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西域记》 第*** 哗啦—— 一桶凉水将李彬泼醒,他睁开眼睛,稍稍愣神。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中军大帐中,四下灯火通明,凶神恶煞似的将军们围坐一起,将他扔在了正中央。 李彬双脚动弹不得,像条毛毛虫蠕动着抬起身子,他转头一瞧,崔彧也被捆得结结实实跪在自己旁边。 “还不跪下!” 一旁出来个兵丁,手拎一条军棍,照着李彬的小腿就是狠狠的一下子。 “啧……”李彬疼得直呲牙,双腿一软就撅着腚趴跪在了地上。 来了几个军医,正在给速不台面颊上的伤口包扎,旁边站出来个副将模样的人物指着李彬的鼻子用汉语厉声问道,“谁派你们来行刺将军的?” 李彬有点慌神,长这么大他可还没上过公堂,更别说跪在这面对着一群恶魔似的鞑子。 “我我我我我…….我没有!我只是去茅房解手……” “去解手还要带刀子?” 李彬欲哭无泪,声音打着颤,语无伦次为自己辩解,“鬼……我以为茅房闹鬼……不知道是速不台将军……” 帐中众将面面相觑,不知这少年在说什么。有几个听得懂汉语的面色古怪,明明想笑,却还得绷着一张脸。 崔彧到底是见过些大场面的,他虽然额角也冒了汗,但头脑清晰,帮着李彬一字一句解释道,“我们俩半夜去解手,闻听茅房里有动静。我这朋友天生胆小,怕鬼怕神,以为茅厕里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遂拿着匕首防身用,并不知道速不台将军就在里头,纯属误伤。” “误伤?!我看你们这是有预谋的行刺!” “大人!”崔彧强压着火,心道这些人根本讲不通道理,“即便有人要来行刺将军,那也得找个身手矫健能全身而退的吧,会特意叫我们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前来行刺吗?” “这,这……”副将被伶牙俐齿的崔彧说得哑口无言,他满面焦躁,却又不知如何辩驳,一张饼子脸急成了猪肝色。 “反正,反正伤了将军可是大罪,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小子都留不得!” 这边李彬见崔彧如此冷静,也不禁渐渐平复了心情。自己闯下的祸,今日难逃一死,倒不如临死前再挣扎一番,说不定便能起死复生呢?。他猛然想到一人,偷眼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图鲁就坐在人群之中。李彬深吸一口气,计生心头。 图鲁翘着二郎腿,一手小指正在掏耳朵。他坐着半天可算是听明白了今晚发生了什么。速不台半夜在茅房拉屎,这两个小子误以为鬼魂作祟,防卫失当以至伤了他。啧,一出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图鲁犯了难,这种事他可怎么向拔都王子禀报? 他正想得出神,就见李彬蠕动着爬到了他的脚下,一张惨白小脸搁到了他的腿上,好不可怜地用蒙古话哀求道,“图鲁将军,您还记得我吗……前两年我们在西域见过啊!您还救了我一命,到现在我们一家都当您是我们家的活菩萨!为您立了生祠牌位,每日三叩首晨昏一炷香。我这条小命可是您给我的!可现在他们就因为我失手伤了将军就要夺走您赐予我的新命,这事您不管管吗!!” “……” 图鲁看他朝自己过来就知道准没好事,这小子在西域时就不是个老老实实的主儿。而后一听到什么“生祠”“牌位”,差点一脚把李彬踹出去。 “图鲁将军!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求您救救我吧!!”说着李彬“梆梆梆”以头点地,磕头似小鸡啄米。 坐在图鲁身边的几个人一见这架势,纷纷搬凳子坐得更远。 李彬光洁的额头磕了没几下便出了血,这副惨样图鲁见了也心疼起来。况且若李彬出了什么闪失,拔都王子也饶不了他。 想毕,图鲁薅着李彬的衣领让他直起身子,伸出手将李彬的下巴托起,“行了,你也别磕头了。”他站起身,对着方才说话的副将回道,“这两个少年态度诚恳,确实不像撒谎,况且速不台将军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我看不必不依不饶要人性命了吧?打几棍子叫他俩长点教训也就得了。” “图鲁!你这是徇私!你与这小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我看这事说不得就与你有关!” “……”图鲁气得险些就要抽刀与他干架,“阿勒乞失帖!你少血口喷人!说这话是要拿证据的!” “你没事不在拔都王子身边,跑到这来就是证据!” “放你妈的屁!” 大帐之中乌烟瘴气吵作一团,李彬无辜又纳闷地眨眨眼睛,他是不是做了啥不得了的事?一边的崔彧忙向他使眼色叫他静观其变,莫要轻举妄动。 这边厢军医为速不台包扎完毕,只见这一只眼包着纱布的独眼将军猛地一拍桌子,将书案上的文书奏折震落一地。 吵闹的众将闻听声音各个再不敢言语,回到各自的位子坐好。李彬的心也是一揪,趴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等待这位主将的发落。 “这么点事,叫你们吵得跟打仗似的热闹!”速不台浑厚的声音朝着下头的众人骂道。 “阿勒乞失帖,图鲁是拔都王子特意派来助我的,你莫要猜忌他。” 方才还神气凛凛的副将,顿时蔫了下去,好似霜打茄子一般。 速不台又转向图鲁问道,“你认识这小子?” “我们确实在伊州有过一面之缘。” “你救过他?” 图鲁土黄色的面庞,莫名地一红,“举手之劳,他病得厉害。看见他,我便想起了我弟弟幼时的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为他找了大夫。” 速不台心下了然点了点头,“他俩确实并非行刺,这小子一边叫着‘鬼’,一通乱砍,不但他受了惊吓,就连我也吓了一跳。” 帐中众人唰——地目光齐齐看向李彬,之后便是哄堂大笑。 扑克脸图鲁也险些没绷住,嘴角动了动。 李彬落了一通嘲笑,又羞又窘,低头耷拉脑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笑够了,速不台正色道,“不过,军营之中目无军纪,夜半三更到处乱跑却是实打实的罪状。下去领二十军棍吧!” “……”得,李彬心想,千逃万逃还是免不了一顿揍。 可怜李彬崔彧两个难兄难弟,进了军营第一天就吃了足足的二十棍子,屁股肿得老高,马也骑不得,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了好几天。 一连跟随大军行进十多日,李彬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屁股骑不了马步行了好多天,待他终于能骑马时,正好受伤的屁股刚长出嫩肉,屁股叫马鞍磨得生疼,连带着大腿内测的嫩肉也磨得通红,下了马走路不敢并腿,每天睡觉也岔着腿睡。 几万人的军队根本没人注意他奇怪的脚步,只当他不小心摔了腿扭了脚,可崔彧每日与他同吃同住用鼻子想也知道这个小黄毛腿上出了什么毛病。 晚上待梁小宸睡下,崔彧摸黑点上蜡烛,也不跟他解释,上手就去扒他裤子,李彬吓了一跳险些叫唤出来,拽紧裤腰带不松手。崔彧怕他俩一折腾把梁小宸折腾醒只得抓着他的手跟李彬说,“你别怕,我什么都不做,我知道你腿上有伤,我帮你上个药。” “当真?”李彬斜眼盯着他,一脸你当我傻啊把老子当凯子泡的表情。 “真的,今天管姜思源要的,他带了不少药,连助兴的都有。”崔彧拿出个小瓷瓶在李彬年前献宝似的晃晃。 “那……行吧……” “哥哥帮你!”崔彧笑得一脸淫荡,见李彬松了口就又去扒他裤子。 “老子自己来!”李彬拍掉那只不怀好意的爪子,背过身去,慢腾腾褪下了裤子,“这样行不……” “不行,你伤得重,得全脱了彻底上药。” 李彬也不知晚上吃坏了什么竟信了这老流氓的说辞,乖乖又脱掉了亵裤,露出白嫩浑圆的pigu来。 黑暗里的崔彧默默咽了咽口水…… “你转过来……我给你上药……” “啊?这么麻烦?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李彬心想这小子果然没安好心。 (......) 李彬不等他说话,一记上勾拳直直怼到崔彧的眼眶上。 “对不起……彬哥儿……我……”崔彧还想解释,睡在一旁的梁小宸却磨起了牙翻个身,崔彧只得闭嘴,歉意地拿了毛巾来给李彬擦脸。 李彬气急了又无处发泄,身子一转背对着崔彧钻进了被窝,也不管自己光着腚和一脸的**。 崔彧又取了水囊来想喂他漱口,可李彬眼睛都懒怠睁开,闭上眼睛默默淌着眼泪,湿了半个枕头。 崔彧从前和别人上床,都是人家抢着伺候他,即便是打骂也是笑脸相迎,何时吃过这样的瘪。只得手足无措地坐在他身边,等着李彬消气。 等了足有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李彬动静,崔彧等不及了,便要伸手去推他,凑近了才听到李彬匀净的呼吸声,竟是已经睡着了。 崔彧叹口气,趁着李彬睡熟,帮他擦了脸,又在腿上上了药,末了帮他穿好裤子盖上被。这几天实在疲倦,晚上又折腾这么一出,不由得眼皮发沉,须臾间便趴在枕头上睡去。 ※※※※※※※※※※※※※※※※※※※※ 有咬肉,完整版见链接:*****://pan.baidu.com/s/13ay_j5r5iwpndsiobjnxygshfl=sharepset 提取码:hssj 请诸位放心,彬哥儿的小菊fa会留给拔哥的,资源挂了请告诉我! 关于停止在长佩更新移载白熊说明 消失的这两天其实是在完成硕导的任务,让大家担心了! 首先感谢各位读者、各位小伙伴对这篇不成熟的小说的支持与肯定,我自觉不足的地方和可以改进的地方很多,并一直在为此努力。尤其感谢在这短短半个月连载之中,打赏、收藏、评论的小伙伴们。 此文已商定与****签约,七万字入v。如果您对这个故事大体还算期待,欢迎到****继续了解接下来的剧情,我在白熊的笔名仍然是“好梦似春风”,文名也仍然是“出西域记”。 在长佩连载过的近三十章内容,我会在5-10天之内在新平台上尽快补齐,尽量不影响已经在长佩读过的小伙伴阅读。连载过程中打赏过礼物的各位,可以私信我的微博,我以为你们文章打赏或折现的方式返还你们的玉佩鱼粮,真的非常非常抱歉在连载半途挪换平台,但是我也只是个小小作者,希望靠双手赚一点微不足道的稿费。 最后,再次诚挚地感谢大家!真诚地道歉! 第1章 马车吱嘎嘎地向前移动,李彬独自一个蔫头耷拉脑地躺在车中,他病得力气全无,连眼泪也挤不出一点半点,只余下一只又瘦又白的手还有点力气,紧紧攥在一起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从家中带来的冰块早已用完,车外的热浪顺着车帘直往里头钻。 李桦叫护卫队长老五暂时带着商队向前走,自骑着马向后赶查看正病着的弟弟。 “彬儿!醒醒!”李桦叫车夫勒住马车,掀开车帘,呼唤昏睡中的弟弟。 李彬睡得忽忽悠悠,仿佛踩在了云端,闻听大哥的呼唤,抖抖又密又长的睫毛缓缓睁开眼,顺手将手中攥着的一块红宝石塞回衣襟儿里头,“哥……”多日饮水不足兼发着烧,李彬薄薄的粉唇裂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喉咙嘶哑气若游丝,平日里一双水汪汪的蓝眸也蒙上了层阴翳。 李桦看他病弱模样一阵心疼,声音软了又软柔了又柔哄道,“乖,哥抱你吃点东西,然后再吃点药,不吃药你这病好不了。” “苦……”一听说要吃药李彬的眉头就拧到了一起,“不吃行不行……” “不行。”李桦声音温和,语气却严词不可抗拒。 李彬虽是个万千娇宠于一身的小少爷,但却不蛮横不讲道理。他身体羸弱丝毫力气也提不起来,慢腾腾像个老龟似的向大哥伸出双臂。 “这才听话!”李桦将弟弟的双臂搭在他结实的两肩把瘦成了一把骨头的李彬抱在怀里。 他的三弟李彬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就随着自家商队来到了这茫茫戈壁。此行路途遥远不说,戈壁大漠缺食少水,而且风沙肆虐,入了夏热得就像个大火炉。李家老爷李德福和夫人白氏说死也不让李彬跟着大儿子李桦一起跑这趟艰辛之路,可架不住李彬死乞白脸求这个告那个,李德福也只好应了幼子的请求。 李彬腊月生日,过完年整十五,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也不知是听了私塾先生讲的,还是在哪看的闲书非得要来这西域看看。他平日懒惰成性疏于锻炼,出了门竟是连马也骑不动,坐在马背上颠上几里路就嚷着腿疼腰疼浑身疼。李桦宠爱弟弟,见不得他那张白皙的小脸皱成包子褶,半路就弄了辆马车专让他乘坐,车里铺着厚实的软垫,绝对硌不着他。李彬每日坐在舒舒服服的车厢中,扒着窗子看风景。 出发时乃是初春,李彬还穿着薄棉衣。过了甘、肃二州后眼见着天气升温,气候也愈来愈干燥,原本活泼得像兔子似的小少爷突然蔫蔫的也不爱吃东西。起先李桦以为弟弟只是中暑,就喂他些冰水解暑,哪知道这病来势汹汹,眼见着李彬一天一天萎靡下去,一天连半个窝头也吃不下,李桦心急如焚。路过瓜州时可算请着了大夫,把完了脉,说是暑邪侵体,开了许多又苦又涩的小药丸。 “又是干饼……”李彬哭丧着脸接过李桦递来的吃食,他明知吃些东西对身体有益,可这东西又干又硬他连吃了三天,实在难以下咽。 李桦满面愧疚,弟弟的病刚有些好转,正是需要好吃好喝勤加调养的时候。可偏偏遇上了戈壁马匪,李桦为求得商队平安,一路疾驰逃命丢了许多吃食和水。这些天李桦再加上随行的家丁侍卫都不得不忍饥挨饿,水也省着喝,只为了能安全度过此劫。 “是哥哥不好,等到了伊州,哥一定带你喝葡萄酒吃最鲜最嫩的羊羔!” “嘿嘿,说好了……”李彬咧着嘴强忍不适,扯出个勉强的微笑,一小口接一小口啃起了馕饼。他竭力往肚里咽,可表情骗不了人,一双秀气的长眉几乎要拧出花儿来。 李桦拍着弟弟的后背帮他往下顺,一边将水囊递过去,“慢点吃,喝些水。” 李彬的口腔喉咙又干又渴像着火了一般,接过水如获至宝,可他抬头一看,哥哥的嘴唇也干得起皮出了血,所以就只轻轻抿了两口还给他。 李桦接过来,仔细观察水囊里剩的水量皱起了眉头,“喝的太少,你多喝一些。” “我不渴……哥哥你也喝。”李彬强打精神,表现出来自己当真无碍。 “哎……”李桦长叹一口气,“正好,留你明早的,现在先把药吃了。” 李彬盯着李桦手心里那颗漆黑药丸,严阵以待如临大敌,最后眼一闭心一横咬进嘴里,囫囵咀嚼了几口咽了下去。那药虽苦,但里面掺了些冰片、薄荷之类的药材,吃下去后倒也清凉好受些。 服了药李彬又跌跌撞撞爬回去睡觉了,李桦等着弟弟睡着发出轻微的鼾声才放下帘子离去。 他是李家的大少、李家的接班人,也是这支上百人商队的主心骨,万事都需他操劳,喂完了弟弟的药他又得赶到队首,与老五碰头。老五手里拿着张地图正皱着眉寻找他见大少爷骑着马归队连忙赶了上去。 “少爷……好像有点不对啊…… 老五原本是个庄稼汉,因身材生得高大,长了张端端正正的方脸,力气极大,自幼学过两下子,所以李桦特意提拔他做了家中护卫队长。 “哪不对?” “您看看,按理说我们今日就该到伊州了才是,如今四下却仍然是荒山野岭的……”老五识字不多,但地图还是看得懂的。 李桦不信,一把夺过来地图亲自查看。不看不要紧,这一仔细看完,李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老五说得没错,按照原定路线,今日早就该到达伊州……可现在?李桦抬头看看头顶盘子大的日头,难道是那日逃命慌乱之中跑错了方向? 老五是个急性子,见李彬不说话忙不迭地问道,“少爷可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李桦苦笑一声,叫人取来司南。 经过李桦与几个经验老练的人辛苦查探后,方才得知他们确实走错了方向,偏离原定路线向北,若再向北去就要抵达天山脚下了。 知道没有迷失方向,李桦暗自放了心,赶紧给众人吃宽心药,“左右不过再多走上几天,无碍的。我们调转方向再加快些速度就好了。” 少爷发令,众人也安了心,一行人又按照既定的路线直走到夕阳西下。戈壁之中夜间行进太过危险,李桦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便叫众人停下来宿营,明日再继续赶路。 这一路气候炎热干燥,又没吃的又没水,随行的伙计侍卫各个累得人困马乏,纷纷下马休息。旁人能休息,李桦可放松不得。他安顿好其他人后,又连跑带颠去看李彬,只见弟弟依然紧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打着小呼噜。戈壁中白天酷热,夜里寒冷,李桦担心他暑症未愈再添了寒症,于是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弟弟盖上。 入了夜,一轮明月在苍凉的大地上升起,疲倦不堪的人们几乎都睡了过去。叫他们一路跟着吃苦李桦已是心中过意不去,哪好意思再叫他们守夜,自己生了簇篝火坐在马车旁,一边照看着弟弟一边守夜。 老五是李桦的心腹,见大少爷不吃不喝不睡觉守在那,于是端了水过去与李桦坐在了一处。 “少爷,守夜之事我来就好,您累了一天快去歇着吧。” 李桦笑了笑,一双俊眼充满了红血丝,难掩疲惫。“左右也睡不着,正好看着点彬儿,免得他半夜起夜找不着人。” “哎,小少爷也是可怜……”老五喃喃自语,将水碗递给李桦,“少爷您喝点水。” “多谢了。”李桦一天滴水未进,实在忍不住,咕嘟咕嘟将那一大碗喝了个精光。 李桦身体疲惫,但确实难以入睡,家中带来这么多的货物、上百号人困在沙漠之中的性命……哪个不需要他操心?况且来的路上,为能进入西域地界,李桦花了一大笔盘缠贿赂看守关卡的蒙古军官,此行必须得将这份钱赚回来才行,不然回家后如何跟父亲、跟弟弟交代。 “少爷,您有心事吗?眼看就到高昌了,卖了货就能回家去,您可不能这么愁眉苦脸啊!” “我确有心事……老五,你忘没忘,来时在兰州路过的关卡?” “那我怎么能忘!”李五气得差点摔了水碗,“那帮鞑子趁火打劫!百般刁难我们不说,竟然还拿去我们那么多钱!” “夏国灭后,蒙金两国便隔着黄河对峙。他们打他们的,可受苦的确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哎……”李桦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早知道就听二弟的话好了,何苦铤而走险来这一趟,辛辛苦苦赚的钱全入了鞑子的腰包。” “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嘛,少爷您福星高照,此行定能逢凶化吉……” “吉”字还未落地,在他们的营地不远处就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马蹄声由小到大,显然距他们越来越近。 “这……这……少爷,我们是不是又遇上马匪了?”李五吓得黑灿灿的脸几乎煞白,忙抄起刀站了起来,“大少爷您带着小少爷赶紧逃命去,这里有我!” 李桦自然不可能丢下这么多人和货物跑路,他稳下心神仔细聆听马蹄声,“这马蹄声声势浩大、整齐划一,绝不像那群一盘散沙的乌合之众!” “您的意思是……兴许是军队?” 李桦点点头,“应当就是蒙古军没错了。” “这可是如何是好…..”李五空有一番蛮力,却没什么脑子,事情一出,最先慌的人就是他。 若是一般的马匪,李桦带来的几十人护卫还勉强可殊死一搏,可遇上训练有素的蒙军,也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 李桦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躲是躲不了,那就硬着头皮上吧!” 马蹄声不知惊动了他俩,就连睡着的家丁与随从们也慌张失措地从梦中惊醒,他们一家老小俱在汴梁城中,可不想为求富贵在这丧命。 “不要慌!不要慌!”李桦指挥着众人收拾东西排好了队围站在一起,“放心吧诸位!我李家以仁义立世!此行若遭遇变故,万事都由我李某一人承担!绝不叫你们回不去汴梁!” 众人虽感激这位大少爷,但心中终究是没底,个个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老五见众人不再慌乱,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小少爷怎么办?” 李桦想了想道,“先不要叫醒他!我先看看情况。” 不多时,一支足有两三百的队伍,循着篝火向李桦一行人奔来。几十个火把将这商队团团围住。 ※※※※※※※※※※※※※※※※※※※※ 新人发文,希望大家多多点评,多多支持。本文开始时间段大概是窝阔台即位不久,再次大举南征的期间,所以此时经商几乎是不可能的,本文里写的尽量理想化,请诸位谅解。 第2章 李桦叫众人不要轻举妄动,独自一个向领头的百户长走去。为首的军官身材不高,长一张圆脸豆豆眼,见一手无寸铁的汉人稳稳当当走过来也是一愣。 “你们是什么人?”豆豆眼操了一口流利的回鹘话,“是金国派来的间谍?” “非也!”李桦上前一步,“我们确实从金国来,但只是普通的商人,想借路到西域去卖些货物,赚点钱,绝不是间谍!” 圆脸军管闻听此言,豆豆眼都大了一圈,“经商?如今大战在即竟还有人敢从这走商?你们汉人胆子可不小啊!” 李桦挺直腰板毫无前倨后恭之态,将双手背过后头道,“正因现今行商少,我等胆大之人才有机会赚到钱,商人无利不图,军爷若是不信可以搜查我们押着的货物。” 圆脸军官见他毫不心虚,一时也犯了难,回过头去呼唤了一声,不多时人群中出来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土黄色的面庞,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精光。 “图鲁将军,您看这……” 名叫图鲁的壮硕男人突然一笑,“刚来就有事找上门来,我赶得也是巧。先将他们带回去彻查一番吧,总不好将这多人统统弄死在这里。” 李桦听着他二人对话,惊得心脏砰砰乱跳,他自小学习蒙古话、回鹘话,自然是能听懂他们的私语,待听到自己一行人暂无生命危险时暗自松了口气。 “喂!你听到了吧!”圆脸军官喝道,“带着你们的东西和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众人没一个敢有异议的,被蒙古军押解着来到他们的营帐之中。李桦一边走一边打量,估计着这处大营足能容下两三千人。他有点好奇,仗着胆子去问那圆脸的百户长,“敢问这位军爷,这处驻军乃是何部?” 圆脸军官也是个爽快性子,尤其欣赏如李桦这般既有胆识又卑不亢之人,于是爽朗地回答道,“这里乃是伊州守城的驻军,因城内住不下,所以便移到了这。” “伊州?这里距离伊州很近吗?” “向南不出十里就是伊州城,怎么……?” 李桦捶足顿胸,就差那么一点点……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横生枝节,若是今日再多走几步便也不用解决这等麻烦事了。 “没事没事……我们本打算借路伊州再到高昌去的。” 他烙饼似的圆脸上突然堆满了促狭笑意,“你们难不成想偷偷混进城里?” “只是为省些不必要的麻烦,哪能说是偷呢。” “那你们可确实打错了算盘,”,他用手一指四周整装的军队道,“我们的巴尔术国王自从归降了成吉思汗后,为防止金国大军袭击,特意叫我们各州各镇加派增员严防死守。” 两人一人在马上一人在马下,李桦偷眼回头,只见自己的随从们各个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闷头跟在他身后。李桦粗略地算算人数,还好,没有少人,人群后头装着李彬的那辆马车也由一队兵士押解着,李桦焦急万分,迫不及待想看看弟弟的情况。 装满了货物的骆驼、骡子车,被挨个卸了下来,由专人一一检查。包括李桦在内所有人也被扒光了衣服搜身。 圆脸汉子盯着从护卫身上缴械的钢刀不禁皱起了眉,低声与李桦说道,“你们这商队可不得了,竟还随行了这么多拿着兵器的侍卫,我就算想放过你图鲁将军也不会放行啊。” “求军爷放我们一马,金银财宝都好说……” “我说了可不算,得那位大人……”圆脸努努嘴,示意李桦去找那个叫图鲁的男人。 这圆脸的军官看起来倒是和蔼好说话,可这骑着马的大汉怎么看怎么让李桦有些打怵。 “两位将军,该查的都查完了,还剩下后头跟着的那辆马车。”来个小兵禀报,似是询问下一步该如何进行。 “你那马车里还有人?”圆脸问道,突然嘿嘿一笑“该不会是甚女眷吧?” 李桦怕这些粗野莽汉动粗,赶紧上前一步解释道,“不是什么女眷……舍弟病了故而给他弄了辆车……” “你弟弟?病了?”名为图鲁的蒙古人一愣,几步走到了车子跟前将帘子一掀,就看到了躺在车里昏睡过去的李彬。图鲁叫人打着火把来到近前仔细观瞧,见里头躺着个华服少年,虽因久病面容憔悴,但也难掩清秀的五官和那身白皙的皮肤,尤其是那一头异于常人的金色长发,似满床洒满了金丝线一般。 再仔细一瞧,只见少年的胸口正急促地起伏,两颧泛红,一双干燥开裂的唇瓣半张着,正急促地呼吸。 “大人……弟弟刚吃了药正需要休息,求您别打搅他了……”李桦也顾不得害怕不害怕了,冲上去就要将李彬护在身后。 图鲁一巴掌将李桦扒拉到一边去,盯着李彬许久一言不发。李桦被几个士兵按着,不住地像图鲁求饶,可他却充耳不闻,最终伸出了手放在了李彬的额头上。 “军爷……” “烧得好厉害啊!再烧下去这小兄弟非没命不可!”图鲁张嘴就是一串不太标准的汉话,转过身去寻找李桦,“他真的是你弟弟?” “那还有假?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图鲁一把将李桦拽了过来,“你看看,你弟弟都病成什么样子了!你这哥哥是如何做的?!” 李桦不明所以,劈头盖脸挨了这蛮子一通数落,可他仔细看看李彬,可不是嘛,烧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 “晚上他还好好的……这,这现在怎么……?”李桦慌了神,将李彬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摸他的胸口为他顺气,这蛮荒之地也没个大夫,偏偏还叫人抓了去,难不成李彬真要交代在这? 图鲁瞧了瞧满脸焦急自责的李桦,无声地叹了口气叫来一旁的圆脸军官,“你这营里可有军医?” “这……”他圆圆的脸上两道短粗的眉毛拧巴到了一起,“确实有个……只不过几天前他老婆临盆,他便向我告了半月的假回家去了……” “啧!完蛋的东西!”图鲁啐了一口,又向其他人问道,“你们可知道附近哪有大夫?” 帐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连李桦和李家随从们也犯了难。 “大人……”人群中走出个副将模样的年轻人,趴在图鲁耳边一阵低语。他们说话声音极小,李桦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图鲁突然露出个满意的微笑,频频点头。 “汉人,你叫什么名字,从哪来的?”图鲁问道。 李桦抱着弟弟,心中焦急万分,他虽疑惑,但还是回答道,“我姓李名桦,家住汴梁。”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何时生人?” 李桦被他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一头雾水,“您问这做什么……?” “你只管回答!” “……舍弟姓李名彬,他是我家姨娘所生,五岁时被父亲接回家中。按姨娘所说他生日该是腊月二十九,刚好是除夕。” 图鲁与那年轻副将对视一眼,而后继续说道,“汉人兄弟,你可信得过我?我知道你们汉人视我们为鞑虏蛮夷。不过我看你弟弟实在可怜,你若信得过我,我带他到我们的驿站去,那有大夫也囤了些药材可为他医治。” “这……”李桦起先还还有些犹豫,可转念一想,李彬若无人救治是为一死;若他骗自己终究也是一死,何况他多年经商,见过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眼前这蛮子虽举手投足虽粗鲁了些,但到底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般的存在,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吧! 李桦全无方才的精神头,两肩胯了下来苦笑道,“山穷水尽,军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 关于回鹘问题:本文中的回鹘即指“高昌回鹘”或“西州回鹘”,唐代回纥后裔。蒙古人将回鹘称作“畏兀儿”,实际上是突厥语音译。至于为什么李家的少爷们这么简单就掌握了多种语言,一是世代经商家族需要;二是回鹘语、蒙古语其实同属突厥语系,学起来联系性强。在成吉思汗时代,高昌回鹘国王巴尔术就已归降蒙古,所以此时他们进入回鹘地界才会遇到蒙古人。 第3章 李彬一大早不是被人叫醒的,而是难受醒的。身下的床板既不是家中的细绒锦被,也不是马车里的软垫,硬梆梆的床板硌得腰酸背痛。他觉得自己还没睡够,想再睡个回笼觉,可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直直铺洒在李彬的脸上,又热又晒,李彬万般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哥……哥…….?现在什么时候了……?”他一路上养成了习惯,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先找哥哥。 李桦守他守了一夜,直到黎明时分累极了才打了个盹。他心中有事即使睡着也睡得并不沉,一听到李彬那熟悉的慵懒的声音,一激灵差点从床上栽了下去。 “彬儿!你醒了吗?” “嗯……”李彬半睁着眼睛,翻了个身面向李桦,“我们这是在哪啊?” “先不说这个,你还难受不?”李桦摸摸李彬的额头,确认烧退后才稍稍放心。 李彬披着身上薄薄的毯子坐了起来,“不难受,就是有点头疼,还有点饿……”说罢,空荡荡的肠肚及配合地咕噜噜一阵叫唤。 “哥去给你找吃的!”李桦跳下床跑了出去,昨日为李彬看病的大夫与图鲁正在外头闲聊,见李桦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具是一愣。 “令弟如何了?” 李桦满面喜色,嘴角几乎咧到耳朵后头去,“醒了!嚷着吃东西呢!” “那就好……”图鲁长出了一口气。 站在一旁的大夫年纪不大,三十上下,也是个蒙古汉子,因生的离中原边关近一些,从小就跟着中原的大夫学习医术。昨夜见李彬烧得奄奄一息,可怜非常,故而听闻他脱险后也喜上了眉梢,“小公子大病初愈,还不能吃太过油腻太过滋补的食物,粗茶淡饭最为适宜。我再为他煎些药,连吃几天方能痊愈。” “多谢大夫!多谢大夫!”李桦一躬到地,只差没给他作揖磕头。 “饭菜厨房应该还剩了些,不过尽是些馒头、窝头、米粥之类,比不得你们中原人吃得细致,你可别嫌恶啊。” “岂能岂能…..”李桦万分惭愧,对图鲁深施一礼,“将军大恩,在下该如何报答才好……” “嘿!”图鲁高声爽朗一笑,“我虽然不信佛,但也听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与你们兄弟有缘,这等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这怎么能行!即使不看在您为我们行方便……就是这找大夫吃药的钱您也不要……” “都瓦是我的人,他吃穿皆是我给予的,当然不必你来付钱。”说完后,他像是又想起来什么,土黄色的方脸上竟有一丝羞赧,“你若执意报答我,就给我几坛你们带来的中原美酒吧!”说着舔舔干燥的嘴唇。 省下一大笔钱,李桦暗自高兴,满口答应道,“早说,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他去后厨取了碗粥,和一些小菜端来给李彬。李彬躺在床上等着他,早就饿得头晕眼花,李桦一边看着他吃完了东西,一边低声同他讲昨夜发生的事。 李彬满足地打了个饱嗝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救我啊?” “我也不知道……”李桦眯缝着眼低头思考,他可不相信什么命中有缘之类的鬼话。“我看他倒也不像是贪图我们的钱财……” “那大哥我们怎么办啊?总不能就这么回家去吧……?”吃饱喝足也有了精神头,李彬在床上躺不住,直想往外跑。 李桦揉了一把李彬睡得乱糟糟的金色长发,“没事,万事都有哥哥在呢!那位图鲁将军同意我们到沿线的各城镇买卖货物,明儿我就带人出发去把它们卖掉,你就安心待在这等我回来。” “好吧,那你们去多久?可不能一直只让我一个人在这……”嘴上这么说,李彬心里巴不得大哥走远点走得时间长些,这样他才有机会出去玩耍个够。 “放心吧,多则一月,少则十五天,我一定尽快回来!” “好!”李彬像在家中一样抱着哥哥的腰,在他宽厚的肩膀上蹭蹭。 李桦拍拍弟弟瘦削的后背,“只有一点,你千万离那些鞑子远点。” “嗯?”李彬从哥哥的怀里挣开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人家不是救了我吗?我为什么要疏远他们?” 李桦急得满面涨红,不知该如何跟这个单纯的弟弟讲起。 “总之……总之!总之你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就是!” 李彬撅着嘴道,“你又不跟我讲清楚,我怎么知道一定要离他们远些。哥!你就告诉我吧!”李彬拉着哥哥的手臂又摇又晃不依不饶。 李桦被他缠得丝毫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同他解释,“蛮子为非作歹,他们打完了仗不但将抓来女子掳走,有时候就连你这个年纪的少年也不放过!” “真的?抓走了之后呢?是被他们赶去放牛放羊还是做奴隶啊?”李彬那双纯洁的蓝眼睛之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瞪得圆圆的看着大哥。 李桦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与他再多说一句都是玷污了这个纯真的弟弟。干脆起身收拾东西去,任凭李彬再怎样叫喊也不理他。 第二日一早,李桦早早带人就上了路,只留下一文一武两个侍从跟着李彬,在这驿站中待命。李彬生病时待在车中都快生出蘑菇,如今病也好了一半,也不再需要着急忙慌地赶路,再也无法在屋中闲躺,登上他来时穿的锦缎镶银的靴子蹦蹦哒哒来到院中。 他自小在中原长大,来时路上大漠戈壁都看腻了,从不曾见过西域风光。大漠之中建城大多沿河或依托绿洲,伊州处于天山脚下,深受天山雪水的滋养。李彬出了门见什么都好奇,空中飞过的鹰、院墙角落栽种的胡杨、地上长着的不知名短刺绿叶;李彬就像个刚刚学会了走路的小孩子,惊奇地探索这个陌生新奇的世界。 这里距伊州城镇和城外驻军的大营都不远,只不过驿站由蒙古人主持修建,在驿站之中驻守干活的人也大多是蒙古人。李彬跑到了后院,那是厨房所在,厨房后头还开了一处苗圃专门种植供在这驻守之人吃的蔬菜,不但如此,墙角处还搭了两个葡萄架子,只有个在这帮佣的妇人将熟透的紫红色果子剪下小心翼翼码到筐中。 李彬怕打扰她干活,又实在好奇他最爱的葡萄是如何生长的,便像个小跟屁虫跟在妇人的后头盯着人家干活看。 穿着粗布麻裙的妇人早已发现了这个活泼又可爱的少年,待收获了所有的葡萄之后,从筐里捡了一串递给站在一边看得入神的的李彬。 李彬早已馋得咽了好几次口水,见一串水灵灵的葡萄送到了自己眼前,一张嘴一滴哈喇子就躺了下来。 妇人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李彬赶忙用袖子擦擦嘴巴,他不知这妇人是蒙古人还是畏吾儿人,便试探地以回鹘语问道,“我可以吃这个吗?” 妇人本以为中原来的富商之子与他们语言并不相通,一听到眼前这金发蓝眼的少年口出回鹘话后便是一愣,“你会说我们的话?” 李彬点点头,李家从祖上起便是做漠北西域的生意的,他还未开蒙就已学习了回鹘话、突厥话,他从小就显露了不俗的语言天赋,不论什么文字看几眼便能记下,就连契丹文字、女真文字和波斯语也略有涉猎。 “家里教的,蒙古话我也会!” 妇人顿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而后笑着回答道,“葡萄送给你吃,这的葡萄很好吃。” “没事吗?”李彬指指外院那些蒙古人,“这些不是给他们吃的吗?” “够他们吃的就行,本来我们这些干活的也会留一些自己吃,他们也不会说什么。” “那我不客气了!”李彬面露喜色,揪起颗最大的剥了皮就往嘴里塞,吃得满嘴都是汁水。“啊!好甜啊!我在中原吃的都是酸的!” “这的葡萄特别甜,不嫌弃你就多吃点。”妇人的儿子也就如李彬年纪这么大,看到他便像看到了家中的孩子,见他吃得开心,打心眼里往外觉得那样的舒心畅快。 “多谢这位大姐!我还是头一次来到西域,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 妇人想了想说道,“这驿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也就只有早晚那些蒙古兵操练、摔跤还有点意思,小公子若是想吃好玩好,还是要到城里去的。” “这样啊……” 李彬拜别了妇人提着那串未吃完的葡萄往前院去逛,他肤色白皙,五官容貌皆怪异不似中原人,一路之上收获了不少好奇疑惑的目光。李彬在汴梁时就早已习惯,因此根本不在意这些人的指指点点。他走到驿站门口就要往外走,却被守门的兵士横枪拦住。 “你不能离开这。” “为什么?这又不是大牢,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兵士一低头,正对上李彬那双圆溜溜水汪汪的蓝眼睛,里头满满的委屈,兵士心中暗赞了千句万句标志,可只能忍住,“这…..这是图鲁将军的命令,我不能违抗!” “那我去找他!”李彬气哼哼地掉头,迎面正撞上那位神情严肃身材彪悍的将军。 “小公子,你有事?”图鲁用汉语问道。 “我要出去转转!你的手下不让我出去!” 图鲁低下头,虽然他眉宇间尽是肃杀之气,然而语气细致又耐心,就像对待自家娃娃一般,“并非是我故意不让你出去,只是你兄长临走时特意交代了要我看护好你,外头尽是荒野戈壁你若出门遇上什么豺狼虎豹、或是盗贼流匪,我可怎么和你哥哥交代?” 啊啊啊啊!又是大哥!李彬气得直跺脚,不肯认命地继续向他恳求,“不会有事的,您就让我出去看看吧,你若不放心,就派个人跟着我如何?” 图鲁摇了摇头,“小公子,我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前线战事吃紧,正是兵力紧张时,这伊州城驻军也只有这么多人,实在分不出人手陪你游山玩水。” 李彬被家里人宠得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图鲁又是个固执耿直之人,两人拌嘴吵了半天,最终李彬噙着泪沉重地回了房。 他躺在那张硌人的木板床上,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哭累了便睡,睡醒了就接着哭。他想念汴梁的二哥、想念那些一起玩闹逃学的同窗、想念汴梁温柔的风、湿润的雨;李彬就在思念与凄苦中度过了一天,就连晚上送饭之人也被他关在了门外。 第4章 到得深夜,他哭也哭累了,想也想够了,饿得实在不行,皱巴着一张小脸跑出来找吃的。然而跑出来溜达一圈,见厨房门窗紧锁,做饭干活的下人和白天吵嚷的士兵都会去睡觉了。李彬又饿又累,被鞑子凶了一顿不说,连饭也没得吃。只能垂头丧气地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抽抽搭搭抹眼泪。 初秋的夜静悄悄,院中只有两名值夜看门的兵士打瞌睡,两旁住满人的厢房中鼾声四起,墙角的小草堆里不时传来蛐蛐叫。李彬百无聊赖,他睡也睡不着,揪了一串毛毛狗循着记忆中娘亲教他的指法编兔子。 驿站外突然传来阵马蹄声,停在了驿站门前,接着便是一阵啪啪啪叩打门环的声响。守夜的士卒听到声音立马精神抖擞跑去开门,用蒙语问道,“是谁啊?” “我!开门!” 门外传来阵低沉的男人声音,士卒听到他的声音忙打开了大门迎他进来。一旁另一个接过那人的马牵到后头的马房去。 李彬听到动静抬着脸好奇地像门口的方向张望,院中燃着几处火把,隐隐约约看出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蒙古人,李彬离得远,夜里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见他头戴一顶绣着烈火祥纹的帽子,脖子上挂着个兽齿吊坠,身穿一墨色短袍,双腕缠着护手,腰间束了条虎头银质腰带,配着箭筒短刀,足登一双鸦青色马靴,背后还披了条防风挡沙的大氅,趁得整个人英姿勃勃干净利落。 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啊?李彬摆弄着手中的狗尾巴草忍不住猜测。是蒙古人的探子吗?还是军中的校尉、传令官之类?可他既未披盔也为戴甲,难不成是过往的行商?可是他又没带着货物,况且行商绝不会在大漠中半夜赶路。 李彬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抱着膝盖一双湛蓝的眼珠黏在了男人的身上,跟随着他移动。 只见那人低声对守夜的士兵不知说了什么,兵士连连点头。男人交代好了后,摘了帽子与大氅随意地挂在手臂上,迈开长腿向屋里走。李彬正好坐在台阶上,挡了他的路,男人方才还未发觉这里坐着个人,走近了一低头,正好对上李彬那双充满疑问的蓝眼睛。 李彬这才看清,面前站得是个极年轻的蒙古人,二十岁上下,肤色因常年的风吹日晒有些黑,他生着对浓密粗黑的长眉,略高的眼眶下是一双有着黝黑瞳孔的丹凤眼,也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坐在地上的李彬。他的鼻梁高且挺直,略深的人中下是一对不大不小的粗糙嘴唇,没有蓄须的下巴光滑且端正。 他好高啊…… 男人身高近九尺,走近了他便只能仰起脖子来才看得清那人的脸。李彬看得入了神,这几乎是他到这来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没有中原人的内敛和细腻,亦不需要珠宝玉石的陪衬,光是这样赤裸裸一人站在这就如同天穹与大漠相映出的异域那般粗犷、阳刚、棱角分明。 “你……这么晚还不睡?在这里做什么?” 出乎李彬的意料,那人并没问他是谁,而是好奇这更深夜重他为何坐在这里。 “我……”李彬不知该如何回答,以为他嫌自己挡了路,连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站到一边去,“挡路了,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抱歉……”李彬急于解释满面通红。 男人也不往里头走,而是眼尖看到了李彬手中被蹂躏得软趴趴耷拉着脑袋的狗尾巴草,“你在玩这个草吗?” “哦哦……这个啊,”李彬不好意思地背过手,“我想编个兔子,但是忘了怎么编……” 闻言男人突然笑了起来,那张端正的脸严肃时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笑起来却又像夕阳下的沙粒触之温暖。 “正好我会,我来帮你如何?” “咦?”李彬本以为男人深夜到达驿站必是有要紧事或是倦极来找个地方休息,哪知道他竟陪着自己玩起了小孩子的游戏。 男人见他不动弹,也不管李彬愿意不愿意,强行抢过那根可怜巴巴的狗尾巴草,又蹲在地上揪了几根,手指动作翻飞,嘴上也不闲着,给李彬讲解编兔子的要领。 李彬哈下腰,目光追逐着男人粗糙灵活的手指,两张脸几乎贴在了一处,李彬敏感的鼻尖甚至感受到了他带着黄土风沙的肃杀气息。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通红的脸颊被他发现了去。 “诺,你看,一根编不了兔子的,因为兔子有两只耳朵,你要先这样……然后再这样把他折过来……”他一边嘟囔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就出现在了李彬的眼前。 “兔子!”李彬也顾不得自己激动得滚烫的脸蛋儿,惊喜得大叫起来,从他手上抢过“兔子”,抱在怀里乐得直转圈,“好可爱啊!和娘亲给我编的一模一样!” 男人与他一起温和地低声笑出声,那种笑声像是从胸腔中共振而出一般,低沉又如同绿洲的小溪流水般悦耳。 “兔子也编完了,你还不去睡吗?这里白天炎热,但夜里风大,到了下半夜更是异常寒冷,可比不得你们中原温暖。” “我……我睡不着…..” “睡不着?” 李彬红了脸低下头,他可不愿让别人知道他是个这么大的人,竟还因受了委屈想家而彻夜难眠。 不等他口中说话,那饥肠辘辘的肚子就先代替李彬回答了出来。 “咕噜噜——” “……” “……” 男人在等他回答,闻声便是一愣,李彬恨不得自己挖坑给自己埋进去。 “哈哈哈原来如此!”男人不欲令他难堪,可终究忍不住放声爽朗大笑。“原来是饿了肚子,你早说嘛!” 他低下头,在腰间的配囊翻翻找找,翻出一袋子风干的牛肉来,“请你吃,如何?” “肉?!” 李彬眼前一亮,顾不得那肉是否干净,也不管什么家中教育的风度修养,一把抢了过来就往嘴里塞,那肉虽然**些但也颇有嚼头,吃了他满嘴都是肉渣。 男人好笑地等他吃完,趁他不注意时擦去他嘴角的肉渣。李彬吃饱了也有了精神,突然想起白天时妇人给的那串葡萄,正寂寞地躺在他房中的桌子上。 “谢谢你的肉,很好吃!”李彬的脸蛋红扑扑的在篝火下现出温暖的色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我那里还有葡萄,请你吃如何?” 男人微微一笑点点头,“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口渴的很,正好。” 李彬与他萍水相逢,亦不知眼前的蒙古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就这样大大咧咧领着人家来到自己居住的小屋。 男人跟随他走了进去,趁着李彬去搬凳子的时候摸了摸他铺盖的薄薄的被褥和梆硬的床板,不禁皱起眉头。待李彬搬了凳子回来后,他却又不着痕迹地松开手,假装无事。 李彬正因为结识了这么一个人而开心,加之他还单纯,也未多想,两人围坐在那张破旧的小桌前点燃蜡烛分起了葡萄。李彬虽然爱吃葡萄爱得不得了,但男人是客,于是他忍痛割爱将大颗的全部分给了他,自己吃小一些的。 男人象征性地吃了几颗,便将剩下的葡萄都让给了李彬。李彬感动得热泪盈眶,心道他果然是一个大好人,更加放松了戒备,一边吃葡萄一边将白日里受的委屈一一道来。 不说还好,这一说那股子委屈劲儿又涌了上来,他红着眼眶边抽着鼻子,边咽下口中酸甜的葡萄。 男人认真听着,待他倒完了苦水才问道,“原来如此,这的人关着你不让你出去玩,所以你觉得生气?” “对对!而且他们还嫌我碍事,我说了叫他们的人跟着我也行,可那个大个子却说我是他们的累赘,他们没有人手保护我!”李彬一番添油加醋,将自己说得愈发可怜。 “我明白了,”男人点点头,柔声道,“既然他们只是因为缺人手不愿放你,那不如明天我陪你出去吧,左右我不过也是个闲人,这点小事轻轻松松。” “真的?”李彬扒着桌沿将脸凑到他跟前。透着烛火,他看到了这个肤色黝黑面目粗犷的男人露出了质朴又温柔的笑意。 “真的!”男人点头,而后突然敛起了笑容,“不过,你必须现在就睡觉去,若是休息不好明日玩也玩不痛快。” “我这就去睡觉!”李彬乐得挥舞手臂,蹦起来就轱辘到床里,将被子一蒙,把自己团成个卷,而后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被卷中传了出来,“我睡了!我睡着了!明天见!” “好。”男人哭笑不得地应道,吹熄了蜡烛,退出了房间将门关好。 ※※※※※※※※※※※※※※※※※※※※ 正牌攻出场~~ 第5章 李彬心中惦念着与那个蒙古人的约定,睡也睡不踏实,天刚亮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糊弄着洗把脸,套上衣服。出了门叫清冷的晨风一吹,李彬冷得腿肚子都在打哆嗦。 他昨夜一时兴起,只想着玩,不但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就连人家姓字名谁也不知。所以还在被窝时他就想好了,今天一定要打探个清清楚楚。 李彬不知男人住在哪个房间,只好挨个屋子寻找,趴在窗沿用指头蘸着吐沫将窗纸捅破,鬼鬼祟祟活像个小贼。绕来绕去便又绕到了马房,忽闻得阵阵水声,李彬闻声好奇地探过头去看,可巧,只见他正苦苦找寻的那位正在马房刷马。他的脚下放着个装满水的大桶,正蘸着水挥舞着刷子,刷洗它的鬃毛。 男人耳聪目明,李彬刚进到这院子他就听到了动静,他回过头去正对上李彬充满好奇的蓝眼,顺便放下刷子歇歇腰臂,“早啊,这么早就起了,昨夜睡得可好?” “好……好”李彬撒了谎,眨了眨眼岔开话题问道,“你在洗马?” “是啊,来的路上遇到了沙尘,将它的毛皮都染上了尘土,帮他洗洗也好让他舒服些。” “哇——”李彬走近些满面欣喜看着面前四条腿的庞然大物,他家中并不做贩马的生意,是以接触过的牲口几乎都是体型较矮小的蒙古马,还从未见过如此通体乌黑、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比之他路上骑行过的马儿大了整整一圈。 “这匹马真好看,比别的马大好多!”人都说宝马配英雄,李彬也不例外。每每翘课在茶楼听说书先生们滔滔不绝,就总想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好马,然后做个大侠仗剑走天涯。他兴奋地围着马儿跑了好几圈,一会儿看看他的鼻子,一会儿又去看他膘肥体健的大腿、。一双手在小区前、在腹上都不自在,终于忍不住,只露出个小脑袋瓜可怜兮兮地问道,“我可以摸摸他吗……?” 男人早就看出来了喜爱,忍着笑同意道,“自然可以,他很温顺,只不过你可不能摸他的屁股。” “为什么不能摸屁股啊?我哥也这么跟我说过。”李彬一手轻抚马儿溜光的脊背一边问道。 “马儿生性机敏,你从他看不到的地方靠近他,他自然就会防卫,到时候一尥蹶子说不定就要踢伤你。” “原来如此。”李彬恍然大悟,又追问道,“可是清早这么冷,这时候给他洗澡他不会生病吗?” “自然不会。”男人笑了笑,摸摸马儿的脸,高大的黑马温顺地蹭了蹭主人的手掌。“他品种优良,是我阿爸从波斯商人那买来的,生来身体强健,如此洗澡是为了锻炼他,令他更加耐寒。” “养马居然还有这么多说道!” 男人常常被他的稚嫩言论弄得哭笑不得,“不然呢,马儿可是我们蒙古人终生的伴侣,自然要用心对待。” “那你就骑着这匹马带我出去玩吗?”李彬见马儿温顺,胆子也大了起来,抱住它的脖子不撒手。 “你喜欢的话,我就骑他。” “那……那我也可以骑吗?”李彬一对俊俏的蓝眼睛泛着莹莹水光,只差将“渴望”两字写在脸上。 男人摸了把李彬自己梳理的乱糟糟的金黄色小脑袋,“可能不行,你的个子矮了些,应当爬不上去,等你长高了就可以了。” “好吧……”李彬又失望又有些不服气,心想自己总有一天会长高的,说不定长得比面前的男人还要高! 男人看着李彬不服气皱成包子的脸哈哈大笑,带着他一道吃了顿饱饭。待晾干了马儿,又牵了匹矮些的马给李彬骑,临走前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道,“要出发了,你今天吃药了没?” 李彬还在舔嘴巴回味马奶的酸甜味道,闻言眼神闪烁躲躲闪闪地低下了头,小声嗫嚅道,“我病都好了……不用再吃药了吧……” “不行,”男人板起了脸,一张本就不白的面皮儿黑成了锅底,“我问过图鲁,他说大夫要你再吃几天药才能痊愈。” “哎……我,我不想吃……”李彬一想起那苦涩味道便觉得反胃,“你怎么像我大哥似的啰嗦……” 男人板着面孔,带着丝毫不近人情的冷酷,“你要是不吃药,我就不带你出去玩!” “知道了知道了,我吃就是了……”李彬哭丧着脸,在男人的威压下喝下了黑乎乎又腥又苦的药汁,那药汤里似乎又加了几味药,恶心得他直吐舌头。 男人一边憋笑一边塞了块奶糖到他嘴里,“这么大人了,吃药比我弟弟还要费劲。” 李彬嚼着甜腻的糖果,颇觉不服气,回嘴道,“我还小,我也是我哥的弟弟!” “我弟弟刚十岁,你跟他比?” “……”反正自己说什么都不对,还是乖乖闭嘴吧。 两人这般磨磨蹭蹭(主要是小少爷事儿多),直到日上三竿才出了门,守门的两个士卒见这黑脸男人带着李彬,没说什么也没加阻拦,直接放他俩出了驿站去。 两人两马并驾齐驱,男人的马身大腿长,他便特意放慢了速度陪在李彬身边与他同行。 “对了,”折腾一上午李彬这才想起正事,“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呢?” “我?”男人的面容有些古怪,闪烁其词,“你知道了又怎样呢?” 这下换成李彬感到奇怪了,“这样才显得亲近啊,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大个子’之类的吧?” “哈哈哈哈哈!”男人开怀大笑,“不必不必,我大你几岁,你叫我大哥就好,至于名字……这不重要。” 李彬见他口风如此严实也不好再刨根问底,只得不情不愿地叫了声“鞑子大哥”。 “能别带上‘鞑子’吗……”男人也不生气,只是哭笑不得地微弱抗议。 “我亲大哥也在,我得把你们俩区分开才行,不然到时候你们都不知道我在叫谁!” 李彬一番话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男人只好接受了“鞑子大哥”这一称呼。 李彬还想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可男人刚吃了憋,长了记性,李彬一问这些问题他或是闭口不答,或是笑而不语,有时则摇头晃脑假装听不见,气得李彬只好作罢。 两人慢腾腾地游山玩水,直到午后才进了伊州城。李彬本还担心守城士兵盘问起来自己该如何解释,哪知道男人掏出块牌子来朝他们一亮,守城的军官就爽快地放了行。 李彬对这神秘男人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你给他看的是什么啊?竟然这么简单就放我们进去!” 两人进城下了马牵行,男人端正的脸上竟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将牌子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山人自有妙计!” 李彬就知道他不会告诉自己,气哼哼再不理他,扭过脸去专心看起来城中景致。李彬在家中时也只听过大哥、父亲和西域来的商人讲起西域的风物,此次还是他头一次亲自来到这,见街边两旁尽是贩羊卖马的摊子,与中原大相径庭。而且,不但有牛羊马,还有不少骆驼贩子、毛皮商人,整个不大的集市之中车声、人声、牲口的嘶鸣乱成了一团。 “好热闹啊——!”李彬堵着耳朵朝男人大吼。 “这没什么意思,我带你去前面,那好玩的多!跟紧我!”男人怕他听不清,凑近了李彬的耳边说道。 李彬叫他温热的呼吸刺激的心脏也跟着呼吸一同急促起来,他的耳朵尖又有些发烫,带着羞涩点头道,“听你的!”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前方人少了些,也无甚牲口的怪味,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又一处卖吃食的摊子。这的物产虽没中原丰富,但多了不少西域特色的蔬菜、瓜果,除此之外还有大块大块风干的乳酪、一坛接着一坛的乳酒、果酒,光闻着酒香李彬就开始觉得飘飘然醉醺醺。 “好香……”李彬闭上眼回味着香气,仿佛美酒佳肴已经下了肚。 男人也是好喝的主儿,轻车熟路地带着李彬到了家酿酒作坊吆喝道,“来一坛乳酒,要最好的!” “好嘞!”蓄着小胡子的中年人进屋不久便拎了一个坛子出来交到男人手上,付了钱两人继续向前走。一路上李彬的眼神不住地盯着男人手中的酒坛看,要不是他一直把持着,口水早就流到了地上。 走出去不远,男人在一处小酒馆停下了脚步。 “哎哟——” 李彬光顾着想象美酒的滋味,差点一头撞上他宽厚的背,男人忙伸手将他扶好,“我们今天便在这吃点东西吧。” “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这家的烤羊羔滋味鲜美,值得一尝!”末了,又想起他在中原长大问道,“你可吃得惯羊肉的味道吧?这的羊肉新鲜极了,全无腥膻味道。” 早在来时路上,李桦就答应他带他吃羊肉喝美酒,如今虽换个人陪他,倒也无妨。李彬馋得不行,忙不迭地点头道,“吃得惯吃得惯!我喜欢吃羊肉!” “那就好。”男人放了心,到得店中却没有落座,李彬跟着男人的脚步正觉得奇怪,待来到庭院中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原来别处店都是室内安置的桌椅,这家店却是在庭院之中设置了桌椅板凳,又栽了不少李彬叫不上名字的树木花草,环境清幽又宽敞。 男人叫了两份烤羊羔,又点了些馕饼作为主食。李彬早上虽吃了东西,但逛了一圈也消化得差不多了,与男人一人一只羊羔,吃得满嘴油光。 男人一边吃着还觉得不过瘾,又打开了那坛乳酒,滋溜一口酒、吭哧一口肉,羡慕得李彬直眼红。 “我……”李彬舔舔嘴巴,“我也想喝点……” “嗯?”男人一回头正好对上了李彬渴求的双眼,“你要喝?不行,你还未成年,在我们蒙古只有成年以后才能饮酒,这是祖……成吉思汗定的规矩。” 李彬心中只有吃喝,哪还有心思管男人差点说漏的嘴。“我又不是蒙古人,不用守你们的规矩。” “倒也是。”男人略一思索,叫人拿来个碗,为他倒上一碗酒,“可以喝,不过你只能喝这些,若是喝多了,我可没法带你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李彬眼里只剩下了酒,不耐烦地敷衍了事应了几句,捧起碗了咕嘟咕嘟就往嘴里灌,呛得满脸通红。 “慢点…..”男人无奈地拿过帕子,一边给他擦嘴一边抚着他的背。 李彬虽然呛得有些上头,但这乳酒酸酸甜甜全无苦涩,喝了一碗自然是喝不够,于是便拿出在家中修炼的本领,死乞白脸地黏上了男人,央求他再分些酒给自己。男人起先还咬得死死的绝不再给一滴,可架不住李彬又撒娇又是软软哀求。 “大哥……就再给我喝一点吧……” 男人被这一声大哥叫得酒杯差点摔在地上,低头一看便对上了少年那双笑意盈盈的如丝的媚眼。 “算了,给你喝就是了……” ※※※※※※※※※※※※※※※※※※※※ 晚上还有一更,长佩啥时候出ipad的app啊 用着好别扭 第6章 两人吃得兴起,连吃带喝到得华灯初上才走出了店。李彬虽然撑得肚子圆滚滚打着嗝,但那一脸满足的神情是骗不了人的。 “吃得可还开心?” “开心死了!自从离开家,我还从未这么酣畅痛快过!”李彬摸摸自己涨得圆圆的几乎撑破腰带的肚子。 “你吃的太多了,小心积食。”男人回想起这秀气的少年方才举着羊腿往嘴里塞的豪迈劲儿忍不住提醒道,“我们出去走走消消食,今夜有些晚,就在城里住下吧,明天我再带你回去如何?” “那感情好!”李彬自然是不愿意回到驿站去睡那硬邦邦的床板,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他像个小跟屁虫跟在男人的身后,伸长了脖子四下看,想不到夜里的大街上竟然比白日还要热闹。 “这里晚上没有宵禁吗?” “没有吧,这里离前线还远着呢,况且来往客商不少,夜游通宵达旦是常有的事。” 正如男人所说,不远处华灯璀璨笙歌阵阵,李彬精力旺盛自是好奇非常,拉着男人就往那处热闹之所走去,男人拗不过他只好跟上前。走近才发现原来那是处青楼楚馆,夜色一沉便张起五颜六色的灯笼,搭上个高台,妓子们登台献艺招揽恩客。 台下早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李彬踮着脚蹦高跳也只能看清台上飘荡起伏的水袖,他不无失望地绷起了小脸,“怎么这么多人,我要是再高一些就好了……” 男人无奈地跟在他身后道,“你对这些娘们儿感兴趣?你若想嫖我带你进去就是了,何苦在外头只看的着又吃不着。” “不……不是!”他这一番轻浮的话羞得李彬满面通红,“我,我就是想看看……我哥说我还小,还不能……嫖……”李彬紧张得支支吾吾话也说不利索。 “啧,迟早也有这么一天,你哥管天官地还要管你什么时候找女人吗?”男人叹了口气,满脸都是嫌弃李彬不争气,他背对着李彬蹲**几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说道,“上来,我背你看!” “诶,诶!!这不好吧……”李彬长得虽然瘦,可也是个百十来斤的少年,生怕自己压环了人家的身体。 “背得动!你上来就是!” “……”李彬咽了口吐沫,轻手轻脚地揽住他强健的脖颈,趴在了他宽厚的背上。男人感到他趴稳了,两手把着李彬的腿,一抬腰将他背了起来。 “呀!”视线陡然升高,惊得李彬一阵心悸,忙抱紧他的脖子,两腿也夹紧了他壮硕的身体。 “看得清不?”男人的声音从他身下传来。 这可真是“一览众山小”,眼前视野前所未有地开阔,台子上婀娜多姿的身体尽收李彬的眼底,闻听声音他连忙答道,“看得清看得清!” 香风阵阵脂粉味扑鼻,李彬这下可算大开眼界,一众舞女穿着轻纱罗裙,酥胸半露,白花花的肉应接不暇。先有一头戴金钗身着大红百褶裙的艳妓手执绢扇舞动如飞,合着手鼓轻快的节拍或摇或扇或抛或舞,间或穿入甩动水袖的伴舞看得李彬眼花缭乱。这边舞者刚下去,又有抱着琵琶的胡姬款款而入,身上玉饰翡翠环佩叮当,伴着裹在雪白皮肉上的轻纱漫舞飞扬,十指拢捻抹挑,琵琶声缠缠绵绵泠泠涟涟。李彬眼中观赏着美人,又有灵动的西域小调入耳,当真是场不花钱的盛宴。 暖完场子,姑娘们纷纷下了台等待今夜的客人,李彬过足了瘾方才想起自己屁股底下还有个大活人。 “放我下来吧,没什么还能看的了……” 男人一直默不作声等待李彬看完,他好像有副铁打的身体,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李彬心虚地算算时间,自己趴在人家背上足足半个时辰,这男人竟然连滴汗也没出。 “走吧,很晚了,找个客栈歇息去。”男人放下李彬,面色一如平常,抬腿就往外走。李彬以为他在生气,毕竟是自己耍性子赖在人家身上这么久,耷拉着脑袋忐忑不安地揣测着男人的心思跟在后头。 “对不起…..我是不是太重了……”走出老远李彬才鼓足了勇气问道。 “嗯?”男人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几眼面前又瘦又矮的少年轻笑一声,“就你那几两肉……” “嗯……”李彬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自己任性非要凑热闹,千万莫要惹他生气才好,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赖上的“朋友”。 “等我哥回来,我叫他给你许多银子,谢谢你陪我出来玩……” 他声音虽低又弱,可男人听了个真真切切,挑了挑粗长的眉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银子?我又不缺钱花。” 他果然是生我的气了……李彬听他轻蔑的口气,头弯得更低了,哪还敢看他一眼。 “哎……”男人的确是有些气,可一看他可怜兮兮的模样,那股子气也就烟消云散了,他走过托起李彬的下巴,掐了掐他嫩得出水的脸蛋道,“我陪你出来,一是我自己刚好闲暇无事可做,二来也是看你孤苦伶仃一个有些可怜,万没有借此讹你钱财的意思。而且……世上有许多东西是花钱也买不来的,小少爷,你可清楚?” 李彬觉得眼眶里湿湿的,他不敢眨眼,唯恐泪水流出来,眼前雾气氤氲一片,他看着男人模糊不清的轮廓,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行了行了,睡觉去,明儿个我们接着玩!”男人一把拉起他的手,李彬的脑子又混又涨,连怎么进的客栈到得客房都已记不大清,独独手心还惦念着男人温暖粗糙的大掌。 男人将两匹马安置好,嘱咐店小二打来两桶热水,又将一干净毛巾递给李彬,“这屋子还算不错,你就睡着吧,我住你隔壁,有事便来叫我。” “嗯,嗯……好。”李彬回过神来赶忙点点头,男人有些不放心,又多看了他好几眼才轻声道了句,“明天见。” 李彬颇有礼貌地笑着回道,“明早见。”他等男人走远,听到对方关门的声音才锁好了门,脱去外套,蹬掉满是汗水的靴子。就着热水洗了把脸,恹恹地往软乎乎的大床上一躺。 白日里他牟足了劲儿玩乐,现在身子一沾床方觉得疲惫不堪,一双小腿和纤细的脚也叫不透气的马靴勒得肿胀难受。虽然身体疲倦,可李彬的精神却足得像驴,兴许是方才男人的那番话给他提了醒,李彬盯着天花板不禁梳理起思绪,将这几天的怪事一一捡了起来。 先是本该自己病得不省人事却得到了这里的蒙军悉心照料,而后本应被囚或被驱赶的自家商队竟有了在蒙古人眼皮底子下经商的机会,最后,也是最让人纳闷的——那个男人,无缘无故与自己亲近,又不惜花钱耗费时间陪同自己玩耍,李彬越想越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就像条丝线,将这些颗疑惑的串珠串成一串阴谋。 可他掌握的情况太少,对方又守口如瓶,任他自己想破了头也毫无头绪。李彬漫天地揣测着,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终于脑子也疲倦不堪,令他沉重地合上眼。 过于灵活的脑子,将还没思考出结果的疑惑统统带进了梦境,导致李彬半夜被噩梦惊醒。梦里的那个男人一脸狞笑,扭曲的五官令他本来英俊的面容也不复存在,李彬则变成了个蚂蚁大的小人儿,被男人捏在手里,只需他一用力,李彬就脑浆迸裂尸骨无存。 “啊——!”李彬惊叫一声从梦里醒来,额头叫汗水覆盖得浸湿,后脑勺似被人用榔头捶打过一般闷闷地钝痛。 “额啊……”李彬痛苦地呻吟一声,萎靡地将身体缩进了被子里,身体弓成了虾子的形状,两手抱着头颅,那颗被他挂在脖颈上的红色宝石紧紧贴着他急促不安的心脏。 疼痛绵绵延延似海潮一浪接着一浪,不知过了多久,痛苦渐去,李彬这才放松了身体。幼年时被马匪追赶不幸衰落马下,不但伤了他的头夺去他幼年的记忆,更是落下了这十几年了缠绵于他身侧日夜与他为伍的头疼毛病。 疼痛发作时虽痛苦不堪,但好在并不常常发作,即使发作了,就像这般静静躺一会儿便自动消去。李彬睁开紧闭的双眼,从床上坐起来,窗外的颜色依然是压抑的漆黑。李彬闭上眼,又躺了回去,打算接着睡。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阵窸窸窣窣的说话声,虽听不真切,但李彬清楚地分辨出了那陪伴了自己一天的男人的声音。 这么晚了他在跟谁说话? 难不成他是人贩子,将自己骗出来打算卖了他?!李彬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壮着胆子下了床,连鞋也忘了穿,提着烛台光着脚丫子推开房门来到廊下。 男人正与旁边的人低声交谈,忽闻李彬房间的木门“吱嘎——”一响,披散着金发身着单衣赤着脚的纤细少年就走了出来。 “你怎么不睡觉?连鞋也不穿?不怕再添病吗?”男人皱起了眉头,无奈地斥责道。 “我……我”李彬一心虚就有些结巴,他脑子转的飞快扯了谎,“我想去茅房……” “那就快去。” “可是……”李彬脚也不动弹,拔着脖子借着烛光去看男人身边的另一个男人。那人似乎比这个男人还要高一些,见李彬正打量他,也回报以善意的微笑,开口道“你好啊。” “你好……”李彬不知他是什么人,**嘴角勉强一笑。 男人像是看穿了李彬的担忧,用手一指介绍道,“这是我家大哥,不是外人,你无须害怕。” “哦哦…..”李彬嘴上应付,眼睛可没闲着,上上下下将那人看个透彻。男人的哥哥按理说也应当是蒙古人才对,可眼前的青年宽肩乍背,肤色偏白,一头棕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他面容深邃,高鼻深目,比起蒙古人倒更像是回鹘人。李彬在这兄弟俩之间眼神流转,若硬要说他俩有何相似,那便是右耳上都带了个金色耳环。 “你不是要去茅房吗?怎么还不去?”男人恐他穿的少着凉,再三催促道。 “我这就……咦?”李彬不经意间一瞥,就发现了那新来的男人肩膀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好奇心驱使,李彬也不顾人家的催促,提着蜡烛往那方向一照——只见一只黑毛金瞳的鹰正用圆溜溜的眼珠盯着自己看。 “啊!鹰!”李彬吓得一抖手差点将烛台扔出去,那高个儿男人出手如电,一把扶住他的腕子,“小心些,莫失了火。” “鹰啊!是真的鹰!”李彬还从未见过这玩意儿,惊奇地与那双圆溜溜的金瞳对视起来。 高个儿的男人见他兴致勃勃,伸出手抚了抚雀鹰头顶的绒毛,“它叫做阿尔斯兰,很乖的,绝不会咬人。”雀鹰似乎当真是及其温顺,用嫩黄的轻轻喙啄了啄他的手指。 “真好啊,好漂亮的鹰!” 站在一旁的黑脸男人见他看得如此开心,再也忍不住了打断道,“看够了吧?你不是要去茅房吗?还不快去!也不怕尿湿裤子!” “我……”李彬气呼呼地转过头去,“我突然没尿了!”说完转身就回了房。 ※※※※※※※※※※※※※※※※※※※※ 今日第二更,简单科普一下主角攻的家世:成吉思汗共四位嫡子,分别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拔都是术赤的嫡次子,六章出场的哥哥即术赤的长子斡儿达。 话说我这个选材比较冷门,估计对蒙古史感兴趣的人不是很多,我自己虽然并不是蒙古史研究方向的,但也自学看了些书。蒙古史对我来说是越学越了解越觉得有意思。 之后每章我都尽量科普下其中涉及的史料、文献、历史知识。 第7章 连着两天睡眠不足,李彬就像秋日打了霜的茄子一样蔫蔫的,被男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起来。 “我不起……我还要睡!”李彬半睁着眼抱着枕头不撒手。 “起床!吃东西!今日带你去个好地方。”男人不由分说地抓起衣服就往他身上套,将李彬轱辘得打结的长发胡乱地拢成条辫子扎了起来。 “去哪啊?”一说出去玩,李彬就来了精神,水润润的蓝眼珠瞪得倍儿亮。 “马场,我们去套马。” “耶!套马去!”李彬拧着身体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他乐得忘乎所以,抱着男人的脖子照着他粗糙的面颊就是吧唧一口,留下个又湿又红的口水印子。 男人也不嫌脏,暗自扬起了嘴角。 “对了,”李彬眼珠滴溜溜乱转四下寻找昨夜的高个儿男人和他的鹰,“你的哥哥呢?他还没起吗?” “他还有事,昨夜你回去睡之后就走了。” “有事?”李彬想了想昨夜的时辰疑惑道,“那么晚,会有什么事?” 男人也不瞒他,憋着笑说道,“新婚燕尔,他将嫂子一个扔在家里,自己偷偷跑出来的,又怕婆娘早起见不到他要发威,只得又连夜赶回去。” “……”李彬一时语塞,心道还是蛮子会玩。 秋日的清晨虽然阳光充足,但空气冷嗖嗖的,李彬甚至能看到男人呼吸间突出的白气。两人找了个面摊吃了一碗现切的打卤面条,又喝了碗暖烘烘的羊杂汤,李彬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吃饱了?” “饱了,可撑死我了……” “你昨儿也是这么说的。” “……”李彬知道他在取笑自己饮食无度,可好吃就是好吃,嘴长在自己脸上他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气哼哼地爬上了马,独自打着马鞭往外走。 男人也飞身上了马快步跟上去,“你往哪走啊,你知道在哪吗?”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先走!”李彬头也不回。 “哎,你这人……”男人无奈地叹口气,“既然你想走,那不如我们走快一点!”说罢他两腿一夹马肚子,马儿得到主人的指令似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扬起了一地的沙尘。 “咳咳……”李彬被呛得猛咳了几声,“你等等我啊……”他从未骑过快马,于御马一道只能说懵懵懂懂,见男人跑了老远,自己也学着他两腿一夹,却使错了力,疼得马儿激灵怪叫发疯一般向前狂奔。 “啊啊啊——!!”李彬被它甩得摇摇欲坠,差点被扔下了马,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慌慌张张去勒缰绳。跑在前头的男人听着动静不对,回头一看,一颗心惊得险些蹦出来。他忙调转马头跑向李彬吼道,“趴下!抱住马脖子!” 李彬听到他的提醒立刻紧紧抱住了马趴在了马背上,男人从侧面一边驾着自己的马一边靠近李彬,两马错蹬只有不足十尺距离时,只见男人一手拽着缰绳,健壮的身体从马背上一骨碌,两脚踩在马蹬上保持平衡,另一只手臂死死攥住了李彬的缰绳,李彬早叫男人这番大胆又娴熟的马术吓得魂飞魄散不敢睁眼。两马并驾,足足又向前跑了百丈远才停了下来。 “吁——”男人勒住马,从马蹬上跳了下来,又把早已吓得软成一团的李彬扶下了马。 “哇——”李彬的脚刚一沾地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他一把搂住了男人的脖子,眼泪鼻涕统统蹭在了他料子上乘的衣领上,“我……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没事了没事了。”男人抱着怀里瘦成杆儿的少年,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马儿受惊了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我差点就被摔死了……”李彬哭够了才从他身上爬起来,一张俏脸哭得湿漉漉,包含了无限的委屈向他控诉。 男人没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又怕自己的脏手弄脏他的脸,只得将衣服贡献了出来,唠唠叨叨地教育道,“你的马上功夫还得再练练,今日多亏有我在,不然说不定它就把你摔在了哪。” 闻言李彬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再也不骑马了,再也不了!” “……”男人耐着性子哄慰道,“马场离这好几十里远呢,你若不骑马,我们徒步得走到何年马月?” 李彬使起来性子,撅着嘴一指他坐骑的大黑马道,“反正你的马也足够大,你就载着我去呗!” 男人好整以暇地看他的热闹,“你能爬的上去吗?” “我能!我也是个男人!”李彬气呼呼地站起身,绕着温顺的黑马转了几圈,紧了紧自己的腰带,又蹲**系紧马靴,一脚踩上马蹬,两手抱着马儿壮硕的背像猪拱白菜似的往上爬。男人见状,生怕他又摔下马,赶忙过去拉着缰绳,李彬借机小腿一蹬就爬到了马背上。 李彬喘着粗气,得意洋洋居高临下看着男人显摆道,“你看,我这不是上来了吗!” 男人想起刚才他想只大虫子蠕动的动作便想笑,他强忍着背过脸上了马,让李彬坐在他身后。“一会儿跑起来可能会有点快,你抱紧我千万别撒手。” “知道了。”李彬答应着,钻进了男人的大氅之下,两只纤瘦的手臂抱住了男人强健的腰肢。“你这大氅真是不错,又暖和又能挡风沙,暂且借我一用吧。” 坐在前面的男人突然咯咯笑出了声,胸腔的震动通过两人紧贴的身体令李彬也感知到。 “你笑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放个屁把你熏在里头。” “……粗俗!” 两人拌够了嘴,男人这才一手牵着李彬的马,一手驾着黑马上了路。许是李彬在他身后的缘故,男人嘴上说要跑起来,实际倒也并不快。李彬感受着男人腰部一下又一下均匀又富含节奏的发力,脸蛋贴着他结实的后背,鼻息间尽是这个来自草原的男人阳光、沙尘与汗水的味道,这气味与他在汴京所用的名贵香料相比实在是有些难闻,可就在这暖炉傍身清风抚耳中他竟隐隐生出了想跟随这个男人私奔到天涯海角之感。 李彬这一路浮想联翩,待男人停下马时他还犹自意犹未尽。 “到了,下马吧。”男人怕他摔了脚,搀着李彬的双臂,将他半抱下了马,他见李彬神色忽忽悠悠一脸还沉浸在幻想中之态,忍不住出言调侃道,“如何,我的马术功夫可还说得过去?” 男人的马术实在好得不得了,李彬方才临危时便已见识到了,可他一想到这一路上遭到的取笑,狠心将这份倾慕之情压了下去,将小脸一扬道,“凑合吧,没有把屁股硌疼。” “那就多谢小少爷抬爱了。”男人多少也摸清了他的脾性,苦笑着带他走进了这片天山脚下的水草丰茂之地。 两人踩着绿草牵着马慢悠悠向前走去,头顶是碧蓝的天穹,远处是成群的马,一条李彬也叫不上名字的小河在山谷之中绵延甩出了老远,沿着河流稀稀落落地排布着几顶似雪山顶洁白的蒙古包。 李彬深吸一口气,入肺的尽是青草的甜香和马粪味道。“嘿!这的马粪竟然不刺鼻!” 男人轻笑一声道,“草料好,排泄出来的粪便也就没有异味。” 两人沿着河向蒙古包处走,茂密的草丛之中生了不少各色野花,小小的一朵秀气又充满了生机。李彬走走停停,见了好看的花儿就摘,不多时就攒了一捧抱在怀里。 “你怎么像个姑娘家?还采起花来?” “我喜欢啊,”少年将那一簇野花置于鼻尖,轻嗅淡雅芬芳,喃喃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男人边听着边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满面促狭,“淫词浪语。” “我二哥教我背的!你听得懂?!” “呼……”男人弹弹指尖沾的耳屎,又吹了吹,“你这么个半大小子,弄花来不就是为了送给女人的吗?” 李彬满了十五岁,自觉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自然是对他这种对待小孩子的态度十分嗤之以鼻,“你还说我,难道你不是吗?” 男人抱着肩膀微微一张嘴,露出排洁白牙齿,“我送也送些别的,送这等玩意儿忒俗气。” “我可不觉得俗气!杜子美说‘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刘禹锡说‘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秦少游又有‘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足可见各花有各花的好!便如人一样,你不爱花,我就偏爱花,人言道‘人比花娇’,我却觉得这等生灵盛放之时万物都无可比拟!” 李彬并不会那么多蒙语,实在是在气头上一连串的汉话蹦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冒了出来,男人皱着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听懂他的意思,他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亦不想与他辩论,只是舒展眉头一笑,“你比这花好看得多。” “啥?” 两人相处这两天半,这还是李彬头一次听他夸自己,不由得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男人走过去拨弄他被风吹乱的刘海,而后又朝前走了几步,伸展长臂呼唤起河边正在洗衣服的人,“喂——阿雅娜——!” 叫阿雅娜的小姑娘闻言疑惑地抬起了头,放下手中的棒槌,用围裙擦了擦手,踏着轻快的脚步飞奔而来。 “您可来了!爷爷等您好久了!这位是……?”阿雅娜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但已出落成了个小美人,一头乌黑的长发用布巾缠在脑后,圆润俏皮的脸颊处生了对高原红,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奇地打量着男人身后的少年。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最近过得可还好?马儿们都好吗?” “好,好得很。托您的福!”阿雅娜看着眼前又高又英俊的男人娇羞一笑,“我去叫爷爷来?” “不必了,我对这熟悉的很,你叫他老人家歇歇,我自己来就好。” 这一男一女聊得熟络,倒显得李彬像个外人。前一刻这男人还在夸赞自己,接着竟又找了个姑娘打情骂俏,李彬边想着胡乱地吃起了飞醋,轻咳一声迈步上前,“小子李彬,中原汴梁人士,初次见面无甚礼物,这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姑娘笑纳——”说罢,将那束花递上前去。 “哇——好漂亮啊!中原人谢谢你!”阿雅娜又惊又喜接过捧花,想不到这陌生的面孔更加俊俏,白净净的面皮,秀气的长眉,一双蓝眼睛美得就像草原的蓝天,眼眶深邃鼻梁高挺,两瓣薄唇泛着淡粉色泽浑不见粗糙。 阿雅娜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由得羞红了脸,抱着花儿小鹿似的逃走了。 男人立在一旁,笑而不语看着眼前的少男少女纯情邂逅,待阿雅娜跑远了才戏谑地问道,“打算娶个我们蒙古姑娘吗?” “礼节!这只是礼貌!”李彬红着脸反驳道,自己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男人一将话挑明,自己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又不能将花收回来。 “行了,不逗你了。”男人生怕这炸毛兔子似的少年再闹什么脾气,带着李彬直接来到了马厩,他叫李彬在外等他,不一会儿就拎着套马索走了出来。 “这就是套马索吗?” “没错,今儿个就带你开开眼!”说罢男人飞身上马,低喝一声冲向了马群。 ※※※※※※※※※※※※※※※※※※※※ 蒙古马体型虽小,但耐劳耐粗饲料,这是在许多学术著作或文学影视作品提到的。设定角色时,出于对拔哥的爱还是选了更为高大的马(。 第8章 “喂!!!!“李彬见他上了马向着马群疾驰,撒腿便跑跟在后头。 河谷边是密密麻麻的杂色马群,有高大健壮体态矫健的黄骠马,亦有枣红色曲颈吃草的温驯母马,后头还跟着只有人腿那么高的小马驹。男人手中提着个足有丈长的套马杆似闪电般冲上前,卷起一地的黄土,马儿听到有陌生的蹄声靠近,纷纷机敏地竖起了耳朵,见了男人单人单骑气势汹汹,不由得撒起蹄子就跑,若说一只两只还不算什么,这上百匹马齐齐奔腾起来震得李彬只觉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李彬站在高处俯视河谷,有幸得见群马似海潮似波涛齐刷刷奔腾的场景,一缕缕鬃毛、一条条马尾随风舞动重叠错落。李彬一眼便相中了领头那匹高傲地仰着脖颈的大白马,他也不知道男人能否看到,用手指着那匹马前进的方向,向着河谷之中扯着嗓子吼道,“那匹!套那匹白的!” 河谷拢音,男人将那清爽的少年音色听得一字不差,只见他拉着缰绳控制好前行的方向,绕行至马群内侧,直奔领头的白马而去。白马见状不好,抬起前蹄发出声响彻河谷的悲鸣,纵跃一跳跨过小河,玩命似的胡乱逃跑。 “喝————!”男人牟足劲儿发出一声威胁的低吼,紧紧跟在白马屁股后头,高大的黑马载着主人亦跟着它的步伐跃过小河扬起一股透明的水花。 一白一黑两匹马,绕着着巨大的草场足足兜了半圈,白马的体力终究抵不过黑马,速度逐渐便慢了下来。男人一手挥舞着套马杆,看准了时机,将绳套向前一掷正正好好地套在了白马挺直的脖颈上。白马不死心还想挣扎,又向前跑了几百米远,叫男人一个后勒紧紧锁住马脖子,前蹄被迫抬起,屈服地停下了步伐。 “吁——”男人将白马套好紧紧拉在手中下了马,等待追赶在自己身后的李彬吭哧吭哧地跟上来。 李彬跑得满脸满脖子的汗水浸透了那身锦缎银袍,他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屁股就坐在了男人的脚下,“累死……累死我了……” 男人被白马溜了一圈也见了汗,微湿的额头鬓角在太阳下闪着明亮的光,“走!洗把脸去!”两人两马来到了河边,男人毫不顾忌地脱了上衣趟进凉爽的河水里,直接将衣服当成了擦身的布,用河水投了投擦拭湿粘的身体。 李彬掬了一捧河水拍在脸上,他自小也不曾在野外洗过脸,就算是赶路也是随从端来水用帕子为他擦脸,断不会大剌剌地撩起衣服擦脸。于是只好闭着眼睛等待脸上的水蒸干。待他睁眼时,入眼的便是一具强壮的充满了阳刚的肉体。 男人洗脸的时候,顺带洗了洗头,一滴又一滴的水珠顺着他饱满的胸肌和轮廓分明的腹肌淌进了他的裤腰之中。李彬痴痴地看着,突觉得口干舌燥,连忙又低下了头洗了好几把脸。 好结实啊……不知道手感如何…… “爽快!如此清凉的河水不洗个澡实在可惜!”男人将湿漉漉的头发一股脑甩在了脑后,露出棱角分明的一张俊脸。他伸手就要去解腰带,李彬一见只觉得鼻腔一热,差点丢脸地将红色的液体喷出来。 “别别别!!”李彬连说几个别按住了他的手,“在这洗不好吧……?” “有何不可?这的水舒服极了,不如你也来洗洗?”说着挣开李彬的手就要去解他的衣服。 李彬像个小媳妇似的两手紧紧护在胸前攥紧了衣领,“那个……那个阿娅娜姑娘可就在不远处,叫她看见两个男人赤身裸体可不好……” “你们中原人说道忒多,看了就看了呗,也没掉块肉……”男人嘴上抱怨可终究放弃了洗浴的想法,在河堤处一坐。李彬洗完了脸,又褪了靴子和袜子用冰凉的河水冲冲脚。那凉水起先还冰得刺骨,可过一会儿竟隐隐发起了热,将李彬白净的脚丫冲得通红。 “这白马真漂亮!”李彬为了晾脚连鞋也没穿,赤着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走到白马身旁,轻轻抚弄着他的鬃毛,“可以骑他试试吗?” “你?不行。”男人连连摇头,一边用河水抠脚丫子一边说道,“这马还没驯服,烈得很,得将他驯服后你才能骑。” “好吧……”李彬失望地捧着脸,与男人坐在一起。他的衣服刚刚都被河水泡湿没法再穿,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坦着健壮的胸膛坐在蓝天白云之下。李彬想起他刚刚骑马的英姿,不由自主便幻想起了这充满力量的肌肉贲张时的形状。 “你在看什么?”男人一低头,就发现了一双色眯眯的蓝眼睛。 “我……我,我……”被人当场抓包,李彬尴尬地别过头去,“我就是在想我何时才能长大,能像你这般驰骋……” 男人闻言突然弯起眉眼一声轻笑,“你还小,你才十五岁。长大成人可不只是身体变高变壮,成人了就代表着你将独自面对一切。” “那你是独当一面的大人吗?” 男人稍加思索回答道,“算是吧。” “也对……”李彬自卑地低下了头,“你身手那么厉害,定然不是一般人……”说着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问道,“难不成这马场是你家开的?” “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先是一愣,而后放声大笑起来,“我虽然并不管理这里,但这倒确实算是我家的东西。” 李彬别的不会,在家跟着耳濡目染算账可是一把好手,他粗略估计了一下这片马场的大小,又掰着指头数了数这有多少马,惊得不禁两脚哗啦哗啦踩着水大叫,“那你家定然是个殷实之家!说不定比我家还要有钱!” 男人暗自偷笑也不反驳,站起身捡起地上扔的七零八乱的衣服与鞋袜,“玩累了吧?带你去尝尝我们蒙古人的奶茶!” “好!”李彬跑得口干舌燥,正是缺少水源滋润解渴,闻言急急地拎起靴子追了上去。 “奶茶好喝吗?听说你们那的奶茶是咸的。” “我觉得很好喝,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男人不无嫌弃地说道,“我倒是听说你们中原的茶是苦的?那玩意儿怎么能喝下去呢?” “可我认为还好啊,冬日可以暖身,夏日可以解暑,疲倦时还能解乏,不同的茶叶功效也不同。” “不巧,我们这只有茶砖卖,你们常喝的龙井、毛尖什么的在这可是稀罕物,有钱也买不到的。”男人打开帐门将李彬让了进去,又关好了门。 李彬钻进这圆顶毡帐中,抬着头看得仔仔细细,连一处灰尘也不落下。 “哇———这就是蒙古包吗?” “比起你们中原人的房屋如何?” “嗯……”李彬想了想,用手一指帐顶的天窗,“我们很少将窗户开在那。”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爽朗地大笑起来,“不一样的地方多了,你们中原人睡的是又高又宽的大床,我们从前都是睡在地上,后来才跟你们一样睡床。” 李彬看到了那张铺着羊皮的床榻有些心动,问道:“我可以坐下试试吗?” “请便。” 李彬往那上一坐,屁股颠动着似玩耍一般,“这可真软乎啊!冬天也一定很暖和吧,我坐着都觉得热。” “那是自然,这的冬天可比你们那冷得多。”男人一面回答李彬幼稚的提问,一面翻箱倒柜寻了件破袍子披在身上。 李彬看他正忙也不打搅他,自己又跳下软塌,围着蒙古包的侧壁观赏起了铺设的壁纸和墙角挂着的羊角、鹿角、牛角等物。 “这是什么啊?好大——”李彬用手摸了摸一只光滑的兽角,小心翼翼地从壁上取下抱在了怀里。 “那是牦牛角。” “牦牛?是牛的一种吗” “那是一种身披长毛的牛,生活在南面的高山之上,平时是极少见的。” “可真有意思!”李彬玩够了牦牛角又轻手轻脚放回了原处,指指墙上那黑黄相间色彩斑斓的毛皮问道,“这就是虎皮吧?” “没错,”男人将那短毛兽皮放在手中捏了捏道,“这东西天冷时就可制成袄子或者虎皮裙,又漂亮又暖和。” 李彬伸长手臂,用自己的身体丈量起了皮子的大小,见那虎头加上虎尾竟比自己伸展的手臂还要长,不禁连连感叹。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交谈,男人整整了衣袍过去开门,只见一满头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手提一银色雕花的精致茶壶站在了帐前。 男人忙接过茶壶扶住了老者,低声紧贴在他耳旁说道,“多谢您亲自跑一趟,这没什么要紧的事,您若送饭送菜叫阿穆尔或者阿雅娜来帮忙就好。” “诶……诶,那我,那我……”老者的牙齿几乎掉光,说起话来含含糊糊,时不时还淌下几滴口水。 “爷爷!我不是叫您在屋里歇着吗?您怎么又偷着跑出来了!”不远处一瘦高的少年追着老人踉跄的脚步赶了上来,见了男人也在,忙停下脚步就要下跪行礼。 “王……” “嘘——噤声!”男人将指头抵在他的嘴边提醒道,他侧侧头用小指头指了指帐内,示意不要叫里面的少年听了去。 “阿穆尔,你带着爷爷回去吧,这没什么事,到饭时给我送点东西吃就行了,切记!千万莫泄了我的身份!” “好嘞,我省得!” “我……我想您……”阿穆尔带着老者就要走,老者却拄着拐杖不愿离去,两只枯树枝似的手紧紧攥着男人的袖子不放,“您,您好不容……容易来一趟……我想陪陪您。”说着说着老泪纵横,泪珠子啪嗒啪嗒地掉在男人的衣服上。 “爷爷!”阿穆尔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并未觉得烦躁,反而以结实的臂膀抱了抱面前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以自己黝黑的脸蛋贴了贴他布满皱纹和斑点的皮肤,“爷爷,我想念您,阿爸也想念您。他在跟随祖汗出征时还常常念叨您和呼列赤将军,您得保重身体,我的儿子也出生了,过两年我把他抱来给您看。” “诶,好,好啊,术赤王爷都有孙子了……”老者浑浊的双眼露出一丝欣慰笑意。 帐内的李彬的也听到了方才的敲门声,见过了这么久几个人还堵在门口,不由得好奇地频频张望。男人害怕耽搁久了再让李彬起了疑心,又匆匆嘱咐了阿穆尔几句才叫这一老一少暂且离去。 “有什么事情吗?” “这个。”男人拎起手中的银壶轻轻晃了晃。 “这里装的就是奶茶吗!” “没错,”男人说着,将壶中的液体倒入灶台上的铁锅中,蹲在地上生起了炭火,“这里头是新鲜的羊奶,给他煮热再加些茶叶进去。” “吼——我可得好好开开眼界!”李彬撩起衣服与他蹲在了一起,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煮奶茶的动作。 不多时,铁锅中的羊奶就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乳白的蒸汽伴着香甜的奶香充斥了整个毡帐。李彬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白烟,“真香啊——” 男人搅了搅锅中的奶液防止它烧糊粘锅,另一手敲散了些茶砖撒进锅中。 煮好的奶茶呈现出浓醇的奶金色泽,看得李彬食欲大振,像只小狗似的追逐着男人的双手不放。男人笑呵呵地端起小锅来给他闻上一闻,拿来两个木碗,一勺一勺舀进碗中,用捏了一搓盐巴,放入其中一碗。 “来,尝尝吧,一碗加了盐,一碗没有加,你看看你更喜欢哪一种。” “我可以两碗都尝尝吗?” “当然可以。” 李彬先端起无盐的那碗,慢条斯理地饮下一口,又端起加了盐的那碗尝了尝,“怎么说呢……我倒是觉得都还不错,只能说各有风味。奶若是好奶,不论放什么进去都香甜浓郁,又解渴又解馋。” “你喜欢就好。”男人舒心地勾起嘴角,自拿了加了盐的那碗一口闷了下去,畅快淋漓地长出一口气,“你喝得太斯文,吃吃喝喝就是要越畅快越好!” 李彬不信,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满满一碗奶茶倒进了嘴里,浓稠温暖的奶汁一股脑涌进了胃袋,果真是爽快至极。他心满意足地舔舔嘴巴,在上唇留下了一圈白色的奶渍。 ※※※※※※※※※※※※※※※※※※※※ 关于蒙古包内布置的介绍网上书上都有很多,文里就不详细介绍了。晚上还有一更,我也是日更一万的勤快挖坑手了~ 第9章 九 兴许是玩了这些天实在辛苦,也兴许是那碗奶茶起了作用,李彬第一次睡在蒙古包里,睡得又深又沉,日头爬到天顶时才睁开眼睛。他的一双蓝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周,寻找男人的身影,却发现毡帐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 李彬见没人催自己起床,心安理得地犯起了懒,又躺在软塌之中翻滚了好久,直到躺得头疼才下了床。晃晃悠悠地去漱口洗脸穿衣梳头,平日里梳头这活计都是小厮丫鬟们帮助他,如今他自己捋着这一头长长的金发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试了好久正手、反手、左右换手,可到头来差点将头发打了结,不得已只好披着长发跑了出去。 外头不远处,阿娅娜刚洗好了衣服正在往杆子上晾,见李彬走了过来先是小脸一红,而后捂着嘴偷偷笑道,“您终于起了啊?” “额……我,我昨天有点太累了,所以就多睡了会儿……”李彬虽然爱偷懒,可也知道在别人家做客还要睡懒觉实在不够礼貌,若是让大哥二哥知道了非得骂他一顿不可。 “主人说您要是醒了,要您在帐中等他一起吃午饭。不过我看现在时候还早,您不妨四处转转。” 李彬心道这男人来头果然不小,不然也不会被叫做“主人”。 “那我不打扰你了,我随便走走,一会儿吃饭了就回去。” “好嘞。”阿娅娜又闷头继续干活。 李彬百无聊赖地溜达到了羊圈,刚会跑跑跳跳的羊羔还认不清人类的危险,见了李彬这张生面孔围着他左嗅嗅右舔舔,好不可爱。李彬摸把这只又撸撸那只,小羊咩咩的软绵绵叫声暖得他心都要化了。直到快中午,阿穆尔才在羊圈寻到他,带着李彬一道回去吃午饭。 为了款待李彬这位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客人,阿娅娜做了满满一锅的手抓饭。名曰“手抓”,但那样吃相实在不雅,李彬还是选择拿着勺子,将大块的羊肉,和被油汤炒得香喷喷的米饭大口地往嘴里送。 李彬与阿穆尔年纪相仿,同是半大男孩,虽生长在不同的地方,但聊着聊着就熟络了起来。李彬是何等的机灵,他见男人端着碗出去吃饭,拉了拉阿穆尔的衣袖低声问道,“阿穆尔,可不可以偷偷告诉我,你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这……”阿穆尔年龄还小,耳根也软,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你就告诉我嘛,我保证不和别人说!” 阿穆尔看李彬好奇又天真的样子,料定王子应当是半点信息也不曾对他透露的。他刚想说,可又想到了这位拔都王子的手段,不由得暗中缩了缩脖子,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主人就是主人,我爷爷、我、妹妹,我们都要服从主人……” “……”说了跟没说一样。“哎哎,我当然知道他是你们的主人,可我还想知道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阿穆尔想跑,李彬揪着他的腰带不放,两人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一个一口咬住死死逼问,一个躲躲闪闪缄口莫言。两人这般“亲亲热热”贴在一起,叫盛饭回来的男人逮了个正着。 “我才出去这么一会儿,你们竟好的像亲兄弟一样。”男人就地坐在了李彬的对面,那双狭长生辉的黑眸,带着些许邪气朝着李彬微微一笑,“不过就算是兄弟,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也不能轻而易举托出。” “哪有的事,我们就是关系好……”李彬讪讪地咧咧嘴,错开他锐利的眼神继续闷头吃饭。 “就是就是。”阿穆尔叫男人笑得头皮发麻,连连就坡下驴帮李彬圆话。 这一顿饭滋味虽美,可李彬却吃得战战兢兢,到得最后,就连口中鲜嫩的羊肉也味同嚼蜡。李彬这般忐忑心情,直到傍晚瞧见男人坐在河边时也还不消停。 男人今天并未编发,也没戴帽子,一头齐肩的黑发叫黄昏的谷风吹得飘扬起来,当真是个“长毛鞑子”。而他似乎正闭眼沉思,静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李彬想走近些,可又因着中午的不愉快有些惧怕,就这样畏畏缩缩两手搅在一起,远远地围着男人绕圈。 男人早就感知了李彬的存在,他时不时虚眯着眼观察这个胆战心惊似兔子般的少年,见他转了半天也不敢靠近,终究是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你若有事,就走近些直说,何必鬼鬼祟祟躲在后头?” “……”李彬扭扭捏捏踩着猫步晃到他跟前,低着头闷闷地说道,“没有……没有想问,就是想仔细看看你……” “看我?”男人愣了愣,睁开那双深邃黑眼抬起头道,“我长相怪异,不同于常人吗?” 李彬连连否认,笑话,他确实异于常人,因为常人极少有这般英俊、这般阳刚粗犷的相貌。他撅起屁股,也不管草地脏不脏,一身素净青袍就地坐在草地之上,“我在想啊……你既然不愿告诉我你是谁,总可以叫我看看,让我从你相貌推测一二吧?” “哦?你还会相面?正好来给我瞧瞧!” 李彬比他矮了足足一头加一段脖子,他翻着蓝眼睛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托起下巴一字一句道,“看脸,我自然是不会,但打从在驿站里见到你的第一眼——你这身袍子,虽然无甚花纹装饰,亦不是正色,但料子却是巴蜀之地极名贵的锦缎。”说着,他伸出一双细白手掌,掸了掸男人骑马和脱衣时蹭的脏污痕迹。 “其次,你也跟我说过,你的马也不是产自草原的寻常品种,我想能骑得起如此骏马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吧。” 男人看戏一般,听得津津有味,拍手道,“说得好,继续!” “所以我开始便推测你是商人,而且该是富商,”李彬边说着边不动声色白了他一眼,“可我觉得我猜错了,商人万不可能似你这般豪爽大方。” “然后呢,你又如何推测呢?” “我又想起在驿站时,站内的大小校尉、士卒都对你客客气气,于是便推测你也许是个当官的。可是——” 李彬露出一种近乎嫌弃的眼神,“当官的哪有你这样清闲的,现在前方蒙金战事吃紧,你还有心思带我游山玩水?” 男人没有说话,但神色之中流露出的赞许与惊讶是骗不了人的。 李彬得意地笑笑,“老实说,若不是阿穆尔我还猜不出来呢。你费尽心思瞒我,到头来越瞒着破绽却越大。” 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粗糙的额头露出个不明显的“川”字。 “能负担起这样一座大型的马场,手下还可驱使这一家老小做奴隶,我虽不懂你们蒙古部内部的事,但想来也必是王公贵族那个等级吧,说不定你就是哪家王爷不受待见的闲散王子,平日里闷闷不乐,专门找似我这般单纯的少年陪你游玩!” 前面倒是极有道理,尤其是那“闲散王爷”当真叫男人出了把冷汗,可听到最后那句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单纯少年是怎么回事?” “那个那个……”最后那句纯属是李彬说漏了嘴,索性直接将大哥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大哥告诉我,说你们鞑子会掳走像我这样好看又好骗的少年……” “……”男人大抵想到了这少年的哥哥良苦用心,忍不住便想逗弄一番,“掳走你做什么呢?” “嗯……”其实李彬到现在也没想清楚大哥指的到底是什么,只好支支吾吾毫无底气地回答道,“就是,就是……放羊、放马、端茶送水…….这样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再也忍不住,放肆狂笑起来,声音大得山谷之中都传来久久不绝的回响。 “你笑什么!!”李彬被他笑得又生气又窘迫,一张清秀白皙的脸染上了层胭脂似的粉红。 男人笑够了,才看到面前气鼓鼓的少年,忙轻咳一声正色道,“你就不必费尽心思猜了,我虽然对你有所隐瞒,但向你保证决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难不成你是蒙古大汗?”李彬越听越来气,俊秀的蓝眼倏地雾蒙蒙一片。 “因为我有预感,我们会再见面的。” “狗屁预感!”李彬破口大骂,抹了把眼睛,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好事,你带我出来,不辞辛苦也不要钱财!你到底在图谋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尴尬又诡异,一个优哉游哉盘腿坐着不知所措,一个气得暴跳如雷横眉立目。半晌,男人轻轻叹口气,妥协一般蹲在了李彬身前。夕阳越沉越低,只余一丝浅淡的光线笼罩在他二人身上。 “啧……那这就算谢礼吧。”男人干燥的双唇越凑越近,趁他还没反应,迅速地贴上了他的嘴角,李彬吃完饭没有擦干净嘴,嘴角还沾着羊肉的味道。 浓郁的酒气掠过鼻尖,一触即逝,李彬眨巴眨巴眼睛,心道这人午后定然又背着自己喝了不少酒。 男人一声不响蹲在它面前,静静等待这个纯情少年回过神。两人默默无言。李彬竟生出一丝莫名的久违之感,眼前的男人就像是阔别重逢十余载的故人一般,曾几何时也是这样——倚草而卧,相依相偎。 半晌回过神来,李彬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这……是你们那的什么礼节吗?” “……”男人伸出厚实的大掌揉揉他的金发,“对,这是对你好,对你友善的意思。” ※※※※※※※※※※※※※※※※※※※※ 准备申请签约啦,这篇本来已经定好签约白熊的,但因为白熊平台的关系换到了这里,虽然这种题材在哪都没什么人看,但对于我来说就像做报告、写读后感一样哈哈哈哈。ps.现在更的卷一其实是我完成全文之后加的开端,目的是让这个故事更完整,最初的草稿直接从汴梁陷落彬哥北上开始。 第10章 男人本打算住个两三天就带李彬返回驿站,可李彬就如同出笼的小鸟一般,此处天大地大,与汴梁处处都不同,说死也不愿再回到那闷闷的小院子里每日只能捉蚂蚁、玩狗尾巴草。阿穆尔也是如此,从前每天都是百无聊赖一成不变的放牧生活,可算有了个年纪相仿的玩伴,也是依依不舍不愿让李彬就此离去。两个少年泪眼汪汪,一黑一白两只手像粘了胶水似的不愿撒开,男人拿他俩没办法,就带着李彬暂且住在了牧场。 有了阿穆尔的陪伴,李彬也不必一门心思都扑在男人身上。白天里,两个少年一同骑马赶羊,兴致来时阿穆尔还会教他几招摔跤的功夫。夜幕降临,两人便架起篝火,与阿娅娜一起烹制羊羔。蒙古姑娘不似中原的大家闺秀那般含羞带怯,李彬与阿穆尔推杯换盏吃得沟满壕平时,她便翩翩起舞,放开歌喉为哥哥助兴。李彬快活得一张小嘴傻笑着咧到后脑勺,挥舞着手中的银筷子不停地敲碗为阿娅娜打起节拍。 男人虽不忙碌,但也有自己的事做,他见李彬安安心心住下,也稍稍舒心,白日里便骑上马不知跑到何处去处理他的事务,常常直到深夜才披星戴月回到这里。 李彬睡得浅,有时被他深夜冲澡的声音吵醒便顺势从床上爬起来,将帐帘掀开一条缝偷偷看他。初秋深夜的草原凉风习习,李彬穿着长袍都觉得冷,可这个男人竟然就这样脱得赤条条立在月光之下,冰凉的井水哗啦哗啦冲打在他饱满的肌肉轮廓和健硕的腰线之上。 他痴痴地看着,不住地想要不要帮他取来暖和的衣物,可两只脚像不听使唤似的粘在地上一动不动。李彬自己觉得他并不是对这男人的身体有多大兴趣,只是一种生而为人,与生俱来的对美好肉体的向往罢了——换句话说,他希望自己也可以变成像眼前这个鞑子这样健壮的浑身充满大人气息的男人。 一来二去,李彬习惯了这般逍遥快活似神仙般的日子,他几乎忘记了大哥的叮嘱、亦忘记了自己该按时回去驿站,与大哥一道南下返家。直到男人为他收拾行囊,准备马匹李彬的心思才回归了现实。 “我们要回去了吗?” “嗯,算着日子,你的家人应当就在返程的路上。” “可不可以再晚几天回去?我还没待够……”李彬满眼失落,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不松手。 男人用指头敲了敲李彬的脑壳,“中原来的小少爷,从哪来的就要回哪去,你若回得晚了,保不齐你的哥哥便要着急,你还是听话一些的好。” “哦,好吧……”李彬不情不愿地垂着头,想起一路上千辛万苦操持事务的大哥,他确实是没有理由再为他增加负担。 “我就要走了,嘉儿你会想我吗?”李彬抱着他给起的名叫嘉儿的小羊羔,温柔地捋捋它雪白的羊毛。 小羊羔听不懂这个奇怪的人类在说什么,可还是乖乖地咩咩叫了几声,抬起头轻轻顶了顶李彬的额头。 “……”男人实在想不通,这才十几天的功夫李彬竟然混的比自家人还熟。 临走前,李彬又去向阿穆尔和阿娅娜兄妹告别,阿娅娜早就将李彬来时穿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又装了几瓶马奶送给李彬留他路上喝,李彬自然是千恩万谢,又与阿穆尔紧紧抱了好久,直到男人在一旁催促,小哥俩儿才不舍地分开来。与他们兄妹挥手告别后,李彬上了马跟上男人的步伐,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男人照例骑着他那匹溜光水滑的高大黑马走在前头,李彬驾着那匹来时骑的白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无人开口,空旷的戈壁之中只有两人两马和被朝阳拉得细长细长的影子。李彬侧过头,躲开刺眼的阳光,这沉默压抑又诡异的气氛让他如坐针毡,他忍耐着苦闷的煎熬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起路旁栽种的粗壮胡杨。 一棵。 两棵。 三棵。 …… 数到第三十棵时,李彬在马鞍上再也坐不住了,他挥着马鞭快走几步追上了男人,同他挨在一起,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问道,“我就要走了!” 男人一愣,“嗯?是啊,我这不是在送你回去?” “你,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男人沉思半晌,微微一笑道,“路上注意安全,天越来越冷,别再着凉了。” “……” “……” “你也是!奶茶记得趁热喝!” “?” 李彬这没来由的大喊大叫,吓得男人又是疑惑又是担忧,他思来想去也不知李彬为何突然生气起来,刚刚活络的气氛又瞬间跌到了冰点。 越走日头越高,这几天气温回暖,李彬穿的也多了些,叫火辣辣的太阳一烤,白皙的小脸也晒得通红。 两人到城中吃了顿午饭,葱油烙饼配上鲜甜酱汁拌的圆葱和煮得碎烂羊肉又顶饱又开胃,李彬虽说在气头,但也吞下了一整张饼。 结了账男人出去牵马,叫李彬在店门口等他。李彬打定主意绝不再跟他多说一句话,于是只点头口也懒得张开。不多时男人便牵着马绕了回来,手上还多了一个精致木碗。 “天气热,吃点冰消消暑。” 男人伸手将碗递到了李彬的嘴边,李彬正歪着头作势不理他,忽闻一股子香甜奶香,回头一瞧,那圆圆的木碗中盛了满满一碗的冰碴子,上头还淋着牛乳拌在一起,又有不少果肉点缀其中。 “冰!”李彬惊喜得大叫,也顾不上自己还在闹别扭,乖乖地接过碗,与男人一起坐在了人来人往的街边咔呲咔呲嚼起了冰。 李彬吃着男人在一旁看着,他却没有半点不愉快,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好吃吗?” 李彬忙不迭地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把剩了一半的冰递给他,“光顾着自己吃了,你也吃一点。” “不必了,本来就是给你买的。”男人摇了摇头,“既然味道还好,是不是可以不再生气了呢?分别之日,不希望你带着一肚子怨气与我分别。” “我……”李彬颇有些羞愧,默不作声地低下头,用小小的勺子戳着碗中的冰块,“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想就此离开,希望你可以挽留我…… 后半句被他吞进了肚子,藏在了心底。 “那就好。”男人松了口气,紧绷的心终于舒缓下来。 即将踏上归程回到家乡,李彬却丝毫没有预想之中的兴奋和希冀,取而代之的是不舍与淡淡的失望。在西域短短的半个月,却比他在家中过年还要快乐,这片苍茫的大漠、壮丽新奇的风景,以及——李彬不敢抬头,偷眼观瞧身旁正擦拭汗水的男人。 无一不令他留恋。 李彬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这段只属于他俩的路程可以再缓慢、再缓慢一点。可时间老人并不理会李彬,夕阳还未落下,两人就已回到了驿站。 “进去吧。”男人下了马,又帮李彬拉住缰绳扶他下马。其实,经过与阿穆尔这十多天的玩耍,李彬的马术就已进步了一大截,无需别人帮忙。但他心头依然暗自雀跃,接受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站稳了,李彬仰起脸来问道,“你呢?你还会在这里吗?” “放心吧,我在这待到你们启程南返。” 知晓他不会立即离开,李彬莫名地觉得心安。他一边心中盘算着晚上吃什么,回程时穿哪件衣服上路,一边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大哥?!” 李彬一抬头,眼神正对上站在院中的李桦,老五也随侍在他身旁,身后站着一干家丁人等。 “大哥大哥!我想死你啦!”李彬的眉眼几乎笑开了花,他张开双臂一如往常,飞奔着便要扑过去。 “站住,你跑哪去了!” 李桦却没像平时那样开怀接住他,他的一双浓眉拧在一起,黑棕色的瞳孔没有笑意,满满的都是冷漠和压制的愤怒。 “大哥……”李彬这才察觉到哪里不对劲,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不晓得李桦知道了多少情况,仍旧抱着大哥只是说教自己一番的侥幸心理,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李桦跟前,咧起嘴角,尴尬地笑笑,厚着脸皮问道,“大哥,一切都还顺利吗……” “我问你你去哪了!”李桦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怒意更甚,抬手对着李彬嫩嫩的脸蛋儿就是一巴掌。 “哎哟——”李彬躲闪不及,叫这充满力道的一巴掌掀翻在地。 “诶……小少爷……”李五赶忙上前去扶,却被李桦挡在了身后,“今天我就要管教管教这个不听话的小崽子!你们谁都别过来!” 下人们面面相觑,头一次见大少爷发这么大的火,各个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可怜的小少爷逃不过此劫。 李彬被这一巴掌几乎扇懵了,他缓了足有半分钟才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火辣辣的疼,口腔里散发出腥甜的味道。 “我……我就是出去看看……”李彬捂着脸,他的头脑无比清晰,可就是不知道为何,鼻子发酸,眼前雾蒙蒙一片。 从前不论他如何调皮,大哥也只是骂他几句,这还是他头一次挨揍。 “你还在跟我撒谎不说实话?” “我没有,我……” “临行前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你别跟鞑子搅到一起,离他们远些,你倒好,背着我在外头这么多天连个消息都没有!” 泪珠子在眼眶滴溜溜打转,李彬屏着气强忍眼泪辩驳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还要怎么样!” “你是回来了!谢天谢地啊,你可算回来了!你知道我等的这几天有多着急?!我告诉你千遍万遍,鞑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离他们远些,你倒是和我唱起反调?” 他不说“鞑子”还好,一提起“鞑子”李彬就来了劲,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照着李桦毫无防备的胸口狠狠就是一拳,李桦万没想到平时乖巧调皮的弟弟竟然当真反抗起来,被弟弟推得一个趔趄,若不是李五在后头扶着,恐怕他也要摔在地上。 李彬的眼角闪着银光,一道道银丝线顺着眼眶夺眶而出。 “鞑子鞑子,你满口就是鞑子!殊不知你将我一人撇下扔在这不管不顾,全都是你口中的‘鞑子’照料我的生活!我看你还不如鞑子!” 李彬气得心跳如雷,一口恶气憋在胸口,噎得他喉咙刺痛。他抚抚心口,平复下狂跳的心脏,复又开口道,“你总挑我这挑我那,我做什么去哪里你都要说我一通!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不就是怕我这个与你异父异母的外人夺了你的家产吗!” 此话一出,便如同平地半空一声惊雷,家丁们吓得面色苍白。李五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滚再爬来到李彬的脚下,抱着小少爷的腿涕泪横流,“您可不能这么说,您是我们的主子!是一家人啊!大少爷只是心疼你、爱护你才总是对您说教,您万万不能说这些空穴来风的话伤他的心啊……” “不用你们管!”李彬横劲儿上头,一甩腿将李五踹到一旁,扬起下巴对着李桦吼道,“不用你再管我!你自己回去吧!我就在这自生自灭!” 这哥俩儿一番吵闹已是吵来了许多看热闹好奇的兵丁围成了个圈,李彬擦擦眼泪,粗鲁地推搡开人群向外跑去。 “小少爷——” 李五绝望地放下了欲拦住李彬的手。 男人进了门正想去拴马,却不想完完整整地看到了面前的一切,这本是李彬的家事,他没有理由、更不想掺合进去,可眼见李彬像头气急公牛冲了出去,他再也不能坐视不理。 “李家大少。”男人分开人群,走到早已傻掉满脸不可置信的李桦跟前,效仿汉人的礼节抱拳拱手,客客气气地说道,“一切皆因我而起,是我带令弟出去的,你要怪就怪我吧,我向你赔个不是。千错万错错在我,你莫要迁怒于他。”说罢他骑上了马,“我这就出去追他,定然会将令弟毫发无损地接回来。” 男人绝尘而去,留下院中不知所以然的众人。 “我们家的事还不需要你们插手!”李桦叫马蹄子的尘土甩了一身方才清醒,急急忙忙也要往外跑,却叫早已立在一旁的图鲁执刀挡在了原地。 他灰黄的脸色肃穆万分,“我们‘鞑子’最讲信义,他既然允诺了你,就必然会把你们家的小少爷寻回来,还请你在这安心等待吧。” ※※※※※※※※※※※※※※※※※※※※ 天冷了,大家也要喝热奶茶啊! 第11章 十一 李彬跑得再快也不过只有两条腿,哪能跑得过四条马,还没跑出半里地就叫男人轻而易举地追了上来。 “喂!小少爷!你要去哪!” 李彬跑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听到了男人的马蹄声,却装作没听到一般,目不斜视,也不管前方是哪,照直往前跑。 男人锲而不舍地驾马跟在他后面,李彬不理他他也不恼,只是见天色越来越来暗才开口道,“再往前就要进山了,这个时段必有狼群出没,你不怕狼吗?” 跑了这么长时间,李彬属实是再也跑不动了,慢慢停下了脚步,弯下腰深深喘了几口气,而后回头问道,“你说真的吗?真的有狼?” “这里不比你们中原的城郭,戈壁、草原之中处处都隐藏着杀机。” 李彬一时冲动跑了出来,经过这一路冷静的思考方才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欠妥当。他定心凝神环顾四周,日头早已不见踪影,一轮新月爬上夜幕,荒凉的戈壁滩上除了沙子便是石块、荒草,连处人家也没有。此情此景令他莫名地觉得脊梁骨冰凉,直冷到骶尾尖去。 “我们……我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男人摇了摇头,“不过跟你这么一折腾,我倒是感觉肚子有些饿,你饿不饿?” “我……”李彬低头,摸了摸早就瘪下去的肚子,难为情地点点头。 “先不管那么多,填饱肚子要紧!”男人跳下马,选了个背风处升起篝火,与李彬肩并着肩坐到一起。 “你有什么吃的吗?” 男人翻了翻腰间挂着的小口袋和水囊,“只有肉干儿和水,勉强饿不死。” 李彬想起了男人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送给他垫肚子的肉干儿,不禁舔了舔干巴巴的嘴角,“我……我想吃肉……” “好好好都是你的。”温暖的火光映照在男人满是宠溺的脸上,“不可贪多,肉干儿太咸,我这的水剩的可不多了。” 李彬当然不会独自一个包了,他捡了一半,又将剩下的还给男人,“你也没吃吧,我们一起吃。” 环境虽然艰苦了些,不过一大一小两人围坐一起烤火填肚子的场景在漆黑寒冷的戈壁之中竟显得格外温馨。 填饱了肚子,李彬累了一天昏昏欲睡,他倚在一块石头上,拢紧了衣领和衣袖蜷将身体缩成一个团儿,不住地打哈欠。 男人拿着根光秃秃的枝条,扒拉燃烧着的火堆,将篝火烧得更旺一些。他回头一看,李彬冻得面色苍白,两片薄唇也在发抖,遂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天你总问我的事,我到现在对你都还一无所知呢。” “嗯?”李彬闻言稍微精神了些,坐直了身体,“我?我从汴梁来,姓李名彬,年方十五。” “不是这个,我有些好奇,白日里你与你那大哥所说的‘异父异母’又是怎么回事?你们不该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吗?” 李彬无言地耷拉下脑袋,用男人充满风沙气息的大氅捂住了脸。半晌,瓮声瓮气的声音才从大氅之中传出来。 “我……我不想说……” 李彬的反应早在男人的预料之中,他轻笑了一声道,“不愿说就不说吧,我也不强求你。”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又是一阵死寂。 男人端坐在沙土之上闭目养神,李彬还藏在大氅里似是不愿面对现实。 足有半碗茶的功夫,李彬再也憋不住了,他那一腔愤懑委屈,只想此时此刻找个人狠狠发泄出来。 “其实……这事说来话长……” “哦?”男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看身旁从大氅里冒出来的俊俏小脸蛋,“你肯告诉我?”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秘密,父亲、母亲、哥哥们他们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他们都瞒着我,都把我蒙在鼓里……” “是吗?”男人心念一动,竖起耳朵等着李彬说下去。 “我本来不是生在中原的,我娘是个胡姬美人,十年前……也就是我五岁时,带着我南逃中原躲避战乱。不巧的是半路遇到马匪,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被路过的李家老爷所救,这才到了中原生活。不过伤虽然好了,但是还是伤到了头,记不得幼时的事情,有时还会突然头疼……” “竟是这样……”男人暗自惊叹,恍然大悟。“那你知道你出生在何处,生父是谁吗?” 李彬苦闷地再次垂下了头,“不知道,娘亲从不与我说这些事……就连,就连我刚才所说,也是她病重时偷偷告诉我的……” “病重?这么说来,她现在已经……” “没了……两年前就去见了上帝。她笃信耶稣,闭眼时也将随身带着的十字架一同埋入了黄土。” “节哀……”男人默默念叨着,伸手将李彬抱在了怀里,“你虽没了娘亲,但还有这么多疼爱你的家人,你不应当为此事伤神,你那被长生天掳走的娘,应当也正在天上看着你,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我,我才没有!我也是个男人!”李彬抬起头,气势汹汹地擦去眼角的湿痕,“我没有哭!” “……” 男人见他精神满满也放了心,松开了手,感慨道,“所以,我有时当真羡慕你,你有如此相亲相爱的一家子……” “怎么,你的家人不好吗?” 男人勾起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可能比你惨一些,阿爸劳累半生英年早逝,前两年额吉也追随阿爸而去,留下我们这一大家子兄弟姐妹都要由我和大哥照料。” “那你岂不是很辛苦!”李彬心想,怪不得这人一路之上将自己照顾的如此妥帖,竟是在家就是做哥哥。 男人微微一笑没有接话,跳跃的火苗将他的侧脸照得深邃又迷人,李彬痴痴地望着他,心道他若是我的哥哥该有多好。 “李彬,你知道吗,”男人突然一转头,惊得李彬来不及收起那露骨的目光,闹了个大红脸。“你大哥对我族人成见颇深自然是不对,但你万不可口不择言,说些难听的话伤他的心。” “我就是一时气急……”李彬站起身想反驳,但转念又一想,今日之事确实错在自己,于是又无力地蹲**闷闷不乐地托腮道,“我知道我有错……可他,他太过分了……” “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一家人,虽说你们并非一母同胞,但十年养育之恩是不能弃之不顾的。到底我才是外人,你万万不该想着我,却忘记了你大哥的一番苦心。” “我知道了……”李彬吸了吸鼻子,他印象之中的鞑子都是金戈铁马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被他眼中的“野蛮人”讲起了道理。 “我也是做哥哥的,自是懂得你大哥的苦楚,千万莫再叫他伤心了……” 男人这一番话道理浅显,语气真挚,李彬乖乖地点头,“鞑子大哥,你就放心吧,我会听话跟大哥回家的,还会跟他道歉,以后也再也不气他了。” “这才对。” 西域之行的最后一夜,李彬同这个高壮的男人靠在一起取暖,互相聊着家中令人啼笑皆非的琐事交谈甚欢。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月上中宵时,嘴巴还一张一合稀里糊涂说这话,眼皮却死死黏在了一起。 “李彬?李彬?”男人轻声呼唤,见李彬不答应,又伸手拍拍他。 “呼——” 李彬毫无反应,鼻息间泄出几丝低微鼾声,身子一软便栽到了男人的怀里。 男人搂着他,当起了大号枕头。李彬睡觉时喜欢歪着头,睡熟了便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男人低下头定睛一瞧,见他脖子上挂了条红细绳,怀里似乎踹了什么东西。 他小心翼翼捻起那根磨损严重的红绳,将他怀中藏的物件缓缓、缓缓地掏了出来。 ——煞时,晶莹剔透的光华几欲灼伤他的眼球。 这,这是? 他瞧着手中足有半个巴掌大的鸽血红,将他托在掌中央,眯起眼睛对月观瞧,鲜红色的石头中有着奇特的纹路,在他的手心投射出点点淡红的残影。 他惊喜地瞪大了双眼,虔诚地向石头献上一吻。 十载间回首南望、十载间呕心沥血的寻觅,终于在此刻—— 等到了他! 李彬累极了,这一觉睡得深沉,跟头小猪仔一样,对夜里发生的一切都丝毫没有察觉。醒时,身下晃晃悠悠的体感,和车帘缝透进来的金色阳光将他吓了一跳。 “这,这是哪?!” 他的头脑迷迷糊糊,慌张大叫,外头等着他醒来的李五一挑帘子露出张晒得黑黢黢的脸,“小少爷您醒啦?您现在正在回家的车上,我们这就南下回家去!” “等等……”李彬揉了揉睡得发涨的太阳穴,“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 “可别提了,您一跑就是一晚上,大少爷为了等您一夜都没合眼,哪知道今儿一早,那个黑大个儿就将你送了回来。” “是他?!”李彬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睡着时被人家拖回来的,“那他人呢?!” “额,这个……”当时乱成了一团,李家众人只顾着看李彬的死活,哪还有人有闲工夫去管这无关紧要的男人,“小的也不清楚……” “啧!”李彬也不管车子是不是还在慢悠悠地行进,飞快地从车上蹿了下去。 回首西望,金黄色的戈壁之中那处不起眼的驿站早已小得如同蚂蚁一般。李彬看不到那个男人,但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男人也在东眺看他。 “诶,小少爷,您快回车上,别摔坏了您!” “不!我不坐车了!我要骑马!”李彬挑了挑眉毛,精神抖擞地笑了起来。他偷偷掏出藏在内衣之中的宝石,总觉得这石头比以往似乎更加艳丽,如血般鲜红。带着人类的体温,暖洋洋的,就像这片承载他短暂美好的沙海。 不过,多想无益。他还得好好跟大哥道歉。这样想着,李彬将石头又揣了回去,一路小跑追赶队首的哥哥。 “您等等我……”李五心道原先懒洋洋的小少爷怎么突然转了性?他想不通,只得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驿站外头,“黑大个儿”等着那队人马越来越远,直到淹没在地平线中方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图鲁跟在他身后,他还从未见过这位继承了术赤先王遗志杀伐果断的王子对什么上过心,好奇地问道,“拔都王子,您不愿意让他离去吗?为何不干脆直接要求他留下来?” 拔都摇了摇头,黑色的瞳孔中蕴藏了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十年前,也是这般,我目送他和他娘离去。十年了……我本以为此生再无相会可能,可长生天庇佑我,让我再次遇到了他。” “可他却忘了您……” “嗯,昨日我才知道,当日南下他竟意外跌下马,摔伤了头。” “这还真是……天命吧……” 拔都皱皱眉头没再说话,转身返回到驿站之中,后院的书房里,奏报令箭堆得早已如小山一般高。 他随手抽出几个扫了几眼,头也不回对着身后之人问道“图鲁,我派去跟随窝阔台的那队人如何了?” 图鲁心想那奏报上不都详细写着吗,何苦问我,可他当然不敢就此说出口,恭恭敬敬地回道,“脱歹派人回报,说是窝阔台的中路军正在黄河边扎寨,我军并无损失。倒是托雷王爷率领的西路军连战连捷,消息不断。” “切。”拔都嗤笑一声,年轻的脸庞露出副张狂轻蔑的神情,“窝阔台做大汗可还行,打仗还得仰仗四叔。” 图鲁撇撇嘴角不置可否。 “听说他们来时,过黄河废了好一番功夫?” 图鲁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王子殿下意指何人才点头道,“好像是这样的。” “这世道还敢往北边跑?他倒真是大胆……他们应当在兰州还是京兆渡河?你派个人去快马提前知会一声,叫他们作势骂几句就直接放行吧。” “……” “怎么,你不愿意?”拔都瞟了有些为难的图鲁一眼,“你何时这般疲懒?” “王子我不是……” “得,我自己去一趟吧。” “可,可是……王子……” “没什么,”拔都烦躁地踹了房门一脚,“正巧去平阳住段日子,过几天就动身,你随我一起,好久都没去中原了。” ※※※※※※※※※※※※※※※※※※※※ 不好意思大家,因为一些我个人的关系,以后更新不会很频繁,我尽量双日更或三日更。本章中拔都提到的平阳府其实是他的封地,在今山西省临汾市、运城市一带。记载在《元史·本纪卷二·窝阔台传》中。 第12章 “匈奴者,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苟利所在,不知礼义……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之……” 安静的书斋中,夫子正给这帮十多岁的半大孩子讲授《太史公书》,今日讲到了匈奴列传。李彬本来就不爱上学,尤其刚从西域回来,耽误了近一年的课程,夫子讲的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遂用手拄着下巴打起瞌睡。 眼见着李彬就要以额头贴在桌上,旁边坐着的张梓霄捅了捅他低声道,“彬哥儿,上课呢,别睡了,小心叫他发现再罚你站!” “啊……啊?”李彬一激灵,赶紧端正坐好,突觉得背后有人拍打,他微一侧头就看见坐在自己后头的沈麓用手挡着嘴。 “拍我干嘛?” “彬哥儿,鞑子真的长得红头发三只眼吗?” “……”李彬白了他一眼,“跟我们,不,跟你一样,黑头发黑眼睛,只有两只眼!” “哦,那他们是不是吃人肉啊?我爹跟我说他们吃人!” “……人家吃羊吃牛吃鸡吃狗也不会闲的没事吃人!” “哦,没劲。”沈麓似乎有些失望。 李彬还想跟他解释什么,“哎哟!”头顶一疼,叫戒尺打了个实惠。 “李彬,你上课不听讲还带坏别人!出去反省去!”夫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两撇花白胡须一撇一撇上下抖动。 “是……”李彬快恨死沈麓了,心说和他一起准没好事,自己多半是和他八字犯冲。他站起身,狠狠瞪了嬉皮笑脸幸灾乐祸的沈麓一眼,才灰溜溜到院子外罚站。 别人上了一天的课,李彬罚了一天站。他站得腰酸背痛,又困倦疲乏得很,闻听得周围一阵喧哗,李彬悄悄往教室一看,见夫子出了学堂,这才蹑手蹑脚回到屋里,收拾起桌上一页未动的书本。 早有几个同李彬年纪相仿的少年围了过来,叽叽喳喳操着变声期特有的公鸭嗓,商议着下了学去何处玩耍。 几个少年背起书包结伴向外走,李彬累得要死,拖沓着脚步跟在他们后头,出了大门李彬没停下照旧按原路回家。少年们纷纷驻足疑问道,“彬哥儿,今日怎不见接你回去的轿子?” “啊?”李彬见同伴们问自己,忙揉揉眼睛解释道,“哦……轿子坐腻了,以后都走路回去。” “啧啧啧,头回听说还有人不想坐轿子……” “可不是嘛!” 少年们都是家境殷实的公子哥,自是无法理解李彬突然转了性。 “喂!梓霄!你呢,你怎么回去?”个子最高的沈麓问道,他是这群公子哥里生日最大的,自然就做起了“孩子王”。 张梓霄正站在李彬的身侧,他俩在课上是同桌,住的也近,平日关系是最好,他见李彬舍了轿子要步行回去,也跟着附和道,“那我也不坐轿子了,跟彬哥儿一起回家去。” “你们可真无趣,回去这么早做什么?家里多了俏娘们儿?” “哈哈哈哈!” 少年们闻听沈麓的粗鄙言论笑作了一团。 李彬面上没说什么,内心的白眼几乎翻出了天际。 “诶诶诶!我说,今日二月初二,听说夜里汴河之上有龙舟,不如我们去州桥玩吧!” “好主意!沈大哥你看怎么样?” 沈麓摊了摊手朝李彬和张梓霄二人努努嘴道,“我没意见,不过那边有两个人还惦记着回家,且看看他们愿意不愿意吧?” 张梓霄没说话,看了看李彬。李彬心想这么早回去也无事可做,说不定叫二哥逮着还要逼着他背书练字,倒不如出去作耍一番。 打定主意李彬点点头道,“那就去呗,不过这才酉时刚过,太阳都没落山。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去哪打发?” 经李彬提醒,少年们才注意到时间不对,面面相觑拿不定主意。 沈麓略加思索,突然促狭一笑,“现在正是饭点,听说会仙楼新来了几个厨子,不如我们去试上一试?” “好!” “哎,我饿死了,正好!” 上了一天课,饥肠辘辘的少年们闻言不住地吞咽口水。 “今个该谁请客了?” “是啊是啊该谁了?” 这些半大孩子聚在一起,平日吃喝玩乐都是轮流坐庄。今日也不例外,大家掰着指头数起来轮到谁请客。 站在一旁一直都没说话的张梓霄见众人拿不定主意,向前迈上一步道,“今日我请客吧,正好彬哥儿刚从西域回来,这顿饭就当是为他接风洗尘。” 又有饭吃又有金主,少年们乐翻了天,甩起双腿呼啦一下就朝新门里的会仙楼走去。李彬暗自长出一口气,多亏今日张梓霄在,不然沈麓又得借口要他请客。昨天大哥刚给的零花钱,李彬可不想这么早就破废掉,而且还是花在这些闲杂之人身上。 会仙楼果然名不虚传,李彬跟着大哥在外走了近一年,许久都不曾吃到会仙楼的饭菜了。尤其是那两位从岭南请来的厨子,炖鱼、蒸鱼的手艺真是一绝。这一顿少年们敞开了吃,花了不少钱,张梓霄也没说什么,尤其是见李彬吃了不少后,更是满面带笑。 吃完了饭天色也全黑了下来,今日是二月初二,州桥市集比之平常更是热闹十倍,各色的灯火映得街市天空亮如白昼。来来往往的行人熙熙攘攘,人挤人、人踩人,几名少年历尽千辛万苦方从人潮之中挣脱。 “豁!这龙舟可真带劲!” 少年们挤在桥头往汴河中央观瞧,只见一艘细窄狭长的船体荡漾在汴河的微波之中,上绘朱红、翠青的精致龙鳞,船头立体雕绘的龙头高高扬起,圆眼怒睁,瞧着便虎虎生风生气勃勃。 沈麓和其余的少年学着路人挥舞手臂叫起好来,李彬挤在他们的后头看不太全河上盛况,况且他此时也全无看热闹的心思。 李彬与大哥紧赶慢赶总算在腊月底回到了汴梁,在家中过了个团圆年。出去这一圈,李彬觉得自己与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具体在哪变了样。 他想念那个又高又壮的蒙古人,怀念西域的人情风物,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都在回味这趟远行,然而西域虽好,可他始终在中原长大,故土难离。 这么多天,他在家借口不舒服,偷懒了许久,今日才被二哥押着强行回到学堂上课。 不知是不是今日罚站太久,精神疲累的缘由。周遭的纷纷扰扰锣鼓喧哗明明近在耳边,却像离他千里之外,过分的平静繁华令他隐隐生出一丝的不真实感——就在一月前,他还在南下的路上,遍地饿殍、硝烟弥漫,战争一触即发。 “怎么了彬哥儿?不舒服吗?” 李彬眉头紧锁,面色苍白吓了张梓霄一跳,他还以为李彬是乍一回乡水土不服,忙拉住他的手不停询问。 “没事没事,就是……人有点多,太憋闷。”李彬微微一笑,叫张梓霄不要为自己担心。 “怎么?你难受?”沈麓正巧站在李彬的前面,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亦是关心地回过头来。 “哎,我都说了我没事……” “光看这玩意儿属实无聊了些,不如……”沈麓嘿嘿一笑,“这附近妓馆不少,不如我们去那儿看看吧!” “好好好!” “走走,去妓馆!” 血气方刚的少年哪有不对女人该兴趣的,众人听到沈麓的提议也跟着起哄,一群人簇拥着李彬,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就往妓馆的方向跑去。 今日赶巧了,芳春院的老鸨子想着趁二月二碰个好兆头,抬上几个新调教的雏儿搭台叫卖,五百两起,出价最高者便可与这些雏鸡共度春宵。 李彬见过的女人不多,更没遇上过这样的场面,踮起脚在人群之中往里头张望。这时他便念起了那个鞑子的好,若此时他在身边将自己背起来,何苦还这么费力? “多谢各位客官捧场,今儿个我们芳春院可谓是‘开门红’!春枝、夏枝、秋枝都已有了主儿,但不知最后的冬枝花落谁家,诸位老爷们,您可瞧好了!” 老鸨子一声吩咐,龟公们抬着个素衣白裙的纤纤少女上台来。那白纱半透不透,泄出一丝半点的肉色,却偏偏将少女青涩的躯体包个严实,不得不令人平添遐想。再瞧这名叫冬枝的雏儿的五官,虽被施了浓浓的胭脂,但也难掩那似雪的肌肤,果不其然银装素裹,应了那个“冬”字。窈窕的少女细眉杏眼,鼻头娇俏挺直,眼窝深陷,一张樱桃小口紧张地抿在一起,那双水灵灵泛着浅棕的眼睛满满的惊慌无措,原来这冬枝不是中原人士,却是个肤白深目的西域娇娃。 “哇——” “啧……” 人群之中不断爆发出赞叹之声。老鸨子极满意台下众人的反应,清了清嗓子三分神秘七分喜悦地说道,“各位客官也瞧清楚了,我们的冬枝姑娘可是万里迢迢打西域来的,不但相貌丝毫不逊色中原女子,更是弹得一手好琴,各位入得眼的客官们可千万别错过了!” “诶诶,这娘们儿白的跟我们的彬哥儿似的~”沈麓驻足观察了半晌,忍不住跟众人调侃起来。 “就是就是,我还没见过有白得过彬哥儿的人呢!” “哈哈哈,我们彬哥儿可是实打实的男人,你们怎么能拿他跟娘们儿比呢!” 少年们哄笑一团,李彬翻了翻蓝眼睛白了他们几个一眼,“怎么羡慕老子白?我看你们几个刷上点白漆也跟我差不多嘛!” “诶诶,彬哥儿,”沈麓不怀好意地用胳膊肘怼了怼他,“你还没开过荤吧?我瞧这妓子跟你有缘,不如你买她一夜吧!” “啥?我不……”李彬像见了鬼似的将沈麓推到一边,“姓沈的你可别使坏!” 李彬虽说不是个重节之人,但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在这青楼楚馆与妓女过夜,当即严词拒绝。 “你怕什么啊?” “就是,我们都是尝过鲜的,就剩你一个未涉人世,你别是事到临头怕了吧?” “你可是李家的少爷,买个妓子都这么犹豫?” “……”李彬叫他们的激将法一通埋怨,更有好事的直接推推搡搡将李彬向前推。 “诶,你们别推我!”这些调皮少年一个个哪管李彬怎么想,都恨不得看出好戏,李彬百般推脱不得,被从人群后头推到了台下。 ” ※※※※※※※※※※※※※※※※※※※※ 《太史公书》即《史记》,彬哥儿虽然很聪明但不是个爱读书的孩子~ 第13章 台上的老鸨子正等着人出价,低眼一瞧,就看到个金发的少年挤到了台前。 “哟,这是哪家的公子,好俊的模样!”老鸨子手拿条帕子捂嘴咯咯娇笑,李彬被这笑声恶心得浑身汗毛倒竖。 周围百十来号人停止了议论,目光齐刷刷向李彬投去,有艳羡的、有鄙夷的、有不可置信的,刹那间整条街似乎都安静了下来。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李彬的脚底不禁就有些发软。 老鸨子见李彬身子发抖,眼神发飘,认定了这是个涉世未深的小毛头,忍不住出言调侃道,“小客官,您可是看好了我们冬枝?” “我……我,我……”李彬“我”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抬头看看台上那名瑟缩成一团的少女,她似乎比他更加害怕。 “说话啊彬哥儿!” “彬哥儿快叫价!” “愣着呢?” 少年们比李彬还要着急,不停地拍肩、摇他手臂,催促他说话。 李彬暗自咬牙切齿,心道自己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认识这么群坑人的狐朋狗友。可事到临头若是退缩,不但成了这群同学的笑柄,更是当着这么多号人的面前下不来台,索性就放手去吧。 打定了主意,李彬暗暗稳定心神,如沐春风般微微一笑对老鸨子说道,“没错,冬枝漂亮,今日我就要了她,我出五百!”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议论起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几岁,出手竟然这般阔绰。也有些眼尖的认出了李彬,三三俩俩交头接耳,“这不是李家那位少爷吗?怪不得如此挥金似土。” “他是李家的少爷啊?我说的嘛……” 老鸨子笑得合不拢嘴,一张蛤蟆似的大嘴张着露出一口洗漱半辈子也洗不掉污渍的大黄牙。 “这位公子出价五百!可还有竞价的客官吗?” 众人有议论的也有看热闹的,李彬身后的少年们见他从容不迫大大方方,也跟着挺直了腰板扬眉吐气。 老鸨子叫了半天见再无第二个人出价,心道也好,今日已赚得盆满钵满,倒不如见好就收。她拿着手帕擦了擦嘴角飞溅出的吐沫星子,“若无竞价的客官,今日冬枝可就归这位公子了。” 她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一个低沉男声,“我出五百五十两!” 老鸨子乐得差点背过气去,心道今日可真是财神爷显灵,这财路要开挡都挡不住。 李彬与众人向那声音看去,看热闹的人群自动分开来,为这第二位出手的男人让开了路。李彬定睛一瞧,出声的男人二十左右岁,比李彬高出不少,着一霜色锦缎长袍,上锈飞鸟牡丹,腰间系一条金丝罗纹玉带,下坠一月白色鹅卵石形状的玉佩,脚底蹬着双银丝包边的公子靴。再往他脸上一瞧,五官英挺,唇红齿白,尤其是那双灵动的桃花眼,为这张端正英俊的面庞生生添了几分玩世不恭的邪气。 那人并非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家丁护院模样的人,为他拖着他身后披着的貂皮大氅,生怕地上的灰尘弄脏了它。 装模作样,李彬心想。他回过头去再次看向老鸨子道,“我出六百两!” “六百!六百两!这位公子出价六百两!” 后来的年轻男子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不气不恼,缓缓开口又添了价,“六百五十两!” 李彬丝毫不含糊,昂首挺胸接着叫价,“我出七百!” 沈麓站在李彬身后做起了狗头军师,他早就看这男人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谁。“彬哥儿,这人好像是崔将军的儿子啊……人家是做官的,咱惹不起,要不就算了吧……”他们到底是群孩子,见了厉害人物便起了逃跑的心思。 李彬瞪他一眼,暗骂一句不中用,“事情是你撺掇我的,现在又来发怂,我为何事事都非得听你的不可?” “诶,我这不是为你好……” “小爷有的是钱,还怕喊不过他?” 沈麓吐了吐舌头,这群少年之中顶属李彬家中最富有,此情此景当然也是李彬最有发言权。 另一边的男人叫价到了八百,李彬心想这般五十五十地加价忒没意思,便站定当场直接喊到了一千。 “哎哟……哎哟,这位公子叫了一千两!”老鸨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身后的使唤丫头搀扶着非得跌到台下去不可。 年轻的男子微微惊讶,他没想到这么个小小少年竟然如此有胆量。今日他本是路过,想凑个热闹,美丽娇艳的女子他早已见过成百上千,对这雏妓也只是兴趣平平,但眼前这名金发蓝眼的少年却着实令他上了心。 “一千一百两。”年轻男子再次开口。 “豁!一千一了啊!” “这就是有钱人啊!” “方才最漂亮的那个夏枝也就卖了九百两吧?这可真是不得了……” 李彬心想今日怕不是遇上了刺儿头,可事已至此别无他选,他硬着头皮接着喊道“一千二百两!” 沈麓在后头急得热锅蚂蚁似的,他拽了拽李彬的衣袖再次低声道,“行了行了可以了……见好就收,可别闹打发了。” 李彬倒不是怕事,但这一千二百两已是他的极限,他这些年攒的零花钱加起来也不到一千五百两,若是要父亲或是哥哥们抓着,自己这条小命都够呛。李彬的额间见了汗,他不经意间一抬眼,正好对上了冬枝那双不知所措的眼睛,李彬脑子一转,计上心头。他趴在沈麓的耳边耳语道,“你这就钻进人群里……” “嗯嗯,好!”沈麓听了他的注意不住地坏笑,“可真有你的!我去了啊!”说罢三钻两钻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中。 这边李彬照旧与那年轻的男子竞价,两人僵持不下谁都不愿退让。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喊道,“嗨呀,这般叫价要叫到猴年马月去!我看不如叫这小妓子自己挑选恩客吧!” 此言一出,人群之中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应和起来,“是啊是啊!有点意思!” “哈哈哈,只听说过花钱找女人的,可还没听说妓女找金主!” 李彬听着四下附和声起,暗自松口气。台上的老鸨子闻听众人起哄,心道这也算是个好噱头,银子哪天不是赚?若是今日之事成个笑谈传扬出去,说不定今后的生意更火。 “冬枝啊,娘的好闺女,你也瞧见了,客官们要你选个可心的主儿。我见这两位公子相貌堂堂器宇不凡,你若跟了哪个都不会吃亏。今夜的决定权便在你手中,你看好了哪个,只管说出来。” 李彬偷眼观瞧那桃花眼男人,见他皱着眉头不说话,自己也转过头去假装丝毫不在意此事。 冬枝闻言秀眉微蹙,她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娘说的没错,哪个单拎出来都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男人,这可叫她如何抉择。 李彬的手心冒了汗,湿湿粘粘的,他盼着这妓子选一旁的男人才好,他可不想就这么送出去自己的银子。 台上的冬枝本欲再仔细考虑,可台下看热闹的人群站不住了纷纷起哄叫她快点,冬枝急得眼圈发红,眼眶噙着泪水,就在这雾蒙蒙的眼前,她一眼就相中了李彬那双湛蓝如天空的眼睛。 “我,我还是选先出价的公子吧……” “嗯?” 不管怎么看,旁边那男人都更稳重更靠谱一点吧?李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选中的会是自己,可事态容不得他迟疑,看热闹的人群似潮水一般涌动,将李彬往妓馆里推,俨然就要将这年轻的嫖客和这亭亭玉立的雏妓送进“洞房”。 “梓霄!沈麓!救我啊…….!!!”李彬微弱的呼救声被淹没在了茫茫人潮里。 有人欢喜有人愁,一旁走了个过场的年轻男子虽觉有些遗憾,倒也没说什么,反倒是他身后的家丁护院看不过眼,领头的彪形大汉不顾主人的想法,上前大喝道,“这他妈算什么事!我们公子可还没同意要这娘们儿自己挑呢!” 人群之中的沈麓不乐意了,指着那人骂道,“你他娘的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耍无赖!” “老子我看得一清二楚!刚才就是你小子钻进人堆里起哄叫那娘们儿自己选的!” “就是小爷我又如何!你还能打死我不成?” “嘿!我他妈今天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小子!兄弟们上!”彪形大汉一声令下,几个护院一哄而上,向沈麓冲了过去。沈麓一行人也不示弱,初生牛犊不怕虎,挥起拳头就与这几个护院打在一起。 围观的人本来就是凑个热闹,哪成想热闹没成,反倒比划起来了。 “嗨嗨!怎么打人了!” “这几个像是汴梁府的人,咱可别摊上事,赶紧走吧!” “跑啊!可别上着咱自己个儿!” 这一番闹腾,围观的、路过的作鸟兽散,老鸨子在一边拉哪个也不是,干抖着手着急,心中叫苦不迭,心说好好的喜事怎么就成了比武的架势? “沈麓,你们别打了!”李彬见他们打起来,赶忙过去拉架,可他没什么功夫傍身,架没拉成反倒叫人踢了好几脚,弄脏了一身皂青袍子。 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群狼”,护院们虽说各个都是练碴子,但架不住这群少年人多,各个又都跟不要命似的,十几个回合下来就渐渐落了下风。后头看热闹的男人,本欲叫这帮护院拉练拉练,可一看情况若在不加阻拦,吃亏的就要变成自己人了,于是上前一步吼道,“住手!谁叫你们招人麻烦的!还不给我回来!” 护院们闻听主人声音,也无心恋战,各个灰溜溜地停了手回到了男人的身旁。 沈麓一见他们撤下去,尾巴差点翘上了天,他摇头摆尾就差用鼻孔怼死面前这帮人,“怎么不打了?认输了?小爷爷的拳头好吃不?” “切……”护院们垂首站在男人的身侧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着沈麓。 李彬走上前,拉了拉沈麓的衣襟,示意他少说几句。 男人见两边都稍稍冷静下来,才朝着李彬抱拳拱手微微一笑,桃花眼似春风拂过般弯了弯,“我的人太鲁莽,对不住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李彬也缓了口气说道,“无妨,确实是我们作弊在先。” 男人忆起方才事态,无奈地摇摇头,“能在此处相遇也是缘分,小兄弟可否告知在下姓名?” 李彬点了点头,“姓李,单名一个彬字。” 男人愣了愣,“可是朱雀门东巷门口有一石狮子的那个李家?” “正是。” “怪不得……”怪不得敢与自己对着干。男人微微欠了欠身,“在下姓崔名彧,幸会。” “我知道,听说你是崔立的亲戚?” “崔将军是在下的父亲。” “哦。”李彬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满含歉意地说道,“我对妓女没什么兴趣,今日就让给你吧,本来我也没几个钱,叫价多半是叫不过你。” 崔彧低低一笑,“巧了,我对寻常妓子也无甚喜爱,倒是实实在在的美人儿才是我心头所好,告辞了。” 崔彧不等他说话就转身离去,那双泛着精光的桃花眼转瞬即逝。李彬的同窗们低声赞叹着这位崔公子的大度,可只有李彬清楚,跟着那句“美人儿”一起的是他看向自己贪婪露骨的目光。 ※※※※※※※※※※※※※※※※※※※※ 这几章的汴梁风物都取材自《东京梦华录》。 第14章 这一夜忽忽悠悠,待天明时恍如隔世。昨夜他迷迷糊糊就跟着老鸨子走进了妓馆,稀里糊涂掏出了他珍藏多年不舍得花的银票递到了那张布满皱纹的手中。 一场浓情蜜爱,李彬可算是真切是体会到了“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方觉得自己真真正正成了个“人”。 睁眼时被窝里温暖一片,再不似自个儿在房里孤枕难眠梦醒时被衾冰冷。李彬低头一瞧,冬枝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娇嫩的红唇因着一夜酣战微微发肿,秀气眉头间充满了倦意。她疲累一晚上,李彬不欲打搅她来之不易的酣眠,蹑手蹑脚下了床,捡起衣架上搭着的衣袍,趁着天际刚白,妓馆中人最少时溜了出来。 他昨夜只顾着新鲜,全然忘了回家这档子事。现在一想,沈麓这帮王八蛋,见自己进了芳春院估计就回去睡大觉了吧。自己从前不论如何调皮,也从未夜不归宿。今天这事也不知到了家会挨何种教训。想到了回家,想到了大哥二哥,李彬缩了缩脖子,一步慢过一步向家走去。 才到巷子口,李彬的心就凉了半截,影影绰绰只见两个男子身影站在巷口。一个身长肩宽浓眉朗目,一个略瘦清秀俊雅,不是他大哥与二哥又是谁? 李彬心情复杂,又想回家又不敢向前迈步,生怕前头等着他的是狂风暴雨、豺狼虎豹 。他还在进行思想斗争时,李桦老早就看到了弟弟晃晃悠悠心虚又轻飘飘的脚步,他朗声喝道,“你站在那吹凉风吗?还不快回家!” “诶……”李彬闻听大哥的声音应了一声,只得低着脑袋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我……我回来了。” 李家二少李杭站在一旁,见弟弟满面紧张,不由得打趣一笑,“好浓的脂粉味,离老远我就闻见了,难不成你何时添了学姑娘家擦脂抹粉的嗜好?” 李彬哪敢和二哥顶嘴,一声不吭,只低头连看都不敢看他俩一眼。 “行了,回去吧,爹娘都等着急了。”李桦一把揽过李彬的肩膀,带着一脸蠢相内心翻腾不已的三弟就往家走,李杭也跟了上去,兄弟三人朝巷子里的李家大宅走去。 李彬本以为自己就算不挨打,也得挨上一顿骂,可眼前的哥哥们笑容和蔼全然没有生气恼怒的模样,叫他紧张的心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想的是挺好,熬过这一劫之后,哥哥们忘记此事也就不再追究。直到进了家门,被大哥按在墙角罚跪,二哥又端来满满的一盆水叫他擎在头顶,这才发觉果然万事都不可疏忽大意。 因着李彬一夜风流不曾归家,李桦罚了他好几天的禁闭,就连学堂也不曾去。若不是张梓霄担心过来看望他,恐怕他死了学堂里那帮狼心狗肺的家伙也不知道。 李桦与二弟商量着要不要给李彬再请位家教先生算了,免得他再出去调皮捣蛋惹是生非。 李杭却并不全然赞同,“大哥,彬儿也十五六了,寻常的山野人家孩子若长到这么大,早该研究娶妻生子的事。要我说看着些是好,万万不可太过严苛,以至相反的后果。” “二弟你说的有道理,哎……若是元先生在就好了。” 李杭噗嗤一乐,“遗山先生官至知制诰,怎么会再给我们区区普通人家做教书先生呢。” “哼!”李桦颇不平地轻哼一声,“想当年他考科举的钱可还是爹出的呢!” “哎,行了行了。大哥你也别发牢骚了,彬儿这次玩闹太过,一出手竟花了上千两,只这一次还好,次数多了万贯家财也不够他挥霍的,我看你有这闲工夫倒不如找娘去给他觅个好姑娘。” “这怎么能行,你身为二哥还未娶亲,怎么能先给他说媳妇?” “……”倒也是这么个理。 哥俩研究半天也没商议出个好对策,只得暂且饶过李彬,只是零花钱再不多给,出门时也必须有小厮看着。 李彬虽然年纪轻轻有时冲动莽撞了些,但他并不是傻子,知晓姓沈的这帮人是白眼狼之后就再不理他,坚决不再同他们出去玩耍。沈麓也是识相的,见李彬冷眼待他,也不去讨没趣。 倒是张梓霄与他俩关系都不错,这下见他俩翻了脸,自己颇有些不知所措。他偷着劝过李彬,“沈兄也不是故意的,再说那日毕竟是他劝你去试试的,你才能同那妓子共度良宵,怎么说也不是坏事吧?” 李彬听后撇了撇嘴,“出钱的是我自己,让我爽的是那娘们儿,关他屁事!” “哎,彬哥儿息怒,注意言辞……” 张梓霄见劝也劝不过,只得作罢,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两边都不得罪。 一来二去,直到七月初都相安无事。只不过,今年的夏天格外热,天空就像下火一般,李彬的房里日夜不断地摆着冰块,可他还是烦躁地敞开衣襟露出片白皙胸膛靠在阳台上,听着窗外“吱——吱——”不断的蝉鸣。 李彬并不是好色之徒,自打那次从妓院回来就再也没去找过冬枝,不知以她的姿色是不是早已问鼎花魁。但少年旺盛的**是骗不了人的,近日燥热的天气,比之他的心情也差不了多少。他常常梦到那般刻骨铭心的缠绵景象,轻纱半垂,耳鬓厮磨,直至梦醒时刻,才发觉头发是湿的,裤裆也潮湿一片。 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羞耻之事,在学堂时那帮公子哥也常常满面促狭交谈些私密之事。李彬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 胡思乱想好一通,李彬几乎要睡着时,小厮阿旺前来寻他,说是前厅有客人,老爷叫他出去见见。能叫李彬出去见的客人,若非极亲近,便是什么达官显赫。想到这,李彬忙站起身,整理衣服发官向前厅走去。 不见还则罢了,一见来人,李彬差点高兴得跳上房梁。 来人姓元名泓,与李彬同岁,生得肤色白皙,一头栗发被天井投下的强烈日光照得发黄,鼻梁挺直,不笑时嘴角也似微笑一般扬起。尤其额前那绺一吹就飘起的俏皮刘海,显得少年又英气又可爱。 “小红!你怎么来了!”李彬连蹦再跳跑上前去,也顾不得房中还有父兄在。 元泓刚拜见过李家老爷李德福和两位少爷,正坐在厅中等待李彬的到来,见到那抹心心念念的金发时,眼睛煞时瞪得倍儿亮,伸出双臂同李彬紧紧抱在一起。 “彬哥儿,可想死我了!” 李彬刚欲张口嘘寒问暖,闻听身后父亲轻咳一声,赶忙转过身去拜过父亲和哥哥们,“爹爹,兄长。” “泓儿从少林寺学成下山,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探望我们,还带了嵩山许多特产来,还不多谢谢人家。” 李彬闻听父亲之言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消息,竟然跑去出家学功夫了?好厉害啊你!” “哪有的事,”元泓羞愧地挠挠头,“不过去做个俗家弟子,每天打拳踢腿做做粗话,哪有什么大本事啊。” “你少谦虚!以前你可不是这样!”李彬悄悄拧了下元泓的屁股,元泓忍着痛呲牙咧嘴。 李杭笑呵呵瞧着这两个少年,低低地对李德福说道,“父亲,小泓好不容易来一趟,幼时他与彬儿最要好了,一别数载定有许多话要说,我们在这是不是不太方便?” “也是,”李德福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温和地笑了笑,“彬儿啊,你带着泓儿好好转转,莫怠慢了人家。” “省得了!”李彬笑嘻嘻挽住了元泓的手,俩少年便去了后院。 李德福拄着拐杖,两腿微微打颤,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李桦忙去搀扶父亲。李德福满面苦笑,“哎……老啦老啦……人不服老不行啊……” “您还年轻着呢。”李杭也上前来帮忙,兄弟俩一边搀一个扶着李德福向外走。 “走,去前街的茶叶铺子看看。” 李桦点头,李杭却面露愁色。 “怎么,杭儿?你还有别的事?” 李杭面带愧色点点头,“元先生叫小泓送来不少古籍珍本,我想回去好好读一读……” “去吧去吧,读书要紧。”李德福挥挥手,“不能只做解元,我李德福在世还盼着我家再出个状元郎呢!” 李德福与长子去了铺面,李杭回房潜心读书暂且不提。这边厢,李彬带着元泓回到了自个儿的房间。 六年前元好问带着元泓赶考,两人这一别就再也没见过,眼下终于聚在一起自然是有无尽的话想说与对方听。 “小红你在那寺里修行苦不苦累不累?我见你晒黑了不少!” “还行吧,”元泓笑了笑,“晒黑点也挺好,更男人了!” “切!”李彬伸出手照着两人的头顶一比划,“你走时我俩还一般高呢,现在你竟然高了我半头!” “嘿嘿!”元泓憨厚一笑,露出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来,“那棵百年老榕树还在不?被伐了没?” “在呢!你瞧!”李彬推开后窗,往窗外一指,一棵足有几丈高的榕树矗立在院中央,生得枝干粗圆,高壮敦实的树干足得几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才能合抱。茂密浓绿的叶子在地砖上投下大片清凉的阴影。 “你看那里!”李彬一指树干距地面四尺高的地方,“那还有我们小时比身高用石头刻的印子呢!” “可不是嘛!”童年时无忧无虑的美好回忆一幕幕浮现在元泓的眼前,“那树上本来还有个喜鹊窝,有一年喜鹊生了蛋,我们一起爬树掏鸟蛋,晚上还煮吃了。” 李彬想起曾经调皮的自己也笑出了声,当年那颗蛋的滋味他早就不记得了,唯独记着二人一同上树蹭的满身满脚脏泥一同挨骂受罚的情形。元泓自小就是讲义气的,见李桦数落李彬,二话没说就挺身而出,替李彬担下了所有罪责。 两人趴在窗台上,静默忆童年,嗅着榕树叶子散发的潮湿芬芳。 “听说你去了西域?怎么样,西域好玩吗?” “可好了!”李彬匮乏的词汇量不知该如何与他形容,他手脚并用边比划边说道,“西域的酒好喝,羊羔子也好吃!一只羊腿有这————么大!还有还有,西域的小娘子美艳绝伦,比中原女子还要白,还要漂亮!” “噗呲——”元泓被他逗得没绷住,“世上还有比你白的人?” “嗨,你们怎么都这么说呢!我又不是女人!”李彬气得踩了他一脚,“我在那还遇到了一个好心的蒙古人,带我逛镇子逛草原,还教我骑马套马。” “有这么好心的蛮子?我听说黄河北面打得不可开交,那蒙古人没被窝阔台召去打仗?” “说来也怪,我见他吃穿用度都不似平民,还猜想他会是什么人,可他无论如何也不告诉我!” 元泓自信满满地一笑,“他对你这么好,却不告诉你他的身份,无非就是他身份敏感不得轻易透露,我猜要么是个王公侯爵,要么就是达官显赫。” “嘿!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李彬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你一直问我的事,我可还没问你呢,师父他老人家如何?” 元好问早些年曾给李杭做个家教先生,李彬还小正是开蒙的年纪,便懵懵懂懂跟着一起念书,所以李彬也厚着脸皮管元好问叫声师父。 “好得很,我下山之后回了趟家,除却公务繁忙累一些,万事都顺遂。” “那便好!”李彬嘿嘿一笑,朝元泓挤了挤眼睛,“我爹说你拿了好东西来,快如实招来都拿了什么!” “都在厨房呢,晚上吃饭你不都知道了?倒是我爹听说杭公子要参加明年春闱,特意叫我带了些书给他,”说着说着,元泓突然面色发红,“你也知道我这人就好动动拳脚,叫念书写字比登天还难,我这无学无术,也不甚清楚我爹拿的是什么书。” “管他呢!二哥收到了就行,他那般聪慧,去年刚点了解元,明年也一定能高中一甲!” 李彬是发自内心地替二哥高兴,可元泓只是笑笑,但他眉梢眼角流露出的担忧李彬怎么会发现不了。 “怎么,可是有什么……” 元泓沉默半晌,心中犹豫是否该同他讲述实情,最终还是对李彬兄弟的担心占了上风。 “老实说,我总觉得明年的春闱玄乎……” “为何这么说?” “回来一路上,我看战事实在紧张,蒙古人都打到了黄河家门口,金朝皇帝会选在此时节开恩科吗?” 闻言李彬的兴奋心情也顷刻化为乌有。 “我何尝不知……从西域回来的一路上,见过的死尸难民都可垒成小山。可我心里总想着,完颜守绪也不至于这么窝囊吧,会白白将大好河山拱手让给蒙古人?” “李彬,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来时,我爹便让我传话,叫你们早做南逃准备,现在苏杭一带水运比之陆上便利安全许多,你们一家老小完全可以南渡安身立命。” 李彬阖上眼皮摇了摇头,“汴梁毕竟是我家祖宗所在,我也在这长大,我爹那人老死板,断不会说走就走的。” 元泓知他定会拒绝,也不强求,“总之,你们千万好自为之,保命要紧……” 李彬点点头强作欢颜,“知道了。今儿个大号的日子,可别说这些丧气话了,你刚回来定然没看到现今汴梁的风貌,走,我们出去转转!” “好啊!我们还去东角楼买果子去!” “等我换套衣服。”李彬身上的衣服早叫汗水溻得湿湿粘粘沽在身上。两人一起长大,他也不避讳元泓,除去衣袍脱成光膀子,又去柜子里寻新衣服。李彬一走动脖子上挂着红宝石的坠子也跟着晃荡起来。 “你这‘护身符’还贴身带这么?” “那是当然,带着它就时时都觉得娘亲在身边。我总觉得这次西域之行我与大哥能平安归来都是托了这颗鸽血红的福。” 元泓将声音压低了许多缓缓道,“对不起……姨娘走时我没来送她一程……” 李彬换好了衣服,拍拍他已与成年男子无甚区别的宽阔背膀,朝元泓咧嘴一乐,“娘亲生前就喜欢清静,他能这样无牵无挂清净地离开人世也是她的福分,你不用在意。” “那你的头疼病好了没?从前常见你抱着脑袋喊头疼。” 李彬仔细想想,除却西域那夜疲乏导致头疼外,好像也不曾在发作过,“早就好了,你别担心我,我现在结实的很!” 说罢撸起袖子晃了晃那条又瘦又白的手臂。 ※※※※※※※※※※※※※※※※※※※※ 卷一快结束了,沙雕作者还在美滋滋改后面的稿子,惊觉今天还没更新,赶快打开了长佩!遗山先生就是元好问啦,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下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条名句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第15章 元泓闲着也是闲着,在李家一住就是半个多月,从闷热的伏天一直待到立秋。李彬因要陪着元泓,这半个月学也不上书也不念好不快活。到得七月初七那天,李桦的夫人、李彬的大嫂例行每月去前街药铺把脉时竟查探出了身孕,乐得李家大少合不拢嘴。今日正好又赶上过节,便放了府内下人一日假,一众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拿着针线围在一起斗巧。 李彬见家里没人有时间管自己,入了夜滋溜一声就带着元泓逃出家门来到了汴河岸边。 汴河两岸人头攒动,善男信女们围站在岸边,将一个个雕刻逼真,彩绘生动的小乌龟小鸟儿造型的“水上浮”,点上蜡烛投放在汴河水中。夜晚墨色的河水为幕布,点缀点点烛光,淡淡的光影映在成双成对的男女脸上,各个都是甜蜜异常。 元泓见了这么多人多多少少有些尴尬,“今日七夕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结伴出行,为何偏偏是我们俩……?” “我们不也是两人嘛,总比孤孤单单一个人好。” “……” “你嫌弃我!你嫌弃我不是女人!你竟然嫌弃你的好兄弟不是女人?!” 元泓连忙摇头似拨浪鼓,“哪能呢,彬哥儿比这些女人好看的多!她们哪能跟你比!” 李彬总觉得这话不太像是夸自己。 沿途小摊小贩不少,李彬瞧见了个赤着脚的小童子,怀里捧着一摞好几个巴掌大的荷叶帽。 李彬走上前去问道,“你这荷叶怎么卖?” “这位公子,一枚铜板一个,我这就剩下两个了,公子你要买几个?” 李彬低头一瞧,小男孩赤着脚,脚底板结了层厚厚的污泥。 “给你一两银子,你把这两顶都给我吧!” 小童子开业一天,还从未见过如此手笔的大主顾,惊连连摇头,“我,我没有碎银子,找不开钱…….” “没事,剩下的就当做送你过节的零花!”说罢,扔了锭银子,抢走了最后剩的两顶荷叶帽。 小童子如何磕头感谢不提,李彬欢天喜地地提着荷叶帽回到元泓的身边,拿起一顶往元泓的头上一扣,“怎么样!好看不!” “?”元泓翻着眼睛往头顶瞧,只看到了一圈青翠的荷叶边。 李彬宝贝地捧着手中剩下的最后一顶道,“这个嘛,就留给今晚的有缘人吧。” “有缘人?”元泓看了四周,“就我们俩互相认识,哪来的有缘人?还不如我带一个你带一个呢。” “我有预感!今夜一定有有缘人!” 元泓拗不过他,李彬又吵吵嚷嚷,看好了人家玩的“水上浮”,非得也要跟元泓弄上一对,说是见证他们的“兄弟友情”。 “早知道这样你为何不从家里带?家里的玩物那么多……” “不需要!”李彬嘿嘿一笑,顺手从草丛中揪了两朵野生的芍药,嫩粉的花瓣,鹅黄色花芯,瞧着就觉得娇艳欲滴。 李彬又管过路之人要了几根残蜡,点燃后放在了花芯之上。 “小红,我们一起把它放走。” “好。” 元泓点头,与李彬一人手中一朵野芍药,蹲在河岸边,轻飘飘一松手将花儿扔进河中。 嫩粉的花瓣漂浮在镜子似的河面上,忽忽悠悠左摇右摆,渐渐向河中央漂远。 李彬抻着脖子张望,见芍药越漂越远,赶忙拍打元泓,“愣着干啥!快许愿啊!看不见就不灵了!” 元泓挠破了头也想不通,“我头回听说如此许愿,你要是有什么心愿去相国寺好不好啊。” “有道理,我竟然忘了去相国寺!”李彬一把薅住了元泓的袖子,“走,我们去相国寺!” “哎……”元泓一百个不情愿跟在后头,可转念一想今日本来就是陪他出来玩,便随他去吧。 虽到了晚上,但因今日过节,大街上依然是人潮涌动。两个毛毛躁躁的少年,穿梭在人群之中,李彬的鼻息间嗅到阵熟悉的脂粉香。 这,这是?李彬的心思突然雀跃了起来。 他动动鼻尖,循着味道向人群中看去。果不其然,离他十几步外,一窈窕少女正亲昵挽着一华服公子哥的手臂。那女子皮肤白皙,眼窝深邃,不是冬枝又是哪个? 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向前走去,没人发现李彬的存在,消失在了人潮中。李彬举到半途想挥动的手臂,随着垮掉的嘴角一起放了下来。 切,不就是个妓女……李彬恶毒地想着,心口窝的醋捅像是打翻了一般,烧得揪心难受。 “彬哥儿!彬哥儿!你往哪跑呢,不是去相国寺吗?”元泓正按部就班朝相国寺方向走动,走着走着突然不见李彬的人影,他四下观瞧,却见李彬一个人站在这傻乎乎地发呆。 “走,去相国寺!”李彬咬牙切齿,一把拉住元泓的手,两人跌跌撞撞,撞了不知道多少行路人小摊贩到得了相国寺。 相国寺的偏殿院中也有棵榕树,只是比起李彬院子里的那棵更小更矮一些。两人来时已近深夜,榕树的粗枝上挂满了红绸子。 晚风一吹,榕树叶哗啦哗啦掉了一地,扑面而来的香火气息,将李彬肚子里的那点怒气冲得一干二净。 抬头一看到满树的红绸,李彬犯了难,小脸绷成了包子,蹲在树下发起了愁,“我们没有红绸,怎么写愿望啊……” 元泓也毫无办法,他翻遍全身的口袋也没找到一块红色的布。 李彬想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从地上站了起来,提着裤腰带往院子墙角走去。 “彬哥儿,你干啥去?” 元泓不解地跟在后头,李彬鬼鬼祟祟地左看看右看看,确认了这院子除了他俩再无旁人之后招招手让元泓站在他身后,“你帮我挡着点……” “你要干啥?” 李彬一边松腰带一边说道,“我突然想起今日我穿了条红色内裤……” “你你你你你你……”元泓一张脸登时憋得通红,你了半天说不出去一句话,一双手死死按住李彬解裤子的手,“你等着,我去买!” 说罢两脚一蹬地蹿上墙头,几个纵身就没了踪影。 只一盏茶的功夫,元泓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又从墙头上蹦了下来,手中还拎了两块红布和两支毛笔。 “写吧!”元泓将东西递上去。 “嘻嘻,小红你可真好。”李彬笑嘻嘻接过笔和红布,舔湿了笔尖,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布料上写了起来。 不一会儿两人就都停了笔,元泓身高更高一些,主动请缨要帮李彬系到树枝上。 李彬却背过手将东西藏在了身后,“你,你许了什么愿?跟我说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没事,这里就我们俩,你偷偷给我看一眼,就一眼!” “可以,但是你的也要给我看看!” 李彬闻言撅起了嘴,“小气鬼!不给看就不给看!略略略!”又朝元泓吐舌头扮鬼脸,独自一个跑到树下,踮着脚尖将红布系好。 元泓低声叹口气,也将自己的红绸子系在李彬的旁边。而后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李彬不解,“这是做什么?” 元泓睁开眼,转过头去对他说道,“我爹说,许愿时要闭上眼虔诚默念,菩萨才听得到你的愿望。” “当真?!” 李彬也学着他的样子双手成掌合十放置在胸前,阖上眼,眼前一片漆黑,只闻风打树叶沙沙婆娑作响。 人说明目方能视物,可李彬偏偏觉得闭上眼洞察世间更能悉得人间百态。 一张张人脸、一幕幕经历,似走马灯闪现在他脑海。 沉默寡言却永远带着笑的娘亲;明明没有血缘却视自己为己出的李家老小;事事让着自己忍耐自己耍性子的鲜卑少年元泓…… 李彬静静地呼吸着,仿佛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元泓不欲打搅他,静悄悄跳上院墙坐在了墙头。 还有,还有……一张粗糙黝黑的面皮一闪而过,李彬倏地睁开了眼睛。 “彬哥儿?” 李彬提起笔,将红布卸下,把上面原本写的东西用墨汁涂得干干净净,又翻了个面,刷刷点点重新写了愿望再次挂到树上去。 “你许完愿了?” “嗯。”李彬点点头,“你怎么在墙头上?” “看月亮啊,今日的月亮好看极了,彬哥儿也上来看看吧。” “好嘞!”两人小时候没少一起爬树爬房顶,翻个院墙小菜一碟。李彬虽没有元泓灵巧,但也慢腾腾爬了上去,与元泓肩并肩坐在了一起。 半轮残月挂在夜幕,月亮大大的肚腩斜指向下。 “你看,今日是上弦月。” 李彬抬起头,仰望漫天的星河,夜空中道道光辉好似为牛郎织女铺成闪烁的相会之路。 “七月初七为何不是满月呢?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就为了这一次的团圆也要送他们一轮满月才好。” 元泓闻言却摇了摇头,“七月初七既是他们一年到头的团聚,又是残忍的分离。对于他们而言,这既是希望的一天,又是绝望的一天。” “哎……”李彬长叹一口气,“幸亏我们做人的不会如此辛苦……” 元泓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世上没有人在苦苦等待呢?等着何时与你团聚的那天。” “不可能!”李彬矢口否认,“若是我知道谁在等我,我定然马上飞奔到他身边去,让他一辈子都不会独受痛苦!” 元泓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但那双淡棕色水光潋滟的眼眸似藏了千言万语。 李彬两手拄着墙头的红砖,两条长腿不安分地踢踢摇摇,“突然想起元先生教我背的诗,‘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几许……’”李彬酝酿了一腔离愁别绪的矫情,却因为背诗不认真,生生忘记了后头的诗句。 元泓比他还不爱学习,只能看着李彬结结巴巴地回忆这首诗,“几许……几许什么来着?” “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一男子声音突然在院中响起,李彬听完连连拍手,“对对对!就是这句!‘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 可转念一想,这人是谁?为何这轻佻声音有些耳熟。李彬循声低头一看,可巧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几个月芳春院前一瞥的崔彧。 “此诗乃是香山居士的《七夕》,不过我总觉得七月初七吟诵此诗过于凄凉了些,倒不如秦少游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知你觉得如何?” 崔彧桃花眼一眯,笑容温文尔雅,可李彬怎么看怎么觉得一身恶寒。 “他是谁啊,你认识吗?”元泓不知怎么回事,低声问道。 李彬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几月前这人语气轻佻浪荡眼神贪婪露骨地称自己“美人儿”。遂翻了个白眼道,“他就是个神经病,我们走!” 元泓跟着李彬跳下墙头,李彬一个平衡不稳,墩得脚踝发麻。 崔彧忍着笑,两道浓眉忍得打成了结。 李彬气哼哼地便想骂,他想起了在西域时那个蒙古人如何取笑自己,便学着他的样子恶狠狠道,“淫词浪语!” 崔彧不怒也不恼,“啪——”地将腰间折扇一展,动作潇洒流畅,当真是副俊美倜傥的青年模样,见李彬二人往外走,优哉游哉道,“更深露重,两位公子切莫着了凉。” 这话一出口,便似一团火苗点燃了李彬这口油桶,他强忍脚痛跺着脚破口大骂,“天黑路滑,你最好淹死在汴河里!”说罢,猛然间想起手中还剩下一顶荷叶帽,趁着崔彧轻摇折扇看笑话时,蹦起来就将翠绿的荷叶放在了他的头顶。 “嗯?”崔彧一愣神,一身文人雅士的装扮配上荷叶帽要多不伦不类就有多不伦不类。 “绿毛龟!”李彬若是只兔子,一定气得尾巴都炸了毛。元泓见这阔少带了家丁护院出门,怕李彬祸从口出引火上身,连拉带拽将李彬拖出了相国寺。 “彬哥儿消气,消消气!何苦与那等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他他他他,他就是个王八蛋!” 李彬想起那人的轻浮言行,就痛恨自己为何不狠狠给他一拳。 “好啦,不气,以后这人咱躲远点。”元泓拍了拍李彬瘦削的背,“今日光顾着玩,差点忘了正事。” “嗯?什么正事?” “前些天我也和你说了战事不妙。昨晚我正好想起了一件有关的事。” “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李彬急得连连锤他胸口。 “诶,诶别打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偶然间发现了我爹竟与耶律楚材有书信往来。” “耶律楚材?你说那个为蒙古人效力的契丹人吗?” “正是,而且我瞧着他俩像是及其熟络,称兄道弟的……” “嗯?”李彬长眉一挑,“难不成元先生通敌卖国?” “不是不是!”元泓急得满头大汗为父亲辩解道,“我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我的意思是,汴梁若遭了难,我爹说不定有办法救下你们一家。” 李彬闻言不知该质疑好还是该谢过元泓,被他这样一说反而紧张起来,似乎明日就有一场大战在即。 “我……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真有那么一天……无论如何,我还是得听从爹爹和哥哥们的安排……” 七月初七,月华似水。同一片天空之下,亦有远道而来的征服者对月哀思,或惆怅故土难回,或思慕远在草原的爱人。 蒙哥还是第一次真正的带兵作战,跟在父亲托雷和一众老将军身边。在这军营之中,他虽然是个身份尊贵的王子,但论及军功他还尚不如个小小的十户长。 夜色深沉,父亲依然挑灯案前与众将探讨军情,他年纪轻又无老道的经验,自然无权插话,苦闷地从中军大帐钻出来,爬到一处小山包对赏月发呆。 他今年刚刚十七岁,头一次来到中原大地,听说今日是中原人的乞巧节,是中原的有情人寄托相思的节日。他还没有爱人,临来时额吉说了要为选个合适的王妃,他也不知这位未来的王妃会是什么模样、何许人也。毕竟比起虚无缥缈的女人,他更想念的是家乡草原的苍凉,万马奔腾的气势和额吉亲手做的酸甜可口的奶酪。 “哎……”中原地大物博,可处处都是他不想要的。 “你在忧伤什么?”冷不丁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蒙哥忙回头看去。来人身长近九尺,着了身黛色轻袍,披散着黑发,鬓角处飘荡了条小辫儿。肤色黝黑,五官英挺,一对丹凤眼不怒自威。 “拔都哥!!”蒙哥激动地站起身,兄弟俩几年不见,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你小子长高了不少!”拔都拍了拍蒙哥渐趋成人的宽肩,“如何,军旅生活可还习惯?” “还行……”一提起这事蒙哥有些不好意思,“只不过我尚未有什么军功,阿爸没事总念叨我……” “着什么急,这事得慢慢来,你还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 “哈哈哈哈哈!”兄弟俩相视大笑。 “拔都哥,你怎么来均州了?前些日子听说斡儿达大哥大婚,你不是该在西域吗?” 拔都闻言敛了笑容,“我有事去了趟平阳,听闻四叔和你在这,我便过来看看。”说罢,拔都压低了声音,“我怕惊动了窝阔台,便没带军马,只身前来,你与四叔可千万别嫌弃我。” “瞧您说的,能看到你阿爸得高兴极了。” “战事如何了?沿路我仔细探看,你们三路大军压得汴梁方向一口气都不放,预备何日进攻?” “阿爸说得先渡过前方汉水,再深入河南一带。” 拔都点点头,“到时便是你为四叔分忧的时候了。” ——卷一完—— ※※※※※※※※※※※※※※※※※※※※ 卷一结束了,明天开始卷二的部分,也就是初稿时真正的开头,可能文笔文风会有差异,求各位谅解!求改了前几章的bug,小崔的名字打错了,是崔彧来着,不好意思qaq 第16章 三月的汴京刚转暖,草长莺飞一片生机景象,但入夜仍是凉风阵阵。 城楼鼓打三更时李彬才从芳春院冬枝姑娘的温柔乡挣扎起来,冬枝正回味着高潮的余韵,一双藕似的雪白双臂勾着李彬的脖子不放。李彬温柔地抓着她那纤纤手腕放开自己的脖子,十指相交,胸背相贴将少女搂在自己怀中,双唇轻吻着她的耳尖鬓角,“乖乖,我得走咯,你放心睡吧,明日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彬哥儿!今晚就住在我这吧?”眉目深刻的少女将头转过去,两眼含春望着他,淡淡的琥珀色的瞳仁中饱含着盈盈春水,浑不见与李彬初遇时的青涩无措。 这一眼直瞥到了李彬的心口窝,差点又提枪上马再行温存,可时间不等人,再不回去若被他爹或者哥哥们逮着免不了又是一顿骂,他可不想再举着水盆罚跪一天了。 “我真的得走了,我家里还有些事,明儿一定来看你。”说罢,李彬在冬枝嘴上亲了亲,跳下床去,穿衣、翻窗、稳稳地自芳春院二楼的后窗跳到院中一气呵成,借着夜色从后门跑回家去。 这个时间自然是不能从正门回家,李彬绕路到后宅打算翻墙回去。许是七月初七那日受了刺激,李彬刚刚复苏的那股子男人的自尊心像野草似的疯长。攒够了零花钱便会来冬枝,誓要将她的一众嫖客比下去,因而像这样的夜半偷情也有过许多次,况且李彬这两年抽条似的长个子,也没了挑食的毛病,眼见着逐渐长成了成人体魄,翻起墙自然也是轻轻松松。 李彬熟练地手脚并用爬到墙头,蹲着喘口气,今晚借着酒劲多做了几次身体还是有些疲倦。待歇够了,李彬掂起脚尖就要往院子里跳,突然城门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咚--!” 李彬站立不稳,身子前倾自墙上摔了下来,摔了个狗啃屎。 “什么声音……?”李彬摔得眼前直冒星星,勉强抬起身体朝声音望去。 只一眼他就呆住了。 那是他从未见过,不,即使见过或许也不记得了的景象。 漫天箭雨带着火焰点亮了三更天漆黑的夜空,笼罩着汴京城的上空亮如白昼--十五的圆月也不及他半分光芒。紧接着箭尖直指汴京城内,如火焰骤雨般噼啪掉下。 巨响吵醒了不少汴京城内的百姓,漆黑的巷子,宅子里接连掌上了灯,也有人提着灯笼跑出来看,寂静与黑暗被嘈杂和火光代替。 李彬呆呆地跪趴在地上,屁股下刚萌出绿芽的小草被残忍地压了个半死。李彬望着漫天火光头皮发麻,脚底冰凉,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冻住一般。他想张嘴喊些什么,可喉头的肌肉不受控地痉挛,手指无意识地抓进了身下的泥土中微微打着颤。 --他就那样愣在了那里。直到大街上一声绝望的叫喊。 “是蒙古人!蒙古人打南京城了!” 四更天了,李家一家没一个睡觉的,李老爷子李德福坐在宅子正厅,身边是正房白氏夫人。院中人头攒动挤满了李家的家丁丫鬟小厮 吓傻的李彬被巡夜的家丁发现带回了前宅,因着今晚蒙古人的突袭也没人去管李家三少爷为什么大半夜会在后院趴着。 李老爷子拄着拐杖,穿着内衣,披着条金线绣的鲤鱼袍子。他花白的头发没来得及束好,松松垮垮看起来越发老迈。 “爹,您别担心,汴京守军少说也有几万,应当不会很快被攻占。”李桦率先站出来安慰老父亲。 “哎,听说这次窝阔台派大将速不台亲自攻打汴京,这架势势必要把汴京纳入囊中啊,今夜偷袭是有备而来,看把三弟吓的。”李杭正站在弟弟身边,握着他冰凉发抖的手摩挲。李彬只是呆立着任由二哥玩弄自己的冰凉的手,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李杭趁别人不注意,贴着他耳朵低低问道“一股子胭脂水粉味,今夜又跑去哪里玩了?” “我……”李彬心虚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夫人白氏也注意到了小儿子的不寻常,关切地看着他“彬儿这是怎么了,大晚上穿这么少,脸也煞白,要不回房歇会儿吧。” 李彬被点了名才回过神来,趁着机会脱离了二哥的桎梏道,“好……娘亲,那我先回去了。”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脚步虚晃地回了自己的小院。 李杭早就听闻了风言风语,猜也知道弟弟又跑到了何处鬼混。不过眼下蒙军就快攻进了城内,李彬之事也只能暂且放到一边。他目送弟弟离去后才接着说道,“大哥话是这么说的,可我只怕撑不了太久。完颜守绪懦弱无能,就看守城的崔将军是否还能坚持,这一战要么你死我活,若撑不住的话多半是要同蒙古人议和罢。” 李德福长谈一口气,“你们俩说得都有道理,自蒙金崛起以来,我李家北上的商路就已难走许多,如今汴京不保,只怕日子会更加难过。哎……”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李桦与李杭兄弟俩相视默然。李家靠倒卖茶叶起家,从南方进的茶叶茶砖,运到漠北西域等边境贩卖给达官贵人或与回鹘商人换珍惜毛皮、宝石、香料、玻璃器皿运回中原。到了李德福的爷爷那辈更是达到家业鼎盛,南方几千顷的茶园,还有些私窑、织布作坊,交易货物的规模也扩大到了丝绸,瓷器,书籍等等。一直到现在,李家俨然成了汴京城的首富。可蒙古侵金以来,关卡严密,路上土匪流寇遍地,进了漠北地界蒙古人还要征高额的税,不但是李家,各地往北去的商家都感到压力空前。比如前两年李家若要发财,还得靠李桦带着一众人等铤而走险。 “老爷,不管是女真人还是蒙古人占着汴京城,我们家的买卖也是要照做的,只不过若真有买卖也做不成的那天,保命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一家人要想办法活着在一起。”白氏柔声安慰李德福和儿子们,老太太的话温和却又刺耳,听着便让人唏嘘。 半晌,李老爷子抬起头,“夫人说的是,当下要静观其变,不要自乱了阵脚,桦儿啊,你带着家中护卫商队的侍卫明天起把守家中安全,城外战事一有动静立刻向我报告。” “是的,父亲。”李桦点头领命。 “孩儿记得了。” “行了行了,我也累了,都散了回去睡吧。”李德福疲倦地站起来,拄着拐杖,几个丫鬟小厮搀扶着李德福和白氏回房去了。 院内的下人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也做鸟兽散。只剩下李家两位少爷静静地相对无言。 李彬神情恍惚地回了房,直到摸到了被窝才算暂时缓了神。窗外不时传来炮火与喊杀声响,令李彬这个十几岁少年也不禁跟着热血沸腾,恨不得立时披挂上阵与蒙古人大战三百回合。 也不知这般躺了多久,窗外的月亮都挪了位置。外头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李彬又倦又乏,把身子圈成虾子形,头颅整个埋进被子里,后脑勺冰冰凉隐隐作痛,好似遭受重击一般。李彬心道不好,头疼病又要犯,怕不是方才回来的路上吹风着了凉。 他与元泓的担心果然应验在了今夜,方才大哥二哥虽说都逞强劝慰父亲,可人人都清楚,金国人这半壁江山已是强弩之末,汴梁撑得过今天明天,也撑不了一年半载,沦陷是迟早的事。 大嫂临盆在即,肚子被自己未来的小侄儿撑得溜圆,平日下地吃饭都得丫鬟们搀扶。 二哥盼了这么久的春闱,终究是幻化成了泡影,不知他该多难过。 黑暗里,李彬伸手到枕头下摸索出那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闪烁着微弱又锐利的光芒。 元泓说这是他的“护身符”,但不知这“护身符”能否保佑李家度过此难关。” 李彬紧握着那块石头放在胸前方觉得舒心,逐渐安稳下来。 第二日起,李家便停了买卖,封锁宅门,李彬理所当然也被关在家中。学堂遣人送信来说是停课,李彬便没有理由出门了。 他百无聊赖地捧着本《大学》,却没认真读,只把书页翻得噼啪作响,城门方向隐隐传来擂鼓和喊杀声,偶尔还有如昨晚那样巨炮声响。 李彬到底还是个少年,从未见过什么是攻城什么是打仗,可现在宅子四处都有守卫把守,李彬只好摸到院子边,扒着墙头往城门那边看,奈何个子不够,脖子伸长成大鹅也只能看见空中飞射的石块箭矢。反倒因为过于专注被巡逻的守卫发现,然后被礼貌地“请”下了墙头 被那些玩意儿砸到了头估计是要够呛了吧……李彬想想不禁缩回了脖子。 下午时李杭回到家中,李福德早已坐不住了,把儿子叫进屋内问东问西,李彬也好奇极了,跟着跑进去大大方方地偷听。 李桦表情肃穆,眉头几乎皱成川字,频频摇头,李彬回房时只隐约记得“死伤惨重”“粮道被断”弹药不足”这些字眼。 李彬虽未打过仗,但却听过说书先生讲的金戈铁马,纸上谈兵也是懂得一些的,城外蒙古人有备而来势如破竹,城内守军苟延残喘弹尽粮绝,这已经不是输赢问题了,汴京的存亡就在旦夕之间。 伴着声声喊杀李彬想的却是冬枝柔软的胸脯,丰腴的大腿。自己今日不能去找她,算是失约了,昨夜才跟她说的今天会去陪她。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蓬勃萌发的时候,尝过女人的滋味后更是欲罢不能。所以李彬的手不自觉的摸进了裤裆。 李彬握着自己的东西抚摸摩擦着,拇指摩挲着前端,弓着身体,随着一声几乎砸塌城门的巨响射了一手**。他爽得两眼泛白,双腿直抖,抬头无神盯着天花板。 若是汴京城完了,那我也完了…… 浑浑噩噩过了十六日,每日里除了炮声就是鼓声喊杀声,李彬的耳朵脑子几乎麻木。 第十七日头上,李桦打探消息归来,只说了一句话:“汴梁完了。”说罢低头不语,李彬分明看到坚强的大哥眼里闪烁着水光。 李德福拄着的拐杖抖了起来,呆站片刻,又颓废坐下。“怎么讲?” “城内守军死光了,粮食也没了,崔将军决定议和投降……” 李桦顿了顿,嘴唇颤抖起来,“而且……而且,死伤人太多,再不控制恐怕城内将闹瘟疫,街……街上到处都是尸体。” 李德福再也忍耐不住,老泪纵横,一根拐杖狠狠戳地着地砖,仰天长啸道,“造孽啊……造孽……” 入夜,喊杀声似乎是没了,偌大的汴京犹如死城,静得可怕,狗都惫懒得叫。 李德福这次没有召集下人,只一家五口围坐在一起商讨下一步打算。 “爹,您带着娘和弟弟们逃吧,我把家里剩下东西拾掇拾掇就去找你们。” 李杭摇头反驳道,“逃是逃不掉了,汴梁城四周被蒙古军队围得水泄不通,已是一座孤城。” “那怎么办?难道要全家人在这等死?怕蒙古人进了城就要屠城,我们一个也跑不掉。” “也许……不会那么糟……崔将军今日已出城和速不台议和了,明天应当就有结果。” 李桦猛一拍桌子,“等!等!等!就知道等!等死吧!” 李德福看向大儿子脸色一沉,“桦儿……” “爹!”李桦见父亲面沉似水,只得无奈坐下。 “你弟弟说的对,现在横竖出不去,那就等吧,总有结果的。” 李彬两手托着腮帮,双目无神低声嘟囔道,“汴梁一失守,那金国就不剩多少地了吧?上头的皇帝、大臣就不着急吗?……” “我今日听说完颜守绪早就带着些大臣提前跑了。” “操……把我们无辜的百姓留在这……”脏话脱口而出,这还是李彬长这么大头一回气急了想要骂人。 “完颜氏也是有心无力,蒙古人隐忍多年,厚积薄发,此际势不可挡。金国朝野上下政事昏庸,大臣、王公都有各自的小算盘,崔将军也想守城,可他也是有心无力啊。”李杭拍了拍弟弟的小脑袋,耐心为他解释时事。 李彬托着腮帮思考二哥的话,突然想起那位崔将军的儿子,与他抢过妓女的崔彧来。 他爹若是开城投降,那个假惺惺的公子哥儿不知会怎样。 吃过了饭,李彬扒着院墙望向城门方向。他已听不到厮杀声,更听不到震天动地的炮鸣,也不见漫天飞舞的箭雨和那夜点亮夜空的火光。 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吧。 皇帝跑了,大臣也跑了,只剩下城里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他们又在为谁拼死厮杀呢? 一阵夜风迎面刮来,风中尽是火药味,血腥味,腐臭味。 李彬想象着二哥说的满地尸体,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说不定,一墙之隔的院外,便有瘟疫而死的百姓。 他蹲下来贴着墙角,抚摸表面覆的薄薄青苔。用手描绘着一个蜷缩在墙下的轮廓,贴身的红宝石紧挨着心脏,辐射出温润有力的能量传遍四肢大脑,他想将这温暖穿透过墙,可许久也没感受到墙另一面的回应。 蹲久了猛一站起身便觉得头昏脑涨,李彬摇摇晃晃地回房睡觉,最近他总是梦到他的生母——那位金发蓝眼的胡姬。他梦到母亲抱着他坐在骆驼上下面是无尽的黄沙,而他在母亲的怀里被大氅温暖裹住,免于风沙侵扰。 李彬自打记事起便生长在中原大地上,只在去年才跟着大哥北上见识了大漠和草原风光,实在无法想到怎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难不成这是娘亲托梦告诉他,当年他们母子南逃的情形?想到了西域,李彬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黑大个儿”,也不知他过得如何,以他的身手会不会也在城外的蒙军军营中? 多想无益,李彬拉好了锦缎被褥,期盼着今夜别再做梦,睡个好觉。 汴梁城中李彬做着被蒙古人追打的惨痛噩梦,可百里外的平阳都督府,快到子时还是灯火通明,从上到下都盯着那位拔都王子,没一个敢稍有松懈。 拔都靠坐在府中的太师椅上,闭着眼睛好似在休息,但那双紧蹙在一起的浓眉却提示了此人万分的紧张与焦虑。 他今日并未着便服,穿了条绛紫色绸缎长袍上锈金丝盘扣,颈上挂了条一百零八颗珊瑚珠串成的链子。十个指头上套了足有七八颗扳指、戒指,有金的、有银的,亦有光华夺目的玛瑙翡翠。 尤其是那块被盘得圆润的翡翠扳指,被套在他粗糙的拇指上。拔都烦躁地用扳指敲击手边檀香木的茶几,发出“咔哒咔哒”的恼人声响。 茶几上那银质的茶碗早已凉透,都瓦刚到门口,便看到自家小主子又懒又烦的模样。他挥手叫来侍女,为拔都再添些热茶。 侍女答应着刚要去提热水壶,都瓦又将她拦下来,“去后厨拿来盐巴和奶,可别再给王子喝你们这苦溜溜的茶叶了,他不喜欢。” “诶,诶……好嘞。” 侍女小心翼翼地端着茶盘去往后厨,都瓦轻咳一声敲了敲门。 “谁?”拔都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都瓦?” 他几乎是从太师椅上跳起来,“这都是七天了,汴梁如何?可有消息了?” 都瓦慢条斯理地跪在地上行了个礼,“图鲁大哥派了信使回来,他已到达速不台营中。汴梁守军寡不敌众,决定献城投降。” “好!”拔都拍手叫了声好,将凉透的茶碗端起来咕嘟咕嘟干了下去,也不管脏不脏,用那身金贵的袍子抹了抹嘴,“叫他把人盯紧,若有差错我拿他是问!” ※※※※※※※※※※※※※※※※※※※※ 因为一些hx的原因,没有写太多蒙古军南下和冲突的东西,这几章剧情过度,可以一眼带过。 第17章 李彬补眠睡得正香,被大哥粗暴地摇醒,“醒醒,彬儿,爹叫我们去前厅议事。” “嗯……”李彬睡眼惺忪,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大哥抱着到了前厅。一路被颠簸得总算是醒了,李彬安静站在了二哥身边。 “今日崔将军叫了城内剩余的大臣和我们一些商户。”李德福停了一下看看几个儿子,继续说道,“除了给蒙古人钱粮马匹……我们被叫去的各家还要送质子给蒙古人。” “什么?!” “质子?!” 李彬也是一脸惊讶,万没想到蒙古人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抬脸一看母亲早已泣不成声。 “我们不降!这太离谱了!不投降!”李桦已是气红了眼,一副要出城跟速不台拼命的架势。 李杭一把拉住他,“大哥,不投降就是死。让他们满意退兵……至少……至少我们还有命逃,而且,城外蒙古军队也因瘟疫死了不少。” “既然死了那么多那就打啊!为什么还要议和!” “大哥……我们没有兵了啊。”李杭的声音已是有了颤音,“连皇帝都放弃这里了……满朝文武,那些没来得及逃命的妃子宫女王子公主们,也都被一同俘虏了去,又不只我们一家……” 李桦停下了冲出去的脚步,仰着脖子,重重地闭上眼睛,无言绝望。 “杭儿说得对……”李德福声音沉稳得可怕,带着些冰冷不近人情的意味,“所以这次是商量一下派谁去做质子。” 李家三个少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良久,李杭站起来默默开了口,“我去吧……家中大哥要帮着打理生意,弟弟还小不能让他去受苦,所以我去吧。” 李桦一把把弟弟按回座位上,“不行!我是长子听我的,草原苦寒,我身体好还是我去吧。二弟是读书人,体格太弱了,留在家里侍奉父亲与母亲吧。” 李彬看着争执的哥哥们,突然想起来母亲病重时向他吐露的身世。他当时惊讶万分,还想追问下去,母亲却陷入了昏迷,之后再也没有醒来。 他曾以为那是母亲病重时说的胡话。可后来细品,正房白氏夫人对自己疼爱却又疏离的态度;父亲李德福谈及他头疼病时的欲言又止;以及自己,棕色微卷的头发,过分白皙的皮肤和一双天蓝色眼镜的异族长相。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想到这,李彬突然燃起了一腔孤勇。 “哥哥们,别争了,还是我去吧。”李彬站起身来,纤瘦的身板挺得笔直,波光流转的碧色瞳孔透漏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不行!”白氏已是哭干了眼泪,眼圈通红,“我答应了你娘,绝对不让你受委屈!” 李彬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震得膝盖生疼,“求您了,让我去吧……”说罢重重磕了一个头。 李桦和李杭赶紧把弟弟拉起来,扶他坐好。李彬抬头用天蓝色的眼睛流转目光看着生活了十几年的一家人,“我不是逞能……大哥在家能照顾生意,二哥中了举,只有我,什么都给家里做不了。” “说什么都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白氏反驳道。 “母亲,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您怕我觉得这个家怠慢了我,怕我在外受委屈,可我不觉得此行一定会被人欺负,况且……即使我死在了外面,也死得其所,断不能拖累我们一家。” 李彬一番话说得全家人哑口无言,李德福思考良久,只得暂时作罢,过后再议。 他前脚刚回房,李德福就拄着拐杖跟了进来,挥退了伺候的下人,关上房门。 李彬给父亲倒了杯热茶,坐在父亲对面。 “爹……” “彬儿……你刚才,是当真那样想的?” “是的爹,我说的都是掏心窝的实话,我觉得我去做质子,家里的损失会最小。 “这……这太辛苦了……我不能对不起你死去的生母。”李德福眼角有些泛潮。 李彬本不想讲出真实的想法,但不说出来似乎又无法说服李德福夫妇。 “爹,您同我说实话,这事压在我心中好多年,今日定要与您说个明白!”李彬皱紧眉头,藏在桌子下的手握成了拳头,“我……是您亲生的吗?” “这……这!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李德福警惕地放下茶杯,打量着眼前愈发陌生的小儿子。 “我娘临死前同我说的,你们……夫人和哥哥们还有父亲您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李德福先还惊讶,而后竟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暗自摩挲起拇指上套着的翡翠扳指,“你娘都跟你说了?” “嗯……娘临走前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您在边关救下我们母子的事。” 李德福浑浊的老眼闪烁出点点水光,布满褐斑粗糙似树皮的手颤抖着握住了李彬纤细的腕子。 “对不起……我们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我与你母亲、哥哥们,都希望你忘掉从前一切,彻底过上新的生活。” 李彬抓着父亲的手,目光灼灼,“您能瞒我一时,却瞒不了我一世。” “我当然知道。”李德福强作欢颜,李彬看着李德福的眼睛,分明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落寞和悲伤,深深刺痛了李彬那颗敏感的心。 “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白费了你们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李彬扑通跪在了李德福脚下,李德福要拉他站起来,李彬却固执地不肯起身。 “彬儿,你别这样。当年既然决定救你们回家,我们便做好了照顾你一生的觉悟。” 李彬拼命地摇头,“不不不,我若不知道实情便也罢了,可我既然知道了……我就得……”他紧要牙关不让自己的哭腔显露出来。“爹,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明日便让我北上为质吧,算是我报答您和娘还有哥哥的了。求求您了!”李彬说着说着就无法遏制泪水,放声痛哭。他攀着李德福的膝盖,拽着他的衣襟苦苦祈求。 “孩子啊……”李德福心乱如麻,一时想骂李彬冲动,一时又可怜少年命苦。千言万语都化作无声的泪水,他搂过儿子的背,父子俩哭成一团。 待到次日天明,李桦给弟弟备了几匹耐跑的好马,他知道弟弟喜欢素净,几匹大马都是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 李杭带着几个小厮给弟弟打点行囊,北方寒冷,李杭多塞了几件冬衣,又怕弟弟一路上忍饥挨饿又嘱咐下人多去弄点干粮。 李德福拉着白氏的手轻拍抚慰,拄着拐杖的手时不时就要抖几下。他昨夜劝慰结发妻子一夜,老夫妻俩一夜没有合眼。白氏哭得眼睛红肿了一圈,眼白充满了血丝,眼底青黑一片。 家里人哭的哭干活的干活,反倒是李彬自己无事可做,讪讪地站在廊下左转一圈右转一圈。 李彬脑子一片空白,他并不知道此行一去是福是祸,也无法猜出来一路上会发生些什么,就像条濒死的鱼,躺在砧板上等着被蒙古人料理。他心里还有些隐隐的希望——南边的宋国派来大军,杀得蒙古人丢盔弃甲滚回草原去,这样汴京保住了,自己也不用离开爹娘。 可藏在心里最深最压抑的角落,却又有些隐秘的渴望,他想北上去看看,想去找寻梦中母亲带自己走过的那片黄沙。 里衣下贴着细白皮肤的红宝石,似乎是感应到了主人压抑在心脏深渊的好奇渴望,散出更多的热量紧紧贴着李彬的心口。 临行前,李彬站在自己的院中,希望在出发之前,完完整整装进一切关于“家”的记忆。 夏日曾与元泓一同玩闹纳凉的大榕树,如今枝干光秃,张牙舞爪比起城外的蒙军更加狰狞。 “彬儿,东西收拾好了吗?”李杭到后院催促,见弟弟仍旧站在枯枝下发呆,忙提醒道,“别误了时辰……” 李彬闻声回过头去,“二哥,你说这榕树还能长出叶子吗?” 李杭一愣,不知为何李彬此时提出这个问题,但还是耐心解释道,“四季轮回,冬去春来,每棵树都是这般,因为有根在,所以年年岁岁发芽、开花、结果……” “树根吗……”李彬垂下了头,不禁联想到了自己,“树都落叶归根,可我以后会如何呢……?” 李杭闻言上前一步搂住了李彬,“这里……我、父亲、母亲、大哥,这个家,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归宿……” 李彬眼含泪水点点头,与二哥抱在了一起。 李彬在家关了半个多月,今天是第一次出门,他婉拒了李德福和白氏送行,只让二哥陪着自己上马出城。 这日三月十九,没出太阳,李彬头顶是沉闷发灰的天空,脚下是一片死气的汴京城。李杭怕弟弟染上疫病,取来毛巾将两人的口鼻包得严严实实。 城门处,来不及运走的尸体堆积成山,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没了头,有的叫火炮炸得面目全非。一具具摞在一起,散发出熏天的臭味。在没人注意的腐烂的伤口边缘落满了蛆虫。 尸体堆中有金兵的尸体、有蒙军的尸体,亦有粗布草鞋的平民百姓。 李彬匆匆一瞥就闭上了眼。 两人下了马,李杭将弟弟搂在了怀中,捂住李彬的眼睛,“乖彬儿,别看……别睁眼……” 李彬知道二哥在保护自己,可他分明感到那双常年握笔长了层薄茧的手抖得比自己还要厉害。 李杭的手心蓦地一湿,知是弟弟落了泪。忙用手指将那湿痕擦去。 “好弟弟,在外可莫要总哭,叫人看了笑话你。” “呜呜呜……”闻言,李彬却越哭越厉害。 李杭鼻子一酸,差点也流出了眼泪,他强忍泪水哽咽道,“到了哈拉和林记得给家里写信……缺钱,缺穿的就写信管家里要……” “是……二哥。” “大哥偷偷给你藏了匕首,你可揣好了防身用。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待不下去,你也写信给家里,爹说了砸锅卖铁变卖祖产也会把你赎回来。” 李彬刚才还只是低声啜泣,闻听此言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二哥放声大哭。 “哥……哥我不想走了……哥,我们回去吧……”李彬仿佛被什么附体了似的边哭边锤李杭的后背。 “弟弟……”李杭无声地流着泪,紧紧抱着李彬瘦削的身板。 “可是……可是不行啊……我必须得去……呜呜呜……” 李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得满脸通红直打嗝,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他的哭声感染力太强,引得本没眼泪的人也经受不住跟着大哭起来。 李杭轻抚弟弟的后背帮他顺气,待他平静下来就静静抱着他,李彬趴在哥哥怀里一抽一抽的,时不时地吸着鼻涕。 刚到午时,城外驻扎的蒙军便派出了一小队人马将这百十来号人质押走。李彬紧握着哥哥的手不放,最终被几个蒙古士兵掰开,牵着李彬骑着的白马强行拉走。 李彬回头看去,只见哥哥的身影越来越小顿时慌了神,也不管会不会被打骂,高声朝那身影喊到。 “哥——我会想你们的——!你们等我回来——!” “乖彬儿——别忘了给家里写信——” 泪水再次充盈了眼眶,李彬奋力朝那几乎看不到的身影挥手,直到一个蒙古兵一拳将他打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李彬揉了揉脑袋,忍着疼擦擦眼泪,面前突然多了一块帕子。 “嗯?”李彬纳闷,一抬头。 面前那人头顶玉冠,身着锦缎公子袍,一双桃花眼正三分怜悯七分关切地看着他。 “崔……崔彧?” “原来你不只是个美人儿,还是个哭包。”崔彧笑了笑,见他不接帕子,便抬手轻轻为他拭去泪痕。 “我才不是哭包!不用你假装好心眼!” “哎,哭出来也好。喜怒哀乐皆是人之常情,只不过在外头可莫要人看了去,多丢人呐。” 李彬吸了吸鼻子,撇嘴道,“你还说我,既然你到了这,不也是被家里送出来的吗?你爹不要你了?” “在哪不是混日子?我腻了这汴梁城的生活,所以自作主张替我爹分忧。”这话有真有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李彬嗤笑一声,他信崔彧是个混日子的主儿,可不信这人有主动请缨的担当。 当日下午他们一行人被押到主帅大帐,李彬也不敢抬头,只能翻着眼睛混在人群里打量蒙军军营里的人。 站在两旁的应当是些千户长、副将什么的,李彬仔细打量他们的眉眼见有些是蒙古人,有些是回鹘人,还有些女真人,甚至还有一两个汉人。 大帐中央坐一主帅,肩宽背厚膀大腰圆,除了强壮剽悍李彬几乎找不到词形容他,看年纪应该有四十了。 这就是速不台了吧,蒙古人里的一员勇将。当年他随成吉思汗南征北战扩展蒙古疆土时就已名扬四海,李彬偷瞄着他莫名兴奋,颇觉得不虚此行。 速不台身边还有另一位将军,李彬起先还没注意到他,待他仔细观瞧,那员猛将披盔戴甲,魁梧雄壮,一张土黄色的面皮不苟言笑,不大不小的双眼透出猎鹰一般的精光。 这张脸李彬做梦都不会忘记。 图……图鲁?! 李彬的头顶冒出一百个问号来,图鲁怎么会在这?若是图鲁在这里,难不成那个人也在?! 站在前头的图鲁,操着李彬熟悉的那股子蹩脚汉语,跟面前的这帮俘虏们交代事宜。李彬心中有事,图鲁的话左耳进右耳冒,最后也只是知晓自己一行人暂时死不了。 交代罢,图鲁垂下眼,在这一众少年之中扫视。李彬正好也在偷眼看他,见他看到了自己忙把头垂得更低,图鲁却像不认识他一般,连眼神都无波动。 李彬暗暗松口气,心道这人大抵是已经忘了自己。 兴奋中又隐隐有些失望,可李彬又仔细一想,来之前他已做好了伸头一刀的准备,现在看来自己和这些人暂时还有一条命在,悬着的心才落下。 ※※※※※※※※※※※※※※※※※※※※ 改稿的时候突然感觉拔都和图鲁就像马达加斯加的企鹅里面那个朱利安国王和大毛。(x) 无聊到去玩手游,意外地发现很好玩哈哈哈哈。沉迷宫斗,无心改稿。 第18章 速不台和图鲁倒是没骗他们,确实没亏待这些人质。没有囚车、没有枷锁镣铐,少年们相对地都有人身自由。 当晚李彬一行人在军营里吃了第一顿晚饭。饭菜也还凑合,来之前李彬已经做好了吃窝头咸菜的准备了,没想到他们的吃食同普通的兵士一样,并没有苛待。 李彬跟着大哥走了趟西域改掉了挑嘴的毛病,那时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因此现在对吃食无甚讲究,只要不是特别难吃令人难以下咽就行。可同行的许多公子哥可就不行了,军营里的粗米糙面大锅饭让他们叫苦不迭。 吃饭的时候李彬偷眼看身旁的崔彧,只见这位公子哥眉头紧皱,勉勉强强吃了一碗饭,不由得暗自好笑。 蒙古军营里没有太多的帐篷给他们住,夜里睡觉只得几个人挤一个帐篷,李彬和其他的少年并不熟络,只认识个崔彧。曾经的冤家对头,如今到了逆境也不得不联手,两人手疾眼快抢了个看起来最好最大的一顶。 正收拾东西准备休息,两个看守着他们的金人士兵推进来一个年轻人,说是没得帐篷了,也没人愿意跟他挤一起,见李彬这人少就送了过来。 李彬和崔彧对视一眼也不敢拒绝,把他让了进来。待来人坐稳,李彬借着烛光打量他,这人长得瘦弱,人群里也不显眼,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对杏眼,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尤其是一笑,露出一对小小的虎牙。李彬这才想起来,这小子是前街江南大米商梁百万家的儿子,听说他小时生了场大病把嗓子病坏了,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梁小宸,梁百万的儿子。”李彬低声跟崔彧说。 “哦?看着不像个男的?”崔彧见这小子好欺负就调笑了几句,假意要去扒他裤子。 “啊……啊啊!”梁小宸吓得直往后躲,说不出话的嗓子只发出些嘶哑的单音节。 “你干什么呢!”李彬见不得这无赖又去欺负单纯的少年,老母鸡似的将梁小宸护在身后。 “开个玩笑而已,瞧把他怕的。” “没人愿意跟你开玩笑!”白氏是江南人士,李彬从小没少跟着正房母亲学说吴语,一边将脏兮兮的被子抖落开,一边操着吴语将姓崔的祖宗八辈骂了一通。 崔彧听不太懂,但也知道那绝不是好话。他心悦李彬,事事都愿让着他,权当没听见,双手枕着后脑勺,悠哉地一躺,等着李彬铺被子。 李彬铺好被子,又递了个铺盖卷给梁小宸,那被子不知多少不洗澡的蛮子睡过,发出酸臭酸臭的味道,呛得三人捂着鼻子直皱眉。 李彬掐着鼻子说,“且忍忍吧,往前走有镇子了再去买新的。” 其他两人也没办法,脏兮兮的被子没法直接沾着皮肤,三人只好和衣而卧。 梁小宸被崔彧的扒裤子吓到了,自觉滚到了一边离崔彧远远的,他睡得极快,不大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李彬和崔彧挨着躺下,崔彧是世家公子,在家里虽不得宠但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不曾睡过地上更不曾盖着酸臭的被子,眼睛闭了小半个时辰也毫无睡意。李彬则是认床,在铺盖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 崔彧折腾一天,饭也没吃好,又烦又累,一把将李彬按住,“你歇会儿吧……” “不行,我睡不着。”李彬被强行按在枕头上委屈极了。 “睡不着的话那说说话?” “听你的,只要你别按着我。” 崔彧听话地松了手,“你睡不着想女人啊?难不成是上次那个窑姐?” “滚吧,谁想她了。”李彬在黑暗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崔彧看着他促狭一笑,“别骗我了,我可全都知道,你半夜里有事没事就去找她。” 李彬惊得差点坐起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天晚上看你从芳春院后门……唔……” 李彬赶紧过去捂住了他的嘴,“小点声,别让人听到了……” 崔彧故意使坏,吸溜一口伸出舌头舔了口李彬白嫩的掌心。 “变态啊你?!你他妈果然是个衣冠禽兽!”李彬被这一舔汗毛直竖,一激灵赶紧松了手。 “我跟你说啊,”崔彧收了笑容突然一脸正经,“你想她也没用,我们说不定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我当然知道……”一想到这李彬就心口发闷,转过去背对崔彧。 “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比起想女人你还是多小心点自己吧。” “怎么说?” “你还不知道吧,那帮蛮子可不只上女人,像你这样又白又嫩,屁股还挺翘的男人……”崔彧边说着一只手撩开李彬的袍子,隔着裤线摸他浑圆臀丘间密致的凹陷。 李彬回身一把按住那咸猪手,“我看防蛮子之前我得先防你,人家都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我哪是那种人啊……”崔彧停了手,上面可没闲着,薄唇轻吻李彬的耳尖。 “你他妈……”李彬一年的脏话都祭了崔彧身上,他抬起腿朝后蹬,一脚踢在他小腿上,身后传来崔彧一声吃痛的闷哼。 李彬掀开被子坐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捂着腿疼得咬牙切齿的崔彧,“你是不是喜欢男人啊?” “唔……我……我男女通吃啊。” “你他妈果然是禽兽!” “真的,要不要跟我试试?我告诉你男人是怎么上男人的。”说罢爬到李彬的身边,两手圈着李彬的腰,头枕在李彬的大腿上。 “我拒绝,这军营全是人,让别人听了去我还活不活了?” 崔彧眼睛一亮,“那我们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野合也爽快!” 李彬左手揪着崔彧左脸颊,右手揪着右边,两手同时用力一扯—— “唔呜呜……疼……” 崔彧被他抓得脸蛋子上十个鲜红的指印,再不敢言语调戏,独自背过身闭上了眼。 李彬见他再不理自己,也理了理硌头的枕头,将脑袋面向黑暗处。 夜深人静,梁小宸与崔彧睡得正香,唯独李彬自个儿双眼瞪得溜圆,望着尖尖的帐顶发呆。 帐外突然刮起了风,还有沙沙的雨滴声响打在薄薄的帐篷上。 李彬听着那凄厉的风声和沙沙作响的帷帐布,莫名地觉得小腹绷紧,两条腿肚子打起了颤。 什么声音…… 李彬强迫自己闭上眼好好睡觉,可眼前越黑,听力就越清晰。那声音鬼哭狼嚎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满脑子都是今日在城门处看到的成山的尸体堆。 “啊——!” 李彬一激灵就从地上坐了起来。崔彧睡得正香,也被他这一嗓子嚎了起来。 “怎么了?鞑子要来杀我们?”崔彧一边往起爬一边将外袍披在身上,他还纳闷为何杀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低头一瞧,李彬正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起,满脸都是水光。 “你怎么了?”崔彧还以为他做了噩梦,蹲**与他坐在一起。 “我……我怕……外面有鬼……” “鬼?”崔彧不知说什么好,挑了挑眉,“这是军营,全是男人。阳气这么重,哪来的鬼?” “是英灵啊!!那些战死的人!!他们来索命了!!!!”李彬不管不顾,抱着崔彧的肩膀就开始哭,“我怕……” 崔彧只觉得自己像在带小孩子一般,一边拍着背一边柔声安慰,“说你是个哭包,你还真是,即便来了鬼,这么多人呢,就算是鬼也吓破了胆,你又怕什么呢?” “我……”李彬一时魔障了,听崔彧的话后才回过味来。这一下吓得他出了尿,小腹又酸又胀。“我想小解,你陪我一起吧?” 那对湛蓝的眼珠水汪汪的惹人怜爱,崔彧长叹一声,“行,你说怎样就怎样。” 两人披着衣服,崔彧担心他看不到路,手执烛台陪他一起。 外头值夜巡逻的士兵见突然下雨都躲懒回去睡觉了。帐外风声大作,天边不时响起滚滚雷鸣,冰冰凉的雨水珠子似的打在两人的衣料上。 李彬裹紧了袍子,冷得上牙打下牙,“冷……” “这么晚了,也没人瞧见,要不你就就地解决吧,放心我不看你。”说罢崔彧伸手遮住了眼睛。 “我不!”李彬摇头赛拨浪鼓,“我可不想闻着尿骚味睡觉!” “那你就快解完!尿完回去睡觉!”崔彧放下手护住微小的火苗,免得被雨水打灭。 两人借着星点的火光向茅房摸去。李彬就像只机警的兔子,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他吓得够呛。 “我怎么感觉……茅厕那个方向有声音呢……”李彬回过头去哭丧着脸向崔彧求援,“真的…..不信你听……” 崔彧停下脚步,聚精凝神侧耳倾听。 “呜——呜——” “好像真的有声音。” 那动静好似什么东西的悲鸣,应和着漆黑的四周和呼啸的风声,听着便叫人毛骨悚然。 “我们……不去尿了吧……”李彬宁愿尿裤子里,也不愿被鬼抓走。 “没事!”崔彧定定神,他不信这世上当真有鬼,“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块进去。” “嗯!”有崔彧在身边李彬感到安心不少,他突然想起临行前大哥偷偷藏在他靴筒里的匕首。他拔出匕首,一手拿着明晃晃的刀子,一手挽着崔彧。 越向前走那呜咽声音越大,李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崔彧也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头。 终于到了茅房门口,腐臭的木门虚掩着。两人对视一眼,一同伸手推开了木门。 “吱嘎——” 木门应声开启,微弱的烛光投**去,一黑影像是被他两人吓到了,急急忙忙动作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那黑影恁大的块头,在黑暗中摩挲动作,吓得李彬头皮发麻。压抑了一晚上的恐惧终于在此刻爆发。李彬抄起匕首,对着黑影就是一通乱划。 “有鬼啊——!!!” 黑影还来不及看清来人,就感到一阵凛凛刀风。 “李彬——”借着烛火观瞧,那黑影身形分明是个人,崔彧忙叫李彬停手。可李彬早就吓得疯疯癫癫,一副与鬼殊死搏斗的架势。 “呜…….”茅厕太过狭窄,黑影叫李彬打得措手不及,闷哼一声后退了一步。 那一下子清清楚楚是肉的质感,李彬似被惊雷劈中终于转为清醒。 “人……好像是人……”李彬喘着粗气,抖着手,呛啷啷——匕首掉进了粪池。 “是人,我去看看。”崔彧拍了拍李彬激烈起伏的后背,见他总算冷静下来,稍稍放心。提着烛台向那黑影走去。 烛光一闪,现出个魁梧身影。 正是速不台。 他面色铁青,左眉左眼处,叫李彬用匕首竖着划出道足有三寸长的口子,鲜红的血顺着脸颊下巴流到了衣领上,若是他躲慢分毫,李彬这一刀足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崔彧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耳朵里一阵轰鸣。“速……速不台将军?” 李彬也将那人脸庞看得清清楚楚,两眼一翻,扑通一声晕倒在粪池边上。 ※※※※※※※※※※※※※※※※※※※※ 饮食结构不合理,易导致便秘和其他消化系统疾病。草原民族的饮茶习惯,和身体健康有很大关系。 第19章 哗啦—— 一桶凉水将李彬泼醒,他睁开眼睛,稍稍愣神。自己被五花大绑捆在中军大帐中,四下灯火通明,凶神恶煞似的将军们围坐一起,将他扔在了正中央。 李彬双脚动弹不得,像条毛毛虫蠕动着抬起身子,他转头一瞧,崔彧也被捆得结结实实跪在自己旁边。 “还不跪下!” 一旁出来个兵丁,手拎一条军棍,照着李彬的小腿就是狠狠的一下子。 “啧……”李彬疼得直呲牙,双腿一软就撅着腚趴跪在了地上。 来了几个军医,正在给速不台面颊上的伤口包扎,旁边站出来个副将模样的人物指着李彬的鼻子用汉语厉声问道,“谁派你们来行刺将军的?” 李彬有点慌神,长这么大他可还没上过公堂,更别说跪在这面对着一群恶魔似的鞑子。 “我我我我我…….我没有!我只是去茅房解手……” “去解手还要带刀子?” 李彬欲哭无泪,声音打着颤,语无伦次为自己辩解,“鬼……我以为茅房闹鬼……不知道是速不台将军……” 帐中众将面面相觑,不知这少年在说什么。有几个听得懂汉语的面色古怪,明明想笑,却还得绷着一张脸。 崔彧到底是见过些大场面的,他虽然额角也冒了汗,但头脑清晰,帮着李彬一字一句解释道,“我们俩半夜去解手,闻听茅房里有动静。我这朋友天生胆小,怕鬼怕神,以为茅厕里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遂拿着匕首防身用,并不知道速不台将军就在里头,纯属误伤。” “误伤?!我看你们这是有预谋的行刺!” “大人!”崔彧强压着火,心道这些人根本讲不通道理,“即便有人要来行刺将军,那也得找个身手矫健能全身而退的吧,会特意叫我们俩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前来行刺吗?” “这,这……”副将被伶牙俐齿的崔彧说得哑口无言,他满面焦躁,却又不知如何辩驳,一张饼子脸急成了猪肝色。 “反正,反正伤了将军可是大罪,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小子都留不得!” 这边李彬见崔彧如此冷静,也不禁渐渐平复了心情。自己闯下的祸,今日难逃一死,倒不如临死前再挣扎一番,说不定便能起死复生呢?。他猛然想到一人,偷眼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图鲁就坐在人群之中。李彬深吸一口气,计生心头。 图鲁翘着二郎腿,一手小指正在掏耳朵。他坐着半天可算是听明白了今晚发生了什么。速不台半夜在茅房拉屎,这两个小子误以为鬼魂作祟,防卫失当以至伤了他。啧,一出让人哭笑不得的闹剧。图鲁犯了难,这种事他可怎么向拔都王子禀报? 他正想得出神,就见李彬蠕动着爬到了他的脚下,一张惨白小脸搁到了他的腿上,好不可怜地用蒙古话哀求道,“图鲁将军,您还记得我吗……前两年我们在西域见过啊!您还救了我一命,到现在我们一家都当您是我们家的活菩萨!为您立了生祠牌位,每日三叩首晨昏一炷香。我这条小命可是您给我的!可现在他们就因为我失手伤了将军就要夺走您赐予我的新命,这事您不管管吗!!” “……” 图鲁看他朝自己过来就知道准没好事,这小子在西域时就不是个老老实实的主儿。而后一听到什么“生祠”“牌位”,差点一脚把李彬踹出去。 “图鲁将军!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求您救救我吧!!”说着李彬“梆梆梆”以头点地,磕头似小鸡啄米。 坐在图鲁身边的几个人一见这架势,纷纷搬凳子坐得更远。 李彬光洁的额头磕了没几下便出了血,这副惨样图鲁见了也心疼起来。况且若李彬出了什么闪失,拔都王子也饶不了他。 想毕,图鲁薅着李彬的衣领让他直起身子,伸出手将李彬的下巴托起,“行了,你也别磕头了。”他站起身,对着方才说话的副将回道,“这两个少年态度诚恳,确实不像撒谎,况且速不台将军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我看不必不依不饶要人性命了吧?打几棍子叫他俩长点教训也就得了。” “图鲁!你这是徇私!你与这小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我看这事说不得就与你有关!” “……”图鲁气得险些就要抽刀与他干架,“阿勒乞失帖!你少血口喷人!说这话是要拿证据的!” “你没事不在拔都王子身边,跑到这来就是证据!” “放你妈的屁!” 大帐之中乌烟瘴气吵作一团,李彬无辜又纳闷地眨眨眼睛,他是不是做了啥不得了的事?一边的崔彧忙向他使眼色叫他静观其变,莫要轻举妄动。 这边厢军医为速不台包扎完毕,只见这一只眼包着纱布的独眼将军猛地一拍桌子,将书案上的文书奏折震落一地。 吵闹的众将闻听声音各个再不敢言语,回到各自的位子坐好。李彬的心也是一揪,趴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等待这位主将的发落。 “这么点事,叫你们吵得跟打仗似的热闹!”速不台浑厚的声音朝着下头的众人骂道。 “阿勒乞失帖,图鲁是拔都王子特意派来助我的,你莫要猜忌他。” 方才还神气凛凛的副将,顿时蔫了下去,好似霜打茄子一般。 速不台又转向图鲁问道,“你认识这小子?” “我们确实在伊州有过一面之缘。” “你救过他?” 图鲁土黄色的面庞,莫名地一红,“举手之劳,他病得厉害。看见他,我便想起了我弟弟幼时的样子,就动了恻隐之心为他找了大夫。” 速不台心下了然点了点头,“他俩确实并非行刺,这小子一边叫着‘鬼’,一通乱砍,不但他受了惊吓,就连我也吓了一跳。” 帐中众人唰——地目光齐齐看向李彬,之后便是哄堂大笑。 扑克脸图鲁也险些没绷住,嘴角动了动。 李彬落了一通嘲笑,又羞又窘,低头耷拉脑恨不得将头埋在地里。 笑够了,速不台正色道,“不过,军营之中目无军纪,夜半三更到处乱跑却是实打实的罪状。下去领二十军棍吧!” “……”得,李彬心想,千逃万逃还是免不了一顿揍。 可怜李彬崔彧两个难兄难弟,进了军营第一天就吃了足足的二十棍子,屁股肿得老高,马也骑不得,跟在马屁股后面跑了好几天。 一连跟随大军行进十多日,李彬有些撑不住了。先是屁股骑不了马步行了好多天,待他终于能骑马时,正好受伤的屁股刚长出嫩肉,屁股叫马鞍磨得生疼,连带着大腿内测的嫩肉也磨得通红,下了马走路不敢并腿,每天睡觉也岔着腿睡。 几万人的军队根本没人注意他奇怪的脚步,只当他不小心摔了腿扭了脚,可崔彧每日与他同吃同住用鼻子想也知道这个小黄毛腿上出了什么毛病。 晚上待梁小宸睡下,崔彧摸黑点上蜡烛,也不跟他解释,上手就去扒他裤子,李彬吓了一跳险些叫唤出来,拽紧裤腰带不松手。崔彧怕他俩一折腾把梁小宸折腾醒只得抓着他的手跟李彬说,“你别怕,我什么都不做,我知道你腿上有伤,我帮你上个药。” “当真?”李彬斜眼盯着他,一脸你当我傻啊把老子当凯子泡的表情。 “真的,今天管姜思源要的,他带了不少药,连助兴的都有。”崔彧拿出个小瓷瓶在李彬年前献宝似的晃晃。 “那……行吧……” “哥哥帮你!”崔彧笑得一脸淫荡,见李彬松了口就又去扒他裤子。 “老子自己来!”李彬拍掉那只不怀好意的爪子,背过身去,慢腾腾褪下了裤子,“这样行不……” “不行,你伤得重,得全脱了彻底上药。” 李彬也不知晚上吃坏了什么竟信了这老流氓的说辞,乖乖又脱掉了亵裤,露出白嫩浑圆的屁股来。 黑暗里的崔彧默默咽了咽口水…… “你转过来……我给你上药……” “啊?这么麻烦?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李彬心想这小子果然没安好心。 (完整剧情见评论) 李彬不等他说话,一记上勾拳直直怼到崔彧的眼眶上。 “对不起……彬哥儿……我……”崔彧还想解释,睡在一旁的梁小宸却磨起了牙翻个身,崔彧只得闭嘴,歉意地拿了毛巾来给李彬擦脸。 李彬气急了又无处发泄,身子一转背对着崔彧钻进了被窝,也不管自己光着腚和一脸的**。 崔彧又取了水囊来想喂他漱口,可李彬眼睛都懒怠睁开,闭上眼睛默默淌着眼泪,湿了半个枕头。 崔彧从前和别人上床,都是人家抢着伺候他,即便是打骂也是笑脸相迎,何时吃过这样的瘪。只得手足无措地坐在他身边,等着李彬消气。 等了足有盏茶的功夫也不见李彬动静,崔彧等不及了,便要伸手去推他,凑近了才听到李彬匀净的呼吸声,竟是已经睡着了。 崔彧叹口气,趁着李彬睡熟,帮他擦了脸,又在腿上上了药,末了帮他穿好裤子盖上被。这几天实在疲倦,晚上又折腾这么一出,不由得眼皮发沉,须臾间便趴在枕头上睡去。 ※※※※※※※※※※※※※※※※※※※※ 咬rou,请诸位放心,彬哥儿的小菊fa是要留给拔哥的 第20章 自打那日起,李彬再也没理过崔彧,崔彧先还笑脸迎上殷勤地为李彬鞍前马后只盼他赶快消气。李彬确是铁了心的不想理他,他就知道,姓崔的外表人模狗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自己今日给了他好脸,明日说不得便要被他骑到身上去。 因此一看到崔彧来找自己,李彬便用眼神淡淡扫他一眼,扭头就走,去做自己的事。 崔彧起初还颇有耐心,过了几日心中也是闷了一口恶气,心道自己什么样的没玩过,让你爽翻了你倒来记恨我? 一路上形影不离像双筷子似的两人便分开来。崔彧长得一表人才,一双桃花眼光看外表足以迷得人五迷三道。他读书不少,眼界开阔,对时局乃至各地风物都颇有见地,话匣子一开侃侃而谈,少年们都喜欢同他一起谈天说地,崔彧叫他们捧得也顺心极了,护起了短,颇有副罩着小弟们的大哥架势。不过在李彬眼里看来就像一只聒噪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崽子成日叽叽喳喳。 小哑巴梁小宸因为不会说话年纪又小,大家都不爱带着他,李彬就同他搭了伴。梁小宸对这个异族长相的少年印象还不错,因为李彬每日都会分给他从家里带出来的糕点。他虽然不会说话但会写字,用手指在李彬掌心比划聊天,李彬个性良善,谈吐不似崔彧那样张扬,有时也喜欢说些小笑话,可以说内敛而不沉闷,时间久了梁小宸也黏上了他,两人就此形影不离。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李彬和崔彧谁都不理谁,白天吃饭也不一起吃,夜里睡觉李彬自觉钻进梁小宸被窝,梁小宸从小残疾在家爹不疼娘不爱,现在夜里有人陪着睡高兴得不得了,抱着李彬不撒手,小手搂着李彬的腰,两条细白小腿和李彬缠到一起,有次崔彧起夜回来一看他俩睡相险些气死。 行军半月这日大军已到达邢州,将士风餐露宿苦不堪言,天气日益渐暖,有些人起了虱子。速不台怕动摇了军心,特放了将士们两日假,暂停邢州休顿。 邢州城距前线已是很远,被蒙古人攻下了许多年,百废俱兴,不见多少流民,街上还有许多各种面孔的商贩,有汉人、有蒙古人有时还能见一两个回鹘人。 人质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军中放两日假他们却只有半日。可这也挡不住少年们的喜悦,李彬心里像长了翅膀,进城下马带着梁小宸直奔澡堂。 李彬把全身埋进池子里享受着热水包围着自己充满汗臭的皮囊。梁小宸从未来过澡堂,兴奋地泡在水里吹泡泡,只露出一对睫毛打湿的大眼睛,直到李彬告诉他水脏才浮出来。 两人连泡澡再互相擦了背,浑身冒着热气从池子里走出来, 打算出去下个馆子吃顿好的。 “我,我衣服呢!”李彬走到衣架那去拿衣服,却发现那处空无一物。龟龟,这澡堂还有偷衣服的贼?李彬心疼极了,那衣服是从家里出来时大哥给换上的,袍子是顶好的缎子找汴京最好的裁缝量身做的衣摆则是苏绣的白莲花,外氅就更贵重了,前年大哥带他去西域时从商人那买来的薄可透肉的纱料,领口还勾着银丝线。不过最值钱的还是那条镶着翡翠的腰带。都是白花花的雪花白银啊!光想着钱李彬险些晕过去。 梁小宸的衣服倒是还在,他套上衣服感觉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掏出来一看—— 借衣一用,回味老店。 梁小宸把纸条递给李彬,李彬看了半晌,觉得那字迹有些熟悉,似是一位故人。 赶忙叫来澡堂伙计,给他几个铜板换来干净衣裳,又打听这个回味老店的是什么劳什子。原来那回味老店是邢州城最有名的酒楼,平日里都是些达官贵人地主土豪去的地方,李彬问了地址,两人风风火火地去往回味老店。 回味老店好几层高,客人不下百个,总不能挨个询问。李彬找到柜台,问那柜台伙计是否见着个拿着一摞衣服来的客人。伙计想了想连连点头,前头带领着两人去找那偷衣贼。 几人上了二楼,三拐五拐进了个雅间,李彬定睛一看竟是笑了出来,“小红,果然是你!” 元泓端坐在窗旁,前额散下一绺卷曲的刘海。李彬被他气得伸手去撩那刘海,动作熟练的仿佛是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 “彬哥儿想我了没?”元泓也不生气,笑着任由李彬揉搓他的头发。 “想死你啦!”李彬笑盈盈地坐下来,拉着梁小宸也坐到一旁为他引荐,“这是与我同行的小孩儿,梁小宸,他爹你应该还记得,前街卖米的那个梁百万。” “原来是他。”元泓恍然大悟,朝梁小宸笑了笑,“我叫元泓,是与彬哥儿多年的发小。”梁小宸生性腼腆,见了陌生人拘谨,元泓如此温和,他也直往李彬身后躲。 “今天是怎么了?你怎么到了邢州来?”李彬好奇道,“而且还偷我的衣服!赶紧从实招来!” 元泓见不得李彬生气,赶紧把衣服还给他辩解道,“莫气,莫急,我这就跟你说。爹一早知道蒙军围攻汴京便想到了你,特意叫我带了信来找你,我快马加鞭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到汴京时听说你已经做了人质随他们北上去了。” “诶?竟有这么回事?然后呢?” “然后我就偷偷跟着你们啊,想趁机找你,终于到邢州才找到机会。” “你武功那么好,趁他们不注意在路上给我嘛,何必偷我衣服!” “我的心肝儿,你可长点心吧。”元泓苦笑到,“以我的功夫跟十几个几十个蒙古人打架倒不是问题,可跟着你们的是上万的军队,你们这些人质每天又有人看着,我就算长了翅膀也飞不进你们军营里。” “有道理!”李彬点点头,还是自己欠考虑了。 “更何况我若是被发现牵连了你不说,更糟的是牵连伯父和你的家人。所以,彬哥儿,别生我气了好嘛?” “嘻嘻,我开玩笑的,我何时生过你的气?”李彬笑嘻嘻地伸爪,“拿出来吧,师父叫你给我的东西。” 元泓掏出两个信封放在桌上,“爹交代我,这里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的,一封是给耶律楚材的,只需你拆给你的那个,另一封信需让耶律楚材亲自过目。” “耶律楚材?你果然没骗我!”李彬宝贝似的捧起书信,联想到二人七夕那天的对话,心中暖流涌动。 “我何时骗过你!”元泓粲然一笑,不无骄傲地仰起头。 李彬打开给自己的那封信,白纸黑字一如当年的字体,信上话不多,都是些嘱咐他注意身体,多读书之类的话,特别交代了不要白费抵抗,不要以狭隘迂腐之心枉了性命,蒙古也有不少能人大才,尤其是耶律楚材。 李彬读着信红了眼圈,想起了童年时与师父读书写字的时光,他磕坏了头,幼时种种全不记得,师父就耐心地从启蒙教起,抓着他的小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在千里之外关心自己。 “别难过啦,爹现在身体很好,不用担心,你把这信揣好,千万别弄丢了。”元泓摸摸他的头安慰道,“我怕有蒙军监视你们,所以出此下策,你们快走吧,别误了回去的时辰。在北边要保重身体,我跟爹都在等你回来。”元泓琥珀色的眸子泛着点点水光,抱了抱李彬,一如幼时哄他那般。然后点蹬窗框,一个纵身跳出窗外,消失在屋顶上。 李彬追到窗前时,已看不到元泓的身影,只得揉揉眼睛,揣好信。进城只想着洗澡了,现下才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叫来伙计点了些招牌菜,和梁小宸吃起来。席间又跟小哑巴解释了元泓的来历,梁小宸并不关心无关紧要的人的过往,饿得如狼似虎风卷残云般打扫席面,一边听李彬讲话一边猛往嘴里塞东西,看得李彬哭笑不得。 宿营这些天,李彬早已受够了酸臭的被褥,临回去前除了买些零嘴也买了两床被褥回去,正想着要不要也给崔彧带一份,可碍着面子总是觉得有些别扭。梁小宸虽然不会说话,可似是有读心术一样,比划着问李彬要不要给崔彧的也买了,不然只有他们俩盖新被子营帐里还是一股子臭气。 “有道理!他的也得换换。”李彬点头又买了一床,两人扛着被褥和吃食出城回营去了。 金人和蒙古人都是游牧出身,个性爽朗爱好宴席,夜里便在营地中央点起篝火喝酒吃肉,还从邢州城的教坊等地请了些姑娘跳舞助兴。 崔彧不愧是崔彧,李彬也不知他何时和那些金人蒙古人打成了一片,他们开篝火晚会竟然把崔彧也叫了去,直到深夜满身酒气的崔彧才回到帐篷里。梁小宸早就睡着了,李彬也等得直打哈欠。 “回来了?等死个人,你的新被子在那,臭的那个我已经扔了你就盖新的睡吧。”说完又是个大大的哈欠,“可困死我了……我去睡了……” 一听到李彬主动找自己说话和那床新被子,崔彧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就瘪了。 趁他还没躺下,一把抱住他,“彬哥儿不生气啦?愿意理我了?”李彬一心想睡觉,把崔彧推搡到一边,“气个卵!小爷要睡觉了,滚一边儿去!” “你不说清楚我不准你睡!”喝了酒的崔彧就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儿,李彬拿他简直没辙。 “行行行,不生气了,气也没用,你就是个小人。” “君子也好,小人也罢……”崔彧不管李彬的抵抗,自身后将李彬搂在了怀里,双唇凑到李彬的耳边,不停地喷出温热的酒气,“反正也回不去家……死也要死在外面,倒不如彬哥儿和我搭个伴,我俩一起双宿**可好?” “鬼才要跟你双宿**!你不回去也就罢了,我一家人可还等着我呢!”说着连拽带咬,将崔彧搂着自己脖子死紧的手掰开。“你好好睡觉,醒醒你的酒!” 被李彬严词拒绝,崔彧那双精致的桃花眼不免带出些失望来,喃喃自语道,“哎,彬哥儿宁愿独自一个孤苦伶仃一辈子,也不愿意要我……” 李彬的所有耐心都叫这个醉鬼消磨得一干二净。他听说有人喝醉了便喜欢脱衣服耍酒疯,有的则倒头呼呼大睡,可万万没想到崔彧喝醉了便要找人互诉衷肠,实在是烦人得很。 “你睡觉,你现在闭眼睡觉我就好好待你!” “真的?” “真的,不骗你,骗你我就不姓李。” ※※※※※※※※※※※※※※※※※※※※ 不好意思,昨天忘记评论不能复制了,所以我把链接移到了微博,微博id努力的嘉佑佑,找不到可以私信我。 第22章 暮色沉沉,天似穹顶,四野苍茫。 细石碎沙铺洒而成的戈壁之上,一骑单骑,孤零零踏着尘沙向东行去。 五岁的李彬刚打了个盹,从娘亲的怀抱中探出了头,从头巾与围巾的包裹中露出那双水汪汪的眼睛,他左瞧瞧右看看,见还是同自己睡着前一样的荒凉景象,不由得失望地撅起嘴。 “额吉,我们还没到中原吗?” “就快了,彬儿。你再睡会儿,出了临洮,离中原就不远了。”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长城呀?长城是不是特别长?”李彬扬起小脸兴奋地等待娘亲的回答。 赛丽可犯了难,出发前没有人告诉她这条路还要翻过长城。 “这……这额吉也不知道……长城长什么样子,额吉见都没见过。”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稚嫩清脆的童音背起了汉语的古诗。 赛丽可笑着抱紧怀里的骨肉问道,“彬儿何时学会了背诗?” “我在拔都哥哥的小人书上看到的!拔都哥学了点汉话,教我写字还教我背诗!” “真的?那你还会背什么?背给额吉听听?” “我还背过中原唐代的诗人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咦?额吉,前面好像有人。” 李彬用手一指,前方黄沙渐散,视物轮廓也渐渐清晰,好几十的人马正朝着李彬母子奔来。 “额吉……额吉,那些人是做什么的啊?” 赛丽可一见眼前的景象,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出发前,兀起旭真曾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这条路常有马匪出没,叫他们娘俩千万别贪多夜晚赶路。 “额吉…….他们怎么……他们好像拿着刀!” 李彬在蒙古人的军营里出生长大,见过最多的便是刀枪兵刃,顿时六神无主紧紧拽住赛丽可的袖子。 “额吉……” 李彬又恐惧又惊慌地呼唤娘亲,稚嫩的童音一声比一声凄惨。 赛丽可紧紧抱住儿子,两手握紧了缰绳。前方的马贼与他们还有半里地的距离,此刻也只能孤注一掷拼死一搏了。她调转马头,竭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彬儿,你抱紧额吉,一会儿可能要跑得快一些……” “好,额吉。”李彬忍着眼泪,侧身抱紧了娘亲,将头藏进厚实的围巾之中。 温驯的黄骠马得到主人的指令,载着母子二人掉头向南奔去。 马儿颠簸得越来越厉害,李彬坐在娘亲的怀里,将头缩得严严实实。激烈的心跳声透过衣物传到他的耳中,他紧闭双眼,不敢冒出头向外看。 “他们就在前面,追上去!!” “别怕兄弟们,这好像是个娘们儿——!” 身后的马蹄声喊杀声越来越近,李彬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孩童,骇得呜呜哭出声,“额吉……我怕…….呜呜呜……” “呼,别怕……别怕……” 赛丽可的声音透出精疲力竭,但还在安慰幼小的儿子,“别怕……别怕……额吉甩掉他们……” “额吉——” “啊——!” 李彬只觉得心脏一紧,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心悸。他大叫一声睁开了眼,入眼的是灰蒙一片的帐顶。随手往身下一摸,汗水湿哒哒地将新买的床单浸得透明。 “额吉……额吉……?娘……?”李彬接续着梦境喃喃自语。 平复了心跳,他才坐起身。帐外天还没亮,一旁的梁小宸与崔彧二人正在酣眠。 “呼……”李彬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为什么今夜会做这样的梦……为何他会管娘叫做额吉? 李彬颓然地坐在湿透的被单上,如同拼凑打碎的花瓶碎片一般,将支离破碎的梦境整合在一起。 从前的梦几乎都只是模糊轮廓,待到醒时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还从未如此清晰地梦到娘亲。 前年与大哥西行时,曾路过临洮。若这梦是为了告诉自己过去的事,那娘亲为何要带着自己到那去呢?娘亲到底从何处出发,要带自己去到中原。 若梦境不假的话,倒是与娘亲告知自己的事实相吻合。今日所梦,应当就是他们母子在戈壁边境遭遇了马匪。那之后不久,自己就跌落下马,他们被李家所救。 可拔都哥哥又是谁? 浸湿的后背被帐篷缝隙透过的夜风吹得冰凉,李彬只得又钻回被窝,左右醒了也睡不着,倒不如仔细寻思寻思这诡异的梦境。 “拔都”这名字倒像个蒙古人,那人会是谁呢?李彬想着想着,一条黑大个的身影从脑海一闪而过。 难道会是他?不可能吧,这也太巧了…… 李彬一面思考,一面自己与自己辩驳。就这样睁眼望着帐顶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觉得眼皮酸涩,又沉沉进入了睡眠。 次日天明,李彬早早就被热醒睁开了眼睛,动了动身体,竟然是被崔彧抱了个满怀。不但如此,李彬觉得胸口莫名地暖意,低头一看,崔彧一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顺着衣襟爬进去抚在了自己的胸口上,中指和无名指夹着他的小**。 昨晚憋着的气带着现在的火一并发泄出来,李彬悄悄伸手摸到崔彧晨间半硬的命根子,使劲一掐—— “嗷——”崔彧睡得正香,被疼痛惊醒,嗷呜一声喊了出来。 “啊……?”这一嗓子把梁小宸也吵醒了,揉了揉睡肿的眼睛,爬起来四下观察,见没什么事又一头钻进被窝接着睡。 “松手!”李彬抓着崔彧的命根子恶狠狠威胁道。 崔彧疼得直冒冷汗,乖乖松了手,身体蜷成了虾,“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动手的是你!”李彬爬到了一边,离崔彧远远的。 “你昨夜是不是做噩梦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彬一愣神,警惕地看着他。 “半睡半醒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你的声音,我还以为身在梦中的是我。”崔彧耸耸肩膀,对李彬一笑。 李彬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的私密事分享给他,索性直起身端坐好。他这一坐起来松垮的衣襟就敞开来,露出一条白皙的胸膛和脖子上挂着的红宝石。 崔彧一眼就瞧见了那颗遍体通红璀璨夺目的宝贝,“那是什么东西?硌得我手生疼。”说罢伸出手给李彬看手心上硌出的印子。 “你说这个啊?”李彬把石头从衣服里掏出来,解下绳扣递给崔彧,“嘻嘻,好看吧,没见过吧?” 崔彧接过来,点上蜡烛,借着烛光打量这块宝石。“没见过是不可能的,什么奇珍异宝我没见过?”两眼观察之后又用牙咬了咬。 “诶……你给咬坏了……” “这是西域来的宝石?色泽如血,晶莹剔透,成色不错,这一块够得上百两黄金!” “噫!你懂宝石?”李彬眼睛一亮,趴到崔彧身边,“跟我讲讲呗?”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崔彧斜眼一笑,“要你叫声好哥哥不过分吧?” “……哥哥……告诉我好不好?”李彬不情愿地叫了声哥哥,听得崔彧简直从头顶舒爽到了脚尖。 “这东西金朝和宋朝都极为罕见,最多的就是西域来的回鹘商人从一个叫花剌子模的地方带来的。曾经有个西域富商送过我爹一块,然而大小成色都不如你这块。”崔彧把红宝石放在手中把玩着,爱不释手。 李彬舍不得亲爹亲娘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生怕崔彧抢了去,赶紧一把把石头夺了回去。 “看你这么舍不得,果然是个宝贝咯?” “那是当然,这可是我爹留给我的。” “你爹?”崔彧隐约想起来好像是个卖茶卖布的老头儿,“看不出来啊,他眼光真不错,真舍得给你这个小老婆生的儿子花钱。” 李彬不喜欢他这副嘲讽的语气,明明他自己也是小老婆生的。 “不是这个爹,是我亲爹。” “啊?亲爹?”崔彧诧异非常,从床上坐起来,与李彬面对面坐着,“你……?” “哎……”李彬长叹一口气,“我娘前两年没了才告诉我的,我是李家的养子,我亲爹不是李德福。” 崔彧仿佛要与他重新认识一样,又仔仔细细打量他,头发,眼睛,鼻子,嘴巴,下颌,甚至连脚都没放过。 “我果然没感觉错,你确实不是李家人。” “怎么说?你可别马后炮啊。” “很简单啊,你看我,我那些兄弟姐妹虽然都不是一个娘生的,但都是一个爹,所以多少都有些相似的地方,或是长相,或是举止。” 李彬想了想,点点头,“是这样的。” “你家大哥和二哥我都见过的,你与他们一点都不一样,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倒是一切都通了,所以呢,你亲爹到底是谁啊?” 提到亲爹,李彬有点沮丧,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儿也没了。 “我娘没告诉我。” “那李德福呢?你娘不告诉你,总得告诉他吧?” 李彬摇摇头,“我娘不会汉话,她对我亲爹甚至她自己的身世都守口如瓶,我至今也只知道我娘是胡人,至于她是何许人也,家住何方,我都一无所知。” “这其中恐怕有些说道。”崔彧见他沮丧,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你若是感兴趣,我倒是可以帮帮你。” “老实说,我从家里跑出来是自愿的,其实我也很想知道我爹我娘到底是什么人,想着跑出来找找说不定能找到我亲爹……” 崔彧拍了拍那金黄色的脑袋,“那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是怎么到的李家的吗?” “娘说,李德福在边关捡到我们母子的,我们遇到马匪抢劫,恰巧李家商队路过,救下了我们娘俩儿。” “那这之前的事呢?那时你虽然年纪小,但是总能记起一些吧?” 李彬指指自己的头苦笑道,“遇到马匪时我从马上摔了下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可有点难办啊……”崔彧若有所思,“那你知不知道李德福在哪里捡到你们母子的?你那时几岁?” 李彬一想起这些事就头疼,可难得有人自愿帮他解忧,李彬扶着头努力回忆道,“我当时应当五、六岁吧……在哪里……哪里……我娘说的是…..临……临洮什么?” “临洮?” “对,就是那!” “临洮与夏国已然很近,取道河西走廊到达西域维吾尔,向北可经翻过阴山直达草原腹地。” 李彬明白崔彧的意思,他多半是想经由路线倒推当时他们出发的地点。 “我五,六岁时,北边的草原就已打成一片,我娘孤身一女子带着个小孩应当不会直穿草原。” “你娘长什么样子?” 李彬指了指自己的脸,“我随我娘,我娘就长得像我这样。” 崔彧盯着李彬湛蓝的眼睛看看,“那就可以排除你娘是蒙古人了,蒙古人可不是黄头发蓝眼睛。” “所以你想说,我娘应当是带着我从西域出发,经由河西走廊辗转至汉地?” “对,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我从未去过西域,所了解的多半也是书本或回回商人讲的。” “我倒是跟大哥前年去了一趟,西夏已被灭,一路上都是蒙古兵。” 崔彧感到奇怪,“蒙古人没有拦截你们家的商队?” 李彬摇头,“说来也奇怪,蒙古人劫掠发家,遇到我们却只是检查了货物,见都是些丝绸瓷器茶叶就放行了不说,而且我当时还病着,他们还找了大夫救了我一命。” “竟是这样?”崔彧恍然大悟,“那日我们被速不台抓起来时,你去求情的那个男人,就是救你的人?” “没错,就是他。没想到我与他这么有缘,竟然在这遇到了他。” 崔彧嘴角一撇,“你怎知是‘缘分’,而不是有人刻意而为呢?” 李彬知道崔彧这人面上细致,心思也细腻,忍不住追问起来,“你在怀疑什么?” “算了,没什么……我们不论想到些什么,也都只是猜测罢了。倒是你和你大哥去了西域之后呢?还发生了什么怪事吗?” “我哥到高昌换了些货物就回来了,我在伊州等他回来接我。”李彬将前来在西域的遭遇一一说给他听,他本想借着崔彧灵光的脑瓜分析下自己在西域的奇妙经历,可心中思量再三还是省去了自己与那蒙古人的纠葛。 崔彧听得认真,等李彬说完后感叹道,“我一直在书上看,或者听商人们说,还从未去过,叫你一说这辈子也应当去见见。” 李彬笑了笑,“不怕见不到,到了哈拉和林离那儿也不远了。” “哈哈哈,也是。” 崔彧也笑着附和。 两人这般说笑,难得的没再置气打架,直到日头出来,营地里擂鼓点兵,准备早上饭食,到了晌午军队拔寨起营。 离开邢州,蒙军押解着李彬一行人继续北上,越往北走越冷,李彬离家时是三月末,此时已近五月,却不得不把大氅披上。像李彬,崔彧这样的大家,有人给打点行囊,都带了北地御寒所需的斗篷大衣之类。可苦了没人疼没人爱的梁小宸,路上还刮着北风,一路冻得脸色发白。李彬见他可怜便让他与自己同骑,用厚厚的斗篷把两人一起圈起来。反正梁小宸长得又瘦又小也不占地方。 倒是崔彧吃起了飞醋,恨不得李彬怀里的人是自己才好,于是便迁怒梁小宸,动不动就瞪着他,梁小宸本来就怕他,现下更是连与他对视都不敢。李彬颇有点带孩子出门的感觉,只得做起了和事佬,照顾完小的又去安慰大的,心累身也累。 再向北走,便是山西大同府,到大同时竟然下起了雪,呼啸的北风带着冰凉的雪花抽在脸上把梁小宸白净的小脸弄得通红。这么长时间下来,李彬早已拿梁小宸当亲弟弟一样了,见不得小孩儿受苦,于是拿出所剩不多的银两,跟看守他们的蒙古兵换了件棉衣帽子给梁小宸穿戴好才放心。 夜里,崔彧趴在帐篷里,只露出个脸看外面天气,雪势小了,可风却越来越大,尤其到了晚上,气温骤降,大风刮得帐篷也跟着跳舞。崔彧怕夜里大风吹坏帐篷,跑出去寻了些石块把帐篷押好。 “明天怕是个冷天。”崔彧回来时李彬正在吃之前买的零嘴。刚说话便被李彬塞进去了块甜甜的糕点。 “唔……好甜。”崔彧不喜欢吃甜的,皱眉咽了下去。 “不怕,北方天气便是这样,夏天前总得冷一回,这场雪过了天气就暖了。”李彬解决了最后一块点心,擦擦嘴角的渣子,崔彧见他指尖嘴角泛着油光,拿来草纸给他擦干净。 “过了大同,翻过长城就是草原了,你见过草原没?” 李彬回忆起在天山脚下的马场度过的那段悠哉的日子,不自觉就露出了微笑,“见过啊,蓝天绿草,遍地牛羊,当真是美极了!” 崔彧被他说得跃跃欲试,“这下可好,我也可以一饱眼福了。” ※※※※※※※※※※※※※※※※※※※※ 这章交代下主线之一彬哥儿的身世,有人愿意猜猜彬哥儿真实姓什么吗 第23章 蒙古自窝阔台继位后便迁都哈拉和林,李彬早就从回鹘商人那听说过此城如何之大如何之繁华,今日亲眼一见才知商人们所说非假。 李彬骑马伫立在城下,砖土垒成的城墙足有好几里之长,一眼望不到头。城门进进出出的有形形色色的商人,城外还有些零散的蒙古包,其兴旺可见一斑。 蒙古兵士闲时务农或放牧,战时随军出征,到达哈拉和林以后或休整或各自回家去了,只留下看守人质的一队人马和几名千户长模样的将军带队。 城门处早已有接洽的官吏等待,李彬一行人下马进城。 按理说李彬记事起就在纸醉金迷的汴梁长大,什么建筑,什么人物都该见过,可今天却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小子,脖子拧了七八圈也看不过来。 圆葱头似的清真寺、高耸尖利头顶十字架的教堂、钟声袅袅的佛寺,古色古香的道观。李彬眼睛都看直了,低声跟崔彧嘀咕,“这么多和尚老道神父碰一起不会打架吗?” 崔彧朝他挤挤眼睛,“说不定窝阔台就喜欢看他们打架。” “噗——” 李彬跟在人群后头,他光顾着看新鲜,全然忘记了离家千里来到异乡的忧愁。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有汉人开的店专卖瓷器茶叶;有回回商人卖的玻璃器皿各色珠宝,还有些印度商人卖的香料,更有不少身着长袍的波斯人混在其中。 “喔——”李彬不禁大加赞叹,脖子像只老鹅,抻得溜长,“我家店要是能在这开个分号,不知道能赚多少……” 崔彧点点头,“要是有这么多商人,光税收一年打着滚花钱也花不完。” “那是什么?”李彬指着远处一片高大镶着五色琉璃瓦的建筑群。 “那就是大汗的宫殿,漂亮吧,我没进去过里面,听说里面更好看。”阿穆尔回到草原乐得给这些外乡人介绍自己的家长,颇尽地主之谊。 远处的房顶上金色与祖母绿色琉璃瓦齐刷刷摞在一起鳞次栉比,在阳光下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来,五光十色金碧辉煌,刺得李彬不得不眯起眼睛。 李彬掐了把崔彧的手臂道,“你说有钱多好啊……” “你家难道没钱?” “啧啧,可我家装不起这么多琉璃瓦。” “叫声好哥哥,我今晚就爬房顶给你揭几片回来。” “你可得了吧,我猜你揭了瓦肯定是要偷看妃子们洗澡的。” “……” 当日,一行人被待以使节之理下榻在馆驿,一操着汉话的蒙古官吏来与他们交代明日大汗召见的种种细节。晚上饭食也具是草原风格的菜式,马奶酒,烤羊肉,炖得热气腾腾的羊汤,草原不产稻米,主食皆是馍馍,烙饼,馅饼之类的。 离家几月的少年们一路风餐露宿。跟着军队吃饭,往往是饥一顿饱一顿,还常常抢不过当兵的。现下见了这肉食都像饿虎扑食一般,满满当当的饭桌被横扫一空。只有身为郎中之子的姜思源边吃边劝道,“诸位诸位,且慢些,羊肉性温,吃多了可容易上火,这没有蔬菜怕是明天会便秘……”他自顾自嘟囔也没人搭理他,崔彧嫌他在饭桌上讨论那等污浊之物影响了食欲,塞了一个馒头让他闭嘴,气得姜思源呜呜哼叫。 夜里,李彬撑得肚子圆溜溜的,躺在床上抚摸着小肚子消食,馆驿里不知是被什么香熏过,熏得李彬昏昏欲睡,闭着眼睛想着明日见窝阔台穿什么衣服。 门“吱嘎——”一声被开了个小缝,露出来梁小宸白嫩嫩一张娃娃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像是在问可不可以进来。 李彬赶紧坐起来,整理好衣服盖住吃得溜圆的肚子,“你进来吧,有什么事?” 梁小宸抱着枕头进来了,委屈巴巴地往床上爬,比划着告诉李彬,想被他抱着睡,他自己睡不着。 李彬很是疼爱这个小孩,心疼他年纪尚幼,孤零零被家中人抛弃也没人照顾,于是当晚就抱着他一起睡了。 羊肉果然上火,再加上明日有事在心里头横着,翻滚到半夜,两人大眼对小眼愣是没一个睡着的,于是乎就自然而然地聊起了悄悄话。 梁小宸在李彬手心里比划道,“今天崔彧没有要跟你睡?” “我又不爱跟他一起,臭无赖一个,人面兽心。” 梁小宸赞同地猛点头,“我知道,他每天都趁你睡着动手动脚的。” 李彬猛然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梁小宸贱兮兮地笑得像个小狐狸,“其实我有时候都会被你们说话吵醒。” “难道你听到了……我们俩说过做过什么……”李彬凑近梁小宸的小脸,威胁意味十足。 梁小宸赶紧拍拍自己胸脯像李彬保证自己反正也不会说话,绝不会把他俩的事泄露出去的。 李彬这才满意点头,作为小哑巴装睡觉的惩罚,他狠狠咯吱了一通梁小宸的咯吱窝,弄得梁小宸在床上直打滚。 两人这番玩闹,一个讲话一个比划交流体己话,直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李彬怕误了正事,早早起床和梁小宸吃了早点,梳洗打扮。 梁小宸没带什么衣服来,现下去买也来不及,李彬便管同行身材差不多的少年借了一套,亏着梁小宸长了个秀气脸庞,穿什么都显得干净可爱。 红宝石照旧被他贴身揣在怀里,李彬将他捂在心口处,祈求亲爹亲娘保佑自己顺利度过此劫。 来时那身素色袍子和纱料大氅虽然价值不菲,却太过素净,少了些肃穆庄严。这次李彬又换了套玄色锦袍,那料子乃是上乘的蜀锦,银丝线锈些简单图案,富贵又不显繁琐,腰间着一深红色犀牛皮的腰带,上头是黑线勾的云纹,外罩一对襟翻领袄也是以云纹勾的边。平日李彬只简单把头发扎个马尾,今日却是将头发抹得溜光,头顶绾个发髻,用一光滑温润的玉簪束好。 他来时散漫惯了,有时披头散发也浑然不知。今日乍一打扮,显出他细腰长腿的身形,金棕色的头发束起露出清秀的面庞,让他胡人长相的五官愈发出众,与发色相近的一对长眉,下头是双眼皮湛蓝眸子,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薄唇微微抿着,颇显得英俊挺拔。 李彬一出门,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崔彧尤其多看了几眼,波光流转的桃花眼中具是惊艳,上前一步拉着他,“你娘定是个美人。” 李彬白他一眼,“万一我亲爹更好看呢?” “不可能,儿子都随娘。” “歪理。” 两人说说笑笑,过一会儿,昨晚的官吏便来接他们去往宫殿。李彬自打昨日见了那璀璨的琉璃瓦就心动不已,今天更是牟足了劲儿要去里面一饱眼福。 可走了一阵子却发现这路是出城的路,李彬满腹疑惑,壮着胆子问随行的兵丁,那人解释道大汗平日不住宫殿,都住在城外的大帐中。 “靠……”李彬情不自禁用汉语骂到,满脸失望。 一旁的崔彧嘲讽一笑,“蛮子陋习。” 李彬用手肘怼怼他,让他小点声,指不定哪个就听得到汉话呢。 当天,窝阔台就在哈拉和林城外的大帐里召见了北上为质的少年们。遵照蒙古礼仪,少年们单膝下跪手放在胸口朝大汗行礼,礼毕,窝阔台竟还赐了众人座。李彬不敢抬头,只翻着眼睛偷看窝阔台长相,见是一阔面的蒙古汉子,肤色黑红,年纪大概四十岁,扎俩麻花辫子,耳朵上带着金环,神采奕奕谈笑爽朗声如鼎钟。 大汗身旁坐一华服妇人,头顶珠光宝气的高尖头冠,身披一宽大坎肩。李彬见那妇人生得高颧骨吊眼角,心道怕不是个不好惹的主。 崔彧趁别人不注意,悄悄捅捅他,低声与他咬耳朵,“那个女人是窝阔台的老婆吧,你看那个面相,这女人不简单。” 李彬赶紧朝他挤眼睛,让他声音小些。崔彧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只怕比窝阔台还厉害。” 李彬狠狠怼他几下崔彧才闭了嘴。窝阔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李彬听得昏昏欲睡,几次都是崔彧拱着他,李彬才不至于在大汗眼皮底下摔个马趴。 好不容易捱到了结束,这一天的折磨比之在汴梁的学堂掰着指头数下课的时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馆驿的路上李彬忍不住问崔彧,“你说蒙古人抓了我们来要做什么呢?总不至于养我们白吃饭吧? ” “多半是封个官做,给他们卖命,之前他们攻下上都中都时就掳走了不少工匠和官员。” “要是这样就好了,那我是不是有办法把我家的生意弄到这来做?”李彬一想到哈拉和林的繁华,做梦都在数钱。 崔彧拍拍李彬单纯的小脑袋瓜,“想得简单,你还是先担心一下你的屁股吧,小心被人弄去做了禁脔”说罢又摸了一把浑圆的臀部,凑到李彬耳边低语,“你穿这身真好看,今天差点看**。” 李彬就知道这人三句话不离那档子事,白他一眼还不算,又照着那双一看便价值不菲的牛皮短靴狠狠踩了下去。 图鲁并未跟随大部队返回哈拉和林,而是中途转了个弯向平阳的拔都而去。 他怕这位年轻的王子等得焦急,轻装从简昼夜兼程,骑着快马,仅仅十天的功夫便回到了平阳都督府。 进了府门,他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就奔向拔都的书房,可转了一圈也不见王子的半个影子,只看见弟弟都瓦正在前院等候他。 “可算回来。”都瓦上前去接过图鲁的马,见他头发散乱,满脸尘土,便叫人拿水来方便哥哥洗漱。 “我就走了这几个月,府里何时添了这么些繁文缛节?” 都瓦可不管哥哥的牢骚,揪着他的脑袋喂他喝水漱口,“你最好还是洗把脸,换套衣服,王子正在后院祭拜先王与大妃。” “呜呜……噗……” 图鲁被迫漱口又洗脸,都瓦怕这府中侍女嫌弃哥哥一身臭气,亲自拿着梳子理了理他乱得打结的头发。 图鲁叫他粗鲁的动作疼得呲牙咧嘴,“诶,你轻点……你与这头发有仇?” 都瓦一边费力透开发梢上的死结边骂道,“平日懒惰,一年半载也不洗一次澡,现在脏得头发都梳不开!”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瞧瞧哪个蒙古男人似你这般爱干净!” 都瓦狠狠一扥他的辫子,“我不干净些难不成等到虱子爬满身体得了病,再要你去为我磕头求大夫吗!” 一提起童年往事图鲁的心里就不是滋味。想当年,他还十几岁时,父母早亡,他独自为那颜老爷们放羊牧马将弟弟拉扯大。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偏那一年闹了旱灾,牧草不长,牛羊死了一大片,他一分钱也没赚到。小都瓦还叫虱子跳蚤传染了伤寒,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图鲁身上分文没有,跑遍了附近的草场求医问药,若不是术赤将他兄弟二人救下,恐怕都瓦今天也无法为他接风。 “那不是从前吗……现在不一样了……”图鲁低声嘟囔。 都瓦知他强词夺理,也不与他辩论,为哥哥理理衣裳道,“王子就在后院祠堂,你轻一些进去,莫惊扰了他。” “那我等他出来不就好了?何苦这样麻烦。” “他最近每日都把自己关在里头,一跪就是一天,有时连饭也不吃。你若等他,说不定等你睡得鼾声如雷他也不会从里面出来。” “啧,”图鲁连连咂舌,“小孩子脾气,我去看看他吧。” 祠堂内燃着沉香木香烟缭绕,一角供着术赤与兀起旭真王妃的牌位,拔都那身高大身板穿着雪白的袍子,正闭着眼跪在牌位之下,口中念念有词。 听闻门帘子响动,拔都连眼睛都不睁,低声问道,“图鲁,是你吗?” “是我殿下,我回来了。” 拔都这才睁开眼回过头去,图鲁与他打了照面,只见原本意气风发的王子面色惨白,双眼无神泛着血丝。 图鲁略一愣神,跪倒在地,“我办完您交代的事情了。” “他可还安全?” “额……”图鲁想了想,“还算安全吧……我已告诉速不台,不要难为他,现在他们应当就要到达哈拉何林了。” 拔都何等聪明,见图鲁支支吾吾便猜出其中定有事由。 “有话但讲无妨。” 图鲁想了半天,组织好语言,将李彬深夜划伤速不台脸颊一事娓娓道来。 “……”拔都听后沉默半晌,而后低声呵呵地笑了起来,“的确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 “速不台叫人打了他二十军棍,听说他屁股伤得不轻……” 出乎意料,拔都并未生气,反而点头道,“他做的对,是该教训教训不听话的人。” 图鲁没有回答,安静地等待拔都的问话。 “速不台可跟你说了大汗将如何处置这帮人质吗?” “大汗的意思是……金国皇室留不得,至于其他人,他听取了耶律楚材的意见,有意为他们谋个一官半职,让他们为我蒙古效力。” 拔都讥讽一笑,“他倒是还没糊涂。” “您可有什么吩咐?对那位小王子的……” 拔都叹了口气点头道,“我在哈拉和林还有些人手,我派人送信去吧,叫他们不要难为李彬……不,最好别安排他做什么官,待我回到哈拉和林,我带他回玉龙杰赤去。” “您还要回草原去?不管斡儿达大王子与昔班、别儿哥王子了吗?” “不。”拔都摇摇头,“再过几月便是窝阔台的寿辰,我已叫大哥与昔班他们来草原会和,到时我们一起回西边去。” “属下明白了。”图鲁嘴上答应,却没有起身离开。 拔都看了看他,疑惑地问道,“我已交代完一切,你为何还不回去?都瓦不想你吗?” “我自然是还有些事……” “何事?” “您说完了别人的事……那您自己呢?”图鲁话锋一转,拔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就像是他第二个弟弟一般。他毫不避讳,直直迎上小王子虚浮臃肿的双眼,“您还问我呢,为何我只出去这短短几月,您就这般行将就木容颜憔悴的样子呢?” 拔都亦不避讳,他垂下丹凤眼,指了指胸口,“这里,不安。” “为何不安?” 拔都卸下盔甲,褪去华贵的服饰,除却眉宇间的器宇轩昂,与寻常人家的青年别无二致,而如今这样一折腾,他周身那股子贵气傲气也消磨得差不多。 “你走后不久,阿爸就托梦给我。”拔都面目惨淡,眉梢眼角尽是苦涩与无奈,“他骂我是不肖子孙,骂我不成气候,令他失望,当初就应当将封地臣民全部交由大哥才好……” “这倒是很像先王当年在战场上教训你那般。” 拔都少年时没少挨术赤的打,有时就在战场上,在众将面前,甚至祖汗就在一旁时,拔都若犯了错,他也照打不误。 “您还记得吗,当年远征花剌子模时,您为了追击札兰丁,不顾一切跳进阿姆河中,竟忘了自己不会凫水。结果没追上札兰丁不说,反而溺水晕了过去。” 拔都到底是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叫图鲁提及曾经丢脸的往事,面上一红就有些挂不住,他刚要出言反驳,又听图鲁继续说道。 “当年您那样冲动热血,若换成现在,您会如何做呢?” “现在?”拔都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派人去下游阻断河流,断了他的退路……”话还没说完,拔都的嘴角就弯了起来,“这就是你的意思吗?图鲁?” 图鲁点点头,“您天资聪颖,不必我把话说明,就已领悟其中要义,又何苦作茧自缚为自己徒增烦恼呢?” “你说得对,时过境迁,我们都不同了……”拔都喃喃自语,卸下手腕佩戴的紫檀木的佛珠手串,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供桌之上。 “阿爸……您会不会又在忧虑我的不成熟,我想我可能只是太想念您与额吉了……我将手串留在这里,代替我陪伴您……愿您在长生天那平安顺遂……” 说罢,他将手心向天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图鲁跪在他身后,也向这位早逝的先王恭恭敬敬地拜倒。 过几日果然不出所料,汗廷不断派来使者召走这些少年,有的被派去做了外放的官,有的留在汗廷,有的被宗王权贵收了做了养子。不出一周,竟是只剩了李彬,崔彧,梁小宸三人。 李彬和崔彧找个机会拦住那使者打听,那使者显然是有些害怕他们,李彬只好狠下心递了他一块银子,那人收了钱不好意思再隐瞒,只得道出实情,“不瞒您说,上头有个大人物特意来吩咐过,不可给予你们几位管职做…… “啥?哪门子的大人物?为何不给我们事情做?难不成叫我们吃闲饭?”李彬抬高了嗓门厉声问道,他气愤地迎上那人的脸,恨不得与他贴在一起。 “这这……”使者还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少年,不禁连连后退几步,陪着笑脸解释道“这,这……我们不方便说那人是谁,他嘱咐我们绝不可以外泄……” “行了,别与他计较。”崔彧一把拉回来李彬,客客气气道,“那我们没事做,只要安心在这等待就好了吗?你说的那位大人物既不让我们做事情,就说明他另有安排?” “这,恐怕……”使者战战兢兢打量一眼眼前的三位,“我们这不养闲人,若不干活吃白饭,是要流放漠北的……” 李彬哪受过外人这种气,暴脾气一下子就上了头,他一把薅住那人的衣领怒道,“又不让我们做正经事,又不让我们吃闲饭,现在竟还想将我们流放漠北?你是真以为我们做俘虏的好欺负吗?信不信我让我爹用钱砸死你!” “诶诶……不敢不敢……”使者吓得一脑袋白毛汗,“想干活多得是机会,自然不会叫你们去漠北吃苦……” 崔彧虽也气恼,但他年纪稍大,稍稍沉得住气,上前拱拱手道,“劳驾您帮帮忙,帮我们几个谋份轻松的差事可好?” “额……”使者擦了擦头上的汗,略一思索,“大汗的马厩缺几个人手,你们可愿意去干?” ※※※※※※※※※※※※※※※※※※※※ 1.关于哈拉和林城我参考了《马可波罗游记》的说法,实际在他书中所写的奢靡程度要更加夸张,当然不能排除其中编造、文学上的夸张处理。 2.大多数游牧民族领袖虽会建都城,但他们生活起居仍然会选择便于迁徙的帐篷、毡帐等等。包括拔哥建金帐汗国后虽建都萨莱城,但他本人依然住在蒙古包内,四季随伏尔加河、黑海的潮汐迁徙。 3.本章所提,在花剌子模阿姆河畔追击札兰丁,见于成吉思汗的第一次西征,书中设定在拔都十五岁左右。大概位置位于现在的中亚地区,里海、咸海一带。 4.使者传错了话,导致小崔小梁跟着彬哥儿一块受苦。 5.蒙古建国初期,遵循宗教信仰自由原则。(即成吉思汗--窝阔台--贵由--蒙哥 时代) 第24章 臭气熏天的马棚里,李彬拎了桶水进去,朝那堆马粪哗——得一倒,顿时马棚内满地都是马粪,腥臭的粪水溅了蹲在地上刷马掌的崔彧一身。 “你在干什么!!!”崔彧一声咆哮整个哈拉和林都要震三震。 “对不起……我忘了……”李彬歉意地看着他,“要不你先歇会儿,我把这些马粪铲了?” 崔彧绷起中指,一个脑瓜崩儿弹到李彬包着头巾的头上,“你是不是傻!打扫卫生要从上到下,不然刚擦好的地又被马弄脏了。” “好吧好吧……我这不是没干过嘛……倒是你看着怎么这么熟练?”李彬垂头丧气的,他觉得自打北上以来就没遇到过好事,先是挨打又要吃不饱穿不暖,现在又要在又脏又臭的马棚干活。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看别人干活也学会了,真是倒了大霉……洗马洗马!天天在这何时是个头儿! “要不你把这清理干净吧,我出去弄点草料回来。”一看这活计干不下去,李彬就想脚底抹油跑出去偷懒。 崔彧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小心眼儿,将扫帚横在门口将门一挡,“你想跑?恐怕得先过我这关!” 他立马横扫帚的劲头倒有几分像他那个倒霉爹。李彬见状也毫不示弱,挥舞起拖把摆出个花架子,二人一扫帚一拖把,在这窄小的马厩中战得昏天黑地难分胜负。 梁小宸被他俩挤得直往墙角躲,生怕他俩一个失手将自己也弄一身马粪。 两人战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马棚管事的阿都斤来看他们活干得怎么样。他是个又矮又瘦的蒙古小老头儿,一进来就瞧见了这鸡飞狗跳的一幕。他一声怪叫,花白胡子气得直抖,“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满地都是马粪!还有这马!洗过之后要用干刷子刷干,不然马儿会生病的!这可是大汗的爱马!!长生天呐……饶了这群做错事的人吧……” “……” “……” 李彬和崔彧恨不得打死这多事儿的老头,可活还是要干的,只好暂且休战,重新打扫。 阿都斤见这些年轻人笨手笨脚,一看平日里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只得亲自下场指挥,待到全部打扫干净已经是半夜了。 李彬造得灰头土脸,破烂的粗布衣裳上还沾着些马粪马毛,崔彧和梁小宸也没强哪去,具是一身马粪味。阿都斤看收拾得差不多,才打道回府。临走前交代再三,记得加夜料,记得打新鲜马草什云云。几个人累了一天哪有心思应付他,有一句每一句地答应着。 夜里,没了驿站宽敞的床铺,三个人再次挤进一个小帐篷里睡。李彬累得脸都没洗,盖了被就睡了过去,崔彧和梁小宸也是闭了眼睛就起了鼾声,就没一个人将老爷子的话放在心上。 一觉好梦,次日天明李彬还在梦中跟不知名的人策马驰骋时,忽地被连拉再扯弄起了床。 “夜料呢?夜料没加是不是?马草也没了?”阿都斤气得吹胡子瞪眼,举起了拐杖照着几个人的屁股就打,一时间小帐篷里乌烟瘴气。 “今日大汗要与二王爷四王爷一同狩猎,赶紧去把大汗的马拾掇出来!还不快去!” 又是几记拐杖的敲打,三个人手忙脚乱套上衣服,捂着屁股爬起来干活。 折腾一个清晨,总算把马大爷们伺候好,大汗的爱马不下十余匹,挨个拾掇绝非易事。三人蹲在马厩边上,连擦汗再喘气,等来个宫廷侍卫模样的人牵走了两匹。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李彬见之后也无事可做,与崔彧嘀咕几句,随后陪着笑脸去找还在气头上的阿都斤。 “老伯,今日之事是我们的错,您就别生气了,我们也是初来乍到,不懂得你们草原人伺候马的规矩。” “哼,我是不气了,可你们得记住这干活怎么个干法。罢了,我见你们三位非同寻常,想来委屈在这马棚也只是权宜之计,我就不与你们计较了。” 李彬笑得眉眼弯弯,“多谢老伯体谅,不过我们兄弟三人还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直说。” “老伯您刚才说大汗今天要与众位王爷围猎?我们兄弟头一次来草原,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您能带我们看看去吗?” “你疯了!那可是大汗的家事,我们这些下人哪能违抗命令去偷看!” 李彬眼睛滴溜直转,“大汗又没规定下人不可围观狩猎,况且,我们站远一些,不叫他们发现不就好了。” 说罢,李彬狠了狠心,递了块银子过去。老头儿本来也不顽固,见了钱更是不能不心动。仔细想想李彬说得也对,于是便头前带路,只是说好了只可远观不可近看。 猎场中央支了个金顶大帐,窝阔台坐在中间,李彬曾见过的那华服贵妇照例坐在一边,两旁分座的看穿着打扮也都是些王公贵族。 李彬三人和阿都斤老头儿躲在一个巨大草垛之后,李彬用手一指那华服妇人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老头当即甩了李彬一巴掌,“不可无礼!那是大汗的妻子,脱列哥那大妃。” “哦哦……”李彬揉了揉疼痛的脸蛋自认倒霉,他那双蓝眼睛可不闲着,挨着个地在众人脸上扫过,“那个呢,上垂手那个跟大汗有点像的大叔呢。” 老头又是一巴掌,“不可无礼!那是大汗的哥哥,察合台王爷。” 李彬的脸通红一片,委屈巴巴道,“唔……下垂手那个……年轻一点的王爷呢?” 听到敬称,老头才满意地点点头,“那就是大汗的弟弟四王爷托雷。” 瞧完了观战的众位王爷,李彬这才朝着场下今日的主角们看去,见几个年轻王子模样的正在围追一只土狼。那土狼生得油光水滑,足有一少年身长那般长,正飞速在草场中移动,身后是一群骑着马威风凛凛的小王子们。 李彬打量着那群少年,指了指领头那位背着玄铁重剑,正搭扣拉弓的少年问道,“那个……王子是谁?” “那是托雷王爷的大王子,蒙哥王子。” “哦……” 李彬懂得蒙语,自然知道“蒙哥”这词的含义—— 永恒。 那少年王子伸手矫健,李彬不由自主便多看了几眼。 偏巧蒙哥回过头来,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李彬怕被发现,赶忙往后躲躲,见那少年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透出超出同龄人的稳重,皮肤虽然也是草原人那样黝黑颜色,可挺直的鼻梁倒加分不少,尤其是刚刚拉弓时将手臂后背舒展开的动作,标志又挺拔,李彬暗自赞叹一句不错,心中便对他升起不小的好感来。 蒙哥身旁还有一年龄相仿的少年,李彬趁他取下水囊喝水的功夫偷眼观瞧,那王子五官端正也是个好苗子,只是眼角微微吊起,显出些嚣张的凌人气势。 崔彧也在偷偷观察一众少年,在李彬背后低声说,“旁边那个该不会是脱列哥那的儿子吧?与他娘一般,都是吊眼睛。” 他声音大了些,刚好叫阿都斤听了去,白胡子老头儿毫不客气,顺手赏了他一个脑瓜崩,“不可无礼!那是大汗与脱列哥那大妃的长子,贵由王子。” “我就说嘛,儿子随娘,他娘俩长得可真像。” 蒙哥刚刚那一箭射得歪了些,擦着土狼的屁股插在地上。贵由轻哼一声,他也不甘示弱,搭箭拉弓,将弓拉满对准土狼的屁股。 “咻——” 那土狼賊得很,闻听箭声三扭两扭跑了个蛇形,一箭堪堪躲开了要害,只进了一点皮肉。 猎场四周响起了雷声般的欢呼声,鼓乐手也应和地敲起了亢奋的鼓点。 “贵由王子!” “贵由王子!” 一些年纪小的王子也纷纷围了上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道,“贵由哥哥你可真厉害啊!” 贵由听着众人的欢呼奉承,得意又轻蔑地瞟了蒙哥一眼,见蒙哥只是谦逊笑笑,“贵由哥哥好箭法。”贵由懒怠客套,领了自家弟弟们的夸奖,脖子一梗高傲地昂起了头颅。 站在远处瞧着看的李彬莫名地有些想揍他…… 土狼受了轻伤虽还能跑,可不如先前灵活,叫其他的小王子们七手八脚抓着按在地上。当属一剃了头留着马驹子似的编发少年最为机灵果断,李彬一指那孩子问道,“这个领头的小……王子是哪个?” “哦,那是蒙哥王子的弟弟,忽必烈王子。” “这小子倒是精明的很,机敏果断,将来怕是有番作为,” 阿都斤刚举起手—— “我错了我错了……忽必烈王子……”李彬为避免再吃巴掌,赶紧作势自己轻轻打了自己几下。 李彬三人都还是少年人,对狩猎什么的颇有兴致,一看起来就没有头。可苦了阿都斤老头儿,站得久了腰疼得厉害,过了晌午实在坚持不住便要回去。临走又一次千叮咛万嘱咐,别让人发现了去,晚上可千万记得加夜料。 李彬不耐烦地摆摆手赶走老头儿,阿都斤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对现在没礼貌的年轻人深感毫无希望。 到了正午饭点,少年们收拾自己的东西回到大帐,大帐里摆满了上等宴席,有酒有肉,一家人团团围坐,倒也显得一团和气。这一顿看得三人直流口水,最后忍不住了派梁小宸取了些糖饼来充了午饭。 吃过了午饭,窝阔台一高兴,决定趁机考校王子们的骑射功夫如何,也不知哪个小机灵鬼儿出的主意,说是让贵由和蒙哥俩人比试射大雁。 蒙哥和贵由对了对眼神,蒙哥是弟弟自然无权反驳,一切全听伯父和哥哥做主,贵由则是从不惧怕挑战,尤其是在他这个优秀的弟弟跟前,好好杀杀他平日里的威风。 一看这架势,小王子们比大人更兴奋,海都和阔端摇晃着小手给哥哥贵由加油。托雷家的也不示弱,旭烈兀,忽必烈和阿里不哥粘着蒙哥给他打气。 看得崔彧直咂嘴,“兄弟不睦啊……”说着捅捅李彬的后背,“你看他俩哪个行?” “嗯……”李彬略一沉吟,“从上午表现看,贵由的箭法快准狠,爆发力也强,只是准不准全靠运气,蒙哥就比他稳重多了,一看就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 “不错,眼神比以前毒了。”崔彧奖励似的掐了一把李彬撅起来的屁股。 “再掐我就放屁熏你!” “乐意至极,彬哥儿屁也是香的。” “你要点脸行吗?” 梁小宸听得简直想捂耳朵,他是哑巴可不是聋子! 果然不出李彬所料,蒙哥射中两只,且两只都穿心而过;而贵由只射中了一只,还是将将射残了那鸟儿的翅膀。 脱列哥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直拿眼神责怪贵由不争气,贵由自己也是暗自咬牙切齿。倒是托雷看着自家大儿子如此沉稳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傍晚,狩猎大会已近尾声,各个王子都把今日的战利品摆了出来,计数后决出第一名。蒙哥以一雁之差夺了头魁,窝阔台哈哈大笑,当即赏了蒙哥牛羊千头,蒙哥赶紧跪倒拜谢大汗。 一旁的贵由见状脸色惨白,高傲如他,父汗何曾这样令他当中颜面挂不住。脱列哥那瞧见儿子面色不好,急急站出来给儿子打圆场,“大汗,贵由与蒙哥只差了一只大雁,况且那只狼还是贵由射中的……” “哈哈哈对对对,我差点忘了。”窝阔台一拍脑袋,才想起那只倒霉的土狼,他思索一番道,“便赏贵由牛羊五百头,外加那只狼,也由你处理了吧。 ” 贵由狠狠瞪了蒙哥一眼,不情不愿地领了赏。 草垛后的崔彧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哎……你看看,你看看啊……这兄弟情。” “人家的家事……”李彬瞥他一眼,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们今天刷马不是为了让窝阔台骑马吗?可这窝阔台根本也没下场啊!!”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靠……被骗了…… ※※※※※※※※※※※※※※※※※※※※ 关于贵由个人能力的问题,早些年的史书以“平庸”评价较多。但从近几年的学术作品来看,更多的把贵由视作重要的过度,只是可惜他做大汗的时间太短,前受制于母亲乃马真氏乱政,死后又被皇后海迷失干涉政事。 前苏联作家瓦西里·扬的那部《拔都汗》里,贵由都被黑出翔了(。),我自己创作这篇小说时的想法,还是更偏向于塑造一个傲娇高傲自负的形象,平心而论我并不认为他的军事、政治才能很低下。 第25章 李彬三人在马棚刷马已经半个来月,每日里抬头是马棚的茅草,低头就是满地马粪,他不得不觉得自己已经与马粪融为了一体。 三人吃食全是阿都斤送来的面饼饽饽之类的,偶尔有点酒肉。时间一久,实在受不了吃这等糙食,好在这里离大汗的大帐很近,每日便轮班到厨子那偷点剩菜剩饭吃,好不可怜…… 如此月余,三个人竟是跟这些侍卫下人们混了个眼熟,有时后厨做些自己的吃食也会多做些给他们三个带出份来。 这一日天气不错,崔彧去打马草,梁小宸去倒马粪,李彬独自一个坐在马棚旁边,嘴里衔着根狗尾草胡思乱想,盘算着什么时候弄来纸笔好给家里写封信,自己出来好几个月了,竟然音讯全无,大哥二哥不得急死。可转念又一想,写了信又有何用呢?自己这一走多半是无法再回家了,思来想去心中便升起无限悲凉。 不过,有人却不管李彬的伤春悲秋,平地一声呼唤,吓得李彬半死。 “看马的——!” 李彬一激灵,赶紧站起来,这声音似熟非熟,像在哪听过。李彬朝声源望去,只见那天在猎场看到的贵由王子正招手叫他。 “别找了,叫的就是你,”贵由上前几步,“父汗叫我牵那匹白马来,你去把它牵过来。”贵由一直喜欢窝阔台的那匹大白马很久了,今日趁父亲高兴才讨来骑骑过过瘾。 李彬心想,既然是大汗的儿子来牵马,自然得去照办,于是嘴上答应着,去马棚里牵那匹白马。 李彬在家不常骑马,来时骑的那几匹留在了馆驿,现在也不知去向,自然也就不太会牵马。他牵着马的缰绳生拉硬拽,大汗的马精明又极通任性,哪里愿听命于李彬这般小卒子,稳稳当当站在那死活不肯挪窝,还不满地扇动鼻翼冲李彬呼气。 “你会不会牵马啊!”贵由在一旁焦急等待,看着李彬的笨拙动作便心疼那大白马,生怕被李彬折腾坏了。他也不嫌脏,迈步进了马棚抢过缰绳,极为熟练地给那匹马顺顺毛,大白马见了主子的儿子才消停下来,任由贵由把它牵出去。 贵由一边往外走一边四处看向李彬询问道,“阿都斤老头儿呢?” “老伯不在。”不知怎地,李彬总觉得贵由浑身散发出一股子“爷你惹不起”的气势,他尽量低着头,显得低眉顺眼,避免用自己那不同寻常的蓝眼睛与贵由对视。 “你是新来的?笨手笨脚的。” “我刚来没多久,扫了王子的兴,小的知罪。”李彬赶紧把身子压得更低。 贵由听这人语气极为年轻,蒙古话也不是很流利,便起了好奇的心思。他抄起马鞭来抵着李彬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抬头看我!” 李彬只好抬起头,眉眼却依旧低垂。 “我让你看我!你他妈听不见吗?”贵由一看他这幅卑微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一个小小的看马的奴隶也敢忤逆我? 李彬不敢激怒这个咄咄逼人的王子,只好抬起脸,湛蓝的眸子战战兢兢与贵由对视。 贵由看着那双蓝眸心中一动,眼里不自觉闪过一丝惊讶,“你从哪来的?” “南……南面,中原来的。” “中原人?中原人可不长蓝眼睛。”贵由把脸凑近了些,几乎是与李彬贴在一起,李彬感觉到贵由呼出的热气喷在了自己的脸上,吓得直往后退。 贵由看着这个年轻的洗马奴隶,他穿了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裳,头顶包着个怪异的头巾——李彬害怕自己的金发过于显眼,所以遮了起来。 贵由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头巾诡异,一把扯了下来,李彬躲闪不及,一头金发散在颊边和肩膀上。头发早起也没梳理,此时乱七八糟地散开来活像个鸡窝。 “哟,黄毛?”贵由先惊后喜挑眉一笑,撩起他一绺头发来仔细观察,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李彬想伸手遮挡已然来不及,只能求贵由把头巾还给他,“王子……小人祖上有胡人血统……再说这也不碍着我给大汗照看马棚不是?您就甭计较,放过小的吧……” 贵由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有意思极了,没想到这看马的奴隶竟然长了副好皮囊,一时间生了别种心思来,戏谑问道,“我又不会杀你,你怕什么?” 李彬赶忙俯身施礼,“是是是……王子大人有大量……” “不过呢,你连牵马都不会,我还真怕你把父汗的马照顾坏了,不如跟着我,我教教你这些。”贵由虽是微笑模样,可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就差直说“不跟着老子走老子就弄死你”。 李彬的后脊梁冷汗直流,他想起了崔彧说过要他小心屁股之类的话,顿时觉得**有些疼。 就在李彬骑虎难下,与贵由对峙之际,一道爽朗且沉稳的声音从贵由身后传来,“贵由哥哥,你怎么还没牵来马?不是说好了一起骑马散心吗?” 贵由一听这声音连看都不看就知道定是蒙哥那小子坏了自己的好事。 蒙哥走过来看看李彬又看看贵由,“难道是这看马的奴隶惹哥哥不开心了?这种事何须哥哥放在心上,我来教训这不听话的奴隶,您就去准备鞍辔吧。” 李彬低着头也不敢看这兄弟俩,心说这是闹哪出啊…… 贵由见蒙哥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自己也不能当着外人明面上与他对着干。他冷哼一声,牵过马来递给蒙哥道,“有劳弟弟了。”说罢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呼——李彬在心里长出一口气,可算送走了一个…… “这是你掉的吧?”,蒙哥捡起丢在地上的头巾,掸掸上面的泥土草屑递还给李彬。 李彬接过来,手忙脚乱地又裹在头上。蒙哥看他这般慌乱模样差点笑出声,“其实你不用遮掩,又不难看,况且哈拉和林每年都有似你这般长相的商人来,无甚怪异的。” 蒙哥温和的语气令李彬莫名地感到一阵舒心,渐渐放松下来,确信了这人应当不会和贵由一样想找自己麻烦,赶紧再次深施一礼,“多谢蒙哥王子。” “不客气,贵由哥哥并不是坏人,只是有些时候态度强**一点,希望你别记恨他。” 李彬连连摇头,学着家中下人犯错的样子说道,“怎么会……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会记恨主人……”他一抬脸,不经意间就对上了蒙哥棕色的眼睛,心中一震,赶忙又低下头。 蒙哥见他不敢与自己对视,也没怪罪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话,“那天你也在猎场吧?” “您说什么?”李彬一脸惊讶,后背汗毛都吓得竖了起来。 蒙哥看他像只受了惊的兔子更觉得这少年格外可爱,温润的棕色眼睛里满是笑意,“我从小视力便极佳,常能看到极远处的东西,那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一回头就看到了你。”蒙哥想起那天的事来笑意更甚,“你吓得躲到草垛后面去了,我却看到了从没看到过的,如此漂亮的眼睛。” 李彬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蒙哥,连呼吸都滞住了,他从那棕色瞳仁里看到了自己。 “当时心里一乱,箭就射得歪了些,怕是被你看了笑话吧。”说罢,自嘲似的低低笑了起来。 靠……李彬心想合着那天没射到狼怪我咯? “都是小人的错……害您分了心。”李彬心里犯嘀咕,面上却又是恭敬又是满怀歉意。 “不碍事不碍事,”蒙哥摆摆手,“倒是你,你该不只是个干活的奴隶这么简单吧?你且照实告诉我。” 李彬与蒙哥聊了这一会儿,发现他确实是个靠谱的人,便也没了戒心,如实回报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在这马棚待着果然委屈你们了,你且先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 李彬没想到因祸得福,竟还盼来转机,感激地连连点头。 蒙哥怕贵由等急了又发脾气,与李彬道了别上马离去,李彬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喜的是自己憋屈在这干活这么久,总算遇到了贵人愿意救自己于水深火热之中;忧的是自己一旦接受了蒙哥的好意,怕是会引起贵由记恨,无端卷进了王子间的纷争中。 可若是不答应呢,不但是不给蒙哥面子,更是怕贵由认准了这个地方,以后再来骚扰。 刚刚那短暂的喜悦顿时被矛盾又纠结的心情冲淡了,李彬一整天都垂头丧气不愿说话。崔彧见他有心事,晚上关了帐帘只剩他们三人时便按住了李彬质问他。 李彬知道崔彧虽说人风流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真心实意为了自己好,于是把今天发生的事如实讲出,梁小宸听着担心地抱着李彬,两只爪子抓着李彬的手不放。 崔彧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你男人缘不错啊,听我的对了吧,看好屁股。” “可别说笑了,我是真的烦恼,”李彬又把自己的想法同他俩一说,崔彧点点头,“看来你脑子还是很清醒,那你可有办法了吗?” 李彬摇摇头,“我要是有办法就不会如此了……所以问问你们有没有什么想法……” “为今之计,只有先离了这马棚,然后再找个靠山,这靠山既要有权势又不能涉入党争之中。” 崔彧脑子果然好使,只想这么久,就把李彬心中所担心的都考虑到了。李彬连连点头,“有道理,只是这靠山去哪找啊?” 崔彧掰着手指头算算,“我看这汗廷上下符合这些的便只有中书令耶律楚材大人了。”想到这,他满面遗憾长叹一声,“哎……不过这恐怕是太难了……” “额……”李彬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眨眨眼睛,“或许……可以呢?” 次日天明李彬一行三人鬼鬼祟祟在耶律楚材府外徘徊,崔彧看了眼被李彬揉得皱皱巴巴的信封神色间充满怀疑,“这个能行吗?” “这可是我的老师——遗山先生的亲笔信,不信你看着我!”李彬拍拍胸脯,拿着信壮着胆子去找守门的卫兵,将信递给他。 “我我我……我这里有封信,是耶律大人的好友元裕之的,求大哥帮忙传达一下……” 那卫兵从没见过李彬一行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也不敢去接信,李彬咬咬牙把身上最后一块银子递了去,“劳烦大哥了”说着一双蓝眼水汽氤氲,满脸渴求地看着他。 卫兵看了看面前俊俏的少年,又瞥了眼那块半拉巴掌大的银子,最终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银钱。 接了钱自然不好怠慢,卫兵叫李彬在这侯着他自去里边禀报。 李彬伸长脖子朝院里看,焦急地一圈一圈在门外踱步。等了足有盏茶的功夫那卫兵才出来,“大人叫你们进去说话。” 李彬与崔彧梁小宸对视一眼,眼前一亮。 ※※※※※※※※※※※※※※※※※※※※ 以免不了解历史的人弄不清人物关系,简单交代一下文里几位王子的关系。 成吉思汗主要封了四位嫡子,从大到小依次是: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托雷。其中,窝阔台继承汗位,幼子托雷监国,术赤的领地在原花剌子模和钦察草原一带,察合台封地在现在新疆一带。 拔都是术赤的嫡次子,辈分上来说,是所有成吉思汗孙辈的大哥。贵由、阔端、阔出几个是窝阔台的儿子。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几个是托雷的儿子。所以他们都是堂兄弟的关系,至于察合台的儿孙们:拜答儿、不里;则要在后面西征部分才会出场。 第26章 那侍卫模样的人将李彬一行三人引进帐中。 为便于处理政事,耶律楚材也同窝阔台一起住在哈拉和林城外离大汗的金帐不远。进得帐去只见除却壁上挂些字画外,桌案上、地上,公文奏折堆积如山。一长髯老者坐在正中,手边放着笔墨纸砚并厚厚一摞奏章。 耶律楚材是当世大儒,声名远扬,李彬三人虽然不问政事却对这个名字早已如雷贯耳,一见到他倒身拜服口称“先生”。 “几位远道而来快快请起——”耶律楚材将他们三扶起来,又嘱咐下人赐座上茶。 耶律楚材在他们三人身上来回瞧瞧,一个皮肤白皙金发蓝眼异族人的模样,一个干练稳重眼神透着些精明,后面还跟这个又矮又瘦的小少年。 “你便是裕之的徒弟?”耶律楚材手拿着那封皱巴巴的信看着那蓝眼睛的少年。 李彬起身施礼,“小子李彬,汴梁人士,曾与师父遗山先生学过些粗浅学问。” “哈哈哈,过谦了,既是裕之的徒弟定然有些本事,裕之信中说你是汴梁富商李家之子?” “正是。”李彬点头。 “不错,自古‘士农工商’皆以商道为最末,我却觉得不尽然,不论行商坐商都可以积蓄财富富国强兵。蒙古人不事农桑,所以更重商业,我倒觉得你北上前来不比在家中差。” “先生高见!”李彬不曾认真读过什么大书,也不追求什么功名,家中世代经商,同这些世家公子王公贵族一路而来,多少心中有些自卑,耶律楚材一番话直中他的要害。 “嗯……”耶律楚材笑着缕缕胡须,又指指另两个少年,“这二位是——” 崔彧快步上前施礼,“在下崔彧,家父崔立,汴梁守将就是家父。” “原来是崔将军之子,见你不似从军之人的模样,可曾有过什么功名?” 崔彧不好意思地笑笑,“前年中了举,本打算今年参加春闱,不曾想竟来了这里。” “不错,少年英才,功名不重要,看的是真才实学。”耶律楚才抚摸自己的长髯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头去看那个瘦瘦的少年,“这位呢?” “先生……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李彬赶紧帮梁小宸解释道。 “无妨,会写字吧?写下名字我瞧瞧。” 梁小宸紧张得脸通红,拿了纸笔,规规矩矩写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就同他人一样,隽秀工整,整齐有力。 李彬见梁小宸怯怯地,又补充道,“他是江南大米商梁百万之子。” 耶律楚材颇感惊讶,“那你可知现下米价?” 梁小宸点点头写在纸上,耶律楚才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接连问了许多和稻米有关的问题,诸如一年几季稻,何时种何时收,盈利亏损诸多问题,梁小宸都一一答了上来。 三个人各有所长,一番交谈下来耶律楚材对这几个少年颇为满意,“你们也看到了,我这里政事繁重,早就想找些人帮忙,今日与你们有缘,可愿留下来帮帮我?” 目的达成,三个人具是满脸喜色,连连点头同意,感谢耶律楚材收留之恩。 耶律楚材又看看李彬,“你师父既然写信要我保你,我自然会尽力的,我与他是好友,虚长他几岁,你若不介意就唤我声师伯如何?” 李彬大喜,赶忙跪倒便拜,“李彬拜见师伯。” “好徒侄,快起来。”耶律楚材将他拉起来,又去看另两个少年,“你们也不必拘谨,叫我声先生就好。” 崔彧与梁小宸也跟着一起跪倒拜见先生。 自那日起,三人就留在了耶律楚材身边。李彬自打出了家门来就不曾拿过纸笔了,这一下有了机会第一件事便是给家中寄了信,他一个人质也不好交代信使,便以耶律楚材的名义发了出去,希望机灵的二哥能猜出他的用意。 李彬家中经商,又有突厥话和回鹘话的底子,耶律楚材就拿着书写各种语言的敕令奏折,供他进一步深入学习。他是最不爱读书的,在汴梁时每天头疼的就是去学堂上课。但现下形式逼至眼前,不好好读书就是死路一条,于是狠下心了挑灯夜读。 崔彧是他们三人中最有才学的,又有功名在身,耶律楚材就带着他从简单政务开始学起;至于梁小宸,他对政事也无甚兴趣耶律楚材便让他每日去粮草处核对汗八里运来的粮食。 每日里,耶律楚材批阅奏折,李彬与崔彧坐在一边协助处理,有时即使不需要他俩帮忙,耶律楚材也会给他俩看,供他们参考学习,而梁小宸没事了,便来端茶送水,打扫屋子,各个公文奏章敕令分门别类依次排好摆放。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正式入了夏,李彬的学识也突飞猛进,就像草原上长得飞快的牧草。 草原的夏天没有汴京那般湿黏,早晚还得穿着外套,李彬这几天天天坐着看书写字,腰酸背痛不说,眼睛也酸涩肿胀难受极了,于是趁着晚上暮色降临,人少又凉快,独自一个跑出来散心,徒留崔彧和梁小宸两个人在帐篷里吃肉喝酒。 李彬这些天浸淫在书本中,头脑一丝不苟尽是学习读书,现在才空出脑子想想自己的出路。耶律楚材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他一世,现下自己学了许多东西,若是有机会外放做官就好了……他边散步边胡思乱想,竟是连身后的脚步声也没注意,突然感到肩膀一沉—— 李彬登时站住了,想起了小时听过的吊死鬼传说……据说吊死鬼会在夜里拍行路人的肩膀,若是回了头便会被吊死鬼咬死吸干,最后只剩一具皮包骨…… 李彬越想越怕,两腿打着颤,连声音也发抖起来,“谁……谁啊?” “是我,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转过来?” 那确实是人的声音无误,而且听起来还很耳熟,李彬心想吊死鬼应该不会说人话吧,于是磨磨蹭蹭地回头,正对上一对棕色瞳仁,在月光下闪着微弱水光。 “蒙……蒙哥王子……小人失礼了……”李彬心想自己躲都来不及,怎么又被抓了?硬着头皮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蒙哥俯身把他拉起来,他今日难得将头发束了个马尾,露出个不知什么图腾的银色耳环来,颇有几分英姿飒爽。 “你这些天去哪里了?我跟父王说了请你做我的伴读,去找你时你们却都不在了。” 李彬心虚地摸摸鼻子,“这……” “今天我去找了阿都斤老伯,他说你们到耶律楚材这当差了,我就过来找你,果然,你在这里。” “这……实在是不好意思……”李彬低着头,他心中愧疚,不知该如何解释。 蒙哥见他窘迫,猜出他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温和补说道,“你不必着急,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去陪我读书,你们汉人都博览群书,这应当不为难你吧?” 李彬老脸一红,他在汴京的学堂,一周里有两三日都逃课跟着同窗出去玩,现在连四书五经都没读完…… 况且,他虽然不讨厌蒙哥,甚至觉得和这人相处起来如沐春风,但他实在惧怕卷进王子间的争斗。 “不是在下推辞……只是我已拜耶律楚材大人为师,发誓要在师父手下学些真本事,求王子谅解。”这话确实是实话,李彬真诚地低下头向蒙哥表示歉意。 蒙哥听了他的话,虽然觉得有些遗憾难过,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他心里不痛快,脸上却还带着笑,“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了,我就知道你定然是个有出息的,你不愿跟着我,那告诉我名字总可以吧?” 李彬才反应过来,自己与蒙哥也算是萍水相逢,竟然连自报家门都忘记了。赶紧一拱手施了个汉人之礼,“在下姓李名彬。” “好,李彬,我记住你了,你若遇到麻烦可以直接来四王爷府上找我,我定会想办法帮你的。”蒙哥的话不多,交代事宜后便走了,那已显出伟岸轮廓的身躯消失在夜里。 “多谢王子照拂——”李彬朝那远去地人影道谢,隐约看见了他挥手的影子。 蒙哥说话算话,不等李彬有事求他,他自己就主动送上门。他贵为王子之躯定是不好直接出入耶律楚材府上,于是就派了几人抬了个大箱子过去。 李彬打开一看,满满一箱子的绫罗绸缎环佩玉石,还有各种稀罕水果点心,甚至还有几坛好酒,只差没直接送金条金砖。 李彬无功不受禄,连连摆手叫那两个人将这东西拿回去,那两下人却一副为难的脸色,口说蒙哥王子交代了一定要送到李彬的手上,若是李彬不要那就是不给王子面子。 李彬拍了拍涨疼不已的脑壳,心道,行吧……免费送上门的东西,又有什么理由不要呢? 李彬得了蒙哥的好处,崔彧跟梁小宸也跟着沾了光。崔彧洗了串提子,一口一颗,也不讲究什么吃相了,一边嘬着手上的汁水一边对李彬说道,“我怎么感觉你像是被人养起来了?你不会真的把屁股给了那个蒙哥吧。” 李彬白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若是嫌弃我屁股换的东西不干净那就别吃啊。”说罢去抢他的提子, “诶?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崔彧拎着他的提子躲了过去。 耶律楚材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早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来,也不挑破,只是笑着看这些年轻人玩闹。 可李彬自那日起是真的烦恼了起来,他摸不透蒙哥的心思,这明显的好感叫他每日每夜都活得提心吊胆。夜里李彬翻来覆去想这些事睡不着,心说找个机会必须得与他把话说明白才行。 一日,帮耶律楚材整理书籍时李彬发现了不少师伯的随笔,有诗有文章,李彬好奇地挨本拣起来一字一句仔细阅读起来。 在家时,比起枯燥的经典时政他就对些诗词歌赋,奇闻趣谈,风物杂记更感兴趣,这一读起来头也不抬,竟是直到崔彧唤他吃饭才起了身。 李彬乍一抬头眼前直冒金星,晕晕乎乎走了几步,看得崔彧心惊胆战忙去搀扶他,待李彬缓好了才松手,“今日耶律先生回来的早,说是要大家一起用晚饭。” “好啊。”李彬点头,耶律楚材忙于政事,平时很少有机会能这般老少几人独处。 耶律楚材虽官居高位却生活清贫,几个人吃饭也就是五六个菜并一锅汤,主食却是难得的米饭。李彬北上到耶律楚材这以前,一日三餐具是干巴巴的面食,和些牛羊肉,都快吃吐了。跟了耶律楚材后占了他的光,才得以吃些蔬菜米饭之类。 饭后,耶律楚材也没有赶他们走的意思,而是把他们又叫到了一起,取了笔墨纸砚来,竟是要考校他们最近所学。梁小宸自觉并无才学,乖巧去沏水倒茶做起了书童。 “近**们都读了些什么?”耶律楚材接过热茶抿了口,缓缓问道。 崔彧与李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崔彧先开了口,“除了您之前叫我读的敕令外,我还看了《泰和律》和先生您做的《便宜一十八条》。” “哦?”耶律楚材抚须一笑,“可有什么想法?” “小子以为,蒙古人并未有成文法典,皆以成吉思汗所设大扎撒为准,幸得先生高才大略,做得此篇《便宜一十八事》,既定政略,吏治,赋税,刑法等等,包罗万象,不可谓不广泛,然近日观阅金朝所制《泰和律》,《泰和律》更适宜在汉地治理汉人,相比之下,《十八事》倒只适合做临时之用,若蒙古大汗想长治汉地,还需得再行说法。” “不错不错,你果然有个好脑子!”耶律楚材频频点头,“你将我心中所担心的都讲出来了,我正有以《泰和律》为基准再定蒙古典章的打算。” 李彬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暗暗叫好,当初一同离家到草原来,自己每日还在看闲书,崔彧却已经有了如此成长,和几月前判若两人,不能不叫人艳羡。 耶律楚材一高兴又抛出了问题,“我就再出个题难为下你,你且写写蒙古欲要入主中原还需什么措施。” “是,先生。”崔彧答应道,卷起衣袖抄起毛笔沾饱了墨,略加思索便笔走龙蛇。 耶律楚材又看向李彬,“徒侄,你也说说。” “额……这……”李彬自觉比起崔彧差得太多,羞得满脸通红,“我不如崔兄机敏好学,也没那等广阔眼光和胸襟,说起来很是惭愧……” 耶律楚材摆摆手,叫李彬不必拘谨,“你不必介怀,有什么直说就好。” “学生最近除了学习蒙古文字,便是读了师伯随成吉思汗西征时所做的《西游录》和师伯的随笔诗词。”李彬心中忐忑偷眼一瞄耶律楚材,见他并没迁怒自己偷懒,只是仔细倾听才稍稍放心,又继续说道,“我随兄长曾去西域经商,然路途遥远补给有限,最远只到了高昌、伊州一带,之后便返回中原。今日刚好读了师伯西行的手记,对西域世界颇感惊奇,想不到西域也有如金山河谷这等鸟语花香水草肥美之地;还有书中所写原哈喇契丹都城虎思斡耳朵,原花拉子模的忽占等等,讹达剌城等等,我从前见都没见过甚是好奇。” 李彬讲的有些快,喘口气继续说道,“师伯那篇《西域河中十咏》中所写‘葡萄垂马乳,杷榄灿牛酥。酿酒无输课,耕田不纳租。’其中把榄牛酥还有西域美酒我实在想尝尝……还有还有……” 李彬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见耶律楚材但笑不语,心里一慌,声音越来越小再不敢说些什么只怯怯地看着他。 “哈哈哈好男儿就当走遍四方,你有远行之志是极好的。”耶律楚材拍拍徒侄的背笑道,“当年我随成吉思汗西征时便如你这般,见了什么都是新鲜的,所以才写作此书。” “那……那我有生之年能去看看吗?” “如何不可?西征后,哈喇契丹与花拉子模故地皆为蒙古所有,也儿的石河以西的钦察草原乃是术赤王爷家的封地,术赤王爷虽已作古,拔都和斡尔达王子依旧在那处镇守。” 李彬仔仔细细听着,生怕漏掉任意一个字,听到这个名字时诧异道,“拔都?又是王子?我怎么没在哈拉和林见过?” “术赤王爷与几位王子已是分封在外了,须得在外驻守按时向汗廷纳贡,平时当然是见不到了,不过眼下他们就快回来。” “是吗?”李彬眼前一亮。 “再过两月便是大汗寿辰,想必拔都王子也会前来贺寿,到时你一见便知。” 李彬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梦里的他曾提起过这个名字,想不到竟是蒙古宗王。难不成自己与蒙古皇室还有什亲戚? 不但如此,他已在哈拉和林见过许多王子了,如贵由、蒙哥、忽必烈、旭烈兀等等,却还没见过长王一家的后代们,心中满满的好奇。 此时崔彧的文章也写好了,将那写满字的纸交给耶律楚材。耶律楚材读后欣慰点头,“好!你所写的迁都,土地,赋税等等问题都与我所考虑相近,真不愧是中过举的,若是科举取士,你不是榜眼探花也定是个二甲进士。” 崔彧在家都未曾被如此重视夸赞过,心中高兴,连连拜谢耶律楚材栽培之恩。 李彬自从读过耶律楚材的西行诗作及行纪之后就对西域动起了心。他从耶律楚材的藏书中找出了《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以及前朝史书中地理方志等等,读得废寝忘食。 就在他读得热火朝天时,有人送来封信,李彬拆开一看,落款竟是蒙哥。李彬最近与书本打得火热,竟是把这人和这碴事忘得一干二净,想必是这位王子因为自己没去找他怪罪自己来了吧。李彬深感脑壳疼,不情愿地拆了信,叫信使在外侯着,自进了大帐读起信。 信上字迹并不是蒙文所写,尽是歪歪扭扭的汉字,如同刚学写字的小儿般,时不时还有些错别字,李彬读得忍俊不禁。信上先是问他最近过得如何,后面便是他开始读汉人的书所写的读后感。李彬没想到猎场上那身负重剑,手持弯弓的蛮族少年竟然认真学习汉人的知识。 他在信中写自己最近在读汉人的儒学经典,虽隐隐约约读懂了些大概意思,却始终有许多疑惑百思不得其解,便写信来问李彬。 李彬自己就没怎么认真读过什么书,即使曾经读过也忘得差不多。只好硬着头皮,按着脑海中学堂读书时所学,磕磕绊绊写了些释义。转念又一想,蒙古人已战略夺天下,从小接受的观念仍是尚武,读书这种事果然有些勉强,便在回信末写到,“晋朝诗人陶渊明讲,读书要‘不求甚解’,就是不追求咬文嚼字死缠烂打,读书读懂大体意思就可以了,王子您学习汉人知识也应如此,此外循序渐进,不可贪多也很重要,九经、十三经虽然经典,但在下觉得王子多读读论语就足够了,切忌贪多。” 落款处写了自己的名字,他见蒙哥来信时还端端正正盖了他自己的印,可自己离家时却未把印章随身携带,这可不好办。李彬想了想,便在自己名字后头加画了株小草,以蒙哥的脑子,想想应当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李彬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把蒙哥那信拿出来,仔仔细细改了他写的错字同回信一起封好交给信使。 李彬见信使背影越来越远才幡然想起,自己忘记在信中问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自己了。不过又思索了一番,这种事还是面对面同他说更好。 这次李彬并没等太久,只隔几日,李彬遵照耶律楚材的吩咐去向大汗的大帐送东西时便遇到了蒙哥。 他刚同弟弟们狩猎归来,一身短打装扮,骑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怀里还抱着个小孩,额头上挂满了汗珠。 蒙哥一见李彬便勒马停了下来,也不管那小孩死活,下马直奔李彬。 李彬老远就看到了他,躲也躲不过,风一吹过便送来了蒙哥身上的汗味。李彬颇有点嫌弃,不自觉往后退了退。 蒙哥见他嫌弃自己,语气便有些委屈起来,“还是你们汉人爱干净。” 李彬动动鼻子仔细嗅嗅,“天气这么热,你几天没洗澡了?” “才五六天吧,最近雨水少,井里也没太多水。”蒙哥实在冤枉,他也不是不想洗个痛快酣畅的澡,只是长生天不作美啊。 李彬突然有点心疼蒙古人,大夏天的洗个澡竟然这么困难。 “你的回信我收到了,谢谢你,我刚开始学写汉字,让你见笑了。”蒙哥黝黑的脸颊上隐约有点发红,也不只是天气热的还是不好意思。 “那都是小事,我倒是有更重要的事想了很久,觉得必须要来问问您才好。”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李彬害怕再延误过去,也不废话,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哦?你愿意求我了?”蒙哥以为他终于想通,心中说不出的开心。 “额……”见他一脸又是高兴又是期待的模样,反倒叫李彬不好意思开口,“就是……嗯……我们不过见了里面而已,为何王子对我如此……嗯……如此……” “你想说‘念念不忘’还是‘执着’?”蒙哥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出两个词语。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李彬如此直白一问,蒙哥并不觉得生气或尴尬,反倒比李彬还惊讶,“我们蒙古人喜欢直来直去的,不喜欢你们汉人那套绕圈子做派。所以,你长得好看我中意你,这需要有疑问吗?” ※※※※※※※※※※※※※※※※※※※※ 这个文不讲中原和金、宋的事,本章里的政事也都是我瞎编的,大家看一乐就好。 以及,那个时代的蒙古贵族学问水平其实比我们想象中的要高。耶律楚材作为一名能臣,为蒙古前期的**做了很多贡献,感兴趣可以在史书里找耶律楚材的传记,电视剧《成吉思汗》里讲的也很多。 第27章 李彬本来是要问蒙哥的,现在反而被他问住了。呆愣楞看着蒙哥,大脑飞速运转想找出话反驳他。这话明明歪理至极,可偏偏却无法反驳,再配上蒙哥理直气壮的语气…… “额……这……你夸我好看我是很开心啦……”李彬挠挠后脑勺,卡壳当场,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难道说你讨厌我?”蒙哥正视着李彬蓝色的眼睛,强迫李彬也看着他,李彬在那充满威压的视线里分明感觉到了难过。 “怎么会,怎么会……我并没有这种意思,只是觉得太奇怪了……” “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这不可以吗?”蒙哥显然是生气了,原先温和的语气变得严肃决绝。 李彬被他这样盯着看,就像被大灰狼观察的猎物小白兔,耳朵不由自主就耷拉下来,一脸怂样,“李彬位卑,怎么敢与王子交友……” “你叫我读《论语》我便仔细读了,你们的大学问家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却没说地位不对等的人不能交朋友,你不愿意来跟我读书,那与我交个朋友,我没勉强你吧?” 嗯?李彬惊了,孔子这话是要这么解释的吗?更令他惊讶的是,蒙哥竟然真的听他的话读了《论语》,李彬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当真是无话可说。 蒙哥马背上的小孩看他们说话好久,他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再说什么,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喊着蒙哥的名字,挥着手要蒙哥抱,蒙哥只得把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李彬低头一看,那小孩梳着小马驹鬃毛般的马尾,忽地想起这好像是蒙哥那个叫忽必烈的弟弟。 “哥,他是谁啊?”忽必烈指着李彬问蒙哥。 “他是我的朋友,名字叫李彬,你也要叫他哥哥。” “李彬?”忽必烈还不太会说汉语名字,发出的音调颇有些奇怪,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只有李彬腰那么高,走近过去拽着李彬的袍子,瞪着猫一样溜圆的棕黄色眼睛仔细打量,末了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的,回头朝蒙哥大叫道,“他长着蓝色眼睛!” 忽必烈刚在草原上打滚踩泥,脏兮兮的小爪子在李彬的袍子上留下了五个黑乎乎的爪子印儿。不过人家忽必烈是个小王子,李彬敢怒不敢言,只能扯扯嘴角眉头紧皱。 蒙哥见李彬面色不善,忙把忽必烈抱回来问道,“好看吗?” 忽必烈乖乖点头,“好看!哥你娶个蓝色眼睛的嫂子吧!” 李彬:??? 蒙哥闻言哈哈大笑,把忽必烈高高抱起来,“我们忽必烈真聪明,还没长大就想要漂亮嫂子了!” 李彬嘴角抽搐看着智障兄弟俩,放弃了再辩解劝说的打算,实在是觉得无法和他们沟通。 蒙哥果然说话算话,说与李彬交朋友就是当真的交朋友,平时就派人送些吃食绫罗绸缎不说,没事就写信给李彬,聊些他最近看的书,或是要李彬教他写汉字。 对此,耶律楚材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李彬,蒙哥天性爽朗为人随和大度,也是蒙古诸多王子里不多见的喜欢读书之人,与他相交利大于弊,叫李彬放下心来。 李彬白日里应付蒙哥,晚上没事还要与崔彧打嘴仗,自从他认识蒙哥之后,崔彧没少吃莫名其妙的飞醋,每日里盯着他防止他卖屁股,自己却又动不动揩油,弄得李彬心烦不已,恨不得把这两个人揉吧揉吧卷到一起扔进克鲁伦河里。 他惦记着耶律楚材先前的话,眼巴巴盼着大汗寿辰,想见见那几个钦察来的王子。 日子一天天临近,草原上的人、牛、马、羊也多了起来。 离正日子还有两三天,李彬蹲在帐篷跟前,一边吃肉饼一边看远处在大汗金帐进进出出准备寿宴东西的侍女。大汗的寿辰是大事,连干活的奴仆们也换上了各色的新衣。依李彬的观察,草原上的人,平时尽穿些牛羊皮毛或粗布的衣袍,颜色也单调,但是耐磨抗造,适合放牧的生活。可一旦有什么节日便会换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富裕的穿锦绣绸缎,穷人也有棉布的衣裳,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不远处有人架上来一头肥羊,勤劳的牧民们手脚麻利,拔毛、撸皮干净利落,方才还咩咩叫的小羊,一转眼就成了鲜血淋漓的新鲜羊肉。 李彬默默停下了吃羊肉饼的嘴,手里拿着半拉肉饼不放,嘴角全是油,看他们如何处理羊肉。 崔彧刚好从蒙古包里出来,见李彬傻子似的蹲着,还留了半个肉饼,悄无声息地靠近过去,想偷肉饼吃,哪知道刚把牙齿贴上去就被李彬发现了,李彬一收手,崔彧站立不稳摔了个结结实实。 “你还想偷我的东西吃?”李彬挑挑眉毛,把肉饼举的高高的,“看到这个肉饼了吗,丢掉也不给你!” “别啊!”崔彧伸手去抢,“浪费粮食可不好!”两人为了抢肉饼扭打在一起,正是难分高下的时候,“啪——”飞过来个东西正打到李彬手腕上,李彬腕子一软,肉饼掉在了地上—— “我的肉饼!!!”李彬也顾不上腕子疼,赶紧去抢救那肉饼,他二哥跟他说过,掉在地上的东西,在数五个数之内捡起来还是可以吃的。可是此刻手速再快也没用了,可怜巴巴的肉饼沾满了泥土,惨兮兮地躺在草丛之中。 “啧啧啧,太可惜了……”崔彧遗憾地直摇头,“还不如刚才让我吃了呢。” 李彬见肉饼吃不成了,想起来那个迷之罪魁祸首,低头一看那玩意儿正落到他脚边,是个羊皮包裹的球状的东西。李彬见过草原小孩玩这个,就像中原的蹴鞠一样,只不过用羊皮或牛皮做个袋子,往里加些草、土等物填充,不像中原的球那样精致。 “这谁家孩子乱丢的?”李彬拣起来那做工粗糙的羊皮球,掂量一下颇有分量,想是加了不少砂土。 “还给我!这是我的!”李彬话音未落,不远处一个剃得光秃秃只留条小辫的蒙古小孩跑了过来,伸手就去抢李彬手上的东西。 李彬仗着自己身高优势将球高高举起,小孩气急败坏跳起来去抢,怎奈实在太矮,连李彬的袖子也抓不到。 李彬心想甭管你是谁家孩子,弄没了老子的肉,就要接受一点小小的惩罚。于是灵机一动,将手里的球抛向崔彧,“接着!” 崔彧心领神会,接过球来,小孩一看球到了另一人手中,又急急忙忙去扑崔彧。崔彧同那小孩转了几圈,又把球扔给李彬,两人如此往来,竟是把小孩当遛狗一样耍弄起来。小孩一看两个大人欺负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气鼓鼓地把脸憋成包子,嘴巴一扁,“哇——”地哭了出来。 李彬崔彧作弄人很开心,却拿哭闹的小孩没辙,两人蹲到小孩面前,崔彧装作一副恶狠狠的姿态威胁道,“哭什么哭!你的球弄没了老子的肉饼!” 小孩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不就是肉饼吗……我让我哥还你一车肉饼……”小孩一边哭一边说话还一边打嗝,“嗝!呜呜……你把东西还我……” 崔彧将球在手中掂了掂,“可以还你,但是得让你哥来。” “别儿哥!你怎么跑到了这里!”崔彧话音未落,一年轻男子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李彬寻声望去,只见一高壮汉子走了过来,约摸着身高足有八尺。他披散着黑发,鬓角编了个麻花辫,生了张棱角分明的脸,额间围一镶着宝石的发带。端的是张端正阳刚的面容,只可惜皮肤粗糙了些,黑里透着红,显然是常年风吹日晒不得保养。 李彬抬头,那男子也刚好低头,两人四目相对—— “是你?!” 来人不就是在西域时,与自己共度半个来月的那个蒙古人吗? 在这里遇到他当真是令李彬又惊又喜,当下也不管什么小孩、皮球、肉饼了,快步走到了他的跟前。 “你怎么会在这?” 拔都自然对李彬的事了如指掌,可眼下却还是要演戏装作毫不知情,于是微微一笑道,“可巧了,你怎么也在这?” “我……我,这说来话长……”与他分别这两年间,发生了太多太多超出他掌控的事情,李彬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拔都本来也不指望他回答,接着说道,“一会儿再说我们的事吧,眼下这好像有更紧要的。” 不知怎地,兴许是最近怪梦做多了,李彬一看到他就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他点点头道,“你说了算……” 一旁的崔彧并不知其中缘由,见李彬傻呆呆同这蒙古人站在一起,像是多年未见的挚友一般,心头隐隐就有些不快。他走到李彬的身边,极自然地挽住李彬的手,“怎么?你们认识?” “这就是我在西域时认识的那位蒙古朋友。”李彬这才想起崔彧还在一边看着呢,忙给他二人互相介绍。 “汴梁崔彧,幸会。”崔彧朝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拔都却没说话,他低头看了看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掌,又抬脸去看李彬。 那对黑黝黝的瞳仁仿佛有吸引人魂魄的力量,李彬不知他想干什么,也呆呆地看着那男人。拔都盯着李彬看了许久才开口道,“我弟弟是不是又惹事了?” 李彬这才回魂,惊讶地问道,“这是你弟弟?” 那小孩一见能给自己撑腰的人来了,登时也不哭了,跑过去抱住男人的腰不撒手。 “哥!他们欺负我!”脸上泪珠还没淌完,一边擦眼泪一边跟哥哥告状。 崔彧当然不会让小孩恶人先告了状,拎着手里那羊皮球,交给男子,“你这个淘气的弟弟,乱丢这东西,害得我们的羊肉饼吃不成了,你看。”说着指指地上那半块肉饼。 拔都闻言,低下头便去看弟弟,小孩一瞧见哥哥的质疑目光,立马心虚地把脸埋进了哥哥怀里,也不说话,只是呜呜地干哭。 这反应说明了一切。拔都暗自感叹,小孩子真是难养。 “不好意思,是我们不对,我没看好这孩子,”说着,啪得一声狠狠打了小孩的屁股,“别儿哥,还不跟人家道歉!” “呜呜呜……我又没错……”叫别儿哥的小孩又固执又不服气,扭着脸不愿道歉,拔都看他长到大,知这顽皮小子记吃不记打,便对着他的屁股又是狠狠地两下——“道不道歉!” “哇……我不是故意的呜呜呜……”别儿哥哭得更厉害了,这两下又狠又重,连李彬听得都直皱眉,赶紧来打圆场,“小孩子淘气而已,教训一下就成了,总归是我们不该欺负他年少的。” 那男人也不说话,只狠狠瞪着别儿哥,别儿哥哭了一会儿,哭得没气了,肩膀一怂一怂,抬眼看到了哥哥凌厉的眼神,又瞧了瞧崔彧手中自己心爱的羊皮球,他小胳膊可拧不过三双大腿,只得不情不愿低着头去给崔彧和李彬道歉。 李彬和崔彧也不是甚无赖,小孩子道了歉,两人也不在计较,将皮球还给了他。 李彬见小孩被揍得可怜,还贡献出衣角给他擦擦眼泪。 拔都观察李彬许久,不由分说便抓过李彬的手,李彬吓了一跳忙问,“做什么——?” 拔都把他的腕子一亮,露出腕子上的伤处来。李彬只顾着作弄小孩,完全没发现被球砸了的手腕已是红肿得如小馒头一样。 “是这小子弄得吧?”拔都摇摇头,“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我手上没有药,一会儿给你拿药来,等着我!”说完就拎起弟弟,健步如飞地走了。 “诶——不用……”不等李彬说完话,男人就已经走远。 李彬自然不可能等着男人拿药来,崔彧打了些冰凉井水沾湿抹布,给李彬的腕子敷好。 “你认识这人倒是有些奇怪。” “奇怪?巧了,我也觉着他浑身都是谜。” 崔彧拿来干净的帕子擦干手,“他那身衣服虽然是便装,但料子可都是中原的上乘货,他额间发带上的宝石,也应当价值连城。” 李彬知道崔彧眼光毒辣,一边捂着腕子,听着他的话连连点头,“我第一次见他时也有这种感觉……” “瞧他的步伐稳健有力健步如飞,端得是一等一的高手。就是不知是哪家将军元帅或是怯薛侍卫?” 他俩正聊着,脚步声响,拔都拿着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李彬本想拒绝,但男人沉默不语,雷厉风行,拉过李彬的手来,不由分说就取下帕子,将一堆不知是什么的药膏涂在患处。李彬不知他给自己用了什么,起先还死劲拒绝与他较劲,可那药膏一沾到皮肤上,冰凉凉的舒服极了,他极为受用,便不再反抗。 “真是对不起,我弟弟给你添麻烦了。”拔都为他涂完药再次诚挚地道歉。 他这么客气反倒让李彬有些不好意思了,“没有的事,他也不是故意的,况且这点小伤也没什么。” 拔都摇头反驳道,“不对,我见你骨节指尖有些茧子,想必是握笔落下的,腕子一伤定然影响你握笔写字。” 经他提醒,李彬这才反应过来,腕子不得用,怕是最近都写不了字了。 拔都接着说道,“所以我才拿药来,这是极好的金疮药,平日只在战场上用,只需涂两三次你这腕子就会恢复如初。” “竟是这么好的药!您果然是从军中来的?怪不得这么久都没再见到你!”李彬惊奇道,同时也充满疑惑,难不成自己之前的猜测都是错的?不过能在军中用这么好的药,这人也绝非等闲。 拔都挑眉笑了笑,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一旁咬牙切齿的崔彧,轮廓姣好的唇微微上扬道,“我驻军在草原以西,平时不在哈拉和林也不在中原驻扎。” “咦?草原西边?”李彬回忆起自己看过的地图册地理志,“畏兀儿?七河?” 拔都笑着点点头,“近了,我们蒙古人喜欢叫那里钦察草原。” “钦察?那您是?” 李彬张大了嘴,那答案呼之欲出。 拔都不太想继续说下去,他把药瓶留给李彬,自己朝帐外走去。 李彬还盼着他留下来,与自己再多聊聊分别之后的事,但话到嘴边又羞于启齿。 拔都本想将一切留到以后同李彬细说,可一想起李彬那双充满疑问、可怜楚楚的蓝眸,心肠便软了下来。 他在帐门外停下了脚步,面朝着外头无限美好的午后艳阳,将背影留给了李彬。逆光照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色。 拔都开了口,他的声音有些小。 “我叫做孛儿只斤拔都。” ※※※※※※※※※※※※※※※※※※※※ 1.蒙哥大汗还不知道彬哥儿和自己堂兄的关系......全文写完自己读下来的时候,感觉蒙哥真的好舔......(但是我喜! 2.关于忽必烈和别儿哥的年龄问题,本文中所有的王子们年龄都会比史实小一些,我没有严格按照历史的时间轴推算。而且许多王子宗王们的生卒年记载不甚详细,不同的史书说法也不同。 第28章 拔都走后,李彬就像心中横了个东西,吐不出来还咽不下去。他又气又疑,气的是这人模狗样的男人,竟隐瞒身份戏耍自己,将自己当成了戏台上的猴子;疑的是他挖空心思费尽心机接近自己,到底有何打算? 自打汴京那夜起,不管这一路上如何奔波辛劳,李彬都没头疼过,今日却突然感到头内阵阵钝痛,竟是又有了发作之兆。 李彬强打精神拿起鸡毛掸子,拾掇书架上的灰,妄图干些活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头疼的感觉却越来越重,好似被什么粗壮绳子紧紧勒住了头。 “呼——”不知觉时,李彬的呼吸越发沉重。 一个站立不稳,他软趴趴坐在了地上,将头埋在膝上,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个球。胸前挂着的红宝石将他嫩白皮肉硌得生疼也毫无反应。此次发作比以往都重得多,李彬只觉得浑身直冒冷汗抖如筛糠,他明明奋力睁开眼睛,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意识逐渐远去,不知今夕何夕。 醒来时李彬正倒在崔彧的怀里,忽忽悠悠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久,李彬想回头去找崔彧问问时辰,略一动弹身体却被人死死按住。 “别动,耶律先生在给你施针,你这一睡,竟睡了足足三个时辰,可把我们吓坏了。”崔彧紧抱着李彬,大手攥着他冰凉的手掌。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彬声音低微,迷迷瞪瞪地问道。 “酉时快过了。” “这么晚了?”李彬兀自念叨着,又转头去问正手执银针的耶律楚材,“师伯我这是怎么了?” 耶律楚材将最后一根银针刺入三阴交,才回李彬的话,“崔小子一回来就看你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你累得睡着了呢,哪知道怎么叫你都不醒,就叫来我帮忙。” “让你们担心了……这其实都是老毛病了,治了好多年也没见好。” 这难言之隐令李彬有些不好意思。 “哦?好多年?你头部可是曾受过什么外伤?”耶律楚材问道。 “小时曾从马上摔下来过,摔到了头。” 耶律楚材点头,“那就是了,看你的脉象弦涩,有气滞血瘀之象,想是那时落下的病根,淤血阻塞在你颅内。” “师伯您竟然还懂医理?我听说您随成吉思汗西征时,用大黄等药材救了军中将士,还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您真的懂医!求师伯救我!”若不是浑身插着银针不方便动弹,李彬甚至想直接给耶律楚材下跪,说不定还要抱抱大腿。 “不急不急,你这病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我给你开副理气活血的方子,你吃几天,应当可以缓解。不过若想痊愈,还要看时间,至少待淤血散开才能祛根。” “那得多久啊?”李彬哭丧着脸,刚点燃的希望小火苗又挣扎几下灭掉…… 耶律楚材捋捋五绺长髯,神情是一脸高深莫测,“就看机缘吧。” 拔都走后也没闲着,新婚燕尔的斡儿达刚好赶回哈拉和林,拔都带着兄弟们前去迎接。 比之兄弟俩上次在伊州客栈的深夜匆匆一别,斡儿达并无太大变化。仍是那般高挑出众,只是这次来时换上了蒙古衣袍,头发也没有扎起,一头栗子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倒显出几分柔和来。 “弟弟,我来晚了。”斡儿达扬起马鞭朝着弟弟们挥手,到得近前干净利落地跳下马,与拔都抱了抱。 “还没到正日子,不算晚。嫂子呢?大嫂没一起来?”拔都朝他身后看看,见只他单人单骑,不由得有些奇怪。 闻言,斡儿达那张偏白的脸颊上不禁泛起红晕,“她怀了,我怕路途颠簸令她太过辛苦,便叫她在家中养胎。”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拔都满面喜色拍拍大哥的肩膀,“我可算有个小侄子了,待他长大一些还能和撒里答做个玩伴!” 昔班听闻两个哥哥的对话,抱着别儿哥也凑了过来道,“为何不是侄女啊?我想要侄女,几个庶出妹妹都叫二哥送走了,家里头尽是老爷们儿,阳气太重!” “早跟你说了,叫你赶紧找个媳妇,媳妇不比妹妹好吗?”拔都用胳膊肘捅了捅昔班提醒道。 “可不是嘛,媳妇晚上可以一个被窝搂着睡,妹妹侄女可不行。” “哈哈哈哈,大哥你可别再取笑他了!” 两个早已成家的大男人,拿还是单身汉的弟弟开起了玩笑,臊得昔班那张神似拔都的脸红得发紫。 “我呢?我呢?我可以娶媳妇不!”别儿哥挥着手连蹦带跳。 “你还小着呢。”斡儿达俯**拍了拍幼弟剃成秃瓢的脑袋瓜,“这次我可没空手回来,带了些别儿哥喜欢的点心糖果。想要娶媳妇,就得多吃东西长好身体,等你长高,长大成人了,自然便可以娶媳妇。”说罢递过去随身带着的小包袱。 别儿哥笑嘻嘻地接过来,宝贝似的将那包零嘴抱在怀里,“那我可以多娶几个不?” “哈哈哈哈哈!” 三个哥哥笑作一团,昔班抹了抹眼角泌出的液体道,“你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笑闹够了,拔都敛起笑脸,同自家兄弟们商议道,“如今大哥归来,我们兄弟几个也算凑齐了,今日先去见见窝阔台,过两日我还有些别的事要做。” “哦?可是关于那孩子?”斡儿达心念一动,隐约猜到了是谁。 拔都哭笑不得,“他比昔班还要大一岁呢,早就不是孩子了。” “他走时才五岁,上次见他也不过是少年模样,怎么不是孩子呢?” “那你这次再见到他恐怕就要大吃一惊了。” “你们俩到底在说谁啊?我都听糊涂了。”昔班在一旁听了好半天也不知两位哥哥在议论着什么,听得一头雾水。 “你可还记得,幼时我们家曾有对金发蓝眼的母子来借住过?” 拔都这一提醒,昔班也认真回忆起来,须臾间一拍脑门儿惊讶道,“是那逃难的契丹小王子吗?” “正是。”拔都点点头,“现在他就在哈拉和林。” 时间隔得太过久远,昔班当时不过四岁,他只记得这母子二人的隐约轮廓,诸多细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你不说这事我都忘了……” 拔都面带着苦涩的微笑,“我找了他们母子这么多年,若不是图鲁在伊州城外与他偶遇,我也几乎想要放弃……” 斡儿达抚上二弟宽厚的背安慰道,“还能找到他,说明你俩缘分未了。既然知道他是谁,现居何地,可还有什么想法吗?” “还是大哥了解我……”拔都长叹道,“我确实有别的想法……我想带他回钦察去……只是他如今困在哈拉和林,也不记得我是谁,我该如何做才好?” “这有何难?”斡儿达舒眉朗目,一双浅色的瞳仁微微闪现出光泽来。 斡儿达足智多谋,拔都平日里最信任大哥,闻言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惊喜道,“大哥有办法?” 斡儿达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到时我自有办法。” 小别儿哥听了哥哥们的对话老半天,连猜带蒙可算是猜出个大概。他嘴里还塞着块酸奶疙瘩,腮帮子撑得圆溜溜,含糊地问道,“里们缩的四方才强窝皮球的那个楞吗?” 拔都抬起脚来,用靴尖狠狠地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就知道吃!天天除了惹事就是吃!迟早吃成圈里的猪!” “呜……”一口疙瘩刚要咽,差点卡在嗓子眼。别儿哥又委屈又生气,“窝不素故意的……” 昔班刚从拔都口中得知发生了何事,一脸奸笑拍了拍别儿哥的屁股,“二哥教训就好好听着,狡辩什么?是不是挨打还没够?” “呜……呜呜……” 之后的两天,李彬被崔彧强行按在帐里养病,每日里被他看着喝下腥苦的药汁。他的腕子没痊愈还有些肿,崔彧又不辞辛苦每日帮他换药,就如同亲哥哥般照顾他。梁小宸也没闲着,怕李彬在帐里憋闷,弄来些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给李彬解闷儿。即便如此,李彬出不去外面也下不得床,还是憋得快长出蘑菇。 第二天晚上,崔彧与梁小宸都去睡了,李彬难得独自一个待在帐里享受清净,没想到拔都竟然又来了,而且这次也没空手来,而是带来一整只的羊。 李彬下床撩开帐帘看时,除了拔都与那个名叫别儿哥的小孩外竟然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看着比他年龄小,但身高已是大人模样,与拔都五官也极为相似,只是脸庞还是稚气未脱;另个男人有些眼熟,长着回鹘人的五官,身材高挑目测足有九尺,李彬需得仰望他。正是那夜在客栈中背着老婆偷偷跑出来的男人。 只见大的小的几个人分工有序,一个去支架子,一个生火,一个去处理那只刚宰的羊。 李彬看傻了,也不敢问,也不敢吱声,抱着肩膀看热闹。 “你生病了吗?脸色不太好?”拔都大大方方走过来问他,毫不见外,就好像是在自家蒙古包一样。 “小事,老毛病犯了而已,倒是您今天来是做什么?” 拔都也不理他,回头跟那跟他极像的少年吆喝道,“昔班!羊骨先别扔,留着炖汤!” “好嘞二哥!”昔班爽快答道。 李彬有点尴尬,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外人,他应该在地底,不应该在院里。 “你上次说别儿哥害你没吃到肉饼,我就记了下来。我是一个粗人,也不会做什么饭菜,就把这只羊赔给你吧。” 李彬连连摆手,“我就是那么一说……您别当真……” 拔都正色道,“属于你的东西被我们家的人弄坏了,理应由我们赔偿。” “可是这太贵重,我不能收下……”李彬一低头就看见别儿哥正死死盯着架子上烤得冒油的羊肉流口水,“要不这样吧,我一个人也吃不下整头羊,你们跟我一起吃行吧?” 拔都刚想拒绝,李彬赶紧开口呢堵住他的嘴,“你要是不同意我就不收了。” 拔都只好妥协,几个人席地而坐,分享起一整头美味的羊肉。 李彬从他们几个说话中隐约才知道,这是拔都家的几个兄弟,年纪最长的是拔都庶出的大哥名叫斡儿达;另个同拔都长得相似的少年是他的弟弟昔班。 和嚣张跋扈高高在上的贵由,和看似稳重其实颇有心机的蒙哥比起来,拔都兄弟们就如同普通牧民一样,不摆架子且热情爽朗,俨然把李彬当成了自家兄弟一样。 几个人边吃边聊,拔都话不多,一边听他们聊天,一边将烤好的整羊切块,分给弟弟们和李彬吃,其中最美味最肥的胸肉和后腿给了李彬。 男人们聚在一起兴致一来自然是要喝酒的,李彬早忘了病中忌口,取来蒙哥之前送的美酒佳酿,同拔都他们共同分享,也算是感谢他们拿来的羊。 “这酒不错,是畏兀儿人酿的葡萄酒吧,葡萄味真正。”斡儿达端起碗来尝一口。李彬见他不像其他蒙古人一样大碗豪饮,喝酒吃肉的动作也颇为优雅,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大哥对酒最苛刻了,能得他一句赞赏可不容易,”昔班也尝了一口,“真不错,你这酒从哪弄的?” 李彬不擅长喝酒,这酒拿来以后也没喝过。今日破了酒戒,喝得白皙的脸泛着粉粉的颜色,“这不是我买的,是蒙哥王子赏的酒。” 闻言拔都停下正在用刀子分割羊肉的手,“蒙哥为何赏你这东西?你与蒙哥关系很好?” 李彬赶忙解释道,“不算不算……只是碰巧认识的,他觉得我们投缘,就做了朋友,可我哪敢跟王子称兄道弟啊哈哈哈……嗝!”李彬难得喝得微醺,边说话还打了个酒嗝。 斡尔达与拔都对视一眼,互相交了个眼神,又问道,“小兄弟你是从南面来的汉人?” “嗝~我叫李彬,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汉人,但我从汉人的地方来的。”李彬觉得身体软趴趴的想找个什么东西靠着,身子一歪便倒在个强壮肩膀上。 拔都突然觉得肩膀一沉,转头就看到了软成一滩的李彬,喝得粉面通红,连呼吸都带着酒香。拔都没说什么也没推开他,只是默默停下了割肉的手。 “这话讲的有意思,你到底是不是汉人啊?”斡尔达似开玩笑一般同他聊了起来。 “他……他们都说我不是……嗝……因为我长得蓝眼睛金头发,他们觉得我长得和他们不一样……嗝!” 斡尔达看看他柔顺的金发和醉醺醺半眯的蓝眼,道“挺好看的,哪里奇怪了?钦察也有许多似你这般样貌的。” “真的吗?我还没见过,真想去瞧瞧,嗝~” 斡尔达见他一脸纯真,不由自主地露出个坏笑道,“好哇,不如你跟着我们走吧,去钦察看看。” 李彬挥舞着啃完的羊骨头,漂亮的蓝眼笑成了月牙儿,“好啊好啊!我也要去!” “哥……你又来了……”拔都实在看不下去斡尔达明显的诱骗行径,感情他说的办法就是这个。 “目的达到不就行了?”斡尔达朝他眨眨眼,又跟李彬说道,“你要说话算话啊,我们兄弟大老远来的,可别让我们白跑一趟,要我们怎么相信你?” 李彬晃晃脑袋,蓝眼珠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思量许久,从怀里把那贴身红宝石拿了出来。 “这个给你做信物!这可是我爹留给我的!”李彬双颊泛红,偏偏又一脸严肃道,“你们也得给我点凭证吧?” 拔都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似乎都没随身着带什么能做信物的东西。最后还是拔都长叹一口气,从腰间拿出个羌笛递给李彬,“拿去吧。” 李彬醉得不知道天南地北,只知道自己能去钦察看看了,高兴得同斡尔达喝了一碗又一碗,斡尔达也不推拒,陪他喝了个尽兴。 李彬醉得糊里糊涂,一开心就把别儿哥也抱在了怀里,“你这个小孩太淘气!可是我还有点喜欢你!嗝~”说着便把脸贴在别儿哥的小脸上蹭来蹭去,蹭得小孩一脸油,又抄起来个羊腿往别儿哥嘴里塞,“多吃点肉长身体!” “哥……”别儿哥的小嘴被塞了个满满当当,双眼含泪向二哥求救。 拔都拍拍别儿哥的小脑袋瓜,“乖,叫你吃你就吃。” 别儿哥:qaq 喝酒吃肉折腾到大半夜,李彬终于醉得不省人事,拔都抱着他把他送回帐内的床上,再为他盖上被子。昔班把剩下的羊骨装好放在盘中,摆在了李彬桌子上,怕他醒后忘记又留了纸条,要他记得用羊骨炖汤补补身体。 斡儿达带着别儿哥拾掇好残局,几兄弟上马回营。路上拔都嘱咐昔班与别儿哥先行一步,自己与大哥在后面骑马慢走,边走边低声交谈,“你今天不应该骗他,他明早起来肯定会生气的。” 斡尔达把那红宝石拿出来交给拔都,“就算为了这个东西,他也再会来找你的,骗没骗到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拔都不喜欢像他大哥那样算计别人,可有时适当的欺骗的确有显而易见的效果。 接过红宝石,拔都拎着挂绳将那晶莹剔透的石头对着皎洁的月光,一如十几年前初见时的光华。长叹一口气,语气颇有些怨念,“他何时才能记起我呢……” 斡儿达想了想道,“他既然住在耶律楚材那,明天便去问问那个长胡子老头儿吧,他或许有什么办法。” 拔都点点头,“对了,耶律楚材也是契丹人吧?阿保机的八世孙?这还真是缘分。” “或许当真是长生天的庇佑吧……”斡尔达抬起头,看了看漫天璀璨的星河。 ※※※※※※※※※※※※※※※※※※※※ 从大多数史料看,实际上别儿哥的年龄应当大于昔班。但是考虑到别儿哥作为老拔重要的继任者,所以文中将他年龄缩小,突出一下小屁孩的成长。 第29章 头疼又口渴,李彬慢悠悠睁开眼睛,入眼是帐篷顶,天窗不知被谁打开来,洒进来一束金色的阳光。 李彬想坐起来,可一动弹,眼前就天旋地转忽忽悠悠,只好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头。可他刚趴一会儿,就让人掀了被子去。 “你醒了?” “醒了。” 李彬瞪着无辜的蓝眼睛,看着掀开被子的崔彧。他脸上虽然无甚大悲大喜,可李彬总觉得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不像是有什么好事。 “你还记得你昨晚做了什么不?” “我想想……”李彬头昏脑涨,认真回想起昨晚自己做了啥,“我好像吃了很鲜美的羊腿,还喝了很是醇香的酒,那个酒真不错!”说着吧唧吧唧嘴,回味嘴巴里残留的酒香。 “还有什么没?” “……没了吧……” “你再好好想想?你跟谁一起吃的肉喝的酒?” 李彬摸摸下巴,绞尽脑汁回忆道,“好像不是一个人……我记得有好几个……是谁来着?”李彬边想着边要坐起来,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胸前。 !!! “我……我的石头呢!!”李彬顿时也不迷糊了,顾不得别的,当着崔彧的面扯开衣襟,脖子与胸前却空无一物。 “跑到哪里去了?!”李彬急得吼出了哭腔,趴在床上拿起枕头卷起被子一通翻找。他以为自己睡觉时把石头掉在被窝里了。可找了小半个时辰,连床底都翻个底朝天也不见那红色石头的踪影。 李彬真的慌了,那可是亲爹亲娘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啊!他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没了……”李彬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团,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留张巴掌大的小脸外头。 若是平时,崔彧早已抱着安慰他,说些劝慰宽心的话,再帮他一起找东西;可今天他只是在床边一坐,盯着李彬,眉眼间尽是肃穆。 “想不起来了吗?” “呜……我不记得了……我昨晚明明就躺在床上啊……然后……然后……?然后有人叫我!是……是拔都!”李彬揉着太阳穴,仔细将前情捋捋,总算是想了起来,“他说赔我只羊,我就跟他们一起吃羊肉,吃得痛快了就忍不住喝了点酒……酒……喝酒之后就不记得了……”李彬又陷入迷茫中,眼皮也耷拉了下去。 “然后你跟他们吹牛说大话,还把你的石头给了人家,换了这个没卵用的笛子。”崔彧从桌上把支陈旧的羌笛扔给他,“你仔细看看。” 李彬捡起那羌笛,是个竹子制成的小玩意儿,边缘被磨得光滑反光,想是常年被主人随身带着,装饰用的穗子也是泛着灰黄的颜色。李彬拎起来笛子闻闻,在上面嗅到了羊膻味。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起来。 “我好像答应了他们什么事……” “昨晚半夜刷马桶的老头起夜碰巧看见了你们,今儿一早告诉我的,他没听清你们说了什么,只说你像是撒酒疯,往一个男人身上躺。”崔彧说到后半句时带了满满的怨气。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撒酒疯!”李彬脖子一梗,他自认为酒品极好,因此决不承认。 “行行行,我不跟你争辩这个,你慢慢想想你昨夜答应了人家啥吧。”崔彧捏捏李彬哭红的鼻头转身出去,刚走出去几步却又回来提醒道,“昨晚剩了挺多羊骨,我叫人给你炖汤了,你快点起来喝一些,凉了可不好喝。” “行了行了知道了。”李彬赶他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崔彧像个老妈子似的。 又挺了一会儿,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李彬才下床去,热气腾腾的羊汤已是盛好摆在了他的桌子上,李彬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见碗底还有几块排骨,便想嘬嘬骨头吃点肉味,拿起来一看,好家伙,也不知谁的刀功那么好,骨头剃得溜干净,连点肉渣都没剩。 吃饱喝足的李彬想了一天也没想出来昨晚自己喝醉后究竟和他们说了些什么,所幸也不想了,他实在有点害怕思考过度把头疼病又带出来。 明日就是大汗寿辰,李彬是当真想看看这盛大的庆典,不过他身份低微,无法出入大汗的金帐。就连去看一眼寿宴的希望也破灭了,李彬委屈巴巴地坐在帐前暗自难过。 梁小宸不知道李彬在难过什么,只能屁颠屁颠跟着李彬一起,一大一小坐在耶律楚材帐前,两手托腮,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 耶律楚材一回来就看到了这幅景象,见这些快成年的少年们还如此幼稚忙过去问怎么了。李彬见了便宜师伯自然是将心中烦恼一一道出。 耶律楚材听后笑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区区小事,早跟师伯说就好了。” “真的?!您有办法?”李彬眼前一亮,着急忙慌地去拉耶律楚材的袖子。 耶律楚材到了这把年纪,喜欢孩子们喜欢的不得了,他虽然嘴上叫李彬徒侄,其实这些天相处早已把他当成亲徒弟对待了。 “明日寿宴我需要个随侍的童子,你随我去如何?” “好好好!”李彬乐得一蹦三尺高,可笑了一会儿又想起来,自己倒是潇洒快活了,留下崔彧和梁小宸可怎么办,大家都是好兄弟,不能这么没义气。 崔彧何等精明,一眼看穿了李彬在想啥,轻咳一声幽幽道,“咳……蛮子吃饭有什么好看的?要是我我宁愿在床上补觉也不会去。” “师伯可没说带你去!”李彬朝他吐舌头。 梁小宸也乖乖写下字,说自己还得去核对下周粮食数目,要李彬好好去玩。 李彬对这两位兄弟的表现满意极了,夸下海口一定要从寿宴上带点稀罕东西回来给他们。 次日清晨李彬还在梦中便被沉重的号角声惊醒。本想再赖一会儿床,可想起今日有热闹可看,李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一气呵成。那衣服是耶律楚材特意拿来的下人穿的短褂,为了遮盖那头金发还特意为他准备了头巾。李彬穿戴好照照镜子,人靠衣服马靠鞍,这样一番打扮,果真有副侍酒小童子的模样。 蒙古人凡重大节日首先便是要祭天,祭台上供着牛羊,美酒等物,窝阔台身着白衣白帽跪在中间,跪拜蒙古人信仰的长生天腾格里大神。祭台四周几十个脸上抹得花花绿绿的萨满祭司,身着各色布条似的法衣,环佩叮当,赤着脚扭来扭去,跳些李彬也说不上名字的舞蹈,布条飞扬,火把乱舞,一时间李彬只觉得眼花缭乱。 跳完舞之后,再由其中打扮最华丽,脸上涂抹最多的祭司长似的人物将一勺烈酒淋在大汗身上,寓意去祸消灾,百鬼莫近。 一套繁琐礼节下来,李彬腿都快站麻了。等大汗祭天完毕,又出来些蒙古男人手持弯刀跳着刀马舞,男人跳完之后又换成女人跳,李彬看得直打瞌睡。好不容易捱到仪式完毕,窝阔台这才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大帐。 李彬跟在耶律楚材的后头溜进了大帐。大汗进帐落座后便由各路宗王各位大臣向大汗拜寿进献寿礼。 李彬用鼻子想也知道寿礼无非就是什么奇珍异宝,稀奇玩物,再多就是什么武器匕首之类的。李彬在家时这些玩意儿都已经看腻了,比起物件来他倒是对前来祝寿的人更感兴趣。 比如说拔都。 李彬前两次见他都是披头散发,一身黑衣,看起来就如同普通牧民般。今日他叔叔生日,也不知会穿什么出席这等场合。李彬摇头晃脑,有意识地在众多宗王王子中寻找拔都的身影。 他的眼神快速地扫过整个大帐,最后落在了坐在窝阔台左手边第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上。 那人不似其他人大喊大叫或高声交谈,只低头闷坐,额前的头发都向后梳去,亮出黝黑光洁的额头,在脑后扎成一绺一绺的小辫子,露出左边耳垂上一金色耳环。 他肤色黝黑两颧发红,一对凤眼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噗——不是拔都又是哪个? 李彬一看那满头的小辫子就想笑,再仔细一瞧,他一身宝蓝色右衽袍子,金丝刺绣配上金丝勾线,领边的盘扣还是两颗拇指大的珍珠,如同个有钱没处花的富家老爷一般,配上他不苟言笑的神情害得李彬差点大笑出声。 李彬憋住笑意又去看其他熟人。果不其然,蒙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原先鸟窝似的头发编成几个绺麻花辫,一身绛紫色王子礼服,露出来的脖子和脸比上次见他白净不少,显然事先洗了澡。蒙哥旁边坐的便是贵由,贵由作为窝阔台的长子如此重要的场合当然不能糊弄,那一身穿着一看便是重新量体裁剪的袍子,用的是顶级的绸缎,新马靴锃光瓦亮,靴筒处还镶着几颗屁用都没有的宝石。 啧啧啧,骚包…… 再往台上一瞧,窝阔台身边坐着皇后脱列哥那,她今天亦是盛装出席,面上妆容精致,头顶带了个高尖的帽子,身上的坎肩比第一次见她时还大还宽,李彬总觉得那坎肩的尖角会将窝阔台戳死。 王公大臣们挨个上前敬酒献寿礼,和李彬所想相差无几,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些玩意儿。他见窝阔台始终是一副咧嘴的笑颜模样,不禁有些心疼他,当大汗也是够辛苦的。拔都送了叔叔一把专人打造的匕首,刀鞘是用金子造的通体金光闪烁,不过金子质软想必里面是加了黄铜,中间镶了一排五颜六色的宝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李彬看得直摇头,这玩意儿忒俗。 李彬只对拔都比较感兴趣,别人送了什么他也没仔细一一品评,倒是自己的师伯送了他当做传家宝的画——那是宋国的徽宗皇帝亲笔所画《听琴图》,耶律楚材从一金国商人那高价买下来的,平日里极其宝贝,连李彬也鲜少见到。今日耶律楚材大手一挥竟是将这画送了出去,李彬颇觉得可惜,想窝阔台骑马打仗是个好手,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这几个汉字说不定都写不出来,简直是暴殄天物! 值得吗?李彬见师伯将那副稀世名画呈上,又恭恭敬敬退至原位,不多话也无甚炫耀的神色,一如平日里风轻云淡的模样。 李彬虽然在学堂里学过什么君为臣纲之类的,不过他向来都嗤之以鼻,于他而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比不上“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他眼见耶律楚材刚过半百就已白了头发胡须,每日里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恨不得埋在公文里。又想起师伯也是成吉思汗去世前的托孤大臣,颇有点三国时蜀汉名相诸葛孔明的意思。 对于想不通的事,李彬向来是抱着多想无益的态度,所以也就不去思考值不值这种问题,安心做起今日的侍酒童子。 下文 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1 ※※※※※※※※※※※※※※※※※※※※ 后文到完结我全部整理成txt放在微博@人生好梦似春风,是剧情完结和完整的rou,想看请到微博自取 第30章 献完寿礼便要开席,侍女仆役们鱼贯而入,依次摆上酒菜,重头戏则是宴席上的牛羊。按照蒙古人过生辰的传统,大汗是需要享用一整头羊的,烤得滋滋冒油的整羊一呈上来,李彬的魂儿都要跟着跑了。 其余的王爷大人们则是按照身份辈分官职的高低分得羊肉不同的部位。耶律楚材位于百官之首,自然得到的是最肥美的胸肉和腿肉。 李彬一边给师伯倒酒布菜一边观察宴席的菜色,来草原久了肉食已经是习以为常,他倒是对装在瓜果盘子里那些个金黄色形状像腰子似的水果感兴趣,趁别人没注意这里时,李彬捡了两三个小的揣进了怀里。 他之前以为大汗的寿辰吃完宴席就算告一段落,待他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时,耶律楚材却告诉他晚间还有那达慕大会。 李彬对游牧民族的那达慕早已耳闻,今日有幸亲眼得见开心得原地转圈,耶律楚材见他开心自己也笑着直捋胡子。 太阳刚一落山,草原上就点起了一簇又一簇的篝火,将昏暗的天空也照得透亮。身着盛装的蒙古姑娘们围着篝火跳起舞蹈,宽大又绚丽的裙摆旋转舞动当真美妙至极。马头琴与胡琴的声音沧桑却不显凄凉,迎合着击鼓手亢奋的鼓点,生生将舞曲奏出了杀气。 耶律楚材毕竟是上了年纪,到了晚上身体已是疲倦极了,便回帐歇息,留李彬一个人混在下人和牧民堆里瞧热闹。李彬嫌人群里太热,就自己寻了个僻静处,连歇脚再吃些炒米做夜宵。 他看得正兴致勃勃时,眼前突然一暗,被一个人的身影挡住了视线。李彬最烦被人打搅,一把将那人推到一边去,“长眼睛没有?别挡路!” 那人被推了下却没走开,只语气里带了些不满和嘲讽说道,“几日不见脾气见长,竟然敢打我了?” 李彬听那声音脑仁“嗡——”了一声,急急忙忙跪下赔礼,“贵……贵贵……贵由王子,小的我有眼不识泰山,求您原谅我。” “本王子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了,起来吧。”说着用那崭新的马靴尖点点李彬的下巴。李彬赶紧站起来,规规矩矩双手下垂目不斜视。 “你不是帮父汗看马的吗?怎么还来那达慕?奴隶是不准参加那达慕的。” 李彬乖顺答道,“小的并不是奴隶,是前几个月来草原的汉人质子。” “切——”贵由嗤笑道,“和奴隶有什么区别?” “您说的是……” 李彬一听这话心中就极为不爽,可又不能当着王子面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咽下这口怨气。 “你怎么不在马棚干活?跑这来了?”贵由见他低头不语,只好没话找话与他攀谈。 “小的现在在伺候耶律楚材大人,今日是随大人一起来的。” “耶律楚材?你混的倒是不错。”贵由撇着嘴不以为然地笑笑,“他终究只是个做臣子的,不如来服侍我如何?上次你考虑得怎么样?学会牵马了不?” 这话在李彬心中早已不仅仅是羞辱了他自己,连带耶律楚材一道都被他看扁了。 “王子自重,小的恐怕不能服侍王子,小的早已……” “他早就答应随我回钦察了,贵由弟弟。”李彬话还没说完,便让一人突然打断,李彬抬头看去,来人高大魁梧,黑黢黢的面皮,果然是拔都! 不知为何,见了他李彬就莫名觉得心安,心中顿时松了口气。 “拔都?!”贵由一听这声音便如同炸了毛的猫,猛一回头看向拔都走了过去,而后咯咯地用喉咙笑出了声,“呵呵……哦对,我竟忘了你也来了。” 夜晚的风凉嗖嗖的,吹得牧草沙沙作响,李彬呆呆杵在一边,看着拔都贵由两人面对面站着,拔都高一些,近乎居高临下看着他,黝黑的瞳仁在月光下冰凉如水一般。 “你说他要跟你回钦察?别开玩笑了,这刷马的奴隶早就是我的人了!” 贵由一见拔都就火大,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拔都泰然自若,也不同他争吵,静静听他吼完才回道,“第一,他虽然是人质却不是奴隶,第二,他并没有答应跟随你。” “哦?”贵由挑挑眉毛,“那他答应你了?” “自然。”拔都点点头,将那红宝石从口袋里拿出,“这便是信物凭证。” 我的石头啊!!李彬心中雀跃万分,心道竟然是在拔都手中,恨不得立马将他抢回来。可越到这关键时刻越不能轻举妄动,李彬还没蠢到去搅合他俩之间的恩怨,便继续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贵由无名火起,往日里的王子矜持全然不见,破口怒骂道,“蔑儿乞人的杂种!轮到你和老子抢东西!” “东,东西?!”李彬登时俊眉竖挑,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人以“东西”相待。 拔都本还忍着贵由的嚣张态度,同他讲道理。可一听这话,他眼神一暗,不等贵由反应过来,一拳就砸向了贵由。 贵由躲闪不及,被打了个实实惠惠,一个趔趄摔在地上。 一边听着的李彬虽然很不爽自己变成了个“物件”被人争抢,但刚刚贵由被打时他又觉得爽快,于是灵机一动冲向贵由,把晕头转向想爬起来的贵由狠狠按在地上,抬脸朝拔都说道,“王子快住手!今天可是大汗寿辰,大喜的日子别伤了亲人和气!” 说罢朝拔都猛使眼色,拔都心领神会险些笑场,对着贵由的肚子又猛又重的来了几拳。 “唔——”贵由疼得面色惨白,闷哼出声。 他趴在地上白挨打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竟是被这两个人联合起来耍了一通,气急败坏地将李彬甩开,一个鹞子翻身将拔都踹倒,顷刻间兄弟二人就撕缠在一起。 好家伙!那达慕还没开始,这就已经打上了!李彬怕溅身上血,悄咪咪躲远了些。 两人扭打一团嘴上也不闲着,不停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这一折腾,动静就大了,周围一些将军大臣们纷纷前来劝架,将打得难舍难分的兄弟俩拉开。拔都从小就是摔跤打架的好手,又在军中长大,每日里学的都是如何打人,因此身上只有些擦伤,反倒是贵由被拔都揍得面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热闹。 这番闹腾早有好事的人报告给了脱列哥那,带着尖帽子的女人几乎是横冲直撞飞过来察看儿子。她眼见贵由那张端正面庞被揍得似猪头一般,心疼得眼眶一潮,将贵由一把搂住,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险些花了妆,“贵由啊……我的贵由……” 一边哭一边擦去贵由鼻子嘴角的血迹。 拔都就背手站在一旁,冷眼瞧着这母慈子孝的场面。 哭够了的脱列哥那一回头,恶狠狠地盯着拔都,“你是大汗的侄子,贵由的哥哥,黄金家族的人,为什么要动手打你的兄弟! 躲在拔都身后看热闹的李彬,闻听此言差点没笑出来,心说你儿子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贵由被拔都打怕了,默默在母亲怀里不做声,浑不见刚刚的嚣张做派。 拔都看了眼蔫了的贵由,谦逊地笑了笑,“大妃误会了,晚上的那达慕就要开始了,贵由想找我练练手,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能推辞了。” “你胡说!练手会把贵由……把他打成这样?!”脱列哥那护子心切,如泼妇般撒泼,毫无大妃风度。 拔都也不同他计较,深闺妇人而已,他依然用他那对丹凤眼以下视的目光盯着这对母子,“是不是,你去问问贵由不就知道了?” 脱列哥那狠狠瞪了他一眼,复又柔声去安慰儿子,“好贵由,你与额吉说实话,他是不是……” 贵由一抬脸就瞧见了堂兄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心中没来由地惧怕。他再不敢倒出实情,况且总归是他说错话在先,心虚地打断母亲,“正是如此,是你们误会了。” 连贵由都这番说辞,脱列哥那自然无从发火,怒气冲冲地带着儿子离开。 脱列哥那将贵由领走后,看热闹的人群也一哄而散,只剩下拔都和李彬两人。 李彬见人走光了,才怯生生过去向拔都道谢,“多谢拔都王子替我解围。” 拔都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气,“我早就看贵由不顺眼,今日只是顺手帮你出气而已。” “那……”李彬吞吞口水,话锋一转道,“我的东西,可以还我了吧?” 拔都勾起嘴角一笑,把那红宝石在李彬面前晃晃,而后带在了自己脖子上,“可以还给你,不过要等到了钦察以后。” ??? 李彬急得快哭了,只差没抱大腿求拔都,“王子,您怎么可以这样……” “我今日帮你解围,你这东西借我戴几天也是应该的吧?” “不是……” “行了,”,拔都打断他的话,“我们的事我之后还会去找你,现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嗯??什么事?”李彬有些疑惑,既然有事没做完为何又闹出刚才这出幺蛾子? 拔都贼兮兮一笑,“当然是恶人先告状了。” “我我我我我我我也想去!”李彬猜出了他要做什么,心道这种好戏错过了可太过可惜,于是将他的蓝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拔都。 李彬今天一身仆役打扮,刚好可以假装个小仆人。 “行,跟我走吧,不要说话,一切都听我的。” “嗯嗯!”李彬猛点头,乖乖跟在拔都身后。 他比李彬高了近一头,肩宽背阔,手长腿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李彬还在长身体,几乎是边走边蹦跶才跟上他。 李彬知道拔都定然是去认错,可这路怎么越走离大汗的营帐越近? “我说,咱们是去见大汗吗?” “对啊。” “不去找贵由认错?” “死心吧,我就是死,从克鲁伦河跳下去,也不会跟贵由认错的!”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在吃下一口炒饭前绝不悔改。” “靠……”李彬真是服了他了,有刚的男人,宁愿找窝阔台,也绝不找贵由。 到了大帐附近,拔都将衣领一解,脱下袍子递给李彬,露出一身黝黑结实的肌肉。 “哦哟~”突然露出这一身久违的结实肌肉,看得李彬小脸通红,“认错就认错,脱衣服干吗?” “你们汉人不是讲究‘负荆请罪’吗?我也学学。” “噗……那你的荆呢?” “我去捡点树枝来。”拔都自去捡树枝,李彬在原地等他,抱着那袍子放在鼻子前嗅嗅,嗯!至少一周没有洗澡,原味的!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拔都提着几根树枝回来了,李彬拿着拔都那条绣着金线的腰带把树枝帮他捆到背后。 拔都光着膀子整理下裤子和靴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挠着后脑勺问道,“我这样行不。” “行行行,赶紧进去吧……”李彬捂着嘴,害怕自己笑出声。 “跟我进来,别说话。” “知道了。” 李彬跟着拔都走进大帐,今日乃是大汗寿辰,守卫也就不如平时那么多,大帐里只有一两个值班的怯薛守着窝阔台。 “拜见窝阔台叔父。”拔都恭恭敬敬单膝下跪,右手放在胸口,李彬也跟在拔都身后跪下。 “拔都啊……”窝阔台正闭目养神,一日里各种繁文缛节兼应付宾客,他只能趁着没人时暂且歇歇,一抬头便看见拔都光着膀子进来了,差点绷不住笑出来,深呼吸强忍笑意问道,“怎么这副打扮?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是来向叔叔请罪的!”拔都低头,露出后背背着的树枝,“方才我与贵由弟弟切磋武艺,一个不留神伤了他,我与他同位黄金家族的一分子,血脉相连,伤了弟弟又怎么能安稳呢?所以今日效仿汉人负荆请罪一说,求叔叔用这树枝狠狠抽我吧!” 李彬若不是跪在大汗面前,都要忍不住给拔都鼓掌了,刚才打贵由打得那么开心时,他可不是这套说辞! “哎,你这是哪里话?比武切磋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快起来快起来,恕你无罪。”大哥术赤的儿子窝阔台还是要给点面子的,亲自从座位上走下来,将拔都搀扶起来,“把衣服穿上,堂堂王子像什么样子!” 拔都却仍然低着头继续道,“叔父宽宏大量,可弟弟受伤,婶婶是不会不管的,万一来治我的罪……?” “你婶婶并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她若是强加罪名给你,我自然会阻止!” “有叔叔这话我就放心了。”拔都作势松了口气,再次拜过窝阔台,与他拉了些家常,借口还有事,便道别退了出来。 出了大帐,李彬赶紧帮他卸下树枝穿好衣袍,埋怨起来,“您也不怕冷。” “不冷,我们蒙古男儿冬天也会光着身子摔跤的,这才哪到哪。”拔都张开胳膊,极其自然任由李彬给他穿戴整齐。 李彬心想自己在家从来是别人给自己穿衣服,现在倒好,自己变成了伺候人的那个。 “这下就能堵住贵由和脱列哥那的嘴了。” “您还真是恶人先告状,这招真高。”李彬倒是没有拍拔都马屁的意思,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尤其是一想起他对着贵由和窝阔台时的两副面孔就忍不住拍手叫好。 拔都不以为然地笑笑,“这么多年,习惯了,我若不先发制人,就会受制于人。” 李彬知道蒙古汗廷内勾心斗角,却没想到拔都这么小心翼翼,于是好奇问道,“怎么讲?” “下次跟你说吧,你的石头我暂且帮你保管,回见!”拔都不欲多说,潇洒地转身就走。 “?” 啊啊啊啊!!我的宝贝石头!!李彬在凄凉的晚风中委屈万分。 第31章 李彬送走拔都,赶紧回去准备看那达慕,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那众人围坐一圈的小空场上,两个身穿皮坎肩剃的蒙古人正头抵着头,脚尖对脚尖角力,围观的牧民纷纷叫好,李彬也加入到看热闹的人群里跟着鼓掌拍手。 这一折腾就是大半宿,直到天色发白才散场。李彬今晚兴奋过头,回到床上滚了小半个时辰才睡着。 这一觉睡得李彬一直在做梦,一会儿是自己跟着拔都一起揍人,一会儿是两人一起骑马,最后竟还梦到了两人在大帐里摔跤,一起滚到了床上。 “操!”李彬在潜意识里一声怒骂之后惊醒,抬头看天窗透进来的日头,已将近正午,李彬怕误了午饭,急忙下床洗漱穿衣。翻动衣服的时候却摸到了几个圆圆的物事。李彬将那几个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来是自己在宴席上偷的黄澄澄的水果,赶紧将这几个揣好带上,去找崔彧和梁小宸。 崔梁自然也是没见过这稀罕玩意儿,几个人把这东西摆在桌上,围坐成圈,商量着怎么吃这东西。 “是不是像苹果一样,洗干净直接吃?”李彬捏捏那柔软的表皮。 崔彧拿起一个轻轻用牙咬一下,皱了眉头,“我觉得不是,这皮太厚了。” 梁小宸小狗一样凑过去闻闻,闻着香香甜甜,应该很好吃。 几个人馋得直流口水,却不知道该怎么吃,骑虎难下之时耶律楚材恰好回来吃午饭。 “你们几个在看什么?” “师伯师伯!这东西该怎么吃啊?”李彬问道,“就是我昨天拿回家的那几个。” “哦,你说那个啊,那叫做庵波罗果,是从极远的南面用冰块镇着带回来的,快吃吧,再不吃就坏了。” “庵波罗果?怎么吃啊?” “把皮扒掉即可。” “我就说的嘛!”崔彧拿起一个也不客气,扒了皮露出里面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黄色果肉闻了闻,“又香又甜!我不客气了!”说罢咬了一口。 李彬观察者崔彧的反应,见他咽了下去赶紧问道,“味道如何?” “好吃!香甜可口!果中极品!”崔彧盛赞道。 闻言,李彬和梁小宸也不客气了,学着崔彧的模样,也扒皮吃了起来。 果然好吃!李彬吃起来也不顾形象,蹭了一嘴黄黄的果肉。 耶律楚材看他吃完才问道,“好吃吧?” “师伯,这个好吃极了!我应该多拿几个回来!就是……”李彬没有擦嘴,只觉得沾了果肉果汁的嘴角腮帮子,又痒又热,忍不住挠了又挠。 “怎么……怎么嘴巴这么痒……” 不出一刻钟,李彬的两片薄唇就肿成了章鱼嘴。 “你这嘴怎么了?”崔彧转头一瞧,就看见了李彬红肿的双唇,噗嗤一声乐了出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李彬的嘴又热又痒还有些疼,可自己又看不到,急得泫然欲泣,“我的嘴怎么了……” 梁小宸拿来铜镜递给李彬,李彬瞥了一眼镜内的自己险些晕过去,“嘴啊……我的嘴……” 耶律楚材盯着徒侄观察了半天,“是不是这水果的问题?先把嘴揩干净试试。” 崔彧拿过帕子给他擦干净嘴,李彬却还是吵着难受,“嘴…..热,还痒……” “先生这可怎么办啊?”崔彧不愿见李彬难受,犯了难。 “嗯……”耶律楚材捋着胡须,思考良久,“我还不曾见过这种症状,不过应当不碍事吧?且先观察几天,你来跟我拿些冰块冰敷缓解一下。” 李彬哭丧着脸,稀里糊涂跟师伯出了帐篷,耶律楚材却没待他去冰室,而是见四下没人停下了脚步低声问道,“昨晚拔都王子跟贵由王子打架的事你是不是也在场?” “咦?师伯你怎么知道?” “大汗今日都跟我说了,你不必瞒我,照实说就是。” “额……”李彬想了想,不知道该说实话还是谎话。 “我要实话。”耶律楚材瞥了瞥那叽里咕噜乱转的蓝眼睛。 “哎……”李彬见瞒不过师伯只好如实道来,“就是……就是……贵由王子骂拔都王子是杂种,拔都王子生气了就打了他一拳,然后他俩就打起来了……”李彬一边说着一边偷眼去看耶律楚材表情。 耶律楚材一脸了然,“大汗猜的不错,果然是贵由王子又惹事了。” 这么一说李彬倒是迷糊了,连忙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你可知道术赤王爷?” “知道,他是拔都王子的父亲。” “其实,术赤乃是先汗的大妃被蔑儿乞人掠走救回后所生。虽然成吉思汗认定了术赤王爷确是亲子,但总有人觉得术赤王爷乃是蔑儿乞人的后代。”耶律楚材摇头叹道。 “这……”李彬想起昨夜拔都那欲言又止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前些年,术赤王爷还在世时,一直被察合台王爷为首的排挤。后来他去了钦察没多久就因抑郁成疾去世了。” 昨夜贵由口出“杂种”时,拔都暴怒的神色,虽然仅仅是一瞬间,但李彬从那幽黑的瞳孔中感受到了杀意——此时他全想通了。 “大汗其实心知肚明,只是这种话不能放在面上说。是这意思吧,师伯?” “你说的不错……哎,你这嘴好像有些重了,在这等着师伯,我去给你拿冰块来。” 耶律楚材拍拍徒侄的肩膀便要往冰室走。 李彬虽然嘴疼,可他突然想起了件要紧的事,忙叫住了他,“师伯!我……我有事要说!” 耶律楚材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何事?” “我……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拔都王子想找我去钦察……我……我要不要去呢?”李彬低着头,不敢看师伯,他心中忐忑,既担心耶律楚材同意,又担心他不同意。 耶律楚材闻言笑了笑回问他,“好侄儿,你怎么想呢?” “我……我怎么想……我……我不能拒绝拔都王子,可是如果就这样走了我又舍不得您,我想留在您身边!” “你再想想吧,你想通了再来找我说。”说完摸摸徒侄蠢蠢的脑袋就走了。 李彬呆愣楞站了一会儿,他也不晓得自己想些什么说了什么,他只是想把那块石头拿回来。 混混沌沌地回进帐里,李彬嘟着一对红肿的唇瓣,两眼捏呆呆发愣,连耶律楚材拿回冰块贴在他的嘴巴上时李彬也毫无反应 就这样迷茫地捱了一下午,崔彧终于看不下去了,捧了碗茶来递给他,“耶律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李彬摇摇头,“不是师伯的事……是我……” “愿不愿意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你。”崔彧在他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肩膀,倒真有副大哥的模样。他已长成人,是个身高七尺相貌堂堂的好男儿,手臂一揽就把李彬整个搂了进来。 李彬也没推开他,任他搂着,半晌才幽幽开口,“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你想逃出草原回家去?”崔彧一惊,这小子胆子比他大。 “不是……”李彬摇头,“我想去钦察……” “钦察?你知道钦察离这有多远吗?” “这我当然知道!” “快马过去也要个把月,何况一路上尽是沙漠戈壁,能不能活着到那都是问题。”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李彬突然又觉得有些头疼,两手捂着脑袋闷闷道。 崔彧怕他又犯病,忙帮他揉按太阳穴,也不敢再逼问他。李彬静静坐着,待平静后才说话,“我想去看看钦察,之前你也说过,我亲的爹娘也许都与西面有关,难得有机会可以去……” “难得有机会?什么意思?”崔彧还不知道李彬发生了什么。 “拔都王子想让我跟他去钦察……” 崔彧站起来,在床下转圈踱步,足足沉默了一刻钟,李彬也不说话,两人一站一坐互不相让。 “李彬,我总觉得与你相识一场,早就应当足够了解你……”好一会儿,崔彧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他说道,“可我现在却发现我也许认识的个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 李彬满脸疑惑,“怎么讲?” “我不觉得亲生父母哪里比养父母好,你这十几年吃李家穿李家,现在为了见都没有见过的亲爹就要去那种鬼地方?” “我不是……我没有……”李彬还想解释,可又说不出话了。他无法反驳,崔彧总是这样,直击他的要害。 崔彧看着他,心口中仿佛哽咽口气,喘不出来咽不下去,让他的心酸疼酸疼的。 “……我不希望你后悔,当然,决定权在你。”崔彧长处一口气,像是妥协,像是让步。 “谢谢你劝慰我……”李彬将头抬起来,“北上那天起,我自认亏欠李家的便还清了……李德福救我们母子一命,我娘先走了,我就只好用我的命换他一家安全无忧。” 崔彧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你自有你的道理,不要后悔就好。”说完转身走了出去,留李彬一个人继续呆坐。 当夜,李彬再次找到耶律楚材,同他讲清前因后果,耶律楚材点头,见李彬眼睛红红的,便知他哭过,如同对待亲子般将他抱在怀里,拍着李彬的背,安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有志向有自己的想法何不去做呢?” 李彬抱着耶律楚材的脖子,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师父,我舍不得你……舍不得崔彧他们……” “此言诧异,你是舍不得老头子我,还是舍不下如今的安逸生活?” “我……” 李彬今日的矛盾心情耶律楚材也感同身受,他把李彬拉起来说道,“当年我离开中都追随先汗时便如你这般。” 李彬也不哭了,擦擦眼睛问道,“师伯你那时怎样想?” 回想起往事,耶律楚材一阵唏嘘,“中都陷落时,我被蒙古人俘虏,一面是家国仇恨,一面是成吉思汗的鼎力相邀。我曾在心中无数次将这些蛮子剁成肉泥以解我心头之恨,可最后存活和建功立业的心还是占了上风,难得遇明主赏识……彬小子,你还年轻,我今日所说的话你或许还不懂我,等有一天你离开我,自己有了真正想做的事时,大概就理解师伯了。” “师伯……我……”李彬想说他还没那个能力,却被耶律楚材打断。 “这些日子你在我这该学的该看的都已差不多,只埋头于书本做不成什么事的,也是时候出去历练历练了。此去西行,若能解惑你的身世自然是大喜一件,即便不能知晓,能帮助拔都王子镇守西方,也是件好事。” “可我……”李彬摇摇头,他怕,这些时日他习惯了耶律楚材的庇护,离了这能乘凉的大树,他怕自己寸步难行。 “你究竟在担心什么?拔都王子为人豁达战功卓著,你跟他应当不会吃亏。至于钦察的其他官员,据我所知也都是术赤王爷的旧部,深得老王爷赏识,你不必担心。” “不是的师伯……我是怕我……我并没有什么能力足以担当什么……” 耶律楚材笑了笑,“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难道你甘心就在我这做一辈子的小书童?” 李彬先还犹豫,而后坚定地摇摇头。 “这就是了,师伯今日帮你同拔都王子联系过了,他托我给你传话,他们三日后启程,若是你愿意随他去,三日后我送你。” 第32章 时间只有三天,李彬生下来头一次觉得时间不够用,这三天他要整理行囊,把没看过的书用最快速度读完,再抽出时间来最后一次帮师伯打理书架。 崔彧自那日与他吵架后再没跟他讲话,两人虽同处一室却宛如陌生人,互相不说话,就连不小心对上眼神,也马上错开假装没看到。梁小宸看他俩觉得古怪,可他害怕崔彧,只好趁他不在时偷偷问李彬发生了什么,当他得知李彬要西去钦察时大吃一惊,之后便是央求李彬别扔下他。 李彬摸摸梁小宸的脑袋,梁小宸似乎长高了点。“不行,太辛苦了,你就留在这陪崔彧和耶律先生不好吗?” 梁小宸一字一句在纸上写到,“带着我吧,除了你没人愿意带着我。” 小鹿似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委屈,可怜巴巴看着李彬。 李彬躲过梁小宸的装可怜攻击并表示严肃拒绝,有些原则问题绝不能惯着小朋友! “拔都王子只找我去,可没叫你去。” 梁小宸固执己见不愿放弃,他便想了想,立刻板起了脸孔而后下笔写到,“你要是不带着我,我就把你和崔彧的事告诉别人!” “我的小祖宗!”李彬吓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把那张纸抢过来团成一团放在烛焰上烧成灰,“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说罢长叹一声,心想该怎么和拔都开口啊。梁小宸戳戳他,在他手心里写道,“彬哥哥你太傻了,他让你去你就去了?你应该跟他讲条件。” 李彬眼前一亮,对啊,他光想别的了,竟连最重要的事都忘记了,“你说的对,我应该去找找他!” 李彬说走就走,留梁小宸一个人露出计划通的奸笑。 李彬不知道拔都住在哪,只好找人打听,他边找边打听,找了半个时辰才摸到拔都的住处。见那只是个朴素蒙古包,看起来连个看门的仆从侍卫也没有。李彬突然有点后悔,难不成这位拔都王子落魄到连个侍从都不带? “昔班!”李彬到那栅栏围的小院跟前,见长得颇像拔都的少年正在喂马,他隐约记得这少年好像叫做昔班,便试探叫住他。 “咦?”昔班放下手中活计回头,看到李彬时眼前一亮,“是你啊?你来找我哥吗?进来吧,他就在里面呢。” 李彬到草原来,第一次进别人家的蒙古包里,有些畏手畏脚,顺着拐跟着昔班走进去。 那帐篷里空荡荡,除了几个睡觉的小塌、被褥便只有些洗漱用品,说是家徒四壁也完全不过分。李彬抬头一看,壁上还挂着拔都那天穿的宝蓝色长袍。 进去里面,斡尔达抱着别儿哥,拍背哄他睡觉,见了李彬只微笑点头,李彬完全不懂与这些王子见面时的礼节,只好尴尬地笑笑回礼。 拔都正坐在里面磨把长马刀,金属与石块摩擦的声音听得李彬不寒而栗。 该不会是要杀人灭口吧…… 李彬战战兢兢走到拔都跟前,便要下跪行礼,昔班拉他一把,低声告诉他,“不用。”,李彬只好傻愣愣杵在那。 拔都见他独自过来似乎有些惊讶,停下磨刀的手。屋里没凳子,昔班便拿来条毛毯让李彬坐。 “你怎么来了?我本来想晚上去找你的?” “额……”李彬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今天来找王子是有些事的。” “你说。” 李彬偷眼观察拔都神色,见他面上风平浪静,应当也不在气头上。这才开口道,“我师伯昨天来找过你吧?那个……我想通了,我愿意跟你走。” 拔都沉静的脸上有了丝笑意,“好啊,求之不得。” “但是我也有条件!”李彬豁出去了,直截了当和拔都谈起了条件。 “你想要什么呢?”拔都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问他想要什么。 “我想带几个人去可以吗?您想,我从中原来,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有几个熟人照应吧?” 拔都有些为难地皱皱眉头,但最终还是点头同意,“可以,不过,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不信任我吗?” “我我我我可没说!”李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你想带谁跟你一起走?这我有权知道吧。” “第一个人是我的好朋友,就像我弟弟一样,他虽然是哑巴,但是做事干净利落人也机灵。”李彬去看拔都脸色,见他思索一会儿,又去和斡尔达咬耳朵,待兄弟俩商量好之后拔都朝李彬问道,“还有吗?” 李彬深呼吸一口气道,“还有第二个人,不过这第二个有些困难。” “哦?”拔都挑挑眉毛,“难在何处?” “他是大汗汗廷的郎中,名叫姜思源。” “窝阔台的人?郎中?” “对。” 拔都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要找大夫?我们蒙古人信奉的是长生天,萨满也可以为你医治疾病。” 李彬不知如何跟蛮子解释这个问题,想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我并不信你们的长生天啊,路途遥远我总得保证我的健康对不对?” “你这样说我就懂了,这当然也可以,我会去管窝阔台要人的。” 李彬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好家伙这人连大汗都不叫了,直呼大名。他对这个男人真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李彬将想说的话说完后心里舒坦不少,尤其是自己的条件拔都也都答应了,心中长出一口气,他实在是被刚刚磨刀的声音吓到了,找了个借口逃命似的跑了。 李彬回去后当然不能闲着,这下除了自己的行囊外,梁小宸的也需整理。他又怕耶律楚材不放心,跑去同他商量,耶律楚材抚着胡须笑着告诉他全凭他做主。 时间过得太快,李彬恨不得让时间停下来,可眨眼的功夫三天就过去了。 临行前夜,李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闭着眼睛,眼前却像走马灯似的过着景,北上时误打误撞与崔彧梁小宸成了朋友;到草原后累死累活刷了好些天的马;又阴差阳错认识了两个王子,贵由、蒙哥;托耶律楚材的关系得以在草原栖身;后来又与阔别两年的拔都相遇…… 心烦意乱,李彬睁开眼睛,毫无睡意。 忽闻帐篷口门帘响动,像是有人敲帘子。 “谁啊?”李彬问道。 “我。” 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崔彧。李彬放下心来,“进来吧,没锁。” 崔彧低头撩开帘子走进来,将门锁好,账内早已熄了蜡烛,两人借着天窗的月光对视,崔彧的头发带着湿气,披头散发的像是刚洗过,穿了身简单便装,眉骨的阴影遮住了他好看的桃花眼。 两人已有三天没说话了,这是崔彧第一次主动来找他。李彬以为崔彧是来道别,便自觉要坐起来,却被崔彧一把按住。 “你不用起来,我睡不着,过来找你说说话。” “哦……好……”李彬瞧着崔彧自打进门起神色就不太对,他不敢在这时多说话惹怒他,乖乖躺下。崔彧也不客气,钻进了他的被窝,从后面抱住李彬。两人胸贴背,臀贴胯,腿贴着腿。 李彬以为他又来占便宜撒娇,便作势要踢他,没想到双脚被他的健腿锁了个严严实实。 “你……”李彬有点生气了,虽然这是两个人独处的最后一点时间,可也不该这般失礼。 “好彬哥儿……让我抱抱……”崔彧低头将脸贴在李彬的耳边脑后,温热的气吹拂他的耳廓。 那声音不似以往那般意气风发,饱含了怨怼和委屈,李彬不忍心看他如此狼狈相便放弃了挣扎任他抱着自己。 “彬啊……李彬……”崔彧幽幽地在他耳边自顾自说着,“你信吗?我在汴京第一次看你就喜欢上你了。”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李彬措手不及,黑夜是他通红脸颊最好的防护。 “你,你说什么……我们明明打架打得你死我活……” “华灯之下,你站在人群之中。就如同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刺眼夺目……” 李彬本就心烦,不愿听他讲汴梁的事徒增乡愁。他打断崔彧道,“崔彧……该睡觉了,我不想听你讲这些……” 闻言,崔彧狠狠咬了他耳朵一下,疼得李彬龇牙咧嘴。 “你这人就是这样,永远想着你自己的事,所有爱你的都如同过眼云烟一样,知道了你也装作不知道。” “我没有……”李彬不知他从哪冒出这么句话小声反驳道。 “你养父母养你这么多年对你这么好,你哥也宠你惯你,你现在说走就走难道不是吗?” “这不一样!” “好!那我呢?你嘴上一口一个舍不得,你明知道我对你有意思,现下扔下我去圆你的春秋大梦是几个意思!” “崔彧你别太过分!我根本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意思!我当你就是想把我当成个娈童玩玩!”李彬死命挣扎想离开崔彧,怎奈被抱得死劲。 “你不知道?好,这次我就让你好好知道!”说罢将李彬按倒在床,期身压上去,扯开李彬睡衣的衣襟。 “崔彧你疯了!”李彬两手撑床拱着身体挣扎,两脚不停地扑腾着踢着床板。 他挣扎了半天,却不见崔彧接下来有什么动静,狐疑地想转头看,发丝间却蓦地一湿,禁锢他的双手也松了下来。 “你看……我,就是这样……我连伤害你的事都做不到。”崔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了哽咽的哭腔。 李彬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坐起来,崔彧未束发,披散的青丝贴在脸颊上,眼眶里泛着水光。 他当真长了副好面孔,李彬若是心中仅有一丝情动,恐怕都会迷醉在他的温柔乡里。 李彬抱抱他,而后拉住他的手。 “是我说错了话,我早就知道你对我有情……只是我没法回应……” “是什么回应?”崔彧苦笑看他。 “我没办法欺骗自己,但我愿意安慰你。”李彬离他近了些,两人几乎脸贴着脸。 崔彧嗤笑,“安慰?别可怜我了……” “不是可怜……我信任你才愿意的……” 李彬的脸越来越近,崔彧看着那蓝色瞳仁,“你要怎么安慰我?” 李彬扶着他的肩膀,将嘴唇凑过去亲他嘴角,舔去崔彧掉下的眼泪。 “可……可以吗?”崔彧的声音发着抖,喉结上下滑动。 李彬又去吻他眼睛和睫毛,末了低声道,“只要你还当我是你的好兄弟。” 崔彧撇了撇嘴角,“哪有兄弟之间玩这个的?”说罢抓过李彬双手来按住他,把他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两千字rou在微博) 崔彧拿着湿帕子把两人身上沾的体液擦干净,而后又抱着李彬躺在他身旁。 李彬等他弄完才从枕头里闷闷传出声响,“崔彧,我怎么感觉我又被你骗了?” “你后悔了?”崔彧一手去搂他的腰,一手把他折腾得乱糟糟的头发用手指梳理好。 “没……没有,就是想想你说的对……哪有好兄弟之间这么搞的……” 李彬有点想哭,不知是腿疼的还是委屈的。 他吸吸鼻子忍住眼泪,“……我们以后还是好兄弟吗?” 崔彧就怕他不计后果做事后再去后悔,抱着他柔声安慰,“什么都是,你说我们俩是什么就是什么。” 李彬破涕而笑,转身回抱着他。 崔彧细心地去捋他散乱的柔软金发,声音里带着苦涩和遗憾,“到了钦察,照顾好自己,时常写信过来,我会代替你伺候好耶律先生,你放心去做事吧。” 李彬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有夺眶而出的趋势,他不愿让崔彧看见自己的狼狈泣颜,低头埋进他宽厚胸膛里闷声道,“哥哥……我也……我也会想你的。” 崔彧苦涩地笑笑,亲了亲李彬的发顶又拍拍他的背,“睡吧,明天一早我送你。” 次日天明,李彬在崔彧怀里醒来,他平时常常日上三竿才起,今日因惦念出发的事早早就醒了。 崔彧也被他弄醒,昨夜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现下眼神一对,两人都有几分尴尬。还是崔彧先开了口,“远行估计要骑快马,我去给你弄件合身衣服吧。”说着面颊微红,不自然地去帮他取衣服。 两人就着昨晚的剩汤剩饼吃了顿囫囵早饭,匆忙洗了把脸。崔彧不经意间发现昨夜自己啃他的脖子竟然不小心留了牙印,心中三分懊悔七分得意,帮他将那翻领胡服坎肩的领子竖起来,遮住那红色印子。 李彬轻车从简,只带了个包袱,装了些值钱的金银留出门花用,来草原时的衣物都交由了崔彧处理。 两人收拾好,出帐篷去拜别耶律楚材。进得耶律楚材的大帐,却发现昔班早已等在那。 “我哥叫我来接你,你都收拾好了吧?”昔班亦是出行的打扮,腰间系着牛皮皮带,上佩匕首、水囊和箭筒,透露出少年人英俊挺拔的精气神。“咦?李彬?你这嘴怎么红红的?” 闻听此言李彬只觉得似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一般,全身都木了。昨夜他玩得太疯,与崔彧连亲再啃,完全忘了今日还有见人这档子事。经昔班这一提醒,他连忙捂住了嘴,傻子似的蹬着圆润湛蓝的眼睛。 “前几日他吃果子时,似中毒了一样将嘴吃肿了,兴许是那毒素还没完全排干净吧。”崔彧在一旁淡然解释道。 “原来如此,好厉害的果子!”昔班作恍然大悟状。 “行囊都已准备好了,多谢拔都王子和昔班王子。”李彬赶忙趁这时候转移话题,拜谢过昔班后又去拜别耶律楚材。 “师伯,我这就走了,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恩无以为报,我就给师伯磕几个头吧。”说罢跪倒给耶律楚材磕了三个响头。 耶律楚材连忙将他搀扶起来,“好孩子,带好了东西没?一路辛苦,吃食与水须得多带。” “耶律大人放心吧,我与哥哥们都准备好了。”昔班对耶律楚材说道。 “劳烦王子们。”耶律楚材感谢道,又对李彬说,“你叫我声师伯,也算师徒一场,如今临行在即,我左思右想却不知送你什么好……” “临行前我倒有一事相求,师伯可愿帮我?” “你且说。” “李彬家人尚在汴梁,如今商道受阻,家中生意甚是困难求师伯帮扶一把!”李彬跪在耶律楚材脚下恳求道。 “我早有此意,”耶律楚材又把他扶起来,李彬新换的裤子跪得满是褶子。“你放心去吧,你家生意我自有办法。” “多谢师伯,李彬心愿已了,就不耽误上路时间了。”李彬深施一礼再次拜别耶律楚材。 耶律楚材笑得辛酸,“时候不早了,走吧,千万小心。” 昔班带着李彬出去,崔彧代替耶律楚材为他送行。 几人骑着马一路穿过哈拉和林城向西行去,没多远,就看见了拔都一行人正等在路旁,除却拔都、斡尔达、别儿哥外,梁小宸和一披头散发的年轻人也在。 “哟!梁小宸!你怎么到这么早!”李彬与崔彧下马,同他们打招呼。 梁小宸呲牙一笑,表示自己昨夜就被人接走了。 李彬又去朝那披头散发的年轻人抱拳道,“姜兄,好久不见。” 姜思源皮笑肉不笑,一双下垂眼盯着李彬看,“李彬?是你把我要过来的?” 耽误了别人,李彬有些不好意思,他赔笑道,“扰了姜兄清闲李彬也过意不去,来日只好当牛做马报答姜兄了。” 姜思源噗嗤一乐,“当牛做马可惜了,我说笑的,我们做郎中的到哪都是治病救人,左右也不差是在草原还是大漠。” “姜兄妙手仁心悬壶济世!”李彬赶紧将马屁接上,拍得姜思源那叫一个舒坦。 崔彧倒是与姜思源一副老相识的模样,将他拉远一些,两人嘀嘀咕咕咬耳朵,李彬只看得见他们动作也不知他们再说什么。 “准备好了?”拔都问李彬道。 “嗯,东西都带好了。” 拔都淡淡瞧了他一眼,“我说的不是你带的东西……钦察不比哈拉和林,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李彬被那眼神瞧得浑身不自在,再加上这番好似看不起他的话,更让李彬来了脾气。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何况我不跟你去你会把我的石头还我吗?” “也是。”拔都撇着嘴角笑笑,在李彬眼前晃晃那块红宝石,“我也说话算话,到了钦察就还你。还有,我的笛子你也得存好了,到时候用笛子换这石头。” “一言为定!” 李彬打开包袱露个缝隙把那羌笛给他看。 拔都点点头,“一言为定。” 此时,崔彧与姜思源咬耳朵归来,拔都看人齐了,飞身上马,其他几人也骑上马。“我们走吧。” “等……等等!”李彬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拔都说道,“你们先行一步,我还有话跟那人说。”李彬指指崔彧。 拔都刚才并未注意到崔彧,经李彬一说便看向了他,崔彧感受到一股不善的目光,不禁也回看过去,两人视线交错,仿佛在空气中激起道火花。 末了,拔都将眼神移回向李彬点了点头,“快点说,我们才前面等你。” 李彬见那几个人走远了,才跟崔彧说道,“我刚才突然想起件事,认识你这么久,竟然连你表字都不知道。” 崔彧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呢,没想到只是这些,颇觉得好笑,“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本不叫崔彧的,而是崔砺。” “所以你表字是梅香?” 崔彧弹他个脑瓜崩儿,“剑锋!” 两人哈哈大笑,笑够了崔彧才说道,“你呢?你表字什么?” “我离家时还不曾取字。”李彬摇摇头。 “那我便送你个字如何?就当为你饯行了。” 闻言,李彬那蓝色瞳仁里露出温柔笑意,“求之不得。” “你叫李彬,双木林,我最近总想起‘林峦影里有清贤,与我相知二十年。’可我并无梦英大师可怀念,只把个狼心狗肺的负心人放在心上。所以你看‘怀木’如何?” 李彬觉得脸上一热,心中莫名愧疚,“你说是就是吧,只可惜与你相知只几个月还未足二十年。” “区区几月足令崔彧一生记挂了。” 两人相视一笑,再不多说什么。李彬朝崔彧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崔彧也拱了拱手,“他年相见,后会有期。” 第33章 拔都来时并未叫图鲁与都瓦兄弟俩跟着,他的弟弟们前来哈拉和林也没带护卫,回去路上亦是如此,只他们几个轻车从简。 李彬追上拔都一行人后,由斡儿达在最前面开路,后面是拔都和抱着别儿哥的昔班,最后跟着的就是李彬、梁小宸、姜思源,还有几匹坨着行李与干粮的马。 他们几个人少,且不是游山玩水,尤其是别儿哥,哭着喊着要回家,于是众人快马加鞭一路向西。李彬的马是临行前现准备的,马鞍马镫不舒服不说,那马也全然没有自己离家时的大白马舒服。刚走了一天路,李彬就被颠得头晕眼花,胃里翻江倒海。晚上宿营时,缓了好一会儿,又喝了些马奶酒才舒服些。 李彬吃饱喝足就想找点事,他左瞧右看,见斡尔达和昔班去哄幼弟别儿哥睡觉,梁小宸也累得钻进帐篷呼呼大睡,姜思源则是一个人捧着本厚重医书品读,只剩拔都自己一人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 李彬走过去刚想叫醒他,拔都却自己睁开了眼睛。 “什么事?” 李彬仿佛做坏事被抓包的坏小孩一样,讪讪地问道,“我有些事弄不明白?” 拔都歪着头疑惑看他。 “太巧了……两年前我们在西域相遇,到如今竟然又在草原见到了你,而且我现在竟然在与你回家的路上……临来之前我总是在想,您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去钦察呢?”李彬吞吞口水问出了憋在心里已久的问题。 “你真的不记得了?” 拔都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倒是有几分嗔怪。 “嗯?记得什么?”李彬越来越糊涂了,打从认识这男人开始,李彬就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无数的疑团。 “不记得就算了……”拔都的双眸透出些许遗憾,“在西域时,纯属偶然,我去寻图鲁,没想到竟认识了你。你这小孩儿又调皮,长得又俊,我一时喜欢就与你多呆了几天。” 李彬没少被人夸长得好看,但从拔都嘴里说出来,却让他心跳平白无故地快了几拍,嘴角也不自觉便扬了起来。 “至于在草原……我若说也是意外你还信吗?我奉命前来参加大汗的寿辰,哪知道别儿哥那孩子闯祸,因此才得以与你相见。” “我能不信吗……”李彬白他一眼,“难不成我还能想着你是追随我而来?那我也太不要脸了……” “……”拔都不敢再多说,生怕又被他猜中出什么。 李彬见他沉默,又接着问道,“那你又为何邀请我去钦察呢?这总不能也是巧合或是一时兴起吧?” “自然不是,”夜风寒冷,拔都捡起根枯枝将篝火扒拉得更旺一些,“听说你精通多国语言,正好我的弟弟和儿子需要个老师教他们读书写字。” 拔都也不瞒他,将原先想好的借口道出。 “哦……教书先生啊……”李彬想想好像还挺有道理,可仔细一琢磨,发现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不是……儿子?你有儿子了?”李彬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拔都,怎么看都觉得这人只比自己大不太多,竟然早有了孩子? “嗯,我有个儿子。” “靠……”李彬心里暗骂,只是嘴上还要客客气气,“人不可貌相啊,王子您看起来还这么年轻。” 拔都严肃地摇摇头,“不年轻了,我虚岁已经二十二了。” 李彬觉得心中不太爽利,酸溜溜的,人家二十二都已经成家立业了,自己却连个中意的女郎都没有,日日还要提防着被男人上…… 拔都看李彬垂头丧气的模样,还以为他遗憾自己无有子嗣,略一思索安慰道,“没事,你要是喜欢小孩子,以后我的儿子都给你带。” ? ?? 李彬发现了,姓孛儿只斤的果然都无法正常沟通,他放弃继续同他聊下去的打算,钻进另个没人的帐篷躺下消食。 拔都见他一言不发就走,也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带着满头问号收拾残局,弄了些沙土扑灭了篝火。 没了火光,看书的姜思源无法再读书,索性骑行一天腰酸腿疼,不如好好睡上一觉。他左手边第一个帐篷被那三兄弟霸占了,姜思源自然是不能和他们挤,中间那个睡的是那个姓梁的哑巴少年,而离自己最近的这顶正巧是李彬钻进去的。 姜思源思索半晌,最终还是决定听崔彧的话,伸手去掀李彬的帐帘,他的手指尖刚碰到油布,突然感到背后阴风阵阵,当时吓得一激灵,后背冒出了冷汗。姜思源抖抖索索地回头看去,拔都背对着月光正站在他身后,影子遮住了他的脸,令旁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姜思源分明感受到丝丝凉意…… “我我我……我去睡了哈……王子您也早睡。”说着姜思源一拐弯,连滚再爬摸进了梁小宸那顶帐篷。 李彬正按摩自己的肚子消食,帐帘一动,他还以为是姜思源进来,正要坐起来迎过去,却发现进来的是拔都。 虽然明着问出来不太好,不过李彬实在不太想和这个蒙古人睡在一起,尤其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 “您不和兄弟们睡在一起吗?” 拔都自己解了袍子,往李彬旁边一躺,将袍子当做被盖在身上,“别儿哥睡觉不老实,昔班呼噜声太大,我不爱跟他们一起睡。” 李彬看他高大身躯只用一个袍子盖着,也不怕草原上夜里冷,纳闷地问道,“被子呢?就这么睡?” “马驮不动这么多人的被褥,我们出远门都是和衣而睡的。” “不会吧……”李彬出门时完全忘记了这档子事,他穿了件分体的砍袖胡服,**还穿着单裤,根本没有能当被子的东西。偏偏草原的夜晚风大寒冷,这一夜可叫他怎么熬? 拔都见他有了难处,把自己的袍子展开至最大,又挪了挪位置,给李彬腾出块地方来,“你今晚先跟我挤挤吧,明日我去给你寻个袍子来。” 李彬看着他高大的身躯缩成了一小团,努力给自己腾出位置,可心中却有些犹豫。他想念这个好心的蒙古人不假,也确实与他共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可一旦知晓了这人的真实身份,他还是忍不住退却了。 况且,李彬是个喜洁之人,无论他再怎么想亲近拔都,也实在反感与腌瓒蛮子贴在一起睡。 “怎么?你不愿意?那你自己一个冻着吧。”说着拉回袍子往自己很身上一盖。 “谁说我不愿意!”李彬到底还年轻,叫人轻而易举骗了去。他豁出去了,躺在了拔都身边。 那袍子盖一个人正好,而一个男人和一个半大少年就不太够了,拔都看他躺得远远的只沾了点边,于是长臂一捞把李彬搂在怀里。李彬躲闪不及,高挺的鼻梁差点撞在那饱满的胸肌上。 “噫……”李彬推拒不成,只得强迫自己安然睡下。他像条狗似的嗅了嗅,果然是熟悉的味道,汗味再加上些晚上刚吃过的羊肉的味道。 “又没奶给你吃,你拱什么?”拔都的胸口被他的鼻尖蹭得痒痒的。 “我没有!”李彬羞愤欲绝,怎么是个男人都喜欢拿自己开玩笑…… “快睡觉,明早还要继续赶路。”拔都摸摸他的后脑勺,闭上了眼睛,过不一会儿呼吸渐渐匀长,竟是睡着了。 李彬本来还担心夜里着凉,现在被拔都抱着,就好像贴了个火炉那般燥热。他本就认床且睡眠极浅,此时还被人抱着就更睡不着了。 李彬闭着眼睛酝酿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怪异声音。 “呜……” 李彬睁开眼睛,眼前除了拔都的轮廓外一片黑暗,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是风声吗? “呜呜……”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李彬竖起了耳朵仔细听。 “嗷呜…………” 不对!那声音像是长了腿,越来越近! 绝不是风声…… 李彬趴在拔都怀里,恨不得整个身子都蜷起来。他曾听说草原上时有野狼出没,专门袭击落单的人。 被野狼盯上的人会先被从脖子咬死,撕扯开胸腔腹腔,而后群狼分吃内脏,最后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李彬吓得闭上眼睛,那声音却愈发清晰,李彬仿佛预见了被狼群分吃了的自己的尸体。 “嘘——别怕。”李彬正抖如筛糠不知所措,头顶却传来拔都的声音。 拔都不说话还好,他一开口李彬就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抱着他精壮腰肢不放,眼角险些泌出眼泪来,“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拔都轻轻抚摸他的背,用从未有过的温和语气说道,“没事的,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着,千万别出去。” 李彬听话地松了手,拔都站起来走出帐外。李彬哪敢去看外面,乖乖躺在原地,把袍子紧紧裹在身上,仿佛这样就有了安全感。 等了好半天也没动静,李彬心中惴惴不安,心道拔都该不会已经入了狼腹吧……又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是个男人,不能被这么点声音就吓得半死,于是壮着胆子,掀开帐帘向外看去。 只见清澈月光下,拔都高大魁梧的身躯已是赶了回来越走越近。见他身上既无血迹也无伤痕,李彬这才放下心来。 拔都回到营地,把熄灭的篝火重新燃起,看见李彬整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到外面来便对他说道,“吓着你了吧,一只狼而已,我已把他赶跑了,他看见火光就不会再过来了。” 而已?李彬吞吞口水,心道这蛮子真的生猛。 “没事吧?你没受伤吧? ” 拔都轻蔑地笑笑,“怎么会,你也太小看我了。” 他面孔本就周正,笑起来就是说英俊也不过分,此时在火光映照下,就如同大漠中的一眼清泉一样令人舒爽。 李彬竟有点看呆了,情不自禁说道,“你真好看……” “我?”拔都有些诧异,“随我额吉吧,她很漂亮。” “嗯,也对,儿子随娘。那你爹不好看吗?”李彬又问道。 “我阿爸啊……你见过窝阔台吧?我阿爸就很像窝阔台。” 李彬想起来那个阔面赤红的中年人,不禁赞同点头道“还好你随你娘。” 拔都明白他的意思,眉毛松动笑了出来,“你就直说他丑就好了。” 李彬也低声笑了起来,两人静静围着篝火坐着。过了半晌,拔都突然叹口气,“阿爸明明长得同他们一样,他们却总不当我们是一家人……” 李彬不曾想自己好奇问了几句话竟勾起他的伤心事来,下意识便凑到他旁边拉他的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问你的……” 拔都任他白嫩的爪子握着自己粗糙的大手,摇头道,“不怪你,这事这么多年一直都横在我心里。” 李彬感受到手上温度时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赶紧松手坐回原来的地方。 拔都还想继续享受那骨节分明纤细柔的手感,李彬一躲开不免觉得可惜,他又怕两人尴尬于是开口道,“你很真诚。世人都道我们蒙古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其实那也只是上了战场迫不得已,对待朋友我们也是以诚相待热情似火的。” 这话让李彬想起了还在哈拉和林的贵由和蒙哥,忍不住问道,“你们蒙古人……不,你们蒙古贵族,也是随心所欲的交朋友吗?” “当然不是‘随心所欲’,”拔都突然表情严肃了起来,“不管是大汗,宗王,将军,商人,甚至是平民,只要他正直,与我们一条心,那便是朋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种朋友……就是可以私下聊天,切磋,一起喝酒吃肉无话不谈那种。” 拔都略一沉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只能跟你讲讲我爷爷与他的安达札木合的故事。我从小便听阿爸和爷爷讲的,当我的爷爷还只是乞颜部首领时札木合就是他的朋友,他们一起享用草原上最肥美的羊羔,也一同出生入死抵御外敌;可当我爷爷逐渐强大后,札木合却背叛了他,以至于最后反而变成了仇人。” “我好像懂了点。”李彬静静听着点点头,“朋友要同甘苦共患难,一时的朋友只是利益伙伴,一世的知己才算朋友吧。” 李彬自己说到这时便想到了蒙哥。经过崔彧这事后他多少开窍了些感情上的事,虽然他还是不晓得蒙哥接近自己到底是什么目的,但人家枉自屈尊,不嫌弃自己身份低贱来相交,而自己离开哈拉和林时竟连告诉都没告诉他,不免暗自自责起来。 “你是个聪明人。”拔都听完他的话后赞道,“不过你我之间不需如此,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也不会背叛我。” 李彬对那不疑有他的语气颇为不信。“李彬家中经商,从小就知道‘利’字为先。您怎么肯定我朝一日不会为了利益背叛您呢?” “因为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拔都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目光笃定又充满威严地看着李彬。 李彬再接不出话,低下头不敢看他,头皮一阵发麻。 拔都意识到自己说重了话,他怕李彬心思敏感过分猜疑,赶忙笑着打岔道,“你这样胆小,在汴梁时就是如此伤了速不台的脸吗?” “我……才不是……”一想起这事来李彬就觉得丢脸,晕倒在茅坑边,又挨了二十板子,说出去多让人耻笑。 “嗯?你怎么知道的?” 李彬往前一窜,恨不得坐在拔都的怀里,眼中满满的警惕与好奇。 拔都憋着笑道,“图鲁告诉我的,你忘了?他可是又救了你一命。” 拔都暗自开心得意,李彬却渐渐敛了笑容。 两年前在西域的濒死奇遇、汴梁城外大营与图鲁的再逢……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犹如一条暗线穿续其中。 一个大胆又荒诞的想法在李彬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李彬的蓝眸似深夜空中的一轮孤月,澄澈冰凉,他薄唇微启,一字一句问道,“你与图鲁是什么关系?我又与你是什么关系?” 第34章 拔都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图鲁原是父王部下,父王去世后自然由我继承。” “那我呢?你是不是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拔都没有回答,他才刚把李彬这条小鱼圈至网内,还不想惊吓到他令他逃出重重包围。 “你说啊!”李彬急了,他见拔都不动如山似尊佛一般再不说话,狠劲摇晃着他的手臂,“我缺失幼年的记忆,您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对吧?求求您告诉我吧!” 李彬急得两眼含泪,拔都一低头就看到了那双水光盈盈的蓝眼睛,他闭上了眼,不让自己在那纯真之中沉沦。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我猜错了吗?还是这事不能让我知道?” 拔都闭着眼再不回答。 李彬见他这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愈发心寒,忍下眼泪堵气将身体背向了他。两人背靠背围坐在篝火旁听着枯枝被烧得噼啪作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李彬双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时,拔都突然站起身来。 “这些柴火快烧完了,那只野狼吓跑了,估计不会再回来了。”拔都扒拉扒拉枯枝燃烧后的灰烬。 “嗯。”李彬面上应着,屁股却没动。 “你不进去睡?明天还要赶路。”拔都问道。 “我……睡不着……”李彬闷声回道,他还在堵气,气拔都戏耍自己,更气他对自己守口如瓶。 拔都用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李彬看,李彬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头去。 “再不进来睡,我就不管你了,就算是狼再跑回来也绝不管你。” “……” 李彬挪了挪屁股,心思有些动摇。 “你不会是嫌我脏吧?”未几,拔都突然开口问道,“方才让你跟我挤挤你就满脸不情愿,我竟然才猜到。” “没有的事,您可是尊贵的王子,我怎么敢嫌弃您。”李彬确实存了这心思,可他哪敢说实话,顺嘴胡诌些瞎话,眼神闪烁不敢与拔都对上视线。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拔都也不理他,自顾自站起来钻进帐篷,“你早点进来,外面冷的很。” “知道了。”李彬嘴上应着,却还是坐在外面,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他想起小时候二哥抱着自己偷偷爬上房顶一起数星星,还会把星星的轨迹连成线给他们起名字。 离家快要半年了,天还是那个天,月亮还是月亮,星星也依然每天夜里闪耀在苍穹之中,可二哥不在身边,家也那么遥远。 李彬突然涌起股思乡的愁绪,他想念汴京的天,汴京的月亮,汴京的星星;他想回到李家,继续做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可现在——他正坐在这里,在去往未知远方的路上。他也不知自己正处在哪颗星星之下,他前路迷茫,退路全无。 他原先只当这蒙古男人是个谜团,可哪知道人家面对着自己展露得彻彻底底,变成了谜团的反而成了自己。 那些明明专属于自己的记忆,偏偏跟随马匪的马蹄子一同丢失在戈壁之中,他连寻回的机会都没有。 李彬绝望又难过,自离家起第一次冒出了“如果死在这一切可能都结束了吧。”的想法,然而一阵刺骨夜风吹过,把他吹回了现实。 “哎……” 一声轻叹,钻进帐篷里。 拔都已是睡下了,他自觉睡在了里面,给李彬留了大片空敞和他的衣袍。 他竟然是什么也没盖直接睡了?李彬刚刚同他闹了不愉快,现下冷静下来不敢再忤逆他,乖乖躺好盖上了那充满汗味的袍子。 大概是恐惧和亢奋的那股子劲儿已过,李彬刚躺下不一会儿就觉得眼皮沉重睡了过去。 一夜无话,待到次日天明,李彬还在梦里时便被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 拔都把他摇起来,李彬还迷迷糊糊便被他掰开了嘴,灌进去碗米粥。 “好喝……”李彬吧唧嘴喃喃道。 “就剩这么些,全给你喝了,不够还有饼吃。”说完又往他手里塞了块饼。 那饼虽然干硬干硬的,但里面却有糖馅,也不是很难以下咽,李彬嚼得津津有味, “就这一个带馅的,也给你吃了。” “啊呜……啊呜……谢谢。”李彬吃得更开心了,沾了满脸饼渣囫囵道谢。 吃完了早饭,几人继续赶路。李彬昨夜没睡好,眼皮酸涩,脑子也混混沌沌,起先还勉强跟着,骑了两个时辰便撑不住了,眼皮上下打架,抓着缰绳的手也越来越没力气,头忍不住地往下低。 拔都就在他后面,他眼见李彬模样不太对劲,刚想叫住他,可变故就在那一瞬—— 那匹马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一声嘶鸣响彻长空,,前蹄高高抬起。李彬正打着瞌睡,来不及抓紧缰绳,被直直地从马背上抛下。 “李彬——!”姜思源与李彬较近,急忙伸手去帮他勒住缰绳,可为时已晚。 “彬儿——”情急之下,拔都脱口而出。 拔都双脚从马镫抽出,跳到马背上,他的马与李彬的马相距约么一丈,只见拔都脚踩马背,借力一蹬,身子直直飞出去,一把抱住李彬,将他护在怀里,两人一同摔在地上,借力向前滚了好几丈远才停下来。 “弟弟!” “二哥!李彬!你们没事吧!” 斡儿达与昔班跳下马去查看两人伤势,姜思源勒住受惊的马,也与梁小宸一同过来查看。 “没事……我没事……”李彬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双唇颤抖。他摔得并不重,只因拔都护在他身下起了缓冲的作用。“倒是王子他……”两人摔下去时,李彬分明听到他一声闷哼。 “我也没事。”拔都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顺手把李彬拉起来,面上三分责怪七分担忧道,“前年你就差点摔下马,怎么到现在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李彬惊魂未定,脊梁骨险些摔断,叫拔都这样一责怪,委屈得眼泪直在眼眶打转。 “人没事了就好,你就别责怪他了。”斡儿达见李彬面色不好,狠狠用胳膊肘怼了怼弟弟。 拔都一见李彬泪眼婆娑,顿时慌了神,自觉说错了话,讪讪地退到一旁去。 “彬哥儿吓着了,莫慌,喝口水缓缓。”姜思源分开这几个碍事的人,拿了水囊来递给李彬。 “谢谢。”李彬接过来,喝口水,缓慢深呼吸平复心跳。 “怎么好好的马突然惊了?”斡儿达摸摸那差点闯祸了的马。 昔班眼尖心细,捡起地上一块锋利似刀的石头,“是踩到这个了吧。” “都怪我……我打了个盹,一不留神……”李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拔都再不能站在一旁何事都不管,牵着大黑马走了过来道,“你先不要驭马了,跟我同骑,你作夜没睡好,精神不足时骑马很危险的。” 李彬着实被吓到了,刚刚若不是拔都眼疾手快救下自己,他后半辈子瘫了也说不定。一看到那匹黑马,他便不由自主想起了两年前拔都载着自己同骑时那瞬间的心动。 “这……”李彬一犹豫,昔班以为李彬质疑拔都骑马的功夫,赶紧猛拍胸脯保证道,“二哥的马术是我们家最好的,李彬你就放心吧。” 话已至此李彬不好再推脱,被拔都拉到自己马上,上次他坐在拔都身后,靠着他结实的后背,这次却坐到了他身前,紧贴他温暖的胸膛。 昨夜天色漆黑,也瞧不清楚,此时李彬坐在拔都怀里,他低下头正好瞧见了李彬后脖颈上一枚浅浅的红色印子,呼吸便是一滞。 李彬并不知道自己那点子私密事被人瞧了去,在拔都身前扭来扭去想寻个舒服位置,可怎么扭都觉得屁股上戳着根男人的东西怪怪的。于是回头去问拔都,“要不我还是坐后面吧?前面不太舒服。” 拔都眼睛微眯,望向别处,不知在想什么。迟楞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应道,“行……随你……” 李彬便下马去再次坐在他身后,抱着他的腰。拔都一身的腱子肉,背肌平整,腹肌分明,抱起来手感又好又极有安全感。 阔别两年,李彬总算是又享了福。拔都骑马又稳又快,全无自己那样手忙脚乱,那马颠起来也很有节奏,李彬趴在他身上,累了便闭眼小睡会儿,不困了便睁开眼睛去看四周风景。 当夜几人在条小溪边宿营,都是年轻人爱出汗,拔都兄弟几个更是好多天不曾洗浴,正好趁着有水洗洗身子。 拔都的肌肉线条极漂亮,李彬摸了一天,此时刚好有机会再一饱眼福。只见那黝黑的皮肤上都是熟悉的陈旧疤痕,有的是箭伤,有的是刀伤。 他眼尖地发现拔都背上和手臂上几块青紫,不像旧伤,倒像是刚撞的。趁他不注意用手指轻轻一戳,便见拔都皱了皱眉头。 “对不起……都怪我害你受伤了。”李彬颇觉得过意不去,自己占了人家一天便宜,人家还因为自己受了伤。 拔都倒是不以为然,“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李彬刚好随身带了上次拔都送给自己的金疮药,等拔都洗好了,便强迫他趴好给他涂药。 “那药很稀罕,你省着点用。” “我有分寸。”李彬边说着边把那药膏涂在淤青上。他没学好什么推拿手法,也拿捏不好轻重,拔都疼得眉头直皱,明明是受人服侍,却好像活受罪一般。 “你那腕子好了没?”拔都突然想起来。 “早好了,多谢你这药。” “那就好,写字的手不能伤着,以后你写字的时候多着呢,” “嗯?什么意思?”李彬没听明白拔都在说什么。 “字面意思。”拔都也不多话解释,李彬只好“哦”一声算是回应。 之后几天一行人继续向西赶路,拔都实在是怕了李彬再出意外,坚持要李彬与他同骑。 越往西去草场越稀少,砂石则越来越多,就连刮过的风里也带了黄沙。在进入沙漠地带前,拔都兄弟停下来,盘点粮食与水的情况。 “二哥,粮食不多了,水和马奶酒还够几天的,不过也要省着用。”昔班查点完,同拔都说道。 “知道了。”拔都点点头。 斡儿达翻出来几个斗篷递给给李彬这几个汉人,“沙漠不比草原湿润,且日晒风大,你们穿上这个,把脸也一起挡住。” 姜思源乖乖穿戴好,又帮梁小宸穿上,李彬却嫌这玩意儿太热不愿穿。 姜思源苦口婆心劝道,“你还是穿上吧,你这细皮嫩肉的,也不想风吹日晒弄得跟那位大哥似的吧。”说着努努嘴指向拔都黑红的皮肤。 李彬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这语气如此耳熟,便用汉语问姜思源,“你跟崔彧什么关系?” 姜思源嘿嘿一笑,“我们以前经常一起逛窑子。” 感情是一伙的…… 李彬翻了个白眼,乖乖穿好。 拔都不知想到了什么,与斡儿达交头接耳一番,斡儿达点点头,用手点点梁小宸,“那个小哑巴,你过来跟我一起。” 梁小宸疑惑地指指自己,不知为何被点了名。 斡儿达解释道,“我们穿过沙漠估计要几天几夜不能休息宿营,你们几个身体会受不了的。” 几人心中大惊,这几位王爷竟是要不眠不休横穿沙漠! 梁小宸乖乖跟斡儿达上了马。这下他俩同骑,昔班抱着别儿哥一起,李彬与拔都一起,只剩下姜思源落了单。 “没事,我身体好的很,我自己就好。”姜思源摆手道,“我可是大夫。” “行,若是你觉得支撑不住可要早点告诉我,莫要拿命开玩笑。”斡儿达严肃且关切地提醒道。 “知道了,放心吧。” 几人吃些东西,喝够了水,骑上马背,朝沙漠腹地而去。 此时已经是八月,正是沙漠中最热的时候,白天太阳晒在沙子上,热度熏得人睁不开眼。若不是有斗篷,裸露的皮肤估计也要晒褪层皮。 他们几个没有骆驼,自然不能在沙漠中久留,极端的环境对人对马都是考验。 李彬先头几天还支撑着,待水快喝没时,他知晓仅剩的水自然要优先留给耗费体力驭马的人,便坚持滴水未进。又支撑了两三天,终于到了极限,李彬的眼前仿佛一圈星星在跳舞,他费尽力气舔舔嘴巴,却发现嘴唇早已干裂,皮肤也干到脱皮,软软地倒在拔都的背上。 拔都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一软,心知李彬怕是撑不住了,于是解了腰带来,把两人绑在一起,以免李彬摔下马。 梁小宸也早早没了意识,倒是姜思源不愧是大夫,仗着身体底子好勉强支撑。 如此与死神赛跑了整整十个昼夜,前方终于见到了绿洲。 第*** 李彬感到唇上一阵冰凉,身体像是被丝绒包裹般的爽利。他心中想着自己合该是热死渴死在了沙漠中,升天到了极乐世界吧 ,于是缓缓睁眼,口中念念有词,“多谢玉帝阎王大慈大悲观世音令我升天去向极乐……” 姜思源一边用筷子沾着冰水送进他嘴里,边哭笑不得道,“老子可不是玉帝观世音,老子是药王爷孙思邈。” 于是李彬又顺从地改口念道,“多谢药王爷大恩大德……” 别儿哥能听懂些汉语,抬头去寻拔都问道,“二哥,什么是孙思邈?什么是药王啊?” 拔都拍拍他的头,“和我们没关系;,是他们两个神经病,可千万别学了去。” 一碗冰水灌了进去李彬才彻底醒过来。他睁开眼,面前是披头散发面露担忧的姜思源。他躺了好几天,身体僵硬,脖子动了动便听到咔吧咔吧的声响,只好缓缓地适应身体。 “醒了便好。”拔都松了口气,走到他枕边,将放在他头顶的凉水帕子揭下去。 “我还没死啊?”李彬慢腾腾爬起来,自己的一只手被梁小宸攥着,他亦是满面关切地看着李彬。 “这是哪?” “已是到了高昌,在这歇两天,你放心躺着吧,我去弄点吃的。”说完,拔都带着昔班走出房去。 李彬这才注意到,他们已到了回鹘地界,屋内陈设具是西域风格,就如同两年前来过时那样,他自然是认得的。身下的床雕梁画柱,被褥也是上好的绸面,床顶一圆形罗盖垂下薄薄的云纱,床下也并非砖石地面,而是铺着层厚实柔软的波斯地毯。 “啊!我活过来啦!!”半个多月在草原和戈壁中风餐露宿,终于感受到了床和被的柔软。李彬兴奋地摆成“大”字狠狠将身体往床上一摔—— “啊……我的头……”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你可悠着点,你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先别想着折腾,躺着休息然后吃点东西。”姜思源给他扶起来,重新垫好枕头,兀自坐在床沿,继续看他没读完的书。 姜思源一路上得空便会翻出他的宝贝书出来看,李彬也颇好奇,凑近了去看,“你都在看什么啊?” 姜思源将书一合,转过身去不给他看,李彬追着他探出头来想去瞧瞧封皮,“别这么小气嘛,难不成是**图?”说完嘿嘿一笑,“我也想看。” 姜思源一撩他那厚重黑发,“既然你这么好奇就给你看看吧,”说罢往前一滴,“诺,黄帝内经。” “切,没劲……”李彬撇撇嘴,失望地又躺了回去,“黄帝内经都没读完,你是不是真大夫啊?” “你还敢嫌弃我?”姜思源下垂的眼皮也仿佛来了精神,啪地一翻道,“要不是你没经我同意,擅自要老子来这鬼地方,我还在汗廷里享福呢!” 李彬自觉理亏,为自己辩解道“我这不寻思你挺厉害的嘛,年轻人出来历练历练不好吗?” “我呸!你就是太年轻太单纯,才会被骗到这么个鬼地方来……”姜思源正滔滔不绝大吐苦水,门一响,斡尔达推门进来,姜思源赶紧收了声不再说话。 斡尔达早在门外听到了姜思源的声音,他权当没听见,笑意盎然地端了个银质茶壶和盘葡萄放在桌上对床上的李彬说道,“李彬,你刚醒来,应当没什么胃口吃东西,我带了点开胃的你且尝尝。” 李彬赶紧连滚带爬下了床,“劳烦王子费心,这点小事还要麻烦您……” “小事。”斡尔达粲然一笑,解释道“你们汉人初来乍到,兴许不习惯这的饮食,我便尽尽地主之谊。” “什么意思?地主之谊?”李彬一头雾水,心道你不是蒙古人吗。 “我额吉乃是高昌回鹘出身,我夫人亦是,所以我也算是半个回鹘人。” “难怪。”这便说通了,李彬初见他时便觉得他不像蒙古人更像突厥人。 “吃完再说,先来尝尝。”斡尔达取了三个茶杯,一一斟满。李彬仔细一看,白色的液体,像是牛乳,可仔细一闻,却是酸甜味道。 “这是什么?”李彬端起来尝了一口,“好喝!酸酸甜甜爽口极了!” 见李彬喝了没事,姜思源与梁小宸也尝了尝,果然十分清爽可口。 “是加了醋吗?为何是酸的?”李彬问道。 斡尔达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这是牧民们用牛奶发酵制成,再加些糖和蜜所以酸甜可口。” “好喝!”李彬不懂烹制吃食,听得一知半解。倒是把那一壶都喝了精光,嘴唇嘴角沾了一圈白色牛乳。 “再尝尝这个,”斡尔达把那盘葡萄推到他面前。 葡萄不易储存,不管是在汴京还是哈拉和林都是王公贵族们才吃得起的,李彬几人可不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抓过来便要剥皮吃,却发现这葡萄色泽晶莹剔透,果皮像是同果肉长在一起一般。 “这便是当地特产,不需要吐皮的葡萄,直接吃就好。” 李彬尝了一颗,果然皮薄汁浓酸酸甜甜,他本不想吃东西,可几颗葡萄下肚后食欲暴涨,一颗接一颗,竟是要把一整串都要塞进肚子里。 “这可不行,”斡尔达瞅准时机抢过剩下的葡萄,看着李彬委屈巴巴的脸解释道,“这东西空肚子吃多会腹泻,这些我给你留着,等你吃过饭后再给你。” “好叭……”李彬可怜巴巴地目送斡尔达拿着的葡萄走了出去。 中午时,昔班给他们送饭来,三个食盒一人一份。李彬已是饿得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另两位也是如同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一见吃的东西眼睛都要蓝了。李彬一打开食盒,“哇——这是什么?” 盒中是以蒸好的面皮切成宽面状,再配上黄瓜丝胡萝卜丝,上头撒了些果仁和香菜。 李彬左瞧瞧右瞧瞧,不知从何下口,姜思源亦是如此。 “你们没吃过吗?就跟你们吃的拌面一样,”昔班接过李彬的碗来,把菜,面皮,果仁拌匀又递给他,“可好吃了。” 李彬接过来尝了一口,酸甜辛辣,吃了一口还想接着吃!他活像个几天没吃饭的饿狼,以风卷残云之势便吃了个溜干净,连香菜都没放过。 “嗝~”李彬满足打了个饱嗝,“这里面放了胡椒?” “对,也有放蜀椒花椒的,不过现在汉人商人太少,蜀椒花椒价格极贵。”昔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吃好了,你们还没吃吗?”李彬几人自己吃得沟满壕平,却让昔班瞧嘴,甚是不好意思。 昔班连忙解释道,“我跟二哥他们早就吃完了,你们住二楼,我们住楼下,有事去楼下叫我就好了。” “那我们可以出去走走吗?待在屋里太闷了。” 他们好不容易进了城,自然是要好好玩一番,也不虚此行啊。 “可以,不过二哥说了现在不行,这的天气和你们中原不一样,这白天太热了,你们可以等日头落了再出来” 昔班叮嘱完之后便拎着空食盒回去复命,留下李彬三个人吃得圆溜溜的小肚子躺在床上挺尸。 这一路实在辛苦,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不一会儿竟是坠入梦乡。 一觉不知睡了多久,李彬睡得头昏脑胀,四肢沉重,被楼下的喧哗之声吵醒。姜、梁二人也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 “什么声音?” “不知道,像是从楼下传来的……”姜思源爬起来,理理乱蓬蓬的长发,扒着窗沿向楼下望去,“诶,李彬!他们好像吵起来了!” 姜思源招手叫李彬与梁小宸两人来看热闹。 三颗脑袋挤在窗边向下看去,只见孛儿只斤家的几兄弟正气势汹汹围站在一处,同一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理论。 “那五尊琉璃花瓶乃是几位波斯巨商存放在这的,平时都好好的没被偷去,为何偏偏你们住到了店里时就没了呢?” “你说我们偷了你的货可以,但你得拿出证据我们才服气!你若是拿不出证据,就是诬陷!” 拔都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即使离这么远,李彬也听得一清二楚。 “事到临头你们还敢狡辩?你让别人瞧瞧看看,哪有寻常百姓似你们这般成群结伙,携带利刃的?我看你们分明就是流寇盗贼!” 拔都冷笑道,“掌柜的好一双毒辣眼睛,仅看脸竟然就断定起我们兄弟几个的身份来?” “若是掌柜的看脸便能瞧出贼相,那我是不是可以说你,‘贼眉鼠眼、鼻歪嘴斜’再将你送交官府呢?” “谁?!”中年人遭了一通羞辱,却没瞧见是谁在说话,一回头,只见一金发少年三蹿两纵从楼梯上跳了下来。 “哪来的黄口小儿满嘴胡言!” 李彬在楼上将几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脑筋一转就猜了个大概,实在气不过,便跑下楼来与他理论,后头梁小宸与姜思源也跟着一起下了楼。 姜思源也是个有脾气的,剑眉横挑抿嘴一乐,“黄口小儿尚且明辨是非,你这上了岁数的老骨头怎么就满嘴瞎话呢?” “你……!” 掌柜的气得只咬牙,姜李二人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斡儿达不欲将事情闹大,暗自拉了拉拔都的衣袖,上前一步道,“一来,这花瓶确实不是我们偷的,二来我们常年在戈壁草原行走,持着武器也不过是用作防身的无奈之举,还请您不要误会。” 斡儿达这话至情至理,可掌柜的却将嘴一撇,“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那我不就成了傻子吗?一句话,要么还回我的花瓶!要么我们衙门口见!” “呸!你这人满嘴胡话!”昔班挥拳就要揍,被拔都一把拉住,可昔班嘴上没闲着,一边挣扎一边道,“我们没偷你的花瓶上哪还给你!” 闻言掌柜的耷拉眉母狗眼笑得奸邪难堪,“没有花瓶?那就还钱啊!花瓶的钱,再加上赔偿我的损失,我要你们五千金币不多吧?” “你……!”昔班抬脚就踹,被拔都狠狠按进了怀里,他按住弟弟,恶狠狠地朝掌柜的冷笑道,“好,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李彬先还不明白这掌柜的费尽心机到底图什么,这下可一清二楚了,感情他们几人进了黑店,这掌柜的妄想讹钱。 “诶,我说,你们几个年轻人这下可摊上**烦了啊……”掌柜的一走,围观的人群便围了上来。 “就是……哎……你们在哪投宿不好,偏偏进了这……” 几个热心肠的老者围上前来连连惋惜,斡儿达忙深施一礼,“还请几位老人家详细说说。” “霍扎没开这客栈以前,可是这附近有名的流匪!” “就是就是!”一旁的人附和道,“他打家劫舍攒了钱,就开起了店,我们本以为他洗心革面金盆洗手了,可谁知道他又搞起了这讹钱的勾当!” “他哪有什么琉璃花瓶啊!就几个中原商人不要的破坛子而已!” “几位壮士,我看你们也不必同这无赖置气,趁着天还亮早些离开这座城吧,跑得快的话他追不上你们的!” 昔班眉头紧锁,怒道,“我们才不跑!你们明明知道这是黑店,为什么不去报官呢?” “这……”两个老头儿为难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年岁稍长的解释道,“实在不是因为我们不想管…….可府衙上上下下的官老爷都收了他的好处,没一个愿意治他的罪啊!” “呸!什么东西!”昔班狠狠啐了口吐沫,“我这就绑了他,为民除害!” “不可造次!”拔都低喝一声拦住弟弟,他强压怒火,赔笑感谢道,“多谢两位的忠告,在下铭记。还请两位快些离开吧,莫要收了我们几个牵连。” “诶,诶,好……”两个老头连连答应,相互搀扶着离开。 待老者走远,拔都攥紧了双拳,狠狠一脚将脚下的地砖踩得稀碎。 “**的东西!” “二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是走还是……?” “不走!”拔都不假思索答道,“不但不走,孤还要狠狠教训他一顿。” 拔都极少以“孤”自称,说明今日之事确实令他大怒。李彬远远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没来由得冷彻骨髓。 “你们不是蒙古王子吗?亮出身份,或是直接叫这的达鲁花赤来不就好了?”姜思源不知道他们为何这般纠结,纳闷提出自己的意见。 斡儿达解释道,“姜兄弟你有所不知,回鹘地界并非我们术赤一系的封地,而是归叔父察合台管辖……” 斡儿达还欲多说几句,被拔都冷冷打断道,“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去找察合台那个老匹夫!” “……” 姜思源与斡儿达两人闹了个尴尬,李彬偷偷走上前与姜思源耳语一番,将斡儿达没说完的话补全。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个人偷偷运走大坛子!”沉默的别儿哥终于开了口,“我方才去茅房尿尿,看他正带着人把花瓶往车上装!” “你看清楚了?”拔都浓眉一挑,朗声确认道。 “可清楚了!”别儿哥怕二哥又以为自己是在撒谎,猛点头用手比划道,“五六个坛子,有这——么大!跟我差不多高,上面还雕了花,好看极了!” 昔班狠狠踹了一脚他的屁股,“你方才怎么不说呢!” “我……我…..”别儿哥一着急红了眼眶。 “别怪他,不说也好,省得打草惊蛇。”斡儿达拍了拍昔班的肩膀,“若想掀了他的老巢,得沉住气才行。” “是……”昔班惭愧地低下头。 拔都接着问道,“你还记得是在哪看到的不?” “记得记得!我带你们去!” 别儿哥带着哥哥们和李彬三人去到后院挨着茅房的一处库房前,“他们就是在这从那边的房子里搬出坛子再运上车的。” 姜思源环顾四周,用鼻子一闻,眉头紧锁道“啧,好重的骚味……这的茅房不打扫吗?” 李彬也提鼻子一闻,摇头道,“这不像是茅房的骚臭。” 拔都蹲**,一边打量地面一边回道,“当然不是茅房的味道,是骆驼的骚味。你们中原人很少看见骆驼,自然是不知道了。” 李彬也好奇地蹲在他身边,“这能发现什么吗?” 拔都笑了笑,一指地上黑黢黢的几颗小球球,“你看,这就是骆驼的粪便。”李彬顺势看去,果不其然。 拔都又向前走了几大步,捡起颗嫩红的残缺果实,“这还有从骆驼口中掉出的沙拐枣。” “你可真厉害啊!”李彬走到他旁边端详起了果实残渣,“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这不都是骆驼常吃的东西吗?” “傻子!”拔都低声笑道,敲了敲那颗金色的小脑袋,“从他拉屎的地方,到他掉落沙拐枣之处,相距足有一丈半,这说明了什么?” “嗯……”李彬捂着脑袋嘟囔道,“相距一丈半……一丈半……我知道了!”李彬抱着头从地上跳了起来,“说明这只骆驼体型巨大!” 拔都欣慰地点点头,“挺好,还不算笨。寻常的骆驼,体长也不过一丈,这只骆驼如此之长,说明他定然是头及其健壮的公骆驼。” “可是可是……”李彬又皱起了眉,“西域盛产骆驼,我们到哪去寻这般巨大的骆驼呢?” 闻言斡儿达促狭一小,“你想想,体型如此健硕的公骆驼除了拉货、骑行以外,可还有什么用处呢?” “这个嘛……”李彬托腮沉思起来。 “我懂了,”姜思源打了个响指,得意道,“是种骆驼!它平时一定还会被用作配种!” “聪明!见多识广!”斡儿达夸赞道。 李彬还有些不服气,其实他也想到了,只是嘴慢了点。 拔都站起身继续说道,“来时,我们将马牵到后院,并未发现有骆驼出没的痕迹或是气味,说明这家客栈并不养骆驼,也就是说,他用来拉走花瓶的骆驼极有可能是借来的。” “等一下,你说既是种公、还可出借……那不就是……” 拔都见李彬开了窍,点头道“没错,多半是从骆驼市集借来的。” 李彬先是高兴,而后又愁眉苦脸了起来,“就算是知道骆驼打哪来的又有什么用啊……这事情还是没法解决啊。” “当然不是了。”拔都冷冷说道,黑黝黝的瞳孔目露凶光,“他不是要他的宝贝花瓶吗?我就砸到他的脸上去!” “说得好二哥!”昔班蹦跳着蹿到拔都的面前,“二哥你吩咐吧,要我干什么都行!” “不。”拔都摇摇头,“昔班,你跟大哥、别儿哥和姜大夫待在这不要轻举妄动,我与李彬去骆驼市集转转。” “我?”李彬指指自己又惊又喜,“我可以去吗?!” 拔都笑了笑,“我说是就是,何时骗过你。” 昔班在一旁看着气氛融洽的这两个人,怨念满满地跟大哥低声埋怨,“也不知谁是他亲弟弟……” 斡儿达听着弟弟的抱怨只是笑,并不回答。 第*** 李彬稀里糊涂跟着拔都走了出去,三转两转来到骆驼市集,冲天的骚臭呛得他直捂鼻子。 拔都虽然也觉得难闻,但到底是和牲口打交道久了,生生忍了下来,将衣袖撕下一块来给李彬的口鼻系好,“你可知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李彬被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晶莹剔透的蓝眸眨巴眨巴,“你觉得他会把花瓶藏到这?” “嗯,我猜的,东西那么大,这么短时间内要避人耳目定然运不太远,我猜想他会趁着还骆驼时顺便将花瓶藏在这里。” “那你打算如何印证你的猜想,总不会要把这臭气熏天的地方翻个底朝天吧?” “不。”拔都笑着摇摇头,“你且看我的。” 说着走上前去寻找集市的管事,李彬也急忙跟在他的身后。 几名管事正围在一起打牌,拔都也不客气,走上前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就问道,“劳驾,请问一下今日西街客栈掌柜的霍扎可曾来过这?” 那几人正有说有笑,见突然来了个黑大个儿打听霍扎纷纷没了笑容。被拔都拍了肩膀的那人满面警惕回头问道,“你打听他作甚?” 拔都赶忙赔笑道,“几位大哥不要误会,我只是见他今日在你们这借了匹好威风的骆驼,也想借来一用,还请几位告知。” 拔都客客气气一番话,叫这几人卸了防备,几个管事的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那个被拍肩的说了话,“哦,你要找那匹个头最大的啊?就在最里头拴着呢,想借自己去牵”那人用手指明了方向,而后嘿嘿一笑,“不过他的价钱可贵些,外借一天需得五十枚银币。” 其实平日也只需要二十银币,不过管事的一见这男人一副蒙古人的长相,猜他定然是个外乡人,便漫天要价誓要捞一笔。 李彬与拔都都是见过市面的,哪能不懂其中利害。可拔都却伸手掏出了枚金锭递了上去,“这钱先给你,我想仔细瞧瞧这匹骆驼。” 金光闪闪这一枚接到手心里,管事的几乎感觉到了烫手。他在这市集干了这么些年,见过的人没有几万也有几千,还从未见过如此慷慨阔绰的人。当即将那金币放在口中又啃又咬,验明了真假后带着一脸谄媚的笑道,“您太客气了,这钱就算是买下这匹骆驼也足够了。” 拔都对这等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厌恶至极,可还是硬着头皮客气道,“这钱你收着,不必找零,不过你还需回答我一个问题。” “您问您问。” “方才霍扎是否是带着货前来还的骆驼?” 管事的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回头去问其他几人,“哥几个,霍扎那老东西还骆驼时你们谁值班呢?” 坐在最里头的瘦高个回道,“是我啊,怎么了?” “他来时带了东西来没有?” “带了带了!拉了好大一车,不过是用毛毯盖着的,没瞧见里面装的是什么。” “哦?”拔都挑了挑眉,“那你可看见他把东西放在哪了吗?” “这个嘛……”那人搔了搔后脑勺,歉意地嘿嘿一笑,“我放他进去之后忙着跟老三喝酒便没理他,但他出来时确实是空车走的。” 想问的问完了,拔都也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打搅几位了,我该问的都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去看骆驼了吗?” “您请您请,需要我们为您介绍介绍吗?” 拔都摆了摆手道,“就不打搅几位牌局,我自个去牵就好了。” 李彬在后头将几人对话听了个完完整整,待两人走远后才怼了怼拔都道,“你可真行啊!什么话都能套出来!” 拔都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这叫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下可好,他既然是空手出来的,那么就说明它必然是将花瓶藏在了这。” “走,看看去!” 两人来到了拴着那匹巨大骆驼的圈内。管事们忙着打牌喝酒,疏于清扫,骆驼圈内堆满了厚厚的骆驼粪便与脏污的草料。 李彬踮着脚往里走,生怕自己的靴子叫这腌瓒物什弄脏。 “你那么小心翼翼的作甚?反正早晚也要弄脏靴子,大不了我再给你买双新的。” “诶……不是靴子……”李彬还想辩解,却见拔都又蹲了下来,他也没办法,只得忍着臭气,效仿拔都蹲在地上。 “这次交给你,你来猜猜东西会藏在哪。” “我?嗯……”李彬托着下巴颏,在地上环视一圈,盯着一块又一块踩扁的粪球自言自语道,“这好像……好多脚印……” “还有呢?”拔都笑呵呵地看着他。 “还有,还有……这还有车辙……车辙?!”李彬眼前一亮,“这难道是霍扎的车留下的?” 拔都点了点头,“极有可能,你再仔细看看。” 得到拔都的鼓励,李彬心情一振,看得愈发出神,扒拉着满地的骆驼屎挨道车辙印观察,“车轮还挺粗的……嗯……怎么这里的深,那边的浅呢?” “是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拔都忍着笑不断点拨他。 “深……浅……重量!车的重量不一样!所以说霍扎是在这卸了花瓶,又将空车拉了回去!”李彬双眼晶晶亮看向拔都,活像只向主人讨奖励的小狗。 拔都站起身,凭借身高的优势揉了揉李彬一头黄毛,“没错,仔细看,这些车辙柔软还未干硬,说明他出入的时间还不算长,至少应当是发生在今天。第二,这些车辙花纹完全一致,说明并未有其他车辆出入这里。” “可是……”李彬看看周围,除了只对他们两个陌生人虎视眈眈的大骆驼,便只有堆得乱七八糟的草料。 拔都踩了踩地砖,绕着这圈走了一圈,边走边对李彬说道,“你发现了没,其他圈虽说也不太干净,但大多都还能看到些地砖或泥土……” “难道不是因为这骆驼太大拉得多?” “……” “当我没说……” 拔都脚下不停,只听“咣当——”一声,方才被踩中的一块松动地砖翻转开来,露出一处黑漆漆的洞口。 “这……?” 李彬走上前与拔都围站在洞口旁,“这里是地窖……?” “花瓶**不离十就是在这了。”拔都的粗糙大掌挽住了李彬瘦削的手,“敢下去看看吗?” “我……”李彬望着那黑咕隆咚的洞口还在犹豫,突地站立不稳,脚下一空,跌入了洞中。伴随着人身的下落,洞口的门“哐”得一声再次紧闭。 “啊——!!!” 李彬双眼紧闭心一凉,心说自己肯定要摔个狗啃屎,哪知道身子落在实处时不但不觉得疼痛,反倒异常的温暖。 “你这胆子忒小,带你跳下来竟吓成这样子。” 李彬睁眼一看,洞内虽黑,但借着头顶的光亮还是看清了拔都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他嘴上说着嘲讽的话,可黑色的瞳仁中满是关切。李彬这才发觉自己竟然是被他打横着抱在了怀里。 “你你你你你!你放我下来!”拔都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李彬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挣扎着跳出他的怀抱想离他远远地,却不想又是一个趔趄脸朝下摔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啊!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诸事不顺……”李彬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拔都好整以暇地看着,用袖子抹了抹他面上蹭到的尘土。 “你那么急着跳出去作甚,这下可好,摔成了花猫脸。” “我,我……我那不是……”李彬羞红了一张俊脸,解释的话到了嘴边,却发现自己是不是又着了这男人的圈套,于是话锋一转,假意去看脚下,“刚才是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 洞中除却头顶洞口缝隙透出来的光亮,其余四周墙角黢黑一片。拔都蹲**体,先是用手试探着摸了摸,“这好像是个捅。”而后又凑近了提鼻子一闻,“豁!酒桶!这大概是他们藏酒的地方。” “酒桶?那花瓶呢?”李彬急急地也蹲到他身边。 “啧……来时着急,没带着打火石,只能边摸边找了。” 黑咕隆咚的地窖充满了未知,李彬紧张得呼吸粗重,不由自主就去寻找拔都,直到抓住他温暖的体温才稍稍镇定。 “莫怕……”拔都拉住了他的手,轻声安慰。低沉的声音在漆黑空洞的地窖之中发出浑厚的回响,听着便叫人安心。 “好黑啊……我们还能出去吗?会不会被一直关在这?” “放心吧,没事的。”拔都笑了笑,突然伸出另只手去抚摸他的脸颊。 “嗯?”李彬还以为拔都是在确认他的方位,便没有挣扎,哪知道那人的呼吸离自己的脸颊越来越近,额头一暖—— 嘴唇与额头相碰时发出俏皮的“啵”声,在寂静的地窖之中被无限放大。 李彬猛然间便想起了两年前,在天山脚下,蓝天、白云、小河、牧草——那人也是这样悄然在自己的唇角印下一吻。 彼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一句“对你好”,就傻乎乎地被他打发了。 他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可拔都的吻还是一如既往的突兀、炽热。 两人沉默半晌,李彬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这……这次也是对我好吗?” 黑暗里,拔都的嘴角扬了又扬,“这次是奖励你,因为你很勇敢。” 李彬心中突然升起股无名火,无缘无故轻薄自己的人是他,结果在他心中自己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吗? 他刚要张嘴反驳,拔都的唇就再次袭了上来,李彬的两片薄唇被堵了个严严实实。煞时大脑一片空白,只余唇上温暖柔软的触感。 只愣神了几秒,李彬突然觉得那双嘴唇正紧贴着自己轻含**。这就如同个越界警报一般,李彬心中慌乱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呼——” 空气之中只闻二人粗重的呼吸。 李彬的双眼才适应了黑暗,他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唇上的湿意,正对上拔都得意的脸,他粗粝的唇上还带着晶亮的水光。 李彬的心脏怦怦跳得飞快,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发着抖,“这次……这次又是什么?礼貌?还是奖励?” 就连不经意间被人紧紧扣着的手李彬也未曾察觉,拔都的声音低沉又笃定,“这次是告诉你,我就在你身边。” “你……”李彬满面通红,刚欲问个仔细,头顶处却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 “嘘——!”拔都一把捂住了李彬的嘴,带着他藏到了墙角。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二人头顶处停了下来,接着是一阵跌跌撞撞的踩踏声,而后“嘎吱”一声洞门入口开启,强烈的光束投**黑暗的地窖,刺得李彬赶忙闭上眼睛。 李彬大气也不敢喘,龟缩在拔都的怀里,透过汗湿的袍子聆听着身后之人狂奔的心跳声。 来人正是门口打牌的管事,前来地窖取酒。他喝得醉醺醺疏于警惕,不曾察觉到地窖中进了生人,晃晃悠悠地取来梯子顺进地窖之中,步履蹒跚地爬了下来,伴着一声又长又大的酒嗝。 “嗝——!” “唔……” 李彬正是紧张的时候,心提到了嗓子眼,哪成想叫这一声酒嗝弄破了功。若不是拔都捂着他的嘴,李彬非得笑出声不可。 “半呐夜啊三呐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管事的哼哼唧唧哼唱着不着调的青楼小调。他对这已是轻车熟路,即便不点着蜡也知道哪摆着酒桶,自解了腰间的酒囊,舀了满满一勺灌了进去。 他哼着歌装满了酒囊,将它系好就要按原路返回,一回身的功夫,却见回程的梯子不见踪影。 “他娘的,邪了门了,这么大个梯子怎么没影了?” 管事的敲敲脑壳,还以为是自己酒喝多了眼花,摇头晃脑地给自己醒酒。突然,脖子一紧,只觉得呼吸通道似被铁钳死死咬住一般。 “谁…….?唔……”管事的憋得满头大汗,斜楞着眼直往后头瞅,想看看是哪个胆大的敢挟持自己。 “老实点!别他妈出声!” 拔都在他耳边狠狠威胁到,指头上一加力道—— “唔,唔!!!!” 这一掐差点把管事的脖子掐断,他像块随风飘动的破抹布一般无能挣扎。 拔都怕把他掐死,见他憋得满脸紫红,稍稍松了手。 “听着,我要你去帮我办两件事!” 管事的猛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连连答应道,“好汉爷爷您请讲您请讲!您要我做啥都行,就是千万别要了我这条贱命……” “好!”拔都嘲讽一笑,与躲在黑暗之中的李彬交换个成功的眼神。 “你认识那个黑心老板霍扎吧?你出去了就告诉他,告诉他他藏在你这的花瓶不见了,让他速来!” “诶诶,好汉爷爷,您让我做这个干啥?” 拔都抬起头,以膝盖***了一下他的腘窝,“让你去就去!费什么话!” 管事的腿一软,若不是拔都挟持着他,他差点就要跪在地上,赶忙收起了自己侥幸套话的想法,“诶诶……您不是还有件事吗?” “这第二件,我要你去前街霍扎开的那间客栈,到那去找一个叫斡儿达的蒙古人,告诉他叫他来帮我牵骆驼!” “诶,斡儿达……” “记清楚了嘛?”拔都厉声问道, “清楚了,清楚了……”管事的吓得面色发白,两腿抖如筛糠,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问道,“那个……梯子呢?没有梯子我出不去啊?” 拔都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子,“为了防止你小子耍诈,梯子且先借我一用,至于你如何出去吗……”只见拔都长臂一挥牟足了劲儿,“噗通”一声将管事的扔回了地面。 “快去快回!若是两个时辰我还见不到霍扎,我就拆了你的骆驼圈,杀了你的骆驼们烤肉吃!” “诶诶……好好好…….”管事的屁滚尿流,两手两脚从地上爬了起来,得了拔都的指令一刻也不敢耽误就去寻找霍扎。 霍扎正同自己的那些狐朋狗友搂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妓子在喝酒,见管事的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气得将酒碗一摔,“你来干什么?晦气的东西,将爷喝酒的兴致都冲没了!” “霍霍霍……霍扎大哥不好啦!”管事的又怕又心虚,满脸满脖子都是汗,“您您您您藏在我那的花瓶不见了……” “不见了?”霍扎那稀疏发黄的眉毛一挑,“你他娘的不是在骗老子吧?是不是拿去换酒喝了?” “哎哟,我哪敢啊……”管事的擦擦额头上的汗,“千真万确啊,您可赶紧去看看吧……” “哼——”霍扎一把将怀里的妓子推开,“好,听你一次,头前带路!” “这这这……”管事的心虚地瞧瞧霍扎,黑眼珠滴溜溜一转,“我就不去了,今天吃坏了肚子,我可得赶紧去茅房……”说罢捂着肚子,假意呻吟逃出了酒馆。 “呵,哈哈哈哈哈!”霍扎仰天大笑,周围的一众地痞无赖也纷纷听了嘴和手。 “哥几个,你们说这小子是不是在拿老子开涮?” 一白净面皮贼眉鼠眼的开口道,“我看多半里头是有些情况,大哥你今日不是刚扣住个大主顾吗?我看其中定然有诈!” “说得不错!”霍扎点头道,“哥几个可愿随我走一趟?” “走!” “走走!” “谁怕谁啊!” 流氓无赖们勾肩搭背朝着骆驼市集走去。 这边拔都与李彬二人还在黑暗之中等待,因着方才那不明不白的一吻,李彬再不想同他说话,二人沉默地蹲坐在酒桶之间。 坐久了实在屁股酸麻,拔都站起身,他早已适应黑暗中视物,在这小小地窖之中摸了一圈,摸到个曲颈光滑的物什来,“这玩意儿就是他的宝贝花瓶吧?” “花瓶?” 李彬被这两个字吸引,走过去一瞧,几个足有半人高的花瓶摆在角落之中。李彬把脸贴上去细细观察,越看却越觉得熟悉。 “这几个东西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你见过?” “看着像我大哥拿来卖的……” 拔都略一思索,想起了两年前与李彬的那次相遇,而后低低笑了出来,“哈哈哈,那还真是巧。” “你把霍扎骗过来了,然后呢?你想怎么办?” “你莫要出来,就到一边去躲好,且看我的。” 李彬知道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料想他的身手对付个寻常地痞无赖也只是小菜一碟,便点头答应继续躲进了墙角。 霍扎一群乌合之众来到了骆驼市,这一群人吆五喝六横眉竖眼的,早将路过的、管事的吓得一哄而散。他们来到藏着花瓶的地窖入口,霍扎脱了外衣叫身后随行的人拿好,“我先下去看看,你们在上头等着,若下面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救我!” “是,是,霍扎大哥。” “真他娘的奇了怪了,梯子呢?”霍扎寻了一圈也没找到梯子,索性扒着洞口跳了下来。 底下的二人早就听到了动静,李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个球躲藏起来,拔都却凭借黑暗的掩护闪身躲到一旁。 地窖之中乌漆墨黑,霍扎乍一下来也是两眼一抹黑。他凭借记忆,摸到堆放花瓶的地方,伸手一摸就摸到了冰凉光滑的瓷器质感。 “这花瓶不是在这么?那小子是不是骗了我……” 霍扎正犯嘀咕,拔都早已绕到了他的背后,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出手如电,竖起胳膊肘,照着霍扎的后颈就削了下去。 霍扎意识到后头有人时已然太迟,他还来不及回头就两眼一翻,软趴趴似死狗趴在了拔都的脚下。 “好身手!”李彬暗自在心中叫好,拔都解下了腰带将霍扎的双手双脚捆结实扔在了地上。 “收拾完他了,我们怎么出去啊?上面可全是他的人。” 拔都笑了笑,来到李彬的身边,搂住他微微打颤的身体,低声道,“不急,等大哥和昔班他们过来。” 李彬其实早已不太怕,因为拔都那两个吻到现在都让他耿耿于怀。他想开口问可又不知如何说,可若是现在不问,又怕回去之后拔都不认账。 “王子殿下……”李彬扯扯他的衣角,“方才……为什么……” “嘘——!有动静!”拔都打断道。 上头等待的人见霍扎迟迟没动静,早就感到了不妙,可他们这群人竟是没一个敢下去将霍扎救上来。只有那个贼眉鼠眼的白脸是个足智多谋的,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叫人取来火把,堵在洞口,想直接将下头的人闷死在里头。 火把的烟一飘进来两人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们想把我们熏死在里头!” “别慌!”拔都将李彬搂得紧紧的,“用衣服把口鼻遮住,眼睛若是难受就闭起来。” 李彬也忘了追问他俩稀里糊涂接吻那档子事了,身子紧紧地与他贴在一起。 “咳,咳……”烟雾越聚越浓,呛得李彬双目火辣辣地难受,眼角满是泪水。 “咳……”拔都解了袍子,不由分说把李彬捂在里头,将他与烟雾阻隔开来,尽量不让他吸入。 时间愈久,李彬的呼吸就愈发浅快微弱,拔都抱着他软软的身子,心中将自家不中用的弟兄们骂了个遍,心道平时有好事那么积极,一到正经关头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 拔都一边保护着李彬,一边看着霍扎,以免他突然醒来。就在这煎熬时刻,头顶上方突然一阵骚动。 “啊——!” “有人偷…..额……” “不好!这几个人是谁!已经伤了我们好几个弟兄了!” 拔都闻听声音眼前一亮,忙用力拍了拍李彬,“彬儿醒醒!快醒醒!大哥来救我们了!” 李彬眼皮沉重,半睁着无神的蓝眼虚弱地点点头。 上头的昔班与斡儿达不见拔都的身影,各个都打红了眼,拳拳都奔着要害,打得这群无赖满地找牙。 “人呢!人在哪?二哥——!你在哪——!” 昔班一脚踹到一个油光满面的胖子,与大哥背靠背以防备之姿站在一处。 有几个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的尚还有知觉,他们实在被打怕了,乖乖地开口求饶,“爷爷们饶了我……你们要找的人就在地窖下面……” “地窖?” 昔班与斡儿达对视一眼,“昔班你去找二弟,我在这看着他们!” “好嘞大哥!” “你们这群畜生!是想将人活活闷死吗?!”昔班又气又急,揪着贼眉鼠眼那小白脸的头照着旁边的一面墙壁就是一通狠怼,撞得他满面血肉模糊几乎看不出个人样来。 解决了罪魁祸首,昔班赶忙找到那处洞口,迅速抽出堵在洞口的火把,将他们踩灭扑灭。他扒着黑洞洞的洞口朝里头喊道,“二哥——二哥——” 拔都早就听到了他那变声期刚过聒噪的嗓门,为防止吸进去更多烟尘才没有回答他。直到昔班撤走了火把,才将梯子架好,将李彬抱在怀中,“别嚷嚷了,我还没死!” “二哥!”昔班又惊又喜,又朝斡儿达喊道,“大哥,二哥就在下面!他什么事都没有!” “快将他们救上来!” 怀里的是李彬,拔都可舍不得像对待管事那样将他扔上去,乖乖攀着梯子,将李彬送出地窖,还不忘嘱咐,“带着你李彬哥哥到外头有风的地方去,他刚才闷晕过去了。” “好嘞!”昔班伸手接过半昏半睡的李彬,背着他出了骆驼圈,拔都又返回地窖,将不省人事的霍扎往肩上一扛返回了地面。 第37章 李彬本来也没有虚弱到弱不禁风,起先只是叫烟呛得迷迷糊糊,一旦有了新鲜空气,自然而然便很快恢复了过来。 他的意识还停留在黑漆漆的地窖中,哪知道一睁眼就到了透亮的外面。 “拔……王子呢?” “你可算醒了。”昔班松了口气,递给他一碗水,“大哥跟二哥正盘算如何处理那该死的霍扎呢!” “哎……他没事就好。”李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你不用担心他,二哥的身体壮实着呢!比草原上最威猛的公牛还要强壮!” “噗——”李彬被他这番不伦不类又有些生动的比喻逗乐了,“王子方才为了保护我,甘愿自己受着烟熏火燎……” 昔班见他一个劲夸二哥,也不夸夸自己,顿时嘴角就耷拉了下来,“我可是把你背出来的,还到处去给你讨水,你竟然也不说夸奖一下我!” 李彬知道这少年在耍脾气,忙赔笑道,“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多谢昔班王子赠水之恩,在下铭记于心!”说着还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 “这还差不多!”昔班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见李彬恢复得差不多了,亲昵地挽住了他的手,“走!二哥说要在市集好好教训一番那个狗东西!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好!” 拔都这那一拳揍得那叫一个狠,霍扎就连被扒光了五花大绑捆在了闹市的栏杆之上都不知道。浑浑噩噩醒来,便觉得身上凉飕飕,自己被绑着动弹不得,四下围着的百姓各个面露鄙夷的目光。 “咿呀——!”霍扎晃动着手臂想要挣脱,奈何绳结粗壮又叫拔都拧成了死扣。 “放我下去!青天白日还有没有王法了!” “老实点!”拔都毫不客气,团了块破布塞进了他的嘴里,省着他吵吵嚷嚷叫人心烦。 “唔唔唔!!!”霍扎挣扎不得,又不能说话,目带凶光看着眼前这个蒙古人,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不知多久没剪过的指甲生生将自己的手心抠出了血。 拔都走上前去,唇角上扬,眸似寒霜,一根一根掰开了他握紧的手指头在他耳边柔声 “霍扎,你不是想要花瓶吗?你看看那是什么!” 拔都朝着不远处一努嘴,只见几尊半人高的巨大细颈瓷瓶正一动不动摆在那。 “唔!!!”霍扎那对小眼睛瞪得溜圆,印堂处拧成个深深的“川”字。他就算再笨这下也全都明白了,他本想讹这几个蒙古人些钱财,却不想反被将了一军。 这些人到底是谁! 容不得霍扎多想,拔都的拳头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 “我他妈叫你骗老子!” 围观的路人有不少都曾受过霍扎的欺辱,见拔都出手教训这个恶霸纷纷点头称赞。 不出几拳,霍扎的头便肿的如猪头一般。别儿哥见拔都徒手太累,噔噔噔去拎了桶盐水和一条皮鞭过来递给拔都,“二哥,别浪费你的拳头,用这个揍他!” 李彬与昔班站得不远,闻言连连咂舌。“你家这个幼弟可了不得……” 昔班在一旁撸胳膊挽袖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嘿!真解气!我都想狠狠踹他两脚,收拾收拾这等下三滥!” “干得好!”拔都掰了掰腕子,拍拍弟弟的小脑袋以示鼓励,接过那条马鞭,沾了些盐水照着霍扎袒露的胸膛就是一下子。 登时那白花花的皮肉上就多了一条足有二尺长的血淋淋的长口子。 “唔!”霍扎疼得两眼翻白,逃又逃不得,喊又喊不出来,鲜血淋漓的伤口叫盐水一浸火辣辣得如蚂蚁啃咬一般难受。 围观看热闹的见了血,有胆小的匆匆跑走,也有胆大的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叫几声好,可算来了几位“英雄好汉”帮他们出了平日里受的窝囊气。 李彬看着拔都臂膀扇动,粗糙的马鞭挥舞又落下,不停地发出“咻咻”声就忍不住眉头紧锁,秀气的双眼皮跟着马鞭的节奏一抖一抖,仿佛鞭子抽在霍扎身上,疼在自个儿心里一般。 昔班瞅他一眼,以为这个中原人在害怕,满腹轻蔑地笑道,“你怕什么?打的又不是你。” “我不是怕……”李彬也懒得同他辩解了,直接说道“以那位王子的手劲,怕不是要打死这个霍扎,万一闹了人命,保不齐又要惊动官府,到时说不定闹得察合台王爷也要知道此事了……” 昔班是个聪慧少年,李彬稍一提醒,他便明白了,低声与李彬商议起来,“那可怎么办?最好不要惊动府衙的人,要不我去叫二哥停手?不过我看他正打在气头上,我这一去说不定要连我一起打……” 一旁的斡儿达将他俩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拍了拍昔班,“不用你去,还是我来吧。” 那边厢霍扎的胸膛脸颊被鞭子抽得血肉模糊,几乎没一块好肉。他耷拉着脑袋,早已疼昏了过去,眼看又一鞭子要下来,斡儿达一把攥住了拔都的手腕,“好弟弟,你打累了吧,我看这小子也得到教训了,不如你暂且歇歇,我们明日接着打。” 拔都这一通挥鞭额头也见了汗,他擦了擦脑门儿上的汗珠子,用马鞭强行托起了霍扎疼得惨白毫无血色的一张脸,“这小子欺霸乡里、鱼肉百姓,你去问问这城中受过他欺侮之人有多少?这小子竟还跑到老子的头上撒野,今日我定要他好看,捎上他的狗命见阎王去!” “弟弟不可……”斡儿达急了,死死抓着拔都的手不放。拔都正在气头上,也分毫不让,兄弟俩争执不下互相较起了劲。 “嗨呀!这时候二哥还犟什么犟!”昔班气得直跺脚,跑上前就要拉架。拔都余光一瞄就瞧见了他,他可不愿意让着兄弟俩制服自己,于是一手仍与斡儿达掰腕子,另一手摸到腰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抽出匕首,朝着霍扎的脖子就刺了下去。 昔班吓傻了,他来不及去按二哥的另只手,张着大嘴眼看着霍扎就要死在当场。 “慢着——!”李彬也不知哪来的劲儿,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拔都的腰,拔都只注意了上头,没发现底下,下盘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变故突来,匕首拐了个弯,深深**了栏杆之中,扎进去足有三寸深,从栏杆的另一头冒出了寒光闪闪的刀尖。 拔都欲发怒火,低头一看却是李彬,他强压怒气问道,“你,干,什,么?” “我……我……” 李彬头一次见拔都发这么大的火,那双深邃的黑瞳之中仿佛有烈焰烧灼。 “我……” “啊?”拔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狠狠地将匕首拔了出来扔在了地上。看热闹的先还觉得有意思,眼见着要出人命,害怕惹祸上身,一个个早就跑得没了踪影。 “你说话啊……”拔都见他身子都成了一团,压着火,长长地吐出口气,语气稍稍缓和,“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李彬哆里哆嗦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虽然作恶多端,但这片地界到底也不归您管,若是惹出人命,恐怕还给您添了麻烦……” 拔都闻言长叹一口,回头去找斡儿达与昔班,“你们也这么想?” 斡儿达点点头,“李彬说得对,给他点教训就好,不必赶尽杀绝了。” 霍扎刚刚缓过些意识,一睁眼就瞧见这几人正议论要不要弄死自己,心一凉吓得再次闭上眼。 拔都瞧了瞧霍扎半死不活的模样,嗤笑一声,“不要他的命可以,但我心中恶气实在难咽,就给他留个记号让他从此做个行尸走肉!” 拔都抄起匕首来,照着霍扎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血红色“十”子叉。 李彬见他再次挥刀,眼一闭心说今天这人是铁了心要弄出人命了,哪知道睁眼一看就瞧见呆愣愣的霍扎脸上是被拔都划出的血道。 “……”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拔都将匕首一收,“给他留个纪念,日后再做坏事便能想起今日这顿鞭子。” 收拾完了霍扎,几人一刻也不敢耽搁生怕叫府衙的人发现。好在斡儿达早有先见之明,拔都与李彬两人去往骆驼市集时便打包好了行李,一行人趁着城门未闭之时逃出别失八里,一路向西南的高昌而去。 这一伙年轻人,连逃再跑,又快马骑行了两天两夜,颠得李彬吃什么吐什么。因着没吃好没睡好更没梳洗洗漱,到达城中时和乞丐也没什么区别了。 自打跟随拔都出来,除却草原路过小河,李彬都不曾洗澡。吃过了饭刚巧竟发现城里也有个澡堂子,姜思源也觉得身上脏得难以忍受,三人便要去洗个澡。拔都问他们去哪,听说是要洗澡之后跟兄弟们一番商量也打算去洗洗,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澡堂子。 西域缺水,洗澡自然是不便宜的,拔都竟然大笔一挥掏出几锭金子来包了场。 姜思源捅捅李彬,“他还挺有钱。” 李彬小声道,“人家好歹是个王子,别总挤兑他。” “这能怪我吗?这一路过得跟逃难似的。” 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拔都兄弟几个已是脱好了衣服露出了黝黑粗糙的皮肤。许是常年打仗锻炼出的强健体魄,就连与李彬年纪相仿的昔班,比起他们三个弱鸡来,一身的肌肉线条流畅又不显笨重。 李彬离开家之后生活所迫,自然不能还像在家中那样独自一个在房里洗澡。但不论过多久,同大家一起洗澡还是觉得颇不自在,总想伸手捂住**不给别人看;可偷眼一观察大家都是淡定溜鸟,一根棍棍两颗蛋随着身体有节奏的前后或左右摆动。 这么多男人在自己身边,李彬紧张得不知眼睛看哪里好,可人越紧张时越不容易控制自己。李彬一边假装往身上淋水,一边不自觉地暗自观察比较每个人的棍棍和蛋蛋。 有的长,有的粗,有的还是歪的。李彬偷偷去看梁小宸,见那个干巴巴的瘦子少年,长了个可爱稚嫩的脸蛋,下面竟那么大,不觉嘴里泛出了酸味。 再去看姜思源,他像个老大爷似的正在池中悠哉地泡着热水,边上的斡儿达与昔班两兄弟正按着小小的别儿哥往他身上浇水,可怜的小孩怕水怕得邪乎,热水一淋到身上便吓得哇哇大叫,两手两脚扑腾不停。 “哇啊——我不要洗澡——!唔唔……” “乖一点,洗完了就好,你看你身上脏的,都能搓泥了!” “唔……我不……”别儿哥似犟驴一般甩着身体,将一身的脏东西都甩到了哥哥们的身上。 “呸……”昔班抹了把脸,“大哥,甭跟他废话,给他按进水桶里,早洗完早拉倒!” “哎……”斡儿达长叹一声,抱起别儿哥小小的身板扛到了大桶旁,别儿哥哭得嗓子嘶哑也不见有人解救自己,他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可怜巴巴被两个哥哥按进了倒满水的木桶之中似一通揉搓擦洗。偌大的澡堂只余水声哗啦与这小孩可怜的哭号。 李彬心道这边这么热闹怎么不见拔都?一转身便看到那铁塔似的黑大个儿正闷头坐在墙角,面朝墙壁,头顶罩着条毛巾将脸挡得严严实实。 这一路上他们只顾着赶路,自然没有时机去理会拔都的心情。自打那天李彬向他为霍扎讨饶时起,拔都的面色就不善,李彬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便默默走到了他的身旁。 拔都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转头正好瞧见了披散着湿漉漉金发的李彬,“不去洗澡来这做什么?” 李彬本想询问他是否心情不好,可他也知道这男人死要面子,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您贵为王子,洗个澡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正好我来给您擦擦背如何?” “哦?”拔都倒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紧锁的眉头也不禁舒展开来,“好啊,那边劳烦你了。”说着将澡巾递了过去。 李彬在家是个小少爷,从来都是别人服侍他,自然是不会给别人擦背的。可事到临头,他照猫画虎也得把样子做好。 葱白似的指头,极自然地便抚上了面前这具强健的身体。拔都一身肌肉饱满但绝不显得臃肿油腻,一对肩胛骨似翅膀一般随着躯体活动而扇动,宽厚的背肌如此雄壮有力,后背正当中脊柱的凹槽,从颈椎流畅排列至隐秘的骶骨。李彬一边有一搭没一搭摩擦着他的背肌,一边暗自吞咽口水。 擦了足有一刻钟,后背没见多干净,反倒把李彬累得手酸腰疼。就在李彬要泄气的时候,突然听闻拔都一声低低的轻笑。 “你这是擦背吗?我怎么感觉像猫挠?” 李彬的少爷性子上来了,忍不住便撅起了嘴,“我不会啊,您要是不满意,我叫其他人来。” “不必了,多谢你帮我,我也来帮你擦擦。”拔都只是同他说笑,心中当然没有不满。他转过身去,拿过澡巾来,不等李彬拒绝便按着他帮他擦起了背。 “嘶……疼啊……您轻点……” 李彬那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拔都这种手劲,疼得龇牙咧嘴。 “忍着!” 不消一刻钟,李彬白皙的后背就被搓得通红。拔都“啪”地一下拍打他瘦削的后背嫌弃道, “瞧你瘦的,浑身上下就没几两肉。” “嗷!疼!”李彬忍着疼小声嘟哝为自己辩解道,“我哥说了,我还在长个子呢,得长够了才长肉……” 拔都在他的背后低声一笑,“等到了我那,非得把你喂胖一些才好,不然抱起来都是一把骨头。” “嗯?”李彬突然觉得澡堂内温度似乎有些高,热得他的脸颊火烧火燎的。“您,您不生气了就好……随您喂我……” “生气?我何时生气了?” “您没生气?!”李彬又惊又喜跳起来转过身,“我以为那天我为霍扎求情惹恼了您……” “那件事啊……我方才也在想……”拔都扔下澡巾,端盆热水来哗啦哗啦浇在了身上,当着李彬的面站起身来大剌剌溜起了鸟。 明明同是男人,可李彬还是臊得满脸通红,他有些好奇,却又不敢大大方方往人家的下面瞄。他目光闪烁,一会儿往这看,一会儿往别处瞧,一双蓝眼珠转来转去好不可爱。 “我想了半天,还是觉得自己做得欠妥当了些。你说得对,霍扎有罪,但罪不至死。”拔都蹲**,与李彬面对面,“可我当时还那样凶你,该道歉的人是我。” 听他如此坦诚,李彬不禁生出来一丝受宠若惊,“才没有呢,您没有错……” “没错吗?”拔都突然狡黠一笑,凑近了李彬那张让热水熏得粉红的俊脸,“那如果当时我没有听你的话,一刀砍下了他的头呢?” “我…..”李彬从不曾被人这样逼问,他也从未考虑过如此的问题,眼前便是拔都那双深邃的黑瞳,他的脸颊憋得通红,浑不见昔日里的能言善辩机敏过人,傻在了原地。 “嗯?你说话啊?”拔都轻声地催促他。 “……”李彬实在是难以忍受这样的威逼利诱,一把推开了拔都,差点给这人推了个屁股墩。“我们不说这个了!我……我还想夸您呢,您那么厉害,只看一眼骆驼粪就猜出了他把花瓶藏在哪……” 拔都也不生气,从地上爬了起来,拎起条浴巾系在腰间,“没什么,你若是也在草原长大,必定也能够猜出来的。” “不是的,不是的。”李彬见他要往外走,忙不迭跟了上去,“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们,不太擅长处理这种……这种……”李彬本来是想说些好听的话讨他的欢心,可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不对味来,这不是明摆着当人家蠢笨吗? 拔都又气又笑看着支支吾吾将自己绕进去的李彬,他倒没那么小心眼,直接帮李彬说出了心里话,“你的意思是说,本以为我们蒙古人愚笨,只懂得打打杀杀,却没想到我还会动脑思考?” “额……不是不是……”李彬刚要点头,又像拨浪鼓一般拼命摇头,将金发上的水渍甩了拔都一身,“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想说您可真聪明。” 拔都哭笑不得揉了揉他湿润的脑袋,“行了,你不必解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洗好了就快些去穿衣服,免得受风着凉。” “诶,诶…..是。” 第38章 洗好了澡,李彬终于睡了这么多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他本想再赖会儿床,可刚蒙上被子,就闻听扑通扑通的台阶声响,而后便是一阵急切又不耐烦地砸门声音。 昔班在门外头操着公鸭嗓喊道,“李彬哥哥快醒醒啊!起床啦,太阳晒屁股啦!” 李彬将耳朵一捂,用被子将头蒙得严严实实,瓮声瓮气地吼道,“我,不,想,起——!” “你若是不起,我们就去吃饭不等你啦!” “我不吃了!我要睡觉!” 昔班听着屋内李彬不耐烦的语气,长叹一口气,心道自己为何要应下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使呢?只好又快步下了楼,一边跑一边喊道,“二哥二哥,李彬说他不吃饭了,他要留在屋子里睡觉!” “算了,我去叫他。”拔都皱了皱眉,亲自上了二楼去寻李彬。 李彬刚打发走昔班,正打算再会周公,不想门声又响,只是这次的敲门声并不急燥,慢而有力。 “哎呀,烦死了!烦死了!”李彬掀开被子,顶着一头“鸟窝”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不是说了我要睡觉吗?我不饿,我不想吃饭了!” “是我,我进来了!”李彬睡前并未锁门,拔都一推门便走了进来。 李彬一听到是拔都的动静,忙摆出付又是疲倦又是委屈的神情来,“殿下……让我睡一会儿吧,我好困啊……” “不行。”拔都走到他的床边,居高临下用那双不近人情的黑眼珠盯着李彬,“你若想睡可以吃完了再睡,万不可饿肚子不吃饭。” 李彬还想坚持,可一看拔都板着面孔并不像在开玩笑,不由自主便想起来几年前他强迫自己吃药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想认怂。 “我知道了,我起床还不行吗……我这就穿衣服,劳烦您再等我一会儿……” “好,我们在楼下等你。”拔都点头转身离去,贴心地为李彬带上了门。 李彬只得不情不愿地捡起衣服来,囫囵梳洗一通。 收拾好了下楼去,拔都兄弟几个和姜思源等人已等够了多时。 斡儿达从小跟着亲母在这住过许久,对别失八里熟悉些,带着他们七拐八拐进了条小巷。刚进巷子口李彬便嗅到了肉香和酒香。肉香鲜嫩的羊肉醇美滋味;酒香则醇厚诱人曼妙悠长,细细品味似乎还带着葡萄的香甜。 “这便是我幼时常来的摊子,已开了许多年,是这城里味道最好的一家。”斡儿达介绍道。 小铺子不大,是个露天酒肆,由防水的油布和结实杨柳木搭成,里头只摆了几张桌子,灶台前也只有一个肥胖的回鹘妇女忙前忙后。 “几位客官想吃点什么?”见这一伙来了好几位客人,那女人胖胖的脸上堆满笑容迎了上去操一口流利的回鹘话。 斡儿达到了故土便觉轻松,微笑着亦用回鹘话应道,“我们几人初来乍到,你捡些美味的招牌酒菜呈上。” 女人见这几人穿着打扮不像穷人,料定是做买卖的行商,赶忙往里迎进去,“客人们请进来等等,今天的羊肉都是现宰的,新鲜极了,我这就给你们端上来!”说罢两手抹抹围裙,去灶台盛菜。 桌子不大,最多只够坐四五个人,他们一行却是七个人。按李彬和姜思源所想,理应是王子们坐一桌,他们几个坐另一桌,昔班却搬来另个桌子来两桌拼成一大桌。 “就这么坐,无甚讲究。”拔都见他们三个面面相觑不动屁股,便解释道。 既然主人都没有不乐意,那他们自然不好再推脱,跟着坐了下来。屁股刚稳当,老板娘就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蒸羊排端了上来。李彬看那肥嫩的羊肉和冒出来的香气四溢的乳白蒸汽,料想进来时闻到的香味便是这个吧。 拔都怕李彬他们几个拘谨,便提前开口道,“你们吃你们的,不必管我们几个。” “那我们不客气啦!”姜思源将碍事的黑发往耳后一夹,捡起块最鲜最嫩的羊排蘸着葱蒜酱汁啃了起来。 李彬和梁小宸见他吃得起劲便也不再客气。 刚吃了一会儿,老板娘又端上一壶酒和馕饼、手抓饭等物,还有一盘黄瓜洋葱与胡萝卜切丝拌成的解腻下酒小菜。 “这酒不错。”拔都先小啜一口,而后灌了一整碗进肚。 “按你那喝酒的法子什么好酒都没滋味了,”斡儿达品酒品得极优雅,“这酒却没有李彬那晚拿来的好喝。” “又不是他的酒,那都是蒙哥的。” “怎么?你对蒙哥有什么看法?”斡尔达问道。 “没有,我只当他是个听话的好弟弟。”拔都摇头,又豪饮了一碗,“比起蒙哥我更忌惮贵由。” “也是,你俩小时候没少打架,他从来都打不过你。” 李彬边啃羊排边听着他们对话,在心中连连点头。对对对,你弟弟前些日子又把他打了一顿,把他揍得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姜思源身为大夫自觉饮酒伤身,所以滴酒不沾,梁小宸嫌酒辣嗓子,只喝了几口就说死不再喝了。自上次跟他们兄弟几个喝酒喝断片,宝贝石头也被人偷拿了去,李彬就警惕着喝酒这事,只喝了小半碗。所以那些酒大多进了拔都兄弟几个的肚子里。 几人吃肉喝酒聊天正是惬意快活时,小小酒肆竟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两个男人一副看家护院的家丁打扮,却生得膀大腰圆,满脸横丝儿肉。 为首的那个见了老板娘便嚷道,“我们萨比尔少爷一会儿就到你这破破烂烂的小店来,你还不快把闲杂人等都请走!” “这……这……”老板娘自然是惧怕这萨比尔少爷的家奴,可刚来的客人也不像是一般人,思来想去怎么做都不是。 “怎么?你这臭婆娘敢违背我们萨比尔少爷?”那家奴三角眼一瞪,老板娘吓得腿一软跪倒在地。 “求求您给我这小店一条生路吧……”老板娘肥胖的脸上满是哀求,磕头如捣蒜般。 “你存心膈应爷爷我是吧?”家奴一见这女人好欺负,抬手便要打。 昔班眼疾手快地从座位上蹿出来,一把抓住那恶奴的拳头,“你也是个老爷们儿,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用你多管闲事!”那恶奴见有人找上了门,一脚便去蹬昔班的下盘。昔班何等机敏,闪身躲过,恶奴一脚踩了空。 “你这个小兔崽子!老子打死你!”说罢一拳朝着昔班面门砸去,昔班不想同他交手,见那恶奴也不过是个花架子,空有膀子力气,便左躲右闪翻着跟头,溜得那恶奴一下都没打着他不说,最后累得狗一样趴在地上喘气。 拔都见差不多了,便唤昔班回来,自己走到那趴在地上的恶奴跟前,居高临下蔑视着他,“我不知你主子是谁,不过凡事总有先来后到,叫我们让位可以,须得叫你的主人来亲自求我。” 恶奴抬起头,见来人气度不凡,肤色黝黑,浑身穿着虽然简单,可那腰间黄铜镀金的匕首和额间镶着宝石的发带均不似俗物,知晓这人来历定不简单,非富即贵,他趴在地上试探问道,“蒙……蒙古人?” “这与我是不是蒙古人有什么关系?”拔都丹凤眼一眯,带了些胁迫的味道。 两人一站一趴,四目相视,相持不下。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那恶奴口中的萨比尔少爷才姗姗来迟。 “阿吉,坎吉!我叫你们俩帮我看看今天人多不多,你们怎么看到地上去了?”来**着回鹘话,一身绸缎紫袍上坠各色宝石珠光璀璨贵气逼人。 他一走近来见几个蒙古人正围着自己家奴便是一阵疑惑,“这是怎么一回事?” 打狗也要看主人,见人家正主来了,昔班也不好再摆脸色,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这家奴好不讲理,我们吃饭吃得好好的非要将我们赶走,老板娘不同意便去打老板娘,我们兄弟几个看不过去便帮了老板娘一把,谁知道你这兄弟身体如此不济,我还没动手他便趴下了。”昔班这话说得漂亮,将一切是非都推到了这恶奴身上。 阿吉敢怒不敢言,本想借着今天这机会讨好少爷,却不想一脚踢到铁板上,横竖是自己理亏。 萨比尔听完后浓眉一挑,一个耳光将阿吉扇得转了三转,鸽子蛋大的扳指将他的脸划出道血痕来。“还用我再说什么?自去领罚!”然后一转身对坎吉说道,“你也一样!” “是……少爷……”阿吉捂着脸带着坎吉灰溜溜跑了出去。 这边萨比尔忙带了副笑脸,同他们几个赔罪道,“都是我家这恶奴调教不周,扰了几位吃饭的雅兴,这样吧,这顿我做东,求各位壮士莫要再计较。” 拔都并不是死缠烂打蛮不讲理之人,见对方是个通情达理的也客气回道,“兄弟言重了,误会说开了便好,既然兄弟执意做东,不如坐下来同我们一起吃。”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彬挪挪凳子,给他腾出块地方来,萨比尔一坐下,便打量起来这几位。见除了那三个蒙古人和一蒙古小孩儿外,还有两个汉人模样的和一个金发蓝眼的青年。 “但不知几位是从哪来?”萨比尔问道。 “从蒙古草原来,到这经商。”拔都撒了个谎。 萨比尔瞧瞧这几个蒙古人,各个腰间挂着马刀插着匕首,怎么看怎么不像商人, “那这几位呢?”萨比尔指指李彬三人。 “他们是我家的侍从。” “原来如此。”萨比尔点点头,心中却在纳闷,侍从竟也能同主人一起同桌吃饭了? “你我相遇便是有缘,家父乃是别失八里商会的会长,你们做生意若是遇了难处,到时寻我便好。” 商会少爷?李彬敏感地捕捉到这一词语,暗想说不定自家大哥还认识他呢。 萨比尔喝口酒又继续问道,“兄弟几位怎么称呼?” 拔都懒得再编个名字隐藏身份,索性回鹘人应当也没几个人识得术赤一系的子孙,便直接答道,“我叫做拔都,这是我大哥斡儿达,还有我的弟弟昔班和别儿哥。” 萨比尔怎么想怎么觉得这名字耳熟,可又想不起是谁,想再追问下去,可看这几个蒙古人满面不耐烦,明显是不愿过多透露自己身份只好作罢。 “倒是奇怪,我见过许多兄弟同行的,多半是大哥管事,没想到你们管事的却是行二的拔都兄弟。” 萨比尔提的这问题,李彬也早就感觉奇怪。据他观察,斡儿达的能力应当也不至于屈居于拔都之下。 斡儿达笑笑,“是我不如弟弟,我自愿将家中事业都交给他打理。” “原来如此。”萨比尔了然,又转头去看李彬他们几个,“这几位是你们的仆人?” “正是。”拔都点头,“这两个黑头发的是汉人,那个黄头发的是我从哈拉和林买的。” “你们真是怪了去了,我头次见主人跟仆人一起吃饭的。” “我们家便是这个规矩,这样的奴隶才会更效忠于主人。” 李彬在心里啐他一口,心道臭不要脸,要不是为了石头被骗来的,谁愿意来遭这个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拔都和斡儿达还好,萨比尔已然有些微醺,招手叫来老板娘结账,似乎是喝得极尽兴,拍着拔都的肩膀头道,“我已许久没与你们兄弟这般豪爽的人物喝酒了,不如再到我家小聚?晚饭我也一并请了。” 拔都与斡尔达交换个眼神,拔都惦记着李彬困倦这档子事,本不想答应,斡儿达却示意他应了这要求。拔都心想大哥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吧,于是便点头应允了。 萨比尔果然出身殷实之家,大套院约么占了上百亩地,高墙深院,朱红色的大门,竟是一派中原式的模样。 进了院便见开阔的一片地上用瓷砖砌了个大池子,李彬与姜思源好奇地走到池边去看,只见清澈池水里是半池的大小各异的锦鲤,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萨比尔见他们感兴趣便介绍道,“我阿爸喜欢中原的东西,这池鱼也是他从中原带回来。听说中原的商人认为这种鱼会为他们带来财富。” 李彬心想这鱼颠簸几千里来到这干旱地界没死真是个奇迹。 姜思源捅捅他,低声问道“如何?比起你家的怎么样?” 李彬自然是瞧不起这偏远地方的蛮夷的,轻哼一声道,“凑合吧,这池子也就我家一半的大,只不过我家的鱼都叫我娘养的猫开膛的开膛,吓死的吓死。” “噗呲——”姜思源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这院子虽大,却不值钱,我家汴梁的院子和扬州、杭州的别院能买下这样的十个大院。”李彬骄傲地撇撇嘴。 “行行行,李三少爷,您有钱,您能想想办法把咱俩赎回去不?” “看到他了没?”李彬偷偷用手指向拔都,“把他作了我们俩就一路南下跑回去。” 姜思源:…… 拔都正被萨比尔带领着看些他看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花花草草,突然打了个喷嚏。 他中气十足,打的喷嚏也是响亮极了,吓得萨比尔一哆嗦,“拔都兄弟可是着了凉?” “无事,树敌太多,大概有人在骂我吧。” “那拔都兄弟千万小心啊。” 萨比尔带着他们七绕八绕才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脚步,“诸位,这便是我住的地方了,请进。”说罢伸手将几人让进去。 这小院不在宅子中央,极为幽静,院中竟然还栽了兰花菊花,李彬看后惊讶道,“这花竟然能在西北开得如此繁茂?” “哈哈哈,这是我从中原商人那买的花种和花土,花种是改良过的,能适应干旱和风沙的天气。” “厉害啊!”李彬赞叹道。绕到花圃后,那还开了个小水池,如井口大小,池里有两条小金鱼,池上飘了几个荷花叶子,碧波荡漾,看了就觉得清透凉爽, 别儿哥头一次看见金鱼,新奇得很,忍不住上手去抓,被昔班发现后赶紧把他抱走。斡尔达也颇感尴尬,叫昔班看好弟弟,而后又问萨比尔,“沙漠缺水,你家这两个池子却都是清透的水,难道是天天都换?” “这里离天山山麓很近,每隔几天我就派人去山麓取天山的雪水给这些鱼儿换上。” “这样啊。”斡尔达点点头。 萨比尔将几人领进屋里去一一落座,又叫了下人去沏茶来。 李彬四下打量这屋子,已全然不见西域样式,坐在这就仿佛回到了汴梁的家中一样——紫檀木的大床,上盖团花似锦的绸缎床帐,里头一张紫檀木的书桌,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桌角还有个翡翠制的文殊菩萨像;靠着墙边是一梨花木的书架,架子上有些书籍和瓷器花瓶一类的摆设;再往身后一瞧,墙壁上挂着几张汉人字画。 李彬瞅瞅这中原风格的室内装潢,又看看萨比尔这一身珠光宝气的绫罗绸缎和他高鼻深目的模样,若不是他轻车熟路进了这房间李彬都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这家的主人了。 姜思源又戳戳李彬,“这个又怎么样?那些字画瓷器你瞧瞧?” 李彬努努嘴道,“颜真卿,王羲之的字我看不出真假,不过那张顾恺之的《列女仁智图》必定是假的。” “怎么讲?你还会辩伪?” 李彬勾勾手指头示意他附耳过来,“因为真的在我家,我爹书房里挂着呢!” “靠!那……那些瓷器呢?” 李彬摇摇头,“不行,看不出来,太远了,得离近了看釉质才行。” 两人用汉语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不一会儿茶便沏了上来。李彬端着茶碗见碗底的茶叶扁平挺直,色泽嫩绿圆润,端得是上等的好龙井。他先用鼻端轻嗅,而后张嘴小啜一口,甘甜微苦,沁人心脾,回味极为醇厚。 姜思源许久未喝到南边的龙井了,虽馋得要命,但亦是如李彬一样端着副文人品茶的架势。 “苦……”昔班喝了一口直皱眉,“这茶为什么不加奶和盐?” 拔都和斡儿达也喝不下苦涩的绿茶,两人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再不动它。 “哈哈哈哈哈哈。”萨比尔失声笑了出来,“拔都兄弟你们还不如这几个奴隶会品茶,我看他们倒是内行,不如来说说看这茶如何?” 姜思源与李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李彬开了口,“咳……品茶嘛……首先便要观其色,这茶叶叶芽舒展扁平,色泽嫩绿且有光泽显然是上好的龙井;而后便要闻其香,龙井清新沁人心脾;最后才是品其味,入口甘甜苦涩,回味悠长醇厚。嗯……”李彬还想继续说,姜思源赶紧拽他衣襟,提醒他别忘了他现在还是个奴隶,李彬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改口道,“我……我也只是略知一二,我服侍的前个主人就爱好品茶……” “难怪。”萨比尔恍然大悟。 拔都总觉得自己有点下不来台,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们蒙古人喝不惯汉人的东西,还是奶茶和马奶酒喝得痛快。”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萨比尔正与他们交谈,家丁跑了进来低声与萨比尔说道,“小姐听说今日家中来了客人,她也想见见。此时已在门口等候了。” 萨比尔两手一拍,“嗨呀我竟把她忘了,快叫阿丽娅进来。” 家丁出去通报,不一会儿只听环佩叮当声响,还未见人影,一阵浓郁的香料味道便传了进来。李彬强忍想打喷嚏的冲动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小麦肤色的姑娘款款走进,头戴一粉色薄纱,身着轻纱长裙,同萨比尔一样,挂了一身亮闪闪珠宝,脚下一双涂着金漆金粉的凉鞋,露出涂着粉红蔻丹的圆润脚趾。 “这便是我的亲妹妹阿丽娅。阿里娅,这些便是从草原来的尊贵的客人。” 阿丽娅飘飘下拜,拔都兄弟们也站起来回礼。 见过礼之后,阿丽娅竟是直接摘去了面纱,露出张同他哥哥一般大眼睛双眼皮,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的秀丽面庞。 “标致!”姜思源情不自禁赞叹一句。 李彬捂着鼻子,心道这姑娘虽美,味道却不敢恭维,小声同姜思源讲道,“我劝你打消乱七八糟的念头,这女的香料用太多,多半有体臭,晚上睡觉熏死你。” 姜思源瞥他一眼,“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女的就对人家有偏见!” “我见得多识得广,骗你作甚?胡人多体臭,你可记住了。” “蒙古人?”阿丽娅打量一番拔都兄弟几个,半晌竟露出些轻蔑神情来,“身上这羊膻味也忒大了些……” 他们兄弟几个平日虽然没什么王子架子,但也不曾被女人这样轻视侮辱过。拔都和斡尔达都是见过大场面的,心中虽不悦,面上却丝毫不显露。昔班则年轻气盛,面上挂不住,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握得嘎吱嘎吱直响,斡尔达见势不好赶紧偷偷按住弟弟的手。 “阿里娅!不可以对客人无礼!”萨比尔满面尴尬,想扳回点面子,阿丽娅却并不理他,径直又朝李彬几个看去。“哥哥,他们又是谁?” “啊……他们是这些客人的仆人。” “仆人?”阿丽娅迈步走过去,凉鞋踩在地砖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噪声。她眯起眼,从李彬到姜思源再到梁小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又从梁小宸到姜思源最后停在李彬跟前——“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李彬赶紧放下捂着鼻子的手,规规矩矩站好,深呼吸屏着气回道,“回小姐,小的姓李名彬字怀木,从中原来。” “中原人?我没见过长你这样的中原人,抬起头让我看看!”说罢伸出带着尖细指套的手指挑起李彬的下巴。 李彬生怕那指套划伤自己白净的面皮,只好顺从地抬起头,湛蓝的瞳仁一错不错地盯着她棕色瞳孔对视。 “你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阿丽娅高傲的脸上终于露出进屋来第一个笑容,她仰着脖子回头朝哥哥说道,“哥哥,我要让他做我的夫君!” 第39章 “啥?”李彬傻在当场。 拔都等人瞪大眼睛看他们两个人,姜思源掐了把自己大腿,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萨比尔跑去揽住自己妹妹,一边摇晃她的身体一边问道,“阿丽娅你刚刚说什么?你要嫁给这个奴隶?” “怎么,不可以吗?!”阿丽娅俏丽的杏眼一翻,不由分说拉住李彬的手同他抱在一起。 刺鼻的香辛料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李彬几乎流出眼泪。他虽然早就不是童男,可从小学的也是孔孟之道,男女授受不亲,连忙抽出手推开她连连后退躲开。 “这这这……我只是一介奴隶……哪能配得上小姐的万金之躯。” 阿丽娅不羞也不恼,迈步跟上去将李彬逼到墙角,“难道你是看不上我?”阿丽娅将脸凑过去,红润的双唇几乎与李彬的嘴唇贴在一起,傲人柔软的双峰紧贴在李彬的胸前挤在他的外衣上,“是我不够漂亮身材不够好,还是家世不如你?” “阿丽娅……”萨比尔在一边急得直跺脚可又不敢过去,显然是十分怕这个泼辣高傲的妹妹。 红唇和扇子般卷翘的睫毛近在咫尺,李彬却歪过头去看也不看。 “阿丽娅小姐请您自重。”一只大手抓住阿丽娅的肩膀,狠狠一扳,将阿丽娅扳到一旁去。 阿丽娅站立不稳,险些摔个趔趄,幸好一旁的女仆跑过来将她搀稳。 “谁敢对本小姐如此无礼!”阿丽娅杏眼怒睁,抬头一看,竟是刚刚为首那个肤色黝黑的蒙古人。 拔都站在李彬身前,如同护鸡崽子的老母鸡一样将他挡在自己身后。他比阿丽娅高出一头有余,此时又带了怒气,浓眉倒竖黝黑瞳仁直直盯着阿丽娅,让她平空感到不寒而栗。 “得罪了,阿丽娅小姐。只是这奴隶是我在哈拉和林花了十几锭金子才买到的,小姐想聘他为婿无论如何也得先问问我吧?” 拔都满身怒火,语调也不自觉抬高,他说完话时房间里鸦雀无声,萨比尔大气也不敢喘。 “好!”阿丽娅平稳心情后竟是丝毫不惧,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开个价我买你这个奴隶总行吧?” “这可不巧,这奴隶的卖身契被我放在草原了,无凭无据我可不敢将他卖给你。”拔都见她的轻蔑态度怒极反笑道,“若小姐执意想同这小子双宿**,倒不如跟我走,到我家做个女仆,你俩也好做个伴。” 这话已是极其难听且带了侮辱之意,阿丽娅气得浑身发抖,她堂堂的阿丽娅大小姐,竟然在这个蒙古人眼里同这些卑贱的奴隶是一样的存在? “你……你欺人太甚!” “是小姐强逼我家奴隶在先。” “够了!阿丽娅!”萨比尔忍无可忍,他羞得满脸通红,自己家的妹妹竟然缺男人到强迫别人家的奴隶?这对于身为兄长,家中长子的他来说也是奇耻大辱,“古丽你带小姐下去清醒清醒!待她反省好之前不准离开房间半步!” “是……”古丽唯唯诺诺地想搀扶阿丽娅,却被她一把甩开,怒道“我自己会走!”说罢踩着那双凉鞋咔哒咔哒地走出屋去。 李彬见那女人出去才放心地长出口气,只是本来萨比尔好好的一次邀请,现在却闹了这么一出只好不欢而散。萨比尔觉得颇不好意思,三番两次挽留他们吃了晚饭再走,都被拔都以明日赶路回草原为由回绝了。 拔都余怒未消,一路上一言不发,其他人也是极会看眼色的都不说话,就连别儿哥也不再撒娇要买这买那吃的玩的。 回到客栈斡儿达担心此事影响众人心情,同时也想在临行前再尽兴吃上一顿,于是吩咐客栈伙计准备了桌上好酒席。 伙计自去准备,其他人也纷纷回房休息,等待晚上这顿美餐。 李彬被那女人呛鼻的香料味道憋得脑仁生疼,回到客栈鼻尖也依然萦绕着那股余香。他又是气恼又是憋闷,索性下楼坐在客栈的院子里望着夕阳发呆。 太阳只剩了一半在地平线以上,可炙热的温度却依然笼罩在这片大地上。沙漠的夏日雨水极少,远方刮来的西北风一丝水汽也无,干巴巴地仿佛要吹裂人的皮肤。 李彬就坐在那喝西北风,吃沙子,发呆。 突然脸颊一阵凉爽潮湿,李彬一激灵,转头去看,只见拔都拎了串冰镇的葡萄贴在他的脸上,那葡萄刚从冰窖拿出来,上头挂着均匀的水珠。 “葡萄!”李彬眼前一亮,嘴角大咧,接过葡萄就往嘴里塞,把脸颊塞得圆鼓鼓如仓鼠一般,还夸道,“真好吃!好甜!” “慢点,没人跟你抢。”拔都看他开心起来,自己的气莫名也消了大半,毫不客气地坐在他身边,看他吃葡萄。 李彬吃得嘴角、下巴、指头上都沾满了香甜汁液,拔都想起他平日里那副爱干净的正经模样颇觉得好笑,存了心想逗逗他。 “现在不嫌脏了?” 李彬嘿嘿一笑,“王子给的怎么会脏。” 拔都一挑眉毛,盯着他水润的双唇问道,“那你便让王子看着你吃?” “嗯?”李彬略一思考,自己确实有点失礼,于是摘了颗大的递到拔都的嘴边,“那我喂您吃,张嘴——” 拔都也不客气,张嘴接住那颗葡萄,顺便吮了口沾在葱白指尖上的甜蜜汁液。 李彬的指尖刚好碰到他干裂的嘴唇上,拔都的唇瓣偏厚,唇形充满了男人味,李彬忍不住摸了一把。 “怎么样?”拔都问道。 “您要多喝水,嘴唇干巴巴的。”说着李彬又递他一颗。 “我们草原上的人便是这样,每日风吹日晒,水也要省着喝,自然不如你们南方的汉人水灵。” 李彬噗嗤一笑,“那草原的女人也是这样?” “草原女子以马奶酒为水,热情奔放,不拘小节,和你们中原的大家闺秀自然是不能比的。比如今天那个疯女人……”说道阿丽娅,拔都又是一阵气急。 提起这事李彬就有些不好意思了,“今天还要多谢你为我解围……那位大小姐真的是……”李彬想半天也没憋出个词来形容他。 “你不必说了,我都懂。这种女人倒贴给我我也不会要的,何况是你。” 李彬郁闷地低下头,“要不是你们在……那种场合下,就算她强逼我洞房,我又怎么敢反抗?你是王子贵族,我在这却只是个平民,能保住性命苟全度日已是谢天谢地了。” 拔都看不惯他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气哼哼问道,“难不成你还想真的跟她成亲入洞房?” “不不不……绝对不会!”李彬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笑话,他可不想睡有体臭的女人…… 拔都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笑着说道,“那就好,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嗯?”李彬满脸问号,他俩说的是一回事儿吗? 当夜众人宴饮尽兴方睡,次日清晨,昔班去集市将马换成了几匹骆驼,又准备了充足的水与干粮,众人骑上骆驼出了别失八里,向西行进。 骆驼虽不比马儿飞驰起来快,但它耐旱且脚掌宽大,更适宜在沙漠中行进。李彬围好面巾斗篷,继续踏上炎热暴晒的旅程。 这次出发带足了水和粮食,所以几人就不急着走出沙漠,一上午只走了几里地。到中午时日头实在太晒,令人头晕眼花,拔都便找了一处沙丘背阴处,叫他们下来休息兼吃午饭。 昔班知晓李彬等汉人更喜欢吃清爽的蔬菜,于是特意从集市带了些绿叶蔬菜,李彬美滋滋地用饼将风干的肉和菜叶子卷成桶状做成个小卷饼,吧唧吧唧吃得喷香。 众人正吃喝休息时,从东面隐约来了一队人马,那人影越来越近,行进得极快,离老远就能看到马蹄子踏出的漫天黄沙。 那队人马显然是冲着他们过来的,拔都与斡儿达担心是沙漠马匪来袭,警觉地拎着马刀站起来,昔班也示意李彬他们躲到沙丘阴影里不要出来。 领头的越来越近,离了几丈远时才看清,来的竟是萨比尔。斡儿达与拔都一见是他,确认了没危险才放下刀。 “拔都兄弟——”萨比尔离老远便喊道,他跳下马朝他们跑来,气喘吁吁,脸颊和脖子上汗水一缕缕淌下来,显然是拼了老命赶路才追上他们。 “你们走了竟然不来与我道别,我就只好来送你们了。”萨比尔有些不好意思,他实在想与这个奇怪的蒙古人交朋友,又不想两人的友谊被昨天阿丽娅之事闹僵。于是他笃定拔都他们回草原需走城东,一早便在那等待。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便派人去他们住的客栈打听方得知他们一行人从城西出了城去。萨比尔便寻着骆驼脚印一路追来。 拔都并没把昨天之事和萨比尔这等富少爷放在心上,但如今却见他满腔赤诚,一路追来只为给他们送行,心中亦是动容。 “不好意思,我们走得匆忙,来不及告诉你……” “莫说这些话,我带了些东西来为你们饯行。”说着让随从自马背上拿下一包袱递给拔都, “我知道你们赶路拿太多东西不方便,只好都装进这小包里。” 拔都接过来打开包袱仔细一瞧——几十锭金条外加珍珠玛瑙宝石翡翠等物事,皆是西域价值连城的珍奇宝贝,这一包东西若是拿去典当也值上千黄金上万白银。 “这太贵重……”东西虽好,但拔都并不缺钱,况且平白无故受人好处心中总是难安。 “这是我的心意,你就拿着吧。”萨比尔苦苦哀求,只差给他下跪,拔都瞧他真挚,也只好收下了。 “对了,我此次前来还有个疑问……不知拔都兄弟愿不愿意替我解答。” “但说无妨。” “昨**说你们是行商,可我思来想去你们没有半点行商模样不说,回去草原竟不带货物,我心中甚感好奇……”萨比尔越说越觉得这一行人神秘莫测,定然有些来头。 拔都笑笑没说话,萨比尔咽了口唾沫继续问道,“况且回草原应当向东方走才是,你们为何取道向西?” 待萨比尔问完心中疑惑拔都才开口答道,“你猜的不错,我们确实不是商人,但真实身份恕我无法告诉你。” “那……”萨比尔刚开口,却被拔都打断了。 “至于你说的方向问题,”拔都咧起嘴角,颇有几分抖机灵的模样,“我只说了回草原,却没说回哪个草原。” “?” 萨比尔思考了半天来消化这句话的意思,拔都暗自偷笑也不挑明,而是从怀里取出块银质牌子来,上用突厥语和蒙语两种语言写着商人凭证等字样。 “这块银质的,应当比你们木质铜制的商人凭证更好用吧。从今以后,你家商队拿此凭证,可任意出入钦察草原所有的商路驿站,若需护卫直接向驿站的站赤要人即可。” 萨比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抖着手双手接过。蒙古大汗向商人分发的通商凭证便是这种牌子,等级自高而下分为金、银、铜、铁、木制等,他家从前只有铜制凭证,如今却有了银制的牌子。 这意味着他家商路从此不论自东向西还是自西向东都畅通无阻,且一路会有蒙古驻军守卫,再不必担心马匪的困扰。更重要的是银质牌子地位只在王公贵族家的商队之下,也就是说他将有更多贸易优先的选择。 萨比尔扑通一声跪在拔都脚下,“您……您到底是什么人……求您告诉我!” “你若有心想知道,不如得空了来找我,我很愿意同你聊聊经商的事,”拔都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住在西边的玉龙杰赤城,你跟守门的说你找术赤家的二儿子拔都即可。” 萨比尔拿着那银牌子已是呆愣当场,两眼发直,全身一动不动,如木雕泥塑一般。 拔都觉得休息差不多了,招招手示意大家继续赶路,众人自行收拾东西,骑上骆驼向西行去,也没人去管那傻呆呆的萨比尔。 待那一行人影已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时,萨比尔僵硬的嘴角才终于动了动,“那……那便是拔都王子啊……” 第40章 李彬曾跟随耶律楚材学习过蒙古国内政事,当然知道那银牌子是什么,眼巴巴看着羡慕不已,心道若是自己家也有一个该多好,何愁赚不到大钱。 想到便要行动,夜晚宿营休息时,李彬厚着脸皮去找拔都,“王子,您今天给萨比尔的那个银牌子是真的吗?” “我为什么要给他假的?”这问题一抛出来拔都就笑了,“我还用造假?” 李彬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给他那么贵重的东西值得吗?” “我觉得值,给他一块牌子收买人心不说,他既是商会会长的儿子能打通别失八里这条贸易线也是不错的。而且,我料定不但我是这样想,大哥应当也是这个意思吧。”拔都是极信任李彬的,也不瞒他,将自己所想和盘托出。 “那个,那个……我……”李彬低着头搓自己的手指头玩,心中组织好了语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有什么就说,不要磨磨唧唧。” “这……”李彬憋得满脸通红,跺跺脚两眼一闭,像是豁出去了一样开口道,“王子你不如看看我家,和我们家做个生意怎么样?” “好啊。”拔都古怪地看他一眼,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这下换成李彬摸不着头脑了,“您没有在开玩笑吗?” “没有,我干嘛同你开这种玩笑?” “您不该先问问我能给您的好处之类的吗……” 拔都嫌他废话多,干脆顺从他说道,“行听你的,你说说我跟你家做生意有什么好处。” “咳……咳!”李彬清清嗓子,想想该怎么说,“我们家虽然在中原距离这千里之遥,但我家商队卖的物什种类多质量也好,最最重要的是,西域商人多半是二道贩子,他们从中原商人手中进货再卖给您,必须要加些价钱自己再赚些钱,若是直接同我家做生意省去中间这步骤,价钱只会更低更划算。” 李彬叭叭地说了一堆,拔都也不觉得烦,侧耳倾听他每字每句,待李彬说完他才笑起来,“你看这么简的道理你都明白,我怎么会不懂呢,况且你现在跟着我就算是我的人了,就算为了拉拢你,我也必须要同意不是?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其实……这只是表面原因……我也是有私心的。”李彬老脸一红,不知道这话当说不当说。不过一路上拔都对自己都极信任,甚至可以说是亲近,他总忍不住想将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拔都看着他满面忧虑,不禁低声一笑。 “你的私心我也能猜到,有哪个离家千万里的人会不想家呢。我亦是离故乡千里之遥驻军在西北所以当然懂你。” “多谢王子体谅。”说完后李彬抬头去与拔都对视,竟发现这个铁打的汉子眼圈有些发红。 李彬有些手足无措,“我是不是又说错话惹您难过了……”他想起与他同行的第一晚也是这样,在那个只有月光和篝火陪伴的草原上,第一次看到了他也有沮丧和落寞。 今夜便同那夜一样,又是在星辰璀璨的夜幕下,只是从草原变成了大漠,主角却仍是他俩。 “您也想家吗?”李彬轻轻问道。 拔都舒展开双臂枕在脑后,躺在干燥的黄沙上,大漠凄冷的夜风夹着砂土吹散了他一头黑发,前额鬓角的凌乱发丝遮住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瞳仁。李彬像是受到什么蛊惑一般,伸手将他的乱发别在耳后。 拔都任他细白的手指在自己的脸上耳边抚弄,既不生气也不阻止,幽幽地开口说道,“我娘是弘吉剌部的人,而我出生在呼伦贝尔。后来阿爸跟随爷爷出征西北,我跟额吉也跟着到了也儿的石河一带,再后来阿爸受了封赏,领了也儿的石河以西之地,我们一家便又辗转到了玉龙杰赤。” “玉龙杰赤?我好像听回鹘商人们说起过那,听说是个极美的城市。”关于从前花拉子模的事李彬都是从与家中来往的回鹘商人和波斯商人的故事里听到的。 “美丽?”拔都苦笑,“曾经的确很美,阿爸也是因为喜欢那里才困围三个月没有破坏它。可最后还是毁在窝阔台和察合台的手中了。” 李彬不明所以,两条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了一起,“这又是怎么回事?” 拔都拍拍李彬白嫩嫩的手,“时候不早了,你该睡了,你若对这些事感兴趣待回到那安顿下来我可以仔细讲给你听。” “可是我现在就想听嘛……”李彬偷偷瞥了眼拔都小声嘟囔着。 “不行,睡觉。”说完,拔都再不理他,头一歪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小气!”李彬撇撇嘴,也躺了下来,气哼哼背对着拔都闭上眼睛。 次日一早一行人继续西行赶路,在沙漠中又摸爬滚打了七八天,李彬忽觉得扑面而来的风带了湿气。 “水?!”李彬惊道。 有水就意味着附近有绿洲,而有了绿洲就意味着有人有城镇! 李彬实在受够了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黄沙漫天漫无人际的大漠生活了。 “前面就是塔里木河了,古时也叫龟兹河。”斡儿达回答道。 “塔里木河?我们要从沙漠横穿过去?”李彬吓得下巴都要掉了,他再也不想体验在沙漠中等死的感觉。 “当然不是。”斡儿达笑了起来,“沿着塔里木河在沙漠边缘向西,而后转向西北方向进入锡尔河,顺流而下就到了毡的。” “诶……竟然是这样……”李彬稀里糊涂跟上去,大骆驼一摇一摆载着他冲向塔里木河。 有了河水滋润,空气不复干燥,地上植被也稠密起来。除却高大的胡杨,便是荒漠地带低矮的灌木丛,在河水浅滩处偶尔还能看到一簇簇的芦苇。 因着这些植物,午时太阳正盛时也有了阴凉庇所,灌木上不知名的酸甜浆果还可以作为零食填填肚子。 此时已是夏末,滋润孕育着这条大河的天山正值山顶积雪消融时,因此河流湍急水量剧增。李彬见了水便觉得心痒难耐,自上次洗澡已有半个来月,一路走来满身都是沙尘与汗水,衣服与皮肤几乎黏在一起难受得夜里都睡不好觉。 沙漠中昼夜温差大,拔都怕他夜里洗澡染了风寒,便勒令他必须在日落前洗完。 寻了片挨着河边高大的胡杨林处宿营,李彬也不管其他的了,扒了衣服就跳下水去,太阳还未落下,清凉的河水还带了些炙烤的余温,被包围着的身体极舒坦。 拔都他们已是习惯了草原沙漠的缺水生活,只打水洗了洗脸;姜思源讲究养生,坚决不用凉水洗浴;梁小宸则是怕冷,乖乖在河边帮李彬看衣服。 昔班捡来些枯枝灌木生火做饭,拔都实在是有些担心李彬,便顺手也捡了些柴火去了河边,他叫看衣服的梁小宸去给昔班打下手,自己则在河边生起了火。 李彬把头扎进水里游了个畅快,待觉得有些疲乏时才从水中出来,回头一看便发现拔都正在岸边升起篝火望向自己,顿时心中一暖,竟有了种被人体贴关照的感觉,于是也笑着朝他挥手。 夕阳余晖笼罩大地,金色的胡杨树下,肤色白皙得异于常人的纤瘦少年正站在碧波荡漾波光涟涟的水中,他全身覆盖着斑驳的树影,金色的发丝湿得精透服帖地黏在他的后背胸前上。湛蓝的眼睛带着少年人才有的灵动与热情,就像与大漠融为一体的精灵。李彬修长的手臂滴哒着水滴反射出刺眼的金色光芒,正振臂挥舞,那光芒也舞动成金色的丝线。 拔都突然心头一动,一闪而过的是许久不曾萌发的冲动——这是他活到如今所见的最美的景象。 他喉头莫名发紧,手心不察觉的时候冒出层薄汗。稳稳心神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拔都朝李彬喊道,“洗好了就快上来——到这里烤火——!” “好——我马上——”李彬应着,用最快速度洗了洗脸和头发,然后全身赤裸一溜烟地上了岸。 到岸上才察觉到了冷,李彬把身体蜷成一团取暖,蹲坐在篝火旁,拿了衣服来遮住腰胯。 拔都一边帮他把衣服烘暖一边促狭地同他打趣道,“你这皮肤长得是真白,同我简直是两个颜色。” 李彬的脸颊微微一红,“我倒是想像您一样黑一些,免得被人说像个娘们儿。” “是不是男人跟肤色有什么关系?难道长得黑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哈哈哈您说得对。”李彬被他这番强词夺理逗笑了起来。 “给,你的衣服。”拔都把烤得温暖干燥的衣袍递给李彬,“快穿上,千万别在路上病了。” “谢谢您……”李彬恭恭敬敬接过衣服来披在身上,“谢谢您特意来帮我……”李彬觉得鼻子有些堵,出外这么久,他第一次在心底有了不再孤单的温暖的感觉。 “这没什么,总归我也没事做。” “您明明可以趁着没事歇歇或者睡个觉的。”李彬反驳道,而后又支支吾吾道,“我……我这样说很失礼,但总觉得您有时像哥哥一样照顾我……” 拔都喜欢听这话,心想你从小便是这样叫我,可是又不能跟李彬这样说, “这样也好,我有许多弟弟,也不嫌多你一个。” “诶?”李彬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怎么能跟王子称兄道弟呢。” “嗯……”拔都想了想,“我不告诉别人,就你我知道,私下里你就像昔班他们那样叫我哥哥如何。” “哥……”李彬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张不开口,不知为何对着他的脸叫哥哥,就觉得面上发烫舌头打结。李彬自暴自弃地捂着脸道,“不行……叫不出来……我我我还是乖乖叫您王子吧。” 拔都看着他从指缝里露出来的通红面颊心中一荡,“不叫哥哥也行,那让我摸摸你总可以吧?” “嗯?”李彬放下手,疑惑地抬头看他。拔都也不等他同意,伸手去拢他湿漉漉的发丝,以手掌作梳子帮他梳理头发,倒真如长兄关爱幼弟一般。 刚洗完的头发有些干涩,偏偏拔都手劲又大,饶是万分小心还是弄疼了李彬。 “疼……”打结的发丝被一扯动,疼得李彬差点落了泪。 拔都赶紧松了手劲更轻柔地梳理,“对不起,我轻一些……” 李彬生受王子伺候自己,心中又是温暖感激又是忐忑,战战兢兢地问道,“您对我这么好,我可怎么报答您?” 拔都在他身后噗嗤一乐,“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嘛,你真心待我我就真心待你;我若主动待你好,自然是希望你也一心为了我。 ” 李彬放松下来,嘴上也没了遮拦,颇有几分还在家中做少爷时的口气说道,“我还以为您能大度地说不求回报呢。” 拔都以为他在挑理,认认真真解释道,“太假了,我那么说你也不会信,倒不如实实在在,我们蒙古人对兄弟朋友便是这样诚实。” 得了他这番回答,反倒叫人不好意思起来。 也太实诚了……李彬心想。 第41章 一时无言,拔都帮他理好了头发,束发的头绳却不知丢在了哪,李彬只好披头散发穿好衣服。 他见拔都坐在一边看着他,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光溜溜着身体套裤衩穿衣服,于是开口提醒道,“那个……我要穿衣服了……” “我不看就是了,你穿你的。”拔都背过身去。 李彬这才放心站起来,舒展开身体,套上衣服,干爽的身体贴在充满黏腻汗水的衣料上难受极了,可他没带换洗的衣服,总不能今晚光着身子睡觉。 他刚穿好衣服,正巧昔班来叫他们吃饭。拔都无事便先行回去了,李彬自己套好袜子靴子才回到人群去。 他平时总喜欢将金发一丝不苟地梳抹得溜平,将马尾扎在发顶或绾个发髻,今日乍一披发柔软的发丝乖顺地散在两颊,为他秀气外表平添了份柔美。 别儿哥看他许久,然后偷偷去找斡儿达耳语道,“李彬好像更好看了。” 斡儿达拧了拧他的鼻尖,“要有礼貌,叫李大哥。” “可是二哥和你都叫他李彬啊?”别儿哥歪着小脑袋想。 “他是他你是你,你要叫他李大哥或者彬哥哥。” “那好吧。”别儿哥不敢不答应,若是大哥跟二哥告状,自己免不了又要挨揍。 别儿哥以为自己小小声,其实被李彬听得一清二楚,他权当没听见,屁颠屁颠去看晚上吃些什么。 每到这时候李彬就疯狂想夸夸昔班,心细手巧还会做饭,之前李彬有次夸他“昔班若不做王子当个厨子也是极好的。”给他开心得够呛。李彬三个人都是不会做饭,也没甚在草原沙漠过活的本事,所以饮食起居反而都是这些王子们在料理。 抛去只会撩鸡撵狗掏鸟蛋的别儿哥,其他三个都闲不下来。路上带的干粮有限,肉食不够吃时拔都就拎着弓带着匕首马刀出去寻摸一圈,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些野兔、大雁、狍子之类的猎物;为了防止总吃肉消化不良,斡儿达还会每天弄些野菜野果沙枣之类的;李彬对这些技能羡慕极了,心想自己若还呆在汴梁哪能学到这些。 今日昔班把肉干剁成了小块,与剩下的米掺在一起做了锅肉粥,再配上撒了芝麻的馕饼和野果,虽然饭食粗糙,但对于李彬来说已是美味佳肴了。 李彬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打了个饱嗝,然后与姜思源蹲在一起啃饼吃果子。 “你以后就披着头发不要束发了吧。”姜思源碰碰李彬的肩膀。 “为啥?”李彬想难道自己真的这样比较好看?别儿哥刚才也这么说的。 “你看看我,”姜思源指指自己披散的打结黏在一的黑发,两颊的发丝几乎遮了半张脸,“大漠里头,这样既遮太阳又挡风沙。” 说罢,将鬓角两侧撩起给李彬看,露出与中间那块晒得截然不同反差明显的原本肤色 “噗……好像有点道理。” “而且吧,如果按你从前梳头的方法,你那发际线不出十年就要越来越高,直到最后秃顶变成个秃瓢!”姜思源凑近李彬,严肃地提醒道。 “不是吧?你可别骗我?”李彬总觉得这个披头散发稀里糊涂的大夫脑子有点问题,现在十分后悔将他一起带出来。 “不信你去问斡儿达王子!他一定知道!” “哈?”李彬不知为啥又跟斡尔达扯上了关系,迷茫地望向他。 斡儿达就在他们旁边,他俩的话也听得一清二楚,随即看到姜思源朝他猛眨眼睛,于是笑着说道,“是这样没错,我阿爸生前有个挤马奶的老头长得极健壮,且毛发茂盛,四十岁时才娶了个年轻貌美的老婆;后来他学你们汉人束发,每日勒得头皮紧紧绷绷,才不到十年头发就掉光了,变成秃子,他老婆嫌他丑跟一个牧马的老头跑了,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是个老光棍。” 李彬刚开始还不信,听了斡儿达的话后满面惧色,“竟然真的会秃头!幸亏我知道得早!” 姜思源煞有介事地点头应和,“对,便是这样,我怎么会骗你,” 梁小宸在一边听着,他虽不会说话脑子却不是不好使,心道你们也不能因为彬哥儿好骗就欺负他啊,虽然彬哥儿这样确实很好看…… 昔班倒不在意会不会秃头之类的事,比起这个他更担心的是一路上存粮吃得差不多了,明天或许又要揭不开锅,愁容满面去找拔都商量。 拔都听后稍加思索安慰弟弟道,“没事,明天快马加鞭赶一天路,晚上之前便能到达疏勒了,在那歇一脚再好好吃东西。” “那就全听二哥安排了。” 次日一天果然如拔都所说,一行人快马加鞭向西北行进终于在日落前到达疏勒。 李彬又饿又困,进了客栈栽倒在床上倒头便睡,这一睡直睡到五谷天明才被饥肠辘辘的肠肚叫醒。 迷迷糊糊下了床,推门出去想找些吃的填肚子,却在院子里碰到正早起锻炼打五禽戏的姜思源。 李彬出来时姜思源正两手攀起,一脚高抬一脚半蹲地学猴,与他打了个照面。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彬本还半清醒,被他这幅猴样笑得前仰后合顿时也不迷糊了。 “笑屁!”姜思源张牙舞爪作势要挠他。 李彬赶紧闪身躲过强忍笑意,“不笑了,不笑了……我好饿,快告诉我哪有吃的……” “我也不知道,你去问问那几位吧,在隔壁院子。”姜思源伸手一指。 李彬顺着那方向走过去,刚进院门便听到了阵阵水声。 一大早怎么有水声?难道是别儿哥在玩水?李彬好奇地摸了进去,只见拔都浑身上下只穿了条裤衩,光着他精壮的上身,正从井里取水往身上泼水擦澡。 拔都听到有脚步声进了院子便转身看去,正巧和李彬对了个眼。 “额……”李彬每次被他黝黑瞳仁盯着看便会心慌,赶紧移开视线,却正巧把他健硕的胸肌腹肌和两点棕色**看在了眼里,贴着心脏那侧的胸口上以刺青刺着个古怪图案。 “……我打搅您了!?”李彬转身便要出去却被拔都湿漉漉的手一把拦住。 “走什么走?” “我等您洗完……” “我这就洗完了。” “啊?”李彬看着他精湿的黑发,鼻尖下巴**处还滴答着水珠莫名地一阵口渴。 “跟我进来。”拔都放下水桶也不管李彬听不听话,自顾自地进了屋,李彬哪敢不听话,乖乖跟了进去。 屋子里头拔都的兄弟们还在睡觉,鼾声连天,李彬赶紧放轻脚步以免吵醒了他们。 拔都从架子上那块手巾准备擦身子,李彬自然不能光看着不干活,接过手巾来,低声道,“我帮您擦吧。” 拔都也乐得有人服侍自己,乖乖站好,两手一张。“行,麻烦你。” 清晨天气还不算热,他又是用凉水冲澡,李彬怕他凉着,认认真真帮他擦拭身上水珠,隔着块手巾感受他每一寸健硕光滑的肌肉纹理,甚至蹲下去擦留到腿上的水渍。拔都的两腿便如上好的骏马般肌肉健美贲张,尤其是小腿肚子上壮硕的曲线。冲过澡后就连原本乱糟糟的腿毛也变得服帖乖顺,软趴趴立在皮肤上,李彬忍不住揪一揪,抬头看拔都,虽然疼得皱眉却也没有生气。 “哎呀……裤子也湿透了……”李彬看着那湿淋淋的裤衩头疼。 “架子上有新的,递给我。” 李彬去架子上翻找,将那条新的裤衩递给他。 拔都不像李彬那样脸皮薄,换衣服也大大咧咧,当着李彬的面把湿裤衩一脱,露出被**覆盖的脐下三寸。他体毛茂盛,自肚脐到腹股沟处由稀至密分布着黑黝黝的粗硬毛发,藏在茂密丛林里的便是上次在澡堂里见过的大玩意儿,此刻那么一大坨软趴趴地垂在两腿中间。扑面而来的雄壮气息臊得李彬满脸通红喉咙干渴,不停地咽口水抑制那股子燥热。直到他穿好后才稍稍缓解,心中不知为何却又有点小失落。 “咳……我上次帮你理了头发,这次换你帮我一下可好?”拔都见他满脸通红,眼眶泛湿一脸发春模样,心中暗自好笑,不得已只好咳嗽一声提醒他。 李彬这才回神,拿了梳子来为他梳理满头黑发。 他手劲虽小,但胜在认真仔细,拔都一路上也没打理过头发,风吹日晒的,头发有的地方打了死结,他就用手耐心地轻柔通开,以至于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梳好了。 梳好的黑发散在拔都的肩膀后背上,此时摘了发带,便露出额头一圈的原本肤色,如小麦一般,比起平时少了几分威严,多了点温和宁静来。 一通折腾便是小半个时辰,李彬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啥的。 “你这有啥吃的没,我快饿死了……” “昨天太晚了,只买了些点心填肚子,见你睡了我就没叫你。”拔都自柜子里取出食盒,“你看看你喜欢吃吗。” 李彬打开盒盖,见里头躺着块糕点似的东西,上头点缀着核桃仁、杏仁、葡萄干、芝麻、大枣等物,色泽鲜艳,闻起来香气扑鼻。拣起来尝一口,果然又香甜又顶饿,仔细咀嚼竟还尝到了奶香味。 “唔,好吃……这是什么东西?”李彬三口两口便吃完了一块满足问道。 “这叫做玛仁糖,你若喜欢回头再让昔班买点给你路上带着吃。” 李彬猛点头,开心得两眼弯成了月牙,“好好好!太好了!” 拔都说话算话,再出发时果然带了好多玛仁糖,李彬和别儿哥都喜欢吃,两人分着吃不出两天就几乎都吃完了。拔都怕别儿哥吃太多甜的东西会牙疼,勒令他不准再吃,别儿哥只好委屈巴巴地看着剩下的玛仁糖全进了李彬的肚子。 一行人又向西北走了五六天,到达了暗木河流域。若不是亲眼所见,李彬想都不敢想他这辈子竟会到达如此极西之地。 “暗木河发源自葱岭,这里已经是突厥人的地界了,再想见什么汉人和蒙古人了都很稀少。我们现在便在这条河的上游,玉龙杰赤就在下游。”斡尔达见他感兴趣,便解释道。 “我还是想不通,我听说原来花拉子模还有许多城市,像撒马尔干、毡的,为何偏偏要住在玉龙杰赤呢?” 斡儿达笑了笑称赞道,“你倒是懂不少,拔都将你带来果然是对的。玉龙杰赤乃是花剌子模的故都,是个极完备的城市,虽然在从前的战争中被损坏了不少,但阿爸还是派工匠将其修缮,重新做了国都。” 李彬想起前些天拔都对他说的那番话,多少也能猜得出来。蒙古人擅长暴力攻城,强取豪夺,这样一想,自己没死在汴京当真是命大。 沿河而下,一路无话,这天终于到达了玉龙杰赤城。 抵达城下时正赶上酉时,守城兵士刚交完班,还不等昔班去叫门,城楼上眼神好的士兵已是认出了他们。用突厥语高声喊道,“拔都王子!是拔都王子回来了!” “吱呀呀——”地放下吊桥,李彬跟在众人后面进了城。 靠近城墙时李彬仔细观察,发现那砖石城墙有许多新近修缮的痕迹,这便是斡儿达王子所说,当年术赤王爷攻下此城时遭到的破坏吧。 此时街上行人商贩并不见少,他们骑着骆驼进城极其显眼,李彬本还害怕骆驼体型过大,踩到路人或踩坏东西。然而事实却是,人们见了拔都一行人,纷纷自觉让路,规规矩矩站在街道两侧,亦有不少人呼唤道,“斡儿达王子和拔都王子回来啦!” 大街上人声鼎沸,还有不少人朝他们挥舞着手臂。李彬这下才算是真实地感受了一把“夹道相迎”。 拔都没下骆驼,也不曾驻足停留,只是笑笑朝他们点点头,而后直奔王府。 王府不算大亦不算豪华,至少李彬并没看到如同哈拉和林那个大汗皇宫一般的五色琉璃瓦,看起来就只像个大些的富裕之家。 城门的守兵老早便来传信,因此王府的下人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快到门口时拔都他们下了骆驼步行,李彬几个人也照做,而到了门口,李彬却发现王府门口架了俩正烧得通红冒烟的火盆,火盆之上搭着俩架子,架子上挂着各色布条和牲畜之肉。 李彬抽抽嘴角去问姜思源,“这是什么仪式吗?” “不清楚,有点神叨叨的意思。”姜思源低声说道。 只见拔都他们几个轻车熟路地从两个火盆间走过,然后回头去招呼李彬几个人,示意他们也像这样走过来。 李彬、姜思源、梁小宸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李彬猛得推了姜思源一把,“上吧!老姜!” “……啊啊啊!我不!”姜思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堪堪从火盆间穿过,衣襟擦着火苗而过烧焦了一些边角。 斡儿达点头称赞道,“做得好!”也不知是在夸他俩谁。 “啊啊啊啊啊!!我差点烧死!!”姜思源惊魂未定,气得嗷嗷大叫。“李彬你也给老子过来!”说罢叉腰就在另一侧等着。 梁小宸拍拍李彬的手在他手心上比划道,“彬哥儿别怕,我先过去了。” 他长得瘦小又灵活,一纵身几乎是跳着蹿了过去,毫发无损。 最后就只剩了李彬隔着火盆,同他们大眼瞪小眼。 “没事的,过来吧。”斡儿达催促道。 李彬看着眼前滚烫得烧灼视线的火焰,足有半人高,烧得噼啪作响,不禁咽了咽口水。 “不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可不可以不从这里走?我我我……我翻墙!”说着一指院墙便要过去翻墙。 “上一个不穿过烈火洗去灾厄而违背长生天意愿的波斯人,已经被我砍了。”拔都也不制止他,只是幽幽地开口提醒。 “我……我走还不行吗……”李彬眼一闭心一横—— “啊——!!” 一声怪叫后,李彬纵身一跃。他疏于锻炼,腿部力量也不够,只当自己会跌进火盆。在身体渐渐下落时李彬闭眼等烧,却不想一只大手一把拉住他的膀子往前一拽,身体失去了平衡跌进个温暖怀抱里。 李彬睁眼一瞧正对上拔都漆黑的瞳孔。 “这不就好了吗。”拔都笑道,语气有些嗔怪,又带了些宠溺。 第42章 李彬看着那双眼睛莫名心慌,兔子般挣脱出他的怀里,又手忙脚乱地朝他道谢。 姜思源看看拔都又看看李彬,视线在他俩身上反复游移,而后果断拉过李彬的手臂拽到自己身旁和拔都说道,“王子殿下,天色不早了,我们是不是得吃些东西?” 拔都点点头,“自然,府内下人正在准备晚宴,好了叫你们。” 府内看守的两个亲卫早已等待多时,一高一矮两人见了拔都就跪倒行礼。“拔都王子!” 拔都一见来人,忙正色去搀扶,“我不在时辛苦你们俩了,今夜便不用轮值,你们都好好休息一下。” “多谢王子!” 两人站起身来,李彬好奇地看过去,一眼便认出了高个儿不苟言笑的图鲁。 “你你你你你你不是那个……” 图鲁自然也记得他,微微颔首道,“汉人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啊!你果然!”李彬忆起拔都的话来,图鲁果真是他的部下,怪不得几年前在西域时发生的事那么凑巧,保不齐便是图鲁跟拔都通风报的信。 “早已见过,那我就不必多加介绍了。”拔都笑了一笑,叫来另个样貌清秀身高稍矮的,“都瓦,你过来。这几位以后就要常驻王府了,以后需得像对待诸位大人一样对待。” “明白了。”都瓦走上前,他不似图鲁那样呆板板一张脸,微扬着嘴角,七分好奇三分轻蔑地打量起新来的三个人来,直到将李彬三人盯得浑身不自在才开口道,“我与哥哥图鲁便是府中亲卫的头头,三位大人以后若有吩咐直接来找我们兄弟二人便是。” “岂敢岂敢。”李彬扯了扯嘴角,满面尴尬。 姜思源也紧紧拉着李彬摇头道,“不敢不敢。” 梁小宸虽不会说话,但早已悄悄躲到了他俩身后,露出迷惑又怯生生的一双圆眼来。 “行了都瓦,你别为难他们。他们虽是汉人,但各个也都是有本事的,莫要小瞧。”拔都回过头换了张柔和面孔对李彬说道,“走吧,先进府中再说。” “等一下,我有问题!”李彬乖巧地举手提问,“我想洗热水澡,还有晚上住哪里!” 拔都耐心地一一为他解答,“府里空房有的是,等下我叫人带你们过去,洗澡水也一并送到你屋子里去。” 说着拔都又叫来个仆役,“你们就跟他走,我还有些事处理,等下再来找你们。” 拔都与斡儿达走向书房,昔班带着脏兮兮的别儿哥洗澡换衣服去了,李彬三人便跟着那仆役向后院走去。 那仆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个少年,长得突厥人模样,黝黑的皮肤,水灵灵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卷像个小骆驼似的,一开口便是一嘴突厥话,“几位新来的大人,小人名叫埃里克,负责几位大人的生活起居,您们有什么需要吩咐我就好。” 李彬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大人,不过是王子的俘虏而已。” “您千万别这么想,能住进这府里的都不是一般人。”埃里克像个小人精般,接过他们的行囊跑前跑后。自打李彬他们进门以来,主子的态度他都看在眼里,只差没把人供起来放在手心里了。 刚到时李彬便发现了这处王府建造的样式有几分回教味道,前院大殿有着圆形的巨大拱顶,应当是拔都处理政事的场所。后院处是一天井,除了种了些花草外还建造了一座小小的喷泉,天井四周环绕着一圈拱廊,拱廊外又是一圈不知住着什么人的房间。 拔都的王府虽不算金碧辉煌但也不小,似刚才这般的院落竟有好几个。埃里克带着他们如走迷宫般三绕两绕才到了目的地。 “这边请——”埃里克恭恭敬敬低下头伸出手臂,为他们指引方向。后院刚好有一排三个连在一起的厢房。 李彬进了房间,正对门的是一雕花的圆拱形窗子,天花板和墙壁四周粉刷装饰着繁复的几何图案。正中央摆了张大床,床柱床板亦是雕着花,脚下踩的是柔软的波斯地毯,地上壁橱上摆了不少陶瓷罐子。 “这房子是先王术赤还是拔都王子建的?”李彬对这个建筑极好奇,趁着埃里克指挥下人搬进桶洗澡水时问道。 “都不是,这是原先花拉子模玉龙杰赤城的总督府邸,后来经术赤老王爷和拔都王子修缮后才做了王府。”埃里克解释道。 “都是按原来的样子修复的?” “是的,王子请来本地的建造师同他商定的。” “这样啊,多谢你啦。” “换洗的衣服帮您放在衣柜,待前厅开饭时我会来叫您,洗澡水也不必您来处理,我自会来打扫。”埃里克说完恭敬地朝李彬行个礼,出去时将门关好才离开。 李彬这一路星夜兼程,过草原趟沙漠,每日吃不像吃穿不像穿,一身尘土臭汗,头发乱七八糟如同鸟窝,根本瞧不出个少爷样子。此时此刻有了落脚地,便如泄了气的轮胎放松下来,脱光衣服往桶里一躺—— 李彬刚舒舒服服地躺好,猛然间想起可别睡着了错过晚宴,于是不敢过于放松,迅速又彻底地洗了个透澡,擦干净后,光着身子去衣柜里找衣服。 衣柜里的衣服真不少,足有好几十件,也不知是王府仆人还是拔都准备的,大多数都是蒙古人和突厥人常穿的颜色款式,也有一两件汉人宽袍大袖的衣服。李彬最感兴趣的则是那件宽大的白色丝质长袍,拎出来在身上比划比划,足能装下两个他。料子柔软又凉爽,李彬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才料定这应当是个睡袍。 衣柜里不止有衣服,还有不少单裤腰带等物供主人搭配,柜底还有几双漂亮崭新的马靴,李彬伸进去脚试试,竟然不大不小刚刚好。 李彬想来想去也不知穿什么好,他不喜欢过于鲜艳的大红大紫的颜色,便选了个青色长袍,外罩一蓝色团花短褂。换好了去照镜子,怎么看怎么觉得怪异。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不说,还长了对罕见的蓝色眼睛,多日风餐露宿吃不好睡不好,眼底有些淤青,原本饱满圆润的脸颊也瘦得塌了下去。 他将前额头发分出对长长的鬓角垂在前胸,脑后半扎了个马尾,其余的头发散在后背上,这样既不显凌乱也不会为秃头困扰,还顺便遮住了憔悴瘦削的脸颊。 李彬美滋滋地自我欣赏,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他跳起来去开门,一看是埃里克站在门口。 “李大人,您收拾好了吗?我带您去前厅。” “好了,麻烦你了。” 埃里克唤来几个人将脏水抬出去,自己领着李彬来到前厅。 姜思源与梁小宸已是先到了,但这府邸的主人还没到。姜思源把李彬拉到自己身边来与他说悄悄话。 “你知道吗,我刚才随便转了转,竟然在这发现了女人。”姜思源神神秘秘地同李彬嘀咕道。 李彬指指他的脑壳,“你是不是这里有问题?哪个王府没个女人,何况他还有儿子了!” “连儿子都有了?!”姜思源险些拍桌站起来。 “那他还……”姜思源话到嘴边却硬生生憋了回去,古怪地看了眼李彬,“所以,你不可以!” “哈?不可以什么?”从到这起姜思源浑身上下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李彬纳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这样跟你讲吧,我爹本来也极爱我娘的,后来我爹救了金帝一个宠妃,狗皇帝赏了他本家一个表妹给我爹做二房,那娘们儿的身材足能装下我爹两个,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我爹只能好生待她将她菩萨似的供起来,给我娘气得回了娘家……”姜思源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讲了一堆。 李彬还是莫名其妙,“你娘是挺惨的,不过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姜思源啪地猛一拍桌子,差点将桌子上的碗筷颠起来。“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猛然间想起似乎把自己也绕了进去,又接了一句,“除了我以外!” 他这声响极大,坐在一边打瞌睡的梁小宸吓得一激灵连忙坐好。 “男人?男人怎么了?”好巧不巧拔都走了进来,他换了身新衣服。姜思源与李彬赶紧摆好碗筷,端坐好,假装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昔班跟在哥哥后头,满脸都是心疼,“你们拍桌子可以,可千万别弄坏了碗,府里只剩这几个碗了!” 李彬大惊,摸摸那碗,低声与姜思源说道,“银碗,敲坏了你赔不起。” 拔都也不管碗的死活,径直去找李彬,“衣服还得穿?” “那些衣服是您准备的?太谢谢您了!”李彬赶紧道谢,衣服审美好不好是一回事儿,可那么多样式一看便是费了心思。 姜思源脑子反应极快,听他俩对话就猜了个七七八八,遂把李彬往旁边一挤,自己凑到拔都跟前去,“王子我也没衣服穿,可以给我也整几件吗?” 拔都点头道,“自然,”回头去叫弟弟,“昔班,明日也给大夫弄些衣服来,钱从他的俸禄里扣。” “是,二哥。”昔班应允。 姜思源刚要道谢,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李彬在一边笑弯了腰,心道拔都平日里话虽不多,怼起人来就像打架一样直中要害。 待斡儿达也到了前厅落座后,拔都叫来管家吩咐开宴。那管家满脸大胡子,却是个秃瓢,这模样李彬怎么想怎么觉得熟悉,然而的的确确是第一次见他。 大胡子管家指挥着下人们依次布好酒菜,见一应齐全了行个礼退下,屋内就只剩了拔都、斡尔达和他们几个人。 拔都将自己的酒杯倒满后站起来,黑色的眼睛直直盯向李彬,“感谢诸位不远万里来到钦察,我先干为敬——”说罢,将右手无名指蘸了些酒,弹向天与地,又抹些在自己的额头上,一饮而尽。 李彬几个人面面相觑,跟傻子似的戳在那,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拔都喝完酒后黝黑的脸颊莫名一红,不经意间用手遮住了嘴清清嗓子,似是酝酿良久后,以低沉的声音唱道: 美酒倒进金银杯 酒到面前你莫推 酒虽不好人情浓 远方的朋友饮一杯 拔都的声线低沉而浑厚,声音自胸腔共鸣而出,再配上斡儿达温柔低哑的和声,和昔班手打的拍子。李彬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哈拉和林,那有湛蓝晴朗的天空,猎隼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脚下是一望无际的碧色草场,和蜿蜒流转的克鲁伦河——李彬亦情不自禁拍起了手,将自己融进那粗犷歌声里。 一曲罢,李彬还沉浸在那悠长旋律中回味时,拔都已将他的酒杯斟满,递到李彬面前。 “请——” “诶?”李彬愣了愣,接过酒杯,看看拔都又看看这杯酒,只见拔都但笑不语,李彬想了想,学着刚刚拔都的样子将指头伸进酒杯沾了沾,先向上弹向天,又向下弹地,最后又涂在自己额头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战战兢兢去看拔都,拔都笑着点点头,让他继续。 李彬只会弹琴,却不大会唱歌,无法以歌声回应他,只好干巴巴谢道,“感谢王子赐酒。”说罢将那满满一杯烈酒饮进喉咙,不出意外地被呛得眼圈发红直咳嗽。 这番宴饮直喝到三更天去,李彬喝得并不多,大多数时间都在看别人喝。只不过这酒过于烈,回去时还有些头重脚轻。 脱了外头的短褂,解开衣领纽袢,露出片白净胸膛,李彬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往那雕花大床上一躺。身下缎面的被褥柔软地垫起李彬酸涩的腰。 被褥实在太舒适,李彬闭上眼睛眼看便要睡着,突然又被敲门声打断。李彬只当是埃里克有事找他,也没问是谁也没有系好衣服,直接下床去开了门,却发现拔都正站在他门口。 “您还没睡?”李彬困意去了大半,赶紧一手抓紧领子挡住裸露出来的皮肤。 “有事找你,不让我进去坐坐?” “您请……”李彬身子一歪,把拔都让进去,关好房门。 拔都也不客气进得屋里去,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好,李彬也不好与王子同坐,往他身旁一站,等待他的吩咐。 “不必拘谨,一路上怎么样,现在就如何。” “真的?”李彬累得要死,腰一软便坐在床边,只差没有躺下去。 “这样才对。”拔都稍稍开心了一些,从怀里取出李彬的宝贝石头,“按照约定,把这个还你。” 李彬一把抢了过来,满脸欣喜,“我的石头!”连日赶路,李彬都快忘了这个宝贝了。 拔都见他只顾着自己开心,挑眉问道,“我的呢?” “哦对了,你的……”李彬忘了自己大开的纽袢,露出段白皙脖颈和胸膛,像虫子一般扭来扭去地翻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正急得火急火燎的时候方想起来,那支小小的羌笛放在了路上穿的衣服里,便去翻那堆脏衣服,总算在最里头摸了出来, “给你……”那笛子沾了许多汗水,看起来比原先的更旧更破,李彬不好意思地递过去,“你要是嫌脏,我再给你买个新的吧。” 拔都看起来倒是并没有不开心,只是闷闷地说道,“买不到的,世上就这一个。” “对不起……这么珍贵的东西我却没有好好保存……要不,您先把他暂且交给我保管,待我将它洗干净再还给您?” “随你吧,他本来就很旧了,这不怪你。而且,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道歉,我不喜欢你这样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拔都对他这谦卑恭顺的样子忍耐了很久,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 大概是平日里发号施令做派沉稳惯了,李彬总是忘记他不过是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人。一路而来的陪伴,照顾,甚至身体赤诚相见,李彬把一切都默默接受着,可对他来说,能报达拔都的只有如他所说的忠诚与顺从。 李彬的内心一时间五味杂陈,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梗住般酸涩发疼,吐不出哪怕一字半句。 “是我说重了……你莫在意。我只是觉得,你又在道歉,你总是再跟我道歉,就好像……你十分惧怕我……我们就像很久以前那样不好吗?”拔都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委屈,长叹口气,伸手把红宝石拿在手中,系在李彬露在外面的白皙脖颈。 “我信任你,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相信你,我希望你也这样待我好吗?” 李彬觉得脖子一沉,失去多日的红宝石又回到了它本来的位置上,石头被拔都的体温捂得热乎乎的,贴着他的皮肤,令他的心底涌现出一股异样的暖流来。 心中的话有万语千言,可又不知该如何同他吐露,那张平日灵光的嘴到了此时,一张口就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既然选择跟随你,以后自然会尽心竭力服侍您。” 这话似乎让拔都感到十分痛苦,他闭上眼,思考好一阵子,才开口道,“一路辛苦了,你应当很累了吧,这两天且先休息着,歇够了我自会给你找事做。” “多谢您了。”李彬拜谢,再去看拔都双眼时,竟在那对一直神采奕奕充满威严的瞳孔里感受到了疲态,李彬猜想他应当是一路辛苦,回到家里也没休息过,于是试探地问道。“时间不早了,您是不是也该休息了?” “是很晚了,我还有事,你早些休息,”拔都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李彬送他到门口,目送他的背影朝这府邸某个方向走去。 ——“你知道吗,我刚才随便转了转,竟然在这发现了女人。” 姜思源的话在李彬脑子里一闪而过,李彬没来由地觉得胸口一堵。 ——他是去找女人了吗? 此时的李彬丝毫不觉得腰酸背痛浑身疲乏了,他蹑手蹑脚,循着月光下拔都高大的影子跟了过去。只见他在这迷宫般的庭院里左转右转,李彬便悄悄跟在后头,始终保持两三丈远的距离,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 拔都终于在一个院子前停下脚步,守门的侍女朝他行礼后便离开了,拔都推开院门也没关,直接进了屋里。李彬等侍女走远后,也溜进院子,趴在窗根底下听声音。 原本漆黑的屋子里掌上了灯,李彬听到了下床和脚步的声音,而后便是几声婴儿的啼哭。 李彬把身体尽量压低,紧贴在墙面上,侧耳倾听。 里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您回来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然后便是拔都的声音,“怕打扰你们睡觉,本想明天再来找你,可今晚想你们想得紧。” 那女子低低地一阵浅笑,“这可不像您说的话。” 拔都又问道,“撒里达怎么样了?还听话吗?” “乖得很,您瞧他睡得正香呢。” “那就好的,你的小宝儿呢?” “小宝儿刚吃了奶睡下,这不被您吵醒了。”说着那年轻女人又去哄孩子,“小宝儿不哭啊,你阿爸回来了,要不要阿爸抱抱?” “来,阿爸抱!”拔都接过孩子来抱在怀里,“重了些,明日找人给她取个名字吧,你们母女走得匆忙,出生至今我竟还没好好陪过她。” 李彬在外头趴着,不知何时手指头狠狠抓进了泥土中,留下几道爪子印,李彬放开手指,指甲缝里已经沾满了污泥。屋内一家三口人其乐融融。而他,作贼一样躲在窗下,就像是个不合时宜偷窥他人隐私的变态怪物。 已经没有再听下去什么的必要了,李彬自打认识拔都起就没见过他碰女人,终于回了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自己总不能再继续窥探人家的房事。 他想起几刻钟前,拔都还在与他互道信任,他还帮他系好颈子上的红宝石…… 今日姜思源的话就像咒语一样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哼!男人?李彬嘲讽地一笑溜出了院子。 拔都察觉到窗下人离开的声音后,不知为何心中先是松了口气,可过后又是酸涩异常。他把怀里的小宝儿放回摇篮,小姑娘被阿爸拍着背安心地进入了梦乡,肥嘟嘟的小脸上满是笑意。 “就这样吧,过几日我接撒里达回我那住,小宝儿就麻烦你来抚养了。” 年轻王子的温柔来得快去得也快,拔都不愿在这无关紧要的女人身上费太多时间。 都兰刚刚的好心情像被冷水浇灭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她抓紧拔都的手臂,“王子,是我做的不好吗?为什么不让我来养大小王子?” “都兰,你应当清楚你是什么身份吧?”拔都不着痕迹地将都兰的双手挪去。 都兰的泪水已是溢出了眼眶,拔都却视若不见继续说道,“我很累了,回去睡了。” “殿下……”都兰还欲挽留,拔都冷漠地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高大而孤独的背影。 拔都走出房门,绕道窗下,见窗下泥土上一双熟悉的鞋印——那是他买给李彬的靴子。旁边还有几道小小的深坑,猜也应当是手指抓挠出的手印。拔都在心中暗骂他的粗心大意,只好自己将那脚印手印踩平,确认不会被旁人发现后才离开了院子。 第43章 回去的路上李彬犯了难,来时他只顾着跟紧拔都还要以防被他发现,路线他几乎全忘了。 这可怎么办?此时三更已过,丫鬟小厮们早已睡下,打更守夜的也窝在墙角打瞌睡。 李彬暗暗着急,大致的方向他还记得,只好凭借自己的记忆瞎走了。如此跌跌撞撞一个院子接着一个院子地摸,李彬也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只晓得躺在床上时外头传来了四更天的梆子声。 他换上了那条白色的丝质睡袍,换上后才发现那丝料薄如蝉翼,隔着衣服都看得见胸前圆圆的两点,下摆还开了叉,一走动便露出条白皙的大腿。 这也是他选的?李彬不是很懂这个人恶俗的品味。 不过那料子的确又舒服又凉爽,再配上那床软绵绵的绸缎被褥,也不知里面被芯是什么材质的,竟然如此柔软。 大概是这一夜折腾的,李彬本来疲劳一天应该倒头便睡,可现在闭上眼睛脑子却依然活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拔都,可内心总是蠢蠢欲动,禁不住去想那人此时正做什么。 还在哈拉和林时崔彧神秘兮兮地跟他讲过,越是能打仗征服欲强的男人那个方面的yuwang也越强,李彬当时听了便去揍他,以为他又满嘴荤话,可在内心里还是隐隐有几分同意的,即使他并不知道这其中是何道理。 这么多日子没有发泄,他现在应当趴在那女人身上…… (zw肉在微博) “靠——”李彬从欲望的深渊中爬了出来,他出了一身透汗,右手酸涩不已,脱力般斜倚在床上。 他居然靠想象着自己被男人cao弄到达了gaochao…… 李彬欲哭无泪,疲倦的身体,懊恼的神识通通都向睡神投了降。 这一觉睡得李彬痛苦极了,梦境里一会儿是拔都调笑地嘲讽他是个浪货,一会儿又是自己**被逮了个现行……最后,梦中的自己不堪重负终于转醒。 睁开眼睛时,恁大的日头已是爬到了头顶上,他这一睡竟是错过了早饭直睡到晌午。 腹腔里饥肠辘辘,身下的被褥因着昨晚没及时清理发出黏腻又淫糜的味道。 李彬晃晃悠悠地下了床去照镜子。 镜子里那个眼底青黑,满头炸毛如同鸟窝的男人是谁?出行以来,李彬还从未如此颓废。 窗子“哒哒哒”地传来阵奇怪声响,李彬正在气头上,猛地冲过去一推窗户,怒道,“谁?!” 窗户一开,便看到一个圆圆的刚长出些短发的小脑袋,和一双扒着窗沿的脏兮兮小手。 “是我!我来找你玩!”别儿哥龇牙一乐,神采奕奕的黑瞳衬得他活像只讨食的小狼崽子。 李彬的起床气正愁没处发泄,可怜的别儿哥便成了撒气筒。 “找你哥玩去!” 别儿哥小嘴一瘪,“我哥让我来找你……” “没空!” “你明明就有空,你刚刚还在睡觉!” “那我现在要洗脸要吃饭!” “哎呀,你怎么在生气啊?”别儿哥气鼓鼓地盯着李彬,“那你陪我玩,我就想办法让你洗脸吃饭。” “我要是不陪你呢?”李彬没好气地瞪了回去。 别儿哥一被那双蓝眼睛瞪着便觉得心虚,他仗着这是在自己家,有哥哥们撑腰,把脖子一梗道,“你不陪我玩我就告诉我哥你无缘无故骂我,而且还赖床!” 李彬现在一想起他的哥哥就头疼,尤其是那个在梦里都阴魂不散的二哥。 “行行好小祖宗,我陪你还不行吗……” 别儿哥顿时也不气了,嘿嘿一笑跳下窗户,像小狼崽子撒欢一样,“你等着我去给你找水和吃的!”说着一溜烟就没了影。 李彬急急忙忙嘱咐道,“记得先洗手!!!” 然后他关好窗户,趁着这时脱了睡袍,换上件耐脏的外袍。 这下好了,不但不能继续补眠,还得陪这个作妖的小祖宗玩。 别儿哥说到做到,只一刻钟便端了盆清水回来,这次他乖乖敲门进来,把水一放就又跑出去找吃的。 李彬就着水漱口、洗脸,又把自己一头炸毛的金发梳理整齐,在枕骨处束了个低低的马尾。 一盏茶的功夫,别儿哥就端了盘手抓饭回来,那饭显然还没凉,冒着缕缕热气,散发出羊肉和胡椒辛香的味道。 李彬已是饿得两眼发蓝,接过饭来也不道谢,狼吞虎咽地大嚼特嚼。 别儿哥见他吃得如此欢快,心里也是莫名地开心,献宝似的说道“我到厨房才知道,这是我哥专门给你留的。” 李彬一惊,咽下块肥美羊肉,喘匀了气才问道,“哥哥?哪个哥哥?” 别儿哥的小手托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哎……他们没告诉我……不过,斡儿达大哥还在自己的府上,昔班也有事出去了,我看也就只有二哥了。” “多……多谢他……”李彬看看那一盆美味的手抓饭,不知为何竟品出些别的味道来。 刚吃过了饭,李彬还想在房里静坐消消食,却被别儿哥一把拉走,一边跑一边欢呼道,“走了!我们出去玩!!” “慢点儿,慢点儿……”李彬也不知道别儿哥那双小短腿怎么跑那么快,他刚吃完饭,又不想伤了胃,只能慢慢跑在后头跟着。 到了院子里才知道别儿哥说的一起玩是做什么——原来就是用竹筒捉毛毛虫和蚂蚁。 李彬的热情顿时灭了一半,哭丧着脸问道,“你说的玩就是玩这些?” 别儿哥的脸上亦是有些委屈,“我哥不让我出去玩,我也想去骑马射箭,可是他不许!” 李彬蹲在棵大杨树下一边看别儿哥捉蚂蚁一边儿自己用树枝在土里乱写乱画,“你就没个小玩伴非要找我玩?” 一提到这别儿哥就更难过了,眼眶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家里原先还有几个庶出弟弟妹妹,都叫二哥送回老家去了,而且大哥的孩子还没出生……” “咦?”李彬先是一愣,而后猛然间想起那位斡儿达王子似乎在几年前就已经完了婚,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才有孩子。“这么一说,您小小年纪就要做叔叔啦?” 别儿哥气得一摔竹筒,惊跑了许多蚂蚁,“我不小了,我已经十二岁了!” 李彬噗嗤一笑,“您十二岁了还玩这个?” 别儿哥眼睛一眯,学拔都生气的样子威胁道,“你是瞧不起我?” “不敢不敢!”李彬见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颇觉得好笑,可人家毕竟是王子,自己总不能说话太过分,于是就认输道,“您好好玩,我站起来歇歇腿,老腿都蹲麻了。”说着便站了起来,甩甩蹲得麻木酸涩的双腿,在院子里散起了步。 李彬走着走着,不经意间一抬头,透过杨树叶子的缝隙便看到一个藏在枝丫中的小鸟窝。李彬眼睛一亮,顿时来了主意。 “别儿哥王子,我有个好玩的您要玩吗?”李彬去叫蹲在地上的别儿哥。 别儿哥听完后扔了竹筒,蹦着高蹿起来跑到李彬身边好奇地问道,“什么好玩的?” 李彬一指那树上的鸟窝,“您看——我去掏了那个鸟窝如何?” “好!好!你还会爬树?”别儿哥拍手叫好,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 李彬其实本不会爬树,小时候元泓带着他玩久了便也学会了爬树,这等高度的杨树完全不在话下。 “您瞧我的!”李彬后退几步,助跑冲刺跃到树干上一气呵成,借力一攀便登上了第一个分叉处。 “好!”别儿哥在下边连连拍手叫好催促道,“继续!快!” “别着急,慢慢来。”李彬骑在树枝上向他喊道。 越向上攀爬分叉越多,其实更好爬,李彬专挑些粗壮树枝借力蹬踩抓取,生怕自己太重了压坏树枝再摔到地上去。 “殿下,你们在干什么?” 院子门口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音,李彬正像猫似的踩在树枝上,差点吓得摔下去。他低头一瞧,来人中等身材,双颊微红,五官是游牧民少见的清秀。 “都瓦?”别儿哥上前去想要个抱抱,都瓦只得费劲地服从小主人的命令将他抱在怀里,“您跟这个汉人在这做什么呢?可别把府里的树踩坏了,这可是棵百年老树,庇佑家宅安宁的。” “您放心吧,我还不至于踩坏您的树!”李彬没好气地回道,继续向上攀爬向鸟巢奋斗。 “李彬在掏鸟窝,树上好像住了只小鸟。” “掏鸟窝?”都瓦皱了皱眉头,抱着别儿哥来到树下,“汉人你会爬树吗?你可别掉下来,到时王子还要为你请大夫。” 自打昨天见了第一面,李彬就知道这人没瞧得起他们汉人,心中便憋着这口气,此际他再吐恶言也权当他这番话是在放屁,理都不理。 都瓦见他不理睬,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陪着小王子,别儿哥待了一会儿却挣扎着跳了下来嫌弃道,“你太瘦了,身上硬邦邦的,还是图鲁好,力气也比你大。” “……” 都瓦讨了个没趣便想离开,却不想还没出院子就叫外出办事归来的昔班抓了个正着。 “嘿,你们几个怎么在这?” “昔班殿下……”都瓦行了个礼,将昔班带进院中,“小王子正在里头玩呢。” “玩?玩什么?”昔班正纳闷,就瞧见别儿哥站在树下仰着小脑袋往上头瞅。 “别儿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昔班哥你看!李彬大哥正帮我爬树掏鸟窝!”别儿哥朝树上一指。 “什么?!”昔班一抬头才发现树枝重叠处,李彬正像猴子一样骑在那朝他招手。 一见这情形昔班脸都下白了,心道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二哥非宰了我不可。 “太高了!很危险!你快下来!”昔班赶忙跑到树下去喊道。 “我没事,等着我!”说完李彬头也不回继续爬向鸟窝。 昔班坐立不安,战战兢兢与他俩守在树下,等着李彬出意外时好立刻去救人。 过了不大会儿功夫,李彬就原路爬了下来,昔班却觉得这么一会儿比之十年八载还要长,见他平安落地时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下。 “看,这是什么?”李彬从怀里掏出只毛茸茸的小雏鸟。 那小雏鸟圆圆胖胖的,长着灰突突的黄色绒毛,眼膜还没褪掉。被突然多了的四个人包围着不知所措地啾啾乱叫。 “好可爱呀!”别儿哥两眼放光,用指头戳戳小鸟圆圆的屁股,“这是什么鸟啊?” 李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没见过这鸟。” 昔班从李彬手里接过小雏鸟左瞧瞧右看看,最后盯着它锋利的黄色尖嘴才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这是雕啊!” “雕?” 三人都是一愣。 “是了,你们看他的嘴,这是雕的嘴!” 昔班把小雏鸟的嘴指出来给他们看。 “哇!”别儿哥这下不只是开心了,满脸都是兴奋的神色,“我们可以养吗?他长大了是不是很好看?” “虽然没养过,不过可以试试!”昔班自信地说道。 第44章 “怎么养啊?”别儿哥抢过小雏鸟,一边揉毛一边问道。 “我说可以养,不过不是你来养,你下手没个轻重,迟早会把他玩死。”昔班瞥他一眼,又把小鸟抢了回来,毛茸茸的小雏鸟被几只大手轮流抓过来捏过去,无比悲惨地啾啾叫着,小菊花一紧差点拉出粑粑来。 “李彬,这只雕还是交给你养吧。”昔班提拉着小雏鸟的后颈肉放到李彬的手上。李彬的手虽然瘦削没太多肉,但胜在又白又干净,也没有什么汗味,干燥而温暖,小雕把头凑过去蹭蹭李彬的手心,满足地趴在里头。 李彬觉得手心痒痒的,伸出手指戳戳它毛茸茸的头,“你还挺乖的,以后就跟着我吧,我是你爹爹,你就随我姓李,叫……嗯……”李彬想了想,看着他黄色的小嘴,“你就叫李小黄吧!” “哼,小黄?”都瓦冷淡地用鼻子哼了一声,“竟会给雕起这么蠢的名字。” “我乐意,这是昔班王子赏给我养的。”李彬斜眼瞥了他一眼,语气之中满满的得意。 在都瓦眼中,李彬这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冷冷一笑,“说得轻巧,你可养过雕?知道雕吃什么吗?” “我……我!”李彬确实不知如何养这些小动物,一时语塞,偏偏又不想服输,气呼呼道,“就算是我不会,我还不能去请教别人吗!” “哈哈哈哈!”都瓦仰天大笑,“那你还不如请教请教我。” “我才不呢!”李彬脖子一梗,说死也不愿求他,自抱着新得的小雏鸟,腻腻歪歪又亲又蹭。 别儿哥看着他一人一雕相亲相爱的样子就眼馋,眼巴巴地盯着那小雏鸟,“那是我的雕,应该姓孛儿只斤!” 昔班揉了揉别儿哥秃秃的脑袋,“那是李彬从树上掏下来的,你想要你得自去去掏。” “可我不会爬树……” “那就等你会爬树以后。” 李彬看到别儿哥如此喜欢这个小东西,脑筋一转便想出了法子,“小王子呀,您不是喜欢捉虫子嘛,小黄放在我这,每天由您捉虫子喂他怎么样?” “那我可以每天都来看他了?!”别儿哥的小脸蛋顿时上扬,嘴巴一咧露出一口还在换牙期参差不齐的牙齿来。 “那是当然啦,小黄以后就是您的弟弟啦。”李彬暗自使起坏来占了个占便宜。 昔班虽然觉得这话怪怪的,可这也是个稳住别儿哥的好法子,于是猛点头,“对对,李彬说的对,别儿哥你得听话。” “我们养这只小雕不会被大雕发现吗?”李彬光顾着看他可爱,这才想起了关键问题。 “这附近并没有成年雕出没,况且雕多半栖息在草原荒漠中,不会选择在人多的地方搭窝,我猜这只雏鸟应当是被抛弃了,树上的窝也并不是雕窝,而是别的鸟的窝。”都瓦思考后回答道。 “这么了解,难道你以前养过?”李彬见他侃侃而谈忍不住问道。 都瓦不愿多做解释,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小时帮别人养过。” “哦。”李彬见着人实在不好相处,便再不搭理他。 李彬同昔班一起捡了许多枯枝树叶,给小雕搭了个新窝,又拿来李彬路上穿过不要的旧衣服垫在窝里给小雕当被子盖。昔班手巧,看得李彬羡慕不已,不大一会儿一个精巧又暖和的小窝就搭好了。 昔班怕李彬没有养鸟的经验仍是耐心嘱咐道,“现下入了秋,晚上冷得狠,你记得晚上再找些棉布来给它盖上,这么大的小东西最怕冷了。” 别儿哥有了每天新的动力——喂鸟,他听了李彬的话,蹦蹦跳跳地拿着竹筒去抓虫子。 另一边李彬送走昔班与都瓦两人后长出口气,他跟昔班还算亲厚,两人年纪也相当,有许多话也说得到一起去。可带小孩是最让李彬头疼的事,尤其是别儿哥这样的熊孩子。 接着他又想起了都瓦,李彬本以为草原的汉子应当都如同拔都那样爽朗、热情好相处,却不想在都瓦这碰了铁板,看样子他俩人在一起话不出三句就准要拌嘴,想到说不得以后余生都要同他共事,就令李彬颇感头疼。 不过现下什么熊孩子、都瓦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现在有了新宝宝!李彬抱着装着小雕的窝美滋滋地回屋去,却在门口看见了坐在台阶上愁眉苦脸的姜思源。 “你在这坐着干嘛?” 此时正好是午后,太阳正足,李彬好奇问道,“不怕晒黑了吗?” 姜思源瞪了他一眼,满脸的委屈和埋怨,“老子在屋里看书看得好好的,被你们几个叽叽喳喳吵烦了。” 李彬完全忘了这茬,只顾着接回小雕兴奋,满面愧疚地道歉,“不好意思嘛,我以后都小点声音。” “你们几个闹半天到底什么事啊?”姜思源头也懒得抬,蔫蔫地问道。 “诺!”李彬笑嘻嘻地把小雕举到他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姜思源伸长脖子往里一看,“哟!雕?从哪弄的?” “院子里大树上掏的!”李彬得意地昂起头颅,“是我自己掏下来的!” “厉害了,你还会爬树?这我得告诉崔兄一声……”姜思源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想刹车可却为时已晚,李彬犀利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了他。 “你——说——什——么——?”李彬顾不上小雕,把窝往地上一放,惊得小雕疑惑地“啾?”了一声。 李彬把脸几乎贴到了姜思源的面颊上,咄咄逼人的蓝眼里满是凶光,吓得姜思源连连后退,险些跌倒在台阶上。 “别啊……李彬兄弟……有话好好说……”不知为何,姜思源每每被那双蓝眼睛盯着看就觉得不寒而栗。 “老姜啊老姜,我当你是朋友,还对你感到很愧疚,不应当拉你下水,我是真心诚意地对待你!而你,竟然暗中和崔彧那小子串通一气,合起来玩我是不是!”李彬是真的生气了,一把揪住姜思源的衣领子,现在他算是想通了,姜思源为何在昨夜宴席上说那些奇怪的话,原来是收了崔彧的好处! “还不从实招来!”说着,李彬另只手爬到姜思源裸露的脖颈处,轻轻搔弄。 “哇哈哈哈哈哈哈……”姜思源最怕痒了,李彬带点薄茧的指头搔在他脖颈处嫩肉时奇痒难耐,全身如蛆一样扭动打滚,两腿疯狂痉挛。 只几下姜思源便受不了了,连连求饶,“我说我说……饶了我吧……” “快说!”李彬一松手,把姜思源如抹布般丢在地上,“不说就继续大刑伺候!” “我说我说……”姜思源理理衣服和头发,重新喘匀了气坐好,“崔兄也是担心你……他怕你出门在外受人欺负,所以特意嘱咐我要我把你的事隔段日子就写信告诉他。” “真的吗?”李彬是有点不相信的,崔彧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呵呵……“他有那么好心?” “话不能这么说嘛,”姜思源满脸堆笑,一脸谄媚相,“兄弟放心,我自然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们现在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是?”说罢朝李彬挤挤眼睛。 “你最好这样!”李彬见他这副谄媚相就连连作呕,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回屋逗鸟去了。 李彬回到屋中逗了会儿鸟,哄小雕趴在窝里睡着后自己也有些困了,他昨夜没睡好,又陪着别儿哥折腾一天,现在急需补眠。于是锁了门,钻进被窝里睡了个下午觉。 睡了小半个时辰,李彬慢腾腾地从床上爬起来,补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他突然想起今天还没见梁小宸,也不知他适应这里的生活不,想着想着就迈步去了隔壁。 只见隔壁的门也没锁,露了个门缝,李彬敲敲门,推门进去,便看见梁小宸的桌上摆了一摞书,他正认认真真趴在桌上读其中的一本。 李彬走过去仔细一瞧,竟是本《孙子兵法》,惊呼道,“你竟然喜欢看兵书?” 梁小宸一见李彬来看望他开心得不得了,抱着他的腰蹭来蹭去,比划着写道,“这不是我的书,我在柜子里翻到的,也不知道是谁的。” “咦?”李彬也感到奇怪,将剩下几本书也都挨个翻了翻,“这些竟然都是汉人的书,而且全是以汉语书写的。” 梁小宸点点头,“我就是好奇所以拿出来看看。” 连小哑巴都找到喜欢的事做了,自己反而在这游手好闲,李彬颇觉得惭愧,又不好打扰他,只好鼓励梁小宸好好读书又回了自己的住处。 刚打开门,一抬头便见拔都正站在自己的屋门口。 “你……” “你……” 两人看到对方时都是一愣,而后一同开口。 拔都以为李彬还在为昨夜的事生气,便闭了嘴等他发落自己。李彬则是一看到他的脸,便会想起自己在屋里那张床上做的羞耻之事,尴尬得不知如何开口,又不敢去瞧他明亮的黑眸,于是站在原地左顾右盼,不自然地晃着腿。 沉默半晌,最终还是拔都先开了口,“我来找你的,见你不在屋里以为你有事出去了。” “我初来乍到能有什么事……”李彬喃喃自语。 他声音虽小,拔都却是耳力极佳,听了个真切,笑道,“也是,那正好,可以来陪陪我吗?” 李彬现下不愿与他独处,觉得全身到处都别扭,可是自己确实没别的借口可用,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他也不知道拔都有什么事,傻乎乎地在后头跟着。出了门拐了几条街,李彬发现拔都竟带他到了集市。 “你来得匆忙,什么东西也没准备,今天带你来买些东西。”拔都见李彬疑惑地看着他便解释道。 拔都离开封地这么久,想也知道一定囤积了不少事务等他处理,现在竟然单独挑出来时间陪自己置办东西。李彬想到这时顿觉受宠若惊,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怯怯地说道,“这些我自己就可以弄,怎么能劳烦您亲自来呢?” 经过昨夜一事之后拔都方摸清了李彬的脉门,那就是——同他耍嘴皮子没用,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他。 拔都握住李彬的手,极自然地往前一拉,险些将他带进自己怀里,“废话那么多,我说来就来。” 他手劲忒大,李彬死命挣脱也挣不开,皱着眉头发出吃痛的声音后拔都才放了手。只是态度语气更加强硬,“跟上我!”不等李彬反应过来便往前走,李彬也只能迈大步跟上他的脚步。 来时李彬只想着休息,还不曾注意这个小城布局,现在一看这城市竟然如此繁华,商旅如云,街上做什么买卖的都有。来的路上他还以为这会是座在蒙古人严密控制下毫无生气的死城。 拔都带着他来到个成衣铺,成衣铺老板见了他连忙行礼,拔都摆摆手示意不用,而后吩咐道,“把你们这料子好些的棉衣都拿来给我看看。” “是!”掌柜的应道,一路小跑去取衣服。 李彬站在屋里,四下张望,看着墙壁和衣架子上挂着的各色衣物。有突厥人回鹘人常穿的短褂夹袄;亦有蒙古人穿的长袍毡帽马靴;甚至还有回教信徒所穿的宽大白袍和洁白头巾。 “来了——” 李彬正看得出神时,掌柜的已将大摞的衣服抱来了,“不好意思啊王子,现下南面战火不断,丝绸棉花这些东西已是稀罕物了,本店冬季御寒的衣物便只有这些兽皮质的,您看可以吗?” “足够御寒便可。” 拔都叫来李彬,命他试衣服,李彬也不敢反抗,认命地挨件穿给他看。拔都也不评价好坏,只是看着他穿,又让他转圈、前走后走、左扭右扭,十几件衣服试下来,累得李彬满头冒汗。最后拔都大手一挥竟是全都买了下来,给了掌柜的三枚金币也不要他找钱,乐得掌柜的连连鞠躬口称王子英明。 李彬心道,若是全买,那还叫自己费劲试穿干嘛? 拔都见他不悦,以为他嫌这些兽皮腌瓒,于是解释道,“这的冬天光穿棉衣并不抗风,要穿兽皮才好。”说着将那一大包各色皮毛的袄子包了个大包递给李彬,“你拿好了。” 李彬接过来两手将那包以吃奶的力气拎起来,却仍是拎不动,只能放在地上拖着走。拔都恨铁不成钢地瞧他一眼直叹气,最后只好叫掌柜的直接套车送回王府。 拔都接着又带他买了些防晒的头巾,手套,披风之类的,一趟下来足足花了十几枚金币。李彬心疼钱,紧赶慢赶叫拔都不要再买了,心想这钱该不会也是从自己俸禄里扣吧。 “别买了……这些足够了……” “还有最后一个,你别着急。”拔都以为他急着回去。 “不是不是……”李彬解释说,“您已经花了不少钱了,我……我还不起啊……我没那么多俸禄。” 拔都闻听此言哈哈大笑道,“我又没花你的钱,这是看你一路辛苦,我赏你的。” 李彬总觉得自己无法与他正常沟通,“那也不行啊……我又不值这么多钱……” “值得,我保证是最后一个。”拔都笑笑安慰他,走向路旁一个小摊子,拿了几个小木盒回来。 “这又是什么?”李彬好奇地看过去,贴近了竟闻到了一丝香料味道。 拔都把那两个盒子递给他,“你要收好了,这是貂油,冬日涂手用的。” “我哪里用得着这东西涂手呀?”李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想把这东西还回去,手却被拔都按住了。 “这的冬天比南方冷且干燥,不涂上的话手会干裂。” 李彬一听这话赶忙将小盒子收好感激道,“多谢王子提醒我” 买完了东西,两人便要离去,李彬却突然闻到了一阵诱人的油香。寻着味道找过去,竟然发现了一个卖炸鱼的摊子。 “鱼!!”李彬两眼放光,他在汴河边上长大,喜爱鲜美滋味的水产,可自从北上后吃的尽是牛羊肉,西行以来即便遇到河流小溪,拔都他们也从不吃鱼。所以今日乍闻鱼味李彬口水都快淌到了地上。 拔都看他路都走不动的模样知晓他必是嘴馋,“你若是想吃,可以买些带回去吃。” 李彬就等他这句话呢,闻言开心得一蹦三尺高,“真的吗?我想买条最大的!”两只蓝眼睛仿佛冒着小星星,闪亮亮瞧着拔都。 拔都最爱看他这等请求自己的模样,说是色欲熏心也差不多,叫老板包了两条最大的给李彬带回去。 晚餐有了鱼,李彬就像打了鸡血一般,也不再计较他与拔都曾发生过什么了,围着拔都左转右转感谢他为自己买了鱼。 拔都见了他这副记吃不记打的样子又气又笑地问道,“如何?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吧?” 李彬本就没有气,只是自己做了坏事心虚尴尬才不敢直面拔都,此时放松下来只顾着他的鱼,哪里还去体会拔都的良苦用心,蹦蹦跶跶地高兴道,“我从来都不会生你的气,以后也不会!” 第45章 “但愿吧……”拔都觉得有些气馁,仿佛一个充满了气的皮球被一只细细的银针一戳——瘪了不说,皮皮也随风飞入了天际。 李彬并不理会他在风中凌乱,自去摊子前挑鱼,“这个我吃,这个给老姜,那条给小哑巴,再来几条肉多的……这个给别儿哥补补,那条送给昔班……”李彬嘟嘟囔囔算数,竟算出十多条来。 拔都走了过去,他不喜欢鱼腥味,李彬闻起来鲜美的鱼肉味道,在他的鼻子里就是腥臭得无法下咽的东西,见他一下子要了这么多连忙阻止道,“昔班和我都不爱吃鱼,你不用给带份。” “给别儿哥带一条嘛,他还在长身体,我娘说多吃鱼长大个。” “放心吧,他不吃鱼也会长很高的。” “你怎么知道?”李彬很是不信。 拔都自信道,“术赤家生来就没有矮的。” 李彬仔细一想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斡儿达和他都高得需要自己仰视,昔班虽还没彻底长成大人,但已经比李彬高出条眉毛了。 最终李彬只好听话地只买了自己与老姜小梁吃的几条,用油纸袋包好了抱在怀里。本来想着回去吃,可那油炸过的鱼肉实在太香,李彬也顾不得形象,一边走路一边当街吃了起来。 李彬原本粉嘟嘟的嘴唇,被油浸过之后泛着亮晶晶的油光,显得双唇更加饱满。拔都盯着那两片唇瓣,心中涌起了强烈地想去蹭蹭的冲动。他强压下无法对他言说的念头,却还是忍不住喉结滑动咽了咽口水。李彬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巴看,还止不住咽口水,以为拔都馋了,于是将啃得乱七八糟的鱼排往前一递,送到了他嘴边。 拔都被呛人的鱼腥味激得眉头紧皱,后退了一大步,“拿走!我不吃……” “嘻嘻,真的不吃?那我自己吃!” 李彬美滋滋地独享起炸鱼来。 两个人和一包鱼返回了王府。拔都本想亲近些同他一起走,可鱼腥味实在太大,逼得他气冲冲自己一个大步在前,李彬连跑再颠在后头跟着,心道与这位王子出次门简直就是在锻炼身体…… 回到王府时,两人买的东西早已都送到了府里,李彬本以为那东西会被送进自己住的那间小厢房。可下人们却听从拔都吩咐将东西都搬进了他住的东跨院里。 李彬一头雾水去问拔都,“不是说这些都是给我买的吗?怎么送您屋里去了?” “今晚开始你搬我这里住。”拔都神色肯定不容置疑。 “为什么?”李彬还挺喜欢那个幽静的小院子和墙壁雕满花纹图案的房间,“我在那住着挺好的,怎么好意思跟您一起住。” “让你歇两天,之后就要跟我一起干活了。” “干活?”李彬想想,拔都确实跟他提起过,要他来教儿子和弟弟读书,可他儿子不是在他妃子那吗? “你忘了?说好了教别儿哥和撒里达他们写字的。”拔都以为他忘记了,提醒道。 “不是……您儿子不是在王……”李彬差点脱口而出王妃两字,赶紧改口道,“您儿子在哪里?” 拔都看他明知故问支支吾吾的模样就觉得可笑,索性也不揭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过两天我就把他接过来跟我一起住。到时候你早上来前厅旁听议事,下午就去教他们读书认字,晚上再与我一起批阅公文,你可愿意?” 虽然嘴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不同意也得同意,毕竟自己人都到了人家的眼皮子底下。可李彬是谁啊?他可是李德福养大的,赔钱的买卖必不会做。于是他同拔都一本正经地讲起了价钱,“当然愿意,不过依照您的意思,我可是做了三份功,您得付我三份俸禄!” 拔都也是大方,想也不想便同意了,“每月给你三十枚金币,吃穿住行皆有我给你安排,无需你担心。” “好好好!我愿意!我愿意!”突然从身无分文一穷二白到每月三十枚金币入库,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哪有拒绝的道理?李彬光是想想心里都乐开了花。 拔都也满意地点头,叫来埃里克将李彬剩下的东西也都搬来。 李彬在一旁急急喊道,“我那还有个鸟窝,小心点别弄坏了!” “鸟窝?”拔都不知道李彬的行礼里何时多了个鸟窝。 “今天刚抓的,一只幼雕。”一提起这光荣的事迹,李彬就要骄傲地叉腰炫耀。 果然,埃里克回来时,怀里多了只精巧的小鸟窝,窝内是只嗷嗷待哺的毛茸茸雏鸟。拔都不客气地撸了一把道,“它饿了,晚上弄点肉给他。” “肉?他吃很多肉?” “他现在还小,大了便要吃很多了。” 李彬大惊,“那我岂不是要养不起了。” 拔都笑了笑,“你可以先养一阵子,待他大了再交给昔班去,让他驯服这雕,将来还可以做探听情报之用,” 李彬看着那只毛茸茸圆滚滚,只会啾啾乱叫的小鸟,完全想不到它会有这么大的用处。 拔都带他回了自己住的院子,除去主屋由他自己居住,还余下几间房子,拔都把离自己最近的那间分给他了。 东西都整理得差不多,李彬便四处瞧瞧看看,尤其好奇拔都的屋子里会是什么样子。可令他失望的是,那房间里空荡荡,什么稀奇玩意儿也没有。 “诶对了,”李彬才想起正事还没问,“恕我冒昧,怎么不见王妃啊?” 拔都心中好笑,心想你就装吧,明明昨晚才见过的。斜眼瞥他,但是嘴上还是要好好解释,免得这人又误会什么,“她生老二时血崩而亡,母子俱殒。” “额……那……”那昨晚的女人是? 李彬开了口,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 “现下府里还有个侧妃,住在别的院子里,不过我正想找个合适的时候派人送她回呼伦贝儿。她当不得主母,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拔都还是回答了李彬想问却没说出口的问题。 “那小王子没有母亲抚养可怎么办?” “我又不是不能养!” 额……李彬从他那听起来自信满满的语气里感觉了极大的不靠谱。不过到底是人家家事,自己也不好插嘴过多。 闲着没事做,李彬又扒着门去看拔都的住处,果然一丁点女人的东西都没有,一床、一桌、几个柜子、以及墙角处一套墨黑盔甲和一杆长约一丈的虎头錾金枪。 李彬虽然不会使枪也不会武功,可光看着那杆玄色长枪便喜欢极了,两眼放光,也顾不得那枪的主人是谁,跑进屋里去细细观察,两手不停摩挲着漆黑枪杆,嘴里念念有词,“好枪啊好枪……” “阿爸留给我的,也不知他从哪抢来的。”拔都也不责怪他失礼,悄悄跟到他身后,见他喜欢便解释几句。 “这这这……据说是三国时蜀汉名将马超的兵器,你爹……呸!老王爷果然厉害!” “马超?”拔都认真回想着自己所读不多的汉人书籍,“听着耳熟。” “《三国志》啊,读过没?几百年前魏蜀吴三分天下!”《三国志》篇幅小,语言也精炼简洁,是李彬读过的为数不多的史书之一。 拔都的印象之中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本史书,他回忆道,“我翻了翻,觉得没意思便扔了,只记得曹操、司马懿什么的。” 李彬对那杆枪一见钟情,喜欢得爱不释手,一双蓝眼睛像是被它吸住了般,死死地盯着,眼里完全容纳不下别的。 “你喜欢的话可以取下来看看。”拔都见他喜欢得紧便提议道,换做是除了李彬以外的其他任何人都绝无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术赤留下的东西不多,大多都做了陪葬品长眠地下了,只这杆长枪和那套墨色盔甲传到了他的手里,拔都自然是极珍惜它们。 “……那我不客气了!”李彬欣喜若狂,他不知这枪重量,只当自己便是那戏台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单手提枪……枪,枪?!嗯??李彬用右手死命握住枪杆,那虎头錾金枪却纹丝不动。 拔都忍着笑,在后面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用两手……” “哦哦……”李彬大窘,额头脖颈尴尬得冒了许多汗出来,听话地两手握住,向上一抬——总算是堪堪将那杆长枪拎在手中。他本想耍耍帅,就像戏台上的大花脸那样挽个枪花出来,可光是拎起来就耗了他全身的力气,只得过完瘾又放回原处。 这番羞耻的表现令李彬又委屈,又有点窘迫,心道自己一个大男人竟连杆枪都拎不动,太丢脸了…… 拔都过去揉了揉他满头的黄毛安慰道,“这枪看起来轻巧,实际有四十多斤重,我家也只有我和斡儿达大哥用得了他。你若能吃苦练一阵子,单手拎起它也不难,只是灵活地舞起来恐怕还不行。” 李彬面上服气心中却还是有些怀疑,“那你能舞这杆枪吗?” 拔都知道他不服,笑了笑,一手如拎个平常物什一般将虎头攒金枪拎在手中,“你且随我来。” 拔都将枪拎在身侧就如同拿把长扫帚一样,走到院子里,李彬也快步跟了上去。 只见拔都单手执枪立在院中,一杆长枪舞若游龙势如猛虎,丈长的虎头湛金枪在他的手中丝毫不见笨重,便如同与他矫健身姿融为一体一般。枪尖一劈一挑间,将满地落叶卷入半空,随着枪势卷起的凛风便如一条金色丝带上下翻飞,旋转飞舞。 李彬呆呆站在门口看傻了—— 斜影不迷宣曲骑,薄花才点羽林枪。 李彬屏住呼吸,静静欣赏着一人一枪精妙绝伦的舞动,直到拔都一招夜战八方收了势,漫天金黄的树叶扑簌簌而下,落了他一头一肩膀时李彬才转醒过来。 李彬赶紧跑过去帮拔都掸净一身的尘土树叶,他虽然未着盔甲只穿一身黑色便衣,但只这样持枪站在那里就颇有万夫之勇的大将气度。 “如何,这下你信了?”拔都任他白净的手在自己的头上、脸上、肩膀动作,待他拾掇完,又用自己的衣襟去给他擦手,“给你看的只是花架子,这杆枪已经不知道沾染多少鲜血了。” “诶……把您的衣服弄脏了……”李彬想缩回手,却被拔都抓得更牢,连手指缝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脏了我去叫人洗就是了。”拔都笑笑表示并不在意。 当晚,在拔都隔壁睡的第一天,李彬梦到了自己与拔都成了对沙漠游侠,专打沙漠马匪,劫富济贫。拔都使他那杆虎头湛金枪,自己则配一柄长剑,他们俩肩抵肩背靠背,在沙漠中出生入死叙写了一段又一段的英雄佳话。 李彬出门以来还是头一次做这等美梦,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醒来时嘴角咧到了耳根,口水淌了一枕头。 现实与美梦的差距便是如此残酷…… 住在王子身边,李彬自然不敢再睡懒觉了,洗漱穿衣后便去寻拔都,探看下这人的作息规律。 推了门便看到拔都早已起床,正在院子里压腿打拳。拔都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收了招式去看李彬,“你醒得还早,离早饭还有半个时辰,若是累倦可以再睡会儿。” 秋天的沙漠草原地区早晚极冷,北风阵阵,李彬披了件斗篷才敢出屋,“王子都起得这么早,我怎么还敢睡觉。” “我这是老习惯了,阿爸说习武之人每天都荒废不得。” 李彬看他一身短衣襟小打扮,再瞧瞧自己恨不得裹成粽子便觉自己真他妈不是个爷们儿,于是将腿一岔,也摆出个架势来,“其实我早起也想跟您学学武艺,将来也好防身用。” 拔都忍笑道,“当然可以,不过你能受得住吗? ” 李彬一拍胸脯道,“尽管来吧!” “好!”拔都点点头,“那便从压腿开始。”说着示意李彬一脚落地,一脚放在高出,下腿伸直,重心落稳。李彬见过唱戏的练功压腿,也照猫画虎地照做。拔都见他站稳了,猛地一按李彬后腰—— “嗷————!!!”李彬只听见“嘎巴”一声骨头响,而后***便是撕裂般的疼痛。 拔都死命按住李彬疼得躬起的后背,**用自己的脚一别,不让他收腿逃跑,又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忍着,压开了就好,刚才谁说自己没问题的?” 李彬疼得直冒冷汗,下边那条腿不住地打颤,连话也说不利索,“饶……饶了我吧……您轻点……” “轻了压不开,你且忍忍。”说罢,又是向下一使力,李彬几欲昏死过去。 压完了左腿又换右腿,一套下来,李彬双腿发软连路都不会走了,委屈巴巴地瞧着拔都,“这……这下好了吧……” 拔都晃晃头,“这才是开始,以后需要每天压腿,保证两腿柔韧才行。” ??? “我!不!干!了!!”李彬闻听此言绝望地往地上一坐,屁股动也不动就地撒起了泼,“要人命啦……我不活啦……!” 拔都过去踹他两脚笑道,“明明是你想学的,我可是尽心尽力地教,可连句‘师父’也没捞到,反倒还受你埋怨,该哭的是我才对吧?” 李彬小孩子脾气上了头,屁股稳稳地黏在地上,脸不红心不跳地闹道,“我不管!你把老子弄疼了!” 拔都拿他没办法,两手架住他的两肩膀就往屋里拖,一边走一边火上浇油,“以后还有更疼的呢……” 待院中二人笑闹够回屋去以后,院门后的阴影处突然闪出个人影。 都瓦双眉紧蹙,从门口转了进来,他本来有事欲向拔都禀报,却被李彬几声娇憨的“轻一点”,吓得停住了脚步。 他不住地纳闷,这金发碧眼的汉人到底是何来头?竟与拔都王子关系如此之亲密。 第46章 李彬趴床上地歇了一早上,正想着要不要再补一觉时,院外一阵吵闹。李彬一瘸一拐地下了床,走到门口探出头去看,原来是下人们簇拥着一华贵少妇来收拾东西。 想必这就是那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侧妃了。李彬偷眼观瞧,见这女人确实长得不赖,不像其他牧民女那般健硕粗糙。反倒肤白貌美,脸颊上还涂着淡淡的胭脂,一身粉色袄裙虽不显腰条,但也依稀可见丰满的轮廓。 啧啧啧……李彬忽觉嘴里泛酸,佳人如斯,夜里应当也不会寂寥吧。 想起那夜的淫糜,李彬狠狠掐了自己一下。他羞愧于自己无端的下流幻想,但也极力想解开这颗令人沉沦的心结。 拔都也不知与那女人说了什么,李彬离得远些虽听不清他们说话,可却隐隐看到了那女人满脸的悲伤和痛苦,她强忍泪水由侍女搀扶着退了出去,拔都从她身后的奶娘手中接过一个三四岁大的小男孩。 “需要帮忙吗?”李彬怯生生地问道,他见拔都怀里抱一个手里还要拎包实在费劲。 拔都摇摇头,径直走进他屋里,将那包被放在李彬的床上,“先借你地方一用,帮我看好他,我去带人收拾西厢房。” 说着把那小男孩也领到李彬跟前。 “诶,您去吧。”李彬接过来,拉着他的小手,目送拔都出去。 “你是谁啊?”奶里奶气的声音传来,李彬低头一看,小男孩正睁着圆溜溜水汪汪的棕色大眼睛抬头盯着他看,“阿爸又去哪了?” 李彬蹲下来和他尽量在同一视线平面上,小男孩长着肉乎乎的包子脸,浓眉大眼,看起来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将来必定也是个帅小伙子。李彬越看越喜欢,揽着小娃娃的肩膀抱在怀里头,“我叫李彬,是给你阿爸干活的人,你阿爸去给你收拾屋子了。现在,你能不能告诉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撒里达。”他紧盯着李彬的眼睛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好像额吉的耳环,蓝蓝的,像天空一样。” 李彬一听别人的夸奖便觉开心,抱着他同他蹭蹭额头,与他一同咯咯笑起来。 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奶声奶气地问道,“晚上我是不是不能跟阿爸一起睡了?” 李彬想想,拔都既然说了去收拾屋子,应当就是给他睡觉用的,于是点点头,“对呀,难道你还想跟你爹……你阿爸一起睡?” 撒里达的大眼睛突然氤氲起水雾,吸吸鼻子抽搭道,“撒里达想跟阿爸额吉一起睡……不想跟那个女人一起睡觉,也不想自己睡……” 怪可怜的……这么小就没了娘亲,李彬看着委屈巴巴的撒里达,便想起了娘亲刚去世时的自己,也是如他一般,整日里想着娘哭,眼睛肿得像猴屁股一样。 他把撒里达抱在自己腿上,“撒里达快长大了,得自己睡才行,不能总想找阿爸找额吉。” “不要嘛……”撒里达的鼻音闷闷的,“从前都是阿爸睡一边,额吉睡另一边,我在他们俩中间。阿爸会抱着我,额吉还会亲我……呜呜……呜……”撒里达越想越难过,他想让阿爸抱抱,想念额吉温柔的神情和蔼的言语,最后竟是再绷不住眼泪呜呜地哭了出来。 撒里达哭得忒惨,李彬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没娘的孩子真可怜。他把撒里达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他剃得秃秃的脑袋,“不哭不哭,撒里达是小男子汉,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哭。” 府里上下也没有谁会温柔抱着自己,轻声安慰,就如同额吉还在世时那样。撒里达就像溺水者寻到木筏一般,噼里啪啦地掉着泪珠子,同李彬控诉起来,“我讨厌都兰那个女人,她根本做不了我的额吉,假惺惺地说要抚养我,其实就是她自己想顶替额吉。” 都兰?李彬猜想这大概就是那位侧妃的名字吧,他担心隔墙有耳,赶紧捂住撒里达的嘴,“您不可以这么说侧妃。” 撒里达不服气,像个小牛犊一样,个头不大却一身蛮力,他挣开李彬的手继续抱怨道,“她什么都不懂,额吉从前总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她却连写字都不会,我讨厌她!”说罢又是一阵嚎啕大哭。 李彬并没有哄孩子的经验,一时间手忙脚乱,哄了半天哭声只大不小,李彬觉得额头青筋暴起,只差没掀桌打他屁股了。 就在这危机关头,救星拔都总算赶到,李彬在哭声中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给他。 “别哭了!!”拔都一声大吼,惊得撒里达停了哭声。“哭哭啼啼像什么话!”拔都眉头紧皱,细长的眼中带了些许怒色。撒里达低着头坐在李彬怀里不敢去看阿爸,无声地抽噎着,小小的身体一耸一耸。 李彬是见识过拔都当初是怎么揍不听话的别儿哥的,生怕他又揍自己的亲儿子,急忙打起了圆场,“孩子还小,他只不过是想你了,哭也正常。” 听了这话拔都稍稍缓了神色,揉了一把撒里达的脑袋,“你想做什么要亲自去做,哭是没用的,你是我的儿子,遇到困难不想着如何解决,只会抹鼻涕擦眼泪,以后还怎么肩负大业?” 撒里达红着眼圈点点头,搂住李彬的脖子对拔都说道,“阿爸,我喜欢李彬,你不要让都兰当我的额吉了好吗,我想让李彬做我的额吉。” “啥?”李彬冒了满头的问号,险些把这小子从身上扔下去。 “李彬同你一样也是个男子汉,当不了额吉,但却可以陪你读书,不如你叫他声师父吧。”知晓儿子接纳了李彬,拔都心里高兴,但面上还是得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解释道。 “李师父?”撒里达抬起头去看李彬。 “诶!”一声又奶又甜的师父叫得李彬从发顶爽到了脚心,扭曲的眉毛与荡漾的声音充分表达了他舒爽的心情。 “这样不对撒里达,按照李彬他们汉人的规矩,你要跪下行礼才行。”拔都提醒儿子道,将他从李彬怀里抱出来,“跪下,给师父磕头。” 撒里达乖乖跪在地上给李彬磕了个头,“撒里达见过师父。” “哎哟,哪需要行此大礼,快起来快起来!”李彬把小撒里达搀了起来,蹲在地上同他的视线平齐温柔一笑,“倒是李彬今后还请小王子多多指教了。” 撒里达圆圆的眼睛里懵懵懂懂满是不解,可还是像模像样地点点头。 拔都见这里的事弄差不多了,便叫人上了午饭。除了把儿子们带到自己那去吃午饭,拔都还叫上了李彬一起。 李彬连连拒绝,从前不明拔都的身份与他同吃同住也就算了,如今身份尊卑有别,他怎么能同王子一家共同进餐。 拔都见他拒绝却解释道,“我既然跟你保证了让你衣食住行无忧,便是我吃什么都有你的一份,你莫要推脱了。” 撒里达已经会自己用勺子筷子吃饭,只是吃得比较慢。两个大人都是有什么便吃什么的主儿,尤其是李彬,虽然在家时是个挑嘴的少爷,可这些日子颠颠簸簸有啥吃啥竟然也不再挑食。 拔都吃饱了便开始喝酒,满满一壶的马奶酒,自斟自饮。撒里达眼巴巴看着,馋得涎水顺着嘴角淌了一桌子,可怜巴巴地盯着那壶酒道“阿爸我也想喝qaq……” 李彬头一次从拔都那张黝黑的面皮上发现出一丝慈父笑意来,“哈哈哈,等你长大了再与阿爸一起喝酒” “不嘛,撒里答现在就想喝……” “您可以用筷子沾点给他尝尝酒味,总归大了也要喝酒的。”李彬看他馋得要命,忍不住就献计献策。 “看不出来,你还挺懂带孩子?”拔都问道,另只手正持着筷子给撒里达嘬上头的酒水。 “我家大表哥的孩子我曾见过他们怎么喂养的。”李彬一想起家中的事就忍不住伤感,长叹一口气,“哪知道宋金战事又起,这么些年表哥表嫂也没能回家,我那小侄子也许久没见到了。” “没事的,金朝快完了,日前哈拉和林来的消息,说是完颜承麟已是逃到蔡州去了,现下金朝国内空虚既无良臣也无大将,还逢上中原百年不遇的饥荒……” 李彬把筷子一撂正色道,“您这话讲的,虽然是安慰我吧,我倒真开心不起来。我本是金朝臣民,金朝一亡我可不就是前朝遗民了?再换句话说,金朝若亡,蒙宋就要隔江对峙,我父亲家在汴梁不错,娘舅一家却都在江南,我实在是不盼着任何一方有什么伤害。” 拔都面露歉意,自觉失言,不知该怎么圆话,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说……实在不知道你家竟是这样……” “不是亲爹总归也是养父,但愿家里能仰仗这么多年的家底熬过去……”李彬不听他解释,兀自喃喃自语。 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两人谁都不说话。拔都喝着闷酒,李彬给撒里答拍了个饱嗝。他吃完饭小嘴蹭得油乎乎,见刚才还笑意盎然的李彬失了笑容,小小的脑袋瓜想破了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张开一双粉嫩的手臂要抱抱,李彬把他抱在怀里,“怎么了?吃饱了想睡觉了?” 撒里答油乎乎的小嘴在李彬的脸颊上“吧唧”狠狠地亲了一口,留下个油油的嘴印,亮晶晶的圆眼睛盯着他看。李彬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将撒里答抱到拔都跟前,“去亲你爹去。” 小孩儿歪着头想了想,爬到拔都的腿上,在阿爸的脸上也“吧唧”地留了个印子。拔都放下酒杯,疲倦的眉目中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深情来,抱着自己的儿子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阿爸也爱你。” 难得的温馨时光还没享受多久,都瓦就来寻找拔都。 “殿下……”都瓦在屋外等候多时,实在是不能再拖延下去,只得打搅拔都用饭。 “有事?”拔都擦了擦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嗯,还请您借一步说话。” 撒里答一见父亲要走,忙不迭地就要跟上。李彬知晓都瓦来找拔都定然是有要紧的事,于是一把便将撒里答搂进了怀里。 “阿爸……”撒里答瘪着小嘴泪水涟涟,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满都是埋怨看着李彬。 “你阿爸有要紧的事,待他处理完就能陪你了,撒里答就在这安心等着阿爸好吗?” “那阿爸不会又扔下我出很远的门吧?” “不会的。”李彬赶忙打消他不安的念头,“等你阿爸处理好了事情,自然就会来找你的。” “那就好。”撒里答听了李彬的话稍稍放心,将小小的头埋进李彬的怀里,又同新认的师父撒起了娇。 拔都心中了然,若无要紧事,都瓦绝不会没事叨扰自己,出了门见四下没人便急急询问道,“怎么?可有什么事吗?” “汗廷来了位使者……” 都瓦话音未落,拔都便皱起了眉头,“使者?我才刚回到玉龙杰赤两天不到就派人来了?他们这是算准了日子吗?” “额……”都瓦沉吟半晌,方解释道,“那位使者说,他是在您离开哈拉和林半月后才奉命启程的,骑着快马昼夜兼程前来寻找殿下。” “哦?”拔都撇起嘴角笑了笑,“这么急着赶着那定然是大事了?” “嗯,使者带了大汉手谕,说是请您发兵增援南面前线,围剿金帝与残党。” “笑话!”拔都一脚差点将脚下的地砖掀起来,“金朝那么点半壁江山残兵败将,还需从千里之遥的钦察调兵?” “可是殿下…….” “没有可是!”拔都语气决绝,“手谕呢?拿来我看!” 都瓦从怀里掏出封皱皱巴巴,叫汗水浸透的信件呈给了拔都。 拔都展信一瞧,便冷笑出声,“好一个大汗的手谕啊!脱列哥那当真以为我认不出窝阔台的笔迹吗?” “殿下……” “这封信除却盖了个窝阔台的印,其他的没一处是窝阔台的手笔!” “既然如此,那您……?” 拔都托着下巴略微思索了一番,“图鲁呢?” “大哥正在馆驿招待来使,叫我提前向您禀报……” “他做的好。”拔都点点头拍了拍都瓦的肩膀,“跟我到书房来,我也写上一份手谕,你拿着它再带上兵符去找你大哥。” “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都瓦不解。 “见了图鲁你就对他说,西边草原匪患猖獗,孤王特意命他带兵前去剿匪。钦察之地土地贫瘠人口稀少,匪徒尚且杀不干净,自然无法抽调兵力去往南边前线去。” “都瓦明白了!” 李彬好不容易将吃饱的撒里答哄睡着,总算能干点正事了。 今日拔都不提中原这茬事还好,一提起来李彬就觉得憋屈,于是提笔便开始写信。一封写给崔彧和耶律楚材,一来是报平安二来也是问问哈拉和林与中原局势;第二封则写给家里,说说自己行程一路所见所闻,也顺便探听家中能否撑过饥荒战乱。 李彬刚想将放笔,却又好像想起来了什么。 他焦躁得抓耳挠腮思前想后,还是继续写了第三封,这信是写给蒙哥的。当日他走得匆忙,也没跟蒙哥告别,虽说蒙哥也未必还惦记着他,可若是以后出入草原免不了与他碰面。李彬可不想到时徒增尴尬。只是也不知道与他说些什么好,只好写了自己为何没与他告别表示歉意。 他把三封信交给信使,才想起来自己也没什么银钱付跑腿费用,就将随身带着的玛瑙镯子递了过去。 “这镯子还请大人收下,一来是跑腿费,二来求大人莫把我写信一事告诉拔都王子。” 信使不明所以,不过既然有好处就没有不拿的道理,况且那镯子成色极好,一看便是值钱货色。于是眉开眼笑地应了这差事。 李彬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他害怕自己与蒙哥私下通信引起拔都的误会。蒙哥与拔都自然是一家人,可自己却是外人,到时引来外人非议再添个莫须有的罪名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彬这一下午被拔都的话勾起了思乡之情,一时间想起这个又惦念那个,不时又想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心中烦躁,手中摩挲着那块红宝石在院里一坐便是一天,就连晚饭也误了过去。 他坐在那发呆,一会儿想大哥二哥,一会儿想母亲,心中百感交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汴梁去。这般如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直到拔都来寻他时他才清醒。 “你不饿吗?”拔都站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问他。 此际月亮已然升起,拔都恁高的大个子,往前一站便挡住了李彬头顶的月光。 “我不饿……”李彬小声嘟囔,一下午未开口也未进水食声音有些嘶哑。 拔都就站在原地看着他,李彬低着头也不理会,自己搓着那颗鸽血红玩。 “哎……”拔都拗不过他,低低叹口气,俯身蹲在他身边。 “我知你家中遭难心中难受,我一时说错了话,也不知该如何补偿你。我的确派兵征讨你的家乡,我……”拔都顿了顿,去看李彬依旧低垂的双眼,思索一番才道,“我不会安慰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不论从前如何,将来、以后!就算窝阔台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发兵我也必不会出兵中原!” 李彬这才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说真的?” 拔都点点头,将三指伸出高举对着夜空,“我向永恒的长生天发誓!” “您别这样……”李彬一把抓过他的手指按了下去,他自己也不知在担心什么,但拔都此言一出,他确实安心不少,方才绷着的脸也放松了下来。 “我不但不会出兵,而且向你保证你家人是安全极了的。” “什么?”李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您莫要拿我寻开心!” 拔都将李彬被风吹散的鬓角捋到耳后去,这动作极亲昵,惊得李彬心脏怦怦直跳。“我的人方才刚从哈拉和林传来消息,汴梁现下已重整秩序,饥荒一起,守城的达鲁花赤就已开仓放粮。” 李彬呼吸一滞,闷声道,“我还是有些不信……蒙古人会对金人和汉人这么好吗……” 拔都也没想到他会想这么多,苦笑道,“蒙古人在你眼里就应该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吗?我们攻城略地讲求速战速决,屠城是最快的手段但却不是长久维持统治的办法。” 说罢自嘲道,“得承认,有些人妄想覆灭一切,将所有掠来的地盘变做牧场。可这些年来也摸出些许多门道来,因地制宜,增加人口,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我也是懂得,莫把我当成只会打架的傻子。” 李彬破涕转笑,“我可没说你是傻子,您比谁都聪明来着。” 拔都也同他一起笑出了声,粗糙的大手伸到李彬跟前,“不气了吧,现在可以去吃饭了吗?” 李彬不知他伸手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他。拔都说道,“上来,我背你吃饭去。” “我自己会走!”李彬气鼓鼓地不愿理他,笑话,他哪敢骑在这位王子殿下的背上…… “我怕你饿死我还要花钱葬你!”不由分说,一把将李彬抗到肩上。李彬反抗不过只好认命地趴在他背上问道,“晚上吃什么?” “肉。” “又是肉?我不想吃肉……” “只有肉,爱吃不吃,不吃就等死……” “我不能死,我死了您还得花钱葬我!” “……” 第47章 都瓦得了拔都的命令便去驿站寻找大哥,一路无话。到达时图鲁正陪着使臣喝得热火朝天,一张土黄的面皮染了层薄红,正解了衣扣露出黝黑的肌肉,与那赤着上身手舞足蹈险些要爬上桌子的使者行酒令。 “哈哈哈哈!图鲁老弟你可又输了!喝喝喝!” 使者拿着筷子敲起碗来,满面春风催促道。 “喝!愿赌服输!”图鲁哈哈大笑,端起碗来便豪饮个溜干净,将光滑可照人的碗底亮给使臣一看,“如何?” “好!”使臣拍手叫好,刺耳的笑声几乎要掀开房顶。 都瓦就站在门口,闻听那中气十足的笑声,秀气双眉紧蹙。他连进到屋里去都懒怠,顺手招呼过来一个侍者,叫他去把图鲁叫出来。 侍者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可不敢打搅这两位爷爷的雅兴,战战兢兢往图鲁身旁一立,试探着问道,“图鲁将军?图鲁将军?” 图鲁一回头便看到满脸陪笑的下人,不明所以,“有什么事吗?” “都瓦大人正在外头等候。” 图鲁虽说喝得双颊泛红,但到底是个千杯不倒的酒中仙,头脑清醒得很。他早些时候叫弟弟前去向拔都王子禀告,知晓弟弟必是带了王子的命令前来。于是将酒碗往桌上一放,收敛了笑容对使者言道,“舍弟前来,想是家中有些要紧的事,恕在下失礼。” “你快些回来!我们可还每喝个痛快呢!”说罢,一把搂过个肤白貌美浓妆艳抹的钦察女子,一通乱亲乱啃,羞得姑娘娇笑连连。 “请大人放心,在下去去就回。” 唯恐弟弟又在耳边念叨,图鲁边往外走边系好衣扣,方去见自家弟弟。 “如何?王子怎么说的?” 都瓦一嗅到他满身酒气就不住地噤鼻子,后退了好几大步才开口道,“他没说使臣的事,只说让你明日便去带兵到西边去剿匪。” “剿匪?”图鲁反复琢磨着拔都的话,突地玩味一笑,“我懂了,我这就去对那位大人禀明。” “我在外面等着,若情况不对便进去帮衬你一把。” “好。”图鲁点点头,与都瓦那双幽深细眼对视一番,兄弟二人无需过多言语,自然而然地全力信任彼此。 使者正与那小娘子嬉戏耍闹,亲得气喘吁吁,一听脚步声便见图鲁面沉似水回到了房中。他一把推开了怀中的美娇娘,不解地问道,“怎么这般脸色?可是家中有事?” “哎——” 图鲁长叹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原处,灌了一大口烈酒,闷头不语。 使者万万没想到,图鲁出去这一趟竟像换了个人似的,忙上前去为他斟满一杯,“有什么难事?可愿意跟兄弟我说说?” 闻言,图鲁又是一声长叹,土黄色的脸摇了又摇。 “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这事……” “但讲无妨,你若不说就是与我见外!” 图鲁偷眼观瞧,见此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知晓他上了套方才假作为难面孔开口道,“倒不是我这种的事……而是,而是王子的事……” “王子?拔都王子家中发生了什么?” “哎——”图鲁那双疲倦的双眼仰望着天花板,“遥想当年先王术赤英年早逝,徒留下先王妃与幼年的王子们……而如今,兀起旭真大妃尸骨未寒,兀鲁斯内却战火一刻也不停,东边战事刚歇,西边战事又起,可怜拔都王子刚拉扯大一众兄弟,又要日夜奔波不停操劳……”话里有真有假半真半假,可图鲁满腔的忧虑同情却是真真切切的,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一边说着便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都瓦躲在门后听了个真真切切,恨不得立时进屋将图鲁那颗土黄色大头拧下来。 使者听着图鲁这番凄苦诉说,先还心中郁结,可怜起从不争名夺利的拔都王子,可转念一想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忙追问道,“西边战事?什么战事?” “哦,您还不知道吧,”图鲁假惺惺地擦了擦眼泪,“还不是那些心中不臣的钦察人,又举兵作乱,拔都王子急得焦头烂额,您也知道,拔都王子原先忙着金国战事,兀鲁斯内诸多事务都还不曾详加料理。如今术赤兀鲁斯内缺兵少将,竟是无人可以胜任镇压叛乱一职,只好将我派到西边去为他分忧……” 这下使者就算再笨也听明白了,这是摆明了不愿发兵啊!他将桌子猛得一拍,怒目圆睁,“你他妈白活这么一通不就是不愿发兵协助大汗吗?!” 图鲁知道使者听了他的说辞必定勃然大怒,他不急也不恼,依旧是那副沉着似水的模样,坐定在那一动不动,就连粗浓的眉毛也波澜不惊丝毫不动弹。 “还请大人息怒,这确确实实是王子殿下发布的命令,您瞧,手谕、兵符俱在我这。”说罢将凭证一一亮出。 “你你你你你你!”使者抖着手,用力指着图鲁,气得话都说不出,“好哇!你还在这里强词夺理!难不成你们的拔都王子想要抗旨?!” 图鲁自个儿如何受骂都无所谓,他可不愿拔都再背上骂名,于是赶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还请大人明鉴,大汗是拔都王子的亲叔叔,而王子也是大汗疼爱的侄子。况且,先前平夏平金术赤先王与拔都王子都曾为了汗廷调兵遣将,无不尽心竭力浴血奋战,就算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您现在怎么可以妄加恶毒的揣测呢?” “恶毒?你竟敢说我恶毒?”使者横眉竖挑,一双拳头攥得泛白。 都瓦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一闪身就走了进来。 “大人或许认为兄长说得不对,可您又不是大汗,您怎么能随意猜测大汗的心思呢?您只知道王子无法发兵支援,却没亲眼看到兀鲁斯内百废待兴、破败不堪的残景。拔都殿下为了汗廷、为了所有蒙古人的利益在外拼战,都不曾好好打理封地内的事,大汗若是知道了实情恐怕也会于心不忍吧……” 使者闻听此言又去看向都瓦,只见那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走来。 都瓦又继续道,“孰是孰非,自有大汗定夺。还请您勿要随意将忤逆的帽子扣在我们殿下的头上。” “哼,好一张巧嘴!”使者冷笑一声,“今日我只一句话,发还是不发?” 都瓦闻言竟也低笑出声,只是那笑声听了便觉寒冷刺骨。“呵,那在下也是一句话,境内无兵可发!” “你!” 使者本欲放些狠话,叫他俩再斟酌斟酌,熟料这兄弟俩似吃了秤砣一般,柴米不进,一心只听自己主子的话。他愤恨地怒瞪向都瓦,却见都瓦那双清秀眉眼亦是毫不退让死盯着他,一对细眸冷若冰霜。 两人对峙半晌,旁边的图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弟弟气红了眼与这汗廷来的使者动起手来。 都瓦可不是吃素的,来时他并非孤身一人,一队人马正候在门外。使者知晓眼下在人家的地盘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将包袱一拎,带着人向外走去。 都瓦挺直腰板站定在原地,见使者要走,他也不挽留,清脆柔和的嗓音漠然道,“送大人出城!” 都瓦的亲兵们闻言,呼啦一下将使者一行人围在了中间,各个凶神恶煞目露凶光,吓得他胃内痉挛,差点将喝得那点子美酒吐出来。 图鲁也站起身来,微微欠身,“招待不周,恕不挽留。” “哼!” 兄弟二人目送着兵士们将这一行人“护送”出城。 拔都好不容易哄李彬吃了饭,二人正慢悠悠散着步回到拔都的寝殿,带回到屋里掌上灯时,李彬一瞧,撒里答早已趴在床上睡了过去,肉乎乎的小脸蛋上还挂着未干许久的泪痕。 “您瞧,小王子等您都等得睡着了。” “哎……”拔都低低叹口气,烛火之下,黝黑的脸庞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慈爱。他走上前去将棉被轻轻地盖在那小小的身躯上,坐在床头默默陪伴着儿子。 李彬垂手站在拔都的身侧,忍不住观察起拔都难得一见的慈爱面孔来。心道,如此粗犷狠戾之人,竟也有这番柔肠。 拔都一抬头就看到了李彬好奇的目光,打趣道,“怎么?你这在看什么呢?” “我,我……我没看什么……”李彬赶忙移过目光,假意去看小撒里答睡觉,“今日与小王子待了一会儿,发觉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坐下说话。”拔都闻言淡淡一笑,强硬地将李彬拉到身侧坐了下来。 “……”李彬只得在拔都身边乖乖坐好。 “他也是个苦孩子,这些年我忙着攻金战事,他出生时只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家去了……” 李彬心中不是滋味,多少也理解了白日里撒里答追着父亲不放的可怜心情。 “请您节哀……” 拔都得了他一句宽慰的话,苦笑道,“我看起来便是那种感怀追思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吗?” “您当然不是了。” “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将他抚养成人,所以才特意召你到我这里来。” 李彬受宠若惊,连忙跪倒,“李彬多谢王子厚爱……” 拔都一把将他拉了起来,“起来说话,动不动就跪也不知跟谁学的。” “可您是王子殿下……” 两人说话时,突然门响,拔都抬高了嗓门问道,“谁?” “殿下,是我。”门外传来图鲁沉稳厚重的声音。 “进来说话。” 门一开,图鲁与都瓦兄弟二人走了进来,跪倒在拔都的脚下。 “参见殿下。” “免礼,起来说话,事情可办妥了?”拔都的声音有些急切。 李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见这两人如此肃穆料想说不定是什么军机大事,便打算起身回避,没想到拔都却死死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走。 图鲁与都瓦对视一眼,谁都不说话。他们自然也瞧见了李彬,两人犹豫着当着李彬的面回禀此事是否妥当。 “但讲无妨,李彬以后也要与你们一样在我手下做事,你们有事也不必瞒他。” 都瓦瞟了一眼李彬,刚欲开口,图鲁却暗自扯了扯弟弟的衣袖,都瓦踌躇良久,终究闭上了嘴垂下眼睛。 “他走了。” “走了?临走时说了什么?” 图鲁摇摇头,“他问我们到底发不发兵,我说我们无兵可发,他便拂袖而去。”图鲁机灵地将弟弟与那使者的挑衅瞒了过去。 发兵?无兵?李彬支棱着耳朵兔子似的敏锐捕捉着其中重要的词汇。 拔都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辛苦你们俩了,下去早些休息吧。” “是!”图鲁兄弟二人退了下去,李彬一见人走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啊?要不要紧?” 拔都微微一笑摸了摸李彬的头,“不要紧的事,汗廷派人来要我支援南线战事……” 他话音未落,李彬噌得一下便站了起来,“这怎么能是小事呢!” “嗯?” “您看,您若是发兵,这一路风餐露宿消耗折损必然会降低我们的兵力;若您不发兵,汗廷不就有理由惩罚您了吗?” “这我当然清楚。” “那您怎么还不着急不着慌地坐在这呢,还不快想个法子?难道就让使者向哈拉和林回报,说您是在公然违抗汗廷?”李彬急得似热锅蚂蚁,在拔都的眼前转来转去。 拔都听着李彬的劝谏觉得颇有道理,不住地点头,可那张黝黑的脸,丝毫不为之所动。只是平静地待李彬讲完,才问道,“你可有办法吗?” “办法?”李彬停下脚步,托着下颌想了想,也顾不上什么地位尊卑,一屁股坐在拔都的旁边,不自觉地便挽住了拔都的手臂,“您现在就赶快写封信,用快马昼夜兼程送抵哈拉和林,向大汗解释您不派兵的缘由,请求他谅解!” “果然聪慧。”拔都低声一笑,伸出大手摸了摸李彬一头乱糟糟的黄毛。“你大可放心,你所说的信函我早已派人送了出去。” 这下李彬却闹了个大红脸,他还以为自己足智多谋未雨绸缪,为人家献计献策,却不想拔都早已先他一步布置好了退路。 “那行吧……”李彬尴尬地垂下头,“但愿顺利度过此劫……方才是我多嘴了……” “怎么能说是多嘴呢,你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 “可您早就……” “没什么可是。”拔都顿了顿,面向李彬正色道,“你可知我为何敢如此大胆拒绝派兵?” “这……”李彬只知道于情于理都不该派兵,却不知拔都这次为何这样理直气壮。 拔都就知道李彬还看不穿这一点,笑着为他解释道,“因为这不是窝阔台的意思。” “这不是窝……大汗的意思?!”李彬惊得张大了嘴。 “要不你来猜猜,是谁有如此魄力敢假借大汗的名义逼我发兵。” 李彬秀气的双眉紧锁,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贵由?不可能,他应当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脑子…… 蒙哥?或是托雷?托雷一系一向与术赤一系交好,万不可能做出此等背信弃义的事来。 难道是师伯?更不可能了,师伯为人秉持公正为蒙古汗廷尽心竭力,怎么可能想办法挑拨孛儿只斤家的血脉关系呢? 一张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从脑海中闪过,最终停顿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您说的是——大妃?” 拔都欣慰地点点头,“正是脱列哥那。” “可是……”答案是猜中了,但李彬心中的谜团没有解开相反愈来愈大。 “你刚来不久,自然不懂得脱列哥那这个女人的厉害之处。但你只需记得一点,这女人不好招惹,万不能小瞧了他。” 李彬迷惑地缓缓点头,“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以后若要为您做事,少不得请您多多教我一些……” 第48章 第二天一早,李彬正带着别儿哥和撒里达两个小孩捉虫子,没想到一直在外住的斡儿达赶回了王府。李彬还在纳闷,听别儿哥说斡儿达要去西部边陲驻守,此次是来同弟弟们告别的。 “为什么边疆之地还需要斡儿达王子亲自驻守?没有驻守的将军兵士吗?” 李彬好奇地问别儿哥 。 “当然有啊,不过大哥不放心,西边的钦察人和不里阿耳人都凶得狠。” “钦察人和不里阿耳人?”这就触及到李彬的知识盲区了,他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又是什么?给我讲讲呗?” 别儿哥自顾自地斗蛐蛐,“我就只知道这些,其他也不太清楚,你去问大哥二哥吧。”说着丢下蛐蛐又捉了条大毛毛虫,去吓唬跟在他屁股后头慢慢腾腾的撒里达。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追追打打鸡飞狗跳,吵得李彬心中又烦又乱。 终于捡着吃饭时没旁人且清净的机会,李彬逮住拔都不放,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想问的问题劈头盖脸地丢向拔都,诸如“花剌子模是怎么回事啊”“钦察草原到底在哪”“钦察人和保加儿人是什么东西啊”等等。 拔都起先还认真听着,后来越听越觉得古怪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安抚李彬慢慢讲话莫要被饭呛了,待他都问完了才悠悠然开口道,“你问的着实有些多,容我一点一点慢慢回答吧,我先从花剌子模讲起。” 李彬放下碗筷正襟危坐侧耳倾听,连从前在学堂上课都从未如此认真过。 “你可知爷爷当年为什么要攻下花剌子模?” 李彬摇头,“不知道……我本以为只是成吉思汗想要**领土……” 拔都笑了笑,“这倒也对,自爷爷追击蔑儿乞残部与花剌子模起了些摩擦后,花剌子模就一直视我们蒙古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过想也知道爷爷他老人家不可能没有吞并花剌子模的雄心壮志。” 李彬咽了咽口水急急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又怎么打起来的?” “爷爷一开始确实抱着与他们修好的打算,还派了支五百人的商队去,结果这五百人的商队,只余镇海一人逃了回来……” “等等,难道说……?” “到达讹答剌时,城主海儿汗以我们蒙古商队是间谍为借口将他们屠杀得干干净净,五百人只剩一人逃脱……” 李彬倒吸一口凉气,一双白玉似的手不住颤抖,“那可是五百条无辜的人命……” 拔都轻轻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抚,“盛怒之下,爷爷便联合西域的诸联军先踏平了哈喇契丹后又令花剌子模覆灭,只可惜攻打撒马儿干时还是让狗皇帝摩诃莫逃掉了。” 李彬似听戏一般入了迷,眼睛眨也不眨催问道,“然后呢!” 拔都最喜欢看他认真出神的模样,就在此时即使抓着他的手亲一口他都不会反应过来。 “后来爷爷便派速不台和哲别追击摩诃莫,可没想到那位皇帝跑得太快,最后竟跑到里海中一处小岛上。” “里海又是哪啊?”李彬还没在书上见过这词。 拔都看的汉人书籍也不多,想破了头才只想到一丁点来,“便是古丝绸之路所说‘西海之地’吧。”说罢,笑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后来摩诃莫死在了岛上,速不台与哲别将军终究是没能追上……” 李彬也像跟随速不台哲别的大军追了一路却什么也没追到的将士一般垂头丧气,“没追到,后来就回去了吗?” “当然没有,我们蒙古人的脚步不会因为这么点挫折而停下的。”拔都不无自豪地挑了挑眉,继续说道,“当时已快入冬,速不台与哲别将军便到阿塞拜疆的草原过冬。待来年冰雪消融时,翻过太和岭,消灭了里海西岸的诸多部落。” “咦?追了这么久,他们还不班师回蒙古草原吗?” “你且听我慢慢讲啊,就在他们决议东归时,却遇到斡罗斯诸国与钦察人的联军,两位将军在迦儿迦河畔将罗斯钦察联军打得大败而归,之后便向东返回西域。回程路上却遭到了不里阿耳人的袭击,哲别将军也战死了……” “我的天哪……”李彬已是听痴了,“这比说书先生讲的故事都精彩!只可惜我却听不太懂,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我钦察究竟在哪里呢?” 拔都点头笑道,“我倒是喜欢你这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儿。” 李彬知晓他是嫌自己问得多了,搔了搔后脑勺,嘿嘿一笑低下了头。 “爷爷曾说将也儿的石河以西的康里以及钦察等地封给我阿爸,现下我们所在的便是康里故国,此地地处锡儿河流域,这块地便叫做‘花剌子模’,当年花拉子模帝国从此地发家立国,所以才称作‘花拉子模帝国’。至于钦察,到父亲去世我们一家的领地便也只占据了钦察草原东部,大片的钦察草原仍被钦察人所辖。” 李彬听他一番话只觉得又长了不少见识,可他仍有疑问,“那为什么不一举将钦察人干掉呢?那本该是你的封地。” 拔都笑他单纯,“钦察人虽不多,我现下自领两万兵马便可直接踏平钦察。但钦察人世代与北面的斡罗斯各国为姻亲,我若准备不足贸然出兵,那帮高鼻子白皮肤的斡罗斯人必不能饶我。” “原来是这样……”李彬为自己的无知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问道,“斡罗斯又在哪?您一下子告诉我这么多我听都没听过的地名,都快把我搞糊涂了。” 拔都的厚掌大力地抓住李彬金色的脑袋,狠狠地将他的长发揉乱道,“前厅那有张大地图,得闲了你去看看便知道了,斡罗斯诸国便在钦察的西北,他们那的人生得同你极像,也是金发蓝眼的。” “诶?”李彬理了理头发,突然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世,“难道说我亲爹我亲娘是从那来的?” 拔都看他一脸痴样颇觉好笑摇头说道,“也不一定吧。” 李彬早就怀疑拔都定然是知道些什么,打从认识一开始,他就总说些模棱两可莫名其妙的话,此时不追查个清清楚楚又待何时?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比如说关于我的身世!”李彬壮起胆子凑近过去,一对冰冰凉的蓝色双眸紧盯拔都不放。 拔都从不想瞒他什么,见他发出疑问就直说道,“我确实知道一些你的事,比如你生父是何许人也,不过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了又怎样呢?” “我……我……”李彬被他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可还是逞强狡辩道“那是我亲生父母,我想了解一下怎么了?” 拔都一撩眼皮,浓黑的墨色双眸幽幽地向他看去。 “李彬,你以为你不知道的忘掉的只是你亲生父母的事?” 李彬叫那对幽深双眼盯得心跳如雷,两手手心不自觉泌出了汗。 拔都正经的语气又直呼他的大名,让李彬颇觉得不适,他虽然没发火,但李彬分明从那语气中感受到了一丝哀怨又无奈的怒气。 “我……”李彬一想起自己从小摔坏的头,且跟随缠绕了十多年的病痛便觉委屈,眼圈也泛了红,带着鼻音嘟囔道,“我又不是故意不知道的……” 此时撒里达早就吃饱了午睡去了,房里也没甚下人打扰。拔都一把将李彬搂紧怀里低声安慰道,“我不是想惹你生气……只是我见你这样也很心急。我的确知道你爹是谁,但你娘是何许人也我也无从而知。我如实同你讲,你的出身我便同我一样的。” “一样?”李彬正抽抽搭搭,闻言便是一愣,抬起了头疑惑道,“一样是什么意思?您是王子,难不成我也是?”说罢自嘲地噗嗤一笑,“怎么可能呢……” “你确实是个王子,如假包换的王子。”拔都见他不信,神情肃穆语气是千军万马也踏不平的笃定。 李彬见他一脸严肃端正的模样也不敢笑了,瞪大了蓝眼睛认真问道,“那我是哪个国王的王子呢?” 拔都低声叹气,他本不想说太多惹他无端联想,可话已至此,不告诉他反而更令人难受,只得开了口,“便是哈喇契丹的古儿汗,耶律直鲁古。李彬,你不应当姓李,合该姓耶律的。” “啊?”李彬的眼睛与嘴巴具是张成了圆形,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僵住停滞不前。 拔都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说话,给他时间容他慢慢消化这一事实,自去叫来下人收拾饭桌残局。 李彬有些自闭,他有种认知十多年来熟悉的世界熟悉的一切全部被打破重造的感觉。 我是谁? 我是李彬?汴梁富商家的小少爷? 还是耶律彬?亡国之君的遗腹之子? 一时间,他慌了神。 李彬静坐良久,这样想想不通,他便换了个思路来。想也知道自己若只是一普通人,拔都也不会如此对他青睐,想想自己跟随他以来,吃穿用度皆与他无差,倒确实是以同辈的王室之礼相待的。 原来他早就知道一切……现下只愿告诉我这些,说不定他心里知道的更多,只是不愿意告诉我罢了。李彬一边想着,越发地沮丧,一声哀叹后,突觉脑内又开始隐隐作痛。 该死的头疼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找上了他。 李彬放弃了所有思考,将头往被子里一埋——忍痛等死。 第49章 李彬一闭上眼睛便觉得身体飘飘悠悠如羽毛般飞了起来,睁眼一瞧,似乎飘在了空中,低头向下看时发现了正睡在床上的自己。 ??? 这是怎么回事?醒醒啊你!!李彬想大喊出声,嘎巴几下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声音。 李彬慌了神,忙伸出手查看自己的身子,却发现原本骨节分明白皙瘦削的双手几乎完全透明,透过手掌还能看到下面的东西。 好家伙,这具实实在在的肉体难不成变成了一抹灵识飞升而去? 李彬觉得身体越来越轻,随风飘荡也不知将要去向何方。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看来命中注定他李彬是要死在异乡了。此生他并无他想,唯愿父母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哥哥们幸福美满,家中诸事顺遂,至于……拔……拔什么来的……愿他…… 李彬想得出神,眼前一黑没了知觉,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身下是厚实的地毯,全无他想象中的阎罗殿那般森严。李彬缓了缓神志,打了个滚从地上爬起来,意外发现四周既无牛头马面,也无黑白无常小鬼儿判官。 人死了不是该进阎王殿吗?这又是哪啊? “阎罗王大人?判官大人?各位大人?……”李彬试探地喊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怪了事了……李彬暗道奇怪,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突然眼前白光一闪,一满脸大胡子的魁梧中年人站在了他面前。 “啊!”李彬吓得一哆嗦,差点又趴在地上,惊慌失措地问道,“你……你是谁?” 大胡子男人不说话,只静静盯着李彬看,似乎要将李彬整个身子骨都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李彬虽然身死,大脑却依旧灵活,飞速运转。人死了既然没到阎罗殿,也没到极乐世界去,那难道是…… “您……您是真主?穆罕默德先知?” 大胡子男人似乎并不懂他在说什么,歪了歪头,迟疑地开口道“我不是……” “那那那……您难道是上帝?耶和华大人?!” 男人见他胡乱猜想也没个头绪,只好自报家门,“我是你父啊…… ” “你这老头怎么骂人!”李彬气急败坏去抓他大胡子,却发现自己的身体竟与他穿插交过。 “你现下没有肉体,只是具魂灵……”男人无奈地看着这具魂灵飘过来荡过去,柔声出言安抚李彬的狂躁,“我没有骗你,我确实是你亲生父亲啊。” “哼!”李彬颇为不信,冷哼道,“我都没见过我亲爹是谁,凭什么信你?” “你有块红色石头,是我送给你娘由她转交给你的。” 李彬本来还不信,可一听到男人道出宝石一事,竟有了些动摇,“你……你要是我亲爹一定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男人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想了想,“你娘怀你时正值春末,你该是腊月生人才是……” 末了,他怕李彬还是不相信,又补充道,“我为你取名‘彬’字,乃是取‘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之意。不知你娘有没有向你提起……” 从这男人说道他生辰时李彬就已信了个七八分,待他又道出自己名字涵义时,已然信任确凿。飘飘荡荡的魂灵,做了个跪姿伏在地上,哭嚎道,“爹——!!爹啊!!!” 古儿汗的魂灵上了些岁数,不太灵光的耳朵被他吵得用手指一堵,待李彬嚎累了之后才将他这团灵魂掺起。 “好儿子,为父的时间不多了,你娘还在等我,我长话短说……” “娘?!”自赛丽可死后李彬已有好多年没见到娘了,急忙问道,“娘也在吗?她在哪?” “你娘还无法现身……”古尔汗有些醋味,明明自己跟儿子从没见过,只盼着好好与儿子说说话,可儿子竟跟赛丽可如此亲近,“你听为父说,你本该陨落今日,可我与你母妃盼着你能在人世间再活得长久快活些,便赶在小鬼索命前将你拦住。回到人间你需好好过活!你乃是我大辽耶律氏的后人,断不会白白度过平庸一生。牢记爹的话,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古尔汗事似乎察觉到时间所剩无几,越说语速越快。可李彬还是眼见着古尔汗的身体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爹——!你怎么还会岳飞的诗——!爹——!你回来啊——!!我……我活着没意思……你带我走吧……我想见娘——!!”李彬慌了神,急急忙忙扑过去想与古尔汗一起走,却扑了个空。四周原本烛火通明的大厅摆设也瞬间化为乌有,变成了虚无缥缈的空白,脚下踩的地板一空—— “啊——!!” 原本飘忽透明的灵魂仿佛又有了实体,身体的重量坠着他笔直地下落。 李彬一激灵,忽觉嘴内一股怪异的腥苦,他张嘴便想吐出来却被一直手狠狠捂住了嘴。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仿佛离他极近。 “老子的药,给你药王爷爷咽下去!” “唔唔……!!!”太难吃了,这什么玩意儿……李彬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骂。他张不开嘴,便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活鱼一般,手脚乱扑腾。 “按住他!”那人又指挥道,接着便有两只大手和一双长腿,将他整个人制动在床上。那人的声音是李彬极熟悉的,低沉而粗犷,语气却带着无限的温柔—— 是拔……什么来着? “听话,喝下去。” “咕噜……”李彬的喉结一动,腥苦的药液顺着喉咙咽了下去。 “行了,喝了药就没事了,死不了……”姜思源擦擦脸颊脖子上的汗水,将束成马尾的黑发又放了下来,变回那个神经兮兮披头散发的不靠谱大夫。 拔都见李彬喝了药也放下心,怕压坏了他,从他身上下来,客客气气对姜思源行了个汉人的作揖礼,“多谢大夫了。” 姜思源抽抽嘴角,“王子大人不必客气,有病叫我就好,千万莫再叫来你们那个萨满巫婆把人折腾死……” 公然侮辱萨满着实令拔都有些生气,可对方毕竟是个汉人,并不信仰长生天,况且看在他救了李彬一命的份上,拔都就不与他计较了,叫来屋外等候的埃里克让他带着姜思源去领赏银。 他俩一走,屋内就只剩下拔都守着李彬。 拔都走到窗台旁,伸手将窗户推开,散去屋内苦涩怪异的药味。他背着光,仔细打量李彬苍白的脸颊。 李彬的肤色本就异于常人得白皙,此时生病更是白了许多,就如同张白纸一样。 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五岁的他守在摇篮边也是这样打量睡在里头的李彬,那时的李彬还是块柔软白嫩的小肉团,如此可爱,他甚至不敢用自己黝黑的手摸他,生怕将李彬弄脏。 是缘亦或是祸?那才是一切的开始…… 拔都无声地长叹,仰起头看着画满怪异鲜花的天花板,无言等待着李彬转醒。 他曾随父亲与大哥南征北战,渡过大河,趟过沙漠,在烈日下忍饥挨饿;在北风大雪里伺机潜伏;阿爸和额吉去世时他都不曾留下眼泪,面对大片尚未征服的领地与一个巨大的烂摊子时他也不曾皱过眉头,独独这两天时间,却让他觉得仿佛如一生一样漫长。 偌大的王府,没人敢去打扰愤怒又忧郁的王子,只有不谙人事的小黄饿着肚子,叽叽喳喳啾啾叫饿。 拔都怕鸟叫吵醒李彬,便伸出个指头让小黄干咬解馋。小黄也不客气,张开嫩黄的喙,叨那指头上的肉,怎奈他还是只雏鸟,既没有锋利的喙也没力气,只在他皮糙肉厚的指头上留下道道白痕,一丝肉味也没尝到。 拔都一边任小黄啄自己的手,一边神在在魂游天外。他是个极少回忆过去的男人,比起过去来,收拾眼前的烂摊子才更重要,今天却对着李彬的脸回忆起他俩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李彬出生再到他跟随赛丽可离开草原,一件又一件小事,事无巨细,反反复复琢磨了个遍。黝黑的俊脸上一会儿是愁容,一会儿是笑意,一会儿又露出些担心。 “我……饿……渴啊……”被窝里传来阵虚弱声音,拔都眼前一亮,揪紧的一颗心落回了实处。赶忙理了理衣服和发型,他可不想让李彬见他狼狈的模样。 “来,坐起来,喝水。”拔都把李彬从床上扶起来,待他眼睛由迷茫转为清明后将水碗递过去。 李彬睡了整整两天,又渴又饿,抓过来水碗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还有吗?再来点……” 拔都抢走水碗,怕他喝多了把自己撑坏,“这水凉得很,喝多了肚子疼,你饿了的话,我叫他们把饭菜端来。” 李彬猛点头,打了个长长的饿嗝,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难为情地低下头。拔都也不笑他,喊来昔班与别儿哥将饭菜端来。 “这是羊骨熬的汤,大补!这个是别儿哥给你打的野兔,我亲手做的,你尝尝怎么样。”昔班把几个碗和盘子端来忙不迭地为他介绍。 李彬饿得两眼发蓝,顾不上道谢,拿过那副金碗金筷子一通猛造,边往嘴里塞东西边频频点头,“唔……昔班做的……好吃……唔……” “慢着点。”拔都抄起匕首,将兔子骨头上的肉剃下夹到李彬的碗里,免得他再去费力地啃骨头。 “李大哥醒来可太好了,我们守了你足足两天,二哥以为你病了,还叫大萨满来给你祈福祛灾。”别儿哥手托着下巴,盯着兔子肉流口水。 “噗……”闻言李彬差点喷饭。想不到拔都竟还有如此病急乱投医的时候。 “但是也不见好,后来跟你一起来的那个披头散发的大夫说,只有他能给你治病,还给你开了药,全是你们汉人吃的药,昔班哥找了好久才花大价钱买回来的!” “谢……谢谢……嗝——”李彬赶忙要鞠躬道谢,却不注意又打了个如鸡打鸣似的饱嗝。 “噗哈哈哈哈哈哈——” “噗呲……” “哈哈哈哈哈哈!!!” 屋里几个人笑做一团,李彬低着头恨不得将地板挖个洞钻进去。 几个人笑闹够了李彬也吃饱喝足,昔班见李彬几乎把盘底也舔干净,满脸的欣慰得意。那只兔子也让李彬吃得只剩骨头渣,看得别儿哥也欢欢喜喜,兄弟俩乐呵地跑了,唯独拔都留了下来没走。 “您瞧,我已经没事啦,您不用担心我了,快去歇息吧。”怕他不信,李彬还转了个圈给拔都看。 拔都摇摇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不行,小姜大夫说还得再养几天,我这几天便留下来陪你吧。” “额……”李彬犯了难,他这屋只一个小床,难不成拔都要跟自己挤一起睡?李彬想起草原上被拔都抱着的夜晚,莫名红了脸,“这……床太小了……睡不下吧……还是别劳烦您了。” 拔都见他面色一红,勾起嘴角笑了笑,“你在想什么?我睡地上或搬个小塌来就好了,必定挤不着你。” 行吧行吧……李彬的脸红到了耳根,怪自己想太多…… 气氛有点尴尬,李彬不得不移走话题,支支吾吾开了口,“我……相信了……” “相信什么?”拔都嘴角一勾,明知故问道。 “您说得对,我也许就是您说的那个人的儿子……是个……王子吧?”李彬心里没底,越说声音越小。 拔都笑了起来,去摸他乱蓬蓬的金发,“怎么睡了两天反而清醒了?” “你或许不信……我本来是要死的人,是我爹救我回了阳间!”这话一出口李彬自己都觉得好笑。 “嗯?”拔都想了好半天也没想通李彬是何意思,安慰道,“也许是做梦,反正你知道你爹是谁了便是好事。” 李彬点点头,倏尔露出个如释重负的微笑,“而且我也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是谁……或许是个商人家的子弟,或许是个迷茫探索的旅人,也或许是个没了国家、没了爹娘的王子,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想怎么过活……” 拔都捋着手指缝里李彬的金色发丝欣慰道,“你明白了就好,你想通了我就不担心你了。” 李彬任他玩弄自己的头发,说来也怪,拔都的手劲恁大,却从不会抓痛他的头发,反而还有些**舒服。 “临走时,我想随爹娘一起,摆脱人世间千万烦恼,可我爹却要我好好活下去……” “换做是我阿爸也会这样,父母总是盼着儿女好的。”拔都玩够了他的头发,放开了爪子。 “这是你养儿子养出来的心得?” “算是吧,我也想做个好父亲。”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夜深时下人把拔都的铺盖卷送来,拔都也浑不在意,在李彬床边的地毯上铺好被子枕头,脱了外衣就钻了进去。 李彬吹熄了灯火躺在床上,可他足足睡了两天,此时毫无睡意, 而且他清楚地感觉到拔都也没有睡。 “我说……王子大人啊……”李彬试探地开了口。 “干嘛?” “实在不好意思啊……您在这我却让您睡地上……” “在蒙古包里,便是这样睡的,我反而不喜欢睡床。” “诶……可地上怪凉的,要不是床太小,我俩就挤挤好了……”李彬其实并不讨厌和拔都一起睡,拔都总会给他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全感。 “我倒是有个办法,既能一起睡床也不至于太挤,你想试试吗?”黑暗里,拔都直起身子,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 “行啊。”李彬以为拔都有什么好办法,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听到拔都爬起来的声音,接着床铺一沉,高大的身躯就坐了过来,不等李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强健又赤裸的身体便结结实实压在了李彬身上。 拔都的嘴唇抵在他的颈窝,呼出的热气弄得李彬痒痒的。黑夜让拔都看不到李彬慌张又害羞的神情,这令他十分遗憾。两人就已这尴尬的姿势,脸蹭脸,腿缠着腿,足抵着足,维持了好一会儿,直到李彬再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哎……您太沉了,我收回刚才的话,您还是睡地上吧。”李彬小脸红扑扑的在拔都耳边低声祈求道。 到嘴的肉怎么能让他跑了?拔都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们说好的,你若是觉得不舒服,我们换个位置不就好了?”说罢,搂着李彬一骨碌,便变成了他在下,李彬趴在他身上的姿势。 “这样行了吧?”垂眼借着窗缝透过的月光看趴在身上的金发小伙子。 “有点奇怪……”李彬嘟哝抱怨,趴在他身上,两只手放在哪感觉都不对,最后还是拔都受不了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将那双手臂固定在自己腰侧。 李彬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里砰砰有力的心跳声,自己也莫名地小鹿乱撞起来。他还是个少年人,心中yu念的种子也早已萌芽开花,尤其是经过崔彧一事后,于男子间的情事也算初尝。此时躺在个强健有力的怀抱里,自然是无法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王子啊……我觉得这样有点怪……”李彬小小声在他胸前嘟囔道。 拔都搂着身前瘦削匀称的身体强压邪恶的想法耐心回道,“哪奇怪了?” “您明明有王妃的,此时应该同她一起才对,怎么能睡……睡……”李彬脑子混沌,结结巴巴地不敢把话说全。 “睡什么?”拔都有意逗他,亦是故意不说清楚。 “睡睡睡睡……睡男人……”李彬吞吞吐吐,红着脸下了好大决心才说出来。 拔都一挑眉毛玩味地找寻他黑夜里透亮的蓝眼睛,“这可不算是‘睡’,要不然现在‘睡’一次试试?” “我我我……”李彬感到脸颊上,耳尖处火去烧火燎般地炙热,他把头埋进拔都的胸膛里,不去看那双黝黑却炽热似火的眼眸,闷闷地低声道,“我还不想跟你睡……” 这话一出口李彬便后悔了,若说刚才的话还只是玩笑,一打岔两人便都忘了,现下自己的回答倒是成了赤裸裸的邀约。他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好好管住自己这张破嘴。 “哦?”拔都闻言笑意更甚,拍了拍李彬不知不觉间偷偷撅起来的小屁股,“那就等你想跟我睡的时候,我们再一起睡。” 第50章 李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蒙古男人的身上醒来。 张开眼睛,入眼的便是拔都紧绷绷的胸肌和凸出的喉结,下巴上还长出了些粗硬的胡茬。 拔都的胸口以青绿的草汁纹了个烈火图腾,之前几次见他光着身子都匆忙或有事来不及观察,现下拔都还沉沉地睡着打鼾,李彬便有了机会仔细研究。 从前在家时,只见过市井混混们纹着花鸟鱼虫之类,最多也不过是龙蛇虎豹,还从未见过有把火苗的图案纹在身上。他伸出手指头,轻轻在拔都胸口戳来戳去,好奇地抚摸那块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图案。 拔都早已在军中养成了警觉和浅眠的习惯,李彬在他身上乱动时他就已经清醒了,直到感觉自己那个如摆设的器官快要被挤出奶水来,才一把抓住了李彬的手,恶狠狠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李彬惊得如同小兔子一样蹭得坐起来,却正好坐在拔都的腰胯处,“我我我我我我我什么都没干啊……” “什么都没干?” 李彬起先还觉得不好意思,心跳如擂鼓,见他大大方方的模样,自己也厚脸皮了起来,恬不知耻道,“我见王子胸前的纹身英气逼人,忍不住了便想研究一番,但不知为何要以烈火纹刺在身上?” 拔都将两臂枕在头后,换了个舒服躺姿,他强忍躁动道,“阿爸本来想给我刺个狼头或者猎鹰,我见那图案太复杂,实在怕疼,便选了这个简单的。” “噗……你会怕疼?”李彬完全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又荒谬的理由。 “那时才十几岁,我也是个小孩子,怕疼怎么了?”拔都一脸理所当然,“你可知火焰在我们蒙古有何寓意?” “不清楚。”李彬老实地摇摇头 “火焰象征着我们蒙古男儿似火一般的热情,也寓意我们蒙古部如火焰一样经久不息……” 李彬敏捷地跳下了床,喘着粗气囫囵地披上衣服。 拔都见他要走,忙坐起来奇怪地问道,“这两天没什么事,你不用这么早起……” 李彬扒着门框挡住自己通红的脸幽幽说道,“我见王子也热情如火,可我是个冷漠的人,就不打扰您嘞。”说罢一溜烟就不见了。 “别走!……”拔都想绑他回来已经来不及,只好自去郁闷自渎,顺便反省自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这边李彬只披了个袍子,光着小腿和脚丫跑了出去,几天没见小哑巴,他还有点想念;顺便再去向老姜道谢。 他围着偌大的王府走了一圈又一圈,挨间屋子找找了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梁小宸的身影,反倒在一处库房前遇到了正晒药拣药的姜思源。 姜思源自李彬这次病后便留了心眼,向那秃头管事支了点钱买了许多药材囤了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他正挑着药,一抬头便看到了光着脚丫子在他面前的李彬,“哟?你好啦?能下床了?” “多谢你给我开药,我现下已经没事了。” 姜思源一撩挡在眼前比原来更厚重的长长刘海,“那就好,你快把我吓死了,我从未见过昏迷得如此严重的情形。还有你那个王子相好,竟还找了队花花绿绿跟鬼似的萨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你哭丧呢。” 大约是萨满来得太突然,李彬也来不及辩解“相好”一词,尴尬地笑笑,“他们便是信这个的。” “哎……我真怕你落到他们手里被搞死……” “嗯?”李彬知道他想说啥,无非就是劝自己离蒙古人远些,可上了贼船想下船又谈何容易,只得装傻充愣转移话题。,“对了,你看见梁小宸了吗?我怎么找不到他了。” “忘告诉你了,昨日那位斡儿达王子走时把他一起带走了。” “嗯?带走他干什么啊?”李彬一头雾水,小哑巴何时入了斡儿达的眼? “那位王子说,他‘骨架匀称,肌肉柔韧,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便把他带走了,哑巴弟弟看起来倒也没有不乐意。” 李彬一想到大漠草原戈壁那艰苦环境,又是在军营中,一群粗糙的蛮子爷们儿,小哑巴一个清秀少年指不定要挨多少欺负,心中便一阵焦虑,面上也不似方才淡定。 姜思源过去拍拍他,“你也别多想,我倒觉得是好事,跟着那位王子身边学点本事,在军营中历练一番,若是运气好再得些军功,说不定还能封个副将或者百户当当。” 李彬也只能点头,尽力去想些好的结果,毕竟他也不能立刻骑马追出去,将小哑巴追回来,况且小哑巴自己也没有不情愿,他总不能厚着脸皮去干预人家的选择。 姜思源知晓他是个心思重的人,话也不多说,由李彬自行想清楚。李彬自己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又回了自己的院子里,还没进屋,便看到拔都赤裸上身披着他常穿的黑袍子,手里拎着李彬的靴子坐在台阶上。 “您起了?” “起了又下去了。” “噗——”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 “你也真行,病刚好就敢赤着脚出去走,也不怕给你的脚冻坏了。”说着便要给李彬套靴子。 李彬哪敢生受拔都的伺候,赶紧将靴子抢过来套在脚上,“我自己会穿!”他走这么久,脚早已冻得没了知觉,穿上鞋才觉得舒服了些。 如此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再养养鸟带带孩子,休养好几天李彬便受不住了。拔都给他置办衣物各种日用品又加上吃药养病已花了许多钱,李彬粗略一算竟然快超出了之前拔都许诺的三十金币的俸禄,当下便觉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 趁着拔都闲时李彬便跑去讨差事做,拔都听后一愣,“着什么急?我这虽然没有哈拉和林富足,但养你一个人绰绰有余。” 李彬这个气,“我又不是猪!我是个男人,你要让我闲死闷死吗?” 拔都摸着下巴合计了一会儿,同为男人他自然也理解李彬,“这里同哈拉和林和中原都不太一样,不论政事还是民俗你皆须慢慢习惯,所以我叫你不必操之过急。你有心替我做事我自然开心都来不及。”拔都站起来,领着李彬去了前厅,“你随我来。” 前厅的大殿是拔都日常处理政事接见使臣的地方,而偏殿一角用屏风围起来的一处李彬却还没见过。 “你看。”拔都领他进去,用手一指—— “噫!”李彬大吃一惊,这用屏风围起来的一方天地,正中除却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外四周堆满了书籍卷宗,“这……这是?!”李彬一个箭步爬到那书山上,抄起一本来翻看,只见上头写满了突厥文字。 “这便是花剌子模各地赋税方志和史籍,还有些风土人情之类的书,都是阿爸从前的必阇赤从花剌子模各城池幸存的卷宗典籍汇总而来的。”拔都见他在一摞摞堆到天花板的书中乱窜怕他被砸,又提醒道,“书架还没钉好,你小心着点看。” “知道了知道了。”李彬趴在书山里头也不抬地应道。有些书籍被翻看过,有些书籍却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待他从书堆里爬起来时满脸满手便如同刚挖煤回来一样。 “我上次在后院,竟然还看到了许多汉语所写的书籍,那也是那位必阇赤的书吗?” “应当是了,他从前便住在那。那些书也应该是他从畏兀儿商人手中买的。” “能弄到这么多书真不容易啊……我到有个想法,不如把这里改改,多弄几张桌子也好让您的弟弟和儿子们有个读书写字的地方。” “我正有此意,所以才带你来看。昔班今年十六了,蒙古语突厥语都会写,你且教他认认汉字就行;撒里达还小,不必教些深奥的东西,让他识字会写字就好。” 李彬本以为拔都会对儿子寄予厚望,要他严加管教,没想到竟然只要识字即可,不禁心生疑惑。 “主要是别儿哥,他都十二岁了。前些年我与大哥忙于攻金和镇压钦察军袭扰,就疏忽了对他的教育,现下他也只会蒙古语。”拔都说着深深叹口气,“他现在正是贪玩的时候,还需你多费费心。” 一想起别儿哥顽劣的个性李彬也觉得头疼,可既然答应了拔都那就要做到,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下来。 过了几日,木匠总算将书架桌椅总算弄好了,昔班帮李彬一起,将那近千本书和百十来册卷宗分门别类依次摆好。李彬用布巾将头脸都围了起来,只露出那双蓝眼睛,拿着抹布鸡毛掸子将书卷灰尘扫得干干净净。 之后几天里白日拔都若无政事处置,便是同李彬待在这小小书房,为他讲讲征服康里钦察之地后种种事宜,李彬也是侧耳倾听,不时发出疑问。 “听说当年成吉思汗只封给术赤王爷几千户蒙古人是真的吗?” “确实如此,跟着我们一家迁移而来的蒙古人,多在西边的草原上放牧,大哥驻扎在那里也是为了保护我们的人。” “这样……”李彬眨眨眼睛,继续问道,“当地的突厥人呢?” “他们有的也在放牧,有些人沿河从事农耕,不过大多数还是选择经商。”拔都递他本书过去,“这些书籍卷宗中都有写,你若感兴趣可以看看。” 李彬收下了书却没打开,好整以暇地看着拔都道,“王子……不对,应当叫您大王才对。您之前同我说希望我们俩能互相信任,不分彼此,现下李彬已经将一切交给您了,为您效忠,鄙人也想得一句您的实话。” “实话?”拔都歪着头耸耸肩膀,做出个痴傻呆愣的模样来,“你想听我说什么实话?” “说什么?”李彬站起来,隔着张桌子,将脸凑到距他不过一巴掌宽的距离咬牙切齿地说道,“您偷偷摸摸在西部边陲驻着大军,且还让自家哥哥亲自统领;又千辛万苦把我从哈拉和林弄来,您当我没脑子?” 拔都见他逼问到了自己鼻子尖赶忙认输道,“我说就是了,你莫急。我确实有两个想法,其中一个可以对我说,另一个现在却还不能说。” “哦?”李彬一挑眉毛,“那麻烦您跟我说说可以说的那个。” “我屯兵在外确有此事,但你无需担心,我不会起兵造反同哈拉和林的作对。我的私心便在西方的钦察草原和斡罗斯等国。” “您之前说的那个……?” “对,那本该是我家领地,我要了却阿爸的遗愿,誓死将它纳入囊中。”拔都一声冷笑,眼中是李彬从未见过的决绝。 人说龙生龙凤生凤,拔都生来便是王子,合该今生便要以王者之姿征服他心中所想。他就是头披着羊皮的狼,以温和有礼的表像作为掩护,内里却有着征伐天下的狠戾之心。 李彬“扑通”一声跪在拔都脚下,双手虔诚地托起他的马靴,两片薄唇亲吻在那镶金镀银的靴面。 “汴梁李彬,愿誓死效忠大王。” 拔都搀他起来,掸去他衣裤上的尘土,“你不必这样起誓,我说过了,我十足地相信你。” “我怕您以后挑我的理……”李彬回到椅子处坐好低声嘟囔。 拔都露出个苦涩的笑容,“你还是继续叫我王子吧,我还不足以被称作大王。” 李彬每次与他把话说开了,便嘴里没了把门的,顺嘴便脱口道,“对,您可不是大王,您以后还要被称作大汗。” 话一出口李彬便想扇自己个大嘴巴,这要是隔墙有耳,他和拔都就都不要想活着了。哪知道拔都并没生气,反而认真地看着他,“若是你想要我做大汗,我定会尽力。” 第51章 拔都一走就是好几年的光景,领地之内的政事说是白纸一张也不为过,提拔些心腹的得力吏卒乃是当务之急。 待李彬好不容易忆起将那脏兮兮的羌笛洗干净,送去给拔都时,瞧见的便是高矮胖瘦几十余人将拔都的书房挤得水泄不通。 李彬挤是挤不进去,踮起脚尖往里头看,也只瞧见了黑压压的一片头颅。 “李大人?”埃里克正守在门口发呆,一眼就看见了向屋里头张望的李彬,“您找殿下有事吗?” “这是怎么回事?今儿个怎么这般热闹?” “嗨,别提了。王子一早就叫来这些人,挨个询问,说是要给这些人官儿做呢!” “有这种好事?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李彬在人群后头,只能瞧见一个又一个的后脑勺,他实在好奇,不用考科举,只靠他一张嘴盘问竟也能做上官? “有回鹘人、蒙古人、还有几个汉人,还有些本地的康里人,您瞧我只给您看。”埃里克指指点点为李彬一一介绍起来。 “这里还有汉人?” “多半都是居住在回鹘地界的汉人,和您们正儿八经从汉地来的不大一样。” “原来如此。那我便不打扰殿下了,在这等他好了。” “怎么能让您在这等待呢?殿下一早本来是想叫您一起与他处理这些事务的,见您睡得太熟便没打扰您……” “我……”李彬臊得满脸通红,走马上任第一天,竟因赖床耽误了事,羞愧地低下了头。 埃里克分开人群,乐呵呵地前去禀报,不大一会儿就带着李彬走了进去。 李彬虽说脸皮厚,但也没厚到误了事还敢坦坦荡荡面对拔都,只得低头耷拉脑,唯唯诺诺跟在埃里克的后头,低声道,“殿下,我来晚了……” 拔都正刷刷点点笔走龙蛇,抬头一看是赖床刚起的李彬也不气恼,笑了笑,“起床了?那就来陪我一起干活吧。埃里克,去搬椅子来。” “是!殿下!”埃里克搬来把镂刻雕花的金丝楠木把交椅放到了拔都对面。 李彬不知这是在做什么,傻愣愣杵在了那。 “坐啊,愣着呢?” “哦哦……”李彬紧张得额角都渗出了汗,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拔都对面。 拔都将手边的笔墨纸张往李彬面前一推,满面的坏笑,“你来的正好,蒙古文字你可会?你来帮我写吧。” 李彬忙不迭接了过来,细细一阅,只见上头洋洋洒洒按列写着姓字名谁、家族籍贯、曾担何职等等。 拔都见他看得迷茫,出言提示道,“你便像我这样,将他们的信息一一记录在案就好。” “好嘞。” 李彬点点头,提笔蘸墨。 排着队的人来一个走一个,上一个刚刚记录完,便有一高壮大汉来到了二人跟前,他生得肩宽背阔几乎遮住了李彬面前的光线。 “什么名字?家住何方?” 大汉微微颔首,“小人名叫大乘都,从别失八里来。”说罢又朝后头一指一个微胖白面的回鹘人,“他叫安藏,我们是一同来的。” 闻言,李彬提笔如飞,“嗯……大乘都、安藏……” “你们会些什么?” 大乘都回过头去与安藏对视了一眼,而后答道,“安藏自幼便笃学汉人经史之学,熟读《资治通鉴》,于汉语甚为精通。至于区区,曾游学吐蕃,学习过一些吐蕃文字、天竺文字。” 李彬惊讶地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起这位面色赤红,高壮魁梧的男人。此人如此孔武有力,他还以为这会是个武夫,却没想到这人竟精通这么多种的语言。 “天竺?那你可懂些佛经?” 大汉咧嘴一笑,“小人家中世代信仰喇嘛教。殿下若是有兴趣,我可为您讲讲经。” “有点意思。”拔都托着下巴略微思索,“以前做过官没?” “家父在高昌回鹘王麾下任职,只是小人还不曾为官,倒是安藏兄弟曾在巴尔术国王的宫廷内掌管机要典籍。” 拔都听完满意地点点头,“好,你且回去听我的消息吧。” 李彬在纸上一一记好,还来不及抬头歇歇,就又来了几人。如此一个接一个的盘问,直误了晌午饭,才将这一屋子的人送走。屋里一静下来,李彬就忍不住揉了揉酸疼的腕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 拔都拿来他所做的记录仔细查看,微微一笑,“不错,字漂亮不说,记得也准,与我脑子所记并没有出入。” 李彬气哼哼瞪了他一眼,“您明明自己就记得住,何苦还要我再记一遍?” “话不能这么说,我记也只是记上一时,待会儿吃了饭再喝些酒,就全进肚子了。” “哈哈哈哈哈。”李彬被他这诙谐说辞逗得哈哈大笑,“听说您要从这里选拔些官员?可有得心的?” “叫你一起就是为了这个,你来帮我看看,我留下哪些人合适呢?” “这个……我哪懂啊……”李彬为难地皱起了眉,他哪猜得透拔都的心思。 “你也算在耶律楚材身边修行过,这恐怕不是难事吧?你照实说便可,左右这里也只有你我两人,怕什么?” 李彬心道,这位外粗内细的王子殿下可真是人精,自己一句话、一个眼神竟然就能被他猜了个透彻。 “那我可就说了啊……” “你说。” 李彬回到那把交椅上重新坐好,一手玩把着那方白玉镇纸。“我见过师伯与吏部人员的交涉,蒙古于本地之人来说,乃是外乡人,外乡人便不太懂得本地的律法习俗、语言信仰,所以在挑选官吏时,本地之人不可少!” “说得好,继续。”拔都喝了口桌上凉透的奶茶催促道。 “二来,蒙古人向来奉回鹘人也就是畏兀儿人为师,来的这些回鹘人有的精透文韬武略,有的习有多种语言,都是些难得的人才,所以回鹘人也必不可少!” 拔都点点头,“你说的是叫大乘都和安藏那两人吧?我也确实有心留下他们。” “至于最后一点,这既然是您的领地,便需要蒙古人对各地都建立强有效的控制,所以蒙古人也要有!” 拔都皱了皱眉,“你说的有道理,可这么多人该如何分配?” “嗯……这……”李彬迟疑了半晌,而后眼前一亮,“不如这样吧!各州各府的政务、律法、税收刑狱等等,将官位分设三人,一人为本地人、一人为回鹘人、一人为蒙古人,这样便可相互制衡,既能完善政务,又可避免徇私枉法。” 闻言,拔都那双凤目微眯,两道浓眉似李彬挥笔洒墨舒展开来,他情不自禁便抚上了那只玩弄镇纸的手来,“你可真是我的至宝!” 李彬只觉得手背一热,粗糙厚实的掌心,轻轻地在他白皙手背上摩挲。 “我……”李彬肤色白皙,一个不小心薄红就蹿上了颜面耳尖,“我只是提个建议,最后不还是您来拿主意……” 拔都知晓他不好意思,低低一笑,不着痕迹地松了手,“饿了吧?你是不是还没吃饭?走,我们先去吃饭,今晚陪我一起将那名单上的人甄选出来。” “好!” 他俩都不是拖延之人,当夜,便在拔都的房中,将名单之上的人一一核对。 “你看看这些人怎么样,除却大乘都和安藏还有哪个比较合适?” “我看看……”李彬晚饭吃得饱饱的,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将名单举到空中,一双蓝眼仁转得飞快,“大多数都是回鹘人,当地的或是原先花剌子模并没有什么人选吗?” “说来惭愧……”拔都迟疑半晌,犹犹豫豫开口道,“当年攻打这里时,斩杀了不少饱学之士……后来,我阿爸力保了一些人,想劝他们投降,可他们个个不领情不说,还将阿爸臭骂了一顿,气得阿爸就将他们关了起来,至今都还在地牢之中。” 李彬没忍住,捂着嘴偷偷笑了起来。拔都见他笑嘻嘻的模样,浓眉一挑问道,“你这般开心,难不成你有什么方法?” “哈……失礼了失礼了……”李彬收敛去笑容,规规矩矩坐好,“怎么说呢……我家也有个读书人。” “是谁?” “我家二哥啊,所以我倒是懂得一些文人天性。” “你不是个文人?” 李彬老脸一红,“我也就认识几个字罢了……真正的文人,胸襟有傲骨、热血携傲气,他们最讲名声,也最爱面子。” 拔都冷笑道,“哼,我阿爸枉自屈尊去请求他们,还不够给他们面子?” “您别急啊,我还没说完。文人虽有傲骨傲气,可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王子想启用他们,何不来个恩威并施呢?” 拔都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面前的李彬笑得像只小狐狸,他没绷住竟也噗嗤一声乐了出来,“真有你的啊,李彬。” 二人说说笑笑,李彬突然忆起件事来,“您前两天不说要我教授几位小王子的课业吗?” “哦?”拔都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戏谑道,“原来你还记得啊,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此事。” 可不是嘛,李彬这些天除了吃便是睡,正经事全被他抛在了脑后。 “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人……”李彬满脸涨红,毫无底气地反驳道。 “我开玩笑呢。”拔都扑哧一笑,揉了揉李彬的脑袋,“正好你也想起来了,那便从明日起给他们上课好了。” 第52章 待到了第二日,难得清闲,拔都自去忙活他的招贤纳士,李彬便躲在屋里偷懒发呆。 “李大哥你在吗!!”李彬还在魂游天外时,别儿哥拎着他捉虫子的竹筒一蹦一跳地进来了。 “来喂小黄?”李彬忙散去一身慵懒,笑着起身去迎他,与别儿哥一起打开小黄的窝。 这些天,小黄每日里除了虫子便是碎肉,个头长大了不说,肚子眼见着圆了起来。它还在睡觉,被光亮吵醒,抬头一见是别儿哥,开心得毛茸茸的翅膀乱扑腾,张开尖嘴啾啾直叫。 “少喂他一点,我看他胖得厉害,怕他以后飞不起来。”李彬在一边提醒道。别儿哥恨不得将府里的虫子捉全了,每天喂食小黄不像养鸟倒像养猪。 别儿哥有些委屈,明明哥哥们和阿爸都说小孩子要多吃点才能强壮,所以他才每天都给小黄弄好多吃的。 “小黄,今天只能吃一半,李大哥不让你多吃……”别儿哥一打开竹筒,小黄就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尖尖的喙伸了进去,一眨眼的功夫几条又肥又胖的毛毛虫就下了肚。 李彬在一旁警觉地数着数,见它吃得差不多了连忙叫停,“好了可以了!白天吃这些差不多,晚上还得吃顿肉呢。” 别儿哥听话地将竹筒盖子盖好,小手安慰似的摸摸小黄毛绒绒的圆脑袋,“小黄,不能给你吃啦!不然你就长胖了!” 小黄才刚吃个七分饱,正打算大餐一顿,不想送到嘴边的美味就这么没了,委屈地叽叽喳喳乱叫,小翅膀愤怒地扑腾拍打别儿哥的手臂。 送走别儿哥,李彬也逗了会儿鸟,没吃饱的小黄叽叽喳喳地朝李彬骂街,李彬仗着雏鸟还小,就把葱白似的指头放到那嫩黄嘴边任他又啄又咬。 中午时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恁大的日头挂在天上。李彬看天气不错,就将府里之前放置许久,有些发霉泛黄的书卷都拿到院子里晾晒。可只几刻钟的功夫,窗外的天空就变了颜色,自湛蓝变成了灰突突的模样,竟是有几分要下雨的迹象。李彬连忙把小黄送回窝里披上外套出去收书。 北风带着黄沙席卷而来,在这干燥的沙漠之中,李彬竟然嗅到了许久不曾感觉到的潮湿气息。 这是要下雨了吗?久旱逢甘霖,对于李彬来说,下雨自然是极舒爽的事了。 到了下午果然不出他所料下起了雨,屋外天气阴沉沉,还刮着凄冷的秋风,淅淅沥沥地掉着雨滴,反观屋内也是低压迫人,气氛沉寂。 昔班、别儿哥与撒里达从大到小坐成一排,满面不情愿看着面前的《尔雅》。 李彬没在学堂认真学过习读过书,自然也不会讲课,磕磕巴巴念着书上文字,又生硬地解释涵义,听得几个蒙古小伙子昏昏欲睡,可又不敢明目张胆走神,因为拔都就站在屏风后面,露出半个脑袋。 “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四时。这个你们懂吧,这就是汉人说的四季……”李彬偷眼看几个少年的反应,昔班刚打了个哈欠,眼角还沾着水渍;撒里达小小的脑袋已经快垂到桌底去了;别儿哥虽然还没睡觉的意思,可眼神涣散,显然心已经不在书本之上。李彬清清嗓子,放大了音量。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四气和,谓之玉烛。春为发生,夏为长嬴,秋为收成,冬为安宁。四时和为通正,谓之景风。甘雨时降,万物以嘉……这几句的意思就是,四季有四季各自的特点功能,要顺应四季方能万物丰登。” 昔班的双手托着下巴,强迫自己不会一头栽到桌子上,迷茫地问道,“没懂……” “额……”李彬心想,草原上长大的牧人,应当没种过地,只好换种说法解释起来,“便如同放牧一样,要顺应四季轮回,水草肥美时令牛羊长膘,才好秋冬贮存食用。” “哦……”昔班点点头,又是个长长的哈欠。 屏风后的拔都突然一转身来到别儿哥身后,敲敲他的小脑袋,“别儿哥,你把刚刚李彬所说的话重复一遍。” “啊……啊?!”别儿哥一激灵赶紧端正坐好挺直腰板,挤眉弄眼去向昔班和撒里达求救,却发现撒里达早就睡得口水老长,而一旁的昔班也是一副刚刚清醒的模样。 拔都居高临下,把他的小动作看的一清二楚,怒气大涨,提高了嗓门说道,“别找别人,我现在在问你!” 别儿哥急得满头大汗,磕磕绊绊地开了口,“春……春……夏,夏……”他刚刚神游在草原上正策马驰骋,李彬讲的东西自然是一丁点也没听进去。现下急得快哭了出来,“呜呜……我忘了……” “哎……”李彬扶额,他倒是要顾及下小王子的面子,睁一眼闭一眼也就过去了,可还忘了旁边还有个怨神似的拔都。 “你说你该不该打?”拔都拎着他衣领将他从书案后拽了出来。别儿哥眼看自己又要挨揍,缩着肩膀低着头不敢看哥哥,圆圆的眼眶里充满了水汽,“我以后不敢了……哥你别打我……呜呜……” 李彬可不敢拉架,从桌底下伸手扯扯昔班的衣角,昔班朝他做了个无奈的神情,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昔班你别以为你刚才打瞌睡我没看到,我收拾完别儿哥就收拾你!” 昔班吓得一缩脖子老老实实坐好再不敢动作。 别儿哥已是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却迟迟没等到拳头或者巴掌,他纳闷地翻着眼皮战战兢兢偷看拔都。 拔都闭上眼睛深深叹口气,似思考又似隐忍,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缓缓开口道,“打也没用,今晚你就去父亲母亲牌位前反省一夜吧……” 李彬目送着一大一小两人走出门外,才长出一口气,昔班也肩膀一塌趴在了桌上。 “吓死我了……”闹了这一出昔班也不再困倦,萎靡地趴在桌上喃喃自语,“希望二哥快点消气……” 李彬不信,心道这人明明对他就很温柔的,于是凑过去与他咬耳朵,“他生气很可怕吗?” “哎……二哥忒倔,他犟起来只有大哥能管住他,可现在大哥又不在,可怜的别儿哥今晚估计要在阿爸牌位前跪一夜了……”说着说着,昔班自己也有些怯意,“说不定我今晚也得一起去……” 撒里达还在睡,不止睡得口水长流,竟然还打起了小呼噜,李彬见瘟神似的拔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也心安理得摸起了鱼,同昔班打开了话匣子。 “来了这么久我还真不知道你家以前的事,现下听你一讲有些好奇,你要不再跟我说说?” 昔班只要不读书,做什么都觉得开心,同李彬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其实阿爸生前最看好的继承人不是二哥,而是大哥。” “咦?还有这么回事?” “是啊,大哥更圆滑一些吧,立的军功也更多,只可惜大哥是庶出,我与二哥和弟弟都是嫡出。” “嫡庶有别?”李彬长在中原,自己也是小妾所生,自然懂得其中苦楚。 “其实草原上的人更讲血统,大哥的生母并不是蒙古人,而是高昌回鹘的畏兀儿人。阿爸去世前已经隐约预感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他一边惋惜大哥的出身,一边也为二哥着急……” 昔班长叹一生,“阿爸每天都想念着草原,惦记我们几个快些长大,忧郁成疾早早就去世了……” 李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低声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想你阿爸除了心焦,心中也定然有些开心的,毕竟儿子们都是这么有出息的小伙子。” 昔班那肖似拔都的脸蛋一红,反驳道,“我哪比得上哥哥们……我读书都读不进去。阿爸临终前便把领地分了两半,一半给大哥一半给二哥。结果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李彬听得津津有味忙追问。 “后来大哥说他能力不足,将一切封地权利都交还了二哥,而且还下跪宣誓永远服从二哥。” “喔——”李彬不禁惊叹,一是惊讶于斡尔达的自谦大度,二是羡慕这兄弟情。“你们一家当真是亲近了,虽远离哈拉和林也不富裕,但我觉得也是好事。” “是啊,我跟你说……”昔班示意李彬附耳过去,低声私语道,“我听说你还跟蒙哥很熟,你别看他一脸老实相,他平日里没少和贵由作对……” 李彬想起了蒙哥那温吞的棕色双眸,也觉得帝王家事颇有些意思,“我看啊,你二哥其实根本不用做什么,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也挺好……” “嘘——”昔班赶紧捂住李彬的嘴,“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懂我懂!”李彬猛点头,悄咪咪转移了话题,“你小时候也是像别儿哥这样挨打长大的吗?” 一提起小时候的事昔班的神情就极古怪地瞪了李彬一眼,“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可不准告诉我二哥……” 李彬举起四根手指像模像样地对天起誓,“我发四我不会说出去的!” 昔班笑了笑一把将他的手按了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我不大记清小时候的事了。你比我只大一岁,明明我俩差不多大,二哥却只对你好,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给你……我屁颠屁颠每日跟在你们后头,二哥嫌我碍眼,总让我自己找活干去……”昔班噼里啪啦一通抱怨,眼神幽怨地盯着李彬。 李彬惊得双眼和嘴巴都成了个圈,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我小时候与你们一同生活过?!” “哎……你可别告诉二哥是我说的,二哥的意思是想让你自己慢慢想起来的,不过我每天看你俩真的心焦,实在是憋不住了,且让我都说出来吧……”昔班双手合十做祈求状,“不过二哥对你是真的好,当年舅舅家来了个表妹做客,二哥出于礼貌便陪她骑了会儿马,忘记跟你说好的一起去打黄皮子。你就气得像个红眼睛小兔子似的,给二哥吓坏了。你哭着喊着说二哥不要你了,二哥连连跟你保证说你才是他的心头肉,还说将来要娶你做王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昔班想起儿时的事来拍桌大笑,笑得眼泪都飚出了眼角。 李彬坐在那,听着昔班的狂笑,变成了个泥塑人一般,在冰凉的秋风中被吹的稀碎稀碎。 “昔班王子你不要消遣我啊,这玩意儿……一点都不好笑!!谁要嫁给他啊!!” “哈哈哈哈哈哈我也不想笑啊可是我忍不住哈哈哈哈哈哈嗝~”昔班边笑边打了个嗝,“你那时还说,你有小鸡鸡不能给他当妃子,二哥便拿出大汗的派头来安慰你,他要是当了大汗他想娶谁就娶谁,谁也管不了他哈哈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李彬看他笑得嚣张模样,气急了就想去揍他,让他涨涨记性。却不想刚一伸手出来就被昔班抓过,自己也被按在了桌子上,双手反剪在身后。 “你打不过我的!”昔班笑得满面通红死死按着李彬,“其实跟了我二哥也挺好,现在没了嫂子,他对那个侧妃也没兴趣,倒是你长得好看还知书达理,能不能生孩子倒也无所谓,我已经有个小侄子外加个小侄女了……” “呸呸呸!”李彬满脸通红,奋力将脸转向身后打断道,“要嫁那也是他嫁我!我不可能给人做小媳妇的!” 两个少年一边拌嘴一边玩闹,把睡得正香的撒里达吵醒。撒里达睁开了迷瞪瞪的眼睛左顾右盼,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奶声奶气地问道“下课了没?是不是能吃饭了?”一转头看见昔班按着李彬,两人正躺在桌子上角力,歪着小脑袋疑惑地问道,“昔班叔叔你在跟师父摔跤吗?” “嘿嘿,他摔不过我!”昔班连忙住了嘴,松手把李彬放开,李彬这才有了喘息的空挡,两颊通红喘着粗气。 撒里达跳过去乖巧地搂住李彬的胳膊,朝昔班做了个鬼脸,“叔叔要是欺负师父的话,阿爸肯定会生气的。” 昔班哭丧个脸,“我哪敢啊……而且二哥他早就生气了……哎……算了算了,我不跟你们闹了,我还是去找二哥认错争取个宽大处理吧。”说罢拎了把雨伞,脚步拖沓地去寻拔都。 第53章 这雨眼见着是要下一天一夜,就连空气也是难得的湿润清爽。屋外头雨打窗棂发出清脆的滴答声,而屋里头拔都沉着脸带着儿子与李彬一起进晚饭。 李彬一看他脸色,便知是还在为别儿哥的事生气。可赌气吃饭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更伤身体,便放下了碗筷试探地问拔都,“别儿哥和昔班怎么样了?你没打他们吧?” “不想打了,累。”拔都是真的觉得自己很累——心累,只得一口又一口喝着闷酒消愁。 “别儿哥还小,又是这个调皮捣蛋的年纪,正是贪玩且叛逆的时候。”李彬突然发觉自己怎么那么贤惠,又是斟酒又是给拔都拍背顺气。 撒里达听不懂大人说的话,吃饱了就自觉玩起了昔班新给他做的木头老虎玩具。李彬看着乖巧懂事的“小团子”,听着窗外的滴答雨声,竟莫名有了种“家”的感觉。 拔都颓废地往椅背上一靠,没咽下的酒液顺着嘴角脖子淌了一身,李彬忙拿个手帕去给他擦拭。 拔都平日里酒量极佳,今天显然是心绪烦躁,酒不醉人人自醉,平躺着任由李彬在他身上摸摸索索。嘴里哼哼唧唧似乎是在哼唱着草原上的不知名小调。 “今儿个撒里达睡得鼾声震天也没见您生气,不知道还以为别儿哥才是您亲生儿子呢。”李彬把东西拾掇好,往拔都身边一坐。 “不一样……”拔都睁开眼睛,挪着屁股坐起来,用疲倦的双眸盯着李彬,“我这样说你也许不信……我从没想过待我百年之后让撒里达来接替我的位置。” 今日的态度就印证了一切,李彬倒也不觉得奇怪,“那么您是看好别儿哥的?” 拔都一声苦笑,“我与斡儿达自是不行,昔班心细大胆适合带兵,却不适合统领一国一地,父亲留给我这么多弟弟妹妹,眼下却只有别儿哥我能尽心培养……” “那这也不能说明撒里达不能作为继任者培养啊。” “不是的……”拔都靠在椅子上摇摇头,“是做父亲的私心吧,权势会迷惑人的双眼,腐蚀人的内心,令人无法随心所欲……但我却想让我的儿子快乐地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哎……会为此事忧心,看来我不但做不好国王,更不是个好父亲。”说着,自嘲一笑。 “李彬觉得您既是个好大王,也是个好父亲。”两人椅子离得远,李彬直接将椅子与拔都的贴在一起,将身体放松下来,半趴在椅背上陪醉鬼说话。 “怎么讲?” “为了这个国家这块封地,您在尽心培养一个继任者;为了您儿子的一生,您选择不去强迫他,这不都是最好的例子吗?” 拔都虽然有些微醺,脑子却还清醒,知晓李彬这是在安慰他,随即摇头反驳道,“对于父亲的领地,我没有遵从他的意思夺回来,也没有令这里的百姓富裕安居;对于撒里达来说,我让他失去了爱他的额吉,更没有尽职尽责的陪伴和教育……” 李彬气得满脑门子黑线,心想昔班说的确实没错,这人死倔。 “随便您怎么想吧,您打算让别儿哥不吃饭就在那跪一晚?” 拔都揉揉眼睛,语气中满是无奈,“我也不想……可我不知道我还能对他做什么……” “我去帮帮您吧,人说当局者迷,那就让我这个旁观者帮你解开这个死结。”说罢李彬站起来穿上雨衣,拿了些饼、肉、奶茶之类的吃食。 拔都见他态度坚决也不想阻拦,只是低声提醒道,“不用勉强。” “今日这事毕竟因我而起,是我才疏学浅教书育人不当,按理也应当我来解决。”李彬走到门口,回头去看颓丧的拔都,“您先好好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彬出了门去,外头天色已然全黑,下着毛毛细雨。一仆人提着灯笼为他引路,七拐八拐进了个僻静小院,李彬嘱那下人在外等候,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空荡荡,一张供桌上供着术赤与大妃兀起旭的牌位。供桌下一块蒲团,别儿哥正跪在那里,似乎是在抽抽搭搭吸鼻子,两肩一耸一耸。 他听到有脚步声进了门也不回头看,只倔强地跪在那。 李彬走到别儿哥身边,也不嫌脏往地上一坐,又把吃的往他跟前一摆,“饿了吧?快趁热吃了。” “我不吃!”别儿哥赌气地一撇嘴,不去看李彬,可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声音却出卖了他。 李彬忍着笑劝道,“吃吧,我不会告诉你哥的。你要是不吃,可惜了今日的葱油大饼和手抓羊肉了,厨子听说你今日学习功课深感乏累,还给您多打了个鸡蛋,诺。” 别儿哥一边听一边流口水,等到李彬将那窝着鸡蛋的葱油饼送到他鼻尖时再也忍不住,抢过饼来一通猛造。 他吃得吧唧吧唧喷香,糊了满嘴葱油,李彬一边给他擦嘴一边还要递水,生怕他噎着。 “来,喝水……慢点吃,没人跟你抢,还有肉呢,来尝尝……”两人一个吃一个喂,不大一会儿功夫,葱油饼和手抓羊肉就全进了别儿哥的肚子,撑得他直打嗝。 “嗝~李彬大哥谢谢你……嗝~” “不用客气,应该的。”李彬又给他递了点水,拍拍后背免得再打嗝。 “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好好听课……好好读书……”别儿哥低着头闷声同李彬承认错误。 李彬并不回答,反而问他另个问题,“你可知你们蒙古人铁骑无双,可为什么还要读书吗?” 别儿哥摇摇头,“不知……” 李彬揉揉他满头短硬的黑发,温和说道,“打仗自然是要会的,这叫做‘征战’。可当你把敌人都杀光了之后呢?之后再杀人就没用了,也没有人再供您去杀,您要想尽办法让剩下活着的人为你赚钱、听命于你才对,而这就叫做‘统治’” 别儿哥虽然顽皮,但却一点都不笨,一点就透。李彬话音刚落,他脑子一转便露出释怀神情,“我懂了,学会骑马射箭是因为要‘征战’,读书学的是‘统治’,是这样的吧?” “就是如此,我们的小王子真聪明!”李彬欣慰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指一左一右掐着他圆鼓鼓的脸颊肉拉扯。 别儿哥并不生气,李彬的手又软又白力气也不大,掐他的脸一点也不不疼,反而柔柔软软有一些舒服。 “还有一件事……”李彬松开了手,将别儿哥拉过来面对面,“我知道今日之事让你与你二哥闹得不太痛快,但你要答应我不准再记恨你二哥,不然我的这些饭菜可是白送了。” “我才没有记恨他,是他一直挑我毛病……”一听“二哥”这两字,别儿哥把头一撇,闹起了脾气。 “他如何挑你毛病?跟我说说?” “他……他不让我玩,每天逼我读书练武。我做了一点错事他就要打我,而且每次都特别疼……”别儿哥咬着下唇,强忍哭声红着眼圈控诉道。 李彬听得哭笑不得,果然是一家人啊,家里头大人小孩都一个倔模样。 “你看,你也知道你做错了,所以才挨打,你哥打你有什么不对吗?” “可是打得好疼……” “不疼不长记性,要我说还得再狠一点打!” 李彬也不客气,狠狠揉了一把别儿哥的小屁股。 “qaq……” 李彬把别儿哥拉起来抱在怀里,捶捶他跪的酸疼的膝盖,“你哥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要让他失望……” 别儿哥两臂搂着李彬的脖子,小脸埋进他的颈窝,委屈又有些赌气地低声道,“凭什么是我,我只想快活地过一生,将来无忧无虑地牧马放羊。” “你看那里,”李彬松开手,一指供桌上的牌位,“术赤老王爷可还在看着你。” 别儿哥扭头向那牌位看去,深棕色的眼眸中水波流转。 “您并不是生在普通的牧民之家,您可是孛儿只斤氏的子孙,身体里流着的是黄金家族的血。为了术赤一系的今后,斡儿达大王子远走西行,与钦察人对峙;你二哥也要坐镇康里,既想富足领地,又要与哈拉和林的汗廷周旋;昔班还没有成年,就已经开始帮着哥哥们带兵处理事务。所有人都在为了这个家振兴而努力,为什么您要说‘偏偏是你’呢?”李彬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并不强硬,便如同春风化雨般,可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羞得别儿哥面红耳赤。 “你别说了……”别儿哥一头扎进李彬的怀里,不敢露出红彤彤滚烫滚烫的脸颊给李彬看,“我错了……我真的做错了,我再也不会气哥哥了……” 李彬蓦地感到怀里布料一湿知晓是别儿哥落了眼泪,摩挲着他刚长出新发扎手的小脑袋,拍拍他的后背,任由他哭了痛快。 待别儿哥哭够了,才帮他擦擦脸上湿漉漉的泪痕,“哭够了这事便过去了,以后你与哥哥再也不这般置气好吗?” 别儿哥揉着眼睛点点头,李彬在心里长出口气,帮别儿哥套上件斗篷,“走咯走咯,回去睡觉!” 别儿哥还像头倔驴似的不愿跟李彬走,被李彬赏了两个清脆的脑瓜崩儿,“你今晚若不睡觉,你哥也睡不好,连带着我们这些下面的人也一起受罪,听话啊。” 说着将自己肥大的油布雨衣把少年往怀里裹好,送他去睡觉。 这般折腾到三更天李彬才回去,他本以为拔都已经睡下,却看到那屋里还亮着明晃晃的灯光。 李彬推门进去一瞧,地上摆着许多马刀、匕首、长剑什么的,拔都坐在那些白刃之中正用貂油擦拭保养兵器。 李彬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刚安顿一个睡下,还得再服侍您睡觉吗?” “你回来啦?”拔都抬头看他,招招手让李彬坐到自己身边,“左右也睡不着,陪陪我吧。” 李彬只得挪走几件兵器,露出片空地来坐在拔都身侧,“我让别儿哥去睡了,他也想通了,不再犯浑闹别扭。” “他吃饭了吗?” “吃了不少呢,那张饼全吃光了。” “那就好……”拔都放下手中的东西,想去拉李彬的手,却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油,怕弄脏了他,只得作罢。“今日多谢你了,要是没有你,只怕我跟他的芥蒂只会更深……” “哪的话,都是我该做的。”李彬猛然间想起白日里昔班说的,让自己做拔都的媳妇之类的混账话,一时间五味杂陈,自己现在做的可不就是人家媳妇该做的事吗。 拔都取了条干净手巾擦擦手,在屋内一个柜子里取出个玻璃瓶来递给李彬,“来,赏你的!” “这是——?”李彬怕精美的花瓶摔地上,赶忙去接,只见这玻璃花瓶形态圆润流畅,触之温润,在烛火灯光之下,晶莹剔透炫彩夺目。“这,这太贵重了,还是您好好保管吧。”李彬赶忙递了回去。 “你不要?”拔都一挑眉毛,言外之意李彬若不接受就是在忤逆他。 “不不不!”李彬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喜欢的不得了,所以要您帮我保存,我是个大大咧咧粗心大意的,说不定被我摔坏了。我要是想念这个玻璃瓶子便来你这探望他如何?” 拔都想想这话好像也无法反驳,又把那花瓶瓶口朝下,半罩在烛火之上,“你看——” 烛光透过玻璃器皿,原来那玻璃瓶内雕了许多凹凸不平的图案,将烛火折射到墙壁与天花板上,浮现出巨大的五光十色的光影。 “哇——!”李彬忍不住欢呼出声,他仰面去看那流转的光影,将自己也笼罩在琉璃华彩之下。 “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这是从哪来的?”李彬满脸通红,兴奋地挽住拔都的手。 拔都侧身去看他比玻璃光华还动人的脸,粉里透红的脸颊上还闪现着斑驳的各色光影,亦是满心欢喜。 “不知道我爹从哪弄来的,大概又是从哪抢来的吧,可惜不能全罩在烛火上。夏天的夜晚捉几只萤火虫来扣在里头,就可当作灯使用。” “真想见识见识啊……”李彬喃喃道,心中幻想着萤火虫温暖的点点荧光闪烁在晶莹剔透的玻璃瓶中。 “你曾见过的,就在你很小的时候。”拔都回握住他的手。 “真的?” “真的。” 窗外秋雨缠绵,窗内的灯下却是一对相依的身影。 第54章 大抵是今日昔班说的那番话的作用,李彬被他的大手牵着怎么觉得怎么像新郎官带着小媳妇。可是那粗糙的手掌又温暖又有力,让他既心慌又留恋。 “我……” “我……” 两人一个抬头一个低头,竟是同时开了口。拔都微微一笑,“你先说。” “你到底知道关于我的多少事啊……就不能都告诉我吗?”李彬发觉在拔都面前逞强逞能耐只能带来负面作用,倒不如服个软卖卖乖,他好像还很吃这套。 “你想听什么?” 李彬想了想,幼年时的记忆便如同开天辟地时那一团混沌一样,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只能靠别人帮忙,于是便跟拔都说道,“什么都行。”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拔都有些为难,“但是,关于你自己的事,还是你自己想起来方更有意义,我讲的你也只能当是故事听听。” “求求您了嘛!”李彬摇晃着拔都的手臂,拿出在家里同哥哥们撒娇的那套功夫来,水汪汪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拔都,连语气也百转千回转了个山路十八弯。 拔都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早就美上了天,他强忍下内心悸动,身后看不见的狼尾巴摇啊摇,露出个邪恶笑容,“可以给你讲,不过我要点交换条件也是可以的吧?” “什么条件?”李彬想了想便答应了,反正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家人万里之遥,既无钱财也无后顾之忧。 拔都指指自己黑黢黢的俊脸,“亲一下可以吧?” “咦?”李彬的脸“腾——”地一下红得冒了烟。“真的,真的要这样吗……?” “亲一下也不会掉块肉,我开心了,你也能知道你想知道的事,这是多么划算的买卖!你应当比我更清楚吧?”狼尾巴越摇越欢实,拔都嘴上一派冷静言语,内心也是跳如擂鼓。 李彬果然上了当,低着头小声嘟囔“那好吧……您近一点……” 闻言,拔都将身体与他挨得更近了些。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脚尖对脚尖,而且还黏糊糊地拉着手。两种呼吸便在这方寸之间流转交缠,李彬觉得脸上发烧,热气似乎要把自己熏晕,“太近了吧……” 拔都直接将没绑护额的光裸额头抵上李彬白皙的脑门小声催促着,“不近些你亲不到,快!”李彬豁出去了,他不敢盯着拔都的眼睛看,生怕那双漆黑如夜空的瞳孔使自己沦陷更深。索性闭上了眼睛,在那双嘴唇上覆上了自己两片薄唇。 拔都的嘴唇便如同他强健的体魄一般略显厚实,因常年行迹在草原荒漠,嘴唇不似李彬那样柔软,甚至表皮有些起皮干裂,李彬嗅到了他唇缝间泄出些夜里喝过的马奶酒的气息。 一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除却同冬枝和崔彧胡闹外,李彬是第一次主动亲吻别人,羞得鬓角渗出了汗,唇分时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松开了与拔都紧握的手。 李彬颇不自然地望着拔都笑意盈盈的脸,自己的唇齿间似乎也沾染了酒气,鼻端舌尖处萦绕着酒香。 “可以了吧,告诉我吧……”李彬小声嘟囔,不敢正眼与他对视。 拔都的双眼就如狼一样精光锃亮,他连连摇头,“不对,我刚刚指的是脸,你亲的是嘴,不算。” “你——!你你你你!!不知羞耻不要脸的鞑子!!”李彬握紧拳头气得咬牙切齿,活像只张牙舞爪气愤的兔子。 从小套马驯马,拔都深谙调教适当的道理,他把李彬额前乱飞的金发顺到发顶去,温和安慰道,“乖,今日太晚了,你的谢礼我且收下,过几日得闲了我再跟你说?” “哼!反正您是大王您说了算!”李彬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认栽,气哼哼地准备回隔壁睡觉去,却被拔都拦了下来。 “今晚跟我将就一下吧,这雨下过之后降温极快,你屋里只一条薄毯子,半夜非冻醒不可。” 李彬一百个不情愿也没辙,不过幸好拔都屋内的床很大,足够躺下三四个人的。李彬气得也没洗漱,脱了鞋袜外套,一骨碌滚进里头,用被子把自己裹了个卷,背对着拔都,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拔都知晓他在生气,也不怪他,自去投了帕子擦擦脸吹熄蜡烛睡在了外侧。 那天以后,李彬也聪明了,既然用口说讲解不爱听,索性直接拿书来叫他们抄书,抄到有不明白的地方再由李彬胡说八道一通解释,反正也没人听得懂,更没人能指正他的错误,李彬就心安理得地浑水摸鱼。 前段时间连着赶路和安顿,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现下放松了下来,李彬每日穿着那条白色丝质长袍,在自己的屋里骚气地露着大腿睡觉。若是起得早便跟着拔都一道锻炼身体,若是起晚了就悄咪咪摸进厨房偷早饭吃,假装无事发生。平日里若无商人使臣,或各地达鲁花赤、八思哈求见,李彬便在那小书房里泡一上午。 待到了下午,几个少年围坐一桌抄书,李彬在一边吃着瓜果梨桃一边翘着二郎腿监工,拔都也不数落他,有时甚至帮他剥葡萄吃,美得李彬险些冒了鼻涕泡。 夜里快睡时,撒里达光着小脚丫来找他。李彬已换好了睡袍用枕头垫着后腰半卧在床上看一本波斯史书,那书由波斯语写成,李彬原不会波斯语,这些天埋头书海竟也摸到了些名堂,比如波斯语某些地方与回鹘语言相近,对于李彬来说学起来倒也不难。 “师父师父!我睡不着!”撒里达没穿鞋,估计是从房间偷跑出来的,进了房便往李彬床上爬。 “脏!”李彬看到他脏兮兮的小脚丫,从床头取了毛巾擦干净才让他上床,拍拍他的小屁股问道,“这么晚不去睡觉跑我这里来干嘛?” “睡不着嘛!我想听故事!”撒里达仗着李彬温温和和不爱发火,往他被里一趴就不走了,“从前睡不着时额吉就讲故事哄我睡觉。” “我又不是你额吉,你应该找你阿爸或者叔叔们去。” “不要!”撒里达小嘴一撇,“别儿哥和昔班叔叔不愿意陪我,他们嫌我麻烦,只有师父对我最好了!”说罢搂着李彬的手臂在自己的小脸上乱蹭,“讲故事嘛!” 哎……李彬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合上那厚厚的书,“那我便给你讲讲波斯人的故事吧。” “好呀好呀!”撒里达也不知道什么是波斯,但是只要有人陪他他便觉得开心,连连拍手叫好。 李彬清清嗓子就开始讲刚刚他在书上看到的内容,“很多很多年以前,大约有一千多年前了吧,当时的波斯还是各个部落共同建立的米底王国,在这些部落之中有一个人脱颖而出,建立了新的帝国,那个人就是居鲁士皇帝。居鲁士皇帝以武力征服了小亚细亚的名叫吕底亚的王国,后来又向东征服了许多地方,甚至打到我们现在所在的锡尔河与阿姆河之间的河中地区。” “哇!”撒里达捧着小脸,惊讶得出声赞叹。 李彬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既是位伟大的皇帝,也是个出色的战士,最终死在了战场上。” “我阿爸也会像他一样勇武杰出吗?”撒里达痴痴地想象着。 “当然会呀,拔都王子战功卓著杀伐果断通达睿智,是蒙古人中最出色的首领之一。”李彬虽没见过他带兵打仗,但也见识过那利落的身手,况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振因战乱荒废的城市,想也知道他付出了许多。 “嘿嘿嘿,阿爸好厉害呀!”撒里达蠢兮兮地笑着,又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彬一摊手,“我还没读完这书,待我读完了再给您讲吧。” 听不到故事,撒里达失望地撅起了嘴,“那好吧……” “您该回去睡啦,被你阿爸发现了,说不准还要打屁股。”李彬掐掐他肉乎乎的小脸蛋,“您现在回去睡觉,我下次还给您故事;若是不去睡,我明儿个就跟拔都殿下告状。”光说好话是没用的,对付小孩子,搬出拔都来威胁他才是最管用的。果然,撒里达听完虽然还有点委屈,但屈于父亲的严厉,还是乖乖回去睡了。 送走了撒里达,李彬也觉得有些疲倦,吹熄了烛火钻进被窝里。 自打请来了大乘都与安藏这哥俩儿,李彬白日泡在书房之中倒也不觉得寂寞了。 李彬虽说读书不锁,但天天跟在大哥的屁股后头,也算是经得多见得广,再加上一颗灵光的脑袋,与这博学的两人相谈甚欢。 “大乘都先生,我有些好奇,我还从没见过似你这般面色赤红的呢,这肤色可是天生的?”李彬早就对他的长相有些好奇,混熟了之后终于有胆子问了出来。 一边的安藏闻言哈哈大笑,本就饼似的一张脸一咧起嘴更圆更大了。“他那哪里是天生的,大乘都从前在吐蕃游学多年,是叫那里高寒的气候冻成了这样。” 李彬先是惊讶得瞪圆了眼,而后摇了摇头,“我没去过吐蕃,那里的气候这么寒冷的吗?” 大乘都不过三十岁出头,却因常年浪迹高原而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苍老几分。 “从回鹘到吐蕃,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只是,这一路需得过沙漠戈壁、翻过昆仑山,方能到达吐蕃。” 安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道,“能为求学至此……在下果然还差的远啊……” 大乘都满面苦笑,“我也不过是随便走走罢了。” 李彬反倒来了兴趣,连连追问道,“那这么一说,吐蕃的人也都是这样满面赤红吗?” “高原的男女老少,便似蒙古人的部落一般,以放牧为生。只不过他们所放牧的牛羊皆身披厚重被毛,气候寒冷,比起草原来应当是更加恶劣苦寒。” “我曾听说过,吐蕃的军队打仗很厉害。” “也许,反倒是这般糟糕的环境,造就了他们强健的体魄吧。” “有道理!”李彬拧着眉毛托着下巴应和着点头。 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连都瓦何时进了屋等在身后也不知道。 “咳……”都瓦等了半天不见有人理自己,心中便有些怨气,尤其是一看见李彬更是没来由地闹心,只得没好气地轻咳一声提醒。 三人一愣,纷纷回头去看。李彬一见来人是都瓦,也觉脑仁生疼,他有意与都瓦搞好关系,可不知为什么这人处处都防着自己,恨不得拒自己千里之外。 “都……都瓦你来啦!”李彬带着一脸歉意的笑,起身迎了上去。“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注意到……” “拿着!”都瓦不等他说完,将头一撇不再看他,将手里捧着的装满果子的果盘递了出去,“殿下给你们的。” “诶诶,谢谢殿下……”李彬忙接了过来,又一想都瓦本不该接手这等跑腿活计的,还特意为了他们跑一趟,又忙接上一句,“谢谢你送过来!” 都瓦本来抬腿就要走,一听李彬的话便转过身去,只见面前的金发蓝颜的青年,带着一脸天真笑意,天空穹顶似的蓝眼睛闪烁着真诚的光。 都瓦只觉得这人笑得越发刺眼,转过身去抬腿就走。 “我走了。” “……” 大乘都与安藏看着热闹,见这人没来由地发脾气,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李彬紧绷得只觉得脚掌在抓地,长叹一口气讪讪地回去,将果盘放在书案上,不好意思地朝那两人笑了笑,“吃吧,殿下送来的。” 大乘都与安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这是殿下赏你的,我们哪敢吃。” “……” 李彬哪有脸自己吃独食,尴尬地坐下来低着头再不言语。 好一会儿,大乘都才率先打破了尴尬道,“方才那人是谁啊?怎么敢如此对你?” 李彬听他问话方才抬起了头,面色有些不自然,“他是殿下的亲卫统领,都瓦大人。” 安藏肥胖的脸上嘿嘿一笑,几乎将眼睛挤成了一条缝,“看他那模样倒不像个武人,书生还差不多。你是曾经得罪过他吗?” 这话一出,李彬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他摇了摇头,“我哪知道啊,自打我来这的第一天起,他便冷眼待我……哎,无妨无妨……”说罢摆了摆手,“我也不甚在意……” “啧,你的脸色可没那么安然自得。” 且不提李彬如何的憋屈迷惑,都瓦送完了东西边往外走,迎面正碰上拔都。 “送去了吗?” “送完了。”都瓦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拔都似乎在脑内幻想起李彬贪嘴的模样,嘴角不住地往上扬,“他可还喜欢?” 都瓦先叫李彬气了一通,又好死不死碰上陶醉其中的拔都,心里愈发的憋闷,面沉似水,语气也少了往日的顺从,“不知道,送完我就出来了。” 拔都瞥了他一眼,“你在生气?” “没有。”都瓦冷淡答道。 “你怪我派你去做下人才做的活计?”拔都一听他这话,语气立刻便低沉了十多度。 都瓦扑通一声跪倒在拔都的脚下,垂手道,“都瓦怎么敢怪王子……” 拔都生受他一跪也不叫他起身,冷冷道,“既然不是怪我?那便是怪李彬了?” 都瓦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洁白牙齿狠狠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拔都见他不回答也不强求,自顾自说道,“收拾东西,过几**与李彬一起随我出趟门。” 都瓦一愣,抬起头疑惑地问道,“殿下您要做什么?” “到时你便知道了。” 忙叨一天,日落月升时李彬才带着满身的疲倦回去休息,身体疲乏仅仅是次要,李彬心烦意乱好似团了一团乱麻。 小王子们的课业需得他操心,不明不白受了人家的白眼更令他委屈难受。 秋日夜晚干燥且寒冷,刺骨的秋风打透了李彬穿着的单薄衣裳,他急急忙忙抱着肩膀,踱着冻得麻木的双脚往自己的院子走,却在图鲁的房门前与都瓦不期而遇。 李彬心中正忌惮着这人,眼见那不高的个子正站在那遥望明月,心虚地瞧了一眼,便立刻假装看不见要从他身边绕行。 “李彬?” 他轻声一叫,吓得李彬差点摔了个跟头。 “有……有事?”李彬扯着冻僵的嘴角,硬着头皮停下了脚步。 都瓦淡淡地瞧他一眼,“殿下说让你收拾好东西,过几天陪他出门。” “哦,知道了。”李彬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都瓦是否还有别的要事,又不敢开口去问,傻傻地呆站在那不知所措。 “天气这么冷?你还不回去?”都瓦见李彬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冻得上下牙都在打架,忍不住问道。 “额,你……你没事了?” “没事了,只这一件。” “哦,那我走了。”说罢逃命似的快步绕过都瓦。 都瓦望着那人单薄又仓皇的背影,细长的双眸空洞而幽深,似是在找寻遥远的回忆,若有所思。 。 第55章 第二日清晨,拔都早早地便骑上他那匹大黑马等候在府门,都瓦带着自己与主人的行囊跟在后头,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李彬面色苍白,眼底青黑,宽大袍带系得乱七八糟,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我……我来迟了……”李彬昨夜没有睡好,耽误了起床的时辰。怕这位王子殿下等急了,早饭都来不及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拔都无奈地笑了笑,“怎么回事?怎么如此狼狈?” “我……”李彬面露尴尬,“我起晚了……” “该不会连饭都没吃吧?” 还不等李彬回答,他那空荡荡的肚子就发出了怪异的叽里咕噜的声音。 “……” “何必呢,我又不急,你先去吃口饭我们再出发。” 若换做平时,李彬早就乐不可支地答应了,可今日……李彬不由自主就往都瓦那里看。都瓦本来还在看他笑话,见李彬那双澄澈的蓝眼试探地望了过来,立刻将头撇到了一边去。 李彬转回头,咬了咬牙,目光坚毅看向拔都,“没事,我们走吧。” 他俩的小动作拔都早就看在了眼里,嘴上不说心中好笑。他倒是不想让李彬饿肚子,但若是借此机会治治他赖床懒惰的少爷病,倒也不是件坏事。 “你可想好了,这一走至少晌午才能休息,饿着肚子骑马你能坚持得住?” 李彬就怕被人瞧不起,气哼哼地飞上上了马,“我又不是娘们儿!骑个马而已!” 拔都忍不住嗤笑出声,“好好好,你可别再像从前那样摔下马来就好了。”说罢两条长腿一夹马肚子慢悠悠地向城外走去,李彬与都瓦两人并排跟在他后头。 虽说他有意治治李彬,但到底还是心疼爱护的心思占了上风,一路之上并未骑快,慢慢腾腾悠然自得,就好像是在观花赏景游山玩水一般。 李彬嘴上逞强,身子骨到底是差了些,又没睡好又没吃早饭,才骑了会儿马便觉得头晕眼花胸口憋闷。他心想自己可不能就这样倒下,让人家看了笑话,于是便偷眼观察都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都瓦今日穿了身藏青棉袍,袖口衣襟装饰着兽毛,他昨日应当是洗了头,一头黑发柔柔顺顺地扎了两条麻花辫与脑底。再一瞧他脸上,一对秀气长眉无起无伏,细长的双眼目不斜视望着前方,就好像身边没有李彬这号人一样。 见他这幅模样,李彬的心口愈发堵得难受了。想他昨夜辗转反侧了半宿,冥思苦想自己到底何时得罪了他,为何得罪了他,想了大半夜也想不出个结果,反倒愁得自己睡不踏实,以至今天差点没爬起来。 他到底为何同自己间隙这么深呢?难道就只是因为那天怠慢了他?总不会……总不会他心悦这位王子,瞧着自己这个“外人”心烦吧? 李彬狐疑地看看拔都,又看看都瓦,视线在二人之间流转往复。 看着也不像啊…… 李彬越想越难受,不知不觉间额头竟渗满了汗,坐在马背上的身子摇摇晃晃,呼吸间越发浅快。 拔都耳朵灵,李彬气息一变化,他便有所察觉,连忙停了马转身去看,满面的担忧,“你还好吗?若是不得行现在便下马歇歇,临行前还有些干粮。” 都瓦闻听动静也转过头来,将腰间挂着的酒囊递到了李彬的面前,“这有些马奶,你先喝几口。” 李彬一见是他递来的,受宠若惊,连忙挤出个微笑接了过来,“谢谢你。” “不必客气,你若躺在这还得我送你回去。”都瓦面无表情冷冷道。 “……”虽然话有些难听,可该喝的东西还是要喝,李彬打开酒囊,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肚内有了食物果然舒服许多。 拔都笑呵呵看着他俩,也不说话。 喝了东西体力恢复了些许,三人再次踏上路程。来时正是初秋,城外的草场一片金黄,格外的辽远秀丽。到了此时深秋时节,牧草大多枯萎了,满目荒凉,碎石细沙遍地。 李彬出来了这么远,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拔都为何出这趟门。想到这便打马上前追上了拔都,问道,“殿下,您还没告诉我我们为何出门,要去哪里呢!” “嗯?”拔都稍一愣神,而后邪气一笑,“没什么原因,你不觉得在王府待久了有些憋闷吗?偶尔出来走走放松一下也挺好。” “……” “怎么?你不愿意?” “我哪有不愿意,”李彬有些无可奈何,“我还以为您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拔都想了想,认真道,“倒确实很重要,因为与你有关。” “我?”李彬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满脑袋冒问号。 “走吧。”拔都暗笑,再不多说。 闲话少说,如此走出一天一夜,李彬惊奇地发现,四周树木渐多,土壤湿润,好似戈壁之中凭空冒出了绿洲。穿过落叶纷纷的森林与灌木丛,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一汪湛蓝辽阔的湖泊静静躺在群树包围之中。 平静的湖面在午后阳光的折射下,现出罕见的碧蓝澄澈。 “哇——这里竟有湖!”李彬惊异地跳下了马,大步流星就往湖边跑去。拔都与都瓦二人紧随其后。 李彬多日不曾见过湖泊水源了,此际一嗅到湿润清新的水汽,开心得不得了,蹲在岸边两手掬了捧水就往脸上拍。 “咳……咳咳……好咸好苦……” 李彬被呛得两眼湿润,咳得脸颊通红。 “这的湖水是咸的,可不能喝。”拔都从后头追了上来好心提醒道。 “我只听说过海水是咸的,还从来不知道竟有咸苦的湖水。”李彬砸吧砸吧口中又苦又涩的味道,皱着眉头抱怨道。 “这的水虽然苦涩,但据说湖水之中捕捞的鱼儿滋味却很是鲜美,你前些日子吃的鱼便是从这里捕上来的。” “嘿!这怪异湖水之中竟还有鱼?这到底是什么湖啊?” 拔都蹲在他身侧,手中抓起湖边沙滩的圆润石子把玩。“我也不大清楚,不过这湖泊辽阔好似大海,而且岛屿林立,当地人便叫它‘群岛之海’。” “好一个群岛之海!” 李彬站起身来,迎着湖面刮来的咸湿柔风,负手而立,眺望远处湖面上各色渔船和岸边冒着炊烟的散乱渔户。 “这可真是世外桃源啊!我若是归隐山林也想在这,有渔船、有湖水、有白桦林……” 拔都轻声笑了一笑,也站起身,同他站在了一起,用手指向远方的原野,“这里远比你想象的富庶,除了有草场牧马放羊,沿着湖泊、暗木河、锡尔河,还有许多麦子瓜果种植,而此处——则是领地之内最大的渔场。我虽然不爱吃鱼,但你是喜欢吃鱼的,这次带你来便是想让你尝尝最新鲜的鱼。” 李彬哑然,不知该如何道谢。 都瓦在后头拴好了马,卸下行囊,“殿下,可要在这歇歇?” “行,先暂时歇上一会儿,等下我们去捞鱼。” “捞鱼?”都瓦难以置信,“大哥说您不会游泳的啊,您何时学会的?” “那不是有船吗?去管他们借一条!” “……” 寻了一下午,倒还真让拔都寻来条破旧的小渔船和一张破网。 “殿下,您在岸上等着吧,您不会水,贸然上船太危险了!”都瓦一见拔都撸袖子挽裤脚,吓得连连劝说。 “你不是也不会水?咱俩谁上不都一样吗?” “这怎么一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莫要说晦气话!”拔都立刻打断道,“抓几条鱼而已,再说我们俩不会水李彬可是会水的!” 李彬在一边直皱眉,他可太清楚拔都说一不二,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强性子了。“我自己去也行,你们在岸上等我就好……” “别废话了!走!”说罢拔都拎了长杆就要上船,可把李彬吓坏了,上前一步就将杆子夺了过来,“我来!我先把船弄稳了你们再上!” 李彬在汴河边上长大的,小时候没少偷溜出去凫水划船,稳稳当当地将船拖进水中停好,才叫这两个旱鸭子蒙古人爬上来。 拔都长这么大还没登过渔船,那小船在水面上飘飘荡荡也没个实处,对于他这样骑惯了马,踩惯了马镫的人来说掌握平衡比登天还难,栽歪两下,小船便忽忽悠悠,吓得这高壮大汉一身的冷汗。 “您放松!将平衡放在两脚中间!”李彬生怕他掉到水里,一边高声提醒一边荡着长杆将小船划稳。却不想都瓦一见拔都危险,连忙伸手去扶。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李彬如何保持平衡,小船栽了两栽晃了两晃,船身倾斜,将三人“扔”进了冰凉的水中。 “噗啊——”李彬四肢划着水,从水面探出了头,吐出一口又咸又涩的湖水,“不要呼吸!憋气!我来救你们!” “唔……”都瓦正掉在李彬的身旁,鼻孔、气道呛了满满的水,双手双脚胡乱扑腾,眼见着便要沉下去。李彬想都没想,游到了他的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将都瓦扛在背上上了岸。 安置好了都瓦,李彬还想喘口气,忽然想起还有拔都仍在水中,那下沉的地方早已不见人影,只余咕噜噜的气泡浮在水面上。 待李彬将拔都也救到了岸上,早已精疲力竭,三人浑身湿透,只得围坐一起烤火。 “哎……”李彬长叹一声,看了看他们三人的惨样,“鱼也没吃上……” “这有何难,”拔都吐干净了水精神许多,“我去渔户那买两条不就好了。” 李彬连忙拒绝,“不必了不必了,行囊里不是还有吃的吗,先将就一口,鱼的事以后再说。” “那怎么能行?来都来了,必不能连条鱼都吃不上便叫你回去吧?你俩且在这等着,我这就买鱼去!”说罢,不理都瓦与李彬的阻拦径直前去。 “……” “……” 拔都一走,空荡荡的岸边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此际月上柳梢,天色全黑,白日里湛蓝的湖水现在似打翻的墨砚一般,上缀闪烁粼粼的漫天星河。 都瓦的头发、衣服全都湿透了,赤着上身披着松垮湿发,沉默烤火。 李彬偷眼打量他,都瓦生得眉清目秀,此刻现出一身白净皮肉和柔和散发,更是平添了娴静温和。他这模样倒不像个蒙古人,就说是个中原书生,李彬也不会奇怪。 “你……”李彬想开口赞他漂亮,可话到嘴边又觉唐突,讪讪地闭了嘴。 “嗯?你要说什么?”都瓦听到他声音疑问地转头看他。 “我……没什么……”李彬面上一热,“就是觉得你还挺好看的……” 都瓦对他的夸赞稍稍惊讶,随后心下了然,“你觉得我长得不像蒙古人?” “嗯,是有一些。你与图鲁大哥长得不太像……” 都瓦的头发晾得七八分干,随意地捡起根头绳,将头发束于脑后,露出那张瘦削的脸颊,“那是当然啊,我们的额吉并不是蒙古人,而是阿爸掠来的汉人女子。” “你的娘亲是汉人?” “嗯。”都瓦点了点头,又将外袍披在了肩上。“她生下我不久就逃回中原了,现在也不知去向。” “额……”李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以沉默回答。 都瓦自顾自继续道,“阿爸越过长城去打劫时遇到的额吉,对她一见钟情,便抢了回来做妻子,便如同掌中宝一样待她,希望她可以心甘情愿留在草原上,却不想她连奶水都没给我留下,便趁父亲出门时离开了草原….”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李彬一见他眼角湿润,顿时慌了神,连连解释,一双手比比划划想为他擦眼泪,可又不敢触碰他。 “你不用在意。”都瓦深吸几口气,平复下心中忧伤,“我还有哥哥呢。” 李彬不知如何安慰他好,便正好趁此刻将心中的烦恼一一道出,“所以你一直排斥我……就因为我是汉人吗?你是不是特别恨汉人……但是你娘他只是个例外,我们汉人还是好人多!”李彬越说越激动,急得满面通红,只差没攥着他的手与他长篇大论推心置腹。 都瓦被他这副辩解的模样逗笑了,一对细眼笑得弯弯,便如同缀在湖面上的月牙。 “我并不是因为你是汉人而迁怒于你,而是因为……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上马打不得仗拉不开弓,却因着长了一幅好脸蛋而人人都喜欢你。”说罢秀眉一挑,“你说这样的人我见了能不气吗?” “……” 李彬半张着嘴哑口无言,都瓦说得句句在理,自己可不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吗? “不过,就在方才,我对你稍有了改观。” “?!!”李彬一听他话锋一转,喜出望外。 “你会水,我们却都不会……今日多谢你救命之恩。” 李彬脸颊一红,“小事而已,换做是谁在那一刻都会跳下去救你上来的。” 都瓦还要再说些什么,忽闻远处有人大喊,“鱼——来——啦——!” 二人闻声望去,只见拔都赤着脚走来,手中拎了几尾活蹦乱跳的肥鱼,爽朗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鱼!我们去吃鱼!”李彬眼前一亮,满面欣喜与期待看向都瓦。 都瓦笑了笑点点头,“一起,莫要让殿下白费了功夫!” 第56章 李彬这小长假过得轻松惬意,却因为骑马太久闪了腰胯,回王府后歇了好多天,待到第五日的清晨,王府迎来了一群罕见的客人。 李彬还迷迷糊糊想打个盹,听到了吵吵嚷嚷的人群和车马动静,便起身穿好衣服跑出来看热闹。 只见院里是近百人的波斯商队,成员各个身强力壮,头上包着头巾身穿防晒防风的长袍。随行的几十匹骆驼,偌大的王府竟然挤不下,后面的车马被迫停在街上,将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快!牵到后院去!”埃里克与秃头管家指挥着下人们运往后院,不但要饮马饮骆驼还要将货物一一搬运过去。 “豁!好大的排场!”李彬怕帮了倒忙,便远远站到一旁,去看着人群来来回回地忙活,心道这商队倒是有排场,和他家中差不了多少。 拔都一早听到了仆人报信,换了身新衣迎了出来,为首的一年轻男人见了他连忙行礼,将右手放到胸前恭恭敬敬道,“许久不见,您还好吗拔都王子。” 拔都点头回礼,“确实好久不见了尼拉姆,竟想不到今**会来这。” “来的路上刚巧遇到斡尔达王子,他说术赤老王爷已然归天,鄙人深感不幸,不能为伟大的术赤国王送行,只好一路上为他诵念《古兰经》了。”说罢尼拉姆闭上眼,双手合十默默念祷。 “你有心了,父亲久病,去世也算解脱,倒没什么悲伤的。来,请进吧。”拔都将尼拉姆让进前厅,一回头便看见了站在一边瞧热闹的李彬,“你也一起来!” “我?”李彬指指自己,纳闷地跟了进去。 穆斯林禁止饮酒,亦不吃内脏、血液等食物,秃头管家便叫厨房准备些新鲜牛羊肉和刚挤的牛奶马奶款待众人。李彬还没吃饭,便坐在拔都身旁沾光吃了顿美味大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尼拉姆吃得差不多了,便挥退随从同拔都说起话来。 “此地可还安好?”尼拉姆开门见山地问道。 “凑活吧,这次你自己来?”拔都亦放下酒杯与他攀谈起来。 “父亲年老体迈,年前从骆驼上摔下来,现在竟然路都走不得了。”尼拉姆长叹一口气,“恐怕以后便只有我来跑商了。” “你也不容易。”拔都看着他饱经风霜的脸,再联想到自己,苦涩地笑了笑。 “彼此彼此。”尼拉姆也回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来时路上遇到了一队钦察劫匪,幸好斡尔达王子出手相救,我才保住了这条命。”尼拉姆一撸起宽大袍袖,露出了用白布包扎过的还渗血的手臂。 “快了,也就是这几年,钦察人必不会过活长久。” 李彬坐在拔都身边,看看拔都又看看尼拉姆,摇头晃脑不知所措。他生得雪白俊俏,就算是装傻也不讨人嫌,反而令人生出些怜爱来。 尼拉姆看着李彬,被这个金发蓝眼的少年逗得噗嗤一乐,“他是谁?你添了新男宠?这可不好,**可是违背古兰经的荒淫行为。” 李彬气得满脸通红,什么叫**!! 拔都也听不惯尼拉姆这话,不等李彬开口就先一步反驳道,“尼拉姆,别用你们回回人那套要挟我们蒙古人,李彬是我新聘来的书记官,是位通晓突厥文字蒙古文字和汉语的才子。” “原来如此,是我失礼了。”尼拉姆恭敬地向李彬行了礼,“李大人安好。” 李彬撇撇嘴,拉扯拔都的衣襟问道,“他又是谁?” 尼拉姆耳朵极灵,先一步自我介绍道,“鄙人是来自帖比力思的小小商人,名叫尼拉姆,还请李大人多多指教。”见尼拉姆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李彬也不好再发作,只得忍下这口气。 “别废话了,这次带了什么来?要住多久?” 拔都不喜欢这人模狗样的波斯人与李彬亲近说话,一开口竟是有撵人的意思。 “您别急嘛,东西还是老样子,您先挑您想要的,我还按照老样子便宜卖给您就是了。出发前占星师对我说,今年可能是个寒冬,我打算在这过冬,等开春再回帖比利斯。” 拔都点点头,“好,我就安排你在驿站住下,现在你先带我去看看货。” “好嘞,您请。” 拔都与尼拉姆外加个李彬,朝后院走去。后院挤得满满当当,摞成一摞的箱子几乎要堆出院墙。 “将那几箱好东西卸下来给大王看看!”尼拉姆以波斯语朝手下人吩咐道。 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抬过几个大箱子来放到拔都和李彬的跟前,尼拉姆从腰间取出钥匙将箱子一一打开。 只见一匹匹的绫罗绸缎在箱中码的整整齐齐,另有几大箱子陶器瓷器,各个釉面圆润光洁乍一看便是上等货色。 拔都瞧不出好坏来,只觉得精致好看,便去与尼拉姆打听价钱。 “怎么卖?我全都要了。”拔都问道。 尼拉姆哈哈大笑称赞道,“王子爽快,这些丝绸乃是前些年父亲从回鹘商人那收来的,正经的宋人丝绸,一匹只收您两枚金币应当不算贵吧。” “那些瓷器呢?” “瓷器也是如此,大王挑些喜欢的,我保证便宜卖给您。” 拔都挑了个脸盆那么大的青瓷盘子拎在手里问道,“这个怎么卖?” “好眼力!这可是金国官窑的好东西,大王您想要的话就收您三十个金币好了。” 李彬听着他俩对话,他打小便跟着李德福研究生意上的事,即便没学过,各色名贵的丝绸瓷器也见了不少。尼拉姆唬得过拔都,可糊弄不了李彬。趁他俩聊天,李彬蹲下去挨个仔仔细细查看,又捡起几个白瓷花瓶伸出指头在上面弹出声响侧耳倾听。 随后他站了起来说道,“尼拉姆少爷可切莫糊弄大王。你那丝绸确实是宋国来的没错,只可惜不知在哪个的手里不好好保管,那真丝上不但有发霉的气味,还有些日晒褪色的痕迹,若说顶好的丝绸一匹两锭金子还好,如你卖来这样的便是打个对折也不算便宜。” 拔都听着李彬的话,朝尼拉姆玩味一笑道,“你待如何?” “这……这!我可以解释!!”尼拉姆本以为蒙古蛮子不识货,所以想将这匹货尽快出手,却不想被个小小的书记官揭穿,顿时觉得下不来台,英俊的小麦色脸颊涨得通红。 “您还是先听我说完吧!”李彬有拔都撑腰,自然是觉得有了主心骨,挡在拔都前面叉腰一站,与尼拉姆对视,“还有你那些瓷器,各个看起来光滑细腻,实则用手敲敲,就能听出发出的声音喑哑暗淡,显然是内里的瓷胎有损。不管是宋国还是金国的各大名窑,都不可能烧出如此粗制滥造的东西。但不知你拿来的是哪家的小作坊,还是你们波斯人仿制的伪品。” 李彬一番话噎得尼拉姆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李彬看着他窘迫模样心中暗爽,可算是报了那“**”之仇。 拔都面沉似水的问道,“尼拉姆,我这书记官说的可对?” 尼拉姆以高价卖次品本就心虚,现下被人人赃俱获自是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他生怕罪上加罪,蒙古人嗜杀成性,说不准问个欺骗大王之罪就把自己砍首在异国他乡。于是极识相地往拔都脚下一跪连连认罪。 “求大王饶恕我!!都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被可恶的易卜劣斯蒙蔽心窍,竟敢欺骗伟大的孛儿只斤氏的王子!可……可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被人所骗才拿了这些货物……若是再卖不出去,这么多东西砸在手里可如何是好!!”尼拉姆声泪俱下地哭诉道,磕头似小鸡啄米。 拔都强压怒火,他与他本是老相识,尼拉姆虽卖给自己残次品,可终究罪不至死,若说将他下狱似乎说出去也不太好听,尤其是怕伤了国内诸多商人的心。他一时犯难拿不定主意,便以眼神示意李彬帮忙。李彬心领神会,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收买他,再捞一笔!” 拔都点头,朝跪在地上的尼拉姆踹了一脚,“抬起头来。” 尼拉姆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拔都用靴子尖挑起他的下巴说道,“尼拉姆,我念你初犯,以及你父亲帮衬我父王多年的面子上饶你一命。我亦是理解商人重利,你被骗买了这些货也很可怜,可你错在不该再将残次品高价卖出欺骗旁人。商人应当以‘诚信’走遍天下,我今天饶你一回,望你谨记。” “多谢王子教诲!多谢王子不杀之恩!”尼拉姆又磕了几个响头,那白布巾包着的头颅已是微微渗出了红色。李彬家中也是经商,他也晓得世道纷争行商不易,便走到他跟前朝他使个颜色,“拔都王子宅心仁厚,你那些货物我们全都买了,你出个价钱吧。” 尼拉姆行走各地多年头脑灵活处事变通,当即惊喜道,“五折……不不不!!三折!大王若是需要,免费送给您我也是愿意的。” 拔都颔首道,“本王不是贪图小利之人,你说三折,那我便已三折买下他们。” “多谢大王!”尼拉姆再次行礼拜谢。 李彬有意给他个台阶下,忙又问道,“你带来这么多东西,就没有什么别的宝贝呈给大王吗?” “自然是有的!”尼拉姆以感激的眼神望向李彬,连连点头,吩咐那些年轻力壮的汉子们又搬来几个箱子。 打开箱子一一介绍道,“这里是波斯本地产的顶级红花,这是手织的波斯地毯……还有这是波斯特产的椰枣果干。” 李彬捡几朵红花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波斯产的药材,有镇静止痛的作用,我们那的人得了病都用这东西治疗。” 闻言李彬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大夫,亦不了解药材,”回头扯了扯拔都的衣襟,“买些回去给老姜研究研究吧。” 拔都对他的要求自然是不会拒绝的,“都听你的。” 然后又去摸摸那精致的毯子,“这毯子很是厚实,冬天马上要到了,需准备些铺在地上。还有那些椰枣,给别儿哥和撒里达买吧,他俩应该很爱吃。” 李彬在货物堆里翻来翻去,摸出来几个装着不知什么液体的小瓶问道,“这里装的什么东西。” 尼拉姆将那瓶盖打开,倒出来油状液体抹在李彬手上,“这叫做阿甘油,是沙漠中极罕见的一种名为阿甘树的果子榨出来的,他能治愈干裂的皮肤,也可以涂在脸上滋润皮肤。” “咦?这么神奇?”李彬揉开手上的油脂,果然一阵异乡扑鼻,细腻的油水滋润着干燥的皮肤,温和且无异常刺激,“这东西有点意思!” 拔都看着那油膏脑中冒出了些许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告诉尼拉姆将那几瓶油脂全都包了。尼拉姆喜滋滋地叫来个人记账。 李彬与拔都在这挑挑捡捡一上午买了许多东西,待挑得差不多的时候,李彬叫账房拿来算盘。他还没学会写字时,便跟着二哥学会了扒拉算盘,只见白皙的五指翻飞,几分钟就将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尼拉姆在一边看着连连咂嘴。 “五百零三枚金锭,便宜些,五百如何?”李彬朝尼拉姆一笑,蓝色瞳孔里透出些精明贼光。 尼拉姆眼泪往肚子里咽,嘴上可还得应和,“好的好的没问题。感谢王子和李大人照顾生意……” 结好了钱,埃里克与十几个人下人一起把买的货存进库房装好。此时日上中天,早上吃的东西也消化得差不多,李彬的脸上便露出了些倦意。 “快到午饭的时候了,在这吃个饭?”拔都寻问尼拉姆。 尼拉姆赔得裤衩都快搭进去了,哪还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府待着,赶忙借口推脱,带着人与骆驼返回了馆驿。 李彬确实是累了,一上午又看货又讲价还要算钱,现在他最想的便是吃饱饭再睡个午觉补足精神。于是扒了口饭便回了房去,与吃饱的小黄一个趴窝里,一个床上躺尸。 他刚睡着,便被人从床上拖起来弄醒。李彬气得眼睛还没睁开就哇哇大叫,“老子要睡觉!!不要烦我!!” “吃饱了再睡!”来人的声音低沉粗犷,语气温柔中又带着几分不容商榷。 李彬睁开眼睛,见果然是拔都,有些不愿意又有些委屈,“大王……我帮您省了那么多的钱,您是不是该让我好好睡一觉啊。” 拔都不容他说话,一勺米粥就送进了他嘴里。 “唔……”粥煮得软糯香甜,温度刚好,李彬吃得倍儿香,朝拔都说道,“好吃,还要……” “多吃点。”拔都放下高贵的王子身份,一勺又一勺将那整碗米粥喂给了李彬,“饱了没?” “嗝——饱了!”李彬这才发觉这顿饭竟是由他喂的自己,咧嘴一乐,不好意思地谢道,“嘿嘿嘿还得多谢您。” 拔都打趣道,“哪的话,今日还要多谢你勤俭持家,帮我省了一大笔钱,区区一碗粥又算什么。” 勤俭持家?李彬怎么想怎么觉得这词不大对劲,“什么叫勤俭持家啊?我又不是你的当家主母。” 拔都闻言心中暗笑,装得一脸严肃道,“可以封你,又不是难事。” “我不要……”这话题令李彬升起了一丝羞意,他一转身,脸朝着墙,将后背留给了拔都,便与雨夜那晚一样。但自雨夜一吻后,李彬每每想到此事就觉得怪异,与拔都单独相处时也觉得不自在极了。 “你怎么总喜欢背对着我呢?难不成我长得很丑?”李彬任他说什么也不理他,拔都索性往他床边一坐,揽着他的身体不撒手,“我说,你回头看看我嘛!” 炽热的手掌就在自己的身体上,李彬虽然看不见,但肌肤却能感受到那源源不断的热度。李彬莫名地红了脸,想起来自己幻想着那具强健身体自du的模样。想象中的手掌有多热,现下只比那时更热了几分。 “我要睡了……您去忙您的事好吗……”李彬强压颤抖的声线,委婉地撵人。 “你就回头看看我吧,我带了个好东西给你看。” “好东西?”李彬听他声音不像是开玩笑,疑惑地回了头,“什……” 话还没出口,自己的口唇便被另一双唇瓣堵了个严严实实。 “唔……呜呜!!”李彬发不出声音,气得只能用鼻腔哼哼。拔都的脸近在咫尺,李彬被迫双手环着他的后背,在他厚实的背肌上拼命捶打以示抗议,却反被更狠心地玩弄嘴唇。拔都吮吸着他的两片薄唇,吮够了便探出舌尖描绘他的唇线,之后更是恶劣地伸进他呆呆地张着的口中一探内里的风光。 李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他不常与人接吻,舌尖先是被拔都吸得麻酥酥,而后又被他有力的唇舌逗弄缠绕,恨不得两张口唇粘连在一起。 “唔……”李彬被亲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已没力气再去捶打拔都,况且那人皮糙肉厚自己也打不动,于是趁他沉醉于这唇舌舞蹈时在他的的舌尖一咬—— “啧……”拔都松开了嘴,尝到了血腥味。 李彬气呼呼地喘着粗气瞪着他。一双黑眼睛与一双蓝眼睛视线在空气中缠绕着对方。明明是互相瞪着彼此,却谁也不说话。 待痛劲一过,拔都伸出还渗血的舌尖,舔舔嘴角沾着的李彬的唾液,邪气一笑,“如何,哥哥给你的是好东西吧?” 李彬狠狠一抹嘴骂道,“放你妈的屁!给老子滚!” 第57章 李彬正在气头上,不想再见到拔都,一堵气下午也没去给几个鞑子崽子上课,而是去库房提了许多红花拿去给姜思源看。 姜思源这些日子每天早起练练五禽戏,白天拾掇拾掇真藏的药物,累了倦了便继续读他的《黄帝内经》,有时府里家丁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他也帮忙开个方子诊诊脉。小日子可以说过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 “老姜?”李彬拖了个**袋,探进半个头进了他房间。 姜思源正用梳子精心梳理他刚洗过的黑长直,半湿的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比起前些日子风尘仆仆的样子来倒还真有几分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模样。 “你怎么过来了?”姜思源一愣,放下梳子去迎李彬,“听说你给人当后妈和嫂子去了?”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这茬来李彬恨不得揪着他那装腔作势的黑发把他的头往地上砸,强忍怒气道,“让他滚吧,不想再见到他了,他家的事和我也没关系。” “啧……好好的怎么还吵起来了?”姜思源想起前些天两人腻腻歪歪的模样,心中一阵嘀咕。但他还是拍拍李彬的肩膀说道,“哥哥我说的没错吧,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李彬白他一眼,“你也是吗?” “男人除了我没一个好东西!” 李彬被他逗笑了,把身后的**袋递给姜思源,“送你的,我可是花了大价钱。” “这是什么?”姜思源捡起几朵红色的干花放在鼻尖闻了闻,“还挺香,应该是不错的东西吧。” “从波斯商人那买的,这东西叫红花,据说是有镇静止痛的作用的药材。” 姜思源从小与药物为伴,一听此言眼前一亮,“我可还没见过有这种药材,待我仔细研究研究,这东西要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好,将来便可用于病人甚至军中。” “姜兄果然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李彬拱了拱手,“全交给你了,拿去慢慢研究吧。” 收好了药姜思源便与李彬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他俩之间除却都从汴梁来,都与崔彧熟识之外竟再无什么共通之处,也没什么话题可聊。所以平时李彬即使闲得蛋疼也会选择自己找点事做消磨时间,绝不会没事来找姜思源。 “有心事?”姜思源为缓解尴尬率先开了口。 李彬长叹一口气,“你说,男人与男人之间,会发生什么感情?” “哈?”姜思源一愣,“友情、相遇相知、蓝颜知已?要不就,敌对、仇恨……等等,你问这个干嘛?” 李彬的蓝眼平日里又澄澈又明亮,白天时湛蓝得如天空,夜里时深邃得如幽幽深海。一双灵动的眼睛就像是会说话一样,只肖瞧上一瞧便知晓主人的喜怒哀乐。而今日那双纯净瞳孔仿佛被迷雾罩上层阴霾似的,再不通透。 “我懂了……”姜思源起身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我对你想的那些情情爱爱一窍不通,不过现下我有事想出门,你陪我一起去?” 嘴上是疑问句,实则李彬被他薅着腕子拖出了门。 李彬来了玉龙杰赤城快一个多月了,吃喝拉撒全在王府解决,就算想买些什么只要他提一嘴保证不出一个时辰那东西就会出现在他的屋中。所以这些时日也没出门,乍一上街去就连呼吸都觉得是新鲜味道。 “慢点慢点,你要做什么?”李彬怕他掰坏了自己拿笔杆的手,紧紧跟着他一阵风似的步伐。 姜思源的声音自风中传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物买回去玩。” 李彬初到西域时还对这的东西感兴趣,看久了便觉得也不过如此。什么虎皮、狼皮、熊皮,王府里恨不得一个椅子上就铺一个;再者便是各种陶器瓷器、香料、珍珠玛瑙等等,李彬从小拿那些东西当弹珠扔着玩;若说吃食他倒还有胃口,西域的美酒乳酪、北方来的蜂蜜、香脆的瓜果。 李彬馋得要命,可一摸兜里竟忘了带钱出来,只好跟在姜思源屁股后看他要干嘛。 姜思源其实也没想好出门来做什么,他心中叫嚣着要李彬远离那个蒙古人的念头,所以头脑一热便把他拉了出来。现在还没想好做什么,两人便只好挨条街闲逛。 “咦?老姜你看!那是什么?”李彬余光一扫突然发现了个卖花小摊子,驻足观瞧。 姜思源以为他看到了什么宝贝,也转身回头,只见是几盆栽种了花朵的小小盆栽。 “竟然是菊花?”李彬蹲下去仔细打量。几株嫩嫩的花茎栽种在松软土壤中,其中一小盆雏菊含苞待放,柔软的花瓣包裹着里头的嫩芯。西行以来除了灌木胡杨和城里的杨柳树外竟是第一次嗅到了鲜花的芬芳,李彬看了便觉得心情舒畅一阵欢喜。 摊主是个包着头巾的回回小姑娘,见了李彬与姜思源两个长相俊俏的年轻男子红了脸,毫无底气地小声说道,“这是父亲从畏兀儿那带回来的,两位大哥若是喜欢便便宜卖给你们” 李彬捧着那盆小雏菊爱不释手,忍不住又去嗅嗅那清雅幽香,“我看好了这个,老姜你看怎么样?” 姜思源没理他,他的眼神早已被旁边另一个绿色的长满刺的球状物吸引,伸手一模上头细细的尖刺,差点疼得叫唤出声。 “那是从西边沙漠来的,它极耐旱,可以生长在沙漠中。”小姑娘见他兴趣满满的样子于是介绍道。 姜思源喜欢这绿球状物喜欢得不行,最后两人一人手捧一盆栽才欢欢喜喜地离开。 “菊花?挺好的,适合你。”姜思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李彬没听懂这话涵义,只当他在夸奖自己的品行与这株清幽淡雅的雏菊相配。 “你买的这个绿油油的是什么东西?怎么还长满了刺?”李彬看着他手里捧着的新奇玩意儿忍不住问道。 “从没见过就买了,听说是长在沙漠里的。” “沙漠里还能长出来这玩意儿?真是奇哉怪哉!” “谁说不是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可巧了,冤家路窄,李彬没想到竟在外头碰到了尼拉姆。他洗了澡换了身新衣服,乱七八糟的胡子茬也刮得干干净净,活脱一端正清秀的波斯青年。 尼拉姆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李彬,两人就这样冷不防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李大人?” “哟,尼拉姆少爷。” 干巴巴打了个招呼,又同时尴尬笑笑。 姜思源心道身边这黄毛小子男人缘可真好,轻咳一声问道,“不介绍一下?” 李彬赶忙为两人介绍,末了在姜思源耳边低声提醒,“那些药材就是从他那买的。” “原来如此!”姜思源闻言连连道谢。 寒暄几句,尼拉姆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李彬歉意道,“今日感谢李大人为鄙人解围,我有些谢礼还请李大人一定要收下。” 白给的东西自然没有不要的道理,李彬笑着点点头,“那便劳烦少爷了。” 尼拉姆刚好做完礼拜,正在回馆驿的路上,便顺带着他俩一同返了回去。 李彬猜想了一路也不知这人会送些什么,姜思源则跟在他俩身边,捧着他爱不释手的小绿球球,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姜思源用汉语跟李彬咬耳朵,“这人靠谱吗?我还以为你跟他吵架是因为这人……” 李彬一愣,他几乎忘了自己因为什么才跑了出来“我跟谁吵架?” “……” 尼拉姆发现他俩不住地交头接耳,可怎奈他听不懂汉语,便知他们应当在说什么不便对外人透露的话,就自觉假装没听到。 “他还真可怜……”姜思源叹口气。 “可怜个屁!自找的!”李彬的脸突然一阵发烧,看得姜思源觉得口中莫名泛酸。 到了馆驿,尼拉姆拿了个小包袱递给李彬,“本来是想拿去卖的,现在看来送给你可能更好些。” “这里装的什么啊?”李彬一边问道一边打开那包裹,只见里头躺着两本书。 “这一本便是我们的至高经典《古兰经》,是安拉委托先知穆罕默德带到了人间,我知你并无信仰,但愿意以此经典与你相交,望你早受真主的启示。” “多谢尼拉姆少爷。”李彬见对方如此虔诚如此看重自己,当然也不能怠慢,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来。 “还有第二本,这是很多年前一位波斯学者所做的波斯语与突厥语对照的辞典。可惜的是年代久远,书名与作者都难以考证,王子说您是个有才学的读书人,所以我便割爱将他送给您吧。” “竟然还有这种好东西!”李彬忙不迭接过来,他对《古兰经》没什么兴趣,但这本辞典对他最近读的书籍帮助可就很大了,“太谢谢您了,这本书帮了我大忙!”李彬怕他反悔,紧紧把书揣到了怀里。 “不用客气,您帮助我在先的”尼拉姆笑了笑。 寒暄一通,尼拉姆本想派人送他俩回去,被李彬拒绝了。 回到王府时已经日头西沉,姜思源本想陪陪李彬,晚上再与他吃个饭,李彬把他打发走,自己慢腾腾去寻拔都。心道自己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一下午,也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到了前厅时,却发现了许多眼生的武将打扮的人守在门口,李彬不敢从正面进去,绕了一圈躲在侧面的小窗外扒着窗台偷偷往里观瞧。 他见拔都坐在殿上,殿下跪着个膀大腰圆的蒙古将军。李彬离得远,还隔着窗户,听不清里头正商议什么。 李彬有些等不及,见他如此忙碌又有些沮丧,垂头丧气地想回住处去,却在半路遇到了昔班、别儿哥兄弟和小肉团子撒里达。只见三个少年从大到小挨着坐在地上,各个愁眉苦脸的模样,李彬心想自己今日也没逼着他们抄书,这帮小孩儿怎么还这幅苦瓜脸?一时好奇,便过去打听。 昔班一见到李彬便像看到救星了一般,扑过去一把搂住他的腿嚎叫道,“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二哥非得折磨死我们不可!” 李彬揉揉昔班一头乱七八糟的盘发,疑惑又震惊地问道,“你哥又打你们了?!” “哪儿啊……”昔班哭丧着脸只差没抹眼泪,“他要是打我们就好了,这一下午他的脸就像头发怒的公牛,谁靠近他便要受他眼神的惊吓……就连撒里达也被他凶了。” 李彬一听更加忐忑了起来,早知道自己就不跟着姜思源出门胡闹了。 “诶?你出去买东西了?”昔班看到了他手中捧着的小花盆,“这是什么花,还挺好看的!” “原产在中原的雏菊,还没开花呢。”李彬递给他看,别儿哥与撒里达也凑了过来,像是看着什么新鲜玩物。 昔班突然想到了什么提醒道,“这花虽然好看,不过你买来的忒不是时候,现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说不准过几天就要下雪,你这娇嫩的小花可千万别冻死了。” “这里的冬天很冷吗?”李彬问道,自打那夜下雨之后,天气确实凉得极快,现在白天出门就得穿两三层秋衣了。 昔班点点头,“很冷,比你们中原冷得多,总之想想办法吧,你要是想不出来,便去找我二哥,他总会有办法的” 额……李彬挠了挠头,他也不敢去找拔都,不晓得这头发怒的公牛会不会用他锋利的角顶自己肚子。 “你们继续坐着吧……我冷静一下去……”李彬捧着花跑掉了,也不管后头昔班和别儿哥的叫喊。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悲惨地发现自己哪都跑不了,如果在府里待着,拔都一抓就是一个准;若是想趁机逃跑回中原去,估计他会先死在茫茫沙漠中。 第58章 托着沉重的脚步,李彬回了房,将小花盆放在窗台上。窝里的小黄似乎在欢迎主人的归来,扑腾翅膀叽叽喳喳叫着。 “乖,别叫了,你爹现在有点心烦。”李彬揉揉小黄毛茸茸的脑袋。 “啾?”小黄并不明白人类复杂的感情,歪着头用黑色的豆豆眼盯着主人看。 李彬从床头拿来枕头抱在怀里,往床角一趴,开始面壁思过。 他其实并不讨厌拔都的亲吻,甚至有点喜欢。双唇紧贴,唇舌交缠,就连黏糊糊的唾液也仿佛带着火。 可当时为什么那么生气,还说出了些不好听的话?李彬的脑子混混沌沌好似浆糊,明明是两个人事,现在却只有自己被搅得心慌意乱,那人反倒是一副得心应手镇定自若的模样。 李彬越想越气,越想心里越乱,错过了日落月升也错过了一顿晚饭,就连拔都何时进了门他也不知道。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隐约能看见墙角那有团孤零零的人影。拔都偷偷看着,觉得有些好笑,可又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笑脸,立刻绷起了脸,掌上灯。 漆黑的房间骤然一亮,李彬吓了一跳,急忙抬头去看,就看到拔都拎着个小茶壶正站在他身后。 “打扰你休息了?”拔都的表情一如平常,既无喜悦也无愤怒,更没有像发怒的公牛一样,李彬的心这才放下了一半。 “没有没有……我……我在等您。”李彬放下被揉成一团的枕头,整理衣服坐好。 拔都将茶壶放下强忍笑意问道,“等我干嘛?” 李彬瞪他一眼,骂骂咧咧,心道这个明知故问的可恶男人。 “咳……道歉!对不起我中午不该骂您!您是尊贵的王子尊贵的大王,我怎么可以对您出言不逊呢!求您治我的罪!”李彬豁出去了,一股脑将事先想好的软话都搬了出来,破罐子破摔往拔都跟前一跪,“我……我……不该擅自离开王府扔下其他王子们的课业不管!我我我我就是个罪人!您打我罚我吧!”李彬越说越委屈,忍不住认了真,鼻涕眼泪糊一脸。 拔都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说罢将李彬拉起来,扶他坐好,又递给他帕子擦眼泪和鼻涕。趁他忙着擦脸的功夫,取来个小小炭火炉,将炭块点燃生起火,又把茶壶坐了上去。 “你这的茶杯呢?”拔都问道。 “柜子顶上,要他做什么?”李彬揉揉自己通红的鼻头奇怪道。 拔都没答话,待水煮开,敲碎茶砖,将茶叶沫子倒进去,茶叶泡开后又加了些牛乳。 “小时候我们兄弟几个每次吵架,额吉就会给我们煮奶茶喝,并且告诉我们,喝过这碗茶后兄弟还是兄弟,不可生了嫌隙。”拔都一边用勺子搅匀那壶奶茶一边解释道。 “还有纱布吗?” “我去给你拿。”李彬翻箱倒柜翻出几块薄薄的纱布来。 拔都用纱布将那满满一壶的奶茶滤好,给李彬和自己各倒上一碗,递到他面前,“尝尝我的手艺吧。” 李彬平时也喝茶,不过都是遵照汉人的喝法,敲开茶砖用沸水冲泡,他喜欢茶叶本身的清淡袭人。如今还是第一次喝拔都亲手熬的奶茶,接过来尝了一口,果然醇香浓厚,奶香沁鼻。 “好喝!牛乳也不错!”李彬舔舔嘴角的奶渍。 “喝了茶,便不气了吧?”拔都眼角带着笑问道。 “我……我没生气呀……”李彬小声反驳,声音低弱毫无底气。 “真的吗?我的舌尖可还有点疼呢。”拔都有些委屈地伸出舌尖给李彬看。 果不其然,那粉肉上头有一小块还没愈合的伤口,看形状便知是个牙印。 李彬尴尬地别过头去假装看不到,小心翼翼地与他打商量,“可我真的没有生气,您还要我怎么说怎么做啊……” 拔都等的便是这句话,唇角一挑坏笑道,“你若是不生气,便用你的安慰他一下吧,他疼得厉害。” 话音未落,李彬脸颊爆红,他很想拒绝,可是又怕拔都真的变成发怒的公牛。 何况,这也不是第一次也不是唯一一次了,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怕的? 嗯!没错! 李彬的内心自言自语为自己壮胆,凑到拔都跟前,双唇一张含主了他的舌尖,唇瓣微抿好似安抚一样吮吸,又探出自己的舌头来轻轻舔那块伤处。 李彬刚刚喝完奶茶,口中满满的都是奶茶的甜香。拔都被他主动撩拨一时情动再忍不住,将人一把搂进怀里,变被动为主动,又去以口唇戏弄李彬粉嫩的舌头。 “唔……”李彬气息一滞,又羞又恼,大力挣扎着从他怀里解脱出来,嘴唇上还沾着亮晶晶的口水。 “你又这样!”李彬擦擦嘴,气愤地控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好骗,戏耍起来很有意思?我是个男人!您就算是皇帝、大汗,您也不应当拿我寻开心。” 拔都恍然大悟,“你竟然是因为这个迁怒于我?那好吧,我也不擅长用语言跟你辩解……”拔都拉过李彬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这样如何?”说罢他把李彬一搂,又是个又深又重的亲吻。 李彬只觉得自己的掌下尽是拔都火热的皮肉和有力却又乱了节奏的心跳声,唇舌相接时,舌尖缠绕勾弄又是一番缠绵。 一吻毕,拔都轻轻地放开已经傻呆呆的李彬,好整以暇地问道,“如何?我的答案很明确吧?” 李彬两眼发直迷茫地点点头,确实一个问题解决了,可另一个问题却又浮上心头。他想起白日里问姜思源的那个愚蠢的问题,“男人和男人之间,会存在什么样的感情呢?” “奶茶要凉了……我去喝完。”多想无益,李彬回过神来,想要摆脱这尴尬场面。 拔都点头,却向转向窗外一指道,“下雪了。” 李彬闻言也转脸去看,果然窗外北风呼啸,夹杂着黄沙与雪花纷纷扬扬地自风中落在地上。 南方的雪下不大,往往是同雨一起,掉在地上也立刻会化成水,李彬还是第一次见白雪薄薄一层覆在地面的情形。 奶茶有些凉了,拔都怕他喝得肚子疼,于是又点起炉子热奶茶。李彬一口又一口把手里的那碗喝进肚子去。两人面对面坐着,相对无言,只听见窗外北风烟雪,呼啸的大风似狼嚎一般“呜呼——”地卷彻大地。 初冬之夜,他与一个蒙古男人一起,亲了嘴,他为他煮奶茶。这样的时刻想想便觉得奇妙。 两人这般静坐,待李彬喝得小肚子撑得圆溜溜时方想起件正经事来,“今日来找你的那位将军是谁啊?” 拔都一惊,随即哑然,“你看到了?他是父亲封的花拉子模地区的八思哈。沙漠中沙匪猖獗,前些日子我叫他去剿匪来着。” 李彬想起了那位被沙匪伤了手臂的可怜的尼拉姆,不禁问道,“成效如何?” “怎么说呢……”拔都犯了难,将手中茶匙放下,“已剿灭了许多,除却几个狡猾匪徒和当场被杀死的外,其余都已抓了回来。” “这不是挺好吗?” “你有所不知……”拔都苦笑,“抓来足有几百号人,现下将他们都囚禁起来,管吃管喝竟然供应不起了。” 李彬大惊,“竟然这么多人?若是养不起便杀了永绝后患?” “我之前也想过,可仔细一打听才知道,罪大恶极的早就被当场处置了,抓回来的竟是些原来的牧民,因战事没了住处和牛羊,不得已才去做了马匪。若是将他们处死,我内心不安不说,便是术赤兀鲁斯境内其他的突厥人也会觉得心中惶恐,失了民心可不好办。”拔都双眉紧蹙,显然对此事颇感头疼。 “有道理,您确实是位好王子好大王。”李彬忍不住又夸他起来,这人与其他蛮子果然是不同的。 “别扯了,我当真是难办的很。”拔都苦笑道。 李彬本来也无甚头绪,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脸上亦是露出欢喜神色,“我想到了!” “哦?说说。”拔都挑挑眉,期待地看着他。 “前段时间哈拉和林不是派人来,与您商讨修建西段路驿站的事情嘛,我看不如叫这些人去修驿站吧,修好了就让他们在那驻守,每月发些钱粮,平日里有行商还可以收点税,一举两得。况且驿站加派驻军也可保证我们自己的行商、牧民们的安全。您看怎么样?” 李彬兴奋地心脏怦怦直跳,紧张地看着拔都,等待他的回应。 拔都听完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李彬汗毛倒竖,生怕自己哪里说错引他嘲笑,却没想到拔都笑够后说道,“聪明,与我想到了一起,我果然没看错你。” ???李彬愣在当场,他看拔都难以抉择的痛苦模样才费了心思帮他想办法,没想到这人竟又在骗自己! 他气得满脸通红,怒道,“您又骗我!下午昔班还跟我说您生气得像头‘发怒的公牛’,可我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您分明是个狡猾的狐狸!” 拔都哪里想到他竟如此好骗,当即得意地说道,“这是我逼着昔班这么说的,谁让他背着我偷偷告诉你幼时的事!” “……你,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上次许诺你,为你讲幼时事情这事就翻过去吧,反正你都清楚了!” “别啊,我还有好多不知道呢……”李彬苦苦哀求道。 拔都也不理他,一转头就发现了角落里的小小雏菊,好奇地将花盆拿到手里仔细观瞧,“菊花?你从哪弄的?” “今日出去买的。你不告诉我从前的事就不要碰我的花!” “啧,小气……”拔都咂咂嘴,把花盆放回原处,“天气要冷了,明儿我叫人拿个炭火盆来,将屋里弄暖一些,免得这花还没开就死了。” 想不到这人竟然还真的有办法,昔班诚不欺他!李彬心中得意地暗想。 第59章 李彬送走拔都时,外头还在刮着大风。李彬猫在被窝里听了一夜狼嚎般的风声。他心中七上八下乱七八糟的,满脑子都想着拔都的事,一会儿猜测拔都为什么如此待自己,一会儿又揣测自己的心意,如此折腾到雪停,东方泛出鱼肚白才睡着。 大清早自然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床上爬起来,李彬从没受过北方冬天的洗礼,还像往常一样穿上衣服推门便要出去,院子里银装素裹,白雪掩盖着黄沙将大地铺了厚厚一层,树上的叶子也一夜之间全都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条上积满了白雪。 “雪!!”南方人第一次看到了北方的雪,李彬往院里一蹦便想去抓雪玩,可是身子刚出去便觉得寒风刺骨,一股冰凉的空气挤进喉咙,呛得李彬直咳嗽,赶紧退回来关上门。 知晓了外头有多冷,李彬乖乖穿了棉衣换上棉裤棉靴,光这样还不够,又取来厚厚的围脖缠在脸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才出门去。 这是李彬在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政事上的处理也逐渐得心应手。拔都会说突厥话,却不懂突厥文字,李彬最近便又添了个新活计——帮他将领地内颁布的敕令、法规、奏折、公文等等一律再用突厥文字抄录一份;不但如此,当地的诸多突厥官员亦需要李彬将其呈上的突厥文字译成蒙古文字。李彬刚开始还以为这工作并不难,可细做起来才知书海浩瀚工程量如此巨大,且每字每句都需斟酌,粗心大意不得,万不能出了纰漏。 如此这般,李彬每日埋头苦写,虽有大乘都、安藏等人帮忙,可一忙就忘了时间,往往蜡油耗尽鼓打三更时才想起睡觉。起先他仗着身体强健生顶着,过了几天实在熬不住,有一次竟趴在书桌上睡着,挨冻了一夜,第二天便头疼流涕染了风寒。拔都心疼他,干脆在自己的寝殿添了书桌板凳,每晚同李彬一起抄书写字还包顿夜宵,监督李彬按时睡觉,可李彬说死也不愿意在拔都的床上跟他一起睡,拔都没办法,只好叫人寻张小塌来供他休息用。 姜思源怕李彬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给他开了几副猛药,这才让风寒痊愈。 风寒倒是很快痊愈,李彬却不懂得保养双手,每天习惯了冷水洗手,一开始还只觉得指头有点痒,继而便觉得葱白似的手指又胀又热,待回神过来时指头已肿得像个小萝卜。 “你可真行,现在好了吧,写字也写不了,我说你点什么好?”姜思源念念叨叨地给李彬弄了些药涂上,“冻疮可没有风寒好治,说不定待到来年开春才能痊愈。” “啊?怎么这样?难道说我这一冬天都不能写字了?”李彬感觉有些绝望,颓废地往床上一躺,“死了算了……” “别说丧气话!”姜思源啪地照着他满是黄毛的脑袋就是一巴掌,“这药能消肿,消肿之后便能写字了,只不过冻疮发作时奇痒难耐,你可不准挠,挠坏了更难治。” “行了行了知道了……”李彬看看自己被抹了黑乎乎药膏的手,“要不要先包起来?不然这手没法用。” “包不得,这病需要活血化瘀,最忌包扎过紧使得疮更严重。” 李彬的手放在哪也不合适,只得像个小僵尸一般举在胸前。 “好了吗?”拔都见弄得差不多便问道。 “大王啊,您可得看紧他,别叫他挠痒痒。”姜思源就知道光嘱咐李彬是没用的,必须得有个人看着他才行。末了又提醒一句,“药我放在这,晚上洗漱好了临睡前换副药,如果可以的话再用热水搓搓手,这样好的更快。” “记下了,辛苦你了,去账房领赏钱吧。”拔都点点头,将医嘱记在心头。 李彬嫌姜思源墨迹,赶紧将他打发走。姜思源当然也不喜欢同这腻腻歪歪的两人待在一起,美滋滋跑走领钱去。 待姜思源一走,李彬哭丧着脸将手放到拔都眼前,“完了,我可能要残废了……” “大夫刚才不是说,你好好治疗会很快就好的嘛。” “可是好难受啊,又胀又痒还不让抓抓解痒。我就奇了怪了,你们为什么不长这些东西呢?” 拔都拿了瓶貂油出来,“我不是给你这个了吗?你为什么不用?” “滑!握不住笔!”李彬心想难不成这还是自己的错了? “我再给你想办法,莫着急,”拔都知他心焦,揉了揉他一头金发,“我最近跟你一起也多少懂了些突厥文字,没抄写完的我来继续写,你在一边监督我看我写的对不对就好了。” 李彬颓丧地垂下眼睑,“那倒是好办,可是现下我却连吃饭穿衣都做不了……” 拔都了然,“区区小事,你竟然在担心这个?我帮你就是了。” “不用不用……找几个仆人帮我就好了,哪用得着您。” 拔都闻言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即笑道,“你小时候我可没少给你喂饭穿衣,有时候就连尿布都是我洗的” 被人骤然提起小时候的事多少还有点害羞,况且李彬实在想象不出拔都洗尿布是什么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是真的吗?您不要骗我!”李彬笑得满脸通红。 “骗你做什么,所以莫要和我客气就是了。” “您做了这么多,将来我怎么报答您啊,李彬的小命只有一条,万死不辞可能不够用。” 拔都揽过他的细腰抱了抱他,“你陪在我身边就够了。”顺手又掐了一把,“我也没饿着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嘻!痒!”李彬腰上的肉虽少却极敏感,被他一掐痒得要命,扭着腰躲闪他的手掌。 李彬皮肉劲瘦身材却并不柔弱,生得宽肩乍背,身形是一等一的漂亮,腰肢扭动起来虽无女子那般妩媚,可也别有一番风情。拔都拍拍他的屁股,“腰扭得还挺好看的,再扭一个?” “我不!”李彬哪里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举着双黑乎乎的爪子从他身上跳下来晒手去了。倒是拔都坐在原处回味那浪荡腰肢和柔软的屁股许久。 最近因着李彬每日吃睡都与拔都一起,撒里达胆子也大了起来,每天在蹦蹦哒哒,在两人周围撒娇捣乱。李彬知晓没娘的孩子可怜,所以也惯着他,有时晚上他便抱着撒里达一起睡觉。伤了手后也没法抱他,撒里达便像条贴心小棉袄粘着李彬,看阿爸一勺一勺给李彬喂饭,自己也盛了勺肉送到李彬嘴边,奶声奶气地说道,“师父!我把我的肉给你吃,你要快点好起来!” “吃吃吃!必须得吃!”李彬内心的小人老泪纵横,整个人都要被暖化了,要不是他现在满手药膏满嘴油,必定会立刻把撒里达抱在怀里亲上几大口。 “好不好吃?”撒里达水汪汪的黑眼睛紧盯着李彬的动作,生怕他说难吃。 李彬连连点头,“好吃极了!” 撒里达得了便宜还卖乖,过去搂住李彬的腰,“我的有没有阿爸的好吃?” 李彬的心思全在小孩儿的身上,哪还管拔都有没有听他说话,想都没想便回答道,“比他的好吃多了!” 拔都起先看着还觉得很是欣慰,心道儿子终于长大,知道心疼别人了,可越听这话越不对劲,薅着撒里达的衣领将他拖离李彬,高声训斥道,“这么晚了,你不是应该去睡觉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胡闹!” “别怪他,他还小,玩闹是天性。” 虽然李彬的话很有道理,可拔都还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拿了本书册和笔纸塞到撒里达怀里,“吃饱了便去看书写字,不要打扰阿爸和你师父吃饭。” “哼!”撒里达不服气地重重朝拔都哼了一声,“明明是阿爸想一个人独占师父……”嘴上不乐意,可小小的撒里达还不想挨父亲的拳头,乖乖跑到角落画画写字。 吃过饭两人照例去誊写公文,由李彬提词,拔都执笔,因为对突厥字母还不太熟练,所以今日写的极慢,待写完今天的分量后已是过了三更。 拔都去叫守夜的下人打来热水,把李彬双手按在盆里热水浸泡,再用自己温暖的手掌包裹着一只肿得像萝卜似的手揉搓。 “不用了吧……泡泡就好了。” “不行,大夫说了这样好的快,得让你快些好。”桶里的水被黑乎乎的药膏染成了黑色,拔都又换了盆干净水继续为他搓洗。 时光静谧,屋里只能听得到哗哗的水声,李彬竟产生了一家三口,丈夫妻子与孩子的错觉。 “阿爸你看!我给你和师父画了画!”撒里达拿着张图的乱七八糟的纸跑了过来,打断了李彬的幻想。 “哦?撒里达画了什么?”拔都手上动作不停,抬头去看撒里达的画作。 “当当当~你们看!”撒里达将纸扯开,只见上头画着两个小人骑着马,四周还有些四条腿的牛羊。 线条歪歪扭扭颇为幼稚,可又纯真质朴。李彬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问道,“这上头画的是谁呀?” 撒里达指着画中小人解释道,“这个骑马拿着枪的是阿爸,旁边的拿着书的是师父,你们正在草原上放羊。” 拔都听他介绍完笑出了声,“哪有拿着枪和书放羊的?放羊应该牵条狗才对。” “可是我不会画狗……”撒里达捧着自己精心所绘的画作委屈极了。 李彬见他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连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下次师父教你画。” “这么晚了你该去睡觉了吧?”拔都催促道。 “我不要睡!我也要给师父搓搓手,这样师父才能好的快!”说着他便放下画纸,揉搓起了李彬另一只手。他的小手肉乎乎的还没有李彬的手一半大,自然是揉搓不过来。拔都嫌他捣乱,不由分说抱着儿子丢回了他自己的房间去。 拔都安顿儿子睡下,带着一身寒气回来,继续帮李彬的手上药,李彬闻到了他一身冷风的味道埋怨道,“您也不多穿点出去。” “没事,我结实的很。”说罢撸起袖子炫耀他手臂上的肌肉。而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今年先住在这凑合一下,开春了还是要搬到草原去。” 李彬颇感惊讶问道,“这里不好吗?” 拔都摇了摇头,“这里确实很好,不过我们蒙古人终究还是不习惯在城里住高屋睡大床。不出五年必有战事,不能把骑射功夫荒废掉。” “不是才刚打完仗没多久?这么快?” “估计就在平定金国之后吧,到时你也需得学些功夫跟我到战场去。” 李彬思考了会儿,点头道,“您说的也是,蒙古人本就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自然不能丢了天性。” 拾掇完手上的药,夜已经很深了,李彬本来还想继续在自己的小塌上睡,却被拔都以“监督他不准挠手”为借口,强行抱到了床上与他一起睡。 第60章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李彬的手才消肿,虽然有时还会觉得指头瘙痒,可总算是能提笔写字了。拔都还从尼拉姆那搜刮了一双麻制的手套,麻料较粗糙一些,握笔写字时也可以戴在手上,李彬有了这个宝贝欢喜得不得了。 清净日子没过几天,在外剿匪多日的图鲁凯旋归来。李彬虽然跟他不算亲近,但当日在西域时,多亏他救了自己一命,因此对他是又敬又畏。 拔都念他辛劳,亲自出城前去迎接,李彬也紧随其后。图鲁不在的这些日子,李彬眼见着都瓦一天萎靡过一天,白净的脸越发清减。如今图鲁这一归来,李彬心中多少也替都瓦感到高兴,却疑惑又失望地发现都瓦并不在迎接图鲁的队伍之列。 “都瓦呢?哥哥回来了,他这个做弟弟的跑到哪里去了?”李彬低声向拔都问道。 “今日一早哈拉和林来了人,他前去馆驿接待,怕是要晚些才能归来。” 李彬瞟他一眼不满地抱怨道,“您也真是的……明知道今日是图鲁将军归来的日子……” 拔都却无辜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派他去的,是他自己要去。” 这下李彬更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 拔都偷眼观瞧四周,见无人注意他俩,将李彬猛地往怀里一带,以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量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刚到这里时,被我赶回去那使臣?” “!!!”李彬这下恍然大悟,“您担心是汗廷派回的人前来问罪?” 拔都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望了望远处旌旗招展,黄土卷沙,黑压压上万的军马得胜而归,“莫要担心,此事晚间再议。” 晚间,接风宴席都已人走茶凉,都瓦才带着满身的寒气匆匆归来。他一回来便看到了多日未见的哥哥,图鲁风尘仆仆,满脸满头都带着泥土的腥气,都瓦忍不住就要去抱抱满面风霜的大哥,却在看到拔都正坐当中,不得已退缩了脚步,跪倒施礼。 “殿下,我回来了……” “请起!埃里克,再去搬把椅子来。都瓦,你回来的正好,我们都等着你呢!” “我回来迟了。”都瓦歉意道,偷眼看了看拔都身侧的李彬,二人相对淡然一笑。“殿下,我查清那人来意了,此人是前来上任的,带了官凭。” “上任?!”拔都浓眉倒竖怒目圆睁,将酒碗“哐”地往桌上一砸,吓得李彬抖了三抖,“有官员前来赴任,为何孤没收到半分公文?” 都瓦神色复杂,“他说他乃是奉了乃马真大妃之命即刻赴任,还没来的及向您下发公文……” 拔都用鼻子发出了不屑的冷笑,“好一个大妃啊!竟是跳过了大汗直接压在了我的头上!” “殿下莫气。”图鲁上前一步,那低沉的声音听来便叫人觉得安稳,“莫急,您若是气急了做出什么失当的事,才是正中了别个的下怀。”又转头去问都瓦,“他封的是个什么官?” 都瓦低声道,“行军镇抚。” “这倒是好。”图鲁挑眉一笑,“殿下,不如就将他安排在我军中吧,谅他也不敢造次!” 李彬在一旁听了许久,图鲁说得没错,目前看来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既给了汗廷和大妃的面子,赏他个闲职,又不至于每日在拔都眼前横晃,给他探听消息监视拔都的机会。 他低低地在拔都耳边附和道,“这确实是好办法。” “……”拔都压着怒火,以粗重鼻息呼出口浊烈酒气,“就依你们吧……” 殿内一时间气氛压抑,几人再无宴饮心情。都瓦思念哥哥心情急迫,便匆匆领着图鲁离去,只留拔都与李彬两人沉闷对坐。 人一走,拔都便闭上眼,歪歪扭扭倚在靠背上,李彬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伸出手想去拍拍他,将他叫醒,却不想出其不意,一只大手就将他搂进个温暖怀抱。 “王子……”李彬面色通红,挣扎也不是,任他抱着也不是。 “让我抱一会儿……”浓烈的酒气自敏感的耳廓传来,拔都的声音疲倦又低沉,“抱一会儿就好……” “殿下……”李彬心中无奈,伸出纤长的手臂,紧紧环住了他宽厚结实的背。 “我也是身不由己……”拔都喃喃自语,李彬倚在他的怀中沉默不答。 又过了几天,一日守门的侍卫进来禀报,说是王府外一突厥人和一蒙古人求见大王。拔都和李彬正在看书,闻听此言皆是一愣,拔都问那侍卫,“可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侍卫想了想回道,“禀大王,那突厥人小人实在不认得,那蒙古人倒像是图格那颜。” “图格?”拔都仔细回想起来,“他不在阿尔泰山下,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请他俩来前厅见我!” “是!”侍卫下去通传。 李彬也放下书好奇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应该无甚大事,你且在旁边看着就好。” “我知道了。” 不大一会儿,侍卫领着两人进了前厅大殿。果然一个是头带着毡帽身着右衽棉袍的肥胖蒙古人,后头还跟着个身披大氅的中年突厥人。 两人单膝跪地向拔都行礼,拔都摆摆手示意免礼赐座,开门见山问道,“这个突厥人是谁?你们俩到我这来可有要紧事?” 那突厥人看年龄不过四十上下,蓄着短短的胡须,浓眉细眼,只站在那便透露出精干气质。 “回拔都大王的话,在下是阿尔泰葛禄罗部首领托赫。今日到来,实在是有一桩事情来求大王。” “但讲无妨。” 托赫看了眼图格,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自己迈步上前一一道来,“回禀大王,在下的治民中有一贫苦牧民,前年因冬日寒冷不想一家人饿死,便以三十亩水草肥美的草地放牧两年的时间,换了这位图格大人的两头牛和三只羊。那牧民老头不懂蒙古文字,拿来的文书契约上写的却是三十亩草地十年的放牧权。大王您也知道,草原是牧民吃饭的家伙,没了放牧的草地可让人怎么活下去?那老头据理力争,可图格大人一口咬定签字画押的东西不能悔改。老头儿没办法只好求到了我的头上,我与图格大人私了无解便只好来求大王裁夺此事。”说罢恭敬施一礼退了下去。 “哼!强词夺理!”图格肥胖的圆脸气得乱颤,“是他自己不读契约,草草画了押,我只是写错了一个字而已!可他既然签下了,便要依照契约来!”说着那一坨肉扑通一声给拔都跪了下来,“大王,您可一定要给小人做主啊!” 李彬只觉得他这一跪整个前厅都跟着摇了三摇。 拔都眯起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思索了一番吩咐道,“李彬,你去把阿尔泰地区的地册拿来。” “是。”李彬领命便去偏殿书房中寻找,这些日子整理卷宗公文可不是白干的,一找一个准。不大会儿便抱了捆厚重卷宗返了回来。 “拿来了大王,需要呈给您看吗?” “不必,你来翻出图格那颜家的那部分,找到了念给我听。” “好……”李彬答应着,打开那捆卷宗,一页一页仔细查找,“找到了,便是这个……咳……图格那颜……克烈部人士,系百户长……荒地三百五十五亩、草场五百亩……另有耕地三百亩……还有……” “够了,再找找那牧民老人的,他叫什么?” “是为名为阿比什克的老人家。” 李彬还想继续念下去,却被拔都打断,只好又去翻找名为阿比什克的部分,“在这!阿比什克,牧民……只有草场三十亩……” 一时间偌大的大殿鸦雀无声,拔都长叹一口气对托赫说道,“今日我做主,将图格强占的三十亩草场还给那位老人,他也需赔偿图格那颜牛羊各一头,你看如何?” “大王果然公正无私!托赫带阿比什克感谢大王!”托赫又是深施一礼。 “行了,你先下去吧。” 托赫退下大殿,李彬再一看图格的脸几乎窘成了猪肝色,不禁在心中暗笑。 “图格!你蓄意欺骗土地可知罪?”拔都眉头一皱,细长的丹凤眼透出一股子精光来。 “我……我哪里有罪!那确实是小人写错了啊!”图格满头大汗,不死心地为自己辩解道。 “你们明明商定好为期两年,你却拿了份改成十年的契约欺骗那不懂得蒙古文字的突厥老人。事情败露后,你还强词夺理,意欲强占人家的草场。你说说,按照扎撒令你该如何领罚?” “这……这……”图格再说不出话,浑身抖如筛糠,两腿夹得紧紧的,李彬一眼不差地观察着,心说这人该不会是尿了吧? 拔都见他服软认罪,也不欲吓唬他过头,又换了副温和神色道,“不过,既然你我都是蒙古人我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你将地还给他,我便补偿你忽占城和玉龙杰赤十间商铺。你需得记住教训,莫要再占他人便宜。” 拔都这番慷慨做派,莫说是图格,就是李彬也频频咂舌。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图格吓得几乎摊成了一团肉堆,闻听此言两只老鼠眼都在放光,忙不迭地磕头谢恩。 拔都见他这副欺软怕硬的模样便觉得心烦意乱,冷笑一声将他撵了出去。李彬在一旁看着热闹,心里头笑得花枝乱颤。 到得夜里,拔都回想着白天的事频频叹气,李彬知他焦躁,便乖巧坐在他身边问道,“怎么,您还在想白天的事?” “哎……是啊……封地内钦察人太多,蒙古人反而少,我总不能厚此薄彼吧?这是那个托赫聪明来找我,可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事每日都在发生。” 李彬握着拔都的手安慰道,“您做的已经足够了,今日的处理又公正又慷慨,相信那两人都会对您感恩戴德的。” “不不不……我担心的是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可怎么办,总不能每次这样和稀泥吧……”说罢苦笑着,“我可没那多铺子牧场给他们分。” “治标又治本的法子确实有些难……要不试试那个吧。”李彬拿出随身带着的波斯语与突厥语互译的辞典,“您看,我们也可以仿照这个做本蒙古语言与突厥语言的辞典。” “嗯?”拔都一愣,“还有这种书?你从哪弄来的?” “尼拉姆给的,还挺好用,看书方便许多。” 拔都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交给谁来做呢?若是让你来,我总怕你做太多事累坏了身体。” “我哪有那么弱……”李彬不满地抗议道,“再说了,到时再找几个懂得蒙古语和突厥语言的人帮忙不就好了嘛!” 拔都略加思索,李彬提的这个法子确实可行,“可以,这事就交给你了。” 李彬嘿嘿一笑,“那便多谢王子信任!” 这些天李彬在拔都的大床上睡习惯了,即使手好了也自然而然地钻进了他的被窝。拔都感觉身边一暖,知道是李彬躺了进来,伸出手臂将李彬抱在怀里。 李彬以为这人又要做坏事,没好气地问道,“您又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抱抱你。”拔都把下巴放在他的颈窝处,新冒出来的胡茬沾到那白嫩肌肤上引起李彬的身子一阵战栗。 李彬也好久没同他如此亲近了,乖乖地任他抱着,也顺便享受天然暖炉贴身的感觉。 过了半晌拔都才幽幽地开口说道,“再过一个月便是你的生日了。” 不知为何,李彬听得心中甜滋滋的,压抑着笑声回道,“您还记得我的生辰呀?” “当然了,小时候每年生日都是我陪你过!时隔多年还能再为你庆祝生辰,实在是我人生中一大幸事。” 第61章 李彬懒时虽懒,勤快时却又勤快过了头。经拔都介绍,找来当地一些颇有才学的学者与李彬一起整理文字。 白天李彬和大乘都、安藏等人埋头翻书整理,晚上再将白日整理好的草稿工整地誊写在纸上。李彬从小跟着元好问和自家二哥学的字,一手汉字写得极见隽秀,更不要说书写回鹘字母了。 拔都虽然读书不多,也不大会鉴赏字画,可李彬的字清雅隽秀又暗含力道,看了便叫人舒服。每晚写字时拔都就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书写。他比李彬高一些,每日吃饭又必然会喝酒,李彬感受着耳边吹拂来的带着酒香的温热呼吸,总是忍不住缩脖子,拔都瞥见他的小动作就更恶劣地挨得与他更近,李彬只觉得一个大暖炉贴到了身上,憋得额角都是细密的汗珠,手上一个不稳差点写错了字。 拔都趁他不注意轻轻亲了下他的耳尖,“好好写,专心一些。” 耳尖上仿佛被羽毛扫过一般,麻麻酥酥的触觉一闪而过,李彬惊得一捂耳朵,“你……!” “我什么?”拔都将头一歪,做了个无辜的表情,“我只是提醒你认真写别分心。” 李彬心中知道这头大尾巴狼绝对不会心怀好意,于是将纸笔搬到桌子另一头,离他远远的,“那您不要打扰我。” “咳,对了,”拔都觉得有点尴尬,轻咳一声,适时地转变了话题,“你养的那只叫小黄的雕,已经长大许多了,我见你也没时间照顾他便把他教给昔班了。昔班很早就想试试驯鹰驯雕,就让那只小黄给他练练手。” 李彬成天忙于公务、编纂辞典,差点忘了小黄,经拔都一提醒才想起来,顿时觉得自己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爹爹。 这样玩玩闹闹,每天夜里倒也不算枯燥。有时李彬上一秒还在喊累,下一刻待拔都去看他时李彬就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兀自打着小呼噜,就连脸颊上沾了墨渍也浑然不知。 每到这时候,拔都就只好给他弄来热手巾,为他擦脸擦脚,动作轻柔至极生怕吵醒他。再去铺好床,搂着李彬一起睡过去。 李彬起先还不适应,闭眼前自己明明在奋笔疾书,醒来时却在拔都的怀里。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光明正大地赖起了床,抓着拔都的健腰和长腿死活不起。拔都知他辛苦疲倦,也常常放纵他,与他一同睡到日上三竿。 如此昼夜赶活一个多月后总算将初稿整理完成,厚厚一沓手稿被送到了书坊再进行校对刻版。 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在地上,李彬放松过了头,一觉睡了五六个时辰,直到鼻尖嗅到了丝喷香的味道才悠悠转醒。 “唔……好香……”李彬眼睛还没睁开,鼻子却先醒了过来,耸动鼻尖嗅来嗅去。 拔都看他这副模样活像只没睡醒的懒猫,揉揉他的脸蛋将李彬拍醒,“张嘴——” “啊——唔?”李彬乖巧地张开嘴,一筷子顺滑饱含麦香的面条就被塞进了口中,李彬登时就没了睡意,赞道,“好香!” “给你煮了一大碗,慢慢吃吧。”拔都将托盘和一碗浑汤面条放到他跟前。面条汤是用牛骨熬的,浓白透亮,鲜香扑鼻,面条爽滑可口,底下还卧了个双黄煮蛋。自打入冬,李彬每天的吃食便是与拔都一起吃肉干、腌菜、大饼、馍馍之类的东西,已是许久没吃到如此美味的新鲜面条。 “啊!好吃!”李彬吃光了鸡蛋和面条不说,就连汤也喝得一干二净,一边摸自己撑得圆滚滚的肚子一边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难不成是犒劳我工作太辛苦?” 拔都将碗筷收到桌上,吩咐仆人拿去清理,然后拿了本黄历递给李彬,“今天是腊月十八,你的生辰。” 李彬这些日子忙着整理辞典文字,过得日夜颠倒浑浑噩噩,哪里还记得自己的生辰,接过黄历一看果然如此。 “我听说你们汉人过生辰都是吃面条的,就让人煮了一碗给你,看你吃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嘿嘿,我们汉人管这个叫‘长寿面’,吃的时候还需要亲人选最长的一条给寿星吃,这才是原本的习俗!” “反正我刚才喂了你一大口,里面应该有很长的面条吧。不过左右你也不是汉人,过不过汉人的习俗都无所谓。” 李彬撇了撇嘴,“好歹也是在汉人地盘长大的,我也算半拉汉人。再说了不论汉人还是蛮子,过节祝寿无非就是吃、喝,你们蒙古人有唱歌跳舞的习惯,汉人便是请个戏班来唱个戏什么的。” “你说的也对。”拔都笑了笑,递给他一把精致的小匕首,“十八岁,按照我们蒙古人的习俗已经成年了,这把小刀便送你做礼物吧。” “谢谢您!”李彬惊喜地接过来,那匕首由银质打造,通体银光闪闪,刀鞘上还镶了颗与他贴身佩戴的红宝石极像的蓝色宝石。拔出匕首来,露出精巧的刀身,小巧玲珑,吹毛利刃削铁如泥也不过如此了。 “真好看啊……”李彬抚摸着刀鞘爱不释手。 “喜欢吗?这个你可以随身带着,留防身用,即使没有危险,用来切肉、削木头也很好用。” 李彬只觉得哭笑不得,这么好的刀用来吃东西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因为今日是李彬的生辰,别儿哥和撒里达也被准许喝酒。夜里拔都叫人摆了桌酒席,叫弟弟们和儿子一同给李彬庆祝。 李彬离了家门,本以为后半生要孤苦伶仃一人过活,却不想成人的第一个生辰便有这么多人陪伴,他面对着一桌殷切看向他的眼神险些湿了眼眶。 除了拔都送他匕首以外,昔班也带来了一对红蓝宝石耳环送给他,李彬把那副精致的耳环保存好,准备等哪天穿了耳洞就拿出来带。别儿哥则是用自己攒了好久的零花钱从尼拉姆那买来了一支羽毛笔,李彬用惯了毛笔还没见过这等稀罕物。至于撒里达,既没钱也没珍藏什么好东西,便真诚地送上一枚湿漉漉的吻,印在李彬的脸颊上,笑得李彬满面泪痕。 姜思源讲求养生,雷打不动地每天天黑就去睡觉,这等深夜家宴自然是没来参加,他托人给李彬带了个自己用中药配成的香囊,也不知姜思源从哪弄来的这只绣着竹叶的香囊,药香扑鼻,据说能镇静安神,于李彬的头疼病对症。李彬把那精致的小小香囊配在腰间,顿时觉得整个人香喷喷了不少,不免想起了幼时学习的“荀令留香”的典故、 吃喝到二更天时,昔班借口困倦,带着别儿哥和撒里达早早就去休息,只留下拔都跟李彬两个人打算一醉方休。 拔都酒量恁好,李彬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几杯烈酒入喉就软绵绵的直往拔都的怀里倒。拔都喜欢看他粉面通红,媚眼如丝的模样,直接将人搂在了怀里,粗糙黝黑的面颊同李彬粉嫩的脸蛋贴在一起,活像对痴缠在一起的小情人一般。 “还喝吗?”拔都又倒了一杯送到李彬的鼻尖。残存的理智告诉李彬不可以再喝了,可那酒香实在诱人,李彬一张嘴便软糯糯答道,“还要喝……” 拔都眼珠一转来了主意,故意叹口气道,“这样干喝忒没劲了,不如我们玩点花样?” “行啊!玩什么!” “这样……”拔都将那酒倒进自己口中,趁李彬还昏昏沉沉之是,捏着他小巧的下巴口对口将酒送了进去。 “嗯……”满满的酒水和炽热的唇舌一同探入口中,“呜呜……”李彬拼命地想咽下酒液,却还是顺着嘴角溢出去不少。拔都把他流到脖子上的液体舔了个干净,引得怀里人不住挣扎。 “不可以浪费……”拔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吐气,再次将沾满了酒液的唇舌贴了上去。 酒精蚕食着李彬的大脑,让他脑子里全是拔都赤身裸体和那粗大的xiati模样。他也探出舌尖主动与那条粗砺舌头戏耍共舞。 这一亲足足亲了半盏茶的功夫,亲得李彬气喘吁吁眼前发黑。待他喘匀了气,拔都又在他耳边低低说道,“成年了便可以做些成年的事情。” 李彬不是雏,自然懂得其中深意,他咽了咽口水,喉结滚动,可面上还做出个未经人事的单纯少年般问道,“什么事情呀?” “比如,结婚生子……你尝过女人的滋味没?” 喝过酒的李彬有点憨,诚实地答道,“自然是睡过……” “那就好,那男人呢?” 跟女人的事倒没什么,可若是告诉别人自己被同性欺侮过,还差点进了洞,不管怎么说都有点难以启齿,于是心虚地回答道,“没……没试过……” “撒谎!”拔都咬了口李彬醉得通红的耳朵尖,“我都看见了,你跟着我来的第一天,身上有个牙印,便是为你送行那小子咬的吧?”说着一捏他的下巴,强迫李彬看向自己。 醉醺醺的李彬不禁吓,一看到拔都凶恶的眼神不知为何心脏怦怦跳,恨不得他立刻像个野兽一样吞吃了自己。于是乖巧地搂住拔都的脖子,“算我说了谎,您想怎么惩罚我都成……” (......见微博) 夜还有那么长…… 第*** 拔都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外头一阵敲门声催命鬼似的将他叫醒。他坐起来看着身边的李彬,疲倦得仍在沉睡,眼角还残存未干的泪痕。 拔都用被子将他裹好,只留了半张脸留在外头呼吸,披上衣服下床去开门。 “二哥醒醒啊!!急事急事!”昔班见敲门无望,干脆在门口喊了起来。 拔都推门一看,昔班正急得满地乱蹦。 “怎么了?” “驻守河中的葛古尔将军说有急事找您。” “这时间哪门子的急事?” “听说玉龙杰赤那边又出了叛乱……” 拔都长叹一口气,“你叫他等一下,我穿好衣服就来。” “诶,好嘞。”昔班答应着自去前厅应付。这边拔都返回屋子里,昨晚与李彬闹得太晚,抱着他就睡着了,连身上的痕迹也没来得及清洗。他拿了热手巾来先给李彬擦干净,又把他塞回被窝里裹好了,再囫囵地擦了把自己的脸。 昨夜桌上的残羹剩饭也没收拾,拔都正好将剩下的马奶,牛肉将就着垫吧一口,就出门去寻那位葛古尔将军。 葛古尔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他是个花剌子模降将,亦是突厥人模样,满面风霜一身披甲上还带着黄沙和没化的雪花。 “王子!”图古尔单膝跪地,干燥粗糙的额头挤成了个川字纹,“求您跟我走一趟吧……” “站起来说话。” “今年夏天赶上大旱,草场缩减了往年一半,我与河中的达鲁花赤开仓救济了一个秋天,可前些天突降暴雪,又冻死了许多牛羊。没办法,牧民们只好铤而走险到钦察人的地盘去买些牛羊牲畜,却不想被当地人扣在了那……” “啧……”拔都也皱起了眉头,“没去找我大哥吗?” “那钦察人头领点名了说要找您,斡儿达王爷带了许多赎金去也没把人抢夺回来。他担心贸然与钦察人起了冲突会有更严重的后果,所以吩咐我快马来找您。” “我明白了,我这就跟你去!”拔都招呼吓人来,“备马,准备干粮,再将我的抢抬来。” 猛然间,他又想起床上还有个没睡醒的李彬,于是又把昔班叫了过来,“我有急事先走一趟,大约一两个月后便回,你与李彬一同看好家,内政交由他,军政交由你,万事小心千万别出了错。” 少年昔班头一次被安排了如此重担,挺直了腰板点头答应,“二哥放心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就好。” 拔都略一思索补充道,“你再叫厨房准备些温热的粥,待李彬醒后给他喝。” “二哥你就放一百个心,我会照顾好他的,对了还有别儿哥撒里达他们。” “哎……”拔都幽幽地叹口气,“这次过年没法与你们一起过了,帮我跟李彬说声对不起……” “他知道你有公务在身,定不会怪你的,就算怪你我也会帮你劝他。”昔班龇牙一乐一脸傻相。 拔都伸手刮刮他的鼻子,苦笑道,“但愿吧……” “诶?”昔班眼尖,突然便发现了拔都手背和腕子上的牙印,“二哥你受伤了?” “嗯?你说这个?”拔都亮出手臂,“昨个逗弄只野猫被咬的。” 昔班当了真,认真思考起来“这季节竟还有野猫……?” 拔都也不理他,但笑不语。 收拾好东西,轻车从简,拔都跨上他那匹黑马绝尘而去。 拔都前脚刚走,李彬后脚便醒了过来。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浑身便像被车碾过般酸疼。 李彬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消化下昨晚发生的事,他的生辰、喝酒、烂醉、被骗…… “靠……”李彬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脑子里全是昨夜羞耻的画面。他一万个不情愿不想起床,只想死在这床上,这样就不必再面对拔都。 他想了许多情况该如何面对他,羞涩?愤怒?还是大方承认?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假装无事发生最靠谱。 李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铜镜里的自己眼睛肿得像颗核桃,脖子上还留着拔都报复地咬下的牙印。再向下一看,李彬羞得简直想钻进地里,白皙的皮肉上青青紫紫布满了他的唇印和指痕。 天杀的蛮子!李彬狠狠地咒骂,心底却又莫名生出丝隐隐的甜蜜。他赶紧红着脸穿好衣服,系了个小围脖挡住脖子上的痕迹,心中暗暗编排该怎么教训拔都。 昔班送走了二哥便来寻李彬,推门一看这人竟穿戴好起了床惊喜道,“可醒了!吃饭去,二哥嘱咐我给你煮了粥喝。” 李彬正愁屁洞疼痛于排泄不利,没想到拔都竟这么贴心叫人给他准备流食,心中便是一暖。 “二哥有事出门了,要过阵子回来,这些天就要我们俩看家了。”昔班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李彬闻听此言却险些摔倒在地,急急追问,“他干什么去了?何时回来?” 昔班以为李彬是舍不得拔都,就同他解释道,“钦察人又作闹,今次点名要二哥出马,二哥说他处理完就回来,也就一两个月吧。你别急,二哥很快就回来啦。” 李彬只觉得两眼发直,清醒后心内那点激动的火苗煞时被一盆冷水浇灭,“我知道了……” 倒好,省得他再去想如何应对这尴尬局面。李彬在心中苦笑,碗里原本美味的粥也变得索然无味,李彬随便喝了两口便放下碗要走。昔班一看就急了眼,捞着李彬的腰将他拉回来,“你喝这些怎么够!不好好吃东西,回来我二哥又要骂我。” 李彬不愿看到昔班挨骂,勉强喝了一碗。昔班盯着他的脸,见他双眼红肿,眼神涣散,眉头间亦是布满失望与忧愁便好奇问道,“你怎么了?病了还是被欺负了?” 李彬摇摇头不愿多说话。 平日里与李彬最熟,每日同吃同住的就只有他二哥了。昔班头一次如此机灵,试探地问道,“是不是我二哥做了什么错事?” 一提起拔都,李彬脸色一白,随即又恢复如初,勉强露出个微笑,“我没事,你二哥也没做错甚么,是我最近太累了需要休息,我回去再补一觉。” 他下面疼痛,走路不爽利,几乎是一瘸一拐回了房间。拔都出门了,他也没有睡在那张大床的必要了,乖乖回了自己的小屋,多日不住人,屋内又阴又冷,李彬没心思管这些东西。钻进被窝里闭上眼睛胡思乱想起来。 李彬心中又气又恼,一是气自己不长教训,几杯酒下肚就让人轻易骗了,又气拔都别个不招惹,偏偏来招惹自己;气过之后又是羞恼,他恨拔都将他吃的一干二净后一声不响便从他身边消失。 不知不觉间眼泪竟又充满了眼眶,李彬强忍着泪水。他虽气恼,可心底更多的却是期盼,他盼着拔都立刻就回来,像从前一样抱抱他、安慰他。 李彬身上疼痛,心里烦躁,可诸位小王子的课业不能落下。下午时李彬强打精神去给几个小孩儿上课,路上偶遇了姜思源,李彬与他点头打个招呼便继续向前走,姜思源却盯着他一瘸一拐的步伐沉思良久。 夜里李彬随便吃了口饭便打算睡觉,他身心俱疲,再也做不动其他事情,姜思源此时却突然造访。 李彬以为他有要紧事情,便把他让进来,姜思源一进屋冷得直哆嗦,嘟嘟囔囔念叨,“这么冷的天你竟然不生火?你想冻死自己吗?还是想再尝尝风寒的滋味?” “忘了……不好意思啊……”李彬挠挠头,勉强陪笑。 “哎,算了算了,你去歇着我来。”姜思源把他哄回床上去,自己把炭火升起,待屋里温度高了些才去寻李彬。 “找我什么事?”李彬歪头问道。 姜思源的下垂眼平日瞧着温良无害,和和气气,当真长了双济世救人的慈悲眼睛。今日目光却极锐利地盯着李彬看,看得李彬没来由的一阵恶寒。 “我看见个奇闻,”姜思源一指角落里那盆雏菊,“大冬天的雏菊竟开了花。” 李彬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怕是冬天里也有春风吧。” “这春风倒是厉害了。” 李彬假装看向别的地方去,姜思源可不打算放过他,一拍桌子怒道,“裤子脱了,屁股趴好!” “你干什么,我又不用……”李彬紧张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他拉紧了腰带,毫无底气地反驳,姜思源不等他反应过来,眼疾手快扒了他的裤子,两腿一分去查看他受伤的地方。 李彬自知反抗不过,乖乖躺好分开了双腿。 “你可真行啊,忍到现在……”姜思源瞪他一眼,“他弄的?” 李彬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沉默地点点头。 姜思源看着他一脸幽怨,又羞涩又带了些甜蜜的表情,顿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憋得他喘不上气,“得,我也管不了你们,先给你上药吧……” 李彬知道姜思源刀子嘴豆腐心,任他帮自己涂了药穿好裤子。 姜思源忙活完,憋了一肚子的话再也忍不住“李彬,崔兄跟我说,你这人有颗赤子心,凡事一头扎进去便再也出不来,我起初还不信,今日是彻彻底底相信了你。我不管你与那蛮子如何胡闹,我一个大夫却只知道命要紧。蛮子如何待你你都愿意倾心相待那你便去吧,只是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好好珍惜身体……” 李彬不愿听他嘟哝,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都明白,多谢你了……” 他讲的道理李彬哪里会不懂,可现在实在是疲倦不愿与他理论,谢过后送走姜思源,身体再也撑不住,一合眼就进入了梦乡。 哪知道姜思源一语成谶,次日起床李彬便觉得浑身无力,频频咳嗽,他只当是着凉染了风寒便找姜思源讨了些治风寒的药。不想那药丝毫没起作用不说,李彬眼见的咳嗽越来越重,第三天竟咳出了血。 姜思源再也坐不住,强行细致为他诊察一番,“热邪犯肺……你这不是风寒,伤了脏腑,只能吃药慢慢调养了。” “咳咳咳……咳……死不了就行……”李彬这几日前胸憋闷,咳嗽不止,连带着饭也吃不下,白天咳夜里咳,几乎夜不成寐。 “马上要过年了,你却病成这样,都怪我没早些发现……”姜思源满面愁容,又气又急,嘴角起了个火泡。身为大夫没有详查病情,令病人徒增病痛,他内心只有更加焦躁。柔顺的黑发被自己抓的乱蓬蓬像个鸟窝。 李彬咳得声带嘶哑,可还是哑着嗓子劝慰,“咳咳,是我自己不小心……咳!不怪你不怪你……咳咳……” “你少说话吧,在你病好之前我陪你住,你有什么事就写纸上,歇歇你的嗓子。” 李彬知他倔强又责任心极强也没拒绝,左右自己一个人住也没人照顾,到时候死屋里连个收尸的也没有。 可赶巧了,年关岁尾,各地区的税官纷纷上报各地一年征税情况。昔班打仗还行,于此事一窍不通,李彬只好拖着病体苦苦支撑。验收记录这些事可以交给其他人做,可核对总账李彬还是信不过其他人,每地账目必须要亲自核对。 如此直忙到除夕才算消停,这些日子李彬全靠喝药汤维持,白天忙于政务,夜里也睡不着,累极了几天才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他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两颊也塌了下去。病情凶猛,李彬人缘又好,带着王府上上下下都跟着一起操心,每天姜思源与都瓦两人轮流照看李彬,感动得李彬不知说些什么好。 府中拔都与斡尔达都不在,大小事宜全需要昔班操劳。可算熬到了除夕当夜,府中按照蒙古习俗弄了“三锅”,一锅是奶茶、一锅羊肉、一锅汤水饭食。 昔班累了这么多天才得闲暇,也没有哥哥们看管,纵情狂饮。喝醉了便思念起家人,想着远远在外的哥哥们,英年早逝的双亲。 俗话说得好,酒入愁肠愁更长,他喝得酩酊大醉,叽里咕噜唱着草原上的歌,想念着梦中魂牵梦绕的草原,最后满身酒气往桌子上一趴便睡了过去。 见那吵吵嚷嚷的醉汉终于睡着,姜思源站在窗边问道“你想家吗?” 李彬睁开眼睛,连日操劳另他眼前事物都是摇晃的,他扶着床勉强下了地,同姜思源一起站在窗前。 “想。” “你想过何时能回家吗?”姜思源怕他着凉,又将一件外套披他身上。 “离家便从没想过回去……” 姜思源无所谓地笑笑,“说的也是,在自己的地盘上命还是条命,在别人的地界命便如草芥蚂蚁……” “咳咳咳……”李彬又是一阵咳嗽。 待他咳完,喘匀气息,姜思源接着问道,“你在想他吗?” 李彬点点头却不说话。 头两天他还气急恼怒,越是等待满腔的怒气便化作了绵绵的丝线缠绕在他身上。病痛另他咳嗽难忍呼吸憋闷,思念却让他浑身如蚂蚁吞噬般肝肠寸断。 他虚弱得哭都哭不出来,每日闭上眼就是他的音容笑貌,睁眼时却不见他半个影子,只有没日没夜的咳嗽。 姜思源握住他冰凉的双手,“我觉得你的王子也在想你……” 李彬双手无力,瘦削白皙的皮肉下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他没有抽回手,任他握着“咳……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 “今日是下弦月,”姜思源没理他,而是指着窗外夜空给他看,“说不定他也在看月亮,你在房里,他在大漠中,可月亮还是同一个月亮。人说月亮能把人的思念带到远方去。” 李彬被他逗笑了,“你不是说你不懂什么情情爱爱吗?怎么还矫情起来了?咳咳……” 姜思源被他气得险些炸了毛,跳着脚骂道,“我看你一副要死的模样才劝你的!” “咳……知道啦……” 此时被两人念叨着的顶风雪,踏黄沙的蒙古王子正歇息在大漠中,盯着头顶的下弦月看得出神。 拔都出发得匆忙,盔甲也没穿戴,一身便装,除了葛古尔外便只有两三个近侍随行。 葛古尔搭好了帐篷便去寻拔都,却见这位年轻的王子正坐在块石头上看月亮,好奇地问道,“您还不去睡吗?” “我在这坐一会儿,你们先睡吧。”一路上他都惦记着李彬,也不知他有没有吃好喝好,会不会生自己的气,哪还有心思睡觉。 “我听说今天是你们蒙古人过新年的日子,这样本该团聚的节日里把您叫出来我实在内心难安……”葛古尔说着便跪了下来,向拔都谢罪。 “若是能使我治下的万民都平安顺遂,不用以命讨生活,少过一两个节又算什么?” “拔都王子果然宽容大度,体恤民心。” 拔都心想自己若是生出双翅膀就好了,立刻飞到西边去,将一切解决妥当,再飞回来。离家的每时每刻他都在担心着那个人,恨不得立刻回到他的身边。 “哎……”拔都想象着不可能发生的事,低声叹口气,却被葛古尔听了个清楚。 “您在担心玉龙杰赤那边王府的事吗?” “没什么,一到过节就总会思乡,”拔都摇摇头,挤出个勉强的笑容,“我在这坐会儿便好,你快去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拔都的神色阴郁,葛古尔一瞧便知其中定有缘由,但拔都又不愿让人打搅,他就知趣地退下。 葛古尔一走,拔都从怀里掏出支羌笛来,它曾作为信物与李彬的红宝石交换,李彬看那穗子脏兮兮的就将他洗得干干净净才还给他。拔都握着那支羌笛,幽幽吹了一曲婉转悲怆的不知名小调,合着大漠呼啸的风声将他的思念衷肠传向远方。 第63章 拔都一行人便向飞似的,星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领地边境的草原,拔都也不休息,直接奔向斡儿达的大营,几月未见的兄弟俩竟在白雪皑皑的草原上又见了面。 “来的可真快,我还以为还要再过几天才能见到你,家中一切可好?”斡儿达迎他进账,为他扫去一身的尘土和雪花。 “都好的很,我确实是着急,以后再跟你解释,先给我喝口水,渴死了。” 拔都带的干粮和水不多,渴得嘴唇都起了皮。 斡儿达提了壶马奶酒来为他倒满一杯,趁他咕嘟咕嘟喝个痛快时为他讲起现下的状况。 “这是个不小的钦察部落,首领名叫八赤蛮,是个极强悍的男人。” “哦?我倒想见识见识!”拔都将马奶酒喝得精光,一摔碗抹了抹沾湿的嘴角,黑色的双眸透出好奇的光芒来。 “我带了许多牛羊粮食来,想与他和谈放人,那个八赤蛮却对我说必须你来见他这事才能商量。” “明白了。”拔都点点头,“一会儿我去与他单挑,你不必管我。” 斡儿达一双斜飞入鬓的长眉微微皱起担心道,“还是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去吧,有事也好通传。” “不用担心,我一人足矣。”拔都拎起枪便向外走去牵马。斡儿达急忙跟上去,“你连件盔甲也没穿,穿我的去吧!” “大哥等我的消息就好了,驾!”拔都飞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肚子朝钦察人的领地赶去。 斡儿达见如何劝都劝不通只得作罢,双手合十默默祈求长生天腾格里大神保佑弟弟平安归来。 两边扎营处离得不远,拔都策马骑行半个时辰便到了营地前,他也懒怠叫人通传,横枪立马在营前叫阵。 “八赤蛮!你给你拔都爷爷出来!你不是想见我吗!我就在这里!莫要做缩头乌龟!” 早有探子向大帐中通传,不大一会儿,营寨大门一开,出来一手执长戟胯下枣红大马的钦察人。他年纪不大,约么三十出头,土黄色的粗糙面皮,脸上有些稀疏胡子。平白无奇的一张脸,偏偏长了双猎鹰似的锐利眼眸。 “你就是拔都?”来人勒住马亦是仔细打量拔都。 “我就是孛儿只斤拔都,你是八赤蛮?” “正是在下。我手下人说你单枪匹马便来叫阵,我佩服你的勇气,所以我也独自一个前来会你。”八赤蛮见这年轻人,黝黑的面皮,两颧微微泛红一对长眉丹凤眼,面上轮廓如刀削斧刻一般,真真是个仪表堂堂的儿郎,心中便更是钦佩。 “八赤蛮,我也不与你费什么口舌,来单挑吧,你若赢了悉听尊便,我若赢了你就放了我的百姓们!” “好!爽快!”八赤蛮将长戟一横,“来吧!就依你!“ 两人摆好了架势相距几丈远,一枪一戟向前对冲,电光火石间两杆兵器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在空中蹭出团火花。 好厉害!拔都一手执枪堪堪抵挡住那人的长戟,心道怕是低估了这敌手。 八赤蛮亦是如此,他瞧着拔都年轻以为他少年狂妄,却没想一出手便显出了功底来。 两人兵刃相抵,四目相对,谁都不愿甘拜下风。 如此过了几十个回合竟然打了个平手。拔都一边抵御着八赤蛮来势汹汹的攻击,一面冷静内心,强攻难以得胜,那便只好智取了! 两人马镫交错又是过了一回合,拔都变单手为双手执枪,枪尖直指八赤蛮的心脏,八赤蛮暗道不好,忙横戟去挡。 见他抬手,拔都嘴角一扬,露出个得意的微笑来。 上当了!八赤蛮心中一慌,想闪身躲过已是来不及,就在这分秒间,拔都将刺变扫,八赤蛮凭着自己的腰马功夫,一个铁板桥避过要害,可那枪势之凌厉,直接将他衣服划碎,肉皮也见了血。 “好功夫!我认输!”既分出胜负,也没必要胡搅蛮缠,八赤蛮扔下戟勒马停住,“不愧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心服口服!” “承让了。”拔都面上波澜不惊,手心背后已是被汗水浸湿,方才若不是八赤蛮轻敌大意,说不定被刺破胸膛的就是自己了。 “按照约定,我将你的人放回去,放心吧,我没有为难他们。” “多谢八赤蛮首领。”拔都感激地颔首。 八赤蛮如约放人,拔都带领着近百名牧民回到斡尔达大帐处。牧民们感恩戴德,纷纷跪下向拔都磕头,拔都摆摆手,“无事了,以后切莫为了钱铤而走险,年关岁尾都不容易,随葛古尔将军回去吧。” “多谢拔都王子!” “多谢王子!”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 …… 拔都心急得狠,这些事既处理完便也没有再在这里浪费时间的必要,他在斡儿达那吃了口饭,便急匆匆准备回程。 斡儿达知道他定然有事,便为他添了条新棉衣又带了许多干粮和水。 “很快了,钦察人蹦跶不了几天,过两年就可出兵剿灭他们。”拔都临行前与斡尔达道别安慰道。 斡儿达笑笑,像小时候那样为弟弟理了理头发,“我当然知道,你让我练的兵,我每日都不曾懈怠。” “辛苦你了,大哥……” “你也不容易,我见你神色慌张不似平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确实有些事,我必须马上回去。” “可与李彬有关?” 拔都点点头,黝黑的脸庞微微发红。 斡尔达噗嗤一乐,“那我就不留你了,一个人在路上千万小心,听说近日又有狼群肆虐,” “知道了,大哥你也保重。”拔都也像幼时那样与大哥贴了个脑门,翻身上马向东奔去。 回程时拔都自己上路,没了旁人拖累,他可以尽情地纵马狂奔,也不必每日宿营,常常是连跑几天实在是筋疲力尽才睡一觉嚼些干粮。 这一日,拔都已行进到群岛之海的岸边,连跑三天,虽说他撑得住,马却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拔都只好捡了点枯枝碎叶给马填肚子,自己搭了个小帐篷准备睡觉,就在此时风中却传来一阵微弱嚎叫声。 拔都当即清醒,顺着风声仔细倾听良久,确认了是狼嚎声。他没带弓箭,手里只有杆长枪,和一把小匕首,若与狼群相遇只能贴身肉搏。若是孤狼还好解决,但若遇到成群结队的狼群,自己可能就遇上麻烦了。 马累得口吐白沫,跑是跑不动,拔都四下寻找,看到个巨石耸立的背风处,他清理了帐篷和篝火,撕下块衣袖将马嘴包好,牵着马躲到里头。 狼的嚎叫声可以清楚地告知人类他的方向和远近。可现下狼嚎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拔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握住手中长枪一刻也不敢懈怠。 然而那嚎叫却变得十分古怪,其中像是惨杂了除了狼以外的动物嘶吼。 这是怎么一回事?拔都想了许多种可能,最好的便是两只野兽自相残杀最后两败俱伤才好。 他等候良久,那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 次日不等天明,拔都骑马上路,他策马跑了两三个时辰,突觉肚饿,于是下马歇息,嚼着干巴巴的肉干。 这段荒漠上怪石林立,常有些小动物在此处石窟石缝扎窝,拔都心想要不要寻些野味加餐,一路上尽是炒米肉干,吃得嘴里快尝不出味道了。 “嗷……” 嗯?什么声音?拔都寻着声音摸进个石缝里,石头中间还有许多积雪没化,一堆枯枝干草中趴着个毛茸茸棕色的小动物。 “猫?”拔都伸手进去拎着他的后颈肉将那小东西拎了出来,仔细一瞧,“嘿!竟然是只猞猁!” 小猞猁一身柔软蓬松棕色的毛皮,毛下还藏着点点黑色斑点,一双圆溜溜的金色眼睛好奇地顶着拔都看,似乎不怕人一样。耳朵尖上耸立着两团簇毛,短短的小尾巴摇来摇去,看着甚是可爱。 若是有小猞猁的话,附近必然有大猞猁在,拔都还没捉过猞猁,心中跃跃欲试。 那小猞猁鼻尖耸动,像是闻到了肉味,扑腾着短粗的四肢想去抓拔都腰间存放着肉干的袋子。 也不知他的牙齿结实不,拔都递了块小小肉干塞到他的嘴里给他磨牙,扒开他的两腿一看,发现对毛茸茸的蛋蛋。 “哟,还是个小伙子!”他用手指扒拉那对小铃铛把玩,气得小猞猁直龇牙。 拔都拎着他四下寻找附近大猞猁的踪迹,可往前走了不远,便看到了一只大猞猁已经干硬的尸体,被开膛破肚,内脏吃了个精光,只留了个空壳骨架,满地都是鲜血。 料想昨夜那动物嘶鸣大概就是这可怜的母猞猁了。 “哎……你也是可怜。”拔都摸摸猞猁毛茸茸的背,小猞猁仿佛感知到了母亲的离去,悲伤得呜呜叫。 拔都倒也没有饿到非吃野味不可,何况这只小猞猁又可怜又可爱,回去哄人开心应该是足够了,便当是自己离去这么久的赔罪之物。他把小猞猁包好系在自己胸前,一人一猞猁继续向东走去。 这边拔都飞似的赶路不提,李彬自打过年后也不知是因为喝下去的药汤终于起了作用,还是心中郁结疏解,眼见着病情好转,白天能吃下去饭了,夜里也能睡个两三个时辰。 姜思源为了照顾他亦是脸色蜡黄,黑眼圈淤积在眼周,看他一天天恢复精气神乐得每天都能多打一套拳。李彬生病的时间里,别儿哥与撒里答也没闲着,每天一大一小,满脸涂得像个怪物为李彬向长生天祈福。 李彬每天被姜思源逼着除了喝治病的药,还有好几种补药,看见黑色药汤便像吐。 “呕……”今日那药里不知加了什么,李彬还没凑过去闻,胃内便是一阵抽搐,险些呕出酸水,他一边捂着鼻子一边猛摇头,“不喝了不喝了,我都好了……” “不行!喝下去!天天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怀了呢!”说着边将药碗送到他嘴边,强行灌下去。 “呜呜……”李彬又被迫喝下一碗又苦又涩的黑色汁液,干呕了好一阵才停歇,怒气冲冲地反驳道,“哪有一晚上就怀的!” “靠!难不成你还真想怀?” 李彬故意气他,“我若生出来一个便让他叫你干爹。” “服了你了,你跟了蛮子以后竟然这么不要脸。”姜思源骂不过他气急败坏地摔起了碗。 “还不知道不要脸的人是谁呢,动不动说人怀了。还有那可是王府的银碗摔坏了卖掉你也赔不起!” “我懂了我懂了,您已经是这的当家主母了,小的这就告退。”姜思源怕自己再待一会儿不知会被他骂成什么样,灰溜溜跑掉了。 每次同姜思源打完嘴架,李彬都会倍觉神清气爽,头不疼了胸不闷了,再给他二百条烤羊腿他都吃的下! 难得的好天气,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晒太阳,因为生病的关系,停了几个小王子的课,他怕这病传给他们,也不许撒里达来找他,过上了每天读书写字的清净生活。 狂热的思念早已化成涓涓细流淌在他的心口里。他没有用笔记录,但拔都不在的每天都另他刻骨铭心,今日是第三十一天,也不知他身在何方,几时能够归来。 冬天冷得快,太阳稍稍西斜时便冷得让人哆嗦,李彬扣紧毛皮大衣滚回屋里,拔都之前送他的茶砖还没喝完,李彬回想着他的操作也像模像样地熬起奶茶。 他不常干活,动作起来笨手笨脚,一会儿忘这一会儿忘那,待一锅煮完外头天也黑透了,自己累得满头大汗。李彬还没恢复完全,微微喘着气,歇够了,奶茶也晾的可以入喉了,他迫不及待地张嘴尝尝。 “吧唧吧唧……”李彬失望地皱起眉头,没有拔都给他煮得那样好喝醇香。 “你水放多了,茶味淡自然就不好喝。” 梦里魂牵梦绕的声音突然响在自己身后,李彬还以为自己是思念太过又起了幻听,敲敲自己的脑壳。 “下次记得少放点水,要是喜欢奶香再多加奶。” !!! 真真切切的声音,不是幻觉!! 李彬突地感到胸口滞涩,鼻子一酸,他慢慢回头过去,生怕这也是他无边大梦中的一场。湿润的眼眶令他眼前一片模糊,可他却清楚分辨出了那人熟悉的身形。 那个人欺骗他,信任他,保护他;令他痛苦,令他欢愉。 李彬想扑过去抱着他,问他去了哪、发生了什么、有没有吃好睡好,可酸涩的喉咙将所有话堵在里头,李彬生生停住扑过去的脚步,站在他面前,眼泪扑簌簌地直往地上砸。 “你他妈……还想着有我这个人?!”千言万语最后汇成句脏话骂了出来。 “哎,你别哭,你听我说……”拔都见他刚还平平静静煮奶茶,现在却一副要生吞他的模样,吓得连连解释,可这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俯**单膝跪在李彬面前,“我知道我伤了你……不过我确实有苦衷,你若不消气便打我罚我吧,总归是我不对……” 他跪了半天也不见李彬动作,抬头一看李彬只是不停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苍白,本就不大的脸下巴瘦成了一个尖。 “不要哭了……”拔都站起身一把将他抱住,“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求你谅解,但是你不要在哭了好么……”拔都不知所措地抱着他,轻轻拍着这人单薄的后背抚慰。 李彬被他抱着,哭够了才从他怀里出来,一指桌上的奶茶,“你说的,喝了这奶茶所有的误会就都不要再提,你喝一口我就不生你的气了。” “当真?” “嗯。”李彬笃定地点点头。 拔都没去拿盛好的那碗,而是直接端起了锅,咕嘟咕嘟几口将他喝见了底。 拔都把空锅递给他看,“好了吧,还气吗?” 李彬摸摸他被奶茶撑圆的肚子,原本那该是硬邦邦的腹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喝这么多,也不怕晚上尿炕。” 拔都搂过他的头亲亲他的发顶,“没事,尿了也不必你来洗被。” 这话题太脏,李彬轻咳一声将他推开,“你身上又是灰又是土的,脏死了……” “我一会儿就去洗澡,先给你看样好东西!”拔都把包着的小猞猁递了过去,“你看。” “猫?!”李彬拆开包裹将那棕色肉团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地抚触道,“这猫崽怎么这么大?” “这可不是猫,这叫做猞猁,喜欢吗?” 小猞猁虎头虎脑,瞪着圆溜溜的金色眼睛观察着这个新出现的人类,李彬被那眼神看得心都化成了水,“喜欢!真的可以给我吗?” 拔都点了点头,“自然,小黄被昔班拿去驯了,我怕你闲着无聊。” “谢谢王子啦。”李彬笑着蹭蹭猞猁的脸,将他抱在自己旁边,举起那大爪子做招财猫的模样,“喵喵~可爱吗?” “可爱死了。”拔都抱着李彬的头,用自己干燥裂口的嘴唇轻轻亲了他一口,“这可不是普通的猫,是个专吃肉的野兽,不过若是从小饲养应当也能使他驯服。” 李彬还在傻了吧唧地回味他的吻,闻言好奇问道,“他长大了是什么样?” “嗯……他能长大半个人那么大,还挺好看的,就像他小时候这模样。” “太好了,我以后就养他了,看他也是棕黄皮毛,便起名叫大黄吧!李大黄!” “耶律大黄好听些……” “不管,反正都是大黄!”李彬笑嘻嘻与一脸蠢相的小猞猁碰了个脑门儿。 第64章 拔都与他抱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自己一身沙土怕弄脏他的衣服,就松了手。 “我让埃里克在我屋里帮我弄了洗澡水,来帮我擦擦背可以吗?” 李彬本想拒绝,可又实在招架不住那苦苦哀求的眼神。 拔都出一个月门洗不得澡,身上快能搓泥了,洗下的水也是泥水,生生换了好几桶水才彻底洗干净。李彬如之前一样帮他梳理凌乱的黑发,又取来新衣。 “衣服就放那吧,今天不早,该睡了,你也一起来睡吧。”拔都这话说的极自然,听起来没有半分不对。 李彬一想到跟他一起睡觉,就想起那夜那个人在自己耳边逼问的话语,顿觉屁股一疼,脸色也僵了,“不了……我回去睡……” 拔都想到他在担心什么,狡黠一笑说道,“我什么都不做,真的就是离开你这么久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哦……” 不知为何,李彬没来由地失望了一下下。 两人又像刚认识时那样,一个把着床这头,一个在床那头。拔都看着背对自己的李彬,也不知他是害怕还是生气,伸出长臂试探地去抓他的手,还好李彬并没拒绝。 “听说你病了,好些没?” “好多了……”李彬把头埋进被子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 “还有呢,身上的?” “身上?”李彬愣了下后知后觉才发现这人指的是什么,被窝里的脸蓦地一红,“早好了……” “那就好……”拔都自言自语道,见他不像抗拒自己的样子,一骨碌侧卧在他身后,把李彬紧紧往怀里一搂。 李彬早已等他许久,心里早已迫不及待,嘴上却还是逞强道,“怪热的……” “我冷。”拔都亲亲他白皙的脖颈,“想我不想?” 厚厚的被压在两人身上,拔都的体温又暖得像个火炉,怎么可能会冷。 李彬顺从地往那敞着的怀里一靠,“想,想你都想病了。” “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每晚都在想和你温存……” 拔都想去吻他,却被李彬一把按住脸。 “打住!你说光睡觉的!”李彬身体刚好些,生怕再被他玩坏了。 “就亲一口也不行吗?” “只……只是这样可以……唔”还没说完话就被堵着嘴狠狠亲了一口。 “好了!睡觉!”拔都心满意足抱着李彬闭上眼睛,这些天风餐露宿也没睡好觉,几乎是闭上眼就进入了梦乡。徒留下李彬被嘬得红肿得嘴,气哼哼地失眠。 一切又仿佛回到原先的轨迹,只除了李彬与拔都两人偶尔尴尬的独处。天气转暖,公务也清闲下来,李彬也没有理由每日与他厮混在一起,索性静下心来,每天带孩子、读书写字。 都瓦嘴上不说,但李彬确信,凭借他那颗聪明的脑子,多半已猜出了他和拔都的关系。两人偶尔打了个照面,李彬就觉得尴尬,然而都瓦却仍旧一副平日里沉稳冷淡的模样,从不多一句嘴。 撒里达正是求知欲旺盛的年纪,每天缠着李彬要听他讲故事,李彬把三字经和千字文都快给他讲了个遍他还是想要听,无奈之下李彬就拿着纸笔给他画山海经里珍禽野兽,撒里达捧着李彬泼墨挥毫的纸张爱不释手,秧着两个小叔叔,照着图样去给他逮回来李彬画的怪物。 昔班驯好了小黄,每日一出门便可看到一只小雕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肩膀上,昔班打个呼哨又一抬手,小黄就跳到他的手上去,扑啦啦地张开翅膀绕着昔班盘旋飞翔,待他再呼哨一声,小黄又乖乖地落在他肩膀上。 李彬羡慕极了,“我已经快想不起他小时候的模样了,现在长得这样威武,又如此听你的话,当真是没白捡他。” “嘿嘿。”昔班得了夸奖不好意思地笑笑,捋了捋小黄的头顶绒毛,“熬它的时候可累死我了,足足五天五夜。不过你看他现在只有这么大,成年之后体型还要大上一倍呢。” “也不知长大后他和大黄哪个更大些。”李彬抱着怀里毛乎乎的猞猁,大黄粘人地去舔李彬的脸蛋,赏了他一脸口水。大黄比拔都刚捡回来时大了整整一圈,李彬现在抱着他极为吃力,只好把他放下任他自己去玩。 “二哥真厉害,还能捡到猞猁。”昔班低头去看围着两个脚边转来转去的棕色大猫,“说起来,二哥回来那天我都不知道,第二天一早才发现他都回来一夜了。” “嗯哼……”李彬不想与他讨论和拔都有关的话题,轻轻答应一声也没有接话。 大黄发现了站在昔班肩上正居高临下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小黄,猫科动物似乎对飞禽都有种异常的执念,大黄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压低纤长的身体做出个扑向猎物的架势。 只可惜他还是只小猞猁,小黄又站得高,他就算跳起来也碰不到小黄,只能围着昔班转了一圈又一圈,喉咙里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低吼。 “大黄!不准欺负小黄!”李彬发现这只大猫不对劲的体态连忙出声制止。 “嗷呜……”大黄委屈地嚎了一嗓子,乖乖趴在了李彬的脚下,两只耸立的耳朵也怂怂地趴了下去。 “哈哈哈,没事的,小黄会飞,让他俩玩一玩也挺好的,莫要养成家猫家鸟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我的好儿子!我可舍不得他俩其中一个伤了!”李彬急得只差吼出来。 “噗……你竟然把他们当儿子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昔班还是头一次把动物当成亲子的,笑得直捂肚子。 “笑屁啊,你们不会把战马当做自己的亲人吗?” 昔班摇了摇头,“不对,马不是亲人,是我们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 “差不多一个意思嘛……” “……” 夜里,撒里达又光着脚丫偷跑到他这来,想再听听故事,李彬这些天正忙着用之前尼拉姆送他的波斯辞典,对照着看了一半的波斯史书。 他正看到兴头上,便看到撒里达飞快跑了进来,一骨碌钻进他的被窝里。 “撒里达你还不睡觉,一会儿小心你阿爸打你屁股。” 撒里达搂着他的腰哼哼唧唧道,“睡不着,要师父讲故事才能睡。” “今天我要看书,没有故事给你讲。”李彬无情地拒绝。 “不嘛……!我要听故事!”撒里达委屈巴巴地撅起小嘴,十足的无赖模样。 “你在同谁说话?大晚上这么冷,怎么还开着门?”拔都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撒里达想躲已是来不及,与大步流星进门的拔都碰了个正着。 “我看你开着门,我就直接进……撒里达?”拔都脸色一沉,“你不睡觉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我白天的课业有些不懂,所以来问老师……”撒里达心虚地拉住李彬的手臂,眼珠一转撒了个谎。 “咳……”李彬为了不让撒里达挨打,亦是跟着圆起了谎话,“是啊,我正给他讲课……哈哈哈,想不到您来了。”干笑几声,怕拔都不信,李彬还亮出手中的书本给他看。 知子莫若父,撒里达慌张的模样拔都看在眼里,怎会猜不出来,见李彬有意跟他找台阶下就顺势就坡下驴。 “那现在说完了吗?” “说完了,说完了!”李彬猛点头,在被子下掐了一把撒里达肉乎乎的小手。撒里达会意乖巧下床,轻轻道了声,“阿爸晚安,师父晚安。”然后一溜烟没了人影。 拔都目送他回房睡觉才放下心,又回去寻李彬。 王子造访李彬自然不可能像个老太爷一样继续躺床上,便掀开被子来准备下床。他忘了自己只穿了那件许久不曾穿过的丝质长袍,而且还没穿裤子,一把身子抽离床褥,便露出一双笔直细白的长腿来。 来不及遮挡,全被看了个精光,拔都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活像个市井流氓调戏良家少年,臊得李彬满脸通红,忙把袍子下摆扯过来遮住那无边春色,嘴里还不忘提醒,“君子非礼勿视!” 拔都长眉一挑露出个邪气笑容,“反正你全光着的时候我也看过摸过了,再遮有什么用?” “呸!不要脸!你来做什么?”李彬把被子一拉,将自己全身都裹了起来,只露出个头。 “做什么?”拔都露出个疑惑又古怪的表情,“想你了就来看你呗。” “可我没想你!” “你前些天亲口说的你想我想的都病了!” 李彬气糊涂了,头脑混乱,口齿不清,“那……那是那天!今天不想你!” “我想你就行了。”拔都懒得跟他废话,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他穿便装时,少了些平日做王爷王子的威严肃穆,散乱的黑发平添几分柔和。而今天的眼神又与以往有些不同,落寞又委屈。 两人靠坐在一起,沉默许久拔都才幽怨地开了口,“这些天为什么躲着我?也不正眼看我?” “哪有的事……”李彬心虚地低下头,左手搓着右手手指头玩。 他总把拔都当做个只有一身蛮力的蛮子,却不想他如此敏感。李彬就凭着他对拔都作息的了解尽量避免与他单独相处,就连吃饭也是自己吃的。 “说谎,你每次说谎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拔都冷漠的声音自头顶响起,李彬闻言只好勉强抬起头与他对视,只看了几秒钟,他实在心虚得厉害,便又假装看向了别处。 “我以为那天晚上我们说的好好的……”拔都想抱抱他,可是看他用被子将自己裹个结实,又放下了手。 “我……我不是故意的,也不是讨厌您……”李彬的脸红扑扑的,也不知是裹被热的还是尴尬的,“只是,我毕竟不是女人,也不是您的妃子,每日与您同出同入,同吃同睡叫别人看去也不好……” 拔都那细长的丹凤眼一瞪,“难道这里还有人嚼你的舌根?还是嚼我的舌根?” “没有没有……我只是这么想的。” “你就是想的太多!我们蒙古人直来直去,没有这些弯弯绕绕,想同谁一起就同谁一起!” 拔都撂下这话,李彬若继续冷漠待他便是不知好歹了。 “我确实多想了……”李彬捏着手里的被子不知如何是好。 拔都帮他松开缠得死紧的被褥,也同他一起被暖洋洋的厚被包裹。 “你晾了我这么多天,我讨些赏可以吧?” 被窝里一下子多了个人,又挤又热,李彬却似乎打从心底的无法抗拒他。。 “您想要什么?” “你先亲我一口。” 拔都的脸近在迟尺,两人几乎面贴面,李彬自然而然便搂住他的脖子。他俩已有过肌肤之亲,自那天晚上之后足有两个月过去,除了拔都回来那天亲了几个嘴以外,两人竟然是再没亲近过。李彬嘴上或许逞强要面子,身体却是忠诚地服从于yuwang。 李彬将唇覆在他的双唇上,拔都的嘴唇总是干燥的,李彬忍不住伸出舌尖去帮他舔湿。他舔够了便想收回去,可拔都哪会再给他机会,一张口便含住他的舌尖,直把李彬弄得双眸湿润气喘吁吁才罢休。 拔都一手向下,钻进那开叉的睡袍中去摸他白嫩的大腿,李彬夹紧了两腿不愿让他吃豆腐,但怎奈拔都力气太大,将他两条大腿摸了个遍。 “穿的是我给你买的?”拔都一面咬他耳尖一面低声问道。 (......见微博) 第65章 待到了三月末,大漠里漫长的冬季才过去。拔都依照预先与李彬商量好的做法,将封地几座城池内关押的流匪全部派出去修建西段驿站。 李彬担心这帮草莽汉子不愿与他们合作,便出了个主意,使他们以劳作赎罪免去他们的牢狱刑罚,功劳突出者还可分得牛羊和生活必需品,待工事结束便可自由成家。其他诸官吏均无异议,毕竟眼下拉拢领地内的民心可比大增杀戮有用得多。 拔都对此完全信任李彬,并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置。 拔都自己也没闲着,他从几月前便计划好春天一过就要搬到城外的草原去,先命人在城外选处靠近水源的扎营处。要跟着搬迁的东西除了日常用品和人,主要就是府中各种档案典籍,多且杂乱。 他不知哪些书有用哪些书没用,只好叫李彬来整理,李彬刚办完修建驿站人手调动之事,还没来得及休息,便被铺天盖地的书籍卷宗压得喘不开气,紧急时刻也只能叫来姜思源帮忙。 晒药熬药什么的姜思源很勤快,却唯独对整理书籍兴趣缺缺,尤其是一见那满纸突厥文字,更是头大了三圈。 “这个念啥?……我看不懂……”姜思源将个破旧的羊皮卷往李彬那边一丢,拍飞了一地灰尘。 “诶,悠着点!还是我来吧……”李彬叹口气,扶着累得酸疼的腰趴在书堆里继续整理。 姜思源往旁边一坐,公然摸鱼,“你跟那个蛮子的事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就他回来之后跟你说了什么吗?你为了他可病得够呛。” 李彬不愿与人分享自己的私密,可姜思源一片关切,况且他也不算外人,李彬便捡了能说的说与他听。 “所以你俩现在是……嗯,我想想……偷……?” “你想说偷情?”李彬从书山里探出个脑袋白他一眼。 “对,常言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还是个鳏夫,必定是有些寂寞的……” “屁!你也知道他现在又不是没女人。” “我说……”姜思源走过去趴在李彬耳边悄悄说道,“怪事啊,我就住那女人院子隔壁,我天天盯着,那蛮子从来没去找过她。” 李彬拿了本厚重书籍狠狠往那披头散发的脑袋上一敲,“你有病吧!你没事偷看别人的小老婆干嘛?怎么?人家独守闺房你也蠢蠢欲动了?” 姜思源还美滋滋呢,哪知道李彬突然来这么一下子,疼得一捂脑袋咬牙切齿地辩驳道,“老子要不是关心你,还管那女人干什么!我怕你被骗了!” 李彬一挑眉,“他骗我啥?我一没钱二没势,现在一切全仰仗他,即使是跟他睡了,男子也无‘贞洁’一说,难不成你想看我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再立个贞洁牌坊?” 姜思源煞有介事地抱着胳膊摇摇头,“李彬。你没救了……你就没觉得跟男人睡觉这种事有什么奇怪的吗?” “奇怪?”李彬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就他那模样身材家世地位,怎么算起来也应该是我占了他便宜吧。” “没救了,没救了,彻底没救了……”姜思源双目无神地喃喃自语,一股脑将一箩筐的书都丢给了他。 好不容易整理了一半,累得李彬夜里洗漱一番倒头便想睡觉,刚闭上眼睛,便觉得一双粗糙厚实的手将自己拖到他怀里,眼皮鼻梁处被细密的亲吻覆盖。 想也知道除了拔都没有别个,可李彬实在腰疼且疲倦,苦苦哀求他今儿个放自己一马。拔都把他的衣服一褪,想帮他揉揉腰,却不想碰到一处后疼得李彬嗷嗷怪叫,惊得窝里睡觉的大黄也跑过去瞧他怎么了。 “嗷!!!啊——!!疼……”李彬全身僵得像块木板,疼得眼泪汪汪。 “坐久了,缺乏活动。”拔都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轻轻捋着他的腰线,“先躺几天,之后多多活动就好了,搬到外头去可以跟昔班、别儿哥他们练练摔跤射箭,你这一身肉皮如此白皙,松松垮垮的太可惜了,练出些肌肉来说不定能更好看些。” 李彬想想拔都大概也是个有审美的蛮子,不过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天天读书写字把自己闷在书房整个人快呆废了,好男儿不说能够披甲上阵杀敌,至少也该结实些,不能天天病病歪歪的。 如此这般,日子过得飞快,没出半个月,李彬就再次过回了游牧生活。 跟随着拔都一起搬来的,除了弟弟们和儿子们,还有埃里克和几个下人亲卫外,便只有都瓦和图鲁兄弟,再加上个姜思源,他实在不放心李彬,也跟着他一同搬来。 小孩子们没了高墙大院的束缚,身体和心就像出了笼的鸟儿,每天里骑马撩羊快要玩疯了。离拔都的大帐不远处便是给拔都一家放羊的牧民呼德尔一家。别儿哥平时最喜欢带着小侄子撒里达跑到他家的草场去欺负羊群。 软绵绵的小羊羔和母羊便任由他们欺负了,每天不是被撵的咩咩乱叫,就是屁股上又少了几搓毛。那天却不巧,两个小孩儿被头羊抓个正着,那高耸着羊角的公羊怒咩一声将他俩顶翻在地,末了还撂橛子踹了小孩两脚。 叔侄俩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灰头土脸地回到蒙古包里,挨了拔都一顿臭骂。刚巧最近昔班也没什么事,拔都便勒令昔班严加看管,不叫他俩踏出古列延半步。 李彬这几天腰疼得虽然轻些了,但也不敢久坐,一旦坐久了便觉得腰椎骨针扎似的的疼痛,屁股和大腿也觉得麻木像灌铅了一般沉。于是他每坐一会儿,便起身到帐外散散步。 今天他走远了些,便看到昔班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小黄仿佛守卫领地般蹲在他肩上。一旁,别儿哥和撒里达正端着弓练习射箭。李彬以前也学过射箭,一件别儿哥手里那张漂亮的反曲弓便是一阵心痒难耐,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问道“你们在射箭吗?” “你来啦?”昔班撩起眼皮同他打个招呼,随即又恢复成了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怎么了?这个脸色?” “哎……这么热的天,不让睡觉,非得来看着他俩……哎,你想射箭玩玩吗?一起来吧。”昔班从地上拿起副弓来递给李彬,“这副你应该拉得动。” “我试试……”接过来弓,李彬兴奋得衣裳下的腿肚子打颤,搭弓挂扣,左手推劲,右手拉弦,瞄准了靶心“啪——”地一松手。箭尖直指靶心飞了出去,正落在中间。 “嘿!好准头!”昔班飞快地跑过去查看那支箭,箭尖只**去半寸,轻轻一拔就掉了下来,昔班惋惜地摇摇头,“只可惜力道差了些……” 李彬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我也好久没射箭了嘛……” “师父师父!你竟然还会射箭!”撒里达笑嘻嘻地搂住李彬的腰,“那你会不会摔跤!教我摔跤好不好!” “这我可不会……”李彬连连摆手。 别儿哥在一边撇了撇嘴,撸起袖子来,“这有什么难的,撒里达我来教你!” 他俩的身高差了一头,别儿哥最近又长高了些,简直可以装下两个小侄子,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大人欺负小孩儿,偏偏撒里达笑得像只纯洁幼稚的小羊羔,傻乎乎的便答应。 李彬跳到一旁,戳戳昔班,“让他俩这么打起来不好吧?” 昔班忙安慰道,“没事,我们从小都是这么玩大的,你就看着吧。” 两个小孩儿面对面站在片柔软草地上,像模像样地学着搏克,弯下腰张开两腿,转圈跳起狮子舞。 李彬看着有趣,忍不住问道“你们蒙古人摔跤有什么规则吗?我之前也看过,不过都是看个热闹。” “哪个先倒地就算输,此外,不准踢裆,不准扒裤子。” “噗……那不是摔跤是耍流氓!” 李彬本来开了句玩笑,哪知道还昔班认真地想了想,“哪个男人会对男人耍流氓啊……” 李彬神色复杂,心想昔班还是太年轻,没有完全看透他那个衣冠楚楚人面兽心的禽兽哥哥的真面目。 那边草地上,别儿哥与撒里达正扭抱在一处,撒里达似乎想扳倒他,怎奈他力气太小,反倒下盘不稳被别儿哥脚下一绊—— “哎哟……”撒里达站立不稳摔了个屁墩儿。他仰面看着叔叔,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哭诉道,“叔叔欺负人……” 李彬听到哭声忙跑过去把撒里达扶起来,用袖口帮他擦眼泪,“哭什么哭,不就是摔跤输了吗?” “呜呜呜……叔叔欺负人qaq” “我可没有,跟我摔跤是你同意的!”虽然欺负侄子很爽快,不过他可不想被骂。 “得了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昔班走过去照着他的脑壳就是一个爆栗,“你怎么不来跟我摔呢?” “我又摔不过你……”别儿哥颇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抱怨。 “行了行了,你俩玩的也差不多了,回去读读书吧,不然二哥回头又要说我了。” 安抚好了撒里达,李彬惭愧地笑着同昔班说道,“你竟然这么忙,早知道不来打搅你们了。” 昔班目光古怪地瞥了瞥他,“我哥说你最近腰疼累坏了,所以不让你带他俩,换成我去带。我就奇了怪了,为啥他从小就那么向着你?到底我是他亲弟弟还是你啊?” 李彬突觉脸颊一热,那些隐秘的情事自然不能同他讲,于是不自然的两手捂住发红的脸颊,“这我哪知道,兴许投缘吧,哎……这天太热了,我可不在外面挨晒了。” “诶,你慢点走,小心着腰。”昔班见他跌跌撞撞得跑走,暗道这人忒奇怪。 平日若没事吃过晚饭拔都就会摸到他这,两人说话聊天有时喝酒喝奶茶,累了便洗洗睡觉。这几日难得的拔都没来找他,李彬有些好奇,便溜到他的大帐寻找。他的帐前只有两个亲卫巡逻把守,李彬官虽不大可却是拔都身边头号的红人。名叫敖敦的侍卫看李彬走过来忙笑脸迎了上去,“李大人,这么晚来有事吗?” 李彬本想说他来找拔都,可眼睛一转改口道,“王子嘱我来拿些公文。” “您请进。”两侍卫分开身子,给李彬让了条路。 李彬挑帘进了大帐,见拔都果然不在。只好随便从桌上抽走几个折子,就打算回去。一抬头却发现墙壁上挂着副雕花的梨花木制的弓。 真好看啊……李彬看得眼馋,心想借来玩玩拔都应当也不会生气,于是拎了弓和箭筒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敖敦看着他背后多出的弓虽感到奇怪,可也不敢多问,回头再被主子骂了可得不偿失。 既寻不着拔都,李彬便自得其乐起来,来到白日射箭的地方独自射箭玩。 这把弓比白天昔班拿来的大一号不说,拉力也大了不少,李彬将他拉满竟有些吃力。 他连射了几箭虽然次次都中了靶心,可到靶子上仔细一看,无一例外都只**去浅浅的深度。 李彬擦擦额头汗水,告诫自己需要冷静,不要气馁,再多加练习迟早会射好的。这样一想,又来了动力,拣起了弓来刚要再拉开。 “你先歇歇再继续吧,不然明**的右手估计要拿不住笔了。” 李彬一回头,果然是拔都正抱着肩膀站在后头。他心中一喜,小跑过去与他抱了一抱,“您怎么来啦?我刚才还去找您了。” “敖敦跟我说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等的心急所以便来寻你,见你练习得认真也不敢来打扰你。” 李彬不好意思地盯着脚面,“让您见笑了,我射箭的功夫确实不好……” 拔都笑了笑,“谁说射得不好了?准头不错,箭箭都中了靶心。” “哎……可是,这箭软绵绵的没力气……” “我来试试。”拔都从他的手中接过弓,一面动作一面絮叨,“两腿岔开与肩同齐,上身与腿与脖子都在一条直线上,这样力量才能集中在中间……”说罢,轻巧地将弓拉满,一松手,整根箭“嗖——”的一声,半支箭几乎穿透了靶心。 第66章 “厉……厉害!!”李彬惊得嘴巴大张,“明明是同一张弓,为何你射出的力量如此大!” 拔都随手将弓扔地上,走到李彬身后,两手按在他肩胛骨处,“射箭是要用这里的力量,你只需勤锻炼,将肌肉练得紧绷有力些,自然射箭也有劲了。” “这样吗?”李彬舒展开手臂,拉伸肩膀,将背上两条肌肉反复地内收外展。 “没错,但姿势也很重要,”拔都捡起弓放到他手里,“你再试一次,这次我来教你。” 李彬摆开架势站好,拉开弓,拔都站在他身后扶正他的胯和脖子,“你的站姿不太稳,一定要多注意才行,”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李彬的耳廓,惊得他身体一哆嗦,差点扔了弓。 “别紧张。”拔都亲亲他的耳朵,两手分别覆上他的手背,“放松,拉满。”温热的手心仿佛能传递力量似的,李彬觉得这张硬弓似乎都轻巧了不少。 “松——”拔都话音刚落,两人一同放手。锋利的箭尖划破空气,“噗——”地一声,整个箭尖都没进了靶心。 “这……这是我射的吗?!”李彬跑过去扒着靶子仔细观察,只差没拿来灯笼查验了。 拔都微笑着点点头,“没错,我并没有帮你,是你自己掌握了要领。” 李彬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可心中还是美滋滋暖洋洋的,此时天已全黑,只有半轮月亮挂在天空,四下无人,李彬踮着脚在他粗糙的脸皮上吧唧一口,“谢谢您!” 拔都受了他一吻,满足地笑了笑,“为了让你好好练箭,给你添些彩头可好?” “哦?什么彩头?” “待你能射穿这个靶子,我便带你出去走走,就我们两个,如何?” 整日闷在营帐内确实无聊得紧,李彬何尝不想出去玩,又何况能背着所有人与拔都独处,想想都觉得一阵心悸,李彬乐得眉梢都快飞到发际线,挽着拔都的手臂喜道,“说好了!不准反悔!” “拉钩?”拔都伸出小指头,同李彬的小指勾在一起,“怎么说的来着?” “嗯……”李彬想了想,“谁反悔谁是小狗!” “好!” 两人拉完了钩,李彬一心想着这诱人的彩头,于是又拉开弓练习,却被拔都一把夺下,“今日就这样,你不可再练了?” “为什么?!”李彬委屈地学着撒里达的样子撅起了嘴。 拔都拉过他的手,张开手掌给他看,“你看看,弓弦已把你的手勒成这样了。”李彬一瞧,果然,手掌被勒城红肿的道道红痕,虎口处更是疼得使力都费劲。 “下次再练记得带手套,或是用布缠好。” 李彬点点头,“知道了,你的手掌那样粗糙也是练习拉弓弄的嘛?” 拔都摊开自己的掌心瞧了瞧,皮糙肉厚,上头老茧纵横,“不只是射箭,练枪练刀拉弓骑马哪个不费手?” “哎……”李彬握住他的手掌,指尖摩擦感受着那坚硬粗糙的质感,“你小时候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就连手心也没一处好肉。” 闻言拔都自嘲一笑,“你不也总说我们是‘蛮子’吗?蛮子有蛮子的生存之道,想变得强大,自然也要付出代价。” “也是。”李彬想了想频频点头。 “你瞧这里。”拔都一指身旁的兵器架,李彬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兵器架之上整整齐齐摆着刀枪剑戟,好奇地问道,“怎么,这里可有什么玄机?” 拔都顺手抄起把明晃晃的弯刀,挽了干净利落的刀花。 “漂亮!”李彬立在一旁满眼都是崇拜欣喜。 拔都勾起嘴角笑了笑,挺胸抬头,横刀站在了李彬的跟前,“你可知道我军将士为何都使用此种月牙弯刀?” “这……”李彬思索半晌,迷茫地摇了摇头。“不清楚,中原武士多用直刀。” “你且观瞧!”拔都低声喝道,立时出手如电,一刀砍向一旁练把式使的草人,只见干枯的稻草叫那锋利明亮的刀锋砍出个利落的缺口。 李彬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湛蓝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瞧着拔都的动作。 “你再看!”拔都怕他分神,出言提醒后,轻轻巧巧将弯刀抽了出来。而后回头去看李彬满是疑惑的脸,“如何?看懂了没?” 李彬再次摇头,“不懂……您到底要做什么啊?” 拔都暗自苦笑,摸了把那又白又嫩的脸蛋,柔声道,“你去取把直刀。” “诶。”李彬答应着,又从兵器架寻了把直刀,拔都却没接过来,而是接着吩咐道,“现在,你使全力,像我方才那样砍那草人。” “哦……”李彬低声应道,提着刀,他满心都是疑惑,也不知道拔都意欲何为,只得咽了口吐沫,双手握紧了刀把,照着半残的草人狠狠砍了下去。 “喝——!” 这一刀李彬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刀身足足没进草人四五寸。 “不错。”拔都赞道。 李彬愣在当场,也不知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听着拔都的赞叹,纳闷地以眼神去求助。 拔都点了点头道,“现在可以拔刀了。” “诶……” 李彬便想像拔都那样将刀抽出,手上一使劲,“喝——!” 刀身纹丝不动,就好像叫那厚重的稻草死死咬住一样。 “这……”李彬心道自己一个大男人,连把刀都拔不出来,急得满面通红,脖子胸前几乎湿透了。 “用力啊。”拔都站在一旁也不帮他,好整以暇地提醒道。 “额……喝……”李彬得了他的提醒,牟足了劲儿,手臂之上青筋暴起,刀身微微一松动,猛一下就被拔了出来,李彬被那刀身的后座劲儿逼得一踉跄,显些摔倒。 拔都生怕他摔跟头,赶忙过去将那瘦削的身型扶稳,“现在可明白了?” 李彬将那刀一扔,顺势便靠在了拔都的怀里,“懂了……”说罢委屈巴巴地去看拔都,“弯刀好拔,直刀砍进去不易抽出。您直说不就好了,何苦为难我……” 拔都笑了笑,表示李彬说得对,二人靠在一处相依无言。 “不说这个了。”沉默半晌,拔都趁着四下无人,一把将李彬搂住了那纤细的腰肢,“我这两天没去找你,你就不想我?不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我哪敢多嘴啊,万一是些机密……” “你倒是长了颗八面玲珑的心。”拔都微微一笑,揉揉他的脑袋,“走,带你去看。” “嗯?”李彬呆头呆脑地被他拉着走向草原的深处。 四下并无灯火,全靠月亮与星辰引路,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李彬总怕自己一不小心被丢在荒无人烟的草原荒漠,于是下意识地攥紧他的手。 拔都的手那样厚实有力,比起几百盏灯几千根蜡烛都令人心安。 走了约有一刻钟,前方突然现出点点烛火,离远看便像有处牧民人家一样。可走近才发现,那只有几顶孤零零的蒙古包,外头图鲁正带着两个侍卫站岗。 “殿下!”图鲁见了拔都赶忙鞠躬施礼。 拔都微微颔首,“你们还在外头守着,我进去一趟。”说着便拉着李彬进了一处毡帐。 外头两个年轻侍卫满面狐疑地盯着拔都身后不知所措的李彬看,待两人的身影进去后再忍不住咬起了耳朵。 “他是谁啊?王子不是吩咐过除了他不准任何人进去?” “不知道啊,听熬敦说,这黄毛小子天天都与殿下待在一处……” “他是不是……” “不好好站岗嚼什么舌头!”图鲁闻听这两小子交头接耳,担心泄了密,不等他俩再多话,便低声呵斥制止。 昏暗的帐中,火药与硝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彬连忙捂住鼻子,只见一颗颗圆形物事堆了一地。 “咦?这是……”李彬蹲**仔细查看,发现火药味便是从这颗小小黑球散发出来的,他耐下心观察,以自己所学不多的知识回忆道,“这难道是‘震天雷’?!” 拔都点头答道,“好像你们汉人是这么叫的。” “这么多这些玩意儿,你们打算出征?攻城?”李彬惊得嘴里能塞下颗鸡蛋。 “是,但不是现在。”拔都先点头,后又摇头,“外面还有。”说着又带着李彬朝外头走去。 只见漆黑的夜幕之中,一个庞大黑影伫立在李彬的跟前。 拔都把火折子点燃,嘱李彬拿好,一把扯下一整块黑色油布。 李彬借着火光仔细观瞧,“投石机?!哇——”李彬一边惊叹一边围着投石机转了好几圈。 “没错。”拔都任他摸摸看看,待他过足了瘾才又把油布盖好。“我们管这叫‘回回炮’,这几天我便是在接收这东西,今儿才藏好他们。” “从哪弄得?我没听说你命人造了这些东西啊。” 拔都差点笑出眼泪,“我若是造了这些东西,怕是哈拉和林便要出兵铲平此处了,你不妨猜猜是从哪来的。” 李彬托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总不会是窝阔台送来的吧?他应该不会那么好心……你买的?也不可能啊……这东西根本没处买……” 拔都看着他自言自语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托雷和蒙哥父子派人送来的。” “蒙哥?”真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我说……他送来这东西,你们该不会是想……” 李彬做了个“造反”的口型。 “你想什么呢,”拔都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这是留着过几年西征用的。” 李彬听完后突然泄了气,也是服了自己强大的脑补能力。 拔都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与蒙哥很熟吗?” “额……”纠结老半天,李彬还是决定说出实话,“算认识吧,与他一起读过书,聊过天,他也帮过我不少……” “怪不得。”拔都的表情平静如常,从怀里取出封信来,“蒙哥给你的信。” “诶?”李彬忙接过来,想不到自己几月前送他的信他竟然写了回信,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拔都会怎么想…… 一抬头却发现拔都背转了过去,“你看你的,我不会偷看的。” 李彬战战兢兢撕开火漆信封,里头用他熟识的错字连篇的汉语写了满满两张纸。大概意思便是嘱咐他在外注意安全、他那些在哈拉和林的兄弟朋友们他都会派人照拂一二。其他的便是些哈拉和林的琐事,多半与李彬都无关系,只是信末写到,他派人打听到了李彬家中状况,送了许多钱粮去并全权担保他家人的安慰。 他还是个这么啰嗦的老好人,李彬一想起那个温和又稳重的鞑子少年便觉得心中泛起暖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拔都虽看不到他脸,可一直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一听到李彬的笑声心中没来由的泛酸,心道蒙哥写了什么让他如此高兴?再也忍受不住回头问道,“他写了什么?” 李彬怕他怀疑自己暗中与蒙哥勾结,干脆大大方方将信拿给他看,“琐事罢了,想不到你们蛮子中也有这么啰嗦的人。” 拔都瞟了几眼信纸,颇不以为意地嗤笑道,“错字太多,字也没我的好。” “是是是,您的汉字写得可比他好多了。”炸毛的犬科动物要顺毛捋才行。 拔都看完后将信还给李彬,“千里迢迢送封破信,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 李彬瞥他一眼,知道这男人醋劲上来了,忍不住张口捉弄道,“难不成您真想我与蒙哥之间有点什么?” 拔都一声冷哼,便如一头高傲的黑狼将头一撇,“哼,我可没这么说。” 李彬扳着他的颈子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我与他只是普通的熟人而已。” “最好是这样。”拔都眸色一沉,堵住李彬的嘴狠狠地一阵蹂躏,直亲到那薄唇红肿才罢休。 李彬等他亲完泄了火气,才把信封信纸一同烧毁,呼气一吹将灰黑的纸灰吹散,见拔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解释道,“永绝后患。” 拔都伸出食指刮刮他高挺的的鼻梁,欣慰笑道,“聪明,果然长大了。” 第*** 公务闲暇下来,每日坐在蒙古包里便没了意思,李彬害怕自己每日不运动又吃着大鱼大肉喝马奶羊奶迟早会变胖,于是痛下决心每天锻炼,他心中惦记着和拔都的约定,逮着空闲的功夫就去练习射箭。 拔都担心他练习过度损伤了肌肉,夜里闲暇时便看着他休息,可李彬认定这一件事非要钻牛角尖不可,每天勒得手掌通红。 “凡事都要循序渐进,练武更是无法一日速成,你这样箭法练好前手先废了。”拔都蹲在一边,吃着前些天德里商人卖的香蕉一边看他射箭。 “我不!”李彬较上了真,要跟这东西死磕到底。 “哎……”拔都叹口气,将香蕉皮扔在一边,过去一把将弓夺了下来,“就歇一会儿,吃根香蕉,再不吃香蕉就放坏了。” 李彬闻言脸色一红,背过身去,“我才不吃,不爱吃香蕉,那东西总有股臭味。” 他倒也不是不爱吃香蕉,毕竟这东西香甜软糯,他在家时也常吃。只不过香蕉那糟糕的形状,一根送到嘴里总会让他想起床上那些事,觉得浑身不自在。 “臭?”拔都吧唧吧唧嘴,使劲扳过李彬肩膀强迫他面对面,大嘴一张呼出口气,“呼——臭吗?” “滚滚滚!”这人脑子绝对缺了根弦,李彬推开他,蹲得离他远远的。 拔都低声笑着,侧过头偷眼看他粉里透红的脸颊,多半猜到了一些原因,轻咳一声说道,“既然你不爱吃,那我就把你的那份吃掉了。” 他知道李彬定然也在偷偷看他,于是慢条斯理地剥了皮,伸出舌头打着圈将香蕉舔软,再一口一口吃掉,吃完以后并不急着擦嘴,又用舌尖将嘴唇一圈舔得泛出水光。 李彬看在眼里,羞愤难当,直想拎起弓揍他。 “吃完了!”拔都把软软的香蕉皮当成马鞭甩着玩,一松手扔到了正巡视“领地”的大黄头顶。 “嗷!”大黄不知什么东西砸自己的头,吓得一层三尺高,脊背上的毛和短粗的小尾巴也竖了起来。 “大黄!”李彬连忙跑过去把心爱的小猞猁如婴儿般抱在怀里,转头又去斥责拔都,“你欺负我就算了,你还欺负大黄!”说着揉揉大黄毛茸茸的小脑袋,“大黄不怕,等你长大了就去咬这个坏人!” “嗷呜!”大黄奶里奶气地答应着,伸出舌头舔舔李彬的手。 “好歹也是我捡回来的,为什么现在只听你的话了?”拔都用郁闷的眼神盯着一人一猞猁。 “大黄可是我养大的!当然听我的。”李彬骄傲地仰起头,抓着大黄的爪子戳戳拔都的脸。“对了,大黄还没媳妇吧?什么时候您再去捡个母猞猁回来?” “啥?”拔都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拉扯着李彬的脸颊肉,将那张白皙的小脸扯变了形,“你当猞猁想抓就抓?这玩意儿长大了连狼都吃!” “哎哟哟……疼疼疼!!!”李彬疼得直捂脸,“您告诉我就好了嘛,干嘛动手动脚的。” “让你长个教训。”拔都又去扯大黄的胡须,大黄张大了嘴想咬他,可那只灵活的手左拧右拧让他连指头都碰不到,“至于你嘛,想找老婆得自己努力。” “嗷?”大黄还是只小猞猁自然是理解不了追母猞猁的辛苦。 “你不抓我去抓!我不能让我儿子当光棍!” 拔都低声笑起来,“哟?你打得过猞猁?” “我也是学过武的!” “会什么兵刃?”闻听此言,拔都将浓眉一挑。 “嗯……剑!”李彬确实学过些,小时候大哥跟着师父习武,他也跟着一起学了些剑法拳法。心道拔都总当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弱书生,今日便叫他开开眼! “给!”拔都从兵器架上取下把长剑扔给他。 李彬接到手里,长剑执于背后,耍了套不知名的剑法。他学时就学得糊里糊涂,此后又从未练习,收势时险些左脚踩右脚将自己摔个跟头。 “呼……”李彬收了长剑,抹抹鬓角汗水,两眼晶晶亮地望着拔都,“如何?” 拔都无所谓地勾起唇角一笑“花拳绣腿。” “切!那你来试试!”李彬撇着嘴将剑丢给他。 “你看好了!”拔都接过剑,照着方才李彬所舞剑招一模一样地耍了起来。只不过比起李彬空有其形的架子来,拔都身形之快,动作之利落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一把普普通通的铸铁长剑,在他的手中竟舞出了气吞山河,长虹贯日的气势。 李彬看傻了,瞪大眼睛张着大嘴一动不动。拔都有意戏弄他,将收势一变,李彬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剑尖直奔自己的喉咙而来。 “啊——!”一声惊叫,李彬来不及躲闪,只好闭眼等死。 想象中冰冷的长剑贯喉却被个温暖怀抱替代。 李彬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的眼角有些泛潮,背脊的衣物被汗水浸湿。 “呛啷啷——”拔都将长剑往地上一扔,与李彬搂在一处,“你怎么这么胆小?” “我……”李彬后知后觉才感到后怕,他的鼻腔里甚至带了哭音,“我以为您要杀我……” “哈哈哈,我为什么要杀你?”拔都笑着用手指擦去他眼角的泪水。 “我……我知道了你那见不得人的事,我以为你要杀我灭口……” “见不得人的事?你倒是说说什么事?” 李彬闻言抹了把脸,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道,“您当我是傻子吗?我核了那么多遍军册和每月军需供给,你告诉我驻军只有五六万人,可你那些供给足够养近十万的兵。” 拔都听后突然笑起来,低沉的嗓音透过胸腔传到李彬的身体,“我要是杀了你,上哪去找这么精明会算账的妙人。” 李彬被这一下子吓得够呛,拔都扶他回帐里睡觉时他还是蔫蔫的。直到被人扒光了衣服,轻薄玩弄了好一通才羞恼地回过神。 “你这人怎么乘人之危?”李彬以猫挠似的力道推拒道。 两人在床上已不知光溜溜地打过多少次照面,了解对方的身体比自己的都清楚,拔都哪会不知道他只是面上害羞。 “腰好了没?”拔都抚摸着他柔韧的腰线问道。 “早就好了,老姜拿了药酒来给我敷好了。” “那我就放心了,今天来玩个不一样的如何?”拔都餍足地揉搓他两团浑圆的**。 (......见微博) 不管骑马成功与否,都打乱不了李彬锻炼的时间与计划,他苦练了一个多月,原来白皙透亮的手掌被磨得通红且老茧丛生,整个人也晒黑了一圈。 终于有一天他将拔都和昔班叫了过来。 昔班头天晚上带着别儿哥和撒里达玩到深夜,正想着白天补眠,却被无情地从梦乡中叫醒,一脸不情愿地跟着大哥来到射箭的场地。 听完李彬的解释,昔班差点没气过去,“你俩之间的事,叫我做什么!” 拔都瞪了他一眼,抬高了嗓门问道,“叫你做个见证人,怎么?不愿意?” 昔班莫名地觉得后背一凉,忙点头哈腰地笑道,“哪有哪有,我就是问问……” 那边厢李彬已经摆好了架势,他今天为了射箭特意穿了身劲装,金色高挑的马尾束在脑后,提着弓往那一站,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可以了吗?”李彬问道。 拔都点头答道,“来吧。” 李彬双腿岔开,全身站得笔直,左手推弓,右手拉满,一松手。箭矢以雷霆万钧之势冲了出去。 昔班跑过去检查,那一箭正中靶心不说,靶子背面还透出半个箭尖来。 “嘿!中啦!射得真不错!!”昔班拎起那靶子给拔都看,“李彬可真行,竟真让他练出来了。” “哼哼!我是谁!”李彬嘴角都快咧到了天上,脊背挺得笔直笔直。 “不错!”拔都虽只说了两字,可那真诚的饱含爱意的笑脸闹得李彬一个大红脸。 “那个彩头……还算吗?”李彬将弓递还给他,满脸都是期待。 拔都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又推给李彬,“当然,我说话算话,而且你如此辛苦,这把弓就送给你,愿你以后遇到难事,想想练习射箭时的艰辛,便一切可解。” 听说明天就要出门,李彬兴奋地无法入眠,在帐中走来走去,连带着拔都也没法睡觉。 “明儿个出门我带点什么好?” “带你自己就好了,哈欠——困死了,你再不睡,明天连马都骑不动。”拔都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打个哈欠,眼皮直往下掉。 李彬知道最近他在忙那些暗中招兵、造兵器的事疲乏得狠,于是乖巧躺到他身边去。草原的帐篷内并无大床,两人只能一同挤在一张塌上,身体自然而然便要紧贴在一起。 “对了,我要穿什么衣服出去?”李彬搂着他的腰,小脸窝在他的颈窝里,“你给我买的那么多衣服我有的还没穿呢。” 拔都斜眼瞧他,“你不说这个还好,之前那件白色睡袍呢?怎么不穿了?” “脏了!洗不干净!”李彬感觉耳朵尖有点发烫,上次之后,沾了许多黏腻洗不掉的液体,李彬怕被人发现,自己偷偷拿去洗干净,之后一穿上他就觉得别扭,那衣服自然而然就被锁在箱子底了。 拔都怎会不知道他的真正想法,不愿计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放过他了。 “这次出门不能穿的太好,明儿叫埃里克帮你拿几件破衣服穿。” “为什么?这次出门有什么事情做吗?” “出去了你就知道了,现在先睡觉!”拔都嫌他烦,干脆闭上眼睛在不理他。任凭李彬怎么哀求,怎么摇晃他的身体也纹丝不动。 李彬见他也不理自己,一个人胡闹也没意思,只好也准备睡觉,只是拔都的话却让他对明日之行兴趣更甚,辗转反侧半宿,终于才忽忽悠悠地睡着。 第二天一早,李彬困得双眼浮肿,被拔都从床上抱起来换了套破旧袍子,擦得锃亮的马靴也被换成了破损不堪的旧靴子。 李彬清醒之后一照镜子,发现原先英姿勃勃的翩翩美青年变成了个朴实本分的牧民。李彬闻闻衣袖,皱着眉头抱怨道,“这衣服怎么一股羊膻味?” “衣服是管放羊的老头要的,我也跟你一样。”说着拔都也换了一身满身破烂的打扮,配上他那张黝黑的脸,倒也不算违和。 “你穿着倒是合适,我穿起来怎么这么怪?”李彬照着镜子转来转去,觉得浑身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拔都到帐外抹了满手沙土,捧着李彬的小脸涂上一层,原本光彩照人的白皙俊脸顿时就变成得灰突突的。 “只看脸你就是个富家小少爷,自然与这套衣服不配,现在你再看看。” “嘿嘿嘿,还挺有意思的。”李彬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铜镜里完全变成了另一个又脏又丑的自己。 “二哥,马、吃食都给你们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昔班捧着摞布料走了进来问道,“还有这俩斗篷你们也带上吧,早晚凉得狠。” “给我吧。”拔都接过来两个斗篷,先给自己系好,又帮李彬系上。 李彬傻呆呆地张开双臂站在那,任拔都和昔班两人为自己配上腰带、水囊、箭筒,末了还将那把梨花木的弓背在身后。 “这回看着怎么样?” 拔都停下手站在李彬的跟前仔细打量,“哈哈哈你别说,李彬穿成这样比平时看着男人多了,要我说就不能穿那些汉人娘们儿唧唧的肥袖子。” 李彬突觉自己变成了个纯洁无瑕的小羊羔,任凭主人们上下其手肆无忌惮地打扮。 “还有头发,昔班你帮他把头发弄弄。” “好嘞。” 李彬前两天刚洗完头发,一头金色发丝柔顺地披散在肩上,看着又乖巧又人畜无害的模样。昔班干活又快又麻利,嘴上应着手里也不闲着,将李彬前额鬓角厚重的头发分成几绺,编成细长的麻花辫,而后又把他的头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弄成个干净利落的马尾。 收拾完毕,昔班把李彬往拔都跟前一推,“这样可以吗二哥?” “不错,精神多了。” 昔班举起镜子放在李彬面前,“你也看看,这样满意不。” 李彬左瞧右看,怎么看怎么也认不出这是从哪家羊圈里出来的牧民小伙子,“就这样吧,我也看不出来,你竟然还会给人梳头发。” 昔班美滋滋地放回镜子,“我二哥回哈拉和林时的辫子都是我绑的” 辫子?李彬回忆了一下想起了拔都那满头的小辫,忍不住笑出了声,“噗……那你还真是辛苦。” 两人梳洗打扮完毕又吃了些饭,拔都看他吃得太少,提醒道,“出门前最后一顿好饭,你最好多吃点。” 李彬被他说得危机感大增,心中猜测出门不一定要过多么艰苦的日子,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多吃了两个馒头和一整个白水煮鸡蛋。 吃过了饭便要出发,小撒里达一手揽着一个胳膊,哭着要跟他们一起走。 拔都能打仗能理政,却唯独拿儿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李彬见这场面僵持不下亦是头疼的很,把撒里达抱在怀里不住地亲吻他的额头安慰,“我跟你阿爸很快就回来,你就在家跟叔叔们一起等着,好好读书习武,等我们回来时还要考校你的功课。” “真的吗?师父要说话算话!”撒里达委屈地吸吸鼻子,伸出小指头,“拉勾勾!” “好!拉勾勾。”李彬也伸出小指,一大一小拉了勾勾。 “昔班,看好这个小崽子,一切事务都交由你便宜处理。” “你就放心吧二哥!”兄弟俩碰了个拳头,依依不舍地告别。 第68章 时间不等人,李彬跟着拔都上了马,出了古列延,李彬摸不着头脑,只能跟着拔都一起走,慢慢悠悠走了一段路李彬才想起问道,“我们去哪啊?该不会就这样四处流浪吧?” 拔都笑了笑,“若是能跟你一起,养几头牛羊,一同浪迹天涯我觉得也不错。” 那该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李彬也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起来,每天拔都赶着牛羊出去放牧,自己做些吃食等他回来,夜里一同吃着东西,诉说草原上每日的奇闻异;闲时便一同出去看星星,累了便相拥而眠——如此遥远又如此美好,那是他一辈子都不敢奢望的。 “你在想什么?” 李彬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什么……我们到底往哪走?” 拔都用马鞭一指,“向西吧,带你去西面看看。一来是让你习惯草原与大漠游荡的生活,二来也想借此锻炼你的体魄。我最近常常担心,带你出征打仗,怕你身体受不了。” “我哪有那么弱……”李彬跟在他后头不满地低声抱怨。 “总之,试试就知道了。”拔都也不反驳他,他倒要看看这黄毛小子还嘴硬到什么时候。 果不其然,不出拔都所料,刚走出一天去,李彬就觉得屁股疼腿疼,浑身没一处地方事舒坦的,而且又困又渴又饿。从家出发时他还心心念念塞外草原荒漠辽阔粗犷的风光,可亲身体验过那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地荒凉,和单调的一成不变的风景,心中就是一阵后悔。 “这就是大漠中的流浪生活,从现在起我们便是对流浪的猎人,我叫做术仑,你叫做达亚。无论是谁来与我们攀谈,你都需如此回答。” “嗯,我记下了。”李彬点点头,一边脱了靴子揉搓自己酸胀的小腿。 拔都去生火,两人围坐在火堆旁一边吃肉干一边烤火。肉干又柴又硬,也只用咸盐调味过,实在难以下咽,李彬只好就着马奶硬塞进去。 夜里突然刮起了风,李彬本就有认床的毛病,换个新地方就睡不着,此刻躺在拔都身侧,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满脑子都是自己被大漠的风沙吞噬的画面。 “还不睡?”拔都也没睡着,侧身看他,“怕你睡不好,我本想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我睡不着……”李彬索性拿出了在家跟哥哥们撒娇的本事来,一头扎进拔都的胸脯。 “这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还刮大风……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拔都听后呵呵一笑,振动的喉结与胸腔令李彬的身体一阵麻酥酥难言的宽心之感。 “若是你自己一个人在这,怕是吓也吓死了,不过别担心,还有我在这,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这么一说真的有人死在这?” “太多了,不光是人,许多没有水喝,捕猎不到的动物也是这样死在沙漠之中的。” “我还没活够,我爹我娘托梦让我别死,求您带我活命吧……”李彬搂着他结实的后背,蹭了土的脸皮在他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好说好说。”拔都用下巴戳戳他的头以示安慰。 便在呼啸风声间隙的静谧时刻,李彬听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孩童哭泣之声。 “好像有声音?小孩儿的哭声?”李彬警觉地从地上坐起。 “嘘——”拔都让他别出声,侧耳倾听,风声将那奇怪的声音传的越来越近,拔都把李彬按回去道,“我出去看看。” “哎……您快点回来啊……”李彬看着他挑帘钻出去,心跳如擂鼓,手臂上起满了鸡皮疙瘩。心中默念真主上帝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如来佛祖观音菩萨…… 就在他急得满头大汗小腹疼痛时,拔都又钻了回来,李彬听见动静差点哭出声,直去抱他大腿,“您可回来了,可别把我一个人就在这里头……” 拔都轻抚他颤抖的后背安慰道“没事,什么危险都没有”顺手点了根蜡,将帐内照亮。 “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大哥养的鹰。”他一抬肩膀,将站在肩上的雀鹰露出来给李彬看。 “咦?阿尔斯兰?”李彬忙去看那只青灰色的只比自己脸大一圈的小鸟,“它怎么会在这?” “应该是来找我的,我前些天刚给大哥送了信去。”说着便从阿尔斯兰嫩黄的小脚上取下个毫不显眼的纸筒来。 李彬好奇地伸长脖子想看看写了什么,可阿尔斯兰那金色的圆圆的眼睛用凶狠彪悍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仿佛在守卫主人的秘密一样,李彬不禁吞了吞口水将脖子缩回去。 纸条上字迹简短,拔都用眼睛匆匆扫了一遍,嘴角一弯露出副得意的笑容。 李彬越发地好奇了,连忙问道,“写了什么啊?” 拔都却把纸条点燃烧成了灰,高深莫测地看着李彬,“先不告诉你,到时你便知道了。” “小气!”李彬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活像只大青蛙。 阿尔斯兰送完信,却还赖在拔都的肩头不走。拔都几次抓着他的膀子将他扔出去,他又立刻飞了回来。 李彬突然想起小黄孜孜不倦向他讨食得的模样来,“他是不是饿了?” 拔都心下了然,从干粮袋中翻出根肉干来,“吃吗?阿尔斯兰。” “啾啾啾!”阿尔斯兰张开锋利的嘴,几口就叨完了整根肉干儿,满意地啄了口拔都的脸,张开翅膀扑啦啦地飞走了。 “这小东西可真机灵!”李彬用手捞起阿尔斯兰拍落的棕色羽毛,“也不知我的小黄成年了会变成什么样。” “雕长大后很威武的,便是什么都不会做,站在那也漂亮。” 听到儿子被夸奖,李彬心中也乐开了花。 经过这么一闹,李彬反而放松了下来,帐外的风声也渐渐平息了,俩人聊着家中琐事困倦而眠。 第二天睡到了日上三竿,拔都怕他睡眠不足累坏身体,于是等他自然醒两人方悠悠上路。一路走得并不快,若发现了什么小兽,拔都就会让李彬练手用弓箭射击捕猎。一开始李彬还控制不好准头和力道,不是射不中就是距离过远过近,练了十多次后方才慢慢上手。拔都直接将他射到的小兽拔毛褪皮做成美味的烧烤给他解馋。李彬一边啃着骨头一边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腩,终于体验到了游牧者自由自在的好处。 他俩漫无目的地在大漠中走了七八天,除了他与拔都之外再遇不到半个活人。李彬是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就在李彬刚刚体会到人与自然水**融的时刻,远远地传来了阵驼铃声。 李彬寻声望去,隐约可见一个骆驼踏着落日余晖行走的沙丘上。骆驼越走越近,李彬仔细一看,骆驼上还坐着个身着袄裙的妙龄少女。 少女见了李彬,忙从驼背上跳了下来,牵着骆驼直奔李彬而来,“您好,您是这的牧民吗?” 李彬几天没与陌生人交谈了,紧张得差点说不出话,他想起出发时拔都的叮嘱,于是回答道,“不是,我与哥哥是流浪的猎人。” “那你们可以收留我一晚吗?”少女系着鲜艳的头巾,露出对水汪汪的棕色眼睛,可怜又是热且,真诚地瞧着李彬,“我偷偷跑出来,喝光了水,吃光了干粮,求你们收留我一晚,让我不至于在这沙漠中饿死……保证不会托累你们,明天一早就走。” 李彬看着她脚步虚浮,原本精致的裙子沾满了尘土,染着蔻丹的手指也毫无血色。 “哎,我做不了主啊,要哥哥回来问过他才行……” 李彬正说着呢,拔都已然拎了只野兔和一些沙枣赶了回来,本属于两个人的营地突然多出来一个陌生女人,另他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多了一个人?她是谁?” “哥哥!”李彬忙迎上去,帮他拎起兔子,“这位姑娘说想借宿一夜,怪可怜的,要不收留她一下吧……” “哦?”拔都将那对丹凤眼一眯,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女人来。可怜的姑娘似乎是被这充满威胁与怀疑的目光吓到了,连忙低下了头,不知所措地抠弄衣角。 “真是不巧啊这位姑娘,我们的粮食也不多了,怕是不能收留你。”拔都严厉地拒绝道。 姑娘没说话,她的双腿早已没了力气,噗通一声跪倒在沙子堆中,晶莹剔透的泪水大颗大颗从眼眶涌出,将她的面巾也弄湿透了。 李彬见不得可怜的女孩子哭泣,赶忙去为她擦眼泪,心道这个蛮子怎么这般铁石心肠,于是回头朝拔都吼道,“不就是顿饭吗?我们又不是马上就饿死,收留她一晚怎么了?菩萨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忍心看着她死在大漠中吗?” 拔都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耸耸肩,“既然你要留下她那她的粮食就从你嘴里扣。” “扣就扣!少吃一顿又不会饿死!” 说罢李彬扶起姑娘坐好,喂她口马奶,“感觉好些了吗?” 姑娘喝过东西后精神好了不少,忙向李彬道谢,“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将来一定要报答您!” “举手之劳,哪里用得着说谢谢。一会儿饭好了你与我们一起吃。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李彬帮她栓好骆驼,又捡了些烧火用的枯枝干叶喂它。 “我叫做哈娜,是北面牧民的女儿。” “哈娜?这名字真美。”李彬怕她拘谨,友好地看着她。 哈娜从没见过如此澄澈的蓝眼睛,被他温柔的笑颜羞得满脸通红,不自觉地低下头。 “吃!”拔都生好了火,见他俩气氛古怪,带着怒气将一把沙枣扔在他俩面前。 李彬盯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暗自奇怪,也不知晓他到底气些什么,总不至于多张嘴吃饭就气成这样吧? “您的哥哥是不是不太欢迎我……”哈娜亦是被拔都充满气魄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谨慎地问道。 “你别理他就是了,他这人就是这样。”李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扔给她几颗沙枣,“先吃些这个吧,一会儿有烤兔子吃。” “谢谢。”哈娜接过沙枣,“还没问您叫什么名字呢?” “嗯……我叫……李……达亚,哥哥名叫术仑。” “你们兄弟长得还真不像呢。” “哈哈哈……”李彬干笑几声,大脑转得飞快思考圆谎话的说辞,“嗯……因为……我们并不是亲兄弟,只是结伴流浪的结义兄弟……” “原来是这样。”哈娜心中了然,再不多话,默默地吃起沙枣来。 晚上果然是一道美味可口的烤兔子,上头撒了胡椒孜然等香料调味,李彬馋得险些流出口水,但有哈娜在这他自然不敢多吃,只啃了一条兔腿,余下的全部留给了哈娜。 睡觉时李彬犯了难,小小的帐篷睡两个人刚刚好,再多加一个女人便有些挤。而且,拔都似乎有些讨厌哈娜,一言不发地钻进帐篷最里头倒头便睡。 李彬本想让哈娜睡在他俩中间,夜里也暖一些,但一想到有来路不明的女人睡在拔都身边他心中就极不舒服,于是便躺到拔都旁边去,尽量留出块空间来给哈娜。 “不好意思啊,哈娜姑娘,我们的帐篷太小了,只能委屈你和我们两个男人挤在一起睡了。” 没有风餐露宿躺在沙丘中挨冻已是万分有幸,哈娜哪里还挑这些。不过她一个姑娘自然是不好意思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便穿着衣服睡下了。 李彬从小学的是男女授受不亲,即使身处异国他乡无人计较这些,他也尽量将身体贴在拔都身上,与哈娜保持一碗水的距离。 第*** 这一觉睡得李彬头疼身子也疼,浑身难以言喻的难受,晕晕乎乎半梦半醒间听到帐篷内外有收拾东西和马与骆驼的脚步声。 什么声音?李彬脑子还没清醒,以为是拔都早起弄饭喂马。这些天拔都也不叫他起床,他每日都是睡到自然醒,所以也没多想,便打算继续睡个回笼觉。 等等!不对! 李彬脑子里一根弦突然绷紧起来,昨夜睡在自己左手边的是哈娜右边的是拔都,按理说右手边应当空了才是,可现在左手边才是空着的,右手边却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拔都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李彬睁开眼睛想爬起来看看情况,却在衣袍之下被拔都一把按住了手,“别动,装睡。” 拔都显然早已清醒,低声提醒他。李彬虽不明白情况,可他相信拔都断然不会骗他,于是乖乖躺好闭上眼睛,假装还在睡觉。可是内心里已是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李彬闭着眼睛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纳米儿,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 接着又是个年轻的男声,“没了,包里有几枚金币,剩下的都是些破烂,有副弓看着挺值钱的,要不还有那两匹马也不错。” “啧,真穷,本以为是个大买卖……哈娜,你去看看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是……”哈娜的声音传了进来。 李彬忙放缓了呼吸,假装还在沉睡。 “沙德,他们还睡着。” “好,你去弄死那两个人,我们装好东西一起跑回去。” 听到现在若还不明白当下状况,李彬便是个白痴中的白痴了。 荒无人烟的大漠哪来的牧民家的女儿……李彬为自己的愚蠢和单纯感到羞愧。昨夜拔都坚决不留这人想必肯定是猜到了甚么,可自己凭着一腔无脑的善良将两人都拖进了马贼的陷阱…… 自己死了就一死百了,反正他也没想过活着回中原去。只可惜了拔都,他堂堂一位黄金家族的王子,他还有许多抱负没有实现,却要跟着自己一起将性命葬送在这茫茫大漠之中。 外头说话的声音还在继续,哈娜沉默良久痛苦地说道,“不……沙德,我做不到……他们那么善良收留了我,枪去东西也就算了,我怎么能反过来杀死他们呢……” “臭娘们儿!”叫沙德的男人狠狠地咒骂道,“臭biao子是被那两个人迷上了?省省吧,你若不杀他们,他们一定会来报复我们的。” “不会的……沙德,我向你保证,他们是善良的人,绝对不会报复你们的。” 李彬听着差点笑出了声,善良?怕不是把我们当成傻子了吧…… “磨磨唧唧的**!还是他妈的我亲手来吧!” 说着话,李彬便觉得有一人钻进了帐篷,他全身绷得紧紧的等待利刃**喉咙或者胸膛,然后自己便可以去和亲爹亲娘见面…… “噗——” 滚烫的血星崩了李彬一脸,可他却没感受到任何痛楚。 李彬疑惑地睁开眼睛,一个蓄着大胡子的男人已然倒在了血泊中,瞪着大大的眼睛,满面惊恐。 “啊……”李彬吓得刚要惊叫出声,一旁的拔都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快走!” 拔都披了个袍子,将李彬往肩上一扛。帐外哈娜还在苦苦哀求,“沙德,你在做什么?你听我说千万别……啊——” 话还没说完,一把银色匕首便**了她的小腹,剧痛之下哈娜一低头,对上了拔都那双波澜不惊的黑色眸子。 “死吧,贱女人。”拔都将刀一抽,细长的刀口喷出一股鲜红血液和半截肠子,哈娜连叫喊都发不出来,倒在了地上。 不远处,一个山羊胡男人正往骆驼上装干粮,他听着声音不对劲,便回头张望,“哈娜,沙德你们那怎么样了?” “呵,你猜怎么样了?”一声嗤笑。 纳米儿还没看清东西,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接着脖子一疼,便没了呼吸。 拔都看着那被扭断了脖子的山羊胡男人,狠狠地在他还温热的尸体上踹了几脚,“就你们,还想劫我的道?”说罢吐了口吐沫,回头去看被他放在地上的李彬。 李彬早就吓得腿软,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满脸的血沫子也忘记去擦,恍惚地问道,“还……还有人吗……” “没了,他们只来了三个。”拔都走过去用手掌抹干净他的小脸,接着柔声安慰道,“不怕,都有我呢。” 李彬睡觉时脱光了衣服,现在只穿了条裤衩坐在那发抖,拔都怕他穿少,于是解下斗篷给李彬裹好,又将他打横抱起放在骆驼背上,自己牵了匹马来,“快走吧,趁他们的人还没发现。” 李彬面色苍白无声地点点头,驾着骆驼跟随拔都向远方逃去。 拔都骑马在前,李彬骑着骆驼跟在他身后。往日里李彬总嫌四周太过空旷寂静忍不住与拔都扯闲白,现下不知是吓得还是光顾着逃命竟然一言不发。拔都几次都以为李彬是不是跟丢了,频频回头确认李彬的身影。 两人快马疾行了一天,太阳快落山时,拔都才勒马停住,“吁——今天就在这休息吧。” “嗯!”李彬点点头,跟着下了骆驼,他两腿骑得酸麻几乎站不住,刚跳下来,腿一软就跪在沙堆里。 拔都忙去扶他坐好,“你小心些。” 一言不发的李彬,突然低着头默默开了口,“你不应该杀哈娜!” 拔都以为他见血害怕才一路上神情恍惚,却没想到,两人被逼到如此绝境他还在想着那个女人。 “为什么?”拔都压着心头那团火问道。 “她……她没想要我们的命……”说着,李彬发出呜呜的低声啜泣。 “我若是不杀他,现在我们两个早已被他们的追兵截杀在半路,你当我俩还有命坐在这里争吵?” 李彬闻言绝望地将以手掩面,血沫子与泪水乱七八糟地糊了满脸满手,“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该死,她利用别人的善良,她活该千刀万剐……” 李彬放下双手,泪眼婆娑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拔都,他跪在地上,抱着拔都两条结实的腿,用他的裤脚擦干眼泪。 “可我一想起……鲜红的血从她的身体流出,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倒在我的面前,我就忍不住……”李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喉咙又酸又痛,似被尖刀剜过一般,“为什么要有人死啊……就没有别的办法吗?” 拔都破天荒地没有出言安慰他,亦没有温柔的抚摸拥抱。惨淡的斜阳下他的黑色眸子从未如此冰凉与冷漠。 “李彬,我就是要带你看看,这才是真实的草原。” 李彬抬起头泪水朦胧的蓝色双眸与他的黑色瞳孔交汇在一处。 “没有同情,没有多余的善良……” “弱肉强食,有人想活着,有人便要死去……” 倏地,大漠中刮起阵北风,李彬不自觉地一哆嗦。 “人吃‘人’才是活下去的亘古不变的方法,不论在大漠还是在中原。” “不……”李彬下意识便要开口反驳,可一时无语,张着嘴僵在了那。 “你这么聪明本应当一想就通,可莫要钻牛角尖。”拔都这才弯**子与他膝盖碰膝盖一同跪在地上,“怪我,竟然让他们的脏血弄污了你的脸……”说罢双手抚触着李彬沾满血点子的潮湿脸颊,视若珍宝般在他的眉梢眼角落下一个又一个浅吻。 安顿好李彬,拔都才想起自己。他的脸上、手上、衣袍上还沾了许多擦也擦不掉的血渍,随身带着最宝贝的匕首也被他扔在了那个女人的尸体边上,他在那骆驼背上的行囊中仔细翻找才他俩的弓与马刀也不见了。 包中还有几根肉干,勉强能撑一晚,水囊里还剩两口水,拔都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把它留给李彬。 “就剩这些了,省点吃。”拔都同李彬坐在一起,递他块大些的肉干,自己捡了块小的随便糊弄了一口。 李彬多少也知道他俩处境不容乐观,也不挑剔吃食,嚼着又干又硬的肉干,卖力地吃个精光。他几乎光着身子只裹了条斗篷,白天有太阳时还没感觉,夜里晚风一吹,冻得他四肢青紫。 “帐篷没了?”李彬裹紧斗篷问道。 拔都苦笑一声,“嗯,来不及带上,今晚要睡沙子堆了,你怕吗?” 李彬蜷成个团将头枕在膝盖上,歪头看他,“老实说不怕,因为有你在。” 以往这话都是由拔都说出来安慰他,现下自李彬口中而出拔都竟红了脸,颇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咳……反正今儿也没法睡了,我吹个曲子给你听听?”拔都掏出那支李彬熟悉的羌笛,“吹得不好,凑和听吧。” 李彬直起身子坐好,满脸的意外,“好啊,原来你会吹?我以为这东西只是个摆设。” “我何时说过我不会吹了……” 拔都将羌笛放在嘴边,满头的黑发随着夜风飞到嘴角将他半只眼睛也遮到阴影里。他矗立在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就像匹孤独又狠厉的孤狼,为他唯一的倾慕者献上一曲悲怆悠扬的嚎叫。 空旷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俩与这支婉转的曲子,李彬从没想过在这样一个月凉如水的大漠之夜,他几乎全裸地欣赏着蛮族青年如诗如画的表演。银色的月光为他沾满鲜血的身体洗礼,哀恸又凄凉的笛声似挽歌般安抚已逝的亡灵。 他高大的身影印在李彬的瞳孔之中,逐渐与记忆中的黑发少年重合。在他遥不可及的梦中,也曾有过一个黑发少年,安慰哭泣的他,为他吹奏这支曲子。 李彬突然释怀了。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从刀山火海,是从成千上万的尸体中爬出来行至如今。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具肉块是否能吃喝拉撒,谈吐思考。换言之,他不在意别人的“死”,只在意自己如何“生”。 曲声戛然而止,李彬也随之断了思路。 “如何?还能听吧?”拔都有些不好意思,将羌笛又踹到怀里。 “好听极了,还可以再来一曲吗?” 拔都为难地摇摇头,“不能了,额吉只教会了我这一支曲子。” “那你何时能再学一曲?我想听极了。” 李彬只是说了句玩笑话,拔都却认真思考起来,“等我做不动王子时,我就吹首新的跟你浪迹天涯去如何?” “哈哈哈,别了吧,窝阔台说不定会杀了我……” 第70章 夜色越来越深沉,气温也慢慢降低,白天还滚烫暖脚的沙子,变得冰凉。 李彬全身穿了跟没穿也差不多少,勒紧了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拔都从口袋里掏出打火石,用捡来的灌木枯枝点了簇小小的篝火。两人背靠着暖洋洋的骆驼烤着火。 “我好像……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 “你是说你忘掉的那些事吗?” “嗯。”李彬点点头,“方才你吹曲子时我想了一些,小时候你是不是也给我吹过?” “吹过,而且是很多次,你每次受欺负了,或者委屈难过时我都会吹给你听。”拔都一想起两人幼时度过的无忧无虑的时光,面上的神色愈发温柔,“对了,这么久都忘记问你赛丽可阿姨还好吗?” 想起娘亲,李彬的双眸顿时暗淡下来,“我娘五年前就没了……病死的。” 拔都顿了顿,似乎有千言万语的安慰之话想说,到最后却只剩一句:“……节哀。阿姨的身体似乎一直都不太好。” “嗯,大夫说是水土不服,好像到中原之后就越来越严重,我印象中她几乎从不下床……娘在中原的亲人只有我一个,她走时什么陪葬也没有……”李彬低着头,右手握了一把沙子,手一松开,细碎的沙粒顺着指缝扑簌簌地漏了出来,“就像沙子一样,默默无闻的来到那里,最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去,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怎么能说没有呢,”拔都将他挂在脖颈上的红宝石拽了出来,“这是你亲父和你娘一同留给你的。” “你知道我娘是哪里人士吗?”李彬默不作声地抢回宝石,又揣进斗篷里继续问道。 拔都摸摸下巴周围冒出的青色胡茬,眯起眼睛努力回想道,“嗯……你娘当年是古儿汗的正妃皇后送来的,只告诉我额吉说她是被从钦察人贩子手中买下,本来在契丹后宫做侍女,因美貌入了古儿汗的眼,所以意外有了你。” “所以,我还是个小老婆生的孩子?哎……”李彬认命地叹口气。 “耶律直鲁古的正妻也只生了一个公主而已,若不是他的驸马屈出律篡夺皇位,合该你才是喀喇契丹的大汗。” “那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挨你们蒙古人的打……”李彬白他一眼。 “哈哈哈哈哈哈,”拔服放声大笑,戏谑地捏起李彬的下巴,“便是俘虏了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也定会保你一命的。” 李彬猛地甩头挣脱开他的大手,“我才不呢,我要是契丹皇帝我就识时务一些,直接投降朝贡,何苦损兵折将做无谓抵抗。”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拔都讪讪地缩回手。 “哎……我从小便羡慕那些一同玩闹的小伙伴,他们不但有祖父祖母,还在外祖。有一次我哭着去问娘,我吼她,急得还去打她,问她我的外祖在哪里,她却哭得比我还伤心,嘴上却说‘总归今生也见不到了,知道了也没有意义’……” “后来呢,她还是没有告诉你?” 李彬点头应道,“嗯,一直也没说,每天除了我去找她时与她聊天,她就终日摩挲一个小小的金色十字架。” “十字架我倒是知道,聂斯托里教?” “不……不是,”李彬摇摇脑袋,“我问过她,她说聂斯托里只是其中一个教派,她信仰的乃是另个叫做加特力教的。” 拔都仔细听着,眉头深锁,“我们蒙古也有部落信这个的,比如克烈部,不过你说的那个加特力教我就不知道了。” “我还问过学堂的老师们,可他们也没一个知道的……” “慢慢来,我也可以帮你。”拔都抬起手揉揉他落满了沙土的金发。 风似乎在变强,李彬感到身体更冷了,不由自主地依偎在拔都的怀里,用他火热的体温取暖,“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多久天亮?” 拔都抬头看看月亮,“得有二更了吧。”他紧搂着李彬,察觉到他冷得发抖,于是脱下了上衣为他穿上,自己则光着膀子顶着冷风。 “你穿上啊,别染了风寒……”李彬连忙想脱下衣服还给他,却被拔都按了回去,“我没事,冬天下着大雪我也光着身子摔过跤。” 李彬想了想,解了衣扣张开双臂抱住了拔都,又用衣服将两人裹起来。 “这样好一些,我俩都冻不着……” “哼哼……”拔都低声发笑,胸腔震得李彬痒痒的。两人紧抱一起如同连体婴儿一样伏在骆驼身上。 长夜漫漫,若无身边之人的陪伴,李彬觉得自己一百条命也不够死,他凑到拔都耳边小声问道,“我们会不会冻饿而死?” “有我在,不会让你死的,除非你自己寻死。” “我还不想死……”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东扯西,竟生生熬了大半夜,待后半夜风渐渐平息,两人抱在一起打了个瞌睡。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李彬脸上将他弄醒时,他才清楚感到自己真的熬过去了一夜没有消逝在大漠之中。拔都将最后剩的肉干与水和李彬分吃后才继续上路。 李彬骑在骆驼背上问道,“我们现在去哪?找路回家吗?” “不,跟我走就是了,我们现在吃穿全无,是没法撑到回去的。” “啊?”李彬没听懂他的意思,既然现在一穷二白,自然是找吃的穿的要紧,难不成他已有了盘算? 李彬心中纳闷,但出于对拔都的绝对信任,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路向北,走到午时,本该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竟凭空多了处营地。营地中炊烟袅袅,帐篷挨着帐篷,一眼看不到边,至少够几百人休憩的。 “那是什么?”李彬想起从前在书中看到的“海市蜃楼”,以为自己已经饿出了幻觉,不住地揉眼睛,“我没看错吧,前面是不是有东西?” 拔都笑着回头看他,“你没看错,那不是幻想,大哥就在前方扎营等着我们呢。” “嗯?”李彬一惊,他想起之前雀鹰阿儿斯兰带来的密信,以及拔都一路带他所走的路线。脑内某点突然一闪,一个合理又荒谬的猜想在头脑中应运而生。 “你是不是……又耍我!这都是你设计好的吧!”李彬逼问道,两腿一夹骆驼的肚子,飞快地赶上拔都的马。 “只是个计谋而已,完全没有耍你的意思啊!你看我们玩得开心刺激,马匪也剿得干干净净,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可去您妈的吧!”李彬气急,想伸长胳膊去揍他,拔都哪会让他占了便宜,轻拍马臀,像一阵风样绝尘而去,独留李彬和一只大骆驼跑得摇摇晃晃气喘吁吁。 “哈哈哈哈哈哈!!”一进到斡儿达的大帐,李彬便去告状,斡儿达听后哈哈大笑,“我家弟弟竟还做出这种事,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气死了气死了!!”李彬气得直跳脚,“昨天害我吃沙子吃了一夜!!这样的弟弟您不揍他吗?” 拔都大爷似的往上垂手一座,端起热气腾腾的奶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大哥打不过我的……这奶茶不错,好多天没喝到了。” 斡儿达连忙劝道,“李彬,你莫怪他,我俩商定好由他骗来马匪,再想办法带到我们伏击之处一举歼灭,没想到半路出了岔头,他们竟派了个女人出来,还在凌晨偷偷对你们下手,这才让你遭罪一夜,你要怪便怪那群倒霉的马匪吧。” 李彬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拿捏得到此事轻重,也懒得与拔都计较,自去与站在桌上梳理羽毛的阿尔斯兰玩。 “听说你捡了只雕?”斡儿达往桌上撒了些肉末问道。 “是啊,我偶然捡到的,现在在昔班王子那里。” “这倒是好事,以后与阿尔斯兰也是个玩伴,” 阿尔斯兰正一口一口啄食桌上的肉末,闻言扬起脖子唧唧叫了几声。斡儿达忍俊不禁,“看来它也同意了。” “对了……”李彬突然想起了被斡儿达带走的梁小宸,“我那姓梁的朋友,他还好吗?现在在哪里?” “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呐?你不必担心他,他被我留在西部军中,这段时间他训练得极刻苦,剿匪、驱赶叛乱的钦察人也立下不少战功,我已提拔他做了副将。” 闻言李彬长出一口气,“那便好,这我就放心了。” “嗯,很快你就会见到他了,说实话他变化还挺大的,只怕你见了会他难以认出。” “有那么夸张?”李彬显然有些不信。 斡儿达但笑不语。 两人并未在此停留过久,只待了一夜,换了两匹好马,带好了充足的粮食与水继续踏上回程。 回程比去程快多了,只是李彬一直在气头上,拔都说了许多好话李彬才稍稍消气。一边吵架拌嘴,一面又和好如初,两人的关系酸甜苦辣百般滋味俱全,一路上倒也不觉寂寥。 玉龙杰赤城外的拔都营地中,撒里达早就翘首以待父亲和师父的归来,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搬个小板凳坐在营地门口等待他俩,连别儿哥叫他去玩他也不去。 这天,他同往常一样皱紧小小的眉头失望又焦急地等待,而远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响。撒里达听着那马蹄的节奏声眼睛一亮,从凳上蹿起好几尺高,张开双臂扯着奶音高声呼喊,“阿爸和李彬回来了!!” 他这一喊便将昔班、别儿哥以及一众仆人老妈子都喊了出来,一群人堵在门口迎接大王和他的书记官。 拔都与李彬离老远便看到了迎接的人群,李彬还朝撒里达挥挥手。两人一下马,就被撒里达一左一右搂住脖子,左边吧唧一口阿爸,又向着右边吧唧一口李彬。 拔都回来了,众人也有了主心骨,尤其是昔班,再也不用代班处理政务,欢欢喜喜地将两人迎了进去。 李彬回来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洗澡。接了一大桶热水,从里到外,连耳朵眼指甲缝也洗得干干净净,而后再换上新衣服。晚间,与拔都他们一起吃顿热乎乎的饭菜,再喝些马奶酒,醉极躺倒在松软的棉被中呼呼大睡。 时间不早,拔都与兄弟们也喝得五迷三道,将所有人赶走之后,自去解了衣服同塌上睡着的李彬抱在一起。他常年行走在草原大漠中,早已习惯缺水的生活,便是一个多月不洗澡也不算什么事。倒是怀里的李彬还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混合着酒香好闻极了。 拔都知晓他这些日子颠颠簸簸吃不好睡不好,便让他睡个好觉。这样想着将两人的被角掖好,一同睡了过去。 李彬睡了个饱,待得日上三竿时方觉得胸口憋闷,似是压了块巨石。睁开眼睛一瞧,果然胸口处多了颗毛绒绒的黑色脑袋。 李彬气哼哼地咬了口他粗糙的嘴唇,一把将他推开,“您又不洗澡!” “昨个太晚了,没来得及,今天就洗,你帮我洗好不好?” “不要,和你儿子约好了今天一起去羊圈看羊。” “羊有我好看吗?” “羊比您要脸。”李彬想把他踹下床去。 李彬那么点力气怎么可能掀翻拔都,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让拔都按在塌上脖颈锁骨亲了个遍。 只差那临门一脚时,却听帐外敖敦火急火燎地跑来禀报,“大王您快去瞧瞧吧,营外来了一个人说是要找李大人。” 拔都听到帐外喧哗,动作立时一滞。下面张着大腿的李彬也停了扭腰的动作,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找你的。” “找我?”李彬赶忙撇去满脑子肮脏的想法,逐个排查起来究竟会是谁来找自己。 “难不成是哈拉和林的人?” “不会,若是哈拉和林的人我的亲卫应当不会这么慌张。” “怪了事了……” 两人连忙穿衣梳头,帐外的敖敦还在不听催促,“王爷您可快点出来看看吧!都快出人命了,我手下三四个兄弟都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怂包!”拔都一挑帘率先出了帐外,将敖敦一脚踹倒在地上,“图鲁呢?你们是什么饭桶,还叫别人揍成这样?” 敖敦打了个滚跪在拔都的脚下哭丧着脸道,“今日不是图鲁大人当值,该是都瓦大人的,您也晓得都瓦大人武艺一般……这实在不怪我们呐,是那人的身手了得,现下昔班王爷正与他对峙。” “哦?”一听说有强敌上门,拔都那小扇子似的睫毛都站了起来,“带我看看,谁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是是是!”敖敦爬起来,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营寨门口,果不其然,昔班正与一汉人模样的青年扭打在一起,都瓦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见拔都来了连忙施力认罪。 “王子殿下……” 拔都摆了摆手,“没你的事,我亲自去!” 第71章 第72章 李彬被迫跨坐在这个蛮子的身上扭了一夜令他消气,这些日子在外的历练让他学会了不少骑马的技巧。拔都搂着他瘦削却有力的腰肢爱怜不够,累倦睡着也黏在他的肌肤上不想撒手。 之前李彬心中担忧被人瞧见夜夜同他睡一块儿,便让拔都每天清晨就离开。他逍遥快活够了,神清气爽地回去吃早点,留下李彬自己捂着酸疼的腰在床上躺了一上午。 中午时仆人送来锅新鲜的羊汤,说是王爷吩咐的,刚宰的羊羔给他补补身子。李彬心想这人还算是有点良心,于是就着窝头和过冬腌的剩下的咸菜,吃得满嘴泛油光。元泓醒来寻他时,便看到这幅场景。 “你就吃这玩意儿?”元泓瞅瞅他碗里的咸菜,嫌弃地皱紧眉头。 “出了这个门,你连这东西都吃不上,蔬菜金贵着呢。”李彬将羊汤给他倒了一碗,“先喝点这个,比南面做的羊汤好喝多了。” 元泓饿了一夜,捧起碗来咕嘟咕嘟喝个精光,喝罢抹抹嘴,“啊——真好啊,我来这一路上,吃得全是别人家的剩饭,还有没有巴掌大的沙鼠。” 李彬摸了摸他晒得黢黑的脸庞,“辛苦你了,你该不会是要饭坚持了一路吧?” “能要到饭还算不错的,这鬼地方,有时走半个月也不见一处人家,我没死在里头真是好运气。哎,菩萨佑我,佛祖佑我……”元泓双手合十拜起了佛。 “师父怎么样?身体好吗?” “好的很,只是当官恐怕做不久了,我爹已有心归隐山林再不问世事。” “为什么?之前不还做官做得好好的?” “哎……”元泓眉头紧锁,长叹道,“金朝气数已尽,完颜氏没几天蹦跶的时候了,我爹自认自己一世为金臣,坚决不想给蒙古人卖命……” “师父不是与耶律楚材交好吗?师伯没去劝他?” “耶律楚材写了好几封信给他,可你也知道,我爹那倔脾气,九头牛……不!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李彬托腮,仔细想想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不说我爹了,你怎么样?昨儿看你在这混得相当好啊,窝阔台的侄子都这么给你面子。” “实不相瞒,事情是这样的……”李彬不想瞒他,将他现在知道的幼时与拔都的关系告知元泓,元泓一听大惊失色,险些摔了碗,“你跟这个蛮子一起生活过这么久?!你还是个契丹遗孤??别扯了好吗……” 元泓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事太过荒谬,揪了揪李彬的脸颊肉,“好兄弟,我们才是一起长大的,你莫要编故事骗我。” “骗你干嘛,你来我家时我都六七岁了,你怎么清楚我在那之前是在哪里生活的。”李彬白他一眼,“我爹我哥他们不早就跟你说过吗,我是从塞外被接回来的,你仔细想想?” 元泓托着下巴仔细回想,记忆中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当年他刚刚跟着干爹到李家,他见李家三少爷小小年纪,生得白净皮肤,金发蓝眼,俊俏得像个瓷娃娃,便心生好感想与他亲近。谁知道与他一接触才发现,五六岁的孩子,不会言语不会写字,幼时的种种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那时是摔了头吧?” “没错。”李彬给他指指自己的后脑勺,“现在有时还会疼。” “不容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今后?” 李彬不懂他在问什么,瞪大了眼睛满满的疑问。 “对啊,你既然知晓自己并非中原人,生父生母也均来自塞外,你难道打算以后就不回中原去了吗?” 李彬往桌上一趴,垂下眼睑沉默半晌方开口应道,“我哪敢想那么多……自决定北上时起,便没想过活着回去。承蒙你与师父的照拂,让我在哈拉和林时有个安稳的落脚处。现下我随拔都王子来到钦察,为报他不忘旧情和知遇之恩,只好将命卖与他……” “他待你好吗?”元泓嫌饭桌脏,忙把李彬拉起来。 “挺好的,你也看到了……他很信任我,领地内政务军务等等都会让我过目。就连他儿子和弟弟的课业,也交由我来负责。” “真的?”元泓显然还有些不信,“我实在不相信蒙古人会对异族之人如此信赖。” “那你留想想耶律楚材,想想汗庭中诸位契丹、金朝和汉人降臣降将,他们不也过得好好的?尤其是耶律楚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敢说窝阔台不信任他?” “倒也是……”元泓喃喃道,而后便是沉默不语。 李彬知道,像元泓这些生于汉地或金地之人,对蒙古人成见颇深,一时难以改观。但一头是自己的好兄弟,一头又是超出君臣关系的王子大人,他也只好耐着性子劝说。 “昨天他说让你做他的那可儿你还记得吧?” “那可儿?哦,你说的侍卫吧,我当然记得。” “他是认真的,并未同你开玩笑。一来你并不是蒙古那颜,他无法找个借口出来让你安心落脚待在我身边;二来嘛,他是个喜欢有真才实学的人,他怜惜你一身本事,也是想给你个机会施展一番。别看他现在只许你个小小的侍卫来当,若是护主有功,他随时可以封个百户千户给你做。” 李彬见他默不作声,认真倾听自己所说的话,于是继续说道,“你也知道,蒙古人以战养战,靠侵略掠夺发家,南面战事一结束,西面战事便要开启了。到时即使你我不想被卷入其中恐怕也不可能了。” “我明白了,我会好好做事的,你不必担心我……”,元泓说完起身便想走。 “等等,还有啊……”李彬急忙将他拉住,“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他的确是个值得侍奉的明智君主” 元泓听后露出个苦笑,一摊手,“也不知他给你灌了甚么迷魂药……” 话虽如此,元泓却还是听进了李彬的劝说,当日便去找敖敦报道。一干侍卫中,有不少人都挨了他的打,蛮人尚武,对元泓这个鲜卑人又敬又怕;而且他又与大王身旁的红人李彬关系密切,自然是没人敢怠慢他。图鲁与都瓦兄弟二人自是毫无异议,吩咐敖敦仔仔细细与他讲好日常负责的琐事,和排班轮班的制度。又见他来时穿的衣服早已磨损且脏得不像样子,还为他弄了几套侍卫衣服与便装。元泓连连道谢,第二天便走马上任。他身着威风凛凛的虎头铠甲,脚上蹬一虎头靴,腰间配着把虎纹弯刀,往那一站身姿挺拔目不斜视,引得营地内的丫鬟老妈子纷纷红着脸偷看他。 李彬牵着大黄出来晒太阳时也瞧见了他,捏着大黄的巨大肉掌离老远同他打招呼,元泓瞧他一眼吐吐舌头,便继续站岗。 几天后轮到他值夜班,元泓怕自己值夜时打瞌睡,早早地便爬起来活动筋骨,又喝了几口清爽可口的马奶酒。 与他一起值夜的是个名叫哲伦的突厥人,看他绷得一脸紧张,不紧不慢地操着生硬的蒙古语说道,“值夜是最轻松的了,坐着打瞌睡或者喝点酒都不错。” “什么?”元泓一愣,“为何?夜里不才是最需要防范的吗?” “反正大王晚上也不在大帐睡觉。” “他不睡觉干嘛……”,猛然间元泓似乎想起了什么,“哦,你的意思是他去找他那些妃子?” “嘿嘿,不是。”哲伦笑得一脸促狭,低声与元泓说道,“你还不知道吧,大王每晚都去李大人那过夜,哎……也不知他俩每晚都做什么。” “噗——”元泓一口马奶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就喷了出来,“咳咳……你说的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这种事大家虽然面上不说,但心里都清清楚楚。你看李大人生得又俊俏又清秀,肤白比女子更甚,他做事认真脾气又好,深得大王宠信,也难怪大王会对他着迷,啧啧……”哲伦咂咂嘴,似乎在品嘬其中滋味。 元泓听后却只觉得大脑“嗡——”了一声,顿觉头重脚轻,差点摔倒在地上,他手扶着桌子撑住身体,口中喃喃自语,“让我想想……让我缓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哲伦见他一副震惊又大受打击的样子心道中原人可真是没见过世面,也不再理他,让他自己慢慢消化。 可元泓却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最痛苦的一夜。值夜时,哲伦与他席地而坐,他带了些烈酒和羊排牛肉等小吃,想与元泓通宵畅饮。 元泓哪有心思喝酒,他偷撩帐帘一瞧,拔都果然不在里头,心煞时凉了半截,满心满脑都是李彬与拔都。如此魂不守舍,度日如年,终于挨过去一夜。交班时,哲伦早已喝得烂醉,被同僚抬了回头,元泓则是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李彬的帐篷走去。 好巧不巧,他一抬头便与拔都打了个照面,拔都显然是刚起,头发有些凌乱,衣服的扣子也扣得歪歪扭扭。两人四目相对,元泓张了张嘴,想问他去哪了,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问这话实在没意义,干脆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他。拔都瞧见他也是心中一紧,可担忧之余心中更多的却是莫名的爽快,千般万般的滋味,尽在不言之中。 两人谁都没说话,擦身而过。 昨夜帮拔都洗了个澡后又是一宿的缠绵,李彬累得腰酸背痛,清早刚送走拔都,正窝在被窝里头打算睡个回笼觉。匆忙间也忘了锁门,听到门板“嘎吱”一声,以为是拔都又回来骚扰他,索性将脸埋在枕头上,一拉被子将头蒙住,瓮声瓮气的声音吼道,“回去!我要睡觉了!你还没够嘛!” 元泓站在他床边,一听这话只觉得心底拔拔凉双腿发颤,他沉默半晌用低沉的语气回道,“不是他……是我。” “小红?!”李彬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他发丝凌乱地散在双颊两侧,脸上还残留着枕头床单硌出的淡红色印子。 难怪那个蛮子会跟他有这样的关系,元泓心想,若是换成自己恐怕也早已心动。 “你昨晚不是值夜吗?怎么还不回去补觉?”李彬光着身子没穿睡袍,一身的吻痕抓痕怕被他瞧见了,于是用被将自己裹成卷只露出个脑袋来。 “看看你……不让我坐坐?” “额……”李彬自然没法下床给他搬凳子,“你就坐床上吧。” 元泓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床边,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来时碰巧看见那个蒙古王爷从你这出来。” “哦哦……你说他啊……”元泓语气平静,似乎在与他拉家常一般,可不知为什么李彬心跳如擂鼓,只好硬着头皮扯了个慌,“我们有点事商量,昨儿个商议到很晚,他就在我这里凑合了一宿……” “是吗?商量什么事还需要脱光衣服?”元泓轻飘飘地问道。 “什么?!你怎么看……”李彬大惊,忙低头去看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捂严实,可自己分明只有头露在外头。蓦地,心脏似心悸一般漏跳了一拍,他抬起头,对上了元泓嘲讽的笑脸。 “你诈我……”李彬心虚极了,不敢再看他一眼,委屈地撇撇嘴。 “我要是不诈你一下,鬼知道你还要说多少谎话诓我!” 事情逼到眼前,李彬反而冷静了下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纸里包不住火,元泓就算是今天不知道,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真相的。 李彬抬脸看他,也露出个微笑,“好啊,我刚好也懒得编瞎话,你有什么想问的便直接来吧。” “好,我问你你跟那个蛮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啧,你这问题还真是不好回答。于公,他是君我为臣;于私,他为长兄,我为幼弟;若是按昼夜来说,白日里我帮他处理政务筹划谋算,夜里我们相互慰藉寻求欢好……” 这话越说元泓听得脸色愈红,直到最后听到那句“相互慰藉寻求欢好”时,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你你你你你你……!!!” 元泓用食指指着他的脸,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去一句话来。 “你什么你,你到底要说什么?”李彬困得狠,可没有闲工夫与他较劲。 元泓抖着手,连声音也跟着发抖,“你跟谁不好非跟个蛮子……” “蛮子怎么了?蛮子身强体壮待我也不错,你有什么脸瞧不起蛮子?”李彬虽不想为拔都开脱,可自己平日没事与他开玩笑叫拔都“蛮子”“鞑子”都好,一换到别人嘴里以讥讽轻蔑的语气说出来令李彬浑身都不自在,“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踹了蛮子然后跟你?” 元泓的脸憋成了猪肝色,他本就不擅长辩论,叫李彬一番话说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才不呢!我我我……我就是不明白……” “跟他无论如何都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你明不明白有屁用!” “我……”李彬这话分明就是强词夺理,可元泓就是被顶得说不出一句话,尴尬地从床边站起来。 “哎……话说到这我也不想瞒你了,你看好。”说着,李彬盘腿往塌上坐好,手一松,被子滑落,露出具莹白纤瘦的身体。白嫩的皮肤上,点缀着无数吻痕、齿痕和抓痕,光看着就能想到这副年轻美好的皮囊被人如何激烈地蹂躏过。 “靠……”元泓一拳捶在毡帐壁上,而后拂袖而走,震得小小的毡帐险些塌落。 那之后元泓再未找过李彬说话,两人有事偶遇眼对眼也都假装看不见对方。昔班与别儿哥蒙在鼓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俩人来问他李彬也一言不发。姜思源是难得知道内情的,他不愿看李彬因为这么点事情与好友反目,有时间了便在两人身边周旋吹风,却落了个两边吃力不讨好,气得再也不理他俩。 拔都自然也察觉到了两人异状,一日下午趁着闲暇,拔都一边给他剥葡萄一边问李彬,“你那鲜卑朋友最近似乎不与你说话了?” 李彬翻了个白眼,咽下他递来的葡萄,心道你就装大尾巴狼吧,明明就开心得不得了。 “哼,谁弄出的这事谁知道。” “哟,”拔都将手中的葡萄串放下,笑了起来,“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怨我?” “不怪你怪谁,你就是算计好的。” “这还真不能怪我,”拔都的语气有些委屈,“我每天不在自己帐中去找你,是这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啥?”李彬嘴里的一颗葡萄差点卡进喉咙。 “只不过他们不敢说,也不敢让昔班与别儿哥和撒里达他们知道。” 李彬闻言,吃什么的胃口都没有了,蔫蔫地往桌上一趴,“我没脸见人了……” “不过你跟那鲜卑人的事不用担心,我定会帮你解决的。”拔都拍了拍他的脸蛋安慰道。 “你说真的?”李彬斜眼瞧他一眼,语气中满满的怀疑。 “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我就觉得你一直都在骗我……” 两人一边吃葡萄一边说笑,直到敖敦跑进帐中通报,“大王,外头哈拉和林使臣觐见!” “嗯?”拔都与李彬默默对视,拔都放下手里的水果,李彬拿过帕子擦擦手指和嘴角。 “请进来。” “是。” 不大会儿,使臣进账跪拜,“参见拔都大王!” “免礼,哈拉和林可有要紧的事?” 使臣双手呈上书信一封,“大汗的亲笔信,请大王过目。” 拔都连忙走下台阶接过,信封上盖着火漆与窝阔台的大印。他撕开信封,展开信纸,仔细阅读后将信纸折好放在桌上,对使臣说道,“我知道了,库里台大会我定然如期参加,叫大汗放心。你去账房领十枚金币休息好再回哈拉和林吧。 ” 使臣面色不改,心里却乐开了花,这位拔都王子为人果然慷慨,拜谢后匆匆退下。 李彬急得只差没抢过信来看了,急急忙忙抓着拔都的手臂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拔都眉头紧锁,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个苦涩笑容,“完颜承麟已死,金朝亡了。” 第73章 入夏后的草原干燥而凉爽,遍地荒漠也都生长出了小腿高的草叶,每隔几步远还能瞧见五颜六色的野花,有的一团团有的一簇簇格外的惹眼好看。 李彬也不嫌脏,撩起袍子便往草堆里一坐,他来到塞外足有三年,早已没了还在中原时做富家少爷的娇贵气。 “给你。”李彬折了枝紫色小花递给崔彧。 崔彧笑着接过来别在胸前,“好看,只是为什么给我摘紫色的。” “你够骚气,适合紫色” “……” 崔彧肩并肩与他一同坐在地上,吹着暖暖的南风,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中形态各异的白云。 “崔兄,你在这过得如何?” “凑合,每日里还是做那些事。去年耶律大人问我是否想外放谋个官,我仔细想想还是拒绝了。” “哦?”李彬扭过脸去盯着崔彧的桃花眼问道,“你不正好讨厌这等蛮夷之地吗,有机会再回中原去不是更好?” 崔彧摇摇头,而后淡然一笑,“在哈拉和林离你就够远的了,我怕外放之后你我再无相见之日……” “啧,肉麻。”李彬抖落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想去哪,便去呗,大不了写信给我,我找个机会去看你。” “你当蒙古草原很小吗?从哈拉和林到钦察就要走上好几个月,更何况我再南下去。” “走南线的丝绸古道不就好了吗,多带些水和粮食……” 崔彧敲了敲李彬的脑壳,“你真是被那个蛮子惯的,少爷病倒是没了,又填了个王爷病。” “切!”李彬拍掉他的手,拍拍屁股大腿上的草屑尘土站了起来,“这次库里台主要就是商定打仗的事吧。” 崔彧也随他一起起身,“嗯,耶律大人早料到金朝将灭,西征也要提到日程上来了。他说你们很快还要回哈拉和林,所以你之前写信给我我并没回信。” “怪不得,我只收到了蒙哥的回信却没收到你的,不够兄弟!”李彬抱着肩膀挑起了理。 “我也没把你当兄弟,你毕竟……”崔彧促狭地笑着,妄想用两人曾经的背德关系戏弄他。李彬早知道他不正经,趁他还未说出口时将食指抵在他的唇瓣正中。 “莫说了,少提往事,没人当你是个痴呆。” 崔彧怕他生气,忙举手投降。“好好好,我不说了……” 一时间没了继续聊下去的话题,崔彧便仔细地打量起李彬,伸手捏捏他的上臂,“你长高了,晒黑了,身材也强壮不少。” “真的?” “嗯!”崔彧伸手在他发顶比划,“你从前只到我下巴,现在发顶已经与我的眉毛平齐了。” 李彬闻言两腿岔开双臂高举,摆了个猛男造型,朝崔彧吼道,“是不是更男人了!” “噗呲——”崔彧没憋住乐了出来。李彬今日梳了个新发型,左侧的发丝扎了几股麻花辫,盘在耳后,露出精致的颧骨下颌骨与带着宝石耳坠的白皙耳朵;右侧的发丝却柔柔地披散下来,李彬的头发遗传了母亲的卷曲,并不像汉人那样笔直,倒更显几分异域的秀美。 “怎么说呢,我倒觉得男人与秀气在你身上一同体现出来并不冲突,你懂吗?” “没懂,不过你夸我就行。” “嗯,从心底夸你的,”崔彧伸手去摸他耳垂上挂着的耳环,“你还带了耳环?” 李彬把右侧遮住耳朵的发丝撩起给他看,“这边也有,好看吗?” 两枚宝石耳坠一左一右,一颗红色一颗蓝色,水润润的质地,在阳光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好看,你倒越来越像个蛮子了,还穿了耳洞。” “可别提了……”一想起这事李彬的嘴角一下子就耷拉下来,“拔都从个印度商人那买来的,我夸了句好看他就送给了我。可是我也没有地方保存,他就干脆在我耳垂上开了个洞,可疼死我了……” “啧……”崔彧一言不发地听着,牙床里直冒酸水。 李彬只说了这事能说出来的那部分,真实的状况其实是李彬当即便拒绝了,只是没想到当晚同他行房时,拔都趁他高潮失神恍惚强行帮他穿了耳洞。 两人已有快两年没见,沿着哈拉和林城外的小河,边散步边谈心。 “你来之前蒙哥还来找过我。” “蒙哥?他找你有什么事?” 崔彧停下脚步,“他来跟我打听你,问你这次会不会回哈拉和林。” “啥?”李彬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所以你若有时间便去看看他吧,我看他倒是对你很上心。” “你真这样想?”李彬斜棱着眼,用胳膊肘怼怼他的胸脯,“你不是最讨厌我跟蛮子走到一起的吗?” 崔彧摸了摸下巴,“可我一想,若是能看到两个蛮子因为你打起来就觉得期待极了。” “你有病吧?!” 崔彧咧起嘴来哈哈大笑,那笑声极其嚣张,几乎穿过了云层,吓得草原上的牛羊乱跑乱踹。笑够了,他才稳稳心神,问道,“你的那位王子殿下呢?” 李彬知他方才在与自己开玩笑,也不气恼,“他去见窝阔台了,鬼知道这叔侄俩有什么话可说的。” “倒是也不错。”崔彧垂下眼,带着千种万种的柔情瞧着他,“他不在了,我就正好独占你。” 李彬叫他这一眼瞥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面色泛红转过头去。 库里台大会是草原上商定重大事宜的隆重聚会,这一个月内草原上每夜都灯火通明,欢乐的歌舞宴饮通宵达旦。再加上金朝覆灭,蒙古人少了个心头大患,更是令窝阔台那张黑里透红的脸也神采飞扬起来。 李彬刚来到草原时也爱凑着热闹,因为在中原少见如此淳朴的盛典,可看久了反倒觉得十分吵闹,草原的粗犷汉子们喝起酒来吆五喝六,喝醉了便用用中气十足的声音笑骂,纵情歌唱,李彬被他们吵得脑仁嗡嗡作响,于是那之后就再也不参加他们的酒会了。 这次到哈拉和林来,只有他与拔都和随行充做侍卫的元泓,照例轻车从简,三人此次沿北路翻金山来到蒙古草原,翻山时的高原反应险些要了李彬的命。 将近一年的时间来,元泓与李彬彻底地冷了关系,除了公事交谈,私下打个照面连点头也没有。李彬几次想找他与他聊天消除芥蒂,可要么被他婉拒,要么干脆连人都找不到,几次碰了钉子李彬也没办法只能放弃了,可元泓这事如鲠在喉,令他夜里也难以安睡。 一路上元泓也不与他俩交谈,闷头赶路或是自己发呆,到了哈拉和林自然也不与他俩同处一室,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找人切磋武艺,颇有一副江湖浪客的潇洒之态。 李彬打发完崔彧后回到帐中,发现拔都与元泓竟然都不在。难得的清净,李彬把外褂一脱,趴到塌上安心补觉。 他躺了一会儿,却越躺越精神。帐外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毡帐缝隙中传来几声蛐蛐的歌唱。李彬心想既然睡不着空躺着也没意义,便决定披上外套出去吹吹夜风。 小溪边的篝火旁,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坐着那喝酒,李彬一眼就认出了元泓,此时夜幕降临,溪边又只有他俩并无旁人。 此时不去更待何时!李彬想到这,鼓足了勇气朝他走过去,内心酝酿了千句万句的软和话,希望能挽回他俩这段降至冰点的友情。 他酝酿的起劲,却突然冒出另个黑影,比他更先一步找到了元泓。千言万语卡在喉咙中吐不出咽不下,憋得李彬那叫一个难受。 那半路**来一腿的黑影魁梧又健壮,李彬何止见过他,每日每夜不知与那具壮硕肢体抱过多少次。 拔都怎么来找他了?李彬心中纳闷,决定静观其变,便往草地里一趴,隐藏住身形侧耳倾听。 元泓吃了晚饭便坐在这喝着闷酒,与李彬冷战这么久他心里也难受,两人相识了十多年,一同长大说是朋友倒不如说是异姓兄弟,如今却闹得见面都觉尴尬。他当然知道李彬多次寻他,愿与他重修旧好,可心中就是噎得慌堵得慌,说不出的哪里难受。 第74章 一坛马奶酒下肚,再吹吹凉爽夜风,头脑的舒爽与清醒和不知所措的心情在他身体里打架,像是要冲破他的身体另他痛不欲生。 “你喝醉了。” 元泓一抬头,一身黑袍的拔都正站在他面前。元泓与他无话可说,正想起身离开,却被拔都那双铁钳似的手掌按在了原地。两人眼神交汇,相对无言,却暗自较起了劲。 到底是拔都的力气更大些,元泓挣脱不过,身子一松又坐在原地,“您找我有事?” “找你喝酒,如何?陪我喝两杯?”说着拔都将另一手拎着的酒坛放在二人脚边,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银质酒杯来。 元泓刚好还没喝够,欣然应允接过了酒杯。 两人推杯换盏,不多时半坛酒就下了肚,元泓也不似方才那样充满戒备,两手支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坐着。 拔都瞧了瞧他不在紧绷的神色开口问道,“可以跟我讲讲你跟李彬的事吗?” “嗯?我与他?”元泓心想原来这才是来找我的正事吗?一想到这,他语气自然而然有些轻蔑,“我跟李彬的事,和大王您有什么关系?” 拔都也不恼他的无礼,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从他出生只陪伴到他五岁,关于他五岁之后在中原打事自然不清楚了,我听说你与他一起长大,所以想来问问你。” 这话听着人畜无害,如一团羊毛般软绵绵,实则却隐隐藏了较劲的意思。 元泓哪里会听不出来,叫他一激也来了脾气,“大王想听我便如实回答。” “讲。” 趴在草丛里的李彬咽了咽口水,他俩这剑拔弩张的架势着实吓人,只怕一会儿别打起来才好。 “我比他大两岁,七岁那年跟随我养父到他家府上,为他二哥教授教书上课,我就是那时与他相识的。彼时他大病了一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从前的任何事,就连幼时背的三字经,学写的字也忘得一干二净。我就这样寄宿在他家中,每天与他一起读书玩耍,直到我十五岁那年,养父做了官,我才与他分别。” 元泓双眼望着天,将这些年来与李彬之间地种种娓娓道来。 拔都边听着,又喝了一杯酒,“我说这话不太合适,但我真的羡慕你,我也想陪他一同长大。” 元泓轻蔑地一笑,“等他长大睡了他吗?” 拔都不曾想他会如此直接,尴尬地笑了笑,“对他……我也不知说什么好,但我想他若是女人我一定会娶了她吧。” “倒可惜了,他却是个男人。” “男人也无所谓了,”拔都放下酒杯,“只要我想,他可以以别的身份常伴我的身边。” “说到底,你不就当他是个脔宠玩物想占有他吗?” 拔都的平和态度已是忍耐到了极限,他将酒杯往地上一摔站了起来,半杯的琼浆玉液撒在了草地之中,“我不准你这样侮辱他!” “为了一己之私,强占他侮辱他的人是你!”元泓怎能服输,也噌愣地站了起来,与拔都对视。 边听着李彬的手心里已布满汗水,叫冷风一吹湿哒哒地难受。 他想冲过去叫酒劲上头的两人分开好好冷静,可内心中他却隐隐的地也想知道,自己在拔都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拔都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对待他。 那边的两人对视良久,却是拔都率先开了口,抚抚额头道,“这酒有点冲,我有些上头了。” 元泓并不回应他的示弱,还是愤怒地站在那,双眼通红。 “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对我们蒙古人也有偏见,我实在没精力与你计较。但李彬为了你的事很痛苦,我不愿见他每天心事重重,更不愿意看他用焦急又迫切的眼光去看你……”拔都长叹一口气,“无论如何,我向你道歉,只盼你莫要再冷漠对他……” “够了!”李彬再也听不下去他俩的话。竟叫一个高贵又骄傲的王子,为了自己纠缠不清的破事去低三下四地道歉?他的心脏像被揪起似的难受。 李彬大大方方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浑身沾满草屑与尘土,与他滑稽的模样完全不相称的是他一脸肃穆的表情,“元泓,我为我之前说过的话和做过的错事道歉。不过……李彬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一切皆出于我的本心,你不要埋怨拔都王子。” 元泓看了看拔都,又瞅瞅李彬,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你俩他妈的跟老子玩哪出呢?”说罢一拳捶在李彬的肩膀上,“我服了你了。” 李彬叫他捶得身子一栽歪,差点坐在地上,幸好拔都眼疾手快将他搀扶住。元泓趁这机会拔腿就跑,留给两人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他怎么跑了?”拔都想去追他,却被李彬拉了回来。 “行了,他打过我就表示他也没气了……”李彬揉揉酸疼的肩膀,“从小就是这样,他这人脾气大,消气也麻烦。” “膀子没事吧?”拔都怕他身子不济,忙帮他解衣服查看伤处。 李彬被他着急忙慌的动作逗笑了,“啥事没有,我锻炼这么久,哪有这么娇贵。” 元泓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李彬只好跟着拔都两人回了帐。他方才没注意,现下闲下来才觉得四肢后背哪哪都痒得难受,脱光了衣服一看,好家伙,四肢后背脖子上大大小小几十个被蚊子叮的包。 “你没事在哪不好,非得躲草丛去。”拔都哭笑不得地让他趴好,取了些止痒的药膏帮他抹药。 “我……我就是想听听你们说了什么嘛……”李彬委屈巴巴地趴在塌上,那药膏乍一涂上冰冰凉凉的,而后便是尖锐的刺痛,痒与疼爽得李彬脚指头都舒展开来。 “那你听到了你想听得?”涂好了药,拔都扶他起身坐好,为他披上外套。 “没有……”李彬失望地摇摇头。 “你想听什么?不如直接跟我说。” 李彬的小脸有些微红,“我就是想知道……那个……那个……你怎么看我的……” 拔都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我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刚才不知你在偷听,所以说的句句都是心里话,你若是女儿之身,我立刻马上就要娶你!” “哦……我不是女人……”李彬有点难过,……第一次为自己并非是女人而难过。 “不不不……不是的!”见他露出失望神情,拔都手足无措了起来。 李彬还是第一次见这个能指挥千军万马,杀人不眨眼的野蛮男人现出如此慌张的神态。 “我从没把你当成女人或是男宠玩物之流看待,我心里藏了许许多多想偷偷与你说的情话,可抱歉……我不能说给你听,我一直当你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我不想用对待女人的那一套对待你……” 李彬有一点听懂了,又有些没听懂,“可你晚上做的那些,跟对女人有什么区别?” “不是不是……我不是……”拔都急得黝黑的脸庞也憋得通红,满头满脖子都是汗水,“我,我就是想你在我身边……”他默默地说出这句话,低下了头。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李彬闻听此言反倒坦然了,于拔都而言,他已做到了能为自己做的一切。李彬揽着他宽阔的肩膀,脸埋在他的胸膛处将他搂紧。 “谢谢您……李彬不是矫情之人,亦不会逼迫您对自己做出什么承诺,“您是要征服更多土地,开创一番伟业的男人,您的心里也不应该只有我,也不该只装着情情爱爱儿女情长……”他本不觉得委屈,可越说越觉得眼前湿润,鼻子也酸涩难忍。 “您无法说出口的话,就由我来说吧。”李彬深吸一口气,强忍哽咽的冲动,“我爱您,深深地爱着您,愿意为您付出我的一切……不但为了『爱』,也是因为回报您的等待、信任与尊重……” “莫哭……”拔都只觉得胸襟湿漉漉的,知晓他定然是落了泪,捧起他的脸颊吻去他眼角的潮湿,“你总叫我蛮子,我确实是个粗鄙的野蛮之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您的行动就是一切了。”李彬破涕为笑补充道。 “谢谢你,谢谢你……”拔都喃喃地说道,再次同他吻在一处。 “我回来了,这么晚你们还不……” “……” 元泓在外头又打了几架消了气,神清气爽地回来准备睡觉,却不想一撩帐帘就见狗男男亲嘴。 “靠……” 元泓捂上眼睛无奈地退了出去。 第75章 亲够了,拔都才放开李彬,看着还在随风飘荡的帐帘问道,“他怎么又跑了?” “……嗯,被你吓到了。” 拔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打扮,“我又不吓人?” “可我们俩黏在一起亲嘴就很吓人了……” “这算什么,没有女人时找个男人一同纾解很奇怪吗?” 李彬起身将裤子也脱了,留条裤衩在帐内横晃,“您还是别吓唬他了,他可是个不近男色的正经人。” “哼,看不出来,你们中原人就喜欢弄些面上正经背地里龌龌龊龊的东西。” “您还挺了解中原人……”,李彬往塌上一躺,盖好袍子,准备睡觉,“你不睡吗?” 拔都在地上盘腿一坐,盘子里还剩了点瓜果,他捡了个桃子吃了起来,“等那鲜卑人回来再睡。” “那我跟你一起等。”总不能叫王子等着自己睡觉,李彬脸皮还没那么厚,他坐起来披着袍子与拔都闲聊 。 “你们的库里台大会都会说些什么啊?我还从没见过呢。” “今次先要给攻下金朝出力的王爷将军们封赏,不过最重要的则是远征钦察的事。” 拔都扔给他一颗大桃子,“你也吃。”然后继续说道,“出兵的时间,兵力数量,后方补给都需提前商定好。” 李彬一边啃桃子一边听着,“听起来就很麻烦……” 拔都笑了笑,“你没打过仗当然觉得麻烦了。打仗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你见过攻城吗?” 李彬想起了汴京的那个夜晚点点头,“见过,你们攻打汴梁时,我就在城内。” “感觉如何?” 口中的桃子被嚼得索然无味,李彬把那吃了一半的桃子丢到了桌上,“害怕……我当时只觉得害怕,我们一家人在家中等死,可惜最后没死成,被带到北面来了。” 李彬身为金朝子民,拔都自然知道他不会与自己和和气气谈论这些事,可他今晚打定了主意要将一些话与他说开,于是捡过李彬吃剩的桃子几口吃了个干净。 “那你见过屠城没?” 李彬迷茫地摇摇头,“听说你们攻下一城便会屠城,但汴梁却没有,听说是师伯将汴梁城保了下来。” “你想看屠城吗?” 李彬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拔都步步紧逼的提问另他第一次体会与他相处时如坐针毡。 “想……也不想……打仗就会流血、死伤……” “李彬,你太过善良了。”拔都闭上眼,想起他在沙漠中为那女马匪流过的眼泪,“我都不记得我杀过的第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子。” “您与我不一样,您生来就是位高贵的战士……” 拔都打断了他的发言,“没有谁天上就想杀人……李彬,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如刽子手一样的形象吗?”拔都苦笑一声,“第一次跟着阿爸出征,我便赶上了屠城。那时我正位第一次出阵就杀了几十个兵士而兴奋,可杀进城中才看到——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女人、幼童,惊慌失措,仓皇逃跑,就像是被围困起来的斗兽一般徒劳挣扎,最终一个个都死于马刀之下……” 拔都很少同他讲自己过去的事,所以李彬认真倾听着,瞧他冷淡的面容。或许,于幼时的他来说,无辜之人的血液内脏横飞的场景是足够另他崩塌世界观的存在;可到了如今,那些早已经如同吃饭睡觉般习以为常。李彬不敢想象,今昔的反差是他内心度过了多少煎熬、他稚嫩的双手撕毁多少亡灵才换来的。 “满眼都是红色,鼻腔中只有血腥味……收兵后,我将头天吃的东西吐了个精光不说,到最后连黄绿色汁水也几乎吐不出来。我觉得我当时定是癫狂了,因为我的脑子里除了红色就只剩红色……我去问阿爸,真的,真的有必要这样做吗?”拔都讲到这里时,冷峻的双眼突然一弯,“而后阿爸就把我揍了一顿,将我的胃中所剩无几的胃液也打了出来。” 听到这时李彬莫名地觉得胃抽搐了一下,嘴里泛起了酸苦味道,他强压干呕的冲动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阿爸告诉我,屠城屠的并不是人,而是诛心。以恐惧令人信服,比起教化人心要来得更快更深刻。” 拔都说完后,抱着肩膀闭上眼睛,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李彬悄悄爬到他的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术赤王爷说的没错,这确实是‘诛心’,我不就是被‘诛心’的人吗?” 拔都笑了起来睁开眼睛,与李彬的手握在一起,“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认真考虑随军出征之事。之前我欠考虑,想也没想便说此行西去要带你一起,现在我想通了,决定权在你手中,你愿意随我去我便带上你,你不愿去就正好留下看家,顺便帮我照看儿子们。” 拔都说完后低头去看李彬纯净的蓝眸,却发现李彬也正盯着他。 良久,李彬紧闭的牙关才松开来,“您方才有句话说错了。” “嗯?哪句?” “您说我善良,可我不这么想。我只是胆小而已,我怕血,怕死,尤其是怕自己死……”说着,他弄散了头发将头皮中骇人的伤疤给拔都看,“我差点被他害死,好不容易活了过来,所以更怕死了。” “但是……”待拔都看完后,李彬又重新将散发束在脑后,露出段纤长优美的脖颈。 “但是我却不怕别人死。”李彬一脸讥讽地笑出来,“别人的死,与我何干。” 看着李彬的笑容,拔都却笑不出来,他那双黑色瞳仁中流露出一丝悲哀的光。 “我有时会担心,你的聪明会误了你……” 李彬侧目看他表示不解。 “我杀了几百几千人后才悟出的道理,你竟然现在就想通了。” “您觉得我冷血自私?” 不知为何,李彬的心中有点淡淡的凄凉之感。 “没有,”拔都摇摇头,“你们中原人说的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李彬笑了笑表示同意,可他最想说的话却被压在了心中。 ——我的一腔热血并一颗火热心脏,都已经献给了最无情的您。 次日晌午,拔都被天窗透进来的光亮弄醒,本该睡在他身边的李彬却不知去向。他披了衣服走到帐外去找,门口处尽忠职守的元泓早早地便守在了帐前。 “你看到李彬了吗?” “他一早去城里了,说是要买点东西。” “哦……”拔都放下心来,“你也不必在这守着了,我们去吃饭。” 元泓摸不透这个蒙古人的心思,但也不好不答应。 李彬确实一早进了城中,他想出来瞧瞧热闹,却不想刚到城门口就见到人潮涌动,人挤人人踩人,人山人海。他被人潮挤着向前移动,找个人打听方才知道今日竟赶上了大集,方圆几十里的牧民在这天都来到了哈拉和林城赶集。 拥挤的街道上除了人便是用来交换的牛、羊、马、骆驼,街边的摊子也都摆上了野兽毛皮,中原的丝绸瓷器、瓜果蔬菜;还有许多西域香料珍稀宝石等等,看得李彬眼花缭乱。 他早起还没吃饭,活动过身体后才觉得肚子有些饿,便找了一家酒楼去吃点东西。 酒楼里上上下下,从掌柜的到跑堂伙计无一例外竟然全是汉人面孔,李彬看着他们倍感亲切,凭空生出了归乡之感。 迎面跑来一个瘦高的跑堂,手臂上搭条白毛巾陪着笑脸将李彬迎了进去,大抵是李彬长相怪异,那伙计以为他来自西域,于是开口便用回鹘话问道,“客官吃点什么?小店的特色乃是中原菜式。” 李彬挑眉一笑,用汉语答道,“找间清净的雅座,给我来屉包子,再来碗三鲜汤。” 伙计见他口吐流利汉语,且带着明显的汴梁口音显然也是一愣,可随即又愁眉苦脸起来,“客官,今日大集,店里已是坐满了,您要不找个人拼个桌?” “哎,行吧,你带我找个空位。”李彬叹口气,想也是,街上人满为患,店里又怎么会人少呢。 “好嘞!您楼上请!”伙计在前引路带他上了二楼,大堂与雅间挤挤插插,几乎看不到空位,李彬的心凉了半截,心想难得能吃口家乡饭菜难不成就这样泡汤? 小伙计也急得满头大汗,跑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一处角落中寻了个空座,连忙招手将李彬唤来,“客官快来!这有个空座!” 李彬赶忙跑过去,伙计低声下气地去与那桌上原先的客人解释。黑发的蒙古人抬头一看,与李彬正巧对上了眼。 “李彬?” “蒙……?” 李彬刚要开口就被蒙哥示意噤声。 蒙哥把伙计叫来吩咐道,“我与这位小兄弟投缘,他今日吃的饭菜都算在我账上。” “好嘞!我去帮您叫菜!”伙计风风火火地下了楼。 在这见到蒙哥,李彬又惊又喜。惊的是蒙哥堂堂一王子,竟如此低调混迹在小酒馆中;喜得是,蒙哥愿意请客他刚好就省了顿饭钱。 “好久不见啊李彬。”蒙哥一如既往地温和,递了杯茶水给他,“这杯子我没用过,你且喝着。” “哎哎哎……我自己来就好……”李彬忙双手接过抿了口醇厚甘甜的普洱茶,喝完后不好意思地与蒙哥对视。 三年的时间,蒙哥从少年俨然长成了个挺拔青年,肩膀更宽,声音也没了刚变声的嘶哑,变得低沉又柔和。他的面孔也完全长开,成了个英俊的男人。唯一没变的还是那双温润的棕色眼眸,每每见到就令人心生舒爽。 “好喝吗?只有这里才能喝到正宗的普洱。” 李彬的舌头比他还挑剔,点点头,“确实是好茶,比起南面进贡的贡茶没逊色多少。” 蒙哥惭愧地笑笑,“我竟忘了你才是正经会品茶的。” “嘿嘿……”被他一夸李彬红着脸挠挠脑壳,“您怎么自己在这里吃饭?” “我有些想念中原的饭菜了,来这回味一番。” 李彬一想,多半是他出征南下时吃到的吧“总吃牛羊肉,确实有些腻歪。我也是想念家乡的饭菜才来到这。” 蒙哥早已吃的差不多,正喝茶消食时遇上了他,于是便陪他一起等菜。 “你跟拔都大哥在钦察待的还好吗?” “一切都挺好的。” “我也觉得你应当过得不错,”蒙哥将他打量个仔仔细细,“你长高了不少,也没有三年前那样瘦弱,现在的你若是骑上马背上弓,草原的姑娘们定会为你倾倒。” “您别拿我说笑了……”李彬害羞地摆摆手,遮住自己粉红的脸。 不多时,饭菜上齐,一屉包子一碗三鲜汤。李彬是真的饿了,也顾不得坐在自己对面的是谁,吃了个沟满壕平,连个葱花香菜末也没留下。 蒙哥几乎忍俊不禁,待他吃完长出口气后,又帮他续了杯茶,“吃完饭你去干嘛?” “我今天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没想到赶上了大集人这么多。” “巧了,我也想出来走走,等会儿我们一起吧,若看好了想买些什么,一并算在我的账上。” 李彬觉得今日简直是幸运星下了烦,内心的小人蹦了好几尺高,“那我就先谢谢王子了!” “甭跟我客气。” 蒙哥说话算话,待集市人潮散去便带着李彬到了家买纸笔的小店。他知道李彬是个读书人,心想大约是能够喜欢这些东西的。店主是一头裹布巾的回鹘人,见了蒙哥来一躬到地向他行礼。 “木塔尔,我给你带了位客人来。”蒙哥一指李彬,“他叫李彬,是拔都兄长的幕僚,亦是我的朋友,你去为他拿着质量上乘的纸与笔来看看。” “是是是。”叫木塔尔的回鹘人知晓两人都是自己需要好生伺候的主,将他俩让到里屋上座等待。 “不知您需求什么样的纸?” “嗯……”李彬托着腮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就是前来看看,若是有能写字,还可以储存许久,不易被撕破或被水泡坏的纸张就好了。” 木塔尔想了想,从货架底翻出卷羊皮来,“按您的意思来说,使用这样的兽皮比普通纸张更耐磨些,可以储存许多年头。” 李彬接过来捏捏折折,果然是又柔软又结实。 “倒是不错,只可惜我用毛笔写字,还是用宣纸更能显出字迹来吧。” “这有何难?”木塔尔又拿来支羽毛似的物事,那东西像是某种禽类的羽毛,只是前段削得尖尖的,像个笔尖似的。 “这是波斯人常用的羽毛笔,用它沾着墨水便可写字,” “我试试!”李彬好奇地拿过羽毛笔来,沾着墨水随手写了几个字,虽说吸墨较少,但是若用来写弯弯绕绕的回鹘字母倒还挺方便,“不错,这些我都要了!” 蒙哥见他选好站起来同老板说道,“照着他拿的这些再多拿一些来,钱我来付。” “哎哟,这哪好意思,我又不是没有钱……”李彬说着推拒的话,嘴角可差点咧到耳根,心道今天定然是财神爷眷顾,让他遇上了蒙哥。 第76章 蒙哥出手阔绰,两人出店时李彬吃力地大包小裹扛着走了出来。 “还是我来吧。”蒙哥要去帮他拎,李彬直往后躲,“不行不行,让别人看到我就没命了……” 蒙哥知道他担心什么,笑着将东西抢了过来,“我保你的命就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一路上所遇行人都好奇地侧目看着奇怪的两个人。一个拎着许多包裹的蒙古王子在前,后头是个金发碧眼低着头灰溜溜紧随其后的年轻男子。 李彬哪敢抬头,恨不得长双翅膀赶紧飞回去,可别叫人打小报告到窝阔台那。 “你跟兄长住一起吗?还有多远?”走了许久蒙哥停下脚步回头问他。 李彬往前面一指,“那个小些的毡帐就是了。” 拔都此时正喝着闷酒等李彬回来,元泓抱着把马刀坐在帐门处像个看门狗似的放风,听到脚步声他抬头一看,李彬和一个双手拎满东西的蒙古人正往回走。 “买完东西了?”太阳光过分充足,元泓抬起脸细眯眼睛问道,“这是谁?你雇来送货的?” 李彬简直想飞扑到他身上堵住他这张没把门的嘴。可蒙哥却浑不在意,和善地对元泓一笑,“我来看看我哥哥。” “嗯?”元泓的头顶冒出个大问号,李彬赶忙趴到他身旁在他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元泓这才举着马刀将帐帘一挑 “请进吧,王子。” “大哥。”蒙哥向那半倚在塌上的男人打了声招呼,“你不来看我,小弟我只好亲自来看你了。” 拔都从塌上坐起来,“多此一举,反正库里台上总要见的。李彬,你再帮我拿些酒来。” “哎,好嘞。”李彬放好东西,到柜子里取酒,他想到拔都刚刚就在喝酒,可不能再肆意酗酒了,于是捡了瓶不太烈的甜酒给他俩端过去。 蒙哥环顾四周,看看这空荡荡的毡帐,“别告诉我你们就三个人一起来的。” 拔都点点头,笑着示意蒙哥坐在他对面,“万事从简,贵由和脱列哥那还会派人行刺我不成?”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拔都撇撇嘴角,“你怎么跟他一起来的?” 李彬乖巧地跪坐在他俩身旁,摆好水果点心和下酒的小菜,又帮两人倒上酒,“我去买东西偶遇了蒙哥王子,就顺道一起了,王子慷慨倾囊,”李彬指了指角落里那堆东西,“都是他出的钱。” “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你被他骗了,”拔都与蒙哥撞了个杯,“他家里富可敌国,怎么会缺你那点钱。” 李彬听着他的话心中好笑,心说你不也为我花了许多钱吗。 蒙哥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开怀道,“钱多钱少都是心意,我在乎的又不是钱。” “是这个道理,我们蒙古人就该这么对待朋友。” 李彬瞧了瞧两人捂嘴一乐,“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要事说?要我出去不?” 拔都在桌下偷偷按住他的手,“不用,你就坐这吧,叫那个鲜卑人守好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喝得面色都有些微微发红,喘息间也带了酒气,可两对眼眸却是一样的清明。 蒙哥喝得差不多了,率先开口问道,“过两天就是库里台了,你可想好远征统帅一事了吗?” 拔都也撂下了筷子,“我心里清楚,你且放心,窝阔台总不能再御驾亲征吧?” “攻金回来,窝阔台就染了病,现在身体远不如从前……” 李彬见他俩喝够了,撤下了酒杯酒坛,默不出声支着耳朵听两人交谈。 “嗯,那统帅便在你我与贵由之间了。” 蒙哥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摇头摆手道,“我年纪还小经验也不足,应当不会是我了。” “不要谦虚,前几天与几位叔叔聊了聊,他们还夸奖你带兵有方,你来领兵我也是放心的。” “我倒不这么想,您是我们这辈中最长的大哥,贵由则是窝阔台的长子,不管怎么说,统帅都应在你二人之间。” 拔都听后不置可否地笑笑,转头去问李彬,“你怎么想?” “我?”李彬连思考都懒怠了,“当然得是您啊,贵由那吊梢眼我一见就觉得不靠谱,若是叫他带兵出征非得损兵折将不可。” 拔都与蒙哥闻言相视哈哈大笑,两道中气十足的声线震得李彬双耳与头皮发麻。 李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窘迫得满脸通红,“我……我又不懂你们的事,说错了莫要笑我。” “哈哈哈……你说的到有些道理,”拔都敛去笑意,“贵由长得虽像脱列哥那,可他比他额吉聪明多了,他指挥打仗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 蒙哥也停了笑声顺着拔都的话补充道,“他的个性实在当不得统帅,高傲自大、斤斤计较,听不下他人与自己相反的意见。” “感情您之前都是让着他?”李彬想起刚到草原来时蒙哥与贵由之间的种种摩擦。 蒙哥点点头,“与他相处,要么听话顺从,要么就是力量足够强大让他信服与你。” “您这点就不如我们拔都王子了,”说到这李彬还有些小小的骄傲,“之前他带着我把贵由狠狠揍了一顿,贵由应当现在还记在心里。” “你们俩揍了贵由?”蒙哥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看向拔都。 拔都斜眼用鼻子轻蔑地哼出一声,“哼,我与他八字不合。” 几人聊着孛儿只斤家啼笑皆非的琐事,直到蒙哥算好归家时间起身告别。 拔都与他碰了个拳头,“我就不送你了,免得传出去有人说闲话。” “不必送我,我本来就是不请自来。” “李彬,你代我去送他吧。”拔都挥挥手,叫李彬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李彬点头答应,与蒙哥一同走出帐外。 蒙哥低头看他,依然带着那副温和神情,“今天一定是长生天眷顾我,让我遇见了你。” 李彬不知如何回答,也回了个礼貌的微笑,“我也一样,谢谢您帮我买东西,还亲自送来。” “本来只是想见见兄长,利用了你,真抱歉……” 李彬连忙摆手,“哪有的事,我本该为您们效劳的。不过,倒是有一事我一直放心不下……”李彬双手背到身后去,有些难为情。 “你说,什么事?” “嗯……你们刚刚说的事,我虽然不太懂……不过您会支持拔都王子的吧?”李彬说得磕磕绊绊,眼神却不自觉放出炽烈又饱含期待的光看着蒙哥。 蒙哥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楚与苦涩,可他还是照旧点了头,“不然我为何特意来找他?” “多谢您!”李彬一高兴,忘了他俩身份悬殊,伸手便要去抱他,可手挥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了哪里不对劲,尴尬地干笑几声,讪讪地要收回手。 蒙哥没有取笑他,反而正色说道,“不必谢我,你与拔都兄长都是我认定的重要的人。”说罢,张开结实双臂给了李彬一个厚实温暖的拥抱。 这边李彬光顾着与蒙哥道别,忘记了还蹲在门口打瞌睡的元泓。 蒙哥前脚刚走,元泓便在他身后一阵咂舌,“你可真行,又勾搭了一个蒙古人。” “淫者见淫说的就是你!”李彬低头白了他一眼,一扭屁股又回了帐内。 拔都今日喝酒喝得有点多,躺在塌上捂着晕晕乎乎的脑袋,听见动静转头道,“送完他了?” “嗯,他走了,我还帮你问了他,他说他一定会支持你的!” 李彬说完又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几支羽毛笔来,“当当当——!你看!今天买的!” 拔都拿过来瞧了几眼嗤笑道,“我还道他给你买了什么稀罕物什,原来就是这东西。” “怎么啦?不好吗?” 李彬拿着一根笔用羽毛戳他粗糙的脸皮。 “我那有的是,你喜欢这东西直接向我要就成。” 李彬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您又没告诉我!” “我以为你只用毛笔,用不惯这种东西呢……你买这么多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才想出来的,若是随你出征总不能真做个男宠似的玩物跟随您,您封我做个史官如何?我为您记录这次出征详细的种种经过,留给后人仰慕您的威名。” 这番马屁拍得拔都那叫一个舒服,“好,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 歇了一会儿拔都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啧,头疼,今天有点喝多了……” “我给你看看。”李彬爬上小塌,趴在他身上,双手轻柔地帮他按摩太阳穴,“这样好点了没?一会儿我叫厨房去给你弄点解酒的茶?“ “不需那么麻烦,你来陪我解酒就好……”那柔软白嫩的手指按摩在自己的头上,令拔都舒服极了,他抓着李彬的两手将他抱在怀里,“以后……你少去跟蒙哥见面……” “为什么?”李彬往上爬了爬,与他对视,“您看起来跟他还很要好。” 拔都被这个时而精明时而傻呆呆的人快气糊涂了,张嘴咬了咬他笔挺秀气的鼻尖,“你跟他在一起我看着生气!” 李彬内心一动,可还是劝诫拔都,“您想多了吧?” “我想没想多以后自有定论!” 第77章 “醒醒,李彬!” 李彬睡得正香时,被人以蛮横的力道摇醒。他迷蒙的眼睛一瞧,拔都揪着刚洗完的满头乱蓬蓬的黑发正坐在他跟前。 “这才什么时候啊,有事能不能天亮再说……”李彬翻了个身用被子把脸一蒙打算接着睡。 拔都不由分说把他从被卷里薅了出来,“快来帮我!你忘了今日有库里台吗?!” 李彬起床气正是足的时候,没好气地与他呛道,“您去您的库里台,管我什么事?” “我……我不会编头发,你帮我一下……”拔都的双手抓着自己乱得跟鸡窝似的头发,高壮的身材配上他可怜巴巴的祈求眼神让李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也不会啊,”李彬只会自己扎个马尾辫,再复杂些的他也不会,“问问元泓吧。” 李彬跑到帐门口的小塌上,元泓正把门睡在那,听到他脚步声半梦半醒间皱皱眉头,不满地哼哼道,“嗯……我还要睡……” “小红小红,你会编小辫吗?”李彬过去掀他的被,露出条红色裤衩。 “不会!你俩的事别烦我!”元泓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已是很生气,见自己的幸运红裤衩也被人瞧见了,大怒,一把夺回被子接着睡觉再不理他。 “不会就不会,吼那么大声干嘛!”李彬蹬了他一脚,又回去找正与头发斗争的拔都,“要不我帮您扎个马尾将就下?” 拔都也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来,“随你吧” 李彬揪着他浓密的黑发开始干活,拔都一直习惯了披头散发,被李彬生拽着头皮将前额鬓角的头发都搂到了后脑勺,疼得头皮针扎似的疼。 “哎哎,轻点……” “忍着!我叫您轻点的时候您轻过吗?” “还不是为了让你爽……” “就你有嘴会叭叭!”李彬使劲一勒他的头发,拔都疼得嗷嗷叫唤,生把睡得香甜的元泓也折腾起了床。 好不容易梳好了头,李彬拿来镜子让他自己看看。拔都长得本就粗犷英俊,除却皮肤黑了些粗糙了些,高眉弓高颧骨,整张脸的轮廓都显示着塞外之人的风情。只是他平时披头散发将脸遮了许多,乍一露出全脸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长这样吗?都认不出我自己了……”拔都照照镜子自言自语。 “还满意吧?那我接着睡去了……哈呼……”李彬打了个哈欠又要往塌上躺,拔都一脸古怪地问道,“你还不洗漱收拾一下跟我去库里台吗?” “我也去?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 “不光是你,他也要去。”拔都一指正蹲门口发呆的元泓,“衣服都给你们备好了。” “您不早说!”被临时通知的两人赶紧爬起来梳洗打扮一番,收拾得人模狗样。 库里台选址在一处空旷草地上,四周插满了蓝底白纹的日月旗。拔都带着他的两个临时随从,一人着黑一人着白煞是惹眼。 来的其他人李彬有的从前见过,比如贵由、比如师伯,亦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王公贵族,一个个体态肥硕,穿的珠光宝气。 可巧了,李彬往对面一看,拔都正对着的便是贵由。贵由似乎也长大了些,除却身量见长,眉宇间那股子的稚气也褪去不少。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呢,李彬看了一圈下来还是觉得拔都最有王者的贵气。 他偷眼往大汗宝座处一瞧,除却脱列哥那外竟还多了几个女人。年轻些的大概是窝阔台的妃子们,另有两个长得极像的女人坐在他身侧,看年龄得有个四十多岁,虽已徐娘半老,可风韵犹存,眉梢眼角处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采。 “那两个女人是谁?”李彬伸出指头比划着偷偷去问拔都。 “那两位是爷爷生前的妃子,也速干、也遂姐妹。” “亲姐妹吗?她俩长得这么像。” “确是亲姐妹。” “姐妹俩啊……” 李彬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元泓瞅了他一眼,他俩一起长大,李彬在想什么他用裤衩想都能猜出来, “彬哥儿你也想玩个亲密无间的三人联床?” “滚滚滚!你才想!”被戳中心事的李彬两颊通红,若不是在座诸位王爷在场,他可能就要当场手撕损友。 坐在前头的拔都听到他俩对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难得地没去维护李彬,“就算是三个人他也是夹在中间被上的那个,哪轮得到他左拥右抱。” 元泓赞同地点点头,“言之有理,我看也是。” “哎,我说你俩什么时候合起伙来挤兑我!” 拔都不好意思在众多亲戚跟前纵声狂笑,只能以手掌捂着脸,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元泓倒是乐得与他对呛,“还不是你自己先异想天开的。” “切!” 李彬气鼓鼓地再不理他。 李彬对一群骠满体胖的男人们庆贺战功或分享战利品并不感兴趣,他一心只惦记着西征的事,直等到昏昏欲睡差点站不稳,坐在上头的窝阔台才幽幽起了话题。 “攻金之事已毕,父汗遗愿便只剩了西部尚未征服的领地,诸位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静悄悄地无人敢多说一句话,唯前排一老者站了起来,他虽满头满脸的须发尽白,可身姿挺拔足见勇武。李彬仔细一看,隐约记得他便是成吉思汗座下“四杰”之一的赤老温将军。 赤老温站起后也不行礼,“大汗,成吉思汗生前将也儿的石河以西的康里、钦察草原尽数封给了术赤王爷。如今术赤王爷仙逝,此事理性由拔都王子表态。” “好。”窝阔台也不恼他的无礼,转向了拔都的方向道,“拔都,你来说说。” 因打从一开始便在商议金朝之事,拔都接过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后没再派兵攻打中原地区,所以直到现在他都一言不发,静坐在那听众人议论。如今窝阔台一发话,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指向了他。 站在拔都身后的李彬一激灵,忙立正站好,再不敢打瞌睡。 拔都闻言利落地起身,满面冷峻,“尚有许多为征服的钦察诸部常来犯我边境,扰我治下万民生活,西征之事,迫在眉睫。” 拔都的话言简意赅,余下众人听后纷纷窃窃私语,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待安静后,坐得离窝阔台最近的四王爷托雷才开了口,“拔都侄儿所言有理,可将士们刚刚凯旋,人马劳顿,若急于发兵恐怕事半功倍。” “眼下才六月,将士们可休整一两年,但最多不过三年,必须出兵。若错过最佳时机,待钦察各部与罗斯众公国联合壮大,再想进攻比登天还要难。”拔都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坚定出兵的立场,将个中缘由一一挑明。 窝阔台听得频频点头,“诸位若无异议,便依拔都所言,一年后集结发兵。” 众人皆无异议,窝阔台又说道,“既要发兵,那么派哪些将领合适呢?” “大汗,这有什么好说的!”赤老温再次起身,“您带着我们诸位将军,再次杀到钦察去不就好了!” “哎,赤老温将军此言差矣。”窝阔台摇摇头,“班师回来后,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想是年老体迈,此次出征的机会就留给年轻的将士们吧。” “既然如此,各家王爷的子孙也都长大成人,我看啊,倒不如派各家王爷的长子前去出阵,当做成人礼了如何啊!” “哈哈哈哈哈哈!”窝阔台听后朗声大笑,“这倒是个好主意!四弟,你看怎么样?” 托雷微微一笑道,“确实有些意思,我也同意,正好叫蒙哥也去历练历练。” “是啊是啊这个好。” “赤老温将军这主意不错啊。” …… 底下一片附和与赞语,当事的几位王子却都没说话。蒙哥低着头默默坐在父亲身旁,贵由则眯起眼睛紧盯拔都。 这个发展倒是出乎李彬的意料,他暗中吞吞口水,斜眼去看元泓,只见他手把着佩刀,目不斜视。 李彬心想:啧,这人真无趣。 “好!”窝阔台大手一挥定下此事,“出征人选也有了,那由谁来出任主帅才好?” 此话一出,下面再没有附和之言,有些胆大的交头接耳。有的朝拔都频频看几眼,有的则低声交谈指指贵由。 李彬看着这议事场面,心中又急又怕,心跳似棒槌敲鼓般怦怦作响。可低头一看事主拔都,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容坐在那,倒是对面的贵由双眉紧锁,一双吊捎眼也不安分地立了起来。 窝阔台见无人发言,只好尴尬地看向耶律楚材,“耶律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见?” 李彬只觉得腿肚子打颤,师伯不喜党争,更不愿掺和进孛儿只斤家的王子之间的事,可就是他这幅冷漠的中立态度,才显得他的偏向更加重要。 耶律楚材捋捋五柳长髯,轻轻笑道,“几位成年的王子皆是能征善战一表人才,要哪个出任主帅在下都觉得妥当,我看倒不如让几位王子自己定夺。” 这话就如四两拨千斤般,将踢来的皮球轻飘飘又踢了出去。李彬心道师伯不愧是师伯,和稀泥的功夫还是如此之强。 闻听此言,贵由似打了鸡血般,出列下跪道,“父汗,孩儿愿做主帅统兵!” 脱列哥那见儿子如此露脸,不由得挺直腰板又坐直了几分,李彬抬头看她,觉得这女人只差没拿鼻孔看人了。 窝阔台却只是点头没有表态,转而去问拔都,“拔都你呢?” 拔都也单膝下跪,与贵由并排,“侄儿全听大汗定夺!” “蒙哥你呢?” “我……”蒙哥显然有些局促,他偷眼去看父亲,却发现父亲正闭目养神并不打算说话,蒙哥稳稳心神道,“我年纪尚小,自认无力做大军统帅,自愿将这机会给兄长们。” “哦?那你觉得哪位兄长能担此大任呢?” 蒙哥刚想松口气,却不想窝阔台再次追问,而一旁的父亲依然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在桌下握紧了拳头,“两位兄长皆是战功卓著,勇武过人。若说起来哪个都比蒙哥强百倍千倍,可说到底,拔都兄长年纪更长,久居边陲也更了解西边诸部落,我意主帅重责应交由拔都兄长。” 此话一出,偌大的草场之上鸦雀无声。 贵由眼眉倒竖,手指抠着地皮,只差没把草根揪了出来。他愤恨地盯着蒙哥,蒙哥却并不看他,依旧低着头假装刚才无事发生。脱列哥那更是脸色煞白,她急急地想开口为儿子辩护,却叫窝阔台的眼神遏止了回去。 李彬反倒松了口气,蒙哥果然没有骗他。 台下的贵由与拔都,一个横眉竖眼全身抖作一团,一个却照旧不咸不淡地跪在那,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李彬心中按挑大拇指,拔都就是拔都,便是事情逼到了眼前依旧波澜不惊。 窝阔台垂眼瞧了瞧儿子又看看拔都,他心中也拿不定主意。蒙哥所言不差,术赤的儿子要战功有战功,且老成持重,早早当家;可另一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手心手背全是肉,叫他难以抉择。 沉默良久的托雷终于睁开眼睛开口道,“我也同意拔都来做主帅。” 窝阔台暗自叹口气,又转头去看其他王公们,“你们的想法呢?” 赤老温抱着肩膀嚷道,“那就叫拔都来吧,我也觉得他合适!” 耶律楚材依然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拔都王子确实是不二人选。” 诸位王公挨个表了态,有同意拔都的,也有提议贵由的,可到底还是同意拔都的多些。 李彬眼见着贵由满脸涨得通红,若不是父汗在场,指不定便要大闹库里台。坐在窝阔台身边的脱列哥那更是挂不住脸,那双精神十足的吊梢眼也耷拉了下来。 一番表决后,最终主意还需要窝阔台来拿,窝阔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心中亦是不甘与苦涩,可最后还是开口道,“长王子拔都,聪睿敏慧,有勇有谋,着令明年率领大军进兵钦察,不得有误!” 拔都低下头,右手置于胸前,“侄儿领命。” 又叽歪了些琐事,库里台便在几家欢喜几家愁中落了幕。 李彬去把拔都扶了起来,一边为他擦汗一边开心道,“恭喜王子您了,我一天都精神恍惚的,生怕您的位置被贵由抢了去。现在倒好,看他吃瘪我也痛快!” 拔都扯了个勉强的笑容,“这才只是刚开始,莫要笑太早。” 李彬却不以为意,“要得要得,这可是如此重要的大事必须要高兴些!”说罢转头去找元泓,“小红你说对不对!” 元泓没给他面子,“不关我的事,我来便是保护你俩来的,你们那些个王子纷争我可管不着。” “你这人何时这么无趣!” 几个人连吵再闹往回走,半路却看到个熟悉身影横在他们几个跟前。 三人停下脚步,拔都走上前去,“贵由?” 贵由双眼发红,显然是气急了,“拔都,今日这事必不会这样算了!你等着瞧吧!” “哦?你还要对我怎么样不成?”拔都抱着肩膀挑挑眉毛。 “你装的一副人模狗样,你骗得了父汗骗不了我!你处心积虑想争得统帅,还不是为了独吞西边的领地,将来好与哈拉和林分庭抗礼!” “好弟弟,这你可说错了话,领地是爷爷亲口封的,可不是我自己做主的事。” “呸!”贵由狠狠啐了他一口,刚要说话,那边元泓一拳将他揍了个马趴。 “啊——谁?!”贵由捂着通红肿起的脸颊,站起来盯着元泓,“你敢打我?” 元泓横刀挡在拔都的身前一站,“我效忠于拔都王子,自然要为他出力,你对我主子无礼,挨我一记打也是应该的。” “元泓,你退下。” “是。” 元泓瞪了贵由一眼退到拔都身后。 拔都抹了把脸,“贵由,你既然要我等着那我便等着,咱们走着瞧!”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带着元泓与李彬扬长而去,留下贵由一人捂着脸暗自咬牙切齿。 回去以后元泓自觉去跟拔都道歉,“今日是我鲁莽了,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出手打您的兄弟。” “哈哈哈,无需跟我道歉,况且我也未把他当兄弟过,”拔都笑着摆摆手,“今**做的很好,看你如此护我我也放心把命交给你了。” 元泓蓦地红了脸,“我不是来保护你的,我是为了李彬才来……” “保护我便是保护他,都一样的。”拔都得意洋洋,颇有些恬不知耻。 李彬刚好从厨房取了酒菜回来,纳闷询问道“你们怎么如此要好了?前些天明明还不肯说话。” 拔都但笑不语,接了酒坛来独自喝起酒。 倒是元泓气急败坏地反驳道,“你哪只眼睛看我跟他要好了,他之前打我我都记着呢,总有一天我要讨回来的。” “哈哈哈!就你?”李彬难以置信地大笑道,“得了吧得了吧,你可打不过他!” “你就等着瞧好吧!”元泓怒气冲冲掰了个羊腿又跑到门口蹲着吃去了。 拔都一言不发,依然独自喝酒,待夜里温度降了下来,便到外头去吹吹风顺便醒酒。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郁郁而终时满眼的不甘心与痛苦;还有思念着父亲在落寞中归天的母亲;以及死在西征归途的哲别师父——教授他骑马射箭、兵家诡道之人。 拔都感到心脏从未有过的慌乱,不是病理的心慌,而是迫不及待的那一天终要来临的兴奋与不安。 他寂寞地体会身体的波动时,却觉得后背暖暖的,一双温暖白皙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处。 “李彬?”拔都的大掌覆盖上那只纤细的手,轻柔揉捏。 “我见你心情好像不太好,所以来看看你……”李彬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后,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没有……我只是,有点焦躁。” “焦躁?” “嗯,兴奋的焦躁。” 李彬不太懂,被拔都拉着手一同坐在了草地上。 “草原上没什么稀罕好玩的东西,我小时每晚就是这样坐着与哥哥和阿爸看星星。”拔都指了指天边最亮的那颗星星,“你看最亮的那颗,阿爸告诉我那颗叫做紫薇星,是最亮最漂亮的。你们中原人也叫他帝星。” 李彬仰着头顺着他的手指仔细观瞧,“好亮啊,一闪一闪的,确实好看!” “嗯,阿爸说要我将来就做紫薇星,做最亮的星星。”拔都那张成熟又坚毅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少年感与柔和的亮光。 李彬盯着他专注观星的侧脸许久,“不,你不是星星……天上最亮的,最瞩目的月亮才是您。” 拔都不解地转头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眸中似流水般波光闪烁。 “您是月亮,我们才是星星。您让我们发光,我们也衬托您是最耀眼的存在。” “那你是我的紫薇星吗?”拔都将脸压低了些,嘴唇几乎与他相贴。 “我永远在那陪着您。”李彬抬起头,将唇与他贴在一起。 月光下,一对发色相异,种族相异的痴人静静地吻在一起。 第78章 一别两年多年,李彬与耶律楚材也阔别如此之久才重逢,难得与元泓一起跟师伯吃了个团圆饭。 除却眼角又添了几条皱纹外,耶律楚材还是那般儒雅稳重,长髯飘散在胸前。 “师伯,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师父的儿子,叫他元泓就好了。” 李彬把元泓推到耶律楚材跟前介绍道。 “大伯好。”元泓恭敬地施了个汉人之礼。 “好好好,快坐快坐,”耶律楚材引他俩入座后打量了一番这个鲜卑皇族后代的年轻人,“想不到裕之竟养出了个习武的儿子。” 元泓闻听此言老脸一红,“爹想教我读书来着,可我实在笨拙,只对武艺有些兴趣,爹就送我去少林寺学了几年武功。” 耶律楚材听后抚须笑着点点头。 李彬趁他俩聊天时,又去翻看满桌子满书架的公文卷宗,“师伯,您这还是这么多永远看不完的东西。” 耶律楚材苦笑道,“就算老夫死了,这些东西怕是也看不完呐。” “您可别说丧气话,您老硬朗着呢。”李彬回到耶律楚材身边坐好问道,“崔兄去哪了?” “你说他啊,他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辈子陪着我这个老头子,正巧御史台空缺人手,我便派他去见习练练手。” 李彬假意摆了副酸溜溜的神色道,“将来入了御史台,崔兄可就比肩三公飞黄腾达了。” “哈哈哈哈哈哈,”耶律楚材摸摸这不省心的便宜师侄的满头黄毛,“你不比他差,你跟随拔都王爷侍奉他左右,将来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一提到这李彬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正巧今日在师伯这,也无外人,李彬便将心中苦水大吐特吐,“可别提了,我本以为王爷得了主帅的位置便能振作精神,可谁知道自打库里台之后,他就再不多说话,每日里高深莫测,也不知道去找谁,总见不到他……” “打仗没有那么简单,带兵几十万深入敌部,于他而言也是第一次。况且,哈拉和林的众位王公之间也是党派林立,勾心斗角,你可知道他背负了多大的压力……”说到这耶律楚材也是神色僵硬,眉头紧锁。 李彬挽着耶律楚材的手,拿出同家中长辈撒娇的那套功夫来,腻歪歪地问道,“那师伯,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元泓在一旁看得直起鸡皮疙瘩,他从前一直以为是蛮子强迫了自己的好兄弟,现下看李彬这模样,说是他勾引蛮子元泓都会相信。 耶律楚材老成稳重,却独独对李彬这等招式没辙,无奈地开了口,“压力太大自己背负不了时,便找个人一同分担就好了。” “说得容易,可哪有合适的人选啊?” 耶律楚材捋了捋胡须,“这人你应当听说过也见过……” “哪个?”李彬皱紧了眉头。 “便是‘四犬’之一的速不台。” “额……”李彬闻听此人姓名面色一僵,不由自主就想起了些难以启齿的往事。 拔都这几日确实如李彬所说每天出门,今日也不例外,他带了坛好酒,和一包酱牛肉在草原上独自走了许久才摸进个小帐篷中。 帐内未点灯,影绰绰见一中年男人的人影正坐在里头。拔都也没敲门,推了帐门迈步走了进去,将手中的酒肉往桌上一放。 听到动静,男人从帐内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身材高大膀大腰圆,面色黑红,下巴上有些许花白稀疏的胡子,粗眉细眼,眉头处生了道长至鼻梁的伤疤。 男人见拔都前来只微微欠欠身,“您今天又带了什么来?” “中原的酒和酱肉,我听人家说,你回到草原却对中原的美酒佳肴念念不忘,特意买了些给你解馋。” “王子有心了,坐吧。”说罢两人围桌对坐。 拔都把酒坛推给他,“你喝吧,我喝不惯中原的酒,没有甜味,太苦了。” 男人眉头舒展轻笑一声,“才在西域待了这么几年你竟长了个嗜甜的口舌。” “怕是一辈子都要待在那了……”拔都大大咧咧地抱着手臂,****,“速不台,你真的不想再去一次那?” 速不台兀自为自己倒酒切肉, “我最近总会想起哲别,想起从前与他一起在西边没日没夜追那摩诃磨的日子。” “我那时还小,未随哲别师父一起,现在想想果然是遗憾。” 速不台面容苦涩喝了口酒,“有什么遗憾的,那些日子苦的很,回来之后便染了一身病,这么多年也没养好。” “我……并非逞一时之能,我想完成阿爸的遗愿,想为哲别师父报仇……” “王子,没有人认为您在逞能,”速不台又为自己倒满一杯,“我称病未去库里台,但也听说了库里台上的种种,大家都觉得你才是实至名归的统帅。” “未得到它之前,我也这么想,且心中每每都有股豪情壮志踏平山海的决心。可如今我却退却了,心中总感到不安……” “这是好事,人言骄兵必败,出征前您如此顾忌反倒是个好兆头。”速不台又饮尽一杯,开怀道,“果真是好酒!您也尝尝吧。” 说罢亲手为拔都倒满。 拔都不好不给他面子,况且现在自己有求于他,硬着头皮喝下那杯苦涩的酒液,眉头紧锁,“还是那股子苦味……” “您再上些岁数说不定就会爱上这个味道。” “免了免了,今日就到这吧……”拔都实在抗不过这苦涩味道,摆手起身便要出去,速不台也并不挽留。 可待他行至门口,速不台张了嘴,“我老头子一个,这几天多谢王子还记得每日陪我饮酒解闷。西征之事你且放心,我定然会随你前去。” 拔都顿了顿,终究是没有回头,他的声音略带颤抖,“好,我等着你。” 兴奋与不安分的血液在他体内作祟,另他的大脑也轻飘飘的,差点在自己的故乡草原迷了路。 他抬头仰望碧蓝无际永恒的长生天,仿佛上头映着父亲严肃的脸。蓝底白纹的日月旗上的火苗,此刻正烙印在他的心口处,让他的胸膛也几乎冒出了火。 拔都飘飘忽忽地回到自己的大帐,李彬正边整理从师伯那搜刮来的书边等他。他一看到拔都的身影蓝汪汪的眼睛就亮了起来,露出个灿烂的笑脸,起身去迎他。 “您可终于回来了!” 不知怎地,拔都一看到他的脸,飘然然的一颗心就落到了实处,“嗯,回来了。” 李彬兴高采烈地拉扯他的袍袖侍候他脱衣歇息,将自己从耶律楚材那听到的事似连珠炮般一字不落地说给拔都听,“我今日去找了师伯,师伯给我出了主意,他说要你打仗时带上速不台。师傅说速不台骁勇善战,老谋深算,且与钦察人、不里阿耳人都是老冤家,深知那边的状况,带上他一定能为您分忧……” 李彬兴奋地吧啦一堆,偷眼去看拔都,却见他微微笑着,但笑不语,李彬将师伯的话传达完,战战兢兢地问道,“是不是,我哪里讲的不对……” “不,你说的很对,可以说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拔都执起他的手来,在手背上轻柔一吻,“我这些天便是在忙这事,如今速不台终于答应随军助我。” “您也太厉害了!”李彬发自内心地赞叹道,“我简直不敢相信……” “我也以为我是在做梦……解决了速不台,就解决了一半的问题。”拔都埋头,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还有难事吗?” “嗯,”拔都点点头问道,“元泓呢?” “他说他饿了,出去弄吃的了吧。” “那正好,你帮我写封信。” “好。”李彬去拿前些天买的羊皮卷与羽毛笔,刚好拿来试试手,“要写给谁?” “写给昔班和大哥,告诉他们年底开始便在边陲集结兵力,待我的信号一到大军就攻入钦察与不里阿耳城。” “嗯嗯,好……”李彬嘴上应着手上也不闲着,飞速地沾着墨水组织语言,刷刷点点誊写下来。 “还有,将侧妃都兰和小公主送回呼伦贝尔。” “额……”李彬愣了一下,想问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插手人家家事不好,于是乖乖闭嘴继续写信。 “撒里达……也把他一起送回呼伦贝尔吧。” 李彬听着话突然想起了他与拔都离开时,撒里达那泫然欲泣依依不舍的神情来,忍不住打断道,“这不好吧,撒里达还盼着您早点回去呢,您还答应了他,说是回去便陪他一起骑马射箭,还要给他讲故事。” 拔都似乎有些哽咽,他顿了顿,颓然低下头,“我也没有办法,战事一起,便没人看管他们兄弟,我实在不放心,不如送回他舅舅那,好歹有个安生日子。至于答应他的那些,日后有机会我再同他们解释吧……” “也只好如此……”李彬理解他的无奈和苦衷,既为主帅,又是父亲,实在是难以取舍,只能以大局为重。 拔都事无巨细,将家中一切交代好,李彬便按照他所说一一写到信纸上,末了拿给拔都去看。 “你的字还是这般工整漂亮。”拔都扫了一眼夸奖道而后放下信纸,“还有些事,我觉得也许你能为我出些主意。” 李彬甚是好奇,“是什么事情我也能为您分忧?” “还是后方补给的事,蒙古军队一向靠商队运送补给,今次也不例外。而且,此次远征路途遥远长途跋涉,必须要有靠谱足够的商队补给才行,你有什么想法吗?” “嗯……”李彬歪着头仔细思索,“其实按理说,我极愿意为您出力的,可我家家业现在都在中原,距离太远怕是不行,至于别的……”李彬眼前一亮,“上次来卖过东西的,那个叫尼拉姆的波斯商人如何?” 拔都点点头,“也算可以,不过光他一个有些少。” 李彬背着手在帐中转起了圈,“我再想想啊……有了!”李彬蹦到他跟前,“您还记得那个叫萨比尔的畏兀儿人吗?您还给了他牌子,我记得他似乎是别失八里那边的商会会长,若能同他搭上线自然能召来许多回回商人吧!” “你果然好记性。”经他提醒,拔都也想起来他们确实认识这么一个人,“我还记得他那个妹妹想嫁给你。” 这些黑历史一被揭开来李彬颇有些不好意思,“意外,意外……我可不想娶她。” “嗯,你跟了我就不要再想别的女人和男人。”说着不由分说便把李彬搂进怀里。 大白天的,李彬脸皮还是有些薄,生怕元泓这时突然赶回来,于是挣扎着想推开他,“您怎么这么霸道啊……” 拔都将脸贴在他的肚皮上沉默许久,“说笑的,若是你哪天想要成家或留下子嗣,定要如实告诉我……” 他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弄得李彬也极尴尬,忙从他怀里退开,“咳……说正事呢……” “嗯,待元泓回来,叫他带着这封信快马送回去。” “那商队的事谁去呢?要不让我走一趟吧!”李彬拍着胸脯自告奋勇。 “你?”拔都连忙打消他的念头,“你可不行,你不认识路,说不定半路叫马匪掳了去!” “你派一队人给我带路,这事非我不可!”李彬一拍桌子,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态度,“路途遥远,我去一趟别失八里,还要南下到大不里士至少也要走一年,我尽量在发兵前帮您摆平这些事。” 拔都端正神情,严肃道“不,李彬,这件事我来就好,不需你亲自跑一趟。” “您是主帅要坐镇中军,若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延误发兵日期大汗要治您的罪的!您就相信我一次吧,我肯定会在发兵前回来的。”李彬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决绝坚定地做什么事,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强硬地忤逆拔都。 拔都一开始只当他心血来潮,却没想到他竟如此认真。可他对李彬实在是不放心,“你当真能在发兵前完完整整地回来?” “一定没问题的!”李彬紧拍胸脯保证。 第79章 第二日,李彬便带着十几名年轻的蒙古勇士上了路。其中领头的高瘦年轻人李彬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待开口一交谈才惊喜地发现他竟然是当年同李彬一同北上的少年阿穆尔。整整三年没见,李彬几乎认不出他,他长得那么高,身材也完全长开浑不见当年的稚气。 “嘿,汉人,我可算又见到你了!”阿穆尔粲然一笑,露出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前两年我去寻你,结果跟你一起的那个姓崔的告诉我你早就随拔都王爷去了西面,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就是缘分吧,对了你妹妹可还好?”李彬突然想起他似乎还有个妹妹。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提起妹妹阿穆尔有些脸红,“多谢你们送的那盒胭脂,我妹妹很喜欢。” 两人寒暄一阵,阿穆尔用眼睛四处巡视像是再找什么,“那个……我记得有个经常与你在一起的哑巴呢?” “他还在钦察那边,这次没跟我回哈拉和林。” “哎,这样啊……”阿穆尔微微有些失望,他还有点想念那个清清秀秀的小少年。 “莫要难过,有缘总会再见面的。” “也对。”阿穆尔振奋精神点点头。 路途漫长,几人剩的时间也不多了,骑上快马,一路西去。 此时正是夏天,一行人顶着烈日酷暑行进在沙漠中。多亏在花剌子模时拔都经常带着他历练,李彬的身体强得不只一点半点,竟生生捱了过来。 到达别失八里后,李彬再次寻到萨比尔,这个精明的回鹘人,靠着之前在拔都那领的商人凭证两年了赚得钱翻了一番还多,见了李彬来连连磕头感谢。李彬又找来当地的达鲁花赤,将拔都的意思传达下去,萨比尔与当地的官员哪有拒绝的份儿,连连保证一定将补给按时输送。达鲁花赤又派了人在高昌回鹘境内各城也提前做好准备,待大军开拔,补给也随着一同上路。 办完了正事,李彬几人未在别失八里停留太久,在城中又添了许多路上的补给,和过冬的棉袄棉靴后又着急忙慌地上了路。 李彬到过的南边最远不过阿姆河,再向西南去他也只在书中见过,于是趁着夜里休息时去向同行的人们打听。 “大不里士?”随行的蒙古人里有几个读过些书,也有曾随军出征过得,为李彬解释道,“大不里士就在波斯地界,属于你们中原人说的‘黑衣大食’。” “那里远不远?得走多久?” “太远了……” “是啊是啊。”几个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我们快马赶到那也得四五个月,而且快要过冬了,若遇上暴风大雪说不定还得再耽搁几天的路程。” 李彬答应了拔都发兵前一定赶回去,因此心中火急火燎的盘算日子。他们从哈拉和林到这里已花了将近三个月,再加上到达大不里士的时间和回程时间,一年将将巴巴够用。 李彬暗自叹了口气,同这些年轻的骑士们说道,“我知道诸位跟我跑一趟辛苦非常,可这是拔都王子交代我的事,必须要按时返回去,以免误了国家出征的大事,所以明日起我们再走快些可以吗?当然了,回去后好处赏赐少不了你们的。” 阿穆尔见他如此客气赶忙接话道,“我们遵了命自然是要完成好临行前王子交代的事,你不必着急,时间一定够用的。” 余下的人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再跑快点就是了。” “就是,您别担心这些。” “放心吧,肯定能到。” …… 李彬看着这些汉子们朴实又精力充沛的面孔心中莫名一暖的同时也暗自赞叹道,似这般团结又充满意志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或许是受了老天眷顾,这一年冬天是个暖冬,也只飘了些小雪花。一路上尽是被蒙古人蹂躏过得荒凉土地,一行人毫无受阻,提前半个月便到达了波斯地界。 到得大不里士城下,李彬心口堵着的那口气可算是暂时缓了过来,可他还没高兴多久,一行人就被守城的兵士拦了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其中一个又高又壮的士兵手执长矛挡住了几人去路,一身虬结的肌肉,满脸横丝肉,一看就不好惹。 李彬会一些波斯语,连忙下马祈求道,“我们来帖比利斯寻找大商人尼拉姆少爷,求各位军爷放我们进去。”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枚金币恭敬逞上。 哪知那几个兵士不吃这一套,一挥手便将几枚金币扔了一地,还险些打着李彬的脸,“拿走你们的臭钱!这里谁都可以进去,唯独蒙古人不行!” 李彬后退几步免得被他打到,路过的行人听说这来了蒙古人,各个面露惊恐退避三舍,绕着他们几个走开。 阿穆尔他们几个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闻听此言便觉得脸面挂不着,指着那人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老子来也不是为了打仗,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那壮汉冷笑一声,“哼,你们蒙古人把我们的呼罗珊搞成了什么模样!现在还想进到大不里士?做梦去吧!滚回你们的草原去!” 说罢他身后的几个士兵也跟着骂道,“滚回去!滚回去!” “你们欺人太甚!”阿穆尔抽出马刀便想同他们死斗,被李彬一把按住低声道,“先走再说,我们人少不能硬碰硬。” “哼!”阿穆尔气哼哼地收起刀,李彬带着一行人暂且在城外安营扎寨。 夜里,十个人围坐一团,浑不见白日里的那般神采,各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 “哎……好不容易跑来这,现在倒好,连城门都进不去了……”阿穆尔两手撑着地不住地唉声叹气。 李彬坐在一边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阿穆尔戳了戳他,“你也说话啊,现在可怎么办?” “嗯……我在想也许有别的方法可以进城……” “什么办法?”阿穆尔抬起身体坐在他身边问道。 “明天我自己进城试试,你们就在这等我,千万不要到城门那边等我,就在这藏着。” “能行吗?”阿穆尔皱起眉头,“王爷吩咐过要我们寸步不离地保护您。” “这是特殊时期,遇上这等倒霉事我也没办法,”说罢李彬似有深意地瞥他一眼,“谁叫你们蒙古人到处征战滋事,现在可好了,我跟你们一起,耗子过街人人喊打。” 李彬的话虽难听,可阿穆尔仔细想想竟也无法反驳,说到底还是打得不够狠,“什么破城!我们带个几千人就能踏平这里!” “歇歇,我们才十几个人……得了,睡吧,明儿一早我再去看看。” 次日清晨李彬爬了起来,千叮咛万嘱咐叮嘱阿穆尔定要耐心等他回来,阿穆尔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李彬怕被人认出来,弄了个头巾将自己的金发包了个严实,脱下自己自己那身蒙古袍子,换了条罩袍蹲在城门不远处不起眼的地方,观察着过往行人,准备伺机而动。 李彬蹲着的这地方距城门约么半里远,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进城赶集的小商贩居多,偶尔也有些赶着羊群的牧民经过。李彬蹲得两腿发麻,突然见到一老头赶着趟骆驼车晃晃悠悠走来,车上装了许多巨大的桶,李彬眼前一亮,跑过去拦住了那辆车。 “老人家!请等等!”李彬张开双臂往骆驼车前一站。 “吁——”老头连忙勒住骆驼问道,“年轻人你有什么事吗?” “您可以载我进城吗?” “你年纪轻轻腿脚灵便,为何要我带你进城?” 李彬假惺惺地摆出副郁闷的表情,“实不相瞒,我与那守城的混蛋有过节,他曾扬言见我一次就要揍我一次……您看,”李彬甩甩手臂转了个圈,“我这身板若是被他打了,指定便要去见安拉了,求您做个好事,就将我藏在桶里送进城吧。” “这……”老头儿从未见过如此要求,再看这年轻人浓眉大眼也不像是坏人,又实在可怜,便隐隐动了恻隐之心。 “当然,我不会白占您的便宜的,”说着李彬又拿出几枚金币,“这些钱权当报酬如何?” 老头看了看李彬真挚的眼神,又看了看那几枚金灿灿的金币,“上来吧!” “多谢您!”李彬把金币放到老头手中,美滋滋地跳到车上。 他打开几个大桶一看,里头竟全是上好的美酒佳酿,李彬忍痛将其中一桶倒干净,自己钻了进去。 老头载着满满的美酒与李彬驾着骆驼车向城内赶去。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李彬蹲在桶中,心跳如擂鼓,支着耳朵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外头的动静。 “哟,老头儿,今天又来了?”一阵喧哗声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李彬内心一动知是到了城门口,更是打了十二分的小心。 “老头儿我今天又来给总督大人送酒来了,牢请诸位放行。” “行了行了,进去吧。”士兵挥挥手,放他进城。驼铃丁零当啷响个不停,车轮也吱嘎嘎踏上了城内的石头路。 “呼……”李彬长出一口气。 走了好一会儿,老头儿将车停在一处背人的巷子里轻轻喊道,“年轻人,出来吧!” “哎……”李彬掀开桶盖从里头钻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多谢您带我进来,您可以告诉我大商人尼拉姆少爷住在哪里嘛?” 老头一指旁边高高的院墙,“这里就是。” “这可太巧了!老人家,可以再帮我一次吗?您送完酒之后,可以在这里再带我出城嘛?” 说着李彬又掏出些金币,“这是回程的报酬。” 老头儿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况且这奇怪的年轻人出手阔绰,这些金币加起来足够他送酒一个月的收入。 “行,那我就在这等你。” “那就多谢了!” 老头儿自去送酒,李彬看了看这大院子,走前门说不定要通报多久,不如自己摸进去方便。他看看这院墙,还没汴梁的自己家墙高,于是飞身上墙跳了进去。 可这院子实在太大,李彬左拐右拐竟是迷了路,他正犯难,忽听一旁有脚步声,李彬转头一看,见是一侍女正端着盘子路过。 “嘘——”李彬跑到她身后捂上了她的嘴。 “唔?!!”院中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多了个陌生人,侍女吓得瞪大双眼下意识便要惊叫出声,哪知道却被李彬先一步捂住了嘴。 “我不是坏人,你不要怕……”李彬心中着急且心虚,哆嗦着唇低声说道,“我是你们尼拉姆少爷的朋友,有急事找他,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侍女听明白了她的来意,先点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李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你不叫人我就放开你。” 侍女含着眼泪点点头,李彬松手放开了她。 “尼拉姆少爷不在家中……”侍女平复了呼吸开口说道。 “什么?那他现在在哪?” “少爷几月前就去了德里……” “……” 李彬简直想以头撞地,自己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没想到这个该死的竟不在。 那侍女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试探地问道,“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哎……算了……;李彬连摇头再叹气,“你帮我个忙,我写个纸条留给他,待他回来你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 “嗯……好吧!”侍女显然有些为难,可还是答应了下来。 李彬跟随拔都久了,经常要写东西,于是养成了随身带着纸笔的习惯,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个条子,而后又从怀里掏出拔都临行前交给他的私印盖了上去。 “给!”李彬把条子递给侍女,“他若要问是谁,你便说是他遥远的朋友‘孛儿只斤拔都’。” “诶。”侍女收下条子,仔细一想,孛儿只斤?那不是蒙古人吗?她刚想再问个详细,却发现那个奇怪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李彬藏在老头儿的骆驼车中出了城,城外头阿穆尔一行人正焦急地等待着他,见李彬安全返回,各自都松了口气。 “怎么样?”阿穆尔迎上去问道。 “别提了,人不在,去了德里。” “啊?这可怎么办……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竟然连人都没见着。” “没关系,我给他留了字条和大王的印章。” “那我们在这等吗?” 李彬摇摇头,“不,不等,时间不多了,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也只好如此。”阿穆尔咬牙点点头。 第80章 事情虽没办成,可还是要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他们到达时已是冬末春初的季节,回程时便正式入了春,沙漠的春风可不似汴梁的春风那般温柔,刺骨的冷风带着黄沙像刀子一般割得他满脸生疼。 李彬查点着所剩无几的补给,祈祷明天的路上可以遇到商队或游牧民讨点粮食和水。 阿穆尔收拾妥当从外头钻进了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小帐篷,“这风忒大,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影响明天赶路吗?” 阿穆尔神色凝重,摇摇头,“不好说,春天的草原和大漠刮起风来,大时牛羊都会被卷走……” “哎……是我连累了你们……”李彬低下头,眼圈发酸,“若不是我执意要来,你们也不必陪我跑这么一趟……” “你说的哪里话!”阿穆尔照着他弯着的脊背就是一杵,“且不说我们是奉命行事,李兄弟人这么好,我们兄弟跟着你也无怨无悔。” 这话虽然有些夸大其词,但也并不是虚假,起先这帮蒙古小子还打算看着白白净净的怪人的笑话,可相处久了,却发现这人自有一股子坚韧的意志,同他们一起趟沙子、风吹日晒、忍饥挨饿,毫无怨言。且不管到了哪,有了什么好东西也绝不独吞,总是先叫他们尝尝,自己吃些剩的。一来二去,大家都对他有了不少改观,甚至与他称兄道弟。 李彬看了看随行的小子们都睡了,才低声与阿穆尔说道,“粮食和水也不够了……” “没事……再向前走走说不定有河流,吃的没了,我明天带几个人打点野兽将就一下。” 李彬苦涩地笑笑,这一路荒无人烟,莫说野兽,就连只耗子都看不见,上哪里去打猎找吃的……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早,帐外的大风依旧在呼啸而过,风势不但没小,反而更大了。几个有经验的蒙古人纷纷劝说李彬歇息一日,待风停再赶路。 可李彬归心似箭,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只为了当初与拔都的承诺,他答应过他发兵前一定要赶回去。 “一刻也不能等,这就走!” 余下人见劝说无望,只得打点行囊顶着狂风怒沙继续上路。 李彬带着兜帽与面巾,可沙子还是不停地往脸上打,飞进他的眼睛里。李彬眯着眼,尽力看着前路,不让自己在风沙中迷失了方向。 “咳……我带路……你跟紧我!”阿穆尔打马上前,顶着风一边咳沙子一边朝李彬吼道。 “好——” 风越来越大,眼前的沙层似乎也越来越厚。李彬这才感到后悔,早知道就该听人劝等个一两天再赶路的。 胯下的马儿好像也顶不住这样的大风,脚步越发沉重。 “呼……——” 又是一轮狂风袭来,李彬只觉得自己险些被吹下马,他抓紧了缰绳,前方阿穆尔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跟紧我——” 黄沙带着石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李彬忙将衣服和兜帽拉紧,低着头护住脸,可额角还是一热,叫一块锋利碎石开了道口子。 他已辨别不出方向,眼前除了黄土便是灰尘,李彬提起万分的注意,在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中辨别阿穆尔的马蹄声,紧紧跟随。 李彬自己觉得足足走了快半个时辰风声才逐渐平息,眼前的景物也请亮了起来。 “吁……”领头的阿穆尔勒住马掸掸浑身的黄沙,等待李彬赶上来问道,“怎么样,没受伤吧?” “头上好像叫石头砸了一下,不过没事。大家怎么样了?”李彬回头去查看队伍的状况,可一回头就傻了眼,原先十几个人的队伍,现在只剩下了两三个人。 “人呢?!”李彬惊诧地问道,四下寻找。 “不……不知道,我们几个就跟在您后面,后面的人不知道去了哪……” “喂——回来——!我们在这——!”一个蒙古人憋足了气,扯着嗓子在空旷的戈壁中喊道。 “喂——我们在这——!” “有人吗——快回来——!” 几个人轮番扯着嗓子吼了十几分钟,直到嗓子哑了也不见回应和半个人影。 李彬的汗顿时就顺着头皮流了下来,“糟了!定是方才大风,他们走错了方向!”他又气又急又悔恨,顿足捶胸道,“都怪我,要不是我急着赶路,也不会这样……” 阿穆尔知他着急,可还是安慰道,“现下埋怨谁都没有用,你既然说赶路那剩下我们几个也得赶快走才是!” “那他们呢?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阿穆尔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现下是您的事情重要还是等他们重要啊!” “可是……”那可是十几个活生生的人!李彬将没说出的话咽进了肚子。 “您放心吧,我们蒙古人没您想的那么柔软,他们虽年轻,但也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我想他们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的,你放心吧!” 李彬回头去看他们一路走来的差点将他吞噬的苍凉大漠,无奈地点点头,“就依你吧……” 算上李彬还剩下五个人,他们继续马不停蹄地往草原的方向行进。 又走了好几天,不管如何省吃俭用,剩下的补给也只够再维持一天的了,李彬渴得两眼冒金星,可还强忍着没有倒下。 阿穆尔和其他的三个人也几天没有喝水了,各个面色发青,嘴唇干裂。 不但人如此,马儿们也几天未进食,驮着几个强壮的男人脚步越来越慢。 李彬耷拉着脑袋心想,这么多年,无论什么状况他都挺了过来,总不会今天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吧…… 他心中胡思乱想时,耳边隐约传来了驼铃声,李彬精神一振,连忙抬起头寻找声源。与此同时阿穆尔和他的弟兄们也听到了声音,眼神顿时放出了光亮。 “驼铃声?!是商队?” “不知道,先在这等着看看。” 几人勒住马静伫在原地,果不其然,向声音的方向忘去,地平线上隐隐现出了一个十几人的队伍轮廓,他们大多数人像是骑着马,还有两匹骆驼跟在后头。 “啊……终于,终于能喝水了……!”李彬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 阿穆尔在他身旁,紧盯着那队人马一言不发,待他们又走近了些,阿穆尔定睛仔细一看,顿时冒出了冷汗。 “不好……这恐怕不是商队,像是马匪!” “什么?!真的吗?”李彬可是见识过马匪的,登时也是大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若是商队,不可能只有这两匹骆驼……”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李彬紧张得差点说不出话。 “跑!” 说了一声跑,几个人一夹马肚子,紧抽马鞭不约而同向反方向狂奔,可他们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对方已有先头的几个人发现了他们。 李彬一行人人困马乏,几天没吃东西,哪里跑得过精锐的马匪,只跑了不足半里就叫人包了个圆,阿穆尔拼死搭弓射箭,将其中两个马匪射落于马下,可马匪很快就补员上来,他的挣扎也无济于事。 “大哥,我们抓到了这几个人!”李彬被一个马匪拎着腰带像扛沙袋似的扛了回去,扑通一声被扔在马匪头领的马下。李彬的后脑勺被摔了个正着,只觉得枕后闷痛,眼前一道白光。 阿穆尔几个人也叫他们捆上绳索绑了过来。 “这黄头发的小子虽然脏了些,可模样是一等一的好看,若是卖了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 “是吗?”那头领下马,揪着李彬的头发,强迫他面对自己打量了一番,“哈哈哈哈哈哈!长得像个娘们儿!!不如给我做个压寨夫人吧!!哈哈哈哈哈!!” 李彬被那人的口臭体臭熏得连连作呕,马匪众围着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那几个人呢?” 头领站起来问道。 “这几个瞧着像是鞑靼人。” “鞑靼人?有意思,老子最恨的就是鞑靼人!”说罢照着阿穆尔的胸口便踹了一脚。 “唔……”阿穆尔面无表情地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了血。 李彬虽然又饿又渴头昏眼花,可越到紧要关头 脑子反而越清醒。 他方才没注意,现下才发现这些人竟说着钦察话,李彬脑子一转,记上心来。 “各位大哥……”李彬没被绑着,他吃力地爬起来跪在了那头领脚下,“救救我吧……”李彬抬起脸,满眼都噙着泪水。 “哎哟,这小白脸哭了,还求咱们?!哈哈哈哈哈哈!!”人群又是一阵哄笑,笑够了那头领才问道,“你要求我什么啊?” “我……我本是罗斯人,被卖到了波斯成了奴隶,可那可恨的奴隶主又把我卖给了鞑靼人……我……我……”李彬越演越上瘾,竟真的流下了眼泪,“我听说鞑靼人都是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我,我还年轻我不想死啊……” 说着他便呜呜哭出了声。 阿穆尔几个人被按在地上,面面相觑,也不知他在搞哪一出。不过他一想,李彬鬼主意那么多应当是在想脱身的办法,于是咬咬牙也跟着咋呼了起来,“呸!你这**!老子花钱买了你,你现下又不要脸同马匪搞在一起!呸!!” 两人这么一闹腾,倒是把马匪弄得一头雾水。 “什么玩意儿?算了算了,不管了,先把他们压起来,回营再说。” 几个马匪过来,将他们几个绑成一串栓在马尾巴后头。 他们的马跑得极快,李彬起先还强撑着踉跄着脚步跟着跑,后来突觉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前一黑,叫马拖行了一路,在茫茫的沙海中流下了一条诡异痕迹。 “喂!李彬你醒醒!”阿穆尔怕李彬死在这里,连忙低声喊他。李彬似乎听到了他的动静,动了动手指头,可再没力气睁开眼睛。 阿穆尔几个还撑得住,清醒着被带回了马匪营地。 李彬让马拖了一路,衣服被磨得成了一条一条破布挂在身上,后背大腿处添了一道又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伤痕。 马匪将他们像栓狗似的栓在栅栏旁,大概是怕李彬他们立刻就死掉,弄了点干硬得能砸死人的烙饼和碗水扔在他们脚下。 阿穆尔本不想吃嗟来之食,可他实在又渴又饿,况且他也不想死在这帮人的手上,于是叫其他三人也来吃东西。 “先吃点再说,吃饱了才能跑出去……” 几个年轻的蒙古汉子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愿去碰那肮脏的食物。 “妈的,叫这帮王八蛋摆了一道,老子迟早要报仇……你们不吃我吃!”说罢阿穆尔也不管什么尊严形象了,趴在地上啃起了干饼。 其余几人互相看看,见阿穆尔带头吃东西,他们也跟着一起趴在地上吃了起来。 几个人手脚都被绑着,只能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吃东西,活像野狗抢食一般,引得围观的马匪纷纷哄笑,有的还扔石块砸向他们。 “唔!”阿穆尔的头被砸了个正着,他强忍着压下怒火,“这帮王八蛋,老子非把他们大卸八块不可!” “大哥,李兄弟还没醒,这可怎么办?他是不是死了?” “没事,我去看看……”阿穆尔一扭一扭蠕动到了李彬身旁,听听他的鼻息,“没事,他还没死,就是晕过去了,喝点水就好了。” “他这样怎么喝水?” “我来吧……”阿穆尔见马匪们都散了去,也没什么人盯着他们看了,他便含了口水在口中,一口一口嘴对嘴喂进了李彬的口中,一边喂水一边轻声呼唤,“李彬,李彬!醒一醒……” 良久,李彬的眼皮动了动。 “诶诶!有效!他要醒了!” 阿穆尔赶忙用身体撞了撞他,“快醒醒!” 李彬幽幽转醒,张了张嘴,虚弱地问道,“我没死……?” “你活得好好的!快吃点东西!” “吃的!”捕捉到关键词,李彬眼睛一亮。阿穆尔用嘴叼着水盆和饼送到他跟前,“吃点吧……” “这可真是美味佳肴啊……”李彬苦笑一声,默默吃了点饼,可那饼实在太过干硬,李彬只好又喝了点水送下去。 肚里有了粮,李彬的精神便恢复了大半,趁着夜里马匪都去睡觉时,几个人趴在一起商量对策。 “他们说的是钦察语,我想应当是钦察的马匪。” “你还听得懂钦察语?” 李彬得意地笑笑,“好歹我也在那待过。” “你可有什么办法逃出去?”阿穆尔问道。 “先保命吧,我看他们没有要杀我们的意思,我猜想他们很可能想把我们当做奴隶卖了。” “我们哥几个皮糙肉厚的倒不怕,可我实在担心你被他们欺负……”阿穆尔担忧地望着李彬。 “没事,我自有我的方法。”说着扯出个勉强的微笑。“就是不知道我们何时才能回去了……” 阿穆尔略加思索,“要不半夜趁他们睡着,我偷几匹马咱们逃出去?” “太冒险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要丧命……再等等。” “行吧,你比我们哥几个脑子好,一切都听你的。” 第*** 李彬整理好衣袍和头发钻出帐外,几个马匪见了出浴的美人不约而同地目露淫光,李彬叫他们盯得直反胃,忙拉紧了袍子,跟随他们到了马匪头头居住的帐篷。 蓄满大胡子的马匪首领,正坐在帐中铺满羊皮的大床上,肥胖的身躯外围了个宽大睡袍。 李彬怯生生的目光同他对上了眼神,湿漉漉的蓝色眼眸瞧得他胯下血脉喷张。 “到我这里来。”他朝李彬挥挥手。 李彬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叫他一把拉住,搂在床上。粗糙的大手顺着衣襟滑进去,抚摸李彬白嫩的皮肉,粗硬的大胡子也在李彬的颈窝下巴处乱蹭。 “您……您这是干什么啊?”李彬强忍着要吐的冲动,忍耐着这个恶心又肥胖的男人对自己上下其手。 “你可真漂亮啊……你的蓝眼睛就像宝石一样……”说着油腻的嘴唇就凑了过来,对准李彬苍白粗糙的唇瓣,强行亲了个嘴。 “唔……”李彬连忙闭气,牙关紧咬,身子直往后躲。 “你躲什么?”马匪笑得猥琐又淫贱,“我舍不得把你卖了,不如你以后就跟了我吧?”他一边诱哄着李彬,一双手从他的前胸后背便来到了私密的小腹与**处。李彬没有裤衩穿,袍子里头就是真空裸体,叫他一握**,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身体一激灵,手掌就向他的脸挥去。 李彬做了好几个月野人,也没剪过指甲,尖锐又锋利的指甲,在他粗糙又臃肿的脸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血痕。 “我……”李彬也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一个动作令让他见了血,呆呆地坐在床上举着手不敢动。 马匪头子只觉得脸面一疼,他伸手去摸,便摸到了满脸的伤痕和血迹,顿时横眉怒目,一拳将李彬打下了床,“你他妈让老子挂彩?!” 李彬叫他打得身子在地上轱辘好几圈才停下,他捂着红肿的脸,战战兢兢地坐了起来,眼眸里充满水汽,“我……我不是有意的……可我染了花柳病……怕,怕传给您……” 马匪头子一听这话,怒火中烧,跳下床去就把李彬踹到了帐外,“妈的!臭**!真他妈晦气!” 两人这么一闹腾,将早已睡下打马匪众们吵醒,十几个男人围了过来。 “妈的!这个臭**有花柳病不说,还弄伤了老子的脸!”马匪头子指着李彬的鼻子骂道, “把他的手给老子剁下来!” 李彬登时就傻了,他哪里想到能闹出这么多事,连滚带爬过去求饶,“我,我不是有意的……求您放过我吧!” 围观的马匪们见他这幅模样,纷纷露出鄙夷的目光,甚至有几个带头的朝他吐口水。 “大哥,这么好的货色若是少了点零件,怕到时候卖不上好价钱啊……”一个马匪低声劝道。 “那你说怎么办?” “他不是用指甲弄伤了您嘛,您就拔掉他的指甲好了……” “好!就依你!”马匪头子来了精神,一挥手叫来几个人,“去把这小子的指甲给老子弄下来!” 李彬惊恐地睁大眼睛,还来不及辩解,一块破布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呜呜……唔!!”李彬翻滚挣扎着,反抗他们的暴行,却被几个彪形大汉按在了地上,强逼着他露出两双白皙的手掌。 一支老虎钳夹住了李彬一指的指甲,人说十指连心,钻心的剧痛疼得李彬眼前发黑,立时就晕了过去。 “大哥,这小子疼晕了……”行刑的大汉,回头去询问首领。 “凉水泼醒,把他的十个指甲通通拔掉!” 一盆凉水将李彬浇醒,深夜的夜风吹着他浸湿的衣服。可再是发抖的身体,也比不上指尖的剧痛,李彬疼得额头青筋暴起,眼眦欲裂,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原本葱白似的圆润指头变得血肉模糊,血液成了条水流,淌了满地。 起先李彬还觉得疼,可等到拔掉最后的一个指头时,李彬早已没了知觉,两眼涣散无神,最后被像块破布似的扔回他本来的狗窝。 “李彬李彬!”阿穆尔早已等得心焦,“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李彬躺在地上,指尖又疼又涨,似火烧一般难忍。兴许是失血过多,李彬侧头望着阿穆尔的脸好像变成了两个。 “我……我没事……”李彬不确定自己的手是不是废了,他想动动手指,可手掌再向下完全没了知觉,像是不受身体支配了一样,“手……我的手……” 李彬的声音极其微弱,阿穆尔将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堪堪听清,“什么?手?”阿穆尔低头去看。一旁有个眼尖的已是看到了李彬身下的血迹。 “阿穆尔大哥,血……血!李兄弟的手在流血!” 阿穆尔闻言一把抓起了他的手,李彬的手全然没了反应,软趴趴地被阿穆尔握在手里。借着月光,阿穆尔这才看清,李彬一手的五个指尖像小溪奔流似的,潺潺不绝地往下滴着血,鲜红的血迹汇成一道道红线流进了他的袖子。 阿穆尔两眼发红,似发疯了一般又抓起他另一只伤手拼命摇晃,“手……手!李彬你的手……!” “别晃了……得尽快为李兄弟止血!”还好有个冷静的人在一旁提醒。 “对……止血!”阿穆尔缓过劲儿来,含了一口水,将李彬的每个指头上沾着的尘土冲干净。他环顾四周怎么也没找到能用来包扎的东西, 李彬的神智半清醒半迷糊,他动动嘴唇微弱地提醒道,“衣服……袖子……” “对对!撕衣服!” 另个蒙古人凑到阿穆尔跟前,“我的料子好一些,撕我的吧。” 阿穆尔俯**,用牙齿扯了几块布条,他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精细,更不懂什么医术包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之力才堪堪将布条缠满李彬的指头。 他一边为李彬包扎,一边心疼得淌下眼泪。他心疼李彬遭罪,也痛恨自己没能耐保护他,害他落入这般境地。 同行的几个都是重情重义的铮铮汉子,见阿穆尔落了泪也纷纷红了眼眶低声啜泣。 痛劲儿过去后李彬的精神也缓了过来,他费力地举起手臂,看看阿穆尔帮自己包裹得丑陋臃肿的双手,“哈哈……你还包得挺好……我感觉到血已经不再流了……” 他又转过头去一看,几个狼崽子似的男人都眼圈发红地盯着他,有几个还在吸鼻涕。 李彬突然觉得又辛酸又好笑,弯了弯嘴角说道,“你们这些鞑子,还自称什么打遍天下的铁骑呢,死在你们手上的人命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吧……现在见了这么点小伤,一个个竟哭成这样……” 阿穆尔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可他拙嘴笨腮,到了此时关头一句话也憋不出,只能默默无言得守在李彬身边。 李彬闭上眼睛,方才说这么多话已将他的力气消耗殆尽,“睡吧……明天就好了……” 喧嚣散去,马匪们跑了一天也都倦极睡着了,一时间马匪营地里漆黑一片, 大概是今晚李彬的伤势过重,马匪们也对他们几个放松了警惕,原本看守他们的马匪也回帐休息去了,只有阿穆尔和他的弟兄们守着李彬不愿合眼。 阿穆尔正守在李彬的身边魂游天外,突然感到后脑勺一疼,似被石头砸中了一样。 今天夜里并没有刮大风,阿穆尔狐疑地回头去看。他自小在草原长大,跟着父亲哥哥们学习狩猎,夜视自然也极佳,他定睛一看,距他们几丈开外的草料跺后,隐约有几个人影。 “!!”阿穆尔一见那熟悉的身影,心里乐开了花,可他害怕惊动马匪,于是不敢说话,与此同时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回头望去。 两个黑影三晃两晃来到了阿穆尔跟前快速为他松了绑。阿穆尔被捆了这么久,乍一获得自由,全身酸麻,缓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 “你们跑哪去了……怎么才找到我……” “嘘——”来人正是同李彬随行因风暴走散的同伴,“先跑再说……” 阿穆尔目光坚毅地摇摇头,“不跑,先杀了这群人再说!” “行得通吗?” “他们人不多,完全没问题!” “你们先把他安顿好,他刚受伤,莫惊动他。”阿穆尔抱起李彬送到另个同伴怀里。 “好嘞!”那人抱着李彬躲到安全的地带去。 “弟兄们呢?” “十五个,都在外头等着呢!” “好!”阿穆尔接过递来的马刀和弓箭,“我带七个弟兄从左边杀进去;你们从右边,到那马匪头子的大帐集合!” “是!” 阿穆尔养精蓄锐只为了这一天,他挥起马刀杀进了马匪的帐中,其他的蒙古人也趁着夜色攻进营帐。 可怜这群作恶多端的马匪,还在睡梦中,便叫人割下了脑袋。 主帐中的头领,听着外头声音不对,赶忙跑了出去,可刚跑出帐门,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马匪头子吞吞口水,只见外头火把通明,十几个凶神恶煞似的蒙古人正站在自己面前。那个被他囚禁了整整两个月的阿穆尔,正是他举着钢刀。 “我我我……我给你们钱……不不,所有的一切!我都送给各位大人!求你们放我一马!”马匪头子两股战战,一股黄色液体顺着裤子流了下来,顿时发出了骚味。 外头立刻哄笑一片,便像当日他抓了这群人时一样。 “哈哈哈大哥,这马匪吓尿了!” “剁了那根东西他就尿不出来了吧?” 马匪头子闻言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从前的无礼请您原谅……我……不不!您可以随意惩罚我!就像我怎么对待你那样!!只求您绕我一命吧!” 阿穆尔话也懒怠同他计较,腕子一动,割了他的颈动脉,鲜红的血液似喷泉般喷了出来。 “我饶你,谁来绕我?” 马匪头子睁着惊恐的双眼倒在了地上,阿穆尔掏出把匕首来,将他尸体的两枚眼球挖出。 “取你这些零件权当为李彬报仇了,黄泉路上若迷了路休要怪我!” 阿穆尔将那两颗血淋淋的眼球塞进怀里,“能拿走的粮食、水、钱财一个不留都装回去。剩下的,烧——” 无人晓得漆黑深夜,一群马匪就这样死在了荒凉的大漠中,带着复仇意味的火苗,将他们存在的痕迹,销毁得一干二净,只余灰烬永远地沉睡在黄沙之中。 第82章 李彬已许久没梦到娘亲了,梦里娘亲抱着他受伤的双手,温柔地帮他擦药。李彬哭得眼泪涟涟恨不得扑到娘的怀里,将自己吃的苦一一倒尽。可他张开双臂才想起自己已经长得肩宽背阔,一伸手把娘亲抱在自己的怀里。 “还疼不疼?”金发的女人弄好了她的手,也回抱了抱儿子被自己大了几号的身板。 “不疼了,不疼了,娘来看我就不疼了……”李彬像小时,娘亲睡前吻自己额头那样,低头亲了亲她,“真希望娘能这样常来看我,就算是梦里,我也是欢欢喜喜的。” “娘不能陪你一辈子,你将来或许会受更多的伤,经历更多事情,不能事事都想着我。” “我不管!”只有在至亲的面前,李彬才有机会显现出孩子气的一面,他拉着娘亲的手不放,“我真的很想您……” 金发的女人温婉地笑了笑,“你已有了归宿,娘以后就少来看你吧,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值得你珍惜……”说着她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小。李彬眼见着怀中清晰的娘亲幻影般消失散尽。 “娘!娘!” 李彬躺在马背上,气若游丝地呼唤着娘,身体挣扎滚动险些摔下马,阿穆尔连忙下马勒住缰绳,抱着李彬连摇带晃,“李彬,你醒醒!你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跟随的其他人也围了过来,“李兄弟退烧了没?给他喝点水吧。”说着有人递来水囊,阿穆尔把李彬平放在地上,滴了些水润湿他烧得干裂的嘴唇 李彬还沉醉在娘亲消失的梦里,他在无尽的黑暗中寻找娘的身影,却不经意时撞进个结实的怀抱。 “拔……”李彬嘴唇翕动,刚被娘亲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淌了下来。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老子为了你吃沙子饮狂风!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他妈什么时候来救我!!”李彬虽然在梦里,可他清楚地知道拔都正远在千里之外排兵布阵调兵遣将,因此压抑许久的话纷纷爆了出来。 他也不管什么现实或是梦境了,一股脑将苦水纷纷倒出。拔都就像他心中不能拔去的刺不能揭开的疤一般。 “我恨你啊!你这个鞑子为什么要勾引我!你他妈不是有老婆嘛?!你上了我那么多次连句爱我都没有我我我我好他妈憋屈啊……” “可是……我还是那么爱你……与你一起的日子太美好了……”李彬吸吸鼻子,伸出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昨夜我的手差点叫人费了,可我并不害怕失去这双手,我怕的是没了手就没法陪你开疆拓土没法为你夙兴夜寐熬到油尽灯枯……” “我……我……”李彬哭得喉咙肿痛,他胸口憋闷喘不上气来,只好佝着身子抬头去看。拔都便像个木雕泥塑的假人一般闭着双眼站在那一动不动。 李彬抹抹脸上得泪水,自嘲地大笑道,“哈哈哈……我他妈就是个疯子傻子……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待他笑完,拔都却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瞳仁一如既往地深邃,李彬仰望着他,在那如墨般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 “李彬,你何时归来?我在等你……” 李彬一激灵睁开了双眼,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 方才躺在地上的李彬呜呜地讲着胡话,阿穆尔凑近去听也只觉得他似乎在埋怨什么,他怕李彬被梦魇弄魔怔了,便想去按住他不安分的四肢,却被李彬乍一惊醒吓了一跳。 “醒了?!” “李兄弟终于醒了!” “天哪!感谢长生天庇佑!” 众人又惊又喜,有几个连连磕头感谢长生天口中念念有词。阿穆尔也松了口气,将水囊递给他,“喝些水吧,你发烧烧了一夜,现在总算退了热。” 李彬迷茫地看看四周,周围是荒凉的大漠景象,可他明明记得睡前自己还在马匪营地的狗窝里。 “这是……哪里?” “我们从马匪那逃出来了,正在回草原的路上。” 李彬一抬头,惊喜地发现走失的同伴们又围在了自己身边,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我不是在做梦吧……” 阿穆尔舒展眉头笑了起来,“你做了一夜梦还没做够吗?” 被人抓包颇有些不好意思,李彬假意挠鼻子掩饰,“你们怎么从马匪那逃出来的?” “可别提了,我们那天和李兄弟你们走反了方向不说,还迷了路,流浪了半个月才寻到个商队打听了方向,结果他们告诉我最近我们北归的线路上常有马匪出没,我们实在担心你们会不会被马匪掳走,所以打探到了马匪的动向,一路追过来……” 阿穆尔身后的一个蒙古人滔滔不绝地解释道。 另有个小个子也挤过身子来补充道,“是啊是啊,我们人生地不熟,走错了好多路,所以才这么晚找到你们,我们在那附近潜伏了五六天,终于等到昨晚他们放松了守卫才得手。” 李彬不知道他们竟经历了那么多,连连咂舌,“那些马匪不会来追我们吗?” 阿穆尔从怀里掏出那两颗眼珠子,“放心吧,都被灭口了,伤了你的混蛋,我帮你剜下了他的眼睛。” “这……”李彬抖着手接过眼球,“杀了他就好,何必挖眼睛呢……” “呵,”阿穆尔一声冷笑,“那帮王八犊子,欺男霸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没把他凌迟已经算便宜他了……” 李彬想起那帮人的种种兽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两颗眼睛,我便收下了,回头拔都王子治我们延误之罪,我也好有个物证交代。” “诶?我的手?”李彬突然想起了自己受伤的双手,他举起双手,上头已是被精心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完全不见昨晚的狼狈。李彬灵活地动了动手指,“手竟然能动了!?” “兄弟们有人带了点疮药,昨晚趁你睡着帮你涂好药重新包扎了一下。放心吧,只伤了指甲和甲床,其他的手指手掌都还完好,你的手没有废。” “多谢你们了,回头我定然为你们向王子求赏。” 阿穆尔泛出个苦笑,“王子别治我们保护不周之罪就好了……” “哪的话哪的话……”李彬连忙摆手,“都是我执意冒着风沙也要赶路才害你们遭了这么多罪,到时王爷若怪罪下来自然应由我承担。” 趁着李彬刚醒,随行护卫们正好安营扎寨略作休息。有手巧的做了锅肉干米粥给李彬端来,李彬自打被抓就没见过荤腥,一闻到肉味眼睛都增了色,与大家一同分享了一整锅美味的肉粥。 吃饱喝足便该研究正经事了,阿穆尔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已延误了两个多月的时间……” 李彬挠了挠下巴略一思考,“我们现在在哪?” “刚出呼罗珊不久……再往前应当是撒马尔罕。” “撒马尔罕?那就是察合台王爷的封地了吧。我想我们是赶不上出兵时间了,不如先到察合台境内打听打听,再做定夺。” “嗯。”阿穆尔坐在他身边,想了想还是劝慰道,“其实你不必急,我想畏吾儿那边安排妥当,王爷发兵便不会缺少补给,何况草原依然还有存粮。” “我……你不知道……”李彬摸了摸贴身的红宝石,“我答应过王爷发兵前一定要赶回去,所以……我不想失信,可眼看如今状况,不失信也不可能了……” 阿穆尔原先并不知晓李彬与拔都的私情,只当李彬是忠心为主的臣子,可他也不是傻子,李彬梦中糊里糊涂说得梦话刚好叫他不小心听了去,“你与王爷……那么要好?” 李彬想了想点点头,“王爷器重提拔我,我愿意追随侍奉他一生。” “真的只是这样?”阿穆尔紧盯着李彬追问,“我不小心听到了你的梦话……你与王爷,似乎有什么矛盾……” 李彬不愿瞒他,可有些话也不好对他讲,只好委婉地打了个比方,“若说我们做臣子的,哪个不是一腔热血肝脑涂地忠心为主,可主子呢只有一颗心,要分给那么多人……”李彬颇有深意地笑笑,“有时就会觉得不甘,谁不想要他也一心看着我们呢?” “我……”阿穆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好像有些懂,可又有点不懂。我从出生起,阿爸就告诉我,做一个蒙古男人就要靠征服,靠战功才能证明自己。我也是一路拼杀到现在,可若说我为了谁打仗……我的答案应当就是为了自己吧……” “你说的也对,打仗,立军功,才能分得战利品,才能有饭吃,有钱成家娶妻生子。”李彬抬头望着湛蓝天空,“我刚来到草原时曾有过疑问,连年的**征服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呢?”阿穆尔叫他问住了,喃喃地重复这个问题。 “复仇?王公贵族们的一己私欲?”李彬面露嘲讽。 阿穆尔却连连摇头,“那……那只是其中一些原因……我没去中原前还不知道,到了中原才发现,世界竟可以那么繁华,物产丰富,数不尽的财富。可草原上只有草、牛羊……在草原上若无强力与老天抢饭吃,便是死路一条。” 李彬抱着膝盖静静听他说完,“你们羡慕的繁华生活,都是普通的千万民众用勤劳的双手开创打理的,可你们却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民任意屠杀,再掠去他们创造的财富……” 阿穆尔静坐听着,握紧了拳头。 “阿穆尔,我讨厌打仗,厌恶流血,憎恨死亡……可我现在,却在帮着他,做他的帮凶。我是没有上阵杀人,可我的双手也是血淋淋的,永远洗不干净……” 阿穆尔突然神色激动起来,跪坐在李彬的跟前,“你以为打仗时死的都是你们的人嘛?我……”他毫不掩饰地脱掉上衣,露出黑黢黢的伤痕累累的身体,“看到这些伤了吗?最深的那道,差点将我的后背捅穿,我侥幸苟活到现在,能与你辩白这些是是非非。可那些同我出生入死打仗的好哥们儿好弟兄,都已死得差不多……他们有的连二十岁……不!十八岁都不到,就一声不吭死在了异国他乡……” 李彬见他越说越激动,隐隐有拼命的架势,连忙捡起衣服给他披好,“不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快把衣服披好别着凉。” “殿下?殿下?您醒醒……” 拔都正一手撑着额头打盹,不知怎么了,他似乎瞧见了李彬双手满是鲜血,幽怨地看着自己,他正想叫他、抱住他,身子却一顿,自混沌的梦境跌入焦灼的现实。 “啊!谁!” 拔都只觉得头疼欲裂,身背后的衣裳叫汗水塌得湿透,冷冰冰贴在后背上。 “是我,殿下……您若是累了,不如早些躺下休息吧。” 拔都抬眼一看,面前正是满面担忧的图鲁。他赶紧坐直了身子,喝了口水问道,“你怎么来这了?家里可还好?” “好着呢,您无需担心。”图鲁垂手站在了拔都的身侧怨怼道,“您将李彬和那鲜卑人都打发出去了,也不再召唤个人来伺候您。” “不必了,”拔都摆摆手,“我还是习惯清净些。” 图鲁跟随他这么多年,对他的习惯早已了如指掌,也不与他辩论,兀自低**子,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您打算何时发兵?来的路上我瞧着兵士们各个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甚至流传说您要提前发兵。” 拔都的双眉微微一蹙,“坊间的闲言碎语罢了,不必轻信。” 第83章 第84章 一行人只得不情不愿地随李彬继续赶路。阿穆尔一边驾着马一边在李彬身边抱怨,“你说你饶了他们的命也就算了,竟连到手的东西都不要!” “他们已经够可怜了,你就不要把他们逼上死路了。” “可我们的也不够吃了……饿死了怎么办?” “饿不死!相信我!拔都王子应当已经到达梁赞了,我们度过前面的亦的勒河很快就能与大军会师!” “哎……行吧,弟兄们加把劲!我们马上就到了!”阿穆尔挥舞马鞭鼓舞士气。 有了目的地,赶路便快了很多,而且愈往西去,气候也愈加湿润,路面上河流见多,也不必再担心渴死或饿死。 这天一行人终于行至亦的勒河畔,李彬望着这滔滔大河心生千万感慨。这一路跋山涉水,南下、北上、西行,吃尽了从前从未吃过的苦,直到现在,总算见到了一丝丝光亮。 “怎么过河?你会游泳吗?”阿穆尔看着宽阔的河面脸颊拧到了一起,“我们兄弟可都不会水。” 李彬从小在黄河边上长大自然会游泳,可他差点忘了身边还跟着一群不会水的草原汉子。 “不打仗时这里应当有渡船吧?现在却一个船夫都没有……”李彬犯难地看看四周,突然眼睛一亮,“这里树木不少,不如扎个木筏渡过去吧!” “可以试试!”阿穆尔指挥着大伙砍树锯木头,李彬在地上画出木筏形状,与大家一起准备些麻绳布条。众人花了一天时间扎木筏,又花了一天时间连人带马渡到河对岸。 李彬怕这些不会水的汉子们出了意外栽进河里,他一趟一趟护送着大家,累得全身都是汗。 “我这身上都臭了……”李彬举起袖子闻了闻,嫌弃地皱紧眉头。阿穆尔闻言也凑过去闻闻,“哪有味道啊?我怎么闻不到?” 阿穆尔身上比他的味道还重,李彬赶紧将他推开,“离我远点,你那身上跟腌肉似的。” “我说,你们啊,就快见到王子了,可不能这么脏兮兮地去,今日正好这有河水,就在这洗个澡吧!” “哪有那么麻烦,王爷说不定比我们还脏呢。”阿穆尔嘴上抱怨,但还是听话地脱了衣服,下水洗了个澡。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一时间河岸边上充满了光溜溜的男性肉体,一旁偷看的李彬暗自脸红。 此际已是深秋,一群男人洗了澡冻得哆哆嗦嗦围坐在一起取暖烤火。 许是在一马平川的草原和大漠待得太久,李彬对着遍布丛林树林的河畔感到格外不舒服,连成一片的漆黑树影总让他觉得里头似乎隐藏了什么东西,一颗心悬在喉咙,打起十万分的小心来。 “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啊……又湿又冷……啊切——!” “谁说不是呢,这么多树有什么用,不如砍了种草做牧场。” 李彬听着同行的几个蒙古人百无聊赖地抱怨,突然发觉丛林中寒光一闪。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李彬确信那里确实有东西。 “谁在那里?!”李彬好像受惊的兔子,从地上蹿起来,手执弓箭朝着那闪光处射了过去。 “呛啷啷——”一声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响,箭尖正好射在了里头的兵器上,丛林中潜伏的人也吓了一跳,躁动起来。 “有人?!”年轻的蒙古勇士们也纷纷抄起弓弩朝李彬射箭的方向射了过去。 只听几声扑通和呻吟声响,似有人在丛林中倒下。 敌在暗处,李彬他们便颇受被动,阿穆尔指挥着再次放了几轮箭。他深知茂密的丛林中是隐匿的好去处,可若是不将这些不速之客剿灭干净,他们必会卷土重来夜袭。 阿穆尔决定赌一把,方才感知动静,他有很大的几率确信对方的人也不多。 阿穆尔低声与几个小伙子吩咐道“你们三个保护好李彬。”说着从篝火堆中捡起根燃烧正旺的枯枝扔进了丛林中。 “啊——”惨叫传出,火苗连带着树木疯狂烧了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清清楚楚照出了隐藏在树丛中十几个人影。 有机会!阿穆尔当机立断,抄起马刀吼道,“弟兄们!杀光他们!” “吼——!!”十几个训练有素的蒙古勇士呼啦超围了上去,将树丛中的藏匿者包围起来。 对面且战且退,阿穆尔下定决心斩草除根,带着人追上那些人影。一时间惨叫声、兵器相磕声不绝于耳。李彬也没闲着,拎起弓来一箭又一箭射了过去。 这场厮斗只持续了一刻钟,阿穆尔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流窜或埋伏的军队,可交了手才发现他们弱得不堪一击,一场打斗也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杀。 “二十个,都死光了!”阿穆尔擦擦脸上的血向李彬汇报。 “辛苦了,他们是什么人?” 阿穆尔拖来具尸体,借着火光李彬仔细打量,那具死尸白脸,长了个高耸的大鼻子,头发发红,年龄也就是三十上下。 “看着倒不像突厥人……”阿穆尔也蹲下认真观察。 “应当是斡罗斯人。” “等等……好像有马蹄声!”阿穆尔蹲在地上时,感觉到了异样的颤动,他趴**体,耳朵贴在地上,“很近……不到半里远,足有五十多人!” 李彬惊得脸色苍白,“难不成是这些罗斯人的援军?” “不知道,先做好迎战准备!”阿穆尔又紧张又觉得兴奋,他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与他的弟兄们手执兵刃蓄势待发。 马蹄声越来越近,直奔他们而来,借着月光与丛林的缝隙,李彬一眼便瞧见了蓝底白纹的旗帜。 汗水湿透了李彬的脊背,“好,好像是自己人?!” 李彬看得果然不错,待那队人马走近时,李彬与领头的打一照面,那男人身着虎头甲,手拿虎纹钢刀,白净面皮上挡了搓飘逸刘海,不是元泓又是哪个? “小红——!”李彬又惊又喜飞奔过去掂着脚去抱元泓。 元泓跳下马拥住他,李彬也顾不得他一身盔甲硌得自己难受,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可算回来了,你就是个作人精,非得要人每日每夜为你牵肠挂肚。” “路上出了些意外,我也没办法……倒是你怎么在这?” 元泓晃了晃手中钢刀,“那个谁派我来这接应你们,他说你们一定快要到了,嘿!还真让他说中了!” “他……他还好吗?”李彬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元泓一愣,想了半天才想到李彬说的是谁,“嗯……不太好……” “怎么了?难道他受伤了?”李彬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子不依不饶地问道。 元泓多少有点小委屈,心说为何不先问问我好不好…… “倒也不是最近……自打你出门他就心事重重的,每日里光眼神就能杀死几十个人,现在梁赞城久攻不下,他就更暴躁了。” 阿穆尔闻言跟了上来,“左右今晚一折腾我们也睡不着了,倒不如继续赶路早点到前线去。” 李彬看了眼元泓,“我也同意,你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了!不过,就我们这些人前往梁赞还有些危险。” “怎么讲?” 元泓一指那连成片的森林,“许多逃跑的斡罗斯人都藏在那,若我们不小心中了埋伏怕是危险呐!” 阿穆尔在一旁也连连点头,“方才那样危险,我们可承受不了太多次。” 路上已吃过了莽撞的亏,李彬听下了几人的劝告,点头道,“就听你们的,那我们现在该去哪?” 元泓眼珠一转,“蒙哥王子正在亦的勒河沿岸的森林中捉拿逃跑的钦察人,不如我们先去找他!” “好!”李彬是没少与蒙哥打交道的,知晓蒙哥靠得住,欣然点头。 于是两股人合成一股,元泓与李彬带着近百人的精兵直赴蒙哥的营地。 待李彬寻到蒙哥时,那年轻的蒙古王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驾着马奔上前去,在李彬跟前停了下来,绕着李彬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盯得李彬浑身不自在。 “李彬?真的是你?” 李彬哭笑不得,“殿下,真的是我,活的!真的!” 蒙哥被他逗乐了,二人跳下马,蒙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左捏捏右碰碰,确认了李彬是真实的,又去掐自己脏兮兮的脸,直到确定不是一场荒唐大梦才松了口气,“你总算是来了……你不知拔都大哥有多担心你。” 他虽然口说拔都,但那急切又担忧的眼神分明丝毫不比拔都的少。 “让王子担心了……路上出了些意外……” “算了不说这些,”蒙哥抬起脸笑了笑,“你们怎么找到了我这。” 李彬赶忙跪下施礼,阿穆尔与元泓也上前跪倒,“我们前来投奔殿下,求殿下带我们去梁赞!” “地上凉,快起来!”蒙哥赶紧拉他起来,“区区请求何用行此大礼,跟我一起走就是了。”说罢盯着李彬那双碧蓝的眼睛温和一笑。 李彬白皙的脸颊蓦地一红。 不远处一匹快马狂奔而来,打断了几人的谈话。“报——!探马在下游方向发现了许多马蹄印!” “下游?快追!”蒙哥闻听探子奏报,二话不说就上了马,弄得刚来的几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殿下,这是?” “你上来!” 蒙哥也不与李彬解释,一把将他拉上了马,“抱紧我,路上我与你细说!” 李彬与蒙哥同乘一骑,后头的阿穆尔与元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飞身上了马。上千的兵马沿着亦的勒河的河畔丛林,向着下游方向以风卷残云之势奔去。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咳…..咳咳……”此际已是初冬时节,蒙哥骑着快马,像飞一样,李彬只得紧紧揽住他的背,才不会被甩下去。冷风似刀子,迎面割脸,李彬一张嘴,大团的冷风就呛得他直咳嗽。 “你可听说过钦察部落首领之一的八赤蛮?”蒙哥的声音自他身前传来。 “八赤蛮?”李彬只觉得这名字如此耳熟,忽地忆起,那年冬天拔都出走又归来后,同他提起过此人,还赞他是条汉子。 “听说过此人,难不成您在追他?” “没错,拔都大哥还吩咐我,定要生擒劝他投降!”说罢,蒙哥又朝着先头部队喊道,“若是追上了切记留活口!生擒者本王重赏!” “吼——!”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时间队伍之中欢呼一片,勇猛的战士们各个牟足了劲儿,不要命似的往前冲。 蒙哥也深受同龄之人的感染,加起了速,惊得李彬面色惨白,生怕自己摔死在马蹄之下。 跑出去足有半日,前方凌乱的马蹄印逐渐清晰起来,蒙哥知晓八赤蛮就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再次派出了探马。 没过一会儿,探马就绑着个老妇人返了回来。 “禀告殿下!没寻到八赤蛮,前方只有座屋子,屋子里躺着这个老太太。”说罢将那颤颤巍巍的老妇推到了蒙哥面前。 李彬在后头探着头,定睛一瞧,只见那老妇人花白的头发散乱成结,面色灰白,一双眼睛半睁不睁,似是早已没了看向别处的力气;再往下看,衣不蔽体,四肢早已冻得青紫。 “你是何人?”蒙哥问道。 老妇人目光涣散毫无反应。 蒙哥耐着性子再次问道,“你是何人?” 老妇人依旧半点反应也没有。 李彬怕这帮家伙直接弄死这可怜的老太太,赶紧轻拉蒙哥的衣襟,“她看起来病得不轻,喂她些水吧。” 李彬说的有理,蒙哥压着火点头,吩咐众人取水来。来了几个年轻力壮的,趁着河面还未封冻,舀了碗水,掰开老妇人的嘴灌了进去。 一碗冰凉的河水下了肚,老妇人倒还真的有了些力气,眼神也恢复了些许生气,蒙哥叫来一当地的俘虏,派他前去与老妇说话。 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只见老妇慢腾腾,似乎使了浑身的力气讲了番话,而后体力不持再次躺倒在地上。 “禀告王子……”俘虏战战兢兢来到蒙哥的面前,“这老太太说,附近村子的人死的死跑的跑,只剩她一人病入膏肓在这等死。方才有钦察人路过她家,现在就在前方的河上小岛之中。” “好。”蒙哥点头,李彬长出口气,心道可不用再骑马遭罪了。哪成想蒙哥听完后跳下马去,手起刀落一刀就结果了那可怜的老妇。 虚弱到极点的老太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在血泊之中终止了呼吸。 “您为什么杀她?!”眼前鲜红一片,李彬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从头顶凉到了脚后跟。 蒙哥甩了甩刀上鲜血,站在地上抬起头来向李彬说道,“她本就活不了多久,不杀她也只是徒增她的病痛,倒不如早些一了百了。” “……” 李彬再没办法反驳,兀自神伤。 第85章 八赤蛮逃到了河心岛上,恨得蒙哥直咬牙,他带的是清一水的骑兵,就没有会水的,难不成八赤蛮这老家伙想在这里与他耗到死? 众人愁眉苦脸想法子,方才说话的俘虏却突然发了声,“你们不用着急,亦的勒河每日晨昏都有潮汐变化,待到日落,潮汐退去,那河心岛与河岸之间便会现出条一人宽的小路来,直接上岛即可。” 蒙哥闻言将眉毛一挑,“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啊!”俘虏吓得抖如筛糠,“这不止是我,住在河岸的人都知道的……” 果不其然,日头一落,河水便越来越浅,待到潮汐全部退去露出条泥土松软的小路来。蒙古人没损伤一兵一卒,便生擒了八赤蛮。 众人将八赤蛮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扔到了蒙哥面前,八赤蛮将腰杆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见了殿下还不跪下!” “跪下!” 上来几个人照着八赤蛮站得笔直的腿就要打,叫立时蒙哥喝止。 “别动他!我来!” 蒙哥走上前去,也无多废话,将拔都交代的一一道出,“你可知我兄长,成吉思汗的长孙拔都汗?他叫我留你一命,说你是个人才,可为我们所用。” “拔都?” 八赤蛮一愣,想起来某年冬日,同他酣畅淋漓打了一架的那个年轻人,张开嘴来哈哈大笑,“原来是他!你又是他什么人?” “拔都汗乃是本王长兄。” “怪不得。”八赤蛮心下了然,点点头,上上下下仔细将蒙哥打量了一番,“你们倒有些相似,都有些英雄面相。” 蒙哥将眼睛一瞪,“本王可没闲心同你开玩笑。” 八赤蛮怎会被他一个年轻人吓到,索性把眼睛一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叫我投降却是万万不能的!” 语罢,突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你虽抓到了我,可却漏了一个忽滩,莫要小瞧他,来日必是你兄长的心头大患。” 见八赤蛮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蒙哥也不自觉软了心,“兄长千叮咛万嘱咐,足见他对你的重视,你就不好好想想?” 八赤蛮睁开眼,盯着蒙哥刚脱稚气的脸苦笑道,“今日若是你兄长在,决不会留我。” 蒙哥面上不变,扶着刀把的手却是一动。 他的小动作八赤蛮全都放在了眼里,暗自好笑,闭上眼梗着脖子,“来吧,给爷爷个痛快!” 蒙哥咬紧牙关一声冷笑,“呵,这是你自找的!黄泉路上莫要怪我!”说罢,手起刀落,八赤蛮人头落地。 李彬跟在他后头见识了全程,待回过神,手心都已叫汗水打透,抖了抖站麻了的脚,“怎么处理……” 蒙哥以为李彬穿的少才面色苍白,解了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身上,吩咐副将上前,“将八赤蛮人头带上,回去好与哥哥交差。” 李彬盯着他一言不发,暗自拢紧了披在身上的大氅,随同蒙哥军向梁赞进发。 这里的天气寒冷速度比李彬想象得还要快,为了预备过冬,李彬准备了件棉衣。可路上下过几场秋雨便刮起了呼啸的北风,穿着一件棉衣竟还是冷得直哆嗦。 每天清晨睁开眼,路上森林灌木的金黄叶子便少了些。地上、光秃的枝干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上了厚厚的白霜。 李彬不是没在北方过过冬,可他之前一到冬天便是懒洋洋地窝在地龙烧得滚烫的宫殿里,或是碳火通红的大帐中,何曾只穿这么点衣服在外喝西北风? 阿穆尔怕他出师未捷再冻坏了,脱了自己的棉袍送给了李彬不说,也不知他从哪抢来了顶毡帽遮上他冻得红彤彤的耳朵。 从深秋到入冬,李彬总算是到得了梁赞城下,远远望去,苍茫的大地上,兵营扎寨绵延了几十里,李彬莫名地便想起他从汴京城出发的那天的恐惧。 “我的天哪……这有多少人……”李彬不死心地伸出指头差点小小的帐篷尖顶。 “数不过来的,来时路上,从前锋走到后军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快走吧!别墨迹!”阿穆尔似乎是闻到了硝烟的味道,兴奋得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城下去攻城。 “急什么!有你打仗的时候!驾——!” 喊杀声与擂鼓声从远方传进李彬的耳朵,他原以为汴京城中那难熬的十六个日夜已让他麻木,却不想现在听到号角声时依然热血沸腾。 “怕吗?”元泓见李彬面色凝重,蓝色眼睛里是罕见的深长目光。 李彬摇了摇头,“我有些……想去……” “哈哈哈哈哈哈!”元泓先是干笑几声,而后严肃道,“也许这和你想的并不一样,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到达军中,元泓直接带着李彬去了中军大帐,可进了帐中却空无一人。 元泓逮了个值班守军问道,“王爷人呢?” “王爷今早出城督战去了。” “啧,哪天不好……”元泓气得直跺脚,带好了头盔上了马,“李彬你就在大帐等着,千万别乱走,我去阵前看看!” “诶……”李彬想叫也叫不住他,元泓策马飞奔上了战场,蒙哥也率军前去驰援,留李彬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空无一人的大帐中。 李彬面上勉强维持冷静,可心思早就飞到阵前去了,这距离阵前不过半里地,就连战马的嘶吼都听得一清二楚,时不时还有投石机运作,震得大地都跟着颤几颤。 还是出去看看吧…… 李彬坐不住了,摸出了大帐,他既无盔甲,也无趁手兵刃,自然不会作死往阵地跑,便在兵寨中瞎转悠,左瞧瞧右看看。 此时节大多数兵丁都被派去攻城了,营中除了守军再无旁人,只有前方不远有一处人声鼎沸,人来马往。李彬便好奇地走过去看看,不看不要紧,这一看竟踩到了一脚血迹,满地都是缠着纱布的伤兵,轻些的便只有几处外伤,重的全身血肉模糊,更有甚者已经是缺胳膊断腿。 李彬这才意识到他这是跑到了军医营,他本想悄悄地离开,可刚抬脸就被人叫住了。 “李彬你他妈这两年跑哪去了?!” 这熟悉的汴梁口音,熟悉的问候家人,李彬觉得身体一震—— “老姜!你怎么……” “别他妈废话!快来帮忙!”姜思源照旧是披头散发的造型,细长的手指与白净的瓜子脸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污。 “诶,我来!”李彬连忙跑过去。 姜思源正和其他几个大夫按着个满手是血的年轻蒙古人,他疼得面色苍白满头汗水,被疼痛折磨得狂乱嘶吼,两腿似没了水的鱼尾不停拍打地面。 李彬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人健壮的手臂上被人捅穿了个拳头似的大洞。 他嘴上说不怕,但真的见了这样伤情,还是迟疑了脚步。 “你看什么看!快来!” “诶诶!”李彬心一横,假装没看到那条凄惨的手臂,“我做什么?” “你帮我按住他,我去给他灌药。” “好!”李彬接替过姜思源的位置,按住他的腿,哪知道这蒙古人力气出奇的大,李彬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才堪堪按住他。 姜思源掰着他的嘴,灌下去浓浓的一碗药汁。那药液有安神止痛的作用,灌下去不一会儿这人就再不挣扎睡起了大觉。 “呼……总算安静了……”姜思源擦擦满头的汗水,取来坛酒和他的小箱子,拿出把小剪刀,干净利落地将他手臂上的衣物剪掉,露出那块触目惊心的巨大窟窿。 “帮我把酒倒在他伤口上,把血水、灰尘冲洗干净。” “我来?”李彬一愣指指自己。 “对,就是你。” “额……”李彬打开酒坛,强迫自己直面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缓缓将酒倒在上头冲洗。 姜思源又拿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一会儿,等待李彬冲洗伤口后,将那窟窿一圈烂掉的腐肉剃干净。李彬蹲在一边看着,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臂也有些疼。 “药!纱布!”姜思源朝其他几个吩咐道。 散发着腥苦味道的药粉“哗啦——”往上头一撒,呛得李彬连连咳嗽。姜思源涂匀了药,用纱布条把他的手臂勒好。 “完了?” “完了。” “他这手臂还能好吗?” “废了……”姜思源摇摇头,“现在只能帮他保住命……” 李彬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偷眼观察那人睡得正酣的面容心中不似滋味。 “小姜大夫在不在?又有人受伤了!” 不等李彬哀春悲秋,外头又跑来一队人,将两个伤员抬了进来。 “怎么伤的?” 伤兵被平放在地上,姜思源忙跑过去查看。 “一个被滚石砸了头,一个叫箭射中了肚子。” 姜思源先去看那被砸伤的士兵,撩起他的眼皮,见眼球涣散,只有鼻息处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又去摸摸他的脖子,神色愈发凝重摇了摇头,“这个没救了……脖子断了……” 众人一片沉寂。 李彬分明见他的手指还在动,爬过去握住他的手,那人明明失去了意识,可手指仿佛感受到了李彬的存在微弱地动了动,可也只是动了一下就再没了动静,软趴趴地滑在了地上。 “诶!醒醒啊!”李彬不停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别摇了,他断气了……”姜思源长叹一声,“抬走吧。” 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他的尸体抬了出去,只有李彬还傻傻地蹲在那。 “这个还挺得住不?”姜思源扒开另个人的衣服查看箭伤。那人意识尚还清明,神情痛苦捂着肚子。 “还行,不深,应当没有伤到脏腑。”姜思源指挥着人也给他灌了碗安神汤,等他睡着后再为他拔箭止血包扎伤口。 送人来的士兵擦擦额角汗水,“能救活一个是一个吧,前面战事吃紧,我先走了!”说罢带着人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姜思源给这个安顿好后,才有了片刻闲暇,喝了碗水,又递给李彬一碗,“如何?” 李彬接过水来同他坐在一起,“你每天就是这样过的?” “嗯,习惯了……” “每天死多少个?” “不知道……没数过,能救活的就去救,救不活就等他咽气。” 两人静坐无言,突然一声巨响吓得李彬差点叫出了马。 “怕啥。”姜思源搂着他肩膀拍拍他的背,“又在炸城墙了……” 李彬惊魂未定,脊背一条满满的都是冷汗。 “好了好了不怕……”姜思源抱了抱他,突然觉得发顶一凉。 两人抬头一看,洁白的小雪花纷纷撒撒从天上落了下来。 “下雪了……真没想到,今年的初雪竟是在战场上与你一同见证。” “我也没想到……”李彬满脸的苦笑。 “你们俩过来,帮我把帐篷支起来,别让大家伙凉着。”姜思源带着手底下几个人一同搭起毡帐将病号们遮挡起来。 李彬也帮不上忙,只能坐在一旁看着,继续偷听外头动静,不知怎地他隐约觉得外头的喊杀声和擂鼓声似乎更大了些。 现在下着雪,也不知影不影响战事……李彬拔着脖子往外瞅,只见又跑来了几个士兵带着满面兴奋,激动得手脚不协调地乱挥。 “城破了——!” “攻进去了——!” 李彬还不明所以,茫然地往外看,姜思源从毡帐中冒出头来,“龟龟,可算是攻下这个城了,足足打了一个月……我这耳朵都快震聋了……” “这么久?固若金汤如汴京也才守了十几天哪。” 姜思源看看四下无人,用汉语与李彬说道,“汴梁可不是蒙古人攻打下来的,是姓崔的献城投降,不然还能再坚持一阵子呢。” “你看你说的,要是坚持到底我俩现在还能在这说闲话?早就让人杀了吧……”李彬一想到这就觉得不寒而栗,缩了缩脖子。 不绝的喊杀声直到夜里都没停下,李彬跟着姜思源一起给病号换药,给新来动小手术,累得脚打后脑勺。 “啥时候能吃上饭,我快饿死了……”李彬干脆坐在地上,水已经被他喝光了,肚里空空如也好不难受。 “等等吧……我也饿,我那还有两个烤饼吃不吃?” “吃吃吃!”莫说是饼了,就算是长了毛发霉的泔水李彬现在都吃得下。 姜思源不知从哪翻出来两块还算软乎的饼,两人坐在一起,凉饼就凉水吃了起来。 “外面雪是不是越来越大了?”姜思源听着雪落在毡帐顶上的动静有些害怕。 “别把帐篷压塌了……” “不会吧?我出去瞧瞧?”李彬还没吃完,嘴里叼着半拉烤饼从帐门探出头去查看。 果然,天色灰暗,雪花大片大片自天空往地上飞,只这一会儿地上积雪就已半寸厚。 忽闻一阵脚踩积雪的“嘎吱”声,李彬向前看去,漫天飞舞的白茫茫飘雪之中,隐约现出个人影。 李彬以为又来个伤兵,于是披上外套出去相迎,“又有伤兵了吗?姜大夫就在里头……” 来人身着墨色玄铁甲,背上披着条黑红的毛皮大氅,手上还拎着杆虎头湛金枪,一步又一步稳稳地走向李彬。 李彬心道,这人能走能拿,看着全然不像受了伤,难不成有什么别的事?他停在原地疑惑地问道,“您找姜大夫有事吗?”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长枪一扔,在积雪中砸出道细长深坑,用空出来的手摘下白缨盔,露出张沾满血迹的脸。 “李彬,是我……” “你……”李彬张大了嘴,半拉烤饼掉在了地上,冷风一股脑灌进喉咙。 他顾不得外头风有多强雪有多大,红着眼眶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黑甲的武士。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李彬抱着那身又冷又硬邦邦的甲壳,头埋在了他的颈窝处,血腥味与肃杀气息扑面而来。 拔都也伸出手臂把他紧紧抱在怀里,喃喃道,“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重装武士与单薄的青年相拥在大雪纷飞的战场之外,两人一动不动诉说着分离后怨苦衷肠,雪花片片落在他们的身上,描绘出他俩的形状。 “跟我回去吧。”挺了一会儿,拔都察觉到怀里的李彬冷得发抖,于是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带他回到了中军主帐。 第86章 除却还在城内厮杀的士兵外,其余守军各自返回了营帐。李彬跟在拔都身后来到主帐跟前,拔都突然停下了脚步,“等下进去你先等等我,我与他们有事说。” “要不我不进去了,就在外头等你吧……” 拔都无言的盯着他的脸,李彬叫他看得有些脸面发烧。 “你不在我眼前我不放心。” “……” 李彬灰溜溜跟着他进去,大帐中黑压压坐着两排都是鞑子面孔。李彬本能地有些腿肚子打颤,想趁没人注意当个耗子钻到没人注意的地方去。可他身上披着的拔都的大氅属实惹眼,刚一站稳就叫十几道疑惑又好奇的目光定在原地。 “嘿嘿……”李彬尴尬地笑笑,眼神快速扫了一圈,见图鲁手执弯刀身披皮甲,立在帅座旁正朝着李彬微微颔首,李彬忙顺着帐根摸到他身边想躲在他身后。 拔都也不管他,自去坐到中当间的帅座上,绷起脸来问道,“速不台呢?” “还在城下督战。” “叫他们快点打,抢够玩够了还要继续北上,莫耽误了时间。” 昔班坐在一群人中,正好瞧见了李彬,招招手叫李彬过来坐。李彬赶紧抓住这颗救命稻草,又跑到他身边坐下。 “你跑哪去了?我都想死你了!” 昔班低声问道。 “说来话长……以后再跟你解释吧,现在这是干啥?” 昔班揶揄一笑,“好戏,你看着吧。” 这时几个蒙古兵压着个人连踢再踹扔在了大帐中央的地毯上。 带头的下跪禀告道,“城主尤里和家眷们都已被杀,尸体正在运过来的路上。” “好,”拔都点点头,低头一看,地上五花大绑躺着个赤身裸体的中年人,他长了一头棕色卷发,碧色眼眸里透出满满的恐惧, “此人是谁?” “回王爷,这是在尤里家中抓到的,我们听不懂他说什么,所以带过来给王爷看。” 话音未落,躺在地上冻得蜷缩身体的可怜男人,焦急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李彬听也听不懂的话。 拔都皱了皱眉头,叫来个能听到当地语言的钦察俘虏翻译。 “他,他说……求您饶了他的性命,他还不想死,他愿意把他知道的所有一切都告诉您。” “让他仔细说说。” 钦察人低声同中年人转译到,中年人点点头,继续滔滔不绝说了一大串,听得李彬晕头转向。 “他说,您并没有杀光梁赞的所有王公们,英格瓦尔逃到西边的切尔尼科夫去了,而且尤里大公生前还曾去北边的弗拉基米尔城求援,如果您要攻打那里,或许他们已提前做好了准备……” “你倒是说了挺多有用的东西,”拔都浓眉一挑,脸上竟浮现出了微笑,“你为了保命这么卖力气,我自然不好再杀你,不过……”拔都伸出长腿用马靴的靴尖挑起了他的下巴,“不过你们的人杀了我派去的三位使者,我若是就这样放了你也太对不起他们了,就在你身上留个记号如何?” 中年人听不懂拔都在说什么,可他从拔都微眯的长眼睛中察觉到了危险,哆嗦着身体,向后磨蹭。 “二哥!接着!”昔班心领神会,从腰间把匕首丢给了他,李彬眼见着一道银色光芒稳稳地落在了拔都的手中。 “啊——” 中年人还来不及跑,拔都手起刀落就削掉了他的右耳。 冻得通红的耳朵应声落地,浓重鲜红的血液从他残缺零件的头颅涌了出来。 中年人连恐惧都没来得及,就这样失去了他的耳朵,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面前手持匕首的蒙古人。 “还没问你名字,你叫什么?” “奥列格……” “我记住你了。”拔都将匕首收回刀鞘,“把他压下去先关起来,耳朵也一起还给他。” 几个人又将奥列格抬了下去,顺手还帮他带走了他的耳朵。 人虽走了,可血腥味并未散去,混合着帐内沉闷的气压和一群男人的汗臭,熏得李彬胃中连连反酸。 晚间,大雪渐渐停息,方圆百里内白雪皑皑连成一片如盖了层厚被。因着攻下梁赞大捷,拔都下令今夜不限酒肉,于是不惧寒冷的草原汉子们,便在积雪里畅快痛饮,逼迫从城内掠来的姑娘们歌舞助兴。 拔都不爱热闹,婉拒了几位兄弟的邀酒,独自坐在大帐中等待速不台。 没他的命令李彬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如从前一样,乖巧地坐在他身旁同他一起等。晚饭送来时拔都也没吃,直接递给了李彬让他填填肚子。李彬好些天没吃到热饭热菜了,趁着没人看见,心安理得抢了王子的饭吃。 等了许久不见速不台,反倒等来了蒙哥。蒙哥走进大帐看到他俩正百无聊赖地坐着,先是对李彬笑了笑,而后转向拔都,“明明大哥才是主帅,为何现在像个孤家寡人?” 拔都将手中的地图铺好放在桌上,“他们是凑热闹来的,我却需要继续想好下一步怎么打。” “那想好了吗?”蒙哥也不客气,走到拔都跟前,与他一起看地图,“沿顿河北上,北面还有三座城池,科洛姆纳、莫斯科、弗拉基米尔……” 李彬虽然不懂打仗,但也极好奇,凑过头去与他俩一起看。拔都挪了挪地图,给李彬让了位置,“打下一个梁赞,颇感心力交瘁,眼看冬天来临,若是今日没能攻下,守军再向城墙泼水结冰,恐怕再有一个月也攻打不下来,我属实是怕了攻城。”拔都苦笑着看看自己的堂弟。 “万事开头难,你不常打攻城之战,这也不怪你。” 李彬看着地图,随口说了一句,“既然三座城,分兵不就好了?一起打!” 蒙哥被他逗笑了,“攻城需要源源不断地增援才行,分兵会削减兵力,到时别说三座城,就是 一座恐怕也难以拿下。” “嗨……我随口说说……”李彬讪讪地转过去头,假装无事发生。 “我也曾想过分兵……”拔都坐得有些疲倦,他把背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换了个舒服坐姿,“可今天那个俘虏的话你也听到了,怪我疏忽,给梁赞向外传递消息的机会,若是弗拉基米尔城严防死守,恐怕又要折损许多将士。” 几人低声议论毫无头绪时,速不台走了进来。他刚下战场,身上还沾着斑驳血迹,眼白内充满了红血丝,一看便是鏖战了几昼夜还未来得及休息。 李彬老早就在汴梁城外的蒙军大营中见过速不台,还在他那张苍老脸庞上留了个“记号”,现下自然是见了他就有些心虚害怕,不自觉地往拔都身后躲。 “你来了,速不台?” 速不台微微欠身,“拔都王爷,蒙哥王子。” “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议北上进攻弗拉基米尔城的事。”拔都将地图转向速不台,“你可有什么良策?” 速不台看了看,眉间长长的疤痕皱成了弯曲形状,“分兵?” 蒙哥与拔都相视笑笑,“旁边那位李大人也这么想的!” 速不台闻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李彬,李彬心慌意乱,忙把头低下去了些。速不台一眼就认出了这毛毛躁躁的小子,心跳乍乱了一拍,可又迅速恢复如初。 “我说的分兵不是那个意思,”速不台指指地图上科洛姆纳与莫斯科两处城,“这两个只是小城,守军也不多,可先率一路人马攻下这两座城,这样便可切断弗拉基米尔的后路,让他腹背受敌。” “不愧是速不台,姜还是老的辣啊!”拔都思索半晌,称赞道,“就依你。” 李彬在旁边听了很久,再也忍不住,从身后戳了戳拔都,“我也有些想法。” “你说。”拔都不知道李彬躲到了后面,用力一拉扯将他拉到几人跟前。 “既然弗拉基米尔城已经知道消息,我看不如干脆再去散步些谣言,动摇他们的军心,我想到时打起仗来也会轻松很多。” “你与我想到一起去了,”拔都笑了笑,“以后你有话直说就好,不必畏手畏脚。” 李彬有些不好意思地弯弯嘴角,想继续充当背景板,哪知道速不台又看了过来,“我记得你是从汴梁来的吧,怎么现在到了这?” “额……”李彬背上冷汗直流,不知怎么回答,求助地看向拔都。 拔都对李彬在汴梁城外做的那档子事了如指掌,忍着笑开口为他解围,“我与他确实有些渊源,不过现在不是聊这些的时候。如今我是他的主人,我为他当年误伤你那一刀道歉。” 闻言速不台哈哈大笑,不由自主伸手抚上眉间那到疤痕,“生受王子一歉,小将却之不恭啊。只是看这小子不像是会打仗,他跟着来做什么?” 李彬被他问住了,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急得满脸通红。 拔都与蒙哥见状在一边捧腹大笑,“速不台你饶了他吧……他没见过打仗,我带他来见见世面。” “随你们吧。”速不台激战一天实在有些疲倦,“我这把老骨头需要多休息了,几位王子和大人慢聊。”说着也不等拔都点头同意,慢悠悠独自走了出去。 李彬见他走了才松口气,从拔都身后冒出来。 毡帐的缝隙中钻进来几股北风,李彬穿的本来就不多,叫风吹得打了个寒战,赶紧将脚下的碳火盆扒拉得更旺一些。 “啧……鬼地方鬼天气……”拔都看着李彬撅着屁股往火盆里加着炭块不禁皱起眉头。 蒙哥瞧着这两人揶揄道,“怎么?心疼了?” 拔都也没反驳点头默认。 “到处都是树林河流,比起草原来真让人不爽利……” 蒙哥对此也极其同意,“我追赶八赤蛮时也是,他也够狡猾的,钻进树林里同我打野战,最后竟还逃到了河中,我追了他十多天才擒住他……” “是吗?想不到还有你觉得难缠的对手。” “这可不能怪我,这里树木丛生,沼泽遍地,连马都跑不起来。” “没怪你,那个八赤蛮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才,只可惜此人不愿降我” “你俩倒是惺惺相惜,八赤蛮临死前还夸你是个英雄。” 拔都想起来几年前的往事,忍俊不禁,“必然,他可是被我打服的。” 李彬将帐内弄暖了些,才转回头来继续听他们扯闲白,“我……我还有件事!” “说。” “我觉得方才速不台说得对,我也不会打仗,好像确实不适合跟着你们……”李彬垂头丧气,越说声音越小。 “别泄气,打仗有什么难的。”蒙哥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抬起头,“拿个趁手的兵器,跟着上几次战场也就学会了。” “真的吗?”李彬又是惊喜又是不信, “真的,我阿爸就是这样教我的。” 拔都对这种他俩把自己排除在外的对话感到十分不爽,强硬地拉过李彬的手来,“蒙哥,他可不像你我,别害他白白送了命。” “我哪有这么废物!虽然我没你们那般勇武,可我……可我自己保护自己还是可以的!”李彬总觉得自己叫拔都看扁了,气愤地为自己辩护。 “就是啊,大哥,你未免将人看得太紧了……” “你还有没有点良心?我可是为了你好。”拔都回手捏了捏李彬秀气的鼻尖,“你若执意如此,正好蒙哥愿意带你,你去与他一起也好,我的中军太过危险,确实不敢随意让你上战场。” 说到底还是嫌自己是个累赘,李彬心中有些难过,可面上依然堵着气甩开拔都的大手,转而去拉蒙哥。 “跟他就跟他!我就不信了!” 第*** 蒙哥闲坐一会儿也无其他事,他知晓拔都与李彬阔别多年重逢,定有万语千言互诉,待二更天一到就起身告辞。拔都也没挽留他,算着时间待蒙哥走远了,突然吹灭了大帐的烛火。 “嗯?”李彬以为是风吹熄了蜡烛,身上打了个寒战,“蜡烛灭了?打火石在哪,我去点上。” “不需要。”拔都的语调明明是平稳的,可李彬分明感到他压抑的粗喘。下一刻,他就被蛮横地搂入怀中,温热的唇舌带着他熟悉的气息堵住了他的嘴。 “唔……”黑暗中他们无法看清对方,可从那粗犷又急切的攻城略地中李彬的理智渐渐被他击退,薄唇似乎都被他吸肿了一圈。 “我好想你……”拔都放开他的唇舌,以湿重的气息在他耳边低语。 “我……我也想您……”李彬坐在他健壮的大腿上,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路上千般辛苦,万般的委屈,都在此刻一股脑涌现在脑海里。“呜呜呜……”李彬埋首在他的颈窝中,呜呜咽咽地低声啜泣。 拔都拍着他的背,自胸腔发出声低沉又温和的笑意,“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想我想哭了?” 李彬也不回答,只是低低地哭,缠满纱布的手指在他壮硕的脖颈上来回摩挲。 李彬从前无论何种委屈也不会这样只顾着哭不说话,拔都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心头的欲火也叫一丝担忧取代,他擎着李彬的身体,点燃了案前的烛火。 微弱的火光下,映出了李彬泪痕交错的脸颊。拔都伸手将他额前的乱发抚到耳后去,声音柔和得仿佛能挤出美酒来,“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你归来的这么晚,路上一定遇到什么事情了吧。” 李彬把缠满了纱布的手给他看,磕磕巴巴一边抽噎一边将路上的事朝他诉说一遍。 拔都听着听着眉头紧锁,放在案上的一只手纂得死劲。 “我派人去宰了那帮家伙!”他猛地一锤书案,震得桌面乱颤,几卷公文也被震到了地上。 “没事了没事了……那伙匪徒也都被阿穆尔杀光了,他还剜下了那个首领的眼睛。”李彬从怀里掏出了那两颗眼球,“说到底也是我自找的……千万别怪他们。” 拔都夺过那两颗眼球,扔在地上,用粗糙的马靴靴底踩了个稀碎。 “妈的,狗娘养的东西,老子的人也敢动。” 拔都到底是个天生的王室贵族,虽说平时说话直白俗套一些,但从不骂爹骂娘,这还是李彬头一次听他骂人。 “手呢,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这……”李彬本能地将手往回一缩,“太丑了……不要看……” “谁说丑了?”拔都不等他把手背到身后去,大掌一把抓过来,撕开上头裹着的纱布。其实甲床伤痕早已愈合,但李彬的指甲长得慢,原本圆润粉红又透着亮光的指甲取而代之的是灰突突泛着黄又薄又脆的甲片,他感到自卑所以每天都自己缠上布条,不叫别人看见。 况且被谁看了都好,他独独不想让拔都看见。拔都是最喜欢他这双莹白纤细的手的,平日划个口子都要叮嘱他上药莫留疤痕。现下被他凑在烛火前盯着残缺的指尖看,李彬紧张得浑身发抖。 哪知道等来的不是讥讽嫌弃,而是拔都温柔似水的亲吻。他执起李彬的手掌,十根指头一根不落,挨个在他的指甲上细细亲吻。 “从前这是养尊处优的漂亮,现在则是勇敢又坚强的美——” 李彬被他一番话说得满面粉红,“你何时这么会说话?” 拔都但笑不语,将他的手放进自己的袖子里去,手拉手为他冻得冰凉的手取暖。 两人这般静坐虽然温馨如故,可李彬到底还是脸皮薄些,没事找事找起了话茬。 “那个……家里还好吗?” 李彬同拔都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用了“家”这个字眼,拔都一听顿时嘴角上扬,把李彬带进怀中。 “一切安好,这次大哥、昔班和别儿哥也一起跟来了,不知你看见没?” “我刚刚看到了昔班,另外两位还没瞧见。” “嗯,军营里人多,你过两天就看到了。” 问完了人,李彬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两个小宠物,“大黄和小黄呢?!怎么样!有没有长胖!” 一提起这两个不合适的名字拔都就想笑,“大黄让他看家了,小黄被昔班随军带了出来,你若是想看就去找他。” 拔都一边说话一边用手从头到腿把李彬摸了一遍。 “诶……您摸哪呢!”李彬浑身都是痒痒肉,被他一模忍不住像条鱼似的扭动了起来。 “穿的这么少,不如直接脱了吧。” “嗯?”李彬扭得正欢,拔都出其不意地将他袍子解开来,露出他朝思暮想的白皙身体。 “冷!”白嫩的皮肉一接触冷空气,立时起了鸡皮疙瘩,李彬下意识地抱着拔都想暖暖身体,可抱了一会儿,又噘着嘴放开了他,“你这一身铁壳壳,硌得慌。” 拔都亲了亲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小**,“我教你脱。”说着把李彬的手放在绳结上一一拉扯开,“这是胸甲,这是臂甲……” 不大会儿,黑壳壳就被剥光,露出他身着黑色单袍的身体。 李彬不满地撇撇嘴,“没劲,你怎么总穿黑的?” 拔都无所谓地笑了笑,“耐脏,不用总洗。” 李彬趴到他身上嗅了嗅,汗味与血腥味夹带着骆驼与马的膻味扑面而来,“你是不是又很多天没洗澡了?” “嗯,没时间洗,你嫌我脏?” (......) 拔都不解地问道,“你还不睡觉吗?” “额……”李彬尴尬地摇摇头,“我去找老姜,跟他凑合睡了……” “你不想留在我这?”拔都抬高了嗓门质问道。 李彬怕他生气连忙解释起来,“这可是三军主帅的帅帐,我怎么能睡在这呢……况且外头那么多人瞧着……我我我,我的脸面往哪放,若是叫贵由他们知道了,他正愁没处挑您的毛病呢。” “好吧……”李彬的话句句在理,拔都也不强求,泄气地垮下了肩膀。 李彬收拾妥当,与他嘴了个晚安吻,趁着夜色换岗悄咪咪溜了出去。 姜思源还没睡觉,蹲在军医营中给伤患换药,见李彬来了也不让他,隔老远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么晚了还不睡?”李彬同他蹲在一起。 姜思源没理他的话,凑近闻闻李彬身上的味道,又见他眼神中带了些**后特有的满足与倦怠便知他刚才干了什么。 姜思源叹了口气,“你身上的蛮子味越来越重了……” “有吗?”李彬一惊,赶忙低下头闻闻胸口衣领。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自己当然没法察觉了。” 李彬对这些嗤之以鼻,“还说我呢,你不也是?” 姜思源摇头晃脑地装起了逼,“我可没你的重。” “得,我赶紧帮你干完活睡觉去吧,我快累死了……”李彬懒得与他打嘴仗,抻了个懒腰。 “那你去帮我看看那边那几个的伤势。” “好嘞!”李彬应着,挨个查看他们的伤口,有的伤势轻微已经结痂长肉的便不用管,重些伤口渗血流脓的,则需要清理伤口再换上新药新纱布。 两人忙来忙去直到靠边的最后一个,那人脸色苍白似乎伤得不轻,躺在那一动不动,李彬以为他睡着了,便轻轻推了推,想将他唤醒。可手一触到他的皮肤,便觉得冰冷僵硬,李彬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忙去探他鼻息,果不其然,鼻间唇缝中再无一丝动静。 “老,老姜……”李彬的嗓音微微发抖,“这好像有个不行了……” “嗯?我看看?”姜思源走过来,一看那人便长叹一声,“他也算解脱了……他那刀伤太深,我们都尽了全力……” “我去挖个坑将他葬了吧。”李彬摇晃地站起来想要出去。 “不用了,”姜思源叫住他,“军中尸体要立即焚烧火化,以免传染疫病。把他抬出去,明天交给焚尸的人。” 李彬眼角湿润,点点头,取了块白布蒙上他的脸,与姜思源一起将尸体抬到院中。放好后,又跪在尸体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你在干嘛?”姜思源不解地问道。 “超度。” “……” 姜思源也跪了下来,与李彬一同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超度完毕,两人回到住处,各自无语,也不睡觉,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 “老姜,你为什么拼了命的救人呢?” “嗯?” “你说过,你讨厌鞑子,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救他们……”天寒地冻,姜思源的小帐篷不像帅帐炭火充足,李彬只好抱着膝盖取暖。 姜思源瞧他一眼,扔给他一件自己的脏袍子给他盖上。 “我爹从小就教我,救人救到底,大夫行医济世不能因为病患的身份地位相异就不为他施药救治。” 李彬不知说什么好,没在出声,姜思源于是继续说道,“我眼里只有‘命’,没有‘人’,不管是汉人、金人、蒙古人还是白皮红毛的鬼子,只要交到我手上,我都会尽全力治好他。” “真好,你跟你爹都是好人。”李彬打心眼里佩服姜思源这般坚定的意志。 “这不是我或者我爹说的,这都是老祖宗的规矩,我还没学会抓药时就要懂得——”说罢姜思源托着下巴地背起了《大医精诚》,“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工夫行迹之心,如此可做苍生大医,反之则是含灵钜贼……” 姜思源背得热血沸腾,恨不得再治上几十个病号,可他低头一看,李彬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还保持着抱着膝盖的坐姿打起了呼噜。 “哎……”姜思源真拿他没办法,将他平放好,塞了个枕头,又将袍子盖在了他身上,自己也寻了他身边的空位躺倒在地。 日日夜夜劳累奔波,每天都是与药与血打交道,强撑时还不觉得累,一躺下疲倦便席卷全身,另他合上了眼。 第二天一睁眼,李彬的面前便多了一堆东西。 “呀!”李彬惊喜地叫出声,不知是谁为他准备了紫貂皮的大衣、狼皮大氅,并一套轻便的皮甲和一把锋利长剑。 李彬抱着这堆庞然大物亲来亲去,在地上兴奋地打起滚。 姜思源踹他几脚才将这人弄消停,李彬兴奋劲儿过了才想起来问是谁送的。 “你猜。”姜思源瞥他一眼。 “肯定不是你!你没有钱!” “我呸!” 其实也多余问,李彬用鼻子用耳朵想也知道是谁送的。 城内战事似乎还未平息,李彬纳闷道,“不是已经攻下城池了吗?为何还在厮杀。” 姜思源闻言长叹一口气,“哪叫厮杀啊,分明是屠杀,听说要劫个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李彬心想恐怕到时连耗子洞都要被翻个遍。 “怎么你想去看?” “额……有点。”李彬没经历过屠城,多少有些好奇。 “我劝你别去……”姜思源手一抖,收拾纱布的手差点扔出去。 “为啥?” “你绝对不想看到那样的场面就是了……”姜思源停顿一下,似乎在想恰当的词句。 ——“人间地狱。” 第88章 另一头,拔都和速不台商议后决定快速进兵,趁着冬天河流封冻,将斡罗斯各公国拿下,于是派先锋先一步攻下科洛姆纳与莫斯科,而后大军直逼弗拉基米尔。 蒙哥主动请缨充当先锋,李彬也就有机会第一次真正地跟随他去到战场。 临行前,李彬再三邀请姜思源同他一起去,姜思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招,李彬只好熊他为自己披盔带甲而后骑上匹马跟着前锋军队出发。 蒙哥哪敢放李彬单独行动,他也不管将士们如何作想,径直把李彬带到身边。 一路上风雪交加,幸亏了那件紫貂皮的大衣和大氅为他遮风挡雪李彬才不至于冻死。可军中穿不起厚实外套的小卒就遭了殃,路上只能靠劫掠流民或村庄弄点衣服穿,一时间茫茫的雪原上又多了许多赤身裸体冻死的尸体。 李彬既不敢看,又不敢拦,他试探地问蒙哥这样是不是不好,可蒙哥却回答他,他不能管也不想管。 “为什么啊?!”李彬急切地问道。 “身为统帅,没有理由为一兵一卒的吃穿用度费心,所以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解决。” “可是……”李彬还想辩解,“那些枉死的都是可怜无辜的平民……” “他们并不是无辜的平民,而是敌人。” “……”李彬一时无言,低下头又默默跟在他身后。 同跟在蒙哥身边的还有一年轻的彪形大汉,他早就看李彬有点意思,对蒙哥问道,“这黄毛小子是谁啊?” “他是拔都兄长身边的幕僚。” “那怎么跑这来了?” 那人出言轻浮态度又轻蔑,李彬虽然有时候怂,可也不想被人看不起。 “爷叫李彬,有事直接问我!” 李彬龇牙咧嘴炸毛的模样活像只生气的奶猫,引得周围将士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幕僚?我看你长得这般清秀,莫不是个……啊?哈哈哈哈哈哈!!!”年轻人同他几个副将不怀好意地相视大笑。 被戳中了事实,李彬又心虚又气愤,粉面通红恶狠狠地盯着他,“酸气熏天!我看你是嫉妒!” “哟呵!伶牙俐齿的!” 蒙哥简直听不下去这幼稚又毫无营养的拌嘴,但他心中毕竟还是向着李彬多一些。 “兀良合台,你别挑事,小心我回去告诉你阿爸!” “行行行……我闭嘴,你们是一伙的……”兀良合台用饱含深意的眼神看看蒙哥又瞧瞧李彬再不大声说话,转而去跟他的副将咬耳朵,带着一脸放荡的笑。 李彬握紧了拳头,心道这般奇耻大辱他将来定要讨回来! 蒙哥知他脸面挂不住,便充起和事老来劝道,“那人是速不台的儿子,名叫兀良合台,他平时尽跟粗野汉子打交道,口不择言,你莫怪他,他若是再欺负你你来找我就是。” 李彬口是心非地别过了头,“我才不跟蛮子计较!” 身为蛮子首领之一的蒙哥不禁有点尴尬。 距离科洛姆纳还有两三天路程时,斥候来报,“报蒙哥王子,城中居民散的散逃的逃,城主也不知去向,听说是向弗拉基米尔方向逃跑,此时城内守军不足三千。” “好!”蒙哥拍手叫好,“我们足足带了五万人,此战定要速战速决!” “另外……我们在附近村落发现了逃走的梁赞大公尤里。” “他倒是跑得快,竟跑到了这!”蒙哥冷漠地笑笑,“哪位将士愿意把他抓回来?” “我去吧!”兀良合台领命出战,只带着几百人就将尤里围困在丛林中将他的头颅割下来献给了蒙哥。 蒙哥大喜,为兀良合台记上一大功。 因着这两座城池都是小城,蒙哥为求前锋军队出奇制胜,便连投石机与火炮也没带。城内人手空虚,早已没有多余的人排兵布阵,几千的敢死勇士死守城墙。 蒙哥坐镇城下,一声令下,蒙古人先是放出捕获的俘虏打头阵,抵御城头射下的箭雨和滚木礌石。待守城的装备消耗得差不多后,上万的蒙古战士架着云梯爬上城头,一轮又一轮的冲发起锋。 城头守军顽强抵抗了三四个时辰,终因人手不足而溃败,一时间从城墙不时地便落下具尸体或是断肢头颅。李彬站在蒙哥的身后,虽未亲自登上城墙厮杀,可也感到从头顶到脚底血液仿佛冻住了一般冰冷。 “杀啊!冲进去!” 城头守军一个不留,被屠得干干净净,蒙古士兵铺天盖地涌进了城内。 李彬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兵士便冲向城门,无数的人与马擦着李彬的身体而过,李彬胯下的黄骠马受了惊吓,连连抬起前蹄嘶鸣。 “吁——”李彬忙拉缰绳安抚马儿。 蒙哥回头问道,“你不进城吗?”“ “我……”李彬惊魂未定,“我……我不会打仗啊……” “一学就会,走吧。” 说着蒙哥一挥马鞭冲了出去。李彬一时混沌也跟在了他身后。 城内的青壮年都被派去守城,死在了城头上,城中剩下的多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 李彬呆愣愣站在城内的大街上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他眼见房屋被抢掠一空,年轻的姑娘们被蛮横地掳走,连路都走不动的老人被雪白钢刃捅了个对穿,残破的肠子流了一地。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做什么? 李彬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按在剑柄上却没力气拔出来。 “啊!我跟你们拼了!鞑靼人!”一声怒吼,一少年从李彬斜前的屋子里窜了出来,手中拿了把剔肉的砍刀明晃晃直奔李彬。 “啊——?”李彬惊叫一声,还来不及调转马头逃跑,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暴怒的少年一看有机可乘,转身扑向李彬,刀刃对准了他的咽喉。 生死攸关之际,李彬也不知从哪来了力气,一个轱辘躲开利刃,拔出腰间佩剑与少年白刃相接。 皮甲虽轻薄不耐枪扎,却极耐刀砍,少年连砍几刀也没伤到李彬。李彬一边躲闪一边抵御他的刀刃,两人扭打在一起难分上下。 “喂!李彬!”好巧不巧,兀良合台正在附近晃悠,一眼便看到缠斗中的李彬,“小白脸,我来助你!”说罢双腿一夹马肚子,冲向那少年,少年正忙于和李彬交手,哪里防备了背后,一马蹄子便被踹到了一丈之外,肋骨被踢断了好些条。 以命相搏,李彬杀红了眼,他执起长剑追了过去,一剑刺透了他的胸膛,“让你他妈的要杀我!” 血沫子自剑身喷了李彬一脸,待他感到面颊流着温热液体时才惊觉—— “我杀人了……” 李彬扔下长剑,两腿一软跪在了少年的尸体旁,两眼空洞地看着面前潺潺流血的胸膛无声地叨念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杀人了……” “你傻了吗!”兀良合台见他跪了半天也不起来,追上去薅着衣领将他拉起来,“这是战场,你跪在这给敌人磕头吗?” 李彬哪里还能反驳他的嘲笑,双眼无神,两腿无力,任凭兀良合台拽着他。 “我说……”兀良合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忽然轻蔑一笑,“你该不会是第一次杀人吧?” 不出半日,昔日平静的小城就被劫掠屠杀得一空,按照惯例,战利品与尸体被堆在城中心广场上集中处理。 李彬脚步虚浮勉强上了马,跟着大部队来到城中心的广场。 眼前好几丈高的尸山另他头皮发麻。这下,李彬算是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死相,明明躺在那的人与他素昧平生,可李彬仿佛觉得那些伤口、窟窿都是自己身上的一般另他痛苦煎熬。 “你没事吧?”蒙哥见他面色苍白神情恍惚忙问道。 “没事……”李彬勉强笑笑,忽然不知谁的头颅骨碌碌滚到了李彬脚下,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呕……”胃内一抽搐,李彬将早上吃的饭食呕了出来。 蒙哥皱了皱眉头忙下马去扶他,李彬虽然控制不住呕吐,可神智还是清醒的,接收到了四面八方射来的轻蔑、震惊、疑惑又嘲讽的目光。 “我……呕……”李彬刚想压住呕吐的冲动,又是一阵痉挛反了上来,饭食早已吐光了,再吐出的都是些酸苦汁液。 李彬再也撑不住,几乎是翻滚下的马,趴在了地上,胃内连汁水也吐不出,只是不停地反射性地向外做出呕吐的动作。 蒙哥不愿勉强他,叫来兀良合台,“你把他带下去休息吧……” “我?”兀良合台一脸地嫌弃与不情愿,“收拾烂摊子还要我……”他拽着李彬的腿像拖死狗似的将李彬拖了出去。 离了血腥味道,李彬总算抑制住了呕吐的冲动,可他说死也不再吃肉,蒙哥也没了办法,只好多弄些主食和奶酪哄他吃下去。 “我见你这般排斥血腥之物,不如你留在这守城吧,不要再去莫斯科了。”蒙哥见他吃下东西才稍稍放心劝慰道。 “不!我要去!”李彬撂下筷子,虽然脸色还是惨白惨白的,可目光坚毅,不容拒绝。 “我……我今天第一次杀了人!” “不错。”蒙哥笑了笑。 “不管是打仗还是杀人都好……个人自有个人见解,我只是怕伤到了你,到时无法与兄长交代。” “我没有受伤!”李彬撸起袖子给他看。 “好,那就好。”蒙哥又是一笑,趁李彬不注意时,拉过他在他嘴角蜻蜓点水地一吻,“你会变成又美丽又勇敢的战士。” 说是这么说,李彬怕蒙哥担心自己,所以强撑笑脸给他看。可他最近每夜闭上眼刚刚入睡,便会梦到自己坐在尸山血海之上,眼前是一颗颗长相各异的头颅。 李彬自梦中惊醒,三九天里,身上竟出了一身的透汗。李彬随手拿了条毛巾也不管脏不脏,无神地擦拭全身的汗水,待他忙活完再想合眼睡觉可久久不能入睡。 起先几天,李彬躺累了还能睡上个把时辰,他本以为是自己见得少杀人屠戮的场面一时不适应罢了,可过了好几天,不知怎地失眠的症候不见减轻反而更重,有时甚至彻夜不眠。 李彬怕给蒙哥添麻烦,每天起床都用冰水擦擦脸,保证自己看上去精神抖擞。蒙哥又忙于战事,没有时间仔细观察他,便以为他一切如常。 第89章 第90章 李彬还在愣神的功夫拔都又帮他解决了两个。 “……” “你发什么呆!” 明明心中温暖异常,可李彬心里拧着的那股子劲儿愣是叫他小声嘟哝出,“谁要你护着……” 拔都好似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仍旧挥舞着长枪连劈带挑扫灭所有靠近李彬的敌人。 这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仅仅持续了半个时辰,尤里大公所带的部队被全歼,本人也被速不台生擒捉到了拔都面前。 “殿下,如何处理!” 尤里浑身捆缚着绳索动弹不得,一身名贵的狐狸皮大衣也不知被谁扒走,狼狈地被扔到拔都的马蹄下瑟瑟发抖。他的嘴唇瑟缩,面对着凶残的鞑靼人,他仍想逃得一条生路。 “放了我吧……我愿意把我带着的所有财富都献给您,尊敬的汗……我的一切都愿意奉献给您。” 翻译一字不差地将尤里的意思传达给拔都,拔都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你的东西……城池、财富,自然都是我的,因为你是个无能的失败者,你没有理由与我谈条件!至于你的命,我看还是让我一并收走更妥当些。 ” 翻译还没来得及将话给尤里传达完整,拔都抽出腰间佩刀就砍下了他的头颅。直到死亡来临,尤里还做着逃出升天的美梦,一双碧色的疲惫的双眼瞪得大大的,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李彬别过脸去,不忍心看他身首异处。 处理完尤里,拔都下令全军原地休息,自己则叫来速不台问道,“斡尔达他们可有消息?” “斡尔达王子与昔班王子正在围困托尔若克,蒙哥王子正在前往雅罗斯拉夫尔的路上。” “好,”拔都沉吟片刻,“附近可有能安营扎寨的场所?” 拔都身旁的图鲁开口,“我派人打探过了,听说附近有个村子,人都逃得差不多了,可以在那暂且歇歇脚。” “好,就去那。”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来到了这座破败的村庄,当地人听说鞑靼人的大部队就要攻打这里,早就逃得没了影子不说还坚壁清野,将村中大多数木制的建筑烧成焦土。 一路上拔都受到过不少罗斯人组成的游击小队的袭扰,怕再次遇到埋伏,吩咐一小队先行进到村中摸摸底细。 不大一会儿几个女人被推推搡搡带了出来。五六个妇女约么四十岁上下,她们各个灰头土脸,穿着破旧缝满布丁的棉衣。 “王爷,我们只发现了这几个女人!” 拔都叫来翻译,要他上前打听一番。 翻译与那几个女人攀谈时,细心的李彬站在后头观察着那些妇女,只见她们各个神情漠然,似乎对这些侵略者们早已感到麻木。 “王爷,她们说她们是这村子中最后的活人了,其他人逃得逃散的散,男人们甚至男孩们也被附近几座城池的领主征去打仗。” 拔都低下头打量一圈女人们,似乎对怎么处置她们感到为难,李彬内心地冷漠与善良痛苦搏斗,最后还是善良的那面占了上风。 “殿下,要不饶了他们吧,正巧军中缺少洗衣做饭的奴仆,就叫这几个女人帮忙做吧?” 李彬试探地问出口,他害怕再次被拔都拒绝,心中忐忑不安。 拔都听后点了点头,“有道理,放了她们吧。” 几个妇人被松开后没有感谢亦无恐惧,李彬盯着他们的脸,想在她们面容深邃的轮廓中寻到什么,可终究无济于事。 村中房屋有限,除却身份尊贵的王子、将军能分得单人独间的房子外其余兵士只能勉强挤在一起,有的连村子都进不来,只好在附近搭起毡帐。 连日以来,李彬几乎没怎么好好睡过觉,只有在白天累极时睡上一小会儿,可他睡眠极浅,稍有声音就会被吵醒。如今因着拔都的关系,李彬也分到了一处有床的小房间,虽然就在拔都隔壁,不过也算有个安稳的歇脚处。 李彬太累了,累到衣服和盔甲也不想脱直挺挺躺在只有一层毯子的坚硬床板上。 足有好几个月,李彬都不曾有过如此深重绵长的睡意,即使无法深睡,可就算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也好过睁眼到天亮。 李彬迷糊着,一时以为自己在草原在师伯的住处,一时以为自己回到了汴梁的家中,一时又以为自己正在无垠的沙漠之中。他正混沌着,叫拔都的敲门声惊醒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得李彬心悸,他擦擦头上的汗水,跌跌撞撞去给拔都开门。 拔都这些天忙于军政事务,哪还有时间顾及李彬,自然也就不知道李彬这些日子的辛苦煎熬。 “终于得了闲,我来陪陪你。”拔都一如既往扯着他大大咧咧的笑脸。 李彬没有说话,默默坐在床边。 “你从蒙哥那回来这么久,我还没问你怎么样呢,你在他那他待你好吗?” “一切都安好,王爷。” “我看你今日杀敌杀得有模有样,我也替你高兴!”拔都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大吃一惊,他头一次见到那样的李彬——柔和的发丝压在头盔之下在果决的剑招之中甩出凌厉的弧线,白皙的面容沾满了不知何人的血珠,充满了残酷的美感,尤其是那双蓝色的眼睛,再无懵懂无邪满满的都是战士的杀意。 拔都对他在战场上的夸奖另他完全开心不起来,冷淡地回了句,“身不由己而已。” “你在……生气?”拔都这才发觉李彬哪里有些不对劲。 李彬没有说话,照旧坐在那,稳如雕塑。 “看着我!跟我说话!”拔都见他不理自己着了急,一把扳过他的身体强迫他面相自己。 李彬乖顺地转向他,眼神却直射地面,完全没有看他的意思。 “你说话!你看着我!”李彬的沉默另他焦躁,拔都变本加厉地捏住他的脸颊逼迫他抬头。 李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歪身子,从他掌中挣脱出来,轻飘飘地说道,“殿下,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吧。” “你赶我走?”拔都的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与悲伤。 “怎么会呢,”李彬淡淡一笑,“行军日久,殿下您也是万分辛苦,我怕您疲累,您最好也早些休息养精蓄锐……” 拔都听着他的话,低头去看李彬苍白得脸,短短几月,李彬的两侧面颊便瘦得塌陷下去,那双漂亮的杏眼眼角竟生了几道细纹。以及凑近看时才看到的,他形状姣好的卧蚕下一圈淡淡青黑。 “是我疏忽了……可你睡觉也不能穿着盔甲睡。”说着便伸出手去帮他除掉衣甲。那双手全无平日的撩拨与**,宛如长兄关照幼弟一般无微不至。 李彬像个玩偶也不反抗,任凭他的动作。拔都帮他脱掉了盔甲外衣,扶他在硌人的木板床上躺好,又将他的大氅披在李彬的身上当做被子,一切收拾妥当才吹灭了蜡烛静悄悄地退出房门。 大军将在此休息半月,李彬也借着这个机会休养生息。可夜里还是照旧睡睡醒醒,失眠的症候总不见好。 拔都以为他疲倦或是水土不服身体虚弱,每日尽量送来些好饭好菜给他,有时还亲自来与他一起吃,嘘寒问暖。可李彬一睡不好觉食欲也直线下降,每顿只吃一点点不说,也从不给拔都好脸色,拔都深感奇怪,每次好言好语问李彬时他也不说话。 军中事无巨细皆须拔都这个主帅点头,他哪有时间每日与李彬耗在一起,于是便再不来看他。一开始,李彬见他殷勤恳切之态,心也软了下来,正打算挑个时间与他说开话来和解,可哪知道隔天之后拔都再不来找他,李彬的火气更甚,堵着气看也不看他一眼。 之前被抓来做饭的几个妇女每天都在村中一个小厨房内干活,李彬虽然正经饭菜吃的少,但他也会饥饿。一日黄昏,李彬饿得腹痛难忍,便跑到厨房去偷了点冷点的牛肉与干饼吃。趁着人不在,李彬敞开了怀撒着欢吃,恨不得将明天的份也带出来。他吃得正香的时候,突觉墙角处的干柴垛传来阵窸窣响声。 “什么声音?老鼠?”李彬心想着,放下了手中的饼和肉,抄起灶台旁的木棍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哪跑?!”说时迟那时快,李彬用木棍扒拉开柴垛,对着声响处一阵乱打,只听见“吱吱吱”几声微弱挣扎,一只瘦弱的灰老鼠惨死在了木棍之下。 呼——李彬长出一口气,想将老鼠的尸体清出去,他用棍子一点地,莫名地觉得木棍下一片空荡荡。 嗯?李彬纳了闷,又用棍子轻轻敲了敲,果不其然那处下是空的! 好奇心作祟,李彬蹲**体,直接上手拍去上头覆盖的尘土,露出块缝隙宽松明显异域平常的地砖来。 这这这?这难道是地窖?李彬的大脑飞速思考,一想到地窖中可能藏着美酒佳酿口水就情不自禁流了出来。 管他是什么呢,先去看看再说! 李彬壮着胆子搬开地砖,赫然露出个地窖入口,李彬趴在地窖入口往里看,下面似乎有道微弱的亮光。 打开都打开了,不如下去看看吧! 李彬扒着地砖两侧,身子钻进里头,他本想踩着扶梯或台阶下去,可两腿乱蹬乱踹也没踩到个落脚地,最终手臂没了力气再也挺不住,一松手就掉了下去 “啊——!”李彬摔了个屁股蹲。 他揉揉疼痛的屁股,从地上爬起来,只见地窖之中空荡荡,全然不像存放了食物美酒的样子,一转身,只见角落处多了个人。 “是谁?!”李彬定睛一瞧,一个满脸惊恐的年轻姑娘正手持匕首哆嗦地躲在角落中,她的脚边放着一支燃了一半的蜡烛,是这黑暗的地窖中唯一的光源。 “你……你是谁?”年轻的姑娘反问道。 李彬在军营中无聊时,曾跟那位当地的翻译学了点罗斯语言,因此能听懂一些姑娘的话。 只见那位姑娘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表明了要与李彬拼命。 “诶……你别怕……”李彬用生硬的罗斯语言说道,“我,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杀你的……我在上面偶然发现这有个通往地下的入口掉下来的。” “真的?”姑娘举刀的手微微放松了些。 “真的真的,你把刀放下,别伤了你自己……” 两人僵持许久,姑娘才战战兢兢地放下了刀。 “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李彬为缓解她的紧张,与她距离几尺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我叫做莎莎,克谢妮雅婶婶怕我被鞑靼人抓走,所以把我藏在了这。” “莎莎?你在这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婶婶不让我出去,她每天会送些饭给我吃,我想我应该待在这里半个月了吧……”说罢,莎莎纯真的蓝眼睛突然露出了警惕,“你该不是和外头的鞑靼人一伙儿的吧,过来打探消息?” “诶,我真的不是……”李彬为难地同她解释道,“我虽然在蒙古军中,不过我并不是蒙古人,我从中国来,你知道吗?中国,在很远很远的东方。” 莎莎摇摇头,“没听说过,爸爸和哥哥们只告诉我东方的草原上住着凶残嗜血的鞑靼人。” “哎……这……”李彬匮乏的词汇量不足以支撑起她与莎莎的交流,他只好连比划,再结结巴巴地说道,“中国……中国在草原的南面,我也是被他们俘虏的……” “真的吗?你真可怜……” 莎莎叹了口气缩在墙角,“我的家人都不知道哪去了,他们被领主征去打仗后就再没回来过……也不知道鞑靼人什么时候才会离开我们的土地……” 狭窄的地窖中又闷又黑,黄豆粒大的烛光只能映出两人附近一小圈的景象。李彬借着烛光仔细打量莎莎的脸,才发现她与自己一样,有着白皙的皮肤,湛蓝的眼睛,和一头金色的卷发披散在背上。 或许是那双纯真无邪的蓝眼睛打动了他,李彬在这位可怜的罗斯姑娘身上,竟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怜意。 “莎莎,如果你想活下去,或许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听我的。” 莎莎一听这话好像看到了希望的光芒一般,她在这黑暗的地窖之中躲藏了十多天,早已对生还无望,眼下却有个带着光亮如同王子一般俊俏的青年来拯救她。 “您……您是基督派下来的天使来拯救我的吧?!”莎莎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李彬被她搞得哭笑不得,“算了算了,你怎么想都行,不过只有一点,你必须听我的!” 第91章 第二天开始,几乎半个军营的人都知道了,拔都王爷那个名叫李彬的贴身宠臣身边多了个年轻又漂亮的金发姑娘。 金发姑娘每天同李彬一起同吃同睡,有时还一起骑马游猎,金发姑娘便像个贤惠的妻子一般为他洗衣做饭,乖巧依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尽皆知的事拔都怎么可能没有听说。前几天使者来报,托尔若克的守军顽强抵抗,一副要与他们拼死的架势,斡尔达王子亲自率军攻城,可城墙守军向下泼水将城墙冻得结结实实一丝破绽也无,攻城陷入了僵持。 拔都正为这事增派援军焦头烂额时,又不经意间听到士兵们关于李彬的传闻,顿时心头火起,砸烂了一只金碗。 我到底做了什么另他不快的事,让他这样对待我!拔都在心里不停地问自己。 从李彬归来后,他总觉得李彬哪里不对劲,似乎有意无意地与他疏远,所以他小心翼翼尽量满足他一切的要求,即使他要求去到蒙哥那里,他也强压妒火送人过去。可换来的却是李彬更强烈的抗拒和疏离。 拔都的心中像压了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连晚饭都吃不下去,寻到了李彬。 “李彬,我有时真的不懂你,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彬正在喂那匹黄骠马,他听到了拔都的脚步声,心中惴惴不安,但还是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巧了,我发现其实我也并不不懂你。” 拔都不想与他说无用的罗圈话,开门见山地问道,“那女人是谁?” “莎莎,一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女孩子。” “你跟她睡过了?” “……” “你想娶她吗?” “……” 拔都连珠炮似的接连甩给他两个棘手的问题,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用比冰雪还寒冷的严峻目光死死盯着李彬。 李彬冷笑了一声,“李某人也算为了王爷尽心尽力出生入死了,我带走个女俘虏也不可以吗?” “她若只是个俘虏当然可以。” “那就多谢您的赏赐。”李彬拱拱手。 这番对话于他俩而言又滑稽又荒诞,拔都几乎无法遏制心头的怒火,他以对李彬从未有过地愤怒低声吼道,“李彬,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纠缠在他内心的种种痛苦与煎熬一股脑涌上心头,李彬红着眼眶,强忍泪水,“您也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 两人不欢而散,夜里李彬刚刚睡着,照例又做起了梦。梦中那些血淋淋的尸体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似血葫芦般无头的男尸,一步又一步走向他,李彬屏住呼吸,那男尸越走越近,李彬吓得拼命逃跑可他如影随形。终于李彬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男尸竟也蹲了下来,而那空荡荡的脖腔中突然长出颗头来。那头颅的五官轮廓英挺而粗犷,两眼失焦地瞪着,不是拔都又是哪个? “拔都……?拔都你怎么了……???”李彬试探地捧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晃着想唤醒他,可那双无神的眼睛突然变得通红,接着鲜血从他的眼眶、鼻孔、嘴角不断流下,淌了李彬一手,而他的身体也慢慢的消失,只留下一颗无身的头颅被李彬捧在手中。 “拔都……”李彬默默念叨着他的名字,将满是鲜血的头颅抱在了怀中,崩溃地大叫—— “啊——!” 李彬一激灵从地上坐了起来,前胸后背以及额头早已湿淋淋的沾满汗水。 莎莎也被他吵醒,点燃了床头的蜡烛跳下床来。 “李彬?你怎么了?”她关切地拿了自己的手绢为李彬擦汗,“你做噩梦了?” “嗯,我没事,你接着睡吧……”李彬怕她担心,露出个生硬勉强的微笑,“我一会儿就好了。” “你别骗我了!”莎莎的蓝眼愤怒地瞪圆,“我这几天每天都会被你吵醒,你几乎每夜都不睡觉!” “对不起……我最近不知怎么总在失眠,怕影响你,不是故意向你隐瞒……”李彬抹了抹额头,无奈地解释道。 反正也睡不着,莎莎索性就坐在他身旁陪伴他,“今天……来找你的那个人……是你们的王吗?” “你看到了?” “嗯,我听到声音,偷偷从窗子那看到的。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李彬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难道是因为我吗?”莎莎美丽的蓝眼中露出一丝愧疚与不安。 “不是的,你不要责怪自己……”李彬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可男女授受不亲,他又放下了手,“我与他本就殊途,今日之事只是迟早。” “你应该很在乎他吧,我听说鞑靼人的统帅是一位叫做拔都的王子,而你方才一直在唤他的名字。” “竟然被你听到了……”李彬无可奈何地笑笑,“我与他相识很久,我确实也在乎他。” “我不太懂你们东方人……”莎莎疑惑道,“明明这么在乎彼此,为什么要吵架呢?为什么不好好在一起将话说开?” “哪有那么简单啊……” 李彬颇感头疼地望着头顶黑暗的天花板。 之后的日子里,李彬算是尝到了被打入“冷宫”的滋味了,既无实际官职,又无战功在身的他,失去了拔都的庇护,断了每日的美酒美食的供给,也失去了议事旁听的权利。不过李彬倒也乐得自在,反正他现在一心也只想保护好莎莎,他答应了她要将她安全送走。 只是孤单的心和冷寂的身体时常想念拔都的温暖,李彬有时便远远地看着拔都,用红宝石感受那遥不可及的体温。 半月后终于传来消息,蒙哥与斡尔达的军队攻破托尔若克、雅罗斯拉夫尔、乌格里奇等成镇,与后面的中军主力正朝着苏兹达尔会师。 拔都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他随即下令向苏兹达尔进发。 李彬带着莎莎也随军同行,莎莎没有保暖的毛皮外套,只有一身破旧的棉袍,李彬怕冻坏了她,便把自己最爱的那条狼皮大氅为她穿好,又在附近的死尸身上扒下来毡帽棉靴给她御寒。 这一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滑稽至极,莎莎白皙的脸蛋被冻成红彤彤的颜色,虽然这一身衣服不好看也不名贵,可是她开心极了,自打爸爸妈妈和哥哥们消失以后,她还是第一次穿上别人送的衣物。 李彬自然是没脸再去跟到拔都身边,自觉地跟在末尾慢悠悠地跟上部队,莎莎也得到了一匹温顺的母马,乖巧地跟在李彬身边。 李彬边走时便觉得身后的远处有马蹄声,起初他以为那是蒙古军,可走着走着却感到那股部队似乎有意跟随在他们身后潜伏,李彬有心前去报告拔都,可还没等他加快速度跑到前军,后头的人就已经追了上来。 变故就在一瞬间,一支几百人的罗斯游击小队突然出现在拔都带队的屁股后,李彬感到不妙,抽出长剑摆好防御架势,向莎莎喊道,“往前跑,快!这里危险!” 莎莎早就吓傻了,湛蓝如天空的眼睛中满满的恐惧,缰绳也拉不住。 “后头有人!” “有人偷袭!” “杀了他们!!” …… 后军有一部分士兵反应了过来,抽出兵刃与偷袭的游击队混战在一处。 李彬被夹在混乱的战场上也不得不抽出长剑挥舞防卫,侧翼处一个手执长矛的罗斯人冲了过来,李彬一见不好,赶忙躲过了劈下的锋利矛尖,可反应还是慢了一步,叫那根粗壮坚硬的的杆,砸了个正着。李彬只觉得眼前一黑,栽歪几下从马上摔了下去。 罗斯人趁热打铁,举起长矛刺向李彬的胸口。 “不准杀她——!”莎莎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不愿让拯救自己的王子死在长矛之下,即使对方是自己人。 一瞬间的爆发力便如同离弦之箭,她冲了过去捡起李彬扔下的长剑,照着那位罗斯骑士的战马腿上便是一刀。马儿疼痛难忍受了惊吓,疼得一声悲鸣举起了前蹄将他的主人掀翻在地。不等莎莎去补刀,早有几个蒙古士兵围了过来将他乱刀砍死。 战场无情,没人去管李彬的死活,莎莎拼了命地抱起李彬将他放到马背上,她牵着马儿和她的王子一路闪避着锋利的刀口与长矛总算逃到了战场外。 几百个装备不足的罗斯游击队,对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蒙古人来说根本不在话下,一会儿功夫便将偷袭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后军有人骑快马赶到拔都的大帐向他禀报。 拔都一心想着攻打苏兹达尔的事,不愿多浪费时间在无名小卒身上,他烦躁地回应道,“留下几个人将他们清理干净,现在全速赶往苏兹达尔!” 第92章 李彬叫那一棍子削了个实实惠惠,短暂的失神后,神智才渐渐有了反应。 他睁开眼,看到了黄骠马棕黄色的鬃毛,身下一颠一颠,知晓自己现在正趴在马背上。 “莎莎?”李彬最担心的就是那个可怜的罗斯少女,急急忙忙呼唤道。 “我没事,我在这里……”莎莎牵着两匹马有些吃力,娇小的身躯奋力控制着两匹马的缰绳。 李彬放下心来,“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受伤。” “我没事,只是我们……好像跟大部队脱离了,我……我追不上他们。”莎莎急得双眼湿润。 “没关系,你知道附近地形吧,他们去苏兹达尔了,我们就慢慢往那走吧。” 莎莎牵着马,按着记忆中城市的方向走去,她抬头看看天,原本晴朗湛蓝的天空慢慢变得灰蒙蒙,自北刮来的朔风打得满脸生疼。 希望暴风雪来得慢一些,莎莎在心中默默祈祷。 “啊……” 李彬闭上眼,后脑勺突然传来阵熟悉的闷痛,疼得李彬呻吟出声。 “李彬?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莎莎忙跑过去察看,“是不是伤得太重了?” “没事,继续走,不要管我,天黑就危险了……”李彬咬紧牙关,额头不断渗出冷汗。 以他现在的状态若,遇上敌人或是流匪,两人怕是都没了活路,只求天黑之前能跟上拔都的大部队,或是找一庇身之处。 呵呵……李彬在心中冷笑,当真是老天爷眷顾,专挑火烧眉毛的时刻给再他火上浇桶油。李彬拼了命转移思绪,强迫自己忘掉那沉重剧烈的痛楚,可这次头疼发作的强度似乎比以往更大。在冰天雪地之中,李彬紧抱马肚子,疼痛与寒冷令他浑身打颤,眼前模糊一片。 “啊……啊……” 李彬痛苦又特意压低的呻吟声不断传入莎莎的耳朵里,坚强的罗斯姑娘心疼得眼泪扑簌簌流到雪地中。 赶上疾行的蒙古人肯定是无望的,莎莎祈求在天黑和暴风雪来临前赶快找到避风的地方。 “呃……”马上的李彬突觉大脑一阵反常剧痛,似被人劈开强行灌进去什么东西一般。 “啊——!”李彬的两手张牙舞爪地在空中乱挥,身体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掉在了雪地上,他双手抱着头,在雪堆中滚出了一个癫狂印子。 “李彬!李彬!!”莎莎跪在地上带着哭腔不停地呼唤他,强烈的北风令他的眼泪也随风消逝。 剧痛之后,随之而来的却是麻木。李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听说人在冻死前往往都会觉得温暖。现在便是如此,他已感觉不到厚厚的雪堆带来刺骨的寒冷,也感受不到呼啸的北风将他的脸、手、耳朵冻得脆而发红。 瞬间舒服的感觉就好像回到了温暖的草原,那草长莺飞,牛羊丰沛,既无血流成河的战乱,也无严酷的冰雪。 这就是那位基督神父所说的天堂吗? 李彬缓缓睁开眼睛。 眼前的画面似虚幻缥缈,可又清楚得仿佛现实。 “拔都哥哥!你说好了带我去抓兔子的!可我等了一下午你为什么没来?!”幼年的李彬站在黑发少年的面前哭诉着,水汪汪的蓝眼睛气得红彤彤,两只肉乎乎的小拳头挠痒痒似的捶打他的胸口,“昔班说你有了新妹妹就不要我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半大少年把他抱在怀里,“我也没办法,额吉说来的都是客人要我无论如何也得陪陪她们,我可不喜欢那些女人,这不怕你着急马上就回来了?” “真的吗?你真的想我吗?”小李彬擦擦眼泪,虽说生气可依然乖乖任他抱着。 “真的,为了补偿你等我这么久,我再带你捉几只小貂给你玩好不好?” “好!说定了!我们拉钩!” 李彬哭笑不得地看着面前幼年的自己,心道原来自己那时这般无理取闹。 突然画面一转,场景又变成了漆黑的毡帐。 “哎,好黑啊……拔都哥哥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我怕黑……”小李彬死死攥住少年的衣角。 “当然是好东西,你把眼睛闭上,数五个数再睁开。” 包子脸李彬听话地闭上眼,稚嫩的奶音数起刚学会的数字。 “一。” “二。” “三。” “四。” “五……” 李彬睁开双眼,眼前本该漆黑的毡帐突然变得流光溢彩,少年将一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放到他跟前,里头扣着他俩刚刚抓的萤火虫。 “好漂亮啊!”李彬扬起小脸,兴奋地用粗短的胖手比划着满室流光。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我们每天都抓萤火虫来玩。” “喜欢!要是萤火虫也有不一样的颜色就好了!” “哈哈哈,我也没见过五颜六色的萤火虫……” 李彬鼻子一酸,想起了在玉龙杰赤城的那个雨夜光华。想不到他一直在等他,失言的却是自己。 他无声淌泪,眼前走马灯似的尽是他早已丢失的幼时的记忆。 临死前想起来也好,总归补足了今生的遗憾。 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两人在边关处道别的场景。小小的李彬被娘亲抱在怀里满脸泪水不愿离去,不远处是骑着骏马的少年。 “额吉……我们不走好不好?我不想去中原,我想一直留在这和拔都哥哥在一起……” 金发妇人低声啜泣,抱紧了怀中唯一的亲人,“彬儿,不是额吉有意拆散你们,实在是天地之大没有我们母子的容身之所……” “娘……呜呜呜……拔都哥……呜呜……”小李彬趴在娘的怀里放声大哭。 “李彬!男孩子不要总哭哭啼啼的!你就算是走了,我们也总会见面的!” “真的吗……还能再见到拔都哥吗?”小李彬抹了抹哭花的脸认真地望着少年。 “真的!我向你保证,无论是天涯海角,我们肯定会再见面的。” 李彬与少年依依不舍地道别,最终离别时辰还是到来,李彬被娘亲抱着越走越远,依然不停回头张望,朝着少年的方向挥手。 “拔都哥——记得找我——!我会一直想你的——!” 少年亦挥手道,“我会去找你的!到了中原记得写信——!!” 两匹马越来越远,可他们扔声嘶力竭地呼喊。 “再见——!拔都哥——!” “再见!一定记得写信——!” 画面一闪,漆黑消失,李彬颓丧地闭上双眼。 ——我道自己被人辜负,却不想辜负了他的却是我…… 浑身不复温暖,李彬再次坠入黑暗。 李彬与莎莎如何避难暂且不提,却说拔都率领的急行军直抵苏兹达尔城下,与蒙哥、斡尔达的军队和后赶上的中军会和。 三路大军合为一股,不出一天苏兹达尔城便缴械投降。 拔都带领着大队人马入驻城中,又攻克一城离攻下罗斯全境便又近一步。他心中欢喜无限,自然忘了其他的,与众位兄弟将士通宵达旦地畅饮,珍馐美味、琼浆玉液浮浮沉沉如入仙境,麻痹得他忘了现实的一切。若不是姜思源来寻他,说不定还要再喝个彻夜。 姜思源从来只在军医营中行走,从没到主帐去过,若换个别人估计要两腿发软着进去,可姜思源偏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连门口的守卫他都没放在眼里,径直奔向拔都。 桌前摆满了新鲜的牛羊肉并各色瓜果,拔都斜倚在软塌之上,手执一犀角杯,正回味着喉中美酒的余韵。冷不防却觉得眼前一暗,姜思源的表情似怨鬼在世站在他面前。 周围的王公将士俱是一愣,不知道这人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担子生闯主帐。 “李彬呢?”姜思源哪管别人怎么看,一脚蹬在桌子上看向拔都。 “你他妈哪来的!敢跟王爷这么说话!”登时便围上几个将军按着姜思源想将他制伏在地。 “别他妈用你们的脏手碰我!” 姜思源豁出去了,人若不要命起来,力气大得像头牛,他一晃身子,挣脱开一众束缚。 拔都站起身挥退一干人等问道,“你有事?” “现在是我在问你!李彬呢?”姜思源发了狠,气得双目赤红,平日里倦倦的下垂眼瞪得像牛一般圆。 拔都惊讶道,“他没在城中?” “老子上上下下找了十几圈,就连死人堆也翻了二十来遍连个头发丝都没找着!” “怎么可能?!我明明记得他跟来了!”拔都脑子一凉,酒劲顿时醒了一大半。 姜思源冷笑道,“你记得……你记着的事多了去了,您日理万机千人万人等您记着!他就活该被您这么对待?” 拔都双眉紧锁,一手将自己的黑发抓的乱七八糟,坐在下垂手蒙哥看在眼里听在耳中亦是不住地担心。 姜思源见他不说话便继续讥笑道,“还是说您打算让我背着他的尸体回中原去!” 话音未落,拔都额前青筋暴起,一拳将桌子砸个稀扁。 “备马!” “我也去!”蒙哥也站了起来,在众人中询问道,“你们谁还记得最后见到那位金发小兄弟是在何处?” 众人面面相觑,几乎无人注意到这么个文质彬彬的青年。 角落中的速不台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路上我们曾遇到罗斯人偷袭,说不定是那时人没的。” “好!” 拔都与蒙哥上了马,沿着来时路线往回寻人,姜思源亦寻了匹马来跟在后头。 昨夜一场暴风雪将所有行军痕迹都掩盖住了,拔都只能凭记忆摸索着向南寻去。 “我刚才听他们说,当时似乎有人看到他受伤跌下了马,之后被一个金发女人弄上马后消失不见了。” 拔都心中一动,“这么一说他没被罗斯人抓走。” “可这么大的雪,就算是我们在外待一夜也要够呛……”蒙哥叹了口气,“你平时不都把他护在身边的吗?为何这次却没护住他。” 蒙哥话中的嗔怪拔都怎会听不出来,他心中已然十分懊悔,悔不该同他置气,放他一个人担惊受怕吃尽苦头。 蒙哥见他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便知此中定有文章便开口劝道,“你俩感情这么要好,千万别因为一点小事误会了彼此……李彬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他有他自己所想,亦需要你尊重他的想法。” “你别说了……”拔都懊恼地垂首,“都怪我不好……我一心只想着攻城打仗,忘了与他沟通,才酿此祸端……” “得了,你俩可别马后炮了……”姜思源捡了根长长的枯枝扫着地上积雪,“先找到人再说吧。” “说得对。”蒙哥笑了笑,打马向前继续寻找。 三人找了整整一天,眼见夕阳西下,天色阴暗也不见方圆几十里内半个人影。 蒙哥眉头紧锁,“今日再找不到可又要耽搁一天了……” “哼,”姜思源用鼻子发出一声轻蔑声音,“两位王爷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一介平民毫无牵挂,就算死在这也没事,我继续寻他吧。” 拔都回了他一个坚定的眼神,“无需用激将法激我,不找到他我也无颜面回去。” “那样最好。” 蒙哥看着他俩嘴仗不停很是无奈,心道李彬身边尽是些什么人呐…… 几人一边打嘴仗一边寻人,拔都眼神好些,远远便看见从南面一柔弱的少女牵着匹黄马摇摇晃晃地正向北走去。 拔都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跟在李彬身边的女子。 “李彬!”拔都高声大叫着爱人的名字,纵马跑了过去,心中一块大石头可算落了地。 “李彬,李彬!”拔都不住地叫喊,终于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他低头一看,果然李彬正趴在马背之上,下头牵马的少女冻得嘴唇发白。 拔都跳下马去抢来缰绳,莎莎吓得腿一软便坐在雪地之中。 第93章 “这不是我的衣服,这是你们的……” “我们也不缺衣服。”拔都冷淡地回道。 莎莎吃了瘪,尴尬地收回双手,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泪,又默默地站到一边。 她知晓李彬每日里无法安睡的痛苦,联想到他俩之前的争吵,猜测多半是和自己有关系。 莎莎不确定拔都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但李彬救了他,他理应当为李彬说几句公道话。 “李彬只是看我可怜才救了我……我,他……他对我从未做任何失礼之事,只是暂且帮我庇身……” 拔都耳聪目明,自然是一字不落听到了耳中,心头那点亢奋怒火一褪去,他又怎么会猜不到其中缘由呢? “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他,不然早就杀了你。” 莎莎煞时浑身冰冷,不可置信地回头望着他。眼前的鞑靼人就如同一只极富占有欲与征服欲的野兽。 屋外没有硝烟的战场暂且不说,却说帐内的姜思源与李彬。 又是喂药又是灌水,李彬叫姜思源一折腾早就睁开了眼也恢复了神智。他看到眼前忙忙活活的姜思源才觉得身子与心具是落到实处——他又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 这次重生的不光是身体,还有那拌随着他成长尘封多年的记忆。 李彬抱着铜制的暖手炉半卧在榻上发呆,他见姜思源拿了个大包,正往里装各色日用品和吃食。 “你在干嘛?” “收拾东西。”姜思源头也不抬。 “收拾东西?” “嗯,我们俩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彬快被他弄糊涂了。 “逃走,回中原去,今夜就走。” “?”李彬的头顶冒出个大大的问号,“你他妈药汤子喝多脑子傻了吧?你能逃到哪去?出了城就要喂狗熊!” “那也比在这受蛮子欺负强!”姜思源将李彬的长剑狠狠往地上一摔。 李彬赶紧伸手抢过自己的宝贝剑,“说就说,你何苦摔了这命根子!” “你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不被人收拾你就不舒服是不是?” “我跟他是我们之间的事,和你没关系……”李彬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无奈地叹口气,“他在哪?” “外头,等你呢。”姜思源只觉得自己一腔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一时气急甩手就出了帐,一边走一边对着外头赤裸的人吼道,“救不了!没救了!等死吧!绝症!” 李彬听得嘴角抽搐,说不定拔都也是被他轰走的。 果不其然,姜思源前脚刚走,就冲进来个赤身裸体的大汉。 “你……”李彬还没看清是谁,就被结结实实地抱在了怀里。 “冻死我了……我先暖暖。”拔都冒着寒气的身体贴在了李彬的身上,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冰雪的肃杀。 李彬丝毫不嫌弃他浑身冰凉,两手搂着他结实的后背道,“我忘记了给你写信,对不起……” 拔都埋首在他颈窝之间,用冰凉的鼻尖摩擦他的嫩白皮肉,语气颇有些像小媳妇似的委屈控诉道“你忘记的何止这些……” “嗯,我还忘记了要跟你一起抓萤火虫,一起学羌笛,一起去抢羊羔子……嗯,还忘记了要嫁给你做你的王后。” 李彬话还没说完,两个二十多岁奔三的大男人开怀大笑。 拔都笑够了才放开他,“你走后不久我还认真问过阿爸,问他若是我将来成为大汗可不可以立个男后。” 李彬完全想不到这么正经的一个人竟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后来呢?他怎么回答的?” “后来阿爸把我揍了一顿。” “哈哈哈哈哈哈!!!”李彬在榻上翻滚狂笑。 “你还笑!你知道我为了你吃了多少苦吗?结果你现在还变着法的气我!” “哎……对不起嘛……”李彬收敛笑容拉住他那两只厚实粗糙的大掌,“在莫斯科时,我劝说蒙哥放弃了屠城,本以为你也会听我的,没想到在弗拉基米尔你一字都听不进去,我气的是这个。” 李彬不提蒙哥还好,一提起他来拔都就来了脾气,“蒙哥蒙哥蒙哥蒙哥蒙哥……又是蒙哥!我就不如蒙哥吗?” “我,我没那个意思啊……” 他见拔都别过头去不理他,急忙追着他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有时可以适当减少些杀戮,屠城征服虽来得快,可说不定也有其他兵不血刃的法子。” 拔都闭上眼摇了摇头,“李彬啊,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懂。可我带了二十多万人,千里迢迢从草原来到这,每个小小的士卒都渴望收获战利品养家糊口,我不能不顾及军心……” 气氛凝重了起来,李彬将身体靠在他的胸前,哀怨道,“我……最近总睡不好,每夜梦中都是杀人景象。我本没杀过人,跟着你们久了,现在也成了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可我心中不愿如此,我的心每天都在反抗我拎着剑的身体。” “是我强求了……”拔都叹口气,“父亲走后我第一次自己身为主帅带领这么多兵士,肩负重任。叫战争迷蒙了眼,一时忽略了你的感受……你莫怪我。”说罢,他虔诚地亲亲李彬的额头。 “哪里的话,您是王爷又是主帅,这本是您分内的事。我只是怕与您分歧越来越深,与您渐行渐远……” “不会的!”拔都一把按住他的两肩,“我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那些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狗屁分歧,我全都要一一给他扳回来!”说罢他顿了顿,用低哑的声音又继续道,“就当我堕入修罗之道吧,若有一天阎王小儿前来索命,只管问我的罪,断不叫你受苦不得转世轮回。” 拔都说出的字字句句都似钢针一般,刺着李彬的耳朵,李彬只觉得心悸胸闷,一时间泪水竟一股脑涌进了眼眶,鼻子一酸,他紧紧抱住了眼前赤身的王子,将脸埋进他坚实的颈窝,压抑住颤抖的哭音,“莫说了,你若先我一步下了地狱,别忘了告诉阎罗神,叫他为李彬也留个位置。” 大军休整一周后,便计划北上继续向诺夫哥罗德进军,拔都先派出一支几百人的探马军先行打探情况,却不想天气突然转暖,一路上积雪消融,沼泽地也从冰封变为柔软,马儿再无驰骋的空间。 李彬从没见识过沼泽地的厉害,心不在焉地跟在拔都后头骑着马,忽觉视线越来越低,待他低头看时一半的马腿都已陷到了泥里。 元泓眼疾手快,赶忙将他整个人拽起来放到别得马上去,李彬还没反应过来事态,就见那匹可怜的黄骠马被沼泽吞噬。 失去了战马的机动性自然无法继续进攻,拔都召集诸位将领与王子共同商讨之后的计划。有的建议继续北上以其他战法应战;有人则建议暂时停攻保存实力。一群人各执己见僵持不下。 最终拔都拍了板,全军返回钦察。 撤军前夜,李彬把莎莎叫了出来,将蒙古军队下一步的行动告知于她。 “既然他们无心攻打诺夫哥罗德,那边也就暂且安全些,不如逃到那去吧。”李彬深深地叹口气,牵来匹枣红色大马,和一个装满食物与水的时候行囊,“是我没能耐,我保护你也只能把你带到这,之后如何全都要看你的造化了。” 莎莎满眼都是泪水,这么些日子与李彬的相处,她早已对这个英俊的金发青年动了心,甚至想一辈子跟随他,随他去任何地方。 可是……莎莎朝李彬身后不远处看去—— 黑暗中,那个魁梧的鞑靼人就默默站在那,像个沉默的守护神、无言的掠食者,保护、看守着他的所有物。 “多谢您……”莎莎深深鞠一躬,“您把我从黑暗的地窖中解救出来我已是万分感激。”她伸手从怀里拿出个木质的小小十字架放在李彬的手心,“这是父亲送给我的,我身无分文,只好将这个送给您作为谢礼!愿上帝保佑您!” “这太贵重了!我无法收下!”李彬赶忙推回去,金发少女却擦干眼泪顽皮地跳上马,朝他做了个鬼脸,“死去的人去了天堂或下了地狱就再也无法回来了,我现在要去开始我自己新的人生!再见!李彬!” 莎莎最后一次朝他挥手道别,一甩马鞭,枣红色大马带着金发飘扬的少女向北而去。 “再见——!”李彬抓着那被磨得圆润的十字架奋力挥手,直到那抹金色消失在视线之中。 良久,李彬伫立在顿河岸边,感受着温柔的夜风带来春天的气息。 他的背后是连绵不绝灯火辉煌的鞑靼营寨,久未归家的战士们悠悠地唱着草原上的歌谣。 “就这么送她走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彬转过头去,他的眼中没有离别或思乡的泪水,反而正孕育着希望。 “拔都哥,我又想听羌笛了,可以吹给我听吗?” “好。” 拔都掏出随身携带的羌笛,伴着远处同伴们的歌声悠长又缠绵地吹奏一曲,柔和的乐曲却有着穿透一切的魔力,他飞入醉酒的战士们的梦中,带他们回到遥远的故乡。 第94章 湿润的平原远比草原潮湿且温暖,李彬披着暖风细雨又再次踏上南下之路。 李彬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与几个相熟的亲友打招呼便有随军出阵,这下闲暇下来也有了闲扯皮的时间。 他离家时把大黄小黄一起交给了昔班照顾,现在得闲自然想得不得了。 被他朝思暮想的小黄正站在昔班的肩头,一对金瞳以俯瞰苍生的气势扫视四周。 不但有一只大雕,一旁斡儿达的头顶也站着只雀鹰——阿尔斯兰。 “呀!小黄长这么大了!”李彬过去一比划才发现,小黄的个头足足顶得上阿尔斯兰好几个。 “甭提了,快喂不起了。”昔班垂头丧气地薅着小黄领毛送到李彬的肩头,“它顿顿都要吃只兔子,还是你来喂吧。” 小黄警惕地嗅着李彬身上的气息,确认是从前的主人才放心立在他肩上。 成年的小黄早已不是当年在他手心嗷嗷待哺的小小雏鸟,肩膀上凭空多出的几斤肉李彬还真不能马上适应,“这么重?每天扛着很累吧?还是阿尔斯兰好些!” 昔班嘿嘿一笑,“你别看阿尔斯兰个子小,小黄打架了打不过他。” “我不信!这可是我的小黄!”李彬撇了撇嘴。 “你今晚拎只兔子来试试就知道了。” 李彬不信这个邪,非得证明李小黄作为他的干儿子,必定是高大威猛威风凛凛,所以晚上便如约去打了只野兔回来。 他拎着兔子往回走,细心地发现地上除了马蹄印和车辙外竟多了一串串巨大的巴掌印,形状好似巨猫一样。 除了老虎李彬也想不出什么动物会有如此爪印。吓得他赶紧往营地跑,他可不想荒郊野外地喂了老虎。 昔班等他好久,见他拎着新鲜的活兔回来,忙接过拴在地上。一雕一鹰早已发现了那吓得浑身发抖,肥美的大兔子。四只爪子围着兔子打转,四道锐利的目光交汇到一处。阿尔斯兰体型娇小自然不会与小黄硬抗,待小黄沉不住气率先冲向了兔子时,阿尔斯兰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对着毫无防备地小黄一通乱啄。等小黄反应过来开始反击时,阿尔斯兰又灵活地飞走不与小黄缠斗。如此反复几个回合后,小黄被阿尔斯兰溜得筋疲力尽,乖乖拱爪让兔。 李彬在一边看得那叫一个气,一边跺脚一边胡乱指挥,最后小黄干脆罢工,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儿子你怎么这么怂!”李彬在他毛绒绒的头上弹了个脑瓜崩,“今晚饿着吧,别吃饭了。” “你何苦这样对他。”昔班看小黄垂头丧气的模样可怜,忙抚了抚它的脑袋安慰。 “做父亲的要严厉一些儿子才能成长!” “……” 最后还是仗义的阿尔斯兰将吃剩的兔子送给了他,免去他一夜的饥饿。 除却宠物打架之外,李彬还发现了另个问题。天气寒冷时不洗澡还好,气温一转暖若是有几天不洗澡,那味道!甭提了…… 李彬每日行走在军营中天天都要捂着鼻子,以防汗臭味、臭脚味将自己熏倒。 几天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因为李彬发现,这群人不洗澡的很大原因,是他们的头头不洗澡。当夜里拔都那具性感又充满汗臭味的身体扑过来的时候,李彬终于没能忍住,翻了个白眼将他推开。 “不洗澡别抱我!”李彬当时就扔下了狠话。 “为什么啊?”拔都实在不太明白,他有那么脏?说着还闻了闻腋下,好像确实有些汗味。 “不光是你……还有你手底下这么多人,叫他们趁着天暖都洗洗澡吧……再不洗要生虱子的。” 别的不说,虱子的危害拔都还是清楚的,他也怕军中传播伤寒。 “你说的有道理,明儿我就叫他们都清洁一**体。” 说罢又要去抱李彬,李彬扯着他没多少肉的脸颊怒道,“你!去!给!我!洗!澡!” “……” 王子自然有王子的待遇,即使是行军打仗,必备的木桶也是随军带着的。 不一会儿便送来桶热气腾腾的水,李彬怕拔都偷懒洗不干净,他脱了个光膀子亲自上阵,将拔都里里外外包括耳朵眼、指甲缝都抠得干干净净。 洗干净了身体连脸也不放过,李彬在他脸颊上打了些肥皂剃干净他脸上一圈的胡茬。 “好了吗?”拔都恁大个块头,乖乖地任凭李彬摆弄。 “嗯……”李彬摸着下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还不行。”说罢抄起剪刀来在他打结的发梢处一同修剪,好一阵子才放下剪刀满意地点了头,“这下顺眼多了!” “好了?好了就继续!”拔都叫他折腾得又忍耐了好久,他可再也把持不住,一把搂过李彬来便要亲,却不想又叫李彬推开。 “为什么?qaq” “我累了!睡觉!”说着一溜烟跑了出去。 “……” 夜深时,李彬嘴上说累实则精神得狠,他在营中闲庭信步,值夜的士卒都认得他,也无人来阻止,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 李彬心想不怪人家说“臭男人”,这么多男人在一块不但臭,而且吵。反正今夜也温暖非常,他想倒不如寻个僻静处在外对付一宿,免得再吵醒姜思源。 前面的树林中隐约现出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谅那些村夫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夜袭蒙古军的主力,想到这李彬放心地走了过去。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簇篝火旁围坐着两个人看,左边的人李彬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几月不见的阿穆尔。 “嘿!你不睡觉,在这干什么!”李彬蹦跳着过去问道。 阿穆尔也看到了他,爽朗一笑,“吃些宵夜。” 李彬低头一看,地上摆着两坛酒,正从坛口散发出浓郁的酒香。篝火上架着个小小羊羔,烤得滋滋冒油。 李彬登时便觉得口中唾液见多,差点顺着嘴角淌下来。 “见者有份!也分我一点好不?” “当然可以,你又不是外人。” 两人说笑间,右边的男子也转过身来,正巧与李彬对了眼。那男人身材高瘦,一头柔软黑发束在脑后,白净净的面皮因风吹日晒显得粗糙了些,秀气的鼻,精致的嘴,尤其是那双小鹿似的圆眼,水润润挠在人的心头。 这面相看着格外眼熟,李彬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 他略一沉吟,对面的男子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对洁白的虎牙。 “梁——小——宸——!”李彬那还来得及思考他怎么在这,飞扑过去就是个熊抱。 三四年没见,梁小宸从十三岁的小孩子,长成个英俊的少年,个子窜起来了,肩膀也变宽了,从前是李彬把他抱在怀里,现在则反了过来。 “快站起来让我看看!” 梁小宸听话地站好,李彬本来觉得自己也不算矮,尤其是这两年他又长高了一些,可眼前的梁小宸足足高了他一头,李彬从前低头看他,现在却需要仰头看他。 “龟龟……你吃的什么东西长得这么高……” “认不出来吧哈哈哈,我前阵子看到他也险些认不出来。”阿穆尔不知从哪弄来了包葵花籽,卡擦卡擦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热闹。 “你俩怎么凑到一块去的?”李彬万万没想到,他俩人竟然会深更半夜跑出来吃宵夜,“他也不懂蒙古文字,也不会说话。” “之前同你道别后,我便加入到斡儿达王子营中,正好遇到了他,这段时间我俩一直并肩作战。想不到啊想不到,当年他还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孩子,现在也成了个杀伐果决的小将军哈哈哈。” 梁小宸还像从前那样拉住李彬的手与他亲近,手指在他的手心里写字比划道“斡儿达王子 教我认得字,还教我武功和兵法之道。” “这……这,你为何不给我写信!走了这么多年也不联系我!”李彬嗔怪道,活像个唠唠叨叨的老母亲。 “对不起。事情太多,我总忘记……”梁小宸面露歉意。 “我开玩笑的!别难过。”李彬见他面露愧疚,忙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 “肉烤好了!”阿穆尔用刀子分割羊肉,一边打断他俩的对话,“快来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来了来了!” “!!!” 三人围坐在一起分食美味的羊羔和小麦酿制的烈酒。 李彬没喝几口酒便醉倒在地打起了酣,梁小宸酒量尚不如他,只有阿穆尔独自喝了半坛,而后也啪叽往地上一躺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继续上路时,拔都便看到李彬滚了满身地尘土和树叶,面色苍白,整个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眼看着坐不住。 “你病了吗?”拔都怕他昨晚碰水染了风寒,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烫啊。” “嗝——”李彬打了个酒嗝,昨晚贪嘴吃的羊肉喝的美酒可还没消化完。,“喝……喝多了……” 李彬这一声长嗝酒气熏天,拔都嗅到那一身酒气不禁皱紧了眉头,“你昨晚没睡觉?” “没怎么睡,睡不着……” “哎……”拔都拿这个作祸精真的没有办法,叫来元泓把李彬偷偷扔进了帅帐,帐内有床有被可以给他休息用。 拔都的床榻又软又厚实,上头满满的都是他熟悉的体味,李彬抱着他的被翻了两个身便睡了过去。 想着李彬苍白的脸色,拔都突然回想起那时那个罗斯女人好像也说过李彬常常睡不着,他不确定李彬是不是病了,只好派人叫来姜思源为李彬诊察。 李彬这一个回笼觉睡得又香又甜,重要的是没有再做噩梦。帐顶天窗透过的阳光**来时,李彬伸了个懒腰坐起身,却突然闻到了极浓重的药味。 李彬捂着鼻子抬头看,果然姜思源正坐着一脸冷漠地看着他,端起药碗来两片薄唇无情地吐出了恐怖的字眼: “喝了。” “我不……”那味道光闻着就知道铁定不好喝。 “喝!军中药物所剩无几,你男人特意叫我给你留的!” “……” 李彬看了看药,又看了眼凶神附体的姜思源, 他选择认怂,皱着眉头喝下那碗药汤。 喝完了他才想起来问道,“这药是治什么的?” 姜思源瞪了他一眼,“你不是失眠多梦吗。我把了脉,看了你的舌苔,发现你肝气郁结,肝阳上亢,肝肾阴虚,肝肾不交以致虚火旺盛啊……” “没听懂……” “上火了!” “哦……” 李彬在帐内休息,帅帐下支着两个大轮子,吱悠悠地跟随众人朝前行进。拔都白日里不在帐中,他更喜欢骑着马同将士们在外同行。 里头李彬刚醒不久,突然有探子来报拔都。 “何事?” “额……”那探子挠了挠头,显然是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才好。 “你照直说,无须有顾忌。” “额,是!方才前军在路上碰到了只猞猁……” “猞猁?” “恁大一只公猞猁,挡了前路。” “赶走不就好了……”拔都心想一天天的怎么什么事都要他管。 “不是……那猞猁凶得很!挠花了好几个兄弟的脸。” “你们那么多人还打不过一只猞猁?!” 探子连连摆手道,“那猞猁不像野生的,他脖子上挂了个项圈,上头镶满了宝石珍珠,兄弟们没了主意只好派我来问问您,请您定夺!” 猞猁?家养的?宝石项圈? 拔都突然一激灵想到了什么,立刻回道,“带我去看看!” 有床是真舒服啊—— 李彬在那床上打着滚,活像只猫。心道怪不得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做大汗,倒是真舒服。 姜思源还有事情,端着空碗先走了一步。留李彬一个饿着肚子眼巴巴盼着饭点。可算是到了午时,可盼来的不是饭,而是牵着猞猁走进来的拔都。 “咦?哪来的大猫?”李彬跳下床定睛一瞧,又惊又喜道,“大黄?!” “嗷呜~”大黄千里迢迢追着拔都与李彬的气息追赶来,一身漂亮的金棕色皮毛脏兮兮的可怜极了。它用两只巨大的前爪扒着李彬的膝盖,开心地舔起主人的脸。 李彬搂着大黄的脖子撸起了猞猁,那身短粗皮毛虽不柔顺但也足够爽。 “我还奇怪,前两天在附近看到了大猫的脚印,我以为这附近有老虎出没呢。” “若是有老虎,我便把他抓来给你做个虎皮帽子。” 李彬想像自己头顶个黑黄相间的霸气虎头,怎么看都觉得滑稽。 “大黄真厉害,这么冷的冬天竟能追着我们跑到这里。”李彬掐了掐大黄没剩多少肉的脸蛋,“心疼,看把我家崽子瘦的……” 拔都从腰间口袋里取出几根肉干递到大黄嘴前,大猞猁呲起尖牙张嘴就咬。 “猞猁这身皮毛极耐寒的,阿爸还曾找人做了件猞猁皮外套送给额吉。” “嗯?”李彬听着觉得不太对劲,一把将大黄紧紧抱在怀里,“你不准把我的崽杀掉扒皮!” 拔都笑了笑,“我哪敢”说着突然撩起他短粗的小尾巴,露出两颗涨得圆滚滚的球球,“比起那个,更要紧的是,你的崽子可能需要个老婆。” “嗯?!”李彬仔细回忆,似乎一路上没见过有其他猞猁,“上哪给他弄老婆去啊?” 拔都盯着大猞猁蠢兮兮的金色眼睛坏笑着说道,“找不到就阉了吧,省事!” “嗷?”大黄疑惑地歪了歪头,完全没感受到自己的蛋蛋出现了危机。 “不行!我还想要几个小猞猁!你,你不能……切掉他的小鸡鸡!”李彬誓死要护住自家崽子的蛋。 “随你,不过他你的崽子你得负责照顾他,军中人人都有军务在身,没人有精力再去管他。” “哼,我来就我来!” 李彬说干就干,反正他也闲着,趁着大帐没有人,给大黄洗了个透澡。不知从哪偷来的绳子,在他的项圈上挂好,方便自己牵着,也防止他乱跑。 可吃食让李彬犯了难,小黄可以拜托昔班照顾,可大黄这么大一只,一天至少也要吃一整只小兽,方才自己夸下了海口,现在也不好意思再去求人。 幸好现在大部队走的也不算太快,李彬背上弓箭想着到附近的林子里打点野味养崽。 第95章 第94章 夜里,拔都推去一身的军务,同李彬难得的一起吃了顿热饭。 李彬之前饥一顿饱一顿,饿了便随便垫上一口,也不管是啥东西。反正也没人叫他吃饭,除了元泓、姜思源和拔都兄弟几个想着他外,也没人在乎他吃啥。 下人端上来一热腾腾的铜锅时,李彬的两眼睛差点掉进了锅里。锅中煮着鲜嫩的羊排和蔬菜,香气四溢。上次吃这等珍馐美味已是几年前在玉龙杰赤城中之事,李彬一回想起那时的鲜美滋味,肚子便叽里咕噜叫了起来。 拔都听到了他腹中鸣叫,轻轻一笑道,“放开了吃,今日就我们俩在这。” “你抢了贵由的地方……”李彬提醒道。 “呵,他自找的。”拔都递给他两个小碟,里头盛着香油、葱、蒜等调味品,“你试试将羊肉蘸着这个吃,比从前直接吃更美味。” “我试试!”李彬夹了块剁成小块的羊排,蘸了些香油,吹凉后放入口中,煮得软烂的羊肉又滑嫩又筋道,肥美鲜嫩的汁水充满了口腔,再配上葱蒜香气的香油,那滋味绝了。 “啊——好吃好吃好吃!!!”李彬两眼冒光,自己在外跑了一两年,头一次吃到人吃的东西。 “多吃些,慢点。”拔都看他吃得开心,自己也觉得舒心,倒了两碗放在桌上,“这是当地人用小麦酿出的酒,酒劲太大,我叫人掺了点水,上次令你喝醉的便是这种酒。” 李彬与拔都一起一口肉一口酒,时不时碰个杯。羊肉吃多了容易腻,清爽的酒水正好解腻。 “好吃!好喝!唔……”李彬吃吃喝喝心满意足,抚摸着圆溜溜的小肚子,躺倒在身后的软塌上。 “贵由这床倒是挺软的,我都不想起身了。”李彬在床上翻滚蠕动,就像只大毛毛虫。 拔都也顺势躺在他身侧,李彬最近一直不与他亲近,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这底下铺的是熊皮。”拔都撩起被单给李彬看。 “熊?!我见过关在笼子里的,那么大一只竟然也能扒了皮?” 拔都笑了笑,“贵由这小子还是很会享受的” “哎……对了,”李彬挽住拔都的手臂,他想起白天的事情来,虽不敢深问,可终究还是好奇。 “贵由他……他性子怪怪的,也不是说不好……”李彬支支吾吾,拼命组织语言,“比如说,你与蒙哥虽然个性不同,可到底都风度翩翩,充满了王者的气度……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生气啊。虽然你们都是中原人口中的‘蛮夷’可你就是与别个不一样!” 拔都听了老半天才明白李彬只是想问问贵由的事,可被他一拍马屁还是浑身舒爽。 “贵由也是个可怜人……”拔都叹了口气,“他虽是窝阔台长子,却并不受宠,窝阔台更爱惜他的三子阔出,且有立他为太子的想法。” “我还真没见过贵由的兄弟们,还有天天很在你身边的那些弟弟,我都不知道是谁。” 拔都轻轻一笑,“有机会再为你介绍,对我来说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 “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贵由确实有点可怜,有个那样的妈,还有与他争位的兄弟……父亲也不爱他……”李彬越说越觉得贵由可怜,心想下次见他可不能再冷眼待他了。 拔都见他只顾着可怜贵由,也假装起委屈来,“我也可怜啊,你也看看我,我没阿爸疼,没额吉爱,还尽讨些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你真的是拔都吗?”李彬知道他跟自己开玩笑,也半真半假的掐着他没什么肉的脸皮,“我怎么感觉像是谁假扮的?” 拔都任他掐脸毫无怨言,眼前鲜活明朗的李彬才是他喜欢的彬儿。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事?” “额……”李彬眼神闪烁,不自在地看向一边。 拔都眯起眼睛凑近了些,“你跟踪我?” “怎么能说跟踪!”李彬心虚地大声反驳道,“我就是好奇……你平时从不会急着赶我走。” “你不必担心贵由,我已经有办法了。” 李彬不喜欢他摆出这幅高深莫测的样子,“你有什么办法?不能跟我说吗?” “我本想着挺有意思的事情,到时给你个惊喜看看,不过你实在想听的话,那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说!”李彬将耳朵凑到他跟前,拔都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私语,李彬的面色由好奇转为惊讶,又从惊讶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笑意。 “噗呲……这样能行吗?贵由肯与你合作?” “你且看着吧。”拔都勾起嘴角笑了笑。 两人许久没有这般亲昵躺在一起聊天说闲话,气氛又平静又温馨。 “现在也没别人,你跟我说实话!”李彬突然想起了什么,端正起神色,盯着拔都细长的丹凤眼,“你到底有没有争取大汗位置的想法?” 拔都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没有,完全没有,我在父亲的封地过得好好的,何苦揽这么多烂摊子……” “行吧,我信了。”不知为何,李彬虽然安心,可到底有些失望。 “怎么?你失望了?”拔都挑挑眉毛,一脸促狭道,“难不成你真的愿意做个可敦?” “我!没!有!”李彬又羞又气,满面通红。 拔都低声笑了起来,那种从胸腔喉咙处发出的沙哑声音,每每都令李彬心动不已。他红着脸与拔都十指相扣,缠绵片刻便双双滚进了床铺深处。 李彬在草原上休息了十多天,每日溜猞猁、打兔子,偶尔帮拔都喂喂他那匹宝马良驹,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终于迎回了二十万蒙军。 钦察草原温暖潮湿,水草肥美,正是适合放牧的好地方,拔都与速不台一早便选定了这里作为将士们休养生息之地。 对钦察人反叛之事,拔都只字未提,他挂了张春风得意的笑容,当夜便于诸位王子、将军们在主帅帐中摆起了宴席。拔都一早便想着犒劳三军的事,早早地派人杀牛宰羊,或煮或烤烹制出道道美味,为将领们逐一呈上。 “诸位!”拔都低头向下扫了一眼,确认人来得差不多后站起身,高高举起酒杯,“蒙长生天庇佑,此番远征顺利攻下钦察与罗斯诸多的城池,这第一杯就感谢一直眷顾着我们的长生天——” 说罢拔都一抖手,将杯中的美酒挥洒向空中。 “第二杯酒,敬给战斗中付出生命,没能在此刻与我们共享战果的勇士们,长生天会永远记住你们的英勇——” 拔都翻转过端着银杯的手,酒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大帐厚实的地毯上。 他高高地端起最后一碗,“第三碗酒我敬给在座的各位,你们有的是与我血脉相连的兄弟、子侄,亦有曾随我的叔父与祖父出生入死的将军。今次之功,并不属于我拔都一人,更是诸位的功劳,这杯酒,权当慰劳——”说罢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多谢拔都王子——”台下的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端起酒杯饮尽。 拔都喝完了酒一低头,正对上左手侧速不台欣慰的目光。 速不台看着台阶上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似乎也被他感染,回想起当年与哲别、赤老温、博尔术他们一起追随成吉思汗的脚步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昔日迦尔迦河畔的战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十几年过去,成吉思汗早已仙逝,当年闻名天下的“四狗”“四杰”也只剩下寥寥几人。他曾担心过没了成吉思汗后蒙古的未来,可直到他认识了这位年轻的王子——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的谋略、统帅,最重要的是他在战斗中一次次的成长,速度之快令速不台也惊叹得毛骨悚然。 他甚至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到明亮而遥远的未来。 ——伟大的成吉思汗,您确实有一位合格的后继者。 速不台双手执起酒杯,微微朝拔都做了个敬酒的动作,拔都微笑着看他。 李彬并未参加蒙古人暂歇脚步的狂欢,亦没去大帐中凑热闹。 前些天萨比尔派人送来许多补给物资,其中还有许多的药品。姜思源也不嫌累,拉着李彬和元泓一起,与他拾掇药物。 “这个是啥?”李彬抖了抖手中一株紫色的叶子。 “紫苏啊!这东西治疗风寒、行气血很有效的。” “哦……那这个呢?”李彬捡起块姜黄色的块茎状物问道。 “川穹,镇痛的。” “哦……” “**的活,废话这么多呢!”姜思源嫌弃他光出嘴不卖力。 “我还没吃饭呢!干什么活!” 元泓正在啃鸡腿,闻言撕了块肉递给李彬,“吃!吃完好好干活!” “呀!鸡!”李彬许久不曾吃到鸡肉的味道,日日牛羊肉身体都快挤出油了。 李彬吧唧嘴吃得满嘴胡椒面,“你从哪弄来的?” “你那个哑巴朋友送来的,送来了一整只烤鸡,跟他一起的蒙古人说,这是他俩刚烤的送给你吃!” “嗯?梁小宸?”李彬一想就觉得不对劲,伸手去夺整只鸡腿,“人家送给我的你吃什么!” 元泓翻转腾挪叫李彬碰也碰不到他,“干完活再吃!我先替你尝尝味道!你还别说,蛮子烤的东西还真不错。” “王八蛋!还我鸡!”李彬气得直跳脚,可元泓身手灵活又抓不住他。 两人僵持着,原地转圈圈,姜思源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俩,趁元泓不注意直取剩下的残鸡。 “抢什么抢!一起吃!见者有份!” 三个男人蹲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分吃一只鸡。 吵闹的歌舞声、喧哗声随风飘了进来,李彬瞧着不远处被掳来的钦察姑娘们,被迫跳舞唱歌欢愉众人便觉得一阵心疼。 年轻的蒙古士兵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后的喜悦,可姑娘们却忍辱负重,背负着家国残破的现实,以色悦人保全性命。 “哎……”李彬不自觉叹了口气。 “怎么了?你又想感怀什么?”姜思源吐了块细碎的鸡骨头问。 “可怜,有人欢喜有人愁,所谓的征服,不就是把自己的快乐强加在别人的痛苦上吗?” 姜思源点点头,“听起来好像没错。” 两人无言地继续啃着烤鸡,李彬不喜欢细小尖锐的鸡骨头,总觉得会划破自己的嘴。 半晌,元泓突然开口道,“世上总是强者说了算,谁的拳头硬谁便是道理……” 姜思源看了他一眼再次点头,“你说的也没错。” 李彬白了姜思源一眼,“这个也对,那个也对,你就没什么看法?” “我的?”姜思源嘲讽一笑,“我就庆幸自己不是被蹂躏的那个就好了。”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无言。 “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才对呢?”李彬想不出话反驳,甚至觉得有几分道理。 “确实啊,姜兄弟这是大实话,我们不过是凡夫俗子,难不成还要学个古时的谁谁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力挽狂澜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着,姜思源掰了个鸡翅膀嘬了口翅尖。 李彬伸出手想再撕块鸡肉,可他一划拉,只摸到了一地的鸡骨头。 “肉呢?!!” “吃了。”姜思源把啃了一半的鸡翅膀给他看。 “你吃得太慢了。”元泓将最后一块鸡胸肉满足地塞进嘴里,“你得学着抢吃的,不是顿顿饭都有人帮你照看。” “可不是嘛!他就是让人宠坏了。”姜思源斜眼与元泓对视,两人心照不宣地笑话起李彬来。 李彬气坏了,双颊气得圆鼓鼓像只青蛙。草原中稀缺的资源、空旷的环境以及军营中满满的男人的体臭,都让他无比怀念汴梁的家。 他看着天空中似圆不圆的月亮喃喃自语,“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 元泓听到了他的嘟囔声,转头问道,“你家中没有消息吗?” “没有……”李彬那双漂亮的双眼皮垂了下来,“我写了两封信给家里,到现在都音讯全无……” 第95章 “并非埋怨——而是问责于你!”贵由负手而立,他眼中只有拔都,全然不顾身后一干人等诧异的目光。 “呵,有意思!”拔都发出声低沉的笑声,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与贵由站了个面对面,两人身高相差无几,四目相对在帐内尴尬用窘迫的气氛中碰撞出道道火花。 “你说问责,巧了,我也正好有话要问你!听说钦察人反叛一事,乃是因为你私自加了重税,且对手下人抢夺钦察女子不管不顾,可是真的?” “哼,你若能拿出证据,那就当是真的。” 拔都知道他不可能承认,干脆继续说道,“据你军中将士所说,你经常无故任意惩罚与你曾有恩怨的将领,这你总不会嘴硬吧?难不成叫我找人进来对质?” 贵由的双手握紧成拳头,指尖因血液不通而泛白。 帐内空气沉闷,大多数人都不愿掺和进两个王子的争执,可又不敢上前劝说,最后只有胆子大脸皮厚的兀良合台站了出来,摆了副讨好的笑脸道,“诶……我说这大喜的庆功宴,两位王子可否放下这些不开心的事。消消气消消气……” “就是就是……” “喝酒吧,这些事以后再说。” 有胆子大的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帐内劝和的声音响成一片。 李彬扒着帐帘偷看,站得两腿发麻,拔都虽与他说过他的计划,可亲眼看出好戏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蒙哥见气氛稍微缓和了些,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在了地上,他刚欲开口做个和事老,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凭什么要放下这事过后再议!贵由叔叔说的又没错!” 发声的正是蒙哥那早夭的堂兄木阿秃干的儿子不里,今年才十五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蒙哥一见是他,险些将手中的酒杯捏碎。 速不台闻言也紧皱眉头。 “拔都!你当在座的都服你做主帅吗?贵由叔叔论身份论战功都不在你之下,我不里头一个就不服你!” 拔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朝贵由眨了眨眼,心说我俩商量的流程中,好像并没有这么一环…… 贵由的脸色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精彩至极,他考虑了许多场景,独独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不里。 可事已至此,就算削尖了脑袋,也得继续演下去—— 拔都咬紧牙关,一把推开面前的贵由,走到不里的跟前,不里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主儿,哪会怕他,挺直腰板梗着脖子,等着拔都的到来。 哪知道拔都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像拎只小鸡崽子一样将他擎在半空中。 “你……”不里被他拖离了地面惊得两腿乱蹬,低头对上拔都那双幽深的黑眸,吓得鬓角汗水如瀑布一般直往下淌,“你……要干什么……” “不服我?好!今日谁不服我,谁就代替我做到那个位置上去——!” 说罢,拔都肩背发力,将不里扔向他向主帅的座椅。不里呈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形状狠狠地摔在了台阶上。 “王子息怒!” “王子息怒!” 众人早已傻在当场,还有哪个有胆子上前劝架,纷纷跪倒在地。 “唔……”不里被摔得实实惠惠,眼前直冒金星,贵由见状连忙过去将二愣子侄子搀扶起来。 “拔都你有种!你今日伤了不里,我定要禀告父汗和察合台伯父!” 拔都不怒反笑,“好!正巧我也打算上书大汗,你且等着看他如何定夺吧!” 贵由一句话也不说,扶着不里摇摇晃晃的身子离开大帐。 李彬看得正热闹,来不及闪躲,与贵由撞了个正着。 “贵由王子……”李彬连忙跪倒施礼。 贵由低头看了他一眼,七分嘲讽三分失落地说道,“你倒是跟了个好人。” 说着带着侄子拂袖而走,留李彬一个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闹过这么一出后,自然无人再有心思喝酒,酒宴便草草结束,众人作鸟兽散去。 拔都吩咐下人前来收拾残羹剩饭打扫大帐,自己则出了大帐透透气,正好遇到了蹲在门口的李彬。 “方才你都看到了?” “嗯……跟你说的不一样,怎么还加戏了?” “我哪知道,半路杀出个愣小子……”拔都苦笑一声,“我有些累了,我们去散散心?” 李彬委屈巴巴地摇了摇头,“不了……我等着捡点剩饭吃,我饿了……” “早说,我这就带你找吃的,莫要吃剩饭。”说着拉起李彬的手就往外走。 “诶……去哪?” “别问,走吧!” 李彬跌跌撞撞被拔都拉到了营地不远处的小溪边。比起干燥的蒙古草原,钦察草原河流密布,连风中都带着水汽、泥土与草叶的嫩香。 “你吃过烤田鸡吗?” 李彬摇了摇头,“小时抓过,但没吃过。” “我跟随阿爸和大哥也去过中原,大哥带着我做过田鸡饭给阿爸吃,我一直对那味道念念不忘。” 李彬舔了舔嘴巴问道,“青蛙好吃吗?” “还不错,你看着,我给你抓!” 小溪两岸旁“呱呱”的蛙叫声聒噪又密集,不知藏了多少绿色的四脚小东西。 拔都点燃了一只火折子,屏住呼吸,借着火光与月光观察岸边的草地,直到发现一处草叶微微震动。 李彬大气也不敢出,他盯着拔都的脸,那张脸上突然露出得意的微笑。只见他吹熄了火苗,向着那个方向猛得一扑—— “抓到了!哈哈哈!”拔都大笑着站了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李彬跑了过去。 拔都把手中抓紧的还在挣扎的青蛙给他看,那青蛙通体青绿,足有巴掌大,一看便知异常肥美。 “走,我们烤了他去!” 两人弄了些酒与调料,点了簇篝火席地而坐。 拔都利落地用石头敲死青蛙,将皮剥干净,用溪水洗净青蛙的血水,用树枝将青蛙串好,再以酒液去腥,最后再涂上些油、胡椒、盐等香料架在篝火上炙烤。 李彬对拔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既出身高贵,又能领兵打仗,而且还会做饭,相比之下自己就像个废物。 两人一边等着青蛙烤好,一边聊起今日酒席上的事。 “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们折腾这么一出到底是什么用意?” “贵由有意追逐大位,想看看支持他的能有多少,我便顺手帮了他一把。 ” “为何帮他这种事?您不是一直不愿让他做大汗的吗?难不成他许了你好处?”李彬头顶冒出了一连串的问号。 拔都笑了笑,“我虽然不希望他坐在那个位置上,但我更不愿意让孛儿只斤家落在旁个女人手中。” 李彬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了那位吊梢眼的可敦脱列哥那,“倒也是……不过我还是觉得蒙哥更好,其实你若有意推波助澜,我看不如推一把蒙哥。” 拔都晃了晃头道,“时机还未到。” “我看蒙哥今日一直想拉你们俩来着,按理说这里头最有资格拉架的便是他了吧,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没说什么。”李彬颇感遗憾地叹口气。 “他还是稳重,或许他已察觉我俩的用意也说不定……”拔都的眼角浮现出了一丝欣慰,“我们这一辈中顶数蒙哥最是有心计。我与他关系虽好,但也不是特别相近,我一直有心同他结个盟。” 皇室中的勾心斗角,李彬就算没见过,听书也听了不少。也许他俩也在互相怀疑,互相试探…… 李彬捧着下巴脑子飞快地思考,“我二哥曾说,将两人联系在一起最紧密的方法,有两个最为简单。” “哦?”拔都来了兴趣,“你说说。” “一是两人共有一件秘密。” “二呢?” 李彬闭上嘴不说话,脸憋得通红,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的脑中酝酿。 拔都幽幽地看他一眼,心中已猜出了七七八八,但嘴上还是说道,“你说吧,我不怪你。” “二哥跟我说……说……routi……关系……” “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同意的!” 拔都将青蛙翻了个面继续烤,火光照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 “我不介意的!真的!”李彬紧紧攥住拔都的腕子。 “我介意!”拔都用力一挣甩开了李彬的手。 “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就能换来你坚实的盟友!”李彬顽强地不死心,一把搂住拔都的手臂。 “李彬!我比你清楚这事的好坏!但我不想伤害你!” “这伤害不了我!我也不会被这种事伤到……” 拔都转过头去,铁钳似的大掌狠狠捏住了李彬的下巴。 李彬没有丝毫心虚与慌张,一双湛蓝的眼眸目不斜视地迎上拔都痛苦的目光。 两人沉默半晌,最终拔都投降,他苦笑着放开手,“李彬,你是真狠啊……” 第98章 青蛙肉虽然烤得有些糊,但也算外焦里嫩,李彬闷头吃青蛙不敢多说一句话,拔都抱着肩膀不知在想什么。两人静坐良久,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吃完了?” “嗯。” “不早了,回去吧,你帮我写个折子送给信使呈给窝阔台,就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他。” “额……”李彬迟疑了一下,“明儿个行吗?我今晚有些事?” 拔都的眼中瞬间的失望没能逃过李彬的眼睛。 “随你吧,我自己去写。” 他转身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李彬,“你去找蒙哥?” “不是……”李彬咬了咬下唇,“老姜那药材还没收拾完,我去帮他干活。” “嗯,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 拔都越走越远,李彬站在燃尽的篝火旁,他耗费了所有的勇气想追上去抱住他,可靴底像粘了浆糊一般紧贴在地上。 “所以……他就这么回去了?” “嗯。”李彬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点点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来问问你,当然了不是白问,我帮你干活!” “得,您可歇歇吧。”姜思源心想他来主动找自己准没好事,果不其然,听他说完后,姜思源一个头两个大。 姜思源在营地中央开了个小院,专门晾晒他的宝贝药材,两人坐在铺了一地的黄芪、当归、党参等等药材中间,聊着半夜才敢说的私密话语。 “你想问我什么?”姜思源沉着个脸问道。 “我有点怀疑自己……这事到底对不对……” 姜思源斜瞥他一眼,“还用怀疑?你当你是哪个富贵老爷,还是什么国王王子,娶个三妻四妾七十二嫔妃?” “我本来就是个落魄王子啊……” “……也是……可那也不对!” 姜思源差点被他带跑,猛地一拍他的后背,“我要是那个蒙古人,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老相好,又费了这么大劲两情相悦。可转眼间他却说想跟别的男人试试,最让人不解的是你口口声声是为了他!” 李彬差点被他拍趴在地,低声为自己辩解,“当然是为了他,这是我能帮他最快的方法……” 姜思源突然将脸凑近,与李彬几乎脸贴脸黏在一起,“为了他?怕不是为了你自己吧?你是不是看上蒙哥了啊?” “……我说没有你信吗?” “不信。” “……” “李彬啊……精神上的不忠与肉体上的背叛,都算出轨的。” “……” 李彬嫌热,推开了姜思源,他心里明镜似的,但总是有那么一丝丝侥幸,“我对蒙哥只有欣赏,并无爱慕;若说肉体……我觉得三人行算不上背叛。 ” “……” “我要是拔都,我现在立时马上就杀了你。” “你下不去手的。”李彬无所谓地笑了笑。 “你这就叫恃宠而骄,仗着他爱你为所欲为!” “随你说吧。”李彬耸耸肩膀,“每个人都有处阴暗一面,崔兄教我识得‘情’字滋味,让我开了窍——欲望就像难平的沟壑扎根在心里。” 姜思源哼地一声冷笑,“你他妈自己天生淫荡别怪别人。” “你不淫荡?”李彬歪头笑着看他,他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袍子,露出一段细腻雪白的脖颈。 姜思源别过头去,“你够骚,但老子对男人没兴趣。” 李彬本来就居无定所,如今姜思源也不再愿意与他同睡,将他赶了出来。他自知好歹,当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去找拔都,虽然拔都不会怪罪他,亦不会拒绝他的请求,但他是个男人,面子还是要的。 他又想起了元泓,不知发小愿不愿意接济自己。可左右一打听才知道,元泓是同手底下几个副将同住一顶帐篷凑合的。 李彬看着月亮,估摸着时辰已近丑时,好在天气转暖,实在不行露宿在外他也可以对付一宿。 就在他迷茫时刻,远远地他看到了一个人影,李彬走近了一看,好巧不巧正是蒙哥。 蒙哥也看到了他,面带疑惑地同他打个招呼,“我刚从拔都兄长那出来,还寻思怎么没见你在他身边,原来你在外头。” 李彬尴尬地笑了笑,“是啊……我没去他那里。” “怎么?拔都哥好像在等你,我走时他还没睡,你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 “额……”李彬垂下眼,低头不说话。 蒙哥觉得他有些奇怪,在他眼里,李彬平时几乎与拔都黏在一起。 “你不想去找他吗?”蒙哥问完后又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余,“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拔都兄长有时就是那样,面冷心热,他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走了……”李彬可不是听他夸拔都的,转头便要走。 “你别走!”蒙哥拉住了他,“你哪都不想去,难不成要在外头吹风受冻?” 李彬有时会觉得这人出了战场温吞得过分,也难怪贵由讨厌他。 “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我那将就一宿。” “真的?” “嗯!”蒙哥用力地点点头。 蒙哥在前,李彬跟在后,他脸上面无表情,内心却喜得开了花——他的目的第一步达成。 “我这住处比不得兄长的大,寒酸得很,你莫嫌弃。” 蒙哥将李彬带到自己的大帐跟前,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会不会,王子肯收留我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那你先进去歇着吧,我洗漱一下就过来。” “好。”李彬点点头,掀开了帐帘。 大帐中漆黑一片,李彬借着月光掌上灯,眼前的帐内空荡荡一片。角落处有一铺着羊皮的小塌供人睡觉休息用,靠着门口放着蒙哥出战时趁手的重剑和战甲,壁上还挂了副弓箭,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李彬好奇地走来走去,摸摸这看看那,竟然在他的床头发现了一本破旧不堪的《论语》。 书的封皮被磨得模模糊糊,书页松散泛黄带了点汗水的气味,上头还有不少蒙哥手书的批语标记,一看便知他看了许多遍。 李彬莫名觉得好笑,咧着嘴角,一页一页看起了蒙哥错漏百出的批注。 蒙哥收拾妥当,光着膀子走了进来,带着湿漉漉的寒冷水汽,一看便知冲了凉水。 “这么冷的天您也不怕冻着!”李彬一抬头便看到了他,被眼前精壮彪悍的身材吓了一跳,心脏怦怦乱跳。 蒙哥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怕你嫌我脏。” 李彬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我也好几天没洗澡,没比您强哪去,您别嫌弃我就行。” “你在看我的书?!”蒙哥一眼便看到了他手中的论语,赶忙抢夺了过来,那双温润的棕色眸子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让你见笑了……我随便写写……” 眼前的蒙哥褪去平日的稳重外表,活脱脱一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模样。让李彬倍感新奇。 “没有啊,你写的很好,很认真。尤其是后面,连错字都越来越少了。” “真的?”蒙哥的眼中多了些雀跃。 “真的,我是个无学无术的人,从未像你这样认真读过什么书。” “我不信!你们中原人都是读书认字极有文化的才对,不然怎么会说我们蒙古人是‘蛮子’。” 李彬抽了抽嘴角,总觉得这人误会了什么。 两人说说笑笑便要躺下休息,蒙哥大方地将床让给李彬,自己睡在地毯上。李彬连连拒绝,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蒙古王子抢东西,自己自觉又麻利地往地上一躺,逗得蒙哥笑出了声。 蒙哥不是多事之人,也没打听李彬与拔都到底闹了什么矛盾,亦没有将他收留李彬一事告诉自己的兄长。 那日起,李彬也学乖了,托蒙哥帮自己弄来顶破旧的小帐篷,不必再跟别人挤着睡。每日与普通的士兵们一起吃着只有咸盐味道的大灶,再不去麻烦拔都。 白天里没什么事,他便帮姜思源一起在溪边清洗伤兵们换下的纱布。李彬不论在家在外,吃饭穿衣皆有人打点,何时洗过东西,一块小小的纱布愣是搓不干净。 “你这样洗是洗不干净的!”姜思源光看他干活就觉得十分疲累。 “你嫌我洗得不好你就自己洗嘛……”李彬吃力不讨好,气得将手中的脏污纱布丢给他。 “你看着!我再教你一遍!”姜思源耐着性子捡起纱布再次边讲边演示给他看,“先放在水里泡一会儿,几分钟后再涂上皂角,这样在污渍处搓洗……你他妈听没听啊?!”姜思源讲得吐沫星子横飞,一抬头却看见李彬正看向远处,气不打一处来,想一脚将他踹下水。 “老姜……”李彬用力拍拍姜思源的肩膀,朝远处一指,“那怎么好像躺着个人?” “嗯?”姜思源也是一愣,寻着李彬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茂密的草丛之中倒着个人影。 “他是不是受伤了?”李彬纳闷道。 姜思源医者仁心,哪见得了有人倒在自己的眼前,拉起李彬就跑了过去,“走!去看看!” 地上躺着个身穿黑袍满头金色卷发的男人,他的头发乱糟糟甚至打了结,脸颊上蓄着连鬓络腮的胡须,双唇干裂得起皮,张着嘴气若游丝地呼吸着。 “他还活着!”姜思源将他扶起来,“带他喝水去!” 第99章 第100章 第**** 对于李彬来说,大清早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正躺在两个男人的左右夹击之下还是过于刺激了一些。 李彬睁开了眼睛,想左翻了个身,拔都正双手枕在脑后等着他醒来。 “醒了?”拔都一转头朝他笑了笑。 “……”介于昨晚这人的表现太过鬼畜,李彬暂时还不太想见到他。 李彬又翻了个身,正对上蒙哥灿烂如朝阳的笑脸。 “靠……”李彬认命了,趴在床上将头埋进枕头中,整张脸被枕套捂着,显得他的声音瓮声瓮气,“要么我走,要么你俩滚蛋。” “该做的也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你不是盼了很久吗?我可是顺着你的心意来的!怎么现在后悔了?” 这里并无旁人,拔都伸出手指将他金色的柔软发丝缠在指头上玩弄。 “昨夜你的邀约实在过于突兀,我心想你定然是有事瞒我,却没想到你算计的竟是这个。”蒙哥的酒也醒了,一想起昨夜的荒唐事就苦笑连连,他捡起被丢在角落的上衣披在身上,规规矩矩从地上坐起来,道貌岸然的模样浑不见昨夜的狂乱。 “没劲……你都猜出来了……”李彬慢腾腾烙饼似的将身体翻了个,呆呆地望着帐顶,哭丧着脸,“我再也不干这种赔本的事了……” 拔都拍了拍他压得满是红印子的脸颊柔声劝慰道,“你也爽过了不是吗?这有两个王子让你睡了,合该是你赚了才对。” “就是。”蒙哥也跟着附和。 脑海中**的画面一幕幕闪过,昨夜的自己是摆出如何羞耻的姿态,说了多少yin词浪语,现在依然萦绕在眼前耳边。李彬脸红得直冒烟,拉过不知谁的袍子就将脸罩得严严实实。 “你俩赶紧给我出去!我累了我要休息!” 李彬用闷闷的声音抗议道。 李彬拿着的正是拔都的外袍,拔都也没去抢衣服,只捡了自己的上衣穿好,蒙哥也爬起来穿好衣裤,两人一边穿衣服一边闲聊天。 “忽滩可有消息?” “探子前两天回来说跑到马扎儿去了。” “老家伙,打仗不得行逃跑倒是挺有一套。”蒙哥穿好了鞋袜,等待着正在套裤衩的拔都。 “晾他也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他到了马扎儿必然会骚扰当地的居民,到时无需我们出头,马扎儿的首领就能解决了他。” “你就这么自信?兄长,你倒是越来越像速不台了。” “没辙。”拔都无奈地耸耸肩膀,同蒙哥一起离去。 李彬虽然蒙着头,可却没堵耳朵。将他俩的话听了个真切。袍子上一股熟悉的汗味,李彬一猜就是拔都的衣服,猛吸了几口,而后气愤地扔到了一边,陷入深思。 蒙哥有远才想起来问道,“放李彬他自己一个人不管好吗?” “他一会儿就想通了,你甭理他。”对于蒙哥这种张口李彬闭口李彬的行为,拔都觉得有些不痛快,面上冷淡地回道。 蒙哥越发觉得这两人有意思,更加好奇,“你们两个当真是彼此信任,有时我也会觉得不公,明明是我先遇到的他。” “这你可大错特错了,我与李彬自小就相识,他一落生我就喂了他第一口羊奶。”拔都的语气带了十足的得意,与堂弟炫耀道。 “怪不得,你们机缘如此之深……”蒙哥心中最后的那点期望也破灭了,失望地看向不远处的营地中的炊烟,“算着日子,补给商队近日也该到了……” 拔都没去接蒙哥的话,强硬地把弟弟的脸扳向自己。 蒙哥虽感不悦,可到底不敢忤逆兄长 “蒙哥,就这一次!” 闻言蒙哥弯了弯嘴角,眼中却并无笑意。 “好。” 李彬本想装个死倒,要自己躺一天好好反省。可架不住使用过度的**火辣辣的疼痛。 他的衣服早叫那两匹饿狼撕扯坏了,只好穿上拔都那件不合身的外袍,一瘸一拐地去找姜思源。 姜思源正蹲地上享用他的马奶和大饼卷肉早餐,抬眼一看李彬过来了,一口马奶差点喷了出去。 姜思源被噎得直翻白眼,平复许久才把那口奶汁咽下去,“你屁股开花了?” “疼,进去说。” 姜思源把李彬带到帐中,锁好了门,让李彬脱了裤子趴好。 “你来的真是时候,元泓前脚刚走,若让他看见你这模样,他非得杀进主帐和蒙古人拼命不可。” 李彬撅着腚,任由姜思源里里外外上了药。 “了却心愿了?”上好了药,姜思源帮他穿好裤子,让他趴在塌上休息。 “我再也不干这事了……”当着拔都和蒙哥的面他不敢稍有抱怨,可遇到了能说知心话的人,那么点子脆弱的情绪一股脑就涌了上来。李彬吸了吸鼻子,强忍着要离开眼眶的泪水。 “太他妈难受了……根本不把我当人……” “哎……”姜思源嘴利心软,他抱着李彬让他躺到了自己的腿上,“你明白就好,小少爷只能在家当,寄人篱下便要随人家的心思来。” 闻言李彬更委屈了,嘶哑的嗓子哭嚎出了声,“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们平时也不是这样啊……为啥脱了衣服就……就……” 姜思源对他真是又气又恨,“你还怪人家?这不都是你自找的嘛?!人家两王子共占你一个都没怨言,你倒是在这哭得厉害,要我说啊,就是活该!” “你还向着他们……你不爱我了……” “老子不爱男人!” “你就不可怜可怜我?” “可怜个屁!我恨不得立刻马上把你的所言所为告诉崔兄!不但要告诉他,你等我回到汴梁我还要告诉你爹、你娘、你大哥、你二哥!” “……”李彬:qaq 他俩斗嘴时,帐门突然被敲得啪啪作响,昔班的大嗓门从外头传了进来,“大夫!姜大夫开门啊!” “诶,来了来了!”姜思源拍了拍李彬的屁股便跑去开门。 “您怎么了?” 外头昔班拎着个食盒焦急地往里探头,肩膀上照例站了只大雕。 “李彬是不是在这?” “他在里头歇着呢。”姜思源指了指塌上趴着的李彬。 “病了?”昔班好奇地问了一句。 “额……”姜思源不好回答,总不能告诉他你亲哥和你堂哥把他的屁股*肿了。 “哎,算了算了,二哥叫我把这些饭菜送给他,叫他务必趁热吃了。”说着把食盒递了过去。 “那我就代他多谢您了。”姜思源恭敬地双手接过,待昔班一走又锁好了帐门。 李彬支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一听到“饭”字,早就坐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姜思源。 “你这相好还挺疼你的,饭菜直接送上门,赶紧吃吧。” 李彬一打开食盒,里头热乎乎的一碗肉粥,并一碟新鲜蔬菜。 粥中的米粒炖得又软又糯,牛肉撕成了一条一条亦是煮得软烂。 “啧啧啧……”姜思源嫉妒得直咂舌,“又是粥又是菜,献出屁股换来的伙食就是好啊。” 李彬白他一眼,“你馋你也卖屁股!” 李彬刚吃完这顿美味的病号饭,帐门又被人急匆匆地敲响。 姜思源烦得很,骂骂咧咧地去开门,推门一瞧又是昔班。 “您……?” “哎,我刚才忘了说,今天回鹘商队来送补给,一起来的还有一队中原人,自称姓李,从汴梁来,我猜可能是李彬的家里人,你叫他赶紧去粮草处看看吧。” 还不等姜思源回话,李彬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一把搂住了昔班,“大哥?!是不是我大哥?” 小黄也被他吓得抖了抖翅膀,险些从昔班的肩上掉下去。 “我也不知道……领头的三十左右岁……哎,李彬……” 昔班话还没说完,李彬就跑没影了。 ——大哥! ——大哥!! ——大哥!!! 李彬在心中无数次呼唤,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脚像是长了翅膀一般直奔囤积粮草之处。 人群之中一高大的男子站在当中,身着一身皂青色长袍,头戴一翡翠公子冠。 “大哥!”李彬一眼就认出了他,顾不得旁人怪异的目光,飞似的扑进了李桦的怀中。 “彬儿!”李桦赶忙接住弟弟,将他搂在怀里。 “哥……哥……”千言万语都被堵进了李彬的喉咙,李彬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抱着大哥的胸膛嚎啕大哭。 李桦带着的下人,具是汴梁宅中侍奉李家多年的侍卫、仆役,见此场景也动了情,纷纷落了泪。 此番李桦正是借着萨比尔家的商队的光,遥遥万里从回鹘来到了钦察。 萨比尔站在一边,亦是为这阔别多年终于相见的兄弟动容,轻声叹着气,“李兄,总算圆满了。” 李桦一边抚着弟弟的后背,一边感谢道,“多谢萨比尔兄弟,大恩不言谢,李某日后必将报答。” “言重了,”萨比尔笑着摆摆手,“你们兄弟就在这叙叙旧吧,我去见王爷了。” “慢走不送。” 人群呼啦一下撤了精光,只留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彬,和李家几个忠心的仆人。 “好了,不哭了。”李桦掏出帕子帮弟弟擦干脸上的眼泪鼻涕。 他好一阵哄劝,终于令李彬平息了激动的心情。 “你在这军营还习惯吗?鞑子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李彬笑着擦去眼角的湿润,“一切都挺好的,拔都王爷还提拔我做了必阇赤,没人敢难为我。” “那就好。”李桦放下心,“你写的信家中都收到了,本想给你回信的,可我和你二哥一商量,还是亲自看看你放心。” “家中还好吗?生意怎么样?”李桦先是愣住,而后笑了笑,“好的很,托元先生和耶律大人的福,家中来了好多蒙古兵专门把守着宅子和店铺,没有受到一点损失。只不过……”李桦的表情有些怪异。 “只不过什么?”李彬好奇地问道。 “不但如此,前前后后来了三批蒙古人,送来了许多金银珠宝,丝绸锦帛,还给家中的庄园弄来不少牛、马、养。” “三批?” “嗯,相差几个月吧,三次都是不一样的面孔,我问他们从哪来的,是哪位大人派来的,只有第一次来的人说是耶律楚材大人派他们来的,其余两次,他们什么话都不说,放下东西就走。” “这还真是怪事!”李彬也纳闷起来,“哎,不猜这些事了,大哥你这次来能待多久?” 李桦满脸的苦笑,“只能待一天,明天我就要跟着萨比尔返回去了。” 闻言,李彬充满期待的眼神瞬时就暗淡了下去。 李桦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安慰道,“没事,打完仗应当就有机会回家了吧?我们都在汴梁等你回来!” “嗯……”李彬强颜欢笑点点头,他也不知自己能否撑到战事结束。 “来,不说不痛快的事了,来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李桦指挥着人手将车上东西卸下。 “这次来不是为了生意,所以就只带了这么多,都是给你的。” 李彬打开几个货箱一看——好家伙!满满当当的金锭、珠宝,另个箱子中尽是名贵的丝绸、云锦等等。 “都……都是我的?!”李彬惊得话都说不利索。 李桦点了点头,“都是爹娘和二弟给你选的。” “我的天哪……”李彬摸着那光滑的丝绸料子爱不释手,“可这实在太多,我也带不走啊……” “傻孩子。”李桦刮了刮他的鼻尖,“这些不是要你用,是留着你打点这些鞑子王公的!” “……” 行吧,李彬不得不承认,还是家里人想得更周到,不过这些玩意儿他能送给谁啊…… 第102章 李彬带着大哥,兄弟俩找了个避人的僻静处边散步边聊天。 “大哥,你路上没受什么伤吗?没有遇到马匪吧?” “没有,一路安全得很。你还不知道吗?从哈拉和林来的路上几十里便有个驿站,到处都有蒙古兵把守,托萨比尔兄弟的福一路上还得到了他们的保护。” “那真是太好了,”李彬叹口气,他把缠满绷带的双手伸出给大哥看。自从指甲受了伤后,他就再也不将手露出示人,每天都用布条缠好,或是带上手套。 “去年叫马匪抓走,受了点伤……” “没事吧?伤到了哪?”李桦执起他的手翻过来调过去查看。 “没有大碍,指甲叫马匪拔掉了,现在早已长好,只是没有原装的好看。”一提起这事来,李彬就觉得手指钻心的疼痛,他怕李桦担心,强颜欢笑反倒安慰起了他。 李桦含着眼泪捂着弟弟的手放在怀中,语气是万分的悔恨,“都是我们李家没能耐,竟然让你受这种苦……” “快别这么说!”李彬搂着大哥的脖子柔声安慰,“我临行时便跟父亲说了,此番北上全是自愿,只为报答李家十多年的收留养育之恩。” 李桦轻轻推开了弟弟,满面的震惊,“你都知道了……?” “娘去世前跟我说的,不过我一直没同你们讲……”李彬见大哥面带悲伤,忙解释道,“哎!生恩养恩俱是恩情!你和二哥永远都是我的好哥哥,父亲母亲也一直是我的父亲母亲!” “没错,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李桦露出个疲倦的笑容,再次将弟弟搂在怀里,“我们的小彬儿越来越懂事了……” “那是!我已经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李彬叉着腰年轻的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在李桦面前转了个圈像个小小少年一样蹦跳起来,“我不光长高了,还学会了骑马射箭!之前跟着鞑子攻城还杀了不少敌军!” 李彬当然不好意思讲他第一次遭遇屠城吐得像条死狗,只能捡些露脸的事与哥哥说。 李桦一路上最担忧的便是弟弟不习惯军营中艰苦的生活,更害怕见到浑身是伤或是缺胳膊断腿的李彬,眼下看他如此精神如此活蹦乱跳的样子,也深感欣慰。 “太好了,看来我们李家有机会出个大官或是大将军了。” “哈哈哈没准呢!” 李彬叉着腰对天狂笑。 李桦这次探望李彬来,除了带钱带物,更重要的是带了厨子和中原的食物。李彬管后厨借了个大灶,李家的厨子做了一桌中原人的酒席。 这么多的饭菜光他们兄弟两个吃自然是太多了些,李彬又叫来姜思源、梁小宸和元泓,几个中原人在异乡吃了顿团圆的家乡菜。 “啊——这个包子真是太好吃了——”李彬从蒸屉中夹了个灌汤小笼包,一口一个,只得满嘴流油。 “牛肉、羊肉我可算是吃够了,要说好吃,果然还是猪肉!看看这清炖狮子头,足有我拳头大。”元泓夹了块狮子头,用筷子切成两半,一半给李彬,一半自己吃。 姜思源尝了尝那条清蒸的活鲤鱼,一口下去鲜美异常,汁多肉嫩。听李桦说,这鱼乃是从汴河捞上来的,一路上养在水缸里,不远千里从汴梁来到钦察。 只可惜最后还是上了餐桌……姜思源摇头晃脑叹着气,为了不让这鱼死得太过冤屈,只好又吃了几大口。 几人吃饱喝足便自觉地离开,留李桦李彬兄弟两个促膝长谈。 得知李彬在此过得顺心李桦其实也没有别的顾虑了,一下午时间哥俩把该说的话也都说得差不多。李桦将吃剩的东西打包装进盒中交给李彬道,“行了,哥哥也累了,不用陪着我,这些东西还能在吃一两顿,你慢慢吃着,总比那些粗糙肉食好。” “嘿嘿~多谢大哥!”李彬美滋滋地接过,“大哥你好好休息,明儿我送你回去!” “去吧去吧……” 李彬告别哥哥,捧着吃食往回走。起先他还觉得哥哥只待一天有些伤感,可想通了也释怀了,若是一家人有缘,他总会再次回到汴梁的。 初夏的草原温暖又干燥,微微的清风吹拂在脸上恰到好处,李彬哼着家乡地小调,在离住处不远时被一高大的黑影拦住了去路。 “咦?殿下?” 他兴许刚刚一直站在白桦树下,肩膀上还沾着树叶。 “吃完了?我在等你。” 李彬听着心中挺不是滋味的,两人自上次争执后还是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面对面说话,当然了昨晚的欢爱并不算! “巧了,我这还有些吃的,一起吃点嘛?”李彬心中有些忐忑地邀请他,这可是两人握手言和的好时机。 “好啊。”拔都笑了笑,“我先尝尝味道。”说罢,趁李彬不注意吻吻他嘴角没擦干净的酱汁。 李彬捂着嘴,紧怕外头有人正看着他们,拉着拔都的手一溜烟逃进帐中。 “你你你你!你胆子真大!也不怕叫人看见!” “为什么害怕?这我说了算。” “……也是”李彬拿他没辙,将食盒打开,“感谢你上午叫昔班送来的粥和菜,很好吃!我就请你尝尝我家乡的菜吧。” 拔都看了看盒中的食物,突然轻哼一声道,“你明明出生在草原,草原和大漠才是你的家乡。” “……”李彬严重怀疑这人今天是来找茬的。 “你吃不吃!” “……吃” 拔都一口吞了个狮子头,吧唧吧唧嘴,“这肉切得真够细致的。” “嘿嘿!我家厨子不比皇宫的御厨差,你再尝尝这鱼!这可是从汴梁运来的活鱼!” 李彬夹了块鱼肉送到拔都的嘴边,拔都却皱着眉头直往后躲。李彬忘了这人不爱吃鱼,可还是强硬地往他嘴上怼,就好像昨晚这人把他的那玩意儿塞进他的嘴里一样。 “好吃的!你尝尝!不腥!” “……” 拔都躲不过去,只好不情愿地张开嘴吃了进去。 “如何?”李彬满脸都是期待。 “好吃,与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不腥,很是鲜美。”那鱼肉确实不错,拔都称赞起来。 “那是他们处理不好,你若有机会去汴梁,我请你吃更多好吃的,比这些还好吃!” 李彬好像忘了先前的种种不愉快一样,挽着拔都的手臂倚靠在他的身上。 “好啊,我最远也只去过大同一带,还从未去过汴梁。” 拔都伸手搂住了他,两人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呼吸交缠却不见丝毫**,温馨从容,便如同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 静坐良久,李彬听到外头梆子声,已到了二更天。 “很晚了……您是不是……” “收留我一晚怎么样?” “可以啊,不过这床太小了……”李彬一指那窄小的床榻。 “天也不冷,地上也行。” “好。”李彬将饭菜收拾好,这两天身体很是疲倦,他连洗漱也懒得,吹熄蜡烛脱了外衣,同拔都一同躺在地上。 躺了许久,李彬正纳闷为何没听到拔都的鼾声,一转头正好对上了拔都亮晶晶的眼睛。 “你大哥来看你了?” “嗯,他偷偷来的,您不会怪罪他吧?” 拔都摇了摇头,“他是你的家人,理应当来看望你……你汴梁的家中可还好?” “一切都好……对了,”李彬突然想到大哥的话来,“您……是不是往我家中送过东西?” “送过些,便在你随我到花剌子模不久。” “您倒是告诉我家里一声啊,不声不响我都没法感谢您。”李彬在盖着的袍子下,偷偷去捏拔都的手掌。 “怕引起你家里人的猜疑,所以我叫他们什么也不要说。”拔都感受到一只柔软的爪子在他手心作祟,不客气地用力一把握住。 如此一来就又确认了其中一人,那么第三个呢……会是谁? “不瞒您说,送东西到我家里不止您一个,还有一位也是匿名送了东西,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人是谁。” 拔都只稍稍思考了一下,便露出个神秘兮兮的笑容,“也在情理之中,你慢慢猜吧。” “嗯?”李彬被他弄得疑惑更深。 拔都玩够了他的手,就将李彬拉进怀里,“我有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待你……我今日想了一天,是不是我不该此次带兵出征,或是根本不应该带着你来。” “您说什么呢!”李彬从他胸口处抬起头,满面肃穆盯着拔都,“这可是您亲手争取来的机会,完成您的报复,完成术赤王爷的心愿……” 拔都闭上眼摇了摇头,捧起李彬的脸颊,“我总觉得战事一起,你与我就疏远了不少……” “这怎么能叫疏远……”李彬抿起嘴唇,“只是,只是有些事情看法不同罢了,况且你是主帅,我总不能像从前那样粘着你……” “我知道,所以我要尽快结束战事!”拔都打断他的话,低下头将额头与他贴在一起,“忽滩逃到了马扎儿,接下来我就发兵攻下挡在前头的基辅和加里西亚,扫清了这些障碍便可长驱直入马扎儿捉回忽滩!” “您不打算将马扎儿一并攻下吗?” “不,以我手中现存的实力,怕是将来无力控制到那,且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嗯,愿您武运昌隆!”李彬吻了吻他的嘴角。 拔都没有回吻他,反而将他抱得更紧,“战事一了,我便打算在此建都城,建个属于我的国家,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拔都得声音是李彬从未听过的试探、祈求,他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李彬沉默了,他真的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拔都见他不回答,便似发狂一般,五指几乎陷到他的肉中。 “你不会回中原去吧……你明明答应过我的,说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在我身边……” “我不会回去的……!”李彬忍着眼中呼之欲出的泪水,双手抚上这个既坚强又脆弱的男人颤抖的背,“我不回去……我就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第二天一早,李彬送别了萨比尔和大哥。前脚刚送完人,草原上便迎来了一场瓢泼大雨,雨后闷湿的空气和带着热气的西南风预示了雨季的到来。 李彬在钦察草原度过了第一个湿润的雨季,虽然他听说在此处休整主要是为了将战马养的膘满体肥,可他捏了捏自己腰上的**总觉得一起被养肥的还有自己。 雨水使大片的草地长出了一簇簇小蘑菇,李彬盼着出征的心也跟着长了一串蘑菇。 等到入秋时分,他终于从蒙哥那听说了过几日便要拔营起寨的消息。 李彬第一次见识了出征前的祭旗,牛羊等牲畜鲜红的血液飞溅到蓝底白花的日月旗帜之上,点点鲜红在湛蓝的布料上格外瞩目,好似鲜血染红了天空一般。 几个萨满祭司跳完驱邪祈福的舞蹈后,拔都身着白衣,扎着满头的小辫,在众人如浪潮般的欢呼和簇拥声中登上祭台。 李彬的身份地位,自然是无法到台前去看他,只得远远地望着拔都挺拔地身姿。 ——无论多少次,他都会被这个强壮、充满危险与征服欲的男人吸引。 李彬的眼中带了些许骄傲,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这个一呼百应嗜血战神一样的勇士,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无限的温柔。 在万众的注视之下,拔都没有立刻跪地祈祷,却先悠悠地转过头来,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正望着他的李彬。 万籁俱寂,没人知道拔都在看什么。 ——明明相隔几十丈远,李彬却觉得好像站在了他的身边,被他如山一样广阔的胸怀和厚重的感情包围着。 短暂的瞬间,四目相对,两人各自一笑。 拔都再次站好,跪在了地上,用他粗犷又豪迈的嗓音高声道—— “永恒的长生天啊,请你将智慧、勇气赐给我们奔波不停的蒙古勇士,胜利和荣耀将永远属于我们——!” “拔都王子!” “拔都王子!” “拔都王子!” …… 四周欢声如雷,气吞山河之势令李彬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李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己也成为了一名冲锋向前的战士,热血沸腾驾着他的马儿勇往直前。 俗话说兵贵神速,拔都为了节约时间提高兵力效率再次分兵。他与速不台亲率主力直取基辅,另一支几万人的军队由贵由与带队直奔加里奇。 李彬跟随着大军一路向着西南,秋风萧瑟,草原上茂盛碧绿的草场转为了枯黄,西风带来第聂伯河的潮湿气息——基辅城已近在眼前。 第103章 第104章 第105章 阿穆尔半睡半醒了将近半个月才彻底恢复了神智。梁小宸为了陪他每日睡不够两三个时辰,连日的操劳另他的脸颊瘦脱了相,眼圈发黑,嘴巴边上也长满了胡茬。 阿穆尔睁开眼睛,入眼的便是梁小宸憔悴慌张的神色。 “我怎么感觉我睡了好久……”阿穆尔伸出那条健全的手臂抚了抚额头,“左边袖子空荡荡的,还真不太习惯……” 闻言,梁小宸憋了半个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抱着阿穆尔的身体嚎啕大哭。他不能说话,就尽全力用自己的身体向他道歉,二人的额头抵在一处,梁小宸不停地蹭着他,喉咙里呜呜地发出声响。 阿穆尔与他相处这么久,自然了解他每个动作的含义,吃力地抬起虚弱的手臂拍拍他的背,“别哭了,我没怪你,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可是……”梁小宸在他的手心上写道,“我要是会说话,早点提醒你,你就不至于受伤。” “这有什么关系……”阿穆尔苍白的脸上坦然一笑,“上战场哪个没受过伤,能活命回来便谢天谢地了,况且……我这不还有个能用的手嘛!”他用完好的右手摸了摸梁小宸瘦得塌陷的脸颊。 “可不是嘛!”姜思源端药进来,“我这每天不知道抬进来又抬走多少人,活下来就是好样的!” 阿穆尔见他进来连忙起身挣扎着坐起,“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姜思源将药汤放在桌上,看了看面前两人一个虚弱的、一个满脸眼泪好不可怜,“快别谢我,多亏李彬给你包扎及时才捡回你这条命。” 被人念叨着的李彬仍陪在拔都身旁听各位王爷将军们商议打是不打。 众人议论纷纷,有几个大嗓门儿吵吵嚷嚷,吵得李彬耳内嗡嗡作响,他烦得简直想给自己设个结界,可偷眼一看拔都像尊大佛一样闭着眼坐在帅座上安然自若。 “您倒是说句话啊……”李彬用手遮住嘴低声催促,“他们太吵了……” 拔都这才慢悠悠睁开了眼,台下有人注意到了帅座上的动静,便不再说话,渐渐安静了下来。 “你们说完了吗?” “……” 众将士无人敢应答,各个面面相觑,哪个也不敢开口。 “既然没人说话,那就我来说吧!”拔都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用手指点点一旁的速不台,“速不台,前方是何城池?” 速不台出列回话,“前方是克拉科夫与桑多梅日两城。” “这两城布防如何?” “马扎儿国王的援兵应当还未赶到,桑多梅日的城主听说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娃娃。” “好!” 李彬在拔都那张粗犷的面容上看到了自信的笑容。 “速不台你派人先将这两座城拿下,吓吓那**的国王!” “领命!” 速不台领命下去部署军队暂且不提。拔都从昨夜起便没睡好,今日又叫众人一吵实在是头疼难耐,他一手撑着脑袋,另只手挥了挥,“先这样吧,你们都下去吧,有急事再报给我。” “是……” 众人见拔都面露不耐烦的神色都不敢多停留,或结伴或单行退出了帅帐。 贵由注视着拔都良久,李彬见他嘴唇瓮动像是有话要说,可最后还是生生憋了回去。 蒙哥看人走得差不多,便想上前看看拔都,拔都见他走过来无奈地笑了笑,“蒙哥你也下去吧,我知道这些天你待在我这也够累的。” “兄长,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 “无需担心我,我歇歇便好了。” “可是……” “行了,你下去吧……” 蒙哥见他固执,也不好忤逆他,后退了几步,轻声叹了口气退出帅帐。 这下,偌大的帐中就只剩下李彬与拔都两人。 拔都的额头渗出了水珠,他痛苦地皱紧眉头,用中指坚硬的关节揉搓着太阳穴。 李彬见状忙去扶住他,“我扶您去躺一会儿吧。” “好。”拔都没有反抗,任李彬扶着自己的肩膀坐到榻上。 拔都实在是累极了,将手脚摆成了个“大”字直挺挺躺在柔软的兽皮上。 “您头疼吗?”李彬察言观色,见拔都并非是疲倦那么简单。 “有一点……” “我帮您按按太阳穴。”说着,李彬坐在塌边,将拔都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两个葱白似的中指在他额头两侧的凹陷处轻柔揉搓。 “好些了吗?”李彬柔声问道。 “嗯……嗯嗯……好,得劲儿……”拔都舒服得直哼哼,像头被捋顺了毛的大型犬科动物。 李彬放心了些,试探地问道,“您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几十万人都仗着您呢,您可不能现在就萎下去。” 拔都闻言睁开了眼怒道,“萎什么萎,老子的枪硬得很!” “……行吧,我们那有句俗语,叫做‘编筐织篓,全在收口’越到紧要关头越马虎不得。” “我何尝不知呢……”拔都伸出手从枕头下翻出封信来递给李彬,“你看看吧,我叫人快马加鞭送到贝拉手上的,昨儿收到了回信。” 信上废话不多,几行洋洋洒洒的钦察文字句句都是干货。 “贝拉那狗贼说,忽滩到了马扎儿无恶不作,他也没招,只能将女儿嫁给他以示招抚。现在听说我们来要人,他想得倒是美,想我出兵假意攻打马扎儿,将钦察人全歼!呸!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李彬将信看完疑惑地问道,“他信中不是说了可以奉献给您金银财宝、美女美酒作为报酬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听此言,拔都蹭得一下便坐了起来,一把夺过那羊皮信纸踩在了脚下,“我他妈像是缺那些东西的人吗?想我堂堂蒙古大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不论到哪,那的人都要臣服于我,现在竟想用这荒唐的想法与我谈条件?我看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李彬连忙搂住拔都的健腰温和地劝慰道,“您千万别生气,别气坏身体……” 拔都作为王爷作为主帅,无论何时在众人面前都不愿失了风度,也就只有与李彬相处时才显出他仍是个热血的青年人。 “再说了,您没把这信亮出来,不就表示您自己也有想法吗?” 拔都低下头,看着贴在自己小腹上的李彬的脸,倏而翘起了嘴角。 “还是你懂我。” “说到底还是面子的事,您也不想在这耗损兵力吧?那不如想个既不丢面子,又能弄死忽滩的办法……” “你有?”拔都坐了下来,同李彬似连体人一般搂在一起。 李彬对自己的想法多少还有些不自信,他红着脸低声道,“不如,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对!首先您要再给贝拉回信一封,告诉他忽滩此人阴险狡诈,普通的计谋他一眼便能看穿,所以做戏要做全!之后,您还要做一件事,就是去马扎儿各个城中散布谣言,‘忽滩是您派去的间谍’!” 拔都认真听着,没有立即回答,一对丹凤眼微眯似在思考。 “当然……这个计谋您千万不要泄露给旁人,对外您便说贝拉不同意交出忽滩就好,免得动摇军心。而且……如您前些日子所言,现在补给线拉得过长,不宜久战,我看还可以借此机会劫掠一番,凑凑补给……” 李彬小声在拔都的耳边嘟囔,拔都一句话也没有,李彬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忐忑地闭上嘴偷看拔都的反应。 拔都思毕,舒展眉头轻轻一笑,“看来,这一路的历练也让你成长了不少。” 李彬一把就搂住了他的脖子,惊喜地在他粗糙的脸颊上又亲又啃,“这么说您觉得可行?” “可行!而且可行性很高!你现在就帮我给贝拉写封回信,之后我叫元泓快马加鞭送过去。” “好!” 有了动力便好办许多,拔都也不再烦躁,李彬笔走龙蛇写好了信,用火漆封好。 拔都一边等着一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那个断了手臂的阿穆尔现在还好吗?” “哎……别提了,这几天睡睡醒醒神志不清……您不说我差点忘了,我一会儿还得再去看看他。” “写完了便去吧,他是你的朋友,也救过你,你理应当去看看他,” 李彬放下笔,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拔都的鼻头,“他若是知道王爷这样关心他,我想很快就会恢复健康!” 哪知道这玩笑话竟成了现实,李彬到得阿穆尔时,坐在榻上被梁小宸喂药的不是阿穆尔又是哪个? 他惊喜地冲了进去,扑倒在榻前,“我的天哪!你可算醒了!” 阿穆尔面对愧色,“让你们担心了,多谢你救我回来。” “别客气!你现在感觉如何?” 阿穆尔抖了抖伤臂空荡荡的袖子道,“哪都挺好,就是上身轻了一些有点不习惯。” 不知为何,李彬觉得又好笑又有些心酸,对于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来说,失去一条可以控制缰绳的手臂与夺了他的性命没有分别,这种痛苦,活着还不如死去。 阿穆尔仿佛看穿了李彬的顾虑,他的笑容苍白却不勉强,“只要还有一只手在,我就可以拿刀杀敌,缺了一条只是麻烦了些,又不至于活不下去。” “我说也是!”姜思源将夜宵分给李彬,指了指坐在床头的梁小宸,“我看以后不如这样,你俩同骑一匹战马,一个拉缰绳,一个挥刀杀敌,这样不也挺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大夫你说的可真有意思!”阿穆尔大声笑了起来,只当姜思源是在安慰自己开玩笑。 可眼尖的李彬一眼就发现了梁小宸突然涨红的脸颊。 喂……不是吧…… 李彬脑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先是震惊,而后又释怀了,一个失了声音,一个没了手臂,若能相互扶持怎么不会携手余生呢?只是李彬看着榻上傻笑的蒙古小伙子,不知这憨货何时才能开窍。 “你要是觉得袖筒太空可以弄个义肢装上。”姜思源想起了父亲曾诊治过的断肢病患,“有木质的,还有铁打的,看你喜欢哪种吧。” “咦?那玩意儿还有假的?还能安在身上?”阿穆尔闻所未闻,惊讶地瞪圆了眼。 “当然了,我爹就治过这样的病人,只不过义肢无法像正常的手臂使用,只能看看当个填充之物。” “那也没关系啊,我倒是想弄个,不然这袖子太空,难受。” 梁小宸稍稍拉过阿穆尔的右手,在他的手心缓慢而有力地写到:我一定会给你弄来义肢的。 阿穆尔咧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嘿嘿,那我就提前谢谢你了。” 梁小宸坐在他对面,他虽然不会说话,但面色骗不了人,两人四目相对,气氛竟有些升温。 速不台一行人连克克拉科夫与桑多梅日两城,杀得马扎尔人闻风丧胆,争先恐后地向西逃命。速不台遵照拔都的指示,并未穷追猛赶,只派人将两座城池控制后又返回了军中。 他早已年过半百却老当益壮,须发花白皱纹丛生,但李彬每每对上速不台那双鹰似的双眼便觉得不寒而栗。 “辛苦你了。”拔都迎回速不台,亲自为他拿来椅子,请他入座。 “多谢殿下。”速不台看了看却没有坐下,如往常一样站着回话道,“此次不但攻下两城,还打探到了一些国中布防的消息。” “快讲!” “这贝拉国王在十几年前颁布了一项法令,将下属各贵族的土地收归了王室,现在国内各诸侯对他都极为不满,无人愿派兵防守都城。” 拔都听后往帅座的靠背上一靠,仰面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天赐良机!我正担心他国内防守固若金汤,会将我们耗死,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拔都兄长!”一旁的拜答儿与合丹兄弟对视一眼,双双迈步上前。“这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机会!此时不打更待何时!求兄长下令发兵,我们兄弟愿与一战!” 速不台却将他二人拦了下来,“两位王子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如今马扎儿只有南面的特兰西瓦尼亚由贝拉的儿子伊什特万把守,以及从北面的盟国孛烈儿请求援军。”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可分兵三处,先牵制南北两处援军,再合兵围攻贝拉?” 速不台点头道,“我正有此意。” 李彬偷听着众人对话,当听到“伊什特万”时突然心中一动——是不是法伊格尔所说的与他长相极像的人?! 一想到这,李彬的心跳突然加速,手心不停向外冒汗。 第106章 拔都思考许久,“我们只有这二十万人,分兵的话若遇强敌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到时莫说抓人,怕是连草原也回不去……” 速不台闻听此言“川”字纹的眉头突然抖动着笑了起来,“王爷,您一路披荆斩棘,何时这样胆小?况且,您就算不信自己,难道还不相信在座的诸位吗?” “就是!”拜答儿应和道,“拔都哥您还犹豫什么!” 拔都闭上眼睛,帐中明亮的烛火将他又黑又长的睫毛,在青黑的眼下投射出一圈扇形的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传我命令——命拜答儿王子北上孛烈儿牵制北方援军,我将亲率主力前往布达佩斯城,合丹你从侧翼掩护主力,防止马扎尔人偷袭。” “是!” “遵命!” 两位年轻的王子斗志高昂地领命。 速不台问道,“那您打算派谁前去特兰西瓦尼亚?” 拔都环顾四周,从一张张神色紧张的面孔上扫过。 “我去吧。”人群中,一高佻的栗发男子站了出来,正是斡儿达,“我带着昔班和别儿哥去,弟弟你且放心。” 拔都与斡尔达对视一眼,兄弟两个默契一笑。 “那就交给哥哥了。” 拔都将兵力调配与出兵时机商定好后便挥退众人,只留下了速不台与李彬。 “您还有事?”速不台的双眼虽然眼睑微垂但丝毫藏不住里头的精光。 拔都本就不想瞒他,将被他踩得皱皱巴巴的贝拉回信递给速不台。 “你看看吧。” 速不台读后不怒反笑,“王爷,您知道贝拉当初为何敢收留钦察人吗?” “你知道?”拔都一愣。 “我先前也说了,马扎儿国内诸侯作乱,他本来是存了心思利用忽滩等人整治一番这帮不听话的诸侯,却不想倒打一耙自己吃了亏。” 速不台话一说完,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哼,作茧自缚!”笑够了的拔都便将与李彬商议地“将计就计”的计划说与速不台。 速不台听后也颔首认同,“自然可以,我也正有此意,先安抚住他,另他降低戒备之心,而后一网打尽。” 李彬心里藏着事,他俩人的对话听了个囫囵半片,终于盼着速不台走后,急急忙忙去与拔都说起悄悄话。 “我可以去特兰西瓦尼亚吗?” “你为何想去那?”拔都见他一脸焦急,没想到只是为了说这事。 “我……我……”李彬一着急,还没想好要不要与他说实话,于是翻着眼睛左顾右盼,扯起了谎“我挺久没与别儿哥和昔班一起了,有点想念他们……” “啊?”拔都怎么可能相信他这鬼话,“你前两天还跟他俩在雪地里摔跤来着,脚踝现在还是肿的。” “那……那……!”李彬急得满头大汗。 “说实话,别想骗我!”拔都趁他不注意,便将他大头朝下抱在自己的腿上,“你这么大人了,不会想像我儿子那样被打屁股吧?” 那!太!羞!耻!了! 除了**时玩的那些小情趣,李彬可不想好端端地被人打屁股。 “哎,我说我说……”李彬只好将法伊格尔一事娓娓道来。 拔都听后差点被他气笑,“说半天你不就是想见见那个伊什特万吗?直说不就好,何必遮遮掩掩。” “我这不是……怕您生气嘛,那可是敌人。” “你倒越来越了解我了,若直说我定会生气,不过现在叫你这么一闹,气也气不起来了。” 李彬闻言笑嘻嘻地翻过身来抱住他的腰,“这么说您同意了?” “有大哥在我确实比较放心,不过你切莫与他说这事情,不论真相如何,你压在心里知道便好。” “嗯,我明白了!” 拔都低下头与李彬接了个深吻。 李彬满心的紧张与期待,终于盼来出兵的日子。他再次穿上了皮甲,腰间配着长剑,胯下一匹白马,活脱一英俊潇洒的小将军。 他骑在马背上,一左一右,有昔班和元泓保护他。呼啸的冷风从耳边刮过,蠢兮兮的大雕在他头顶盘旋。临行时李彬本打算继续把大黄放在拔都那照顾,哪知道大黄锲而不舍地跟在李彬的马后,生生跟了一路。 李彬头顶大雕,脚下大猫,觉得自己神气极了,可不知为何,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夜里他凑合着跟昔班搭伙一起睡,突然蹭得在黑暗中坐起。昔班以为马扎尔人夜袭,也在睡梦中跟着爬了起来。 “怎么了?!有罗斯人?还是马扎儿人?” “没有……”李彬认真地看着睡得迷迷瞪瞪的昔班,“阿尔斯兰哪去了?” “……”昔班翻了个白眼,泄气似的又躺了回去,“不知道,大哥派他出去送信了吧……” “去哪了啊?去哪送信?”李彬还不死心地追问。 “我哪知道!你去问他自己!”昔班被他吵醒本就不爽,索性翻身背过去堵住耳朵再也不理他。 “睡觉睡觉,明天还得赶路!”元泓也被他吵醒来,气哼哼将李彬又扒拉躺下。 “……”李彬有心事,他不断猜测伊什特万的身份和与自己的关系,可转念又一想,即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李彬在这两种心情之中来回转换,翻过来调过去了许久才睡着。 一路无话,大军翻过喀尔巴阡山。冬日的冰雪在逐渐消融,李彬穿行在光秃秃的森林之中,又想起了被沼泽地支配的恐惧。 “我们还得走多久啊,眼看春天便要来了,会不会又陷在泥中……” “问题不大,”斡尔达展开来地图,“你看,我们现在便在这,前方就是蒂萨河。春初的气温反复无常,在河水完全化冻之前拿下克卢日城。” 在行动力和战斗效率上,李彬对他丝毫没有怀疑。 “那个王子殿下,假如说抓到了伊什特万,您打算怎么处置他?” 斡尔达闻言噗嗤一乐,“你想叫我如何处置他?” “嗯……”李彬厚着脸皮恳求道,“可不可以不杀他?” “为什么?” 斡儿达的满面带笑,可李彬看在眼里却忍不住抖了又抖。 与和拔都一起美好的幼年回忆一同回来的,还有斡儿达大魔王。什么骗他去给脾气最暴躁的马挤奶啊,还带着他一起捡牛粪羊粪说是能给他白净的脸蛋染黑,李彬带着一身的粪回去挨了额吉好一顿数落。 一想起这些来,李彬就觉得脑仁疼,咽了口吐沫问道,“我可以不说吗?” “你不说明原因我怎么帮你?” “啊……” 元泓看他老半天,他不知李彬幼年经历的事,还以为斡儿达是个忠厚老实极好说话的人,于是也跟着起哄,“你就说嘛,我也想知道!” “……”李彬气得直跺脚,狠狠瞪了他几眼,心道你跟着瞎掺和什么。 斡儿达见难为他难为够了,好心地开口说道,“好了,我也不难为你,我答应你生擒他,只要你还像小时候一样叫我声斡儿达大哥就行。” “真的?谢谢斡儿达大哥!” 啧啧……元泓看着旁边两人兄长弟短的模样直嘬牙花,“李彬,你到底有多少好哥哥啊?” 李彬朝他做了鬼脸,“我乐意有几个就有几个,要你管了?” “我哪敢管……” 昔班坐在一边偷笑,别儿哥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一心系着战事问道,“二哥那边有消息吗?” “很顺利,探子来报他们攻破了喀尔巴阡山口,不日便可到达佩斯城。” 别儿哥擦拭着许久不曾见血的刀,他马上就要成年,脸蛋也长开不少,可还是带着虎头虎脑的少年气质,“快一些吧,我都等不及了!” 再几个沉不住气的人的催促之下,斡儿达下令全军加速前进,终于赶在春天到来前到达克卢日城下。 斡儿达派几名游骑前去打探,探子探看一圈,满脸古怪地跑了回来。 “怎么样?城中守城兵马可多?” 游骑摇了摇头,“没有……根本没看到有布防的样子,城门大开着,只有个老头儿带着一群穿着华贵的人跪在门口。” 斡儿达与昔班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去看看吧。” 昔班有些谨慎,“大哥,小心有诈……” “没事,我猜他们不敢!” 斡儿达打马上前直奔城门,元泓与李彬也跟了上去。 “你们跪在这干嘛?”斡儿达执着马鞭,托起那个站都站不稳的白胡子老头儿的下巴。 老人懂一些钦察语,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我们听说从东方来了一群征服者……所以特地在此等候,请求各位大人放过我们这座小城……” “我来问你,你是主动降我还是受人指使?” “这,我也是没办法啊……”老人花白的胡须随风摆动,浑浊的灰瞳噙满了泪,“伊什特万王子抽调了城内大部分守军前去援助国王,我们本来指望波西米亚能派人来保卫这里,可迟迟没有动静……” “伊什特万?你说他已经不在这了?” “是的大人,王子十天前就已出发。” “妈的!该死!还是晚了一步。”斡儿达咒骂一声,指了指老头身后诚惶诚恐的人群问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大人,他们都是城内的富商,他们愿意将家产全部奉上,只求您不要屠城……” 斡儿达看了看跪在脚下的人群,他也在犹豫。 李彬看出了他的动摇,低声说道,“我看这样也挺好,捞他一笔,我们也不必折损兵力攻城。” 斡儿达回头瞧了他一眼,李彬自知多话,讪讪地闭了嘴。 “老头儿,我答应你的请求,不过我不知你是否在跟我使诈,所以我必须派兵进城驻守在这里,你们可愿意?” 老头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只要能放过城中居民,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斡儿达依言派手下两个千户长镇守此地,自领兵改道北上追击伊什特万。 李彬本以为能在城中歇一脚,然而战事紧急不容许他偷懒,拖着疲倦的身躯继续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 第107章 蒂萨河乃是多瑙河一支流,斡儿达军沿河向北行进。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李彬顶着凛冽的北风,在马背上骑行。 “你说咱们能追上吗?”李彬朝元泓吼道,毕竟伊什特万已走了十天,说不定他们已到达了佩斯城。 “一定能,他们行军速度没有我们快。” “没错!”斡儿达放缓速度回头道,“李彬,这些天可能要辛苦一些,我们要昼夜兼程追上他。” 李彬早已被马颠得腰酸背痛,可自打西征历练以来到底是练就了一身吃苦耐劳的精神,况且他一打量周围没有一个人松懈,自己当然不能在紧要关头掉链子,他就算咬牙也要坚持下来。 “没关系!我撑得住!” 斡儿达露出个欣慰的微笑,“好样的!” 一行人昼夜兼程前进了五六天,期间李彬只吃过几次干粮,喝了两口水,身体消耗得差不多了,撑下来全靠意志。 元泓心疼他,途中帮他牵着缰绳,让李彬小睡了一会儿,直到天空突然降起了毛毛细雨,李彬打了个寒战从昏睡中惊醒。 “下雨了?” “有点冷,你把这个披上!”元泓扔过去一条披风。 “谢谢了。”李彬接过来,围在身上系好。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只期盼着千万不要遇上连雨天。 雨势渐大,河谷中下起了一层薄纱似的白雾。眼前视野不清,斡儿达孤军深入害怕遇上马扎儿的埋伏,于是下令暂停行军,全军暂避到森林中休整。 这一等就从下午等到了黄昏时分,雨水才渐渐停歇。森林中雾气氤氲,又湿又冷,茂密的绿色深处隐约传来渗人的乌鸦怪叫。 这是什么鬼地方…… 李彬躲在树下烤火,将披风拉紧些,上牙打下牙发着抖。 “冷吗?” “有点儿……” “喝点热水吧。”元泓递给他一碗煮开的河水,“这两天我观察着河流情况,明明雨水不多,可水位上涨得厉害,只盼着全军不要被水影响。” “不好说,”斡儿达凝重地摇摇头,“这条河水发源于南边的阿儿卑斯山,每年春夏山顶积雪消融都会有一波洪水……” “那今年呢?” “祈祷天气回暖不要太快吧,其实本应等到秋冬季节再来进攻,可眼下马扎儿国内一片混乱,乃是进兵的绝佳时期。” 李彬一边吹凉手中的热水,一边竖起耳朵听众人对话,突然头顶传来声熟悉的啾啾鸣叫。不知是什么鸟,李彬好奇地抬头望去,一眼就认了出来。 “阿尔斯兰!是阿尔斯兰!” 与此同时斡儿达也听到了响声,伸出手臂打了个呼哨,阿尔斯兰稳稳地落在了斡儿达的手上。 “阿儿斯兰这是去干什么了?”李彬抻长脖子好奇地看着威风凛凛的小雀鹰。 斡儿达笑了笑,从它的腿上解下一封信,“我叫他帮我探听了一下情况。”斡儿达展开信看了看,李彬想观察着他的反应猜测信中内容,却不想斡儿达长叹一声,将信纸扔进了火堆之中。 李彬突然周身的肌肉一紧,无端地紧张,“大哥……发生了什么吗?” 斡儿达看看四周,见只有李彬、元泓和自家弟弟们在后才低声道,“托雷死了……” “什……?!” 李彬惊得差点从地上蹦起来,元泓怕他嗓门太大,伸出手一把将他的嘴堵住。 “唔唔……唔!!!”李彬挣扎不过元泓的手劲,愤怒地咬了一口,疼得元泓松了手才得以呼吸。 “怎么回事?”李彬不知觉间急得搭上了斡儿达的手臂,昔班与别儿哥也惊得从昏昏欲睡中站了起来。 “信中说,窝阔台病重,脱列哥那伙同大巫师豁出诱骗托雷喝下能帮助大汗消灾去厄的符水,可哪知道托雷叔叔不出十日便暴毙而亡。” 元泓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耐不住好奇心插嘴道,“等一下……这么大的事,为何军中毫无消息?” “……” “我……”李彬看了看还处于震惊之下的几人,“最开始是我发现的……哈拉和林来的信件批文与大汗字体有出入,所以跟拔都王爷提了一下……” 斡儿达点了点头,“然后他便叫我用阿儿斯兰给哈拉和林的人去了信。” “现在,我想这事已经很清楚了……”李彬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将此事压下秘不发丧。而且继续推测,说不定……说不定大汗也……” 李彬没敢说下去,但众人心知肚明。 昔班急得一拍腿,“这么重要的事!要不我快马去告诉二哥吧!” “不行!” “不行!” 李彬与斡儿达异口同声将他拦下。 “此时正是攻打马扎儿全境的关键时刻,若传出托雷王爷病故、大汗病危的消息,必然会动摇军心!” “没错。”李彬抿着嘴,眉头拧成了麻花,“而且……他……为了出征已是心力交瘁,切莫此时在给他火上浇油了。” 斡儿达向李彬投去了一个坚定而温暖的眼神,“总归大汗还没归天,我们就当这事不存在,继续完成原先的作战计划。” “大哥,这样真行吗?”别儿哥担忧地看着大哥。 “听我的,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准再让别人知道。至于拔都那边,我会等到恰当的时机亲自告知他。” 几人达成共识,再不提此事。天空放晴,夕阳从厚重的云层中投射出来,映得整个天空如火烧般通红。 一下午的休息已然耽误了路程,斡儿达下令全军继续全速出发。李彬依依不舍地吸了几口平静湿润的空气再次急急忙忙骑上白马。 雨后道路泥泞,大大削减了行军的速度,但也带来了一个好处——马扎儿人匆匆行军的脚印马蹄印在泥潭上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第二日中午,还在河边休息的马扎儿军队便叫循着蹄印追赶而来的蒙古人逮了个正着。 斡儿达深知手下将士们已疲惫不堪,所以必须尽快解决这些人。他一声令下,将士们一路上诸多辛苦疲倦,此时全都发泄在了这些倒霉的马扎儿人身上。 许多士兵甚至还不来不及上马,便叫蒙古军砍死在地。一时间平静的河畔旁战马的嘶吼与人的惨叫连成一片。李彬穿过闹闹哄哄地战场,急切地搜索着那位伊什特万的王子身影。 “快!上马!不要与他们纠缠,向佩斯城撤退!”不远处,在混乱的车马中,一银甲金发的少年正驾着一匹高头大马,他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军队,一柄长剑在身体周围挥出了个四五尺长的屏障。 李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觉得那有个人在大喊,看他的穿着不是王子也定然是个将军。想到这,李彬也抽出了佩剑,冲向那个金发少年。 噌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震得两人双耳发疼,锋利的剑刃碰在一处,李彬使出吃奶的劲儿与他角起了力。 金发少年与金发的青年僵持在一处,两人都是一样的白马、相似的蓝瞳。 李彬心跳得快蹦出了喉咙——法伊格儿果然没骗他,这世上果真还有与他如此相似之人! 另一边的少年见了李彬也是一愣,他也从未见过长得和自己这般像的男人。可就在这愣神的功夫,手上的力气就没跟上,李彬趁机一剑劈向他,少年光注意李彬的攻击,却忘记了胯下的战马。元泓从旁突入,一枪穿透了马腿。高大的战马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嘶鸣,疼得前蹄抬起,将主人掀翻在地。 疯狂的蒙古士兵一拥而上,将少年扑倒在地。李彬害怕他们失手杀掉他,忙大声吼叫提醒道,“抓活的!别把他弄死!” 蒙古军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结束了战斗,将近一半的马扎儿军被杀死,剩下的一半伤的伤,做俘虏的做俘虏。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身份最贵的马扎儿王子——伊什特万也被活捉。 几个士兵将捆得结结实实的伊什特万带到斡儿达跟前,他在乱军之中不知被谁的箭射伤了小腿,站都站不稳,鲜血染红了裤子和靴筒。 伊什特万狼狈地趴在地上,眼神却并不颓丧,带着满满的高傲与愤怒。 “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伊什特万用钦察语言骂道,“**的鞑子!” “就你他妈的会说话是吧?” 昔班踹了他两脚觉得不过瘾,又托起他的脸颊,在他白皙的脸颊上狠狠抽了两巴掌。 伊什特万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却依然没有低头,愤恨地盯着面前肤色黑黝黝的蒙古人。 “诶?你这脸?”昔班抓起他散乱的头发仔细一瞧,“大哥!他这脸为何这么像李彬?” 李彬只觉得脑仁嗡得一声,连忙跑出来打起圆场,“可不是嘛!我刚才也吓了一跳,世上竟有长得跟我这么像的人!” 斡儿达没有说话,无言地看着满脸尴尬的李彬。 昔班也没多想,拖着他的身体问道,“大哥,这小子怎么处置啊?” “先关起来吧,之后交给拔都处置。” “行!” 昔班将伊什特万带下去关押,剩下心中忐忑的李彬与面上一脸平和的斡儿达独处。 李彬知道斡儿达是清楚自己身世的人,此时突然冒出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少年,难保他不会多想。 也不知道瞒不瞒得住…… 李彬轻声叹口气,他坐立难安,不停地张望四周,想开启个别的话题。 “你累了吧?怎么还不去休息?” “啊?”李彬一愣,斡儿达那张沾满血污的英俊脸庞正朝着他微笑。 “我看你面色不太好,最近没吃好睡好吧?还是早点休息比较妥当,明天还要继续赶路。” “哎……是啊……谢谢大哥提醒。”李彬尴尬地笑了笑,抓耳挠腮逃跑了。 斡儿达让全军将士休息一天,他让阿尔斯兰送信给拔都,告知这边情况。 李彬这一天做啥事都心不在焉,为免麻烦,故意避开了所有人。但其实,他的内心告诉他特别想与那位伊什特万王子聊聊,可又不知道与他说什么 。 娘亲对她的身世、来历只字不提,说不定就连“赛丽可”这个名字也是她辟身用的假名…… 李彬心中如同碳火炉上烧开的茶水那样煎熬生生捱到晚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酝酿在他的胸口,直想破体而出——他再也忍不住了,偷偷摸到了锁着伊什特万的地方。 看守的几个士兵正偷懒打瞌睡,见李彬走过来后一个个连忙端正站好。 “斡儿达王爷派我来看他,你们去休息吧。”李彬温和地对他们笑着说道。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可是跟随拔都王爷许多年的人,斡儿达王子也极信任我,难道说你们对我不放心?” “没有没有……” “怎么能呢……” 士兵们连连摇头,见李彬话说到了这份上,自然不好再辩驳,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悄默声地溜走了。 伊什特万被锁在一个小帐篷中,腿上的箭伤似乎有感染的迹象,他发着低烧,正昏昏沉沉地睡着。 李彬提着蜡烛进来,伊什特万听到了动静,身体一抖睁开了眼。 “……是你?”虽然烛火昏暗,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战场上的“另个自己”。 第108章 “我看你伤了腿,来给你看看。” “我不需要!”伊什特万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拒绝,“我不需要蒙古人给我看病!” 李彬长叹一口气,还是执拗地挽上他的裤脚,“我不是蒙古人……” “你不是?” “嗯。”李彬点点头,他观察着那已经发黑的伤口,“得赶紧给你拔箭,不然你这腿就要废了。” “……”伊什特万咬咬牙道,“随你,我不怕疼。” “好。”李彬答应着,在姜思源身边他学会了不少东西,何况这箭也不深,他一使力就拔出了箭。 伊什特万疼得闷哼一声,小腿肌肉绷得紧紧的。 “呼……”李彬深呼一口气,将带来的干净水和酒拿出来,“我帮你清洗伤口,切掉腐肉,有点疼,你且忍忍。” 伊什特万看着面前的金发青年手脚不停地为自己忙活,忍不住问道,“你说你不是蒙古人,那你是什么人?” “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 “我亲生父亲是契丹人,我的母亲是不知哪来的金发女人。我在草原出生,但是在中国的金朝长大……” 李彬不确定他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说着。 伊什特万眨了眨眼,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回忆。 “父王说,在我还没出生以前,我曾有个美丽的姑姑——我们叫她赛勒妮缇公主。” “哦?她有多美丽呢?” 伊什特万稚嫩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憧憬,“我虽没见过,但她应该就像你这样,有着漂亮的金发长发,有着像多瑙河水一样清澈的眼睛。” 李彬被他夸得手一哆嗦,险些将完好的肉也切下来。 “后来呢?” “赛勒妮缇公主在去十六岁那年的出游时,被强盗掳走,至此便失踪了。” “你的父王和你的祖父没有派人去找她吗?” 伊什特万悲伤地摇了摇头,“父后来有位商人曾对父王说他在钦察人贩子集市见过一位如此长相的女性,父王连忙派人去找,可石沉大海,连一丝踪迹也无……” 李彬收拾好了他的伤口,用干净的布仔细地缠了两圈,又放下他的裤腿。 “她真可怜,如此美丽的女子却要在外漂泊。” “是啊,我与父王都很想念她。” “好了,您的腿我治完了,等他慢慢恢复自然而然便能复原如初。” “太好了,谢谢你!”伊什特万真诚地对他微笑。 李彬也笑了笑,端起烛台便要向外走,伊什特万却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等!” “嗯?”李彬疑惑地停下脚步。 “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李彬。姓李名彬。” 李彬出了帐,外头月亮已经升得老高,清晖洒在刚刚见绿的森林之中,斑驳枝影铺满了李彬来时的道路。 斡儿达正坐在不远处,他一身的血污清理得干干净净,又变成了那个英俊清秀高佻温和的王子。 “你找到答案了?” 李彬停下脚步,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才恢复了自然的神色。 “我不懂您在问什么。” 斡儿达见他戒心如此之重颇有些哭笑不得,“你没必要瞒我,你的事我都清楚。” “可他毕竟是敌人……” “自己人也好,敌人也罢,说到底也并不妨碍我们之间的关系,对吧?”斡儿达站起身来走到李彬的跟前。 “况且,你只是知道了你应该知道的事。” 李彬忽觉前所未有的放松,他抬起脸对上斡儿达棕色的双眼,“我懂了,谢谢斡儿达大哥。” 蒙古人如何紧锣密鼓地筹划进攻暂且不提,且说收到拔都回信后的贝拉着实舒坦了一阵子,以为自己终于摸清了门道,可没过多久,战报似雪片般分来。短短几个月,蒙古军就攻破喀儿巴阡山山口,兵分四路连克马扎儿多做城池,眼看便要到达佩斯城下。 贝拉意识到问题糟糕已是太迟,他急忙从都城爱思泰忒赶往佩斯城布防。他早已对周边各盟国的援军不抱希望,只盼着自己的伊什特万赶紧从特兰西瓦尼亚回援,可伊什特万迟迟没有动静。 贝拉不想坐以待毙,他又写信向瓦如丁城的大主教求援,希望他可以带着他的骑士团前来参战。 而当下,焦头烂额的不止贝拉一人,佩斯城主教乌戈林也已几天几夜没合眼。他本不想参与战事,可利益相关,一旦蒙古军杀进佩斯城,他不但不能继续担任主教,说不定连小命都不饱。 “都是你干的好事!”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对着王座之上的贝拉破口大骂。 贝拉的眼睛充满血丝,肥胖的脸也肉眼可见的呈现消瘦之态,他急得几天几夜没睡觉,可还是强撑身体与这位主教商议对策,“不,乌戈林……这事还有转机,我们在等等……” 灰白的头发被贝拉自己抓扯得乱蓬蓬,活像街边的乞丐,金色的王冠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歪歪地趴在他的头顶。 “转机?!”乌戈林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主啊!你快看看这个愚蠢的人!” “你说的转机是伊什特万还是骑士团们?!你觉得是他们回防的快还是鞑靼人攻城快?!” “你冷静一点!”贝拉大吼着,狠狠拍了几下座椅的把手,“鞑靼人从那么遥远的地方而来,他们补给定然空虚,若我们倾全城之力守住佩斯城,完全可以抵挡得住鞑靼人的进攻!” 乌戈林那张老迈脸庞上的沟壑似乎又添了几条,他眯着眼不停发出粗重的呼气表达他的愤怒。,“波西米亚派去的传教士早就告诉过您,鞑靼人万分凶恶,比撒旦还要凶残,可您不听劝告一意孤行,才造成今天的烂摊子!” “事到如今你来怪我,你除了逞一时口舌之快还能有什么作为?!”贝拉虽然心虚,但国王高傲的自尊令他不服气地反驳道。 就在贝拉与乌戈林对峙时,王宫门外突然传来阵轻佻笑声。 “呵呵,国王陛下,您还在忧心鞑靼人的事吗?” 来人一头脏污的黑发乱蓬蓬披散着,身穿一身华贵的丝绸袍子,他的肤色有些发黄,一只瞎了无法睁开的右眼尤其令人瞩目。 “这里可是是王宫,没人通报不允许硬闯!”两边呼啦围上几个侍卫,手执长剑将他拦在殿门。 “你拦不住我……”男人轻蔑地撇起嘴角,一拳一个就将其中两个武士放倒在地。 贝拉听到了动静,轻轻一抬手,“忽滩吗?叫他进来吧!” 几个侍卫只好放下手中剑,讪讪地退回原位。 忽滩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走上殿去,粗砺的鞋跟咔哒咔哒的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 乌戈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于这个钦察人,他不屑一顾,就连忽滩走到他身边乌戈林也不曾正眼看过他。 “陛下,”忽滩微微欠欠身,“我与鞑靼人也曾交过手,您就放心让我与您一同守卫佩斯城吧。” 还不等贝拉说话,乌戈林就先一步提醒道,“忽滩,见了陛下和主教为何不下跪?” 忽滩依旧是那副平静面孔,挂着一脸无所谓的笑容,“一,我并不是上帝的信徒;二,我与国王陛下乃是姻亲,自然应该与他平起平坐;何况,他是个国王,我也是一可汗;在下何跪之有?” “尽会说好听的话。”乌戈林嗤笑一声,高傲地扬起头颅,几乎在用鼻孔面对着忽滩,“你是哪门子的可汗?丧家之犬罢了!” 贝拉叫他俩喋喋不休的吵嘴闹得头疼欲裂,“行了吧你们!大敌当前不想着一致对外却玩起了自相斗?明日开始你们与我一起坐阵军中严防死守!绝不能叫鞑靼人攻进来!” “是!” 乌戈林瞪了眼忽滩扬长而去。忽滩既不恼怒也不尴尬,又与贝拉说了好多劝慰之言才出去大殿。 佩斯城中乱成一片,斡儿达的军队也在匆匆北上的路上。 李彬担心这帮蒙古人不会善待这位马扎儿王子,于是自告奋勇每天看守他,给他吃与自己差不多的干粮。 伊什特万一开始吃不惯蒙古军中的粗糙肉食和马奶,几乎每日在绝食中度过,后来饿得实在不行,竟也慢慢习惯了草原人的食物。 “多谢你……”伊什特万不知如何向李彬表达感谢,“要不是你,我或许早就死在鞑靼人的手上了。” “没什么……可能我们有缘。”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伊什特万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受人庇护。 李彬帮他换好了药说道,“当然是将你交给我们的拔都王子听他吩咐。” 伊什特万自嘲地笑着低下了头,“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哎……”李彬也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保住伊什特万的命,可以他的身份地位,若存活一天就是对拔都统治这片土地的巨大威胁。 “或许是贪生怕死我……但我还想活下去……” 李彬抬起脸与他对视,看年纪伊什特万最多不过十五六岁,李彬与他面对面便好像照镜子一般,只不过镜中的是少年时的自己。 “如果您愿意提供一些有利我们进攻的情报,我或许想办法帮你求情……”李彬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真的?”伊什特万湛蓝的眼睛倏地瞪圆,“如果我说了……可以放过我和我的父王吗?” “对不起……”李彬遗憾地摇摇头,“我只能保住你的命,可贝拉国王……” “也是。瞪圆的眼睛,又失望地低垂了下去,“是我痴心妄想……可他……他说不定是你的亲舅舅啊……” “您在说什么?”李彬佯装不懂,“我与您、与贝拉非亲非故,您可不要乱攀亲戚企图道德绑架我为您做事。” “哦……”伊什特万到底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闻言尴尬地闭上嘴,又重重地低下了头。 李彬不愿看他受打击,想了想还是出言给出了提示,“您知道吗,蒙古人虽然野战攻城都不错,可唯独不擅长水战,因为草原上没有足够多、水量足够大的河流。” “不擅长水战……?”伊什特万喃喃自语重复着李彬的话,突然兴奋地握紧李彬的手,“我懂了!谢谢你!” 李彬任他拉着自己的手,带着一丝狡黠笑意问道,“我把我能做的都为您做了,接下来您也该告诉我我们需要的东西了吧?” “对!”伊什特万端正身体做好。他的下肢还被捆着所以腿脚不便利,“父王给我的信中曾告诉我他还像瓦儿丁的主教求援,瓦儿丁主教素来与父王交好,我想他此时应当带着骑士团正在赶来的路上。” “此话当真?!”不论是他与拔都的计划还是速不台分析的意见,都不曾听说还有这一路援军,所以李彬登时便是震惊一愣。 伊什特万苦笑道,“我哪敢用自己的命开玩笑……” 第109章 李彬惴惴不安地去找斡儿达说明情况,军情不可儿戏,莫说是斡儿达不敢咬定情报的真假,就连李彬也没有百分之一百地信心。 “总之他是这样跟我说的……至于您信不信……” “他的确没有必要骗你,无论如何他的命现在还掐在我们的手上。”斡儿达展开来地图,“先看看瓦儿丁城在哪里吧。” 李彬当下又惊又喜,“您愿意考虑?” “不是愿意,而是正在。”斡儿达笑着道,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比比划划,“瓦儿丁在我们西南的方位,那位主教若想赶往佩斯城必然要路过这片森林,”斡儿达用手指在标有森林的记号处画了个圈,“我们就改变方向朝这里进发吧,你们可同意?” 别儿哥蹲在地上,托着自己肉乎乎的脸蛋抱怨道,“干嘛这么麻烦,就等他来,到时一并消灭不就好了……” 斡儿达待弟弟说完又转向了昔班,“昔班,你说呢?” “我不同意别儿哥的话,本来此次出兵压力就很大,不能再给拔都哥添麻烦了,我们能解决的麻烦,就直接由我们解决不是更好吗?” “我也认为需要打这一仗,但不可将兵力全部用在这。”元泓抱着肩膀,倚在一处树干旁,“可以先让主力支援王爷那边,我们带着一部分精锐去解决这个主教大人。” 元泓说完这一席话,昔班立刻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斡儿达也微微一笑,“看来我的弟弟们还是需要更多的历练。” 别儿哥颇有些不服气,冷哼几声不再言语。 一切商议妥当后,斡儿达叫别儿哥先行带着两万兵马去与拔都会和,自己带着余下的五千人与昔班转道西行,埋伏在预先商定的森林之中。 元泓与李彬也跟在后头,蒙古人对马扎儿地形不算熟悉,李彬对于拦截瓦儿丁主教这一战略还不够充足的自信,他反复地询问伊什特万向他确认瓦儿丁主教援军的路线,伊什特万被他问得有些烦躁,可还是得压着火耐心为他解答。 斡儿达命令全体潜伏在森林之中,为避免马儿的蹄声和嘶鸣惊扰到敌军,又下令用布绑住马嘴,将马蹄也用布包好。 昔班与李彬一起,两人用砍下的树木枝条,急匆匆做了个简易的绊马索,元泓又弄来些尘土树枝将障碍好。 此时刚刚入春不久,森林中许多树木还没长出茂密的叶子,于潜伏在这里的士兵来说是个不小的难题。 李彬在湿软的泥土中趴了三四天,除了些逃难的商人、居民再没见过什么军队路过,心中凉了半截。 “真的能行吗……他是不是不会走这条路?”李彬累得半瘫在灌木中问道。 斡儿达皱紧了眉头,摊开怀中地图,“地图来看,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除非那位马扎儿王子在骗我们,根本没有这路援军。” “不……我,我相信他!”李彬坚定地说道,“可是……可是不能耽误了佩斯城的战事,要不要看就再等最后一天吧,再不来我们就回去去与王爷会和!” “也行,总归也要打仗,大不了就等他援军到来一网打尽。” 入夜,林中的营地熄灭了所有的灯火与篝火。李彬躺在灌木丛中湿软的土地上,仰望头顶黑漆漆的夜空,怀念着幼时与拔都一起数星星抓萤火虫的美好往事。 也不知佩斯城那边如何……他最近过得好不好?临行前拔都染了头疼病,这么多天若没人帮他按摩缓解也不知他难不难受。 李彬胡思乱想着,身下的土地过于柔软,害他多日不曾好好睡觉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上下眼皮也不停地打起架。 “有动静?!”元泓眺望着远方,突然喃喃地低声说道。 “什么?”李彬登时就精神了,翻了个身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在地面。 果不其然,自地面传来微微的颤动之声,“哒哒哒——”刚好是马儿疾驰的节奏。 四下的士兵们骚动起来,斡儿达站起身,挥挥手示意禁声,而后以众人能听到的最小的声音吩咐道,“耐心、安静,等他们被绊马索拦住后动手……” 李彬握紧了被他扔在地上的弓箭,身下大地的颤动声音越来越明显,这更有力地说明了有一支军队正快速向这里移动。 “我爬上树看看。”元泓选了棵便于隐匿的大树,敏捷地爬上树杈。 “咴~~——” 万籁俱寂的黑夜中,突然传来一声悲怆的马儿嘶鸣。 李彬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站起,拿着弓的手微微发抖。 “十字旗!是敌军!他们中埋伏了!元泓激动地从树上蹦了下来。 “好!”斡儿达叫了声好,飞身上马,“全体听我号令!放箭!”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正匆忙赶路的十字军骑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黑夜之中不好辨别方向,前军多匹战马被绊马索绊了个人仰马翻,还有不少的马匹惊慌中走错了路,陷进了沼泽。 斡儿达躲在树后观察着战局,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李彬,“你可知道如何打伏击战?” “嗯?不知道……”李彬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次便让你开开眼!” 一片混乱之中,瓦儿丁大主教挥舞着手中长剑试图挽回秩序,“冷静!这只是小股部队的袭击! 冷静!” 然而战场之中瞬息万变,任他如何指挥,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几轮箭雨过后,瓦儿丁主教带来的近万士兵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了不足五千人。 斡儿达抓住时机,将兵马分成了两部分,一路直逼前军,一路绕到这股部队的屁股后头。他下令点燃火把,围歼瓦儿丁主教。 可怜的瓦儿丁主教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叫从森林中突然冒出的蒙古人吓得魂飞魄散。 元泓一马当先手提长枪向他冲了过去,常年安居在教堂中的主教哪是元泓的对手,不出十个回合就叫元泓一枪扎穿了胸膛。 “死去吧——!”元泓腰杆发力将瓦儿丁主教的尸体挑飞了出去,似流星划过一般横越战场,最终摔进了沼泽之中。 主帅一死,军心涣散,蒙古军队不费吹灰之力便消灭了这股援军。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别儿哥带着一路人马星夜兼程终于在佩斯城下与拔都的主力会和。然而战事却不像几位王子想的那样顺利。 马扎儿军固守在城内,城中由于贝拉做了充分的准备,兵精粮足,拔都尝试发动了几轮攻击都不奏效,反而将从罗斯抓来的俘虏几乎消耗干净。 南下的大哥没有消息,北上的拜答儿到达莱格尼察城后也没了音信。 拔都面上沉着,心里却急得像着了火,舌尖上起了好几个火泡。就在他胶着难定时,别儿哥带人赶回了佩斯。 “二哥!”别儿哥风风火火下了马,直奔帅帐。兄弟俩见了面,拔都先是看看弟弟有无受伤,确认了别儿哥无恙后才放下了心。 “回来了别儿哥!大哥呢?” 别儿哥摘下碍事的头盔,喘着气操着粗嗓门道,“大哥他们去拦截瓦儿丁主教去了,说是解决了那边就来会师!” “瓦儿丁主教?”拔都竖起了眉毛一愣,“速不台,你知道这个什么什么主教吗?” 速不台也不曾听说这么一号人物,摇头道,“不知道,兴许是那贝拉狗儿从哪搬来的援兵吧。” “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这么回事,抓到伊什特万后他供出来的,大哥说以防万一还是去看看的好,所以带了五千人去准备袭击,叫我带着大部队前来与二哥会和。” 拔都捋捋其中的关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我明白了,你一路也辛苦了,下去歇歇吧。” “我不累!”别儿哥拎起了手中长抢,满头满脸的汗水闪着晶莹的光,同他一双明眸一样的发光发亮。 “这一路给我憋坏了,我这就想上阵杀敌去!” 别儿哥带回了两万多人,拔都也有了信心,当即决定再向城中发动一轮攻击。 然而多了员小将多了上万的人马,也没能扭转局势。别儿哥骑着胯下的绿螭骢,手中挥舞一杆长枪亲临战场与众将士浴血城下,他杀得浑身四处都是血,几乎辩不出人模样。强壮的手臂还被城头飞下的滚石砸得骨折。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速不台站在远处观战,脸上老迈的褶皱紧紧拧在了一起。 “啧……”拔都眼见着受伤的弟弟被人扶回了军营,将拳头攥得紧紧的。 “**的……” “殿下,此刻您可动怒不得!” “呵!”拔都怒极大笑道,“**的东西缩在城里!老子就让你出城死无葬身之地!” “殿下,你……”速不台开口想劝,但一见拔都那认真且自信满满的神情就闭上了嘴。 “明日一早派个游骑前去城下叫阵,骂他祖宗十八代!骂得他祖坟冒烟!” “……” “速不台,你还记得来时路上那片沼泽地吗?这几日天热,估计已经化冻,你派人去那埋伏好,引诱马扎儿人陷进沼泽,之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 第二日一早,游骑前去城下叫阵,将贝拉、乌戈林与忽滩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问候了一遍。贝拉与忽滩尚能忍耐,乌戈林却是个暴躁脾气,不顾贝拉的阻拦,率众便杀出城去。 “好!”拔都见大队人马从城中跑了出来,心中叫好,下令全军回撤至赛育河。 乌戈林正在气头上,哪管得了那么多,一意孤行追赶拔都的军队,蒙古军三绕两绕便将他带进了丛林沼泽之中。乌戈林意识到情况不妙为时已晚,泥泞的沼泽使他们高壮的大马陷进泥潭动弹不得,在蒙古人的围攻之下,成了一桩又一桩的活靶子。 城内贝拉急得焦头烂额,乌戈林盛怒之下头也不回便杀了出去,到现在音信全无,贝拉虽与他不和,但也不想在战事之中失去个强有力的盟友,只好派出手下几名将领带着城内所剩不多的人马前去支援。 拔都此时已然退守至赛育河一处大桥的桥头,与前来支援的马扎儿军碰了面对面,拔都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他飞身骑上跟随他多年的汗血马,高高举起手中的虎头錾金枪一马当先向马扎儿军冲了过去。 蒙古军气势十足,然而矮小的蒙古马面对马扎儿军的高头大马的正面攻击时十分吃力,蒙古骑士们无法完全抵抗敌人强有力的冲击,只能靠机动性与远程的弓箭对马扎儿军进行消耗。 拔都杀红了眼,眼前一个又一个的敌军在他眼里已经成了一具一具会动的肉块,一杆长枪上下翻飞,劈、挑、刺、扎,他枪杆所及之处死伤一片。 “殿下!”速不台在乱军之中寻到了拔都,“殿下,暂且撤退一波吧,正面冲锋有些困难!” 拔都回身用枪杆一扫,又将几个靠近的马扎儿人扫飞出去,他朝着速不台的方向怒吼道,“撑住!他们没剩多少人了!顶住!” 两人说话之间,变故陡然,一支冷箭迎面朝着拔都飞了过来,拔都一看不好,可内心却并不慌张,凭着他高超的马术,一个翻身便躲到了马肚子下。 躲避了利箭后拔都长出一口气,可他哪知道这乃是连发的两支箭,他刚刚翻身坐好回到马背之上,第二支箭便似流星一般飞了过来。 那箭太快、太近,拔都来不及躲闪,眼看着箭尖穿透了他的肩甲刺进了肩膀。 “啊——”拔都一声痛叫,身体失去了平衡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他的所处位置正是桥头,马儿便在桥边,因此从马背摔下并未落在地上,而是扑通一声掉进了赛育河的河水之中。 “王子落水了——!” “快去救王子——!” 蒙古军中乱成一团,他们虽擅长陆地的战斗,可几乎都不会游泳,一群人在岸边干瞪眼白着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蓝底白字的日月旗出现在了蒙古军的侧翼。 有眼尖的士兵一眼便认了出来,“斡儿达王爷——是斡儿达王子回来了!” 当日解决了瓦儿丁主教,斡儿达一行人连战场都来不及清扫,连夜赶回佩斯。到达城下却发现拔都军早已撤走,斡儿达又带着人马沿着他们留下的痕迹追至赛育河边。 李彬脑中心中满满的全是拔都,这一路恨不得立刻飞回拔都的身边。可此刻,就在赛育河的岸边,他眼睁睁看着拔都跌落水中。 李彬记得清清楚楚——他不会游泳!! “李彬——”元泓见他要往水中跳,赶紧伸手去拦。 “他不会水!”” 李彬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挥开元泓的手臂,纵身便跃入河水之中,初春冰凉的河水刺得李彬每个骨头缝都像针扎一样的疼,可身体如何的伤痛都比不了心中煎熬。 李彬似一条灵活的游鱼,穿过河面像拔都落水的地方游去,他在浑浊的河水中辨别出了正在下沉的高大身躯,不由分说一手拉住他的身体,另只手拼了命划水游向水面。 元泓早已等在岸边,看到李彬的身影,帮助他讲两人一同带出了水面。 “嚯……”李彬吐了口脏水,将拔都平放在岸边。 元泓看着眼前湿透冻得哆哆嗦嗦的李彬恨不得抽他一个大嘴巴,“你他妈不要命啦!这河水连深浅都不知道就敢往下跳!” 李彬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也没理会元泓的说教,急忙将拔都口腔、鼻腔之中的异物抠出去。拔都早已溺水失去了意识,原本火炉似的温暖身躯也叫河水冻得冰冰凉发青发紫。李彬又使劲按按他的肚子,将他食道气道中的泥沙和水挤了出去。 桥头之上,因着斡儿达与昔班的回援战局扭转,暂且抵挡住了马扎儿军,双方退守到桥的两侧,对峙在赛育河两岸。 第110章 第111章 佩斯城内早已乱成一团,乌戈林战死,派去的援军也让蒙古军击退,退守赛育河的大桥。 贝拉哪里有心思睡觉,在行宫之中踱来踱去,连累忽滩也得熬夜陪着他。 “陛下,时候不早了,您是不是该睡了?” “我哪睡得着!”贝拉恨得直跺脚,“鞑靼人就在城外,你现在让我去睡觉?!” 忽滩捋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笑道,“您又不好好休息,又不出城迎战蒙古人,现在在这里干着急有什么用呢?” 贝拉停下焦躁的脚步,站在可忽滩的跟前,一把薅住了他镶着宝石盘扣的衣领,“你在逼我?” 忽滩笑着一摊手,“我可没有逼迫您。” “你可别忘了,将一切的一切……将那些撒旦带来的人是谁?!” 忽滩似乎早知道他会这样说,不气也不恼,“您以为没有我,他们就不会来冒犯您吗?他们就是一群强盗,妄想征服您的土地,掠夺您的财产。今日就算我一个忽滩不在这里,也会有别个许多的忽滩面对如此境遇!” “好一张巧嘴……”贝拉从喉咙中挤出几声比呜咽还难听的笑声,颓丧地松开手,“呵呵呵……我恨不得将你献给那些鞑子!” “您将我献出去鞑子还是会来攻城的。” 贝拉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优雅的蓝眸变得暗淡不堪。 忽滩见他不说话,又貌似冷淡地补充道,“我派出的探子回来说,蒙古人准备在明日凌晨在赛育河发起决战。” “什么……!?” “现在乌戈林已死,城内又被你派走许多人马,耗损不少守城的力量……” 还不等忽滩把话说完,贝拉的身体便摇晃起来,他眼前天旋地转,眼看便要倒在地上。 忽滩伸手去扶住他衰老的身体,冒着精光的棕眸死死盯住他,“您难道还想死守城中等鞑靼人攻进来吗?” “不……我不……绝不……”贝拉哆嗦着唇道,“明日……不!今夜!全体兵士随我前往赛育河!” 午夜时分,拔都将主力集结在赛育河桥头和岸边,李彬披盔戴甲穿戴妥当,跟随速不台的军队以夜色作为掩护,前往赛育河下游河面狭窄之处。 随行一起的,还有兀良合台。他见了李彬满脸都是惊讶,“嘿!黄毛小子!你竟然还活着?” 有速不台在这李彬自然不好与他顶嘴,白了他一眼,说句我命大就再不理他。 倒是速不台觉得儿子没什么礼貌,听到他那嚣张的声音便转头骂道,“兀良合台,上阵不要分心胡闹!” “阿爸……”兀良合台被抓了个现行,还在李彬面前丢了脸,颇觉得憋屈。 “拔都王爷寅时便要在桥头发起冲锋,我们必须尽快渡到岸边!” “是!” 速不台神情严峻,底下的人自然也都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在黑暗的森林中潜行。 为避免让对岸的敌军发现,自然无法点起火把,李彬深一脚浅一脚,听着马蹄声辨别前面的人的方向,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支出来的树杈划个口子,走了约半个时辰速不台下令停止前进。 “就在这一带吧!尽快伐树造木筏,争取不耽误拔都王爷的进攻!” 李彬也跟着下马砍伐树干枝条,可他手脚笨拙力气也小,他砍下一根粗枝的时间,别人能砍伐下两三根。看这些巨大的差距,李彬有些垂头丧气。 “你觉得造多少够?”李彬正难受着,速不台的声音冷不丁自他身后响起。 “诶?!”李彬一愣,这问题他还真没想过,“运人去的话自然是快,可若是连马也要运过去恐怕要费一番功夫。” 速不台眯起眼思考了一番而后对众将士说道,“所有人!十个人分一小组,扎一个木筏,分两次到河对岸,先将人运过去,再运战马!” 速不台一声令下,将士们紧锣密鼓地分组干起活来。李彬跟谁也不熟,也不知该和谁混好,讪讪地东瞧瞧西看看也不敢说话。 速不台看了眼浑身不自在的李彬说道,“你一会儿随我一起渡河。” 李彬早等他说这句话,可还是要意思意思客气一下,“这样好吗?” 速不台的眼神饱含深意,“你可是王爷的心头肉,怎么能怠慢了你。” “……” 人多心齐干活便快,将士们一边扎木筏,一边尝试渡河。赶巧了,今夜潮水回落,河面也不宽,已有好几百人渡到了河对岸,在森林中隐蔽好。 速不台抬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明月,远处桥头已传来震天的擂鼓声响,李彬的心也随着夜风带来的战鼓声响快速跳动,速不台催促道“快!半个时辰之内必须所有人渡河过去!” 待所有兵马度过赛育河后,李彬才跟着速不台与兀良合台一道登上木筏。这夜微风,柔和的河水仿佛也在助力一般将他们推向对岸。 速不台站在木筏之上,感受着清风拂面,微胖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顺风顺水,此战必是大捷!” 到达了河对岸,速不台飞身上了马,下令道,“燃起信号弹,进攻!” “嗖——” 李彬抬起头,一道银光划破漆黑的天际,炸开道绚烂的花朵。 岸上的马扎儿兵正在贝拉与忽滩的带领下抵御拔都从桥头方向的正面进攻,哪里会猜到蒙古人渡河而来发起偷袭。 但蒙古兵并不急于向敌人冲锋,而是借晦暗的黎明夜色和树木掩护向敌军阵中放箭,待消耗一波敌人后,再从树木中窜出来,如狼似虎扑向马扎儿军。 桥头上的正面交锋给拔都造成了不小的压力,贝拉与忽滩的联军倾全城之力固守在桥头。就在战事胶着的时刻,忽闻信号声响,拔都一颗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 “儿郎们!速不台已渡河过去!随我冲上去?活捉贝拉与忽滩!” 拔都举起手中长枪,高亢的声音响彻战场。 贝拉起先还支撑着抵御拔都军地冲锋,闻言速不台趁夜登录袭击侧翼后,阵脚大乱,“这……这可如何是好!” 忽滩抽出腰中佩刀道,“陛下您请放心,我去帮您解决速不台。” “好……好……交给你了。”贝拉哪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忽滩说什么便是什么。 忽滩假意奔向侧翼军阵,不想中途却一拐弯奔向了桥头。 “钦察兄弟们!是非成败在此一战!活捉狗国王贝拉!” “什么?!”贝拉闻听声音还来不及反应,周围原本抵御蒙古人的钦察兵士们纷纷掉转枪头直指贝拉。 马扎儿士兵本就无心战斗,眼见局势逆转,各个吓得只顾保命仓皇逃窜,钦察人与蒙古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战事呈现压倒的胜利。 “救……救命啊……快来人!”贝拉无力地呼喊救援,多年养尊处优的王宫生活,使他早已忘记了如何战斗,他身旁早已没有卫队跟随保护他,只能丢盔弃甲逃命去。 拔都与忽滩隔桥相望,生生看了出临阵倒戈的精彩戏码。 忽滩看着仓皇逃跑的贝拉,也不去追赶,径自望着拔都,“如何?拔都王子可还满意?” 拔都带着一脸笑意驾着马到得忽滩跟前,“你做的确实好。” “那王子打算如何……唔……”忽滩突觉胸口剧痛,他低头一看,一杆长枪扎透了他的胸口,鲜血顺着嘴角便淌了出来,忽滩瞪大了眼惊恐地看向拔都。 拔都轻蔑地撇撇嘴角,“但是我不需要,多此一举!” 忽滩的尸体直挺挺从马上倒了下去,拔都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踩着他的尸体跨过大桥。 “忽滩已死!贝拉逃跑!现在就去拿下佩斯城!” “冲啊——!” “乌拉——!” 振奋的怒吼如大海巨浪一波高过一波,佩斯城转瞬间就已成为了蒙古人的囊中之物。 却说李彬跟随速不台地大军一路拼杀,他也不知自己砍了多少人,直到长剑卷了刃李彬才停下脚步。 空旷的战场早已没有活着的马扎儿兵,遍地都是尸体,有马扎儿人的、有钦察人的还有蒙古人的。 成千上万具尸体堆积在赛育河的河畔,温和宁静的河水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李彬杀人杀得早已失了知觉,他虎口麻木再提不住剑,赤色长剑被他扔在了脚下。他实在是累极了,摘掉头盔,也不管身边脚下有多少尸体,膝盖一软就坐了下来,后背与脚底都是软绵绵的肉质触感。 李彬疲倦地抬起头,他看见大黄小黄向自己飞奔过来;他看见晨雾散去朝阳自东方升起——他已辨不清眼前是鲜红血色还是明亮鲜艳的阳光。 “李彬……”身旁传来马蹄声音,李彬懒洋洋地转头看去,拔都的玄色铁甲连一处干净的地方都没有,挂满了鲜血与不知是谁的内脏和烂肉。 “拔都哥……” 拔都下了马,单膝蹲跪在李彬身前。 “哎,您快起来,这像什么话!”李彬扶着他的手臂想将他拉起。 拔都却不容许他反抗,径直拉过李彬带着手套的手,轻轻摘下了他为了遮丑而带的手套,常年不见光地手在布料的保护下比其他地方的肤色更白更柔软。 拔都亲了亲他的中指,温柔小心就像爱怜珍宝一般。 “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嗯?”李彬愣了愣。 “我答应过你,尽早结束战事带你回草原去……但是,我不想这样了,我想继续西行攻下马扎儿全境!” 李彬笑了笑收回手,重新带上沾满血污的手套,“那才是您该做的!我就在这等着您,等待您凯旋接我回草原去!” 拔都揽过李彬的头,掌下尽是他柔软的金发,他在他的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而后再次提枪上了马。 “等着我,李彬!” 第112章 佩斯城战事刚一结束,北面拜答儿军就传来消息——“莱格尼察大捷!拜答儿王子率军击退了孛烈儿与条顿骑士团联军!” “好!告诉拜答儿弟弟无需追赶他们,直接回到佩斯来!” “是!” “我带人继续向西征讨。贝拉跑了,叫合丹前去追击!” “您确定现在继续向西进攻吗?”速不台站在拔都的马前问道,“赛育河一战将士们疲惫不堪,是否歇息一下再商议进攻一事?” “不需要!”拔都沾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个从容微笑,“这一战大捷必吓得马扎儿境内闻风丧胆,就要在此刻乘胜追击才好!速不台,这一路你辛苦了,你就同贵由在这待命,随时准备接应我吧。” 速不台将手放在胸前单膝跪地深深鞠了一躬,“谨遵王爷吩咐,愿您武运昌隆。” 李彬远远地站在后头,仰视那人马背上宽厚的身影,拔都一身血污的盔甲也没来得及换迎着金灿灿的落日向西奔去。 就在那一刻不安的情绪侵占了的胸口,他开始焦虑,恶念涌上心头——这会不会是他们今生最后一次告别。 棕色黄嘴的大雕仿佛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惶恐,嘶鸣几声立在他的肩头,嫩黄的喙梳理他随风飘扬的金发。大猞猁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耳尖的簇毛抖动着,优雅的长腿并四个厚实大爪,围着不知谁的尸体转来转去。 李彬低头看了看兴奋不已的崽,冷漠地开口道,“大黄,你要是敢吃人,我这就扒了你的皮做个猞猁皮大衣!” “嗷?”大黄瞪着圆圆的金瞳歪着头表示老子听不懂你在说啥,乖乖地围在李彬的腿边蹭来蹭去,舔着他沾了血污的手套解馋。 李彬暂且在佩斯城歇了一脚,进了城才发现,佩斯城位于多瑙河的左岸,与右岸的布达城隔河对望。多瑙河湿润的水汽,倒让久居草原和大漠的李彬有些不适应。 姜思源这几年连日操劳,染上了腰背痛疾,正好趁着此时空闲多加休息缓解身体的伤痛。 “哎哟,这药酒金贵得狠,你少倒点别浪费了……”姜思源趴在床上哼哼唧唧,指挥着身后的李彬给他推拿。 李彬小心翼翼地倒了几滴在手上,在姜思源酸疼的伤处轻揉搓捻。 “哦吼吼吼~~~~——”姜思源舒服得登天似的发出声满足的长吟,“你这手法……啊……可真不错啊,可以出师了……唔……” “别学驴叫!”李彬狠狠照着他挺翘的屁股拍了两巴掌。 “疼疼疼!”姜思源龇牙咧嘴回头看他,“我说真的,你回中原以后若是不想跑生意当个推拿师父也不错。” 一提到中原就戳到了李彬的伤心事,眼下战事结束在即,他舍不得拔都,想留下来与他一起待在草原;可汴梁的家中养父养母尚且还在,兄弟姐妹也都盼着他回家团圆…… 哎,难哪…… 李彬忧心忡忡地轻叹一声,姜思源见他不说话也不深问,自顾自地唠叨起来,“等回了中原,我就用我攒下的钱盘个药铺,一边做坐堂大夫一边卖药,等攒够了彩礼钱再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哈哈哈哈爷的人生就圆满了!” “真好啊……”李彬帮他按摩完毕,懒洋洋地同他趴在了一起,离近一看才发现,姜思源柔顺的黑发里早已藏了道道银丝。 “你不想回中原吗?”姜思源侧过头与他面对面趴着。 “想啊。”李彬将头倚在手臂之上,“可我放不下他……我……我已经让他等了许多年,怎么能再伤他的心离开他……” “哎……”姜思源抬起手摸了摸李彬的头,就像关照幼弟一般,“蛮子有情有义,属实是个不错的人。” 李彬斜睨了他一眼道,“真难得,竟能从你嘴里听到夸他的话。” “老子是替你着想!” 李彬捂着嘴在一旁偷偷笑,笑得差不离了又伸出指头算数,“一晃我们离家都已九年了” “九年了?这么快?” “对啊,我都二十六了,你也二十九了吧?普通人家的男人到了这岁数孩子都满街跑了。” “时间不等人啊……” 两个不算少年的少年人趴在一起,体会着时间每分每秒的流逝。 夜里,伊什特万摸着黑找到了李彬,将一个小小的包袱递给了他。 “赛勒妮缇公主从前便住在布达城中,我向人询问了她的宫殿处所,在那里找到了她失踪前曾用的一些东西。” “这……”李彬接过那小小的包袱,却觉得手中重如千斤。 伊什特万那张肖似李彬的脸庞笑了笑,他这几天洗了澡换了身衣服,越发显得英气秀美。 “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赛勒妮缇姑姑的东西交由你来保管更好!” “等一等……伊什特万……”李彬手拿着包袱不知如何是好,“万一我不是……若是只是碰巧呢?” “我相信我的直觉!”伊什特万将包袱往李彬的怀里一推,“不跟你废话了,我得去找父王会和,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一生的幸事!” 伊什特万明眸皓齿,笑起来就如同夜空中璀璨的繁星。 “他就是你的兄弟?”姜思源倚在门框,目送银甲白马的少年王子匆匆离去。 “谁知道呢……我哪里知道他是谁。” “哎,你就别骗自己啦!”姜思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俩的脸简直一模一样。” “说不定只是个巧合……” “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都是有因果的……” 李彬把那小小的包袱揣进怀里,一边向外走,“我走了,你太啰嗦了。” “你去哪啊?!”姜思源不死心地跟了上去。 “蹭饭啊?你来不?贵由说今日有庆功宴。” “嗤……”姜思源用鼻子哼出声嗤笑,“你男人在外头打仗,他守在这开庆功宴?” 李彬赶紧堵上了姜思源的嘴,“噤声,莫叫人听了告状去!” 贝拉留下的金碧辉煌的行宫之中,贵由喝得满脸通红,坐在珠光宝气的王座之上,留守城中的王公将士们依次坐在底下,面前摆满了丰盛的嘉肴美馔,把姜思源馋得简直要走不动路。 姜思源往嘴里塞了个羊腿,一边撕扯上头肥美的肉一边破口大骂。,“可恶的鞑子,糟蹋别人来心狠手黑,吃得还这么好……啊呜……李彬,你把蒜汁递给我……唔……” 李彬可不像姜思源那样深入简出,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他跟随拔都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场面什么没见过?就连蒙古大汗的寿宴也吃过,因此吃得慢条斯理,颇为嫌弃地将蒜碟酱油递给他。 “你看看你……人家吃肉都直接大口大口造,你还要蘸蒜汁?” “好吃就行呗!”姜思源嫌一个不过瘾,干脆一手一个羊腿,轮流往嘴里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群男人凑在一起干喝酒属实没什么意思,便有好事的将俘虏来的女子召到大厅之中歌舞助兴。 李彬与姜思源都不是急色之人,对那些个被迫浓妆艳抹献身的女子也兴趣全无。有人见他俩干坐着吃东西怕他们觉得寂寞于是推来两个金发蓝眼的少女。 两个姑娘惶恐得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姜思源看了就觉得心烦,挥了挥手叫她俩一边去,“耽误人吃东西……” 李彬敲了敲他脑壳道,“人家也不是自愿,就不能有点礼貌?”说着转头微笑着朝那两个姑娘说道,“这不需要你们侍奉,你们去歇息吧。” 两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们听不懂李彬说的钦察语言,但见两人动作不像是愿意接纳她们,只得感恩戴德退了下去。 两人吃饱了便开始推杯换盏,李彬原以为姜思源是个滴酒不沾的主儿,今日才发现他竟然比自己还能喝。 途中还来了不少将领,亲自来向姜思源敬酒。李彬一开始还纳闷,后来仔细一想,姜思源此人虽算不上什么圣手神医,但也长了颗仁善之心,不论病患如何,他都尽力救治,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但是姜思源被臊得满面通红,他只觉得他做着自己分内的事,却不想这么受人重视,通红着面颊喝下敬来的一杯又一杯酒。 “老姜啊,这就是好人有好报。”李彬笑呵呵地看着他,“你看,我一佞幸,除了平日仗着拔都权势作威作福,还有几个打从心里敬着我?” “嗝……”姜思源打了个酒嗝,他来者不拒,喝得两眼赤红,“那是……那是他们不敢……跟你喝酒,嗝……是要被鞑子……砍头的……嗝!” 姜思源这一喝醉,平日里端正自持的形象全无,他红扑扑的脸颊醉醺醺的双眼配上一头散乱的黑发,倒是有几分书中醉酒文士的癫狂形态。 李彬捂着嘴在一旁咯咯低笑,宫殿之中觥筹交错,人流攒动,再配上不时流露出的女人娇声,当真是美酒佳人相映成趣。 就在一片歌舞升平之时,殿门被人用力一推。 “贵由王子——”看守城门的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贵由的座前。 四周寻欢作乐的声音、饮酒狂笑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宝座之上的贵由也惊得站了起来。 “可是有敌人袭击?” “城外有人求见!” “有人?谁啊?”贵由在脑中过了一遍人选,实在想不到这时会有什么人来到佩斯城? “他说他是……额……起儿漫的将军,名叫艾哈迈德。” “起儿漫?”贵由一听这名字,细眉一挑,吊梢眼一立恨不得将眼睛竖过来,“狗东西!此番西征他起儿漫不派一兵一卒也就算了,现在又来找我作甚!” 那士兵听人说过,贵由王子脾气不大好,因此惴惴地偷眼观察贵由,确定自己不会挨打之后才唯唯诺诺地开口道,“他……他说,他来找一位契丹王子,是故国哈喇契丹末主古儿汗最后的血脉……” “哈哈哈哈哈哈!”贵由闻言仰面大笑,“契丹王子?这只有蒙古王子!告诉他让他哪来的回哪去!” 殿内哄笑一片,可唯独李彬与姜思源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 看守的士兵一走,殿内又开始了欢愉的宴饮。姜思源抽了抽嘴角,趁着没人注意他们时,用胳膊肘怼了怼李彬,“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 李彬从听到“契丹王子”那刻起,浑身的衣服就叫汗水湿透了。 他此时又惊又怕。惊的是,时隔多年,竟有了认祖归宗一探自己身世之谜的机会;怕的是,自己与拔都竭力隐藏的身世就要公之于众,到时可不知蒙古人还能否容得下他。 “喂……你说话啊……”姜思源着急忙慌地捅捅李彬。 “嘘——别说话。”李彬一惊一乍只觉得周围所有人都在盯着他,“什么都不要说……”他只盼着贵由方才一席话能将那群契丹人退去。 可刚安稳没多久,守城士兵再次哭丧着脸跑了进来。 “禀告王子,那人说,您要是不让他进来与您见面,他就在城门死等不走……而且……不远处打着旗帜番号,看起来像是带了不少的人马。” “真他妈麻烦!”贵由咒骂一声,差点摔了手中的银酒杯,“算了,让他进来见我!” “是!” 士兵出去通报,不多时便带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 “起儿漫将军艾哈迈德拜见尊贵的贵由殿下——”大汗单膝下跪行了个礼。 贵由烦躁地摆摆手,在座椅上端坐好,“行了行了甭废话,你来着找你们的王子?可本王并不曾听说我蒙古军中道号人物。” “殿下有所不知,当年乃蛮屈出律篡夺我契丹王位后,古儿汗陛下曾与宫女赛丽可偷情致使她怀有身孕,古儿汗和诗音皇后为防止子嗣遭到屈出律迫害,于是将宫女赛丽可和他腹中婴儿送到蒙古术赤王爷帐下庇护。” “我就纳了闷了,这么多年过去,你们是忘了这可怜的宫女和王子吗?事到如今才来管本王要人。” “这……这实在是……因着事情久远,许多老臣早已随故国亡故,多亏从前一直侍奉在古儿汗左右的史官回忆,故而才来寻找。” “既然如此,你们来寻他的目的作何啊?别告诉我你们想接他回去继承王位。你也知道,自你起儿漫部归顺我蒙古以来,国王皆由大汗任命,可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 艾哈迈德暗自抹了把汗,心道这贵由王子可并不如传闻中昏庸啊? “我王洛克努丁愿上书大汗,请求他册封古儿汗正统血脉。” “好吧,”贵由听后点了点头,“话都说到这我也不好再为难你,只是我得提醒你,术赤王叔的领土部下皆由拔都兄长继承,现在兄长正在向西征讨,可能你找的人并不在这。” “据史官回忆,古儿汗曾留给赛丽可母子一颗鸽血红宝石作为信物,宫女赛丽可出身于奴隶贩子,生得极罕见的金发蓝眼,我们推测王子殿下应当也是一金发蓝眼的青年。” 艾哈迈德话音刚落,殿内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看向了李彬。 贵由差点忘了李彬这人,见状又是震惊又是不可置信。 李彬呆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下,他紧紧捂住胸口的红宝石,生怕有人夺了去。 艾哈迈德站起身,好奇地走到李彬跟前去上下打量他一番,而后面目自平和转为了惊喜,“这……这!他的长相与年龄都与王子相近!” 贵由第一次见李彬时也深深震惊于他异人的外表,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背后竟隐藏了如此身世。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王子,贵由平复了激动的心情问道,“现在便只差你说的鸽血红信物了吧?李彬,你可有这位将军所说的信物吗?” 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李彬的内心挣扎足有千次,但最终他还是长叹口气,将脖子上系着的红宝石取了下来,递到艾哈迈德的跟前。 “你说的,是这个东西?” 艾哈迈德赶忙凑过脸去,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眼神不错地死死盯着那块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红宝石。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殿下……!”艾哈迈德带着哭腔跪在了李彬地身前,眼泪差点打湿了他的胡须,“我们……我们找您找得好苦啊!求殿下随我们回去继承大位!” “这……”李彬为难地看看可怜的艾哈迈德,又偷眼去看贵由那一阵白一阵灰的脸色。 贵由收到了李彬为难的神色,他站起身到得艾哈迈德身旁说道,“艾哈迈德,你说的这位名叫李彬,乃是拔都兄长的书记官,此番兄长出征,将他留在这托给我照看,我就算不去通报兄长,也需得他自愿随你离开。”说罢贵由转头过去,高傲的吊梢眼头一次如此认真如此严肃地看着李彬道,“李彬你可想好,你愿意随他去吗?” “我……”李彬咽了咽因紧张积蓄的口水,四周全是疑惑与期待他回答的眼神。 姜思源在一旁紧赶慢赶拉扯他的衣襟,提醒他莫要做傻事 。 李彬稳了稳心神,“我愿意随他去起儿漫!”他声音不大,但在掉根针都听得见动静的宫殿之中格外刺耳。 “我不同意!”李彬刚一说完,蒙哥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端正又温顺的面容中是前所未有的焦躁,“李彬不能跟你走!他是拔都哥哥的人,就算你要带他走也得拔都哥同意才行!” 贵由斜楞着眼睛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李彬感激地对蒙哥笑了笑,“多谢蒙哥王子,但是这终究是我自己的事,合该着由我解决,您就不必担心了。” “李彬……” 蒙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贵由呵止,“行了!他愿意去就叫他去吧,拦是拦不住的。” 李彬迈步随艾哈迈德往外走,行至殿门时,突然蹿出道身影死死将李彬拉住。 “这他妈是什么事啊!凭什么来个人说带走就把你带走了?!”姜思源早就醒了酒,一听说李彬要跟这大胡子远走,他一伸手紧紧拉着李彬的衣服,一手扒着门框,从来都温和慈善的下垂眼中蓄满了水汽,“我不准你走!你他妈留下来!你不是说了等拔都来接你吗?!” 李彬无奈地拽开姜思愿攥得死紧的手,“老姜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不行!就是不行!”姜思源耍起了无赖。 多说无益,李彬不想再犹豫耗费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对不起……无法跟你一起回中原了,回到汴梁请代我跟我的父亲母亲问号。”李彬笑着拍拍姜思源的肩膀,“我走了,回见!” 李彬头也不回地与艾哈迈德离去,剩下姜思源自己一个也不顾旁人的眼光,疯子一般地怒吼道,“回来!李彬——!你他妈给老子回来!” 姜思源吼破了嗓子,流干了眼泪,可回应他的只有李彬渐行渐远地身影。 第113章 第114章 洛克努丁一直在偷偷观察着李彬的一举一动。见他对舞女有些兴趣,不着痕迹地露出个轻视的笑容后又转为了满面的关切,“王子,本王虚长你几岁。就斗胆称你声王弟如何?” “陛下请便。” “王弟贵庚啊,可曾娶个王妃没?” “说来惭愧,在下二十有六,还不曾婚配。” 洛克努丁惊道,“王弟一表人才,听说家境也很殷实,怎么会连个女人也没有?” 李彬有些扭捏道,“我潇洒自在惯了,独自一个不论到何处都轻松些。”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既归了国,自然要延续耶律氏的血脉。这事王兄给你做主了!过几天我便挑选些合适的女子,由你选出个称心的王妃来!” 李彬听着他这番话几欲作呕,可面上依旧笑吟吟,且还带了感激之情,“那我就提前谢谢陛下了。” “哈哈哈!小事一桩……” 两人吃着喝着,大抵是为了消除李彬的戒心,洛克努丁特意为他准备的银碗银筷。 李彬既然敢孤身前往虎穴,自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照旧吃肉喝酒,顺便挨个观察这帮王公大臣。 只可惜这帮穆斯林各个包着头巾蓄着大胡子,李彬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来。 李彬便在起儿漫城住了下来,洛克努丁分了他一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供他日常起居,一应生活用品吃穿用度皆以王室之礼相待。平日散了朝,洛克努丁还常来寻他谈心问问他对政事的意见。 李彬何等的聪明,怎会不知他的试探之意,只打哈哈笑着敷衍过去。平日里也全然不对政事上心,白日骑马、遛鸟,夜里饮酒叫上些舞女跳舞助兴,过活得潇洒又自在。 洛克努丁见他无甚兴趣也不过多勉强,倒是真的依言派来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伺候李彬。李彬笑着一一接纳,任她们跟随在自己身侧,只是一点,夜里睡觉时这些女子万万进不得他的寝室。 李彬暗地里观察这些女子,除却美貌才艺差不多外,便只有一个名为海丝特的女子低眉顺眼,不该说的话决不多说一句;不该接手的事绝不半路插上一腿。李彬对她很是满意,顺势就渐渐疏离了其他女子,只让她随侍身侧。 一来二去李彬也与她熟络了起来,与她谈谈心聊聊各自或是呼罗珊的事。海丝特只是个卑微的商贩之女,哪曾受过似李彬这般相貌堂堂温文尔雅的王子这般礼遇,于是越发小心翼翼不敢逾越。 李彬掐着时间,约么过了半月,一日他突然单独叫来海丝特试探地问道,“海丝特,你觉得本王如何?” 海丝特一愣,羞羞答答不敢直视李彬。 李彬笑了笑道,“有话直说但讲无妨。” “这……”海丝特背过手去,在李彬看不到的身后紧张地勾弄手指,“殿下一表人才,实乃……实乃……..” “如何?”李彬温和地问道,一只手捉过海丝特藏在背后的右手。她的手指并不细嫩,也全无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那样的光泽,但胜在白皙稚嫩,略粗的纹路之中透露着朴实无华。 “宫中,府上的姐妹们经常谈论有关您的事……”海丝特长了些雀斑的脸颊早已红透,期期艾艾地回道,“她们都盼着能照顾您一辈子,便是做妻做小也心甘情愿…….” “是吗?”李彬微微眯起眼,湛蓝的眼眸叫满室的烛火映出点点金光。他轻轻抚着海丝特微微粗糙的小手继续问道,“那是她们,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待我的,你也愿意侍奉我一生吗?” 海丝特闻言羞赧地点点头。 “好!”李彬放心下来,他内心稍有愧疚,不愿伤害姑娘这颗单纯善良的心。可一想到仍在西边作战的拔都,翘首等待他的好友,他终于狠下了心。“下午,我们出去走走吧,你来陪我。” “是的,殿下。”海丝特的心砰砰直跳,向年轻的王子殿下表露心迹令她觉得又紧张又不安,她浮想联翩飘忽忽地遵命下去。 当天李彬便带着几个奴仆与海丝特到城中游玩。这么多天以来,海丝特早已摸准了李彬的习惯,以为他只是照例出门闲逛,哪知道李彬径直带着她来到了城中专门为贵妇人们定制衣裙的成衣店。 李彬成天游手好闲,早就在城中传开了,人人都知道洛克努丁陛下多了个俊美的王子弟弟。成衣店的老板自然也不例外,见了李彬到来连连施礼。 “殿下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你们这有什么适合年轻姑娘的衣物吗?统统拿出来。” “是是是,这就去!”王子殿下可是大金主,老板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到柜台去拿了许多华丽的衣裳来。 “殿下,您看看,您需要哪件?” 李彬看了看那些衣服,虽然都是富贵之人才穿得起的丝绸锦缎,可终究觉得缺了点什么,他作势捏了捏那柔软轻薄的布料,嫌恶地撇撇嘴道,“我可是听说你们店是城中最好的才特意赶来,你难道就用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糊弄本王吗?” 汗水当即就从老板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怕自己赚不成钱不说,再把小命搭进去,慌慌张张地跪倒在地,“并非是小人有意欺瞒你啊…….实在是…….这些已是店中最好的存货…….” “你店里就只存了这些?”李彬瞟了他一眼,在店内走来走去,随意捻起几件裙子来查看。 “早些年确实有不少商人贩卖中国来的顶级丝绸,可您也知道这些年蒙古人把持着商道,眼看着商队一年比一年稀少,我,我也没办法啊…….” “行了,算了算了。”李彬不欲为难他,招了招手示意海丝特过来。海丝特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缝补得一块一块的布鞋发呆,心中胡思乱想李彬这是给哪家小姐买衣裳讨她欢心。察觉到 李彬的呼唤赶忙到了他身边,“殿下,您…….” 李彬回忆起当年拔都带着他一掷千金的模样来,也豪放地一指,“看看,你 第115章 海丝特愣在当场,跟随的仆役们也惊得连连咂舌。 “殿下…….您是问我?” “当然啊,买给你的,自然要入得了你的眼才行!” “…….”海丝特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膛,她…….她才是殿下费尽心思想讨好的女孩吗?海丝特觉得手心湿黏成一片,莫说是王子的恩宠,便是这些华丽的衣服摆在她面前也让她看花了眼。 “算了……”李彬心中好笑地观察众人的反应,朝着老板吆喝到,“将这些打包妥当,统统送到我的王府!” “好嘞!”老板先惊后喜,这一单买卖足够他不吃不喝过上好几年。 李彬吩咐好一切后,温柔地挽住了海丝特的手,“你喜欢什么,看上了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买给你就是。” “这怎么能行呢…….我只是个卑微的奴隶…….”海丝特的手僵直着,不知该松开手还是该回握过去。 “昨天说想与我共度一生的人明明是你。”李彬假装委屈地看着海丝特,就好像她才是那个负心的小情人一般。 海丝特激跳如擂鼓的心,猛然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隐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种,就在这瞬间,春天到来,发芽开花。这个俊美的金发男人,从这一刻起、不,就算很远的将来,也是完全或是至少一部分属于她。 李彬带着她游玩了一天,确认了城中大半的人都知晓了他们的关系,才踏上回程。他不停地假装为海丝特整理鬓发,借机以余光观察一直在暗中跟随监视他的岗哨。 他一分神,就没注意到眼前,正对脸一黑瘦少年匆匆低头赶着路,一不留神正与李彬撞了个满怀。 “哎呀……..”少年被撞得一个趔趄,李彬身子也一歪险些摔倒。 “殿下!!” “殿下!!” 仆役们连忙围上来扶住李彬,“您没受伤?” 有几个高壮的仆役见此情景,不由分说破口大骂道,“你他妈长没长眼啊!竟敢冲撞了王子殿下!不想活了么?” “…….明明是他没看路!”少年耿直又固执,不忿地从地上爬起来辩解道。 “你他妈还敢狡辩?” “揍他一顿就老实了!” 几人围上来便要拳打脚踢给少年点颜色看看,黑瘦的少年灵活得像个泥鳅,在几个大汉中间跳来钻去,竟是无一人能伤到他。 “莫要与孩童计较!”李彬跟在拔都身边久了,察言观色的功夫一流,刚刚那少年明明可以避开他,却径直撞了上来,此中必有蹊跷。他暂时寄人篱下,还不想惹麻烦上身,自然是能躲得越远越好。 闻言,几个大汉气喘吁吁地停了手,等待李彬接下来的吩咐。 “小兄弟,你说的对。方才确实是我分了心,错不在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彬话音未落,围着的仆役们就气势咄咄地喝道,“我们王子大人有大量,你这毛头小子还不快谢恩!” “就是就是!”亦有奴役跟着附和。 李彬也不数落他们,耷拉着眼皮便要走,全然不理这黑瘦小子。 “切,你还算讲道理!”少年冷哼一声,随后露出排洁白牙齿,一闪身跑进了无人的小巷之中。 “怪人一个……” “算了,别理他,我们回去吧。”李彬笑了笑,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同众人一起打道回府。 到得夜里洗澡换衣,李彬发觉怀里多了些什么,他抖落开衣服,一张薄薄的字条飘落在地。李彬一惊,连忙蹲**捡起字条,洗澡时他习惯屏退众人,所以此时节房中只他一人。 什么东西……?李彬并不记得自己有随身带着什么字条。 难道是…….?他脑中突然现出那个黑瘦黑瘦的少年 李彬展开字条,只见上头用汉语书写的字体,只有寥寥几字——三更,寝室见。 “!” 谁? 李彬出了一身冷汗,将纸条揉成个团塞进口中咽了下去。屋外还有许多监视着他的下人,若在屋中耽搁太久必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李彬稳稳心神,换好睡袍,叫仆役们收拾清扫,自回到寝殿,叫来今夜值夜的人,“我今天在外游玩了一天,甚是疲累,你们今夜就不必在我房外伺候了,我想睡个好觉。” 府中下人都是奉了洛克努丁之命监视李彬的,闻听此言值夜人有些为难,脸上就露出了不痛快的神情。 李彬瞥他一眼,悠悠道,“哎,我若是夜里睡不好,攒一身病,少不得要王兄大人多费心了,他若是问起我生病缘由,我可怎么回答才是…….” 值夜之人又不是傻子,李彬话内意思岂会不知,连忙应承着施礼退下。 “呵!”李彬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嗤笑一声,转身回房锁好了门。 他一如往常时间吹熄了灯,将厚重的帘子拉好,自己则半倚在柔软的床铺之中静静等待字条中时间的到来。 此时已是夏季,为防止有人偷听,李彬将所有的窗户和门都上了锁,到得夜里不免有些闷热。他强忍睡意,今天折腾了一天属实是疲倦不堪,就在他快撑不住,上眼皮直打下眼皮时,后院的窗子突然传来异响。 李彬不敢动作太大惊动外头,踮起脚尖到得后窗处,隔着模糊的玻璃向外查看,院外漆黑一片,只有点点烛火,隐约看出两个人影来。 李彬的小腿肚子有些打颤,他猜不出来的人会是谁,更猜不透对方用意所在。 “是谁?”他低声问道。 “我!开窗户让我进去!” 正在变声的嘶哑少年音有些耳熟,李彬壮着胆子打开窗户,一黑瘦的少年似猫一般灵活地跃上了窗台,险些撞到李彬的头。 “…….” 果然是今日在城中遇到的那个少年! “你是谁?找我做什么?”李彬把着窗口不让他进到屋中,少年却来了脾气,使力将李彬推到了一旁,“别挡路!我把我家主人拉上来!” “嗯?”李彬抻长脖子往外看,果不其然,见一身披黑色斗篷的老者站在院中。 “…….”李彬可没闲心帮人干活,盘腿一坐,等着这一老一少两人费劲巴力地翻窗进了屋。 “您歇歇。”少年扶着老者,也不客气,寻了个空座便坐了下来。 老者呼呼喘着粗气,扶着快被摇散架的的腰道,“拜巴尔斯,你去外头看着点,我跟这位王子有要紧的事说。” “好嘞!”少年轻快地应道,又像只野猫似的窜出了窗外。 李彬见少年走了,方慢悠悠起身,沏了两杯茶坐到了老者的对面。 “陈年普洱,请。” “多谢。” 两个在距中原万里之外的契丹人品着中国的茶以汉语交谈,这一场景颇有些滑稽。 老者品咂几口赞道,“不错,茶是好茶,泡茶的人也是好手艺!” 李彬颇有些洋洋自得,“我家中便做茶叶生意,这手泡茶的功夫也是从小学来的。” “您在中原长大?” 李彬点了点头,“汴梁。” “我虽未去过中原,但也从先人的书籍笔记中窥探了一二,常常感叹中原地大物博,非此蛮荒之地可比啊。” “当然了。”李彬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去,露出张白皙又清秀的脸蛋,“汴梁、临安、扬州都是好地方,有秦淮河畔的莺歌燕舞,亦有中土名士的儒雅豪放,可比这漫天黄沙只有牛羊的地方好太多, 只可惜那么美的地方,却先后叫金人、蒙古人占了去……” 老者尴尬地笑笑,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彬欲先入为主,直接将话茬引到了正题,“若我没猜错,您就是那位执意迎回我的史官吧?” 老者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愣方点头道,“没错,正是小老儿我。” 李彬见他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翘着二郎腿抱着肩膀,“敢为尊姓?” “萧库鲁兹。” “你是萧家后人?” “正是,家祖乃是萧斡里剌。” “怪不得。”李彬站起身,借着窗外西斜的月光在房中踱了几步,猛然间一停步,用细长的指头点对着库鲁兹的脸怒道,“别的不问,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迫我来这!我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却将我带到了龙潭虎穴,是何居心!况且我祖上耶律氏待你不薄,你是想置我于死地吗!” 李彬一番话说得铁骨铮铮,将库鲁兹说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方才苦笑着开口道,“不瞒您说,我当时头脑一热确实存了些不该有的念想,可见了您本人芝兰玉树,聪慧过人便觉得悔恨万分,实在是…….不该利用您…….” “后悔有屁用!”李彬险些摔了茶碗。 库鲁兹见他怒火上头,也不气也不恼,微微一笑,脸上的褶子都堆在了一起,“您自打来了这,便不问政事,每天表面上游山玩水,实则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比起我们那个陛下,您倒是聪慧过人有成大事之相!” 李彬冷冷一笑,“夸我的人比比皆是,爷优秀的很!蒙古诸王与我都是多年的交情,只需我一句话便能踏平你们这弹丸小国!” “您别急,小老儿这番深夜到访便是因此前来。” 李彬可没那个耐心同他打太极,先将自己的条件抛了出去,“你让我过来,不就是想让那个倒霉王子继承王位嘛!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协助我逃出去,我便到大汗跟亲向他美言几句,到时令你们那个什么…..忽都不丁,让大汗派些军队,助他夺取王位就是!” 库鲁兹用喑哑的声音低声笑了出来,“我果然没看错您,我正有此意。只不过,我如何才能相信您为我完成此事呢?” “你不信我?”李彬一挑眉,“你去问问那位带我前来此地的艾哈迈德,他可是亲眼看到了,连大汗的长子贵由王爷都要对我礼让三分!” 库鲁兹浑浊的眼睛突然一亮,“既然您如此自信,我就不该再对您有所怀疑了…… “你早就该做点好事,为你身后之事积些德了!” 库鲁兹无所谓地笑了笑,“王子,您还没有皈依我们圣教吧。” “你们那个回回教?” “正是。” 李彬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无兴趣。 库鲁兹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自顾自地言语道,“您应当试着了解一下,尤其是小老儿住着的寺内,有许多经史典籍,这对您有利而无害。” “哦?”月光照**了屋中,映得李彬勾起微妙弧度的双唇饱满而光泽。 第116章 “哈哈哈哈哈,喝习惯了就好了!”李彬抚掌大笑,坐在了海丝特对面与她对酌。 到得下午,天气愈加闷热,李彬独自一个烦躁地坐在书房中,随手乱翻一本以波斯语言记载的书籍。沉闷又压抑的气氛中,忽地刮起了一阵清风,将书页吹得哗啦作响。李彬走到廊下抬头一瞧,一朵厚重阴沉的乌云正铺天盖地压了下来。 一场骤雨说到就到! 李彬坐在廊下,也不理会雨点和飞溅起的泥土弄脏他的白袍,静静享受着难得的清凉。夏日的疾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息,从地表返上来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躲雨的鸟儿们也从房檐下、树丛中探出头,啾啾喳喳合着雨点滴答声鸣叫。自从捡了小黄回去,李彬就喜欢上了这些能飞能跳的小小生灵,满足又恬静地欣赏院中鸟鸣。头顶扑啦啦一阵翅膀扇动之响,院中的鸟儿李彬大多都记得,唯独对这翅膀之声感到又熟悉又陌生。他抬头一看,一只威武的小雀鹰正精神抖擞地站在廊檐上。 “阿尔斯兰?” “啾!” 雀鹰啾啾叫着算是回应,乖巧地落在李彬的手腕上,细瘦却充满力量的脚脚上系了封信。李彬不着痕迹地用宽袍大袖一遮,信纸掉进了他的袖筒之中。 “饿了吗?我去拿些奶酪给你吃。” 李彬回到屋中,将打牙祭的奶酪放在阿尔斯兰跟前,斡儿达有时也会与阿尔斯兰一同分吃奶酪,这东西虽不和它的胃口,但勉强果腹也是可以的。 阿尔斯兰吃了半块奶酪,啄了啄李彬的手指表示感谢,双翅一展飞出了窗外。 海丝特刚好端着果盘进了屋,看到只矫健身影飞过笑着与李彬说道,“殿下心地良善,不知这次又是哪只鸟儿来向殿下讨食?” “想是方才大雨迷了路吧,可怜的小家伙。”李彬无奈地笑笑,拿起桌上还未看完的书在手中把玩,“方才看了个波斯精怪故事,说是古时的波斯有一老鼠,名叫帕里派里卡,它常常扮作美女住在森林中,以美色诱惑来往的战士和猎人,人们忌惮他,便将他视作充满**的恶魔。” “啊呀!”海丝特吓得小脸煞白,“怎么会有这种怪物呢!” “传说罢了,莫怕。”李彬笑了笑,“我曾听别人说,愈是漂亮的女人,愈是一副蛇蝎心肠。可我见了你,明明如此美丽,却单纯又善良,你才是真正的斯潘达尔玛特。” “我,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海丝特虽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猜出李彬在夸奖自己。红着脸放下了果盘,慌张地跑了出去。 李彬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依然挂着和善的笑,可湛蓝的眼睛却冰冷如寒冬腊月凝成的不化冰霜。 雨后的夜晚难得的清爽,入伏以来李彬饱受酷暑折磨,想着总算能睡个好觉。一边掂量着拔都的行军路程,一边盘算何时去寺中与库鲁兹碰头。他想得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了寝室门前踌躇徘徊的曼妙身影。 “是海丝特吗?” “殿……殿下!”海丝特一听到李彬的声音连忙站好,身体僵硬得似块木头。 “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在我的门前做什么?” “我…….我……..”海丝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黑暗中臊得前胸后背都是湿黏黏的汗水。 李彬见她不说话,打着灯走近一瞧,海丝特没穿着干活的脏衣服,身着一条薄纱似的长裙,正是前些天自己买给她的。露出从不示人的高耸的雪白胸脯,精致的小脸上笨拙地涂抹着胭脂,被汗水湿成了一块又一块,不见妩媚,但也可人非常。 “噗…….你怎么这副打扮?” 海丝特低着头,指尖不安地搓弄衣襟,“姐妹们,她们……她们给我打扮成这样,要我今夜来找殿下…….”海丝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李彬几乎要将耳朵贴到在她唇边才听得到。 李彬心下了然,既觉无奈又觉好笑,若今夜拒绝了她,海丝特必然会在她的姐妹之间失了面子。 “进来吧,夜风沉重,别着凉。”李彬将她让进房中,掌上灯。在外头还看不真切,如今有了灯光当真是灯下观美人越看越精神。 海丝特不习惯穿这等柔软滑腻的布料,畏手畏脚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这没人服侍您吗?” “我不喜有人在我睡觉的地方吵闹。”李彬张开手臂,“帮我脱下衣服。” “我……”海丝特踌躇不前,他还从未服侍李彬穿脱衣裳,一张娇俏的红脸愈发地涨红。 李彬调笑道,“你的姐妹没告诉你夜里到了我的房中该做些什么吗?” “说了……可是!” “算了,这也是过于难为你了。”李彬笑了笑,将衣服一脱随意地扔在了地上,一身白皙的肌肉晒得颜色深了些平添几分成熟老练之感。“我不会亏待你的…….”李彬将唇贴在她臊红的耳边,一解她的衣带,柔滑的布料堆落在她的脚边,露出一具未着片屡的莹白肉体。 “呀!”海丝特来不及遮掩,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明明多年没碰过女人,李彬却并不急色。他虔诚看着面前光裸的女人,窈窕的腰线,平坦的小腹下覆着短短的黑色毛发遮住了她的秘密之所,一双笔直带着肉感的双腿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颤。 李彬闭上眼,冬枝、崔彧、蒙哥和拔都的脸似走马灯在面前一一闪过。 对于眼前坦诚的肉体,他丝毫没有yu念,这倒是并不让李彬感到惊讶。躁动的年纪已过,那些彻夜不眠的欲望随着战火、随着原野清风早已消失殆尽。 李彬伸出手,抚上她柔软的腰线,那有一处小小的圣火印记,就仿佛她年轻的旺盛的正在燃烧的激情。 腰上的手细腻又微凉,海丝的眼睫毛****。 李彬的心中脑中满满的全是拔都,圣火的印记与拔都胸前炽热燃烧的火苗重合,李彬用微微粗糙的指肚反复摩挲,微不可闻地长叹一声。 ——情之所属是他,欲之所属也是他 第117章 次日清早,海丝特服侍他穿好了衣物,李彬趁着清晨人少,一个随从也没带,独自前往库鲁兹居住的寺庙中。 库鲁兹带着拜巴尔斯在寺中过着清贫的生活,终日除了诵经祈祷便是读书。拜巴尔斯也不觉得烦,始终如家猫一般,独自在一角落发呆或冥想。 寺中除了这一老一少就只有两个阿訇。李彬刚到院门便被一个阿訇拦了下来。 “清修之地,殿下非穆斯林不可入内。” 李彬瞧了瞧自己,又看了看那一身白袍头戴白帽的阿訇,只得放**段柔声恳求道,“我久仰库鲁兹老师的大名,特来拜访,还请通融一下。” 阿訇严词拒绝,“岂能让异教徒污染了此圣洁之地!” 李彬百般恳求伏低做小,可依然没能进去,直到两人的争吵声惊动了寺内的拜巴尔斯。 “放他进来吧!主人也正想找他!” “可是…….” “主人既然说了就没有错,放心吧。”拜巴尔斯不顾阿訇阻拦,直接将李彬领了进来。 还没等李彬看清院内陈设,拜巴尔斯就将他带到水池边上,一指命令道,“洗!” “洗?”李彬还以为是拜巴尔斯担心自己脏污,连忙将袖子挽起来给他看,“我不脏,昨日刚洗过澡,今天还换了新衣服。” “让你洗就洗,废话忒多!”拜巴尔斯将他双手按在了池中一通搓洗,差点搓下了一层皮,一边嘟嘟囔囔抱怨,“你们这些异教徒啊…….身也脏,心也脏…….”说罢又扒了他的鞋袜将李彬的脚也按在池子里。 “诶…….”凉水激得李彬脚心发麻险些踹拜巴尔斯一脚。 洗完了脚,拜巴尔斯又拿来一水瓢,舀了满满一瓢的水递到李彬的面前,“漱口!” 李彬连连后退摇头,“他妈的,那是洗脚水……唔——.” 拜巴尔斯对他可没多少耐心,直接捏着李彬的脸颊往嘴里灌,他那手劲堪比拔都,李彬哪是他的对手,呛得直翻白眼。 “咳…….咳…….好了吧?” “行了,进去吧,主人正在等你。” 李彬长出一口气,跟着拜巴尔斯绕过大殿走进了后院。 库鲁兹刚刚做完礼拜,正整理满满一整面墙的书籍,见李彬来了放下掸子将他让进屋中。“您可算来了,我等您等了好久。” 李彬见了他便开始告状,用手一指拜巴尔斯,“你这下人忒无礼!还强迫人喝洗脚水!” “哈哈哈哈!!”库鲁兹哈哈大笑,“拜巴尔斯是我买来的奴隶,他没读过什么书,也不懂什么礼节,还望您别见怪。” 拜巴尔斯冷哼一声,仗着库鲁兹护着自己,大摇大摆地路过李彬身前去沏茶。 “而且,他是一钦察人,因躲避蒙古人侵占,才逃出钦察做了奴隶的。”库鲁兹虽未明说,但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确:他对你不好就只是因为恨你,你可千万别多想。 李彬恨得牙根直痒痒,心说这西征忒不彻底,怎么漏了个这小子呢!他皮笑肉不笑道,“哪能呢,孩子而已,我同他计较甚。” “那便好。”库鲁兹捋捋稀疏的胡须,“您若是皈依了真主,日后便可常常来这里与我商议对策。” “如何才算皈依呢?” 库鲁兹神秘一笑,“在您的雄伟之处,用刀子…… “你让我做太监?!”李彬气得差点一蹦三尺高,“我绝不同意!” “别急别急,您听我说完啊。只是用刀子划一下而已,绝不会妨碍您的人道…….”库鲁兹说着,将拜巴尔斯叫了过来,“脱裤子给殿下看看。” “哦。”拜巴尔斯答应着,将手中的茶壶点心盘放好,走到李彬面前,裤裆正对着他的脸就要解腰带脱裤子。 “别别别…….不用!”李彬一把按住他的手,“就没有什么类似假意皈依的法子吗?我……我坚决不会在那里动刀的!” “那可不好办…….”库鲁兹为难地皱起眉头,“看来也这能这样了,只不过我们穆斯林日常有诸多禁忌,你千万要注意别露馅才是。” “我答应!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不碰那里…….”李彬可不想再被这一老一少折腾了,赶紧抢过了话题,“日前我已与拔都王子取得联络,他已率军东归,过不久便要接我回去,倒是你何时才能助我逃出城去?” 库鲁兹突然露出副奇怪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拔都王爷可曾告诉你窝阔台大汗归天一事?” 李彬只一瞬稍感惊讶,但还在马扎尔时他就已然得知了窝阔台病重的消息,因此也就释然了,想来病入膏肓,咽气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吧。 “大汗去世与我们又有何干系呢?”李彬笑了笑,“想必贵由王子已经踏上返回哈拉和林的归程了吧,蒙哥王子亦然。” “我并不认为拔都王爷会舍弃这么一个争夺汗位的好机会,而来救回一个小小卒子。” “你大可以不相信我,”李彬冷笑一声,“但我跟在他身边将近十年,自然清楚王爷为人,他并不贪恋权势,更对汗位无甚兴趣。现如今,他应当留下了斡儿达、昔班和别儿哥几位王子收拾战局,自率领着精兵向起儿漫赶来!” 库鲁兹听着李彬的话沉默不语,拜巴尔斯吃着李彬没动的果子点心,亦是沉思李彬的来头。 李彬与他俩也并非不欢而散,李彬心中清楚,自己手中毫无筹码,要库鲁兹相信自己属实是难事。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李彬又在城中住了小半年,起儿漫的冬天并不寒冷,甚至也不会下雪,只是偶尔会刮起阵北风,李彬常常从风中嗅到草原的气息。 拔都每隔一月便会叫阿尔斯兰送信过来,李彬亦将自己的情况一一回传,寥寥数语虽无旖旎情话诉相思,但字里行间的缠绵情思只有当事两人才能饮尝。 在外人眼中,李彬似乎真的成为了虔诚的教徒,他也穿起白袍包着洁白的头巾,终日学习诵念《古兰经》,每周必有几天前去与学者库鲁兹谈经论道。可只有李彬自己清楚,他的心早已不在这,飞向了远方,飞到那个蒙古王子身旁;他的灵魂、他的思念、他的一切一切都已跟随他坚实的身躯驰骋在草原上。 “我等不下去了……年前,我必须走。就算搭上性命我也不在乎……”李彬将那本经书扔在了地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库鲁兹身下,将怀里的信纸呈上,“你不是不相信我与他的关系吗……这是半年来他写给我所有的信,都在这里!你可以一字不落地念出来!这样你就会相信,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 库鲁兹忙将他搀扶起,“殿下,您可千万别这样……”他长叹一声,“我并非不相信你,只是我也在等待时机……” “还不够吗?!我已在这快一年了!那狗国王就算是养猪也该开刀了吧!” “……” 拜巴尔斯心疼地捡起那本经书,重新放回书架上,不住地摇头惋惜,“造孽啊造孽……” “殿下,五日后便是大王寿辰,若我没猜错他应该会在那天赐你一杯毒酒。那毒药乃是特制的,饮后两个时辰才会发作,待你回去后便会毒发身亡,到时他便可以对外宣称您饮酒过度暴毙而亡。” “……你这是让我死?”李彬耷拉着肩膀,绝望地看着他。 “殿下,您要冷静。”库鲁兹正色道,“您可以在寿辰当日清晨,以为国王祈祷为名来到我这,到时我自会助您逃脱。” 李彬沉默半晌,嘴角勉强抬了抬,“我可以信你?” 库鲁兹笑笑,学着李彬的样子回道,“信不信由你了。” 李彬从库鲁兹那回来,便终日魂不守舍一言不发,他心中思虑万千,自然也不会注意到海丝特每日比每日更忧虑的眼神。 失眠这顽强症候,似乎又缠上了他。 在一个风声大作的午夜,李彬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他能感觉到后背又叫汗水湿了一片。李彬睁开眼睛,入眼的却不是绘满了玫瑰的穹顶——而是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李彬感到脖颈处冒着凉风,想必那锋利的刀刃已然划破了他薄薄的皮肤。 “你想杀我?”李彬盯着头顶他熟悉万分的清秀脸庞。 “你要离开我?”海丝特眼含泪水,声音抖作一团。 “你不杀我,你们的国王也会杀我……”李彬闭上了眼。 海丝特颤抖的手几乎握不住刀柄,泪水夺眶而出,“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何苦?”李彬苦笑一声,而后突然释怀地睁开眼,“能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心甘情愿…..” 海丝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匕首也不要了,照着李彬的白皙脸颊就是响亮的一巴掌,“事到如今你还在骗我!” 李彬这巴掌吃得实惠,扇得他眼冒金星,缓了好一会儿才过劲儿。 “你,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你骗我那么久,只为消除我的戒心,我心甘情愿将一切献给你,你却连碰都不碰我,每日叫我睡在你这,却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姐妹们羡慕我攀了高枝,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遭遇了什么……” 海丝特越说越激动,泪水淌了满脸。 李彬痛苦地挥挥手,从床上坐起,摸摸肿起的脸颊,也不顾海丝特的匕首,径直去掌上了灯。 “我对于欺骗你感情一事道歉……”李彬走到她的跟前深施一礼,而后毫无预兆地一把夺过了她的匕首,“只不过,这出戏自始自终,就不是我的独角戏。而是你我合力完成……”李彬将匕首收回鞘内放在桌上,“你根本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不过是个奉命监视我的女人罢了!” “我……”海丝特急于辩解,却无从开口。 李彬指了指她的腰际,“你腰上那印记便是最好的证据……当然,你也不是什么清纯的贞洁烈女,想必做着如此工作,应当爬了不知多少男人的床了吧。”李彬轻蔑地笑笑,浑不见平日柔情。 “你住口!”海丝特叫他戳破心事,气急败坏地挥拳便打,李彬吃了一次亏怎会再吃第二个,闪身躲过,一把拧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按到在书案上。 “你这间谍太不称职,你大概只以为我每日游山玩水、遛狗逗鸟看书写字吧!”李彬稍一使力疼得海丝特险些昏死过去,“你应当去了解一下,我可是跟随蒙古人征战过的!匕首就在桌上,我随时就可以取你小命。但念你是个女子,我自不会难为你。” 海丝特被他治得心服口服卸了力气放弃所有抵抗。 李彬将她扔在柔软的地毯上,等他喘匀气息。 “我输了……”海丝特蜷缩在地摊上,泪水还未干的脸庞绽出苦涩的笑容,“我确实如您所说奉命前来……也确实并不是什么纯良女子……可是,可是我第一眼就爱上了您!您的眼睛如此澄澈,是我即使在梦中也得不到的东西……” 李彬站在她的身旁,蹲**将遮住她脸颊的发丝拢到了耳后,“你错了,既然你可以装作清纯接近于我,我自己也可以装作不谙世事澄澈如水。” 海丝特沉闷地怪笑出声,“您瞧,就算您现在如此待我,我也依然深深爱着您……” 李彬不再接话,他去打开了通向了后院的窗户,月光洒在他修长的身体上,将他的影子也拉得似怪物般瘦长。海丝特抬起头,奇怪地望着他。 “你走吧…..” “您要放了我?”逆着光,海丝特看不到李彬的表情。 “若我逃走,你也没法跟那国王交代吧?你带上那把匕首,逃命去吧……” “我……”海丝特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衣裙头发凌乱不堪,“我真的可以走?” “在我想将你杀人灭口前,你赶快。”李彬背过脸去再不看她。 海丝特狠了狠心走到窗口前,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临别前,我……我可以抱抱您吗?一下,只一下!” 李彬思索片刻,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她道,“随你吧……” 海丝特如获救赎,欣喜地搂住了李彬宽阔的胸膛。他的后背就像她想象之中的一样,温暖、结实、充满了力量。 “海丝特退下了,请殿下多多保重……” 短短几秒,与她而言却照亮了她晦暗的半生。海丝特松开了手,后退了几步纵身跳出了窗外。 李彬感到那具柔软躯体消失后方才转过身来,屋内院中空荡荡,再无一个人影。窗外风声越来越大,他关好了窗,再次爬上了床。 ——但愿明日是个好天气。 第118章 第119章 尾声 窝阔台去世,国内上下哗然,而一众被视为接班人的王子却仍在西征的途中。消息一到,贵由连收拾人马都来不及便匆匆东返,其他追随贵由的王公们也纷纷撤兵,徒留下术赤一系的年轻王子们收拾残局。 李彬在跟随拔都北归途中,又收到了别儿哥南下打秋风,希望二哥前来接应的请求,遂半途转了个弯,奔向了亦的勒河。 派别儿哥一人前去陌生的地方征讨,拔都自然是不放心的,便委派图鲁一路保护他。待得兄弟二人再会于多瑙河畔时,距离李彬前往起儿漫时已两年有余。 “二哥——!” 李彬远远地便看到了蓝底的旗帜,兴奋的呐喊同踢踏的马蹄声一起冲向了他与拔都。 “别儿哥!”拔都一手勒马,挥起另只手臂,将从马背上飞跳下来的弟弟搂在了怀里。 “二哥!”别儿哥圆胖的脸上挂满了汗水,一双圆眼熠熠生辉,“二哥,这次我劫了票大的!足够我们花用个十多年的!” 一番话说得拔都与李彬二人啼笑皆非,拔都拍了拍弟弟宽厚的肩膀,“见你毫发无损才是最使我放心的。” 兄弟二人其乐融融,聊着阔别许久的体己话。 李彬见别儿哥跑得这么快,后军排了长倘迟迟没有跟上来,不免有些放心不下,又想到别儿哥此战定是劫掠了不少物资,说不得需要人手帮忙看运,于是一打马,去向后军。 果然不出李彬所料,图鲁正在后头卖力地指挥大批物资运送。李彬仔细一瞧,好家伙!骡子车、骆驼车、马车,就连驴车都用上了,绵延十几里一眼望不到头。 “图鲁将军,我来帮你!” 图鲁闻声一回头,土黄色冷峻的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但那鹰似的明亮双眼不禁透露出四十喜悦。 “你回来了?如何,起儿漫人没有为难你吧?” 李彬频频摇头,“没有没有,万事顺利的很,”,说罢那张不再稚嫩的脸上竟露出调皮笑容,“不然哪还能来帮将军的忙。” 冷淡如图鲁也不禁为那张明眸笑眼动了动嘴角,十多年前,在畏吾儿的戈壁之中,大病初愈天真的少年模样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 短短一瞬,图鲁将心中的感叹收起,“后军的骡子有些跟不上,你去帮我催催?” “好嘞!”李彬撸胳膊挽袖子,麻利地干起了活。 夜幕降临,李彬与拔都两人静静依偎在亦的勒河畔,李彬低着头望着滔滔不绝的河水发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问道,“您就打算这样放弃马扎尔?” 拔都闻言一愣,而后摇了摇头,“那帮犊子见贵由跑了,也跟着撤了兵,现下我怎么能用我的人再去拼命?” 回想那日佩斯城下,拔都意气风发执枪跨马打得马扎尔人落花流水,李彬不禁唏嘘不已,“我还以为您能带着佩斯城来接我回去……” 拔都将他那点哀声抱怨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先是哈哈大笑,而后轻轻攥住了李彬冰凉的手,“李彬,你知道吗,我并不贪婪,父命达成,我今生就无甚遗憾了。” 夏末时节夜晚的河风虽然清爽,但也带了丝寒意,拔都轻抚他凉爽的手,唯恐李彬受了寒,便要解了披风系在李彬身上。 李彬一看他的动作,忙按住了这人的手,“我不冷,还是您穿着吧。” “我也不冷,倒是你,离开我的这一年多,竟是又瘦成了一把骨头,怎叫人不担心?” “您还说我呢?”李彬学着拔都的样子挑了挑眉,将松开的绑带又给他系紧了些,“也不知这一路上喊头疼的人是谁。” 拔都不好意思地笑笑,“上了岁数,人总归要服老。” “您可不老,”李彬忙去宽慰他,乖顺地依偎在他肩上,“回去后,您可就不再是王子了,该称您大汗了!” “是啊。” 拔都轻声答应,没再说话。丛林之中静谧一片,月光打在亦的勒河宽阔的河面上,反射出点点金光,四下再无人与马的聒噪,只有挣扎苟活的蚂蚱抵死鸣叫。 拔都看着面前的河水,看得出神,直到李彬站麻了腿换姿势时,方才清醒。 “李彬,我们不回东边了吧,就在这条河的岸边,在这里建一座不输给你家乡的都城,建一个我们俩的国家!” 那低沉的声音之中满满的都是兴奋与期待,拔都漫着水光的双眼找寻到李彬那双疑虑的蓝眼,将满满一腔热忱的释放与他。 李彬静默十几秒才意识到,这个高贵而骄傲的男人竟是向自己请求,随即莞尔一笑,“李彬说过,您在哪都将陪伴在您左右。” 公元一二四三年,拔都在亦的勒河下游建国,国号钦察汗国,自称钦察汗。 建国可不比当初统辖领地那般简单,定国号、都城、乃至税收铸币,以及从上至下的政事体系,万事都需得规范一统。本着认真的性子,李彬事事都亲力亲为,将当初在耶律楚材门下所学几乎倒了个干净。待到夜里与拔都搂在一起时,不免要抱怨上几句: “您不光要在夜里掏空我,现在白天竟也被您掏干了身子。” 逗得拔都啼笑皆非。 过了小半个月,眼看登基大典在即,王冠却迟迟没有送到,李彬再三催促也不见动静,只得亲自去找工匠。 到得工匠的作坊,却见都瓦正巧也在,不免有些纳闷。 工匠乃是千里迢迢从故城玉龙杰赤请来的,见了李彬连忙鞠躬施礼。李彬也不与他废话,将来意明说。工匠哭丧着脸解释道,“不是我们不尽心为大汗做事,实在是……”说着,取来还未做完的王冠,递给李彬。 李彬仔细一瞧,那王冠纯金打造,上头缀着数不清的明亮珠子,便是黑夜之中也可见其熠熠光辉。 “这不是挺好吗?为何还说没有做完?” 都瓦上前拍了拍李彬的背,“你莫要着急,且看仔细,这王冠正中央缺块大宝石,这帮匠人正是因此束手无策。”一旁的工匠也连连点头。 李彬闹了个大红脸,“哎,怪我……” “我也在想办法,可我实在想不起宫中有哪颗宝石配得上这顶王冠。” “也是……大汗的王冠,需得慎重。”李彬也皱起眉头,托着腮帮子,三人一同犯起了难。 思索半天,李彬疲累这些日子,实在支持不住,便想弓着背歇歇沉重的后脊梁,却突然感觉胸前一硌。 李彬忙解了衣袢掏出挂在胸前的红宝石,足有半个鸡蛋大的鸽血红,在李彬莹白的手中泛着炫目的光华。李彬将挂绳从脖子上取下,将宝石对准了午时的烈日,刺眼的红光带着太阳的热度几乎灼伤他的眼睛。 “你们看,这颗石头如何?” 当夜,李彬抱着三人一下午赶制的王冠回到了拔都的大帐。拔都今日喝了不少酒,也未点灯,在帐中焦躁地等待李彬归来。忽觉脚步声音,帐帘一动,透进来一缕夜风。 敢如此夜闯自己大帐的,除了李彬也没有第二个人。拔都暗自嗔怪这人无故晚归,便没起身迎他,兀自埋头醒酒,却觉得头顶一沉—— “嗯?” 拔都用手去摸,却叫身后那双瘦削的手一把按住,“您慢点,可别摔坏了他!” “这是什么?” 李彬双手捧着王冠,跪**来,呈到了拔都的跟前。 “因着选材费了些功夫,王冠迟来,还请大汗恕罪。” “王冠?!” 眼前这顶纯金的王冠,便是在黑夜下漆黑的室内,也足顶上一盏灯,大大小小的珠子宝石,映衬得李彬白皙的脸蛋也五光十色。 拔都一眼便看见了正中心那颗赤如烈火的红宝石——正是他认定李彬身份的信物。 “你怎么把它镶嵌在了王冠上?!” 李彬见他面色一变,不喜反怒,赶忙扑在他脚下解释道,“工匠找了好多天都没有合适的珠子宝石,就只有这个正正好好,我便献出来用了。” 拔都将王冠捧在怀里,只觉得他重如千斤。“这可是你父王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李彬赶忙摇头,“大儒曾说‘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为何不可将区区一颗玩物献给大汗?” “我……”拔都还想说些什么,李彬抬起脸来抱着他的脖子便堵住了这人的嘴。 二人双唇炽热,吻得如痴如醉缠绵悱恻,待口水淌到了下巴,李彬才松开他。“若有朝一日,李彬撒手西去,便叫他陪伴大汗千世万世吧。” “李彬……”拔都喘着气,手捧王冠,与黑暗之中盯着他的蓝眼,“你将一切都给了我,我定不会负你!” 李彬笑了笑,湛蓝的眸子爱意绵绵,他从拔都手中拿过王冠来,低声说道,“我听当地的智者说,西边的国王在即位时,都有一位主教为国王带上王冠……”说罢,他的面色微微发红,“可我不是主教,也当不得万众瞩目的目光,便在这,为您带上——” 说着,李彬站起身,将王冠端端正正置于那黑发君王的发顶。 拔都默默接受了他一切的动作,待感受到头顶的重量后,一把搂住面前落难的王子,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后记与参考文献 2019年8月末,我坐着绿皮火车,横穿内蒙草原,从祖国的鸡头深入腹地,重新将这篇小说的初稿修改了二稿。 有关于蒙古西征的耽美小说并不多,其他的个人传记小说也可以说是寥寥。论及蒙古西征给后代带来的影响,右翼倾向者喜欢论其全球化上的重要作用,而人权与民族主义者更喜欢谈及他的血腥野蛮。而我致力于通过这篇恋爱的小故事,以旁观者的角度只是叙述这段历史,并不做多我的个人评价,希望这篇练笔用的小说,能为各位枯燥的现实生活,增添一些时空上都算辽阔瑰丽的幻想。 以下是我写作时用到的参考文献,愿与大家共同学习,共同激励。 一、文献 1.(元)耶律楚材著,(清)李文田注:《西游录注》,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2.佚名著,王国维校注,巴根译:《圣武亲征录》,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 3.佚名著,策?达木丁苏隆译:《蒙古秘史》,北京:中华书局,1956。 4.《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2。 5.志费尼著,何高济译,翁独健校:《世界征服者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6.拉施特编,余大钧、周建奇译:《史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 7.(元)李志常撰:《长春真人西游记》,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8.多桑著,冯承钧、陆峻岭译:《蒙古史》,北京:中华书局,1962。 9.勒内?格鲁塞著,何滟译:《草原帝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 10.梅天穆著,马晓林译:《世界历史上的蒙古征服》,北京: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7。 11.格列科夫、雅库博夫斯基著,余大钧译:《金帐汗国兴衰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记于2019年1月29日 ※※※※※※※※※※※※※※※※※※※※ 这篇文写作于《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前,真正的第一篇小说,因为白熊挂掉,所以在长佩补档。 番外二·看海 元宵节刚过几日,北地的春天却迟迟未到。亦的勒河畔的金顶大帐之中仍将炭火烧得足足的,生怕冷着这顶毡帐乃至这片广袤土地的主人。 拔都自打西征时落下了头疼的毛病,至今国体已成终得休养生息,不见好转反倒越发根深蒂固。 李彬担心他担心得紧,每隔不到半个时辰就跑到炭火盆旁扒拉炭块,以免火熄。 拔都斜倚在金线丝绸被面的厚实羊绒大被之中,手中捧了卷子羊皮卷,上头隐约可见弯弯绕绕的突厥文字。可黑发的君主看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要被李彬快而有节奏的脚步声惊扰以至抬起头张望,终于在李彬第五次跑去扒炭灰时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歇一歇,跑来跑去不累吗?” “嗯?”李彬抹了把额角的汗回过头去,“不累啊,不过加些炭而已。若是帐里进了风,说不得您的头又要疼上好几天。” 拔都听后却皱了皱眉头,“这些活儿叫下人来做就行了,何苦由你亲自来?” 李彬满脸都是纳闷,问道,“不是您方才将他们打发出去的吗?” “……”看卷子看得过于认真,拔都着实是忘了这茬。可大汗就是大汗,即使面对此等尴尬境地,也能将面子挽回来。 拔都用羊皮卷挡着脸,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你刚回来也闲不得,每日每夜眼里只有这等活计,我看我这大汗也快成了摆设了吧……” 语气又是委屈又是怨怼,可把李彬逗得噗嗤一乐,心道这人怎么越上年纪反倒越不如年轻时坦诚了? 不过他也熟知,伺候大型犬科动物是要顺毛摸的,遂低低一笑,扔了手中的扒火棍子,乖顺地偎在拔都的身边,声音是又绵又软。 “瞧您说的,我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您吗?” 李彬这般乖巧顺从,拔都是极受用的。长臂一揽,就将金发的宰相搂进了怀里,厚实粗糙的嘴唇忍不住亲了亲那泛着粉红的耳朵尖,声如沉钟在他耳边问道,“那你前些日子去做什么了?” 热乎乎的气息吹拂在敏感的耳朵尖,激得李彬直缩脖子,可他还是认认真真回答道,“您忘了?我与几位税官去了莫斯科啊。” “莫斯科?”拔都闻言将眉毛一挑,不由自主就坐直了身子,“天寒地冻的你去那鬼地方作甚?” 李彬有些无奈又有点委屈,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不是叫都瓦告诉您了?莫斯科今年的朝贡和税收账目都出了些问题,所以我带着人前去核对查实。” “……” “啧。” 经李彬这一提醒,拔都立时便想了起来。他懊悔地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顶,忙不迭为自己辩解道,“那几天正赶上贵由派了使臣来,我忙着应付他……” 李彬闻言就是一愣,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质问道,“可有要紧事?您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彬的担忧他全都看在眼里,不禁抚上那只瘦白且发着抖的手,轻拍摩挲以示抚慰。“放心吧,无甚大事,贵由只是想见我而已。” 书中暗表,窝阔台去世贵由东归之后,迅速平定了生母乃马真皇后造成的朝纲混乱的局面,欲继承父汗的大业。于是在哈拉和林再次召开了库里勒台大会,希望各位宗王们——尤其是长兄拔都,可以向他宣示效忠。 “我当时就劝您,让您去哈拉和林!可您就是不听!”李彬怎么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气得抓着这高傲君王的手臂又摇又晃,“这下可好了吧!叫他赖上了!待他解决了中原的乱子,说不得就有借口发兵攻打我们了!” “莫急莫气……”拔都抬起大手摸了摸他柔顺的金发,强压着心中的火气,安慰起焦虑满怀的宰相,“我不反对他称汗对他已是天大的恩典,但叫我当众向他下跪宣示沉浮却是万万不能的……” “那……”李彬是知晓他们兄弟间芥蒂之深的,幼时的矛盾也不过是喊骂几句,大不了就摔个跤打上一架。可到了如今,他兄弟俩都已年近不惑,一个是蒙古大汗,一个是钦察的大汗,一旦翻脸就远远不再是如当年的一场口角就可解决的。 李彬湛蓝的双眸之中满满的都是忧虑。 拔都见状只得连连轻吻他好几下,欲使他缓和下来,一边亲一边口中柔声喃喃道,“我不怕贵由,更不怕打仗。他若来犯我,我就教教他如何做好弟弟……更何况,我还有你,你说过的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李彬叫他这番甜言蜜语哄得转忧为笑,唇角一勾道,“就您会说好听的安慰我。” 二人如此相依相偎,温暖异常。拔都见终于将他哄开心了,方稍稍放心,却又不得不埋首在那细白颈窝之中苦笑道,“光顾着劝你,一提起贵由我这头又开始疼了……” 若不是病痛折磨,拔都这等高傲又自尊心极强之人绝不会轻易向李彬撒娇。李彬忙搂住了怀里的大块头,试探地问道,“我再帮您揉揉穴位可好?晚间再为您熬几副药。” “好啊。”拔都应道,轻车熟路地将身子一软,双手揽着细腰,头枕在了李彬的腿上。 李彬暗自无奈地笑笑,曲起葱白似的指头,在他粗糙的皮肤之上轻揉慢搓。 拔都舒服得直用鼻子哼哼,李彬的手又软又充满了安全感,他便像融进一池春水,化骨般的绵柔包围着他,令他这些日子的紧张与戒备全然放下,不自觉便合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折磨人的头疼早已消去,拔都睁开眼睛一惊,自己竟是躺在自家宰相的腿上睡了过去。 他怕时间久了压疼了李彬,可李彬却毫无动静。拔都不禁担心起来,抬起头,定睛一看,李彬歪着头,闭着眼,呼吸平稳而悠长,嘴角隐隐约约闪着晶莹水光。 拔都放下心来,平日里威严又冷峻的面庞浮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 李彬的金发长可及腰,为扎起来的几绺发丝懒懒散散地垂了下来,发尖不经意间戳到了拔都粗糙黝黑的面皮,扎得他微微有些痒。 拔都忍不住伸手去把玩,可待他将指尖**发梢时,竟在那柔顺又充满光泽的金发之中发现了几缕白丝。 “哎……”一声低叹。 丝丝金发缠绕于指尖,便似包裹着他那颗坚硬嗜血的心尖上最后的一缕纯净暖流。 百炼钢护了一生绕指柔,绕指柔也终是捂化了百炼钢。 ※※※※※※※※※※※※※※※※※※※※ 此篇番外写于2020年2月14日 番外二·看海 常言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半年后,当年西征时未曾攻占下的诺夫哥罗德,领主竟派使者以礼来降。 世上不可能天降馅饼,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诺夫哥罗德地处极北,冬日天寒,天暖时又遍布沼泽,实在不利于骑兵进军。拔都别无他法,干脆将已经成为附庸的斡罗斯人大兵集结于边境之上,虎视眈眈诺夫哥罗德的领地。 面临着蒙古人巨大的威压,领主不愿曾经梁赞、弗拉基米尔等城的怖景再次上演,只得在蒙古使者送来的劝降书上签字画押。 他们不但心甘情愿向金帐汗国称臣,更是送来许多毛皮、珍惜奇兽等物资,以表诚心。 李彬对那些死物没什么兴趣,唯独对诺夫哥罗德送来的一黑一白两个圆滚滚毛茸茸的熊崽十分喜爱。 因着大黄、小黄都已成年,一个成了半个野猞猁,日日只知道在林子里头跑;另一个则是家长过于溺爱,成了只又肥又圆的“走地鸡”,只能观赏,若让他扑腾翅膀飞上一会儿,不出两丈高就要落地缓缓。 李彬的内心很是复杂,他有时会自我反省,是不是自己不适合养这些活物? 可越是这样想,他心里越是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儿,见了两个熊崽子就不由分说搂进自己的怀里。 熊为猛兽,拔都本想给他俩弄个笼子,平日逗着玩,但见李彬喜欢,遂再不提这茬,每日对一人两熊在大帐中鸡飞狗跳视若无睹。 “小黑!!小黑!!你给爹回来!!让爹把这衣服给你套上!近日天冷,你别着凉了!!” 小黑熊捣腾着四个圆胖的粗爪,惊恐地看着李彬手拿一件绫罗小衣向自己走来。那玩意儿紧巴巴的,套在身上可难受了,它可不想平白遭罪,没了命地在帐中与李彬捉迷藏。 “哎!你听话!”李彬撒丫子在后头追。 小黑熊惊慌失措,见后头追兵紧追不舍,前头已无退路,嗖地一窜,就跃上了拔都的书案,一脚踩翻了墨砚,将书案上未来得及收拾的公文糊得乱七八糟。 李彬阻止不及,惊叫着看着自己写了一半的公文,毁于熊掌之下。 “我的公文……我的公文……” 他也顾不上熊,赶忙去抢救书案上的东西,将一页一页的纸张和绢布兽皮等等从墨水滩里抢救出来。 “你这坏熊!下次定要剁了你的熊掌给大汗补补身子!”李彬一面又帕子擦拭,一面咬牙切齿盯着瑟瑟发抖的小熊。 拔都脸上蒙了本书,本打算睡个午觉,但李彬这样折腾,他又怎么睡得着。叹了口气,拔都将书扔到一边,从榻上坐起身子。 “他也不怕冷,你何苦强逼他穿人的衣服。” 李彬还在气头上,头也不抬,“子非熊,安知熊冷还是不冷?” “……”得,又开始抬杠了。 小黑熊很是聪明,它虽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听着李彬气哼哼的语气,和他横眉立目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犯了错,委屈地耷拉着耳朵与脑袋,慢腾腾滚到李彬的脚边,乖顺地用头蹭他。 李彬提着它的后颈肉将脏兮兮的小熊从自己的裤脚处抓了起来,扔给大帐中随侍的侍女。 “它的身上染了墨汁,劳烦姐姐们将它洗干净。” “是,李大人。”侍女接过张牙舞爪不愿离开主人的熊崽,抱着它出了大帐。李彬长得好看嘴也甜,又是大汉的宠臣,没有人敢对他稍有不敬。 拔都把缩成一团,睡在自己身边的小白熊抱在了怀里,温柔地抚了抚他雪白厚实的毛发,“熊可比人耐寒得多,不然为什么将上次猎到的大黑熊扒了皮给你做大衣。” 糊成一片的公文实在是抢救不回来,李彬绝望地将墨汁染得乌漆墨黑的废纸一张张扔在了地上。 “还是小白乖,你看他在你怀里睡得那么熟……” 拔都笑着把手指**它的毛发之中,雪白的毛皮之下,肉乎乎的小团子又软又暖。 “此种白熊生活在极北之地的冰川上,及其罕见,它的毛皮比小黑的还要厚实温暖。” 小白安静地趴在拔都的怀里,小呼噜打得圆滚滚的肚子一起一伏,当真如同一只雪糯团子一样可爱。 李彬盯着它安稳的睡眠,心念一动,“极北之地会是什么样子呢?” 拔都摇了摇头,他这辈子,除了南征北战所到之处,几乎都生活在草原之上。 李彬发着呆喃喃自语,“真想何日出去看看……” 自打建国以来,两人除了平日在附近打打猎几乎也没有再出去过。这么多年的奔波,李彬早就养成了坐不住的性子,日日都盼着能与拔都一起,再到这世上自己未知之处走走,开开眼界,也不枉跟了他这一生。 拔都知晓他那个灵动的脑袋瓜又在盘算什么,但眼下事务繁多,前些日子哈拉何林派人通传,说贵由大汗病重,别儿哥也被他派去回草原老家探病,因此他也是有心无力。 拔都不欲让李彬伤心,握住他的手安慰道,“我答应你,定会带你去看看。” 本以为这只是两人一句无法兑现的诺言,哪知道才过了四五日,他们便迎回了在草原待了足有十年的撒里达小王子归来。 战前拔都嫌麻烦,便派人送他回了娘舅家所在的呼伦贝尔,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小王子千里迢迢终于从草原回到了父汗的身边,可谓是皆大欢喜。 一别多年,拔都看着面前与自己身量相仿的半大小伙子,几乎不敢辨认。走时他还是个只及自己腰腹的小娃娃,如今已成了一个堂堂的草原男儿。 李彬跟在拔都的身后偷乐,心想这都是什么父子啊。 撒里达刚回汗国,热水都来不及喝上几口,就被人按在了金顶大帐的王座上,令年纪轻轻的小王子傻了眼。 事不宜迟,拔都当即便带着李彬北上前往诺夫哥罗德,留下撒里达自己,惶惶然不知所措“监国”。 北上皆为金帐汗的附庸,一路畅通无阻。抵达诺夫哥罗德时,大公亲率卫队前来迎接,美食美酒美人供应不绝。 两人的心思都不在此,随意应付了一下,便于诺夫哥罗德大公言明来意。大公心中了然,即派了几名随从,跟随拔都等人北上去往极北白海。 两人是夏天出发,此时已入了秋,有熟悉北地地形的人便出言反对,称北地寒冷,白海冬日常有冰盖,询问是否等冬日过去,来年开春在去向北方。 李彬却连连摇头,笑话!他好不容易同拔都一道逃了出来,不能了却心愿,如何舒心? 拔都也赞同他的想法,没办法,众人值得陪同他俩北上行进。 李彬只对斡罗斯南部的地名各公国熟悉些,进到诺夫哥罗德后便如半个瞎子,只能坐在马车中,伴着寒冷呼啸的秋风,任由车夫带着他们一路向北穿越一道道河谷沼泽。 三月后,终于到达濒临白海的一座名为坎达拉克沙的小镇。 说来也巧,当夜天空中就已飘起了雪花。 李彬本以为此地会比钦察草原冷上许多,却不想饶是进了冬天,也与草原的冬日没差多少。 “听闻此处大海有经年涌动的暖流,所以沿岸之处许多海面并不封冻。” “这么神奇?”李彬大吃一惊,为拔都披上厚重的毛皮大氅,扶他下了车。 还在车里时,拔都就已闻听海潮汹涌之声,如今脚踩粗粝的沙滩之上,腥咸的海风扑面而来。 他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任由李彬抓着自己的手,半张着嘴,痴痴地望着面前一望无际,深蓝莫测,汹涌奔腾的滔滔巨流。 入冬的坎达拉克沙,黑夜漫长,白昼极短,此时明明是午后不久,但太阳已经落下,带着昏暗色彩的天空笼罩在幽深的海面之上,说不出的壮阔辽远。 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拍打在二人脚下,留下片片白沫。风大时甚至有不少海水拍打在两人的身上。 李家的主母白氏祖籍松江,李彬小时没少去到舅舅家在东海岸边玩耍,不过比起那时的骄阳蔚蓝,现如今眼前的深邃景色别有一番滋味。 “大汗、耶律大人,很快就要天黑了,天黑涨潮后这里很是危险,还请早些上岸休息。” 拔都像是没听到随从说话一般,呆呆地向海面走去,任凭冰冷刺骨的海水没过自己名贵的牛皮靴。 李彬无奈地回道,“放心吧,这里还有我,你们且先去镇上等着,我与大汗一会儿就回去。” 既然李彬开了口,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先行去小镇上等待,将凛风刺骨的海岸留给了拔都与李彬两人。 “好看吗!这就是大海!” 李彬张开双臂,海风从他的臂间穿过。 “海……有多大?有多深?”拔都掬起一捧海水,探出舌头舔了一舔,眉头骤然紧蹙,“呸……苦……” “哈哈哈哈哈哈!”李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从地上捡起一只被海潮打上岸的小螃蟹,“这还有新鲜的水产!” 黑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拔都并未带着毡帽,只能用手扫去覆在面上的头发。 海潮之声时而浑厚,时而凛冽,时时刻刻彰显自己的存在,在二人未知的远方水天相接。 “我从前……总当自己是什么厉害的人物,打遍了战场的英豪,如今见了大海,方觉得自己渺小如沙……” 李彬趴在他的肩头甜甜一笑,“人不能胜天,不论是您、还是谁或谁……在大山大河面前,人的力量总是那样渺小。” 拔都将他的兜帽压得更低一些,“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汉人的诗……” “不容易!您竟然还有记得的诗!” 受他这阴阳怪气的惊讶之言,拔都苦笑不已,“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这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嗯……大海永恒,潮起潮落,就如同时间的滚滚尘流,而你我,具是浪头处的一毫厘而已。” 李彬想起魏武曹操所作的《观沧海》,又见拔都口出此言,相比之下不觉眼前的大汗怎么生出了老迈横秋之感?不禁撇嘴道,“您何苦担心这个,不正是因此,‘人’在这世上才可代代相传绵延如海,今人做不到的,便由后人做;后人做不到,便由后后人做……” “长此以往,生生不息……” 拔都转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 李彬突然往天边一指,“您瞧那!” 一道蜿蜒光辉从天而降,由亮至淡,由奇异的蓝转为淡淡的橙黄,流光溢彩洒满了大地,又有如一道发光的烟霭自大地缓缓升腾向天空。 天已经黑透了,漆黑的夜幕中,这道霞光耀眼璀璨,世间万物都被它夺去了光辉。 “这是什么?天降异象?”拔都向那光芒之处看去,“难不成是我触怒了海神?” “别说不吉利的话!”李彬拧了拧他的耳朵,“方才他们与我说,这便是只有极北之地才有的异象。冬日降临,黑夜将大地笼罩时,天边常有五色霞光,形态各异,光彩万丈。” “真美……幸亏、幸亏亲自来到了这,不然此生恐怕也无法一睹此处风采。” 李彬趴在他耳边害羞地笑笑,“若是能捕到那道光就好了,凭着大汗的威风,将他收入囊中,日后我们想起来就可拿出看看。” 拔都被他逗乐了,“你当那是什么牛羊牲口吗?天上的东西,我要如何拿下献给你。” 李彬撇了撇嘴,“那些昏君不都这样哄骗妃子吗?什么给你摘天上星,给你捞水中月,大汗不想也这样哄哄我?” 拔都对于李彬把他当作“昏君”,把自己当作“妃子”的认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能与爱妃共赏此情此景,朕心满意足!” 李彬对他这个回答还算满意,大汗白天的佞臣,夜里的宠妃,乖乖地送上了自己的唇。 天边霞光炫目多姿,海风兀自吹拂得恣意。 黑发与金发交织之下,一个绵长炽热的吻在寒冷的黑夜之中蔓延燃烧。 ※※※※※※※※※※※※※※※※※※※※ 没有史料说拔都此生亲自到过诺夫哥罗德,这篇番外算是了却一下拔都看海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