一日便是一日。” 唐青道:“活在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确有这么个道理。” 兰香笑呵呵的:“那先生多用些午膳。” 活在当下的唐青依言,吃过膳食又服了碗药汤,午睡半时辰,醒后甚至还能沿潇湘殿四周随处散步。 他升任黄门侍郎后,已能在宫内走动,这给唐青打探梁王府的消息带来不少方便。 时下已听闻廷尉府将前朝旧部策反一事审理完毕,至于梁王府如何处置,详细情况还未探听到。 眼看时候将近,唐青赶去颐心殿继续整理卷册,清查从尚书台送来的余下账簿。 日过斜檐,帝王回宫。 唐青听到宫人们的声音,连忙从案几抬头,穿到殿前迎驾。 萧隽打量一身官服的青年,让唐青站起来。 第29章 素日经常着穿青白两色的青年,此身绛紫官服使得他潋滟的眉眼更为惊艳绝绝,与平时温和淡雅气质不同,那份因气质柔和下来的美变得明丽生动。 萧隽回到案前坐下,唐青即刻跟好,往砚台注入清水研墨。 此一时非彼一时,而今身份不同,他不再以俘虏的名义被迫留下,而是成为跟在帝王近侧的臣子。 有了这层君臣关系,皇帝需要他这把刀,至少不用再为原来时不时遭遇的那种事感到提心吊胆。 研完墨,唐青往瓷盏续上热茶,没有帝王吩咐,便回到底下继续清查账册。 瑞兽鎏金香炉烟气袅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君臣都在沉默的做事。 珠帘微响,李显义端着精致的茶点入殿,在御岸摆了几道,剩下的两道送至唐青跟前。 唐青执笔勾出账目疏漏,做完几处标记方才抬眸,眼神里闪着诧异。 李显义笑笑,唐青想起上次自己低血糖险些晕倒一事,不由温声开口,叩谢皇恩。 萧隽放下手中狼嚎,注视着他:“梁王府一案已有结果。” 说罢,让李显义转递给唐青一份折子,唐青意想不到自己努力打探的消息竟以此种形式送到手上,连忙展开折子查看里面详记的内容。 看完,他松了口气,悬在心间数日的石头,总算得已缓缓落下。 捏着折子的手指无意识张开,在失态中捡起掉落的奏折。 他道:“臣……” 萧隽示意他不必开口,谢来谢去的恭维,听烦了。 ** 前朝旧部造反一案已审差完毕,主谋全部处斩,届时枭首示众,而被牵涉的仕族官家均被判处不同程度的刑罚。 其中在内受及牵连的梁王府,念其过程并不知情,为南郡郡守蒙蔽,且在抵御越西流寇中有功,功过相抵,可既往不咎。 但因出逃有罪,即杖责五十,流放三千里。 唐青一口气还没缓下多久,心脏微微提起,生出数分愧意。 杖责五十,这得躺多久才能康复?且还要被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 老梁王被外封至南郡,涿州地理气候本就险恶,经此削藩已和流放无异,若再…… 思绪几经波转,唐青捧起折子,垂首步行至帝王面前,双膝伏跪。 萧隽波澜不兴地问:“唐侍郎这又何意。” 唐青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回皇上,此番梁王府众人所为,皆归咎于臣。” “梁名章本欲留在南郡死守,直到主将入城再与其交涉。是臣擅作主张,唤了……护卫将他打晕带走,出逃的路线,亦由臣一手规划。” 他轻顿,哑声道:“皇上英明,势必已派人查清当时之事,多数皆出于臣所为,是以罪不在梁王府众人,在于臣。” “皇上开恩,要罚便罚臣吧。” 萧隽听不出语气,道:“廷尉府已定罪,唐侍郎还要质疑什么。” 话中之意,已释放出一个讯号。 唐青曲起手指,无言可对。 在邺朝,当今时代,他终究只是一个平凡的人,皇权难抗,何以凭借自身力量,改变权势做的决断? 良久,唐青伏跪的双腿麻木酸痛,权衡再三,方才继续出声。 “皇上,臣……臣斗胆请求,莫将王府众人流放。老梁王三朝忠臣,绝无二心,至死都未曾娶妻纳妾。他一生无妻无子,认养的义亲,以后也都不会造成威胁,圣恩仁德,臣恳求皇上怜悯。” 萧隽一直望着那道伏在地面、脊背纤细却挺直的背影,许久过后,抬起狼毫,重新立了道折子。 最后,梁王府众人,主要是梁名章,杖责五十,此生若未得帝王召见,终生不得踏入邺都。 唐青看着帝王亲手拟定落了朱印的折子,神情松动几分。 “臣……叩谢皇上。” 萧隽淡淡看他,并无怒气。 ** 承了份帝王恩情,唐青自是愈发专注卖力地干活,散值前竟将所有账册全部看完,疏漏之处皆事无巨细地写了标注。 申时方过,萧隽去了演武场,唐青仍留殿内。 他伏案不停写字,手腕酸麻都未停,忽有宫人送了茶点入内。 唐青道谢。 宫人笑道:“李常侍叮嘱的,侍郎当真好福气,得皇恩如此蒙荫。” 唐青与宫人客套几句,眼前飘过些微恍惚。 处理一摞账簿太费心力,站起时他已生出几分眩晕,浅尝几块茶点,力气才逐渐恢复。 散值后,一轮红日沉往皇宫西面,漫天的霞光似火,云层尽染,给这座肃穆古朴的宫城凭添数分柔色。 连日来悬在内心的石头落下,唐青第一次打量眼前的皇宫。 他望着石砖都在泛红的地板,萌生思念之意,忽然想去见见梁名章。 而今他可凭借令牌在宫内走动。 趁着暮色,唐青来到天牢外,禀明来意,出示令牌后依然被阻拦。 别无他法时,倏地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韩擒正与禁军七营卫长交待事务,扫见侯在角落的青年,顿了顿,待打发走七营卫长,径直朝对方靠近。 唐青款款拱手作礼,:“见过统领。” 他一身绛紫鹤纹官袍,腰环佩玉,端地飘逸绝美,比起世人世俗,多了份遗世独立的气质。 第30章 韩擒目光一闪:“恭喜先生……” 又问:“可有何事?” 唐青直言来意:“皇上已下梁王府案的折子,待梁名章受了刑罚,不日就能返回南郡,统领可能帮我,让我进去看看他吗?” 又道:“若让你感觉为难……” 韩擒垂目:“我带你去。” 他看着唐青:“不会为难。” 第17章 天牢晦暗,常年不见光的地方蔓延着一股阴冷气息挥之不散。 踏入牢内,唐青心脏无端发紧,仿佛被一份沉抑森冷的压力抵在胸.口,不由深深透了几口气。 韩擒如往日肃冷着一张脸,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旁边的青年。 捕捉到唐青的异样,适时停步,低声问:“可还好。” “无甚大碍,”唐青缓过来,牵动唇角,温声道:“劳烦统领继续带路。” 来到关押梁名章的牢房前,乍一见到对方,唐青心下一酸,靠近门口。 听到动静的梁名章回头,神情中闪过意外和欣喜。 “先生。” 唐青望向韩擒:“统领,我想与他说些话,可否行个方便。” 韩擒轻点下颌,让出此方安静的空间。 相隔牢门,借着灰暗的光线,唐青和梁名章彼此注视,都在默契的观察对方,一个心安,一个心酸。 梁名章没太靠近门口,连日来他被关押在此,未曾洗漱,身上有什么味自己都闻不到,可想都能想明白定很难闻。 唐青甫一靠近,便给这污秽晦暗的牢房带来一丝舒适温暖的气息,他怕自己臭到这般精致的人。 四目相对,良久,竟一时都忘了开口。 还是唐青先回神,眉眼悉数堆积着愧疚,哑声道:“惊鸿,你瘦了不少。” 梁名章细细端量,一身绛紫鹤纹宽袖官服衬得唐青身子轻盈飘逸,微微叹笑,道:“你平安就好。” 唐青忍不住又凑近几步,几乎贴在牢房门前。 “审查梁王府的结果已出,惊鸿,我……我向皇上争取过,最终还是无法改变太多,抱歉。” “罪责理应在我,受罚的也应该是我。” 他扬起的嘴角渐渐落下,终是勉强维持不住那抹浅笑,轻道:“要害得你挨板子了。” 梁名章未生怨愤。 “此般结果已然是最好的结果,先生莫要自责,且当它是梁王府的命罢,命里该来的东西,如何挡都挡不住,大伙儿还能再回到南郡就足够了。” 唐青:“……” 双眸低垂:“抱歉,我回不了南郡。” 梁名章:“我明白。” 看到唐青一身官服,就已知晓。 唐青才思灵敏,非常人能及,过去就隐有不安的预感。直觉告诉梁名章,南郡留不住这般灵气的人。 留了一年,只一年……已教他满足了。 梁名章甚至在暗中松了口气,宁可皇上任唐青为官,也不想看见唐青受到当时的对待。 他道:“今早圣旨已下,待明日受完刑,我便带着安乐和小瑞回去,届时……偌大繁华的邺都,只留你一人。” 四周安寂,半晌,才听唐青轻轻“嗯”了声。 他忽生茫然,为明日将要面对的离别而滋生怅然。 来到大邺,梁王府是他最为熟悉的地方,梁名章于他而言,更是为数不多的朋友,或比朋友更为亲密。 他在异世无依时,对方给予了他一切,在梁王府的一年,自己始终由着性子度日,觉得很惬意与安心。 而他就要留在邺都,或许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去南郡,没有机会再见到对他意义非同的人和环境。 梁名章仿佛看出他内心所想,纵然心有落寞,仍如旧日那般温和宽慰:“别难过,若有缘,终有再见的机会。” “是啊……往后的日子谁能预料,”唐青笑着,桃花眸里流光潋滟,“怕明日不便,此时此刻,我同惊鸿喝酒如何?” 又如过去那般调侃:“之前出于身子的缘故,惊鸿总不允我喝酒,明日一别……” 他轻声道:“就喝一杯吧。” 梁名章欣然接受:“好。” 唐青朝另一道方向走近,望着还在的韩擒,笑问:“统领可否赏下官一壶酒?” 韩擒没说给不给,只问:“能喝吗。” 唐青一忖,浅笑间难得多了些许的心虚:“极少喝。” 韩擒看着他:“此处等我。” 唐青便原地等候,很快,对方拎了壶酒来,还捎带两个酒盏。 “春日梅香,光禄寺的宫人在梅花繁盛时,佐以鲜果,酿制了不少纤梅酒,劲头轻,多喝几口并无碍。” 唐青从韩擒手上接过酒壶和酒盏:“多谢统领。” 他踱步返回牢房门前,朝始终注视自己的梁名章晃了晃酒壶,斟满其中一盏,递了过去。 梁名章接酒,随后唐青给自己倒了一杯,道:“惊鸿,你过来些。” 梁名章解释:“我数日未曾……” 唐青打断:“我岂会嫌弃。” 于是隔了几步的人慢慢靠近,唐青静静地看着对方。 此时两人默契无言,只你一杯我一杯的饮着带些清甜味的梅酒。 适时之后,唐青道:“明日我会想办法过来送你们。” 借了韩擒的方便,不适合在天牢久留。三杯淡酒下腹,唐青跟随韩擒离开牢房。 第31章 ** 春末暖风微醺,凉凉暖暖的气息吹拂肌肤,唐青前一刻还清醒的头脑涌起轻微飘忽之感,眼尾泛出浅浅粉红。 落日在皇宫西角隐没,宫灯点亮,照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唐青目视前方:“今日之事,多谢统领帮忙。” 韩擒:“先生无需时时与我道谢。” 唐青道出疑惑:“你是何时假扮成元蠡的?” 韩擒:“那日他去了杨记铺子买米酥,在巷中窥探到郡守与反贼勾结一事,我便趁他不备打晕了他。” 唐青喃喃:“这样啊。” 巡值的侍卫过去了一队,观四下空无一人,唐青停步:“统领,下官还有一事相求。” 韩擒垂眼看着他,似乎在认真地等他开口。 唐青:“大人既为禁军统领,想必对外伤处理有不少经验,不知可否给下官一点治疗外伤的药物。” 梁名章的东西早被收缴,明日受刑完毕,唐青担心没有伤药医治。 替他诊治的医官跟李显义走得近,时常回话,若他向医官寻外伤药物,事出突然,万一传到李显义耳边,皇上定会知晓。 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唐青宁可承韩擒的人情。 韩擒道:“有。” 又开口:“若先生明日想送对方出宫,我替你引路,顺道将药交给先生。” 唐青应下,没问韩擒为何对他如此照顾。 迎上那双肃沉专注的眼睛,除了一开始的愧疚,还夹着几分没有言明的微妙思绪。 ** 翌日,唐青正午散值,径直去了跟韩擒约好见面的地方。 他走得匆忙,赶到目的地时还喘着气。 韩擒已经站在那里等候,见他如此,只道:“先生以后无需赶来,我会一直等。” 唐青自动忽略这听起来甚为暧昧不清的话:“先过去吧。” 有韩擒带路,唐青出宫自如,不用接受层层盘查。 护送梁名章返回南郡的马车已停在宫门外,唐青准备赶去,韩擒道:“等等。” 他递给唐青一个瓷瓶:“伤药。” 唐青露出感激一笑,接过药瓶上了马车。 车内,受过刑罚的梁名章趴着,见他来了,手臂撑起,尽量支起半身。 唐青上前扶稳:“好好趴着休息,莫要动了。” 他打量消瘦不少且面色微白的青年:“惊鸿……” 梁名章面上惯以温和笑意:“别再说什么抱歉、对不起之类的话。” 又道:“托统领帮忙,这些马车都是他安排的,我的身体让医官看过,敷了药,还清洗了一番,浑身清爽许多。” 唐青点点头。 梁名章迟疑:“统领他……” 余下的话还未出口便咽回嗓子,喉咙涌出几分酸涩。 注视唐青清雅美丽的面容,他知这样的人终究是自己无法留下的。 不管当今皇上,还是车外那位禁军大统领,无论唐青要做何事,或选何人……他都没有立场干涉。 压下苦涩,梁名章只近近打量面前的人。 怕这一走,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此刻多看看。 唐青递出药瓶:“惊鸿,给你的外伤药。” 梁名章精通医术,对伤势可以独自照料。但在此刻,他受领这份关怀,淡笑:“让你担心了。” “先生,此去路远,你在宫里切记要好好照顾自己身子,等我回了王府,今后若有机会,会往宫里给你送些东西。” 又从袖中取出几张纸:“上面是我照着你的病症写的几道方子,如若遇到不便,多多顾着自己,凡事都以身子为重。” 唐青收好药方:“明白。” 梁名章道:“元蠡陪着安乐和小瑞在另一辆马车,他们在牢里没受什么苦,就是环境差点,瘦了些,等你过去看看他们,我就带他们离开了。” 唐青:“……好。” 梁名章看着他,目光涌出几分温热的眷恋:“时辰不早,先生过去吧。” 唐青正欲起来,腰肢一紧,旋即让梁名章拥住。 一阵微风吹袭,帘子拂开半面。 唐青回抱,指尖搭在梁名章背上。 “此去路长,多多保重。” 梁名章克制着揽拥唐青的画面,落在不远处等候的韩擒眼底。 半晌,唐青走下马车,去了另一辆车内见见两个孩子,他见元蠡无事,便安心目送马车驶离宫门。 唐青眼角微红,有些湿意。收起情绪后,朝韩擒微微笑着:“耽搁了些时辰,可以回去了。” 韩擒看着那双桃花眼涟起的细细水光,眼前浮起两人相拥的画面,紧了紧手指,默然跟随。 第18章 天色微阴,回了皇宫后,唐青侧头望向韩擒,笑容和煦。 “统领,就在此地分开吧,下官承您一份情,今后若有需要用到下官的地方尽管吩咐,定当竭力所能。” 他与梁名章的关系有多亲近,对韩擒就有多客气。 深知唐青的客套,韩擒未做表示,先一步离开。 唐青目送对方的背影走远,卸下唇边的弧度,有些倦怠,茫茫然地沿着仿佛不见尽头的宫道徐行。 穿进林苑,途经一片湖,眸光落在平静无波的水面时,唐青因分别而陷进虚茫的怅然得到几分抚慰。 他撩开衣摆,行至边上,视野之外,见碧柳摇曳,微风里夹了几许植物和水波的清新气息,更是抚平心绪。 第32章 唐青午后不用当值,遂在湖岸边缘的石块坐稳,几只鸳鸯从面前戏水而过,他微微弯起眼睛,瞳孔里映出荡起的水色涟漪。 清风挲挲,湖景怡人。 唐青的身影几乎掩在柳枝下,如若不细心观察,一时半刻还不能发觉此地有人。 不知过了几时,唐青仍静坐望着朦胧婉约的湖景。 忽听马蹄声踏过,旋即停在身后。 皇宫里可没有谁能肆意骑马,他像有预感,闻声回头,瞬间被一道淡漠的目光攫住。 垂眸,唐青从湖岸边绕了出去,对着黑色战马上的帝王行礼。 萧隽着玄色骑装,箭袖腕肘处盘金丝龙爪纹,骨节分明的右手执了一把古朴样式的长弓。 瞥见唐青低垂的双眼微红,萧隽策马停在他面前,似在审视,淡道:“跟上。” 从皇家猎场回来的帝王没有即刻返回寝宫,驱马缓行,在他身后,默默跟了道如竹飘逸的身影。 这匹跟着帝王征战的雷首性子悍烈,纵使才从猎场跑了几圈回来,流淌在血液中的炙热亢奋还未退散,蹬着铁蹄低声嘶鸣。 萧隽拍拍它的脑袋,方才安份些。 可雷首毕竟是匹烈马,走得再慢,都比常人速度快,唐青尽力跟在马后,一段路程就叫他体力透支,越落越远。 萧隽余光留意着隐忍不发的青年,再次一拍,掌心抚在雷首的鬓毛上,动作含有几分震慑的意味。 雷首铁蹄原地踏动,落在后头的唐青这才又重新跟了上去。 长长的红墙宫道上,巡视经过的侍卫和宫人都瞧见奇怪的一幕。 皇上驭着战马雷首不紧不慢地踱步,后方努力跟了道纤细单薄的人影。 待窥见那人绝伦惊艳的侧颜,在龙颜之前竟毫不逊色,不由暗暗心惊。 萧隽忽道:“就梁王府一事,可有异议。” 唐青垂首:“蒙陛下开恩,臣感激不尽。” 梁王府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纵然梁名章为此遭受刑罚,可大伙儿性命无碍,已是最好的结局。 唐青所言,除了恭维之外,确有感激的成分在。 放眼大邺,他只是当今时代的一粒浮尘,没有挑战皇权和改变结果的能力,如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萧隽:“那便走快点。” 低沉的嗓音自上方传来,唐青还在想着梁王府和梁名章回南郡一事,听了帝王的话,思维一时半会儿还转不过弯。 仰头望着战马上的帝王,抬腿跟紧。 萧隽注视那双迷茫的桃花眼,面孔一偏,淡漠道:“跟上。” 唐青只好尽力迈开腿,约莫过了片刻,额头袭来凉意。 他伸手轻抚,才发现细如毛针的雨丝从灰色的云际飘落下来。 竟是下雨了。 鬼使神差地,他萌生出一个荒诞念头。 皇上不会是为了让他避雨才使唤他走快点吧…… ** 兖州地境,过了春末雨水才多了起来。 唐青在这场雨浓密之前及时赶回潇湘殿,喝了一碗兰香熬的姜汤,未受风寒侵体。 兰香在窗檐旁观望蒙蒙雨幕,顺手放下竹帘,好将雨水捎带的冷意隔绝在外。 她绕回唐青身侧,道:“幸好先生及时赶回,若再迟些,淋了雨恐怕又会受凉。” 唐青换了身月白宽松衣袍,倚在榻上,闻言,无奈地摇头一笑。 那皇帝一直叫他跟上,雨是没淋多少,倒是小腿回来后就开始发软发酸,对于自己的身体素质,唐青久违地生出些许无言以对。 ** 邺朝统一至今三年,后宫一直悬空。 素日里铁血冷漠的帝王跟情沾不上边,所以昨日午后策马途径宫道一事,只一夜,就在宫内发酵起来。 闲下来的宫人自是不敢议论帝王,而唐青瞬间就成为众矢之的。 兰香从外头听到些风言风语,回到潇湘殿,愤愤不平。 唐青坐在椅上,手捧杯盏,轻轻啜着热茶,至于兰香的抱怨,则当成段子听。 尽管绯闻人物是他,然而此刻他却将自己置身之外,唇角噙起弧度,美人一笑,赏心悦目。 兰香愈发为自家先生感到不平,疑惑道:“先生,您怎还笑得出来?” 唐青吹了吹茶水:“就是好笑罢了,难道不好笑么?” 兰香:“……” 即使再气,对着先生和风细雨的模样,再多的苦闷都随着这阵微风细雨化为无形。 唐青道:“没有的事,那些宫人再怎么言论都是子虚乌有。” 且他作为帝王近臣,朝堂的那群官员自然不敢妄自揣测。 而宫里的消息第一时间都会传到帝王耳边,他既然作为对方的刀,从梁王府的事情上看,自会罩他一把。 当下既然没有动作,可见目前传出的流言蜚语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又或等有了什么影响的时候,皇上那边恐怕已经先有了动静。 他只管老老实实地,做对方听话的一把刀就行。 如此一想,唐青继续安份地留在御前伺候,有时帮忙查看送尚书台送来的账册。 过几日,唐青散值返回途中,竟是被人拦了道。 拦路的宫人欲将袖中的宝盒塞给他,说是托人相送。 唐青琢磨着,很快琢磨出其中意思。 他跟在御前伺候,虽无权柄,可每日能见到皇帝,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第33章 说着说着,自然就成了吹在帝王耳边的一阵风。 跟在帝王身边的近侍一向都为官员笼络的目标,唐青自然也不例外。 他没收那个宝盒,视若无睹般,与宫人客套几句,装傻,绕路离开了。 毕竟有官职在身,宫人如何胆大,也不敢贸然阻拦。 这件事对唐青虽未造成太大的影响,但也让他上了心。 他自知不该再留在潇湘殿了。 之前被皇帝从南郡捋回宫里,关在潇湘殿,传出去免不得带上几层暧昧色彩, 现下身份转变,若继续住着,左右说不清楚。 是以这日去颐心殿当值,唐青寻了个机会,向帝王求情。 萧隽看着他:“何事。” 唐青道:“望皇上允臣搬出潇湘殿,” 专门伺候皇帝的近侍,通常都居住在耳房或配房内,连在廨署当值的官员,都配有房间休息。 唐青作为下臣,住在潇湘殿,于公于理都不合适。 萧隽道:“不允。” 唐青:“皇上……” 萧隽口吻平淡:“孤的决定,谁敢妄议。” 又道:“若闲着,今日就去尚书台跟里头的人见一面。” 唐青低垂的眼睫轻颤:“……臣领旨。” ** 大邺朝堂分内外两政,外政由左相周廷把权,内政则以尚书台为首。 尚书台完全服务于帝王,与外政互相权衡,独立处理政务,是帝王的一把刀。 唐青留在御前当值了一段日子,没想到会被皇上放去尚书台。 他虽为帝王近侍,无任何权柄,可一旦进入尚书台,就意味着今后无需通过皇帝就可以接触朝政要事,意义完全不同于往日了。 领了旨意,唐青离开颐心殿后,跟值守在附近的侍卫问路,径直前往尚书台的方向。 唐青一走,替帝王研墨铺纸的活儿就到了李显义手里。 李显义把刚才的话都听了进去,心中约莫理解几分。 那唐青身上许是有什么能缓解皇上头疾的秘密,皇上深夜过去抱着人入睡不是一两回了,哪能真让唐青去睡廨舍,自是留在潇湘殿里才舒服。 ** 尚书台。 唐青到了廨署,抬头打量匾额,款步而入。 正在架前整理档案文书的尚书仆射苏少游闻声转头,看见门外而立的身影,如兰枝玉树,犹似九天落仙,不由愣了愣。 他环顾周遭,收起自己的呆样后微微拧眉,道:“你是何人,胆敢胡闯尚书台。” 唐青拱礼:“下官为御前黄门侍郎,涿州南郡人士,唐青。” 苏少游瞬间悟了。 前阵子听闻皇上身边多了个脔/宠,本以为生得一副狐媚样,哪想竟有这般气度和容貌。 苏少游端详的眼神不加遮掩,其中的蔑视不言而喻,这让唐青心感些许不适。 他立直身姿,平静地接受苏少游审判似的眼神,回眸以对。 不知是不是在御前当值受到帝王的影响,素日里春风化雨般的人,气势竟露出几分魄力和几分威仪。 苏少游心内陡然生出惧意,仿佛看到皇上出现在面前,叫他不敢再直视。 第19章 苏少游道:“我正忙着,若你到此地有事,且等着吧,寇大人有事务处理出去了,不知几时才回来。” 他把话一撂,对上唐青那张美若仙姿的脸,顿了顿,竟有几分心虚。 苏少游低下头,暗恼:见了鬼了,不过是皇上身边的男宠,尚书台是什么地方,闲人岂能踏足他没把人轰出去就罢,竟对此人无端地生出些许愧疚。 当下冷起脸面,道:“自己寻块地坐吧,别怪没警告你,尚书台乃要务之地,莫要乱动这里的东西,若出何岔子,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 唐青淡道:“好。” 他没随意走动,大致观察室内布局,兀自走到空出的黄花梨木交椅坐下。 唐青所坐位置离苏少游不远,本在专注整理文书的苏少游动了动鼻子,寻到气息源头,心忖:这男宠用了什么香,非但不熏人,还怪舒服的。 两两无言,一时辰后,才见门外踱入两道身影。 苏少游道:“大人,您回来了。” 又瞥了眼坐在旁边的男宠,脸上闪烁着些许不自在:“这儿来了个人,似乎要找您。” 唐青起身,迎到门外。 为首的男子一袭紫色祥瑞宽袍官服,着冕冠,冠下双目清灼,丰神俊逸,浑身散发清正朗朗之气,正是这尚书台的守尚书令,寇广陵。 唐青对其抬手拱礼:“见过大人。” 寇广陵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青年。 方才李显义找过他,亲自传了皇上口谕,所以在回来之前寇广陵就知道唐青会在尚书台等自己。 原先宫里传的那些闲话多少听过一点,现下无法把唐青跟男宠之流联系在一块。 这样的人,如此不凡气度,何堪做那等附于他人的脔宠 可他如今也知晓,唐青已被册封为黄门侍郎,专侍皇上左右,而且……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他不该私下胡自猜测。 寇广陵收起思绪,道:“随我进来吧,” 又给他介绍与自己一道进来的男子:“此为尚书郎,李秀莽。” 唐青觉得此人名字挺特别,不由看了尚书郎李秀莽一眼。 第34章 是个气质宽稳儒和的青年,身影却矫然挺拔,深眉高鼻,像幽州一带人士,着了绯色宽袍官服。 对方朝他微微点头:“见过侍郎。” 唐青回以温和的笑意。 三人走进议事厅,宫人送了茶水和点心进来。 寇广陵道:“不必拘谨。” 寇广陵和李秀莽斟了茶水饮用,唐青也不客气,就着茶水吃块点心。 他在尚书台等候许久,一早又去御前当值,因腹中饥饿,已出现些许低血糖的症状。 吃完茶点,眼前眩晕恍惚和双手冷软的症状才慢慢消失,唇也恢复如常的血色。 寇广陵问:“可有好些。” 唐青诧异。 “是秀莽,”寇广陵道,“若非他细心发现,倒是尚书台怠慢了唐侍郎。” 寇广陵听李显义传圣谕时,心内还夹着几分复杂,可在见到唐青之后,那份复杂烟消云散。 浮沉官海十余年,见过许多副面孔,唐青有白云出岫之姿,绝非等闲之辈。 且听闻唐青近来奉皇命在协助尚书台彻查账务,之前从尚书台送去的账册,方才已得李显义证实,说说交由对方独自处理的。 那些账册陈旧杂乱,唐青不仅查清,还重新做了套更为了然的账面,效率惊人。 若尚书台能来此帮手,再好不过,倒是他显得疏忽怠慢了。 寇广陵与唐青寒暄几番,问:“唐侍郎可要熟悉尚书台。” 唐青微诧:“可以吗。” 寇广陵:“自然。” 又道:“秀莽,侍郎先由你招待,我还有件事处理。” 在一旁不曾言语的李秀莽开口:“大人放心。” 于是唐青就跟着李秀莽起身,先熟悉眼前这座楼阁。 尚书台分为四楼,一楼陈放还未处理的文书卷册,二楼则是议事的地方,后厅置着几张睡榻,供通宵当值时休息。 三四楼则存放已经整理过的所有卷册文书,每层都在门外上了锁。 李秀莽看似儒和宽稳,却非话多的性子,引唐青走了一路,只在关键处才开口做些解释。 “侍郎可还有疑问。” 唐青道:“没有了,多谢你。” 处理完事务的寇广陵上来,视线在两人间转了转,问道:“唐侍郎可还适应。” 唐青:“此地很好。” 寇广陵道:“如此,如若唐侍郎不急着回去,等会儿还请你帮一道忙。” 这日下午不需要去御前当值,皇帝既然差他来尚书台,唐青自是不会怠慢。 “大人尽管吩咐。” ** 二楼议事厅。 寇广陵召了李秀蟒,苏少游还有另外两名尚书侍郎陈霑、莫冰过来,让几人围着案几坐下。 唐青面前叠放几本账册,准备完成寇广陵交给他的事。 苏少游惊疑:“原来从皇上那送来的新账竟然出自你手?” 要知道,新账不仅把那堆杂乱的账目理清,且做账的方式更为周全明确,是他们从未见过的。 寇广陵托唐青之事,就是将此套更为具体明确的做账办法教给他们。 唐青并不藏私,从原理说起,在尚书台二楼现教现学,他舔了舔唇,面前多了盏新添的茶水。 唐青朝李秀莽微微一笑:“多谢。” 时至傍晚,到了散值的时辰,寇广陵这才让所有人都回去。 他单独留下唐青,叮嘱几句在尚书台当值需要注意的事宜。末了,只见唐青拿起方才重新查算的账簿,道:“寇大人,有些话不知可否当讲。” 寇广陵见他一脸坦然,痛快开口:“请说。” 唐青便直言不讳:“这位公冶侯是何人?他明面上的账漏了不少,恐怕走了不少私账。” 第一次处理尚书台送来的乱账,他便发现此点疏漏,但既然无人追责,唐青也知晓其中道理,自己做好分内之事就罢。 而今,查出来的异常却只增无减,这不得不让他格外注意。 寇广陵沉默,道:“公冶侯为我朝颇有声望的老将,为先帝守过西北,且于数年前在皇上发兵一统天下时,在前朝诸多侯将中,第一个带军追随效忠。” 唐青了然,还是个功望颇高的开国老将。 他不置一词,微微点头:“若无其他事,下官先行告退。” 在尚书台忙碌大半日,唐青回到潇湘殿后,当天夜里嗓子就觉得不舒服。 兰香用银丹草煮了水给他喝着润嗓,唐青捧着瓷杯连灌三次,直到再喝不下,嗓子那阵紧涩感方才得以缓解。 兰香叮嘱:“先生就是累着了,好好歇一晚定能恢复。” 唐青无奈:“但愿吧。” 在尚书台当值比他预想中的顺利,算是一件好事,无奈太久没说那么多话,身体朝自己发出了警告。 不算好眠的睡了一夜,春末初夏,夜间凉白天热,一早,嗓子恢复几成的唐青又患上风寒。 洗漱之后,唐青更换衣物,开口跟兰香交代时,鼻子还没通气。 兰香嘴里叹着先生命苦:“午时等先生回来,唤个医官来瞧瞧吧。” 唐青:“走一步看一步。” 因为要御前当值,唐青不敢喝太多热水,稍微润过嗓子便去了。 今日没有朝会,萧隽在靶场练了半时辰骑射之术才回颐心殿处理政事。 第35章 御案前已经备好新墨,折子也分类放好,他抬首朝底下瞥了眼,发现唐青无甚精神,只一宿没见,看起来有点憔悴。 外头日暖风轻,阳光晒得殿前的石阶泛出耀眼的光亮。 李显义送茶点入殿时,竟看到本该御前伺候的人趴在案几上睡着了。 李显义吓了一跳,望向御案时一脸的迟疑不定。 他摆好茶点,跟皇上请示。 “陛下,可要……” 萧隽看着不久前趴倒的人,淡道:“无妨。” 李显义心内叹息,皇上都发了话,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刻钟后,唐青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清醒。 意识到自己在殿前失仪,他忍着诧异,准备起身请罪,却发现帝王不在。 值守的宫人回道:“皇上出去了,侍郎若有不适,早些去寻医官瞧瞧。” 还补充一句:“李常侍跟着皇上离开前,特意交代给侍郎留的话,说去医署找刘执太医。” 唐青午后还要去协助尚书台整理卷册,心知自己最好不要生病,朝宫人微微一笑表示谢意。 他不知道医署在何地,欲寻个侍卫问问。 念头刚过,面前出现一道紫色身影。 韩擒腰悬佩刀,看着他,把原本先生一称改为唐侍郎。 低声问:“想去何处。” 走近便发现唐青鼻尖点着一抹胭脂半似的红,精神状态欠佳。 “先生可是病了。” 唐青客气:“一点风寒。” 说话间嗓子还哑着,不难听出鼻子不通气的症状。 旁的侍卫道:“唐侍郎正要去医署。” 韩擒:“随我来。” 唐青看着对方,韩擒先走几步,低头回望他。 侍卫好奇的视线在大统领和这位貌美侍郎之间徘徊,正待琢磨出什么,唐青微微颔首,未避免他人多想,不宜久留,只好跟去。 “下官谢过大统领。” 韩擒不做多想,已能自主忽略这句客套疏离的敬称。 第20章 邺都皇宫古朴肃穆,时值傍晚,余霞沿长阶层层散落,铺就的砖石和砌起的红色高墙泛着光,映出金绯色泽,整座皇宫看起来多了几分温暖柔和之感。 唐青专注望着眼前的路,和前面那道身影无甚交谈。 步行至医署,韩擒回首:“到了。” 唐青拱手作礼:“谢过大统领。” 韩擒薄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清楚。 “先生,你非要与我如此说话么。” 唐青诧异:“统领此话当真奇怪。” 他轻摇了摇头:“还请统领慎言,莫要再说这般令人误解的话来。” 韩擒收敛神情:“我先走了。” 唐青:“恕下官无法相送,请统领自便。” 背过身的韩擒肩膀微微一僵,抬步远去。 唐青目送对方,直至背影消失,眸光虚无缥缈地落在宫墙上,而后没什么情绪的踏入医署。 正在案桌旁边整理药草的小医童瞧见他,惊得长大嘴巴,正欲开口,唐青食指抵在唇边,眼底浮笑,轻轻“嘘”了声。 小医童想起大统领吩咐过不要泄露当日天牢里发生的事,忙闭紧嘴,模样呆憨可爱,甚为讨喜。 唐青轻笑,待要出声,里头就出来了人。 着白衣蓝纹圆领宽袍,发髻灰白,正是之前李显义亲自领到潇湘殿,奉皇命给他诊病的那位刘执太医。 太医还记得他,皇上留意的人,岂敢怠慢。 刘执道:“公子何事啊?” 唐青向刘执如实告知自己的症状,对方替他诊过脉象后,亲自去抓的药方,还把唐青送到官署大门外。 唐青道:“刘太医客气了。” 刘执道:“哪里哪里,若公子念得老夫的好,今后若遇着事,还请公子在皇上面前替老夫美言几句啊。” 唐青心想:他哪里在皇帝面前说的上话?老太医实在高看他。 待送走唐青,刘执单手来回抚弄短须,感慨几番后忙去整理药方。 他在医署当值二十余年,伺候几代君王,知晓自己不会看错,更不会看走眼。 署里的医官平日忙着制药和诊病,从不问政事,跟朝上那些波诡云谲的党派斗争无甚关系。 但他们终生为皇族贵戚做事,若想官途通顺舒坦,学会察言观色便是一项安身立命的重要本领。 刘执断然不敢枉测圣意,可唐青身上独有的风华,是他当值数年未曾见过的,也最为出色的,无怪皇上为其倾注别于常人的心思。 总之,多条人脉多条门路,他走进门,对小医童提点一句。 “今后若方才那位唐侍郎再来医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万万不可怠慢,明白不?” 小医童连忙点头回应。 ** 彼时唐青并不知晓医署里的事,取了药回到潇湘殿,兰香接过就拿去煎了。 他服过药汤,夜里开始发汗,约莫半时辰,发了汗的身子变得轻松,又含了几块晒干的草药片,嗓子也舒服不少。 翌日再去颐心殿上值,唐青已恢复几成精神。 他来得早,侯在宫道上,摸了摸腹部。 因昨日着凉且服过药,胃口不太好,进食便比往日更少了,过来的路上,稍一消耗体力,此刻觉得有点饿。 第36章 他从随身携带的配囊里取出一颗糖怡,迎着晨曦,清甜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心情甚跃,眸子禁不住半眯起来。 直到视野之外现出一道玄色金丝日月星辰绘纹的衣角,对上帝王淡淡的神情,险些把舌头咬到。 唐青本来打算在外头吃完这颗糖怡再入殿,哪想今日皇帝散朝如此之早。 旁的李显义笑道:“唐侍郎还不跟上?” 行完礼的唐青紧跟进殿内,在御案前伺候完笔墨,继续整理尚书台送来的卷册。 期间萧隽召见了几名大臣,议事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落入唐青耳边。 * 现今尚书台着手清查朝中账册,有了前治粟内史郭常的下场,弄得官员们人人自危,怕落得个相同的结局。 淫/浸官海的,大部分人都留恋手中权势,纵使像郭常那般承蒙皇恩留了一命,可势头已散,下场就如日薄西山。 过去多少官员私下欲寻机会拉拢郭常,而今只人走茶凉,给了诸多官员威慑。 摒退几名官员离开,萧隽看着发顶几乎埋在账册底下的人影,沉声唤:“唐侍郎。” 唐青起身:“皇上。” 萧隽:“方才的话,可听明白了。” 唐青道:“明白。” 尚书台近来如此高强度的查账,除了收缴被官员贪污所得的财产充盈国库外,只怕皇帝还有其他的深意。 而清账,不过是最符合当下展开行动的一次机由。 幽州和邯州的灾情亟待解决,但并非朝夕之间就能做出成效。要拿钱,从官员们这拿只是其中一条路子,查出贪官并非最重要的,却是最关键的一环。 皇帝可能想要借机变革朝中布局。 唐青暗中思索,又听帝王说道:“侍郎过去所言,不无道理。” 他脑子立转,联想起围绕大邺经济牵涉出来的人和事,当即表露心思,道:“臣既为皇上的刀,自当在皇上需要时竭力所能。” 他敞开了态度:“皇上若愿,皆为臣所指的方向。” 萧隽似笑非笑道:“不必说此番话恭维孤,上次就郭常一事,侍郎所言,孤还历历在目。” 继而问:“让卿查了一段时日,可有想法。” 唐青理了不少卷册,对大邺朝堂的脉络基本都有了个笼统的认识。 他应:“若皇上借贪污行贿惩治官员,不失为一种办法,可此种法子终究治标不治本。” 整理了一下思路,又开口:“建朝不过三年,可如今朝中官员冗杂,每年发放到他们手里的俸禄可是一笔不少的开销。” 简单来说,唐青发现大邺在职官员太多了,不少有的没的职位都因各中关系塞了人。 官员底下养幕僚客卿,这些贤士座下又有三千弟子,这些人就通过关系层层输送上来。 日积月累,左右不过几年,养的闲官居然数量可观。 而今国库紧张,理应开源节流,裁剪庞大累赘的官职体系,一句话概述,就是裁员。 萧隽看着他,虽未言语,但目光里涌出的几分波动,让唐青明白,自己的话没有说错。 又道:“缩减冗员不能在短期之内进行,否则朝内时局不稳,届时或许会出现对皇上不利的言论。” 更为甚者,可能会有官员暗中做出过激行为。 比如刺杀。 去年皇帝秋猎,已遭受过一次埋伏袭击,在唐青不知道的情况下,那次袭击只怕不是第一次,所以也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为了避免弹簧效应过重,只能逐一推出变法政策,徐徐图之。 唐青回应萧隽的注视,彼此在这一刻心知肚明。 “若皇上想做那件事,臣自会竭当全力。” 萧隽收起视线:“此事再议。” 唐青没再就此事继续纠缠,他既已经表露态度,眼前的帝王需要用到他时,以其手段作风,定然不会犹豫半分。 ** 皇林猎场,萧隽驭着雷首跑了几圈,方才让这匹烈马勉强尽兴。 李显义递来绸帕,萧隽擦去面上汗珠,道:“准备一下,孤要出宫。” 李显义:“喏。” 又小心观察圣颜,问:“陛下可要带上唐侍郎?” 萧隽:“嗯。” 李显义咧咧嘴角,很快着人去办,说道:“陛下倚重唐侍郎,还让他去了尚书台,可为何至今还不用呢?” 萧隽:“时候到了,自然有用到他的地方。” 不是不用,只是时候未到。 唐青拥有独到的见解,颇具风骨,若行起事,看似温和,可依他胆敢违抗皇命的作风,定然少不了决断的魄力。 可一个没有背后势力支撑的平民,又在御前伺候,未在朝中树立任何威信。 让唐青贸然去做那把的刀,就算有皇帝担保护航,怕只怕有朝一日,千防万防,刀还没落下,就先让人折了。 出头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用刀之前需得慢慢磨刀。 李显义赞叹不已:“陛下英明。” ** 唐青得知皇上从猎场回来后要出宫的消息,且要带着他随行。 他问前来传话的宫人:“我……需准备些什么?” 宫人笑道:“唐侍郎只管把自己收拾好就成。” 唐青回了潇湘殿换上一身浅青色斓衣,漆黑的发后别着木簪,腰间只配兰香准备的白色锦囊,里头放着供他低血糖应急吃的糖怡,来回踱步两圈,一派文雅素净的模样。 第37章 兰香笑眯眯地捧脸,又往他的配囊里多塞了几颗糖怡。 未时方过,颐心殿的宫人前来召他,唐青见到了一身玄色常服,束玉冠的帝王。 宽袖长袍更衬得这位有异族血统的帝王身形伟岸,那双素来淡漠的狭长双目,投射的凉薄之意也被这身常服中和几分,看起来柔和些许,没那么冷硬了。 萧隽道:“随孤出宫。” 唐青跟在那道背影后。 来到大邺,除了第一日在马车内看过几眼这座王城,还没机会融入其中近距离观察。 萧隽不动声色,余光瞥向旁边的青年,心想:看着挺高兴。 第21章 邺都不设宵禁,王城之下街市遍布,通宵达旦,很是热闹。 值正午,大街上人来人往,萧隽摒退暗卫随行,身边能看到的只唐青一人。 起初唐青间隔距离跟在萧隽身后,奈何路上行人太多,赶路的商贩肩挑担子,吆喝着“劳烦让个路”“当心当心”。 唐青打量周遭环境,走神稍息,想再躲开时避之不及。 倏地腰肢一紧,走在前头的人不知何时停在他旁边,手臂揽向他的后腰,微微一提,唐青就这么被萧隽提了起来,带上空出的屋檐之下。 萧隽道:“看路。” 唐青稳定心神:“多谢……爷。” 他收回探量四周的视线,街上行人虽然多,但还不至于拥挤到寸步难行的程度。 渐渐地,唐青发现落在身上的目光夹了几道惊艳,有些人走着走着便出了神往他的方向靠。 萧隽浑身写满生人勿近的气场,衣着尊贵,又格外高大,人见了都绕道,空出一部分范围。 瞧见此状,唐青只得老老实实跟在对方身侧。 正临朱雀街,此为都城最繁华的地段。 前方忽然爆出呵声,唐青逐渐随着人潮停步。 过去他身子不好,时常寻几个安静的地方呆着,第一次凑上人多的热闹,颇觉得新奇。 萧隽为此停下,朝他看了眼,再扫向声音的源头。 原来有人在一家面摊前食霸王餐,赖账被戳破后,脸皮厚得可以,开始撒泼打滚。 闹了半刻,有人报官,官差已在来的路上,那吃霸王餐的人犹在泄愤,被围观的好心行人压制不准对方逃跑。 唐青不由倾身朝前凑近,日光落在他垂落的发间,漆发如绸,流光滑动,此刻眉眼含笑,清波潋潋,引得旁边凑热闹的行人下意识直直盯着他,还不住地吞咽嗓子。 一道淡漠的目光让恍惚的行人骤然发颤,再回神,那谪仙似的公子已被眼前这位气质尊贵却犹如煞神修罗的爷完全挡了起来。 朗朗白日,已叫他浑身渗出冷汗。 唐青回眸,似有所觉察。 “爷,发生何事?” 萧隽垂下双目,凝视唐青皎白如月的脸庞,淡道:“无甚,热闹看完了?” 唐青笑着应:“看完了。” 萧隽:“那就离开。” 甫一转身,四周人群纷纷让出一条空道,送走这尊看着就惹不起的煞神。 唐青跟着沾了光,黏在身上的视线陆续消散。 出了人群,萧隽问:“邺都如何。” 唐青温温一笑,道:“爷坐镇王城,治下管理自然很好,眼看周围的街市车水马龙,吆声不绝,一派荣景,若遇到寻衅滋事者,官府处理的效率还算及时,没闹出太大岔子。” 他话锋一转:“可这般欣欣繁荣的景象,小的只在王城里见过。” 萧隽道:“怎地不继续恭维了。” 唐青:“小的只将自己所见据实相告,今日王城算是见识过了,邺都很好,可放眼大邺,像王城这样的地方能有几个?” 他款款而行,长睫微眯,目视前方。 “小的过去所见,街巷破落,莫说做生意,平头百姓连吃穿都是个问题。在南郡那样的地方,到了冬季虽无风雪,却也因潮湿寒冷而冻死了人。” 萧隽余光瞥他:“这般说来,你见过许多地方,那些地方都是如此景象?” 此话一出,唐青倒沉默起来。 萧隽的话所言非虚,他来到大邺一年,只在南郡粗略转过,没见识过除了南郡之外的地方。 所听所闻,只从旁人嘴里听其议论,未曾亲眼见过。 而萧隽南征北战那么多年,在整个大邺都留下了足迹,见识的场面是他所不能及的,他方才那番言论,倒显得无甚凭据,还有班门弄斧的嫌疑。 唐青垂眸:“爷,是小的妄言。” 萧隽:“你说得挺不错。” 又问:“可会骑马。” 唐青头绪跳了跳,摇头:“不会……” 萧隽:“那便一起。” 等唐青和萧隽共骑,才知晓对方要带他去邺都近郊。 骑马不比坐马车,再怎么避嫌,肢体总会有接触,他身形一歪,有只大掌便扶在腰侧,揽着他扶他坐正,还轻轻贴着腰线摩.挲一道。 以这位帝王先前的作风,定然不是无意为之。 唐青眉头一皱,压低嗓音道:“皇上……” 而这位向来淡漠的帝王似笑非笑:“可还行。” 唐青:“……" 对方就是故意的,冷然回应:爷,小的行。” 路上,唐青唯剩一个念头。 等以后有了机会,他要自己学骑马。 第38章 ** 邺都近郊置着许多田地,春耕已过,大部分耕地皆得到利用。 萧隽打马从田间穿行,地里还有农民在梳理农耕作物,或往渠道引水。 唐青到处观察,心想这个皇帝,也知亲自视察农情,看来还没有专制残.暴到传言中的那种程度。 只是…… 唐青道:“爷,小的有一事不解。” 他陆续开口:“在南郡,百姓手上耕地无几,田地绝大部分都在乡绅和地主手上,而普通平民只能租赁耕种,无论收成如何,都需按季往乡绅地主手里交粮交钱,剩下的,堪堪只能一日两餐度日,为了节省,一日一餐也不少见,若家中人口多些,肚子都需一直紧着。” “此等情况,比起邺都如何呢?” 萧隽道:“所以需要改变了。” 马沿着陇边啃青草,附近有家农户,大人正带着小孩在门前忙活,走近了看,原来在处理草木灰。 马吃饱后,两人共骑,继续绕着近郊田垄穿行,风里带来谷植清新的气息,拂之惬意舒畅。 ** 落霞布满天幕时,萧隽携唐青返回都城。 迎着暮色,街道行人比白日还要多,萧隽将马交给暗卫,唐青与其步行入城。 他们在人潮中逆行,半晌,唐青问:“为何大伙儿都往同一个方向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话恰巧让旁边的人听了去,瞅见青衣公子容貌惊绝,热情回应。 “公子有所不知,邺都有一口圣泉,那圣泉前几日下水的道子断了,太常寺正用赏金寻个能尽快想法子修缮的能人呢。” 一听有赏金挣,百姓哪里忍得住,纷纷都去凑热闹。 唐青:“圣泉?” 他微微仰头,望向身侧的人:“爷,此为何物?” 萧隽:“感兴趣就过去看看。” 他倒想看太常寺那群人能做出何种动静来。 顺着人潮而行,唐青总算来到圣泉附近。 聚集的百姓多了,听旁的人闲聊,很快知晓圣泉的来意。 邺都此地水源,自百年前就出现,历经风雨岁月,至今仍在。 大邺过去发生过三次罕见的天灾,一年数月,无半丝甘霖降临,唯独这口泉水源源不尽。当时举国饿殍盈地,邺都靠此泉勉强度过三次旱情,救过数条性命。 此后,天子便赐名圣泉。 而后在圣泉周围设立井庙,筑山神之象,以镇邪祟。素日里百姓们会来拜祭,顺道打两桶泉水回去食饮,去病消灾。 百年已过,因地势落陷,圣泉沉在地下,太常寺曾差人修建取水转轴,年久失修,那转轴发生断裂,取水成了件难事。 唐青道:“再重建不就好了,何必搞得这般大费周章。” 围观的百姓应答:“公子有所不知,那圣泉很深,难以见底,里头常年氲着浓雾,雾气有毒,需等下雨才能进行修缮。” 可邺都只在春末时雨水多些,近日不常下雨,除非等到夏至,那也是至少两个月之后的事了。 圣泉对邺都意义非凡,太常寺可等不起,若传到御前,要被问责的。 百姓道:“赏钱可有二百银呢。” 二百银,寻常四口之家的平民户,紧着点肚子,每年花销约莫四五两。 唐青怔了一瞬,问:“爷,这份赏钱,小的可能挣?” 萧隽淡道:“若有本事,自可拿去。” 唐青向百姓问路,寻至太常寺值守的官吏面前。 那官吏瞧他气度不凡,诧异问:“公子何事而来。” 唐青指了指圣泉的方向。 官吏又道:“这笔银子可不好挣啊。” 唐青莞尔:“可容在下过去仔细瞧瞧。” 对方道:“公子请。” 唐青回头朝萧隽投去一眼,往官吏所指的方向走去。 百姓默契地给他让了路,唐青得以顺利的观察泉口。 听人说这处圣泉范围本来不小,而今百年岁迁,泉口下沉,尺径缩小,只比寻常井口宽约三倍有余。 他走回官吏身侧,俯耳而谈。 那官吏听罢,微微诧异,道:“明日太常大人亲自带人来,若事成,公子自可去太常寺领赏钱。” 唐青笑着走回萧隽面前:“让爷久等了。” 两人往城内步行,萧隽问:“你给了法子?” 唐青道:“在南郡一处僻壤荒远的乡村里,只一口井供全村人用,过去曾发生过与圣泉相似一事,当时梁名章带我前去查探,便用了此法子。” 待他们回到宫门,只见巍峨大门紧闭。 唐青上前询问,值守的侍卫道:“过了落钥的时辰便不再开门。” 唐青回到萧隽身侧,眼神疑惑。 不动用一下帝王权利吗? 萧隽道:“皇宫的规矩,自是公事公办。” 口吻中似有几分满意:“羽林卫平日里规矩不错。” 唐青:“爷……我们不回宫,在哪歇息?眼下天要黑了。” 萧隽:“在城里寻处地。” 唐青只能默默跟上,有些无言以对。 这皇帝,还真不拘小节啊。 说他仁慈,把上奏违逆他的官员全部送一顿板子。说他专制,竟然搞遵纪守法的一套…… 第22章 斜阳拂碧柳,路上行人三两,越往前走,便再无一人。唐青跟着面前那道背影,发现四周很是僻静。 第39章 他们来到一间乌瓦白墙,规模不大的庭院前,此时暮色轻微,门檐下已亮起灯笼,似乎知晓主人要来。 刚止步,门便打开,里头出现的布衣老者唤道:“爷,您来了。” 唐青跟在萧隽脚后走进大门,布衣老者在旁边引路。 借着光线,唐青这才发现对方有一边袖口空荡荡的,竟是个断臂老人。 老者道:“亲自备了几道酒菜,爷进屋尝尝。” 至于唐青…… 老者瞥他一眼,眼中滑过惊艳,暗忖:爷头一次带陌生的面孔来,不该问的便不问。 净手之后,唐青琢磨着怎么伺候皇帝用饭,正要做点什么,听萧隽吩咐:“都落座。” 老者笑着拧开酒壶的木塞:“去年酿的,爷尝尝。” 唐青稍微抬眼,发现断臂老者比起旁人面对帝王时表露的敬畏,他流露的更多则为亲近之态,俨然把一国之君当成后辈看。 而素日里淡漠威仪的萧隽,此时面上居然显出少有的缓和之色。 老者究竟什么来头? 唐青沉默,一时没动碗筷。 老者等萧隽尝了第一口烤鱼,笑呵呵道:“前些日子总下雨,河水涨了不少,老马我趁机逮了几条肥鱼回来养,这不,今日就见着爷过来了,来得早不如赶得巧啊。” “我烤鱼的手艺没生疏吧?” 萧隽道:“和从前一样。” 说罢,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唐青手边的白瓷空碗。 “尝尝。” 唐青抬眸:“多谢爷。” 萧隽道:“在此地,不用如此拘束。” 老马眼底闪出精烁的光,似看出些端倪,仍然笑着点头,兀自夹了块肉,跟着开口:“这位公子何必拘礼,试试老马的厨艺。” 唐青吃了萧隽夹来的鱼肉,烤鱼味道极好,油而不腻,肉滑鲜嫩,汁水全部渗进肉质中。 简单尝过一口,唇瓣盈了油光,光滑润亮,他轻轻舔干净嘴边残留的汁水,抬手继续夹了块。 老马道:“味道好吧?爷过去就爱这道烤鱼,这可是正宗地道的冀州口味。” 唐青吃完,轻轻擦拭嘴唇油渍,方才喃喃:“冀州。” 萧隽默不作声,老马左右看看,打了个马虎,道:“等爷想开口,自然会相告于公子。” 从谈话中唐青约莫得知老马是冀州人,过去曾驻扎在冀北的军镇生活。 几道冀州风味的菜色十分入胃,唐青吃得尽兴,主位上的萧隽似乎也极为尽兴,酒都多饮了几回。 萧隽偏过视线,向他示意酒盏。 唐青忙轻轻摇头,面上浮出难色。 “爷,小的喝不了。” 萧隽低声一哂:“也罢。” 灯火隐绰,一顿饭尽兴,老马收拾东西,笑呵呵道:“爷,老马这把骨头熬不了太晚,先去歇着啦,您和公子随意。” 萧隽:“嗯。” 等屋内都空了,窗外虫鸣不间断地响唤,萧隽没动,唐青自然不动。 良久,萧隽问:“今日所见,觉得如何。” 唐青回想这天经历的,腹中措辞,挑了处较为妥当的地方回应。 “回皇上,臣于近郊田地所见,百姓拽耙扶犁,春日耕耘,夏日耨草,勤劳务农,确实不错。” “可还有值得完善的之处。” 唐青迎向萧隽的眼神,轻轻摇晃手中的茶盏,继而开口:“皇上可还记得在那户在门前处理草木灰的农人?” 当朝农民耕种,多以草木灰,或腐烂的树叶之类打成肥,这也是唐青所了解到的,较为接近早期的肥料。 他斟酌再三,徐徐道来。 “施肥是农业中必不可缺失的一个重要环节,施好肥,可以提升农物质地,促进其生长,增加产量,还可养护土壤,使得土壤肥力充足,延续耕地的使用年限,令土壤反复循环的利用。” “仅用草木灰做肥过于单一,像是腐熟的人畜粪便,食物残渣,河泥,石灰此类都可用于基肥,农业乃国之根本,作物产量上去了,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唐青垂眸:“若负责农桑的官员能起到带头作用,定能让百姓们接受,引导他们效仿,待日子一久,此举有了成效,自会广泛流传。” 萧隽斟了盏茶,吹了吹,目光却纹丝未动,隔着水雾定定注视他。 “卿的点子倒是不少。” 唐青温和一笑,谦虚回应。 “为皇上分忧为臣之本分,自是竭尽全力。” 萧隽目色忽然凝在他噙起弧度的唇角,沉声问:“若孤想要卿在其他事情上分忧,又该如何。” 只一句,唐青心头倏跳,面显难色与无奈。 “皇上,臣……” 他渐渐收声,半晌无话。 萧隽淡声:“卿以为孤想做什么,或对卿做什么。” 唐青:“……” 说得您原来没做过似的,不仅做了,还好几次,他能不想偏么? 萧隽压下嘴边的笑意:“孤有头疾,卿且靠近些,替孤按一按。” 唐青:“皇上头疾犯了?” 他迎起身,来到对方侧面。 萧隽道:“按吧。” 唐青迟疑:“臣没试过,皇上感受一下力道,轻或者重了都与臣说一说。” 他手上动作轻柔,对萧隽而言,起不到什么按摩效果。 真正有效用的,是唐青靠近后源源传来的那阵温暖沁香,很淡,缓解了他忽起的躁动,头上乱跳的脉搏也随之停下来,痛楚在微香的熏拂下慢慢退散。 第40章 唐青垂眸,观察萧隽神色舒缓,温声宽劝:“皇上,回房休息如何。” 给唐青这么一顿按揉,萧隽竟也难得乏了。他很少会在如此早的时辰歇下,许是旁边的气息太过舒适。 他松口了语气:“嗯。” 又道:“卿也早些休息。” 送走萧隽,唐青停在庭院中央。 夜风清爽,已有入夏的温暖,檐下透出的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公子。”早已离开的老马出现,“客房为公子备好了,还请跟来瞧瞧。” 唐青跟上:“多谢您。” 老马笑着摆摆手:“老马也要谢公子你啊,头一次见爷带人过来,瞧着……比过去轻松几分呐。” 唐青心想:他们只在屋内论了些农桑之事,也没做别的,对方是否误会了什么。 客房已经打扫过,陈设干净雅致,搬来的褥子上还有一股阳光晒过的气息。 唐青在井口旁打了点水稍作洗漱,合衣而躺。 不知是不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又或逢春夏季候交替身子敏.感,听着窸窣虫鸣,他隐觉心闷,左右煎熬,靠着枕辗转,难以沉浸到睡眠的状态。 唐青久违地失眠了,先在床尾坐了会儿,而后临窗静立,院中灯影朦胧,渐渐出神。 深更半夜,在窗旁立了半宿,空气浅淡的花香弥漫于风中,唐青不住揉.弄泛痒的鼻子,间或揉揉眉眼周围。 他后知后觉地心道:过敏了。 为防止把皮肤搓破,只能忍耐。又觉口渴,推门而出,想绕去堂屋看看能否找点水喝。 另一扇门窗忽然打开,映出一张五官英俊深刻的面孔,灯影柔和,连同对方身上那股冷漠也淡了。 “卿为何不睡。” 唐青回眸:“皇上。” 他下意识舔了舔唇,一时忘了行礼。 “臣口渴,想寻些水喝。” 萧隽:“孤也有点渴,既如此,与卿一道同去。” 唐青:“……”好的。 石砖上的人影成了一双,萧隽找到水,倒了两杯。 唐青谢恩接过,仰头饮时,泛红的鼻尖与眉眼皆落入萧隽眼底。 萧隽盯着他:“脸为何这般红。” 唐青好不容易转移注意力,闻言,只觉脸又痒了,伸手往上挠。 萧隽挡开他的指尖:“够了。” 再挠破皮了。 唐青神情无奈,还有几分惹人心怜的模样。 “臣痒。” 萧隽眼皮一抽。 “……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唐青:“臣过敏了,脸很痒。” 萧隽听不明白过敏一词,但隐约知晓这理应是病了,顿时无言。 戎马数年,没见过这般动不动就生病的。 萧隽道:“付容。” 院中立刻落下一道暗影。 “皇上还请吩咐。” 萧隽:“从城里寻位大夫来。” 暗影消失,唐青望着暗卫如此迅速的行动,反应过来后,拱手谢恩。 “谢皇上。” ** 房内掌了明亮的灯,唐青坐在床边,让大夫看诊。 萧隽让老马送了壶水进屋,兀自倒了盏,喝完,大夫也看完了。 萧隽问:“如何。” 大夫望着面前气势不凡的男人:“回这位爷,老朽开副药方,待公子服用,很快就能缓解症状。” 唐青道:“多谢大夫,劳烦您深夜还要专程跑一趟。” 大夫笑着摆摆手:“公子言重,不麻烦的。” 这位爷付的诊金可丰厚呢。 深更半夜,唐青服了药,约莫一刻,脸上的痒症果然明显减轻。 隔着烛火与萧隽对视,唐青率先垂眸。 “劳烦皇上大半夜还随着臣一顿折.腾……” 萧隽道:“卿身子太弱,平日就该多练练。” 在军营时,经他操.练过的将士,各个钢筋铁骨。 许是夜色影响,唐青不像往日拘谨,不禁好笑道:“皇上,臣这副身子,能练些什么?舞刀弄枪的臣也不会啊。” 萧隽出神地望着唐青轻快的笑容:“……” 他只随口说说,想和唐青多说几句话。 起身走到门后,萧隽回头:“卿歇下吧。” 唐青想起身送他,萧隽:“立刻躺回床榻,这是皇命。” “……” 唐青依言,躺了上去。 看着乖顺听话的青年,不知怎地,几步走到庭院的萧隽长长透了口气,心口似乎有瞬间漏了几拍,跳得还挺快。 第23章 翌日,唐青困倦地起了个大早。 萧隽正在院子里练刀,动作大开大合,有力拔千钧之势,他看着看着,只觉倦意一扫而空。 老马抛出一杆枪,萧隽将长刀落回鞘内,枪尖横扫,锋芒将木桩嚯出一道口子。 半个时辰后,萧隽侧目,打量屋檐底下的唐青。 “用过朝食,一会儿领你的赏钱去。” 今日无朝会,不必太早回皇宫。 唐青一想,去后厨准备碗筷。 老马盛出做好的朝食,笑着看院中那两道身影。 在院里打了井水洗漱的萧隽擦去面上水珠,他已将方才那身练武穿的布衫换去,清晨井水凉快,坐近了,唐青能清楚感受到水汽的发散。 他不由侧首,和萧隽的距离仿佛近了些。眼前的男人,跟龙椅上的帝王有些不同。 第41章 萧隽放下茶盏:“看够了?” 唐青眨眼。 “……皇上恕罪。” 萧隽淡道:“恕卿无罪。” 气氛莫名的朝食结束,唐青随萧隽又前往邺都的那口圣泉去了。 一早,太常寺果然派了工匠赶来修缮,昨日和唐青对接的那位官吏在场,见唐青来了,冲他摇摇手,笑呵呵道:“公子,这边。” 唐青上前,官吏喜道:“照公子的法子,用通了孔洞的木罩子盖上口子后,吩咐人定时倒水,那些水果真就如下了牛毛小雨似的,泉底狭道的雾气果真慢慢散了,前头正差工匠修缮呢。” 唐青微微一笑:“那便恭喜大人了。” 官吏羞愧:“公子这声大人我可不敢当。” 说罢,看唐青气质不俗,又瞧了瞧跟着唐青一起来的男人,只觉魄力逼人,不敢让人直视。 太常寺的一介小吏,哪里进宫面见过圣上,当下就问:“公子和身旁的那位爷看起来浑身不凡,可是在哪处府上谋事?” 唐青略忖:“我和……大哥只是平凡百姓,家中做了些小本买卖的生意。” 他看时辰不早,便想今早去太常寺领取赏钱,于是先行告退。 回到萧隽身旁,唐青问:“爷可要先回去?太常寺那边,小的可以独自一人过去。” 萧隽瞥他:“难得出来一趟,急甚。” 唐青哑口无声。 萧隽忽道:“你何时有位大哥。” 唐青脸颊微热,没想到隔了段距离,对方耳力竟如此之好,将他胡扯的话听了去。 如果与寻常人随意称兄道弟就罢,萧隽贵为一国之主,他称帝王当兄弟,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爷,小的都是虚话。” 萧隽未在此事纠缠,而是问:“修缮圣泉的法子,是何道理。” 唐青寻思,他说了原理,古人也不能理解呀。可话都问了,没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便解释:“小的在南郡生活时,在僻壤的乡里遇到过此情形,圣泉与当时所见相同。” “泉底弥漫的阴气,常人难以接触,皆是因为底下积聚了诸如硫化氢,甲烷这类的气体,浓度太大,使人吸入便会立刻中毒,或窒息而亡。” “逢下雨,底下的阴气就会下沉,工匠方才进行修缮,所以只要让上面始终有水落下就好。” 萧隽听着唐青款款而论,若有所思。 ** 到了太常寺,萧隽道:“自己进去。” 唐青微撩衣摆,朝人笑笑,独自步行上台阶。 方才那位小吏已将昨日一事做了登记,唐青拿出鱼符给太常官员核查,顺利领到赏钱。 他摸着鼓囊囊的钱袋子,出来时眉眼堆着明亮的笑意。 萧隽:“如此高兴?” 唐青拍拍钱袋:“小的第一次有这么多钱,若节俭着用,可以……” 他收了声,也渐渐止了笑容 如果还在梁王府生活,这笔钱可以让大家吃饱喝饱,省着点用,他还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好几年。 昨日之景恍惚从脑海浮起,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唐青收起心头杂绪,看见个卖点心铺子,开口示意。 “爷,小的想去买点东西。” 回来时,他手里多了几盒口味不同的糖饴,途径首饰小摊,又买几件耳坠和簪饰。 萧隽微眯双目,长眉一挑:“女子的首饰,拿来送人?” 唐青没有否认。 “兰香从陇州到邺都,一路上悉心照顾了小的那么久,她还是个小姑娘,也不容易,送给她这些玩意她会开心些。” 萧隽“嗯”一声,余光将唐青萦绕笑意的脸收入眼底,不予置评。 ** 两人一道回了皇宫,唐青手上抱着几个盒子,寻思先去颐心殿上值还是先把东西找个地方收好再过去。 他听萧隽说道:“午后再来御前侍奉,回去歇着吧。” 唐青诧异:“皇上……” 欲下跪叩首:“谢皇上恩——” 萧隽皱眉,断了他的动作:“好了,孤回了。” 唐青目送萧隽离开,得了半日闲假,慢悠悠往潇湘殿的方向走。 ** 兰香很喜欢唐青送的首饰,刚开盒,立即换上花瓣样式的耳坠,又把配套的簪子小心珍视地别在发髻上。 小姑娘围绕铜镜来回走动,几乎要将脸贴上镜面,怎么打量都不够。 她欢喜道:“多谢先生,兰香很喜欢。” 唐青递给她钱袋,声色温和:“今后需要添什么尽管添,这份钱交给你保管。” 兰香瞪着钱袋子,惊诧。 “好多银钱,哪里得来的,莫非是皇上赏赐?” 唐青浅笑:“非也,在外头帮了太常寺一个忙,这是赏钱。” 兰香感慨:“看来昨日先生似乎和皇上在外面做了许多事啊。” 唐青:“……只正常办公,没有别的。” 他往脸颊和颈侧抓了几道,兰香目光细致,很快发现异常。 “先生,您起了些疹子。” 唐青叹息:“昨日夜里就起了,在城里寻了大夫看,还开了药。” 药效下去,此刻又微微泛痒。 兰香迟疑:“外头的大夫总不比宫内的好,兰香去医署请位医官过来替您再瞧一瞧吧。” 看她就要出去,唐青连声制止:“兰香,不必如此。” 第42章 想起宫里近来传过有关他的流言,唐青明白,时下他的处境较为尴尬。 当前形势,若再让兰香请太医上门问诊,容易引来非议。 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道:“我自己过去让医官瞧瞧就好。” 兰香:“还得麻烦您自己过去……” 瞥见唐青眼底的不赞同,她便闭起嘴巴,收拾好桌上的杯盏。 ** 去往医署中途,遇到韩擒。 那人见到他,径直走来,低沉唤:“先生。” 唐青拱手:“见过大统领。” 韩擒:“可是要去医署。” 唐青:“回大统领,正是。” 韩擒左手拎了几包药材:“刘执还在署里,先生过去吧。” 唐青心内一惊,韩擒竟连刘执专门给他看过病都清楚。 他冷下脸:“不知大统领何意,私下调查下官?” 韩擒薄唇微动,沉声解释:“先生误会了,有一日刘太医奉命给先生看诊,我就在附近当值。” 因为对唐青有着超乎预料的关注,所以总下意识的把关于他的风吹草动都放在心底…… 唐青道:“既然如此,多谢大统领关心,如若无事,下官先一步告退。” 韩擒目送对他回避不见的人,心脏无法遏制的抽了抽。 多希望那双潋滟眉眼能停在自己身上,脑海不由浮出在梁王府时与这人偶遇,迎见那和煦似春风的眸光,心头摇悸。 他想要那样的眼神,如春风再次拂向自己。 ** 正午方过,看完太医的唐青来到颐心殿当值。 皇上和李显义都不在,洒扫的宫人看见他,道:“陛下吩咐,让侍郎来了就去尚书台。” 唐青只得转道,去了尚书台。 ** 官署大门前,守尚书令寇广陵看见他,笑道:“唐侍郎,来得正好。” 唐青正欲行礼,寇广陵挡了他的动作:“同我一块出宫,查点东西。” 唐青问:“何事?” 寇广陵道:“上次你盘出来的那几本帐,有一家酒楼的账不对,那座酒楼属公冶侯名下,照着你说的,我让秀莽他们又查了几日,怀疑这位老将军名下不止在一处私产动了手脚。” 唐青随即跟寇广陵动身,两人前往朱雀街。 ** 朱雀街周围,有着邺都最繁华热闹的商业圈。 他们先去了账簿上发现有问题的酒楼“人间极乐”。 酒楼大门外车马络绎,还没进去,寇广陵就发现朝堂上的一些官员进出此地。 他拉住唐青:“唐侍郎,我若进去只怕会被认出来,你在皇上身边不久,朝里那些官员有很多人都未曾见过你,进去调查的事只能交给你,我到附近再寻寻,” 唐青颔首:“好,大人且放心。” 寇广陵指着对面:“一会儿我们在那家茶坊见。” 两人分头行事,唐青从“极乐人间”的一楼逛到四楼,细心观察周围,只觉此处虽为酒楼,却犹如销金窟一般。 从个别雅客的言行推断,唐青认为对方是朝中官员。 查完“人间极乐”,寇广陵还未回来。 唐青索性沿着街头漫无目的地走,没走太远,忽然看见路边停置的一辆华美马车上,跑出一名疯疯癫癫的妇人。 妇人面容憔悴,似乎久病,从当前状态判断,约莫最多四十出头,身上的钗裙精致华贵。 她扭头看了眼,旋即跑动,却在经过唐青身侧时崴了一脚。 唐青出于条件反射扶稳她,温声道:“夫人当心。” 那妇人似没注意身边有个大活人,眼神混乱,嘴里碎碎着杀人偿命遭报应,而杀人者的名字,却是…… 唐青还待询问,赶来的护卫大声呵退周围旁观的人群,将妇人强硬地搀回马车。 待四周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唐青走到一间铺子前,买了些糕点。 他若无其事地问:“掌柜,方才的夫人是哪位大户人家里的吧,派头真足。” 掌柜见买糕点的公子生得跟个仙人似的,热情搭话。 “那位啊,是公冶老将军的夫人,前两年总去城郊的洪光寺礼佛,还从我的铺子买祭拜的点心,可惜吧,好像在年初还是几时,不知怎么地就疯了,说是患了什么癔症,常常胡言乱语,可惜呐。” 唐青皱眉,事关公冶侯,直觉告诉他,此事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 半时辰后,他与寇广陵在茶坊碰面。 除了唐青查探的酒楼,寇广陵在周围发现几座朝廷没有记录在册,却记在公冶候名下的产园。 寇广陵压低声音道:“动了些银子跟附近的人探听,玄水街上的那几间歌舞坊,全是这位老将军的。” 朝廷不允许官员名下经营声色赌坊一类的场所,大邺统建三年,老将军借着势力,私下在邺都置办了庞大产业,发了不少横财。 两人喝着茶叙事,临近傍晚,方才走出茶坊,准备乘坐马车回宫。 街头一群孩子攥着糖葫芦跑闹而过,唐青避之不及,身子往旁边的包子摊撞去。 寇广陵扶起他时,唐青迈出半步,额边顷刻渗出冷汗。 寇广陵问:“可是崴到脚了。” 唐青隐忍:“应当是的。” 第43章 乘坐马车回到宫门,寇广陵想搀扶唐青走回去,又觉得对方的情况不合适步行。 他打算差人送个坐撵来宫门,却见韩擒骑马经过。 韩擒外出回宫,把马交给下属,和寇广陵打了招呼,下一句却问:“唐侍郎怎么伤了。” 寇广陵道:“是我照顾不周,侍郎随我外出办事崴了脚。” 韩擒道:“若再走动容易二次损伤,我来背着侍郎。” 唐青:“恐怕不合适。” 寇广陵暗想:这严肃得像块石头的禁军统领,何时变得如此热心肠? 抱着探究的心态,他道:“既统领如此大义,侍郎,咱们也尽快回去吧。” 僵持中,唐青不想耽搁了时间,只好趴上韩擒的肩膀。 霎时间,韩擒只觉温暖淡雅的香风袭面,沉默背着人稳步前行。 ** 长长的宫道上,唐青,韩擒,寇广陵诡异地沉默了一路。 这阵缄默不言被铁骑踏响的声音打破。 从猎场回来的皇帝骑着雷首远远而望,韩擒和唐青齐齐抬首。 虽隔得远,可帝王那股淡漠的气场让众人僵了僵。 最后,还是唐青慢吞吞从韩擒背后滑了下来。 远远地,三人朝皇帝行了一礼。 寇广陵寻思:为何气氛有些不对呢。 场上三人,他们作为帝王身侧重要的近臣,谁不是忠心耿耿? 可皇上此般漠然……似乎想刀人啊。 第24章 唐青只觉帝王的目光利如芒刺, 直指韩擒和自己。 正迟疑着要不要跟到御前,还未抬起那只没崴伤的脚,雷首调了个方向, 疾驰而去。 直至目送那道背影完全不见, 寇广陵缓缓松了口气, 犹带后怕。 “方才……皇上的脸色似乎不好啊, 又是朝上那位冥顽不灵的老臣惹怒龙颜了。” 唐青沉默。 韩擒一样没开口, 只低头, 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唐青道:“我慢慢跳过去就行。” 韩擒:“侍郎可是要去尚书处。” 寇广陵:“自然, 我们还有事情需要整理。” 韩擒注视唐青:“此地离尚书处太远,先生的伤如果再耽搁下去,需得延长些时日才恢复。” 顿了顿:“让我背你。” 寇广陵瞧出韩擒的固执, 愈发纳闷了,却也知晓唐青的伤拖延不得。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唐侍郎,不如就听了统领的意见, 习武之人脚程快, 我们先赶回去把伤口敷一敷。” 话不无道理, 脚伤未愈,就要耽搁公务了。唐青只好让韩擒重新放回背上背了起来。 他双手撑在韩擒肩膀,怕自己太压着对方,始终直起腰身。 手心之下,隔着官服,可直观感触到随着对方走动时肩膀两侧微微起伏的肌肉。 唐青观望前方宫道,恍觉两道红墙似乎望不见尽头, 若在平时,也没觉得路有那么长。 他少有的生出些微窘迫, 为了缓解气氛,问道:“统领,下官会不会很重。” 韩擒微不可察地顿住,极轻摇头。 “不重。” 寇广陵听两人的对话,不由笑道:“唐侍郎身姿飘逸,怎么会重?况且统领常年习武,听闻还能将玄武门前的那尊香鼎扛起来呢。” 唐青:“……” 好端端的,扛鼎做甚。 他收起不着边际的思绪,在韩擒的护送下回到尚书台。 正在一楼整理文书的苏子游抬头,起身行了礼:“见过大统领。” 又打量背上的人,问:“唐侍郎怎么了?” 最后走进来的寇广陵解释:“侍郎与我出去办事,怎料在回来途中崴着脚了,你去医署请位医官过来。” 韩擒道:“交给我看看。” 寇广陵意外:“统领?” 又想起什么,说道:“也对,统领经常舞刀弄枪,受些外伤在所难免,对伤处疗治起来更有经验。” 韩擒把唐青放在座椅上,屈膝半蹲:“先生,我需要检查你扭伤的部位。” 左右无人帮他说话,唐青点头:“劳烦统领了。” 他弯腰伸手,准备摘除靴子,却被对方先行一步。 唐青愕然:“统领不必……” 话没说完,韩擒已经小心替他摘去靴袜,掀起裤腿,专注检查他脚踝扭伤的地方。 韩擒道:“还不算太严重,” 又回头交待苏子游:“可能找一盆冰块和干净的布巾送来。” 苏子游:“哦哦,统领且等等。” 韩擒低垂的目光始终落在唐青足踝一处,道:“先忍忍。” 唐青略为不自在地应了声“嗯”。 他鲜少运动,常年居于宅中,肤色白如名瓷,且双足比一般男子的尺寸要小些,指甲修剪得十分干净。 而这因为崴伤所露出的部位,竟让韩擒看入了神。 韩擒暗觉失态,紧了紧手指,正准备移开视线,一旁的寇广陵倒是耿直坦言。 他发自内心喟叹:“美人就是美人,连足踝都生得这般玲珑秀致,似皓白新雪,又有莲华那般的轮廓柔韧。” 唐青讪讪:“……大人过誉了。” 苏子游还没回来,门外倒多了个人。 李秀莽前来上值,看见寇广陵,唤:“大人。” 又朝韩擒揖礼:“见过大统领。” 第44章 最后目光转落在椅子上的唐青:“发生何事。” 寇广陵第三遍解释:“侍郎崴着脚了。” 李秀莽走到唐青身侧,低头观察了一下伤势,蹙眉道:“楼上有跌打伤药,我去取来。” 寇广陵疑惑:“怎地还带这种药放着?” 李秀莽回答:“禀大人,下官乃幽州平林人士,平林地处边缘,过去时常受绥人侵扰,是以平林人无论男女,皆有些武艺傍身,方便随时抵御绥人的侵袭。年头一长,家家户户习惯了准备此类伤药。” 寇广陵笑笑:“好小子,来尚出台上值两年,头一次听你说那么多话,怎么,怕唐侍郎怀疑你啊。” 唐青下意识抬头,往李秀莽身上瞥去一眼,道:“怎会?大人,您莫要拿下官玩笑了。” 共事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唐青多少摸清楚寇广陵的性子。 此人对外端着,对下属偶尔口无遮拦,是个幽默风趣的领导,与对方相处,还算愉快轻松。 韩擒并未插话,只在李秀莽上楼取药时,沉默看了一眼对方的背影。 不多时,苏子游端来一盆冰块,将布巾递给韩擒。 韩擒把冰块放在阳光底,待融化些许,用冰水浸湿布巾。 李秀莽取了跌打扭伤的药下楼,欲等韩擒为唐青冰敷完后再给他上药。 韩擒试了试毛巾的温度,注视唐青的眉眼:“会有些疼。” 唐青:“我能忍。” 话音方落,韩擒轻缓抬起他的腿搭在膝盖,把冰湿的毛巾捂在扭伤处进行冰敷。 他浑身禁不住颤抖,身子往旁边倒去。 李秀莽扶稳他的胳膊:“当心。” 唐青神情因为痛楚而流露隐忍,勉强浮出一笑:“多谢。” 韩擒微眯双目,盯着李秀莽扶上唐青的那只手,面色沉了沉。 待冰敷完毕,韩擒检查李秀莽带来的药,道:“确为不错的伤药。” 他未拿下膝盖上的那条腿,将指腹搓得发热后,倒出药油,一丝不苟地在唐青足踝伤处涂抹。 多年习武的指腹粗糙,擦过细腻的肌肤,仿佛触碰上最柔润光滑的美玉。 四下寂若无声,待涂完药,几人才如梦方醒。 寇广陵率先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出去一趟不容易,待会儿都上二楼议事。” 尚书台替帝王执掌内政要务,韩擒不便逗留,只能先行离开。 走前,他叮嘱唐青:“莫要沾水,这瓶药带回去,让伺候你的丫鬟每日给你涂两次。” 唐青:“好。” 寇广陵目送韩擒走出尚书台,似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颚。 他低头观察端坐在椅子上的唐青:“总算晓得,何为有美人如此,也叫君王不早朝了。” 唐青敛起神色:“大人,下官与皇上为君臣之礼。” 想起宫内前段日子所传流言,寇广陵无奈地往额头一拍,说道:“侍郎莫气,方才一时感慨,并非针对侍郎。” 唐青点点头。 此小事揭过,寇广陵召来尚书台的几名官员上二楼议事,唐青由李秀莽搀扶着缓慢移动,行至阶梯前,面色为难。 后头跟来的寇广陵道:“唐侍郎,不如我抱你上去?十分乐意为美人效劳。” 唐青:“……” 无奈之间,只听李秀莽道:“我抱侍郎到楼上。” 对上李秀莽那副深邃如常的面容,唐青宁愿让对方来。 “如此,有劳尚书郎了。” 李秀莽低声:“冒犯了。” 唐青的腰肢和膝盖弯一紧,身体腾空,李秀莽稳当地抱着他上了二楼。 ** 此去探查,寇广陵与唐青整理了汇集的信息,发现公冶侯不但瞒报产业,且经营着大邺律法严禁的营生勾当。 待唐青将那几座瞒报的楼坊估算一番,寇广陵看着账面,眉心跳了跳。 唐青道:“公冶将军的违法收入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多。” 这笔钱财,若放在涿州,足以养上全州十一郡三十七县的百姓们二十年不止。 在场的几位官员噤声,苏子游问:“可要上报给皇上?” 寇广陵道:“再等等,先差人将这几座楼坊的暗账拿到。” 酉时过,议会结束,唐青叫停寇广陵,说有事情想私底下与他聊聊。 摒退所有人,寇广陵问:“何事?” 唐青把在路上遇到公冶夫人的事情说明,寇广陵皱眉:“如果公冶夫人真的疯了,这些疯言疯语岂能相信?” 唐青道:“所以需要去洪光寺查探。 大邺以军功赏赐爵位。 从古至今,逢战乱时代,互相厮杀夺取军功甚至滥杀友军性命以其人头充敌军数目,冒领功劳的例子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心内起疑,认为还是先查清楚比较稳妥。 寇广陵听出他的坚持,唏嘘道:“你啊……公冶侯何等身份,动了他,势必会在朝上掀滔天风浪。换作其他人,怕只怕不敢沾这一身腥,以求自保。” 唐青淡道:“大人说笑了。” 寇广陵感慨:“美人如此魄力,怪不得为皇上所用,是在下轻怠了。” 唐青:“那便遣人暗中查查?至于皇上那边,下官去探探口风。” 萧隽虽然作为他最大的且是唯一的靠山,事关公冶侯,还是有必要先试探对方的态度。 第45章 寇广陵大笑:“好。” (下) ** 唐青崴了一只脚回到潇湘殿,兰香见此愁眉不展。 “怎么出去一趟就成这副模样了。” 唐青宽慰:“已经敷了药,过几天就能消肿。” 兰香小脸忧愁:“先生,要不寻个日子,咱们找机会去寺里上柱香,祈求神佛护佑先生无病无灾。” 可怜他的先生,容貌脱俗,风姿绰约,却总连续生病,好不容易才将身子养得好些,半日不见,竟伤了脚,就没几日身子好过。 唐青失笑:“倒不用这般麻烦,我这副身子一向如此,等你习惯了就好。” 兰香依旧叹气,绕到殿门外,朝四方拜了拜。 ** 唐青当夜再次抹了药,扭伤的脚踝已然不疼,翌日醒得早,检查时发现伤到的地方消肿许多。 看来李秀莽的药确实不错,寻个机会得向对方道谢才好。 兰香问:“先生还要去当值么?” 唐青道:“皇上没下口谕,自然得去。” 可怎么去,把唐青难倒了。 潇湘殿只兰香一人伺候他,要小姑娘搀扶唐青前往颐心殿不现实,且路程较远,不利于脚伤恢复。 兰香寻思:“我拿些钱到外头寻人,看看能不能找个宫人背先生过去。” 唐青轻叹:“只能如此。” 兰香还未走太远,瞧见往潇湘殿来的那人,下意识觉得对方就是来找先生的。 她候在树下,恭恭敬敬福礼。 “奴婢见过大统领。” 韩擒问:“唐侍郎可在。” 兰香忙答:“在的,可先生要去御前当值,而今无法走出殿门,正犯愁呢。” 韩擒:“我去看看。” 兰香引路,方到殿门,便笑着开口:“先生,大统领来看您了。” 交椅上的唐青侧首,和韩擒投来的目光碰个正着。 “统领。”他勉力支起双手想站起来行礼,被两只手掌托住,扶稳后重新坐了回去。 唐青:“恕下官不便行礼。” 韩擒摇头:“先生,何须客气。” 又道:“可是要去颐心殿,我带你过去。” 唐青:“这……” 兰香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打转,抿唇窃笑。 “先生,外头的宫人咱们与他们也不熟,还不如让大统领送你。” 大统领常年习武,身骨结实,处事稳重细致,定能照顾好她家先生。 韩擒背对他半蹲下,侧目注视:“来。” 唐青唇动了动,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韩擒生得剑眉星目,是很传统端正的英朗相貌,眼瞳黑沉沉的,专注看人时,让唐青霎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的指尖虚虚放在对方肩膀,迟疑地想着要不要扶上去,身子陡然一空,韩擒直接背着他站起。 许是韩擒细心,担心唐青此番情形让宫人看到后萌生窘迫,遂走了条僻静的路,顺利地将他送至颐心殿宫门前。 韩擒放下他:“进去当心。” 唐青:“嗯……” 他一顿:“近来数次劳烦统领,若不嫌弃,改天下官请统领吃顿饭,不知……” 话未说完,韩擒低声应:“好。” 四目相对,皆震了震。 唐青垂眸,轻轻莞尔:“好。” ** 值守在颐心殿的宫人瞧见唐青不便,忙搀扶着他进去。 “侍郎怎地如此?” 唐青笑着解释:“崴了脚,小伤,无妨。” 他将日常的准备工作备好,腿脚尽管有不便的地方,仍尽力把该做的事都准备妥善。 萧隽散朝回来,看他拖着脚伤要行礼,长眉微蹙,让李显义扶他坐回去。 李显义道:“侍郎当心,别又摔着了。” 唐青浅笑,眸光落向御案前:“谢皇上恩典。” 萧隽没翻阅奏折,淡冷色的眼瞳静静打量他。 “卿说说吧,发生何事。” 唐青道:“臣昨日与寇大人外出查探,核证了几个比较重要的消息。” 萧隽淡道:“伤就是昨日外出弄的?寇广陵怎么办事,连个下属都护不住。” 兴许伤到了,不便回宫,才叫韩擒背着。 可唐青与韩擒的关系,何时到了这种程度。 唐青观察帝王面色,斟酌一番,口吻徐缓。 “皇上,扭伤乃臣粗心所致,与寇大人无关。”话锋一转,“此番清查账册,牵连甚广,就前治粟内史郭常一事,恐都比之不及。” 在证据未经核实前,唐青没有摆出公冶侯与萧隽说明,只能试探试探口风。 毕竟君王态度,是他行事的重要风向。 “臣斗胆发问,如果朝中有大臣欺瞒皇上,知法犯法,枉顾人命,残害同僚,此人当不当定罪。” 萧隽双目一冷:“卿可以具体说说。” 抛开公冶侯一事不提,只郭常贪污案,朝中就有不少名官员牵涉其中。 这些日子尚书台已经遣人查清楚,铁证如山,唐青如实汇报,待证据交由廷尉府审查完毕,即刻定罪量刑。 唐青虽有外伤,却不见萎靡,一双潋滟美丽的桃花眼具是神采,使人观之心怡。 萧隽意念轻动,道:“卿上次在左相面前的一番言论,再详细同孤说会。” 唐青想起那番治国论,不禁脸热。 第46章 “皇上,臣当时头脑一热,仅从文书卷册中所记载的信息便论述观点,后与皇上微访邺都,有了新的领悟,知晓有的事还得经实地考察清楚,方才可以慢慢定夺。” 不过大邺的整体国情与汇报上来的大差不差,用“与民生息”一策论处,总体方针不动摇,细节之处经考察之后再调整,也说得过去。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就上回调整郭常经济政策一事,与萧隽发表自己的看法。 “臣以为,当下内患既平,现今恢复百姓经济为首要,由朝廷把持的田、盐理应将部分归还到百姓手中……” 具体的经济调整政策一时半刻说不完,期间唐青添了几盏茶,御座上的人亦在专注倾听。 说完最后一句,他嗓子已经哑了不少。 李显义适时提醒:“陛下,该用午膳了。” 唐青这才意识到他说了将近一上午,也难怪嗓子开始疼了。 他微微拱手:“皇上,臣先告——” “等等,”萧隽长眉轻挑,眼中淡漠似化了几分:“卿带病当值,衷心可鉴,不妨留下,与孤一道用膳。” 唐青:“……” 帝王发话,哪敢拂了对方面子? 他点点头:“谢皇上恩赐。” ** 唐青由宫人扶到用膳的大殿,得帝王赐座方才在底下坐好。 李显义在门外传膳,宫人们端着膳食鱼贯而入,动作轻而有序。 萧隽注视食案前乖巧端坐的青年,不知怎么,心里浮起莫名的愉悦。 “卿不必拘谨。” 唐青抬起瓷盏:“臣以茶代酒,敬皇上一杯。” 普通百姓,一日能吃上两顿,即朝食和辅食,已然很好。 唐青打量食案上摆放的午膳,精致可口,营养搭配均衡,寻常百姓一年所用,都买不到此等精致膳食。 他得到帝王允许,方才动筷。 唐青进食动静轻小,倒是萧隽,似笑非笑地:“卿为何如此拘谨,跟猫吃食似的。” 唐青面色微讪:“臣……” 放眼天下,谁能当着皇帝的面大快朵颐?他怀疑眼前的帝王在拿自己消遣。 可这些话只能放在心里,嘴上自是不说什么,反倒还得笑脸迎人。 ** 午后,唐青回到颐心殿,照萧隽的意思,把上午提起经济改革之策写下,这一写又过大半日。 傍晚的霞光透进殿内,唐青从案几抬头时,只觉四周似梦似幻,再看御前的人,他竟与皇帝在一起共处了整日。 萧隽放下狼毫,对上唐青来不及收起的眸光:“此情此景,卿倒愈发风姿卓然。” 唐青思维跳了跳:“臣惶恐,皇上过誉。” 萧隽:“宫里头一些小侍女,近日私下里常常打探跟在御前伺候的唐侍郎,说侍郎有芝兰玉树之风,貌如谪仙之姿。” 唐青:“……” 萧隽食指在御案前一点:“常在颐心殿侍奉的宫女,其中不乏品貌端正的,卿可有属意。” 唐青道:“皇上,臣如今心无所属,也无心此事,只想做皇上的刀,尽力而为。” 萧隽口吻慵懒:“只想做刀,不想做点别的,就比如……” 唐青贸然打断:“皇上,天下美人千万,臣品貌平凡,定不为皇上掌眼。” 又试探着开口:“皇上会有更好的美人相伴,不会为难臣,对吧?” 萧隽扯了扯嘴角。 散值的时辰已到,唐青不宜久留。眼看皇上将用晚膳,他寻了缘由,借机离开。 李显义咋舌:“这唐侍郎……” 窥见皇上似乎被呛了一番,却并未生怒。 萧隽瞥了身边的常侍一眼:“孤气什么?” 唐青那番躲避不及的态度,嘴上挂着的君臣有别之论,现今再听,就跟爪子在心口挠了一道似的,不疼不怒,反而有点痒。 李显义:…… 皇上被唐侍郎呛了一道,怎地还挺高兴。 第25章 唐青脚伤未愈, 皇上给他宽了假,不用去御前当值。 眼下尚书台着手调查公冶侯进入关键时刻,大伙儿都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夜里, 官署内灯火通明。 虽然寇广陵叮嘱唐青安心养伤, 但他不好两头闲着, 本欲差人送自己到尚书台, 碰巧遇到韩擒, 事情便又交由对方。 一来二去的背着, 许是相处有了默契,唐青趴在韩擒背后前往官署时,已不若最初拘束。 到了门外, 韩擒道:“散值后我过来接先生。” 唐青眼底有发自内心的真挚:“多谢,劳烦统领了。”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在无声的对视中离开尚书台。 * 尚书台调来不少关于公冶侯的卷册,其过往、人脉、产业、日常动向, 逐一做了调查, 顺道把将公冶侯的夫人连曦, 也一并查探。 唐青跟着官署的几名官员每日伏案,几日后,总算理出比较清晰的眉目。 寇广陵打算先从过去与公冶侯往来比较频繁、或因种种缘由已被遣返回乡的人员下手,他托了专门的机构办事,天色未暗,就把名册上的人暗中带回七八成。 只是在审问这些人的过程遇到阻碍,他们绝口不提关于公冶候之事, 要么模棱两可含糊其辞。 寇广陵长叹,此事提了一嘴, 道:“未经定罪,咱们又不能私下动刑把人屈打成招。” 第47章 苏子游目光一转,看向交椅上的身影。 距离唐青坐得最近的李秀莽,破天荒地开口问:“唐侍郎有何看法。” 寇广陵叹息:“你的点子多,对付此等人,不屈打成招,可有法子令其说真话?” 唐青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润白修长的手指在案桌敲了敲:“有倒是有。” 寇广陵来了兴致:“侍郎说来听听。” 唐青道:“找几间黑暗且密闭窄小的空间,将带回的人各自分开关押,期间不给粮食和水,在他们主动开口前,更不用去看他们或严刑逼问。直到有人愿意开口,再将其带到明亮刺目的地方加以审问,届时做好笔录,将每个人的供词进行对比,方能得出结论。” 寇广陵:“此为何意,能成么?” 唐青耐心解释:“皮肉之苦固然是苦,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精神之苦亦折磨人心,从心理上摧毁,痛苦更甚。” 他一派恬淡闲适的姿态,话中谈吐却与吟风弄月无关。 彼时一身紫衣的青年眉眼潋动着清浅笑意,如葱指尖轻晃,端地叫人半晌挪不开视线。 率先回神的寇广陵笑道:“那就照着侍郎的话去做。” 另一名在尚书台当值三年的莫冰办事稳妥,寇广陵便差了莫冰下去着手此事。 尚书台不像其他机构那般招揽众多官员,包括寇广陵在内,笼统也就七个人。 派出莫冰后,还有诸多要务等待处理,余下六人把精力全部投入职务中,在尚书台一留就是整日。 ** 次日,唐青早早就来了尚书台,其他同僚亦很早上值。众人各司其职,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唐青负责整理关于公冶候的卷册,又陆续忙了三日,莫冰出去办的事进展顺利,回来时抱了一摞笔录,上面记载详细的口供结果。 寇广陵逐一看过后,不由笑道:“好啊,有了人证和口供,发展更进一步了。” 他走到唐青的案几前,笑着端详伏案干活的人,顺手斟了盏茶水递去。 唐青忙里抽空喝了半盏:“多谢大人。” 寇广陵道:“唐侍郎,那群人的口供已经拿到了,我方才把所有的笔录进行对比,口述几乎一致,你这法子果真好用,不费半分精力和力气,就能收获超乎预料的结果,此乃妙招啊。” 唐青谦虚道:“大人过誉,下官此举,实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经验中获取成果罢了。” 审讯结果刚落幕,尚书台几人还没来得及高兴,派出去的密探现身汇报,说是跟着连曦夫人的事情没办妥当。 寇广陵本来找了个女吏乔装成普通妇人,借机会跟连曦夫人接触。若进展顺利,便寻机试探口风,看看能不能问出更多的实情。 可根据回来的密探所说,女吏经过乔装好不容易混进将军府,见到连曦夫人时,无论怎么表明来意,夫人都极为躲避,概不回应。 而且连曦夫人确有异状,时而人似疯癫,说着胡话,时而又平静如常,与普通人无异。不管请多少名医,诊金如流水,治疗大半年,丝毫不见病情好转。 寇广陵皱眉:“这该如何是好,虽有旁人口供,可如若能得到连曦夫人的证实,岂不锦上添花?” 李秀莽开口提示:“十五。” 寇广陵立即领悟。 唐青接话:“据密探查到的消息,连曦夫人每月十五都会去城郊的洪光寺上香,这个月定然也会去。咱们不妨趁十五那日,与她在洪光寺见一面,找个能说会道的人与她接触接触。” 李秀莽道:“洪光寺往来的人员密集,不便找机会下手。在其附近,有一座年久空置的道观,可想法子引连曦夫人过去,再做打算。” 旁人纷纷附和,认为可行。 寇广陵道:“派去的女吏都不好使,咱们几个大男人,能跟夫人谈上什么心?” 话音方落,苏少游和陈霑忽然默默瞅向唐青。 寇广陵若有所思:“好像是有能跟连曦夫人谈话的人。” 唐青挑眉:“我?” 苏少游点头:“对啊。” 陈霑道:“唐侍郎气度不俗,与之言话,恍觉春风迎面,使人心内舒适,怡然欣悦,定比在场所有人都合适。” 唐青看着几双眼睛,无人反对,那便是赞同了。 他忖思,道:“既如此,姑且一试。” 只是,时下他腿脚有伤,行动不便,要想悄无声息潜进洪光寺附近和连曦夫人接触,恐有难度。 寇广陵道:“秀莽幽州出身,少时就习武,是尚书台里武艺最厉害的人,且让他随你左右,助你行事。” 唐青望向一旁的李秀莽:“劳烦尚书郎了。” 寇广陵道:“届时,唐侍郎穿上一身仙风道骨的衣束,本就气度非凡,往那一站,端地九天谪仙。连曦夫人这般信奉神明,侍郎见机行事,加以引导,定能令她开口说话。” 苏少游道:“大人所言有理。” 商议好对策,时辰已然不早。 ** 唐青散值后走出尚书台大门,他腿脚不便,步行缓慢,走一段距离就需停下适应适应。 转过一尊石狮,遇见韩擒。 韩擒扶他:“可还好。” 唐青道:“能慢慢行走了。” 对于特意出现过来接自己的男人,他已能自如面对和……接受。 第48章 虽然腿脚能动,但目前行动总归受限着,唐青慢走片刻,在韩擒的提议下,默默让对方背起自己。 日色早已西沉,宫道两侧连着一盏接一盏的宫灯。落在地面的影子拖长了彼此交叠,唐青与韩擒起初未叙闲话,默契地保持安静。 渐渐地,韩擒觉察出唐青气息有异,便问:“先生,可是身子不适。” 又道:“这阵子累着了吧。” 尚书台忙得不可开交,饶是韩擒,都略有所闻。 唐青轻轻打了个呵欠,温暖如兰的气息像羽毛拂在韩擒耳廓之后。 他轻轻叹息:“是比较累,过完这阵,待尘埃落定,应当可以休息一些日子。” 距离潇湘殿还有段路程,韩擒动了动略微发烫的耳根,低声道:“若累了,先靠会儿歇息,到了地方我叫你。” 他们的声音很轻,不靠近根本听不出在说些什么。 唐青勉强睁大朦胧的双眼,道:“不必,只这段路很快就到了。” 话虽如此,气息却愈发平缓。 韩擒顿了顿,僵在原地稍息。 背后的人终归还是太疲倦,温暖细腻的脸庞完全靠在他肩侧,环在脖颈的胳膊微微松开,韩擒目光沉定,背得更稳,带着人一路走回潇湘殿。 * 兰香在殿门外徘徊,准备去接先生时,恰好看见大统领把人背了过来。 她凑上前,韩擒低声:“他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备些清粥随时温着,若夜里觉醒,叫他喝些。” 兰香:“好的统领。” 韩擒将唐青轻缓放回床榻,注视温和恬静的睡颜,窥见那道眉心极轻地蹙着,想以指腹替他抚平。 刚抬臂膀,又恐自己手太粗糙碰疼了对方,竟叫韩擒无端地感到不知所措,胸膛内充盈着陌生而不可思议的柔情。 韩擒勉强抽离目光,朝兰香微微示意,抬步离去。 兰香送韩擒走远,待那道背影消失在月色间,方才喃喃。 “大统领……是不是很喜欢咱家先生啊。” (下) ** 十五当日,唐青照着原定的计划开始准备。 寇广陵替他找来一套道士服,对襟直领的青色羽衣,配以绣制云霞花纹的霞帔。 他将霞帔披于肩上,漆黑如墨的绸发以金缕冠束起,气质渺渺,超逸绝尘,仿如仙人下凡。 为唐青打理头发的兰香禁不住打量铜镜里的人,仰天叹道:“先生,莫说旁人,就连兰香,纵使日日对着先生,此刻都以为面前坐了位活神仙。” 唐青莞尔:“能唬住人就行。” 兰香笑呵呵的:“定能如先生所愿。” 着装完毕,李秀莽前来接他去往已经布置妥当的道观。 甫一相见,李秀莽明显怔住。 唐青忍俊不禁,玩笑开口:“这位大人,可是找本道算卦?” 李秀莽似乎不知如何应话,唐青见好就收,唇边笑意隐去,停了这份打趣。 ** 洪光寺人声鼎沸,寇广陵派去的暗哨已经潜入寺中。 连曦夫人身份特殊,是以都去清过场的宝殿独自上香,而今神智有异,更是不得任何让人打扰。 提早潜伏的暗哨替换了宝殿内的一道熏香,可使连曦夫人在一定时辰内出现昏迷的症状。 连曦夫人如过去每月一般,上了香,在宝殿内忏悔,时辰方过,便由丫鬟扶着离开洪光寺,乘上马车。 今日马车还未驶离太远,忽听丫鬟喊道:“不好了,夫人身子不适,已经昏了过去。” 赶路的车夫迟疑不定,丫鬟怒道:“若夫人有个差池,你们和我的命都赔不起,还不快寻处地方让夫人歇上半刻?” 丫鬟四处张望,指了指前方:“那儿有一座道观,看起来清净,先送夫人过去。” 车夫不敢辩驳,旁边的护卫亦被丫鬟唬住,只能先送夫人去道观歇息一阵。 * 道观内有一名稚嫩的小道童洒扫,丫鬟观周围清净,陈设虽朴素,但胜在整洁。 护卫沿道观检查一圈,未发现可疑之处,遂让丫鬟将半昏迷的夫人扶出马车。 丫鬟朝小道人开口:“我家夫人途中身子不适,想借此地歇脚,可能行个方便?” 她递出一个钱袋:“这是酬谢。” 小道士赧然:“既有需求,院里正好有空出的厢房,钱是不敢收取,还请夫人进里头休息。” 待连曦夫人被丫鬟送入厢房,暗中在道观潜伏的人即刻寻机动手,一把随行的丫鬟和护卫药倒。 ** 连曦夫人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时,恍觉周身浮绕层层白茫茫的云雾,犹置天境。 她揉了揉双眼,定睛一望,竟看见身边坐了名仙人。 仙人眉眼含笑,着金缕冠,羽衣圣洁轻盈,散发着温润渺然之气。与其对视,浑身顿生出一种说不出舒适感,仿佛不管身负多大罪恶的人,都能得到净化,想叫她永远沉溺其中。 仙人开口:“夫人可还有哪里不适?” 连曦夫人下意识应:“没有……” 又唤:“仙人……” 唐青道:“在下并非仙人,只是在观内修习的散道。” 他面色温和:“我观夫人似乎长久郁结于心,目色消沉混沌,可是受魇事困扰?今时今日,你我相遇也算机缘,若能把困宥一事宣之出口,对身子可谓有利无害。” 第49章 连曦夫人仿佛被此话打开了某种不愿深想的回忆,神情痛苦,面色泛白,摇了摇头。 唐青不做勉强,道:“夫人好生休息,在下先行告退。” 他欲起身离开 ,连曦夫人瞧见那抹超脱尘俗的身影将要消失,几番苦挣,忙唤:“道人等等。” 唐青回眸:“夫人。” 连曦夫人紧攥盖在身前的薄薄褥子:“还请道人再多留些时候。” 她目光发茫,恍然中好像随着那些不堪的回忆下沉,永世不得超脱。 唐青重新落座,耐心等她慢慢开口。 连曦夫人道:“我和公冶候成婚十年,夫妻本同心,原不该将此事说出来,可他……他做的恶行实在太泯灭人性了。我作为连家独女,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怕只怕无言面对连家的列祖列宗。” 她蓦然垂泪:“我爹名唤连膺,曾为公冶候的挚交兄弟。当时邺朝深陷割据之乱,许多王侯拥兵自固,妄自称帝,但都没有枭雄之风。” “皇上率领三十万骑兵从胡族起势,踏平冀州乱局,直抵兖州,剿灭敌军,将外族连连击退,攻入邺都。公冶候率先拥迎新君,我爹自当追随。之后公冶候被封为昭武大将军,阿爹则为其副将,数次为公冶候在战场前线浴血奋战,冲锋陷阵。” “阿爹是一代英雄,若血染沙场,那也是护卫家国的荣耀勋章,死得其所。可……可他当年,连同那些与他一同追随公冶候的部下,死因皆非归于敌手,而为自己人所害!” 连曦夫人全身颤抖,手指紧紧揪着衣襟,似要透不过气。一阵痉挛后,方才艰难地继续开口。 “那年隆冬,邯州大雪。我爹奉命,带领一众部下前往祁阳县驱逐突桀人,苦战整整半月,伤亡惨重,却也让突桀人遭受重创狼狈暂退。” 她惨然一笑:“危机时刻,公冶候非但没有派人支援阿爹,反而亲自下命,绝了的他们后退的道路。我军等不到援救,士气逐渐溃散,阿爹带领残余部众暂时撤离,因无路可退,途中伤势过重死了一批,还有另外一批,在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饿死,阿爹……便是冻死的……” 连曦夫人满眼热泪:“公冶候收到消息,这才率领一支先锋队前往祁阳,他在途中,命部下将伤亡的将士割去头颅,阿爹与他的兄弟们……全部惨遭毒手,无一人幸免。” “后来公冶候整军待发,击退已经受到重创的突桀人,又将我爹他们的无头尸首混入敌军尸首中充当人头数目,冒领了本该属于我爹与一等部众的军功……” “祁阳皑雪茫茫,把公冶候的恶行全部掩盖。当年听信公冶侯行恶之人,全部升了官。此事瞒天过海,死无对证,若非前年我无意进入密室,听到他们谈起,决计想不到枕边竟睡着这么一个恶人,丈夫……残害我爹的凶手!” 唐青看连曦夫人快要撑不下去,急忙搀了她一把。 连曦夫人面盈泪珠,喘了喘气息,又道:“许是这些年他在朝中越发的势,胸中狂妄,过去所为,好竟让他毫无避讳起来。是以,让我钻了空子。” “为公冶侯谋事追随他的人,为保自身利益和性命,留下事关当年的证物和密信,防止公冶候反咬他们一口,而我无意获取了那些证物,私藏起来。” “不知几时起公冶候怀疑我开始查他,对我严加看管,为了自保,前年开始,我只能佯装疯癫,他越是避讳的事,让我胡乱虚虚假假的道出,反而降低他的戒心。” 连曦夫人本以为事情就此平息,她隐忍不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在她未做决断时,公冶候嫌她年老色衰,纳了两门妾室,还将其接入将军府内。 连曦夫人育有一双儿女,去年冬,那妾室华氏趁她不备,竟派人将六岁的儿子推入湖中,她儿虽救了回来,却因为高热不退,烧得痴痴傻傻,难有恢复的希望。 儿女是压在她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曦夫人的心彻底溃败,当她摇摆不定不知如何决断时,也就在今日,遇到了眼前的道人。 连曦夫人轻声询问:“道仙,你说我究竟该如何做,才能从这无边的地狱中摆脱出来?” 唐青展开一块干净的方帕,待连曦夫人擦干泪水,适才徐徐出声。 “如果夫人愿意相信唐某,便将公冶候过去所犯恶行的罪证交给唐某如何?” 他眉眼温然,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连曦夫人渐渐看怔看痴了。 唐青道:“夫人,公冶候十恶不赦,残害至亲同僚不提,连妻儿的安危都可以枉顾,孰知有朝一日,等他知晓你暗中查他,并了解当年真相,会不会对你下手?或以儿女威胁,让你此生都开不了口。” 连曦夫人抖了抖。 唐青轻叹:“唐某非危言耸听,像他这样的人,做过那等事情后,内心早已麻木,完全的利己主义,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垫脚石,不会心存愧疚。” 连曦夫人问:“你、你是何人……怎么能帮我?万一……” 唐青淡然一笑:“唐某帮你,尚书台帮你,背后的皇上,也会帮你。” 连曦夫人浑身一震,唐青望着她:“夫人无需害怕,若协助唐某,假以时日,待公冶候伏法,你和两个孩子都能安全,不会再有旁人危害到你们。天下之大,或许能等到医治好令郎的一天,到时候,夫人自然可以看他们成家立业,幸福圆满。所盼所求,只要活着,终有实现的机会。” 第50章 连曦夫人喃喃:“道仙……当真没有欺骗我吗?” 唐青摇头:“所言绝非虚假,在下唐青,涿州南郡人士,任职黄门侍郎,如今跟在御前伺候。” 他亮出官牌:“夫人如若答应,不日就会有尚书台的人与你暗中联系,且近来我们会派人保护你与两个孩子。” 连曦夫人低垂着残留泪痕的脸,面色经过挣扎,最终下了决心:“我答应你。” ** 游说连曦夫人一事办妥,尚书台的人松了口气,面带喜色。 苏少游道:“你们看,还得唐侍郎出手,我就说没人能抗拒得了他的……” 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苏少游呐呐:“他的……” 他的什么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窘迫地挠挠后脑。 寇广陵笑道:“辛苦唐侍郎了,忙活大半日,今晚回去早点歇息。” 唐青没有拒绝,连日从早忙到晚,今天又高度集中精神应对连曦夫人,时下确实累了。 从尚书台散值离开,不无意外的,又看到那道接他的那个男人 他勉强牵起一笑:“你来了。” 韩擒盯着他看了一瞬,道:“先生很累。” 唐青喃喃:“是啊……” 韩擒:“在我面前,无需时刻以笑迎人,想怎么做都可以。” 唐青:“当真?” 韩擒:“嗯。” 唐青收起笑容,他脚伤没有完全愈合,加之身体和精神劳累过度,这次让韩擒背起来时,已然熟练地趴在宽阔的肩膀上,寻个舒服角度,没多久就睡着了。 韩擒沉默地带着唐青,虽无言语,沉黑的眼底却扬起少见的喜悦。 , 第26章 尚书台明光烁亮, 五日后,寇广陵派去将军府的人成功与连曦夫人对接上,按她的指示, 从几处地方寻到被隐藏起来的密信与证物。 这些证物带回尚书台, 经寇广陵亲自验证核查, 确保无误, 和被审讯的那伙人所交代的口供基本吻合。 除此以外, 寇广陵派去北境的密探负了几道箭伤赶回, 带了重要证物和消息。 之前唐青再度专审账目时, 于细微之处寻见异常。 他让寇广陵派人暗访公冶侯名下的粮库,发现公冶侯不但将粮食托商贾之手以几倍粮价卖给百姓,从中牟利, 更是私下输运至北方。 至于送到北方何地,密探经过数日高度查访,已有证物和结果。 这些粮食没送到大邺北方边境幽州的土地,而是越过北, 到了胡族、丹族之地, 以高价卖给异族粮官。 胡族和丹族受环境地貌影响, 能种植的粮物十分有限,如果遇到大雪或旱季,连年颗粒无收。 所以过去三十多年期间,他们陆续侵扰幽州之境,抢掠粮食钱财和当地的百姓。 粮食作为国之根基,更是重要的战略后勤物资,公冶侯居功自傲, 目无法纪,竟给胡族和丹族运卖粮食, 此行此举,可论通敌叛国之罪处置。 如此一来,种种人证、物证都对得上,届时由寇广陵亲自交给廷尉府,让廷尉府联合丞相主审,皇上坐镇,公冶侯纵能狡辩,面对诸多铁证,也百口难辞。 ** 忙到今日今时,尚书台的人都累得有些气竭恍惚,但他们目光灼亮,显然为即将来临的天下公审而兴奋。 苏少游道:“枉我原来还挺崇敬公冶侯,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十恶不赦之徒。” 莫冰评价:“知人知面不知心。” 寇广陵咧咧嘴:“大伙儿都莫要动怒,等事情告一段落,由我做东,请你们去福瑞楼吃一顿。” 苏少游搓搓手:“大人此话当真?福瑞楼的烤鸭可是地道,可价钱太贵了,一壶茶水都要收取好几两。” 寇广陵笑着开口:“自然,何时欺骗过你们?”他目光一转,朝唐青问,“唐侍郎来么?” 唐青不假思索地答应:“好啊。” 这是他在尚书台任职以来第一次参与“部门聚餐”,意义非凡,且与他共事的领导和同僚品性贤良,断然没有缺席的道理。 李秀莽环望同僚们,见他们一脸向往之色,虽不忍打击,但还是开口,说道:“事情还未结束,莫要松懈了。” 唐青对其展颜一笑,精力投入手上的案卷当中。 ** 依照大邺律例,公冶候连犯数条重罪。 其罪一,隐瞒军情实报,冒领军功,所犯欺君大罪,理应枭首示众。 罪状之二,身为朝廷重臣,却徇私枉法,私立违律产业,贪污受贿。若不及时惩治,以儆效尤,届时朝堂贪墨之风盛行,吏治腐败,国将不国。 公冶候谋取私利尤重,理应剥除爵位,其后三代,也因其罪行恶劣,不能入朝为官。 其罪之三,征战期间,杀良冒功,残害同僚,摄取权利。 大邺立军功制,重武官,在此罪上量定重罪刑罚,无论平民或王侯出身,若犯此罪,一视同仁,皆以车裂之刑分尸,诛夷三族。 其罪四,残害至亲,麻木不仁,此为大不孝,犯十恶大罪。 罪五,通敌叛国,与常年侵扰大邺边境的外族有买卖勾连。 外族侵扰大邺三十余年,更趁诸侯割据之乱时,把战火牵入大邺境内,残杀邺朝无数百姓,国恨难平。 此一罪,为所有帝王都不能容忍对江山社稷存有威胁的人。 第51章 此不忠不仁不孝不义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之徒,列数一桩桩罪行,足以让他无可辩证,万死难抵。 尚书台将全部关于公冶候的罪证收集整齐,事态严重,势必会引起朝堂动荡,这些至关重要的罪证便由寇广陵亲自送去廷尉府,其余人留下休整。 ** 送走寇广陵,唐青靠在交椅上忍不住将公冶侯所犯罪行再次罗列一遍,按大邺律例对应上每条罪状的处罚后,方才缓了口气。 他与尚书台的另外几名同僚一样,内心始终紧绷着一道弦,盼进展顺利,莫让他们的辛苦白费。 眼前递来一盏温茶,李秀莽道:“润润嗓子。” 唐青浅笑:“多谢。” 苏少游累的不想动了,只嘴上动着,啧啧称奇:“怎么不见尚书郎也给我端杯茶来?” 李秀莽道:“听少游兄声洪如钟,何须饮茶。” 苏少游一噎,手肘碰了碰莫冰。 “他平日里不是惜字如金吗,为何还呛我?” 听几人逗趣,唐青方觉轻松几分。 时辰一过,今日总算得些清闲,所有人都按时散值。 唐青走出尚书台,迎着傍晚的霞光,有种故事落幕之感,可这当真就是结局吗? 他徐缓沿着管道走,感慨自己果然不适合官场斗争。 想起什么,唐青忽然走到与韩擒相遇的石柱旁边,未见对方,不知出于何种情绪,兀自笑了笑。 伫立在原地静候,约莫过一刻,方才准备离去。 此时,却听那人唤他:“先生。” 唐青回眸:“统领。” 韩擒有些不确定:“在此地是为了……等我?” 唐青道:“前些日子散值晚,这条路宫灯明亮,往日回殿习惯走此道,方才不知不觉就走来了。” 韩擒:“……嗯。” 漆黑的双目掩藏些许失落,道:“看先生似有倦色,我送先生回去,今夜早点歇息。” 唐青:“今日不急,晚风甚凉,想去湖边散散心。” 韩擒目光浅动:“好。” 唐青没问韩擒跟不跟自己去,两人有种无需言明的默契。 纤细的身影灵秀如竹,颀长矫健的身影稳如磐石,渐渐的,在夕阳的映照下叠成一道。 ** 来到湖边,斜阳映水,波光霞影,像一面沉静泛着绯橙光亮的镜子。 清风浮起唐青垂落的青丝,柔柔扫向一侧守护的人,裹带微香,使得韩擒侧目。 唐青认真观赏夕阳湖景,韩擒则专注望着身边的他。 “你……总看我做甚?”唐青不由好笑,“我再如何淡定,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啊。” 韩擒喉结微微滚动,克制地目视湖面……上唐青的倒影。 “先生,是我逾越了。” 唐青只无声笑笑,下颚微仰,让柔和的夕辉洒落在脸庞。 温暖的色泽给他镀上一层烟火气息,冲淡几分渺然之感,韩擒凝望,不禁动容,肃沉的眼底浮起轻轻的弧度。 唐青发现了,道:“很少见你笑。” 继而轻声问:“宫门就要落钥了,还不回去吗?” 韩擒内敛地收起笑意:“今夜需留在宫里当值。” 唐青上次送走梁名章,心绪茫然失落,孤身在此湖边吹风,时至今日,竟与欺骗过他的韩擒在落日的湖岸边并肩而立,当真世事难料。 ** 月上柳梢,韩擒送唐青回去。 两人分别,将到殿门,唐青忽然回头,看见韩擒还在。 他抬手挥了挥,韩擒问:“何意?” 唐青解释:“再见的意思。” 韩擒微微点头,默认了明日会再与他相见。 * 小满日,邺朝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廷尉府联合左相周廷,皇帝坐镇,于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昭武上将军,公冶侯。 既为天下公审,文武百官,及邺都的百姓们,都可前来太庙府前围观。 是以这日满城喧闹,天没亮,人都往太庙府的方向挤,实在没地方站脚了,就跟猴一样蹿到树上,远远地瞧一眼。 宫内,兰香听宫人们私下闲聊,跑回潇湘殿通风报信。 “先生——” 正在喝粥的唐青抬眸,吹了吹粥面的热气:“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兰香立刻端正姿势,说道:“今日丞相和廷尉府在太庙府前公审定国侯,文武百官和许多百姓都去看了。” 唐青淡定道:“我知道。” 兰香:“那先生不去看看吗?” 唐青喝了两口粥,摇头:“不去了,想多睡会儿。” 他一头青丝未束,自肩头柔顺垂落,眉目间还有几分未能消除的倦色。 这阵子忙碌,思虑过甚,人憔悴了不少,加上脚伤才愈,更需安静调养一段时日。 此话都是给他探脉的刘执太医说的,所以唐青遵照医嘱,准备喝完粥后小坐片刻,继续补眠。 兰香道:“先生是该好好休息。” 唐青笑道:“若想出去凑这份热闹,我可以试试能不能寻份关系,捎你去太庙。” 兰香摇摇头:“先生不去,奴婢也不去,就留在宫内伺候先生,改日听宫人们闲聊也一样的。” 唐青这一觉时间颇长,醒时人还恍惚,神情有些忧郁,像被什么魇住了。 他怔怔地靠在榻上,等兰香进来,见他清醒,立刻上前为他着上外衣,挽起落发。 第52章 兰香观察:“先生面色不好,可是没睡安稳?” 唐青轻捏眉心:“无甚大碍,外头……审完了吗?” 兰香道:“申时不久,消息就传回宫里,已经审完了。” 唐青静默,询问:“结果如何?” 兰香道:“说是念在公冶侯有从龙之功,赐毒酒,留个全尸,免示众。” 唐青又问:“连曦夫人呢,如何处置?” 兰香替他挽好落发:“这就不知晓了,还没听到宫人们议论。” 唐青点点头:“改日我同寇大人问问。” ** 公冶侯一案暂落,唐青得了假期,休息没两日,他便发了一场烧。 几日来看过太医服了药,热症仍陆陆续续,是以,无论几时,总躺在榻上安养睡觉。 韩擒来过两次,因身份特殊不便入殿,带了几份名贵补品让兰香炖了给他喝。 兰香道:“大统领只能隔着殿门瞧上正厅几眼,好像要透过墙看到里头似的。” 唐青道:“告诉统领,我没什么大碍,只是觉沉了些,请他勿要担心。” 兰香应下。 傍晚前,颐心殿来了人,是李显义。 唐青整理仪容,上前迎见。 李显义笑着把圣旨宣读了一遍,大概之意为唐青此番有功,皇上特意着人送来滋补珍贵药物六盒,蜀锦两匹,白壁一双,黄金百镒。 唐青领旨谢恩,送走李显义后,回头见兰香支吾其词,神色犹豫。 唐青:“怎么了?” 兰香把门掩上:“先生,此次有功之臣,我听宫人说,像寇大人他们都升了官秩,唯独大人……” 唐青笑着摇头:“就为此事?” 兰香:“也不知皇上何意。” 唐青道:“甭想那些,既然赏了不少钱,今后若我什么时候告老还乡,出去了,还能带着这些钱舒闲养老,乐得自在啊。” 兰香笑道:“那奴婢还能跟着公子吗?兰香吃的不多,不费钱。” 唐青道:“到时候可能你已经寻到如意郎君,若嫁可了人,怎么还能跟着我伺候?” 兰香:“不嫁不嫁,先生你……”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动静 兰香前去查看,笑道:“先生,大统领又来看您。” 唐青寻了个地方和韩擒见面。 ** 凉亭之下,双人对目。 韩擒道:“你清减了不少。” 唐青道:“忙嘛,时下不忙了,补眠好几日。你送来的补品我都吃了,过些时候就能养好。” 他看着韩擒,不知怎地,望着那双沉静漆黑的眼,忽然问:“私下里,我可以唤你名字么。” 韩擒:“……好。” (下) ** “韩擒。” 只这么唤了一声,使得韩擒心脏狠狠跳了几次。 唐青面容上犹带些许憔悴,增了让人怜惜的情愫。 此情此景,韩擒想做点什么,他好像丢失了素日里的庄谨严肃,低声道:“要好好照顾自己,莫再生病了。” 抬起的手掌,终是很轻地抚在日光洒落的发梢上,触碰一瞬,犹如触摸着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还没完全放下的手指,停在毫厘之间。 韩擒面耳浮起炙热,目光却舍不得从唐青的脸庞移开,在等对方的回应。 只要唐青颦眉,他便会放手。 可唐青没有丝毫不满,只略为疑惑地偏了偏视线,看着那只将落未落的手掌。 唐青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还需要生了病就摸摸脑袋安慰的。” 像接受到一种被默许的信号,韩擒不似方才那般轻触即可,而是沿着发髻,来回抚了两下。 这是被唐青允许的,接受的安抚。 他只觉浑身肌肉在此刻都要鼓胀爆裂开,嗓子不住下咽,气息有些粗。 怕贸然开口的声音吓到对方,韩擒收起手掌,像块猛火烧红的石头站外亭子外。 唐青望着他的背影:“再不说话,我就回去了。” 韩擒哑声挤出一句:“你……皇上封赏的事,不必介怀。” 唐青:“介怀?” 他疑惑:“介怀什么。” 韩擒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原来只除了唐青之外,尚书台众人都升了官秩。 寇广陵从守尚书令正式擢升为尚书令,李秀莽莫冰等人,官位都往上升了一级,而唐青此番理应记头等功,却未受官秩进封,几日来朝中私下有些议论。 “原来指的是这件事。”唐青云淡风轻的,与韩擒对视,旋即浅浅一笑:“皇上的做法,定有他的意思,而且我得到不少赏赐,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韩擒道:“我知先生并非看重功名利禄的性子。” 可他就是忍不住担心,只有亲眼见到人,问着了,才觉得心安下来。 唐青与韩擒相处片刻,对方还有公务,他便不相送。 ** 翌日,唐青回了颐心殿当值。 公冶侯一事过后,丞相趁热打铁,肃清了一批官员。 其中削官秩的削官秩,流放的流放,收缴的钱财全部用于灾款拨放。 而今朝堂之中,人人风声鹤唳,谏言如雪花,时时刻刻都寻着机会在帝王面前表决忠诚,听得萧隽耳朵都起茧子。 面无表情听了好几日,这日的朝会早早散了。 第53章 直到在颐心殿看见那抹紫色身影,衣摆上的祥云仙鹤银纹随着青年研墨的举动,仿佛下一瞬会灵动地飞跃出来。 唐青放下墨条,手指如笋,指尖上沾了点墨黑,甚为惹眼。 萧隽不着痕迹地望去,道:“卿近来劳累,清瘦了。” 唐青拱手:“为皇上自当鞠躬尽瘁,此等小事不足挂齿” 又道:“谢皇上惦念。” 萧隽吩咐:“端些点心进来。” 李显义亲自去准备。 ** 唐青继续研墨,接受帝王平静的审视。 须臾后,萧隽问:“卿可觉委屈。” 唐青心领意会:“皇上的一举一动自有深意,臣何须妄加揣测圣意?” 萧隽道:“连卿也同那些大臣们一起,向孤表起决心了?” 唐青浅浅抿唇:“臣本就是皇上的刀,何须再表决心,所言自当都属真心话。” 他润了润狼毫:“皇上请用。” 萧隽在铺开的宣纸上落墨,目光未看向唐青,话却是对他说的。 “如今朝上开始有官员议论卿,便是卿树立威信的最好时机,方才起步,不宜招摇。” 唐青道:“臣明白。” 这几日宫内有什么关于自己的言论,兰香都如实通报。 唐青借调养身子的时候想了下,现今朝堂借着这股风,有丞相带领,御使大夫监察肃清各党的歪风邪气。 彻查公冶侯,其中推波助澜的人当中,数他功不可没。 如果这时候升职,容易引得本就草木皆兵的官员们猜忌或嫉妒,总之,他这刀还是不能一下子斩得太狠。 皇上替他一步步铺路,让那群官员有份心理准备,以后好掂量他的份量,便于行事。 只是…… 唐青忽然思考另一个问题,皇上跟他说这些,是出于向他解释原因,还是……安慰? 从来都说一不二的帝王,最近同他说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没等唐青琢磨透彻,李显义送来点心。 萧隽道:“放着吧。” 眼神朝唐青示意,让他去案前坐下。 李显义在御案前布置好茶水和点心,皇上不喜甜,几份小食味道很淡,另外两份正常甜味的,则是分给唐青吃的。 正午前唐青从颐心殿散值,午后皇上要去猎郊骑马,他便回了尚书台。 寇广陵带领余下几人,都在忙着整理官员名册。 寇广陵打量他:怎么休息几日,侍郎反而清减了。” 苏少游端来几盘酥点:“快来尝尝。” 他指了指李秀莽:“今日太阳打西边升起,他居然带了亲手做的点心过来。” 唐青打量一如既往地同僚,浅笑着尝了一块酥点,有梨子的味道。 之后,他随寇广陵单独上了二楼。 趁整改朝堂之风正热,寇广陵让他说了裁剪冗员的具体方案。 当时他在御前,从经济变革谈到整改官秩晋升的制度,皇上许是和寇广陵提起,这才有了今日的进展。 具体措施一时半刻写不完,唐青长话短说。 “相信大人也从公冶候此案瞧见了,大邺重武,着重以军功制加爵。放在过去的特殊环境下,固然成效很好。为了获取军功,其举措很好的鼓舞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但……弊端亦有之,人心难测,谁知下一个贪功冒领,将刀刃挥向战友的是何人,所以需得调整。” 唐青从过去的政策上做了大致的总结,他在案前坐下,以墨润笔,慢慢写着官吏改革的方案。 结合大邺国情,官员冗杂,需要裁减,其中子继父位,成丁后需降爵级。 若三代之后无军功,则取消爵位。 至于无能、无用、不急的虚闲官位,全部淘汰,少部分经考核通过可继续留任,但需削减禄秩。 节省下来的俸禄,可以用来选练贤才。 至于朝堂官员之间,严禁结党营私,不正之风,禁私门请托,防止口舌生事,破坏风气。 这部分措施光是详细描述,就写了唐青足足半日。 寇广陵翻着他一纸一纸的落下的卷书,叹道:“此一番举措,定能引得朝中动荡,在因公冶侯郭常牵动的变革没稳定前,需往后延迟啊。” 唐青抽空抬头,道:“自然,吏治在于长久实施,从长计议吧。” 他忽然问:“大人,不知连曦夫人如何?” 寇广陵道:“侍郎放心,皇上仁慈,念连曦夫人一家蒙受冤情,且她此次协助有功,不但没有为难她,还按连膺将军所立下的功勋追封赏赐,答应把寻回的连将军的遗物归还给夫人。” 又道:“只是太庙公审结束后,听闻连曦夫人有些忧郁,还病了,以病为由不见朝堂派去的人。她待你有些不同,愿意同你敞开心扉,明日正午后,你且代尚书台出宫一趟,亲手把连将军遗物送还她手里。” 唐青答应:“好。” ** 翌日正午,唐青出宫。 他去了金水街,连曦夫人从将军府搬出来后,皇上追封连将军功劳,特意赐下这座府邸,连曦夫人带着两个孩子住了进来。 看门的护卫一听是他,直接放行,道:“夫人交代,若公子来了,可去见她。” 唐青笑问:“不怕我是冒充的?” 护卫脸红:“夫人说公子貌似谪仙……” 第54章 放眼邺都,能有几人可担得起这样的称呼。护卫本来不明白,可见到来人第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唐青顺利见到养病中的连曦夫人,精神还不错,就是经受打击太重,连续生病。好在有两个孩子陪伴,不至于垂泪神伤。 顺利归还连膺将军的遗物后,唐青走在大街上,步行愈发缓慢。 正好得了空闲,他觉得自己似乎把什么重要的事情忘了。 原地驻足片刻,望见邺都林立的酒楼,想起自己欠韩擒一顿饭。 他走到一间水果摊旁边,向卖果子的摊主询问了统领府邸所在,接着拎了袋新鲜的果子,去往韩擒的府邸拜访。 韩府位于邺都朱雀街西侧,是整条街最为僻静的一处方向。 管家没见过唐青。 观唐青衣着虽然素简,可气质脱俗,容貌惊绝,连忙把人请入大厅。 韩擒以军风治理府内所有仆人,其中一条,便是不能以貌待人,纵使有乞丐上门讨饭,亦不能对其动武,给些饭菜,稍加驱赶便是。 管家请了唐青入内,道:“将军一早就去了宫里,这个时辰,约莫也快回来了,老奴给公子送杯茶水来。” 唐青笑笑:“有劳了,那我在此静候。” 半时辰后,韩擒刚踏进府邸大门,听管家说有位容貌出绝、神仙似的公子在厅内等他,心脏不由一紧,跳动剧烈。 他越走越快,甚至动用了轻功。 会是他吧……直觉告诉自己,就是…… 唐青迎出大厅,望着明显愣住的人,笑问:“怎么,大统领不欢迎?” 他做出一副那我走的姿势,方才转个身,肩膀便被韩擒轻轻一拦。 第27章 唐青眉眼含笑, 故意调侃。 “怎地,大统领行事如此蛮横霸道,竟如此对待府中来客, 还不让人离开?” 韩擒虚虚揽在他肩膀的手撤不是, 不撤也不是, 注视着唐青的目光, 流出几许言辞表露不出的无奈。 最后只道:“先生, 我非此意。” 话刚出口, 便犹如打通任督二脉, 顺着话继续说下去。 “我只想你留下来。” 唐青收起逗弄的心绪:“还真留不住。” 韩擒:“……” 那他为何要登门…… 唐青不忍继续堵这人的话,坦言道:“我来请统领吃饭,之前承了统领几次情, 答应过的。今日出宫,忙完想着闲来无事,择日不如撞日。” 他笑吟吟问:“统领可愿给下官一个机会?” 韩擒拒绝的话自是说不出口。 让唐青在府内等候自己良久,暗自窃喜的同时, 萌生出几分愧疚自责。 “我……” 唐青道:“统领换身衣物吧, 穿着官服外出吃饭, 太招摇了。” 韩擒矜持点头:“稍侯片刻。” * 寝屋内,褪去官服的韩擒背对屏风,肩臂的肌肉禁不住抽搐起伏。 他一向平稳,素无什么令他欣喜失控的事。哪怕今年升到禁军统领一职,也未高兴。 朝中官员祝贺他擢升,韩擒想起的,只有因他欺骗而浮起几分失望的那双眼睛。 此刻, 忽涨的情绪叫他压着粗气,肩背纹理分明, 沁出热汗,韩擒扯了布巾粗略擦干。 侍奉的小厮送来衣物,韩擒撇去一眼,忽然问:“有没有其他颜色的,青色。” 小厮愣呆一瞬,统领不常穿青色衣物,听到吩咐后,立刻着手去准备。 很快,一件墨青长袍送入屋内,韩擒将其换上,扣上黑色腰封。 小厮帮忙整理,只觉大统领英朗不凡。 其身姿挺拔,此颜色一衬,好似悬崖之上屹立的矫矫青松,与素日的严肃比起,多了几分水墨般的气度。 韩擒抬步而出,末了,问小厮:“这身如何。” 小厮肯定道:“统领丰神英朗,走在邺都街头,定能迷倒诸多妙龄少女。” 韩擒心下一定,想着无需迷倒谁,只要大厅里的人满意就好。 ** 今日出宫,唐青着了一袭云青常服,袖广腰窄,气质清雅飘逸,就如亭亭而立的竹。 韩擒则一身墨青斓衣,身形矫健,气度沉稳,仿若久经年月仍屹立不动的松。 两人并肩而行,甚为般配。 府内有马车,韩擒虽已遣了管事安排,却还是问道:“可要乘马车。” 唐青出宫的时间有限,放在平时,或许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街。 可吃饭需要时间,他还得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去,是以点头。 待坐进马车内,唐青微微抬头,与韩擒四目相对,无端觉得还算宽敞的空间变得窄小起来。 他眉眼忽然挑了些弧度,眼似桃花,眸光流溢,含着温和的情,叫韩擒移不开视线。 韩擒只一刻失态,唐青垂眸,未出声点破。 这份默许,使得前不久擦了汗的韩擒,浑身再度冒出难忍的炙/热来。 ** 邺都醉月楼,有着兖州最地道的风味菜色。 唐青订了临窗的雅厢,正对湖景,夏初的湖岸杨柳依依,有船坊停经,歌乐渺渺,赏之心怡。 唐青请韩擒点菜,道:“我第一次来邺都,没在酒楼吃过饭,不了解兖州菜肴。” 韩擒询问他的口味,点了几道菜,份量适合两人。又觉此夏已有点热,多叫了碗用冰块镇过的赤豆甜汤。 第55章 饭后,两人走在街上消食。 韩擒左手拎着唐青从醉月楼打包的食盒,右手则随时抬起,防止唐青被行人碰到。 从宫外买的吃食和首饰,唐青打算带回潇湘殿送给兰香。韩擒知他心思一般,给他多介绍了几间老牌子糕点铺。 喧嚷中,韩擒扫过周围摊点,迎着落日,停在卖灯笼的摊前。 十五前后街头卖花灯的小贩很多,韩擒选了盏莲花灯,视线落在唐青身上。 夕阳西落,韩擒送唐青回到宫门前,把食盒交给他。 唐青眉眼染着笑:“多谢统领,今日本是请你吃饭,不想却让统领照顾颇多。” 韩擒:“无妨。” 说着,将莲花灯递给他。 “如若路上暗了,拿来照明。” 唐青接过柄端,指尖无意与另一只手碰到。 他道:“下官回去了,统领不必相送。” 韩擒欲言又止,,忽然开口:“明日见?” 唐青道没有回头,垂落的青丝却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在晚风里晃了晃。 ** 翌日,唐青御前当值。 萧隽在殿内批了一个时辰折子,便要去演武场骑射练武。 他对唐青示意:“卿也过来。” 唐青放下手中整理的文书,随萧隽去了帝王御用的演武场。 雷首被侍卫牵来,除了皇帝,对谁都喷气,桀骜不驯,烈得很。 经过侯在场地的唐青身侧时,雷首忽然停下,侍卫忙用力牵紧缰绳。 他知照这位貌美的唐侍郎正得皇上青睐,若雷首碰撞了对方,侍郎跟马安然无事,被问责定罪的只有自己。 唐青微微一笑,对侍卫道:“它怎么不走了?” 侍卫:“额……” 他双眼蓦然瞪大,瞧着这匹性子剽悍的雷首竟要往唐青的方向倾低脑袋。 侍卫准备用力把它牵走,却见唐青伸手,在它脑门摸了摸。 雷首是世间罕见的宝马,气势如电,跑起来时周身犹如有数道惊雷环绕,如此霸道猛烈的战马,却在唐青的触摸下收敛了性子。 “它不喷我。”唐青浅笑,未收的笑容撞入换了骑装的帝王眼底。 萧隽打了个响指,雷首从侍卫手上的牵绳挣脱,凑到主人跟前用脑袋去蹭掌心。 抚着雷首鬓毛,萧隽问唐青:“要不要学骑射。” 唐青原本觉得不会骑射也没什么,可自从有了上次近郊共骑的经历,寻思学些皮毛也无妨。 “可臣的身子不宜剧烈运动。” 萧隽似笑非笑地:“无妨,给卿牵匹性子温顺的小马过来。” * 侍卫奉命牵了匹小马到场上,唐青打量模样小巧温顺的枣红马,再看威风霸气的雷首,噤声半晌。 只是,枣红马虽不若雷首威风,性子却讨喜得很,唐青摸着它乌黑圆溜溜的眼睛,在萧隽的直视下,顺利坐上马背。 他轻柔拍拍枣红小马的侧脑,笑道:“可能走得快些。” 小马晃晃脑袋,似在回应,旋即沿着草场轻快地疾跑。 起初唐青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可他毕竟初次骑行,遇到意外在所难免。 枣红小马越跑越快,唐青不慎跌落下马,纵有旁边的侍卫护着,也慢了一步。 比起侍卫,更快的是自雷首身上跃起的帝王,及时把落马的唐青拉回怀里。 萧隽面上森然,连名带姓喊着人。 “唐青,这才上马,就想疾跑了?” 唐青亦有冷汗。 他身子虚软无力,若非被萧隽强行抱稳,恐已瘫坐在地。 “臣、臣……” 心脏急速地跳动,他舔了舔唇:“臣知罪。” 萧隽冷笑:“知罪?孤看你不知死活。” 唐青缄默。 若不是对方要他学习骑射,又怎会发生意外。 可方才萧隽认真教他,是他一时得意忘形,才导致跌落下马。 怪自己粗心大意,怨不得任何人。 僵持片刻,唐青想从帝王怀里推退开,手指轻轻推了推,对方纹丝未动。 萧隽见他挣动,桎揽腰肢的大掌愈发用力,隔着薄薄的夏袍,两人距离如此之近,仿佛连皮肉都贴在了一起。 温暖的沁香袭着萧隽肺腑,这阵香,仿佛因唐青发髻两边渗出的细汗变得馥郁。 他心念闪动,生出的怒气,化为无名的欲.火。 萧隽浅淡的目色逐渐深邃,唐青心下一紧,刚开口喊:“皇上——” 瞳孔蓦然放大,急忙偏脸,让覆下的薄唇落在颈侧。 脂白的颈肉细汗一滚,萧隽轻触在肌肤上游移的唇,炽热却极轻地吮了吮那滴薄汗。 “卿好香……” 唐青闭眼,冷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皇上想要臣这具身子,臣自当奉上” 萧隽审视着怀里的臣子,见他脸上无半分情动,便问:“就这么不情愿?” 唐青似乎累极,垂低长睫,一副任由萧隽怎么做他都无动于衷的模样。 须臾之后,唐青坚决地后退,垂首揖礼。 “若皇上没有吩咐,臣先告退,不扰了皇上的兴致。” 萧隽:“……” 狭长双目闪着怒气,他凉薄道:“退吧。” 直至唐青离开,萧隽拿起烈天弓,朝三百丈之外的木靶射去。 第56章 “砰”地一声,整个箭靶顿时四分五裂。 第28章 演武场一片死寂, 值守在四周的宫人纷纷跪地,气都不敢出。 李显义望着神色森寒的帝王,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君臣气氛, 为何瞬间就变成了冰窖般的样子。 若放在前些日子, 李显义定会私下提点唐青几句, 劝他识时务。 跟了皇上没什么不好的, 这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荣宠, 何以能拒绝? 但近来唐青所做的一桩桩实事, 让李显义改变主意。 唐青不仅心思灵慧, 更为了皇上鞠躬尽瘁,有着天下人不敢为的魄力和胆气,那些到了嘴边宽劝的话, 便也止住了。 以李显义的私心来判,他宁可陛下身边有这样的能臣分忧解难,也不想看陛下身边多个脔`宠。 且唐青,本就不该是那等脔`宠媚色之流。 李显义无声叹气, 目光跟那匹眼神无辜的枣红小马对上。 他估摸着皇上应该恢复如常了, 准备开口, 却听皇上道:“他方才是不是伤着了。” 李显义忙点头:“回皇上,唐侍郎离开时,腿上似有异常呢,虽然没摔着,但前些日子毕竟扭过脚,且第一次骑马,兴许腿上有磨伤的地方也说不准。” 萧隽扯扯嘴角:“你说, 还有哪个人身子像他这般,碰一点磕一点就受伤的?” 李显义看皇上明显气已经消了, 开始关心起唐青,干脆顺着话继续开口。 “唐侍郎离开不久,奴才这便追上去,给对方送些药。” 萧隽:“……李显义,孤不知你何时会擅作主张了。” 李显义讪讪低头:“那陛下……” 萧隽目色淡漠:“去吧。” 李显义窃笑,赶回颐心殿挑了瓶珍贵的药,直奔潇湘殿。 * 兰香于殿前接见,李显义左右瞧着,问:“唐侍郎呢?” 兰香:“……先生还未回来。” 李显义疑惑:“带着伤,没回殿内还能去哪?” 兰香急得失了仪态:“先生又伤着了?” 李显义道:“你这小丫鬟,对侍郎倒还衷心,莫要惊慌,只是骑马时磨了点皮。” 他将药递给兰香:“等侍郎回来,叮嘱他抹上就可恢复,这是陛下赏赐的药。” 兰香领了药叩谢皇恩,一时半刻不知先生能去何处。 想起近日先生与大统领来往颇为密切,陡生几分预感,再看手中的御赐伤药,只觉烫手。 如果隐瞒,那就是欺瞒皇上,可若说了,与背叛先生又有何异? 权衡之下,最后她咬咬牙,只要先生不说,便决定替先生瞒好此事。 ** 前不久,唐青方从演武场离开,他腿上火辣,步行姿势有点怪异。 途中遇到韩擒,对方一眼看出异常,直接他把他带走。 两人并肩而行,穿过僻静的翠海园,韩擒带他来到禁军统领专用的廨舍,打算取药给他涂拭磨破的地方。 尽管四周雀鸟无声,唐青出于留意,多问一句:“韩擒,带我过来当真妥当吗。” 韩擒道:“安心便是。” 他心知唐青的顾忌,也未觉对方想要隐藏两人的往来有何不妥,只要唐青愿意同他一直这般接触,韩擒愿意把这段关系藏于暗处。 ** 廨舍内,空气里浮动着犹如经日光久晒之后的散发的木质气息,就与韩擒身上的气息相似。 唐青静候在大厅之内,很快,韩擒拿了瓶药向他走近。 “此药温和,就算抹于肌肤,也不会生出刺痛感,你……” 唐青已跟他解释伤势来由,初学者,磨伤的地方,自然多在两腿内侧的位置。 韩擒吞咽发干的嗓子,话未脱口而出,只想想,耳廓便先烫了一圈。 唐青看出韩擒疑似脸红,便淡定接了药。 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可见此人坦诚得过于真实的反应,垂眸,虽掩饰了笑意,禁不住弯弯唇角。 韩擒道:“皇上……为何突然让先生学骑马。” 唐青想起近郊共骑一事,不知怎么,想瞒着韩擒,可这人,除奉命潜入梁王府骗他的那次,时至今日,对他的帮助颇多,待他确为真诚。 想罢,化为叹息,道:“前些日子出宫办事,皇上与我同骑一匹马,拿此调笑我,是以想让我练习骑射。” 韩擒目色动了动,明知君臣本分,他该恪尽职守。 可……心之所愿,他克制不住。 稍息的变化未让唐青觉察,韩擒道:“若想强身健体,我可以教先生一套简单的拳法,每日早晚一次,长久坚持,不但增强体质,还有延年益寿的效果。” 唐青“噢”一声,笑问:“不会叫做太极拳吧?” 韩擒不解:“何为太极拳。” 唐青摇摇头:“没什么。” 他取了药回潇湘殿,方知皇上给他赐药一事。 两瓶药置放于手心,当天夜里,唐青只用了韩擒送的那瓶。 ** 唐青照常在御前当值,君臣如旧,风平浪静。 他与皇帝之间,平静得仿佛没发生过演武场的争执。 萧隽批阅奏折,直至正午,适才停止。 君王还未离殿,唐青继续留守当值。 最大的领导还没下班,他一个打工人哪里敢借口回去。 第57章 萧隽展开一份文书,道:“卿来瞧瞧。” 唐青被召唤至御案前,低眸注视。 此文书,竟是就他之前写的经济变革,重新拟定出的一份田地改制策略。 内容上表达,大致要重新核算土地和人口,把地主、乡绅多余的地,结合国有的田地,按户籍人头陆续分到农民手里。 有关田地的革改之策,触及几部分人的利益,为了防止矛盾激化过度,决定从点试验,选取襄州梧郡作为变革地点,先看效果,若变革成功,方可推行至全国。 而这变革发起人,还未决定。 萧隽问:“卿可有信心。” 唐青微微震动,谨慎道:“若为皇上所愿,臣定全力以赴。” 萧隽挑眉:“并非全力以赴,而是需将事情办妥。” 唐青:“……臣领旨。” * 同日午后,留在潇湘殿的唐青等到李显义带着圣旨前来。 诏书中,皇上任命唐青为襄州巡察使,赐金龙刀。 上至诸侯百官,下至百姓平民,见金龙刀如见帝王,便于唐青行事。 李显义道:“恭喜唐侍郎了。” 继而笑着改口:“理应是恭喜巡察使大人,陛下吩咐,三日后启程。” 唐青双手接过圣旨和金龙刀:“谢皇上恩典。” * 殿内,兰香忙前忙后,无论衣物或药材,统统都要塞进箱子里。 唐青好笑地看着她:“皇上命我秘密出行,带这么多箱子,得乘几辆马车?目标太大,有违皇命呀。” 兰香只得把厚实些的衣物被褥取出,时节至夏,留两三件锦帛披风,逢落雨可披穿上御冷。 尚书台的同僚们,知他要去襄州,欲为他在瑞福楼准备一份奢豪酒宴,权当践行。 唐青婉拒:“皇上特意吩咐此行需得低调,不能引人注目,去瑞福楼吃酒宴就不必了,若大家不嫌弃,取些酒菜,咱们就在一楼喝一顿便好。” 苏少游道:“升了官,就这般祝贺么?襄州巡察使诶。” 唐青笑着看向寇广陵:“这儿还有个尚书令大人呢,我只当大家是同僚,官品多少,你们在我心里始终不会改变。” 苏少游神色动容,寇广陵给他斟了盏茶:“你身子不便,酒让我们喝,你就以茶代酒。” 又道:“此行皇上会从禁军中调遣人马暗中保护你,而明面上,则令秀莽与另外几人协助你。” 唐青点点头,茶盏转了一圈 ,停在李秀莽面前:“还请尚书郎多多照应。” 李秀莽与他碰杯:“大人客气。” 唐青连饮三盏茶水,突然用力将杯盏掷摔于地面。 几人望着碎裂的瓷盏,对上唐青含笑的眉眼。 唐青道:“诸位放心,我不会给尚书台丢脸,也不会让皇上失望,此行定会成功,决心便犹如这地上的瓷盏。” 苏少游合掌:“好,没想到温和的唐侍郎,竟有此等魄力和胆气。” 寇广陵笑笑:“这样的侍郎,素日里倒是少见呐。” ** 酒宴散,天色微晚。 唐青从尚书台出来,吹着清风,慢慢沿能遇到某人的官道徐行。 韩擒如约等在石柱旁边,唐青见他,莞尔轻声道:“久等,今日来晚了。” 待他走近,韩擒微微皱眉:“喝酒了?” 唐青拂袖:“是同僚们的酒气沾我身了,今日他们为我践行。” “韩擒,有件事需得告诉你,过两日我就要启程前往襄州,皇上任我为襄州巡察使,命我到梧郡办事。” 他们默契的来到湖边,站在岸上,目光对月,感受清辉照拂。 韩擒道:“恰巧我也有事和你说。” 唐青:“何事?” 韩擒道:“襄州以南,受东溟国滋扰,皇上与丞相商议,派我过去协助襄州水师总督。” 韩擒道:“皇上还给我下了另外一道暗旨,此途,无论发生什么,都必须护襄州巡察使周全。” 唐青诧异,旋即浅浅一笑。 “那就有劳统领了。” 第29章 启程当日, 尚书台的同僚们都来给唐青送行。 他面上始终含笑,耐心地与每个人话别。 离开的人还未惆怅,共事不久的同僚, 倒眼眶红热。 唐青拍了拍苏少游的肩膀, 想起第一日对方初见自己时流露的轻蔑之色, 不由低笑。 “我真走了, 再待下去怕要耽搁时辰。” 前方军马整装完毕, 韩擒一声令下, 唐青只好上了马车, 隔着车窗,与同僚挥手做别。 巍峨的城墙上,李显义望着从轩德殿赶来的帝王, 叹道:“皇上当真不见一见唐大人?” 方才唐青与尚书台众人的互动皆落进萧隽眼底,他道:“孤去了,只怕扫了他们的兴致。” 李显义道:“陛下何不私下相见,唐大人定会……” 萧隽瞥了近侍一眼, 想起唐青终日挂在嘴边的君臣之论, 心觉烦闷, 淡道:“罢了。” ** 已值热夏,往南几日,出了兖州地境。 沿途青山似翡,树影叠嶂,飞鸟绝迹,往襄州去的一支邺军队伍,转过岭头崖后, 面前山壁如鞘,从鞘顶飞落瀑泉, 水汽宛如洒开的雨水,给途径的人添增几分快意舒爽。 队伍中先行探路的将士归来,与韩擒通报。 第58章 确保方圆几里没有异动,四周水源无毒后,韩擒抬手一挥,示意人马在水源就近处原地休整。 负责伙食的将士很快拎着家伙去取水,韩擒牵引着缰绳扫了一圈周围,旋即夹紧马腹,驱马来到随军出行,外表朴素的一辆马车前。 唐青几人乔装成普通的商户人家随军出发,方便军队照顾,更能护他们途中安全。 韩擒道:“先生,我来送水。” 自离开邺都,在外,韩擒便与唐青这般称呼。 过了须臾,才听里头传来沙哑的一声“好”。 韩擒心口似被揪紧一般,连日赶路,尽管一再当心,可唐青还是在途中断断续续地生着病,总不见好。 兰香掀开车帘一角,接过韩擒递的水囊,而后从后箱行李取出口小锅,手脚利索地用石头就地搭个小灶,开始烧水。 唐青透过敞开的车帘,向韩擒微微牵出抹笑意。 他哑声道:“秀莽兄替我瞧过,只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再过一阵,等适应就能慢慢恢复了。” 李秀莽在另一辆马车里,借着原地修整,也开始煎药,药煎好了是给唐青服用的。 适才那几名去水源地取水回来的伙食军,也捣鼓出几口大锅烧水。 唐青随军出行,第一日就发现将士们习惯喝生水。 他吩咐兰香烧水喝时,瞧见此举的将士还觉奇怪,特意问了一嘴。 兰香性子开朗,笑吟吟地回了将士的话,回什么“我家先生说了,饮生水肚子里很容易生虫,会生病”。 当时将士话从耳旁过,没当回事,只觉马车里头的大人娇贵。 可当话传到大统领那儿,统领居然亲自打马上前询问。 唐青告诉韩擒,自然之水表面上看起来清透干净,可水源接触万物,受腐叶、虫卵、粪便等诸多影响,长久喝生水极易致使人感染痢疾,或体内滋养寄生虫,突发肠胃炎,高热不退,腹痛难忍等病症,轻则耽误行事,重则丧失性命。 在古代,医疗资源紧缺,寻常人生个病,发烧感冒都有较大的几率死亡,而行军打仗的将士,更需要注意身体状况,保持体魄康健。 自那天起,韩擒就命火头军每日把水烧开,分给将士们饮用。 他治下军纪严明,尽管一众将士有着许多不解,可军令如山,遵守就是了。叫他们喝烧过的开水,总比绑上重重的沙袋习武跑圈来得简单。 兰香烧好水,盛着放温后再倒入水囊。 不久,李秀莽端来煮好的药,唐青望着面前的青山轻叹,面不改色地将其服下。 韩擒只能陪唐青片刻,待看着李秀莽拿上药碗离开,方才策马到前方整集队伍。 ** 又过十日,从陇州地界穿过,来到齐州。 刚过齐州边境的县城,便看到乡野农地间,似是几口农户,沿着树底下刨挖根皮。 在路牙子上抱着树根等候的孩子,瞧见行经的军队,目光怯怯的,可他摸了摸肚子,又回头瞅着爹娘,忽然鼓起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勇气,迈开软趴趴的腿,横着草鞋站于路中央,抖如筛糠。 将士被迫牵着僵绳勒令马匹停下,大声呵斥:“你这小孩,杵在路中央挡道作甚,不想活啦?” 小孩被如此洪亮的嗓门一吼,抱在手里的树根都吓掉了,腿脚软软地直挺挺跪下。 在收割树根的农户夫妇瞧见自家孩子竟然拦了官爷的道,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扯着把孩子拖回路牙边,连连磕头。 “官爷们饶命,孩子不懂事,冲撞了各位官老爷,求求各位官爷饶了小的们一命吧——” 事发之地就在马车前不远,兰香撩开车帘探查,嘟囔开口:“先生,是一户农家的小孩拦道。” 唐青:“好端端的,拦路作甚。” 兰香:“那小孩抱了一捆树皮,瘦不伶仃的……” 想起往事,小姑娘掩下双眸,道:“先生,兰香知小孩为何拦路,定是饿极了,见着官兵,才想恳求官兵发发善心。” 唐青顺着动静朝外看,果真见到那户农家,小孩子眼大头小,露出的胳膊只剩一把骨头。 他幽幽轻叹,这会儿韩擒已去解决,将士收起训斥,递了一袋馒头给小孩。 重新启程,就要经过那户农家时,唐青道:“兰香,拿点银子给他们吧,切记不要给太多。” 兰香及时反应过来,从车帘探身,抛出好几块碎钱给他们。 瞧见农户和小孩连忙跪地磕头,兰香心下不忍,酸涩道:“先生,兰香可以用自己的月钱送给他们吗。” 唐青待兰香不薄,她虽以奴婢自处,可唐青当她做妹妹,每月所给月钱,比宫内一等宫女所得只多不少。 唐青揉了揉眉心:“给了他们些许干粮和银钱,足够支撑一段时日。” 又道:“往后,遇到这样情况的人只多不少,咱们能帮到几时,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要让寻常人过上能吃饭的日子,唯有……” 唯有把田地变革顺利实施,争取落实到大邺每一处角落,让人人都有田地耕种,有粮食收取。 他看着神情难过的兰香:“且给他们太多银子,反而容易招去祸端,这世道,劫掠钱财谋害人命的事见得难道还少么。” 兰香低头搅动手指:“先生说的是,兰香考虑不周,以后定会注意的。” 第59章 唐青倚回靠枕,又变得昏昏沉沉,因着起来的药效又睡了过去。 ** 此后几日,就如唐青所言,见到的灾民只多不少。 他们纷纷向军队求助,韩擒深知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若原地停留只会引来更多的人围堵,便命令所有人照常前行,不得停下耽搁。 李秀莽送了药来,唐青无奈浅笑。 李秀莽道:“最后一剂,这几日先好好休养,等身子稳定,就无需再喝。” 唐青羞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路途奔波,还要为难你照顾我。” 兰香附和道:“煎药这等活儿可以交给奴婢来做。” 李秀莽:“无妨。” 不止唐青,随行的将士偶有些水土不服引发病症的,李秀莽都一并准备了药。 兰香努努嘴:“可兰香瞧见,那些药都分给将士让他们自个儿去煎,唯独给咱家先生……” 气氛无端安静,兰香直觉好像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且背后袭来凉意,转过头张望,只见大统领策马停在窗外,适才那番无心的话,叫对方听了去。 唐青朝窗外的人微微点头:“统领。” 韩擒道:“来看看先生。” 说罢,似乎只为来看他一眼,便又策马去了后方。 但只此一眼,却表露出韩擒与唐青心照不宣的默契,李秀莽沉默打量,笑了笑。 * 当夜,军队驻在湖边扎营。 可用水源充沛,兰香便烧了两锅水,兑些凉的到热水里,温度适中,可以用来简单擦洗身子。 唐青稍微洗了洗,换身宽松舒服的圆领束腰浅白布袍,青丝微湿,垂散于肩后,便坐在车前,吹着静谧的夜风,视线眺向不远处泛着粼粼银光的湖面。 “先生。” 唐青侧首,树影下韩擒的轮廓逐渐清晰。 唐青看着对方:“何事。” 韩擒:“可想去湖边走一走,等会儿送你回来。” 唐青想道此举怕有不妥,可想了想,他本来就非那循规蹈矩的性子,而且对上韩擒专注问询的目光,很难拒绝。 索性点头,道:“我和兰香说一声,省得她担心。” 待事情都交代完毕,唐青跟着韩擒前往湖岸。 ** 荒郊野岭,月色下的湖光与皇宫里的那面湖有所不同。 湖波无澜,水面上蔓延一层浅淡渺茫的烟雾,清风徐徐,雾气荡开,湖水就如浸在月色里中,波光沉静,于此野林绽现,宛若巨大的宝石。 唐青静览湖光月色,他着了白色素衣,月华似也偏爱着他。 华光恰到好处的点缀在他垂落的漆稠发缕间,青年的脸庞、衣摆、甚至抬手时,连指尖也正好携了一抹莹芒月华。 韩擒不动声色,心神却聚于他身上。 唐青抬起的手挥了挥,宽松的袖口旋成一朵花似的。 “有蚊虫。” 他腰间配有药囊,可驱虫避蚊,一路上虽没被叮咬,可耳边响起嗡鸣的动静,实在有点煞风景。 韩擒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燃蜡烛,替他挥赶。 唐青眸光一定,忽然轻轻握上韩擒拿蜡烛的手,道:“韩擒,你被叮了几口,起包了。” 韩擒手腕震动,险些握不住蜡烛。 轻覆在掌心的那只手软滑得不可思议,指腹有些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触刮着他,叫韩擒僵在原地。 他常年习武,定力非凡,莫说蚊虫叮咬,就是挨上几刀,亦能面色自如。 唐青问:“不痒么?” 韩擒动了动唇,半个字也挤不出,气息滞于胸膛之间,有些粗急,浑身烫得不行。 唐青把腰侧的两个香囊取下其中一个,递了过去。 “这是艾草包,你带着吧,防蚊。” 又问:“韩擒,你们是不是都没有驱蚊意识?觉得自己身体素质强壮,叮咬几口,忍一忍就过去了。” 韩擒低声道:“无妨的。” 唐青叹息:“我们先回去吧,此地风光固然很好,却不宜久留。” 他便走边说道:“出行在外,防蚊工作不能忽视。尤其你们行军打仗,若军队中有人感染恶疾,随着蚊虫叮咬,极有可能将疾病在人群里大面积蔓延传染,届时若造成难以挽回的局面,也无法改变了。” 韩擒专注望着唐青的背影,低低“嗯”了声。 唐青知对方已听进心里,忽然停步,头也不回地问:“统领为何如此信任我?怎么说什么你都听。” 又道:“我在宫内,倒听过不少关于统领的事迹,譬如七擒单和邪,夜袭魂都谷,火攻土喀堡。” 韩擒早年随君,骁勇善战,立下许多功劳,更从龙之功,就算封个侯拜个将,并不相违。 可他却从不锋芒现露,留在皇宫当个禁军统领,紧要关头时才出鞘刃,进退始终有度,对君主赤胆忠诚。 年岁虽才过二十五,却已有一代名臣风范,假以时日,定会青史留名,为后人相传。 韩擒在黑夜里顿了顿,耳廓更热了。 素日里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自己,无甚波动,可这样的话从唐青口中出来,他却心如鼓擂,比在幽州北境响起的战鼓跳得还要剧烈。 “我信先生。” 唐青:“……就这四个字?” 韩擒:“嗯。” 唐青哭笑不得,言简意赅,倒是对方的作风。 第60章 他道:“韩擒,你脸红了。” 烛光都掩不住的红。 韩擒掌风欲起,想把蜡烛熄灭,可又怕唐青看不着路,硬生生忍了回去。 第30章 行经齐州, 正如唐青所言,那一家苦于生计的农户,于这并不安稳的世道中, 既非第一户, 也非最后一户。 齐州境内, 郡城里的百姓尚可勉强每日裹腹, 可城中能够安置的人数有限, 绝大部分人分散在各个县乡里。 他们只能替地主乡绅干活, 换取定量的粮食, 或租赁田地,终日守着地。 唐青和李秀莽中途与军队分开片刻,两人延田垄走, 见到几家租了田的农户正在劳坐。 唐青停下,隔着半亩田的距离,窥见农户们满目愁容,遂问询缘由。 那农户道:“公子是哪里人士。” 唐青声色温和。 “我与兄弟从陇州而来, 做些小本生意, 原以为到了齐州可施展一番抱负, 却见居住在齐州境内的当地百姓们似有心事,一路所见皆愁云惨淡。” 旁的妇人道:“这世道谁高兴得起来?眼看就快到壮月了,今年的收成还不知能有多少,而今家中愁着田税能不能按时交上,交完了可还有余成的粮食填肚子。” 除了跟地主上交的田税,给官府交的苛捐杂税,亦得一样不少。 这年头才安定下来多久?连年不减的征收税赋压得百姓喘不过气, 没觉得当今年头比战乱的那些年舒服多少。 唐青与李秀莽对视,道谢之后, 默然离开。 他们继续沿着乡道徐行,唐青语气低缓:“自出了兖州,陇州境内还好些。从齐州到襄州,咱们需得做好心理准备,只怕情况会越来越不安稳。” 不禁感慨:“苛税猛于虎啊。” 他们此行便为改革,近些日子数次如这般走到百姓中,核实查探真实的具体情况,回去后加以记录。 唐青擅用行文陈述,李秀莽有一手令人喟叹的丹青之术,是以他写,对方稍着小画,图文并茂,已记载小半本卷册。 两人在马车内伏案忙碌半日,唐青落下最后一笔,顿觉手腕酸胀。笔尖方落,被李秀莽眼疾手快地握稳。 唐青凝神,浅笑道:“多谢。” 李秀莽松了手,观唐青面色有些虚白,蹙眉道:“大人先歇息,往后的时日还长,何必勉力透支身子。” 他说着就要下车:“我去为大人备点药。” 唐青揉着手腕:“有劳尚书郎。” 守在外头的兰香立刻端了盘吃食进来。 “先生,这些米糕是兰香从方才经过的镇子上,跟一户地主家买的,您垫垫肚子。” 一番精力耗损,唐青体力和精神已然不支, 夹起米糕缓慢食用,待补充体力,精神跟着有了些许好转。 车壁外响起道低沉的问候。 “先生。” 唐青撩开帘子,嘴里还咬着半块米糕。 他垂眸,吃完后才回应韩擒,道:“统领。” 韩擒目中流露关切:“身子可还好。” 唐青眉眼微弯:“无妨,只是忙过了时辰,尝几块米糕精神好了不少。” 兰香左右瞧瞧,从宫内到宫外,再瞧不出些耐人寻味的意思就是犯蠢了。 便笑道:“先生,方才奴婢要下镇买米糕,还是大统领遣护卫送奴婢过去的。” 唐青眼中笑意流荡:“还是统领考虑周到,兰香给你们添麻烦了。” 韩擒微微摇头,目光停在青年的面庞,在失态前牵动麻绳,喉结滚了滚:“我到前方探路,先生好好休息。” 兰香道:“大统领放心,奴婢定然尽力照顾好先生的。” 待韩擒策马去了前方,唐青放下竹筷,禁不住叹笑。 “兰香,你何时变成统领府上的丫鬟了,怎么什么都与统领汇报?” 兰香含糊应答,垂首乖乖道:“今后不会擅作主张了。” 唐青:“我并非责怪你。” 兰香点点头,一双漆黑透亮的杏眼睁得圆溜。 “兰香明白,可适才却为兰香的不是。” 她抬起右手做了个立誓的姿势:“这辈子,兰香只先生一个主子,无论先生今后与何人……兰香待那人决不不会如待先生这般。” 唐青从现代而来,过去并不信奉神明,可一遭穿越,对这些事神鬼之事便起了敬畏。 他道:“不要轻易起誓,有你的这份心就够了。” 二人叙着闲话,直到唐青把李秀莽送来的药服尽,在药效的催促下,方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觉不安稳,醒时车外暮色昏暗,正值傍晚,下了一场夏日骤雨。 官道四周的树群纷纷摇响,唐青让兰香把帘子扯开些,凉丝丝的水汽沁拂肌肤,顷刻间使得他精神几分。 兰香道:“将士在外头支了帐子,一会儿奴婢去借地生火,把晚饭做了。” 许是乐极生悲,唐青才感受间刻这场苦夏骤雨的清凉,当天夜里还没睡下多久,人便发起烧热。 韩擒巡值经过,特意留神,敏锐听到唐青沙哑浅短的梦呓,曲指敲了敲车门,兰香睡眼惺忪地拉开。 “大统领?” 韩擒借着火把的光线,将躺在里头的人看了个模糊的轮廓。 “他不舒服。” 兰香一个哆嗦,立刻回了睡榻,伸手摸去,先生素日里微凉的肌肤果然正在发烫。 第61章 韩擒吩咐旁边的部下:“去把李秀莽请来。” * 炎夏夜,骤雨磅礴。 无边的黑暗中,韩擒抱起唐青,把人转移到自己的帐下。 帐篷比马车宽敞,韩擒怀里抱着人,吩咐兰香把临搭的睡榻垫得再高些。 兰香不好耽搁,手脚轻快,还多扑了层先生日常睡的凉褥上去。 韩擒刚把唐青小心诊视地放入睡榻,李秀莽就赶来了。 兰香轻喊:“麻烦看看我家先生。” 话音方落,却发现自己挤不到榻边。 床榻只容一人休息,右侧站着大统领,左侧则是给先生诊脉的尚书郎。 两个高大男人的身躯将睡榻上的先生完全挡住,无一处容旁人下脚。 她挠挠脑门,自觉走到帐子门口等候。 片刻,韩擒沉声问:“如何。” 李秀莽:“长途行路,积劳成疾,心力有些憔悴。虽每日在车内休息,可时下晴雨交替,总归让他的身子吃不消,只能尽力调理,等到了梧郡落脚,寻个安稳之处,方才便于恢复。” ** 往后几日,探访的活就落在李秀莽和随行的几人身上,唐青白天在马车养神,夜晚,韩擒接他入帐,三四日过去,烧热方才缓退。 已入襄州地界,所见流民越来越多。 一路所见,使得唐青沉默的时间渐渐变长。 他心知仅凭个人的能力没办法拯救那么多的人,而他也没有肩负苍生的使命。 可每当自己置身其境时,薄薄胸腔下跳动的那颗心,总是不由揪紧,感同身受的共情能力使得他并不好受。 韩擒看出他所想,想握住他的手给予安抚,衡量再三,始终没握去。 “先生,且放宽心。” 唐青捏了捏眉心:“好。” * 这日,竟有流民上了官道。 韩擒正在带领将士驱散挡路的难民,唐青欲下车,兰香忙上前阻拦。 “先生,您身子还没完全恢复,外头污秽之气太重,万一……” 唐青摇摇头,道:“无妨。” 想了想,吩咐:“给我寻顶帷帽。” 带了帷帽,唐青掩去面容。 流民们闹哄哄,不拿到粮食不愿意走。 将士已亮出刀刃,人群中顿时颤颤巍巍,喊道:“官老爷要杀人啦——” 唐青往前走,隔绝在人群后头。 “大家稍安勿躁。”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只这一道温润,似林间清风,神奇地叫众人停止闹动。 唐青道:“来的人,都是些平民百姓,若非走投无路,何苦背井离乡,得罪官爷?” 他微微一笑,又道:“大伙儿有所不知,将士们沿途所需难民不知几何,能发的粮食已经分发完毕。” 看着人群中又要躁动,他绕过将士,示意韩擒不必跟着他,停在一家老小四人的流民面前。 “你们从何处来?” 那面容倦瘦的妇人道:“公子,咱们从梧郡走过来的。” 唐青:“梧郡啊……” 继而徐缓开口:“若你们信我,这下便返回梧郡吧,不日以后,当地百姓都会重新分到田地,无需再为生存到处辗转。” 妇人道:“俺们没钱租地啊……” 唐青同她保证:“田是上头授给大伙儿的,无需跟地主租赁。” 他观望四周:“如果大伙儿信唐某,都回家吧,会有转机的。” 妇人怀里孩子问:“仙人,您是官老爷吗?是来拯救我们的仙人?” 唐青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孩,摸了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的手,对妇人道:“刀剑无眼,得罪官场总会吃亏,伤到小孩就得不偿失了,带着孩子先回梧郡等侯。” 妇人一家先动摇,四口人离开。 渐渐的,旁的流民也都散走。 最先离开的那户人家,女孩摊开手心,道:“娘,这是方才那位仙人给的。” 妇人忙把碎银收好,左右瞧了瞧,道:“咱们回梧郡,那位公子……说的或许都是真话。” ** 这场意外落幕,韩擒跟着唐青,送他回马车。 “先生令人佩服,只三言两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混乱的局势顺利解决。” 唐青道:“将心比心,知晓他们想要什么,事情便好办许多。” 何况并不是口说无凭,他这次来,就是要解决问题。 如此一想,唐青觉得压在肩膀的担子,压力更重了。 起初他奉皇命,为自保,来梧郡做事。 可随途中所见,此刻真心想为百姓们做点有用的实事。 又过几日,唐青将要抵达梧郡。 而他与韩擒需得分别,对方要去广平县。 广平县地处襄州最南,与东溟国比邻,是大邺驻扎在东南的一道国门,与幽州最北境地的军镇遥遥相望。 整个广平县作为水师驻扎地,把守严格,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唐青在林间与韩擒话别,他正欲回去,韩擒低声唤他:“先生,待顺利协助完水师总督,我会尽快赶来梧郡。” 到时候,就可以一直留在他身边守着护着。 唐青笑笑,端量韩擒神色严谨,忽然上前,伸手抱了一下。 “别光说我,广平县近来不安宁,频遭东溟滋扰,你自己也要小心。” 第62章 韩擒错愕,随即收紧臂膀,小心拥捧着怀里的这份来之不易的柔软。 “先生,我会回来的。” 唐青:“好,我等你。” ** 唐青走出树林,碰上等候的李秀莽。 他问:“一直守在这儿?” 李秀莽深邃平和的五官波澜无惊。 “大人,下官什么也没看到。” 纵使看到,也不会传出去。 唐青立刻明白,对方已经看到了。 他微微点头:“多谢。” 第31章 暮色笼罩着整座小城, 行人匆匆,争相在城门关闭前交出路引,通过检查后方得入内。 唐青一行人在傍晚前来到梧郡, 因低调出行, 只用路引交予驻城兵检查, 同多数行人一样, 赶在天黑时顺利抵达城中。 大邺极少数地方不设宵禁, 天色刚暗, 街头已不见几个人影, 颇为萧条荒冷。 经过商议,他们决定先寻一座客栈落脚,不去官驿, 更未让人通知梧郡郡守,打算先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在郡城四处转转。 待大致查探城内的情况后,再找官府的人不迟。 几人在客栈订好房间,进门不久, 唐青便下榻休息。 他的头沾在枕上, 昏沉无力, 模糊中似乎听到门外来了人,兰香与对方小声说话,接着把人请进屋内。 来人应当是李秀莽,替他诊了脉象,动静十分轻巧。 唐青想说句话,可浮起的意识又沉回了一片深渊般的黑暗里,彻底睡死过去。 到梧郡的前两日, 唐青闭门不出,卧榻休息了足足十几个时辰。 这日缓缓转醒, 趴在桌面的兰香瞧见他睁眼,忙去请了李秀莽过来。 唐青仍安静地枕在榻边,左手放在薄褥外让李秀莽探脉,肤色有些苍白。 只短短两日,他已清减几分,眸里盈动着憔悴的光。 兰香问:“先生身子如何?” 唐青微微笑道:“理当无甚大碍。” 兰香嘟囔:“先生又不是大夫,怎地还自个儿说上了。” 李秀莽道:“大人劳累过度,近日切勿累着了,否则恐会心疾复发。” 唐青不做勉强,应下医嘱。 ** 夏至,总是晴一阵雨一阵。在反复无常的天气变化中,唐青卧在房内安然调养。 探访梧郡的工作,自然就落在随行的几人和李秀莽身上。 傍晚前,唐青倚在榻前喝了碗鸡丝粥,适才简单洗漱,青丝未挽,李秀莽就过来敲了门。 他道:“请进。” 人坐椅子上,等李秀莽检查过身子,便与对方叙谈关于梧郡的事宜。 李秀莽和几名同僚分头把整个梧郡城区转了一圈,所见所感,皆为一个“空”字。 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天不亮就去地里忙活,街上的商贩少之又少,没半点活气。 他们买过几次东西,粮食方面,价格每日都会有所波动。 莫说邺都,纵使与陇州比较,也少不了多少钱,怨几声价钱不便宜,商贩们嚷着都这个价,爱买不买。 李秀莽道:“我们猜测与梧郡缴收的杂税地税有关,这么一个小郡城,在百姓们终日难以裹腹时,繁杂沉重的税让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承受。” 唐青心想:何止承受?连活着都勉强。 他问:“近郊如何?” 李秀莽道:“近郊遍布田地,打算这几日去瞧瞧。” 唐青:“我们分头行动。” 李秀莽:“可你的身子才有起色。” 唐青道:“养了一周,也该走动走动了,适当活动筋骨,于身子有些益处,不是么?” 李秀莽知唐青想做的事,纵使寇大人在场恐怕也劝不住,甚至可能会被对方说服。 是以道:“那大人同我前去,有个照应。” ** 次日一早,唐青穿了身灰色布袍,以同色长带束起落发,轻装朴素,随李秀莽同往梧郡近郊。 襄州多山地,地势与涿州甚为相同。 梧郡近郊皆呈山岭包围平地的环境分布,不论山上山下,皆为耕种的田地,至于尚未开荒的废乱之地,亦有农民在开垦。 就如李秀莽前几日查探的一样,梧郡的平常百姓,天不亮便干活,一干就是整日,终不得闲。 可就是这样勤劳的农民,大多数都填不饱肚子。 唐青和李秀莽沿近郊田地直向而走,已泛了青黄的稻似望不见尽头,夏风吹过,青涩的稻味很快充斥鼻息。 李秀莽前方引路,忽然停了脚步,领着唐青从另外的小路绕行。 唐青问:“为何不接着走?” 再看李秀莽似有难言之隐,欲探身打量,眼前再次被对方遮拦。 唐青好笑道:“这是何意啊?” 周围青山水碧,农民把锄耕作,有何需要遮掩的? 李秀莽无奈:“前路有不雅之物,莫要看了去。” 唐青顿悟:“粪便?” 李秀莽:“……” 唐青颔首,轻摇了摇头:“咱们也无需转道了,就这么走吧。” 李秀莽仍在犹豫,唐青绕过他,径直徐缓前行。 他面色洒脱,田垄小道崎岖,经水冲刷,夹道泥泞。他鞋底沾着泥巴,袍摆也脏了,步行间却如履平地,怡然自得。 “我非高雅脱俗的人,再者,无论身份贵贱高低,谁不都有此五谷轮回,万物生长的规律,皆为平等。秀莽兄,莫要把我想得太出尘高洁啊。” 第63章 田垄旁落下的几坨硕/大牛粪很是瞩目,从一旁走过,空气里还有残留不去的味道。 李秀莽观唐青神情闲适,有些发怔。 适才的一番言论中,唐青说人人不能免俗,还把不雅脏秽的话挂在嘴边。 可就算这样,他只觉素灰布袍的青年越发离尘世很远,纵使嘴里论述秽语,亦是高洁出尘的。 让人忍不住看着他,心向往之。 ** 一连三日,唐青晨起晚归,专注看农民下地,记录他们的劳作时辰,观察生活规律。 绝大部分农民朝食留在晌午前后吃,多是粗粮和些糙米饼,傍晚结束劳作后,方才食用辅食。 辅食多是些素菜汤,菜叶糊糊,半个月来不沾荤腥。 唐青与他们打听过,知晓唯有逢年过节,一家几口才有机会尝点些肥肉的味道。 百姓们平日饿了只能多喝水,将裤腰带勒紧,而近郊周围大片农地的消息,唐青也陆续打听清楚了其田地归属。 ** 这日巡地的管事经过,听到唐青在打听农田归属何家,将他当成闹事的,通报给地主后,地主命他把事情上报给官府。 晌午过了不久,走访农民的工作进展过半,唐青和李秀莽提回到客栈。 临到大门,却发现官兵将客栈围得水泄不通,见到他们,扬声下令,官差们上前把他们包围起来。 为首的官吏道:“就是你们,去田边寻衅滋事?” 面对恶意找茬的官吏,李秀莽皱眉,欲待上前,袖摆被唐青轻轻扯住。 唐青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动,向来温和清雅的面庞一冷,紧接嗤声一笑。 “莫知遥好大狗胆,本官在此,还不前来接见。” 他抬起左手,素白修长的指尖亮出一枚金牌。 那官吏见到金牌,瞬间色变,口齿结巴地开口:“巡、巡察……” 唐青厉声一呵:“回去给莫知遥传话,让他来见本官。” 官吏们纷纷离散,唐青疾步返回客栈,李秀莽方才关门,瞥见身边那抹素影微微摇晃,下意识伸手,将就要倒下的人扶稳。 “大人……!” 唐青靠着他稳了片刻,眼睫憔悴,哑声道:“无事,回来匆忙,似乎有些中暑了。” 又交待:“一会儿若是郡守过来了,替我拦着,今日不见他。” 李秀莽会意:“大人要给他下马威。” 唐青点头。 短短几日,他们在街上遇到几起平民斗殴,却迟迟不见官府派人来处理。 而他与李秀莽悄悄打探田地归属,回来便遭遇官差包围。 可见官府与地主乡绅的关系甚为微妙,他若不先立个下马威,今后行事恐有不便。 李秀莽不赞同道:“大人虽有自己的计较,可不该拿身子开玩笑。” 唐青无奈:“我这具身子……实话实说,我也奈何它不得” 又道:“只是要劳烦秀莽兄照顾我了。” 李秀莽心跳怦然一动,想起那日在林间所见,只得压下心绪。 “大人言重了。” 第32章 时正炎热, 唐青的确有些中暑迹象。 李秀莽在一旁照顾,见他恢复几分体力和精神,想替他把汗湿的素袍换了, 动作却僵在原地。 虽同为男子, 可对着眼前这般的雪玉一样的人, 李秀莽直觉束手无策。 兰香闻训赶来, 李秀莽便唤她伺候唐青。 待唐青在兰香的帮助下换了另一身干净清爽的衣物, 便又靠在榻边, 气息微喘, 倒是有些体力不支了。 唐青叹道:“我这副身子……” 兰香道:“先生定会好的。” 她转头去奉茶水和点心,不久,客栈外有了动静。李秀莽目光越过窗檐, 对唐青微点了点头,下去应对。 很快,李秀莽照唐青的吩咐,以巡察使大人受惊需得静养休息为由, 强硬地将梧郡郡守莫知遥打发了。 随行的同僚道:“大人有所不知, 那莫知遥离开时, 脸拉得那么长,黑如锅底,好不难看。” 唐青指尖在茶盏上沾水,于桌面写下几行字。 “等明日莫知遥过来,大伙儿便有得忙了。今儿咱们也不休息,先行整理从邺都出来后所记的文卷,把信息核对核对。” 唐青几人整个午后闭门不出, 每人面前一张案桌,伏案核查, 时不时低语交流信息。 兰香看茶水空了,便下去跟掌柜要了新茶,逐一为每个人续上。 ** 次日,唐青着了身素雅竹纹常服,面前一本《襄州合志》,茶水两盏,书过大半,客栈底下方才有了动静。 梧郡郡守莫知遥一身绯红官服,现于门外。 “下官莫知遥,前来迎见襄州巡察使大人——” 唐青含笑,道:“莫大人不必客气,进屋一叙。” 几番官场的客套话你来我往,郡守瞧这位襄州巡察使好似忘了昨日一事,心神便定了下来。 他暗中观察这位巡察使,年纪不大,容貌堪称绝色,想来是个花瓶架子,没什么手段,或许用了某种手段才受封了巡察使一职,底气不由更足。 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他一介梧郡郡守,不管这位巡察使想做什么,他把人伺候舒坦了,再让对方舒舒服服地离开就好。 打定主意,郡守笑道:“客栈到底不便行事,大人还是转至官驿休息如何?” 第64章 唐青颔首:“那就有劳莫大人带路。” 莫知遥谦虚笑道:“不敢不敢。” ** 官驿距离府衙不远,在同一条街上,徒步的脚程约莫二刻钟。 唐青一行人收拾了行礼,乘坐马车抵达官驿,选了房间落榻,休息至晌午,简单洗漱后,便起来做事。 唐青见了郡守莫知遥,向对方要梧郡鱼鳞册和户籍登记册。 莫知遥一口应下,道:“过后便差人把它们从官署到大人手上。” 唐青笑道:“如此,便麻烦莫大人了。” 莫知遥嘴上说着“不麻烦不麻烦”,眼神里却有些不耐烦。 不到半时辰,官吏送来唐青要的梧郡鱼鳞册和户籍登记册。 这半摞册本陈旧,翻开时,纸卷泛黄,还有的页面漏字,墨迹模糊,更有甚者,虫子啃了大半页的纸,上面记载的信息早已消失。 唐青与李秀莽稍作翻阅,他示意对方继续看,转头向郡守询问。 “莫大人,此户籍和鱼鳞册已年久甚远,许多信息已经消失不见。” 且经过几年战乱,每个地方的人口都有变动,有的人死于战争,有的人在大邺平定后流落于其他州郡,人口流动太大,以致户口混乱。 而今元朔三年,官府却不曾重新核查人口登记,至于鱼鳞册,情况和户籍大差不差,只是田地绝大部分都归属在地主乡绅的手上,核查起来没有人口登记的难度大。 可这些田地在战乱后也早已变更,需得重新丈量所有,把多余的归还国家,届时再按户籍人口授给百姓。 唐青口条清晰,莫知遥不晓得这位襄州巡察使竟如此心细能言,冷汗涔涔。 唐青别有深意道:“此番梧郡试改,乃皇上亲自授意,从那么多地方选中梧郡,可为天选。梧郡如若进展顺利,届时在大邺内推行效仿,梧郡的成功,可为第一,这第一的份量,还怕不得皇恩眷顾?” 须臾后,莫知遥心中有了一计,道:“大人有所不知,梧郡的地主乡绅,早就拧成一股绳,他们若有心隐瞒,只要不松口,咱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呀。” “至于……户籍登记一事,最近着手在办了,下官定会尽力办妥……” 唐青看出莫知遥明显想亡羊补牢,但不管对方意图如何,只要开始做事就好。 此番从邺都南下,他带的人并不多,几个人真要干那么多活,恐怕半年无休都干不完,还得借郡守的势力一用。 他道:“我遣几位随行的下属指导,莫大人,没有异议吧?” 莫知遥讪笑:“没有异议,大人尽管吩咐。” 核查人口是一项大工程,此工作交由除了李秀莽以外的几人,让他们带领官府的机构人员,重新核实定居、久居在城内所有人的身份并进行登记。 至于田地清算和登记…… 唐青向李秀莽示意:“咱们先把过去的鱼鳞册看完,之后再做打算。” 不过两日,唐青便把旧版本的鱼鳞册阅览完毕,他挑了个时辰,准备跟李秀莽去拜访梧郡内比较有代表性的几家地主。 如果能说服这几家大户,待他们有了表率,要带动起另外的人,难度就会减轻许多。 就如郡守所言,这些地主乡绅,自前朝起就掌控着田地。为了守住地产,他们选择抱团,早已同气连枝,就算官府找上门,也抵不住他们的地头势力,拿他们无可奈何。 是以,唐青打算先探探他们的态度,再做决断。 ** 未过正午,唐青和李秀莽来到地主朱富贵家门前。 朱家在城东建了一座大宅,白墙乌瓦,马头檐高低错落,百态千姿,日色落在上面,投射而成的光影都带着精致。 外围观之雅致,有着襄州建筑的婉约风格,可大门却修得十分宽阔,一户人家看其底子如何,从大门的规模程度就可窥出几分。 唐青在门前扣了扣锁,看门的管事很快迎接。 他道明来意,管事揣手入兜,道:“回禀大人,咱家老爷前几日带着夫人回乡探亲去了,无法见您,望大人见谅。” 唐青问:“几时能归?” 管事摇摇头:“这就不晓得了,听闻老爷家中的长辈病重,这一去,有得忙呢。” 唐青轻轻颔首,携李秀莽离开朱家。 过了朱家,便是孙家。 孙家的管事一如朱家管事那般客气,连脱口而出的话都相差无几。 “回禀大人,老爷这几日病重,遵照医嘱,去清凉山庄避暑去了,归期不定。” 唐青笑笑,和李秀莽连走几家,无一例外的,全部都吃了闭门羹。 李秀莽道:“他们早有防备。” 连接扑空,使得他们白走一趟。 唐青看着天色,晴日晒得人发焦,闷热难挡,便说道:“咱们寻块阴凉处坐坐,喝点水。” 李秀莽应允,视线一转,锁定路边空荡荡的一间茶寮。 “大人这边请。” 两人坐在支起的帐下,饮茶去暑,前一刻,烈日当头,下一刻,不知几时蔓来大片滚滚黑云,笼压在梧郡上空,只瞬息间的变化,唐青连茶盏都瞧不见了。 周遭灰暗,风直面狂吹。 茶寮的老板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扶稳帐子,李秀莽见状,上面搭了把手。 豆子大的水珠忽然嗒嗒滚落,打得帐顶震耳响动。 第65章 李秀莽见唐青在狂风中飘摇欲坠,心头一紧,正待上前拉住,一道于狂风骤雨中响彻的铁蹄声破空而来,停在茶寮前,把就要顺着狂风跌倒的人影抱上马扶稳。 “先生。” 唐青自腰间被抱得很紧,诧异道:“韩擒,你……你忙完了?” 甫一开口,落雨打入唇间,他眼前忽暗,被韩擒用抖开的披风包裹起来。 “外头风雨大,我带先生回去。” 唐青抓住韩擒扣在腰前的手腕,只觉很是炽热。 “李秀莽……这么大的雨,把他独自留下未免有些不地道。” 韩擒收紧环在唐青腰侧的手臂,同一时刻往李秀莽方向精准抛去一身蓑衣。 “自行回去。” 话音未落,韩擒操纵着马护着怀里人疾驰地穿过茫茫骤雨狂风中。 * 他们很快回到官驿,纵有韩擒小心护着,可唐青仍被雨水沾湿两三成。 方才韩擒驭马飞速,气候环境恶劣,唐青用来束发的带子早已不知去向何处。 此刻他泛湿的一头青丝顺长垂落,精致微翘的鼻尖挂着水珠子,当真讨人喜爱又惹人怜惜。 最重要的是那一身薄薄的布袍泛了几分湿均匀贴身,韩擒克制转开目光,声音无端粗哑。 “先生,我去寻身衣物让你换上。” 赶回的兰香正到门口,方要进门,韩擒挡着她的视线:“寻身干净衣物送来,先生淋湿了。” 兰香:“哦哦哦。” 她朝杵在门口完全把先生挡住的大统领微微福身,喊道:“先生且等等,兰香立刻送衣物过来。” 待唐青换了身干净长衫,坐回交椅上,任着韩擒用布巾替他擦拭头发。 兰香去煮姜汤,屋内两人,唐青气息清浅,倒是常年习武的韩擒,呼吸有些重。 唐青仰起眉眼,韩擒停止动作,掌心隔着布,极为轻柔地包着他的发。 唐青道:“韩擒,你的手好热。”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严肃沉闷的人,手掌竟散发出这种程度的体温。 韩擒:“……” 唐青顺势站起来,韩擒只稍后退半步,身前和抬起的臂膀空间,完全可以容纳唐青一个人。 唐青笑着开口:“你又脸红了。” 韩擒默不出声,唯瞳孔闪了闪。 狂风骤雨不减,屋内没有点灯。 借着暗色,韩擒手掌放在唐青腰肢后,微微施力,便把人抱起来拥在怀里。 “先生……明知故问。” 纵使唐青拿他的反应取笑,韩擒也不会辩驳,只有默默接受的份。 * 炙热的鼻息落在唐青脸侧,不停的雷声就像战鼓,士气高涨的催促着韩擒。 他唇微微偏了偏,触在唐青眉眼旁。 “先生若不允,那便推开。” 唐青没有推开韩擒,反而伸手,在黑暗中摸到韩擒发烫的耳廓和脖颈。 唐青有些害羞,可面对一个反应过于诚实而且不善言辞的人,他便难得起了些恶作剧的心思。 “韩擒……你是不是要熟透了?” 韩擒握住唐青摸索的手,唇停在指尖,又是亲了亲。 第33章 骤雨之势不减, 屋内起了灯。 借着烛火打量,分别半月有余,唐青发现韩擒晒黑了。 广平县临海, 紫外线强, 韩擒比出来时晒得更黑, 由此愈发显出双目灼亮坚毅的光芒, 较从前的沉稳, 多了些许锋芒。 他问:“怎么去了海边也不做点防晒, 可有晒伤?” 韩擒喉结微动, 低声道:“无事。” 唐青笑着开口:“莫要小看晒伤,你又不是铜皮铁骨,偶尔问你, 总回无事无事的。” 韩擒:“……” 唐青道:“先去换身衣裳,方才都在护我,自己都淋湿不少。” 韩擒:“嗯。” 待人去了另一间屋,唐青翻开床柜, 寻出木盒。 兰香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 左右张望:“大统领呢?” 唐青道:“让他回去换衣裳了、” 兰香触摸瓷碗边缘, 道:“姜汤已给先生吹凉几分,先喝罢。” 唐青饮用姜汤,问:“启程前,是不是收拾了两罐用于防晒的香膏。” 东西都是兰香收拾的,她很快按吩咐找出。 “先生可是晒伤了?” 唐青摇头:“不是我。” 兰香眨眼,立刻心神领会。 唐青吩咐:“叫后厨多留一份姜汤。” 李秀莽等会儿回来,正好赶得上。 兰香领了吩咐, 在屋内陪先生片刻,直到大统领更换衣物过来后, 方才准备离去。 她的视线在先生和大统领之间转了转,忍下窃喜,走前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 ** 唐青推了推另一碗姜汤:“先喝。” 韩擒二话不说,端起碗仰头就饮。 一碗姜汤瞬间见底,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关切:“先生比前些日子瘦了些,近来很辛苦?” 唐青无奈道:“来梧郡又不是享福的,大伙儿都比我忙,我反而成了最少出去做事的。” “别光说我,让我看看,你身上可有被晒伤的地方?” 他揭开小罐,道:“此香膏可以治疗日光晒伤,平日抹些在肌肤上,能起防晒效用。” 唐青随手撩开韩擒束起落在后颈的墨发,圆领衣襟下的颈根果然出现几道裂痕,透出微红,明显就是被晒伤的。 第66章 他轻声道:“替你抹点药膏。” 韩擒正欲开口,只觉带着薄茧柔软的指腹贴着皮肤,来回涂抹的动作仿佛一根羽毛在颈后扫着刮着,使得他衣袍下的纹理肌背不断战栗。 涂了膏药,唐青将罐子交给韩擒:“这罐你拿着,回到广平县,若要去外头行事就抹上,这是宫内的刘执太医佐以各类药材做的,药膏有点香气,希望你不要介意。” 韩擒目色珍视,将其收好。 约莫一刻钟过,李秀莽回到官驿时,这股微妙的暧/昧气氛已然回归正常。 唐青让换好衣服的李秀莽喝姜汤暖和身,余下的时辰,便待在屋内议事。 ** 翌日放晴,被召来官驿的郡守莫知遥,于庭院看见正在习武的韩擒。 他精神一震,整了整衣摆,忙凑到跟前恭恭敬敬地行礼。 “下官莫知遥,见过大统领。” 韩擒周身气质,让人一看就知他地位非凡。 且昨日韩擒骑着马疾驰在大街上,若是常人,早被定个喧闹扰市的罪名抓回官府。 莫知遥得到通报,又收到此人身份后,本想当即到官驿拜访,却被跟着韩擒过来的禁军拦住。 能留在皇宫里当官的,哪怕只为一个普通的禁军,都让小小的郡守汗颜,莫说韩擒这等大统领的地位,跟着皇上征战天下,从龙之将,那更要巴结了。 韩擒练完一套拳法,方才收功,凝神屏气。 他擦了汗,道:“大人在里头,进去吧。” 莫知遥忙不迭点头。 瞧着莫知遥的背影不见,打了盆水经过廊下的兰香努努嘴,道:“回大统领,咱们这群人里,这郡守,属见了大统领最为殷勤,先生同他打交道,话里话外都是客套,非要先生搬出威仪,才半推半就的行事。” 眼下先生还要议事,不知要费几番口舌,才能说得这见风使舵的郡守听调差遣呢。 韩擒走到兰香面前:“水打给他的” 兰香:“嗯。” 韩擒:“交给我。” 兰香笑意吟吟的,并不揽争这份活儿。 “那就有劳大统领了,我去后厨准备今日的午食。” ** 议事屋内,唐青就改革一事,与莫知遥商议。 他道:“想必莫大人听说,近几日本官走访被拒的消息。” 郡守讪笑,道:“那帮土地主不识好歹,连大人都敢得罪。” 继而低头:“恕下官无能,在郡守上任的几年来,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唐青看出此人不想沾惹是非明哲保身的动机,唇角微扯:“莫大人不必内疚,此事办不妥,另有一事须得你来做。” 郡守问:“何事?” 唐青道:“平粮价。” 粮食价钱,一日几变,波动甚大,但往往有个最低限度。 只这最低限度,已让大部分平民吃不消。 如今粮价围绕最低限度只增无减,是以做大的商贾、地主乡绅们挣得满盆满钵,底层百姓却越来越穷。 既平粮价,为了防止矛盾激化过度,就得先把地方上苛收的杂税减免甚至除去。 届时双头并进,官府监督市场,赋税轻了,百姓的压力自然随之减轻。 可此举实行,势必会触及中层以上阶级的利益,无论怎么做,都会引发不满。 郡守深知其理,迟疑不定,良久未应。 唐青道:“怎么,莫大人要违令?” 他瞥见端着水盆出现在竹帘后的身影,冲对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出面镇压,让他自己处理。 莫知遥言语含糊:“下官……” 唐青笑笑,声色温和,却于这份温风细雨中释出魄力。 他亮出手中一物:“莫知遥,见金龙刀如见皇上,你可知违抗圣旨,该当何罪?!” 莫知遥瞧见唐青手执金龙刀,忙伏身跪地。 “小的不敢,大人吩咐的事,下官立刻去办。” 唐青面冷如冰,打发走莫知遥,用韩擒送来的水稍加洗漱,方才稳定激荡的心绪。 韩擒问:“大人何不让我出手?” 唐青笑着瞥去一眼,道:“我自知统领威风,可若以武力压制,震得了他们一时,岂能震得住一世?且你也不会时时都在我身边供我差遣,所以该敲打的时候,只能尽力敲打他们。” 根据李秀莽几人汇报的消息来看,如今核查登记人口的工作还算顺利,多数百姓比较配合,就是丈量田地的计划颇难进行。 小农户不敢得罪官府,尚且听话,大些的地主则沆瀣一气,油盐不进。 唐青捏了捏眉心:“一味的怀柔策略不可取,只能转另外条手段强硬些的路子了。” 等梧郡地方税改和平粮价一事走上稳定的轨道,便要着手处理这群绅豪,让他们把手里的地交出来。 韩擒微微握住唐青的手:“我会护你。” 于公事上,韩擒遵照皇命保护唐青,于私,他绝不让旁人损伤唐青半毫。 唐青打趣:“接下去我可能会得罪不少人,到时候,还得劳烦统领寸步不离的护着我。” 自古以来,主持变法革改的人都未曾落得个好下场,丧命不说,死法更是惨不忍睹。 唐青长长舒了口气,韩擒扶他坐下。 兰香送来午食,两人吃完后,唐青见窗外落满晴光,遂开口:“去街上走走吧,不能总绷着情绪,到外面放松放松。” 第67章 韩擒道:“好。” ** 梧郡地小,他们没有乘坐马车,从官驿步行出发。 正巧碰上集日,街上行人比往日多了几成,有些熙攘的气息。 公告栏前围了几圈百姓,唐青上前查探,是官府放出将要税改和平粮价的公告信息。 他压低声音道:“这郡守头一次办事效率如此快。” 郡城那么小,此消息就像一阵风,不久便传得沸沸扬扬。 出街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到处都在议论。 街道窄小,行人渐渐寸步难行起来。 唐青和韩擒逆行而走,被堵在半道。 唐青无奈:“怎么办?” 随即指向一边屋檐:“要不去旁边等等。” 韩擒:“好。” 待唐青回神,腰肢一紧,已被韩擒抱起,脚下运功,带着他几瞬间飞掠到屋檐底下。 唐青俶尔生出一份感慨:“倘若我也会轻功就好了。” 韩擒松开环抱青年的手:“先生想学轻功……” 唐青眨眼:“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学吗?” 不是都说学武要趁早,他都二十七了,还有机会? 韩擒微微摇头。 唐青笑问:“连一句安抚的表面话都没有?” 韩擒:“……我可以带先生,所以先生纵使不会,也不必学这些。” 想了想,安慰着:“学武很苦。” 唐青忽然想起什么,蓦然笑出声来。 这理当算是韩擒的蜜语甜言吧,挺朴素的,但实在。 第34章 变革之策开始推行后, 梧郡热热闹闹地传了好一阵。每日能在街头巷尾中听到百姓闲谈,农忙时分,休息的空隙也聚在树荫下议论此事。 头几日百姓们还保持着怀疑的态度, 渐渐地, 官府放出减免赋税和粮价制定的告示, 巡街的官兵陆续多了起来。 哪家摊铺超过规定的粮价做买卖, 官兵先对其劝服, 若不听劝, 只能强制执行, 令其关门。 如若百姓们发现商人哄抬粮食高价,亦可检举,经核查情况属实, 可得半袋米作为揭发的奖励。 有些小农小户,家中无甚背景,对此番举措只能配合,而有些做大的商贾, 素日里垄断惯了, 要他们降低粮价, 简直无异于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 ** 这日唐青带韩擒和李秀莽出来探查情况,经过西市的梁记盐铺,便遇到物价纠纷引起的斗殴。 一身着灰色粗布短打的男子上盐铺买盐,发现盐价并未依照官府放出的告示降低,便冷着脸要求他们改价。 盐铺管事的自然不干,可瞧见男子发黑煞冷的面色,叉腰怒骂几句后, 挥了挥手,周身便冒出十几个平日里搬盐的帮工来。 这些帮工时常劳作重活, 偶尔充当打手,浑身肌肉鼓鼓涨涨,教训一些地痞流氓不在话下。 唐青他们站在人群外,望着盐铺前粗布短打的男子双拳应对几十个拳头,虽落了下风,但周身气势更盛。 俗话说得好: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 被围殴的男子便是那等不要命的人,尽管身上伤着了,可拳头回击起来愈加蛮横,让围殴他的打手没讨得太多好,反而对他那股劲发憷。 唐青道:“好大胆子,居然当街闹事,最近巡街的官兵不是多了,怎么不见来管管?” 旁的百姓道:“谁敢管梁记啊。” 听百姓闲谈,才知晓梁记在梧郡横贯了。 他们几乎垄断了郡城的盐,按理来说,盐过去由运营盐司的官方管控,再授权给指定的商家买卖。 可日子久了,梧郡内得到盐司授盐买卖的商铺只剩三四家,其中属梁记规模最大。 梁记垄断的日子过惯了,做事蛮横无理,但他们今日对上的,亦是素有“铁命”一称的石敢。 唐青听着,道:“这石敢,有故事?” 百姓道:“那可不。” 经旁人七嘴八舌地插/话,唐青将大致信息拼凑了个完整。 原来石敢最初在官府里任职,别的官差一向见机行事,遇到不能得罪的,不该得罪的,笑笑就过去了。 偏生石敢固执,认定的理不会放过,曾经就带着人去查了好几家欺诈百姓的豪绅商贾,为此得罪人,时不时招来报复。 石敢早年丧亲,独身一人,遭遇报复并不畏惧,每回都打得找茬的人落败而跑,遇到憎恶他的豪绅,也敢直面回击,横到大伙儿都怵他的程度。 石敢一人,就如名字,固执,没什么不敢做不敢当的,太过耿直认理,把梧郡里的绅豪门户得罪大半,官府不敢留他,早年就遣他离开衙门,省得再生事端。 唐青道:“听着倒是个难得的硬汉。” 瞥见石敢让几个打手困住手脚,动弹不得之际挨了几拳。 唐青皱眉,道:“救他,韩——” 话音未落,韩擒跃起至人群内,帮被围殴的石敢解围。 梁记管事瞧见来了帮手,怒从心起:“来人啊——” 伴着怒叫,迎面又包抄来一伙人,目标对准唐青和李秀莽。 李秀莽拉唐青躲到边上,迎到前方跟打手纠缠起来。 暗中护卫的禁军见唐青身边有难,立刻现身,帮李秀莽把周围包抄过来的打手制伏。 高空忽然抛出一名受伤的打手,对方滚在地上哀嚎,目光瞅见躲在木架后的瘦弱身影,忙拿起脚边的木棍,欲拿石敢的这个同伙出气。 第68章 眼看木棍直冲唐青,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响起。 “先生——” “大人——” 韩擒踩着一人的肩膀纵身高跃,在禁军赶到前徒手拦住敲下的木棍,用力将打手踹远。 带人赶来救场的郡守望着惨乱的场面头疼不已,喊道:“大胆,竟对巡察史大人动手,来人啊,把闹事的人全部抓进牢里!” 场上动手的人全被带入大牢,唐青无暇顾及,让李秀莽暂时去跟进,他拉起韩擒替自己挡下木棍的那只手,有些六神无主地道:“先去看大夫。” 木棍带着许多屑刺,韩擒的掌心除了被擦伤,还扎了不少小木刺。 韩擒道:“先生,镇静些。” 对上韩擒沉着的目光,唐青微微压制失控的情绪,道:“先回官驿。” * 驿馆内,大夫还在赶来的路上。 韩擒单手挑出掌心的木刺,他面无改色,唐青却唇角泛白。 他想帮忙,望着拔出来后渗血的小木刺,指尖顿在半空。 韩擒见唐青仍在出神,心中暗叹,为了转移他焦虑的心绪,道:“还请先生替我拿出伤药。” 唐青怔道:“在哪里。” 韩擒道:“怀中。” 唐青顺着衣袍内摸,取出一个瓷瓶。 瓷瓶的样式与花纹有些熟悉,像是…… 唐青想起什么,韩擒清了清嗓子,主动承认,道:“先生送的。” 药瓶正是过去唐青从梁王府逃路途中,曾随手给“元蠡”的伤药。 元蠡是韩擒假扮的,药自然就给了他。 瓶中的伤药早就敷完,韩擒未将药瓶丢弃,而是一直留着,装了伤药随身携带。 唐青:“……” 他哑声问:“韩擒,你、你那么早就喜欢我?” 看着韩擒没否认的神情,唐青忽然低头,在那微抿的唇边啄了一口。 韩擒:“!” 蓦然睁大一双沉黑星目,话刚到嘴边,大夫赶至门外。 韩擒:“……” 看他被迫咽话的模样,唐青不觉莞尔。 “你先让大夫处理伤口,我去办点事情,一会儿回来。” 韩擒嗓子哑着:“嗯。” * 书房,唐青平定心绪后,趁着得空,书写上呈回朝廷的密信。 来梧郡已有一段时日,如今变革之策正在有序推行,该和皇帝定期报告工作进度了。 他拟好信,涂了火漆,交由官驿的差吏,急报往邺都送。 * 十日后,远在千里外的帝王收到密报,不动声色地展开信纸,看完后,神情平淡。 李显义狐疑:莫非唐大人事情进展不顺利,未能完成皇命? 萧隽淡道:“底下那些官员给孤上奏时,哪个不问候孤的心情如何,龙体可否安康。他倒好,公事公报的口吻。” 李显义松了口气,脑子一转,道:“陛下,唐大人此番竭智尽忠,沥胆披肝,可见心底把陛下放在至关重要的位置,欲解其忧,对陛下甚为关怀啊。” 萧隽:“是吗。” 李显义:“定然是的。” 萧隽执了狼毫:“也罢,给他回封密信。” 落笔首句便是:顷奉惠函,谨悉一切。梧郡此行久远,卿近来身子可好? 第35章 炎炎热夏, 落了一场骤雨。 雨势磅礴,唐青几人未出官驿,得了半日空闲。 黎光初现, 唐青已起了身, 坐在案前整理了连日来记载的文卷。 期间兰香添换了三盏茶水, 禁不住劝道:“先生, 今日好不容易休息, 你就歇上片刻罢。” 唐青嘴上应着, 眸光始终落在卷页上, 右手执笔,不时做些修改。 兰香叹息,只得去椅子坐好, 百般聊赖地陪着先生。 ** 时辰差不多,唐青方才停止工作。 空气里漂浮了一层灰笼的水汽,他立于窗后,静观外头立的几扇芭蕉叶, 经骤雨浇灌, 颤巍巍地东偏西歪。 雨势未减, 唐青披了件薄轻的披风,越过回廊,匆匆去了尽头的另外一间厢房门外。 韩擒早已醒了,和手底下的人交代了一些事,命人赶回广平县后,顺道把手上的药粉也重新洒上新的。 药粉洒得心不在焉,连几个心腹说了什么都没注意。 那日他挑着掌心的木刺, 被唐青“袭击”了一下。 唇边仿佛还残留着那份柔软,直到心腹出声, 道:“统领,唐大人在外头。” 韩擒摒退心腹,径直走去开门。 渺茫无边的雨雾成了催化心绪的背景,心底裂开道口子,泄露着隐秘的思绪。 四目相对,眼睛皆闪了闪。 唐青弯弯眸子:“我来看看你,还在忙吗?” 韩擒让开房门:“不忙,先生进来坐,外面凉。” 唐青进屋坐下,看见还没收拾的药罐,下意识瞥向韩擒的手。 韩擒道:“已经换过药。” 雨声沥沥,屋内光线昏暗,唐青的一声轻叹更为婉转。 “若那日我再谨慎几分就好了,也不会连累你至此。” 韩擒:“无论何种情况,我都会护着你。" 今日得闲,唐青居于室内,只懒散地半挽落发。 如瀑的青丝沿着白.皙精致的面庞柔顺垂落下,低掩的睫毛似颤了颤,就如蝶翅掠过韩擒的心脏,让他心口一阵紧揪。 第69章 韩擒正要开口,只听唐青冷道:“那群人还是太目无法纪了。” “我这几日总在想着此事,想尽快处理了这些地方势力。” 当日在梁记盐铺动手的人,尽管他们那会儿尚不知情,可唐青没讲究半分情面,让郡守依照大邺律法断案,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梁记的主事人找过几次郡守,皆被拒见,欲到官驿登门拜访求见襄州巡察史,唐青也以生病为由,不见这些跋扈惯了的商贾豪绅。 唐青揉了揉眉心,道:“下一步,我打算解决梧郡的这群人。” 要整治地方势力,怀柔策略无用,而今只能考虑任用酷吏整治此条路子。 韩擒问:“何不让我着手办理此事。” 唐青道;“有你着手,定能很快解决。可你贵为禁军统领,若真去做了此事,有点大材小用了。” 他向韩擒托出自己的打算:“我欲寻个当地都怕的人来做此事。” 韩擒目光微动:“有了人选?” 唐青:“嗯,就是当日救下的石敢。” 石敢此人,性格直硬,只认理,敢于跟豪绅对抗,且一直生活在梧郡,比他们这群外来的人更加了解当地内情,让他去整治,唐青认为可行。 他看着韩擒:“你觉得呢?” 韩擒道:“可以一试。” 注视着沉心商议推行改革事宜的青年,韩擒把不久前浮出的念头收起,虽有些失落,但能这般和唐青相处,已叫他心满意足。 ** 平粮价与税改通告已出了一段日子,府衙里上下一片人仰马翻。 除了唐青以外,李秀莽与另外几人每日都带着衙差出门干活,变革有序推行,进展的状况每日须在入夜后,以议会的形式口述汇报。 直至初获成果,唐青让郡守放出关于今年田税减半的消息。 具体内容,大致可述为:每户将田地如实上报,核实无误后,往后两年的田税全部减免五成。若有差漏或隐瞒不报者,官府根据新制定的相应律例,将田地收归国家,待查验无误,该得的悉数还返,余剩的回收。 减免田税的目的有二。 一是响应赋税减免政策,实现对百姓的承诺,抚民心。 二则为了回收贵族的地、乡豪的地以及闲人的地。 此法减免田税是真,可唐青要回收田地亦是真。因为梧郡的贵族绅豪如何报、瞒报或实情报,他都一律以漏缺为由,将田地一并先收归了。 手段霸道强横,势要引起中等阶层以上的人群不满。 这打豪绅的事,只能交给石敢,让他带人去办。 韩擒和李秀莽几人听了他的法子,一时沉默。 郡守则不住擦拭冷汗,想道:这位襄州巡察使胆子可真大啊!事情做那么绝,不怕走不出梧郡么? 触及大统领的目光,他浑身一僵,讪讪低头,两腿已软如筛糠。 ** 至此,田税变革一事完全展开,唐青窝在官驿内,彻底不出门了,与他寸步不离的韩擒,则又去了一趟广平县,协助水师工作。 而今旁人谁都分配了活儿干,他则成日留在驿馆,将汇报上来的信息做成文卷整理,逐次批阅,再进行调整,召回来的人开会。 惊雷闪至,炎夏的雨暴烈迅猛,就如梧郡内推行的变革一般,势不可挡。 这日,暴雨磅礴,唐青从书房走出,揉着泛酸的手腕和脖子,行至廊间,兰香匆忙赶来。 “先生,石敢求见。” 唐青前去接见。 * 今日,石敢带人平了两家本土豪横的贵族,田册如期缴回,就是过程比较惨烈,缠斗过程他自己受些伤。 唐青看见石敢的眉头和下巴布着淤青,上面还渗血,忙唤:“兰香,快去请位大夫到驿馆。” 一顿,叮嘱:“坐马车出去,雨天路滑,吩咐车夫稳当些。” 兰香心中暖流滑过,“哎”地应下,忙着手去准备。 唐青无奈地笑道:“如今上下里外的人都在忙,无一人空闲,连近身伺候的小姑娘都要如此使唤了。” 石敢躬了躬身,道:“大人为民操劳,实属梧郡百姓之幸。” 唐青领石敢入了堂屋,奉了盏热茶给对方。 石敢受宠若惊,自己一张脸还渗着血,瞧着恐怖,而温雅精贵的巡察使大人却亲手给他倒茶水…… 石敢眼眶顿热,两手捧茶,险些跪地。 唐青道:“你还是坐稳吧,此番要你办的事情最为不易,如今还见了血。” 石敢一口喝干净茶水,摇头:“梧郡的百姓苦得太久了,能为大伙儿做事,为大人做事,实乃草民之幸,流点血算不得什么。” 他嘴巴一扯,笑道:“左右早就把郡城里的那帮地主爷得罪了一遍,多几个少几个又有何妨?” 唐青为此人的性格与气魄生出折服。 石敢尤嫌不够解渴,兀自连倒几杯茶,嘴里继续说道:“大人不仅让我回府衙做事,还升了职,过去鄙我如履的郡守,见了我跟吞了苍蝇似的,有话都不明着说。” 话音落罢,哈哈一笑,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唐青抿唇,跟着浅笑。 石敢一愣,握紧瓷盏的手抖了抖,忽然变成了个哑巴。 赶巧兰香领着大夫回来,唐青便让大夫给石敢医治伤势,命兰香接待对方,而他则拿着石敢新缴回的地契,返回书房着手处理。 第70章 ** 这一忙又至深夜,书房内掌了几盏明灯。 唐青案前全是高高摞起的地契,他看时辰不早,将地契暂时搁置,以快要干涸的墨润了润笔,把这七日的工作进度做个汇报总结,往邺都御前呈交。 原本唐青半个月跟皇帝汇报一次变革进度,不知怎地,自第一封回信送来,对方便要求他七日呈报一次。 领导的话不敢不从,唐青纵使再忙,哪怕睡前,只要逢七日,都把这封密报写好,交给驿差。 ** 送完信后,暗下的天幕仍在落雨。 唐青拢紧身上的披风,瞥见廊下走来的身影,迎了过去。 “韩擒。” 韩擒从广平县赶回,东南水师总督黄麟琦本设宴相邀,忙了几日的韩擒却没有那份心思,念头只系在唐青身上。 回廊外灰茫茫的雨雾环绕,悬落于廊下的灯笼光线隐隐,明明暗暗。 唐青靠近,韩擒顿感周身袭来一股温暖的沁香。 韩擒冒雨策马疾驰于两地之间往返,途中的煎熬和想念几乎把他淹没,见到眼前的人后,忽然平静下来。 唐青唇角衔笑,亦在平复两人相见时滋生的欣喜和少有的亢奋。 晦暗中,韩擒目光灼亮,盯着唐青的嘴角,想到当日的那个吻。 他神思一荡,低闷的惊雷留下一声响,盘旋内心的冲动终归无法遏制,低声开口。 “先生,那日为何要……” 自那一日,那一吻,像一个旖旎华丽的金笼,困了韩擒很久。 他启程去了广平县,一别几日,每天彻夜难眠。饶是长久习武定力再好,今早天色未亮,终得清洗浑身的狼狈。 唐青迎上那道沉黑灼亮的目光。 半晌,顺着韩擒的话,轻轻接了下去。 “为何要亲你?” 韩擒嗓子发紧,手掌握成拳头。 唐青抬眸,将问题抛回去。 “大统领以为呢?觉得我轻薄你,玩/弄你,才会那样亲你?” 韩擒否认:“自然不是。” 他喉头一紧,煎熬了数日的念想在黑笼笼的雨幕下愈发清晰。 遂哑声道:“先生……唐青,你可愿意同我在一起?” 唐青微微热了脸。 他道:“那日亲完,我还寻思你想忍到几时才问。” 哪想,这人确实挺能忍的。 韩擒:“……!” 唐青伸出手,将手放入韩擒的掌中。 韩擒旋即包紧了握住。 第36章 元朔三年的夏末, 襄州梧郡陆续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当季率先减除或免收许多地方杂税地税。 百姓们松了口气,农忙之余, 就此事的议论随处可听。 浩浩荡荡的田地丈量工作仍在展开, 石敢带人打击地方势力已持续月余不止, 被土著贵族豪绅欺压过的百姓纷纷拍手叫好。 而这梧郡第一酷吏的名头, 也随之落在了石敢的头上。 一时间, 地方势力对石敢的名字闻之丧胆, 继城内最大的盐商和地主皆被查缴后, 见识了对方的手段,其余商贾地主之流,对官府推行的变革之策还算配合。 否则人被石敢治一顿不说, 无端蹲了大牢,家中财产田地还要被收缴,能上哪说理去? 这可是襄州巡察史大人亲自下的令,底下的人都在执行, 纵使心有不甘, 也只能暗中恨得牙痒痒, 再感慨自个儿倒霉罢了。 进入孟秋,雨水减少,唐青制定的田地丈量计划,在耗费大量人力和精力后,暂告一段落。 没时间多喘几口气,步入下一阶段——施行授田制。 如今梧郡的人口和田地重新登记了户籍册和鱼鳞册,按照人头进行授田。 若过程顺利, 还能赶在今年秋忙结束后,把土壤翻一番养一养, 为来年开春做准备。 唐青将精力全部投放到政策上,时常忙得伏案而睡,每每转醒,发现自己早被韩擒抱回床榻,只要睁眼,随时都能吃上几口新鲜的热食。 期间比较庆幸的是,身子在紧要关头争了一把气,没有隔三差五的病倒,也让他的计划得以如愿进行。 皇帝给了他此行梧郡改革的期限,最多半年,秋末结束之前他就要奉命返回邺都,最后的工作,得再两个月内完成。 时间紧迫,唐青连喝水的功夫都是挤出来的。 睡醒后,他在床上静坐稍刻,兰香端了水盆进屋,专心伺候他洗漱。 兰香道:“早食备好了,今日熬的清粥,按先生吩咐,准备了些开胃的小菜。” 唐青忙起来胃口就一直上不去,昨晚觉得嘴巴淡,和兰香提了几句。 小姑娘这几个月在城内混得熟了,哪里卖的咸鸭蛋蛋味道地道,哪条巷子里的人家腌制的酱菜脆口入味,她都熟悉。 是以,这些小菜很快就准备齐全,唐青着了身水墨斓衣,和从院子里习武过来的韩擒碰上。 眼神闪了闪,目光里涌出了只有彼此能感受的意思。 兰香笑道:“大统领又来陪我家先生用早饭啊?” 韩擒:“嗯。” 唐青最近胃口不好,清瘦好些,韩擒不放心,每一顿都陪在身边,看唐青吃下去了才觉得心安。 唐青入座,道:“今日菜色清淡,你吃得习惯吗?” 又问:“兰香,后厨里可还有其他早食。” 第71章 兰香道:“有刚刚蒸出笼的菌子鲜肉包。” 唐青:“来两份。” 清粥和小菜同样多盛了份,放在韩擒面前,等兰香送了两屉包子进来,也摆在对方手边。 韩擒知这是唐青的心意,一旦拥有属于他的温柔体贴,只觉心间回荡着无数甜美,开口欲言,碍于兰香在场,不便出口。 唐青笑道:“兰香,我和统领有点话叙谈,你先下去吧。” 屋内只剩两人后,韩擒眼底的克制方才松动,就像解开禁锢似的,右手牵上唐青的左手,像握住了一朵绵绵的云,置在膝前。 唐青好笑,兀自喝了点粥,道:“你这般吃东西,习惯吗?” 韩擒腾出右手牵他,只剩左手动筷。 韩擒道:“可以。” 观他左右手运用自如,唐青适才感慨:“也是练武练的?” 韩擒默然,唐青羡慕;“可惜我没机会接触了。” 两人还有正事要忙,倒不腻歪,每天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如之前相处那般。只于无人处,就如此时,会彼此靠近了牵手,唐青忙得伏案而睡,也唯有韩擒拥有抱他回床榻的权利。 因为是韩擒,唐青才敢如此放任自己散慢片刻。 ** 随着授田制推行了半月之余,唐青想出门看看成效。 韩擒自是陪他,马车准备妥当时,唐青专门要了帷帽戴上。 他检查面容可有泄露之处,韩擒道:“先生不必如此。” 唐青摇摇头:“还是谨慎些吧。” 他忽然有个奇思妙想:“韩擒,你不是会易容术?可能帮我换成另外一副容貌?要普通的,长麻子的。” 韩擒:“……可以。” 唐青跃跃欲试,下一瞬,他收起笑意:“易容需要工具吧,我们都出门了,下次再给我换张脸。” 韩擒低沉的声音放缓,自然答应。 “好。” 唐青牵上对方,与其十指相扣。 “怎么了,好像有心事。” 韩擒道:“无妨。” 注视将自己完全遮掩的青年,只是有些心疼他,到了这样谨慎的程度。 唐青道:“皇上给的期限最多半年,如今还剩不到两个月,必须得让梧郡的变革走上正轨,否则回去以后不好交差。” 所以过程若能避免节外生枝的话,还是尽量都避开比较妥当。 尤其最近,他听兰香说,赋税减免和田地授民后,百姓之间倒是一片称赞声,赞他是个为民为国的好官,可也有暗里恨他的。 恨他手段遮天,恨他枉顾贵族阶层利益,还有人专门要汇报到襄州州牧府上,揭发他的意图,可结果一样不了了之。 唐青敢这般大刀阔斧的施行变革,都是皇上做主的,南行之前还赐给他金龙刀,见刀如面圣,没人敢抗旨。 是以,襄州巡察史,在梧郡内只闻其声未见其貌的存在,唐青认为这两几个月来他的名声足够高调了,出行还是低调为主。 ** 马车沿梧郡城内的街道一直转至近郊田地,情况虽然没有唐青预料中的变得更好,可相较原来,今年的百姓总算能在赋税季后省下部分粮食。 待明年用朝廷分授的农田耕种有了收获,理当会比今年好过几分。 在外转了半日,正午方过,韩擒送唐青回官驿处理事务。 驿馆庭院,兰香正差使两名衙吏搬东西。 唐青扶着韩擒的手下车,靠近了,打量大大小小的竹筐,问:“这些都是何物?” 兰香笑道:“先生,眼看秋收结束,百姓为了向您表达恩谢,前不久往官驿送了东西来。” 有地里种出来的新鲜瓜菜,还有刚孵出的鸡鸭蛋。 唐青摸着尚有余温的鸡蛋:“这世道,鸡蛋可不便宜,今后他们再来,就不必收了。” 兰香应声:“晓得了先生。” 她的视线停在先生和统领之间交握搀扶的手,笑着寻了个借口,打发走另外两名衙吏。 ** 又过几日,李秀莽等人暂得休息一日,让他们缓口气的功夫,唐青打算在官驿内设宴,好好犒劳忙碌了几个月的同僚。 他特意去寻了李秀莽说明此事,李秀莽应下:“好,我同他们知会一声。” 跟着唐青南下的一行人,虽都住在官驿内,可因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召开议会时,终日早晚都不见任何影子。 唐青自掏腰包设宴款待,吩咐兰香安排厨子。 不久,小姑娘亲自请回四位师傅,拉了两车新鲜的食材回来,在后厨忙得热火朝天。 人手实在不够,连护在唐青身边的韩擒也过去帮忙。 ** 傍晚前,于庭院摆放的每张食案上摆满了佳肴美酒,旁边备着“餐车”,吃完了能随时添上。 忙了几个月的众人吃得眼睛都红了,在唐青一声“不必拘礼”后,纷纷顾不上礼节,好像要把这几个月少吃的统统补上。 连郡守莫知遥也吃得忘乎所以。 唐青看着起初胆小怕事各种打马虎眼的郡守,自打跟自己做事以后,人也瘦了不少,不由一笑。 指尖抬起酒盏,对石敢和郡守示意。 石敢畅快地酣饮到底,郡守跟着干了三杯,忽然想道:为百姓干点实事好像也不错,虽然辛苦是辛苦了点……可在座的每一位都比他更加辛苦…… 第72章 唐青还欲再饮,韩擒的手在底下微微阻拦。 他瞥过潋着微醺之意的桃花眸,放轻声音:“韩擒,我现在想喝。” 韩擒便也拦不下了,只能多看着。 ** 酉时过,韩擒遣散赴宴的人,回头望向伏在案边不动的身影,目光微动,在李秀莽赶到前,把唐青抱起。 “尚书郎近来操劳,今夜早点回去歇吧。” 尽管深知唐青和统领的关系已有不同,可亲眼目睹韩擒这样护着人,李秀莽仍有些失魂落魄的。 他敛下深邃平和的眉目,起身告退。 * 厢房内,带着秋意的夜风吹得纱幔飘摇晃动。 唐青第一次这般醉得不轻,靠在韩擒怀里,胳膊松松环着人的脖子,被放在软榻上时,手指下意识勾了勾,哑声问:“去哪里?” 韩擒指腹触碰他泛红的眼尾:“给你弄点醒酒的汤。” 唐青摇摇头,别在发后的木簪落下,青丝散了一枕。 他飘忽地扬起笑意:“其实没有醉得厉害。”一边说,指尖一边毫无意识的动, 环在脖子后的手指微微刮动,韩擒屈低前膝,脖子很烫。 他没把唐青的手放下,就此刻的姿势,眼都不眨地注视熏熏然的青年。 唐青半阖的眼睛睁开,犹如蒙了片水雾的眼波顷刻流荡。 韩擒仍姿势不动,给他喂了半杯水。 唇色润红,宛如浇灌饱.满的花瓣。 实在太美,韩擒克制不住地,指腹放在两片柔软的唇上轻轻按压。 唐青一动不动的,喃喃:“也过去好些日子了……” “怎么你只牵牵手,抱抱我,别的也不做了?” 韩擒指腹一顿,目光溢出热度,手指仿佛氤染唐青嘴唇上的那抹脂红。 他喉头滚动:“……怕伤着你。” 唐青大脑一时转不动,眼前蓦然暗下。 高大的身影笼去烛光,把他罩得严严实实的。 昏暗间,唐青的唇袭来一阵一阵轻柔沉慢的触感。 韩擒只吮他的上唇,再辗转至下唇,简直将克制发挥到了极致。 若非呼吸愈发粗急…… 唐青喉间溢出些声音,很快被吞没。 磨着唇的力道有些重了,他蒙蒙地看着人,如笋的指尖擦过韩擒汗湿的发髻。 甫一启唇,如兰温暖的气息便叫韩擒濒临边缘的自制力消散。 韩擒用力抵开唐青的唇,攫着柔软的舌根,生涩而肆意迅速地掠取,连唐青散在枕上的青丝也被抚得凌乱。 良久,韩擒压沉气息,轻触唐青泛红泛肿的唇,目光触及他后仰的修长颈项,沉默久久。 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滑动,也在上面覆盖下清晰的痕印。 第37章 转至仲秋, 梧郡的四季不算分明,入了秋中旬,院中绿意依然不减, 时节高爽, 倒是个丰收的好天气。 农民开始把精力投入收成中, 唐青着手准备了将近半年的授田制, 也在最近展开了, 已有第一批登记手续齐全的百姓按制度领到田地。 每日农忙之余, 听百姓们问得最多的话就是“到俺家领地了吗?” 兰香笑嘻嘻地叙说着这些日常杂事, 唐青蘸墨写折子,时不时停下,与她娓娓低谈。 兰香道:“大伙儿今年赋税减了, 田地也领了,心底踏实着呢,都说跟做梦似的,没想到竟然会迎来这么一日, 都在称赞大人。” 唐青笑道:“我也是奉命办事, 若非皇上下了旨意, 哪有今日推行改革的成效。” 兰香顿时支支吾吾,妄议天子的话她不敢乱传,唐青稍一琢磨,便知晓缘由。 萧隽从成名之初起名声就不太好,称帝虽顺应天意,可并不得民心,关于他在朝堂、民间的传言, 多为独断专职,暴行诸如此类的风评。 唐青思虑几番, 道:“兰香,你按我吩咐,把我接下去说的话不经意地泄露出去。” 至于管用与否,能不能扭转一下这位帝王的口碑,且看天意吧。 交代了兰香出去做的事,唐青继续伏案工作。待竹帘轻响,他迎声抬眸,朝来人露出笑意。 “忙完了?” 韩擒适才忙完,身上淌出太多汗,便简单用清水擦洗过,又更换了衣物才过来。 凉热混合的气息使得唐青不由注目,他未执笔的左手落于对方的掌心,就着手指缠扣的姿势,韩擒放下托盘。 汤盅内盛着份燕窝,韩擒拿起羹匙轻微搅拌,沉缓道:“喝。” 唐青并未拒绝这份心意,慢慢把一盅燕窝喝完。 这段时日,大夫定期会为他检查身子。 因他患有先天心疾,所以间隔些时候,韩擒都会给他送几份滋心养血的补品过来,亲自看着他吃完。 韩擒目光始终凝落在唐青脸上,替他理了理一绺落发:“可要出门走走?” 唐青欣然应允。 “好,那便依你。” 大夫叮嘱他不宜久坐,过去唐青散漫惯了,不爱走动,时常窝于房内,一窝就是好几天。 如今有个人陪伴,出门闲散走逛,若累了,还能叫对方不费什么力气的带回来,感觉还不赖。 简单收拾,轻装出门。 这次韩擒遂了唐青的愿,给他做了容貌上的调整,出门前,对着铜镜端详的唐青,几乎忍不住失笑,想象不出眼前这张脸和自己原本的脸有什么关联。 第73章 可韩擒下手到底轻了些,将他易容成普通寻常的一张脸,未在上面点些麻子黑痣之类的。 他上前追问,韩擒微微摇头,应道:“不忍。” 惹得唐青险些笑倒。 * 从官驿后门低调离开,两人没有在城里闲逛,而是去了近郊。 田地旷远,与秋日的天幕汇连一线,稻已泛黄,风里飘散着谷物作物成熟的味道。 唐青和韩擒的身影一前一后缓慢徐行,他们停在田垄旁边,迎面拂来干燥爽冽的风,好不惬意。 农户牵着水牛经过,灰色水牛忽然“哞哞”叫唤,唐青侧目而视,方欲开口,腰肢一紧,被韩擒抱起来旋了个身,换了个位置站。 他问:“什么事?” 话音才落,不等韩擒回应,唐青看着停在小道边上的水牛,已然知晓。 韩擒摇摇头,带他离开。 唐琴好笑道:“这些牛倒是能吃能拉,只是欠缺了些处理的手段。” 他示意韩擒停步,沉吟思索。 稍刻后,说道:“韩擒,可能让人替我寻当地负责农桑的官吏过来?” 韩擒目色闪烁无奈,可对唐青的要求,无所不应。 他于公务上一向勤勉,宵旰忧劳,奉公克己,于下属亦这般要求。 而今出于私心,希望唐青能好好放松歇息一阵,眼见着人又开始忙碌正事,心疼无奈之余,别无他法,总不能强制断了唐青做事的念想。 韩擒召出暗中潜伏的禁卫,让对方把唐青的吩咐办妥。 很快,禁卫将梧郡的农正带到唐青面前。 郡守莫知遥不知从何处听得消息,听闻巡察使出现在近郊田边,赶在散值前也乘坐马车到了。 莫知遥是认得韩擒的,忙作揖:“下官见过大统领。” 农正便也跟着郡守朝英朗沉稳的男子作揖:“下、下官拜见……大统领。” 莫知遥继续朝前方那道身影行礼,还未开口,那人便摇摇头:“莫大人,本官此行不欲招人耳目,行礼这套就免了吧。” 声色如玉,待其转身,那张朴素无华的脸叫郡守生生噎住。 “大、大人……” 唐青淳朴的眉眼弯了弯:“低调行事。” 郡守立刻闭起嘴巴。 唐青笑笑,看向旁人:“这位便是梧郡的陈农正吧,适才沿近郊走了走,有些事想同农正商量。” 陈农正支吾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 唐青:“不必拘谨,都抬起头说话吧。” 陈农正这才抬头,瞧见巡察使大人相貌竟……他有些难言。 可观大人周身气度不凡,此等气质和容貌搭配,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唐青似看出农正所想,道:“本官为方便出行,做了易容,咱们边走边说。” 于是唐青左侧为韩擒,郡守跟在右侧,陈农正则落在稍后的距离跟随。 ** 农业进步,需要时间的推动和沉淀。就唐青过去在南郡、邺都所见,结合当前梧郡的情形,他在心底已做了些大致的规划。 农为国之根本,无论地方大小,农官未曾闲置。 唐青温和询问:“陈农正,如今可是你负责在梧郡内推广农业技术,督劝百姓农桑之事?” 农正作揖:“回禀大人,确为下官职责。” 唐青点点头:“我连日观察近郊,有些心得,想与农正探讨一二。” 农正一听,忙竖起耳朵。 郡守早有准备,从袖子底下取出纸笔。 见状,唐青笑着摇头:“具体内容到时候我回了官驿再详细写一份,莫大人不必这般紧张。” 秋风习习,如玉的嗓音落在几人耳中,虽谈公务,但听者沉浸其中,不失为一种享受。 唐青娓娓谈道:“我观近郊,及城内水源分布甚为杂乱,且不讲究卫生,百姓常用的水若不清洁护理,容易致使伤寒,肠炎,痢疾等病况感染,若规划得当,可减少患病几率。” 是以唐青主张,凡水源处,十五丈内,皆不得设置牲畜棚、粪坑、污水沟杂物点,一经发现,理应处置干净,保持水源周围的卫生。 如今水源的使用,已分为上下游。 奈何用水的人尚无维护意识,时常不分上下游,往其中倒粪便,洗刷粪桶,此举应当遏制,将水源使用的规则挨家挨户传递,此举改变需要一个长期转化的过程,只能慢慢调整。 另外,唐青指了指随处可见的牛粪:“这些粪便,以及人产生的粪便,需要集中处理,咱们搞农业生产,需得积肥,草木灰远远不够。粪便处置得当,既能保护环境,防止蚊虫到处滋生,还能有效积肥,在路边,可定点设置旱厕,派人按期清理。” 襄州地势与涿州有相同之处,山多耕地较少,雨水看季下。许多农作物都种植在半坡半山上,浇灌便成了一件耗费体力的活儿。 唐青把之前在南郡所制水车讲与几人听,陈农正常年与农事打交道,慢慢悟出其中妙用。 韩擒在南郡暗中调查唐青时,已看过水车图纸和具体改造制作的成果,此刻满眼满心都是这个人,连他说的什么都快要听不清楚了。 就水源卫生,粪便做肥处理,水车制造,防虫害滋生,唐青光以口头论述,便讲得嗓子发干。 韩擒适时制止:“歇一歇。” 第74章 郡守已听得头脑空空,反观一旁的陈农正,神情严谨,显然正在独自领悟接收的信息。 已值傍晚,暮色映得近郊田野一片金黄。 韩擒低声问:“可要回去?” 郡守忙道:“大人日夜操劳,应当好好休息呀。” 唐青嗓子哑,点了点头,让韩擒替自己说话,打发走郡守和农正。 * 禁卫牵来一匹马,韩擒翻身而上,抬手抱起唐青置于身前。 蒙蒙夜色,黑暗轻罩大地。 于此场景,于夜幕下,唐青偏过头,光明正大地靠在韩擒宽阔的怀里阖眼养神。 韩擒稳当策马,护得怀里的唐青格外安心,还没回到官驿,就坐在马背上睡着了。 ** 季秋至,梧郡落了第一场秋雨。 节气转凉,唐青南行时着轻薄透气的夏衫,如今披裹秋衣,不时感染一阵风寒。 梧郡改革一事已步入初期正轨,转眼也到了唐青返回邺都述职的时候。 最后一月,他在当地招揽贤才,提拔了几个诸如石敢这样的良材,又和韩擒李秀莽亲自对几人考察面试,敲定人选后,把名单交给郡守。 赶在临行前的最后几日,唐青连续耗费几个夜晚,写完接下去的部署计划,由韩擒陪同,亲自交给各个官职机构,方觉安心。 启程时秋雨潇潇,西风冷瑟。 唐青已经提前裹了身雪白狐裘,在韩擒的半搀半抱下坐上马车。 郡守等人目送他们远去,梧郡就那么小,一转眼,便过了雨水冲刷的街道。 沿途树叶飘零,城门外更是蔓延了满地雨水打落的秋叶。 前几日忙着写部署准备,唐青现今还昏昏沉沉的。 为了方便照看他,韩擒留在车内,兰香则去了另一辆马车。 韩擒叮嘱车夫:“再稳些。” 回头细看,靠在软枕的人身形一歪,他及时把人扶入怀里。 唐青早起后服用了李秀莽煎的药汤,此刻药效起来,眼皮坠坠,好似被黏住似的。 韩擒低头,拂开唐青微乱的青丝,唇贴在光洁细腻的额头轻轻吻了吻,臂膀稳稳环着人,道:“睡吧。” 此行返程,除了唐青应季候交替生病以外,倒还顺利。 十八日后,马车驶回邺都。 秋夜萧冷,王城繁华如旧,闹市通宵彻夜。 唐青一行人,与韩擒连夜入宫面圣。 ** 轩德殿内,御座前的帝王令众人免礼平身。 萧隽依旧淡漠尊贵,浅色冷瞳微眯,带着审视,目光扫过韩擒,再到尚书台几人。 台下皆是他得力的臣子,问候几句,视线最后落在唐青身上。 一别半年,此人瘦了,目光迎遇,那双潋滟美丽的桃花眼谦虚温雅,清柔如水。 较之前的疏离淡然,好似多了些许……柔情…… 萧隽的目光顿了顿,嘴上叙着一些问候之语,心底却沉了沉。 他无端地想:是谁,谁让唐青有了变化,谁在这双美丽的眼眸种下一抹情…… 第38章 深夜, 轩德殿中灯影憧憧。 唐青一行被召集的人单独留在殿内以口述的形式和皇帝汇报,等他结束上报时,得到准许准备离开, 却听萧隽忽然出声。 “卿此行辛苦, 回去好生歇息。” 唐青揖礼, 再次谢恩。 走出书房, 就没他什么事了, 韩擒是最后被单独留下的。 旁的耳目众多, 他不便和对方有其他交流, 微微点头,传递了两人能懂的意思,方才离开大殿。 ** 秋末临初冬, 兖州的风吹得人皮肤生疼,深夜更是萧冷无比。 早已过了唐青平日休息的时辰,他回到潇湘殿,稍作简单洗漱, 带着满身的疲惫沾枕就睡。 梦境浮浮沉沉, 宛如一口巨大深渊扯撕着他的身体, 觉至转醒,唐青头重脚轻,全身酸乏,下榻时膝盖发软,竟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吃痛轻呼,这一下明显磕疼了,可身子和头脑迟缓, 并未立刻起来。 兰香听到动静,忙跑进来扶他。 “先生——” 触手滚烫, 那双素来流荡着风华的桃花眼,此刻连睁开都显得无力。 唐青躺回榻间,拍了拍兰香的手背,道:“莫要担心。” 兰香不敢耽搁,替他掖好被角,连忙去请了大夫。 来人是刘执太医。 兰香常去医署帮先生抓药,署里的人早已眼熟她,知她的身份。 唐青前不久被封为襄州巡察使,得帝王这般青睐,刘执自是不会怠慢。 他几次为唐青疗诊,不由感慨,此等世间少有的风华人物,竟拖着副荏弱不堪的身子,实在叫人惋惜。 * 唐青路途跋涉,长久劳神忧心,风寒侵体,虽一度妥善照顾,可他过去半年未曾真正休息下来,终归勉力支撑。 时至今日,挤压的疲劳在稍刻的松缓之后瞬间爆发,精神和身子便不堪负累的垮下。 此次病情来势汹汹,唐青沾了榻便难以起身,只得向御前和尚书台告了假,上头很快准了他的病假,令他好生休养。 几场秋雨落完,孟冬已至。 朔风长啸,整座皇宫愈显空旷冷瑟。 唐青缠绵病榻几日,今日得以靠枕而坐,手上拿本杂书打发闲暇的时间。 第75章 兰香捧了壶热水进来,唐青唤她:“将窗户开一开。” “先生,外头有甚可看的,园里的花都枯败了。” 唐青闷闷一笑:“想透口新鲜空气。” 兰香无法,只得把窗户敞开缝隙,让些许风钻入室内。 她道:“一早尚书台的几位大人想来看看先生,听闻先生病重,需得安静调养,这才作罢,留了几盒滋血养身的补品下来。” 唐青:“可替我谢过他们?” 兰香道:“谢过了,” 继而叹息:“都好几日过去,怎地不见大统领来看望先生呢?” 兰香早就看出点什么,只敢在私下无人时,像这般偶尔打趣一句。 唐青垂眸,静静翻着书,半晌,才道:“宫里不比宫外,行事断然没有那么多的自由。” 兰香叹息,她算着时间,把窗户的缝隙重新掩上。 唐青瞥去一眼,兰香摇摇头,忙声阻止:“不能再吹了。” 怕再被先生说服,继而心软开窗,她很快离开室内,跑前还捂着双耳,一副不能听的模样。 唐青望着响动的竹帘,轻声失笑。 * 晌午过后,李显义亲自来了一趟潇湘殿。 此时唐青正在案桌前练字,听到动静,很快上前迎接。 李显义宣读了一遍封赏的圣旨,目光端详,道:“几日未见,侍郎当真又瘦了不少。” 唐青从梧郡返都后,公务结束,巡察使一职自是撤了。 此行有功,且功劳不小,皇帝照常赏赐许多名贵珍宝,唯独没有加封官秩。 唐青接受了赏赐,李显义环顾四周,问:“侍郎,可要给你遣几名宫人留在身边伺候?” 尽管潇湘殿不大,可此地只唐青和兰香二人,瞧着清冷。 唐青喜清净,本欲推辞,转念一想,近日生病总劳烦兰香照顾。 兰香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忙前忙后,揽着里里外外所有活儿,平日里笑嘻嘻的,虽不见抱怨,但到底还是太辛苦了。 遂温声答应,多留了两名宫人在潇湘殿。 一人负责备膳,一人负责洒扫。 只应对片刻,已有些疲劳。唐青送走李显义,站在门外捏了捏眉心,手指很凉。 兰香扶着他进门,道:“先生继续歇息。” 唐青并未推辞,收拾了案桌上的几本杂书,睡前喝了点粥,漱口完毕接着卧回睡榻里。 * 更深人静,觉不安稳。 唐青仿佛困于梦魇,颦眉摇首,汗湿的发髻忽然叫人轻轻抹了抹,替他拭去冷汗。 甫一睁眸,便和坐在榻边的人四目相望。 唐青紧了紧嗓子,发现自己一只手被韩擒握于掌心。 韩擒单手揽他,待他坐稳,倒了杯温水送到面前。 唐青饮下,眸光越过合起的窗户,问:“几时了,你……怎么会过来?” 韩擒道:“今夜值守,担心你的身子,想见你,就潜了进来。” 唐青倒头闷笑,身子自然地倚进韩擒怀里。 对方环搂他,手臂自腰后圈至腹前,手掌继续握着他的手不放。 “谨慎如统领,也会做这些偷偷摸摸的事?” 韩擒轻抚他的脸,任由打趣,专注道:“瘦了许多,这几日有公务在身,想寻个机会见你,时间总不合适。” 直至今夜,韩擒再等不下去,这才做出此等潜人寝屋的行径来。 唐青眼眸半阖,脸颊贴在韩擒的脖颈一侧蹭了蹭,青丝落下,掩去侧容。 好不容易寻得相处的机会,韩擒想看清他的脸,手指拨几下,把垂落的发丝拂至耳后。 “还要休息吗,可以靠着我睡。” 唐青含糊一笑,拿起覆在手背的那只大掌,手心贴着手心覆盖,似乎玩了起来,对比起两人手指和掌心的差距。 他道:“刘执太医给我看过了,每日药剂不断,安心调养,过些时候就能恢复,不必太过担心。” 嘴上的话虽是这般安慰,可有人担心自己,还做出违背性子的事情,说不开心是假。 唐青原本就是个归属感薄弱的人,在现代如此,来到异世亦然。 在大邺,梁王府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与韩擒走近,更多的,给了他一份踏实感。 似乎和这人随意叙谈几句,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实在的,少了几分飘忽不定。 是以,私事方面对旁人向来从无要求的他,轻声询问:“明晚还来看我吗?” 韩擒允下:“好。” 唐青哑声一笑:“叫你夜夜翻墙也愿意?” 韩擒目光凝在他上扬的唇角,如花柔软,阵阵温暖浅淡的沁香涌入鼻息,再端方严肃的君子,此时抱着怀里风华绝美的人,也情难遏制。 意随心动,韩擒掌心微微托起唐青的后颈,照着那片如花柔软的红唇,落下一吻。 啄吻一下,又一下,渐渐变得密切,不再满足简单的触碰,轮流含衔上下唇,撬开唇缝,抵入炙热的舌。 两人抵颈缠吻的次数并不频繁,但韩擒已有无师自通的本能。 唐青倚在韩擒怀里,逐渐被放至榻间,青丝铺了满枕。 他半睁氤氲的眸子,声音轻哑:“……还要吗。” 韩擒呼吸滚热,指腹触碰两片湿润的唇,抵于微露的殷红舌尖轻碾,旋即拥紧他的腰肢,薄唇贴在颈侧辗转几下。 第76章 过片刻,韩擒克制念想,未在白净的颈肤留下痕迹,还拢好拨乱的衣襟,拉起被褥,将唐青裹得严严实实,不敢多看一眼。 唐青安安静静伏在韩擒怀中,适才一番情绪波动,已经疲劳。 他昏沉沉道:“若还在宫外就好了,在梧郡想吃就吃,想见就见,不像这宫里,到处都充满限制……” 韩擒低声安抚:“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心疼唐青。 此途艰辛,无论就公冶侯和郭常一案,又或南行梧郡,唐青付出之辛劳,只除了一个毫无权柄的黄门侍郎,至今未得任何官秩封赏。 纵使有心替唐青求份恩情,可他作为天子的近侍,断然没有出宫自居的道理。 而自己……暂且没有立场为唐青要一份皇恩。 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注视唐青睡下,时辰将至,韩擒这才悄然离殿。 ** 翌日晚,因和韩擒约定好半夜相见,唐青提早沐浴净身,着了淡雅素色的宽衫,青丝尤带些许湿意。 他吩咐兰香把熏香熄了,安静靠在榻前看书,偶尔扫一眼窗户方向。 等韩擒等得昏昏之际,几时睡着也不知。 唐青好像做了个梦,应当是韩擒来了。 幻梦中有人握上他的手,唐青努力睁动眼睫,手给了来人回应,与之相握。 他嘴角扬起轻轻的弧度,哑声道:“你来了……” 在梦中几经挣扎,彻底睁眼后,对上榻前端坐的男人,玄衣龙纹华服,瞳色浅冷。 唐青蓦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他欲收回右手,反被扣紧, 萧隽眼神未变,打量自己适才被唐青握住的手指,过了须臾,语气不辨喜怒。 “卿以为……是谁来了?” 第39章 承受着帝王审视的目光, 气氛无端冷凝。 心念电转之间,唐青拢了拢微微松散的衣襟,起身下榻, 伏身行礼。 “臣不知皇上——” 他一番恭维话还没讲完, 萧隽打断, 只道:“卿在等谁。” 见唐青裹在宽衫里的身子荏弱不堪, 一动不动伏在脚边, 心中来了股气。 “起来回话。” 唐青起身, 眼微垂, 随即露出些许苦涩的笑意。 “回皇上,臣自然以为床边的来人是兰香。” 萧隽蹙眉:“伺候在卿身边的侍女?” 他盯着唐青温顺垂下的眉眼,冷声道:“孤倒不知, 卿与一个侍女私情此般过甚。” 唐青神色谦和,不卑不亢,眸子却焕发出些许真情实意的光彩来。 “兰香这丫头,从陇州到兖州, 跟在臣身边尽心伺候。襄州南行的半年, 条件艰苦, 她从无抱怨,愈加无微不至的照顾着臣。也就十来岁的小姑娘,身世凄楚,臣对她便多上了几分心。” 他缓了些气息:“外人眼中,我与她是主仆,可私下相处时,臣早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子看待。臣此身孑然, 寥寥孤独,于世间早无近亲, 而今与她,也算缘分。” 他全然露出笑容来,颇为苦恼地道:“臣连日病榻缠身,她自当全力照顾,遵循医嘱,每日都给臣吊着好几剂汤药和补品,是以,方才臣还以为又是那丫头给臣送什么喝的来了。” 萧隽神情淡淡:“主是主,仆便是仆,主仆之礼,何以僭越。” 唐青口吻恭敬:“皇上教训的是,就如君为君,臣为臣,臣理当时刻铭记君臣本分。” 不待萧隽冷笑,唐青换了副语气:“只是,纵使身为一国之主,于深夜无缘无故出现在臣的床榻之前,也似乎……于礼不合……” 萧隽:“放肆。” 唐青作揖:“臣不敢。” 萧隽寻思:倒是敢的很。 看着唐青清瘦憔悴的病容,斥责的话停在嘴边。 比起这人时时把君臣本分挂在嘴边严谨遵守,忽然来此一遭,倒让萧隽轻快些许。 他落在膝前的指腹微微一敲:“卿可知,若适才的话有假,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唐青本欲揭过认错人的话题,没想还是糊弄不过去,遂浮出苍白一笑,平复急喘的呼吸,道:“如臣欺君,请皇上摘了臣的脑袋便是。” 前一刻还算缓和的氛围,再度冷凝。 萧隽内心滋生出无名火气,额际的筋脉突突急跳,已是头疾复发前兆。 可面对还未完全病愈,仍憔悴病弱的唐青,纵使有火,也不该对着这样的人发,遂拂起广袖,扬长而去。 ** 送走皇帝,唐青摇摇一晃,虚弱地扶着倚子,缓缓适应后才没倒下。 素雅的宽衫已叫冷汗浸透几分,他望着茫茫无边的夜,庆幸地松了口气。 兰香从偏阁赶来,及时搀着他,心有余悸道:“先生,皇上怎会突然深夜驾临?” 唐青轻轻摇头,想说不知,可脑海忽然浮起过去的几次经历。 这并非皇帝第一次半夜出现在他床边。 他压下荒诞可笑的念头,心系和韩擒今晚的约定。 不知对方来过没有,可曾觉察这里发生的事。 兰香见他皱眉,忙道:“先生躺下歇息吧,别想了。” 唐青仍愁眉不展,换了身衣物睡下后,叫兰香替自己揉按好一阵额头。 良久,他放任自己落入虚沉的状态中,这才停止了思考。 第77章 翌日,阴天。 园里的树植已光秃了大片,寒风凛冽,唐青晚起后喝了点粥,接着服药,他没立即躺下,而是坐在案几旁看会儿杂籍。 殿内的暖阁已经启用,暖气源源不停地透过寝屋。 唐青只一身素色里衣,肩上披了件披风,并不冷,脸和手指关节被暖气熏出了淡淡的粉润来。 兰香端茶侍奉,看着他脸色好了不少,露出笑意,道:“刘太医新开的药方佐以药膳果真管用。” 唐青捧着热乎乎的茶盏暖手,书过大半,有点心不在焉。 兰香道:“先生,若觉闷了,何不点点皇上给的赏赐?” 唐青睨她一眼:“我瞧是你这丫头想看吧。 ” 兰香笑问:“先生就不好奇吗?” 唐青眸光重落回书上,道:“不好奇。” 兰香望着窗外,扬声叹息。 唐青好笑:“怎么了,是我关着你,不让你到外头跟宫人们闲谈逗乐了?” 兰香摇摇首:“先生没关着兰香,可先生总把自己关在屋里。” 她问:“先生,难道您就不想多结交些朋友吗,不想与三五好友们一起走动走动么?” 在先生身边伺候近一年,兰香约莫看出来了。 她家先生当真是表里如一,性子淡,处事淡,无论做何事,与何人相处,总是淡泊得让旁人觉得他有些飘渺遥远。 看似温和,实则这样的人最是不好接近,因为与他永远隔了层纱似的距离,不远不近,难以触摸。 先生未曾主动结交任何人,纵使关系比较好的同僚,也只维持公务上正常往来,私下不跟人聚宴,不酌小酒,不叙私事。 如今,唯独大统领越过了这层纱。 兰香以为有了变化,而先生却与过去好似并无不同,大统领不来见他,亦不骄不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在等待,或不在等待,又或无论这场等待是否空了,从先生身上,看不出明显的其他情绪。 唐青放下手中书籍,认真端量一身蓝色冬制宫裙,外搭花纹夹袄的兰香。 “你这小丫头,倒与我说起道理来了。” 话顿,又道:“而今朝上禁官员私交过甚,如若不然,落个植党营私,拉帮结派的名头,传出去也不好听,我独来独往的,有何不好?” 兰香努努嘴:“先生又来,你明知兰香说的并非这样的道理,简单同些朋友叙一叙,怎地就成攀交结党的意思了。” 唐青摇摇头,继续执书,翻开下一页。 见状,兰香便不吱声,任由先生独自沉浸,转身干些杂活去了。 ** 又过五日,唐青的病假宣告结束。 他重返御前伺候,一早就到颐心殿上值,先将御案前的笔墨工作准备妥善。 宫人们轻手轻脚地洒扫,室内换了新鲜空气,重新摆花燃香,整弄完毕,方才悄然退殿。 唐青也跟着站在外头迎候下朝的皇上。 * 萧隽来时,瞥见静候的那道身影。 数日未见唐青在御前上值,冬制官袍软厚,夹了棉,穿在他身上,因单薄清瘦,显不分明。 他道:“其余人退下,留唐侍郎伺候。” 后头跟来的李显义压低抿起的唇角,朝唐青使了个眼色。 唐青目不斜视,专心留在御案前伺候。 阔别邺都半年之久,许是在梧郡太忙,御前这份活儿再上手,让他萌生几许恍惚,有些不真实感。 萧隽批阅送来的奏折,有的落笔批准,有的置在一边。 渐渐地,在唐青面前置了一指高的折子。 萧隽若无其事地开口:“卿可以看看那些折子。” 唐青领了旨意,打开未批的折子,细看之下,才知道这些全是参他的本子。 斥他南郡改革手段独行专制,损害贵族利益,挑起阶层矛盾。 世家贵族都抱团。 小小的一个郡城,纵使贵族仕家在襄州州牧那里参不到唐青什么,可这群阶级在大邺枝脉相连,互相渗透,私下书信吹一吹风,联合起来,越过襄州州牧,将奏本参到御前。 毕竟南郡改革前所未见,若有成效,届时这阵变革的风推往整个大邺,动摇的便是他们阶层的利益了。 是以这段时日,他们联名上书参唐青的折子犹如雪花。 唐青看完,道:“皇上,关于臣的奏本,不止这些吧?” 萧隽:“只这一日。” 唐青轻叹:“谢皇上护着臣。” 萧隽问:“此话术,可觉似曾相识。” 唐青哑然。 确实熟悉。 就像外头议论皇帝一样,传他独断专制,政策无仁。 萧隽扯了扯嘴角:“卿可放心,这帮官员不止奏你,连孤也跟着一块奏了。” 唐青:“啊……” 萧隽道:“字里行间谴责孤头脑昏聩,任人无才,独行其是,就差点没将怒斥暴君的折子呈至御前来了。” 唐青:“……” 萧隽瞥他:“卿如今立于众臣口诛笔伐之端,可害怕了。” 唐青拂袖拱礼:“臣无惧。” “此途南下,战后流民众多,齐州,襄州,包括涿州一带,百姓离散,分布各地。他们无地无粮,尽管日夜勤劳,但也只为地主豪绅耕种,食无食,需得刨树皮、树根果腹。南郡革改,臣是得罪了许多人,过程虽然艰难,可观百姓笑容,臣便知这条路是对的,即使万难险阻,也要慢慢走下去。” 第78章 “所以臣不害怕,皇上的国策是正确的,只要皇上坐镇后方,臣……一心往之。” 他抬眸,与端视自己的帝王目光相对。 为这一刻心中所愿,两人交汇的眼神皆震了震。 眼看萧隽眼底光彩更甚,甚至溢出些许侵略的锋芒,唐青忙敛低双眸,谦卑谨慎。 “臣,此生铭记君臣之——” 萧隽:“卿,闭嘴。” 第40章 唐青那些挂在嘴边的君臣之道萧隽不爱听, 便换了个说辞。 “梧郡变革进展总体顺利,最早就在来年春时播种,过了夏季, 理应能看到成效。皇上, 让您和臣……” 微顿, 道:“让我们一同期待明年的成果, 如何?” 萧隽面色稍霁, 听着那声“我们”, 像被取悦了几分。 * 直到散值的时辰到了, 唐青方才离殿。 李显义送了送他,返回大殿,见帝王负手而立, 迎上前等待吩咐。 晌午方过,照往常这个时候,皇上都会去一趟近郊骑马,或到演武场, 无论冬春, 风雪无阻。 李显义问:“皇上, 可要安排过去?” 萧隽:“嗯。” 李显义立刻亲自下去准备。 兖州的北风冷了些,却没有冀州、胡族那边的风毒,对萧隽而言,影响不大。 换了骑射的衣装后,萧隽驭着雷首到近郊畅快地跑了几圈,出行低调,随行的只有一支禁卫。 北风扑面, 李显义搓了搓脸,体质到底没有迎风骑行的帝王强健, 往袖中塞了个小巧的手炉暖着。 远远瞧见雷首喷着气停下,他迎上前。 马背上的帝王注视前方,长眉飞鬓,狭长淡漠的双目微微一挑,似有些笑意。 见状,李显义道:“陛下,今日心情很好啊。” 萧隽想着唐青当值的那番话,本以为半年未见,一些微妙的思绪会减轻或消失。 可那样的念想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化,听到那人说的话,眼底只仰望自己所露的光彩,他是对方一心往之的存在…… 神思便不由激荡。 低沉的嗓音在凛冽的北风里更为笃定,萧隽道:“他懂孤。” 李显义笑着开口:“是啊,唐侍郎与陛下在诸多方面不谋而合,他注定会留在陛下身边。” 萧隽淡笑未语。 唐青是该留在他的身边,追随他,是心腹,或是他的刀,又或是别的什么。 作为天下之主,唐青理该是他的,就算…… 遇到这么个顺心合意的人,萧隽淡想:纵使违背了原先的承诺也算不得什么 ,天威本就难测。 他要唐青留下,不仅仅是为他做事。 念头落定,雷兽便随着主人的驱策疾驰起来,强悍的战马犹如一道闪电,越过近郊萧条荒败的园林,朝皇宫的方向靠近。 ** 兖州入冬后雨水少见,萧隽刚抵大殿,外头就落了些灰毛小雨。 褪去骑装,近侍为他更换衣物。 李显义执了一物进殿,道:“陛下,此物……” 萧隽闻声而望,是个香囊。 似是唐青上值时环佩在腰侧的。 他道:“拿来。” 李显义连忙呈上。 萧隽翻了几下,打量手中的香囊包。 绣工雅致,描绘着几片竹叶。细嗅之下,香囊里并未装着香料,而是经过处理的药材。 味道微涩,微苦,夹些药木干燥的清新气息,就如唐青身上时常散发的味道相同。 那人的气味可抚他头疾之痛,令他心安,使他发燥。 骨节分明的五指一收,攥紧香囊。 “李显义,过去吩咐一声,孤要夜宿潇湘殿。” 李显义愕然,很快照着吩咐去办。 不久,李显义回来,萧隽问:“他可在那儿。” 李显义答:“回皇上,唐侍郎未在殿内。” 早已过了尚书台散值的时辰,萧隽蹙眉,指腹有一下没一下的搓着香囊,好让里头的气息泛滥溢出。 “孤也有些日子没去尚书台了,过去瞧瞧。” 又道:“莫要声张。” 李显义立刻下去准备。 萧隽走出颐心殿,低调去了一趟尚书台。 留值的尚书仆射苏少游还在一楼整理今日送来的文书案卷,忽见圣驾光临,连忙整了整衣摆,跪在门后迎接。 萧隽环顾四周:“只你一人?” 苏少游道:“回皇上……今夜只下官通宵留值。” 萧隽:“这么说,唐侍郎早就散值离开了。” 苏少游有些疑惑,却也认真地回答了问题。 静默须臾,未等到什么吩咐,皇上来了又走,让苏少游有些摸不着头脑。 牛毛小雨随着朔风飘入廊下,李显义欲命人抬扇挡一挡,萧隽道:“不必。” 凉丝丝的雨恰好稍微抚灭他心内的躁火。 唐青不在潇湘殿,不在尚书台,皇宫里他并无往来密切的人,会去哪里。 狭长双目中交替闪烁着晦暗的冷光,萧隽在脑海慢慢剥抽。 将唐青所有言行,所有过往接触的那张密网捋清楚。 眼前不由浮出那双掺杂了温柔的桃花眼,想起南郡一行…… 萧隽忽然侧目,手指几乎捏碎香囊,眼中迸发出寒意。 “李显义,韩擒的廨舍在何处,带孤过去。” 第79章 ** 窗外小雨如丝,唐青靠在黄花梨的椅背上,等韩擒换了衣物出来。 这些日子他和韩擒见面的机会甚少,自从上次皇帝深夜出现在潇湘殿,那里已经不适合他跟韩擒私下相见了。 今日散值早,思来想去,就到了韩擒的廨舍等他下值。 廨舍隐蔽,又是韩擒的私人空间,比起皇宫其他地方,此地倒更为安全。 韩擒换好衣物走出,目光直落在唐青身上,只要看见这人,视线便也转不动了。 韩擒相貌端正,剑眉星目,黑沉沉的眼睛只注视着唐青时,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反而因他注视得太深,萌生一些赧然。 唐青拂了拂微烫的耳根,好笑道:“怎么这般看我。” 韩擒默默收起目光,抬手在他衣上触碰。 唐青道:“来时还未落雨,没沾湿哪里。” 放在衣上的手掌,便自然而然的覆在唐青手背。 唐青唇角浮起笑意,眼眸一敛,掩去少有的不自在和羞意,手心朝上,和韩擒交扣五指。 手指缠着相牵,彼此对视,片刻无言。 宫内不比宫外。 在梧郡时,唐青和韩擒想见就见,因他身子的缘故,这人总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日子渐长,他既心安,也有些懒散了起来。 回宫一段日子,见得少,那份习惯倒又收了回去,掩人耳目地见一面,禁不住滋生几许隐秘难言的悸动。 窗扉敞着,灌入一阵风。 韩擒欲起身关窗,唐青道:“屋内烧有炭,留些空隙透气也好。” 韩擒道:“晚些时候再送你回去。” 唐青应允。 屋内点灯,韩擒备了碗姜汤,怕辣着唐青,出于私心,往汤里添些蜜。 唐青慢慢饮完,嘴角沾些许水渍。 韩擒抬起指腹替他擦拭。 唐青的唇越擦越红,只一个对视,韩擒心脏紧缩,指腹便浮起不同寻常的热度,擦拭的动作也微妙起来。 粗粝的拇指贴在唐青唇角来回辗转,只微微摩挲,如花的软唇殷红胜血。 唐青面颊浮起浅淡绯色,眼波含了风情与微怯,又渗着欲,晃得韩擒心脏颤栗不已。 他单手桎起唐青下巴,微微抬高,和那双波光流动的眸子迎上,喉头一滚,便托近那张惊艳美丽的脸庞,亲了过去。 ** 如毛小雨落得愈发密集,窃窃悄悄地打在窗檐上。 唐青手指一颤,软软地扶着黄花梨交椅的背靠。 落在指尖的雨丝沁凉,与洒喷在面颈上的热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整个人几乎陷入椅中,椅子膈得他有点疼,方才吃痛地唤了声,旋即叫韩擒吞没。 似是不满椅背膈得唐青发疼,韩擒双手抱起人,走了几步,一掌紧箍托起那截修长美丽的颈项,唇依然覆盖两片软得不可思议的花瓣。 深深辗转,时而轻轻分开,只一瞬,又抵了上去。 唐青全身都被韩擒托高了,他环上这人肩膀,弄乱对方的宽袍。 雨声切切,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唐青朦胧的余光瞥见从宽袖里托着自己的那条手臂结实有力,浮起的青筋从手背延展,直至衣袍覆盖之下的臂膀,十分具有冲击力。 圈在身侧的那只手掌滑向肩背,替他托挡,唐青整个人被压在柜架前。 松散的衣襟内扑下一阵促急的炙热。 他眼尾红如泛血,脆弱的颈往上仰高,好叫韩擒更加方便。 “砰”—— 掉落的瓷瓶使得两人从失智中回神。 方才动静太大,柜架上的瓷瓶都被撞落了。 韩擒定睛,目光黑沉混乱。 看着浑身凌乱泛红,被他托高了压制,却始终温顺环搂自己青年,韩擒只觉这一刻叫他死了都愿意。 他以指腹触碰那两片破皮的红唇,哑声问:“可是疼了?” 唐青轻轻“嘶”了声,嗓子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 若在以往,他肯定风轻云淡地说没什么事,甚至反过来安慰对方,叫对方别有心理压力。 可此刻理智还未回归,做不出那副理智从容的样子。 半晌,才道:“有点。” 又改口:“不止一点,韩擒,你太用力了……” ** 北风斜斜打着牛毛细雨,天色灰笼,寒气如潮,却比不过门后一脸森然的帝王。 萧隽已在门外站了一段时间,急急赶来,追求的,却是这样的真相。 他不动声色地将香囊里的药材碾成齑粉,神情骇然冰冷,缓步走出廨舍。 他那两个最得力,被他视做心腹的臣子…… 好,实在是好得很…… 第41章 元朔三年冬, 兖州以西乌里郡有山匪滋扰,韩擒奉皇命率军前往乌里郡平叛。 ** 唐青在尚书台听到同僚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执笔的手偏了偏, 笔锋险些飞出纸卷外。 李秀莽抬眼, 唐青收起失态, 询问:“这是皇上几时下的圣旨, 统领已经出发了?” 从三楼走下的寇广陵顺口接了话, 说道:“前日下的旨意, 今日启程。” 寇广陵伫立在窗户, 观望外头的天色。 “看这时辰,约莫就要过了。” 唐青有点心不在焉,放下毛笔。 前日他午后留在御前当值, 未听皇帝提起过乌里郡受山匪滋扰一事。 第80章 思索之际,从遥远处响起沉闷,似雷似鼓的声响。 寇广陵道:“听,这便是出军时的号角声, 要启程了。” 话说着, 在场的人纷纷默契地把目光落在唐青身上。 寇广陵欲言又止, 见唐青收笔,似下定决心,直起身朝他拱手行礼。 唐青道:“大人,可否行下官一个方便,半时辰内定会回到尚书台。” 寇广陵不问缘由,挥了挥手:“去吧。” 唐青道了谢,走得匆忙, 从砚台带出的墨汁沾到袖摆也未注意。 李秀莽目送他离开,静默须臾, 方才执笔润墨,把唐青还未誊写完的文卷继续写下去。 寇广陵上前拍了拍李秀莽的肩膀,有的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都默契地保持看破不说破的态度。 * 北风猎猎,远处城墙上的军旗随风扬动。 唐青一路疾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韩擒已经带军离开,他只能站在皇宫最外围的那道城墙高处,遥遥眺望前方,依稀还能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 唐青赶到此地只为远远看几眼,在心里期望对方安全回来,半晌,未等守城的将士上前提示,便独自下了城墙。 韩擒做事一惯稳妥,这次没跟他辞别,想必事出突然,来不及和他见面。 返回尚书台,唐青收拾好情绪,继续把精力投入誊抄文卷的工作当中。直到散值,李秀莽整理摞放的卷册,道:“天黑了,外头开始起风,早点回去。” 唐青笑着点头,将案几清整干净后,适才离开。 他走了原先总和韩擒相遇的那条宫道,寒风袭面,不由裹紧披在官袍外的披风。 途径石柱,侧方绕出一名禁军。 “七营后尉石崇见过唐大人。” 唐青端详对方:“你是统领派来的?” 禁军道:“统领临行前特意吩咐,若大人有何需求,可差遣小的去办。” 唐青浅浅一笑:“多谢。” 石崇低头,不敢多看,道:“小的护送唐大人回去。” 唐青温声婉拒,但这名叫石崇的禁卫不愧是跟着韩擒做事的,性子一比一的复刻,耿直固执,定要把他平安送到殿外才悄然离去。 ** 深夜,唐青觉不安稳。 窗外隐约渗入风声,凭添几分阴森恐怖。 他从梦魇中惊醒,甫一睁眼,便看见不知静坐了多久的男人。 萧隽背对烛光,面孔隐在昏暗的光影下,叫人看不分明。 唐青心脏急骤悸动,顾不上发髻滑落的冷汗,撑着身从被褥里下床。 “皇上半夜——唔——” 他吃痛地跌坐回床榻,右手腕落在那只宽阔有力的大掌之中。 萧隽收起五指,力道只三四成,若再施加一点力气,轻易就能把唐青这只纤细单薄的腕子捏断。 唐青倒在榻前,自下往上地仰望着纹丝不动地帝王,心里升起无名的不安。 “皇上这是何意?” 萧隽低头,捏起他的脸,指腹五六分力道,几乎陷入羊脂般细腻润白的下巴里。 对视几瞬,萧隽翻身上了床榻,手臂交拢,直接将唐青锢于怀中。 唐青忍下颤抖,手指推拒着腹前的大掌。 “皇上……” 萧隽漫不经意道:“卿越挣扎,孤的力道就越紧,卿需得想清楚,可能承受得起?” 两副身躯隔着衣物相贴,萧隽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兜得唐青浑身发凉。 而他身后的温度却随着他的挣扎愈加灼热。 萧隽拥紧他:“卿莫要再挣,好好歇着,孤便不动你。” “若不听话……” 萧隽似有所指,俯过英挺的鼻梁,极近地凑到唐青后颈细嗅,轻轻一吮。 唐青微震,不敢再动。 彻夜无眠。 ** 次日,伺候唐青的宫女换了人。 唐青问:“兰香呢?” 宫女埋头做事,唐青便再问一遍。 宫女道:“奴婢不知,皇上下的旨意,请侍郎莫要为难奴婢了……” 唐青缓缓闭眼,在宫女的伺候下更换了衣物。 今早他需得去尚书台上值,午后再到御前伺候,可临至殿门,却叫看守的侍卫拦住。 “侍郎请回。” 潇湘殿素来无侍卫看守,这会儿外头围了一圈宫中佩刀侍卫。 唐青回到前厅坐下,揉了揉眉心,沉吟不语。 就算再迟钝,他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被皇帝软禁起来了。 至于缘由,还没想清楚。 唐青回忆这半年来在宫里的言行,从始至终他都恪守本分,未曾逾矩。 至于皇帝交给他的任务,更不曾懈怠,竭尽全力地完成。 整宿未眠,陷入沉思的他顿觉脑筋隐隐作痛,直到无法思考,方才回了寝室合衣而躺,打算闭目养神。 ** 唐青一连三日未去尚书台上值,他无法离开潇湘殿,身边只留一名宫女伺候,外围皆是侍卫把守。 雅致的殿宇仿佛又成了囚禁他的牢笼,让他不禁回想过去的那段经历。 萧隽捋了他,欲将他视为娈宠关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成了对方的得力心腹,为什么还要如此待他。 赶上韩擒碰巧的离宫,莫非是被有意支走的? 第81章 唐青疲倦地倚在坐榻前,对宫女送来的膳食毫无半点胃口,短短几日,人已经消瘦下去, ** 兖州乌里郡,断崖谷。 巨石堆叠而成的山谷间烧着几处熊熊火焰,萧瑟冷肃的风裹带着浓郁的血腥味,于这片黑暗的土地无边蔓延。 韩擒下令让将士打扫战场,他身上的血腥气很浓,话交待完,皱眉看着盔甲肩臂位置的血液,忽然抬头,侧首遥望邺都的方向,心跳无端漏了半拍。 心腹送来一封密信。 “统领,这是七营石崇从宫内差人加急送来的,还叮嘱过下属,要等统领从战场上下来后再交到您手里。” 韩擒眉宇一跳,忙拆开了信,借着火光快速阅完。 只瞬间,前不久还在战场斩杀寇匪的人身形一晃,往后几步踉跄。 心腹连忙扶稳:“统领?!” 韩擒几乎攥碎了信,定了定神,哑声道:“你着人一天内收整此地,后日启程赶往邺都,我先回去。” 韩擒牵起心腹刚才骑来的战马,翻身而坐。 不等心腹询问缘由,火光中只剩下韩擒策马远去的背影。 ** 潇湘殿灯火憧憧。 唐青已被关在殿内整整七日。 他寸步难行,食宿乏力,时常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惊醒,一睁眼,便有一双禁锢在腰前的手掌。 今夜亦是如此。 连着几日食宿欠佳,他睁开漆黑疲倦的眼睛,哑声问:“皇上,臣可是犯了什么罪,要教您关在殿里关到几时……” 萧隽目光清明,打量枕边憔悴下去的美人,浮起的怜惜很快被怒气取代。 “孤要确定一件事。”低沉的声音冷如寒冰,“卿可自己说过,知晓犯了欺君之罪该如何处置。” 唐青:“……” 萧隽趁其不备,倾身欲吻,却被避开。 “皇上——唔——” 唐青嘴唇吃痛,下意识紧合牙关,抵住蛮横落下的炽热唇舌。 萧隽冷笑:“怎么,能接受韩擒,却几次三番的拒绝孤,卿可是好得很呐。” 唐青睁大双眸,听萧隽继续说道:“那夜出现在卿床榻的人,是韩擒吧。” “卿与他……睡了?” 几欲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的同时,萧隽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揉碎捏烂。 可他到底舍不得。 唐青偏着头急促呼吸,嘴唇微动,眼前笼下阴影,再次覆上那阵炙热濡湿。 萧隽触着他紧闭的唇吮吻,任唐青挣扎,任他奋力推拒,依然纹丝不动,甚至一只手掌就将那两条纤细的腕子锁在头顶。 ** 寒风呼鸣不止,殿外响起一道沉厚有力的声音。 “皇上,臣韩擒,请求觐见——” 被桎于枕榻的唐唐青蓦然睁大双眼,眸中细闪着微微湿润。 哪怕要被萧隽强制时,他也隐忍着情绪控制不发,乍一听到来人开口,眼眶便止不住酸涩起来。 唐青望着落在地上破碎的衣布,红肿的唇透着血丝,再开口时嗓音异常沙哑。 “皇上,你尽可以拿走臣的身子,届时臣还是辅佐您的忠臣,可心底的情,永远也不会给一个强迫过臣的人,” “臣要的是两情相悦,心意相合,这样一副没有心的身子,您要吗……” 窥萧隽面色铁青,但禁锢着手腕的力道却在逐渐松动。 唐青踉跄起身,还未站起,眼前的帝王抽身而去。 * 潇湘殿大门开启,冬夜萧冷漆静,把守在门外的侍卫面面相觑。 韩擒跪在石阶之下,和追随了十余年的君主视线交汇。 他一身盔甲上血渍已经冷透,声色低沉而坚定。 “臣恳求皇上,望皇上念及臣数年追随之功,放过唐侍郎。” 第42章 深暗的云层里露出几许清冷月色, 宫道前映照一片银白。 唐青全身包裹在狐裘中,绒绒的毛领几乎贴着他的脸团了起来,只露出一点精致疲惫的眉眼和小巧鼻尖。 他蔫蔫地靠在韩擒怀里, 头脑昏昏沉沉的, 像做梦, 偶尔掀起漆长眼睫, 借着月色看人, 再度阖眼靠着。 萧隽走出潇湘殿的那一刻, 他紧跟了出去, 瞬间就看清跪在石阶底下的韩擒。 本以为将要承受的天子雷霆之怒没有降临,萧隽冷眼看着他们,说了句“滚罢”, 便扬长离去。 时至此刻,唐青都还浑噩恍惚。 就在殿门外,他直接别韩擒抱走了。 鼻息涌入北风凛冽的寒意,还有干涸带着腥锈的血味。 他有许多话想问, 到底太疲倦, 想靠着歇息会儿, 便只开口,说了句:“我们要去哪里。” 韩擒低声道:“出宫,去我府上。” 唐青余光瞥向不断倒退的宫墙,还想再说点话,韩擒隔着狐裘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睡会儿。” 唐青便又合起双眸,这一睡就到了统领府内。 ** 府邸明灯骤亮,韩擒吩咐管事领个大夫过来, 低头打量团在狐裘里没有意识的人,不忘叮嘱:“动静轻些。” 管事屏着气息很快就出门了。 大夫来得及时, 正好赶在唐青睁眼不久。 他已有几分清醒,配合地给大夫把脉,如实叙说身上的症状。 唐青受了惊吓,因为休息和饮食不好,心脉虚弱,身子乏力,需好好静养温补一些日子。 第82章 送走大夫,管事很快送来后厨熬好的滋补粥食,用凉水镇过,还温着,适合入口。 韩擒屏退管事,拿起羹匙舀粥,先试温度,方才送到唐青唇边。 “慢慢喝,你太虚弱了,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青年一副破碎脆弱的模样,叫人不忍再看,多一眼,都会被刀子搅着心脏。 韩擒维持手中的瓷碗平稳,语气稳沉,神情似与往日无甚两样。唯有靠近他,从眼底窥出少许的情绪,才知道这人状态也是不好的。 唐青就着韩擒喂食的姿势喝了几口粥,等手腕恢复一些力气,便自己接过羹匙。 方才在宫里看不真切,此时灯火通亮,打量韩擒,方知对方的确是从战场上直接赶回来的,盔甲有不少风干的血渍,手背后还有几处擦伤和冻伤。 碗里的粥变得没滋没味的,可面对韩擒的关怀,唐青努力多喝了几口粥食,嗓子得到滋润,恢复几成清亮。 他轻声问:“可是受伤了,盔甲上有血。” 韩擒惊觉自己浑此刻仍身脏污,开口解释:“上面的血是别人的,有几处皮外伤,稍做处理就不碍事。” 说着,皱眉嗅了一下,吩咐管事送一身干净衣服给唐青换上,而后独自去洗漱清理,整弄干净后即刻返回房内。 寝帐半落,唐青在里头把衣物换了。 韩擒刚进屋,脚步止顿,隔着一层帐帘窥见那抹人影,忙侧了身。 等帐内动静停下,方才回头。 唐青把换下来衣物放在椅子上,望着背身回避的男人,不禁莞尔。 他重新躺回榻间,眉眼虽然带有疲倦,却不似方才那般惊惧,多些安然。 他睡在韩擒的寝室,床褥都是对方身上惯有的气息,像在阳光底下暴晒过的木头味道,干燥而质朴。 案几放着大夫留的药膏,韩擒拿起,瞥见唐青的面容如素日里一样恬静美好,嘴唇却泛出细微的血丝,不由心痛。 唐青穿着宽松,莫说嘴唇和脖颈,甚至底下都可见被摩/挲或揉/捏出来的痕迹,时间稍微一长,色泽便深了起来。 韩擒坐下,哑声道:“我替你上药。” 看清楚印在雪白肌肤上的痕迹,不问过程,更不问结果,韩擒掩低眉目,搓着药的指腹轻轻抹触在唐青破损的下唇,见人颤了颤,一顿,已是痛如刀割。 唐青垂眸:“不若唤个婢女过来上药。” 韩擒摇头,话哽在喉头,轻轻揭开衣襟,目不转睛地凝视脖颈附近的青痕,继续涂抹药膏。 腰腹之下,更遍布着几道明显桎梏出来的掌迹,搓得重了,药浸抹上去时,唐青浑身止不住颤动,生生忍下。 他趴在枕边,过了腰背,轻声道:“下边还有……” 殊不知韩擒双目已经赤红,眼中含泪,起初还有些嫉妒,可看着越来越狼狈,仿佛碎裂的人,痛楚如潮水,淹得他喉头发苦发涩,几次扣药的手指始终发抖。 涂药的地方来到腿边,唐青想着内侧太过敏/感,打算自己动手。 他侧首抬眸,望着满面扭曲呆愕无言的人,伸手握住对方的虎口。 韩擒呼吸紧促,唐青坐起身,道:“我、我没事,你别这样。” 韩擒僵硬地转了转眼珠,里面一片漆黑,充满自责。 “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唐青摇头,使劲打开韩擒的手掌,果然如他所料,掌心里已经掐出血珠。 方才他在潇湘殿里听到韩擒高声觐见时,听那固执坚定的口吻,心里泛酸。 就在此刻,心境也似那会儿一样,抓着渗血的掌心,哑道:“韩擒,我冷。” 屋内已置了炭盆,他浑身仍在颤抖。 闻声,韩擒连忙展开被褥将他完完全全笼在里头,臂膀环着人,想抱紧些,顾及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怕弄疼他,手僵在那,显得笨拙无措。 唐青蜷在被褥里成了一团,青丝散乱,抱着他的两只手抬起一只,慢慢顺着落发,替他拨至耳后。 唐青眉眼带笑,旋即一顿,问:“若我的身子已经……成为皇上的,你可会嫌弃?” “不。”韩擒手臂重了几道,急忙道,“为何嫌弃?” 剑眉痛苦地蹙紧,几乎咬牙,低哑道:“我只恨自己,恨我不能马上护你,怜惜你遭受的伤害。我有什么立场来嫌你,该厌弃自己才是!” 韩擒抬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一掌。 唐青忙抓住他,适才还含着笑的眼睛立刻红了。 “韩擒,你……莫要这般……” 他知这人的难处。 韩擒出身名门,自幼所受教育端方正统,幼年时家中曾遭受两次冤情被流放,后得萧隽信赖,好不容易平反,建功立业,直上青云。 他信奉君王,是天下之主的追随者。 自古以来,君臣之间只有听信臣服,臣对上,有太多的不能为,不能想,不能做。 韩擒除了欺骗他的那一次,从始至终,替他做了一件又一件事。 直至今夜,从乌里郡赶回的他当着皇帝的面,在众多侍卫包围的情况下,把他带出皇宫。 此一举,若萧隽铁面无情,可能会要了韩擒的命,更会牵连韩家受罪。 唐青对自己的情况到不担心,左右都得罪到那种程度,最坏的后果,无非是自己死,可韩擒背后关系着数人性命,叫他不由担心。 第83章 他牵起对方的手:“此刻回宫认错,还来得及吗?” 韩擒摇头,扶着他躺下。 “暂且安心歇息,旁的事交给我处理。” 又道:“皇上行事虽有几分独断,但未曾迫害无辜忠良,那些死在皇上手里的人,多是罪有应得。” 旋即低叹:“圣上知我心,理应不会严惩韩家,届时做错的事,便由我独自承担。” 烛火晃映,晃得唐青一颗心酸涩欣喜。 他欲言又止,韩擒先落帐帘,而后俯身,在他嘴边极轻地吻了吻。 唐青闭起眼睫,双唇微抿,启开,和韩擒交换了一个轻柔的啄吻。 半晌过去,韩擒重新坐回椅中,一只手掌放入被褥内,与唐青的手交扣相握。 “睡吧,我守着你。” 深沉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未离开他的嘴角,唐青半昏半醒的,仿佛过了很久,在梦里听到对方问:“可还疼?” 唐青一下子闪着睫毛睁开双眸,眼前晕着光,唯剩那双黑沉的眼睛专注看着他。 似有点难以启齿,但他终归还是选择轻声回应。 “休息几日就好,不疼,因为……对方没有进去……” 握着手的那只大掌紧了紧力道,而后意识到失控,这才松开,沿着他的手指缓慢触摸,确定没把此般修细的手指捏坏了。 唐青弯弯唇角,还想再和韩擒闲聊几句,奈何夜色太深,连日无眠的他再难抵抗倦意,落入昏暗安稳的梦里。 ** 韩府一早就静悄悄的,却十分热闹。 管事照统领的叮嘱,吩咐后厨随时准备味道适中,营养清淡的膳食,又连忙去了趟织衣阁,命裁缝尽快修裁几身样式素雅的衣物。 唐青觉至晌午,窗前的帘子敞开少许,透入灰蒙蒙的冬日天光。 他撑起酸痛的身子,腰肢昨日被萧隽掐抱得实在太疼,重新倒入床榻间。 很快,又叫另一只手扶起。 韩擒放下托盘,把他半揽入怀。 唐青唇角勉强牵起弧度:“睡太久了,浑浑噩噩的。” 韩擒抱他到铜盆前洗漱,再抱回床榻,喂他喝些药膳。 见韩擒一身官服,唐青怔道:“去上朝了?” 韩擒:“嗯。” * 一早,皇上的目光冷如辜月寒刀,恨不得将他射穿。 可于朝上,只对乌里郡剿匪一事口吻淡漠的给予赏奖,余下并未回应。 昨夜禁军大统领擅闯后宫,当众抱走御前得宠的唐侍郎,此事已在朝堂上下传开。 奈何帝王面色太冷,统领脸色也沉得能滴水,余下官员自然不敢当着他们的面上奏或非议。 韩擒无奈道:“没有何事比当前形势更乱糟糟的了,别的都无妨,你就留下吧,等养好身子再做打算。” 唐青含了一口药膳,自嘲一笑。 “好像成了传言中的红颜祸水。” 第43章 当前形势窘迫, 加之身体疲弱,需得静养,唐青只得暂居韩擒府上。 彼时他靠着榻, 饮服对方亲自送来的药汤, 待嗓子那阵苦涩缓去, 迎上一双始终注视自己的黑沉星目, 唇角轻浮, 道:“怎么又皱眉。” 他想下榻走走, 眼前搭来一条手臂, 便借着对方的力,屋外朔风潇潇,只能绕着屋内来回踱步。 只片刻, 他因体虚险些透不上气来。 韩擒揽起他的腰肢,送回坐榻。 “可还好。” 唐青唇上的血丝和红肿已几乎消褪,勉力牵动嘴角;“无事。” 他在韩擒的寝屋安心休养三日,身子那些痕迹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但这几日, 惹来诸多目光。 他茕茕孑然, 倒不惧谣言对自身的影响,可韩擒身居要职,言行举动在明里暗里有那么双眼睛看着,而今又被皇帝忌惮,便不得不考虑了。 思前想后,道:“让我搬去客房吧,老睡你的屋子总是不妥。” 韩擒知他心细缜密, 不由情思微动。彼此交流虽只言片语,但都清楚对方想的什么, 一个说,一个应,也不问缘由。 “好,我一会儿吩咐人去准备。” 未过正午,韩擒还要要务处理,留管事好好照顾唐青。 走前,他看着倚做在书案前的身影,心头悸动且不舍,返步回来,俯身在唐青额头亲了亲,方才出去。 ** 管事很快着人整理出一间客房,领着唐青亲眼去看。 客房布置得舒适,家具不多,贵在雅气,瑞兽铜制香炉里点着淡淡的木香,隔着袅绕白雾,唐青把屋子都转了一遍。 管事笑呵呵道:“若先生还有哪里需要改进,尽管吩咐。” 唐青道:“这般就很好,劳烦您了。” 管事受宠若惊道:“不麻烦,不麻烦。” 管事心觉,自打这位容姿惊绝的公子来了府上,虽没几日,可府邸上下就热闹了不少,有活气了。 他亲自带人准备寝屋,拿着后厨备的新菜色询问公子是否合意,从纺衣阁送来的衣物都亲眼看着丫鬟熨过,熏了香。 可谓事事安排得周全,纵使如此,统领从宫里回来后,还要再过一遍眼。 此般妥帖细致,实在叫人大开眼界。 他们统领管教有方,拿的军营里规矩治理,所以府内里里外外的人都比较严肃沉默,恪守本分,平日无甚交流,偌大府邸,看起来就冷漠许多。 第84章 如今唐青暂居不过几日,和统领尤为亲密,还住在主人的寝屋,所受待遇堪称另一位主人才能享受的,怎能让府邸上下的人按捺得住。 管事亦笑不合嘴。 唐青暗中轻叹。 只怕韩府的人还不知晓他和韩擒的事情,若清楚缘由,知晓前几日深夜宫内发生的事,还能对他如此和颜悦色么。 ** 冬日的傍晚,邺都的天就已经暗下了。 唐青添了件狐白斗篷,从书房去了前厅。 遇到正好散值回府的韩擒,便迎了过去。 前厅未添炭盆,韩擒怕他冷到,带他绕进里屋。 “怎么出来了,不在房内多歇会儿。” 唐青摇摇头:“睡了几日,头脑昏昏,总得多走动走动。” 他的病假一连告了好几日,皇帝应允,却也不闻不问,时值今天,朝上并未传来任何消息。 纵然如此,唐青心里仍没安定。 他道:“不知兰香状况如何,那日我忽然被禁在殿内,她也不见了。” 韩擒已私下打听了消息:“被调去其他宫侍奉,我让人打点了些关系,没人能欺负她,这丫头担心你,知晓你无事才安心几分。” 唐青喃喃:“如今我身边只她一人,若我犯错,她也跟着倒霉,糊里糊涂地受此牵连。” 韩擒低声宽抚:“如果没有你,她或许还在别的地方受苦,莫要妄自菲薄。” 唐青轻轻点头,见韩擒伸了手,便自觉倚靠在对方怀里,寻份安宁。 ** 翌日,尚书台沐休的同僚拜访韩府,特意来看望他。 管事在前厅备了炭盆,大厅透气,又熏着股暖意,李秀莽和苏少游解去外层披风,左右看看,很快在回廊下瞧见那抹渐渐行近的身影。 唐青一张滢白似玉的脸半掩在毛绒绒的圈领里,入了前厅也没解去斗篷,甫一开口,唇角散着茫茫的白气。 “秀莽兄,少游兄,你们怎么来了。” 朝堂关于他和韩擒的风言风语近日传了许多,官员们对韩擒有些回避,莫说他了,更是避之若浼。 两名同僚却在此紧要关头看望他,指不定会招来闲言绯语。 李秀莽问:“身子可还好?” 苏少游道:“听大人说你病了,宫内又没你的消息,里头诸多眼线,不好直接跟统领打探,恰好今日休沐,我们都住在宫外,便低调乘着马车,过来看看你。” 唐青落下头上的绒帽,青丝垂落肩膀两侧,眉眼似冬日雪梅,眸光莹亮,玉面唇红,可见调养得还不错。 苏少游道:“那我们就放心了,本来还担心你病榻缠身。” 李秀莽道:“统领……将你照顾的很好。” 唐青招呼他们二人坐下,管事送来温热的茶水和点心,苏少游当即边叙话边吃点心。 李秀莽拿着茶盏,指腹贴在杯口摩挲,并未饮下。 苏少游吃了好几块点心,见李秀莽缄默无言,自己按耐不住,问:“唐侍郎,你和统领……真是那种关系啊?” 唐青没有隐瞒,坦白承认道:“是,我和韩擒在一起了。” 苏少游撑着下巴,啧啧叹道:“我说呢,韩统领掌管禁军,和尚书台素无交集,却几次出现在尚书台里,还送唐侍郎来上值,原来有那种心思。” 李秀莽饮下已经凉冷的茶水,默默抬眼,咽入喉腹的茶多了几分苦涩。 苏少游道:“不过也不怪韩统领动心,就是我,偶尔看唐侍郎都会看得出神。” 虽然不是断袖,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般无双绝色的人在面前,无关男女,只为世间独一份的美好,都会想要多看几眼。 唐青看李秀莽的茶水冷了,给对方续了一杯。 李秀莽默然饮下,待盏内空空,道:“我和李兄回去了,你身子才愈,多加休养。” 苏少游:“才两盏茶的功夫就走了?今日休沐,不上值啊……不对啊,我是苏兄不是李兄,你……” 李秀莽垂下深邃眉目,先行告辞,见状,苏少游也不便多留。 送两名同僚离去,唐青立在韩府门外,静静看了会儿朦胧晦暗的周遭,方才缓步返回。 ** 翌日,难得天好,放了些晴光。 韩擒夜里在皇宫值守,午前散值,后半日便得了闲。 唐青在书房练字的时候,韩擒回屋稍睡,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 两人在小厅用了午后膳食,韩擒在院里练了会儿功,转头就能看到站在檐下看着自己的青年。 他收起枪,擦干汗朝唐青走近。 观青年面颊润红,养回来几分精气神,便也跟着喜悦,眉目压着严肃,目光却透出温厚。 “闷了数日,可想出街走走。” 唐青不假思索地应下:“好啊。” 等韩擒换了另一身衣袍,唐青围上斗篷,将帽檐压得低低实实的。毛绒绒的襟领遮去半张精致的脸,倒可省去易容或带帷帽的功夫。 两人直接从府邸大门步行出街,韩府位于朱雀街西面,走去最繁嚣的地段,二刻钟足矣。 今日放晴,街头十分热闹。 两道门铺林立,售品五花八门,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唐青停在一家点心铺的招牌底下,驻足凝望。 铺子前站满一排买栗子糕的行人,周围的空气里飘散的炒糕的香味,令人垂涎。 第85章 韩擒问:“想吃?” 唐青眉眼染着笑,还没开口,韩擒就跟在人群最后头排队去了。 唐青怕他无聊,便等在旁边,同对方说话。 两人衣饰不凡,帽檐虽遮掩唐青大半面容,但显露的眉眼和气质都叫行人注目,神色惊艳。 ** 这头正热闹,街尾另一方却寒如冰窖。 李显义望着前方热闹的人群,裹得严严实实的唐侍郎正与统领并肩游街。 宫内连日的低压让人透不过气,哪料出来以后更叫人心惊胆战。 夜间难宿的萧隽头疾频犯,今日出宫微服,本欲借机散心,此刻坐在车舆内,狭长淡漠的双目隔着帘幔射出冷意,还涌露几分意味不明的妒火。 萧隽眉峰间压着隐忍的怒与妒,面上却不显愠色。 “孤怜他病患缠病,放他出宫允他好好休息,这才过了多久,身子愈了?就这么迫不及待和韩擒把臂同游,恨不得让人看见他们心意相合的样子?” 李显义讪讪,为当前形势头疼不已,平日一张巧嘴,这会儿喉苦难言。 明眼人都看出皇上对唐侍郎的偏心和照顾,可那样的人就是不想要这份恩宠,还与皇上最为得力的心腹搅合在一块。 萧隽收回目光,道:“韩擒就是这样照顾他的,放一个身子未愈的人,在冷风寒冬里游街,周遭挤挤攘攘,如何调养。” 李显义打量天色,寻思道:今日不是正晴么,出宫前,皇上也是看天色不错,才萌生出宫的心。 但这话不敢说,唯有头疼叹气。 皇上此般计较,莫不是……陷进去了罢,这三个人,该如何是好? 第44章 刚入子月上旬, 唐青的病假结束,宫内还差了人专程到韩府上传话。 韩擒这几日在军营练兵,唐青不想再麻烦对方专程送自己。 他来韩府时一身孑然, 东西都是后续添置的, 是以简单收拾, 没带走其余物件, 请韩府管事替他备了辆马车后, 径直返回皇宫。 当日围守在潇湘殿的侍卫都撤了, 殿门开着, 里头有些许清冷,许是久未来人洒扫,桌上还蒙了一层薄薄的落灰。 唐青在椅子上小坐稍刻, 寻出身官袍换上,将到正午,独自去往颐心殿上值。 值守在殿外的宫人见了他脸色如旧,唐青神思微定, 铺垫好心里准备, 方才入内。 ** 唐青重回御前伺候, 发现今日的议事大殿很是热闹。 皇帝召集太尉魏云,韩擒,还有一名紫色官袍,腰间佩从一品官饰,约过四旬武将正在商议要事。 瞥见一抹身影入殿,龙椅上的皇帝不动声色地扫了眼韩擒,对唐青淡声吩咐:“研墨。” 唐青轻步绕至御案, 安静垂眸,很快添了新墨。 太尉, 韩擒,及紫袍武将在各自面前的案几上都用了笔墨,见状,唐青也为他们都续上墨汁,过程始终垂眸注视砚台,和座上任何人并无眼神的交汇。 他心无旁骛,听殿内几人商议着东南沿海一事,才知那名武将正是东南水师总督黄麟琦。 大邺东南及南面环海,东南沿岸与最大的海岛国东溟相邻不远,海上众岛屿还零散地遍布着一些小国。 过去东溟与大邺可谓互不相犯,甚至偶有来自东溟的船只途径海峡与大邺沿海岸私下商贸。 唐青不由陷入回忆,记起曾经梁王府得到过一箱从东溟运来的海货。 今年春天,他和梁名章种了半个院子的土豆,也不知可有收成,收成如何。 待思绪飘回,殿前的帝王和朝廷大臣已经说起海军薄弱相关的话题。 东溟自去年起忽然不太安分,偶而滋扰大邺东南沿海,见东溟有此动作,其他岛屿小国也时不时开些船只骚扰。 大邺背靠内陆,天下都是在陆地上征伐的,更擅长陆地作战,而不擅水战。 海岛国家几乎人人擅水,船只灵活,在东南海峡常常来去无阻,且更能适应海上恶劣环境。 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助长其滋扰挑衅大邺沿海地区的气焰,使得他们总能全身而退。 驻扎在大邺东南一带的水师颇为头疼,尽力反击是能打过,要进一步追剿,却难以追上。 想提升水师战斗能力,不光靠人,还得靠船,战船可为是水师战斗的重要武器。 自半年前萧隽就命太尉协助总督黄麟琦,且还派了韩擒到广平县,此时就战船提升一事,君臣已在议事殿叙谈了两个时辰。 唐青适时为他们添续茶水。 几人饮茶润了嗓子,萧隽指尖在案前的图稿上轻轻一点,目光扫过韩擒,话却是对唐青说的。 “唐侍郎做何感想。” 太尉魏云往唐青身上瞅去一眼。 朝堂上文武两派向来就不太对付,何况唐青这副容貌,留在帝王身侧,使人见到他的第一印象,很容易往以色侍人的方面联想。 但唐青在公冶侯一案下了不少功夫,纵使魏云最初没把他放在心上,半年多前太庙公审结束,他便差人私下调查唐青。 此人身份太过清白和简单,为皇上所用,再多的消息就查不到了。 此刻皇上让唐青开口,魏云脸面有些僵硬。 他贵为大邺太尉,掌军事,加之东南水师总督在场,还有禁军统领在,何故犯得着让一个御前伺候的小小文官开口。 第86章 太尉道:“皇上,臣以为——” 韩擒执起青花冰梅纹茶盏,朝太尉示以敬重,道:“下官想听听唐侍郎的高见。” 萧隽平静如常,指腹沿杯口摩挲,淡道:“今日这壶乾山云景不错,太尉何不多尝尝。” 如此明晃晃的提示,太尉魏云只得继续饮茶。他目光探量,欲听这黄门侍郎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水师总督才入邺都没几日,并不知道宫内前些日子暗传的八卦,能得帝王钦点开口,且带在身边的,重用程度不言而喻,倒还颇感兴趣。 唐青上前,先对帝王行君臣礼,再逐次对案前的三名高官行礼。 “下官浅薄之见,如有不当之处还请皇上和诸位大人指教。” 他观水师总督提供的战船结构图稿,根据环境和现今条件总结得还算正确,可有了总结,却未寻得适合的解决方式。 唐青语声徐徐,像冬日里的一阵暖风在议事殿散开。 “东南沿海多长窄峡流,常起风浪。如今普遍用的战船,虽适应广平辽阔的南海,却难在东南海峡灵活穿行。总督大人提供的这些改造图纸,有了形,基础雏形却不太合适。” 改造的战船仍有局限性,多从过去所用的战船样式调整。 唐青看了几张东南海常用的商船图稿,结构上比战船轻巧,在狭长的海域正常航行没什么问题,且作为商船,时常运送份量较大的货物,有此质量,用来改造成战船可以一试。 但有了船身还不够,唐青根据总督汇集的信息,执起狼毫,半伏在案前,几笔勾画,将尾楼多加一层,又在两翼设置战棚,将船身前端底部稍微放大,船蓬缩减。 利用商船底子改造的战船可以比较灵活的穿梭狭长海域,可如果遇到急风大浪天就不一定还能正常运作。 所以尾楼上,唐青放置可以单独下海敏捷作战的长艇艨冲,又在战棚四周设置炮眼。 大邺的火药使用并不频繁,大多只在西北和北方抵御外族入侵的战场才能见到,种类也很少。 但火药稍加改造,投放到海洋战船上,彼时可对对敌人进行投射。 战船整体的功能性有点像小型航母。 唐青画的粗糙,但改造出来的战船结构和用途,用图案和文字互相注释,一目了然。 总督黄麟琦端量图纸,他带领水师二十余年,对这版改造出来的战船只半刻便参悟秒用。 虽然有的细节不切实际,但加以调整,理应可以改造出目前最适用的战船。 太尉道:“在船上用火药?” 唐青道:“如今的火药笨重,使用时还有风险,可以制作出有一定射程,且没那么笨重的火铳。” 而且海上作战不指望火炮能打多大的威力,只要能扰乱对方阵型,制造视野障碍,就算达到目的。 所以火铳不用做得多大,还需结合战船特点,以方便灵活为主。 场上除了唐青,余下几人对军事作战都能独到的见解,也都率军征战过。 唐青绘制的战船图,不需多时,全都看明白了。 水师总督黄麟琦陷入沉默,似在消化,又或有了新的领悟。他抓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朝帝王行礼,请求先行告退。 萧隽允了。 不久,又将太尉和韩擒打发回去,殿里顿时只剩下一君一臣。 韩擒走前忍不住回头朝唐青望了一眼,青年正微微低头,似在出神。 众人都离去,萧隽注视唐青低垂的眉眼,淡道:“韩擒已经走了,莫不是还在想着什么。” 面对萧隽坦然的指责,唐青微讪,继而正色,道:“回禀皇上,臣只是还在想方才的战船图纸。” 毕竟要他短时间回忆起战船相关的信息有点难度,刚才一番话,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漏缺之处不少。 但以水师总督的职责技能经验和素质,应该能做出更恰当的调整。 他有些口干,没得帝王准许,并未擅自饮茶。 且看对方面色稍冷,暗中想着:就算以后他想韩擒想得出神,只要没耽误公事,萧隽能管得到他的脑子吗? 这些话唐青只敢放在心里。 临到散值时辰,唐青小心提起让兰香回到身边的事情,本来以为会遭受拒绝,御座上的人却一口允了。 唐青道谢,微微抬眸,和萧隽相视无言。 待到天色微暗,到了用膳的时候,唐青方才走出颐心殿。 * 夜色漆冷,唐青吐出一口茫茫白雾,正准备小心下石阶,却望见廊下静静立着道身影。 韩擒靠近,微抬左手,扶着他,道:“石阶滑冷,当心些。”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袖摆宽大,掩去底下互相搀扶的手。 唐青问:“在这里等我?” 韩擒:“嗯。” 唐青弯了弯眼睛:“今日就不能去你府上住了,那些置办的东西……” 韩擒:“都留着。” 余下的话没开口,却藏了几分期许。 ** 阁楼上,注视夜幕中慢慢下了石阶的身影,萧隽不着声色,将扳指扣在掌心。 “李显义,殿前的宫灯有些暗了。” 李显义是个会办事的,知道皇上此时心里不舒服呢。 他忙道:“回皇上,明日立刻着人添置,保管照得宫道明光敞亮。” 第87章 萧隽收起视线,慢慢把扳指戴回拇指。方才用了几成几道,在掌心扣出些痕迹。 他负手静立,忽然问:“孤近日是不是有点失控了。” 李显义心里“呃”一声,身为帝王,自然毫无男女私情最好。有唐侍郎那样的臣子效力,于国事上,最为合适。 可他不敢把劝阻的话说出来,怕给皇上徒增不快。 第45章 潇湘殿起了灯火, 已经回来兰香正在和另外一名宫人洒扫室内。 她瞥向门外的人影,手里的羽毛掸子还没放下,立刻跑了过去。 “先生, 您没事吧……” 分别二十余日, 唐青打量眼眶通红的小姑娘, 见人平安, 一颗心终归落下。 他笑着宽慰:“我没事, 倒是你, 连累你跟着我受苦。” 兰香使劲摇头, 又笑又哭的,反复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待收拾完, 殿内一切如旧。 唐青坐在食桌前用饭,招呼兰香同他一块吃。 四周静悄悄地,窗外隐隐漏入些许风声,似人呜咽呼啸, 暖阁开着, 室内倒还算暖和。 唐青道:“外头关于我的风言风语还没停下, 若有人想寻你麻烦,尽量不要起冲突,避开着保护自己为主。” 兰香道:“先前有统领事先打点,没人寻兰香麻烦,先生就安心吧。” 她言辞闪烁,目光飘忽。 唐青放下碗筷,稍作洗漱后, 转个身见小姑娘仍捧着碗愁苦思索,好笑道:“怎么了, 方才不是说得挺起劲,这会儿又含蓄起来了。” 兰香挠挠发髻,好奇道:“先生,您真的与大统领在一块了么?” “没错。”唐青道,“当日事出突然,让你跟着担心受怕,事后我被统领接出宫外,处境困迫,只能托他给你带句消息。” 兰香笑眯眯地:“所幸先生平安无事。” 她不敢妄议先生和皇上还有统领之间的关系,不管先生如何选择,兰香只发自真心的感到欣喜。 唐青眉眼带笑,兰香支着下巴,道:“有人陪着先生也好,今后多个人与您相处,陪着说话,且总不会再让您独自一人面对任何事。” 唐青道:“你不也陪我说话,日日跟我相处。” 兰香摇头:“我和统领于先生的意义自然是不同的……哪能相提并论。” 就如她之前所看所感受到的,先生性子温和,平等地给予每个人善意,可始终与旁人隔了段距离,想走进先生的内心,彻底与他交心,还得统领才能做到。 “今年过元节,先生定会和统领有个好年过的。” 唐青望着窗外漆黑寒冷的冬夜,轻声感慨:“又快一年了啊。” 还没等到唐青和韩擒约好如何过年,宫里迎来了一件大事。 * 正值年关,各方邻国派使臣来到邺都朝贡。 大邺的国力和实力使得诸国有目共睹,借此时机示好的不在少数,所以皇帝也为此举办隆重的宫廷夜宴,用此来表达对各方邻国的看重。 夜宴就设在后日晚上,届时四品以上的官员皆可入席。 唐青收到了宫人送来的宴帖,送走前来传帖的宫人,他站在门外,打开帖子仔细审看。 兰香迎上前,无不艳羡。 “这场宫廷夜宴,定是很隆重热闹吧,还能见到许多国家派来的使臣,长长眼界。” 唐青收起帖子:“兰香想去么。” 兰香点点头,旋即摆手:“帖子上指名先生去赴宴,兰香哪能跟着去凑热闹,有先生替我看过,回来再同我讲,也是一样的。” 她话顿了顿,道:“只是兰香听洒扫的宫人说,往年赴宴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今年的规矩改了呢。” 继而庆幸:“还好先生从四品官秩,有机会见识那样的场面!” 唐青视线往她一瞥,此话无心,不待细想,兰香便搀上他的手臂,将他往殿内拖。 他笑着问:“要做何事。” 兰香理直气壮地开口:“自然给先生挑试衣物,看宫宴当晚穿哪身合适。” 唐青:“穿官服就好了。” 兰香皱眉:“哪能穿官服呀,虽然官服穿在先生身上有着别样气度,可既是宫宴,就要随大伙儿那样,着华服,不能落了势去。” 唐青一想,倘若到时候其他官员都穿礼服而他穿官服,确为不妥,便允了兰香,让她折腾一番。 ** 时间转眼就到宫宴当日,时辰将至,唐青着月白银丝竹纹华服,样式并不繁复,简而精致,再以玉冠束发。 他踱步试衣,回眸遥望,只见唇朱面白,眸光波转,既翩然风雅,又不失贵气仪态,唇边绽出笑意,顷刻间令周遭的景致都变得黯然无光。 兰香捧着脸傻笑:“先生就穿这身如何。” 唐青道:“也好。” 比起繁重华丽的礼服,他宁愿穿这身赴宴。 * 今夜是个好天色,月浮云层,华光浅淡。 设宴的大殿辉煌璀璨,甫一入殿,顿感温暖的香风吹袭,笙歌曼曼。 唐青按官秩品级入席,抬眸环望,席间已落座到场的别国使臣。 前方,寇广陵朝他示意,唐青微微起身回了礼,觉察有另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正是来自稍微落在寇广陵后方的韩擒。 他与韩擒交换了彼此心知的目光,轻触即分,重新落座。 第88章 宫宴亦是朝堂,无论置身何地,到处充斥着涌动的暗潮。 听过韩擒与唐青小道消息的官员,不禁目光暧昧,纷纷带了几分探究。 四品官员的席坐周围,有人瞧清楚唐青的容貌,暗暗惊艳,还自来熟的与他叙谈起来。 唐青言辞客套,面色几分疏凉,并未把周围打量的眼神放在心上。 直到宫宴开始,群臣安静,随即朝出席的皇帝齐声恭贺。 宴会由大鸿胪主持,一番贺词宣读结束,各国使臣纷纷上前行礼,奉出今年朝贡的珍品。 各色奇珍让席坐上的人过足眼瘾,今夜的宫宴倒没有想象中的无聊沉闷,就连唐青也沉浸其中。 东溟使臣压轴出场,着异邦华美服饰,姿态谦卑,可较之前的使臣,却多了几分傲慢姿态。 东溟使臣道:“皇上,我东溟久闻大邺杰才济济,心向往之,想望风采,不知可能借此夜良机,与此等贤士讨教一二?” 周围官员窃窃交语,唐青半支下颌,暗忖: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呐。 既来朝贡,又不愿失去国家尊严,所以要借此机会切磋,助长本国气势。 金銮宝座上的帝王好似一头慵懒的雄狮,神情似笑非笑,当场允下。 客人都这样要求了,作为东道主,自然不会拒绝。 东溟使臣笑道:“皇上果然痛快。” 说罢,拍了拍手。 两名东溟武士前后入殿。 前方武士身形矫长,衣物轻便。 第一场,比的是水下战斗。 东溟为海岛大国,有着独特巧妙的水系作战方式,甫一出场,就让席座上的官员们交头低语。 比试人选自然要选水性娴熟的,而擅长陆战的武将们有心无力。 东南水师总督赶上今晚的宫宴,还带了几名心腹随行。 短暂商讨之后,总督自荐得力心腹之一。 ** 比试场地换到巨大的人工水池,已值子月,万物萧条,池水清淩见底,约有四丈高。 众人围散于水池四周,唐青亦为人群一员。 只见下水的两人潜伏池底,依靠池中石山做掩饰,不停交手作战,过程丝毫没冒出水面汲取新鲜空气。 一刻钟后,结果已出分晓。 大邺派出的东南水师比起东溟水军,到底稍逊一筹,没有对方游刃有余的水下战斗经验,第一场比试落败。 东南水师主动迎到御前下跪,请求皇帝惩罚。 萧隽微眯双目,遣人带其下去休息。 他淡薄地勾了勾嘴角,不冷不热地恭贺几句东溟使臣,对方很快给出第二场比试。 武斗。 东溟使臣原本想请求大邺皇帝与他们东溟最强的武者比试。 皇帝一统大邺,不但有出色的军事征战能力,那一手裂天弓更是举世出名。 若能使皇帝在比试中失败,东溟可谓无限添光。 但皇帝贵为天下至尊,万一在武斗中错手伤了对方,于两国关系并不友好。 所以东溟使臣请求皇帝钦点一名得力武将,迎接第二场比试。 诸位武将连接自荐,萧隽神色平静,目光掠向某个方向,见那人在热闹的人群中独自圈出一片安静之地,视线收起,点了韩擒。 对于跟在身边数年的韩擒,萧隽自然了解不过。 * 唐青见韩擒上场,收起方才围观看戏的心态,神情专注。 见识了东溟水军娴熟游刃的水中战斗之术,他心知不可看轻对方实力。 第二场武斗,规定为不用武器的近身搏斗。 唐青静悄悄地来到比试场地前边,韩擒着墨色箭袖武袍,入场时似乎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 唐青往金銮宝座瞥去,窥见萧隽慵懒淡笑,再观韩擒目色如常,隐有几分预感。 第二场武斗韩擒在五十招内擒服东溟第一武者,席坐上的文官内敛谦虚,与东溟使臣几番恭维。 武将们倒没那么收敛,扬声呵威,气势高涨。 见状,唐青遥遥瞧了韩擒一会儿,唇边浮现笑容。 ** 来到最关键的第三场,东溟使臣让人抬出一个宝箱。 第三场,既非文斗,更非武斗,而是智斗。 东溟使臣笑眯眯地打开宝箱,众人哗然。 纵然大殿辉煌华美,却不若箱子内的一粒粒明珠瞩目璀璨。 东溟使臣绕大殿走了半圈,笑眯眯地扬声介绍:“此等流光珠在深海沉浸千年,东溟在一次机缘中耗费诸多力气才能获取。流光珠明润透亮,光华终年萦绕不熄,不仅价值连城,常年佩戴,更有养身安神,绵延寿龄的益效。” 又道:“若皇上可差人用金线将流光珠全部穿上,宝箱内的百颗流光珠,便悉数奉给大邺。” 众臣道:“这有何难?” 萧隽却不认为事情如想象中的简单,看东溟使臣胸有成竹的样子,命李显义带几名女红之术高超的女官入殿。 * 月上斜梢,大殿中央的几名女官冷汗直流,手持穿了金线的细针面面相觑。 萧隽问:“如何。” 女官跪下,道:“启禀皇上,此流光珠不同一般珠子,内有数道弯曲回折的孔隙,先不论哪一道可穿出珠孔,即使寻见正确的线孔,要穿完百粒流光珠也……” 第89章 绝非易事…… 余下的话女官自是不敢当着外邦使臣的面说,说了岂不有损大邺的颜面? 众人一听,便知晓此事并不简单,原来东溟使臣留了后招等着他们。 辉煌华美的大殿陷入沉寂,半柱香灭,仍束手无策。 比试落败事小,可此刻置身诸国朝贡的宫宴,意义非同寻常,如若输了,大邺颜面将至于何地? 最后一场比试,定然不能输。 静谧中,忽见一道月白身影翩然踱步,迎到殿前。 “皇上,臣想一试。” 萧隽定睛而望:“唐侍郎可是想到了法子。” 唐青笑笑:“自然。” 他神色闲适,面对胸有成竹的东溟使臣,无惧无忧,以云淡风轻之态对上使臣略带傲慢的目光。 机会只在眼前,错过就再无机会。 官员欲出声劝阻,却听金銮宝座上传来低沉有力的声音。 萧隽道:“允了。” 唐青抬眸:“谢皇上——” 他环顾四周,对寇广陵点了点头,又朝韩擒微微一笑,而后掠向远些的李秀莽,示意尚书台的几名侍郎同僚不必担心。 众人狐疑之际,他附到侍卫耳侧,吩咐他们去准备东西。 未等太久,侍卫带回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还有几支香。 唐青唤女官到身前,请她们用金线在蚂蚁的腰腹上系好,又将流光珠摆齐,蚂蚁放在珠孔内。 待用火折点了香,受到烟熏的蚂蚁急促爬动,很快,带着细长的金线穿过第一颗流光珠。 众臣暗笑,又恐声音太大惊扰了带线穿珠的小蚂蚁,纷纷涨红了脸,满眼兴奋。 东溟使臣面色犹如猪肝,话噎在嘴边挤不出一个字。 唐青浅浅微笑,朝对方拱了拱手:“承让了。” 只见大殿中央的人,潋滟美丽的桃花眸波光溢动,丰姿神韵,仙露明珠,丝毫不逊色于千年流光珠散发出来的光彩。 席坐上不少官员竟然看唐青看得痴了。 萧隽怔了稍瞬,心头涌出一阵喜悦。 唐青为了他竟做到如此地步。 目光寻着那人,却见唐青在环顾一圈后,与他只是点头微笑,之后却隔空朝韩擒挑了挑眉。 那等风华流荡之姿……只给韩擒一人。 纵使此刻萧隽坐于金銮宝座上,天下皆揽在手,可唯独那人的心…… 那人给别人的回应,叫他生出明显的妒忌来… 稍远处,李秀莽亦捕捉到唐青和韩擒稍纵即逝的互动,一贯平和稳定的心绪,在短短的悸动后沉入失落,难掩情绪上的波动。 金辉大殿,上至帝王,下至高官大臣,目光和心绪皆系于那风华惊绝的青年身上。 第46章 月上中天, 宫宴方才结束。 宫人们将到场的使臣和官员们送出大殿,兖州寒凉的朔风一吹,浑身酒气和醉意的官员熏熏然地坐上抬轿, 往宫外去了。 在三场比试中应战的三人被留了下来, 李显义领着他们去颐心殿。 唐青今夜只饮二盏酒, 还不到醉的状态。 他拢紧狐白斗篷, 深夜的风拂过脸侧, 双颊顷刻如粉, 步行时轻轻飘着, 犹如踩在棉花上。 韩擒低首注视,侧过身,身躯恰好挡去往他身上吹的风。 唐青抬眸, 漆长眼睫弯起弧度,无声中朝韩擒眨了眨眸子。 李显义不动声色地把这份小互动捕捉到眼底,内心长叹。 * 颐心殿。 沐浴过后的帝王着宽松金丝暗纹玄袍,慵懒地靠着, 目光朝三名臣子掠去。 “诸位爱卿今夜宫宴有功, 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输了第一场比试的东南水师自是不敢邀功, 萧隽抬手,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 见三人谦虚,萧隽便让李显义拟旨,本欲遣退几人,瞥见走在最后的身影,心念倏地一动。 唐青还没走下殿前长阶,被追上来的李显义单独唤住。 “陛下还有要事与唐侍郎商议, 请侍郎入殿一趟。” 唐青和前方石阶下等待自己的韩擒轻挥右手,示意他先回去, 旋即折回殿门。 萧隽负手而立,见他来了,不禁多看几眼。 唐青微微垂眸:“皇上可还有吩咐?” 萧隽道:“侍郎在最后的比试中立了大功,当真没有想要的奖赏?” 唐青低头不语。 此事前不久已经问过了,为何还要单独留下他再问一遍? 萧隽:“抬起头来。” 唐青遵照吩咐,甫一抬首,立刻撞入注视自己的那双眼睛。 不复往日淡漠,似有暗火流动。 窥感出几分熟悉的侵略性,唐青连忙低头,两鬓微微渗透出浅薄的汗意。 他思绪急转,道:“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可那件事若在此时说了,对方断然不会应允自己,索性把心一横,斟酌道:“此事尚且先留着,如若有朝一日臣想要了,望皇上能答应。” 他轻声保证:“臣想要的,决计不会违背任何道义,也不会改变臣对皇上的忠心。” 萧隽半眯双目,打量他,半晌,给了这份许诺。 “好。” 且当这是他和唐青之间的承诺。 唐青唇边浮起些许疲倦的笑意:“时辰不早,还请皇上龙体为重,早点歇息。” 第90章 萧隽勤政,大邺初定时,常常忙至后半夜,这点强度于他没甚难度。 不过是借口和唐青多相处片刻,窥见这人堆积在眉眼的倦色,纵有私心,此时也不忍让他熬着身子,遂令李显义差人备轿,送他回殿。 唐青一惊:“万万不可……” 见他谨小慎微,对圣恩避之不及,萧隽便又滋生几许无名火气。 “罢了,退吧。” 唐青离殿,微醺的酒意全然清醒。 他站在门前望着一轮半隐的冷冬孤月,稍理斗篷,裹紧脸小心下阶。 阶前延出一抹长影,唐青诧异。 “韩擒,你还没离开……” 韩擒道:“今夜宿于廨舍,此刻想同你走走,顺道送你回去。” 唐青心下一暖:“好。” 韩擒问:“可是累了。” 唐青点头:“是有些,好像又回到梧郡那会儿,为了赶进度,时常伏案至深夜。” 每每睡醒,都会发现自己被韩擒抱回榻间,或在他身后落了件披风。 他左手覆上一阵温暖干燥的温度,叫韩擒牵在掌心。 侧首与其相视,唇角不觉抿起。 他轻道:“很久没与你这样相处了。” 在古代,谈场恋爱也不容易。 韩擒和他都官居要职,一个素日忙着军务,而他也要在御前和尚书台两头上值,每逢休沐,一个住在宫外,而他在宫里,想见面还得刻意安排。 两人悠闲踱步,即使不舍,也到了潇湘殿外。 殿内前厅亮着灯,许是兰香还在等他。 韩擒停下,指腹贴着掌心包裹的的那只手摩挲。 唐青笑道:“我该进去了。” 韩擒低低“嗯”了声,唐青转身欲走,牵着手的掌心仍没放开。 “韩……” 他话音隐没在蒙蒙月色间。 韩擒抱起他放在萧条的树干后,衣袍掩去唐青的面容,下颌微仰,唇边扑来温厚湿润的气息。 韩擒沿着他的上下唇克制地轻轻吮吻,浅淡的酒气蔓延,唐青适才平静的面容浮起薄薄粉晕。 气息渐喘,韩擒适才松开他。 对视瞬息,目光胶在一起。 韩擒替他拢好斗篷,低声道:“进去吧,时候很晚了,若明日头疼,我带你去医署看看。” 唐青应下,走到殿门前回首,见对方还在,立刻扬起红润的唇,道:“快回去吧。” 伏在前厅案上的兰香闻声即醒:“先生,可算回来了。” 她朝外头观望:“可是统领送您回来了?” 说着,关好大门,替唐青解下斗篷:“宫宴可否热闹,先生玩得尽兴么?” 唐青揉揉疲倦的眉心:“你这丫头,大半夜哪来那么多话,尽兴谈不上,惊心动魄倒是真的。” 兰香嗅出酒气,很快盛了碗提前准备的醒酒汤。 唐青吹凉慢饮,发髻松松垂落,唇角和眼尾晕着薄红,使得兰香瞧一眼都暗暗心惊。 饮完醒酒汤,唐青才继续开口:“这些宫宴,看似惬意,实则就如朝堂上的局势,周围笙歌蔓乐,可身处其境,还需时时刻刻与人斡旋,片刻不得松懈。” 兰香神情苦恼:“听起来太累了,宴至深夜,先生疲倦了吧。” 唐青道:“稍作洗漱后,我想先休息。” 兰香忙备热水,唐青擦洗完毕,回了床榻,沾枕即寐。 ** 翌日早会,朝臣例行启奏。 萧隽就宫宴比试一事,特意嘉奖了三名官员,尤其就最后一场智斗,着重赞誉唐青。 唐青任黄门侍郎,只侍奉御前,并未参与早朝。 个别官员听着皇帝对他赞誉有加,自是憋堵。 可唐青为皇上任用的人,又屡立奇功,几次功劳嘉奖不晋官秩,让他们想找茬也找不着。 但仍有心底不服的,从朝臣中出列,当着国君之面,明褒实则暗贬,直指唐青和韩擒的私情,斥责他有祸乱朝政之嫌。 此一红颜祸水的罪名盖下,旁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议。 可唐青毕竟为皇上钦点,青睐有加,到底不敢扬声喧哗,亦不敢出列明指。 只不过唐青无权无职,加之容貌倾绝,与禁军大统领还有艳闻,过去的功劳任它多大,此时也盖不住众人的八卦之心。 绯闻只需口风吹一吹,便蔓延在朝堂之上。 韩擒出列:“启奏皇上,唐侍郎今年屡建功劳,就南郡改革一事,只半年光景,试改成效甚佳,且惩处诸多欺压百姓的恶绅,严减苛税,为民为国——” 素来寡言少语的韩擒,就改革之策事无巨细地历陈于口。 他最后总结道:“敢问方才质问唐侍郎的刘大人,若本官没记错,您因太庙公审案被牵涉其中,近日才复职。这般诬蔑唐侍郎,可是徇私废公,借机诋毁?” 众官员哗然,没想韩擒竟在朝会当面对峙。 尚书令寇广陵出列,道:“启奏皇上,唐侍郎于公冶侯、郭常两案,查惩腐败,使旧案沉冤昭雪,为天下人之不敢为。此般赤胆果敢,竟有人质疑他,若放任诬言传播,岂不伤了一名国之良材的忠义之心?” 李秀莽和陈霑相继出列。 “皇上,就唐侍郎一事,臣有话启奏。” 即为同僚,两名尚书郎素日与唐青工作上交集甚多,详细上述更是言无不尽,赞无不绝。 第91章 萧隽方才听几名官员对唐青明褒暗贬滋生的火气消失无形,此刻耳边都是朝中要臣对唐青毫不吝啬的赞誉,只觉心口涌出又酸又涩之意。 他抬起左手,微微一挥,李显义道:“若无要事,即刻散朝。” ** 唐青不知今早朝会之事,被宣召入轩德殿时,皇帝正在下棋。 棋盘另一边是空的,萧隽单手施布双方棋局,好似没看到入殿的人, 唐青静声等候。 良久,才听前方响起低沉的声音。 “站过来。” 唐青站到边上,棋局尽收视野。 萧隽将最后一子悠悠落下,只坐着,目光微微俯视眼前的青年。 “唐卿听旨。” 唐青微诧,很快伏身行礼。 萧隽道:“即日起,加封黄门侍郎唐青侍中之衔,任职尚书台。” 唐青叩谢:“多谢皇上恩典。” 本可拟一道圣旨宣告,萧隽却传他到御前亲谕。 加封侍中头衔后,他便相当于皇帝的专门顾问。于尚书台任职,过去的几名侍郎同僚,也都成为了他的副职。而今尚书台,他的官秩已仅次于尚书令了。 唐青暗忖,旋即开口:“皇上,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借此时机,他道:“臣请求搬出宫内,自立府邸。” 萧隽冷笑,眉峰间却略有无奈。 唐青微微抬眸:“皇上可还记得宫宴结束,您答应过臣一个要求。” 萧隽:“便是要搬出去?” 唐青:“是……望皇上成全。” 他再度开口:“望陛下成全。” 萧隽不再看他,垂目重新布旗。 半晌,才道:“孤允了。” ** 屏退唐青,萧隽未再落下一颗棋子。 李显义上前添茶,摆置茶点。 萧隽目光平淡:“你看,他迫不及待出宫,连半分不舍都没有,孤可曾亏待过他?” 李显义心下叹气:“陛下,此茶点以梅花和香蜜制作,微甜微香,可要尝尝?” 萧隽以指落棋,想着如何拿唐青的心。 李显义斗胆开口:“陛下,唐大人心志坚定,只怕认定一个人便再无更改。” 萧隽眉宇微抬,一哂:“那是你还不了解他。” “他那性子,在伤人前,自会抽身,宁可自伤,也不想给谁带去伤害。韩擒固然不错,但……不适合。” 总之不需他做棒打鸳鸯的恶人,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萧隽左手置棋,将右边的棋子当成唐青的心,一招吞了去。 第47章 休沐日, 唐青趁此空闲,将行李收拾整理,搬出宫内。 一早, 兰香便与他清点能带走的物什, 多为衣物被褥和药材。 整理箱柜内的小物件时, 兰香纳闷地上下翻找, 就差没往柜底钻去。 唐青叠好几件长袍, 问道:“在找何物?” 兰香趴在地面, 瞥见柜底空荡荡的。 她道:“先生, 先前兰香托了刘太医配药,特意给您备了好几个药囊,方才整理, 竟丢了大半。” 唐青与她一块找寻片刻,并无所获。 兰香皱眉:“究竟落在何处?” 她面色一凛,喃喃自语:“该不会叫人偷了罢。” 潇湘殿除了兰香,仅留两名宫人。一名在后厨负责膳食, 另外一名则日常洒扫。 负责洒扫的宫人在前厅整理箱子, 兰香寻到她, 问:“先生丢了几个药囊,可是你拿走了?” 宫女惴惴不安道:“奴婢没有拿殿内任何物什。” 兰香还待追问,唐青跟来,阻止了她。 “罢了,药囊丢了就丢了吧,并非什么贵重物件,没了还能再配。” 他示意兰香不必再咄咄逼人, 温声安抚那名宫女,打发她去外头忙别的事。 兰香努嘴:“先生, 您就是太好说话了,对谁都和颜悦色,才叫她们不怕您。” 唐青道:“此等小事,我不想将其扩大。” 兰香振振有词:“若真是她偷了去,今日只偷小件,仗着不被追责,一旦有了底气,往后就敢偷名贵物什。” 唐青问:“可有证据证明是她偷的?” 兰香:“方才不就是在问她……” 唐青道:“凡事都要讲究证据,收集了物证人证,才能给人定罪。且宫内眼线众多,两名宫人都是皇上差人派来的,不管她做了何事,只要不伤天害理,咱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搬出去以后,没了宫内那么多规矩,届时你要怎么管就怎么管。” 兰香眼睛一亮:“先生——” 唐青莞尔:“等有了府邸,让你做管事,如何?” 兰香立刻将方才的小事抛之脑后,琢磨起当了管事该如何打理府邸。 未过正午,行李已收拾得差不多。 韩擒替他准备了接送的马车,还差了几名七营禁军过来把箱子往马车上搬运。 出宫时朔气逼人,北风凛凛,望着灰蒙蒙的天幕,唐青的心却稍带了几分喜悦,直朝宫外飞。 ** 唐青对邺都算不上熟悉,托了韩擒,差人在都城内寻了处还算僻静的府邸。 他得皇帝几次赏赐,攒到一笔钱,府邸直接买下,合计一千八百两。 马车离开皇宫,过了玉河桥,沿左边的金水街方向驾驶。 第92章 邺都里,属朱雀街一带最为繁华富裕,此地段的府邸,千金难求。 金水街虽不比朱雀街繁华,胜在清怡。 唐青喜静,韩擒托人选的府邸,雅致安宁,且距离皇宫只二刻钟车程,价钱还给了一成便利,这是目前能买到的性价比最好的府邸了。 马车停在大门外,唐青携兰香入府,沿四周走了一圈。 府邸为中等规模大小,分前中后三院,正房、东西厢房,耳房共计七间。其中,回廊位置独特,院中还凿了个小池,可引入水流栽植水生植物,或拿来养鱼观赏。 一圈走下来,唐青与兰香都十分满意。 屋内陈设几张简单的桌椅,其余家具还需唐青另行再添加。 他看着兴致高昂的小姑娘,道:“去挑间你喜欢的厢房,今后就住在里头。” 兰香欢喜应下,选好房间,又去差人把装运行李的箱子搬到屋内放好。 过正午,天阴扑扑的,唐青和兰香稍作休息,到街边下了一顿馆子。 两人吃饱后,前往西街售卖家具的区域,选了两张睡榻。 唐青闲时喜欢看书,便又挑了套桌椅书案,还有用来临时小憩的坐榻。 此套家具花了将近两百两,和掌柜交付完钱款后,让店铺的人帮忙托运至府邸。 主仆二人里里外外忙了大半日,临傍晚,方才有功夫坐下,饮几盏泡好的清茶,对着光秃秃的庭院欣赏。 兰香手指几处方向,道:“以后在此处载种花草,最迟明年开春播种,入夏后就能看到长成的绿叶和花苞。夏意浓阴时,花瓣定然繁盛。后院那头,开出一片小菜园,用篱笆围两个禽圈,养上几只鸡鸭。” 听着兰香头头是道地讲述规划,唐青始终面含笑意,脑海里幻想着绿意点缀的庭院,觉得此刻眼前光秃秃的院子变得分外可爱。 他道:“兰管事,今后这座府邸,就交由你操心了。” 兰香一听,即刻羞赧,但又很快兴奋起来。 她笑呵呵道:“天色不早,先生您先坐着,我去准备几道晚膳。” 唐青不忍兰香忙前忙后,说道:“明日你带些钱出去,招两人回来,就如同在宫里一样,一人在后厨负责备膳,一人洒扫。” 兰香打量庭院四周的几间房屋,让她独自打理整座府邸很费功夫,于是欣然同意。 交谈之际,外头响起扣锁声。 唐青和兰香一同去开门,竟是尚书台的几名同僚。 苏少游眼睛转溜溜地上下打量:“这府邸的院子真雅致。” 李秀莽道:“恭喜大人。” 登门拜访的二人手上都提着礼物,还捎带了寇广陵跟另外几名侍郎同僚送的礼。 唐青领着他们进屋,李秀莽做事周到,专程从酒楼打包几份菜肴,省去兰香下厨的功夫。 ** 冬夜漆静,堂屋陈摆四盆烧炭,点几盏油灯,一伙人围食桌而坐。 几人就着现成的热乎饭菜,吃得津津有味。 苏少游性子活泼,话最密集,丝毫没有因为唐青升了官秩而改变与他相处的方式。 唐青放下心来,手执茶盏,唇边浮起弧度,朝李秀莽扬眉浅笑。 “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过了申时,李秀莽和苏少游不再叨扰,唐青送他们离开,直至身影消失,方才合起大门。 今日忙着搬家,唐青浑身疲倦。 待他梳洗完毕,发髻还泛着潮湿,便听兰香在门外,唤道:“先生,统领来看您嘞。” 唐青开门,左右观望。 兰香道:“统领知先生今日必定乏倦劳累,不想扰您歇息,只在堂屋坐着,还说什么等您熟睡后,到房门外看会儿就走。” 听罢,唐青好笑,连衣服都顾不上添,疾步赶去堂屋。 * 韩擒提步欲走,怀里撞来一抹轻盈的身子。 洗漱完不久的唐青落发微微湿润,热水泡得浑身泛红,散发着清幽温暖的浅淡沁香。 韩擒好似揽了一抹香,觉察唐青未添外衣就出来,便解开墨色大氅,小心把人裹好。 韩擒道:“外面冷,先回屋里。” 唐青牵着对方引路,不忘回眸睨一眼。 "怎么还有人来了不见面就走的?" 冷风呼了呼,韩擒走在迎风面,小心把唐青护在内侧。 他低声回道:“舍不得打扰你。” 入了寝屋,门口合上。 唐青坐在榻前:“那你就不想见我?” 韩擒:“……” 喉头滚了滚,道:“想。” 唐青道:“那就不要总是克制,把你想要的说出来。我们既然在一起,就需坦诚以待。” 韩擒答应:“好。” 说罢,双臂拥紧唐青,轻微低头,嘴唇擦着隐在青丝下的那只耳垂,好似亲吻着上等的白玉,满心甜蜜。 又觉不够,唇贴着耳垂缓缓朝下落,扑在唐青颈侧的气息变得愈加炙热。 惯来自持稳重的韩擒,把唐青的贴身衣物都揉乱了。 覆盖着茧子的指腹沾着细腻的皮肉,恨不得搓着揉着,深深陷进骨血里。 两人呼吸混乱地倒在榻间,唐青胳膊绕上韩擒肩膀,眼波里的迷蒙四溢流淌。 视野不由往支起的方向瞥去,正欲开口,韩擒却深深吸了口气,坐直身躯,再以被褥把那具隐约露出的皮肉的身子遮盖严实。 第93章 他哑声道:“今日你太累了,我看着你,等你睡着后再走。” 唐青方才被吻得有点大脑缺氧,理智一片混沌。 他又疲倦又亢奋,指尖在韩擒泛热的掌心滑了滑,终究抵不住忙碌后的劳累,如花饱/满的唇瓣透着艳丽和潮湿,渐渐阖眼。 唐青很快陷于梦寐中。 ** 颐心殿,萧隽如过去的无数个日夜,未能正常睡眠。 李显义有些忧愁,道:“陛下,可要拿个香囊进来?” 萧隽揉揉眉心:“嗯。” 很快,李显义从明黄色的宝盒里取出皇帝要的东西,盒内还整齐陈放着另外四个香囊。 每当萧隽合不上眼,就将此香囊置于枕边,嗅着与唐青身上相似的气息,方才得以宁神小憩。 李显义退出寝殿,幽幽叹息。 说来也怪,他找过刘执太医,以相同药材做了一模一样的香囊,但陛下却说味道不对。 那能使陛下安神歇息的香囊,非得在唐青身边留过一段时间,带回来了,才能发挥效用。 是以,潇湘殿隔段时日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丢失几个香囊。 如今住在潇湘殿的人搬去宫外,今后还得遣暗卫悄悄拿香囊回来才行呐。 第48章 迁到新居不久, 午后唐青正在与兰香清理庭院,他们将部分土壤换到院子,外头忽然来了人。 兰香前去开门, 笑着喊道:“先生, 是大统领。” 唐青拎着小铁锄仰头, 朝对方露出浅笑。 “这么早就过来了?” 韩擒走到他身边, 屈膝半蹲, 温热宽厚的掌心摸了摸他的脚踝, 目光隐有担忧。 “天冷, 此事交给下人就好,何需你亲自动手?” 唐青眉眼浅扬:“在屋内待了很久,见兰香要松些土, 便来搭把手,顺道透口新鲜空气。” 还保证:“冷了我就回屋里烤火,不会出事。” 话音落罢,余光朝跟着韩擒过来的护卫扫去, 见他们往院里抬来一口大箱子, 不禁疑惑。 “这是何物?” 韩擒道:“有人给你稍了东西送到皇宫, 赶上下值,就给你带来。” 唐青在大邺没几个朋友,心念急转间,很快往箱子走近。 他掩不住喜悦:“可是从涿州南郡送来的?” 异地相隔,还惦记自己的,唯有梁名章一人了。 韩擒道:“没错,是梁王府上送来的。” 和这口大箱子一并稍送的, 还有一封信。 韩擒将放在袖口内的信交给他,唐青放下小铁锄, 二话不说拆了信查阅。 梁名章在信中与他问候,关心他的近况,又道起梁王府的一切,介绍了这次给他送来的物什,笔墨落至末尾,字里行间皆是不甚显露的思念,祈愿他在邺都万事安好。 唐青耐心地将内容反复看了几遍,小心折叠信纸,让兰香将整封信妥善置于他书房中用于收纳的木盒里。 见韩擒目不转睛注视自己,便解释:“惊鸿与我分别将近一年,在信上叙说了近年梁王府发生的事,虽无大富大贵,胜在大家安稳度日。” 他牵起韩擒,走到大箱子前,用钥匙开锁,露出里头的物什。 几个木盒储放着梁名章打理过的药材,及手工制作的蜜枣,还有对方亲手做的南郡特产小食。 余下的,便是无数堆满箱子的茎块。 韩擒见唐青神色喜悦地拿茎块反复打量,压下适才生出的少许酸苦之意,问道:“此为何物?” 唐青笑道:“土豆。” “年初从东溟运来的一箱海货里,我发现了土豆,就与惊鸿在开春后种于菜园里,没想到今年收获的土豆成色还不错。” 他给韩擒介绍土豆的妙处:“土豆可作主食果腹,且种植环境并不严苛,量大管饱,如果能把土豆进行大量翻产,使其成为价廉寻常的粮食,届时大邺的百姓哪需日日紧着肚子。” 他让人把土豆收好:“这箱可是宝贝,等发了芽,开春后全部种满。” 两人并肩回到堂屋,唐青用盆里的温水洗手,又换了另一双干净的鞋子,吩咐后厨盛些热食上桌。 韩擒散值后就送了东西上门,唐青留下对方,笑吟吟地看着人用膳。 他问:“可有喜欢的菜色?下次我让厨子准备。” 韩擒饮食并无讲究,从军时条件艰苦,有水有干粮就行。如今虽已升官,也未养成奢靡挥霍之风。 膳后,韩擒仍留府邸,陪唐青去了书房。 今年入冬,幽、冀两州的灾情境况依然不容忽视,只能靠着朝廷拨去的赈灾粮勉强度过,长期如此,也不是个办法。 昨日在上早朝时,皇帝就两州灾情为难了诸多官员,要求众人三日内呈上解决难题的奏本。 唐青将头绪理清,很快沉下心写折子。 从古至今,历代王朝都面临过相似困境,解决的方式,常见的便有军队屯田制度。 当今天下初定,不需要日日打仗,因此,边境备战地区,平常练完兵后,可组织军民开垦荒地、增长粮食,此举用来达到自给自足的目的,此为军屯粮。 而当地附近的百姓,或流落在周围的流民,亦可组织起来。 一方面可减少乱民,使其逐渐安稳,在相应地区落户生产;另一方面同步实行民屯田,用以扩充当地粮库。 第94章 充分调动幽、冀两州的劳动生产力,提高当地食物产量,长年累月,此自耕自守、屯田戍边的政策,可使边防驻军无需依靠朝堂赈灾。 为了长久平定军心,召百姓入伍,安抚边境,朝廷亦需提高将士士兵的待遇,否则如此苦寒境地,难保逃兵增加,留不住人。 唐青还主张建设平粮仓。 待边境的幽、冀二州粮食产量翻涨,粮价稳定后,当地粮仓便以平价向百姓收购粮食屯于仓储。 如若遇上粮食紧缺的年份,官府再以平价卖出,以此达到调节余缺、稳定粮价的目的。 幽、冀两州气候和地理较为独特,没有内陆种植的优势,对于选种粮食的种类,也需挑选合适的。 摆在眼前的土豆是个合适的选择,唐青顺手把从东溟收植的土豆提上奏本,待稍后他往南郡梁王府去一封书信,和梁名章商议如何处理今年收成的土豆。 除军队、平民并行屯田制度、建立平粮仓以外,唐青还在最后提了促商运粮的建议。 过去朝廷一直掌管绝大部分的田地和盐,如今慢慢把盐田下放到百姓手里,那么便可施行相应政策。 朝廷调动内地商人运粮到边境的积极性,届时官府以盐票和商粮交换。 既能扩充当地粮仓储量,还能有序对商人发放盐票,促进民间经济的发展。 暮色渐起,唐青听到韩擒在门外唤他,方才从书案起来, 他在书房写了一下午,手腕和眼睛酸痛不已。 韩擒上前,替他按了按眉心和额际,半晌过后,蹙眉问:“可有缓解。” 唐青闭起眸子,窒闷在胸口的气息慢慢排解,连带着头也没那么疼了。 他浅舒一口气,顺势倚进韩擒怀里,脸颊贴在宽阔的肩膀上。 韩擒手指落在他的发顶,带着安抚的意味轻揉。 唐青问:“你一直没走?” 韩擒道:“回府上处理了一些事务,睡了会儿,过来时见你还忙,就在院里练了几套拳法。” 唐青闷声一笑,将手放在那只宽大的掌心,任由包住。 “韩统领,你可知道朝廷严禁官员私交甚密。” 韩擒由他打趣,喉头滚了滚,哑声道:“来时无人发现。” 唐青轻哼:“这么说,统领还是悄悄潜入我府上的?” 韩擒无言,通常他的沉默便表示默认。 唐青为他耿直却又顺从内心的做法萌倒,方才仰头,下巴就叫韩擒轻柔抬起,炙热密切的吻随之而来。 二人在书房内拥着亲吻,耳鬓厮磨,直到唐青浑身虚软得站不稳,韩擒才停下,抱起他走到坐榻放下。 黑蒙蒙的夜色笼着四周,兰香和另一名仆人的声音从庭院传来,那两人正在把庭院回廊上的灯笼点亮,微弱的暗光透进书房,唐青模糊窥见韩擒失控的样子。 兰香提着烛火站在门外,轻声问:“先生可在?” 唐青从韩擒的臂弯里站起,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和统领都在,晚膳可备好了?” 兰香笑应:“就等先生和统领上桌。” 小姑娘不敢贸然闯入,前几日冒冒失失闯入书房,撞到先生和大统领交颈相拥的场面,那一瞬间,直叫她脸红害羞,欲找快地缝钻进去。 韩擒留在府邸陪唐青用了晚膳,待月上檐角,方才悄然离府。 ** 翌日,唐青入宫呈递奏折,待朝会散去,官员们仍窃语交谈。 宴邀各国的宫宴结束不久,又要迎来另一场更为重要的宴席。 皇帝诞辰不日将至,过去三年,顾及战后世道仍然苦乱,身为国主的萧隽,连一场华筵都没操办。 今年天下已有初稳之势,众官员便提议兴办帝王华筵,届时普天同庆,皇恩浩荡,福佑万民。 文武百官,三品以上的官员要给皇帝送诞辰贺礼,至于送什么,时下成为热议。 唐青如今授封正三品官秩,自然需要给皇帝送贺礼。 独自回府途中,他思索此事,路上有了头绪。 到府上,他唤兰香一起出门,乘车前往邺都售卖木料的店铺。 像最好的紫檀木专供皇家使用,莫说寻常百姓,就连朝堂大臣都买不起、用不上。 他跟掌柜要了具备宁神静气效用的其他良木,交钱拿货以后,马不停蹄赶往木匠铺子,寻了个雕工技术精湛的师傅,让对方替他做一副象棋。 唐青见过萧隽独自对弈。 那样的帝王,连下棋都只能自己博弈。 身居国主之位,统一乱世,朝臣敬他畏他,承载万民俯首,却始终只寥寥一人。 或许也是有些寂寞的吧。 抛开皇帝对他曾经所为,纵然私下听过一些议论,就唐青过去一年所见和接触到的…… 可能萧隽并不是个仁慈皇帝,但他不认同对方是个专制独断的暴君。 *** *** (下) **** 帝王诞辰当夜,华筵大办于昭阳殿。 朝堂文武百官赴宴,唐青着天青色广袖华服到场,落座席间,和不远处的韩擒微微点头,相视一笑。 萧隽步入大殿时,满席官员起身行礼,齐声高贺。 唐青跟着众人向皇帝庆贺,不知是不是他出现错觉,那道平静平淡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落了一瞬。 第95章 待宴会开始,得帝王示意,百官杯盏言欢,豪情纵饮。 唐青小酌清酒,大部分都在吃食案上的佳肴,偶与旁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几句。 与周围的热闹不同,他不疾不徐,既融入其中,又自成一片怡然宁静的天地,眉眼浅扬,转盼流光,举手投足间成了这场华筵上的美景。 酒酣耳热之际,忽听坐席上有人高声说道:“下官闻唐大人才情斐然,又得皇上重任,今日即办华筵,大人可要为皇上献才庆贺啊?” 朝会即朝堂,就算此刻笙歌绕梁,也免不得党派相争。 唐青最近一年出尽了风头,尽管为人低调,可近日晋升官秩,从御前侍郎一跃成为二品重臣,自是让人眼红。 那存心要看他好戏的官员起身朝金銮座上的帝王行礼,又道:“适才大伙儿以酒成诗,轮番为皇上庆贺。可下官看唐大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言,可是不喜以诗做赋?还是不愿意?” 唐青即为尚书台一员,身为尚书令的寇广陵自是看不下,欲为他说话。 就在寇广陵和韩擒开口之前,忽听金銮宝座上的萧隽出声。 “唐卿,可为孤庆祝?” 明知席下臣子有意为难唐青,但萧隽听了适才的那一番话,心弦微乱。 朝臣们那些为他祝贺诞辰的诗词顾不上听,脑子里想着唐青会愿意为他庆贺吗? 回神之际,话已脱口,看似平静,心绪却有点乱。 唐青……可会拂他面子?又或心不甘情不愿的接受? 满席目光皆落于唐青身上,有看戏的,有中立的,有不怀好意的,还有几道担心的。 唐青望着眼前的冰裂纹青酒盏,起身朝金銮座上的帝王拱手做礼,谦和笑道:“臣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自然愿意为陛下庆祝诞辰。” 又道:“臣自是不擅对酒做诗……” 那官员打断:“既如此,唐大人便会吟曲奏乐了?” 优伶之人在大邺地位甚微,官员此话暗藏几分折辱之意。 尚书台几人同韩擒面色一变,准备开口斥责,只听唐青笑了声,并无愠色。 “微臣不才,确会几首小曲。” 他一派从容,言辞神色毫无轻蔑之意,并不将优伶视为低下。 被他如此平静温和的注视,倒叫找茬的官员有些拉不下脸,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官员暗恼:“那下官洗耳恭听!” 唐青也不看对方,将其无视,只朝萧隽行君臣之礼。 “皇上,臣献丑了。” 他未让宫伶奏乐,只孤身立于宝殿,自成一色。 “等谁那沸腾的魂魄,如让山水为之褪色,来拯救这天涯萧索。” "是谁恩怨情愁演活,心上牵挂无暇抖落, 只为世事杀出传说。" “唯匡世经纬,胸怀天下。血染敌镇却为残杀,难道有违天道错。” “你是风沙的怒吼,你是断崖的坚守,你是剑锋过后仰望月夜,眉间的寂寞。” “你是滴水的沉着,你是落花的幽柔,你是万世称颂却为日落,默默哀叹的血肉。” 一代帝王,功过如何,自是后世评说。 唐青清唱一首《英雄寞》,声色如玉,坚定中似有微微叹息,徐徐道叙令人动容的故事。 一曲停,满宴寂静,只余那似乎还未消散的嗓音。 词曲在大邺闻所未闻,荡气回肠又恍生喟叹遗憾。众人仿佛还沉浸在余韵当中,神情各有各的呆怔。 唐青重新落席,轻轻偏头,迎上金銮座投来的那两道并不平静的视线。 他垂首做恭敬姿态,执起酒盏,有点心不在焉地饮下。 * 直至宴饮散场,唐青离席不久,身边追来几名尚书台的同僚,连寇广陵也来宽慰他。 安抚之余,更是盛赞了他方才的那首歌。 唐青谦虚笑笑,曲后多喝了几杯,此时风迎着面,身形虚浮,头脑也热。 好几名官员等尚书台的人离开,正欲上前和唐青攀谈,却被人先前一步挡开。 韩擒面色沉着,道:“本官与唐大人有事叙商,还请诸位先回去吧。” 打发走周围的人,韩擒借视野盲区,将唐青迅速带出皇宫。 身后不远,奉皇命来寻唐青回去面圣的李显义,左右追不上人,急得暗恼,意识到自己晚了一步。 * 马车内。 唐青意识有些混乱,韩擒挑开水囊,给他喂了点清水。 半晌,他抬眸观察对方,理智回归几分。 韩擒揽着他:“还好吗。” 唐青微微摇头,又点头。 “今夜多贪两杯,喝水之后感觉好了许多。” 身前的人抱他,途中却无言缄默。 马车到了府上,唐青被对方抱入屋内后,慢慢琢磨出少许意思。 烛火摇曳,铜盆盛着温水,对方沉默替他擦拭。 他一把拉住韩擒的手,眼睫润着水珠,哑声问:“你……可是生气了?” 韩擒摇头。 唐青却道:“你虽照顾我,却不看我,路上也未开口。” 说着,手指放在韩擒的面庞,摸了摸。 “脸绷得很紧,就是生气。韩擒,你——” 韩擒目光一闪:“……我不喜欢。” 不喜欢唐青今夜在大殿清唱时被那么多人注视,仿佛爱慕皆落于他身上,为他丢了魂。 第96章 不喜欢……唐青为皇上献唱的那首曲… 明知只是庆祝皇上诞辰,可……皇上满眼都是他。 唐青那么好,光华注定无法掩盖,以后会有越来越多人看着他,倾慕他…… 那些集中在他身上的爱恋,叫韩擒久违的生出怒气来。 唐青断了韩擒的思绪:“你在吃醋?” 韩擒眼神沉了沉,唐青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韩擒,你在吃醋啊。” 韩擒:“是……” 唐青轻笑,倒在他怀里。 笑得难以自抑时,发冠忽然滑落,如云的青丝沁出温暖的香气和些许酒气,扑了韩擒满怀。 韩擒怔怔望着怀里的人,直到被唐青用手指戳了一下脸。 他抓住那只细长滢白的手指,情不自禁吻了吻,继而抵上溢出笑声的唇。 唐青忽然反手将韩擒的脖子勾紧,眼睫微微濡湿,舔了舔对方的嘴角。 手指无意碰到韩擒上下滑动的喉结,触摸几下,对方更为失控。 他被迫启着唇舌,隔了衣襟,身前忽然袭来微痛。 韩擒呼出的热气汹涌地扑入他的心脏,唐青情迷之时忽生酸涩和感动。 他手指触摸韩擒发烫的耳廓,嗓音沙哑。 “我们在一起也有半年了,韩擒,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话刚落,倏地被韩擒捧起脸亲吻,那双深沉的星目暗火燃烧。 韩擒的声音低得不像样子:“先生,可以吗……” 唐青微微滑低身子,渍着湿润的红唇在对方不停滚动的凸起喉结轻咬。 只一瞬,帐帷外飘了块被撕裂的布。 他余光一扫,意识到碎布是自己的衣物。 第49章 帐帷飘晃, 半掩了唐青濡湿泛红的眉眼。 他垂眸低首,浮沉朦胧的视野中,只见小衣前俯了个人。 韩擒喷出的气息滚烫灼热, 俊挺的鼻梁沾着汗, 一滚一落, 打湿薄软贴身的小衣, 往日的克制如泄出的潮涌。 他已着迷入魔, 手背青筋暴起。 指腹粗糙, 刮搓着满掌的滑腻, 带得唐青忍不住颤抖。 如云般铺满枕头的青丝左右散乱的晃动,唐青咬唇,修长的手指虚虚抓了几下。 迟疑着, 最终落在宽阔修健的肩膀后。 这一下,便如同给了韩擒明确的指令。 唐青“唔”了声,旋即隐忍咬紧唇。 浓热的汗珠不断滚落在他脂红的皮肉上,透出靡靡细腻的湿润。 “韩、韩擒……” 他叫了声, 一只手腕被紧紧握着。 帐帷飘着晃着, 影影绰绰之间, 只剩那一头微乱的青丝垂至榻边,不停摇曳。 ** 烛火将熄,榻间的动静方才停止。 只见横出一条汗珠与青筋交错的手臂,将落下的帐帷拉起,而后,起来的男人扯了条袍子随意系上,抱了个软绵绵, 浑身透着湿润的青年下榻。 韩擒拿起架子层里叠放的布巾替唐青擦拭,再用一张干净被褥再将人裹紧。 此时唐青仿佛还沉浸在那阵骤雨般的余韵中, 濡湿的长睫犹如栖息的蝶羽,疲倦得厉害。 青丝仍然汗湿,他往韩擒脖子撞了一下,光洁的头印下一片温热。 韩擒沙哑得厉害,说道:“先靠会儿歇息。” 说罢,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布置了一床干净被褥,回头抱起坐榻里出神的唐青,小心呵护地放入床榻。 唐青懒懒地勾了勾那只粗糙的手指:“……还去哪里?” 韩擒简声应道:“去趟后厨。” 不久,他手上端了盆热水进屋,把被褥里的青年剥出来揽到怀里,专注细致的擦拭。 唐青趴着,满背漆发。 此刻的亲密,比起刚才思绪混混沌沌地跟着身体晃飞的时候,来得愈加清晰强烈。 他闭眸养神,看似淡然,被落发半掩的耳垂和面颊实则已经红透几分,牵出火热,叫他难为情。 韩擒低声问:“可还难受。” 细瞧检查一番,还是需得上药。 尽管韩擒再如何小心,那种关头,并非能控制得住的。 唐青脸颊埋入枕内,闷声道:“第四层柜里,有一罐药膏。” 韩擒猛地抬起双目,眼中平复的灼意竟又要燃起,好似要将他再次彻底的灼穿。 唐青索性没有动,避开那道能把他灼烫坏的视线,半窘迫半暗恼地解释:“成年人之间感情,水到渠成后自然什么都发生了,总会有这么一日,有备无患……” 他越说越小声,炽热干燥的气息扑在耳后。 韩擒半曲前膝,撩起他的落发在红透的耳边啄吻数次。 小巧的耳垂袭来些许痛楚,又叫对方珍视地吻了吻。 唐青止不住颤抖,抬脸侧首,和那双灼人的眼睛对视,眸里的光盈盈波动,漾开涟漪。 半晌,韩擒敛起粗气:“……药上好了,后厨备有参汤,我喂你喝点。” 唐青身子弱,往后几日,需得注意补血补气。 韩擒几乎落荒而逃,唐青注视门外,慢慢扬起一抹笑容,继而安然疲倦地躺好。 帝王诞辰,百官休假三日。 唐青借此机会调理身体,韩擒每日下值都会悄然潜入府中,事事伺候,无论他要去哪都被对方抱着,把他当成瓷器做的似的,未曾假手于人。 第97章 唐青无奈又好笑:“何必如此紧张。” 韩擒紧握他的手,抵在唇边吻了一记。 ** 三日后,唐青将身子养得七七八八,一早就前往宫里上朝。 议完早会,文武百官散朝,唐青和韩擒远远对望便分开,各自去忙着手头的事务。 他去了尚书台,先和寇广陵商议应对幽、冀二州灾情的策略,再对计策的详细内容进行细化,一忙就过了晌午。 冬日阴蒙蒙的,不透几分光。 案前忽然落下一抹白点,唐青注视良久,右手停笔,起身推开窗户。 他站在窗前遥望天幕,灰色的云层飘下点点皓白无暇的雪花,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降落了。 偌大的皇宫笼在初雪之下,雪势逐渐茫茫,枯萎的枝干覆上一层薄白雪色。 尚书台来了在御前侍奉的宫人,宫人传达圣谕,让唐青去颐心殿一趟。 寇广陵收起他的文卷,道:“剩下的我来写,先过去吧。” 唐青道:“有劳大人了。” 他和宫人下楼,在大门前遇到外出忙完公务回来的李秀莽。 李秀莽看着引路的宫人,再看唐青,欲言又止。 最终只道:“外头风雪寒冷,路上注意些。” 唐青浅笑着言谢,未曾耽搁,很快跟随宫人到了颐心殿。 * 入殿后,温暖的气息席卷全身。 唐青解开狐白斗篷,轻轻抖落上面覆盖的雪花,转交给宫人置放。 殿内瑞兽鎏金香炉蔓出白雾,沉香袅袅,萧隽坐在棋案前,并未抬手布棋。 见他来了,道:“过来坐下。” 唐青领命,撩起衣摆坐稳,面前棋盘空空,一旁放着熟悉的盒子。 是他送给对方的那副象棋。 萧隽揭开盒盖,随意拿出一枚棋子:“这是什么棋。” 唐青应道:“回陛下,此物名为象棋。” 萧隽:“象棋?” 他凝视唐青的眉眼,狭长的双目闪烁出些许不解:“孤倒为所未闻,唐卿所知事物,总是充满新鲜。” 唐青耐心与萧隽讲解象棋的规则和玩法,萧隽道:“此副象棋,甚为巧妙,听起来就如沙场点兵对抗。” 他浅色双目涌起少许锋芒,窥见唐青面色稍显回避,便隐了心绪,平淡道:“唐卿有心,给孤送上这等新鲜玩意。” 觉察压在身上的锋芒收敛,唐青适才暗暗松了口气。 “陛下诞辰,百官进献奇珍不在少数,臣思来想去,没什么能拿得出手宝物,想起之前瞧见陛下独自对弈,便以此献丑,望陛下赎罪。” 萧隽淡道:“此物甚合孤的心意,唐卿何罪之有。” 他落下手中棋子,布在棋盘上。 “唐卿便陪孤下一局吧。” 唐青从命,坐在棋盘另一端,开始摆棋。。 适才他只陈述了一遍规则,没想到眼前的帝王记得清清楚楚,象棋摆放位置丝毫不差。 他道:“陛下先请。” 萧隽出棋,唐青随之落子。 殿外雪花簌簌飞扬,长阶扑了一地的白。 风声呼啸,殿内却悄然无息,唯有棋子落下的轻微响动。 萧隽虽记忆力很好,但毕竟是新手,唐青在现代时常拿人机对弈打发闲暇时间,水平也在中上,所以前三局倒叫他赢了去。 萧隽不动声色地瞥了唐青,旁人能与帝王对弈,实乃一辈子梦寐难求的殊荣,谁敢真的下棋? 唐青倒好,沉下心对弈,偶尔让出几子,最后也都赢了。 见此,萧隽非但没恼怒,反而暗生久违的畅快。 第四局,第五局…… 时间寂然流逝,唐青思考的时候越来越久。 开始他还能给作为新手的帝王让棋,如今全力以赴,思考的时间亦愈加长久。 第五局,唐青看着被吃掉的元帅,无奈一笑:“陛下,臣输了。” 棋局就是硝烟无形的战场,萧隽有着出色的军事头脑,是天生的战将,更是领导者,目光非常人能及。 叫他弄清楚规则适应几局后,唐青已经不是对手了。 萧隽目光里滑过几分愉悦:“再来一局。” 唐青眸子转向窗外,见天色已经灰暗,这才惊觉已经过了散值的时辰。 他委婉提示:“陛下,时候不早……” 说着,从案前站起,微微低下身替对方添了杯热茶。 只此弯腰的瞬间,萧隽嗅到属于唐青独有的沁香,心绪和眼神皆凝聚过去。 倏地,目光一颤,瞳孔骤缩。 青年微敞的襟口,残留未消的吻痕。 宛若冷血动物的淡色眼瞳死死盯着唐青,大掌紧扣那只添茶的手腕。 袖袍滑落,露出同样覆盖痕迹的腕子,斑青与白皙的肌肤交错,延伸至胳膊之上。 ……可见程度有多激烈。 被紧梏手腕的唐青错愕,随即恼怒。 “陛下,您——” 萧隽盯着他:“是……孤诞辰那夜?” 唐青敛低尤带愠怒的眉眼,缄默以对。 他不说,等同默认。 萧隽五指紧扣,目光溢出怒气和受伤,几欲打翻棋盘。 当夜他遣李显义把唐青带回颐心殿,只晚一步,就…… 他一字一字低声道:“非得是韩擒?孤待你不好?” 第98章 唐青平复波动的心绪,闭了闭眼睛,说道:“情之一字,唯独顺从内心,并非谁对谁好一分,就要喜欢那人一分。” “陛下,臣……已心有所属,那人便是韩擒。” 他弯了弯眼眸:“陛下于臣,或许只是习惯了将万物揽于掌心,并非情意。而臣却会时时想起韩擒,只要想到对方……” 他指了指胸前的位置:“心口会不由自主涌起许多滋味,甜蜜的,暗恼的,微微酸涩的,感动的,这些,只允他一人。” 唐青拱手行礼:”陛下,时辰不早,臣……先行告退。” ** 殿门开启,朔风凄冷,雪花飘落于前阶,覆盖上一点一点的惨白。 李显义关好门,他赶到御前侍奉,只见陛下静静坐着,面前的热茶早已凉冷。 他低唤:“陛下……” 萧隽像尊僵硬的雕像,良久,面目遍布一层惨淡之色。 萧隽扯了下嘴角。 “他断定孤不懂情,可适才说的那些……孤对他分明也有。” 第50章 初雪一连降了三日, 寒潮笼罩着整个兖州。 唐青每逢三日上早朝,今日下了朝到尚书台,处理公务时便觉有些不适。 伏案写字未久, 指尖颤了颤, 险些握不稳狼毫。 他轻晃脑袋, 隔着帘子朝窗外眺望, 视野茫茫皑皑, 旋即浮现几条扭曲怪异的光影来。 “砰——” 案边的人毫无知觉倒下。 * 苏少游将整理好的文卷送上三楼, 正准备和唐青交待两句, 看到人趴在书案前,忙靠近了呼喊。 等不到回应,苏少游撂下怀里的文卷, 转头朝楼下跑。 李秀莽在二楼办公,见他手忙脚乱,皱眉问:“何事如此惊慌。” 苏少游道:“唐大人伏在案上动也不动,怕不是——” 话还没说完, 眼前迅速闪过人影, 他喃喃:“比我还心急啊。” 自言自语着, 也跟着对方重新上去。 * 李秀莽抱起浑身虚软的青年放入坐榻,手指沿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容轻触,贴在额际探温,低语道:“起了热症。” 苏少游:“我去差名侍卫到医署一趟,请个医官过来瞧瞧。” 李秀莽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榻间的人,眼底的关切毫无遮掩。 又过片刻,榻内青年阖起的睫毛稍微颤动, 眸光亮起,撞入一双深邃眉眼。 不复往日平和, 夹了几分波动明显的情绪。 唐青心下一惊,哑声开口:“我方才昏迷了……” 李秀莽道:“有点热症,已经让人去了医署。” 唐青“嗯”一声,指尖搭在眉眼前,体温发烫,温度不算高,全身却虚软无力。 他神色充满愧疚:“劳烦你们了。” 李秀莽倒来些温水,唐青欲接过,杯口却对准他的唇,竟是要喂他。 唐青:“秀莽,你……” 李秀莽似乎在此刻才回神,把杯盏送到他手上,道:“适才冒犯了大人。” 唐青摇头,轻声宽慰:“无事。” 他与韩擒交往,萧隽对他也别有心思。 就在刚才,他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和那两人并无二致的眼神,不禁有点心乱。 李秀莽对他……何时起的这种心思? 他们作为同僚,每日虽会例行寒暄,但只于公务有交流。 过去半年南行,因隔三差五的生病,倒托了对方一路照顾,每次都亲自送药到他面前。 此般细致却又如常到极其容易被忽略的照顾,莫非…… 不待理清头绪,医官赶到。 经诊脉,唐青身上元气虚损,又遭寒气侵体,需静心调养,固本培元,忌劳神劳累,注意保暖。 换言之,也就是身子虚弱,伤神疲惫,使风寒有了可趁之机,这才因受寒发起热症。 唐青无奈一笑:“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并无大碍。” 医官摇摇头:“此言差矣,大人的身子底本就虚弱,素日里虽调养妥当,可再小的病,如若不及时调愈,终有一日也会积少成多,不可大意。” 唐青遵记医嘱,旁边的李秀莽并未出声。 直到送走医官,李秀莽取出搪瓷罐。 尚书台一楼旁边的耳房置有简单的小灶,他打算等药材送到以后,先煎副药让病患服用。 唐青望着对方忙前忙后,撑起还有点虚软的身子:“不必费力劳心……” 李秀莽将他扶回坐榻:“大人,无论今日尚书台病倒的是哪一名同僚,下官都会照顾,所以无需感到自责,更不要有什么负担。” 从门外经过的苏少游问:“李兄会这般照顾我?” 李秀莽:“……嗯。” 苏少游搓搓手臂,浑身泛起疙瘩。 他继续追问:“那也会像方才那般,一脸担忧地抱起昏迷的我,再小心谨慎地放在榻里?” 李秀莽背对着唐青瞥他。 不会。 苏少游瞬间领悟这道目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叹气地离开了。 唐大人跟大统领感情甚深,和他共事三年的同僚品性相貌虽然很好,但也只能单相思了,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啊。 ** 唐青病倒昏迷,寇广陵从议事殿回来得知此事,本要给他放半日假叫他回去休息,唐青却怎么都不肯。 第99章 他服完药,靠在坐榻里翻阅文卷,寇广陵见他如此,询问:“何苦这般执着?” 唐青轻叹:“大人的好意下官心领,可下官这副身子便是如此,若隔三差五的休病假,因私费公,久而久之,传在朝上的话又该有多少。” 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自己遭人非议就罢,可过去的那些事,不光让韩擒因他而受流言连累,皇上也为此遭受暗中非议。 如果他再把尚书台的人牵连进来,实在于心有愧。 且在尚书台办公,环境和条件比寻常人已好上千万倍,只除了两头奔波以外,在府邸和在宫内无甚区别。 见他坚持,寇广陵别无他法,只得叮嘱:“若身子不适,记得告诉我们,别强撑。” 唐青答应。 午后散值,唐青和李秀莽,苏少游一同出宫。 他与两人在宫门外道别,苏少游建议:“不如跟我们一块走吧,先送你回府上。” 唐青道:“我等韩擒。” 李秀莽话到嘴边,终是了点点头,带着苏少游离开。 * 韩擒军务繁重,往时会比他稍晚二刻钟左右离开。 观望天色,时辰已至,韩擒却仍未出现。 唐青立在玄天门一侧耐心安静地等候,成为寒天萧地中一道姝丽绝色的风景。 值守的羽林卫认得他,迟疑稍息,上前行礼,问道:“大人,此时风寒,可需卑职替您叫辆马车过来。” 唐青笑着婉拒:“我在等人,你们只管忙你们的。” 跟羽林卫说完话,只见门后疾步赶来一人。 他认得对方,正是七营禁军的石崇,也是韩擒的得力心腹,曾经给他传过话。 石崇唤道:“唐大人,下属方才到尚书台等您,没见着您这才赶出宫门,耽搁了些时候。” 唐青并未责怪:“韩擒呢?” 石崇道:“下属前来正是替统领给您带话,统领有事出城,让下属送您先行回府。” 唐青微微颔首,眼眸半弯:“那就劳烦了。” 到底是气血方刚的小伙子,哪里经得住美人盈盈浅笑。 石崇有些红了脸:“还请大人稍作等候,下属去牵辆马车过来。” 原地静候的唐青还未等来对方,从旁边途径的马车忽然停下。 他往旁边后退,让了道,马车未走,像是刻意等他。 为此,唐青抬眸,便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双熟悉的淡色狭长双目。 “陛……”他适时噤声。 李显义探出头,笑呵呵地开口:“大人,上车吧。” 唐青只得坐上马车,行了一礼。 面前的帝王常服装扮,微服出宫。 李显义道:“时辰晚了,外头开始起风,唐大人身子单薄,还是要当心些,莫要久待,若着凉就不好了。” 唐青垂眸:“下官明白。” 李显义不过是替皇帝传话,说话的功夫,一道目光未曾从他脸上移开,似在探量。 唐青顶着这道视线沉默。 萧隽问:“可是病了。” 唐青应答:“回禀陛下,臣偶感风寒,已遵照医嘱服过药,多谢陛下关怀。” “嗯。” 只一声,便不再理会。 唐青反而放了心,宁愿对方冷着自己。 北风刮着玄天门,牵了马车出来的石崇寻不见人,问过羽林卫,才得知唐大人乘坐其他马车先行离去。 他原地拍了下后脑,颇为懊恼:“应该没坏大统领的事吧。” 赶不上这趟,还得晚些时候亲自跟统领汇报才行。 ** 与此同时,唐青暗观周围,马车一路往金水街的方向行驶,看样子,是打算先送他回府。 适才无话,可终究承了皇恩,唐青不能一直当个哑巴。 他朝面前的帝王再次言谢,忽听对方沉声开口:“孤去找老马喝酒,唐卿可要一同前往。” 唐青想起,开春时他和萧隽第一次出宫。 那会儿也是微服出巡,他们夜宿在城内的一座偏静院子,尝过冀州地道的烤鱼,而看院的老者就是老马,对萧隽如同亲人。 思绪渐归,唐青腹中措辞,思索该如何婉拒。 萧隽改口,淡道:“也罢,唐卿身子不适,回去早点歇息。” 唐青依然垂眸,言辞温顺,萧隽淡漠以对,心脏却揪起几分痛楚。 于朝堂中,公事上,唐青和他有着志向相同的“道”,数次政略不谋而合,这人懂自己。 明明如此默契的人,对他始终态度恭敬。私下相处,即使温顺,可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叫他无端愠怒,头疾似乎又要犯了。 途中寂然,马车停在府邸大门外。 唐青再度行礼,甫一下了马车,踩着木梯的脚忽然虚浮,头晕之际,竟要跌倒。 腰后横来一条手臂,将他抱起。 萧隽眼底的冷色化为焦灼。 “身子如此虚还要逞强。” 唐青推了推,抱着他的帝王纹丝不动,手臂仿佛焊在他腰后。 萧隽抱起他,大步迈入府内,冷声开口:“寝屋在何处。” 唐青未语,萧隽目光一转,扫了眼迎在门后跪地无措的兰香。 李显义催促她:“还发什么愣,赶紧带路。” 兰香只好埋头带路。 唐青还欲再推,腰肢忽被捏了一记。 第100章 收到萧隽的警告,他只得安分。 第51章 北风凄寒, 尚未打理的庭院有些积雪,愈加寂静幽冷。 萧隽打横抱着唐青穿过两道庭院,在寝屋门前稍一打量, 光明正大地走了进去。 怀里的人被放到床榻之间, 不待唐青开口, 萧隽就如寝屋主人一般, 没有丝毫见外, 视线肆意地扫掠四周, 最终凝在唐青脸上。 萧隽淡道:“这座院子过于简陋萧条。” 唐青道:“臣迁居此地不是时候, 等来年春日,在院中移植花草,看起来就不会这般光秃秃的。” 萧隽:“放着潇湘殿不住, 跑来这处地方,唐卿当真视孤如洪水猛兽。” 唐青一惊:“陛下,莫要如此。” 话题若再继续下去,本来没什么关系的两人, 听着又要暧昧不清了。 周遭寂然, 无干人等俱不得靠近此院。萧隽坐在床榻, 直视荏弱的青年:“你方才在等韩擒?” 唐青:“……回陛下,臣确在等他。” 萧隽:“如若让他知道唐卿上了孤的马车——” 唐青抬眸,直接迎上那道目光:“……陛下何意?” 萧隽:“孤不拦着你们在一起,可不代表放了你。” 余下的话无需挑明,唐青已从对方眼神,清楚看到那份志在必得。 哪怕他跟对方表露了对韩擒的心意,这人也没想放开…… 他为此等程度的霸道与偏执感到无可奈何, 瞥开眸去,心下一凛:“那么陛下不介意臣已是他的人么?” 顷刻间, 屋内犹如冰冻三尺,唐青不禁产生生理性的颤抖,此为对上位者的天然恐畏之心。 须臾后,他挺直腰杆,神情无畏。 萧隽冷道:“唐卿倒知晓如何激怒孤。” 萧隽语气听不出怒火,更未大发雷霆,只下一句开口:“若此时孤也将唐卿变成孤的人,卿以为对方如何。” 唐青:“……” 君夺臣之爱,此举荒谬,却像萧隽能做出来的。 毕竟他曾为自己支走韩擒一次,有了第一次,难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唐青不再就此事继续纠缠下去,若激怒对方,自己无关紧要,怕牵连了韩擒。 他眉眼涌出几分病后憔悴的倦色,倚在榻间,仰望面前帝王,似有千言万语,终化成一次低叹。 “陛下,即使不是韩擒,那个人也不会是您。” 话音才止,手腕便袭上一阵痛楚。 他隐忍轻颦,言语不吭,与对方无声地对抗拉扯。 萧隽恨不得捏碎他的手腕,可最后还是放了手,语调加重:“为何。” “陛下贵为九五之尊,身边跟着何人,为天下大事,后宫断然不会只有一人。” 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可臣于情,只顺从内心,此生唯取一人。” 萧隽半眯双目:“你要孤身边只你一人。” 唐青垂眉:“臣并非此意。” 饶是唐青嗓音温如清玉,放在平日,可为享受,但萧隽此刻不想再听。 他不明白,如此鲜润饱满,欲叫人一尝芳泽的美好唇瓣,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吐露着将他往外推开的绝情之言。 怕再留在房内会对唐青做出什么强迫他的事情,萧隽负手而去。 李显义窥见陛下满目冷怒,暗暗长叹。走前,他叮嘱兰香:“照顾好你家主子。” 兰香跪在地上,待庭院不见任何人影,她不由松了口气,擦拭着发边的冷汗,进屋伺候。 * 唐青解开斗篷,兰香忙接过挂好。 “先生可要先用饭 ,还是小睡片刻。” 应对完萧隽,唐青实在没有剩余的精力。 “我睡半时辰,一会儿叫醒我。” 想了想,又开口:“吩咐后厨多备一道鱼汤。” 韩擒夜里如不在皇宫上值,每日都会陪他一起用辅食。 兰香领了吩咐。 后厨的大陶缸里养了十几条肉质肥美鲜嫩的鱼,韩擒喜好口味偏清淡的鱼汤,每次要来,唐青都事先安排厨房准备。 寝屋里留了盏昏暗的纱罩灯,他一觉混沌,察觉耳边有人唤自己时,想回应一句,嗓子干哑无比,如火灼燎。 他吃痛睁眼,对上一双担忧的沉黑星目。 韩擒道:“先生病了。” 唐青手指伸出被褥,方才触碰,便叫对方握在掌心。 “我去倒杯水。”说着,韩擒将裹在被褥里的唐青扶起,让他靠在榻前,又往他腰后塞了个锦缎软枕。 瓷盏里的温水徐缓往唇边送去,缓解了那阵灼痛之感。 连饮三杯,唐青舔了舔得到滋润的唇,精力回复几成,便有了心思观察守在榻前的男人。 韩擒面目尚且残余少许风寒气息,衣物摸起来有点凉手,一看就是赶过来的。 唐青道:“今日很忙?” 他不掩心疼:“实在抽不出空,就不必日日到这边。外头天寒地冻,如果着凉生病,也会叫我担心你。” 韩擒微微摇头,指腹不甚娴熟地理着唐青几缕垂落的青丝,浅嗅发间的沁香,神魂微动。 “我想见先生。” 唐青轻轻莞尔,抬眸,旋即瞥开。 韩擒目光沉沉直直地盯着他湿润的唇,涌起几分欲念。 唇角一暖,他下意识阖上双眼接受,继而偏过脸,唇印在对方略为干燥的嘴边。 第101章 韩擒放开他,从衣架取出一身披风,展开了完全把他裹住。 “兰香已备好菜肴,先填点肚子。” 唐青轻“嗯”一声,仍在对方怀里。 “韩擒,”他笑道,指尖贴着宽阔健稳的肩膀,“放我下来走,让兰香看去岂不闹出笑话。” 韩擒抱他径直走去小厅:“她不会笑。” 又道:“你病了,我未能第一时间照顾。” 唐青见韩擒自责,忍不住打趣:“这副身子时不时病一阵,倘若都像此刻,你岂不是要走哪儿都抱着我。” 韩擒:“……若先生愿意,我定抱着。” 唐青收声,未再说玩笑话。 不管自己说什么,对方总会很专注谨慎地执行。这份过度的认真,让他无端生出点道不明的愧疚,想着要对这人更好些。 用饭的时候,韩擒说了一事。 "今日大雪封城,我到城外接父亲和大哥回府。" 唐青侧首:“倒未曾听你过去提起过,兖州境内连日降雪,路程不便,他们可好?” 韩擒道:“途中平安,只是大哥患疾,宫内的御医至今束手无策。父亲去年带着大哥去了邯州清平的伽蓝寺,求一心大师替大哥诊治。” 唐青道:“结果如何?” 韩擒道:“在伽蓝山调理一年,未见起效。” 寂静须臾,韩擒还有话想要开口。 唐青并不心急,吹了吹碗里的汤,轻饮几匙。 此时,韩擒目中浮出几分深藏的痛楚,低声道:“过去,我不曾和先生提过他们,皆是因为不知怎么开口。” 唐青握上那只覆在膝盖攥成拳头的手掌:“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告诉我也不迟,如果此时想起来叫你痛苦,那就不要说。” 韩擒:“……先生。” 烛泪一点一点积落,韩擒还是选择坦白,将韩家的遭遇告之唐青。 * 韩家祖代起便建立功勋,可谓名门武将,更是一股清流。 然而随着先帝在位时发动的一场肃清政变,韩家举家流放,当时韩擒尚在襁褓。 流放之地萧条荒僻,他们一家生活的环境十分艰苦。所幸父母恩爱,育有二子,有亲情支撑,日子即便清贫,倒还算过得下去。 韩擒道:“从我记事起,父亲对大哥的管教格外严苛,对我却不比大哥严厉,我去问娘,娘含泪告诉我,苦一个大哥让我过得轻松些,总好过苦了两个孩子。” 但朝堂自古以来都是一趟浊水之地,沾上了,再难独善其身。 韩父刚直板正的性子吃尽不少苦头。 在韩擒三岁那年,韩家再次遭受流放。 第一次流放时,跟随的奴仆跑的跑,死的死。 第二次流放途中,他们遇到山匪,韩夫人替两个孩子挡了刀,最终倒在血泊中含泪而亡。他的大哥,则在那场乱斗时被砸坏脑袋,堪堪捡回一命,如今痴傻数年。 韩擒喉头涩然:“我爹虽然活着,却被山匪砍断了一条胳膊。” 唐青愕然,握着对方的手有些发颤。 相视无言,韩擒目中隐现泪光。良久,他平复心绪的波动,从过往的伤痛抽离,又成了素日里沉稳少言的模样。 “如今天下初平,爹和大哥无碍,等到上元节那日,我想接先生到家里一起吃饭。” 唐青略一思忖,应下此事。 他过去与至今始终孑然独身。 在现代,他不像韩擒有诸多牵绊,从答应与对方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也未考虑过,只想单纯和这个人交往。 但韩擒并非一个人,他不能自私的只考虑彼此。 * 唐青休沐日于房内静调理养。 未过正午,韩擒前来探望,还没踏入府门,便隐匿踪迹。 此时唐青候在前厅,待宫内来的人宣读完圣旨,笑着交给他一个宝盒。 “皇上厚恩仁慈,惦记唐大人的身子,遂赠予这份千年流光珠。” 又笑呵呵道:“流光珠有调养生息,绵延益寿之功效,唐大人可要好好珍惜呀。” 唐青接旨谢恩,待送走宫人,余光瞥见从角落出来的韩擒,拿着宝盒迎了过去。 韩擒想起石崇跟自己汇报过,前几日唐青乘坐另一辆马车离开,那车上的人,可是皇上? 而宝盒里的流光珠,是否只赠了唐青…… 第52章 庭中剩他们二人, 唐青从韩擒眼底似看出探究之意,遂问:“怎么了?” “无事。” 韩擒不该联想太多,面前风华绝代的人, 曾几何时, 那只是他的奢念, 而非像此刻这般, 可以随着心意, 完全将这人的手纳入掌心牵着。 能有这样一份感情, 能被唐青如此对待, 还须猜忌,质疑什么? 他收起不该有的患得患失,握紧唐青, 低声问:“今日沐休,我陪你,想做何事?” 唐青一手被韩擒牵着走,一手拿着宝盒打转, 思索之后, 试探道:“出去逛逛?” 韩擒:“……” 面露难色:“此事暂时不可。” 兖州的冬季寒气很重, 时不时起大风,放唐青出门,还未完全恢复的病情恐怕又要加重。 唐青喃喃:“大好的休沐日,不宜劳神费心,外出走走也不合适,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干脆陪我发呆吧。” 若还在南郡,天冷以后, 他定会宅于房中懒散昏睡哪都不挪地,连饭都是旁人喂到嘴边,做一条闲得不能再闲的咸鱼。 第102章 但今时不同往日,来了邺都,官居要职,行事便不能过于随心,凡事三思才后行,无法由着性子了。 放任头绪茫茫片刻,见兰香领着一名马仆牵马进府,便驻足在廊下打量。 唐青每隔几日就要去宫内上值,让韩擒差人接送或自己请辆马车太费精力,所幸去马市添置了一辆马车,专程雇了名马夫回来。 此事前日交给兰香,不料今日就办妥当了。 兰香领着马夫走到唐青跟前,道:“这位是咱们府上的大人,也就是主子,旁的那位,是……” 唐青饶有兴致,等她继续开口。 约过稍刻,兰香道:“亦是主子,就当府上有两名主子就好。” 唐青笑着说道:“还以为你要介绍这是府上的夫人。” 兰香忖道:哪有像大统领这般英朗坚毅的夫人呐。 悄悄瞥去,倒不见大统领面目恼羞,反而眼底多了几分纵容的无奈之色。 左右无事,唐青不想把和韩擒独处的时间浪费在寝房里睡觉,最后就留在旁边,看对方改装马车。 往后几个月会愈加寒冷,韩擒对车舆加以改造,使得周围不透风,里面变得更为暖和,随后安置暗匣,可收纳物什,方便在里面带点吃食或药材。 至正午,两人一块在大厅用饭,饭后唐青服了一剂药汤,约莫二刻种,药效起来,便打不起精神。 韩擒抱他回房,唐青整个人团在柔软温暖的被褥里,让出旁边的位置。 他眼眸朦胧地问:“你陪我睡会儿。” 韩擒除下外袍,在床榻外侧躺下,手臂一横,揽上唐青的腰肢把他往怀里带。 韩擒低声道:“等你睡着,我回去处理一些家事。” 顿了顿,而后询问:“先生,今夜我想宿在房中,可否允许?” 此话甚为暧昧,也是唐青和韩擒交往以来,对方不可多得的一次主动。 他困倦地应允,脸埋在宽阔的臂弯内,感受阵阵安心的气息,很快沉进梦里。 ** 一个时辰过去,韩擒轻身起榻,注视怀中人美好安宁的睡颜,往那光洁的眉心印下几记啄吻后,方才整理衣物,迅速回了一趟府邸。 父亲和大哥的房间定时有下人打理,此次返回邺都,只稍作准备,便可让两人舒服地休息整顿。 韩擒刚进府内,韩父已坐在大厅等他。 正厅上的韩肃五官端正,虽年近五旬,又断了右边的一截胳膊,但周身刚正的气度无损,目光沉锐,俨然就像韩擒二十年后的模样。 韩擒朝韩父行了一礼:“爹。” 韩肃沉声质问:“阿擒,你又去找那人了?为父在信中如何与你交代的,劝你早日与他断了,为何直至今日,还与他纠缠不休?” 韩擒目光一凛,坚定道:“爹,孩儿与先生不能断,先生……” 想起那人,眼前浮出对方恬静的睡颜,不觉柔下语气。 “先生已是孩儿的人,所以不能辜负他。” 韩肃呵斥:“荒唐!” “阿擒,你荒唐啊,何至于这般,一步错,步步错!” 韩擒问:“爱上先生,何错之有。” 韩肃道:“爹不管你与谁在一起,唯独他,绝对不行。且你与他在一后,变得为父都不认识了。” “过去你勤于政务,纵使得闲,也绝不松懈,可自昨日爹回来,你未曾消停,说什么都要去寻那人,更是夜不归宿。听管事说,你每日还要到府上陪那人,阿擒,爹过去教导你的,都忘了?!” 韩擒低下双目:“孩儿没忘,亦不敢懈怠。” “但这与跟先生在一起,并不相违。” 韩父并无怒色,相反,他认真打量做事惯来严谨妥善的小儿子,缓缓开口。 “阿擒,你还不明白吗?那人是皇上看中的人,沾上他,韩家如何自处?” “现如今,你得皇上重用,为韩家过去遭受的冤屈平了反。可假以时日,如若发生难以掌控的事,又该怎么应对?君王之心,深不可测,韩家可谓一门忠诚,不沾朝上任何浊水,但下场何其惨烈,这是咱们过去亲身的遭遇,你可忍心?” “那人是皇上想要的人,皇上要过的人,作为臣子,断然不可有妄想之心啊,此为大逆不道,天之不容,阿擒。” 韩擒:“……可皇上已经允许孩儿和他在一起。” 韩肃道:“是么,当着允了?你莫非忘了皇上特意将你支去乌里郡一事。” 韩擒目光晃动。 韩肃又道:“你与他皆为男子,尚无一纸婚书为契,在一起,不过是口头相许,哪能作数。自古以来,臣子如有妄想之心,没有谁落得个好下场,皇上今日不计较,难保明日、将来会怎么处置你们,包括韩家。” 死寂中,韩擒想起石崇汇报的消息。 唐青在城门被人先自己一步接走,而今日,那东溟进贡、价值连城的千年流光珠,就这么赐到了唐青手上。 父亲的话仍在耳旁,叫他恍惚,心境沉重。 “如果你孤身一人,爹管不着你,可而今你大哥痴傻无救,韩家好不容易东山再起,为了私情,你忍心使得韩家受牵累,再度至于危险之地?” 韩肃语重心长:“为人臣,便终身为臣,这是一辈子都无法僭越的身份和礼教,阿擒,你且好自为之。” 第103章 ** 唐青一觉长久,仿佛做了个遥远的梦。思绪回归,欲再细想,脑海空白茫茫,什么想不起来。 他睁开眼睫,寝屋内落了纱帘,光影昏暗。在这片晦暗中,一道身影仿佛沉默的雕像,守在床榻一侧,良久寂静。 “韩擒……”他哑声开口,“怎么也不出声?” 唐青被对方扶起,靠在熟悉的怀中,觉察紧挨自己的身躯僵硬,不由惊讶。 “发生何事?” 他抹到韩擒面庞,于此片沉默中,无端感到一丝难言的酸楚。 “韩擒,你说话。” 韩擒喉头一动,双臂收在纤细柔软的腰肢两侧。 “……先生,我方才只是在想你。” 唐青浅浅一笑。 “那干嘛不吭声?而且我就在你面前。” 环在腰侧的臂力加重,有些疼,但唐青并未阻止。 唐青问:“几时了?” 韩擒:“刚过申时。” 时间还没有很晚,便不急着起身。 唐青放任自己懒散地倚在对方怀里,摸着腹前的手掌,忽然微微偏过脸,有一下没一下地亲了亲韩擒的嘴角。 少有闲时能如此刻这般耳鬓厮磨,韩擒心里本就藏了事,教心上人这般对待,隐忍的心绪瞬间喷发,直想把怀里的人顷刻占有。 “先生……”他语气粗重。 唐青与他面对面抵着鼻梁,道:“反正你今夜留宿,还有一个时辰才用晚膳,阿擒……” 唐青第一次这样亲密地称呼,天旋地转之际,下颌紧了紧。 韩擒有点控制不住力道地捧起他的脸,将他按在枕前吻下。 口舌抵缠,浸在唇边的湿渍叫对方专注细致地用舌尖理干净。 ** 唐青病过几日的身子还未完全恢复,给人一顿凿着,仿如小死那般,好一阵才匀回气息。 他微微抬首,眸光追随铜盆旁边的背影。 韩擒用沾了水的湿布为他擦洗,唐青指尖放在对方肩膀前,微微按了按:“……抓出血了。” 他低头打量指甲,每根手指干净修长,实在因为对方刚才的力气太重,让他也失控地伸手抓挠。 韩擒握上他的手腕:“不疼。” 唐青翻身躺平,满背汗湿的稠密青丝,发梢沾着羊脂般的肌肤,斑红点缀,止不住叫人看热眼睛。 韩擒放开湿帕,俯身抱上美好的腰背。 “先生,再像方才那样唤我一次。” 唐青晚了几拍会意:“阿擒?” 韩擒压着声:“今年上元节,只先生和我一起过,可好?” 唐青想起答应去韩府过节一事,虽然暂无头绪,不知怎么改变计划,但还是应了。 “好。” 比起跟不认识的人吃饭,他还是更愿意与对方独处。 韩擒收起混乱的气息,待收拾干净唐青,又将凌乱的屋内整理一遍。 瞥见柜上装着流光珠的宝盒,他垂下眉目,把盒子置入看不见的屉中。 第53章 岁首将至, 唐青和尚书台的同僚们总算赶在这之前,把有关边境幽、冀二州改革的具体政策调整修改完毕。 相关文卷一式三份,一份作以保留, 一份递呈至御前, 另一份则交到左相周廷手里。 只待皇帝和丞相审查通过, 最快明年开春, 便可下发到边境二州推行实施。 这日, 云层飘下蒙蒙细雪。 唐青端坐在书案前, 捧一盏热茶暖手。他低头轻吹茶水, 微抿几口,继而舒缓喟叹,倚在锦缎面的腰枕上放松心绪。 日以继夜忙碌了一段日子, 尚书台几人连连叫苦。今日好不容易得以喘息,借着喘气的功夫,打算下值后一块到福瑞楼大吃一顿。 苏少游正要叫上唐青一起去,尚书台就来了御前的宫人。 他们上前接见, 宫人传话, 皇上今夜要宴请他们这些文臣, 还请他们务必到场。 落了半日的小雪在开宴前消止,唐青与尚书台几人踏着一地寒冬银白,前往梅香殿。 宫殿四周遍布梅林,此时已有早梅绽放。 空气中冷香环绕,使入席的一众文臣精神为之一振,还未开席前,就以梅、雪为主题, 即兴吟诗。 唐青独自坐在席上,就如雪境中独立安静盛开的梅, 美丽清冷,并未掺和宴前的热闹。 旁的文臣撺掇:“唐大人为何不来?下官欲一睹大人文采,希望能给下官这个机会。” 苏少游看不下去,唤了几声。 李秀莽在他旁边的食案坐下,朝苏少游微微摇头,示意不必起哄。 在其他部门机构当值的文臣,本想借机和唐青攀谈,毕竟唐青虽然低调,但他可谓是御前红人,能与他结交,指不定哪天也能得到皇上重用。 几名文臣被拒绝,面色都有点难看。他们的官秩比不上唐青,也未建立出什么亮眼的功劳,只得忍耐吞声,佯装出和气的模样。 苏少游眼珠一转,轻哼一声,转去别的桌和旁人叙谈。 唐青自始至终都冷淡旁观,似乎未将这场小纷争的主角当做是自己。 伴着一道宫人的长唤,帝王踏入梅香殿,一众文臣都默契地安静下来,齐声迎候。 萧隽沉道:“今夜只为宫廷常宴,犒劳众卿家近日辛苦,尽情淋漓畅饮,不必拘束。” 第104章 狭长的淡目略微扫过唐青的方向,见其犹带几分清减,不由蹙眉。 宫人开始传膳,唐青食案上的酒水被换成了清茶。他左右环视,发现其他文臣们饮的都是青梅酒,独他桌上置了茶。 似有感应,他朝御座上的帝王投去视线,没等对方用眼神侵袭自己,继而安静敛眸,兀自斟上半盏茶,慢慢酌品。 文臣宴间言笑纵谈,眼下解决边防灾情至关重要,便将话头引到新制定的军民屯田之策。 此改革政策由尚书台主持,一道道视线落在唐青几人身上,或探量,或漠不关心,或隐生愤懑。 无论是号召将士和百姓耕种屯田,或促商运粮、此举都将大部分田地与盐由官营转成民营,把经济发展的势头下放到民间。 过去田和盐掌握在官家手里,借此暗生横财,搜刮民脂民膏的人不在少数,如今他们负责管运的田盐分授给百姓,利益有损。 为此,对幽、冀二州边防改革之策并不持赞同意见。 唐青作为此策主要发起人,一时间就都成了矛头直转的方向。 文臣不像武将那般粗俗鲁莽,他们当着君王之面不会明着斥责尚书台几人,只既要面子,又要阴阳怪气地射影含沙几番。 李秀莽沉着平静,苏少游藏不住性子,“砰”地压下酒盏,嘴上冷笑几声。 见状,唐青执壶,给他斟了杯茶水。 苏少游仰头饮尽,仍然气不过,直言不讳地道:“皇上为了边境的百姓费尽心思,你们倒好,为了保住兜里那几块银子,藏着掖着不想把东西下放到民间。” 其余文臣料不到苏少游把话扯得如此坦白,各个脸红脖子粗,道:“小小侍郎,你懂什么?” 苏少游道:“下官是不懂,但止战三年,走出邺都,往边境或南下看看,民间多处疾困。为今之计便如政策所倡导的,与民生息,让百姓们衣食无忧,天下才得以平稳。” 他冷哼一声:“下官也不会惦记自个儿包里少了几个子儿,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些田地和盐,俱为皇上所有,何时轮得到你们抱不平了?莫非想以下犯上?” “此子无礼!” “荒谬之谈,皇上,这小侍郎歪曲臣的意思,莫要听信谣言!” 一干文臣吵吵嚷嚷,比朱雀街上最繁华的市肆还要热闹。只见宴席之间口水齐飞,不断争辩的文臣们目眦欲裂,险些撩起袖子动手。 座上的帝王淡漠旁观,余光瞥至某处安静的一角,着紫色官袍的唐青悠闲品茗,仿佛前不久那些对准他的矛头不复存在。 吵了半天的文臣口干舌燥,终于歇息。 在一旁伺候的李显义带人逐桌上茶,笑吟吟道:“诸位大人想必累了,喝点茶水缓口气。” 文臣一愣,连忙行礼,哑声说道:“臣等在皇上面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萧隽看着他们:“恕众卿无罪,各位卿家此般情真意切,可见对边防改革之策尤为上心。” 又道:“届时推行边防之策,都有诸卿的一份功劳。” 任席下怎么吵,皇上也要施行此策。 方才一群文臣已争得唇焦口燥,一动嗓子,便灼疼难忍。纵使此刻有话想禀奏,也如哑巴吃黄莲,苦得说不出。 他们怒视得意挑眉的苏少游,再看起初被针锋相对的唐青。 唐青适才悄无声息,等他们都吵完了,在众人狼狈的对比下,更显高洁出尘,与世无争,他们那些火气,就如打在柔软的棉花之上,白费功夫。 过片刻,尚不甘心的其他文臣心思一转,道:“唐大人风采斐然,而今将到而立之年,下官听说,大人未曾娶亲纳妾,何苦如此啊?” 还有当场要给唐青说媒的,顺道扯上他与韩擒的私事。 “唐大人与禁军统领私交亲密,怕是看不上旁人吧?” “这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感情,到底不如有个娇妻来到体贴啊。” “陈大人此言差矣,唐大人容姿在这世间可谓无双,且气度不凡,温清如玉,你又不是韩统领,怎知唐大人不体贴温柔?” “那日下官瞧见唐大人与统领把臂携游,本想上前叙话,岂料跟着跟着便忘了……” 文臣们眉来眼去,殊不知席上的帝王面色沉如寒冰。 倏地,他们脊背爬上一阵凉意,还未继续开口,只听唐青冷淡地扯了扯嘴角。 唐青道:“诸位大人,我与韩统领如何,此为我跟对方两人之间的事,与旁人何干?若大人们要将私事带到台面上说,等有了空闲,我也遣几名探子不经意地到各位府上待几日,到时候若无心听了什么墙角,本官也能拿这些私话与诸位把酒叙谈?” “你、你太放肆了……!” 唐青仰唇一笑:“不敢。” 酒宴最后不欢而散。 本在看戏的萧隽,因最后唐青对韩擒的维护,心口如同堵了块石头,压得他直泛酸楚。 ** 唐青被单独留下时,萧隽示意他看案上的一摞折子。 越看,越是沉默。 这摞奏折,俱为官员上奏韩擒的折子。 韩擒为君为国,忠心耿耿。他掌管禁军,又带兵权,虽年纪不大,但战功显赫,即使诸多武将不满,于公事上,韩擒无懈可击,奏不到他。 如今因与唐青产生私情,有心之人便用此事做文章,参他作风不正,官居高职,悖逆不轨,且跟唐青私交甚笃,有僭越律法之嫌。 第105章 唐青拿着奏折,认真解释:“启禀陛下,臣与韩擒,并未做任何违背大邺律例的举动,更无朝政之事的来往。” 萧隽道:“卿以为孤将这些折子撂在此处,意欲何为?” 本想让唐青掂量大局,心生忧顾,知难而退,哪想,听到的都是唐青对其的处处维护。 唐青:“……” 萧隽:“卿在想什么。” 唐青下意识道:“韩擒。” 话一顿,迎上那双冷下来的眉目,瞬间不语。 萧隽:“……孤可真是自作自受。” 似不想看他为别的男人伤神,道:“你退吧。” 唐青离开,临到大殿门后,忽然问:“陛下,您不会为此难为韩擒吧。” 萧隽道:“若孤要为难他呢。” 唐青:“……陛下不会。” 但他也深知,假如萧隽要韩擒去驻守边境,十年,二十年,这都是韩擒必须执行的旨意。 他走出大殿不久,遥望已经暗黑的天色,心里有了事。 下了台阶不久,身后追来李显义。 李显义开口:“唐大人,陛下差小的送您到宫门。” 又道:“方才,陛下本来还想跟大人多说几句话呢……” 结果说错了话,满腹酸楚直咽,自讨苦吃。 唐青淡笑不语。 李显义有点着急地解释:“陛下其实很想对唐大人好的。” 唐青道:“不必再说,陛下可以是天下千万人的陛下,却唯独不能是一人的陛下。” 李显义:“哎……” 李显义自是偏袒皇上,可面对如此清明的唐青,知晓他说的不无道理。 风声呼啸,似夹杂万钧雷霆。 “是么?” 铁蹄声划破黑夜,只见方才还在殿里的萧隽驭着雷首,长臂一抄,直将唐青捋至身前。 “陛下——”唐青错愕,咽了一口冷风。 未能挣扎,便叫对方揽在胸膛之前,雷首带着两人疾驰。 萧隽道:“卿莫要挣扎了,越挣扎,孤抱得越紧。” 雷首奔向宫外,迎着月色,一路奔往金水街。 萧隽在府邸门前操纵着雷首停下,明明前不久还因为唐青的一番话满目冷怒。 此时,面对唐青斥责的眸光,像一捧灵动的水淌流入心,顿生痛快。 萧隽不怒反笑,向来散漫冷漠的嘴角轻轻一扯,像孤屻上的坚冰凿了块缺口,发自内心地笑了。 第54章 深冬的夜幕孤冷, 萧隽只此一笑,淡色的瞳孔顷刻变化了一种感觉,如同威仪倨傲的雄狮变得柔和, 甚至给人诡异的幻象。 唐青觉得自己像看到一只不设防备的巨型猫科动物。 他驱逐这份荒诞离奇的念头, 敛起眸中怒色, “陛下, 您失仪了。” 萧隽没放他下马, 反问:“唐卿可方便告知, 孤如何失仪?” “认为孤此举霸道蛮横?” 唐青心忖:你也心知肚明, 简直比土匪还无理豪横。 萧隽锢着他的腰肢,指腹稍一摩挲。 “孤不霸道,何以驾驭千军万马挞伐天下?何以驭……卿?” 唐青厉声道:“陛下, 慎言。” 萧隽冷冷压着眉锋:“卿这般,倒叫孤想将你压在马背,让卿再难说出违背孤的话,就此降服。” 唐青没法跟土匪行径的萧隽交流, 闭了闭双眸, 任那只桎梏在腰间的手掌如何拨弄刮擦都无动于衷。 一阵冷风吹过, 他捂着鼻尖打了个喷嚏,旋即身体腾空,被对方从马背上放回地面。 萧隽道:“进去吧。” 唐青头也不回地步行上台阶,萧隽低声自语:“没有半分留恋,果真绝情。” 习惯被这人拒绝,萧隽面无改色。亲眼看着唐青走进大门后,方才策马离开。 * 唐青把这晚发生的事抛之脑后。 上元节就要到了, 纵使落雪,但邺都的百姓都沉浸在喜庆当中。家家户户清扫庭院, 门前贴上楹联,街头行人熙攘,笑闹中置办年货。 年关以后,官员走动频繁,韩擒忙着公事,应酬随之多了起来,每日入夜才能到府邸内和唐青见一面。 唐青倒渐渐闲暇下来,偶与尚书台几名同僚小聚。 这日,他带着兰香上街,应个节日的气氛,准备把年货办一办。 邺都区域规划得当,很快就到了置办年货的商区。 唐青和兰香沿街扫了几家店铺,交付银钱后,让掌柜差人送去府邸,随后另外打包了单独的一份年货,前往驿馆,托人送去南郡梁王府。 唐青在驿馆要了笔和纸张,给梁名章写了封信。 待信封涂了火漆,回头张望,只见兰香正围着不远处排起长队的人群围观。 驿馆内有专门代笔写信的先生,不识字的人只要付点钱,口述内容,让先生代笔,写完就可以直接从驿馆把信寄出去了。 唐青唤:“兰香。” 兰香连忙赶回,道:“先生,时候不早,天色看起来又要落雪了,尽快回府吧。” 唐青问:“你可想寻回亲人?” 他记得兰香小时候就被卖了,乱世辗转,世上可否还有双亲,对方未曾告诉他。 如果双亲还在世,分别的这些年,她可动过寻回他们的念头? 唐青道:“若你想寻亲人,我可以尽力帮你。” 第106章 兰香茫然地看了会儿天,摇摇头,道:“先生,兰香不想寻。” 她看着眼前风姿卓绝的人:“兰香只跟着先生,任何地方都不去。” 唐青轻叹:“也罢,那你就跟着我,左右我也没有至亲在世,咱们便是亲人。” 兰香咧嘴一笑,扶着他坐上马车。 途径卖布料和衣物的街道,唐青吩咐车夫停下,打量兰香,笑道:“进去逛逛,新的一年,给你置办几身新衣。” 兰香面色欣喜,眼眶却是红了。 “先生……您待兰香太好了。” 唐青率先踩着梯子走下马车,看小姑娘还在哭鼻子,仍笑着开口:“进去看看,不论喜欢哪身,今日都给你买。” 衣铺掌柜瞧见唐青气度惊绝,亲自到门口迎接,笑不合嘴问道:“公子里面请,敢问公子想置办什么衣物啊?咱们铺子近日新到了一批绫罗锻料,您看——” 唐青打断了掌柜的滔滔不绝,示意他看向兰香。 “给她置办,掌柜看着介绍。” 掌柜会意,还以为兰香是唐青收的通房丫头。 “晓得晓得,夫人这边请。” 兰香脸红,双手摆着摇头,唐青笑道:“掌柜,她是我妹子。” 掌柜立刻改了口风:“小姐这边请——” 唐青让兰香专心跟着掌柜去看新衣,他则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候。 经过街边的行人忽然避让道路,短暂的喧杂声停下,门外的动静随之变得寂静。 门口多了道人影,唐青抬眸,和韩擒投来的目光相遇。 他欣喜起身:“怎么过来了?” 韩擒身上依稀带有几分酒气,混合寒冷的凉气,使其看着有点颓沉。 唐青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韩擒,拉着他坐下,问:“可是应酬累了,或遇到难事?” 朝堂少有官员能当面为难到韩擒,除非那人是皇帝。 又观对方没有佩戴官饰,一身常服,像是从自家府邸出来的。 韩擒道:“无事。” 他掌心一翻,包裹着唐青的手。 唐青牵着人站起,眼底波光盈盈:“放松点,不如进去看看兰香选衣裳选得如何了。” 韩擒默不作声地应下,随唐青一块走。 * 三楼,兰香正在试衣,见他来了,忙提起裙摆上前,问:“先生,这身好看吗?” 唐青给予赞赏,四处张望,看见正柜中央陈置一件墨色大氅,看起来沉稳温暖,便叫掌柜取下。 他举着大氅反复看,示意韩擒,道:“弯腰。” 韩擒轻微怔神,立刻矮下身躯。 大氅罩上他的后背,唐青胳膊绕到韩擒胸前整理,又往衣襟内摸了摸。 “阿擒,暖和吗?” 韩擒握上胸前的这只手,像握着雪白绵软的乳鸽,心里充斥着诸多柔和。 “很暖。” 唐青笑道:“那就当成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韩擒:“我……” 唐青打断他的话:“过去你帮我数次,赶上逢年过节,不会这点都要拒绝吧。” 韩擒:“那我便收下。” 掌柜见店里的镇店之宝叫贵客二话不说买了,笑得见牙不见眼。 衣物都打包好往府邸送去以后,唐青和韩擒并肩出了衣铺。 跟在后头的兰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把话咽回肚子。 先前先生得了皇上不菲的赏赐,但在邺都置办宅邸又买下这件大氅,余钱已经所剩无几。 可先生高兴,她不忍扫了此时两人的这份兴致。 三人绕开喧嚣的街市,沿已经冻结冰的湖岸边踱步慢行。过个弯,遇到正给街坊孤独老人送年货的李秀莽。 李秀莽动手做了许多幽州风味的腊肉,唐青眉眼含笑,与他打了招呼。 年节气氛好,唐青这段日子遇到送礼的都收下了,改日再寻机返送回去。 收下李秀莽亲制的腊肉,兰香主动拎起,笑呵呵道:“先生,你跟大统领继续逛,不必理会我。” 唐青接受她的好意,袖摆遮掩之下,和韩擒继续牵手。 “那再绕四周走走,一会儿就回去了。” 约莫半刻,从旁边驶过的马车缓缓停下,帘后露出深刻淡漠的面孔。 唐青一惊,与韩擒分开交握的手。 两人正待行礼,萧隽道:“在外免礼,无须声张。” 说罢,打量二人,又看着身后欲跪未跪的小丫头,听不出情绪地开口:“两位卿家倒有雅兴。” 唐青还未想清楚对方意欲何为,只见萧隽下了马车,与他二人对视:“孤在宫内恰巧有点乏闷,不如一起散散心。” 湖边枯枝凌乱,一同凌乱的,还有跟在后方战战兢兢注视前方三人背影的兰香。 李显义瞧她险些拿不住腊肉,皱眉道:“机灵点,莫要弄出什么动静扰了主子兴致。” 兰香:“奴婢明白……” * 市井的叫卖消失,三人仿佛远离尘嚣,湖的尽头,是一处渡口,此时水面结冰,并无船只,徒增几分凄冷。 天上渐渐落下细碎的小雪。 走在最前头的萧隽驻足,唐青和韩擒稍后停步。 他神情无奈,韩擒也沉默了一路,最如常的,倒是面前的皇帝,心情看着似乎不错。 萧隽道:“天色不早,两位卿家也该各自回府休息,切莫着了风寒。” 第107章 唐青和韩擒只得各自分开返回。 朱雀街和金水街为两道正反向,唐青乘着马车驶入金水街。 萧隽望着韩擒:“孤有件军务要与韩卿商议,先上车吧。” 纵然韩擒有暗潜唐青府邸的意图,时下军务当前,也只得正事为主。 雪花落了一地,余下茫茫的白絮。 * 接送唐青的马车倏地停在街边,还有几辆车也纷纷停止,让出道来。 唐青扶稳舆边,只见两排将士把守金水街,后方有马车驶近。 “冀襄王出巡,闲杂人等退下——” 他寻着动静,掀开一角帘布。 兰香探出脸悄悄张望,连忙缩回脖子,小声道:“这位冀襄王好大阵仗,奴婢此前在宫内怎么没听过?” 唐青过去一年查阅过不少朝堂官员,对此尚有印象。 “这位冀襄王常年驻守冀州,上元节将至,应是进宫面圣来了。” 冀襄王作为当今帝王的亲皇叔,逢年入宫并非什么稀罕事。 马车阵势浩大的驶过,唐青开口时嗓音微弱,如厘羽轻掠。 饶是如此,他忽然朝帘外侧目,一帘之隔,好似有人往他们这边看来。 驶去的马车内,一名耳力非凡的武将说道:“王爷,方才那车内的人正在议论您,应是朝廷官员。” 冀襄王道:“本王在冀州二十年,难得这皇城之下居然还有人惦记本王。” 第55章 元朔四年, 上元节至,普天同庆,文武百官旬休五日。 唐青的府邸一向清净, 可今日一早, 天还没亮, 院里便隐约传来热闹的动静。 兰香正与后厨的老蒋清扫积雪, 此时灰蒙蒙的云层仍落着犹如白絮的雪花, 但难抵邺都百姓沉浸在过年的满心欢喜当中。 唐青昨日便召了雇佣的仆人和马夫, 给他们每人发了年例, 旬假三日。 若选择留在府中,唐青则给他们连续三日开双份的月钱,后厨老蒋早年丧妻, 无儿无女,便留在府中帮忙干活。 此刻唐青眼含迷蒙睡意,尚不清醒。满背如瀑稠黑的青丝落在斗篷后,毛绒绒的领口圈着精致洁白的下颌, 好似一只雪中滢白的灵狐。 他轻轻踏过积雪, 朝二人走近。 兰香抿唇, 终究忍不住噗嗤一笑。 “先生,外头还冷,飘着雪呢,咱们府上就三人,若还困乏,就回屋继续歇着,府内让我跟老蒋打理就成。” 老蒋搓搓手, 只觉眼前的人周身萦散光华,叫他不敢仰视, 低着头道:“后厨备了热汤,大人可要尝尝?” 兰香问:“先生今日可要在府内用膳。” 如果先生在,大统领定会过来陪同,那么年宴就需准备丰盛些。若不在府内用,只她和老蒋,备点常菜一切从简就好。 唐青道:“我和韩擒约好出去吃,你们不必忙,想吃什么就按自己的口味准备。” 冷气袭面,他说着话,恨不得把脸全部埋入绒绒的领口。 兰香头一次看到先生如此稚气的一面,捧腹而笑:“先生,您就快回屋吧,冻着了该叫大统领心疼坏了。” 唐青耳根微热:“好你个小丫头,敢拿我打趣。” 兰香吐吐舌头:“兰香不敢!” 唐青不与她嘴贫太久,回屋用温水洗漱,待身子暖和后,用玉簪束起些许落发,大部分沿着后背肩侧垂散,格外雅致飘逸。 上元节瑞福楼生意爆满,韩擒提前定了位置。 雅间视野临湖岸冰景,目光再放远些,可以看到几个穿着新袄子,像一团团棉球在桥上打雪仗的孩童。 * 唐青提前抵达预定的雅间,上楼时,遇到几名朝廷官员带着亲眷来此享用年宴。 “唐大人也在瑞福楼?!” “怎地只有唐大人一人,可要同下官们……” 他温声推拒:“唐某有约,还请诸位大人尽情享宴。” 与几人短暂的互相寒暄之后,还有人寻到他所在雅间,欲要敬酒。 唐青作为朝堂文臣新秀,行事虽然低调,可做的事却不低调,可谓势头凶猛,而今官途大好,让武派官员压制的文官自然不想错过良机攀交。 还未开口,只听门后罩来道高大的身影。 “陆少卿,本官代唐侍郎喝了这杯。” 韩擒目光低郁,一惯沉闷寡言的禁军统领露出不善,叫前来敬酒的鸿胪寺少卿讪讪。 陆少卿不想在大好的喜庆日子触到对方霉头,忙道:“既然两位大人有事,下官告退。” 遣退外人,韩擒落下雅间的门帘,走到唐青面前坐稳。 “让先生久等。” 唐青道:“没等很久。” 他替对方斟了盏热茶:“先暖和暖和身子。” 韩擒手执杯盏,唐青静静观察。 触及眼前这张沉稳面容,他不想深究其公务和私事,但此刻出于对亲近之人的关切,免不得询问。 “阿擒,近来你面上纵有不显,可我总觉苦闷居多,可是遇到难处?” 仔细回想,其实有一段时间了……也就是从韩擒出城那日开始。 无论湖面落下多小的石子,总会产生波澜,就如韩擒隐藏得再好,情绪如何平稳,唐青心思如发,要觉察出这份异常,委实轻而易举。 他看着那双沉沉星目:“可能说出来,我们可以想办法一起解决。” 第108章 韩擒执着空盏,纹丝未动。 他吞咽微涩的嗓子,道:“无妨,先生不必多虑。” 见此情形,总不能逼迫对方开口。唐青轻叹,继而一笑。 “好吧,今良辰佳节,咱们不想任何苦恼琐事,先敞开肚子和心情吃一顿年宴饭。” 韩擒握起他的一只手置在膝上:“好,就如先生所言。” 说罢,摇动席间的木铃,很快有小二赶来,开始为他们传菜。 瑞福楼今年推出的几套年宴饭丰富独特,可供不同口味喜好的贵客选择最适合的一套,价钱昂贵,尤其自二楼起出入的客人,不是贵族显赫就是在邺都享有名气的商贾豪门。 韩擒陪父兄用过年宴方才赶来,并不急于享用,而是替唐青布菜。 唐青给他盛了碗汤:“怎么净给我布菜,你也尝一点。” 韩擒便陪唐青喝汤,未过多时,门帘外忽然急忙忙赶来一名青年。 黑衣劲服,是在韩擒身边的部下。 唐青问:“可是有急事,阿擒,你让他进来汇报吧。” 韩擒:“……今夜我已答应先生,不问外由,先用了年宴饭。” 唐青侧首而望,见对方踱步,就道:“还是让他进来说吧,事分轻重缓急,若耽误急事就得不偿失了。” 韩擒目光微暗:“进来。” 部下急忙入内,瞥见唐青在,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韩擒道:“见唐大人如见我,如非公务,不必隐瞒。” 部下开口:“统领不好了,适才老爷离席不久,大公子转头就跟明德候的三公子打了起来,这会儿府上已经闹开一片了。” 韩擒眉头猛抽,唐青道:“你先回去处理乱局。” 韩擒:“可……” 唐青主动握了一下那只微微捏紧的手掌,眉眼弯弯地道:“我就在此地等你,等你回来陪我吃完这顿年宴饭。” 他轻声催促:“快去吧,莫让外人欺负到家里。” 韩擒起身,临到帘后,隔着朦胧竹帘盯着孤零零坐在席上的青年,喉头一紧,吩咐旁边的部下:“去金水街唐大人府上,寻一位名唤兰香的姑娘过来。” “统领……” 韩擒道:“余下的事我自会处理。” 帘后二人离开,唐青独自斟了半盏茶,置在唇边啜了一口,陡然被烫了一下,不由皱眉,回了神来。 他偶尔朝窗外望着在冰面上小心行走的路人,吹散茶水浮起的热气,待凉了才继续饮下。 静止的门帘再次响动,来人唐青没见过,却从对方身上看到少许熟悉的影子。 他的视线掠过对方一截空荡荡的右手臂,记忆中浮现出韩擒对他袒露的过往。 韩擒的父亲韩肃而今尚有五品官职在身,是个养老并无权柄的闲官。 饶是如此,唐青依然迎身向前:“韩大人。” 韩肃面目不苟言笑,道:“大人何须如此,老夫愧不敢当。” 韩肃单手向唐青示了一礼,唐青扶着人:“您这般令唐某担待不起。” 韩肃道:“想必大人知晓老夫的身份,老夫素来直言不讳,有话便不藏着掖着了。” “阿擒那孩子固执,不管老夫怎么劝诫,都不愿与大人分开。唐大人可知朝堂上近来有多少风吹向韩家,阿擒从前无坚不摧,可现今却成为诸多文武官员排挤的目标。” “今夜明德侯府上的三公子赴宴,拿阿擒私德败坏为由做文章,不过暗讽几句,就叫痴傻的阿玥动怒,引发争端。” “韩玥虽然已经傻了,但他打内心起仍心疼弟弟,从小到大,不管何时都要保护阿擒。阿擒身在韩家,有许多事不得不做,但同样,也有不适合做的事。” 韩肃语重心长:“朝堂浮沉,韩家已有前车之鉴,而今再经不起半分波澜,唯求自保。唐大人心智明惠,乃世间少有的奇才,定然明白老夫的意思。” 唐青默然无言。 良久,韩肃推开他,面孔一抽,忽然单膝直跪下地。 “若大人为阿擒好,还请放手。” 唐青瞬即心惊,忙伸出双手欲将对方扶起。 ”韩大人,您何必……请先起来……” 好不容易把韩肃扶起身,唐青仰眸轻叹,须臾后,说道:“我会考虑清楚,还请韩大人先行回去吧,府上太乱,待局势平复,发现您不见了,若韩擒有心寻找,未必不会查到今日的事。” 唐青不想让韩擒知道刚才他父亲向自己跪下的那一幕,只会叫对方内心为难,徒增沉重。 而他也证实了前不久的猜测,韩擒在家里和他之间左右为难,无法取舍。 待送走韩肃,唐青独自站在窗侧,新添的茶水又凉了,兰香赶到时,望着空荡荡的食桌,可桌上菜肴却无人动过,不由疑惑。 唐青道:“阿擒有事回府,咱们先等一等。” 兰香应下,耐心陪同。 直至一壶茶水都凉了,兰香小心翼翼问:“先生,统领还来吗?” 唐青收起远眺目光,夜幕微深,城内的上空升起几道斑斓多彩的烟火。 他置身在热闹之外,轻声吩咐:“应当不来了,这些菜你让小二打包带回府上,热过后跟老蒋吃了。” 兰香眨眼:“那先生您呢……” 唐青垂眸:“坐了挺久,外头热闹,我出去走走。” 第109章 他拒绝兰香的陪同,拢紧斗篷走出瑞福楼。 青年发后精心别上的玉簪微微滑落,几乎垂着一头的漆发,在夜风里轻扬。 兰香叮嘱小二后追出来紧跟,还没走出太远,忽然瞧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喧嚷的街边。 * 另一道,萧隽打量有点失落怅然的青年:“怎地这副模样。” 又道:“孤在宫内与皇叔喝了不少酒,正饿着,去老马那边吃年饭,唐卿可来。” 听似询问,却不容置喙。 萧隽伸出一条手臂把唐青捋上马车。 马车驶出,兰香未能回神,背后听到来人低喘,沉声问:“先生呢。” 兰香:“……” 想起方才驶去的马车,又想到先生等到茶凉深夜,便替先生感到无名的委屈。 她隐生愤懑,口吻夹些报复,道:“先生让皇上接走了。” 韩擒站在原地。 直至额头有点凉意,他出神地抬头,才发现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了。 第56章 马车停在院门外, 小院依旧,应了过年的气氛,贴起楹联, 两串红彤彤的灯笼悬在两侧门檐之下, 成了雪天寒地中唯一的一抹红。 距离唐青上次过来, 已经将过一年光景。 唐青与萧隽四目相顾, 从方才的出神中收回心思, 须臾无言。 不待开口, 萧隽看出他的暗恼, 拉起他的手走下马车。 "陛下……" 萧隽:“来都来了,唐卿想再反悔,晚了。” 想着此人霸道豪横的性子, 唐青亦知想再后悔绝无可能,遂道:“臣跟陛下进去,还请松开臣的手。” 萧隽原地驻足。 一片茫茫白雪中,他牵起的青年青丝随风垂散飘摆, 如柔软的柳丝, 发端点缀些许细碎的皎皎薄雪, 眉间尚且残余几分怅然和无奈。 凝视着,心口无端动了动,只希望依着唐青的话做,可以抹去对方眉梢的怅愁。 萧隽放开他:“进去吧。” * 老马早接到暗卫传来的消息,一顿热腾腾的菜肴已在食桌备齐,炉火燃烧,火上熬汤锅, 热气滚滚,肉质浓郁的鲜香浮散开来。 老马笑呵呵地迎出门:“爷!” 定睛细瞧, 跟在爷身旁的那位公子叫他双目噌亮。 像唐青这般品貌非凡的人,此生见过一面,定不会再忘。 老马笑意愈浓:“公子也来啦,老朽都有好久没见过公子了。” 唐青微微点头:“马伯伯新年好。” 老马老脸燥红,瞅一眼萧隽,摆手道:“公子言重,俺就一粗鄙老头儿,哪能待得起此般称呼。” 他让开门:“爷和公子快来坐下,菜都热乎着,刚出锅的烤鱼,蘸酱刚调好呢,恰有适合公子的口味。” 老马的盛情款待让唐青难以招架,冲散他脸上少许的忧愁。 见状,萧隽也不恼老马自上年纪后愈加叨叨的做派了。 几人落座,萧隽执起茶盏小酌,热茶浓郁,遂沉声吩咐老马,重新换一壶清淡的茶给唐青。 萧隽在宫内与皇叔饮了不少酒才出来,是以老马准备的茶比较香浓,好给他解酒,却不适合唐青饮用,容易致使身子不适。 唐青温声制止:“不必麻烦,准备一点温水就好。” 萧隽夹了几块鱼肉,少量的刺挑干净,用羹匙浇上汤汁,装了半个瓷碗,推到唐青面前。 唐青:“……陛下。” 萧隽淡道:“看你方才神魂落魄的模样,应当没吃什么,先填点肚子,莫再废话。” 似应证对方的话,唐青适才等待一个多时辰,加之伤神忧心,此刻已觉腹中饥辘,手脚软冷。 鱼香钻入肺腑,嗓子下意识分泌出唾液来。 他安静地拿起竹筷进食,见状,萧隽不同他多废话,专注地开始吃东西。 老马问:“爷,可还要送点酒?” 若在过去,这些酒对萧隽产生不了多大影响,军中多为血气方刚的男儿,常常把酒对抗。 只如今桌上的人那副身子骨实在柔弱,哪里经得住烈酒滋味的摧残,遂道:“喝茶就好。” 用饭席间,只闻盏瓷相碰的动静,唐青六七饱意便放下碗筷,手脚回暖,恢复几成力气。 萧隽仍在吃,食量不小,大口饮完第三碗清汤后,素日压迫感极强的眉目现出不常见的温和,多了点家常烟火气息。 唐青在旁边擦净双手和嘴唇,萧隽没离席,只能静坐等候。 很快,萧隽用温水净手,稍作洗漱,示意唐青起身。 “陛下,可要去何处?” 萧隽:“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没走很远,伫立在庭院的回廊底下,看见老马提了好几捆物什放在雪地上。 唐青凝神望去:“是烟火。” 老马笑道:“爷,备好了,您跟公子尽情放吧。” 唐青没有放烟花的意思。 萧隽拿起一只火折吹了吹,火光明灭闪动。他走向庭院中间,淡色眼瞳直扫唐青的方向,道:“过来。” 廊下的青年身形未动。 “陛下,臣……” 萧隽道:“唐卿连放烟花都不敢?” 隔着半个院子,唐青回答:“臣只是没有心情。” 萧隽:“那就更要转移心绪了,此为皇命,不得违抗。” 第110章 唐青只得徐步挪去,看起来有点不情愿。 萧隽扯扯嘴角,很快地笑了声,火折子递出去。 唐青手持火折,寻到引线,微弯腰身,屏息瞬间,瞥见引线燃起,还没等他反应,腰肢一紧,已叫旁边的人半揽到边上站稳。 庭院上空绽放几簇殷红的流光,继而交错出明蓝斑斓的荧光长线,仿佛倒落的细长羽毛,比邺都街头盛放的烟火样式还要美丽独特。 唐青出神仰望,片刻后,喃喃自语:“和别的不同。” 老马笑着应答:“这是火器营专程送来的,自然更好看。” 唐青略觉意外,没想到萧隽还有这种心思。 老马话到即止,没道破烟花为前几日赶制出来的。 距离上元节还剩几天的时候,他正在清扫院子,让暗卫跟皇上传话时多问几嘴,大意为是自个儿过来还是多稍一个人,要不要备点节日烟火搞搞氛围。 哪想没过多久,就从火器营送来这份特殊的烟花。 亥时三刻,唐青面露倦色。 此时庭中烟火已灭,邺都上空仍断断续续盛开着耀眼的火光。 萧隽低头注视,道:“若乏了,送你回府休息。” 唐青:“多谢陛下。” 萧隽未在小院停留,命驾车的侍卫先前往金水街。 临下车前,萧隽问他:“今夜可有尽兴。” 唐青回道:“启禀陛下,臣心平静。”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待目送唐青的身影消失,萧隽才开口:“平静也好,总好过为旁人神伤黯然。” ** 回到府邸,守在堂屋的兰香迎上前,目中关切。 唐青朝她展露浅笑:“无须忧虑,没什么大碍。” 兰香扶着他回屋,又将准备的热水送上。 洗漱之后,唐青擦拭着微湿的落发,靠在床榻逐渐沉思。 今日可谓波澜转折,节时的喜悦,陪伴的安慰,还有真相挑明后的惆怅,让他很久没经历这般起伏难受的心绪。 此前出于心意选择的一段单纯交往,总归还是让对方陷入两难境地。 怀揣着心事,唐青后半夜才有了几分睡意。 初二,他日近正午才起身。 兰香把盥洗用的盆具送入屋内,伺候时颇为心不在焉。 唐青问:“发生何事。” 兰香眼神闪烁,迟疑再三,道:“大统领登门拜访,就在厅前等候。” 唐青让她去准备双人份的膳食,穿好衣物后疾步迎去大厅。 应个新年气氛,今日他着暗绯色斓袍,步行间似有绯光环绕着周身流动,衬得脸庞愈加明艳绝伦,看不出宿夜难眠的憔悴。 唐青平日衣装素雅,此般着衣,叫韩擒怔在原地,仿佛映出幻觉,看见一身喜服的青年。 韩擒嗓子紧了紧,道:“昨日……” 唐青浅笑摇头:“不必解释,先陪我用午膳。” 韩擒:“好。” 对昨天那事,两人默契地绝口不提。 唐青一如平时与韩擒相处,即使如此,却叫韩擒生出几分朦胧的不安,像暴雨来前的平静。 他几次想开口,话至嘴边,总觉得那些说辞苍白无力。 若深究起来,便不能再隐瞒家中的事情,时值今日,他仍不想当着唐青的面说出父亲要他做的选择。 他不想选。 韩擒忽然又记起唐青在街边被皇上带入马车,更使得他尝到苦涩,沉着稳定的心变得惶惶然。 旬休的几日,韩擒过了正午都会到府上和唐青独处,连兰香都被他屏退了。 唐青几次看着他,却未制止,时而待在书房,若无落雪,两人便去街头到处走走。 于无人处,他们也会拥抱亲吻,尽管如此,韩擒仍觉得不够。 旬休的最后那个傍晚,在送唐青回房的时候,韩擒伸手抵在门前:“先生,我……” 唐青先他一步开口:“阿擒,我有话想跟你说。” 韩擒:“……” 他浑身绷紧,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说。 便低声恳求:“别说。” 唐青叹息,半身隐在门后,眸光迎入那双黑沉藏了愁绪的星目之中。 “这几日我在思考一件事,接下去的决定并非儿戏,也不是随口就选择的。” 唐青回避韩擒浮出痛楚的眼神:"阿擒,我们分开吧。” 他不想对方继续陷入为难,也不愿责怪任何。 韩擒身上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太重,但这并不是他的错。 这个时代的环境和思想造就了韩擒,他希望所有人都好,宁可把事情都担下来。 可身处朝堂,无论是谁,包括他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 唐青不想看到这样的韩擒困宥在痛苦和取舍中,人的一生,不该只有爱情。比起他,韩擒本该会有另一条最适合,妥当的路。 “先生——” 韩擒攥紧他的手,紧咬后牙:“不要分开,先生,我们……你、你可是听到什么,那些无须顾虑。” 唐青舒了口气。 “话尽于此,虽然选择分开,但我也希望你过得更好,活得轻快些。” 他狠下心,继续开口:“就算分开,也还可以是朋友。” 又道:“若你不愿,亦可以不跟我做这个朋友,以后除了朝堂上,余下避开就是。” 第111章 韩擒震愕。 “可是父亲同你说过什么……” 唐青摇头:“无关任何人,我心已决。” 他推开横在门前的那只手:“回去吧,韩擒。” 第57章 三更过, 回廊迎面袭来一阵风,贴在窗户上的节日花联簌簌作响。 着了宝蓝色夹袄的兰香端着托盘走过,小心看着脚底的路。 推开门缝挤入寝屋, 只后厨到屋内一段路, 就叫她手脚冰凉。待她搓了搓双手, 指尖回暖后方才拿起托盘上的汤药。 她试了试温度, 绕过水墨百鸟屏风, 道:“先生, 安神汤温度刚好, 赶紧喝了罢。” 唐青倚在床榻一头,如云漆发垂着,半掩眉眼, 眸底尚有几分久难入眠的倦色。 兰香瞧在眼底,急在内心。 自打先生跟大统领分开,表面上看,好似安然若素, 可一旦入夜, 就整宿煎熬, 每每亲自看他闭眸,也只闭着。 如今唐青发现这样的状态影响到办公,别无他法,只好让兰香照着梁名章离开邺都前开的安神汤方子,煎了一副。 他低头静静地将汤药服尽,在疲惫与劳乏的夹击下,总算有了睡意。 见此情形, 兰香到偏厅的小榻上侧躺而睡,近日先生状态不太好, 担心夜里出什么差子,她一直留在旁厅,随时有个照应。 唐青昏昏沉沉地睡至半夜,天地寂寥中,依稀听到风声夹着断断续续的人声,仿佛有人在附近交谈。 待他目中清明,直觉并非换幻听。 唐青似已猜到来人是谁,取出架上的斗篷披上,甫一拉开房门,视线便与那双沉沉星目交汇。 兰香从廊下折回寝屋门前,喃喃:“先生,我吵醒您了么?” 她拧了一把胳膊,兀自懊恼。 兰香觉至半夜,出门去茅屋小解,哪想在灯影蒙蒙的雪夜里,瞧见伫立在庭院中的大统领。 统领出现,没吱半点动静,倒是她看不下眼,欲把人劝走。 左右劝不过几句,先生就醒了。 见兰香面色懊悔,唐青温温一笑:“不干你的事,我要醒便醒了。” 望向院中痴痴沉沉注视着自己的人,他低声叹息,把小姑娘先打发走。 “兰香,你先回屋歇息,剩下的,交给我来处理。” 兰香犹豫:“可……” 迎见先生坚定的双眸,只得咽声退下。 ** 庭院只余风和雪,于月色惨白朦胧的夜色之间,愈加凄寒寂寥。 唐青和韩擒二人隔廊相望,一人在门前,一人在庭中,庭中那人肩膀和鬓发两边已落了一层白,想来已在此地停留有些时候。 韩擒目光仍痴痴的,动也不动,像僵硬在雪夜中的石像,唯有一人才可使他化解复苏。 唐青轻叹,率先打破眼前的沉默。 “你这是何苦?” 韩擒:“……” 他僵硬地动了一下唇:“我……想见你,我想你。” 唐青瞥开眸:“既已分开,就不要再藕断丝连,何须这样折磨自己。韩擒,你并非拖泥带水的性子。” 韩擒:“……” 他抬起冷硬的手指,放在心口轻轻触碰,低哑道:“如果不来看你,这里就会疼得紧。” 唐青满腹酸涩,忍不住抬眸,四顾无言。 当下无可奈何,他侧过身,那道痴沉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 若他硬下心,大可以回屋后将房门紧闭,任韩擒站到天亮都无动于衷。 但他并非那般性子,更舍不得再去伤此人半分。 可再僵持下去,也只能助长彼此的痛楚与不舍。 四周寂若死灰,唐青劝道:“你……见也见了,还是回去吧。” 韩擒岿然不动,半晌,目光里溢出柔色,开口道:“先生尽可回屋休息,无须理会,只当我不再即可,等天一亮,我自会离去。” “你——”唐青微微咬牙,怒道,“冥顽不灵。” 韩擒任他打骂不动,仿佛要在庭中,在雪下,站到天荒地老。 虽落小雪,但停留久了,任谁钢筋铁骨,也会冻坏的。 何况韩擒一连几日不眠不休,高强度处理完军务后,府邸也不回,只寻处安静的地方默默饮酒。 今夜实在想念得紧,借着酒精,才悄然探访至此。 他一生不曾做过出格的事,唯独关乎唐青。 而他也遵循自己的诺言,只来看人,并不惊扰。 见此,唐青连半句强硬的话也开不了口,又不知该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人站在外头整夜。 过了须臾,唐青迈出门,朝庭中走近几步。 韩擒:“先生……” 茫茫月色,唐青立在雪夜之中,周身犹如笼罩一层浅淡皎洁的微光。 他垂眸,如羽漆黑的长睫印下些许白絮,额头沾染冬雪的凉意,对着惨白的雪地微微阖眼。 “若你不走,我就站在此地。你既伤害自己,无异于伤害我。” “先生——”韩擒震动,目光涌出哀求和痛楚, “你……何苦拿自己来惩罚我……" 唐青摇头:“我岂会罚你,只不知该拿你怎么办,既如此,便一起承担吧。当初我说过,做不成情人,退回一步,做回普通的朋友亦无不可,你伤害自己,是想叫我内疚,还是心疼。” 韩擒久久无言。 第112章 唐青立在雪地之间,尽管罩了斗篷,却仍如这片茫茫皑雪中的一株白梅,仿佛风雪再浓烈一些,就能轻易将其折断。 无声时,唐青全身陡然腾空,韩擒竟一手将他抄起,抱在怀中跃墙而出。 他连忙闭眸,攥紧对方腰侧的衣袍,扬声问:“你要带我去何处?!” 风灌入口中,呛得他连连咳嗽。 韩擒眉目滑过心疼之色,然而此刻到底是硬了心,将他斗篷的兜帽小心收拢,继续前行。 没等到回应,唐青也不出声了,又过一阵,适才急骤跳动的心渐渐变得平静。 直到风雪声消失,韩擒把他放下,掸去发梢和斗篷上沾落的雪花。 唐青环顾四周,周遭僻静悠然,脚下石径曲折,面前一座田园雅舍,立于梅林之中。 ** 韩擒道:“本想在上元节当日带先生过来。” 特意置办这座小屋,和唐青在南郡的院子有几处相似。 本想佳节夜陪伴,在梅林间赏雪赏烟火,小屋内烧着火炉,炉上煨壶清茶,二人可对坐观雪饮茶。又或做些别的,譬如坐榻、书案等都置办了,还收纳了不少名家典籍,如若唐青觉得乏闷,可时常来此小憩。 但精心准备的东西,却在分开以后才送到对方面前。 唐青默然垂眸,良久,才道:“这是何必。” 韩擒开口:“先生,我带你走可好。” “走?”唐青抬头,立在檐下看着他,“你想带我远走高飞?” 他拨动着一侧垂下的贝铃,叮叮当当地,在心口敲了几记,暗示他不要心软了。 唐青道:“倘若你能放下一切,我愿意跟你走,可咱们能走到哪里。” 他问:“韩擒,你可能放下邺都,放下韩家的一切么?” 韩擒:“先生,你……” 他避开那双温和如水的眸子,艰涩询问:“先生能不能放下,同我在一起。” 唐青不假思索:“不能。” 无视对方的震颤,他声轻而坚定地继续开口。 “你肩负韩家的责任,有必须要承担的事情,我也一样的,有的时候,那些事只能由我坚持。” “韩擒,抛开别的不提,你以为皇上会放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离开吗?不会。既已入局,便没有抽身的余地。” 韩擒:“待我完成家中的使命,便与先生永远相守,抛开所有,只我们二人相守。” 唐青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就如他方才所言,韩擒有需要坚持的,他自己的,也有必须要做的事。 他不想再回到最初那般,处处受桎于帝王,不想除了一颗心,其余只能任人摆布。 梁王府好不容易脱离困境,他也不用再时刻谨小慎微地应对帝王变化无常的需求,不用再担心自己无端入狱。 诸如此类,这些于外人而言,或许显得微不足道,但想要脱离皇权的绝对压制,其中走过来的艰辛,唯有他一人知晓。 这是他自己走出来的路,选出来的结果。 韩擒不知他为了这份自保和自由,费了多大的精力。 但他无需与对方诉说。 他们只要坚定不移地做自己的事,无愧于心就已足够。 漫漫冬夜,五更将至,唐青浑身乏倦。 他望着飘落的小雪,轻声道: “阿擒,为了你我都好,就此为止,好吗。” 韩擒上前用力抱紧他,良久无言,继而将他送回府邸。 ** 唐青回了府,用热水浸过脸颊和四肢,又喝了兰香准备的姜枣汤,裹在厚实的锦被中,唇边总算透出几分血气。 兰香忧愁地在床榻前来回踱步,扶着他小心躺下。 她道:“先生,你与大统领当真绝无可能了吗……” 瞧着二人这般,她的心实在不好受。 唐青道:“嗯。” 他温柔地笑了下:“傻姑娘,愁什么呢?两个人在一起,岂能只考虑自己。” 韩擒背后牵扯诸多,若设身处地地想,假如他尚有牵挂的亲人,因自己谈场恋爱或有遭遇危险的可能,唐青也不会任由情感发展下去,及时止损为好。 至于这段恋爱,他没后悔过。 他轻道:“与大统领在一起,是我此生经历的第一段情,尽管没有好结果,但我很珍惜这份回忆。” “就让一切过去吧。” * 门外,停在窗后的韩擒只觉满心甜蜜和苦楚。 时辰不早,他深知不能再多逗留。 把整个院子的门窗检查一遍后,韩擒深深望着唐青寝屋的方向,背着一身雪疾步离开。 兰香探出脑袋,又合上门。 “先生,统领走了。” 唐青听到,松了口气。 只望刚才那番话,能彻底了结了对方的念想。 第58章 尚书台的人这几日陆续发现了唐青的异常, 他在官署停久的时间长了,处理了余下尚未完成的文卷,连上下值都是独自一人走的。 苏少游再次从三楼下去, 一把抓住收拾了一大撩卷册的李秀莽的手臂, 带着通风报信的神秘, 道:“李兄, 你的机会来了。” 李秀莽静静看他, 苏少游啧了声, 压低声音道:“若在往日, 大统领得了闲都会亲自接送唐侍郎出入尚书台,咱们都好一阵没瞧见他了,唐侍郎亦有点避之不谈的样子, 他们是不是……” 第113章 苏少游和迎面过来的莫冰对视,笃定道:“分开了。” 莫冰绕过苏少游,进去跟唐青汇报冀州事宜。 苏少游趴在门缝后欲一探究竟,后脖一紧, 叫李秀莽扯远。 “大人正在办理公务, 闲杂人等, 不必扰他。” 苏少游:“我何时成了闲杂人等?李兄,我明白了,你嫌弃我吵?” 李秀莽道:“我们都能看出来大人心绪不稳,何必让他为难。” 苏少游:“……” 合着几个人都能看出来,只他方才才得出结论。 他追着李秀莽问:“不寻个机会陪他么?” 不是说受了情伤的人,容易趁机而入。 想法虽有点不地道,可唐青的条件摆在那, 欲借机献好的人,朝上大有人在。 李秀莽道:“如今他在官署还能图个清净, 倘若逼得太急,反而适得其反,还不如待在咱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方便随时照顾。” 苏少游听李秀莽说了那么多话,就知他定比自己上心,索性就不瞎操心了。 ** 近日,寇广陵分到唐青手里的活儿减少几成,他干脆把同僚的活儿接到手上帮忙分担,以此转移心绪。 到了散值的时辰,落着雪,天色暗得很早。 巡值的侍卫告知有些路面结了冰,寇广陵便吩咐:“大家早点散值,夜路不好走,莫要踩着冰滑倒了。” 他还专门叮嘱:“唐侍郎,今日路况多变,早些时候回去。” 于是唐青稍微收拾东西,跟着几名同僚离开。 宫内的情况尚且没那么糟糕,早早组织了侍卫清扫结冰的地方,铲除积雪。 出了宫门,入目的车道两侧布满冰块,到处透着湿,偶见出行的百姓小心翼翼踏过冰面。 李秀莽开口:“此时不宜马车过道,各位步行需得当心。” 还落着雪,湿润而冰冷。他把伞往唐青身上遮了遮:“大人,下官送你回府。” 尚书台另外几人默契地先行告辞,唐青还待说些什么,瞥见从宫道出来的那人,目光交接,韩擒便要朝他走近。 唐青旋了个身,站在李秀莽左侧,借伞避开落雪,同时也避开韩擒的目光。 他扯了一下李秀莽的袖口,轻声道:“一块走吧。” 李秀莽向韩擒点头示意,与目不斜视地唐青并肩而行。 韩擒仿佛被钉在原地,血色从脸上退得一干二净,稳健的身躯在风雪中晃了晃。 唐青的心绪都放在后方,直觉背后的目光不在,方才叹息。 他松开紧攥李秀莽袖口的手指:“抱歉,适才有些走神。” 李秀莽扶了他一把:“大人无需自责。” 唐青面色羞愧,毕竟他刚才有利用对方的嫌疑。 李秀莽止声,静默中,忽然开口:“如若大人想摆脱困扰,下官可助大人。” 唐青诧异,李秀莽道:“就如方才那般。” 唐青一忖:“你的意思是,与我假扮亲密关系,借此让韩擒知难而退?” 李秀莽:“嗯。” 唐青:“……” 虽动摇几分,但他最终还是坚定地拒绝。 “这样做,于你不公。” 李秀莽稳声道:“大人,此为下官心甘情愿。” 唐青欲言又止,最终化为叹息。 他道:“正因知晓秀莽的心思,所以我才要珍惜,不能那么做。情之一字,最难控制,也最容易伤人,你我既为同僚……” 万一以后连同僚都没得做,在尚书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只会徒增彼此的窘迫。 唐青正色:“此事休要再提。” 李秀莽面色如常,可心底始终滋生出落寞。 即使如此,也没有他的机会。 一路沉默地回到府邸,唐青对于利用了李秀莽又拒绝了对方的事备觉愧疚。 他道:“方才我不该如此对你。” 李秀莽深深看了一眼他,素来平稳的面容露出苦涩的笑意。 “大人,莫要再说了,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夜幕中的落雪越来越大,继而低声催促:“快进去吧。” 唐青返身走上台阶,李秀莽不由自主伸手,只虚虚握了一把旋起来的袖摆,带着温暖浅浅的沁香,消散在漫天飞雪之下。 唐青站在门檐底,隔着飘雪冲他晃了晃手。 “你也快回去。” 李秀莽微微点头,定了心神后抬步离去。 ** 翌日,唐青还想着如何避免与李秀莽的这份窘迫,在尚书台遇到,对方面色如常,与平时无异。 他们在各自的书案前办公,沉心处理公务后,那点浅淡的尴尬便也随之消失。 日临正午,唐青与寇广陵被召去轩德殿议事。 御前已经来了几名官员,有左相周廷,御使大夫孟赤卿,及几名文武官员。 自内乱平定,幽冀二州驱逐外患,就边境贸易是否重新开启,官员争执不下。 有人以为,胡、突等外族嚣张出没于边境挑衅,不该开市贸易,理应继续执行先帝的闭关政策,使用经济手段惩治外族。 但也有一些微势声音,认为边境贸易应该重新开启,借机缓和时局。而今仗还没打完多久,后勤的粮食不够,强壮的马匹不足以供给军队,应该多给边境的将士休整的时间。 第114章 唐青来之前,官员已口舌辩论几番,萧隽示意他和寇广陵坐下,道:“两位卿家有何见解。” 此前东溟借朝贡有意为难大邺时,唐青就与寇广陵私下探讨过,当时二人结论颇为相近。 寇广陵率先开口:“启禀皇上,下官与唐侍郎商议过此事,就边境关贸,我们以为应当重开。” 唐青接过寇广陵的话:“不仅是冀州,幽州,连东南临海,也该开启海上贸易之路。” 诚然,对于外患边境用经济手腕惩治为最有效的法子,可纵观历代的史册记载,哪怕在关系最紧张的征战年头,边境贸易始终断断续续地进行,任政策怎么施行,也难以阻止交易往来。 外族没有大邺成熟的手工业制造,对日常用品需求量每年不变,甚至逐年增加。 大邺以此长期打压,短期内效果显著,可日子一久,容易形成弹簧效果,致使外族多股散游骑兵连年对边境侵犯抢掠,以冀州为例,驻扎在最北的军镇常年不得安息。 而放眼往东南方向一看,东溟也蠢蠢欲动,其近年频繁滋扰沿海,据之前从水师总督给的消息判断,主要也是掠夺物资。 唐青吹了吹茶水浮起的热气,道:“盘踞在西北、北方的外族有着天然的草场优势,咱们要他们的牛羊皮袄,牛乳制品,还有剽硕的马匹,供给边境地区。” “海国上各类鱼鲜海产丰富,海底还能开发药材,名贵珍物,这些都可用于贸易交换。但商贸的规则只由大邺制定,譬如只能用大邺的货币交易,又或提升一定的关税,遏制外族发展的速度,具体政策,还需认真规划。” 唐青总结了古代历朝边境商贸方面比较适宜的策略,期间有些口干,低头饮了半盏茶水。 纵使被几双眼睛看着,这些人中有高官有皇帝,他仍坦然自如,此等气度,非常人所及。 唐青最后说道:“若有长期了解边境的人能给出准确消息,那就最好不过,否则光是考察,都要耗去不少时间。” 议事结束,唐青准备跟着寇广陵离开,李显义出现在他身后,笑道:“唐侍郎,皇上有请。” 唐青便与寇广陵分开,独自入了内殿。 案前陈摆了瓜果和茶点,一看就是为唐青准备的。 他温声言谢,承受御前帝王的打量。 只过了个上元节的功夫,前后不过半个月,唐青已清减几分。 放在往时,萧隽因妒意驱使,恐怕会口吻不明的责备一句“韩擒怎么照顾人”,如今,此话已不需他开口。 萧隽明眼如炬,在朝会时怎会看不出二人的嫌隙,遣出密探,便得知他们分开的消息。 萧隽道:“卿瘦了。” 唐青:“若陛下召臣只为此事,臣还有公务,望陛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萧隽:“……” 他道: “卿就这么怕孤要你?” 唐青垂眸。 萧隽一扯嘴角,心想,上元节那夜,此人对自己分明还有好脸色,他既与韩擒分开,又何须避他如毒蛇猛兽。 兀自黯然片刻,萧隽淡道:“唐卿适才在殿内所言,孤考虑过。而今朝上恰有一位熟知边境的人,那人即是孤的皇叔。他在冀州二十年,对边境可谓了若指掌,届时孤会将卿引荐给皇叔。” 唐青道:“可是冀襄王?” 萧隽:“没错,皇叔此番来邺都,与孤来了一场叔侄情真的杯酒释兵权,此事你理应也在朝上听过。这会儿他去了皇陵扫陵,过几日回来。” 唐青的确听过“杯酒释兵权”的消息。 传言萧隽给这位皇叔放了特殊的驻守边境军将权,此权仅有为数极少的几位常年驻守边境的名将才有,再来就是这位冀襄王。 有人认为冀襄王功不抵此,掌握的兵权太重,大邺平定几年,此事也争议了几年。 然而就在今年上元节的佳宴上,冀襄王与皇帝酣畅饮酒的席间,把一半兵权交回萧隽手里。至于是冀襄王心甘情愿地归还兵权,还是萧隽用计施压,除了当事人,便不得而知了。 唐青笑道:“既然如此,臣很期待与冀襄王见面。” 他借机告退,转身欲走时,腰肢一紧,叫几步赶来的男人双手揽于身前。 “陛下——” 萧隽自后揽抱着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压在唐青肩侧,沉声道:“为何……为何你与他分开了,还是不选孤?唐青,你与孤相处时,就像上元节那夜,也会开心,与孤在一起,并无不适,对不对?” 唐青:“……陛下,还请放手。” 萧隽低语:“放手、放手……你与孤说的话,永远只有放手,孤难道就比不上一个韩擒?!” 他松开唐青,拉起那只白修长滢白的手,放在胸口前按了按。 “还记得那日你与孤对弈后,说过的话么。” “你说的那些,孤不知何时起,对你也有,全部都有——” 唐青微微怔神,旋即抽出左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萧隽心脏跳动的触感。 他低头,道:“臣才结束一段情,暂时不会考虑别的事,还请陛下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说罢,唐青疾步离殿,未去看那双一直注视他的眼睛。 第59章 一连几日, 唐青都在为开启边关贸易查阅资料,为修订政策条规做准备。 第115章 皇宫有座巨大的藏书楼名为天渊阁,他想多查阅一些关于外族的详细记载, 便来到藏书楼前, 跟看守的文奉书说明来意, 出示佩戴的官饰。 他于尚书台任职, 官秩位居三品, 经奉书核对审查后, 顺利被放行入内。 唐青与文奉书寒暄几句, 问询冀幽二州卷册所在之地,对方很快给他引路,来到四楼, 唐青拿到了想要的资料。 天渊阁收藏的文卷和书籍俱不得向外携带,唐青便留在原地,挑了个光线亮堂的位置,铺开书卷, 席地而坐。 文奉书看他气质谈吐不凡, 又如此不拘小节, 且在宫内听闻他的所做事迹。 对于那些传得风风雨雨的桃闻,在当事人面前,为其惊绝影响,所听谣传就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奉书给唐青沏了壶热茶送来,他微笑言谢,继而沉心查阅边境文卷,阅览至重要信息处, 便会停下细致思索。 扫过其中一段胡族记载资料时,唐青顿住, 继而展开了细细往下看。 文字有这么一段记录。 大邺与胡族战数年,为熄边境地区燎火,双方签订止战协议,盛仁帝将五子萧隽,送至胡族以南封单庭为质子。 大邺虽用经济手段封锁胡族的生活来源,但这些年无休无息的滋扰让北方饱受困苦。 此协议使得胡族收敛了嚣张气焰,可自从大邺陷入内乱开始,胡族便又借机将纷争扩散,之后大邺被诸王侯割据,内斗不止,外族更是率军入侵中原,直抵邺都。 长达将近十年的战乱,最终被萧隽平息。 他率领一支骑兵诡谲地从胡族起势,直捣后巢,从北境、西北一路沿着外族侵入的路线围剿,势如破竹,铁骑所踏俱是鲜血,残军溃败而逃,待平定外战,接着便是诸侯之战。 关于这段内容的记录,较之前相比,显得语焉不详,唐青又陆续翻了几卷资料,并无更多的收获。 日近傍晚,天渊阁一片漆暗。 文奉书手执烛火站在门外,道:“唐侍郎,天色太暗,也到了散值的时辰,还请先行离开,改日再来吧。” 唐青应允,次日又专程来了趟天渊阁。 关于萧隽在胡族的处境,翻遍几座书架后,依然没有太大收获。 他向文奉书询问,对方道:“天渊阁是宫内藏书最齐全的书库,若此地都查不到,那就真的没有了。侍郎欲探究竟,只能去问和此事相关的人。” 唐青沉思,想到除了亲自问萧隽,还能问韩擒。 可他与韩擒这段期间正处于缓和关系变化的一个阶段,不适合私下见面。 文奉书道:“侍郎,您来天渊阁不是要查边境一事吗,问这些做甚?” 关于皇上的消息,他们作为臣子,还是少打听为妙啊。 唐青一怔,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思维方面的死胡同,恰好被文奉书的话点醒。 他道:“奉书所言极是,多谢提点。” 既如此,唐青继续着手边境的资料,把关于萧隽的信息暂抛脑后。 ** 申时二刻,天蒙着一层阴翳。 今是唐青的休沐日,借着假期,他入宫一趟自愿加班。 把天渊阁内关于边境地区的资料查阅得差不多,趁天色未暗,打算早早出宫回府。 临到宫门,忽然被另一群走来的人唤住。 “唐侍郎?能遇到侍郎当真巧合。” 为首的,正是左相一派的文官。 说话的那位姓许,唐青对他只有这么个模糊的印象。 对方道:“唐侍郎不记得下官?” 唐青客气地应对,温温笑道:“许大人何出此言,大人出众不凡,叫人过目难忘。” 许大人这才露出些得意之色。 他的官秩虽只从正四品,可他爹贵为先帝太傅,门下弟子众多。当今朝堂,能叫得出名字的文官,皆与他爹有几分关系。 只是以左相为首的外庭不得干涉尚书台,所以还是有不少官员想进入内庭做事,却没遇到合适的机会得到提拔任用。 唐青作为尚书台的二把手,这群文官见了他,定要借机攀谈。 只三言两语,便盛情邀请唐青一起去明宝台饮酒叙话。 大邺律例规定,朝堂官员不得出入烟花之地,是以由此衍生出一些只品茶酌酒的仕族文人汇聚场所。 许大人口中的明宝台,便是其中一座享有名气的雅阁,多为名流贵族进出。 唐青一人难抵几张嘴,便应下邀请,与几人一同乘马车前往明宝台。 ** 踏入明宝台,唐青方知此地为何成了贵族仕家钟爱的场所 整座雅阁堪称人间极乐境地,小到不起眼的角落,陈设俱是精致无瑕。 长阶阁楼香雾缥缈,步履之间仿佛置身瑶台银阙,身边经过手执银杯玉斗的侍女们翠围珠绕,曼妙美丽,她们言笑晏晏,却未让人感到半分脂粉庸俗之气。 到了预定的雅厢,侍女娇笑间奉上酒水,她们被官员打趣几句,睨人一眼,怯笑着离开。 此景此人,在皇宫亦难有此等待遇。 许大人给唐青介绍点上来的美酒,几人执盏碰杯,唐青浅尝辄止。 过了半晌,几人发现唐青甚少沾酒,便问:“唐大人可是觉得梅香饮不合口味?” “唐侍郎在御前侍奉,又得皇上重用,莫说梅香饮,什么好酒没尝过?” 第116章 “也是,倒叫下官在唐大人面前班门弄斧了。” 唐青给足几人面子,连续抿几口半盏梅香饮,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此酒确为好酒,只可惜唐某身子不爽,素日里沾不得酒气,所以没有福分与各位品酌。” 见他神色谦和,几人神情才得以消缓。 于此同时,唐青忽然瞥过眉眼,与边上已呈露酒醉之色,痴目望着自己的一名文官对视,倏地皱眉。 另一旁官员揶揄地笑了笑,窥见唐青面颊浮起浅淡脂红,略微失态后,笑道:“大人没享受过明宝台的温香艳玉吧,那等柔情,是大统领给不了唐大人的,稍后还请大人自行尝试啊。” 只须臾,唐青从迟钝的思绪中惊醒,低头看了看适才抿过的几口梅香饮,意识到酒水不简单。 这些人……神魂颠倒目光痴痴的,竟是往酒水里添了助兴或别的药。 唐青拔下发后的玉簪,用力攥在手心。他眉目极冷,颊边却越发红软,仿佛一戳就会溢出柔软淋淋的汁水来。 “唐大人……” 那几名官员的唤声越来越远,唐青二话不说下楼,欲快速离开明宝台。 甫一出了大门,他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那般,体内燥得慌,像燎了把火肆意烧着,心脏更是仿佛置了口战鼓,突突震动 ,使得他心慌焦乱。 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朦胧的光线,所见场景变得扭曲。 方才好不容易躲开的叫唤,又隐约地传来。 “唐大人……” 听不真切,唐青晃了晃脑袋,一心要躲开那几人,便没有目的地拔腿就跑。 他身形颠颠倒倒,腿脚就如踩在棉花上,摔倒之时,手下意识撑着身体,趴在雪地间颤抖。 在他前方,侍卫面色惊惧地及时止住马绳,正待呵斥,却见伏在雪地的人好似不正常。 车内的人沉道:“发生何事。” 侍卫:“回王爷,适才角落冒冒失失地跑来一人,那人就倒在地上,若非小的及时停了马车,恐怕要将此人踏成肉泥了。” 侍卫呵道:“大胆刁民,敢讹冀襄王的马车,不要命啦?!” 唐青迷迷糊糊地,只觉耳边有一道声音炸开,吵得他心烦难忍。 侍卫挠头:“王爷,此人怕是醉酒,倒在街上不起,要不……” 他话顿住,瞥见醉酒汉侧过的脸颊,口舌立即变得不利索。 冀襄王何曾见过侍卫这般,掀开车帘,目光落在伏睡在雪地上的人,只一眼,便也微怔,仿佛看到了垂着羽的纤细白鹤。 他走下马车,来到白鹤面前蹲下。 观其脸颊浮起如血如脂的殷红,便知他着了些见不得光的药。 正待开口,衣摆忽然被白鹤虚虚地抓了抓。 “帮、帮我……别让他们追上……” 冀襄王目光落在那只柔软无骨的修白手指上,没做迟疑,把人打横抱起,回了马车。 侍卫问:“王爷,您……” 冀襄王不容置喙:“不回宫里,先去雅苑。” 侍卫便转了道。 * 车内,冀襄王只觉自己怀里抱了团软绵绵的东西,稍一松手,那人就软滑得怎么都握不住,可一旦微微用力,指腹就好像隔着冬衣,陷进软如羊脂的肌肤里。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每寸肌肤的热度,温暖挟裹着沁香的气息源源不断扑入衣襟,让他浑身跟着这人躁动,不禁热了起来。 冀襄王制住这人乱动的手,掌心放在其背后拍了拍,声音带着平定安抚的力量,低沉磁哑。 “你已平安,莫要担心。” 尽管如此,怀中人仍不安分,受够了药物的煎熬。 冀襄王按了这人一只手,另一只白如青笋的手却往他的衣袍乱抓,柔软无比的身子翻动挣扎,在他怀里不停动扭。 他压了压滚动的嗓子,锁着这人双手,低声制止:“别扭了。” 那人发髻渗出的汗也带着香,落发如云,扑满他的怀,撩得他脖颈很痒,红了一片。 过了片刻,冀襄王鬼使神差地抬起那人在自己怀里埋得极低的脸。 掌心触及怀中人的脸颊,滚烫如火,一瞬间,叫他失控的怔神。 此生他未曾见过此般潋滟绝美的面容,怀里的白鹤可见饱受煎熬,眸子溢出两行涟涟清泪,半掀濡湿的长睫,精致的眉心微蹙,隐忍着难受,懵懵望着他,好似又带着乞求。 冀襄王只看一眼,不敢多看。 他按着此人的后脑,五指插在稠密的发间,揉了揉,低声道:“再忍忍,待回了雅苑,本王命大夫给你解了这药。” 但他低估了怀中白鹤的抗药性。 唐青的隐忍无用,变得痛苦不堪。 冀襄王看他如此煎熬,满身衣物已经散乱,露出的皮肉细腻香滑,处处透出艳丽的色泽,叫人移不开视线。 一时间车舆内充斥着令人呼吸急促的气息。 冀襄王哑声道:“停车,寻处僻静之地,远离。” 侍卫听到车内隐约响起令他耳红的动静,很快寻了处巷角,把马车停放好后到巷口守着。 * 冀襄王抚着怀里的人,面上俱是汗水。他高挺的鼻梁微微俯下,在那人脸颊蹭了蹭,观其神情,哑声问:“这般可还好。” 擦净手指后,他轻抚怀中青年水光涟涟的桃花眸,克制隐忍的目色多了几许柔和,道:“本王叫萧亭。” 第117章 第60章 玉制风铃于檐下摇摆, 铃声彷如从久远时回荡,悠长的铃动渐渐唤醒榻间昏睡的青年。 唐青睁大蒙着迷雾的双眸,视野模糊, 忍着眼眶的刺痛, 待徐慢聚焦, 最终凝在白色兰花纹的银丝罗纱上。 昏睡之前的记忆随着铃晃声一点一点挤入脑海, 他脸上血色倏地褪尽, 勉力撑起身子, 严严实实团在锦被里的身子险些栽倒在地。 听闻动静, 进屋的丫鬟连忙将他扶回榻内。 “公子中了药,身上虚弱,还请好好躺着。” 丫鬟面生, 唐青打量她,甫一开口,嗓子便哑得厉害。 “你是何人,此地是何处。” 丫鬟道:“奴婢名唤秋霜, 此地为雅苑。” “雅苑?”唐青喃喃, 在邺都, 他倒未曾听过这个地方。 只从所在的寝屋观察,家什陈设俱为精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绝非寻常门户的手笔。 不等他问院子的主人是谁,方才身子牵动时引起秘处不适,此刻叫他全身僵硬,如坠冰窟。 他并非未经人事, 那里是否用过,瞬间便知。 唐青记忆停在明宝台中药一幕, 当时顾着逃开,最后似被人在雪地里救起,而救了他的人与他…… 丫鬟一脸忧色:“公子,你怎么了?奴婢这就去禀报主子。” 唐青尚未来得及制止,室内已不见丫鬟踪影。 他抬手在眉心疲倦无奈地揉了揉,被人下药后419这种事,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来不及细想,他匆忙下床,步履踉跄地出了房门。整个苑子面积不大,且没有人把守,唐青很快离开雅苑,拦了辆马车赶回府邸。 萧亭来到寝屋时,已然人去楼空。 秋霜连忙跪地认错:“王爷恕罪,奴婢没把公子看住——” 他道:“无妨,那人气度不俗,要走岂是你能拦住的。” 他目光落在桌角底下的一枚玉饰上,拾起端详,是那人落下的官饰,正三品。此般年轻,官秩却不小,在朝上可不常见。 萧亭心绪百转,将朝堂官员名册过了一遍,未能对得上那人,照此推断,理应是近年受封的官员,且得萧隽青睐。 想起去年萧隽有关于囚禁娈宠的消息流出,萧亭摩挲着官饰,若有所思。 ** 唐青返回府邸,值亥时四刻。 他刚下马车,门后立刻迎出兰香。小姑娘眼眶通红,含了泪,道:“先生,兰香好生担心您,险些就去请大统领帮忙找您了。” 她说罢,惊慌道:“先生,您为何穿得如此单薄?” 且衣物还叫人更换过,穿的并非出门前的那一身! 唐青安抚兰香一惊一乍的情绪,道:“进屋再说。” 兰香急忙忙地问:“可是有人欺负先生了?!” 唐青回到屋内坐下,饮了两盏温茶,适才平静。 回来的途中,他禁不住想了很多,心里头乱糟糟的,此刻见兰香比他还要惊惶失措,不知怎么,那股焦乱反而平静下来。 他斟酌几番,腹中已有措辞,道:“离宫时与几位同僚小聚,对酌小醉,便去对方府上休息了一阵,原来的衣物都沾了酒气,索性换身干净的。” 兰香喃喃自语:“当真如此吗……” 唐青再三安慰,兀自低头轻嗅衣摆,蹙眉道:“总觉身上还有酒气,替我备些热水送来。” 寻个由头把兰香打发走,室内无人,唐青这才叹出胸腔内的一股浊气。 ** 待热水送入屋内,唐青屏退兰香,独自泡浴。 他面色半红半窘迫地曲起手指,阖起湿润颤抖的双眸,缓慢引于体内。 过了半晌,却发现除了轻微异感,并无任何不适和其余东西。 原来与韩擒……之后,那种感觉他印象犹深,此时仔细清洗,跟那事过后明显有些不同,莫非那人没有将真正的…… 唐青整张热水泡红的脸浮出水面,混沌空白的脑子无端又涌入一些画面与对话。 他依稀记得那人在马车里抱着自己,还不让他乱动。可唐青实在难抵抗药性,还将对方的衣物抓乱。 最后那人不得不替他…… 唐青松了口气,从浴桶出来时换回自己的衣物,他腹中空空,又中了药耗费所有的体力,此刻无力地倒在榻间,也没唤外头的兰香,而是独自出神。 * 睡到后半夜,唐青起了低热,他裹在被褥内,摸了摸脸颊,把隔间的兰香唤进屋。 隆冬雪夜,有现成的冰块。兰香备上一盆冰,将巾帕浸于冰水,替他冰敷。 她道:“先生,咱们还是请大夫来瞧吧。” 唐青道:“只是低烧,若明早还未退热,再请大夫不迟。” 兰香算着距离天亮的时辰,便暂时依他。 趁冰敷额头之际,唐青用了份宵夜,腹中垫有食物后,身上沉重的感觉便减轻几分,人也精神不少。 之后他靠在枕边陆陆续续地睡上一阵,兰香替他定时更换毛巾,天蒙蒙亮后,唐青除了还有点疲惫,烧热引起的酸乏症状已经消失。 今日需得进宫上值,唐青未告病假,兰香为他整理官袍时,沿着柜子翻找,道:“先生,您的官饰寻不见了。” 唐青昨日佩戴官饰进出皇宫,从明宝台离开时,东西还在,或许是途中掉落,又或…… 第118章 他晃了晃脑袋,道:“无妨,寻机再补一份便是。” 没在府邸多耽误时辰,他如往日一样进了皇宫。 * 朝会,官员提早聚在大殿,唐青刚入殿门,便有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韩擒看着他,唐青对其微微点头,转个身,便迎见昨日与他在明宝台饮酒的几名文官。 几人欲言又止,唐青神色倏冷,未与他们叙话,站在相应的方位,思索如何应对。 这几人目无法纪,胆敢对朝堂官员下药,借着酒色温柔乡拉拢同党,显然已非一次两次。 * 皇帝入金銮宝座,百官有事启奏。 最前方,一道低沉略微磁性的声音牵回唐青游走的心绪,渐渐与车舆内那片混乱的场景重合。 他定神而望,说话的人却是冀襄王。 冀襄王背着他,身形伟岸挺括,与萧隽有几分相似,声色却不若萧隽淡漠,纯厚却不失尊贵威仪,是一名带些儒气的武将。 唐青从失态中逐渐回神,惊觉冀襄王竟在朝上点出官员歪风不正之气,话虽委婉,但明眼人都能听出矛头直指许廉正几人。 那许廉正恰是昨日拉着唐青去明宝台饮酒的人。 冀襄王的大致意思是,他从皇陵返回邺都,途径街头竟瞧见几名官员疯疯癫癫,状似喝了什么助兴的酒,竟在街边你拉我扯,叫嚷不止,如若让百姓知晓,岂不有损天家威严? 冀襄王所言,理应是他们几人从明宝台赶出来追唐青那会儿,避开和唐青的相遇过程,把重点放在许廉正几人身上。 话既出,许廉正便成为众矢之的,他磕磕绊绊地禀奏皇上,却没把下药的事和盘托出。若说出此等龌龊见不得光的手段,恐怕连许家也遭受牵连。 闹闹哄哄的朝会结束,唐青离殿时背上冒了冷汗。 他准备扶着旁边的石柱歇口气,手腕一稳,却被韩擒托起。 “当心。” 韩擒目色担忧:“你的脸色不太好。” 唐青道:“无妨,多谢统领好意。” 正巧李显义前来传话,他便单独被召去颐心殿。 颐心殿,萧隽见他来了,眉目的淡漠有些缓和,放下御案前的文卷,道:“唐卿过来,孤为你引荐一人。” 唐青与萧隽身侧那道玄色龙纹官袍的男人目光相接,微微一震。 此人便是救了他又在马车内替他……的人? 冀襄王年长萧隽八岁,有年长者的稳重成熟,与萧隽的漠然严苛不同,虽为武将,却多了份岁月沉淀出来的包容温厚。 五官也与萧隽几分相似,但萧隽怀有异族血缘,眉目更显冷漠深邃,而冀襄王则更具东方气质。 萧隽与萧亭这对叔侄,身量都极其高大,齐齐注视唐青时,叫他陡然生出无名的压力。 他垂眸:“参见陛下,见过王爷。” 萧隽与血缘至亲相处,话都比往时多了不少。 “皇叔,唐卿此前为边境整理了诸多条例,冀州边贸新则便是他前不久完善的,与皇叔所见略同。” 萧亭目光落在他身上,未施任何压力,笑道:“唐侍郎果真如传言一般,才高识远,颖悟绝伦,皇上得此贤才,犹如猛虎添翼,乃大邺之幸。” 唐青谦虚地把头低下去:“王爷盛赞。” 几番叙话,萧隽本还想多留唐青一会儿,可近日要处理的边关政务繁多,便遣退了人。 唐青离殿时,顶着帝王那道淡漠又灼人的目光,不由在心底轻叹。 他行至台阶,准备去尚书台,道上刚转个弯,却听身后有人唤他。 “唐侍郎,你的官饰。” 萧亭立在冰雪覆盖的枯枝旁边,身躯颀长,眉目高洁沉稳。 他摊开掌心,恰是唐青失落的官饰。 唐青走近,正欲接过,萧亭却合了掌。 “你不记得本王了?” 唐青闭眸,耳旁似再响起一道声音。 对方抱着他,不断摩挲着他热汗淋漓的面颊,说了句“本王叫萧亭”。 他睁开眼睛,尽力抛开那荒唐的回忆,微微红了双颊,冷静问:“王爷何意?” 萧亭把那枚小巧玉制的官饰放回他手心,温声道:“本王只是想问问,你还好吗。” 唐青仍垂眸,官饰上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透过手心源源渗入肌肤。 他紧了紧嗓子,道:“多谢王爷关怀。” 萧亭道:“要去尚书台?” 唐青:“回王爷,正是。” 萧亭也不顾及他那避讳不急的态度,道:“刚好本王也要去一趟,与尚书令商议冀州的事。” 唐青稍落在萧亭身后,目不斜视,不时提起斗篷,绕开最新积落的雪。 萧亭余光回望,见他裹在蓬松柔软的斗篷里,像只雪狐,偏偏没有那股灵巧劲。只因穿着太厚了,又生了副惊绝雅致的容貌,步行有点小心翼翼的笨拙,暗自打量着,不禁有些好笑。 、 第61章 尚书台前阶覆了一层雪白, 萧亭率先登阶,目光停落在唐青身上。 微微提起斗篷拾步上阶的青年专注盯着脚底的路,许是一路走来过于认真, 叫他耗费几番体力。 唐青适才白如脂玉的双颊爬上薄微的红云, 鼻尖亦被冻出一抹鲜艳的绯色, 犹如点缀在冰枝的一苞红梅瓣。 第119章 萧亭目光放得温和, 伸手扶了唐青一把, 将他顺利带上台阶。 唐青诧异抬眸, 继而不自在地移开和对方交接的视线。 “多谢王爷。” 他们二人都未提马车的事, 却又心知肚明,默契地隐瞒。 只是唐青到底没有萧亭来的平静如常,不禁放轻声音, 稍作迟疑,道:“王爷,昨日……” 萧亭看着他:“若叫唐侍郎不自在,当时便没有发生任何。” 如此, 唐青也松了口气。 他看萧亭端方高洁, 暗暗定下心绪:“谢王爷体谅, 也谢王爷的救命恩情。” 马车内的事,之后回想起来虽叫他窘迫难忘,但更惊出一身冷汗。 以他当时那副状态,如果不是对方把他带走,浑浑噩噩丧失自我的唐青还不知要躺在街头露出何种丑态。 若叫有心人带走,后果不敢设想。 萧亭道:“唐侍郎平安就好,莫要将本王当成洪水野兽避开。” 唐青久违地心虚, 又觉此话甚为耳熟,好像听过。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尚书台, 在一楼整理文卷的苏少游连忙迎到门前行礼,萧亭示意他们不必拘谨,而后独自前往二楼,与寇广陵商议公事去了。 苏少游默默目送,接着狐疑:“唐侍郎,你怎与王爷走得这般近了?” 看情况,竟似王爷送唐青上来? 他素日与唐青在尚书台办公,之前可从没见过王爷。 唐青随意找了个由头糊弄,道:“王爷秉性宽和,适才见我在途中险些滑倒,扶了一把。” 苏少游端详他的脸,忖道:生成这般,莫说扶一把,上刀山下火海都人心甘情愿罢。 倏地,又跑上三楼寻了李秀莽,暗示他要有点危机感。 李秀莽停下查阅卷宗的动作,喉间涌出些微苦涩,道:“我与大人已无可能。” 苏少游:“啊……” 李秀莽不欲多言,把目光集中在卷宗内容上,以此转移心力。 不久,唐青被召去二楼。 萧亭,寇广陵同唐青三人商议冀州边贸的细则条例,在实施想法和共同目标上,几人意见达成一致,具体的地方情况,唐青和寇广陵则向萧亭探知,结合实际,当场又做了部分细则调整。 一忙就过去几个时辰,唐青昨日中药受惊,加之半夜生病,经此高强度集中精力商讨边贸政策,大冬天的,竟累出浑身冷汗。 他眼前蓦然陷入一片黑沉沉的深渊,耳旁的声音愈加遥远,似落于坚硬温暖的地方,之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 再睁眼,唐青躺在尚书台的休息榻间,从医署过来的刘执正在为他诊脉。 身边,从左向右,依次围着萧亭,寇广陵,李秀莽,苏少游,几人竟将面前的光线都挡了去。 见他清醒,几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都有了变化。 苏少游率先开口:“可算醒了,今儿身子不适,怎地还带病过来。” 寇广陵道:“这段日子累着你了,等会儿差人送你回府,事情方才已商议得差不多,余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萧亭对他笑笑:“唐侍郎理当注意身子。” 李秀莽侧目看了眼萧亭的身影,道:“下官送唐大人出宫。” 几人一言一语,倒忘了询问唐青的意愿。 他道:“回王爷,寇大人,下官哪都不去,待到了散值的时辰,自然离开。” 时下落着雪,一时片刻势头不会减小,出行不便,如此,面前几人便不再勉强,唐青抬眸,撞见萧亭的目光,捕捉到一丝怜惜,心口紧了紧,不由瞥开眸子。 寇广陵道:“唐侍郎需要静养,咱们先出去吧。” 待四周再度安静,唐青见刘执太医望着自己,笑道:“又麻烦您了。” 刘执太医:“侍郎哪里的话,只是老夫有一言需和侍郎坦白。” 唐青:“何事?” 刘执太医道:“侍郎身子先天虚弱,而今频繁积累小病,不该长期劳累,否则容易引发心疾。” 也就唐青仗着还年轻,一味地糟蹋身子骨,等年纪上去了,可就没有如今调理得快了。 唐青沉静,须臾后开口:“多谢太医指点,我会注意的。” 送走刘执,他靠在榻前,握着一卷落下的文书翻了几页,旋即放在案上,阖眼靠了片刻。 门帘传来动静,李秀莽送了碗暖汤,细心吹去浮起的热气,道:“喝些。” 唐青问:“寇大人还在与王爷议事?” 李秀莽看着他一口一口喝汤,眉如温润精致的远山之黛,纵使已被他拒绝心意,可能留在身边照顾这个人,便从心间溢出莫名的甜意来。 唐青接过李秀莽递给他的巾帕,擦拭唇角,静静打量对方,言谢的话再多说几遍就显得太客气了,只能看着,诉说他的感激。 李秀莽道:“不日宫内会举办转龙射箭活动,届时热闹起来,也可借机放松。” 唐青:“转龙射箭?” 李秀莽便与他耐心介绍。 此为宫内冬日常见的一项活动,文武百官节皆可参与,其中,上等,乙等,三等都能得到皇上亲自嘉赏,而未能获得名次的官员,亦有奖励。 大邺崇尚武力,每年都会举办狩猎,骑射,蹴球,武斗诸多活动,亦借此机会一展百官英姿。 第120章 唐青听得有趣,打算过几日凑场热闹。 * 从尚书台回去后,兰香一日三顿熬着汤水给他补养身子,到了冬日活动当天,唐青气色红润,眼底似要溢出流转明丽的光彩。 就如李秀莽所言,参与转龙射箭的官员众多,连大部分文官都报名了。 君子六艺,俱有骑射,在大邺重武的环境下,即使文官,骑射之术也练得相当不错。 众官员身着干练骑装,目光熠熠,与素日广袖朝服的模样变化了几分气质。 尚书台内除了寇广陵,其他几名同僚也都参加。 唐青寻到他们,与几人寒暄一会儿,一道目光落在身后,侧首回眸,便与韩擒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那人目光漆漆沉沉,带着克制的眷恋,就如最初,把所有情绪都放在心里,目光及他,才泄露几分。 唐青低头,在他前方不远,萧亭着玄色金纹斓袍,视线停留,与他微微露出点笑。 转龙射箭比赛开始,二十名官员骑马持弓围绕高塔疾驰,激烈的比试引的四周无比喧腾。 唐青走到人群之外远远观望,遥见萧隽在高位入席,便前往一座搭建的木塔侧方,欲寻个地安静呆会儿,方才转身,差点撞到来人。 韩擒还未上场,借此间隙,忍不住来见唐青。 唐青:“你——” 韩擒道:“前几日管事在铺子遇到兰香,便向她探听先生的消息,身子如今才好转,莫要在外头受了冷风。” 唐青垂眸:“我明白,统领不必这般。” 见他欲走,韩擒目光一痛,忽然牵过他的手腕,单手一抄,劲衣箭袖包裹的手臂从斗篷下穿过,侧身抱着唐青。 “先生,我有话想跟你说。” 唐青浑身僵硬,抵开韩擒的手,声音不大,却坚定地推拒着:“统领,你越界了。” 韩擒未施力道,唐青轻轻一推,便把他的手臂拿开。 “阿擒,你别忘了这里是皇宫,我们已经分开,若叫人瞧见,旁人会如何非议?” 他撂下话匆忙就走,只见前方与其他官员叙谈的萧亭打发走身边的人,朝他走来。 唐青顿了顿:“下官见过王爷。” 萧亭道:“韩擒纠缠你?” 唐青:“……回王爷,此乃下官私事,不便告知。” 萧亭已经知道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情,但两人已分开,方才韩擒痴缠着他,这等举止可谓少见。 两人前后步行,前方热闹中忽然爆发出一身惊呼,却见众人争抢的球花高高抛起,往他们的方向飞速砸来。 萧亭几乎瞬间打横抱起唐青跃身旋出几丈之外,那掉落的球花,在雪地中砸出个坑。 围观比赛的官员顺着球花飞出的方向回头,就见冀襄王怀里横抱着唐侍郎站在人群最外围,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姿紧密相拥,二人容貌气度不凡,委实惹眼。 唐青惊愕,萧亭则低头检查他可有受伤。 出格的场面叫唐青万般为难,欲从萧亭怀里下去。 “……王爷,还请松开下官。” 萧亭走到平坦的地方,把他放稳。 几步之外的韩擒目光震颤,落寞,他下意识靠近,唐青瞥开头,却对上遥遥射来的、如冰却灼人的目光。 李显义穿过人群赶来:“唐侍郎,皇上召你过去。” 唐青遵照旨意来到席位前,还未开口,萧隽示意他坐下。 右侧席位距离萧隽很近,借着广宽的袖口遮掩,萧隽五指如钩,握紧唐青的左手裹在掌心内,恨不得捏碎,又舍不得把这份柔软弄坏。 他几乎咬紧后齿,面色却看不出波澜。 “孤倒不知,唐卿何时招惹了皇叔。” 第62章 比赛中央人声鼎沸, 偏偏唐青清楚地听到落在耳边的低沉质问。 他忘记动抽出那只被紧握的手,一时间竟觉有些好笑和无奈。 正欲开口,迎上一双涌出细微落寞的狭长眉目, 到了嘴边的话, 化为一声叹息。 “陛下, 臣与王爷俱为正常往来, 何算招惹?” 且不论, 要追溯到机缘的话, 还是萧隽将冀襄王引荐给他。 若是寻常人, 他定要笑问自己与谁人往来,对方何以干涉? 可这人是萧隽,他只剩下了保管自己一颗真心的权利。 唐青瞥眸, 平静道:“陛下莫要再说这般叫臣为难的话了。” 萧隽面上纹丝不动,紧扣他的五指却蓦地松开。 “唐卿,孤不逼你,可你的心, 好好留着, 莫要给了任何人。” 唐青好笑不已, 最终还是道了一句:“陛下何不管管自己的心,臣说过,请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 本以为萧隽会满脸怒容,可他只挑起长眉,多看了唐青一眼,也不知怎么,没就此事继续说下去。 君臣之间默默无言, 良久,前方有官员射中球花。 周围爆出喝彩的瞬间, 才听萧隽道:“孤不想看你同别的男子亲近。” 唐青未置一词。 萧隽没办法了,宽袍袖摆下的五指又如鹰爪,对准那只手紧扣,化为一场硝烟无形的对抗。 无论征战还是国政,他皆可运筹帷幄,成算在心,无奈对唐青毫无用处。 当唐青告诉自己,纵为天下君王,得了他的身子也妄想得到他的心时,萧隽那些决胜千里的计策变得无计可施。 第121章 他想要唐青的一颗心,要对方过去倾注在韩擒身上的眼神,可这人知道他想要什么,却一丝一毫也不给。 掌心裹紧的手并未挣扎半分,就算如此温顺,也叫萧隽心底发冷,好似握着一缕渺渺烟雾,轻轻地随风飘远。 待韩擒上场,策马疾奔,风掣雷行间,一道长箭破空击去,三座塔门上份量颇重的三个球花竟被接连射穿,钉在塔柱上。 四周响起起伏跌宕的叫好,唐青亦看得目不转睛,被激出些许久违的血气来。 萧隽将他的神情捕捉在眼底,窥见那双美丽潋滟的眸子闪过欣赏和期许,无端心闷,忍而不发。 “唐卿若想学,孤可亲自传授。” 想起曾经练习骑马时那段不算好的回忆,唐青道:“臣资质愚钝,驭不得马。” 萧隽:“……孤教你射箭。” 唐青:“弓弩沉重,臣恐也无力应对。” 萧隽道:“年时西北名匠献来一把云雀弩,此弩精密细巧,拿在手中犹如云雀,佐以巧劲,可将利矢射穿臂粗树干,卿可一试。” 萧隽天生神力,与那把裂天弓浑成一体,何须此等秀气小巧的弓弩。 一旁的李显义听得内心百感交集。 陛下有此心意,只为了讨唐青一份欢心。 那把云雀弩,本该作为上元节之礼送到唐青手中,奈何幽州至邺都的官道经大雪冰封,耽搁了一段日子。 而今借机会把弓弩送出去,唯独李显义知情。 唐青适才与萧隽一番口舌,已属违逆,这会儿再拒绝,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他言谢皇恩收下,而前方的比试,告了一段落。 韩擒把击落的球花交给球判核算,他视线投向高席,见唐青坐在皇上侧方,目光摇动,下了份决定。 今日除了转龙射箭比试,场上的百官还能与其指定的官员交换技能,以此促进同僚之谊,相互切磋。 转龙射箭上被判为优等的参与者可以主动选取目标,过去韩擒一向不掺和此事。 这场比试以韩擒击落球花数目最多结束。 下一轮,只听场上扬起笑声,萧亭命侍卫给他送一把趁手的弓,道:“韩统领果真技艺超群,本王也欲试试。” 百官更为振奋,围着萧亭雀跃合掌,说道:“王爷当真直爽利落!” 冀襄王即使不似诸多武将年轻,但骑射之术却不遑多让。他出手少了年轻武将的锐利锋芒,更多的则是稳重干练的风格,箭矢破空时,甚至觉察不到带来的肃杀气息。 此场比试结束,当以冀襄王为首。 几轮落幕,按照过往规定,选取每轮击落球花前三数目为优等者。 下一活动,百官切磋。 余下官员兴奋难挡,暗自期盼冀襄王、禁军统领等王侯名臣选中自己,若得选中,无异于一次在皇上面前展露头角的机缘。 为讲究公平,便让优等者中击落球花数最多的人则选目标。 韩擒目光落向高席,语出惊人。 “还请唐侍郎指教。” 百官哗然。 先不说韩擒与唐青之间过去传的满朝皆知的非议,唐青一届文人,常受疾病牵累,如此羸弱,怎能切磋? 且满朝官员,还未见过唐青骑射。 唐青手心潮湿,被萧隽以五指扣了如此之久。 此刻承受无数道投来的视线,人已麻木,顾不得是否被人发现袖袍下的端倪。 真被发现什么,想着怎么处理此事的也是萧隽。 他微微垂目,道:“大统领,下官身子近日不爽,恐怕无法应下切磋。” 韩擒目光沉定:“唐侍郎答应便是,改日再讨教也无不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唐青只能答应。萧隽五指的力道重了几分,他轻而隐忍的蹙眉,对方看着他,倏而松手。 声音仅彼此能听清,萧隽道:“韩卿这般,倒是痴心未死。” 此一波尚没平息,萧亭道:“本王观唐侍郎卓然不群,亦欲与之商讨切磋一番,既然今日唐侍郎身子不便,可能改日应许本王的邀请?” 他话无压迫,亦没有韩擒那种克制忍而不发的痴缠,倒像是约起好友,挑个合适的日子聚聚。 冀襄王话到即止,如若拒绝,便是当着帝王,拂了皇亲国戚的颜面。 唐青岂不能掂量其中份量?他顶着无数双探究,艳羡,妒忌的眼睛,内心轻叹。 想着既已答应韩擒,多一个少一个没甚区别,遂应下冀襄王的邀请。 唐青一连应许两份邀约,场上的官员慧眼如炬,依稀琢磨出些许端倪。 他们为了避免这趟跟皇室宗亲沾上的浑水,之后不再有人向唐青发起邀约。 * 看了一天热闹,作为热闹中心的主角,唐青乘坐马车回到府邸,倒跟个无事人似的。 吩咐兰香备好热水,他打算用完晚膳后就沐浴。 这场冬日活动在宫内传得沸沸扬扬,百官散去,自然就有些流言像朔风一样吹得到处都是。 兰香听闻不少,在唐青身边伺候着,道:“先生好生定力,竟还能这般若无其事。” 唐青喝了半碗乳鸽汤,道:“兵来将挡,只能坦然相接,来一个或十个,也无甚区别了。” 兰香心感钦佩,又觉得以先生惊绝超群的风华,合该有那么多王侯大臣追捧。 第122章 她捧着下巴,眼看先生用膳,一举一动都牵动她的目光追随,所以受此追捧的人只要是先生,便也不足为奇了罢。 * 直到唐青沐休的某日,一早,来了人登门拜访。 韩擒夜间值勤,散值后就选了今日到唐青府上,想见他,便来了。 兰香在前头引路,韩擒问:“他身子可好。” 兰香道:“这十来日,先生汤汤水水补了不少,气色恢复许多。” 见到唐青,韩擒顷刻间移不开目光。 就如兰香所言,经过半个多月的滋补,青年眉眼都透着泛红明媚的光彩。 雅隽精致的脸颊有了些温润的轮廓,稍微养出一点肉,使得本来清减的唐青愈发柔软。 加之入冬以来慵懒,他几乎整个人团在雪白狐裘里,叫韩擒看一眼,满心的软和都要从平稳的目光里溢出来了。 唐青以客人之礼相待,韩擒忍下失落,不想浪费来之不易的独处时间,很快调整,叙话几句后,道:“过去答应教你强身之术,没曾想至今都没有兑现。” “如今只能借切磋的名义将此事兑现,多谢先生给我这个机会。” 韩擒素日里统练禁军,对于什么样的人如何提升身体素质、有效练习抗击很有经验。 他教了唐青一套强度不高,可在室内练习的养身拳术,还点拨了三招适合唐青在紧要关头防身自救的招式。 唐青柔韧,可借巧劲,日积月累下来,方有成效。 一个时辰过去,纵然韩擒再有不舍,也该走了。 唐青适才练拳,虽不费力,但活动下来,唇色红艳,身子源源冒着热。 他解下狐裘,送韩擒到房门外。 韩擒停在门前,不舍让他送自己离开,道:“就到这里。” 唐青眉眼含笑,如同看着挚友,言辞带了关怀之意:“路上当心。” 韩擒离去后,日近正午,门外又来了人拜访。 兰香望着马背上丰神高洁且气质非凡的成熟男子,红了脸,连忙跑回屋给先生传话。 唐青出门迎候,萧亭未曾入府,道:“唐侍郎可曾感受过冀州的风。” 他轻抚胯.下宝马的鬃毛:“它叫踏风,从胡族商人手上获得,性子十分良顺。别看它温柔,但体格剽悍,可日行千里,属不可多得的好马。本王从冀州来,别的没有,倒是收藏了一些名驹。见到唐侍郎,便觉得它适合你,宝马配良主,岂不失为一桩美事。” 萧亭今日,恰巧也借切磋名义,带着踏风登门,把这匹良驹送给唐青,引他上马。 就如萧亭所言,踏风与唐青极为适配,似知晓他不善骑术,铁骑徐慢,十分灵性地带着唐青缓缓绕行,等他适应,再稍加快。 唐青新奇地抚摸踏风,他甚至不需心力,便能独自轻松地驭上一匹宝马,即使速度缓慢,已叫他喜悦不已。 唐青问:“王爷方才不是问下官,可感受过冀州的风?下官不曾。” 萧亭很轻微地笑了声,声音有着磁性的温和。 “今日北风,踏风带你绕了好几圈。” 唐青阖眼,踏风跑动时,他浑身都轻飘飘的,仿佛触摸到风的形状,过了半晌,又好似嗅到风里带着从冀州传来的气息。 正午,唐青在萧亭的引导下,很快驾驭踏风,已能安全绕圈驱策。 见他露出几分疲色,萧亭并没久留,而是叮嘱他午后好好休息一阵。 上午练拳,中午骑马,唐青午觉的质量出奇的好。 傍晚将至,在庭院洒扫的兰香震惊地望着来人,还未来得及跪下,李显义示意她不必出声。 正在书房习字的唐青见门前落下一道长影,萧隽着常服,右掌轻轻抛着把小巧精致,好似云雀的弩机。 唐青上前迎接:“陛下,您……” 萧隽把弩机放入他手心,大掌托起他的手背,更似托着一只滢白漂亮的雀儿。 第63章 唐青的手生得文弱修长, 常年使用电脑打字的习惯,指腹能隐约摸出一点很薄的茧子。 萧隽垂目看着,仿佛在观赏一件精美的珍品, 或许心里太惦记这个人,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喜欢的。 素日里淡漠的眉峰几分和缓, 指腹贴在秀致玲珑指节轻轻摩挲着。 唐青很快反应, 抽回被托住的手:“陛下。” 萧隽不想听他又说什么“不要在臣身上浪费时间”的话, 索性负手而入, 打量书房。 唐青握着小巧的云雀弩, 几步紧跟而上。 萧隽在他的书房犹如出入无人之境,叫他深感万般无奈。 “陛下,即使您贵为国君, 可也不能轻易进出臣的屋子,还请给臣留点隐私。” 萧隽停步,驻足探量书案前某件形状奇异的物什。 “此物为甚。” 唐青道:“回陛下,此为沙漏, 乃臣在邺都城内寻了一名工匠做制, 当上方漏斗的沙子完全落于下方, 便预示着过了半个时辰。” 萧隽:“听起来倒是新奇。” 睨着青年欲言又止的神情,有阵子没像此刻这般仔细端量,发现唐青双颊软润丰盈些许。 又道:“孤下次过来,会差人通传一声。” 也是给唐青方才的话做了交代。 他问:“喜欢这支云雀弩么?” 唐青看着手里的弩机,一直握着,还不知怎么触发。 第123章 萧隽道:“随孤出去,教你如何用它。” 眼看萧隽一时半刻不打算离开, 唐青便跟对方走出书房。 二人来到庭院,院子里移栽了一颗树干, 时下寒冷,整颗树只剩下树桩和枝干,下端清理过,上方覆盖掌心厚的积雪。 萧隽选取适当的距离,偏过双目:“来,站在孤身旁。” 唐青停在他一侧。 萧隽指着唐青举起的云雀弩,详细讲解构造,道:“此为触发箭矢的机关。” 环扣小巧,方便按压,待触发后,前端小孔立刻射出箭矢。 箭矢有专门的暗格置放,约莫小指长,一次可置放六支。 唐青还在琢磨怎么触发弩机的拉环,手忽然被萧隽托起,背后那具身躯与他靠得愈为相近。 瞥见他出神,萧隽道:“唐卿,看准前方。” 说罢,指腹按在他拇指上,朝下一扣,拉环刚动,便有一支极为尖利的箭矢飞射而出。 萧隽领着唐青上前,射出去的箭正中树干中央。 “箭矢用了独特的材质打造,若瞄准人射击,顷刻没入体内,或贯穿而出,必要时,可涂沾药物使用。” 唐青问:“这支云雀弩听起来甚为妙用,陛下何不留着。” 萧隽望着他,不待唐青制止,便开口:“孤想送你。” 微妙的死寂过后,萧隽教唐青继续试弩,这支云雀弩可以做部分调整,调到最适用的手感。 暮色已至,视野晦暗。 唐青收起云雀弩,道:“时辰不早,陛下可要……” 萧隽盯着他,本想送走贵客的唐青不得不改口。 “……留下用膳?” 皇帝给他送礼,且耐心教授,出于情面,这会儿逐客未免不地道。 萧隽微微一笑,欣然应允:“好。” 唐青传下吩咐,兰香不敢怠慢,亲自到后厨跟着厨子一起忙活。 萧隽开口:“孤微访出宫,一切从简,无须劳师动众,就如卿往日那般就成。” 又道:“过去行兵打仗,孤同将士们在极境中深潜埋伏,一连几日饮冰吃雪,粗粮裹腹。” 唐青想起萧隽自幼被作为质子送往胡族,在极境中能带出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马,其中隐情自是无须对外人诉说。 他一时不知要不要接应此话。 问,则进一步。 萧隽静静看着,仿佛在等唐青的选择。 须臾后,唐青垂眸:“陛下,还请随臣到前厅用膳。” 萧隽收起视线,已经遭受过几次拒绝的心也没有那么煎熬难忍,来日方长。 * 后厨备了几道家常菜,五菜一汤,其中四道为邺都常见菜色,唯有一道是南郡的口味。 席间,二人专注用膳,渐渐地,唐青觉察异常,那道南郡菜肴几乎被萧隽吃个干净。 他一忖,问:“其他菜色不合陛下口味?” 萧隽道:“孤瞧几道菜式中,唯此一道非兖州菜色,理当是卿喜欢的地方口味,私心多尝了几口。” 唐青无奈,随对方去了。 用过晚膳,萧隽未再久留。 唐青送对方出门,待马车驶远,方才吩咐仆人落下栓锁。 这一日难得休息,连着招待三人,即使心性坚韧,此时不免生出倦怠。 兰香长叹:“今日吹的什么风,一个个的都往府上来了。” 此话勾起唐青回忆,忽然笑道:“今日吹北风。” 兰香暗觉莫名,只是瞧见先生笑,自己亦跟着恍惚地笑起来。 ** 兖州的冬日漫长,今年更是陆续连降几场暴雪,短短一夜,大雪在宫檐下沉沉压着,次日才安排侍卫清扫。 时节寒冷,又连降雪,出行格外不便,唐青除了上下值,成日只宅于室内,府门紧闭,落得不少清净。 兰香望着满园的雪白,搓搓手心,兀自喃喃:“今年的雪,落个没完没了呐。” 说完,回头看向书案前执笔练字的先生,又笑了笑:“但还有句老话,说是瑞雪兆丰年,来年定是个丰收年罢。” 唐青想起今年下发到边境的政策,以及去年在梧郡率先施行的改革,说道:“但愿如此。” ** 元朔四年,进入孟春。 皇帝亲自举办了一场祭祀大礼,祈佑连年丰收,国运昌荣。 除了春祭,身为国君,亦会以身示范,亲自下田耕种,朝堂百官效仿。 唐青作为朝廷要员,自然不敢怠慢。 一早,他内着御寒的贴身里衣,外罩行动方便的素色斓袍。 官员耕地,在不耽搁公务的情况下,须按自己的时间分配,唐青则了休沐当天前往。 他牵出冀襄王送的那匹踏风,独自从府邸去往近郊。 近郊四周,放眼所望,遍布着大片鲜嫩稀疏的青绿。 耕作的农民遥遥看一眼途径的马车或骏马,这几日,他们见到许多达官显赫出现在田地里,可谓开足眼界。 城中还有不少百姓专门赶到田间,即使被隔得很远,但为了瞧上一眼这辈子可能都无缘见到的名臣仕族,仍不惧辛劳地苦守。 头几日热热闹闹,唐青等冷清下来了,这才出行。 他打马从田垄穿过,悠哉悠闲的踏风忽然轻跑起来,唐青拍了拍它的鬃毛,安抚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它送至一道熟悉的人影身边。 第124章 停在田岸上的一匹高大骏马和踏风互蹭脑袋,萧亭站在田间,朝他浮出笑容。 唐青从马背跃下,跟着下了田。 “王爷,您今日也在。” 萧亭道:“挑了个日子,正合心意。” 他将手里的稻子分了一把给唐青:“一起。” 唐青只好跟着对方往田里插稻。 萧亭磁声开口:“今年冀州开设边贸,若无意外,皇上会派遣特使督查,人选应当就是唐侍郎了。” 唐青正色:“能为陛下分忧,自是荣幸。” 萧亭:“听闻侍郎在梧郡吃了不少苦。” 唐青:“吃过苦的不止下官一人,为陛下分国事之忧,乃份内之职。” 萧亭笑笑:“是吗。” 唐青哑然。 表面话听起来有些冠冕堂皇,如果不是意外卷入朝廷,他或许还在梁王府自在悠闲的度日。 一开始只为了自保,让皇帝看见他有能利用的地方,换他自由。 可陆续走了几个地方,停留在当地生活,所见所接触到的环境,使他慢慢改变了初衷。 唐青扪心自问,如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可以改善百姓生活,他愿意为此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改革计在长远,实施起来,或许需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 可假如因为他尽力带头把第一件事情办好了,慢慢推行到其他地方,比如推行到南郡,使得在远方还记挂自己的朋友得到生活上改善,便叫唐青心满意足,更加坚定这份继续走下去的决心。 萧亭眉目专注,看着青年脸上焕发的神采,就如看见春日间落下的一道明媚暖煦的光。 “唐侍郎是个很独特的人。” 唐青不自在道:“王爷过誉了。” 叙谈间,田垄上有人喊:“王爷,唐侍郎——” 李显义站在上头,唐青瞬即意会。 萧亭道:“过去吧。” 春风和煦,萧隽伫立在另一田间,遥遥看着攥了把稻子的唐青走近。 他道:“唐卿与皇叔倒是相得甚欢。” 唐青望着手里的稻苗,停下脚步,不走了。 见状,萧隽无声清了清嗓子 :“孤与你有要事相商,关于冀州边贸,若卿不便……” 唐青:“臣愿为陛下效劳。” 又开口:“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不是么?” 萧隽无言。 他甚至觉得唐青是为了逃避自己,才迫不及待地离开皇宫,离开邺都,他想好缘由,只要唐青不想去,他就另外安排人选。 可一开始是他要唐青为自己做事,选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人,做他的刀。 萧隽道:“冀州地处北境,与胡族交界,不比邺都,更不比梧郡。” 唐青垂眸:“可陛下想让臣去。” 以他的心性,对这份政策的熟知程度,又有在梧郡改革的经验,放他亲自监察边贸施行,再合适不过。 理智上选唐青最合适,可于私心上,萧隽不想放他走。 飘起了细密的雨丝,唐青抬步走到萧隽面前:“陛下下旨吧。” 明明最初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望着青年柔软莹润的白皙面庞,萧隽心脏涌出几分揪扯的疼。 若放唐青去了冀州,此行一走,只怕会清减许多。 可他关过唐青一次,没有谁比他清楚,这人注定不会平凡。 第64章 春雨如油, 今年的兖州,境内比往年落雨频繁。 唐青要前往冀州的消息告诉兰香,吩咐她收拾一人的行礼。 兰香停下动作, 不确定道:“一人?先生, 您不带兰香过去么?” 唐青吹了吹手边的茶水, 徐声道:“冀州不比邺都, 且府内需要你来打理, 就安心留在此地, 等我回来, 好吗。” 兰香不太情愿,抿着唇嘟囔:“兰香不过去,谁照顾先生啊……” 唐青好笑不已:“我有手有脚, 自然能照顾自己,莫要担心。” 兰香还在争取机会:“先生,还是允了兰香跟您去吧,兰香不怕吃苦, 从前什么日子没碰到过……” 唐青面容温和:“正因如此, 才不想叫你跟着我吃苦了呀, 傻姑娘。” 他端量室内,又道:“我在大邺孑然一身,如今把此地当成自己的家,你就当答应我另一个要求,在家里等我,可好?” 小姑娘圆溜溜的杏眼一下子就涌出了眼泪。 她喃喃:“家?” 听起来久远陌生的家,叫她变得不安、懵懂, 可当接触到先生温柔安抚的眸光时,整颗心便沉沉而安稳的落了下来。 她仿佛掉进了温暖的一汪泉水里, 又好像被外头沥沥洒洒的春雨浇了一头,丝丝缕缕的凉透出一股沁人的暖意,叫她对未来滋生憧憬。 唐青道:“自然,你是我妹子,这儿不就是我们的家?” 他佯装轻叹,款款踱步至屋檐后,望着满园的空寂,道:“还盼着妹子能把府中几座庭院打理起来,种种花栽栽草,再养几只小动物,最迟也就今年的夏季,总能从眼前这片空地中看出些花团锦簇来。” 兰香眼中还泡着泪光,微微抽噎道:“先生放心,兰香定把院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像个家,我就在家里等您回来。” 唐青轻抚她的发髻:“办完公事,我会尽快回来的。” 兰香重重点头,又哭又笑地跑去继续收拾行李。 第125章 要启程前往冀州,唐青在尚书台便没有太多公务了,手头仅剩的活儿交接给同僚,安排妥当后,在出发前意外得了几日闲。 傍晚,与尚书台的几名同僚在瑞福楼小聚,茶余饭饱间,婉拒了李秀莽送自己回去的好意,说想在街头随处走走。 夜幕临下,邺都主城繁华热闹。 他在现场制作花灯的摊子前止步,摊主瞧他容貌不凡,笑呵呵问:“公子要花灯吗?” 唐青正欲应声,身后忽然有人先他一步,沉声道:“送他一盏。” 唐青侧首,微微抬高双眸,有些诧异,又似乎有所预料地望着面前英贵十足的男人。 “爷。” 萧隽这是又微服出巡了? 萧隽问:“你要哪盏。” 唐青便把视线放回摊子前,要了盏花苞样式的灯。 萧隽付了钱,道:“一起走吧。” 唐青举着粉色的花苞彩灯,跟在对方身侧。 他们从朱雀街走到金水街方向,萧隽没有停步的意思,再直行一段时间,就会来到唐青的府邸。 如他所猜测的那般,萧隽到他府上。 二人在堂屋坐着,兰香很快送来泡好的茶水,安安静静退到外头等候。 萧隽摩着杯口,隔着浮起的水汽看着唐青,道:“卿可准备好了?” 唐青:“行李俱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此次前往冀州,他跟着冀襄王的队伍过去,萧隽另外还会安排人跟在身边,供他差遣。 围绕着打开边境边贸的事商讨片刻,萧隽递给他一枚金牌。 唐青没问何意,对方给他就好好收起来, 萧隽道:“见此金牌如见孤,便宜你行事。” 唐青想起去年南行梧郡时,对方也赐了他一把金龙刀。 萧隽道:“金龙刀不方便带在身上,那支云雀弩比金龙刀实用,不管置身何地,记得贴身带好。” 唐青:“臣记下了,谢陛下关怀。”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烛火幽幽摇曳,映得萧隽浅色瞳孔不像往时淡漠,眼里是有情绪的,带了情绪看他。 唐青偏过脸,准备挑个话头转变此刻的氛围。 没等他开口,院子外传来些动静,疑惑间,萧隽道:“出去看看吧。” 俨然一副府邸主人的作态,唐青摇摇头,跟着对方身后走出堂屋。 他问兰香:“怎么这样热闹?” 兰香福了福身,朝皇上先行过礼,方才回答。 “回皇上,先生,适才官驿差人托运了十几个木箱到府上,说是梁王府送来的。” 唐青:“惊鸿送的?可附有信件。” 兰香:“有的。” 她把袖口底下的信封小心翼翼取出,唐青接信,抬头看了眼萧隽,将信拆开,借着庭院里的灯将纸上内容看完。 原来梁名章今年在南郡恰好为一名东溟商人诊病,商人为表谢意,坚持要送礼品。 梁名章什么奇珍异宝都没拿,只叫商人给他送些东溟的土豆就好。 能在大邺出入营商的外族商户,自然能有手段把土豆运入境内。 那东溟商人往梁王府送去几十箱土豆,除了北上托运的这部分,南郡已经在范围地区内种植土豆,只等今年收成了。 且梁名章在信上告知另一件喜事。 王府农庄照着唐青的图纸做了水车以后,耕作产效去年便得到显著提升,今年南郡内其他农庄纷纷效仿,有条件的,都找了木匠把水车建起来。 水车一旦建好,可解决范围内引水灌溉的困境,节省人工劳动力,让更多的农民着重耕作理田,增加种植产量。 唐青眉眼溢出欣喜,把这几件好消息告诉萧隽。 兖州的春天来得晚,储藏的土豆陆续发发芽,不日就可种植。 萧隽道:“听卿所言,这种土豆真有那么好?” 唐青打开其中一个木箱,挑了块完好且尚未发芽的土豆,忍不住拿在手心抛了抛,沉甸甸的。 唐青道:“陛下有所不知,土豆前两年就在大邺境内出现了,可大部分人不知它能食用,致使其没能在境内传播。” 他借着竹筒流下的水清洗土豆表皮,边洗边问道:”陛下今夜急着回宫么?” 萧隽:“孤在老马那处夜宿。” 唐青温温一笑:“那就请陛下多等些时候。” 他径直去了后厨,把洗干净的土豆放在蒸笼上,灶底留有火种,添点柴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萧隽看着他:“唐卿竟会做这些粗活。” 唐青失笑:“臣本就是个平凡普通的人。” 且他在梁王府生活将近一年,为了不白吃白住,自然会些杂活儿。 萧隽道:“听卿所言,过去一直在梧郡内,为何知晓此种土豆可以食用?” 唐青脑子里总是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说是看书学来的,萧隽却不好糊弄过去。 唐青盯着灶下的火,忽然轻声说道:“若臣……并非这个时空的人,陛下信么?” 萧隽:“什么?” 何为……时空? 这是大邺哪个地方,又或是外族之地? 可观唐青面容,不像怀有异族血缘。 唐青拿着木柴在地面画了几个圆圈,松下微微紧绷的肩膀:“陛下就当臣在胡言乱语吧。” 第126章 萧隽紧盯他不放,道出疑惑:“你会离开么。” 不知缘由何来,他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唐青头绪茫然,他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已经来到大邺第四年,怎么也回不去了吧。 蒸笼源源喷出水汽,他道:“蒸熟了。” 打开蒸笼的盖子,唐青拿起筷子把整块土豆夹到碗里,戳成两半,露出里面粉黄粉黄的土豆泥。 片刻后,他夹起一块土豆吹凉送进嘴里,笑吟吟道:“是这个味道。” 说罢,给萧隽递了另一双竹筷:“陛下尝尝。” 萧隽默默吃干净,沉吟不语。 唐青接着开口:“土豆有许多烹制的办法,最简单的,就是把它蒸熟,或放进火堆烤。土豆容易种植,产量高,为平民百姓能大量拥有的果腹食物。” 只是苦于未能得到推广的原因,两年前在大邺境内出现,竟少有人知道它能食用。 唐青放下碗筷:“陛下,臣去冀州的日子里,此重任就交给您了。若陛下有心,开通海上之路贸易时,可与东溟换取更多的土豆,在大邺全境推广种植并无不可。” 萧隽有一瞬间的怔茫,低声问:“卿就如此笃信?” 唐青:“臣不敢要求,只期许陛下会这样做。” 他知道萧隽是个很有想法和手段的皇帝,就是太有手段了,才会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独断独行,没有先帝仁德的口碑。 不过当前时局特殊,仁慈与贤德撼动不了现状的许多问题。 ** 夜色渐沉,唐青送萧隽到府邸大门外,望着朦胧光线下飘散的春雨,他拢紧斗篷,道:“臣就送陛下送到这里了。” 萧隽低垂双目,瞳孔里倒出青年精致滢白脸庞。 只短短一段路,却让他想了很多,包括推翻了前几日的打算。 为了唐青,他可以暂时再退一步。 萧隽道:“孤有点后悔。” “唐青,你最好平安回来,也不要爱上别人,否则……” 连萧隽也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样的事。 第65章 深夜, 颐心殿灯火憧憧。 萧隽召来韩擒,目光颇为复杂地审视对方。 对韩擒,他既欣赏重用, 可又不得不忌惮。如今, 他把一件重要的事交给对方。 “冀州一行, 务必照顾好他。” 韩擒对唐青的痴心叫萧隽心里不悦, 本欲派另外几名心腹暗卫随行, 可想到当日在田间所见, 皇叔与唐青叙谈甚欢的场面, 使得他心里生出了一点芥蒂,不得不提防。 旁人对皇叔的态度,总归带有对皇室的敬畏, 涉及唐青,最多忠奉命地护着,于私情,恐没有韩擒上心。 他知道, 在某件事情上, 韩擒与他站在同一阵线。 而且以唐青的性子, 只要认定的事,便不会回头,任韩擒怎么痴缠,唐青也绝不会再动摇半分。 是以,他吩咐:“不要让皇叔接近他。” 短短一句话,让大殿陷于沉寂。 君臣目光相交,在彼此的眼中, 读懂了那道再清楚不过的眼神。 韩擒道:“臣领旨,定不负皇上所托。” 此外, 萧隽还交给韩擒另一件公务,事关边境驻将。 二人谈至深夜,三更才歇。 * 次日,萧隽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命李显义宣读圣旨,任唐青为边贸督查使。 唐青此行,要前往北方州、西北的幽州和冀州督查边境贸易,直至将落实下去的政策稳定施行,方才算完成任务。 此外,就去年梧郡改革,今年额外增设了几个地点推行,萧隽又另外安排几名官员负责监察跟进。 议会散去,唐青才走出大殿,四周便连接迎来官员向他道贺。 唐青停在原地与诸位官员寒暄,甫一抬眸,与出来的韩擒迎面而遇,轻轻点头,便又与旁的官员招呼。 散了朝会,唐青径直回府。 启程的行礼已经准备妥当,衣物药材俱全,装了两箱,连同尚书台送来的资料文卷,也另外再装了一箱。 日期定在后天,时下闲来无事,他便在院里取些发芽的土豆,跟兰香开了块小菜地种植。 仆人进来传话,听闻贵客登门,不等唐青整理衣物,萧隽已越过大门,目光落在庭院偏角的青年身上。 唐青放下小铁锄,鞋底还沾着泥巴,迎上前行礼。 萧隽挡了他的动作:“免礼。” 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又折腾起你那些土豆了?” 唐青笑道:“不止土豆,去年就计划着在院里开片菜园,把能种的青菜都种上一些。” 他问:“陛下可有吩咐?” 萧隽道:“来看看你。” 分别在即,萧隽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表面话,也不想做出推开唐青的举动。 如此赤诚袒露的心意,叫唐青一时难以接应。 他无法给任何回应,拎起放下的小铁锄,把发芽的土豆埋入挖好的土坑里。 萧隽把土豆递给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 唐青无奈:“陛下。” 萧隽:“只看看都不行?不做别的。” 又道:“也不说让你为难的话。” 日近正午,萧隽方才从唐青府上离开。 待人走后,唐青吩咐仆人把大门关闭起来,即日起,谁来了都不见。 第127章 他在府上安安静静地呆了两日,直至启程去往冀州那天才露面,跟随在冀襄王的队伍当中。 此行除了有冀襄王相助,萧隽还给他安排了一行暗卫,韩擒竟也在其中。 韩擒检查好马车状况,道:“先生,我扶你上车。” 唐青回绝:“不必。” 他踩上马凳,沿着阶梯走入车内坐稳。 韩擒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落好车帘,策马跟在旁边。 队伍低调离开邺都,韩擒跟在马车外,除了定时给唐青送水递粮,余下时候就像跟在旁边的影子,安静却又无处不在。 唐青所休息的榻下置有抽屉暗层,里面码放解馋的小食,些许常见药物,还有几本书籍。 他抽出一本冀州风俗打发时间,才出邺都境内,便听车外传来冀襄王的声音。 “唐侍郎感觉如何。” 唐青撩开帷帘,透过车窗望向一席玄色简装的萧亭。 “回禀王爷,下官一切安好,谢王爷关心。” 萧亭笑道:“在外就不必遵守这些繁缛礼节,等到冀州以后,侍郎免不得跟着我们入乡随俗。” 唐青从书籍上解到冀州相关的一些风俗,那儿没有邺都城内层层礼节的往来,还听说边境的人性格多数豪爽直快。 与他有过几次相处的冀襄王,确有几分坦率,但这份情绪还是比较内敛温厚的。 在前方策马的韩擒忽然回头,道:“王爷,下官有要事与您相叙。” 萧亭示意唐青在车内好生休息,驱马朝前方靠近。 唐青低头,继续心无旁骛地看书。 途中几次冀襄王过来与他问候,过程都被韩擒打断,与其商议事务。 几次下来,唐青发现其中异常,韩擒似乎故意支走冀襄王。 邺都通往冀州的官道,修缮得还算平整,行驶途中,未受太多颠簸。 三日后,官道周围山野遍布,此时还落了一场春雨。 唐青在雨声的催眠中泛起春困,合起手里的书卷,倚在榻上半梦半睡。 一觉结束时,身子微微沉重,唐青拢紧身上的锦被,掀起帘布,朝外探张视线。 韩擒绕回缰绳,跟在车舆一旁,问:“可是累了?” 又道:“过半刻便安营休息,再坚持一会儿。” 唐青道:“辛苦韩统领了。” 开口时嗓音沙哑,刚出声,韩擒解开腰间的水囊递给他。 唐青接过:“多谢。” 兖州和冀州路途相隔不远,他身上水土不服的症状不若去年南行时那般严重。 尽管如此,唐青不敢怠慢,不愿自己的原因致使行程耽误,尽量避免生病的可能。 水温很暖,这一路韩擒给他准备的水,总是温度适中,叫他随时能喝。 此举之心细,只能是有意而为。 他举着水囊,暗自轻叹。 ** 傍晚前,队伍停下,驻扎营帐原地修整。 部分将士到周围打水,其余将士则原地生火,还安排了人手轮岗值守。 唐青听附近的将士闲聊,得知再有两日就可抵达冀州境内。 他从车帘探出身子,正欲搬个马凳自己下去,旁边伸来一只手臂,将他稳稳扶到地面。 韩擒道:“在车内闷了一日,可要到附近透口新鲜空气。” 唐青恰有此意,连续乘坐四日马车,腿脚乏力酸软,该适度活动筋骨。 他朝对方微微点头,在其陪同下,到周围的林间散步。 春意阑珊,竹林翠绿,不远的范围内有条河流。 此时水声潺潺,岸边山鸟停留在石子上低头饮水。 夕阳的霞辉散浮于溪面,粼光闪烁,叫人观之心情怡跃。 唐青在溪边的石块上小坐休息,很快,韩擒给他送了新鲜的烤肉,果子和温水。 烤肉用荷叶包括,蘸料齐全,加之用荷叶裹在外层烤,打开便散发出一阵清新浓郁的香味,肉质鲜嫩,引人食指大动。 韩擒把烤肉吹凉,分出最嫩最香的部分,串在竹筷上递给他。 唐青拿着肉串,轻咬半块,又喝了些水。 他背过身,回避韩擒的目光:“我吃不完,你也吃点。” 韩擒目不转睛道:“剩下的我来解决,先生先用。” 诚然,一路上韩擒恪守职责,对他照顾有加,且没有做任何逾越的行为。 可每每对上这人的目光,唐青便立刻读懂里面的坚持。 韩擒并非不争,只是在等,退回到原地,等他开口。 但他不会再回头,不想置韩擒于两难之境。 脑海浮现出许多前些日子关于他们两人的非议,唐青放下烤肉,挑了个果子慢慢咬。 他道:“家中最近如何?” 韩擒:“入春以来,父亲手臂成日疼痛,此为断臂以后残留的旧疾,请了宫内的御医诊治,情况已经稳定,大哥还是如从前那般。” 唐青微微点头:“好好待他们,你父亲跟大哥,一直都很关心你。” 韩擒默然。 见天色暗下,唐青准备返回马车休息。 他刚走几步,便被韩擒拉住手腕。 风迎面袭来,打下几片竹叶。 “先生……你可愿意等我。” 等他处理好韩家的事,安置好父亲和大哥。 唐青闭起眼眸,复又睁开,慢慢掰开腕上的手掌。 第128章 “阿擒,原来不是说好了,分开就不要回头,你我都有要承担要做的事情,做个朋友也挺好的。” 韩擒:“不……” 他自背后揽上唐青的腰肢:“求您等我,我定会——” 唐青:“定会什么?” “定会舍弃韩家的身份?还是不当这个官了?” 唐青道:“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时,会变成更好的你,而不是要你舍弃所有,只求一个连你我都不能确定的结局。” 他挣出韩擒的怀抱,对方僵在原地,怔怔看着他朝竹林外走。 林外的巨石后,倚了道人影。 唐青借着火光,看见萧亭朝他露出点笑意。 他回头一望,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方才的场面。 萧亭送他回到马车,道:“韩擒这般痴缠,你……” 唐青:“王爷,这是下官的私事,不便谈论。” 萧亭长叹:“韩统领当年随皇上在冀州出征时,便是出了名的固执,许多敌将出逃过程都被他这份固执追得无处可逃,甚至有活活跑死的。” 唐青:“……” 萧亭:“只要你身边没有人,他就不会放弃。” 唐青:“可我总不能为了让他放弃,随便找个人……那样不公平。” 萧亭笑着摇头:“感情何来公平?” 他上了马车,坐在唐青身侧的位置。 “若唐侍郎愿意,本王可以助你完成这件事,但唐侍郎也要答应本王一件事。” 萧亭补充:“不会违背道义,更不会残害任何人性命,只是想让你跟本王回冀州王府,看一个人,同她说说话就好。” 唐青:“何人?” 萧亭:“本王的义母。” “这笔交易,唐侍郎答不答应?” 第66章 二人叙谈, 唐青适才从话中得知信息。 萧亭自幼便有一乳母,待他如已出,照顾十分周到。 后来乳母与一平凡人家的教书先生结为夫妻, 几年后育有一子。 可不幸的事情连接发生, 那位教书先生因心疾突然过世, 乳母所生的孩子经大夫诊断, 亦从出生起就带了心疾。 萧亭怜乳母举目无亲, 便将她认为义母, 其孩子便为他的义弟。 他把母子二人接入王府, 请来最好的大夫医治,续了上好的药材。无奈义弟长至十一岁时,也因心疾突发早年离去。 萧亭叹道:“义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经此巨大打击,神魂俱散,心智痴傻。这些年寻医无果,心病全系一人, 便是年幼病逝的义弟。” “说来也巧, 自与唐侍郎第一次相遇, 便觉侍郎的眉眼处与我那义弟有三四分相似。” 唐青低喃:“第一次相遇……” 他默然沉思,旋即神色陡变,带了几分怒气,难以启齿道:“王爷,您、我……那次马车上……” 萧亭立刻解释:“马车那日,本王见侍郎深陷痛苦,侍郎身子羸弱, 不堪药力折磨,当时便心生不忍, 怜惜之下,才出此下策。” 这是二人相识以来,第一次谈及当日的意外。 萧亭借着车外火光注视唐青半明半晦的面庞,柔声道:“本王对侍郎绝无冒犯之意,事出紧急,才选择那样做。” 转念一忖,又道:“本王义弟走时还很小。” 说着,抬起掌心比了比:“只这么点个子,五官还未长开,与侍郎的容貌相比,细看之下,其实并不像,只是眉毛与眼睛有点神似。” 他顿下声:“眉毛一样的细致修长,眼睛生得水汪汪的。” 唐青:“……” 见唐青绷起的脸缓和,萧亭适才松了口气。 “总之,本王绝对没把你们二人混淆。” 他问:“唐侍郎还想听本王解释什么?” 萧亭磊落坦然,有话及时开口,解除二人之间不必要的误会。 唐青也不好继续生气,遂问:“所以王爷想让下官假扮义弟,陪您的义母相处?” 萧亭道:“确有此意,义母常年受心病所扰,缠绵病榻,时日所剩无几。若她能看到你,或许心里会好受些,能在走之前了却一桩心事。” 唐青:“……若没有效果呢。” 萧亭道:“实不相瞒,过去几年,本王在民间寻过与义弟相似之人,带到义母面前,但屡不见效。唯独见到唐侍郎时,心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那道声音告诉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你。” 他细细端详唐青:“如若不试试,何以知晓没有效果呢?” 唐青垂眸:“王爷这是欺骗人。” 萧亭道:“本王只想解开义母心结,让她离开前过上几天轻松日子。心结能解开固然是好,如若无法,已是尽力,尽了力就不后悔。且谎言分善恶,有时候世上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侍郎以为呢?” 唐青眼睫轻轻颤动:“下官能理解……” 他垂眸细思,复又抬眸,唇边绽出很浅的笑意。 “说来也巧,王爷看到下官第一眼,便觉得下官与那位义弟颇有几分神似,而我出生时,也带了先天性心疾。” 此话既出,他置于膝前的手腕蓦然袭上一阵疼痛。 萧亭握紧他的手:“唐侍郎也患有心疾?” 他只知唐青身子孱虚,哪曾想过,眼前荏弱却又坚韧的青年同样遭受心疾困扰。 唐青看着腕上那只手掌,道:“若调养妥当,心疾不会轻易发作,王爷,您……” 第129章 萧亭松手:“本王失仪,抱歉。” 唐青抿唇一笑:“天色不早,王爷回去休息吧。” 萧亭道:“本王看时辰倒还不晚,既说过帮你,就从即刻起。” 唐青:“……” 萧亭笑了笑:“放心,不会对你做什么,就在这马车内多坐片刻。” 仅二人相坐无言的功夫,便会令韩擒寝食难安,黯然失落。 唐青送萧亭下车时,就如对方所言,韩擒守在不远的范围之内,背着光面对马车方向,像一道寂静的影子,莫名叫人感到沉重。 萧亭站在马车底下,叮嘱道:“早点歇息,还须再赶两日路程。” 唐青应答,目送萧亭走远,韩擒来到面前,哑声问:“先生可有吩咐。” 唐青轻轻摇头:“我歇下了,劳烦统领值夜。” 落回车帘,韩擒依然没走。 唐青闭起眼眸,狠下心那般背过身躺回榻间。 ** 翌日,马车在官道上平稳行驶。 刚过正午,又落了一场雨水,山野挲挲回响。 韩擒往车内送去水和食物,唐青道了谢,接过水囊时,另一端忽然被对方攥紧不放。 唐青抬眸,韩擒目光沉晦,欲言又止。 “先生,昨夜你……” 身后来人打断了将要开口的话。 “唐侍郎,本王早上写了几卷关于冀州历年边贸的记录,可要观阅?” 唐青微微抬起下颌,眸光越过韩擒肩膀,迎上萧亭的目光。 “王爷有请。” ** 萧亭虽然答应帮唐青挡开韩擒,叫对方死心,但也的确带了正事过来与唐青商议。 文卷上为他一早在马车内写的冀州历年贸易细则,具体详情记录,在冀州王府的书库才能找到。 车外被人叩响三声,唐青揭来帘子,见韩擒举起水囊。 唐青回绝,道:“今早统领已经给我送了三次水。” 说着,拿起案几上的水囊:“还没喝完,不必再送。” 韩擒目光直直盯着萧亭,唐青重新落下帘布,眼神露出几分不忍和无奈。 听声音走远,萧亭适才开口。 “这便于心不忍了?” 唐青:“他当真很固执……” 萧亭:“当断则断,你的一丝不忍,便给他坚持下去的幻想。” 他目光掠过唐青脸上的迷茫,指着文卷,缓声道:“继续看下去吧,莫再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伤神。” 唐青微微点头,把心力重新放回文卷记录的细则上。 * 如此过了两三日,马车驶入冀州境内。 期间,韩擒只在送水送粮的时候靠近马车,多逗留一分,便往内心多施加一分凌迟。 除了唐青休息的时间,萧亭皆带着公事,堂皇正大地与他在马车内相处。 连随行的将士都逐渐看出端倪。 就算有公务相商,他们何曾见过王爷何这般频繁的接触一个人。 日近傍晚,萧亭掀开车帘,示意唐青看看外面。 入眼已不再是荒凉无边的山野,而是带着古朴简洁风格的街道。 冀州平城,为境内少有的繁华城邑,也是冀襄王王府所在之地。 车队此刻行驶在平城的街道上,唐青观察周围,虽见热闹,但繁华精致程度,远不及邺都。 他忍不住靠在车窗仔细探量,很快发现其中特色。 往来的冀州百姓,当前时节多穿皮袄皮料。 街道两边设置许多用木头和帐篷搭建起来的摊子,有卖地方特色吃食的,还有现宰牛羊肉的,售卖皮革兽靴,多为北方游牧地区所见的物资。 应地理环境和气候影响,冀州的人大多生得浓眉高鼻,肤色呈现不同程度的黝黑,脸颊两边被寒风吹得红彤彤,嘴角咧开大白牙,双手揣在兜内,笑着同身旁的人闲聊。 有人瞥见马车内探出的唐青,呆愣一瞬,“哇”的一声惊呼。 叫声引来数道目光朝马车打量,行人聚成团,就跟看到仙人下凡似的,满目惊艳。 唐青连忙落回帘子,平城风俗开放,适才被那么多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叫一向镇定的他有点难为情起来。 萧亭将他的反应一丝不落地捕捉在眼底,面上几分忍俊不禁。 唐青道:“平城的百姓果然如王爷所言,各个直爽坦诚。” 韩擒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着眉头策马返回,绕在马车四周护卫。 他道:“先生,我已派人提前跟平城的官驿取得联系,此时即可前往官驿下榻休息。” 萧亭道:“平城是本王的地方,侍郎和统领远道而来,本王自不会轻怠。适才与侍郎商议过,在冀州的这段日子,便在王府小住,统领没有异议吧。” 他又道:“王府的环境再怎么说都比官驿舒适,且有专人伺候,出行方便。书库内藏有边境历年贸易详细的卷宗底册,侍郎可随时查阅,不必两头奔波,统领以为如何?” 萧亭事事想的周道,韩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 诚然,为了唐青的身子考虑,留在王府小住,确实比官驿来得好。 他道:“那就有劳王爷了。” 马车驶入王府门前,唐青欲下车,韩擒抬手正准备把他带下去。 车内出来的萧亭双目微微眯起,单臂侧揽唐青的腰肢,将他稳稳当当带到地面。 第130章 韩擒收起横在半空的手:“王爷,此举不妥。” 萧亭从容笑道:“本王与唐侍郎这几日相处下来,颇感意气相倾。且来到冀州,便免了那些不必要的繁文缛节,还请统领无须拘谨。” 他朝唐青示意,道:“随本王来,挑一间你喜欢的院子。” 第67章 听闻王爷回府, 管事带着下人们已在院中等候。 管事为首,几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目光精烁,一句“恭迎王爷”回府, 吼得那叫气势如虹。 跟在后面进府的唐青不由顿了顿脚步, 萧亭回头, 笑意从容中多了几分随性。 “都是一群到了年纪都不安分的活宝, 莫要被这帮老小子吓着。” 萧亭先进院中, 道:“本王带了贵客回府, 别惊到贵客。” 待唐青出现在萧亭背后, 站成排的老将士眼睛都看直了,还有的直接揉上眼睛。 “王爷,您出府一趟, 给咱们把王妃带回来啦?” 萧亭道:“什么王妃,这是皇上钦点的边贸监察史,唐大人。” 几名将士龇牙嘿嘿一笑:“原来是唐大人,见过大人, 方才咱们几个唐突了, 还望大人恕罪。” 几名将士早年就投身前线, 年近四旬落了一身伤下来,已经成家的那部分都回家过日子去了,剩下几个,上下皆无老幼,亦无妻儿,萧亭索性把他们留在王府内,让他们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十余年相处下来, 几名老将士早就把彼此当成亲人,连同萧亭, 即便贵为皇亲国戚,也没少被他们乐呵呵地打趣。 唐青觉得几人真有意思,浅笑着与他们招呼,余光扫向后方。 后方一张桌子上陈摆了一大壶酒,边上还置了个烧着火的铜盆。 “这是?” 萧亭嗓音低磁地解释:“冀州的习俗,他们给本王接风洗尘准备的。” 话声方落,从外头带着行李走进院子的韩擒与几名将士对视,微微点头。 将士们道:“韩统领?!” “几年不见,当年叱咤西北二境的小韩骑督都长这么大啦。” 韩擒随萧隽出征时,踏过大邺遍布战火之境,作为得力前将,名声显赫,许多从前朝割据战乱时期经历过来的将士都知道他。 大邺平定,时隔几年再见,老将眼中多了些热泪。 他们收了收眼里的泪光,举起旁边的一大壶酒,斟上满满三碗。 “王爷,统领,监察史大人,咱几个敬你们一杯。” 老将们干脆利落地痛饮一大碗酒,依照冀州习俗,接风洗尘的人也需痛饮上这碗酒,接着从火盆上迈入堂屋,预示着去除一路尘秽,也算完成风俗。 萧亭笑而不语,兀自斟上大碗,仰头喝净。 下一刻,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本王替他喝。” “我替他喝。” 萧亭和韩擒止声,默契地望着彼此。 几道目光齐齐打量唐青,将士们视线一转,似乎从中琢磨出些许火光四溅的味道。 王爷待众人一向爽朗温厚,何曾像此刻这般,带着些针锋相对的意味。而韩擒,当年还是个跟木头一样的直愣小子,哪怕在战场上杀红眼也能闷不吱声。 韩擒道:“王爷,下官奉皇命护送唐大人,理当由下官把这碗酒喝了。” 他掌风一扫,连斟二碗,沉默利落地把碗中酒水饮尽。 将士鼓掌振声:“统领果然爽快。” “既然统领代为喝了这碗酒,唐大人请先进屋歇着吧。” 冀州春夜的风很大,唐青站在韩擒和萧亭中间,在两具颀长修健体格的对比下,即使裹着狐裘,亦如风中拂摆的柳枝,弱不禁风,叫常年习武的将士们心生不忍。 唐青迈过燃烧的火盆,方入堂屋,便有一阵微微暖气袭绕周身。 他小坐片刻,喝了热茶暖身后,腮边浮出薄薄绯色,仿佛晕开一层脂粉,周身镀上柔和的暖光,好似连几盏灯火似乎都格外眷顾他。 杵在门外的将士搓搓自个儿黝黑的脸,看着王爷温声向唐大人低语介绍,再看韩统领沉着面色,摇摇头,疾步离开这硝火陡生之地,生怕引火烧身。 唐青围绕前院溜达一圈,目光带了探寻。 萧亭道:“义母卧榻数年,大夫交代需要静养,府上这帮老小子成日闹得欢,本王就将义母送到距离王府不远的一座院子里调养,那儿清净,素日得闲时,本王便去陪她用饭,叙会儿家常话。” 唐青微微莞尔,道:“府上的将士都很有趣。” 萧亭笑叹着摇头:“日子一久,只会嫌他们闹腾了。” 很快,将士们从庖房送来满满几锅冀州菜,有煎烤得浓郁鲜香的鱼,油脂四溢的烤牛羊,肾脏大补汤,最后才上了道夹些绿色的小炒青瓜。 唐青打量满桌子的肉,不禁咋舌,最后夹了几块小青瓜,韩擒盛了碗用清水兑过的鱼肉放到他手边。 萧亭吩咐:“往后多备几道清淡滋养的菜色,唐侍郎用不了过于荤腥的食物,就照老夫人的食谱准备。” 将士们记下,还想到庖厨多备几道清淡点的菜,唐青及时制止。 一伙人围着大桌子坐下用饭,唐青面前的碗总是满的,无论缺什么,左右两旁都有人替他添上。 他一顿饭吃得颇为不自在,饭后面上尽显倦色。 第131章 此途舟车劳顿,唐青在房中洗漱之后,靠在榻间准备休息。 * 墙上烛火轻曳,门外扣响,萧亭立在檐下,温声询问。 唐青出榻,开了门,抬眸便迎上对方温厚柔和的目光。 “要休息了吗?” 唐青道:“回王爷,正准备躺下。” 他发间稍微湿润,如云乌发垂至腰际,明丽潋滟的眉眼几分倦色,叫人瞧了十分想好好呵护珍视。 萧亭把手上的瓷碗递给他:“这碗牛乳适才温过,喝了便安心歇息。” 唐青浅笑道:“还有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吗?” 萧亭道:“初到冀州,担心你不适,喝些牛乳有助于休息。” 待唐青喝完,萧亭扶他回榻躺好,掌心一挥,熄去烛灯,只留室内小厅里的一盏。 隔着屏风,寝室幽暗,萧亭向来温厚从容的目光,蓦然间灼亮许多,透露着与从容相违的热度。 唐青莫名回避注视自己的双眼:“王爷,您不必如此。” 萧亭:“你初到冀州,留在本王府上做客,本王比你年长,对你多照顾几分是应该的,无须抱有负担。” 唐青已被倦意席卷,想再说点什么,混混沌沌地,脸沾在枕边逐渐睁不开眼眸。 萧亭静坐片刻,离开时轻轻把门带上。 廊下,韩擒抱剑而立,萧亭看他一眼,拿着空碗走了。 * 四更天,唐青从混沌的梦境惊醒。 新环境总归叫他不太适应,懵懵茫茫地打量陌生的床头,余光一落,忽然支起身,对窗外的那道身影默然无语。 他唤:“韩擒。” 那人微微侧身,推门来到榻前。 更深夜寒,唐青全身裹在锦被里,露出半张脸。 “你一直守在此地?” 又道:“这里是冀襄王的府邸,防卫严密,不必时时守着。” 他轻声催促:“快去休息吧。” 韩擒道:“我想守着先生。” 他目光里承载着隐忍的失落:“先生,请你不要接近王爷。” 唐青:“为何?” 转念一想,记起途中韩擒几次借口支走萧亭,他不是傻子,很快明白。 遂皱眉问:“这是陛下授意你做的?” 韩擒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唐青问完,眼神里露出些许审视的意味。 他心如明镜,待想清楚其中缘由,忽然生出少有复杂的愤怒。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我自己的情感意愿,何须受人牵制。” 韩擒神色闪过急惶和笨拙,尚未解释,唐青背过身,卷着被褥躺下。 他的声音闷闷传出。 “我也快三十岁了,若有成家的念想再寻常不过。想找什么人,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们没有关系。” “而且王爷品性出众,与我道同契合,待我率性磊落,真要发生什么,你们也不能这般联合起来牵制我,干涉我的选择。” 韩擒震愕。 “先生,我并非要左右你的想法……” 他艰难开口:“我只想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唐青叹息:“我们分开了,你要我说几遍。” 韩擒:“我等先生,等不到也一直等。” 唐青不想与对方继续说那些反复循环的话,韩擒只认定一个死道理,像块任由风吹雨打都嵬然不动的磐石。 韩擒忽然缓下声音,沉沉说道:“若以后先生身边有了别人,我自是不会让先生为难,更不会出现在您的面前。” “可只要您需要我,我就一直都在。” 韩擒有些迟疑,继而开口:“王爷不错,可他毕竟贵为皇室血脉,与皇上牵扯颇深,我担心先生会因此卷入不必要的纷争当中……” 若朝上传出当今皇帝与王爷心属一人,此等轰动朝野的事,怕不能平息。 唐青过于瞩目的相貌和才情,使得与他相处的人很难不动心。 皇上与冀襄王感情匪浅,并非普通君臣可比,如若在唐青身上起了纠纷,事关皇权,他们会向唐青倾斜吗?还是做出伤害他的事。 这也是韩擒深感忧虑的。 唐青揉了揉眉心,道:“我心里有数,你快回屋歇息吧。” 他自然不会告诉韩擒,自己与萧亭只是做些表面功夫,对方也不会喜欢自己。 第68章 从邺都到冀州平城, 唐青一路舟车劳顿,途中强撑的一口气在抵达目的后就散了。 次日早上他吃了点温补的粥食,不久之后开始出现反胃犯呕的症状, 且不适应当地又寒又干的气候, 肌肤上接连起了疹子。 管事请来平城内最好的大夫诊治, 约莫半时辰, 才把人送走。 此刻唐青半倚在床榻之前, 被过敏折磨得浑身不适。 韩擒送走大夫, 遣了名府中的下人到药铺抓药, 手上另外拿着一罐方才大夫给的药膏。 他观察唐青脸颊,原本滢白如雪,因为过敏, 挠得两腮泛起血色,透出些细小的红疹。 韩擒低声道:“莫再挠了。” 说罢,双手合掌迅速搓暖,指腹挑出瓷罐里的药膏, 仔细将唐青胳膊周围起疹子的地方均匀涂抹。 药膏触碰到肌肤立刻化开, 起效很快, 缓解了唐青几分痒意。 韩擒问:“可有舒服点?” 唐青轻轻点头,道:“脸和脖子我自己可以涂抹,今日麻烦你了。” 第132章 二人交谈刚结束,门外适时响起萧亭的声音。 “身子可有恢复?” 萧亭端了两盆水进屋,放在睡榻周围。 “平城干燥,只能用老法子试试。” 又道:“本王吩咐庖房炖些冰糖梨汤,早晚喝一次, 看看可有效果。” 唐青一早起来就有点干咳,目前症状很轻, 大夫说还不到用药的程度,可佐以食疗缓解。 唐青言谢。 萧亭看着他,不忘叮嘱:“这几日你就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待气候暖和,再到实地勘察边贸情况也不迟。” 唐青轻叹:“只能如此。” 事分轻重缓急,若他不及时调整状态,恐怕往后会耽搁更多的时间,且他可以借在王府调理的日子,把书库内记在冀州历年边贸的详细资料查阅一遍。 韩擒欲言又止,碍于萧亭在,只能把话暂时放下。 不久,管事亲自从庖房送来炖好的冰糖梨汤,唐青在韩擒与萧亭二人的注视下喝完。 眼前忽然出现两只手,分别都递了块擦嘴的帕子给他。 他一怔,绕开二人,自己另外拿了块,道:“不劳烦王爷和统领了。” 见他回避,萧亭开口:“你暂且安心静养,冀州边贸的卷宗已经吩咐人整理,稍后就到屋内。” 萧亭进退有度,交代完便抬步离去。 韩擒陪唐青坐了片刻,管事和下人抬了半箱书卷放在屋内,唐青肩上罩了件素色披风,下榻整理卷宗,简单分类,适才坐在书案前打开查阅。 他忽然抬眸,望着影子一样跟在身侧的韩擒,道:“如果有事,就先去忙吧,我在屋内哪都不去。” 韩擒微微点头:“周围有仆人和暗卫,如有需求只管吩咐他们一声,或遣暗卫来寻我。” 唐青浅笑:“我明白。” 韩擒定定看着他的笑,在房内多逗留了片刻,方才出门。 连续几日,唐青的院落只有韩擒和萧亭出入。 韩擒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就在旁边陪着,萧亭则与唐青商议边贸一事,点到即止,适时闲聊些许平城的风土人情。 如此下来,等他身子好转,冒起的红疹都消褪后,适应了冀州的气候和环境,便有了外出的打算。 四月末的平城,冰雪几近消融,院中点缀些许青绿和花苞,云层的阴翳拨开,每日放晴的时辰逐渐多了起来。 这日正午,唐青看天色不错,遂更换衣物,以冠束发,找到院子后习武的韩擒,说要出门一趟。 他虽在感情上对韩擒有所回避,但于公事上,怀着秉公无私的态度,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毕竟韩擒奉皇命护送他,边境此行,唐青与韩擒也算共事的同僚。 韩擒收起拳法:“我陪你一同前往。” 唐青没有拒绝。 管事正在堂屋前带人洒扫庭院,唐青向对方知会一声,道:“如若王爷回来问起,还请管事帮忙传话。” 管事笑呵呵道:“大人尽管放心出门,待王爷回府,老奴就把您的话告诉王爷。” 府中这会儿除了管事和几名洒扫的仆人,萧亭正在军营处理公务,而几名老将亦没闲着,去了军营后勤帮忙。 王府备有马车,唐青和韩擒一起乘坐,径直朝距离平城最近的一处边贸地点出发。 ** 平城不设边贸区,最近的贸易区,在冀州更北,也就是距离平城有一个半时辰车程的崀山堡附近。 平城还能见到城邑的街景热闹,到了崀山堡,交错的路牙两边只设立着没什么规模的集市,百姓多居住在用泥土夯实的土房子里。 根据王府的马夫介绍,崀山堡很小,寻常人疾步而行,约莫半个时辰就能走完一遍。 此刻马车沿窄小的路道跑了一刻钟左右,面前赫然出现崀山堡的城门。 城门开着,有将士驻守,百姓进出需要出示鱼符核对身份,所带物品也需检查。 城墙用巨大的石块和夯泥磊砌,纵使有了风霜残垣的旧痕,仍显金石坚固之势。 走出城门,唐青抬首遥望,在不远处的一片平阔地势周围,隐约看到上面设立的旧址集市。 那里正是将崀山堡和胡族、各游牧外族隔离开的区域,也用作战地缓冲区,过去被设成临时贸易集市。 因为先帝封锁边贸交易的缘故,此地荒凉数年,偶尔有一些外族经过,也都遭受驱赶。 在周围驻守的将士看见有马车停下,正欲驱逐,瞧见率先从车内走出的男子,气度轩武不凡,不由面面相觑。 唐青紧随韩擒下了马车,靠近时被将士拦阻。 韩擒道:“不得无礼,此为冀州边贸监察史,都退下。” 说着,出示官牌,四周的将士见此情形,纷纷恭迎。 唐青意在低调实地勘察,没有为难他们,沿着交易榷场的旧址慢慢转开。 边贸榷场荒置已久,到处遍布灰尘,木头搭建起来的摊位结满蜘蛛网,滋生些许青色苔痕。 用唐青现代的目光来看,就像开设在城市郊区的农贸菜市场,规模一般,半小时脚程就能把这片区域走完。 此地被驻守边境的将士看管,如今空荡荡的,早已不见昔日的热闹景象。 边贸资料显示,这些年大邺停止对外贸易后,即使有战争发生,在交界之处,仍有几地的平民百姓偶尔出没,背着官方管控做点小本买卖。 第133章 纵观历代王朝,无论国家施行什么样的政策,就算处在战乱的年头,也无法彻底杜绝生活在边缘地区的百姓私下接触。 毕竟这部分人需要生活,他们艰难存活在战乱和政斗的夹缝中,不同的地方滋生了不同的生存规则。 唐青根据卷宗记载,吩咐随行的马夫带他们去了几处没有将士管辖的地方,果然发现几个零散交易的暗址,有大邺边境的百姓,还有一些游牧外族。 这些游牧外族都是平民布衣的穿扮,发现唐青和韩擒出现在此地,面色几分紧张。 唐青只看了看他们交易的物品什,对摆摊的小贩说道:“别紧张,我们只是经过。” 大邺边境的小贩见他衣着不俗,问:“公子是其他地方来的商人?” 唐青点头:“没错,听闻冀州不日就要开放边关贸易,所以我过来瞧瞧,到时候好做应对。” 听他也是做生意的,小贩颇为感慨。 “咱们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那些官兵前几年收走俺不少东西,肉疼呐!” 和小贩打了会儿交道,唐青把他们售卖的物什大致查探清楚,多为手工制作用品。 这些手工制作品都是游牧民族日常生活所用,还有些比较方便储存的青瓜冻果,而来自大邺边境的小贩则换取到外族产制的皮革毛料或风干的牛羊肉。 从崀山堡赶回平城,天色渐暗。 路道已经没什么行人,因而停放的一列马车格外引人注目。 韩擒下车探查,很快赶回,告诉唐青这些车辆都是从各个州郡过来的商车。 商车装载粮食,专程带到边境,用来跟置盐司换取盐票的。 去年唐青在朝上主张促商运粮政策,带动商人把粮食运送到边境增加当地仓库存储,缓解边关压力,再借此时机把售卖盐的权利从官府下放到民间,促进民间经济增长, 政策刚出不久,今年几个边境城邑,以冀州平城为例,已涌来许多南方商户,带着手上的部分储粮响应政策。 唐青望着马车几乎排满街道的景象,一路思索,直到抵达王府,方才停止思考。 翌日,韩擒有公事要办,吩咐暗卫好好跟着唐青。 时下天色尚好,想起昨日在街上看到的行商车辆,唐青独自出了王府,打算沿着街头四处逛逛。 他出门不久,从身旁策马而过的人忽然停下,目光温柔灼亮地看着他。 “唐侍郎。” 唐青抬眸,诧异:“王爷?” 萧亭道:“本王正要去军营,可愿过去瞧瞧?” 唐青听说平城置盐司就在军营不远,如今那么多商人进城,他倒想看置盐司怎么处理此事。 甫一点头,身子陡然腾空,叫萧亭抱上身前坐好。 唐青:“……” 他来不及制止,视野已伴着对方爽快磁性的笑声不断倒退。 时至此刻,唐青方才意识到,作为萧家人,无论表象多么温厚,骨子里总归都流淌着霸道的血液。 萧隽这般,萧亭也是如此。 第69章 唐青坐在马背上, 腰肢两侧是萧亭持着缰绳的手臂。 二人靠得相近,战马疾驰间,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微微震动的胸腔, 臂膀起伏的肌理弧度。 平日里待他和颜悦色的萧亭, 此刻却叫唐青觉察到不同寻常的侵略性, 对方极具东方化内敛沉和的眉眼, 变得深邃无比, 睨着他, 目光里俱是炙热。 这样热烈的情绪, 让唐青下意识想要回避。 萧亭唇角扬着笑,口吻透出几分低沉磁性的蛊惑:“唐侍郎,仔细感受。” 唐青轻怔, 萧亭意有所指地开口:“平城的风。” 记起旧事,唐青抛开纷杂的情绪,默默把心力转移到眼前。 平城街道的场景不断倒退不断变化,街道消失, 四周出现低平的山丘空地。 他缓慢合起双眸, 束起的青丝在风中飞扬, 连带着他似乎也飞了起来, 冀州的天,更为辽阔低矮,拂过肌肤的春风带了阳光的气息,夹着土地的味道,干冽而温暖,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他重新睁开双眼, 顿觉所有积压在内心的情绪一扫而空,化作天地间的一缕风, 一抹尘埃。 萧亭倾向他的脸侧,低声问:“可有感受到冀州的风,喜欢吗。” 唐青唇边噙着浅笑:“很舒服,在此地骑行一圈,脑海里所有的杂绪化为无形,人好像就变成世间的蜉蝣,渺小却自在。” 萧亭面上笑意不减,目光锁着他,道:“你啊,平日里就是想的太多,有空闲多出来转转,让自己放轻松些,身子自然就会好上许多。” 唐青垂眉,微微一笑:“王爷言之有理,可有的事情不得不做。” 萧亭忽然问:“唐青,你可想留在这里。” 唐青:“留在平城?” 萧亭把“留在我身边”咽回嘴边,换了个说辞。 “待解决完边贸一事,我向皇上说情,你愿意吗?” “我知你性情闲逸,并不喜欢朝堂上的纷争。” 亦知他无依无靠,在世间唯独只能自己走出一条路。 萧亭对他怜惜不已,从相遇的第一面起,就带了连他自己都道不明的私心,否则也不会不假思索地救下唐青,更何谈去做那件事。 唐青不由深深看了眼萧亭,隐下心内震动,唇边渐渐止了笑意。 第134章 萧亭看着他:“可是有其他顾虑。” 唐青不语,万般心绪化为眉眼的一丝惘然。 他浅叹道:“王爷可还要去军营?” 见唐青话锋一转,萧亭不好继续纠缠追问。 面前地势广阔,远处有低丘起伏,正值芳菲四月末,周围已冒出浅深交错的草绿,风里皆是植物混着泥土的气息。 冀州地处北境,春天来得比任何地方都要晚,但此时的唐青丝毫不觉寒冷,反而因为萧亭方才的一席话,泛出久违的热度。 他再次开口:“王爷莫要耽误公事,先去军营吧。” 萧亭指着前方坦阔的地势:“这儿亦是将士们素日拉练的地方。” 说着,手持缰绳调转方向,没从军营大门进入,而是从侧门带着唐青绕进去。 * 唐青第一次参观军营,好奇地打量周围。 很快,他生出几分不自在。 适才沿着广阔地势骑行一圈,畅意姿然过了头,此刻回神,便觉与萧亭过度亲密了。 周围值巡的将士向萧亭招呼,目光却直直盯着他。 血气刚硬的冀北男儿,何曾见过这般浑身都透露着细致的人。乍看之下雌雄模辩,近距离端量,才恍然醒悟,世上还有此等风华惊绝的男子。 唐青手肘往后碰了碰,道:“王爷,还请把下官放下马。” 萧亭看着他往后打的手肘,莫名被此举激发出罕有的情绪,心道这样的唐青甚为可爱。 毕竟还要顾及唐青的颜面,萧亭放他落回地面,自己也下了马。 萧亭向将士介绍唐青的身份,带他绕军营绕了大半圈。 光是走完半圈,以唐青的体质而言,就叫他颇为吃不消了。 他轻抚泛热的脸庞,微微喘气,裹在披风下的身子发了点细密的汗。 萧亭观他一路隐忍,本想等他开口,但以唐青的性子来看,断然不愿做出扰乱兴致的举动来。 他道:“进营帐里休息,喝口热茶如何。” 唐青笑着点头,此刻他连指尖都在发热。尽管有些劳累,体内却好像多出一股使不完的力气。 萧亭所在的营帐比其他营帐宽敞两倍不止,置着议会时的桌案座椅,还有沙盘,侧面悬挂一张冀州疆域的舆图,后边用屏风隔出一方休息的空间。 将士送来泡好的热茶,不久,左右副将前来汇报军务,萧亭都没有回避唐青,交代下去后,瞥见他低着头自觉避开,嘴角便不禁浮起柔和的笑意。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军务,无须这般。” 唐青放下茶盏:“王爷,下官还是出去吧。” 见识过平城的军营已然足够,他一个边贸监察史,在人家的地盘继续待下去,于理不合。 萧亭问:“可是有事?” 唐青:“下官想去置盐司转转。” 萧亭:“今日军务不算繁忙,本王随你去。” 唐青想想,接受了。 毕竟他当前以边贸督查的职责来到冀州,主要负责边贸。那促商转粮政策虽然为他主张提出,但施行起来,主要监察的职务不在他身上,贸然过去,恐有越责之嫌。 皇上给萧亭在冀州放了很大的自主管理权,他要去置盐司转一圈,带上唐青,怎么看都挑不出茬子来。 二人一道前往置盐司,主司很快出来迎接。 此时有不少入城的商户正在排队,萧亭让主司汇报,唐青很快知道这些商户正在等待核对信息,待登记完,即可依照条例获取官方发放的盐票。 趁萧亭与主司交谈之际,唐青转去其他地方,在门口驻足片刻,见几名商户走出,便迎了过去。 商户面露惊艳,向他询问来意。 唐青临时编了个借口,声称自己也是外城过来的商户,借机打探以粮食兑换盐票的事宜。 从商户口中得知平城置盐司没有徇私废公,更未借职务便利克扣粮食,欺压商户,稍觉安慰。 目送商户离开,萧亭走到他身侧:“问出什么来了?” 唐青总结今日在军营和置盐司所见,道:“王爷治下严明。” 萧亭笑道:“去年皇上查出私粮北运至外族一事,可是亲自向本王问了罪,那几个月忙得昼夜不分,把冀州各地官员好好肃清了一番。” 唐青道:“王爷辛苦了。” 萧亭摇摇头,又道:“边贸公示一出,届时平城也会设立贸易的榷市,榷市初步定在平城西街,可想去转转。” 唐青不假思索:“想。” 萧亭道:“这便走吧。” 本想带唐青逛一会儿军营,再让他好生休息。可看到唐青忙起来就全身心投入的样子,与其想方设法找借口独处,不如亲自带他四处走一遍。 萧亭从置盐司处差了辆马车,两人在平城西街下车,前方不远,有官兵设点,不少民众正在排队。 唐青向队伍里的人询问,得知他们正在应招榷市劳工的名额。 排队的人群里,除了平城当地的居民,还有辗转至此地的流民,及混了外族血统的边界一带的百姓。 只要有人通过考核与验查,做了登记,不日就可凭借官家发放的榷引在榷市劳工,获取月钱或者粮食。 此为新修订的边贸条例中列出的细则之一,市场开启后,必须增设务工数量,从平民里选取劳动人员。 第135章 目的就是通过增加劳务岗位,提高百姓的生活经济水平,稳定社会发展。 听罢,萧亭看着他,道:“旧条例并无这条细则,侍郎行思独特,多为百姓考虑周到。” 萧亭查过唐青,自其入朝起,做的都是触犯各阶级利益的事,也难怪皇上会安插韩擒和近身暗卫在他身边,若不这般护着,只怕会出意外。 叙谈之际,前头闹出动静,起了纷争。 萧亭带唐青上前旁观,只见一名年纪轻轻,五官有外族特征的少年与官兵争辩。 原来少年不但通过考核,且完成得相当出色,可官兵看他面带异族特征,当场不予通过。 少年高举鱼符抗议,说自己也是大邺的百姓,为何因为怀有异族血缘,就视为最下等,过了考察却不优先给予登记。 冀州最北境地,分布一些和外族女子通婚的百姓,他们的子女虽被认定为大邺子民,却因为血缘不正的缘故,被鄙视,遭厌弃。 被压制的少年力气奇大,两三名官兵险些拉不住他。 围观的民众有的漠不关心,有的暗自叫好,有同样遭遇的,欲为其发声,最后却一致保持沉默。 少年喊道:“当今圣上也流着异族的血,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 官兵呵斥:“大胆刁民,居然敢直呼皇上,不要命啦?!来人呐,把他绑起来——” 萧亭皱眉:“住手。” 围在二人身边的百姓下意识让出道,为首的官兵瞧见,目色诧异,纷纷迎上前行礼。 “见过王爷——” 话一出,周围的人连接跪下。 萧亭望着少年,道:“此人既已通过考核,为我大邺子民,就该照规矩办事,本王若没记错,条例上可未曾记载相关规定。” 官兵迟疑:“可此人方才冒犯了皇上……” 唐青微微摇头:“对方的话并无过错,何罪之有?” 官兵悄悄瞅了眼唐青:“还请这位大人见谅。” 唐青亮出官牌,表明身份。 在官兵们行礼之际,他开口命令:“把此人留下,既通过考核,就照条例办事。” 又道:“今后莫要再将大邺百姓划分三六九等对待,逢乱世时,多少英雄半路揭竿而起,他们随皇上南征北战,驱逐入境敌人,守卫疆土,功勋显赫。你们对此质疑,不就等同质疑这些英雄的出身? ” 在场的人沉默。 唐青笑着看向众人:“自古以来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人不能只看他的出身,而是要看对方的能力,看他做了何事,我瞧这名小兄弟颇具英勇风范,何必刁难他?” 百姓中有人高喊:“大人说得没错!” “既是我大邺子民,凭什么为难人家?!” 那少年眼眶顿红,含着泪光,朝唐青不断叩头。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此纷争很快解决,唐青从百姓的高呼中离开。 萧亭看着他,喟叹道:“好一个英雄不问出处。” 唐青浅浅扬起眉眼:“让王爷见笑了。” 萧亭道:“见笑倒没有。” 反而愈加被他吸引。 “唐青,这些日子等你转完,本王带你去探望义母可好?” 想起之前的“交易”,且萧亭第一次见面就帮过自己,唐青断然不会拒绝。 萧亭驻足,手指轻柔地替他理了一丝落下的碎发。 “义母定会很喜欢你。” 第70章 五月中旬, 唐青一直在忙。 自朝廷发出边关贸易公示,冀州几城设立的边贸地址准备相继开启。 他先后分别与这些地方的负责官员见了一面,相商议会, 而后又到实地率先查探一番, 几地兜兜绕绕地辗转, 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 这日启程返回平城, 唐青靠在车内抵不住疲倦睡了。 日近傍晚, 霞光万道。 落日照着平城的街集, 往来的行人笼罩在苍廖的夕阳里, 烟火尘埃中,多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朦胧。 唐青听着熙熙攘攘的动静,脑子些许清醒, 眼睛却仍昏沉沉地阖着。 直到马车平稳停下,依稀传来韩擒与人交谈的声音,不久,车帘掀开, 他睡沉的身子蓦然一空, 让韩擒抱出马车。 只这动静, 他顷刻间睁开双眼,手腕微微推了推对方。 “韩擒,放我下来。” 韩擒这次没有放开:“先生继续靠着,你累了。” 不等唐青反应,韩擒带他回到院落,把他放回寝屋的睡榻里。 管事很快赶来院中,韩擒站在门边, 回头朝床榻方向瞧了眼,低声吩咐:“大人舟车劳顿, 膳食安排人送到房内就行。” 管事连连点头,准备去庖房安排。 刚走到门外,管事忽然开口:“王爷还在军营,晚些时候便回府上。” 韩擒面庞紧绷,半眯双目,管事二话不说很快走了。 萧亭光明正大地托管事给唐青留话,即使韩擒在意,眼看着二人似乎越走越亲近,心下苦闷,却无法更改什么。 庖房很快送来温补滋养的膳食,韩擒将碗筷备在小厅里,唐青稍作休整,净手之后,二人一同坐下。 五月中旬的平城逐渐热了起来,晚风都带着暖和。 离府半月,院中的植物枝群渐茂,更添几分盎然明绿。 第136章 唐青六七分饱后放下碗筷,用湿布稍微擦拭,对韩擒说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此行来到冀州,韩擒随他跟进边贸一事,还要着手处理皇上安排的任务。 在其他城邑停留的这些天,他偶尔从夜里醒来,时常能看见邻屋映出对方书写密报的身影。 韩擒道:“先生与我何须见外。” 他很庆幸能陪唐青一起度过这段日子,相伴相处的点点滴滴,俱成为叫他珍惜留恋的回忆。 韩擒沉沦在这份苦涩与甜蜜之中,虽然已经分开,再无挽回的可能,可他依然无法遏制地生出诡异又扭曲的快感。 能与唐青朝夕相处,叫他满足的同时,滋生出疼痛,不想脱离,而是甘之如饴的承受着。 沉默的用了会儿晚膳,窗外天色晦暗,仆人把回廊和院中的灯笼点亮,随后又往屋内送来几盏灯。 眼看时辰不早,唐青还待洗漱,韩擒不便再多逗留。他低声交代几句,适才离开院子。 就在韩擒走后,门前落下一名暗卫。 闻声,唐青重新打开房门,暗卫不是跟在他身边的,而是从邺都皇宫里过来的。 暗卫朝他行礼:“见过唐大人。” 说着,从袖中小心取出一封密信:“皇上特意吩咐属下,这封信要亲自交到大人手里。” 又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此为宫内上个月进贡的滋补珍材,也是皇上命属下交给大人的。” 唐青一手拿信,一手接过锦盒。 他走回书案坐好,将信纸从信封中取出展开,借着火光静静看完。 回复皇命即是紧急要务,唐青没有片刻耽搁,当场准备笔墨纸砚,正待落笔,暗卫忽然开口。 “大人,皇上亲口交代,大人回信时,请务必多写些。” 唐青微微一笑,颔首道:“好。” 暗卫垂着双眼,惯来冷硬的面孔闪过些许不自在:“皇上还吩咐,不光要写公事,大人的……私事也要尽量多写点。” 唐青:“私事?” 暗卫目光闪烁,支吾其词:“譬如……大人近日心情如何,胃口可好,有没有想吃的菜色……” 唐青:“……” 满腹无奈中,夹着几丝陌生异样的情绪,他笑着摇了摇头。 暗卫抱拳,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还请大人体谅,若少了信中内容,属下便得落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唐青叹道:“我明白怎么写。” 暗卫拱手:“多谢大人。” 唐青在腹中措辞几番,适才落笔。 先事无巨细地呈报这半个多月来开启边贸的进展状况,随后再附上另一张空白的宣纸,依照对方的要求,添点“私事”。 萧隽若想清楚掌握他的具体行踪,只要吩咐暗卫紧密跟随,即可汇报,在对方面前,他完全毫无隐私可言。 但萧隽却要他在信上书写,足见把他之前的话听进心里,给他保留了几分隐私。 对此,唐青带着微妙的复杂心情,闲话叙了一张信纸,将写好的几张密信纳入信封,双手递给暗卫。 暗卫受宠若惊:“谢过大人。” 觉得不够,兀自又抱了个拳,素日矫健利落的人,在唐青面前略显笨拙。 唐青浅浅抿唇,道:“从邺都到平城,此途辛苦你了。” 他从书案起身,走到院中,唤来附近的仆人。 “庖房可还备有温热的膳食,劳烦给给这位小兄弟送点吃的过来。” 值夜的仆人立刻赶去庖房,暗卫将密信妥当收好后,差点又抱了个拳。 将这名专程赶来送信的暗卫安置好,唐青洗漱不久便休息了。 房中熄了灯,院子里的灯笼亮着光,隐约透入些许朦胧的光线。 从邺都出来已过了一个半月,许是受到方才那方来信的的影响,昏睡之际,突然想起几件关于邺都的旧事回忆。 临至五月下旬,邺都就要入夏了。 兰香应该把府邸打理得十分妥当吧,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应当开了不少,不会再如刚进府那时候,到处都光秃秃的。 开春后随着各项新政的下发,尚书台的同僚必定忙得抽不开身,不知到几时才能再到瑞福楼小聚一次。 还有他启程前嘱托给萧隽的事,对方可有在大邺境内推广种植土豆,海上贸易之路是否有了进展? 涌入脑海的杂事搅得他混沌不堪,一觉竟睡到了翌日巳时一刻。 ** 日上三竿,候在屋外的仆人听到动静,得唐青允许,便端着盥洗的用具轻轻进门。 适才洗漱干净,门外传来萧亭的声音。 “昨夜休息的可还好?” 唐青浅笑着回眸:“王爷。” 尚有些不自在地继续开口:“睡的太沉,今日起晚了,外面的人怎么也不叫一声?” 萧亭道:“莫怪他们,是本王交代的,希望你多睡一会儿。” 说罢,抬起手掌微微一拍,管事亲自送了早膳到小厅。 萧亭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先吃点东西,短短几日,有些清减了。” 唐青下意识摸了摸脸:“王爷言重。” 萧亭淡笑不语,陪他小坐片刻。 待用完早膳,暗卫前来传话,说是韩擒有事外出,让他安心留在府中休养。 萧亭与他先后走出屋子,在院里晒晒太阳,吹了会儿温暖的风,叙几句闲话。 第137章 萧亭道:“左右无事,不如今日去看望义母,意下如何?” 唐青住在王府也有半个多月了,答应对方的事还未兑现,心生愧疚。 他欣然应允:“好。” 又问:“可要带些东西过去?” 萧亭:“你人过去就好。” * 约莫一刻,唐青随萧亭来到一座清幽安静的院落。 日光晒得石板温暖干燥,周围的植物被打理得很是漂亮。 树荫下,两名婢女正在陪着一位妇人侍弄花草,萧亭唤了声“干娘”,妇人回头,看清她的面容后,唐青怔在原地。 妇人朝他扑来,嘴里焦急地喊着“小离”,那瘦弱娇小的身躯,竟险些将唐青撞倒。 良久,在萧亭担忧的目光下,他眼眸眨了眨,缓缓回神。 妇人盯着他,唐青嘴角牵出一抹笑:“见过老夫人。” 一只手臂落在腰后,萧亭对婢女交代几声,半搀半抱地把他带到旁厅坐好。 萧亭问:“可是身子不适?还是……” 唐青摇头,:“无碍。” 他话刚落,置在膝盖前的手却让萧亭握紧,放在掌心搓了搓。 “唐青,你的指尖很凉。” 唐青有些迷茫:“我……” 他不知该说什么。 命运竟然如此巧合,萧亭的干娘,和他的母亲在外貌上竟有几分相似。 唐青的父母属于生意联姻,没有半分感情。生下他以后,二人关系越加疏离,好像把结婚生子这份任务完以后就解脱了,把他遗忘了。 他从有记忆起,父母便常年在外忙着各自的事业,偶尔回来见他,也只待了一两天就匆忙离开,连同他被照看的保姆虐/待也是很久之后才发现的。 环境造就了唐青自小就孤僻的性子,长大后随着性向的无意暴露,使得那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矛盾剧烈升级。 多年对他不闻不问的父母突然对他强制看管,无休无止争吵和谩骂彻底让这个家碎成齑粉,二人离婚后,被彻底放弃治疗的唐青这才得以解脱。 青春成长期,他不停地接受心理治疗,当他与过往的一切和解,终于让内心重新获取到生活的温暖和柔软时,猝不及防的,竟如一缕幽魂,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 他就像水里的浮萍,风里的尘絮,水流到哪里,风吹到哪里,他就在哪里。 面对萧亭关切的目光,最终只化为他嘴边的一句叹息。 “我没事。” 殊不知,已经很久没有落泪的眼眸此刻溢出晶莹的湿润,颤动的睫毛像雨水打湿的蝴蝶。 眉心一暖,他怔怔睁着眼眸,萧亭捧起他的脸,吻从眉间转落在眼睫,吮去朦胧的细泪。 唐青闭眼,内心有根弦松动下来,就这么放任自己靠在对方肩膀上。 他轻轻叹道:“只此一刻,让我缓一缓,过会儿就好。” 第71章 不知过去几时, 唐青适才从失态中恢复平静。 他打量萧亭微湿的衣襟,濡湿的眼眸里滑过欠疚之色。 开口时嗓音尚有少许哽咽和沙哑: “王爷,让你见笑了。” 本该兑现承诺, 答应对方的邀请和老夫人见一面, 哪想什么都没做, 才刚到府上就就发展成这副模样。 萧亭细看着他, 声音低沉而磁性:“无妨, 心里可有好受一点?” 唐青清楚望见对方眼底浮出的怜惜, 夹了另外的情绪, 仍觉羞愧,讪讪,还有点脸热羞愧。 萧亭取出一块巾帕, 帕子带着干燥清冽的气息,轻柔擦拭唐青的脸颊,将眼睫残留的濡湿拭净。 唐青接过帕子:“王爷,让下官自己来。” 萧亭并未坚持, 松了手, 道:“好。” 唐青:“把王爷的衣裳弄脏了。” 萧亭淡笑:“美人落泪, 就如仙池玉露,怎么会脏。” 又道:“能同你分担此刻的心绪,本王庆幸这个人是自己。” 若在往时,唐青只当这些话是玩笑话,听听就过了。 但他此刻别开眉眼,巾帕掠过鼻尖,听闻此话, 手上用过了力气,鼻尖顿时晕出一抹红。 他问了个很是肤浅的问题:“王爷……很喜欢下官的容貌么?” 萧亭坦然道:“每个人的容貌特质自出生起便为世间独一份, 须知人颜亦老,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度与风华,却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无论容貌和气度,在本王眼底,你自然更是独一无二的。” 毫无吝啬的赞美使得唐青耳后一热,为方才不经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深感懊恼。 他能清楚感受到有什么东西越过了彼此曾经划分的界限。 他垂低双眸,面前送来一盏温水。 萧亭:“喝点水润嗓子,听你开口有些哑了。” 唐青捧起瓷盏,下意识转了转杯口,又盯着上面的冰裂纹看。 萧亭没有因为他的回避生怒,反而觉得这份欲盖弥彰的心思尤为可爱,加上方才哭过一会儿,愈叫人横生怜惜之意。 算着时辰,萧亭道:“府里这会儿备了辅食,可要出去,同干娘坐坐?” 唐青想起刚才自己在她们面前出糗失态,小辈当着长辈的面如此,于理不合,当即答应。 二人并肩走出偏厅,老夫人正在和奴婢将辅食摆上桌,听到声音,老夫人看着萧亭唤“明礼”,而后又直直盯着唐青,嘴唇嗫嚅,一声“离儿”不敢开口。 第138章 她前不久朝着离儿扑去,哭嚎不止,把人都吓坏了。 唐青抬眸,向萧亭示意要怎么应对。 萧亭笑道:“干娘,你仔细瞧清楚,他是离儿吗?” 老夫人道:“是离儿呀。” 她肩膀瑟缩,神情凄然:“离儿不出声,可是怨恨阿娘没把你照顾好。” 萧亭附到唐青耳边:“干娘神志混乱,为了让她心神稳定,只好委屈你暂时当一会儿离儿了。” 这是一早就答应的事情,只为救人。 唐青冲老夫人露出极浅的一笑,顺着她的招呼,在空位上入座。 与其相处片刻,唐青已从不久前混乱怅然的思绪里抽离出来。 老夫人与他的生母在外貌上虽有几分相似,但性格却是极为不同的两个人。 老夫人并不强势,性子非常温和质朴,且将他认成因心疾早逝的孩子后,对他始终带有几分小心局促的讨好。 唐青接过她递的清茶,内心不禁发酸,在她期冀的注视下将茶水一饮而尽,笑道:“这杯茶很好喝。” 老夫人眉眼都是笑意,面容上的褶痕愈发清晰。 她常年心病积郁,又受病痛折磨,容颜较同龄人更为憔悴,形消骨瘦,唯独望着唐青时,眼底盛出灼亮的光彩来。 唐青忍不住想到“回光返照”一说,对她更是心疼,用过辅食,陪她说了好一阵的话,温声温语的,直至看着对方疲倦沉睡。 萧亭亲自把老夫人送回寝屋,出来时轻轻把门带上。 “干娘每日都要以几剂汤药续补,身子早已不堪负累。往时陪她用了辅食就早早休息。今日你在她身边,能叙这么久的话,已属罕见。” 唐青道:“老夫人是个可怜人。” 萧亭垂下温厚深刻的眉眼,目光里俱是柔情。 “可觉得累?” 唐青摇头。 他们二人站在树下,枝干结出一簇簇的粉花绿叶,正是开得最好的时候。 花香在院子里散开,燥而清爽的风带下几片花瓣,萧亭抬手,掩在唐青发端替他挡去。 唐青立即弯了弯眉眼,眸光如春水流动,。 他道:“不用挡开。” 萧亭被他如此注视,喉头滑动,心脏鼓出几分躁动,素日沉稳淡定的做派消散无形。 他忽然开口:“本王……我……还想如在屋内那样吻你,可以吗。” 唐青垂眸不语。 只听萧亭低声喟叹,似感慨,似怜惜,仿佛带着无限的情绪,低头在那光洁细腻的眉心吮了吮。 “唐青,为什么不说话?若你不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 唐青原地不动,当萧亭的吻再次印在额头,适才闭起颤抖的睫毛。 他心里有点茫然,还有点乱,思绪全被眉间炙热柔软的触感牵引。 “王爷,你为何要……明明与我当初定下的承诺并非这般。” 萧亭叹笑:“你分明知道,本王怜惜你,心疼你,开口将你挽留下来,俱是因为对你动了心。” “假意合作不过是个借口,否则以你的性子,还未等我靠近,便要回避,推开对你好的人。” 唐青:“可是……” 萧亭神色无奈:“我对你的感情非头脑一热,在本王这个年纪,没有万全的准备就向你袒露心意,向你求爱,的确有些冒犯。” 唐青无言。 萧亭执起他的手,放在掌心握紧。 “无须立刻答应,但本王希望你考虑考虑,可以么?” 唐青轻声应道:“王爷,下官并不排斥一段感情的发生,不管结局如何,能拥有一份真心和温暖,我……真的很高兴。” “但这样的感情,不该以用王爷推开别人为由而产生,对你,对这段感情都不公平。“ 萧亭望着他:“心动本就是意志使然,哪有公平可言?两心相悦,是为喜欢,平等付出,是喜欢,甚至当一个人毫无保留地倾尽爱恋,纵使不得回应,也是喜欢。” 唐青:“……” 萧亭满是怜意与爱意的低声诉说。 “不要光想着我付出一分你便还我一分,即使你不做什么,也能得到本王的这份心意。” 说罢,双臂把唐青拥在怀里,下颌蹭了蹭柔软浓密的发顶。 微风晃动树梢,唐青的心也跟着晃了晃。 许是今日触景生情,又或滋生了别的情绪,他垂在两边的手,逐渐轻柔地抱上萧亭腰侧。 得到回应,萧亭将他抱得更紧,直到他脚尖离地。 唐青整个人都被对方托高了,飘下的花瓣落在他眉眼,发间,衣襟前,不由轻呼一声,旋即听到对方放声朗笑,磁性而低沉的笑声像一把鼓槌敲着他的耳膜。 唐青慢慢跟着笑了。 如若抛开顾虑,摒弃杂念,和萧亭尝试展开交往,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被对方抱在怀里旋转,禁不住求饶:“头晕,王爷你先放下我。” 萧亭道:“认识你以来,总叫本王放手,松开,放下。” 唐青:“……” 萧亭:“就今日,让我多抱会儿,可好?” 又道:“不必唤我王爷,就和干娘一样,唤明礼。” 唐青:“明礼……这是王爷的小字?” 坦然正直,温厚明礼,字确如萧亭其人。 萧亭:“嗯,你呢,可有小字?” 第139章 唐青摇头。 毕竟是穿越过来的,起名没有那么讲究。 萧亭微忖,道:“私下里,我就叫你阿青。” 唐青:“好……” 他下意识还想叫萧亭把他放回地面,记起方才的话,便咽回嘴边。 二人不急着返回王府,应该是萧亭不急带着唐青回府。 他们离开小院,没乘马车,更未骑马,宽大的袖袍下,萧亭大掌牵在唐青腕子上,引着他往周围慢行。 唐青问:“王爷要带我去何处?” 萧亭佯装苦恼:“这把我问倒了。” 唐青:“王爷……” 萧亭笑道:“反正不急着回府,想与你多独处片刻,先这么走吧。” 平城除了固定的街集场所,其他地方途径的百姓并不多,全了萧亭光明正大牵着人散步的心意。 直到两人相握的手泛出潮湿的汗意,唐青微微挣开,袖子里的细腕已浮出一圈红痕。 见状,萧亭捧着他的手,低头吹了吹:“适才高兴得忘了形,抓疼你了。” 唐青摇摇头:“不关王爷的事。” 说着,视线突然一顿,偏向不远的路牙旁边。 韩擒骑着马停在原地,目色怔茫,直直望着唐青被萧亭握住的手腕。 萧亭牵紧唐青的手,颀长的身形将唐青挡去一半。 “韩统领,可有指教。” 韩擒只看着唐青:“先生,您与王爷……” 他艰难地开口,不敢等唐青回话,立刻扬起缰绳,往城门的方向疾驰。 第72章 晨曦渐起, 院子里亮起一层朦胧的光。 平城五月中旬的气候干燥温绚,唐青天微微亮就起身了。 他独自更衣,内搭一件象牙色的斓衣, 外罩雪青色长衫, 衣摆处用银丝绣了雅气的莲花纹, 锻料柔软, 如水一般, 他在光线充足的环境走动, 银光微曳, 颇有脚下生莲的韵味。 听到他的动静,侯在外面的仆人出声询问,得了唐青允许, 轻手轻脚地把盥洗用具端进小前厅摆好。 唐青用送来的温水洗漱干净,发梢还落着少许细碎的水珠,方才坐下,就见门外踱来一道颀长华贵的身影。 唐青侧过眼眸, 朝来人露出浅笑, 先开口问候。 “王爷。” 萧亭在旁边的椅子坐下, 目光有些转不开:“过来陪你一起用早膳。” 不禁感慨:“我瞧这冀州,所见没有一处景色比你漂亮。” 唐青莞尔:“王爷过誉。” 萧亭道:“左右没有旁人。” 唐青停顿搅拌的羹匙,轻唤:“明礼。” 无论他做什么,总是落落大方,唯有与他靠近,才可窥见这坦然自若表象下的羞赧。 萧亭也是发现了这点,几分着迷, 时而寻机这样做,但做完之后, 瞧着唐青的模样,既又爱又怜,下次还想,却又不忍。 用过早膳,暗卫送来其他几城官员的回信,唐青一边慢慢品着盏里的茶水,一边阅信。 等他看完信,萧亭道:“有几日不见韩统领了。” 唐青合起信纸,眸光里闪过歉意和无奈。 “这次,他会彻底放弃,也该释然了。” 萧亭心道为此,问:“后悔吗?” 唐青用瓷盖碰了碰茶盏:“不后悔。” 萧亭看着他的手,想握住,给他传递力量。 一忖,又道:“那日来不及开口,阿青,可是对干娘心有怨懑,或……” 想起当时唐青突如其来的伤怀,既非关于韩擒,只能是见到干娘时,触景生情。 唐青侧过眼眸,原以为萧亭不会问此事。 萧亭柔声道:“我虽然找你帮忙,可若这个忙会伤害你,便不做数。” 唐青放下杯盏,眼神飘向浮在空气里的尘埃。 他缓缓开口:“我与韩擒有过一段情,虽没有旁人眼中那样有始有终的结局,但感情这件事,分开了很正常,过程只要无愧于心,选择分开……未必不是那个最适合的终。” “至于老夫人……” 他轻轻眨眼:“她和我的一名故人有些相似,起初见到她时,难免失态,经过相处,才发现是我唐突了。” 不管谈起旧情还是故人,唐青的神色始终没有太大波动,就如他未曾参与过,自始至终都只是个旁观者。 他超乎寻常的理智和清醒,更像一种自我保护,叫旁边的萧亭看了,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心脏隐隐搅着几分心疼。 陡然间,萧亭一把握紧他的手腕。 “阿青。” 唐青跳出那份虚无的情绪,整个人从渺茫的状态里剥离出来,轻而疑惑的“嗯”了声。 萧亭盯着他:“今日有何打算。” 唐青道:“时辰还早,先去书房给各位大人回封几封信。” “接下来呢,”萧亭带了些劝哄的意味,“天色不错,可愿随我骑马,吹会儿风。” 自那日从小院回府,韩擒不在,唐青也没有出城办公的计划,便一直宅在寝室或书房里,虽有调养身子的缘由,可萧亭也实在怕他闷坏了。 唐青望着两人相握的手,主要还是萧亭牵着他的,点头道:“也好。” 说罢,眼神里露出点遗憾:“可惜没把踏风带过来。” 萧亭笑道:“等会儿给你重新挑一匹,虽然不及踏风,但也不差。” 第140章 唐青浅笑:“好。” 待他在书房写完书信,差暗卫送到各地,出去一看,果见萧亭替他选了匹马。 通体雪白,中等体型,成色一看就知属不可多得的良驹。 萧亭给他介绍这匹霜月白,性子柔顺,有灵性,就是在耐力上没有踏风持久。 在对方的搀扶下唐青翻身上马,轻抚霜月白的鬃毛,得到它温和的回应。 他牵着缰绳引霜月白在院里走了几圈,萧亭道:“王府内施展不开,一起去军营转转。” 萧亭没有当街纵马疾驰的嗜好,冀州地广,平城内许多旷阔的区域都属军队管控,带唐青在周围骑行,有安全保障。 日过正午,简单用过午膳后,唐青牵着霜月白和萧亭出了王府大门。 进入驰马场,他和对方各自翻身上马,迎着青绿平缓的地势慢慢策马。 唐青遭不住剧烈颠簸,霜月白一直维持匀缓的速度带着他. 在冀州冬春的寒冷时节,百姓没什么东西提供休闲,如今气候回暖,加上靠近北方游牧一带,骑马、射猎此类活动便渐渐多了起来。 唐青素日里居于室内舞文弄墨,手脚活动不开,赶上暖和的好晴天,萧亭总想方设法带他出来走走逛逛,他的马术在对方的引导下,相较邺都时,竟然不知不觉进步许多。 萧亭在前头骑着带路,箭袖黑金的修身华服衬得他多了几分内敛的俊美,与往日一身低调的玄色长袍比起,可谓有心打扮了。 他在军营里吆马停步,翻身落地,走到霜月白跟前,扶着唐青下来。 唐青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尽管没费什么力气,霜月白也很温和,可久不运动的后果,使得他在下马过程腿和腰肢突然一软,整个人几乎软软地趴入萧亭怀里。 本是搀扶的姿势,变为萧亭抱他下地。 萧亭低低一笑:“阿青受累了。” 唐青微赧:“王爷见笑。” 萧亭放开他:“慢慢走入营中,先适当把手脚活动开。” 唐青应下,萧亭吹了一记响哨。 只见霜月白和萧亭的那匹玄将,就如听到军令,双双跑到前头引路。 ** 军营内,将士们频频侧目,朝他们王爷行礼时暗暗多看了几眼。 瞧见王爷身边那抹雪青色的身影时,在日光的映照下胜雪似玉,叫人看得眼睛直迷恍,渐渐地,猜出王爷连日来精心穿扮的缘由。 唐青并不迟钝,很快看出其中微妙。 他问:“可要回避?” 萧亭笑道:“无妨。” 唐青:“可——” 毕竟作为一州将帅,且萧亭的身份特殊,如果带来不好的影响…… 萧亭:“冀州风气不同各州,有自己的一套管制条例,无论男女几婚几嫁,不管跟谁结合,又或与外族通婚,只要不违背律例,未做伤天害理的事,皆属个人意愿。” 他注视着唐青:“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此条例在边境传续数年,自有它的道理。” 唐青点点头,忽然开口:“王爷可曾有过心属之人?” 萧亭默然,唐青以为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正欲道歉,却见对方眉目舒展,嘴边漾开笑意。 萧亭:“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既然问了,那就表示会在意,这叫他欣喜雀跃。 唐青:“王爷……” 萧亭道:“二十年前,我被皇兄调任冀州,手上没什么兵权。” 虽为血缘兄弟,可生在皇室,便没有完全的信任与亲近。 “过了几年,外族频繁滋扰,朝廷亦有些动乱。皇兄为了平衡与削弱各方势力,向我许了一门亲事。桐城林家那会儿势头正起,我手无兵权,被调任在冀州当个闲散王侯,与那林家长女见过几次,想着若真的结了亲,就这么平淡相敬重的过一辈子也好。” 唐青问:“后来呢?” 散步片刻,萧亭拍了拍横在地面的树干,示意他坐下休息。 萧亭道:“后来胡族进犯更甚,朝臣借此向皇兄压迫,势力划分,就有人反了。” 林家便是谋反的一部分势力。 不久,大邺完全陷入战火。 以萧隽为首的骑军自胡族最南的封单庭崛起,驱外之战打了三年,诸侯割据之乱用了七年统一,不肯降服归顺者,举族当诛,林家全族无一生还。 萧亭感慨:“造化弄人。” 又道:“无论如何,我的底线只有大邺。” 他看着唐青:“我那侄子,就是头带血的狼,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虽沦为质子被关在封单庭,却能蛰伏数年,召集同样被关押在那边的俘虏,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打造出完全属于他的一支顽强骑军。” 这还是唐青第一次听起旁人说出关于萧隽的事。 他听得专注,萧亭便继续开口。 萧亭和小时候的萧隽见过三次面。 遭受鄙夷的异族皇子,他那母亲,得宠不到两年,就被其他妃嫔联合设计,遭盛仁帝发落冷宫,最后连萧隽都保不住,小小年纪就被作为质子送去封单庭。 萧隽策划起势之初,最先暗中联系上萧亭,之后萧亭受托,借用假死计策,把萧隽的母亲从冷宫转移到冀州。 短短半年,战火遍及边关,萧隽好不容易回到冀州,就差了三天,没赶上见到生母的最后一面。 第141章 叙着话的功夫,天色逐渐阴暗。 唐青随萧亭回到营帐里,饮了些马奶酒,很淡的酒水,却轻易使他微醺,腮边浮出红霞。 萧亭肩膀展开,借微醺的唐青倚靠。 二人坐在兽毯上,萧亭笑道:“乱世出英雄,他顺势登位,念我守卫边境之功,放我独掌冀州的权利,也没收还兵权。” 唐青道:“陛下记着王爷的恩情。” 萧亭道:“他有敢任人的魄力,我自不会让他失望。” 半晌,萧亭抚了抚唐青的肩膀:“你……可是对皇上……” 唐青:“王爷想到哪里了,原先我在宫内查阅卷宗时,看见相关记载,但事迹概述模糊,便对此留了份心。” 没想今日借萧亭之口,大致将未记述的真相听了个大概。 萧亭垂低双目,抬起唐青微醺酡红的脸颊,指腹贴在柔软的唇边摩挲。 “阿青这般,叫我有些……嫉妒。” 不等唐青开口,萧亭脸微微一偏,试探性吻湿那片如花瓣柔软的上唇。 炙热潮湿的舌头抵在唇缝边缘轻触侵入,唐青下意识启唇换气,下一瞬,舌尖被强势抵入的舌吮吸卷起。 他后颈微仰,带着茧子掌心上下轻抚,引得他全身泛痒战栗。 囊里的马奶酒忽然被唐青碰到,酒水沾湿指尖,他探出湿润、沾着乳白酒水的手指放在萧亭脖子,试图推了推。 手指一紧,没推开人,脖子反而袭来滚烫的触感,不住轻溢吟声。 他沾着马奶酒的指尖让萧亭吻了几记,旋即身子一歪,每寸肌肤变得软软地,泛着热,像水一样。 唇舌再次被卷入带着酒水的口腔里,唐青整个人仰倒在兽毯上。 第73章 "明……" 唐青还没开口的话变成了溢出唇边的声音, 轻轻的,像猫叫,挠人心痒, 叫萧亭耐不住压低了身躯, 虚虚覆在他身子上。 开启的唇瓣被萧亭含着上下深吮, 殷红饱满, 随着浅一阵深一阵的亲吻, 他半阖的眸子涣散, 春光却流了满眼, 沾了马奶酒的左手被萧亭五指缠扣,压制在发顶一侧。 萧亭含着他的唇,瞥见他连下颌都沁出了薄而莹润的粉绯色, 呼吸一屏,顿时更为用力。 萧亭甚至张开嘴咬下衣襟,对着那截细长、看起来脆弱无比的颈子不断以唇上下摩挲,时重时轻的触蹭。 落在唐青身上的墨发忽然一紧, 唐青指尖揪着萧亭的发丝, 红了一张脸, 气息紧促,水眸竭力睁大,望着上方的帐顶,蹙眉道:“王爷,不可……” 这里是一将之帐,若有将士进来汇报军务怎么办? 萧亭伏在他颈侧,重重换了口气:“未得本王允许, 不会有人进来。” 他忍不住抚上怀里颤抖的身子,磁性沙哑的唤:“阿青。” 唐青睨了他一眼:“……那也不行。” 说话时殷红潮湿的唇瓣在萧亭面前一张一合, 像枚熟透的樱果,诱着人继续啃咬上去。 “这儿是办公的地方。” 萧亭几乎半个身躯都压在唐青身上,唐青只能听到他紊乱喘动的声音。 燥热的气息撩剐着耳根,唐青整个人熨烫不已,尤其那只白玉似的耳早就红透了,沾染了对方喷薄气息时带起的潮热。 但他没动,从始至终都由着萧亭,待二人平复下来,萧亭从他身上坐起,替他理整理弄散的衣襟。 萧亭道:“适才情难自禁,唐突了……” 唐青微微摇头,情之所至的时候,都是你情我愿的享受,何来冒犯一说? 萧亭仰目,兀自望了会帐篷,长叹道:“你啊……” 唐青眨着一双犹泛潋滟水色的眸子,有些不解。 萧亭苦笑,起身整理衣袍,掩去一片尴尬。 不敢多看这样的唐青,将人扶起坐好,他清了清嗓子,道:“我出去待会儿。” 说罢,吩咐将士送些牛乳和点心到帐外,他亲自端入营内,不愿唐青的模样让外人瞧了去。 几番耽误,听闻军营晚上要烤全羊,唐青受萧亭盛情款邀,留在营中参与全羊宴。 ** 日过午后,他靠在椅上,呷几口茶,翻阅一些军书打发时间。 直至暮色时分,万道霞光笼着肃穆的军营,使得冷硬看起来不尽人情的地方添了几分烟火温暖。 四周燃起火把,犹如巨龙环绕营区。 结束了一天训练任务的将士们热络地忙活起来,他们手脚利落地搬扛木柴,搭建篝火,处理牛羊肉,闹声遥遥传至天际,低矮的霞云渲出大片残红。 萧亭入了营帐把唐青接出去,道:“可要四处走走,带你瞧一瞧热闹。” 唐青在现代习惯独来独往,在人群里开辟出一方僻静,他一贯不凑热闹,听闻此话,久违的生出闲情逸趣,同对方一道沿军中转悠。 空旷的地势升起几簇巨大的篝火,宛若火龙直蹿上天。将士把清理干净的羊肉搬到食架上,空气里浮出火焰灼烧的燥热,飘出一股血腥味。 萧亭牵着唐青走出稍远的范围,二人并肩而立,迎着巨大的残日,雪青色的衣袂在晚风里飘动,如仙下凡,引的正在忙活的将士们悄悄侧首注视,满目惊艳。 等待烤肉之际,将士们分成几圈打拳比武。 此时助阵的吆喝声起伏不断,唐青和萧亭占据高地,视线收揽众人的举动。 第142章 受此爽朗热闹的氛围影响,唐青滋生出不同以往的广阔心境,似乎所有心绪俱化成风里远去的一丝嚣声。 他唇边始终扬着浅笑,侧首而望,萧亭一直在看着他。 唐青低头,萧亭收起目光,没让他为难,只是相牵的手不曾松开。 待烤肉熟透,底下的领头将士切出一块最嫩的羊肉,浇淋酱汁,盘里飘散着出浓郁的肉香。 将士托起整盘烤肉送到二人面前。 “王爷,大人,尝尝末将的手艺!” 萧亭松开潮热的掌心,用刀子将羊肉切成块,吹凉了些,把筷子递给唐青:“试试。” 怕他腻味,又让旁边的将士送壶茶水来,还另外吩咐火头军准备一份清淡饭食。 牛羊肉吃多了容易引发胀气积压,萧亭只让唐青尝会儿味,不敢叫他多食。 伴着篝火与将士们的切磋比武,唐青浅浅尝了几块烤羊肉,随后享用送来的晚饭,在军营里度过一次体验良好的篝火宴。 * 戌时三刻,萧亭送唐青打道回府。 以热水洗漱完毕,他带着倦意倚入榻内靠好。 临时之前,萧亭前来看他,手上还端了一碗温好的牛乳。 “今日累着你了。”萧亭边说着,边整理床上的被褥,铺好后仔细掖了掖,将枕头摆好。 唐青没带兰香过来,除非必要时刻,大多数都是自己顺手把这些事做了。 眼下看着萧亭帮他铺放被褥,此般亲密的行为,除了伺候的丫鬟,唯有与他交往的人才能这样做。 他轻声道:“王爷不必屈尊降贵做这等杂事。” 萧亭侧目,抖开被褥,笑道:“照顾心悦之人,何来身份尊卑。” 他扶着唐青躺入锦垫上,床垫柔软凉滑,褥罩用蚕丝线织成,在灯下泛出光泽,贴身透气。 这是萧亭特意叮嘱管事准备的,唐青在他心里就如珍玉一样,舍不得让对方在府上吃半点苦。 萧亭手指轻理唐青铺散在枕头上的密发,就像触摸柔软光泽的绸缎,爱不释手。 唐青微微眯起眸子,发丝被如此细致的顺抚,头皮也叫对方按得舒服。他蜷在薄褥中,腰身禁不住展开,十足的慵懒。 萧亭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蛊在这份慵懒风情之中,薄唇来回触碰光洁细腻的额头,连连啄吻。 唐青眸光微闪,萧亭撑在床头打量他,换了几次气息后,方才熄灭寝室里的灯。 一室黑暗,月色如流水般淌入窗内。 萧亭坐在晦暗的环境下,双目灼出光亮。他深深望着脸颊贴在枕上的青年,温和道:等你睡着了我就出去。” 唐青“嗯”一声应话,温柔的月色和守在榻边的人使他安心,很快就沉入梦境里。 * 翌日,唐青照例起了个大早,更衣洗漱完毕,在院里散步一圈,接着去了前厅和萧亭用早膳。 前些日子差暗卫给地方官员送去的信此刻来了回复,唐青呷着清茶一封一封查阅,脸上的闲适之色淡化,蹙起眉心。 萧亭问:“发生何事?” 唐青把信交了过去,萧亭看完,道:“这伙游散的骑兵也太狂妄了些。” 自大邺边境宣布贸易开放,陆续有外族游民往边境设立的官方榷场赶去,可却在途中遭受骑兵抢掠。 说是游兵,更像土匪。 这些狂妄的骑兵多数来自分散的各种小部族,没有正规的军队收编管理,在辽阔的境外猖狂活动。 榷场还没正式开设,就面临这般安全隐患,若官方坐视不理,久而久之,除了外族的官贸机构,便很少有游民敢过来贸易。 普通百姓互易的重要性不输于官方贸易,唐青当即和萧亭商讨,半日后,敲定了一套互市条例。 他们决定从大邺的溧、泉二城,往北与西面停战和平的部落周围,开辟出两条固定的贸易商路。在大邺管控的范围内,设立中转官驿,其附近,每日固定调遣将士巡视,先让这两条贸易商路热闹起来。 唐青伏在书案拟定细则,萧亭替他研墨。 半时辰后,萧亭见唐青甩了甩手腕,想也不想地握入掌心,温热的指腹贴着皓白的细腕按摩。 萧亭道:“不如你说我写。” 唐青看着自己那只被萧亭捧在掌心按摩的手,正待开口,门外落下一道长影。 “王爷逾矩了。” 韩擒执完任务,刚入门,就看见这副叫他心痛难忍的画面。 酸楚夹着妒火,又想起启程前皇上的吩咐,已经分不清出于私心还是公务影响,韩擒冷声:“王爷,还请放开大人的手。” 萧亭微微一笑:“若本王不放呢。” 韩擒右手放在腰侧的佩刀上:“下官还请王爷指教。” 萧亭:“久闻韩统领骁勇无匹,本王也想切磋一二。” 这二人目光毫不相让。 素来沉默寡言的韩擒,从容不迫的萧亭,皆从彼此眼底看到迸发的锐气。 唐青眼皮跳了跳,放下狼毫,从书案起身,绕到两人面前。 他直言不讳道:“王爷,大统领,你们要打架?” 他捏了捏眉心:“边贸滋扰一事还没得到解决,你们不想着帮忙,还要打架。若想打,就出去打。” 韩擒:“……先生。” 萧亭回到唐青身后站定:“我自然陪你。” 第143章 唐青叹气:“韩擒,此刻就算陛下在我面前,我和谁怎么相处,也不会因为陛下的出现有所改变。” 韩擒听到唐青话中如此维护萧亭,险些站不稳。 唐道回到书案前坐下,有些头疼。 前男友和现男友都在身边,实在不好调解。 第74章 温暖的日光落在书案后的窗沿外, 唐青专注伏案。 从萧亭韩擒二人的角度望去,只见那张素雅洁致的面容低垂,总是浮着浅浅弧度的唇轻抿, 有些闷闷, 就算如此, 一室之外的春光也不及他明媚。 唐青蘸墨提字, 继续将适才商讨出来的商贸之路细则具体写下。 前一刻剑拔弩张的气氛陡然安静, 萧亭弯了弯嘴角, 眼底只容得下唐青一人。 他温和道:“细则只你我最为知悉, 剩下的交给我来补充,你先好生歇息。” 唐青手腕还酸,狼毫被萧亭接了去。 他默不作声看对方写了片刻, 没有阻拦。 韩擒观察唐青与萧亭默契的相处方式,身形一晃,后退几步,紧握着桌上的茶盏。 指节力道太重, 再放下时, 茶水溢了满掌, 好好的一个粉青釉冰裂纹莲花茶盏,竟叫他捏出几道碎开的痕迹。 唐青的视线从书案抬起,落向韩擒的手掌。 他与之对视,眸光安静如水。 “韩统领回来也累了,不如稍作整顿,先去休息。” 韩擒动了动唇:“先生,你……” 萧亭停顿笔尖, 交待侯在外头的管事:“从庖房送几道酒菜到统领房内,务必好生招待。” 俨然一副主人的姿态, 将他和唐青放在同一阵线。 韩擒沉默,眼底敛起方才的苦色。 “多谢王爷。” 他们目光碰撞,事关唐青,此刻谁都没再开口,却多了毫不想让的火/药味。 韩擒道:“我去去就来,先生有事尽可吩咐。” 待韩擒离开,唐青轻声叹息,道:“王爷,何必这般激他?” 萧亭继续提笔,边写边开口:“韩擒秉性刚韧,像块顽石,过去在皇上身边见到他,就像皇上的一道影子。” “可他看你,唯独对你,如今多了几分强势的固执。” 萧亭素来温厚高洁,少与人针锋相对。 可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亲密特殊的交往,而今人在自己身边,他非圣人,作为寻常男子,决计容不得旁人对自己的心上人还存有别的心思。 如若不镇一镇韩擒,只怕都没有与唐青接触的机会。 萧亭叹道:“阿青,别动怒。” 唐青摇头:“没生气,以后……莫要做得太过了。” 两个思想成熟且地位不凡的大男人搞针锋相对这一套,未免太幼稚了些。 萧亭扬眉一笑:“好,听你的。” 又道:“可若韩擒做了触及本王底线的事,本王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往后几日,唐青都在书房与萧亭商议开辟贸易之路的详细内容,他们就拟定的细则进行调整,萧亭还召了地方官员到平城进行议会。 五月下旬,此事定下决策。 月底,有消息传到唐青手上,平城定点贸易的榷场即日开启。 自宣告政策,一个月前就陆续有分布在大邺北境、西北及东北相邻的外族赶来大邺,他们以壮硕的马匹驮运货物到此,也有的还在观望。 这日天晴,唐青着了身冀州特色的春衣,打算去平城的榷场打探实际情况。 韩擒就如一道影子守在四周,见他出门,立刻跟上,目光交错间,不禁怔顿,有些转不开眼。 “……先生,我陪你去。” 眼前的青年,着了象牙色的束腰长袍,身姿如竹,箭袖衬得两臂愈加纤细,脖颈修长,露出光洁细腻的面容。 唐青的乌发全部以乌革冠束起,左肩一侧缠着条雕刻精致的兽骨链,利落修身的冀州服饰,给他添了少有的几分英姿。 这是府中管事前几日送来的,唐青刚到平城不久,萧亭就差人替他定制了几身当地的衣饰,如今衣物做好,他也算跟着入乡随俗。 唐青拍了拍腰侧的钱袋,莞尔道:“既要去榷场走一圈,自然要融入大伙儿。” 萧亭去了军营,唐青便与韩擒前后离府。 涌进平城的外族商队经大邺官方审查并且登记,发放市引后即可进入榷场。 这些商队统一运送马匹,兽皮,牛角,角香等物资,其中马匹占据大多数,由外族官方组织,跟大邺这边的官方对接。 而大邺准备的物资,多以茶叶,织布,铁器手工的物什为主,茶叶占大部分。 当今茶叶和铁绝大部分都还由官方管控售卖,边境外族常年饮食油腻肉类,其地理环境难以生长蔬菜,而大邺茶叶文化遍及各地,人人都有饮茶的习惯,且茶含有各类微量元素,可助消化,是以外境各族对茶叶需求量极大,为日常生活所需。 是以,从过去至今日,两边官方仍以茶马贸易为主,还衍生出以茶治边的政策。 唐青查过往年边贸政策,纵观大邺的历代皇帝,过度着重以边关经济手段制裁外族。 到了先帝时期,更是封锁边贸几近十年,以致北境外族连年爆发多股小型侵掠战,无数驻守在边关军镇的将士,以及百姓被外族残杀,更有许多人被掠至封单庭当了俘虏。 第144章 唐青主场开放边贸,一是参照历史,知晓外贸无论在什么时候都阻断不了。二则是想缓解调整大邺和外族的关系,在各取所需的关系上,优先占据主导原则。 他一路细思,下马车时险些踩空马凳,胳膊紧了紧,韩擒搀着他,半抱半扶带他下了地面。 “先生当心。” 唐青打量马凳的高度,若方才踏空,脚踝只怕会扭伤。 “多谢。” 韩擒神情微黯,没说什么。 榷场四周人头攒动,韩擒把他护在身边:“先进去吧。” 榷场内十分热闹,在登记的舍房内,两方负责的官员正在交涉。 停放在周围的马匹健硕高大,一排接一排,载驮满满的货物,一些大邺当地的劳工正在帮忙卸货,随后将卸下的货物搬至榷场内对应的场地放好。 唐青一路探去,忽然有道粗嘎的声音唤他。 “大人——” 韩擒下意识将唐青圈在内侧,皱眉望去,一名肩扛重物的少年,眼神亮晶晶地望着唐青。 唐青示意韩擒不必紧张,从他身后绕至褐衣少年面前,打量对方,道:“是你。” 少年肤色黝黑,五官带着外族特征,年纪不大,正是当日出现在招募劳工现场的那名少年。 少年将扛在肩膀的货放好,而后匆匆跑来,双膝直直跪在地面,用力朝唐青磕了三个响头。 对少年猝不及防的举动让人惊愕,唐青阻止:“不必这样,快起来吧。” 少年仍趴着不动:“若不是大人当日出面相助,小人哪有机会在榷场当个搬工,这些工钱都是小人家里的救命钱……” 说着,少年微微红了眼眶,还欲磕头,唐青示意韩擒把人拉起来。 少年力气再大,也不敌身怀武功的韩擒。 韩擒看着他:“莫要让大人多说一遍。” 少年连忙答应,当日顾着抗议,没敢仔细瞧他的救命恩人,此刻看着,不禁满头眩晕,手脚无措,黝黑出汗的脸冒了阵阵热气。 韩擒挡在唐青面前:“没事就退下。” 少年忙喊:“小人不敢耽误大人的正事。” 他局促地退到边上,满面自卑。 唐青心有不忍:“看你年纪小小,为何出来务工了?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少年虽然紧张,但口齿还算清楚。 “回大人,小人叫木之,阿爹病逝,阿娘也病着,所以小的想多挣些钱带阿娘治病。” 他抬手在大腿上比了比:“小人还有个这般年幼的妹妹,”接着又往上比划,“大哥去参军了。” 家里剩他一名男丁,幼妹照顾阿娘,他自当要在外找机会挣钱。 木之还要搬货,不敢再耽误时候,唐青看着他跑远,韩擒问:“可要给点银子。” 唐青继续朝着榷场内走,道:“救得了一时,想长久帮助这样的人,只能从根源上做起。” 他去过平城军营,大致了解过参军将士的待遇。 像最低等阶的普通士兵,一家四口,其中一人参军,可勉强维持家里人的口粮,如若像木之那般,家中有病人,连简单度日都成了难题。 唐青一会儿想着参军将士待遇的事,一会儿又分出心思观察榷场,没注意自己被韩擒完全护在身侧。 遥遥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唤他:“唐侍郎。” 抬眸间,立刻与被几名官员簇拥在前面的萧亭目光相接。 萧亭暂时屏退身后的几名官,来到跟前,毫不避讳地把唐青带到身边,取代了韩擒的位置,以守护者的姿态将他护在一侧。 他目不转睛,旋即笑道:“这身打扮,倒有咱们冀州男儿的几分风姿。” 继而低声问:“在想何事?” 唐青的头绪还没从思考中完全抽离,不假思索道:“在想王爷。” 萧亭眼中灼出带着热度的光:“嗯?” 韩擒面色一僵,垂下的手指捏得泛白。 唐青感受到萧亭和韩擒二人之间暗自较量的氛围,无奈地摇头,叹笑道:“方才在想一些事,正好王爷是这冀州之主,跟王爷商量再合适不过。” 萧亭过去前往军营时,鲜少着宽袍款式的衣物,而今常穿。 此刻,借着宽大的袖摆遮掩,牵起唐青的右手。 这细微的举动常人难以觉察,韩擒目光何等锐利,一眼便知。 唐青看着等在后方的官员,再看眼前的形势,头疼不已。 若萧亭素日的强势霸道只有一二分,只要看见韩擒在他身边,便升为六七分。 第75章 原地叙话片刻, 唐青动了动被萧亭团在掌心里的指尖,示意可以松手了。 萧亭放开他,道:“今日可是来视察榷场, 正好人都在, 一道看看吧。” 侯在不远的官员里, 有几副面孔唐青见过, 瞧着眼生的, 萧亭为他引荐。 萧亭眼神里灼着光, 几分温柔低磁, 几分自豪,仿佛在给人介绍他的宝贝,道:“这是边贸监察史唐大人。” 另外二三人看着王爷这般态度, 立即主动迎上前恭声问候。 几番交谈,唐青与萧亭和一群官员巡视榷场,有专人引路,行动起来方便许多。 他们将首批从外族运送的货资都打开看了一遍, 运送官还罗列了一份货物的清单。 清单用外族的文字写在羊皮卷上, 随行官员中有识得外族语言文字的, 当即为唐青翻译。 第145章 在榷场停留将近两个时辰,唐青看了送来的牛羊、兽皮和各类角料。 而成群的马匹,则统一送到平城的殖马场进行检验,待登记完成,平城官方准备的物资也会送到对方手里,达成交易。 这日的公务暂告一段落,他放下手里的竹简, 捏了捏眉心,靠在铺着兽褥坐垫的椅子上缓了口气。 手边的茶已经放凉了, 唐青接过萧亭重新递来的温茶,垂首慢呷。 萧亭道:“可是累着了?” 唐青微微点头,继而摇头:“所幸今日你在,身边的人太多了,若只我一个,恐怕应付不来。” 他不擅长跟那么多官员打交道,方才几番应承,比一整日待在书房里办公还要疲累。 此时周围的官员都被遣散,唐青和萧亭仍坐在榷房里。 萧亭看着他:“先送你回府歇息?” 唐青不想那么早回去,率先起来,道:“去街上走走,出来也有两个月了,难得到冀州一趟,给兰香和梁王府寄些东西。” 又笑道:“王爷为冀州的主人,可能为我介绍当地特产?” 萧亭:“乐意效劳。” 二人走出榷房,背身靠在屋檐下的韩擒瞬间跟在唐青身侧。 他像一把如影随形的刀,唐青走到哪,便出现在何处。 三人走在平城街头,无论是谁,品貌气度俱为万中挑一。 很快有人认出萧亭,正要行礼,萧亭向其示意不必出声,牵着唐青上了马车。 萧亭亲民,战后冀州恢复建设时期没少下过民间,平城当地的百姓都见过他。 萧亭面含歉色:“看来本王打乱了此行的兴致。” 唐青往马车内侧靠了靠:“无妨。” 他们身处平城最热闹的华荣大街,拐过附近的商业范围,人潮便会减少许多。 待喧声弱下,唐青掀开车帘,韩擒坐在驾车的马夫一侧,专注望着他,道:“大人可要下车。” 唐青:“周围人少,就从这儿下去吧。” 韩擒扶着他从马凳落地,萧亭微眯双目,横出手去扶唐青另一条胳膊。 唐青打量左右两侧,笑着收回自己的手。 “我又不是年老迈不动步子的白头翁,何须如此?” 朝街面直望,虽不若华荣大街那道楼坊林立,但小摊小铺的数下去也不少。 在唐青右方十丈之外,小食铺子的摊主正向着他卖力吆喝。 “公子,几位爷,过来买点吃食呗,不好吃分文不取!” 摊主身着冀州溧城的服饰,平城繁华,遂赶来做些小本生意,还不曾见过冀襄王。 萧亭微微笑了声,自然而然地牵起唐青走近小食摊子:“你这摊主好大口气,不好吃不收钱,不怕赔本?” 摊主左手一比,在胸前比划了个大拇指:“俺的手艺在溧城街上可是顶有名的。” 说着,讪讪一笑:“不过平城收取的租金比起溧城可不便宜,俺只能在这道摆摊先挣点钱,几位爷,你们就赏脸尝尝吧。” 韩擒看着贴在铁锅上的东西,迟疑道:“大人,不如我送你去城东的馆子。” 他担心街上的东西不干净,唐青脾胃一般,如果吃了生病如何是好。 唐青笑道:“自古小摊出美食,先尝一块吧。” 他接过摊主递来的小食,掂了掂,道:“还挺香。” 摊主笑呵呵道:“公子识货,这正是溧城独有的薄皮小酥饼。” 平城街头买卖馕饼的小摊小铺不少,配料比较单一,唐青吃过馕饼,此时尝一口酥饼,眸子微亮。 “面薄软韧,皮煎得很香,裹在里头的馅料放得很足,汁水都渗到了皮上。” 面皮内裹着牛肉、蔬菜、鸡蛋、豆腐等,小小的一个煎饼,不及两根手指大,滋味十分浓郁。 他笑着跟身旁二人说道:“你们也尝尝。” 韩擒身形未动,萧亭先接过剩下的另一份酥饼,尝过之后,道:“果然不错。” 当即跟摊主买了所有的酥饼,准备打包带回府上给那帮老小子们尝尝鲜。 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周围的小食摊看他们这么好说话,纷纷拿着售卖的吃食推荐。 无一例外的,萧亭都将其打包,过程等待的功夫,三人走到不远的饮铺内,要了壶凉茶坐着吹风。 唐青眸光含笑:“怎么都买了?” 萧亭:“难得高兴,花那些钱能让他们早些时候收摊,就当行件善事。” 不禁又笑着开口:“许是从前老天见我行善,将这份好惦记了,才让我受此眷顾的遇见你。” 萧亭直言不讳地袒露对唐青的心意,韩擒听在耳边,暗自捏起指节,只恼自己没有萧亭那样细腻柔情的心思。 饮铺迎面吹来几阵风,唐青舒服地呷着茶水,道:“适才在榷场碰见那日遇见的少年。” 萧亭知他有话要说,专注倾听。 唐青道:“少年叫做木之,我听他说家里有位大哥在冀州参军。” “王……”唐青改口,“我观军中将士,一人参军,可使三口之家勉强度日,但只要有一人生病,便无力支撑,那位木之小少年,便是迫于生计出来挣钱,急着给患病的母亲救命。” “将士们的月俸我没有考量的参照条件暂且不议,就家属患病一事,可否提高将士在医疗方面的待遇?比如他们的家属可借凭据就医,免费或给些折扣让他们看病取药,如此一来,将士家中有个依托,也好稳固军心,团结士气,减少士兵逃逸的几率。” 第146章 萧亭轻转茶杯:“此事,过几日我召军中副将商议,如若合适,就照你说的调整。” 唐青笑道:“多谢。” 他欣赏萧亭的这份心意。 他们二人虽已相互表露心迹,却没有因为关系的亲近而盲目听从他的建议。 目光相触间,正要继续开口,外头的摊主陆续把打包的小食送来,萧亭交给随行的下人,吩咐其带回府上。 饮完凉茶,萧亭准备带唐青到另外的地方闲逛,他们出了饮铺,转个道,却见附近的百姓行色匆匆地陆续朝前方赶。 韩擒扯住一人,问:“何事这般惊慌。” 百姓道:“四角巷的周家走水了!” 他们顺着百姓所指的方向,疾步赶到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院子前。 大门已被火苗吞噬,拎着木桶想冲进去救人的百姓束手无策。 众人无计可施间,只见韩擒跃入围墙之中,不等唐青反应,率先进了屋院。 萧亭拉着他:“莫要惊慌,四周危险,你站远些。” 继而声色微沉,将周围旁观的百姓往更远的范围疏散,询问:“可有报官。” 百姓道:“报了报了,一刻钟前就有人跑去报官,人都没到呢。” 唐青望着彻底淹没在火焰里的大门,担心地走了几步,只见破落的火门被掌风一扫,韩擒左右手共抱着三人出来。 韩擒把三人平放在地,只见他们面色焦黑,最小的那个约莫两三岁,伸手探至颈脉,已无气息。 唐青和萧亭问:“如何?” 韩擒摇头:“窒息而亡。” 又去探另外两名夫妇,气息十分薄弱,尚有一丝挽救的机会。 他们在巷道里逗留约莫半刻钟,官府的人总算赶到火势现场。 此时院子已彻底烧成焦黑色,萧亭皱眉,冷道:“府衙办事效率如此之慢,让刘鸣过来见本王。” 亲眼看着这群公职人员效率缓慢,萧亭当即要对其问责,并派人将周家三口进行安置。 四角巷被萧亭命人封锁,即问责官员,查究火灾缘由,安置受伤百姓三件事他亲自着手处理。 一次游街活动因为突如其来的火灾提前中止,萧亭跟进此次火灾意外,遣人调查,而唐青被韩擒先送回王府。 途中,他从怀里取出一条干净的锦帕,打量韩擒熏黑的面庞,道:“擦一擦。” 韩擒接过帕子,面无改色,心脏却在嗅到属于唐青的气息时猛地抽紧。 想着唐青仍会关心自己,便恨不得把脸埋入这方沁香的帕子上。 唐青问:“可有受伤?” 韩擒喉结轻微滚动:“无事。” 唐青:“可怜了那个小孩,好好的一家子竟遭遇这样的难境。” 韩擒:“大人心地慈善。” 唐青轻叹:“若非你及时进去,那两个大人怕也保不住命。” 到了王府,唐青回房更换衣服,之后短暂的小憩,一觉很快清醒。 暮色已至,管事请他到前厅用膳,唐青摇摇头,在院中踱步:“我等王爷。” 韩擒苦涩地紧了紧嘴角,道:“先生,还请先吃点东西,若王爷知你这样等他,也会担心。” 唐青揉揉眉头:“那便先去用晚膳吧。” 待他走远,韩擒捏着掌心的那块巾帕,似又舍不得将其揉皱,展开叠好,收入袖内藏起。 第76章 天色渐晦, 万物昏黄,唐青侯在前厅里用膳,有些心不在焉。 四周朦朦胧胧, 管事带人将灯添了, 堂前一片灯光与月色交映, 风里带了花香草木的气息。 从军营忙回来的一群老小子纷纷坐下用膳, 气氛正热闹, 顺便聊起四角巷周家走水一事。 韩擒给唐青添了碗鱼汤, 还没见他喝多少, 就停下听老小子们的闲话。 韩擒:“食不言,用完晚膳再说。” 又道:“先生,汤快凉了, 多少再喝几口。” 唐青低头喝汤,看了眼韩擒,朝老将们开口:“不必拘谨,你们聊你们的。” 从几人的对话得知, 那对周家夫妇被大夫救了回来, 但小孩子回天乏力。刚缓了口气的周氏听闻噩耗, 顿时伤心欲绝,当场就要寻短见一块去了。 老将唏嘘:“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这半年城内走水数十起,听说王爷要向府衙那边问罪。” 用过晚膳,厅内的人都散去院子里纳凉,月色如水一般淌在台阶上,唐青没有回休息的寝屋,仍在堂前等着。 戌时将过, 韩擒从唐青面上窥出几分倦色,忍不住放低了声音, 劝道:“先生,该回屋歇息了。” 已经过了唐青平日休息的时辰,且他白天在榷场和街上走了一圈,浑身早已乏累,小腿肚子还有些酸胀。 他在石阶高处坐下:“我再多等一会儿。” 见状,韩擒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青喜欢上别人,看着他把另一个人放在心里惦记。 月上中天,唐青脸一偏,险些撞在向身侧的柱子。 他眯了眯困沌的桃花眸,有点没反应过来,怔怔打量挡在脸颊的掌心。 一片乌云飘在头顶,月色隐去,韩擒全身沉没在黑暗中。 只见韩擒掌心一翻,调转了个方向,揽在唐青腰肢后收紧,另一条手臂从他后膝穿去,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第147章 唐青蓦然睁大眼眸,韩擒目不斜视,径直朝院落走。 “先生,你该休息了,莫要再等他。” 唐青推了一下,对方纹丝不动,转眼就把他送回寝室内。 韩擒半蹲,利落地为他除去鞋袜,不等他开口,很快打了盆水送入屋内,沉默得像块石头。 唐青今日头绪缠乱,运动量此往时大,又在堂屋前等了一个多时辰,此刻实在累得不行。 简单洗漱之后,他换了贴身的里衣,甫一沾枕,眼皮就沉得厉害。余光扫向守在窗外的那道影子,浑浑噩噩之际,贴着柔软的绣花锦面枕头睡去了。 ** 次日,日晒三竿,睡榻里的唐青幽幽清醒。 他望着屋顶的雕花木梁出神,眼睫颤了颤,正待起来,身子倏地一酸,腿和腰下尤其疲乏。 昨日只有轻微的酸胀,一夜过去,加重的症状叫他苦不堪言,秀长如黛的双眉始终蹙着。 门外响起低沉磁性的嗓音:“阿青,可睡醒了?” 唐青含糊回应外头的人,萧亭推门而入,见他支着半身,似在出神,少见的茫然无措,叫萧亭不忍打扰,便坐在旁边含笑打量。 唐青瞥开眸子,身上拢着微凉轻薄的锦被,眉目隐忍地躺了回去。 萧亭一忖,指腹隔着锦被在他脚踝和小腿肚子周围轻轻按了按,柔声问:“痛么?” 唐青睫毛眨动几下:“不疼,就是泛酸。” 覆在小腿肚的掌心揉一下,他就禁不住颤一颤。 萧亭忽然松手,道:“先吃点东西,过会儿替你按按。” 唐青浑身浮着酸意,洗漱都是在床榻旁边进行的。 萧亭抱他到小厅的坐榻上放好,清淡营养的膳食,还备了一碗冰镇莲子赤豆羹。 时节转热,冰块是个罕物,普通百姓都用不上的好东西。 王府内专门搭建了用来存放冰块的储藏室,可用于热夏乘凉,制做冷饮。 萧亭把莲子赤豆羹推到唐青手边,拿起蒲扇摇了摇,半晌,小心收了收那头落了满背的青丝,担心热着人。 唐青顷过眉眼,看着自己被萧亭拨至肩侧的乌发,笑道:“我体质常年偏凉,倒不怎么怕热。” 闻言,萧亭握上他的手腕,不同于常人的体温,肌肤微微发凉,犹如握住一截美玉,沾上了就不想松手。 萧亭的手掌干燥温暖,指腹贴着掌心包裹的细腕摩挲,不掩关怀,问道:“可要寻大夫看看?” 唐青摇头:“无妨,这具身子打小就这样。” 用过膳食,萧亭主动与他谈起昨日四角巷火势处理的后续,话音一落,口吻多了几分沉重。 “若非此次撞上,还不知冀州一年内因走水致使许多百姓无辜丧生。” 作为冀州最高的掌权者,萧亭势必不能做到每件事都经手管理审查,怎料治下竟有如此疏忽的官员。 唐青一口一口尝着莲子赤豆羹,只觉浑身清凉,身上酸胀乏力的症状减轻不少。 听了萧亭的话,他道:“所谓术业有专攻,不如在城内搭建望火楼?再专门组建一支潜火兵,负责支援营救。” 萧亭凝神:“愿闻其详。” 唐青起身,从书案前拿了支笔,又找了一张平城的與图。 他仔细观察平城的全局地图,用笔在两处分别添了座简单的楼塔。 “平城规划为两片区域,王爷可分别选个合适的位置,在城内建一座最高的楼塔。” 冀州的房屋普遍比较低矮,望火楼建成三层的建筑构架足矣,届时安排潜火兵在塔上值守瞭望,若发现成为有地方走水,便击鼓或吹号角传递消息,尽可能做到早发现,早救援。 他又道:“就如在军营里设立哨兵一样,潜火兵负责扑灭城内大大小小的火势。” 冀州干燥,每逢夏秋,可谓是火灾频发的时节。 唐青认为有必要建立专门应对的部门职位,就像现代城市的消防员。如果可以,在每座城邑都建设望火楼最好不过。 萧亭看着與图上出现的两座高塔望火楼,眼前一亮:“我以前怎么没想到。” 唐青:“王爷觉得可行?” 萧亭:“此法甚好,本王不愿再见到周家的惨剧发生。” 眼睁睁看着几岁的幼童死与火中,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实在煎熬。 萧亭牵起唐青的手,置在膝前以两张包裹,笑道:“阿青,你当真是个妙人,竟然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想到应对之策。” “先是提升将士的待遇,再到设置潜火兵,你的法子总让我惊喜,本王身边,正缺个像你这般的军师。” 唐青微微摇头:“我可当不了军师,排兵布阵,行兵打仗非我所能。” 萧亭目光一闪,道:“好,只管做你喜欢的。” ** 日光正明媚,但二人没有外出的意思。 在前厅叙了会儿话,萧亭引着唐青来到一方坐榻靠好,将他的腿搭在膝盖上,力度适中的按摩。 萧亭问:“重不重?” 唐青摇头,待对方逐渐加了几分力气,他嘴里溢出轻声,适才皱眉,那分力气便减轻。 萧亭按着他的小腿肚子,掌心温热干燥,搓得他的脚踝浮起一层脂粉般的红。 两人都没开口,在这阵默契的寂静中,唐青忽然想缩回热乎乎的小腿,却遭对方按在膝前。 第148章 萧亭看着他,粗糙的指腹贴在修长匀称的小腿边缘轻微刮擦。 眼见按摩逐渐变了意味,唐青不仅脚踝和腿肚子发热,耳根也浮出脂粉般柔软细腻的红。 他后腰微微发酥,脚踝收不回来,半身愈发无力靠在座椅上,别过眸光。 “王爷,你……” 萧亭按紧他的脚踝,身躯倏地一倾,吻落在他闪动的眉眼,无法从那双春波潋滟的眸子移开。 唐青丝毫没有动弹。 就着被桎梏的坐姿,唇边溢出的气息温热混乱,完全没入萧亭的口腔里。 舌尖勾连,稍一分开,牵出无数旖/旎暧.昧。 萧亭另一只掌心托高唐青修长的后颈,吻得他只能张嘴,声音轻一下急一下,在他背后,没有可以后退的地方。 锢在脚踝的那只手,忽然往后拉了一把。 本置在膝盖上的腿,顷刻绕向后方,像一枝柔软韧性的柳条,缠开绕开。 ** 萧亭将他压在坐榻上亲吻,臂膀圈在扶手两侧,吻得唐青满脸潮红。 想避开,刚侧过脸,灼热的舌便沿着他的颈来回密集地啄吻。 倏地,他“唔”了声,水濛濛的眸子蓦然睁大,发髻和耳根源源不断沁出细密的汗。 室内宁谧,唯独彼此的气息越来越深。 厮磨片刻,他只觉酸乏难忍,刚才的按摩都白按了,眼角渍出湿湿的泪水。 萧亭忽然停下,将他抱回床上放好。 唐青满身潮汗,掀开蒙蒙颤抖的双眼,瞳眸里流满了水。 萧亭咽了一把嗓子,眼睛和脖子很红。 眼看唐青这副模样,忍了忍,最后遏制不住地重新伏下。 “阿青,你好美……” 无数赞美随着吻悉数落在唐青耳边。 半晌,他忽然像只白鹤,仰高洁白汗湿的颈项。 萧亭抹了抹嘴角,上前亲了亲失神的人。 抱着不断呼吸的唐青,嗅着那股潮湿微微苦涩的浅香,良久,萧亭哑声开口,落了句叫唐青满眼通红的话。 第77章 萧亭眼底精锐的光亮得能灼人, 像撕破了儒和表象下放出来的一头野兽,低着头,用高挺的鼻梁嗅着唐青的脖颈。 唐青涣散迷蒙的眸子轻轻颤动, 推了一下撑在颈边拱蹭的男人。 “够、够了……” 唐青盯着萧亭的嘴边, 伸手在残留的湿渍上擦了擦, 手指精致修长, 整个手心都是红的, 做了擦拭的举动, 整个人恨不得缩进锦花薄褥里。 边说着, 继续低头仔细嗅着他的颈根:“本王乐意伺候你。” 唐青偏过领,任那俊挺的鼻梁贴在他湿湿的锁骨前滑过,唇齿间带出一道缠绵悱恻的低叹。 “好香。” 唐青浑身颤动, 有些朦朦胧胧的记忆浮出脑海。 他的手指松松搭在萧亭肩膀上,很轻地推了一记。 “……明礼,还是先去洗漱一下吧。” 萧亭撑起双臂,深深望着他, 半晌, 低笑道:“好, 听你的。” 虽未完全得到满足,但方才抱着唐青弄了一番,已叫萧亭有了蚀骨销魂的快意。 他理了理散乱的衣袍,余光望着下摆,待稍微平复后,适才推开窗户。 萧亭吩咐下人送水进屋,直到室内馥郁的气息陆续散了出去, 随后落下帘幔。 日光透着百鸟朝凤的纱幔落入寝室,唐青半阖水润的眼眸, 仿佛躺在如梦似幻的地方,身子陡然一轻,萧亭抱起他放到干净的坐榻上。 床榻里的被褥换了另一套,唐青瞥过视线,不看那落在地面皱成一团的东西。 萧亭将他举动捕捉在眼底,笑意更浓,心底溢出膨胀柔软的情绪。 唐青与其对视,很快瞥开眸光。 “王爷笑什么……” 萧亭柔声道:“就是高兴。” 他动作利落地用水漱了口,袍子松松系上。接着用棉软的布巾沾水打湿,抱着唐青放在怀里清理几番,又从柜里取出件月白色的里衣,为他换好。 萧亭问:“可还继续歇息?” 唐青扫了床榻一眼,尽管榻间已经整理干净,但发生在上面的荒唐事才刚过去,实在不愿就这么马上回去躺着。 萧亭低头,情不自禁在他眉心吻了吻:“那便坐着靠一会儿,我吩咐后厨送碗参汤过来,喝一些?” 唐青脸颊微微发热,来了一句:“……凭什么只有我喝。” 萧亭怔住,继而笑道:“好,我陪你喝。” 唐青瞥开眸,半晌,也随对方一起笑了。 ** 太阳晒得院里的石板幽幽晃着光,已日近西斜,涌入室内一股股的热风变成凉风。 唐青饮过参汤,体内流失的元气一点一点恢复。 萧亭观他唇色殷红,眉眼流动着明艳的光彩,心头一阵悸动。 忍着把人重新拥进怀里的冲动,道:“我命人备了冀州特产,时下可要去清点,看看还有哪里需要准备的。” 萧亭还记得唐青要给朋友寄东西的事,要准备的东西,一早就差管事带人去置办。 唐青眉眼弯了弯:“好。” 他从柜前取了宽松的长袍穿好,刚系上衣带,萧亭便拿了支梨花白的玉簪来,撩起他散落的些许头发,简单束起。 唐青望向铜镜里的二人,唇边仍浮着笑:“王爷还会做这些?” 第149章 萧亭道:“干娘病后,我得了闲便留在小院里照顾,也算练了几手伺候人的本事。” 如今拿来伺候唐青,再甘愿不过。 谈起萧亭的义母,唐青道:“过两日我去看看她。” 萧亭低低“嗯”了声,道:“大夫说干娘剩下的日子不多,这些天我出了军营就先去那边陪她,回来的时候会晚一些。” 唐青握住揽在腰前的手掌:“我明白,这些话无须解释。” 他声音轻轻地:“倒是我食言了,答应要帮你,却无从帮起。” 萧亭啄吻唐青的耳后根,道:“阿青何须自责,你答应与干娘见面,便已是帮了这个大忙。” 谈起生老病死,气氛难免伤怀。 恰好管事亲自过来传了话,萧亭便牵起唐青,带他走去前院。 庭院陈放几个大木箱,分别搜罗了冀州各特产。 譬如唐青要寄给尚书台同僚们的物什,多为当地特色酒水和食物。 送往府邸的,则为颇具冀州特色的胭脂水粉,衣裙首饰。 兰香正是最喜欢打扮的年纪,可她自小生活困苦,在生活中养成十分节俭的性子,除了每年唐青固定让裁缝给她制作的衣物,极少再添新衣。 剩下的,便是冀州当地盛产的药材,加上些地方吃食,比如牛乳做的糖和糕点。 梁名章嗜究医术,送当地药材最合适不过,而他名下的两位义弟妹,年龄还小,送点平时可以带在身边吃的小食也比较合适。 每个箱子内分别放了张纸笺,标注箱内物什,此举可谓周到细致。 唐青道:“置办的特产我没什么意见,待我去书房分别给他们写封信,和这些东西一同送去。” 萧亭看着他:“我陪你。” 唐青问:“没有军务处理?” 萧亭:“今日休沐,事务暂且放一边,先陪你,晚上再去探望干娘,陪她用膳。” 书房内,萧亭研磨,垂首注视认真执笔的青年,眉目充满柔情。 唐青在信上与同僚叙着边贸要事进展,聊聊工作和环境。 给兰香的的书信,则是简单的几句叮嘱,叮嘱她下雨了切勿贪凉,别忘记添衣,平时多吃点东西,个子才长得快。 他笑了笑,主动与萧亭开口:“兰香识字甚少,跟在我身边以后,凡是得了闲我会教她认字。出来也有两个多月了,若她没有懈怠,这会儿能认会写的字应当比原来多了点。” 唐青怕她看不全信,只能挑常见简单的日常话写。 萧亭说道:“阿青有心了,对一名丫鬟这般贴心。” 唐青笑了声:“兰香是我离开南郡后,第一个跟在身边的人,自然把她当成妹子,不过在旁人眼底,多数都以为我们是主仆。” 剩下的最后一封信,是写给梁名章的。 前两封信里,唐青一直充当着和睦的同僚,体贴的兄长。 但给梁王府去的信中,抛开那些身份,仿佛回到过去闲散在王府里的时光,同梁名章介绍冀州,告诉对方边境的水土让他难受了好一阵。 家常琐事,事无巨细地一一写下,俨然将梁名章当成了比朋友和妹子还要亲近的人。 他毫无避讳,萧亭自然看清他松下的心防,以及对梁名章的亲近。 墨条在砚台上滑出一道声响,唐青顿了顿笔尖:“怎么了?” 萧亭口中泛出些酸味:“阿青与此人……关系甚好。” 唐青记起梁王府旧事,笑道:“我刚到南郡时,处境窘迫,身子也不好,幸得对方关照,便留在梁王府谋了份闲差。” 他轻轻叹息:“若不是因为意外来到邺都,我应该会在那里悠闲地度完一生吧。” 萧亭心念微动:“阿青,如若有机会回去,你……愿意吗?” 唐青想也不想地摇头:“莫做这些假设。” 又道:“事情既已发生,何必再想着回头,只能往前走。” 萧亭:“那你可喜欢冀王府?” 唐青仰头,朝对方露出笑意。 “这里自然也很好,我很喜欢。” 待几封信和特产都交给驿差送走,日影西斜,已到傍晚。 唐青和萧亭一去去了小院陪老夫人用膳,夫人拉着他的手,满眼笑褶地与他说了许多话。 倏地,他的手袭上凉意,被套上一个银镯。 唐青诧异:“老……”他改口,想起自己此刻是对方眼里的离儿,便问:“娘,这是何意?” 老夫人道:“干娘给你求的镯子,求老天保佑离儿这辈子平平安安,寿岁绵延。” 晚膳用罢,老夫人服过药就回屋休息去了。 唐青望着手腕的银镯,将它交给萧亭。 “这是老夫人专门送给离儿的,我不能收。” 萧亭把银镯慢慢套回唐青手上。 “若干娘一日神志不清,她的感情便无处寄托。如今有个依托的人,即使是假的,但她近日很欢喜,心里有了念想,撑着她多过些日子。” 萧亭低声道:“善意的谎言,可好?” 唐青低头,不再将银镯摘下。 ** 翌日,萧亭一早就去了军营。 唐青洗漱后走出寝室晒了会儿阳光,只见管事差人往他所住的庭院移植花树,饶有兴致地看了会儿,渐渐地,觉得有些熟悉。 第150章 他反应过来,道:“管事,这是……我的院子?” 管事笑呵呵地:“这儿本来就是大人的院子呐。” 唐青摇头,绕着移栽的树走了几圈。 树木种类和栽植的位置,与他在邺都的院子别无二致,甚至还在院里开了小菜地,铺就了一模一样的青砖。 他弯腰打量刚开垦出来的小菜地,正待说些什么,手腕一紧,外出回来的韩擒将他迅速带到屋内,星目沉沉盯着他。 唐青刚要起身,韩擒压着他坐下。 唐青:“何事惹得你不快?” 韩擒目不转睛,嘴里挤出一句话。 “先生……你、你让王爷碰你了?” 唐青今日穿着宽松的夏制斓衣,领口比较松,稍微放低身子,便可窥见锁骨周围还没散开的痕迹。 唐青不语。 韩擒目光愈发黑沉,唐青道:“这种事讲究你情我愿的,你何必这般……” 韩擒道:“启程前往冀州之前,皇上特意交代,不准冀襄王靠近先生。” 唐青抿唇,放在膝盖的指尖稍微攥紧。 韩擒话中苦涩:“皇上与王爷关系匪浅,若他们起了争端,朝上会怎么传,皇上会怎么做。先生……你选王爷,还不如选我,至少我——” 唐青轻斥:“此话慎言。” 韩擒还欲再说,唐青背过身:“按你这样的说法,我还不如一开始就选皇上,何苦兜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韩擒身形踉跄。 是啊。 唐青若选择王爷,他尚敢一争。若是皇上…… 他脸色发白。 比起皇上,他倒宁可看着唐青对旁人另眼相待,如此,他在等待中,至少还能存些希望。 第78章 屋内的纱幔落着, 干燥的风透进屋,朦朦胧胧的,有些欲说还休的气氛。 与韩擒几句话交涉结束, 氛围变得无端沉重起来。 唐青轻叹一声, 起身拂了拂袖。道:“若无要事, 我先出去了。” 他不去看对方痛苦默然的神色, 走到回廊底下吹了会儿风, 眸光一扫, 唤住经过的下人。 唐青离开以后, 韩擒久久才动。 他转了转僵硬的眼睛,盯着空气里飘动的尘埃,正待起身, 门外却进来一名府内下人。 对方动作轻柔,放下手里的托盘,紧接把上面的冰镇莲子羹和凉糕茶点一一摆好。 韩擒看着他:“我没让人传膳。” 下人恭敬道:“回大统领,这是唐大人交代的。” 韩擒从外头赶回, 路上风尘仆仆, 尚且来不及洗漱更衣, 更没功夫进食。 他重新坐了下去,怔神稍息,拿起一块茶点送到嘴边。 唇齿蔓延浅淡的茶香和甜味,这份甜,缓慢冲散了适才积聚在胸口的酸涩苦楚。 下人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还有吩咐?” 韩擒专注吃完手上的茶点,道:“不必了,下去吧。” 下人退去, 不忘细心地把门带上。 韩擒独自坐在屋内,安静地吃着这份唐青差人送来的食物。 享用糕点的过程, 心内逐渐豁然开朗。 韩擒咽下喉头的一丝苦涩,为唐青的这份细致感到暖心,眼尾溢出很浅的笑意。 他忽然想明白了,不该对唐青步步逼迫,不该让对方进退两难。 唐青还念着他的好,即使分开,仍用真心对他,把他当成朋友。可他却一再令对方为难,因为自己紧迫的靠近,使得唐青一再回避。 韩擒喝干净碗里的莲子羹,心间泛起清爽的甜意。 他想,他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了。 * 下人照吩咐往屋内送去茶点后,匆忙向唐青汇报。 唐青笑了笑:“先下去吧,劳烦你了。” 下人受宠若惊,心道这位住在王府里的监察史大人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好的人。 不但人美,性子更是极好的,对府内的人总是温和友善,未用三六九的眼光看待府邸的仆人。 唐大人就像从南方吹来一阵风,温柔舒适,萦着一丝丝香甜,王府上下没有谁不喜欢唐大人。 他们闲下来时,聊得最多的就是唐大人, 唐青打量停在原地发呆的下人,问:“可还有事?” 仆人连忙摇头,磕磕绊绊道:“小、小的唐突大人了,这就下去。” 看吧,就算看唐大人看成一副呆样,大人也没有责罚他。 纵使唐大人有再好的脾气,仆人也不敢多逗留一分,唯恐把人冒犯了。 回廊连着一座观赏亭,唐青就坐在亭子里,看着庭院渐渐变成他熟悉的模样。 日过正午,萧亭回了一趟王府陪他用膳。 唐青饮着汤,问:“院子怎么回事,你要造另一座邺都的府邸给我?” 萧亭眉目带笑:“喜欢吗?” 唐青浅叹:“看到熟悉的环境自然会触景生情。” 喜欢是喜欢,可一扫望去,总觉得有些空落落,少了兰香那活泼懂事的小姑娘,就少了份热闹,到底还是和自己在邺都买的那座府邸不同。 这些他没与萧亭诉说,毕竟出于一番心意,何必说些扫兴的。 午后,唐青小憩刚醒,门外来了人,是上次从邺都赶来的暗卫,再次给他送了封萧隽亲笔写的信。 唐青理了理疏散的乌发,展开信坐在书案前查阅,看完当即又回了封信,暗卫没多停留,当天夜里就启程回了邺都。 第151章 ** 六月上旬,平城落了第一场入夏的雨。 开春后平城不见雨,空气到处充斥着干旱的气息,到了六月初九,雨才慢慢从云层洒落下来,滋润着亟待浇灌的冀州大地。 王府外隐隐传来百姓的叫闹,闻声,唐青上了观赏亭遥望,只见街头聚集许多行人。 大风扬,雨水滚滚而流,此刻却无人回避,成群结伴的孩子们穿街走巷,脸上都是淋过雨后的喜悦。 唐青在亭中感受了一会儿这阵凉意,韩擒从台阶一跃而上,臂弯里带了件藕色的夏季披风。 “先生,当心着凉。” 韩擒称唐青先生,而非大人。 自想明白后,他便不再做那些叫唐青为难的举动,而是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唐青开口,他都应允,余下的,只默默地跟着这个人,别无要求。 唐青道:“总算下雨了。” 韩擒目视前方,之后退了几步,眼底只容着雨幕前的这抹背影。 一场雨落了约莫半时辰,屋檐瓦砾下滚着水珠,唐青准备出门一趟,到已经开放的榷场转转。 榷场开市已有半个月,按理来说逐渐往正轨上走,不会出太大差错。 韩擒亲自去备马车,二人一道去了平城西边的榷场。 一场初夏的大雨刚停,街头人来人往。 进出榷场的人可谓不少。 外族拥有天然草场,畜牧业发达,运来的牛羊质地极佳,同样的价格,寻常人更愿意多走些脚程功夫,来榷场买运送入境牛羊。 且六月的平城虽然干燥炎热,但九月就开始寒冷,还有不到三个月,适合百姓提前置办兽皮革布。 今年的榷市,可以说开放的时间正好合适。 唐青沿着熙熙攘攘的榷场走了一圈,看见那名叫做木之的少年在帮人看管摊子。 木之瞧见他,眼睛一亮:“大——”想起什么,连忙改口,“公子!” 唐青笑着走到摊子面前:“怎么只你一人?” 木之挠了挠黝黑的脸:“摊主的夫人近日要临盆了,他忙着照顾,便雇我在此处看管。” 唐青与木之聊天的时间,发现周围行往的人虽然不少,可除了买卖牛羊和兽皮,就很少再买其他东西。 而经官方管控的榷场,大多数只买卖这些货物,市场供求上来了,品种的单一却没让市场热闹起来。 唐青温声问道:“你这半个月都在此地?” 木之连连点头:“嗯!” 他便向对方打听近半月榷场的情况,比起下面汇报上来的消息,从寻常百姓口中获知实况也是不可缺少的途径。 一番暗查走访,唐青脑子里都是关于榷场的信息,体力和精力经此耗费,免不得陷入疲惫。 他随韩擒离开,沿街头漫无目的地散步,找了家茶楼打算坐会儿、 韩擒在一楼吩咐完,正要跟上去,面前忽然出现两名护卫,拦了他的去路。 韩擒眉目凛冽,对上来人亮出的金牌,双脚顷刻间钉在原地。 他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眼睁睁看着走在过廊的唐青被一条手臂带入旁边的包厢里。 突如其来地变故叫唐青来不及反应,等他想开口叫人,迎上面前的背影,心神震动,瞬间哑然。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该在坐金銮宝座的那个人,此刻竟出现在冀州平城内的一间小小茶楼里。 ** 萧隽回首,俯下双眼,神情是再熟悉不过的淡漠,却极为认真地端详唐青,一丝一毫也未放过。 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玉面红唇,眉眼横波,眸子清清冷冷的,却又溢出些许柔和。 唐青脸上浮出少许倦色,萧隽让他坐下,慢条斯理地为他斟了盏茶。 “尝尝。” 唐青手握茶杯,指尖贴在温热的杯口上,热气将白嫩的指腹熏的微微泛红,惹得萧隽多看了两眼。 唐青徐缓眨眼:“陛下。” 说着,抬手想要行礼,却被阻拦。 萧隽道:“在外不必拘谨,唐卿怎么还这副表情,见到孤很惊讶?” 唐青轻轻摇头,斟酌道:“陛下何故出宫?” 按理来说,天子出京,意为不祥,该慎之又慎。 萧隽揉了揉眉宇,目光却一直锁在唐青脸上,仿佛要把几个月没看的一次性补个够。 唐青别开眸光,忽然听到萧隽低声笑了笑:“宫内近来无甚重要的事,朝上有周廷暂时管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唐青垂眉,温顺道:“陛下不该贸然行事。” 萧隽淡笑不语,看着他,见唐青一直摩着茶盏,才不急不慢地开口:“唐卿在教孤做事?” 唐青:“臣不敢。” 萧隽把面前的茶点推到唐青手边:“陪孤尝一尝。” 唐青无奈,饮了茶水,又安安静静把点心吃了。 期间,萧隽始终看他。 唐青腹中措辞,准备打破这份不同寻常的静谧。 “陛下可要听臣汇报边贸一事?” 萧隽仰头喝了口茶,双目微眯,意味不明地笑笑:“唐卿在信上将公事巨细无遗地上报,此等恪守尽职的态度叫孤看了都感动。” 唐青垂眸不语。 萧隽:“只是孤交代的其他事,一纸字迹却显得言辞含糊,孤看不明白,只好亲自来冀州一趟,瞧瞧此行可有把孤那么看重的爱卿累着了。” 第152章 唐青:“……” 意味深重的话停了片刻,萧隽开口:“有些瘦了。” 唐青:“……谢陛下关心,臣为陛下分忧,乃分内职责。” 他话音方落,忽然吓了一跳, 萧隽猝不及防握上他的手腕,瞅着那截露出的银镯,挑眉。 “孤想你。” 又问:“何时有带镯子的习惯了?” * 暮色已至,萧亭率先回了王府,想接唐青去小院陪干娘用膳。 残阳照着空荡荡的庭院,有些寂寥。 管事汇报唐青午后就去了榷场,至今没有回来。 他欲出门寻人,此时府内的护卫上报,说是看见唐青和韩擒进了一间茶馆,但至今没有出来。 萧亭翻身上马,到了茶馆,蓦然发现此处的异常。 有人把茶馆包了,不准旁人踏入。 萧亭抬步进楼,却在门前遭遇阻拦。 萧王府的护卫拿出官牌,道:“大胆,何人敢拦冀襄王的去路?” 暗卫彼此对视:“见过王爷。” 继而低声道:“皇上在楼上。” 第79章 落日映在茶楼窗外, 风徐徐吹着,唐青试着挣了挣被握住的手腕,稍微牵扯一番, 敛眉道:“还请陛下松手。” 他垂落的发丝被风轻缓扬起, 带起一缕很浅的香。萧隽紧盯, 伸出手指将那缕落下的头发替唐青挽回肩膀后。 暗卫前来通报, 萧隽仍目不转视地看着人, 意有所指地开口:“皇叔倒是来得快。” 唐青趁机抽出手腕:“陛下, 您与王爷感情深厚, 莫让王爷久等了吧。” 萧隽低笑一声:“唐卿的话言之有理。” 说着,让人将萧亭宣上楼,与唐青相邻而坐, 齐齐望向门外的方向。 萧亭出现,朝着皇帝行了一礼:“皇上微服,怎么也不通知臣一声。” 萧隽神色如常,倒没与萧亭见外:“刚到这间茶楼坐坐, 这不赶上皇叔你过来了。” 萧亭朝唐青微微一笑, 继而开口:“皇上, 唐大人今日去榷场探访,臣正好要寻他相商此事,没曾想皇上先臣一步,倒属巧合。” 萧隽目光带了些若有若无地打量,萧亭与其交谈,可谓叔侄情深,倒把唐青晾在一旁。 眼看时候不早, 萧亭将萧隽请回王府,途中没寻到什么机会和唐青说话, 连眼神都克制内敛。 萧亭与唐青亲密交往,在未征得同意之前,没有贸然地让萧隽觉察出这份关系。 即使一再小心,以萧隽敏锐的观察力,回王府的路上,萧亭没少被他探量。 他心下无奈,这个侄子,无论几时,身处何地,都让人陡生紧迫感,不得不将心力全然投注,认真应对。 回了王府,得知贵客到访,管事立刻带人快速收拾准备。 萧亭道:“府内不比宫里,还请皇上担待。” 萧亭本意是将主院让出,萧隽余光往跟在身后闷声不响的人睨了眼,问道:“唐侍郎住在哪座院子。” 萧亭止步,萧隽淡笑:“孤就宿在和侍郎邻近的院子就成。” 他毫无遮掩地亲近使得唐青终于抬眸,无奈道:“陛下身份尊贵,此举有违规矩,实为不妥。” 萧亭跟着笑了笑:“看来皇上想与唐大人叙旧的情意,比对微臣还要多几分。” 萧隽没否认。 皇帝要住哪里无人可阻,所幸唐青暂居的院落偏静,旁边除了个小花园,没有多余的空院让萧隽选择。 他只得打道去了主院,屏退旁人,让暗卫把韩擒传进屋。 甫一进屋,韩擒就对上帝王冷然的目光。 他当即行礼,萧隽没让他起身,摩了摩拇指上的扳指,低沉道:“孤交代你的事,看来你都忘了。” 韩擒微垂双目:“臣不敢忘。” 萧隽嘴角一扯:“唐青和皇叔怎么回事。” 从茶楼到王府的途中,萧隽隐约感知出什么。他直觉一向敏锐,从无差错。 此刻萧隽语气森然:“你莫不是要向孤上奏,他们二人在一起了。” 韩擒紧绷面颌,言语缄默。 倏地,桌上的一套茶杯被掌风扫落在他脚边,韩擒屈膝下跪:“请皇上责罚。” 萧隽盯着他:“孤让你守好他,你连一个人都收守不好。” 又道:“知情不报,是该罚,下去。” 韩擒奉旨离开,先去领了惩罚。 * 晚膳在前厅享用,整个大厅重新布置了一遍,满桌佳肴,桌上只萧隽坐着。 他示意萧亭和唐青入座,进膳过程很安静。 越是安静,就叫唐青觉得有些不安。 管事将茶水送上桌,三人停了碗筷,饮茶的功夫,唐青找机会把边贸榷场的进展情况跟萧隽汇报了。 萧隽道:“这三个月辛苦唐卿了。” 唐青准备开口,萧隽微微侧目,径直与萧亭闲谈起来,仿佛将他视为空气。 唐青坐在一旁听这对叔侄叙话,坐姿从始至终都没改变,眸光直落在茶杯上,除非被宣话才有回应。 他目不斜视,不知萧隽和萧亭都因各自的小心思,悄悄往他身上瞥了几次。 亥时过,萧隽率先起身离厅,往主院的方向回。 他先一步走,萧亭和唐青目送之后才缓缓收起视线。 萧亭温声道:“今日没事吧,皇上可有为难?” 第153章 唐青摇头:“王爷放心,下官知道如何应对。” 萧亭:“时辰不早,先回房好好歇息。” 唐青冲他颔首,身影徐徐沉于月色。 等他穿过庭院,萧亭观察四周,调了个方向往偏静的小路绕行。 赶在唐青走回院子前,萧亭就靠在门后的柱子上等他。 “王爷?” 唐青诧异,回头看了眼,还来不及继续出声,只见萧亭推开房门,牵着他的手腕把他带入屋内。 门悄然合起,寝屋还未点灯。 幽暗的环境内,萧亭双手揽着唐青腰肢拥了片刻,低声道:“皇上带了暗卫随行,若不想他们觉察,屋内就先不要点灯。” 说着,抬手轻抚唐青的发丝和眉眼,叹道:“没征得你的首肯,我没将咱们的关系贸然泄露出去,但皇上若在府内停留的日子一长,只怕瞒不住。” 唐青摩了下贴在他手心轻握的手指,脸颊轻轻靠在萧亭肩膀上,很轻地动了动。 萧亭道:“莫要担心,凡事我会解决。” 唐青轻轻“嗯”了声,心里萦绕缠绵的情愫,还有点怅然。 下人用来热水,萧亭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坐在屏风外静候,等唐青洗漱完,着了里衣躺上床榻后,便绕去床头坐稳。 素日里萧亭不会这般过度缠着唐青,今日不同以往。 只有月色流动的夏夜,借着微光,萧亭整理好床褥,掌心放进凉被里,握着唐青的一只手。 唐青没拒绝,又听萧亭道:“等你睡了我就离开。” 唐青说好。 不知过了几时,他沉陷在昏昏沉沉地梦里,尚能感受到一丝还没完全抽离的现实。 垂在身侧的指尖颤颤地动了下,紧随而来的是额前触来几记温热,萧亭俯身,朦胧中似乎对他叮嘱了什么,唐青这才完全睡去。 ** 翌日,阳光透过落下的纱幔,蒙蒙亮的光芒微弱刺着唐青的眼睛。 他紧阖眼眸,贴在锦面枕头的脸颊从里侧转向外侧,鼻间忽然嗅到一股麝香的气息。 能用得起此种名贵香料的人,地位非同一般,而萧亭没有用麝香的习惯,只有…… 唐青骤然睁眼,只见萧隽坐在床榻旁边,手执一本书籍。 定睛看去,那本书还是从唐青这屋的书架上拿的,他近日用来打发时间,看了一部分还没看完。 萧隽双指夹着木笺,似笑非笑道:“卿看的狐仙话本颇为有趣。” 唐青:“……” 好巧不巧,唐青平时不看闲书,前些日子把冀州合志看完,从一撂书中随意抽出这本。从书名上推断,原以为说的是像聊斋此类的故事,岂料故事的主角是两个男的。 第一次在古代看见同性话本,抱着猎奇的心理,闲暇之余唐青索性就将它慢慢看了。 他垂眸,语气微讪。 “陛下,臣有罪。” 萧隽眼不动,眉峰微挑,睨着他,淡道:“看些杂书何罪之有。” 口吻极淡,目光却不平淡,堂而皇之地打量刚睡醒的唐青。 夏天锦被轻薄,里衣也是极软的,勾着身,发丝缠绵地贴在颈侧,只一眼,就觉得唐青的身子很是柔韧。 唐青也单薄,可萧隽却只注意到了他的柔软韧性,仿佛一截青嫩的柳条。 此情此境,唐青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拉起锦被遮起半身,手攥紧了把褥子压在膝盖上。 “陛下这又是何意。” 他压低眉眼:“陛下明明答应过臣,不会轻易进出臣的宅子。” 萧隽:“这儿是皇叔的王府,可不是你在邺都的府邸。” 唐青:“……” 这话听起来实在厚颜无耻。 不等他再开口,麝香的气息几乎把他完全笼罩,萧隽半个身躯横过,侧抵着他,目光却十分平静,甚至有些冷,像蛇信子滑过他的眉眼,脖颈,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也不放过。 唐青面色浮起冷意:“陛下,您……” 他手腕一紧,叫萧隽压回锦面枕头上,英挺的鼻梁嗅着他的发髻,唐青挣扎的同一时刻,萧隽把他扣在床榻里侧压着。 “别动。” 萧隽出声,除了禁锢唐青的那只手掌,另一只手则隔着薄薄的被褥轻拍他的后背,拍了一下又一下。 “孤不想伤你,听话一点,不要动可好?” 帝王低沉的嗓音多了些许妥协,他软下脸色,不复以往的淡漠,着迷似的停在唐青脖颈,还没碰到,可这般若隐若无地距离,更叫榻间萦绕着暧昧的气息。 萧隽道:“你不知道,自你离开,孤又有一段日子合不上眼、” 之前差暗卫从唐青府上顺来的那些香囊,无论怎么闻也抚平不了他的躁动。 看到唐青寄来的那封言辞含糊的回信,当场又气又恼,更多的是无奈。 阔别三月,也该见见这人了。 哪想刚在平城见到人,就亲眼看着他和韩擒在街头并肩游行,实在心闷。 萧隽低低问道:“唐卿,你告诉孤一句实话,你与皇叔可有其他关系。” 第80章 萧隽瞳色很浅, 盯着唐青看时,总会显得无情淡漠。 他不容唐青回避,指腹微微捏着柔软的下巴, 让唐青也看着他。 对视之间, 谁都没有回避一步, 良久, 一声浅叹。 第154章 欺君是大罪, 唐青没有开口承认, 但婉转的叹息已经回应了萧隽的问题。 压在身上的力道更重了, 连同那股麝香也随着萧隽双目迸出的寒光变得浓郁起来。 气氛变得莫名危险,唐青别开眸子。 萧隽捏起他的下巴,指腹仿佛捏了一块小巧白润的羊脂玉:“不怕孤做些什么?” 比起得罪皇帝的下场, 沉默的回应已经是唐青短时间深思衡量的结果了。 他眸光闪了闪,面对对方的逼迫,始终默然无言。 萧隽目光一分一分暗下:“为何是皇叔。” 唐青:“……” 萧隽:“孤比他与你相识得更久,只与他相处了三个月, 你便……” 有些发狠地盯着这张惊艳清丽的脸, 萧隽垂下面孔, 忽然张嘴,与其说是咬,不如更像一头雄狮叼住了他看中的猎物。 叼起唐青颈边的一块薄软嫩肉,含在嘴里想咬块嚼烂,动起来时,只收了齿吮着,慢慢地加深力气, 眼看唐青隐忍不发的颦眉。 见过他憔悴的样子,或谨慎衡量、垂首低眉、决然不屈, 唯独没见过他为自己动情的时候。 萧隽松开嘴,再次低喃了一句:“为什么会是皇叔,纵使先来后到,那个人也……” 唐青无言相对。 萧隽心里再清楚不过,感情哪有什么先来后到。他自以为掌控天下,便可将所有想要的收揽在手,可是感情却无法强求得来。 这是从压在怀里的人身上尝到的。 他放开唐青,坐直身躯,眼睛仍没有移开。 唐青品出那双淡漠眼瞳里的受伤,安静地坐了起来,将弄散的里衣重新系好,半边沁着虚汗、微微发白的面容隐在垂落的青丝之下。 他道:“陛下若无要事,臣想起身更衣了。” 萧隽兀自开口:“皇叔稳重儒和,对你想必也是体贴入微。” 他们叔侄二人,会喜欢同一个人让他啼笑皆非,可笑可叹的同时,又似乎觉得再正常不过。 唐青忽然问:“陛下……可会为难王爷?” 萧隽冷道:“为难?卿怎不说皇叔夺人所爱,就算孤治他的罪又如何” 唐青心道他算哪门子的所爱,但听到萧隽如此回应,就知道萧亭暂时不会有事。 毕竟冀襄王作为皇家国戚,于情于礼,萧隽都得敬重几分。 在寝屋耽搁了一些时辰,萧隽自上而下睨向唐青发下的那截雪颈,窥见方才弄出来的痕迹,隐隐约约,叫人无边瞎想,停滞在心口的气无端地顺了几分。 萧隽道:“来书房一趟。” 唐青只得起身,洗漱更衣后很快赶去。 ** 萧隽召唐青来书房,只为商议公事。 唐青将边贸进展的实际情况巨细无遗地报了一遍,其中不忘阐述他的观点和主张,等待萧隽的表态。 日光渐盛,他不免说得口干舌燥起来。 萧隽遣人送了水和点心进屋,唐青面前的案桌上还多了一碗浮着温气的米粥。 唐青谢过皇恩。 他今日睡醒先是在卧室里和对方几番拉扯,又被召入书房汇报公事,嗅到米粥浮散的热气,顿觉腹中饥饿,手脚也出现了低血糖症状的虚软。 米粥的温度适合入口,他慢慢搅动羹匙,进食过程几乎无声。 待腹中填了食物,又过二刻钟,手脚逐渐恢复力气,唇色氲出浅而潮湿的红润。 萧隽咬了一口茶点,等唐青把米粥喝完,又用了两三块点心,他仅堪堪吃了块茶点。 守在外头候命的暗卫垂下脑袋,没有多看。他们何其心思敏锐,立刻就猜出了皇上的意思。 皇上在向唐大人示好,先动了筷子,唐大人才会吃东西。 窥见皇室秘辛,哪有人敢吱声。 唐大人自入宫起便找来许多非议,容貌和风骨堪称绝世,但缠绕在身上的艳闻也是一桩连着一桩的,没想到连皇上也不能幸免。 萧隽与唐青在书房待到正午,一场大雨骤然降落,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泥味。 雨停后,萧隽示意唐青起来,道:“择日不如撞日,唐卿随孤一道去瞧瞧适才提起的民间互市。” 唐青理了理衣摆,默默跟随对方出了王府,二人一前一后徐行。 落了场大雨,平城的街头聚着不少百姓在茶楼上饮茶纳凉。 唐青跟在萧隽背后,无人往他的方向拥挤,想必迫于萧隽生人勿进的气息,任谁都不敢靠近这浑身贵气的人,唯恐得罪了哪方权贵。 按理来说,萧亭理应时刻陪在皇帝身边,但无论萧亭还是韩擒,自唐青醒后,就没在王府里见到他们两人,也不知被萧隽打发去了哪里。 步行约莫二刻钟,他们来到平城西北,设立民间互市的地点。 最初唐青认为官方管控的榷场过于冷落和单一,便与萧亭相商了开设民间贸易一事,眼看榷场即将走上轨道,这百姓间的互市也陆续开了起来。 在互市做生意的,只有大邺和外族的平民百姓,想进入平城做生意异族普通商贩,不得持任何利器进城,该有的手续一样不能少。 民间互市开设不过几日,到了现场,熙攘簇拥的人群果然比起榷场还要热闹。 平城的本土百姓素来喜欢热闹,没事都会来转几圈,买点外族特色小食,试试皮革和绒毛制作的短靴,颇有现代商业一条街的雏形。 第155章 萧隽停在一家果子摊前,摊主瞧着贵人,欣喜又惶恐,只怕怠慢了这位英俊贵气的豪客。 萧隽看着木盆里红艳艳的果子,不知怎么,想起唐青颈上被他吮出来那道泛红的口痕,就跟摊主道:“来一份。” 摊主笑滋滋地:“好嘞。” 说着,麻溜地打包起来。 又问:“可要渍些糖,过过辣椒水?” 萧隽:“嗯。” 切开的李子露出鲜红的果肉,渍了糖,又浸过辣椒水,引人直吞唾沫。 摊主龇个大牙笑道:“贵客,您要的李子,共计十文。” 别看贵客只买一袋,这二人的品貌,往他的摊子面前一杵,四面八方的目光便都投了过来,等贵客一走,还怕没有别的客人来买他家果子? 萧隽挑眉,从袖子里抛去一枚碎银:“无须找。” 说罢,尝了颗包在荷叶里的李子,酸酸甜甜,有些辣,味道还好。 回头就将这袋李子抛到唐青手上。 唐青:“……爷。” 萧隽道:“你吃你的,继续跟着。” 萧隽在互市买了各种寻常的小食和小玩意,每件都无一例外地落到了唐青手里。 唐青拎着几袋小食哭笑不得:“爷,您既然不吃,何必买它。” 萧隽道:“我不像某些人,来到平城,只知给同僚和府里的小丫鬟送东西,却疏忽了惦记他的那一位。” 唐青:“……” 萧隽说着,牙里泛了酸,他在唐青心底的地位,都不抵那几名尚书台的官员来得重要。 互市一行收获不菲,给唐青意外地吃撑了。 他提前跟皇帝告退,刚赶回院子,甫一进屋,就看见萧亭坐在小厅里,目光直直望着他。 “王爷。”唐青坐在旁边的位置,“我方才与陛下去了一趟互市。” 萧亭倒了杯水递出,唐青双手接过,微微仰脸喝了。 萧亭目光倏地一顿,覆着茧子的指腹贴在他脖子摩了摩 ,带起轻微的刺痛。 唐青顿住,想起早前在寝室的事,神色默然。 “这是……” 萧亭:“不必说。” 他牵紧唐青的手,置在膝头,又将人往怀里揽。 唐青脸贴在萧亭温热宽阔的胸膛上:“若王爷介意的话,我……” 萧亭久久才出声,低叹道:“我明白你的不容易。” 只要皇上想,唐青便是皇上的人。 他背后没有任何依仗,凭自己走进朝堂,为皇上任用,可想而知不光要费尽心思,更要用尽一切来赌,争一个他出现在人前的机会。 萧亭拥着他:“我不怪你。” 却也无法遏制心底的苦闷。 “阿青,若我去跟皇上要了你,你可同意?” 萧亭自然不会断然去要。 这个关头,如果激怒皇上,唐青很有可能会被带走。 唐青没有回答,他很难衡量这个问题,担心因为自己致使萧亭遭受牵连。 先皇为了稳固权势,能把一脉血缘的兄弟发配到边境,不给他放任何兵权,怎知萧隽又不会那样做,或做更多意想不到的决定。 萧亭继续开口:“此事不急。” 他低头,伸手拂开唐青肩膀的落发,来回刮擦着那片泛红的肌肤,指腹停了停,终究忍不住,低下头,用自己的痕迹将其覆盖。 唐青微微仰高了脖颈,雪腮酡红。 他几分颤动,双手抱着伏在肩膀的后脑,又过须臾,指尖穿进萧亭的发髻,眯着眼,精致的喉结不住吞咽。 萧亭听到他细微隐忍的轻吟,抬头,又往他的喉结亲了亲,最后吻上他的脸,将舌头从柔软的口腔抵入。 第81章 昏黄的落日在窗户的纸上镀了一层梦幻朦胧的光彩, 唐青眼尾斜飞出一抹霞红。 青年眼如桃花,水波转动,被含吻得唇瓣泛起轻微的肿, 像两片艳丽多汁的花瓣, 翘立精致的鼻尖不住翕动, 唇始终迫于萧亭的挤压张着, 气息如羽, 急切却又隐忍, 唯有不断哼出轻柔的气来。 这阵气息时急时重地刮上萧亭耳廓, 像一把小扇子往他耳后扇着,好似催促他可以更加快一点。 萧亭眉目染上浓郁的情,喉结沉沉一吞, 将唐青抱到怀里。 衣衫揉皱,松松垮垮地衬出一截削薄的肩颈,匀称而美丽,细细颤动着, 像雪白润着绯色的花瓣颤动, 流露的荏弱之态更催人生出几分怜惜, 几分毁坏的念想来。 唐青抬起胳膊,萧亭压着他压得紧,是那种全然纳入怀里的拥抱。 炙热的唇贴在他颈边留恋不断,鼻息喷得他连同指尖都泛起了一股接一股的热。 他下意识环紧了萧亭的脖子,迷蒙的视线蓦然升起。 萧亭将他带回床榻,再慢慢放下浑身不整的他,指腹却从始至终没有离开。 犹如春日落雨, 雨水滋润得太多,太满, 水闸轰然泄开,灌得到处湿润淋漓。 唐青眸光完全失神涣散,一时未能反应,呆呆愕愕的。 直到指尖袭上暖意,他的手让萧亭捂在那张滚着汗的面庞一侧。 他涣散的眸光顿了顿,聚在对方深深的眼底。 萧亭吻着他汗湿的眉心,似喟叹地开口,道了句感慨。 唐青整个人颤了一下,像被烧火棍那样烫到了煎熬难耐。 第156章 伴着急促的一声粗响,萧亭翻了个身,自背后拥上全身不整的青年。 唐青还陷在茫茫然空白里,像被人刚出水里捞出来。 耳后不断落下密集的吻,他合了合濡湿的眼睫,等回归一丝神智后,手指碰向萧亭的掌心。 “阿青,你真好,真好……” 连续的喟叹和赞美从萧亭喉间溢出,唐青始终在喘气。 余晖已然昏暗,院子里蒙上一层漆黑。 下人将回廊的灯笼点上,屋内漆暗,萧亭抱着唐青离开睡他,将他从那一片湿潮连着热的地方解救出来。 萧亭让管事亲自打水送到屋里,黑茫茫中,抱着唐青放入温水,待沐浴完毕,参茶和滋补的晚膳也一并送到了。 萧亭的心腹送来消息,听罢,他轻轻吹亮火折,点燃室内的一盏灯。 唐青眸子还浸着水,烛光下瞳光幽幽流动,带出润而潮的温度。 萧亭柔声道道:“你先在房里用会儿膳食,若有其他吩咐,就唤管事进来。” 叮嘱唐青先吃东西,他得离开片刻,把身上冲洗干净。 ** 已经入夜,院子里静悄悄的。 适才那般,萧亭燃了屋内的灯,又吩咐管事候在门外,唐青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食,稍一思忖,便猜出萧隽此时不在府上。 等萧亭带着一身水汽过来时,他道出内心疑惑,萧亭不曾隐瞒,手臂自然揽至他的腰后,让他靠在怀里,夹了片薏仁赤枣凉糕送到他嘴边。 “尝一尝。” 唐青微微低头,咬着凉糕慢慢嚼咽。 萧隽注视他:“皇上此行,要处理一些人。” 冀州有部分旧势力在北方的土地上盘根错节,若要追溯,得往宗德帝那一代查起。 萧亭在冀州二十年,如今虽享名誉,但要动那群的旧部势力,对他而言还是勉强。 萧亭道出皇上命韩擒在冀州暗潜三个月收集证据的事,如今那帮旧势力的把柄皆被捏在萧隽手上。 说着,萧亭静默,又道:“大邺的历代皇帝,多数讲究以仁政治国,这也是让盘踞在北方的势力错节连枝的其中缘由。十六年前外族入侵气焰嚣张,内临诸侯割据之乱,到了当今圣上,无论对外或对内,手腕俱不同昔日。” 唐青从萧亭的这番话里,看出萧隽要借用拿捏在手里的把柄,将这群旧势力连根铲除的意图。 那么近日以来,冀州势必会引起动荡。 王府如今这么安静,有些风雨欲来的意思。 萧亭道:“我留下安抚当地的官员和百姓,至于其他的……” 那些见不得光的,要见血的脏活儿,都让萧隽亲自带人肃清去了。 萧亭道:“这群北境旧部势力绝大部分会被分离,在所有人不知情的时候意外瓦解,或永无见天之日。” 唐青问:“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萧亭定睛凝视,眼见他满眸赤诚,眉宇之间残留着雨露滋润的韵味,明明让人心怜不已,流露出来的坚韧心性却叫人移不开眼睛,无法不被他吸引。 就是这样的唐青,一心一意地为皇上做事,不求别的,但求光明堂正的活着,他所求简单,一往无前的韧性,也让萧亭知道皇上为何始终不肯放弃他。 纵使在唐青与韩擒有过一段情意之后。 唐青喝了几口参茶,他靠在萧亭肩膀,忽然开口:“皇上已经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萧亭目光一怔:“为何……” 唐青:“我做不出用感情欺骗人的事,既然你我在一起,若叫我当着皇上的面否认,与你,与这份感情不公平。” 他又开口:“且以皇上的直觉,若我瞒他,很快就会被他看穿,在落个欺君大罪前,索性赌一把,默认了。” 萧亭忍不住吻着他的发髻:“阿青,你真傻。” 唐青笑了笑:“所以今后无须遮遮掩掩的。” 他是破罐子破摔,在皇帝面前,除了支配自己的心意,别的都无畏。 萧亭把唐青放回床榻,压着细长的手腕,专注看着,道:“又想亲你了。” 第82章 萧亭的吻没有忍耐, 炽热的气息再次扑下,毫无顾虑地将唐青那两片软红如脂的唇反复含进嘴里,用不断地亲吻和舔舐表露他的喜爱。 唐青适才稍微整理得当的衣衫, 再次被萧亭揉得发皱, 仿佛成了对方掌心的水, 无形而柔软, 湿淋淋地任其摩着搓着。 良久, 他推了推萧亭, 鼻翼连连动着, 微微摇头,呼吸不匀地道:“好、好了。” 一声低笑,萧亭浑身清凉的水汽经过新一轮的缠/绵厮磨后, 再次像沸腾的水,源源不绝传递着燥热。 这股热灼得素来淡淡的人也热了起来。 唐青眼尾勾出一抹摄人朦胧的桃红,在幽幽的烛火中睨了他一眼。萧亭心口激荡,伸手把人拥紧。 二人衣衫凌乱地枕在榻里, 发丝错乱。 唐青的肌肤一向偏凉, 此刻就像块被捂得发暖的玉, 萧亭爱不释手,在这块温香软玉上反复以指腹搓摩。 已经用过了晚膳,又在房内叙了一阵话。 唐青半阖眼眸,语气染了慵懒,温声问:“王爷还不回自个儿的屋么。” 萧亭就等他这一句话。 “今夜可能宿在此处” 唐青复又掀开眸子,瞥见对方眼底的坚定。 第157章 素来成熟包容的人,与他相处总是进退妥当, 此刻却想与他共宿一屋。 唐青眼瞳转了转,耳后又再次落下连连的啄吻, 只听萧亭唤他“阿青”,低沉磁性的言语里多了少见的恳求,他连拒绝的话都开不了口。 垂在身侧的指尖轻轻往上一搭,放在萧亭的脖子后,此举等同他默认的态度。 二人自相识以来,第一次同榻共眠。 萧亭先是抱着他说了会儿温言蜜语,之后又谈起公事。 私事夹着公事,思绪可谓跳跃,可唐青与萧亭的叙谈却没有半刻停顿,直到深夜,才相继入睡。 ** 翌日,唐青在亲密无间的轻吻中转醒。 萧亭抱着他温存片刻,叹笑:“这几日只怕不得闲,很想把你带出去。” 随着北方旧部势力的连根瓦解,冀州恐会引发动乱,萧亭要亲自带人巡视城邑,力图将趁机作乱的苗头尽早熄灭。 唐青笑道:“你尽快去忙。” 萧亭眉目扬起,低笑着轻轻摇头。 “有时倒盼望阿青能黏着我些。” 又不忘叮嘱:“这几日若无必要外出,就在府中好生待着。” 尽管有皇帝安插的暗卫跟在唐青身边保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萧亭希望对方不要离府。 唐青道:“我自有分寸,莫要担心。” 日头初升,两人用完早膳,萧亭便出了王府。 唐青在书房翻看文书卷宗,有边贸的消息呈来,即刻专注批阅,差暗卫把密信送出。 手头若无无公务处理,闲暇时便提笔练字,在书房内一待就是整日。 七日后,唐青主张往北和西边设立的贸易之路有了新的进展,他邀约几名官员议会,会议从早延至傍晚。 ** 马车自青砖街道驶过,夕阳的余烬将半面天际渲染成燃烧的残红。 平城街角的尽头恰是一轮将落的红日,唐青靠在车内闭目养神,马车陡然停下,周围响起争斗的动静。 驾车的王府护卫说道:“还请大人不要下马车。” 唐青掀开帘布,恰见前方有人带头挑拨闹事,公然跟巡城的将士抗争。 刀剑无剑,鲜血染红了青砖,百姓们早已四下躲散,生怕遭受了牵连。 潜伏在周围的暗卫将唐青的马车包围,形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圈。唐青被笼在这层包严密防护的包围内,衡量眼前事态。 他正待开口,却见青砖街道尽头,落日的最后一抹残辉下,一枚箭矢划破长空,宛如千军齐发之势,霎时间结束这场争斗。 利箭直接没入始作俑者的胸腔,只见他胸口血液喷发,如水柱飙射,紧接两眼一瞪,直挺挺地倒在原地。 或许到死的那一瞬,他都没能明白这支箭从哪里射出,是何人射的。 天地昏暗的同一刻,御在战马上的男子着了银光流溢的紫金胄,目光不复素日淡漠,带着厮杀过的血气和炙热,隔着长街,灼灼望向马车的方向,仿佛能灼穿一切。 唐青落下帘布,想了想,再次掀开。 萧隽正被后方疾驰赶来的武将簇拥着,遥遥的,城墙外响起号角,那是宣告冀襄王回城的信号。 还算宽阔的平城一角,因着回城的军队变得热闹起来。 唐青在远去的将士后方看见影子一样的韩擒,韩擒似是有意落在最后,看着他,最后策马离去。 * 一场有计划的斗争以萧隽胜利落幕,拔除北方旧部势力后,当晚设宴,款待此行的将士和官员。 唐青回到王府后就待在书房里看书,管事送来冰镇的豆冻,加了牛奶,问询可要再添点什么时,唐青多要了一勺冰糖和赤豆。 他是地道的南方人,喝豆腐花自然是甜口。 伏在书案前,一篇字帖还没写完,就见跟在皇帝身边的暗卫轻飘飘落在门外,抱拳行礼。 “大人,皇上有请。” 唐青心道这会儿不是在设宴款待功臣,怎么还能抽空见他? 可皇帝召见,他断然不能耽搁,匆忙整理了仪容,很快跟着引路的暗卫过去。 ** 庭院只在主楼设了灯火,唐青在门外敲了敲,听萧隽道“进”时,甫一推门,便落入对方怀里。 他惊道:“陛下……” 萧隽双臂如铁,目光包含着灼灼的热烈还有煞气。见了他,那煞气软和几分,垂目注视着,道:“孤想见你。” 唐青闭了闭眼:“陛下此刻应该在犒赏功臣。” 萧隽细细看着他:“孤已经着人去办此事,该有的封赏,不日就会拟好圣旨。” 唐青:“那陛下是何意?” 他上下打量二人,语气温和却强硬道:“臣已和冀襄王心意相通,陛下此举,有违礼数。” 圈桎在唐青腰后的铁臂僵了一瞬,紧接着把他拥紧,下颌抵在他发端蹭了蹭,使了劲,好像要借此发泄那份嫉妒。 “你们心意相通,合着孤对你,便只有一厢情愿——” 唐青默不作声。 萧隽目光里涌出些许苦涩:“你还会与皇叔分开,对么?” 又近乎狂态的道:“他吻过你,抱过你……” 唐青垂眸,冷声制止:“陛下。“ 他抬眸,幽幽望着人,“望陛下不要言而无信。” 又道:“可以放开臣了。” 第158章 萧隽眼看唐青低首颦眉,听着他冷淡的语气,简直恨不得将他直接捋了去。 但在紧要关头,到底还是克制了下来。 手臂微微松动,唐青趁机后退。 萧隽冷眯双目,攥握上唐青的手腕。 “过两日,唐侍郎随孤返回邺都。” 唐青蓦然抬头。 “陛下?” 他冷眉相对:“臣在冀州的事还没完成,如何能回去?” 萧隽盯着他,松了掌心,口吻变得不疾不徐。 “唐侍郎出来已有三个月,照时间算,也该回去一趟向孤述职。” 唐青:“……” 按理而言,萧隽的话没毛病。 且对方此行保密,秘密瓦解北方旧部势力后势必还要整顿一番朝堂,在邺都那帮官员眼里,萧隽一直在宫内,唐青也该回去向他汇报工作近况。 唐青敛起眸光,揖了礼:“臣先告退。” 萧隽看出唐青心里明白了,不觉弯了弯嘴角,道:“退下吧。” ** 夜色渐浓,唐青刚回到院落,已见带着了酒气的萧亭在屋内等他。 “明礼。” 他轻唤,还未走近,自宽袍袖口底下如一截枝条微垂的手腕叫对方握起。 萧亭定定看着腕上攥出的红痕,目光微沉。 “是皇上?” 第83章 手腕如同珍品般被萧亭呵护着捧在掌心, 唐青试图动了动,选了个比较折中的方式回应。 “我的皮肤天生如此,稍微用点力气就会留出印子, 实际上没有看到的那么严重。” 萧亭“嗯”了声, 面色陡然一转, 嗓音恢复如常的磁性温和。 “屋内有药, 我替你上药。” 唐青入府后暂居的偏院, 可屋内的陈设家什, 物品摆放的位置, 萧亭对此十分娴熟,游刃有余地取来急救药箱,拿出一个青色陶瓷药罐。 萧亭指腹勾了些乳状药膏, 沿他的手腕均匀涂抹、药膏上手清凉,瞬间在如雪滢白的肌肤上化开,浸入那片发红的地方。 半晌,萧亭端着唐青的手细细凝视, 道:“若有不适, 须得告诉我。” 唐青轻微勾起唇角:“没那么严重。” 萧亭低头, 做了个嗅闻的姿势,一身从晚宴上沾染的酒气,皱眉解释道:“过来匆忙,还没赶得及洗漱更衣。” 唐青坐在面前的板凳上,腕子从始至终都没挣脱。 “无妨。” 他浅浅浮起眉眼,似初雪消融,眸子盈动着柔和的光彩, 绽出一抹没有半分疏离的微笑。 萧亭眼也不眨,目光露出些痴沉。 唐青道:“可有饿着, 晚宴上别光吃酒了罢?” 萧亭轻蹙眉宇,唐青一看便知。 他徐步走到门外,吩咐在不远处值守的下人送两份粥膳和绿豆汤到屋内,还叫了盆温水,方便待会儿洗漱清理。 甫一转身,萧亭站在他背后,手臂虚虚收揽,又恐未散的酒气过到唐青身上,与他隔了一臂的距离。 唐青莞尔:“王爷今晚喝醉了。” 萧亭注视着他:“愿闻其详。” 唐青:“变得有点不像平时的你。” 萧亭微愣,唐青很快解释:“我不该轻易对一个人下定义。” 人在不同的时候都会流露不同的情绪和反应,他不该拿平时见到最多的那一面,就认定萧亭是那样的人。 萧亭失笑,等下人端水进屋,稍作擦拭洗漱后,绕进花鸟屏风内换了身宽松的墨蓝色长袍。 唐青借着宵夜的由头,和萧亭把后厨送来的粥膳一起吃了。 他道:“明礼,过两日我得启程回邺都一趟。” 萧亭看着人,居然下意识去想,这一趟回去了还会过来吗? 唐青:“年中将至,作为朝廷要员,到了回宫跟皇上述职的时候。” 萧亭为自己的患得患失感到暗笑,可分别的消息使他无法开怀。 前有皇帝,后有韩擒,更莫提那些对唐青暗献殷勤的官员不在少数。 北方旧部势力刚刚倾覆,接下来还有诸多事宜等他着手处理,纵然有心,也无法从冀州的事务中抽身。 萧亭忖道:“等你回来,有机会我带你慢慢把冀州的每个地方转一遍,如何?” 唐青浅笑应道:“好。” 二人有了约定,方才缓解几分离别的惆怅。 ** 很快,到了唐青回程的日子。 他与萧亭在回廊下叙着临别的话,直到韩擒前来,伫立在庭院的石门后,道:“先生,该启程了。” 唐青抬眸,旋即被萧亭揽入怀抱。 眉心印下温热的唇,良久,对方才把他松开。 萧亭深深看着他:“我等你。” 唐青:“好。” 萧亭又道:“回了邺都,记得给我来信。” 唐青一一应下。 平城的天际蓝而广阔,低矮的云层随风缓缓飘移。 萧亭先送别皇帝,两人对唐青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没有挂在嘴边提起。 之后,唐青在韩擒的护送下踏上马凳,回头看了眼过来送自己的萧亭,道:“王爷,改日再见。” 萧亭颔首:“我等你。” 韩擒目光微暗,将车帘直接落了。 萧亭与韩擒目光交接,硝烟碰撞,随即都回避了各自的视线,专注盯着马车里影影绰绰的身影。 第159章 * 从平城到邺都,沿途都修建了平整的官道,普通车程只需六七日即刻抵达。 皇室马匹精良,第五日便回到了兖州。 唐青在冀州停留三个多月,已经适应当地气候和环境,此次回程,不若来时受尽水土不服的折磨。 只是萧隽时不时召他到另一辆马车里商议公务,应对皇帝,比路途奔波还要疲劳。 路上再怎么平稳,在马车里到底没能睡好。 唐青与萧隽说着话,脑子忽然恍惚片刻,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居然靠在车上睡着,颈后还点了个柔软的锦面金丝棉花垫子。 萧隽晃了晃指尖里的茶盏,目光从卷宗里转向他。 “累着唐卿了。” 唐青取下颈后的垫子:“陛下。” 他衡量眼前形势,低声道:“若无公事,臣还请先行告退。” 萧隽打量他。 唐青把垫子放回坐榻里,只听面前的帝王低笑一声:“回去吧。” 又道:“原先答应你的事,孤没有食言。” 萧隽口中的事,唐青回到邺都府邸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 邺都金水街,兰香专程在门外等候。 唐青刚走下马车,就见小丫头急忙跑到台阶伸手搀着他,眼睛亮亮的,盈满两汪泪,又笑又哭地喊:“先生,兰香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唐青内心酸涩甜胀,看着一直等自己回家的兰香,心里有了些沉甸甸的感觉。 他抬头打量府邸大门,素雅婉约,没落一丝灰尘,可见时常差人细心维护打理。 唐青缓步走上石阶,才入第一道庭院的门,眼前落满满园碧脆,四周墙面附近夹着丹红色的石榴花,如火绚烂。 去年寂寥空荡荡的院子,而今换了副景象。 兰香红着眼眶,笑问道:“先生可还喜欢?快进里头继续瞧瞧。” 府内拢共三院,每个庭院都种植了不同颜色的花,时逢盛夏,满园娇花斗妍。 就连唐青的那块菜园子也生得极好。 兰香道:“奴婢专门找了名农桑师傅教授,师傅都夸能在邺都种出那么好的菜,可是一门不小的本事。” 唐青笑着赞叹:“兰香果真是个聪明手巧的姑娘。” 他“咦”了声,看见回廊角落附近放的竹筐,里面堆满了还沾着泥巴的土豆。 兰香道:“先生交代种的土豆,今日午前正好从地里收了。” 唐青上前掂了掂其中一个土豆:“个头长得挺大。” 兰香:“那是,奴婢天天盯着这块菜天园。” 想了想,忽然有些含糊不请。 唐青狐疑:“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与你家先生说说?” 兰香挠挠发髻:“先生,皇上来过府上两回,回回都在您这菜园里站,就看着这片种土豆的地方。” 所以兰香想偷懒懈怠也没那胆量呀。 唐青:“……” 兰香道:“前几个月,城内兴起种土豆的势头,后来听巡田的农官说,不仅在邺都,兖州许多城邑都种了土豆,等今年收成起来了,会有更多地方都要种。” 唐青想起萧隽在马车上说的话,拿着手里胖圆圆的土豆,不知怎么,就想到那双淡漠的眼睛。 第84章 府邸上下因为唐青的回归变得热闹起来, 兰香亲自备水熨衣伺候他,又不时地去一趟后厨,盯着师傅准备数道唐青素日里喜欢的口味菜色。 尽管这件事她从掌勺师傅进府那会儿就开始交代过, 师傅亦对此烂熟于心, 可兰香仍乐此不疲地吩咐, 转完后厨, 又往主院的方向赶。 室内焚了淡雅安神的香, 唐青沐浴出来, 发梢柔顺濡湿的垂落, 着的软绸夏衫是清新的竹绿色。 衣衫每一处都熨得平整飘逸,散发着他惯用的熏香,配以相对的腰饰, 是他常用的药香囊,同时还环着翡翠如意玉扣。 他刚坐下,兰香连步进屋,拿起吸水的长布替他拭去发上的水珠。 兰香手指拢上乌黑柔软的头发擦拭, 极尽耐心。 “先生一会儿可去前厅用膳?” 舟车劳顿, 在府内不必拘着礼节, 怎么舒服便怎么来。 话毕,兰香又开了口:“瞧着瘦了点,所幸精神不错。” 尤其是眼睛,光是不经意投来浅浅淡淡的眸光,就叫人被摄取了神魂一般,只想把世上最好的珍宝都呈来给他。 唐青道:“去前厅吧。” 厨房备了不少菜,传到小厅又要费一番功夫。 他到前厅与兰香同席用膳, 间或问问小姑娘的近况和府上近况。 兰香一一应话,口条清晰, 逻辑在理。回完唐青想知道的情况,还不忘罗列过去几个月邺都发生的热闹事,逐一说了个大概。 唐青打量兰香,小丫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几个月不见,眉眼稍微长开了,比起之前的青涩活泼,多了些许婉转成熟。 他不禁叹道:“这几个月打理全府上下辛苦你了,若觉勉强,便多雇两个人帮衬着。” 兰香道:“先生,兰香如今是府里的总管,自然要事事周到,不可再像从前那般毛毛躁躁,能把院子打理成先生喜欢的样子,兰香发自内心高兴,怎么会觉得辛苦?” 两人叙了好一阵话,唐青这日在府中休息,次日乘车入宫,前往尚书台。 第160章 ** 在一楼收录文书的苏少游瞧见他,仰头呆呆看着人,对上唐青和煦的笑容傻乎乎发怔,“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楼上的李秀莽,陈霑闻声而来,看见唐青,纷纷欣喜地围上前。 苏少游问:“唐侍郎怎么回了宫也不知会一声?” 李秀莽细细望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半晌,眼底的波动经克制下来后勉强维持着平日的沉静。 “大人,路上辛苦了。” 唐青笑道:“好久不见。” 李秀莽与他对视,得了这个回眸,内心已无遗憾。 唐青同几名同僚打了招呼,手里的茶都空了,这才见寇广陵从外头回来。 寇广陵笑着将他上下打量:“路上辛苦,等你有空,咱们改日在瑞福楼聚一聚,替你接风洗尘。” 唐青含笑:“多谢大人。” * 回邺都的第三日,唐青只在尚书台和府邸往返,日子倒过得闲静。 第四日一早,云层灰蒙蒙的,天还没亮就落了一场雨水。 大雨将院子里的花打得东摇西晃,唐青在这样的天气里更换朝服,正好衣冠后,准备去宫里上朝。 惊雷照亮街道的青色石砖,照亮宫门前的长阶,百官汇聚,等着在今日的朝会跟皇帝上报。 唐青刚现身,就连接引来数道目光。 他们道“唐大人回来了”,又或离他最近的几名文官直接围着他打招呼。 唐青虽然只为皇帝的一把刀,但他在朝堂已经是诸多文官有意结交的目标,官场少不得类似场合的周旋,置身其中,唐青唯有坦然相迎。 客套话听得多了,自是会应承几句。 皇帝入金銮宝殿,百官归位,齐声恭候,有事启奏。 年中已至,这几日早朝多为官员向皇帝汇报总结。唐青微微垂眸,只觉萧隽望向自己,便往前出列。 青年脊背如竹,罩在紫色官服下的身子揖了一礼,再常见不过的姿势,唐青做出来却秀逸优雅,十分赏心悦目。 “陛下,臣有事启奏。” 如玉般温润清明的声色吸引了文武百官们的注意,众人不约而同地保持安静,听他不疾不徐汇报过去半年的公务总结。 唐青口齿清晰,简而明了地把工作要务全部上报,眸光一顿,徐徐退回原位。 殿外响起闷雷,在场的朝臣只觉听完唐青一席话,就如清风过耳,丝毫不受外头的连绵暴雨所影响。 再看金銮宝座上的帝王,眉眼同样舒展了几分。 早朝在两个时辰后结束,大雨转成丝丝小雨,宫墙琉璃瓦上落着水珠,聚落在仿佛看不见尽头的宫道上。 唐青跟着人群走出大殿,迎面走来几名等他的官员:“唐大人留步。” 似又要有话想与他商叙。 唐青适才在殿内上述公务,口舌颇干,正准备想个法子脱身,却听韩擒自身后唤他。 “唐大人,我与你有事商量。” 韩擒说着话,眼睛直直扫向围着唐青的官员,口吻没什么波澜:“请各位大人下次再来。” 唐青回望,等身边的人都散了,走到无人的回廊底下,轻微抬首,眉宇恬淡。 “谢谢你替我解围。” 韩擒道:“小事一桩。” 唐青在朝堂素不与任何党派结交,与人相叙时语气听起来温和,但始终有些冷淡疏远,从不靠近哪个圈子。 可他得皇上青睐,想与他结交的官员自然不顾脸皮的凑到他身边。 韩擒低声道:“我听你嗓子有点哑,先去休息会儿。” 唐青正有这个打算。 宫里并非说闲话的场合,且他们都有各自的公务在身,分别后,唐青欲回尚书台,还没走几步,就被跟来的李显义唤住。 “唐大人,皇上召见。” 唐青从回廊折返去颐心殿。 殿内,萧隽坐在御案前,见他来了,示意他坐下。 唐青行过礼,谢过恩赏,随后才拂了拂衣摆坐好。 李显义带了宫人进来,在他旁边的乌木方桌上摆放茶水和点心。 萧隽没抬眼睛,让他先喝口茶润嗓。 不等唐青开口,萧隽道:“卿上次提议开放海上贸易航线,孤以为可以考虑。” 从北方和西北开通的贸易之路固然不错,但北方边境背靠陆地,多为游牧外族,能交换的物资有限且同质。 唐青将更远的打算放在航海贸易路线上,从大邺开始,从海域往北,往南,至西,可以先开辟两三条主要的航行路线,与沿边停经的国家进行贸易。 海外国家的物资比起北方内地更为丰富,若内陆贸易只是一角,海上贸易可达数倍。 这次唐青往北监察贸易之路,萧隽并未做出开辟航海路线的决策,而是派人出海,先到周围海域的国家进行考察,一去三月,收获的信息情报十分可观。 唐青与萧隽商议着要事。 毕竟长途返回邺都还没完全适应,一早又站了两个多时辰听朝会,这会儿集中精力应对政事,他控制不住地阖了阖双眼,浑然不觉地支起左手,抵着侧脸休息。 这一休息,完全听不到萧隽说了什么。 等他再睁眼时,下意识打了一个激灵。 此刻萧隽微微弯腰,浅色瞳孔映出他的脸。 唐青手肘一滑,整个人就要往侧边磕倒。 第161章 倏地,脸颊被暖意裹住,连带着脖颈,都让萧隽用宽大的掌心托稳。 “累着唐卿了。” 唐青缓缓眨眼,脖子回避着往后退开。 “陛下,臣适才御前失仪,臣……” 他还没把罪认领,就见萧隽浅淡勾了下眉目。 “无妨,孤恕卿无罪。” 唐青不知自己眯了多久,当着领导的面在工作的时候打盹,不管放在哪种场合都不合适。 他神情微讪,乌发半束着,薄玉似的耳垂晕出些红。 萧隽有点受不了他这副模样,负手起身,指骨捏着,克制想抱一抱他的念头。 第85章 殿内安寂, 唐青垂眼望着玄色金丝九爪龙纹的常服,等了半晌也不见萧隽开口。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这份静默。 “陛下, 可还有吩咐?” 又道:“启禀陛下, 臣返宫已述职完毕, 预备过两日便启程……” 萧隽断了他的话:“这就要去冀州了?” 实际上唐青此行负责督查冀、幽二州的边贸事宜, 萧隽却直指冀州, 淡然的口吻里夹着道不明的酸楚。 就差点没问他这么急着去冀州, 莫不是想尽早见到皇叔 在萧隽没有说出令人为难的话之前, 唐青微微抬声,带了薄怒:“还请陛下慎重。” 继而道:“在臣心底,公私分明, 不会将两件事混淆。” 萧隽:“若孤不慎重呢。” 唐青:“……” 他定然无可奈何,只是脸色有些冷了下来。 萧隽定睛,居高自上而下的睨着人,良久, 眼神缓了下来。 适才的淡漠、微怒和酸意荡然无存, 甚至无端心想:唐青向他使性子的次数的确比从前高了。 从前动不动便拿君臣身份压着, 或垂眉顺眼的回避,而今倒会给他脸色,比起水墨画似的平静,此刻鲜活分明。 这人鲜活的情绪,叫他心脏发紧,以致于浑身因为喜悦而微微抽颤。 萧隽道:“也罢,方才的话不必在意。卿若想走, 孤不拦着,只是要记得, 孤在这里等你回来。” 唐青:“……” 萧隽问:“院里的那些土豆,孤瞧着长得挺好,喜欢吗。” 唐青:“陛下,种植土豆为利国利民之事,并非关乎臣。” 萧隽睨他,淡淡勾起嘴角,倨傲淡然的眉峰露出点不明显的笑。 “卿此言差矣,你即为大邺子民,自然有关系。” “……”唐青明白了,这皇帝留自己下来就是说闲话的。 他起身找了个由头告退,萧隽没再拦着,等唐青走远,默默展开掌心,露出一个香囊。 进殿的李显义瞥见陛下从唐侍郎腰间顺走的香囊,连连叹息。 前不久唐侍郎留在殿内睡着,李显义恰好进来送茶。 茶水还没送上桌,便被陛下制止入殿。 他就在殿门遥遥瞥了眼,模模糊糊的瞧见陛下低头轻嗅着睡熟的侍郎,看样子很久了。 他虽然惊讶,最终还是只隐约的瞥一眼就不敢多看。 ** 金水街,唐青下了马车回到府上,告知兰香他准备启程起冀州的日子。 兰香满眼不舍,听罢,当场就险些落泪。但不舍归不舍,还是听话地去收拾行李。 等过几个月就要入秋,邺都的初秋干燥凉爽,冀州不同,刚入秋就冷了下来,为此,保暖的衣物一下子备了好几套。 收整好后,兰香打开盒子挑选香囊,余光一瞟,只见先生神情闲适地呷着清茶,好不惬意。 她捧起雕花木盒,走近后,弯腰去翻先生的衣摆。 唐青好笑,看着兰香将他衣摆翻来覆去地打量,笑问:“在找何物?” 兰香挠挠后脑,指着木盒里的香囊,道:“先生,兰香早上给您配带的香囊,怎地又不见了?” 唐青低头,这才发现除了翡色如意玉扣,另一个环配在腰间的素雅香囊的确没了踪影。 他道:“许是回来的路上落下,没有留意到。” 又安慰小姑娘:“一个香囊,并非什么贵重物品,无须在意。” 兰香皱眉:“先生,您有所不知,在咱们府上,过去其他物什未曾丢过,唯有给您配的香囊,总是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且她查过府中下人,排除了被仆人偷窃的可能性。 边说着,边翻动木盒里的香囊,不禁暗自嘀咕。 这些香囊,和她照着药方给先生配的香囊属同一批,可往先生的床榻,衣柜放一段时间后,又感觉有哪里出现了异常。 好像不是原来的香囊,可她连细节都翻遍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唐青看她呆呆的模样,以为是忙得累坏了,便叮嘱她好生休息,还多发了份月钱让她拿着。 恰好时值盛夏,都城繁华,兰香可以沿邺都周围的景致多走走,放轻松心情。 兰香嘟囔:“我才没有忙糊涂……” 嘟囔完,还是笑嘻嘻地收好月钱,先生的关怀她才不会推拒。 * 尚书台几名官员给唐青准备的洗尘宴还没开始,就听闻他即将启程去往冀州的消息。 李秀莽掩饰目光里的黯然,道:“不如就今日,大伙儿聚一次。” 苏少游暗中啧声,连下楼的寇广陵也意外瞥了眼。 第162章 他们都是第一次听李秀莽主动约着人。 同僚们要给他送行,唐青应允。 一行人下值后就乘车前往瑞福楼,定下天字一号房。 临大窗户的厢房,可将贯穿邺都的城河全景观览,珍肴美酒更是备了整桌。 唐青酒浅,李秀莽差掌柜送了茶和应季的冰镇果子酒,寇广陵等人对他同样分外照顾,用热水将碗筷洗烫一遍,轻轻摆在他面前。 唐青面对众人的关怀,心里流淌一股温暖。 寇广陵道:“此行辛苦你,在外多照顾好自己。” 唐青斟了一杯果子酒,主动敬他们。 “多谢大人,多谢诸位。” 几人碰杯,席间只叙些轻松的风月闲话,待酒宴落幕,夕阳将平城的青砖长街照出一地霞红。 李秀莽正在为他们安排马车,几人一致先将唐青送上车内。 唐青温温笑道:“你们也尽早回去休息吧。” 李秀莽颔首,有些话说出来不合时宜,只好咽在嘴边。 “路上当心。” 话别之后,马车四平八稳地沿着街道行驶,唐青靠着闭目养神,整个人有些微醺。 他掀开帘子让风透进车内,甫一抬眸,便看见街边的酒馆里面,坐了道端正的背影。 那人桌上摆着几壶酒,右手还缠着一块白色的纱布。 他尚且犹豫,还没落下车帘,酒馆的人似有感应,回头便撞上他的视线。 唐青叫停车夫,还是走向了坐在酒馆沉默喝酒的韩擒。 韩擒神情露出点怔茫。 唐青的出现,让他欣喜,同时愧疚。 瞥见桌上摆了那么多壶酒水,使他认为此举都是对这人的一种冒犯。 可想再叫小二收拾也来不及了。 唐青坐在条凳上:“怎么喝那么多酒” 又看着那条包扎手臂:“回来途中,也不见你手上有伤,带伤饮酒可不是件好事。” 韩擒勉强牵了下嘴角:“小伤,无碍。” 韩擒眼底有少见的消沉,却没对唐青诉说。 他差小二将酒都带下去,适才听到温声关怀的言语,满心柔软。 唐青果真没再避开他,且还会关心自己。尽管这份关怀,更多出于朋友之间的关系,可得他温和地主动靠近,已叫韩擒生出久违的心颤。 他压下满腔心热,瞧见唐青微红的脸颊,沉声缓和地问道:“先生喝酒了?” 唐青笑笑:“与同僚们在瑞福楼小聚,方才刚散场。” 又道:“有伤就别沾那么多酒了。” 韩擒“嗯”一声,道:“不喝了。” 他率先起身:“我送你回府。” 唐青:“不必,马车就在外头。” 韩擒还是送唐青上了马车,几日来因为父亲为他安排亲事的沉闷一扫而空。 拒了所有亲事后,他一连几天没回府。 唐青坐上马车,隔着窗望向路边的身影。 韩擒道:“先去回去吧,早点休息。” 又道:“我不会再喝了。” 他已有决定,自会照顾好自己,这样才能一直守着想护的人。 ** 与韩擒街边偶遇,只为唐青回府的一段小插曲。 对方待他如何,品性如何,他心底一清二楚。感情虽成了旧事,但二人并非老死不相往来。 退回普通朋友的关系,唐青也会珍惜这段情谊。 到了府上,兰香给他递来一封信。 兰香:“从冀州王府送来的。” 唐青笑道:“是王爷。” 兰香“咦”了声。 面对她的探究,唐青一边阅览萧亭的回信,一边说道:“我与王爷在一起了。” 兰香悟了。 “先生以后可要去平城?” 邺都和平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若先生和王爷相爱,岂不是分隔两地。 唐青走去书房,看着跟来的兰香,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以后再慢慢打算。” 虽隔着两地,精神上产生的牵连让唐青觉得异地并不算太煎熬。 或许他过去独来独往惯了,光是心灵契合,就叫他心满意足。 看着信上最后落下的那句“可缓缓归”,他写了归期,而后又改了日子,打算明日提前一天启程。 等信送到平城,他也差不多到冀州地界了。 第86章 启程前日, 府邸来了贵客。 才落一场大雨,院里花叶掉了一地。 兰香正在打理满园丹红如火的石榴花,听到扣锁动静, 迎去大门, 见着来人后, 连忙惊诧慎重地将人请了进屋。 “参见皇——” 萧隽道:“他呢。” 兰香:“回皇上的话, 先生正在书房。” 萧隽没让人跟着, 独自去了书房。 已过午后, 庭院周围飘散着花香和泥土松软的气息。 隔了一扇窗扉, 几串水珠连成丝滚落,书案对着窗,案前的青年如锻的黑发散了满肩, 披了件薄薄的披风,手执竹简,神情却不知飘向何处。 唐青少有的出神,萧隽立在树后, 不曾立刻出声惊扰。 萧隽的目光如有实质, 即使没主动靠近, 眼神却如一阵穿堂风,无所顾惮地缠上了唐青。回 树下弥漫着花香,萧隽只觉花香里还混着另外一股香。 这股香的主人此时已然收回神志,犹如桃花的眸子抬起,眼波一转,便与他的目光相撞。 第163章 唐青放下竹简,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主动迎出书房,停在那道长身而立的身影面前。 “臣拜见陛下。” 唐青话刚开口, 欲行的礼被萧隽挡了回去。 萧隽道:“这次孤可是在唐卿的府门外等着通传才进来。” 唐青:“……” 萧隽勾起淡色的眼睛:“在府里待了整日,不闷?” 唐青:“回禀陛下,臣习惯了。” 萧隽听不出语气地笑了声:“换身衣裳,随孤一道去近郊走走。” 唐青不想动,可到底是皇命难违,只得回房更衣。 他着了身象牙白的素简长衫,乌发挽起少许,大部分披在肩后,越是简单,愈发雅致清丽,还有几分不常见的飘逸风流。 萧隽目光一亮,唐青双手拢在袖子里:“陛下。” 萧隽压回嘴边的喟叹,道:“骑马出去。” 闻言,唐青干脆牵出踏风。 这匹名贵的西境宝马几个月不见他,对他却是一如既往温顺。 唐青轻抚它的鬃毛,说几句话,笑道:“好马儿。” 说罢,在萧隽的搀扶下踩着马镫骑上去。 平城生活的几个月,他的马术在萧亭的点拨下已经长进不少,驭着踏风尽力跟上已经放缓速度的雷首身后。 萧隽打量唐青骑行的踏风,心知是皇叔送的,自然免不了吃些酸味,可念及唐青同他去近郊,这才莫名有点平衡。 * 近郊,眺望无边的田地泛出稻子初熟的黄。 开春唐青随萧隽来时,这里还是一地稀疏,如今到了初熟的时节,迎面而袭的风里送来谷植的气息,清香干爽,就如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沿着田垄打马徐行,唐青发现路边竟设立了旱厕,周围少了许多粪便,看着比起从前干净。 不久,一名农正被召到此处。 农正急急忙忙行礼:“拜见陛下,见过大人。” 唐青还记得对方,年初就是这名农正被萧隽叫来,此时农正满脸紧张地搓了搓干瘦双手,才下过雨,空气潮湿,对方却冒了一头汗。 萧隽道:“你与大人说说。” 农正连忙应下,磕磕绊绊地将过去邺都半年内的农事改革详尽陈述。 当初唐青不算正式的提议都被农正加以改良调整,这大半年逐实施,今年农田用新发的积肥种植养护,产出的数量和质地比往年提高好几成。 说到兴奋之处,农正笑得眼角都是褶子。 “多亏了大人的高明提点,这才让小的有机会将皇上吩咐的事办妥当。” 萧隽微微睨着眼,盯着唐青含笑的唇角,渐渐有些心不在焉。 唐青垂眸,适时开口。 他没有贸然领功,毕竟只是口头上提了建议,农业技术的进化离不开像农正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正因为有一群人累积经验,他们在一次次实验中驯化农物,才得以将农业更进一步发展。 萧隽打发走农正,落下几步等唐青跟上。 “唐卿倒是大方,自己的赏赐不要,反而帮旁人揽功。” 唐青无声一笑:“陛下,臣方才所言俱出自真心,若非有像农正这般的人付出实践,就算臣说得再多,也难以将此实现。” 萧隽:“有功必赏,孤不会亏待他们。” 又道:“今年入秋,近郊定会满地金谷,你可回来再同孤一道瞧瞧?” 这是一份邀请,唐青怎会听不出话外之意。 他腹中斟酌,道:“待臣完成边贸一事,定会回来向陛下复命。” 萧隽听着他天衣无缝地应答,淡然无语。 二人一前一后沿着稻田继续前行,萧隽折下野草,不久,唐青眼前一花,手里被前面的人抛来一物。 定眼打量,是只用草枝编成的大蚱蜢。只见其物通体油绿,活灵活现,如若不认真看,捧着这样一只油绿草编蚱蜢,只怕会吓一跳。 唐青无言以对,继而哭笑不得。 此举突然,但萧隽编蚂蚱的手艺可见很好。 萧隽:“……” 向来倨傲的帝王头一次错开视线。 唐青晃晃草蚂蚱:“陛下何意?” 萧隽:“送你。” 唐青从善如流:“臣谢过陛下。” 他看着立在手心里的油绿蚱蜢,问道:“为何是蚂蚱?” 萧隽神情微暗。 来了阵山野的风,二人衣袂飘飞。 萧隽负手走了片刻,唐青以为问题不会有后续时,忽然听见对方淡然开口。 “临时起意,孤儿时只学过编蚱蜢,至于其他的,尚且来不及跟母妃学。” 萧隽面上沉静:“等你回了府,孤会差人将余下赏赐送过去。” 唐青手捧蚱蜢,再次谢恩。 等他回到府上,吩咐兰香把这只蚱蜢放在储藏屋里,找个盒子收好。 兰香捏着蚱蜢的一根草枝,险些惊吓。 “先生,这、这是哪里来的……” 唐青淡定:“陛下御赐。” 兰香:“……” 是该好好收着。 ** 次日,碧空万里,晴光普照。 唐青启程去了冀州,依旧由韩擒随行护卫。 途中平安,他们的车队一路低调安静地到了冀州和兖州的交界地,蔚县。 蔚县地方不大,因地理位置形成了重要的交通枢纽,往来商贩密集,街上十分热闹。 第164章 唐青才入县城,就见前方的路被官兵封锁。 他揭开车帘向韩擒询问,正准备跟路人打听,便听远处的百姓们喊:“王爷来了……” 策马为首的人目光霎时锁着他,唐青右手举着帘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萧亭像一阵风掠至车前。 帘子一落,他往前撞进对方散着热气的胸怀,腰肢落入两只掌心拢着。 尚不及开口,只听萧亭道:“等了你二十三日。” 带着低叹,萧亭偏过头吻了吻唐青的耳垂,鼻梁贴在他颈侧。 唐青微微动了下,炽热的呼吸喷在脖子上有点痒,像羽毛刮搔着,他伸出双手放在对方肩膀轻轻回抱。 “王爷,下官此途风尘仆仆,身上还脏,待洗漱——”他咽回声,鼻翼轻轻翕动。 萧亭吮了他颈根一口:“阿青很好。” 没有哪处脏,就算有,也想让人替他舔了去。 第87章 萧亭几乎将唐青按在怀里, 觉察温凉柔软的人想要动弹,拢起的掌心稍适用了点力道,薄唇再次贴着修长白/皙的颈根印下一吻。 语气里饱含轻微愧疚:“实在太想你了, 可有弄疼你?” 唐青干脆顺着拢在腰肢的力道趴在萧亭怀里, 似笑非笑地开口:“王爷的手可没有半分愧意。” 萧亭仍拥紧他:“阿青就全了我罢。” 又道:“落脚的地方准备好了, 同我在蔚县歇息一晚, 明天再回去, 可好?” 唐青赶回冀州本来就有尽早跟萧亭见面的目的, 此刻目的达到, 定然不会拒绝。 马车穿过熙攘街头,在一座官邸门前停下。 蔚县为通往冀州的重要交通枢纽,萧亭作为封地王侯, 没少来过蔚县巡视,修建有官邸自然寻常。 萧亭敞开车帘,唐青借着他的举动探出脸,视线沿周围打量, 准备下车之际, 只听对方低声一笑, 旋即揽上他的腰肢,将他打横抱起跃下了马车。 唐青左手放在他肩膀,指尖收着轻轻地抓了一记,冁然而笑道:“王爷,还是放我下来走吧。” 萧亭抱着他径直踏进官邸大门:“此途辛苦,本王想伺候你。” 唐青虽叫对方把自己放回地面,人却温柔乖觉地没有挣扎。 官邸四周除了护卫, 只有韩擒跟随。 他眼里笑意流动,明媚柔情, 又露出少见的羞赧,让人想起在春风里轻轻曳摆的花苞。 韩擒痴痴看着,星目中闪过沉迷,苦楚,酸涩,指骨紧捏,虎口放在刀柄上,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 他就在原地,望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窥见他的先生是幸福喜悦的,这便足矣。 ** 官邸有下人定期洒扫,主人的寝屋早已收拾得舒适。 萧亭把唐青带回院子,安置在他的房内,又吩咐下人准备温水和易于消化的清粥。 午后干燥的日光透进半掩的窗扉,屋中半明。唐青抬眸,瞬间就落入萧亭柔情思溢的双目里。 萧亭素来成熟沉稳,眼底溢出了情愫,像一张密网,让人无处可避。 唐青任其看着,萧亭伸手在他泛热的脸颊刮了刮。 他笑着避开:“痒。” 萧亭不再闹唐青,等下人端着木盆和盥洗的用具进屋后,亲自帮他擦拭了一遍。 唐青重新着了身宽松的离衣,只掐一根细细的带子收着腰。 乌发半湿的散在肩后,眉眼慵懒而温柔。 萧亭吹了吹勺子里的粥,道:“尝一尝合不合胃口。” 唐青喝了粥,萧亭的目光不曾从他身上移开。 半晌,他直起腰身,收去那份闲散慵懒,道:“我自己来。” 萧亭没让他接走勺子,依旧乐此不倦地照顾。 用过清粥,唐青舒展着腰身倚在睡榻稍适休息,如缎的青丝从榻前垂落,微微飘荡。 他半阖双眸,仿佛已经睡了,在一片寂静中等来萧亭。 萧亭浑身散发着清凉的水汽,双臂自唐青舒展的腰肢穿过,将他完全抱起,走回床上。 府中下人句俱被屏退,唐青握住萧亭的一绺发,和对方贴身同枕,懒懒低声问:“可会耽误王爷公事?” 萧亭道:“我都安排下去了,今日只想陪你。” 适才在睡榻小憩,到了床上,唐青的睡意反而一扫而空。 萧亭好笑,捧着他的脸吻下:“当真不休息?” 又道:“若不想睡,就同我说说回邺都后遇到的事情。” 唐青的生活一惯无趣,不论过去还是如今,总是在工作地点和家里两点一线往返。 他挑了几件自认为比较闲趣的事,比如跟同僚们小聚,略过萧隽带他去近郊的事。 萧亭何等聪明,且之前去过尚书台,有些事情当时便心知肚明。 眼下萧亭装不出磊落大方的样子,唇沿着唐青细细的手腕亲吻。 唐青两只手都叫对方压在枕边,腕子晕开梅花似的红,衣襟也散了。 “王爷,您……吃醋了?” 萧亭细细看着他,苦笑道:“若我说不是,那便违背了心意。” 他知道朝上有诸多官员倾心唐青,无论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如天上皎皎明月一样的人,谁不想独享他温柔美丽的清辉。 皇上想,韩擒想,尚书台的那几人,数之不尽。 萧亭吮着唐青的唇,舍不得用力,又想把人含化了咽进嘴里。 第165章 唐青轻轻“唔哼”,声音刚溢出,仰起的后颈便让萧亭以掌心握住,温热的舌拨着他精致的喉结, 那根系在腰肢的小带不堪揉搓,从榻边落下。 倏地,唐青忽然被萧亭扶起坐着,微湿的乌发落在身前,隐约透出樱绯的色泽。 萧亭目光一暗,低下头,隔着发将舌钻了过去。 唐青两条泛红的胳膊无处可放,先是放在萧亭肩膀,之后环起对方汗津的脖子。 榻间的气息混乱浓郁,他一张滢白细腻的脸濡湿潮红,越想蜷起来,萧亭的脸就越往下钻。 他双腿紧绷,未能僵持。 余光里,只见萧亭后脑对着他,过了良久,眼前骤然浮出茫茫的白光。 唐青瞳里流着春水,绵绵汨汨。 萧亭脖颈又烫又红,手臂筋脉暴起,拥着他不住厮磨。 唐青别开红而羞的眉眼,主动抱了过去。 而后轻轻附在萧亭耳边,悄声开口,给了允诺。 萧亭看着他,唐青还是别下眼睛。 还不忘哑声叮嘱:“记得轻点。” 彼此都舒服的事,也不能只顾着自己。 唐青没敢动,全身收紧。 萧亭情况没比他好到哪里,抱着他一直落汗。 唐青垂在榻下发丝连续荡动着。 迎来日暮,室内浮动着昏色,黯然靡靡。 萧亭拥紧唐青,似要将人融进骨血,嘴上说着抱歉的话,却让唐青落在榻间的一头青丝没停止晃过。 第88章 月上中天, 候在院子外的下人再次陆陆续续地往主人屋院送去盥洗用具和热水,庖房的厨子也在忙着备膳,得王爷吩咐, 轻手轻脚将物什逐一送入寝室内。 窗户敞开了通风, 对外栽种了几株芭蕉, 叶子形似扇, 葱葱绿郁, 数只流萤飘飞不定, 绿芒闪烁。 瑞兽铜炉熏着木香, 烟雾缭袅,屏风后的床榻边缘垂出一只梅红色点痕交错的手腕。 唐青半趴在枕边,萧亭将床褥连带着他都收拾干净了, 衣襟内的每寸肌肤皆被均匀涂抹了药脂,药脂化开,浑身散出草药青涩的气息来。 他小睡稍刻,此时抬起软软的胳膊兀自一嗅, 萧亭端着粥膳进来, 看见他的举动, 双目霎时溢出柔情,嘴角噙起些笑意。 唐青此举,常人若做了,看起来不免呆傻,美人这般,只叫人赏心悦目。 唐青朝萧亭睨去一眼,腮浮桃红, 眼波涟漪。只一眼,便叫萧亭顿定在门外, 从恍神中清醒,几步疾速地来到榻边坐稳。 唐青整个人慵懒地朝萧亭怀里靠去,虽然坦荡共赴了云雨巫山,但事后免不得还有些含羞。 萧亭淡笑不语,指腹落在他眼尾摩挲,似要化去肌肤上桃色一般的脂粉红晕。 唐青眯起眸子,唇微微启开,萧亭嘴角勾起的弧度愈深,给他喂了几勺粥膳。 唐青摇摇头,萧亭这才停下投喂,拿起棉布,耐心专注地替他擦拭犹带微湿的乌发。 安宁静谧中,萧亭适才也反省了自己的失控,此刻说道:“阿青,咱们过几日再回平城,如今先留在此地调养,可好?” 又开口:“我答应带你好好将冀州逛一遍,就从蔚县开始吧。” 蔚县地理位置特殊,往来人流密集。 白天入城时唐青匆忙扫了一眼街头,只觉县城虽小,闹市却十分兴旺,不比大城邑差了哪里,遂点头答应。 他喝了粥,与萧亭闲聊,约过半时辰,便昏昏欲睡,眼皮都睁不开了。 萧亭拢好那一头青丝,将唐青放回枕边。 “好好歇息,我就在屋内守着。” 待唐青沉进梦乡,萧亭再去洗漱。 分开不过半刻,归心如箭。 萧亭将蜷在锦被里的青年展开手脚,双臂从柔软的腰肢后小心收揽,掌心贴在孱薄的肩背,细细丈量,而后抚了抚。 这一次分离,叫他久违地尝到何为牵肠挂肚的滋味,不想再把人放出去了。 ** 翌日,唐青午后才施施然从屋内出来。 他半扎漆发,别了玉簪,着素色斓袍,衣上竹纹精致风雅,腰间以墨绿的一根细带收起,像一枝清新的碧竹。 从回廊款步徐行,在闷热的暑夏带来几分清凉惬意。 韩擒抱着长刀,立在柱廊怔怔望着他。 星目底下圈出两片淡淡的乌黑,面泛苦涩,视线却舍不得从唐青身上移开。 昨日他在院子外彻夜枯守,黎明时分才黯然离去,沿着蔚县外城策马跑了几圈,前不久才慢慢冷静下来。 虽然已不再妄想从唐青身上奢求什么,但亲眼看着他与王爷在一起,仍会心似刀割,昨夜于他,不逊于一场凌迟。 唐青停在回廊之下,看着韩擒:“手臂上的伤可恢复了?” 韩擒微微点头,喉间压制着苦涩:“嗯。” 萧亭一早就出去了,日近正午,唐青便邀请韩擒一道去前厅用膳。 府内贴身伺候的下人将他请到桌前,尽心尽力地照顾。 唐青坐的梨花椅铺置了一层棉花垫子,柔软厚实,丝毫不会将他硌到。 韩擒目不斜视,替他倒了茶水:“先生请喝。” 唐青微讪,捧着杯盏几口将茶水饮净。 用膳时下人退至门外候着,四周悄然,只听韩擒低声问:“王爷待先生可还好。” 第166章 明知问出来心会痛,韩擒还是会担心王爷伤到唐青。 唐青:“……嗯。” 韩擒:“这就好。” 又道:“若先生……不愿,尽可唤我。” 就算得罪冀襄王,或被他往御前参上一本,只要唐青不情愿,韩擒二话不说就带他离开。 默然无声,用完午膳后唐青哪都没去,径直回了寝屋休息。 从邺都到冀州赶了好几日的路,昨夜又耗费体力,他吃饱就又睡下了。 再醒时,薄薄的日光从落下的帘幔透进,萧亭坐在案前写信,见他睁眼,收起最后一笔,差人将信送出,来到床榻前俯身用紧他,贴着白玉似的耳廓啄吻。 唐青脸颊浅红,安静地任由萧亭亲吻,他险些坐不稳,只好轻轻收起胳膊,环在宽阔的肩膀上。 良久,萧亭放开他。 唐青气息微急,眸子淌着一片波光。 萧亭把他抱在怀里坐下:“太想你了。” 说着,捏起唐青的一只手把玩:“酉时将过,想不想出去透透气。” 唐青头绪混乱,待气息平复,点头道:“也好。” 古代的落日各有不同,无论在南郡,梧郡,邺都,还是平城,风光迥异。 比起朝阳,唐青更向往夕阳。 马车已叫人收拾妥当,萧亭打横抱起唐青,约莫一刻,二人置身蔚县最高的酒楼内,萧亭从后环起唐青的腰身,与他俯瞰全景,视野内处处俱是烟火集市的气息。 唐青侧过脸,鼻尖温温的,叫萧亭啄了一口。 他抬眸,道:“蔚县有着天然的地理位置,可以将贸易市场在此地扩展。” 届时,从西、北甚至更远外族边境运来的货物,都可以借蔚县这处交通发达的地方往大邺各地售卖。 萧亭点了点他的鼻子:“好,听唐大人的。” 唐青笑了笑,一轮红日在他背后,衬出惊人动魄的美。 萧亭谈着公事,将他抱起放在桌上。 唐青不明所以,萧亭捧起他的脸,迎着红日霞光,再度吻了下去。 唐青含糊:“王爷,我们在谈公事……” 萧亭:“嗯,” 捏过唐青的脸牢牢固着:“稍适休息,过会儿再谈也好。” 第89章 天黑以后唐青和萧亭离开酒楼, 他满脸绯色的潮红,所幸在夜色中看不明显。 宽大的袖摆遮掩,萧亭牵着他的手走在蔚县街头, 地方设宵禁, 此刻褪去白天的喧繁闹嚣, 四周很是寂静。 清爽的风穿过蔚县街头, 晃过一排火光。 沿城巡守的官兵举着火把将他们二人包围, 正待质问, 瞧见萧亭腰间的金牌后, 忙连接行了礼。 “小的见过王爷——” 县尉闻讯而来,萧亭没有放开唐青的手,眉目几分怡然从容, 沉声道:“马县尉,这是冀州监察史,唐大人。” 马县尉抱拳道:“下官见过唐大人。” 唐青欲抽回手,萧亭的掌心包着他不曾松开, 直到他睨去一眼, 这才无声勾了勾嘴角, 放开他的手心。 唐青与马县尉问候几句,便听着县尉向萧亭汇报蔚县的城防治安。 约莫二刻之后,萧亭带着唐青离开,他又被对方牵了起来,继续慢慢沿着街头踱步。 顾及他的身子,萧亭与他在蔚县住了四五日,期间对方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 极尽了温柔,若唐青想要天上的月亮, 恐怕萧亭也会想尽办法帮他达成心愿。 再回到平城萧王府时,七月已至。 天清气朗,方过巳时三刻。 管事早早就带人将王府妥善收拾,他耐心等着王爷和大人回府,如今只见马车候在府内,周围的下人俱被遣退了。 车帘一掀,萧亭同样示意管事跟着下去。 韩擒抱着刀纹丝不动,萧亭不疾不徐道:“他既选择同本王在一起,你不妨好好衡量,莫要叫他为难。” 韩擒浑身一僵,良久,沉默地背身而去。 * 院中停放马车,唐青侧身躺在睡榻里,腰间搭一条薄褥,睡颜美好恬静,叫人不忍扰了他的清梦。 是以萧亭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守在旁边,借处理冀州军务的空闲,偶尔俯身,薄唇触在唐青细腻润白的肌肤上流连,索取一个沁香的吻。 唐青睡醒后只觉鼻尖有些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反应迟了几拍,眸子蒙着刚醒的惺忪迷茫,望向萧亭,心想这人是不是在偷亲自己。 萧亭好笑,撂下卷宗,指腹往他脸颊轻轻一刮:“阿青睡得可好。” 唐青透过车帘打量四周,微微嗔道:“既已回到王府,王爷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萧亭拥上他的腰肢,往后滑下揉了揉。 “怕你受苦,不忍让你受累。” 继而低声问:“ 此处可还疼?” 唐青耳根浮起微热,很轻地摇头。 那都是好几日前的事情了,且被萧亭静心护养了一段时日,该恢复的早就恢复,哪有那么脆弱。 眼见腰后的大掌还有往下滑的趋势,唐青连忙按住,素来淡然的面上浮起两抹薄红。 “王爷,咱们在马车里。” 萧亭笑道:“好。” 不舍得拿唐青打趣,萧亭拥了他好一会儿,半晌后才扶着唐青走下马车。 ** 回到居住的院落,唐青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论屋内屋外,俱发生了变化。 第167章 周围的一草一木,室内的家具陈设,连同布局都被重新建造,完全照着他在邺都的院子打造。 唐青走了一圈,刚回到小厅坐下,萧亭后脚就跟了进去。 “阿青,可还喜欢” 唐青看着对方,久久,才叹出轻绵的气息来。 “王爷,何必这般大费周折。” 萧亭握起他的手:“阿青,本王想对你好,这些算不上什么,还不够。” 唐青失笑:“王爷还要怎样?” 萧亭看着他:“我想你留在我身边时,时刻都是快乐的。” 唐青道:“我现在就心满意足。” 萧亭心念微动,在唐青惊呼声中将他抱起,手掌贴在腰后重重揉弄一记。 “阿青,当真不难受了么?” 唐青嘴唇一动,溢出的声音吞没在萧亭的深吻之中。 床帐层层落下,他眉眼隐忍,随后仰起修长的脖颈。 ** 再睁眼,到了后半夜。 小厅留了盏昏暗的油灯,朦胧的光线几乎隔绝在屏风之外,唐青幽幽打量帐顶,扶着腰慢慢坐起身。 门口悄然打开,萧亭端着粥膳进屋,目光柔和地落在他脸上。 唐青:“……这么晚了,为何还不休息?” 他嗓音沙哑,萧亭给他倒了杯水,道:“算了算阿青会在这个时辰醒来,便去庖房拿了些食物。” 唐青浑身发酸,软绵绵地靠在萧亭怀里。 喝完药膳粥,流失的体力缓慢恢复两三成。 萧亭把他放回床榻趴着,掌心温热,搓了药脂,揉进他的肌肤里。 “阿青,我方才力道有些不知轻重,将你……” 唐青享受着对方的按摩,手一伸,很快被握紧。 他道:“嘴上是这般道歉,叫你慢点,也没见慢下来。” 萧亭面色愧疚,唐青悄悄睁眼,失笑出声。 “若王爷心有歉意,下次便……” 他眼尾轻挑,面庞微微红了,话中带有暗示。 萧亭:“如何?” 唐青低声:“让我在上面一回。” 萧亭:“……” 他心想,若顺着唐青此意,只怕会将人累着。 目光相触,内心的迟疑很快烟消云散。 萧亭应下、 ** 平城进入七月后,雨水很少,晚上开始凉了。 唐青跟进边贸,有时会去其他几座城邑跟负责的官员实地勘察,进一步完善边贸具体实施的方案,确保贸易顺利进行。 途中几次遇到有人想借机挑事,都被韩擒和萧亭放在他身边的护卫化解,将潜藏的危机彻底拔除。 在八月初,冀州的边贸陆续走向正轨,市场趋于稳定。 回到平城后,诸位官员设宴款待唐青,他盛装赴宴,夜色沉时已然酒意微醺。 萧亭前来接他,官员们笑脸相送,自是不敢阻拦。 唐青上了马车,趴在萧亭怀里,嘴角噙着笑。 萧亭用湿帕为他擦拭脸颊和双手,低声道:“醉了?” 唐青否认,当下冀州的公事暂告一段落,几个月的努力有了预想中的结果,心内喜悦,偏过脸,往萧亭脖子咬了一口。 他力气轻,与其说是咬,更像小猫舔了舔。 萧亭搂着他,掌心无法遏制的揉了揉。 “阿青……” 唐青言辞模糊地开口:“答应……让我在上面的……” 第90章 萧亭确实答应过, 此刻手臂虚虚地将唐青揽在怀里,任他琢磨着怎么来。 只见青年满眼红霞,眸底盛着最明媚生动的春.光。 唐青鼻尖沁出碎珍珠似的汗, 睨一眼, 便叫萧亭轻易的被他蛊惑, 只想捧起世间所有珍宝, 悉数堆到他面前供他取乐。 是以萧亭轻轻在唐青腰肢一拍, 磁声暗哑道:“嗯, 的确应了你。” 夜色漆静, 马车吱地一声停在王府院中,管事早早就使了颜色,禁止所有人各自回屋。 静谧的黑夜, 月色倾向院中石板,犹如泛起幽幽荡荡的波潮来。 只依稀听见马车里流淌出隐.忍婉转的轻吟,紧接着车帘掀开,空气里霎时流泄出一股馥郁的香气。 萧亭将衣襟有些凌乱的唐青抱回院落, 方才进门, 唐青就挣扎着从他怀里下去, 宽大飘逸的袖摆碰到了桌上的茶盏。 瓷杯碎在腿边,顾不上此处的混乱,唐青牵起萧亭,径直朝卧榻的方向过去。 他摇摇欲坠地站稳,与萧亭面对面靠近了站着,指尖往对方肩膀一推,萧亭便顺从了他的力道, 半靠在榻前。 小厅留了照明的油灯,朦胧而暗昧。 唐青扑至榻前, 一如前不久在马车内那样,坐在萧亭身边,唇呵出如兰气息,双手继续对着萧亭琢磨。 又过半晌,萧亭面容含笑,始终注视着他,双目却愈加深晦。 从路上琢磨回寝屋,没等唐青琢磨上正轨,他自己倒是费去了大半力气。 此时发簪早已不知落在何处,青丝披了满肩,腮红眼湿,整个人透出潮湿汗香的气息。 萧亭按住他的手,从榻底的柜子取出一个白瓷罐,暗哑道:“……好了,余下的事就交给我来。” 后来,榻间所发生的后续,与唐青预想中的有些出入。 他是在上面了,但只能用手扶着萧亭,借对方支撑起自己。 第168章 ** 深夜,随着挥耗的汗水,唐青酒后的那股微醺也散了个七七八八,彻底清醒了。 萧亭将他从浴桶抱起,先用棉布擦拭,而后展开一件丝织里衣为他穿好,系上结扣。 二人共浴,又合衣同枕而躺,月色落进窗纱里,如梦如幻,间或响起他们低声交谈的声音。 “王爷,你不是答应了我……” 萧亭好笑,拢着怀里的人,满心甜蜜柔软。 “阿青倒是说说,本王哪里食言了?” 又道:“我怜阿青累着,只想帮帮你。” 力气是萧亭出的,唐青在上面,此话倒算不得弄虚作假。 经此半宿,两世加起来情感经历甚少的唐青也算明白,有的事过一过脑子就行,什么人做什么事,并不非得强求定要去做。 他轻抚萧亭的肩膀,不再去想去用自己来压制对方的体格,还是顺其自然吧。 * 次日,一早清闲。 唐青在古代养成了固定的生物钟,习惯早起,用过早膳又把萧亭送出王府大门后,先去小院陪了一会儿老夫人,等她服药睡下,这才回王府,留在房内继续睡了个回笼觉。 正午刚过,萧亭回来陪他用午膳,返回军营时,唐青也没闲着,到书房看书练字,给冀州官员去几封书信。 公务暂落,他扶着有些发酸的腰肢站起,沿书房走了几圈,停在窗前,适度舒展手脚,慢慢练起过去韩擒教他的那套养身锻炼的拳法。 在邺都时,他得空便在府内练一练这套拳法,约莫二刻钟就能结束。 等身子发了汗,浑身都舒络开,精神也好了几成。 尽管唐青不常勤练,但有一阵没一阵的坚持下来,身体素质相较从前确实有了提高。 自他从邺都返回冀州,萧亭对他,在云雨之事上少了几分克制。 他坦然承受这份热情,可到底有些勉强身子。除了汤水滋补,素日只要有空,也会花些功夫打拳,或研习骑射。 他在此方面可以说没什么天赋,但遇到了几个出众非凡的老师。 经过他们点拨和传授,纵然唐青毫无天赋,断断续续地坚持大半年,也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八月中旬,唐青认为冀州的边贸就此走上正轨,趋于稳定。 他开始考虑前往幽州执行公务,在书房写了几封信差人送到幽州,刚抬头准备去端杯茶水润润嗓子,只见韩擒手里拿着一封信朝他走来。 韩擒道:“从泉城送来的信。” 唐青拆开了信,眉头轻锁。 他之前与萧亭商议开辟两条通往外域的商路,分别设在冀州边境的溧、泉二城。 可从溧城通向外域的路始终游走着不安分的游散骑兵,唐青原先建议用武装强制镇压,保护出一条商贸通道,原以为这几个月困境已经得到缓解,没想事态演变的更加严重。 溧城作为冀州边境的小小县城,可支配调遣的兵力不足,派去驻守的士兵半月前遭受沙尘暴侵袭,折损大半。 前几日游散在外境的骑兵更加猖獗,将往返商道的外域商人洗劫一空,如今没有商人敢靠近那条商道,纷纷转往泉城。 由此,泉城也成为那群盗匪的目标。 眼看盗匪势力扩大,若再不及时加以武装镇压,还没开辟多久的两条商路恐怕前功尽弃。 他拿着信原地思考,很快离开书房,骑马去了一趟平城军营。 值守的将士将他请入将帅主帐,不久,萧亭一身轻甲赶来。 “阿青,你寻我。” 唐青把手里的信递过去,待萧亭看完,道:“王爷,溧泉二城兵力总归有点,可否请你调些兵马过去驻守一段日子,最好把那群日渐强势的盗匪彻底剿灭。” 萧亭收起信纸,道:“好,不日本王亲自带兵过去。” 他看着唐青:“阿青就不必随我一同去了,此次目的为剿匪,那群匪徒里什么人都有,怕顾不上照顾你,阿青就在平城安心歇息,等我的好消息传回来吧。” 唐青颔首,与萧亭相视一笑。 他在军营待了半日,和萧亭同回王府。 临近大门,只见阶梯下停放了一辆马车,身着鹅黄色花纱夹裙的小姑娘从马凳上下来。 她和车夫说了几句话,听到熟悉的声音,唐青“咦”了声,撩开帘布,此刻站在王府大门的小姑娘,不是兰香是谁。 他唤:“兰香。” 兰香回头,面色欣喜激动地跑到马车跟前。 唐青刚下车,就被她兴奋地一把抱住。 “先生,兰香来看你了!” 跟出来的萧亭笑道:“兰香,你家主子而今是本王的,可别太过了啊。” 兰香微微红了脸,满眼不舍地松开唐青。 唐青无奈:“王爷,怎么连这等醋也要吃?” 萧亭笑应:“本王担心她怕伺候你的活儿从我手上抢走了。” 第91章 兰香跟在两人身后入了王府。 萧亭本想把她安置在另一座院子, 她摇头拒绝,问明了唐青所住的院落,要在院里的偏房住下, 方便照顾唐青。 兰香道:“我要伺候先生的。” 知她思主心切, 萧亭便一口答应, 让下人接过她的行李带去收拾。 晚膳, 三人聚在前厅, 桌上膳食丰富。一半邺都菜色, 一半冀州风味, 顾及了主仆二人胃口,还能让初到冀州的兰香尝个新鲜。 第169章 唐青食不言,六七分饱后停了碗筷, 抿着沏好的茶水,关怀兰香一路过来的情况。 兰香有问有答。 夜阑人静时,唐青怜她舟车劳顿,就让她先回房休息。兰香未曾扭捏, 很快收拾着回屋歇下。 * 四周寂若, 寝屋里熏了些沉香。 唐青在此香的调和下心静安然, 着宽薄里衣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很快叫枕侧的长臂揽了回去,将他贴合地纳入身躯。 萧亭和唐青亲密无缝地躺着,帐帷如流水垂落,清风拂过,如纱如水的落帐便轻轻飘荡。 唐青本已有了睡意,可当他躺下, 眼眸惺忪,反倒怎么也睡不着。 萧亭低声问:“可要说说话。” 唐青:“吵醒你了吗?” 萧亭微微俯唇, 在他额际吻了几记:“怎会。” 又问:“今日可高兴。” 唐青道:“能看见兰香自然高兴,那丫头最近在长身体,每次见她,个子都比上一次相见高了一点。” 萧亭:“如此关心她,不怕我吃醋?” 唐青好笑:“堂堂冀襄王,怎会吃一个小姑娘的醋?她还是我妹子。” 萧亭喟叹,心忖还好兰香是他妹子。 在王府温存两日,萧亭收整军马,带人从平城出发,前往溧、泉二城镇压寇匪。 许多人聚在街头为他送行,唐青也在人群当中。 他穿过长街,向守城士兵亮出官牌后走上高高的城楼,举目眺望。在前方的萧亭仿佛有所感应,回头遥遥朝城门的方向凝目远视。 军队如潮水退散,兰香适时出声:“先生,王爷已经出发了,城楼风大,咱们快些下去吧。” 唐青徐步走下城楼,韩擒守在不远,上前迎他。 兰香福了福身子:“见过大统领。” 过去先生与大统领在一起时,她有些没上没下的,还将统领视做府邸的另一名主子。 而今年纪渐长,性子和行事也开始稳重,自知过去莽撞,如今先生又与王爷交好,她更是内敛稳重,不敢造次,担心给先生增添麻烦。 韩擒对她微微点头,护送唐青回王府。 日过正午,唐青用了午膳,还需多喝一碗固本培元的汤。 前两日萧亭攒足了劲,叫他几乎未能踏出房门半步,若非他坚持出去送行,只怕此刻还起不了身。 喝完汤,洗漱净口后,唐青在兰香的陪同下又回屋歇息去了。 小姑娘忙前忙后的伺候,唐青手指抵在额前,连连轻叹。 兰香笑吟吟道:“先生怎么了?” 说罢,搓热手指,用大夫教的推拿手法替他按摩酸软的部位。 唐青羞于将此事启齿,并在暗中告诫自己,切勿沉浸云雨。 打从从邺都回到平城,萧亭带着他毫无节制,多少有些淫佚无度了。 更叫他郁闷不已的是,那些固本培元,益气滋补的药膳方子,只他一个人服用,萧亭倒是无甚影响,每日精神焕发,好不潇洒。 兰香少见先生郁闷至此,眼底忍着笑,手上小心使着巧劲,认真替他按摩。 * 此后,唐青一边调养,一边在府内处理公务,有兰香在身边,他偶尔恍然,望着熟悉的庭院,仿佛回到在邺都生活的日子。 连日少雨,庭院内载种的花微微蔫了,兰香从早就开始侍弄那些花草,细心打理了一遍后,又到庖房把煨在火上的补汤给唐青送去。 药膳汤的滋味多少都夹着微苦,唐青蹙眉,与她商量道:“今日停一次?” 兰香摇头:“王爷嘱咐,大夫交代,兰香哪敢怠慢。” 唐青:“比起过去,如今倒是愈发尽力尽责。” 兰香连笑几声,唐青问:“几时回去。” 兰香立马皱起一张脸:“这才来了半个月,先生就要迫不及待地赶兰香回去了么” 她央求:“如今王爷不在,就留下我伺候您吧。” 唐青:“若你不回邺都,府中由谁打理?” 先前他被喜悦冲了头脑,又与萧亭风月缠绵,这段日子整理手头的公事,理智归位,心思便琢磨到兰香身上。 兰香道:“回先生,此事正要与您说说。上个月我招了名副管事,有他帮忙料理府内大小事务,可谓一切顺意,比我做的周到百倍。” 她有点迟疑,又问:“先生,您还回邺都么?” 唐青挑眉,撂下汤碗:“此话何意,邺都有我的府邸,那里是你帮我打理的家,自然回去。” 兰香:“先生在平城过得顺心么?” 唐青一忖:“诸事很好。” 兰香:“奴婢也以为先生留在平城很好。” 她双眼闪烁,剩下的话并未出口。 先生比在邺都过得自在多了。 没等唐青理清楚头绪,幽州送来密信,他只得将心力投于公务。 见状,兰香缓缓松了一口气。 幽州来信,唐青从中获知信息,结合当下冀州形势,想着等此行萧亭平定溧、泉二城匪乱,他便可启程去冀州。 估算日子和泉城送来的消息,又定下了出发的日子,等萧亭回到平城,即刻动身。 又过几日,唐青没在预想中的日期等回萧亭,而是来了一封急报。 急报上说萧亭在剿匪时受了伤,唐青抓住送信的护卫询问情况。 第170章 他小心收起信,找来韩擒和兰香,让兰香留在王府,转头对韩擒说道:“送我去泉城。” 他要去见萧亭。 第92章 泉城地处冀州以北, 虽值八月中旬,夜里大风却刮啸不止,宛如修罗鬼咽, 天空飞沙砾石弥漫, 寒冷肃萧。 唐青下马车时, 险些叫迎面吹袭的风掀倒。 韩擒将他小心护在身侧, 替他拢好兜帽, 一头凌乱的青丝掩进披风内, 帽檐几乎盖着眸子, 避免沙石入眼。 在官驿门外翘首等候的泉城郡守吴宗,远远瞧见人影,连忙疾跑迎上前去。 “来者可是唐大人, 韩统领?” 韩擒抬手,亮出官牌。 见状,吴郡守赶忙行礼:“下官吴宗,见过两位大人。” 说罢, 他吐了吐飞进嘴巴里的沙尘, 侧身让开, 亲自引路。 “外头风沙重,还请大人随下官进去避避。” 几人入了官驿,漫天的黄沙俱被隔绝在外。 四周门窗紧闭,透过窄小的缝隙,隐能听到一丝风声。 韩擒摘下唐青的兜帽,瞥见他眼尾泛红,濡湿长睫不断眨动, 心下一紧,便吩咐吴郡守差人打盆清水进屋。 唐青想揉眼睛, 手腕一暖,韩擒握紧他及时制止。 “且先忍忍。” 吴郡守亲自端了水进屋,擦擦发髻不存在的汗,询问道:“下官去请位大夫过来给大人瞧瞧眼睛?” 唐青:“吴郡守不必麻烦,” 他听话地闭起双眼。 韩擒俯身,专注细致地为他清去沙子。 半晌,韩擒低声道:“先生,睁一睁眼。” 唐青睁眼,瞳眸湿红,显出几分纤弱楚楚的可怜。 韩擒目光暗暗闪烁,手指上的动作愈加轻柔。 用清水轻拭几番,唐青眼底的沙子已经清除干净。为了尽快缓解不适,他阖眸背靠交椅,脸微微偏向吴郡守的方向。 “敢问王爷现在何处?听闻王爷受了伤,本官心忧,想登门探访。” 吴郡守应答:“王爷正在官邸养伤,已叫大夫诊过,还请大人放心。” 又不掩关切道:“外头正扬风沙,望大人保重身子,等风停了再过去罢。” 唐青眼下别无办法,只能在官驿里静候。 赶来泉城的途中,他一颗心恍恍飘忽,吴郡守方才的回话让他稍觉安心,可悬在心上的那颗石头,总归要亲眼见到萧亭,确保对方无恙后才能完全落回原位。 韩擒拢起唐青的发丝,示意吴郡守出去。 屋内悄静,伴着隐响的风鸣,韩擒用棉布沾水,将唐青的脖颈和露在空气外的手擦拭干净。 韩擒道:“先生先稍适歇息。” 他压下喉间苦涩:“待风沙停止,我会唤你清醒。” 唐青脸色挂着微微的疲惫,靠在椅背上轻声回应,继而开口问道:“泉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气候么?” 韩擒:“也不尽然。” “今日遇大风,又起沙尘,天色才会如此险恶。” 韩擒星目只容唐青一人,此刻唐青阖眼,他动起私心,于无人窥见之处,对着交椅上的青年释放满心柔情。 唐青在韩擒无声的守护中睡至后半宿。 * 刚到卯时,唐青便醒了,一觉不安。 屋内留着如豆火的油灯,他在昏暗中掀开眼睫,发现自己置身一席睡榻,浑身尚有些疲倦。 韩擒隔开帘子,手上端着一碗肉沫粥,碗面浮出热气。 他将其吹凉稍许,搅了搅木勺,道:“先生,用点粥膳。” 窗户仍闭,唐青没什么胃口:“风沙可停了?” 韩擒望着碗中的肉羹:“五更天停,若大人想去见王爷,我陪你过去。” 他剩下的话咽回口中,把碗放回桌上,正欲陪同,却见唐青旋住步伐。 唐青捧起瓷碗,以最快的速度喝完粥。 韩擒:“……先生,不必这般。” 唐青笑道:“总不能叫你白费功夫准备,且我还得续存些体力,吃饱了才有精神去见王爷。” 韩擒一颗心又甜又酸,二人一道离开官驿,在灰暗的天色下乘坐马车前往萧亭居住的官邸。 ** 唐青赶来泉城的消息没有提前告诉萧亭,也没让吴郡守传个口信。他微拂衣摆,下了马车。 值守的王府护卫认得他,不待通传,唐青率先入府。 一路无阻,正房留了光,此时萧亭闭目休息,露在锦被外的手臂用纱布包扎起来。 唐青屏气,稳住身形后,拒绝了韩擒的搀扶,轻轻走到床榻面前。 他没有即刻开口,无声打量着,仿佛在仔细确认。 萧亭骤然睁眼,平静沉着的神情在这道视线的端量下闪过几分动容。 “阿青,你来了?” 他欲伸手去够唐青的手腕,唐青制止:“别动。” 萧亭歉意一笑:“忘了右手有伤。” 唐青很轻地头,在床榻坐下,扶起萧亭坐稳。 “王爷,你还好吗,怎么会受伤?” 萧亭的目光沿着青年姣好美丽的脸庞流连不止,磁声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摩擦磕碰乃常有的事,这点小伤对本王而言算不得什么。” 说罢,左掌展开,完好地包裹着唐青的整只右手。 “时辰还早,赶夜路来的?” 第171章 唐青:“昨日就到了,赶上风沙留在官驿歇息了几个时辰。” 萧亭嘴角噙笑:“辛苦你了,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 唐青:“我担心你,收到信就立刻从平城出发了。” 萧亭:“我还好好的,无须忧虑。” 边说话,边喟叹着,侧过身展开臂膀,把唐青揽至左肩入怀。 唐青盯着那条包了纱布的手臂:“当真没事么?” 萧亭低头,轻吻他的发顶。 “有你在,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倒是因为我,让你受惊,耽误了公事。” 唐青摇头:“公务可以暂缓,先把你的伤照顾好,余下的事再做处理也不迟。” 他们断断续续地叙着话,天色未明,萧亭让出床榻位置,揽着唐青合衣而躺。 “明礼,万一碰到你的肩膀……” 萧亭还有闲心打趣:“若不想碰着,就乖乖躺在本王怀里。” 随口笑谑,唐青却温顺地伏在对方怀中。 乌发缠在枕上,萧亭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良久,萧亭才喃喃:“舍不得叫你为我担心,可等到你赶来泉城见我,心里却畅快无比,过去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喜悦。” 第93章 天将明时, 唐青恍恍伏在萧亭怀里小憩。 送来盥洗用具的下人在王爷目光的示意下,东西都没放又重新退出屋外。 不远的回廊底下,统领抱着刀长身而立, 只见他纹丝不动地守了彻夜, 目光遥遥望着, 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下人端着铜盆, 心底一番踟蹰, 很快轻步上前。 “大人可有吩咐?” 韩擒目光无波, 不曾吩咐, 只道:“都退下吧。” 周围一片寂静,韩擒朝房门望了眼,神情如水。 良久, 当下人再次端着盥洗的物什侯在门外等待吩咐时,韩擒这才抬步离去。 * 未过正午,唐青与萧亭一同洗漱。 窗外是个阴天,先洗漱干净的唐青帮萧亭整理衣襟, 官邸有下人伺候, 不过早被打发出去了, 若无必要,没有传唤都不能轻易踏进屋内。 唐青左右端量,认真道:“我没有伺候人的本事,这腰带上的环扣像是扣歪了。” 萧亭勾起嘴角,执起唐青的两只手轮流落下轻吻。 唐青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放在宽大的掌心里,关节处透出浅淡粉泽,肤如霜雪初凝, 皓白细致,像块美玉, 让人看了想要将其珍藏呵护。 萧亭的轻吻贴在温软的手背流连。 “如此漂亮的一双手,何须学那些伺候的人活。” 唐青揭穿他,道:“人都被你打发走了,我不伺候王爷,谁来伺候?” 萧亭面无恼色,叹道:“我想与你多些独处的时候。” 也不管腰带上的环扣有没有重新调正,拿起木梳,示意唐青坐下。 “本王伺候你。” 唐青:“你的手……” 萧亭笑道:“小伤。” 左右无法,唐青对着铜镜坐稳。 一头乌发丝云,又如流水倾泻在萧亭手指间。 只见萧亭满面柔情,指腹轻巧略为生涩地梳理着垂落的发丝,选了根雕刻雅致莲纹的木簪替他别上。 唐青的余光时刻系在萧亭左手,见状,连忙偏过头避开,自己接过木簪别在发后,起身按住那只手,破天荒地斥责了萧亭一眼。 他勒令道:“住手。” 人却生出些无措,不敢碰渗出血丝的手臂。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即使过去突然生病,未有哪刻像此时这般失去了冷静应对的态度。 萧亭牵着他的手握紧,歉意道:“是我不好。” 转头又继续传唤,很快来了大夫,当即为萧亭换药包扎, 渗出少许血丝的纱布渐渐被拆下,萧亭忽然开口:“阿青,你先稍适回避,胳膊有血。” 担心血肉模糊的样子把人吓到。 唐青对伤口并无畏惧,但萧亭既是伤患,他尊重伤患的意愿。 于是绕至屏风走坐下,隔着一扇屏风向大夫确认情况。 “伤得可要紧,有没有感染,出现炎症?” 他记得在古代破伤风致命率很高的。 大夫答:“回大人,此等外伤对王爷造不成多少伤害,伤口已经处理干净,敷药静养一段日子,即可恢复。” 唐青稍加安心,等送走大夫,亲自盯着萧亭把膳食服下,催着人静卧休息。 萧亭好笑:“我伤的是手,既非腿脚,其余地方健健实实,可以坐着陪你。” 唐青:“难得有这闲日子,好好歇下。” 又道:“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他态度坚持,萧亭没可奈何,便依着他,先闭目养神,而后睡着。 * 时辰还早,唐青在房内陪了萧亭好一阵,离开时瞥见韩擒在附近的石凳上独自坐着品茗。 他在另一张石凳坐下,打量韩擒眉眼,见他眼底青痕浅淡,知道人回去休息过了,适才宽心。 韩擒替唐青斟了另一盏茶,唐青接过喝了。 他第一次来泉城,便借萧亭静卧的时间,打算去商路周围转转。 和韩擒道出自己的想法,韩擒开口:“我陪先生一同过去。” 于是二人乘坐马车离开官邸。 泉城较平城相比,甚为荒凉。沿街北行,越往北,四周矮长的毡帐越多,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集贸。 第172章 此地为各地赶来的外族商贩设点售物的互易集市,许是受前阵子到处游散的寇匪影响,今日唐青所见,集贸周围并无多少外商的身影。 他唤住一群在集贸附近巡视值守的士兵,道出负责泉城边贸官员的名字,又取出官牌证明身份,请士兵引边贸官过来一趟。 士兵见他品貌如仙,且款语温言,几人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忙出声答应,黝暗的面上浮出可疑地两团红云。 巡视的士兵派出二人去办唐青吩咐的事,余下的继续留在集贸值守。很快,负责泉城边贸的互主司赶来。 “不知二人大人到访,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唐青笑道:“陈主司不必客气,就照着我们在信叙商那般交谈就好。” 荒凉北地,昨日又赶上一场暴风沙尘,陈主司只觉遭受过极恶天气侵蚀的心犹迎来一股清风。 他不曾涉足过南地,听人说大邺的南境八月时节柳绿花红,水碧山青,连风都带着和煦温柔的惬意。过去幻想不出那般感觉,此刻见了监察史,忽然就开了窍,心道大抵那种美好,就如唐大人一样吧。 唐青与陈主司沿着集贸察视,经询问,得知在未平了溧、泉二城的匪患前,不少从外域来的商人非但被劫失大半货物,还有人受了伤甚至丧命。 唐青神色微凛:“受伤的人可有安置?” 陈主司道:“回大人,下官已差人将他们安置在集贸附近的帐内,还请了大夫为他们诊伤施药,待他们伤势痊愈,便可自行离去。” 唐青:“那些丧命的商贩可有将他们的尸骨送回?” 陈主司面上犯难:“大人,过了七八月,域外如今时常扬风沙,遭匪寇残害的人,没等我们派出将士搜寻,便掩盖在茫茫无际的沙海之中。” 唐青脸色沉凝,没有刁难对方,而是开始思索。 他吩咐道:“好生安置受伤的外族商贩,每日给他们供应食物,且诊治的药物分文不取。” 大邺主动向外开放贸易通道,边贸还未展开多久就死了人,如果不对远赴而来的商贩负责,消息一旦传出,损害大邺贵为上国的气度不说,长期以往,外商也不敢冒着性命危险运送货物过来。 陈主司应道:“请大人放心,小人会尽快照大人的吩咐将事情安排下去。” 唐青微微颔首,与陈主司在集贸分别,同韩擒一道回了官邸。 * 又陪了萧亭几日,唐青寻了个合适的时间,差人备上营养补品,准备去探望一回留在泉城养伤的外域商贩。 边贸由皇帝交给他全权监察管理,在没把溧、泉二城此次意外平息之前,只能延缓西行去往幽州的日期。 唐青早前就与萧亭留话,天蒙蒙亮就和韩擒出门。 马车经过大街时停下,迎着冷冽的寒风,唐青瞥见城门方向一大群将士引着剽硕的马匹入城。 他问:“这些人从哪里来?” 韩擒扫去一眼,道:“应是今年泉城征募的士兵,大邺北境的城邑,历年都有春末征兵的条例。” 在前头驱策马车的车夫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咱们平城这两年征募的兵将可谓英勇强健,往战马上一骑,撂开弓,丝毫不逊于胡族那等宵小,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来边境挑衅。” 唐青望着一排排将士和战马穿过长街,正待开口,车夫“吁”了声,道:“大人,地方到了。” 唐青下车,打量供外族伤患休养的毡帐,随后与韩擒并肩进去。 ** 此事过了几日,由唐青陆续出面施行解决措施,可算平息了外族商人们的怨气和委屈。 途中刮了大风,他回府时先去洗漱更衣,待浑身干净,转去主院。 他刚到门外,和给萧亭换完药的大夫迎面相遇。 瞥见大夫手里拿的包扎布料染有血渍,心下一惊,把人叫住,示意大夫到回廊外说话。 他道:“大夫,都过了好些日子,王爷的伤口怎么还见血?” 萧亭身上有几道陈伤,但对方向他确保过早已无事。 “莫非是伤口恶化感染了?” 大夫连连摇头:“请唐大人放宽心,王爷身上绝无其他病症,伤口虽迟迟不见完全愈合,但经小人检查,的确无甚大碍。” 唐青摇摇头,独自去了屋内,恰好碰上萧亭在写信。 他没往信纸上看,而是盯着松散衣物下包扎的手臂,不见有血丝的痕迹,便安静等在一旁。 萧亭静卧了一段日子,见他神采焕发,唐青适才落下微微提起的心。 萧亭写完信,自然地握上唐青一只手。 “唐大人行事神妙,听下边汇报,不过几日,你便将事情解决了。” 又问:“可要回平城,在这边到底不如王府,府内还有兰香那丫头伺候你,不若在这陪我发闷。” 唐青摇头:“再等几日,你的伤还在冒血。” 他心绪夹了些微弱的困扰,想说点什么,却选择把话咽回嘴边。 萧亭:“无妨,你看我此刻不是好好的,莫要担心。” 话音刚落,用没受伤的手将唐青完全拢入怀里拥着,微微偏头,与其交颈。 二人低低说着话,好不温情。 第94章 八月下旬, 唐青随萧亭一道返回平城。 第173章 冀州起了北风,寒冽的风卷着整片土地,院里前几个月种下的花草早已无精打采, 连素日里精神焕发的兰香也跟着发蔫。 唐青瞧着她不时打喷嚏, 准备去遣人请名大夫到王府给她诊治。 兰香擤着干燥通红的鼻子:“先生不必操劳, 兰香前些时日已经看过大夫, 说是不习水土, 过一阵适应了就好。” 唐青拢起披风, 双手揣在袖内。见兰香症状几日未减, 不禁来回轻悄踱步,低叹道:“月初就让你回邺都,何苦在此平白无故地受这些罪。” 兰香放下擤鼻子的手, 梗着脖子道:“那兰香还是选择同先生留在平城,这点小病跟陪着您相比,算不得什么苦。” 又表明决心:“不能陪在先生身边才叫苦。” 唐青好笑:“那邺都的府邸怎么办,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兰香小声嘟囔:“还回去做甚, 先生指不定都不回了……” 唐青:“此话是何意” 兰香摇头, 起身道:“奴婢下去收拾东西, 先生可有吩咐” 唐青一忖:“我要给幽州去几封书信,送壶茶水来吧。” 兰香领了吩咐,立刻着手去办。 * 唐青从几次往来的信报中获取了幽州边贸的形势,他拟出一份规划小心收进信封,再次将启程去往幽州的日期延后。 按原定计划,九月初就该对幽州的边贸跟进调整,如今延时, 唐青还需上奏朝廷,向皇帝禀明。 萧隽命他在今年九月底完成任务返回邺都复命, 萧亭的手伤偶有渗血的迹象,他不放心就这么去了幽州, 在给萧隽的密信内容中,他一再斟酌,尽量不触怒天颜,望对方给他多宽限些期限。 写完信,唐青命人分别寄出,话音刚落,就和前来送衣物的管事碰上。 管事道:“大人,这些保暖衣物都熨好了,给您送进屋内。” 唐青道:“多谢。” 他望着另一沓叠好的秋衣:“这是给王爷送去的?” 管事:“正是。” 唐青笑了笑:“交给我吧,正好闲着,过去看看他。” 唐青与萧亭关系亲密,二人时常同寝,此事管事早已知悉,还有了将唐青视为王妃的念头。 他把衣物交给唐青:“有劳大人了。” 唐青捧着衣服,迎面起了一阵寒风,衣袂如花瓣翻飞。他快步穿过回廊,来到王府主院。 寝室静悄悄的,萧亭不在房内。 他把熨好的冬衣放在柜中,想起上次对方说他用的香囊味道舒服,便从腰间解下今日佩戴的,走到床头将其放在枕边。 唐青掀开枕将香囊置于底下,手指忽碰到一物,取出端量,竟是个青瓷药瓶。 萧亭受伤期间,唐青为他换过几次药,也跟大夫咨询过,可他不曾见过这支青色瓷瓶。 不由自主中,他揭开瓶塞,发现里面的药粉已有使用过的痕迹。 唐青把些许药粉洒在手心,尚不及轻嗅,萧亭人还没进来,便在门外唤他“阿青”。 青色瓷瓶重新塞入枕下,唐青定了定心神:“我在。” 他迎身向前,未洒药粉的那只手落于萧亭掌心。 萧亭往他眉心落下一吻:“听管事说你来寻我,还亲自把衣物送来了?” 唐青浅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萧亭带他坐下,道:“这些活儿交给下人们做就好,外头风大,多在屋内好好歇着。” 唐青答应,他道:“伤口可要换药?” 萧亭:“好。” 边说着,从抽屉取出白色瓷瓶。 唐青眸光闪了闪,替他解开衣襟,露出萧亭宽阔的肩膀。 萧亭单手挑起瓶塞,灵活娴熟地将药粉往还未愈合结痂的伤口四周洒上,见唐青垂眸,磁声宽慰:“莫担心,已经不疼了。” 唐青理好萧亭的衣襟,陪他又坐了片刻,一起用完午膳方才回房休息。 ** 九月初,一日阴天,难得没有起风。 萧亭有事去了军营,唐青留在书房看书。 不多时,他合起书页,拿起狼毫蘸墨,笔尖落在宣纸晕开墨点,却是提笔忘字,有些心不在焉。 兰香送了茶点进来,他放下狼毫,看着对方,忽然问:“兰香,我有话问你。” 兰香笑道:“先生请说。” 唐青望着她的眼睛:“此次你来平城,当真是出于自己心意,而非受人指使?” 那天他有疑惑一闪而过,忙于正事,没去细细思考。 兰香待他如何,唐青心知肚明。 府邸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兄妹二人稳定的栖身之地,更是他们在大邺的第一个家,意义非同寻常。 可兰香来平城非但不提前告诉他,还定要留在王府。 她那日无心之言,听似无意,结合种种,越想越奇怪。 唐青问:“可是有人让你这么做?” 兰香迟疑,摇头道:“先生为何这样想。” 唐青:“你一向听我话,几次下来我让你回去,却反常的与我唱反调。” 兰香:“先生多心了,兰香……” 唐青断了她的话:“曾经你与我说过只认我这个大哥的话,可还作数?” 小姑娘脸上滑过明显的惊慌,她咬唇,对上唐青清明平和的双眸,倏地低下头去,在唐青面前跪好。 第174章 “先生,我错了。兰香并非独自来到平城,而是……而是王爷遣人将我送来的。” 唐青在平城王府一待就是大半年,且还与王爷在一起,几番劝说,兰香自是动容,她答应追随先生留在萧王府,做了不再回邺都的打算。 兰香泫然欲泣:“先生,我……” 唐青抬手一摆:“无须自责,这事并非你的过错。” 又道:“我看会儿书,你先下去休息吧。” 兰香:“先生……” 唐青微微笑道:“不怪你隐瞒,我知道你想陪着我。” 待兰香退下,唐青负手而起,踱步至窗后。 天色阴晦,朔风微起。 哪怕兰香和萧亭瞒了自己,唐青仍心静如水,沉默地望了会儿光秃秃的园子。 他叫了一声“韩擒”,对方连衣袍都不起一丝摆动,默默出现在他眼前。 唐青:“我想出去一趟。” 韩擒:“我陪你。” 马车内,唐青吩咐车夫去一趟药铺。 韩擒没有问明缘由,好像只要他想做什么,都义无反顾地选择陪同。 唐青轻忖:“阿擒,你对冀州军防可熟悉?” 韩擒:“嗯。” 韩擒追随皇上打过天下,他们从北方起势,今年又在冀州全境暗中收集了几个月的情报,自是了如指掌。 唐青舔了舔唇:“平城的军防情况如何。” 韩擒:“兵强马壮,自能守御一城平安。” “对付域外流寇呢?” “流寇由散落的骑兵、牧民、寇匪等集汇而成,从对抗阵势上看,远不及正规军马,他们就如散沙,若遇上大邺军队,一击即散。” 唐青渐渐攥紧袖中的手指,低声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韩擒:“……” 唐青:“你没有告诉我,是怕伤了我的心?” 韩擒:“先生……” 唐青:“罢了。” 马车抵达药铺,唐青拒绝韩擒的搀扶,兀自走下马车。 他寻到馆内大夫,把那日洒在手心的药粉交给对方。 “大夫,可能替我检查这些药粉,若洒在受了刀伤的伤口上,会出现何种症状……” 他心里已有预感,可还是想亲自出来求证。 大夫仔细嗅着药粉,道出粉末所含药材,道:“这位公子,此药若时常用于外伤,可使伤口久不愈合,并非良药啊。” 唐青:“……我明白了,多谢大夫。” 他走出药铺,街头没什么行人,空荡荡的。 平城内起了风,韩擒欲将他带到身侧,唐青摇头。 “身子不受风又如何……”他指尖抵着心口的位置,落下长叹。 第95章 唐青没有马上回王府, 而是去了趟小院。 他到的正是时候,老夫人午觉起来,喝过了汤, 精神挺好。 她吩咐丫鬟弄些针线过来, 想亲自缝几双鞋子。话音刚落, 瞧见门外进来的人影, 惊喜地看着唐青, 唤他“离儿”。 唐青莞尔:“娘。” 听了她的话, 又道:“怎么刚起来又要忙。” 老夫人“哎呦”一声, 解释道:“如今天一冷,院里那些花花草草的都蔫坏了,成日卧在房内我嫌闷, 给你们缝几双鞋子好打发时间呐。” 丫鬟送来制作鞋子的材料,老夫人摸了摸,道:“你身子单薄,等到了冬天, 城里下起雪可就冷了, 娘给你的鞋多添两层兽皮, 这些皮毛暖和,穿了就不会轻易受冻。” 唐青浅笑不语,陪老夫人将至午前。 老夫人:“不早些回去陪明礼呀?” 唐青轻轻“嗯”了声。 申时过,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唐青陪老夫人一起用了晚膳。 厅内静悄悄的,外头又起了风。 老夫人将伺候的丫鬟都打发了去,布着几道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唐青轻怔:“娘?” 老夫人低声叹息:“前几日我总断断续续想起些旧事,大夫给我瞧过, 说是心智正在慢慢平稳。” 她道:“我反复看你,相貌上虽然与离儿有些许相似,但总归不是离儿……” 唐青:“……” 老夫人神情哀泣,转而和蔼几分。 她擦拭眼尾湿润的泪痕:“好孩子,是明礼让你这么做的吧。” 唐青:“……” 老夫人:“我明白,这是明礼的一片心意,他是为了我着想,盼着我心里能舒坦些,所以叫你假扮离儿陪伴我,对不对?” 她年纪渐长,心智蒙昧,可脑子没有完全糊涂。 如今心智恢复清醒,眼睛也跟着通透了。 “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谎言总会有揭穿的一天,老夫人话说到这份上,唐青不忍再对她有所欺瞒。 “夫人,在下名唤唐青。” 她点点头,面上笑道:“这名字好,衬你。” 唐青微赧:“夫人过誉了。” 二人叙着话,守在前厅的丫鬟忽然喊道:“奴婢参见王爷。” 萧亭披着墨色大氅,目光落在唐青身上,继而对老夫人微微淡笑。 “我说离儿怎么不回府同我用膳,原来在这陪了干娘整日。” 老夫人道:“我又不跟你抢人,离……儿,你就随明礼回府吧,天冷,早点歇着。” 第175章 又撂下一句叮嘱:“明礼,你可得好好照顾离儿。” 萧亭自是应下,他用没受伤的手牵起唐青,与老夫人道别后带着人走向门外,接着解开大氅,未假手于人,慢慢替唐青披上,把他整个人拢在温暖的大氅内。 打量默默跟随的韩擒,萧亭未说什么,掌心将唐青握得更紧,低沉磁声地道:“咱们回吧。” ** 四日后,从泉城送来密报。 贸易边塞要道的后续已处理妥当,伤势痊愈的外族商人带着大邺发放的补偿离开泉城,陈主司还命将士护送他们平安离开境内。 经此事件,唐青针对边贸政策又详细补充了几条细则,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差人送往泉城,又把拟写的草稿交给萧亭过目。 萧亭接过字迹还未沥干的宣纸,笑道:“阿青,你叫我如何是好,这世间似乎就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你。” 若时间还停留在前几日,唐青定然听不出对方的话外之意。 此刻,他只垂眸,语气平稳道:“待溧、泉二城的事情解决,我就去一趟幽州,应当就在这几日内。若再耽搁下去,等幽州边贸走上正轨,到时候天愈加冷,怕会遇到大雪封山,想回邺都复命又要延误了。” 萧亭僵了一瞬。 “阿青,一定要去幽州?我身边有几名做事稳妥的心腹,不如让他们代你走这趟,可好?” 唐青:“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萧亭:“不能为我留在平城么?” 唐青别过视线,态度明确。 若就着此事继续纠缠下去,萧亭怕惹得唐青不快。 他适时止声,揽上唐青的肩膀,转移话题,低声道:“时候不早,我们先歇下,有什么事改日再谈,好么?” 唐青静静抬眸,望着萧亭温柔而有些受伤隐忍的目光,心不住颤动,点头应许。 * 床榻内放了汤婆子,被褥和垫子十分暖和。 唐青如往常那样被萧亭揽在怀里,等待入睡之际,温热湿润的气息迎面扑来。 唐青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吻。 吻没有落在柔软如花的唇瓣,萧亭顿了顿,强势地把嘴唇印在细腻的脸颊上。 “王爷,你的伤……” 萧亭低声:“不妨事。” 唐青推开沿着颈边落下的濡湿亲吻,拉起被褥裹紧。 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我想休息了。” 萧亭:“阿青……” 唐青趁机背过身:“王爷,早点睡吧。” “……” 无言的沉默。 萧亭没有阖眼。 他在黑暗中看着从始至终背着他的唐青,整整一宿,过去向来温柔如水的人,今夜却没有紧贴他的胸怀,没有与他交颈共枕。 萧亭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 九月下旬,溧、泉二城边贸后续工作全然顺利完成。 唐青这几日着兰香替他收拾行李,又另外遣了暗卫,寻了马车,赶在冬日下雪前,欲将兰香送回邺都。 他正在床榻前交代兰香,话说着,萧亭走进房内,道:“阿青,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兰香安静退出屋内,关闭房门时,鬼使神差地留了条缝隙。 萧亭打量床尾收拾好的包裹:“你还是要走。” 唐青倾身,把包裹的结系好。 “王爷,我还有正事要办。” 他神情平静,萧亭前几日积压在内心的怀疑和焦躁霎时爆发。 “阿青,边贸之事何须你亲力亲为,还是你一心想尽早回到邺都,回去见皇上?” 唐青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脸色如冬月凝霜,淡薄疏冷。 “王爷,此话何意,我对你的心思如何,过去种种,还须质疑?” “我……”见他冷了眼神,萧亭不顾肩膀的伤,强势握紧他的双手,“我适才口不择言,阿青,莫要往心里去。” 他道:“自你从邺都回到平城,我这颗心总觉不踏实,并非怀疑你跟皇上有什么。” 皇上对唐青有情。 自萧隽在王府,可以说是当着他的面把唐青召回邺都,此举使得萧亭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他要唐青留在身边的念头,自对方回到平城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种下。 “阿青,就当为了我留下来,不要离开我。我们尽快成婚,到时候你做萧王府、做冀州的另一位主人,可好?” 唐青:“……” 萧亭:“阿青?” 唐青摇头,伴着轻叹,指尖贴在萧亭的肩膀,问道:“这里可还渗血?” 萧亭:“你……” 唐青看着他:“枕头底下的那瓶药,答应我别再用了。为了我而伤害你自己,值得么?明礼,你如此自伤,可曾想过我会担心,可有与我感同身受?” 唐青压下眼眶盈满的酸热:“抛开你为我建造府邸,将兰香寻来,想断了我回邺都的念头和后路不提。” 他话声一转:“你为了延误我离开冀州的期限,于公务上使了绊子,因你一道命令便让驻扎在泉城的将士迟迟没有出兵,那些外商,即使他们并非大邺子民,可他们都是手无寸铁,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百姓,何其无辜?” “而今他们一部分人失去性命,与我无关,却又与我有关。我背负不了那么多条无辜生命,明礼,你叫我怎么自处” 第176章 萧亭哑口无言。 他紧了紧嗓子,迎着那双温润清透的眼眸,没有辩解。 “……阿青,你果然很聪明。” 唐青垂下眼睫:“或许我们都需要冷静。” 他下了逐客令:“你先出去吧。” 萧亭双腿犹如灌了铁浆,无法动弹。 唐青淡然失望的神色就如一把锥子钉入他的心口。他艰难地吸了口气,走到门后,哑声问道:“你当真非走不可?” 唐青:“嗯……” 萧亭:“若我不放呢。” 唐青道:“王爷,我是皇上钦点的边贸监察史,若你拘着我,便违抗了圣命。” 伫立在门后的萧亭疾步折返,他紧攥起唐青的手腕,一字一字道:“本王是他的皇叔,如若向他将你讨来放在身边,或许也未尝不可呢?” 一道冷风几乎掀开房门。 跃进屋内的韩擒以拳抵开萧亭,掌风带出力量。 趁交手之际,他把唐青带回背后。 “王爷,先生不愿。” 萧亭微眯双目:“你要对抗本王?” 韩擒:“冀州是王爷的地界,下官心知强行抵抗落不得任何好处。但只要先生不愿意,纵是舍了这条命,下官也会把他带走。” “皇上曾将先生囚在宫内,冀州再大,他不愿意,王爷此举和皇上有何区别。” 第96章 韩擒声音不大, 人却如一块沉冷的钝铁,顽而坚硬地挡在唐青面前,只要唐青没有开口, 他势必与他共同进退。 萧亭冷声激他:“本王与阿青的事, 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韩擒不为所动。 萧亭目光一越, 温柔地望向唐青:“阿青, 到本王身边。” 这二人一个寡言默然, 一个成熟从容, 此刻交起锋来, 只言片语,便使人心口发沉,有山雨欲来之势。 正如唐青所预料, 在他没有选择听从萧亭的话以后,只听对方一声令下,屋内顿时出现萧王府的黑衣护卫。 黑衣护卫朝韩擒灵活迅速地发起袭击,韩擒一边应对, 另一边还需小心护着他。 室内空间窄小, 对韩擒十分不利。可经几番缠斗之后, 他仍将唐青护得严密周到。 困战陷入焦灼,黑衣护卫也不是吃素的,看出韩擒的软肋在于身边护着的人,拳锋一转,袭击的目标变成唐青。 韩擒有了弱点,无暇分心。 正当他化解连接冲着唐青攻击的黑衣护卫,萧亭借机扯住唐青的一只手腕, 欲将他带到跟前。 见状,韩擒低呵一声, 飞身而起,不再与黑衣护卫缠斗,硬生生挨下一掌的同时,掌心握紧唐青另一只手。 “阿青!” “先生!” 唐青双手被攥得生疼,他少有的生出愠怒,余光扫视周围,精心整饰的寝室瞬间剩下满地支离破碎的残物。 他吸了口气,心脏竭力跳了几下,撕扯出些许疼痛。 忍着怒,冷声道:“都住手。” 韩擒迟疑,最终选择先松了手,目光却仍紧紧锁着他。 唐青道:“王爷,让你的人都离开。” 他眸光幽幽,听不出语气道:“若我想走,你能拦住一时,可能拦一辈子?” 萧亭:“阿青,你当真非走不可吗。” 唐青:“王爷,你与我的关系非要闹到今日这般地步不可吗。” 话音刚落,眼前蓦然沉入一片黑暗。 他模糊中看到韩擒忧虑的面容,萧亭又惊又痛的目光,耳边最后响起他们的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 深夜起了大风,紧闭的门窗窸窣轻响。 唐青好像听到有女子小声呜咽,隐啜的哭声熟悉,恍惚记起,这应当是兰香在哭。 在昏暗里浮沉许久,终于开口,唤出那句“莫要哭了”。 紧接着他的手被人握住,兰香又哭又笑的,好像起身离开了。 不久,有人在检查他的身子。 唐青缓缓掀动眼睫,床帐两侧分别站着萧亭和韩擒。 兰香守在边上,眼眶通红。 萧亭道:“阿青,你感觉如何?” 韩擒看着他:“先生。” 兰香也道:“先生,你要吓坏兰香了。” 他露出微弱的浅笑:“这不是没事,别哭了。” 视线在韩擒萧亭二人之间打量,略过双方,停在欲言又止的大夫身上。 萧亭本来想让大夫到外面单独说明病况,唐青断了他的话,道:“就在房内说吧,我的身子情况如何自有了解,不必隐瞒。” 如此,萧亭便让大夫开口。 从大夫的话中了解到,唐青心脏方面患有先天性的缺陷,若养护得当,能一直与常人无异。 但他连日劳碌忧虑,前不久又受到刺激,这才引起病症忽然发作。 此次病症虽不算严重,佐以养心汤调养,忌劳费心力,可慢慢恢复。但心疾不能全然愈合,只能靠养。 这次施救及时,且算运气不错,如果多延误半刻,酿成的后果就不好说了。 送走大夫,萧亭坐在床头。 他握住唐青一只软绵绵的手,目光溢出恳求之色:“方才大夫叮嘱你静心休养,所以留下来,留在王府,好么?” 唐青望着自己被紧握的那只手,眼神闪了闪。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坚持双方冷静的想法,轻声道:“我想休息。” 第177章 待屋内安静下来,他才有心情打量四周的环境。 原来所住寝室里的陈设家具都被打坏了,他被安置在另外一座收拾出来的院子。 兰香端了盆水进屋,帕子拧湿后替他擦拭面颊。 她的鼻尖和眼睛都是红的,说道:“先生,下次莫要这般吓兰香了。” 唐青拍了拍她的手:“无妨。” 许是这次让兰香受到不小惊吓,她彻夜守在榻边,无论怎么劝都不离开。 唐青无法,便差人在屏风另一端多支一张睡榻,让她好好休息。 翌日,唐青起身后让大夫又诊了遍脉象,临走之前,对方叮嘱他勿伤神,少思虑,多休养。 兰香送走大夫,围着他将医嘱重述几次。 唐青好笑道:“我记住了。” 兰香“哼”了声:“先生光记住也没用,要做到啊,兰香知道,昨儿您在榻上辗转,几乎一宿没怎么合眼。” 又不忘补充:“一会儿喝过药就躺下休息,别再劳神去想其他事情了。” 唐青应下。 午前服了药,他靠在榻前看书,只听房门响了三声,是韩擒过来看他。 兰香把韩擒请进门,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隔着段距离,韩擒低声问:“先生今日可好些了?” 唐青:“好多了。” 他仔细打量对方:“你呢,昨日为了护我,你受了府内护卫的袭击,可有伤到?” 韩擒:“都是些小伤,休养几日就好。” 唐青:“此事我有一半责任,我与王爷之间的事不该将你牵连进来。” 韩擒:“皇上所托,我只是奉命行事,先生无须自责。” 而且他心甘情愿,为了护住唐青可以不惜一切,包括性命。 但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唐青困扰,他选择留在心底。 两人叙话片刻,韩擒适时离开,走前嘱咐唐青卧床静养。 门外,萧亭立在廊下,韩擒目不转视。 二人虽然因致使唐青动怒生病而心生愧疚,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未缓解。 * 连续几日,萧亭都出现在门外,他有许多话想对唐青开口,却没有进去的勇气。 他怕对方恨他怨他。 这日天阴,朔风凛冽。 兰香从室内打开门朝外走去,对着廊下的萧亭福了福身。 “王爷,先生请您进屋。” 萧亭诧异,面色难隐欣喜。 他疾步走到门前,继而踟蹰。 唐青轻唤:“王爷,外面风大,进来吧。” 萧亭定了定神:“阿青。” 几日未见,隔着屏风顿步,他几乎要将里面的人痴痴地望穿了。 唐青有些清瘦了,披着单衣,乌发松松束起半绺,剩下的柔软地散落在肩后,眉眼盈笑。 他脸上的笑一如旧日,不见丝毫怨恨。 萧亭有些恍惚,低声问:“阿青,你这几日休息的可还好?” 唐青嘴角噙着一丝无奈地笑:“实话实说,不太好,因为在想一些事情。” “那你恨我吗?”话刚出口,萧亭面色已然发白。 “不恨。” “不、不恨我?”萧亭不确定地问。 唐青倒了杯茶,随即递出。 “为何怨恨?” 萧亭接过茶时不愿松手:“我做了伤害你的事。” 唐青叹道:“比起恨你,我更恨自己吧。” 杯子的茶水晃了晃,竟是萧亭险些握不稳。 唐青双眸温和,目光对此毫无避讳。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似悬崖劲松,如深海沉木。您自有风度和从容,可因与我交往甚密的关系,致使王爷逐渐迷失了自我。” 萧亭道:“这与你无关!” 唐青浅浅笑着:“感情是彼此之间的事,怎会与我无关?若我及早觉察,加以劝阻,或许就不会让您伤害了旁人,牵连了数条无辜的性命遇难,也不会让王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 他闭了闭眼,道:“王爷,一段感情若落得个伤人伤己的程度,那就该适时的停止了。” 萧亭手上的瓷盏顷刻间滚落,茶水淌了一地,毛毡上都是水珠。 “……阿青,没有挽回的地步了吗,你不喜欢我做那些事,我改,今后绝对不会再犯,你把方才的话收回去可好?” 唐青睁眼。 他看着萧亭的满面痛苦,指尖轻抚上那道皱起来的眉宇。 唐青神情中有怜惜,有不忍,还有坚定。 “王爷,此事并非为了我改变,而是为了你自己,” “这是我唯一求王爷的一件事,希望王爷能答应。” 萧亭:“……何事。” 唐青轻喃:“明礼,请你寻回自己的本心,好么” ** 萧王府迎来了一段温馨宁静的日子,萧亭几乎昼夜不分地陪了唐青半个月。 十几日来,唐青依旧温和如水,待萧亭与过去并无不同。 可他们之间不再有情人间的蜜语和拥吻,唐青已经做出的决定,不会再有更改。 十月中旬,到了冀州每年一度的丰秋节。 丰秋节当天冀州各地十分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粮食谷物和牛羊鲜肉,可谓是囤粮仓,迎元年。 唐青选在热闹的这天离开平城。 第178章 云幕灰沉沉,北风卷地。 韩擒驱动马车,带着唐青低调地赶往幽州的方向。 第97章 银风谷地处冀幽州交界带, 山脉绵长,又因幽州偏远,是以官道僻静, 偶有商贾货运的车队途经。 值十月下旬, 天寒风干, 要进城的商队早就赶着时间入境, 官道周围除了光秃秃的山岭, 罕无人际。 赶在天色暗前, 韩擒停了马车, 吩咐暗卫寻处避风的地方。 很快,暗卫搜寻到一处闲置已久的茶驿。 此座茶驿年久失修,行往冀州的商队兴许时常借住这间茶楼, 尚能看出用过火的痕迹。 暗卫将整间茶楼和附近都做了仔细地查探,确保四下无人,韩擒便将马车内的人接了下来,缓声道:“今夜在此地暂宿, 过两日就可进城, 先生再忍两日。” 十月末的天, 幽州干冷,唐青这会儿已身裹狐裘,毛绒绒的兜帽几乎罩去半张面容。 他眨了眨帽檐下的桃花眸,一边观察周围,一边跟在韩擒身后走进门口。 韩擒道:“此地破旧,好在能避风,且将就一晚上。” 唐青有几日住在马车, 奈何到了夜里风势太大,纵使安装了隔板, 每到深夜,只觉耳边有持续不断地鬼哭狼嚎,扰得彻夜无眠。 他近来觉浅,连续赶着路下来,脸又小了一圈,精神也不见好转。 韩擒看在眼底,满心忧虑,沿途尽量找寻能落脚的地方。 暗卫留了人专门值守,旁的都各自寻角落休息。 韩擒从马车后拎出半人高的包裹,将一块空地打扫干净后,利索迅速地搭起睡榻。 唐青拿着烧好的一壶水跨进门槛,韩擒正把被褥铺好。 他抖开被褥,从木箱内取出汤婆子,见此,唐青抬了抬胳膊,主动把热水罐入其中。 韩擒把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被褥中,道:“等暖和了再上榻休息。” 唐青“嗯”一声,轻声应道:“辛苦你了。” 韩擒看着他:“先生瘦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静下。 韩擒率先移开目光,许多关怀的话咽在嘴边,唯独眼神泄露了心意。 他狼狈起身:“我去弄些粮食,先生稍坐片刻。” 若再不出走,他怕自己遏制不住,做出连他都预料不到的举动来。 干冷的风扑在面上,寒意拨回神智。 良久,韩擒收回变化不定的心绪,从暗卫那里拿了条捕来的鱼。 他心无旁骛的将鳞片内脏和骨刺剔除后,用带来的菌菇酱料就着刚处理的鱼肉熬了点新鲜鱼汤。 这些日子,唐青的黯然伤神他不是不清楚。 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夜里总会因为噩梦惊醒。 为了缓解唐青赶路中途的疲劳,韩擒照着他的喜好备了几本书给他打发时间。唐青每每看着,便不由自主地出了神,恍恍惚惚的,连韩擒在一旁窥视许久也不曾觉察。 若他趁此机会伺机追求,唐青会答应吗? 韩擒怔神,火光乍响,鱼汤滚出乳白的泡沫。 他双目一眨,险些被热气熏出泪。 韩擒面无表情地盛了碗汤,又挑了几块肉和菌菇放进去。 因为太明白唐青的为人,所以韩擒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无论对谁,即使分开,唐青留给他们的,只有温柔,没有怨恨和决绝的情绪。 可也正因这份美好,他清楚地看到了唐青坚韧的那一面,一旦认定的事,绝不回头。 鱼汤热度降下,韩擒端着汤碗走进茶楼。 * 入了夜,火光照亮茶楼一角。 唐青浑身有着说不出的疲惫,给幽州边贸舒主司去了信后,喝完鱼汤稍作洗漱便合衣躺下。 被褥已让汤婆子熨得暖和,双腿很快热了起来,连带着手和脸也因为温暖红润几分。 他缓缓眨眸,将自己蜷起。深夜独处时,适才有了机会放空情绪。 唐青还是高估了自己,他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洒脱。 连着半个多月,只能借助夜晚平复内心,力图让他尽快回复状态,别因此耽误了公事。 辗转之际,只听门外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先生,可睡下了?” 唐青压了压嗓子,做出困倦时才会发出的语调。 “阿擒,找我何事?” 他欲下榻,韩擒似有所感:“我进去就好,先生安心躺着。” 唐青缩起正要落地的腿,整个人懒散疲倦的裹在褥子里。 青年双眸盈盈,瞳仁里的清光随着韩擒的走动而闪烁。 韩擒被他如此看着,心口窒息一瞬,端着安神汤的手差点不稳。 唐青皱眉:“又需喝药?” 连着十来日一天三顿药,满腹都是中药的味道,他暗暗叫苦不已。 韩擒:“……只是些宁神静心的汤,并非药。” 说罢,低下声道:“多少喝几口。” 唐青抿唇,继而浅笑一声:“我喝。” 他垂眸,吹了吹碗里的汤,慢慢将其服下。 韩擒目光不禁痴着,只觉安静温顺的唐青浑身散发着诉说不完的美好。 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颤,那些趁虚而入的话堪堪止在喉间,艰难开口:“若先生睡不着,我可以说些幽州形势与你听。” 唐青自前几日就在看幽州合志,上面记录了幽州历年来的大事转变,不少“小事”因为各种关系并无记载。 第179章 这些小事往往牵扯诸多,唐青在朝为官,每到一个地方就需做足功课,才好应对接下去的工作。 伴着韩擒低沉徐缓的详述,唐青起初还出声,两人一问一答。而后渐渐合起眸子,脸颊偏了偏,贴在柔软的棉花枕上毫无知觉地睡着。 韩擒定定看着他,替他把被褥拢得密不透风。 火光将熄,纵然内心再有不舍,也该离开了。 走到门后的韩擒回头,唐青仍就着他调整放平的姿势侧身而睡,那么好,那么温顺。 倏地,他返步而回,掌心隔空细细地描摹着唐青的面庞。像是难以克制,薄唇很轻很轻地落在那道如春山远黛的眉眼之间。 微淡温暖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腑,韩擒指节捏得泛白。 唐青此刻浑然无觉。 良久,又或只有几个瞬息。 韩擒敛息凝神,不敢惊扰这场窃取来的美梦。 第98章 天色未明, 幽州境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消几时,山野苍白渺茫,檐下落雪不断, 地面积雪已有半指深度。 唐青拢在被褥里, 隔着破旧的门窗, 静静观望这场来得猝不及防的初雪。 榻前烧着木柴, 火势旺盛, 唐青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亮红润。 他双手抚上泛红的鼻尖, 揉弄顷刻, 止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胸闷鼻痒,呼吸些许窒闷。 在降雪之前, 他的身子就因为气候突变而产生了负担,天没亮,整个人就病恹恹的。 韩擒照着他携带的药方抓了副药,将其煎好送进来时, 唐青侧过些许憔悴的病容, 眼神里含了歉意。 “耽误大会儿赶路的行程了。” 韩擒吹了吹药汁:“先生言重, 我们此行只为了护送你,而且当前雪势不减,不宜上路。” 说罢,掌心往唐青的额头轻探,微微起热。 韩擒面上不显,内心却不住一沉,得想办法尽快寻个有人烟的地方, 让唐青好好休息几日。 一碗药汁见底,唐青颦眉不语。 见状, 韩擒默默取下腰间的布囊递了出去。 “是什么?”他打开布囊一看,是裹了层牛奶的酥糖。 对方的关切之意都在眼底,唐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拿起一颗酥糖轻轻含进唇里。 韩擒露出很淡的笑意,转眼即逝,而后叮嘱唐青安心休养,又背过身,用纸将四周有缝隙的地方严密堵住。 唐青躺回枕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过身,手放在脸颊前。 他的视线跟着韩擒,说道:“如果有事就先去忙,无须时刻守在这里。” 韩擒点头,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待走得远些,适才拿出幽州舆图,准备规划另一条路线。 *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幽州凉城,若依照官道继续出发,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抵达幽州西南的边城。选择前往西北,约莫半日,即能抵达幽州西北的五乡县。 如若能送唐青到五乡县看诊,稍适休养,再从西北绕道转去凉城。 虽有些耽搁,与照顾唐青的身子比起来,韩擒宁可耽误一些时日。 韩擒决定改道北上,先带唐青去幽州五乡县。 日近正午,雪已经停了一段时间。 唐青服过药睡了一觉,醒来低烧暂退,尚有几分寒症,嗓子干疼,夹着间断的咳嗽。 韩擒将他连人带着被褥径直抱上马车,安置好正欲下去,唐青咳了声,轻声唤住。 “阿擒,能不能开点窗户。” 为了御寒,车内用棉垫塞得密不透风,唐青再次掩唇咳嗽,觉得有些胸闷。 韩擒迟疑,瞥见唐青咳得双颊泛红,心下不忍,稍微推开窗户的隔板。 隔着落下的帘子,留出一道缝隙透风。 他柔声问道:“这样可好?” 唐青眉眼弯了弯:“多谢。” 韩擒低声:“好生休息,若闷了,可以唤我说些话。” 唐青:“好。” 韩擒轻轻合起隔板走下马车,旋即策马驱向前方带路。 赶在夜色完全暗下前,他们顺利到达五乡县。 五乡县为幽州西北边口,与突桀相隔一道山脉屏障。 此山脉绵长无边,崤函之固,且常年瘴气不散,是以五乡县虽为一座小小的边城关口,却因地势独特险要的因素成为优势。 大邺过去遭受外族入侵时,当地百姓凭借久居的经验躲进山里,大部分人都躲过了那场燃烧数年的战火,得以平安生存至今。 唐青了解过一些五乡县的往年经历,若非入关口后已值黑夜,街上设宵禁,否则他定趁机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韩擒带着他在一家客栈投宿,随后借职务便利,遣暗卫请了名大夫为唐青诊治。 黑夜,街上有了动静,五乡县长闻讯赶来。 韩擒将其拒之门外,县长讪讪,连连拱手行礼:“见过韩统领,统领深夜到访,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呐。” 韩擒颔首:“无妨,本官此行奉皇命行事,望大人勿要声张。” 县长急忙点头:“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几番官场话过后,县长不便再叨扰。 他正走出客栈,迎面霎时袭来一阵干冷刺骨的寒风,风里夹着烟雾的气息。 县长猛地抬头,只见关口城墙的方向上火光隐现,巨大的浓雾冲向黑沉沉的天幕,滚滚飘散,雾气顺着风像一张巨网涌入县里。 第180章 他惊道:“不好!” ** 不消半刻,五乡县战火四起,声嚣叫喊起伏不绝。 “突桀人进城了,大伙儿快跑啊!” “突桀人进城了,逃命呐!” “啊啊啊——” 几支突桀军队不知从何处潜入五乡县,坚锐的铁骑趁防守不备击溃县城关口。 伴着长鸣的号角,黑压压的突桀骑兵在浓雾火光里直抵城内,铁骑沿着街道蔓延,在惊叫哭嚎中踏开平民百姓的家门。 一场骤然而来的杀掠。 韩擒领着暗卫护送唐青离开,遇到持刀袭击的突桀骑兵,他利索地转过长刀,运起内力跃身上前,照准突桀骑兵的脖子直削而去。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布甲上,另外几名挟持百姓的突桀骑军见状,纷纷围攻,俱被韩擒割开脖颈,带着羽翎铁盔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 被挟制的百姓尖声哭喊,妇孺连忙抱紧自己的孩子。 韩擒看着混乱中死伤的百姓,喉头重重滚了滚。 他紧闭双目复又睁开,几步返回,对暗卫交代:“寻一块安全之地,誓死护好先生。” 当前关头,唐青二话不说跟随护卫先走。 他心里清楚,当前形势,需要一名出色老道的将领把士兵组织起来进行这场攻城反击。 护卫背上他迅速离撤退,隔着遥遥的距离,他忽然回头,双眸紧锁火光里正在对士兵施号发令的韩擒,大声喊道:“阿擒,势必保护好自己!” 幽州干冷的风夹着哀嚎哭叫,战斗嘶吼。满城黑烟浓雾卷起着血腥涌进鼻子,呛得人咳嗽连连。 韩擒扬起右手长刀,给了他无声而肯定的回应。 * 关口城墙高处,持千里目观战的异族男子把视角落在韩擒身上。 “是他。” 当年大邺的皇帝带兵征战,韩擒作为邺军主力前将,没少和突桀人交锋,其骁勇善战的名声在边境远传。 是以,韩擒的画像还留在突桀王庭的藏书楼。 男子若有所思:“韩擒方才严密护着一名白衣男人,你们可瞧见了?” 跟在男子身边的轻骑将军应道:“禀四王子,属下看见了。” 被称做四王子的男子下令:“带人把他抓来,留活口。” 又道:“我有一计,你带人火速照办。” * 韩擒指挥五乡县士兵抵御突厥人攻势之际,忽见狼烟中冲出一队人马,被护在中间的突桀骑兵身前绑了个人。 那人被挟持在马背上,兜帽裹着脑袋,白衣飘袂,不是唐青是谁?! 韩擒浸着血丝的双目陡然睁大,拔声一呵,急速追去。 待追出城十几里地,冷冽的风夹着雪花扑在面上,韩擒心脏一紧,哑道:“不好。” 关心则乱,他竟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际。 ** 与此同时,唐青身边的暗卫经过一场围剿血战。 一队精练的突桀骑军强势地对准他发起箭海袭击,为了掩护他的安全,有的暗卫身中箭头。 这伙骑军十分精明,他们以唐青作为弱点,暗卫在掩护他的前提下渐渐露出颓势,以致唐青落在对方的手上。 “大人——!” 唐青唇动了动,还没开口,脖子传来痛楚,眼前顷刻间陷入一阵黑暗当中。 第99章 唐青还在梦里, 听到有哭喊声,很快没了动静。 他的腰腹袭来一阵不适,后颈隐约抽疼。 从四肢百骸蔓延的痛楚使得他思绪回归, 头脑多了几分清醒后, 逐渐认清形势。 他被抓了。 抓他的突桀人将他扛在肩上, 随着队伍有序撤退。 乌发沿着他倒悬的脸庞垂落, 几乎遮掩整张面容, 方便他睁着眼眸暗自观察四周环境。 只片刻, 唐青发现突桀人带着自己从密道离开, 从周围的内部石壁来看,像是从山体内部以人工之力凿开的一条密道。 这群突桀人压着从五乡县劫掠的物资和一些当地的百姓赶路,嘴里不时骂几句突桀语。 被抓来的百姓已经不敢吭声, 反抗只会遭到压迫和虐打。 唐青默然,忍耐着腹部的疼痛,小心屏起气息,以防叫人发现。 围剿他的突桀骑兵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在没有完全分析出当前形势, 不知如何应对时, 只能避免打草惊蛇。 不多时,从树林渗入的天光取代了火把的光亮,唐青微眯眸子,透过发丝回头打量,果真如他所料,突桀人是从山里的通道出来的。 附近的山群,极有可能是将外域和五乡县隔绝开的那道山脉, 突桀人竟从如此险峻的山峰底下挖出一条密道。 这些突桀人自打从密道出来后便松懈了许多,显然不是第一回借此突袭幽州边城。 可为何唐青与幽州官员通信的内容里, 对此事竟毫无觉察? 他对突桀近年内斗不休稍有了解,听闻老单王年迈病重,其下几名王子为了继承正位斗得凶狠,理应无暇顾及大邺才对。 未等唐青理清杂乱的头绪,前方似乎出现接应这群突桀骑军的人,紧接着扛着他的突桀兵翻身上马。 这伙儿突桀人在塞外策马而奔,唐青伏在马背上,胃部迅速涌起剧烈的不适,彻底痛晕过去。 ** 朦胧中,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第181章 唐青在黑暗里挣扎,许久,眼睫轻轻颤动,微弱的光线重新进入视野当中。 甫一转醒,他不禁痛吟几声。 此刻的他全身剧痛,手脚无力,头脑却沉沉沌沌的,如同被巨石压着。 屋内身着突桀服饰的女仆听到动静,连忙将他扶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唐青听不明白的语言。 他眉目隐忍,摇了摇头,哑声道:“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话。” 身子一晃,又要倒去。 女仆即刻搀起他,让他靠在肩膀。 温暖柔和的气息浅浅拢着突桀女仆,她一下子就红了脸。 这名被四王子带回来的俘虏和所有人都不同,看见他,便让她想到突桀圣山上的雪莲,最为洁白,柔软而芳香,却坚韧的屹立在圣山巅峰,千百年来风雪不催。 她轻缓地把唐青放下,替他掖了掖被褥,旋即跑了出去。 待室内静下,唐青这才重新睁眼,观察这间空间不大的低矮石屋。 石屋的木门被人推开,走近来的男子深眉高鼻,眼型细长。 对方一身突桀王族服饰,布料华美精贵,肩膀和脖颈周围悬挂着明亮的红蓝玛瑙链子,他眼也不眨,正在一边阴沉的打量唐青,一边转动手上的宝石扳指。 唐青猜测,此人是个王族,在突桀王族地位不低,极有可能是这次抓走他的主谋。 “你……是谁?”男子生涩开口,不像方才那名女子说异族话,而是带着口音的大邺语言。 唐青掩唇,闷闷咳了几声,反问:“你又是谁?” 男子冷声:“你、好大胆。” 唐青扯了扯嘴角:“突桀人进犯五乡县,我又被你们捋来关在此地,难不成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男子细长的双眼冷冷一眯,伸出手迅速地扣上他的脖子。 唐青没有挣扎,随着桎在颈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他透不上气,苍白清瘦的脸颊浮起异常的红潮。 即使如此,也没发出求饶的声音。 男子骤然松手,唐青伏在床上剧烈咳嗽。 散在肩膀的落发忽然被男子拨开,唐青往后挪了几寸,床就那么大,没有多余的地方容他躲避。 紧接着他的脸被男子抬起,对方不掩惊艳,眼底却没有丝毫痴迷,仿佛在估量一件有价值的宝物,说了一句突桀语。 唐青还在揣测男子的意思,只见门外来两个人。 一人像是大夫,替他检查一番,皱着眉朝男子摇摇头。 男子吩咐了什么,唐青心想,应该是不能让他死了。 毕竟作为俘虏,只要不死,怎么活着都成。 大夫退下,剩下的那名青年,一身突桀布衣,年纪不大,肤色黝黑,只一眼,却叫唐青觉得莫名熟悉。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 男子说了句突桀语,青年粗声开口:“四王子问你,韩擒是你什么人?” 唐青:“无可奉告。” 青年用突桀语传话,男子不怒反笑,亮出一枚金牌。 唐青往腰上一摸,他的官牌被对方拿走了。 青年再次传话:“大邺二品官员,不管你来幽州的目的是什么,既然被我们抓住,就乖乖呆在这里,别生出逃跑的念头,否则用铁笼把你锁起来。” 唐青垂眸不语。 门外来了人似乎有事急报,男子盯着他多看了几眼,负手离去。 青年也跟在男子身后走出石屋。 * 石屋成了囚禁唐青的地方,他只能通过一扇小窗看着天色变化。每当夜晚过去,天光亮起,他就在石屋里又度过了一日。 这三日都由那名突桀丫鬟给他送饭,唐青生了病,突桀大夫不知给他吞了什么药,效果剧烈,身上的烧热病症退了,可残留的药性让他难受很久,胃口全无。 这天他艰难吞了点干粮和水,没多久就陆陆续续地吐了出来。 他躺在床上喘气,手指摸索着,摸到接近肋骨的地方。 他藏在袖子深处的云雀弩没有被发现,只要那名男子再来见他,唐青或许会尝试找机会刺杀对方。 傍晚,来送饭的人不是那名丫鬟,而是会突桀语的大邺青年。 唐青不冷不热地看着饭菜,偏过脸,青年勃然大怒,拿起饭碗重重摔了一下,一连串突桀语从他嘴里冒出,朝他大骂。 青年仍在骂他,像是气急败坏,连家乡话都骂了出来。 一口突桀语忽然变成大邺的话:“你真是不知好歹!大人,四王子要用你做人质,想让韩擒将军给他运送物资和兵马,助他夺下突桀王位,成了下一任大单王!” “这里是四王子建立的一个军镇,镇子里都是这半年从幽州捋来的俘虏,他们被迫帮助突桀人打造兵器,整整半年,幽州失踪了上千百姓,冯将军却不曾派人来查探——” 唐青没有抬头,伏在枕上咳嗽,低声问:“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青年开口:“小人名叫木石,曾经若不是大人在平城救了小弟木之,替他在互市寻了个劳工的机会,小人家中病重的老母便没有余钱救命,小人谢过大人!” “还请大人保重身子,突桀四王子非常需要韩将军的帮助,在他没达到目的前,不会动大人的性命。” 第100章 几句大邺话夹着突桀语骂了一阵, 唐青始终伏在枕边,似乎正在无辜地承受着对方的怒火。 第182章 他单薄的肩膀愈发瘦削,脸色惨白如霜, 好不可怜。 木石骂了好一阵, 虽只是佯装动怒, 也跟大人解释了。可瞧见大人这副模样, 舌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结, 话开始变得不利索, 哪里还忍心继续破口大骂? 他撂下最后一句狠话, 摔门而出,扰得附近巡视的突桀兵过来问了几句。 木石指着床榻上的唐青,用突桀语斥责他不识好歹, 又恭维了几句四王子,警告唐青唯有跟四王子投诚,归顺突桀才是最好的选择。 几名突桀兵纷纷赞同,目光落向石屋时, 乍一看见俘虏的侧容, 接连怔了怔, 很明显看迷了眼。 他们甚至怀疑这俘虏是男是女,为何世上能有人生出这样一副脸蛋和身子骨,即使病容憔悴,也叫人只看一眼便惊艳,又叹他楚楚可怜,为其徒增怜惜。 可这名俘虏是四王子亲自指示要单独关押起来的,纵然再心荡神怡, 也不敢贸然动人。 还没走远的木石潜进角落,回头暗察, 发现围在石屋外的突桀兵散去,悬起的心稍落,这才松了口气。 在俘虏营生得一副绝色容貌并非好事。不分男女,都极有可能会沦为敌军的亵/玩之物,索性大人身份尊贵,突桀王权更迭在即,四王子急需兵力和后勤粮草支援,经他暗中吹了几番口舌之风,这才把四王子暂时安抚住,不动大人。 他打量四周,悄悄回到自己休息的一顶小毡帐,拾起一块木头烧出的炭,又将贴身衣物扯碎撕出一小片,最后用木炭在布料上大致化出周围的地势图形。 ** 自这日开始,唐青努力用饭,突桀大夫给他的药丸不问任何都吞了,奈何药物反应剧烈,每每服下不久,绝大部分都会使他难受呕吐,不出几日,形销骨立。 四王子听闻他配合,以为服了软有心归降,便临时起意前来他。 见他这副样子,皱眉倏地深皱。 四王子呵道:“他要死了?” 大夫连忙摇头,做了解释,将此推到唐青体弱多病,承受不了药性一面上。 四王子冷冷下令:“总之别让他死了,否则拿你十个脑袋也抵不上。” 大夫擦拭冷汗:“遵命……” * 此时唐青圈在床榻内侧昏睡,看起来孱弱无比。 四王子盯着,差人拿了纸笔进屋,推了推对方肩膀。 良久,唐青从梦魇中幽幽睁眼。 他泛白的唇紧抿,忍下几阵咳嗽,用力呼吸几次后,方才缓回微弱的精力。 他眸子一转,迎上四王子投来的视线。 除了限制他的自由,把他关押在石屋内,这位四王子在用具物什上倒未亏待。 每日餐食,药丸和热水俱有丫鬟送来,他体弱身薄,无法忍受幽州严寒的气候,床褥俱由棉花制成,可对他而言还是太冷了,没有火炉将周围熏暖,而这间石屋,也留不住什么温度。 唐青率先哑声问:“四王子有何贵干。” 守在石屋外的木石得了召见,这才进来给两人翻译。 四王子把下人送来的纸笔铺在床上:“写一封信,让韩擒给本王送粮食和铁器。” 唐青拿着笔,微微摇头:“韩擒不会那么做。” 又道:“他掌管皇宫禁军,幽州发生的事,若无冯将军调令,他无权插手。” 突桀权势散乱,不像大邺律法分明。唐青所言,俱为实话,韩擒的确不能越过冯将军的权力范围调动幽州的一兵一卒,莫说给他支援粮草和物资。 四王子冷道:“让你写就写。” 说着,捏起他的脸:“再不听话,本王不介意送你的一根断指过去,如此漂亮的一个人,没了手指头多可惜。” 唐青:“……我写。” 他被对方用力推开,下巴浮出一到捏出来的痕迹。 唐青在信上简明扼要的说明自身处境,向韩擒求救,让他给四王子送粮食和铁器。 写完信,木石亲自看了一遍,交给四王子,确保了信中内容的真实。 四王子拿了信离开,石屋空无一人后,唐青缓慢背过身,手指抵着唇咳了半晌,徐徐展开手心,轻巧揭开木石接信纸塞给他的东西。 是一块布,上面用木炭大致画了几条道路和方向,还有他所在的石屋。 这是军镇的简单地图。 可就当前的形势,就算他拿到地图,也寸步难行。 突桀人不会让他走出这间石屋,更别提离开的机会。 韩擒发现他被抓了吧,会来救他吗,要如何营救? 他适才对四王子说的话绝非虚言,如果冯将军不派兵,凭韩擒和随行的暗卫,要寻到军营就他,并非易事。 那日暗卫为了掩护他,有人中了几箭,也不知有没有性命危险…… 唐青头绪缠乱,实在抵挡不住疲倦,浑噩地睡去。 * 半夜,他似乎听到兵马刀剑的击响。 冷汗卷着他往黑暗里沉,石屋砰的一声被人推开,门外火光晃动,嘶声不断。 唐青没有做梦。 他被闯进来的木石晃醒,沉沉喘了口气,问:“发生何事?” 木石道:“有人带兵袭入军镇,应该是来救大人的,四王子正在带兵包围抗击,外头很乱,我先趁乱送大人离开!” 顾不上多问,唐青踉跄地紧跟木石走出石屋。 第183章 几日未曾下地,他身子虚弱,险些栽倒。 硬生生咬了咬舌尖,唐青强撑着,在昏暗中被木石扶上一匹马。 木石借晦暗的光线指着前面的方向:“大人,望前走就是一片木林,过了木林,就能和绕路赶来的援军碰上。” 唐青问:“你呢?” 木石:“我还得回去救其他被关押的人。” 话音刚落,只见后方突桀兵怒叫,唐青侧目,那几名突桀兵追来,木石很快冲上去拖住。 “大人快走!” 唐青咬咬牙,双腿夹紧马腹,压低身子,用力抽了一下马的后臀。 逆着寒风,他在夜色中冲出混乱的人群。 * 木石一人难抵突桀兵的进攻,几人很快追上去,搭起手上的弓箭,朝马匹射去。 唐青回眸,手腕被摩得生疼,同一时刻连按云雀弩,把几发箭矢击出。 飞射而来的弓箭直直撞上他的云雀弩,唐青手腕震疼,心脏剧烈紧缩。 要死了吗…… 念头刚起,随即而来的,是一片白光。 时间在这一刻如同凝固,戛然寂静。 漫天光亮照亮整片石林。 寒冷的黑夜骤然绽出夺目的光芒,恍如白昼,刺得人无法睁眼。 唐青好像陷入了一片海水里,胸口很痛,气息阻滞。 恍惚有熟悉的声音划破耳膜。 “这里有人晕倒了——” “快打急救电话。” 他浑浑沉沉,刺痛的眼皮微弱地动了动,晦暗离奇的光影下,仿佛看见有人拿着手机蹲在他面前。 第101章 陌生而熟悉的气息充斥鼻腔。 唐青沉沉浮浮地在黑暗里飘离, 恍然听到有人在身边走动,似乎正在说话。 他竭力分辨这股熟悉而久远的味道,想起来的同时, 阖闭的长睫微弱颤动, 徐缓睁开了涣散的双眼。 他记起来了, 这是消毒水的气味…… 正值白天, 雪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一名护士站在病床面前, 拿起一瓶输液挂在旁边的支架上。 见他睁眼, 护士低头看着他, 微笑开口:“先生,你醒了。” 涣散的眼眸逐渐聚焦,唐青僵硬地转动瞳孔, 三人间的病房,许是到了午休,旁边病床的帘子拉上了。 他怔怔望着俯身给他量体温的护士,有点回不过神。 护士说:“终于退烧了, 本来想给你吊一瓶营养液, 既然醒了, 如果有胃口,等会检查完了可以喝点稀粥。” 见他神色迷惘,护士轻声问:“先生,身体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说完,她用手机联系了医生,对方很快就会到。 唐青哑声问:“我……昏迷了几天,这里是哪里?” 护士说:“这里是枫林市宝檀医院, 今天是你昏迷的第三天,前两天一直发烧不退, 伴有轻度的心肌炎和营养不良的症状。” 唐青轻掩长睫:“谢谢。” 护士有点害羞地说:“不客气。” * 枫林市,是他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地方。 唐青原来所穿那套衣袍已经被人换成了医院病服,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即使病容憔悴,也遮不住精致漂亮的五官。 他与护士交谈,只三言两语,短暂的眼神相碰,谈吐间流露的不俗气质很快让护士毫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把唐青的疑问简单清楚地回答了一遍。 医生来到病房,询问了唐青的现在的身体情况,又把前两天的检查结果告诉他。 “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回去以后最好卧床静养一段时间,按时用餐吃药,食物方面需要多加补充营养。” 唐青:“谢谢医生。” 等医生离开之后,唐青依照护士送来的单子又下楼做了几项检查,然后回到病房喝了一份清粥,补充流失的体力。 他身上没有任何物品,被送到医院时穿的衣服让人收拾起来放在柜子里,等出院了就可以拿上带回去。 唐青靠在病床上休息,忽然叫住推车经过的护士。 “你好,可以向你借手机打一个电话吗?” 他想弄明白一些事,还有出院缴费也需要解决。 为此,唐青拨动了关主编的号码。 对方和他有过几次项目合作,对他写的剧本很满意,这些年遇到合适的项目剧本都会推给他做,在枫林市,算是唐青圈子里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关主编接到他的电话,立刻开车飞速赶来医院。 ** 关棠出身优渥,虽然年过三十五,但外貌和气质有着这个阶段的成熟和风度,而且身高和骨架优越,稍加打扮,完全不输国际舞台上的名模。 他一向是个具有风度的人,可自打接到唐青这通电话后,立刻失了风度,几乎飙车赶到医院。 唐青视线落向出现在病房门外的男子,有些恍惚,然后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 关棠手臂上揽了一条灰色休闲西服的外套,大步走到病床面前,上上下下把唐青打量了一遍。 “怎么憔悴了那么多,这五个月你去了哪里?” 五个月前,唐青交完剧本说要去旅游散心,关棠把手头的工作整理完,本来打算跟他一起去的,哪想过了几天就一直联系不上人。 关棠又到了唐青居住的小区,和物业询问之后,得知唐青的房子没有转卖,且没有任何出售的迹象,这才稍微放心。 第184章 可他等了几个月,给唐青发的消息石沉大海,电话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唐青每回写稿子状态都不是很好,而且创作期间经常闭关,等写完了才会主动联系,关棠抱着那点念头一直耐心等,刚才听到唐青的声音,心脏差点都要停了。 关棠难掩关怀地问:“这几个月为什么不和我联系?” 唐青:“……事情有点复杂,我的手机当时丢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关棠:“没事就好。” 他原本打算过几天再联系不上人就找关系私下追踪,还好唐青回来了。 唐青把自己晕在街头的事瞒下,告诉关棠他出院的打算。 关棠说:“出院手续我来办理,等你送你回家。” 唐青:“多谢。” 关棠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几个月不见,总觉得唐青和以往有点不同。 好像疏离感淡去了很多。 * 办完出院手续,关棠开车送唐青离开。 回家之后,唐青没立刻接待关棠,而是和对方约了个改天的时间吃饭。 他独自回到家里,几个月没人居住,到处落着一层灰。 唐青启动扫地机器人进行室内清洁,接着走进卧室拿起放在床尾的手机,重新充上电开机。 手机开机的那一刻,他陷入了一片茫然。 * 唐青把手机放回桌面,安安静静地把屋子里外打扫了一遍。 往后几天,他在家卧床休养,每天按时吃饭服药,中间还跟关棠去餐厅吃了顿饭。 他的病情正在好转,可自从出院以后,失眠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 他总会梦到那个朝代的人和事,在大邺生活了五年,现实却只过了五个月。 那五年,究竟是真是假? 深夜,再度失眠的唐青从床上爬起,坐在床头环抱着胳膊出神。 他不禁轻叹,从收纳箱取出从医院带回的纸袋,里面装着一件月白色斓袍及配饰,还有一支精巧的弩机。 如果不是这几件东西还在,他都要以为那五年是他臆想出来的幻象。 唐青打开电脑,在网页上输入“大邺王朝”“萧隽”“韩擒”“邺武帝”之类的关键字,显示结果只有一片空白。 “古代历史上有邺朝的存在吗?” 网上对这个问题,也一无所获。 第102章 私人餐馆的一间包厢里, 关棠单独盛出一碗汤,送到唐青面前。 他忍不住再一次开口:“唐?” 唐青眼眸轻眨:“嗯?” 关棠无奈:“你走神了。” 唐青:“……抱歉。” 关棠看着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可以跟我商量商量。” 唐青和家里的关系关棠大概了解一点, 父母早前就各自再婚生子, 有了各自的家庭, 他从不与父母联系。 两人相识的这些年, 无论是否逢年过节, 唐青习惯了独自居住, 几乎把自己跟社会隔绝开, 除非生活必要,基本不会出门走动。 连同过年过节,关棠邀请他上家里聚餐也被拒绝了。 每个人生活, 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圈子走动联系,唐青却不属于任何圈子,生活出奇地单一,甚至说是孤僻。 关棠怕他有事闷在心里, 比如这次住院都瞒着。 唐青:“真的没事, 关棠, 谢谢你的关心。” 关棠没被糊弄过去,几天前的疑问脱口而出。 “没事的话,这半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引发心肌炎不说,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营养不良的程度?” 唐青有口难辩。 如果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告诉关棠,对方指不定以为他犯了严重抑郁,从而诱发精神或者心理方面的疾病。 自回到现代,这六天以来, 他无时不刻不在怀疑自己,过去的几年是否做梦, 还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 可摆在衣柜里的衣袍还在,萧隽送给他的那只云雀弩被他放在床头。 他低着头,安静喝着碗里的汤。 “关棠,有些话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不过请你放心,不管我做什么,去了哪里,都会尽力照顾自己。” 他顿了顿:“你也一样。” 关棠觉得唐青话里有话,正要准问,唐青先他一步开口。 “如果有件事摆在心底让你时常惦记,换作你的话,会去探究吗?” 关棠眯眼:“看那件事值不值得,还有会不会给你带来伤害。” 唐青轻轻应了这句话。 这顿饭结束,时间还不算晚。 枫林市深秋的夜晚寒凉,街边的灯刚打开,人行道上陆陆续续多了出来散步逛街的人。 关棠开车带着唐青在街上兜了一会儿,手指在方向盘敲了一下,偏过视线,询问:“要不要去看场电影放松一下?” 唐青:“……我想回去休息。” 关棠耸肩,被拒绝了并不意外。 “好吧,这就送你回家。” 小区楼下,唐青和关棠说了几句话准备下车。 面前忽然横来一条手臂,关棠挡住他开门的动作,眼神有些深。 “唐。” 唐青收回推车门的手,静静靠在车椅上。 “怎么了。” 关棠仍眼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他,许久,面色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有点泄气。 第185章 “唐,我就那么不堪?” 唐青不解:“这话什么意思。” 关棠:“对视半分钟,也没见你脸红,在你眼里,我就没有一点让你着迷的魅力么?” 唐青:“……” 他说:“我们是朋友。” 关棠把静心理的头发往额后捋了一把:“哎,早知道当初就别那么混,要是没发生那件事,你会不会就答应跟我在一起了” 关棠家世和相貌优越,从小都是被追捧的目标。上头有一个大哥跟二姐顶着,家族事业不需要他操心,久而久之养成闲散好玩的性子,过去没少沾上花丛。 后来因为项目对接跟唐青认识,几乎称得上是一见钟情。 他借面谈剧本的机会和唐青私下见了不到三次面,就确定自己对唐青动心了。 之后慢慢收心,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算走进唐青的朋友圈子。 唐青圈子的空白让他感到雀跃,又因为对方过度的孤僻心生怜惜,难得有了想要照顾一个人的想法。 他选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向唐青坦诚自己的心意,并且表示从即日起追求唐青。 关棠从没这样真诚地对一个人,习惯了拒绝任何人靠近的唐青唯独对他露出几分松懈的态度。 那时候唐青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愿意尝试接受关棠的追求。 可没等两人关系正式确立,关棠有次和朋友去酒吧玩,喝多了,把一个人带了回去。 碰巧那天午后唐青带着刚写完的剧本找他详谈,喝的几分醺浮的关棠跟身边的人半搂半吻的下了车,被唐青撞了个正着。 那天以后,唐青收回抱着尝试接受他追求的态度,他们没做成情人,成了关系还算不错的朋友。 虽然这份朋友关系有关棠刻意维持的原因在。 唐青很少社交,关棠借几次项目找他合作,对彼此都加深了部分了解后,才逐渐把这份朋友关系延续至今。 现在旧事重提,唐青在关棠的注视下缓缓眨眼。 “事情都过去了那么久,现在提起已经没有意义,关棠,别做那样的假设。” 他一顿,又说:“我……” 接下去的话要怎么说呢? 他想告诉关棠,自己才结束一段恋情不久,现在并没有继续发展一段感情的打算。 可那些话就算说了,要关棠如何相信。 连他自己都为此茫然。 唐青垂下双眼:“有些累,我进去休息了,你早点回去吧,路上当心。” 关棠:“我们只能是朋友了” 唐青毫不迟疑:“嗯。” ** 已经过了凌晨,唐青睡了两个小时再次转醒。 晚上下过一场秋雨,气温骤降,他穿着浅青色加绒的睡衣坐起,靠在枕上,没有打开床头灯。 唐青做梦了。 梦到了战争。 战火在大邺的西北境外蔓延,那里的风干冽寒冷,夹着不间断的号角和嘶吼声,在他梦里久久萦绕。 自己忽然消失,不知道韩擒他们可有发现? 那天带兵攻入军镇营救他的人,会是谁,韩擒,还是幽州的将士? 唐青脑子很混乱,想着梦里的画面,手下意识钻进枕头底下,握住一只小巧的云雀弩。 弩闸里还有几枚精细的箭头,他的指腹在开关上来回摩挲,心绪被牵向了很远的地方。 唐青在黑暗中止不住地痛吟出声,越去想,头就越疼。 他在一阵难忍的痛楚中按下云雀弩的开关,哗—— 眼前乍然浮出白光,光圈越来越大,像漫天流火,将他完全覆盖。 ** 元朔七年正月,大邺西北,幽州境外大雪不止。 连接两个月以来边境战火绵延,寒风裹稍的血腥味无竭无尽。 邺武帝出征西北,此时已兵临突桀王城,大军即将压境。 号角长鸣,风雪咆哮,两军交战。 突桀不交出大邺边贸监察史,这场战争便不会停息。 战场混乱,铿击震鸣接连起伏。 在将士声嘶力竭的怒吼下,只听天幕传出一记遥远的轰响,轰得所有人双耳麻木,旋即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这一刻,灰暗血腥的战场前线亮如白昼。 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 白光如流火莹莹蔓延,光源的尽头,却有一抹影子缓慢坠落。 两军这一刻不约而同的静止,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战场上看见了洁白的神迹。 只一瞬,稀世战马雷首犹如雷霆闪电向那道白光疾驰飞奔。 寒风刮啸,雷首所过,带出恍目的蓝色银光。 萧隽驭着战马义无反顾地冲进白光之下。 直到荧光散尽,下坠的那抹人影直直的落在了马背上,掉进萧隽的怀里。 * 唐青经过一阵剧烈的头痛后,下意识紧闭双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伴着温暖的光源,好像落到了什么地方。 再睁眼,撞入一双熟悉的眼睛。 唐青恍惚地怔了怔。 他记得这人的眼睛总是淡漠冰冷,此刻四目相对,却涌动出着许多情绪。 唐青压着嗓子,心脏无端的发酸发胀。 他余光一晃,面前的一幕幕竟与梦境里的战争重叠。 心念急转中,他愕然道:“天子亲征,陛下,您疯了吗……” 第186章 萧隽扯扯嘴角,压下失而复得的颤抖。 诸多心绪在这一刻回归。 他紧锁唐青的眼睛,狂妄而坚定的开口。 “是,孤疯了。” 第103章 身临战场, 还不到叙话的时候。 雪花如纸从天散落,萧隽动作利索地抖开披风,将唐青紧紧裹罩。 “坐好。” 音刚落, 雷首似收到冲锋的号令, 战马飞跃腾起, 啸声嘶吼, 犹如神骑一般冲过防御线。 萧隽眉峰冷凝, 抬臂搭弓。 裂天弓宛如火焰, 下一瞬长箭如疾电, 竟把侧方袭来的三名骑军齐齐贯穿,几人砰的一声跌落马背。 干冷的朔风像刀子刮过脸颊,唐青面耳生疼。 他咬牙, 眼眸半眯,只见敌军的盔甲上顷刻间绽出殷红的血洞,鼻端和胸腔立即涌入强烈浓郁的血腥气。 周遭俱是浓腥的血,晦暗的硝烟之地染红了一大片。 他心如擂鼓, 精神紧绷了起来。 意识到自己置身前线, 一个微小的失误都极有可能让萧隽遭受牵连, 唐青不敢怠慢。 他坐直身子,为了避免摔落下马,紧紧抱着对方。 眼前忽然有一片攻袭而来的刀枪箭雨,他来不及闭眼,黑玄军如巨垒举起铁盾,待攻势缓下,趁机破阵。 唐青额前连续不断地传来冰凉, 雪越下越大,他却不觉丝毫寒意, 血液汇聚在头顶,身体是前所未有的热。 看不清周围飞起的是整个尸身,又或头颅还是手脚,萧隽作为一国之主,一将之首,率先越至敌军后方,与侧翼包抄的黑玄军交汇。 号声令起,黑玄军如海潮浪涌,在雪与血中陆续吞没突桀人的防线,兵至城下。 雷首载着萧隽和唐青,隔着黑茫茫的火和烟雾,停在残火绵延的堡垒前。 剑直王庭,降者不斩。 凛风呼啸,雪盖过唐青的发顶。 他垂眸晃了晃脑袋,忽然瞥见左后方倒下的突桀兵抓起弓箭,对准的正是萧隽。 头脑霎时一片空白,唐青的右手完全脱离了身体的控制,跟随意志抬起。 拇指按下云雀弩的开关,等他回神,只见那名偷袭的突桀兵脖子上涌出一道血注,竟是正中喉间。 方才准备救驾的黑玄军面面相觑,他们尚未开口,飘起的风雪中,众人看见他们的皇上露出一道笑意。 萧隽注视怀里的唐青,眉目沉着。 下一刻,却扬起长眉,朗笑道:“唐青,你可真是个心肝。” 众黑玄军:“……” 至此,连续两个月的西北征战落幕,突桀归降大邺,战停的那一刻,突单王带着降书亲自求见。 此时,萧隽没空召见突单王,留下一句让人等着,披风一拢,抱起拢在怀里的青年消失在众将士面前。 ** 萧隽带着唐青疾步返回主帅营帐,任怀里的人如何挣扎,手臂坚硬如铁,自始至终箍在那截细腰上不曾松开钳制。 “陛下,您放了臣……” 唐青发现自己挣脱不掉对方,索性就不动了,泛白的唇轻轻动了动,说话有气无力的。 大半夜他在自己的床上疼得浑身直抽,一转眼就落在战场上。 适才亲眼目睹一场攻城之战,又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死生关头,全身的力气和精神都被耗空了。 萧隽放了他,却未完全放开。 主帐里烧着炭盆,细炭啪地炸了一声响。 萧隽抖开披风,把裹在里面的唐青抱出来,继而放在腿上,眼都不眨地抱着端量。 唐青慢慢眨眼,许是在外头被冷僵了,思维也跟着迟缓。 他问:“陛下,你在看什么。” 说着,又伸手在对方肩膀很轻地推了一把。 萧隽的紫金胄甲未脱,落在上面的雪化开,甲衣冰冷坚硬,直把唐青抵得不舒服。 萧隽将唐青试图推开自己的动作打断,掌心拢起他的手腕,又摸了摸他的衣服,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唐青为什么会从天而降,又为何穿一身在大邺不曾见过的衣物,那日如何从突桀的俘虏军镇离奇消失? 诸多疑惑,萧隽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低叹。 “回来就好。” 唐青:“……” 他蜷起指尖,停止了推拉对方的举动。 有些疑问依然残留在他心底,比如他从军镇消失后发生了什么,韩擒怎么样了,为何萧隽会出征突桀。 是为了救他么…… 他张了张嘴,眼前倏地一黑,累极地昏了过去。 ** 唐青醒在榻上,精致舒适的床褥包裹着他的身子,入眼的陈设家什俱是古香古色。 他后知后觉地想,自己又回到大邺了,这一次绝非梦境。 游离之际,榻间一沉,萧隽从书案来到床边,目光直直地锁着唐青,俯身看他。 “卿醒了。” 唐青:“陛下。” 他准备起来行礼,萧隽阻拦:“卿身子虚弱,安心躺着休息,在宫外不必拘着那么多礼教。” 唐青低垂脸颊:“臣谢过陛下。” 旋即轻声问:“不知眼前境况如何,当日臣被捋至突桀军镇,后来有人突袭营救,来人是谁?那群护着臣的暗卫,当下如何了?” 萧隽看着他,瞳光浅冷,听不出语气道:“突单王亲自向孤投递降书,自愿归顺大邺。这几日邺军入驻西北境外,韩擒带着黑玄军前去处理。” 第187章 “那日去军镇救你的人,是皇叔和韩卿。” 唐青被突桀四王所俘,幽州驻将冯奕不愿贸然率兵营救。韩擒把消息传回邺都,远水救不了近火,焦心之下,又向冀州求助,萧亭亲自带兵营救。 大邺明文条例规定,未经圣谕宣召,两州互不干涉。尽管萧亭出于好意,但其带兵越境违背了律法。 萧隽功惩分明,将萧亭打发思过了去。 而大邺刚刚收服突桀,许多后续事宜需要安置,便调遣韩擒前去处理。 唐青莫名消失,又无端地出现,萧隽自然不会放过二人独处的机会,旁人休得打扰他们。 听了萧隽的话,观其反应,唐青不难猜出韩擒和萧亭没事。 他又开口:“陛下可有事?” 萧隽眼皮抬了抬,沉沉的目光亮了些。 “唐卿总算还念着孤。” 唐青:“……” 他无奈地瞥开眉眼:“陛下,此番西征,您不该亲自过来,太危险了。” 不用想,他都能猜到留在邺都坐镇的丞相周廷,这两个多月怕是又愁白了许多胡子。 萧隽低声笑了一下:“你不担心孤,担心周廷那老家伙做甚。” 突桀敢抢他的人,萧隽自然要把唐青夺回来,不仅要人,还连带着那片地也要。 出征突桀是迟早的事,只不过比计划提早了几年。 继而问:“那日你为何失踪。” 记起曾经唐青随口一言,萧隽没放在心上,可今日今时,纵然他不信神/佛,却有些后怕。 “唐青,你实话告诉孤,你之所以消失,可是……回到了那个时空?” 第104章 “陛下竟然相信?”唐青有些意外。 穿越时空的那种话术, 放在现代,即使接受了不同教育的人听到,也会以为他有精神疾病。 哪怕换成他自己, 在没有亲身经历以前, 旁人如果这样对他说, 唐青也不会相信。 萧隽神情专注, 问出这句话时, 绝非作假。 萧隽深深看着他:“当日在军镇的突桀人俱被关押起来, 由孤亲自审问。他们都说看见一片白光, 你便从石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在西北前线遇见天幕绽开的光,萧隽不假思索就朝光的尽头赶了过去。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是唐青回来了。 于血雨硝烟, 万人中央,唐青从天而降,落在他的怀里。 萧隽没有言语能表露那一刻内心的震撼,唯有紧紧地把人抱在怀里。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马背上与他一起冲出了突桀军的防线, 无尽的厮杀和血腥使得他骨头都在颤动。 直到唐青用云雀弩为他射杀了那名偷袭的突桀兵, 这才让萧隽稳定了几分理智, 未当着众将士的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 萧隽抬起掌心,缓而坚定地抚着青年那头披落的长发。 青丝如云,更似九天银河从他指尖倾泻,散发着轻微苦涩却温暖的沁香。 萧隽怎么都看不够似的,一直看着唐青。 此时此刻,他身躯里、骨子里,血液里从战场上下来时的热, 皆化为满心的柔软和安宁。 唐青被萧隽不加掩饰的眼神烫得心惊了一下,别过头回避。 “回禀陛下, 臣的确回到了那个时空。” “当时援军赶到,在旁人的帮助下臣得以脱身逃离,可还没逃出多远,就被一队突袭兵追击。他们朝微臣射出弓箭,在弓箭射入臣身体之前,有一道刺眼的光罩下。臣只觉头脑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看不见任何东西,再睁眼,就回到了那一边。” 他第一次向旁人陈述事情经过,这人还是萧隽。 萧隽“嗯”了声,问道:“卿可还会回去?” 唐青:“……” 他摇摇头,没等萧隽心喜,他道:“臣不明白为何会回去,也不知道为何会回来。” 当时想着这边没有处理的事想得头疼不已,心里总记挂着帮助他的人如何,至于穿越的机缘,何以参透? 萧隽并未追问:“既为天机,那便不提。” 自以为掌御天下就可肆意随心的帝王,也有了不敢深究的心思。 他怕窥破了天机,会发生无法挽回的事。 再往后退一步去想,若非回到了那个时空,唐青如何能毫发无损地再回到自己的身边? 萧隽默不出声,手指依然顺着那头青丝。 唐青微微扭过头,问:“陛下,当日臣得一名被俘至军镇的邺军所救,对方名唤木石,敢问陛下可知他的情况如何,或可否替臣派人打听他的有关消息。” 萧隽:“卿想知道?” 唐青:“回陛下,臣……” 萧隽断了他的话:“孤已查明幽州一众官员底细,这些人,会与推进突桀的事宜一同处置。此子有勇有谋,又救了卿,孤不会亏待他。” “卿可还有什么话想问的。” 唐青:“……” 他能想到的,萧隽岂会想不到? 念头虽是如此,唐青仍选择把心底的顾虑说开。 “陛下,冀襄王为救微臣才会贸然越境出兵,事出有因,责在微臣,望陛下网开一面,从轻处置冀襄王。” 萧隽不轻不重地笑了声:“卿在担心皇叔?” 唐青:“……” 萧隽淡道:“此事孤自有定夺。” 第188章 唐青做事看似不留余地,但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对他毫无保留地付出真情,纵使不会回头,可也绝非不念丝毫旧情的性子。 或者说他与之分开的人,都毫不意外地为他这个人所折服,愿意同他做回普通朋友的关系。 皇叔如此,韩擒如此,连同那些只能将心中爱恋藏在内心的人,亦是这般。 萧隽已得知唐青与皇叔分开,既无情感牵连,便不会在此时咄咄追问,省得让唐青对皇叔萌生了怜意,对这份断了情的人滋出不舍。 萧隽伺机而动,此次定要把唐青留在身边,决计不能让人乘虚而入了。 ** 正月,西北边境万民齐乐,突桀归顺,意味着以后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受怕。 严冬大雪不止,冰雪封了返往邺都的路,萧隽暂居幽州凉城,同时处理收复突桀的后续事宜。 期间,唐青责被勒令卧床休养,每日按时服药餐食。 萧隽给他派了名贴身丫鬟伺候,小丫鬟很会看脸色,凡是唐青有要踏出房门的念头,立刻苦着一张脸,好像只要他下了床走出房门,天下一刻就会塌了似的。 小丫鬟道:“大人,奴婢奉皇命照顾您,若有丝毫不周,皇上便会问责奴婢,给奴婢十条命,也不敢触怒天颜呐……” 唐青悻悻,如此吃了睡睡了吃地养了十余日。 萧隽处理了部分突桀事务来见他时,唐青眼神里难得有些幽怨。 萧隽看着他,淡淡扯了下嘴角。 “卿是何眼神,若不逼着卿,怎能养回脸上这点肉。” 唐青道:“百官繁忙,臣却闲散十几日,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望陛下恩准微臣出去帮忙。” 且幽州边贸暂无消息,唐青派丫鬟帮他询问,对方也只摇摇头,一问三不知。 萧隽坐下,目光仍看着他:“莫要心急,孤自会安排卿做另一件事。” 唐青迟疑:“幽州边贸,毕竟是皇上交给臣的……” 他话刚落,即刻闭口。 兴许是这些日子卧床休养,致使他闲散过度,又或前一阵连续出现的波折教他忘了思考。 时至今日,突桀归顺后哪里还有什么幽州边贸。 突桀既已纳入大邺版图,即是国内贸易,无须他这名监察史操心。 唐青垂眸:“臣愚昧了。” 萧隽道:“过几日孤遣人护送你到突桀走一躺。” 唐青自战场上出现,伴着圣光从天降落,数万人亲眼目睹,此事早就在坊间传遍了。 这些时日,百姓早就将他奉为天神奇迹,有他相助,得了他便可庇佑万民。 萧隽本以为收服突桀民心的过程会比较艰难,可因为唐青神降一幕的发生,突桀归降大邺,便成了民心所向,天命所归。 听了萧隽的话,唐青意外:“还有这种事?” 萧隽叹道:“唐青,你不但是个心肝,还是孤的福星。” 唐青:“……陛下慎言。” 萧隽淡笑不语。 他目光里灼出一股炽热,战场上的那阵战栗和心悸再次因唐青而起。 “你逃不掉的,前几次你与旁人那般,孤都不曾有过放开的念头。” “唐青,孤势必会要了你的心。” 第105章 连着飘了几日小雪 , 唐青虽被禁足休养,好在可以沿着院里的亭台楼阁四处逛逛。 凉城不比邺都,但这座府邸, 已是照着帝王最高的规格置办, 放眼整个幽州, 已找不出第二个与之相媲的地方。 冬日景致更是不同邺都、冀州所见, 有着独属幽州的美。 此刻迎着落下的雪絮, 唐青停在避风的回廊一面活动手脚, 顺道欣赏梅树冰枝。 萧隽来时恰好碰上, 故而掩去气息,微微抬手屏退身边的下人,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抹素青色的背影。 唐青做完几个舒展运动, 又打了会儿养生拳法,等身子有些发热了,没解下斗篷,反而细致地拢了拢, 将自己小心捂得更紧些。 过去半月, 每日三剂药一顿不落地送往他的房里, 佐以各类药膳补汤滋养,睁眼闭眼都是汤汤水水,唐青也是喝得怕了,尽量避免再度生病。 他欲返回室内,甫一回眸,便看见那道无声出现在背后的人影。 “陛下……”他迎身上前拱手行礼。 唐青神情平和,又似乎在用眼眸向萧隽询问, 为何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刚才他在回廊背面所做,兴许都叫对方瞧了去。 于是开口:“微臣适才的一番花拳绣腿, 让陛下见笑了。” 萧隽低头注视他:“平日见唐卿时常居于室内,这会儿倒舍得动起手脚来了。” 唐青语气浅淡:“回禀陛下,微臣偶在家中稍适练习,那套拳法并非拿来对付人的,而是用于调养身心。” 二人沉默片刻,萧隽道:“卿在想什么,为何不说话了。” 唐青拢起毛绒绒的一圈围脖,说话的功夫,指尖有点冷,索性把双手揣入袖内。 “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刚才的确在想其他事情,此事,亦与萧隽有关。 这次被俘脱险,多少都承了萧隽的一份好意,还包括了萧亭与韩擒。 若非过去韩擒教习拳法,他得空了练一练,以过去的身体素质,怕只怕坚持不完这段行程。 第189章 在冀州的那段日子,萧亭时常带他到军营周围骑马,唐青的骑术突飞猛进,也得以借此脱离困境。 最后,便是萧隽交给他的箭术和那支云雀弩。 唐青贴身带着用于防身,何曾想过,这支弩机在死生关头替他挡了一次,他更为此在战场上射杀了第一个人。 唐青回到房内,取出漆木长条盒子,打开后把里面的云雀弩交还到萧隽手上。 “这支云雀弩当日为微臣挡下一枚致命的箭头,有些震裂了,皇上可能找到打制云雀弩的工匠,请对方将其修复?” 云雀弩在萧隽掌心就如一只小巧的雀儿,反复打量,道:“孤会差人把它修好。” 唐青露出浅笑:“谢过陛下。” 萧隽定定看了他好一阵,唐青想起那日对方能灼出烫意的眼神,旋即垂眸。 “陛下可还有吩咐?” 萧隽:“随孤一道用膳吧。” 唐青遵从皇命,跟在对方身后去了前厅。 ** 午膳结束,不等唐青寻机告退,萧隽让他到书房议事,就突桀归顺以后,还有诸多事宜亟待解决。 萧隽虽有天意大趋之势,但再定突桀民心,招纳及安抚降军,并非短期内可完成。 唐青问:“陛下想如何安置他们?” 萧隽道:“若是过去,孤恨不能斩之屠之。” 捋走唐青,叫突桀赔上全族性命来偿还,他不觉违过。 可身为帝王,既要有征降屠戮之心,还须有容纳之襟怀。 突桀归服大邺,便为大邺疆土,异族子民,亦是大邺子民。 萧隽调兵入驻突桀,严禁士兵掠抢烧杀,更不得伤及无辜平民,违令者就地当斩。 过去大军入境,军令下了,但不乏纪律松散,枉顾法纪的士兵对百姓施加残害,是以萧隽特命韩擒执行此事。 听罢,唐青道:“陛下圣明。” 又问:“那些降军,陛下欲如何处置呢?” 征伐乱世,对于降军,屠杀和将其世代发配为奴隶苦力屡见不鲜,萧隽既然做了整改,对于这部分人定然不会贸然处理。 他道:“陛下让韩擒去,可是要进行收编,让其诚心投降,归为己用?” 萧隽:“唐卿知晓孤。” 唐青道:“这的确比戮杀和发配苦力可行,也正合陛下的用意。” 萧隽此行出征突桀,虽有他的原因推动,但也借此一战,让他看出对方的野心。 萧隽并不安于大邺当前的版图,出征突桀只是其中一步,更不论日后,对方定有降征各异族,扩张大邺版图的决心。 唐青生于和平年代,不主张征战。 历来集权者会走上这条路并不罕见,他的那些想法,不适用于这样的时空,即使倾他所有,也只是蚍蜉撼树。 时代的发展和演变,绝非一人可为之。 只是…… 唐青轻叹:“陛下,臣此前好不容易规劝您推行休养生息之策,江山一统固然是好,可每每开战,所耗军费物资以百万计数,无非是伤财劳民,取之于民,动摇国之根本。” 这才休养发展了几年?唐青觉得还不是时候。 萧隽道:“孤明白。” 又笑了声:“卿也明白。” 唐青动了动唇,萧隽先他开口:“这条路,你会一直陪在孤的身边,对不对?” 又道:“那件奇怪的衣物,孤先收了。” 唐青:“?” 萧隽少有的掩饰内心的不安,除了自己送的那支云雀弩,旁的物,尤其跟那个时空有关的,都不想放在唐青身边。 有朝一日,等大邺全统天下,唐青留在他身边。届时他们共享河山,受万民供仰,一同治理天下。 萧隽道:“这条路,孤希望一直有你,答应孤留下来,到时候大邺的每一处山河,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唐青,留下来,可好?” 第106章 翌日早, 未飘雪花。 唐青被召去御前用膳,萧隽与他商量了会儿接下去巡视突桀的事宜,话落, 命人送一件东西到屋内。 临出行前, 萧隽唤停他:“唐卿。” 唐青驻足, 走了过去:“陛下, 可有吩咐?” 他的视线落向宫人手里拿的一物, 萧隽将其取下, 抖了抖, 是一件洁白无比的鹤羽大氅,看起来分外温暖。 萧隽把鹤羽大氅罩向唐青身后:“穿上它。” 唐青抬眸,四目相对, 轻微的怔顿之后,继而错开眸光。 “谢陛下赏赐。” 温暖将唐青从脖子裹至脚边,一席新氅衬得他愈发圣洁轻然,就如下凡的神使。 萧隽几乎移不开目光, 浅色的瞳孔浮出几分热度, 并未掩饰眼底的喜爱和欣赏 正待说几句, 宫人在门外低声禀报。 萧隽侧目,唐青便借机开口:“既然陛下有要事处理,臣先请告退。” 萧隽这些日子未曾闲着,幽州一众官员需更替新鲜的血液,其中牵扯颇广,光是稳固各种关系就够萧隽忙一阵了。 唐青瞧见今日宫人手里呈送来的折子,只幽州这部分, 就如雪花一般,没几个时辰批阅不完。 他再次拱了拱手, 道:“臣请告退。” 不等萧隽开口,唐青就似轻盈高洁的鹤,从萧隽眼皮底下飞走了。 捧着奏折的宫人垂头低脑,目不斜视,他们只听皇上低沉一哂,像是感慨地开口:“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第190章 唐侍郎此举,未惹得皇上丝毫怒火,反倒做实唐侍郎果如传言那般,是御前的大红人,得皇上重用,深得圣宠呐。 ** 唐青乘着马车从府邸离开,由一行黑玄军护送至距离幽州北地最近的嵬城。 嵬城原是突桀设立在最南的边防军城,如今既已归顺大邺,出行到此,则畅通无阻,不消两个时辰的车程就到了。 邺军已在城内驻扎,经过清整,巨石砌垒的高墙上有大邺的士兵值守,马车从关口入了城门,道路两侧有不少当地的居民翘首观望。 这群异族百姓看见黑玄军护送进城的马车,纷纷噤声,又忍不住一睹那位大人的神采。 当日交战前线,无数双眼睛看见从天光中降落的身影。 所有人都传那位大人奉了天神使命来到世间,既辅佐皇上,那便是天命所归。 * 突桀归顺大邺,虽在政策上安抚百姓,但短日之内想要民心安定,尚无可行的办法。 然而唐青是那个例外,他是天意专程派来解决此事的人。 今日嵬城的原住民知晓得神庇护的那位大人要来,纵使对邺军仍有怯意,可都壮起了胆子,每家每户凑到街头观望。 异族百姓们隔着车帘惊呼,待瞻仰到那位大人的容颜,顿觉自己看到了圣洁而温雅的神,纷纷虔诚地跪下地磕头扣拜。 唐青透过车帘观察四周,见此,把准备开口的话咽回肚子,静静坐在车上。 萧隽遣他过来露一圈脸,正为了这个目的。 眼下他不需要做任何事,光是坐着,便起了拉拢民心,稳定百姓情绪的作用。 远远地,瞧见一人骑在战马上,那人身着墨蓝色轻甲,腰侧悬着一把长刀。 唐青掀开帘纱,隔着人群,与韩擒对视。 有话想问对方,只能选个适合的时机开口。 马车沿嵬城的街头绕了一圈,直到隔绝了人潮声嚣,唐青回头,很快看见跟来的韩擒。 他下了马车,轻抬鹤氅下摆,绕过有污泥的路面,朝对方迈近几步。 韩擒将大半路程走完,率先停在他面前。 “你还好吗?” “先生可还好?” 彼此同时询问,又齐齐地闭了口。 唐青微微一笑:“我没事,养了一阵,身上的病都好了,你那日可有受伤?” 韩擒摇头:“只有些皮肉外伤,早就痊愈了。” 又有些贪恋这份温暖,低声道:“多谢先生关心。” 唐青视线一转:“这些时日,你就在城里忙?” 韩擒:“嗯。” 突桀占十二座城邑,想要招服那些精锐骑兵并非易事。 二人沿街继续前行,韩擒缓慢落下步伐,配合唐青的速度。 他们闲叙着话,来到嵬城最北地。 嵬城军营设在此处,已由邺军接管。 原突桀军队中愿意投诚的,让专人登记核查后,即可收编入伍重新调整,待遇与邺军相同。 尚不愿投降的,则差人先做心理建设,打心理攻势战。 若仍无动摇,且存有逆反之心,便调去做奴役苦力开垦边境荒地。 若不投降,亦无违逆之举,则遣出军伍,除了军籍,放回人群中做名普通百姓。 如此恩威并施,不消多日,已见成效。 韩擒忽然停下话音,唐青顺着对方的目光一同向前望。 只见不远的冰面附近围着一群士兵,他们原本正在训练,岂料途中有人倒下。 韩擒走近,士兵们陆续散开。 昏迷的人生着异族相貌,听士兵们说是响应昭示入伍的新兵,突桀人,年龄不大,至多不过十八九。 唐青跟在韩擒身侧,皱眉道:“此人像是冻僵了。” 旁的士兵正在为其搓捂手脚,见状,唐青摇头:“看样子他并非局部冻伤,先让人把他带到有火盆的帐子里,要尽快。” 否则短期失温冻僵,很容易丧失性命。 正值寒冬,军帐内都置有火盆。 几名士兵把昏迷的新兵带入营帐内,唐青走了一圈,遣一旁的士兵多送两盆火炭,又着人立刻打桶热水进帐。 韩擒没有异议,唐青解释:“把他放入热水里泡一泡,等全身温度起来了,恢复知觉后再喂些热汤热水。” 他道:“若有温暖的环境,急救得当,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又问:“韩擒,每年边境死亡的将士人数几何?可统计过具体死因?” 韩擒沉吟,很快反应过来。 唐青一语中的。 驻守在边境的将士,除了每年战死伤亡,另外过半的士兵,大多归于冻死。 唐青阅读过一些史料记载,且在南郡生活过一年,深知在古代的冬天,对于百姓而言,严寒是非常厉害的杀伤利器。 边境气候更是恶劣,每年因严寒而死亡的将士不在少数。 韩擒道:“我会尽快向皇上禀明。” 他们商量着冻伤急救的措施,直到被人打断。 那名冻僵昏迷的突桀新兵脱离了性命危险,得知自己被救,不顾身体虚弱,踉跄地出了营帐,寻到唐青后,远远地朝他的背影磕了几个响头。 此消息很快在军营散开,不过半日,唐青救了突桀新兵的事迹在当地百姓中流传,只此一日,便收服了许多当地突桀人的心。 第191章 * 当日唐青回到凉城不久,萧隽遣散议事的官员后便来见他。 他刚坐下,连忙又起了身子,道:“陛下有事可宣召微臣,不必……” 萧隽将他扶起,细细端量。 “唐卿果真不负孤所望,这才不过一日,就解决了嵬城的大事,孤该好好加赏。” 唐青只觉这人话里有话。 萧隽话锋一转:“西北边境正月天冷,卿与韩卿沿街散步如此之久,若着了凉,定叫孤寝食不安。” 唐青哑然无言。 萧隽看着,没从唐青脸上看出什么旧情重燃的意思,方才稍稍歇了那股酸意。 “唐卿,你可明白?” 唐青不想明白。 萧隽没有给他回避的机会,当即坦白:“孤有些吃醋。” 转念一想,唐青对旁人别无其他念头,奈何这人总招人惦记。 萧隽又何曾不惦记? 所以他不敢多责备半句,兀自将杂乱的心绪安抚就罢。 否则,若是唐青又与他人情深意浓,叫萧隽上哪里后悔去? 第107章 二人一道用膳。 留居幽州的这些时日, 萧隽凡是得闲,便与唐青同用膳食。 他起初推拒,相处谨慎。日子如流水, 过了一日又一日, 如今也习惯了。 赶上今天在嵬、凉二城往返赶路, 此刻饥肠辘辘, 顾不上旁的。 萧隽见唐青专注用膳, 盛了碗汤递与他。 唐青眼都没抬:“谢过陛下。” 萧隽嘴角微扯, 唐青腹饱六七分, 方才停下碗筷。 他胃口一般,吃得并不多,但萧隽面前的膳食, 却是半分没动。 唐青刚才光顾着吃,扫了眼桌前的菜肴,许是迁就他病愈未久的身子,多以清淡为主。 他微生讪意:“陛下, 可是不合胃口?臣这就立刻着人厨重新布菜。” 萧隽:“无妨, 卿快坐下。” 他只是看唐青用膳看得着迷, 正应了秀色可餐那句话。 此话不可当着唐青的面说,否则又要想方设法的回避,或嘴上云云那些君臣之道。 过两日,唐青照着萧隽的指示,如巡视嵬城那般,把剩下的另外十一座城都游了一圈。 正月下旬,赶上幽州境内连接几日没有落雪, 官道上冻结的冰俱已铲除。 黑玄军整装待发,护送萧隽返回邺都。 唐青同样在这趟军队当中。 突桀归降, 他身为边贸监察史肩负的职责暂告一段落,萧隽也没给他派发新工作。 加上萧隽亲自下了令,唐青便跟着回返兖州。 他独享一辆轺车,虽无帝王乘舆那等规格气派,车舆内部布置得倒非常舒适温暖,空间容他可寝可卧,还有茶几,书架。 若在车里坐的闷乏,随手抽本闲书打发时间,还算惬意。 车辆沿途平稳行驶,离邺都还有约莫三日路程时,阴晴了大半个月的天落下如鹅毛的白雪。 很快,山间皑白,官道上也覆了一层薄薄的冰。 唐青推开窗板,隔了一层纱帘观望四周。 随行的一名近卫驱马靠近:“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只是随意看看,你忙你的。” 近卫察言观色,到了周围默默跟随。 出了山岭,雪势太大,黑玄军领了军令就近休整。 这支帝王禁军有一身极地生存的好本事,他们很快搭建起营帐,沿四周的领地设置防御,形成一处严密的军营阵地。 近卫给唐青引路,带他走进一顶毡帐,帐内睡榻座椅俱全,过了须臾,有人送来两盆烧着的细碳。 近卫道:“张伙头正在准备饭食,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吩咐。” 唐青:“大伙儿吃什么我就跟着吃什么。” 近卫挠挠头,嘴上领了命,但下去后还是遵照陛下的旨意,依着唐侍郎的口味准备几道汤菜。 约莫半时辰,热气腾腾的饭菜和热水一并送进营帐里,唐青稍作洗漱,转头望去,将近大半桌菜,还有两道汤。 他一个人如何能吃完这么多? 刚想着,帘外掀了掀,一道身影踱步而进。 唐青:“陛下。” 萧隽手执酒盅,置于火前晃了晃,招呼他坐下。 唐青心下轻叹,萧隽道:“此景此情,与唐卿幕天席地对酌,别有滋味。” 说着,萧隽布菜,没有半分帝王架势,反而与外头那些黑玄军别无二致,举止洒脱随性,用起饭菜,又或席间饮酒,更是大刀阔斧,散发着说不出的恣意爽利。 唐青觉得陌生,不由多看几眼。 萧隽微眯浅色双目,凸起的喉结滚了滚,整盏热酒穿喉进腹。 倏地,他摇了摇酒盅,低声的嗓音引出几分诱惑的意味。 “要不要尝尝?” 饭食下腹,唐青身子已然暖和,脸颊浮起浅浅的红晕。 他看着碗里还剩一半的鸡汤,视线再落向酒盅。 萧隽淡笑:“从幽州来带的胭脂红,味纯干冽,入喉穿腹。” 又道:“此酒性烈,卿还是莫要沾了罢。” 唐青抬起手接过酒盅,往空杯倒入小半的胭脂红。 他少有的逆反:“既如此,臣还就要尝一尝胭脂红的味道。” 说着,有些疑惑:“此酒出自幽州,理应是烈酒,为何取了个温柔婉转的名字?” 第192章 萧隽道:“一尝便知。” 杯中的酒水缓缓渗入唐青微启的唇瓣,他缓慢眨眼,很快浅尝辄止,抚着颈微微出神。 酒水入口清透干冽,起初以为是水,等滑过喉咙,滋味逐渐起来,待到腹中,便升起一股灼热。 唐青抚搓发热的脸颊,有序转变的味道,尝起来时只觉不紧不慢,等真的反应过来,指尖连着肺腑都是热乎乎的。 萧隽递与他一杯清水,目不转睛,旋即说道:“脸好红。” 唐青面上就如敷了的胭脂,眼尾和腮边潮红如霞,眸子里波光涟涟,轻轻眨动,瞳里的清莹水润似乎就要溢出长睫。 他放下酒盏:“不喝了。” 萧隽拿起剩下的胭脂红,就着唐青唇瓣触碰的位置,将其一饮而尽。 萧隽叹道:“此酒味浓,本不该让你尝试,但又觉这世间千百种滋味,若叫你少尝了一份美好实在遗憾。” 唐青:“……” 他靠在椅上,抬手遮起眼睛。 胭脂红是他自己尝的,也怪不到对方身上。 萧隽看着他:“听闻不胜酒力的人浅尝之后,顷刻间面若敷粉,似女子抹了层胭脂,孤瞧着,心道这传言说得轻了。” 唐青俨然就如那出水芙蓉,美丽清透,无暇纯洁,可眼波却淌出了无尽的蛊惑,美得叫他移不开半分心神。 瞬息的对视之后,唐青眼睫垂落,摇摇晃晃起身。 “……臣身子有点乏,想先行休息。” 他脚底一软,还未摔地前蓦然一轻,萧隽打横抱起他。 “陛下……”唐青望着漂浮不定的周围,尚存一丝理智,“请放开臣。” 萧隽放了,抱他回了榻边放下。 萧隽目光灼着股热烈,微微俯下身。 唐青错开鼻翼,没开口。只要说话,气息便与扑落在脸上的呼吸交融。 萧隽双目始终看着他:“若孤此刻吻下去,可会招来你的恨意?” 唐青:“……” 他别开脸颊,衣襟微落,散出温暖柔软的沁香。 萧隽闭起眼,复又睁开。 “罢了。” 直起身,可没有立刻离开,指腹触着唐青软红如花的唇,在他错愕之中来回摩挲。 唐青正准备咬下,萧隽抽回手指,沾着唐青气息的指腹往嘴角一贴,轻轻抹了抹。 “卿好香。” 就算没真正吻下去,这般也算稍适缓解了适才的渴望。 唐青:“……” 他眼皮抽了抽,酒意微醺,说话都软绵绵的。 “变、态……” 萧隽笑道:“是卿那个时空的话?何意?” 唐青扬高嗓子:“骂你的意思。” 萧隽笑意加深:“好。” 第108章 兖州邺都, 云层布着望不见头的阴翳。 唐青回来的第二天,透过瞄着百花图形的窗纸朝窗外轻眺,天还暗着, 他已经醒了半时辰, 靠在榻前连接咳嗽。 兰香端着煎好的药进屋, 手心贴在碗面捂了一圈, 温度正好, 递了碗过去。 “先生, 先喝药。” 唐青微感风寒, 还有点水土不服,半夜胸口闷堵,没几刻, 气息不畅,只能靠起来坐着才舒服点。 他吸了吸搓红的鼻尖,服用黑漆漆的药汤后,又止不住往犯痒的脸颊挠了挠。 兰香揪紧眉头, 唉声叹气地道:“先生每每赶路都要遭罪, 兰香心里头像钉了根针似的难受。” 唐青浅浅扬起唇角:“昨日我到府上时, 谁高兴得一宿都没睡稳。” 兰香:“……” 她嘟囔:“高兴您回府和心疼您病了是两码事,先生怎地还拿此事打趣兰香?” 又道:“若先生一直留在邺都就好了,省得再折腾来折腾去。” 唐青感慨:“自然还是在家里好。” 他服药稍坐半晌,身子缓过几分。 瞥见天色微亮,就让兰香替他准备洗漱用具,换身官袍准备上早朝去了。 兰香下去张罗,备妥一切, 马车已侯在门外等着。 唐青随意吃了点清淡的早膳,又喝了杯参茶。 整个邺都罩在阴晦寒冷之下, 不久后可能会下雪。 他低着头,半张脸埋进毛茸茸的围脖,又笼好斗篷,做足心理建设才走出温暖的堂屋。 唐青骨子里到底是个南方人,这些年尽管都在北境辗转,遇上冬季,总会有一阵时间陆续生病。 到了皇宫,金銮大殿已聚齐文武百官,唐青刚出现,尚书台的几位同僚立刻向他投来真挚关怀的目光。 唐青面含浅笑,一一与之回应。 这一年他常居边境,与同僚们不曾见过几面,此时面对他们真切的心意,心下不禁动容。 简短寒暄一二句,帝王入殿,朝会开始。 ** 萧隽从幽州回都,因西北战事延误了百官述职的时候,今日俱有本上奏。 天子出京,意为不吉,何况帝王亲征,若非有丞相周廷压着,底下早就乱成一锅粥。 明面上不敢斥责皇帝的文派官员,此刻在金銮殿前热泪纵横,倾诉其忧切心意,末了,行叩拜大礼,恳求天子以后切勿恣意行事。 唐青不着痕迹往金銮宝座上的人影轻暼,萧隽连眉峰都不动一下,显然是让这群官员敞开了说。 有人哀哭怨责,自然也有人称颂。 第193章 另一派武将出列代表,对天子收复突桀歌功颂德,盛赞君王雷霆威仪,还扬言最好把其他外族一并收了。 说到兴致之处,言辞愤激昂,还立刻顺道自荐了一番,恳愿请命出征,委实不想放过建功立业的机会。 这劝皇帝三思而后行的,与请愿征战的两派当即争得不可开交,口水唾沫乱飞。 武的说文的只会动动嘴皮子跟笔杆子,要建立实业,还得靠他们打下江山。 文的说武的粗莽,自古以来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若无下发的新政推广施行,何以平定民心,何以发扬君德国威。 大殿之下吵归吵,只要没动起手,萧隽就如一尊岿然不动的大佛,神色平淡。 许久,等旁的官员争得口干舌燥,唐青缓步出列,声如清玉:“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朝会过程没怎么开口的萧隽目光一转,似乎只看了他。 “唐卿请讲。” 适才争得面红耳赤的官员齐齐闭了嘴巴。 唐青汇报近几个月的边贸近况,结合当前大邺经济,将未来可抓住和面对的形势细致做了详述。 百官视线集落在他身上,唐青始终淡然自若,不疾不徐,道至结尾,向金銮座的方向行了一礼,默默退回原来的位置。 萧隽淡淡扯动眉眼:“卿言之有理,此次幽、冀二州一行,唐卿不但功劳加身,还遭受了不小的惊吓,孤该好好嘉赏一番。” 只差没把“得此贤臣,孤心喜悦”挂在嘴上,这份钟爱和信任,今日当着百官的面,可为有目共睹。 萧隽明示了自己的特殊对待,并不忘给诸臣子表现的机会。 突桀刚纳进大邺版图,幽州官秩机构又赶上大换血,西北急需一个新的政策整合。 还有南方、东北今年的冻灾损伤程度不减,亟待解决。 萧隽定了个期限让朝堂百官陈列方案,届时再将折子呈交御前。 议会繁忙,临近正午才散,唐青站了两个半时辰,腰腿都酸得很。 他一身的劳病未愈,站一上午已然神志昏昏。 此刻刚出殿门,就被随行的官员包围起来,又是一番恭维向他砸来。 唐青朝不远处几名尚书台同僚无奈对视,寇广陵一笑,朝他走近,将他从人群中揽肩带出。 “诸位大人,我与侍郎还有要事相商,可否改日再叙?” 李秀莽目光隐含关切,唐青脸色尚有几分憔悴。 寇广陵出面将旁的官员打发走,和李秀莽一同看着他,继而伸手,搀扶他微微晃动的身子。 “还好吗?” 唐青解释:“就是累了。” 在金銮大殿听会时仅靠意志勉强支撑,甫一结束,整个人就松懈起来。 天寒地冻,他已出了不少冷汗。 寇广陵道:“莫要强撑,侍郎同本官乘轿出宫。” 接送唐青的马车就候在宫门外,他本来不想麻烦寇广陵,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二人不放心他独自离开,想亲自把他送回府上。 李显义赶上来时,左右瞧了瞧,笑道:“见过尚书大人。” 说着,看向唐青:“唐侍郎,陛下有请。” 帝王出面,寇广陵也不好抢人。 与寇广陵,李秀莽分别后,唐青跟着李显义走到了颐心殿。 萧隽从议事殿过来,恰和他迎面相遇。 “臣参见陛下。” 唐青正待行礼,萧隽扶起他,稍加施力,他整个人就顺着对方不容忽视的力气往梨木交椅上坐稳。 萧隽摸了摸他的额际:“怎么一头冷汗。” 又吩咐李显义宣名御医进殿。 唐青坐着,只能仰头去看萧隽。 “陛下无须请御医,臣只是有点累,休息一阵就好。” 他这点抗拒在萧隽眼底微不足道,等御医赶来时,唐青已经躺在一方明黄的睡榻上,萧隽以目光压制他,示意他先让御医诊脉。 “陛下,臣……” 榻边位置一沉,萧隽坐下,掌心落在他背后拍抚几记。 御医目不斜视,唐青更是不敢再动,怕萧隽当着御医的面做出更不合二人关系的举动。 萧隽瞥他:“非要孤这般才愿意顺从” 唐青眼皮抽了抽:“……” 假如对方以过去那等雷霆手段迫使,他大可以指着对方的鼻子豁出去骂,偏偏形势不同以往,他那点温和的回绝,在萧隽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且那日微醺,他失态骂了萧隽,这人也未愠恼半分,甚至还笑了。 第109章 御医替唐青诊脉结束, 开了方子,谨遵圣命去医库取药。 药材俱价值不菲,萧隽一道口谕, 无论何等珍惜的名药, 皆如流水般给唐青用上。 他满脸无奈:“只是老毛病, 养一阵即可, 陛下何须如此。” 萧隽不以为然:“此次回程, 没将你照顾妥善是孤之过。” 唐青纳闷,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对方的责任。 但这种话题一旦开始, 只怕又要往暧昧不清的方向纠缠。 几番权衡,他刚倾起的身子又叫萧隽轻松抵回明黄榻间,身上本就没多少力气, 索性放弃了挣扎。 鎏金九爪香炉里散出麝香的气息,落在脸上的视线如有实质,唐青慢吞吞翻了个身,背对外侧。 他不着边际地想, 恐怕自己还是第一个用后脑勺对给萧隽的人。 第194章 果然, 只听萧隽低沉道:“胆敢如此对孤的人, 世间无二,他们脑袋早被削了去。” 唐青轻轻偏回脸,话都没出口,含了点幽怨的桃花眸子似乎在问:那您会摘了微臣这顶脑袋么? 萧隽低哂:“不会。” 他合起双指指腹摩了摩,卧榻上美人一记轻怨的眼神恰似爪子往他心上挠,不尖利,又带了点莫有的力道, 挠得他心痒难忍,欲往那含怨的眉眼轻轻抚弄。 唐青自然不给萧隽机会, 窥见淡目眼底浮出侵略性的欲/望,连忙把半张脸缩进缎滑柔软的褥内,身子也朝里挪了挪。 半晌无语。 萧隽扯扯嘴角:“孤有件东西给你。” 唐青睁着眼睛算时间,等御医把药送来,大抵喝完就可以离殿了。 榻前的人离开,很快去而复返。 萧隽揭开盒子,口吻有些遗憾:“卿要孤办的事,孤还是第一次没办好,想要何补偿?” 唐青回头,是那支云雀弩。 他在幽州将弩交给萧隽,请对方找制作弩机的师傅把上面的裂痕修复好。 此时弩机上裂痕仍在,装弩机的闸子倒换了个新的,沉地数千年的乌木打造,价值连城。 唐青:“没修好便作罢。” 萧隽怔忡,主动开口解释:“打制云雀弩的工匠不见踪影,孤遣暗卫寻遍幽州,至今未得消息。” 后又命其他工匠复原,奈何工匠虽有一身巧技,却没有原料修填,若换别的料子修复,反而破坏了弩机的完整。 云雀弩用料罕见,说是许多年前流传下来的天石所造。 萧隽翻遍私库,所藏珍品中,有几块邻国贡送的好石料,可都不适合用在这个弩机上。 唐青说不要补偿…… 闻言,萧隽心间一动,低声道:“那就当作孤欠了卿一次,以后卿想要何物,孤皆允诺。” 萧隽单方面和唐青在龙榻上拉扯闲聊,直至御医送来药汤,与其一并送来的,还有几碟精致可口的点心。 萧隽夹起一片藕糕,示意唐青先尝几块,垫了肚子再喝药。 唐青慢慢从榻前起身,回避了萧隽喂食的动作,转头拿起另一双银筷,道:“臣自己来。” 如果不自己动手,对方极有可能会喂到他嘴边。 萧隽对他的拒绝熟视无睹:“过几日就是宫宴,孤准你告个病假,先好生休养一段时日,养好了身子再赴宴。” 唐青轻轻点头,他把藕片吞咽干净,适才开口:“谢陛下。” 萧隽看着他,只笑不语。 等唐青先食糕点垫了肚子,继而服用药汤后,不久还有宫人送了一个精巧的瓷罐来。 回到邺都当晚,唐青身上就出现了一点过敏症状,偶尔挠过几次,没留什么痕迹,没成想对方留意到了。 萧隽道:“在殿上时,脸可是不舒服了?” 唐青回想了一下自己的仪态,确定没有半分失仪。 萧隽:“孤就是能看出来。” 打开瓷罐,里面的药脂晶莹剔透,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植物幽香。 唐青用指腹将其抹于脸颊,水一样化开了,有些凉意。须臾间,药脂全部吸收干净,肌肤残留的微弱异感转瞬消散。 萧隽嘱咐:“此药随身带着,过些日子孤遣人再送几份到你府上。” 药是最新研制的,唐青几次过敏都被萧隽碰上,记下了,遂让御医做了这罐药膏,眼看效果甚好,便给他多备几份。 唐青在颐心殿一待就是两个时辰,李显义送他出宫时脸上笑吟吟的,看他的眼神分明不清不白,好像他跟萧隽真做了什么事情似的。 此刻唐青有口难辨,也有心无力。 他留在颐心殿喝了碗药后,靠在龙榻里和萧隽聊了一个时辰的西北新政,说到最后已是口干舌燥,饮了几杯雨前山景茶出来,嗓子还是疼的。 午前,唐青回到府邸,兰香递与他一封信,神秘兮兮道:“冀州送来的。” 和信送来的,还有几口大箱子。 信封上的字迹出自萧亭之手,唐青掩低长睫,轻叹之后将信拆开。 萧亭在信中与他问候,言辞关怀备至,又表示自他离开冀州被捋至境外后,很是担心。 萧亭的这份担心唐青丝毫不怀疑,若是作假,何必冒着被天子责罪的风险领兵越境救他。 今日朝会,除了述职的,还有其他官员借此事当着萧隽的面参了萧亭几本。如果不是他的缘故,萧亭本可以在冀州当个洒脱的王爷,哪会给人落他口舌的机会。 北境虽有些偏远,但管辖权俱在冀襄王一人手上,可以说只要没走出冀州,萧亭可以在那片辽远的土地上自在恣意的活着。 信末,萧亭流露了求和之意,即使相隔异地,也好受过割离之苦。 唐青低吟,收起信封,瞥见兰香小心翼翼地,气都不敢出。 他好笑:“怎么这副脸色。” 兰香:“怕先生看了信伤心……” 唐青:“这倒不会,毕竟我和王爷又不曾亏待彼此。” 兰香:“那几口箱子……” 唐青:“留下吧,挑一些礼回送就是。” 兰香叹道:“先生是兰香此生见过最好的人,为何先生情路这般坎坷,每一段认真对待的情都未能修得正果。” 唐青想了想,只能用缘分不够解释。 第195章 缘来缘去,他认真对待感情,却非耽于情爱的性子,所以有些伤害已经造成了一次,就不必再重蹈覆辙。 唐青走进书房,给萧亭去了信。 第110章 几树冬梅临窗正对, 唐青相望片刻,仿佛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想了。他敛起远山般的眉黛, 轻吟凝神, 继而提笔蘸墨, 面色平静地给萧亭写完了这封信。 其实要说的话, 当日在凉城分别时他就当着萧亭的面说完了, 那些拒绝的推辞, 若拿出来不过是反复提起, 看多了,听多了只怕徒增伤神。 此次萧隽在信中所言,唐青既早有决心, 只能再就着对方的恳求重新拒绝一次。尽管看起来有点伤人,总好过留给对方不清不楚的希望,所以该坦白的不能含糊。 信至末尾,唐青向萧亭言谢西北援救之恩, 对方因此事遭遇责罚, 叫他于心有愧, 故而望萧亭能好好珍重。 他把这份封信交给副管事送到官驿,在门外驻足轻盼片刻,返进屋内,一同随兰香清点送去萧王府的礼物。 他与兰香闲聊,得知年底南郡那边就来人送了东西。 兰香早就打点好回送的礼,半月之前请驿站的人帮忙运走了。 算算时间,唐青和梁王府的人已有四年未见, 梁名章每年仍念着自己,信和物什年年不落的寄来。 他看了梁王府托运来的新年礼, 心口如暖泉涌起,淌着一股温热。 南郡梁王府,那里的人对他而言永远有特殊的意义,不管分别几年,总会放在心里记挂想念。 是以,唐青晚上洗浴后,在书案前给梁名章陆续写好了几页的信,时辰晚了才拿起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 他细细浏览了一遍信纸上的内容,确保无误没有遗漏什么,这才熄灯上了床榻休息。 * 翌日,唐青起来用了早膳又服了药,余下的时间便赋闲在府内。 得萧隽口谕,他告了病假,如今赶上天冷,索性闭门不出,常常在寝室补眠,或在书案前看书练字。 古代没什么电子工具和休闲活动打发时间,唐青大部分时候都在睡觉。 他手头暂无公务,呆了几日,院里盛放的梅花都赏腻了,彻底松散下来后觉得邺都的冬天似乎有些漫长。 * 宫宴在即,兰香忙前忙后地准备礼服,唐青午后睡了一觉刚起,就被她拖到前厅试衣。 唐青由着她忙碌,小姑娘挑衣服的眼光不错,款式和颜色与他气质相符,并非哪件华丽就挑哪身。 只是…… 唐青眼眸弯了弯,失笑道:“会不会太多了?” 光是他刚才上身试穿的,就已经是第三套了。 兰香把第四套整理好的宴服取下,有条不紊地道:“先生的身份今非昔比,又得皇上青睐有加,宫宴那么大的场面,无数双眼睛盯着先生,岂能随意对待?” 从皇宫里送来许多御赐珍物,置办几身宴服绰绰有余。 唐青展开双手,任着兰香继续为他套上内衫,刚罩上兰花银纹外袍,却见守门的仆人跑到厅前,连忙出声:“先生,府外有贵客。” 唐青理了理宽大的衣摆,此时天色不是很好,看着将有落雪,便问:“这个时候谁还会来?” 他微提衣摆亲自迎去大门,来人让他有点意外。 “韩擒”环望灰蒙蒙的街道,迎面的冷风寒冽如刀,他让开大门,“可要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韩擒手上提着物什,星目微动,没有拒绝。 “多谢先生款待。” 唐青把人请进府内,在前厅亲自招待。他给对方斟了杯热茶,又让兰香送几道茶点过来。 韩擒许久没与唐青这般近密而处,目光垂低,有些无措,又贪恋起这份久违的温暖,像在梦里,抬起眼时,舍不得转开目光。 他忍着那点克制的疼痛,道:“无须麻烦。” 唐青隔着茶水浮起的热气打量,见韩擒面上并无疲色,便知当时在西北受的伤早无大碍,这才完全放了心。 "西北的事忙完了?" 韩擒微微摇头,唐青对朝堂上的公务的事不再多问。 “送给先生的。”韩擒把桌上的锦盒往前推了推,又道:“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过年的礼物。” 这次受召返回邺都,韩擒得了厚重的赏赐。他选中一块上好的石料,想起唐青素日喜欢写字,便亲自打磨石料,做了块砚台。 本想等宫宴相遇再送出,可回到府上后听父亲议起亲事,他强硬推脱,二话不说拿着砚台就出来了。 在街头走了一圈,等回过神,已经出现在唐青所居住的府邸大门外, 新年礼大多图个吉祥的彩头,何况一年一次的佳节心意,当面推拒实在不妥。 唐青收下:“多谢。” 同时心想,该回赠什么新年礼比较合适。 韩擒似乎就为了来给他送份新年礼,热茶喝了两杯,便起身告辞。 唐青跟着起身:“我送送你。” 韩擒目光隐露不舍,低声道:“天冷,先生留在屋内。” 唐青只好目送,他站在前厅门后,直至那道背影消失,当下天色更灰暗了,连接起了几阵凛冽的北风,不由轻叹。 兰香跟来,也叹气。 “大统领是个很好的人。” 唐青心道:自然。 第196章 就是太好了,生长在那样的家庭,挑不出半分错处,所以背负的孝义此生都无法抛却,若难全两事,唯有将他自己的欲l望压制退让。 兰香:“若是……就好了……” 她那小声掩在嘴里的话叫唐青听了去,当即摇头,回答她的假设。 “没有如果。” ** 闲适几日,转眼就到了宫宴当天。 为庆贺元年佳节,天子宴请百官,唐青按时出席。 他与寇广陵相坐不远,斜对面,正是韩擒。 四目相对,韩擒对他微微点头,目光里有些温和。 宴席就要开场,除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也来了不少,故而到处都在寒暄。 忽听宫人一声宣召,让唐青意想不到的是,萧亭也来了。 这是唐青与对方分开后第一次相见,他微微错开视线,却见萧亭直接朝他走来。 无数恭维声围着冀襄王的出现响起,萧亭视若无睹。 寇广陵目光一转,准备开口。 另一头,不待韩擒走近,萧亭直接在距离唐青最近的位置坐下。 宴间在场的众人,见此情况都默契地噤了声。 第111章 萧亭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唐青旁边的位置, 席间好奇的、看戏的、惊讶的、漠不关心的,神态百种,文武百官俱不敢表露, 私下里却都统一抻长了脖子, 使劲往这方席位的方向瞅。 恰好此时宫伶们有了动静, 只见她们吹竹弹丝, 琤琤清音即刻如潺潺流水在这场宫廷国宴中轻盈淌开, 掩去有些人按捺不住的躁动。 也是唐青心理素质过硬, 否则只怕不能像此刻这般淡定的坐在席上。 借着笙箫之乐起奏, 他无奈道:“王爷,您不该这样。” 萧亭贵为皇亲国戚,和天子叔侄情深, 坐在他这方席位,不但有失排场,还容易落人口舌。 距离朝堂官员呈交上奏他的折本还没过去多久,萧亭此举, 无异于给人递了话柄。 萧亭温厚一笑, 嗓音低沉磁性, 目光与他对上时,怔松间,很快恢复常态,露出些许柔和。 “唐大人即是边贸监察史,过去大半年在冀州所为,披肝沥胆,尽忠竭力。本王今夜以酒相敬, 借此表露诚谢心意,又何惧旁人之言?” 萧亭声音不大, 此话却恰到好处的落进旁人耳边,他解明缘由,有人信服,也有人将信将疑。 可大多数官员只选择继续低头装傻。 短短功夫,不是傻子的都看出来王爷和唐青关系不一般。 前后禁军统领,今有冀襄王示好,落在唐青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复杂,嫉妒他人缘好的不在少数。 唐青无言,兀自斟了杯酒,准备仰头饮尽时,几道声音倏地同时响起。 “别喝。” 韩擒与萧亭隔席对视,不约而同的在彼此眼底看见敌意。 二人皆与唐青有过情。 就算韩擒已经放下执念,萧亭对他,仍怀有几分警惕。 韩擒看似端正稳重,却在生死关头不顾计较地为唐青付出,怎知不是在暗中等待重燃旧情的机会? 寇广陵先开口,替唐青解围,说道:“唐侍郎前些时日身子不爽,不如以茶代酒,王爷意下如何?” 萧亭道:“甚好。” 他爽利抬手,斟了两盏清茶,将其中一盏递与唐青。 唐青接了茶,和萧亭共饮后,忽闻听宫人长声宣唤,百官齐齐迎身行礼,恭候帝王驾临。 宝殿流动着辉光,玉阶上出现一道伟阔挺拔的身影。 萧隽着玄色衮衣,戴十二旒冕冠,淡目一扫,微不可察地在唐青方向停顿稍息,道:“众卿免礼。” 元年佳节的宫宴,百官同庆,无须拘着素日的礼节。 天子入座,开启了晚宴的序幕。 在座的王公贵戚无一不想着多与金龙宝座上的帝王多说几句热络话,萧隽目光却越过众人,直落在萧亭身上,没有身份之别,先道一声“皇叔”,而后请其上座相叙。 萧亭屏退宫人,本想自己布菜,顺手给唐青一并布菜,中途遭遇打断,见此,有些遗憾。 唐青与诸多官员齐齐望向金龙宝座的那道人影,萧亭起身,旋即在帝王下侧席位入座,正对的是当朝丞相周廷。 萧隽道:“皇叔近来可好。” 这对叔侄相貌上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看出彼此眼底暗涌的情绪,在旁人眼中,当真是令人艳羡的叔侄情深。 萧亭道:“谢皇上惦念。” 叙了些话,萧隽忽然偏过眉目,着李显义领人送一道蜜渍梅粥往唐青的食案去。 萧亭半眯双眼,道:“皇上对唐大人倒是关怀备至。” 唐青私下里喜欢吃微甜的食物,宫宴上俱是珍馐美馔,多为肉食和美酒,容易腻味。 今年邺都的梅花尤其香冽,这蜜渍梅粥算是兖州的特色膳食,萧隽怕唐青伤了胃,先喝碗粥垫肚子,同时也是一道暗喻。 萧隽道:“不比皇叔对侍郎殷切,皇叔亲自布菜,旁人看了还以为侍郎与皇叔的关系有多么亲近。” 这边叔侄针锋相对,话里藏针,倒不难听,只是都夹着些酸味。 唐青在席下喝了半碗蜜渍梅粥,待腹中温暖,继而与寇广陵对酌。 对面,韩擒和周围的官员碰了碰樽俎,然后朝他微抬手臂,仰头饮下,就像专门和唐青相互敬了才喝。 第197章 一众官员等着执酒敬皇帝,萧亭得了闲离席,目光往席下寻找,待问了宫人唐青的去向,立刻掩去动静,悄然走出宝殿。 ** 镂空雕花的宫灯沿着长廊蜿蜒回转,唐青喝了点酒,趁宴席热闹,伺机离席,出来透口新鲜空气。 他走在避风的廊道间,走了半晌,没吹风,酒意便未上头,还算清醒。 笙歌妙乐远去,仿佛给他隔绝了一方安静空间。 他抬眸四望,准备多呆片刻,背后笼来一道人影。 萧亭唤他:“阿青。” 唐青回眸:“王爷。” 萧亭走近,唐青退后几步:“王爷有何……” 萧亭忙牵起了他的手:“再退就要踩空了。” 唐青:“……” 他挣出手腕,萧亭又握了上来。 “今夜我有话想对你说,此刻才有了机会。” 唐青盯着腕子,睫毛轻落:“该说的话,下官在信上全部与王爷说了。” 萧亭:“阿青,再给我一次机会,可好?那些事,无论伤人或伤己的,我都不会做了。” 又道:“这次不用干娘做借口,是我爱慕你,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王爷,您无须这样。”唐青低声一叹,“此事,下官已经想清楚了。” “阿青。” 唐青道:“下官没有王爷想得那么好,看似坚定明朗,心中实则自着私怯懦的一面。” “有些事情,若平稳的概率为九十九,尚有一分不确定,下官也要那一分变成属于我的稳定。换言之,当变故来临时,在伤害扩大前,我会及时止损,想尽一切法子回避,疏远。” “王爷,我不会为所有事情沉溺,也不希望旁人为我沉溺,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固执地抽回手腕,待萧亭准备阻拦时,长廊尽头,玄色衮衣迎风翻动。 萧隽道:“皇叔,既然他不愿,何必勉强他。” 唐青轻怔,垂眸行礼。 萧亭道:“皇上怎么来了。” 萧隽:“孤与唐卿有些西北要事相商,皇叔辖管幽州,还请回避。” 关于西北新政,唐青和萧隽该说的都说过了,但对方要此刻再议,他只能跟上。 往颐心殿的方向,萧隽偏过头,听不出语气地道:“既然不喜欢,不会拒绝么?” 唐青:“……” 萧隽算不算以公谋私。 对方还在等着他回话。 一路行来,唐青吹了点风,头脑热起,开口道:“臣拒绝了,若如此还不够,莫非要到处叫嚷,使得旁人都听到?” 萧隽:“那就是拒绝的还不够狠。” 望着与萧亭有四五分神似的容貌,唐青无言,不想和萧隽说话了。 第112章 北风从回廊灌下, 镂空雕花宫灯轻轻晃了晃,带出一片朦胧暧昧的光晕。 唐青几分微醺,抬头看着那摇晃碰撞的宫灯, 只觉眼前有些晕眩, 便移开了目光, 同时也刻意避开了萧隽的视线。 萧隽与萧亭容貌上有四五分相似, 这叔侄二人, 前后让他相顾无言, 此刻心下无可奈何, 索性微微冷了脸。 萧隽语气平静地道:“卿拒绝孤的时候,倒是舍得狠着心。” 唐青:“……” 这人还算有自知之明。 又一阵寒风袭来,萧隽稍微倾过身, 挡了挡风势。 “先进殿,卿身子骨弱,莫要受了风寒。” 唐青抬眸,萧隽从始至终都看着他, 嘴上说着方才那些话, 面上却犹如古井不波, 仿佛早就习惯了。 他暗暗叹息,安静跟着对方入殿。 ** 时候不早,颐心殿的宫人仍侯着,唐青随萧隽到了一间暖阁。 待四周宫人俱被屏退,他在案前坐下,眼前置着一壶香茶和点心。 萧隽目光放出些许慵懒,道:“边喝边谈, ” 唐青:“陛下……” 宫宴当夜,萧隽抛下宴席的一群臣子, 和他在暖阁里吹着暖气聊西北新政。 于公于理都不合适。 萧隽示意:“喝。” 唐青端起茶杯轻抿一口,茶水带来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缓解了适才微醺的醉意。 萧隽看着他,目光里浮出很淡的笑。 “幽州需要能主持新政的人,卿以为谁合适。” 突桀归纳,幽州乃至西北全境都亟待整合。 唐青上奏的策略里,延用了不少今年新订的边境政策,诸如稳定流民,将流离失所的百姓登记入籍,让他们回归田园,在西北边境开拓荒土,延续军民屯田的政策。 幽州吸收了外族,便要以民族一统为目标,抛开区别对待,实现语言文字上的统一,贸易上只能用大邺的货币。 这些政策非一年两年可实施完毕,而边境地理位置的特殊和重要性,决定了执行政策的人需要慎重抉择。 此人既要有推行新政的手腕,还要有稳固大局,把守边关的将帅之能。 唐青心中逐渐了然,垂眸道:“陛下既然问了,心里定有人选,何必试探微臣的口风。” 闻言,萧隽只是扯了扯嘴角,没有反驳他的话。 寂静中,李显义出现在暖阁外,萧隽示意他进来。 “陛下,您要的面御厨已经备好了。” 唐青侧眸,只见李显义小心摆放两个冰瓷碗。 第198章 一大一小的两碗面,冒着腾腾热气,面条上还卧着摊开煎熟的鸡蛋,滴了香油,汤上浮着少于葱花。 萧隽把一双竹筷递与他:“尝尝。” 唐青为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失语哑然,总觉得今夜的萧隽,和往日的时候有些不同。 萧隽先尝了几口面,爽快利落的姿态,那一身威严的衮衣冕冠与之竟无违和之感。 唐青微微移开视线,只听对方道:“再不吃,汤就凉了。” 汤碗浮出的热气勾着唐青,他下意识咽了把嗓子,半晌,拿起竹筷和羹匙,夹起少许面,舀了点汤汁慢慢吃了起来。 他诧异抬眸,面条竟然只有一根。 萧隽淡笑:“接着吃。” 唐青动了动唇,低头把汤喝了。 颐心殿暖阁一角,蓦然多了点少见的烟火气息。 ** 已至深夜,万籁静寂。 一地银色倾笼整座王城,朔风吹打着窗纸,引出微弱窸窣的动静。 唐青幽幽抖开长睫,眸子惺忪,迷茫地打量周围。 他扶着有些昏沉的脑袋从榻间坐起,更深夜重,此刻只怕早就过了宫门落匙的时辰。 唐青依稀记得自己在颐心殿的一间暖阁和萧隽商议新政,中途还用了些热食,之后酒意完全上来,便混混沌沌地伏在案上枕着胳膊睡了。 他走到殿门,值夜的宫人瞧见了,连忙上前搀扶。 “大人,皇上特意交待奴婢留下伺候您,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询问:“几时了?” 宫人应了话:“回大人,已过子时。” 唐青轻吟,的确过了出宫的时间。 他站在门外,视线越过一道道回廊曲槛,思索着接下去该如何。 宫人劝道:“外头冷,大人还是进殿吧。” 说着话,一阵寒风呜咽而起,唐青下意识抬手,只须臾,指尖一凉,手背也袭上了凉意。 深夜月色银光,竟也开始飘起了雪花。 宫人着急道:“大人还是快进暖阁吧。” 唐青把来时披裹的斗篷罩上,往回廊越了几步。 “适才休息过,此刻我想独自安静地待一会儿。” 他不会有意为难宫人,温声将人屏退后,并未四处乱走,只在走廊的尽头停步。 此时手心落了些许雪花,他浅浅扬起唇角,就着长阶坐下。 唐青望着月色与和落雪,心里是空白的,什么都没想。 直到身后有人出声:“也不怕着凉。” 萧隽从宫宴离开后沐浴了才来到这座偏殿,本该安稳歇息的人不在榻上,反而赏着夜雪。 月色和雪色在宫灯照应下交错出微弱迷离的光影,唐青垂眸,胳膊拢着小腿环膝而坐,看着竟有几分温和寂寥。 萧隽问:“想何事想得这般出神、” 唐青轻动眼睫:“回陛下,臣心无所想。” 萧隽抬目,遥望一地的月色和落雪。 久久无言,唐青忽觉对方意外地沉默寡言,似触景生情,想起了不算美好的旧事。 他心念一闪,道:“今夜那晚葱花鸡蛋面,是……生辰面吧?” 在大邺,每逢生辰,才会做只有一根,吃不到尽头似的,长长的细面,意为长寿。 萧隽没有否认。 唐青:“昨日……是陛下故人的生辰?” 帝王诞辰,为国之大事,向来隆重操办。既非萧隽生辰,只能是他心里重要之人的生辰。 萧隽:“孤的母妃。” 月色落在他的眉眼,仿佛隐藏了什么,有些轻描淡写地带过。 “母妃诞下孤起,因孤身怀异族血统,便没在宫里过过安稳日子,到了她的生辰,兴许是她每年最高兴的时候,无人与她相贺,唯有孤陪她吃一碗长寿面。” 萧隽道:“若非母妃生下孤,何须遭遇数年苦楚凄廖。” 皇室宗亲重视血统,唐青不难猜出,萧隽异族特征的眉眼使得他和母妃常年受尽冷落和欺辱。 他静默几瞬,道:“陛下,旁人的眼光如何,与我们何干,不必用他人过错惩罚自己。” 萧隽神色未变,忽然问:“卿的生辰为几时?” 如今回想,鱼符上虽刻着唐青的姓氏和生辰,却从未见他庆贺。 唐青掩眸。 萧隽没有追问,只将他扶起来。 “阶上凉,进殿歇息吧。” 唐青还待开口,膝盖和腰肢倏地一紧,竟被对方打横一抱,径直穿过回廊,朝着殿门过去。 “陛下……您放了臣。” 萧隽勾了勾嘴角,倾身低嗅他的发顶。 “适才可是在安慰孤?” 唐青:“……” 萧隽:“青儿好香。” 唐青眼皮一抽:“……” 什么? 转眼就回到暖阁,萧隽放下他:“卿好生歇息。” 唐青:“陛下刚才……” 萧隽:“卿想问何事。” 大有详谈就上榻彻夜长聊的举动。 唐青立刻闭嘴:“臣乏了,想先睡觉。” 萧隽笑笑:“好,唐卿安心睡吧。” 第113章 翌日清早, 天还未亮透,宫里的雪就停了,宫墙周围堆积起一片茫茫白色。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端着木盆, 蹑手蹑脚地将盆里的盐均匀地撒在道上。 第199章 唐青从暖阁走出, 先是停在门口适应了一阵兖州寒冷的空气, 继而垂眸凝视, 盯着台阶徐步下去。 今日他无须去尚书台当值, 便趁早从颐心殿离开, 若叫旁人看见他在此留宿, 怕是又要落几句口舌。 自从被萧隽捋走,缠绕在他身上的闲言碎语有增无减。 纵使唐青已经习以为常,多一桩少一桩无甚差别, 可既与萧隽有关,这多一桩和少一桩还是有点区别的。 才出宫门,候在外头的马车已经不在。 昨夜飘起大雪,邺都天寒地冻, 车夫应是回了府, 此刻天色清早, 还未出府接送。 唐青抬首顾盼,欲拦辆马车回府,忽然听到有人低沉唤他:“先生。” 回眸,只见红墙琉璃瓦围成的长道上,韩擒稳步朝他走近。 唐青微微弯了弯眸子:“刚下值?” 韩擒:“嗯,先生可是要回府,我送送你。” 拒绝的话说多了便成了客气, 如今他把韩擒当做朋友,遂点头接受。 “如此, 有劳统领了。” 韩擒命人牵来辆马车,小心把他扶进车内。 ** 时候尚早,邺都的街头只有零星百姓沿着路牙洒扫积雪。 过了朱雀街,周围逐渐有了烟火热闹的气息。 唐青与韩擒二人对坐,相顾一时无言。 韩擒目光动了动,压下满心苦涩。 昨夜宫宴还未结束,席上就不见了唐青身影,今早从宫里出来,应是被皇上留在颐心殿。 皇上待唐青如何,旁人不知,韩擒却一清二楚,可他无法制止。 和唐青的每一分相处时刻,已是来之不易,想罢,他收起胡乱的头绪,心神皆系于身旁的青年。 气氛无端寂静,街旁的吆喝牵动唐青余光。 他向外一瞥,想着自己和韩擒都刚从宫里出来,对方又刚下了值,便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韩擒喉结轻滚:“好。” 二人前后下了马车,一同走进面馆。 馆子刚开门,出锅的馒头包子热气腾腾。 掌柜瞧见他们容貌和仪态不凡,连连笑开了眼,热情招呼:“两位贵客要吃点什么?” 说罢,介绍馆子内有名的早食,一口气不带停顿。 唐青眉眼带笑,不禁感慨,这铺子虽小,生意倒是做得好,食物丰富,简直让人挑花了眼。 他与韩擒当即要了三屉小包子,一大一小的两碗面,搭配温好的牛乳,面对面坐下。 唐青吃了不到半屉玲珑精致的包子,余下的都叫韩擒吃了去。 气氛实在过于安静,唐青抿了汤,道:“近来家中可好?” 算算日子,韩擒随他去北境将近一年,之后留在幽州,也有许久没与家人相聚了。 韩擒放着碗筷,专注看着他:“还是老样子,父亲年初给大哥定了门亲事。” 韩擒的大哥虽痴傻着,但家境放眼整个邺都,足矣让许多门庭想要高攀。 韩父早就有替他们兄弟二人定亲事的念头,韩擒以前不同意大哥成亲,一来怕耽误人家,二来,韩家结亲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事关朝堂,韩擒需得斟酌。 回府半月,他见这位姑娘甘愿与大哥在一起,私下调查过,确为家世清白,且只出身寻常农户,这才有了松动之意。 待操办了大哥的婚事,父亲便要为他做更多考虑。 韩擒道:“我不会成亲。” 似是告诉自己,也是给面前的人一个承诺。 唐青敛眸,避开韩擒目光里的深意。 他心里微微一沉,说道:“阿擒,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长着,以后发生何事都说不准,勿要轻易做出这些决定。” 韩擒声音意缓,低声道:“先生的话我心里清楚不过,之所以坦白,就是不想让先生有所负担,这是我的决心,莫要多虑了。” 唐青轻轻应声,用完早食,韩擒送他回了府邸。 * 府邸大门的积雪早已清扫干净,副管事方起亲自擦拭牌匾,见唐青回来,立刻下梯,往石阶前迎。 “大人,您回来了。” 新招的副管事方起年纪二十六,模样斯文,活儿却是做得相当利索,且会认字管账,做事周到,打理起府中事务可谓得心应手,替兰香省了许多心。 唐青与韩擒道别,上石阶时,听副管事说府内来了贵客,待入了堂屋,才发现萧亭在里头等他。 “王爷。” 一个人被接二连三的拒绝以后,唐青原以为对方不会再来找自己了。 “您……”他迟疑,却见萧亭笑了笑,几步走到他面前停下,温和磁性的开口:“我来见你,顺道和你辞别。” 萧亭:“那些话本王不会再说了,这些日子可曾让你徒增困扰?是本王顾虑不周,过去所做,心中所言,全凭心意而为,没有顺从和尊重过你的想法。” 唐青轻叹:“王爷言重了。” 萧亭微微笑了下,嘴边有些苦涩。 “昨夜你留宿宫内……” 唐青眸色磊落:“我与陛下商议幽州事务,时候太晚,错过了宫门落匙的时辰。” 萧亭点点头,继而几分狼狈地仰目:“不该过问的,又说些叫你不悦的事。” 唐青没有让对方难堪,话锋一转:“王爷可要喝茶,我让兰香准备。” 第200章 萧亭:“无须麻烦,同你辞别,只是想在回冀州前再看你一眼,一会儿就走。” 唐青:“那我送王爷。” 萧亭喟叹,神情几变,望着他久久无言。 唐青不解。 “你啊……”萧亭道:“若你打我骂我几句,我心里还痛快些,要走便直截了当毫无顾忌地走。可你这般,倒叫我优柔寡断,变得不若以往。” “阿青,在这邺都,甚至整个大邺,能强迫你的人所剩无几,若……有人逼迫你,可传信与我。” 唐青当即听出话中所指。 当今邺都,他有皇帝做靠山,能逼迫的他的人,还能有谁? 萧亭笑道:“只要你不愿意,本王可以不顾一切的带你离开邺都。” 唐青说不动容是假,他很轻地点头,萧亭面上的笑意逐渐扩大。 “若改变心意,随时来冀州。” 又带着恳切之意问道:“你我分别以后,我……可能书信与你?本王绝不会做些叫阿青为难的事。” 唐青见萧亭如此,心下微酸涩:“王爷,我们之间何至这般,你我都是朋友,不是见面就眼红的仇人。” 萧亭知唐青不与人交恶,即使在自己不顾他念头,做了隐瞒他,伤害他的事之后。 当即,抬起青年柔美的脸颊,郑重地在眉心印下一吻,仿佛留下一个承诺。 唐青慢慢眨了眼眸,还没反应,萧亭抽身已经退开。 “我在冀州等你。” 第114章 节前, 鸿胪寺在邺都举行了几场祭祀典礼,天子亲自主持祭天大典,外廷三品官秩以上的官员皆俱到场, 唐青隶属内廷, 无须参与仪式。 将西北幽州新策呈交至御前后, 他除了按时到尚书台当值, 整理年底挤压的卷宗, 余下时间便慢慢赋闲下来。 这日下了值, 天阴无雪, 唐青在书房练字。只闻院中热闹,兰香似在吩咐什么,末了, 笑了几声。 清脆如铃的喜笑声感染了他,唐青放下毛笔,添上披风,推门徐步而出。 “先生, 快来看呐。” 兰香率先招呼, 眉眼盈笑, 指着一早收卸的年货,与他细致介绍,又拿了张单子,纸上罗列着年初储备的物事, 唐青如今位居高职,虽素来低调,但每逢重要年节, 其他官员往他府上送的礼品也不少。 一来二去,兰香专门置办了一间储藏阁, 每件器物详细收纳,列进册子,做完统计后会交给唐青亲自过一遍数。 至于回礼,兰香也根据赠送,择选合适的,以唐青的名义送回去。 但兰香到底还年轻,又不曾浸淫官场,有些礼择定不够周到,每每挑过回礼,会先让唐青过目,确保无误再遣人送去。 唐青手上拿着两份名册,一份入库清单,一份回礼单子,过去的回礼单子有些需要调整,今年这份…… 唐青看完,稍略思忖,视线在兰香和不远处搬物的副管事之间转停。 他道:“今年的回礼择选合适,可是与人商量过?” 兰香微微脸红,点了头:“与方大哥商量过的。” 唐青瞧她这副姿态,浅浅一笑,感慨着跟随了自己几年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 将送来的礼品如数入库,兰香跟副管事尚未闲着,转头与唐青商量另外一件事。 过年讨个气氛,今年兰香没从外头置办对联,而是买了纸和材料,请唐青亲自写上。 他自不扭捏,写完全部联子,兰香拿上对联,和副管事配合着往府邸每扇门窗都贴了上去。 有了灯笼窗花和对联的点缀装饰,唐青在府中转了一圈,叹道:“如此看,里里外外都有年味,多亏了兰香的打理。” 兰香瞅了一眼旁边的人,赧笑道:“岂止算我的功劳。” 对上唐青睨笑的眼神,她脸愈发红,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姿态,赶忙解释:“大伙儿都帮了忙,先生写了那么对联子,还有阿桃阿良他们负责洒扫,方大哥也做了不少活。” 唐青看穿她的心思,目光一越,落在方起身上。 斯文稳重的青年端地也微微红了脸,却未来回避这份端量, 唐青把兰香当成妹子,妹子与谁相好,自然要过了他这关。 * 到了上元节这日,府邸几名下人都各自回乡与亲人团聚了。 副管事把双亲安置在邺都近郊,唐青同样给他准了几日假,至于兰香,让她自己决断。 他唤兰香进了屋内,递给她一个丰厚的红包。 “今年的压岁钱,祝你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又温声道:“转眼就过了四年,你也从小丫头长成了姑娘家,有了心上人。或许做法有些冒昧,但我还是派人对方起做了些调查,他出身背景虽然普通,但是清白人家,未来与他过上简单美满的日子,即是我对你最大的期愿了。” 兰香目光一湿:“先生……” 唐青笑道:“新年可以流些幸福的泪水,不过只这一次就好。与你说这番话,并非劝你嫁人,相反,婚姻之事由你做主,等你想结亲了,跟我这大哥说就是,到时候我定给你准备丰厚的嫁妆,让你风光无忧的出嫁。” 兰香垂着脑袋,嗓音哑道:“才不嫁人,我要留在先生身边,不留您一个人。” 唐青始终含笑:“说什么胡话,莫非你成了亲就不做府上的管事了?婚事是婚事,可不能混为一谈。” 第201章 兰香这才笑了出声,用力点头。 * 当日傍晚,唐青在府上和兰香一同用了年夜饭。 外头不时响起炮竹声,他看兰香心不在焉的,又打量她一身置办的新裙袄,笑道:“一会儿出门赏玩,不必在我身边待着。” 兰香:“怎能留先生独自在府内。” 唐青道:“我想在书房看会书,等乏了就歇下。” 如此交代后,不久,唐青到了书房,兰香将一壶泡好的清茶送进屋。 她瞥见书案前那张宁静温和的容颜,总觉四周有些冷清寂寥。 “先生,过年呢,您同我一道出去吧。” 唐青挑了本杂书,笑着开口;“人都需要独处的空间,你就去寻方管事吧,今夜城内有烟花盛会,可以和对方去街上赏玩,好好培养感情。” 最后,总算把兰香劝出家门。唐青重新坐回书案前,一灯一影,静谧的度过夜色。 * 上元佳节,邺都到处都在举办庆典。 烟花盛放的声音在上空源源传递,唐青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指尖一顿,合起书页,幽幽把视线眺向窗外。 桌上的茶水已经冷凉,罩子里的火光映在墙面,孤零零的一道,极致的喧闹繁闹与这寂静的一隅成了强烈的对比。 时至此刻,唐青也觉得有些过度安静了。他从案前起身,凝神思忖后,将斗篷取出,待浑身包裹得严实了,这才徐步走出府门。 满街灯火,游人如潮,穿着新衣的姑娘们提着花灯成群结伴游街。 行经两岸,河面虽结了冰,但并不妨碍众人沿着冰雕一路游赏,巨大的冰花随风抖了些冰晶,景致颇为奇特,唐青忍不住驻足打量,暗暗感慨。 所到之处,十分热闹,唐青左右环视,唇边不禁染上几分笑意。 他停在售卖年物的摊贩前,引来路旁的行人围观。 小贩不掩惊艳,尽力拉拢,笑呵呵道:“公子可要买花灯?” 天寒地冻,唐青不想将手揣出袖口,温声道:“给我面具吧。” 他要了一个兔子耳朵样式的面具,上头涂了斑斓多彩的漆色,格外独特。 唐青付了钱,把半截兔耳朵面具戴上。 远处传来一阵哄笑,他闻声偏过脸,却见几步之外,一道墨氅人影静立。 对方浑身贵气,高挺的鼻梁上悬了半张黑狼面具,几分熟悉。 那人似在等他,恰逢他转头,摘下狼面,冲他脸上的兔子面具点了点。 唐青盈动着笑意的眉眼一跳:“……爷。” 宫内今夜有大典,且皇亲国戚来了不少,萧隽怎么会出现在邺都街头? 萧隽把狼面递给他,唐青接在手上,还未继续开口,就听对方问:“前方有庙会,可要去瞧瞧。” 无须唐青答应,人潮这一刻都往庙会涌去,他被迫顺流前行。 手上的狼面又被萧隽拿走,唐青见对方戴回脸上,继而手腕一紧,整只手都被萧隽裹在掌心牵了起来。 唐青看着掩在袖摆之下相互牵起的手,“……” 萧隽侧目:“别被挤丢了。” 第115章 邺都的庙会十分热闹, 繁华的街头灯海如昼,行人汇聚,如织如潮。 唐青原本与萧隽互相牵着防止被四周的人冲散, 眼见人群越来越拥挤, 蓦然间, 一股麝香气息笼罩他的周身。 唐青抬眸, 和萧隽投下的目光不期而遇。 萧隽完全把他拥在怀里:“当心。” 话落, 不知推搡了一下, 直将他往萧隽胸怀送去, 墨色毛氅扑了他一脸。 唐青:“……” 他微微启唇,吐开嘴边的貂毛。 萧隽长眉轻扬,似有些愉悦。 唐青别过脸, 正要错开彼此过近的距离,人群中又响起一阵哄闹,背后紧了紧,又遭人推搡。 萧隽手臂拢在他腰间两侧护着, 声音微哑地道:“莫要折腾了。” 唐青望着黑压压的人群, 心生无奈。 “爷, 咱们可能换个地方。” 萧隽淡笑:“这会儿无计可施。” 唐青:“……” 如此这般在人声鼎沸的潮海里挤了半晌,萧隽总算带着唐青来到另一条街上。 直到周围没多少人了,唐青低头,手指挑开面具的环扣,将其解下。 萧隽看着他,适才一番推挤,唐青此时发髻微微凌乱, 几缕落下的青丝拂过眉眼,如雪腮颊透出粉润色泽, 冲散在街边相见时浑身清冷寥落的气息。 唐青抬头:“爷,您笑什么?” 萧隽只笑不语,把狼面摘下,递给他。 唐青把两个面具拎在手上,指尖触到面具残留的余温。 萧隽:“还有什么地方想去逛逛。” 唐青望着淹没在灯海和烟火下的邺都,想起刚才推挤的情形,摇头拒绝。 萧隽便开口:“那就往这边走。” 二人微微保持前后的距离,萧隽想牵他,唐青断了对方那份念头:“爷,附近人又不多。” 见萧隽还想再说,唐青错开视线,望着不远的摊子。 不少地方都在举行上元节活动,距离最近的摊主办了个射箭解字谜的活动,规则就如字面意思,挑战者先射箭,射中转动的灯笼后再解答上面的字谜,若猜中,可根据挑战难度选取对应的奖品。 第202章 猜字谜或许不难,但要射中转动的灯笼便有些难度,这些灯笼有大有小,且转动速度不一,让围观的游人败下数次。 萧隽问:“想玩?” 唐青:“只是看看。” 一旁射了数十箭,好不容易给自家娘子赢得了玉簪的男子说道:“来都来了,岂能不替心上人赢一回礼品?” 闻言,唐青侧首打量男子。 他方才观察过,男子连射二十七箭,付给摊主的钱买上那只玉簪绰绰有余。 不等开口,萧隽轻揽他的肩膀,把他带到摊子面前。 仪表不凡的两人顷刻吸引了驻足群众的目光。 大邺风气自由,若两心相许,这夫郎嫁娶一事并非罕见。那等门户富贵的人家,除了妻妾,也有暗地里豢养男郎的事。 再往上说,王侯贵族,乃至历代帝王,也盛传过男风, 王城贵族云集,总之游人默认唐青二人是某户高门的一对,艳羡的同时,不忘起哄:“这位爷给公子赢些礼品再走呗!” “对啊,公子玩一把嘛。” 萧隽只看着唐青:“上面的礼物,可有想要带走的。” 素来淡然的唐青被周围的哄声弄得微微耳热,眸光一转,淡道:“我想要什么,可以自己取。” 他看向其中一件礼品,月色竹纹缎面的发带。 制作这条发带的人绣工精湛,只凭借街边的灯照,光影明暗不一,发带上的竹纹却犹如漂浮流动的云,纹路泛着微弱的银白流光。 唐青方才所看,就是这条发带。 他向摊主付了钱,之后拿上弓箭,掂了掂,摸出几分趁手的感觉后,搭箭拉弓,凝眸细瞄。 萧隽目光落在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腕上。 灯影中唐青一双桃花眼丝毫不动,忽地松开手指,箭头在众人发出的哗声中射入转轮上的灯笼。 唐青意外,没有射中月白发带的那个灯笼。 摊主也意外,原以为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射不出弓箭呢。 他取下灯笼,打开里面的字条,把谜语念出来。 唐青稍忖,很快解开字谜,奖品是月白竹纹发带旁边的墨黑发带。 这条墨色发带看似朴素,却暗含奢华之感,质地不逊唐青看中的那条,只是不适合他。 他觉得有些遗憾,尚不及开口,萧隽道:“可能送我?” 唐青眨眼,萧隽:“我用另一条与你交换。” 奖品还剩二十一件,萧隽跟摊主买了二十一支箭翎。 摊主顿时眉开眼笑。 第一支箭价钱便宜,可每多买一支,价钱便逐次翻倍,翻了二十一倍的价钱,可不便宜。 这摊主在活动上设了个微妙的陷阱,利用了人心做买卖。 货架摆置的奖品比较精致,又有箭翎初价便宜的诱惑,游人蠢蠢欲动,觉得自己能行。 一来二去,灯笼射不中,还凭白花了几倍的钱。 摊主笑容还未扩大,陡然一变,而后变成了猪肝色。 萧隽第一箭就射中月白发带的灯笼,唐青口上不言,隐露的喜悦却被他捕捉到,于是一次性往弓弩搭上四支箭,箭无虚发,四支箭分别射入轮盘上转动的四个灯笼。 如此四次,不管转盘速度怎么变化,萧隽将剩下的二十支箭分四次射出,转盘已无灯笼。 众人倒吸冷气,摊主冷汗混着泪水直淌,浑身虚软地倒在地上。 唐青无奈:“爷,您玩过了。” 萧隽能将神兵裂天弓驭得出神入化,摊主这等把戏还不够对方放在眼里。 摊主哭道:“这位贵客,求您绕了小人吧……” 萧隽没看旁人,眼里只容唐青:“我只要那条发带送给你。” 这段小插曲过去,唐青手腕缠了一条月白竹纹发带。 他们离开人群,声嚣远去。 不知走了多久,唐青在萧隽涌动着浅淡笑意的目光下微微别过眼,径直往前。 渐渐地,来到僻静的街巷,他打量不远的院落,感叹道:“竟走到了这里。” 萧隽与他并肩而立:“进去吧,老马今年酿了新酒,有合适你的口味。” ** 新年,邺都灯火如昼,老马自然还没休息。 他听到动静迎至大门,笑呵呵地招呼:“爷,公子,你们来了啊,来了好,来得好。” 唐青已官居从二品,旁人见他都问候一声大人,老马却坚持称他公子,一如初见那年。 他来的次数不多,这还是第三次被萧隽带过来。 到了屋内,老马将热菜热汤送上桌,又将新酒温了温,对唐青说道:“虽然公子极少来,但这壶果酿始终给您留着。” 唐青有些感动,没想到只见了两次面,对方居然一直惦记自己,还为他专门酿了酒。 如此,唐青和萧隽对坐。 又一个新年,居然是和对方过的,他已经两次跟萧隽在这间院子过年了。 萧隽挑出几块鱼肉和汤放进瓷骨碗中,推到他手边:“尝尝。” 唐青眉眼微弯,低头尝了碗里的鱼肉。 不知不觉起了阵风,莹莹雪白无声无息的从檐瓦飘落,伴着温酒和菜肴,唐青与萧隽用完了这顿宵夜。 再出院门时,满地皑白覆盖着整座邺都王城,是个瑞雪丰年之兆。 唐青吹了口气,浮出茫茫白雾。 第203章 他笑了声,萧隽放低声音:“时辰不早,送你回去休息。” 马车候在门外,这会儿唐青也比较乏了,没有推拒。 车上,唐青看着自己的兔子面具被萧隽拿在手里,发自真挚的笑了笑:“今夜,谢过陛下。” 萧隽没问他话指何意,一直到了府邸,唐青欲下马车,左右却不见车夫搬来马凳。 他正待叫人,背后笼来麝香气息,萧隽将他抱了下去。 “陛下……” 唐青微微皱眉,收起适才的笑容。 “臣自己走。” 萧隽:“满地积雪,当心冻着了。” 唐青开口,声还没出,迎面又来一股风,吹得斗篷上的毛领直扑进嘴巴。 萧隽淡笑,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就到寝屋了。” 唐青的寝屋,萧隽出入比他这个主人还要娴熟。 将他放在床上后,萧隽召来一名暗卫,吩咐对方送热水进屋。 唐青从榻间坐起,解开斗篷挂好,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这是臣的房间,您可以出去了。” 萧隽睨他:“连茶水都不招呼一杯,就急着赶孤走了?” 唐青垂眸:“臣不是这个意思,天色不早了,臣很感激陛下今夜……” 他话还没说完,脸颊袭来温热,萧隽拿起绵软的巾帕沾水,打湿后替他擦拭。 “陛下,您不用这般,” 他避过脸,因在小院喝过果酿,经热水打湿的巾帕一擦,肌肤顿时红得如同抹了水粉胭脂。 萧隽动作一顿,转而替他擦着手。 唐青轻轻挣扎,巾帕落入水盆,水珠溅在帷幔上,飘纱摇晃,唐青湿漉漉的腕子一紧,整个人皆被萧隽压在床头。 萧隽看着他,极其浅淡的瞳孔闪过一丝受伤。 “又要说那些拒绝孤的话是么。” “今夜听暗卫来报,说你独自在书房看书,寥灯独影,又对着窗外恍惚,孤一听,心口便揪紧,设计了一场街头巧遇。” 唐青:“……” 萧隽:“孤只是想陪你。” 唐青掩低睫毛:“臣明白。” 萧隽俯下头,高挺的鼻梁隔着衣襟蹭了蹭唐青的颈子,嗅到从皮肉里带出来的香,方才那阵失落很快被其他心绪取而代之。 唐青推了几下,萧隽由着。 当雪白柔软的指尖滑过侧面,萧隽偏过薄唇,精准地啄了啄纤长雪白的手指。 唐青瞪大眼,指尖像被烫了那般收起,手指连进心脏,肺腑也充斥着异样的微醺热感,许是迟来的酒意上头。 萧隽笑了下,目不转睛看着他:“孤想亲你。” 唐青真是醉了,手脚失去了力气,没有避开俯下的萧隽。 屋内静得唯有喘气的声响。 刮弄在唐青唇边的痒意缱/绻而潮湿,他抑制不住地微微启唇,只此一刻,萧隽伺机而动,火热的舌头沿着柔软的唇缝深深抵入。 第116章 唐青头昏脑涨, 唇畔酥麻火热。 每每想推拒,手腕子连着指尖俱被萧隽握住,以连接不断地啄吻仔细描绘。 濡湿温热的舌触过耳根, 唐青面红如潮, 断断续续地出声制止:“陛下, 别……别这样……” 萧隽哪里听得入耳, 只觉口舌所过之处, 萦满了潮湿馥郁的香甜。 彼时萧隽就像一个渴死在沙漠里的行者, 深深埋入高挺的鼻梁和炙热唇舌, 从唐青身上竭力攫取甜美芬香的干霖。 已过了许久,飘纱让唐青扯落了一半。 他全身绵软地蜷在榻内,气息不稳。 余光如潮水落向颈畔, 这次指尖凝聚了所有的力气,往拱入衣襟内的面孔一推。 拉扯中,少许指尖刮破萧隽眉眼,沁出几滴鲜红的血珠子。 唐青心内一惊, 还未开口, 却见萧隽微微扯动薄唇, 唇上残留着亲吻他时印出的一片湿渍。 唐青忍着心绪,待平复气息,适才冷声道:“陛下再这般,臣就不客气了。” 无奈他嗓子喑哑,此情此景说的话没有几分震慑力。 萧隽笑笑,复又低头。 吮吻的渍声再度响起,萧隽眉骨周围俱是欲色带起的潮红, 血珠子氤开了,叫人看得惊心动魄。 唐青在对方吻下来前, 手心脱离意识,等他反应之后,右手已经扇在萧隽侧脸上。 萧隽脸都没偏半分,微微侧目朝他露出笑意,低声道:“不疼。” 说着,又将他的手按在面庞,怜惜的吻了吻雪白的细腕:“没打疼吧。” 唐青气都喘不匀了。 无论求饶还是动手,软硬兼施,对萧隽都起不到半点威慑力。 手腕上濡湿的触吻离去,萧隽定睛看着他,在唐青开口前,从他身上起来。 萧隽半蹲在床榻,眉目俱是温情。淡色的瞳孔不复素日冷漠,长指舒展,想替他整理凌乱的发丝。 唐青背过身,又将锦褥拉起,把一身的凌乱掩去,没给对方这个机会。 萧隽:”你先安心歇息,有什么吩咐尽管使唤外面的暗卫。” 唐青沉默,待萧隽走到门外,他动了动身子,又听对方低沉开口:“过几日见。” 唐青:“……” * 元年伊始,瑞雪覆京,子时将过,整座王都仍沉浸在绚烂斑斓的烟火之下。 寝屋内一盏残灯孤影摇曳,过了许久,火光倏地冒出一缕残烟,蜡烛燃至天明时,唐青没有起身。 第204章 兰香送了盥洗用具进屋,笑吟吟地道:“先生,新年好。” 待见到榻间毫无动静,连忙放下木盆,靠近了问道:“先生,身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唐青动了动眼珠:“无事。” 甫一开口,这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兰香送来茶水,唐青连饮两杯,缓解嗓子不适症状后,抬眸,瞥见兰香紧捂嘴巴,杏眼瞪得厉害。 小姑娘眼眶通红:“先生,可是……可是皇上欺负您了……” 她鼓起勇气说出大逆不道的话,话落,发际两侧源源不断地沁出冷汗,泪水滚成珠子,双手颤抖地替唐青拉好松散的衣物。 唐青还算镇定:“寻面镜子给我看看。” 兰香一听,又要落泪。 待拿到铜镜,唐青对镜端量,脖颈的肌肤一片青痕,诉说着昨夜醉后的暧/昧有多荒唐。 他叹息:“莫要哭了,皇上与我的事就如一团乱麻,此事你知我知,勿要声张。” 兰香点头应是,虽有唐青宽慰,但这日始终顾虑重重。 旁人忧愁,唐青作为当事人,想了大半夜,早就看开了。 他一如往日在府内休养,等上元节的假期过完,身上的吻痕也消散了几分,出门裹得厚实些,旁人也看不出来。 如此,等回宫上朝那日,议会刚散,唐青目不斜视地随着人群离殿,才出大门,李显义疾步寻来。 “唐侍郎且慢,陛下有请。” 唐青:“敢问常侍,陛下召见本官,可为公事?” 若是私事,他便寻个由头不去了。 李显义惊讶。 天子召见,哪有臣子回绝的道理,且唐青平日温和端庄,何曾像这般明确流露拒绝的意思。 李显义:“咱们做臣子的,岂敢妄自揣测圣意?” 唐青不甚分明的笑了笑,要说揣摩圣意,没人比李显义更擅长了,此人明的暗的撮合他和萧隽数次,只是他这几年给萧隽办事,办得还都不错。 一朝成为天子近臣,李显义这才歇了那份撮合的心思。 毕竟娈宠和能臣,李显义和他主子一样,都是偏向后者的取舍。 拉扯几番,唐青仍随李显义去了颐心殿。 ** 殿前的积雪早就扫净,长阶洁净,入内铺置着厚实干燥的毡毯,沉香袅袅,萧隽不在御案前,而是招呼唐青与他下棋。 棋是唐青曾经送出的象棋,萧隽已经换了一身墨色金纹的常服,先是看了他一眼:“坐吧,唐卿已经几年没与孤对弈了。” 这些年萧隽始终独自对弈,时隔几年,第二次和唐青面对面下这盘象棋。 唐青微忖:“陛下若无公事,臣请告退。” 萧隽:“孤打算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不日带军驻守幽州西境,卿可有什么想说的。” 唐青:“……臣无异议。” 韩擒追随萧隽数年,有从龙之功,这些年又累建桩桩功劳,莫说封侯拜相,封他一个大将军是迟早的事。 萧隽笑笑:“卿这几日过得可好。” 唐青:“臣很好,谢陛下关心。” 萧隽:“孤却不好。” 唐青:“……” 萧隽:“卿就没有什么话想对孤说的?” 唐青:“臣无话可说。” 萧隽:“那件事……” 唐青:“陛下与臣除了公事,没有其他事。” 萧隽眼也不眨:“孤心悦你。” 唐青:“……” “这些年,孤看着你,陪着你,等了几年,若再等下去,也无不可。但那日回宫,梦里都是你的模样,几日来,孤夜不能寐,每每回想,只觉心荡神驰,怦然意动。” “唐青,若最初孤不曾强迫你,不曾做那些叫孤后悔的事,你可会接受孤的心意?” 第117章 殿内一片寂然, 唐青垂下的眸光落在象棋上,良久,似叹息般开口。 “陛下, 臣从不做事后的设想。” 已经发生和没有发生的事, 不在他的考虑范畴之内。 至于那些经历过的, 他从不怨天尤人, 如果路线错了, 那就想方设法矫正, 世上能自救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萧隽吃了他一子, 未被这句回答激起怒火,反而勾起浅淡的笑意,说道:“至少卿没有否认。” 唐青指尖一顿, 按着象棋沉默。 记忆回到四年前,他的确没有忘记见到萧隽时的那一幕。 隔着茫茫雨雾,这个马背上居高而下和他对望的帝王,与他目光相撞, 一瞬间给他带来了无法形容的震动。 两个时空穿梭, 那种初见时灵魂碰撞的感觉他第一次经历, 很难忘记。 萧隽再次吃了他一子,車直指他的帅。 唐青无奈:“陛下,我又输了。” 萧隽不置可否:“卿没有认真。” 唐青无声一笑:“即使臣全力以赴,输了这局棋只是早晚的问题。” 棋局如战场,透过棋局博弈,可以知悉一个人心思。 大邺这几年施行休养生息之策,萧隽并未因此懈怠了骨子里的战意和运筹帷幄, 对方天生就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无论对事还是对…… 唐青收起心思, 浅笑着摇了摇头。 萧隽:“再开第二局?” 唐青:“无论多少局,臣都不是陛下的对手。” 第205章 他只想求全,求自我,以退为守,但萧隽想的是征服,攻势如雷霆千钧。 萧隽看着他:“若卿向孤服软,怎知孤不会让你从孤这里赢了下一局。” 唐青:“若真那样做,陛下就不是陛下了,服软乞来的胜利果实,滋味未必有多好。” 萧隽:“卿连试都不愿意尝试,便笃信滋味不好?” 唐青:“……” 他温声转了个话题:“臣想告退了。” 离开时,唐青细心拢了拢斗篷,尤其将脖子遮围得严严实实。 萧隽停在他身后,看着他有意的遮掩,说道:“今日孤会差人宣召任命韩擒为定西大将军的谕旨。” 唐青背着身没动:“几时启程?” 萧隽并不介意唐青向自己询问此消息:“三日后。” 唐青:“臣知道了。” 他向萧隽拱手行礼:“臣请告退。” 萧隽走到门外,此时唐青就要下台阶,余光一转,望着四周把守巡视的禁军。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传出去不知又要招起多少闲话。 他率先停步,温声叮嘱:“陛下,请留步。” 萧隽挑眉,唐青不再多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冬凄楚,春潮将至。 起了股风,萧隽目送远去的唐青,青年披着的雪白貂篷迎风而摆,好似一朵洁白无瑕的雪莲花。 李显义迎到门后:“陛下瞧着心情不错。” 萧隽没有否认。 韩擒定驻幽州,皇叔也不在王城,唐青身边只有他,纵使方才没有得到回答,可唐青并未否认。 他此生只在疆场中纵横,在江山社稷上博弈。于战事,不管危机多少,又或失败的几率远超胜利,凡是有一丝机会,足可让他抓住时机,扭转乾坤,乘胜追击。 只要唐青没有否认,抓住这一丝机会,即使微弱,于他而言也足够了。 ** 年初积压许多公事,唐青回到府上,用过膳食便去书房处理。 已过掌灯时分,外头飘了雪,他执起手边的茶水,入喉温热,清香的茶息化解几分疲惫。 兰香进门催促:“先生,该歇息了。” 唐青头也不抬:“再等等。” 又忽然问:“几时了。” 兰香看他过度辛劳,有些不情不愿地应道:“都要过子时了。” 唐青轻喃:“是很晚了。” 这几年他作息规律,忙到此时,头脑已经昏沉得不行,明日一早还要送人出城,于是歇了办公的心思,打算回房睡觉。 刚起身,人就晃了晃,眼前的灯火也跟着摇晃。 兰香眼疾手快地搀着他,愁眉苦脸地劝着:“先生,明日不许忙到这个时辰了。” 唐青边走边轻揉眉心:“好。” 兰香嘟囔:“知道您是为了空出时间送大统领离开,但也不能不顾身体呀。” 明早韩擒启程去幽州,此一别,不知何年才能再相见。 韩擒是唐青两世中少有的知交,无须对方通知,出于情谊,他也会相送一程。 想着此事,唐青睡前服用了一剂汤药后,很快沉沉入睡。 ** 翌日,天刚灰亮,他起身更衣,就着兰香送进房内的温水洗漱。 昨夜落了一宿的雪,唐青穿着厚实棉绒的御寒衣物,乘坐马车赶往城门方向。 一地寒白,朔风凛冽的刮着城门,目光所及,威武严肃的邺军整装待发。 军队为首的男子着玄色铠甲,唐青出现在城墙高处,瞬间看到韩擒的背影。 对方似有感应,侧身回首,与他遥遥相望,很轻地点了点头。 城门外十里地,唐青的马车不紧不慢驾驶在官道上,直至帘子外响起一道声音。 “先生。” 唐青以指尖挑开车帘,朝对方浅笑:“我来送你。” 韩擒目光涌出感情,还有不舍。 唐青下了马车,韩擒牵着马与他落在军队后方。 “原本想早点来送你,结果还是晚了些时辰。” 韩擒低声道:“先生有此心意,我已知足。” 唐青舒缓地呵出一口气:“在幽州好好照顾自己。” 韩擒看着他:“先生也要照顾好自己。” 他笑问:“会舍不得离开吗。” 韩擒不假思索:“会。” 但他须得离开,父兄留在邺都,皇上需要他治理幽州。且在西北那片疆域上,每一处都流传着关于唐青神降的事迹。 为此,无论出于忠心还是私心,他都甘愿守护那片土地。 瞥见十五里的石碑,韩擒先开口:“就到这里吧。” 唐青停步,还欲说话,身子一暖,却被韩擒拥入怀里,紧接着微微冻红的鼻尖印下一道濡湿温热。 韩擒拥着他,吻着他,这份亲昵已不再适合他们,但面临分别,唐青闭起眼睛,没有推开。 不久,韩擒松手:“先生,我走了。” 他一双星目中含了泪意:“多谢先生没有推开。” 唐青背过身,唇边始终扬着笑。 直到再也看不见军队和韩擒的踪影,他垂首,神情有些黯然,眸里微微湿润。 远处的林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萧隽透过车帘,看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语的青年,目光闪过几分妒意,几分痛楚,几分失落。 第206章 百转思绪最终归于平静。 他低沉地开口,仿佛自言自语。 “这是孤让他最后一次为别人落泪。” 第118章 从邺都关口出城的路只有一条, 过往停放的马车寥寥无几。 唐青沿着官道徐慢返行,很快知道有人跟着自己。 理应是萧隽派来的,又或者就是萧隽本人。 他没有靠近, 径直走自己的路。 接送他的车夫未得他示意, 也没有轻易出声, 而是安静地跟随着。 另一边, 车内的李显义轻声问:“城外天寒, 可要稍侍郎一程?” 萧隽:“他知道孤在跟着, 这时候无须接近, 让他独自静静。” 李显义称喏。 话罢,随陛下一同望着在林间独自前行的那抹背影,瞧着瞧着, 蓦然发现,威严淡漠的帝王多了以前不曾有的柔软和耐性。 * 天色很快阴沉,将要落雪。 唐青赶在下雪前上了马车,回府邸不久, 他揉揉泛红的鼻尖, 在城外逗留接近一个时辰, 毫无疑问地感染了风寒。 眼看兰香愁眉苦脸地又要念叨,他披着满背乌发严严实实裹在锦被里,好笑不已地开了口。 “喝剂药汤捂会儿便无甚大碍。” 话虽如此,当兰香火速把药盛给他时,唐青仰天而望,幽幽叹息,就差没捏着鼻子喝了。 这几年在古代喝了不少中药, 始终不习惯药汤苦涩的味道,不如药丸来得方便。 轮到兰香好笑, 她双手叉腰,挺直腰背的说教道:“先生这般怕喝药,今后勿要在外头吹那么久风呐。” 唐青连连称是,丝毫不觉自己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人,被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斥责有多丢脸。 他活了这些年,也就对身边的兰香偶尔有些贫嘴的闲情。 二人打趣几句,唐青药效起来,很快把自己蒙在温暖柔软的被褥里睡了一觉。 觉至午后,他在书房理了一些堆积的公文,待用完晚膳和药汤,很早就睡去了。 翌日门前落满积雪。 兰香和副管事带着两名仆人清扫,见他出来了,几双眼睛亮晶晶望着,无一不扬起笑脸问候。 “先生早。” “大人早。” 唐青浅浅一笑,逐个回应他们。 他一席绛紫色儒雅秀致的官袍掩在斗篷里,行走时腰间的玉质官饰和环佩轻轻相碰,泠音叮铃,端地飘逸出尘,踩着干净的阶梯坐上马车。 府邸的几人一致目送马车平稳驶远,直到看不见半分踪影,这才意犹未尽的收起视线。 府邸人的热情,唐青尚可淡然相对,殿中宣布下朝时,金銮宝座上投来的那道目光,却叫他讪讪回避。 唐青夹在一众官员中准备默默离开,拐个道,又被等候多时的李显义截住了。 李显义笑道:“侍郎,陛下有请。” 唐青双手拢在斗篷里揣着,遥遥望了会儿灰蒙蒙的天。 李显义耐心地陪着他装傻充愣,半晌,只好去了颐心殿。 殿里暖气很足,沉香微醺,刚入大门,便觉心里有股沉静安宁之感。 他解下斗篷,宫人将其小心铺展开悬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 唐青踩着厚底的毡毯,还没走几步,便知有人看着自己。 隔着一扇九龙逐日的屏风,萧隽眼也不眨地望着他。 唐青拱手:“见过陛下。” 萧隽示意他品尝案几上的温茶,唐青饮了一盏,良心评价:"好茶。" 萧隽道:“今年进贡的云顶雪景,过会儿让宫人给唐卿送些到府上。” 能呈至御前的贡茶,珍稀程度可想而知。 唐青垂眸:“多谢陛下赏赐。” 萧隽指腹在案前轻轻敲了一记:“今年治理冻灾的策略有劳卿整理,天冷,多加休息,注意保暖添衣。” 唐青又准备说些恭维的话,萧隽话锋一转,与他就治理冻灾政策聊了一会儿,随后差人送象棋过来。 暖阁里静谧,偶尔响起棋盘落子的声音。 连着几日,唐青只要进宫上值,总会被请到颐心殿和萧隽下象棋,过程也不闲聊什么,等他琢磨出来,棋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慢。 萧隽的意思他明白了,这是在借棋意表露运棋人的心思。 唐青抛开公事不想了解对方,萧隽便借棋传心,甚至慢慢剖开他的弱点,叫唐青有了进攻的机会。 静默许久,萧隽问:“为何不继续攻势?” 唐青摇头。 恰逢李显义送折子进来,到了萧隽批奏的时辰。 奏折经过归类,一部分被略过,唐青知道那是什么。 尚书台也会处理呈递到御前的折子,一部分他们决断,一部分送到御前。 萧隽在位第七年,后宫始终悬空,前几年官员们还稍势收敛,不敢多言,这两年关于充纳后宫的谏言又陆续多了起来。 不管奏折几多,萧隽都未曾批过。 他望着眼前的棋盘,贵为天子,只要有意,多的是愿意学会象棋规则陪他下棋的人,但这些年对方始终独自对弈,又或…… 唐青暗叹,怀着复杂的心绪起身向萧隽告退。 走到门后时,他系着斗篷的动作停下,忽然回头看了一眼,与对方投来的目光刚好交汇。 唐青偏回侧脸,萧隽道:“过几日孤去城郊骑马,卿可要一起。” 第207章 唐青婉拒:“恕臣有些私事处理。” 萧隽:“也好。” * 唐青如往日下完棋后离开皇宫,刚入大门,瞧见兰香和副管事正在院中处理去年夏至囤积的粮米。 兰香道:“这些米遭受湿潮,若不及时吃完,过不了多久就要发霉了。” 府内不缺粮米,素日都会屯放整屋。此时收拾出来受过潮的米,约莫可装三车左右。 他们一时片刻吃不完这么多,唐青略忖,吩咐兰香给另外两名仆人发放一些,余下的,便装上车运去城外,免费分发给县村里的百姓。 今年冻灾频繁,无论寒暑,除了几座繁华城邑庇护的百姓,其他地方的百姓过得并不顺意。 赶上受灾严重的地方,百姓会往大城方向迁移,大城获取物资的方式更多,运气好的话可以度过这个冬天。等最冷的时节过去,待春日回了暖,才返回住地耕织。 兰香连忙应是,和副管事一起整理,不消三日,收拾出整整五车的米。 五车大米运往县乡当日,唐青也跟着去了。 他去的地方叫牟高乡,离邺都有将近一个时辰半的车程。 乡里的百姓听闻有米粮发放,老的拖着小的出来排队领取,乍一见到唐青,纷纷跪拜,喊着见到了仙人。 唐青宽慰几句,许是模样好说话又温和,乱成一团的乡民都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副管事带着人管理秩序,让百姓乡民排好队伍,只不到半时辰,几车粮米全部分发完毕。 唐青坐车返城时,一伙不知哪里来的人把他们的马车围住,声称想要他救济一些粮食和钱财。 口头上说是求助,其实更像打劫。 唐青坐在车内,隔帘观察,这伙人面目凶恶,体格也健壮,明摆着就是寻机挑事的。 他还没开口,那伙人便冲了上来。 随行潜在附近的暗卫出现,不用多时将其捆绑起来全部制伏。 一伙壮汉望着唐青求饶,嘴上问他是哪家公子。 唐青不语,未报家门。 若报家门,明日该有折子呈到御前参他几本了,参他以官威仗势欺人,欺辱流民云云。 这几年他主张诸如削减官秩,下发土地,赋税薄收的政策陆续在大邺全境推行,分化阶层利益的后果就是得罪了不少人, 但他背靠皇帝,又没什么由头参他,即使有心,过去也没太明显的动作。 暗卫领头上前示意,唐青吩咐:“带回去交给官府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 傍晚前他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听门房说有贵客在前厅等候。 潜在身边护着他的暗卫是萧隽的亲军,他一出事,消息应该立刻就传回了宫里。 唐青入厅,负手而立的男人背回身,径直走到他面前,目光垂落,丝毫不动。 他别下眉眼:“陛下。” 萧隽:“可有受伤。” 唐青摇头。 萧隽:“可有受惊?” 唐青还是摇头。 萧隽仍看着他,道:“还不若将你留在宫里陪孤下棋,省得你在如此冷的天跑去乡里。” 唐青想再开口,门外宫人传唤,却是把宫里的刘执太医请来了。 他道:“臣无碍。” 萧隽软了语气,低沉道:“先看看。” 检查一番,唐青只风寒未愈,太医给他开了点常见的药,还有些宁神养气的辅汤。 待人都离开,唐青倚在榻前想起身,萧隽将他按了回去:“好好歇着。” 唐青:“臣还没用膳……” 萧隽:“过会儿你那丫鬟自会送到屋里。” 目光相对,唐青先别过脸,萧隽笑笑。 静默中,萧隽忽然从他枕边勾起一条编绳,拿出熏置的香囊,放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把玩。 “这个香囊,可能送给孤?” 唐青:“……” 萧隽:"若不愿意那就罢了。" 唐青:“陛下,这只是寻常不过的香囊……若陛下想要,臣自是奉上。” 他想去盒子里取几个新的,萧隽依旧将他揽回床榻:“孤只要这个。” 唐青:“……” 萧隽理着他散在枕边的发丝,见唐青眉眼低垂,忽然开口:“过去卿说给孤做那把刀的话,不作数了。” 第119章 萧隽看着唐青的眉眼说完这句话, 此后,寝屋内安静许久。 唐青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对方目光里的柔和下来的热烈, 微微灼着他, 还有未道明的情愫。 萧隽理着他发丝的手指一顿, 握在他细白的腕子上, 虽未开口, 桎在腕间渐渐加深的力气却又什么都说了。 唐青呼吸停滞了一下, 别开眸:“那又如何。” 后悔了, 又如何? 是要收回他的权利,把他从如今的位置上拉下来,还是另有打算? 无论囚他或放他, 身为君王,至高无上,要整治他,只不过动动嘴巴的事。 唐青超乎预料的平静, 萧隽目光一痛, 低声问:“孤在你心里, 仍是那样的人?” 唐青:“……” 目光相汇间,彼此皆微微一震。 唐青掩了长睫,哑然稍息。 还待说些什么,兰香侯在门外,说是晚膳已经准备妥当。 萧隽道:“先用膳,今日叫卿受惊了。” 第208章 唐青也知刚才自己的话有点伤人,遂轻轻点头, 权当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二人份的膳食,四菜两汤, 唐青脾胃一般,吃的多以清淡为主,所以上桌的都是淡食。 他在饮食方面对于肉质食物并不避讳,去腥去油即可,对他来说,能吃亦是种福气,身体有力气和元气,才能加快恢复的速度,提升免疫力。 唐青多夹了一块排骨,转眼就看到萧隽夹起几块排骨和莲藕放入瓷骨汤碗中,将汤碗换到他手边放着。 沉默地用了会儿晚膳,唐青尝了几口汤,侧首抬眸,恰好撞入萧隽悄然落在他脸上的目光。 萧隽盯着他水润鲜亮的唇,半晌无言。 “陛下——” “卿——” …… 唐青:“陛下有何吩咐?” 萧隽:“卿可有什么想说?” 同时沉寂又再次响起的话语,使得二人对望的眉眼相继怔松,冲散了适才的安静,唐青兀自笑了笑。 “膳食清淡,臣唤后厨再多备几道送来。” 萧隽:“不必劳烦,孤就要回宫了,卿早点歇息。” 能与唐青有此平淡自然的氛围用膳,萧隽心知得来不易,也知适可而止,若再继续久留,又该引得唐青冒出回避的念头。 唐青轻轻颔首:“臣送陛下。” 萧隽没有拒绝。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堂屋,穿过前院,此刻四周沉浸在晦暗之中,方才入夜,空气里飘起几分潮湿的冷意。 萧隽在门前坐上马车,并未立刻落帘,而是看向阶台上的那道纤细素影,锋利的眉目专注,浮出些许缓和下来的柔色。 “等到今年开春,卿可愿随孤到近郊走走。” 唐青:“……” 明明可以一道口谕决定的事,偏要向他发出邀请。 他拱手拂了拂身:“臣领命。” 萧隽很淡的勾了勾唇,只当他答应,略去了后面的话。 “夜深风寒,卿进屋了罢,孤回了,明日见。” 唐青目送马车驶远,听到兰香的催促声,这才收起视线,心里缠绕着几许复杂,徐步回了屋内。 ** 翌日,就如他所料,一早便多了几份参他的折子。 先说有群众目睹他欺压流民百姓,又砰击他这几年恃宠而骄,凭仗皇恩,忘了做官的本份。 折子刚出,唐青倒是淡定。 这几年,参他的奏折不多,可也不少,但都被萧隽压了下去。甚至因萧隽的庇护,底下的官员连带着萧隽也参上了。 官员互参在朝上成了日常,唐青在尚书台任职几年,已然司空见惯, 他不急不慢地出列,还没自辩,便有文职一派的官员出列为他说话。 自韩擒西去幽州,在朝上与他甚亲的几名武官也替唐青站了队。 尚书令寇广陵更是堂堂正正的袒护下属,怡然笑道:“唐大人品性德行非但天地可鉴,我想诸位大人也是有目共睹。这些年他为皇上,为了大邺殚诚毕虑,慎终如始,更是几次孤身犯险,在外几欲丢了性命,何来忘记本份?” “且唐大人身薄羸弱,仍在天寒地冻时亲自赶赴乡县援灾救民,试问在场有几人能做到?” 旁的文官说道:“唐侍郎在返程中途受惊是小,若那些个流民不知轻重致使侍郎受伤,岂不是我大邺的损失?” “唐大人晋升官秩已久,位列从二品重臣,前不久下官却见大人出行时一贯的素简低调,那仪仗规格恐怕连四品官员都不若,此廉洁之风,叫下官钦佩之极,汗颜无地。” 萧隽目光不复往日淡漠,忧切之意浮露。 他开了口,亲自添了唐青的仪仗,提起今年修缮藏书楼一事,还给唐青赐了明兰学士的头衔,将他调去攥复旧籍。 修攥典藏的旧籍是一桩还不错的美差,做好了有功,给官秩镀层金,且无须忧心劳虑,比起在尚书台操劳,把唐青暂时遣去攥修书籍,萧隽还是挺满意的。 唐青去年辗转冀、幽二州负责边贸,被俘去突桀,整年下来长途奔波劳碌,回来后又随尚书台一众官员参拟今年初政,调去藏书楼,也是让他真正休息一段日子。 议完藏书阁,萧隽继续钦点了几名官员,分别调往南境各州,负责治理今年的水患灾害。 点完一批官员,意味着都得到了提拔晋升的机会,艳羡的目光很快分散在大殿之内,集聚在唐青身上的视线便逐渐少了。 散了朝会,唐青照例被请去颐心殿。 暖阁内,萧隽换了一身常服,棋盘上的象棋已经摆好,眼前的阵势,只等他一人了。 萧隽替他倒了盏茶,道:“坐。” 唐青顺从坐在棋盘另一边,饮完茶暖了身子,夷然自若地先和萧隽下完这局棋。 萧隽道:“指使流民滋事的幕后之人找到了,属左长史门下。” 左长史,也是当今魏太尉跟前的红人了。 唐青安静听完,并不意外,与他之前料想的大差不差。 自他主张官秩削减制度以来,凡朝内官员三代无功勋累建,俱被取消爵位,成丁后继承父爵多数降级,私下埋恨他的官员其实并不少。 他也知萧隽今日调他去藏书阁的意思,一来借机暂掩锋芒休养身子,二来,顺势给他建立劳绩的机会。 萧隽问:“可想离开尚书台。” 第209章 唐青抬了抬眼皮,嗓音清正道:“臣如今很好。” 以他目前的处境,想再晋升难度颇高,再往上,便为尚书令一职。 若调去外廷,官秩晋升的机会就多了不少。 但外廷掣肘颇多,党派相争犹如巨网樊笼,留在内廷,他只听命君王一人,牵束少了很多。 且唐青对目前的处境并无不满,居于三公之下,与九卿相比,又多了优势,加之尚书台的同僚各个真心待他,唐青笑道:“臣留在尚书台。” 又道:“多谢陛下为臣考虑。” 萧隽道:“卿一派云淡风轻,孤倒想替你争一争。” 唐青不解。 萧隽:“大邺君后的位置,你想不想坐?” 唐青眉心一跳:“陛下慎言。” 萧隽吃了他一子,手中如御千军,目光却浮出些许柔色。 他的神色很是自然: “孤心悦你,想与你同享九州山河,治理天下万民,此话皆出自肺腑真心,君王一言,何谈儿戏?” 唐青不说话了,象棋执在指尖,垂眸思考,良久才有了下一步的动作。 萧隽道:“此诺无悔。” 唐青:“臣出身微末,只是个平凡人。若未来有了伴侣,与对方,也只有彼此,陛下身份尊贵,与臣——” 萧隽道:“过去你曾说,为情为心,此生只取一人。” 唐青:“……” 那时他只拿类似的话当成拒绝的借口,没想对方此刻提起。 萧隽道:“这几年后宫空置,今后也会如此,孤没有违背你想要的。” 唐青从那双淡目中读出了意思。 萧隽等着他入主后宫,做他大邺的君后。 一个心神不注意,棋盘上他的帅棋又被吃了。 第120章 仲春之月, 乍暖还寒,逢此时节,唐青的身子总是病一阵好一阵, 咳症断断续续的, 竟是缠绵了将近一个月。 他今日无须去尚书台, 在府内用完早膳服了汤剂, 等外头的风稍微停止, 天色半晦半明, 是个阴天。 他整理好衣物, 准备乘车去宫内。 兰香在长阶底下仔细嘱咐,唐青坐在车内,把她递来的东西都接了好好放着。 有蓝白色相见的药囊, 里面装着缓解咳嗽胸闷的甘草药片。硬币大小的瓷罐,装着润肤护手的膏脂。还有滋养脸部预防过敏脸脂,用天青色裂纹的瓷罐装着,这是萧隽之前差御医给他调配制作的。 他一脸无奈与温柔, 将兰香备好的大小瓷罐药囊统统带在身边。 入了皇宫, 唐青径直前往藏书阁, 跟进纂修旧籍的进度。 书阁门外,两名与他一起负责修攥的同僚搬了许多文卷到一楼,他们准备等天色出晴时,将这些夹着腐味的书带到日头底下摊开了晒晒,去味驱虫。 二名同僚见到他,纷纷笑着开口:“侍郎来了。” 唐青回应了二人的招呼,道:“可有何事我能帮忙?” 说着, 将袖摆往上捋去。 他今日不上朝,只着了春衣常服, 外罩嫩青水墨风晕染的宽袍,露出一截细长纤美的手腕。 腕子如雨露里倾出芽的笋,雪白柔嫩,接过同僚怀里捧来的文卷时,指尖无意相触,对方猛地怔在原地。 唐青抱着书走向一楼,空气里散出一股温暖浅淡的药香。 药香仿佛沾染在驻足发呆的同僚脸上,只见他霎时了一张脸,盯着被唐青碰到的手指,七魂飞了六魄般,心跳急速地返回二楼搬运余下的书籍。 临近正午,晴日破云,日色落在红墙碧瓦的宫墙上,琉璃瓦折出盈盈流动的青绿色,投射出温暖古韵的光芒。 唐青与同僚把书籍都搬到空地晾晒,忙活一阵,血气涌向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 近些日子他病气缠身,此刻有些苍白的面颊浮出两抹殷开的红,唇瓣的血色也显出许多。 同僚见他如此,说道:“这会儿晒着,不若侍郎先回阁楼坐下,此地留下官看守就好。” 唐青接受了同僚的建议,往返藏书阁时,在一道回廊的角落有人背对着外墙蹲坐,手里似在摆弄。 他悄然走近,听到此人嘀嘀咕咕的算着什么, 另一名搬运旧籍的同僚瞧见,说道:“李问,让你筹计晾晒的文卷,你又躲起来偷懒!” 那蹲坐的李问说道:“大人这就冤枉小人了,小人不正是在筹算么?” 同僚:“晒在太阳底下的书卷几多,你这么点筹棍能算清楚?” 李问指指脑子,斩钉截铁道:“能!” 从二人对话和眼前的形势看,唐青大致弄明白了情况。 李问负责统计。 在大邺,乃至当今朝代,计数多以来筹棍来算,计算数量越大,需要摆弄的棍子也就越多,若以平日筹算的方式来计数晾晒的书籍,此时地面该摆满一大摞棍子。 唐青笑了下,心知这个时代计数总归不如现代方便快捷。 他让李问起身,随他一起到晾晒文卷旧籍的地方。 李问:“大人有何吩咐?” 说着,并不敢与唐青对上眼神,容易脸红。 两名同僚也跟了过来:“侍郎可要我们帮忙?” 唐青来到晾晒的场地,让李问与他一起统计当前的书籍数目。 李问道:“大人,您别小瞧下官手里的筹棍少,下官以口诀配合,筹算的速度只比寻常人快。” 第210章 唐青没说话,拿了一只炭棍:“开始吧。” 李问和两名修攥学士纷纷睁大眼睛:“大人,您只要一根筹棍?” 唐青微微抬脸,眸光里带着平和稳定的力量:“足矣。” 李问踟蹰,唐青视线扫过四周,在地上写了些数字。 修攥学士盯着陌生的字符,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疑惑。 李问开始摆起筹棍,在心内以口诀运算了一会儿,耳旁落下一道清润如玉的声音。 唐青笑着说了个数字,李问诧异,待他将旧籍算完,已过去半刻钟,得到的数目与唐青的分毫不差。 李问诧异:“大人,您莫非只以这些奇怪的字符筹算出结果?” 唐青颔首:“自然。” 又道:“这些阿拉伯数字,搭配运算符号,很快就能算出结果。” 数字计算,远比筹算来的方便,一目了然。 也正是此刻,唐青心底忽然冒出了一些新奇的想法。 春日枝头点缀着薄红嫩青,晴光灿烂,远不及落在青年眉眼的春色,远看犹如一卷灵动温柔的画。 两名修攥学士和李问忽然跪下,齐齐叩拜:“参见皇上。” 唐青转过头,萧隽不知几时出现,站在墙门看着他。 唐青迎上前,正欲拱手行礼,被萧隽拦了下来。 四周的人俱被屏退,萧隽看着他指尖残留的炭黑痕迹,待宫人送了丝帕,替唐青擦拭。 唐青蜷起指尖:“陛下,臣自己来就好。” 萧隽也不勉强,帕子交给他,走到书写数字的地方:“这是什么意思?” 唐青一边擦手一边回答:“数字,阿拉伯数字。” 说着,他把数字计算的概念和运用与萧隽详细解释,又道:“陛下,臣想将数字在大邺推广开来。” 数字的运用和计算渗透许多方面,如今的筹算过于冗杂,若能普及,不失为一件好事。 萧隽定睛看着他:“这也是唐卿那个时代的?” 唐青:“回陛下,正是。” 萧隽目色平淡:“卿的想法很好,可想在大邺推及,并非易事。” 唐青沉默:“……臣明白。” 历代以来,书籍一直为贵族和世家垄断,知识传播范围甚微,就连寒门子弟,能出头的也寥寥无几,绝大部分平民阶层的人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资源。 若想推及文化,就必须打破历朝历代的官秩选拔制度,让每个人都有读书的机会。 此举无异于再次打破阶层利益,重新划分资源。 萧隽与他并肩而行,虽未言语,但唐青明白若自己想做,对方仍是他的靠山。 改革选拔制度,有利于分散朝堂各党势力,让新鲜的血液融入,培养属于萧隽的势力。 萧隽停步,伸手替他拂去落在发间的花枝。 唐青瞥过脸,下意识往后。 春日滋生了许多青苔,他脚底一滑,踩在冒着绒绒青苔的石子上,好巧不巧地往萧隽胸怀摔去。 萧隽看着他,眉眼浮起笑意。头更是凑近了,停在他发上嗅了嗅。 “好香。” 唐青:“……” 萧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摔疼了?” 唐青绕开石子,专挑不长青苔的路走。 走了没几步,回头,刚好撞见萧隽嗅着指尖。 他眼皮一跳,萧隽那身高贵的淡漠散去,倒是脾气很好的样子,还冲他回了一笑。 第121章 唐青连着数日在藏书阁修书攥书, 萧隽随他一同在馆内察视。 此次负责纂修旧籍的工作只派了四名学士负责,唐青和其他几名学士共同商议出一套新的修订条规。 依照新条规工作,一段日子已显成效。 此时只见旧籍陈放井井有条, 重新攥写与修复过的书籍文卷俱有序归类, 毫无杂章错乱, 一目了然。 若无差池, 纂修旧籍一事可在预期之内提前完工。 萧隽偏过双目, 眼前的唐青坐在书案旁, 一头青丝如乌缎披落在肩背, 正在目不转睛地翻理宗卷。 他不禁柔下口吻:“卿这些日子可觉辛累。” 唐青视线仍流连在竹简上,抽空抬眸,看向萧隽的眼睛回话。 “阁中汇藏了许多珍奇书卷, 臣借此机会观览,只觉心胸豁然不少,工作也成了另一种趣味,并不觉乏惫。” 闻言, 萧隽对他更是心生怜惜。 今年皇林春猎, 唐青因修复旧籍的事一直留在藏书阁, 未参与狩猎的热闹。萧隽担心他闷坏了,巡到阁内三楼时,借着窗扉窥见几缕明媚的天光,心念悄然一闪。 萧隽道:“春色尚好,卿可同孤一道去田郊走走。” 这是今年隆冬时萧隽与唐青邀约好的事,唐青当时应允,一诺无悔。 他立在台阶底下, 和驻足在阶前凝目注视自己的萧隽对视,瞬息之后别过眉眼。 他拱了拱手:“臣随时奉命。” 如此, 二人便低调出宫,萧隽没有骑上雷首,只命人牵来两匹普通的雪花骢,性子最为温顺的那匹分给唐青。 唐青弯了弯眸子,和雪花骢对视,指尖温柔的抚上它的鬓毛,低头诉说几句耳语。 萧隽瞥了眼雪花骢,心绪些许复杂。 唐青话音落罢,翻身上马,雪花骢载着他稳妥踱步,缎黑发丝在风里扬起秀美的弧度,略至萧隽抬起的手指。 第211章 萧隽卷着握住的一缕青丝,目光流动几许悦色,很快上了马,和他并肩骑行。 邺都城内的车辆马匹驾驶时需得限速,唐青和萧隽慢慢驭着雪花骢往城门去,待出了城,迎着春光里流动的风,雪花骢渐渐快跑起来。 唐青水墨嫩青的衣袂随风翻飞,萧隽纹丝不动,此景此人,叫他看见了山野中最亮丽的一抹春色,舍不得挪开半分眼神。 很快,萧隽夹紧马腹追了上去。 有了雪花骢的配合,唐青尽兴地沿着田垄乡野骑行许久。 春光大好,他嗅着乡野稻田散发的清香,唇畔上扬,一双桃花眸尽显明媚之色。 他专注地环望四周,殊不知萧隽也在认真地看着他。 待到暮色四起,霞光渲染了大半面山谷,唐青半仰红如艳桃的脸庞,长睫仍弯弯的,笑道:“爷,咱们该返程了,若再耽搁,城门可要关闭了。” 萧隽喉结一滚:“嗯。” 素来勤政办公的帝王,此时竟也期冀夜色不要来得太早,心底贪享这份宁静美好。 唐青晃了晃指尖上绿葱葱的草条,末端系了只活灵活现的草蚱蜢。 萧隽看着那只蚱蜢,笑了一下。 ** 二人进了城,天色尚余少许微光,另一半暗蒙蒙的。 白日还较为暖和,日头一落,空气里又漂浮着春日的冷意,饶是如此,街头往来的行人并不算少。 王城繁华,每日多的是努力留在城里生活的百姓。 最寒冷漫长的冬季过去,冰雪消融,道路好走了,邺都不设宵禁,街边林立的铺面馆子陆陆续续点着灯笼开张营业,旗幡在风里晃动飘摆,揽客的门童站在门外高声吆喝。 唐青在田郊骑行半日,此刻不由朝一间馆子的灶台望去,锅里白气腾腾,带出食物的香味。 他摸了摸腹部,萧隽低声一笑:“可要随孤进这家馆子尝尝。” 唐青饿了。 腰间虽佩戴了布囊,里面装着蜜枣和糖点,是兰香备给他平时预防低血糖的。但比起食用这些小零食抵抗饥饿,他更想尝一尝刚出锅的热食。 唐青没多犹豫,点头应下。 萧隽把两人的雪花骢交给小二牵放安置,刚进馆子,面馆的老板满脸堆笑的亲自迎接:“二位贵客请里边坐。” 馆子占地一层,唐青寻了个临靠窗栏杆的内座,座椅朝向另一条安静的街道。 几个结伴的姑娘抱着竹篮里的花,踩着朦胧寒冷的夜幕,往灯笼亮起的方向赶。 唐青微微支起下巴眺望,眸光跟随姑娘们的身姿,似在欣赏一道美丽的景致。光影落在他脸上,镀了层细腻柔和的微芒。 萧隽同他面对面坐下,递出一个巴掌大的陶壶给他。 “喝些。” 唐青接过壶,嗅了嗅壶嘴,浅尝半口,是一壶温暖的酸梅汤。 甜甜微酸的滋味暖着他的四肢百骸,唐青胃口起来了,等热气腾腾的面和小菜送上桌时,已经提前拿起竹筷,夹着面,又舀了点汤,混在一起吹了吹,慢慢送进口中。 萧隽等他吃了一会儿,适才动手。 二人安静吃面,半晌,只听从云层里响起几道闷雷,扬了阵风,裹了湿意,丝丝凉凉的牛毛雨丝从窗栏飘着落在手背上。 这是兖州开春第二月以来,下的第一场雨。 唐青偏过眸光,丝丝细雨似将街道隔出迷离的纱帘,灯笼投映的光愈加蒙胧 ,眼前倏地暗下,却见萧隽抬起掌心,替他遮去飘在脸上的雨。 唐青心情意外地好:“微微小雨,无妨。” 萧隽:“换个座位。” 唐青碗里还剩不少面,为了不着风寒,只好听劝,换了张桌椅继续吃。 腹饱后,他和萧隽离开面馆。 两人没有乘着马车赶路,而是徐步穿在春雨滋润的朱雀大街上,雨水清凉,街头倒如往日喧闹繁华。 萧隽拿了条披风让他裹上,雪花骢已经命人牵走了。 此时唐青手里捧着温热的陶壶,里面还是酸梅汤,壶可暖手,酸梅汤随时饮用。 萧隽执了把竹骨伞,伞面大半倾向他,与他安静漫步。 周围人声鼎沸,在他们周围,却萦绕着微妙的寂静。 唐青抬眸,撞见萧隽投来的目光,而后垂下,此景此心,忽然有感而发。 萧隽没听清,问了句:“什么?” 唐青摇摇头:“若你我无身份之嫌,私下里或许能成为不错的朋友,甚至知己。” 这次萧隽听清楚了,捏着伞柄,默然无言。 朋友,知己? 朋友会有怜惜他,拥吻他,与他共赴春宵的念头么? 他和唐青做不成朋友,但那些话并未宣出于口。 若唐青能平和的与他相处,不再对他避之若浼,萧隽便当一当这个朋友、知己。 ** 萧隽送唐青回了府邸,刚分别,兰香很快带着伞和斗篷上前迎接。 唐青裹着御寒的披风,发丝一点雨都没沾到,唇红脸红,气色不错。 兰香庆幸:“还好先生没淋雨。” 又疑惑道:“只是……怎么是皇上送先生回府呢?” 唐青走进堂屋:“今日我与陛下去了一趟田郊。” 他放下盛着酸梅汤的陶壶,指尖还系着一只草蚱蜢。 兰香瞧见这惟妙惟肖的草蚂蚱,心念电闪,想起从前皇上也送过一只草蚂蚱给她家先生。 第212章 “先生……这、这又是皇上的御赐之物?” 唐青没有否认:“把它收起来吧。” 萧隽少时他母妃教他编织的小玩意,看似随意送给了他,可唐青明白这小玩意承载了对方无言的缅怀之情,意义非同小可,怎会轻易抛掷。 兰香哭笑不得,不明白皇上为何送他家公子这样的玉人一只草蚱蜢,要送也该送些可爱的小兔子,漂亮的小蝴蝶吧,虽然编得好,可也太奇怪了。 草蚱蜢到底是御赐圣物,兰香心里腹诽完,依旧小心翼翼地捧起它装进锦盒里,跟原来那只一并存放。 第122章 五月上旬, 藏书阁旧籍攥修的进度远比预期计划的更为顺利,兖州也迎来了属于北地的春天。 邺都王城内已是草长莺飞,日丽风清, 回暖的时节缓解了唐青的病症, 咳嗽已有半月没再出现。 这日下值, 时辰还早, 他乘车从宫门离开时, 途径朱雀大街, 听着沿途周围热闹的叫卖吆呼, 心里多了几分快意。 唐青透过帘子向外张望,笑着吩咐车夫把车停下,想要下去走一走。 车夫很快寻了空地将车停放, 搬来马凳,又小心掀开一面帘子。 “大人请。” 唐青踩着马凳徐步下车,眺目四望。 午前的朱雀街游人如织,地板被晒得轻微发烫, 走在街上, 艳丽的天光将他的披在身后的发丝镀了一层温煦的金色, 青丝缎黑明亮,柔软如水,款步行走时,素雅莲花团纹的披风微微垂摆,步步生莲,像是九天神祇下了凡。 唐青取出一把折扇,手腕转了转, 摆弄扇子的动作颇显几分风流雅致,引得行人驻足, 发出几道低哗。 他很少有此时的玩心,拿着折扇从茶楼经过时,一枝花忽然从天而落,恰好掉在他手里。 短促如银铃的娇笑声一闪而过,紧接着好几枝馥郁娇艳的花纷纷飞落,俱往唐青身上投去。 一旦有姑娘带头做了这件事,另外的人自然就壮起了胆子,红着脸,伏在茶楼栏杆上询问:“敢问公子是哪家出身,可有婚配?” “公子若无婚配,您看奴家成不成?” “公子若有正妻,奴家做个妾也不是不成。” 姑娘们出声了,另一座茶楼里探出身看热闹的人断不相让,其中几名锦衣公子也开了口。 “那位兄台,如若无意姑娘,在下替我兄弟也向你询问一门亲事,可中意我这位兄弟?” 唐青抬头,明眸波光流转,叫茶楼上连接起哄的人纷纷噤了声。 车夫一看这架势,赶忙挤开人群:“劳烦让让,别挤着我家大人——” 唐青对其示意不必紧张,如果有危险,萧隽放在他身边潜藏的暗卫就会出来,非紧要关头,那群暗卫不会打扰他的一切行动。 茶客们一听车夫称唐青为“大人”,又观他容貌气度不俗,非寻常富贵门户能熏陶出这样的人物,不由收敛笑意和调侃,不敢向他询问亲事了,连接走下茶楼,拱手作揖道:“敢问是哪位府上的大人?小人方才有眼不识泰山,若冒犯了大人,还请见谅。” 唐青示意无妨。 碰巧此时,街道忽来了一行规格不小的仪仗队,为首的官差喊道:“司空大人出行,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只瞬间,周围哄聚的人群如潮水散开,唐青孤身伫立,明亮的春光照着他,虽只一人,却耀眼瞩目,叫人不觉眯眼,又迫不及待地细瞧。 与司空一同坐在轿上的青年先开口:“是唐大人。” 唐青听到熟悉的嗓音,闻声回眸。 青年一身绯紫官袍,深眉高鼻,五官深邃,气质稳厚儒和,唤他的人恰是尚书台同僚李秀莽。 唐青这两个月负责修缮旧籍文卷,而藏书阁建立的年头较为久远,建筑上有的缺漏亟待修缮,李秀莽今日与大司空见面,正是为了商议此事。 李秀莽和司空下轿,朝唐青拂袖作揖。 大司空问:“大人何故在此,可要下官相送一程?” 李秀莽猜出唐青的一些心思,这会儿不愿扰他游街的兴致,遂主动开口,接了司空的话。 唐青抬起折扇点了点,落在一道方向上:“本官的马车停在那,不必劳烦大司空。” 司空也不好扰他雅兴,李秀莽回头看了他一眼,唐青眉眼含笑,冲他微微颔首,继续沿朱雀街逛下去了。 行过最热闹的路段,周围安静下来,唐青觉察有人跟着自己,不等他细思,只见暗卫押了两名妇人前来。 “大人,这二人鬼鬼祟祟地跟着你,可要带去府衙审问?” 妇人连忙辩解,先自报家门,继而称自己只是想给他说媒,并未打其他坏主意。 二名妇人头戴铜珠花钗,脸容敷粉,衣裳料子也非一般人家能穿得起的,从举止言行上看,的确像给人说媒的。 唐青道:“放了她们吧,勿要为难。” 妇人连连道谢,说罢,见唐青脾气好,谈吐温文得体,便笑盈盈地与他一同逛街,还是说些牵媒的事,但言辞里不似方才那般浮夸,而是慎之又慎,挑了几家婚龄合适的姑娘,姑娘不中意,还有郎君挑选。 毕竟连大司空都礼让三分的人物,唐青的条件摆在那,又尚未婚配,倘若能促成一门亲事,她们的好处还能少么? 唐青不曾驱赶她们,偶尔听一听这些闲杂事,感觉还算有趣,仿佛生活变得更为真实了。 第213章 到了金水街上,唐青要回府,遂同她二人告辞。 他话开了口,妇人不好纠缠,只能驻足相送,还说道:“如若大人中意哪家姑娘,同我们说,我们给您说亲去呐!” 唐青摇摇头,摆着折扇回府了。 此等小插曲他未在意,没成想过两天事情在邺都里传开,说金水街府上的一位大人要相亲。 于是,唐青府上门前渐渐有人拜访,兰香和副管事每日都要把人打发了去。 这日,唐青刚从藏书阁出来,一场蒙蒙小雨,他开了伞,才下阶梯,转个弯时伞柄便被来人握住。 萧隽屏退执伞的近侍,挤到唐青伞下,想了想,接过伞拿着撑起。 唐青见他还穿着朝服,许是才和其他官员议完会,来得较为匆忙。 虽有不解,但还是得体地行了礼。 “微臣参见陛下。” 萧隽看着他,淡色双目有些冷,让唐青想起某类冷血动物。 半晌,萧隽似是摒弃了那等杂念,与他边走边问:“卿要结亲?” 唐青疑惑:“陛下何意?” 萧隽:“给卿说媒的人,一早都排到了朝下。方才议会,连周相都与孤打听虚实。” 如果属实,周相门下倒有合适的人介绍给唐青。 唐青诧异,联想到前日在街上闲逛的情形,这才隐约猜出缘由。 他哭笑不得地摇头:“是个误会,臣不曾有成亲的打算。” 萧隽看着他,一路沉默,但整个人已不像方才阴沉。 唐青要出宫回府,见萧隽还撑着伞与他走,欲把伞接回来。 萧隽笑了笑,将伞还他,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指腹擦过唐青手背。 “孤说的话还作数。” 唐青有些预感他要说什么。 萧隽:“后宫只你能入主,孤等你接受这份心意。” 第123章 登门提亲的事陆陆续续地告了一段落, 唐青遣副管事处理后续时,无端想起萧隽。 想着那人淡目中流露的恳请,那个九州山河同他许诺, 不由婉转轻叹, 过了须臾, 他把头绪杂念甩开后, 继续跟副管事把话吩咐下去。 这日沐休, 院中阳光正好, 兰香已经欣赏景致的亭子收拾妥当, 备了雨前新茶和点心,赶来书房传话时,唐青恰好停了笔墨。 兰香笑道:“先生出来透透气吧, 换处地方,兰香给您备好了。” 于是他便去了与回廊相连的观景亭,甫一坐下,很快弯了弯眉眼, 对着满园碧色独酌。 门房来报:“大人, 有客人登门拜访。” 兰香捏捏鼻子:“不是又想高攀我家先生想说亲的吧, 这样的人直接打发,不必客气!” 唐青示意她不要激动,门房挠挠头:“那人自报是什么藏仓右佐李问,来拜访大人并非为了求亲,而是为了学……什么伯数字?” 唐青:“是他,把人领过来吧。” 唐青对李问印象不错。 李问年纪轻,勤勉好学, 对阿拉伯数字怀着十分的好奇和热情,而且有一定的数学天赋, 若他学成,以后安排他推及阿拉伯数字,是个不错的帮手。 李问被兰香领到观景亭,怀里抱来了一摞书和执笔:“拜见大人!” 唐青笑着看他:“坐吧,喝点茶去热。” 李问赶忙坐好,顾不得喝茶,手忙脚乱地把怀里的纸张展开。 “大人,我照你传授的运算口诀,把十个数字全都算了一遍,您考考小人,若觉得成,可否再教小人更多的运算?” 唐青欣然应允。 旁边的兰香不甘示弱:“先生,兰香也要这什么数字,凭什么只教他呀。” 若兰香和副管事能掌握数字计算,对管理府邸账簿也有好处,于是点了点头,让她叫来副管事,趁今日得闲,索性一并教了。 琐事忙碌,时间过得飞快。 过两日唐青回宫上值,听另外一名学士说起外海商贸的消息。 距离开辟海上贸易路线已有一年半,航海难度颇大,时至今日才有更新一步的进展。 唐青凝神细思,举着茶盏摩挲,不多时,李显义出现在藏书阁替萧隽传话,宣他去颐心殿。 唐青稍微把书案收拾了一下,剩下的工作交给一旁的学士。 对方羡慕地看着他,说道:“侍郎尽管过去,余下的活儿下官会办妥的。” 唐青拍了拍对方的手臂,很快赶去颐心殿。 ** 殿内,萧隽高坐御案前,一旁还有左相周廷。 见他来了,两人停止商议,萧隽更是示意:“唐卿来看看这份密信。” 唐青站在御案旁,接过信纸,视线粗略往下扫去,心下诧异。 萧隽看着他的脸色:“唐卿看得明白?” 他轻轻点头:“像英文字母。” 他来到大邺,只对与大邺往来还算频繁的几个海岛国家做过了解,诸如东溟,夷越,所以借几次朝贡,向海国使臣询问外海领域的消息。 前年提出开辟海上贸易交通要道时,划出过比较笼统的范围。 密报上说,出行外海的军船由涿州水师底下的一名都司负责统筹,这名少都司性格火爆,但对于水师战斗领域相当执着胆大,他将出海筹备计划看了无数遍,最后自主请命,经过重重考核,带了两千名水师,火炮,医疗药物,大量瓜果茶叶和食物上船。 第214章 军船历行一年航海,四处兜兜转转地寻觅,最终在发现的一处岛屿下了船,遇到新的人族,以及在当地发现了特有的香料和物资。 送回邺都的密信足有一指厚度,包括绘制的新海岛航域地图,一年间所遇事迹的陈述。 此次入岛,这名少都司以前所未见的魄力征服了岛上的人族,却未施加暴行。以此人火爆的气性本以为会干些什么,不想对方什么都没做,把场面稳定下来后,严格遵照拟定的出海计划与当地的领头人联系。 双方经过一段时日的艰难“沟通”和“交流”,当地岛人收下了一些茶叶,愿意尝试与大邺建立物资贸易。 其中一张信纸上,写的正是十分蹩脚扭曲的英文。唐青仔细阅览,连读带猜,将信里的内容大概转给述萧隽和左相。 海岛首领很愿意与丰富大邺往来,他们希望大邺能分给他们一点类似茶叶,布料,为此,他们可以用岛上的东西进行交换。 签订相关条例协议还在进行中,接触半年,水师与岛民在语言沟通上仍有不小的障碍。 如今唐青能读出信上的内容,不仅左相惊奇,萧隽的目光里更是流动着柔和之色,无法不被唐青吸引。 唐青开口:“臣可以一试。” 萧隽收起目光,道:“孤不允你出海。” 纵使有大邺水师护航,也规划了清晰的航线,可海域对于绝大多人人而言,始终渺茫难测,放唐青出海,萧隽无法安心。 唐青也没有贸然出海的念头,而是温声建议:“陛下,不如以南郡沿海为起始,建立海域中转站。” 中转站是他们的地盘,可随时支援一切物资和兵力,有供水师生活训练的区域,与外海人接洽时,把人带往中转站。 唐青想先找机会接触岛上的人,了解他们的思想文化程度,如果可以,向外岛输送大邺的文化和货币,将起纳为大邺的附属也并非没有机会。 萧隽得知他的打算,一忖,答应了。 午后经一番商议,唐青择日南行。 * 启程当天,萧隽亲自送他。 城门二十里石碑外,林道葱郁,唐青回头,遥遥望了眼远去的王城,无奈道:“陛下,这般相送足够了。” 身后不远跟着御林禁军,无人赶上前打扰。 萧隽解下身上披风,为唐青拢上系好。 华美贵气的玄色龙纹披风衬得唐青多了几分不可接近的英贵冷然,带着一股麝香气息,几乎把唐青从头到脚裹了个严实。 他正准备行礼谢恩,萧隽扶着他的手,几乎将他半揽在身前轻拥。 唐青:“陛下,您——” 萧隽打断道:“此行为期三月,三月后正是凌霄花最盛烂的日子,王城遍地凌霄,沃若葱茏,若你三月之后没回邺都,孤便如踏平突桀那般,亲自南下接你回来。” 唐青:“……臣领旨。” 萧隽笑了笑,垂下脸,微微躬着身躯,几乎把唐青拢在怀里,下颌抵在他发端蹭了蹭,若有若无地印下一吻。 不等唐青开口,在被拒绝前,萧隽已经松手。 “孤等你。” 第124章 涿州江郡, 地处大邺以南,广邻海域,是把守大邺南境的关口, 驻有二十万水师。 唐青以监察史身份南下, 已停留在江郡一个月, 此时已值七月, 正是南地入夏最好的时光。 整个江郡风清海阔, 碧空万里。 他伏案将一份公文拟写完后, 适才起身, 营帐外来了两名水师,正是左右节使。 左右节使年纪均在三十二上下,常年经海风和阳光暴晒, 肤色较黑,看向唐青时,二人皆露出笑意,齐齐笑出一口白牙。 “大人, 照您的吩咐, 我们在涿州全境内当真寻到了十几名颇俱语言天赋的人, 他们有的是士族子弟,有的是平民百姓,此刻可要见一见?” 唐青一个月前来到江郡水师营地,将海上中转站的提议给了涿州总督,半月后,中转站初俱规模,他随总督一起去了这个海域基地, 见到了带到面前的外海异族首领。 异域面貌,黑皮肤, 体格宽大,围着简单的兽皮,文化思想程度普遍低下,说的的确是听起来甚是别扭的英文。 他花了几天与对方耐心沟通交流,得知对方生活的海岛,又或是他们的国家称为达伽。 于是唐青再一步传递了大邺皇帝的意思,待达伽首领态度松动后,他见到了达伽首领从海岛带来的独有特产。 都是大邺境内不曾出现的香料和药材,还有几种宝石和银矿,加工制作热带海洋特产。 其中,达伽首领带来的香料和药材非常珍稀,若都能引进大邺,可谓是不菲的收获。 如此,唐青为表大邺的诚意和威严,同样给对方展示了来自大邺丰富多样且质地良好的茶叶和丝绸,并表示茶叶在大邺家家户户常备,是人们日常的饮用品。 除此外,搭建在海域基地的炮台置放了整整七十一门,甲板连着甲板,望不见头,船楼自海洋拔高而起,水师迎着海风和阳光正在进行操演训练,足见大邺天威。 达伽首领和唐青转了一圈,沉默许久,目光里有动摇和纠结,唐青并不急着要对方做决定,而是约好半个月后再见,若想清楚了,他们双方会在郑重场合上签订协议。 等待达伽首领表态的期间,唐青从民间,更多的是向涿州境内寻找具备学习语言天赋的人,准备培养一批专门的人才学习英文充当翻译。 第215章 此事交给左右结使操办,不小半月,已从涿州境内寻来符合他要求的人选。 唐青准备和这些人见一面,等接触下来后觉得合适的就留下。 他同左右节使到了一间接待客人的大帐,里面的十几名南郡百姓始终站着,见他来了,纷纷迎上前欲行叩拜礼。 唐青温声制止,他披着御赐的那身玄金披风,温和悦色中带着不可攀仰的威仪,先吩咐他们坐下,又遣人送了茶水进来。 从正午开始,唐青留在帐内与这群人做详细的情况了解,又逐个进行现场考察。 忙至月升中天,方才将全部人遣散。 他桌案的茶水已经替换了三次,此时还留着温热,入喉清香温热,缓解了频繁说话的不适。 唐青执着茶盏慢慢细酌,看似出神,其实在复盘今日的考察,在心里挑出人选。 左节使已经离开,右节使从庖房带了新鲜的饭菜,在营帐外出声询问,待听得唐青一声温润沙哑的“进”后,适才轻手轻脚地入帐,将饭菜摆放上桌。 水师营帐里的伙食比较粗糙,每月将几样菜品轮流供食,加之水师训练消耗大,时常在海边日晒雨淋,需要补充大量盐分,故而菜品的口味偏重。 唐青来了以后,食谱都是火头军单独开一个小灶做的,少油少盐,给他准备了清淡的饭菜。 唐青喝着汤,右节使等他喝下半碗,速度慢下来了,才问:“大人心底可有人选?” 唐青微微点头,正待开口,暗卫通报,从邺都皇宫来了信。 他五月从邺都启程,时至七月,收到萧隽送来的六封信,信来了江郡,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上。 右节使一脸好奇,硬生生压下求知欲,只暗自在心底忖道:这位大人果真如传言那般,深得皇上重用,光是大人入驻水师营地的这个月,朝廷就拨来了两次物资。 平日他们水师总驻要些什么物资,需得先向州牧申请,再转至朝堂,经过层层批复才送到御前。 如今这些程序全跳过了,批下来的物资还是由涿州州牧亲自送来的,州牧见着大人,免不得又是一番盛情款待。 只半个月,唐青就与州牧吃了两次饭,往后就请节使替他寻个由头推拒了。 已过子时,他在灯下细读萧隽的信。 信中少提公务,多为日常琐细杂事,这些事若在平日,也极少听萧隽开口说起,唯独借着笔墨, 唐青回到暂居的营帐沐浴后,披着微微湿润的长发,着一袭轻薄里衣,伏在书案前静静地给对方回信。 窗外满月正圆,他停下兔毫,左手支在下颌眺望,少有的出神了。 说来也是奇怪,在邺都时感受还没那么深,等来了江郡,每每见到萧隽的字迹,就犹如听到那人在他耳旁诉说这些事,想着想着,便无端离了神。 他收起飘远的奇思,待最后一笔添完,从头细看,暗暗心惊,这才发现给对方回的信里,书写的内容越来越多。 起初回信,从一开始的寥寥几行,到如今几乎铺满整个纸页,所谈也不过是近日所闻所见,顺道把公务进度也汇报了。 他沥干笔墨,披了件外衣,方才出现在门外,只听不远的暗卫如影子闪现:“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把手里的信交给对方:“送去邺都吧。” 暗卫点点头,又道:“更深夜浓,望大人保重身体,早点歇息。” 唐青颔首。 来到江郡一个月,每日公事缠身,他回屋后很快就睡下了,许是给萧隽回了信的缘故,竟在梦里出现那日对方送他离开邺都的情形。 * 一早,唐青起来时面色古怪,良久,轻叹一声,命下人送来更换的衣物,将换下来带有脏污的里衣送去清洗。 他揉揉眉心,虽有些许疲惫,但容色焕发。 唐青用早膳时想起更换的衣物,放下碗筷,再次抚额。 他身子单薄,素来看书练字,或静心休养,生理方面尽管正常,但鲜少有过冲动的时候, 今日起来便觉心里团着一股火,不是很热,却微微灼着他,叫他坐立难安。 左节使来见他时,听闻他有些不适,便寻来军医,让军医检查之后,才得知昨日食用的鲜汤里,多了一味生阳补精的辅助食材。 唐青饮了半碗汤,适才导致心火滋生,比平日多了些许躁动。 唐青微讪,屏退军医后,独自喝了两杯清茶。 为了转移不必要的心绪,他很快差来左右节使,又叫了几名负责水师的校督,商议过两日与达伽签订条例的事宜。 两日后,唐青随左右节使来到海域中转基地,此时风平浪静,甲板微微泛着光。 一群白色海鸟落在无人的甲板上,不久,到来的达伽首领使得这群海鸟纷纷飞起。 此条例签订由左右节使负责,他们二人与达伽首领在现场交接后续事宜,唐青则进行监察记录。 条例规定达伽每年需得向大邺进贡规定比例范围内的特有产物,而大邺也不会亏待达伽,愿以茶叶丝绸等物资回馈,并承诺会将将大邺文化传播出去,交授达伽蛮民手工制造,种植技术,以彰显天子君威,大国风范。 日近晌午,双方将纸上墨迹干透的条例反复看了三遍,并逐条核实。合约一式三份,在唐青的见证下完成协议签约。 第216章 完成与达伽贸易进贡的协议签订,唐青此程的任务也算结束了。 江郡作为重要海防地区,不但有正规的南境水师驻足,为了迎接海上贸易的展开,还分别建立了相关海衙司,也就是海关。 海衙司负责把控、税收从海域国家进入大邺的物资,同时在规划的航行领域逐一开设海岸中转站,作为全功能型的小型基地,以此巩固大邺水师的防御线。 七月下旬的最后几天,唐青收拾行李,将要离开江郡,往北而上,返回邺都述职。 萧隽让他在八月结束前回到邺都,路程再赶,最快也许二十日才能抵达兖州。 八月的王城,想必已开满绚烂盛烈的凌霄花,满城丹红如火,他过去还没细细看过这样的场景。 唐青返程时,涿州水师总督,几名都尉,左右节使俱来相送,直到马车驶远,再也望不见海岸线,唐青这才靠回车舆,头脑空茫茫的,忽然什么都没想。 * 行至陇州时,发生了一件令唐青意想不到的事。 他见识过兖州的肃穆,冀州的辽阔,涿州的质朴,过去也遇到过北上的流民。 可那已经是几年前所见。 这几年大邺施行休养生息之策,数次减免或免收苛捐杂税与地税,给百姓按籍发了土地,鼓励民间商业经济发展,一切政策都在促进国家经济稳定回暖发展。 此刻他却遇到一群规模不小的流民。 领路的护卫打听,才得知流民是从邯州来的。 今年三月开始,邯州全境陆续出现大旱,百姓颗粒无收。邯州百姓艰难维持了几个月,为了活命,迫不得已纷纷离开生活的地方,往东,往南迁行。 几名老妪带着不及膝盖高的孩子跪在路边讨食,唐青心里不忍,吩咐护卫随行剩余的粮食和水分给她们,同时运转头绪,思忖这会儿是谁在负责处理邯州旱情,方案如何。 又过陇州一郡,所见灾民已被安置,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有官兵层层把守,带着面巾,不允任何人接近。 护卫上前打听,不久,僵着脸色向唐青汇报,说是灾民中有部分人患上了疫病,正在集中隔离收治。 唐青内心一跳,继续往北时,每日询问随行护卫情况,得知一行人安然无恙,适才微微安心。 唯独他夜里辗转难眠,刚入兖州境内,便起了低热,口干乏力。 唐青服了几味携带的药物,俱不管用。 临近王城,唐青已避在车内几日,咳嗽道:“距城外五十里停车,选个无人的地方扎营。” 护卫听出他声音的异常:“大人?” 欲揭开车帘探查,却听唐青扯着干哑的嗓子,厉声制止。 “别靠近马车。” 说着,唐青难受地继续咳了几声,浑身毫无一丝力气,全身剧痛,心慌得厉害。 “……我不能进城,更不能面圣,你去城内请大夫来替我诊治。” 唐青咽了咽嗓子:“我可能感染了疫病。” 第125章 八月上旬, 宫里例行开朝会。 金銮大殿内文武百官有本起奏,就前半年前起邯州出现旱情一事相商议论。 邯州三月便显旱迹,州牧却文过饰非, 秘而不宣, 于六月初才上报朝廷。 州牧瞒报致使旱情泛滥, 疫症横生, 流民哀哉, 而今天怒人怨, 更有万民以血成书, 字字泣诉邯州州牧的欺天大罪。 萧隽当即命内外庭联合稽查,不日以绝对的雷霆手腕置了一批官员,如邯州州牧、刺史俱在名额内。 此前萧隽已从邺都抽调了一批官员, 诸如周相,各上将军门下的左右长史,其负责运送粮草和医疗物资赶往邯州援救灾情,又令择刺史随行监察汇报。 而今邯州州牧处境尴尬, 堂下诸多官员自然另起旁的心思, 有的出列举荐, 有的隐忍不发。 百官说千说万,萧隽纹风不动,目光沿大殿逡巡,心里微微沉了沉。 估算日子,唐青回到邺都已有五日,此刻理该出现在御前述职。 当前却不见踪影,那人从不疏忽职守。 他沉吟, 问道:“唐侍郎何在。” 大殿霎时寂静。 萧隽目光落向寇广陵,唐青与尚书台的几名官员向来交好, 却见尚书令寇广陵轻轻摇头:“启禀陛下,唐侍郎不曾到过尚书台。” 负责纂修旧籍的学士也都据实相报,称这几日未见唐青出现在藏书阁。 待早朝一散,萧隽遣来负责护送唐青的暗卫。 他淡目凌冽,浑身气息冷如冰渊。 起初暗卫遮遮掩掩,最后伏跪在地,齐声道:“求皇上责罚。” 萧隽:“该受的罚自是一样不落,孤只问……唐卿何在。” 天子神威,叫暗卫们一阵后怕和畏惧。 其中一人额头紧贴地面,高声道:“启禀皇上,唐大人返至陇州途中,不幸感染疫病,如今已在城外五十里驻帐隔绝六日,属下护送不利,未能完成使命,请皇上降罪!” 萧隽只觉神魂一震,手脚冰冷。 他缓过理智,当即命李显义召集太医,要亲自赶赴邺都城郊。 李显义和太医们连接劝阻,望他以龙体为重,萧隽只字未言,不久驱策雷首,如雷鸣电疾般去了城外。 ** 已值傍晚,邺都城郊外驻着孤零零的一顶营帐。 第217章 营帐较远的四周立着另外几顶帐篷,大夫正在里头煎药,听到动静,连忙探出头,一身玄黑金丝龙纹的帝王叫他顿时两股颤颤,连跪带爬的赶到马下趴好。 跟来的禁军呵斥:“大胆,见到皇上还不跪下。” 大夫颤巍巍开口:“草、草民叩、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 萧隽打断他,声音有一丝不稳:“里面的人如何,可治愈康复了?” 大夫踟蹰,摇摆不定,萧隽见状,连冷声质问都无必要,势必孤身入帐。 禁军斗胆阻拦,大夫哆嗦着,连忙唤道:“回皇上,里头的那位大人身患疫疠,矮疠气非同一般,若常人与其接触,极有可能会被疠气感染,皇上三思啊——” 禁军呼道:“皇上三思!” 萧隽寂默,望着跪了一地的禁军和赶来的太医,只道:“孤要见他。” 为此,给唐青诊治了几日的大夫从药帐内取出一瓶药丸,还有药水专门浸过的面巾:“皇上,这是草民防疫所制,还望……” 萧隽颔首:“不必。” 说罢,勒令所有人原地待命,在一众担忧的视线下独自进了营帐。 * 帐内悄寂,萦绕几许浓重的苦涩药息。 眼前除了一方矮柜,只余中间那张床榻。 昏黄的落日微微照着帐外,萧隽视野昏黑,却如狼目那般,盯着被褥微微隆起的方向,他五感奇佳,听着微弱几不可闻的呼吸,心脏陡然揪紧,几步安静停在榻前。 唐青浑浑噩噩地睡着,又或是昏迷了。 八月入秋,但暑气依旧窒热。 他严严实实地拢在一床厚褥内,褥被盖脸,只余脑后的青丝沿着枕边散落。 萧隽俯身,手指很轻地撩开他的发,再慢慢揭开褥面。 “唐青。” 待露出青年面容,萧隽一怔,满心酸痛霎时蔓至四肢百骸。 自母妃离世,他已数年不曾有过落泪的震动。 唐青憔悴消瘦到令萧隽震恸的程度。 青年面无几丝血色,似乎陷落在痛苦中,眉心隐忍,颦紧的皱痕始终没有半分松开的痕迹,往日盈润的雪腮玉颊,更是削瘦凹陷,下巴尖尖的一点,脸小得可怜。 萧隽以指腹轻缓替唐青擦拭汗珠,低唤了一声:“唐青。” 唐青没有回应,待萧隽为他把脸上和脖子的汗都擦净了,他似乎对外界有所感应,竭力掀开沉重的长睫,在一片朦胧模糊中艰难对焦,勉强认出萧隽的轮廓。 “陛、陛下?” 唐青疲累至极,一口清如脆玉的嗓子十分喑哑。 萧隽摸了摸矮桌上的茶壶,还温着,便倒了杯水,慢慢喂入唐青的唇畔。 “喝一些。” 唐青难受又懵懂,意识都被身子的不适占据,身体痛苦,行动上倒愈发温顺,萧隽喂他喝水他安静地喝,极其缓慢地嚅动着嘴唇,再将水咽进喉咙。 饮入少许清水,唐青理智回归,想起此时他感染疫病一段日子,独自隔离在城郊外,除了大夫,严禁任何人靠近营帐。 可萧隽……此刻却将他半揽半抱地拢于怀里,举动分外亲近地给他喂水。 唐青抬起没有一丝力气的手,软绵绵地推着人。 “陛下、不可……” 心绪稍一起伏,他便觉得全身骤痛,连气也喘不上。 萧隽给他顺气,就如幼时母妃抱着生病的他轻轻拍抚那般,掌心徐徐地落在唐青身上柔和拍抚。 “别担心,孤不会有事。” 顿了顿,又道:“孤年幼被送往胡族为质途中,染过疫疠。” 也是旱灾过后滋生瘟疫,北上时,只见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白布办丧,染了疫疠的人绝大多数都病死了。 萧隽注视唐青疲倦却安静的眉眼:“孤不会让你死。” 又似哄着人,掌心拍了拍:“你累了,先睡一会儿。” 唐青阖眼,带着痛意昏沉睡下。 ** 一轮清月当空,待太医为昏睡之后的唐青诊完疫症,很快随着天子走出灯光昏暗的营帐。 萧隽问:“如何?” 太医们对视:“回皇上,侍郎的确染了疫疠,且他身子虚弱,这口气怕是……” 萧隽:“怕是什么?” 太医不敢开口。 萧隽:“救活他,你们则活着,若救不回来,就无须回去了。” 太医冷汗直流:“皇上,老臣定竭尽所能保全侍郎。老臣方才确与周太医商议出一份合适的方子,只是还请皇上替老臣寻一名患过疫疠且痊愈过的人过来,臣需要此人的血做一味重要的引子。” 萧隽负手背过身:“无须寻了,用孤的血。” 太医们诧异,想劝又没那份胆子。 事关性命安危,他们只能哆嗦着用天子之血。 ** 朝堂事务暂由左相全权掌理,萧隽在城郊外的帐子停留了三日。 这天,睡得迷糊昏沉的唐青再次醒在萧隽怀里喝药,他垂着细长脆弱的睫毛,盯着药汁,人有些恍惚。 萧隽将空碗放在桌上,拿起丝帕替他擦了擦唇角,如呵护娇嫩的花瓣,满心怜惜。 “怎地出神,可是躺乏了?” 唐青眨眼:“臣无事,连着三日服用太医煎的新药方,身子已经没那么痛了。” 萧隽:“夜里能寐?” 第218章 唐青点点头:“能好好睡一觉了。” 过去十日,他总是痛,认为自己是痛得昏睡过去的,每每醒来都浸在冷汗里,没有半分睡前的意识,难受得厉害。 萧隽:“再服两天药,若身子有了元气,孤带你回宫里。” 总住在营帐里不是个事,若非太医称唐青此时不宜挪动,萧隽便带他回宫里暂先收拾出一处地方安置疗养了。 唐青摇头:“臣不知道此疫疠还会不会传染旁人,听太医说的再做打算吧。” 他一顿:“陛下,您日日与臣相处,当真不会出事吗,外边的人怎么也不拦着?” 不等萧隽开头,唐青喃喃:“莫非患过疫疠后就有了抗体?” 萧隽神色如常:“何为抗体。” 唐青难得放松片刻:“解释了您也听不明白。” 萧隽喜欢唐青这样与他说话,目光沉静柔和地看着人:“孤倒是想听你解释,可能说与孤听?” 向来淡漠孤傲的帝王,把他揽在怀里说这些日常话,叫唐青微微不自在,却也没推开。 这几日萧隽放下政务照顾他,只要唐青睁眼,便能见着这人。 说不感动是假的。 一个人能在你富贵荣华时与你交好并不罕见。 可一个人能在你病痛缠身,难堪至极,更无任何自理能力时,仍不具丝毫脸色,几乎寸步不离地给与你照顾和关怀,想尽办法帮你治病,那当真是世间难得。 何况在这样的时空环境下,以萧隽的身份而言,萧隽做这些事,很有可能又要有一堆官员递出折子冒死进谏,参奏天子了。 唐青不想继续和萧隽说了,怕说再多露出别的心绪。 他微微推开揽在腰腹前的手,指尖忽然碰到什么,待他想掀开萧隽的袖摆,这人换了个动作,把他轻柔放回床榻里躺着。 唐青:“……陛下。” 萧隽:“可是乏了,先好好歇息。” 说起来,萧隽时常穿玄色衣物,少有穿白色的时候,这几日却着月华常服,白色衬得萧隽多了几分平和近人,不复往日淡漠。 萧隽:“卿喜欢孤这样穿?” 唐青不说话,萧隽笑了笑。 等唐青睡下以后,萧隽离开营帐,稍一抬手,露出缠着纱布的骨腕,长眉隐蹙。 险些就叫唐青看见了。 * 第四日,萧隽例行用刀割开腕子,取了血放进碗中。 当他转身,猝不及防地看见本该睡在榻里的人。 唐青面容浮着苍白,流缎一样的头发披落在身前背后,他静静站在药帐外,很轻地摇了摇头。 第126章 唐青实在太单薄了, 一场疫疠抽净了他的元气和精力,纤素苍白的手紧贴着帐门,冲着萧隽极轻地摇完头, 整个人便不由往后踉跄, 落人及时赶来的萧隽怀里。 萧隽自后环着他, 腕子一暖, 却是唐青柔软的指腹握了上去。 唐青垂着头, 露出荏弱纤细的后颈, 仿佛出水莲枝, 轻而易举就能折断,又因这份脆弱,更想好好呵护珍惜。 萧隽双目一扫, 唐青哑声开口:“是臣自己出来,示意他们不必声张。” 喘了口气,又道:“陛下不要责罚旁人。” 听他如此说,萧隽哪里还有异议, 当即把唐青打横抱起, 几步把他带回休息的营帐。 营帐里始终有着无法挥散的药味, 唐青这些日子习惯了这样的苦涩,此时喉咙更苦。 苦楚从心脏涌出,让他难以启齿,眸光仍怔怔落在握上的那截手腕上,眼神诉说着自责与愧疚。 萧隽腕上的血已经开始凝固了,本想出去单独让太医包扎,唐青道:“就在此地处理。” 他终于抬头, 望进萧隽的眼睛:“我想看。” 萧隽抬起另一只手,指腹在他眼尾碰了一下:“可以看, 但无须难过,这是孤甘愿的。” 又道:“孤年幼时患过疫疠,且自愈了,以孤的血做药引,可以尽快让你恢复。” 唐青点点头,眼尾带出些许红润。 太医很快为萧隽的伤口消毒,缠上纱布。 因为要给唐青连续放七日血,为了防止伤口太快结痂愈合,萧隽并未让太医给伤口敷药。 唐青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待屏退太医,他望着萧隽缠了纱布的手腕,道:“陛下,臣的身子已有好转,往后几日就不必您再以血引药。” 萧隽笑了笑:“听太医的,此事孤做不了主。” 唐青少有的瞪了他一眼:“您贵为一国之君,天下皆由您做主,此事却推三阻四……” 萧隽淡笑:“术业有专攻,孤只会打仗和治国,治病救人的事自然交给大夫来办。若卿心觉内疚,便尽快恢复,也好叫孤安心。” 萧隽的言辞和目光直白坦率,唐青掩落长睫,并未意识到自己还捧着对方的手腕。 又过两日,唐青的身子大有好转,能下床独自稍适活动片刻。 ** 一早,营帐外停放了马车,逗留在此地的太医也都收拾好了。 今日萧隽要带唐青回宫疗养,多留在城郊一刻,便对唐青多一分的怜惜。 想着过去几日唐青孤零零地躺在帐子里,萧隽如今只想把全天下最好的珍宝都堆砌着送到他身边,以弥补他所受的委屈,讨他欢喜。 唐青望着短短几日被布置得精致古雅的内帐,锦面短靴下踩着铺就的毡毯。 第219章 他在榻前小坐片刻,听侍卫汇报,说外头已经准备妥当,于是起身,继而偏头看了看这半个月隔离的环境,未等他感慨,萧隽从帐外进来。 他道:“陛下,臣……” 话没说完,身子旋即腾空。 近来萧隽动不动就会抱着他走,尤其前些日子他卧病在床,无法自理时,一切几乎都交由萧隽照顾。 对比,他也渐渐麻木了。 但帐内不同帐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萧隽似与他想到了一处,道:“他们不敢乱嚼舌根。” 岂止说话,连头也不敢抬。 萧隽抱唐青坐进马车内,手指将他落在身前的青丝拨至耳后,道:“可累着了?” 唐青摇头:“日日卧在榻里,如何会累。” 说是如此,最虚弱的那两天,他躺着都会喘不透气,整夜难眠,只能靠在萧隽身上。 这人照着太医教的法子,半夜不停地替他顺抚脉息,等天亮了才缓回些气,没那么喘的累极睡去。 他被疫疠折磨得憔悴又丑陋,此生的丑态,只叫萧隽一人看了个干干净净。 “在想何事。”萧隽与他说话,双目注视着他,认真专注的神情。 唐青微微摇头。 此时他脑子里想的都是关于眼前的这个人,不欲多说,索性靠在颈枕,阖起眸子养神。 萧隽以为唐青病了心绪不佳,没有再纠缠着扰了他的清净。 * 马车一路低调地驶进皇宫,萧隽命人收拾出一座偏殿。 寝殿位置安静,早秋的日光将琉璃瓦晒得发烫反光,入了殿门,便嗅到空气里浮动着一股艾草的气息,越往里走,只觉十分舒服凉快,周围隔绝了秋燥,不会让人滋生闷热。 唐青环顾四周,除了大夫和几名洒扫的宫人出入,萧隽未让人接近此地。 他停在睡榻,榻前落了帷幔,落日金的凤凰羽从床帷散开,唐青看了会儿,微微炫目,很快低了头,静静坐下。 宫人端了水进殿,道:“大人可要洗漱?” 唐青点头,用沾了温水的软巾擦过脸和手。 他回宫前已服过一次药汤,净手之后在书案前翻了会儿书,很快起了困意,径直回了软榻合衣而躺。 往后一连数日,唐青都在宫里调养。 他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转,脸上终于有了血色,颊边丰盈了,下巴也养回一点软软的肉。 某天午后,唐青睡醒,隔着帷幔望着暖光照落的窗扉,出神之际,听值守在外边的宫人低声问候了句,很快回眸,与进来的萧隽对视。 萧隽看着他:“睡得可好?” 唐青微微点头,很快被对方扶起,缎面棉花枕安置在腰后,他舒服地靠了起来,眸子微眯,发现一抹艳色。 萧隽带了东西进来。 是一束凌霄花,丹红如火,在最后的时节盛放出烈焰般的颜色,犹如生命的色彩。 他轻叹,抚着花瓣赞美:“很漂亮。” 萧隽把花赠与他:“秋日凌霄,并不若唐卿眉眼半分。” 唐青捧着凌霄花,一时接话不是,不接也不是。 但他仍选择抬起眼眸,直视萧隽的眼睛,适才的窘色很快被忧虑取而代之。 萧隽连取了七日血给他入药,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回宫后又勤于政务。 即使如此,每当他睁眼,总能在视线所至的范围看见对方,好像此人不曾离开过。 连续失血很伤元气,萧隽体魄再强,照顾他将近一个月,锋利深邃的五官也有了几许疲色,过去身负旧疾复发,他都不曾看见这人如此。 唐青问:“陛下可是累了,您要多加休息。” 萧隽笑笑:“孤才过来,你就寻个借口把孤打发走了。” 唐青并非此意。 萧隽道:“殿内另有其他睡榻,孤留在此处稍适休息,卿可愿意?” 唐青沉默。 见此,萧隽收起浮在眼底的笑,道:“孤明白,若你还累,放下花继续睡吧,孤不扰了。” 几年如此,被唐青一直拒绝,早该习惯的。然而此时的萧隽,心里到底有了些落寞,唐青身子才愈,他不忍再扰对方,起了身,刚走几步,听到身后跟来稍显急促的脚步声, 萧隽停下,紧接着,一股叫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的香气微微袭至身后。 凌霄花落在华美的毡毯上,那双素白纤细的手不再捧着花,而是从他腰后往前交缠,很轻的收揽着。 这个怀抱轻如鸿羽,却带了万钧重量,叫萧隽心口震恸,僵在原地。 唐青在挽留他。 更甚是…… 唐青额头很轻地抵在萧隽肩膀,许过了一息,又或过了几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失态,正要松手,眼前的萧隽已经把他们的姿势对调。 萧隽反过来拥搂上了唐青的腰肢,几乎抵到他的额头,低着声追问:“卿何意?” 唐青动了动唇,萧隽道:“既然默许,有了这个念头,孤就不允你反悔了。” 第127章 对视的几个瞬息, 暧昧的气氛始终萦绕不散。 唐青素日里有些清冷的眉眼氲着温柔的情意,如秋日里的一缕暖风。 萧隽盯着他,凸出的喉结滚了滚, 很快把人打横抱起, 径直走回睡榻前, 缓缓将其放下。 第220章 萧隽没有松开搂在唐青腰肢的手臂, 指腹贴着纤细的腰际轻轻摩挲, 弄得唐青有点痒。 他忍着笑, 如笋尖白嫩的手指按在萧隽手背上, 示意对方停下动作。 萧隽转而抚上他的眉,贴在莹润柔软的脸颊摩挲。 四目相交,萧隽的额头越来越近, 几乎贴在唐青脸上,忽而又换了个方向,若隐若无的吮着如玉的耳廓,沿颈根往下。 高挺的鼻梁微微蹭刮唐青细长的颈, 深深嗅着从青年皮肉里带出来的香气。 萧隽低沉道:“孤没想过这一幕能成真。” 边说着, 薄唇不断在细腻温暖的颈边触碰, 愈发拢紧收在唐青腰肢的掌心。 “青儿好香。” 饶是唐青平日里再云淡风轻,这会儿也不免脸红。 他发现萧隽很喜欢嗅他,还总说他很香。 唐青开口,嗓音些许沙哑:“陛下,臣身上只有些苦涩的药味,成日泡在药剂里,何来香气?” 萧隽不重不轻地照着他的脖子吮了一下, 掌心却抵着唐青的背后拍抚,似是担心此举吓到对方。 “是香的。” 唐青:“……” 他颈根十足的痒, 最敏感的皮肉触着萧隽唇边的温热,带着少许潮湿,连同他的心也变得酥麻而湿漉漉的。 此情此景,萧隽只拥着他,脸埋在他颈边,深深浅浅的嗅着,偶尔印下一吻,不算逾越,唐青也不好推拒。 他的手落在萧隽肩膀,很轻地环了上去。 萧隽又唤他:“青儿。” 唐青依然脸热:“陛下还是唤臣名字吧,从来没有人这般唤臣……” 萧隽:“孤想这般叫青儿,想得梦里如此,等一觉醒来,失落的发现唯有梦中才能如此。” 唐青沉默,萧隽道:“所幸这一切都过去了。” 萧隽起身,握起唐青的双手放在掌心,又送到唇边啄吻。 两只红嘴蓝鹊落在雕花窗栏外扇着翅膀,它们相互啄了啄嘴,又成双成对的飞远了。 只这半刻不到,萧隽拥着唐青又是嗅又是连连不断地啄吻,唐青面色红绯,衣襟也稍微松散了。 他睁着秋波潋滟的桃花眸,瞥见萧隽愈发幽深的目色,很快背过身,顷刻间又落入温暖宽阔的胸怀。 萧隽替他把衣襟拢好,哑声道:“你身子才愈,孤不会轻举妄动。” 唐青将信将疑,睨去一眼。 这一眼犹如秋水烟波,顷刻间淌入萧隽心脏。他浑身一热,但最终还是撑起了身躯,遣宫人送点清茶入殿。 * 时间到了九月,唐青依然留在殿里调养, 他手头的公务都被尚书台其他同僚接手,每日闲暇之余,看看书,练练字,或修剪萧隽送来的凌霄花, 萧隽给他送来不少凌霄花,都被他放进瓷瓶里盛些水养着,延缓花朵凋谢的期限。 秋光正好,萧隽来时,唐青倚在美人榻上翻阅一本大邺风情画籍,近来他所观阅的书,都是皇宫里典藏的绝版,其中地方合志居多,每每看完,留下无限回味。 眼前罩来一道阴影,他抬眸,唇角含着笑向来人问候。 “陛下,您来了。” 萧隽一条手臂揽在榻椅上,几乎把他圈起,目光扫了扫画志,说道:“多加休息,别怕眼睛看坏了。” 唐青解释:“臣只在天色好的时候看看。” 萧隽眉峰跳了跳:“臣?” 话音刚落,便偏过头,凑近了唐青的唇角,很轻地啄了啄。 唐青很快噤声,改口道:“我。” 萧隽罚他的手段只有如此,偶尔猝不及防地吻他一记,唐青垂眸,手被萧隽握着。 很快,二人换了个位置,萧隽光明正大的霸占了美人榻,而方才榻里的美人被他揽在怀里,一手圈着唐青细腰,另一只手就着唐青看到的地方继续往下翻。 萧隽再度吻了吻唐青耳廓,看到薄嫩的耳垂浮起一层桃粉色,满心爱怜,但还是怕唐青抗拒自己,低声道:“孤来翻,你接着看。” 唐青转回身,微微摇头:“陛下这般,我也无心再看了。” 萧隽:“哪般?” 唐青:“陛下明知故问。” 萧隽低声失笑,拥紧了他。 “孤一见你就情不自禁,想拥着你,吻着你,抱你上榻——” 后面的话被唐青用指尖抵着,他借机一亲,把画籍撂向书案,在唐青控诉却未拒绝的眸光下,抱着唐青站起。 二人衣摆交叠,诉说着此时的亲近。 唐青脸色绯红:“陛下,您怎么成日净想这些事?” 萧隽脚步一顿:“青儿想哪里去了,孤想带你出去透透气,还是青儿希望孤抱你去榻上?” 怀里的美人微红了脸失语,萧隽见好就收,当真只抱着唐青走出殿门,一路来到观景园。 萧隽放下唐青,为他理好散落的发丝和秋衫,接着牵起垂落的一只素手,与其并肩徐行,沿着荷花池闲逛。 虽已过暑夏,但九月的上旬仍可见粉荷绽放,花朵出水不染,盈盈孑立,空气中弥漫着荷叶与花瓣的清新气息,叫人心旷神怡。 萧隽牵着唐青走了片刻,道:“若是累了,便同孤说。” 唐青:“陛下,我……” 萧隽看着他,忽然打断:“唤孤的小字可好?” 第221章 萧隽的小字,只有母妃在世时那般唤过,如今世上多了个与他亲近的人,自然想将这份与众不同的亲昵分享给唐青。 唐青迟疑:“怕是不妥。” 萧隽:“有何不妥?” 他低声道:“无人的时候,唤孤子深可好?” 唐青:“……” 萧隽目光里带着期许、鼓励和恳请之色:“青儿?” 唐青:“子深。” 刚出口,他顿时觉得有些微妙,这比答应和萧隽在一起时,更叫他难为情和欣喜。 萧隽只因唐青温声出口的小字,耐不住动情。 他指腹连连抚上唐青的脸,秋日粉荷,丝毫不比眼前青年的半分绝色。 唐青眸子微垂:“子深,附近有宫人在值守,若……” 萧隽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在他小巧翘立的鼻尖吻了吻:“无妨,孤倒希望他们都知晓我们的关系。” 第128章 萧隽贵为国主, 数年心愿得偿所愿,如今美人在怀,何谈收敛? 唐青明白对方的处事风格, 但时至今日, 还是想与萧隽约法三章, 他希望二人的关系暂时不宣告于众。 萧隽皱眉:“何意?” 在他脸色变化前, 唐青主动握上萧隽的掌心, 柔软的指腹贴在带着茧子的虎口处。 只这么一蹭, 萧隽将要起来的怒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他淡声道:“孤要与你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何须这般东躲西藏?若谁敢搬弄口舌,孤便摘了他的脑袋。” 唐青眸也不眨,听萧隽把旁人生死轻易挂在嘴边定夺, 本该质疑或愠怒,但他此刻却失声轻笑。 “陛下,我愿意同你在一起,就没想过会因此伤了谁的性命, 答应我, 不要为此伤害无辜好么?” 萧隽看着他:“孤在青儿心里, 可是残害无辜的昏君?” 唐青不假思索地道:“断然不是。” 萧隽:“孤不向朝堂百官宣布我们的关系,可若有官员无意觉察,可也算在孤的头上?” 唐青轻吟,道:“自然不算。” 萧隽笑道:“好,那孤就答应你。” 唐青:“委屈陛下了……” 这么做,也是出于二人关系对朝堂的影响。 一来他与萧隽感情还没稳定,往后是否变化还是个未知, 二来若当即就把关系宣告于众,往后一段时间参奏的本子只多不少。 近几个月处理邯州灾情已叫萧隽和朝堂官员忙得焦头烂额, 他不愿在此情况下让对方分心。 所以,二人最好先谈一段日子的“地下恋情”。 建议是他主动提的,对此,唐青免不得生出几分愧疚。 见状,萧隽拥紧掌心里的腰肢,趁美人心软之际,俯首吻了吻。 薄唇带着热烈的温度,席卷着唐青侧髻。 他眼尾连接印下潮湿,等反应回来,无奈仰头:“陛下,我们还在外边,不该……” 萧隽依旧俯身,微微捧起他的脸,在动合的唇畔啄下一吻,紧接着圈紧唐青,几乎把他揽入怀里。 玄色的衣摆完全罩拢唐青,尽管方才他那样说,可毫无推拒萧隽的意思,此刻全然信赖,眉眼化作九月秋色里的一抹春。 此景此人,萧隽如何能不心动。 当下想也不想,吮了吮两片软润的唇,抵入唇缝深深吻了进去,继而攫取属于唐青的每一丝甜津。 ** 回到殿中,已是夕阳残照。 几名宫人动作轻巧地送了膳食入厅,待布置好菜色,很快离开。 百鸟朝凤的屏风后,唐青正在用清水洗脸,他手心沁凉,沿脸颊反复拍抚,试图降下那股许久未退的热潮。 萧隽绕进屏风后,拿起软帕替他擦了手。 唐青的嗓音残余些许沙哑:“我自己来。” 萧隽眉目始终流露着餍足之色,落座用膳时,还想把唐青圈在座椅前,把他抱在腿上喂食。 唐青用胳膊挡开他的动作,微微抬了声,眼神带着斥责,又含了些许嗔色:“陛下。” 萧隽道:“孤不闹你了,先用膳。” 说着,把盛着连藕排骨汤的冰瓷碗送到他手边:“尝尝,汤味清甜。” 二人相继安静用膳。 随着暮色四临,唐青洗漱之后身子已有些乏了,倒是萧隽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倚在灯下,青丝披散在身后,泛出少许湿润的水汽。 见此,萧隽拿起一块薄的棉布替他擦拭发梢。 这时唐青只着月色小衣,襟口微微敞开,锁骨线条优美,肌肤在灯光朦胧的映衬下如同细腻华润的绸缎,欲叫人以唇膜拜。 纵使集世间所有的美好事物,萧隽也觉得那些俗物比不上唐青一丝一毫。 他手上力道愈轻,自小衣下的那截细腰后环起手臂,让唐青倚在怀里。 萧隽注视那双含情温和的眉眼,道:“这些日子,也没问你使唤宫人可还顺手,若不合适,孤遣人把你那丫鬟接进宫照顾你。” 唐青很轻地摇了摇头:“此事过几日再定夺吧,兰香见不得我生病,如若此时进宫,惹她伤心不说,怕会引起自责。” 萧隽:“所以一开始你瞒着孤?” 唐青垂眸:“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挺住,而且听大夫说疫疠会传染,实在不想牵连旁人。” 他轻声道:“更不想把你牵连进来。” 第222章 萧隽:“可孤还是来了。” 唐青叹息。 萧隽吻上他的侧颊:“幸好孤来了,若你发生意外,孤保不准会做出何事。” 唐青轻握交叠在腹部前的手掌,只听旁边的帝王低沉问:“孤今夜可能夜宿在此?” 唐青嗔笑:“不能。” 他摇摇头:“陛下,您莫要再得寸进尺了。” 萧隽又在他耳廓啄吻一记:“好,孤等你睡了自会离去。” 此般温情款款,唐青在萧隽的陪同下逐渐沉入香甜黑沉的梦里。 ** 过了几日,萧隽果然遣人将兰香领入皇宫。 如唐青所料,小姑娘见到唐青,立刻就哭成了泪人,涟涟的泪水淌下脸颊,半跪在榻前,任唐青如何劝说也不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开口:“就是怕你这般,早知如此,不如晚些时候再告诉你,或什么都不说了。等我自个儿养好身子,回了府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兰香猛地摇头:“不要,先生不要瞒兰香。” 她用帕子赶忙把泪水擦去,隔着红肿的泪眼,细瞧唐青,心下一阵后怕,哽声道:“幸好先生平安。” 兰香洗了脸,收拾干净后,围着唐青忙前前后, 唐青好笑地拉着她坐下:“此处有宫人,无须你做什么,咱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面,与我说会儿话吧。” 兰香应声,忙把半年来邺都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详尽告知。 说完,兰香一阵后怕。 她三个月前就听说疫疠的厉害,邯州许多染病的百姓都死了。 普通农户家里死了人,草席子一卷,往 山后寻个土坑就这么埋了,家家户户挂着丧布,到处都是哭声。 她道:“好在先生福大命大,平安度过这次疫情。” 唐青这次能病愈,很大原因是萧隽以血做引救了他,但他没把此事告诉兰香。 他看着小姑娘,道:“辛苦你了,我不在府邸的日子,里外事务都交给你打理。” 兰香没有半句怨言,进了宫里,恨不得时刻陪在唐青身边照顾。 灾疫和丰收集中在秋季,萧隽需要处置的政务很多,并非每日都能来看他。 有兰香在,唐青调养之余也没那么乏闷了,常常抽空检查兰香识字计算的教学成果,或与她到宫殿周围散步。 ** 九月下旬,经大夫复诊后,唐青的身子已完全康复,他也萌生了搬回府邸的念头。 没见到萧隽,唐青留了字条,又差宫人帮忙带话。 简单收拾一番,他带着兰香出宫。 当天夜里,唐青刚回寝屋躺下不久,半梦半醒间,似乎有道目光落在身上。 熟悉的麝香气息笼在榻前,萧隽坐在一侧,看了他好一阵,就要离去时,手指紧了紧,却是唐青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指尖松松地勾上他的小指。 “陛下?” 他就要起身,萧隽将他带回睡榻里:“好好歇着,今日未见过你,辗至深夜,这才来看一眼。” 唐青眸子半阖,弯了弯唇畔。 他道:“我给你留了字条,也托宫人留了话。” 萧隽轻抚他的眉眼:“孤收到了。” 唐青含糊问:“几时了?” 萧隽:“就要子时。” 这也是他舍不得出声惊扰的缘由,本来只想看一阵就走。 唐青喃喃:“那么晚了。” 他掀开眼睫,隔着朦胧月色,静静望着萧隽模糊的轮廓。 须臾后,他忽然朝榻里让了让,柔声道:“时辰很晚了,明日有早朝,睡一会儿再回去吧。” 萧隽难以置信,但他很快褪去外袍,侧睡在榻外,小心把一抹温暖的香拢入怀里。 萧隽吻了吻唐青迷糊的眸子,占去了床榻另一侧,哑声道:“即使出于一时的心软,孤也不让你有后悔的余地了。” 第129章 翌日, 天还没亮,唐青觉察身边的动静,随着意识懵懵从榻里坐起。 手一伸, 轻轻勾住了就要离榻的萧隽。 屏风外落着一盏蓝色罗纱罩子的寝灯, 榻前微透光亮, 萧隽逆着光, 朝他弯下身躯。 唐青眼前一暗, 很快让对方拢入怀里。 带着深沉暖意的麝香气息裹着周身, 他心绪安然, 不禁用脸颊蹭了蹭。 额际传来微湿温暖的触感,萧隽吻着他的眉心:“吵醒你了?” 唐青半阖眼眸,下颌微抬, 搭在萧隽肩膀上,模样有些慵懒。 他道:“梦到你了,一睁眼,正好看到你要离开, 下意识就伸手拉了过去。” 闻言, 萧隽整颗心霎时柔软, 如同浸在一汪春水蜜意里,头一次有了君王不早朝的念想。 他再次低头啄吻唐青的眉心,沿着翘立的鼻尖轻轻一碰。只见怀中美人仰着脸,唇畔虽带了笑,腮边却红如敷粉,风华惊绝中含着几分羞,更叫人心火沸腾。 耳鬓厮磨片刻, 唐青睁着波光潋潋的眸,瞥向窗外天色, 推了推萧隽肩膀,哑声道:“陛下,刚去上朝了。” 唐青还在告病假,这几日须得休养。 萧隽道:“用了早膳再睡会儿,午前孤遣人接你入宫,可愿意?” 唐青欣然应许:“好。” 他望进萧隽的那双淡色眼睛里,忽然主动搂上对方脖子,往薄唇一侧轻轻吻下一记。 第223章 唐青哑笑道:“陛下,恕臣不送。” 萧隽亲吻他的颈项:“淘气。” 大掌却沿着柔软的腰肢按揉几下,显然对此十分受用。 如此,目送萧隽离开,唐青又补了会儿回笼觉。 再睁眼,天光明亮,兰香候在外头,听到寝屋内的响动,笑吟吟地敲了敲门,得到唐青应允后,方才与另一名丫鬟带着盥洗用具进屋。 唐青穿戴好衣物,看兰香打发走另外一名丫鬟后,绕进室内,替他整理勾在腰侧的蹀躞和香囊。 兰香问:“先生可要在前厅用早膳?” 唐青:“送到房内吧,盛碗粥就好,午时我到宫里用午膳。” 兰香窃笑,继而开口:“兰香斗胆,敢问先生是与皇上……” 他微微颔首,脸上露了点笑意,叮嘱道:“此事勿要声张。” 兰香连连点头。 在房内的小厅喝了一碗赤豆莲子羹,随后唐青伏在书案前看了会儿书。 日近正午,兰香从前院赶来传话,说是宫里头的李常侍来了。 萧隽派了李显义来接他进宫。 唐青合衣而起,走前忽然瞥见案前长颈天青瓷瓶里的凌霄花,取下一支拿在手上,行至前院与李显义汇合。 李显义笑道:“侍郎,没耽误吧?” 唐青浅笑:“无妨,本就在书房里看些杂书打发时间,陛下今日朝会可好?” 李显义:“未添其他要事,议的都是邯州那些。” 又道:“还有一事,下月初,皇上会主持秋季耕收开坛典礼。” 自休养生息国策实施以来,民间经济稳步回升,国家的经济也随之上升。 农种第三年,除了天灾地区,大邺境内耕收的粮食都比上一年有所增长,边境的粮仓陆续填满。 是以,为了昭显天佑大邺,君王恩威,这三年每逢春秋二季,都会由天子亲自主持耕收大典的开坛仪式。 李显义笑呵呵地道:“今年不止百官,连百姓也有机会瞻仰圣颜。” 唐青和李显义在路上聊了一阵,入宫后,才到颐心殿坐下不久,很快瞧见萧隽穿着玄色金丝龙纹衮衣,散了会议径直来与他见面。 “陛下。”唐青迎到殿门,正欲行礼,萧隽屏退闲杂人等,牵上他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道:“只我们二人,不必见外。” 又问:“可等久了,饿不饿?” 唐青摇头。 金丝楠木桌案上放了几碟蜜枣和茶点,方便他时刻食用。他适才吃了几颗蜜糖藕片,嘴里还是甜的。 案前放着他带来的那支凌霄花,萧隽瞧着,问:“何意?” 唐青:“陛下在宫里送过我此花,礼尚往来。” 萧隽勾了勾嘴角,忽然拿起凌霄花,别在唐青耳畔。 在大邺,俊雅风流些的男子亦会敷粉戴花。在寒冬时节,男子发上别梅枝,到了伏夏,也常常能在王城内看到年轻男女戴着凌霄花。 女子戴花环,男子则在发髻别一截花枝,不若女子娇俏,却另有一番风流雅致。 唐青摸了一下耳后的凌霄花,笑着取下。他想给萧隽别上此花,手还没伸出,腕子就被对方握住了。 萧隽把他的手置在膝头,指腹贴着手背摩挲。 唐青手背发痒,想抽回来,没成功,索性放弃了,问道:“援救邯州灾情的进展可还顺利?” 萧隽:“今年十月,等粮食都收成了,会有更多粮车运往邯州,以保当地百姓度过明年开春,过个饱年。” 说着,他把唐青拉到腿上坐稳,继而圈在身前。 “涿州海贸也十分顺利,自你建议开设海衙司,鼓励海外贸易,短短两个月,已有外域海国的数只商船在大邺海域内停泊,用他们的特产与我们交换茶叶和丝绸,入关者,还需按比例收缴关税。” 随着外域往来经商的船只越多,其海关税费在不久的将来可作为大邺一笔不菲的财政收益。 正如唐青所料,海外国度的经商贸易,远比境内边贸来的繁荣。 货品的种类愈发丰富,引入大邺可进一步优化资源,更能带动沿海岸的当地百姓就业,使得他们多了份谋生的活计。 话音一顿,萧隽拨开唐青背后如云的青丝,薄唇贴在细长洁白的颈根吻了吻。 “青儿,孤想同你好好用道午膳,不谈这些了,可好” 唐青讪讪,侧回身子,应道:“好。” 他过去习惯与萧隽商讨政务以此逃避这人的感情,如今二人关系变化,理应把公私事情分开。 欲起身,圈在腰间的手臂却纹丝不动。 唐青好笑:“陛下,该放手了,你这般我们如何用膳?” 且不说,一会儿宫人传膳时看到影响不好。 萧隽握住唐青稍稍推拒的手,放在嘴边啄吻, 唐青无奈:“陛下。” 萧隽笑道:“这次南下有功,过几日等你回朝,孤好好嘉奖你,可有想要的?” 不等他开口,瞥见殿门外的动静,立刻噤声。 李显义和传送膳食的宫人们入殿,唐青坐在萧隽腿上不敢再挣扎,省得引来耳目。 过了须臾,很显然他多虑了。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有往他们的方向窥看。 唐青摇摇头,被萧隽拢在袖底下牵起的手勾了勾,稍加施力抓了一记。 第224章 萧隽淡笑:“不疼,青儿可以多使些劲。” 唐青无法,挤出一句:“……皮糙肉厚。” * 用过午膳,萧隽还要召见几名官员到轩德殿议会,唐青便不再多留,而是返回府邸,准备睡个午觉。 他刚进门,庭院里正在洒扫的兰香唤住他,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道:“先生,官驿正午时差人送来了两封信,还有几箱子物什。” 唐青一顿,拿到信后查看,如他所想,是韩擒和萧亭的信。 自萧亭回了冀州,韩擒西驻幽州,他们二人会定期差人送信给他,或送些玩意来。 信中内容多为问候关怀,如同远在他乡的知己好友,言辞无任何僭越。 即使这般,唐青仍不知如何回应。 索性前两封信都没有回。 他希望韩擒和萧亭过得好,又不想再打扰他们。 若此番回了信,告诉他们自已与萧隽的关系,理应能绝了他们最后的念想,不再送信来了吧。 想罢,唐青拿着信走回书房,思忖之后,默然提笔。 不久,唐青等待字迹沥干的过程,伏在案前睡着了。 日薄西山,待他再掀动羽睫,嗅到一股温暖深沉的麝香。 萧隽俯身于案前,目光落在两张宣纸上。 正是萧亭和韩擒给他的信。 唐青哑声:“陛下……” 萧隽沉声冷哼:“孤倒不知,他们二人对孤的意中人还念念不忘。” 说是如此,当初唐青有那两段情时,萧隽也没有断过对唐青念想。 唐青扶额,有些头痛。 “陛下,您……” 萧隽低头,手臂圈在交椅一侧,几乎把坐在椅子上的唐青拥在怀里,托起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先是含着那两片微动的红唇,时重时轻的。 待唐青气息不稳,萌生后退的念头,萧隽松开掌心,看着他酡红的脸庞,手掌一按,才透了口新鲜空气的唐青立刻被萧隽吮着舌尖,抵入甜美潮湿的喉腔里顶了顶。 第130章 唐青被松开时, 呼出的气息里均是潮湿,唇像泡了水的花瓣,浮着肿, 湿透了, 红得惊人。 他的衣衫也被揉乱了, 露出半个雪白的肩, 颈线优美, 连着雪肩, 叫萧隽转不开目光。 萧隽低头嗅了嗅, 只觉唐青身上的香气愈发馥郁。 心潮澎湃,掌心禁不住再次揉了几记。 唐青深深换了口气,腰肢让那只大掌揉得发软。 他靠在萧隽的肩膀喘息, 半晌,问道:“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萧隽道:“过来陪你一起用膳。” 话音落罢,意犹未尽地再次吻了吻那两片红唇。 暮色四起, 书房里的光线慢慢变暗。 唐青指尖抚上萧隽的面庞, 沙哑道:“来回一趟太麻烦了。” 萧隽握着他的手贴在面上:“孤给你赐一座朱雀街上的府邸?” 直穿朱雀街就是玉河桥, 过了桥便可抵达宫门,出行方便。 唐青一忖,摇头拒绝。 “这座院子是臣在大邺买下的,意义非凡。” 且不说邺都寸土寸金,即使有钱,他也没有换房子的打算。 萧隽笑笑:“赐给你,住不住由你心意也不愿意?” 唐青再度摇头。 能得天子隆恩在王城内御赐府邸的人, 要么出生皇亲国戚,如萧亭那般, 要么功绩卓然,譬如韩擒。 若他接受恩赐,朝堂上下又要掀起诸多艳话。 萧隽向心上人示好不成,道:“也罢。” 唐青睨他,又听萧隽道:“总归有一日,你会同孤住在宫里。” 唐青:“如此笃信?” 萧隽看着他:“孤只信精诚之至,纵你是块金石,也有被打动的一日。” 他们二人交颈闲谈,萧隽没再提方才信上一事。 唐青在他怀里,与他在一起,那么便已做了选择。何故为了远在边境的人,来消耗他与唐青的感情? 萧隽最清楚不过,唐青选择一人时有多坚定。 二人脉脉不语,门外,兰香举着灯,进退为难。 眼见天色晦暗,她不得不开口打破书房内的宁静。 “皇上,先生,可要奴婢往屋里添灯?” 唐青开口欲言,萧隽抱起他,道:“出去用膳,有什么事明日再处理。” 唐青:“也好。” 又道:“陛下,您放我下来走,若叫外头的人瞧见影响不好。” 门外适时传来脆声声的回应:“回皇上和先生,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唐青好笑:“……这鬼丫头。” 用了晚膳,二人又相处片刻,送萧隽回宫时,唐青竟也起了几分不舍的心思。 他站在廊下望着灯影朦胧的院子,自言自语道:“明日又不是瞧不见了,怎地脑子里还想那么多。” ** 过几日,唐青入宫上了早朝。 他上个月一连告了病假,百官听闻他身患疫病,连接上前问候。 寇广陵和李秀莽更是关切不已,唐青与他们站在一起说了会儿话,堂下窃窃交语,等天子入殿,很快都各自归位,例行朝会。 春前被派往南地各州防治水患的官员也已经回朝,这一日,萧隽在朝会上对此行治理水患的官员,连同唐青一并嘉赏。 此番赏赐下来,下了早朝,唐青与另外几名官员俱被百官围着祝贺,几番恭维谦虚之后,他才出人群,便看见候在廊下静等多时的李显义。 第225章 唐青道:“有劳李常侍。” 李显义笑吟吟的:“下官的本份,皇上还在议会,过会儿就来见侍郎了。” 唐青眉眼含笑,到了颐心殿,宫人们很快退下,连李显义也悄然离开,独留他坐在案前品茗,边上还有些解闷的精致玩意。 他抽了本画籍,耐心翻阅过半时,萧隽入殿,还换了套利落英气的骑装。 只见眼前的帝王劲腰长腿,肩宽背阔,比起往日更为深沉的威仪华贵,多了几分慑人而锋利的英锐之气。 唐青诧异:“陛下要出宫?” 萧隽:“带你到郊外策马。” 这一个多月唐青时时卧在房内,回到府邸后,最多乘坐马车在皇宫和宅邸之间两点一线活动。 眼下入秋,趁着没冷下来,萧隽想带唐青多走走。 唐青笑着合起画籍:“好。” 又问:“我是不是该换一身衣衫?” 萧隽道:“给你备好了。” 唐青换上另一身宝蓝色骑装,领口和护腕处镶嵌着宝石,如竹的细腰束起,腰间的躞蹀也缠勾着瑰丽的翡翠玛瑙。 他笑着打量袖口,摸了摸上面价值不菲的宝石,无奈道:”陛下,会不会太招摇了?” 萧隽:“怎会?” 说着,将玉冠从宫人手上接过,亲自为唐青扎了个高马尾。 唐青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道:“陛下竟还有这等功夫。” 萧隽:“儿时孤便要学会照顾自己,莫说束发,描眉也在手,幼时给母妃描眉,她还称赞孤的手艺巧妙。” 若不是唐青天生丽质,一双眉眼浓淡正好,萧隽兴致起来了,倒想给他描上几笔。 着了骑装,重新束发的唐青多了几分明亮艳色,与平日里的文人模样相比,更像哪家集宠爱于一身的贵气少公子。 萧隽目光深邃,唐青别过眼:“怎么了,若不自然,我还是再换一身吧。” 萧隽:“这样就很好。” * 阳光明朗,萧隽携唐青策马去了城郊。 皇林有侍卫把守,无人干扰他们的清净。 唐青第一次在皇室园林策马,秋光晒得四周泛黄,他从林间穿行,偶尔惊动了周围的野兔或小貂。 萧隽递给他弓箭:“可想狩猎。” 唐青看着藏在草丛里的兔子,接过弓箭,却往木靶的方向走,道:“不射兔子。” 萧隽一下子就笑了。 在皇林骑射约莫一个半时辰,傍晚前,萧隽送他回府。 唐青发髻都是汗,眉眼的笑意却始终未退。 他道:“陛下可要留下来用膳” 萧隽:“好。” 兰香和副管事很快去后厨张罗,他们二人发过汗,便暂时先去沐浴更衣, 许是久不活动,唐青泡在浴桶内没多久便睡着了。 ** 耳畔似有人在不停唤他,接着身子一空,如同飘在云海里。 唐青再睁眼,只见萧隽将他从浴桶里抱起。 他一身的水,立刻打湿对方身上的薄衫,露出结实健阔的胸膛。 萧隽将他放在榻前,上下检查了一番,道:“竟在桶里睡着,可有呛水?” 唐青摇头。 他浑身犹如羔羊,为自己在浴桶内睡着感到讪讪,正要拉起薄褥遮挡,腕子一紧,却叫萧隽扣在掌心。 萧隽目光颇深,眼神有些变化。 从紧致柔韧的腰肢略向匀衬修长的腿,喉结滚动,喑哑道:“青儿好美。” 唐青垂眸:“陛下,子深,我……” 他的话音消失。 萧隽俯身含着他的唇瓣亲吻,带了恳请而热烈的的意味:“让孤仔细瞧瞧,好么?” 唐青说不出好还是不好,因为萧隽嘴上那么问,掌心却肆意得很。 他眯着一双水眸,恍惚浮沉中,腿很痒,好像被打开了。 第131章 唐青本该拒绝, 望着萧隽淡目里涌出的火热,话到了嘴边,却化为一丝婉转勾魂的轻吟, 胳膊更是慢慢的环上了萧隽脖颈, 这是无声的默许。 榻前氤着百花藤纹的帷幔飘摇晃动, 他的瞳孔也在晃动, 好像变成了一汪水, 因着炙热的触碰, 变得愈发柔软。 蓦然间, 唐青双腿颤了颤,润湿迷离的眸落在不知何时滑向榻尾的人影。 那伟廓的阴影几乎将榻尾覆盖了。 他欲合起双膝,腿弯却无论如何也拢不起来。 唐青深深吸了口气, 无奈之余,细长的指尖稍微施力,揪住了萧隽的一绺墨发,迫使对方抬头。 “别……陛下……” 他气息混乱, 一只手不停地抓乱萧隽的头发, 另一只手扯散帷幔。 指尖勾了纱幔落下, 盖在他的如含春露的脸颊。 朦胧的纱幔缠裹他的身子,晕出两抹艳丽的绯色。 仿如供在神龛里玲珑剔透的珠子,颤颤巍巍的,叫人好不怜惜。 萧隽想吻,想怜惜他。 因而萧隽抬头,重新在唐青面前俯身而下。 隔着纱幔就要吻上时,唐青连忙用手心遮住那张炙潮的薄唇。 他别过眉眼, 哑声道:“别……” 抵在萧隽唇边的那只手心霎时又潮又热。 唐青缩回指尖,对着手心里的湿渍出神。 萧隽目光深暗, 毫无顾忌地拿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再次啄吻。 第226章 “都是青儿的味道。” 唐青眸光仍有些涣散,耳根殷血般通红:“莫要说了。” 萧隽吮着他的唇畔:“孤喜欢吃青儿的味道。” 唐青偏过艳丽靡红的一张脸,说什么也不碰落下的唇舌,太奇怪了。 萧隽低笑,始终俯身压着他,低低开口:“都咽干净了。” 唐青一颤,柔软的指腹贴在对方肩头,只摸到了萧隽流出来的满背的汗。 “别、别说……” “听青儿的。” 夜色渐临,二人始终隔着一层朦胧轻薄的纱幔亲近。 纱幔已经湿透,缠上了唐青每一寸肌肤,萧隽拥着,心火沸腾,掌心的力道也不知轻重起来。 一阵清风涌入窗扉,微微吹散馥郁浓稠的气息。 再一次,唐青无神地靠在萧隽的臂弯里,良久,幽幽望向了外面彻底暗下的天色, 想起回府时兰香和副管事去了后厨张罗,这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连灯也没添。 他愈发脸热,软绵绵地推了推萧隽汗湿的肩膀。 “陛下,我们该起来了。” 萧隽哑道:“好。” 说罢,正要起身,唐青反拉了他一把。 在夜色里看着那半起的轮廓,他默默伸出泛酸的手心;“子深,你要不……” 刚起身的帝王再次俯身拥紧了他,哑声笑着在他耳边啄吻。 “青儿怎么如此好?” 唐青耳根愈加烫了。 萧隽沿着他的腰际和下边,意有所指地揉按几记。 “适才已经叫青儿累着了,孤如何舍得,过会儿就好。” 唐青手都酸了,对萧隽也只能起到半安抚的作用。闻言,也不勉强自己,用巾帕沾了水稍适擦了其他地方,等萧隽也整理完毕,二人这才走出寝屋。 * 兰香叫后厨补了道乌鸡参元汤,佐以红枣等调补元气的食材配料,唐青有些不好意思,萧隽目光却很温柔。 萧隽问:“可还要喝?” 唐青连饮两碗,摇头拒绝。 一阵穿堂风入了屋,他放下碗筷静心感受,良久,总算吹散了滞留在身上的那股热。 这夜萧隽未在府邸留宿,回宫后,过了半宿没有阖眼,便差李显义把折子呈到案前批阅。 同一轮月色下,唐青也有点失眠。 他靠在床前,看着重新挂上去的纱幔,指尖抚了抚渐渐滚烫的脸,缓慢吐了口气,幽声道:“别想了。” * 又过半月,金秋时节飘起凉意,邺都内举行一场耕收礼,天子亲自主持开坛仪式。 帝王的御撵前往太庙时,邺都街头四处汇集近乎全城的百姓,朱雀街上,乌泱泱的人头,只为了一睹帝王圣颜。 唐青跟在百官队伍的前列中,遥遥望向了前方的御撵,眼底浮起很浅的笑意。 在太庙前,萧隽一袭衮衣冕冠,携百官步入祭坛门前。 唐青站在阶下,只见着了玄色九龙衮衣的萧隽立在最高台上,向天祈祷,又在九尊洪鼎上供香。 之后,帝王先于前轩献礼,再入殿内向神明祷告,百官不得跟入。 太常立于前轩,高声宣告,宣布耕收大典的仪式安排。话音刚落,四周击铭礼钟,太庙内伴诵着一段又一段的古老祷文。 唐青学过大邺祭祀的礼仪,此时和身旁的百官一起,虔诚敬香参拜。 仪式持续了两个时辰。 日过正午,唐青准备打道回府。 一辆马车停在面前,李显义从里探出脸来,依旧是接他入宫的。 唐青颔首,被对方扶上车内。 马车畅行无阻地入了玄天门,之后换乘明黄色轿撵,直接送他去往颐心殿。 他与萧隽在一起一个多月,时常留在宫内,私下里已经引起些许官员察觉。 眼下邯州灾情初平,大邺政局稳定。唐青便没多想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顺其自然吧。 来到颐心殿,唐青在萧隽休寝的地方等候。 殿里熏着沉香,使人舒适静心。 时逢秋末,天渐渐冷了,宫殿里的地板铺就了厚实平整的华丽毡毯,窗户也叫人掩上了。 李显义领着宫人送了点心和茶水进来,唐青简单洗漱后,喝了几口热茶,又尝了两块点心。 他静静翻着案上的书,不知过了几时,倦意涌上身子,昏昏沉沉地伏在案前睡下。 待他再睁眼,殿内闪烁着明珠映照的流光,有些昏暗。 唐青转过身,脸颊蹭了蹭身后温暖阔健的胸.膛,和换了一袭里衣的萧隽贴紧而躺。 萧隽也睁开了眼:“睡的可好?” 唐青点头,问过时辰,才发现他居然从午后睡到了晚上。 他没有动,感受着额前印下的轻吻,不觉弯了弯唇角。 “怎么不唤醒我?” 萧隽不加掩饰:“孤想留你。” 说着,彼此的唇舌渐渐触碰。 萧隽几乎一下子深.入了唐青的口腔,掠过他的蜜津,慢慢翻身而上,将握在掌心的雪腕压在枕边。 嗅着唐青身上那股温暖柔和的沁香,萧隽半月前压下的那股躁动再次汹涌薄浮起。 唐青脸上泛出的热潮没比萧隽好到哪里,他试图动了动手,换来的,却是两只手都被禁在发顶上。 萧隽深深吻着他,衣襟松散,唐青这才发现自己在睡后换了身合适的小衣。 第227章 ** 他的嗓音渐渐没了调,下意识曲起一条腿。 旋即,萧隽又按着他。 唐青眯起眸,不禁“唔”了声。 他微微颦眉,脸若芙蓉,不由持续地颤动。 待他睁眼,朦胧潮湿的眸光瞥见萧隽稍适退开,明白当前是无路可退了。 唐青缠上准备退开的萧隽,湿润的胳膊环紧了对方汗湿的脖颈。 "没关系陛下……" 萧隽忍着声哑道:“孤怕——” 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唐青主动献上唇瓣。 萧隽连连吻着他,两人的汗珠混缠在一块。 最终,萧隽还是如愿以偿。 当下他爱意难抑,吻着唐青的唇,都怕把他凿穿了。 第132章 月上中天, 侍奉的宫人们将香胰,棉巾等盥洗器物送往颐心殿,李显义更是亲自备了参茶送至御前。 帝王御用的汤池里, 热气腾腾, 水雾缭绕, 汤池中央, 隐约可见拥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唐青被萧隽抱来泡了会儿香汤, 此时已经恢复些许力气。 他倚在对方怀里, 曲起双膝坐着。 此时膝盖仍然泛红。 即使御榻里准备了上好的枕垫, 唐青只伏跪片刻,膝盖上柔嫩的肌肤也因连续的冲撞摩擦蹭得通红。 所幸萧隽及时抱他放回怀里,如若不然, 这会儿膝盖只怕已经擦破皮出了血。 见他放空望着膝头,萧隽俯身,怜惜地在上面印下一吻。 “可是弄疼了,待会儿抹些药。” 唐青倚在身后帝王的胸膛上, 胳膊环起膝盖。 青丝贴着他斑红交错的雪背, 叫萧隽看得心软, 忍不住揽了那截细腰,继而拨开湿润的发丝,在他后颈啄吻几记。 唐青颈根敏.感,抖着身子颤了颤。 他才耗损元气,素日里又单薄,不宜在香汤里泡太久。 很快,萧隽拿起棉巾裹着他, 抱上汤池旁边的睡榻,放下后细细擦去水珠。 萧隽碰到他的膝盖时, 捧在掌心里端详,如同看着世间珍宝,又是怜爱地在泛红的肌肤上亲了亲。 唐青脸若春芙,握住对方落在肩头的一绺湿发,想把腿抽出来。 “子深,别。” 萧隽笑笑,待把他的身子抹干,发丝也仔细擦拭,这才拿起熏了木香的衣袍给他穿好。 唐青整理衣襟,对比起自己衣衫完好的模样,萧隽依旧不着寸缕。 滑落的余光瞥见微起的沉物,半蛰伏的规模也令他心惧不已。 他别开眸光,萧隽嘴角噙了笑意。 二人穿戴完毕,萧隽牵起他,柔声道:“先去吃点东西。” 又问:“可还能走?不若孤抱你。” 唐青率先踩着几分虚软的步子赶到前面,带着掩饰的意味说道:“陛下,臣还能走。” 萧隽上前,继续牵了他的手。 从汤泉宫离开,寝殿里的金丝楠木食案上已经摆置着几道膳食。 唐青先把参茶喝了,已近子时,周围灯火通明,他与萧隽面对面坐着安静用膳。 早已过了宫门落钥的时辰,用了些宵夜,唐青留宿在寝殿里。 龙床上的被褥和帷幔已经更换过,鎏金瑞兽香炉里漂浮着舒适的沉香,催人困睡。 唐青很累了,掀不开眼眸,趴在明黄柔软的锦缎枕头里,肌肤不间断地袭来微凉触感。 萧隽给他涂完药,又将他翻回正面,同样用药膏好好呵护了一番颤巍巍肿立的地方。 淡色眼瞳深了深,萧隽换了口气后,替唐青扣好小衣上的结绳,拥紧他躺下。 翌日无朝会,又落了一场秋末的雨。雨水簌簌洒落,笼着庄严沉肃的王城,显出几许萧瑟。 萧隽拥着唐青多睡了片刻。 秋雨刚歇,宫人一早就送来早膳。 唐青陪萧隽用早膳,膳后喝了道滋补养元的汤。 经过一夜休息,身子的乏酸感已去六七分,萧隽给他用的秘药专供皇室贵族所用,效果很好。 萧隽:“一会儿可去尚书台,孤遣人送你过去。” 唐青微忖,很快答应。 “好。” 颐心殿离尚书台有段路程,加上身子仍乏,他便没有拒绝这份心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临走前,萧隽为他披上斗篷,又拨着他的落发理了理:“莫要着凉。” 唐青抬眸:“陛下也要照顾好自己。” 斗篷所制的面料是今年进贡到御前的极品,绣以日月江河的纹图,华美而贵气。 唐青披着这身斗篷入宫,凡旁人见到,足以忖度他与皇帝的情谊深厚无比。 乘坐御撵到了尚书台,他刚下轿撵,在一楼整理卷宗的苏少游立刻围了过来。 苏少游先看看那明显为皇上所乘的御撵,再打量唐青身上的斗篷,瞪大了眼。 “侍郎,您……” 近些时日,关于唐青和皇上的艳闻在朝堂底下传了不少。 有说看见皇上和唐青比肩狩猎的,一起到田郊巡视的,更有说在上元节当夜,于庙会附近的茶楼上看见他和皇上游街。 唐青哑然。 他的沉默,等同于正面承认苏少游听到的小道消息。 苏少游呐呐。 他们深知唐青得皇上信任,如今又得了另一份宠爱,心惊之余,不免有些担心。 第228章 作为臣子,唐青所作所为无可挑剔,但若是“宠臣”,便有着伴君如伴虎的潜患。 面对同僚的关怀,唐青温声道:“我自有分寸,无须担心。” 这一日,他和萧隽的关系,正式被尚书台的同僚们知悉。 寇广陵与他商讨了一些新策,说完,忽然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 唐青吹了吹茶水飘浮的热气:“大人可要与下官说什么?” 寇广陵摇摇头,纵有再多的话,总归都咽回了肚子。 皇上和唐青如何,非任何人能议的,但他私心希望唐青不要在这份关系中受伤。 * 唐青从尚书台下值,马车沿金水街返回府邸时,邺都的街头又飘起了雨。 今日他乏得早,毕竟身子久未欢/爱,又耗损精力理了一批卷宗,洗漱不久,便回房准备早点休息。 正待宽衣,门外响起一道低沉的嗓音。 “青儿。” 唐青侧首,连忙打开房门。 “陛下?” 他四下环望,庭院秋雨朦胧,风里带着寒意,当即把萧隽请进寝屋。 “天色不早,陛下怎么还过来?” 伴随话音的落下,他很快被拢入一个温暖健阔的怀抱。 萧隽解开披风,常服里透出一股温暖的气息,衣衫氲着沉香,将唐青从头到脚包拢。 萧隽俯身吻上他的发际:“想你。” “昨夜孤与青儿……今日怎舍得让你独自一人?” 顺道再给唐青上药。 * 灯火蒙蒙,温暖舒适的床榻上,唐青趴在萧隽怀里,容着对方用掌心搓热药膏,再均匀地涂抹他的肌肤。 只此片刻,二人都相继出了点汗。 萧隽吻着他细细的汗珠,本就有些流连的指腹,带着还未擦净的药脂,浅浅探入少许。 唐青轻吟,萧隽呼吸已有些沉促,旋即抬手。 “……孤莽撞了。” 开口时握着他的腰,沉沉叹道:“孤怎么这般想你。” "陛下……" 唐青欲言又止,眸子里流淌着细细绵绵的水光。 他静静伏在拥揽自己的怀抱里,本来想等萧隽平静下来,可未过多时,就因倦意先入了梦。 萧隽注视唐青,沿着他的耳廓亲吻。 夜色无边,纵使身下煎熬得厉害,却只抱紧了人没有继续,也只有唐青才能让他甘愿受此甜蜜的煎熬。 萧隽掌心贴着怀里美人最柔软的地方,生了茧子的指腹微微刮蹭。 如雪丘般绵润起伏的肌肤贴着手掌,以此稍作慰藉。 第133章 气候愈冷, 转眼间年关将至,不论萧隽还是尚书台处,需要处理的国事政务渐渐多了起来。 尚书台上下忙得焦头烂额, 偏偏还有些夹在其中顺风吹火的谏贴。 唐青与萧隽在一起后, 不消两个多月, 朝堂上下俱已听闻此事。 除了国家要政, 劝谏皇帝的折子也如雪花一样往上呈, 眼见皇帝劝不动, 转来规劝唐青。 送到尚书台的奏折已经过整理, 奈何奏本实在太多,总有几本漏网之鱼。 唐青看着关于他的奏本,只无声弯了弯唇角, 未做处置。 寇广陵忙里偷闲,抬了头往他的书案瞟来一眼,道:“不必理会。” 唐青品了几口清茗,笑道:“无妨, 如今诸位忙碌, 这些本子看着倒还解闷。” 苏少游怀里抱来一撂刚理好的折子上来, 看着和尚书令谈笑风生的唐青,努努嘴,想说的话又咽回肚子。 他下了二楼,碰到李秀莽,可惜地叹了口气。 李秀莽问:“何事叹气。” 苏少游摇头,心忖:若侍郎与秀莽同僚在一起,也无须站在风口浪尖上, 成为众位官员以笔诛伐的目标。 唐青倒没想那么多,从前他早就有此顾虑, 如今既然已经和萧隽定情,那么该面对的他决计不会回避。 有此心理建设,自然无畏旁人嘴上如何说。 过了午后,唐青下值。 他离开尚书台,行过御道,忽闻远处有人唤他。 回眸望去,一名绿衣官服青年朝他拱手行礼,正是李问。 唐青原先修撰藏书阁旧籍时,教过此人现代计数。 唐青颔首,李问得了示意,小跑着朝他靠近。 “下官见过大人。” 唐青:“何事?” 李问挠挠后脑,不敢直视,低头赧道:“回大人,小人这半年都在潜心钻研您教过的计算方法,近日感触颇深,也不知可有进步,还望大人指教一二。” 又急忙补充道:“如若冒犯大人,还请责罚。” 唐青官居二品,只为皇上办事,又与皇上传出…… 李问虽不掺和宫里的流言,可听得多了,自然潜意识站了队。 他相信唐青,而且如若那些传言属真,也坚信唐青的立场和选择。 脑子刚闪过念头,李问下意识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大人,下官相信您。” 唐青失笑:“不是要与我探讨计算,择个地方,容我考考你半年多学习成果如何。” 李问惊喜道:“多谢大人!” 于是唐青带着李问去了附近的一处观景亭,二人相对坐下,看李问稍显局促,他温和一笑:“无须紧张。” 李问嘿嘿笑了笑,稍一斟酌,把过去半年学习数字计算的感悟详细道出。 第229章 唐青耐心倾听,拿过李问递来的纸和笔,现场考了他几道计算题。 入了冬,时节刮起北风,周围值守的侍卫上前,询问唐青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他温声婉拒。 待李问把题目解完,他逐一将对方的答题卷面看了。 李问局促地搓了搓手,唐青看完卷子后,抬眸打量,最后笑着赞赏:“都答对了。” 他过去所教,多为运算概念和口诀,李问花了时间把内容吃透,看他写的本子,单独列出了许多计算的数目。 譬如生活工作遇到需要计算的地方,李问都先以文字举列,再佐以数字运算,将结果算出。 唐青的思绪再次回到过去和萧隽的一次谈话里,当时就萌生了把数字计算的相关教学编纂成书,从而改革大邺教育和选拔制度。 李问安静等候,见唐青垂眸不语,有些不安。 “大人,可是小人做得不好?” 唐青回神,道:“你做得很好,勤奋好学,还有天赋,若以后我有事想寻你帮忙,或许要花很多年去做,你可愿意?” 李问诧异,连忙拱手行礼:“大人所托,小人定当竭力照办。” 唐青笑了笑,还待开口,周围值守的侍卫道:“参见皇上。” 闻声,便看见萧隽过来了。 他起身迎上前:“微臣见过陛下。” 李问紧随在后,跪地磕头。 萧隽屏退众人,四周清净了,牵起唐青的手,拢在掌心捂了捂。 “今后出行,带个手炉子揣着。” 唐青笑着点头:“好。” 他主动解释:“适才有点事,耽搁了时间。” 本来约好午后去颐心殿,遇到李问,便误了会儿时辰。 萧隽看着他:“孤来接你。” 握住了他的手便没再放,袖子底下五指相扣,徐徐穿过御道。 还没走到颐心殿,唐青忽然抬头。 举目眺望,只见灰蒙蒙的云层里坠落许多零星白点,不由轻轻挠了一记萧隽的掌心。 “陛下,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降落在王城每一处。 他望着雪,萧隽看着他,应了声“嗯”。 唐青侧眸,好笑道:“看雪,我又不是雪。” 萧隽抬手,拂下落在他发梢的雪沫。 “青儿若是喜欢,孤陪你到九霄阁看雪。” 九霄阁是皇宫乃至整个邺都城里最高的地方,若从上面赏雪,别有一番触动。 唐青道:“今日不是时候,先回殿里吧。” 萧隽还有政务忙,他下了值便过来陪同,有能帮忙的地方也都做了。 颐心殿内,地龙烧着,此处都暖洋洋的。 唐青本来想单独坐在案前,不想被萧隽揽至御案上。 萧隽道:“就在孤身边。” 唐青笑着开口:“霸道。” 话是如此,却没挣扎。 萧隽揽着他的腰,或牵起他的一只手置在膝头,二人安静地相处,理着朝政,很快就迎来了夜色。 * 朔风凛冽,唐青系着披好的狐裘,本想在宫门落钥前回府,没成想午后飘起来的毛毛小雪,成了纷飞大雪。 颐心殿前面的台阶积了一地白,北风卷着雪花迎面扑到脸上,唐青打了个喷嚏,下一刻,萧隽将他打横抱起,径直往回走,入了寝殿。 唐青刚戴好的绒帽落下,满头青丝垂在半空摇曳。 “陛下……”唐青晃了晃双腿,“臣自己走。” 萧隽:“这会儿不便回去,留在宫里。” 说着,注视他的眼眸:“青儿,留在孤身边,可好?” 唐青微微点头,萧隽道:“孤遣人备了膳食,先用膳。” 待用完晚膳,唐青到汤池里沐浴。 雾气缭绕,下水不久,温热的水流使得他昏昏欲睡。 他眼眸轻阖,背后忽然一暖,一具身躯靠近了,借着水的浮力将他轻易抱入怀里。 唐青诧异,掀开水汽蕴湿的桃花眸。 “陛下,你……” 萧隽吻了吻他的耳廓:“一起洗。” 边说着,掌心微动,叫唐青不禁蜷起腿脚。 “子深,不是洗澡么?” 萧隽以舌扫过他的颈,根,随后把他翻了个角度,面对面抱在身前。 唐青不得不抚着对方肩头。 萧隽抱着他,微微托高了。 目光接触,唐青被那双深流涌动的眼睛吸引,主动低下脸,把萧隽的湿发拨到背后,露出优越性.感的额头。 唐青摸了摸萧隽的眉峰,唇慢慢碰着对方,很快被萧隽以退为进。 二人喘着气,唐青本来踩着萧隽的脚背,忽然一软,找不到支撑点。 再上汤池时,唐青依然被萧隽抱着,从雪背落下的青丝飘荡得厉害。 第134章 年关时节, 除了宫宴,最热闹的,当属帝王华筵。 萧隽的生辰, 唐青往年只随朝堂百官向对方祝贺, 讲究官场氛围居多。 如今二人关系不同, 这个生辰宴, 对唐青而言, 寓意自然也不同。 他下了朝, 李显义照常接他上颐心殿。 将近正午, 萧隽理了政务回来,唐青本来在案前等待,没成想又伏在上边睡了起来。 殿里烧着地龙, 暖气充足,唐青伏在案前的脸颊犹如洇了层胭脂。 第230章 萧隽微微俯身,看他着迷似的,没出动静, 而是把人轻轻地往御榻方向抱去。 沾了龙床, 唐青自发背过身, 选个了舒服的位置继续睡。见状,萧隽淡色的瞳孔轻微晃动,带着笑意,将外衣宽去后在一侧躺下,把唐青拢入怀里。 青天白日睡觉,萧隽还是头一遭。 奈何美人在榻,气氛太好, 他舍不得惊扰了唐青的美梦,便陪着对方一起。 李显义带着宫人传送午膳, 见此情形,又连忙遣人悄悄退出殿门,贴心地将宫门合起。 * 觉至午后,唐青睁眼时,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他幽幽眨着朦胧的眼眸,视线越过帷幔和屏风,萧隽的身影就在案前,似在批阅折子。 甫一动静,萧隽闻声侧首,看着他:“醒了?” 唐青起了身,同时也落进萧隽的胸膛。 他自然而然地枕着对方的肩头:“怎么不叫醒我” 萧隽俯首,薄唇印在他发际吻了吻:“青儿该多加休息,孤怎舍得扰你。” 唐青合起眸子,感受着轻柔炙热的吻从发际沿着眉心触碰,再从鼻尖一点一点滑下,含了含他的上唇,辗至下唇。 沉香的气息缓慢渗入肺腑,唐青仰脸,鼻翼翕动。他的指尖沿着萧隽的脖颈和耳根轻抚,似将萧隽耳根都摸红了,继而搂了上去。 缠/绵的一吻结束,唐青换着气息,喝了两盏递到唇边的茶水。 他摇摇头:“不喝了。” 萧隽放下瓷盏,唐青推了对方一把:“陛下可还要处理政事?” 又道:“我陪你。” 李显义亲自送了午膳进来,唐青用过后,稍作洗漱,便在御前帮萧隽梳理奏折,间或商议一些国政策略。 他忽然问:“陛下生辰,想要我送什么礼?” 萧隽侧目,唐青弯起唇畔:“总不能和往年那般。” 萧隽挑眉:“往年如何?” 唐青倒也实诚,笑意渐深,坦白开口道:“往年只想着与百官们一起应付过去,除了那副象棋,旁的并不出彩。” 萧隽好气又无奈,将他的手置在膝前捏了捏,又怜爱地握住,道:“只要是青儿送的,孤都喜欢。” 如此一说,倒让唐青不好意思起来。 可萧隽贵为一国之君,天下都是他的,实在想不出送什么礼物。 萧隽把他圈在怀里,又是一记啄吻。 “只要青儿陪在孤身旁,就是最好的贺礼。” 唐青冥思苦想,最后打算亲自给萧隽准备一份长寿面。 ** 他在现代偶尔下厨,来到古代,很少有机会再进厨房。 这日趁着沐休,唐青着了一袭干练常服,穿过主院,到了庖房,向准备膳食的师傅请教长寿面的做法。 兰香杵在一旁,她干看着着急,想从唐青手里把活接过。 “先生,外头那么冷,这些水也是凉的,您让我将菜洗了切了罢。” 唐青笑着拦去她的动作:“若你都抢着做了,我还做什么?” 又道:“用筷子搅合搅合面,洒点酱料?” 兰香:“……也不是不行。” 唐青:“陛下生辰,我没什么可送他的,这份面,还是亲手准备吧。” 兰香:“万一着凉呐。” 唐青指了指灶头底下正在烧的火炭,厨房里最不缺火,不会着凉。 * 萧隽生辰当天,邺都大雪。 今夜宫内设华宴,唐青着了一袭银杏色云纹华服,他立于阶前,望着皑皑白雪覆盖的王都,心里喜悦,乘车去了皇宫赴宴。 宫宴一如往年走了开场和过程,唐青坐在席下,隔空与金銮座上的萧隽对视。 帝王周身无王后妃嫔,目光倒是几次落在同一个方向。 唐青敛眸,举止做派端正温和。 他与萧隽虽有更亲密的关系往来,但在这种场合,于旁人眼底,还是十分含蓄的,把自己摆在了君臣之位对待。 原本想寻机开口的老官员,看着这么一份君臣深厚的情谊,摇摇头,唉声叹气地饮酒作罢。 离开宴席后,唐青独自来到颐心殿等待,只听珠帘轻响,萧隽自后环着他,怀里犹带轻微的雪梅气息。 “青儿可等久了?” 萧隽边说,边侧首低头,在他脸侧吻了吻。 唐青眉眼含笑:“没等多时,陛下有没有喝醉?” 萧隽:“在宴上千杯不倒,看到你只觉醉了。” 唐青失笑:“陛下,莫要油嘴滑舌。” 他怕对方喝醉,想遣宫人送些醒酒汤来,萧隽却把人都打发干净,拥着他,与他静静眺望窗外的红梅白雪。 萧隽蹭了蹭他的脸颊,沉声喟叹:“孤喜欢这个生辰。” 唐青眸子一弯:“我还有贺礼送给你。” 他缓缓扬起唇角:“子深,随我出宫吧。” 李显义送醒酒汤入殿时,只见他们陛下让侍郎牵着,似要出宫。 他收起托盘上的醒酒汤,默默退至门后。 * 玉河桥上白雪纷飞,唐青揭开帘子打量,街道上都是积雪,鲜少行人。 只过须臾,腕子很快让一只宽大的掌心握住,顺道再把车帘落下。 萧隽道:“莫要受凉了。” 唐青两只手都叫萧隽握在掌心,很顺从地让对方握着。 第231章 回到府邸时,他领着萧隽去往庖房。 兰香一早就备好食材,府内下人俱已屏退,周围只余他们二人。 唐青让萧隽在食桌前坐下等候,继而扎起袖摆,来到灶头前,将洗干净的菜用刀切去。 萧隽跟来,长眉跳了跳,握上他的手制止:“当心。” 唐青:“陛下等着吧。” 萧隽打量一旁的面,唐青轻声道:“陛下坐拥山河,我没什么珍贵的贺礼相送,只能想到这碗面。” 又道:“先太后去得早 ,尝不到她做的,今后尝一尝我做的,可好?” 萧隽幼年遭受冷落,未作为质子被送往胡族前,只吃过几次先太后做的长寿面,至此以后便是母子二人的一生,天人永隔。 于萧隽而言,这碗长寿面可谓意义非凡。 唐青一双桃花眸流露着真挚,萧隽目光有些湿润,逐渐松开桎住他的掌心。 “青儿,你……” 唐青浅笑,睨了睨食桌:“那儿等着,莫要妨碍我。” 萧隽无奈,眼中却俱是笑意。 * 毕竟花沐休的时间学了一日,唐青很快就把做好的长寿面送到桌上。 汤碗源源不断飘着热气,他吹了吹上面的葱花,把筷子递给对方。 萧隽尝了几口,温柔地望着唐青的眉眼:“味道很好。” 唐青笑道:“那就请陛下吃完,一点汤都不能剩。” 萧隽应允,忽然问:“青儿给孤贺生辰,可青儿的生辰是几时?” 鱼符上的生日是假的,唐青从来没有提过。 唐青一忖:“我不过生日。” 萧隽:“为何?” 见唐青垂眸,萧隽握紧他的手:“同孤说说,可好?” 唐青放空思绪,半晌才道:“没什么可说的。” “我父母的婚姻不是建立在感情上的,他们聚少离多,生了我以后,感情非但没有培养起来,还因为我的“病”,把关系闹得越来越僵,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时时争吵,无休无止。” 他叹气:“最后婚姻破裂,各自分开,也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和子女,我只是他们生活中一次痛苦煎熬的印记,无法磨灭,只能远离与相忘。” 他的到来没有给他们带来喜悦,是他们痛苦和纷争的升级,他是不被欢迎的,所以从来不过生日。 萧隽听完,听着二人抛弃唐青已然心火骤起,可再往后听,却有些慌神,眉毛一紧:“病?” 唐青瞥见萧隽神情严肃,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萧隽:“当真治好了,如何医治?不若让宫里的御医再替你仔细检查。” 唐青想起过去如影随形的高压监视,想起那些穿过身体的电击治疗,时隔十多年再回忆,有种如梦似幻的错乱感。 他摇摇头,淡笑不语。 萧隽:“是……什么病?” 唐青:“……” 萧隽看着他:“青儿?” 唐青笑道:“喜欢同性不是病。” 萧隽目光一变,唐青反握对方的手掌,拍了拍,说道:“都过去了。” 萧隽神色凛然:“孤即是青儿的依靠,亦是亲人。” “他们不要你,孤要你。只要孤在,凡我大邺疆土,都是你的家。” 第135章 永朔九年夏, 邺都开了满城的凌霄花,绚烂盛火。 天未亮,颐心殿一派悄寂, 宫人们备好了盥洗用具, 此时静静候在殿门外。 隔着厚沉的宫门, 寝殿内沉香氲绕, 华美的毡毯上, 摆置了两双锦靴。 明黄色的御榻里, 薄褥内探出一只雪白修长的胳膊, 往后推了推,哑声道:“热……” 抵在背后的身躯拥他拥得很是紧密,被他一推, 纹丝不动,反而还缠了上来,顺着他的柔软和潮湿,轻轻滑入。 唐青蹙眉, 细长的手指抓着枕面, 如云青丝铺散, 额际沁出如珠的薄汗。 他隐忍着轻吟,顷刻后眸里渍出些水光。 萧隽拥着他,只觉怀里的人馥郁芬甜,不禁贴在他颈后吻了吻,极近温柔。 停了会儿,继而低声问:“青儿可好?” 唐青捏了一把握在腰上的手,嗓子哑得厉害:“我都这样了, 你还问好不好……” 又道:“若是不好,你会停么?” 萧隽低笑, 炙热的吻密集地落在他脸颊,缱绻地搓磨那两片如花殷红的唇瓣。 “孤会改进,让青儿觉得哪里都好。” 唐青濡湿的红唇不停启合,想瞪对方一眼,无奈使不出一丝力气。 天色明亮,寝殿外依然悄静。 过了片刻,萧隽命人送些温水进来,替唐青整理干净了,更是亲手为他穿衣束发。 唐青半阖的眼尾泛着桃红一样的色彩,慵懒地靠在萧隽腰腹前,没忍住又往这人身上掐了一把,不轻不重的。 萧隽捉着他的手,亲吻葱白的指尖:“莫要抓疼了。” 唐青一早就被萧隽弄得没什么力气,今日无朝会,萧隽与他用了早膳,便去处理政事。 ** 今年南方雨水颇密,多个郡县水果长势丰好,稻田也泛着橙黄,若接下去两个月风调雨顺,今年仍是个丰收年。 据呈上来的奏折来看,涿州以南郡为中心的一带地区,水稻产生较前几年增产了几十倍不止,完全得益于水车的普遍推广运用。 第232章 萧隽把这件事告诉唐青时,他一忖,道:“名章做到了他以前的承诺。” 提起梁名章,唐青的记忆不由飘向久远,举着茶杯微微出神。 他兀自喃喃:“不知他们现今如何,两个孩子今年都过了十岁吧。” 自离开南郡,他与梁名章书信互通,以此联系方式,得知他们的生活境况。 知晓挂念的友人都在好好生活,欣慰之余,思念的意味倒是更重了。 从前一心自保,又连续忙了几年,而今稳居邺都,没前些年辗转奔劳,慢慢得了闲,难免生出几分思念。 他发自内心感慨,萧隽稍有吃味,却并未制止。 萧隽心里明白,唐青举目无亲地来到大邺,梁王府于他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可这六年,唐青没与那里的人见过一面…… 茶盏已空,唐青自己续了杯,正要给萧隽续上,见他面色沉静,便轻唤:“子深?” 萧隽深深注视他,继而牵起,朝书案走去。 唐青顺从地跟着,还替他研墨。 萧隽当即书拟圣旨,是关于南郡梁王府的。 唐青定睛细看,眸光渐渐动容。 “子深,你……” 萧隽抚着他的手背:道:“大邺是青儿的家,断然没有不见他们的道理。” 说罢,让李显义把圣旨传到南郡。 萧隽解了梁名章不得踏足邺都的禁令,对梁王府这些年在南郡,甚至带动涿州各郡的举动,表示了嘉奖。 萧隽并非一叶障目的人,有罪惩处,有功论赏。梁名章过去无意造铸的欺君罪行,已该抵消了。 他问:“青儿可怪我?” 唐青看着萧隽的眼睛,过了须臾,轻轻摇头。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有些思维和想法注定和你不同。皇帝掌管天下,言行举措自有考量,我改变不了,也没想着凭一己之力来扭转这个时代运行的规律。” 他做不到,也办不了,只能尽力。 成功固然是好,失败了也在情理之中,连当初他为保全“自我”时,不也带了孤注一掷的心理。 而且这些年他和梁名章保持定期的书信来往,若萧隽当真有心断了他们,何必给他们至今联系的机会。 唐青微微一笑,道:“陛下并非想象中的冷硬,若不触及国政,凡事都给人留了回转的余地。” 这些年大邺逐渐稳定,经济升涨,百姓逐渐安康。 朝堂的一群老头愈发得闲,没事就上奏,奏的目标正是萧隽。 这帮老臣规劝他早日立后宫,更甚下了朝,虽未得召见,兀自跑到颐心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搅得诸多百官私下里啼叫皆非。 饶是如此,萧隽也只令这些顽固老臣回府面壁思过一个月,无要事不得入宫。 萧隽与唐青交往两年,内心都软和了不少,若照以往手段,可得给这帮老臣上一顿棍子,叫他们收收瞎操劳的心,最好在府里躺上两三个月的,省得耳边不清净。 一些顽固老臣派看不惯唐青,也有默许了唐青身份的,甚至想把他往更高的位置抬。 唐青和萧隽愈发亲密,且身为朝中能臣,若是登上君后一位…… 他与皇帝掌管山河,梳理朝政,整顿后宫,委实绰绰有余,再合适不过。 * 八月中旬,唐青和萧隽沿着王城闲游,赏了一日的凌霄花。 他们在茶楼休息,听到外来贸易的商人说起胡族入犯北境的杂闻。 翌日朝会,接到冀州来报。 密报上说眼下临秋,今年胡族多地遭旱,颗粒无收,多股游军于北地边境军镇多处挑衅,欲劫掠粮食物资。 萧亭已特调镇压边关的将领迎战驱逐,北境打了好几日,消息才传到王城里。 大邺这些年注重发展外交,大国的恩威礼仪声势浩大,多个邻国和外邦无不示好。 胡族却不太安生,偶尔挑衅,又沉寂般退至境外,今年遭遇旱情,南下的次数频发起来。 消息一出,朝堂上无论文臣还是武将,少了平日里互相喷口水的场面,一致对外,俱震声斥责胡族蛮夷,鄙其宵小所为。 素日里本就能言善道的文官更是滔滔不绝分析了一番,主张趁今年入秋之际,发兵征讨胡族! 武将摩拳擦掌,少有地认同。他们想打仗,遵循国策休养生息五六年,都快把一双铁拳养成绣花拳头了。 如今大邺库藏充足,有粮有马,军队苦训几年,这仗合该打,就像两年前把突桀灭了,收归为大邺疆土一样。 周围哪个邻国外邦挑衅,胆敢不服的,就该用铁拳把他们打得服气! 唐青眉心一跳,似心有灵犀,与萧隽对视了一眼。 萧隽当日择官员发布讨胡檄文。 官员罗列胡族这些年对大邺挑衅入犯所为,举例完了还不够说的,差点没把当今皇帝幼时被押送胡族为质的事迹也写了进去。 接到皇上冷淡的目光,官员手一抖,赶忙把檄文呈上。 字里行间堆积的旧怨,小到胡族人踩了冀州边境地界的“仇”都算上了,巴不得把胡族立刻踏平了才好。 檄文一出,征讨胡族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萧隽还亲自宣告了一件事。 此行北上,由他亲自领兵。 唐青抬眸,看清了萧隽回望的目光。 第233章 那双淡色的瞳孔暗流深涌,有旧仇清算,还有勃.发的野心。 萧隽从始至终就有着征降外邦,一统大邺,扩充疆土的雄图抱负,唐青安静地与其对视。 这日耽误了些时辰下朝,唐青一如往日来到颐心殿。 萧隽正欲揽上他,被他避开了。 萧隽:“青儿” 良久,唐青回眸,避开萧隽直视的目光,手指径直没入玄色的衣襟内。 萧隽没动,任由唐青往他肩背摸索遍布的旧伤。 “大邺能力出众的武将不在少数,陛下定要亲自征降胡族么?” 唐青手心贴着那些陈伤留下的痕迹,他知萧隽的抱负,也能理解。 作为一个帝王,萧隽有此心志,其政治目光和作战手段无可挑剔,但听他此次要御驾亲征,唐青确是不舍的。 他脸颊一偏,靠在萧隽的颈边。 萧隽顿了顿,吻上他光洁的额头。 “孤会平安归来。” 他柔声解释:“胡族是孤前生的困囚之地,孤想亲自打破它。” 唐青闷闷:“嗯……” 萧隽把他的手从衣襟里抽出,怜惜地逐根吻过。 唐青蜷起手指,萧隽笑道:“孤在前方,你在王城,为孤守着这里的安宁可好?” 唐青抽回被吻得有些潮湿的手指,指尖泛着红润,无奈道:“我能说不好么?” 话音刚落,整个人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 龙榻一晃,唐青发丝落了满枕。 他推了推萧隽,萧隽锢着他的手腕压在发顶上,目光灼出热烈。 “征胡择秋启程,在此之前,青儿还需好好犒劳孤,为孤震震士气可好?” 唐青软下身,萧隽知他心软,更是爱怜地亲着他的眼睫,耐心安抚。 就着昨天夜里残留的软润,慢慢滑入。 第136章 临至孟秋, 亦是分别。 大邺虽推行了几年的休息之策,但邺朝历代以来重武强兵,根基在此, 军队的血气没有丝毫磨平。 征讨胡族的檄文一出, 邺军秣马厉兵, 只待天子一声令下, 即刻赴往北境之外, 剿覆胡人, 扬大邺国威。 王城近日热闹, 百姓们议论得最多的,即是天子御驾亲征,进剿胡人一事。 凡大街小巷, 茶寮摊舍,农地耕田,就连路牙旁的树墩旁,都聚了三三两两的百姓闲论, 莫说市井街头, 皇宫里也时常有些宫人私下窃语。 外头都在说, 兰香却不许府邸的几个下人说,还细心地挨个交代了一遍,让他们想说等睡觉时再悄悄说去。 皇上将要启程北上,兰香望着书房方向,叹了口气。 她家先生一如素日,端地似那皎月清风,从容温和。 可兰香看出来先生有些心不在焉, 几次手上的茶盏都凉了,也没碰那珍贵的茶水一口。 能叫她家先生这般失常的, 只怕就属近日里人人都挂在嘴上议论的事情了。 * 唐青提笔蘸墨,几个字写写停停,连临字的闲思都没有。 他饮了口清茶,正欲起身,只听兰香来报:“先生,李常侍来了。” 唐青走到前厅,看见李显义,便问:“陛下要见我?” 李显义:“还请侍郎准备准备。” 唐青应下,又吩咐兰香帮他收拾几件东西。 他打算在宫里多留几日,等送了萧隽离开,再回府不迟。 萧隽离都,自有很多事宜需要交代,连着几日都在轩德殿开会,唐青并未扰他。 入了宫,刚进颐心殿,萧隽已换下朝服,着了身玄色常服,见他来了,长眉轻挑,自然地握上他的手腕,再将他圈入怀里。 唐青顺从地坐在萧隽腿上,偏过脸问:“忙完了?” 萧隽拨着他颈边的发丝,在如玉的耳垂上刮了刮:“都交代下去了,孤出京以后,朝内便交由周相主持,你和寇广陵辅政。” 萧隽舍不得让唐青太过操劳,但唐青有能力,又是足以信任托付的人,考量之后,虽然不舍,却不可能让他闲完全着。 一味的庇护,怕会使得唐青徒增困扰。 唐青点点头:“你就放心吧,我会替你镇守后方。” 话音方落,又商量着道:“若有条件,等时机适当了,务必给我来信。” 萧隽沉声笑了笑,欣然允诺。 又道:“青儿也要给孤书信。” 若过程顺利,秋季交战,最快入冬时就能剿覆胡人。 * 往后几日,唐青留在颐心殿,白日与萧隽理政,闲下来了,二人都默契地往龙榻的方向靠,衣襟尚尚不及宽退,发丝便缠在了一起。 唐青平日内敛,鲜少有如此热烈的时候,他这般纠缠,直叫萧隽舍不得退开。 褥边一片湿,萧隽不断亲吻他绯红的眼尾。 待唐青缓过气,他们依旧亲密相连。 唐青轻微蹙着晕红的眉心:“陛下……” 嗓子已是哑得不行。 萧隽长臂一横,取了盏兑了蜂蜜的水喂至他唇边,待唐青饮完,继而俯身吻去那双唇畔边的水渍, 感受着在耳廓软绵绵轻抚的指尖,萧隽汲取着馥郁柔软的香气,高挺的鼻峰蹭着嗅着,汗珠滚滚。 唐青仰起泛红的颈,更是给他行了方便。 萧隽情不自禁地喟叹:“青儿真好……” 第234章 唐青捂上他的唇,萧隽眉眼落下密汗,带着笑意拥紧他,又再度往里送了送。 * 五日后,秋风卷过兖州,窗外飘入几片泛黄的叶子。 唐庆幽幽眨眼,眸光一晃,凝着毡毯上的几片树叶,盯着叶子的脉络出神。 他忽然想起什么,朝四周张望,只觉静得慌。 甫一起身,险些栽倒回龙榻。 宫人闻讯入殿:“大人可有吩咐?” 唐青:“陛下呢?” 宫人道:“皇上今日带军北上,这会儿该要……” 不等宫人说完,唐青随手披了件雪青色的外衫,匆忙朝殿外赶。 昨夜又是一番纠缠,他累极,后半夜睡得昏沉。 萧隽许是为了不扰他,这才没有将他唤起。 * 秋日天光透过云影,琉璃瓦折出暖融而古韵的光彩。 一袭雪青色的身影自颐心殿出现,如蹁跹飞舞的蝶羽越过重重宫廊。 唐青最终还是赶上了。 他停在乌木回廊的转角后,喘着气喊道:“陛下——” 束高冠,着了紫金胄甲萧隽侧首,那袭带着香气的雪青身影,犹如轻羽扑了满怀。 他收起臂膀拢起满怀柔软的暖香:“青儿?” 远处号角传响,唐青抬起手指,沿萧隽俯低的眉眼触碰。 该说的都说过了,唐青轻叹。 “我就送陛下到这里,要平安回来。” 萧隽深深注视他,扣起他的下巴,印下一吻。 “孤答应你。” 唐青勾了勾唇角,阖起眼眸感受这个稍触即分的吻。 临别之际,他往萧隽手里塞了道平安符,而后静静地立在宫廊前,目送对方越走越远。 第137章 十月秋, 沐休日唐青沿着邺都周围的田庄逛了一圈,午后回了府邸。 这两个月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宫内,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才打道回府。 自北境传回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往宫里, 他留候的时间长, 方便最快接到战报。 今日甫一下车, 值守的门房连忙迎下台阶。 见他面带倦色, 门房小心翼翼地伸了手, 欲搀扶一把。 唐青示意自己无妨, 走进院子, 瞧见兰香正搭了个梯子站在石榴树旁,用木杆子和剪刀采摘结出的果实。 他伫立在一旁,嗓音温和轻, 叮嘱道:“当心别摔着。” 兰香嘴上笑吟吟的,又是剪下一个硕大的石榴,捧在手上展示给唐青看。 今年入夏,石榴花开得比往年都要红火繁盛, 入秋后结出的石榴质量更是喜人。 唐青实在不放心, 道:“兰香, 你下来吧,让其他人上去。” 兰香表示没事,很快把采了一竹篮的石榴带下。 她先掰了一块放进嘴里,神情欣喜:“很甜。” 又道: “一会儿我给先生剥一碗尝尝,还能拿来做成饮子喝。” 唐青道:“辛苦你了。” 兰香摇头。 府内她管事,许多事只需盯着不需动手,这才闲着来摘果, 素日里变着法研究吃食,想让唐青多吃点东西。 她细细端量, 道:“先生近些时候都没有好好休息,瘦了点。” 唐青往脸颊抚了几记,回到寝屋,对着铜镜兀自瞧了片刻,眼下浮出少许青色。 兰香很快跟来,端了托盘,上面是一叠藕糕和一碗桂花凉羹。 秋日易燥,唐青又心有牵绊,待政事处理完毕,人极易疲倦。每每夜里睡下了,却时常反复醒来,觉浅得很,如此不过一个月,人就消瘦了。 他慢慢咬着冰瓷碟里的藕糕,品了几口凉羹,又很快没了胃口。 见状,兰香暗自叹气,把剩了大半的藕糕收拾好,复又端了碗弄好的石榴送来。 一粒粒石榴饱满,艳红剔透,唐青用木勺舀了一口,清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沁入肺腑。 唐青陆续挖了几勺,不知不觉间,便把一碗石榴吃完了。 兰香喜笑颜开,道:“先生脾胃弱,好吃也不能多尝了,明日再给您剥。” 唐青好笑不已:“说得我像是个贪嘴的人。” 兰香嘟囔:“若先生贪嘴就好了,能吃是福,吃胖了就不容易生病了!” 唐青与她闲聊几句,注意力好歹暂时从北上进剿胡人一事转移。 * 深夜,唐青再度因梦惊醒。 过了子时很是凉快,可他心里滞了一股燥火,一场梦境更是叫他冷汗浸了里衣。 十日前从冀州北地传回战报,前线进展顺利,已找到潜入胡族王庭的路线。 尽管得知前线平安,作为等待的一方,唐青难免会忧思过甚。 他取下一张挂在架子上的软帕,拭去肌肤渗出的冷汗。 月过窗扉,投下一地清冷的银辉。 唐青坐在榻前稍微冷静片刻,逐渐把梦里带血的画面抛出脑后。 翌日,他很早就起身洗漱。 用完早膳,饮了兰香递来的参茶,待天微微亮,时辰一到,唐青乘坐马车入宫,径直去了尚书台。 今日无前线传回的消息,他与几名同僚整理近日国政奏本,务必做到事无巨细。 * 日近正午,李秀莽送热茶和点心进屋,刚进门便凝了视线。 唐青伏在案前,一头青丝斜着垂落,秋风过了窗户,发丝微微摆动。 第235章 李秀莽轻轻摆放茶盏,饶是动作足够的小心,也令浅眠中的人霎时惊醒。 唐青眯起眼眸,眺望窗外的一树黄叶。 “我又睡着了?” 李秀莽问:“近来可是没休息好?” 唐青摇摇头:“睡的时间不短,就是容易醒。” 以致于睡了比没睡还要疲累。 李秀莽皱眉,劝道:“请位御医瞧瞧。” 唐青吹了吹茶水浮起的热气,润了嗓子开口:“看完大夫,无非给我开些安神益气的方子,那些药府里还有很多。” 又道:“只是没睡好,没生什么病,不妨事。” 李秀莽仍蹙眉宇,唐青笑笑,顺手摊开一折宗卷,与其商议起各个州郡报上来的政事。 他云淡风轻,李秀莽却有些忧虑。 * 散了值,唐青离开尚书台,途径池畔,遇见亭子下的李问。 李问是专门等他的,唤了声大人,连忙抱着怀里的书卷朝他跑近。 李问拱了拱手,唐青温和道:“不必多礼。” 说着,视线落在对方怀里的书籍上,李问挠挠头,道:“这本《书算》下官又做了些调整,还请大人过目。” 唐青主张新编攥订关于算数的书籍后,得到萧隽的支持,同时把原来设立的司书监交给他监督,负责跟进此事。 于是他就把李问调到司书监帮忙。 将近两年的时间,李问耗费了诸多精力新撰了一本融合现代计算理念的《书算》,唐青看过之前修订的最新一册,能写出目前的效果已经很好了。 没成想李问精益求精,尽管得了唐青的认定,回去后再次做了改进。 唐青坐在观景亭里稍作翻阅,温声赞许。 得到赞赏的李问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反而望着天幕,落寞而长长的叹了口气。 唐青:“何故叹气?” 李问:“大人,下官以为这是本好书,您也认为是好书,这般好的书,就该得到推行,让更多的寒门子弟,乃至百姓有机会学习。” 话一顿,李问又道:“这太难了。” 李问原本想法很天真,既有唐青主张,唐青又得圣上赞成,此事理该轻而易举。 实际上,书一年前完成编攥,可大半年过去,想要把《术算》普及下去,太难了。 听完李问的烦恼,唐青笑道:“就为此事?” 李问诧异:“大人,您不难过吗?这是咱们的心血……” 唐青:“原来我就与你说过,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或许三五年,甚至十年,又或更久才能完成,所以我们只管耐心等待,做好分内之事就够了。” 读书的资源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想要把知识推广开,势必会引起阶层利益的动荡。 连根拔除太过霸道,往最坏的结果想,可能会引起叛乱。 唐青看着李问,:“温水煮青蛙便是这么个道理,耐心静候。” 与李问闲谈一番,唐青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兰香备了许多他喜欢的膳食,无奈唐青胃口不大,草草填了肚子,便回房洗漱。 觉至半夜,再度醒了。 他望着地上的月色,摇摇头,忽然想起什么,起身来到书案前,拉开一格抽屉,取出里面的锦盒。 先是这两个月收到的书信,萧隽送了四封回来,他早已阅览数次,小心收着存放。 第二个锦盒里摆着两只干燥的草蚱蜢,活灵活现的。 他兀自一笑,继续打开剩下的锦盒,将萧隽送他的那把精巧的云雀弩放在手心。 也算是睹物思人吧。 第138章 夜深人静, 一席软榻窸窣轻响。 褥子夹了两层棉花,有些厚实,里头微微隆着, 唐青掩唇咳嗽了几声, 从不算安稳的觉眠中睁眼。 过了秋末便愈发的冷了, 唐青的身子近来也断断续续的病了一阵, 时常无力, 倦睡, 傍晚回府时受了些凉, 尽管睡前服过驱寒的姜汤,这会儿还是因为着凉,引起不止的咳症。 寝室留了一盏灯火, 落着罩子,昏昏暗暗的。 他靠在榻前,褥子盖在膝上,又是闷闷咳了几声, 坐着喘了会儿。 待缓过气息, 唐青轻舔发干的唇, 踩着床尾的银纹缎面棉鞋下榻,取了桌前的紫砂壶和杯盏,连斟两杯温水饮下。 他的房内置备了药箱,素日里能用的药一应俱全。 唐青没有惊扰值守的下人,兀自取了支药瓶,倒出药草片含在嗓子里,慢慢等待药效, 平息胸肺微喘的不适。 天蒙蒙亮,兰香备盥洗用具送入屋内时。 窗外冬景萧瑟, 唐青已着好衣物,青丝半束,坐在书案前看着书。 兰香道:“先生又这般早起。” 不等唐青开口,她又问:“可是身子不舒服?” 唐青眼下浮露微青,面上稍显无法掩饰的倦容,见此,并不瞒着她,点了点头。 "许是昨日受凉,夜里咳了一阵。" 兰香:”先生怎么不唤我?” 她懊恼自责:“这些日子您睡不稳,我该在房内守着的。” 寝屋有专供下人休息的小隔间,兰香过去偶尔宿在此处。 唐青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妨,莫要自责,过会儿我看大夫就是了。” 兰香与副管事在一起后,唐青就不许她再进屋留宿照顾了。 第236章 尽管他当对方是妹子,可莫说是义亲关系,纵使血缘再亲,到了年纪,有了爱人,异性关系还是避开些比较妥当。 用完早膳,兰香早早请了大夫到府上。 大夫替他诊脉,凝神道:“大人可是长久觉得困睡,全身倦怠,或觉浅易梦,肢体酸痛。” 兰香抢着开口:“我家大人这两年确实常常困睡,稍一动静,便极易惊醒。” 唐青微微应声。 又道:“夜里胸闷,透气有些紧张。” 大夫诊完脉像,问过病症后,捋着胡须再三叮嘱:“大人体弱,加之长久劳心忧思,心脉有损,理该服药,好好调养,勿要操神了。” 继而语重心长道:“若病势再度恶化,恐会引发心疾。” 兰香一听,立刻紧张地围着大夫询问,待把人送走,她依旧心焦。 唐青微微一笑:“先坐下吧,晃得我头都晕了。” 兰香搅着手指:“大人,您还笑得出来。” 她苦着脸,满目愁容道:“仔细想来,大人这些年就没停过一刻,再如何小心照顾,您在外,总是受苦劳累,哪里能将身子养好呢。” 说罢,兰香急忙去后厨煎药,唐青看她忙前忙后,自己也没折.腾,除了卧床休息,余下的,便是去想北境前线战况如何。 这日午后,他服药睡了一会儿起来,只觉浑身乏软,连咳嗽的力气都使不上。 唐青添了衣物想到外头走走,把筋骨活动开。 兰香在院里剥菜,见他出来了,连忙跟上。 唐青摆摆手,拢好斗篷,说道:“就出街走会儿,很快回来。” 此时天色很阴,没刮什么风。 见此,兰香稍微安心,可仍不忘叮嘱:“要尽早回来,大夫交代过您不能吹风。” 唐青病容透出苍白,眉眼含了笑答应。 他出了府沿金水街徐步闲逛,没走太远,看着两道的摊位,还买了包糖炒栗子,打算带回去尝尝。 沿途折返时,摆着算卦摊的老头唤住他。 “公子可要卜卦” 唐青拎着油纸袋,没拒绝也没应声。 他笑道:“我虽敬畏鬼神,却不代表我信这些。” 老头看他抬头就走,连忙开口:“公子,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则阳寿折啊!” 唐青顿步,狐疑地打量对方。 “老先生何意?” 老头儿摇摇头:“老头子我也不能说太多,只能劝公子好好珍惜,唯心而已,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呐。” 唐青还欲再问,街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寒风。他把兜帽戴好,再回首,却见老头子收拾好支起的摊子,急匆匆地离开了。 * 又两日,唐青结束病假,更换好衣物后,摸了摸怀里那把雀儿似的小弩,进宫去了。 尚书台接到从北境送来的消息,胡族王首已经与大邺的军队交锋,鏖战三日,退败连连。 此后捷报一封接着一封,既是喜讯,本该叫唐青安心调理,可他却克制不住的兴奋,连接几宿没能睡好。 李显义见状,不免忧心,好歹好说的劝了半日,唐青答应在颐心殿住上一段日子,让宫里的御医替他把身子调养起来。 这夜,他昏昏沉沉地入眠,只觉周围很是吵闹,想分辨究竟在吵些什么,耳畔却如封上一层厚重的膜,听不清声音的源头。 待他睁眼,明黄的龙榻在夜明珠的辉映下透出微光,他合起冷汗微湿的里衣,梦境中那阵犹如幻听的吵声渐渐清晰。 殿外当真有人在扬声喧报,昭阳殿的钟声更是长鸣不绝。 唐青鞋子也来不穿,越过沉厚肃穆的殿门,向值守的宫人问:“发生何事?” 他心跳得厉害,北地冬季寒冷,迎面袭卷的夜风很快把他双颊和鼻尖吹得通红。 宫人行了礼,笑道:“回大人,是皇上回宫了。” 唐青左眼陆续跳动,他不假思索地沿长阶跑下,宫人们唤:“大人,您还未穿鞋——” 一袭月白衣袂轻盈地飘远了。 北风拂过发梢,唐青披散的落发翻飞不止,出了颐心殿,越过的仍是那道长长的乌木宫廊。 就在送别过萧隽的转角处,他倏地停下。 萧隽仍一身紫金胄甲,披风猎猎飞扬,气势锋利又冷肃,见到他,神情瞬间柔和了。 唐青正要跑去,萧隽道:“别动。” 说着话,萧隽几步来到唐青面前,目光几乎灼在他脸上,长眉忽然一紧,径直抱起他,掌心握着他的脚踝摸了摸。 “为何不穿鞋就出来。” 唐青眼也不眨:“我忘了。” 他喃喃道:“睡沉了,没能与百官迎接陛下回朝。” 萧隽抱他入了颐心殿,一边走一边解去胄甲。 二人相贴,唐青胳膊环在萧隽肩头,又忍不住搂上他的脖子,帮萧隽解去外衣。 待屏退所有宫人,萧隽抱着唐青来到榻前时,目光满是思念。 他眉宇有些疲色,嗅了嗅唐青雪白修长的颈项,英挺的鼻峰抵近,只隔着里衣,露出胸膛,把唐青贴在怀里抱。 “青儿,孤好想你。” 第139章 汤池里映出两道重叠的人影, 水汽氤氲,唐青微微眯着眼眸。 只见萧隽低头,他便仰颈, 右胳膊抬着, 往后绕至对方脖子上虚虚轻搂。 第237章 他这样很方便萧隽对他做点什么, 先往他眼尾落下几个湿吻。 萧隽指腹一刮, 抚着他洇出绯红的眼尾, 继而低头, 吮他胳膊上细滑莹润的肌肤。 唐青缩回手, 愈发往背后的胸.膛倚去,笑道:“痒。” 温暖的水下,一只大掌牢牢锢着他。 萧隽英挺的鼻梁滚落几滴水珠, 目光淬着火,却耐心细致地丈量掌下寸寸肌肤,喑哑而怜惜道:“瘦了。” 唐青与他对视,萧隽也瘦了, 面有些倦色, 但精神很好, 周身散发着一股从战场上涤荡而来的锋锐气息。 在汤泉里泡了一阵,萧隽打横抱起已经暖和的唐青起身,擦拭残留的水珠后,先用绣着金丝的柔软里衣将他裹住,继而独自穿衣。 唐青温顺地由着对方动作,萧隽穿衣时,他打量那道宽阔健实的后背, 似在寻找什么。 萧隽回首,笑道:“可看出什么了?” 唐青摇头, 庆幸没有再添新伤。 正值深夜,宫人送来几道膳食。 萧隽盯着唐青吃了少许,等他不吃以后,才把剩下的全部解决。 二人稍作洗漱,外头落雪,梅香凛冽,殿内却满室温暖。 萧隽拥着唐青,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双目睁着,始终看着他。 唐青靠在萧隽胸腔,侧耳倾听心跳,沉稳有力的微震让他悬了几个月的心逐渐踏实,遂温温一笑,抬手遮住萧隽的眉眼。 “怎么回来以后就一直这般看我?” 萧隽:“想看你。” 丝毫不掩饰欲.望和野心,唐青微微垂眸。 里衣宽松,系得并不严实,他小腿轻轻勾了勾,挨着萧隽腿侧蹭了一记,若有若无的,欲语还休。 得到信号的萧隽目光瞬间黯下,他克制地触着唐青的眉心轻吻,喉结滚了滚,大掌贴着细滑的肌肤,哑道:“孤想要青儿。” 但此时不能要。 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萧隽舍不得把唐青折.腾完再让他去议会。 “青儿好生休息,孤守着你。” 唐青小腿搭了过去,见状,有些讪讪地收起。 萧隽将他小腿缠了起来,完全裹在怀里,拥着他哄他入睡。 近四个月唐青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这会儿内心安稳,不多时就沉入梦里。 ** 翌日,百官上朝。 唐青一袭官服,身姿如竹般位列前排。 他与金銮宝座上的帝王目光相接,少许怔松后,率先错开视线。 此行萧隽亲征北上剿降胡人,比计划中的还要顺利。 胡族王庭内部嫌隙颇多,又逢旱年,稍加利用挑拨,在大邺五十万强将精锐的骑军围困下,整个王庭瓦解离析。 老胡王的首级已叫萧隽取下,胡人归顺,如今区域需要重新划分,文化,经济将会一统。 大邺与胡地相连,百姓融合,教化胡人百姓,诸多事宜,都在朝会上相继安排了官员负责。 会议一散,唐青先去了一趟尚书台,与几名同僚整理从胡境送来的卷宗秘档。 萧隽也要召集各名官员私下议会,二人各自忙碌,连午膳都没时间一起用。 傍晚时灰蒙蒙的云层陆续飘下雪花,唐青赶忙合起窗户,扫开案几的碎雪。 案几上摆置了一个沙漏,已到散值的时辰。 楼下热闹起来,刚下值,苏少游吆上李秀莽和陈霑等人去瑞福楼吃一顿,到了唐青跟前,自是不好相邀。 唐青每日下值都会被李显义亲自接往颐心殿,他们哪敢跟皇上抢人。 唐青笑道:“你们玩得尽兴。” 几人与他在门外道别,不久,李显义来了,请他乘上御撵。 天一冷,外头风雪交加,每每接送,都是帝王规格的明黄色御撵,昭示着萧隽独一份的心意和宠爱。 唐青起初还推拒,而今满朝皆知两人的关系,所以就随对方去了。 来到颐心殿,他在门后解下狐白斗篷递给宫人,一股温暖和沉香的气息拂面而来。 自从与他在一起,萧隽惯用的麝香香料换成了沉香,醇厚中和的味道,长久使用对身子薄弱的人有益,给人踏实沉稳的感觉。 刚过珠帘,立在黄花梨木案前临字的萧隽唤了他一声,唐青刚走近,一条手臂瞬间揽上他的腰肢。 他顺着萧隽临字的帖子细瞧,像是胡人当地的诗谣。 萧隽掷开狼毫,直接把他抱起。 唐青胳膊轻环对方肩头,好笑道:“陛下,何须时时都抱着我走。” 萧隽把他放在腿上,给他喂了点温润的雪梨羹,将他的肩侧的发丝拨至颈后,又情不自禁地轻嗅,道:“先用膳,再喝药。” 唐青的药从一日两剂变为三剂,他仰眸叹息,萧隽不忍,拥着他贴在唇畔啄吻几记,低声安慰。 “御医说你身子虚弱,这段日子孤会好好看着你调理。” 唐青:“中药很苦。” 萧隽:“孤已命刘执将你的药制成丸状,如此方便服用,不会叫青儿怕苦。” 唐青靠着萧隽不说话。 待宫人传送膳食上桌,唐青吃了将近一碗。 饭后服用汤药,险些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他蹙眉,萧隽用软帕擦拭他湿润的嘴角,吻去苦涩的药渍。 唐青倚在萧隽怀里,明黄的龙榻渐渐模糊。 第238章 药效起来很快,他觉得发困,浑身没什么力气,本来还想与萧隽多说一会儿话,脸一偏,贴在萧隽怀里睡了。 殿内寂然,萧隽静静拥着唐青,抚他精致消瘦下去的下巴,隐约不安。 * 当夜起了一场大雪,尽管室内温暖,可唐青身子敏.感,气候陡变,半夜立刻发了一场冷汗,还觉得透不过气。 他闷在褥子里咳了几声,很快被萧隽扶起。 萧隽掌心抵在他背后安抚轻拍,遣宫人召几名御医过来。 唐青勉力掀开沉重的眼皮,胸腔里有些许疼,尚在能忍的程度。 “青儿,身子有哪里不适?” 他哑声道:“无妨,这段日子习惯了,半夜偶尔醒一阵,喝了药缓一缓就好。” 萧隽给他喂了半盏温水,又低头沿着泛白的唇吻了吻,好叫他唇上有些血色。 唐青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只觉得眼前的人有些朦胧。 他抚上萧隽深锁的眉头:“莫要皱眉。” 说着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复又被吻上。 萧隽慢慢滋润他的唇瓣,唐青试图推了一把:“别,万一把病气过给你怎么办。” 萧隽与他扣着手指相牵:“这样也好,孤身骨健实,恢复得快。” 第140章 唐青这次病情总不见彻底好转, 卧床几日,白天稍能缓着一口气,到了深夜, 症状就又加重起来。 萧隽夜里守着他, 待天际浮出少许灰白, 他服用的药完全起效后方才迷糊倦怠地睡下。 这日无雪, 风也极小。 颐心殿的地龙时时烧着, 唐青阖起的长睫轻轻掀开, 他有些无神, 望了片刻御榻旁的璎珞流苏,还没出声,只听候在不远的兰香开口:“先生, 您醒了。” 萧隽白日需得理政,怕他使唤宫人不习惯,就遣人接了兰香进宫照顾。 唐青近来胸闷,兰香担心他透气不舒服, 轻柔地扶他靠在榻前坐好, 很快送了盏温水喂他。 清水里兑了少许蜂蜜, 滋润着唐青久咳干涩疼痛的嗓子。 兰香问:“先生觉得如何,可要吃点东西?” 说罢,她心里一阵发酸。 唐青没什么胃口,可瞥见兰香充满关怀的神色,勉打起精神,话锋一转,道:“是有些饿了。” 兰香像领了道神圣的使命般, 立即出去传膳。 不久,兰香架起一张小梨木茶几, 上头摆着冒热气的牛乳粥,再搭配一碟拇指大小的汤汁包子,酥软可口的莲子山药饼,除了包子,多为清甜口味的食物。 唐青一日三剂汤药,嗓子眼时时发苦,用些甜食,可暂缓苦涩。 他舀了勺牛乳粥,吹了会浮出的热气,徐徐喝下。 约莫半碗下腹,他就失去胃口,兴致缺缺地尝了片莲子山药饼,而后倚在坐榻里,神情有点恹恹的。 兰香见他如此,满腹酸涩,问道:“先生可想躺会儿?” 唐青:“日夜卧着,骨头都使不上力气。” 他起身,兰香扶着他的胳膊,短短一段距离,走到窗后却叫唐青喘了半晌。 望着外面的几树红梅,还不到最烂漫的时候,枝头新结了几朵颜色尚浅的花苞,他静静打量,想去外面走走。 兰香迟疑:“先生不可受凉,就在殿里待着吧。” 唐青没有强求,也十分配合,只在窗后驻足片刻。 这些日子他时常觉得倦乏,从心口涌起绵软无力的感觉。 不消几时,便回到榻前坐好。 兰香小心翼翼跟在后面,他微微摇头,道:“守了我大半日,先下去休息吧。” 说着,安静靠回榻前。 养病期间,临字看书都成了极易消耗精力的事情,唐青昏沉地靠在榻里,左手探入棉软的缎枕下,摸索一阵。 他把那支带在身边的云雀弩取出拿在手里把玩,好让自己打起几分精神。 * 萧隽散了会便赶回,连奏折都带回寝殿处理。 唐青听到动静就醒了,手上还虚虚握着睡前拿来玩的小弩。 萧隽把他抱起来靠在怀里:“可是乏了?” 唐青含糊回应,萧隽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腾出来倒水,给他喂了半杯。 唐青摇头:“睡前喝过牛乳粥。” 为了照顾肠胃,这一个多月每天都汤汤水水的服用,膳食也多以稀粥为主,连喝水都变得乏味煎熬。 他推开萧隽掌心,嘴角随即印下炽热的触感。 萧隽薄唇触着他,问:“喝了多少?” 唐青:“……差不多半碗。” 萧隽赞叹:“青儿好乖。” 唐青别过眉眼,玉似的耳垂薄红。 服药期间胃口不好,每每喝完药,或多吃了几口膳食,萧隽总不吝啬的抱着他赞许,一会儿说他很乖、很棒。 如此这般,倒叫唐青生出几分羞赧,毕竟他都过了而立之年,哪里还需要这般哄劝。 他指尖捂在萧隽嘴唇上:“莫要说了。” 萧隽顺势握着他的手指轻吻,一边拥着他,一边批阅折子,间或说些地方呈报上来的趣闻给唐青解闷。 萧隽有心让唐青精神起来,奈何熬不过半时辰,人又倦倦地靠在他怀里睡下了。 当前收复胡族,普天欢庆。 萧隽整颗心却始终沉着,自回邺都后不敢松懈。 第239章 他细细注视脆弱美丽的青年,把人揽在怀里。 萧隽在政权上素来雄心勃勃,这会儿竟然开始萌生几许悔意。 若他没有北上进剿胡人,而是守在唐青身边,会不会就能守好唐青,而非抱着苍白倦怠的人束手无策。 * 当夜暴雪,云层黑厚,雪花带着响落在宫檐上,扰人内心不安。 唐青服了药不久便发起热症,起初是低低的热温,不消半刻开始高热不退。 此时他已然烧得两颊酡红,红唇泛白,如瞬间失水的花瓣。 萧隽大惊,掌心摸着他热乎乎的额头,见他气息紧促,很难透气,便抱起他让他靠在怀里,厉声冷呵:“快宣刘执!” “青儿,青儿?” 萧隽不断唤着怀里的青年,见他气喘面红,脖颈和发际都是冷汗,先用袖子擦了擦,随即让他先靠在榻前,迅速赤着脚下床,将梨木架上的绸面软巾取下。 唐青半阖眼眸,瞥见萧隽急忙慌乱的样子,想开口安慰几句,甫一动唇,心口的疼痛和窒息如潮水把他淹没,比以往任何一次发病都来得猛烈。 只这瞬间,唐青气息透不上来,心口犹如巨石堵塞,痛得他咬唇低吟。 倏地,腹部浮起一股温热,紧接而来的是一道逐渐明亮灼人的白光。 唐青笼在如白昼明烈的光亮下,他模模糊糊看见萧隽满目震恸地朝他扑来,嘴里似在喊着什么,耳朵却封了层禁制般,只余寂静。 白光刺得他泪水沿着眼尾滑落,最后再也忍受不住闭上眼,身体霎时间沉向很遥远的地方。 ** 过了很久,唐青耳边恢复了一点声响。 他好像听到有人从身边急速走过,不止一个人在周围,脚步声非常错乱。 渐渐地,他竭力抖开沉重的眼皮,白光晃得他双目眩晕。 此刻他躺在便携救护床上,罩着氧气瓶,身边几个白褂的青年推着救护床,断断续续地开口说话。 唐青眨了眨无神的眼睛,集中精力听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听出几句医疗术语。 他疲累至极,身上难受得厉害。 此后便是两眼一黑,失去所有感知。 第141章 唐青醒来时, 发现自己正躺在单人病房里。 四周飘着一股消毒水气味,窗户落下帘子,阳光柔和地半透进来, 室内安静而敞亮。 他的视线从身前转移到一旁桌上的仪器, 此时自己身上安置了临时起搏器, 胸口那股沉重的闷痛和窒息感消失了。 门口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关棠见他醒了, 立刻到床头坐下, 打量着, 松了口气,说:“总算醒了。” 说完,按了按旁边的呼叫铃, 没多久就有医生过来。 医生检查了唐青的身体,并告知他的病情。 简单交涉之后,医生接着去看其他病人。 唐青有些茫茫地和关棠对视了一眼,视线又落在病房周围。 关棠问:“怎么会突然爆发心肌炎, 接到电话的时候, 差点给我吓死。” 关棠在医院有朋友, 上次来医院看了唐青几次,朋友对他还留着印象。 昨天接到电话,关棠立刻就赶来了医院帮唐青办理住院手续。 唐青慢慢眨动眼睛,哑声说:“可能是长期疲劳所致,这次又麻烦你了,谢谢你,关棠。” 关棠狐疑:“怎么会长期疲劳, 你不是在度假么?” 说完,看着套在病服下的清瘦青年, 面色有些古怪。 “你原来的衣服已经收起来了,唐青,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如果需要帮忙,可以跟我说。” 关棠家世不错,在枫林市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唐青两次被送来医院急救,而且身上都穿着奇怪的服饰,这让他不得不产生怀疑。 唐青依然沉默。 又过一会儿,关棠没有离开。他抬眸迎上对方忧切的目光,心念微动,考虑着要不要把自己穿越的事情坦白相告。 话到嘴边,他忽然想起那天出府闲逛时遇到的老头,老头说了句奇怪的话。 天机不可泄露,泄露则阳寿折。 …… 唐青默默闭上嘴巴,冲关棠很轻地摇头:“没什么事,别担心。” 关棠乱抓了一把打理过的短发,长叹一声。 下午,唐青身上的临时起搏器被取了下来。 关棠陪他去做了一趟检查,午后还有点比较重要的工作处理,帮他请了名护工照顾,交代几句,还给他带了一支手机就离开了。 唐青喝过半碗肉沫青菜粥,短暂地睡了会儿。 再醒来时刚过傍晚,护士推了车到病房内,帮他量了体温和血压,和他聊了几分钟才走。 门口合上,房里再次恢复安静。 唐青打量静悄悄的周围,忽然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关棠已经把常用的软件全部安装了,他登录微信,收到对方的消息,打字回了几句,又转了一笔钱给过去。 关棠语音问:“我跟你什么关系,不用给我转钱。” 唐青打字回:“收着吧,当你是朋友更不能占便宜。” 关棠又回了什么他没去听,而是打开搜索浏览器,输入关键字。 大邺,萧隽,邺武帝,还是一无所获。 他轻轻发出叹息,心神始终系在另一个时空,系在萧隽身上。 第240章 萧隽亲眼看见他消失,只怕担心坏了,可他别无办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关于穿越的任何线索。 他还能回去么? * 第二天上午,关棠翘班带了束百合还有吃的来看他。 唐青身边没几个朋友,怕他闷着,关棠特意多留着几个小时,想陪他过了中午再走。 唐青说:“不用时时陪我,有事你先去忙,可以电话联系。” 关棠说:“前阵子给你电话你都不接,发消息也不回,有了联系就是住院,我哪里经得住吓?” 唐青默然。 关棠怕他心里有负担从而回避自己,开口解释:“不想解释就不说,你的性子我又不是不了解。” 又默默补了句:“做这些是我自愿的,跟你没关系。” 唐青:“谢谢……” 关棠摆手,打开食盒,让唐青先吃点东西。 过了中午,关棠还要回公司忙点工作,就没陪他了。 唐青睡了两个小时,醒来拿着手机照旧搜索一些大邺相关的信息,一无所获后,靠在床头望着窗外。 下午三点刚过,天气有点阴,没有阳光的午后温度对于大多数人正好合适。 他下了病床,慢慢走到窗外那片草坪散步,走得有点累了,随处找了个休息的长条椅子坐下,拖鞋轻轻踩着脚下的青草,心里想着事,没注意有人靠近自己。 直到对方开口,叫他:“唐青?” 唐青僵了僵,半眯着双眼回头。 草坪不远处,一名容貌姣好,浑身散发着干练气息的中短发女人正看着他,腿边还挨着名跟她五官有点相似的小孩。 * 唐青十五岁那年父母就离了婚,二人都没有要他,各自忙着发展事业,又重新组建家庭,自打十五岁开始,他就没见过双方的任何一个人。 他看着眼前出现的女人,还有旁边这名同母异父的男孩子,实在叫不出“妈妈”或者“弟弟”,只好沉默以对。 顾雪打量他,牵起旁边小儿子的手走近。 “真的是你,刚才还以为看错了,怎么住院了,生病了吗?” 唐青摇头:“已经没事了。” 顾雪也沉默了一会儿。 面对这个儿子,她心情说不复杂是假的。 她第一段婚姻很失败,后来唐青又……出现那样的问题,对于这个特立独行的孩子,顾雪当时真的很难接受。 这些年定居国外,接触的东西多了,也见过好几对一起生活很久的同性伴侣,原来固有的一些念头随着世间慢慢淡化,偶尔想联系唐青,却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 唐青起身:“没事的话我先回病房休息了。” 顾雪开口说:“我半个月前回国,带威廉和小远来办点事情。小远有些水土不服,今天正好带来医院检查,你……” 唐青:“没什么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看着那名大概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又看了一眼顾雪:“早日康复。” 唐青离开得有点匆忙,回了病房,思绪暂时从大邺相关的一切牵回到顾雪身上。 时间不是良药,可良药确实就在时间里。 对于很久以前就缺失的亲人,这么多年过去,唐青早就忘却了曾经的感觉。 现在突然见面,谈不上怨,更没有恨,可总归有点怅然。 这些惆怅跟其他情绪无关,或许只是出于久别重逢的缘故,看到与他血脉至亲的人产生的反应。 他坐在床尾,直到天色渐渐暗下。 护士来给他量了体温和血压,唐青吃过晚餐服药后休息了一会儿,没多久叫来护工。 他让护工帮他把昏迷时穿的衣物送来,衣服洗过,连同衣服送到手里的,还有那支云雀弩。 护工对这身衣服很好奇,问了几句,唐青解释说是自己的爱好。 日常中越来越多的人穿着汉服,护工对此没觉得太奇怪,反而对他一个男人留着长发好奇。 第一次看到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气质和容貌说不出的好看,给人很特别的感觉。 唐青温和一笑,把护工打发离开,之后翻着衣衫,又拿起云雀弩打量。 这一打量,才发现上次出现的裂痕居然变得更深了。 他穿回来前除了那道白光,当时腹部升起一阵灼热,有东西烫着他。 那会儿他恰好把这支小巧的弩机放在衣服里…… 联想两次穿越,云雀弩都在他身上,并且都出现了裂缝…… 唐青又想到萧隽曾经告诉他的话。 云雀弩出自一名老工匠打造,用的材质很是特殊,说是多年前流传下来的天石造成…… 还有那个摆摊老头的话…… 多种信息在他穿越的时候串联起来,唐青沉思很久,不禁疑惑。 他两次穿越的契机,或者介质,会是因为这支云雀弩吗? 第142章 五天后, 唐青的身体情况趋于平稳,被告知可以出院了。 他上午做了最后一次检查,顺便在微信上把这件事告诉关棠, 然后独自办理了出院手续。 刚走出缴费大厅, 就看到顾雪, 对方像是特意在等他。 稍一迟疑, 四周缴费的人已经陆续看了过来。 唐青也知道蓄着长发的自己容易引人瞩目, 没多逗留, 走到顾雪面前, 微微低头注视多年生疏的母亲,平静地开口。 第241章 “换个地方说话吧。” 顾雪跟他回了病房,掩上门后, 二人对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不自在,多年未见的母子总归已经疏远。 顾雪先开口:“你自己出院,有车么, 我送你?” 唐青很轻地摇头:“可以软件打车, 不用麻烦了。” 顾雪讪讪, 强硬了几乎半生的女人,这会儿难得有些愧疚。 前些年事业稳定以后,她也慢慢尝试回归家庭,和丈夫孩子断断续续外出旅游几年,性子倒没从前那么强硬了。 这个她十几年前就割舍的孩子,原以为早就淡忘了,可只一眼, 她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还要记得清楚。 那天碰面之后,她回去想了几天, 随即产生的,是愧疚。 顾雪没脸问出“这些年过得好么”类似的话题,目光落在床尾的蓝色行李袋上,商量着说:“我车子就停在外面,很方便送你回去。” 唐青终于偏过头,正视顾雪:“你想说什么。” 顾雪:“……” 她略为艰涩地开口:“你一个人生活,难免孤单,像现在这样生病了身边都没个人照顾……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 唐青目光有种平定人心的力量,顾雪话说着说着,没有起初那么困难了。 “我想接你回来,过去的事,错了就是错了,我不狡辩。现在想接你到身边生活,弥补你……可不可以再给我这个机会?” 顾雪又说:“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什么都晚了,不过……” 唐青看着她,忽然叫了一声:“妈。” 这一声很平静,没夹杂任何情绪,只因为两人怀有最亲近的血缘关系,仅此而已。 顾雪愣住,瞬间接不下话。 唐青:“我现在生活稳定,不需要什么补偿,也没有改变目前状态的打算。” 顾雪张了张嘴巴,她心里再明白不过,唐青拒绝了她。 很多东西在放弃的那一刻,就没有挽回的余地。 * 和顾雪简单交谈之后,唐青乘坐上网约车回到公寓。 他软件上请了名保洁上门做卫生,中午人就离开了。 关棠去医院扑了个空,得知他已经出院,似乎生了会闷气,但很快又通过微信联系他。 唐青听着那头的语音消息,打算下午请对方吃个饭。 关棠秒答应。 ** 午后阴天,唐青睡了一觉起来,人还有些迷迷沉沉的。 他已经回来接近一周了,每天睁眼看到周围的摆设,还有种不真实的混乱感,偶尔深夜惊醒,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大邺还是现代。 手机震动,是关棠给他的消息,说已经准备抵达约定的餐厅。 他简单收拾,看见摆在床头的那支云雀弩,本来想带在身上的,又担心万一当着关棠的面发生超出唯物主义的意外,只好暂时把弩机留在房里。 这顿饭是唐青主动请的,约在公寓附近商业圈的一家餐厅。 这边的商业圈比较冷清,餐厅没什么人,到了预定的包厢,他让关棠先点菜。 关棠点了几份大众普遍接受的菜色,又多要了一道甜品给唐青。 关棠说:“你我之间不同那么客气,知道这顿饭你想感谢我,谢就不必了,就当朋友关系吃一顿。” 唐青微微一笑,眼神里的冷淡消融,和过去相比变化实在太大了,散发着莫名让人心动的光彩,关棠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舔了舔嘴角,有些话忍到饭后离开餐厅才开口。 唐青安静地走在人行道内侧,关棠故意没开车,想跟他多走一会儿。 “唐。” 唐青侧过脸:“怎么了。” 关棠眨眨眼,他今天出来特意打扮过,头发抓得恰好到处,衣服都是手工定制的,将他本来就很好的模特身材衬托得更加优越。 这几年关棠的性格慢慢稳定下来,收敛不少风流公子的脾性,有时候为了让唐青看到他的转变,有意减少主动联系的频率,想让唐青觉得他可靠稳重。 然而现实告诉他,即使主动,唐青也实在太难联系上了。 他上次被拒绝以后,本来都打算放弃了,怕唐青认为他死缠烂打,可这次出来吃饭,心里的想法又开始蠢蠢欲动。 走到小区楼下,关棠看着唐青的眼睛,说:“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每次看你孤孤单单的住院,我都很想照顾你。” “唐,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可以么?” 唐青曾经给过关棠这样的机会,可惜在他们还没开始的时候,关棠就犯了一次错误。 唐青有些好笑和无奈,这两天总有人说要照顾他,先是顾雪,再到关棠。 但他不需要他们的照顾,而且…… 他已经有了照顾自己的人了,他也答应了萧隽。 他轻声拒绝:“抱歉。” 关棠满脸颓丧,十分后悔之前醉酒亲别人,还把人带回楼下的事。 自那以后,除了工作需要,他很少再去声色场合,但这些话不敢和唐青说,多说几次,听起来就像狡辩一样。 唐青说:“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 和关棠分别,唐青回到公寓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下。 他把窗帘都落下,房里只留了一盏感应小夜灯。 唐青什么都没做,先在沙发里出了会儿神,随即用手机给关棠发了条消息,告诉对方自己准备换个地方住,以后有缘的话会再联系。 第242章 发完微信,他把手机关机走去浴室。 洗完澡将近十点了,唐青擦拭着残留些许水珠的头发,视线落回床头的云雀弩上。 拒绝了顾雪的弥补和关棠的心意,唐青没觉得有什么遗憾的。 过去的他活着就如浮萍,水流到哪里,他就在哪里生存,渺渺茫茫的,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 与顾雪和关棠说清楚以后,他甚至感觉和现代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完全断了。 他想萧隽,想起在大邺经过的一点一滴,可他还有机会回去么? 唐青不清楚。 他没抱希望地握上云雀弩,心里默念萧隽,想着大邺的一切,再睁眼,依旧是他的卧室。 唐青失望。 时钟的时针慢慢走过十二点,到了深夜,黑暗像巨网侵蚀着他的内心。 唐青握着弩机足足僵坐了一个小时。 他打量周围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萧隽,绝望和痛楚慢慢揪着心脏,扯得他有了流泪的冲动。 他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真的哪里是假的,思绪错乱间,眼前蓦然浮起当时自己两次穿越的景象。 他心口一窒,捏着云雀弩的指尖颤抖,重重地按在了开关的环扣上。 开关启动,一团白光刺入眼帘。 唐青反射性闭起双眸,身体浮空,又沉沉地坠落,仿佛掉入浩瀚无边的白色深渊里。 *** 永朔十年初,兖州稗县大雪。 一支从夷越前往邺都朝贡的队伍就地驻帐修整。 督监使正准备去见三王子汇报公事,却见巡视的一名下属匆忙来报,说是营帐附近的雪地里,有个人昏迷了。 督监使八字浓眉一竖:“这等小事也来浪费本官的时间?” 夷越军支支吾吾地比划了一下:“那人头发那么长,生得比夷越第一美人还要美……” 督监使以为下属喝醉了,将信将疑地过去查探。 昏迷的人已经被送到营帐里,督监使入帐后猛地揉揉眼睛,看着榻上那人就跟看见天山上的雪莲花一样,嘴巴微微张开,痴愣半息,脑子很快转了转。 此行他们来到邺都,一为朝贡,二则借此时机,恳请大邺皇帝派兵,帮夷越平定边关之乱。 为此贡品里除了珍宝,还有夷越数一数二的美人。 是他疏忽大意,美人不分男女,这次进贡的美人中,还没有男子呢。 打量这名雪地里捡来的男子,督监使打起了另外的计划。 听闻大邺皇帝后宫悬空,有没有可能皇帝不喜欢女子,而是喜欢男子呢? 又听闻,大邺皇帝近三个月全境寻人,寻找的恰是一名男人。 若把这名男子进献给皇帝哄得圣颜一展,他们的计划岂不是多了几成把握? 督察史心生计策,道:“吩咐下去,取几件漂亮的衣裳给他换上,再让几个姑娘给他打扮打扮。” 第143章 唐青醒了有好一会儿。 此时他身处毡帐内, 身上盖着褥子,不远处置了个火盆,炭火源源燃烧, 驱走雪夜里的寒冷。 帐帘一动, 一名女子拎着水囊进来, 帘外带入几抹飘雪, 她连忙把帐帘合起。 唐青静静望着对方, 女子将水囊递给他:“喝。” 虽搭建帐篷, 架起烤火盆, 榻上的床褥更是一应俱全,可到底是腊月节气,处处飘着大雪, 天寒地冻,寻常人可抵不住这样的严酷气候。 唐青接过水囊,里面装着牛乳,乳汁温过, 飘出丝丝绵绵的甜味。 慢饮过半, 唐青觉得身体里暖和几分, 一双温和漂亮的桃花眸弯了弯,朝对方以示谢意。 女子微微害羞:“公子不必客气。” 女子一口大邺官话生涩别扭,不似大邺出身的百姓,五官像夷越那边的。 再观她衣着华美,布料上乘,行为举止皆较普通士族有些不同,唐青猜测, 此人理应与夷越王族相关。 在没有完全掌握当前形势之前,唐青并未自报身份, 而是选择不动声色的观察。 所幸女子给他送了几件衣物和牛乳后就离开毡帐,留给他独自思考的环境。 唐青分析眼前景象。 他所处的地方应该在大邺,夷越自西南入关,依照大邺这几年开设的主要交通要塞推测,如今下雪,很有可能过了岭南山脉,至少处在陇州境内。 唐青再次庆幸自己没落在其他国家或是荒无人烟之地,若非夷越人救了他,他不省人事地在雪地里昏几个时辰,性命只怕不保。 余光扫向帐篷内的唯一一张矮桌,他过去拿起放在上面的云雀弩,弩机散发浓重的黑焦色,出现的裂痕彻底贯穿裂开,成了一把废弩。 握着几乎碎坏的弩机,唐青隐有预感,这次再穿到大邺,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现代了。 耳畔不禁浮起摆摊老头儿的话,当时对方告诉他,机会只剩一次,让他从心而定,指的可是他再穿回来的事情? 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唐青想了许久都想不明白,只好顾及身子先行休息,等找机会见到萧隽再另做打算。 翌日,天亮不久雪就停了。 白雪覆过千万重山岭,唐青站在帘后静静观察四周,不多时,外头来了人。 他退回榻边坐好,入帐的是两名男子。 为首的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着王族服饰,目光纯透。另一名约莫四十,督监使的官服,八字浓眉,周身俱是老道的气息。 第243章 夷越每年都会派出王室和使者来大邺朝贡,唐青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对这二人没什么印象。 督监使把唐青上下打量了一遍,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是我们夷越三王子,还不拜见?” 唐青起身:“见过三王子。” 又朝督监使拱了拱手:“见过大人。” 督监使与三王子对视一眼,道:“你在雪地里昏迷不醒,是我们救了你,给你帐子住,还给你吃穿。” 唐青再次言谢。 督监使盯着他:“我们三王子心地宽善,救了你,不要你的钱财报答,只需公子帮我们一件事,可成?” 唐青默不作声,督监使道:“公子气度不凡,出自何地?” 唐青:”家里在邺都做点普通生意。” 督监使:“我们此行入宫进贡,向皇帝进献珍宝和美人,本官瞧公子容貌不俗,不禁有了成人之美的念头。公子不若借此机会与我们一道进宫,若得皇帝青睐,也算一朝飞上枝头,若无机缘,再另行离开,可能答应?” 唐青好笑不已。 这夷越督监使,看似商量给他机会让他进宫攀枝,实则口吻不容置喙。 也借此举,唐青看出夷越国为讨萧隽欢心有些不择手段,想来有紧要事相求。 衡量一二,唐青微微点头。 当前处境特殊,又天落大雪,他孤身一人,若要去往邺都实在困难,只能借这支队伍的便利。 督监使见他如此好说话,对他展颜笑了笑,点了两名奴婢伺候他。 * 如此,唐青跟着夷越朝贡的队伍越过兖州境地,前往王城邺都。 到了城邑,每日都有人送热水,唐青按着要求日日沐浴更衣,除了人身自由被限制,吃穿倒未短缺。 七日后入了王城,一行车辆通过城门,直奔皇宫方向。 唐青此时靠在马车里,不久前被贴身照顾的婢女迫使地换了身衣裳。 这身衣裳轻薄贴身,半敞胳膊和肩膀,连腰肢也露了小半截,腰肢还用宝石环佩点缀,很有风情。 他面上已叫丫鬟们敷了粉,如缎披散的发丝用乳香熏过,浑身散着股甜丝丝的气息。 这样的打扮比不上其他美人曼妙妍丽,可也没好到哪里。 唐青无奈。 许是怕他紧要关头后悔,今日给他的食物里,竟掺加软筋散,又叫护卫点了他的哑穴。 这行人看似对他好吃好喝的照顾,实则要他做什么时,都带着强硬的态度,容不得他说不。 眼看马车过了玉河桥,越临近皇宫,他的心脏跳的愈发急速。 桥边两侧结冰,河面如冰晶玉床,别有一番景致。 唐青无心欣赏,他们一行“贡品”很快过了查验,被禁卫军送往大殿。 * 昭阳宫内,萧隽宣见夷越使者。 近几日连降大雪,念夷越出使的一行队伍进都不易,萧隽稍作慰问,夷越三王子和督监使喜笑颜开,称赞大邺恩威后,又连忙介绍了此行进贡的珍品。 贡品一箱箱被禁卫军抬上殿内,在大臣们暗暗唏嘘时,督监使又道:“皇上龙颜威重,使万民敬仰。自古以来皆有美人配英雄的佳话流传,此行入关,臣下为皇上送来夷越万里挑一的美人,还望博得皇上展颜。” 督监使拍了拍手,很快,禁卫军领着十几名曼妙婀娜的身影往大殿走。 还未踏入宫门,却见萧隽长眉一挑,适才还算“温和”的气场完全变了,周围的官员抖了抖身子,为夷越使者默默祈祷。 要知道,他们前几年因为给皇上“说媒”,遭了多少惩罚。 萧隽冷笑,走下金銮宝座,取出边上的裂天弓。 此弓为神兵,可因饮血甚多,气势极煞。 只见萧隽漫不经意持起裂天弓,夷越使者皆倒吸冷气。 “皇、皇上,臣下并非……” 霎时间,如烈焰急骤射出的箭矢叫周围的官员跪了一地。 被带入殿门的美人们也抖着胳膊趴下。 唯独中了软筋散,四肢迟缓不便的唐青没能及时反应。 偌大寂静的昭阳宫内,除了萧隽,唯剩唐青伫立,隔着脸上的轻纱静静与其相望。 萧隽目光一冽,紧接迟疑,随之疾步来到殿门后。 唐青一把被萧隽攥住胳膊,桎在腕子的大掌颤抖,二话没说地扯下他的面纱。 四目相对,萧隽眼瞳震动。 “青儿?!” 四周低头跪地的官员们闻声抬头,瞬间哗然。 “是唐侍郎……” “为何侍郎会在这里……” 萧隽当即把唐青打横抱起,抛开所有人。 他抱着唐青的手臂剧烈颤动,但力气重得叫唐青忍不住扭曲了脸色。 他张了张唇,发不出声。 萧隽见此,手指点了两下,解开他的哑穴。 唐青被萧隽箍得痛,嗓子也干涩难受。 周围的景致飞速倒退,一直到了颐心殿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萧隽,神色怔恸,眸底早已含了湿润的水光。 他忽然开口:“萧隽,我没有家了,再也回不去了。” 萧隽一顿,将他放在旁边的梨花桌案上,拥紧了,掌心落在他背后拍了拍,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才喑哑着回道:“胡说,孤在这里,这儿就是你的家。” 第244章 ‘青儿,你终于回来了……’ 第144章 颐心殿地龙不熄, 萧隽拥了唐青许久。 二人似有万语千言,可历经再次分别与重逢,此刻想说的俱化为虚无, 不如肢体上的接触来得实际。 唐青身子微微发热, 收在腰肢的掌心只紧不松。他腰侧环有宝石玉饰, 萧隽每抱一下, 饰物便碰击出清脆的响声。 “陛下, ”唐青欲言又止, 却也没推开对方, 而是用指尖在萧隽肩膀很轻地挠了一下,“可以先松开我了。” 萧隽几乎将他压在梨花圆桌上,抱的力道太重, 勒得他骨头疼。 闻言,萧隽如梦方醒,不由放轻力道,只将他拥揽在怀中。 萧隽嗅着唐青发间丝丝绵绵的乳香, 余光从半露的雪色肩头滑至腰肢, 瞳孔隐露炙热, 脸色却沉得能滴出墨。 “他们给你穿的什么衣裳。” 唐青低头打量自己,无奈间忽地莞尔,道:“此事说来巧合,我就长话短说吧。” 于是将自己穿越回来意外昏迷,夷越人把他从雪地里捡走,又和他“商量”的事据实托出。 萧隽冷道:“他们好大的胆子。” 唐青:“事出有因,此举他们的确做得不地道, 可也是有求于大邺。” 他打量萧隽的神情,指尖抚上微锁的眉峰。 萧隽低头, 好叫他摸得更方便。 “青儿。” 说着,把他抱起往御榻方向走:“孤不想和你议论外人。” 放唐青入榻后,萧隽拿起叠放的里衣,掌心穿过他的腰肢,取下环带的宝石玉饰,又褪了夷越式衣物,给他穿上柔软丝织的月色小衣。 萧隽半俯身躯,始终凝望他,虽未开口,目光却涌露诸多情绪。 三个月来的惊痛和担忧叫他日夜煎熬,亲眼看着唐青从眼前消失,他身为一国之君,掌弄天下,却束手无策。 他能做的,唯有等待,萧隽更怕等不回怀里的这个人。 替唐青系好小衣后,隔着层如水软滑的料子,他亲吻唐青的肩侧,额头抵着他的脸颊。 唐青胳膊一伸,半躺着,指尖环过萧隽的面庞,眸色有些动容。 “陛下。” 萧隽低声道:“回来就好。” 唐青弯了弯唇畔,又想起方才昭阳宫一团遭乱的景象,说道:“陛下抛开殿中那群人恐怕不妥。” 萧隽:“交给周相主持局面。” 唐青“唔”一声,紧接唇边一暖。 萧隽吻着他,饱含缱绻隐忍的怜惜:“孤让人送些热汤进来,喝一点再睡。” 唐青奔波好几日是有些累,加上与萧隽再见,心绪产生波动,此时靠在对方怀里,浑身暖融融的,指尖也不想抬了。 他唇角的弧度愈深,漆黑长睫缓缓沉下。 半梦中,萧隽似给他喂了东西,唐青含糊喝了些,又很快继续落进黑甜的梦境。 ** 再睁眼,邺都正飘着一场大雪。 唐青有些慵懒地蜷在被褥里,眸子还未完全掀开,腰肢一紧,叫身后的萧隽纳入怀里,严丝合缝地贴着拥揽。 他有些诧异,温顺地贴在对方温热的胸膛上,问:“陛下一直守在这儿?” 萧隽不置可否,握起唐青的手腕,五指相扣,说道:“外头候着御医,让他们给你号号脉。” 唐青眯起眸子浅笑:“当时我爆发了心肌炎,也就是心疾其中一类的病症,所幸回到现代得到及时的手术抢救,已经恢复了。” 萧隽嗅着他,又细细注视,再次把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才微微定神。 又道:“还是让御医再诊一诊。” 唐青笑道:“好。” 他转了个角度,几乎团在萧隽怀里。 二人交颈共枕,低低说了会儿话,间或夹着些拥吻。 唐青唇瓣濡湿,润红柔软,他往萧隽肩膀抓了一记,萧隽错开距离,让他张着唇呼吸。 看着,又往下低了头,吻他的颈,鼻峰抵蹭,似要贴入细腻的皮肉里不断嗅取气息,掌心也将那件裹着身子的月色小衣不住搓揉。 到底是怜惜唐青,萧隽只拥着他不住亲吻,充满爱意的抚摩。 唐青长久积劳,又爆发式的病了一阵,病去如抽丝,这会儿元气还没完全恢复,萧隽舍不得折.腾他。 又过良久,唐青起来用了膳食。 夜色悄至,两人入了汤泉里共浴,约过一刻钟,萧隽抱他回了榻前,为他把肌肤上的水珠悉数抹净后,揽他躺回枕上。 相逢后,萧隽就没有离开过唐青身边,总归还残留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唐青心里一酸,倚在对方健实温暖的胸.膛上。 “陛下,我当真回不去了,这几回穿越的契机,都与你送的那支云雀弩有关。” 萧隽皱眉:“何意?” 唐青腹中斟酌一番,道:“有天我沿街游逛,遇到一名算卦的老者,对方嘱咐我勿要泄露天机,还告知我只剩一次机会。” “对方留下话后就匆忙离开,怎么都寻不见踪影。” 萧隽收紧拢着唐青的手臂,脸色阴沉。 唐青见他如此,很快安抚道:“那支弩机已经彻底破损,我有预感,不会再穿回现代了。” 说着,又问:“陛下,当时给我打造弩机的师傅,长得什么模样?” 第245章 萧隽缓慢收回理智:“孤不曾见过对方。” 他们彼此对视,唐青幽幽眨眼,轻叹一声。 “算了,不纠结这个了,此事玄妙,若过度纠结只怕……” 萧隽沉沉“嗯”地应下。 天机不可泄露,若再度发生无法挽回的意外…… 萧隽怕消失的那一幕再现,不敢拿唐青去赌。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夷越使团?”唐青暗忖,毕竟事情与他有些关联。 萧隽微眯淡色双目,显然不是很想轻易放过。 唐青主动捏了捏覆在腰前的掌心:“此事可大可小,他们的手段不甚光彩,可也的确救了我。夷越国有事相求,不如顺着他们的求人的态度选个时候应下。” 在萧隽开口前,又道:“夷越国矿产丰富,何不借此机会……” 萧隽吻了吻他的唇角,吞没他的声音。轻吻之际,掌风一扫,宫灯熄灭,余下夜明珠浅淡莹润的微光。 “孤自有考量,青儿当前只需养好身子,旁的事交给别人操劳。” 唐青含糊地应了声,又轻轻哼气,几乎是被萧隽吻得迷迷糊糊地入了梦境。 * 又过几日,风雪断断续续,王城倒是热闹不减,积着茫茫厚雪的道上时常飘过炮竹的灰烬。 上元节将至,唐青回来后一直住在颐心殿,兰香也被接到了身边。 这日午后服完药,他沿附近的观景园走了几圈活动筋骨,待回了大殿,发现萧隽已经散会过来了。 不过对方没有立刻寻他,而是在寻另外的东西。 他问:“在找什么,何不让宫人帮忙?” 萧隽回头定定看了他一眼:“找着了。” 唐青越过长案,发现对方手里拿着那支彻底损坏的云雀弩。 萧隽:“孤收着它。” 唐青思绪一转,隐隐猜出此举意图。 他放轻声音,说道:“子深,我不会再离开了。若是收好弩机叫你安心,便收着吧、” 萧隽喉结滚了滚,紧握他的手:“好。” *** 三日之后,正值上元佳节。 宫里举办盛宴,百官参赴,同乐同庆。 唐青因失踪了三个月,借着此日,向他关怀问候的官员陆续来了一波又一波。 萧隽入殿后见此情形,担心他被扰得烦闷,便将他留在身边的位置。 席下噤声,没胆再围上御前。 唐青眉眼带笑,轻声说道:“不妨事的,大家都是出于好意。” 萧隽:“孤不许他们扰你清净。” 唐青“唔”一声,以只有二人的声量开口:“你是皇帝,听你的。” 萧隽眉峰缓和,目光里透着柔情:“孤听青儿的。” * 当夜宫宴结束,萧隽又带唐青去了老马那处吃宵夜。 老马备了满桌冀州风格的大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 唐青与萧隽对坐,饮些清茶,尝些热乎乎的宵夜,随后又去了院里放鞭炮和烟火。 绚烂斑斓的流光下,唐青半张脸裹在毛绒绒的围脖里,露出的眉眼潋滟温柔,微微仰着头,观赏头顶的烟花。 萧隽递给他一个物件,唐青把揣在袖口里的手伸了一只出来,摸了摸,又掂了掂,诧异道:“好重的红封。” 萧隽:“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唐青有些赧着脸:“我都这么大了,还给我发压岁钱么。” 萧隽把他揽入屋内:“都有。” 怕外头凉着他,萧隽不敢让他多吹风。 唐青倒是兴致盎然,握住萧隽的手往袖口里揣,包裹他的掌心十分暖和,带着粗茧的指腹在他手心刮了几记。 唐青手痒,却没避开。 “去街上走走吧,外头很热闹。” 王城不设宵禁,到了上元节,更是热闹非凡。 街上铺子林立,彩灯如火,冰雕随处可见。游客行人裹着棉袄四处游逛,多数都往庙会的方向涌去。 萧隽稳稳牵着唐青,他们与人潮反向徐行。 彩灯转动时闪烁的流光映在唐青眉眼,他始终笑盈盈的,眼波里透着光,萧隽牵他往哪里走都不拒绝。 渐渐地,额头有些凉。 他们离人潮有段距离,四周除了偶尔响起的吆喝,只余风夹着雪花散落的声响。 唐青驻足:“下雪了……” 萧隽低头看着他:“嗯。” 此时朱雀街上飘降的雪花越来越大,游客都不曾离开,反而站在各处淋着雪,与身边的友人说话,头发不一会儿就白了。 白雪如絮,唐青望着头顶的雪花,瞥见萧隽发顶也白了。 他抿唇笑了笑,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紧紧牵住萧隽的手。 已经记不得来到大邺多久,身若浮萍,他站在大邺的土地上,伫立在王城的街头,看着身边的萧隽,有种落地生根的恍惚感。 往事如烟,回想过去时,觉得那是很遥远的时候了,就像散去的上辈子。 这辈子的他俱已放下,重新再来,望着面前目光里始终只有自己的男人。 萧隽注视着雪下美若神祇的青年,心头一悸。 “青儿?” 怕他再次离奇地消失于眼前,便伸手牢牢抓住。 唐青低头看着对方紧抓自己的手掌,笑了一下。 第246章 天地之间,只有他们。 萧隽被唐青看着,心口震跳得厉害。 他滋生心念,很想留住眼前的人,留到永远。 喉头一紧,他沉声开口,一字一字地道。 “孤以江山为聘,天地做媒。” 唐青抬眸,眼眶里泛起些潮湿的水光,静静望着。 “唐青,孤心悦你,此生唯你足矣,你……可愿留在大邺,留在这个时代做孤的君后?” 唐青久久不语,直到风雪似乎消止住,萧隽面孔僵硬,却仍站得很稳。 他紧了紧嗓子,那句没关系咽在嘴边,心里有些失落,可瞧见唐青发上落了雪,依旧耐心地替他拂去。 就是这时,唐青握上萧隽的手腕,慢慢他的掌心按在心口前。 萧隽眉目震诧:“青儿……” 唐青弯弯唇角,哑道:“我既心有所属,便在此处落地生根。” 萧隽不等他说完,托着他将他抱起,眉眼绽开浓烈炽热的笑意。 “青儿?!” 似是不敢相信,抱着唐青转了好几个圈。 唐青双手扶在萧隽的肩头上,一时间只觉天地旋转,四周寂静,双眸眩晕。 萧隽将他放下,素来傲然孤高的帝王低了头,拥着唐青,往他发端蹭了蹭。 “……孤失控了。” 唐青未恼,他始终含着笑,还带着些泪,把剩下的话继续说完。 “子深适才所言,我自是愿意的。” 就让这一刻的天地夜色与风雪,为他们做个见证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