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男神是天才建筑师》 我会赔给你 陆安迪已经坐了六个小时。 gh不愧是业内最负盛名的建筑设计公司,连接待室的设计都那么低调大气,两道棕色原木横梁在空中结成巨大的榫卯结构,时值黄昏,迅速移动的夕阳光线透过窗叶,在室内的阔叶植物上留下鲜活跃动的光影,但她却无心欣赏,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她是本市一所三本大学建筑系的毕业生,毕业后在上海一直找不到工作,后来终于在老师的推荐下得到来gh实习的机会,本来以为今天是直接来报到,但没想到,最后还要经过用人设计师的严酷面试。 门敲开,穿着正装的人力部专员走进来对她说: “陆小姐,非常抱歉,半个小时前,其他所有实习生都已经面试完毕。如果在六点半下班之前,仍没有用人设计师对您提出面试邀请,人力资源部恐怕无法顺利将您引荐入公司,因为gh尊重每一位设计师的选择。” 人力专员看着这个面容清秀,脸色有些苍白的女孩,温和但残酷地解释。 女孩肩头微颤,攥紧指尖,却努力克制自己,露出一个微笑:“那我就等到六点半,给您添麻烦了。” 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和微微发抖的手,人力专员的态度变得有些谨慎: “你是哪里不舒服吗?需不需帮助?” “大厦里有应急医生的,如果你真的觉得不舒服……” “我只是有点紧张,没事的,谢谢你。”陆安迪对他摇了摇头,表示真的没事。 人力专员离开后,陆安迪也跟着起身去洗手间,经过办公大厅时,她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自己的脑袋:键盘声,打印机声,脚步声,空调通风口发出的嘶嘶声,谈话声……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就像秋夜的昆虫齐声鸣叫,混乱轰鸣。她的脑袋霎时被这些庞杂的声波包围着,视线也无法聚焦。 她的病又发作了! 而她又走得太急太快,所以当一个穿着紫色套装的女孩从另一间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虽然只是擦肩碰了一下,那女孩却相当不悦,回头打量了她一眼,认出她是那个外表最不起眼,来自一所从没听过的九流大学,不知是靠什么混入gh面试的实习生,眉毛不觉冷傲地一挑:“你是瞎的吗?还是走路不带眼睛?” 这女孩叫李玟雅,也是这一批同来面试的实习生,毕业自国内一流学府,而且长相漂亮,身材高挑,穿着价值不菲的高级时装,看上去非常自信而有气场,想不到出口却是如此刻薄,幸好陆安迪完全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对不起”,便匆匆走了过去。 刚刚跨过一个转角,就感觉胸前重重一击。 “砰”的一声! 然后是“啪”的一声脆响! 白色瓷杯撞击在青色大理石瓷砖上,四散开裂,咖啡溅了一地。陆安迪吓了一跳,看到眼前扶着她稳住她身体的那只质地极好的银灰色西装袖子也沾上了深褐色的液体,第一反应是掏出纸巾。 “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那只手腕却敏捷地缩了回去,对方身高腿长,身材应该高她许多。 “不用擦了。” 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种冷灰色的金属质感。 陆安迪一抬头,恍遭电击,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一身常人难以驾驭的银灰,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挺拔修长,一张冷峻完美的脸孔,像那些文艺复兴时期最优秀的作品,充满雕塑般的美感。 不,比雕塑更冷凝俊美,因为雕塑不会长着那种仿佛披着冷光的睫毛,看你一眼,宛如雪树上的冰梢,锋利冷冽,使人窒息。 “lily,你叫人过来处理一下。” 男人只看了她一眼,就冷淡地转头,招呼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女职员。 那名女职员赶紧跑过来,用万分鄙视的眼神看了一眼正茫然拿着纸巾的陆安迪,转头又露出满眼不可抑制的红心:“好的,洛总监,我马上让人来处理!但是,您的衣服……” 男人抬手看了一下腕表,袖口处的痕迹分外刺眼,西裤上也溅了几滴,他冷冷说:“打个电话给raymond,让他马上回去取我的另一套西装,直接到铂金馆等我。” 说完这一句,他抬腿就走,甚至没有再看陆安迪一眼。 陆安迪确实被这个男人俊美异常的外表狠狠地震撼了一下,但并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当时已经是下班时间,身边不断有人走过,那个叫lily的女职员说叫来处理的人却还没有出现,她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弯腰用纸巾去捡地上的碎瓷片。 再怎么说,也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 但弯腰的那一瞬,她却突然怔住了,她看见一块带字的瓷片。她把那块瓷片捡起来,看着上面的几个字,眼中流露出强烈的惊讶。 「云天美地」。 她突然起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前跑去,一连碰到了好几个人,才追上那个异常修长冷峻的银灰色背影。 “等一等,等一等!我会……赔给你!” 她的举动让人侧目,她的话更让人意外,男人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但并没有停留。 他知道身后是个实习生,衣着简单朴素,胸前挂着今天方案组面试用的临时通行证。像这样的实习生,一年的薪水赔不起他一件衣服,难道她要赔他洗衣费吗? 何况像他这种有洁癖的人,绝对不会洗了滴过咖啡的衣服再穿。 “我会赔给你……”陆安迪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一模一样的咖啡杯……” 那个银灰色的背影已经走了。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 “切,真看自己脸大,还赔咖啡杯呢,冲撞了洛总监,先看她能不能留在公司再说!” 另一个压低声音,“嘘,你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没有建筑师愿意面试的实习生吗?” “呃,听说毕业学校不好,根本没听过,现在人力部推荐实习生都这么马虎了吗?” “哎,也是可怜,想多看一眼男神,也得看明天还有没有机会来公司啊……” 全公司没有一个女人敢往洛总监的怀里倒,这个什么实习生,是趁机揩油啊,真讨厌! …… 陆安迪跑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将冰凉的冷水冲到自己脸上,同时吞下了两片药片。 比起那些闲言碎语,那个男人……不,是那枚瓷片,更让她感觉全身血液倒流,她要用双倍的药效才能让自己镇静下来。 半分钟后,随着药力的扩散,耳边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她的脑袋从未试过如此清醒,一种激烈的情绪却在她胸口弥漫开来。 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心心念念,却只在梦里不停相见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就在gh里,他被别人称为「洛总监」,陆安迪,不要放弃!千万不能放弃!只要能留在gh,你就会再次看到他! 她深吸一口气,取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 之所以选“建筑师”这个题材,是因为这个职业曾是少年时代最朦胧也最深切的理想,虽然因为种种原因,最终没能读到这个专业,没有成为这个行业的一员,但时间过去许多,当年的热切与感动即使在梦里,也仍有余温。写这本书,是为了补偿自己,也是为了纪念。 文中所涉及建筑设计相关内容,参考了诸多行业内建筑师的观点与例子,感谢各位大佬的分享与交流,使我对“建筑师”这个职业有了全新的认知,不再仅仅是梦里的空中楼阁,而是将它视为一个实实在在,需要勤恳耕耘,需要付出一生热情去追求的职业。 以下所有参考来源均来自知*乎,均已私信联络各位大佬,再次感谢。 建筑学的基本功是什么?如何提高? - 袁牧的回答 结构师为什么要黑建筑师? - 猪小宝的回答 如何做好建筑方案的汇报? - 久强的回答 中国古建筑屋面坡度唐至明清以来,从平缓到陡峭的原因是?-问题、匿名用户及马铭浩的回答- 知乎 什么叫做建筑设计中的逻辑? - 阿尔瓦的回答 什么叫做建筑设计中的逻辑? - 孟德的回答 如何评价让 斯人入画 三分钟后,高跟鞋气场十足的人力部经理方梓君领着陆安迪再次穿过宽敞的办公大厅,边走边对她说: “整个gh只有两个设计师没看过你的简历,一个是设计总监洛伊,另一个是特约设计师穆棱。” “洛总监你已经见过,你刚刚撞翻了他的咖啡,不过你放心,他不会因此注意你,也绝不会收你这样的实习生。至于穆棱,他在gh一直是独立工作,从来不用任何助手,如果他愿意带你,你就是第一个。” 陆安迪吃了一惊。 “方教授是我最敬重的长辈,我在gh那么多年,他从未向我推荐过任何学生,因为他深知像gh这样的公司要求有多高,竞争有多激烈,他不想让我为难。既然他推荐了你,我想你必定有些过人之处,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等下进去之后,我会亲自与穆棱交涉,在让你说话之前,你不用说话。”方梓君停在门前,认真地吩咐,“穆棱不喜欢那种毛躁的人,你最好淡定一些,不要再出什么状况。” “我一定会注意。”陆安迪用力点头,又认真地说,“方姐姐,谢谢你。” 方梓君看了她一眼,哟,其实还是挺机灵的吧,懂得叫她「姐姐」,刚刚怎么不早点打电话呢。 交代完毕,用指尖整理头发,紧了紧胸前可能露出内衣蕾丝花边的衣领,低眉敛目,调整仪态,才举起手,准备敲门。 她在谁的面前都可以妖娆动人风情万种,但唯独对着穆棱,总会节制一些。 穆棱的心情不太好。 他不喜欢被打扰,尤其是在刚刚进入工作状态,却又不得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打断的时候。 “穆先生,上个月你加班十六次,其中十三次是当天最后一个离开公司,六次因为忘记关空调而被行政部登记在案,为此总经理办公室为你承担了一千六百七十八元电费及罚款。” “此外,最近两周你在工作时间内频繁外出,当然,这本应是你的自由,但有五次客户因为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无人接听而投诉到总台,而全公司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协助处理你的事务。” “可想而知,遇到这种事情,作为建筑设计界楷模的gh公司,会显得多么不专业、不敬业!” 方梓君坐在他对面,鞋尖斜斜挑起,黑丝若隐若现,既妩媚又不失端庄。 “真是抱歉,给公司造成了这样的麻烦,以后我会尽量注意。”穆棱语气平和,不动声色,“是总经理让你来找我?” 他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气质如梧桐修竹,说话虽然带着些港台腔,却不会使人觉得别扭,反而因为吐字缓慢清晰,更显出那种温润淡雅的君子之风。 落在方梓君的眼中,那真真是君子如玉,淑女好逑! 她就喜欢这一款,可惜没有勇气投怀送抱。 “当然不是,你是特约设计师,公司的一支台柱,区区几千元,总经理哪会因这种小事来烦你?”方梓君换了一种轻声软语,恨不得将一身女王范御姐气化为绕梁三匝的绕指柔,“不过呢,我真的觉得你有一名助手比较合适,至少在你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有人替你关门关灯关空调,在你外出的时候,有人替你在客户面前挡枪,客服小妹妹也不用经常为难要不要打你的私人电话打扰你,你说是不是?” “所以你专门送一个人来帮我关门关灯接电话?”穆棱看着旁边低眉垂首的陆安迪,笑了笑,“看来公司的人力资源,确实很充裕。” 作为gh最顶尖的两个设计师之一,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当他的助手,他拒绝了没十次也有八次。不过像方梓君这么直白的,连人都直接带来了,还真是第一次。 “说实话,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方梓君叹了口气,心知对方玲珑通透,太多花招只会徒招其烦,最好就是实话实说,“公司今年招了三十名实习生,其他二十九个都已经通过面试,唯独这一个,我觉得只有在你这里才合适,因为你不收她,她就只有立刻滚蛋。” 穆棱不禁皱眉,方梓君真是异想天开,居然还想塞一个没人要的给他? “她到底是谁?” “她是我长辈的学生,我没法拒绝。我知道你的要求不低,我也不会太强人所难,我只希望你能给她一个机会,哪怕试用一个星期也好,一个星期之后,去留由你决定,我绝不勉强!” 以情动人,以退为进,职场打滚那么多年,方梓君还是懂的。 再说了,一个星期后她不会想别的办法? 穆棱又皱了皱眉,毕竟是方梓君促成了他与gh的合作,并且为他争取到工作时间上的最大自由,他欠她一个人情。 虽然人情不能用原则还,但他愿意给对方一个台阶。 “好。”他对那个始终低着头的女孩子说,“我给你五分钟自我介绍,如果你有一个能说服我的优点,我就同意试用一个星期。” 陆安迪抬起头:“穆先生,可以再多给我五分钟吗?五分钟就可以。” 她的声音柔软而楚楚,像她的外表一样带着初出校园还未被社会打磨过的单纯与青涩,但眼神却热诚坚定,直射过来,就像一道光。 她不害怕任何挑战,因为现在她有双倍药力的加持。 穆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 陆安迪迅速从书包中取出工具,方睿姿说过,只要她有机会拿起画笔,就很难会有不会被她打动的人,而当她拿起画笔,就可以不再考虑任何东西,唯有黑白与光影随着笔尖从心中潺潺流出。 五分钟后,她放下针管笔,取出马克笔,各种颜色散发出熟悉的酒精气味,褚红、明黄、天蓝、湖绿,再加几只明度不等的冷灰与暖灰,她笃定而大胆地在线稿上涂刷。 只是在画到画面中央最关键的人物部分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为了让这种停顿更合理,也为了争取时间,她开始述说思路。 “这是今天我待了八小时的的接待室,设计得很好,清晨和傍晚有阳光的时候光线尤其惊艳,室内空间仿佛有随光线流动的感觉,那真是十分完美的体验。” “但在里面超过三小时,就容易产生审美疲劳;如果心情不佳,就会觉得压抑。因为色调冷沉,自然光不够强烈的时候,空间的闭合感就会很强。” “不过,我观察到窗外有一个尚未开发利用的露台,如果可以打通通道,在那里布置花木,营造景深,它就会成为一个半开放的空中花园。” “开放的空间亲和力更好,办公室里的人休息的时候也可以到外面晒晒太阳,对有些人来说,亲近自然会比在蹲在厕所里休息感觉更舒适一些。” 她去过那个豪华舒适的厕所,其实是按休息室来设计的。 “gh的厕所的确太舒服,许多人跑到那里不是休息,而是逃班。” 穆棱很有风度地笑了笑,只看她用笔,就知道在画画上用过多少心思,灌注过多少热情,虽然画画跟建筑不一定有关,但有天赋又有热情的人总会让人多一些好感。 陆安迪有些不好意思:“我的想法可能很幼稚,但我一直认为建筑的意义就是为了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更安全、更舒适,为此我愿意坚持努力,直到成为一名能设计出合格房子的建筑师!” 方梓君却侧过头去看她到底画了什么:“哎,这不是那位谁……?天哪,形神具备啊!” 画中的花园十分美丽,光线极有层次,繁枝绿叶栩栩如生,很难相信这是十几分钟内画出来的作品。而在这个充满想象力的花园中,陆安迪画了一个人。 他坐在花园中,阳光透过逶迤的花木,在银灰色西装上落下一片亮眼的橘黄,但长睫覆盖的眼眸,却仿佛阳光中的冰雪,反射着冬日的冷光。 寥寥几笔,却生动传神。 靠,方梓君都想骂人,有这开挂般的技能,你就不能在作品集里多放几张,好过你那没人愿意多看几眼的的简历啊! 但穆棱看到这个人,目光却像霜雪般凝结了一瞬。 那人端坐在画中,还是那么一副冰山雪峰般的冷傲模样,骤然所见,竟让他的心毫无防备地震动了一下,他要花上数秒的时间,才能把那种强烈不适的反应压下去! “你并不幼稚,同样的建议,曾经有人提出过。”他终于移开目光,淡淡地对陆安迪说,“试用一个星期,明天九点半准时到我的办公室,剩下的手续,就麻烦方经理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去平静工作的心情,那种回避已久的情绪又像波纹一样扩散开来,让他从心底涌起一阵无力抗拒的刺痛。 已经有很多年时间,他没有再见过那样的眼神,淡漠冷傲,使人癫狂迷恋,却又让人肺腑皆伤。 看一眼,都会让他回忆起雪地上殷红的血! . 陆安迪离开gh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半,她没有直接回住的地方,而是在静安寺站出了地铁,揣着那块碎瓷片穿街过市狂奔到一个僻静的小巷,那里有一间手工陶吧。 陶吧关着门,铁制招牌在昏黄的路灯映照下色泽暗哑,法国梧桐的落叶与飞絮在夜风中翻卷。 陆安迪拨通了一个电话:“老板,我是陆安迪,之前在您这里兼职的小陆……嗯,是的,我想做一套咖啡杯,急用的,今天晚上就要做好……这么晚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我自己弄就行,不需要多麻烦您的……”她气喘嘘嘘地央求,“您不方便?我可以按急单加钱……按正常三倍也没关系,麻烦您了!” “啊,您现在不在店里?在静安寺那边?……没关系没关系,我在这里等您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了!”好不容易等到老板答复,她的气喘才慢慢平息下来。 十一点的时候,她终于离开陶吧,脚步虚浮地原路返回,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快十二点,她终于回到出租公寓,将钥匙插入门孔的时候,差点摔了下去。 进门后,只来得及踢掉鞋子,就一头裁倒在沙发上。 实在太累,太累了。 那种从身体深处涌起的疲倦铺天盖地涌来,使她虚脱得像一条脱水的鱼。 这双倍的药效过去,也带来了双倍的副作用与反应。 没有吃晚饭,胃里是一阵不舒服的空虚,有种想吐吐不出来的感觉。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按下了床头的电话座机。 留言箱中自动播出留言: “安迪,今天gh入职顺利吗?方梓君那白骨精有没有好好照顾你?……哼哼,如果她敢敷衍了事,我一定回去告诉她家三姑六婆,她在上海混到三十张了还没个男朋友!” “哎,不说她了……你一定累了吧,我在冰箱放了你最喜欢的肉松毛毛虫和风味酸奶哦,记得睡觉之前冲一杯姜母茶,你就要来大姨妈了……” “今天晚上我要陪老板赶图,不能和你庆祝了,好好休息,面包有了,爱情也会来的,明天的世界属于我们这些可爱的美少女们,加油!晚安,爱你的睿姿!” 睿姿总是那么细心懂得照顾人,陆安迪心里一热,关了留言,就着酸奶吃了半个面包,匆匆洗完澡躺在床上,又从书包里拿出那块碎瓷片,上面是她亲手所写的「云天美地」四个字,她认真地看着,直到那几个字刻进心里,才小心翼翼地包好,把它放进了床头的抽屉。 那会是她的爱情吗? 那个俊美得一眼让人惊掉下巴,看起来又冷得像座冰山的的设计总监,真的会是她梦牵魂萦的那个人吗? 说实话,那个形象跟她想象的差得有些远,一个那么冷的人,可能设计出那么温暖,那么有情怀的房子吗? 一番辗转反侧,她再次取出那块瓷片,将它贴在心口,闭上眼睛,直至它带着体温一样的温度与她一起入眠。 睡吧,是不是他,明天就知道了。 第一滴血 洛伊早上打了一通奇怪的电话。 因为人力资源部送来的三十份让他签字同意入职的实习生档案中,有一个实习生的指导设计师,竟然是穆棱。 作为gh的设计总监,他管着全公司的设计师,除了穆棱。 本来他可以让助理去处理这件事,但看到那张照片,他考虑了一秒钟,决定亲自打这个电话。 “您好,这里是穆棱办公室。” 这个声音很陌生,却又有一点熟悉,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我是洛伊,我找穆棱。” 他的声音低调,冷淡,却又有着金属般的光泽与质感,辨识度极高。 “洛……洛总监?对……对不起,穆先生今天外出,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您……您需要我拨打他的私人电话吗?” “不需要。” “等一等,洛总监!您……您有时间吗?” 洛伊拿着刚要放下的听筒,淡淡说:“什么事?” 即使隔着电话线,他也能听到对方深深的呼吸声,“我是实习生陆安迪,穆先生的助手,昨天下午打翻了您的咖啡杯,很抱歉,我已经制作了一套一模一样的,希望能够送还给你。” 洛伊停顿了一瞬,“好,你现在过来。” 陆安迪如踩在云端。 当她走进那间办公室的时候,穿着黑色衬衫的洛伊正在低头签写文件,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洒入,逆光模糊了他的脸,却让他的轮廓更耀眼。 原来一个耀眼的人,即使穿着黑色,也可以满身光华。 他并没有抬头,“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陆安迪拿出那套杯子,轻轻放在桌上。 “确实一摸一样,看来你的观察力不错。” 不仅外观,尺寸,质地,连光泽都一模一样。但洛伊知道这只杯子绝不是那个杯子的同一批,因为他一眼就看到了本该在杯底的四个字:云天美地。 陆安迪有些窘迫,脸又开始发红,声音压抑着颤抖: “我大一的时候,在一个手工陶吧兼职,有时候会帮老板做一些设计师的订单,我记得有一个单子叫云天美地,我设计过的模具还留在那里,应该……就是跟昨天被打翻的那套一样,所以,当时我才说可以还你一套一摸一样的。” “不过,因为我实在太喜欢云天美地了……我说的是那个小区的建筑设计,所以忍不住把这几个字加了在杯面上,希望你不要介意。” …… “昨天我骤然看到你手上的杯子,觉得很意外,才会撞到你,因为我知道,那时候来店里下单的,是一个没有名气的工作室的年轻设计师,并不是像gh这样的大公司。” 她提起勇气去看他的脸,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抬头。 洛伊在「同意试用一周,穆棱」一行字旁边签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声音依然很冷淡,“我不介意,穆棱回来的时候告诉我,谢谢。” …… “那……打扰了。” 陆安迪沉默良久,终于在他无声的淡漠中低头走出办公室,心里一阵酸酸涩涩的味道,却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陆安迪,不是他,这下你终于可以放心了吧! 在无数个深夜,她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模样,他有千百种模样,唯独没有一样这样冷。 那个“他”,依然可以是一个可能没有名气,没有很高地位,但却有自己的追求和情怀的年轻建筑师。 也许长得并不俊美,但一定有种使人温暖的力量,因为他设计了“云天美地”那样的房子。 从这一刻开始开始,她在gh只为面包和理想奋斗。至于那个“他”,只要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也许将来终会有一天,他们会在某处相遇。 “看不出来啊,一个杯子也可以搞那么多事,还真懂得把握机会呢。” 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陆安迪愕然抬头,一个拿着资料的女孩子满脸鄙夷地打量她,正是昨天在办公大厅讽刺过她的女孩之一。 她并不认识她们,也没得罪过她们,为什么友好度这么低? 不过陆安迪也没时间介怀太多,gh安排的时间很紧凑,她跟着就要去参加人力部组织的实习生入职说明会,没空为一句莫名其妙的嘲讽伤春悲秋。 方梓君代表人力部在会上发表了激励人心富有感染力的致辞,让几个坐在前排可以直击她胸前波涛汹涌的男生听得如痴似醉。 行政总监宣布了竞争机制:这一届的实习生将分为五组,最终每组会有一个人能成为gh的正式员工,而公开透明的评审,将由全体指导设计师组成评委会进行。 “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都有机会成为这个行业的栋梁,乃至一名顶尖的建筑师,在这短短三个月的实习工作中,请你们让我看到,你以gh为荣,gh亦将以你为荣!”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大家心照不宣地知道,紧张的竞争在这一刻已经形成。 但陆安迪首先要担心的,是如何顺利通过穆棱的一周试用期,而不是三个月后的评审。 所以开完会,她全不在意那些三三两两的私语与讨论,马上跑回了穆棱的办公室。 穆棱留下了办公室钥匙,私人电话号码,一张写着各种注意事项的便纸,具体任务是让她整理一下上一个方案用过的资料与素材。 陆安迪的方法很特殊,先把自己认为重要的东西都标上号码,用速写本画出它们原来的位置图,再开始整理,整理完后再画一张,重新标上号码。 因为她知道每个设计师都有自己的习惯,一支笔,一把尺子放置的位置是否顺手都会影响工作效率,万一她不小心放错了地方,也可以按图索骥恢复原位。 这工作并不难,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真正的挑战,并不是来自工作。 穆棱喜欢喝茶,他的办公室放着许多茶叶,所以陆安迪觉得,即使穆棱今天不一定会回来,她也应该随时准备好泡一壶热茶。 所以下午三点半的时候,她就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打开水。 茶水间里的人不多,只有两个人,并不需要排队,但里面却在吵架。 一个高个子女生盛气凌人:“张小璐,你是瞎了眼,还是故意把开水泼到我身上?” 另一个瘦小的女生低声下气道歉:“对不起,我……我也不是故意的。” “看你说个对不起,还满脸不乐意,你就是故意泼我的吧?张小璐,你自己水平低,只能打杂,妒忌我被师傅叫去画图,所以就这样报复我是不是!” “你不要乱说,我没有……没有妒忌!”张小璐眼泪都急出来了,“是我弄湿了你的衣服没错,但刚才……明明也是你突然从后面冲进来的啊!” “你,还驳嘴!” 高个子女生勃然大怒,冲上去“啪”的一声打落了张小璐手中的玻璃杯,拽着她的衣服,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 张小璐吓得抱头尖叫,“你想干什么!” 陆安迪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挡在两人中间,“不要打了!大家都是同事了,不能互相体谅一下吗?” “好啊,跑来教训我,你是谁?”高个女孩扭头看向陆安迪,“我记得你是那个没人要的吧,想在这里出风头吗?好啊,那去吧!” 陆安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对自己动手,腰间被猛烈一撞,重心向前,扑倒在地上。 手上保温瓶“哐”的一声脱手而出,头发披落在眼前,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手掌一阵尖锐的疼痛。 跟着耳边传来张小璐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啊……血!” 三点四十分,洛伊大步走出办公室,后面跟着穿着三寸高跟鞋小跑的工程部技术助理丘莉莉。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停顿了一秒,然后才拿起来放到耳边。 “穆棱?” “洛总监,”对方同样有一刻短暂的沉默,“我的助手早上发消息给我,抱歉当时不方便回电话,你找我有事?” 洛总监? 洛伊皱了皱眉。 多年后第一次通话联络,他叫的仍是对方的名字,对方却只给他一个客气而陌生的称呼,这种比较让他心中隐隐在意。 “是的,不过只是件小事,可以等你回来再沟通,不过……” 他突然停下脚步。 茶水间那边正乱成一团,有实习生、设计师、行政部的职员和一个经理,但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的陆安迪。 她低着头,肩头发抖,手上滴血,本来扎着马尾的长发也散落下来,漆黑的发丝披着半边苍白的脸孔,看起来忒是可怜。 “陆安迪,你确实是像陈欣怡和张小璐说的,自己不小心摔倒的是吗?”行政经理在大声询问。 “是。”陆安迪抬起头,虽然手掌的锐痛让她眩晕,但她的声音居然十分镇定,“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的。” 她并没有看另外两个当事者,一个正得意洋洋,一副事不关己,“我就说是嘛!”另一个正默默低下头,羞愧地别过脸去。 洛伊皱了皱眉,他手上的电话仍在与穆棱通话,“不过……”他顿了顿,突然将话题转到眼前,“你的助手在公司出了一点意外,你需要过问吗?” “陆安迪?”穆棱果然马上问,“什么意外,严重吗?” 洛伊淡淡说,“摔了一跤,被玻璃扎到手,不算很严重。” 伤的是手掌,找个好的医生,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但一定会很疼,而且很委屈吧。 穆棱那边再度沉默了一下,跟着说:“她叫陆安迪,如果方便,我想请你暂时替我照顾她,可以吗?” 洛伊确实有些意外。 穆棱会请求他,无论为了什么事情,都令他感觉意外。 但他很快回答:“可以,我会处理。” 挂掉电话,快步走到行政部经理面前:“陈经理,发生了什么事?” 陈经理用眼色制止了想要抢着解释的陈欣怡,满脸堆笑:“洛总监,没事没事,一个实习生同学不小心滑倒而已!” 洛伊扫视了那两个女孩一眼,“她们都是归属我管理的实习生,陈经理,麻烦你帮忙协调监控部的同事,将刚刚的视频录像调给我,明天我会处理这件事情。” 他低头看向仍在发抖的陆安迪,却是叫跟在身边的女孩:“lily,你扶她起来,我带她到医院处理伤口。” 丘莉莉吃了一惊:“洛总监,可是……高董正在铂金馆的等我们啊!” 一个实习生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伤,随便叫个人都可以处理,为什么洛总监要亲自带她去医院!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一次单独跟洛总监单独外出的机会,这个陆安迪凭什么! 洛伊扫了一眼,丘莉莉立刻噤声。 这时人群中走出另一个女孩,端着一杯水蹲在陆安迪面前,递过来一片药片:“来,振作点,到医院前先吃一片止痛片,路上就不会疼得那么难受了。” 我有一个请求 黑色奥迪a8在拥挤的车流中缓慢移动,虽然洛伊车技一流,但这个时候,什么车都走不快。 陆安迪用力将右手肘撑在副座的后背,左手掩着自己的腹部。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从昨晚到现在,她基本吃不下多少东西,刚刚那颗止痛片也让她口干舌燥,车上一摇晃,就反胃得不得了。 洛伊从后视镜中看了看她的脸,她的脸埋在头发中,散乱的黑发,露出苍白的额头。 他微微偏了偏头,忽然问:“很疼?” 后座只有两个人,陆安迪意识到他在问自己,用手背捂着嘴,强行压下恶心想吐的感觉:“不是,我只是……会晕车。” 她本来就容易晕车,肠胃不舒服的时候,就晕得更厉害。 洛伊突然降速,一转方向盘,离开大道转入一条横街,走了一段后,徐徐停在路边,那里有一间专售进口商品的便利店。 “lily,你下去帮我买一瓶矿泉水,要不冻的。” “好的,洛总监,我很快回来!”丘莉莉简直不要太开心,跳着打开车门,因为洛总监从来不叫下属尤其是女下属做任何私事,这也算是难得一次地表示了……亲近?说出去都会惹来一顿羡慕嫉妒恨耶! 洛伊将发动机熄了火,摇开车窗,陆安迪将头靠在车门侧,感觉终于好受了一点点。 两人一时默然无语。 即使坐在座驾的位置上,他的背影也一样那么挺拔冷峻。 陆安迪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勉强直了直腰:“洛总监,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说。” 他的声音虽然富有质感,但既听不出感情,也听不出情绪。 陆安迪小心翼翼:“洛总监,刚刚我不小心滑倒,这只是个小事情,你……可不可以不要追究这件事情?” 如果设计总监亲自过问,再小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这点她还是明白的。 “gh所有地砖都经过专门的防滑设计,你是有多不小心,才会自己滑倒在地上?”洛伊抬眼看着反光镜中撒谎的女孩,眉锋冷冷挑起,“为什么不说真话?” 因为穆棱不在,她害怕? 陆安迪有些惊讶:“洛总监……你都看见了?” 洛伊不置可否,毕竟这三个女孩子都还太嫩,这种情形,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什么回事。 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更冷。 陆安迪只好解释:“因为张小璐帮过我,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得罪陈欣怡,我……不想让她为难。” 在之前人力部组织的自我展示和问答环节中,她又开始走神,好几次都是坐在旁边的张小璐好心提醒,所以张小璐被打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冲了上去。 “洛总监,她们都是刚入职的实习生,这样会给公司留下很不好的印象,我又不严重,真的……没必要为难她们。” 洛伊冷冷的看不出反应,陆安迪真是有些急了,身体往前一探,“哎”的一声,撞到受伤的手,疼得冷汗都要流下来。 就算吃了止痛药,也是会痛的。 陆安迪的脸色更白,焦急又楚楚:“洛……洛总监,你可以答应我吗?” 洛伊看了一眼正走出便利店的丘莉莉,抬手启动了车匙。 他对女孩子的耐性一向有限。 而且,既然没那么坚强,就不要那么圣母心了好吗? 他冷冷地提醒她,“陆安迪,那是你的私人事情,而且你不会认为你有资格来操心我的工作吧?” 陆安迪举起手,简直想拍自己的脑袋:“洛总监,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 洛伊不再理会她,打电话给他的助理:“raymond,我要的资料,十分钟内准备好。” 挂了电话,丘莉莉拿着一瓶水从另一边开门上车,甜笑着从后面递给他:“洛总监,这是您经常喝的牌子,我不会记错,没有冰过的哦!” 虽然瓶子上全是不认识的文字,但外观和商标却可以辨认,平时洛伊喜欢用这种矿泉书加热后用来冲咖啡,要知道为了了解这座冰山男神多一点,她丘莉莉可是下过苦功的! “谢谢。”洛伊接过瓶子,拧开瓶盖,又打开车盒取出一片药片,一起递向后面,“拿着。” 丘莉莉瞪大眼睛。 陆安迪迟疑着伸出手,却有点不敢接:“这是……给我的?” 洛伊侧了侧头。 密长的睫毛,弧度极好的下巴,纯黑的衬衣领子衬着一枚银色的耳钉,他的侧脸简直无法形容,一瞬间让陆安迪恍惚得忘记了手上的伤痛。 “这是晕车片,吃下去。”他顿了顿,“不要吐在我的车上。” 陆安迪又是一愕。 看着陆安迪笨拙地接过药片,丘莉莉心中的嫉妒化为喜滋滋的幸灾乐祸,好吧,叫我去买水,还真以为冷漠高傲的洛大总监会体贴你这低三下四的小实习生呢! 不过,还是心疼那瓶好几十软妹币的高级矿泉水啊! 陆安迪吃了药,喝了水,总算好受了许多。 洛伊打开了一线车窗,她也觉得透气多了,想说声谢谢,却又怕表错情让他不高兴。 心想,你刚才直接叫我下车去吐,不是更简单一些吗? 洛伊带她去了一家私立医院。 虽然是私立医院,来就诊的人却不少,门口还排着一大队等候进入的车辆。 “洛总监,我自己走过去,你在方便的地方放我下来就可以了。” 陆安迪觉得自己再不走,身旁丘莉莉那不加掩饰的嫌弃就要满溢而出了。 洛伊立刻停在路边:“下车。” 陆安迪打开车门,丘莉莉还没来得及高兴,洛伊却已跟着推门下车:“这里只能临时停车,你在车上等着。” “……” 丘莉莉简直不能相信,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实习生啊! “洛总监,可是我们已经跟高董约了五点见面啊!” “给他打个电话,说我们路上有事,晚到二十分钟,请他等等,不要说你不懂!”洛伊一向不喜欢别人质疑自己的决定,语气中就带了些凌厉,然后看向一脸惊愕的陆安迪,“我已经约了医生,走这边。” 他预约的是vip服务,诊室在医院环境较幽静的另一侧。 陆安迪脑袋冒汗,快步跟上他的脚步:“洛总监,告诉我是哪位医生,我可以自己去的!” 当他迈开九头身比例的长腿时,她要小跑才能跟得上他。 洛伊停住脚步,回头看她,他刚刚走上台阶,角度正好居高临下。 “第一、你是我签字同意入职的实习生。第二、我答应了穆棱照顾你。第三、我的时间很宝贵,所以你最好配合一些,明白吗?” 陆安迪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洛伊的电话响了起来,是他的助手raymond,“铂金馆的最新资料已经发到你的邮箱,你先看看。” 电话那边好心好意地提醒他,“高胜寒的背景相当复杂啊,韩松庭将你一个人推了出来,我觉得你需要小心一些,毕竟黑/社/会打脸不用讲道理,而你的脸又那么引人注目,万一——” “如果你太闲,就早点滚回去!” 洛伊放下电话,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知道这提醒意味着什么。 铂金馆地处闸北某处商业中心,是一间尚未建成的豪华会所。gh一年前接下这个项目,原本由洛伊亲自主刀设计,但方案即将完成的时候,却遇上对方高层变动,新任董事长要求对方案作出大幅度修改,洛伊无法接受将一个原本定位上流的社交场所改为庸俗不堪的销金窟,经过双方高层协调后,这个项目最终交由gh另一位设计师重新设计。 本来更换设计师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作为业内翘楚,gh旗下人才济济。但新方案完成后,洛伊却认为按业主要求修改后的方案部分结构安全性不足,拒绝在总监意见上签字通过。gh高层再次内部讨论后,却认为安全性符合现有规范要求,决定将方案以该设计师的名义直接发出,交由工程部门执行。 ——毕竟是造价上亿的项目,商业利润可观,公司怎么可能白白损失生意? 结果一年后,正在施工的装修工程出现塌方,那位设计师却已离开了gh公司。 所以这一次,洛伊是被要求来补锅的,虽然不是他的责任,但作为设计总监,他也无法拒绝公司高层要求他协助解决问题。 因为高胜寒指名要他过来。 在这种寸土寸金的商业地段,但凡能破土动工搞个项目的都不会是无名小辈,而高胜寒黑白背景深厚,得到铂金馆用的就是非常手段,是个一般人绝对不愿意得罪的角色。 这个曾经的黑道大佬,此刻就大马金刀地坐在铺满金色大理石板的中庭,身后站着五六个高大彪悍的黑衣大汉。 一看这阵势,丘莉莉就已经有些腿软,但心里又按捺不住想,万一有机会被英雄救美呢? 再看一眼那张完美禁欲的脸孔,使人愿意飞蛾扑火的胸膛,丘莉莉的兔子胆又变成了英勇无畏的少女心。 “洛总监,我一直以为只有明星才这么大牌,想不到你们建筑师也这么大牌,老实说,你让我等二十分钟,我很不开心!” 高胜寒开口了,这曾经的黑道大佬虽然一身便服,看起来十分悠闲,但一个目光,就让本想鼓起勇气申辩的丘莉莉噤若寒蝉。 “不过,当我真正看到洛总监本人,就释然了。”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对方淡定落座,优雅地叠起长腿,露出一种深沉老练的笑容,“洛总监的魅力,比明星更大啊!” 这是实话,一米八以上的身高,亚洲人中最完美的比例,即便是外形出色的明星,也没几个能真正像他一样,驾驭得住那一身极需气场支撑的银灰色高定西装。 洛伊微微一笑,他不笑的时候很冷,笑起来却使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惊艳:“高董,迟到确实是我不对,本来我应该先自罚三杯请罪,不过,当我看到桌上这支酒,才知道这想法实在欠考虑。”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红色葡萄酒,来自法国勃艮第的某年份罗曼尼康帝,市面难得一见,而且只有真正懂得品尝的人,才会使用那种看起来毫不花哨却要求技巧极高的细颈醒酒器,还有与传统高脚杯背道而驰、极少有人用到的平底杯。 “识货!”高胜寒竖起拇指,“就凭这一点,也值得我请你共饮三杯,来,倒酒!” 他叫着倒酒,但这里并没有专门伺酒的人,洛伊用眼色止住想走上前面的丘莉莉,淡淡说,“这种事情女孩子做太累,还是我来吧。” 优雅地拔掉瓶塞,鲜血般深红色的液体如丝线般注入直径只有一厘米宽的玻璃瓶口,均匀流畅,不多不少,不徐不疾。 比酒本身更有视觉吸引力的,是他的手,修长有力,形状优美,是一双艺术家最理想的手,如果弹起钢琴,那感觉想必也美妙得很。 但一般艺术家的手,倒酒的时候绝对没有他那么稳。 高胜寒不禁又眯起眼睛,如此精准的控制,除了少数经过严苛培训段位极高的红酒品鉴师,他的保镖之中,也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技术将酒液灌入醒酒器。 而那个人,是号称五百米外可以打中一只苍蝇的神枪手。 这个建筑师,确实有意思。 “二十五度室温下,使用这种最花功夫的醒酒器,可以将氧化时间缩短到二十分钟,平底杯会加速液体升温,而收小的杯口,却又恰好聚拢迅速散发的陈酒香味。” 洛伊缓缓放下酒瓶,环视这装修得金碧辉煌的中庭,“说实话,高董喝酒的品味之高,确实令我有些意外。” 这名为铂金馆的会所,哪里有铂金的样子,放眼一望,满眼都是大写的“土豪金”三个字。 他的话高胜寒听明白了,哈哈一笑:“我开这间会所,确实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而是让那些不缺钱的朋友有个挥金如土买乐子的地方,否则我又怎么喝得起这1980年的罗曼尼康帝呢……你知道吗,每当我想到这铂金馆迟一天开门,我就要损失几支好酒,就觉得比要我的命还难受!” 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上次洛总监拒绝替我设计方案,我可以不放在心上,但这一次,我想洛总监不会又再袖手旁观吧?” 出了塌方事件,工程必定延迟,铂金馆直接向gh提出巨额赔偿,后来经过中间人调解,双方同意协商解决,条件是洛伊必须亲自处理。 在外人看来,高胜寒或是因为对这位性情冷傲的设计总监曾经拒改方案耿耿于怀,想找他出一口气,但洛伊却知道,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随时品味得起罗曼尼康帝的商人,不会在这种无聊事情上浪费精力,高胜寒拉他下水,是为了另外的目的。 他斟字酌句,脸上却不动声色:“高董,我是个建筑师,施工安全方面的问题,我想应该先听听工程监理部门的意见……” 他突然停下来。 因为“啊……”的一声。 一个清脆、凄厉、急促的女声,响彻整个楼层。 “呵呵,监理都是混饭吃的狗屁!”高胜寒当然也听到了,但他面带微笑,还有点皮笑肉不笑,“咦,外面那位小妹妹怎么了?我们的兄弟可都是斯文人哪。” 洛伊的脸色变了变。 两大男神 当丘莉莉看到陆安迪的时候,真不知是该幸灾乐祸还是替洛伊着急,毕竟,这太丢gh的脸了! 陆安迪真的是很狼狈,她的手伤了,血迹又渗了出来,头发是散乱的,身上一片狼藉,还滴着泥浆,被吹着口哨的工人拉起来后,正手忙脚乱地用纸巾拭擦。 一抬头,就看到了表情冷峻的洛伊。 真的是太糗了, 她第一次来到施工现场,对每样东西充满好奇心,正在安装的电线插座,花样复杂的吊顶,金黄闪闪亮得瞎眼的立体墙纸,但是避开一个工人施工的时候,却没留意自己的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块活动木板,结果在一声惨叫后,一屁股掉进了正在搅拌的水泥浆中。 洛伊确实有扶额的冲动,无语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冷冷开口:“你住哪里?”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叫,他不会在高胜寒的试探中一时被动,用自斟三杯的代价让对方亲口保证她的安全。 算了……谁叫他带着个麻烦体质的女人呢。 陆安迪自知理亏,低头说:“在徐汇区建设路,g大建设学院旁边。” “lily,你开我的车,送她回去。” 丘莉莉吓了一跳,简直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暴击:“洛,洛总监,可是她身上那么脏……” 说到底,一个实习生而已,到底凭什么! 洛伊眉锋一抬,目光中竟带着些许凌厉,他要发飙的时候,气场绝对不比高胜寒那黑道大佬弱。 丘莉莉吓了一跳,赶忙解释:“洛、洛总监,我车技不好,我……我打车陪她回去好吗,请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就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她也没有那个胆子真的忤逆洛伊。 陆安迪没吭声,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最好不要说话。 “洛总监,不如让我送这位同学回去吧,我顺路。”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男人走了过来。 是韩栋,gh工程部的工程师,负责铂金馆项目的跟进,今天也来了施工现场。 简直是救星!丘莉莉偷偷瞟向洛伊:“洛总监,韩栋也住在徐汇区,离那里不远的。”鬼才知道g大建院在哪里。 “好。”洛伊沉默了一下,并没有太多纠结,“送到之后,给我一个电话。” 陆安迪与丘莉莉都松了一口气。 洛伊看了一眼陆安迪衣服上的滴滴答答,皱了皱眉,解了自己的西装上衣递给她:“披上再出去。” 这一下陆安迪不知所措,丘莉莉瞪得比铜铃大,连韩栋都掩不住惊讶。 “不要让丢穆棱的脸。” 洛伊冷冷说,“不用洗,不用还回来了。” 陆安迪霎时脸上一阵燥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韩栋带陆安迪上了车,才问:“你就是那个陆安迪?” 陆安迪裹着洛伊的西装,还没有从羞愧中回过神来:“是的……真抱歉,还弄脏了你的车。” 韩栋倒是很热情大方:“没关系,我这破车常年进出工地,灰尘厚得打开车灯都照不到路,早就该里外洗洗了!你知道吗,早上同事在微信向我八卦消息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因为gh终于来了一个我们大建院的师妹!” 陆安迪不禁侧头:“你也是建院毕业的?” 她记得方梓君说过,gh从来不招建院的毕业生,建院学生没有竞争力。 韩栋充分理解他的惊讶,笑了笑,“是啊,我在建院读完建筑学,又去北京读了土木工程的研究生,毕业后回到上海在别的公司工作了两年时间 ,后来才进的gh。” 原来如此。 “对了,你是穆棱的助手,怎么会跟洛总监在一起?”韩栋实在是很好奇。 听陆安迪大约讲明了经过,他就更惊奇。 “哈哈,你的出现很神奇,说不定可以就此打破gh两大男神间的坚冰!” 这个师妹不简单,看看那件西装上衣就知道,就算是因为穆棱,面子也够大了,gh哪个女孩子能有幸披着洛总监的衣服啊。 陆安迪却有些搞不清状况:“穆先生托洛总监照顾我,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关系比较好吗?” 如果不是因为穆棱的面子,洛伊绝对不会为她做那些吧。 “你错了,正好相反,他们在公司从不来往,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许多人猜测他们根本没在公司碰过面!因为洛总监不需要管穆棱的工作,而穆棱直接向总经理负责,从来不参与公司会议。” “不过,据说他们都是同一所国外名校毕业的高材生,本来是关系很近的师兄弟,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据公司那些脑洞发达的八卦人士推测,他们读书的时候很可能追求过同一个女孩子,搞不好是情敌哦!” 这……不会狗血了点吗? 韩栋看了她一眼:“哈哈,别当真,开个玩笑而已!” “不过你不用太紧张,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我和穆棱相处过几次,他对工作要求很严格,但人其实很容易相处。”韩栋收起玩笑,认真地说,“再说,你现在有我这个师兄了呢,以后公司里遇到什么不懂的事情,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啊。” 陆安迪看着他诚挚的目光,感到入职以来的又一丝温暖,想起今天的遭遇,不禁鼻子微酸:“韩师兄,谢谢你啊。” 韩栋笑了笑,继续开车。 像gh这种大公司,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如果你才华逆天又有贵人提携,上位速度可以比火箭都快,如果资质平庸背景单纯,愿意做个兢兢业业的画图工也是可以的,前提是你得过了第一道实习生轮刷的关卡。 五选一,三十选五,也是个蛮残酷的竞争呢。 希望这个师妹足够给力吧。 韩栋不嫌麻烦地将陆安迪送到学校附近的出租公寓下面,还让她提前给同住室友挂了电话。 睿姿早已等在那里,一看见陆安迪下车就冲上来抱着她,失声大叫:“天哪!安迪,发生什么了事情?” 就算披着一件西装,也挡不住满身泥泞,手掌缠着的白纱布还隐隐渗出血迹,gh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啊,才第一天上班,就搞得这么惨不忍睹! 陆安迪也看着自己身上,感觉这件西装是真的没救了。 第二天早上,穆棱回到公司,第一件事是到洛伊的办公室。 特约设计师第一次主动与设计总监碰面,走过办公区时已令不少好事者侧目,助理raymond一开门看到穆棱的脸,嘴巴更像塞了一个鸡蛋。 就像伦敦的雨雾突然消散一空,露出骄日艳阳晴空万里,真是令人不可置信啊。 穆棱淡淡说:“我可以进来吗?” raymond回头看了看洛伊,迅速作了个“请”的手势:“洛总监,穆先生来了!” 洛伊正站在这七十八楼的二百七十度景观落地大玻璃窗前,面前高楼鳞次比邻,炫目的朝阳照着纵横如织的街道,车流缓缓如注。 “真是难得的清晨。”他发出难得的喟叹,“raymond,麻烦替我再冲一杯咖啡,顺便九点半的设计师晨会,也替我推迟二十分钟。” “不用,我已经很久不喝咖啡了,改喝茶。”穆棱径直走他身边,他当然知道这杯咖啡和二十分钟是留给谁的,“你昨天找我,是什么事情?” 阳光洒在他们笔挺的西装,在肩脊处反射出漂亮的微光。 他们之间的气氛,也很微妙,既像很熟悉,又像很疏离。 一个君子如修竹,一个冷傲若冰霜,都是高大出色的外形,此刻站在一起,真是一时瑜亮。 raymond识趣地选择了掩门而出。 “昨天hr将你助手的档案送来让我签字,我以为搞错了,不过,那只是个小事。”洛伊的声音,还是一贯那种冷灰色金属的质感,“这是你今天过来的原因?” 光线透过明亮的玻璃窗,在他的眉梢反射出冷雪般的高光,穆棱真正对着这张如高山远雪般的侧脸,一瞬间涌起的感觉真是复杂莫名。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误会,也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他对他的失望,只是因为他从前对他了解太少。 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者连水都不如,如果不是因为一个第一天来上班的实习生,穆棱或许一直不会走进这道门。 “我是来道歉的。我的助手告诉我,她这两天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她打翻你的咖啡,你送她到医院,载她到工地,容忍她出糗,让人送她回家。” 他的语气带着微微的讽刺,“这么耐心地对待一个跟你完全没有关系的女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陆安迪昨晚给他打了电话,说得很忐忑,但也很详细,她甚至告诉他,在韩栋将她送回家后,洛伊还专门来电询问过她是否安全回到家。 虽然他口中说着陆安迪,但洛伊知道穆棱真正说的,并不是陆安迪。 “你一直为思嘉的事对我耿耿于怀。”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现在还好吗?” 那个因为他,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割开自己手腕的女孩。 穆棱说:“她很好,至少比以前好。” 那女孩在接受了数十次电击治疗后,似乎终于忘记了那个叫“洛伊”的人。 但他的眼前总会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一片殷红的血,渗在雪地,转眼又被雪白的雪花覆盖,让他再次感觉到那一瞬间心尖的冷:“既然你并不关心她,又何必问起?” “你这么说对我并不公平,我们三个在一起,也曾有过很快乐的时光,不是吗?” 洛伊转过脸去看他,他有一双雪中曜石般的眼睛,很冷,但当他凝视你的时候,那漆黑冷漠中浮起的一星炽热,却像雪夜里最热烈的火焰一样,摄人心魄,使人疯狂, “我想你心里也明白,那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但是在这件事上,我也没法做更多!” 穆棱沉默片刻,心里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因为没有意义。 没有爱过的人,怎么指望他懂得爱而不得的伤与痛? 他不是怪他让她自杀,而是无法忍受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冷漠无情,一个女孩子为他自杀,他却无动于衷,甚至连再见她一面都不肯! “那我们聊一点别的。”洛伊留给他足够的时间,让他平复情绪,然后退开一步,靠在桌边,这样他们可以更坦诚地看着对方的脸,“告诉我,你来gh,是为了什么?” 放弃香港顶级事务所的首席设计师位置,在gh做一名身份尴尬的特约设计师,怎么看都不算一个明智的选择。 穆棱淡淡反问:“这跟你有关系?”撇开私人感情,谈到工作,他的内心可就从容得多。 “有人说,你是韩松庭找来的一枚棋子,放在gh韬光养晦,等待合适的机会将我一军。” 穆棱弯起薄唇,露出另一种讥讽:“你相信?” “我没那么高估韩松庭,也没那么低看你。”洛伊很坦率,“但你在这里,只是在浪费自己。” 穆棱几乎不拒绝任何设计任务,就算那并非是他偏好的风格,但在洛伊看来,那些平庸刻板的商业项目只是消耗精力与体力,并不能体现他的真正才华。 “只要我还在做着设计,就不会是浪费自己,倒是你,自从铂金馆后,你就没有亲自动过手了吧?你现在每一天都在做着什么?” 穆棱的目光掠过巨大的复层钢化玻璃与冷色金属框架,这间办公室确实气场十足,居高临下,将陆家嘴的繁华尽收眼底,却唯独缺少一丝属于设计师的的气息。 他微微叹息,“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洛伊,又或者,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你。” 他认识的洛伊,可以为了体会北欧清晨的第一束光线,整夜坐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峰山顶;可以为了感受雪杉原木的天然气息,冒险进入野狼出没的菲尔德山密林;可以为了测量阿尔卑斯山上一座山峰的高度,带着高精度水准仪独自攀上狭路冰峰。 但现在,这里再没有一丝带着那种情感的东西,专门用于浏览电子图纸的大屏幕苹果一体机,颜色简洁整齐的文件夹,冷冽低沉的色调,这是一间霸道总裁的办公室,而不属于一个感性而充满激情的设计师。 “现在的我,确实见各种各样的客户,看各种各样的方案更多,不过,这并不等于我不再是个建筑师,相反,我会在这个位置上见得更多,看得更远。” 洛伊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在职业追求一途,他们有各自的理想与信念,也许大道殊途同归,也许歧路不归。而且建筑师是个讲求积累与经验的职业,讨论这么深远的问题,对现在的他们来说终究有点太过年轻浅薄,所以他换了个话题。 “我听raymond说,你平时很忙,上班时间三分之二都不在公司。”他顿了顿,“如果需要,我可以为你推荐合适的设计助理,这样你至少能在工作上节约些时间。” 他没有过问他的私事,因为穆棱一定不会告诉他。 穆棱淡淡说:“我已经有助手了,你昨天才照顾过她。” 洛伊眼前浮现出陆安迪各种狼狈不堪、窘迫无比的样子,眉毛一挑:“我不怀疑你的眼光,不过你的助手实在太新,而且只有七天试用期。” “我的事情,你真的不必费心。”穆棱直身而起,那是一种表示告辞的姿势,“而且,我想你应该去开会了。” 已经九点十五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设计总监,也不应该让全公司的设计师等他一个人。 洛伊背对阳光,眼眸深处闪出一星危险的火花,淡淡说:“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穆棱也淡淡说:“抱歉,我没有时间。”这是真话,虽然听起来有些生硬。 洛伊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动,只是抱着双手看他,眼神更加幽深。 他就是想看看,穆棱在一口拒绝了他之后,会不会像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而去? 看到这表情,穆棱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几年过去,自己说什么也成熟了一些,喜怒不会直接形于色,但眼前这个人,却还是一样可以那么任性。 而且这种任性,就赤/裸裸地摆在脸上。 这才让他尴尬。 幸好这时,raymond敲门进来,他端来了两杯水。 “穆先生,来自阿尔卑斯山脉地下一千五百英尺的矿泉水,加温到三十八度,您看是否合适?” 穆棱有一刻的愕然,然后抬头看向洛伊。 “我想我应该没有记错,这是你最喜欢的温度。”洛伊耸耸肩,轻松地开口,“你已经不喝咖啡,但不会连水都不喝了吧?” 穆棱端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说了一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个人是天使,也是魔鬼,离得太近,男人女人都容易遭殃! 洛伊目送他背影笔直地走出去,唇角有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这个温度确实不错,握在手中,就像在冰冷的雪山上握着另一只温暖的手。 但他很快就收起这丝笑容:“我要的酒,准备得怎么样?” “我已经打电话跟负责运送的香港代理确认过,今天空运到上海,很快就可以送给那位高董了。” raymond看着他手里握着的水杯,心底有种莫名的感叹,“不过,刚才韩松庭突然说要参加今天的设计师晨会,我想他大概是要向你施加压力了。” 洛伊将水杯举到唇边,感受了那刚好三十八度的温度,然后轻轻放下:“那走吧。” 估计那位总经理,已经等了他很久。 又出糗了 陈欣怡走了,说好听点是辞退,实际是开除。 陆安迪打完开水回来,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还有隐隐约约如雪片般飞来的闲言碎语。 “哎,上班第一天被炒鱿鱼,也真是可怜,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 “咦,她的后台不也挺大的吗?听说是行政部陈经理的亲侄女!” “行政部经理算什么,洛总监在设计师例会上亲自点名让大家投票表决!”一个女孩压低了声音,“这阵势,就算是韩总的面子也没有用呢!” “哦,那张小璐又是什么人,没听说过啊?” “重点不是张小璐,是有人受伤了。”女孩子对着陆安迪走来的方向努努嘴,“看到了吗?穆先生的新晋助手,昨天洛总监还亲自带她出去包扎了呢。据说,还又毁了一件西装……” “噢?谁啊?”另一个女孩子伸出头,“这个呀……我看着很普通呢……” “喂,人家过来了,你小声点!” 陆安迪目不斜视,默默地走了过去。 她想不到洛伊的动作这么快。 昨天她帮不了李小璐,今天也帮不了陈欣怡,洛伊说得没错,他并不需要给她面子。 她唯一能做的,是祈祷这件事不会让穆棱太介意吧,毕竟没人乐意带一个一来就不断添麻烦的实习生。所以昨晚她主动把所有经过仔细讲了一遍,免得他日后才发现她替他惹了那么多麻烦,如果她麻烦了洛伊的那些都算的话。 但陆安迪很快就发现自己想多了。 穆棱根本没有再提这件事,看着她仍然缠着一层绷带的手掌,他只问了一句话:“你需不需要休息几天?” 陆安迪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一点小伤而已,已经处理过了,不会影响工作的!” 她的试用期总共只有七天,她怎么敢休息几天? “你可以继续帮我整理资料,下午我还要出去,周五才回来,明天我会发一份快题到你的邮箱,尽你的能力将它做好,周五四点前给我。” 方梓君留下的那份档案他仍然没看,没时间,也没必要,一份快题足够看出一个毕业生的基本功。 交待完毕,穆棱向后靠在椅背,舒展身体,缓缓垂下眼睑:“现在我需要休息一下,你可以在外面等我,我叫你的时候再进来。” 每个实习生都在办公大厅有一个位置,一台电脑、一个工作邮箱。 “好。” 陆安迪并没有马上出去,而是倒了一杯温热的清茶,放在他面前。 从这个角度看去,穆棱的眉心与眼底,都带着一片疲惫的阴影。 第二天陆安迪收到穆棱邮件的时候,已经是快下班的时候,这意味着她只有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的时间做题了。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时刻,画画再好,对建筑师来说也只是锦上添花,并不是真正的专业技能。 她想着要全力以赴,然而天不从人愿,拷在u盘带回家,用微波炉胡乱弄了一点东西吃完打开笔记本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靠,停电了! 赶紧摁开手机电筒,跑到窗口一看,目力所及一片漆黑。 恰好睿姿那边工作室因为赶完一个方案被甲方请出去旅游不回家,陆安迪在黑暗中坐立不安地给房东打了很多次电话,终于确认片区电力设施故障正在抢修,所需时间……不详。 陆安迪只好点了蜡烛,用笔记本的储电坚持了一个多小时,也只来得及将一些存在硬盘上的资料匆匆浏览一遍。 刚刚打开cad新建一个文件,还没画下几条线,就断电当机了。 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半梦半醒之间各种怪异念头纷至杳来,好不容易等到灯光骤亮时一跃而起,半个小时之后,又断电了,简直崩溃! 更让人崩溃的是,这一整晚都来电断断续续,她一个晚上什么都没干好,也没睡好。 折磨到凌晨四五点,她实在受不了倒在床上,调了个闹钟比平时提早一个小时起床,第二天匆匆洗漱出门,快走到地铁站才发现居然忘了拔u盘。 急急忙忙跑回去,经过一个路面湿滑的早餐档前还摔了一跤,回去换了衣服一番折腾来到公司,还好刚刚踩着点没有迟到! 如果能够立刻搭到眼前这架就要关上门的电梯的话。 “麻烦等一等!” 电梯门合上,又徐徐打开。 陆安迪抱着早餐冲进去,“谢谢!” “不客气。”按电梯的是个模样十分干净清秀的男孩,一身英伦风,笑容亲切,等陆安迪平复气喘,才开始自我介绍,“我叫raymond,是洛总监的助理。” “呃,我叫陆安迪,是穆先生的助手。” “我知道,前两天你受伤的时候,洛总监让我替你约过医生,你的手还好吗?” “噢!”陆安迪刚摔到的膝上还疼着,但她晃了晃已经拆去绷带的手,“已经没事了,谢谢你……和洛总监。”想起那件被毁掉的衣服,一阵心虚。 raymond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但每一层有人出入的时候,他都会主动去按电梯,真的是个教养很好,很讨人喜欢的男孩。 到了六十层,电梯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raymond忽然说:“这两天我都没有见到穆先生,洛总监也去了杭州,我想他们该不会在一起吧?” 他说话就会微笑,笑的时候,有很白的牙齿。 陆安迪想了想:“应该不会,我不知道穆先生去了哪里,不过他说过就在郊区,应该没杭州那么远。” 这问题问得有些奇怪,韩栋不是说他们关系不好吗? raymond抽出一张卡片递给她,再次露齿微笑:“这是我的电话,设计师的手都很珍贵,洛总监让你有时间的话再去做个检查。你方便的时候提前一些告诉我,我随时可以帮你再约。” 洛伊还要替穆棱照顾她?那也得她能留在gh再说。 “那我先谢了。”电梯门打开,陆安迪接过卡片,像箭一样冲了出去。 穆棱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一向很少发脾气,事实上,gh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脾气。 他对工作的要求很严格,这一点跟他合作过的人都清楚,但他一向很少流露情绪。 “陆安迪,你可以当一个画家、插画家、平面设计师,但不是一个建筑设计师!” 图纸“啪”的一声扔到桌上,门没有关,办公大厅的人都听得到,“你不适合当一个建筑师,这个职业要对成千上万人的安全负责,不是凭感觉画下去写几个数字就可以!” 学建筑的人都知道这句话有多重,陆安迪的眼泪霎时涌了上来,不知如何解释。 她怎么可以说,来到公司发现软件有问题找电脑部重装花了一个半小时,她又崩溃了一次。 因为整夜失眠和各种焦急她的病又犯了,各种数字在她脑海里就像扭曲的蚯蚓一样完全分不清楚,她到底用了多大的意志才能勉强完成这几幅图纸。 从星期一到现在,她就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一直苦苦支撑着只是想顺利渡过这一周,为了那个方梓君替她争取的来之不易的机会。 然而错就是错,不论什么原因。 穆棱发完一轮脾气,终于冷静下来,右手扶在额头,声音疲惫而沉郁:“你的考核结果,我会通知人力部,你可以出去了。” 他没有给陆安迪解释的机会。 眼睑下的阴影遮盖了他的表情,他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洛伊回来的时间,只比穆棱晚十五分钟,恰好听到了这一幕,但他走向办公室的时候,刚开机的工作号码就响了起来,他看了看屏幕,推开手边的一扇门。 他需要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接这通电话。 gh的办公室外有一个天台,通往天台的门有两个,一个在接待室的墙角,很隐蔽,另一个就在他办公室旁的偏廊,亦少有人至。 “洛总监,你刷新了我对这个行业的认知,看来以后跟大建筑师打交道,我需要预备百倍的耐性啊!”高胜寒的声音深沉桀骜,即便在电话中听来也富有压迫感。 的确,谁被放两次飞机还能高兴得起来呢。 洛伊却笑了笑,笑得很轻:“高董,你亲自打电话过来,不是想埋怨我几句吧?” 他的笑也有种冷灰的质感,听起来却又像鹅毛一样轻软,冷而迷人。 那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许久,然后带出一种咏叹调般的叹息:“不过,你道歉的礼物确实让我无法拒绝!即使我只是看着它形状妙曼的玻璃瓶颈,也会像看着绝色美人的腰肢一样,如痴似醉,根本就生不起气来。” 老流氓扮斯文人,有时比斯文人还更喜欢卖弄风骚,洛伊甚至可以想象,对方的手指正像摩挲着美人腰肢一样捏着那线条妙曼的瓶颈。 他的唇边仍露着一丝微笑,尽管并没有多少温度:“好酒只有遇到真正懂得欣赏它的人,才有真正的价值,高董喜欢,我很高兴。” “洛总监如此投我所好,我内心十分感动,gh不愧是大公司,公关手段这么格调高雅别出心裁,比那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什么事务所强多了!” 高胜寒的声音也柔和起来,于亲切处透出一种莫名的危险,“洛总监,我在苏河湾有一处尚算安静的别墅,中秋将至,洛总监可有时间与我共赏明月美酒,顺便商讨一下铂金馆工程的事情?” “赠人所好,只是我个人表达歉意与尊重的方式,跟gh没有一点关系。”对这暧昧的试探,洛伊不动声色,“美酒固然难得,但也不过是两瓶酒而已,高董真的不必放在心上。铂金馆的施工问题,我已经有解决方案,相信延期不会超过二十天。至于工程延误引起的损失,我想gh与韩总一定会给高董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拒绝得轻描淡写,似乎让gh赔钱也无所谓,而且提到了韩松庭,高胜寒不知道他有什么底牌。 他叹了一口气:“洛总监,你似乎不乐意与我打交道。” “当然不是。”洛伊却又微微一笑,“作为gh的设计师,我怎么敢怠慢像高董这样的客户?今天下午,我就会带着具体方案到铂金馆,希望高董到时能够抽得出时间。” 他的反应之爽快,又出乎高胜寒意料。 “啊哈,那我便恭候大驾!” 收了电话,洛伊脸上云淡风轻。 天台的阳光不错,风有些大,如果有些植物,环境一定会更宜人。 但这里曾经有人自杀过,所以两年前,gh高层否决了他将之改建为空中花园的提议,虽然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关连的逻辑。 但总有一天,这里会依他所愿,建起半个桃源般的空中花园。 而且他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风里有一种声音,像吹过拐角时的呜咽,洛伊快步走过去,就看见了蜷曲在角落,双手抱着头埋入膝盖的陆安迪。 陆安迪在哭。 虽然看不到脸,但液体滴落地面,化成一片深色的水渍,可想而知她哭得有多凶。 洛伊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哭,撕心裂肺都有,如果判断对方没有危险,他就会转身离开。 穆棱说过,他既是天使,也是魔鬼。他可以对男人微笑,或真或假,总会大方一些,但对女孩子的,无论笑靥与泪水,都很难打动他脸上的坚冰与内心的冷漠。 女人太麻烦,他对她们没有兴趣,不想她们为他疯狂。 但陆安迪,却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同。 他皱了皱眉,脚尖停在她的面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安迪抬起脸,果然双眼桃红,梨花带雨。 “洛总监?”她也很意外,为什么每次那么凄惨的时候,都会碰上他?“我没事,我……只是有点不舒服。” 仿佛为了证明,她抹了一把眼泪,迅速从书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和一颗白色药片,仰头一口吞了下去。 洛伊看着地上几张散开的图纸,冷冷问:“穆棱让你滚蛋?” 陆安迪险些噎着:“你……你怎么知道?” 你都打好包了,难道不是准备滚出穆棱的办公室吗? 洛伊当然不用说出来,他淡淡说:“其实我倒很是想知道,当初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接收了你?” 他看过陆安迪的档案,确实毫无亮点,唯一的加成大概是方梓君。 但他也知道,穆棱是个有原则的人,单凭方梓君不足以影响他的决定。 “穆先生……他本来也并不想要我的,是我求他给我五分钟时间,画了一张图,然后他答应给我一个星期的试用时间。” 陆安迪从书包中拿出一个图纸筒,“抱歉,洛总监,我觉得你有时或者会希望到一个有阳光和植物的地方喝咖啡,所以……” 图画里的他,坐在灿烂的阳光与和煦的微风中,在翠绿的散尾葵与清丽的三色芙蓉的掩映间,从这个角度侧面看去,他不仅有着密长的睫毛,鼻尖还略带一点女性的秀气。 但令人惊讶的是,这偶然一露的秀丽与端雅,与他冰雪般冷峻的气质竟毫不违和。 洛伊不动声色地浏览着,对画中自己的形象不作任何评价。 陆安迪吃了药,终于冷静了许多,看他没有露出反感,心中再次燃起希望:“洛总监,你……能不能帮帮我?” 洛伊挑了挑眉:“嗯?” 这是陆安迪第二次求他了吧。 陆安迪说:“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我真的很想完成这个设计,我一定要完成它,让穆先生再看一次!” 这一个月里,她已经经历了太多次挫败与失望,然而总有一样东西在强烈地支持着她,让她在最后时刻起死回生,不致倒下。 她再次抬起脸,泪眼婆娑中,一种恳切与执着莹莹生光,清澈如镜。 “洛总监,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 在那种状态下,她连字都没法看清楚,更没办法判断自己错在哪里。 但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错! 因为她刚刚吞下了那颗能够拯救她于混沌深渊的白色药片。 这种心理和生理上的变化,不仅感染她的情绪,甚至可以感染她所面对的人。 她仰着脸,看着居高临下的他,泪痕未干但眼神坚定,声音带着些楚楚,比平时更加纯净柔软,却又清脆得如同一块水晶。 陆安迪一眼看去确实不算特别漂亮,但此刻的模样,却莫名的像山野间一株素白的小花,有种既柔弱、又坚强的清丽。 洛伊心中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她这么去求穆棱,穆棱是否也会心软? 他沉默片刻,忽然说:“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陆安迪瞪大眼睛:“什么条件?” 洛伊并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指着图纸说:“从专业角度来说,你的设计确实很垃圾。”他毫不客气地评价,“关键地方连犯几个低级错误,穆棱肯定连一个都无法容忍。” 穆棱的要求一向很高,对人对己都一样,换了洛伊自己,宽容度也不会更高,因为他们都是这个行业的翘楚,不但要专业,还要做到顶尖。 “虽然细节经不起推敲,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至少创意和平面布局还可以。”洛伊在图纸上圈出几个数字,冷静地提醒,“他当初怎么收的你,你仍然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打动他,没人说过快题就不能用手绘深入表达。” “你是说……我还是可以靠画画吗?” 陆安迪倒是没想到,穆棱只是叫她尽力。 洛伊抬头看她一眼,淡淡说:“除了画画,你还有别的优点吗?” 两大男神 二十分钟后,陆安迪重新走过办公大厅。 “呵,还以为穆先生真的那么看得起她呢,一个星期就被扫地出门,果然是扶不上墙啊!” “就是,还搞得我以为是哪门子的大人物呢!” “咦,她不是回来收拾东西的吗?” “嘘……你看她眼睛肿成那样,说不定正扮可怜等穆先生心软呢……” “是挺会扮可怜的,不然上次洛总监就不会……” …… 那个神奇的角落似乎从来不缺闲言碎语和风言风语。 但此刻的陆安迪耳清目明,心如止水:“穆先生,这是我改正过的图纸,希望您能看一眼。” 穆棱接过来,却没有马上去看:“我没有让你解释,也没有给你改正的机会,这样对你确实不公平。” 他对工作确实严格,这是作为建筑师的职业操守使然,但他待人并不苛刻,而且愿意检讨自己。 陆安迪没想到自己还有解释的机会,但在解释之前,她却犹豫了片刻。 最后她决定不再隐瞒。 因为这个时候的穆棱,看起来已经平静而理智,仿佛暴风骤雨过去,那种温润如玉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本来就是个温文君子,能让人从心底生出信任。 “其实我从小就患有失读症,如果状态不好,压力太大,或者心情紧张,就很容易读错数字和字母。”她之前求职面试频频失败,有一半是因为这个原因,另一半,则是因为更严重的原因。 穆棱挑起眉头:“失读症?” “英文是dyslexia……医学上的解释,是一种先天性阅读障碍,可能跟基因缺陷和脑神经异质有关。”陆安迪并不指望穆棱会懂,神经学本来就小众,这个病更小众。 但她觉得,她应该告诉穆棱,作为她的上司,他有权利知道,因为她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错,他都必须为她负责——如果她还能在他身边待下去的话。 而对她自己来说,走在这条道路上,有些绕不过去的困难,终需勇敢面对。 穆棱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但他最终没有问什么,而是看向手上的图纸:“那么你这次交给我的答卷,又有什么不同?” “我修正了六处标示,包括三个车道弯角角度和室内外地台高差,是洛总监帮我指出错误……而作为条件,我按照他指定的题目手绘了两张效果图。” 穆棱很惊讶,洛伊居然会主动指导一个实习生,而且还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抽出最后两张效果图,这是繁华闹市中的一幢新中式建筑。 第一张是小鸟瞰,远远望去,青砖黛瓦,高墙掩映,柏影森森。 第二张是近景,院中草木茂盛,外面很热闹,这里却很安静,正是黄昏时刻,光线斜照着木叶与茶花的清香,暮色轻笼,就如世家深宅的大院。 气氛如此宁谧幽美,你甚至可以想见,当夕阳渐隐华灯初上的时候,画角一侧的薄雾就会像轻烟般从院中的花木中弥漫开来。 这个场景,在穆棱的记忆中很熟悉。 这是一间坐落在杭州西湖旁的高端私人会所,许多年以前,他和洛伊合作过的一个设计练习,当时他们甚至一起动手做过微缩模型,用灯光模拟过自然效果。 如果洛伊的要求就是按照他们的设计来画,那么陆安迪的诠释可说生动准确,神韵/再现! 但洛伊这么做到底是几个意思? 他是要帮陆安迪,还是要用这回忆杀来向他秀存在? 他们确实一起渡过许多有意义的时光,比如在少有人至的阿尔卑斯山雪峰别墅上讨论三天三夜的江南水乡建筑,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就再也没办法对他心无隔阂了。 穆棱想着的时候,洛伊就来了。 他的办公室一般很少人来,就算有人来,至少也会先打个电话。 所以陆安迪看到洛伊的惊讶,就跟raymond打开门时看到穆棱一样。 “洛……洛总监?” “我正好有空。”洛伊扫过她还有些红肿的双眼,看向穆棱,“你有时间?” 穆棱叹了一口气,礼尚往来啊。 这两人坐在一起,气氛刹那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陆安迪提着一壶茶,目光在两人之间左右穿梭:“穆先生……那个,洛总监……你喝茶吗?” 她不知道洛伊是否只喝咖啡,或者只喝那种来自阿尔卑斯山的矿泉水。 “我喝茶,谢谢。”洛伊倒是落落大方,顺手将手上的文件袋递给她,“另外,麻烦你帮我将这份文件送回我的办公室,交给raymond。” 档案袋上贴有一个白底黑字的标签:凤凰谷一号。 穆棱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洛伊果然开门见山,“你知道,对玲珑商会的这个项目,公司高层志在必得,而能主导设计的只有你和我。不过,既然你已经拒绝了韩松庭,这个项目就只好由我来争取了。” 效率还真是高,他刚刚从总经理那里出来,他马上就知道了。 穆棱淡淡地回应:“那么,我可以帮你些什么?” “我想借一个人。” “陆安迪?” “不错,相信你也看得出来,陆安迪在视觉表达方面有很高的天赋与效率,gh不缺设计师,但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她只需听几句描述,就能知道我想要什么,这一点,就算我从前的那个助手也做不到。” 洛伊几乎毫不遮掩,“下周我就会与玲珑商会的人进行接触,如果让她来配合我,或者可以帮我节约一点点时间。” gh很优秀,但优秀的设计公司不止gh,像这样风格独特的高端会所项目,竞争者不乏来自全球的知名事务所与顶尖建筑师。 要拿下这样的项目,只要用得上的资源,都不应该浪费。 “你对她的评价很高。”穆棱挑起眉毛,眼神略深,“你关心她?” 他有一种直觉,像洛伊这种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主动地去照顾一个跟他没有关系的女孩子。 当然,关系太深也不行,容易被他冷酷无情地扼杀。 “我有关心她的理由,不过我更关心你。”洛伊的回答很直接,因为看到穆棱脸上那种无法遮掩的憔悴,“你不会随便发脾气,一个实习的新手,再糟糕也不至于让你发脾气,与韩松庭淡得不愉快,也不至于让你发脾气。” 他凝视着他,对方眼底下那块暗青色的阴影多少有点刺激他的神经,“我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让你孤身一人留在上海,又必须每天这么奔忙?” 早出晚归,真正的工作几乎都是在晚上加班。 穆棱微微垂下有些酸涩的眼睑:“这跟你没有关系。” 确实是没有关系。 他本来是个温温君子,任何时候都风度优雅,但此刻那种流露着疲惫的淡漠与抗拒,却像星星之火一样点燃了洛伊的情绪,让他眼中出现一种剧烈而隐忍的波动。 “我们是朋友,曾经性命相托,这一点在我心里从未改变,就算你觉得我多么冷血,多么无情!”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还有一丝愤恨不甘,“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此刻我再次被困在那个雪峰上,你会不会再次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救我?” 会。 位置对调,反之亦然。 再来一次,他们仍会性命相托,毫不犹豫。 穆棱叹了一口气,有时洛伊的高傲,就像自己的固执,都太有棱角,既不能折服对方,就只有相互伤害。 两个男人,其实这样也别扭,很幼稚是不是? 如果两人之间必须退一步才能正常相处,那他就先退半步吧。 “你真的不用太关心我,就像当年我没法干涉你的感情,现在我的事情,你也帮不上忙。” “人可以借给你,不过她也是我的助手,工作不会太轻松,所以,你最好合理利用她的时间。” “此外,她也算是个努力上进的新人,不过状态不是很稳定,希望你能够多些包容。” 一个从小患失读症的人,在国内这样的读书环境,像正常人一样完成学业已经很不容易吧。 穆棱将那份人事档案推到洛伊面前,“我已经让人力部来取资料,同意她作为设计助理入职实习,你也顺便签个字?” 洛伊低头看去,大头照上的陆安迪眉清目秀,模样比他现在见到的更青涩几分,却有着山花一样烂漫而质朴的笑容。 在每日所见一堆妆容精致的脂粉中,这种笑容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他还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 “原来你根本就没打算开掉她,我还以为你会大大方方让给我呢。”他架起长腿,一半是调侃,一半是讥讽,“看来,你也舍不得啊。” 这边潜流暗涌,屡次交锋,那边某方面神经大条的陆安迪,却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在gh两大设计师中间占有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她经历了悲喜交集冰火相替的一天,带着兴奋与疲惫回到租住的出租公寓,抬头看到房间的窗子透出的灯光,就像历尽艰辛的旅人看到了家的温暖。 睿姿终于回来了。 门一打开,她以拥抱的姿势迎接她:“大建筑师回来啦!庆功晚餐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番茄牛肉饭和蘑菇汤哦,刚刚上桌!” 陆安迪心中一热,眼眶也变得温热:“你也是刚回来啊,就忙着给我做饭!” 她只在微信中告诉了睿姿两件事:她通过了一个星期的考核,试用期顺利延长到三个月;她今天又吃药了。 “亲爱的,我是出去玩,你是出去工作,回来当然是我照顾你啦。”方睿姿夸张地捧起她的脸,拨开她额前散落的头发,一脸心痛,“觉得很累吧,来,吃完饭就可以休息了,明天是周末,可以睡到自然醒啦。” 陆安迪笑着拨开她的手。 方睿姿留着短发,一米七零的高挑身材,眉目英郎,打扮走利落的中性风,以前绝对没有那么腻,但自从谈了个半吊子男朋友后,大概是被亲惯宠惯了,就向她身上copy这种亲亲爱爱的模式,也不怕对单身狗造成几吨伤害。 吃完饭洗完澡躺到床上,方睿姿还捧着一大把鲜花跑到她的小房间,把它们一支一支插/入陆安迪亲手烧出来的青花瓷瓶。 满天星点缀着野百合,紫罗兰,情人草,带着山野的淡淡清香,是她今天亲手从山里的花房采来的。 “满天星是处女座的幸运花哦,安迪,你已经受了那么多磨难,我想该是时来运转的时候了,你看,现在不是有个很好的开始了吗。” “睿姿,其实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可以学喜欢的专业,有你这样的朋友,还进了gh这样的大公司实习,虽然有点小波折,却神奇地跟到gh最优秀的两位设计师,我简直不相信我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洗过的长发如丝绦一样披落枕席,她的笑容有些苍白,有些虚弱,如此的陆安迪恍如风中的雏菊,有种令人怜惜的美感,“我只是担心,我只有一颗药片了,不知能不能应付这个月剩下的状况。” 不管那种药片有多么神奇,每月最多只能吃四片,这是她给自己定下的规则。 “那种药确实能释放你傲人的天赋,但你这傲娇的小身板啊……哎,我都想养着你不让你去工作,让你在家爱画什么画什么!不过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 睿姿收起玩笑,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拍拍她的脸,“如果你真的需要,明天……我陪你去一次小商山?” 陆安迪想了想,倦意来袭,累得她直接闭上眼睛。 “睿姿,我想……还是再坚持一下……” 凤凰谷一号 陆安迪本来以为,玲珑商会的会所大概会在铂金馆那样的繁华地段,或者像她画过的那幢深宅大院一样大隐于市,但车子驶出市区直奔郊外,她才知道自己错了。 走着走着,从车水马龙到人烟渐稀,再到山野烂漫。 她已经逐渐失去判断,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绕过几圈盘山公路,从山腰一个岔路继续向开去,尽头处一片荒芜,当中屹立着一丛尚未完成的建筑物,在残阳似血的暮色中露出巍峨的尖顶,周围蒿草丛生,看去就像一座荒废的古老庄园。 它既非中式,亦非欧式。 或者说,它既有着中式庙堂般的高洁典雅,又有着哥特式的繁复优美,而裸露的混凝土表面则让它同时呈现一种奇特的后现代风格。 这是一座奇特的建筑半成品,无法准确描述感觉,也无法评论好坏,然而它有着极强的存在感与感染力,在暮光笼罩的荒野中,如同一座有着不为人知的森暗历史的古堡。 它叫凤凰谷一号,因为整个凤凰谷中只有这一处建筑。 陆安迪忍不住问:“洛总监,这个就是我们要取得设计资格的改造项目么?” “你怀疑什么?” “没有,不过这地方真的是……比较偏僻。” 有的时候,她也很喜欢身在自然,居在山野的感觉,然而有钱人会真的喜欢跑到这种地方吗? 这种地方,到底用来做什么? 洛伊没有再答话,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实习生,不可能想象这座庄园的价值:仅仅外面十公里盘山公路,造价就超过五千万人民币,而且是私人斥资修建。 事实上,这里曾是某个超级富豪的私业,不过所勾连的高官在某次打击风暴中落马后,这名富豪就潜逃到海外,名下资产被清算后由政府组织拍卖,玲珑商会就是公开的接盘人。 他径直将车开进去,陆安迪才发现里面其实有个临时停车场,已经停了一些车,其中还有不少她认得或不认得牌子的超级豪车。 穿着黑色制服的高大保安走过来,洛伊出示了一张薄薄的,以磁卡印制的银色邀请函,才被允许将他的黑色奥迪a8停到指定的车位。 一下车,陆安迪就赶紧跑到尾箱取自己的工具,除了随时在身的背包,还有一个黑色的大箱子。 洛伊皱皱眉: “这是什么?” “画图用的工具。”陆安迪拉开拉链,露出一箱整整齐齐的笔头,“平时为了方便我只用六十八色的马克笔加彩铅,不过我知道今天的任务很重要,其他颜色也可能会用上,所以为了保险,把二百一十八色都带齐了。” 洛伊像看着一个傻瓜:“你不觉得很重?” 陆安迪有点吃力地将箱子提到手上:“确实有点重,不过没关系,我自己可以拿,不会影响你和客户谈生意的。” 洛总监西装笔挺,一身霸道总裁冷酷气场,当然不可能会替她提工具箱。 洛伊又皱了皱眉:“谁跟你说我们今天是来谈生意的?” 不是来谈生意? 陆安迪迷惑了:“那我们……是来干嘛的?” “我们今天是来听音乐会的。”洛伊夺过箱子,塞回车箱,关上车门,从西装口袋取出一个比刚才那张卡片更精致的银色小牌。 “拿着,这是座位牌。我带你来,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这里的环境和气氛。” 陆安迪张大嘴巴。 荒山野岭的废弃庄园已经够出人意料,居然还有音乐会? 她很快就感到了更深的震撼,因为这确实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会。 暗沉的水泥地面直接铺着奢华厚重、隐约闪烁着金边银线的红地毯,将他们引向一个恍似临时剧场的空间。玲珑绝美的水晶吊灯直接从尚未完工的混凝土框架上垂落,梦幻般的光线照着三百六十度展示的圆形舞台。 肃穆的指挥飘舞着银发,管弦乐器上的金色反光,钢琴的黑与白,大提琴的深色胡桃木面板,台下衣冠楚楚的观众,都笼罩着这种梦幻般的水晶光泽。 这里的场景设计及灯光师,功力都是一流! 室内如此空旷,小型交响乐的声音听来更丝丝入扣,陆安迪只听到简短的中文介绍,原来乐团是来自俄罗斯的顶尖室内交响乐团,刚刚在保利剧院结束巡演。 座席上的观众不多,看起来质素却都很高,一些衣冠楚楚满身精英气息,一些外形出色恍如影星模特,而另一些则气质独特,像是电影中的设计师与艺术家。 而这中间,唯独没有像她这样穿着t恤牛仔裤的普通人。 她就像一个真正的灰姑娘,突然跑进了一个神秘的城堡,观看一场本来并不属于她的表演。 当音乐会结束,观众安静离席,车子再次奔跑在黑夜的山道,陆安迪仍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她考虑了很久,还是提出问题:“洛总监,那些跟我们一起听音乐的,都是玲珑商会的会员吗?” 洛伊全程很冷,但陆安迪觉得他应该不会拒绝回答与工作有关的问题。 “当然不是。” 以时速八十码以上在夜晚的山路急弯上行驶,车技出色的洛伊也只能手握方向盘,目不斜视。 “那些只是他们邀请去提供参考意见的群众,当然,当中也有他们可能合作的奢侈品设计师、建筑声学工程师、艺术品拍卖商,收藏家、名酒品鉴师……等等,比如坐在你旁边的那位白发老人,就来自替贝聿铭看过中银大厦风水的职业风水师工作室。” 陆安迪咋舌,这些职业在她听来就像美国总统一样遥远。 洛伊脸上无波,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我给你的两本书已经看完了吗? “啊?……看完了。” 陆安迪回答得有点心虚,如果那本上千页的《风格建筑》每页翻过就算看完的话。 “如果你看不熟,就继续看。回去我会让raymond将一些新的资料发给你,另外我会给你一个指引,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回去已经快十一点,这是要让她熬夜看的意思? 当然陆安迪也没有拒绝的权利,而且她还感觉蛮兴奋:“这么重要,是客户的资料吗?” “不,是我指定的资料。” 洛伊依然面无表情,语调冷冷,而且一句话就能浇灭她的兴奋,“你不需要了解客户,但你要学会与我的想法保持同步。” 没事,有事做就好。 陆安迪心里想。 . 回到公寓已经差不多十二点,raymond的邮件来得相当快。 点开一看,附件中竟然有两部电影,差点挤爆她的邮箱。 正文就更有意思。 hi,安迪,以下是洛总监的指引,请你认真阅读: 观看附件一电影,留意从一点零九分开始的内容; 观看附件二电影,留意从九点四十分开始的内容; 浏览这个网页,留意所有内容,网址:xxxxxxxx; 完成以上内容立刻回复邮件,你将收到最新指引。 by the way,明天上午你不用来公司上班,我已经帮你向穆先生请假补休半天。 kind recards, raymond. 这种布置任务的方式还真是独树一帜! 洗完澡的睿姿兴冲冲地跑进来,往她床上一倒:“安迪,原来你们gh的洛大总监我们工作室也有人认识的,你要不要听点有关他的八卦?” “他又不是明星,有什么八卦?” “你好好听着!”睿姿掏出手机,点开一个小清新女孩的微信头像,念了起来。 “洛伊,男,年龄,二十六至二十七,未婚,性向不明,感情史不明。瑞士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建筑系毕业,全球顶尖建筑学院的高材生,毕业设计获得过xx皇家建筑师金奖提名。” “此人在国内建筑界有第一美男之称,明明长着一张与明星抢饭吃的脸,却偏偏要靠过人的才华,身材傲视模特,形象霸道高冷,简直偶像剧男主一般的梦幻存在!” “菩萨保佑,如有生之年能把这样的男神扑倒一次,本公主愿意献色献财献上全副身家!” 睿姿“啧啧”了一声,“这是我那迷妹一般的同事写的,哦,顺便提一下,人家可是大上海土著妹子,据说名下好多套房子呢!自从在某个建筑年展上见过洛大总监一次,从此泥足深陷,梦里春深,我都不敢跟她说我死党闺蜜就是她男神钦点的助手呢!” 睿姿一脸坏笑,“陆安迪,作为刚刚与男神一起深山兜风一起听完音乐会的小伙伴,你怎么看?” “外表确实梦幻,不过当你真正对着那张万年不化的瑞士冰山脸,思考着一天最多跟他讲几句话才算合适的时候,你大概就知道看脸真的不能当饭吃了。” “哈哈~万年不化的瑞士冰山脸~”睿姿却被她逗笑了,翻了个身,托起头,陆安迪脖子后一段细腻瓷白的皮肤,真是柔弱如茎,我见犹怜,“不过啊,我觉得那样闷骚到深海的冰山总裁,通常只有像你这种天真纯洁的小白花才能将之感动溶化呢。” 陆安迪忍不住回头嗤笑:“睿姿同学,你平常都不爱看脑残偶像剧的,怎么也可以那么纯情地玛丽苏呢?” “哈哈,玛丽苏又不可耻!”睿姿揉揉她的脸,“其实啊,虽然我外表是个女汉子,但也有一颗粉红的少女心的呢。” “是啊,你都有男朋友了,却因为我仍然留在我的世界里。” 陆安迪的笑柔和了下来,如果不是因为不放心自己,睿姿应该一早就搬走了吧。 “傻孩子,别说我有男朋友,就算你有男朋友了你也仍在我的世界里啊……算了,不说这个,一说你又感性了……咦,有个电影下好了,来看看男神什么电影品味吧!” “咦,这不是汤姆克鲁斯和妮可基曼的《大开眼戒》吗?这片子我听说过,据说有点那个颜色,不过导演风格还不错……” 方睿姿将进度条拖到一点零十三分,看到男主汤姆克鲁斯穿着黑色斗篷,戴着舞会面具走进荒郊中的一个豪华庄园,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男主走过摩尔式宫殿般的重重门楼与廊柱,在神秘煽情的背景音乐中,一扇扇奢华的木门徐徐打开,奢华的地毯慢慢延伸向一个令他无限猜想的秘密之地。 经典镜头要来了! 果然是传说中不可描述到丧心病狂的那一段! 睿姿一跃而起,“我的妈呀,他特么让你看这个是什么意思?……靠,这么大尺度,他到底几个意思!安迪,他人品没问题吧!” 陆安迪刚刚转身去拿水杯喝水,还没来得及看屏幕,也被她吓了一跳,伸头过去一看,瞬间石化。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看到过如此刺激的画面! 一口水“噗”的一声喷在屏幕上,模糊了其中白花花的□□,她感觉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成吨的惊吓。 裸、体,群、群……p? 真是想不出哪个高冷总裁会点这种内容,难道想她练人体速写?? 看呢,不看,还是看呢? 陆安迪把睿姿支走,终于在三四点熬夜看完,发了个邮件,没想到立刻收到自动回复: 【请你用三幅概念稿分别表达对以上素材的印象和看法。】 陆安迪立刻陷入抓狂。 她做了一晚纷纷乱乱离奇古怪的梦,第二天一早起来脑袋清醒些再反复观看,认真思考,拿出高中做语文阅读理解的劲头,终于在吃午饭前搞明白了:第一部讲facebook创始人传奇的《社交网络》,标出来的地方是耶鲁大学的一所房子;《大开眼界》讲某富豪的私人医生无意间闯入一个神秘的名流舞会,地点就是那个充满刺激画面的场所;而网页介绍的则是耶鲁精英社团骷髅会那“墓穴”一般的总部所在地。 陆安迪揉揉被洗了无数次的眼睛,觉得自己好蠢。 其实他只是嫌她太没见识,想让她感受一下各种顶级精英会所的气氛罢了。 问题是,一定要用那么令人惊悚的素材吗? 韩松庭往事 高胜寒的兴致不错。 他的独栋别墅在苏河湾最好的位置,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里面亭石假山,草木丰茂,环境确实清幽。 月色很好,苏州河的河水就在庭院边上,像波光粼粼的丝带。 他邀请洛依来这里赏月品酒,但洛依拒绝了他,今天来的是,是韩松庭。 如果洛伊肯来,他很高兴,但是韩松庭来,高胜寒更高兴。 韩松庭的心情却不太好,他对着这样的月色美景,却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强烈的不满:“据我所知,洛依只花了很少的时间在铂金馆,而你却至今没有任何动作。” 按照计划,高胜寒应该借铂金馆的工程延期找洛依的麻烦,然后趁其不能抽身的时候,由穆棱去接洽凤凰谷一号。穆棱没有卖他帐就算了,毕竟不是心腹,但高胜寒竟然也没有完成答应过他的事情。 洛依在gh风头灸热,如果再顺利接下玲珑商会的项目,他在公司的处境就会更被动。 “我没有动作,是为了你好。” 高胜寒慢条斯理,往他的酒杯倒上酒,“尝尝看,你觉得这酒怎样?” 韩松庭握起这纤细修长的riedel水晶杯,轻轻一碰,薄薄的杯壁发出钟鼎相击般的清鸣,果然别有意境。 高胜寒不仅对酒的要求高,连带对酒具的要求也高。 他喜欢好酒,就算在他们喝不起红酒的少年时代,如果能喝五块钱一罐的贝克,他也绝对不喝一块钱一瓶的上海啤酒。而那个时候的韩松庭,如果会喝几口,就一定是被高胜寒灌的。 当然,二十多年过去,他们都早就学会了喝红酒。 韩松庭微啜一口:“好酒,浓度比一般红酒要高一些,保存的年头应该也不少。” 这酒不但看起来古老,而且味道相当特别,闻起来像某种坚果的味道,让人想到风干的葡萄,烤过的榛子。轻轻摇晃,又像是空气中飘起一阵烟雾,入喉则像舌尖微微蘸上丝滑的焦糖,有种带着焦味的浓烈芳香。 “你的眼光不错,1780年的马德拉酒,几乎算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葡萄酒了,存世不多,其中一瓶曾出现在去年苏富比的秋季拍卖会上,成交价一万二千欧,金主据说是一名来欧洲的隐形富豪。” 高胜寒晃了一下酒杯,目光有些深沉,“而这两瓶,是你们的设计总监让他的助手送到铂金馆给我,作为他迟到、没空见我的道歉礼物。” 韩松庭终于听出了重点,面露不悦:“你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我想动一个人,就一定会先了解他的底细,他的家庭背景、亲戚朋友、社会资源、甚至他的床伴……上海这地方实在水太深,处处卧虎藏龙,万一你动了不合适的人,轻的是得不偿失,重的是灭顶之灾。”他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松庭,我想说,你对他的了解到底有多少?” “你觉得你知道的还不够多?” “父亲是大学在职教授,母亲是钢琴私教,挂职在一个文化机构,此外没有任何可见的特殊社会关系和财富来源。就算他是欧陆名校毕业,回到国内当业界明星,但你觉得以gh给他的薪水,可以让他随随便便送出两瓶这样的酒?” 这种酒,首先还不是钱的问题,是有钱能不能买到的问题,比如他高胜寒,就根本没有资格参加那种某个圈子内邀请进入制的小型名酒竞拍会。 “你的顾虑太多,”韩松庭却不以为然,“就因为两瓶酒?” 名酒就跟所谓的艺术品一样,有炒作才有更高价值,有些甚至是用来洗钱,价格往往华而不实。 “当然不只是因为两瓶酒。” 高胜寒叹了一口气,这两瓶酒只是一种姿态,可惜韩松庭不懂。 他将一叠照片放到桌上,“你只知道他有gh提供的高级公寓,开着gh提供的奥迪a8,但你肯定不知道,他其实真正住在浦东最贵的九间堂别墅,私人座驾是一辆订制迈巴赫,跑车是兰博基尼!” 韩松庭捡起照片。 照片只有三张,别墅的辨识度和私密性都很高,车中洛依的脸若隐若现,但重要的信息都在里面。 高胜寒说:“你觉得一个大学老师和一个音乐私教,能养得起这样的儿子?” 如果不是调查报告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亲生父母,他都会以为他是哪个高官大贾的私生子。 调查报告还告诉他,其实洛依从初中开始,就已经在瑞士最顶尖的贵族学校就读,那所学校的学生,多的是来自全世界的公主王子。 不过这些花了价钱得来的资料,高胜寒并没有告诉韩松庭,他怕会伤害他敏感的自尊。 然而下一秒,韩松庭的反应就让他猝不及防。 “或许……他是被人包养?” 一个靠脸靠身体吃饭的男人能养出那种冷傲的贵族气? 你看人的眼光实在太差! 见惯风浪的大佬也险些被呛得咳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淡定下来:“嗯,你的猜测也不无道理……不过,他的别墅没有女人出入,倒是和一个年轻男人同住,当然,你说同居也可以。” 高胜寒拿出另外一张照片,两个身材高挑的年轻男子提着一堆物品并肩走入白墙黛瓦的庭院,虽然只是背影,而且着装休闲,但并不影响判断,那是洛依和他的助手raymond。 韩松庭终于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好像很意外?”高胜寒微微倾身,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们设计师和艺术家的圈子,不是一向很流行这种关系吗?” 他并没有逼得太近,但也没有离得太开。 韩松庭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这是一种试探,而且这种试探,并不是第一次。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当年的他是一个勤奋好学,成绩超卓,傲视群伦的学霸,高胜海则是一个惹是生非,只有马仔小弟,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朋友的校霸。 他到美国读书的时候,高胜海铛锒入狱;高胜寒出狱大婚的时候,他寄了最特别的一份礼物给他——一封隐晦的言表心声的信,带着他一贯的骄傲敏感与矜持。 结果他没有结成婚,然而他也没有回去,红尘似斗,两个世界的人,终是越走越远。 “苏州河,弯又弯,弯到闸北最闹猛……”无论是九曲十八湾那湾湾闹猛的过去,还是银光闪烁静止如带的今日,苏州河的河水就像他们秘而不宣的感情,与那首老旧的童谣一起随岁月流过,永不复回。 剩下可以贩卖的,不过是情怀。 “我只关心他在gh会不会挡我的道,对他的私生活没有兴趣。”他看着他曾经的发小,认真地说,“其实,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真的没有关系。” 这喜欢以退为进,既安全又无害,打打杀杀他从来不行,但要谈心思,高胜寒永远计算不过他。 “你是我唯一的发小,”高胜寒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以为你做的,比你想象的多,而且并不勉强。” 虽然只是情怀,但情怀在你我心中,价值却不一样。 我可以为你做更多,但你却不需要都知道。 再见凤凰谷 陆安迪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洛依,居然还是在凤凰谷一号。 是raymond开车带她过来的,这座奇怪的城堡看起来还是那么怪异而荒芜,不,是更荒芜,因为那里一个人也见不到! 停车场上也没有任何一辆车,入口处撤销了所有指引,甚至连一件垃圾也没有留下。 一眼望去,只有灰白裸露的建筑群。枯枝与白芒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交织,这里再也没有任何人为使用过的痕迹,她与洛依一起听过的那场肖斯塔维奇音乐会,仿佛也只是秋夜里一个华丽而虚幻的梦。 没有嗑药喝酒,很少建筑能给人这种迷幻般的感觉,然而凤凰谷一号就是这样的存在。 raymond从车厢中取出一个黑色背包,虽然体积不大,看起来却比陆安迪提的马克笔重得多。 他也曾经好奇过陆安迪的马克笔,提着二百一十六支真的不累吗? 这次轮到陆安迪好奇了:“你拿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马克笔啊,无人机。” “无人机?” 用无人机来做什么? “拍摄用具。”raymond笑了笑,也不多作解释,“我已经把洛总监的位置发到你微信上,我还有任务,你自己过去找他。” 陆安迪看看这真正荒无人烟的四周,突然有种要被抛弃的感觉:“等等,万一我找不到洛总监怎么办?” 说是凤凰谷一号,其实这地方连正式地址都还没有,raymond发来的位置除了目标地显示西北角的一个红色小圆点,其余周围什么标示也没有,当然也没有路!没有路啊! 地图上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raymond笑得人畜无害:“找不到就打电话啊!我不是连洛总监的电话一起发给你了吗?” 好吧,除非必要,她是不想打电话给洛依的,她怕他烦,那张冰山脸天然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 于是陆安迪一手提着二百一十六色的马克笔,一手撰着手机,小心翼翼又茫然无助地走在这芒花蒿草比人高的硕大建筑群中。 真正走在里面的时候,才知道凤凰谷一号远比她想象的更大,风格也确实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半遮半掩的中式庭院,梦幻般的假山亭石,造型各异的拱门回廊,希腊柱,罗马拱券,哥特式尖顶,巴洛克式样的园林与喷泉,中西合璧,各种建筑元素应有尽有。现在她有点明白洛依为什么让她看那么多建筑风格的素材了,因为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奇异的汇集! 走上一段像路又不像路的路程,内里显得愈加荒芜,不知什么原因被推倒一半的墙体,忽然裂开的地面仿似一张大嘴,好像底下有一个无形的深渊,石头罅隙里长出的野草茂密茁壮,就像从腐朽的尸骨上长出营养充足的植物。 窗子开得很高,一些黑暗如洞,使人联想到中世纪阴暗的城堡,一些却被秋日的阳光所穿透,照着整幅墙垣,像神殿般明艳动人。 这个地方,越来越像一个梦。 虽然初秋黄昏的天气并不热,但陆安迪感觉汗液已经流在背脊,脚下踩在一段石板上,竟突然“啪”地一声断裂了。正在怔忪间,突然头顶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伴随着“鸦、鸦”的尖戾叫声,像杜鹃夜啼般撕人心肺,陆安迪悚然一惊,手上的手机“啪”地滑落在石头的缝隙中,抬头看去,却是一只暗红色的大鸟飞过头顶,扇动着血色如云的羽翼,飞向暮色中另一个暗红的尖顶。 即便是深山里长大的陆安迪,也从来没见过这样颜色的鸟,这浓烈又阴郁的红色! 她抹了一把汗,幸好手机没摔坏,不过从石板上下来时脚下滑了一下,险些摔倒,加上那只颜色恐怖的鸟,心里多少有了阴影。千辛万苦地来到raymond指示的位置,却发现那里是个空旷的类似大堂的室内空间,连半个人影鬼影都没有! 刚打出「我到了」三个字,还没发出去,就收到raymond发来的信息:洛总监说你太慢,他已经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你立刻过去。 跟着又是一个位置,陆安迪简直想哭,西北角,西北角啊! 她和raymond是下午三点从公司出发的,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达到凤凰谷,又走了这么久,秋天的黄昏来得很快,太阳已接近西山,暮色寸寸加深,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 天黑之后一个人困在这荒野迷宫般的建筑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真的无法想象。 所以当她终于走出一堆纵横交错的乱石,在一个类似悬崖的坡地上远远地看见洛依那披着夕阳之光的宛如银灰雕塑烁金般的身影,她竟然第一次感觉到了亲切。 但他开口说的话丝毫不感亲切:“陆安迪,一千两百米的距离,用了一个多小时,虫子都爬得比你快。” “对不起,没有路,我走错了方向。”陆安迪咬了咬牙,“而且……虫子不会担心摔跤。” 除了要看着脚下,还要时刻注意那些高大茂盛带着锋利边缘的杂草和带刺的藤蔓,如果今天她不是穿着长衫牛仔裤,估计真的够呛。 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也留了几道火辣辣的划痕。 洛依从头至尾扫视了她一番,看到她鞋面上泥泞和手背上的擦损,皱起眉头:“你摔到了?” raymond告诉他,高精度gps位置追踪显示陆安迪的手机曾经发生过一次自由落体运动,不会真是摔到了吧? “没有,不小心滑了一下而已,没什么事的。” 陆安迪却不敢以为洛依是在体贴她,缓过气来,就麻利地放下背包和手提箱子,她甚至带了一个写生专用的简易折叠小凳子,以方便在任何地方就地工作:“洛总监,工具我都带来了,现在你需要我做什么?” “告诉我,从你刚刚经过的那块石碑到你现在站着的位置,距离是多少?” 陆安迪愕然抬头:“啊?” 她的工作不是画图吗? 洛依挑起眉头:“从你刚刚经过的那块石碑到你现在站着的位置,距离是多少?” 陆安迪回头看了看,石碑离她不远不近,走过去大约不超过一分钟,但距离……她无法估量。 “我……不知道。” “作为一个学建筑的人,既没有方向感,也没有距离感,你是如何感受空间尺度的?”洛依再次审视她,冷冷说,“你不会真的以为,建筑师就只是在纸上画画效果图吧?” 这句话就像穆棱说她可以当插画师却没有资格做建筑师一样,但这一次,陆安迪却无法用失读症那样的理由来申辩,她欠缺的确实很多。 “走到石碑那里,再闭上眼睛走回来我这里,告诉我距离有多远。”他冷冷说,“如果你做不到,就按刚才进来的路线原路返回,重新走一次再画个路线图给我。”后面那句话成功地引起了陆安迪的惊恐,洛伊顿了顿,“你有留意过自己一步通常走多远吗?” 陆安迪脸色苍白:“没有……” “记住了,正常状态下,你的步距是28cm!” 陆安迪简直想掩面而泣,还好,不用真的走回头路。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几乎是在悬崖边上,难道他不怕她闭着眼睛会走偏吗? 万一走偏呢?就算他不怕,她也怕啊!谁能明知道前面是悬崖还能继续往前走,那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但洛依显然已经不想与她讨论这个问题,他望向山谷下方,密匝如织的森森林木中,蛇一样的环山公路向着山脊蜿蜒而行,陆安迪不知道他是否在等待着什么。 他冷冷说:“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回去跟穆棱那个老好人待着,我的时间很宝贵。” “穆先生不是老好人!” 陆安迪几乎冲口而出,在她的心目中,穆棱是个异常优秀而严谨的建筑师,工作方式有种瑞士钟表般的节律与美感,在诸多方案润色中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力,是个极好的导师。 她不愿意有人当着她的面诋毁穆棱,哪怕是洛伊! 这个一副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的十足不用讲理的霸道总裁! 洛依回过头来,眉锋挑起,发出一个尾音很长的“哦?” 陆安迪这才想起他们其实是师兄弟,也许彼此之间很熟悉,也许关系并不像别人猜测的那么冷淡,自己的反应也许有点过激了,偏了偏脸:“对不起,我去那边准备一下。” 傍晚的山间,突然会有很大的风,这种风吹在悬崖上,就像随时可以把人的双腿吹离地面。 就算闭上眼睛,耳边也会有猎猎的声响,打在心里,就像一面战鼓。 陆安迪怕得要命,但还是要努力装作很轻松似的迈步,因为不能紧张,一紧张步调就会乱,步调一乱,她的步距就不再是28cm! 她不想再一次把眼泪落在这里。 他让她走,她就只好走,他说28cm,就是28cm。 她只能相信,只要认对方向,每走出一步,她都会离目标更近一点点,离她的梦想更近一点点。 七十步之后,再迈出的每一步,她都感觉自己会一脚踏空,掉下悬崖,“继续走。”洛依只提示了她一次,就保持冷冷的沉默。 每次提起脚尖,心脏都会一阵紧缩。每走一步,都像要被恐惧凌迟。 第七十五步,她突然听到了一种此起彼伏的啸声,像空中电流爆裂的声音,又像密集的子弹从身边呼啸而过,她吓了一跳,脚下一滞,身体前倾,重心向前冲去。 一睁开眼,已经看见断崖边缘的风光! 幸好一个沉稳有力的臂弯托住了她。 陆安迪大口喘息,心脏砰砰直跳,甚至不敢抬起头来,不仅因为这悬崖边上的高度与刺激,还因为眼前和头顶,都是洛依的气息,她怕一抬头,就会与他的目光对视。 但她很快就发觉自己想多了,洛依根本没有看着她,她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见一个硕大的穹形红色尖顶,和停留在上面的一群大鸟。 不是一只,是一群! 这次她终于看清楚了,她忍不住发出震撼的惊呼:“是鹰,红色的鹰!” 洛依颇感意外,回过头来看她:“你见过这种鹰?” 普通人不可能见过这种鹰,上次他看见这种鹰,还是在中东一个阿拉伯王子的宫殿里。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红色的鹰!不过我认识一个驯鹰人,他告诉过我,鹰对红色非常敏感,如果看到长得像猎物形状的红色,会产生猎/杀/欲望,如果看到大体积的红色物体,则会产生防卫与抗拒,所以驯鹰的人从来不穿鲜艳的红色衣服。” 然而斜阳中的穹形红色尖顶,就像血色一样鲜艳,所以陆安迪猜测:“这些鹰能够适应红色,它们应该是受过特殊的训练。” “你的眼力不错,它们的主人,还有一辆红色的法拉利恩佐。”洛依松开扶着她的手臂,淡淡说道。 他的姿势有力而技巧,既保证了她的安全,又避免了太过亲密的接触与尴尬,“鹰都看得很高很远,不是吗?我让你走到这里来,并不是想恐吓你,因为如果你不曾站在三千米的高度自由俯瞰,你的心胸与见识就无法承载三百米高的大厦。” 此时洛依的眼神略带幽深,焦点落在陆安迪所不能见之处,也许是因为那些鹰,也许是因为他说的话。 他的话,陆安迪只能听懂一半。 原来是他! 陆安迪是跟raymond一起下山的。 在山腰的一个弯道,陆安迪看到了洛依口中那辆红色法拉利恩佐,极度鲜艳的红,彷佛魔鬼的披风,从视线中倏然而过。 摇下车窗,雷霆般震动的巨大高速排气声浪呼啸而去,数分钟后仍不绝于耳。 “全中国拥有量不超过五台的超级豪车,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见到呢,你有什么感觉?” “感觉?…….有钱人的世界我不懂。” 陆安迪其实想说,谁家旁边有这样一辆跑车也真倒霉,肯定不得安宁。 raymond笑了笑:“我觉得有机会的话,你应该了解一下。” 陆安迪奇怪地问:“为什么?” “不懂有钱人的世界,怎么为有钱人设计房子?”raymond耸耸肩,“难道你不知道,凤凰谷一号就是为真正的有钱人设计的吗?” 就像纽约郊外的萨默顿庄园,耶鲁大学墓穴般的骷髅会总部,哈佛那外表毫不起眼的凤凰俱乐部? 那些对陆安迪来说,确实有些遥远,她只在电影中雾里观花过。 她的目标,她的理想,她最终的梦想,都没有那么遥远。 那是另一个世界。 “raymond,你也是学建筑的吗? raymond毕竟没有洛伊那么冷,聊聊天还是可以的。 “你说呢?” 陆安迪诚实地:“我觉得不是。” raymond颇有意思地扭头看了她:“为什么?” “只是感觉。”陆安迪想了想,“在建筑师这个行业上,你和洛总监给人的感觉很不同,你们……似乎不是同一种气质。”然后她又补充,“当然,洛总监和别的设计师也不同。” raymond像个日理万机的总裁助理,有时他似乎比洛依更忙,而同为建筑师,洛依与穆棱也是不同的。 她想象中优秀而纯粹的建筑师,大概就是像穆棱那样,在专业问题上专注、投入、严谨,对职业的热爱由心而发,拥有宽泛而深刻的审美能力,却在审慎克制的框架上展开理性优雅的创造。 但是洛依不同,他的作品不多,但往往惊才绝艳,他的人,给人的感觉则更复杂,也更不可捉摸。 洛依对她说,如果你不曾站在三千米的高度自由俯瞰,你的心胸与见识就无法承载三百米高的大厦。 但陆安迪知道,能站在三千米的高度上自由俯瞰,所见一定不止大厦。 苍鹰的视觉可以从三千米的高空俯视任何细小的猎物,他的内心,一定比鹰更广阔辽远。 当他站在悬崖迎风四顾,他的视野也一定容纳了比建筑更多的东西。 这是她心中强烈的直觉。 “你的感觉蛮准,但也不是那么准。事实上,我的学业是在伦敦大学完成,读的确实就是建筑,不过我更喜欢计算机和摄影……你刚刚也看到那些红色的鹰了吧,它们发出一串尖啸,差点将你吓倒,是因为那时它们正紧追着几架摄影师遥控着的无人机,那些鹰们几个回合就将它们全部打下了悬崖,场面真是精彩!” 陆安迪吓了一跳:“你的无人机也被打掉了?”她记得raymond也是提着无人机出去的。 “当然不是!你掉到洛总监怀里的时候,我的就在你们两百米范围内工作,根本没有被发现。” 被打落的那几架,虽然已经是民用消费市场上最好的顶级机型,但比起他手上专门为军事侦察用途设计的这一款还差得远,尤其是强大的监测隐蔽性能和自动导航……当然了,这些陆安迪没有必要知道。 “呃,话说,要不要我回去发一个角度绝好的截图给你?”raymond的笑容依然人畜无害,“洛总监和女孩子亲密同框的机会可不多。” “不用!”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烈,陆安迪叹了口气,“…….算了,没用你就将所有有我的镜头删了吧。” raymond抿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陆安迪略感尴尬,觉得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时汽车已经快要驶下山脚,离凤凰谷一号已经有些距离。虽然这里依然林木郁葱,充满山野气息,但远远望去,地平线上已依稀可见密集的城市建筑。 “对了,raymond,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哦,什么问题?” “洛总监的办公室里…….不,洛总监为什么会用云天美地的咖啡杯?” “你问这个,是因为那套杯子是你做的吗?”其实raymond也一直很想知道,这会不会就是洛依对陆安迪另眼相看的原因之一? 虽然他一向认为,洛依肯特别照顾陆安迪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穆棱。 “不,不是因为那套杯子……是因为云天美地的设计者,一直是我投身建筑设计的动力与梦想。” 黄昏的山岚已经开始在山脚弥漫,陆安迪的眼中也浮起夜雾一般的色彩,“你知道吗,我大学本来读的专业并不是建筑,而是会计。” 会计? 能画出那种氛围微妙的图画的人居然会是读会计? “我确实看不出来,穆棱说你对数字一点都不敏感!”raymond是真的很意外,“这中间应该有些特别的故事吧,能告诉我吗?” 他看过陆安迪画的图纸,所有数字全部用中文标示,因为用阿拉伯数字她会出错!这一点,大概也只有穆棱能够容忍吧。 “没错,是会计。因为从小到大,我妈妈都告诉我女孩子最好有一份稳定而安静的工作,所以考大学的时候,我的志愿报了会计,而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一种先天性的阅读缺陷,叫失读症。” 陆安迪看着窗外车道一侧不断掠过的树木,树木与树木之间的间距快速而规则地运动着,就像不断向前延伸的命运。 你循规蹈矩地走着,有时是身不由己地走着,以为一路都是这样的风景,并不知道何时眼前会出现一个偶然的转折。 转折是那些偶然掠过的风景,美丽但转瞬即逝,一刻歧途风光之后,多数人会重归旧路,再次踏上原来的征程,有人却会被这一瞬的风景所指引,做出另外的选择。 “大一暑假的时候,我兼职的陶艺店老板告诉我,有一个年轻的建筑师找他手工制作一套咖啡杯作为样品房套间的陈设品,他要得很急,但是要求很高,我按图纸的说明熬夜制作了模具,修改了几次材质,听说客人最终很满意。” “不过,因为他到店里来的时间我都不上班,所以我始终没有见过他……” “后来,陶艺店老板给了我一份邀请函,原来那位建筑师的作品叫云天美地,是政府出资扶持的一个廉租房项目,邀请函上说,政府将邀请所有设计者来参观项目的落成典礼。” “因为是在周末,所以那天我也去了,但我没有参加什么典礼,因为我一到那里,就被那里的房子迷住了!” “它们建在郊区的半山坡上,虽然面积很小,但每一个户型都有巧妙的分割与采光,建筑的外形也充满了视觉的独特感,你绝对看不出这是廉租房……至少,我并没有见过多少比它更特别又更顺眼的房子。” “一楼展示房的布置也非常好,我看到了种着蔬菜和榉木的小院子,原木拼接的餐桌,休闲的咖啡杯和质朴的茶具,阳光直射入窗户,植物的点缀从室内延展到室外,有一些甚至是自然生长的山花野草,使我想起大山深处的烂漫。” “这是真正为有需要的人设计的房子,我想我一生的梦想,大概就是与我最爱的亲人住在这样一所小房子里,上有云天,下有美地。” 有人说过,每一颗心灵都在寻找一个栖息的地方,那样一个小巧而温馨的安身之所,大概就是她内心最大的向往与梦想吧。 “自从那一次后,我就立心要学习建筑设计,希望有朝一日能建造出这样的房子,正好我的学校有建筑系,之前我还经常偷偷去旁听过他们的美术课。” “后来,经过了许多波折,我终于成功转系成为一名建筑设计专业的学生,直到今天……终于来到gh工作。” 这其中的艰辛与波折令人唏嘘,但陆安迪不会说出来。 任何理想都需要努力和付出,今天能坐在gh的建筑师,他们付出过的努力也不会少。 这详尽而富有感情与诗意的描述总算让raymond明白了些什么:“所以其实你想知道,云天美地的设计者到底是不是洛总监?”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不可能是洛总监。” 这断言又让raymond觉得意外:“你为什么如此肯定?” “因为我也搜索过那个项目的设计者,是一个工作室,我没听过那个工作室,网上也搜索不到它的任何资料,应该是个没有名气的工作室,绝对不会是gh这样的大公司。” 一个廉租房项目,大概也给不起gh那跟名气一样傲视同业的昂贵设计费吧。 “哦,那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你的陶艺店老板?我想他应该留有客人的电话号码吧。” 陆安迪支起手肘,将脑袋撑在窗边:“确实有这样想过,不过那时我又觉得,他是谁也许并不那么重要,我对建筑一窍不通,就让他一直成为我的目标与梦想,不也很好吗?” 后来再去问,老板说,已经将电话删除了,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太多遗憾,如果她真的能成为一名建筑师,总有一天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在gh骤然看到那个杯子,她也有过深切的激动与冲动,然而,她很快就清醒地明白,洛伊终归不可能是她要寻找的那个人。 raymond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问?” “因为无聊啊!你不觉得跟洛总监一起工作,压迫感都很大吗?”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唉,你不要告诉他,我不是说你,我只是说我自己……” 陆安迪捧着脑袋,神情很是苦恼,“也许是因为差距实在太大,我时常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他交待我的工作,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穆棱让她做事,不一定会告诉她怎么做,但一定会告诉她为什么要做,但洛依不会。 好吧,看电影听音乐会画概念稿这些也就算了,这次一番折腾后又让raymond带她到另外一个地方画图又是为什么? raymond叹了一口气,他觉得陆安迪有时还真是心大:“那我现在到底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陆安迪的思维终于又跳了回去,“呃…….洛总监的杯子到底是哪里来的,是别人送的吗?” 或者老板私下把人家的设计卖给了别人生产? 或者那个工作室后来又做了这样的杯子? “洛总监就是云天美地的设计者,你撞倒的那个杯子,就是你亲手做的。” 陆安迪猛然扭头,力道之大,几乎要挣脱座位上的安全带:“这不可能!” “那时他刚刚从eth毕业回国,云天美地是他的处女作,一年后他才进入gh。”raymond说,“你可以直接去问他,他一定不会否认。” 陆安迪突然双手掩面。 初次见面的冒失,如闪电划过夜空般的惊艳,他带她去包扎伤口,在天台上指导她画图,给她继续留在gh的机会,他带她到凤凰谷一号听梦幻般的音乐会,将她带到悬崖上,教导她用危险去体会距离和空间……那些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与她心底中默默记念的某个影像怦然重合,一切仿佛有了另一种意义。 洛依竟然真的就是她多年的偶像与梦想! 他已经在她梦中活了许多年!伴随着她种种的艰难与挫折,挣扎与奋斗,痛苦与甜蜜。 而当她真正见到他,她却一直在告诉她自己,这不可能。 九间堂别墅 陆安迪安静了许久,回到市区时已是华灯初上,街上灯影霓虹,车流如织,她却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浦东。 “看见路边那间inshop便利店了吗?你可以进去挑一些食物,顺便帮我要一箱那个牌子的矿泉水,我们恐怕没有时间专门去吃饭了。” raymond看着后视镜中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这辆车已经跟了他半个多小时,是时候解决一下了。 “店里有座位可以看杂志,你先休息一下,十分钟后我回来接你,记住了,我回来之前不要出来。” “好的,那我进去等你了。” 陆安迪刚刚睡醒,虽然觉得raymond的语气似乎有些不一样,但也没有多问。 陆安迪下车后,raymond轻踩了一下油门,迅速拐入侧道旁的一条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一个已经废弃的汽车修理厂,路灯的光线十分昏暗,这种地方晚上一般没有人敢来。 他下了车,果然就看见了那辆桑塔纳缓缓地驶进来,跟着跳下四个大汉,在夜幕的映照下,徐徐向他走来。 raymond扣上风衣,走到车厢后随手捡了一条金属管。 从那几个大汉走路的姿势,他可以判断,个子最矮的那个是这堆人里唯一的狠人。 十五分钟后,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驾车离开了那条小巷。 之所以多花了五分钟时间,是因为他要问出一些确定对方身份的信息。 停在inshop门前,他拨通了洛依的电话:“高胜寒派了几个喽啰过来,大概是想吓吓我,我已经将他们打发了,你那边怎么样?” “我很好。”洛依只回答了三个字,“陆安迪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我让她到inshop买东西了。” 那边停了一下:“我十一点钟回来,你不用轻举妄动。” “你在永福路?高胜寒一向谨慎,我想他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动你,不过保险起见,我还是让人去接你回来吧。” raymond熄了发动机,陆安迪已经看到他的车,正提着篮子走向收银台,“呃,我已经闻到芝士焗海鲜的香味了,你回来要不要吃夜宵? 洛伊冷冷说:“不用。” . 当看到大气磅礴,宛如江山泼墨的“九间堂”这三个字时,陆安迪才知道,她来的地方,竟然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超级豪宅! 香港名设计师梁志天的作品,真正体现“庭院深深”的现代中式园林大宅,因为采用了中式传统建筑「三开三进」的经典格局,所以名为「九间堂」。 住在这里的,据说大部分是如雷贯耳的名流富豪,比如马爸爸! 这里的容积率低得令人发指,每套别墅占地几亩,还户户临水,在夜色的半遮半掩中,随处可见白墙、密栅栏、竹影荷池等传统元素。 陆安迪提着工具箱,默默走过竹影绰约的庭院,马头墙、垂花门、游廊、瓦当,半通透型的院墙,据说这里是以现代手法演绎中式传统住宅精髓的典范,设计与装饰都极富格调。 当然,这种格调也意味着至少千万级起算的金钱,让陆安迪不由自主地想起raymond刚刚说过的话,有机会的话,你应该了解一下有钱人的生活。 但有钱人的世界,她真的不懂。 她甚至不想问这房子是谁的。 直到她看到一个巨大的沙盘。 “凤凰谷一号!” 三乘三米的巨大沙盘,制作得极其精细,不仅高度还原了凤凰谷一号的建筑群,周围的绿树青山,甚至连山上的植被,断墙残垣处裸露的石材,丛生的杂草,都一丝不苟,栩栩如生。 简直就是真实世界的微缩版本! 如果不是今天在里面亲自走过一次,她也无法想象它到底有多么真实。 gh也有专门制作建筑模型的团队,但gh绝对做不到这个水准。 一般的建筑模型,也没谁会要求要逼真到这么变态吧? 能做成这样,造价一定极其不菲。 放在这样的豪宅里,该说是相得益彰,还是浪费资源呢? “国外最顶级的建模公司制作,卫星测量,所有景物资料来自空中航拍,建筑物全部使用可塑树脂手工制作。更重要的是,它们大部分可以灵活拆卸,你可以任意打开一幅外墙观察室内空间布局,对有经验的建筑师来说,也算省却不少实地勘察记录的功夫吧。” raymond完全理解她的惊讶,事实上,陆安迪走进这栋房子时的定力已经让他有些意外,有几个女人能抗拒豪宅的魔力? “洛总监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不少心力,包括私人出资请专业公司制作这个模型。他需要你熟悉所有建筑物的空间、尺寸、构造,甚至它们所处的氛围;他希望每一个地方,你都能以图画的形式展现它们的样貌,并且能与他的想法保持同步,因为一旦进入实际接洽阶段,你将会是第一个将他的设计意念图像化,并且向客户展示他的想法的人。” 陆安迪呆住了,想不到洛依对她的期望有这么高。 就像建筑模型可以外包一样,洛依完全可以让更专业的团队来达成他的意图,但他却将机会留给了她,一个毫无实战经验的实习生。 这个机会很珍贵。 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交出像云天美地那样完美的处女作,但她愿意努力试一试。 “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不用太紧张,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建立默契,配合无间。”raymond笑了笑,他阳光清秀的模样本来就讨人喜欢,笑的时候更是友善度极高,“如果觉得沙盘不够用,我还可以提供一些无人机拍摄的视频作为参考。” “可以让我的手机先充个电吗?还有,我需要一瓶饮用水。” 陆安迪估量了一下自己的工作量,大概又需要那种高强度的作战方式了。 “当然可以,不过这边的插座有些特别,我帮你拿到那边充电吧。” raymond体贴地将她的手机拿走了。 陆安迪打开矿泉水,迅速吞下了一颗白色的药片。 没有这颗白色药片,她绝对坚持不了接下来的几个小时。 这已经是她存在书包底层的最后一颗药片,如非必要,绝对不用。 不过今天已经是月末了,周末就可以去重新开药,应该没有关系吧。 . 洛依回到九间堂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十五分。 陆安迪显然已经走了,raymond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你要的号码,二十四小时全天开机,两年内只通话过三次,你现在打去,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我会打,但不是现在。”洛依皱着眉头脱下沾着一丝酒气的西装上衣,随手丢在沙发上,那淡淡的酒精气味已经让他不适了许久,“我先去洗个澡。” 他并不是在凤凰谷一号待到那么晚,而是在永福路的雍福会跟人喝酒,虽然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喜欢喝酒,无论是价值不菲的顶级红酒还是号称岁月悠久的杜康陈酿。 尤其有女人把酒喝到他的衣服上,就更不是他喜欢的氛围。 raymond叹了口气,好端端的一件高定又这么被抛弃了,有洁癖的人实在太浪费,“我复刻了陆安迪手机的内容,你要不要看一看?” 他只拿了陆安迪的手机一下,不过那一下,已经足够他做许多事情了。 洛依挑了挑眉:“她的手机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吗?” “她微信上有两个gh的联系人,一个是韩栋,一个是方梓君。她跟韩栋几乎没有联络,跟方梓君却有几条信息,就在今天下午。” 洛依走到身后,raymond调出一张微信截图,方梓君那妖媚的烟熏妆和陆安迪纯洁可爱的hellokitty头像跳入眼帘: 【安迪,最近工作忙吗?】 【方姐姐,洛总监让我等一下去凤凰谷一号,具体情况我回来再告诉您哦~】 【ok(手势)~回头姐姐请你吃饭】 “方梓君想利用陆安迪来刺探你,这么单纯一个小白兔,她也下得去手。”raymond双手抱在后脑,伸伸腰,“你说,我需不需要替你提醒她一下?” 毕竟以陆安迪目前的工作,接近洛依,接近凤凰谷一号的机会都很多。 比如洛依要等的人,那辆红色法拉利恩佐的主人,比如九间堂别墅的存在和沙盘。 “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洛依倒是毫不犹豫,“如果她真的那么傻,就没有必要留在gh,也没有必要留在我身边。” 因为无论在哪一行,情商太低的人都只能当炮灰,他从来不会在炮灰身上浪费时间。 “好吧,不过……哦,对了,还有一段车上的录音,是陆安迪对你的表白,你要不要顺便听听?”感到头顶射来杀死人的眼神,raymond赶紧起身摊手,“不喜欢可以删了,请随意,请随意!我去冲杯咖啡!” 他这做法其实有点替陆安迪冒险,曾经有女助理上午公开表白过,下午就被洛依以雷霆之势踢出gh,而且从此再也不用女助手了,不过陆安迪嘛…… 音频开始自动播放,“……不,不是因为那套杯子,是因为云天美地的设计者云天美地的设计者,一直是我投身建筑设计的动力与梦想!”……夜色深重,陆安迪那微微拨高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女梦幻般的情绪颤动,在寂静中听来有种如白瓷般的纯净易碎,使洛依停住了脚步。 洛依听着这意外的录音上楼的时候,陆安迪已经睡在她出租公寓的床上。 她实在太疲累,枕着睿姿的大腿入梦,还带着呢喃的呓语。 “睿姿,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他?哪个他?” 她唇齿不清地挣扎:“他……” 睿姿明白过来:“噢,你是说你的梦中情人,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年轻建筑师?” “你说我只要能留在上海,总有一天会遇到他,现在……我终于知道他是谁了……就在今天……” 方睿姿激动起来:“靠,陆安迪,你美梦成真了?!” “不,我的美梦破碎了……我们......不可能……”宛如叹息,有莫名的欣慰,也有莫名的伤感。 他忽然离她那么近,近得只有一个臂弯的距离,却又那么远,那种距离遥远得没有希望。 醒来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高胜寒的恐惧 凌晨两点,高胜寒的手机响了。 他有一支最重要的手机,从不关机断电,随时随地保持在畅通状态,一旦响起就会立刻去接,哪怕是正在床上跟女人翻云覆雨大战正酣的时候。 他以无比的坚毅决断的果断拔|出正在激战的武器,快步走到落地大窗边,按下接听键,就听到了一个带着冷灰色金属质感的声音。 “高董,深夜打扰,多有冒昧。” 这声音寂静清冷,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磁性,仿佛从浓稠夜色中射出的一支箭,一下刺入他的心脏,将他全身本来欲望沸腾的血管刺激得骤然收缩。 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只有两三个人,两三个在暗处与他做着盘根错节的钱权交易,却从来没有人真正知晓他们合作关系的人。 这个声音绝对不是其中之一! 高胜寒突然感觉到冷风吹入的的寒意,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用最迅速的方法迫使自己冷静:“洛总监?” 去找raymond的人被轻轻松松摆平,自己最信得过经验十足的人马,跟对方比起来就像儿戏,他已经意识到应该重新估量那个看起来清秀可人的助手raymond……不,应该说是那位gh设计总监的背景与实力了。 他也设想过洛伊可能会有的反应,但他绝对想不到的是,洛伊会知道这个电话号码。 这几乎意味着,对方已经知晓他的从未浮出水面的靠山与背后关系。 然而他对洛伊可说仍是一无所知! “你请商业调查公司调查我,我可以不计较,毕竟我一向遵纪守法,并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洛伊的语气一贯从容冷淡,让人无法判断他的情绪,但他咬字很慢的时候,却有一种制人于无形的危险感觉,“但你派人骚扰我的助手,这又是什么意思?” 高胜寒毕竟也是早已身经百战的人物,脑袋迅速飞转:“jr出卖我?” 他可以出钱调查别人,别人也可以出钱调查他。信息和情报就像其他各种资源一样,都是有价的,只是看你愿意出多高。 “你不用怀疑jr的职业操守,就算是最顶尖的调查公司,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不过我对高董个人和高董的生意,都不感兴趣。”洛伊冷冷地说,“高董是为了铂金馆,还是为了韩松庭?” 高胜寒和韩松庭的关系,知道的人并不多,至少gh没有人知道。 不,应该是说他们一直以为gh没有人知道。 高胜寒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自己此时完全处在下风的处境:“我是为了韩松庭。” 为了铂金馆和钱,他完全不必找洛伊的麻烦,作为一个洗白的黑道大枭,他有一千种方法让gh直接赔钱。 洛伊突然轻轻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这种笑,像羽毛一样轻软,又像针尖一样带着锋利的刺,让高胜寒听过一次就敏感无比。 “你看不起他?”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韩松庭。 “我尊重任何人,前提是对方也懂得尊重我。” 这个“对方”,自然也包含了高胜寒。 “今晚的事确实跟他没有关系,是我太热心。”既然已经打开天窗说亮话,高胜寒反倒没有那么被动了,何况他还是有一些筹码的,只是不知道价值对洛伊到底有多大罢了。 他打开手机的扬声器,在窗边的椅子坐下:“洛总监,相信你看得出来,我让人去试探你的助手,也并没有多大的恶意。我也知道,无论你想要什么,韩松庭都不会是你的对手,我本该劝劝他,但我还真劝不了他……所以我想我应该换个方法,看看是否能真正交到你这个朋友,朋友对待朋友的朋友,总会宽容一些,不是吗?” 洛伊没有说话,他在等他说话。 高胜寒端起桌上的酒杯,深汲一口,然后缓缓吐气:“看,你送的红酒时常在我手边,每一口都回味无穷,如此佳酿简直是琼露仙浆,使人忘却一切不快与烦恼,或者,我也有一些特别的礼物能让洛总监喜欢呢。” 他的手提电话大概有很好的拾音功能,一丝不苟地录出了他陶醉的语气,想来洛伊也并非一个无趣的人,因为他发出了一声尾音很长的“哦?” 那低冷、磁性、像金属一样冷漠,又像冰雪一样极致的声音,仿佛只要加入一点点情绪,就能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 “我喜欢的东西并不多,高董不妨试一试,看能不能说服我?” “红色法拉利恩佐的主人是个有钱的二世祖,但他不是主导凤凰谷一号的人。”高胜寒顿了顿,因为他知道自己提供出这个信息,也并非完全没有风险,他需要缓冲一下,“主导凤凰谷一号的人,还没有公开露过脸。” 说出这句话,他才可以知道筹码真正的价值。 他确实花了大价钱请专业的商业调查公司,jr确实也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洛伊高中时就读的那所保密政策极其严厉的瑞士贵族学校,瑞士苏黎世某个有着三百年传统的家族银行的贵宾级账户资格。 但另一些有价值的信息,并不是来自jr,比如洛伊正在设法接触那个红色法拉利恩佐的主人,而且是避开了gh公司高层的注意。 这个年纪轻轻的建筑师,某些方面比他看起来的更不简单,高胜寒虽然并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手上可能正好有他需要的资源。 资源就是筹码和价值,不但能交换利益,有时还能交换感情。 电话那边果然等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很好,我喜欢这个开头。” “那么这一次,洛总监是否愿意来到我苏河湾的别墅,与我一边共赏明月美酒,一边听完剩下的故事?” 高胜寒叹息般抒了一口气,放松姿态,“苏州河,十八弯,弯弯有故事,而舍下的房子,就在适日最闹猛的那一弯上,故事可是多得很。” 那名容色清丽,身材像起伏的酒瓶一样妙曼诱人的模特早已乖巧地下了床,披着薄如蝉羽的轻纱离开了这间私密卧室,但若有若无的催/情香水却留下了一丝逶迤不散的情/欲气味,依然隐隐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做出一些可能冒险的决定。 与不知底细的人,无论是谈利益,还是谈感情,都是十分冒险的事情。 “不,这份礼物,高董若能亲自送来九间堂,我会觉得更满意。”这一次,洛伊仍然直截了当不留余地拒绝了他,却又保持着某种恰到好处的风度,“我知道十乐会所有几瓶私家珍藏的红酒,从未公开示人,我想高董一定会喜欢。” 九间堂的十乐会所,比苏河湾高了可不止一个段位。 高胜寒正在考虑。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种轻如鸿毛,却撩人心痒的声音。 “我只是个建筑师,其实并不想将事情搞得太复杂。”他的话锋一转,“今夜月色不错,高董介不介意往窗外看一看?” “难道洛总监会给我一个意外惊喜?”高胜寒向窗外探出头。 一道细小如针的光线穿过苏州河寂静的河面,从对面射来,在他心脏位置晃了晃。 几乎出于本能,高胜寒猛一激灵,遍体毛管悚然。 靠! 狙/击/枪!! 这他妈……是在拍电影吗? 这他妈什么鬼,不是说好了只是个建筑师吗! 卓霖铃与穆棱 离市区数十公里的小商山,有一个建在山麓的精神康复中心。 这里风景优美,雪白的房子在秋色浸染的层林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就像童话中的世外桃源,美丽、安静、宁谧。 这里可能是全国环境最好,管理最人性化的精神疗养医院,资源配置一流,当然费用也不菲。卓霖铃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她患的是那种最青睐诗人与艺术家的疾病——忧郁症。 这种症状时好时坏,不可预计,比如上两周她才突然歇斯底里地自杀过一次,现在看起来却很平静。 平静的时候,生活就会变得很有规律,每天清晨或下午,她都会到医院西北角的一个地方静坐半天。 那里有一个十分隐蔽的灌木丛,四周布满荆棘,只有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能够到达。 荆棘与灌木丛围成一个数平米的空间,内中放置着一张石凳。 石凳对面竖着一块无字碑,碑面斑驳,透露出岁月的风霜与痕迹,但却没人知道它已经存在这里多久。 昆虫偶尔在碑面上逗留,发出唧唧的鸣叫。有风的时候,碑前洁白的雏菊会点点迎风摇摆。 此外万籁俱静,空气凝固,这小巧而隐秘的空间里不会再有别人。 出于安全考虑,医院的监控系统几乎覆盖每一个角落,但卓铃霖待在这里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被人打扰过。 她知道这里并非无人留意,因为每隔一段时间,积聚在地面的落叶就会在腐烂之前被清理掉,所以这里没有滋生蚊虫,也没有那种看来不起眼却杀伤力极大的红色小蚁。 但对她每日花许多时间单独待着的地方,却没有人会来干涉,甚至没有人会来询问。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她的需要得到了尊重,这也是她喜欢这个医院的原因。 虽然对一个忧郁症患者来说,“喜欢”这个词,也只意味着不抗拒、不反感、没有负面情绪的,平静而被动的接受。 因为这个病,她已经失去了感动和喜悦的能力,一切积极的快乐已离她远去,平静和安然就是最大的奢求。 她每天在这个隐秘的空间里独处,对着这块无字石碑静默,就像是一场没有牧师在场的告解——她冥思苦想、心潮汹涌;她悲伤流泪、万念俱灰;她百无聊赖,无所事事! 当她独自释放完这些情绪,才能略略提起一些勇气,站起身来重新走出去,走入外面更大一些的世界。 但她并不是唯一独占这个空间的人,来这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是那个女孩把白色的雏菊种在这个毫不起眼的无字碑前,于是那荒凉落拓的石碑周围,就有了一种带着山野的芬芳,又带着某种童话般高洁的洁白。 那女孩穿着最普通的白t恤与牛仔裤,看起来像个学生,但卓霖铃从来没有与她打过照面。 她来这里的时间也不多,隔周的周六或周日早上,而且是非常准时的九点到十点。 而每到这个时候,卓铃霖都会把这个私密的时间留给从未打过照面的对方。 虽然从未打过照面,但她远远地看过对方的侧影,纤细柔弱,有白瓷一样的皮肤。有时她会带着一柄小铲子,给她的雏菊松土,仔细地拔去石碑周围的杂草,有时也会带着一个塑料简易折叠小桶,给她的花浇水。 但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石凳上,也许在静思默想,也许是凝视着眼前的雏菊与的石碑。 虽然她从来不曾开口,但雏菊的芬芳与她的发丝一起在风中摆动的时候,卓铃霖就会有一种错觉,彷佛那女孩是坐在一个墓碑前,心中默念着一首无声的诗。 这个奇特的想象让她与她之间生起一种奇怪的联系,因为她们有一种共同的感情,一种静默的、秘而不宣的怀念与悼念。 卓铃霖甚至觉得,她跟这女孩有一种奇怪的亲近,使她看起来像是自己的另外一个影子。她猜她大概是个艺术专业的学生,因为通常只有画画的人,才会使用那种用来调颜料洗笔的塑料折叠小桶。 但今天已经是星期天。 昨天和今天早上,那女孩都没有来。 她还记得,她上次没来的时候,就是她自杀未遂的那一周。 想到这里,她的内心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失落。 对一个从未照面的人偶然未至感到失落,对一个几乎每天来陪伴自己的人却习以为常地波澜不起,抑郁症不但剥夺了她对快乐与光明的追求,还篡改了她的感情逻辑吗? 风起来了,木叶哗哗,杂草丛生的小径传来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衣服与枝叶野草摩擦的声音。 她来了吗? 不,她从不在下午来。 卓铃霖转过头去,就看到了带着淡淡微笑的穆棱,“我可以进来吗?” 我可以进来吗? 他的询问不是一种客气,微笑也不是一种礼貌,如果此时卓铃霖说“不可以”,他也一定会平静地转身离去。 但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会带着这种如恒星般温和而恒定的微笑,这就是穆棱。 “如果你觉得跟我一起坐在这里舒服,就进来,如果你觉得外面更合适,我也没关系。” 她说没关系,就是真的没关系。 坦率是最好的沟通的方式,任何客套与客气都是侮辱他付出的时间与精力。 不管爱与不爱,每个人的时间与精力都是有限的。 穆棱走到她身边坐下,这也是一个很适当的距离,既不会太近,显得过分亲密和压迫,但又可以让她知道,当她需要倾听的时候,他就在她身旁。 但卓铃霖今天不想倾诉,她想与他讨论。 “你真的不用每天都来看我,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她又补充,“你知道,如果你开心,我也会更容易开心些。” 穆棱转过脸来看她:“你觉得我不开心吗?” 她看着他的脸:“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疲倦。” 忧郁症病人有强大的感染能力,她见过许多意志不够强大的陪伴者被拖入情绪的深渊,甚至变得和病者一样阴郁痛苦。 她不希望他因为自己有任何不好的转变。 穆棱没有否认,但他笑了笑:“你知道,我关心你,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负担。” “因为我是你唯一爱过的女人?” “也许。”这问题有些直接,但穆棱没有回避,“我只是想照顾你,所以我做了。” 他相信她懂。 无论爱与不爱,她都是最懂得与最了解他的人。 他将自己全部的时间与精力,一半留给了热爱的工作,一半用来陪伴曾经热爱的她,虽然确实有身体上的疲累,但并没有多大的感情负担。 直到上两周她突然自杀,那种担忧、焦灼、还有自我怀疑的负面情绪突然迸发,让他几乎无法解脱。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自杀,那雪白衣服和洁白瓷砖上的鲜血,对他震撼实在太大。 那一瞬间,鲜红的颜色再次充满了他的整个感官,让他又一次疼痛到无法呼吸。 当初他们分手的时候,他只是情绪低沉失落了一段时间,但当他看到她倒在血泊中的时候,那种强烈真是无法承受! “你曾经见过别的人自杀,对吗?”卓铃霖的声音轻而柔软,就像雪地里飘落的雪花,仿佛这个时候,她才是那个试图打开他的内心,想要来安抚他的人,“她是谁?” 她一向有不错的观察力,而且对他了解甚深,在那么灰暗而绝望的自杀未遂中,仍能关注到他的表情与心境。 穆棱微微苦笑,他也不需要掩饰什么:“我表妹。” 相恋两年,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表妹。 “她爱你?” 在香港,表兄妹是可以结婚的。 “她爱我的朋友。”多年过去,他依然无法完全释怀,“但他很冷,对她完全不在意。” 而从那之后,他对所有的女孩子就更冷,从脸上到冷心里。 ——没错,他说的就是洛依。 “艺术和药品一样,可以无限放大痛苦与快乐的感受,这也是天才艺术家最容易接近上帝也最容易成为疯子的原因。”她低声叹喟,感同身受,“爱情也一样。” 但她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对穆棱说,“好好考虑我的建议,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不希望你因为我那么累,不管精神还是□□。” 白色的雏菊在风中摇曳,她似乎又恢复了一些生气,甚至带着一丝积极轻快的情绪,“我有你的电话号码,并且我已经与林医生沟通过,只要我或者他认为必要,都会随时打电话给你,你并不需要担心。” 这样的卓铃霖,让穆棱有种过往熟悉的感觉,他突然握着她的手:“lin,如果我能让你对生活仍有一丝期待……,我们可以在一起,尝试重新开始来过,甚至立刻结婚,我可以带你环游世界,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虽然确实有些冲动,但他是个认真的人,每一句话都可以当作承诺。 阳光照着他真挚的表情,克制内敛的男人偶然像个男孩般冲动时,会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性与性感,卓铃霖叹息一声,忍不住伸出指尖抚摸他的脸。 这么优秀,这么温柔,这么体贴,又这么英俊的男人,她竟然也无法再次爱上他。 去老师家做客 三十分钟后,穆棱来到一幢白色房子的医生办公室内。 “卓小姐这么劝你,首先是一件好事,她衷心希望你快乐,意味着她还有关心他人的能力,有追求快乐的欲望,对忧郁症患者来说,没什么比这些更重要。” “其次,作为精神科医生,我十分支持她的建议,你需要调整自己的生活,过得更轻松愉快些,尤其是发生了上次那样的事情后,你的精神也受到了一定刺激,需要释放积蓄的情绪。” 林家栋医生端着茶杯,双方都是各自领域内富有修养的专业人士,见面频繁,接触得多,几乎已经成了半个朋友。 穆棱半是苦笑,半是玩笑:“林医生,你是说,你觉得我也有病?” “人类的精神和身体一样,当然不是百毒不侵,即便是内心十分强大的人,也需要持续吸收正能量,才能不断地向他人释放温暖。对卓小姐,你离得太近,看得太紧,关心则乱,不如适当放开,这样才能陪她走得更远。” 林医生既委婉,又直白,“卓小姐是个十分聪明的女孩,你也一样,所以我想你应该明白。” 长期陪伴忧郁症病人,情绪容易潜移默化,越是在乎,越是感同身受,越容易一起沉溺。 林医生专门将自己请到环境更放松的休息间,花十五分钟慢慢泡一壶茶,穆棱怎能不明白他苦口婆心的善意,笑了笑说:“好,我接受你们的建议,以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一周只来两次,其他时间用来生活,放松,补充正能量,这样可以吗?” 不得不承认,他微笑的时候,即使带着疲倦,也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这样最好,我还有个建议……”林医生欲言又止,因为这时有人按了诊室的门铃,打断了他。 “你先喝茶,等我十五分钟,有个预约好的病人,我开完药就过来。” 林医生放下茶杯起身出去。 穆棱放松了坐姿,视线不经意扫过玻璃窗,刚好看见护士带着一个女孩子走进诊室,他十分意外地吃了一惊,险些呛到刚入口的热茶。 这女孩子居然是陆安迪! 陆安迪看不见穆棱,因为那扇玻璃窗是单面透视的,她向医生简要地描述了这个星期的情况,照常开了这个月的药,这次例行复诊,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 事实上,她每两周都会来一次小商山,每个月只开四颗药片,即使在她认为最需要的时候,也从未多要过一颗。 这点一直让她的医生刮目相看,因为那种药物一旦被患者证实有效,很多人会产生强烈的精神依赖,但陆安迪一直控制得很好。 这是一个外表柔和,意志力却十分坚定的女孩子。 当然,这也跟药物的副作用有关,透支精力,恶心反胃,她的身体底子并不是太好。这个用药频率,应该是她差不多刚好能够承受的程度。 陆安迪谢过医生,取了药后,就赶紧往医院的西北角跑去。 虽然时间很紧,但她还是要去一次。 那个地方是她心灵的一个角落,静坐一刻,打扫一番,就可以让她的焦躁疲劳变得平静些,哪怕只是看一眼,也能让她心中片刻安然。 但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入荆棘隐蔽的灌木丛入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因为那里已经有一个女孩。 她穿着雪白的长裙,身材妙曼性感高挑,飘逸的裙角与点点雏菊相映生辉,象牙般的皮肤,卷曲的头发,正在弯腰拂去无字碑上的落叶,看来就像童话中的林中仙女! “啪”的一声,陆安迪踩到了一根断枝。 女孩听到声音,很自然地转身抬头,凝视着她。 她的眼睛,是深褐色色,却使陆安迪想到深夜大海的碧波,和从碧波中冉冉升起的女神。 陆安迪觉得自己就像个无端粗鲁的闯入者,正想着是否要安静地退出,那女孩却忽然开口:“我需要离开,把这个地方留给你独处吗?” 她的语气很友善,笑容却有些奇怪。 如此光彩照人的明眸皓齿,笑起来本该十分灿烂惊艳,但仔细看去,她的脸上却好像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郁,薄雾般掩盖了笑容下的阳光与活力。 “不用!”陆安迪说,“是我打扰了,我只是……习惯来这里看一下。” 虽然她以前没有在这里遇到过别人,但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在这里种下了雏菊,来的时候也会给它浇浇水,除除草,但她看得出来,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的照料,它们绝对不会长得这么自由奔放,生于野外却无须与野草争春。 这个女孩,显然就是照料它们的那个人。 “我叫卓霖玲。”那女孩自我介绍,并不热烈,但有种奇怪的亲近。 “我叫陆安迪。不过我马上得走了,下次我还会在这里看到你吗?”陆安迪的脸竟然红了一下,“我想……请你做我画画的模特!” 她们不曾碰面,却仿佛相识已久。 “会。”卓霖玲又在阳光下露出一个薄雾般的笑容,就像娇妍的鲜花突然在午夜盛开,“星期六或星期天上午,我都会在这里的。” “那我下周再来!” 说完这一句,陆安迪不再犹豫,转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外面跑去。 再不跑她就坐不上回去的车了! 但一路跑回到上车点,却发现车已经不在那儿了,一问旁边的人,刚开走。 又要多花两个小时等下一班。 本来等下一班也没什么,不过是回去晚一些而已,关键是她还约了下午到老师方文清家里,陆安迪不喜欢迟到,对自己尊敬的老师就更不能迟到。 但车已经走了,她也只能万般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当然其实也不是真的没办法,毕竟还是有城乡角落一样方便的滴滴嘛,只是车费贵而已。 陆安迪叹了口气,打开滴滴,毅然按下“呼叫快车”的按钮,页面刚刚刷出司机信息,一辆银色的英菲尼迪已经缓缓停在她身边。 不是吧,这么快? 陆安迪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车牌号码,车窗已缓缓摇了下。 “穆先生!”陆安迪张大嘴巴,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穆棱。 穆棱倒是不惊不怪:“嗯,你也是回市区?上车吧。” “穆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陆安迪系好安全带,心中忐忑,毕竟这里是精神科医院,万一她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呢? “我有一个患忧郁症的朋友住在这里,我经常来看她。” 穆棱的回答却如此直白,丝毫不带修饰,陆安迪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哦!那个……你朋友……我也是……” 也是什么?也是忧郁症? 当然不是。 但她要诚实地说自己也是来这里看病吗?看什么病? 要知道她的病除了睿姿外没有别的人知道,就连她自己的妈妈也不知道啊。 她不想随便用个理由搪塞,但这个病,的确是个隐私。 这边陆安迪纠结得如临大敌,穆棱倒是不忍心让她窘迫,笑了笑:“你要回市区哪里?今天我比较有空,可以送你到任何地方。” 确实,与卓霖玲和林医生达成共识,决定从今天就开始过一过“自己的生活”后,他的时间忽然就多了起来,与平时一比,简直是无比空闲,等下回去都不知干什么才好。 给自己放假的第一天,总不会跑回公司去加班吧。 没有再说为什么来医院的问题,陆安迪就松了一口气:“我要去我大学老师那里,在静安区的延庆路,是个有很多石库门和老弄堂的地方,穆先生,你去过那里吗?” 穆棱诚实地说:“没有,上海我去过的地方不多,之前一直太忙。” 作为一名建筑师,上海其实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地方,只是之前他的时间都给了卓霖玲。 “如果你有时间,我可以带你去逛逛,都是原汁原味的上海老房子!还有我师母是上海人,喜欢做菜,本帮菜可是做得一流,去她家的人都口福不浅。” “本帮菜?” “嗯,就是上海本地菜,每次我吃她做的油焖笋都会回味三日,新鲜,清淡鲜美,我想你会喜欢的。” 喜欢喝茶的人,口味应该喜欢清淡吧。 穆棱总算听明白了,陆安迪是打算要带他到自己老师家里做客吃饭:“这样不会太打扰你的老师?” 他是一个教养良好的人,正常情况下不会做不速之客。 陆安迪连忙摆手:“不会不会!我老师和师母都很随和的,对我也很好,我经常去吃饭,也帮忙做饭,跟他们相处很轻松,不会有压力,你和我一起去,就当是我朋友好了。” 穆棱有时不苟言笑,但那只是因为他工作太专心投入而已,相处过一段时间,陆安迪知道他绝对没有洛依那么拒人千里和不可捉摸,所以才敢提出这样的邀请。 “再说了,没有老师的推荐,我就没有机会进gh学习,没有你,我也没有机会留在gh,今天就当顺便给我个机会请你吃饭啦。” 她的理由如此周到,他竟无可辩驳。 不过确实他也需要放松一下了,偶尔有些新鲜的体验,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微笑道:“好,今天我就跟你去蹭饭了。” 陆安迪往事 回到市区,已是黄昏。 延庆路是一条长满法国梧桐的小路,璀璨层叠的黄叶在斜阳夕照中恍若镀金,落在地上,是一片枫叶落索般的橘红。 小路两旁是一幢幢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虽然经过岁月与历史的无情冲刷,却依然低调沉默地散发着一种优雅气质,有一个世纪前修建的西式花园住宅群,法国文艺复兴风格的犹太富商宅第,富有民国特色的老式公寓。 这条街巷的不远处,则是设计时尚,概念新颖,功能现代化的wework上海联合办公室。 外面似乎充满新旧合一的气息,但走入真正的里弄,却是另一种感觉。 狭窄的小巷,老旧沧桑的两层砖木建筑迫面而来,稍微转身,就会对上一扇窄小的门。有些明显已经无人居住,显出一种凄凉的破败。 穆棱忽然停住脚步,因为在这寂静破旧的小巷中,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古雅又清悠的乐声。 是琴声。 古琴。 在这样的幽深破败的小巷里,居然会有人弹古琴? 穆棱侧耳倾听,然后快步而准确地拐入旁边一条更隐蔽狭窄的巷子,在一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前停下来,琴声就是从里面传出。 弹的是古曲《鸥鹭忘机》。 渔人喜欢水鸟,每次出海时,都会与水鸟一道戏耍游戏,常常有上百只的水鸟飞来与他共游,其父想要这些鸥鸟,‘吾闻鸥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渔人有了机心,次日再至海上,鸥鸟仿佛知机,舞而不下。 而这曲《鸥鹭忘机》,弹的正是渔人初心未失,鸥鸟自由翱翔之时的自然忘我之态,意境自然淡泊,空阔悠远。琴是好琴,弹琴的也是个高手。 深邃宁静,清淡致远,在这黄昏的僻巷里,却使人联想到海天一色,人鸟忘机相游的画面。 穆棱就这样垂目凝立门前,抬手而不扣,竟不愿意错过一弦一音。 三分钟后,一曲既尽,余韵绕梁三匝后,终于像轻烟般袅袅散去。 穆棱才抬起头,歉意地对陆安迪说:“抱歉,我们继续走吧。” “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坐到里面,一边喝茶,一边欣赏。”陆安迪说,“其实除了这一间,这条巷子其他房子都差不多,前面是个死胡同,也没什么好走的了。” 穆棱很惊讶:“这样也可以?” “当然可以,因为这就是我老师家,弹琴的是我师母啊!” 穆棱正在愕然,一个花白儒雅老者突然推门而出,清癯而红润的脸上带着清风一样的笑容:“阿芹,你有知音来了!” 走入不起眼的木门,里面有一个院子,院中花木扶疏,中央有一个琴亭。 一个穿着墨绿色香云纱旗袍的女性坐在琴台前,那就是刚才的抚琴之人,陆安迪的师母蒋芹了。 想不到一条老旧破败的小巷中,竟然也有这样的雅致。 穆棱忽然觉得,自己在上海确实走得太少了。 方教授夫妇果然十分随和,礼节性的相互介绍后,穆棱便被请到琴亭坐着听琴,陆安迪沏了茶,蒋芹笑问:“刚才穆先生在门外站了三分钟,不知有何感受?” 她是方文清的结发妻子,年纪已经不轻,但气质娴雅,看上去依然眉目婉秀,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穆棱端容直腰:“蒋老师的琴声,让人身处僻巷,却感受到天地忘机的神/韵,一时物我两忘,神游驰骋。” 这忘我的投入,或者有他一直紧绷的心态骤然放松的原因,但对方确实也琴艺高超,让他有种发自内心的欣赏与尊敬。 “何为神/韵?” “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形可欺,神不可欺,此为神/韵。” 穆棱不吝赞美,蒋芹含笑不语,方文清拍手起身:“哈哈,今天安迪带来的朋友很有趣!知音难得,那些煞风景的客套话就省了,穆先生,你随意听琴喝茶,我继续去拔草剪枝。” 老师到院中伺弄花草,陆安迪也打了一声招呼,跑到厨房准备食材。 蒋芹乘兴弹完铿锵激昂的《广陵散》,幽然写意的《高山流水》,再加一曲潇洒肆意的《酒狂》,交谈几句,终于天色向晚,茶温微凉,也微笑着告辞到屋子里做菜去了。 好的气氛就像真正的好茶一样,意犹未尽,适可而止,这个道理穆棱也懂,所以相处默契。 令人意外的是,他也跟着脱了西装外套,走到方文清身边:“方老师,我来帮忙?” 方文清抬起头来看他,颇感惊讶,穆棱解释说:“我读书的时候,选修过装饰园艺这一科,所以栽花种草这些事情,难不倒我的。” 挽起袖子,随手拎起一把花剪,果然姿势专业,动作熟练。 学建筑的学生刻苦勤奋的很多,有耐心栽花养草的却很少。 方文清又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听安迪说,你是gh的特约设计师,完成过许多独立项目,年纪轻轻,就已经有一批被肯定的成熟作品,在一线大公司里地位超然,我可以想象你有多么优秀出众,安迪能有你这样的上司,我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穆棱却笑了笑:“方老师谬赞了,gh里有年纪比我轻,地位比我高,作品也比我更优秀出众的人才。” 没错,他说的是洛依。 而且恰巧,洛伊也算是陆安迪的上司。 “安迪除了说你,从未跟我提过其他人。”方文清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她不是我最优秀的学生,却是我最挂心的学生,我没有女儿,有时看她就像女儿一样,碰到特别优秀的年轻男士,就忍不住想夸她一下,所以呢,你愿不愿意听我这老人家唠叨几句?” 穆棱风度上佳,当然不会拒绝一个老人家的要求,笑了笑:“我愿意洗耳恭听。” “她是从南方一个偏僻山区考来我们学校的考生,开始读的是经管系,财务会计专业,经管系的学生很少来建筑系,但我经常看见她,因为她喜欢跑到画室看我的学生画画。” 那时的陆安迪,还非常腼腆,带着山野的纯朴,来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被别的老师同学注意到。 但当她一旦开始看着别人画画,却总是目不转睛,仿佛宇宙静止,眼中再无他物,正因如此,方文清才会特别注意到她。 “后来她跟我的一个学生成为好朋友,偶尔也会出现在制图室,跟她一起画方案,做建筑模型,而我一向认为跨专业之间的学生交流是件好事,就默认了她的存在。” 陆安迪的好朋友,就是方睿姿。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她忽然跑来旁听建筑学的课程,不是一门,而是所有课程,笔记做得比专业学生还认真,当时我还对学生说,你们都跟她一样,日后建院就不会是今日的声誉了。” “不久之后,我就听说她去找了经管系和建筑系的系主任,申请从会计专业调到建筑学专业。” “换一个专业没那么容易,何况这两个专业又差得那么远,这女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决心和勇气,居然说服了建筑系的系主任,只要她参加建筑学专业一年级的课程考试全部通过,经管系又愿意放人,就同意将她调到建筑系。” “于是那半个学期,建筑学专业中有学生补考的科目,她跟着补考生一起考试;没有学生补考的科目,任课老师就得单独为她出一份试题。这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建校以来也从未有过。” 方文清小心地拔去花盘中的杂草,“说实在的,我也觉得特别佩服,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讲起话来都会脸红通小女孩,是如何能够说服那个固执的系主任的。” 穆棱帮他将几棵杂草扔到旁边的桶里,笑着说:“有志者事竟成,研究建筑的人多少有些感性,遇到真正执着又有灵性的学生,很可能就会被感动。” “哦,这么说也有道理…… ”方文清笑了笑,“我听说她在gh的面试其实并不顺利,开始根本没有人愿意给她机会,是你在最后一刻收留了她。” 这温厚的老者转过头来,目光中颇有意味,“你也是被她感动的吗?” 刚才是玩笑,这个问题却是有实质内容的,可以看作一种试探。 “你知道,她的画很有灵性,对光线与空间有着非常独到的理解,这一点,绝大多数建筑专业的学生都做不到,这是我愿意接受她的原因。” 穆棱淡淡道,“当然她的缺陷也非常突出,对尺度缺乏敏感,结构基础非常薄弱,细节缺乏准确,想要成为真正优秀的建筑师,这些几乎都是致命弱点,这一点,我相信方教授也很清楚。” “你的目光专业犀利,对她的优点与缺点同样了解。”方文清点头,这个评价虽然有些苛刻,但也很诚实,“不过作为她的老师,我想说,陆安迪的确有很多不足,但那并不是她的缺陷,她需要的也许只是时间。” 穆棱挑了挑眉:“哦?” “你也知道,建筑学专业本科通常是五年学制,但我们这个学校只有四年,而陆安迪真正学习这个专业的时间,还不到两年。” “两年?”穆棱非常惊讶。 建筑是一门综合繁复的学科,他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学校的建筑系学生可以两年就毕业。 “她参加了学校建筑学一年级的考试,并且都通过了,不过可惜,她的系主任不肯放人…… 后来这件事闹腾了很久,一直闹到校长那儿,最糟糕的时候,她差点被学校开除,因为她一心向着建筑,本来的专业就拉下了,她的系主任以影响学风为由,想杀一儆百以杜绝学生以自由散漫不务正业的态度对待自己的本专业。” 穆棱倒是想不到会如此严重,微微愕了愕:“后来呢?” “后来经过校方的协调,陆安迪写了一个保证书,保证在一年内通过国内注册会计师考试。如果顺利通过,经管系同意放人转系;如果通不过,直接开除学籍,赶回老家。” 穆棱吃了一惊,全世界的cpa都不易考,何况陆安迪还有那种容易认错数字的失读症! “即使这样,学校还是要求她的保证必须有一个担保人。”方文清拍开杂草根上的泥巴,“这个担保人,就是我。” “方老师是个热心人。”穆棱看着那盘淡紫色的洋桔梗,却想到小商山洁白的雏菊,“替她担保,是因为方老师相信她可以做得到?” “不,是因为一个女孩子为理想如此孤注一掷,连我都感到万分震撼。”方文清微微叹息,“她的身世也很特别,父亲早逝,母女相依为命,生活在一个交通不便的深山僻地,她母亲是那里唯一的小学老师,已经教了快二十年书。你知道那种地方考出一个大学生有多么不容易,万一她真的被开除学籍,那真是前功尽弃,天大的遗憾!” 那种地方,真的只有知识与学历才能改变命运。 “她做到了?” 如果做不到,也不会作为建筑专业的毕业生出现在gh吧。 “她做到了,成为那一届会计专业第一个考过cpa的学生。拿到这个证书,就算是在上海一个竞争这么激烈的地方,也足够找一个过得去的工作了。但是她告诉我,她并不真心喜欢会计专业,那些数字有时会让她恶心崩溃,就算万一真的要当会计,她也会选择回去她家大山外的那个小镇,那里离她母亲更近一些,但她铁下心肠,只想成为一个建筑师。” 方文清说,“你说,这样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够不帮她?” 穆棱突然不知道说什么,陆安迪的履历上根本没提到过会计专业和cpa。 方文清终于把杂草清理完毕,拍掉手上沾染的泥灰:“好啦,我这老人家唠叨了这么多,其实也只是希望你了解她多一点。她能跟到你这么优秀的上司,我深感欣慰,她一直很努力,如果仍然做得不好,也希望你多点宽容。” 其实方睿姿是方文清的堂侄女,跟方梓君还有不远不近的亲戚关系,但他推荐到gh的却不是方睿姿而是陆安迪,可见对这个特别的学生,他有多上心。 穆棱看着他鬓边斑斑白发,只觉为人师长,真是用心良苦,又想起类似的话,好像自己也对洛依说过,不觉心里一哂:难道我也开始老了吗? 他对陆安迪,其实也不差。 点了点头,说,“好。” 穆棱说“好”的时候,蒋芹正站在厨房的窗边,看到这个年轻才俊弯腰帮自己的丈夫搬起一个沉重的花盘,丝毫不介意西裤与衬衣上落下的泥灰,她转头对陆安迪说:“安迪,这是个好男人,素质高。” 陆安迪正在洗菜,水声哗啦啦的听得不清楚,关了水龙头才问:“师母,你刚才说什么?” 为人师长 吃完饭出来,已是夜里,他们原路走回wework的地下停车场去取车。 穆棱说:“谢谢你,今天过得很愉快。” 菜确实很好,琴更妙,但更重要的是,吃完这顿饭,他对陆安迪的观感都不一样了。 陆安迪窘了窘,竟有些不知如何应答上司的感谢,呐呐道:“嗯,不客气……” 又怀了几分忐忑,“哦,对了,方老师跟你聊了些什么?” 师母在厨房里说的那句话,她没听清,但却总记得那带着意味的笑容与眼神。 穆棱却微笑道:“你的奋斗史啊!你为了学建筑不惜对抗学校权威,作为会计专业的学生很厉害地考到了cpa……还有,方老师说他为你作过担保。” “确实,没有方老师,我真不知道怎么能坚持到现在,真的成为这个行业里的一员。”陆安迪认真地点了点头,街灯在她眼中浮现出梦幻般的光泽,秀气的脸上却透出一种郑重,“还有在这条道路上帮助过我的每一个人,我不知道有多么感激他们。” 两人并行在街道上,街灯拉出的两个人影很近,一高一低,仿佛一人领路,相携而行。 穆棱忽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曾几何时,他也曾与一心赏识他扶持他的师长走过这样深夜漫长街灯映照的道路,携手相带,带领他成为一个独立而成熟的建筑师,而陆安迪所说的“每一个人”里面,却不知道有没有自己? 他微微喟叹:“方教授对确实你不错。” 这自然不消说,陆安迪简直不能同意更多,但这种感激,她觉得更应该放在心里。 “我老师喜欢低调清淡的生活,不务虚名,虽然在设计圈里没什么知名度,但他研究传统民居二十年,在这方面的造诣很深,不少有名的建筑师都与他交流过,受过他的影响。”陆安迪取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比如这一位,过去就常来方老师家做客,穆先生,你认识他吗?” 建筑设计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从业人员不少,有公众知名度的其实就那么几个。 穆棱认真地看了一眼:“嗯,在新闻上见过,这位是国内的建筑师,姓……王?抱歉,他的名字我不会念。” 作为香港人,他的普通话其实已相当好,但要念出那个生僻的字眼,仍觉得有些艰难。 但这个人在华人建筑圈内无人不知,因为他是世界上第二个获得普利兹奖的华人——第一个是三十年前的贝聿铭。 “我在老师家里见过他一次,那时我还带着在弄堂里写生的速写本,王老师曾经跟我聊过几句,不过,我并不知道他记不记得我。” “毕业后,他的助手曾经发过一个电邮,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他们的工作室工作,那时他们正在浙江一带进行几个乡土建筑改造项目。” “当时我在上海已经找了很久的工作,就连办公室只有一间房、设计师加绘图员只有三个人的小公司,都不愿意要我这个三流大学的毕业生,我实在是非常挫败。” 很多公司根本不招应届毕业生,一些愿意试用应届生的,一听她的学校都直接拒绝不给面试机会,好不容易有几个愿意面试初级绘图员的,也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要她。 其中遇到的一个hr,模样和蔼,看起来好说话一些,她想最后央求一下,没想他立刻变得很直白,说我且不管你的学校和学历,我们需要的绘图员就是体力民工,得一周加六天班,每天加到十二点,看看你,这么瘦,说句话都中气不足,看图跟夜盲症一样眼神涣散,就算你不要钱,公司要了你也没什么用,小姑娘,我劝你还是换个行业吧,端盘子都比这个合适。 她差点没当场哭出来。 最危险的一次,是到松江区一个偏僻的工业区应聘,招聘方是一个大设计院,说有外派项目在松江区,让她直接到项目地点面试。 那天她的运气很不好,因为上错公车晚了两个小时才到那个站,在车上还被小偷偷了钱包。 但她的运气也很好,因为这两小时的耽搁,接她的人大概临时走掉了,她在公车站旁边焦急地打电话给对方的时候,一个盯了她很久的陌生中年男人突然问她,姑娘,你准备去面试的是不是叫xxx公司?电话是不是xxx?他是不是跟你说xxx? 看着她一脸惊讶,那名面相不善的男人解释说,小姑娘,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坏人,至少不是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的人,我看你长得有些像我几年没见的闺女,所以我才告诉你,那地方你不要去了,你去了就回不来。 她提起勇气,问为什么,对方说,你不要多问,回去搜一搜天津,静海区,李文星这几个字就知道了,这里也差不多。 后来她知道了,那里是传销组织的窝点,网上搜一下,有好几个应届毕业生失踪的帖子。 这件事,她连睿姿都没敢告诉,怕她太担心。 但午夜醒来,每每想起,她还是会一身冷汗。 她到gh不过一个月时间,那些种种可说不可说的辛酸可怕还历历在目,但陆安迪知道穆棱不是睿姿,作为上司,他没有倾听与同情的义务,更没有义务为她付出担心。 所以她很快拽回思绪,跟着说:“虽然找工作很不容易,但我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如果她其他老师同学知道,恐怕会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吧。 穆棱也是相当愕然:“为什么?” 明星工作室的邀请,是多少名校毕业生都要努力争取的事情,陆安迪又有什么理由拒绝? 陆安迪明白他的惊讶,她解释说:“我去过杭州的中国美院象山校区,那是王老师的主要作品之一,你知道,这个作品……争议很多,我也坦率地问过方老师的看法,方老师说,建筑是一种艺术,但肯定不是像文学绘画摄影这样印在纸上的艺术,你拿着一份印刷品来问我,不如亲身去感受一下,只有当你身在其中,才能真正‘看到’这个建筑的模样,所以我就去了。” “你看到了什么?” “象山美院很大,到处是白墙、青砖瓦片、竹子,确实有种写意画般的意境……那里还有一幢实验楼,结构复杂宛如迷宫,我走在里面,不知迷了几次路。” “不过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里的窗子,为了外墙的视效需要,学生宿舍要么没窗户,要么一面全是窗户,分散错落就像国画洒墨般洒脱……而且为了保持墙面美观,不能装空调,因为空调挂机太丑!我可以想象每当严寒酷暑的时候,住在里面的学生会是多么幽怨。” 她用到“幽怨”这个词,穆棱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象山美院确实争议极大,喜欢的人为它的意境感动,反感的人认为形式大于内容,艺术家说有精神共鸣,商业设计师觉得太任性。 但不管怎么说,住在里面没空调,冬冷夏热,美院学生的生活水准的确倒退了几十年。 “至于乡土建筑,我也去过浙江富阳文村,那个有名的改造项目。” 陆安迪迟疑了一下,毕竟他评论的是业内有着大师头衔的前辈,虽然在她内心深处,她的理想与信念从未因为哪个权威动摇过。 “我是在山里长大的,对乡村的感受也许比城市长大的人更深些,我觉得那条村庄改造后的样子,总给人一种心里不能踏实的感觉,虽然看起来耳目一新,但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家。” “一个房子,会让居住其中的人感到不适,甚至失去真实,我想,那并不是我想要学习设计的初衷。” 她说过,她学建筑,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所以她舍弃了大师工作室的邀请,宁愿去面试那些商业设计小公司,因为它们更需要经得起市场和用户的考验。 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她没有也不会说出来。 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作为一名商业设计师,原来比大师还要有吸引力些,我真是深感荣幸!”穆棱微笑说,他忽然有些明白方文清为何会这么照顾这个学生了,面对现实的压力,不是每个人都能坚持初心。 “但建筑有很多种,有些是因为需要它的使用功能,有些是需要它的象征意义,有些确实会带着建筑师强烈的个人风格,不过一个建筑作品的好坏,我想只有时间与历史才能对它作出真正的评判,你说呢?” “时间与历史…… ” 陆安迪不由得重复了一次,这题目太深远宏大,让她觉得遥远不可触摸。 穆棱问得直接些:“那么按照你的标准,哪个建筑师最符合你心目中所想?” 成名的建筑师,都有各自的风格,有一个参照,会比较容易沟通。 陆安迪却脱口而出:“我觉得你就很好啊!” 穆棱愕然了一下,然后失笑:“你这样想想就好了,说出来我会尴尬!” 陆安迪一向不会奉承,所以在穆棱听来,这反倒是最厉害的奉承话了。 陆安迪的表情却很认真:“穆先生,我说的是真话!前几天我整理资料的时候,看过你设计的一个青年保障住宅,我一直印象深刻。” 他们已经快要走出这条安静的街道,不远处就是繁华似锦的淮海中路,眼前隐约可见华灯闪烁,陆安迪忽然问了一个问题,“穆先生,你觉得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要住在上海,至低应该拥有多少平米的生活空间,才算合适?” 穆棱斟酌着她话中的意思:“有一个年轻的开发商曾经告诉过我,其实只需要4平米就够了。” “不是他们只需要4平米,而是他们无法负担更多。” 陆安迪望着璀璨的高楼与华灯,上海就像一个梦,让无数年轻人飞蛾扑火般来这里挥洒自己的青春,但最终能在这座都市拥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安身之所的,又有多少? “你知道吗,资料上说上海每年有十几万高校毕业生,加上从全国各地涌来的年轻人,上海每年要接纳几十万就业青年,而这几十万人中,大部分人的年薪都不够在市区买一个平方。” “为了上班方便,他们合租着市区几室一厅的房子,从两人到四六人一套,厨卫公用,如果运气不好遇上房东要卖房,大家都得立刻搬走,有室友换工作离开,就得在网上找个人转租,你甚至都不知道跟你住的是谁......这样的房子,没有安全感,没有隐私,也就没有尊严,更谈不上家的温馨,也许,这就是在大都市生存拼搏的代价吧。” 虽然总会有成功的精英,但她更愿意关注普通平凡人的当下,尽管以她实习生的微薄收入,连普通大众的及格线都差得远! 如果不是因为睿姿,她连在上海找工作都不可能。 “所以当我看到你设计的那个保障住宅,每个套内面积居然只有十多平米,还有两层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 三米四的层高,本来无论如何也没法设计成标准用途的两层,不过却刚好可以容纳一个站高和一个坐高,而穆棱利用空间错位,让上面站着下面坐着,上面躺着下面站着,竟然真的可以把使用空间分成两层。 除了很牛逼,没有别的形容。 “虽然这样会牺牲掉一部分舒适性,但我想了很久,确实只有这样的设计才符合保障住宅的本意,它保障了最基本的安全与私密,也让那些辛勤工作的人有机会买得起房子,拥有自己的家——因为对多数中国人来说,租来的房子,都能不算个家。” “穆先生,这个设计,您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吧?” 若非如此,哪能每一方寸都尽其所用,连一个垃圾桶的位置都考虑周到,以她的水平,就算绞尽脑汁,也无法在不增加面积的前提下将里面的设置合理挪动半分。 穆棱露出一个笑容:“确实,那个方案,我自己也相当满意。” wework大楼的灯光就在前面,他语气轻淡,“不过,这个方案并没有通过专家评审,后来我又设计了另一套方案,降低密度、减小容积,去除所有夹层,恢复标准层高,加大套内面积,最终成为所谓的标准的小户型。” 换而言之,之前的方案全部推翻,后来的方案与市场上所有经适房没太大分别。 陆安迪瞪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上海的保障住宅,是可以转卖的。”穆棱解释说,“我设计的户型太微小,按国内人的使用习惯,根本无法转化为可以流通的普通商品住宅,开发商怕影响销售。” 保障房并不真正以保障为目的,开发商考虑的第一位永远是利润,能流通的商品才有价值。 这一次轮到陆安迪茫然了,这是她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她一直以为,房子最终是为用户使用设计,而不是为开发商设计。 穆棱还没有告诉陆安迪,这个超小户型设计不仅开发商极力反对,施工图配合单位也反对,因为它太新鲜太独特,让他们没有了可以轻松拿来套用的现成图。你如果动了别人的利益,阻力几乎是必然的。 建筑设计是一门带着镣铐起舞的艺术,即使你通读所有规划条例与设计规范,拿着白纸黑字的设计合同,往往也无法预知真正的障碍在哪里。 陆安迪沉默得有些久,重新抬头的时候,语气有些忐忑:“穆先生,我没有什么见识,只了解一些处境跟我差不多的人。我刚才所说的,都是我心里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你会不会……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眼高手低又操心太多?” 毕竟,她只是个实习生而已,而上司都喜欢脚踏实地而不是夸夸其谈的下属。 穆棱目视前方,并没有因为她的问题停留脚步:“刚才你师母弹的琴曲中,有一首叫‘黍离’,它出自诗经,原诗里有一句话。”他慢慢念出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每一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 而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将她看作一个未来的建筑师。 无欲则刚 穆棱忽然淡淡地问:“洛依呢,你跟着他也有一段时间了,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其实洛伊也做过保障类住宅,比如那个建在松江区市郊的云天美。但洛伊比他聪明许多,做了一个从用户到政府到开发商都满意的方案。 能做到这样,很不容易,除了身为建筑师的实力与水平,斡旋各方协调各种条件的能力同样重要,这一点,洛伊无疑也足够出色。 无论哪一方面,洛伊都很出色。 比如最近铂金馆问题的善后,那位据说曾是黑帮大佬的高姓客户,本来态度非常强硬,扬言只要补偿不满意,就要让几个gh的人短胳膊少腿,搞得一些胆子小的员工上下班都提心吊胆,也让公司一些暗中等着看热闹的人莫名兴奋。 可惜,那位嚣张的大佬现在却表现得十分低调配合,连工程部跟进施工的同事都说他变得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在铂金馆一事上,gh确实是赔了一些钱,但在合理范围内。 至于洛伊是如何摆平这位大佬,没人知道,于是洛总监的形象在高冷之外,又增添了几分神秘。 确实,年纪轻轻就坐在设计总监的位置上,傲视一群心高气傲的资深同行,没有高超的对内对外手腕,这位置早就坐不住。 至于那些倚老卖老的平庸之辈,既不能污蔑他的业绩,又没有他的手段,洛伊根本不在意。 陆安迪骤然听到洛依的名字,也是实实在在地楞了一下,穆棱从来不主动提起洛伊,也不过问洛伊交给她的工作,如果洛伊需要她外出或完成作业,也是raymond与穆棱进行沟通,换而言之,穆棱与洛伊之间,从不联络,也不照面。 大家在同一个公司上班,居然能像黄河与长江一样滴水不犯,也是着实不容易。 “洛总监…… ”这个问题有些微妙,陆安迪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诚实地回答,“我不懂他。” 穆棱扬起眉毛:“哦?” 你敢评论那位得了普利兹奖的大师,却说不懂洛依? “洛总监有很平易近人的作品,”比如让她念念在心的云天美地,“但他也有太多我不能理解的地方。” 比如让她看电影,画各种奇奇怪怪的建筑风格,在私人别墅里为公司项目制作价值不菲的高精模型,还有至今他交给她做的,与其说是工作,不如说是作业——没有哪个实习生是做着这样的工作,而她还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所陆安迪下了结论,“我无法评论他。” 她想了想,又补充,“其实,我跟洛总监真的交流不多。” 这是实话,除了一起出去过两次,作业都是通过电邮发给她,根本不用见面。 后来她又跟raymond去过那间九间堂别墅几次,都是全程对着凤凰谷一号的沙盘,根本没有见到过洛依。 但这特别说明、划出距离的姿态,却让穆棱觉得有些微妙:“你怕他?” 怕?倒是说不上,只是鸿沟过于巨大,她不止不懂他,那冰冷的气场也是一种莫大的压力。 她只好说:“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洛总监确实不算平易近人。” 这也是大实话,整个gh的人都知道。 “我倒是觉得,你们会相处得不错。”穆棱不知何故说了这么一句,陆安迪还没来得及想是什么意思,他已快步向前。 上车的时候,陆安迪发现副驾座位上有一本书,拿起来一看:“啊,这是伯恩琼斯的画集,我刚好想找一本!穆先生,你能借给我一星期吗?” 这么巧? 穆棱有些意外,笑了笑:“可以啊”。 陆安迪系好安全带,慢慢翻着这本画册,最后停在欧石楠系列中的《沉睡的公主》那一页,多刺的蔷薇像荆棘一样围绕着睡梦中的美丽少女,让她想起了小商山中的那个女孩。 穆棱看了她一眼。 这本书是卓霖铃的,林医生把它交给自己,说卓霖铃在自杀前就在看这本书,他看了很久,却没看出什么东西。 林医生还专门提到了陆安迪,说这个女孩子或者可以与卓铃霖建立一种安全又深入的关系,她们之间有一些共通的东西,或者,陆安迪就是一个可以了解卓铃霖的缺口。 缘分,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差不多到公寓的时候,陆安迪却忽然问了一句:“穆先生,你对洛总监又有什么看法?” “他的天赋、能力、眼界都很高,是个极优秀的人,如果你学会与他相处,一定会受益匪浅。”穆棱神色淡然,既不回避,也不掩饰。 “我要怎么与他相处?” 洛依那么冷,她也不是个热情的人。 “专业与工作之内,你可以问,但要问有价值的问题,至于什么叫有价值,本着你的初心即可。感情上的问题,除非他想跟你谈恋爱,否则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穆棱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就算有,也不要表现出来。” 他是个君子,从不介入他人隐私,所以这句话,今天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对陆安迪说。但是因为这顿饭,因为卓霖铃,他已经把她看作更亲近的人。 陆安迪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但比之沉默与解释,她选择了更坦率的发问:“为什么?他会觉得麻烦?他认为会干扰工作?” “他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既然你根本不懂他,那就没有必要懂他。”穆棱说,“建筑师是一条漫长的修炼之路,对理想应该孜孜以求,甚至要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勇气,对感情却是无欲则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洛依面前,你只需要努力证明你能做的,就够了。” 感情有很多种,不仅仅是指爱情,如果你整天拿他当男神偶像,他就更没必要温和平等地对待你,就算你才华逆天,利用价值足够大。 之前当他助手的那个女孩,就犯了这样的错。 对理想孜孜以求,对感情无欲则刚。 陆安迪默思良久,轻轻说道:“穆先生,我明白了。” 第二天,被点拨过的陆安迪鼓起勇气,第一次找洛依当面请教。 那间如君王般俯瞰整个陆家嘴的办公室并没有什么变化,写有“云天美地”的咖啡杯也还摆在桌上,洛依那身银灰色西装无论何时都那么耀眼,但这一次,他不是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坐在会客休息的沙发上。 坐在办公台后貌似聚精会神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的是raymond。 洛依双手抱在胸前,斜斜靠着沙发,比之平时冰山雪峰般的挺拔冷傲,这样的姿态可说闲散。 但那双优雅地交叠、近距离逼入视线存在感极强的长腿,却让坐在旁边的陆安迪感到压迫感更甚。 有人明明靠身材颜值就可以征服世界,却偏偏还拥有那么顶尖的才华,看到这样的人,你真不知是该仰望,还是该绝望。 心里默念“无欲则刚”四字,像学生上课一样交叉双手放在膝上,陆安迪终于淡定了些:“洛总监,我想请教一下,建筑学的基本功到底是什么?” 洛依的目光像鸿毛一样扫过她的脸。 他虽然冷淡,但并不迟钝,这段时间陆安迪有意无意地逃避主动与他沟通,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所以陆安迪突然敲门求教,不能说让他没有一丝意外 他冷冷地看着她的意思,就是问:为什么突然上门? 陆安迪只好解释:“这三个星期里,我做了各种各样的作业,每一样都让我感觉有所收获,但又心里更加没底,我明明知道得多了些,却又感觉更空……我想,我应该是缺乏某些最基础但也最根本的东西。” “我听学乐器的同学说,音准与节奏是音乐的基本功,也听画画的大神说过,光线与透视是造型的基本功,我觉得都很有道理,但我一直不知道建筑的基本功是什么,它似乎每样都需要,但每样都像空中楼阁,好像缺乏了某个根基,就永远不能落在实处。” 就像所有的武功,都需要一种叫“内力”的东西作为根基,一旦没有,所有招式,都只是让人心虚的花架子。 洛依抬眉微讽:“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 这话又冷又毒舌,将陆安迪狠狠地噎了一下。 她窘迫地闭口,脸颊涨红,连正在忙着的raymond都同情地抬头看了一眼。 洛依却变换了一个姿势,侃侃地说:“所谓基本功,就是在了解其他知识之前必须掌握的东西,而且一旦掌握,其他问题都可以循序渐进、迎刃而解。对建筑学来说,这样东西当然不是抄图,画画,在各种三维软件上乱搞,更不是风格与概念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 洛依看到一抹粉红的颊色出现在那张瓷白素净的脸上,交握的双手突然紧张,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微妙的感觉——陆安迪会窘迫,会脸红,但从不试图掩饰,这也算一种坦率。 “对你来说,最欠缺的基本功,是对空间尺度的敏感。” 其实这问题他曾经提过,在凤凰谷一号那个一步凌空就万劫不复的悬崖前。 想到那个悬崖,陆安迪就感觉自己的脸更热,血液都向双颊涌去,那个向她张开过的怀抱,那一瞬间的温度,无论她愿不愿意记得,都不可能忘记。 “那我……应该怎么弥补?” 洛依并没有一直盯着她的脸看,因为他已经转过脸去,眼眸半垂,准备闭目养神,最近需要他费心的事情很多。 他的睫毛很长,当长长的睫毛掩去眸光的时候,冷峻的脸就更加看不出什么表情:“四十七楼有一间空置的办公室,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能使用测量工具,将那里的尺寸估算给我,不管你什么时候能做到。” 陆安迪呆了呆,但她知道洛依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我可以用步距吗?” “当然,好歹你有手有脚啊。” 陆安迪堵了一下,这是讽刺她没有脑袋? “我……还是继续画那些风格建筑吗?” “我让你画过的,你都记得吗?” 陆安迪迟疑一下,然后肯定回答:“记得。” 就算不是百分百记得,也有百分之□□十,毕竟抄过的纸都不止一箩筐。 “很好,那么接下来,你要努力忘掉它们,而且以后我让你所做的任何设计中,都不要出现与这些风格式样相似的痕迹。” 陆安迪口瞪目呆,他让她辛辛苦苦研究一番,要求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就是为了让她不用? 她想问为什么,但洛依只看了他一眼,就让她按捺了说话的欲望。 “谢谢洛总监,那我不打扰了。” 陆安迪立刻起身,走过他身边时,却又突然听到冷冷一句,“你问我的问题,你有问过穆棱吗?” “没有。” 洛依眉毛扬起:“哦?” “你和穆先生都很优秀,但你们又很不一样,所以同样的问题,我不会同时拿来问你们,这样我既不尊重你,也不尊重穆先生,因为我只能选一样。” 这理由让洛依突然笑了一下,那种惊艳竟然让陆安迪不敢直视,像逃一样匆匆拉门跑了出去。 梦中的白沙河 这天夜里,陆安迪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她在河边踯躅独行,这条河叫白沙河,岸边是密密丛丛的芦苇与蒿草,空气中漫迷着清新湿润的草木之气。 这气味让她想到熟悉的山野,却又带着一丝让她心底颤栗的陌生。 她的家,就在这条河附近,但从她记事开始,就没有真正靠近过它。 因为不被允许。 所以只有在梦中,她才有机会这么近地看着这条河流。 河水深碧,水边的菖蒲长出紫红色的花朵,水葫芦随水飘零,白沙河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她为什么不能靠近它? 没有人回答,仿佛带着一声深远悠长的叹息,磷光微泛的水面在梦中如浸染水墨的丝绸一样蜿蜒而逝,她脚步不停,走入一片草木渐深的野地。 眼前荆棘蔓延,像藤蔓一样爬满了荒废的花园,蔷薇像宝石一样盛开在锋锐夺目的尖刺间,不,那不是蔷薇,是欧石楠,像手腕那般粗,有着长长的尖刺的欧石楠! 那里是一个秘密花园,藏着一位肤色雪白,长睫如帘,颊边带着一抹动人嫣红的睡美人。 陆安迪拨开密长的荒草,浓重的碧绿中突然闪过一道的冷光,让她心底泌寒。 她惊愕地抬头,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俊美青年正冷冷看着她,眼神阴郁,她以为他是去吻醒睡美人的王子,他却突然幻化出一张洛伊的脸,对她提起冰冷的剑锋! 对不起,我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并不想打扰你去唤醒你的公主! 她内心呼喊着,转身跑向野地的另一端。 她跑得那么快,仿佛使尽了生平力气,耳际风声飒飒,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走吧,走吧,秘密花园中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属于你! 她一路狂奔,所过之处野花小草纷纷折倒,直到她看到了荒野中的另一片荆棘。 这不是白沙河,是另一个她曾经去过的地方。 这里灌木参差,没有蔷薇与欧石楠,齐人高的句芒与茅草围绕其间,隐秘之处,有一块矮小的石碑。 ——无字的石碑。 既像埋葬,又像怀念。 茕茕孑孓,孤然而立,像一切深藏不露的秘密那样缄默无言。 雪白的雏菊在它面前摇曳。 一个苗条的身影正背对自己,俯身碑前,仿佛在仔细地审视,又仿佛在轻轻地抚摸。 陆安迪不由自主放缓脚步,然后慢慢向她走去。 风吹起,摇曳她的黑发与裙角,朵朵雪白的雏菊突然像蒲公英一样漫天而飞,模糊了她的视线。 那身影忽然转过身来。 陆安迪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她的容颜,手中却骤然一空,然后就听到了重重的“啪”的一声。 那是书本跌落床前的声音。 大概是因为这个反复的梦,陆安迪睡得并不好,醒来的时候是清晨六点,眼皮还像灌满水银一样沉重,但她仍然坚持了早起。 因为她要提前三十分钟赶到公司的大厦。 来得早的好处是不用挤电梯,比如今天,一整架客梯就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年轻男人。 那人身材高瘦,穿着一件牛仔蓝衬衫,长相令人印象深刻:下巴狭长,眼睛很小,眉眼间距却拉得很开,眉锋上扬,鼻子扁平。 这个人的整张脸就像一张被老天爷随便揉了揉又没揉开的纸,一道眉毛却又很有男子气,因为特点太鲜明,反而不能说有多丑了,但落在一般注重颜值的女生眼中,肯定当得上“奇葩”两个字,陆安迪的眼光一向宽容,所以前面要加个“略”字。 这长相略奇葩的年轻人,眼神却非常淡定专注,仿佛心无旁骛,不为外物所牵,那是一种明显不同于这座大楼里多数上班族的气质。 陆安迪平时并没有打量别人的习惯,她之所以多看几眼,是因为他正看着手里的一叠画。 纸是八开细纹水彩纸,但纸上的风格,却不知算是水彩,还是国画。 画面是一个云雾缭绕的深山,山中有一个房屋星罗棋布的村庄,村中有一处白墙黛瓦的建筑。有整体,有局部,有立面,有俯瞰,有淡墨如烟的屋脊檐角,也有精工细巧的内部巧饰,仿佛是明清古建的式样,却又经过现代概念的修缮与处理,在画者技巧高超的演绎下,呈现出一种既写实又写意的美感。 一页一页翻过,就如置身画境,视线随空间流动。 就连建筑物外几棵画法抽象的树,寥寥数笔,都让她感觉到一种凝练的生动。 梯中只有两个人,那长相略显奇葩的年轻男人不需要多敏感,很快就觉察了她不由自主的靠近。 一个年轻女孩的靠近,说不上什么讨厌,何况是那种看起来就特别单纯干净的女孩。 他还看到了她胸前抱着的画册,《前拉斐尔画派》?嗯,好吧,虽然风格不同,也算个同道之人吧,所以他主动开口问:“你是学画画的?” 长相略奇葩,声音倒是和他的眼神举止一样平和淡定。 “啊……不,我是学设计的,画画只是业余。”她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画得真好,我从没想到建筑可以画成这样,像水墨一样泼洒,却真实不虚,恰到好处。” 再写意一些,就虚了,看的人不得其形,失去了表达的意义;再实一些,又太具体,会折损这古建新翻所呈现的意境。 唯有像这样画出来,不增不减,刚好合适。 当然,这“合适”是相对建筑的纸上表现来说,所以她又解释说,“我是学建筑的,只画过一些概念图和效果图,至于国画什么,我是一窍不通的,如果说错了,请你不要介意。” 万一人家是画传统写意的,那就尴尬了。 “水彩技巧加一点写意笔法,本来画的就是建筑。”长相略奇葩的年轻男人倒是没什么误解,而且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 他抬头看了一眼发亮的楼层按键,一个36层,一个68层,“你也在这里上班?在哪个公司?” 换了另外一对陌生男女在电梯里搭讪,这样的询问未免有些太直接,但于他却很自然。 “我是gh公司的实习生。”陆安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楼层,已经快到三十层楼了,“可以告诉我这画中的建筑是哪里吗? 电梯里时间短促,无法交流,但只要知道在哪里,总有机会去看一看。 “云山书局。” 陆安迪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书局……应该就是书店的意思吧? “一个开在深山里的书店,在浙江桐庐。”那人再次肯定。 电梯 “叮”的一声停在三十六楼,陆安迪在心里记下地点,跟这一面之缘的男人摆手告别,“我到了,谢谢你,再见。”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狭长的眼中带着一丝奇怪,但并没有说什么。 三十六楼其实很空旷,因为租用的公司租约期满刚刚搬出,偌大的办公空间,地板光洁,里面空无一物。 陆安迪打开一扇玻璃窗,让风吹进来,然后走到一个角落,平心静气,闭上眼睛,开始贴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间的另一端。 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念步数,270、271、272、273、278……嘭!在第278步的时候,她一脚踢在墙壁上,还好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一头撞上。 用手机记录下这一次的步数,再用脚步与感觉丈量其他每一条边长。 这个事情她已经坚持了一个星期,记录的步数也趋于稳定,比如这一条边的步数,开始是250、270、300多步,但是最近两天,已经基本稳定在275步左右,按照28cm的步距计算,这条边长是77米。 误差肯定有,但自信不会差太多。 稳定的步距,就如一根天然的尺子,洛伊给她的这个方法,虽然看起来有点笨,但确实挺有效的。 洛总监的前助手 陆安迪在电梯遇到的男人,叫蓝星明。 别后大半年,他终于又回到了gh的办公室。之所以说“又”,是因为他和陆安迪一样,本来就是gh的员工。 早上八点多,时间还很早,公司里除了前台和保洁工人,几乎还没有其他人到。 “林小雯。”他跟正在低头整理桌面的女孩打了个招呼。 “蓝星明!”林小雯抬起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意外惊喜,“你终于回来了!” 对林小雯来说,这个职位不高的年轻男人虽然貌不起眼,不,应该说是长相奇葩,但他跟别的设计师不一样,据林小雯观察,他是gh里唯一一个无论见到谁,上至总经理,下至清洁工,都会用同样的语气打招呼的人。 就凭这一点,也值得林小雯特别记得他。 “是啊,终于回来了。”蓝星明微笑道,“不过只待一个上午,下午又要走了,回来跟大家告别一声。” “啊,又要走了?你真忙,又是在外地跟进大工程吧!” “是去学习。”蓝星明没有解释更多,毕竟林小雯只是一个前台,并不了解他的工作 “这么早来,你也辛苦了,还没什么人来,我先去会客室那边坐坐吧。” 果然……林小雯看了一眼周围,小声对他说:“如果你一定要抽烟,可以偷偷地关掉墙角的烟雾传感器,但九点以后就不行了。” “放心,我一定不会在你值勤的时候再被抓到的。”蓝星明笑了笑,“谢谢啦。” 蓝星明确实是想去抽烟,但他进了会客室,并没有去关墙角的烟雾报警器,而是拉开一扇窗户,纵身一跃。 窗户外面是一个天台。 这个天台很少人有来,事实上除了他和洛伊,以及定时来清洁的保洁工,他觉得别人都不会来。 他抽出一根烟,选了一个下风口的位置。 洛伊有很严重的洁癖,他不想在这里留下气味。 十五分钟后,他掐灭了烟头,洛伊应该已经到了办公室,因为今天早上有设计师例会,他一般会早一些到。 没错,他真正要去告别的,只有他的前上司,设计总监洛伊。 抽完烟,蓝星明是从另一扇门走出天台,这扇门就开在总监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他一出来,就看到了拿着一叠资料走过的raymond。 “你回来了?”raymond率先向他打招呼,并没有显得多意外。 “是的,不过很快就要走了,下午三点的飞机。”他要出国培训的事,洛伊这边不可能不知道。 raymond果然只是笑了笑:“哦,恭喜你。” 洛伊是全公司笑得最少的人,但raymond却笑得多,而且是那种牙齿雪白,阳光中带点腼腆的大男孩式笑容,使他看起就像一个教养良好又平易近人的学生。 事实上,raymond的身份和职责都很神秘,名义上是领公司薪水的总监助理,但他既不过问设计,也不参与公司业务,大家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些什么。 他只听洛伊的吩咐,比起其他总监助理,他更像是洛伊的私人助手和贴身管家。 蓝星明对他不陌生,但也不熟。 因为除了洛伊,raymond对所有人都一样,礼貌客气,笑容可人,却保持着一定距离。 不过所有人要见洛伊,都必须先与他预约。 “raymond,请你帮我问一下洛总监,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在离开前跟他聊一聊。” 他的要求直截了当,但终觉有些底气不足,还需要一个更实在些的理由,“我想亲手将云山书局的效果图交给他。” raymond依然保持着微笑:“当然可以,你稍等。” 一分钟后,他再次出现在总监办公室门口,打了个“请”的手势:“洛总监已经将设计师例会推迟一个小时,你有足够的时间。” “谢谢。”蓝星明深吸一口气,推门而进。 那个人已经在沙发上等他。 “洛总监,这是我在云山书局的写生。”蓝星明放下那叠画纸,”没能跟着完成这个项目,是我在gh最大的遗憾。” “昨晚吴先生打过电话给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这个地方。”洛伊一页一页地翻过,他知道蓝星明在那里画了一天一夜,才从几十张作品里选出这几张,按他的习惯,其他的大概已经在哪个垃圾筐里随山风而逝了,“其实,如果你一直坚持用心画画的话,我想会是个很有成就的画家。” 他并不经常赞美别人,但如果确实值得,他也不会太吝啬。 当然,女人除外。 对蓝星明来说,这个切入点刚刚正好。 “我喜欢画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去学装潢;我学装潢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去做室内设计;我开始做室内设计的时候,还根本不知道建筑设计是什么。不过,我更想不到,我入这行不过两年,居然就有了去国外求学的机会。” 洛伊淡淡道:“加大伯克利分校有很优秀的建筑传统,你应该好好珍惜。” “我一定会。”蓝星明认真地说,“不过我今天来见你,是有些事情,希望您能耐心一些听我说。” 洛伊微微挑了挑眉锋,没有说话,意思是我已经给了你时间。 他们共事的时间不长,但配合还算默契,最重要的原因,是蓝星明能干且废话不多。 “我长大的地方,是一个山清水秀风景极美的小镇,我有一个在城里画国画的堂叔,不时会回到家乡的山沟里写生,八岁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山野里挥毫作画,蘸饱的墨汁像黑色的蚯蚓在纸上流淌,瞬息之间,就神奇地化作那些熟悉的山林小溪,我就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拿起画笔。此后几年,我每天沉浸在这神奇的体验中,我的堂叔很快就不能再指导我了,我也找不到别的老师,就一直自己画。因为太过心无旁骛地画画,我的文化课很差,中考时听说职中的设计专业可以继续画画,就报了一个装潢专业。” “在职中读装潢的时候,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毕业的时候,我想去更大的地方看看,于是就来了上海,但上海这个地方对一个中专生毕业生来说实在太不友好,我花光了钱找不到工作,最后剩下二十块钱在街头买醉,十分恰巧的是,我一个当年不太熟的同学在路上捡到我,把我领回了他的出租屋。” “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找到一个小装修公司,在那里干了三年,认识了一个姓杨的材料供应商,他非常欣赏我,邀请我成为他开创的室内设计公司的合伙人,不仅教给我许多做人经商的道理,也让我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但两年后,我就离开了这间正在发展壮大的公司和一直对我很好的杨先生,因为我突然觉得,可能只有我亲手设计的房子,才能真正实现我内心的想法。” “我像个新人般重新开始找工作,建筑师的门槛那么高,我理所当然地被许多设计院、事务所、工作室拒绝过。最后我决定采取迂回策略,应聘了一家专门与大型设计公司合作的效果图公司,在那里等待机会。”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我遇到了韩总,一番毛遂自荐后,得到了一个在gh从低做起的机会。”金子总会发光,他的实力与天赋很快被设计总监洛伊发掘,变成他身边的一名设计助理。 “那真是一段宝贵的时光,我在你身边看到的,学到的,比过去几年都多。” 洛伊带着他见各种客户,参加投标竞赛,一针见血地为他指出每一种问题的解决方向,让他的知识与眼界再次脱胎换骨,他本来就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 当然,他对洛伊的帮助也不少,洛伊的许多想法别人一时无法领会,他却能自然流于笔端,落于图纸,而且效率奇高,简直成为客户商谈、同行竞争中的一大杀器,因为配合得当,他们拿下了不少大单。 那个时候,正是洛伊在gh稳固地位的时候。 但恰恰是这样的时候,韩松庭却不但将他抽走,而且干脆将他外派到外地,让他离开上海。 毕竟已经有这么多年实打实的社会经验,还曾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公司合伙人,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打击洛伊。 欲钳制他人,先去其臂膀。如果他算洛伊的臂膀的话。 他恳切地说,“如果换作从前,我一定会直接对韩总说,我更愿意跟着洛总监。但在社会打滚了这边多年,我已经知道一个人不应该太轻贱别人曾经的帮助与提携,我应该先报答他,所以我考虑了很久,还是听从了他的安排,甚至没有征询你的意见。” 不但如此,大半年时间里,他也从来没有联系过洛伊。 “现在,我手上的项目已经完工,本该回到总部,韩总却直接让我到去外国读书,大概是不想我回到你身边。” 必要的铺垫后,蓝星明终于切入正题,“我对韩总说,他送我出去学习一年,回来后我会尽心尽力为他服务一年,但从此之后,我只会按自己的心意决定去留。” 而韩松庭,居然同意了。 洛伊终于微微扬起嘴角:“哦?” 蓝星明说:“洛总监,希望两年之后,我还可以跟在你身边。” “韩松庭对你不错。”洛伊却叠起腿,换了个姿势,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比他给你更多?” 像蓝星明这种人,根本不会真正忠于任何人,他只会忠于自己的内心。 洛伊有一张冷傲而完美的脸,当他微垂眼眸,冷冷凝视你的时候,那种充满压迫而令人窒息的美感,那曜石般的瞳孔中的光华与锋芒,会让你无法移开目光,也不得不仰视。 蓝星明压力很大,但没法不回答他的问题。 “知道吗,你不但让我仰望,更让我感到绝望,因为我知道这一辈子无论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这不是来自已知,而是来自未知,他所看到的洛伊,只是冰山一角。 “你身上有那种让我心生向往愿意飞蛾扑火的东西,那种东西,叫才华,真正的才华!”他一向淡定平和的眼神中,也有了一种灼热的情绪,因为这才是他真正的肺腑之言,“无论你是谁,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让我真正折服,我都会真心追随你,韩松庭,又怎么可能?” 韩松庭只是个商人,商人不能和天才比。 洛伊无声地抿了抿嘴角,不是因为对方的恭维,而是因为这个答案还算让他满意:“那么这一次,你想要的又是什么?不要跟我说太远大的理想,近一点,看我能不能够给得起。” 蓝星明想了想:“我现在想的就是,三五年内挣到足够一笔钱,在我家乡曾经写生的那个地方买一块地,建一座自己喜欢的别墅,想设计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很接地气啊。 这次洛伊是真的笑了:“在你家乡建几栋别墅,也不一定比在上海买一套房子钱多,这个目标一点不算过分!”他取出一张卡片,放到桌上,“回来之后,你就可以来找我。” 卡片上只有一串数字,蓝星明认真看了几遍,才判断这是一个带着国际区号的电话号码。 “洛总监,这是你的私人电话?” “不,这是raymond的私人电话。”洛伊淡淡说,“他是我的助手,你找他可能比找我容易,因为两年后,我不一定会在gh。” 蓝星明愕然。 一见他俩受不了 蓝星明走后,raymond才从休息间里走出来。 外面是洛伊的办公室,里面是他的工作室。他这个助理的工作间,比总监还要隐蔽。 “这个人野心有点大啊,你喜欢吗?” 对这种外表平和,内心狂傲的人,他有种天然的警惕,因为这类人和伪装和平的亡命之徒有一种共通之处,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疯,而且从来不介意两败俱伤。 洛伊却不置可否:“野心对男人来说并不是一个贬义词。” “没错,如果实力相称,多大的心都不算大。不过,一个小镇少年、技校毕业生、十线小公司的合伙人,你真有那么看得起他?” 那个电话号码洛伊不会随便给人,而洛伊认可这个人,就意味着自己要增加工作量了,至少要跟踪他未来一年半的动向。 这么想来,还真是有些嫌弃。 “英雄不问出处。”洛伊淡淡说,“你是伦敦大学建筑学院的高材生,你有建过一幢房子吗?” 一击即中痛处,raymond立刻举手投降:“好好好,建筑学院什么的,我从来没跟人提过,求求你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跟洛伊斗嘴多数处于下风,但也并不意味着他毫无还击之力,“不过,我也觉得你确实需要一个好助手了,毕竟总监要有总监的配置,我可以出个好价钱,让最好的猎头去找,燕瘦环肥高矮胖瘦包你满意!” raymon收起那人畜无害的招牌笑容,非常认真地看着那冷若冰霜的眉眼,“还是……你确实是喜欢陆安迪更多一些?” 洛伊皱了皱眉,raymond不仅喜欢滥用成语,还特别喜欢滥用“喜欢”这个词。他肯定是装作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like”,都可以替换成中文的“喜欢”。 不过这种小伎俩,认真就输了。 微哼一声,冷冷道:“你不是一直在留意她吗?” “我也不是一直在留意她,毕竟我不知道你洛大少对她到底有没有兴趣啊,我的工作也是很忙的!”raymond不怕死地耸耸肩, “不过你也知道,上次我在九间堂拷贝了她的手机,前天恰好又有机会更新了一次,发现有些东西还是值得留意的,我想……你或者有兴趣看一看?” 洛伊的视线在他脸上来回扫视,最终还是接过递过来的ipad。 如非必要,他并不乐意窥探他人隐私。 翻了翻,前面几张是微信截图,都是些方梓君套话,陆安迪装傻的问答,看起来有几分无聊。 【安迪,最近怎么样?工作还顺利吗?】 【方姐姐,谢谢你关心,我正在慢慢适应,应该没问题的。】 【安迪,昨天跟洛总监去哪里出勤了呢,辛苦吗?】 【方姐姐,是去凤凰谷一号看地形,不怎么辛苦。】 【安迪,昨晚见客户了吗?女孩子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喝酒哦!应酬的事让洛总监来就好了!】 【- -b方姐姐,我们没有见客户……】 【没有见客户吗,见其他人也得提防点啊,这社会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 -b方姐姐,不用担心,我只是去画图啦。】 【是吗,洛总监最近到底让你干些什么哦??】 【画图,画各种各样的建筑风格,大概是凤凰谷一号原本的风格太驳杂,他想让我都温习一遍吧……】 【安迪,最近都没出勤吗?】 【没有,大概洛总监很忙吧,我又帮不上什么。】 有时也会画风突变。 【安迪,跟穆棱处得怎么样,他没有欺负你,要欺负就让他来欺负我好了~】 【- -b没有,方姐姐,穆先生是很好的老师和上司……】 【安迪,最近天气转凉,穆棱好像穿得有点薄哦,记得提醒他加衣服~】 【?_?……好的,方姐姐,我会记得帮你提醒他。】 让洛伊有种眼角微抽的感觉。 …… 这个女孩子外表单纯,在某些方面却有很敏感的分寸,洛伊的视线迅速滑过那些无甚营养的对话,心中如是评价。 他一向不喜欢太聪明,太幼稚,太复杂,太天真,太平庸,或者太有野心的女人。 换句话说,他根本不喜欢接触任何女人,对她们的耐性也极其有限,特别是发生了程思嘉那一件事后。 但是陆安迪,却似乎可以,毕竟在gh从来不愿带助理的穆棱也带了她,不是吗? 他正这么想的时候,就翻到了一张照片。 穆棱的照片! 他瞳孔一缩,目光像冰一样凝结了一瞬,然后才缓缓向后翻去。 照片只有三张,一张是刻着“同乐里”三个字的老石库门弄堂口,一张是穆棱坐在一个老旧庭院的小亭中听琴,另一张是个合照。 “时间是上个星期日傍晚,照片中的两位是陆安迪的大学老师方文清和他的妻子,地点是他们在静安区延庆路同乐里的家里。”raymond摊摊手,“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原来他们已经这么熟。” 他们,是指陆安迪和穆棱。 镜头中的穆棱卸去了西装和领带,坐在两个和蔼的长者中间,白衬衫的衣领微微敞开,袖子挽得很高,笑容云淡风轻,桌上有精致的佳肴,气氛似乎极好。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穆棱这样笑,而且在他的印象中,穆棱似乎从来不会将衬衣开到第三颗钮扣。 陆安迪不在镜头之内,但掌镜人本身,当然也是在这个气氛融洽其乐融融的场景中吧。 照片拍得不错,尤其听琴那一张,夕阳正好,角度极佳,一看就使人脉脉涌起起知己抚琴,君子聆心的美好情愫。 只可惜这个知己的位置,已经不是他。 “看来对陆安迪,你已经做了不少功夫,将她的资料整理一份给我。”洛伊迅速关掉那几张照片,“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抬起头,已是目光深沉,“高胜寒那边的进展如何?” “哎?” 为何话题会一下跑到高胜寒? raymond看着那幽深的双眼,佩服洛大少的脑回路还真是跳脱,“很顺利。高胜寒还真是个爱酒之人,拉兰女爵酒庄的私藏我已经送去,估计他看着就已经觉得销魂,至于他什么时候愿意松口,那就看洛大少你什么时候愿意到苏河湾跟他一起品酒赏月了。” 在这一点上,高胜寒还真是执着得厉害,狙/击/枪吓不倒他,有钱难求的十乐会所会员资格不要,唯一的要求是洛伊一定要到自己的别墅陪一次酒。 raymond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放心,我会启动一级保护,绝对不会让高胜寒占你一点便宜的!” 洛伊对这不算含蓄的双关听而不闻,冷冷说:“这样最好,让陆安迪准备一下,她快要出场了。” raymond却又有些不确定了:“你真的觉得她可以?” 他一向认为,洛伊之所以对陆安迪有些不同,或是因为穆棱,或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那套咖啡杯,但绝对不是因为她多有实力。 陆安迪没什么实力,她真的只是个实习生而已。 洛伊垂下眼眸,已经不想解释,“我说她可以,她就可以。” raymond却作死的凑到他面前:“你一看到他们在一起就受不了,其实我一直想问问,你到底是喜欢穆棱呢,还是喜欢陆安迪呢?” 洛伊睁开眼睛,冷光蓦然一闪。 raymond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 陆安迪有些忐忑,因为她一大早上了raymond的车,绕了许久,但方向既不是去九间堂,也不是去凤凰谷,最后他们竟然来到了旧日的法租界。 在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上泊好车,raymond带着她继续穿街走巷,步行在那些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洋房和老上海民居的街巷弄堂之间,身旁还有不少电动车穿梭往来,这样的地方,既有历史的怀旧感,又充满生活的市井气息。 令陆安迪十分好奇的是,raymond怎么会知道这里呢,他对老上海应该不熟啊? 拿着导航七拐八拐走上一条斜坡,在斜坡尽头有一座经过翻修的老洋房,raymond一声欢呼,“就是这里了!” 陆安迪看到门头挂着一个“垠上花田”的牌子,里面有一个花园,看来经过精心打理,虽然不大,但色彩绚烂,层次盎然,颇有几分莫奈花园的味道,主人大概是想告诉来到这里的所有客人,这是个有格调的地方。 但这是一个服装店啊! 她气喘吁吁:“raymond,我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 “给你买衣服啊。” 陆安迪懵了。 raymond解释道:“洛总监就要带你出去见客户了。” “我怎么穿有关系吗?”就算见客户,她也只是个画图的啊。 “你现在怎么穿是没关系,但等你真正作为他的助手跟他一起出去,就有关系了。” 进去之后,空间好大,raymond只对她说了一句“你随意看,看完告诉我”,就坐到了沙发舒适的休息区。 店员都是长相很好的女孩子,既不显得冷淡,也不过分热情,陆安迪看衣服的时候,她们就在旁边站着,距离既不太远,也不太近。 对不同的客人,她们有不同的待客方法。 这两位光顾的客人,男的身上衣服很悠闲,看不出牌子,但比较眼尖的那个却一眼看出他脚上质地极好的皮鞋是crockett jones的经典款式。 这种穿着英国老牌手工定制皮鞋,一件简单的风衣就散发浓浓英伦味的年轻人,大概也不会穿她们这里的衣服。 至于女的那位,是真的学生味,身上的款式虽然还算合适,但观其细节和做工,可以肯定是几十元一件的淘宝款。 作为设计师买手店的导购,她们受过专业的训练,眼光绝对及格。 陆安迪也有些窘迫,这里的款式虽然多数是纯色休闲款,跟她平时的风格相差不大,但质料和做工一看便知天差地别。 虽然这里的衣服都没有吊牌,没标价格,但肯定不便宜吧?——开在这种地方,装修成这样的风格,怎么可能便宜? 她犹豫不定,没有提出要试衣服,那边raymond已经翻完一本杂志,走过来对店员说:“这样吧,我朋友对你们的衣服不熟悉,没法挑选,请问柳先生在吗,可否请他来帮我们参考一下?” 一个店员露出惊奇的神色,这个客人不知道吗,不管怎么说,柳先生也是时尚圈内有名气的设计师啊,能被随便叫出来帮试衣吗?这也太不客气了吧? 柳先生不但是她的老板,也是她偶像,就算这满身英伦风的小哥哥俊秀帅气,也抑制不了她想怼他的冲动:“对不起,我们柳先生从来不……” 另一个眼更尖的却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角,笑容更加甜美:“这位先生,我们柳先生确实有时会在店里跟客人沟通,不过今天他已经外出了,到宁波我们自己种植的棉花田去考察,恐怕这几天都不会回来,真是抱歉的呢。” raymond也露出那种阳光灿烂又带点腼腆的招牌笑容:“哦,这样啊,还真有些遗憾。” 这样略尴尬的气氛中,一个男人从收银台后走过来,其实他一直在那里,但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你好,我叫朱玄,是柳先生的助手。”他看着raymond的脸,“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raymond递出一张名片,一张印有洛伊名字的名片,“很可能,我是gh公司设计总监洛先生的助理,上海设计师的圈子,其实不算大。” 朱玄只看了一眼,立刻就说:“柳先生是已经出发去宁波,但他刚离开不久,应该走不远,我先跟他联络一下,你愿意稍等一下吗?” raymond笑了笑:“劳烦你了。” 并不理会两店员诧异的目光,朱玄快步走到一边,拨通电话。 “三郎,刚才来了一位客人,要求要你亲自试衣。” 电话那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刚刚出来,正在去宁波。” “可以回来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你让我折回来?卖衣服?” 他不是个孤傲的设计师,但也没那么廉价。 朱玄没有直接回答他:“是gh设计总监洛伊的助手。” “洛伊又是谁?” “记得上次红坊的海上设计师跨界聚会吗?就是那个穿银灰色西装,全场最低调,也最耀眼的人,当时你还看了他很久。”朱玄微微压低声音,“我觉得,你值得回来一趟。” 那边沉默了一下,但并没犹豫多久:“好,我大概需要20分钟。” 柳三叶信任朱玄,朱玄名义上是他的助手,实际上是他的合伙人,垠上花田的背后推手,他曾经替他策划了一个很成功的网络品牌,赚了一大笔钱后在上海租了这个工作室,又花数年时间把他打造成一个圈内知名的设计师。 最近,他还在宁波的深山里租了几十亩地种棉花,宣称垠上花田的棉质原料均来自那个云雾缭绕的山区,是在最天然最原始的生态环境下种出来的棉花,于是每一件设计简练的衣服,又拥有了一种来自大自然质朴原生的意蕴。 他们的品牌已经小有名气,但要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却需要更有力的资本推助。 各种资源都可能是机会与突破口,而平时低调寡言的朱玄,就是工作室真正的操盘手。 所以就在刚要上高速的时候,柳三郎当机立断扭转方向盘,原路返回。 . 两个小时后,陆安迪和raymond才从三楼设计师的工作室出来。 那位姓柳的设计师不但亲自为陆安迪挑选了几套衣服,还替她量了尺寸,因为有些适合她的款式却没有合适她的尺寸,他可以为她定做,将细节修改到最合适。 想不到自己区区一个实习生,还可以享受到所谓名设计师的定制服务,而且还每款一式两件,其实真有这个必要吗? 陆安迪对这里的衣服还真没得挑剔,款式看起来简单,但穿上才知型特别好,触感尤其舒适,果然远非她穿过的淘宝款可比,但价格……也确实不那么亲民。 “其实就算去见客户,我每次也只是穿一套衣服,这样不会太浪费吗?” 走出去的时候,她提着自己的衣服,raymond也提着她的衣服。 “你可以放一套在公司,放一套在家里啊,嗯,另外再放一套……”他本来想说放一套九间堂,但还是忍了忍,“其实真的不用替洛总监省钱,反正钱也是公司出的,作为一个给公司创造了那么多价值的设计总监,gh给他的交际费他根本花不完!再说了,就算是花他自己的钱,他也不会在意的,你的衣服加起来抵不过他一条领带……” 每当可以吐槽洛伊的时候,raymond就特别话多,“等下我们还要开车到新天地买另外一些,买完顺便吃个午饭,时间应该够吧。” 陆安迪大吃一惊:“我们还要到别的地方买?” 十套八套还不够,这是要把她的衣橱彻底承包吗,没别的实习生有这种待遇吧? “嗯,因为这里没有卖bra啊。” b……ra…… 陆安迪瞪大眼睛,连脚步也停了下来,真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明明是32bplus的尺寸,但为什总穿着32a?你难道不知道吗,只要衣服稍微紧身一点,就很会明显。” raymond也只好停下脚步,低头望了一眼她因为变形而略有些敞开的棉t恤领口,里面风光隐隐约约,叹了一口气,“你跟洛总监出去见客户的时候,就算他不介意,你也不介意被别人多看几眼吗?” 陆安迪确实长得柔弱,偏瘦,略微苍白的脸色看起来还有点营养不良的嫌疑,但要说身体曲线……还是蛮有几分玲珑的。 陆安迪甚至忘了掩上胸口,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是32b?!” 她发育得迟,上了大学还在长,之所以一直不换尺码,是因为一向生活节俭,旧衣服尤其是穿在里面看不到的旧衣服,没穿坏根本舍不得扔。 raymond依然一脸纯良,面不改色,淡淡说:“洛总监告诉我的啊。” 陆安迪直接失声。 走出那段又长又窄的里弄,raymond看着前面的法式高楼,愉快地补刀,“我告诉你吧,像洛总监这样顶尖的专业人士,抬头可以裸眼测算一座百层大厦的高度,低头瞄一眼女孩子的三围尺寸,误差最多不会超过一厘米!他的眼睛,可是很毒的。” 陆安迪默默咬着嘴唇,根本不敢问洛伊是不是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跟你开个玩笑啦!”看着她脸色绯红欲滴却咬着嘴唇低头默默走路的窘迫样子,raymond终觉于心不忍,“他只是告诉我,要将你的形象从头至尾,从里到外地优化一下。” 洛伊高冷,穆棱君子。 raymond看起来还很纯良,特别是笑容腼腆而灿烂的时候。 陆安迪抬起头:“你平时跟人说话,都是这么腹黑的吗?” raymond“呵呵”一声,把大袋小袋塞进车尾箱,“论腹黑嘴毒,我和某人比起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他不但是洛大少的管家、助手、贴身保镖、情报主管,照顾他从生活到工作到安全,这些都算了,毕竟他一向任劳任怨。 但他居然还理所当然地要求他帮他的女人……不,女下属买衣服,还指明要换掉全部内衣,他不黑他都无法平息心内的愤恨! 方睿姿的策划 陆安迪回到住处的时候,睿姿正埋头在绘图桌上工作,这很少见,她一向是极少在家里加班的。 不过当方睿姿看着陆安迪拎着数不清的大包小包开门进来,她比陆安迪更惊讶。 “安迪,你没有发烧吧?还是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你一定要告诉我啊!” 方睿姿一脚站在一堆包包袋袋中,摸着陆安迪的额头,满脸担忧。 这阵仗,对一年不买两次衣服的陆安迪来说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啊! 陆安迪蹭掉鞋子,整个人往小沙发上一歪,仿佛投入一个柔软的怀抱,这天真是累够了! 特别是最后跟那个形象师学化妆时,简直痛苦无比疲劳不堪,不过她的笑容仍然是轻快的,“睿姿,我的上司终于要带我出去见客户了,所以给我一次配齐了工作服。” 像凤凰谷一号那样的项目不可能一两天搞定,其他项目还是要同时进行的。 “原来这样,差点吓死我了,来来来,先喝点东西压压惊!”睿姿自己喝得是果汁,却给她递了杯温着的热牛奶,然后才好奇地捡起几个袋子,“咦,垠上花田?我老板的女朋友特别喜欢穿这个牌子,应该不便宜吧,看来你上司对你不错啊!” 然后点着手指猜测,“是那个翩翩君子,还是那个高岭之花?” 陆安迪差点呛了一口,高岭之花? 洛伊如果知道自己有这称号,大概会冰山爆裂吧:“是洛总监……” “靠,还有内衣,维多利亚的秘密啊!他是有多懂得少女心!还有这几只叫暗夜蔷薇的唇膏,听说这个牌子连魔都都买不到,得香港代购!” 方睿姿哇哇大叫,“你不说,我真以为你被土豪包养了!” “噗”的一声,陆安迪这一口真是没忍住,头一偏,才没吐到睿姿脸上,沙发旁边的青天葵却无辜糟了殃,翠绿的叶子上白茫茫一片。 这什么跟什么啊…… “男人如果对你没意思,是绝对不会给你买衣服和化妆品的,尤其是内衣!”方睿姿目光炯炯,“安迪,说实话,他是不是喜欢你?” “给自己喜欢的人买内衣这种事,你觉得哪个男人会让别的男人代劳?”陆安迪一阵扶额,真是想得太多系列,“带我去买衣服的是他的助手啦。”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他自己来做。 “哈哈,我开个玩笑,别紧张。不过我敢打赌,越是这种表面冰山傲娇的男人,内心越是闷骚,就算真的喜欢你,也不一定会坦白承认的。” 陆安迪直接忽略这玩笑,心想洛伊是冰山,但并不傲娇,他是骄傲。 不,也不是骄傲,刚开始,你会觉得他很高傲,但接触多一些,你就会觉得,他并不是高傲,而是生来如此。 有些人,连高傲都不屑,他不过是做他自己罢了。 陆安迪觉得没有必要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毕竟睿姿根本就没见过洛伊。 “对了,睿姿,你最近很忙吗?回来还要赶图。” “这可不是工作,是私活,自己家里的私活!安迪,你知道吗?我要在我家再建一个酒店,我要把它建成涠洲岛最有格调的主题酒店!” 陆安迪奇道:“你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她记得睿姿作为家中独生女,却很少过问家里的酒店生意的。 睿姿家在东海边上一个叫涠洲岛的地方,那岛屿本来很偏僻,但天空蔚蓝,海水干净,风景独好。大概是去过的驴友流传出来的照片都太过美丽,到那里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近年来竟成了个旅游热点,一到假期游客如过江之鲫。 一些有生意头脑的当地人早就放弃了祖传的捕鱼营生,改开饭店客栈和小酒店,睿姿父母就是其中之一,靠着家里一幢改装的民房,收入还相当可观。 不过睿姿一向只管花钱,不管家里怎么挣钱。 用她的话说,反正那酒店早晚都得我管,能晚点管就晚点管吧,家里那幢房子为了在一房难求的旺季多赚钱,房间都做得小得麻雀笼似的,恨不得把墙壁都削薄三厘米,除了赚钱也真没别的用了,让她一个未来的建筑师情何以堪。 其实睿姿的专业课成绩不错,赚钱就更厉害,从大二开始就敢接私单,多数是帮抄施工图,没有太高技术含量,但价钱合理,质量保证,效果图还有陆安迪压阵,客人反映普遍不错,单源很多,做不来的还派给其他同学。 但后来,她自己就不画了,只派单给同学做,自己监控质量,从中抽佣。除了效果图,她也不让陆安迪做,她说图抄多了,就成了抄图工,而对建筑师来说,思想才重要。 这么有头脑的方睿姿,她说要再建一间酒店,必定有其考虑。 “前阵子我老板做了个海边酒店项目,那酒店建在半个悬崖上,每个房间都有超棒的海景阳台,仰观星辰,俯瞰大海,临风听潮,灵感一来,架上画架就可以画画了,简直不要太爽!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拥有了人生第一个理想,要开一间这样的酒店!” 当然,无论开什么样的酒店,都必须能挣钱。 “你知道吗,我家恰好有一块差不多这样的地,不过我爸妈从来没想到要在那里建酒店,因为离游客最多的地方有点远,他们不晓得对现在的人来说,越是喧嚣旁边安静的地方就越是世外桃源,他们愿意住那种便宜拥挤的小酒店,只是因为没得选。” “上次去郊游,我就跟我老板说了,他蛮支持我的想法,当即表示允许我把那个方案拿来自己改改用,技术上还可以替我把把关,公司不收我任何设计费,就算是给我的员工福利了,你说,我能不更心动吗?” 方睿姿在讲情怀的时候,陆安迪却反而替她考虑金钱了:“建个酒店,得很多钱吧?” 睿姿从不计较钱,大学一年级认识到现在,陆安迪吃的,穿的,用的,睿姿都没少关心。毕业后住的地方,也是睿姿租下安顿好,说还是不喜欢一个人住,硬是拉上陆安迪,而且坚决不让她分担一分房租。 但建酒店的投入,毕竟不是在校小女生吃吃喝喝买买的豪爽啊。 陆安迪对工程造价也没有太深刻的认识,但她看过预算部杨蓉做的一张报表,随便一个小项目的造价,后面都是一堆数不清的零。 “我爹妈勤勤恳恳地做小老板,这些年也有些积累,当然,要建这间酒店,还得再加个一百几十万,我家就要借不少钱了,不过我认真算过,这笔生意是可以做的。” 至于怎么算,她不用跟陆安迪解释,陆安迪就算考完cpa,算投资也没她厉害。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说服我爸妈,我爸倒是没什么问题,反正最后他总会听我的,至于我妈……你知道,传统的女人都不愿意负债投资,她们觉得每个月定期到银行存钱,看着户头里的钱增加才能心安理得。”睿姿飞快地转着手中的笔,“所以,我要先把整个方案做好,让她感到我的决心和信心!” 当她方睿姿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也是少有人可以阻拦的。 她没有告诉陆安迪的是,当年家里开客栈还是她的建议。那是初中毕业的暑假,她到南方一个亲戚家里玩,看到亲戚家附近那片又小又脏的沙滩挤满了城市来的人,一个生蚝居然可以卖到十块钱,一碟螃蟹可以叫价七十,回去后她就建议父亲把房子改成客栈,因为她家旁边的沙滩比那里好十倍,而且刚刚开通了往返轮渡,来这里游玩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这时小客栈小酒店小饭店正在悄然冒起,父亲也决定拼一拼。 这一拼,生活就改善了几十倍。 这几年,旅游是更发达了,但竞争也大了,没有环境与特色,挣钱要比原来不易,她觉得,又该是时候突破一下了。 陆安迪却期期艾艾地开口:“睿姿……那个……其实我已经开始拿实习工资了,房租就让我来付一半吧……我知道你确实不介意,但你家需要那么多钱,这点虽然不多,但总也是钱不是?再说,你爸爸妈妈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啊,我的心不安。” 睿姿是他们的独生女,但她不是。 睿姿忽然生气起来,就像被踩了一脚尾巴的猫,声音也高了起来:“陆安迪,我说过了,我现在租房的钱,买东西的钱,都是我自己挣的,不关我爸妈辛苦什么事!而且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许你跟我提这个的!” “好好好,我不提了。”陆安迪叹了一口气,不再在这个问题上争执,“我只是抱歉,我又什么都帮不上你。” “谁说帮不上?等我画完这些,你要帮我画效果图,我可是比你洛总监和穆君子更相信你的能力的!” 睿姿也叹了一口气,“其实那里真的是个很美丽的地方,你肯定也会喜欢,哎 ,可惜你每次一放假就说要赶回去陪妈妈,以至到大学毕业都没去过我家一次,过些时候真的要建酒店,我肯定要不时回去的,到时……你抽空跟我去一次?” 其实蛮多同学都跟睿姿去涠洲岛玩过,偏偏陆安迪没有。 陆安迪点头:“好。” 睿姿很开心地比了个v字,“我妈看过你的照片,总说这孩子长得秀气,惹人怜爱,你去了她一定很开心!” 陆安迪疲惫地笑了笑,连着一个哈欠,轻轻掩口:“那我又可以理直气壮蹭吃蹭玩了。” 睿姿把她从沙发里拉出来,“看你累的,赶紧洗洗睡吧,东西我等下帮你整理了,牛奶杯也顺便我洗了,记得,你欠着我几张效果图哦!” 陆安迪顺势低头,不着痕迹地揉了揉眼睛,仿佛沙子入眼。 方睿姿长得身材高挑,短发长腿,眉目间有英气,人前打扮有时女王款,有时中性风,有谁知道她照顾人的时候,又总是这么细致体贴。 她欠睿姿的,又何止几张效果图。 隐溪茶馆 陆安迪以为很快就要去见客户了,但其实不是,raymond给她的作业,居然是要她看那天录下的化妆视频,还要她务必反复练习,学会为止,让本来很是紧张的她有点哭笑不得 偏偏raymond还很勤快,每天询问进度,在家练习还要求录视频发给形象师,让陆安迪简直无语。 那些化妆品都不便宜,却被当面粉一样在脸上反复试验,真是又烧钱又烧时间,幸亏有睿姿帮忙,不然她都无法交差! 幸好洛伊很快又布置了作业,这一次不是画风格建筑了,而是看不出明显风格的建筑,而且要求每个建筑只用三张八开图,却要完整地体现该建筑的主要特征与精神精髓。 特征还好说,毕竟已经训练过那么多高强度的作业,但“精神精髓”是什么鬼? 这不是画图题,是思考题吧? 但对被化妆品煎熬的陆安迪来说,只要不是在脸上画,都不算什么了。 画画可以使人放松,所以她不但画作业,画穆棱交待的工作,还在构想另一幅画,那个在小商山医院遇到的穿白色长裙的仙女般的女孩子。 她已经画了几页a4大小的手稿,就夹在那本前拉斐尔派画册里。 画册摆在一堆资料当中,穆棱捡起来随手翻了翻,就看见了其中的一页:有着波浪一样的长发的女子正俯身观看一个墓碑上的文字,隐秘的灌木丛中,蔷薇的尖刺与荆棘缠绕密布,狭长的青草与雏菊闪着晨露的辉光。 他真的很惊讶,所以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 “你向我借这本书,就是为了画这幅画?”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个女子是谁,陆安迪将她的头发和体态都表现得很好。 “是的。上次在小商山,我还遇到过另外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美,很仙,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第一眼看到她,她就像站在一幅画中。” 这幅画已经在她内心深处存在了很久,甚至在她的睡梦中都会出现,但在此之前,却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 穆棱注视她:“能跟我说说这幅画,或者她吗?” 他的目光如此深沉,使陆安迪立刻有了直觉:“穆先生,你认识她?” 穆棱果然没有否认:“她就是我对你说过的朋友。” 治疗忧郁症的朋友? 那个女孩是个忧郁症患者?穆棱的朋友? 陆安迪嘴角微张,深感意外,穆棱抬手看了看表:“今天不加班,准时放工,不过我想请你吃个晚饭,可以吗?” 陆安迪登时有些局促,虽然那次从老师家吃饭回来后,穆棱对她的态度明显更亲和了,但肯定不至于到无事请吃饭的程度。 所以她赶紧解释:“穆先生……那个女孩子……你朋友,其实我就只见过她一面而已,没有什么沟通,更谈不上了解的。” 其实也不是毫无了解,至少她知道她的名字,卓铃霖。 穆棱笑了笑:“所以我不能请你吃饭吗?” 他的笑没有洛伊那么惊心动魄,但却比洛伊更令人难以拒绝。 “还是,你担心洛总监会有意见?” “不不不不!今天洛总监没有安排!” 陆安迪吓得连忙摆手,最近洛伊占用她的时间有点多,她都不敢问穆棱有没有意见,毕竟穆棱才是她正牌上司啊。 “那走吧。”穆棱合上画册,淡淡说,“我看你最近几天太紧张,今天的图纸又看错了三个数字,是应该放松一下了。” 陆安迪一愕,她又……出错了。 . 陆安迪想不到,穆棱请她吃饭的地方,竟是一个茶馆。 这间叫“隐溪”的茶馆,门面不大,在那些热闹非凡的商铺中毫不起眼,内部却出乎意料地宽阔,而且环境安静又优雅古朴,仿佛闹市中的洞天。 两人坐了一个包厢,菜很中式,穆棱很斯文,吃相极佳,跟他翩翩君子的外表一样。 只有那种教养特别好的人,才能在饭桌上始终把腰挺得那么直,把碗端得那么平,筷子始终握在后端只露出一厘米的位置吧。 至少陆安迪觉得自己做不到。 穆棱也留意到了她的眼光,但直到放下饭碗,他才开始解释。 “我的家庭很传统,从小被要求正餐不能言,出门必须打领带,行端容止合度,还有君子应该闻正声,远庖厨……其实,真的有点闷。”他微笑地看着她,“所以上次你请我在方老师家吃饭,我很开心。” 陆安迪很认真地说:“你还可以再去的,我老师会很欢迎,你是我师母的知音。” “相请不如偶遇,人生中一些有特殊意义的时光,往往都是如此。”穆棱笑了笑,“比如,你只见过一面就印象非常深刻的女子,就是我从前的女朋友。” 陆安迪咬住了筷子。 “四年前,我从eth毕业回到香港,在一个很偶然的下午,在一家很安静的画廊里遇到她。那时她是香港大学中文系的交换生,在插画方面很有天赋。我们相恋了两年,第三年的时候,她突然离开我,原因是觉得像我这样的男人,很完美,也很无趣。” 陆安迪瞪大眼睛。 “我一向不愿意勉强别人,就算是对恋人……也一样。”“恋人”这个字眼,让他微带苦涩,“她毕业后回了内地,我们一直没有联络过,直到前年,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告诉我,她患了很严重的忧郁症,在上海一个精神疗养院疗养,于是我立刻辞掉了香港的工作,来到上海。” 他怎么也无法相信,温柔、热烈、狂野又自信的她,怎么可能离开他一年,就得了忧郁症?无论如何,他也要再次看到她。 然后他去到小商山,只看到她第一眼,就决定了要照顾她。所以他留在了gh,不计较地位、前途、薪水,甚至与洛伊这样奇特的关系。 “我不用助理,是因为我没有时间照顾新人,我上次对你发脾气,是因为她出事了。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忧郁,医生也不知道,不过她的情况一直比较稳定,直到上个月,她突然割腕自杀!” 穆棱的眼中有激烈可见的感情,他外表一向温润淡和,这并不是隐藏,而是他从前并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这么深。 并不是已经不爱,就轻轻放手这么简单。 “不过我请你吃饭,并不是一定要让你听故事来抒解我的心曲,也不是一定要你帮我做些什么。” “我想大概算一种缘分吧,那天我在小商山碰到你,其实是在林医生的办公室,因为他是你和霖铃的主治医生。林医生告诉我,你们都会去那个布满荆棘的灌木丛,但在那天之前,你们从没碰过面。你回来的时候,还向我借了那本画册,那本画册,就是她自杀前一直捧着的书。” 被他所说的故事所震撼,陆安迪已经放下了筷子。 顷刻之后,穿着禅式长袍的服务员过来清理餐桌,换上茶具,白色的水汽如雾般浮起,檀木暗香隐隐约约,穆棱的眼神也有些朦胧起来。 “她一直在看着的页码,就是你第一次翻到的三百零七页。” 陆安迪立刻从书包取出这本画册,翻到三百零七页。 那是伯恩琼斯的皮格马利翁系列之一——《心灵的欲求》,主题很清晰,是一个雕塑家爱上自己雕塑的姑娘的故事。 她记下这个页码,缓缓抬头,对他说:“穆先生,你放心,我们还会见面的。” 穆棱已经明白她的意思,陆安迪有时其实很聪明。 “谢谢你。”他是个君子,就算对下属也会诚心道谢。 陆安迪诚恳地说:“不,是我谢谢你,你今天又宽容我看错了三个数字。” 既然说到林医生,穆棱肯定知道她看的是什么病了。 其实gh的入职表中就有一栏,专门询问“是否有精神心理疾病或精神心理疾病史”,她没敢往里填。 “爱因斯坦和乔布斯都有失读症,达文西是失眠症患者,如果你能走到一定高度,其实这真的不算什么,找几个助手专门帮你看数字都行。当然,当你还不能达到的时候,就要尽量小心了,虽然作为建筑师,最终每一张图纸都会被审核很多遍,但过程中每错一次,就会让你的信誉在别人眼中打一次折扣。” 这不算安慰,但实话听起来更让人心安,陆安迪点点头:“我会尽量。” 尽量保证在关键时候不会出错。 “你最近很忙。”穆棱很技巧地停了停,才接着问,“关于洛总监,你还有什么需要向我了解吗?” 他不过问,并不表示他不知道,陆安迪那些奇怪怪的出勤理由是什么。 陆安迪却说:“没有。”跟着又补充,“我想我只要了解他交给我的工作就可以了。” 穆棱看着这个眼神清澈坚定的女孩,忽然就有些刮目相看。 能控制自己的感情与情感的人,都不简单。 说是无欲则刚,他自己根本就做不到,陆安迪还不过是个小女孩罢了。 他笑了笑:“既然这样,那今天我们就只吃饭喝茶,不谈工作。” 穿着青色长袍,身材婀娜的年轻茶艺师进来为他们奉茶,一双清丽婉约的丹凤眼,目光像粘黏一样看向穆棱,声音软软糯糯:“穆先生,今天弹古琴的小崔另有客人预约,没法过来,我可以向您推荐另一位弹筝的女孩子吗?” 没办法,服务行业场所看起来再雅,也懂得眼色看人,何况穆棱又是那么年轻优秀、外貌气质都那么出众的男人。 穆棱微笑说:“抱歉,古筝太吵,我只想跟我朋友聊聊天。” 茶艺师也就识趣地不说什么了。 待她出去,陆安迪才说:“穆先生,其实我也可以替你泡茶的。” 穆棱“哦”了一声。 陆安迪天天都在替他泡茶,但现在正在专门喝茶的茶馆里,她指的显然不是那个。 陆安迪整理衣服,端容正坐,就像穆棱在方文清家里听琴:“穆先生,你觉得古筝和古琴的声音,有什么分别?” 穆棱想了想:“古筝音色丰富甜美,闻者悦耳;古琴幽雅孤微,闻者入心。” 陆安迪点头:“这样我就可以发表一下我对这茶的看法了。” 她伸出手指,三指翘开,拈起桌上一只细长的闻香杯,垂眸凝神,仔细嗅闻:“这是好茶,来自潮汕凤凰单丛中的大乌叶,生长地应该在海拔一千米以上,因为只有这个高度上生长的茶树,才会有这一丝像深山晨雾般清冽的香味。” 穆棱顿觉有理,茶艺师也是这般介绍。 “冲茶的手法也不错,单丛的冲法重在快、稳,出汤时间精准,茶色才能这么完美。”她浅尝了一口,“不过,水却用得不太合适,山泉水水性虽软,但太甜,入喉甘美的同时,也掩盖了那种最珍贵的清冽之香,所以回味的时候,就差了。” “你的意思是说,本该是余韵入心的琴曲,却弹成了悦耳而过的筝音?” “是的,每一种茶,适合它的水都不一样。” 穆棱也来了兴致:“那这种茶,什么样的水才适合它?” 陆安迪想了想:“洛总监喝的那种,来自阿尔卑斯山地脉一千五百米以下的矿泉水,应该就很合适。” 高山雪峰的溶水,流入地表,汇入地脉,再喷薄而出,极寒而温,最为合适。 那种水的味道,她喝过一次,就记得很清楚。 穆棱立刻刮目相看,因为陆安迪绝不是随便吹牛的人,不过他更多的是惊奇:“你也学过茶艺?” “没有专门学过,不过我妈妈年轻时在家乡的茶庄工作,她对茶也是很热爱的,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教我泡茶了。” 那时好茶还没有现在这么贵,她母亲懂得品茶,有时到城里帮大茶庄品茶定价,顺带带回各种品种的茶叶,然后一种种教她泡。 她小的时候,也跟母亲跑过附近许多大山,只是为了试那里的每一条山泉,如果是自己去不了的地方,母亲也会千万百计托人用大葫芦装回来。 所以在她家的那座大山,虽然多数人将她称为“陆老师”,但也有人将她叫做“陆茶师”。 母亲喝茶,重在质,不在量。 但即便这样,这种海拔1000米以上的高山茶,她们也早已喝不起了。她连吃饭喝水都省着呢,不过如果挣了钱,倒是可以给妈妈买一些好茶的。 前提是她能顺利通过实习期,在五比一的竞争中胜出,得到在gh工作的机会。 穆棱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准备一套茶具,在办公室泡好了。” 陆安迪却想起那细腰婀娜,有着一双清丽婉约的丹凤眼的茶艺师:“可以是可以,但这样你就不能观赏表演,听琴赏筝了。” 她想说的是,由她来泡茶,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没有了。 “其实我听过一次你师母弹的《鸥鹭忘机》后,就不想再听那位小崔弹琴了。”穆棱笑了笑,“也许你泡的茶,也一样。” 招人嫉恨 陆安迪在网上订购的器具很快就到了,包括一张黑檀茶台,四张腿如盘虬的根雕凳子,一套功夫茶具,配上茶罐和各种物事等等。 当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被搬入办公室时,毫无意外地引来不少同事侧目与围观,恰巧这天下午穆棱去了小商山,陆安迪只好自己一个人打点,不过幸好他提前打过招呼,行政部也出动了几个小哥帮忙。 搬好摆好,位置固定好,别人也就帮不上其他忙了,剩下的只有她来做,比如认真地洗刷好茶壶、茶洗、茶杯,穆棱选的是一套青中带白的汝瓷,造型相当简朴,质感却有种宛如玉石的温润。 捧着那些瓷器来来回回跑了许多次,虽然不介意遇到的人都多看几眼,但每次经过去茶水间的通道,陆安迪都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 跑到最后一次回来时,她终于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因为一个穿紫色套装的女孩子,正抱手站在过道边,冷冷地看着她。 陆安迪当然认识这个女孩子,同为实习生的李玟雅,虽然不经常碰面,但碰面的每一次,似乎都很不友善。 走过的时候,陆安迪依然礼貌性地微笑了一下,但对方口中,却冷冷吐出一个字。 “贱。” 听到这个字,陆安迪脾气再好,也笑不出来了,但她还是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玟雅嘴里迸出两个字:“真贱。” 这字眼实在太刺耳,就算是陆安迪这么温和的人,也有一个盘子扣上去的冲动,她长到这么大,就算是在民风粗野的深山村野,也从未被人用这样侮辱性的字眼问候过! 她可以受气,但不能受辱。 不过盘子可是穆棱的,她不能想扔就扔,霍然停下脚步:“什么意思?我跟你有仇?” 李玟雅目光冷然斜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竟然转身扬长而去,好像根本不屑跟她讲一句说话似的。 真是莫名其妙! 陆安迪想了许久,也想不起除了入职第一天不小心在过道上碰了她一下,她还得罪过李玟雅什么?那样的小事,至于一直怀恨在心吗? 陆安迪正在心堵,身后有人快步走上来:“安迪,要我帮你拿东西吗?” 是工程预算组的杨蓉,跟陆安迪关系一向不错。 在入职第二天的开水房事件中,递了一杯热水和止痛片给她的女孩,就是她。 杨蓉不由分说地帮她端了两个闻香杯,走了一段路,才压低声音说:“这个李玟雅目中无人 ,连她自己的师傅都不放在眼里,公司很多人都被她得罪过了,我还真没见过那么傲气的实习生!不过听说她来头不小,是某区规划局大佬的侄女,连公司高层都要给她几分面子,你真的没必要和她正面冲撞,忍忍就过了,毕竟她也拦不住别人给你工作。” 杨蓉说的工作,是在gh转正后的工作。不过杨蓉大概不知道,李玟雅和陆安迪恰好就在同一组,直接就是有你没我的竞争关系。 不过据陆安迪有限的观察,李玟雅对其他同组实习生反而没有那么恶劣,比如那个明明不是同校,却鞍前马后毕恭毕敬地称她为“师姐”的李安。 她叹了一口气,“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得罪了她。” 等进了办公室,杨蓉才说:“傻孩子,你不知道有句话叫‘斯人无罪,怀壁其罪’吗,你能得到gh两大男神的垂青,对那些心高气傲又望而不得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大的罪了啊,女人的嫉妒心可以杀死人! 向办公大厅的方向努了努嘴,“你看你前几天从大厅搬进穆先生的办公室上班,多少人看你的眼光已经不一样?今天搬这个茶台,不过是加重了一点对她们的刺激罢了。” 陆安迪小心地摆放着瓷器,白玉般的质地摆在黑檀上,果然美感愈彰,听到杨蓉的高论,只是笑笑:“有那么夸张吗?” “说你招来gh所有女同事羡慕嫉妒恨,那是夸张了点,不过李玟雅应该是没差了。你不知道吗?她先后提出过要做洛总监和穆先生的助理,都被直截了当拒绝了,那么傲的人,你说她面子挂不挂得住!” 陆安迪正将滚烫的开水倒入茶洗,轻巧娴熟地转动着杯子,水汽蒸腾如烟似雾,衬得她纤长洁白的手指如兰花柔曼,刹那就让人想到红袖添香这个词。 抬起头,奇怪地说:“你怎么什么知道?” “只有你不知道而已!”杨蓉耸耸肩,“看看你,听说你还是方梓君介绍进来的,但从来没见你跟她走近点,gh塞满各种海龟、985、211、老八校的毕业生,你不会觉得特别孤立吗?韩栋是你唯一的师兄,我想你平时大概也没什么来往吧?” 杨蓉说这些话,是好心,陆安迪明白。 “我精力有限,如果关注得太多,就没办法做好真正想做的事情了。”陆安迪想了想,“我想只要把工作做好,其他应该都能迎刃而解吧。” 能走到今天,已然不容易。有些人光为了跨入理想的门槛,就已经要竭尽全力。 所以在她心里,她从来不是跟别人竞争,而是跟自己竞争。 “也是,你的上司是设计总监和特约设计师啊,也没必要稀罕别人的脸色,是我瞎操心,你不用放在心上啦!哎,那个,其实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帮我个小忙?” 一向爽朗大方的杨蓉忽然扭捏起来,还抬起头来左右四顾,期期艾艾,“那个……不是工作方面的啦……不会让你为难的……” 陆安迪:“你倒是说啊!” “我想有机会跟你师兄……一起吃个饭、喝点什么的,你……能不能装作不经意的帮我安排一下呢?哎,可以你请我买单的啦!” 杨蓉双眼汪汪,既羞涩又期待,女孩子这么直白也是不容易。 陆安迪一拍脑袋,自己怎么这么迟钝啊,自认识杨蓉以来,对方已经装着不经意地提起过师兄多少次了啊……她就一直有点纳闷,杨蓉人好是人好,但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对并不特别讨人喜欢的自己特别热络呢? 还有方梓君,如果不是杨蓉有次无意提到总经理韩松庭一直想打压洛伊,她也不会想到方梓君是想利用她来打探洛伊在凤凰谷一号的进展。 人情世故深似海,看来自己真是太浅白了啊。 陆安迪的眼光无意瞟到自己的新挎包,这个专门为自己度身定做的挎包,经过睿姿一番权威鉴定,断言说是lv的高端定制款,把她吓了一跳! 当时就忍不住打电话给形象师,形象师说洛先生曾提过有一款lv的走秀款可能合适她,而她们机构又一向与各个奢侈品牌有合作业务,于是理所当然地替她定做了一个。 至于花了多少钱,对方坚决不肯透露,形象师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柔软而知性,“小妹妹,我说过,一切装饰品不论贵贱,其意义都是为了让你用得更舒服,内心更自信,如果太过纠结于金钱上的价值,反而会成为负担,那就不是洛先生所期望的。洛先生是个很有品位的人,希望你不要浪费他花的钱,这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如果公司同事知道这些,又会怎么说? 像李玟雅这样的人,会不会表达得更夸张? 陆安迪一阵神游,杨蓉用手在她眼前一晃:“喂,行不行,你说句话啊~” “当然行啊,我早该请韩师兄吃个饭,恰好今天他也在公司……不过我等下还要出勤,如果你不急的话,能不能明天之后再安排?放心,我一定帮你将他拐来的!” 陆安迪难得开一次玩笑,杨蓉脸一红:“赶紧滚吧你,我不急!” . 陆安迪第一次去见客户,心情其实也很忐忑。 四点一到,她就开始躲在办公室里化妆,花半个小时弄好,在洗手间换好带来的衣服后,y又重新扎了一次头发,再压上一顶白色棒球帽,才提着一箱马克笔离开了公司。 幸好在raymond的要求下训练过几十次,才能收拾得这么快。 衣服是全新的,小圆领、大袖口、腰部窄收的淡青色t恤,虽然休闲却很显曲线,牛仔裤是质地很好的水洗蓝,脚上一双叫wejad牌子的板鞋,略带文艺风,走路清新轻盈,果然有品质的东西穿上就是不一样。 不过这全身上下崭新的装扮除了前台林小雯抬头看了一眼,居然没什么人留意到,大概是因为她帽沿压得太低,别人根本看不到她的脸。 raymond给的地址,是衡山路一个叫wineshop的酒庄。 一楼店面不大,但各种形状的酒瓶层层叠叠挤满酒架,看上去琳琅满目,酒标上各种各样形状的文字,陆安迪根本看不出来是哪一国。 报出名字,店员打了个电话,告诉她直接上二楼,老板和洛先生都在上面。 陆安迪的平底鞋踩着那条踏步高度超过25厘米,坡度接近四十五的老式窄楼梯,还得将工具箱抱在胸前,才能顺利地走得上去。 楼梯末端是个拐角,她刚抱着工具箱转过去,视线还来不及跟着拐弯,一个男人张开双臂,猝不及防地扑了过来,嘴里还夸张地叫着。 “哈罗,亲爱的小蓝星,好久不见,你终于又来了!” 煽情的酒 陆安迪悚然一惊,后退一步,险些滚下楼梯。 幸好男人眼疾手快,侧身一步跨到楼梯口,伸出手臂挡在她后背。 “真不好意思,原来是个小姑娘。”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她抱着的工具箱,“洛总监的助手?” 陆安迪点了点头,惊魂未定。 男人身材瘦削,眼窝深邃,脸部很有线条感,还有着艺术家般的散乱长发,看起来还算年轻,鬓边却不少银发如丝。 “一年前他来这里的时候,助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叫他蓝精灵。” 蓝精灵? 晕,你刚刚不是叫小蓝星吗? 二楼和一楼同样狭窄,男人把她让到里面,指着柜台后的一幅画,画中是几棵树,“你看,这本来只是阳台中的几盘盆景,被整得奇形怪状、歪歪扭扭,自以为巧夺天工,实则恶俗无比,我一早就想扔了,但他却偏偏能把它们画出倪瓒一样的隐士风骨,因此我才一直留着。” 陆安迪不知道倪瓒是谁,但画中意境散淡幽远,树木料峭,她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口中的“蓝精灵”,一定就是那个电梯中遇到过,长相略奇葩,却做过洛伊的助手名字叫蓝星明的年轻男人。 因为这画里的树,与云山书局那几棵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被公司派到国外学习去了。”她试探着问,“请问您是张先生吗?” 来之前,raymond告诉过她,她要见的客户姓张。 男人却伸出手指,指了指天花板:“张先生和洛总监在上面。我叫阿轮,是张先生的朋友,只是来这里蹭酒喝的。” 他拖过柜台上的酒瓶,倒出一杯绿色的液体,“在他们下来之前,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陆安迪从来没见过有这么绿的酒,青翠得就像深春的白沙河河水,男人手上微微一晃,涟漪荡开,绿光比春光更潋滟。 “不用害怕,这本来是为小蓝星准备的,他说喝这种酒特别有感觉,因为酒里有苦艾、八角、茴香、桂皮的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五香葱花牛肉面,那真是世上最好的滋味。”阿轮仿佛知道她的忧虑,极力游说,“真诚的艺术家都喜欢这种酒,比如梵高、毕加索、王尔德,还有蓝星明。” “我不会喝酒。”陆安迪认真地说,“我怕糟蹋了。” 有关艺术家的言辞打动不了她 ,但“妈妈的五香葱花牛肉面”却有些亲近感觉。 阿轮哈哈一笑,“那就陪我喝一口吧,就一口,不然我今天会很失落。” . 洛伊下来的时候,阿轮已经走了。 陆安迪独自坐在沙发,秋日的阳光从阳台穿入,披落半身,明亮清淡的粉青色确实很适合她。 陆安迪马上起身:“洛总监。” 洛伊后面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穿着休闲装的老人,看起来其貌不扬,跟公园里随处可见的老头没什么不一样。 洛伊却介绍道:“这位是wineshop的业主,张先生。陆安迪,我的助手。” “你换助手了?”老头抬起松弛的眼皮,陆安迪感觉到那狭小的眼中一道精光闪过,但那目光只打量了她一眼,对洛伊说,“阿轮很喜欢你原来的助手,每次过来,只要碰得上,都会一起喝几杯。” 洛伊却皱了皱眉头,淡淡说:“那他大概也喜欢我现在的助手。” 就在坐下来的时候,他已经留意到陆安迪脸上一抹显眼的红晕,那绝对不是腮红。 他还闻到了烈酒的气味。 接下来的时间,陆安迪如坐针毡。 开始她还能勉强集中注意力,跟得上他们的谈话,内容大致是这座五层小楼先前的业主曾请gh为酒庄出一个翻修设计方案,当时是由洛伊主刀,后来这位业主却突然移民国外,酒庄及小楼都买给了现在的业主张先生。 张先生决定保留酒庄,但嫌这幢楼房太狭窄,于是干脆连隔壁同样格局大小的楼房也一并买下,准备一起重建,而洛伊,则是原业主和阿轮极力推荐的设计师。 阿轮是原业主的朋友,也是张先生的朋友。 阿轮之所以极力游说一个朋友买下另一个朋友的房子,是因为想继续在这里喝酒,因为这个规模不大的小酒庄,收藏了全上海最多的苦艾酒。 那种颜色鲜艳得让人浮想联翩的绿精灵,酒精浓度足有70°之高,其中苦艾草所含的柏则酮成分有催情和致幻的作用,上世纪曾风靡欧洲,据说是不少艺术家激发灵感的□□与□□。 这种酒从1782年开始被禁,2008年解禁后重新上市,但对柏侧酮的含量却有极严厉的控制,所以这里收藏的大部分酒,都不能公开摆上台面。 阿轮请陆安迪喝的那瓶金梵高,来自1780年的巴黎。 据说因为这种酒,梵高在幻觉中用枪结束自己的生命,王尔德看到一轮落日,就感觉大簇大簇的郁金香簇拥着他的脚,维克托则想象在酒中冉冉升起的绿色美女。 陆安迪只觉感官如潮水般蔓延,阳台跳动的光斑,梦幻斑斓,绿水荡漾的白沙河如丝带般从记忆浮起,楼下传来玻璃与酒杯的撞击声,清脆叮咛,欧石楠中黑甲王子掠起雪白的剑光,摇曳的雏菊,悬崖边上的飞鹰,身旁富有磁性的声音恍如蛊惑的耳语…… 她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向着风声飞去,却一步踏空,堕落在黑暗的深渊! 心脏失重,绝望紧缩,无声的窒息中,却落入一个张开的怀抱,那种温暖有力的感觉让她仿佛融化,她想任性地多留恋一刻,对面老人的目光却像鹰隼一样落在她脸上…… 每一种现实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与记忆、感情、幻觉相互交织,各种画面在她脑海中席卷,强烈冲击,又像吉光片羽般倏然消失,转瞬无踪。 凌乱而汹涌,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留不住…… 她的病又犯了。 陆安迪用手背按在额头,感觉到了额上细密的汗水。 还有一种来自身体深处,不可思议的……热……。 似乎感觉到身旁的不安与燥动,洛伊突然扭过头来,这时的陆安迪,不仅两颊透着胭脂一样的嫣红,眼波也像水一样潋滟,骤然与他对视,目光充满局促不安,但多看一眼,视线又像脱线的风筝一样飘忽。 这很不像平时的陆安迪,平时的陆安迪也会偶然失措,但她一向克制得很好。 他第二次皱眉:“你喝酒了?” 陆安迪当然是喝酒了,只是洛伊以为她既然敢喝,就应该确定自己不会有问题。 一个女孩子,第一次面见客户就跟陌生人喝酒失态,难道她自己不在意吗? “阿轮请我喝那种绿色的苦艾酒,我……只喝了两口,没想到这么厉害。” 陆安迪小声地回答,左手紧紧抓着沙发,洛伊离他很近,她受不了自己无法控制的灼热体温,也受不了对方这种近距离审视的目光。 那个怀抱中令她不敢依恋的温度,也还残存在她的感觉中。 “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顾不上礼貌,匆匆离开沙发,走到狭窄的洗手间,打开水龙头,闭上眼睛,不停用凉水在眼皮和耳后按压。 她不敢洗脸,怕花了妆。 稍微清醒后,她迅速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颗白色药片,吞了下去。 她训练过自己在任何情况都能吞咽这种药片,甚至已经不需要水。 走出来的时候,张先生和洛伊正准备去看隔壁的那幢座房子。 “你在这里休息。”他脸上是一贯的冷漠加冷峻,既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悦,也绝对看不出任何关心,“我会回来叫你。” 陆安迪只能点头。 他们最后离开wineshop的时候,是将近十点。 陆安迪一上车就开始睡觉,在过去的五个小时里,她倒是十分精神清醒,不但酒意全醒,而且就像嗑了神药一样表现出色。 张先生要求画下那座小楼的每一处布置,还有一些他认为重要的细节,比如厨房里那些锃亮的金属厨具的摆放方式,窗帘布被风吹起时形成的图案,一个老旧的洗手盘,阳台上几盘毫不起眼的九层塔、薄荷与紫苏。 “我年纪大了,喜欢的东西不多,值得记住的东西也不多,所以但凡看到让我感觉亲切熟悉的,都希望能够把那种感觉保留下来。” 这种工作,还真只有陆安迪能做得又快又好。 她画了许久,在张先生和洛伊出去吃饭回来后交了厚厚一叠,张先生没有多说什么,但看得出来,这位老人还是相当满意。 他拿着那叠画,戴上老花镜仔细翻看:“我不懂艺术,阿轮夸那个姓蓝的小伙子有大气,不过我觉得小姑娘画的,好像更亲切。” 因为有这句评价,她才敢在洛伊的车上安稳入睡。 那颗白色药片,不仅霸道地压制了那种诡异的烈酒,也让那五小时透支了她所有的精神与精力。现在她承受的除了疲倦,还有药力失效后重新释放的强烈酒意。 开始下雨了。 还是暴雨,雨点如子弹般密集打在车窗上,恍如敲击。 雨实在太大,洛伊打开闪光灯,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 天气预告已经提示过今晚会有暴雨,街上行人绝迹,两旁店铺也已经趁早打烊,除了最近的一间陶艺吧。 洛伊静坐车中,灯光透过雨幕,照着熟睡中毫无知觉的陆安迪。 他并不奇怪她会睡得这么沉,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他竟会恰好将车停在这个地方。 恰好经过这里,恰好在这个时点下雨,又恰好停在了这个位置。 因为这个偶然,也因为这样暴烈而宁谧的大雨,在车内这种封闭而狭小的空间中也确实无事可做,他又看了一眼睡在副驾座上的陆安迪。 她的妆的确化得很裸,眉毛只是修剪得整齐了些,唇上也只是多了些淡淡的色泽,但皮肤的质感确实更好了,瓷白中透着温润的光泽。 从这个角度看去,陆安迪其实长得真的不差,睫毛细密微卷,鼻尖挺秀,脸颊的线条很柔和,几缕发丝落在肩前,纤长的颈脖像雪玉一样,妙曼细腻。 他不喜欢被女人接近,并不是因为他不懂得欣赏她们的美,而是他觉得这种美就像随处可见的鲜花,可以悦目,但无法赏心。 悦目的那么多,他何必在意。 不放在心上的,他连敷衍一下都嫌浪费时间。 gh里都没有人知道,其实他以前见过陆安迪,也是在一个这样的雨夜,就在这间陶艺店前,他坐在车上,透过车窗看到她的侧影。 那时的她,模样还是个少女,正在工作台前描画一个瓷瓶上的花纹,秀发散落,身体前倾,引颈伸首,蹙起眉心的时候,有一种专心致志的美。 因为这样,他多看了她一眼。 但也就只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当时他送一张云天美地的邀请函给这个陶艺店小妹,是因为她用心帮他做了一套陶瓷,还用半个暑期的工资给店老板帮他垫付了他并不知道的起版费。 他在gh给她机会,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陆安迪第一次撞倒他咖啡的时候,他就认出了她。 如果一个只看过一眼的女孩子,过了几年还会让他记得,那么多做一点也没什么。 至于后来,各种原因。 比如昨晚穆棱和她一起去喝茶的事情,确实又刺激了他,让他第二天就把她直接叫出来见客户。 能让他赏心的人不多,所以即便是男人,他也会特别在意,比如穆棱。 对这一点,raymond倒是深有了解,洛大少对男人一向比对女人要好一些。 事实上,他的身边也从未真正有过女人接近,除了穆棱那个自杀未遂的表妹,那是他们当中一颗无法拔除的刺。他不在乎,但穆棱在乎。 他从来不肯承认自己有错。 但这并不是因为骄傲。 雨势渐渐小了,雨水淅淅沥沥,却没有停下的迹象,洛伊抬腕看了看时间,如果现在就走,还赶得及把陆安迪送到最近的地铁站,让她搭最后一班地铁回家。 但陆安迪一直没有醒来的迹象,相反,她换了一个姿势,翻过来侧身向着他,睡得更沉了。 这种状态,勉强把她叫醒,路上出事的几率也很大。 洛伊也没有多作纠结,这种事情并不值得他纠结。他拿起电话,输入raymond的号码,发了两条信息。 “把陆安迪住处的位置发给我。” “另外,那个喜欢喝苦艾酒的阿轮,留意他最近到wineshop的时间与频率。” 如果他敢第二次让陆安迪喝酒,他会让那里所有苦艾酒彻底消失。 奇怪的老人 陆安迪再次来到wineshop的小楼,是两天之后。 这次她是自己一个人单独来的,除了告诉她任务是按张先生的要求画图,洛伊只交待了两句话。 “记住,以后凡是我安排的工作,任何情况下你都可以拒绝喝酒,除非我让你喝。” “如果有人勉强你,你可以打raymond的电话,他会替你处理。” 陆安迪纳闷,raymond怎么处理? 但她没有问。 对洛伊,与工作内容没有直接关系的问题,她从不主动发问,尤其是他说了“记住”的时候。 洛伊的在意,也许是因为她上次的失态,也许是因为再要将她送回住处太麻烦吧。 上去的时候,张先生已经坐在二楼的沙发等她,面前摆着两杯白开水。 看着仍有些紧张的女孩,这个老人缓缓开口:“其实我也不喜欢喝酒,喝得越多,越是厌恶,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一闻到酒味就会呕吐。” 这个老人有种奇怪的特质,寡言低调,沉默的时候就像一团灰褐色的雾,但有时看人的眼神却像雪亮的刀锋。 不过今天,他的眼神是温和的。 陆安迪感激他的主动沟通。 “那您为什么要买一个酒庄?” “因为阿轮喜欢,他是我在上海唯一的朋友。”老人诚恳地说,“上次他不应该让你喝酒,我替他向你道歉。” 陆安迪怎么能坦然接受一个老人的道歉,霎时脸红起来:“没关系的,是我不自量力……我明明不会喝酒。” “看得出来,你是个好姑娘。”张先生忽然问,“你是哪里人?” 当一个老人问你的籍贯来历时,回答是一种基本的礼貌。 “我家在湖广交界之间的山区,一个叫沿河村的地方。”陆安迪补充,“其实那里本来没有名字,因为村子旁边有一条河,叫白沙河,所以就叫沿河村。” 老人脸上掠过一抹异色,低头喃喃:“沿河村……沿河村……” “那是个很偏僻的地方,除了一条河流外四面深山,地图上都没有标,您可能不会听说过。” “不,我知道那个地方,我记得有一个人……”老人低头苦苦思索,又摇了摇头,忽然猛然用力一甩,神色古怪,“但太久了,我想不起来那个人的名字。” 大山里有人出去,但不多,说出名字来可能会认识,但陆安迪不忍心让这个老人受记忆老去的折磨,她已经取出了纸和笔:“没关系的,张先生,您今天需要我画什么?” 老人说:“我想你帮我画一张画像,我自己的画像。” 陆安迪既感意外,又有些为难:“我是学建筑的,虽然也画画,但肖像画……恐怕不是我的所长。” 老人拿起身旁的一张画,是陆安迪上次画的一幅客厅,夕阳透过窗棂与窗台,老人就坐在沙发现在的位置,与周围略显老旧的环境融为一体。 在一大叠记录建筑物内部的速写中,这是唯一有人物出现的一张。 老人端详这幅画,这两天里,他已经看了它无数遍:“这一张的脸看不清楚,不过就算看得清楚,我也不知道像不像我,因为人有时很难看清自己,但画中这个姿势,这个低着头绞手的动作,还有粗大的手指关节,都特别像我记忆中这个年纪的父亲,所以,我想应该是跟我很相似的。” 接着他又说:“我父亲十年前去世了。” 陆安迪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年前,我结束了苦苦经营二十年的生意,之后十年里,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在寻找我自己。有时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我会觉得像看着一个没有灵魂的陌生人,那种感觉,很模糊,很疏远。” “因为这个原因,我请过一个很有名气的画家,给我画了一幅油画,就是你所说的肖像画。” “我做了一个月模特,付了五十万报酬,最终得到一幅据说很像我,又比我好看得多的画像,朋友都说这钱花得很值,油画的档次很高,装帧很漂亮,完全可以挂在家中墙壁供后代子孙瞻仰。但我知道,这幅画中的我,比以前别人看到我的样子还要假。” 这老人的话信息量有些大,而且有些玄奥。 陆安迪努力咀嚼,依然无法完全消化,只好出言试探:“所以您希望画一幅自然随意的画像?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尽力而为。” 至于“真实”,是一种很感性的感受,毫发毕现的超写实是不是最真实?那真是见仁见智。 “自然、随意就好。”老人点头肯定,似乎对这两个形容词相当满意。 看到陆安迪架起速写板,老人觉得自己就要进入状态,他知道她画得很快。 “我知道你不像那些所谓的大画家,需要问清楚一大堆事情后才能开始画,他们还会不停地试探你,让你讲那些他们以为最隐秘,最有噱头的故事,因为这些他们将来可以写进自己的故事里。我从来不愿搭理他们的要求,我说,你只要画你看到的我就可以了,这就是我付钱想要的。” “那些事情,我自己都不愿想起,又怎么可能当谈资一样告诉他们呢。” “不过今天看到你,我却突然很有诉说的欲望,就像十年前我站在四十四层楼的窗边,想往外纵身一跃的自杀欲望那么强烈。”老人突然停了一下,声音苦涩沙哑,“也许……是因为你也来自那个叫沿河村的地方。” 陆安迪握笔抬头。 既是因为“自杀”这个词感到惊讶,也是因为他已经第二次提起沿河村。 这老人是个有故事的人。 夕阳西斜入室的时刻,老人一口气喝下面前那杯白开水,开始述说他的故事。 他的开头是这样的。 “开始,我是山西襄汾一个贫苦的乡下少年。后来,我成了那里最大的煤老板。” 陆安迪的笔再次惊诧地停在半空,真是看不出来! 泳池风光 洛伊正在游泳。 夜色如水,泳池波光如镜。 虽然住在九间堂的都非富即贵,但就算是九间堂的别墅,也是分等级的,至少不是每栋都配有独立的游泳池。 就算有,也未必都有十乘二十平的面积。就算有这么大的面积,也不一定拥有这么独特开放的景致。 泳池周围种满高大的梧桐树,在月色的映照下,重重华盖,碧色如墨。白色院墙被拆去了一半,改成一个金属栏栅的大门,门外延绵一片绿地,绿地外是隔壁世纪公园的封闭区,有一片茂密似火的枫林。 每一个俯仰之间,都可见秋叶静美,枫红如织。 所以游泳是洛伊回到上海后做得最多的运动,在月光浸漾的水中舒展四肢,不但让他的身体放松,还让他的头脑保持冷静。 如果需要,泳池东侧那扇玻璃幕墙可以在遮蔽与单向透明之间任意切换,他还可以看到庭院另一边的景色。 raymond正踏着庭院中的青草夜露走进来,泳池中某人的裸体美不胜收,就像他的脸一样是上天的杰作,好在他对此早已熟视无睹,不需再浪费时间与感情暗中赞叹一番。 “我已经替你答应了高胜寒,明晚八点半,苏河湾别墅。” 洛伊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瑞士那边呢?” “诺华那边刚刚签字,同意出售cfore股份,现在你已经是cfore的最大股东,对小商山精神疗养中心拥有绝对控制权。不过我想你应该更乐意做个隐形股东,所以只带来了三个人的资料,不算很详细,你有空可以先看看。” 洛伊神色无波,因为收购cfore本来就成竹在胸,但他问了一句:“第三个人是谁?” “陆安迪和卓霖铃的主治医师林家栋。”raymond蹲在泳池边,扬了扬手中的资料, “虽然我知道你买下cfore不会亏,但我还是想多问一句,你千金一掷,白白多花这一千万欧,到底是为了红颜,还是为了知己?” 收购cfore早在计划中,但多付上千万欧只为了尽早介入其旗下的一间精神疗养中心去获取一两个病人的资料,这个却绝对不是正常商业行为。 钱多也不是这么花啊。 看来穆棱加上陆安迪这个组合,就像某人的阿喀琉斯之踵,总会一击即中。 洛伊果然冷冷说:“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你就自动滚回中东!” “我滚回中东没关系,那里虽然人少炮弹多石油气味重,但总有王子陪我飙车打猎玩游戏追逐阿拉伯美女啊,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倒是你,既没有女朋友又没有男朋友,我怕你洗完澡都没人给你递毛巾哦。” raymond一边嘴贱,一边从架子上取下雪白的浴巾,递给黑着脸的洛大少。 笑话,他才不怕洛伊叫他滚,他滚了他去哪找个这么贴心又有能力的男侍。 真的是男侍,有时还得□□。谁叫他洛大少倾城倾国,晚上居然有无人机从世纪公园那边过来偷窥。 看来九间堂的安保力量还是不行啊,就算有马爸爸这样的大佬住在这里,也还是做得不够,否则怎么会有人拍到他和洛伊一起出入的照片。 当然,那两张照片最终能到高胜寒手里,也必须得洛大少同意才行。 洛伊眉毛一抬,一贯的语气平淡,眼神却冷峻幽深,危险不言而喻:“你真有那么饥渴?看来是我太不人道,你想要美男,还是美女?” “nononono,其实我只是想申请今晚放个假,休息一下罢了!”raymond赶紧机灵的摆出一副“你误会我了”的表情,外加可怜兮兮,向那幅玻璃幕墙后努努嘴,“我已经把陆安迪带过来了,你自己招待她,行吗?”他还真的是约了王子今晚组队吃鸡的。 幕墙被转换到单面透视模式,陆安迪正站在那一端庭院举目而望,目光似乎正透过一边枝叶逶迤的竹丛直射而来,神情还十分专注。 她离他们的距离,其实并不远。 raymond喃喃道:“都说女人的直觉很灵,我也觉得她站的角度真好,正好满目春光一览无余,还不收钱哦!” 只穿着一条黑色三角泳裤的洛伊刚刚离开水面,从牙齿里迸出一个字:“滚。” 没等他说出第二个字,raymond就已经滚得不见踪影。 洛伊起身跨上池边,回头看了一眼,陆安迪还在隔墙相望,水池的雾气涌上墙面,月色朦胧,竹影深深,她苗条纤细的身影就像凝立画中。 他也在曾这个时间,站过那个角度,知道竹影最深之处,暗青色的墙上会有一轮莹白的月光反射,漫漫散淡,意境就像眼前这般凄朦幽美。 那也是他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为什么一定要把后院的竹子移植到前庭的原因。 这一次不是在地下室,raymond将陆安迪带到顶层。 顶层主体是钢金属结构加全透明玻璃,这种通透冷凝的现代风格,颇像洛伊在gh的办公室,但在这里就着月光,看庭院中疏落的花木竹影,却是另一种孤傲散淡的意境。 「好的设计,就像悬崖边上的风景,有着巧妙而危险的平衡。」 陆安迪突然想起这句话。 泳池里波光微漾,大概洛伊刚刚就在那里游泳。 现在他的头发还带着湿润的水汽,银色耳钉上有细小的液体反光。也许是因为穿着休闲,人看起来倒是柔和了一些。 毕竟也没谁会在家里洗完澡后还一身西装笔挺吧。 其实他身上,还有一种植物香水的味道,在暧昧的夜色中若有若无,像风一样轻,像茶一样淡。陆安迪倒不是觉得有多局促,因为洛伊根本就没有看她。 “我让你来,是想了解下午你和张先生的沟通情况。”他侧身低头,下颌与锁骨的弧线令人目眩神迷,让陆安迪的视线不敢多作停留。 修长的手指在ipad屏幕上迅速划过,是陆安迪发过来存档的照片:“你画这几张肖像最多只需要两个小时,但你在那里待了四个半小时,我想,你们之间的交流应该很充分。” “除了画画,张先生还聊了一些他自己的事情,内容……挺多的。” 这个老人不说话的时候惜字如金,但说开了的时候,和其他陷入回忆强烈需要倾诉的老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她不知道洛伊想知道些什么。 “洛总监……您想知道哪一方面?” “什么都可以。”他的回答简洁而有力,“只要你认为重要。” 做他的助手,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 “那……我说一说张先生告诉我的故事?” 陆安迪看着他随手抽出一支施德楼针管笔,开始在速写本上画线,意外得错愕了一下,在她的认知中,洛伊更像个运筹帷幄的霸道总裁,高冷强势,神秘莫测,虽然作品令人惊叹,但看到他像个真正的建筑师那样拿起笔,还是第一次。 洛伊没有回答她。 他不说话,就是不愿意废话的意思。 开口之前,陆安迪好好地梳理了一下思路,睿姿对她说过,上司越高冷,你就越要学会讲故事,而那个自称煤老板的老人,故事堪称传奇。 “张先生说,他出生在山西襄汾的一个乡村,家里曾经是显赫的大族,祖上做过平遥掌管,但后来家道破落,只剩下三间破败的宅院,就是因为这三间宅院,他们家被划为地主……后来遭受了更多厄运。” 那个时代的匪夷所思,她无法理解,但这不妨碍她带着震惊与同情倾听老人诉说。 “他们一直被村里人排挤,十二岁的时候,不得不离开祖辈生活的村庄,举家迁移到几十里外一个荒僻无人的地方生活,因为只有在那种地方,才不会有人时刻盯着他们过往的身份。” “他是长子,兄弟姐妹很多,为了一家人的生存与温饱,他们父子两人承包了一个小矿井,早上天未亮下矿井,晚上披星戴月出来,天是黑的,煤是黑的,人也是黑的,每天起早摸黑挖够二十吨煤,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在很长的时间里,黑色是那少年眼中唯一的颜色。 直到后来有一年,命运忽然有了转机,而且来得很疯狂,那年国家开放市场煤价,而他的矿井已经有了一定规模,“那时的煤价涨得太疯狂,有一次我的车队因为遇上山洪耽搁了一夜,结果一夜之间,煤价就上升了20%,因此因祸得福。” 但激烈的丛林竞争也随之而来,各种势力为了争夺资源,敲诈、勒索,绑架,暴力层出不穷,他的车后箱随时藏着几把上膛的枪,出入有几十人的护矿队。 也有的小煤老板,带着一百几十万现金上了矿山,就再也没有回来。 但那些刀头舔血般的情景并不是他最深刻痛苦的回忆,因为除了同行倾轧,还要无休止地应付各个部门的官商勾连与博弈,每一处都危机四伏,步步惊心。 不过最让他心底恐惧的,还是矿难。 第一次的死亡事故,是一个很年轻的工人,跟他的关系还不错,头晚刚刚一起喝过酒,第二天就在矿井里触了电。他开车把他拉到医院,车门拉开,把尸体拉出来的一瞬,他又看到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他突然害怕了,转身就跑。 “从此之后,我不敢再去看那些死掉的人的脸。”他掩着脸,手心颤抖,“但那张年轻苍白的脸,我一直无法忘记,许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突然看到那张脸,他就贴在玻璃窗外,一身惨白,仿佛来向我索魂的厉鬼。” 后来国家收回煤炭采矿权,他卖掉手上的矿产,像许多煤老板一样,举家迁往北京,“至于为什么是北京,”老人露出一种相当奇怪的表情,“大概是因为我们觉得,天子脚下是个安全的地方,至少你不用担心随时被绑架勒索,死得不明不白。” 到北京后,他开始尝试过另一种生活。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新的社交,甚至有意远离同乡的圈子,但他很快就发现,北京确实有各种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中关村的互联网精英,798的艺术青年,胡同里的大院子弟,但北京也充斥着各种最厉害的骗子,比如在新疆库尔勒戈壁上建一堆别墅,就来忽悠有钱人过去投资葡萄酒庄的开发商、房产中介、甚至冒牌调酒师。 他又一次陷入不安与迷惘,离开危险重重却简单粗暴的煤炭生意,他竟然不知道该干什么,除了钱,他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被这个社会所需要,而最惦记他的钱的,又是那些骗子。 如果他不花钱,在哪里都没有存在感。 没有存在感的孤独是可怕的,他认识阿轮,就是在一个无聊的聚会上。 阿轮是唯一注意到他这个不起眼的老人的人,他在他面前摆了八个酒瓶,热情地用筷子敲了一曲山西小调绣荷包,让他知道酒瓶原来还可以这么用。 他买下wineshop,还真的就是因为阿轮的情谊。 陆安迪断断续续地讲完。 洛伊既没有打断她,也不发表任何意见。事实上,他连头都没抬过。 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认为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客户的秘密 “经历很多,努力想要摆脱过去,又没法活在当下。”人有很多方面,陆安迪只能描述自己感受到的这一面,“他不注重物质享受,不喜欢无聊的刺激,真情流露的时候……很感性。” 不感性,也没法跟她交流。 “那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过去十八年,他的煤矿一共死过多少人,那种死过人的矿井,环境又有多恶劣,工作强度有多高,安全措施有多差?而一旦出事,一条人命的赔偿最高不过几万人民币?” 陆安迪呆住。 “十二年前,他打过一起官司,当时山洪爆发冲击矿井,里面八名矿工无一生还,家属联名要求每人一次性赔偿五十万,但他最后一共只陪了四十万,其中最多一个赔了八万的,是一个只剩下三个未成年孩子、一个母亲、和两个七十岁老人的孤寡家庭。” 陆安迪难以想象:“为什么?他……赔不起?” 赔不起?怎么可能。 “国家回收煤炭采矿权的时候,他手上的矿井以近三亿价格买给国资公司,同时还保留了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到今天为止,他名下的资产超过十亿。“洛伊冷冷说,”一百几十万的赔偿对他来说,九牛一毛都不算。” 曾经有人向张新宁勒索八百万,他随随便便付了这笔钱息事宁人,当然,这样的事情,陆安迪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陆安迪已经被震骇得心里发凉,那个因为死去的矿工而一直恐惧内疚的老人,他所流露出来的每一丝表情,也都还在她的脑海中。 洛伊却又说:“你也不用将他想得太冷血虚伪,他也不是不愿意多赔一些,问题是他一旦赔得多,别的矿主就不会放过他。”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矿难到处都有,矿井里的人命本来不值钱,如果他告诉别人很值钱,那么那些要赔钱的人,就会把将这笔账算到他头上。” “三年前,张新宁曾在一个地方网络论坛上发过一个匿名贴,说当时有人在黑市发出悬赏,如果他真的同意赔出四百万,就让他活不过掏钱的那一天。” 陆安迪瞪大眼睛。 洛伊终于抬起头,他知道这样的真相会对陆安迪形成冲击。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手上拥有十亿资产的人为什么会过得那么煎熬,那么迷惘,因为过去不堪回首,未来不知为何活着,只要能给他一丝温暖踏实的向往,他都愿意试一试,比如买个酒庄,建座房子,精明而脆弱。” “这种客户,无论我给他什么方案,他都会欣然接受,因为我清楚他需要什么,就像今天,我推荐你而不是别人去给他画这幅画像。”他淡淡看着她,“现在看来,你完成得不错。” 让一个防备心很重的老人敞开一线心扉并不容易,但陆安迪却有这样的特质,她细腻敏感,圣母心泛滥却从不过分夸张造作,所以对有些人来说,她聪明体贴,纯朴善良,值得信赖。 陆安迪沉默了许久。 让她感到冲击的,不只是这个老人,还有洛伊那太过笃定的成竹在胸。 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居然会被另一个人了如指掌,而她不傻,不会以为洛伊所说的那些事实,那个老人都会主动告诉替自己设计房子的建筑师。 所以她也只问了一个问题。 “对每一个客户,你都会这么了解吗?” 了解到清楚对方曾在某个论坛发过一个匿名帖,清楚到知晓那些十多年前的命案细节。 她想除了黑客,大概只有警察和安全部门能做到吧。 “我会,如果我确实需要。” 洛伊冷冷一笑,眼中的锋锐穿透泌凉的空气落在她脸上,像他这么聪明的人,如何听不出她话中的那种抗拒、不适、质疑,甚至不满? “难道穆棱没有告诉过你,一个建筑师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无论好坏,都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文?” 这世上有无数说不出建筑师的建筑,但绝对没有一个不需作品诠释的成名建筑师。 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师,有时甚至比亲手打造一个商业帝国更难,而从未经过职业洗礼的她,竟要自作聪明地质疑他。 陆安迪想说穆先生从来不会打探别人的隐私,但她受不住这锋芒如刺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想拉出穆棱来做挡箭牌,她想她一定是不小心扫了他的哪片逆鳞。 僵持十秒之后,她缓缓低下了头,说:“对不起。” 洛伊冷冷地挑起眉毛:“嗯?” 虽然说着对不起,但他并不觉得她是真正屈服认错。 虽然陆安迪从来没有顶撞过他,但他记得她手上插着玻璃片,发着抖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样子。 既然不怕痛,你就继续逞强吧。 “是我问得太多。”她却低声说。 这回答实在巧妙。 她没说自己有错,姿态却那么低,那么柔顺。 圆月已到穹顶,洁白柔和的月光照在她秀丽的眉尖,那低眉顺首的样子确实有几分我见犹怜,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委屈,竟让他的心有一瞬脉脉涌动。 毕竟他也是个男人,虽然跟温柔体贴不沾边,但难为一个只是实习生的新人,也不是他一贯作风。 他看中陆安迪,不就是因为她画得快,废话少吗。 比如这间九间堂别墅,她就没有问过一个字。 所以洛伊虽然被冒犯了,但并没有真正动怒,明晚就要见高胜寒,他的时间其实很宝贵,并没有多少空闲留给那个拥有十亿资产的老人。 他凝视了她片刻,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关于wineshop,有两个预案,一个是两栋一起拆了重建,另一个是两栋连在一起翻修。重建比较简单,只要业主愿意出钱就可以,翻修的话,那两个楼梯却需要特别谨慎的处理。” 两栋房子都是又高又窄的老式楼梯,实用性与力学设计欠佳,但却像孪生花一样,有着两边工整对称的完美构造。 保留下来的话,处理得好,是神来之笔,反之适得其反,后患无穷。 不过作为不惧挑战的建筑师,他一向喜欢选择难度比较高的那一种。 “我设计了几种两梯接驳的方式,理论上结构不会有问题,但现存楼梯的承压情况还需进一步检测。这是我画的设计思路,接下来由你完成效果图,嗯,把它们画成三点透视,加上装修陈设,式样风格随便你喜欢,明天我会带去wineshop。” 他飞快地画完最后一笔,用一个优雅利落的手势将图纸叠齐,交给她,“告诉我,你今晚可以完成吗?” 他真正做事的时候,效率都很高。所以作为他的助手,也不能慢。 但陆安迪只看了一眼,就从心底里冒出一口冷气。 这些图纸,她完全看不懂! 洛伊递过来的图纸,每一根线条都那么干净利落、准确有力,仿佛不需要考虑,密集的构图有着机械般繁复精准的美感,令人印象深刻,但除了明明白白看到轮廓是楼梯,她完全不知道它表达的是什么。 立面?剖面?中间随意插一段变焦透视的上帝视角? 起步的踏板在哪里? 还有节点的排列方式为什么那么奇怪? 难道刚才说错一句话,就让她的智商都跟着降低了? “洛总监……这些图纸,我……看不懂。” “看来每天在空旷的办公室走半个小时,也没让你多出一丁半点空间想象力,还有之前画过那么多的结构图,你都是当装饰画看的吗?” 看着她从“对不起”的状态坠入一片茫然的云里雾里,洛伊觉得自己真是有点没法保持耐心,“我是倒着画没错,你难道就不会把它转过来看吗?” 陆安迪如梦惊醒,她怎么知道还能有倒着画这种神操作! 而且还是180多级,连带着两栋房屋结构的八段楼梯啊! 而且两栋楼每层的层高还不一样,能引起密集恐惧症的梯级与每层不一样的弯折角度,能算清楚已经不容易! 虽说几乎每个新人都会从画楼梯开始,因为太能磨砺眼神和耐心,但她没想过会是以这种打开方式。 她从来没见过洛伊做方案画图,所以一出手,就给她冲击太大。 就像跪在山脚仰望山顶,那种差距简直令人绝望。 她艰难地看了半响,然后又艰难地开口。 “洛总监,对不起,我……做不到。” 就算是十分有经验的工程师,看着平立剖和详图施工的楼梯都会经常出错,让她去想象这八段楼梯的任意角度画出三点透视,她真的做不到。 洛伊看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起身走到窗边。 这大概是陆安迪今晚第二次让他动气了。 “如果再当着我的面说一次做不到,你就可以立刻滚蛋,回到穆棱身边呆着了。” 窗外夜风拂过,轻云浮动,圆月正慢慢隐入云层,洒下银光如屑,他端酒的姿势,就像月光落在他睫毛下的投影,优雅而冷漠。 陆安迪瞬间涨红了脸。 这句话实在太狠。 但洛伊并没放过她,“我没说让你倒着画,也没说我不能帮你,连努力尝试一下都不愿意,你不觉得你一直在浪费我的时间吗?” 他灼灼地逼视她,“你到底是觉得自己多有资本,才敢理所当然地让gh的特约设计师和设计总监一起为你浪费时间?” “还是说,穆棱他根本不介意?” “我……只是不想说假话欺骗你。” 陆安迪深吸一口气,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忤逆他。毕竟是真刀实枪第一次上阵考验,如果她刚刚是在客户面前说“做不到”,她就已经狠狠打了一次上司的脸。 像洛伊那么骄傲的人,怎么会容忍助手打他的脸,如果她确实有资格做他的助手的话。 她来gh是为了什么?难道真的要靠穆棱人好来求他给她待下去的机会吗? 不,她陆安迪也不是从不向命运抗争的人,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 她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好,我会努力做到!无论做得怎么样,都会在两个小时内交作业。不过,我需要先去一下洗手间。” 上来的时候raymond告诉过她洗手间在哪里,但就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又听到了洛伊冷冷丢来的一句, “难道不嗑药,你就连正常工作也没办法做到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重重一击! 陆安迪实在太吃惊,她霍然回身,动作之大,让椅子和地面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哐啷”一声,画夹掉在地上。 他怎么可能知道! 又是一场仗 “你不用太惊讶。”他冷冷说,“阿轮是个瘾君子,喜欢飞□□和各种药品,所以wineshop不但每个角落都装了监控,而且他来过后,每个垃圾桶里的垃圾都会被仔细检查一遍,因为主人不希望有任何与毒/品有关的东西进入他的地方,就算是朋友。” 洛伊放下酒杯,重新坐下,叠起双腿。 他突然很想看看,刚刚抗住一波压力的陆安迪,又是如何应对这一轮突然的打击。 大概他真的太久没有跟女人好好相处过了,再简单的事情也能变得如此跌宕起伏。 “张新宁说他想过自杀,但其实也很惜命,他亲眼见过不少像他一样手握大笔财富又无所寄托的人因为染上毒品、赌博而倾家荡产,甚至死于非命,所以他对这两样东西一直深恶痛绝,严加防范。” 陆安迪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在颤抖,轻声说:“那不是毒/品。” 她一直都很小心,但那天她醉酒神志不清,确实将那种白色药片的包装扔进了垃圾桶里。 对这种药,她一直掩盖得很好,除了睿姿和穆棱,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洛伊,却什么都可能知道。 “我知道,利他林,一种提高神经中枢兴奋的精神药品,有一定依赖性和成瘾性,药量足够的时候,甚至可以像苦艾酒一样致幻。”洛伊冷冷看着她,瞳孔漆黑冷静,丝毫看不出会因为她的失态害怕而心软的迹象, “我只想知道,如果在我身边的时候,我都不准你吃这种药,你会怎么样?” 他怎么可能心软,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洁癖只会比张新宁更厉害。 其实在九间堂,陆安迪也吃过这种药,在地下室画凤凰谷一号沙盘的时候。还有在gh的天台,他看到她从穆棱办公室跑出来痛哭流泪的那次。 陆安迪全身无力,这种无助的感觉,比她第一次到gh面试却没人愿意理她的时候更甚,但她知道,洛伊的问题,她没法逃避。 其实穆棱也提醒过她,说他不介意,但洛伊很可能会介意,因为eth里也有不少吃这种药的学生,但他们不是为了治病,而是用来应付学业和考试,一次吃上两片,通宵兴奋,文思泉涌,效率奇高,就像打了兴奋剂。 洛伊厌恶他们,就像厌恶那些靠兴奋剂作弊的运动员,以追寻艺术之名放任自我的瘾君子。 “我可以不吃,但我不是嗑药,我是……”她内心挣扎无数,最终放弃了苍白无力的解释,重新坐下,抬起头,第一次抛开各种感情与畏惧,与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对视。 他有无数理由可以否定她,甚至毁掉她,只需凭一种好恶或一个念头。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自从出过一桩天台跳楼的自杀案后,gh就不会接受任何有精神病历史的患者成为员工,隐瞒病史者一旦被发现,都会被公司立刻辞退。 洛伊好像也没有对她特别宽容的理由,他愿意把这个问题放在工作能力之后考量,对她已经是最大的宽容,虽然要达到他的要求也并不容易。 不过没关系,走在这条路上,她也从来没容易过不是? 那种对一切困难无所畏惧的勇气,她也曾经爆发过,因为当初还素未谋面的他! 那么告诉他吧,如果她的命运只能由他决定。 洛伊挑了挑眉毛,陆安迪在她面前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但这只小白兔也可能给他各种意外。 其实他知道她为什么要吃这种药,但如果一定要靠嗑药才能胜任工作,她最好能编个足够生动的理由让他接受。 他一直认为,建筑师是一个需要高度冷静、理智、自律与责任感的职业,酒鬼与瘾君子不配俯瞰蓝图。 而陆安迪此刻的表情,就像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 “在瑞士的阿尔卑斯山上,有一个叫阿特斯的雪峰,每年三月,雪峰上的溶水会顺着山溪汇入地表,经过地脉深处,再从一个二十年喷发一次的火山口涌出,有人把它包装成售卖的矿泉水,价格是七欧七百五十毫升。” 陆安迪看一眼桌上,桌上有一无色透明的瓶水,却比世界上大多数有颜色的饮料更贵。 “在我家乡的山区,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深山,长着一棵超过1200年的老茶树,每年秋天,采茶人都会在秋雾最深重的时侯,到那里采集每天清晨第一枝发芽的嫩叶。因为要求的条件太苛刻,这种茶叶每年只能采到一斤,这种茶叶制成的茶,叫陆羽遗香。” “采茶人相信这是世上最好的茶叶,可惜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被验证过,因为根本没有适合它的水,那些普通山泉烧出来的水,不是让它太涩,太甜,就是回香太烈,余韵太短,或者像一团云雾,无法品出其中真意。” “采茶人将一部分珍贵的茶叶交给我,我一直把这种茶叶带在身边,运气好的话,也许能帮它遇到一种合适的水。” “就在前两天,我终于试了那种来自雪峰火山的矿泉水,用85度的温度冲泡,五分钟内冷却到45度,茶香入喉的时候,就像站在清晨云雾缭绕的深山,你既可以领略到深秋雾霭的朦胧,也可以欣赏绿叶上露珠的反光,晨曦透过云隙落下,每个细节都那么生动立体,花开的声音,游鱼的倏动,风中植物的香气,都会让你内心充满对自然的感叹……” “而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直患adhd的我,第一次吞下那种神奇的药片——原来世界可以在一瞬间重新聚焦,万物清晰和谐,斐然有序,就连敲击键盘,纸与笔摩擦的声音都那么细腻美妙,而不是像一堆混沌的噪音。” 陆安迪依然凝视着那双漆黑如冰的瞳孔,其实她的注意力已经不太能集中,她的语言像诗一样,也只是因为她有把场景转换成画面的本能。 他说得没错,如果遇到一点挫折与否定就随随便便放弃,所有的理想与追求都一文不值。 学着去说服别人,不论是你的客户,还是你的上司。 “确实,无论之前的状态有多糟,吃了这种药,我的脑袋都会突然变得敏捷清晰,如有神助。但过去三年,我吃的药从来没有超过医生建议药量的三分一,因为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只有依靠药物,我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思考、工作、学习。” “所以请你放心,你的要求,无论我吃不吃药,都会努力做到的,但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她一直努力,也只不过是为了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 而要做一个有追求的普通人,是不是需要付出更多? 她垂下眼睫,柔弱掩饰了她的无奈,从走到这里开始,她就像打了一场仗,消耗太多,身心俱疲,而生活的仗却永远没有尽头。 这种感觉,生来就比绝大多数人优秀、住着九间堂别墅的你,大概永远不会懂吧? 其实有一点,洛伊是懂的。 此时的陆安迪,确实很柔弱,虽然她也有分外坚强的时刻。 就像烂漫的山花,偶然也会需要温柔的照顾与呵护,如果她突然倒在他怀中,他也不一定会将她推出去。 他又往自己杯里倒了一杯,这一次是水,他一饮而尽。 在陆安迪的口中,这杯来自雪峰又深入过地下一千五百米的天然水,在与陆羽遗香的茶香混合之后,简直就像玉液琼浆,美不胜收,让人感动。 放下酒杯之后,出口却是带着微微的讽刺:“看来你跟了穆棱之后,确实连说话的水平都变高了。” 这天晚上,最终是由洛伊画出所有线稿,陆安迪负责上色。 两个人在这方面的配合倒是十分默契,七八张图纸花费不过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可说速度飞快,效率极高,但完成的那一瞬,陆安迪心中的挫败感却达到顶点。 这一晚对她来说,仿佛就是连绵无尽的打击,洛伊展示的不是手绘,而是强大的思维能力,他思考与构建空间的方式,与她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 不,是根本不在同一个维度。 睿姿曾经对她说过,能进eth读建筑的都是世界级的学霸,而其中的佼佼者,更是世界级学霸中的超级学霸。 没错,穆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接下各种项目,方案阶段就能直接确定各种尺寸,做完可以直接交给模型团队建模渲染,那种一步到位的老练与精准让她叹为观止,而洛伊则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天才的脑回路确实异于常人。 自己以前画的,大概只能叫建筑轮廓图、外立面装饰图吧,真正的建筑设计图,是对空间、结构、尺寸了如指掌、洞幽入微、浑然通透后的深入浅出与自由表达,而不是几个浮于表面的视觉效果,更不是下载几个套图东抄抄西抄抄,有些学建筑的人把自己叫做画图狗,那是因为他们真的只是画图狗。 当她抖着手完成最后一张,还是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做到这样?” 说出口又有些后悔,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又冒犯他。 不过这次她想多了。 “你可以回去了。” 他冷冷说了一句,仿佛这一晚的耐性都已经用完,直接起身将她带到楼下,送她回去的车已经停在别墅门口。 林医生的秘密 那晚之后,陆安迪就再也没有参与过这个项目,三天后,她听说wineshop业主已经全额支付了合同款,设计方案已经交给施工图单位制图。 项目十分顺利,而自己的第一次表现却只能说差强人意,她令他失望了吗? 或者他对自己根本就没有期待,就像穆棱宁愿一个人也不愿意用助手,是因为自己动手比跟一个与自己不在一个层次的人沟通更省时省力吧。 同样的,她跟着洛伊,连唯一可以出手的画图能力都不及格,更不用说什么设计了。 这么一想,他之前安排她看电影,看书,看资料,让她交作业,肯花宝贵的时间指导他,其实已经很难得了吧。 她已经很努力,但仍然达不到他的要求。 可能他都不会再给她机会了吧? 七上八下胡思乱想忐忑不安好几天,不但洛伊不见人影,就连raymond都像消失了一般,他们一连几天都不在公司,至于是不是出差或是去见其他客户,陆安迪不得而知。 直到周五快要下班的时候,她终于平复了心绪,去洗了一次茶杯,回来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总监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次,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她忍不住那边多看了几眼,刚回到穆棱的办公室,又接到电话,说前台有一个快递纸箱,叫她赶紧过去拿,跑过去一看,发现尺寸不小,抱一抱,还挺沉。 是谁寄来的? 陆安迪看了寄件地址,是同城快递。 同城应该没有人会快递给她吧,再说,她也没有把公司的地址给过任何人。 “公司不允许收私人快递的,公事快递都要登记在部门下,你下次要注意了。”大眼睛的林小雯善意地提醒她。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 陆安迪也很纳闷,但这箱子包得密密实实,只能拆了才知道是什么了。 带到穆棱的办公室拆似乎不合适,于是拿到大厅自己的办公台,手边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只好拿一把小钢尺一点点挫开粽子般缠绕的透明胶带,旁边的李安实在看不下去,掏出一把锋利的美工刀,“我来帮你开吧。” 削去一堆包装纸,泡沫板,气垫包,打开一个硬质纸盒,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来了。 一个颜色相当深沉的手提木盒,正面有一个银漆猫头鹰徽标,没有文字。 陆安迪错愕了一下,李安也是相当好奇:“是什么东西?” 陆安迪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啊。” 李安显然比她心灵手巧,动手能力也更强些,摸索了一下,就找到提把上设计精巧的开关:“要不要打开来看看?” 当然要看,否则怎么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木盒有三层,设计相当巧妙,三层可以同时无死角展开,本身就是个上乘工艺品,让喜欢手工的李安忍不住赞叹艳羡。 木盒里面分别装有十几块固体块状物、一些瓶瓶罐罐、一个奇怪的杯子,还有铅笔、海绵、水彩笔、调色盘,陆安迪就算再没见识,也知道这是一套画画用具,只是,这套画具的装载方式,也未免太奢华了些吧 。 一个染着银色头发,穿着新潮,双手插在胯裆裤的实习生正好走过,往这边一看,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德国史明克纪念版大师级固体水彩,豪华礼盒装,土豪啊!” 陆安迪不动声色:“值多少钱?” 银发显然是个识货的,不紧不慢地说:“18色大磅木盒套装,至少比两台爱疯贵吧,还是纪念版,国内根本没有代理,你是从代购那里买的?” “不是,别人给我寄来看看的,看完马上要还!”陆安迪赶紧把它挪到一边,免得招来更多好奇的眼光。 谢过恋恋不舍的李安,待银发实习生走后,她才坐下来,仔细检查,终于在第三层的调色盘底下发现了一张手写卡片,上面写了两行字。 “陆小姐,我很喜欢你的肖像画,小小礼物聊表谢意,希望日后有机会再合作。” 下面一行是个手机号码,最后写了个“张”字。 张新宁? 陆安迪很是意外,她真是想不到那个老人竟能写出一手这么漂亮的小楷! 她想了想,拨了raymond的电话:“raymond,wineshop的业主张先生寄了一个礼物给我,说是感谢我替他画的肖像,按公司规定我是不能接受客户礼物的,所以……我是要把它寄回去呢,还是交给你,还是交给其他部门处理呢?” “哦,是一盒史明克水彩吗?张先生有知会过洛总监……”raymond稍微停了停,似乎在请示,然后对她说,“嗯,洛总监同意你收下,你可以留着,他会代你致谢张先生。” “可是…… ” “洛总监很忙,我挂了。”raymond没给她说话的余地。 陆安迪低头看着那雕花刻纹,深沉华美,像是装满中世纪珠宝的的木盒,心想那是一箱,不是一盒啊。 她又可以用它来做什么? 她根本不会画水彩。 她把它装回纸盒里,决定先留在公司,洛伊说会替她致谢,那就是说她不必单独跟张先生联络的意思吗? 还是等她想好了,再决定要不要给张先生打电话吧。 这时下班音乐已经响起,陆续有其他员工走出办公大厅,陆安迪正想回去跟穆棱打个招呼,座机却响了起来。 她以为是穆棱,但却不是,“明天上午九点,raymond会让人将你送到淮海西路,我在那里等你,大概需要一天时间。”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及时回应,对方又加了一句,“有问题吗?” 陆安迪握着话筒,听着这既熟悉又陌生,却比平时更多了点金属冷感与磁性的声音,好一会才意识到,这还是洛伊第一次直接跟她打电话。 “没有问题。” 除了这句,她又能说别的什么? 尽管这周的星期六,本应是她去小商山的时间。 . 又是一个秋日明艳的周末,小商山医院周围绿树环绕,白房子洋溢出一种童话般的气息。 这里有一间心理咨询室,房间不算宽敞,但环境却很舒适,花瓶中插着新鲜的栀子叶与洋桔梗,颜色清新淡雅,却又不会有百合那样浓郁的香味。 卓霖铃坐在沙发上,白色长裙覆盖了她优美的腿型,银色高跟鞋包裹着秀美的脚踝,这本是一种矜持而放松的姿势,但鞋尖微微挑起,却让林家栋医生感到一种无形的挑战与压力。 “这个月你的父母都来看了你几次,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吗?” “没有太多感觉,他们一早离开了我,之后也没有共同生活过,现在他们偶尔来看我,我看作是一种善意。” “穆先生最近减少了来陪伴你的次数,你会不会觉得不适应?” “穆棱是不一样的。”她侧了侧头,“无论他来还是不来,我都知道他在关心我,所以他少来几次,并不会影响我的心情。” “天气转凉了,偶尔还会有很大的风,你待在北角的荆棘丛里,会觉得那里的景致有什么变化吗?” “春花秋月,四季流转,这是世间最正常不过的景色了,林医生,你应该知道的,让我们这样的患者,其实看什么风景都差不多。” “你今天的精神看起来不错。” “是的,我昨晚睡得不错,迷迭香的香味也有提神的作用。” …… 像往常一样,他没能从她的回答中找到任何突破。 她等待了片刻,换了个姿势,右手支在桌边撑着脸颊,抬起下颌,动作迷人,毫不造作, “林医生,你喜欢我,是吗?” 林家栋背上一僵,这是一种本能的防御反应,他对上她直视而来的目光,“我的回答,重要吗?” 她的眼睛是一种接近茶色的琥珀,而非一般人常见的黑色或深褐,这让她光彩照人的美丽增添了一抹异国情调。 当她凝视着你的时候,会使你想起从海洋深处的波涛中冉冉升起的女神。 她忽然向前倾身,温热的气息突然接近,又像一支午夜的兰花,吐露出诱人的芬芳。 林家栋的心一跳,脸上一热,脑海中闪过一种初吻般的冲动。 他遏制着这种冲动,以为她会做点什么,但她凝眸片刻,却重新向后靠去,收回这微小但充满诱惑的姿势,微微一笑,“不重要,我只是随口问问,如果这个问题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很抱歉。” 然后她就站起身——时间到了。 “林医生,谢谢你的照顾,但我以后可能不会来做咨询了,我有了其他安排,这个时间不方便过来。”走过窗边,她回头对他说。 每一次的结果,都让她兴味索然,不,现在连兴味索然的感觉都不会有了。 看着她裙角转动,就要转身离去,林家栋突然感到一陈前所未有的绝望,因为他知道,一旦走出这个房间,他将永远失去打开她心扉的机会。 “等一等!” 他做了一个非常危险的选择,突然离开沙发,冲在她面前,“是的,我喜欢你,自从初恋之后,你是第一个使我禁不住心动的异性!我一边忍受着来自职业操守与道德的自责,一边伪装自己,尽力保持客观,我很想帮助你,但我对你的了解真的不够,我不知道如何能够帮助你,我甚至不能判断,换一个不像我一样的咨询师,会对你更合适,还是更不合适!” 这一刻,他终于卸下医生的面具,目光真诚而不设防备,却又带着一丝隐忍克制过的压抑。 “林医生,你不用自责,如果这并不妨碍你的工作。”她看出他的认真与郑重,又柔和地笑了笑,“我觉得你很好,我不会换医生,也不需要别的咨询师。” 你喜欢我,但跟我没有关系。 林家栋只觉心中充满苦涩:“不妨碍,因为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 没有人知道,在卓霖铃毫无征兆地做出自杀举动后,他的精神也一度接近崩溃,那天晚上,他连夜打电话给他身在外国的督导,像告解般倾诉了一个夜晚,最终才能重新戴上医生的面具,再次面对他的病人。 但他的坦率还是让卓霖铃感到有些意外,或者说引起了一些兴趣,她又侧了侧头:“哦,林医生,你知道我在乎什么?” “不妨猜猜。”林家栋叹了一口气,随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我想你此刻只在乎那个在荆棘丛里种下雏菊的女孩子,你一直在想她什么时候会来,所以你急着离开。离开这里后,你会去到那个只属于你、或者只属于你和她的地方,你会充满热切与期待,等待她又一次出现与你相遇。” 卓霖铃转过头,这个距离下,她的明眸如秋水般直入眼帘:“这么说,我确实很期待。林医生,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家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卓霖铃没有开口说话,于是他知道这真的只是一个问句。 “我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但我想告诉你,她今天上午不会来。” 卓霖铃目光凝住。 红坊工作室 卓铃霖走后,林家栋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在窗边站了许久,看着她妙曼的身影匆匆走往西北角,又匆匆折回来,最终消失在两个白房子的缝隙间,他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闭目调息,清空思绪,十五分钟后,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接通视频后,一位富有学者风范的银发老人出现在屏幕中。 “你很准时啊,林。”他微笑着对他说。 这是史密德博士,来自瑞士的神经科学与心理学专家,在全世界范围内都称得上业界大牛,现在是他的心理督导。 这一点,曾经使林家栋私下猜测过小商山精神疗养中心的背景,因为一个普通的医疗机构,绝对请不起也请不到这样的大人物为自己的心理医生做督导。 当然,这也是医院十分重视栽培他这个“年轻、努力、优秀,前途无量”的医生的明证,他再次在心里苦笑。 他想得很多,但脸上露出的,却是真切的歉意,“非常抱歉,博士,希望这个时间没有给你造成太大不便。” 苏黎世与国内有七个小时的时差,这时应该是凌晨四点,正常人应该是在睡觉吧。 “这个时间对我没有影响。”对方的回答却肯定而清晰,“林,你准备好开始了吗?” “我准备好了。”林家栋向后往椅背靠了靠,他不想离摄像头太近,以免将自己的表情放大得更夸张,“博士,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我亲口对病人承认了我对她的爱意,就在半个小时前。” “你现在对自己的行为有何感觉?” “不安,负疚,自责。”对病人示爱,不论主动还是被动,都不符合职业伦理要求,这根本无须赘述。“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咨询师,我没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甚至没有合格的职业操守!” 对方在视频中凝视他,“林,这些并不是你的真实感受,至少不是全部感受。问问你的内心,它会告诉你到底怎么想。” “是的,我还感到一丝甜蜜的苦涩,那种感觉,就像初恋……我甚至还偷偷地庆幸过,原来自己还有投入一场感情的能力!” “但令我纠结的是,这样的我,还有没有能力为她提供有益的帮助,如果不能,我就应该马上离开她;但如果我依然能够,我仍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其实他并不是第一个向卓铃霖示爱的医生,在过去两年中,已经有两个年轻的男性心理咨询师因为她失去执业资格,一个是被同行揭发有不恰当行为,另一个是自愿放弃执业,只为了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她。 当然,最终他们都没有得到什么,卓铃霖甚至为了远离他们,转到封闭式治疗的小商山精神疗养中心。 他应该庆幸,她因为见惯了医生的失态,对他的坦白居然不再在意。 “但留下来,对你来说会更痛苦,也更危险,不是吗?事实上,你很清楚,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危险。”史密德一针见血,这种感情再失控一点,再优秀的医生也会在这个行业前途尽弃。 林家栋闭上眼睛,当他被审视的时候,他就需要审视自己的内心。 “我的痛苦与危险不算什么,无论她是不是我的病人,我都会爱她,因为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自己会喜欢她!” 那种感觉,无法描述,无法解释,不能抗拒。 “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在乎的是能不能将她从深渊里解救出来,如果我确定自己可以,就一定不会放手。”再接近镜头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答案,“博士,这就是我的想法,你会劝诫我,警告我,还是阻止我?” “林,我需要更了解你,才能决定应该劝诫你,警告你,还是阻止你 。”史密德顿了顿,“或者是支持你。” “博士,你愿意支持我?”林家栋不可置信。 银发老人的目光温和睿智,使人感到一种人性深处的关怀:“林,我需要更了解你,真实的你。” 林家栋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收敛一切外在的表情:“博士,无论你想知道的是什么,我都将坦诚以对。” 面具戴得太久,要彻底卸下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对一个你并没有真正见过面的人。 “林,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但镜头会使我们产生距离感与误读,我希望与你面对面直接交流。” 林家栋十分诧异:“博士,你需要我飞到瑞士一趟?” “不,你不需要来瑞士。”对方在镜头后扫视他的环境,“你身后窗口的九点钟方向,有一座只有三层的圆顶白房子,那里有一个叫‘镜室’的房间,你可以现在就过来。” 镜室?现在? 林家栋只踌躇了一下,他的督导已经挂断视频,消失在一片黑屏中。 他转头向身后的窗口看去,那座房子有一个别致的花园,他曾经经过那里,看到透出栏栅的丁香与玫瑰。 史密德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 进入淮海西路,看到眼前映出一片砖红色的厂房建筑,大大小小风格各异的雕塑分布其间,陆安迪才知道她要来的地方居然是红坊。 按地址找到一个三层楼房,走上裸露着混凝土的外置楼梯,推开一扇带锈的铁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屋顶垂落的一幅幅布幔,灯光照着里面各种造型奇特的雕像上,或躯干扭曲,或须发怒张,或雌雄莫辨,极尽狰狞。 大概这是某位后现代雕塑家的工作室吧,陆安迪想。 这个loft中央摆有一张圆台,上面铺着衬布,衬布上摆着一堆白色几何石膏,正方体、长方体、球体、三棱锥、六棱柱、十二面体、各种组合体…… 一盏耀眼的射灯照射着陆安迪曾经熟悉的它们 ,恍然之间,让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学校的美术室。 洛伊就坐在画架前,等她。 “我想告诉你作为一名建筑师,应该如何抓着重点去学习画画,但这些东西搬回别墅太麻烦,所以临时找了个地方。” 陆安迪赶紧坐到他身边,取出铅笔橡皮,画架上已经铺好八开素描纸。 对这种直奔主题不浪费一分钟的学习态度,洛伊还算满意:“每次一组三个几何体,三百六十度旋转,每六十度画一张结构,我给你三个小时,画完这里所有几何体。” 陆安迪粗略看了一下,三个一组的话这里至少五组每组六张一共就是30张,3个小时画完的话每张只有6分钟时间……就算是速写也没那么快啊! 他是专门来难为她的吗? “洛总监,我…… ”但看到他起身时冷冷射来的眼神,她马上吞下其余的话,“好,我试试!” 她已经吃过一堑,总得长那么一智。 窗口有一张铺着格子布的桌子,还有一张舒适的橡木躺椅,看来艺术家也需要适时休息放松。 洛伊就这样走过去躺下,伸展双腿,十指交叉,闭上双眼,以一种陆安迪从未见过的放松姿势,闭上眼睛,恍如入眠。 raymond说他很忙,他确实很忙,昨晚睡觉的时间是凌晨三点,今天下午还要在红坊见一个欧洲来的独立策展人,他来这里,一半目的是休息。 当然,他也不是在什么地方,什么人面前都能睡得着觉。 陆安迪轻手轻脚地搭好一组石膏,调整射灯,然后走到窗边,缓缓拉上窗帘。 尽管她告诉自己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窗外自然光太过强烈而干扰了射灯设置的一点光源,但经过洛伊身边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跳。 阳光半透织物,落在他深邃冷峻的五官,密长的睫毛沾满柔和的反光,这样的睡容,能使任何女孩心跳。 在这个不算宽敞的空间,被一扇温暖带着阳光的窗帘封闭起来,有人在窗边休憩,竟让她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三个小时不长,六分钟一张,只画结构,其实也不算是不能达到的速度。 布景台很自动化,圆台可以遥控旋转角度,不需要自己移动位置,她背对洛伊,全神贯注,偶尔俯身更换石膏组合,更多的时候是聚精会神地观察眼前,手随心动。 一组几何体,就算带上最复杂的穿插体,结构线总共也不过几十条,只要眼光准,手稳,画起来其实是一项不怎么需要过脑的运动。 第一次停下来的时候,手边已经攒了一叠画纸。 伸了伸腰,继续加油。 洛伊睡得不沉,但他确实是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手表指向十一点,他已经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陆安迪还在努力,看她更换画纸的速度,大概真是一分钟都没有浪费。 判断她的状态与水平,他只需看一眼。 所以剩下的时间,他真的只是纯粹看着她动手。 她的侧影其实很漂亮,腰肢纤细,肩颈线条特别妙曼秀气,但上身始终挺直,看起来有种别样的倔强。 其实收到raymond送来的调查资料时,他还是蛮惊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普通柔弱的女孩子,竟会为了所谓的理想对自己这么狠,差一点就要被开除学籍,退回跟建筑师这个职业永不沾边的大山僻壤。 不过这点小狠没用,刻苦勤奋的人那么多,如果你起步比别人晚,起点比别人低,又没有其他资源帮助你积累才华,所谓理想只是个虚幻的胡萝卜。 像他和穆棱这样背景的人,其实都深深明白,一个建筑师的优秀与才华,除了自身的天赋与努力,还需要大量金钱与资源的浇灌。 陆安迪什么都没有,她还有注意力缺陷,不过,那是在遇到他之前。 adhd也不算什么,如今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医生与神经专家之一,已经在小商山精神医院里。 他想看到她脱去枷锁的样子。 陆安迪第一次回头,就发觉洛伊居然在看着她。 他默默凝视,目光与窗外投入的阳光融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温暖而蓬松的错觉,好像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锋利冰冷,她以为他是刚刚睡醒。 “抱歉,超时了十分钟。”她扭了扭脖子,舒出一口气,迅速整理那三十张结构图,“你要现在看吗?” 桌子边有自动饮水机,有那么一瞬间,陆安迪其实很想替刚刚醒来的他倒一杯温热的水,但一想到他的洁癖和只喝冰川矿泉水,她又放弃了这个冲动的念头。 做得太多,也可能会让他不高兴。 除了工作,她最好什么都不要做。 “你在透视上下过功夫,形体合理,明暗准确,作为预备画家,这样的基础大概够用了,但作为预备建筑师,却不够。” “画家可以写生,可以使用素材,模仿自然并不会损害他们的伟大,比如莫奈花园中四季循环的湖面与睡莲,鲁昂大教堂从晨曦到夕阳的每一束光线。但建筑师不一样,他们必须无中生有,他们是上帝,要有在心中构筑世界的能力,并把自己将要实现的作品视为与自然同等的鬼斧神工。” 他放慢语调,好让她能跟得上自己的思维,“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陆安迪说:“我能理解。” 画家创造视觉世界的美,建筑师创造实体世界的美。 “作为助手,我要求你要了解我心中的想法,并且在平面上准确而迅速地展示这个世界的每一部分——空间、尺寸、环境、氛围。当然我也可以像穆棱一样自己来做,但这样你的位置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你明白吗?” 陆安迪点头:“我明白。” “很好,那么我增加一个要求,你只能写生其中一个角度,其他五个角度的结构,默写出来。” 陆安迪又以为自己听错了:“默写?” 意思就是一组几何体三百六十度,从每个角度你都要知道它是什么样子? “没错,你可以靠直觉、想象、推理、甚至乱猜——什么办法都可以,只要你画得出来。” 陆安迪一瞬间沉默了。 洛伊淡淡说:“你需要多少时间?” 陆安迪闭上眼睛,拿起笔,又放下,用力捏着笔杆:“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我……真的做不到。” 她又说了一次‘做不到’。 “如果我让你吃药呢?”洛伊的声音也冷了下去,“吃了药你就能做到?” 他不喜欢她在他提出要求的时候说做不到,就算他明知她确实做不到。 “就算你让我吃药,我也做不到。”说出这个事实,陆安迪也觉得很痛苦,“药物能让我减轻压力,集中注意力,提高思维速度,但并不能让我懂得我从来没有懂过的东西!” 兴奋剂可以激发潜能,却不能创造潜能,普通人吃上一斤,也跑不出刘翔的速度。 “你做不到,不是因为你没吃药,而是因为你从来就没懂过,看来你终于肯面对自己真正的问题了,我很高兴。” 他的语气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嘲讽,“你也不用太灰心,许多设计师一辈子像你这样也不一定过得很差,如果你足够勤奋,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比如抄抄施工图,画画效果装饰,讲讲故事讨客户欢心。” 陆安迪又被逼得眼泪上冲,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总能一针刺中她痛点。 她眼眶泛红,几乎冲口而出:“可你知道我想懂,也愿意努力,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你花这么多时间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你愿意教我,好让我能达到你的要求吗?” 他高高在上,优越感爆棚,这都可以理解,她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针对她。 时不时刻薄嘴毒,高冷挖苦,难道这就不花他宝贵的时间吗? 而且他之前对她的训练也不是没有效果,她一踏入这间loft,脑袋会第一时间跳出八乘六乘三点五米的尺寸,换作以前她根本没有这个本能。 她的进步,洛伊不可能看不到,他既然给了她机会,为什么又要一再打击她? 洛伊也抬起头看她,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突然而来的情绪与委屈,陆安迪以为他要发火,但他并没有,相反,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心平气和。 甚至称得上柔和。 “跟我相处,你会经常觉得很委屈吗?” 他的眼神与声线仿佛有种神奇的力量,冷的时候可以刺到你心底,但只要稍微透露出一丝安抚的意味,那张俊美的脸又会像迷药一样蛊惑你,让你放下一切反抗,心甘情愿顺从他的意愿。 其实对这样的洛伊,陆安迪有更加强烈的不适感,还有一种对人对己都深深无力的感觉。 “说不上委屈,但有时确实会很绝望,也许我不够努力,也许我天赋不够,也许我所有条件都不够,但对建筑这回事,我是真的很在乎,不奢望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只希望每天能尽力做得更好。” 这不是空话,自从见过一次云天美地,她一直在这条道路上艰难前行。 优秀的人那么多,洛伊也好,穆棱也好,都应该是她追求的动力,而不是她的障碍与心魔。 洛伊突然发觉,陆安迪虽然在他面前很少讲话,但每次关键时刻,口才还真的不差,这么发发小脾气,展示一通声情并茂的小委屈,居然还可以让他不厌恶,不生气。 他确实不生气,不过如果这样就心慈手软,那就不是他洛伊了。 “那么等你绝望完后,你还有两个选择——直接打车回去,以后不要再来;或者含着眼泪,至少画出一组。”他站起身来,“我要到楼下吃午餐,你画完再下来找我。” 类似“你太优秀,让我很绝望”这种论调,他也从蓝星明和其他许多人口中听过,蓝星明不会真的绝望,陆安迪也不会。 如果她真的聪明,就会像蓝星明一样热烈拥抱一切机会。 “等等!”陆安迪看着修长冷峻的背影就要推门出去,只觉心中无力感更深 ,“等下我去哪里找你?” 洛伊没有回头。 “你不是有我电话吗?” 八分熟牛扒 洛伊说的地方,是一间开在某栋二楼的私房西餐厅,门外连个招牌都没有,外表看上去比那间工作室还不显眼。 但里面的环境却能看出格调,餐桌与家具的搭配十分考究,花瓶中插着淡紫色的时令鲜花,服务员不多但都是外籍人士,背景音乐很柔和,洛伊就坐在靠窗口的位置。 陆安迪很直接:“我没有画。” 其实开口之前,她已经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趟,作为工作能力不达标的下属,她是没有资格向上司展示委屈和脾气的,但要对抗那种时不时被从内心深处撩拨起来的屈辱感,她最多只能做到表面上的不卑不亢。 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她不卑不亢的样子,在洛伊眼中看起来就是赌气。 一半是心有不甘的委屈,一半是隐忍无奈的赌气。 “我知道。”他淡淡说,“你跟着我下来,在楼下站了二十分钟。” 他看到她低头绕着草地疾走一圈,然后捂着脑袋没入一片建筑物的阴影中,茫然四顾,看起来就像荒野上一只迷路无助的小动物。 但是后来,她的注意力不知怎么落到草地上,那里有一个打太极的白衣老人,动作缓慢而行云流水,她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盯着他目不转瞬,闭上眼睛的时候,右手指尖在左手手掌上来回移动。 这是练习速写的一种方式,而且是很投入的一种。 所以叫你画你不画,没叫你画你倒认真啊。 他的内心简直有一丝期待,看看这次你又拿什么舌如巧簧的理由给我解释。 既然洛伊没有表示让她立刻走,陆安迪就暂时坐下来了,她说:“你走的时候看了手表,我想你大概还有别的事情,反正我也画不出来,又担心浪费你的时间等我,所以就跟着下来了。不过我怕我直接上来找你,会让你生气,我也会有点不冷静,所以就在下面站了一会。” 跟他说话确实费心费力,因为每句话你都得想好。 事实上是,他走之后,她的病又犯了,脑海里千百种声音杂乱无章,负面情绪铺天盖地,捂着脑袋都无法缓解。 上司一两句话就能让你不冷静,还要每次见面都这样来一两次,心理负担也真是够大!她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一种健康的相处方式,如果要跟他继续相处下去,就要改变一下。 她走了一圈又转移了注意力再上来,是不想再跟他产生冲突,不管是言语还是情绪。 但她也没办法一直那么小心翼翼,保持小心翼翼需要巨大的精神损耗。 洛伊说:“观察与画画能使你冷静?” “如果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是的。” 她喜欢画画,那是唯一能让她内心安静的方式,她受不了的是那种超出她能力太多又逼着她必须马上面对的压力。 “你喜欢画画,天分也不差,既然如此,就没有考虑过成为一名画家或者插画师?”洛伊手握刀叉,在鱼子酱后面看着她,这一次,他是认真问她,至少没有露出那种嘲讽的表情。 这个问题,陆安迪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因为穆棱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在回答洛伊的时候,她需要更谨慎。 “画画对我来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它使我感觉自己像正常人一样活着,但吃饭喝水本身并不是活着的追求。” 洛伊动了动嘴角,这么文艺的话,别人说听来会觉得牙酸,但陆安迪说出来却如此真诚自然,因为她本心如此? “那就先考虑吃饭喝水活着吧,你的追求稍后再说,我没有时间,我在红坊另一个地方约了人,两点半。” 他强势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召来侍者,然后问她:“这里只提供牛扒咖啡红酒三样东西,我要的是一份五分熟菲力牛排,你呢?” 他没给她太多选择,本来就一个工作餐,他在默默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上来找他的时候,已经浪费了二十分钟的点餐时间。 陆安迪倒是想不到洛伊会跟她一起吃午餐,她本来是想着如果洛伊不赶她走的话,她中午就回那个工作室订外卖好了,红坊的餐厅,估计消费不低。 “我也一样,然后……八分熟好了。” 她吃东西其实不挑,也根本分不清牛扒的种类,只是五分熟听起来就能想到上面渗着的血丝。 侍者却淡定地看着她:“小姐,牛扒没有八分熟。” 这个餐厅专做高端牛扒,连牌子都不挂,也没有菜牌,因为来吃的都是慕名而来的熟客,他在这里工作这么久,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点八分熟的客人,如果那个骄傲的法国胖大厨知道有这么一位根本不懂牛扒的食客,他该有多么伤心。 陆安迪没听明白他的话:“抱歉,我不是很懂牛扒。” “那就七分再稍微熟一点吧。”洛伊阻止了侍者意欲进一步解释的行动,以免浪费他更多时间,然后点了两杯咖啡,一杯espresso ,一杯decad。 陆安迪更不知道espresso是什么,也不知道decad是什么。 而且对几乎从来不吃牛扒也基本不喝咖啡的她来说,哪一种又有什么分别呢。 牛扒她是吃不起,咖啡是偶尔需要熬通宵的时候才会喝,而且是速溶咖啡。 当然她也不会问,她看得出来,洛伊时间有限,耐心也有限。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洛伊打发了侍者,却转头向她解释:“decad就是低因咖啡,□□的成分很少,不会让你睡不着。”看着她略带惊讶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你当饮料喝就可以了。” 陆安迪只好说:“谢谢。” 其实她惊讶的是,洛伊怎么知道咖啡会让她睡不着? 不过,也很可能只是看心情礼貌一下吧,否则一贯高冷强势最喜欢不近人情的他,怎么会替她这半个下属在意这种小事情。 说起来,她也只能算他半个下属。 “等下吃完午饭,你可以先回工作室休息,我大概五点钟回来。”陆安迪默默割着牛扒的时候,洛伊却突然将之前的话题折回来,“其实你的人物画得不错,无论什么角度,形体都很准。人体是一个那么复杂的东西,你都可以胜任,为什么简单的几何体你就不行?” 陆安迪想了想:“也许是因为我看待人和石膏不一样。人有生活、感情、姿态,而石膏只是一堆工具,我从来没有好好感受过它们。” 为了表达好一个跳广场舞的老人,街边市场买菜的大妈,她可以花费大量时间精力临摹枯燥的伯里曼人体结构,但她真的不会想要反复观摩各种没有生命的石膏几何体。 “那么建筑呢?” “建筑因人存在。”她说过,建筑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 “你把建筑看作人类容身与遮风挡雨的工具,却从来没有把它想象成一种有生命的东西。”他突然问她,“你有画过真正的裸/体吗?” 裸/体?这个词实在有些敏感,而且猝不及防,陆安迪心头飘过一种又要有什么事情发生的预感,但她又不能确定,所以只能跟对方一样面无表情,若无其事,“我有画过你布置的作业。” 她指的是那个让她大受刺激的电影场景。 洛伊却淡淡说:“我说的是真正的□□,脱了衣服,就在眼前。”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就像解释decad是低因咖啡一样自然。 陆安迪心中却闪过惊涛骇浪,差点咬了一下叉子,还得强行保持镇静:“我们学校画室从来不请裸体模特,我个人……也没有这个条件。” 说完这一句,她的脸就彻底脸红了,混蛋!什么叫“我个人也没有这个条件”,天哪,会不会产生什么歧义了。 “我觉得你应该体验一下,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洛伊看着她脸上突然飞起一片红霞,他中文又不差,而且思维敏捷,那会不知道她歪到哪里去,不过幸好,他的毒舌从来不用在这么low的方面,所以只是继续表情冷漠地把剩下的话说完,“我请了一个裸体模特,五点钟就会到工作室。” 好吧,如果能多长点肉,你也不是那么没条件。 看着她低头用拙劣的技术切割着那八分熟的牛扒以掩饰窘迫,却不知自己稍稍滑向一边的t恤领口已经让锁骨以下的部位露出隐约风光,他在心中默默如是说。 而且长得这么瘦,还容易吃不下,三言两语就受刺激,精神情绪随时透支,你又拿什么来谈理想与追求? 裸/体模特 陆安迪没想到,洛伊请的裸/模居然是个外国女孩,年轻标致,金发如丝,脱了衣服,身材玲珑凹凸,堪比维密超模。不,应该说比维密超模更纤巧,也更柔和一些。 她的脸也有同样特征,换而言之,是个符合多数东方人审美的西方美人。 模特就站在一边脱衣服,本该用来遮掩视线的布帘只是意思地拉了拉,根本形同虚设。 第一次面对真正的赤身裸体,即便是美女,陆安迪也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模特披上一条雪白的围巾,踩着半猫步走到他们面前,眼光却直直看着正在低头勾勒的洛伊。 她为很多画家、雕塑家、摄影师当过模特,但身材气质长相都这么完美的东方男人,哪个圈子都不多见。 打开了一粒钮扣的紧身衬衣,笔直的长裤,即使坐着,也显出极好的身型。银色耳钉带着一丝使人遐想的诱惑意味,一张俊美的脸孔却那么冷峻而禁欲,这是一个能使女人疯狂的男人。 “洛先生,你需要我做什么?” 洛伊没有抬头。 “你的经纪人告诉你什么?” “做你要求的一切事情,不能主动诱惑你,也不能被你诱惑,否则……我会失去所有工作。”模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幅度恰好地摆动了一下腰肢,双/峰□□,若隐若现,“洛先生,我练过专业瑜伽,可以做难度很高的动作。” 陆安迪脸上一阵燥热,她的英语不太好但也不太差,刚刚好能够听得懂,她还很纯情,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高级又直接的调情! 洛伊抬起头,精准度堪比经纬仪的目光扫过模特的五官和三围:“你很专业?” 带着金属磁性的声音似乎不带任何情绪,但语速放慢的时候,却有种异常诱人的性感。 提出那么脑抽的要求,不用说,肯定是raymond故意抹黑他的形象! 模特骄傲地挺了挺胸:“当然!” 她不是娼妓,她是职业模特,只为出得起价钱的主顾提供服务,按小时收费,但她从来不出卖身体,在小众文艺圈里有不错的口碑。 通常她会很懂得分寸,因为真真假假的男性艺术家们多数不在乎发乎情止乎礼的规矩,所以她反而要矜持一些。 这一次之所以发出这种挑逗性的暗示来试探,纯粹是因为这个年轻俊美、外形出众的男人太引起她的好奇。 洛伊从架上抽出两张画纸,上面已经画好各种姿势,并且按顺序标了序号。 “看清楚这些pose,按我说的做。”他顿了顿,“还有,除非我要求,你不需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包括聊天说话,明白吗?” 他的话一旦带上冷意,瞳孔也是冷的,那种无形而压迫的威慑力,立刻就使模特相信自己的经纪人所言确实非虚。 “我明白了。” 这个男人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废话,就算是脱了衣服的美女。模特只能安慰自己说长成这样又对女人不感兴趣的男人,不是性冷淡就是个gay! 她确实是没多留意到就坐在旁边的陆安迪,这露出生涩与不好意思的女孩子用画架挡着了大半张脸,存在感实在太低。 模特上了台,果然专业,那种扭腰翘臀侧身斜卧重心全在一只手肘上的姿势,换了普通人根本坚持不了两分钟。 淡黄色的灯光从上方洒落,照得她全身峰峦起伏,皮肤像牛奶般丝滑柔和,每一分曲线都纤细合度,每一处转折都妙不可言,陆安迪拿着笔,竟不知从何下手。 活色生香的□□毕竟与照片不同,多一个维度,视觉冲击远不止扩大一倍。 如果大脑接收的信息量突然太多,她就会有短暂的混乱。 混乱的意思,是灵感的火花四处洋溢砰然溅射,却又像绚烂的烟花一样遽生遽灭,她被这美丽变幻的景象感动着,竭力想要描绘它的美,视线却始终无法聚焦,抓住其中倏然闪过的一朵。 就是那缺失的一朵,妨碍了她下笔。 adhd最大的障碍大概在于,世界很美很快很绚丽,而她却无法留得住。 因为灵感太快,她的注意力却太慢。 甚至连对时间流逝的感觉,都会变得迟钝起来,就像灵魂出窍,茫然无知。 洛伊一直看着她的脸,十分钟后,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中文。 “发了这么久呆,如果换个男模,是不是能让你更容易兴奋些?” 这句话真是够歹毒了,损人还不带一个露骨字眼,陆安迪简直羞愤欲死,可怜她还是个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拖过的女孩子! 她放下笔:“洛总监,我见识少,男人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陌生,如果你比较熟悉,可以为我示范一下吗?” 她以为洛伊不会答应,但他看了她一眼,就伸手去拿笔。 她以为有洁癖的他会用铅笔,没想到他却直接拿了炭条。 他下笔肯定,速度很快,娴熟的程度令她惊讶,而且他根本不用橡皮泥纸巾擦笔这些辅助工具,而是直接用手指抹散碳粉,随手铺设明暗。 一句话,他的手法很专业,水平也很专业,甚至比专业更高一些。 陆安迪又再次感觉悲从中来,有些人,好像天生做什么都可以比人优秀,生来就站在顶尖,让别的人望尘莫及,只能仰视嗟叹。 “建筑和人体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骨骼、肌肉、皮肤、装饰的结合。如果你真正精通人体骨骼与力学,就很容易理解建筑的结构;如果你习惯从体块入手,也可以理解为建筑的空间。如果你真正懂得了这些,需要的就只不过是一个思维变换的过程。” “当然,如果你骨骼和体块都不行,也还可以玩玩质材,这大概相当于肌肉,角度恰好能掩盖弱点的话,有时也能整出个看起来不错的作品。” “不过,如果这三样你都不行,那就真的只能止于想想外部装饰,画画效果图了。” 这一次他并没有刻意讽刺,而是实事求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十岁开始接受严格的写实训练,坚持了差不多有十年时间,你第一次开始看伯里曼的时候,我可能已经画断过几十斤炭条。” 他第一次如此谦逊地总结,毫无尖刻张扬,“我做得比你好,只是因为我做得比你多。” 他曾经勤奋的程度,大概会超出陆安迪的想象。 画完后,他把那根剩下一半的炭条递给她。 “如果别人愿意给你机会,就不要害怕尝试,我让你来这里,不是想考验你画得怎样,而是要你体会……两者之间的联系。”他突然停了一下,侧头思索,像是想到了什么。 大概洛伊是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教导她,陆安迪看着那修长的手指上沾满黑色的炭粉,差点就要殃及他雪白的衬衣,心头竟有一刹感动。 但她很快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因为他跟着就毫无征兆地站了起来,快步离开。 他是去洗手。 回来之后,他就不再管她,而是换了一支机械铅笔继续自己画草稿。间中除了让模特变换姿势与表情,他没有再对陆安迪开口。 模特不愧专业,不仅姿态生动,而且情绪拿捏准确,清纯的时候像天使,忧郁的时候全身都笼罩着令人心碎的颓废,当被要求表现出“无性、禁欲”的时候,眼神中竟会透出一种淡淡的机械感。 看来她的价钱比普通模特贵十倍并不是没有道理,在这一点上,raymond倒是认真办事,没有坑他。 一个小时后,洛伊取出手机,给自己的几张铅笔稿拍了照,跟着发出一封email,然后打了个电话。 陆安迪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的不是英语,她完全听不懂。 简短的沟通后,洛伊挂了电话继续画草稿,沉默多时的模特却突然开口。 “洛先生,我能说几句话吗?” 洛伊似乎心情好了些:“说。” “洛先生,你的德语说得真好,我男朋友从小在汉诺威长大,你们的口音听起来毫无分别!”模特赞了一句,“听说洛先生是在瑞士苏黎世读大学,是eth的高材生?” 洛伊皱了皱眉:“是谁告诉你?” “我叫蜜雪儿,来这里之前签过一份模特肖像权授权书,授权书上有您的名字,因为好奇,就顺便了解了一下。你知道,这其实这不难,我在圈子里有些熟人和朋友,大设计公司最年轻的设计总监,你的知名度并不低。” 洛伊没有反应,蜜雪儿就侃侃而谈。 “我男朋友是个自由摄影师,楼下有间德国人开的手磨咖啡店,他经常在消磨时间,所以真的很巧,他也认识今天跟您一起喝咖啡的那位先生。那是一位很厉害的独立策展人,发掘过不少星光熠熠的天才,我男朋友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自己的作品也能被他看得上!” 洛伊不置可否。 “洛先生,你会用我的肖像参加慕尼黑建筑展吗?”蜜雪儿充满期待。 刚刚洛伊在电话中提到了慕尼黑的展览,说构思的概念图已经发在电子邮件中,请对方尽快回馈意见。 洛伊却毫不客气:“不会。你可以换第六号姿势了。” 第六号是一个背对画者弯腰低头抱膝、宛如子宫中的婴儿一样的姿势,蜜雪儿只好识趣地转过身去调整动作,不再说话。 这个男人刚刚对旁边那个女孩子,大概已经算是超级耐心了吧! 陆安迪忽然有些同情这个模特,蜜雪儿看不到洛伊画了些什么,但她是看得到的。 一副副的骨架!各种造型,充满科技感机械感的金属骨骼!头部倒是蛮写实的,那是蜜雪儿的脸,生动的脸与使冷凝的金属使画面呈现一种奇诡的哲思,让人想起科幻电影中的机械姬。 陆安迪忽然明白了,他在说到“两者的联系”时,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 因为那侧身斜卧、扭腰翘臀的金属骨骼里,包含着一座轮廓尖耸、结构繁复的哥特教堂,那彪悍密集的支撑结构——二十四条飞扶壁,刚好是由二十四条蜿蜒密集的肋骨组成。 绝妙的构思! 他要用这构思去参展。 两个时候后,蜜雪儿准时从台上下来,她的合约到此结束。 不过,她还是要最后努力一次。 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后,她才开始说话,这样会显得比较尊重及正式。 “洛先生,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吗?如果方便,你可不可以保留着我的联系方式。” 洛伊的心情确实还算不错,因为偶然灵感所至,他刚刚解决了一个本来需要费心的问题,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会随便接受别人的名片。 尤其是女人。 “如果需要,我的助手会联络你的经纪人。” “you are really a cool man!”蜜雪儿只好笑了笑,“很抱歉,其实我平时不会说这么多话,但红坊就要拆迁了,艺术家们都会离开这里……我有些伤感。”她最后说,“今天的工作很愉快,谢谢你们。” 她没有去看他们画了什么。因为除了肖像授权书,她还签了作品保密协议,她甚至无权观看他们的作品内容。 当蜜雪儿拿起风衣出去的时候,陆安迪却叫住她:“等一等!” 在蜜雪儿惊讶不解的眼光中,她跑去饮水机倒了一杯热水,送到她手上,“外面风很大,喝点热水再出去。” 天气已经很凉,蜜雪儿却赤身裸体躺了两小时,重新穿上衣服之前,陆安迪看到她先搓了搓手。 真是……每一行都不容易。 “谢谢你,可爱的女孩儿。”热水入喉,暖意直到胃里,蜜雪儿美丽的脸上浮现出真正的笑容,临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洛伊那挺拔而冷峻的身影,“我觉得你可以试着温暖一下那位先生。” 陆安迪被这话吓了一跳,幸好开门时响亮的“哐啷”一声解救了她,让她可以当作没听到。 她轻手轻脚走回去,低头开始收拾东西。 “等下你自己坐车回去。” “好的。” “今天算工作时间,我会让raymond补一天假给你。” 陆安迪感觉不到异常,这才敢抬头看着他:“洛总监,其实不用麻烦补假给我的,反正我星期六也没有什么事。” 她的想法是,她是花洛伊的时间来学东西的,怎么还好意思当工作要假期。而且洛伊之前从来不在周末找她,他签她一天假,她还要跟穆棱解释一次。 洛伊挑了挑眉。 “哦,那星期天呢?” 给你假期你不要,你有休息的时间吗? “星期天……我约了看adhd的医生。”陆安迪也没想到还要用上星期天,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不过,如果您有工作需要我去做,我……可以和医生商量推后时间。” 林医生主动约她,说她需要做一次全面复诊,并且告诉她时间会比较长,让她做好上下午都待在那里的准备。 她已经答应了洛伊不再在工作吃药,那么复诊结果怎么样,其实并没多大分别吧。 “不需要,你星期一休息吧。”陆安迪如实告诉,他就不再难为她了,他随口道,“走的时候,带上这里的钥匙。” 陆安迪却要用脑想一想,这是要她再来的意思吗? “那另外一条钥匙……要不要拆下来?” 这层的门锁只有一个,而她手上的钥匙却有两条。 洛伊抬了抬眸,像是考虑了一下,但也没考虑多久:“另一条是四楼的门匙,你也一起拿着。” 这是四楼唯一一条门匙了,没关系,让她留着吧。 四楼有同样的窗子,也有同样的窗帘,刚刚陆安迪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小心地替她拉上窗帘的时候,其实他是知道的。 在常年冰雪覆盖日光散淡的欧洲住了那么久,他对光线的变化非常敏感,所以那一瞬间,他恰好睁开眼睛看到她。 忽然就觉得,心里暖了一下。 再见卓霖铃 陆安迪收完东西就离了开那间工作室,但她并没有马上离开红坊,下去后又逛了一圈。 红坊就要拆迁了,民生美术馆已经搬去了浦东,几间老牌画廊也已经搬得差不多,大舍建筑还在这里的时候,她曾经来参观过,现在也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韩寒开的赞咖啡她从未进去过,这片绿地将会消失,那些散落各处风格迥异的雕塑注定各奔东西,这个曾经被许为上海文化地标的地方,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看过,就要消失在这个城市一片又一片的繁华中。 她似乎还真的没有好好看过上海,它的繁华,它的风情,它的种种风光与魅力,她都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无论在陆家嘴的写字楼,还是在学校边的破旧公寓,她都像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边缘人。 离开红坊,走近地铁口,汇入行色匆匆的人流,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她没想到的是,还会有人注视着她。 raymond开着黑色奥迪a8,就停在她后面一百码的红绿灯前。 他不知道洛伊为什么会突然注视着前面某个位置,但顺着他目光方向找到一个并不起眼的提着箱子走在人潮中的纤瘦背影,就了然了。 “我订的裸模,你们还满意吗?呃……地铁很拥挤啊,她住的地方其实离这里不远,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先送她回去?” 洛伊断然收回目光:“不用。” 陆安迪的背影消失在地铁口,raymond一副就知如此的表情:“果然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 “你很闲?”不懂成语就不要乱用好吗。 “你不闲,我怎么会闲?”raymond指尖敲着方向盘,“我就是塞车有点无聊,想替你体恤一下下属罢了。” 你都知道塞车了,还说要送,难道不是故意的? 洛伊懒得再理他。 raymond却又加了一句:“你知道,你的女助理都做得不长,我怕以后没机会啊。” . 这天陆安迪来得很早,小商山的白房子还沐浴在深秋的暮霭中,透露出童话仙境般的气息。 沿着一条露珠小径,穿过梦中似曾相识的荆棘丛,来到雏菊盛放与石碑静立之所,果然就看到了仙女般的卓铃霖。 她就坐在石凳上。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不会冷吗?” “会啊。”她抬头微笑,“不过我有预感,你这个清晨会来。” 陆安迪也笑了:“那我们找个不那么冷的地方?” 她飘逸的白裙并不厚,晨风清冷,发丝随风漾动,陆安迪真的担心她会着凉。 “那我带你到我住的地方坐一坐。” 住的地方?陆安迪有些意外,但是卓铃霖很自然地站起来,挽起她的手,与她一起漫步穿过灌木参差的绿地。 她住的地方,在医院的另一角。 除了四壁和地板更白,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型公寓,还有一个小小的阳台。 令陆安迪意外的是,房间里竟然有工作台、画架。架上还有未完成的或清新淡雅或奔放浓烈的花卉水彩,窗台、桌子、书架、阳台都有插满花瓶的鲜花。 “我在网上订了这些鲜花,每周快递送来一次,天气一凉,它们开放的时间变长,于是就越积越多了……我之前的工作,是替某个皮革品牌做定制品图案设计。嗯,我现在偶尔还会做一些。” 陆安迪看到那些画风成熟的水彩,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到处都会碰到会画画而且画得比她不错的人呢? 她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上次见面后画的,想送给你……呃,我只会用马克笔和彩铅,画得不好,你不要介意。” “画得很好啊,很像我!这是你眼中看到的我吗?欧石楠与沉睡的公主,太唯美了,就像那幅……”她突然侧起头,像忘掉了什么,“那是一幅谁的画来着?” 陆安迪心中错愕,但她没有表露出来:“是伯恩琼斯,前拉斐尔画派中的一位,以唯美著称。” 穆棱说她在自杀之前,就常常翻看那本画册,她怎么会不记得? “伯恩琼斯……”卓铃霖默念这个名称,低头思索了一下,又粲然一笑,“抱歉,自从开始做mect后,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也许它就在那部分记忆里。不过没关系,现在我做了你画中的女主角,这种感觉……更真实,更美好,我很满足,谢谢你。” 她用指尖摩挲着纸边,带着由衷的欣赏与感激,让陆安迪不禁感动。 这般美丽出众的女子,仙女一般的气质,却又这么温柔可亲,为什么却会患了忧郁症? 第二幅陆安迪为它取名绿野仙踪,晨风吹送,四野芬芳,女子怀拥洁白的雏菊,回眸微笑,这是为了纪念她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惊艳。 最后一张,雏菊丛丛,荆棘中有一块石碑,女子拉着长长的裙摆,俯身察看石碑上的字迹。 “你也觉得,那块石碑很像一块墓碑?” “墓碑”这个字眼听起来有些扎耳,陆安迪犹豫了一下,斟字酌句:“这个场景,不过是我的想象,不一定有那样的意义。” 卓铃霖抬起头看她:“其实穆棱上次来的时候,特别跟我提过你。” “哦!穆先生说了什么?” “他说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我跟你在一起,他很放心。”卓霖铃的眼中又露出笑意,“不过,无论他说不说,我都知道。” “为什么?” “你很像我小时候一个……一个唯一的朋友。”她侧头想了想,“虽然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不过我觉得她长大后应该就是你这样子,我第一次看到你在那块石碑前种上雏菊,心里就觉得很亲近。” 陆安迪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突然太亲密的关系,会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们在房间里待了一阵,陆安迪就告辞去找林医生。 陆安迪觉得今天的林医生很不同,他穿着一套浅色西装,露出灰色的衬衫衣领,比他穿白大褂的时候更显出某种气质。 种使人放松和平静的气质,既不会显得得太正式,也不会觉得太随意,温文尔雅,全身散发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亲和力。 “今天约你过来,除了想了解你突然停药的原因,也是想弥补我之前工作的不足。我给你开了两年药,却没有与你充分沟通过一次,这是我做得不够。门诊实在太忙,永远有病人在等着,这里是我的心理咨询室,时间可以更充裕些,希望你不会介意。” 咨询室和诊室不一样,那是属于咨询师与来访者的私密空间。 陆安迪想了想:“林医生,那我现在是在问诊,还是在做心理咨询?” “就当作是沟通好了,医院是不会额外收费的。” 陆安迪松了一口气,她并不介意沟通,以前非常难熬的时候,甚至有过做心理辅导的想法,但她付不起那个价格。 “我叫林家栋,双木林,国家的家,栋梁的栋,当然,你还是可以叫我林医生。” 林医生的语气比平时更柔和,需要体察人心的心理咨询师与开药治病的精神科大夫不同,他需要一种更值得信任的形象,一种更容易深入内心的关系。 就从她三年来每个月固定开四颗药这一点来看,这个女孩子的心性有非常坚韧的一面。 等陆安迪喝完水,放下水杯,进入相对放松的状态,他才开始提问。 而在此之前,他还说了一句话,让陆安迪感到安心,“如果我提到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完全可以不回答我,没有关系的。” 陆安迪点了点头。 “我看了你刚刚填写的情绪测量表,一周之内,你有过明显的焦虑、低落和激烈的情绪波动,这些跟你突然停药有关系吗?” “有,我的上司不准我吃药,所以……工作上遇到需要吃药的情况又不能吃的时候,一时没法适应吧。” 林家栋有些许惊讶:“是穆先生?” “不,不是穆先生,穆先生是个很宽容的人,他能体量我!”陆安迪迟疑了一下,“我还有另一位上司,他不喜欢我依靠药物完成工作,所以,我们曾有过比较激烈的……讨论,最后,我同意不再吃药。” 与洛伊争吵?不算吧,洛伊为难她?好像也不算,无非是嘴上毒一点,不过一个连喝水都有洁癖的人,他的反应也不是那么难理解。 而且没有病的人,大概不会真正了解有病的人的痛苦,就像抑郁症一样。 当她看着微笑迷人的卓铃霖,怎么也无法想象她会抑郁到想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的上司,”林医生温和地注视她,“你很在意他的看法?” “他是我的上司,我没法不在意。” “你很在乎这份工作?” “我很在乎。”陆安迪说,“我没法不在乎。” “他能决定你的工作吗?” “他……”陆安迪忽然想起,洛伊只是向穆棱借用她,要说决定,真正决定的其实是穆棱,每周向公司提交实习生评核报告的人,也是穆棱。 至于决定她之后能否留在gh的,则是以后的实习生考核评审委员会,按照规则,洛伊和穆棱都不会插手。 那么问题来了,她那么在乎洛伊的每一句话,到底是为什么? “他很优秀,是我眼中的天才,总有一天,会成为我只能仰望而无法直视的背影……他的作品感动过我,使我立心走上我所追求的道路,他曾是……我唯一的偶像。”这样一个人,她实在没法不在意他的看法。 “如果他觉得嗑药的人不配做建筑师,我也没法对自己说,不必在乎,那只是别人的傲慢与偏见。”陆安迪微垂目光,“所以,我答应了他。” ADHD 这是真话,但不是全部,她不习惯直视医生的眼睛隐瞒。 但就这样微小的动作,已经让林家栋有种强烈的直觉。 “看来那位上司和穆先生一样,也是一位年轻男性?” 陆安迪只好说:“他是公司的设计总监,和穆先生一样从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毕业,二十五?二十六?……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七。” 林家栋心里叹了一口气,顶尖大学毕业,年纪轻轻身居高层,傲慢与偏见,这些字眼简直霸道总裁标配,但生活不是言情剧,这个女孩子大概会很折磨,除非她懂得很小心地保护自己。 不过如果刚好遇上,再小心也没有用,就像自己,林家栋又开始自嘲。 “治疗adhd的药物并不只利他林,或者你可以换一种去说服你的上司,我说的是择思达,学名叫盐酸托莫西丁。” “它们有什么分别?” “利他林是中枢神经兴奋剂,可能产生依赖和成瘾,药理机制……看起来跟毒品差不多,也许这是有人抗拒它的原因。” “择思达是非中枢神经兴奋剂,凭处方在普通药房就可以买到,它起效没有那么快,但副作用也会少一些。”林家栋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对你来说,可能更合适。” 陆安迪抬起头:“林医生,你记得你曾经向我推荐过这种药吗?” “是的,你还说可以忍受利他林副作用,不想尝试这一种,因为你吃不起。” 陆安迪艰难地说:“林医生,我仍然吃不起。” 那种药必须每天一片连续服用,每个月费用超过一千元,但读书的时候,她的每月生活费还不到一千。就算现在,情况也没有好多少,实习生的工资不高,而且这份工作一点不保险。 贫穷不一定会限制想象力,但会限制想象力的输出。 林家栋暂时放开这个矛盾,温和地说:“对adhd来说,药物是一种克服的方式,但其他方式也很重要,比如,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节奏,学习管理负面情绪,寻求他人的理解与支持……等等,克服这些,才能真正释放你的才华。” “林医生,你如何判断我有没有才华?” “你来这里之前,穆先生跟我沟通过一次。”林家栋技巧地选择回答角度,“你想知道他对你的评价吗?” 陆安迪摇了摇头。 林家栋颇感意外:“你不感兴趣?” “如果他想让我知道,他会亲口告诉我。”穆棱是个君子,不会随意评论他人,他对她的看法也不需由旁人转述。 “有时你也很自信啊!”林家栋不由得笑了笑,“事实上,穆先生的确没有评价任何东西,但是他很详细地询问过我,作为你的上司与工作指导者,他可以为你提供什么帮助。” 穆棱会这么做,陆安迪并不意外:“我说过,穆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这很好。你身边还有亲近的朋友吗?有时朋友也能提供莫大帮助。” 陆安迪点了点头:“我有一个好朋友,我们住在一起。” “方睿姿?” 陆安迪愕然。 “不用惊讶,你填在资料上的第一联系人,我猜的。”林家栋微笑,“你跟她的关系好吧?” “很好,她很关心我,会为我做很多事情。” 林家栋等了等,但陆安迪没有说下去,在她心目中,方睿姿对她的好,毋容置疑,不需说明。 “好吧,让我们来整理一下你的生活现状,你刚刚大学毕业投入社会,在一所行业有名的大公司实习,有一个体谅你的上司,一个很关心你的朋友,做着契合自己追求的工作,而且正处在一个富有潜力的位置上——假使没有adhd的影响,一切看起来还不错,是吗?” “林医生,你如何判断我处在一个富有潜力的位置上?” 她每天都提心吊胆,觉得自己太逊,才不配位。 “你身边的人实在太优秀,落差会影响你的认知。”林家栋笑了笑,“但既然你两位上司都如此年轻优秀,你怀疑他们选择搭档的眼光与判断吗?”能成为受人称赞的心理医生,当然不是靠洒心灵鸡汤,而是正确的分析与洞见。 陆安迪想了想,好像还真有点理。穆棱并没有嫌弃她,洛伊也不过是嘴毒一点。 “这么说吧,每个人能得到他人的关注与接纳,都必定是因为拥有对方所需的某种价值,接受、欣赏、认同、吸引,莫不如此,如果你还没有充分意识到,可以试着思考一下。” “比如,我们现在的谈话就很直接,很跳跃,我随便发问,好多人会跟不上节奏,但是你可以。直觉、灵感、洞察,发散,是许多adhd患者的特质,如果把这些特质放入一个可以输出的框架内,就是十分珍贵的才华,只不过才华变为价值需要其他条件,但这对每个人来说都一样,adhd患者也不例外。” 人最难以接受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陆安迪垂下眼睑:“林医生,你说的这些,其实我明白。” 林家栋凝视着她:“那么,是什么使你内心真正感觉不安?” “经济前景,生存压力,我害怕坚持不到我能够自由的那一天。” “什么自由?” “表达的自由,释放的自由,灵感很多,想法很多,但都太模糊,或者来去太快,我没法抓住它们。” “有什么事可以让你感觉平静、满足、没有遗憾吗?” “有,画画的时候,我几乎可以什么都不想。” “但你并不想成为一名画家。” “我想成为一个设计房子的人。” “这是一个悖论,对目标太紧张,太执着,会令你焦虑不安,加重注意力障碍;但如果没有一个执着的目标,你又害怕像许多adhd患者那样,浑浑噩噩过完一生,空负理想与才华,因为你心知自己每坚持一样东西,都要付出比常人多几倍的坚韧与努力。你必须很用力地控制自己,才能专心做一件事,你觉得很累,但是没有办法,因为你觉得除了自己,你别无依仗。” 林家栋等了片刻,他在等紧紧握着杯子的陆安迪舒缓情绪。 “你还有其他能够影响你的亲密关系吗?比如,恋人,男朋友?” 陆安迪摇了摇头:“没有。” “包括暗恋?” 陆安迪又握了一下杯子,但依然摇了摇头。 林家栋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其实作为精神科医生,我一直不太认同‘注意力缺陷’这个词,那不是缺陷,而是一种特质,这种特质有好有坏,重要的是认识它,学会与它相处,扬长避短。” “我建议你换药,坚持服药一段时间,同时每周来我这里一次观察效果。另外,我想让你再做几项补充检查,以便制定更详细的规划,医院会免除你所有诊治费用,并且提供每周来回的交通补贴,我想,这样你应该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吧?” “免费?”陆安迪很惊讶,为什么?” 林家栋柔声说:“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吗?” 陆安迪当然记得,那次医院到建院附近的音乐学院开公益讲座,现场提供免费咨询,恰好她和睿姿也在那里,不然她根本不会知道,容易走神、认错数字和字母,居然也是一种病。 确诊adhd之后,她得到一种外面买不到的药,这种药在关键时刻帮过她许多,她一直感激这所医院。 “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医疗机构,小商山医院有许多不定期公益项目,尤其是对艺术与创意行业的人才有一定倾斜,你只需要填写一份申请资料,就可以得到这些福利。” “这样医院不会亏吗?” “小商山是一家私立医院,只要股东乐意,就算亏损经营也没关系。”林家栋笑了笑,“等下护士会把申请协议交给你,向你解释具体项目,如果没有问题,就会带你去检查,安排你中午吃饭休息,下午再回来这里。” 开完验单,他抬起头,微笑着说,“你还有什么问题需要问我吗?” 陆安迪确实有问题,但是她看着林家栋的微笑,却忽然想起穆棱,他们确实有着相似的气质,让她感到信任。 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林医生,其实我还想了解一下,mect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人失去记忆?” 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了医生眼中的波动。 . 这一次,陆安迪从小商山带回来的东西不少。 两盒择思达,两周药量,由她自己决定吃还是不吃;一份免费诊疗协议,除了院方声明会保存她的档案以供医学研究参考,可能不定期要求她参加与项目有关的调查,她没有别的义务。 此外还有七八份adhd专项测试结果,简单来说,普通人的视觉与听觉注意力是100分,而她只有60分和80分。这样看来,正常状态下,她的听觉注意力比视觉注意力还是要稍微好一些。 在紧张的情况下,则容易看错英文字母和数字,阅读大段中文也很困难,视线会自动跳行、错行,近形字容易混淆,这就是传说中的失读症。 “如果阅读文字难以集中精神,可以尝试将文字转化为声音去听,你知道的,乔布斯也有严重的阅读障碍,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天才。”看完测试结果,林家栋给了这个建议。 当然,不是所有失读症患者都会成为乔布斯。 陆安迪下了个有声app,可以拷贝文字进行朗读,但必须在线才能启动语音引擎,朗读结果也无法保存,只能算聊胜于无。 她抽出那两盒药片,看了一下,又塞了回去。林家栋说得对,如果考虑吃不吃这件事都很费力,那就暂时不要考虑好了,反正洛伊已经知道她的病,结果不会更差。 然后她才拿出一个长款钱夹,虽然没有任何logo,但一看就知道质料上乘,装饰花纹跟她那个只有跟洛伊出去时她才会带着的挎包一样,是卓铃霖收了画后回赠给她的礼物。 “我前些时候为客户绘制过这个花纹的手袋,我觉得风格蛮适合你的,所以就画了一个钱夹,希望你喜欢。”那时卓铃霖刚刚放下画笔,将它放到窗台边,“丙烯颜料干得很快,放在这里晾一下,等下就可以拿走了呢。” 陆安迪十分意外,说公司给她配了一个包,也是这样的花纹,并在手机里翻出照片,卓铃霖也十分惊讶,“这就是我亲手画的那个啊!你看,同样质材,同样capucines款型,就算是仿制,这花瓣叠加的笔痕也不会画得跟我一模一样!哎,我从来不知道gh这么有钱任性,居然会给员工配lv的高级定制包,穆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是真的高级定制,客户指定质材,设计绘制费用不菲,绝不是那种标准款上烫几个字母小图案的噱头可比。 陆安迪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穆棱第一次看到她拿这个包的时候,会多看几眼。 他不是看那个极不显眼的 lv logo压纹,而是看上面的花纹。 她向卓铃霖解释:“这跟穆先生没关系,是公司的设计总监给我配的,有时我得跟他外出,呃……大概他觉得我随随便便拿个破帆布包,影响他本人和公司的形象吧。” 有钱人都难免挑剔一些,但让穷人拿着一个超过月收入十几倍的包,就不会觉得奇怪吗? “我倒是觉得他眼光独到,这个包跟你的牛仔裤很搭,配正装也没问题,能手提能斜挎,而且真的很能装。”卓铃霖笑着说,“许多人觉得lv已经是个烂大街的牌子,其实真是个误解,它是做旅行箱包起家的,质材做工都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耐磨耐擦,万一你去个工地,还可以用来遮尘挡土,我想这才是他选择它的原因吧。” 在lv做定制,还特地要求将logo做得不显眼的人,还真的不多。 但洛伊真会这么细心周到地替她定一个包?陆安迪有点不敢想……好吧,就算是真的,也跟她个人没什么关系。 除了这个包,卓铃霖还告诉了她其他许多事情,比如在港大读书的时候,因为参加一个插画竞赛获奖而被发掘,成为香港lv旗舰店的一名驻店画师,见过各种奇葩客人。 她还说lv每年都会邀请几个画家、插画师到世界各地城市旅游,然后发行他们旅途中创作的绘本,这些绘本风格都很有意思,她还说陆安迪的画也很有意思,或许以后也有这样的机会。 她说得平淡而随意,仿佛只是她过去生活的平凡点滴,但对陆安迪来说却是隔着一层雾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也许确实存在,但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交叉。 但卓铃霖还说到了与穆棱的相识。 她说第一次与穆棱相遇,是在荷里活道的一家小画廊,当时展出的是国内一位并不出名的画家的作品,她与他在过道里匆匆而过,彼此惊鸿一瞥。 第二次,是在星光大道旁的香港艺术馆,她与朋友看完一个后现代风格的装置艺术展览,走到对面的明清大家真迹馆,看到他站在一幅八大山人的水墨画前,对着画中孤零零的乌鸦与干枝枯桠寂然伫立。她的朋友与他相识,他们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 第三次是lv的一次秀台搭建,穆棱作为建筑师与结构顾问被邀请到现场。第一眼看到她,他从人群中笔直向她走来,而她心里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注定要开始的恋爱。 她微笑着述说往事,平静而淡然,仿佛那也是波澜不起的点滴,安迪忍不住问:“那你现在还爱他吗?” 既然相爱,又为什么分开? “我记得所有事情,但已经失去爱和感动的能力。”她叹息一声,“林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们都缺少一种叫多巴胺的东西,所以不容易感到快乐,当然,我比你缺得更严重。” 她抬起手腕,象牙般细致无暇的皮肤上有一道扭曲刺目的疤痕,“我自杀过,但现在甚至已经想不起为什么会自杀……这样也好,我可以平静地渡过一段时间,甚至收获一些小惊喜,比如今天你来这里,我就觉得很开心,真的。” 她看向陆安迪,又露出晨光一样的微笑,“现在穆棱也不像以前那样天天都来看我,有时他突然出现,我反而会觉得惊喜。” 那晨光一样的微笑,竟不代表愉悦,陆安迪突然一阵冲动:“以后我每周来,都可以来这里找你吗?” “当然啊,我们可以交流一下画画呢。”她嫣然一笑,目光像透过窗台的阳光一样明艳,再也没有再提到雏菊与墓碑。 陆安迪回忆着这次见面,又拿出那本画册,翻了几页,思绪纷纷,最后还是拿起手机,拨通了穆棱的电话。 “穆先生,我今天见到了卓铃霖……我们聊得很开心,不过,她好像已经不记得那本画册了。” “嗯,没关系,我明天也会过去小商山……另外,raymond替你请了假,明天你可以不去公司。”停了停,穆棱又补充,“你不用太介意,顺其自然就好。”他是指卓霖铃。 陆安迪说:“好的,那我不打扰了,晚安。” 穆棱那边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说:“洛伊让你参加后天早上的设计师例会,你有个心理准备。” 陆安迪愕然,她一个实习生,为什么要去参加那个高大上的设计师例会? 设计师例会 星期一在忐忑中度过,星期二早早赶到公司打印出会议通告,陆安迪就开始等着十点钟开始的设计师例会。 会议通告上列出了议程,都是跟进中的项目,差不多二十个之多,有公共建筑、住宅小区、商业广场、写字楼、私人别墅,甚至工厂厂房,可见gh确实业务范围宽广。 她刚刚参与过的wineshop改造,大概只能算个小项目,而且由洛伊亲自操刀,根本不在讨论范围内。 不过她突然想起那个带着神秘色彩的凤凰谷一号,又从头至尾仔细浏览了一遍,依然没看到相关的名字。 但方梓君曾多次旁敲侧击地试探洛伊的工作内容,陆安迪推测,大概在公司内部,这个项目也不公开。 通告的另一项内容是与会人员名单,除了真正由建筑师组成的方案组与施工图组,还有结构、设备、工程、概预算部门,人数之多让陆安迪相当意外。 会议主席是设计总监洛伊,结构组的大佬方贵仁是副总监级别,据说之前是某大设计院的核心人物,负责过几个业内闻名的标杆工程,后来被gh重金挖走,职位看起来比洛伊略低一点,但资历与地位绝对不低。 概预算组中则有陆安迪相熟的杨蓉,工程部有许久不见师兄韩栋,陆安迪还在列席名单中认出几个实习生的名字:李玟雅、周密、高亦博。 看来一般的实习生,都没有参加这个会议的资格,或者是指导设计师没有给他们机会。 批签一栏也颇占篇幅,发出通告的是方案组,然后依次是各组各部门负责人、设计总监、总经理的电子签名,陆安迪认真看了一下,穆棱的签名果然没有出现其中。 那天晚上,他在电话中也只简单交待了几句。 “不用紧张,洛伊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不叫你做,你就什么也不用做,就当去参观学习好了……哦,对了,顺便认一下公司各级部门大佬的面孔,以后路上碰见了好打招呼。” 陆安迪想了想,还是打了个内线电话给杨蓉。 她还未出声,杨蓉就抢着发话:“嗨,陆安迪,我在通告上看到你的名字了,等下你要代表穆先生参加会议啦?” 陆安迪吓了一跳:“我哪能代表穆先生,去旁听学习罢了!对了,杨蓉,我想问你,设计师例会一直都是那么多人去开吗?” “呃,当然不是,以前只有方案和施工图,其他部门都是有事才派人去,不过最近几次,确实都是这样的规模。”杨蓉压低声音,“大家都说洛总监的排场越来越大了,有统领各部的意思,你穆先生这边不是也被征召了吧?” 陆安迪没想到还有这一层,这个问题得小心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穆先生今天也不在,他只说让我去听会学习。” 杨蓉人不错,却是个大嘴巴,有时说话连陆安迪都替她担心。 “也是,大佬的事哪用我们这些小虾米瞎操心……呃,不对,我是小虾米,你不是,你是两位男神的御用助手,地位特殊啊!”杨蓉咯咯笑着说。 陆安迪只好叹一口气:“我谢谢你的称赞啊,等下见。” 九点五十分,参会人员陆续进入会议室,座位已经提前标示人名,陆安迪坐在旁听席第二列,是个相当靠前的位置。 本来她并不在意坐哪里,但与杨蓉打招呼时,不经意看到坐在后面七八排的李玟雅射来一道意义不善的凌厉目光,却让她有一瞬间的不舒服。 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因为洛伊和raymond也进来了,随后是一队方案组的设计师。 raymond顶着比平时更人蓄无害灿烂几分的笑容,跟各色人等打着招呼,亲切自然。 洛伊依然一身银灰色西装,黑色衬衣反衬着微光闪烁的银色的耳钉,如果说跟平时有什么分别,无非就是多打了一条领带,显得更正式了几分。 脸上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仿佛在任何场合,他都是这种冷峻表情,但奇怪的是,却不会使任何人觉得不合适。 gh作为一家开在陆家嘴顶级写字楼的高端商业化设计公司,除了蓝星明那种奇葩和陆安迪这种清流,员工普遍注意形象,许多设计师也很年轻,其中不乏身材颜值气质上佳的俊男美女,走在大街上也有相当回头率,但跟洛伊比起来,他们却连众星拱月的星星都不算。 因为分别的不仅有外表,还有气场。 陆安迪也是第一次看到洛伊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一坐到主席位上,全场就安静了大半,会议桌上笑语盈盈扯着天气饭局的几位大佬,也迅速结束话题,进入状态。 虽然他们年纪与资历都比洛伊老得多,但在职位与实力的碾压下,年纪与资历并不能带来任何优越感——一个能让公司业绩成倍提升的设计总监,无论多年轻,多高傲,都要对他保持必要的尊敬。 至少表面如此。 至于有人反感,有人嫉恨,有人忌惮,有人静待机会,那都只能放在心里。 “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来参加这次例会,为了节约时间,请大家尽量阐述重点,尤其是针对需要解决的问题,其他一般性指标,各位可以从会议资料上了解,谢谢。” 他说话一向简短扼要,打了一个手势,表示会议正式开始。 由始至终,他的目光都没有落在陆安迪身上,相反倒是不少女性员工的目光牢牢粘在他身上,一刻都舍不得离开。 并不是每个人都经常有接近冰山男神的机会,开会大概是唯一可以天经地义名正言顺地盯着他的脸看的大好时机。 会议主席嘛,不看他看谁? 但也不是每个都那么大胆,比如正在汇报一个商业综合体前期调研与任务书分析的年轻女孩,每当迎上洛伊的目光,就会连话都说不利索,洛伊只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她就涨红了脸,几乎说不出话,幸好之后洛伊一直缄口不言,她才得以全力盯着ppt完成报告。 每个问题的陈述时间不能超过十分钟,这是洛伊定下的规矩。 停下来的时候,陆安迪看到她悄悄抹了一把汗,拿着镭射笔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这个女孩只是助理设计师,她的boss大概只是想让她上场锻炼一下。 能在设计总监和各位大佬面前露一下脸,对底下的新人来说也是个机会,不过如果表现得磕磕巴巴,也难免被人认为强出风头,心存讥笑。 陆安迪对她却只感到佩服,如果穆棱让她上,她自问自己不一定有这样的勇气。 当真正展示方案的时候,主创就必须亲身讲解了,分析主要指标,陈述如何根据业主的要求与偏好选择设计方向,解释布局,推理流线,还要着重阐述亮点,凸显设计风格。 他的时间,也是十分钟。 洛伊等他说完,才开始发问,但他问得相当直接,并没有因为其他部门的在场而客气。 “我记得世嘉广场的任务书已经下发两个星期,第一稿的deadline就在今天,但我现在看到的,似乎只是零星想法,所以你真正的问题,到底是在哪里?” 对于商业设计公司来说,没有按时交稿,就已经是最大的问题。 “我的问题,在于在无法这么小的一块场地之内,解决所有的交通入口问题。”那位设计师倒不慌乱,用镭射笔指着平面图上的位置,“按任务书的要求,这里必须有沿街商铺的步行空间、三个地下车库的出入口,后勤、商业、酒店各不相同,还要给轮椅人士安排空间通往酒店大堂的直达区......这样算起来,至少需要10个入口,每个都要做双车道,考虑充分转弯半径后,这点位置根本就放不下,除非业主愿意牺牲一部分商业面积来做出入口。” 洛伊皱了皱眉头:“你应该知道,投标的不止我们一家公司,你做不了,别人可以做,让业主改任务书可不是个好方法。” 减少商业面积等于割肉吐钱,谁都知道业主不乐意,但也得尊重事实啊,确实放不下,难道还能把出入口设计成单车道挤进去吗? “我做不了,别人也做不了。” 就算是你,也一样做不了!设计师很想这么硬气地说,但看着洛伊锋利凌厉的目光,还是把后面这句话吞了回去。 这位年轻的设计总监,对敢于忤逆自己的人从不手软。 设计上可以商量,但原则问题上从不商量,“如果随随便便就对业主的要求说做不到,展示的就是个人和公司的无能”,为此他已经冷藏过好几个敢于唱反调的设计师,让他们半年内都没有项目可做。 在gh这样的商业公司,一个设计师如果超过三个月以上接不到项目,就已经离滚蛋不远了。 那滚蛋了的几个设计师中,恰好就有这个设计师的好朋友。 看来他心中愤愤不平已久。 洛伊看了他一眼,冷冷问:“任务书上有规定要在地下解决所有出入口问题吗?” “没有。” “那么,从东南面主干道上的入口引流到第二层,用第二层完成分流就可以了。” 洛伊接过raymond递来的首层cad线图,笔尖飞舞,用红笔在上面坚定地画着横竖线条,片刻之后,就在另一张白纸上开始飞快地画二层。 二层也很快画完,几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张纸一起被递到那个设计师面前。 纸上的线条龙飞凤舞,没有文字说明,却有条不紊,走线非常坚定,没有一处修改。 仅仅两张图,一个异常复杂的商业综合体入口区分流设计,一次完成,连多用一根线都没有。 设计师脸色灰白,这部分的场地设计,他一早在草图纸上画过几十遍,反复推演,敲破脑袋,最终也无法得到一个最优解,人家怎么可以这么快,一次性就搞定了呢? 在这种级别的实力碾压下,他连个渣都不是,因为深知再给自己十年,也不一定能做到那样,而对方又实在太年轻! 他的老师曾经对他说过,建筑师,绝对,绝对不是画图员。 建筑师的最终价值,在于思辨,在于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时候,切中肯綮,直击要害,找到最优解。 这种能力,可能来自经验,但也不纯然是经验。 换而言之,这世上还是有“天赋”这种东西的,或者说,是思想的维度决定了能力的不同。 一瞬间,竟有几分心灰意冷。 洛伊却没有义务照顾他此刻的心情,他不一定咄咄逼人,但对有胆挑战他的人,也一向不会多留颜面。 “另外,我想再提醒你一次,供应商早已更新了空调型号,你预留的设备房间根本装不下,我建议你尽早与设备工程师沟通,任何时候都不要再出现这种最低级错误。” “最后,按照计划的时间表,我希望今晚能看到完整的方案。” 他淡淡说完,目光往旁边看过去,设备工程代表立刻挺腰表示,“洛总监请放心,我们这边可以随时抽人,全力配合!” 每个部门的人手资源都有限,否则也不用每年招那么多实习生。按正常流程,设备一般至少在方案确定后才会参与设计,眼前才是草图一稿,还不知能不能夺标呢,这样的态度可说是十分主动合作了。 不过也是,设备的大佬都没有出席,一个小小的部门经理,哪里敢撞在设计总监的枪口上。 洛总监的手段,可是比总经理韩松庭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洛伊点了点头,转向会议桌的另一边:“方总监,作为与建筑师配合最紧密的支柱部门,您这边有什么宝贵建议?” 方贵仁毕竟年纪大许多,而且是第一次来参加这个会议,洛伊竟然难得地用了“您”的敬称。 不过看他的姿态,这个“您”字也真的只是表示敬老而已。 方贵仁气定神闲,不急不缓地说:“洛总监,你知道我一向看纸质图纸比较多,视力不好,看幻灯片也不太习惯,看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乱说啊。这样吧,我们组的小陈也与诸位建筑师合作多年了,让他来说说看法可以吗?” 他虽然满头白发,但体魄硬朗,眼神犀利,比年轻人更清明几分,说看不清楚,是最明显不过的推托。 这就有意思了。 建筑师与结构师向来相爱相杀,能够合作无间的不多,相互鄙视的却不少。结构师觉得建筑师是满嘴忽悠的装逼犯,建筑师觉得结构师是毫无审美的土鳖。 但因为建筑师在结构师上游,结构师向来是敢怒不敢言的多,至少在gh里多半如此。 不过万事都有例外,比如说这个陈卓立,就是个没办法让自己憋屈的人,公私场合里都把合作过的建筑师黑了个遍。 据说第一个说出“我们公司的设计总监啊,就是那位靠一张脸将公司业绩翻倍的牛人”的人,就是他。 方贵仁将他推上前面,真是居心叵测。 洛伊笑了笑,望向这位敢说敢言的工程师:“当然可以啊,陈工,你有何高见?” 结构师的相爱相杀 洛伊微微一笑,真是刹那璀璨,满室生辉,就连那位嘴上说最看不起男人靠脸的陈工,都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暗叹一声,真tmd妖孽啊! 陈卓立抵过这波目眩神迷的男色汹涌,清了清喉咙:“既然洛总监亲自翻牌,那我就直说了啊。” 此言一出,全场哄然,特别是那些装得一本正经深海隐藏的腐女,简直连心尖都要颤抖起来,“翻牌”啊,这词实在用得真tmd太妙,尤其是在那样惊心动魄的魅惑一笑之后,谁让他一朵看起来无人可以攀援的高岭之花,却特么的只对男人笑,不对女人笑呢! 这陈卓立,敢开这样的玩笑,简直爽歪歪的一级蠢萌。 至于男人,看着洛伊平静的脸色,就要替他捏一把汗了。 不过陈卓立一向自诩耿直,对洛伊的脸色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作为一只被各种自命不凡满嘴装逼的建筑师长期压制的结构狗,他其实积怨已久,只想仗着老大在场痛痛快快地吐一次槽。 “我知道你们建筑师都喜欢做这种奇形怪状的立面,当然,就算我本人觉得离奇花哨,但作为结构工程师,我们也有责任配合你们的艺术追求,谁让只有你们能哄得甲方爸爸高兴呢……” 他再次清了清喉咙,“我粗略看了一下这个方案,用到框支剪力墙、高位转换,一个大超三个小超,全得做超限抗震检查没跑,还有这尺度惊人的大跨,科幻建筑式的悬挑……嗯,这些都没什么,毕竟现在都流行这样设计,只要业主不差钱,施工能上,我们辛苦点也能搞定。不过这两条屁股一样歪扭的曲线是什么,你能告诉我是怎么定义出来的吗?” 方案设计师还没有完全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来,一脸懵逼:“什么怎么定义?” 刚才报告不是说了,这是来自于自然流水与女性妙曼曲线的灵感,在垂直空间上创造流动的韵律与虚实相生的变化吗? 谁能给艺术和美定义? “连个定义都没有?你们不会又在cad里随随便便弄条曲线就扔给我们解决了吧?!”陈卓立一副早知如此,痛不欲生的表情,“我知道你们都喜欢模仿扎哈大神,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曲面,我也可以理解,有逼格,够拉风嘛,但人大神做得再离奇,好歹也是有数据有参数的啊,你们却连自己做的什么都不知道,万一真被业主看中了怎么办?到时做不到,超预算,从头再改,又要骂我们没水平咯。” 对方居然在自家主场会议如此咄咄逼人,建筑师也是火大:“立面是业主认可的,你做不到,可以让别人来做啊!” “别激动,别激动,我也不是做不到,不过我怕我做完之后,你和业主都不答应呢。” 陈卓立也是个功底过硬的结构师,否则以这样拉仇恨的个性也无法在gh立足,他学洛依拉过一张纸,刷刷刷画线,画完后推到中间,“呐,这是我的初步测算,您看是否可以接受?” 设计师只看了一眼,就觉眼前一黑,怒从心起,一个超高层结构,外部一簇密密麻麻的斜杆拉着悬挑,内部一堆又粗又大的梁柱顶着外墙,加上这么一堆排骨,飘逸流畅空间通透瞬间全无,“陈工,你这是给我搭厂棚织鸟窝呢?” 陈卓立夸张地“哈”了一声,摊摊手,“我只是根据轮廓算材料和框架的,做什么肯定是你说了算啊。”这里面还有一个暗梗,他公开嘲讽过gh的某些所谓建筑师,其实只是“建筑轮廓设计师”。 “你……” 在座坐着的几十上百人,大概都知道今天结构这边是来者不善了。 洛伊用眼神制止了就要爆发的设计师,修长的双指压上纸面,将那张让人七窍生烟的草稿移了过来,目光却是看向方仁贵:“方总监,你有什么看法?” 以他的身份,还没有与一个普通结构师当场计较的必要。 “小陈,这是开会,有问题可以提,但要注意态度,注意态度!”方贵仁训斥完毕,才转过头来,慢条斯理说,“洛总监,你也知道,我们这些搞计算的,不懂什么风格艺术和美,只能按照安全、经济、简洁的原则来,如果有冲突,那肯定是首先考虑安全问题的。” 这样的姿态,就是不想给面子了。 洛伊的瞳孔微微缩了缩。 “方总监,谢谢你的意见,同时我会提醒在场和不在场的所有方案设计师,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充分重视结构工程师的意见。 “当然,任何方案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就目前世嘉广场的方案来说,我相信无论是立面、空间、还是结构,都有很大的优化空间,比如采用分段的空腹桁架,就可以替换悬挑的斜杆,而应用新型的屈曲约束支撑,则可以解决陈工最担忧的防震问题。” 他姿势优雅将那页草稿推回结构组那边,淡淡说,“不过,这些都是中标之后才能讨论的事情了,两位觉得呢?” 方贵仁与陈卓立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惊讶,如此专业新锐的解决方案,绝对不是一般建筑师熟悉的范畴。 方贵仁当即说:“洛总监,你是项目总负责人,如何协调运作,我当然没有意见。” 打脸也需要硬实力,尤其是打设计总监的脸,现在他还摸不清他的底。 “我个人十分看好这个方案,并且全力支持竞标,如果需要其他部门协助,主创设计师可以全权安排。我再说一次,今晚我一定要看到完整方案。”洛伊也不再纠缠,转头看向那位主创设计师,“周越山,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周越山大概想不到洛伊绕了一圈最终又回来力挺他,点点头:“我……没有其他问题。” 全权安排的意思,就是可以随时调集相关部门全线资源,而且绝对没有人敢推三阻四。 洛伊淡淡道:“那么世嘉广场项目组和所有配合人员都可以提前退会,其他继续。” 毕竟他才是这个会议的主导,一段小小的波折和激烈交锋到此为止。 接下来的议程就顺畅得多了,陆安迪能够看到,虽然各个项目进度不一,但不管哪一类项目,从前期策划、规划、方案设计、竞标,到深化方案、结构与设备的介入,直至后期施工,无一不需要建筑师全程周旋协调。 而作为总负责人的洛依,则要同时管理着众多项目的运作,决定每一个问题的解决方法,如此庞杂的工作,也使她对他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 她一直以为他天赋出类拔萃,但现在她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各方面的能力都要同样超卓,才能如此举重若轻。 各个部门都很配合,毕竟连一向最爱与建筑师相爱相杀的结构师都安静了,既然是设计师例会,其他下游部门自然要更给面子一些。 此中无论气氛紧张还是融洽,全场最置身事外的,大概就是raymond了。 他坐在主席位旁边,从笑意盈盈地跟各位大佬打完招呼,正式进入会议时间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看笔记本,时不时敲打键盘。 但中间他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的时候,弯腰在洛伊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穆家有人来了上海。” 他说得如此低,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听见。 报告的人停了下来,洛伊眉头一跳,随即说了三个字:“你去吧。” raymond笑了笑:“还是找个人来替我的工作吧,各位大佬和总经理都要看会议记录的。” 此时陆安迪正在低头沙沙地写着笔记,就在她专心地抄下一个住宅项目的户型设计时,突然听到一个带着金属的磁性与冷感的声音,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与韵律,仿佛从另一个空间,叫出自己的名字。 “陆安迪。” 陆安迪蓦然抬头,没错,洛伊的目光正越过第一排人头注视她,这是在这个会议上,他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她身上。 他看她的眼神,与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既不会更生疏,也不会更严肃,当然也不会更亲昵,但旁人看向她的目光,却已经有些微妙。 洛伊依然是冷冷的语调:“你上来代替raymond做会议记录。” 陆安迪费了些时间才从座位前挤了出去, raymond早已收拾停当,却等她来到面前,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安迪,交给你了,辛苦啦!” raymond跟她很熟。 看向陆安迪的视线,就更复杂了些,几个大佬也不免对这个面生的女孩多看了几眼,有心人或者还会留意到,她跟穆棱一起出现过,是穆棱的新晋助手。 这就更有意思了。 陆安迪笑了笑作为回应,她倒是无所谓,反正只是记录而已,又不需要上场。 不过这却是在公司公共场合里的第一次,她坐得离洛伊这么近。 麻辣小龙虾 会议一直开到一点钟还没完,照惯例下午两点半再继续。陆安迪抓紧在笔记本上记完洛伊的最后一个意见,还没来得及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散会的人流中逆行过来,热情地向她打招呼:“嗨,安迪小师妹,好久不见啊。” 是韩栋。 确实好久了,自从上次实习生会议前打了一个照面,一直都没有再在公司里碰到过,一想到人家特地加了自己的微信,自己却从来没有主动联络过,陆安迪就颇有些不好意思:“韩师兄,好久不见,最近……忙吗?” 这尴尬也太明显,韩栋哈哈一笑:“忙啊,平时我在公司的时间不多,这回开会难得碰上,就一起吃个饭吧,我已经等了很久!” 陆安迪条件反射般抬头望向洛伊,韩栋马上转过脸:“哎?洛总监,我跟你助手吃饭没有问题吧?呃……如果有时间的话,不介意一起去?” 全公司上下,没人敢随便跟洛大总监套这种近乎,因为被拒绝会丢脸。 想跟他一起吃饭的女人不知有多少,男人也很多,不过他一向只与raymond同进同出,据说raymond不在的时候,他就连饭都懒得出去吃。 洛伊果然一脸淡漠:“下班时间自由活动,不过我今天没时间,下次吧。” 他说“下次”,已经是很给面子,很客气了。 “哈哈,那我就等下次了。”韩栋毫不介意,“安迪,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麻辣小龙虾比状元街的美丽十三香还好吃,而且上菜够快!” 陆安迪收起笔记本,看到洛伊已经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洛总监,需要我打电话帮你订个外卖吗?” “不需要。” 洛伊一秒都没有停留。 他走得很快,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三分钟后,他在总监办公室里打通了raymond的电话,第一句就单刀直入:“穆家来的是谁?” “穆棱的三叔,穆正青。” 穆正青?洛伊颇感意外,穆正青是穆家里与穆棱关系最密切的人,但却是最不可能代表穆家利益的人,这个人身份微妙,如果来的是他,还不一定跟穆家有真正关系。 “他和穆棱见面了吗?” “还没有,穆正青第一个要见的人,并不是穆棱。” “是谁?” “你猜。” 洛伊的脸黑了黑。 raymond说:“是卓铃霖,他一到上海,就独自去了小商山。” 穆正青去见卓铃霖? 洛伊更加意外:“他为什么去见卓铃霖?” 卓铃霖跟穆家有什么关系? “暂时不清楚,他们在室外见面,监控摄像头离得很远,他们交谈的时间也不长,不过我已经把视频调了出来,如果有什么发现,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raymond那边明显地停顿了一下,“roy,我刚刚收到一些隐约的消息,穆家和穆棱的事情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一点,不过你不用急,穆正青订了一个星期的酒店,就在穆棱住的洛城一号公寓旁边,他们一定会见面,如果你介意,我可以从别的渠道查,如果你不介意……算了,你自己决定吧。” 洛伊沉默了许久。 “不要介入穆棱的个人隐私,从别人身上查吧,这是底线。”他缓缓道,“不论穆家想干什么,他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希望他憎恨我。” raymond也叹了一口气:“知道了,他是你的真爱。”等了五秒钟,没有回应,他大概也可以想象洛大少的脸色,马上机智地跳了一个话题,“陆安迪怎么样,她还好用吧?呃,虽然她不一定会主动陪你吃饭……我还是替你订了你最喜欢的海鲜芝士焗饭和老火龙骨汤,双人份,十分钟后送到。” 大概他没有想到,陆安迪已经跟别人吃小龙虾去了。 洛伊冷冷说:“你最好连晚餐和宵夜一起给我订了。” “你今晚要在公司加班?”raymond有些诧异,洛伊不是不会加班,但他很少在公司加班。 “世嘉广场后天递交投标方案。” “嗯,世嘉那边我会随时跟进的,公司这边,你自己应付得过来吗?” 洛伊冷笑:“你要回来帮我画图?” “那可不是我的专长,你知道的,我帮你做其他事情更有价值。”raymond嘻嘻一笑,“陆安迪不用加班吧,周越山那个女孩怎么样,我让她陪你吃饭?” 洛大少毫不意外地挂了电话。 状元街是陆安迪那所大学旁的一条小吃街,美丽十三香是街上最火的小吃店,专做麻辣小龙虾,物美价廉,味道一流,当然环境也就那样了,去的都是在校学生。 两人现在坐在陆家嘴最贵的商业大厦里,环境好是好,不过价格就没那么美丽了。 韩栋其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点了单,看到陆安迪还翻着价格牌,马上就体贴说:“现在是我请你吃饭,等你成为gh正式员工后,一定要请我回状元街吃一顿,哎,大学毕业后就没回去过了,好怀念。” 陆安迪也不笨,如何不明白他的善解人意: “好啊,如果我能顺利留在gh,十顿也没问题。” 虽然跟韩栋总共只见过三次面,但她不会忘记第一次他将衣服披到自己身上时的温暖。 有些人会不会对你好,其实第一次相处已经可以知道。 韩栋收了玩笑,认真问:“你没有把握吗?” “我听说gh每年实习生的考核,不是快题,而是方案,现在考什么也不知道,把握是真的说不上。”陆安迪想了想,诚实地说,“尤其是听了今天这个设计师例会,我才知道,自己真的什么都不会,真的好渺小。” “新人都这样,你以为学校什么都可以教会你?不过你有两个很厉害的老师,多请教他们就好了。”韩栋停了停,“穆先生和洛总监不会不管你吧?” 他说的“管”,自然是指实习生考核这回事。考核制度看起来很公平,但在社会上打过几年滚的人都知道,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公平。 陆安迪笑了笑,摇了摇头,穆棱是个君子,可能不屑做这样的事情,洛伊城府太深,她不清楚自己对他有多大价值,她不想猜测他们。 而且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丝清高的不屈:难道建院毕业出来的学生,就真的没有丝毫竞争力吗?她为什么就不能靠自己? 但她不会说出来,然后质问别人的关心与善意。 幸好这时小龙虾和菜都来了,韩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忙着摆好桌子上的碗碗碟碟,陆安迪突然一拍脑袋:“槽糕,我忘了叫上杨蓉一起了!” 韩栋奇道:“杨蓉是谁?” “一个想请你吃饭的女孩子,概预算的。”陆安迪赶紧开始打广告,“身高一米六五,皮肤很白,带个文艺范的黑框眼睛,呃……,端庄大方,斯文秀气。” 端庄大方可能有点美化,但杨蓉不开口的时候,斯文秀气还是有的。 韩栋又是一声“哈哈”:“今天来不及了,等下次吧!” 心中却想,你这个小师妹真是可爱,你介绍女孩子给我,也不会先问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吗? 这方面陆安迪确实单纯,而且她并不擅长给别人拉关系,不过当开始十指油腻,满嘴麻辣地大嚼小龙虾的时候,再谈其他话题就顺畅多了。 “韩师兄,你本来是读建筑的,为什么会去读土木的研究生?而且土木出来不是做结构吗,为什么会跑到施工去?” “建筑师有两种,一种做方案,一种做施工图。方案太耗脑,我没那个创意,施工图又太闷,受不了。” “那做结构工程师呢?” “你今天不是看到了吗,建筑师再苦逼,也能压制结构工程师啊。” “做施工难道不辛苦吗?” “辛苦,不过我喜欢跟人打交道多过画图纸,你有空多到工地走走,才会真正明白你建的房子不是空中楼阁,一个项目只有从它真正动工的那一刻开始,才有真实存在的意义。” 看着陆安迪的眼神,韩栋也有一些感慨,“你知道吗,百分之九十以上建筑学毕业的学生,最终都成为不了你看到的那种建筑师,所以我放弃了。” “哪一种?” 如果是指洛伊这一种,就算做不到……其实也还可以接受吧,这个行业没多少个gh这样的公司,设计总监就更少。 韩栋却说:“不是洛总监那种,是可以做出设计方案,在会上汇报自己的项目,并且最后这个项目可能落成的那种,比如周越山。” “那其他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做什么?” “画图工。我就说gh吧,每年从各所高校招几十个实习生,全放在方案组,实习过后留下来的大概有五六个,但不用一年,还留在方案组的就不会超过一两个,这个比例放大到整个行业,也不会差太多。” “为什么?” “因为做方案要求高,压力大,还需要天赋与热情,不适合的人都会被调去做施工图。不过做施工图虽然比较闷,没有什么发挥余地,但好处是压力比较小,收入也比较稳定,像你今天看到的世嘉广场,周越山花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准备方案与投标,万一没中标,他和他的团队就都没有这个月的分成与奖金,一分都没有……而那些画施工图的,都是已经通过了的方案嘛,不用冒这个风险,好歹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原来建筑师是这么残酷的一种职业,陆安迪确实是没有想到。 不过让她再想一次,也不会改变什么,在上海这个地方,哪一行都一样残酷。 “韩师兄,我还想不了那么远。” 或者说,她是想得太远,远得就像个梦想。 “开心些,其实我很看好你!建筑师做得好都是前途无量,总有一些人能去到金字塔的上面。” 韩栋塞了一只掰好的龙虾给她,“洛总监的眼光手段一向厉害,穆棱也不是随便将就的人,你能周旋于他们之间,普通人都做不到,就凭这一点,你已经强过gh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陆安迪啼笑皆非。 你来述标 陆安迪尽兴吃小龙虾的时候,洛伊正在办公室画图。 虽然gh每天晚上都有人加班,但洛伊需要留在公司的时候却不多,而且是一个人在做方案、画图纸的时候,就更不多。 周越山的方案,不是不好,而是不够好。 不够成为那个唯一。 所以他自己动手了。 他在纸上打出草稿,修改立面、调整动线,画出几张最为关键的分析图,然后扫描进电脑用软件重绘。 他的效率很高,速度也很快,因为就算是周越山,也不会对这个项目比他了解更多。 事实上,在世嘉集团还未正式发出招标公告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思考这个项目的概念方案,甚至在帮张新宁做wineshop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模型推演。 这个方案,他每天都在脑中推演数很多遍,现在做的这些,只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快到十点钟的时候,他保存了数十张图形文件,打开模型渲染,然后走出办公室。 世嘉广场项目组和所有临时抽调的支援人员都在加班,洛伊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正热火朝天,一个一头黑直长发的女孩子正跑来跑去,在各个人员之间协调工作,路过门边,正好看见他走进来,真是十分意外惊喜:“洛……总监,你来了?” 正是上午在例会上汇报方案的那个女孩子,洛伊还抽空调出她的档案看过一眼,原千茉,助理设计师,周越山推荐入职,在gh工作还不到半年,就已经代替主创设计师上台汇报方案。 通常这种上位上得太快的新人,不是有特殊背景,就是跟上司有特殊关系。 洛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这女孩忽然就脸红了,不过反应能力还是在的,扭头喊了一声:“师傅,洛总监来了!” 周越山正在指导修改ppt,回头一看,快步走上来:“洛总监,图纸和文本都正在按照你的意见修改,不过可能没这么快。” 他看了看时间,“我估计全部做完要到凌晨一两点,你会不会等得太晚?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明天一早送给你过目。” 他当然不会以为洛伊是专门来陪他们加班的,洛大总监管着那么多项目,如果每个都要陪加班,他每天加到天亮都加不完。 别的建筑师,哪怕做到总监,也得整天围着方案打转,但洛总监不是,就像解决一个入口分流问题可能只需要一两分钟,他审一个方案也只用一两个小时。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每一点意见,都关键、清晰、准确,能够立刻解决的问题,绝不拖泥带水。 他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他对这个方案足够重视。 “没关系,今天晚上,我也在工作。”洛伊淡淡说,“另外,raymond替所有人订了宵夜,十点钟送到前台,我想大家也需要中间休息一下。” 周越山感到十分意外,平心而论,洛伊不是一个不会体恤下属的上司,相反,在他当上设计总监之后,全公司设计人员的福利都提升了不少,但总归平时形象太冷,难以想象他会亲自关心一顿加班人员的宵夜。 “千茉,你带两个人过去取一下。”周越山转过头,“洛总监,我想跟你单独讨论一下,你有有时间吗?” 洛伊点点头:“当然有。” 两人走到里面的一个模型室坐下,周越山就不再犹豫:“洛总监,我还是……想请你做这个方案的述标人。” 洛伊抬了抬眉:“为什么?”主创设计师述标,不也是周越山自己提的要求吗。 周越山坦率说:“因为由你述标的方案,从来没有失过标。” 洛伊看着他,忽然笑了笑:“你这是在恭维我,还是在讽刺我?” 周越山的脸就像原千茉的脸一样,忽然红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曾经附和过“洛总监是靠一张脸将公司业绩翻倍的牛人”这种言论的人里面,就有他一个。 而且很不巧,还被洛伊亲耳听到过。 周越山正色说:“从前不了解,确实曾经对洛总监有过不敬,这一点,我可以郑重道歉。但世嘉广场是我到目前为止接过的最大的商业项目,我不想让公司失望,不想让跟着我做的人失望,”他顿了顿,“也不想让你失望。” 周越山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否则也无法从一个普通设计师做到主创。洛伊虽然打击过不少人,有对手,有异己,有工作上不服安排的人,但若说因为这样的事情挟私报复,却还真的从来没有过。 做结构,做设备的可能无法太了解他,但做方案的,都不应该质疑他的能力。他从前不了解他,只是因为他很少亲自过问自己做的项目。 但如果真正深入地跟他沟通过,就算只有一个方案,你也会忍不住质问苍天:有些人明明靠脸就可以吃饭,为什么还要给他那样的才华? “道歉就不必了,如果真的靠我的脸就可以吃饭,你们也不用做得这么辛苦了。”洛伊淡淡说,“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方案没有信心?” 这回答真是够大度、也够毒辣,周越山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无论公私场合,他都要管好自己的嘴巴,绝对不再说这个总监的半句坏话。 这种外表高冷,从不废话的人,并非没有幽默感,只不过连幽默都冷得可怕。 不过上司愿意当面毒舌你,也说明他对你并没有真正介怀。 这也是洛伊的厉害之处,他要打动你,甚至都不需要换一种表情。 周越山说:“我没有看过别人的方案,确实无法比较,不过如果这个方案能实现,我相信效果肯定不会差。但问题在于,这次竞标的对手太强大,甲级设计院,大型外资公司,明星事务所,虽说gh也是行业翘楚,按理说气势不弱,但我深知自己的表达技巧、控场能力,都不一定能比他们更好。” “你说得没错,我听说某个公司还组织了专门的述标团队,请公关公司将主创们培训得像演说家一样,务求一上台就能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还确实拿到了几个项目。”洛伊眼中露出嘲讽,“不过我相信这次的评审专家和业主代表都不是瞎子,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可以了。” “我个人可以接受任何结果。”周越山看一眼忙碌的外面,叹了一口气,“但大家都已经为这个项目加了一个多月的班,哪怕有更多一点希望,我也不希望大家白做。” 作为主创,他并非不想要解说自己方案的机会,但现实很诱惑,也很残酷:一百万的奖金,或者更多,或者一分没有。 都说图纸是建筑师的语言,但其实也不全对,建筑师作为典型的服务行业从业者,从衣着到谈吐到气质,全身都是语言。 如果gh的方案一定要有人代言,那么最佳的代言人必定是洛伊。 “我的决定不会改变,如果你不上,我就让你的助手上。”洛伊那曜石般的瞳孔缩了缩,“不过你放心,不论你们谁上,我都会做后面十分钟的总结。” 你不是想栽培原千茉吗? 不介意,就花代价帮她买些经验好了。 “好,我会做好准备的。”周越山知道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商量。而且这种场合,他怎么敢让一个新人上,就算表现稳定,中了标是棒杀,不中标就是箭靶炮灰,拔苗助长,枪打出头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洛伊可以提携一名实习生,那是因为他是洛伊,而且那名实习生还有穆棱的加持。 决定完这件事,就应该出去了。 原千茉却提着外卖走进来:“洛总监,师傅,你们聊完了吗?我把宵夜给你们拿进来吧,外面人多,东西乱。” 周越山说:“已经聊完了,千茉,摆上来吧。” 洛伊却已经起身:“你们慢用,我还有事情。” 原千茉吃了一惊,眼中露出深深的失望:“洛总监,我已经拿了你的份,不然……你吃一点再走吧?” 她长发如丝,温柔美丽,提的要求也很合理,不算过分。 但洛伊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洛大总监最让全公司男人牙痒的地方,就是他从来不给女孩子面子,却把她们迷得七荤八素。 当然,他走得这么急,还有其他原因。 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是raymond发过来的: 【他们在隐溪茶馆见面。】 他们,是穆正青和穆棱。 洛伊按了一个空格键回复,立刻又弹出另一条消息: 【韩松庭出差在香港,也见过一个人,你一定想不到那是谁。】 洛伊真是忍无可忍,啪啪啪按键盘。 【有话说,不说滚!】 【切,你加班,我也加班啊,我给你订了宵夜,还没空给自己订呢~还发脾气~】 raymond以同样非人的速度回了一句吐槽,还发了一张“弱小,可怜,又无助,瑟瑟发抖”的小熊猫图片,然后直接给他挂了电话,“是穆正雄,你不要觉得太刺激哦。” 穆正雄? 那可以穆家的核心人物,确实刺激! 洛伊正好离开办公大厅走上楼梯,听到这个消息,手指一紧,险些将电话从手中滑了出去。 “我还没有太具体的消息,不过这两件事肯定一起没跑,我还得继续加班……呃,你几点回来?”raymond犹自在说,“我已经叫了人到公司附近,随时可以去接你。” 但洛伊却停下脚步,半倚在栏杆,目光幽深,因为他突然看见了另一个办公室的灯光。 红袖添香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在晚上经过这个地方,看到那里的灯光,洛伊都会习惯性地放慢脚步,因为他知道,穆棱就在那里工作。 有时侯他心里也会无聊地想,如果就这样直接走过去敲门,穆棱会不会就愿意请他进去喝一杯咖啡,像从前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微笑?但往往这样想的时候,脚下已经走完楼梯转向另一个方向,于是他也不再想,不再回头。 他第一次真正走穆棱的办公室,还是因为陆安迪。 似乎她来了gh后,他才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是一种奇怪的联系,她将咖啡撞倒在他身上,她在他面前扎伤手,在天台上哭泣,他向穆棱借人,带她到凤凰谷,让她来九间堂,安排她在红坊画画,让她拿着自己从前工作室的钥匙。 但与此同时,她也跟穆棱一起,出现在延庆路,出入在隐溪茶馆,甚至和穆棱的前女友卓霖铃一起,同在小商山。 这么想来,就会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他和穆棱因为一个女孩子产生无可挽回的隔阂,现在却又因为陆安迪的存在,维持着一种不咸不淡的关系。 如果没有陆安迪,他会不会跟穆棱一直不相往来? 如果没有穆棱,他又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陆安迪? 他对陆安迪,确实跟对别的女孩子有些不同,比如当他一个人对着双人份的芝士海鲜焗饭和老火龙骨汤时,却会想起她坐在对面,带着隐忍委屈的表情低头切割牛扒的样子。 也许相处得多,总是会有些不同,那么他们朝夕在同一间办公室,又会有什么不同? 这个奇怪的想法浮上心头,就像亮白的灯光忽然刺入他的思绪,又像浸染夜色的海草在他心里摇曳,让他做出了一个以前不会做的举动。 他挂掉电话,折身而回,向那间办公室走去。 陆安迪正挂着耳塞聚精会神地听录音。 raymond走时说部门大佬们都会等着看会议记录,那么这工作肯定得她来完成了,然而会上很多内容她根本没搞清,也不知应该如何写,打电话给raymond,raymond速度倒是快,立刻给她发来了上次的会议记录和这次的会议录音。 全程五个半小时的录音! “你人都不在公司,怎么会有会议录音的?”她很是纳闷。 “有随时可以云上传的录音设备啊……哦对了,不会写直接找洛总监,让他帮你写更快点,我有事在外面,他知道的。” “喂喂!” raymond就这样挂了电话,陆安迪哪里会真的去找洛伊写,只好拖着进度条反复听录音,来回琢磨,从下午到晚上,中间只吃十五分钟饭,终于把内容都整理出来,再反复修改核对排版,做完这些,真是比听三次会还累,简直虚脱。 为了尽可能集中精神,她还把耳机声音开得很大,摘下耳塞时耳朵都还在轰鸣。 揉了揉太阳穴,刚刚闭上眼睛,准备靠在椅子休息片刻的时候,却又听到了门上清晰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 一转头,洛伊赫然站在门口。 “洛总监!”陆安迪吓了一跳,赶紧起身,不会还有什么任务吧,毕竟项目组所有人都还在加班。 但洛伊要叫她,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啊。 “我拍了三次门,你都没有反应,如果不是这扇门还能打得开,我就直接叫保安过来了!”他插着西裤口袋,灯光映着轮廓,幽深的眼中不知是冷还是热,“穆棱都不在,你还要这么努力地加班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有种抑制不住的怒气。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她在里面出事了。 “对不起,我刚刚在听录音写会议记录,确实没有听到敲门声。”陆安迪却完全不明白他的情绪在哪里,也不知后面的那一句是嘲讽还是不满,只能弱弱申辩,“我是个新手,花的时间确实多了些,不过马上就可以发给你了,不会耽搁太久的,抱歉。” 她以为他是过来催会议记录的? “我记得我说过会议记录可以明天给我,我没让你加班。还有,我劝你没事早点回去,当一个建筑师,以后想要累死自己的机会还很多!” 他冷冷转身,掉头就走。 陆安迪的脑袋转了十个弯,才终于醒悟是自己没有领会别人的关心和好意。 好吧,这确实也算关心和好意,虽然表达方式隐晦。 她突然鼓起勇气,跨前一步到他面前,顾不得动作有些激烈:“对不起,洛总监,你有时间吗?我想……我想请你进来喝一杯茶!” 洛伊既然过来敲了门,总不会是因为无聊。 但洛伊确实就是因为无聊,不过难得陆安迪有勇气主动邀请,他忽然就不急着走了。 “请我喝茶?”他停下脚步,目光扫到她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确定?穆棱可不一定会欢迎我进来。” 陆安迪想了想,说:“我觉得没关系,反正他又不在。” 这一次,洛伊是真正笑了。 陆安迪虽然容易脸红,但也不是半点聪明灵活没有。 走进这间办公室,突然就有一种上门做客的感觉。 虽然全公司都知道穆棱新搬了一套茶具进办公室,但可惜他从不请人进去喝茶,所以进过这间办公室的人,比进过洛伊自己的总监办公室的人还少 。 坐在这里,他就明白了,为什么穆棱只有在穆正青来的时候,才会再去那间隐溪茶馆。 茶台式样古朴,周围几株高低参差的植物,加上几盘长势茂盛的竹子,就将这片方寸之地映衬得茶香袅袅,绿意森森。 紫砂壶,青瓷斗笠杯,黑檀垫,简约中带着古雅,正是穆棱喜好的风格。 陆安迪端身正坐,低眉垂目,手势也很专业。 她一坐到这个茶台边上,端起茶杯,仿佛就有了另一种气质。 一双形状很秀美的手,皓腕雪白,十指柔曼,拇指扣着茶壶,水线如丝般将一只杯子慢慢注满,比她握着画笔的时候更稳。 茶汤澄黄清透,透出瓷色青碧,看上去纯净柔美,浅尝一口,味道温婉。 洛伊像喝酒一样喝着这杯茶,但这滋味,又跟喝酒不一样。 “这是云南的冰岛龙珠,比较温和,有一定的提神作用,但不至于让人失眠。” 她看着他优雅地端着茶杯,每一口都轻尝细咽,就忍不住露出微笑,因为她知道,这就是一个人第一次认真喝茶,而且喝到自己喜欢的味道的样子。 “穆先生说你以前不能喝茶,所以我没有用绿茶或单丛,而是选了这一种,希望你能喝得惯。” 洛伊第一次进这间办公室的时候,就说自己喝茶,但那一次并没有喝上,后来她问过穆棱,穆棱说洛伊其实只要喝两口就会整夜睡不着,所以他从来不喝。 有人喝咖啡会整夜睡不着,有人喝茶会整夜睡不着。 他替她点过一次低因咖啡,她特地为他留了一种不会失眠的茶。 “我喝得惯。”洛伊抬起目光,从氤氲的水汽后注视她,她的笑容从心而发,有一种山野鲜花般清新而凛冽的美,“告诉我,穆棱能喝到那种来自不知名的深山,在每年秋雾最深重的时候,每天只能采到清晨第一枝发芽的嫩叶的茶叶吗?” “你是说陆羽遗香?”陆安迪很是意外,想不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那个采茶人是我妈妈,除了我这个世界上她只爱真正的好茶,所以那种茶叶,除了我手上有一把,还没有别的人喝到过。” 因为太珍贵太少有,就算是穆棱,她也没有告诉过他。 万一他说喜欢怎么办,她能从哪里找来给他? 她告诉洛伊,固然是因为她需要讲一个故事,但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她知道洛伊根本不喝茶。 不过,如果他也忽然喜欢喝茶呢? 陆安迪着实有点担心,不过幸好洛伊没有跟着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隐溪茶馆的茶,你觉得怎么样?” 他隐晦的意思,其实是想问彼时彼地,她与穆棱之间怎么样。 “环境很好,服务周到,抚琴弹筝,适合会友。”陆安迪却想起那些细腰婀娜眼含秋波的女茶艺师,“不过喝茶的时候,如果太注重形式,加上丝竹乱耳,就容易失去茶中真意。” “哦?”洛伊挑了挑眉,陆安迪提出的这个论题,让他难得地表现出兴趣,“什么是茶中真意?” “扪心自问,滋味自知。” 她说得简单玄妙,但洛伊却懂了她的意思,她不喜欢喧宾夺主的繁杂形式,她喜欢真实、纯粹、直达本意。 有些时候,他们也不难相互理解,甚至会有某些设计思路和精神层面上的难得默契。 那些能成为真正优秀的建筑师的,无一不是感受细腻、直觉敏锐,愿意不断体察自己的内心而成长的人。 他看中她,的确不仅仅是因为穆棱。 他放下茶杯,仍然注视着她:“作为一个adhd患者,你会不会觉得你感受到的世界太不纯粹,各种五色障目,各种丝竹乱耳?” 陆安迪愕了愕。 洛伊优雅地捏着茶杯,似乎在等她讲一个故事,一个像陆羽遗香那样的故事。 事实上,他看过陆安迪所有病历、测试、诊疗记录,听过医生的专业解释,但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她说过吃了药的世界有多美好,但没说过没吃药的世界有多糟糕。 陆安迪思考了片刻,确实像在酝酿一个故事。 但最后,她只回答了他一个字:“会。” 他愿意给她机会,她居然拒绝了。 洛伊放下茶杯,陆安迪说请他喝一杯茶,他已经喝了一杯,现在可以走了。 但陆安迪马上又伸手替他倒了另一杯,柔声说:“我在医院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长得很美,而且总是对我微笑。” 洛伊已经打算起身,但这句话又留住了他,她说的是患忧郁症的卓铃霖。 醉了醉了 陆安迪说:“她是重度抑郁症,我问她抑郁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说她可以告诉我不抑郁的时候有多美好,因为我一定能够体会到,但她无法告诉我想自杀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因为我不可能有一样的感受。”她把茶杯重新送到他面前,“我想adhd的感觉对你来说,应该也是一样的。” 卓霖铃以微笑示人,在陆安迪内心深处,其实也同样不愿意把痛楚和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尤其是……他。 她觉得他难以沟通,所以不想说吗? 滤过第一道杂质,杯中的液体显得更通透柔和,看起来比刚才那一杯更纯净美丽,洛伊却没有立刻端起来,而是看着她:“为什么不试一试?我有时间。” 他的眼神深沉锐利,富有压迫感,但也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屈服的诱惑。 通常他这样看着你的时候,就意味着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如果他想知道,那就告诉他吧。 “我从小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区长大,房子就在山边,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听到许多昆虫的叫声,有时我会听到彻夜不眠,好像它们一直我耳边鸣叫。” “读初中的时候,我去了镇上一所中学寄宿,宿舍离山远了些,但我依然会在夜里听到那种熟悉的鸣叫,我以为是来自学校里的草丛,但我的同学都说没有。” 高中读书太辛苦,她就没空再留意自己的与众不同了。 “直到上了大学,我才知道,那种声音其实不是昆虫的鸣叫,而是来自我大脑的杂音,一种叫神经性耳鸣的病症,当我确诊adhd的时候,医生告诉我,许多患者都会有类似的症状。” “有些声音,我会听到,但你不会听到。有些声音,你可以过滤,但我不能过滤。不止声音,各种感官都一样,它们混沌充斥,如果我想专心听,专心看,专心想,就需要很用力,很努力。” 而且就算很用力,很努力,也不一定能做得到,所以很多人选择了吃药。她看过相关资料,在美国,adhd药品一年销售额超过五十亿美元,而那种叫利他林的药品在全球药品销售排行榜中占据一百五十位以内,比乙肝疫苗还多。 而与此相比,国内能确诊adhd的医院机构,总共不过寥寥几间,连知道有“非多动型注意力缺陷”这种病症存在的人都很少。 说完了这些,两人间一阵静默,陆安迪忽然说:“医生建议我换一种药。” 洛伊正好端起茶杯,唇边刚刚印上温热,这个时点,刚刚正好。 “这种药不需要临时服用,非中枢神经兴奋剂,不会产生依赖性,每天吃一片,药效可以积累延续,我也想过试一试。”陆安迪小心翼翼地措词,“不过,我想征求你的意见,如果你介意,我就什么也不会做,如果你不介意,我就会按照医生建议的药量,试一试效果。” 如此一来,他就只能选择介意或者不介意,来决定她是否吃药了。 洛伊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在胁迫你?” 他想过陆安迪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开口,但没想到她会如此聪明地把问题丟给他。 “不。”陆安迪却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为这件事情纠结。” 纠结也是一种很大的精神损耗。 洛伊淡淡说:“你也可以选择不告诉我。” “我不想欺骗你。”陆安迪微微错开他的目光,“虽然我觉得adhd就跟忧郁症一样,生病吃药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我也明白,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没法在乎每个人的想法,但确实有几个人的看法,我是很在意的,一个是我大学的老师,一个是穆先生,一个是你,因为在建筑设计这条道路上,你们都对我影响深重,我没法不在乎,而在我内心里……我希望你们都能够理解。” 方文清很照顾,穆棱很宽容,陆安迪对他们很感激,但洛伊……一言难尽。 他们之间的关系,忽远忽近,忽好忽坏,有时配合默契,有时疲于应付,就像这样的问题,她每次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回答,既不能言不由衷,也不能敷衍了事,每一句话都要认真思考,言之有物,还要避开他的逆鳞。 她如此诉说,带着一丝楚楚,洛伊晃了晃茶杯,竟有些微醺的感觉。 “我可以理解,你自己决定。”他一饮而尽,放下茶杯,“谢谢你的茶,太晚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陆安迪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惊讶地看去,恰好看到他眼眸中一抹奇怪而朦胧的柔和,“呃……我没关系的,我朋友十一点来接我,我今晚就住在浦东。 ” “哦?”洛伊微垂眼睫,瞬间掩去眼中柔泽,“那你明天不用来公司了,直接到九间堂。” “啊,但穆先生…… ” “穆棱明天不会来。”他淡淡说,“你过来就可以了,我会让raymond跟他联络。” 穆棱如果知道穆正青见过卓霖铃,明天就一定会去小商山,就算不知道,他也会让他知道。 陆安迪不再追问,洛伊说可以,就是可以。 他要走了,在喝了两杯茶之后,陆安迪有些遗憾:“其实第三杯茶最好,你真的不喝完再走吗?”她声音轻柔地说,毕竟每一杯茶,都有细微的分别,她希望他能尝到最好。 “下一次。”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陆安迪不再说什么,起身将他送出门口,然后返回到电脑前,将刚才的邮件发了出去,跟着关机,收拾东西,整理明天要带去九间堂的物件。 洛伊回到办公室,第一时间走进里面的独立洗手间,往脸上捧了一捧水。 他本来有一双像曜石般漆黑锋锐的眼睛,此刻却像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连镜中的影像都朦胧起来,他在洁白得像雪的洗手盘边上站了一刻,重新感觉到清醒,才松了领带,走出办公室,靠在沙发上。 穆棱大概是没有认真告诉过陆安迪,他只要喝两口就会整夜睡不着,但如果喝上两杯,就会醉。 有的人醉酒,有的人醉茶。 而穆棱说,他醉了的时候,就会特别温柔。 温柔……他的温柔,大概也只有男人见过吧。 世嘉广场的模型还在后台渲染,屏幕保护界面如魔方旋转,他靠在沙发休息了十分钟,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又挂了一个电话:“raymond,你的人是不是在公司附近。” “洛大少,一直在等你啊,你要回来了吗?” “等下有人来公司接陆安迪,你看看是谁。” “哦!陆安迪?她有男朋友?”raymond居然对他的要求毫不奇怪,还带着一点小兴奋,“你想知道得多详细?” 洛伊朦胧的眸光掠过窗外夜色,没有说话。 大厦门口不方便停车,陆安迪一走出去,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方睿姿。 夜风很冷,她拿着风衣走过来,往她身上一套:“车停在那边,要走一点路,晚上冷,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多穿一件!” 陆安迪一边穿上衣服一边说:“我也没想到会这么晚走啊……对了,你要过来接我,不会玩得不尽兴吧?” 九点多的时候睿姿打电话给她,说晚上跟同事在浦东玩 ,听说她还在加班,就说干脆玩完在附近开个房一起住一晚好了,自己可以玩得尽兴,陆安迪明天一早来上班,也不用跑那么辛苦。 睿姿很自然地帮她将头发掠到衣领外,扣上扣子,“早玩完了,其实也就是欢迎一个新来的同事和一个新来的实习生,吃吃饭,唱唱k罢了。” 一边搂着她的肩膀,一边打开手机,又兴奋起来,“不过你知道吗,那个实习生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第一个照面就差点把我吓死,下次回去问问你妈有没有自幼失散的姐妹!” 睿姿说得有些夸张,陆安迪伸头看了看,照片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妆容清新精致,楚楚动人却胸前饱满,那种二次元美少女的风格,笑了笑:“哪有你说的那么像,可比我漂亮可爱多了。” 睿姿却很不服气,“胡说什么,我觉得你最漂亮可爱了!”这时她们刚刚走到红绿灯前,睿姿突然停下来,就着灯光看她,认真地说,“真的,安迪,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会娶你。” 她说了还嫌不够证明,跟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红灯闪瞬即逝,陆安迪笑着挽起她的胳膊,“等你变成男人再说,走吧,你又喝多了!” 睿姿肯定喝了不少,贴上她脸颊的时候,酒味都能把她熏醉。 走了一段,陆安迪终是忍不住说:“我上司同意让我吃药了。” “哦!那个管得太宽的冰山总裁?他突然转性了?” 陆安迪心中浮起那双朦胧柔和的眼眸:“不知道,也许他也喝醉了。” 睿姿霎时反应很大,“啊,你们喝酒了?你不能单独跟男人单独喝酒啊,不管谁都不行!” 陆安迪怕她又在路上停下来:“好了好了,没有喝酒啦,开玩笑的。” “嗯,你还是要小心点点,我就是觉得他不怀好意,这种外表冷漠内心闷骚的男人最可怕。” “行了行了,全公司对他不怀好意的女人多了去,排队也轮不到我。” “这什么跟什么啊,你就会偷换概念,避重就轻!” 两人笑笑闹闹,相拥而行,全然不知道背后不远处正有一支镜头对着她们。 论递毛巾的方式 第二天陆安迪走的时候,睿姿还没睡醒,陆安迪就径直打车去了九间堂。 出来接她的是raymond,路过那丛夜晚月光濛濛的翠竹,走上二楼,一眼就看到大厅中制作精良、完成度极高的模型。 是世嘉广场。 而且绝对不是周越山做的那个。 感觉太不一样。 明明一样的高度与体量,周边环境也一样,为什么换一种立面组合,就会显得如此鹤立鸡群? “来,先帮我看看这段夜景渲染怎么样!哎,我等下就要出去,只能再改这一次了。” raymond将陆安迪招呼到工作台前,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璀璨的城市夜景中,独树一帜的世嘉广场奇伟险峻,与夜空蔚然一色,加上高空俯瞰、三百六十度环绕旋转的镜头,效果炫酷,直逼好莱坞大片场景。 这样专业的制作,应该很烧钱吧。如果让效果组的那几个看到,一定会扑上来,说一声“神啊,真tmd赞!” 陆安迪认真地看了三分钟,提出自己的意见:“我觉得光线的角度和云层叠加的方式可以再调整一下,再加一个逆光的镜头,建筑主体的轮廓会更加鲜明。” 毕竟不是拍电影,氛围很重要,但表达的对象更重要。 raymond拍拍手,他已经被吹毛求疵的洛大少折磨得苦不堪言,明明已经很好了嘛,还说什么可以更好,又不愿意给效果图组那些真正拿工资的负责,就只会压榨他这个免费劳工~“好主意!不过我需要更具体的意见,才能让制作公司修改!” 陆安迪想了想,拿出纸笔,直接开画。 她的设计水平或者不行,但对形状与光线的感受和处理却是一流,几张示意图,还是可以信手掂来的。 raymond拍了照,迅速上传邮件,“搞定!”终于可以交差了。 陆安迪奇道:“这只是我的意见,你都不用考虑一下的吗?” raymond耸耸肩:“反正去参加评标的又不是我,你和洛总监高兴就好。” 陆安迪吃了一惊:“我跟洛总监一起去?” “嗯,我已经跟穆棱申请过你的时间,所以这两天你都会在九间堂这里上班,主要任务是熟悉项目。这边有个客房,如果你累了,随时可以进来休息。 raymond领着她走到东边,打开一扇房门,浅色窗帘和素色床褥呈现眼前,风格是简约明快的北欧性冷淡风。 “哦,对了,今天的中晚餐我已经约了家政过来做,如果有其他需要……嗯,你们就相互照顾一下吧,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 于是陆安迪只能问一句:“洛总监呢……在哪里?” raymond向下指了指窗边,“他还在下面游泳,记得九点钟前下去叫他上来,不然又要怪我了。”一拍脑袋,“呃,差点忘了,还有下去的时候记得顺便给他带上浴巾,他喜欢裸泳。” 陆安迪登时一脸呆滞。 raymond露出一个人畜无害阳光灿烂的笑容,打出ok的手势,“我走啦!enjoy yourself!” 走得早的话,他还可以到隐溪茶馆先吃个早点呢,那里的绿茶饼不错。 等到八点五十五分,陆安迪看了一眼手机,没法再等了。 下去吧。 乘直达电梯下去,一走出屋外,霎时满脸惊叹。 她没想到,九间堂的别墅内,竟有这样的景色。 这是一扇半开放的墙,已经是很深的深秋,墙外一片延绵似火的枫林,红得如火如荼,如诗似织,枫叶飘过碧毯般的绿地,落入庭院,带着点点猩红如火的艳丽,庭院中几株高大茂密的梧桐,却修直静美,如盖的浓荫遮蔽了半片天空。 这不是法国梧桐,而是真正的梧桐,凤栖梧桐的梧桐! 陆安迪长大的地方,就有许多这种亭植修美的树木,但她却从未见过,在这样的深秋时节,还每一片叶子都仍然青碧如墨的梧桐。 秋叶静美,枫红如织。 原来这两种景致同框,是一种这么热烈而宁致的美。 一时之间,竟让她忘记了自己是来这里,是要些干什么。 洛伊就靠在池子边上,正好侧身对着她,既像是休息,又仿佛也在看风景。 陆安迪的目光随这深秋绝美的景致落在这具完美的身体上,只能感叹大自然的瑰丽与造物主的鬼斧神工竟如此珠联璧合,共襄美境一方! 碧波在他身边荡漾,他有穿着黑色的泳裤。 raymond随口就说人家喜欢裸泳,未免有心黑之嫌,但这方寸之缕,在荡漾着枫红的碧波中半隐半现,不过是更加强调了那令人血槽一空的腰臀曲线。 若你真的近距离见过这样一副□□,恐怕从今以后,他无论穿着什么,不穿着什么,都很难不引起此情此境美景无限的联想吧。 大美不言,无欲则刚。 陆安迪默默一想,内心果然就镇定多了,就算眼睛总是移不开目光。 其实都已经一起那么镇定地画过同一尊女性的裸体,那么把这一尊接近完美的男性半裸体当艺术品来观赏,也没有什么不妥吧。 只是眼睛太震撼,需要一些缓冲。 早晨的阳光也移动得极快,她在泳池边站了不过几分钟,太阳已经升高了角度。 泳池中波光粼粼,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肩背勾勒出暖色高光,此时又宛如一幅印象派的画作,陆安迪最后一次调整呼吸,抬腿走到他身边,递上雪白的浴巾,“洛总监。” 洛伊的目光,却依然停留在梧桐的青碧与枫林的火红之间,置若罔闻,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安迪只好解释:“raymond赶着出去,所以让我来叫你。” 他一动不动,她只好带着央求说,“我……可以把浴巾放在这里吗?” 就这么弯腰捧着,也是很累的,而且她担心离他太紧,会再次呼吸紊乱,不知所措。 洛伊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睫毛带着湿润的水汽,伸手接过,说了一声“谢谢”。 陆安迪抒了一口气,这性冷淡一般的声音让她压力骤减,迅速收回心情,准备淡定起身。 但他跟着又淡淡说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在那里再站十五分钟,看够了才肯走过来呢。” 陆安迪动作一凝。 其实他早早就听到了汽车发动的引擎声,raymond怎么可能连叫一下他的时间都没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故意的。 他这么嘲讽一句,让她难堪,不过是发泄一下对某人的不满。 谁让她情商低,还要帮着raymond说话呢。 陆安迪果然大窘,脸上霎时烧得像枫叶一样红,起身就往回走,这个人的嘴毒,她算是又见识了一次! 但走了几步,她却又停下来,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重新折了回去,在他面前蹲下来:“洛总监,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他擦去头发上的水珠,眼睫下却仍有雾气,银色的耳钉闪过令人目眩的辉光,“你说。” 陆安迪敢这样直接对面地问他的时候不多,尤其是他还没穿着衣服。 “穆先生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穆棱整整一个星期不来公司,至少在她成为助手后从未试过。 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穆棱真的有什么事情,最有可能知道的,就是洛伊。 “你想知道什么?”他抬起漆黑的瞳孔,陆安迪霎时感到了锋利与冷意,“你为什么不自己问他?” 他不喜欢别人刺探他与穆棱的关系,也不喜欢她管太多,甚至她无意间处在这种居高临下的位置,他都不喜欢。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又拂了他哪一片逆鳞,“抱歉,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我还有一个问题,上面那个模型的方案,会参加世嘉广场的竞标吗?” 既然都问了,那就问吧。 周越山做了,洛伊也做了。 曾经有人说过,洛伊做事只看结果,不择手段,如果有需要,绝不介意让下属做垫脚石,她很想知道,他会不会是那种人。 “不会。”洛伊却答得很干脆,看着她眼中的惊讶、疑惑、然后默然,冷冷说,“你还有别的问题吗?” 他说不会,就是不会。 “没有了。”陆安迪屈膝跪在泳池边,低头将他已经擦过头发的浴巾捡在手上,留下更干燥的另一条,“对不起,我先上去准备。” 她本来不用做这种事情,她只是他的下属,不是他佣人,但她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惹恼了他,她的姿态只是一种委婉的道歉。 虽然,也有她离得他太近的原因,那性感的肩窝与撩人的一字锁骨撑满视线,让她不得不低头回避。 然后她目不斜视地走了回去。 世嘉广场 陆安迪坐直达电梯回到顶层,再向窗外望去,洛伊的身影却已不在泳池。 她平复了种种思绪与浮想联翩,又发觉泳池东边的玻璃幕墙不知何时已变作透明,另一边的翠竹与庭院影影绰绰,使她想起上一次夜晚来时的濛濛月光。 他刚才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那一个晚上,当她站在竹影外不知不觉地向他凝望时,他的双眼,是否也在月色下映着幽冷的眼波? 陆安迪用手指按着太阳穴,告诉自己大约是昨晚茶喝得太多,睡得不够,想法又开始像野马脱缰了…… 穆棱说过,无欲则刚,努力做好工作就可以了,不用想得太多。 虽然偶尔她也会想起昨晚那温柔如醉的眼神,仿佛错觉。 然后她会提醒自己,醒一醒吧,不会喝两杯茶就醉了。 那并不会改变什么。 其实她不知道,确实会醉茶的洛伊,昨晚最终是靠了安眠药的作用入睡,才能摆脱那种喝了烈酒一般宿醉的感觉,在七点钟的时候像仍往常一样起床游泳。 不过,那都跟她没关系。 陆安迪很快就镇定了,来到那张硕大的工作台前,工作台旁边有一个纸箱,纸箱里装着数卷卷轴。 不错,是卷轴,每一卷拉开都足有几米长,不过这不是什么《清明上河图》之类,而是洛伊亲手画的草图。 画在卷轴上的草图! 旁边写满各种中英文说明与标注,有具体的数字,也有各种灵感火花闪现的记述,宛如达芬奇的设计手稿,本身就是一幅艺术品。 而且让她震撼的是,这几个卷轴刷新了她的认知,原来做一个方案,需要画十几米这样的草图! 穆棱因为十分讲求工作效率,一直用一个叫sketchup的功能简单的建模软件,只能画线和拉面,没有其他细枝末叶的花哨功能,没法像3dmax,revit,犀牛那样做出太过复杂深入的效果,但好处是操作简洁直观,合乎本能,反而更能捕捉建筑师的反应与思维。 当然,sketchup作为一个建模软件,至少能帮忙算算透视图、输出模型数据,而且方便修改,方便与其他部门对接,这也是穆棱选择它的主要原因。 要知道单兵作战重点是节约精力,把精神用在刀刃上,从一开始就要考虑与后期的协作效率,陆安迪深刻理解穆棱的工作方式,所以会尽可能帮助减少干扰他的麻烦。 而洛伊身为设计总监,天时地利人和资源充足,所以技术精良的大手笔制作才是他的风格,比如那个效果炫酷的3d视频。 不过,这无分高低,只是不同条件下的实现手段不同,事实上,洛伊真正用来推敲方案的工具比穆棱更传统,也更简单:只有纸和笔。 软件只是工具,与思维能力和设计水平没有关系,这几幅卷轴,就是一个建筑师的思维记录。 洛伊显然经过深思熟虑,这一瞬间,路安迪甚至为刚才泳池边的怀疑感到一丝自责,因为这个方案,绝对没有一点跟周越山的方案相似的地方。 洛伊从一开始就准备了另一套方案,因为大部分说明都标注了日期,陆安迪不知道世嘉广场的投标是否会用两套方案,也许这根本不是她应该关心的问题。 洛伊上来的时候,陆安迪正对着卷轴埋首思索。 他没有打扰她,而是去冲了两杯咖啡。 “decad。”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递了一杯给她,“今天的强度也很高,你需要提提神。” 他用了一个“也”字,让陆安迪想起上次在这里因为讨论吃药引起的惨状,但她很快把这不堪回首的记忆压了下去,迅速进入正题。 “谢谢,raymond说我也要去参加世嘉的评标会,我需要做些什么?” 他难得为她服务一次,亲手冲了咖啡端过来,她不应该跟他抬杠,虽然她完全不知道用十欧一瓶的矿泉水冲的咖啡到底好在哪里。她对咖啡不敏感。 “理解我的想法,熟悉图纸,必要时能够在现场重绘任何一张,当然,速度要快。”他看着她,“简单来说,当我说出我的描述,你就要把它画出来。” “就像同声翻译一样?” “这个比喻很好。”他对她的理解感到满意,“你有问题吗?” “如果你认为我可以,我就会尽力去做。” 她终于学乖了,不会再说出“不可能”这样的字眼,而且知道可以提出合理的要求,这大概是最能节省时间的方式了,“但是,如果我不懂,就没法再画出来,你会把整个方案和每张图纸向我解释一遍吗?” 洛伊不置可否:“你看不懂吗?” “有些能看懂,有些看不懂,有些很隐约,很模糊。”陆安迪诚实地说。 他大概是没这个耐心吧,一个听报告只愿意给十分钟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花时间向她从头到尾地说明? 而且真正的问题是,方方面面的内容那么多,就算他肯详细讲一次,她也不可能都记得,怎么去默图。 她想了想,说:“我有一个提议,可以让我懂得比较快。” 洛伊挑了挑眉:“你说。” 其实他是准备了要好好说的,他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真的要求陆安迪看一次就了然于心。 陆安迪说:“让我提问题,我问,你答,这样我就可以按我的思路,最快地理解你的想法。” 她说的有点绕,但洛伊听懂了,这是一种变被动为主动的办法,他需要把主导权让给提问的她。 这个想法让他有一刹的不适,但也有一丝新鲜感与……挑战感? 其实某些时候,他也可以很宽容。 “好。”他叠起腿,十指交握,这是一个闲适的姿态,“无论你问什么,我都会认真回答。” “谢谢!”陆安迪对他的“随和”真是感激涕零,她一直觉得,自己能从深山僻壤考上大学,哪怕是三流大学,别人口中的“野鸡大学”,都是一种幸运。 从初中开始,她就没法跟上任何老师的讲课,因为太容易走神,从来都完不成老师要求的刷题量,因为精力实在不济。 她不听课,不写老师布置的作业,连参考书也是自己从书店挑的,跟其他不一样——她没法随大流,她只有用自己的方法,才能跟上大家的脚步,甚至做得更好。 当然,洛伊的方法也很有用,上次去红坊画画后,回来她就找出家里闲置的软陶捏成各种小几何体,一有时间就拿来做三百六十度结构默写,不过几天时间,就效果惊人。 所以她现在看着这些角度刁钻的剖面,才没觉得那么可怕。 她指着尤其刁钻的一幅,问:“这跟评标或讲标有关系吗?” “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关系,谁也不知道评委会问些什么。” “评委都是些什么人?” “三名外国专家,都是具有国际公信力的成名建筑师;三名国内专家,大学教授,只会说不会做;两名明星建筑师,沽名钓誉之辈。此外还有一名项目规划建筑师,一名规划局顾问,两名业主代表,一共十二人。” “这些人……我都需要了解吗?” 如果需要,她至少可以百度一下,提前做个准备。 “不需要。”洛伊淡淡说,“不过你可以留意一下那两个明星建筑师,他们口才不错,擅长夸夸其谈。” 陆安迪呆了呆,但没有多问,她对沽名钓誉之人从来不感兴趣。 “评标的决定权会在谁手上?是评委一起决定吗?” “不是评委,是甲方。” “甲方?” “甲方,也就是世嘉集团。” 这次陆安迪是真的十分意外:“那评委是用来做什么的?” “评委只是用来增加公众影响力,做决定的永远是甲方。”洛伊依然是那种淡淡的语气,“而对世嘉来说,真正能决定的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你以后会知道。” 既然说了“以后”,陆安迪就知道没必要问得太多,至少现在不要问太多。 现在,她更应该关注方案本身,她的工作是配合洛伊,在需要之时,用图画的形式快速展现他的想法。 所以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卷轴上:“你平时都会用这么多纸吗?” 她的意思是问,你平时也需要画那么多草图吗? “不会,我平时最多只会用三分之一的纸。”他很认真地说,“这一次之所以用这么多纸,是因为我要将我的想法保留下来,让你知道。” 他一直看着她的脸,直到看到她的脸忽然无缘无故地红了,微微低下头,他就知道,接下来无论她怎么问,这种气氛上的主导权,都已经重新回到他手上。 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让她压抑着吃惊露出脸红,竟能带给他一种夜风吹过翠竹般的愉悦。 . 当洛伊在枫红如诗梧桐似碧的九间堂与陆安迪自由问答的时候,周越山正在gh的一间小型会议室关紧大门反复操练讲标,陪同的是原芊茉。 每一张ppt,每一段内容,每一句话,一次又一次。 洛伊虽然看不起别的公司将建筑师培训得像公关的做法,但他自己对手下设计师的要求其实不低,周越山还清楚地记得,两年前洛大总监就职后第一次开会时,就毫不留情地把所有汇报方案的设计师骂了一遍,说他们汇报的都是“浪费时间的垃圾”,震得全场鸦雀无声。 这位年轻的总监脸罩寒霜,冷冷说,“诸位,我不是说你们的方案是垃圾,我是说你们的表述都是垃圾!一个大型竞标项目的述标时间不过二三十分钟,你们做几十页ppt,讲半个小时,却连一个问题都讲不清楚,不是白白浪费团队的努力吗?” “我希望gh的每一位设计师,都有身为服务行业从业者的自觉,对自己的沟通表达能力有起码的要求。我想告诉诸位,作为替你们把关方案的设计总监,我跟所有甲方、客户、业主一样,要求高、耐心少,所以,如果你的方案不能引起我的兴趣,那么抱歉,你没有必要留在这里继续浪费公司资源。” 他冷冷扫视全场,语气低沉缓慢而不容置疑,“我所说的话,对在场每一位都适用,无论是助理设计师、设计师、还是主创,如果哪一位不愿意接受我的要求,我不介意请他另谋高就。” 他的年轻、俊美、狂傲,还有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总裁作风,第一次出场就让所有人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从此之后,就有了方案汇报不超过二十分钟,问题汇报不超过十分钟的规矩,不管你用图纸、模型、ppt、视频,语音。 如果主创实在不善表达,团队其他成员上也可以,但如果整个团队都没有一个能讲方案的……不好意思,你必须有一个,洛大总监会后不一定愿意给你时间,你的方案就晾在那儿。 而像gh这样高速运作的商业设计公司,方案晾着就等于等死。 所以每次开会之前,周越山都会独自对着墙壁反复练习,原芊茉来了之后,是原芊茉作陪,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女孩子无论做什么,都能表现得冷静、客观,而且有足够耐心。 “这一次的感觉怎么样?” “这次淡定了些,但还是显得不够自信。”原芊茉直言不讳,“师傅,我觉得你的目光应该不是看向ppt,而是看向观众和评委。” 虽然她称呼他为“师傅”,但多数时候相处的态度却很平等,不卑不亢。 周越山说:“好的,我再调整一下。” 闭上眼睛,将幻灯片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想象面前坐着十二个评委,调整表情语气,将这段内容重新叙述了一遍。 “等一等,这里有两个很拗口的专业名词,不一定每个评委和业主代表都能听懂,我们需要再琢磨一下,用个替代词。” “师傅,这段的信息量很大,再慢一些,肯定一些,这样你才有时间观察评委的反应,听众也有足够的时间消化认同。” ……诸如此类。 实在不行的,她就亲自示范。 因为大学的时候每年都参加述标竞赛,而且接受过口才训练和企业家级的演讲培训,她的水平堪称专业水准,不是身经百战的设计师,都未必比她更淡定。 所以周越山忍不住问:“你明明可以讲得很好,昨天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因为洛总监?” 别人都以为她是新人上场缺乏经验,但周越山知道不是,他一直觉得,这个斯文秀丽,宛如大家闺秀的女孩子,平时在gh的虚心与勤勉只是一种深藏不露的低调,她若要发光,就必定光彩夺目。 他的好朋友在将她托给自己的时候说,这个女孩子,必要时照顾一下,其他不用太操心,她只是来gh学习的,周越山猜她的身份不一般。 她的学习能力很好,其他能力也不错,比如组织、统筹、激励人心,正是因为有她,周越山才有决心参与世嘉的竞标,并且能在草案阶段战胜gh的其他设计师,取得竞标方案的主创资格。 他们的关系,其实是亦师亦友,所以周越山会问那样的问题。 原芊茉点了点头。 周越山问:“你喜欢他?” 原芊茉大大方方承认:“是的,我喜欢他,他一看我,我就会很紧张,不过习惯一下,以后应该会好很多。” 她胸有成竹,相信他们还会有别的相处机会。 周越山叹了一口气,“芊茉,我知道你是个很出色的女孩子,搭配多么优秀的男人都不过分……我也不是要干涉你的私事,不过洛总监的性格,真的不太容易让人接近。” 别的他不知道,但这两年以来,公司里明着暗着为他疯狂过神伤过黯然过的女孩子真的不少,那个因为公开表白而被辞退流着眼泪离开公司的女助理,只是其中一个。 原芊茉毕竟年轻,年轻就容易不顾一切,他怕她最终也会伤心失望。 “我知道。”原芊茉却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一个可以让我紧张到脸红的男人,其实也挺好的。” 半岛竞标 世嘉广场的评标会在外滩的半岛酒店举行,早上八点多,徐徐升起的旭日已破开叠叠云层,越过陆家嘴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在黄浦江面洒下一片金色逶迤的鳞光,然后投落到江面对面那一片有着灰白色外墙的建筑上。 半岛酒店作为这里七十年来唯一新建的建筑物,与周围的历史陈迹完全融为一体。 陆安迪越过一辆加长版幻影劳斯莱斯,一个箭步冲上酒店台阶,等不及高大英俊的门童主动服务,就从一个袅袅婷婷的高跟鞋女人身后一跃而上夺门而进,穿过富丽的大堂一路跑进电梯。 她已经迟到了。 按指示牌上到七楼,在穿着笔挺高级黑的接待人员的指引下登记完毕,领了入场证,进入会议厅,人比她想象的多一点,其中不乏外国人的脸孔,记者的镁光灯在现场安静而热烈地闪烁,看起来倒像一个媒体发布会。 大部分席位都已经坐满,她满怀忐忑放眼望去,幸好洛伊那一身标志性的银灰色西装即使在满座衣冠楚楚中也有足够辨认度。 她猫腰走到他身边的空位坐下,将工具放在脚边的座底,低声说:“对不起,路上堵车了。” 事实上她出门很早,但路上不但堵车,地铁还坐过了一个站再折回来,浪费了不少时间,而在进来这个会议厅之前,她还拿着一瓶矿泉水去了一趟洗手间。 洛伊只是冷冷“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有偏一下,陆安迪却莫名松了一口气,这么烂的迟到理由,大概他都懒得费精神理她。 坐在另一边的原芊茉却探出头,越过那张俊美不带表情的脸看了陆安迪一眼,原因除了她觉得这一声听起来低冷磁性的“嗯”分外性感,还因为她觉得像洛伊这样的上司,对在这种场合居然也会迟到的下属只“嗯”了一声,这表面冷漠实则宽容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原千茉见过陆安迪,但之前从来没有留意过。 当她开始留意洛伊后,就难免会留意他身边的人,当然不会遗漏的就是女人。 尽管她十分留意,但例会之后到今天之前,她都没有在公司里见到过陆安迪。 同时,她也没有见过到过洛伊。 而当她知道陆安迪每次出勤,都是跟着洛伊出去的时候,就有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 当然,有关洛伊的奇怪很多,他神秘的秘而不宣的背景,他突然空降到gh当设计总监的幕后缘由,他那毕业于ucl巴莱特建筑学院却从来不插手设计的贴身助手raymond,他与gh特约设计师、eth同校师兄穆棱的奇特关系……比起那些,他与陆安迪的互动方式,倒也不算特别奇怪。 原芊茉对这一声“嗯”的联想,说白了,纯粹女人的敏感与直觉。 此时的陆安迪,并不知道这个有着黑直长发的女孩子看了她一眼后会有这么多心理活动,但她感觉到了另外一道灼热而审视的目光:一个走入评委席正待坐下的年轻漂亮的女人,正向他们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她甚至看到了她嘴角边噙着的冷笑,而洛伊正垂目看向自己的手机。 她之所以这么肯定这年轻漂亮的女人是看向这边,是因为那道带刺而隐含探究的目光,明显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 洛伊的手机屏幕上跳出几行字: 【想不到吧,那关键一票的投票手就是沈璧珺,呵呵,有没有看到我前任……啊不,你前任那旧情似火的眼神?】 谁的前任?洛伊眼角一抬,余光恰好扫到前面转身坐下的一个苗条背影,皱了皱眉,迅速敲下几个字符: 【说重点,滚。】 对方慢吞吞而幽怨无比地打了一个“sigh”,存心挑战他耐性般等了一会儿,才蹦出一个“ok”的手势,表示一切顺利。 除了raymond,谁会这么幼稚无聊? . 陆安迪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参加评标会,就遇上了这样大的阵仗。 据主持人介绍,今天参与的设计单位有八家,无一不经过近百挑一的筛选,每一家都实力不弱,而来自国内的设计单位只有三家:某大型设计院,gh公司,某知名建筑事务所。其余五家则分别来自西班牙、德国、美国、丹麦、法国,再加上两名意藉和英籍评委,简直是八国联军,以致现场负责同声传译的的专业翻译就有七八名,阵容堪比外交部发言。 上午述标有四家述标,另外四家安排在下午,每家至多一个小时,包括展示和问答环节,如果需要超时,就要经过会议主席同意。 gh排在上午第四位,一个不太好也不太坏的位置,就像周越山此刻的心情。 不太好,是因为想不到竞争对手如此强劲,而且来自世界各地,世嘉此前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直到公布之前,大家都不清楚入围的另外七家到底是谁。 不太坏,是因为不管竞争多么激烈,自己始终替gh在这激烈的竞争中拿到了入场票,再坏也算是对公司和团队有了个交代。 放轻松些,既然能进前八,三甲也不是没有机会,能夺标就更好,周越山在心里如是说。 但随着三家单位陆续上台,他的心就像吸了水的棉花感到愈来愈沉重的压力,第一家西班牙波非公司,第二家美国hrs,都是兼有实力与国际声誉的公司,方案各有所长,从其聘请的中方顾问级别来看,对这个方案都很重视,准备得也很充分。 第三家实来自德国斯图加特的erp公司,三年前竣工的世嘉集团总部大楼方案就是他们做的,当年为了接下这个项目,erp曾专门在国内成立了分支机构,此番再次参与世嘉广场的角逐,可说挟此前余威而来。 一头褐色卷发的erp首席建筑师费恩先生首先回顾了当年项目双方配合无间的合作,讲得声情并茂,然后介绍了公司正在世界各地进行的几个大型商业项目,特别表示如能再次与世嘉达成合作,公司随时可以重启国内分支以提供最好的服务与支持。 他们提出的方案,也果然令人耳目一新,尤其是两座包含双曲面切割的双塔写字楼,从不同的角度观看,会呈现出不同的造型,颇有法兰克福欧洲中央银行的风采,而且变化比欧洲中央银行更加复杂丰富。 当然,这个造型也不是没有明显缺点,比如造价,比如结构设计与施工技术的难度。 但世嘉在任务书中给出的造价范围非常宽泛,至少评委不能用这一点来质疑方案。 至于结构与施工,费恩在回答评委提问的时候说了,只要是他们做出来的方案,他们都有能力跟进实施,因为放眼全球,erp从来没有过工程失败的案例。 这话别人说出来会像吹牛,但费恩却说得相当牛气,因为德国人出名的严谨,尤其是说到工程相关的问题,绝对跟假大空不沾边,erp是确实有这个实力背书。 周越山心里的压力又增添了几分,觉得自己的方案是不是已经太中正平和了,但gh的结构师们还是个个苦大仇深怨气冲天,觉得自己太难为他们,这就是身为方案建筑师在底气上的差距,难怪洛总监要有所动作。 周越山思绪纷纷,一个小时已接近尾声,身边的原芊茉像是感应到他的压力般,忽然转过脸,轻声对他说:“师傅,等一下我上去帮你打幻灯片。” 周越山说:“不用吧,我自己能搞定。” 他们排练时并没有这样的安排,笔记本电脑就放在讲台上,翻个幻灯片并不麻烦。 原芊茉却坚持:“师傅,你让我上去吧。” 周越山有些奇怪,原芊茉大方能干,从来不做无聊的事情,不知道她坚持这个提议有什么原因。 “让她上去吧,”三个小时一直沉默观看的的洛伊,终于淡淡发话,“至少能帮一帮你。” 既然总监发话,周越山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让助手上场帮打幻灯片,本来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值得纠结。 erp的问答环节准点结束,主持人的视线已经落在他们的位置,进行例行介绍:“下一位述标单位是gh建筑设计公司,作为一家商业性大型设计公司,我知道gh一向以出类拔萃的专业态度和傲视同行的工作效率著称,我个人非常期待,这次他们是否会带来一个高效成熟而令人耳目一新的方案,有请gh公司的代表——” 男主持人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位穿着银灰色西装的男子身上,他知道这个气质冷峻,却年轻俊美得不像话的男子就是gh的设计总监,姓洛。他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当这名外型极其出色的年轻男子起身上场时,必定会引来镁光闪闪,猎杀现场大量菲林。 但令主持人稍稍失望的是,此时起身的,却是这男子身旁一位相貌相对普通,穿着黑色西装的建筑师。 周越山离开座位,走上讲台。 一头黑直长发的女助手跟在他身后。 “各位尊敬的评委与嘉宾,我是gh的主创设计师周越山,感谢世嘉与诸位评审专家的认可,使我非常荣幸地有机会在此向各位介绍我们的公司,以及我们的团队为即将崛起的世嘉广场所描绘的方案蓝图。” 原芊茉垂手而立,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看向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评委。 尤其是那位名字前写着“规划局”三个字的评委。 周越山站到台上后,反而镇定了许多,毕竟这几日千锤百炼,每一句台词都已烂熟于心,开头只用寥寥几句话介绍gh公司便进入了方案环节,二十五分钟后,他准时将总结时间交给了洛伊。 洛伊上台时,果然镁光闪闪。他站了十秒钟,待那些最激烈的灯光闪过,才开始讲话:“非常感谢我的同事周越山先生,留给我五分钟时间对方案进行一个简单的补充与总结,在此之后,我将回答各位评委的提问。” 他的声音依然带着那种冷灰色的质感,银灰色的西装如远山冰雪反射着冷凝的微光,一张堪称完美的脸上也是表情冷峻,但当他侧耳倾听,用黑如曜石的瞳孔凝视你的时候,却有一种奇异煽情的感染力。 每一个评委,大概都感受到了这种感染,gh的方案在他们心目中并不算特别突出,刚才有些评委甚至已经因为连续几个小时集中精神听讲的疲劳而有些抗拒和走神,但是当他上场的时候,却都像被打了一针强心针。 不要小看脸的影响,这本来就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当然,脸还不够,你还得有实力。 洛伊显然是实力足够的,因为他对评委提问的回答,就连做这个方案的周越山自己也觉得超出想象。 这个方案洛伊改过,洛伊也说过他为什么要这样改,但周越山以为那只是令效果更炫酷一些、让结构更扎实一点的补充与修正,但当评委们从各种意想不到的角度对这个方案提出各种不同问题的时候,他才知道,正是那几处修改,给了这个方案另一副支撑的骨。 自己所描绘的皮,看似完整,其实只是一套外衣,恰好能穿在这副骨上罢了。 经过量骨裁剪之后,这还能算是他自己做的方案吗?周越山再次感到迷惘。 但他并没有迷惘多久,在最后十分钟,洛伊展示了一段三维视频,视频效果炫酷狂拽,三百六十度完美展示了晨光、日落、夜色中美丽变幻的城市天际线,世嘉广场屹立镜头中央,宛如城市建筑层层包裹的核心,静默、低调、却无法忽视的存在。 视频很震撼,但不仅是周越山,许多人也看出来了,这个世嘉广场,与gh方案中的世嘉广场外型并不吻合。 “洛先生,你展示的建筑效果确实令人眼前一亮,但请你解释一下,为何项目的外观与方案如此不同?” “因为它们并不是同一个方案。”依然是那种冷灰色金属质感的声音,不徐不疾,自信而肯定,“刚才有评委问我,能不能在保证足够停车位的前提下让交通动线分布更简单、更清晰,能不能在不增大容积率的情况下增加更多商业零售面积,我的回答是,在现有计划书的条件限制下,很难做到。但我认为对一个像世嘉这样的大型商业中心来说,这两个问题都十分关键,值得进一步探讨,所以在这剩下的十分钟,我准备了另外一套方案。” 他抛出了另一个方案! 全场哗然。 主持人不得不马上介入,“洛总监,按照会议规程,如果没有特殊理由,设计单位不适宜讲述与投标方案无关的内容……”脸上依然是亲切自然的职业笑容,心里却抹了一把汗,哪敢自作主张,“如果洛总监有特殊理由……也需要向主席请示。” 全场目光落向主席位上的世嘉集团总经理侯小光,身材肥胖的侯小光眯起眼睛,“洛总监,既然你们制作了这么精美的视频,看来方案也应该准备得很充分,我想十分钟时间大概不够……这样吧,说出你的理由,让评委们来决定是否再给你一个论述方案的时间,我想这样比较公平。” 说是公平,其实不太公平,至少别人都没有论述两个方案的机会。但世嘉既是开发商又是今天的主办方,竞争对手就算有意见,也没有人会傻到跳出来公开反对,毕竟……决定是否给机会的还是甲方。 “洛先生,你可以具体说一下是以什么方式增加商业零售面积吗?”率先发问的是评委中的业主代表,法国高端连锁百货超市selfrid的亚洲营运总监巴斯特,selfid是世嘉广场最大商业零售面积的使用者。 “减少仓储面积比例。任务书中给出的仓储比例,仍然是十年前世界通行的比例,但大家知道,短短数年之间,中国电子商务的飞速发展已将物流水平激发至领先世界的地位,完全可以支持大型超市大幅减少卖场存货数量,稍后我会给出数据来说明这个想法的可行性。” 洛伊打出其中一张幻灯片,“感谢gh的合作顾问cbre公司为此次方案设计提供的宝贵建议,我们都认为,selffird进入中国后,很可能会根据中国市场做出更年轻、更时尚化、商品流转更快的调整,基于这一认识,我对selffrid的商业区域做了一个不那么传统的规划,当然,设计上打破了任务书上的一些限制。” 巴斯特想了想,没有犹豫太多,“好,我期待洛先生的展示。” 得到一个评委的肯定,再开始说理由就顺理成章得多了。 镁光再度闪起,全场目光汇聚, “我提出这个并不在预期中的方案,确实有着特殊的理由。三年前,我从苏黎世联邦理工大学毕业回国,在国内所做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世嘉第一个也是至今为止的唯一一个保障房项目,云天美地。” 陆安迪心中一震。 云天美地,他说到了云天美地! 力压群雄 “在方案竞选过程中,我有幸见过世嘉董事长安世镇先生一面,他说过的一句话令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说,虽然保障房的售价只有高端住宅售价的十分一,但世嘉一样以最恳切的诚意在全世界范围内征求一个最为合适的方案,因为他始终认为,世嘉名下每一个项目,不论高端社区中的豪宅还是贫民窟中的救助屋,都必须拥有出一个出色独特的设计,好的设计作为一种影响久远的精神价值,应该独立于商品价格之外。” “在座的各位如果看过今年欧洲密斯凡德罗奖的得奖项目,相信便会明白这种可贵的精神价值所指。” “而作为一名职业建筑师,在执业生涯之初便能与拥有如此卓越理念的企业合作,我荣幸至深,那种珍贵的精神亦会铭记一生。三年之后,世嘉第一次从高端住宅迈向大型商业地产,此时此刻,我以gh设计总监的身份站在这里,再次参与其中,心情仍然像当年直面安先生一样,内心充满了对那个‘最合适的方案’的渴求。” “基于这种共通的追求,我们制作了b方案,b方案最大的特点,是突破了任务书中的一些设计限制与规划限制,因为我个人认为,只有打破那些限制,才能更清晰地显示那个‘最合适方案’应有的面貌。” 一个评委打断他,毫不客气地出言讥讽:“洛先生,你提供两个方案,难道是希望以量取胜吗?” 洛伊的眼眸如雪中的曜石,漆黑而冷静:“gh不会以两个方案参与竞标,因为这样不但违反竞标程序,也违反公平竞争原则。但不论我个人,还是gh公司,都愿意并且有信心为世嘉提供多种角度的参考。” 不错,我就是讲情怀,愿意义务劳动,你又能怎么样? 现场窃窃私语,没错,大家都会晒情怀博加分,不说那些经过专门培训的述标团队,竞争对手中某设计大院的总工便是有名的一把天花乱坠的煽情好手,但虚的就是虚的,在竞标阶段就愿意花真金白银一百几十万做后期视频去衬托一下情怀的,却绝对没有一个。 谁让人家gh肯下血本呢。 至于与世嘉大老板的故事,反正大老板又不在场,胆大一些你就随便吹。 另一名评委大概是感觉尊严受到挑衅,面色不善,措辞尖锐,“洛先生,你的说法是不是太狂妄,太不负责任了些?规划是想突破就可以突破的吗?” 他刚刚表扬过各家单位准备充足,诚意拳拳,充分尊重了设计规划意图,没有出现国际竞标中常见的忽略规划、放任自我的局面,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打脸。 “规划也并非一成不变,不可调整,最终决定的仍是城市的协调与发展。即使完全按任务书来设计,也不见得就真正符合规划意图——就像现在诸位坐着的这间半岛酒店,美国bbg事务所先后提交了十一个方案,才能得到上海规划局通过,就是最好的例子。” 那是半岛酒店!外滩七十年来唯一的新建筑,世嘉广场再牛,也不过上海繁星多的商业地产项目中的一个,能放在一起比? 但这种话,那名评委实在说不出来,因为今天在这里,作为开发商的世嘉就是最大最牛逼的存在,谁都不愿意轻易得罪。 一天几万的评审会出场费,即使是身为专家库里的专家,这种轻轻松松挣钱的机会也不是天天有的好吗。 主持人不得不出来接场,“说到突破规划,我想总规划建筑师白从未先生大概最有发言权,我们来看看白先生的意见如何!” 有着一缕银发的总规划建筑师却微笑着说:“说到规划,大家都知道规划局的意见更重要,我觉得先看看陈处长这边的意见,可能更合适,陈处长,你说呢?” 坐在旁边看起来持成稳重,官威不显的陈处长清了清喉咙:“白老师开玩笑了,在场各位都是优秀的专业建筑师,还有成名的建筑大师,我主要是代表规划局对各个方案中涉及规划的部分给出评分和意见,至于是否给予某个方案展示机会,我当然尊重各位评委和主办方的意见。” 就在各方短暂沉默的时候,侯小光接了一个很短的电话,就迎来了主持人求助和期盼的目光。 业主、总规划建筑师、规划局都给出了不是意见的意见,这个时候,大概真的只有主席能够决定了。 侯小光睁开因为肥胖而显得时刻眯缝的眼睛,“不瞒各位,我是昨夜刚刚从瑞士的世界经济论坛赶过来的,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呢,刚才和大家一样认真地听了三四个小时方案,这会真的是巴不得能按程序早些结束,然后吃顿饭休息一下下午再来。” 全场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侯小光接着说,“但是刚刚洛总监上场的时候,我看到大家的目光像我一样精神一震,记者朋友们也没有吝啬他们烟花一样的闪光灯……我承认洛先生本人很有吸引力,他提出的b方案设想也很有吸引力,我提议将方案介绍和未尽的评委提问安排在下午开始的时间,这样大家和我就可以准点去吃饭休息了……” 他的目光转向评委席中央的一位白发如絮的老者,神态突然庄重起来,“我看到萨姆先生似乎还有问题,我们等一等萨姆先生的提问好吗?” 没有人说不好,而且许多人还屏息宁气,因为萨姆先生就是那位大家都知道的成名建筑大师,而他还一直没有发过言。 “洛先生……”面容清癯的白发老者缓慢开口,带着一把特别沙哑的声音,好像喉咙上有某种让他不能纵情发声的伤口,这也许是他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的原因。他的语速很慢,声音很轻,好像是为了节约滑过紧张声带的空气。 洛伊端容而立,显示出对这个老人的特别尊重,“萨姆先生,请讲。” “我想请你解释一下,城市中的花朵,硬的边缘,与软的边缘,有什么含义。” 洛伊征了征,其他人也呆了呆,这是刚刚总结方案时用到的一个比喻,建筑就是城市中的花朵,它的外围边缘必须是柔软的,与城市相接,但它的内核却是相对坚硬的,拥有只属于自己的内部空间与精神。 大概没人想到这位大师会专门提问一个比喻的含义,也许在这位大师眼中,这个比喻包含着某种意义与哲思。 大师是法国人,说着一口虽然声音不甚顺畅,但依然保持着优雅与文艺之风的法语,洛伊出人意料地转向主持人,“主持先生,我可以直接用法语和萨姆先生交流吗?” 这个权限主持人倒是有的,“呃,如果洛先生觉得法语交流更方便,当然可以!” 洛伊黑如曜石般的眼眸凝视了他一秒,“谢谢。” 主持人按了按心口,自己的性取向明明很正常的,但为什么会有心口怦然一跳然后移不开眼睛的感觉? 剩下的时间,他就听着那带着冷灰色金属质感的声音蹦出一种和老先生同样文艺优雅的磁性腔调,心中又被深深震撼了一次。 妈蛋,当初自己为了达成进联合国工作的崇高理想也是专修过法语的啊知道学成这样有多难,这个eth毕业的有脸有才有身材的建筑师为什么就能轻轻松松用法语讲美学、讲哲学讲得像母语一样呢! 在主席侯小光的果断决定下,上午整个汇报最终只比预定延长了十分钟,最后一个小插曲,是让精通德法意英语的eth高材生秀了一把国际素质与语言天赋。 当然,萨姆先生在听了洛伊的解释后,也表示了对b方案的兴趣。 gh年轻俊美不按常理出牌的设计总监吸引了诸多眼球,各个国籍的记者们都蠢蠢欲动眼神灸热,但会议结束前媒体例行不能进行采访,甚至不能进行接触,所以洛伊一行四人顶着目光跟随人流走出会议厅时,倒是没受到什么意外拦截。 “你们先下去,我需要补几张图。”他对周越山和原芊茉说。 “中午一点半前必须完成,你应该没有时间吃自助餐了。”这是对陆安迪说的。 陆安迪毫不意外,“好。” 终于轮到自己真刀真枪上阵了,她突然有种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觉悟,少吃顿饭算什么。 原芊茉与周越山已经走了几步,“师傅,你等一等。”她又折回来,对陆安迪说,“安迪,酒店有送餐服务的,等一下我帮你去叫,不然就要等到下午茶才有东西吃了,你想吃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是二楼的逸龙阁,西餐是十三楼的艾利爵士餐厅,两间都是米其林星级餐厅。 当然,这两个地方陆安迪都不知道,她以为只是点个外卖顺带让服务员送来而已,她看了洛伊一眼,洛伊脸上并没有任何特别表示,她觉得自己如果拒绝,不但会拂了这个女孩的好意,还会显得自己的上司太过不近人情,连饭都不让人吃了,于是也没想太多,“好,谢谢你,我要中餐,什么都可以,清淡就好。” 原芊茉点了点头,也不拖泥带水,“那我们先下去了。” 他们离开后,陆安迪还以为要在会议室里就地开展工作了,正准备打开工具,洛伊却说:“你跟我来。” 世嘉集团财大气粗,在半岛酒店给各个与会单位、评委、嘉宾都分别订有一个房间作为休息室,但洛伊带陆安迪去的,却不是世嘉给gh的那一间,而是raymond另外替他订的一个行政套房。 半岛的房间装修有多么复古奢华不必细说,行政套房在主体建筑的拐角处,隔壁就是上世纪的前英国领事馆,拉开窗帘,清新的异域风情园林风光扑面而来,室内桃木、黑檀木、黑色烤漆制作的深色家具与抛光铬镶边形成的artdeco风格相得益彰,米白色的石灰石则保持了一定的现代感。 半岛值得称道的装饰设计有许多,但此时的陆安迪无心欣赏,如果一定要形容她对这里的感受,也只有一句话,“没有九间堂舒服大气,尽管看起来很奢华。” 这想法骤然生起,好像有一种似乎不对的奇怪感觉,不过认真想一想,其实很合理,几千元一晚的酒店不少人都有机会住一下,但住得起价值数亿的九间堂别墅的,却真正凤毛麟角。 那一丛带着空濛月色的竹影,触目可见的梧桐与枫红,才是在上海这种地方,真正值得有钱人追求的稀缺资源。 洛伊按了一个控制面板,书桌旁的光线明亮了起来。 陆安迪取出纸张,铅笔、针管笔、马克笔放在桌上。经过九间堂两天的沟通,她不但弄清了世嘉广场的来龙去脉,了解周越山和洛伊的方案,还在他的建议下精简了工具,把马克笔的数量减少到七十二支,终于可以轻轻松松提在手上了。 “颜色就像空间的折射,并不是越复杂越好,有时用得精炼些,更能把握住最关键的层次与关系。” “画完这一次之后,我建议你试一试十二色水彩,水彩虽然比马克笔难用,但一旦掌握,你的自由度与可能性都会大幅提升。” 他将她的普通针管笔换成笔迹凝结后绝不化水的红环针管笔,马克笔也由touch3换成了德国牌子,他演示了许多图稿,解释每一张的想法和画法,甚至带她试验七十二色里每一个色号的颜色,直到她熟练掌握。 他展示出前所未有的耐心,使陆安迪相信,这个项目,真的非常重要。 她不想让他失望。 a方案两张,一张区域鸟瞰图,一张带周边道路规划的交通动线图,b方案三张,从酒店最佳位置看到的城市景观,带办公环境的垂直剖面,还有一张气候环境分析图。 他画出了大概的草图,剩下的工作交给陆安迪,她将他送到门口。 “我一点半之前会回来。”陆安迪以为他要吩咐“必须按时完成”一类的话,但是他却说,“如果有人送饭来,你就先吃饭。” 陆安迪一阵感动,但他跟着又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助手一副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好像被虐待的样子。” 陆安迪抬手抹了抹脸。 她今天出门太急,淡扫了眉毛打了薄粉吃完早餐后却忘了涂上唇膏,看来得补补妆了。 其实在九间堂的时候,她有特别问过洛伊需不需要注意着装,当时他说按平时就好,所以她像往常一样穿了t恤牛仔裤。 而且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这里的角色,是根本不用被看脸的。 协力同心 半岛从来不做自助餐,据说原因有好几个:第一,经营者认为,好的酒店不应让客人在电梯里闻到食物的味道;第二,自助餐只是一顿大锅饭,不可能满足不同的客人对味道的高要求;第三,自助餐在刚准备好的时候,确实是一种视觉享受,但客人用餐之后的一片狼藉,却是不能忍受的。 一句话而言,半岛不做自降逼格的事情。 所以能让半岛专门腾出一个小型自助餐厅的世嘉集团,背景就更加显得不容小觑了。 餐厅里虽然偶有招呼寒暄,但在揭开标底之前,谁和谁都不适宜聊得太多,所以就和会议室一样,大家还是分组分团坐着。 gh的三人自然在同一桌上。 洛伊和原芊茉在一边,周越山在另一边,他的好朋友告诉过他,如果跟男性上司、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在外面坐一起,千万要让女孩子坐在上司的身边,这是对上司最起码的尊重,性别反之亦然。 周越山不像他的好朋友那么会奉承擦鞋,但就他个人感官来说,也觉得像洛伊这样的男人,确实是应该让女孩子坐在他身边,好歹还能作为陪衬,因为男人跟他在一起,更容易被压制得黯淡无光。 当然,适合与他坐在一起的男人也不是没有,比如往常会跟他一起出现的助手raymond,还有如果穆棱与他同框,相信也不相上下,至于自己,就算了吧…… 这么胡思乱想,不是因为他有多无聊,而是因为紧张和压抑,紧张是因为他还需要等待数个小时才能得到结果,压抑是因为…… 一个美女端着果汁踩着高跟鞋款款走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先生,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周越山抬头一看,连忙起身,“可以,当然可以!”然后第一时间介绍,“这位是世嘉广场项目总监傅先生的助理沈璧珺小姐,沈小姐,这位是我们gh的设计总监洛先生。” 甲方项目大佬的助理要求拼桌,怎么可能不可以,有心人求都求不来。 洛伊优雅而不著痕迹地放下手中刀叉,等她坐下,目无波澜,“cathy。” 他们认识,而且共事过。 “抱歉。”她带着微笑,目光斜斜看着他,像是提醒,“从三年前开始,我就不再用这个孩子气的名字了,洛先生。” 她主动矜持地划出距离,却又特别强调了“孩子气”这个词,来勾出过往的联系。 洛伊也认真地看了她一眼,她确实变得成熟了,ysl的米白色丝质衬衫,proenza schouler藏蓝色西装外套,tiffany钻石小花胸针,看起来知性优雅,干练窈窕,眉梢斜掠时,魅力横生。 三年前的她,就跟今天的陆安迪差不多,绝对买不起也hold不住这一身行头,也不会用这种自信到张狂的眼光看着他,于是他淡淡一笑,换了一个称呼,“沈小姐。” 他的笑容,无论何时何地,任何场景与场合,都有同样的杀伤力。 他的唇角一动,沈璧珺只觉眼前有一种冷莹的白光璀璨盛开,又刹那而过,这种笑容,使她想到冰山上的雪,或是北欧夜幕下最冷的星辰,美到极点,却是她不可望也不可及的东西。 越是孤傲美丽,就越是伤人至深。 就算她已经这么努力摆脱过往,就算她觉得自己已经凤凰涅槃,脱胎换骨。 这个人,依然用一个淡淡的笑容,就可以轻而易举击穿她! 不,那是从前的沈璧珺。 “洛先生,虽然不知道今天最后中标的会是哪一家,但世嘉和gh毕竟有过前期合作,我和周先生也愉快地沟通过几次,但洛先生作为贵司设计总监,之前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一直想问问,gh是看不上世嘉广场这种小项目吗?” 沈璧珺微微笑了笑,“还是作为大建筑师的洛总监,看不上跟我们这种业余人士打交道?” 她确实不是建筑专业的,但再牛的建筑师,见了甲方也得低头。 这话显然是重了,周越山脸上已经微微变色。 他再迟钝也看出来了,沈璧珺来者不善。 她是冲着洛伊来的。 “gh的诚意,我相信世嘉和评委们都看得到,如果gh有幸得到这个项目,那么以后我跟沈小姐交流的机会,就很多了。” 洛伊依然是那种淡淡的语气,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变化,态度不一定冷漠,但客气肯定说不上,至多只算礼貌。 他的笑容很吝啬,尤其是对女人,就算挂着甲方身份的女人,也一样。 沈璧珺下意识的去咬嘴唇,但她用喝果汁掩饰了这个动作,目光在原芊茉身上一转,然后环顾四周,忽然说:“我记得你带了一个助手,但她好像并没有来吃饭,这样我们就招待不周了。” 原芊茉是周越山的助手,她之前就见过她,那个穿t恤牛仔裤,头发扎着马尾的女孩子才是洛伊的助手。 她之所以对那个女孩特别留意,是因为她当年也是这样的t恤牛仔裤。 “她还有工作。” “你的助手都是这么卖力替你工作吗?”她又笑了笑,“当然了,那种初出茅庐的小女生,见到像你这样的老板和上司,都只有卖命工作的份。” 洛伊挑了挑眉,他的耐性一向不怎么好。 如果感到被女人挑衅,他就一定不会忍着。 旁边的原芊茉却反应极快,大方地说:“沈小姐,我看到调酒师那边刚刚调好了鸡尾酒,看起来不错,如果你还需要交流,我帮你拿一杯过来好吗?” 她是提醒她,她的果汁已经见底了。 不速之客,不受欢迎。 “不用,谢谢。”沈璧珺起身而立,看了她一眼,然后深深看向洛伊,“洛总监,我很期待我们有再次合作的机会,晚宴再见。”这不留情面的拒绝让她眼中有一道隐而不发的火焰,“你一定会来吧?” “当然。”洛伊的身体向后倾了倾,瞳孔深邃幽冷,“替我问候傅先生,我一直感谢他当年对我的鞭策与帮助。” 沈璧珺脸色一变,扭身而去,身后“啪”的一声,proenza schouler西装裙角将她留在桌上的果汁杯扫到了地上。 回到房间,原芊茉走到那台颇具现代感的nespresso咖啡机前,打开一个华美精致的木盒,里面一格格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咖啡胶囊,“师傅,这里没有卡莎,只有罗玛和阿佩奇欧,我给你冲一杯阿佩奇欧吧,味道不会跟卡莎差太多。” 跟着她很自然地问,“洛总监,您要哪一种口味呢?” gh也有nespresso咖啡机,每个茶水间、会客厅和几乎每个独立办公室都有一台,因为这种胶囊咖啡机冲一杯咖啡只需要一分钟,方便快捷,口味也有二十种以上选择,高温蒸汽萃取的机器运作方式在省时省力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各种咖啡豆的风味,实在是高端office和酒店的首选。 而与之配套的咖啡胶囊,gh是作为福利发放给员工,工作日平均一天两杯,加班不限数量,品种随各人喜好,只要申请就有。 所以原芊茉对周越山的口味很熟悉。 但洛伊的办公室,其实是不用这种胶囊咖啡机的,他喜欢手冲咖啡,水是来自阿尔卑斯山脉地下三千尺的天然矿泉水。 不过既然全球那么多酒店都用nespresso,他也没有理由不能喝。陆安迪第一天来公司时撞倒的那一杯,就是因为他办公室里的咖啡冲具被送去了清洁,他到茶水间里用nespresso冲的一杯。 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杯被撞倒的沃鲁托,和那个刻着“云天美地”的杯子,他和陆安迪之间的关系,很可能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沃鲁托,谢谢。”nespresso里他只喝这种偏清淡的,因为浓度高的,口感跟手冲实在差得太远。 “安迪,你呢?” 就像考虑吃饭一样,原芊茉没有忽略过陆安迪,她对上司,上司的上司,普通同事都一样大方周到,不卑不亢。 陆安迪正在满格工作状态中,她实在太专注,太投入,好一会才意识到原芊茉在问她,而且她没有喝咖啡的习惯,穆棱也不喝,所以那些什么卡莎罗玛阿佩奇欧沃鲁托的名称她连听都没听过。 揉了揉额头,一脸懵逼:“啊?……我不怎么喝咖啡的,真的不清楚……” 洛伊却淡淡说:“给她一杯芮斯崔朵低因,她需要提神。” 陆安迪低下头默默继续,这是说她不够卖力,效率不够吗? 原芊茉却有些意外,因为芮斯崔朵低因是今年才推出的新品种,一般酒店客房里都不会作为常规提供,但盒子里却有比其他品种更多的三颗,显然是特别加上的。 芮斯崔朵低因浓烈、刺激、提神,却不会让对□□敏感的人失眠,专门为那种需求特别的人制作,喝的人本来就不会太多。 她想不到的是,洛伊竟会在这种细节上关心他的助手? 两杯咖啡被端到套房另一边的独立客厅,按下桃木书柜上一个隐蔽的开关,一幅精致的雕花玻璃自动徐徐滑出,视线半通半透,隔音效果一流。 原芊茉被留了在那边,按照她自己的建议,正在帮助陆安迪扫描打印已经画好的线稿,都是纯手绘,万一不小心把原稿的颜色上毁,还有个备份。 这是个心思慎密做事又很有效率的女孩子,否则这一时半刻,陆安迪都搞不懂半岛房间的设备怎么用。 “洛总监,刚才在餐厅……” 周越山略有尴尬,他在想应该怎么措词才比较不直接,沈璧珺的出现不明缘由,但其中的狗血意味,瞎子都能闻得出来。 洛伊对上他的目光,完全知道他在脑补什么,“你不用猜了,我在进gh之前,曾经开过一个工作室,沈璧珺是我的助手,傅蕴成是我第一个项目的甲方项目总监。” 助手……貌似洛伊的女助手都只有一种结果,如果再加上傅蕴成,就真狗血了。 周越山绕不清楚这复杂的关系,也知道对上司的私事探究太多并不合适,但他实在很关心一件事:“会不会影响今天的评标?” 洛伊端起咖啡:“不会。” 周越山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但我听到有小道消息,傅蕴成对沈璧珺……颇为器重。” 这是委婉的说法。 “谁器重她都没用,除非她是安世镇的女人。”洛伊淡淡说,“我觉得你应该更加关心你的方案是否比竞争对手更有吸引力。” 似乎并没有什么洛伊不知道的事情,周越山也坐了下来,“你觉得呢?” “下午还有四家,你有机会。” 周越山终于问出那句话,“是你的方案有机会,还是我的方案有机会?” 虽然对gh来说没有分别,但对他来说,却分别太大。 “你的。”洛伊直截了当回答,“我说了,我的方案不会参加竞标。” 周越山的惊讶可以放下一篮鸡蛋,“那你为什么要做?” 你太闲吗? 你不闲啊。 洛伊说:“因为我想要一个机会。” 周越山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你很快就会明白,周一就有结果了,也不急在这两天不是吗。”洛伊的语气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你今天的表现不错,方案也不错,这就够了。” 他又抬了抬眉,“但我想你真正的焦虑,并不在这个方案本身。” 周越山叹了一口气,他确实焦虑,但会明显到别人一眼能看出来? “你知道我在焦虑什么?” 洛伊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给你最诚恳的建议。” 周越山起身走了几步,又重新坐下。 下午两点半就要讲方案,中午一点半还在赶图,还可以那么淡定地处理下属的情绪,这就是总监和设计师的差距。 周越山相信,洛伊说一就是一,他不需要敷衍谁。 “其实开始做这个方案的时候,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他决定说出实话,虽然对他来说,这不算一个从容的时机,但是洛伊的建议很有蛊惑力,“如果这个方案能中标实施,我会继续留在gh,如果不能,我就辞职离开。” “我知道。”洛伊并不意外,“风华地产刚刚组建了一个设计公司,一直到处挖人,之前gh过去了好几个,其中就有你的好朋友张崇文。” 周越山有些吃惊,但也不是太吃惊。 洛伊所知道的,总是比他想象的要更多一些。 “你是不是觉得,我并不在乎gh有没有谁?” 周越山没有说话。 不说话就是默认。 洛总监确实不在乎谁去谁留,至少没有听说他挽留过谁。 事实上,他想开谁就开谁,行政、人力资源、甚至总经理,都不能对他形成多少掣肘。 至于公司高层……抱歉,gh除了各个部门大佬和总经理,没有其他高层。 至少普通员工没有见过其他高层。 “我并不是不在乎,事实上,我比你想象的更在乎gh每一位设计师的成长与发展。”这冷酷的霸道总裁缓缓说,“但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建筑师很辛苦,想要眼前更高的薪水,更舒适压力更低的环境,甚至想要转换角色体会作为甲方颐指气使的感觉,都无可厚非。但真正有追求的建筑师,应该是与客户精诚合作,而不会选择成为客户的员工。” 顾客是上帝,不过如果你足够专业出色,上帝也会尊重你的想法。但当顾客成为雇主,你就很难谈得上有任何独立性了。 建筑师在地产公司只有两种出路,要么努力成为项目管理人,转换方向,淡化自身专业;要么老老实实听从指挥,成为更适合企业和老板需要的画图工。 但不管哪一样,专业上的理想与追求,都到此为止。 建筑系的招生分数那么高,当初揣着优秀高考成绩扑入这一行的,谁没有过一颗成为下一个贝聿铭的火烫热诚的心呢。 要说不甘,周越山也确实不甘,不然也不会一直不肯接过好朋友递来的橄榄枝。 然而他还是要申辩一下, “地产商中也有做得专业的。” “有,但肯定不是风华。”洛伊毫不掩饰他的轻蔑与鄙视,“gh出去的都是人才,就连周崇文都要当上副总监了,他没有告诉你吗?” 周越山这次是真的吃惊。 虽说是好朋友,但他对周崇文的底子实在太清楚了,周崇文跟洛伊……差得实在太远。 如果周崇文也可以坐在跟洛伊一样的位置,那间公司的实力可想而知。 “你相信他开出的条件,但并不了解你要去的地方。你对gh有什么不满意?” 他突然转折,却问得如此自然,周越山竟然不觉得有丝毫突兀。 “我算了一下我这两年的业绩,虽然没有拖公司的后腿,但也没为公司创造多少利润。我在gh里并不出色,尤其是看着那些不断涌现的新人,他们比我年轻,比我有精力,入行时间比我短,方案做得比我大,钱拿得比我多,职位比我高,我就觉得,我是不是已经不适合在这样的公司待下去了。” 他不是对gh不满意,而是对自己不满意,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在说你。” 洛伊也很年轻。 但洛伊不一样。 “就算你在说我,也没关系。”洛伊耸了耸肩,“反正我又不会把我的位置让给你。” “真是奇怪啊。”周越山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张脸确实俊美无匹,但表情变化却极吝啬,“说实话,我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有幽默感。” “那是因为以前你跟得我少。”洛大总监脸不改色,淡淡说,“如果你还有热情,想做得更好,就坚持下去,别人怎么样不重要,你去到哪里都逃避不了面对自己。” 他说得没错,周越山搓了搓手,放到脸上,又放下。 “谢谢你,也许我还需要些时间。” “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一段有薪假期,让你好好调整一下。gh虽然要求高,但并不是把每个员工都看作赚钱机器。” 他淡淡说着,仿佛可以代表gh的理念与立场,周越山发现自己竟然会被感动。 他抬起头,“放假?万一我中标了呢?” 万一中标,跟着就要签设计合同,开展工作,主创不可能放假休息。 “放心,就算你的方案真的中标,也不一定要马上开工。”洛伊抬腕看了看时间,“耐心等等,我们要下去了。” 周越山默默起身,没有异议。 这已经是洛总监第二次对他说这么多话,他不能要求太多。 原千茉的告白 下午没有太大意外,洛伊得到二十分钟时间展示他的方案,问答时间超过三十分钟,凭良心说,这个方案除了三维视频先声夺人,可行地压缩仓储提高零售面积,交通动线突破规划却巧妙地显示出科学合理,还有诸多闪光过人之处,评委也都是识货的,只是大家都不明白,gh为何不将它作为竞标方案,而既然不是竞标方案,gh又为何要花费这么多金钱与精力,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显示一下洛总监本人的才华与情怀? 竞争对手有各种猜想,评委毕竟不用给它打分,并没有什么负担,侯小光肥胖的身体稳如泰山,眼睛眯缝,看不出什么态度。 这个方案造成的效果之一,是相比之下,后面跟着述标的方案都显出了几分平淡与粗糙。 从这个角度来说,洛伊倒是用他自己的方案打压了剩下的竞争对手。 述标完成后,现场并不会立刻开标,开标时间在下周一,世嘉直接召开媒体发布会。 坚持到六点钟结束,陆安迪已经精神飘忽,但离开之前,洛伊与白发如絮的萨姆先生留下来交谈了十几分钟,居然还是在讨论方案。 周越山和原芊茉先行离开,陆安迪留了下来,但幸好并不需要她再做些什么,她只需要像影子一样跟在洛伊身边,反正法语她也一个字听不懂。 洛伊一直将萨姆先生送回到房间,才对陆安迪说:“晚上八点有个晚宴,raymond已经替你安排了化妆师,七点钟到这里。你可以先回房间休息一下,我还要见另外一个人。” 陆安迪大吃一惊,“晚宴?”在九间堂讨论了两天方案,洛伊根本没有跟她提过“晚宴”这回事,刚才主持人倒是有说过晚上有晚宴,但她根本没想过会跟自己有关系。 “周越山和原芊茉都会出席。”洛伊皱了皱眉,“化妆师会给你准备所有东西,你有问题吗?” 他想陆安迪大概没有参加过晚宴,以为她只是担心衣服鞋子化妆礼节仪态这些问题。 陆安迪却脸色微白:“我……可以不参加吗?” 洛伊没想到她会出口拒绝,眉毛一挑:“理由?” 陆安迪听出了他的不悦,轻声说:“我状态不是太好,可能没法在那种场合表现良好,反而会影响公司的形象。” 洛伊看着她的脸,果然看到了她蓄在眉尖的疲惫、虚弱、心不在焉和握着挎包肩带的微微颤抖的手,就连眼神都有些凝滞,忽然冷冷说:“你吃药了?” 陆安迪又吃了一惊,想不到洛伊会一眼看得出来,她没有忘记自己答应过他什么,低下头解释:“对不起,如果不吃药……我真的没有办法坚持这么久。” 她不但吃了那种白色药片,还连续吃了两次,因为一次只能保持四个小时效果。这两颗药片透支了她的体力和精神,所以她才会显得这么苍白、疲惫,还有轻微的手抖,不受控制。 洛伊沉着脸,像是压抑怒气,但最终没有再勉强她,而是冷冷说:“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还是有风度的,但陆安迪不想浪费他时间,摇了摇头:“不用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洛伊看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举步而行,不过他才迈出几步,就听到了陆安迪在接电话。 “穆先生——” “嗯,评审会刚刚结束了。” “……啊,明天我没什么安排。” 中间沉默了半响, “什么?……好的,我明白了!我现在马上就打车过去,可能需要一个多小时!” 洛伊停下脚步,转身又再看着她:“穆棱让你过去?” 当他露出那种目光时,陆安迪便知道没法不回答他的问题,只好轻声解释:“穆先生有一个朋友在医院,抑郁症,刚刚做完电击治疗,情绪有些不稳定,我要过去看看。”她补充说,“她也是我的朋友。” 卓霖铃,也算是她的朋友吧。 洛伊抬手给raymond打电话:“化妆师不用过来了,你让人送陆安迪到小商山。” …… 陆安迪不清楚洛伊为什么会知道小商山,可能是他刚刚听到了自己讲电话?……不,她并没有在电话中提到小商山三个字,也可能是洛伊一直关注着穆棱,所以他早就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洛伊也特别关注过自己,毕竟能看adhd的医院,整个上海也不过两三家,他想知道,肯定就不难知道。 但是,洛伊会那么关心她吗? 她思绪纷纷,无法思考。 汽车驶上高架,正是下班高峰,车流缓慢,无数尾灯一眨一灭,就像一盏盏血红的眼睛,与她脑袋中的声音汇成一股焦躁的洪流,让她疲惫却无法得到放松与休息。 他会很生气吗?他明明好像已经接受了她是个adhder啊,为什么还是那么反感她吃药?卓铃霖不会有事吧,她为什么一醒来就要见自己?但如果不是紧要着急的事,穆棱也不会打电话让她立刻过去。 偏偏这个时候,自己又是那么难受,晕车片也解救不了眩晕和想吐的感觉,这个时候她最需要的,其实是一颗可以让她立刻陷入睡眠免受痛苦折磨的安眠药。 如果睿姿在身边,她很可能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给我一颗安眠药,让我睡一会,哪怕就是一会。 但身边是个一言不发且表情严肃的男人,这位已经送过自己很多次的司机,总是那么沉默,甚至从来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她一度怀疑过,他是不是个哑巴。 当汽车进入山道后,带着林木之气的空气终于清新了些,但走上七拐八拐的弯路后,又开始难受了,陆安迪忽然对司机说:“师傅,请你停一下车。” 司机看了她一眼,直接把车停在路边。 陆安迪拉开车门走下去,开始呕吐。 其实她也吐不出什么,午饭她根本吃不下,只喝了几口汤,吐的大概是没消化完的早餐吧。 吐完之后,山风一吹,人倒是清爽了些。 司机给她递了一瓶水,陆安迪说了声“谢谢”,漱完口后,就上了车。一直沉默不发一言的司机绕过车头,在重新上车前,打了个电话。 “洛先生,陆小姐在路上吐了。” . 世嘉的晚宴就设在半岛十三层的艾利爵士餐厅,餐厅内典雅奢华,顶层露台视野开阔,有着全上海数一数二的夜色景观,如梦似幻的烛光与璀璨的外滩灯影相互辉映,建筑师与评委们衣冠楚楚,手握酒杯,或轻声细语,或谈笑风生,觥筹交错。 最令人注目的中心是世嘉集团总经理侯小光,但他只逗留了一刻,侯小光离开后,接力的是世嘉广场项目经理傅蕴成,助理沈璧珺穿梭左右,如香风穿花引蝶。 而这样的场合,却往往是洛伊最愿意低调的时候。 他冷淡而技巧地摆脱了好几个满心灸热的媒体记者的轮番纠缠,将其中一个推了给周越山,然后走向相对安静的露台一角。 夜风猎猎,送来深秋的凉意。 此时此刻,穆棱正在小商山,他对之情深义重的前女友在小商山,陆安迪在小商山,甚至连raymond也正在小商山。 而他,却在这里应酬。 他看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突然感到了几分寂寥,夜色浸染他的睫毛。泌凉的空气中传来一种极淡的幽香,他身边忽然多了一个苗条的身影。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不屑媒体青睐的建筑师,好像他们都是带着细菌与病毒的苍蝇,让你连敷衍一下的兴致都欠奉。” 是原芊茉,她穿着一件样式极简的黑色小礼服,漆黑的长发如丝缎般披落在肩头,就如夜色下的一朵百合,雍容中带着清雅,清雅中又透出落落大方的端娴。 这才是她真正的气质。 “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建筑师,因为理想、情怀、金钱、还是留传于世的声望?” 她走到他身边,脚步像兰花绽放一样轻盈,她不再紧张,也不再脸红,眼眸平静而深切,其中有探究,也有真正的好奇,但却像熟悉已久一样自然,并没有让人觉得丝毫突兀。 洛伊并不意外。 他甚至也觉得很自然。 也许是因这随着夜风掠起的几分寂寥,他甚至表现出比平时更多一分的感性。 “理想与情怀,从来不是一种需要对外宣扬的东西,至于声望,对那些真正与之匹配的人来说,往往不是追求的原因,而是结果。”他端着酒杯,站在这华灯璀璨与星光冷寂的一角,淡淡说,“至于成为一名建筑师,我将之视为一条值得用终生去探索的道路,我想走到顶峰去看看风光,就不能太早误入歧途。 这原本是一个需要极大定力和勤奋耕耘的职业,在很多人眼里却如同投机一样依赖运气和捷径。那位令人尊敬,在eth执教了二十年的老师曾对他和穆棱说,当他看到那些年轻而富有潜力的学生因为抵受不住种种诱惑而过早陷入媒体的名利场,提前将一生的激情、才华与精神挥霍一空,他就像看着一颗颗星星从苏黎世湖上方的星空陨落一样心疼遗憾。 “至于金钱……”他的睫毛挂着灯光与星光的冷冷辉光,对面就是陆家嘴刺破夜色耸入天际的环球金融中心和世茂大厦,“我昨天的一万个比特币,收益就比我当一个建筑师三四年的收入几十一百倍还多。” 这个世界上,比建筑师容易赚钱的职业真是太多,如果为了钱,真的简单太多。 原芊茉听懂了他话中蕴含的信息,“我明白了,很高兴在gh认识你。”她认真地说,“你确实很特别,与我认识的所有建筑师都不同。” 她有一个大胆的提议,“我在柏德路的私人会馆订了一个套间,环境很不错,据说是全上海最私密的幽会圣地,宴会之后,你愿意跟我一起过去吗?” 洛伊的睫毛抖了抖。 “你是在邀请我?” “不错,我是在邀请你。”原芊茉大方坦然,并没有多少扭捏之色,“一夕之欢,仅此而已。” “为什么?” “你不要误会,我并不随便,我只和一个男人上过床,那是我的初恋,也是我唯一的男朋友。但五年前,他离开了我,从此之后,无论什么样的异性都无法再引起我的兴趣与欲望,医生说我大概患上了生理洁癖,我父母一直很为我担心,但没有办法。” “直到两天前在公司的设计师例会上,你深深看了我一眼。” 她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孔在夜色中如曜石般漆黑幽深,冷淡而性感,散发出一种令人着迷的的光芒,“你的眼睛跟他很像,当然,眼神完全不一样。” 其实她已经在gh待了几个月,之前当然不是没有见过作为设计总监的洛伊,他无疑很耀眼,很出色,不过对她来说并没有太多特殊意义,出色的年轻男人她见过太多。 但那次汇报的时候,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像轻痒的鸿毛般倏然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冷寂已久的感官突然敏感而跳动起来。 她忽然脸红,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那种突然涌起脉脉跳动的□□与冲动。 “下个星期,我就会辞职离开gh,而且会离开国内很长一段时间。” 她离他更近了,气息如幽兰,兰花般的手指抚过胸前质感极好的西装,搭在他肩上,“我之所求,不过一次体验,你不愿意吗?” 她身体微微前倾,依偎了过来,既没有故作害羞,但也没有更露骨的诱惑。 仅仅是一个邀请。 坦率、诚意、带着某种良好教养的熏染与内心淡定所培养出来的矜持,恰好是洛伊不会反感,而且还会感到欣赏的风格。 所以他问了一句,“你的前男友,他为什么离开?” 他向来不与女人谈感情,就像他从来不接受媒体采访,有些人看作机会和诱惑,而他看作麻烦。 她垂下睫毛,“他死了,飞机失事。”她的脸贴在他胸前,小礼服露出的肩背肌肤如雪,黑直的长发像丝瀑一样垂落在温软的腰间,只要伸手轻轻一握,就能将她搂在怀中。 夜风如丝绒,带着温柔而暧昧的凉意,她往他怀中再靠了靠,发丝中萦绕兰蔻香水清淡如影,意思是“拥抱我”。 洛伊的手没有抱她,他依然端着酒杯,却叹息一声:“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邀请。” 原芊茉抬头看他:“为什么?”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洛伊平静地说。 原芊茉认真地问:“性功能障碍?冷感?同性恋?” “都不是。”洛伊面不改色,“我有心理洁癖,没法跟没有感情的人做。” 真是坦率,原芊茉再次看他的眼睛,却没有看到什么破绽。 “你有爱人吗? “没有。” “很可惜。”原芊茉深深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足够多,或者我会爱上你,这样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追求你了。” 真的很可惜。 洛伊真正从心中涌起一种欣赏之意,抬起右手,“叮”的一声与她碰了碰酒杯,彼此都是从容冷静的聪明人,有时不必讲得太多。 原芊茉抿了抿嘴唇,鸡尾酒在唇上留下一抹粉色的润泽,“我可能会到代尔夫特理工读城市规划和景观设计,也可能到亚琛工大继续学建筑,其实我对eth也仰慕以久,听说你在苏黎世生活过很长时间,而且还会经常回去,如果方便,你回欧洲的时候,可以联络我吗?” 洛伊说:“当然可以,像亨格山一样,代大和亚琛都是非常适合认真读书的安静地方,我也很喜欢。” 这不是客套话,与众所周知的那几所英美顶级名校相比,这两所都可说是整个欧洲里十分低调,教学却高质严谨的学校,她选择它们,多少说明了她的追求与众不同。 原芊茉露出微笑,内心被理解认同的欣喜,稍稍冲淡了那种身为女性求爱却被拒绝的失落。 但这个夜晚,其实也不算太失望。 他们都是在事业上有追求和长远坚持的人,未来或许会在更高的地方有交集。 无论在哪一行,顶尖的人物都值得交结,何况规划师和建筑师本来就是关联行业,她毫不怀疑像洛伊这样的人,有资格站在高处熠熠生光。 他们在这夜风吹送的露台边缘干了杯中之酒,并肩而立,脉脉无语,来宾依然陆续有来,原芊茉看到入口那端又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客人,眼眸忽然亮了一下。 “谢谢你,你对两所学校的评价让我充满期待。”她抬手掠了掠耳边的发丝,“不过,今晚我已经喝了不少,头有些重,高跟鞋又太高,你愿意带我到那边去吗?” 洛伊抬起手肘,原芊茉很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臂弯,这一对气质出众的俊男美女,相携而行,一路走去,难免引人注目,比如刚刚那位没得到机会接近洛伊的记者,就已经在酝酿角度,看有没有机会偷偷照到一张。 原芊茉倒是并不在意,而是问洛伊:“你为什么对我那么特别?” 洛伊挑了挑眉:“你觉得我对谁不特别?” 不知为何,原芊茉心中闪过陆安迪的影子,那种感觉,说不清。不过她回答的,却是另一个名字,“沈璧珺。” 很明显,洛伊看不起沈璧珺。 “哦,她是世嘉项目总监的情人,我不敢对她太特别。”洛伊淡淡说。 “你知道得不少,他们确实是情人。”原芊茉忍不住笑了,这大概是洛伊特有的毒舌与幽默感,沈璧珺和傅蕴成的关系,恰巧她也知道,“不过我只是gh一个小小的助理设计师,你这么绅士,我真是受宠若惊。” 洛伊笑了笑,“相信我,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刻意低调隐藏身份,全城的年轻男性建筑师都会向你涌来,成为你裙下之臣。” 原芊茉停住了一下:“你知道我是谁?” 洛伊说:“我知道。” 某规划局大佬的独生千金,哪个建筑师娶到她,搭些东风,说不定可以少奋斗几十年。 原芊茉注视他,“你什么时候知道?你怎么会知道?”她通过各种关系安排,不停地在各个设计院、事务所、设计公司、工作室里辗转实习,但从来没有泄露过身份。 周越山不知道,周越山的朋友也不知道,那个设计院的总工,其实也不知道。 “就在设计师例会的那一天,我看到你的腕表跟我的腕表居然出自同一匠人之手,就忍不住去了解了一下。”他淡淡解释,“你知道,无论在哪个圈子与系统,你的姓氏都不多见,只要有心查一查,其实很简单。” 虽然事实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但对一个背后操纵着几家商业调查公司的人来说,这种事情,确实不算什么。 洛伊抬起手腕,他的腕表价值不菲,但却异常低调,表面上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logo,“这支手表的背面,有一朵雪莲和一个特殊的花体字d,我相信你戴的那支也一样。 ” 雪莲和花体字d是那个制表匠人特有的标记。 原芊茉微微一怔。 那支手表是她男友生前送的定情信物,五年来她一直戴在手上,今天只是因为穿着晚礼服,才换成了一串镶着翡翠的手链。 看来,还真是有些缘分。 她与他的相遇,虽然不是在最好的时机,但依然有几分看起来只能归于冥冥天意的巧合。 “我想介绍一位长辈给你,世嘉广场的背景不简单,以后需要的时候,你可以向他请教。” 她言简意赅。 然后挽紧他的手臂,走向入口一端,双双停在一个双鬓微白、身材笔挺、相貌威严又颇有风度的中年人旁边,甜甜地叫了一声,“徐叔叔。” 陪在那人身边盛情招待的,正是沈璧珺和世嘉项目总监傅蕴成,中年人断开与他们的交谈,转过身来,露出惊喜与亲切,“芊茉,你也在?” “是的,徐叔叔,我最近在gh公司上班,也参加了世嘉广场的竞标,第三名的方案里有我亲手画的图纸呢。”她仍然依偎靠着洛伊,亲密之意不言而喻,“这是我们公司的设计总监洛伊,洛总监,这是我徐叔叔,跟我爸爸是老同事,从小很疼我的。” 不愧是体制内出来的大家闺秀,身份地位,提携之意,一句了然。 沈璧珺的表情霎时很精彩,刚才是压着明显的不悦,现在是掩不住的错愕和强行抑制的羞恼,还有反应过来后急着调整话语与态度的尴尬。 傅蕴成不着声色,扶着她的腰手使了一点力,将她向自己拉了拉,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有些场合,不够斤两,就不要哗众取宠,画蛇添足。 洛伊伸出右手,“徐先生,晚辈洛伊,请多指教。” “徐燕菁。”对方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徐徐流过,才带上一丝笑意,与他握了握手,“指教不敢,各位都是行业的精英,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然后很自然地转向旁边,“威廉,你不应该主动和芊茉打个招呼吗?” 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这时才不缓不急,徐徐跨前一步,等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才缓缓说:“芊茉,你今晚的美丽,真是让我深深震撼。” “谢谢。”原芊茉却收起那一丝撒娇的表情,换上一副冷漠的客气,“威廉,没能与你成为精英云集的藤校校友,我真是深感遗憾。” 她话中有明显的揶揄之意,但那年轻男人只是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这个人相貌清秀,气质斯文沉稳,比起身边这些谈笑风生的人物,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但洛伊却没有忽略他的一举一动。 甚至当他跨出一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已经分了大半在他身上。 他见过这个人,在凤凰谷一号。 确切地说,是在无人机在凤凰谷一号拍摄到的画面上。 那架可以在高空三千米飞行,性能堪比顶级军用设备的无人机,终于被一只经过训练的红鹰拍下了山谷,而最后的镜头,就是这个年轻男人如眼前这般,称得上温文有礼的微笑。 “史威廉。”他向他徐徐伸出手,“洛总监,很高兴见到你。” 卓霖铃的故事 陆安迪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中醒来的。 为她做饭的是卓霖铃。 阳光穿过门厅,隐约带来院中的花香,明艳的光线照着她边缘微微蓬松的长发。 即使穿着一条最普通不过的围裙,她看起来也依然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你睡得这么沉,我想醒来的时候大概可以吃中午饭了,现在看来,时间刚刚好!”她在床前微笑着看她,洁白的牙齿如同珠贝,眼中带着阳光一样明艳的光泽。 陆安迪有些迷惑,她记得自己昨晚在路上吐了,到了小商山医院后状态依然很不好,她见到了穆棱,但没有见到卓霖铃。林家栋医生特地来看过她,给她开了调整肠胃的药和帮助睡眠的药,然后她就被带到了这里,吃了药倒头就睡。 直到此刻自然醒来,在强烈的光线中睁开眯缝的眼睛。 确实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畅过了,床褥很舒服很柔软,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像被白云一样的棉花温柔地抚慰过,从皮肤的毛孔里释放出轻松与愉悦。 房间里还有麝香和草药混合的味道,那是昨晚护士离开前为了帮她助眠而点燃的。 “哎,我都睡过去了!你还好吗?” 陆安迪看着微笑的卓霖铃,没有忘记昨晚穆棱打电话给自己时的急切。 “我很好,你知道吗,每次做完mect,我的脑袋就像被清洗重启了一遍,莫名的低落抑郁就像被驱散的雾霾一样忽然离我而去,使我重新看见蓝天白云下的阳光。” 她又露出明眸皓齿的笑容,“当然也会有副作用,我会忘记许多事情,也许是暂时,也许是永远,不过,有时我也会忽然想起一些从前忘记过的事情。” “昨天醒来的时候,我好像突然记起了某些事情,一些……大概是在我脑海中曾经印象很深刻的事情,我怕我再睡一觉醒来就会再次忘记,所以对穆棱说,我很想见你。” “但真的很抱歉,我让你立刻赶过来,却在你还没来到的时候又已经把它忘了,我睡了过去,却让你这么累,我不知道你……” 陆安迪说,“没关系的,我愿意为你赶过来,而且我也好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过了,直接从床上醒来,下午还不用专门坐车再来一次。” 她和林医生,是约了在今天下午。 一个“我愿意”,让卓霖铃准确地感受到了她的善意。 “穆棱有时候也住在这里,但他从来没住到过这么好的房间,林医生说你是医院的签约贵宾,可以享受医院最好的陪护套间,据我所知,只有那些大人物和大人物的亲属才有这种待遇。” 她轻快地笑着,“但林医生说你肠胃不好,营养也有点跟不上,所以我特地跟隔壁一个大人物的家属要了两块新西兰银鳕鱼,希望你喜欢。” 来,快要好了,要趁热才好吃! 陆安迪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回到桌边,那两块用微波炉烤出来的蘸着椒盐的银鳕鱼已经放在她面前,尝一口,味道好的让人想要流泪。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鲜嫩柔软,入口即化,余香丝滑,感人肺腑。 陆安迪差点感动到热泪盈眶。 她在山里长大,从来没有吃过什么海鲜,睿姿在海边长大,视海鲜为白菜红薯,但她们在上海读书,都是吃不上海鲜的。 何况是这种来自大西洋彼岸的比一般海鲜更昂贵许多的高级海鲜。 重要的是,真的好好吃,尤其是经过一天一夜的饥肠辘辘之后。 其他的菜也开胃可口。 其中一个没见过的叶子滚的瘦肉汤,清凉微苦,感觉喉咙的虚火一下子下去了不少,比枸杞汤更好喝,也比枸杞叶好吃,又让她长了眼界:原来新鲜桑叶也是可以做菜的! 还有一种娇小的蟹味菇,居然真的有浓浓的蟹的味道。 卓霖铃把那碟银鳕鱼移到她面前,“煎烤的鳕鱼一定要趁热吃完才好。” 陆安迪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我觉得确实很好吃,但是如果你都让给我,我也会吃不下。” “我不是让给你吃,而是我本来就不吃鱼。”卓霖铃认真地说,“我从小对所有鱼肉过敏。” 陆安迪很惊讶,“那你怎么会……做得那么好?” 至少作为厨师,难道都不用尝一下自己做的菜吗? “以前是穆棱吃。”卓霖铃带着笑意,“鱼排并不难做,让他尝个十次八次,就差不多了。” 她看着陆安迪享受地吃完,体贴地替她倒了一杯果汁,才跟着说,“我小时候有一次去舅舅家里做客,舅妈不相信我那么娇气,连鱼都不能吃一口,于是有一天晚上,她做了整整一桌鱼,告诉我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她绝对不会告诉我爸爸妈妈。” “我受不住诱惑和各种威逼利诱,吃了一块清蒸鱼头和两块红烧鱼肉,当天晚上就过敏,喉头水肿至窒息,在医院抢救了两天才脱离危险。” “我爸爸妈妈跑来医院看我,我爸爸气得发抖,气完之后,他报了警。” “很多年之后,我才听到别人说,如果当时我爸爸坚持起诉立案的话,最重可以判我舅妈故意杀人,后来我舅舅当众给我爸爸妈妈跪下求情,舅妈哭着往自己的脸上抽耳光,我爸爸才同意私了。” “那一年,我六岁。” 卓霖铃沉默了一刻。 “一年之后,他们离了婚,我妈妈单身一人没有办法,只好将我寄养在她唯一的兄弟,我舅舅家里。” 陆安迪抬起头,她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欲扬先抑隐忍不发的沉重。 卓霖铃那带着淡褐色的美丽眼眸中果然笼罩着一层雾霭,“有些记忆,无论做多少次mect我都不会忘记,因为那些记忆的时间太久远,mect影响不到它们。我知道那些不是最悲惨的事情,甚至都不算什么悲惨的事情,但我想正是因为那些记忆,我才成为今天的我。” 陆安迪等着她说些什么,卓霖铃却低下头去喝桑叶汤。 等她重新抬起头,就看到了陆安迪平静而认真的眼神。 “如果你想说,我愿意听你说任何事情,就像雏菊前的那块石碑。” 卓霖铃眼中升起一片雾霭,“那么,送你过去的时候边走边说吧。” 陪护区并不在医院里面,而是一个类似度假酒店的地方,周围风景幽美,也是医院的产业。 秋日的阳光照耀着漫山枫红,绿叶苍翠,走过僻静的地方,隐隐能听到溪涧流泉的声响。 卓霖铃被妈妈留在舅舅家的那一天,阳光也是这般灿烂。 那个时候,她叫卓铃铃。 “妈妈,你可以明天再走吗?就陪我一天,就一天,可以吗!”她追着妈妈摔了一跤,但完全顾不上自己的疼,拉着她的衣角小声央求。 妈妈拉掉她的手,露出一丝无奈却非常决绝,“铃铃要乖,妈妈很忙。” 妈妈已经有了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可爱弟弟,她得赶着回去照顾他。 她无法挽留妈妈的脚步,只好擦干眼泪回到舅舅家,却在房门紧紧关着,表姐挂出了新的标语:卓零零与狗不得入内! 她不敢去敲门,也无处可去,只好走出去坐在院子里,抱着膝盖痛哭。 “卓零零,丑八怪,卓零零,丑八怪!” 院子里追逐而过的男孩们,却看着她裤子上的污迹和被眼泪冲花的脸快活地嘲笑。 舅妈走过门边,看了她一眼,脸上不但有厌恶,还有憎恨:“爹妈不要的赔钱货、邋遢鬼,尽给我添麻烦!” 为什么会这样? 所有人都讨厌她,爸妈不要她,舅妈憎恨她,表姐鄙视她,卓铃铃抓住枯乱的头发,蜷曲着瘦小的身体,觉得自己又丑又脏,就连自己也讨厌自己,憎恨自己,鄙视自己…… 就在那样一个世界中,卓铃铃自卑而怯懦地生活着,直到她喜欢上一个男生。 虽然那个男生不高,不帅,学习成绩不好,还有一身让老师极厌恶的痞气,但她却注意到了他。 不,应该说,是她被他注意到了。 每每经过课室走廊,他在一群男生中撩拨女生,有一次忽然盯着她的脸,说:“卓铃铃,长漂亮了哦~” 那一瞬间,她心跳加快,脸上火热,仿佛有一束光投落到她身上,这就是她第一次被人注意,被人称赞“漂亮”的感觉。 他对她投来越来越多的目光,却同时跟班上和邻班女生打得火热,对,就是跟她表姐一样,特别爱打扮,特别爱出风头的那一群,他挑其中最漂亮的几个出双入对,骑着嗓门极大改装过的铃木摩托车带她们出去看电影,逛街,吃东西,出入娱乐场所。 当他说为了她,放弃了她们的时候,她被巨大虚幻的幸福感笼罩着,仿佛一下子成为了那个万花竞艳中唯一被关注,被呵护的人。 所以那天放学,他说只带她一个人到一个地方去见他的朋友的时候,她毫不犹豫要跟他走,竟然连周围同学异样的眼光都不在乎。 一个女孩冲了出来。 “卓玲玲,不要去!我爸说他们都是混蛋,社会上的人渣,跟他们出去的女孩都会生小孩!” 女孩挡在懵然的她面前,怒目看向一瞬间变得面目狰狞的男生,毫不退缩,“敢动手?告诉你,我爸是特警,他不会放过你!” 那男生退了开去,没有再找她,但后来仍然有女生出事了,是她的表姐。 山间的风掠过卓霖铃海藻般的发梢。 “那个保护过我的女孩子,是个插班生,很快就转学走了,我甚至没来得及跟她成为朋友。” 真的很遗憾,那女孩曾经给她带来最大的幸运,如果她能在那时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也许再之后的路,都会走得不一样。 行走在山间林木的阴影中,她的声音带着回忆与情绪的薄雾,“这些小时候的事情,我没有告诉过穆棱,没有告诉过其他朋友,或者我见过的许多心理咨询师,包括……林医生。” “那你为什么会告诉我?” “因为你跟她很像。 “我长得跟她很像?” 陆安迪很怀疑,自己是不是长了一张看谁像谁的大众脸,毕竟一个初中生,跟现在的自己至少差了七八岁啊。 “不是长得很像。”卓霖铃却说,“事实上,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太记得她的模样了,mect的后遗症甚至使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只是我脑海中投射出来的一个影子,为了补偿那些最压抑难过的岁月里最深切的渴望……但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记忆中的她,确实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如果在那个情景,你也会像她一样。” 挺身而出,仗义执言。 陆安迪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很可能不会冲出来,我没有一个当特警的爸爸。” “你不用急着申辩,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以后你就会知道。” 转过一个山坳,卓霖玲带上了一丝微笑,因为不管如何,从那以后她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所有记忆似乎都没有那么压抑和不堪了。 就在那个学期的第二个学期,久不出现的父亲突然登门,给舅舅舅妈一笔钱,然后把她带走了。 她去了另一个城市,转学到当地学费最贵的私立学校读书,这里的老师很好,对每一个孩子都用心负责,同学也都不错,大家穿上一样的校服,有些人会夸她长得漂亮。 她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漂亮,学习成绩也越来越好,许多男孩子爱慕她,老师喜欢她,朋友觉得她像个仙女,却又那么细心体贴平易近人。 如果说有什么不满足,那就是她依然没有一个家。 父亲在一个高档小区给她租了一小套公寓,她周一到周五在全封闭学校寄宿,周末一个人住在公寓,因为父亲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和新的女儿,她素未谋面的妹妹。 她妹妹一家,不想被她打扰。 但是没关系,现在她可以有很多人喜欢她了。 “慢慢的,我学会了许多让别人对我产生好感的方法,我还有一个很神奇的能力,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一个人是否会喜欢上我,我一般只会和那些会喜欢上我的人交往,我甚至会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们,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好像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作为女人,她有足够的吸引力,而且善解人意,没有多少男人能拒绝她。她会很努力的和一个人相处,细心观察,投其所好,直到他喜欢上自己,这种喜欢,有时是一个暧昧的眼神,有时是情不自禁的失控,有时是直白的表白,但只要她一接收到这些信息,就会立刻对对方丧失所有兴趣。 “我只会让人喜欢我,至于喜欢我之后要怎么样,我不在乎,我所需要,我所渴望的,似乎只是让别人喜欢上我。” 就算那些号称体察人心的心理咨询师,她曾经对他们寄予厚望,希望他们能够把她从这焦灼虚空的泥潭中拯救出来,但结果,也不过是在这并不漫长的过程中多几个回合而已。 “当他们喜欢上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厌倦,甚至厌恶,所以总是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我,追求我,但那么长时间以来,我却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的男朋友。” 因为从七岁那年开始,她的心扉,就再也没有真正向人敞开过。 “那穆先生呢?” 陆安迪忍不住问。 “穆棱是不同的,你肯定也能感觉到,无论周围的世界怎么样,他都是那种能使人忘却浮躁,相信内心仍有坚持与安定的人。”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很投入,很快乐,很放松,我想,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这个回答,使陆安迪感到安慰。 但既然如此,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分开? “你也是不一样的。”卓霖铃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过头看着她,“第一次见面,你不一定会喜欢我,第二次,你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就算现在,你也不一定喜欢我,但我却觉得,你应该会慢慢地喜欢我。” 陆安迪想问她是如何得出如此奇怪的论断,卓霖铃却又已经离开这个话题,转头望向路边的一棵大树,露出一种迷惑的眼神,“奇怪了,我记得以前这里并没有装摄像头的。” 陆安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但并没有看到摄像头,只见茂密的枝叶当中,挂着一个不太显眼的牌子: “您已进入二十四小时视频监控区内。” 阅读障碍测试 陆安迪下午做的是阅读障碍测试,做完一系列漫长的测试后,她又被带到一幢有着圆顶的三层白房子的三楼。 一打开门,真白。 墙壁、天花、家具,都是纤尘不染的白,走入这一片仿佛没有边界的白色,就像忽然踩在一片玄妙的虚空。 “你今天下午的精神看起来不错。”在这虚空般的纯白中,林家栋医生的微笑仍然那么温暖而真实,柔和的声音驱散了虚无,留下一片纯净。 陆安迪的心情也随着他的笑容放松下来,“是的,昨晚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起床后又吃了一顿非常棒的午饭,所以精神确实不错。” 医生眼中荡起一丝微妙的涟漪,而且他相信陆安迪也察觉到了。 但他没有更多的表示。 “如果这样能让你休息得更好一些,下次你可以提前过来住一晚,医院免费提供食宿,只要提前预约就可以。”他微笑着说,“你不用客气,这是协议所提供的福利。” 陆安迪没记起有这样的福利,第一反应是婉言谢绝,因为不习惯不劳而获,总觉得自己享受的各种福利未免太好了些,让她心中忐忑。 但转念到刚刚做完电击治疗的卓霖玲,她又改变了主意,“好的,如果需要,我会提前预约。” 林家栋对她的反应很满意。 “你比以前放松了,当你走进这个房间,你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任何一种回答,都是很好的切入。 坐在白色的沙发上,看着白色茶几上插着白色鲜花的白色瓷瓶,让陆安迪想起那个白色戴尔笔记本的广告。 少年与老者下棋,观棋的孩子说,“只有白子,你们怎么能分得清呢?” 少年说,“这是无相之白,眼睛是看不见的,只有心里看得见。” 这里叫“镜室”,也许就是用白来影照内心之相的意思吧。 跟着她说出了一个让林家栋意外的回答, “九百六十乘一千六百乘三百二十。” “这是什么?” “这个房间的尺寸,单位是厘米。” “果然是适合学建筑的人啊。”林家栋第一次哑然失笑,“我刚刚查过这个房间的尺寸,九百五十乘一千七百,净高三米二,跟你说的只相差一点点,你真的很厉害!” 陆安迪注意到了他的用词,“适合学建筑的人。” 其实她能估算这样的尺寸,也就是最近的事情。 林家栋说,“你两年前就做过简单的阅读障碍测试,所以你知道自己有失读症,尤其是数字和英文阅读能力较差,具体表现是阅读速度比普通人慢,出错率高,有时无法正确理解数字和单词的含义,而在情绪紧张或精神压力较大的时候,这种情况更加突出。” “在上一次沟通中,你提到失读症对你的工作或者影响很大,所以这一次测试,是希望更深入了解你的情况,同时,也希望能够帮助你更好地了解你自己。” 他将她的测试报告放在桌上,柔声说,“你只需要真实而直接地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 陆安迪点了点头。 “当你阅读数字和英文时,最难受的感觉是什么?可以举一个具体例子吗?那个最难受的例子。” “最难受的一次,是三年前,我考注册会计师的时候,有一门很难的财务成本管理,计算题量非常大,需要不断刷题才能保持熟练度。那种题目,通常我看五分钟就会走神,看十五分钟以上就会感到头晕恶心,开始看不清楚,如果强迫自己做题三十分钟以上,就会流泪,甚至呕吐……” 是真的呕吐,几乎每一天都吐。 “当你出现这样的不适症状,你还会继续强迫你自己吗?” 陆安迪点了点头,“会,我必须强迫我自己,那个考试对我非常重要。” “结果呢?” “我考过了。” “如果现在再给你一次选择,或者当你再次面临同样的情况,你还会那样强迫自己吗?” “会,如果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觉得感觉会怎么样?” “会很难受。” 非常难受,她本来就不胖,那两个月后又瘦了七八斤,睿姿心疼地说她脸如白纸,就像风吹一下就会倒。 “我想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女孩子。”林家栋温和地注视这外表柔弱的女孩,“那么最近一次因为阅读障碍而特别难受,是在什么时候?” “三个星期前,我刚刚入职,标错了一张图纸上的数据,穆先生很生气,我……很难受。” “结果呢?” “我的另一个上司拯救了我……他帮我指出错误,鼓励我再做一次。”尽管要表扬洛伊热心助人很难,但他的确帮了她。 “穆先生呢?” “穆先生……是个很好很宽容的人,他后来还向我道了歉。” “那时他们知道你有阅读障碍吗?” “不知道。” 林家栋笑了笑,“你看,其实也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起码这一次,不论因为什么原因,你的两个上司都包容了你。” 陆安迪不得不说,“是的。” 林家栋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既然让你这么难受,那让我们来了解一下,阅读障碍到底是什么吧。” 他摁了一个白色的遥控面板,墙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脑部结构图。 “首先你需要大致了解一下,人类是如何听懂语言的。”他用镭射笔指向幻灯片,开始向她解说,“从耳朵进来的声音,首先到达听觉皮层,此后经过韦尼克区,送往布洛卡区,这两个区域被称为语言中枢,是理解语言意义的专门区域,经过这个途径,我们才能听到,并且明白别人在说什么。” “而在阅读文字的时侯,比如像‘apple’这个单词,它的映像首先会到达视觉皮层,然后发送到前脑识别文字的形状,此后,在被称为39区和40区的部位,它将被转换为‘apple’,或者是‘a-p-p-l-e’这样的声音信息,当这个声音信息再被传送到布洛卡区,我们才能理解它的含义——就是‘苹果’。” “也就是说,即使是用眼睛‘阅读’文字,人类其实也是通过声音来理解文字的含义,因为语言的出现远早于文字,这是人类千万年进化形成的神经通路,如果这个通路受阻,比如39区40区受损或者活跃程度太低,就无法完成理解的过程。” “如果大脑无法进行‘默读’来理解语意,那么有着相似形状的字母和数字,或者它们之间不同的排列组合,对你来说可能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分别。” “你的意思是说,我只能把它们看作形状和图画,而不是有着特定意义的符号?” “没错,3919和9193对你来说可能只是样子不同,b和d不过是两个方向相反的对称图形。” 陆安迪皱起眉头,回忆着这种痛苦,“好像确实是这样的,我看得见,却无法读出那个字,也不知道它们代表着什么……如果是那样,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改善吗?” “在一些医疗发达的国家,有专门针对阅读障碍儿童的学校,他们会使用一些特殊的训练方式,比如,在黑板上给出大大的‘apple’的笔画形状,让学生用大跨度动作进行描摹,同时大声读出每一个正在写的字母,用运动、体感、形状、声音来共同记忆,通过提高统感来激活39区与40区的功能。通过这种特殊训练,许多儿童可以重新获得正常的阅读能力,不过对成年人来说,却相当困难。” 因为他们的大脑已经成长结实,思维模式已经定型? 陆安迪再次蹙眉,“林医生,你是想告诉我这很难,但是可以做到,还是想劝我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你很聪明,有一句话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我很喜欢:上帝对你关上一扇门,就会替你打开另一扇窗。阅读障碍者因为左脑39区和40区的活动严重不足,掌管视觉与空间的右脑却比普通人活跃许多,所以他们往往有某种更好的图形与空间感受能力,从医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典型的补偿作用。” 所以说她适合学建筑? “记得你刚才做过的‘不可能图形’测试吗?也就是辨别所看到的二维图形是否能在三维世界中成立,你判断一张图的时间是0.1秒,非阅读障碍者的时间大约是1秒,而我……”林家栋指着一张图片,“告诉我,这张图形是可能还是不可能?” 陆安迪应声而出,“不可能。” “你怎么看出来?” “中间那里明显不可能啊,就像……白色之中有一块不应该存在的红色,反正很别扭,很不协调,一眼就能看到。” “你能指给我看吗?” 陆安迪用镭射笔指向不可能部分。 “即使你告诉了我,我也完全看不出来。”林医生说,“你看,这就是分别,就像你是正常人,我是色弱,我就是看不见那块不一样的红色。” “但是我的上司说,我的空间感并不好。” 换而言之,在某一方面上,洛伊很好,她就像是色盲。 “他说的也许有道理,视觉空间能力有许多种,所以我们再来看看另一些测试的结果。” “这个是图形匹配测试,也就是为给定的图形选择能够与之吻合的锯齿边缘。”林家栋打出另一组幻灯片,“你在做这些题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很难,我需要从一点出发,一小一小段地对着看……而且常常看了一小段就会觉得非常混乱,看的时间越长,越是一团乱麻……” “嗯,这却是我最拿手的,看,你纠结于一题的时间,我可以做对五题!……就这两项测试结果来看,你对三维和平面有较好的整体感觉,而我更擅长线性地看待图形。” 陆安迪好像有些明白了。 林家栋给了一些时间她消化,然后继续。 “记得那个最刺激的‘跨越障碍物’vr测试吗?建筑物和家具都是按真实尺寸模拟的,你的得分很高,尺度感和方位感都很好,比大多数非阅读障碍者好得多。” 陆安迪心里说,那是因为我被某人用走向悬崖那种刺激的方法训练过。 “再来看这个心理旋转题目,需要在脑海中旋转没有具体尺寸的积木,也就是说,将尺寸抽象化,从你的得分来看,远不如你对真实空间的东西有把握。” 陆安迪想起洛伊那幅倒着画的楼梯剖面图,不得不说:“是的,抽象旋转对我来说确实很难。” 而对有些人来说,却像变换全方位摄像机一样容易。 “但我留意到一点,你唯一答对的这一题,是在纸上正确地画出六个空间角度之后判断出来,你专门训练过?” 陆安迪点了点头,那些捏出来的小几何体不是白画的,“有人教过我。” “教你的人很厉害,通过训练,你甚至可以胜过常人许多,因为他们就算看出来,也绝对画不出来。” 确实如此,陆安迪竟不能不同意。 洛伊确实是那个十分了解她的人。 “你对形状的相似性十分敏感,对形状的记忆力也相当不错,另一些测试说明你对色彩的敏感度也很高……我想,这些大概可以解释你在绘画方面的天赋——你对二维平面上的线条、形状、色彩、结构,都相当敏感。” “至于三维空间的感知能力,几个方面各有长短,在需要运用整体感觉和面对真实尺寸场景时很敏感,在需要细部对比和心理运算时较弱,但这些都可以通过学习改善。” “这就是所谓阅读障碍的一体两面,但就像adhd一样,我其实并不喜欢‘障碍’这个字眼。事实上,所谓的‘障碍’并非来自生理能力的缺损,而是产生于沟通的需要,因为在人类还没有出现文字的时候,其实并不存在‘阅读障碍’这种东西,当掌握了文字的人类要求其他人也必须用文字进行沟通的时候,才产生了阅读障碍。” “而当一个拥有优秀空间想象力的建筑师向其他人解释他所想所见的时候,却必须通过图画或模型的手段,因为其他人无法通过文字或语言见他所见。” “所以你要明白,将各方面的能力的差异名为‘障碍’,其实只是一种让少数人迁就多数人的定义。” 陆安迪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他的意思, “你这么说,让我作为少数人感到了深深的无奈与不公平,不过又让我心里感觉舒服了很多,毕竟,我知道自己还是有某些天赋优于所谓的‘多数人’的。” 林家栋说,“有一本书,叫《像艺术家一样思考》,我推荐你有空可以看一看,或者你会很容易从中找到一些共鸣。” 陆安迪看了一眼桌上的白色时钟,时间差不多了。 “好的,有空我一定会看,林医生,这一次,也非常感谢你。” “你因为什么感谢我?” “因为你又让我多了解了一些我自己。”陆安迪想了想,认真地说,“上次你说我自我认同感低,我想是的,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或者能够让我更容易接纳真正的自己。” “我很高兴你有这个结论,这正是我们沟通的目的,焦虑往往产生于无法自我接纳,失读症和adhd有一定关联,因为它们都是由于某些神经的兴奋度过低引起,而对你来说,在疲劳、紧张、或精神压力大时症状尤甚,我想尽量避免或消解这些诱因,或者好过你不得已用药。” 那种药对陆安迪很有效,但副作用也不小,昨晚林家栋亲眼看到了她的不良反应,体会到了她在药物兴奋期过后所忍受的辛苦与折磨。 陆安迪微微低头,“我会尽量注意。” 但真正不得已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林家栋注意到了她低头的动作。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从小学开始就发觉自己的阅读能力和注意力会在某些时候出现问题,那么你有告诉过别人,或者告诉过与自己亲近的人吗?” 陆安迪瑶了摇头,“没有,我想别人大概很难体会这些感觉。而我最亲近的人……我妈妈,我不想让她为我太担心。” 沉默了片刻,在医生那温和鼓励的目光下,她轻声补充,“我从小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我妈妈独自一人抚养我长大,她很辛苦,我不想让她为我操更多心。 她很少提到与她关系特别亲密的人,比如,家人。 那种声音,轻得薄如蝉翼,小心翼翼,却又带着某种敏感而隐忍的张力。 林家栋的目光比之前更加柔和,“那么下一次,你愿意跟我说说你的母亲吗?” “我的母亲,她很爱我。”陆安迪的心中,却忽然浮起卓霖铃的影子。 大概每一个孩子长成今天的样子,都与她的童年深刻相关。 女人见女人 第二天还有时间,陆安迪再次来到红坊。 这一次,不是洛伊让她来,而是她自己想来画画。 仍然是十分枯燥的几何体三百六十度结构练习,但她时而奋笔疾走,时而闭目沉思,心中却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恬静。 林医生说得对,洛伊确是个很厉害的老师,他为她指的路从未错过,虽然要求有点苛刻,但没办法,那是必经之路。 对她这种新人来说,少走弯路,就是最大的捷径。 她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这么一想,发掘到他的好,心中平白生出几分感激。 穆棱对她固然不错,洛伊其实也不坏。 而且她没想到,洛伊居然会亲自打电话来关心她。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依然冷淡不带情绪,但却停顿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跟着说,“周一能不能正常来公司?” 陆安迪这才想起周五自己是丢下队友提前走的,有些不好意思,“我没事,周一绝对可以正常上班!” 然后又呐呐问,“世嘉广场那边……还顺利吗?” 洛伊沉默了一瞬,陆安迪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操心太多了,这种问题她应该去问raymond,洛伊不一定会有耐心答她。 但洛伊却回答了她。 “世嘉会提前公布招标结果,中标的是德国erp公司,gh第三名。但世嘉不会采用德国公司的方案,而是重新开展下一轮招标。” 陆安迪一愕,那大家岂不是白辛苦一场? 自己还好,只是出了那一点点微薄之力,但周越山与原芊茉他们…… 洛伊仿佛知道她所想,淡淡说:“不用担心,世嘉不差钱,竞标奖金一分不少。” 事实上,因为没有采用任何方案,世嘉为表歉意,还给一二三名分别加了百分之二十奖金作为安慰。 陆安迪没有再问,她知道这件事可能三两句讲不完,于是直接问:“那我周一有任务吗?” “如果没问题,周一你会跟我去世嘉集团总部。” 陆安迪脑袋转了几个弯,才醒觉这“问题”指的是自己的身体问题,连忙说: “我没问题!但是……我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不需要,但我需要你去做另一件事。”洛伊说,“我给你的钥匙,其中有一把是四楼的门匙,那是我以前的工作室,你上去帮我收拾一下。” 陆安迪很惊讶,洛伊怎么会知道她就在红坊这里? 但洛伊不会无事找她,所以她马上问:“现在吗?” “嗯。”电话那边停顿了一下,“现在。” 陆安迪走上四楼,四楼的门和三楼一样厚重,透出些许斑驳的锈迹,门上用银漆喷着很简单的一行字——「h.p,洛氏工作室」。 陆安迪的心一跳,这就是洛伊以前工作的地方,她心心在念的云天美地的诞生之地! 推门进去,就像她想象过无数遍的模样,这里并不宽敞气派,却有宽大的工作台,贴满纸条的电脑屏幕,桌上叠满资料,墙上钉满各式手绘与蓝图。 洛伊的位置,就在窗口。 当他累的时候,也许就在那幅半透阳光的窗帘下闭目休憩,柔和的光线落满睫毛。 一瞬间,她梦中的“他”忽然与他重合起来,那种掩埋已久的温柔与痛楚又在她胸口里蔓延开来。 陆安迪上楼的时候,沈璧珺正坐在对面的咖啡厅,已经看了这幢四层小楼很久。 其实她偶尔还是会回来红坊,尤其是在gh 参与世嘉广场的竞标之后,而上个星期,当她听到过去相熟的咖啡店老板说洛先生也带着一个女孩子回来过时,她的心就已经不能淡定。 现在,她再次看到了那个女孩,t恤牛仔裤,打扮清淡,让她仿佛看到从前的自己。 当这个女孩打开四楼那扇门时,她就没法抑制自己地离开咖啡店,走了上去。 “你是他的助手?” 她敲了敲门提醒对方,然后摘下带着蓝紫冷光的burberry墨镜,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的脸,口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 陆安迪抬起头,她记得这个女人,在世嘉广场的竞标会,深深地看过自己一眼。 “我是洛总监的助手,请问……您是?” 虽然不知来者何人,但女人对女人的敌意,有种本能的敏感。 沈璧珺袅袅婷婷地走进去,在一个熟悉的位置坐下,像女主人一般翘起腿,“三年前,我从纽约大学毕业回国,舍弃了大公司的offer在这间籍籍无名的小工作室工作,作为他的助手,曾经无微不至地照顾过他的工作与生活。后来我喜欢上他,他却毫不犹豫地把我炒掉,甚至没给我一句理由和解释。” 他不仅拒绝她,而且拒绝得冷漠、决绝、傲慢。 她点了一根烟,从烟雾后看着那张干净清秀的脸,“你也喜欢他,对吗?” 那张魔鬼般的脸,能抗拒的女人极少,她不相信这个外表还带着青涩的女孩有多例外。 陆安迪确实措手不及,感情洛伊叫她上来的时候,就已经预备了这样的狗血场面。 刚刚涌起的那些纠结无用的遐想与绮思,瞬间荡然无存。 你这么高冷,也不能用我来挡狗血啊。 要冷静! 她皱了皱眉,“沈小姐,我为gh工作,洛总监是我的上司,但你的问题我恐怕没有义务回答。” “你替他工作多久了?” “我是gh的实习生,刚来一个月。” 一个月?呵呵,一个月就拿到了他私人工作室的钥匙,不错啊。 沈璧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一下,像你这样的灰姑娘,千万别以为他就是你的王子,因为那种人,对女人根本没有心!” 这一下,陆安迪也不知如何应答了,只好缄口不言。 沈璧珺站起来走了一圈,环顾四周,这里跟她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改变,一点都没有。 仿佛她曾经投入过的满腔深情与伤心欲绝,都从来没有过半点痕迹。 她掐掉烟头,星火却落在眼里,参杂着心中的缅怀、愤恨与不甘,转头对这个与曾经的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孩说: “告诉你们洛总监,只要有他在,gh都不用再想世嘉广场了,因为——我不高兴!” 沈璧珺留下这一句狠话,就离开了伤心之地。 她会说到做到。 因为她已经不是那个为爱飞蛾扑火的女孩了,她是已经凤凰涅槃的沈璧珺。 世嘉集团 穆棱没有来公司,他既不在gh,也不在小商山,他回香港度年假去了! 这是星期一陆安迪回到公司,打开邮箱后知道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是,她迅速上网查找了世嘉广场竞标结果的消息。 果然如洛伊所言。 按照世嘉公布的结果,中标的是曾设计过世嘉集团总部大楼的德国erp公司,不过世嘉发言人表示,erp公司的方案虽好,但尚不是他们心目中最完美的方案,所以他们会如约支付奖金,而且完全无条件支付第一期设计合同金额三百万来弥补中标单位的损失,但是——他们不会采用中标方案。 也就是说,德国erp公司虽然损失一张未来的设计合同,但好处是不用干任何活,白收三百万! 这个安抚,怎么看都够诚意了。 至于周越山获第三名的方案,价值五十万,也不算低。 陆安迪想了想,还是拔了raymond的电话诚心请教。 “世嘉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人家有钱,可以随便试标,想试几次就试几次,让全世界的建筑师陪他玩,顺便炒炒新闻,做做噱头,出场的都是国际知名建筑事务所,区区几百万奖金,就当宣传费了。” 这次raymond倒没有跟她贫,而是直接挑出主题,“世嘉新一轮招标已经开始,奖金再提升一倍,不过这次采用的是邀请投标方式,参与者的量级更重,洛总监也在被邀请之列,所以,接下来你应该会有很多机会跟他一起出去。” 陆安迪心中默然。 周越山只是个跳板,b方案的抛出是个引子,下一轮竞标才是重头,洛伊肯定从一开始就预料了这样的结果,可怕的是他全程运筹帷幄,始终不动声色。 他不但是个顶尖优秀的设计师,另一些方面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你有想法?”感觉到她的沉默,raymond问了一句。 “没有,这些商业运作我都不懂。”陆安迪握着电话,嘴上答得例行公事,“穆先生这周放年假回香港,我也没什么事,需要的话请随时通知我。” “哦,那你现在就过来一下吧。” raymond像是随口一说,“洛总监刚刚从可视化组抽调了一个临时助手,想让你们先见见面。” 陆安迪一愕,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个搭档,说了声“好。”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raymond,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洛总监,你……可以另外帮我约一点时间吗?” 她有想过直接打电话给洛伊,但又觉得会不会太突兀,这种事,又不好告诉睿姿让她大惊小怪,想了一晚,觉得还是当面讲好一点。 听说她有事,raymond明显来了兴致:“公事还是私事?需要多久?嗯……没关系你可以考虑慢慢说,说不完可以约午饭的时间一起嘛!” 陆安迪略感尴尬:“呃,私事……吧,很简单的,只需要一句话的时间。” 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的私事!” 本来就不关她事,她就只是个帮传话的。 再说了,你说这算是公事还是算私事呢? 陆安迪第三次走进那间满满霸道总裁风的总监办公室,发觉里面居然多了张临时工作台,可视化组来的是一个男孩,虎背猿腰圆脸,名字叫张果果。 洛伊开门见山:“你们的工作,是相互配合,取长补短。张果果擅长软件操作,建模速度快,但渲染和后期慢,无法在短时间内展示效果,所以他会按我的要求提供三维视图给你,剩下的由你手绘完成。” 洛伊在他们的脸上扫了一眼,“等下你们可以抽个时间相互熟悉,如果没有问题,我们下午就会到世嘉总部。” “好的,洛总监,那我先回去了。”张果果收起笔记本,对陆安迪说,“raymond已经帮我拷贝了所有模型文件,我先回去整理熟悉一下,等下去你的办公台等你。” 谁都知道跟着洛总监做事,能干是第一条件,第二是废话不多。 张果果出去后,洛伊双手抱臂,隔着半张桌子看她:“你有事找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知道她会经常呕吐后,他看她就觉得更柔弱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也带着一丝动人的楚楚。 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女人这么冷,更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冷,只是麻烦多了,用来避免麻烦的冷漠就成了习惯。 能够让他柔软一些的女人,也并不是没有。 陆安迪却不知他是什么心思,看看他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再看看那边淡定坐在电脑桌后噼里啪啦打键盘的raymond,硬着头皮开口:“在红坊……沈小姐让我转告你一句话,她说只要有你在,gh就不用想世嘉广场了,因为她不高兴。” 没有任何铺垫,甚至也不必描述她如何遇到沈璧珺,因为她觉得洛伊什么都知道。 洛伊果然只是皱了皱眉头,冷冷说了一句:“好大的口气。” 陆安迪如坐针尖地等了一会,没看到他有什么表示,站起身来,“如果没什么其他事,那我……也出去准备了。” raymond看着她小兔子一样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出去后却又不忘回头轻轻带上门,叹息一声,“非得这么冷酷,你看,又把人家小白兔给给吓跑了。” 洛伊例行回敬一句:“你很闲?” “你知道我不闲,穆棱跟着穆正青回香港肯定不是度假,凤凰谷一号一直进展无多,刚刚才出现史威廉这个缺口……不过世嘉广场这边我要提醒你,女人发起疯来很可怕,就算沈璧珺不是安世镇的女人而是傅蕴成的女人,她想要给你麻烦,也能给你不少麻烦。” 洛伊耸了耸肩:“你不是专门替我解决麻烦的吗?” raymond认真地说:“我只是以为你不屑对付女人。” 洛伊的眼眸冷了冷:“挡在我的路上,男人女人都一样。” 陆安迪本来还担心会不会在世嘉遇上沈璧珺当众刁难,或者出现那些电视剧中狗血不可收拾的场面,但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他们不但没见到沈璧珺,没见到她的上司——世嘉的项目总监傅蕴成,甚至其他称得上稍微有分量些的人,都没见到一个。 接待他们的是一个级别不高的项目经理,甚至对项目本身都不熟,往往客气几句,就把他们晾在了一边。 如此来去多次,就算是最没经验的陆安迪,也看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 但洛伊却好像并不焦急,每次三个人坐在宽敞气派的接待室,他做得最多的,是指导张果果如何将周围所见的建筑物快速建模,然后让陆安迪挑选角度画下来,如果遇到问题,就让那个项目经理带着实地走一遍,几天来去,倒是把世嘉集团总部里外的建筑群都演练了一遍。 张果果快,确实快,比如倒着建一座旋转楼梯这回事,对他来说就不是一件需要思考的难事。 洛伊对他说:“你的空间想象力十分好,天生应该吃这碗饭,但你的审美跟不上,光线用得太真实,太直接,就容易失去美感,美感来自环境与氛围的烘托。光与暗的交织不仅完成造型,也形成情绪,对观众来说,情绪带来的感染力远胜视觉感受本身,这是三流与大师的分别,也是gh与mir、san的分别,如果不明白,你可以回去看伦勃朗的画,看看它们是如何布光。” 张果果挠了挠头,他在美院读建筑可视化毕业,伦勃朗肯定是知道的。 至于mir、san这样的神级建筑表现公司,听着就已经令人兴奋。 看来洛总监对可视化组的期望也很高啊。 洛伊补充说,“这方面,你可以向陆安迪学习,对于光线的处理,她有艺术家的敏感。” 他第一次如此不吝称赞,竟让陆安迪感到脸红。 “每个人的思维都不同,能力的差异往往是因为思考方式与逻辑不同,我觉得你们很互补,尝试交换一下角度,或者各有裨益。” 平时的洛伊绝对不会这么谆谆诱导,陆安迪甚至怀疑,洛伊是不是为了开发一下她的空间思维,才专门找了张果果来跟她搭档。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她不敢想象洛伊肯为了一个实习生这么费心。 不过换一个角度,也许洛伊就是因为不想自己费心,才会找一个人来启发她。 不管怎样,她都得领情。 “好,回去我一定会多向张果果请教!” 洛伊的目光却透过那幅巨大的玻璃幕墙,投向她最后描画过的一座六角形建筑物的尖顶,“你知道那里为何设计得如此特别吗?” 陆安迪摇了摇头,那座建筑物拥有与其他高端现代建筑迥异的白色砂岩墙面与古典风格,层数不高,却处在整个集团建筑的核心位置,让她看到的第一眼就已经觉得奇怪。 洛伊凝视着那幢奇特的建筑,“因为,那里就是世嘉集团董事长安世镇办公的地方。” 他还知道,当他在第一轮竞标中抛出b方案舌战群雄的时候,这个地产大佬就是在那里给侯小光打出一个电话,让他得到了这一轮竞争的入场券。 而他所竞争的,也不仅仅是世嘉广场,还有整个世嘉产业链可以为gh带来的市场。 若能合作,必能相得益彰,唯因如此,才觉惺惺相惜。 作死的沈璧珺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沈璧珺。 这天张果果出去了到处游逛,说是实地勘察,陆安迪对着他留下来的笔记本电脑翻来覆去看模型,时而低头沉思,间或在速写纸上埋头推理、默写结果,继续那未了的360度高级几何体组合结构练习。 真是从未试过如此休闲放松的外勤,她书包里的药应该都用不上了。 她甚至怀疑,洛伊是不是看上了这里的接待室比gh更清净,更宽敞,也更适合他看着她做练习。 洛伊就坐在靠窗位置,视线刚好方便看到她写写画画兼在笔记本上旋转翻倒模型的操作,略一偏头,又恰好可以从一个绝佳角度看着那幢白色砂岩墙面的六角形建筑。 最近安世镇并不在那里办公,他看着那里,也并不是想看安世镇。 他特别关注那幢房子,是有原因的,刚刚raymond发来几张照片后,他的脸上就一直带着那种淡淡的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双手抱臂,目光专注,阳光落满双肩,甚至沈璧珺的到来都不能让他改变一下姿势。 “洛总监,被人无视的感觉,并不好受吧?” 凝视着这个似乎任何场合下都可以一样完美、冷漠、傲慢的男人,沈璧珺选择了坐下来,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烟圈。 视线内世嘉集团建筑群此起彼伏,笔直如剑的高层从巨大的玻璃窗外俯视着这间只有三个人的接待室,以此庞大的背景作为底气,终于让她找到了一丝身在主场的感觉:“如果觉得太无趣,你以后可以不用再来。” 从前的洛伊,她看不懂。他工作的时候很勤奋、很投入、很专注,似乎跟其他刚毕业就创业的年轻设计师没什么两样,但却又处处透露着一种高冷神秘的气质,让你感觉虽近则远,无法接近。 成为gh总监后的洛伊,气质看起来成熟了些,外表却锋芒更盛,但她却总以为是那一身低调耀眼的银灰色西装的效果。 她攀上枝头一飞冲天,内心也曾渴望将碌碌无为苦苦寻求出头的他踩在脚下,可惜天不从人愿,很快他便脱颖而出,甚至在大公司身居高位。 庆幸的是,她身处产业链上游,现在又成为他的客户,总算有压制他的资本与优势。 不为得到什么,她也无法得到什么,只是心中总有一根刺,意难平! “沈小姐。”洛伊也收回视线,长睫抖落冷光,落到她身上,“你可以决定我来不来?” “我可以决定你的方案根本不会出现在世嘉的办公桌上。”沈璧珺弹了弹烟灰,全不掩饰眼中的挑衅,“你不服?就算规划局来,也勉强不了世嘉喜不喜欢谁的方案。” 她这是铁了心要从中作梗到底了。 “你代表不了世嘉。”洛伊淡淡说,“我只会警告这一次,不要再阻挠我的工作,否则……” 他没有把要挟她的话说出口,因为太没风度。 沈璧珺这样的女人,还不值得他没风度。 “呵呵……”这冷淡而嚣张的态度终于成功把沈璧珺激怒,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莫过于这样露骨而锋利的漠视,“否则怎么样?否则你会对我不客气?哈哈……你以为自己是谁?” 他真的以为自己是谁! 就算长着一张让女人入魔的脸,时刻高冷装逼如贵族,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卖方案的建筑师,这世上还能有比甲方更牛逼的建筑师? 她沈璧珺不信! 陆安迪默默埋头在笔记本屏幕后,眼观鼻,鼻观心,洛伊不再说话,沈璧珺被气得胸口起伏,目露凶光,最后狠狠地掐灭了烟头,气势汹汹地走了。 毕竟是被邀请的合作设计单位,沈璧珺也不能让保安把他们请出去,毕竟这里是世嘉集团,而她的靠山只有傅蕴成。 接待室中本来就安静,沈璧珺走后,就更安静了,等了一会儿,陆安迪自动自觉地重新拿起纸和笔。 洛伊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在她身后转动了椅子,问了一句:“你对她有什么看法?” 陆安迪先是一愣,按着脑袋冷静了三秒,然后反应起上次他问这句话,是问她对张新宁的看法。 他不过是问对客户的看法罢了。 这是作为助手的正常功课之一。 于是她想了想,实事求是说:“我觉得她衣品不如方梓君。” 虽然都是满身名牌,但气场放在那里,方梓君给人的感觉是百变女王、千面御姐,款款游刃有余,沈璧珺的气势纯粹靠衣服包装,外强中干、虚有其表。 这个回答角度清奇,竟让洛伊突然有种无声想笑的感觉,陆安迪看人的眼光其实不算太差,有时还相当灵敏。只是一个人的包装有许多层次,只看表面那一层,谁也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狠人。 他觉得有空的话,要给她上上课。 “你可以收拾东西了,今天就练到这里,我带你到另一个地方。” 张果果自己回公司,洛伊开了很久的车,直到进入静安寺地段,陆安迪才赫然发觉,他们是去那间之前教过她化妆的形象顾问机构。 气质成熟优雅的形象师十分高兴:“陆小姐,上周我们已经替你设计好了几套晚礼服,本来以为用的上!不过这几天的时间,我们又修改了一些细节,效果应该会更完美,来,我们试一试……哎?洛先生,您需要顺便挑选一下配饰吗,我们刚刚拿到了几个牌子的设计师新款,有些看着还不错。” 姜还是老的辣,衣服固然要试,后面一句也是重点。 洛伊说:“好。” 陆安迪却迟疑了一下:“洛总监,我……还有需要出席晚宴的场合吗?” 上周推掉没去的世嘉半岛酒店晚宴,她以为只是一次临时意外。 而且像洛伊这种人,看得上眼的衣服和饰品,都肯定不会便宜吧。她这拿着实习生微薄薪水的无产阶级,随身带着一个lv的高级定制包包已经觉得够奢侈罪恶。 而且晚宴什么的……真的跟自己格格不入啊。 她给自己的价值定位,就是个画图的。 洛伊皱了皱眉,耐心解释:“凤凰谷一号经常有晚宴,你是我的助手,随时可能随同出席,不要让我丢脸。”形象师的助手已经将衣服都捧了出来伺立在旁,他的口气柔和了些,指着其中一件,几乎是带着哄,“去吧。” 陆安迪知道推不掉,只好任凭摆布,幸好衣服的式样并不张扬,只是稍微露了些肩,也还可以接受。 换完衣服,坐在四周布满镜子的硕大试衣间里,让化妆师细心地上好妆,发型师挽好头发,再穿上镶着水晶般的高跟鞋,终于要出来见人了。 重点是高跟鞋! 陆安迪只迈出一步,就差点踩到自己的裙摆,如果不是两旁有两个伺候公主般的姑娘机智地扶了一把将她身形稳住,她立马就要出糗,直接扑到洛伊的怀里去! 再抬头时,脸上已是一片红霞,灼灼如烧。 幸好化妆师专业技术一流,脸上的红晕与薄薄的透气感极好的淡若轻烟的腮红连在一起,骤一看去,倒是有几分人面桃花的感觉。 洛伊一向不缺好眼光,这件湖绿色的裙子穿在陆安迪身上,不说有多么惊艳夺目,却有种如水仙般亭亭净植的感觉,而且是那种长于清野山涧、河水之畔流泉之侧的水仙,清丽、安静、柔美而坚韧,带着一种山野植物特有的淡淡孤寂。 仿佛无论世俗多么浮华喧嚣,她都能保留着那种内心的质朴与纯净。 陆安迪有一种好处,就是无论她穿什么衣服,都是陆安迪的气质,无论t恤牛仔裤还是精心设计的晚礼服。 不像沈璧珺,一身行头穿在身上,别人只看得见牌子。 洛伊挑选了一条御木本的四叶草镶珠项链,低头替她挂在脖子上,这个角度和距离,只觉眼前颈脖妙曼修长,瓷白的皮肤与玲珑的肩头生出一种温润的光。 胸前的触感若有若无,她大概没有加胸贴。 她有用香水,一种淡淡的茶香。 他稍微退开一些距离,因为看到那小巧的耳尖已经因为这个距离微微发红,他也感觉到了她脸颊上的热:“衣服就这一件吧,其他先留着,项链我也订下了,头饰和耳环暂时没有合适的,你们再留意一下。” “再替她换一双合适的鞋子,这双不行。”顿了顿,他又说,“我怕她走路踩到我。” 陆安迪咬着嘴唇,脸上霎时鲜红欲滴。 能够顶着一张冰山脸如此嘴毒的人,除了他洛大总监也没谁了吧! 形象师本想开个玩笑,掂量一番,却又有些不敢得罪这个气场外放看起来冷若冰霜的高级客户,只好又尬又笑,“好的,洛先生,manolo最近要新出一个低跟系列,我们加紧留意,一定会挑选到满意的鞋子!” 折腾完这一番,已经是傍晚六七点,陆安迪让人帮她卸了妆,重新扎起马尾,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洛伊住在浦东,她住的却离这边比较近,已经是下班时间,按理就是分道扬镳各走东西明天再见了。 洛伊却没有让她走的意思:“raymond在附近订了个餐厅,我们先过去吃个饭,再等一个人。” 陆安迪想不到还有这个任务,她本来是打了电话给在附近上班的睿姿,约好了下班跟她一起回家的,然而上司有安排,她也没办法,只好问,“我们要等谁?” 洛伊淡淡说:“傅蕴成。” 桃花源小厨 恒隆广场五楼有一间餐厅,名字叫桃花源小厨。 走进里面,桃花恍如满天星辉,衬着那近八米挑高的复式空间、深色大理石地面,环境高端、如梦似幻。 当然价格也很梦幻。 菜式倒是简洁直白毫不花哨,有一盘几乎透明的虾球,通透得几乎与白瓷餐盘融为一体,咬一口,又鲜又脆,弹得牙根发痒,使陆安迪想起卓霖铃那两块惊艳不忘的法国银鳕鱼。 还有一个冬瓜蒸蟹汤,其实就是冬瓜和蟹一起炖,特别的是整个蟹肉剥出来,居然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不知该叫返璞归真还是大巧不工。 中餐比起牛扒,筷子比起刀叉,亲和力还是好一些。 而且跟洛伊在一起,吃饭就是吃饭,最好不要因为吃饭耽搁其他事,所以她并没有必要特地扮淑女学矜持。 如果一定需要什么仪态,洛伊大概也会让形象师专门来培训她。 上齐菜,洛伊却让人将那道不是什么人都吃得上,据说将近绝传的名菜“太史五蛇羹”移到陆安迪面前。 他自己是不吃蛇的,但是这道蛇羹大补而不燥,适合陆安迪这种一看就底子薄肠胃虚弱的女孩子。 只是不知道如果告诉她这是蛇,她会不会当场吐出来。 无论中餐西餐,他都吃得很优雅。他看着低头扒饭的她,“菜是raymond点的,今天我们不赶时间。” 陆安迪抬了抬头,这是嫌她吃得太快? 洛伊却说:“傅蕴成不会来得这么快。”然后他又问,“穆棱还是吃得那么清淡吗?” 陆安迪筷子停在空中,这话来得突然且意义不明。 “我跟穆先生不是吃过很多次饭,但我感觉他的口味应该是偏向清淡。” 陆安迪以为洛伊想说什么,但他却没有再说话。 陆安迪只好问:“我需要预先了解一下,傅先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吗?” 这几天过得太轻松,在洛伊身边前所未有的轻松,真怕等下来了事儿却不在状态,有准备总比没准备好些。 洛伊只答了一句:“来解决沈璧珺的事情。” 于是陆安迪继续默默吃饭,她今天胃口不错。 夜色渐深,吃完饭上甜点果盘,两人脉脉相对无言,桃花星星点点,就像情人脸上的胭脂映着隔间镂空窗花上的双面苏绣,灯光染出几分幽暗暧昧,气氛情调正好,洛伊接了一个电话。 “洛大少,准备一下,你的情敌五分钟内到达现场!” 洛伊黑了黑脸,那边赶紧补充,“资料我已经让人送过去,包你满意!” 十分钟后,傅蕴成终于来了。 他本来不愿意赴这个约,哪个甲方需要陪乙方吃饭呢?无奈替对方出头的人实在太有分量,徐燕菁亲自给他打电话,说他去德国留学的世侄女拜托他一件事,让他在适当时候打个招呼,请世嘉的傅总监务必与洛总监见一个面。至于什么事,小女孩不肯告诉他这世叔,也绝不让他出面干涉。 徐燕菁还特别提到,世嘉广场的第二次招标,跟这事完全没关系。 傅蕴成何其周全谨慎的人,虚虚实实几番迂回试探,确认徐燕菁和那位大佬确实没有其他的意思,最终才不得不来赴这个约。 拎清利害层面的关系,单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心态就有些微妙了。 那个外形俊美出众,气质优雅冷峻的年轻人坐在半开放的包厢中,桌上已经摆好了酒杯。 “桃花源小厨老板黎先生私藏的女儿红,虽然不是什么千金佳酿,但也算有几分特色,用来招待傅先生,希望不会太失礼。” 服务员倒上精美小酒。 “最近实在太忙,洛总监多次到世嘉总部都碰不上面,是我招待不周。”傅蕴成态度不冷不热,“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 洛伊一刀切入正题:“但这并不是我们第一次有交集,两年前,我参加云天美地第一轮竞标,第一名据说是预定,我本来是第二名,但是傅先生却临时将我刷了下来。” “我还应该感谢傅先生,若非如此,云天美地还轮不到我来操刀。”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终是男人见了也觉惊艳,“更重要的是,因为云天美地,我与安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奠定了我争取机会与世嘉再次合作的决心。” 傅蕴成心中微微一凛。 云天美地的第一轮竞标,确实有人进行暗箱操作,他也确实是暗中动用权力不着痕迹地将洛伊刷了下来,空出名额给一个后辈做了人情。此后安世镇不知为什么突然过问这个项目,大发雷霆,不但撤掉了主事操纵之人,勒令重新组织公开竞标,并且说为“公平”起见,第一轮获一二三名已经得奖拿了奖金的单位和建筑师不能再参加第二轮竞标,后来洛伊才有上位的机会。 这件事,就连世嘉内部知道的人都不多,他不知道洛伊从哪里得到的渠道,看来他还是有点小觑了他。 至于所谓“一面之缘”,他倒并不太放在心上,想与自己的老板拉关系的人太多,若真有关系,对方也不会在半岛评审会上公开说道。 而以世嘉牵涉的背景与能量,就算是那个女孩子的父亲也不一定能形成多少真正的掣肘。 他的谨慎,不过是一种客气。 所以傅蕴成完全不觉得对方作为一个年纪轻轻、出道不过三两年的建筑师,会有何资本如此嚣张直白地拣那些不见光的事挑开来说,除非对方手上另有资本。 在这短短瞬间,他已转过许多心思,脸上却依然风轻云淡:“洛总监,你是找我来算旧账的吗?” “当然不是。”洛伊又笑了笑,身后满树桃花怅然失色,”傅先生,我不过是一名建筑师,喜欢做我专业之内的分内事,不要将我想得太复杂。” 他的眼眸跟着变冷,“但如果有人一定要阻止我进行公平竞争,我会不惜代价剔除障碍,不论是云天美地,还是世嘉广场,又或者是以后的其他。” “傅先生一向兢兢业业,低调谨慎,深得安先生信任,但我手上有几个世嘉重要项目的材料和傅先生太太在美国花旗银行的账户,牵涉数额之大,我相信任何老板见了,都不一定能保持心无芥蒂。” 这是□□裸的威胁! 傅蕴成有一瞬当众翻脸拂袖而去的冲动,但他看着那双浸满冷意又锋利如刀的眼眸,很快又冷静下来,重新坐了回去,再次仔细打量这个狂妄得有些过分的“情敌”。 不仅狂妄,还狂妄得不露声色。 他见过许多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有些十分优秀,是丢在哪里都能发光的金子,注定要成为精英;有些是出色的二代,家底背景资源雄厚,眼光深远,手段过人,那是人中龙凤。 但无论哪一种,都与眼前这人不太相似。他太冷,太傲,太不屑,却又仿佛理所当然,本该如此。 通常这种人,不是太幼稚无知,迟早被现实教训得头破血流,就是真正手握杀器,深藏不露的猎人。 至于如何判断,有时靠信息,有时靠直觉。 傅蕴成在他的注视中考虑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你退出世嘉广场竞标吧,因为我答应过璧珺。但以后我可以在其他项目补偿你,你年轻有为,机会总有很多。” 权衡利弊后,他竟然立刻做出选择,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其实大多数时候,沈璧珺都很懂事,很有分寸,而且愿意为他人着想,并不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女人,所以他才会维护她的一次疯狂与任性。 洛伊挑了挑眉,也有一瞬的意外与惊讶,换了一种眼光重新打量他:“原来沈小姐是傅先生的真爱。” 傅蕴成没有否认。 他们的关系没有公开,外人盛传沈璧珺是他包养的小三,但对他们两人之间来说,反而并不存在这样的隔阂。 “真情真性的男人,都值得尊重。”不知是否错觉,洛伊的气场忽然缓和了许多,让傅蕴成感觉压力骤轻,“我不会退出竞争,世嘉广场的方案,各凭本事,但我也不会难为傅先生。而且因为傅先生今天的到来与坦诚,我愿意送上一份小小的礼物作为答谢,希望傅先生不要拒绝。” 抬眼看去,被安排去取资料的陆安迪已经拿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返回餐厅入口,正在向座位这边走来。 “傅先生,您好!”陆安迪恭恭敬敬地打过招呼,才将文件夹递过去,“洛总监,您要的资料。” 洛伊抽出来看了一眼,气定神闲地递给傅蕴成:“傅先生,其实你可以考虑跟我做个朋友,我所求无多,唯公平竞争而已。” 陆安迪垂手站着,都不敢坐下,心想你这么若无其事地说要跟傅蕴成做朋友,那是要置沈璧珺于何地? 听到这样的话,傅蕴成的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但他一抽开文件袋,脸色就霎时变得像纸一般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张照片,跟着抽出后面几页纸,手指就开始微微颤抖。 是一份亲子鉴定。 “傅先生,你可以回去再慢慢看,或者在这里放松一下心情,我们就先失陪了。”看到陆安迪脸上已经露出不解和关切,洛伊马上站起身,“你去帮傅先生再点一杯茶。” 如果傅蕴成的反应太激烈,他还是不想让陆安迪见到。 陆安迪到柜台点了一杯茶,两人穿出商场走向电梯,她还是忍不住问:“洛总监,傅先生他没事的吧?” 洛伊到底给他看了什么?能把一个甲方项目总监惊成那样。 “你那么关心他,要不要回去看看?” 陆安迪只好闭嘴。 她其实是很想回去看看的,就像她会对张新宁那样,但一想到傅蕴成那地产集团高层的赫赫身份,她又觉得自己操心太多了。 进了电梯,按下一楼和负四,却又听到洛伊说:“不用去地铁站了,我送你回去。” 圣心孤儿院 上车后十分钟后,陆安迪就睡着了。 吃饱容易犯困,更重要的是,最近跟洛伊相处,她总算可以放松了些,只要不是工作和任务,就不用时刻提着一颗心。 洛伊关了车窗,打开外循环,将出风口方向偏离陆安迪的头部位置。 她缓缓醒来时,正经过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两旁是低矮密集的老旧民居。 洛伊将一张照片递给她:“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照片上是一个白色的六角形建筑,骤眼看去像极了世嘉总部中心的那一幢,但仔细看去却知道不是:因为这幢白色的建筑,不但显得陈旧一些,周围参差密集的房子,也像眼前这一片那么老旧。 街灯昏暗,建筑物轮廓影影绰绰,有些已年久失修的房子,剥落的外墙在灯光暗淡处没入黑暗。 这个地方,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觉,陆安迪直起腰,突然有些紧张。 “照片上的建筑是个孤儿院,就在这条横街后面。”洛伊的车突然驶入一条更昏暗狭窄的街道,车灯映出路牌。 圣心路。 陆安迪的心跳了一下。 “哐啷”一声,一个酒瓶突然飞出来,砸在前面的路面,洛伊急刹车,几个醉醺醺的身影摇摇晃晃走出路中间,有人高声尖叫,有人吹口哨,有人对着车头竖起中指,看起来不过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其中一个突然扑上车头,张开双臂,头一歪,半边脸向下贴着发动机罩,作死一般趴着。其他人冲上来拍打车头。 这是要碰瓷? 洛伊皱了皱眉。 这辆车经过改装,他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用每小时八公里的时速启动发动机,把这些无赖吓破胆。 车身所有玻璃经过钢化防弹处理,他也不担心他们来砸车窗;再不济,他还可以打个电话,raymond派了人跟着他,他的保镖就在500米之内,随时可以过来把这几个人修理一番。 当然最直接的,是拉开车门下去。 他正考虑着用哪一种方式,陆安迪却突然伸出手,按在他的手腕上。 “他们都是附近职院的学生,一些小混混而已,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不要……下去。” 她按着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第一次如此直视他的眼睛,就差说出“求求你”三个字。 他从她眼中看出了紧张和恐惧。 不是对眼前状况的恐惧,而是一种他并不了解的恐惧,他感受到手上传来的体温,也感受到了那种似乎发自内心,不可抑止的颤抖。 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起身,陆安迪可能也会立刻冲起来抱着他。 这样的目光和感觉,却让他有一瞬陌生的怜惜与柔软,他说,“好。” 两人就这样坐在车里,双闪灯明明灭灭,那些人看到车上没有反应,高声叫嚣着骂骂咧咧,但幸好一时并没有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举动。 陆安迪恢复了一些镇定,放开他的手:“我知道有一条更宽敞更安全的路可以到那个孤儿院,你只要回到刚才那条街……” 她还没说完,洛伊已经挂在后退档上,一踩油门,那无赖摔在地上,奥迪a8以迅疾的速度倒退出外面的街道,转头疾驰而去。 驶上一条大街,他才问:“你来过那里?我说那条巷子。” 陆安迪“嗯”了一声。 洛伊侧头看去,却只看到半边隐藏在发丝后面的脸。 陆安迪的右手仍然紧紧握着书包带,虽然她刚刚失态过,但她并不想讨论甚至回忆起那件事。 她在那条暗巷流过血。 但洛伊没有必要知道。 五分钟后,他们到了那个孤儿院门前,这里比陆安迪想象的更大一些,六角形部分其实只是主体建筑的正面,两翼各有耳房,整处建筑进距很深,毗邻的大多是民房,现在都一片黑灯瞎火,有几座的墙上,在夜色中依稀可见大大的“拆”字。 这座带着中国教堂风格的白色建筑,有着常见的栏珊铁门,门牌上写着它的名称——圣心孤儿院。 有些建筑,一看就带着历史与故事,比如眼前这一幢。 伸手触摸墙面,是沙砾般冷硬而粗糙的质感。 “过去十年中,世嘉集团千方百计陆续买下周边房产,旁边就是最后一栋。相信不用再过多久,这里就会启动拆迁,然后将孤儿院进行扩建。我敢肯定,安世镇一定十分重视这个项目。” 这就是他连夜开车过来看一眼的原因? 陆安迪没有见过安世镇,也无法想象那样的地产大佬与一座孤儿院的关系,她猜想或者与慈善有关。 “但这跟沈璧珺有关系吗?” 洛伊抽出那叠照片给傅蕴成的时候,她其实也看到了一眼,就是洛伊在车上递给她的那一张。 洛伊却淡淡说:“没有。” 沈璧珺出现在这里,确实跟世嘉和安世镇没有关系,但她跟这里有其他关系。 陆安迪不再问,洛伊转身说:“走吧。” 陆安迪住的地方和毕业的学校都离这里很近,夜已太深,他怕有其他不安全,毕竟这里跟贫民窟差不多。 陆安迪上车后,给睿姿拨了电话,让她等会在公寓外面的路口等她,因为有一段路在修,车进不去。 睿姿一早等在那里,看到陆安迪下车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哟,送你回来的是谁?这么没风度,好歹下车把你送到里面啊!” 陆安迪把有些发凉的手塞到她口袋里赶紧走:“哦,一个同事,老远送我回来,就不麻烦人家了!” 她的手心还有汗渍,在这样一个夜里,她特别不想节外生枝。 走到楼下,睿姿却突然醒起:“我听说某人的座驾就是一辆奥迪a8,我去,外面不会就是那位高岭之花吧,我一定要去看看!” 陆安迪连拉带哄:“也就普通人一个,再说人家都走了,真想看,改天你来我们公司看个饱好啦。” 洛伊看着她们的背影在拐角消失,才起动车子退了出去,其实他不是不想送她,而是陆安迪下车实在太快,走得也实在太快,好像他见不得人似的。 这样被人嫌弃的机会,还真的不多。 . 沈璧珺在等人。 在被标榜为高尚小区的星河湾高层住宅里 ,她对着一桌自己亲手下厨操刀的精致菜肴,开了一瓶红酒,斟满两个酒杯。 今天是她的生日,傅蕴成本该早就在这里的,但直到十一点,他还没有出现。 但他肯定会来,无论多晚。 她笃定地点了一根烟,烟圈飘出阳台,飘向这个灯光远比星光璀璨的城市。要在这样的城市拥有一席之地,真的很不容易,幸好她很快就要做到了。 这是她应得的。 她从小出类拔萃,在她读书的那间重点中学,她的成绩永远排在前三,各种比赛奖项拿到手软。她还能写一手有模有样的书法,围棋有段位,四岁开始学舞蹈,五岁开始弹古筝,那首被业余者称为神曲的《溟山》,她能弹出老师差不多的味道。 一句话,她多才多艺,样样兼优,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到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 因为她心高气傲,不愿意与那些平庸的同学为伍,别人就觉得她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世界,有多么大的缺陷。 她的父亲是个单位水电工,母亲在商场里当保洁员,他们生活节俭,去市场买菜一毛钱都要讨价还价半天,却在她的教育培养上大方得过分,各种补习班随便报,各种兴趣班随便上,她默默接受了他们的付出,同时也承受着不可言说的压力。 她的内心总有一个声音:她只是一只丑小鸭,只不过在一个充满丑小鸭的地方,披着一张比较像天鹅的皮而已。 当她离开那个八线小城市到省里比赛的时候,她遇到了一个男孩。他穿着雪白的衬衣,脖子像天鹅一样修长,打着黑色的领结,当他优雅地扬起起下颌,冷眉垂眸,琴弓像丝绒般滑过橡木小提琴,排演厅里的伴奏团恍如背景,衬托着缓缓响起的贝多芬与圣桑的奏鸣曲,她的心忽然像被一道光击穿。 多年之后,当她第一次有机会在纽约上东城的褐色沙石大宅里弹奏古筝的时候,也曾有过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衣冠楚楚高大俊美的金发青年,目光像点水般优雅而冷漠地掠过她的脸庞,徐徐流向那些身份矜贵的晚宴客人。 即便是为了上东城晚宴上这样浮光流影的惊鸿一瞥,她也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和不小的代价。 她不会忘记,父母第一次为她请了昂贵的外教练习口语,为了免费将对方多留一刻,多说一会话,卖力地做了一桌子成本低廉却让人流口水的菜,盛情邀请对方一起吃饭,说这是中国人的传统待客之道。 为了供她出国留学,父母掏出了乡下房子拆迁所得的补偿款,继续住在原来狭小破旧的单位宿舍里。 她在纽约勤工俭学,见识了人与人之间的高低悬殊,尝试了种种失落与教训,最终带着一种怅然的失望从美国回来,调整状态后投入上海,毕竟她很年轻,上海也机会很多。 她住在红坊附近,去那里的工作室应聘只是个偶然,但当看到洛伊的第一眼,那雪岭绝峰般的眼眸,挂着冷光的睫毛,只一眼,她又感觉到了少年时代的那道光。 更震撼,更耀眼。 让人奋不顾身,飞蛾扑火! 她恨洛伊,其实有更深切的理由,是他亲手击穿了她长久以来的幻梦,让她选择了年纪可以做她叔叔,但却更现实,也更可靠的傅蕴成。 即使她任性,即使她为了别的男人耿耿于怀,他也会宽容她,体贴她,甚至成全她。 她最终会得到她想要的,脱去了虚幻的爱情,她会穿上天鹅的盛装,而她的孩子,会成为真正的天鹅,住一线城市的豪宅,接受最好的教育,拉有交响乐队伴奏的小提琴。 烟已燃尽,她丢掉烟头,端起红酒,门铃已经响起,宛如风铃。 傅蕴成回来了。 沈璧珺之殇 傅蕴成本来不想赴沈璧珺的约,就像他不想赴洛伊的约一样,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悬空的船,感情与理智左右互搏,无法决定将他们的关系驶向何方。 或者他应该先冷静地等一下,缓冲一段时间,等情绪再平复一些,等内心浮出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一贯如此,无法决断,那就等待,时间自然会作出恰当的选择。 但沈璧珺每隔十五分钟发来一次信息,那一次比一次亲昵,又一次比一次煽情的语言,让他心头有种针尖般的烦躁。 他的心既浮不起来,也沉不下去。 既然如此,那就见吧。 付出了真情,本就如此,要么意味着责任,要么意味着伤痛。 一无所知的沈璧珺从他手中接过那个文件袋的时候,还带着欢欣甜美的笑容与雀跃。 “让我猜猜……这特别的礼物是什么?”她有些夸张地将它扬了扬,“嗯……如果是求婚的戒指,你不会随随便便装在文件袋里……呃,难道是你名下几个房子的房产证?” 傅蕴成眼神一暗,说不出话来。 沈璧珺抽出那叠资料,笑容在第一眼凝结。 最上面是一份美国加州洛杉矶法院的离婚判决书影印件,向后翻过去,是两个人的离婚声明与财产处置。 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下面两页附有照片,是她和那个“前夫”的履历,列出的内容简单但精要,让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 跟着是一张出生证明复印件,上面有广西自治区某个乡镇卫生站的盖章,出生证上登记的生父生母的名字都跟她没有关系。 但跟着,又是另一个年轻男人的简介,国内某知名集团总裁的二公子。 这些人,都是她的人生履历。 沈璧珺的脸越来越白,直到看到最后的三张照片,终于忍不住指尖发抖:一张是她和那个年轻男人的合照;一张是圣心孤儿院的正门;最后一张,是她去看望孤儿时,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的照片。 她死死捏着这张照片,抬起头,颤声说:“你……去调查我?” 果然都是真的! 确实都是真的。 傅蕴成叹了一口气,“我怎么会去调查你?我本来……”他本来确实已经打算和早已移民去国外陪女儿读书的妻子离婚,甚至连始终放不下的女儿都已经放下,为了好好考虑沈璧珺的位置,但现在说这些,对沈璧珺来说未免太残忍。 但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 “你到美国读书,为了绿卡跟一个移民富二代假结婚,谁知道他只是利用你的银行账户给他在国内的父亲洗黑钱,后来他东窗事发,你花完父母所有积蓄还借了一笔钱,请到一个好律师,才成功打赢了离婚官司,脱身事外。” 傅蕴成看着这个他曾经爱过也仍然爱着的女人,“其实这些事,你就算告诉我,我也不介意,毕竟我也结过婚。” “你爱上那个有着你梦想中的贵族气质的建筑师,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求我滥用私权打击他,然后又弃我而去,我也不介意,像你这般年轻的年纪,谁没为爱痴狂过一次半次?” “你因为感情失落,又或者为了你想要过上的生活,攀上一个花花公子,甚至生下一个私生子,我也可以不介意,毕竟你还年轻,而年轻时谁不会犯错?而且孩子也没有错。” “但我想不到,你竟然狠得下心,一生下就将他丢在孤儿院。”傅蕴成眼眶微红,艰难地说,“这一点,我没有办法接受,因为我也是个父亲。” 她对他说过她平庸但为她付出了一切的父母,说过她从小外表骄傲内心自卑,说过她少年的梦幻,对那种虚幻如空中楼阁的爱情与向往,虽然不乏虚荣,但也有着情真意切的执着与天真。 年轻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拥有那种天真。 所以在某一方面上,他怜惜她,甚至可以将她当女儿一样来宽容疼爱。 但如果是一个彻底抛弃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无论因为什么原因,他都不能接受。 他和妻子早已没有了感情,但因为女儿却一直没有离婚,他重视亲情,也绝对容忍不了亲近之人在人伦上的缺陷与瑕疵。 他相信沈璧珺也了解。 沈璧珺扑上来抱住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不想的!我不想的,我负不起这个责任,我……” 傅蕴成闭着眼睛抱紧她,又放开。 “即使你不再是我的女人,但如果有过不去的困难,你仍然可以来我。” 他给了她一个承诺。 其实他抽走了那张最关键的亲子鉴定,但沈璧珺完全没有试图否认,她不是那种真正良心泯灭的人,想到往日种种亲密美好,也让他感到黯然与哀伤。 但那个孩子横亘在他心中,他们的关系,已经没有回头路。 诸多纠结,终化为一声唏嘘。 最后他说,“切记,不要再对那个建筑师做任何事情了,这是为你好。” 那个人太不简单,像沈璧珺这种段位,注定触之灰飞烟灭。 . 从那天之后,陆安迪没有再见过沈璧珺。 世嘉集团换了一个直属傅蕴成的高级经理接待他们,态度殷勤客气了许多,但洛伊只去了一次,就不肯再将时间花在那里。而接下来的几天,别说一起外出,就算在公司也神龙不见首尾。 陆安迪考虑再三,还是打了电话给raymond,问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继续跟进。 raymond说,拥有世嘉广场毗邻地块的那家地产公司资金链断裂突然宣告破产,世嘉目前正在极力运作,希望拍下那块空出来的地皮,如果成功,则世嘉广场的占地面积可能增加一半,因此,洛总监需要做另外一些准备。 原来是这样。 “不过,你也有另外一项任务。”raymond的语气变得轻快,“洛总监让你周末去学跳舞哦。” “跳舞?”陆安迪愕了一下,“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订了裙子吗?有晚宴就可能有舞会啊。” “我可以拒绝吗?” 她是个建筑生啊! raymond笑眯眯:“可以啊,你自己去跟他说!”看陆安迪不吭声,又加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只是个给你排时间的。” 陆安迪默默收线,算了。 她不会傻到去找洛伊理论。 去的还是那家形象机构,其实陆安迪在学校里有学过社交舞,虽然跳得不怎样,但简单的慢三慢四应该没有问题。 但她的形象师要求得很仔细,除了跳舞,还有基本礼仪、仪态和其他注意事项,比如像她这种不会喝酒的人,就要知道如何根据颜色判断每一杯鸡尾酒的度数,怎样拿杯,如何倒酒,万一喝多了点,还要清楚自己用什么可以醒酒,并且当场用花茶、果汁、蜂蜜水,一样一样地去试。 为了杜绝给某人丢脸的机会,预防措施真是做到百分百! 而当陆安迪在狐步舞、鸡尾酒红酒和各种饮品之间来回折腾的时候,洛伊正在离她不远的喝茶。 静安寺的地皮,是真正的方寸如金,但高楼大厦当中,却有一个带着独立院子的玻璃茶室,环境异常宁谧低调。 他和玲珑商会的史威廉,就约在这里见面。 第一次往来,清酒间茶,虚实相交,直到快要告辞分手,史威廉看一眼门外那株两百年的菩提树,笑着说:“这个院子虽好,但毕竟太小了些,我去过苏州的狮子林,那里真正是个好地方。” 洛伊抬了抬眉。 史威廉跟着话锋一转,“我听说洛氏也曾在苏州拥有一座独一无二的园林,这么看来,洛先生和那位贝先生还真有些颇为相似的地方,你觉得呢?” 他说完这一句,就含笑看着对方,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洛伊喝了最后一杯茶,茶叶来自杭州虎跑寺,据说是弘一法师当年亲手所植的茶树,清香隽永,他淡淡说:“贝氏名门大族,我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建筑师,资历尚浅,不敢与大师相提并论。” 史威廉哈哈一笑,目光意味深长,却没有再挽留他。 洛伊走出这间茶室,院中菩提如盖,院内外的世界如芥子须弥,那杯茶与那句话的后劲一起涌上心头,让他的心无法平静。 走出巷外,上了车,拿起电话想打给raymond,却又突然改变主意,拨了那个形象师的电话号码。 “洛先生?是的,陆小姐今天的进度还不错……哦,她刚喝了一些酒,正在休息。” “您要过来看看?好的,我让她在这里等您。” 洛伊上去的时候,陆安迪正坐在窗边。 她挽了一个发髻,不能说盛装打扮,但确实增色不少,当她扭着头去看窗外的风景时,颈脖显得更加柔曼修长,再次裁剪过的湖绿色长裙裸露了一部分少有示人的肩背,漾漾绿水映着细白如瓷的肌肤,让他有一霎惊艳之感。 但这种美玉天成偶然一露的美丽,并不是真正让他心动的地方。 是那种淡淡的孤寂。 如山野林泉的水仙,仿佛她一穿上这条裙子,那种气质就萦绕于身。 窗外的摩天风景让她看得如此专注,竟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跳舞的音乐仍在播放,是《罗曼蒂克消亡史》的插曲《take me to shanghai》,梦幻般的女声,呢喃细语,如珠似玉: …… liberty swathes this city of shades like gloves on the wings of a bird the silken □□oke of the words you spoke still rises where you lay take me to shanghai 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the pathways were red the lanterns alive diamonds adrift in the sky you're standing here when i close my eyes this slumber leaves me blind take me to shanghai take me to shanghai, take me to shanghai to the town where i belong …… 她听过这首歌,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闭上双眼,看到心底那个朦胧的身影,她想要靠近那片迷雾,寻找那张面孔,寻找某种像宝石的辉光一样的指引。 但那不过是一场梦中发烧般的罗曼蒂克,像华丽的泡沫一样随黑夜蒸腾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终归破碎消亡。 这一刻直击心房的歌声,如羽翼般徐徐降临的夜幕,都让她感到淡淡的忧伤。 她看向繁华中的虚无之处,惘然而专注。 当她转过头来,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在夜幕中蓦然出现,像梦中一样温柔润泽,又带着她曾见过的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带着朦胧醉意的双眼。 陆安迪觉得酒意再次涌上来。 洛伊看着她许久,终于开口,却问了一个相当意外的问题:“那晚在圣心孤儿院外面的路上,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陆安迪也停顿了一霎,才微微低头,说:“因为不安全。” 这个回答,不算回答,至少不是洛伊此刻想得到的那种回答。 沉默了一瞬,他又抬了抬眸:“今天晚上,你有空吗?” 当他凝视着她的时候,眼眸仿佛带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她的视线无法逃脱。 他的询问,像一种邀请,带着某种隐晦却又危险的诱惑,让她敏感的理智立刻警醒。 她摇了摇头:“我晚上约了朋友,要去医院。” 事实上,她要马上就走,否则绝对赶不上去小商山的最后一班车。 她答应过卓霖铃。 洛伊皱了皱眉,那种隐隐的不悦像黑暗中的一星微弱火光闪过,陆安迪以为他会说出一个强硬的理由,但他却已收回目光,站起身来:“我让人送你过去。” 她拒绝了他两次,却没法让他生气。 原来她的孤独、忧伤、恐惧,甚至柔弱的抗拒,都会有一种让他冷意中和的吸引力。 陆安迪也跟着起身,夜风一冷,稍微清醒了些,却突然想起他那种温柔的眼神可能从何而来:“你又喝茶了?” 洛伊“嗯”了一声。 也许,他是真的喝醉了。 有那么一刻,他想与她一起去看窗外的星光。 林医生的初恋 陆安迪睡着了。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睡得很沉。 在沉睡之中,她又做了那个梦。 她走在白沙河边,身边不停掠过岸边茂盛的芦苇与蒿草,深碧的河水宛如丝带,浮着颜色鲜艳的紫红菖蒲。 她要走向那一片草木深深的野地。 那里隐藏着那个梦幻般的秘密花园,荆棘如刺,蔷薇与欧石楠像宝石一样盛开,美丽的公主沉睡其中。 她心中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恐惧。她记得那黑色盔甲的俊美骑士的目光阴郁冰冷,既熟悉又陌生,碧绿的荒草中隐藏着剑锋的冷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穿过命运的河流,来到这个充满诱惑和危险的秘密之地。 越来越近了。 她放轻脚步,不由自主地屏息凝气。 没有风,碧枝浓叶如同凝止。 没有剑光,她的脚下却突然一滞。 低下头,只见水边菖蒲鲜艳如血,墨绿水草在碧色的河水中摇曳,开着白花的菟丝子像蛇一样攀附过来,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足踝。 她落水了! “不要去河边。” “不能去河边。” “不准去河边!” 那些咒语般的警告在她失去氧气的头脑中炸开,“救我……”她张开嘴,冰冷的河水却瞬间将她淹没,她只能随着暗流下沉,沉向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 在那样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她努力抬头望向黑暗的虚空,心中竟然希冀能看到那双如雪中曜石般的眼睛。 最后几点星光消失在夜幕中。 不,他不会来,他不可能来。 她闭上眼睛,放弃一切希望,那些不可知的宿命,那些梦幻热切的渴望,那些痛苦的辛酸的快乐的努力,都离开她不断下坠,坠向更深的深渊。 她以为一切即将寂灭,黑暗中却有一种温暖突然包裹着她,那是一个有力的怀抱,她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双像夜幕中的星辰一样温柔的眼眸。 那是梦,那是梦…… 她在梦中喃喃说。 但那个怀抱的安全、温暖、温柔,那种让人依恋沉溺的感觉,直到醒来,依然停留在她的心尖,让她眼中的朦胧和脸上的红潮在到达那所种着鲜花的白房子时仍未褪去。 . “安迪,你在谈恋爱。” 卓霖铃见到她,第一句话就充满了爆炸性。 陆安迪吓了一跳,但自觉还算淡定:“你是女巫还是巫女,会算卦还是会占卜,一个照面就知道我在谈恋爱?” 卓霖铃的笑声像银铃般悦耳:“你不用急着否认,你的脸比进门的时候更红了呢。” 然后她偏了偏头,“是穆棱?” 陆安迪这次是真的受到惊吓:“别乱说!……不是穆先生。” 卓霖铃咯咯笑,陆安迪才反应过来中计,但幸好卓霖铃并没有跟着难为她,因为她已经早早做好了晚饭,一直等到她来,再等的话又要放回微波炉里多热一次了。 这次没有昂贵的银鳕鱼,但却有一种长相惊艳的蔬菜,嫩绿饱满,全身布满一种晶莹欲滴像露珠一样的东西,咬下去,就像吃到一口跳跳糖般蹦蹦跳开,让陆安迪感觉十分神奇。 卓霖铃对这效果十分满意,又咯咯笑着说,“这叫冰草菜,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虽然她平时也笑,但陆安迪感觉她今天笑得有点多。 她双手撑着脸颊,笑着说,“那肯定是你另一位上司了,eth的高材生,穆棱曾经最好的朋友。” 陆安迪差点咬到筷子。 卓霖铃说:“你没有喜欢上穆棱,只可能因为一个原因,你喜欢着吸引力不相上下的另一个人。” 陆安迪想了想,竟无言以驳。 卓霖铃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会否认呢。” 陆安迪抬起头,认真地说:“不要告诉穆先生。” “就算他本来就知道?” 陆安迪点了点头:“是的。”跟着补充,“他们都是我的老板,衣食父母,不适合谈情说爱。” 卓霖铃又咯咯地笑起来,栗发如波纹涌动,同样认真地答应:“好。” 然后她问,“他喜欢你吗?” 这个问题一深想,连呼吸都会痛。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陆安迪垂下眼眸,“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讨论。” “没关系。”卓霖玲伸出手,覆在她的手腕上,“我只是有一点点遗憾,可惜那位先生从不来这里,否则我只要看一眼,就可以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你,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一个可以对为自己自杀的女孩无动于衷的男人,可能很绝情,也可能很专情,因为这种人,从不浪费一丝多余的感情在不爱的人身上。 陆安迪不禁笑了笑,握了握她的手:“其实也没有那么辛苦,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卓霖铃确实在关心她,但她到这里来,并不是来寻求她自己的心理安慰的。 收拾完碗筷,舒舒服服洗个澡,酒意与残梦涤荡一空,连同刚才的涟漪一起抹平,换上干净的睡衣躺到被褥里,她才问:“你叫我今晚过来陪你,是因为穆先生不在吗?” 说起来,穆棱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来了。 卓霖铃果然褪去笑容,那种雾霭一样的忧郁又回到她的眼眸中:“不是。但穆棱不在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诡异、激烈……似乎是我曾经逼迫自己忘记过的事情。” “你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我上次为什么自杀——因为一个雕像!你记得那本书上,伯恩琼斯画中的那个雕像吗?” 陆安迪当然记得,其中一页她还做了记号,林医生说卓霖铃自杀前一直在看这本书,而穆棱发现了其中被翻阅得最多的一页——伯恩琼斯皮格马利翁系列的《心灵的欲求》,画中的雕塑家痴痴凝望着自己的作品——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栩栩如生。 卓霖铃眼中的阴影美丽而浓重:“我认识过一个雕塑家,而我,就是那个被雕刻出来的少女……” . 早上七点半。 林家栋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到咨询室去静坐,准备,而是与陆安迪一起,缓步走在去医院西北角的路上。 深秋的雾气弥漫在清晨的林道,他们静静走着,就像微风不断扫过水面的涟漪,平静中带着涌动。 从昨晚陆安迪来电主动取消了预约咨询,说想跟他沟通一些有关卓霖玲的事情开始,他就一直等待着。 等待着他无法打开的那个缺口。 “林医生,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心理医生?” 陆安迪看着一片飘落的树叶,突然开口。 这个问题,就寂静中掷出一颗石子,恰好落在波纹的最深深处。 正好路过那幢外形奇特的白房子,林家栋下意识地抬头,在“镜室”中第一次与史密德见面的情景,蓦然浮现眼前。 …… “镜室”里没有镜子,而是一种雪地般空旷辽远的白。 封闭,却没有边界,如同人类的心灵。 史密德有一双深邃蔚蓝的眼睛,目光平和睿智,却又仿佛可以穿透人心。 但当他从纯白的沙发中起身时,他的微笑,却远比视频中更真实,更亲切,更富有质感。 “在病人面前,医生不是透明的,而应该像一面镜子,除了显示病人自己,不显示任何别的东西——我想这个房间的设计师大概是弗洛伊德医生的粉丝,你觉得呢?”史密德不失幽默。 “干净、纯粹、让人心无杂念,如心湖之镜,将真实倒映其中。” 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实容易平息情绪,使心境变得放松,但林家栋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虑, “但我依然很惊讶,博士,你是为了我专门来到这里吗?” “不完全是为了你,林,但与你见面,确是非常重要的内容之一。我接受院方的委托,来了解与评估你的工作,并提供必要的支持——如果需要。” 史密德温和地注视他,越是优秀、敏感、拥有天赋与直觉的医生,越是需要高超的技巧替他卸下自我保护的面具,才能触摸到心灵中最真实柔软之处。 林家栋感受到了这种温柔与坚定的力量:“因为我目前的病人?” 他说的是卓铃霖。 “是,但不仅是。”史密德顿了顿,“林,三个月前,院方做过一次以医生为考察对象的患者跟踪调查,当然,其中也包括你。虽然每个医生的风格与能力千差万别,但从调查报告来看,你显然更与众不同。” “林,你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同吗?” 林家栋苦笑:“博士,我愿意听你告诉我,因为人对自己很难客观。” 史密德也笑了,这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他的意思,是不想费心猜测自己的意图。 “首先,你确实医术超群,诊治准确率与效果指标都很高,报告认为这得益于你严谨的医学背景与心理学相结合的优势。而我认为,你在前者很努力,在后者很有天赋。” 他用了一个不太严谨的字眼,天赋。 林家栋笑道:“博士,我就当是你对我的夸奖了。” “林,你是个很特别的医生。你的患者当中,年轻女性的比例很高,她们对你的评价与一般医生不同,那些愿意接受深度调查的患者,大多对你的私人生活表示出超过一般程度的关心,比如,询问你是否已婚,索要你的私人电话号码,向调查人员求证心理医生与咨询者恋爱是否符合伦理。” 林家栋再次苦笑,他从不知道医院有这样的调查。 “但是她们又一再肯定,你从来没有主动暗示或引诱过她们。这是一个奇怪的悖论,她们把你视为曾经的恋人,陪伴她们走过人生中一段非常重要的旅程,留下正面美好的影响与回忆,却又能够明白并且坦然接受,你其实从来没有把她们当作恋人。” “林,你一直很自信,也平衡得很好。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你可以一直那样。” 史密德的蓝眸凝视着对方,他有很深的洞察力,能看到不止报告上的东西,“但是这一次,却让你突破医生的操守,你把它看作一个意外,还是一个例外?” 这是一个很严厉的指控,但丝毫不过分,林家栋叹了一口气:“对她来说,我不是一个意外,但对我来说,她是独一无二的例外。” “林,你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吗?” “记得,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没关系,回忆一下,你可以尽量放松,今天我们不赶时间。” 史密徳的蓝眸变得更加柔和,就像夜幕如丝绒般的蔚蓝星空。房间里出现如水波般荡漾的蓝色光线,这是一种提示,林家栋放松身心,记忆如潮水般缓缓涌起。 二十年来,他从未有过一刻忘记。 …… “十二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古怪的大病,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好,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但都没有什么用。” “后来,我妈妈好不容易托人预约到一个大医院的权威专家,我们一家非常紧张,一早就赶了过去,但那位专家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说不用治了,没希望,做好熬不过成年的准备吧。” “我一瞬间被判了死刑,只觉天崩地裂,万念俱灰,妈妈抱着我失声痛哭,父亲在一旁手抖得拿不住烟头。我的心里充满了灰暗与绝望,我怕死,但更怕父母从此抛弃我,回到家里,我茶饭不思,胡思乱想,彻夜失眠,想过跳楼,拿起过刀想自杀,但我怕痛,也受不了血,最终没有勇气在自己的手腕上活生生割开一刀。” “但幸运的是,妈妈并没有放弃我,又带我去了另外一间大医院,这次是一位很温柔的女医生,我永远记得那个清晨,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的眼睛都发着柔光,她很美丽,有点像妈妈,又像一个漂亮的姐姐。她抚了一下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不用怕的,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害怕,哭一下再去做检查也没关系。她那么温柔,竟然使我一时忘记了恐惧。” “跟着每个星期的复诊,都成了一个等待与开心的时刻,一个月后的诊断结果,我患的并不是那种可怕的自身免疫系统疾病,她开心的祝福并拥抱了一下我,我幸福得流下眼泪。” “后来,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我们一家要离开那个城市,临走之前,我和妈妈去跟医生告别,她还是那么温柔,微笑着鼓励我,让我好好学习,还问我将来想做什么,我看着她的笑容和从未变过的白色医生褂,觉得有些伤感,就说,我将来要做个像你这么好的医生。” “后来……博士,如你所知,我成为了一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我把曾经得到的温暖与善意返还给这个世界,将她的形象投射到每一个患者身上,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女性,我希望我能帮助她们走出恐惧与阴影,就像当年她曾经帮助我一样。” “林,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少年时的经历,所以在治疗过程中,你不但使患者对你产生移情,还使你自己对她们产生移情?” “医生是一面镜子,从中看到并反映患者的真实;患者也是一面镜子,它反射医生的寄托与愿望。治疗也是一种共同的成长,不是吗?当我在帮助她们的时候,我也在成全我自己,我对她们的在意发自内心。” 所以她们信任他,爱慕他,愿意敞开心扉接受他的帮助,将他的影响像烙印一样留在自己的人生中。 “可是,你如何使她们明白这只是一个过程?” “我告诉她们,人性的深处,是一种最真切的孤独,只有接受并拥抱那种与生俱来的孤独,才能走出深陷的沼泽,复活自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孤独地活着,无论你对他人或者他人对你有什么样的感情,都不能代替你决定自己如何活着。” 他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许久。 光线潋滟,如湖面荡漾的波纹。 史密德没有说话。 “我在加拿大读完高中,在美国读完本科,在英国读完研究生,在法国中西部卢瓦尔河畔的一家医院实习三年,拿到医生执照后,第一时间飞回国内,到那个城市去找她。” 但那个医院已经没有她。 这个世界也不再有她。 “她发生了什么事情?” “车祸,就在我跟她告别的那一天!我甚至会责怪我自己,是不是因为我在诊室逗留了太久,耽误了她下班的时间,才造成了那样的结果……当然,我的理智告诉我,那并不是我的错。” 他闭上眼睛,泪水已经不能抑止。 “你爱她?” “她是我的初恋。” …… 林家栋停顿了一下。 清晨第一线阳光透过枝叶落下,陆安迪看到了医生眼中液体的辉光。 “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史密德。”林家栋目视前方,继续说,“我经历的第一次忧郁症患者自杀,其实是在法国卢瓦尔河畔那间精神病院实习的时候,那是一位年轻的学者,外表温文雅尔,极有吸引力,那晚是圣诞前的平安夜,他带着微笑对我说,他觉得已经好很多了,想回去看看他的家人,我被他的笑容打动,同意了……第二天,我就看到了他的尸体!” 陆安迪张大嘴巴。 “我发誓从此对那些微笑的忧郁症患者不离不弃,尽我所能。我也成功挽救过几个人,直到上个月……卓霖铃割脉自杀。” 林家栋闭上眼睛,感受了晨风的凛冽,才又缓缓睁开,“那一刻……我过去的初恋,我现在的所爱,我的第一次工作失误与第一次直面死亡,仿佛都在那一刹重新交叠在一起,那真是十分艰难的时刻,我甚至想过放弃我自己,因为无法承受那种深深的痛,还有比任何痛楚更深的无能为力……” “但我最终坚持了过来,并且再次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尽我所能,绝不放弃,只要我仍能对她有所帮助。” 不离不弃,竭尽所能! 幸运的是,史密德选择了支持他。 而现在,他更需要陆安迪的支持。 已经行至西北角,荆棘渐现,林木无声,四野唯有昆虫的鸣叫。 陆安迪问了第二个问题:“林医生,你说人生来孤独,而我们终将要接受这与生俱来的孤独,那为什么还要爱?” “因为爱使人愉悦,也使人痛苦,但坦认爱,却使人自由。” 陆安迪转头望向这位医生的眼睛,医生并没有回避,脱去微笑、技巧、甚至温文雅尔的外衣,他的眼中只有平静的接受与等待。 她点了点头:“我懂了。” 爱使人愉悦,爱使人痛苦,但也使放得开爱得起的人无怨无悔。 他们缓步走入立着石碑的荆棘丛,洁白的雏菊在风中楚楚绽放。 陆安迪坐在她和卓霖铃曾经坐过地方,看着眼前那块斑驳的石碑,说:“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一个雕塑家与他的作品不离不弃的故事……林医生,你就当一个故事来听好了。” 黑暗雕塑家 陆安迪说的,是卓霖铃的故事。 那时卓霖铃双眸如雾霭,陷入回忆。 “和穆棱分手后,我从香港回到上海。因为工作和交际,我认识了不少所谓艺术圈里的人,有画画的,做音乐的,搞艺术装置的——” “当然他们多数是男人,而因为你所知道的原因,他们当中的一部分很快就会喜欢上我,而我很快就会感到厌倦、厌恶,一旦这种感觉生起,我就会立刻远离,一次又一次,除了其中一个,因为……在我所见过的人当中,他实在太特别。” mect和大脑保护机制让她失去了一些记忆,但有时它们又会像幽灵一样突然飘回来。 “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静安寺旁的一个人行天桥,他拿着一个石碗向行人乞讨。他的碗很特别,一眼看去,就知道是用质地上好的大理岩雕刻出来的,花纹和图案令人印象深刻,我的眼光告诉我,那是一件很见功力的艺术作品。” 但那也只是一眼,人潮匆匆,他衣衫褴褛,外形落魄,碗里只有几个硬币和几张零钞,她会留下钱,但并不会为他停留。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酒吧,一个行为艺术表演,他当场砍下自己半截小指,将鲜血混着泥巴,接到他的另一件作品上。” 陆安迪吃了一惊。 “这是一个内心狂热的艺术家,那时的我,虽然面带微笑,其实情绪低落、心如死灰,这种狂热也刺激了我……认识之后,才大概知道了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捏东西,是撒泡尿到泥巴上就可以快快乐乐地捏出十个小人的那种,长大后他成为了一个雕塑家,虽然很有才华,但始终没有办法一鸣惊人,他结过婚,也离了婚,因为十年以来,他都在一门心思研究如何创作出一件惊世骇俗的成名作,他不赚钱,也不关心他的老婆。” “就在我认识他的那次,那件带着他断指的作品当场拍出了二十万,他又有一段时间可以生活无忧了。他开始热烈地追求我,为我雕过几个美丽的塑像,就像你在伯恩琼斯画中见到的那么美丽!但他又亲手把它们打碎了,他掩着面说他很痛苦,因为我的美,他的艺术竟然无法展现万一。” “他说,我给不了这些作品灵魂,因为你本身已太完美,但我可以把我的灵魂、我的□□都奉献给你!”卓霖玲复述这句魔咒般的话,“他像画中的皮格马利翁一样跪在我面前,眼中的狂热比拿刀砍断手指时更甚。”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这种狂热太炽热、太危险,我选择了迅速远离。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各种方式追着我,而是闭门谢客,断绝一切联络,甚至关掉了叫外卖的手机,开始了真正独自一人、隔绝外界的封闭创作。” “我一度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成为我生命的过客……” 卓霖铃的眼神幽暗而闪烁,“直到几个月后,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据说作品完成的那天,他郑重地发了请帖,邀请他所有认识的朋友、记者、评论家、艺术经纪人、曾经的买家,到他的工作室参观这件刚刚完成的惊世骇俗前所未有的伟大作品……这其中,不少人都如期去了。” 她沉默了一下,继续说,“因为他当众砍指头的那一次表演,小火了一把,很多人都怀着好奇。” “但这件闭门创造的作品,事实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响,评论家承认这件作品富有写实意味,生动形象且蕴含某种巨大情绪,但恐怕离惊世骇俗、前所未有这些词汇却还很遥远。因为自从罗丹之后,现实主义雕塑就逐渐远离了曾经的荣光,失去了大众潮流的追捧与赞美——这也是他一直怀才而不遇的原因。” 说完这些后,卓霖铃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陆安迪也等了许久,才问: “他没有邀请你去吗?” “有,但我没有去。”卓霖铃的长睫织出美丽而不安的迷惘,“我觉得太危险,我看不清这个人。我说过,我能第一次见面就本能地知道一个人会不会喜欢我,但这个人,我不能,他似乎很爱我,但又好像爱的不是我……他的爱是一种执着燃烧的狂热,不知会点在哪里,也不知会烧向何方。” 这是她第二次说到“危险”这个词。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发生。因为就在发出请帖的那天后,他就彻底失踪了,没有任何人能联络到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至上个月……”卓霖铃侧了侧身,从床头的抽屉取出一张图片,声音微微发抖,“他用定期发信功能给他的朋友发了一封邮件,请他在这个时候把这张相片快递给我。” 不仅这封电子邮件,他所有的邀请函,也是提前在ems预约时间送出。 陆安迪从她颤抖的指尖接过来,照片中是一个雕塑,男性,跪姿,虽然看不清脸孔,但姿势确实很写实、很生动、很形象——使人一眼就想起画中跪在地上向少女表达渴慕与求爱的皮格马利翁。 不,这雕塑比画中的更震撼,也更压抑。 她再认真仔细地看,就发现了这种震撼与压抑的来自何处: 雕塑的质材似乎十分特别,仿佛是由某种流质缓慢滴灌层层叠加而成,因此让头部的面目显出一种绝望的扭曲与模糊,身上既像衣服又像裸体包裹着的滴岩,使夸张激烈的跪姿笼罩在一种仿佛正在流淌的神秘中。 这个雕塑介于现实与抽象之间,即使在照片中看来,也冲击巨大。 陆安迪皱起眉头,她对艺术风向与大众评论不在行,但她感受到了那种危险与不安。 “看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直的猜想是真的……” 卓霖玲双手掩面,肩头颤抖。 “他死了,用他自己的肉身塑成塑像!” …… 风飒飒吹过墓碑一样的石碑与雪白的雏菊,那是死亡与祭奠的意象。 “林医生,这就是昨晚我听到的故事。” 林家栋拿着照片,眼前又再浮起那紧闭的眼眸,海藻般散开的头发,还有地板上鲜艳的血! 但他用心理医生的强大素质遏制了让他心脏剧痛的想象,用一种很轻的声音问:“这张照片让她忽然受了刺激,这就是她突然自杀的原因?” 翻过照片背面,还有两行打印出来的小字: my body and my soul, for my love. 他用力地捏住这两行字,这是一个残忍的提示,告诉着「我为你牺牲」,那张乖张淋漓又模糊扭曲,卑微地压抑着渴望又带着某种残酷快意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张魔鬼的面具。。 “你觉得那是真的吗?” “我觉得是的。”陆安迪没有误会他的意思,“她还托我有空去红坊留意一下有没有那尊雕塑的消息,如果可以,她请我帮她亲眼看一次。” 那个雕塑,据说开始归雕塑家还欠着房租的房东所有,后来曾出现在一些小型拍卖会上,不过每次都无人问津,辗转几次后,就不知去向了。 “我想,她一定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当时卓霖铃的表情很痛苦,她一定为这件事受过许多煎熬,而当她决定去面对的时候,她却没有选择穆棱,而是托付给了自己。 卓霖铃对她有特殊的信任。 因为她很像那个曾经为她挺身而出的女孩?还是因为天生没有来由的直觉? 陆安迪不知道,但是却都可以理解。 林家栋却注意到一个细节,陆安迪在说话的时候,用右手覆着自己的左腕。 事实上,这样的细节他早已注意到很多次,但他从来没有问。 ——陆安迪的左腕上,像卓霖铃一样有一道疤痕,只是她一直戴着一串木珠,所以没有那么明显,但作为有经验的医生,却不难一眼看出来是什么。 有些事情,不到时候,问了未必比不问更好,所以他问了另一个问题。 职业素养和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上个星期,有另一位姓穆的先生来探望过卓小姐,他从香港来,名字叫穆正青,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没听过这个名字,穆先生也从来没有对我提过他的家人。”都是姓穆,陆安迪很容易想到其中的关联,她补充说,“但如果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告诉你。” “谢谢你。”林家栋由衷地感谢。 因为在听到“穆正青”这个名字的瞬间,他观察到卓霖铃的情绪有剧烈的波动,但见了一面后,她却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一口深潭,波澜不兴。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他能窥见她眼中的幽暗与与火花。 他相信雕塑家的故事是真的,因为陆安迪相信它是真的,但对心理医生来说,病人不能说出来的,往往比能说出来的更重要。 他对卓霖铃增添了一分把握,对陆安迪却生出一种遗憾,“你知道,当我们有了私人接触后,按照职业准则,我就不能再给你做咨询了,如果你信任我,我可以给你推荐另一位更资深的咨询师……” 因为他们的沟通,会使他失去价值中立。 “我知道。”陆安迪却摇了摇头,“林医生,谢谢你以往对我的帮助,但我觉得我可能暂时不需要咨询了,因为你已经让我明白,adhd不过是一个名称,一个标签,一个多数人对少数人的命名而已。事实上,它有好处也有坏处,克服它或利用它,只视乎我们每个人对它的态度,我想……我会慢慢找到与它相处的方法。” 与疾病相处,就是最好的治疗。 林家栋笑了笑:“如果觉得需要帮助,你会再找我吗?” 他有着与穆棱相似的气质,微笑的时候,容易让人感到温柔与力量,陆安迪呆了呆,但她很快就回答:“如果是关于adhd方面,我会。” 林家栋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如果再给他多一点时间,他或许可以让她告诉他更多:她的童年,她的家人,她左腕动脉上割出来的伤痕! 这个女孩外表柔弱,内心坚韧,不会轻易将自己的秘密托付他人,也不想让别人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他抬头看向“镜室”的方向,感觉又一次辜负了院方对自己的信任。 陆安迪的电话响了,她说了声“对不起”就去接。 “安迪,星期一晚上,你就要去参加凤凰谷晚宴了哦。” “啊?” raymond说:“你要做一下预备训练,我已经叫人去小商山接你了。” 任务来得有点急,而且措手不及。 陆安迪在石碑与雏菊前坐了一阵,林家栋静静地陪着她,半响之后,陆安迪抬起头, “林医生,其实,我还想告诉你一些我另一位朋友小时候的事情。” 之所以说“另一位”,是因为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叫“卓玲玲”的小女孩。 她相信林家栋能听懂。 翡翠项链 回到静安寺的形象机构,陆安迪没想到洛伊也在那里。 他坐在窗边低头看笔记本,她怀着忐忑过去叫了一声“洛总监”,他只“嗯”了一声,连眉锋都没有抬。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也许是有其他事情吧。 她觉得洛伊不可能是来陪自己的,因为整个下午,她都在做一项十分单调枯燥的练习:贴墙。 ——脚跟、小腿肚、臀部、肩胛骨、后脑勺紧贴到墙壁,一直站着。 “好好感觉一下,这五个点有没有都贴到墙壁上。” “慢慢放松……放松的意思,是每个地方都不要主动用力。在这个过程中,你需要仔细体会,真正放松的时候,你会感到身体的其他部分仿佛都消失了,而你贴在墙壁之处的触感,却是如此清晰地可以感受到。” “你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放松有时比用力更需要专注。” “想象你在一张柔软的床上熟睡,所有的重量交给柔软,而你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控,就是那种状态。” 慢一些,再慢一些……洁白柔软,一无所控…… “很好,你的身体已经开始放松了。”年轻的教练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但我觉得你的肩还是有些紧,不过没关系,慢慢来,如果无法体察,就闭上眼睛试试看……感受一下我按着你的地方,你觉得自己在抗拒吗?” “放松”最大的难处,往往不是如何去调整,而是紧张却不能自知。 陆安迪闭上眼睛,体会着肩膀上温和而稳定的压力,肩胛慢慢松弛。 十五分钟后,那只手好像消失了,重量像衣服一样自然落在肩上。 毕竟她长期在画画,为了克服手抖,画出轻松流畅的线条,她也研究过许多局部机能训练和放松的方法。 “很好,现在下巴保持水平,颈部再稍微往后倾斜,这样脖子就不会伸出来了。” “知道吗,就算像天鹅一样的美女脖子总是向前伸的话,感觉也会像个草鸡——你的脖子那么好看,让它呈现最美的样子不好吗?” “胸要向上提,而不是向前挺,这样重心才能向后压,把支撑点放在后脚跟上。” “重心前倾的人,走起路来像赶鸭子,你可以快,但是不能赶。高跟鞋也可以令重心后倾,这也是为什么穿高跟鞋走路看起来更容易从容优雅的原因。” 陆安迪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 “记住现在这种感觉,不要耸肩、伸脖子,身体前倾,这就是你站得笔直自然的样子。把这个感觉运用到你生活的每一刻,无论站着、坐着、走路、喝水、刷牙、工作……” “真正的仪态,是在生活习惯中长期践行的结果,端着一杯鸡尾酒和一杯矿泉水并没有什么分别,这才是我们训练的目的。” “习惯可以靠环境熏陶得来,但也可以像健身一样靠训练和坚持得来。” 至于“气质”那种东西,十分因人而异,就比较难说了。 陆安迪不觉向洛伊的方向看去,不论何时都那么挺拔的腰,即使低着也那么高贵的头颅,任何姿势角度都令人没法忽视的长腿。 他坐在那里,就已经诠释了什么叫“从容、自然、优雅”。 “形体训练也不仅是为了好看,还为了健康。我听说你是个设计师,需要低头坐着的时间很多,你肩背机能弱,更容易紧张劳损。我制定了一些训练方法,它们简单有效,你平时在家自己也可以做,坚持一段时间,应该很有好处。” 教练不厌其烦地说服与指导,在他的任务书上,陆安迪的客户级别是“钻石一级”,对这种级别的客户,训练师被要求“进行充分评估,按实际情况提供长效、可持续的专业方案。” 她所有的项目都很昂贵,有人为她付了很多钱。 如果这个女孩就是被训练接近上流社会的卖花女,那么坐在那边的那位,是不是就是那个控制游戏的人? 整理好姿势,跟着下来就是真正的贴墙,陆安迪被要求伸直手臂,手心向前,手背贴墙,然后慢慢划着墙壁,向头顶慢慢举起来。 这个过程做到一半,像维特鲁威人一样摊平双臂,陆安迪就已经有些受不了。 坚持五分钟,就开始腰酸背痛,练上半个小时,汗都要出来,简直比跳一天舞还累! 而且还会头晕。 洛伊抬起头的第一眼,就是看到她闭着眼睛,侧头靠在墙边静静休息的样子,柔弱而柔顺。 他刚刚看完从小商山来的报告,陆安迪取消了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询,医生认为她有解决自己问题的能力,只需保持定期跟踪即可。 看来她的坚强与柔弱,都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形象师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职业敏感,一看到他抬头,就已经走过来。 “洛先生,我已经准备了晚餐,让陆小姐休息一下,先换个衣服吧!” 衣服又改了。 陆安迪穿上去就发现,腰收得更细了,还v字型露了背,好在她自己看不见,也就不用觉得多难为情了。 形象师却大为惊叹,好纤细玲珑的腰,真正不盈一握! 这女孩其实底子不错,真正打扮起来,让人刮目相看。 “去吧,洛先生已经重新为你准备了项链,他品味这么高,我都很好奇会是什么!”她挽着她向他走去。 洛伊看她走过来的时候,也是惊艳的,当她靠近他胸前,低下头,发肤绒毛在眼前纤毫毕露,脸上的热混合着一种少女般的幽香,他也会像所有男人一蓦然心动。 亲手替她挂上那条从檀盒中取出来的翡翠项链,他的眼神,就变得更复杂:翡翠的郁碧剔透,水仙般娉婷的湖绿,映着雪白的肤光,那样的陆安迪,让他有一种亲近的欲望,也有一种……一时无法适应的陌生。 那是他母亲少女时代的项链。 那天他忽然打开这个檀木盒,看到那深碧湖水一般的绿,就想到了亭亭净植山野水仙般的陆安迪,想不到戴在她身上,竟然真的那么相衬,一下就勾摄住他的心。 陆安迪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内心的忐忑一瞬达到顶点。 在这样的距离下与他对视,需要极大的勇气,她只是轻微仰了仰头,不敢动作太大,因为只要再靠前一点点,她就会落入他的怀抱。 那个在梦中拥抱过她的怀抱,温柔得让她不敢回忆。 而梦幻与回忆,会使人沉沦。 “洛总监,这个晚宴,你需要我做什么?”她终于开口说。 她的眼眸像凝止在荒野的空气里碧绿深邃的湖水,像白沙河里暗流翻涌却表面波澜不兴的河水。 她竟然可以这么自然! 洛伊也凝视了她许久,目光中明明灭灭,即使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无法猜测一个女孩子在想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最后,他发出一声喟叹,“做你自己就好。” 陆安迪坐到餐桌边,灯光已经撤去,长烛亮起,星光在窗外闪耀。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晚餐,但也可以看作一项工作。 至于那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超出她的理解,她也不想去理解。 侍者开始上菜,据说是从米其林餐厅专门请来的服务员,上的是标准晚宴七道菜式,她又低下头,回想形象师跟她说过的餐桌礼仪: 餐前香槟可以只浅尝一点,小食只需拿一两款,否则吃不下会显得不礼貌;芦笋如果太硬,可以用刀叉配合着切开,这样不会嚼不断;舀汤时汤匙不要整个伸入汤中,要像蜻蜓点水由远至近送到嘴边,汤匙入口一半比较雅观;牛扒切一块吃一块,一次最多切两三块,吃完再切;色拉中的大块叶子要用刀折起来再吃,小块可以用叉…… 一切似乎都还顺利……除了那道鱼! 像「鱼刀」这种专门化简为繁的东西,真是难住了她。 “让我来吧。” 洛伊并没有让她多窘迫,两分钟之内,削皮剔骨,鱼肉切成很均匀的一块块,然后从自己的盘里叉到她的盘里。 这似乎不合礼仪,而且……仿佛有一种莫名的亲昵,又让陆安迪叉起来的时候心跳略快,食不知味。 终于到精致的甜点,陆安迪知道这顿检验餐桌形象的饭终于快要结束了。 但最后,侍者端来了一瓶酒。 红酒。 拉兰女爵庄园的藏酒。 “我说过,在工作时间内,无论谁让你喝酒,你都可以不喝,除非我让你喝。”他向她端起酒杯。 这是一种邀请,但连着刚才那句话,又像是一个命令。 他是想让她喝,还是让她选?他明明知道她不会喝酒。 陆安迪抬起头。 在夜色与星光的交映中,他的眼眸如雪中曜石,既有冷静,也有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热。 他就是要知道她怎么选。 星空漫途 陆安迪喝得有点多。 在车上打电话给睿姿,偏偏睿姿说加班赶图今晚都回不来,洛伊听她打完电话才开口,语气竟有些不高兴,“我送你进去。” 她真觉得他是那么没风度的吗? 公寓外的路修得比原来更夸张了,到处坑坑洼洼,加上灯光模糊,陆安迪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跟着一脚踩空,险些当场崴倒。 幸好洛及时伸手挽住了她,陆安迪重心不稳,一个趔趄,人也靠到了他身上。 “我带你走吧,路太烂。” 洛伊没有回避,不但没有松开臂弯,而且顺势调整了角度,让她靠得更稳些。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有肢体接触,在凤凰谷的悬崖边上,他伸手接住闭着眼睛跨出最后一步的她,那个怀抱的安全与温暖,曾在她梦中停留了许久,但她知道,那是虚幻的。 但这一刻,却是真实的,他主动伸出臂弯,让她依靠。 陆安迪无法拒绝,这一刻与他把臂同行的感觉。 他们走得不快,小巷狭窄幽暗,头顶的星空却广阔辽远,星星像镶嵌在夜幕中的宝石,曾有多少次,她在梦中幻想过那个“他”如星光般的温柔注视,与她携手走过一段漫漫旅程,走向那个温暖幸福的理想之地。 这甜蜜又痛楚的感觉,像星光一样温柔,又像落魄的灯光一样朦胧幽暗。 洛伊走得很从容,虽然一言不发,却极有默契。 他很少愿意放慢脚步来等别人,此刻带着身边散发着淡淡酒意的女孩子慢慢行走,却有一种安静而柔软的恬淡:原来让人放下心防,全心依靠的感觉,其实也不是太差。 他不停让她喝酒,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像他问“你为什么害怕”时一样拒绝他。他已经习惯了拒绝别人,就不习惯被人拒绝。 她带着反抗,轻声说,“洛总监,我酒量不好。”但每次当他举起酒杯的时候,她依然每次都会递起酒杯回应他,认真地喝下去,直到眼中泛起雾气,两颊滴出嫣红。 她的认真,她的抗拒,她的顺从,她的想要抗拒却又最终顺从,都让此刻的她有一种柔软的动人。 路其实并不很远。 而且再漫长的路,也终也会有尽头,无论痛苦还是甜蜜。 他们来到在巷尾,那里有一块空地,夜风吹来,陆安迪终于觉得自己脑袋清醒了些。 洛伊说:“我送你上去。”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既然梦都会醒,又何必再添一丝虚幻而苟延残喘的温暖? “这样不好。”觉得他可能不喜欢被拒绝,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的车不能在外面停太久。” 何况住在九间堂的你,可能也不会习惯这样老旧的房子和丑陋的楼梯吧? 她坚决地止住脚步。 洛伊也没有再坚持,毕竟拒绝一个没有亲密关系的男人进入自己隐私的居所,是一个女孩子应有的正当权利。 就在这沉默无语间,陆安迪将手从他肘下抽出来,“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自己上去……夜太晚了,回去请注意安全。” 洛伊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向楼梯走去。 洛伊的目光追随许久,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六楼一个逼仄的楼梯拐角后,又静静地等了一刻,才转身离开。 那里灯光昏特别暗,所以他看不到陆安迪突然转身,在黑暗中与他默然相望。 就像在九间堂别墅,他透过玻璃看向夜色中竹影空濛处的那个女孩。 这一夜,陆安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她却起得非常早,因为她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来缓解一下那无法言说的煎熬。 她带着写生工具去了那间孤儿院,洛伊说过,那可能会是世嘉的下一个项目,而这个时候,又有什么比勤奋工作更能放松身心呢? 星期天早上,孤儿院却关着铁珊大门,显得十分安静,陆安迪绕着门口来回走了几次,终于发现了门内一侧的保卫室里原来有人。 陆安迪赶紧说明来意,出示了之前学校的学生证,甚至当场画了两幅门口的速写,终于让门卫相信了自己的目的和身份,但对方依然说什么也不肯开门让她进去。 “画得像,看这砖,缝儿都一样!姑娘,你是个画家吗,能不能帮俺家画一个?俺老家房子可大了!……嗯嗯,你可以参观,不过今天院长、老师、阿姨全都带孩子们出去活动了,我没法跟她们请示,你改天再来吧!” “大爷,我就进去看一看,不进屋子里,一会儿就出来,可以吗?” 来都来了,至少可以测一下外围吧。 “不行啊,我们这里管理很正规的!你明儿再来吧!” 就在陆安迪已经放弃的时候,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妇人从门边角落走出来:“陈叔,让她进来吧,我看着她走走,不碍事的。”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陆安迪感觉到一阵奇怪的注视。 但是老妇人并不说话,她拿着扫帚默默跟着陆安迪,陆安迪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陆安迪画图的时候,她就盯着她的脸,用一种奇怪的目光。 陆安迪忍不住停下笔:“阿姨,你认识我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姑娘,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不是……”再看几眼,却又喃喃说,“但是,真的很像,很像啊……” 原来是觉得她长得像某人,陆安迪又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难道自己的脸真的很大众吗? 一直往里面走,里面比她想象的更大,也更深。 这座建筑有超过百年的历史,并不是没有损坏,但却都修复得很好,连补上裂缝的材料都跟原来一模一样,那可是跟半岛酒店的外墙一样,都是难得昂贵的石材。 作为一个孤儿院,得到那么好的维护,应该投入不菲。 里面绿化也不错,树木都颇有年头,而且居然还有一个花园。 花园门前有栏栅铁门,陆安迪路过那里,一眼望去,竟一下呆住了。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白的菊花! “姑娘,你要进去看看吗?” 陆安迪轻轻推门进去。 洁白的藤本菊花爬满整个花园,雪白的,缀在绿叶之上,星星点点,层层簇簇,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烂漫而圣洁的气息。 梦中的欧石楠花园是虚幻的,这里却那么真切,她在门口站了许久,竟忘了来这里是干什么。 直到走出孤儿院大门的一刹,她的脑袋依然充满那些菊花,她没有再往里面走一步。 这个花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说不清那种感觉,而那老妇人一直站在她身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也许这个花园,与跟她相似的那个人有关,陆安迪想。 她走出孤儿院时,那老妇人依然在铁柵大门后目送她。当她快要走到巷口时,老妇人却忽然冲出来叫住她, “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陆安迪愕了愕, “二十二。” “二十二……姑娘,你妈妈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老妇人看着她,眼中露出一种热切。 “我妈妈姓陆。” “姓陆……”老妇人喃喃自语,“囡囡不姓陆……我就知道,怎么可能呢,我老糊涂了。” 她露出失望,却又看了陆安迪几眼,“姑娘,你住在附近吗?有空过来玩,院长会很喜欢你的。” 陆安迪默了一下,好吧,可能她真的跟这里的某人很相似,她一向不习惯拒绝老人家,“好,我有空会再过来。” 老妇人带着一种欣然又惆怅又欣然的表情回去了,陆安迪站在巷口,对着两条路口沉默了几分钟,终于还是选择了来时走的那条路。 另外那一条路,虽然近很多,但她还是不愿再走一次。 陆安迪沉默地站在岔路的时候,洛伊正坐在九间堂的别墅里。 卫星地图清晰地显示陆安迪的路线与位置:进去圣心孤儿院后,她有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地停留在一个地方。 根据卫星拍摄资料,那里是个花园,长着榛树与菊花。 出来后,就像来时一样,她舍近就远,再次绕过了那条圣心路。 他并不是有心去窥探她的行踪,只是因为圣心孤儿院一直就在他的关注中。 陆安迪刚刚走出十步,就接到洛伊的电话。 …… “洛总监?” “明天你不用来公司,司机会接你到静安寺,换衣服后送你来凤凰谷。” “好。” …… 又是一阵沉默。 陆安迪想着是不是该主动说点什么结束语,他却又开口了,依然那么冷,但冷中也带着一种羽毛抚过金属般的柔和。 “抱歉,昨晚让你喝多了,你今天……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其实这一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如果只是工作,让raymond打就可以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洛伊说“抱歉”,陆安迪都懵了一下,“我没事……昨晚只是有点头晕,今天已经没事了。” “那你好好休息。” 洛伊挂了电话。 raymond端着一杯咖啡从后面走上来,眼神中露出探究:“你真喜欢她吧?” 洛伊抬了抬眉,没有说话。 通常他不回答,可能是否认,也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回答,或者是不想回答。 raymond耸耸肩,“算了,这样的问题太难为你,我还是去干活吧,工作一堆做不完!” 世嘉,安世镇,史威廉,凤凰谷,穆棱,穆家,不忙才怪呢。 至于洛大少的心,问也没用,那是海底针。 洛伊哥哥 陆安迪早早就穿好衣服,被安排坐在化妆间,妆要显得素淡,却更费工夫,总监亲自操刀两小时,画完后人妆合一,终于露出一个尽心雕琢作品已成的笑容。 陆安迪看着镜中的自己,竟觉得有些恍惚,清丽恬美脱俗,仿佛画里的人,原来真的每一项技术到达极致,都能成为艺术。 谁会知道,她其实只是个连裙子都没有正式穿过的丑小鸭。 形象师郑重地替她戴上那条价值不菲的翡翠项链,幽幽碧绿衬着妙曼的肩颈,瓷白的皮肤仿佛生出莹光,又让这女孩有了一种别样的光彩。 “光华内敛,相映生辉,跟你很衬!……不过,这是洛先生的私人项链,你要小心一些。”形象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整妆完毕,陆安迪走到窗边,她就在那里默然而坐,盛装待发。 终于等来了电话。 “安迪,洛总监这边……临时有其他事,你不用过来了。” …… “哦,知道了。” 放下电话,空空落落。 陆安迪又坐了很久。 上一刻还像个公主一样等待着王子的马车,下一刻却像个被情人抛弃的怨妇,这种心情……一言难尽。 月浮星现,霓虹灯上,这个城市又璀璨又寂寞,璀璨是她伸手无法触及的的浮华,寂寞是她无法靠近的遥远星辰。 算了吧,此刻的失望好过充满憧憬后又再失去。 直到胸腔中那种酸涩终于慢慢下去些,准备起身去卸妆的时候,却又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你没有跟洛伊一起来凤凰谷?” 声音温暖柔和,是已经两个星期没出现的穆棱! “没有,已经取消了。”陆安迪很意外,“穆先生,你回来了吗?是不是公司有事?我可以……” 要加班吗?最好了啊,果然还是只有工作才能拯救失落与情绪。 “我在凤凰谷一号。”穆棱言简意赅,“我正好缺个女伴,你过来吧,现在。” 陆安迪吃了一惊,穆棱也在凤凰谷一号? “打车过来,我等你。” 陆安迪呆了呆,起身给raymond的司机打了个电话,让他不用来送自己回去,然后叫了一辆滴滴,匆匆赶到凤凰谷。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夜色中,这荒山僻野中的奇特建筑仍像一座神秘的古堡。 停车场停满了各色豪车,下来的不是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绅士,就是性感优雅的盛装美女。 陆安迪快步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已经出来那里等她的穆棱。 她第一次看到他穿着纯黑的西装,打着黑色的丝绸领结,他带她穿过门廊,走向一个她从未领略过的世界。 这里的建筑没有变,场景却更梦幻了,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梦幻。 穿梭往来的侍者,谈笑风生的绅士,明眸皓齿的淑女,映着水晶灯的高脚酒杯,她从来不知道,一个荒废的城堡庄园,居然可以修饰成这样一个名流聚会般的场所。 就连身边的穆棱,置身此地,都好像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带你走走,吃点东西。”穆棱露出那种君子如玉般的温和微笑,只要看到这种微笑,就会让人感到信任与安定,这是一种由心而发的体贴。 他能够理解一个从未出席过这种场合的女孩眼中的惊奇与惘然,知道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他还知道陆安迪每天在做什么,接受什么训练,因为raymond会把内容像议程一样发给他。 他替她取了一杯鸡尾酒,“这是莫吉托,很新鲜的青柠薄荷味,特别提神,你可以试试。” 陆安迪接过来,由衷地感激:“谢谢你。” 如果身边的人是洛伊,她可能会更紧张吧。 穆棱照顾着她,她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凤凰谷一号,像这样的场合,她也不确定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社交的人都是三三两两,虽然穆棱说在上海没有什么朋友,但这不妨碍有人认识他,比如没几分钟,就有一个清秀斯文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面前。 “我是玲珑商会的总秘书,史威廉,穆先生,久仰。”他伸出手,笑容同样温文有礼。 穆棱与他握了握手,这个年轻人的手稳重、有力,淡定,有种超出年纪的气质。 他知道他是谁。 “史先生,我听伯父提过你,沈先生的得力助手,商会年轻一代中的佼佼俊彦,但我在上海活动少,竟然从来没见过面,实在抱歉。”他转向陆安迪,“这位是我在gh的助手,陆安迪。” 陆安迪礼貌地说:“沈先生,你好。” 史威廉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眼,微笑说:“穆先生,那你有空应该多过来走一下,相信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很多。”往旁边扫了一眼,显出意味深长的惊讶,“咦,我记得gh的洛先生也过来了,你们不在一起吗?” 穆棱神色淡然不变:“史先生,建筑师多有个人风格,我和洛先生多数时间不在一起。” “哦,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请不要介意,因为我曾听说过你们eth双璧的名头,一时好奇而已。”史威廉笑得更灿烂,似乎已经得到了他知道的答案,“啊,那边来了几位熟人,我先过去招呼一下,失陪了!” 走了几步,他又突然回头,像个殷勤的主人招呼,“舞会也快开始了,穆先生,陆小姐,等下务必赏脸过来跳几支。” 穆棱报以君子温润的微笑:“好。” 他故意提到eth双璧,他知道他在试探什么。 史威廉转身离开,他的笑容也很快变得淡然,对陆安迪说:“我们出去走走。” 陆安迪跟着他穿出大厅,走到外面的花园。 园中植物婆娑如影,人很少,离开室内的暖气,空气突然变得清凉,她觉得穆棱有心事,而且一回来就来了凤凰谷,也很突然。 据她所知,穆棱和洛伊的工作从不交叉,他们同一时间在凤凰谷一号,就已经很不平常。 换了个安静的地方透气,穆棱终于开口,第一句问的是卓霖铃。 “霖玲她……这段时间还好吗?” 他回香港两周,连电话都没打过,两年以来,这是第一次。 陆安迪认真想了想,慎重回答:“我觉得她最近状态不错。” 卓霖铃记起了那个让她自杀的人,想去解开那个结,她为她感到高兴。林医生说,忧郁症病人只要有强烈的求生情绪与欲望,那怕带着恐惧,都是好事。 “我最近可能会很忙,不一定有以前那么多时间去看她,真的很感谢你,一直照顾着她。” 穆棱十分真诚。 “其实我并没有做什么。”陆安迪有些不好意思,“而且霖玲.....也是我的朋友。” 她并不是一个能对别人很快投入感情的人,接受卓霖铃的热情与信任,她也经过了一些时间。 但她一旦接受,那么那个人,就真正是她的朋友了。 穆棱露出真正欣慰的笑容,他能感觉到陆安迪的认真。 多一个关心,总是好的。如果卓霖铃有事,那么他将要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他问了一个问题:“洛伊为什么突然不让你来?” 陆安迪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永远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不过像洛伊这种人,谁又能猜得到呢? 穆棱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舞会那边传来时而激昂时而清丽的乐声,他低头看向今晚盛装而来的女孩,第一次认真欣赏她的美丽,她穿着湖绿色的裙子,亭亭如水仙,这样的陆安迪,带着一种清冷的惊艳。 “这条裙子真的十分适合你,项链也是。”他真心实意地赞美,“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陆安迪从未想过,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的舞伴,竟然会是穆棱。 他一向举止斯文优雅,也真的很绅士,即使在那样的场合里,也是令许多年轻女性忍不住目光流连的出色存在。 其实穆棱本来就和周围这些香衣鬓影的人们一样吧,只是他平时对她太平易近人,又因为卓霖铃的关系对她太好,才让她逐渐忽略了那种本该遥远的差距。 那是她,与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和洛伊,是过去的好朋友,他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 这种突然而来的认知,让她的心再次感到迷惘而恍惚。 陆安迪想得很多,穆棱的内心也不太平静,因为他以gh特约设计师的身份来参加这个聚会,就意味着某种竞争已经开始,而在过去,他一直不愿意与这个人正面竞争。 但既然他们都来了凤凰谷,碰上了,其实再自然不过。 此时此刻,如果他也抬头一眼看到自己,又会作何种感想? 无论他怎么想,都不会改变什么。 穆棱叹息一声。 他轻轻搂着陆安迪的腰,视线瞬息转换,陆安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洛伊。 不,是洛伊和另一个女孩子。 他们一起坐在钢琴后,有着小公主般脸庞的女孩子带着一脸意外的惊喜,温柔的笑意在他唇角如涟漪荡开,脉脉相视,砰然落指之间,音符如银光溅落,那是一曲四手联弹、激越高昂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陆安迪的心也砰然一击。 她从来不知道洛伊的钢琴原来弹得这么好,虽然九间堂别墅里一直摆着一架钢琴,她也从来没想过他会对着一个女孩子露出如此温柔而宠溺的笑容。 键盘上指尖飞舞。 珠联璧合,配合默契。 中间停顿的一瞬,他抬起头来,笑容愈加璀璨,女孩子看向他,眼中仿佛带着满天星光与宝藏,甜甜叫出一声,“洛伊哥哥”。 洛伊哥哥。 陆安迪突然低下头,靠在穆棱肩膀上。 她的发丝就在耳边,穆棱甚至能感到肩头上的温度与潮湿。 脚下的舞步仍在旋转着。 他的心里泛起怜惜,“你需要我带你出去休息吗?” 陆安迪没有回答。 一曲终了,她才伏在肩上轻声说:“我们走吧。” 她竟然不敢抬头再看多一眼。 穆棱紧贴着她的腰,带她离开了这个漩涡。 他没那么喜欢我 整个从凤凰谷回市区的车程,陆安迪既不流泪,也不说话。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穆棱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吃点东西吧,整个晚上你都没吃到什么。” 他带她去了一家面馆。 已是深夜,这家开在音乐学院背后的面馆,显眼地挂着24小时营业的牌子,陆安迪不知道穆棱怎么会找得到这种地方。 餐牌上写着“失恋妹子半价”,“小情侣约会八折”,“分享你的故事,愿意陪老板聊天加送卤蛋”这种标语,穆棱替她点了餐,然后静静看着她。 “你告诉他了吗?” 陆安迪摇了摇头。 穆棱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你?” 其实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瞬间,洛伊也看到了他们。 那一瞬间的表情,有惊讶,有意外,还有一些更尖锐也更深沉的东西,那些......穆棱不想回应也不愿意多想。 但洛伊也在看着陆安迪,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带着一点错愕与稍瞬即逝的愤怒的眼神,凭男人的直觉,他觉得他绝不是对陆安迪毫无感觉。 也许,他也会心动呢? 这样倔强而又楚楚,柔弱而又带着泪痕的陆安迪,也会让他心生怜惜。 “他没有那么喜欢我。”陆安迪再次泪如雨下。 洛伊也许喜欢她,至少在某些方面,会比对其他女孩更多一点宽容,但那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 爱与不爱,都无能为力。 何其聪明的女孩子!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太清楚,所以才忍得那么辛苦。 穆棱叹了一口气,无欲则刚,谁又能真正无欲则刚,何况是陆安迪这样未经爱情洗礼的女孩子。 遇上洛伊,对她来说真的太残忍。 面上来了,她低下头,眼泪就掉进面汤里。 这里的面很多,但穆棱替她点的是一碗鸡蛋面加豆浆,清淡而温暖,葱花和着泪水略带咸味,她觉得很好,也许这就是生活本身的味道。 无论她愿不愿意面对,这才是生活的真实。 “其实你也不用太难过。”穆棱看着她豆子般的眼泪,心中也是百味交陈,“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子,也不一定跟他有什么关系。” 要知道他的表妹程思嘉,也曾经是这么亲昵地叫过“洛伊哥哥”的。 洛伊并不是没有对女孩子亲近过,他要对你好的时候,一个温柔的笑容就可以让冰山化开,没有哪个女孩子抵挡得了,但失去的代价,也很惨重。 他可以是天使,也可以是魔鬼。 那雪地上的鲜血,失去生气的脸庞,他直到今天也忘不了,而且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如果真的就这样结束,对陆安迪来说也不一定是幸运还是不幸。 陆安迪默默吃完这碗面,眼泪也已经流得差不多,她抬起头,妆已经有些乱,发丝也乱了,但依然不掩一种少女的清丽。 她今晚的妆真的很好,纯朴与孤寂,柔弱与清丽,还有那种山野林泉般的高洁,都与她浑然一体。 穆棱柔声说:“如果你觉得太辛苦,我可以给你放个假,休息一下。” “穆先生,谢谢你,我不需要休息。”陆安迪明白穆棱对她的关心,“其实我难过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看见一个女孩子和他在一起,而是因为在那一瞬间,我又清楚地明白了一次,我们真的不是在同一个世界。” 她相信穆棱能够明白。 她低头摘下颈上的翡翠项链,小心地把它放进那个小巧精致又古色古香的木盒里,“抱歉,这是洛总监的,我要还回去,不能不小心些。” 形象师说过,这条项链是洛伊自己的,还特地提醒过她。 穆棱看了一眼盒子,其实对于珠宝鉴赏这种事情,他比那个形象师更有眼光,他不但知道这条翡翠项链价值不菲,还知道这个看起来像黑檀的木盒,用的其实是一种更古老的沉香木,这种木材,绝对不是市面上花钱就可以买得到的东西。 这个盒子本身,也至少有超过百年的历史。 而在那精巧繁复的双层雕饰中,他还看到了一个篆体的“洛”字。 没有谁会把一件带着家族标记的首饰随便给一个不相干的女孩子,洛伊也不会。 穆棱突然觉得,他可能需要重新估量陆安迪在洛伊心中的位置。 “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带你来这个地方。” 周围有许多情侣或脉脉相视,或窃窃私语,而她还穿着宴会的露肩晚礼服,披着穆棱给她穿上的大衣。 这个面馆特别的地方,还在于大厅里有一架很显眼的三角钢琴,有人已经坐到了钢琴边上。 “这个面馆,其实是我朋友开的,就是准备开始弹琴的那一位。来之前,我就告诉他我要带一位失恋的朋友来这里,请他一定要弹上几曲能安慰人的,你可以听一听。” 琴声如流水,陆安迪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坐在这最普通不过的面馆中,也只觉月色流泻,带着一种让人深陷其中又惘然忘我的婉转与哀愁。 “我在香港的演奏会上认识他,他有着一双钢琴家梦寐以求的手,极出色的天赋,是世界上可以轻松单手弹奏八度滑音的几个人之一。” “但他的梦想,却是在他毕业的学校边上开一家这样的面馆,通宵营业,接待那些不忍分离的情侣,或者深夜无处可去的失意人。” “他的老家在成都,最拿手的是鸡蛋面配豆浆,所以刚刚你吃的这碗面,就是用那双弹琴的手做出来的。” 陆安迪看着抬头对她报以微笑的长发青年,不知该作何感想。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每个人可能有不同的环境、天赋与选择,但至少有许多时刻,我们并不是在不同的世界。” 谦逊是一种美德,自卑是最深刻的自我伤害,而感情的开始,往往是上帝手中的骰子。 “穆先生,你怎么看待感情?” “感情和理想都一样。”穆棱思考了这个问题,才回答她,“我希望能够无论得失,都不忘初心。” 这不是鸡汤,他正在以身践行。 所以陆安迪懂了。 像林家栋、穆棱,都是爱得从容伟大的人,这样对比,自己这种自我折磨的煎熬真的不算什么。 她看着琴键上那双跳跃的手,忽然问,“洛总监弹得怎么样?” 九间堂别墅里的那一架钢琴,就在看得见枫红与梧桐的窗边,在夜色中有黑暗而静谧质感,只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坐在那里过。 “很好。”穆棱眼中也仿佛染上夜色的深远,回忆使他略带伤感,“但他真正弹得好的,不是你听到的那些。” 他们一起住在苏黎世的时候,洛伊也不经常弹琴,但他弹的时候,几乎都是在弹给他听。 而他最喜欢的那首,叫《秋月梧桐》。 . 洛伊坐在那幅落满阳光的270°景观硕大玻璃窗前,脸上却像笼罩整个陆家嘴的雾霾一样暗晦不明。 “让我猜猜你此刻的心情。”raymond靠到他对面的桌子边上,好整以暇,“安氏小公主居然是你青梅竹马的小迷妹,安世镇很难不注意到你,真是意外之喜!你对世嘉广场的胜算更高了,应该值得高兴。” 那个长着小公主脸庞的女孩,叫安以彤。 “但穆棱回归穆家,甘愿作为穆正雄的一颗棋子对付你,你绝对不可能开心!……不过,如果知道他这么做可能只是为了卓霖玲,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很多?” 洛伊挑起眉毛,这个信息,实在太重要。 “卓霖铃在香港的时候,穆正青就跟她一次,跟着她就和穆棱分了手。”raymond摊手说,“我终于调到一个隐蔽的监控,请口语专家解读过他们的对话内容,应该不会错。” 洛伊不禁皱眉,穆家居然干涉过卓霖铃的事? 那么穆棱为何会在穆正青来访后突然回香港去见穆家大佬,也可以猜个大概了。 他确实意外,但也不是太过意外,对比他的冷漠,穆棱一直就像个情圣。 “至于陆安迪,真是被保护得太好,现在你连单独见她一面的机会都未必有。”raymond带着感叹移了移位置,“你要不要做点什么?” 凤凰谷晚宴之后,穆棱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洛伊一切调用陆安迪的要求,他实在很想知道,洛大少的心里到底怎么想。 洛伊的眼神冷了一下,抖落冰稍般的睫毛,冷冷说,“我为什么要做?”就算费过时间和心力,他也没有理由因为一个实习生就和穆棱大动干戈。 他当初接纳她,不就是因为穆棱吗? raymond却不这么想,耸了耸肩:“你确定?” 洛伊别过脸,不想再讨论这无关大局意义的问题。 他一向拿得起就放得下。 虽然他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想到穆棱扶着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一起转身离去的情景,就会觉得像窗外的阳光一样刺眼。 他确实觉得很不舒服,但他觉得不是因为那个人是陆安迪,而是因为那个人是穆棱。 竞争对手 穆棱的工作似乎变了。 首先是招进了几名资深设计师,又以项目名义从别组抽调了一些人员,从单兵作战改为带领团队。 跟着向公司申请各项预算,完成资源配置,准备妥当后,开始有所选择地参加方案竞标。 陆安迪的工作也变了。 她离开了洛伊,从给穆棱打下手的设计助理变为每天要写不少报告、申请、议程,协调各项时间与进程的行政助理。 对于这种变化,她是觉得迷惘的。 各种前期调查,草案讨论,第一轮否决,第二轮否决,第一次初案,炫酷的模型,密集的客户会谈,修改,修改,再修改……最终成为一组各方面都可以接受的效果图与ppt。 而她,则是记录这个过程的人。 她很忙,但不再是忙着设计。 “我知道你很不习惯,但你要试着去习惯。”有一次休息泡茶的时候,穆棱对她说,“现在你身边的几位同事,都是经验丰富又处事成熟的设计师,观察他们如何推进一个项目,如何争取,如何妥协,如何最终达成一个结果,对你将来会大有益处。”他喝了一口茶,又停了一停,“毕竟像洛伊那种所有方面都出色的天才,只是极少数。” 即使成为竞争对手,依然不影响他对他评价极高。 “穆先生,你是我的上司,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陆安迪却小心绕开“洛伊”这个名字,“我只有一个问题,看着一个本来很出色的方案越改越平庸,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她也是思考了好久,才问出这个问题。 难道为了接单,牺牲设计本身也在所不惜吗? 她心目中的穆棱,可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难过?”穆棱笑了笑,“不会。” “有人告诉过我,世界上只有两种方案,一种是能够落地的方案,一种是不能落地的方案,而他的理想,是让每一次设计都能落地。他很厉害,每一个方案都能做得很出色,但更厉害的是,他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所有人都认同它的出色。当然,这需要极大的资源投入与极强的控制能力。” 不能否认,洛伊是个极出色的建筑师,但他不仅仅是个建筑师。 “其实我觉得可以反着来,建筑这一行,涉及方方面面的限制实在太多,你也可以尝试先接受一个相对平庸的方案,以此达成各方共识,然后再在这个基础上去想怎么把它做得出色。” 过去的两年,为了照顾卓霖玲,穆棱所经受的最大锻炼就是如何在保持一定设计质量下最快做出让客户接受的方案,这一点,没有人做得比他更好。 当然,穆家也给了他大量资源,高薪从其他公司挖人给他输血,几个重要项目正在接洽中,韩松庭承诺全力支持,否则,他怎么和洛伊竞争? 不过,这些陆安迪没有必要知道。 透过升腾的雾气看向穆棱的脸,陆安迪第一次感觉模糊。 她感觉到了穆棱的变化,但对穆棱在公司里地位的变化,她却比其他人更迟钝。 不能出口的感情很折磨,但割舍它同样不好受,她需要投入工作来缓冲。 她远远见过洛伊,抬头的刹那间,她突然不知所措,他却目不斜视。 也许他根本没有看见她,也许像他那么骄傲的人,根本不屑为她回头。 点点滴滴,仿佛幻梦一场,原来真的醒来就永远回不去。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陆小姐,我是垠上花田的设计师柳三郎,你有一套冬款已经做好了,希望你有时间的时候过来工作室试穿。” 陆安迪怔了许久,才想起是自己身上t恤牛仔裤的牌子。 又想了许久,才拨了raymond电话,说她工作太忙,可不可以不去。 她都不为洛伊工作了,怎么好意思再穿他订的衣服。 “我觉得吧,都给你订了,反正也不能退,穿就穿呗,不穿白浪费啦。”raymond居然还跟她贫,“最近都好少见你,穆棱将你管得很紧? miss you~洛总监他——” 陆安迪赶紧挂了电话。 最终她还是去了那间设计室。 打电话的是设计师柳三郎,接待她的却是首席营运朱玄。垠上花田刚刚获得一轮风投融资,他直觉跟那位“洛先生”的推荐有关,所以看向陆安迪的眼光就有几分不同。 “陆小姐,洛先生最近忙么?” “我已经没有跟着洛先生工作了。”陆安迪温婉但是直截了当,“我不了解,你可以问他的助理raymond。” 朱玄并没有露出失望,而是微微笑了笑:“他挑的衣服很适合你。” 陆安迪的手抖了一下。 跟着她去了红坊,拿着卓霖铃给她的地址,去了那间雕塑家以前的工作室。 大门紧闭,敲了半天,没有人。 她在红坊走了一圈,问了所有能问的人,原来这间工作室已经很久没开了,老板也去了国外。 至于那位失踪的雕塑家,红坊的艺术家像流水一样来来往往,如果没有出名,根本不会有人记住。 一时间竟线索全无。 或者她应该带着那张照片,或者问问卓霖铃那个给她寄照片的朋友是谁。 从那些光线暗晦的建筑物走出来,已是夕阳满天,奇异怪状的雕塑闪烁着橘红的辉光,她在那座砖红色的四层楼房前停下脚步。 那是洛伊的工作室,她画过画的画室,她还留着那里的钥匙。她抬起头,窗开着的,那里似乎有人,她全身的血液忽然再次涌动。 她看得眼睛生疼,想起他闭目沉睡在窗边,她轻轻踮起脚尖去拉起透着阳光的窗帘的美好,视线中闪出光斑,那是一滴泪水。 她不知道洛伊正在窗后看着,就像他们许多次相互凝望,却不一定知道对方就在那里。 当转身离开的时候,她接到了他的电话。 “我在红坊,我想你上来,就在我的工作室。” 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低沉,压抑,强势,让她产生一种被需要,被占有的错觉。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感觉。 不不,这时间不对,情绪也不对,她怕自己一上去看到他,就会方寸大乱,或者抱着他失声痛哭,诉说爱他的煎熬与苦楚,她还记得那里的沈璧珺! “对不起,洛总监,我工作很忙,不能上去,工作室的钥匙……我周一交回给raymond吧,我——” 她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洛伊“啪”的一声挂了她的电话。 他退到窗后,忽然觉得很生气。 他从来没有被拒绝得那么干净直接,连心情都要像室内的光线一样阴郁起来。谁让她敢这样,穆棱吗? “raymond,那份实习生考核的提案,你替我签了没有?” “还没有,洛大少,我也很忙啊!” “很好,那你帮我否决了,今年的实习生考核我要亲自主持。”他冷冷说,“还有,帮我约一次史威廉,我现在有兴趣跟他交流钢琴了。” . 隐溪茶馆。 穆棱第一次约了林家栋在这里见面。 “突然约你出来,确实很冒昧,但我想你应该会原谅我,因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霖铃。” 穆棱的君子之风,总是使人如沐春风,但是从不拖泥带水。 林家栋的感觉有些微妙,“我喜欢卓小姐,你并不介意?” 在小商山医院,如果时间恰巧,他们也会像半个朋友一样喝喝茶聊聊天,但从来不会涉及私人感情。 “我知道霖玲一直有其他追求者,我确实不介意。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像我们这种人,真正遇到一个能爱上的人并不容易,你,我,或者霖玲……所以比起介意,我更愿意尊重你的感情。当然,与别人相比,你更与众不同,因为你是她的医生,而我相信你是一位好医生。” 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变了。”林家栋说,“以前,我觉得你是卓小姐的前男友,现在,我觉得你是她的男朋友。” 作为心理医生,他有足够的敏锐。 “这正是我约你出来的原因。”穆棱缓缓说,“两周前,我回了一次香港,才知道霖玲患上忧郁症的原因,极可能就是因为我。其实我们的感情,从来就不曾真正分开过。” 林家栋露出惊讶。 “林医生,接下来你可能要花些时间,听我说一下我自己的情况。” 茶师上了茶,一种穆棱极少流露的情绪在蒸腾的雾气间缭绕。 “我姓穆。” 这是他的开始。 “在很久以前,我的家族曾带领社团经营大规模的地下生意,当然,这些生意早已经洗白了。但因为各种资源的积累,现在我的家族依然称得上隐形的豪门。” “但这些跟我没关系,因为我从不沾手家族的事务与生意。” “我的父亲死得很早,我和母亲选择了脱离穆家,但有一个叔叔,却一直在照顾和资助我们的生活。他是个艺术爱好者,凭自己的兴趣经营画廊、珠宝和古董生意,跟家族生意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与他很投缘,把他视为最亲密的长辈。” “因为受他的影响,我喜欢上建筑设计,并且选择了这个职业。” “从eht毕业后,我回到香港,结识了霖玲,我相信她就是与我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所以当家族中突然有人出面,要求我为家族利益联姻的时候,我立刻就拒绝了,虽然我也认识那个女孩子,知道她确实喜欢我,但我不会接受。” “我以为这件事过去了,我没想到,他们还想过恐吓霖玲。我叔叔出面制止了这种做法,作为交换,他亲自找到她,劝说她主动离开我!” “于是她提出跟我分手,说我这个人太完美,太无趣,而她想追求的太多,她需要自由。” 穆棱第一次露出如此复杂的情绪,愤怒、无奈、心痛、自责。 “而我,竟然相信了。” “回到上海半年后,她就得了重度抑郁症。” “我知道她的消息后,立刻离开香港,选择在上海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她,从不知道她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我……直到上两周,我叔叔亲自过来找我,他告诉了我真相。” 他抬起头看林家栋,“林医生,她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告诉我?” 那怕她绝望厌倦到自杀,即使她说自己已经无法再爱上他。 林家栋沉默了很久,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同样震惊,他一直找不出卓霖玲真正的病因,原来竟然是因为这么深情的穆棱! 所以他考虑了很久,才说出自己的推测。 “在遭受无法面对的心理创伤时,有时人类会启动一种特殊的精神保护机制,叫选择性失忆。” 一个从小缺爱,寄人篱下,需要看他人脸色生存的孩子,在成长中学会了不断让他人喜欢自己的技能,但她心中的缺口却永远无法填补,直到遇到一个真正两情相悦又温柔体贴谦谦君子如穆棱的爱侣。割舍他,又需要多么痛苦的煎熬,多大的决心与勇气,才能承受一次失去光明与救赎,再次堕回黑暗深渊的痛苦? 林家栋再次感到胸口的疼痛,似乎真正的爱都这样,使人愉悦,使人痛苦,但在痛苦和愉悦之间,仍然绝望又坚定地秉持自己的选择。 失忆之后的卓霖玲,也许又回到了从前因为缺乏安全感而不断追逐喜欢又不断厌倦的模式,而且会一次一次地提高阈值,厌倦得更快。 到了这时,只有生与死,才能再次冲击那样脆弱又强大的心灵。 所以才有了那个雕塑家的刺激。 穆棱说:“我爱她,希望与她共度一生,即使她说无法再爱我。” 从前卓霖玲说无法再爱他时,他觉得是一种选择,现在他才知道,这只是一种无奈。正因如此,他的心才愈加坚定。 “抑郁症制约着神经递质中的多巴胺,而多巴胺又影响着一切情与欲,抑郁症患者因为生理上的原因,有时不要说爱别人,连爱自己都难。” 林家栋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自己不也是这样,一直不愿意放弃吗。 “但她同时也是个心理能力很强大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愿意走出来,重新建立对生活的信心。” “其实,我的叔父也对我说,霖玲好像已经忘了过去那些事。”穆棱垂下眼睫,就算痛苦,他也很少露出这样的纠结,“但从香港回来后,我一直没有去见她,因为我也不知道是要告诉她让她想起来,还是让她一直遗忘下去,这样对她会更好。”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很久,这也是他约林家栋出来的原因,“林医生,你会给我什么建议?” “给她一些时间,让她自己选择。”林家栋说,“你的困苦与焦虑,并不能帮助她。” “那陆安迪可以吗?” “陆安迪?她有脆弱的地方,但某些方面,也比你想象的强大。”穆棱会提到陆安迪,林家栋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太意外,“至少,卓小姐很信任她,而且有一种无法对他人产生的亲密,这就够了。” 人与人之间的契合,是个奇妙的东西,也许是因为陆安迪真的很像她小时候信任的那位朋友,也许是她很需要有一位那样的朋友,而因为某一种原因,她选择了陆安迪。 他并不知道原因,甚至他对陆安迪,都不是了解太深,但他知道陆安迪身上肯定有某种他尚未看见的特质,深深吸引着卓霖玲。 除了陆安迪,卓霖玲没有别的女性朋友。 穆棱终于感觉有些释然,就算他暂时不能像从前那么多时间陪伴着她,她还是有关心她的人和朋友的。 林家栋提了一个问题,这是今天晚上他第一次主动提问题。 “那么你和她之间,将来确实不会再受到你家族的牵制吗?” “是的,因为我已经与家族达成协议,以后没有人可以再干涉我。” “我还有一个问题,是出于我个人的好奇心,如果冒犯了你,你可以不答。”林家栋笑了笑,“如果必须在爱情和道德间选择,你会怎么选?” 穆家的背景渊源和行事方式,似乎都不那么光明正面,穆棱为了得到自由,他需要牺牲吗,他能够坦然承受牺牲吗? 这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问题,他是技巧地提出另一层忧虑。 如果穆棱无法处理好自己的问题,那么他怎么相信他有能力让卓霖铃幸福? 君子与品德是一回事,能力是另一回事。 “我会像你一样选。”穆棱也笑了笑,“在感情、道德、职业操守之间,你不是也选择了全不放弃吗?” 他并不会觉得难处理,因为他答应穆家的,只有一件事。 这一天终于来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真正决定是否能留在gh公司的实习生考核终于来了! 考核一改以往的快题模式,以凤凰谷一号的一个花园改造为题目,分组评选方案,由评审委员会决定谁走谁留。 方案设计时间为两个星期。 陆安迪告诉穆棱的时候,穆棱明显露出意外,但他也很忙,只淡淡说了一句“时间方面我会尽量减少你的工作量,你尽力去做吧”,就连公司安排的各位导师带领带教学生去凤凰谷实地勘察,他都没有去。 不过这并不影响什么,因为对凤凰谷一号,陆安迪比任何人都熟悉,九间堂那个仿真度极高的模型,她曾在洛伊的要求下描摹过无数次! 这个花园,她也跟穆棱来过,只是如今这里早已撤去晚宴的浮华设施,眼前只有数株零落的绿植与孤寂的石板。 闭上眼睛,各个方位的形状与尺寸在脑海渐次浮现,甚至都不需要看一眼图纸。 整个凤凰谷一号的建筑,她不但画过,还用所有数据重新建过模。 但为什么偏偏会是凤凰谷一号? 就她所知,这个地方全公司没有几个人知道,就连方梓君都觉得神神秘秘。 最了解它的,应该是洛伊。 她在这带着高大廊柱的空旷花园中站了一会,就离开一大群兴奋地吱吱喳喳的实习生和他们的老师,走向另一条荒芜的石路。 穿过一片缝隙中长满荒草的乱石,有一个可以俯瞰山谷的悬崖。 她想到那里再走一次。 那个让她闭着眼,在真正的建筑师道路上迈出第一步的地方。 风依然很大,她又看见了那块石碑,这一次,她站在石碑前,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七十步…… “如果你不曾站在三千米的高度自由俯瞰,你的心胸与见识就无法承载三百米高的大厦。”他曾经在这里对她说。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看着她。 离开他,她敢自己走下去,独自去看悬崖边上的风光吗? 七十一步,七十二步,七十三步…… 她咬着牙,克制着每一次想睁开眼睛的本能与恐惧,迈出第一步,步距28cm……第二步,步距28cm…… 每一步,脚下都像有千钧之重。 如果她没有估错,她现在停下的地方,离悬崖边缘的距离应该只有两米,在过去日复一日的步距测量训练下,她的误差已经很小。 去吧!站在悬崖,像鹰一样俯瞰!像他一样看一眼脚下的世界! 离开他,她仍然可以! 肾上腺素蓦然飙升,她长开双臂,迎风向前走去。 她又跌入了一个怀抱。 既熟悉,又陌生,在呼啸的风声中,他的气息瞬间充满整个观感。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冷冷说,“穆棱都不管你了吗,让你一个人到处乱跑?” 他的声音很冷,但他的臂弯,却紧紧抱着她,甚至不在意旁边的声响。 陆安迪睁开眼睛,就看见了从洛伊身后走过来的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停在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微笑,那是史威廉。 “穆先生今天没有来。”陆安迪抬起头,同时冷静地向那个男人打招呼,“史先生。” 史威廉也在打量她,这个女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她既然出现在穆棱身边,又在洛伊怀里,就值得他多看几眼。 或者他以后还会了解一下这个女孩,但不是这一刻。 “陆小姐。”他点了点头,就转向洛伊,“以彤已经到了。” 安以彤,安氏千金,世嘉集团的小公主,这个月刚从外国读书回来,学的是钢琴。 就是因为她的影响,凤凰谷一号的项目终于得以进展,那个花园才会向gh的实习生开放,因为史威廉喜欢她,而她喜欢跟着洛伊。 在别处讨论过一波钢琴后,她想来这里看鹰。 “这里不适合你。”抬眼望去,血红的大鸟划过天空,发出尖戾的鸣叫,洛伊放开怀里的陆安迪,“风太大,你早点回去吧,不要做太冒险的事情。” 他虽然已经不是她上司,但余威仍在。 陆安迪掠了掠头发,转身离开。 跟着要做的事情太多,穆棱这边的工作要尽量做好,因为穆棱比她还忙,陆安迪不想因为自己的纰漏给他增加任何负担,另一边方案设计的时间也很紧,虽然别人对凤凰谷一号的背景没她熟,但人家胜在比她有时间啊!再说题目只是设计一个花园改造,她也不见得在这点上比别人有优势。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这种决定去留的关键时刻,谁能不拼呢。 陆安迪只会比别人更拼。 睿姿家里的酒店这时正在重要的结构施工阶段,要请假回去看着,她的生活也少了人照顾,下班不定时,吃饭不定时,休息不定时,似乎又回到了刚来gh的那种紧迫感。 强度高,压力大的环境,对她这种adhder来说依然是巨大的挑战,虽然在林医生的指导下,她也学习了一些放松的方法,但是依然不够。 她画了许多图纸,想法很多,但都很细碎,像一幅彩色玻璃上的许多细致部分,它们已经摆在那里,每一格都流光溢彩,却她却始终找不出那个可以让它们成型的规律与结构。 偶尔灵光一闪的时候,她可以从千万个色彩的信息中瞥见它的全貌,但它倏忽来去,她依然无法抓住。 有时她又会不由自主地想得更远,想到整个凤凰谷一号,那沐浴在残阳余晖中的蒿草与荒废庄园,笼罩在深山夜色中神秘奢华的城堡,甚至悬崖上空的鹰隼……它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仿佛可以随着时间与情景变化,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与意象,她可以把它塑造成任何一种样子,但它们具体的样貌,却又像空中楼阁一样无法落地,总是在梦一样的迷雾中隐隐现现。 adhd让她注意力发散,容易涌现许多奇思妙想,但也让她失去焦点,无法抓住那一刻的真实所在。 于是她一直在这种灵感迸发与无法表达的矛盾中折磨煎熬,在只剩下四天的时候,她决定再次服药。 她已经很久没有碰过种白色药片了,自从世嘉广场的评标会之后。 她曾经答应过洛伊,又毁过约,但现在她已经不在他身边,她怎么都不会有关系了吧。 而按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最多可以连续服药三天,但是一定要坚持到星期五上午方案汇报完结的时候,这样算来,她可以从第二天下午开始服药。 这天穆棱没有什么事需要加班,她收拾了桌面的东西,准备早点回去。 她已经挽起袋子,旁边的李安伸过头来提醒她:“安迪,你又忘记关电脑了,被行政部发现了会被警告的。” 啊,真的是又忘了,陆安迪晃了晃鼠标,在屏保输入密码后重新进入操作系统关机,“谢谢你,不然我又要被记名通告了!” 记名也没什么,在实习生群组中通告批评而已,但麻烦的是通告邮件会同时抄送给穆棱,影响他的心情。 “不客气,你最近太忙了。”李安说,“其实我每晚回去得比你晚,如果你忘了,我可以顺便替你关。” 李安确实每天都走得比她更晚,因为他也很用心,陆安迪大概看过他正在做的方案,虽然看得并不仔细,但也觉得相当不错。 他们这一组实习生中,李玟雅是满怀敌意从不与她来往,另外两个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所以她跟李安的关系还算不错的,至少坐在隔壁,平时相处都可以。 李安其实也仔细观察过陆安迪,三流大学毕业,身份背景不明,却是两位顶尖设计师的共同助手,跟设计总监出去的时间比在公司还多,每周的实习生例会几乎从不参与,如果不是洛伊在公司里极少与她互动,都不知道会引起多少其他实习生的猜测。 其他人的侧目,恐怕只有陆安迪自己不知道,或者说她就算知道了也不在乎,比方说公共大厅里的那个流言之角,就有着各种她如何悲惨地失宠于洛总监的传言。 麻雀安知鸿鹄志,也只有麻雀,才有工夫整天吱吱喳喳。 有时会来串串门的李小璐也没空找她了,别组实习生之间的竞争都明显地紧张起来,一些导师和同事的态度也变得高深莫测,陆安迪还看到有同学故意弄丢同组同学的设计稿,平日里千方百计拼命讨好本来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评委组老师,各种明争暗斗层出不穷。 而她,只想好好完成这个设计。 其他的,她也无法控制。 这一天,终于来了。 抄袭! 尽管陆安迪精密地安排过这四天的时间,所有事项连吃饭、服药、作息都列出了准确到分钟的时间表,但在这最最最重要的最后一天,居然还是出了纰漏! 因为连续吃药引起不可预测的睡眠紊乱,她失眠了,为了保证在白天的高强度精神集中后到休息,她不得不选择安眠药,开头两天还好,想不到就在这最后一天早上,安眠药让她睡过了头! 以最快最快的速度赶到公司,已经差不多9点40分! 拿着东西冲进会场,已经迟到二十八分钟,在报告中途停顿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主席台上交方案图纸,那种感觉,真是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钻下去。 评委组虽然没有人出声,但有些设计师脸上已露出明显的不悦,大家都知道她是穆棱的助理,但对连这种场合都能迟到的实习生,真的难说有什么好感。 走到主席位的洛伊面前,陆安迪忍不住低下头。 她甚至有点庆幸穆棱今天没空来,否则她会让他也感到难堪。 旁边的raymond依然给她一个标志性的友善微笑。 “你踩得很准。”弯腰低头的那一刹,洛伊的视线像鸿毛一样落在她脸上,冷冷开口,“按照评审规程,迟到半个小时的实习生取消被评审资格,我希望将这一条修改一下,以后不会有人再踩着这个点进来。” 陆安迪脸如火烧,赶紧放下图纸,迅速回到台下找座位坐下。 洛伊没有再看她一眼。 其实大多数人并不会真正多么在意她的迟到,因为考核采取组内淘汰制,所有人当场打分,每个组员按顺序两两pk,每隔十五分钟都有人出场,现场激烈残酷程度不亚于选秀节目,有人欣喜若狂,喜极而泣,有人当场洒泪,中途离开无法坚持到最后。 胜负之决,只在一刻。 陆安迪的心情也跟着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能来gh实习的,本来就都是各校出类拔萃的优秀学生,其中不乏令人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方案,但如果特别优秀的两三个人都不幸地同在一组只能留下一个,那真是让人扼腕叹息。 指导设计师不能给自己带的学生打分,规则相对公平但并不绝对公平,这也正是gh的传统。 商场如战场,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公平,这是作为业内商业设计标杆的gh公司,要教给自己未来员工的第一课。 在一个女孩子掩面离去的瞬间,陆安迪忽然明白了,也许那些她不表赞同的,不以为然的,不愿参与的,才是竞争真正的常态。 职场也如战场。 从来没有去做那些功课的自己,靠什么去竞争?谁能真正决定她的命运?主席台上一言不发只对结果冷眼旁观的洛伊?给每个学生打下匿名分数的评委组?还是她自己所谓的......与众不同的创意与实力? 自己到底又有什么与众不同? 坐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中,她的内心竟然泛起一丝迷惘,似乎她真的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离开洛伊与穆棱,她到底还有什么真正的与众不同? 然而无论她明白不明白,该来的终于来了。 五轮角逐与淘汰后,终于轮到她这一组上场了,这也是最后一组。参加的只有四个人,因为在陆安迪入职的第二天,陈欣怡就因为热水房事件被开除,还有一个女孩子决定出国读书不参加竞争,于是这一组就剩下她和李安、李玟雅,还有一个叫陆雨萱的女孩子。 四选一,余下三人出局。 上场顺序:李安,陆安迪,李玟雅,陆雨萱。 李安是第一个,陆安迪屏息静气,第一排一身紫色香奈儿套装李玟雅却翘起鞋尖,眼中露出不屑。 陆安迪她固然是向来看不起,至于李安,谁又会太在意一个成天给自己拍马屁擦鞋的小弟呢。 至于陆雨萱,在她心中根本没有存在感。 幻灯片打了出来,李安拿起激光笔。 一个评委翻开设计稿,突然“咦”了一声,跟着快速而仔细地看了看,“这两份方案......相似度百分之七十啊!” 他再确认了一次,没错,是李安和陆安迪的方案。 评委手中有每个学生的设计稿,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两个人的方案相似度百分之七十,这种事情,应该从来没有在gh中出现过吧,当所有人都眼瞎吗! 一个评委抬头看向洛伊:“主席,确实是这样的,他们的方案……” 洛伊当然也看到了,他抬起眼眸,眼神变幻莫测。连素来对公司事最淡定的raymond都吃了一惊,靠,这是又要搞事啊。 陆安迪更是不可置信,张开嘴巴,瞪大眼睛向李安看去,她明明亲眼看见他之前做的是另一套方案啊,她还觉得他做得不错!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是这样啊! “这份方案是我自己做的,如果有人与我雷同,要么是巧合,要么是抄袭。”李安对着一众评委,态度平静,脸不改色,“三天前,我把我的方案草图发给老师看过,而因为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独立完成的第一个商业方案,对我个人意义重大,所以我还在版权中心做了在线版权登记。” 这是早有预谋! 陆安迪只觉血液上冲,脑袋轰的一声,只有几个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没有抄袭! 被指控抄袭这种事,对一个设计师来说,真的是太严重了,严重到她从来想都没想过! 陆安迪的指尖微微发抖,脑袋几乎一瞬空白,她的方案,在此刻之前都没有任何人看到过,除了李安,连穆棱都没有看过! 而李安...... 李安终于向她看过来,他没有说话,这个时候,他不需要说话。 他的眼光说明了一切,那是一种怜悯的眼光,没有嚣张,没有惭愧,只有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怜悯。 现场一片肃静,几乎落针可闻,台上的大佬还没有发话,实习生们心态各异,有人惊讶,有人愤怒,有人同情,有人暗暗幸灾乐祸,有人等着看热闹。 但没有人会出来讲一句话,因为陆安迪从来不跟他们在一起。 她的上司穆棱也没有来。 陆安迪坐在那里,眼神绝望,呼吸困难,周围都是人,她却仿佛一座伶仃的孤岛。 她真的太幼稚,太天真...... 她以为自己公平竞争,别人也会与她公平竞争,她毫无防备,甚至感激他的友善与好意,因为她实在想不到,做设计的人,心思可以这么复杂狠毒,居然偷她的方案还诬赖她抄袭…… 行政部陈经理迅速直起腰,调整状态,一分钟之前,他还在闭目养神,因为像这种由设计师主导的考核评审,除了维护会场秩序、监督统计评分结果,其他根本没有他什么事。 现在,他的角色终于来了,连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他阴鹫地看了那个人群中荦荦孑孓的女孩子一眼,然后精神饱满地提起声音。 “各位,在实习生中发生这种事,我真的感到无比痛心!”他露出一脸沉痛,“在座各位评委都是非常优秀的设计师,负责带教,评判专业水平的高低,为gh引进高素质的专业人才把关,但进行思想建设和企业文化宣传,却是行政部的工作,在同学中出现这种严重违反职业道德的行为,是我们的失职!......所以,我希望这件事可以交由行政部协调其他部门进行周密调查,我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公证的结果。” 他当然记得陆安迪,就是她,入职第一天,自己的堂侄女陈欣怡就因为她被开除。 不仅如此,还有这三个月以来,仗着特约设计师助理和设计总监助手的身份,从不将公司制度和实习生培训规程放在眼内,他看她不顺眼,真的是已经很久了! 当然,如果她仍在洛伊身边,他衡量利弊,也不一定敢动她。那怕洛伊今天仍多看陆安迪几眼,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是,洛伊并没有。 他看过陆安迪所有出勤记录,他们至少已经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接触,而像洛伊这种人,通常只有一种情况下,才会突然跟自己的女助手撇得这样清楚。 而洛伊对待她们,一向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冷酷无情。 至于她的正牌上司穆棱,今天根本没有出现。 如果他想对陆安迪的考核结果施加影响,那么至少今天应该坐在这里。 综上种种,陈经理觉得自己已经做出十分正确的考量,但他依然小心地观察着洛伊的表情,这种人杀伤力太大,小心一些才不会成为炮灰。 洛伊没有任何表情,或者说,他最惯常的表情就是冷。 他没有表露任何立场,而是十指交叉,缓缓看向在座:”各位评委,有什么意见?” 行政部要主导调查,那就不仅仅是实习生的事情了。 为首的设计师几经斟酌,说出自己的意见,“让行政部来调查,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毕竟设计师并不适合自己来做这些。 洛伊的眼光又扫了一圈,这次说话的是周越山,“洛总监,我觉得抄袭对一个设计师的声誉来说不是小事,采用任何方式,都应该更慎重一些。” 在所有评委中,他是少有的与陆安迪共过事的人,在世嘉广场竞标会中,他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不错,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识过她临场手绘的能力,他是惜才的。 跟着是韩栋,其实他考虑了很久,措辞也周密小心,毕竟是师妹的声誉与前途。 “在座各位评委,都是根据专业水准对现场每位同学的设计水平作出自己的判断,公平、公正、独立的立场,正是评审考核最大的意义。”他慢慢地说,“既然李安和陆安迪两位同学之间,我们暂时并不能判断哪一位确切存在抄袭行为,我认为,至少不应当立刻剥夺他们任何一位论述方案的权利。不过我们可以保留评分结果,待调查清楚后再决定是否公布。” 陆安迪抬起眼睛,眼眶一红,韩栋这是在为她争取时间和机会啊,她怎么会听不出来。 受到这蓦然的刺激,一瞬间,她的思维又流动起来,心中想过千百种可能,不但有对韩栋的感激,也想过方梓君,想过穆棱,想过如何与李安对质,也想过瞬间被否决出场。 不要放弃......不要放弃......不要放弃! 一个设计师最重要的声誉,怎么可以放弃! 只是,李安是有备而来,而她在这仓猝之间,又要用什么方法自证清白? 时间......时间……无论如何,她都需要时间...... 她挺起腰,再次向台上望去,这个时候,她竟那么希望他会再看她一眼。 只要一眼,他就会知道她的渴求。 可惜,她失望了。 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给她。 他将背靠回到主席位上,再次放松了姿态,无论其他部门其他人有什么意见,在这里,都只有他,可以真正作任何决定。 “作为本次评审大会的主席,我支持评审委员会遵循专业与公平公正的原则,继续进行考核工作,同时也赞成在发生意外情况时,应该由行政部门积极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的声音缓慢而有力,不容置疑,“同时为了让大家保持良好的状态,我宣布从现在开始,全体休息十五分钟,希望十五分钟后,行政部与有关部门可以达成一个合理的调查方案,并告知评审委员。” 一旦作出决定,他就不会浪费任何时间,“散会。” 人群如潮水般走出去,raymond看了一眼人群的陆安迪,然后看向眼睫垂落阴影中的洛伊:“你要回去喝杯咖啡吗?” 雷声与雨点 陆安迪随人群走出会议室。 这时已经是中午下班时间,大厅播放着音乐,其他部门的员工也从各处涌出来,汇聚成更大的人流。 她站在人流当中,仿佛回到自己第一来gh面试的时候,她撞翻了洛伊的咖啡杯,看着一地狼藉,只有孤独一人,面对着那些窃窃私语和四面八方有意无意投来的目光。 这一瞬间,她想过方梓君,想过穆棱,甚至想过韩栋,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自己去解决这件事情——她一无所有地来到gh,纵使最糟糕,也只是一无所有地离开,但是,她绝对不会平白无辜地背负抄袭的罪名! 那么,她应该干些什么? 利他林的药效还没有过去,平静之后,她的脑袋终于回复了清晰——证明那个方案是她自己的,只能是她自己的。 但现在,她不能回自己的座位,在这十五分钟中,她和李安都不能再碰自己的工作电脑。但幸好,为防万一,她把所有资料都拷到了睿姿的笔记本电脑上,而现在,这个笔记本就在她随身的书包里。 里面有很多图稿,各种推演,概念图、草图、效果图,那些没有正式放在方案里的图纸,她都扫了一份存在笔记本里。 她抱着这个书包,跑去了gh那间超大的豪华洗手间。 陆安迪离开的时候,李安就开始等。 无论场上还是场下,李安一直很淡定,直到他接到一个电话。 是那个笑起来会露出犬牙,笑容清新灿烂且十分友善亲和的设计总监助理raymond打来的。 洛伊要见他。 第一次走进那间有三面玻璃大窗,视野极为开放,几乎俯瞰整个陆家嘴的总监办公室,他不禁眼前一震,心里霍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欲望:总有一天,他也要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 但这样的热望,他当然不敢放在脸上,此时此刻,他更应该小心地看另一个人的脸色。 背靠阳光的时候,逆光让那人有着比平时更令人目眩的轮廓,俊美得如同一尊雕塑。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轻描淡写:“你的作品被抄袭了,你有什么感想?” 第一句就开门见山,表情依旧十分冷淡,看不出任何对陆安迪关心的痕迹,李安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很惊讶,安迪……没想到她会这样。”他喃喃说道,带着无限不忍与惋惜,“她最近很紧张,大概是压力太大了,有时走路都会撞到人,有时叫她她也听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她做出一些不恰当的行为,我也……可以理解。” 这倒不全是谎话,陆安迪这几天的状态,要么魂游千里飘飘忽忽,要么全神贯注充耳不闻。 “抄袭的指控,对一个设计者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这种事情,只要有过一次,就可能永远挂在耻辱柱上,除非日后根本没人认识你。 李安想了想,真诚地说:“如果可以,我希望公司的处理可以宽容一些,她很努力,我也一样,我们都知道,建筑师这条路并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尤其是想成为一个有人记住你名字的建筑师,更不容易,所以,我一般不愿意剥夺别人的机会,这样确实残忍。” 洛伊抬起眼眸,冷冷说:“我给你一个机会自己决定,公开承认借鉴,自动退出竞争,永远离开gh,我可以承诺这一次不会有人追究。” 李安吃了一惊,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张大嘴巴:“洛总监,你......你这是以权压人!” 洛伊冷冷一笑:“当然,你也可以赌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 李安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他做得那么小心! 他根本没有动过陆安迪的电脑,尽管他一早知道密码;他拷贝了陆安迪的u盘,用的也是一个极小巧的数据器,而且位置、角度都掩饰得极好,就算有监控也不可能拍到。 他看向窗外,阳光灿烂,就像他的远大前程。 他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但当他再次对上那双深邃冷漠,像雪中曜石一般的眼睛,这种信心又开始像水中的浮冰一样慢慢溶解。 这个人是建筑设计界妖孽般的传奇,不仅因为他足够年轻,颜值与才华一样逆天,也因为那种神佛皆杀的行事方式,和无数次已经被证明过的能力。 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永远胜券在握,仿佛人间杀器。 当他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那种在食物链顶端千锤百炼而出的气场,不是他这种只能玩玩心机的实习生接得住的。 李安大汗淋漓,但毕竟是个心思敏捷的人,千百个转念之间,忽然醒起他那句“你也可以赌我手上没有任何证据”到底有些什么不同——洛伊说的是“我”,他的立场,甚至不是公司。 原来那些有关陆安迪的传言,都是假的! 一瞬间,心如堤决。 “洛总监,我......” “不用告诉我,你可以出去了。”他的长睫抖落冷光,没有再给这个心机boy浪费时间的机会。 . 十五分钟后,考核评审重新开始。 所有人已经各就各位,很少有人敢在洛伊的会上迟到,除了陆安迪。进来的时候,她又比其他人晚了三分钟,沉默地在观众席坐下。 陈经理清清喉咙:“洛总监,行政部已经联合电脑部制定出调查方案,请授权执行。”他把书面方案推到洛伊面前,故意顿了顿,“当然,这牵涉员工的人身权利和公司权益,如有必要,我们随时可以请公司的法律顾问协助调查。” 连法律顾问都抬出来了? 怕自己咖位不够? 怕事情不够大? 洛伊的眼眸中泛起冷光,他的目光冷冷掠过两个当事人的面孔:“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陆安迪比他想象的还要倔强,她居然没有哭,而且还抗得住四面八方各种各样的眼光,声音还相当冷静:“我要求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保留我陈述方案的权利,其他我没有意见。” 韩栋向她点了点头。 李安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缓缓抬头:“主席,我有话说。” 说完这一句,他就不再犹豫,起身走上主席台,就像他第一次在学校竞选学生会主席时一样,诚恳而郑重:“各位老师,评委,是我借鉴了陆安迪同学的作品,我在此作出郑重道歉,并主动退出考核。” “我会自动离开gh公司,去一个合适的地方自我反省,以期在专业的道路上走得更远,对于在gh给各位造成的麻烦,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他鞠了一躬,看了洛伊一眼,又看了一眼台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其实在离开总监办公室,彻底冷静下来之后,他也反复挣扎过,但就在陈经理递出调查方案的时候,他收到了一条信息。 “您编号为‘dcic c2019000002690300010423’的版权登记撤销申请已通过,该版权编号已撤销,详情请登录中国版权登记中心网站查询。” 他的版权登记被撤销了,当然不是他自己去申请的。 他不知道别人怎么才能做到,但是他清楚了,那个人真的是可以说到做到! 知道自己是鸡蛋,就不要硬碰石头,等有好的机会的那天再说。 李安黯然离去,全场哗然。 陈经理目瞪口呆:“这…….” 陆安迪也是万分惊愕,她已经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考虑过种种可能的争执、辩解与应对,甚至在书包里备好了矿泉书和药物,但她真的没想过,李安居然会自己主动承认。 这中间才隔了十五分钟! 李玟雅看向旁边的陆安迪,眼神却更为复杂了几分,其实她真的不在意李安,她在意的,始终是陆安迪。 或者说,是那个位置上的陆安迪。 每个人心里都有想法,但洛伊却不用在意任何人的想法。 “李安同学的话,大家都听到了。” 他的表情依然毫无波澜,仿佛这不过一件略过便可以不表的小事,至于那张调查报告,他当然也不用再看一眼,“我希望最后三位同学可以顺利报告完毕,这样大家就可以在一点钟吃上午饭了。但为公平起见,我可以再给陆安迪同学十五分钟的准备时间,下一位,李玟雅同学。” 他的话简明扼要,不偏不倚,无懈可击,让人无法提出异议。 而且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想再浪费时间。 看来今天又要节省力气了,陈经理叹了口气,伸了伸腰,坐回舒服的位置,脑袋重新耷拉下来。 穿着紫色香奈儿套装的李玟雅上场。 插好u盘,打出ppt,拿起激光笔,李玟雅并没有浪费时间进行例行的自我介绍,因为所有评委都认识她。 除了大会主席洛伊,但洛伊是不参加评分的。 “我们这一组本来也有六个人,但是还没有看到方案,就已经出去了三个。不过我并不觉得幸运,因为我对自己的方案有绝对信心,无论多少个人参与竞争,我都会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她环顾一周,语调笃定铿锵,“所以,请老师和评委们仔细审核,多多指教。” ......这话说得! 当后面的人不存在了吗! 陆安迪吃了一惊,虽然她一向觉得李玟雅狂,在自己面前更是每次都迷之趾高气扬,但也没想到她会在所有人面前,狂到这个程度。 她是真的优越感爆棚到可以无视所有人,还是只想出位抢眼球? 全场目光果然迅速集中到李玟雅身上。 就连洛伊,都要多看一眼。 就在这一眼间,陆安迪迅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半片药片吞了下去。 凤凰谷一号与他 李玟雅确实有资格狂。 她利用父母的资源与关系,请极资深的建筑师与各路专业人士修改过方案,让它看起来完美无瑕。 她还利用父母的资源与关系,帮指导老师拿下过单子。 而因为她的客户资源,她的指导老师也不遗余力地向其他设计师介绍、推荐过她。 总的来说,她的方案构思严密、准备充足,完成度远超一般学生,何况还有其他方面的加成。 陆安迪确实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之前她一心只想着如何反击李安,所以在厕所里重新组织了一遍的ppt,重点都放在了那些李安不可能比她更熟悉的点上。 比如这个花园地形地貌的精确数据,各种推演与效果,甚至包括一张在夜晚开设宴会时,从花园中某个位置抬头可见的星图。 但现在看来,这些面对李玟雅的方案,并没有足够竞争力。 gh毕竟是个商业化设计公司,而李玟雅的方案,几乎可以直接拿去见客户。 有什么方法,可以增加一点胜算? 哪怕是一点,都值得放手一搏! 时间还有十多分钟。 她闭上眼睛,迅速思考,李玟雅最大的优势,是风格稳重,无懈可击,但最大的弱点,也是风格稳重,无懈可击。 按照评委的选择倾向,方案完成度本身固然很重要,但新颖度,表达力,现场说服力也占很大比重。 洛伊说,方案只有两类,一类是能吸引客户的方案,一类是不能吸引客户的方案。 所以为了凸显真正吸引的那一个,他甚至可以认真准备另一个炮灰。 穆棱说,先与各方达成共识,有了合作基础后,再谈横空出世。 所以他可以暂时离开一个设计师的眼光与限制,首先以客户的角度与立场去看待问题。 他们都对! 而现在她要面对的,一方是评委,一方是看不见的凤凰谷一号的客户。 只要立足于现实条件,引起他们的兴趣,得到他们认可,什么样的形式其实并不重要,这也是题目给出的限制那么少的原因吧。 ——除了交出设计说明和几张基本图纸,设计主题不限,表达形式不限,说明方式不限! 据说这次的考核的内容方式与以往都不同,是因为洛伊的亲自指定。 至于为什么是凤凰谷一号,陆安迪真的没法猜测,现在她只需迅速打开笔记本,立刻开始动手,按照这个思路,在十分钟内再重新组织一遍自己的ppt。 低下头时,洛伊正好往她的方向扫了一眼。 这么紧张的时刻,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她竟然能淡定地取出笔记本,放在膝盖上,从容地敲敲打打。 他见过这样的陆安迪,完全不为外物所扰,高度沉浸于手上工作,目光专注但同时耳听八方。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下颌更尖了,脖子像花茎一样柔曼,腰依然挺得很直,皮肤在灯光下显出微微的苍白,脸颊上却有一抹不算健康的红晕。 她肯定是又嗑药了。 洛伊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李玟雅的得分很高,85分。 几乎全场最高! 听到这个分数,陆安迪的内心止不住地急剧地动荡了一下,但她很快又将它像涟漪一样抹平了。 她所有的精神与注意力,都应该放在真正需要的时刻。 她合上笔记本,抽出u盘,忽略那些惊叹的声音,甚至故意忽视李玟雅那得意而藐视的目光,稳步上场。 还有,尽量不要去看洛伊。 她仍然害怕与他对视一秒,就会陷落在那双雪中曜石一样的瞳孔里。 因为接下来她的每一句话,展示的每一幅图,都可能承载着有他存在的记忆。 “各位老师,评委,我做了一个凤凰谷花园改造方案,把它命名为‘晨光’,这个方案,其实大家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看到过了。但在解释这个方案之前,我想先说说我对整个凤凰谷一号的体验和想法,因为没有这些体验和想法,就没有‘晨光’”。 “我去过凤凰谷许多次,但每一次,它给我的感受都不一样,正是这些不一样,让我催生了各种各样不同的想法。看,这就是我第一眼感受到的凤凰谷一号……” 第一张幻灯片打了出来。 山野烂漫中的孤寂道路,尽头处一片荒芜,当中屹立着一丛尚未完成的建筑物,在残阳似血的暮色中露出巍峨的尖顶,周围蒿草丛生,看去就像一座荒废的古老庄园。 那是洛伊第一次带她到那里。 他们听了一个音乐会。 暗沉的水泥地面铺着奢华厚重镶嵌着银丝金边的地毯;玲珑绝美的水晶吊灯从尚未完工的混凝土框架顶端垂落,台上银发飘舞的指挥,管弦乐器上的金色反光,钢琴的黑与白,大提琴的深色胡桃木面板,台下衣冠楚楚的观众,都笼罩着一种梦幻般的水晶光泽。 那是一个美丽而虚幻的夜。 她就像一个乡下来的姑娘,突然闯入一个神秘的城堡,观看了一场本该不属于她的演出。 第二次,是秋日的下午,枯枝与白芒在萧瑟的秋风中摇曳交织,这个灰白裸露的建筑群寂然而立,再也没有任何人为使用过的痕迹。 她靠着手机上的gps导航,艰难而满怀恐惧地穿过一路茅草丛生的乱石,走向那个可以俯瞰群山的悬崖,看到了翱翔在山巅的红鹰。 在那个悬崖边上,洛伊给她上了永远不会忘记的一课。 第三次,她穿着他亲自挑选的湖绿色长裙,颈上带着属于他的翡翠项链,仿佛参加一个王子的盛宴,然后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个公主,而她并不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 第四次,为了证明自己,她再次闭上眼睛走回那个悬崖,却在他的怀里听到了别人的名字。 仿佛一个梦从开始到结束的缩影。 但她对凤凰谷一号的记忆,却绝对不止四次,在九间堂别墅里,她对着高真模型与沙盘临摹过无数遍,所有布局了然于心。 她还看过很多次raymond提供给她的视频,在无人机拍摄的视野中,见识过它各种角度下奇诡而震撼的美感。 在她画完几十种风格建筑的练习后,她曾经按每一种风格、按自己的想象,重新设计过其中的场景。在洛伊告诉她要抛弃所有风格后,她又把它们抛在了一边。 现在,它们一一重现在屏幕上。 许多人的眼中,第一次对这女孩露出惊讶,因为被这一幅幅充满奇思妙想、灵气洋溢的手绘所震撼。 中式庙堂般的高洁,哥特式的繁复优美,裸露着青白混凝土的后现代风格,神秘奢靡的摩尔式庄园…… 光与影的流动,仿佛肉眼可见,色调流淌着整个建筑的氛围。 晨曦穿透的薄雾,血色黄昏中的飞鹰。夜空冷蓝,灯光橘暖,没有多少人敢将对比强烈的补色用得如此激烈张扬却又低调沉稳。 每个第一次见到陆安迪的画的人,都很容易震撼。 她能跟着洛伊,并不偶然。 才华就像金子,放在每一个行业,都不容易真正埋没。 “凤凰谷一号,就像一个披着面纱的少女,随时变换着姿态与角度,呈现出各种不同的风姿。我见过她的许多样子,清晨、黄昏,正午,午夜,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我觉得自己看到过她的全貌。” “我不停猜想,画下许多想象,这些想象越积越多,她原本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几乎把我的脑袋撑破!” “直到上一周,我终于抛弃一切我所见过的她,重新抽取数据,组成一个骨架,并把它作为一个新的起点。在这全新的骨架与结构中,我试着种下一颗种子,于是长出了第一个花园,这是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的地方,它就是——‘晨光’。” 洛伊说,你要尽量忘掉所有你知道,你画过的那些风格元素,直到你的设计中丝毫看不出可以辨认的痕迹,到那个时候,你才能真正开始拥有自己的想法。 两个月后,在连续吃了几次药后,在某个思潮如火花涌动相互碰撞的瞬间,她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设计出这个花园。 屏幕上的效果图中,所有建筑、地貌,都被削去了表皮与颜色,只留下灰色线条组成的框架。 晨光中的花园,却因为一缕阳光的照射而展现出无限的生机与绿意,温和而盎然地从画面中央流淌开去。 这一幅,是用水彩画的,牛刀小试,阳光绿意徐徐洇染,与前面所有风格都不同。 那些都是想象与故事,这张才是方案本身,带着清新与真实的气息。 这个方案的巧妙,还在于根据图中给出的地貌与日照数据,这里确实是整个凤凰谷一号建筑群中,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最先到达的地方! 很巧,很妙。 不过如果只有这一点,这个设计虽然巧妙但也可说取巧,但在前面数量众多的想法与思路的烘托下,却显出一种朴实的灵巧与匠心。 没有人会为一个局部改造方案思考得这么多,这么深,画这么多的图,还画得那么好。 当然方案本身也是过得去的,毕竟这三个月里,因为洛伊的教导,她重新刷新了一遍对“空间”的认知。 现在谁都知道,她不可能是抄李安的了,只可能是李安抄她的。 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解释。 同样的,她也没有解释她为何对凤凰谷一号如此熟悉,那些梦幻般的场景从哪里来。虽然画中情景详实,嘴上描述生动,但她绝对很小心地没有提到任何一件具体的事,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 这是她的另一个聪明之处。 洛伊应该觉得欣慰,陆安迪毕竟没有太蠢,浪费他教她的许多时间与心血。而且过去的陆安迪,也不一定有在众人面前从容实施反击与逆袭的淡定和勇气。 她终归是成长了一些。 但是他的心底,也有一丝隐隐的不舒服,堵在胸口,若有若无,让他看向她的目光,都看不出欣赏。 在这许多人面前,说着有关凤凰谷的点点滴滴,她居然可以由始至终,对他视若无睹。 难道她不知道,在这个会上,他可以决定许多事吗? 最后不得不看他的时候,她干脆低下头:“我报告完了,谢谢主席……和各位评委老师!” 带着背后湿染的汗水,陆安迪就这样退了下去。 她仍然不敢去看他,尤其在这尘埃即将落定的一刻。 是另一个梦想的开始,还是与这幻梦永远的分离。 回到座位坐下,她指尖掩面,静候命运的裁决。 照片事件 陆安迪赢了。 85.5分,以超出李玟雅0.5分的微弱优势胜出! 重新睁开眼睛,她的指尖都在颤抖。 仿佛所有努力与付出都突然有了回报 ,这巨大的欣喜像洪流一样冲击她的心脏,让她的心弦都为之一空。 就连洛伊,都放松了姿势。 终于可以在一点前吃饭了,他下午还有约。 评委们的心情都差不多,只剩下最后一位还没有报告的同学,方案大家都扫过几眼,老实说 ,悬念不多。 当然,其中可能要除了李玟雅的指导老师。 报幕的助理设计师以流水般的语气继续按流程宣告:“如无异议,请下一位刘雨萱同学准备……” 坐在旁边的刘雨萱起身,是个个子很小的女孩子。 她居然对陆安迪笑了笑。 陆安迪呆了呆。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有异议!”目光聚焦之下,身穿紫色套装的李玟雅霍然站了起来,“我有异议,因为有人是靠与上司的不正当关系上位,进行不公平竞争!”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raymond已经订完中午的饭菜,正准备退出页面,手腕一跳,险些按错鼠标。 靠,又来刺激了。 都不能让人好好吃顿饭了! 这届的实习生真是胆大!为首的设计师第一时间看向洛伊,洛伊挑了挑眉,居然没有任何表示,只好清了清喉咙,“李玟雅同学,你说的是谁?请对自己的言辞负责,你有证据吗,如果没有,不要随便干扰会议进程!” 李玟雅的指导老师也坐不住了:“玟雅,闭嘴,坐下!” 陆安迪的上司是谁? 穆棱和洛伊啊。 公司的流言,大家多少都有耳闻,标准的版本是陆安迪求爱不成被洛伊清退。当然没人会相信陆安迪能跟洛伊搞得上不正当关系,但这根本不是问题的重点,问题的重点是,你现在当众要下的,是设计总监的面子啊!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捋虎须,这可是总经理都要忌惮十分的人啊,你一个实习生倒好,无知无畏。 “落总监,不好意思,是我……” 指导老师想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管教不严,趁着剩下的时间无多将这件事揭过去,可惜李玟雅根本不给他机会,噔噔噔地走出来,“啪”的一声,将一叠照片甩在台上,“这就是证据!”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但同时又有人轻轻地松了半口气,还有些人看了一眼后,露出古怪的神色。 全场寂然无声。 过了好一会,那位指导老师才说:“穆先生根本没有参加评审,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赶紧出去!” 李玟雅连师父的面子都不用给了,一动不动,冷冷说:“没有参加评审,并不一定就没有关系,谁知道,这个方案到底是谁做的呢。” 一个野鸡大学的毕业生,能做出超过她分数的方案?只要想一想这个可能,就会让她觉得连呼吸都痛。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否则像她这样的名校学生,父母占尽资源的天之骄女,又有何颜面与意义? 她高傲地昂起头,“证据就在这里,我希望评审委员会能秉持公正原则,取消陆安迪的成绩和资格!” 陆安迪震惊得瞪大眼睛。 一开始她是完全懵逼的,根本不知道李玟雅在说什么,后来她想到了洛伊,难道有人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她万万没想到,对方说的竟然是穆棱! 陆安迪“嗖”的一声站起来,“我没跟谁有不正当关系,方案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她看着李玟雅,连身体都在发抖,目光中第一次充满愤怒,“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绝对不能侮辱穆先生!” 像穆棱这样的君子,居然也有人向他泼污水,她真的很愤怒,比对李安更愤怒。 但她一时却无法对李玟雅提出什么有效的反击。 她将目光投向洛伊,希望他主持公道。 洛伊的心情,很复杂。 照片不多,但也有五六张,是在一个十字路口拍的,穆棱伸手挽着陆安迪的腰,从景深变化来看,显然走过一段不小的距离。 数张都是背影,但最大最近的一张,却是侧脸。穆棱的目光很温柔,虽然他一向温柔;陆安迪半仰着脸,是满满一脸的信赖。 甚至……称得上依赖。 他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好到已经明显超出上司与下属的关系。虽然他也曾经亲眼见过穆棱搂着陆安迪的腰,而且那一眼的印象还并不舒服地留在心底,时不时地刺激他的神经,但那毕竟是个舞会。 他自认对穆棱足够了解,也清楚卓霖铃的存在,所以无论他怎么想,都从来没有真正怀疑过。 但此刻,他的想法却忽然动摇了。 为什么他觉得穆棱一定不会喜欢陆安迪?就算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女朋友;为什么他觉得陆安迪一定不会喜欢穆棱?穆棱明明那么好。 他抬起眼眸,却正好对上陆安迪灼灼的目光。 他的心,又像被蜜蜂的尾针轻轻刺了一下,不算痛,但也很不舒服。 刚才十五分钟都故意不看他一眼,现在却这么直白,这么热切,眼神中充满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穆棱? 如果陆安迪不给他一个答案,他就绝不会因为她倔强的样子心软。 raymond看看这,看看那,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公司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陆安迪加穆棱,简直某人一点即中的软肋,王炸! 其实他也很想看看洛大少到底要怎么收拾这狗血尴尬的场面,但是,也不能这样干看着不说话啊,毕竟维持某人的公众形象也算是他正经工作内容之一。 于是,raymond只好开口了:“主席,依我看,这些照片……” 洛伊依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却忽然变了,变得更幽深,瞳孔深处的那一星火花,也危险得要炸了出来。 raymond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看去,嘴巴就张成了o型。 呃,这下,真的事大了…… 穆棱来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 ,快步走来,却依然给人一种不徐不疾,风度翩翩,温润如玉的感觉。 他其实来得很赶。 他本来在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但从接到电话说陆安迪抄袭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尽最快的可能赶了回来。刚刚走入公司大门,又听说有人指控陆安迪与上司有不正当关系。 走入这个门口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个上司原来是自己。 他从容地坐了下来,位置就在洛伊的对面,因为这个位置,平时绝对没有人敢坐。 在gh里,没有别的设计师有资格与洛伊平起平坐,除了穆棱。 只不过从前,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坐在同一张会议桌前,不,应该说是穆棱一直在回避这种机会。 不过总得有第一次,不是吗。 他捡起助理设计师送过来的那些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放落在一边,淡淡地对坐在对面的那位说:“对这件事,主席有什么处理?” 他的气质、目光、说话都仿佛有一种温和的力量,使人平和安静,李玟雅退了回去,陆安迪也坐了下去。 当然,气场也很重要。他淡然地坐在那里,并不输洛伊半分气势,只让人感觉他美玉白壁般的光华,两人间的一时瑜亮。 这才是真正的穆棱。 洛伊叠起腿,笑了笑,那是冰雪绽放般的惊艳一笑,带着些许惊心动魄的意味:“你难得来一次公司的会议,我倒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穆棱来了,其他就不重要了。 李玟雅不重要,甚至陆安迪也不重要。 他落落大方地坐在这里,就已经显示了某种立场。 能坐在这一张台上的,没有蠢人。 “第一,我与公司员工的私人关系,除非涉及工作内容或保密原则,否则,我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解释。第二,有人侵犯我个人隐私,在公司公开诋毁我个人名誉,我无法接受。”穆棱缓缓说道,他的声音缓慢但有力,“我希望评审委员会和公司,给我一个合理的处理,否则,我保留一切诉诸法律的权利。” 他完全不提与陆安迪的关系,只说自己,语气依然那么温和,态度却强硬得出乎所有人意料! 李玟雅脸色变了。 设计师们面面相觑,没有谁敢随便接茬,只能望向洛伊。 “对gh的设计团队来说,无视职业操守,或因个人道德瑕疵而影响公司利益的人向来是不受欢迎的,我同意你的看法,李玟雅同学确实不适合留在gh公司发展,至于其他,你可以保留你的权利。”洛伊也是非常直截了当,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双眸如锋似刀,“这个处理,你满意吗?” 没有什么问题他不敢接,尤其是抛出来的是穆棱! 李玟雅再也受不了,泪流满面,满怀怨恨地看了陆安迪一眼,“砰”地拉开门跑了出去。 就算再接受不了,她也出局了,而且毫无余地。 在和这个九流野鸡大学毕业生的竞争中,她一败涂地! 她再不走,行政部也要过来请她出去了,因为无论谁,都不愿意同时得罪洛伊又得罪穆棱。陆安迪也是没想到,她没想到穆棱会来,也没想到这场闹剧会以这么快速又干净利落的方式结束。 她更没想到的是,穆棱会这么强势。 那些照片其实根本不能证明什么,他们一起去隐溪茶馆喝茶,出来的时候遇到一辆开得很快的车,而她又不怎么看路,穆棱扶了她一把,护着她走了一段路,仅此而已。 但他根本不解释,有人公开攻击他,他就用自己的地位与公理,直接将她扫出去。 以前的穆棱,不是这样的,就算触了他的底线,也至少会给对方留些颜面,尤其还是对一个女孩子。 他一向是个谦谦君子,锋芒不露。 但当他第一次公开坐在洛伊对面,他的气场仿佛就变了。 就如此刻,面对洛伊刀锋似的眼神,他淡淡回答:“很好,我没有其他意见。”跟着话锋一转,“不过,因为我的下属已经连续享受两次不平等待遇,我希望旁听到评审结束。” 洛伊又笑了笑,笑得大度:“当然可以,gh的一切设计师会议,都欢迎你监督指导。” 穆棱挑了挑眉。 这话中有话,傻子都听得出来。 不过他并不介意,今天本来就是洛伊主场。 因为这两大设计师之间的微妙对抗,李玟雅走后,空气中的压力似乎并未减轻丝毫。 被上司眼色示意赶紧继续流程的助理设计师刚咳了一声,就听到了一串清脆的掌声。 有人在观众席上鼓掌,raymond第一时间看到了那个人,大吃一惊:靠,他失职了,这家伙是怎么混进来的! 陆安迪也扭头向后面看去。 那人穿着休闲的polo衫,带着一顶捧球帽,帽檐一直压得很低,所以这里虽然有认识他的人,但之前竟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他,包括随时可以浏览全公司监控镜头的raymond。 这个鼓掌的人,居然是史威廉! 在凤凰谷一号的宴会中,以主人自居的史威廉。 暗箱操作 洛伊皱起眉,史威廉? 他来这里干什么? “洛总监,穆先生,请两位原谅我不请自来的冒昧。”史威廉笑吟吟地起身,“今天中午刚好约了朋友在附近打球,听说实习生们的方案竞赛就在上午,我十分好奇,于是跟韩总打了个招呼就过来了。我觉得大家的想法都很棒,真是超出预期,令人惊喜!尤其是陆安迪同学的作品,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另外,看到gh最出色的两位建筑师同台,我觉得很荣幸。” “当然,今天我只是来满足一下好奇心的,既不代表凤凰谷一号,也不想影响各位的工作,所以在最后结果揭晓之前,我就应该离开了,抱歉打扰,告辞!” 说完这一句,他就真的走了。 洛伊看着他的背影又皱了皱眉。 史威廉跑来说这一通,无非留下三个信息:他跟韩松庭有私人接触,他注意到了陆安迪,他在看他和穆棱的热闹。 抛出韩松庭是为了增加他与他谈判的压力与筹码,提到穆棱是提醒他竞争对手是谁,但他特地将陆安迪推出来是什么意思? 真是闲的慌。 如果他没有记错,史威廉最多见过陆安迪两次。 穆棱其实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他想得比洛伊更深一些。他觉得史威廉是来看热闹的,但他刚刚是临时从客户那里赶回来,所以史威廉不可能是来看他和洛伊的热闹,那么他是来看陆安迪? 他有可靠的消息,史威廉正在热烈追求世嘉的小公主,而世嘉的小公主似乎又倾心于洛伊,而从陆安迪下手……不失为一种试探。 就像他们偶然亲密些的接触都会被人拍到照片,有心人就更有理由留意她和洛伊的关系。 穆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然只剩最后一位组员没有上台,但他直觉今天陆安迪绝对不会顺利。 气氛有点冷。 助理设计师正想接场,已经沉默了许久的陈经理却又突然开口说话了。 “洛总监,我有一个提议。”他挪了挪屁股,慢吞吞地说,“最后这一组幸运儿的胜出,似乎特别好事多磨啊!你看,这一组六位同学,一个入职第二天就被开除,一个因学业退出竞争,一个涉嫌抄袭承诺永远离开gh以谢罪,第四位……刚刚也走了。虽说这几位同学的离开各有原因,但至少其中三个都与陆安迪同学有着相当直接的关系,而且……刚刚题目方案的客户方也不知何故在场,发表了不负任何责任的看法,再加上陆安迪同学本身就是洛总监、穆先生的下属,我担心,这诸多原因的叠加,是否会在一定程度影响到评委的独立性?” “所以,为了最后结果的公平公正及说服力,我建议最后一位同学的成绩,采用匿名评分。”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咳了一声,提起勇气,硬着头皮,挺直腰杆,“洛总监,穆先生,请你们支持!” 但他只敢望向穆棱,甚至不敢望向洛伊。 穆棱淡淡说:“只要规则公平,我没有意见。” 洛伊不必去看陈经理,他的目光在穆棱脸上停留了一秒,冷冷说出一个字:“好。” 陈经理擦了一把汗,不过压力最大的,其实应该是坐在他们中间的raymond,天知道这两位坐在一起,再来一些搞局的虾丁鱼蟹,场面会怎么样。 至于陆安迪,就和周围的其他许多人一样,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 毕竟是最后一组,最后一个名额了。 那个个子瘦小的叫刘雨萱的同组女孩走上来时,又对陆安迪笑了一下,陆安迪也对她笑了一下。 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从穆棱走进来的那一刻开始,今天考核的结果,就已经与她自己的能力无关了,也跟眼前这个女孩无关。 这是一种无奈而让人恐慌的感觉,而比面对李玟雅和李安时的压力不同,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药效在慢慢褪去。 连续服药透支了她太多精神体力,她已经支持不了多久了。 刘雨萱根本没有用到十五分钟。 在第十分钟的时候,她就结束了内容和她的样子一样平平无奇的报告。 跟着二十秒后,自动计算电子仪板上就显示了她的得分。 85.6分! 非常讽刺的,只比陆安迪多了0.1分! 所有人都很意外,洛伊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是那种让人心颤的冷。 他的目光落在陈经理脸上,让他眼底下的肥肉都不由自主地跳动。 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在他亲自主持的评审大会上暗箱操作,公然挑衅? 他想将这个结果扔出去! 就在他抬手的时候,raymond将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上面写了三个字母:hst。 韩松庭。 从史威廉起身说话,陈经理到外边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开始作妖的时候,raymond就立刻开始查监控,然后从监控里看到负责计分程序的那个电脑部员工被召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洛伊搞定李安,需要三分钟,但韩松庭命令那个员工干活,恐怕不用十秒。 洛伊重新十指交叉,握了握关节,自从他来到gh开始,能让他这么隐忍的时候,真的不多。 他没有立刻发作,是因为他没有想明白,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史威廉、韩松庭、穆棱都有理由给他压力,但这些不是问题,问题是,他居然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点,会是陆安迪? 史威廉在挑拨什么?韩松庭要试探什么?他?还是穆棱?陆安迪? 单就一个陆安迪,一个毫无背景后台的实习生,绝对没有大动干戈的价值,除非关系到他或穆棱。 他,或者穆棱。 那些照片,还在穆棱手边,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轻描淡写,却对李玟雅一击绝杀,即时清场。 他与陆安迪相携舞会,在他眼前双双离开。 他与陆安迪在大街上相拥而行,状如情侣。 他们到底什么关系,就连他都很想知道! 他那深沉隐忍的目光一向穆棱转去,raymond就感觉要糟糕,因为洛伊一对上穆棱,无风都要起七分浪,再加上陆安迪,嗯嗯…… 而且他又笑了,那该死的惊艳,连raymond都忍不住要掩面压惊。 “这个结果,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没有意见。”穆棱淡淡地说,眼眸依然像美玉一样温和平静。 洛伊的笑容,在唇边凝结。 我没有意见。 这一瞬间,陆安迪从掩面的双手中抬起头,眼前仿佛炸开一枚烟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她是冲出来的。 她冲过办公大厅,冲入她第一天来gh待过很久的接待室,从那里冲入废弃的花园,冲上天台。 在接待室里,她还看到了两个人。 “都一点多了,以彤,你饿不饿?”傅蕴成关心又不满地皱着眉。 “傅叔叔,你先不要打电话,洛伊哥哥可能很忙,我们再等一等好了。”小公主般的女孩立刻说。 洛伊哥哥……以彤……那是洛伊一直等着一起去吃饭的人吗?陆安迪只觉脑袋里千百种声音撞击,而这几个字眼又像锥子一样刺激着她的神经,痛苦,混乱,燥郁,沮丧,铺天盖地而来。 她狂奔着夺门而出,公主般的女孩在她身后,带着一丝奇怪,“这个小姐姐怎么啦……咦,傅叔叔,你认识她吗?” 陆安迪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终于没有人了。 她抱着头,全身蜷曲,把头深深埋进身体里,终于可以哭了。 药物的反应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与她的情绪一起,汇集成可怕的洪流。 她死死按着脑袋,不敢抬起头来,因为天台边缘就在数步之遥,她怕自己一抬头,一起身,就会控制不住冲出去的念头。 有人在这里自杀过。 这激烈的斗争让她的身体簇簇发抖,满面泪水不可抑止地滴落地面,她不但承受着失败、被抛弃的精神打击,还承受着强力药效过后带来的猛烈反噬。 她失败了,她被抛弃了,她要崩溃了。 她想到了睿姿,想到了远在深山的妈妈,但此刻她们都离她太远。 她只能抱紧她自己。 洛伊看着监控视频里的陆安迪,眼底一片阴霾。 他的心情无比郁燥。 他见过这样抱着头无声落泪的陆安迪,三个月前,她被穆棱骂了一通,一个人坐在天台上哭。 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值得同情,因为他的同情从不施舍给没有担当的弱者……但现在,那种痛苦无助的姿势,却让他的心里有种紧得快要生痛的感觉。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走了几次,但又没法将视线离开屏幕太久,虽然他知道raymond一直在看着,他觉得陆安迪应该不会傻到想自杀,但他也知道,她也许还经受着精神药物的反噬。 raymond看着他:“你要上去吗?” 对他来说,陆安迪不可能跳得下去,只要给他五秒钟时间,他就有千百种方法可以阻止。 但其实根本不用那么麻烦,你上去抱一抱,一切就解决了啊。 但他也没敢说出来,抱一抱容易,但抱完之后呢?跟着两情相悦,皆大欢喜,灰姑娘与王子的happy ending?他又觉得没这么容易。 有这么容易,就不是那个撵走几任助理,可以冷眼看着别人为他自杀的洛大少了。 唉,恋爱这回事,真是折磨死人。 洛伊不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这样跑马,烦躁地蹙眉:“穆棱呢?” raymond调出另外一个监控:“从会议室出来后,他就去了总经理办公室。” 去总经理的办公室? 极有可能是解决陆安迪的事情。 像他这么聪明的人,电光火石间,答案忽然就水落石出。 洛伊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跟着变得更沉郁,胸口又像堵了另外一口气。 穆棱说“没有意见”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吧。但这句话的威力,确实巨大,不但打击了陆安迪,也猝不及防地打击了他。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失算过! 他以为那样可以试探穆棱,但穆棱为什么不能反过来试探他? 那我到底在不在乎陆安迪? 有多在乎? 洛伊第一次问自己。 在乎肯定是在乎的,至少他会把她留在gh,留在他身边,不论以何种形式,当他想明白这一点后,就不再犹豫。 像他这种人,一向杀伐果断,而且从不欺骗自己,所以这一点事不值得犹豫。 但他伸手去拉门的时候,raymond却为他叹了一口气,提醒他:“方梓君已经上去了。”现在你就算想抱,也未必抱得到了,只能等下次。 “还有,傅蕴成和那位小公主已等了你太久,他们马上就要上办公室来了。”他拉出那一列菜单,“你到底还要跟他们一起吃饭吗?就算不计从小青梅竹马的关系,那也好歹是客户啊……” 他跟着又作了一下死,“像小公主那么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我都不忍心替你拒绝。” …… 洛伊关上门,慢慢从门口走回来,坐在沙发上,抱起双肘:“今天下午,我谁也不见,理由你自己编!嗯,你自己替我去也可以。” raymond吃了一惊,靠,这也太任性了吧,“洛大少,我的工作不包括这一项啊!” 你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也不能把你的气撒到我身上吧。 “你失职了。”洛伊要是知道他心里念的这个成语,估计更会气得吐血,但换了个人抓狂,他的气终于顺了一点点,冷冷说,“史威廉的事,我还没跟你算。” 史威廉出去的时候,也给韩松庭打了个电话。没有他来无事生波,陆安迪也不用跑上天台。 . 方梓君是接到穆棱的电话后,才找上天台的。 其实从发生抄袭事件开始,她就一直留意着事态发展,只是一开完会陆安迪冲出来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踩着高跟鞋,跪下去抱着她柔弱的肩膀,拔开她脸上的头发,真是梨花带雨,好不凌乱。 “这里风太大,来,方姐姐带你去一个地方,想哭想喊想吼都可以,别忍着。” 方梓君把她带到大厦里的高档ktv,开了一间vip包厢,陆安迪终于放开大哭,方梓君等她哭得差不多,才给她喝了一杯温水,拍拍她的背,“其实你刚来gh的时候,我是很想关照你的,因为方教授还有方睿姿那个妮子都千叮万嘱嘱咐过我,我看你也觉得眼缘蛮好……然后你跟了穆棱,后来又跟了洛伊,我觉得都关照不上你了,因为这两位都比我强,没本事的人,都不可能待在他们身边,所以有一段时间,几乎就不怎么联络了。” “当然,洛总监跟韩总有些不对付,有些业务方面的事情你不方便跟我说,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也说明你是个聪明孩子。” “按说像你这么聪明勤奋有追求的孩子,他们又赏识你,怎么都不会在gh待不下去,出了这么多档子事,只可能有两个原因引火烧身:第一,你挡了别些人的路,第二,你跟他们谈恋爱。第一不算什么事,他们赏识你自然会抬手为你扫平,至于第二……” 她叹了一口气,跟着又摇了摇头,“肯定不是穆棱,穆棱没有那么伤人……所以,是洛总监?” 那样的气质才华身材脸蛋,天生一个大杀器,普通人仰望仰望就好,想亲近一点,就要预备自承苦楚。 陆安迪哽咽摇头,“方姐姐,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像你这样勤奋刻苦有追求的女孩儿,一定会比别人更懂得自重自爱,要不然你也近不了洛总监这种人。但归根结底,只有对爱情绝望才能让女人那么伤心啊,事业、理想、追求?能实现的不止gh一处吧,你不相信自己在别处也可以重新开始吗?至少在上海,方姐姐我可以帮你找到一份起点不会差gh太多的工作!但当然,如果要在这个行业里再遇上洛伊和穆棱这种级别的男人,全上海应该都是不多的。” 换一个角度来说,即便能遇上这么年轻、优秀,站在顶端又青睐你的上司,机会也不多。 这才是最让人伤心绝望的吧。 一针见血。 陆安迪双手掩面,终于说出心底里那句话:“方姐姐,我不配……” 这个配,是旗鼓相当的匹配。 那一道鸿沟,决定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平等,她只能被选择。 她确实不甘,但没有办法。 “你也不必太灰心,毕竟我也是一个小渔村里走出来的人,只要耐得住寂寞,还不是都能过得好好的。”方梓君托起她的脸蛋,“记住姐姐这句话,也是方教授他从前告诉我的,‘不忘初心易,方得始终难’,世事本就如此,所以无论追求什么,都不要患得患失。” 宁愿孤独,也不将就,所以她美艳动人,追求者众,却还一直单身着。 虽然偶尔寂寞,但从不彷徨后悔。 因为你所追求的,本来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奢侈品啊,哪能不忘初心,就能必然得到。 陆安迪的眼泪流在她手上。 方梓君按铃召来服务员,叫了些吃的东西,“我下午还有个会,不能在这里陪你太久,你先休息一下,等一下穆棱会过来,他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嗯,他已经过来了。” 她刚报完一串房号,门铃就响了。 一身藏青的穆棱站在门口,方梓君看了看陆安迪,又看了看他:“安迪还给你,那我先走了。” 穆棱点了点头。 方梓君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起身离开。 穆棱走了进来。 陆安迪脸上的泪痕又花又乱,真是惨不忍睹。空调有些冷,她穿得不多,又情绪几近崩溃地哭了那么久,早已热量散尽,方梓君起身后就抱着膝盖瑟缩地坐在沙发一角,看起来真是可怜得很。 穆棱叹了一口气,脱下西装,盖在她身上:“傻孩子,进gh又不止实习生转正这一条路,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 “刚刚我已经跟公司确定了,你直接再招进来做我的助理,不过多走一道程序而已。”他的声音很轻柔,因为他知道,这一次陆安迪伤得实在不轻,“没有提前告诉你,是觉得没有必要影响公司的程序和你的表现,毕竟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不是吗。” 陆安迪抬起头,他的目光依然那么温柔而有力,其实从来没有改变过,她的眼睛一热,又滚出一大滴泪水:“穆先生,对不起……”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穆棱的重情,他的关心与爱护也是真的,但当她看到洛伊、穆棱、还有史威廉这些人在一起,她就会不可抑止地觉得自己轻如尘埃,即使牺牲掉也微不足道。 说到底,她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不在一个层次。 穆棱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要说对不起。”他轻轻叹息一声,“你不是对我没有信心,你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能成为牺牲品,也得有被牺牲的价值,如果她在他和洛伊心中确实无足轻重没有半点分量,又何必有人费这周折来旁击侧敲? 他也不相信当陆安迪冲上天台的时候,洛伊的内心会波澜不起无动于衷,那一瞬间凝结了笑容的表情已经足够说明许多。 但到底有多少,他也并不知道。 对已经发生的感情,没有谁能真正无欲则刚。但感情这东西,又实在太玄妙,当局者迷,旁观者也未必清。 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每个人衡量与取舍,也不一样。 现在他能做的,大概只有一面安抚,一面激励。仿佛他一直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谁让那个是洛伊呢。 “我觉得你确实需要休息,我会给你十天假,你可以随便到哪里散一散心,再回来工作。” “振作些,起来吃点东西,你就可以回家了,好好睡一觉,想睡多久都可以。”他温柔但不容置疑,“gh里没有很闲的工作,我的助手也一样,你要记住,回来之后,你就是正式的员工了。” 陆安迪擦了擦眼泪。 是啊,她毕竟是gh的正式员工了,理想,追求什么的,她应该还记得吧! 她的老师没有告诉她这句话,可能只是因为她还太年轻,并没有经历过多少真正的痛楚与磨难,没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不忘初心易,方得始终难。 ※※※※※※※※※※※※※※※※※※※※ 感谢在2019-03-06 16:20:13~2019-03-12 01: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桐庐秋游 陆安迪连夜订了车票船票,第二天一早出发,马不停蹄地赶到睿姿老家的涠洲岛,一住就住了两星期。 那里天蓝海碧,风景独好,这个时候又游人少至,沙滩安静洁白,无聊的时候去坐上一天发发呆,心情好的时候带着水彩涂涂抹抹写生,睿姿对她呵护备至,睿姿的家人们又都亲切随和,出入安逸,吃住不用钱,顿顿有海鲜,确是个疗伤的好地方。 收拾心情,重新回到公司,恍如隔世。 如果说中间有点什么小插曲,就是小商山医院的林医生打了一次电话给她,那温暖柔和的声音恍如穆棱,确定她没什么事后,就祝她玩得开心了。 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是关心她的,预算部的杨蓉,在李安那单子事发生后,她就打过电话给她,只是她当时没接到。 假期间穆棱没有过问什么,回来后却抽空请大家吃了一次饭,庆祝她重新入职,让她感到了回归的温暖。 毕竟是在上海有个起点不错的正经工作了,饭碗比感情大,理想也比白日梦大,那些千回百转却不足为外人道的感情折磨,让它随风吧。 时间会疗愈一切。 正摩拳擦掌准备投入忙碌的工作,谁知道公司又发了通告,为了欢迎留下来的实习生们正式入职,公司安排了三天的秋游,实习生必须去,其他同事自愿报名,作为公司提供的福利。 这陆安迪就不好意思了,她刚休完假,又去参加秋游,那就半个月都没有工作了。 而且穆棱给她的,还是有薪假。 她怕别人眼红啊。 “穆先生,组里事情那么多,我又刚休完假,你看我要不要跟公司说……” 穆棱挑了挑眉:“公司要求每个实习生都去,你也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为什么不去?” 现在的穆棱,依然是个温温君子,但举手投足之间,却又仿佛多了一种上位者的气势,陆安迪也就不再说什么,又准备到山里秋游去了。 刚离开碧水蓝天,又到青山绿水。 陆安迪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可惜因为赶得太早,她出门前还是忘了一件事:带上晕车药。 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大巴最后面,这样晕得更厉害,想商量换到前面的空位,负责安排的行政部女孩却很为难。 “不行啊,那几个座位都是领导的!” “这样……帮我换一个稍靠前的位可以吗?”难受不说,万一在车上呕吐就不好了。 “请让让,请让让!” 上车的人越来越多,她们站在前面有些挡道,女孩有点不耐烦,“我还有其他事要安排,你自己找个熟人换不行吗!” “对不起,我真的不认识其他同事。”有熟人,就不用找你了啊。gh里她认识的人不少,但这辆车上真没有。 “你是谁啊!还真——” “不要吵了。”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带着冷冷金属质感的声音,女孩忙掩住嘴巴,把剩下的话跟口水一起咽了回去,“洛、洛总监……” 他的脸的确让人犯花痴,但目光轻轻一扫,那种冷也是真的。 陆安迪忽然不想坐这个座位了。 洛伊却将她的背包直接塞上了行李架。 他冷冷说,“raymond有事来不了,你坐他的位置。” 他都让了道,陆安迪只好默默坐进去,洛伊那身高一坐下来,周围嘈杂的空间似乎都被隔开了,也没什么人敢拿着喇叭在他身边搞些不尬不笑的节目,两三小时的车程,她干脆插上耳塞闭上眼睛听音乐。 反正听听就会睡着,正好不用晕车。 对身边那位,还是眼不见耳不听为净。 洛伊也没闲着,他摊了一个笔记本在膝上看文件。 陆安迪扫到一眼,似乎是一份财务报表,英文的。 连设计总监都要看财务报告了,不仅英文,还有德文,法文,荷兰文……反正满眼蚯蚓,恍恍惚惚就睡了。 从清晨光线濛濛的浦东出发,直到车窗外山野烂漫,阳光满天。 洛伊抬起头,光线太强烈,他的屏幕已经没法看清楚了,想伸出手去拉窗帘,却又犹豫了一瞬。 因为陆安迪的头,就靠在他肩头。 阳光落在素净的脸上,照着眉睫与皮肤上细密的绒毛,她靠在他身上,睡得很熟,全无防备,宛如孩子。 他不忍心惊醒她。 他喜欢被她依赖的感觉。 山路颇为颠簸,洛伊合上笔记本,颊边呼吸绵绵起伏,发丝贴着皮肤,微微灼热,带着一种温柔的微痒。 他第一次体会了什么叫耳鬓厮磨。 陆安迪睡了足足两个半钟头。 下车的时候,脚步还是虚浮的,洛伊拉了她一把,踩上高地不平的路面时,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也是旁边的洛伊扶了她一把。 这可都是众目睽睽的。 对那些两眼冒心平时又不敢靠近的女同事来说,这简直跟趁机揩油吃豆腐没什么分别。 陆安迪觉得压力甚大。 不过幸好马上就有人来解救她了。 “陆安迪,陆安迪~~陆安迪!” 杨蓉从另一架巴士跑过来,一路嚷嚷,“你坐的哪一辆车呢,都找不到你!我们住一个房间……呃,洛总监?”她在两人间左右看看,“你们……是一起的吗?” 男女在一起的,不是家属就是情侣好吗。 陆安迪真想掩面,你嗓门大不说,还话不经脑,这得多尴尬…… 洛伊却非常淡定:“我正好要来这边谈项目,你们玩得开心。” 他大步向前走去,因为迫不及待地等他的人,已经从酒店出来了。 要来谈项目是没错,这间度假酒店的老板想扩充规模已久,三番四次想请他亲自操刀设计,他都没有答应。但这一次,他却亲自来了,因为最后送上来的名单中,终于有了陆安迪。 自从那一次评审风波后,他已经半个月没有见到她。 因为这样,他又指定了一次秋游。 陆安迪肯定不知道,这次公司活动的所有费用,都是算在方案组的头上的,只因某人动了动念头,大笔一挥,方案组就去了十万预算。 因为她一个人动的念头。 他们来的是浙江桐庐一个正在开发的旅游开发区,山中风景十分秀丽,生态极好,游人还不算太多,公司安排的活动也很自由,安顿了房间,吃过午饭,陆安迪就扑出去了写生。 这里比凤凰谷大啊。 在上海蹲久了,回到深山都觉得分外亲切。 傍晚是一个人在酒店旁的农家小饭店吃的,价格公道,也没有很宰客。回来时路过一条规模不大的小吃街,把当地特色的油沸馒头夹臭豆腐加辣椒酱,米馃清明馃油炸馃鸡蛋饼南瓜饼糊麦饼六谷饼吃了个遍,还加一支油炸冰淇淋! 晚上没什么事干,还跟杨蓉部门的人一起露天烧烤。 吃得差不多,大家趁着清风明月,携家眷的携家眷,带情侣的带情侣,该往哪溜达往哪溜达。 剩下杨蓉继续向她吱吱喳喳。 “安迪,李安那单事,真真吓死我了,还好你逢凶化吉!” “听说你被拍了和穆棱的照片,你不会真的是在跟他谈恋爱吧?” “李玟雅那家伙也真的够牛的了,要是让她留在gh,还不得作翻天!” “哦对了,你不是提过那李小璐吗,她和几个落选的实习生一起去了xx建筑,那里刚好有我一个姐妹给我告密,李小璐说到你……嗯嗯,一言难尽,你要听吗,枉你以前还对她好呢!”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你就没点高兴的说说吗?” gh的都不想听了,还要管其他公司怎么传。 杨蓉看了看远处群山暗影,闪了闪眼睛,忽然变得羞涩起来,扔了烧烤叉,凑近过来轻声对她说:“韩栋也来了,你知道吗?” “哦?没见到他啊。”名单上也没有。 “我看到他了,他是傍晚才到的,也是酒店的人出来接待,应该是来跟洛总监一起看项目的。” “你想见他吗?” 陆安迪想想也真是内疚,都答应了多久了,也没能替人家约上一顿饭。 杨蓉红着脸支支吾吾。 陆安迪立刻拿起电话:“韩师兄,我是安迪……嗯,听说你也来了这边,晚上有时间一起吃宵夜吗?……你还要忙一阵?没关系的,多晚我们都可以等,那个餐馆营业到晚上三点呢……好的,那就这样说定啦!” 放下电话,做了个ok的手势,杨蓉简直心花怒放。 陆安迪笑着说:“我约了山溪旁边一个有名气的农家菜馆,感谢你们两位一直以来在gh对我的照顾,也希望你旗开得胜!” 在评审大会上,韩栋和周越山都在关键时刻为他发过声,这一点她绝对不会忘记。 杨蓉却是一分钟都不愿意等,扭扭捏捏地说:“那我们散散步,慢慢走过去等他,好吗?” 你急也不用急成这样啊…… 陆安迪无奈只好站起来:“好啊,反正我也吃撑了,散散步也好……” 确实是吃撑了,这回站起来才知道,整个胃涨涨的,沉得不能再沉了。 山中空气清新,月色幽美,如果能静下心来慢慢走一走,也是极好的。 如果不是她越走,就越觉得肚子不妙的话。 中途突然腹痛,找地方上了一次厕所,拉得奄奄一息,就觉得更不妙了。 她的肠胃并不好,本来不应该吃这么多,这么杂,这么乱的。 煎烤油炸,冷热交加,一时没忌口,跟着可有得受了。 但身上没带药,约好了韩栋,也不想令杨蓉失望,只能咬咬牙顶着。 走到一半的时候,就连杨蓉都看出来了。 陆安迪拉倒是不想拉了,但是,腹如刀绞,抱着肚子,疼得连脸都白了,干脆只能蹲到地上。 杨蓉也慌了,山溪那边还要转个弯,眼前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围连个人都没有!“安迪,你怎么了,你还好吧……你别吓我啊!……我这就打电话给导游,让他叫个车过来!酒店应该有医生吧!” “我……吃坏肚子了……”陆安迪说一句闭上眼睛,疼得连汗都下来。 杨蓉拨了电话,对方却一直忙音,一时半会接不通,急得也是团团转。 她拿着电话蹲下去摸摸她,“安迪,安迪,你撑住啊!” 陆安迪痛得七荤八素,正在迷迷糊糊之间,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咦,那不是安迪小师妹吗——” 居然是韩栋。 不,还有另外一个人。 洛伊。 两人从另一条路口快步走过来,洛伊更快一些,一眼看到地上的陆安迪,瞳孔一缩:“出什么事了?” “安迪大概吃坏肚子了,突然疼得厉害。”杨蓉这时也顾不得韩栋了,“快想办法带她回酒店吧,她很疼!” 洛伊弯下腰,看了看她的脸,一片雪白,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眶里的泪水像雪上的冰花。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伸手将她抱到了怀里。 “这条路再往前走500米有一个私人诊所,我先带她过去,你们回酒店,让司机将我的车开过来。”他冷静地吩咐韩栋,“打电话给raymond,他知道车在哪里。” 杨蓉还是有点不放心:“我一起去诊所吧,有个照顾。” “你们一起回去,我不想再多带一个女孩子。” 洛伊抱着陆安迪,走进了另一片夜色。 为了更快,他走了一条小路。 风清,月白,四周有昆虫的鸣叫。 当其他的感觉变得敏锐起来,似乎就连痛感都迟钝了些,陆安迪蜷曲在他怀里,脸贴着胸膛,她还能听到他的心跳。 “贴紧我,否则我们很容易一起滚下山去。”洛伊皱着眉说。 虽然他一直坚持游泳和健身,臂力还好,但如果对方不是十分配合,也没法用这种公主抱的姿势在山路轻松走几百米。 陆安迪狠一狠心,双手环上他的脖子,重心尽量向他贴去。 洛伊虽然冷,但他的胸膛,却是温暖而安全的。 诊所亮着灯,医生还在。 问了一些情况,诊断是饮食不调引起的急性肠胃炎,开了药,医生建议最好挂几瓶消炎药点滴,这样好得更快一些,毕竟是出来旅游的嘛。 洛伊认真地听完医嘱,付了钱,拿了药,亲手倒了一杯半温半热的水看着她吃下,请护士帮她挂好点滴,才在一旁坐下。 这种体贴,怕是换了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受宠若惊到爆炸。 陆安迪却只有不自在。 他曾经有多温柔,就有多冷酷。而你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温柔,什么时候会冷酷。 如果非要碰在一起,唯一不需面对伤害的方式,就是保持距离。 “洛总监,其实我吃些药就没事了,你这么忙,真的不用在这里陪我,等下输完液,让杨蓉和韩师兄过来接我回去就可以了。” “我不忙。”洛伊却显出极好的耐心,“如果你觉得精神不好,可以睡一下,我会看着。” 陆安迪只好闭上眼睛。 也许这个时候,不用说什么才是最好。 夜渐渐深了,深山里的气温本来就低,他脱下身上的风衣披在她身上,然后走出去接电话。 那是一个相当醇厚的男声:“洛先生,您要的那批书已经有眉目了,但对方的出价有些高。”那个声音顿了顿,透出一种儒雅的精明,“那位客人留了几本样书在我这里,您需要先看一看吗?” “吴老板,你在书局里吗。” “是的,我在书局里。但如果您有空看,我随时可以带回上海。” “不用,你一直想要的东西,我也带来了。”洛伊淡淡说,夜色下远山幢幢如墨,他的眼神也显出一种异样的幽深,“我已经在桐庐,这一两天就会去找你。” 他之所以将秋游的地点选在桐庐,也是有原因的。 往这条路直入三十里,在那深山云间之处,有一座书局。 它的名字,叫云山书局。 ※※※※※※※※※※※※※※※※※※※※ 感谢在2019-03-12 01:40:22~2019-03-16 21:05: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云山书局 挂完点滴,走出诊所,那辆黑色奥迪a8已经幽灵般静静停在夜色中,陆安迪甚至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谁开过来的。 洛伊替她打开车门,她按着针口上的止血棉签,披着他的风衣上了车。 “山里冷,晚上出来多穿点。”洛伊看了看她还有些苍白的脸,启动车匙,“明天不要出去乱吃了,在酒店待着吧,raymond已经替你订了一日三餐。” 这效率……raymond真是个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可遥控好管家。 “其实只是肠胃的小毛病,平常吃点药过一两天也会好的,何况我还挂了点滴,不会有什么事的。”陆安迪慎重回答,她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细致体贴关心人。 洛伊皱了皱眉。 于是陆安迪知道他不高兴了。 因为她没有乖乖听话? 可现在你已经不是我的上司了啊,不见得每个下级员工的行为你都需要管束吧。 但她觉得还是不要分辨的好,所以将脸转向了窗外,车窗外夜色飞驰,一时间两人默默不得语。 回到酒店房间,杨蓉居然还没有回来,陆安迪想她大概跟韩栋在一起,就没有打电话。 酒店的供水系统很好,水量充足,温度足够,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就去睡觉了。 昨天来的时候,她是真的睡着了,就靠在洛伊的肩膀上,但刚刚在诊所里,她只是闭着眼睛装睡,因为她不知如何面对淡定坐在身边两小时,真的纯粹只是为了陪她的洛伊。 什么态度都不合适。 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 算了,不用想太多,睡了就不用想了,月光下的一切,都可以当作是梦。再说了,还有什么梦她没做过呢? 只是第二天醒来,杨蓉居然又不见了! 微信留言倒是有的。 “安迪,今天工程组部那边有活动,我去了,你好好休息哦!” 算了,见色忘友的人也不用去想她。 起了床,陆安迪首先打电话给前台,询问知不知道一个叫“云山书局”的地方,她只是在蓝星明的画上见这个地方一次,却像对云天美地般魂牵梦萦,蓝星明说过它在浙江桐庐,她很想亲眼去看一看——这是第一个一眼就让她砰然心动的中式建筑,远胜九间堂那些形式多于内涵的白墙绿竹。 但重复了这个名字几次,服务员却明确表示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地方,陆安迪满怀失望放了电话。 她知道它在深山中,但连发达的互联网都搜索不到任何信息,它得有多偏僻? 昨天她已经在外面问了许多人,也是根本没人知道。 正失落着的时候,早餐送来了,大大小小上十碟,一个瑶柱粥,配菜七八样,清淡、丰盛、精致,显然是为她这肠胃病的病人专门搭配过的。 其中一个清炒百合,夹着几瓣颜色鲜艳的花瓣,不但刺激食欲,还煞是养眼。百合本身是没有香味的,这几片鲜艳的花瓣,却散发着一种奇异诱人的香甜。 所以陆安迪就忍不夹起其中一片,放在舌头上舔了一下。 就因为这样舔了一下,刚刚才睡醒的她,忽然又感到无边睡意袭来,又倒头睡了过去。 房间里的光线从柔和到明亮到黯淡再到黑暗,熟睡中的她懵然不觉时间,醒来的时候,居然已经是晚上了。 而且她还是被一通电话叫醒的。 “我刚刚从外面回来,听说你连午饭都没有吃。”他的声音像鸿毛擦过耳边,银色金属般的磁性,不那么冷的时候,其实是非常好听的。 陆安迪揉了揉眼睛,想起她中间其实是有接到一个电话的,大概是服务员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把午餐送到房间,她迷迷糊糊说了句“不用”就挂了。 “我睡着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吃了一片早餐里的花瓣,就一直睡到在。” 那边有一瞬没有声音,陆安迪却仿佛能想象到他唇角一个微小的弧度,“那是木菊,一种本来长在非洲坦桑尼亚山野的植物,有强烈的催眠作用,吃一片能醉倒一头犀牛。”然后他问,“你喜欢吃花瓣吗?” 陆安迪不知道怎么答。 这种冷幽默,大概领教得最多的是raymond。 他的声音却又变得很柔和,像春风拂过湖面,“你现在觉得好一些了吗,还需不需要休息?” “我没事了,谢谢你。” 睡了一个白天,除了肚子有点饿,其他好像都好了,心里还是很感谢他的。 “嗯,那就好,我让酒店将晚饭送过去,你最好不要再乱吃花瓣。”最后他忽然来了一个神转折,“吃完晚饭,我想你上来帮我画几张效果图,我就在13楼1003房。” 陆安迪呆了呆。 你这前面的关心都是假的吗? 召人干活,还真是顺水推舟从善如流啊! 其实她是可以拒绝的,穆棱说过,她可以拒绝洛伊的任何工作要求,一切后果由他负责。但她刚刚才接受过人家的照顾,又怎么好意思。 本能和理智上,她都是拒绝的,原因不用多说。 最后她终于狠了狠心,就像昨晚她狠了狠心抱上他的脖子的时候,非常决绝地说:“洛总监,很抱歉,今天晚上我已经有安排了。” 洛伊并不觉得意外,陆安迪的防御太明显。 但如果他想她来,还是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她来的。 陆安迪怎么可能真正拒绝他。 “云山书局。”他非常清楚这几个字对她的吸引,“那是我亲手设计的项目,现在正准备确定第二期方案。” 陆安迪呆住了,过了半刻,放了手机,拿上速写包,趿了拖鞋,连衣服都没有换,就跑了出去。 13楼就在上面。 洛伊开门看到她,也是很惊讶的。 头发还是乱的,t恤很大,领口微微滑向一边,锁骨之下,半边风光隐隐约约。 所以你这个样子跑上来,不怕被误会是来投怀送抱的吗? 对于会被联想到自荐枕席这种事,陆安迪还真的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开口第一句是问:“我要画什么?” 洛伊叹了一口气,将她让进房间,关上门:“我觉得你还是先吃个饭吧。” 他住的是贵宾房里的行政套间,里面有一张工作台。 上面摆着设计稿,还有一叠带着水墨效果的……写生?效果图? 陆安迪曾在电梯里见过它们。 正是蓝星明画的那些! 但是她没有立刻去看那些诱人的图画,而是先去看设计稿。 “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先熟悉布局,然后根据总图建一个大概的模型再开始,这样开头可能会慢一点,但我会更有把握些……可以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眼中带着祈求。 她真心喜欢这个项目,就像喜欢云天美地一样,如果不赶时间,她真的希望可以看得仔细些。 “可以。”洛伊也坐了下来,“随便你愿意从哪里开始。” 当然可以啊,他选了这个地方,让公司几十人作陪,不就是为了让她有机会像这样待在他身边吗。 陆安迪小心地摆好图纸,深呼吸一次,活动了几圈手腕,才拿出铅笔开始。在涠洲岛住两个星期,除了吃吃睡睡发呆,既没碰过笔也不思考任何东西,这时重新上手,还真有点兴奋。 她看得很仔细,画得很慢,但落笔稳定,需要反复修改的地方并不多。 她试了许多角度,从不同视点对主体建筑进行俯瞰,就像有一堆积木在脑袋里按不同角度旋转,而她要把它们在二维的图纸上呈现出来,比例、尺度、接合、遮盖、透视……虽然每一条线都需要思考,但幸运的是,最后她总能找到那个合适的位置与角度。 一切用心付出过的努力都没有白费,用脚步丈量出来的空间感,刻意训练的二维与三维抽象转换,让人脑袋爆炸的360度几何体写生,在世嘉集团接待室里观摩张果果徒手建模的过程……如此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又独辟蹊径的积累,才让她终于能够不依靠任何软件与仪器,轻松地画出一张任何视点的结构图。 无论它是现代的钢筋混凝土,还是明清的砖木混合结构。 对这种潜移默化厚积薄发的进步,陆安迪自己也是惊讶的。 如果说“晨光”是她讲故事式演绎的最大突破,那么这几张结构图,却是她在“空间”的基本功上最大的突破。 意味着她从此有了在“图纸”与“现实”中来回切换的能力! 所见即所得,每一个建筑师梦寐以求的技能,从前的她,可是连想都不敢想。 虽然比起洛伊倒着画楼梯那种变态的能力仍然有很大差距,但毕竟,也算马马虎虎能用了。 当然有些细节,仍需要他来具体确定。 “这堵墙画偏了,再往东一米……这个屋面的坡度也不对,太平……所有古建筑都要留意斗拱与柱高的比例,这跟时间与朝代有关,比如唐代佛光寺东大殿的比例是1/2,而到清代的故宫太和殿,却只有1/5,比起唐宋,明清建筑的屋顶普遍更尖巧,更陡峭。” 陆安迪不禁停了停:“为什么?” 她的老师方教授是专门研究乡土建筑和古建筑的,她也画过不少各朝代的风格建筑,但却从来没有留意过这个细节。 或者说,她有留意到,却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原因。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不同朝代审美上的差别。 “审美固然是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唐宋建筑简洁大气,明清建筑繁缛复杂,这一特点在斗拱上尤有体现,但逻辑上这并不是原因,而是结果。建筑风格的变迁永远跟随与制约于工艺、材料、技术与使用需求的发展,它们之间可能相互促进,但绝不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洛伊信手在纸上画出九个剖面图,标出斗拱与柱高。 佛光寺大殿,华林寺大殿,奉国寺大殿,善化寺大殿,保国寺大殿,永乐宫三清殿,广胜寺下寺后殿,故宫太和殿...... 唐宋辽元明清的各个代表建筑,俱列其中,陆安迪真是惊呆了。 从前洛伊叫她画,她就真的只是画,洛伊让她忘记,她就真的忘了。 ……谁会变态到连斗拱柱高的尺寸都记得啊! “斗拱的演变,首先是因为墙体材料从夯土转变到砖墙,瓦片的质量也变得更高更贴合,使得防水的需求下降。墙体可以经受雨水的浸泡,因此屋檐不再需要出挑那么远,也不再需要那么陡的坡度来加速排水,反映在斗拱上,就是斗拱变小。”洛伊很耐心地解释,“其次,因为长期开采,到明清时已经少有巨木出现,甚至有些梁柱都是用较小的木料拼出来的,自然没法做得太大——既然没法做得大,就只有往高做,这也是斗拱越变越小的原因。” 原来如此。 陆安迪心中默然,她一直以为洛伊在国外读书的时间居多,对中国的古建不一定有太深刻的理解。 原来这只是一个误会。 他又一次刷新了她的认知。 从她第一次看到云天美地,第一天来到gh撞翻他的咖啡到现在,她对他的感情与观感经历了许多变化,但有一点却从未变过。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始终是她需要仰望的人。 感情的煎熬让人痛苦,但这种天赋与才华上的碾压却更让人失落,幸好在学习面对痛苦的时候,她也已经学会了抑制这种失落。 还有另一种失落,就是连她唯一的长处,也比不上别人。 她的视线从结构图移到效果图,就表现出更明显的沮丧。 “就算我都清楚这些,也没法画得跟他一样好。” 她说的是蓝星明。 对方一个中专毕业生,也曾是洛伊的助手。 “建筑师不是画家,你并不是一定要画得跟谁一样好。” “我知道。”陆安迪说,“但对我来说,这是一种十分重要的表达方式,我还是希望我可以做到……画出它最该有的样子。” 那种只在水与墨中氤氲变化出来的空间与意境,她真的做不到。 洛伊叹了一口气,人家从小用毛笔画国画,一心钟情山灵水秀,还花了十多年时间去熏陶练习,如果你也愿意花上这个时间,你也可以做得到啊。 但他却没有这样说出来。 他说的是:“等你明天亲身去到那里的时候,也许就有感觉了。” 去那里?云山书局? 陆安迪果然抬起头,看着他:“可是我在gh问过,并没有人听说过这个项目。” 蓝星明曾是洛伊的助手,她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那是我的私人设计,确实不关gh什么事,因为书局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洛伊淡淡说,“明天一早我就会过去那里,离这里大概三十公里路程,山路不是太好走所以要预些时间,七点半钟出发,希望你能起得来。” 他一定是十分了解她的想法,这既像邀请又像命令的方式,轻描淡写却又偏偏充满诱惑的语气,真是让人难以拒绝。 因为那是他设计的云山书局。 陆安迪又低下头去,她在思考。内心并非没有挣扎,但也没有挣扎多久,然后她又一次决然说:“好,我能起来。” 不忘初心易,方得始终难,如果有了值得追求一生的东西,什么情情爱爱那点折磨其实也不算什么。 壮士可以断腕,建筑师却更应该学习如何带着镣铐跳舞。 “那就不要太晚了。”洛伊的嘴角露出一丝温柔,“我叫了宵夜,你吃点东西,吃完回去早点休息。” 这时低头再看裹着宽大t恤的陆安迪,就像一只终于暂时收回了防御的小猫。 有点可爱,还有点娇弱。 因为赶着画图,晚饭就没有好好吃。 刚生完病,还一天只吃一顿饭,能不娇弱吗。 于是陆安迪就留在洛伊房间吃宵夜了,吃完宵夜,已经十二点。 回到自己房间,杨蓉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声响,半睁开眼睛嘟嘟哝哝,“安迪……这么晚才回来,刚才……你去哪儿啦?” 陆安迪收拾好速写包,顺便捡一些明天要带的东西,一边回答她:“在洛总监房间画图。” 杨蓉大概听漏了后面两个字,楞是被刺激了一下,一个翻身,险些直接滚到床底下,“天哪,你们……进展这么快!”她以为她和韩栋已经很快了呢。 陆安迪也楞了一下,脑袋跑了一圈才明白她在说什么,赶紧走过去帮她把被子拉起来一起塞回床上:“求求你,可别乱说,这个瞎猜我真受不起!” 她和穆棱吃个饭,都被有心人拍了照片,如果有人知道她深夜十二点从洛伊房间里出来,还得了? 再看看自己身上睡衣一样的t恤与拖鞋,才后知后觉自己有多么心大。 下雨天拜客 陆安迪出去的时候,杨蓉还在睡梦中。 出到外面,清晨的雾还没散尽,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上车前,洛伊给了她一张晕车贴。 “山路又弯又陡,最好做个预防。” 这个时候的洛伊,细心又体贴,让陆安迪都觉得感动。 驶出这一带旅游开发区后,路变得更弯更曲,而且中途离开了主道,驶上了一条坡度恐怖的盘山山路。 从山脚一路盘旋而上,雾霭飘在山腰,苍绿中带着缥缈。 景色很美,但陆安迪却捏了一把汗,眼睛根本不敢往两旁看……太窄,太陡,而且路旁根本没有防护。 云山书局,不应该在那么高的地方啊。 终于上到山顶,青山绿野踩在脚下,放眼望去,视线之内,只有孤零零的一座两层房子,民房式样,石灰白墙,屋顶种着一棵形状奇怪的……树? 没有那么丑的树吧,粗糙的叶片闪着绿色塑料的光泽,仔细点看,还全身插满一根根天线。 洛伊看了一下手机,果然信号满格,那是经过伪装的基站。 陆安迪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来做什么?” “顺路见个人,放心,不会将你卖了。” 晕。 房子里有人。 有个头发蓬松的青年出现在二楼的阳台,吹了一声口哨,跟着又跑出了两个。 陆安迪走进房子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头两百斤的猪。 肥头大耳,粉中带黑,看到生人进来,一声惊嚎,吓得往墙上嗷嗷乱拱,把陆安迪也吓了一跳。 “呃,这是我的宠物猪和储备粮小粉,很少见到生人,所以比较害羞,请不要见怪……呃,它不咬人的,女孩子不用害怕!”头发蓬松不修边幅的青年走下楼梯,眼光落在洛伊身上,明晃晃地亮了一瞬,“你,就是raymond的老板?” 靠,没说过他老板长得这么帅啊,亮瞎眼! 洛伊皱了皱眉,有洁癖的他实在不能忍受这头猪的味道,“alex?” “对。”青年说,“我就是alex,上去吧。” 上到二楼,感觉就好很多了。 虽然都是不修边幅的邋遢青年,但可站立办公的电脑台,人体工学椅,咖啡机,投影屏,健身器材,小吧台一应俱全,环境还是相当休闲整洁和现代化的。 外面民房样子,里面却是硅谷风格呢。 这些山顶居民,生活似乎还不错。 冲的咖啡不算好,但也可以入口,陆安迪还被塞了一杯树上刚摘下的新鲜柠檬的榨汁。 “raymond昨天晚上才打电话给我。”洛伊开门见山,“alex,你一直不肯见我,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已经等了这个人很久,像这种怪人,如果真的没有兴趣跟他合作,他还没办法勉强他。 所以他必须了解对方合作的前提。 alex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但说话的时候眼神专注,充满活力,语速很快,是个相当有感染力的技术宅。 用一根奶茶吸管喝手冲咖啡的人,洛伊也是第一次看见。 “我认识一个朋友,嗯,南非的,他喜欢搞些小发明,你知道非洲那地方多缺水,洗澡是件相当奢侈的事情了,但他发明了一种像果冻的液体,往身上一抹,全身干干净净,成本也很低,于是当地的很多人都能够洗澡了。那东西我在野外用过,也觉得实在太牛逼。” “后来他致力于研究一种廉价的食物组合,可以为儿童提供足够的热量、蛋白质、维生素,能够解决贫困儿童的营养不良问题,同时又便于存储运输,以及足够便宜,这样,就可以用很少的钱救助足够多的儿童了。” “我一直觉得无法做到。” “努力了几年后,他居然做出来了,最终的一份食物的所有成本,包括卫生的封闭包装、仓储费用、人工以及到偏远地区的物流,总共不到人民币3元,每份食物还包括主食、配菜、少量肉类、饮料。” “然后这位朋友把配方、制作工艺、组织流程免费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成立了一家食品公司专门进行非盈利性营运,现在每天可以救助几十万贫困儿童。”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朋友了,昨天他却忽然联络我,说那个资助人姓洛,你说巧不巧?” raymond没有透露自己老板的太多信息,所以他一直不感兴趣,他喜欢跟聪明、有趣、有格局、有远见、有魄力还要有爱心的人合作,徒有逼格的建筑师不在此列。 蠢人那么多,各行各业顶尖的脑袋全世界就那么些,他有挑选合作者的资格。 眼前这个,勉强算合眼了。 捐钱不难,但有能力真正把慈善做到位的人,可不简单。 “是有点巧。”洛伊淡淡说,“不过地球也不算太大,绕上几圈,总能碰到几个相互认识的。” 说得轻巧,但如果没有人替他专门持续地收集各种信息,他怎么可能恰好知道alex还有个在非洲替他工作的朋友。 “还有一件事,我也很有兴趣求证一下。”alex愈发地觉得这个人不简单,“raymond说的那个……在比特币十美金时买了上万个然后在一万九千刀顶点抛掉的人,也是你?” “他说得夸张了。”洛伊没有否认,“打个五折差不多。” 打个五折,也是很夸张了,几千万美刀,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很容易让人怀疑人生。 所以alex很怀疑:“你真的是个建筑师?” 建筑师很难做这种高难度的兼职,搞慈善不说,随便炒个币,还挣得比巴菲特还多! “mit都留不住的人才可以在山顶养猪,建筑师为什么不可以炒币?”洛伊优雅地叠起腿,关于他的种种身份,他没必要也不会向别人解释,“回到正题,现在,你对我的项目有兴趣吗?” alex起身走了几圈,又重新回到他对面坐下来,看着他的脸,他的脸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冷淡,禁欲,却又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确实使人很难抗拒,“你到底想做什么?虽然raymond说过,但我还是想你亲口告诉我,否则我不知道要跟我合作的是你还是他。” 他和raymond向来是对手关系,可不能让对方有颐指气使地使唤他的机会,这样的话,老板的态度就显得很关键了。 “当然是我,你只需要向我负责。”洛伊放慢语速,“如果你不清楚我想做什么,我可以再说一次。” “第一,建一个三维重建云服务平台,只要从客户端提供足够数量与精度的照片,就可以完成三维模型输出,规模上要求可以实现城市级别的重建,运算效率要求足够高,可以即时在线展示模型。第二,这个平台将会成为一个用户为测绘师、规划师、建筑师和相关职业者的大型社区,我希望全世界的专业人士都可以在这里交流。第三,我希望这个平台预留有足够与虚拟现实接轨的技术接口,当科技继续发展时,它可以做得更多。” 换而言之,他要做这个行业的顶尖。 “我知道你不但是个很出色的程序员,而且在计算机视觉领域有深入的研究,三维重建、无人机、虚拟现实都是你涉猎的范围,所以,我认为你应当是合适的人选。” 没有一个字废话。 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对方有能力像乔布斯一样,能把一个理想中的项目完美地坚持到底,从落地到生根发芽。 “我可以做的确实很多,不过先说说你的第一点吧,其他可以之后再谈。” aalex取过笔记本,打开网页,“按照你的设想,我大概搜索了一下,你有几个竞争对手,autocad公司开发的context capture,瑞士洛桑联邦理工学院开发的pix4d,最近美国融资成功的skycatch,还有aitizure……其中最接近你想法的应该是altizure,那是香港科技大学一堆博硕研究生从五年前开始搞出来的项目,我猜你的野心大概是做得比他们更好,所以我首先问你一个问题。” alex抬起头,“在没有公共资源支持的情况下,你可以保证长期地、稳定、持续地投入资金吗?” 与国际领先的大型商业公司、政府资助的高校研究团队竞争,先问问钱够不够烧。 “只要值得,钱不是问题。” “什么叫‘值得’?” “我是一个建筑师,在这条道路上所作的任何努力与尝试,都叫值得。”洛伊既不夸张,也不激动,仿佛只是理所当然。 非要直白地说,钱的确不是问题,问题是他愿意怎么花钱。 对这种牛人,alex也是佩服的。 “好,那么我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他合上笔记本,双手枕在脑后,十分悠闲地向后一仰,“你不介意我在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开展工作吧?” “我搬来这个山清水秀鸟不拉屎的地方养猪,本来是想闭关写芯片和操作系统的,不过山上活动少,我空闲时间多,连你这个项目一起做也无妨。” “嗯,其实我还蛮喜欢多线程运作,这样可以让不同脑区轮换休息,提高整体工作效率。” “这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空气清新,食物天然,就是快递慢了些,还只能用邮政ems,不过现在他们每天有专车跑这条路线了,所以还好啦……” “对了,如果过几天来,还可以请你们吃野味呢,我从山下的农户里订了几只山鸡,那滋味嚼劲,真是不一般鸡可以比的……” …… 这个人能跟raymond搭对线,大概是因为都是话痨吧。 “我不介意。”等对方一通巴拉巴拉巴拉完,洛伊才放下咖啡,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对于国家牌照还没有正式发放就已经用上了5g基站服务的人,优待一些,也是应该的。” 陆安迪正在窗口看小粉满山坡撒野,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回过头来。 屋顶那棵长得辣么丑的的树,就是5g基站? 为什么不做得仿真些呢,程序员真的都不计较审美吗? 走出这间房子,雨已经停了。 山色如洗,空气清新得如同新绿的薄荷,洛伊的车开得很快,同时还听着raymond的电话。 “刚刚谈得顺利吧?” “还好。” 那边即时开启作死模式,“alex是个双,他说超喜欢你的脸和长腿,你怕不怕?我跟你说,男人缠起人来比女人更可怕……呃,你跟陆安迪在一起啊?话说昨晚我看到你们手机的gps距离好几个小时约等于零,你不会对她已经做什么了吧?……喂喂,不要一言不合就飙车啊,我可不想去山里捞个奇异博士回来!” 洛伊要像控制方向盘一样控制着情绪:“少些废话。” 大概怕他一激动踩错油门,那边终于收敛了些:“正经事是……我很快就要走了,你真的想好了吗?想好了我得赶紧安排了啊。” “嗯。” “那祝她好运,还没有跟你滚过床单,bye!” 洛伊直接拔掉蓝牙。 其实他也没有太生气,虽然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但毕竟陆安迪又听不到。 陆安迪感受着不断上飙的车速与眼前弯弯曲曲的山路,很有伸出手去按住他方向盘上的手让他慢一些的冲动,但忍忍又忍住了。 算了,人家的命比她值钱。 干脆闭上眼睛睡觉,免得头晕。 过了一阵,终于感到耳边的风速慢了下来,接着听到他说,“现在你手上有正在跟进的项目吗?我说穆棱那边。” “没有。”陆安迪睁开眼睛,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说,“之前一直在准备考核方案,后来又去休假了,回来后又来了这里,还来不及开始做什么。” 说起来也是惭愧,她来了gh几个月,为穆棱做的事还不如为洛伊做事多。 如果不是因为卓霖铃,她在穆棱身边,还真的是没有产生过什么价值,以后她一定要勤勤恳恳,把之前的都补过来——现在公司里的人都知道,穆棱已经是洛伊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了。 洛伊自己肯定更清楚。 陆安迪扭头看了看他的脸,以为他还要问些什么,他却不再说话了。 这样也好,免得问到她不能答的问题。 装有5g基站的山顶房子已经遥遥不可见,车辆又再缓缓驶入云雾弥漫的深山。 云雾愈来愈浓。 已经来到大山深处的心脏。 ※※※※※※※※※※※※※※※※※※※※ 感谢在2019-03-29 13:36:29~2019-04-05 02: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你设计收钱吗 “为什么山里会有一座书局?” 陆安迪还是忍不住问了。 “书局的老板姓吴,他们家本来是在上海开书店的,近些年上海的店租升得太快,他没有办法扩展规模,干脆回乡下开了一间,他们在乡下有祖屋,祠堂,买房子也便宜。那里遗留下的明清建筑很多,不少年久失修,已经破败到没有人肯住。” “这间书局,还有一半公益性质,大部分面积都是图书馆,供村里的小孩闲时免费阅读。” “你设计收钱吗?” 洛伊看了她一眼,很赞赏她有勇气问这个问题,“现在不收钱,等吴老板用它赚大钱的时候再收钱,而且是按赚钱的比例收。” 陆安迪纳闷了,“那不是公益图书馆吗?” “那你真是太天真,等前面的旅游区开发起来,这条村子十成九会成为景点,而这间书局,就是景点中的景点,我设计的时候,都要考虑日纳游客两千人。”洛伊毫不留情地打碎她的美好想象,“所以想要看真正原汁原味的明清楼堂,现在就赶紧吧,再迟一些,我设计过的那几间可能还能看看,其他就不保证会搞成什么样子了。” 你这是在夸自己吗? 汽车穿入村庄,雾霭渐渐散淡。 真正到了那个在云山深处,叫“云夕村”的村子,看到那几间在淡淡的雾霭中如鹤立鸡群般的标志性建筑,陆安迪才知道,洛伊真的没有在夸自己。 外表面的处理非常恰当地保持了那种沧桑斑驳的历史肌理感,入口处是一个白色的小屋,用一条玻璃过道连向主楼,走过这条玻璃过道,就仿佛从过去走进未来,又从未来走进过去。 而这本来是一个四合院落。 二层的屋顶是重建的,室内的采光、通风、空调系统都相当现代化,精彩之处在于保障内部空间舒适性的同时,仍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传统建筑的基本格局,和那些抬头可见的美轮美奂的木构雕饰。 改建是极高难度的加法与减法,尤其涉及大时间跨度的过去与现在,但云山书局无疑平衡得很好。 这一点,洛伊确实有条件骄傲。 孩子们还没有放学,这时一楼的图书馆很静。 二楼的包房中,吴老板已恭候多时:“洛先生,您来了。” 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成熟、精明、儒雅,但语言神态间,却对洛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恭敬。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虽然洛伊确实是个霸道总裁,但这种恭敬……很少会出现在现代人身上,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掌柜对大户人家的少爷。 住在九间堂的顶级别墅,能到非洲做慈善,有个像raymond那样无事不达的管家,他的身份,确实是个谜。 吴先生肯定也知道洛伊不喜欢说废话,落座之后,打了个手势:“洛先生,这是客人留下的样书。” 这是一叠线装书,仅从气味就知道年代有多久远 ,式样之古老,更是超出陆安迪的认知。 洛伊一本本翻开,然后抽出其中一本明刻本《西阳杂俎》,打开泛黄的扉页,果然看到一行端庄秀丽的小楷。 “古人倦夜长,故秉烛夜游。” 他的手指摸索着这行字的纸边,眉宇之间,是一种陆安迪从未见过的表情,是温柔,遗憾,缅怀,还有某种怜惜。 能让他像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候,真的不多。 这些书,一定很重要。 或者这些书联系着的某人,一定对他很重要。 然后他抬起头,把这些书重新叠在一起:“这批书,无论多少钱我都要,所以就麻烦吴老板了。” “我明白了。”吴先生肯定地点头,“洛先生,您放心,我一定会尽力谈一个公道的价钱。” 然后他问了一句,“洛先生,令堂……最近好吗?” 虽然已经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但每次问出这句话时,还会带着一丝少年般的羞涩。 “她很好,谢谢关心。”洛伊回答得很矜持。 然后他取出一个木匣,“家母一直觉得劳烦吴先生常年做这些收集散书帙页的琐事,实在过意不去,所以这次准备了一份小礼物,让我带来给吴先生。”他突然换了一种称呼,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也算是他母亲的朋友。 这个檀木匣一摆到桌上,陆安迪就感到了震惊。 因为这个木匣的式样,和之前洛伊交给她,装着翡翠项链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尺寸更大一些。 因为更大一些,她终于看出了那个篆体的“洛”字。 吴先生的眼里也仿佛放出光。 洛伊将木匣里的物件取了出来,是一张字帖。 “前半贴《湖心亭看雪》,是我母亲十六岁生日那日写的,写完之后,总感觉太寂寞孤高,就留了半幅;后半贴的《观沧海》,是七年前我上大学时她得知我所选专业的那天写的,虽然她数十年来坚持写字,从无间断,但她始终认为,这一贴是她写过的最美最真之字。” 贴下还有一行小字。 “蒙君挂念,殷殷之意,铭感五衷。愿于汝有益,愿君纳,谢。” 吴先生接过这张字帖,眼角竟高兴得噙着泪花,有谁能将一手小楷写出如此孤高不群的意境,又有如此纵横大气的意象,七小姐的字,曾是当年多少沪上少年望而不得的一绝,他曾经求了多少次啊……虽然连署名都没有,但他也知足了。 收下这珍贵的礼物,似乎正事也谈得差不多了,吴先生盛情请他们去喝茶。 茶汤送出,陆安迪先尝了一口:“是七年白茶。” 仅这一句,就让吴先生对她刮目相看。 “姑娘懂茶?” “略懂。”陆安迪重新替洛伊冲了一杯,放到他面前,“这是采自多雨大雾之地,用传统手法揉捻后存放七至八年的白茶,涩味已经去尽,这时味道正好,尝一点点,应该不容易醉的。” 然后她用牙签挑了一块糕点,“如果先吃点带糖的东西,就更保险了。” 当洛伊很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来送到自己嘴里,吴先生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先前的眼拙。 这个姑娘,不简单啊! 洛伊轻轻淡淡地喝完这杯茶。 “谢谢吴老板的款待,书局第二期图纸我稍后会寄过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想带我的助手四处走走。” 他说要走,就真的是要走了,吴老板都不敢留。 陆安迪却有些懵然,原来根本不需要她画图啊。 他带她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看,走一走? 那他叫她到房间画图呢? 出了屋子,外面居然有明朗的太阳。 应该是放学时间到了,一群背着书包的儿童跳跃着从眼前跑过,跑进了书局里。 “我要去书局看会书!” “听吴老板说又有新书來啦,名侦探柯南大结局!” “快点,只有一本,大家都要看的!” 孩子们在阳光下的雀跃,使青白的墙面都有了一种温暖。 建筑是有温度的,不需要太华丽,不需要太宽大,能够点亮人的生活就好。 陆安迪喜欢这样有温情的建筑。 就像她喜欢云天美地一样。 但是她真的不了解洛伊,作为建筑师,一个内心温情不多的人,应该做不出太有温情的建筑吧。 又或者他的温情,只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 这个古村除了石头铺的路,石头砌的墙,门窗都是用木头雕刻的,古老却异常精美,行走其间,仿佛连时间的流逝都会变慢。 但拐进那些院子,环顾四周,就会发现那里久无人居的痕迹,屋子里堆满了杂物,木头门上积满了灰尘,墙面也渐渐开始剥落。 甚至很多已经发生坍塌,再也无法居住。 改建只会比重建成本更高,洛伊说得对,当这条村子一旦某日重新焕发“新貌”的时候,他重新设计过的那些,将会成为绝响。 这应该说是建筑师的骄傲,还是建筑师的遗憾? 陆安迪不知道。 她抬手拍了很多照片。 洛伊陪在她身边,既没有催她,也没有打扰她,耐心好得惊人。 只是经过一个牌坊的时候,他忽然问,“上海那些还没有被拆除的石库门,你有去看过吗?” 那种原汁原味的石库门,其实也所剩不多了。 “我有一个老师还住在传统的老石库门里,其实改装得好,还是可以住得舒服的,我师母喜欢弹琴,在院子中央挖了一个大坑,在上面建了一个琴亭,回声效果很不错。” 她说的是方教授夫妇。 “穆棱一定会喜欢。”洛伊的眼前浮起同乐里那张照片,然后猝不及防地问出一个问题,“你喜欢他吗?” 陆安迪的眼睛还在看着那些木雕,心却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而是因为问这个问题的是洛伊。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 但她宁肯相信他关心的是穆棱。 她答得很谨慎:“像穆先生这种人,每一个人都会喜欢吧。” 呵呵,无懈可击。 村落其实不是很大,再走就是尽头了。 洛伊低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问了第二个问题:“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圣心路到底发生过什么?”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根据他得到的资料,大二的时候,陆安迪的舍友方睿姿曾报过一次案,并且警方出了警,地点就在圣心路,事件是有人在那里聚众斗殴威胁他人生命,但资料里并没有提到陆安迪。 他真的想知道,是什么让她一走上那条路,就如此恐惧。 还有她手腕上的伤痕,林家栋的报告判断那是刀伤。 像陆安迪这样的女孩子,手腕动脉上居然有一道割出来的刀伤。 “没什么。”陆安迪轻描淡写,“那里小混混很多,我不喜欢。” 这一次,她仍然不愿意回答他。 而且她也不愿意再面对这个问题,快步走入前面一间破败的祠堂,仰头一顿狂拍。 这个问题,再问一次她也不会答,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执着。 因为在圣心路上,她第一次按着他的手,求他不要走那段路? 走过一段路,阳光隐去,雾霭似乎又变重了。 就连她的身影,都变得更朦胧纤细。 洛伊也抬头看着那些精美而陈旧的斗拱与房梁:“其实你不用拍得那么辛苦,raymond那里有无人机拍摄的高清视频,每个角落都照得很清楚,你想看,回去可以慢慢看。” 如果你想看,回去真的可以慢慢看。 ※※※※※※※※※※※※※※※※※※※※ 感谢在2019-04-05 02:42:54~2019-04-11 22:1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又起风波 安迪万万没想到,这次秋游的后果会这么大! 事情要从她跟穆棱吃那顿午饭说起。 其实平时她不跟穆棱在一起吃饭,但这天刚回来,下午又有个组会,所以穆棱叫了她一起,就是那种专门给大厦内各公司高级管理人员提供伙食的行政餐厅,半自助餐形式。 陆安迪刚刚端了一盘子菜,还没开始吃,就看到两个人走进来。 洛伊和raymond。 他们都是身高腿长,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如春风和善,十分之有反差萌。 raymond对她笑了笑,走向另一张餐桌,洛伊却径直走了过来。 “好久没有跟你一起吃过饭了,今天赏个脸?” 这话当然不是对她说的。 但这是两个人的卡座,穆棱如果赏脸,她就得起身让座了。她看看洛伊,看看穆棱,再看看那边跟她打着眼色的raymond,在两个人的对视中坚持了十秒,终于觉得顶不住,“穆先生,我……还是过去那边吧。” 洛伊以胜利者的姿态坐下。 服务员替他端上刚烤好的牛排主食和色拉。 没办法,这个人持有餐厅所在集团的顶级贵宾卡,无论在哪一间酒店、餐饮娱乐终端,都享受特殊服务。 穆棱挑了挑眉:“你有什么事?” 洛伊不止一次约过他吃饭,但像今天这样直接坐到对面,还是第一次。 有什么事急到需要在饭厅解决? “raymond明天回欧洲,我需要一名助手。”洛伊缓缓说,“把陆安迪调给我,我将一半总监权力分给你。” 穆棱愕然片刻,然后嗤笑:“原来她还真值不少!” 一半总监权力。 鱼饵比鱼还大,你到底要钓什么? “我需要一个助手,而你需要权力,你觉得有什么不可以?”洛伊那双雪中曜石一样的眼眸看着他,并不是玩笑,“你女朋友还在小商山医院,多一些筹码,不是很好吗?” “所以,你这是替我着想?” “那倒不一定,我愿意替你着想,你也不一定愿意领情啊。”洛伊笑了笑,“也许我只是觉得每天看那么多方案烦,想有人帮忙分担一下;也许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一手遮天太寂寞,与你同台竞技才够刺激;也许……我只是单纯喜欢将用过的人留在身边而已。” 他这么笑的时候,真是天使与恶魔的混合体。 “你觉得我一定会答应你?” “当然不会,至少不会马上答应我。”洛伊说,“你不但要考虑女朋友,还要考虑陆安迪,就算你已经考虑好了,还要征求她的意见,因为你是个君子和好人。” 穆棱叹了一口气,不再理他,默默吃饭。 也许洛伊只是无法忘怀实习生评审会上被反将的那一军。 洛伊也不急,因为他相信穆棱会明白。 如果不明白,穆家老大也不用指望他能在gh接替自己的位置。 他们都是吃相斯文优雅其实效率极高的人,一顿饭其实吃不了太久。 差不多吃完的时候,穆棱就开口了。 “你实话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会认真考虑你的提议。” 洛伊毫不犹豫:“好。” “你有喜欢过思嘉吗?” 这是穆棱第一次问得如此直接。 “我有喜欢过程思嘉,但我不喜欢有目的地接近我的女人。” 洛伊居然没有否认,还给出了原因。 穆棱叹息一声,其实他应该猜得到的,以前他不愿意去猜,只是因为他太疼爱这个表妹。 他问了第二个问题。 “小商山医院跟你有没有关系?” 洛伊同样没有否认:“本来没有关系,不过今年九月我收购了一间瑞士药厂,算是间接控股。”他停了一停,“这还算一个商业机密,如果可以,还希望你替我向穆家保守秘密。” 他控股有好几家欧洲实业,但都是幕后股东,有些连他那些时刻虎视眈眈的堂兄弟都不知道。 “放心吧,我跟穆家的纠葛,没有你想像的那么深。”穆棱忽然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可以想象,小商山里的卓霖铃乃至患adhd的陆安迪,其实一直都在洛伊的监看与照顾之下。 洛伊也不愿意在这方面谈得太多,不是时候。 任何东西知道得太多,对这时的穆棱来说都是一种压力。 但他还是要给穆棱一个交代。 “至于陆安迪,你清楚她的专业基础有多差,越是有机会深入,缺陷就会越明显,但我可以用适合的方法栽培她,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成长为一个真正的预备建筑师。” 穆棱淡淡说:“你对她很特别。” 洛伊并没有回避:“其实你知道我对哪些人会特别,就是那些值得我特别对待的人。” 比如你,raymond,曾经的程思嘉。 洛伊和穆棱谈判的时候,另一边陆安迪却全程在听raymond掰扯,称得上重点的可能只有最后两半句。 “我明天要回欧洲了……” “以后你要照顾洛总监……” 她心想你家洛总监怎么归我照顾了,还来不及问,就看见洛伊已经起身,raymond也跟着起身拜拜,他们……又一起走了。 真是同进同出,除了中间抢别人的位吃饭。 回到办公室,一看已经两点,正打算赶紧再分一下会议资料,穆棱却说先把会议推迟半个钟。 陆安迪很诧异:“为什么?” “因为我想先跟你聊一聊。”穆棱思考了很久,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次秋游,听说洛伊也去了,你们有在一起吗? “呃……第一天晚上我肚子疼恰巧在路上碰到他,他送我去了诊所。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他设计的一个山中书局,不过,那都是意外。” 穆棱心里叹了一口气,你见过洛伊对别的女孩有这么多意外吗? “洛伊提出将你调去当他的助理,作为交换,他愿意交出一半总监权力给我。” 他复述得十分言简意赅。 陆安迪先是懵然,醒悟过来,“哇”的一声,眼泪就飙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委屈了。 你们这些大佬这么爱玩,真的不当她这虾米是个人吗,不要的时候随便扔,想要的时候就抢! 穆棱又叹了一口气,抽出纸巾递给她:“我又没有答应,你不用那么伤心。” 陆安迪语带哽咽:“穆先生你其实是很需要那一半总监权力的吧。” 穆棱说:“你想听真话?” 陆安迪点头。 “如果他想你留在他身边,就会用各种办法让你留在他身边,这次不行,很快也会有下次;同样,他想将一半总监权力分给我,就算我不让你去,他也会用其他方法给我。所以这次你无论想不想去,都不用为我纠结。” 他不知道洛伊有什么打算,但半壁江山为红颜这种事,他是不信的。 “他为什么那么霸道又无聊!” “如果你问我,”穆棱依然只能叹气,“就算在我跟他关系很好的几年里,他任性起来,也是不用讲道理的。” 他不但任性,还任性得非常自然。 陆安迪仔细擦了擦眼睛,站起身:“穆先生,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来。”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骂他一顿!” 陆安迪还真的就这样跑上了总监办公室。 开门的raymond连眼睛都笑得弯了:“安迪,你是来交接工作吗?哎,早一点也好,我还可以偷半天休息,明天的班机可早了——咦,不对啊,你为什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洛总监呢?” “出去了,你有急事啊?”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将我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很好玩吗?” “洛总监哪有将你皮球一样踢来踢去?”raymond露出吃惊的眼神,“那是将你像香beibei一样抢来抢去啊……呃,抱歉,我中文有时不灵光,就是那个意思。” 陆安迪看了一眼,洛伊确实不在,她顶着一把火也没意思,只好转身就走。 raymond却一把拉住她:“等等,你不是说评审会冲上天台的那次吧?” 洛伊还知道她冲上天台? 那她在天台哭得天崩地裂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那次都怪史威廉,他跟韩松庭串起来整你,目的是给洛总监一个下马威,还要让他不好发作。我猜这次洛总监是想给你一个补偿,将你直接调到他身边,这样一来整个gh都绝对没有人敢针对你了。” “洛总监这人确实诸多不好,腹黑,嘴毒,性(格?)冷淡……等等,但他有一个好处,对为他工作的人还是不错的,不然我怎么肯跟着他这么久……” 陆安迪没有说话,因为就在转头的那一刹,她看到了洛伊办公台上的咖啡杯。 她刚来gh那天打碎了又重新亲手做的,云天美地的咖啡杯。 他一直都在用着。 每天都在用着。 说不清这个杯子有什么确切的含义,但只要它仍在那里,就仿佛在她与洛伊之间,在她与那个已淡然远去的梦中的“他”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柔软而隐晦的联系。 那是她的初心,温柔而稚嫩,带着对理想的热切与渴望。 她的心就软了那么一瞬,raymond就已balabala了一大堆。 “哎哎,其实洛总监也蛮可怜的,我走之后 ,怕是连个说体恤话的人都没有,这两年他在公司搞改革,得罪的部门可不少,不少大佬一直等着他出漏子呢,设计师们虽然大部分因他而得益,但这样的性格,也没见得有几个私底下喜欢他,你不来,他就是孤家寡人一个,现在穆棱那里还有一堆人呢……” 得,全gh的炮口都对着你家洛总监。 “当然他也不是不能重新招个助理,但是你知道的,他高冷洁癖,对生人友善度极低,磨合起来那时间就无限长了……”raymond闪着兔子般无辜的眼睛,不遗余力地博同情。 笑话,此时不卖力,等他走后洛大少再二十四小时电话追着他搞定各种手尾吗。 “所以呢?” “其实我觉得你们搭档挺好的,安迪,你觉得到底有什么问题?” 确实,设计总监助理比其他所有助理都高一级,会涨工资,会升职,会每天接触整个方案组,乃至整个公司最核心的业务——这个连穆棱都没法一时给她。 如果她不介意上司是洛伊。 那个让她只能用无欲则刚来抵抗却又备受煎熬打击,无数次决心想要离开却又总是被拉回他身边的洛伊。 说到底,还是自己放不开。 不过被raymond扯了一通,这个时候她确实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冷静些,就会比较关注一些她本该关心的问题。 “穆先生为什么要对抗洛总监?” “因为穆家也看上了gh,他们要穆棱对抗洛总监,筹码就是小商山医院里的卓霖铃。卓霖铃之前主动跟穆棱分手,就是穆家造成的。” 竟然是这样。 “那穆先生与洛总监真正的关系……”值得他主动送出一半总监权力吗? “他们曾是性命相交的好朋友,后来因为一个误会分开,你要问我他们真正的关系,起码我想在洛总监的心目中,穆棱的位置应该从未变过吧。” “那他们……是因为什么误会分开?” “穆棱的表妹,因为洛总监自杀。” 陆安迪不敢再问下去。 跑下来的时候,已经在开会,穆棱示意她坐下来。陆安迪看着一叠图纸,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心中纷纷乱乱,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想起在那条雾隐雾现的古村落里,洛伊对她说,“如果你想看,可以回去慢慢看”。 原来他已经提示过她了,他早已决定了要将她拉回身边。 洛总监的新任助理 第二天一早,陆安迪提着自己的工具箱走进总监办公室的时候,心里是有几分慷慨就义的悲壮与忐忑的。 还要不要骂他一顿呢,昨天可是气势汹汹上这儿来着。 “第一天上班,就迟到了五分钟,下次不要让我等你。”打开门,身穿黑色衬衣的洛伊从办公桌上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浇灭了她的小情绪。 没办法,气场在那里,别以为他有时温柔就不会冷。 然后他起身走过来,“别站在这里发呆,走啊。” 走?陆安迪懵逼,“去哪里?” “设计师例会。” “可是……我都没有准备!”昨天都在纠结艰苦地作选择,raymond临走也没告诉她今天要开会,会议资料呢,录音设备呢,有其他部门大佬出席吗?她需要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洛伊叹了一口气,“去了坐在我身边就行了。” 陆安迪默默跟着他出去,坐进了会议室,才知道,她真的不需要做什么。 因为洛伊总共只讲了三句话。 “设计师例会本来在周一,临时召集各位来 ,是因为有事要告诉大家。” “第一,以后凡是需要设计总监签字的项目,会有一半分到穆棱那边处理,请留意通知。第二,下周开始,暂时取消设计师例会,凡是需要我看的项目,向我的助理单独预约时间。第三,这我的新任助理陆安迪,从今天开始,希望大家都认识她。” 许多人觉得惊讶,不知道公司高层背后进行了什么样的博弈,穆棱上升得如此之快,竟要跟洛伊平起平坐了! 无数的目光也射过来,看向洛伊身边这个一步登天的女孩子,各种猜测兼而有之。 在实习生评审会上,有人甩出她与穆棱的照片,穆棱重锤反击,但是没有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名为庆祝实习生正式入职的团建秋游中,有人看见她深夜从洛伊的房间出来,第二天一起离开了酒店。各种谣言没有立刻满城风雨,只是需要点时间发酵而已。 至于她那个有着一抹独特亮色的凤凰谷一号花园方案,倒是不会有多少人真正在意。 一个实习生,凭你再优秀,配得起两个男神级的顶尖设计师出手争夺你? 陆安迪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别人的眼光,她并不是看不懂,还好这些都是正正经经的设计师,无论他们心里怎么想,都不一定会说出来,但这个会议室外边,却绝对不缺喜欢搞风搞雨的人。 洛伊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全场:“如果没有其他重要事项,散会。” 人群如潮水般退出去,他们第一次开这么短的例会,召集在一起,只是为了听几句简短的话。 但这就是洛伊,无论他喜欢什么方式,都不会有人置疑。 回到办公室,陆安迪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取消设计师例会?”上一次设计师例会各个部门大佬出席洛伊舌战群雄的盛况,她还留有震撼。 洛伊淡淡说:“开一次会,你就要写一天会议记录,不觉得辛苦吗?” 我不想你这么累。 晕,竟然是这样的理由。 陆安迪都觉得不好意思,一下变得呐呐起来:“其实那个……上次我是真的没有经验。”她还记得她躲在穆棱办公室里反复听了五六个钟头的录音,洛伊以为她晕倒在里面,差点要破门而入。然后她留他喝了两杯茶,发现了他会醉茶的秘密。 “还有,不要靠嗑药来提神。如果一定要,至少提前告诉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很温柔了,因为他一直觉得歉意,“我不想再看到你一个人跑上天台。” 如果真的太无助,他不介意为她遮风挡雨。 陆安迪偏了偏脸,洛伊从来不喜欢弱者,她宁可相信这是一种补偿。 “如果中午我在公司,你要陪我吃饭。” 这就有些过分了,陆安迪抬起头:“这不好吧,我怕别人说闲话。” 这真是很直白了。 洛伊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介意别人说闲话?” 陆安迪觉得他的目光有些热,似乎又有了些逼人的意味,大概像他这种冷漠的冰山总裁,还从来没被别的女人嫌弃过传闲话吧,“难道你不介意? ” “我不介意,因为没人敢在我面前说。”洛伊淡淡说,“不过如果这样让你没有办法安心工作,我可以解决一下。” 他解决的手段十分迅疾,简直雷霆一击,中午下班之前,又有两个女孩子离开了公司。就是坐在“流言之角”的那两个,理由是在工作时间不务正业,散布谣言,诋毁上级和同事名誉。 穆棱用在陈欣怡身上那招,他用得比穆棱还狠。 而到目前为止,因为陆安迪被清出公司的人,已经达到五个。从今以后,无论谁要说些什么,都要首先掂量清楚。 gh里已经没有人不认识她了,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某人的逆鳞。 因为这件事,就算坐在63楼餐厅那风景独好的包厢,陆安迪都觉得吃不下饭。 “你处理事情,都是这么极端的吗?”她辛苦找过工作,知道要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有多么不容易,那两个女孩子虽然讨厌,但不至于剥夺人家的饭碗吧。 “我并不极端,只是要求效率。” “我答应过穆棱,要把你培养成一名真正的建筑师,在这条道路上,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如果闲言碎语会让你分心,那么就让它消失。”洛伊冷冷说,“收起你的圣母心,如果没有人保护,你在gh消失得比她们还快,懂吗?” 他说的是实话,而实话总是容易伤人。 没有他,没有穆棱,甚至没有方梓君,她可能一早滚出gh了,轮不到有机会让全公司的人讲闲言碎语。 不忘初心易,方得始终难,情爱不重要,一时意气更不重要。 陆安迪低下头:“我懂了。” 她并没有忘记来gh是为了什么。 洛伊把炖汤分到她碗里,似乎她一向他低头,他就没法生气了:“能不能好好吃饭?风一吹你就能倒,让你看几个方案,都担心你会头晕眼花。” 招个助理还要管她吃饭,也真是不容易,这些都是专门订的养胃补气的药膳,否则他一个大男人喝什么黄酒炖鸡汤。 这天下午,陆安迪果然就收到一堆邮件,都是方案,而且每个都自动备上扼要简介和充分的附件资料,大家都知道洛总监不喜欢浪费时间。 raymond是从来不管业务的,但陆安迪不同,洛伊对这个助理的原则,是物尽其用。 “从今天开始,每天至少看五个方案,每个写十条修改意见。” 陆安迪吃了一惊:“我来写?” 那些都是相当成熟的商业设计师,她一个新人,怎么好意思去评价别人,还给修改意见! “不敢写?那贝聿铭和王澍的作品你敢不敢评价?” 这两位都是普利兹克得奖者,贝聿铭不好说,大师的段位实在太高只能高山止仰,但王澍的作品她倒是有评价过的,虽然是对穆棱。 陆安迪默默打开这些附件,浏览了一遍:“我……有一些看不懂。” “不懂可以问,我就在这里。”洛伊再重复一次,“每个写十条,我会告诉你怎么改。” 他就坐在她身边,一人一个笔记本,再加一个大屏幕专门看图。 手把手教,也不过如此了。 带她讨论,解疑答惑,大概没有哪一本教材如此生动,每一个案例都是要拿出去见客户的实战。 “不要像学生那样思考,要像设计师那样思考。” “做方案的本质就是解决问题,而且你要知道,许多问题本来并不存在一个最优解,只是时间、金钱、效率、功能、审美、规范等各种问题之间的平衡与妥协,有时甚至纯粹是甲方与设计师之间的智力博弈。” 好吧,这是当建筑师最起码的觉悟。 但有些角度清奇,陆安迪真是想都没想过,“嗯,这个不是设计的问题,预算肯定超几倍,丢掉那些装逼炫技没有逻辑的几何曲面,重做一套吧。” “这个客户很奇葩,自己学室内设计出身,水平只有半桶不到又喜欢指导建筑师,不用浪费时间说服他,直接给他贴几条砌体结构设计规范,知道送审通不过他就不会嘴硬了。” “这个方案创意不错,虽然平面漏洞百出,但暂时就不要太打击了,看看业主的喜好再决定吧。” “这个审美太垃圾,但是甲方喜欢没办法,帮他改改立面风格吧,做出来不要太丢人。” …… 别看洛大总监平时惜字如金,其实背后吐槽功夫一流。 陆安迪想想都同情那些设计师。 但陆安迪又不得不佩服洛伊的效率,每天都要把发来的方案看完并给意见,其实强度真是极高,她一次看五张图以上就头晕眼花,但洛伊却要同时看很多个方案。 在他的工作邮箱里,几乎没有过夜不复的邮件。 她终于理解为什么洛伊这两年都没有出过几个独立方案,因为没有时间,坐在总监的位置上,公司的整体利益是第一位。 但gh的设计效率,可以说有一半是他提升上来的。 他们也不一定坐在办公室里,如果有必要,洛伊就会带她到方案小组里直接讨论,毕竟很多方案都做有沙盘和模型,看起来更直观。 陆安迪那令人惊叹的快速高效的画图功夫这时候就很有用了,这边讨论完毕,那边已经画出来,行云流水,结构详实,透视严谨,格调一流,属于一般设计师里绝对没几个能真正拥有的硬核技能。 多走几圈,所有人都会有深刻印象。 有个好印象,剩下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下次再去请教小白问题,别人都会由衷地耐心客气几分,毕竟吃这一行饭,大家还是默认靠才华的,不管你是靠什么上位。 而且为了让她迅速进入状态,洛伊都变得亲民了许多,谁知道他耐心地跟一个方案小组花几个小时分析推演过程,时不时到环境脏乱的模型室走一趟,只是因为陆安迪需要。 他对陆安迪,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了。 陆安迪也不是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比如这几天,她就在努力学手冲咖啡。 但这个世界奇妙的事情就是,你懂得冲茶,但是不一定能冲好咖啡,比如磨豆子,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它们磨得像涠洲岛上的沙子那么粗细均匀的。 这就很致命了,因为在同样时间内,热水从粗粉中比从细粉中萃取的味道少很多,当萃取时间恰好足以把粗粉中的味道萃取出来的时候,细粉已经萃取过度了,这样无论你怎么冲,都没法得到最好的味道。 洛伊皱着眉头试了一次就拒绝了:“算了,我还是喝矿泉水吧。” “我可以冲茶,但是怕你会醉。”陆安迪有些不好意思,她想了想又补充,“我知道有些制作得当的好茶不会醉,但是要等到明年春天。” 她是真的觉得歉意,毕竟raymond走后,他就连咖啡都喝不上了。 “那种深山雾霭里每枝只取一朵嫩芽,而且必须在清晨的第一颗露珠凝结前采摘的好茶?” 陆安迪点了点头:“还有一种传统的说法,必须处女采摘,才能保留最清新自然的味道。” “所以你亲自去采吗?” 这话就耐人寻味了,而且说起来还那么一本正经云淡风轻,怎么听着却有一种调戏的味道? 陆安迪的脸霎时就红了,她真不是想将自己讲成段子的,段子上说不但要处女采,还要用舌头咬下来,用带着酥香的胸器盛放。 她默默转过脸,没有再说话。 但是他坐得那么近,近得呼吸的气息都会吹到她颈后,让她的耳尖一直发热。 过了许久,才听到耳边那银色金属般的声音说:“世嘉广场已经拿下毗邻地块了,规划已经出来,我们明天就过去。” 陆安迪“啊”了一声,她知道洛伊真正十分在乎,并且至今为止已经为之付出许多心血与精力的项目只有两个:世嘉广场和凤凰谷一号。 这两个地方,都让陆安迪想起一个女孩子。 那个口口声声叫着“洛伊哥哥”的小公主。 就是世嘉集团董事长的千金,安以彤。 但愿不会真的碰到她吧,那可不是沈璧珺,洛伊不用给沈璧珺脸,她也不用管沈璧珺,但换了这小公主……那种凄酸的感觉,真是无法一下抹得去。 此刻的洛伊,也是非常敏感,他坐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耳尖变成一种迷人的粉色,又慢慢褪成苍白,脸色似乎不是太好,还露出一点难过,声音就柔和了许多:“你不舒服?” “没有啊。”陆安迪摇摇头,“这张图数字太多,我一下看得有些头晕。” 她像证明一样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算了,陆安迪,不是你该想的别想太多,不然你还要自伤多少次? 世嘉大佬 其实陆安迪真是想多了,那个小公主根本没有出现。 再到世嘉集团,除了沈璧珺彻底从这里消失,和一个月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说有什么不同,就是傅蕴成对洛伊见面点头的态度,仿佛有一种微妙的客气与谨慎,而洛伊的反应,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陆安迪有时搞不懂,为何洛伊对那些小客户往往愿意适当迁就,而对大项目大客户,反而更加坚持自我? 或许这也是一种平衡之道吧,越是标杆的项目,越是要做出独特的作品。 世嘉接待的设计单位不止一个,还有其他级别不低的竞争对手,大家都有些兴奋而紧张,但项目经理给出的新规划对洛伊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东西:两个星期前傅蕴成和安以彤一起来gh的时候,就已经送来了一份尚未公布的设计任务书,他已经根据这份任务书重新设计过方案,九间堂的地下室里已经摆上了完成度极高的沙盘。 他今天来,只是为了得到傅蕴成或者说世嘉对这个方案的态度与反馈,所以沟通会结束后,他们就一直坐在那间四面玻璃高楼环绕的接待室里,等傅蕴成出来。 洛伊打开笔记本,陆安迪看向窗边。 她有一个奇怪的关注点,今天走进来的时候,她经过那个六角形建筑的另一边,看到一个不小的空中花园。 开着雪白花朵的空中花园。 那个建筑,与圣心孤儿院有着相似的外表与气质,那个空中花园…… 就在陆安迪看得出神的时候,傅蕴成来了。 他再次看完那个五分钟的建筑结构表现视频,并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看了一眼陆安迪:“洛总监,方便单独聊几句吗?” 陆安迪看了看洛伊,立刻会意,但她提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傅总监,我想去参观一下那座六角形建筑,对了,还有它的空中花园,上面有很多白色的菊花,对吗?” 傅蕴成露出一抹惊讶的表情,他仿佛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才下了决定:“可以,但我要叫一个人带你过去。” 换而言之,你不能一个人随意乱跑。 陆安迪被一个看起来伶俐能干的女秘书带走了,洛伊没有说话,他在等着傅蕴成的下文。 傅蕴成并没有拐弯抹角,虽然有点难开口,但他还是直接开了口:“璧珺……上周从孤儿院领走了那个孩子,我找了一圈,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洛总监能帮我一个忙吗?” 世嘉一直赞助着圣心孤儿院,但就算他施加了人情和压力,那名十分有原则的院长也只肯告诉他,沈璧珺和孩子都还在上海,但却坚持不肯将联络方式告诉他。 洛伊挑了挑眉,他很意外,傅蕴成说的,居然是沈璧珺的事情。 看来,他还是关心她的。 “当然可以,这只是小事一桩。”他当即给了他承诺。 只要他们还在上海,找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不算什么难事。 至于傅蕴成有什么想法,他不想问,也不会问。 那跟他没关系。 “你的概念方案我已经发了给董事长过目。”傅蕴成舒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你在这里,再耐心等一下。” 洛伊何其聪明:“等什么?” “等一个机会。”傅蕴成说,“等一下董事长会过来,而你恰巧在这里,说不定他会想跟你见一面。” 洛伊绽放出一个笑容:“傅总监,谢谢你。” “不用谢我,如果成功,你可以谢以彤。” 傅蕴成说完走了出去。 像他这么谨慎的人,无论是关于别人还是自己,都不会说得太多。 安世镇就在那座六角形建筑的顶层。 洛伊曾经见过他,身材魁伟,五官相貌普通平凡,但那种从白手起家奋斗到金字塔顶端的沧桑历练低调沉稳与不怒自威的气势,都凝结成了他独特的个人气质与魅力。 对这种人,洛伊一向是抱有尊重,甚至是尊敬的。 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可以胸怀宽广,也可以无声威压。 但当洛伊走进来的时候,就算是这座山,也有眼前再次一亮的感觉。 “安先生,很荣幸,我们又见面了。”他落落大方地坐下来,比之两年前,更多了一种男人的成熟,但也更俊美、更耀眼了。无论在哪里,这都是一个让人无法忽略的年轻人。 “我看过你的新方案,就像半岛酒店的b方案一样,令人印象深刻。”他认真地端详着他,“如果从上一位大师去世后,未来还会有一个能够真正声名鹤于世界的华人建筑师,我很愿意猜测,那个人可能就是你。” 这个评价,可以说是极高了,他们都知道那位大师是谁。 而且,安世镇极有可能了解过他的背景。 “我要感谢世嘉和安先生让我们有再次合作的机会。”洛伊回答得很谨慎,但雪中曜石般的瞳孔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光芒,让他骄傲而矜持,“建筑师是一个漫长的生涯,我愿意尽我所能去追求,至于声名与地位,那都是别人才能够给予的东西。” 安世镇笑了笑。 他的笑有一种奇怪的感染力,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忽然变成一个极有亲和力的平常长辈。然后他的画风就变了。 “前一段时间以彤从国外放假回来,她说玩得很开心,得到你的不少照顾,作为她的爸爸,我应该诚心地对你说声谢谢。” 他今天之所以坐在这里,也是应女儿娇娇嗲嗲但百折不挠的请求,让他一定要亲眼见一次她的洛伊哥哥,一定要认认真真地看他的方案,一定要认认真真地评估他的方案有多么优秀出色。 洛伊倒是很淡定:“安先生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有女朋友了吗?” “没有。”对这个问题,洛伊回答得更谨慎,“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以彤,一直将她当小妹妹看待,虽然我去瑞士读书后,我们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但是在我心里,她真的一点没变。” 真是胡话,那时候她八岁,现在二十一,虽然外貌心性还像十八,但十八岁跟八岁,能说一点都不变吗? 你这是表明立场?拒绝得还真是直截了当,一点面子不给! 安世镇的内心升起一丝不悦,这是一个将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的父亲的正常反应,但是他又觉得有点欣慰,至少这个俊美得过分的年轻男人,没有对他女儿动别样心思。 至少现在没有。 如果以彤知道,会不会很伤心? 想到女儿可能的伤心,安世镇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那种无形散发的气度与威压,又像山一样回到他身上,目光带着一种凛冽的审视。 “她喜欢你,你知道吗?” 洛伊同样感到不悦,而且直接就放在了脸上:“安先生,你这是在询问我,还是责问我?” 他不喜欢任何人对他居高临下地责问,不论对方是谁。 气氛刹那变得有些紧张。 真是一个傲气的人,不愧是从那个家族出来的人,安世镇皱了皱眉,正想折一折这个年轻人的傲气,但是他的目光往硕大的玻璃窗外移动了一瞬,忽然就不再言语。 室外阳光灿烂,从他的角度向下看去,是茂密的长满白色藤本菊花的空中花园,他的目光在那里不经意地掠过,就看到了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个身影,一下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那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子,站在一半阳光一半树影的树荫下,静静地看着那些雪白的雏菊。 大概是风吹得发丝拂动脸庞,她的脸忽然向他的角度微微转了一下。 这绝妙的角度,记忆中似乎已经很遥远模糊,却又在现实间突然清晰的神态与轮廓,让他的目光凝结了一瞬。 真像…… 那记忆中的她。 . 十分钟前,陆安迪跟着那个伶俐能干的女秘书上了五楼。 在那一道门前,女秘书对她说:“傅总监说,你可以进去看看,但是尽量不要走动太多,不要折里面的花草,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就是静静地看看就好。 “你看完了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 然后她还补充,“如果你在里面有什么事,可以立刻打我的电话。” 陆安迪觉得奇怪,难道这个花园是什么不能随便拜访的秘密之地,还可能会发生什么奇怪的事? 打开门,她就呆住了。 这个空中花园,不是跟圣心孤儿院的那个花园相似,而是一模一样!连种的树,树的位置,树底下的那架简易的木秋千,都一模一样! 不止建筑风格相似,有人把圣心孤儿院的花园也搬到了这里。 就在世嘉集团的最核心的位置,种出那种圣洁而耀眼的雪白! 星星点点层层簇簇蔓延整个花园的雪白,阳光下碧绿丛中迎风摇曳的雪白,她仿佛又站在了圣心孤儿院,而眼前的景象只是个搬过来的幻像。 美丽,虚幻,带着某种时空交错的意味。 她站了许久,不知时间流逝。 直到她的电话响起来。 是洛伊。 “我在六楼,你出来外面,在五楼等我,我们一起下去。” 六楼?陆安迪茫然抬头,向房子的六角形看去。 她看到了窗边的男人,她并不认识他,但他却在向她的方向看来,目光有些远,却仿佛有某种强大的穿透力,让她心神一悸。 幸好那个目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她拂去这些迷离的玄思,出来等洛伊,他果然从六楼走下来。 两人一起走出这间奇特的六角形建筑,他第一句话是问她:“刚才你看着那些白色藤本菊花,是在发什么呆?” 他并不喜欢别的男人用这样的眼光看着陆安迪,就算是安世镇这种年纪的大佬。 陆安迪呆了呆,答得却有些漫不经心:“呃,那些花很漂亮,想把它们画下来。” 洛伊看出她的走神与不诚实,但就像圣心路曾经发生什么一样,他也没法勉强她如实回答。他皱了皱眉:“你的时间省省,很快就有正经事要做了。” 陆安迪也不是没有神经,想起窗边那个目光凌利的男人,想起女秘书的小心叮嘱,突然福至心灵:“跟你见面的那个不会就是世嘉的大老板吧?!你们有什么进展?” 呃……不,是项目有什么进展。 洛伊淡淡说:“无论今天有没有进展,我都不会替gh放弃。” 虽然说不上不欢而散,但安世镇确实没有再提过他的方案。 也许是因为安以彤,也许是因为他看陆安迪的那一眼。 洛伊走后,傅蕴成推门走了进来。 安世镇起身,绕着窗边走了两圈:“老傅啊,你觉得以彤是不是真的恋爱了?” “以彤年纪还小,但总会有喜欢的人,洛总监年轻有为,外形又那么出众,条件确实不错,以彤对他情有独钟,也是正常的。”傅蕴成的心里不无苦涩,他想起了沈璧珺,但他不会拿沈璧珺跟安以彤比,不仅因为身份悬殊,也因为安以彤在他心里还是个小女孩,他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安世镇沉思良久,停在窗边,突然说:“把世嘉广场交给他吧,第二次招标也不要搞了。” 傅蕴成吃了一惊:“您决定了?” 太快了,洛伊到底有什么迷魂汤? “他有这个实力。”安世镇点点头,“与其了无新意地与那些成名建筑师和众所周知的事务所合作,还不如冒些风险,投一匹最有机会崛起的黑马。” 他对洛伊的赞许并非言不由衷,而且他相信这个年轻人的资源、能力、背景与底蕴,都比他展示出来的更深厚。 而具体到方案本身,这个结构扎实、使用功能优胜、外形炫酷中带着刻意低调的双塔设计,其实正合他意。 在云天美地的时候,他就留意过他,能在种种苛刻条件限制下把福利房设计得实用又有艺术感的人,他觉得不简单。 他远远看着那双并肩而行的背影,又忽然问:“跟他一起的那个姑娘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私人花园里?” ※※※※※※※※※※※※※※※※※※※※ 感谢在2019-04-30 14:42:49~2019-05-03 21:17: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建筑设计的逻辑 陆安迪真的没想到,gh与世嘉的合同会签得这么快! 傅蕴成和洛伊作为甲乙方代表,和双方的委托律师、公证员一起,共同在世嘉集团总部完成了签字仪式。虽然过程十分低调,没有任何媒体到场,但依然让她感十分震撼。 正式合同和各式附件加起来足足有几大沓,看完一遍都不知道要费多少脑细胞!那种庄重与仪式,让她不禁扪心自问。 就算未来几年里,你努力考到建筑师执业证书,你敢去竞争这样造价以十亿计算的项目吗? 你有底气作为乙方负责人在价值千万的设计合同上气定神闲地签字吗? 你有信心作为总建筑师主导完成一个各方都接受认可的方案,最终在图纸上笃定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吗? 绝大多数人一生都做不到。 想到这些,正在低头认真签字的他,真是不可比拟的满身光华。 但是那种光华,又有多少是属于一个建筑师,多少是只属于他这个人? 正在想得失神,洛伊却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立刻走过去,乖巧地替他收起已经签完的文件,双手递给对方的律师验收。 最后傅蕴成主动与洛伊握手:“洛总监,董事长对你和gh都寄与极高的期望,希望此次合作后,双方都可以更上层楼。” 这话余韵深长,表明双方各有野心,洛伊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让gh的客户失望过,请傅总监放心。” 傅蕴成转向陆安迪,伸出手:“陆小姐,合作愉快。” 虽然只是出于礼貌,但陆安迪也感到受宠若惊:“傅先生……以后请多多指教!” 洛伊挑却了挑眉。 傅蕴成对陆安迪忽然转变态度,在他看来只有一个原因——安世镇的那一眼。 那时他到底在看什么? . 与世嘉签下合同后,洛伊以迅疾的速度成立了项目小组,前期人员一次到位,结构工程师全程参与,水暖电通随时配合,视觉表现那边曾经与陆安迪“合作”过的张果果也被调了过来。 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开始设计,而是与世嘉广场的运营部门,包括招商、租赁、推广、设施管理、甚至物业管理部门轮流开会,要求对方从各个方面传达准确的顾客需求,甚至提供总结性和前瞻性的报告以供参考。 洛伊对商业运作的熟悉与了解程度,绝对不是那些只会看规范和图集的建筑师可以比拟,也绝不像一些底气不足的明星建筑师故弄玄虚浮在空中。 他提出的问题,往往会让对方思索很久,几轮交锋之后,他们就会对他变得越来越尊重客气。 一个对你所在行业拥有专业洞见的建筑师,值得任何一个甲方尊重。 当然,这种需要业务能力超群且双商并线的沟通强度非常之高,沟通之后,他还要向小组每个成员再次解释业主意图,确认他们理解其中要点;此外,他每天仍需要看七八个方案。在这么忙的情况下,他居然还可以专门抽出时间给陆安迪。 比如这天下午茶的时间,他看着窗外橘红如蛋黄的夕阳在陆家嘴鳞次栉比的高楼缝隙中慢慢沉下去,忽然说: “今天晚上留下来加班。” 陆安迪马上放下手里的点心:“好,全组人员吗?我马上通知他们!” 在建筑设计行业,加班总是难免的,gh已经算很好了,一般是真有事才加,所以大家都没什么说的。 洛伊却说:“不,就你一个。” 陆安迪霎时有些紧张:“需要我做什么?” 这个项目小组里最轻松的就是她,身为总监助理,不过发发邮件,通知开会、参加开会,连会议梗要都是洛伊快速口述给她 ,因为嫌她自己写还要问他太麻烦。 其实她也好希望能发挥些作用呢! 洛伊却说:“听课。” 陆安迪一脸茫然,“听什么课?” “听我讲课。”洛伊说,“像你这样的小白,领任务之前不先补课,不怕做出来太难看吗?” 陆安迪完全不介意他对自己的评价,双手掩面,竟然有任务啦…… 赶紧去准备好小本本,她知道洛伊真的很忙,能抽出这个时间难能可贵。 “我没有评价过你的‘晨光’,因为那是一件学生的作品,不是建筑师的作品,我不想浪费时间。你在‘晨光’中使用的逻辑,是讲故事的逻辑,不是建筑设计的逻辑。” “讲故事用来做presentation很好,我觉得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好好利用,会成为一项很加分的技能。” 他很少夸人,但陆安迪并不觉得高兴,夸她故事讲得好,就像夸她效果图画得好一样,那只是锦上添花的花,不是那张锦本身。 所以她真的很想知道:“那么建筑设计的逻辑,到底是什么?” “建筑设计的逻辑,是要回答以下几个问题:第一,你设计的建筑,要对使用者说什么。第二,你设计的建筑,要对甲方说什么。第三,你设计的建筑,要对城市和社会说什么。第四,你设计的建筑,要对这个世界说什么。” “这四个问题,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必须随时牢记。 “至于推导过程,我会举一个例子告诉你。” 他举了big事务所的一栋包含了公共设施的学生宿舍。 “你设计这栋房子,首先是要知道满足‘学生宿舍’这一功能所需的空间单元数量,也就是需要多少个房间。”他在纸上画了一堆错乱堆叠的方块,“通过计算,阅读规范,你知道要这么多个房间才够用,但你不能把它们随意堆放在地上,因为这不符合结构力学,也超出用地范围。” “于是,你开始整理,把它们排列整齐,安排楼层,合成一体,并根据阳光调整朝向。” 他画出体块和光线。 “我敢说,国内大部分学生宿舍的设计就只有这个水平了,方方正正铁板一块,把朝向弄对了就行,但你知道,作为世界上最牛逼的先锋事务所之一,big肯定要做得多一些。” “于是他们作出了一个决定性的调整——根据地形,将建筑做成退台状。为什么要做成退台?因为退台状建筑有几个显而易见的好处:首先,每层宿舍都可以利用下一层的屋顶作为室外公共空间;其次,整个大楼的下部空间足以满足室内公共空间的需求。” 他画出车库层、中间层、较高层、顶层的结构图,以便陆安迪能够一眼看得清晰。 “最后的结果就出来这样一栋很整体,效果看起来很酷的建筑,而不是本末倒置,先挖空心思整一个很酷的造型,再往里面填塞各种功能。” 只索其形,不知其质,这是许多学生经常会犯的错误。 他讲得很清楚,道理陆安迪也懂,不过她存在疑问: “但是big之所以点石成金的,并不是那些限制、地块、功能,而是……难道不是……把这层层堆叠的铁板‘拧一下’,拧成一个很酷的造型的创意吗?” big不但做了退台,还是螺旋状的退台,使视觉效果上显出一种强烈的风格感。 而big事务所之所以被称为“逼格事务所”,最大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的设计都有着鲜明而炫酷的外形。 “那么我们可以看一看,big为什么偏偏要‘拧’那一下。”洛伊随手画上几个千奇百怪的造型,“如果只是为了一个更酷的外形,其实可以有很多其他选择,但是当你画上一百几十种后,你可能会发觉,这样的螺旋才是最简洁、最有效、最优美地创造出‘有意义的公共空间’和‘必要的室外场地’的方法,所以big才用了这种方法。” 陆安迪很好奇:“你画过?” 洛伊淡淡说:“这个方案,我画过,穆棱也画过,加起来超过一百种,但说实话,真的并没有哪种能在各方面都优胜于它。” “所以你认为每一幢建筑,真的有一个最优解?” “当然不是。”洛伊说,“建筑需要理性,但它最有魅力的地方,却恰恰在于不像数学那样只有唯一的答案。每一栋建筑都是各种问题的汇集,地形,功能,审美,造价,与城市的协调,社会功用,甚至业主的个人喜好……只要能解决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算一个优秀的方案。优秀的方案之间可能有种种不同,但有一点必然相同,就是它们的逻辑没有问题。” “比如扎哈和妹岛,同一个项目,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但她们必然都有自己的逻辑,而且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这就是大师的下限、大道与小术的分界。” “至于用什么样的逻辑,往往处决于建筑师自身的价值观。” “比如这栋宿舍,为了得到公共空间,其实你也可以做夹层,甚至直接做廊道。退台有退台的好处,廊道有廊道的好处,廊道还能与户外有更好的关系。但big的价值观,就是不会扣扣搜搜地做一些小东西去装饰空间,他们喜欢结构上的大手笔,一挥而就,先主后次,这就是big要用他们的设计告诉这个世界的东西。” . 陆安迪挥手写下一段笔记: 「作为建筑师,对使用者、甲方、城市、社会需要,你要给出清晰的答案。」 「如果还有能力,告诉这个世界你是谁。」 . 对这个切中要点的认识,洛伊还算满意。 然后他们继续推演了bigde 另外一个方案——蛇形画廊,这是一个通道式的临时展馆,从“通道”的基本功能开始,首先在场地中放一面“墙”,用它来引导参观者,跟着为了完成“驻足,休息,交流”的功能,big又巧妙地将这面“墙”像拉链一样从中间拉开,于是这面本该实心的墙被掏空,本身就形成了空间,而“墙”的两边,最终延展成了具有鲜明big风格的柔软曲面。 “我之所以用big的设计做例子,是想告诉你,即便是世界上最先锋的事务所,他们的设计也遵循严密的逻辑。” “以前你问我建筑学的基本功是什么,我说是对空间与尺度的敏感,但现在我要更新一下——建筑学的基础,是对设计逻辑的理解。没有敏锐的逻辑,没有精准的推演,你永远只能在三流的门外徘徊。” 陆安迪仿佛醍醐灌顶:“原来那种拿起笔想画草稿,但却总感到不着边,没有底的感觉,就是没有逻辑!” 跟着她又按了按脑袋,“不,其实我有考虑过逻辑,但是……房子只有一栋,影响的因素却太多,你要按哪一种逻辑来呢?” “没错,逻辑有多种维度与角度,平面的逻辑,动线的逻辑,空间的逻辑,立面的逻辑……它们往往交叉且矛盾,但最终都要在你的方案上形成一个闭环。所以成熟的建筑师大概分两种,一种是能够抓住最主要矛盾化而解之,其他一笔带过,比如big;另一种是能够在各种矛盾中取得合理的均衡,这是gh要求的建筑师能力。” “至于第二种,反推几个我跟你改过的方案,认真想一想,它们是如何形成闭环,是否所有设计都回应了某一个目标,你就会对它们有不同的认识。” “如果实在不明白,可以随时来问我。”吃着餐厅送来的晚饭时,他这样说。 陆安迪真的很认真,匆匆吃完饭,用心推完三个方案,时间就过去了三小时。 强度是真的很高,但收获却无法言表,就像他曾经教给她感知空间与尺度的方法一样,这一次,他又将她的思维刷高了一个维度。 洛伊坐在沙发上,抬手看了看腕表,已经将近九点,她的额上有隐隐细密的汗珠,亢奋与疲倦同时在她脸上。 “今天到此为止吧,这种工作要慢慢来,不要太晚回去,我会让司机过来送你。” 陆安迪起抬头揉了揉眼睛,也觉得自己不应太过浮躁:“好,我收拾一下东西。” “下班后我很少留在公司,平时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跟我一起去九间堂。”他淡淡说。 陆安迪征了征,才意识到,洛伊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这就有些微妙了。 从前她是穆棱的助手,洛伊从来不用问她的意见,因为替她负责任的是穆棱,穆棱没有意见就行。现在轮到洛伊是她的正牌上司,却反而要给她选择去与不去的权利。 毕竟,男上司要求女下属去自己的私人住所,其实并没有那么理所当然吧。 陆安迪不想去,但也不想与他正面相对,垂下眼睫:“我住得太远,晚上不方便。” 她温和但坚定地拒绝了。 因为raymond走后,那间别墅就只有洛伊一个人,她觉得那样有点太过亲密。 她一直在抗拒这种亲密。 洛伊抬起星辰般的眼眸看着她,凝视了半刻,但最终没有勉强她:“那你就试试设计世嘉的停车场吧。” 陆安迪呆了呆。 “既然你都不需要我的帮助,”洛伊冷冷说,“我怕你的脑袋不够用,帮你减一个维度。” 陆安迪想了想,停车场,还真的是只有二维啊…… ※※※※※※※※※※※※※※※※※※※※ 感谢在2019-05-03 21:17:17~2019-05-09 21:4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杨蓉跳楼 自从领了停车场的设计任务后,陆安迪就很少见到洛伊了,一来跟世嘉的密集沟通已经暂告一段落,二来组内各个成员都分配了各自任务正在埋头苦干,三是洛伊自己做设计的时候,其实并不喜欢待在公司。 而她又不肯去九间堂。 没办法,离开他的指导,就只能自己全力以赴了。 首先画一个思维导图:停车形式分地面和地下,地下停车需考虑停车流线和出入口;车位数量根据面积、人流量、城市机动车保有量、道路等级、商场定位、写字楼定位、平均停车时间再考虑未来的发展空间得出。如果算多了,造价增加还要侵占商业面积;如果算少了,城市压力大,影响价值与舒适。 建筑师需要的是搞清主次,然后像做线性代数一样调整权重。 算完车位,再考虑地上地下的配比关系,地上停车要配合景观设计,地下车库必须考虑出入口设计、车库排布、导视系统、装修设计,此外各种规范也要仔细阅读,熟在胸中……在种种条件、要求、限制下推导出一个所有问题的结果,彼此完成闭环。 而最终的每一项结果,都要能够清晰地回答使用者、甲方、城市、社会的需求,这样的设计才合理而有意义。 …… 做着做着,她就明白了,洛伊为什么要让她做停车——因为这是逻辑最简单最直接,但也是最需要紧扣逻辑的部分了。 如果连平面格子都画不好,你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并不是轻视她,也不是因为她不肯去九间堂而惩罚她,而是因为这样最适合她。 她忽然有了一丝歉意,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人之心了。 穆棱固然是个君子,作为男人,洛伊其实也很君子了,否则只要他不拒绝,不知多少女人愿意飞蛾扑火扑到他怀里,有时无情反而是不杀之恩。 他对她亲近一些,想将她留在身边,也许真的只是因为她从心底热爱建筑,愿意为之付出,还有点画图的天赋,又比别的女人更懂得冷静克制。 毕竟,他也并没有做过什么真正超出公事范围,让她误会的事。 相反,他真的教给她许多,为她耗费过心思,她应该心怀感激。 好几天没见面,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很忙,需不需要协助?自己这个助手,好像做得也不是太称职啊。 还有一件事,也让陆安迪不□□心,她的邮箱里有一封邮件,是raymond昨晚发来的,内容只有一句:明天是洛总监生日。 上司生日,作为助手的她,需要做点什么吗?像洛伊这种人,其实应该是不喜欢别人去关心他的私生活的吧。 但既然人家前助手专门告诉你了,你也不能装着不知道啊。 她想了很久,决定还是挂一个电话给他:“洛总监,您什么时候回来?” “有什么事情?”他冷冷淡淡的时候,还真是喜怒难测。 “我……收到了xxx的几个邮件,不知道怎么回复。”晕,她居然会对他随口编理由,还很拙劣。 “跟他说你不知道。” “还有预算部要的xxx项目的结算资料,我也不知道存在哪里。”这个倒是实话。 “打电话给raymond。” “可是……他说他今天会在美国,现在那边是凌晨三点。” “他二十四小时都会接。”他的语气很克制,但也很明显的不愿意浪费时间,“我很忙,如果没有特别紧要的事情,明天再联络我。” 陆安迪没法再说什么了。 挂了电话,心里竟有一丝难过,毕竟,她也准备了小小的礼物表示心意的——如果一束原本打算放在办公室的鲜花,再跟他说声生日快乐也算的话。 抬起头,看着三面玻璃外陆家嘴的摩天高楼,突然觉得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洛伊不在,这间办公室的气场,她都压不住。 想去天台吹吹风。 但她一走出门外,就感到了异常。 因为很多人正从这里走过,急匆匆地涌向那个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的通向天台的隐秘的小门,其中还有这幢大厦的保安主任! “出什么事了?”陆安迪拦住一个熟悉的同事。 “有人要跳楼!” 陆安迪吃了一惊,立刻问:“是谁?” “听说是预算部的女孩子,姓杨。” 陆安迪立刻跑了出去。 天台上围了一圈人,安全专家和救援人员还没有到,场面有些失控,一个女孩子披头散发地跨在边缘的矮墙上,居然真的是杨蓉! 保安将不断涌出的人群向后拦,陆安迪却跳了起来:“杨蓉!杨蓉!!” 杨蓉转过头来看她,满脸花花的泪痕,眼睛通红,“哗”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在她哭得大雨滂沱泪眼模糊不得不伸手擦一擦的时候,陆安迪冲了出去,死命抱着她的腰,连她一起滚了下来。 保安立刻冲了上来,将她们隔离在危险边缘之外。滚下来时陆安迪垫在底下,只觉骨头硌得钻心的痛,但她不敢放开,生怕她起来再跑出去,抱着她问:“杨蓉,你醒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旦从危险的边缘回来,杨蓉的双腿也是软得发抖,哪里有力气站得起来,趴在她身上大哭,断断续续地说:“我……算错了一个项目,让公司……公司亏了两百万,……要起诉我……我没有钱赔,我……不想坐牢……” 陆安迪楞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这是工作失职:“总会有办法的,不要做傻事,公司不会想逼死员工的。” 杨蓉嚎啕大哭:“没有办法的!我一个人在上海……我不像你,总有人护着,无论什么事总有人替你摆平,我……不是你……” 陆安迪征了征,没想到杨蓉会这样说,然后她想起了韩栋:“韩栋呢,韩栋知道吗?我让他过来!” 杨蓉哭得更加凄惨:“其实我第一次跟他出去 ……他就说了,他有女朋友……只是在异地,是我……一厢情愿追求他,后来他就再也不肯见我了……安迪,我活着真的没有意思……” 原来她还失恋! 陆安迪内心愧疚,之前在桐庐的时候,还是因为她杨蓉才有机会和韩栋在一起,想不到却是害了她……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她,两百万,对她來说同样是没法想象的天文数字啊! 杨蓉几乎晕了过去,幸好安全专家和医生这时都到了,围观的人群被疏散,陆安迪和医生扶着她慢慢走下天台,从大厦的应急电梯直接下去,将她送上了救护车,她的状态需要看专业看护和心理干预。 看着白色的车子呼啸而去,陆安迪心中回响的,竟然始终是那两句话。 「我不像你,总有人护着……」 「无论什么事,都总有人替你摆平!」 其实陆安迪打电话来的时候,洛伊正在凤凰谷的悬崖边喝酒。 这里有一座房子,远望可欣赏群山郁翠,抬头可看鹰击长空。 比起陪史威廉在茶室喝茶,洛伊宁愿在这里喝酒。 今天的酒,是高胜寒专门送过来的,据说是他千辛万苦几经波折从香港一个没落富商手里弄到的波尔多最老牌的奥比昂酒庄的陈年干白,市面无市也无价。 史威廉看着他以极优雅稳定的姿势倒酒,悠悠说:“听说你刚刚得到世嘉广场的订单,本来应该很忙,现在却要在这里陪我,真是过意不去。” 每天吃饭喝酒闲扯,他说着过意不去,但其实并没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意思。 洛伊淡淡说:“与意向客户深入交流,也是我的本分。” 当然他的耐性也有限,不谈正经事,谁愿意风花雪月应酬你。 “要你天天喝酒确实不容易。”史威廉笑了笑,终于转上正题,“你为什么那么想要凤凰谷一号的订单?” “说句你想听的,是我希望能够与玲珑商会合作,就像你去读藤校,看中的是这个舞台与背后的资源。” 玲珑商会是一个精英俱乐部,那种真正意义非凡的精英,所以凤凰谷一号也注定了意义非凡。 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听即明。 史威廉说:“我不想听的呢?” 洛伊的目光越过布置奢华典雅的室内,看向弥漫在浓郁苍翠间的山岚,“我喜欢凤凰谷一号这个地方,尤其是这个悬崖,我觉得这个山谷配得上一处精彩伦、绝独一无二的建筑。而你们选择我,将来绝对不会后悔。” “精彩伦绝,独一无二,绝不后悔……你还真是自信。”史威廉笑了笑,目光却变得深沉,“你真的想成为下一个贝聿铭?” 那不仅有关天赋才华,还有家世、背景、时运、乃至个人魄力与手腕,缺一不可。 “没有哪个华人建筑师不想成为贝聿铭。”洛伊淡淡说,“就像每个商人都想抬手赚个几十亿。” 这一次他没有否认自己野心,既然知根知底,就没有必要掩饰什么了。 “那凤凰谷一号对你来说还真有些意义,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史威廉褪去笑容,认真地说,“我把凤凰谷一号的花园设计先给你,你跟以彤保持距离,离她远一些。” 他喜欢安以彤,但是安以彤迷恋洛伊。 洛伊如果在中间,他就没有多少机会。 洛伊挑了挑眉:“我把她看作小妹妹一样 ,不会用她作任何交易。” 他既然可以爽快拒绝安世镇,就可以爽快拒绝史威廉,做生意可以有很多手段,但将感情作筹码,却绝对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不管是哪一种感情。 “拒绝得这么快,不怕我一个不高兴就让你前功尽弃吗?”史威廉冷冷笑了笑,目光也冷了下来,“你要知道,就算在gh,参加竞争的也不只你一个。” 他说的是穆棱,还有背后的穆家。 “我当然不怕。”洛伊叠起腿,这是一种风轻云淡不为威胁所动的姿态,“因为作为玲珑商会副会长的得力助手的你,一定没有那么幼稚。”他继续说,“如果你真的这么幼稚,我就换一个人跟他喝酒。” 争风吃醋,意气用事,最为上位者所不喜。 而且要接近玲珑商会,途径也不止你史威廉一个,他手上已经多了不少资料,只要肯投入足够资源,好几个人选都可以作为切口。 史威廉的脸色变了变,手上的酒杯几乎摔了出去,但最终却居然平静了下来,端起酒杯自罚:“我是真的喜欢以彤,还请洛少见谅。” 这种隐忍,还真是让洛伊刮目相看。 他那雪中曜石般的眼眸沉默了半刻,又刀锋一样落在他脸上,缓缓说:“如果你真的想追求以彤,我倒是有一个忠告可以给你。” “请讲。” “你知道以彤有个不能随便惹的父亲,但你大概不知道,她还有个很疼爱她的哥哥,五年前因为她杀人被送去了美国,据说也是个做事不惧后果的狠人,如果你想试一试,不妨先做好准备。” 那个人叫安以哲,是安世镇的养子。 据说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安以彤。 这既是忠告,也是警告,史威廉喜欢谁,追求谁,那是他的自由,但如果有点什么不好的心思,就要考虑好后果。 史威廉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那些翱翔空中的雄鹰,眯起眼睛,目光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他的目光终于变得平静,就像被窗外的山岚涤荡过一样,清秀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温文尔雅的微笑: “你确实让我今天的心情不好,但是,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忠告。” 他重新坐回座位,再次打量他的对手,这真是一张很迷人的脸,有时温柔,有时冷淡,有时凌厉,俊美异常,还带着一种清冷优雅又骄矜的贵族气,不但女人容易着迷,有时就算男人也无法抗拒。 但是,他真的很不喜欢。 此时此刻,他只想狠狠地打这张脸,怎么打都可以! “关于凤凰谷一号花园的试验方案,我对那位陆小姐的印象还是很深刻……哦,对了,我之前在穆棱身边见过她,听说她后来成了你的助理,怎么最近不见她一起来呢。”他慢条斯理地说,“有个女孩子陪,喝酒不是更有气氛吗。” 洛伊冷冷说:“我的助理不陪酒。” 这也是他不想让陆安迪再来凤凰谷的原因,他不喜欢史威廉这种态度。 “那你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史威廉说,“跟我喝,喝到你我中一人倒下为止。如果那个倒下的人是我,凤凰谷一号花园的订单你可以带走。” 洛伊抬起眼眸,没有说话。 史威廉说:“怎么,你也不陪酒?” 他悠悠叹息一声,“虽然只是一个花园,但我给了你洛氏七少,就给不了那位穆家的小儿子,你要知道,我也是挣扎了好久才下的决定。” 那双如雪中曜石的瞳孔,果然出现一丝涌动。 “像穆棱那种温润如玉的君子,连我这种人都忍不住见两次面就想跟他做朋友,那种真正的朋友。”他的嘴角仍挂着笑意,“你们啊,真是可惜。” 洛伊冷笑,史威廉居然又换一种方式来刺激他,上次实习生评审会来搞局的账都还没有跟他算。 那就一次算好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说实话,我本来也不喜欢你,觉得坐在这里浪费时间。不过现在,我倒敬你是个性情中人,就算你酒量真的比我大三倍,我也一定陪你喝一次。” 他握起酒瓶倒酒,50年白干如银线倾入酒杯,顷刻注满,“如果高胜寒知道他送来的好酒被这样牛饮,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 史威廉嗤笑:“那是他的荣幸。” 对他来说,像高胜寒这种边角料,连坐在这里喝酒的资格都没有。 ※※※※※※※※※※※※※※※※※※※※ 感谢在2019-05-09 21:48:49~2019-05-19 23:3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色芙蓉 陆安迪终于还是打了那通电话。 想了千百种措辞,演练千百遍,比告白还紧张,末了只蹦出最简明扼要的那一句: “我、我晚上去九间堂找你,可以吗?” 洛伊的声音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 陆安迪的心在胸腔中一跳,但是他又说,“打电话给raymond,让他安排你过来。” 这是美国时间凌晨六点,陆安迪默默发了封邮件给raymond。 对方居然秒回,「你在公司等着,到时司机来接你。」 陆安迪一直坐在办公室等到九点。 再等花店就要关门了。 只好离开公司,先跑到花店取了花,再捧着回到公司大厦门口附近等。 十点半钟的时候,那位少言寡语外表十分严肃的司机终于来了,开着一辆银色幽灵般的梅赛德斯,陆安迪在九间堂的地库里见过这辆车,是洛伊的私人座驾之一。 “洛先生刚喝了一些酒。” 下车的时候,这位声音沙哑、极少开口的司机说了一句话。 这是让她照顾她的意思吗? 陆安迪抱着包装好的鲜花,走过月光清冷翠竹摇曳的庭院,巨大的玻璃幕墙后,泳池水面闪烁着银光,修直高大的梧桐却在夜色中静默如影。 只有三楼透着温柔朦胧的灯光,陆安迪轻手轻脚地走上楼梯。 月光透过淡绿的玻璃穹顶,洒落在客厅中月白色的沙发上,洛伊就躺在那里,还穿着衬衣西裤,看来是刚回来不久。 陆安迪以为他睡着了。 但她一走近他身边,他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雪中曜石般的眼睛,在冷如霜雪的睫毛下,蒙着一层温润的水雾,竟有几分温柔的朦胧。 陆安迪见过这种温柔,在他醉茶的时候,所以他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没有真的很醉,也差不多了。 “你感觉还好吗?”她放下花束,轻轻问他。 他没有说话。 “我给你去倒一杯柠檬水。” 她刚想转身,他却开口:“我已经喝过了。” “那……生日快乐。”她的声音很轻很软,“昨天raymond告诉我你今天生日,所以我带了一束花,希望你喜欢。” 洛伊眨了眨睫毛,居然被送花了…… 而且他并不知道是什么花啊。 “谢谢。” 他当霸道总裁惯了,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谢谢”过,陆安迪脸上有几分微微发热的窘迫,“那……我把它们插到那边的花瓶里好吗?”她指着桌上一个白色瓷瓶。 这间屋子里陈设不多,花瓶倒是有几个,但她都不知道价值几何,万一她随手拿到个古董呢。 洛伊说:“好。” 陆安迪带来的,是一种十分特别的花,蓝色的芙蓉。 这并不是芙蓉花开的季节,但它们避开了春夏的开花,在恒温的室温里待到秋冬,然后以五倍的价格上市。她平生第一次买了这么贵的礼物,只是因为她第一眼就觉得他会喜欢。 那只是一束鲜花。 幽蓝怒放的花,衬着碧绿簇拥的叶,丰盛、璀璨、雍容、却又因为这少见的颜色,在夜色中显出一种清艳的冷。 他还是喜欢的,这种冷,就像那湖绿色的裙子一样,与她的侧影很相衬。 她再次走回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还有一个事情找你。” 虽然难开口,不过还是要开口。 然后她说了杨蓉的事情,她如何失恋,如何伤心欲绝,如何在这个时犯了错误,如何后悔绝望,如何走投无路走上楼顶轻生。 她很希望能帮一帮她,向公司求情,但她自己又实在人轻言微,无能为力。 如果可以,她……请他救救她。 “还真是个圣母啊……”他似乎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感叹,“那个杨蓉,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相信除了穆棱和方梓君,陆安迪在gh并没有真正的朋友。 哦不,他想起来了,陆安迪第一天入职,在热水房扎到满手玻璃,他带她去医院之前,有一个女孩子给她递了一杯水,一片止痛片,那个就是杨蓉。 真是滴水之恩,涌泉以报。 她还在车上求过他不要追究当事者陈欣怡和李小璐。 如果你还知道我踢走了李安,是不是也会来求我? “我跟杨蓉虽然来往不多,但她人挺好,对我也不错,她刚刚失恋又出事,我真的不想见到她这么惨,如果你能帮她,我……我真的会很感激。” 陆安迪细声细气,温柔诚恳,小心翼翼,只有在替别人求情的时候,她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她在工作上犯的错误,没人有义务替她负责。”洛伊的声音有些冷,“你捧着一束鲜花,深夜跑到九间堂,就是为了求我这种事?” “当然不是,花是昨天订的,我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十分渴望,却又十分隐忍,隐忍中又带着无奈,“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毕竟二百万的数额那么多,公司也不是洛伊的,她太强求了。 而且,今天是他的生日。 洛伊并不生气,只是突然觉得有些烦躁。 似乎她情绪低落,他的心情也跟着不好了。 未散的酒意让他觉得有些闷热,他伸出手去解衬衣的纽扣,可惜扣眼太精致,酒又实在喝得太多,动作没有那么灵活,努力了两下,都没有成功。 他难受的皱了皱眉头。 陆安迪离开座位,跪在沙发前,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替他解开。 这种定制衬衣的扣眼,小得刚刚好,她又害怕粗暴用力会扯到领口让他觉得更不舒服,所以凑得很近,看得很仔细,动作轻柔得如同不经意落在他脸上的发丝。 那几缕细小的发丝,幅度极小的拂动与摩擦,落在敏感的脸颊与颈部,真是轻痒撩人。 看着她皮肤上的细小绒毛和低垂的眼睫,他心中的烦躁忽然散去了,代之而起是一种柔软而狂野的温柔。这种温柔就像一种混合了甜蜜、麻痹、刺激的毒药,从心脏沿着带着酒精的血液缓缓扩散,带起他身体深处一种灼热的冲动。 “这样觉得好些了吗?” 陆安迪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好不容易解开两个扣子,抬起头问他。 她仍然低声软语,“要不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吧,这样舒服些。” 她的手指,也撩到他脖子了。 “我可以帮你的忙。” “但是你不知道,这样靠近喝了酒的男人,会很危险吗?” 她仍然愣愣地跪着,他却直勾勾地看着她,漆黑如曜石的瞳孔浸染了夜色的暧昧,声音带着一种压抑过的低沉与暗哑,让她立刻听到了危险。 她愕然了瞬间。 然后失神迷惘。 这种眼神,是…… 她从未在这张俊美、高冷的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冷傲,矜持,却又如此不可抗拒地蛊惑,煽情,仿佛他只要张开怀抱,任何女人都会扑过去。 黑衣黑裤裹着他引人犯罪的身材,她还见过他只穿着泳裤的裸体。 那种眼神,是欲、望。 “对不起!”她满脸通红但是非常迅速地站了起来,回到属于她的位置与距离,然后又低下头,掩盖那带着嫣红的脸颊,“谢谢你愿意帮忙,我……要回去了。” 说完她像小鹿一样飞快转身,窘迫但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司机就在楼下,她上了车 缓缓离开这座别墅,心脏仍在砰砰直跳,脑袋却一片空白。 完了。 过了许久,她才双手掩面,他不会以为她是在引/诱他吧。 他是喝了酒,可她并没有。 天。 …… 陆安迪逃走后,洛伊仰头看着满天天星,过了许久,他的眼眸终于凉了下来。 那一瞬间,他确实很想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翻身将她压下,辗转地亲吻她,温柔地怜惜她。 如果她起身慢半秒,也许真的已经在他怀抱里。 冲动不算什么,毕竟他是个男人。 但他想抱她的时候,不止是冲动。 他不在乎一时的冲动,但他在乎自己心里可能有谁。 他忽然开始思考,女人在他生命里,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电话铃响了。 “happy birthday!——” “陆安迪走了,你是不是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对方欠打的吹着口哨。 他想说声“滚”,但又没有出口,因为她走后,这间屋子里确实显得空虚而寂寞。 他知道这跟那没有被满足的欲望没有关系。 跟他本来打算一个人过的生日也没有关系。 跟她送来的那束蓝芙蓉,跟她跪在他面前的温婉有关系。 …… 十秒钟没有收到回复,raymond终于自动收起作死模式,叹了一口气,进入正题:“roy,我已经得到五人小组的行踪。” 听到这句话,洛伊翻了个身,酒意立刻去掉一大半。 终于等到这个消息了! raymond说:“准备好了吗?你可能需要快一点过来。” “嗯,我会尽快。”一瞬间,洛伊脑海中已经转过无数计划与考虑 ,关于刚刚签完合约的世嘉广场,关于借着酒疯顺手推舟给他订单的史威廉与凤凰谷一号花园。 他说尽快,就一定不会慢。 “你真的舍得吗?”raymond忽然问了一句。 这一次,洛伊没有回答他。 没有什么不舍得。 gh是他的。 陆安迪,也不会离开他的视线。 至于如何离开gh,他忽然有了一个简单迅捷又一定有效的计划——那是陆安迪刚刚带给她的灵光一闪的想法。 “替我约韩松庭出来,我明天就要见他。”看着夜色中愈加清冷璀璨的蓝芙蓉,他的眼眸已经变得锋锐冷静,“看看那个叫杨蓉的女孩子是怎么回事,还有,将那个我要他滚蛋的预算部总监的材料准备给我。” 他花了两年时间,以设计总监的身份对gh进行整改,那个预算部总监,将是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刀。 ※※※※※※※※※※※※※※※※※※※※ 感谢在2019-05-19 23:35:07~2019-05-31 12:5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当年真相 高胜寒觉得很开心,很高兴。 因为他最想见到的两个人,今晚都会出现在苏河湾别墅。 而洛伊的早到,简直让他受宠若惊。 对这个年轻俊美的建筑师,他早已经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能进出凤凰谷一号,轻轻松松地压着史威廉的人物,确实不是他应该随便招惹的。 但这不妨碍他随时表达热络。 “洛总监,听说你和史公子昨天拼酒,居然没有输掉,真是让我大吃一惊!” 别看史威廉外表斯文,但他真正的酒量就像他八面玲珑的手腕一样深藏不露,这一点有同样爱好的高胜寒是清楚的。 洛伊笑了笑:“能让史公子喝得满地找牙,也算不辱没高董送来的好酒。” 史威廉想赢他,那是不可能的。 作为世界上最先进的药厂之一的股东,他有一种实验室专门研制的解酒药,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分解人体中百分之八十的酒精,必要时用一用,是一项战无不胜的黑科技。 当然,史威廉肯将订单给他,绝对不是因为赌输酒。 这种人,怎么可能真的幼稚。 高胜寒端起酒杯,十分认真地说:“洛总监,我那发小的酒量不好,看人的眼光更比史公子那种人物差太多,若有不敬之处,还请洛总监看在我的份上,多多担待一些。” 洛伊与他碰了碰杯:“高董请放心,我的承诺一向有效。” 在高胜寒替他搭史威廉这一条线的时候,他就承诺过 ,日后会放韩松庭一马。 就看他韩松庭拎不拎得清了。 月光濛濛洒落苏州河的时候,韩松庭来了。 落座后,他第一句是责问:“洛总监,既然是公司的事情,为什么不在公司谈?” 这是一个下马威,面前这个人永远那么高傲、优雅、目空一切,不但在公司与他分庭抗礼,还随时随地仿佛高他几个阶层。 但不要忘了,他才是gh的总经理。 “因为我去你的办公室,会觉得太压抑,你来我的办公室,也不会太舒服。”洛伊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月光下如丝带一般凝止的苏州河,冷冷不带烟火气息,“这里风景宁静美丽,比较容易让想不开的人放开心怀。” 韩松庭霎时脸色铁青。 gh最好的办公室就是洛伊的那一间,他自己的办公室虽然最大,但绝对没有那种三面俯瞰陆家嘴的霸气,这也是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之一。 对方提起这一点,就是在讽刺他在公司的地位名不符实,心胸狭窄! 高胜寒叹了一口气,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再替两人倒酒:“既然都来了,大家好好先把话说完。” 洛伊风轻云淡地掂起酒杯。 因为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提出的交易,韩松庭一定无法拒绝。 . 陆安迪万万想不到,九间堂那一晚,竟然就是她在gh与洛伊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晚之后的三天之内,她打过一次电话,洛伊没有接,她就没有再主动联系他。 工作邮件他也没有处理,因为她自己的邮箱没有收到任何抄送。 她以为他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想被人打扰,也许是设计,也许是别的什么事,过两天就会回来。 但这个下午,行政部来了几个人,带队的还是行政部总监! “你就是总监助理陆安迪吧,洛总监已经正式离职,我们要封存他的电脑资料和办公室里的公司档案与物品,请你协助处理。” 仿佛晴天霹雳,陆安迪懵了很久都回不过神来,“你说什么?怎么可能,他前几天还在工作。” “他辞职了。” 洛伊辞职了? 辞、职、了? 天崩下来,她都没想过!! 三十分钟后,陆安迪走到通往天台的那道门,却发现已经被锁得死死的。 也难怪,刚刚才出过杨蓉这单事情,公司哪会不谨慎些。 她只好在廊道里直接拨电话,拿起电话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方姐姐,嗯,我是安迪,洛总监……他辞职了,这是真的吗?” 方梓君是人力部总监,如果洛伊辞职,她肯定会知道。 方梓君反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这几天他都不在公司,电话也没有接。”陆安迪感到绝望,“方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梓君奇怪地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公司对杨蓉撤诉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告诉过我。”她打那个电话,也是因为很想亲口感谢他。 “杨蓉好像跟你关系不错……”方梓君说,“你是不是找过他?我是说洛总监——” 陆安迪心里泛起不安。 “我确实找过洛总监帮忙,但这……跟他辞职有什么关系?” 方梓君叹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预算部总监引咎辞职,图纸上签过字的设计总监也引咎辞职,结果是公司董事局秘密视频会议决定的,详情我不清楚,但按照gh的传统,有高管引咎负责可以不追究下属的责任。两个总监陪葬,安迪,你真是……” 方梓君差一点没吐出“红颜祸水”这几个字来。 陆安迪瞪大眼睛,不可能,她是求过洛伊没错,他是答应过她帮忙没错,但不可能是这样啊! 不,洛伊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 他跟杨蓉根本没关系,他跟她……也绝不会是他这么做的理由。 “他真的就这样走了吗,那世嘉广场怎么办?他是方案建筑师和总负责人!公司连几千万的合同都不要了吗?” 她就像个溺水的人,总想抓着点什么。 “跟世嘉的补充合同都已经签好了,全部由穆棱接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洛伊。洛伊辞职的时候,是连合同一起交的。 这么大的项目,刚签完合同就更换总建筑师,作为甲方的世嘉居然肯爽快点头,也是令人意外。 还有另外一些事,她没有告诉陆安迪,比如那个引咎辞职的预算部总监,一直以来与多个材料供应商有说不清的关系,在这个职位期间让公司损失的绝对不止区区几百万。 她是韩松庭的心腹,知道洛伊开出的条件,就是他走的同时,裁掉这个预算部总监。 至于杨蓉,不过是彩头。 韩松庭一直诸多顾虑没狠下心做的事,洛伊替他促成了。因为比起咬着牙将那位预算总监和相关关系连根拔起,他更不能忍受洛伊在gh与他分庭抗礼。 至于洛伊为什么突然离开gh,就像他为什么要动这个预算部总监,没有人知道。 就像当初他突然空降gh,背景也是个谜。 最后方梓君又叹了一口气:“像洛总监这种人的行事,我们这些普通人都没法猜测。安迪,你也不想太多了,至少gh还有我,还有穆棱在呢。” …… “喂,安迪,你有没有在听?” “别想多啦,有事来找方姐姐我!不然我打电话给方睿姿那个小妮子——” “我没事。”陆安迪放下电话,身体靠着墙边慢慢滑落,然后蹲在那里。 他竟然、真的,就这样走了。 连一通电话,一句解释都没有留给她。 她,到底算什么呢。 三天后。 某大厦顶层高端露天咖啡厅。 洛伊包下了整个营业场地。 因为这是数年以来,他们真正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坐在一起,他不想被任何人干扰。 穆棱凝视着他:“你为什么会突然离开gh?” 洛伊主动辞职,最高兴的应该是穆家,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 有什么事,能让一个建筑师突然放弃手上所有工作,说走就走? 冲冠一怒为红颜是无稽之谈,为公司挥刀斩蛀虫舍身取义这种事他也是不信的,除非有让他不得不走的人或事。 但又有谁可以这样逼他?他知道,至少穆家是做不到的。 洛伊笑了笑,唇角如一朵冰花绽放,“因为gh有你啊。” 穆棱真是被他气到,脸偏了偏,根本不想说话。 “我为gh花过许多心思,能拿到世嘉的大项目也不容易,如果交到别人手里,我还真的不放心。 “但你不一样,我们曾日日夜夜一起推敲方案,工作后又大部份时间都在同一间公司,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洛伊收起玩笑,正色说,“我们都是正正经经对自己的职业负责的建筑师,我的工作由你接手,最合适不过。” 一套歪理! 你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让渡总监权力,也是早有预谋吧。 “其实gh虽好,但毕竟是个十分商业化的公司,对一个有野心的建筑师来说,并不是一个长久的追求。”洛伊接着说,“所以我会离开一段时间,到世界各地转一转。” 这算一个理由,但不是这个时点上的好理由。 穆棱叹了一口气:“你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洛伊或者有不想让他知道的原因,而且以他现在的立场,其实也不适合过问太多。 但他还是关心他。 曾经是志趣相投性命相交的朋友,他们空出了彼此的位置,除了对方,没有人能够填补。 “当然不是,还有你女朋友卓霖铃的事情。” 洛伊却忽然转了话题,“陆安迪休假两周回来后就没有去过小商山医院,但你知道,每个周末,她都会去一次红坊吗?” “她是去打听一个雕塑家和一件雕塑作品的下落,因为这两者,跟你女朋友的自杀有莫大关系。” 穆棱十分震惊。 这件事,他不但没有陆安迪清楚,甚至没有洛伊知道得多! “卓小姐两年前跟你分手后,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太好,后来她在红坊认识了一个行为极端的雕塑家,据她推测,那个雕塑家为了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作品,把自己浇在了一堆混凝土里,原型就是伯恩琼斯画中的皮格马利翁。” “在她自杀的前一天,有人将这件雕塑的照片寄了给她。” 林家栋的报告认为这是刺激她突然自杀的原因,史密斯的意见也支持这种分析。 “但是陆安迪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因为那个雕塑家在策划这个作品的时候,就做了相当周密的布置。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终于查到那个雕塑的下落,就在上个星期,从一个专门炒作艺术品的收藏家手里买下它,将它运了回来,放在红坊我原来的工作室里。” 洛伊将一个密封的档案袋推到他面前,“这里有那张照片,雕塑家的资料,主治医生的详细报告,心理专家的意见,还有我红坊工作室的钥匙。看完之后,你可以决定怎么做。” “作为小商山医院的实际控制人,我滥用私权,泄漏患者信息,但我相信,你会谅解。” 他抬起雪中曜石般的眼眸,像冰雪一样冷傲,也像雪中的星火一样温暖炽热,“穆家绝对不敢在小商山医院做什么,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第一时间找我。” 穆棱的手放在档案袋上,第一次感觉有千钧之重,如果说卓霖铃是他生命中最重要之人,那么时间再往前一些,洛伊也是。 “你就不问一问,我和穆家的协议到底是什么?” 洛伊说:“是什么?” “在你离开gh的时候,作为一名建筑师接替你的位置,让gh顺利过渡。”穆棱认真说,“除此之外,我不会为了穆家的利益,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任何事情。” 洛伊说:“我知道。” 穆棱很意外:“你知道?” “你并没有那么容易受胁迫,如果仅仅是为了卓霖铃,我想你更宁愿接受我的帮助。”洛伊说,“所以我也一直在奇怪,你为什么会答应穆家。” 在这个世界上,穆棱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反之亦然。 温润如玉,只是他最吸引人的外表,如果面对胁迫,他绝大多数不会选择顺从。 “因为我有个从小很照顾我,供我生活、读书、留学的叔父,他像我父亲一样不愿意沾染家族生意,凭自己的兴趣经营一个画廊,也卖些古董珠宝,我一直很尊敬他。但是他上次来的时候,却告诉我,他那个画廊和珠宝生意根本不赚钱,这么多年来,其实是家族的长辈一直在背后供养我,给我优渥自由的生活,让我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为了还这个人情,所以我答应了,这是我欠穆家的。” 原来如此。 洛伊完全可以理解。 他们本来就是背景相似的人,只是穆棱生性淡泊,而他比较强势,所以造就的局面如此不同。 在穆家人的眼中,穆棱是一颗闲置的棋子,该用的时候才用,而在洛氏某些人眼中,他却是一枚欲除之而后快的钉子。 所以他淡淡说,“那我很高兴,做完这件事后,你就自由了。” 穆棱却说,“其实暂时回归穆家,也有一些好处,至少我知道了一些从前我不知道的事,比如你,比如……思嘉。” 程思嘉的自杀,一直让他内疚,是他将她带到洛伊身边,让她经历了从天堂到地狱的痛苦。 这也是他和洛伊之间无法化解的裂痕:那次遇险之后,洛伊突然变得很冷淡,不再理睬她,甚至在她忍受不了痛苦自杀后,他也不肯去看她一眼! 那个喜欢笑,活泼、美丽的程思嘉,从此变成得一蹶不振 ,行尸走肉、了无生气,而他的冷漠绝情,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直到最近,他才知道了一些他从前不知道的事情,虽然隐隐约约,但不妨碍他推测真相。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她是不是跟我们那次雪峰遇险有关?” 这一次,洛伊没有再隐瞒。 因为没有必要了。 “没错,是她将我的位置发给了那些想置我于死地的堂兄弟。虽然我知道那一次她不是故意的,但一想到我或你可能死在那里,我就无法原谅,这就是我不想再看她一眼的原因。”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洛伊看着他眼里的痛苦:“因为你这个干干净净的圣人,我不想你难过。” 那个雪峰上埋了一个炸弹,雪崩了,穆棱为他挡住一块巨石,救了他,自己却被困住。他们丢失了所有装备,穆棱给了他所有食物和热水,让他立刻回去找人救援。他徒步走下上千米的雪山,回去再晚一点,穆棱就死了。 他忘不了他们在雪中的拥抱,穆棱坚定地让他走,却微笑着相信他会及时回来。 他真的很害怕,在走出直升机的那一瞬间,就看到在雪地里已经失去呼吸的穆棱。 为此他永不原谅,哪怕她血染白雪! 穆棱一声喟叹:“我还是要谢谢你。” 侍者送来了两杯咖啡。 阿尔卑斯山地下三千尺喷涌而出的矿泉水,42.5c的温度。 彼此都熟悉的味道,还有那些回不去也忘不掉的时光。 洛伊说:“不用谢,我也有事情要拜托你。在我回上海之前,请你照顾替我陆安迪。” 他让她这么特殊,他走了,恐怕她也不会好过,还是在穆棱那里最合适。 穆棱放下咖啡:“你真的关心她?” 洛伊不动声色:“我没法带着她走,总需要有个人照顾。” 穆棱真是忍不住:“你自诩对gh了如指掌,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眼睛,难道就真的不知道,在行政部封存你办公室的那天,她就已经离开了gh吗?” 她跟着递了辞职信,公司即时批复,连方梓君都拦不住。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跟洛伊一起走。 陆安迪……走了? 洛伊手里的咖啡晃了晃。 这个消息,实在令他太意外! ※※※※※※※※※※※※※※※※※※※※ 感谢在2019-05-31 12:57:23~2019-06-06 19:0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人间至鲜 十二月份的涠洲岛风凉水冷,已经是很淡的淡季,但方方客栈还是营业的。 淡季是淡,但并不是没有客人,比如那些不喜欢人多的,采风的,摄影的,拍婚纱照的,吃海鲜的,莫名其妙的…… 比如这天下午,店里就来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 “你好,我找住在这里陆安迪。” 这种特别的声音,一万个人里都不会有一个 ,打着瞌睡的柜台小妹抬起头来,一看到那张脸,更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天呐!没睡醒吧,做梦吧,世上竟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客、客人,不好意思,我们客栈十分注重保护顾客隐私,是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住客信息的!” 好看归好看,原则不能破! 洛伊挑了挑眉:“那可以住店吗?” 小妹看着他的脸,这么冷还这么好看,眼都直了:“当然可以!” 洛伊看了一眼价格牌,优雅地取出一叠现金,放到桌上:“至尊海景房,订一个星期。”那双雪中曜石一样的眼眸凝视着她,声音也温和了许多,“现在我也是客人了,那你可以告诉我陆安迪在哪里吗,我有急事找她。” 穆棱给了他一个固定电话号码,是这个客栈的,营业执照上的老板姓方,他猜就是方睿姿的家人。 噢,怎么能辣么温柔,小妹掩起脸颊,霎时腿都软了,“噢,小陆姐姐她,她她去了……” “哟,慢着——这位客人是谁?找她做什么?” 眼看他就要知道她在哪里了,旁边的老板娘却走出来喝了一声,笑容可掬,眼中却尽是警惕。 洛伊一看她的脸,便知道她可能是谁了,淡淡说,“如果陆安迪不在,我找方睿姿。”他补充,“我是个建筑师,姓洛。” 只要确定陆安迪就在这里,其他就简单了。 老板娘来回看了他几圈,说:“这位客人,请等等,找我家闺女,我得先打个电话。” 不是她不爱钱,原本她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死猪能说成活马的老板娘,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个男人,就觉得莫名危险。 “阿姿,有个男人要找小陆。” 阿姿一早郑重其事跟家里说,如果这段时间有人来找陆安迪,不要随便告诉人家。 还真的有人来找呢。 方睿姿懒洋洋地说:“哦,什么样的男人?” “有钱,贵气,好看!” 有钱贵气当然不是看那叠现金,看门口停着那辆银光闪闪的奔驰!一眼就知道是她开店十年见过最贵的一辆,还有专职司机! “他说他也是建筑师,姓洛。” 姓洛? 呵呵。 居然还有脸来,方睿姿几乎是冷笑一声:“好啊,让他来老屋这边找我。” 一听“老屋”两个字,老板娘大惊失色,看看客人那好看得不像话的脸:“阿姿,男人哪儿没有,你可别乱来啊!” . 离开方方客栈后,洛伊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走了许久。 没有gps,没有定位,如果不是拿着一张地图,他根本找不到这个地方。 但是他一路走来,并没有什么不耐烦,因为这张地图是陆安迪亲手画的,每一个道路的转折,都用图画标注得很清楚,他拿在手里,竟有几分亲切。 现在他要去见的,是方睿姿。 这是一个很老旧的渔村,住的人已经不多,村子与小路的尽头,紧挨着东海和一片滩涂荒野,森然立着几间破旧的房子,那就是方家的老屋。 洛伊推门进去,门轴“嘎吱”地响了一声,门顶落下一层积灰。 屋子里很简单,一个漆黑的灶台,一口冒着热气的大锅,一张椴木八仙桌,方睿姿就在大锅前熬汤。 洛伊走进去,在桌边坐下。 方睿姿也不看他,一边用一个细长的木勺慢慢搅拌,一边往灶里添加柴火。 香气慢慢从锅里逸出来,飘散在屋子每一个角落。 方睿姿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们家世世代代生活在这条村子,和村子里其他人都一样,几辈子都是渔民。” “我小的时候,这个岛还没有什么外边的人知道,只有固定几艘船过来收鱼,给的价钱都很低,渔民们不赚钱,许多人的生活都不好过。” “但是我家不一样,在他们还住不上这样的屋子的时候,我们家就在外面建了楼房,就是你刚刚见到的那间客栈。” “直到今天,这间客栈还在这个岛上最好最赚钱的地段。” “因为我家有一门祖传绝技,别家都绝传了,就是利用这海上最独特的一种特产,加工出人间至鲜——” 她从汤锅里捞出食材,换到一个小锅里过油,又重新浇上浓稠的汤汁 ,五分钟后,一切准备妥当,端上桌子。 这是一条很小的鱼,形状奇怪而丑陋,肚子圆鼓,让人看着不舒服。 洛伊皱了皱眉。 “这就是人间至鲜,河豚。” “我家靠这门手艺赚过不少钱,从前最便宜的时候,都要八百一条。但后来涨到一千八的时候,终于吃死了一个人,而按照我们岛上的规矩,一旦吃死过人,就不能再做这一行了。” 河豚有毒,极毒。 只需0.5毫克的河豚毒素,便可令一个健康成年人死于全身神经麻痹。 所以加工野生河豚有极其严格的工序,先从腹部柔软处剪开,去除所有鱼子及内脏,再剥掉整张鱼皮,剖掉眼睛及鱼刺,清理完所有血迹,烹饪过程中还要烧透,否则食者必死无疑。 “我的技艺,是我家里最差的,还没有出师,就要放弃,我一直很遗憾。” 方睿姿摆了一双木筷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睛,有冷静,有疯狂,也有挑衅:“洛先生,我今天第一次用来招待客人,你肯赏脸吗?” 眼前这个男人,颜值顶尖,业界传奇,早已从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今日一见,终于知道那些都不是谣言。 遇上这样的男人,陆安迪的不可自制与伤心失望,几乎理所当然。 所以她讨厌他。 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这桌上的河豚。 洛伊从来没有被女人用这种眼光看过,但是在他眼里,方睿姿不算女人,而且出于某种理由,他同样不喜欢她。 他抬了抬眉:“只要我肯赏脸,你就告诉我陆安迪在哪里?” “看心情。”方睿姿放下手肘,撑着半边脸颊,那极有英气的眉眼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我现在心情还不算太差。” 能压着这个男人的气焰,心情确实不算太差。 洛伊拿起筷子,夹起一片雪白的鱼肉。 如果一定要吃,那么无论河豚还是鳕鱼,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方睿姿看着他优雅的姿势,也感到几分佩服,因为通常越有钱的人越惜命,越出众的人越难舍下身段。 所以她说:“为了让你下菜,我就再讲个故事吧,权当赠送了。” 她说的,是她和陆安迪的故事。 “我和陆安迪,是在大一认识的,大二同专业,同宿舍。你应该知道,她对这个专业是从心底热爱的,因为一个傻气的理由……但我不是,建筑师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不赚钱,性价比低,所以我的学习比较马虎一些,整日无所事事,还喜欢到处混。” “我们学校旁边有个技校,那里的混子我大部分都认识,有的喝过酒认过兄弟,有的一言不合操过妈骂过娘。当然,那种场合,我是绝对不会带着陆安迪去的。” 陆安迪,就应该在学校里好好学建筑,好好画画。 她这么辛苦才换来的机会。 “但有一次,我得罪了那里势力最大的一帮混子,他们纠集了十几二十人,想在一条小巷里暗算我。他们以为我是一个人,但不巧的是,那天晚上,我是和陆安迪在一起的。” 他们是动真格的,里里外外三层四层围上来,一边猥琐残忍地狞笑,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那时我真的很恐惧,这些流氓什么都干得出来,那条巷子那么深,那么黑,两旁全是没人住的老房子,我们叫不到人,也跑不掉的……我不但害怕,还很后悔,为什么要带着她经过那里,那些小流氓,手里还拿着渗了摇头/丸的烈酒,想要灌我们!” 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都可以诬赖是她们嗑药酒后/乱/性。这些恶毒的做法,他们都一早计划好了。 “当时我很绝望,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退到墙角的时候,紧抱着她。” “但是她小声对我说,睿姿,等下你赶快跑,记住,快跑,报警,叫人来!然后她就推开了我,突然冲出去,抢了一个混混酒里的酒瓶,啪的一声砸在地上,用酒瓶的尖锐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睿姿,快! 方睿姿的手微微发抖,那时的陆安迪,咬着嘴唇,脸色煞白,狠狠地割向自己的手腕,不但让她震惊,也镇住了那帮混混。 她的目光看着她,她转身死命地跑出这条巷子,找到在最近的大排挡通宵聚餐的一帮同校男生,流着泪跪在地上求他们一起跟她过来,然后在来的路上报了警。 “她流着血,在自己的伤口割了几次,对那些混混说如果他们敢对她做什么,她就自杀在那里,他们一个都跑不掉!……最终那些混混没敢动她,我去到那里的时候,地上都是血,她就贴在墙角……” 她全身不停颤抖,但始终握着破碎的酒瓶,放在自己的手腕上! 那种柔弱与凌厉,让她今生难忘。 看到人来的时候,她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 从此之后,陆安迪就是她方睿姿唯一的朋友,胜于生命的存在。 那些所谓她平时对她的照顾,比不上她关键时刻为她做过的万一。 洛伊放下筷子。 河豚其实是很鲜美的,说是人间至鲜也不为过,但现在他的嘴里,却能感觉到一种血/腥的味道。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在路过圣心路的时候,陆安迪会那么害怕,为什么她一直不肯告诉他原因。 原来也是一个狠人! 相比之下,失读症,adhd,辛苦转专业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他一直小看了她。 他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卓霖铃会独独信任她,把她看作年少时仗义保护过自己的那个女孩的化身,因为她比一般人有更强烈的直觉,感受到了陆安迪身上那种别人看不到的特质。 她有柔弱似茎的楚楚,山林水仙般的孤寂,低眉顺首的温婉,不时发作的圣母心,还有直面鲜血的孤绝与勇气。 他确实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至少他了解的,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多。 一个敢真正闭着眼睛走向悬崖测试自己的女孩子,他本来就不应该小看她。 “这种事情,我都不愿意再回忆一次,因为太痛苦,太难受。今天告诉你,是因为想让你知道,如果真的有人伤害她,那么她为我做过的,我不介意为她做一次,不管那个人是谁!” 方睿姿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刺,“你都离职了,她也离职了,你们还有什么关系?你又来找她,到底想做什么?” 上次就是来疗伤的,这次才又多久? 当她是皮球,想抢就抢,想踢就踢? 洛伊皱了皱眉,他从来不惧怕威胁,也不接受任何威胁。 但他现在想见到陆安迪的心情,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我跟她有没有关系,你说了不算。她愿意做什么,或者不愿意做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决定。”他取出另外两千元现金放在桌上,淡淡说,“河豚做得不错,很荣幸成为你招待的第一个客人。我听到了你威胁我的决心,但也请你信守自己的承诺。” 这个岛也没多大,不行就叫人来掘地三尺。 他想做什么,也同样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一定要见到她。 ※※※※※※※※※※※※※※※※※※※※ 感谢在2019-06-06 19:03:32~2019-06-11 22:5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跟我走 方睿姿家新建的酒店,在一个靠近悬崖的地方。 悬崖下一片沙子洁白细腻的沙滩,是整个岛上风景最好,环境最干净,也是最安静的地方。 阳光落到这片沙滩上,反射出一层珍珠一样柔和的光泽。 沙滩连着海水的地方,有一片高低不平的礁石,陆安迪就坐在中间最高的那一块上,裹着一条围巾,面朝大海,长发飞扬。 刚看到从海岸线上走来的洛伊,就像一团雪花突然在眼前炸开,她还以为是眼花的幻觉。 但当他渐渐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的心反而像眼前起起落落的海浪一样,渐渐回归到一种恒定的节拍。 原来见与不见之间,也并没有那么汹涌。 洛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平静的眼睛。看到他,她连姿势都没有变,只有发梢随着身后海水的节律迎风漾动。 “因为某些原因,我要离开gh到国外去一段时间,要到好几个地方。因为计划得太急,来不及跟你说明,这确实是我欠考虑,对不起。”他第一次说了“对不起”,然后凝视着她,“但是现在,我来了,我希望你可以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去?国外? 干什么? 陆安迪都不想说话。 你真当自己是皇帝,可以生杀予夺,随意安排别人的去向? 但是洛伊很有耐心,他站在她身边,跟她一起吹风,看风起浪涌,听涛声拍岸。 一直等到她愿意开口为止。 风掠过她的眉梢,陆安迪淡淡说:“我离职,是因为我已经不想待在gh了,跟你一起去国外,又是为了什么?” 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来,我都没有理由再相信你。 “还记得你的初心吗?” 他这样回答她,“云天美地是我作为建筑师执业的第一个作品,对我一生都意义非凡,如果它曾经感动过你,我觉得很荣幸。一切大道都艰辛而寂寞,如果你是我的同道之人,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会一直带着你,不离不弃,直到你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人。” 即使在风声潮响中,他的承诺也掷地有声。 “不离不弃”四个字如雷贯耳,陆安迪不得不回过头来。 他的眼眸看着她,既不煽情,也不浮夸,既深且静,如雪中曜石,如星辰大海,又如暗夜中的北极星。 那在梦中指引过她的北极星。 他是认真的。这种认真的目光,有一种执着的迷人,让人甘心飞蛾扑火。 为了爱情飞蛾扑火? 为了理想飞蛾扑火? 不,她的心弦一动,只因为那句“同道之人”。 陆安迪沉默了许久,说:“我需要时间考虑。” “好,我已经在方方客栈订了一个星期房间。” “我不需要考虑那么久。” 这更好。 洛伊说:“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这就有点耍赖了,陆安迪别开脸,抵抗那双眼睛实在太需要毅力:“我需要一个人考虑。” 洛伊说,“好”,就转身离开那块岩石,走到一侧悬崖下的沙滩,站在那里,面朝大海,与她一起承受猎猎海风。 他既然来了,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陆安迪的心有点乱。 无数过往念起念落,其实每一个相似的念头,她都已经考虑过千百遍:上一次坐在这里,她思考了两个星期,决定舍弃小情小爱,追求大道理想,然后整理心情,重新回到gh。 这一次,她拿起了电话。 打给穆棱。 . 两年以来,卓霖铃第一次离开小商山医院,跟着穆棱来到红坊。 她很紧张,甚至有一种从内心深处泛起的恐惧,但是穆棱一直握着她的手,温柔而坚定:“不用害怕,这是我朋友的工作室,陆安迪也曾经在这里画画,你看,这些就是她画的素描。”他俯身捡起圆台上一叠画纸,各种形状组合的几何体,上面果然有陆安迪的签名。 卓霖铃的心里安定了些。 这间工作室里有许多雕塑,千姿百态,奇特而扭曲,就像人生百态,穆棱带她绕到圆台后,那里有最高大的一尊,与别的雕塑不同,覆盖着一层雪白的衬布。 卓霖铃的手心开始颤抖。 她的直觉一向很敏锐。 穆棱将她拥在怀里:“无论看到什么,我都与你在一起,绝不分离。” 然后他拉下了那层衬布。 终于看到了那座富有冲击力的雕塑! 模糊而诡异的脸,绝望而疯狂的姿态,既像在乞求她的爱情,又像在索取她的灵魂。那确实是一个极有天赋的雕塑家,每一滴凝固的液体,仿佛都灌注了让人无法平静的魔力。 卓霖铃双手掩起脸孔。 穆棱拣起地上的铁锤,狠狠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雕塑拦腰碎开。 卓霖铃连身体都颤抖起来,但她看见了——雕塑里什么都没有! 她亲眼看见了。 除了钢筋骨架和混凝土,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血肉之躯,没有什么自我浇灌的□□与灵魂! 泪水不断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涌出来,洗刷了她的脸,许久之后,突然“哗”的一声哭了出来。那些积郁在她身体里的情绪,仿佛都随着泪水迸发了出来。 穆棱不停地亲吻她,直到她流完所有泪水,唇上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熟悉的温度。 仿佛一场暴雨洗去阴霾,她的情绪脱出牢笼,身体也慢慢复苏了。 她已经许久没有感觉了,身体的感觉,爱的感觉,心动的感觉,一个对生命都没有眷恋的人,怎么会爱,怎么会情动呢。 “很遗憾,我没有早一些认识你,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真的对不起,我竟然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你。”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过去的你,现在的你,还是将来的你,我都那么爱你。” 我爱任何样子的你,我的爱永远都在,从此你不需要再寻找。 他们拥抱在模特台上,他温柔地吻去她的泪水,怀抱中的卓霖铃如梦初醒,像脱去梦魇重新绽放的鲜花一样娇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更重要。 在这温柔无声而热烈的缠/绵中,那个她回来了,就在彼此交接的唇上,就在她柔软而炽/热身体中。 这里是洛伊的地方,他知道可能有监控,但是穆棱不在乎,他只在乎眼前的爱人。 电话响了。 他没有接。 卓霖铃带着迷人的喘息,的手指却按在他唇上,回复了明艳的眼波温柔而潋滟:“你还是接一接吧,我有预感,这个电话很重要。” 电话那边是一个他们都熟悉的声音,也是一个想不到的声音。 “——穆先生?” 陆安迪在电话里告诉他洛伊去找了她,想让她跟他到国外游历,然后她说了那个承诺,小心又镇定地征求他的意见。 “如果你是为了成为一个建筑师的理想,他一定不会令你失望。如果你还想要其他,我真的无法确定。” 他考虑了很久,也只能给出这样的意见。 卓霖铃在他胸口歪了歪头:“是安迪?” 穆棱放下电话:“嗯。” 卓霖铃的眼波转了转:“你喜欢她?” 对于“喜欢”与“不喜欢”,她都有极敏锐的直觉,谁也别想骗到她。就像穆棱依然很在乎他的“那个朋友”一样,他也在乎陆安迪。 “你不也喜欢她吗?”穆棱没有否认,温柔地说,“喜欢有很多种,但我只爱你一个。” 他本来是个温雅含蓄的人,从前的他,就算分手,也不会将“爱”说得那么直白。 卓霖铃忍不住咯咯笑:“你也学会花言巧语讨人欢心了。” 穆棱将她拥在怀里:“因为我怕你觉得我太无趣。” 因为我怕我不说出来,你就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 . 岛上的阳光渐渐倾斜。 海浪越来越高,浪声却变小了,似乎在平静中积蓄着某种张力。 要起风了。 陆安迪终于起身走下那块岩石,来到洛伊身边。 她听到电话中raymond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洛大少,你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 洛伊淡淡说,“那就改天吧。” “喂,你不要这么任性吧!……等等,陆安迪是不是在那里?她是不是不肯来?我一早跟你说——” 洛伊挂掉电话,看向她。 “你决定了?” “再给我十秒。”陆安迪取出一枚硬币,捏在指尖,“如果是正面,我就跟你去,如果是反面,你马上走吧。” 洛伊不可置信,“你要用这种方式做决定?” 她要用这种方式选择自己的命运? 这不是他知道的陆安迪! “在你和我出生的时候,上天就已经做过一次最重要的选择。”陆安迪说,“那么再来一次,也没有什么,我觉得这样最公平。” 然后她一挥手,扔了出去。 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落向汹涌的浪涛,它在高处随雪白的浪尖落下,又随着海浪涌向洁白的沙滩。 洛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他并非没有被拒绝过,他也有过许多艰苦的战斗,但从来没有一次,结果是被一枚硬币决定。 更重要的是,对陆安迪的理由,他竟然无法反驳。 那是她维护自己尊严的方式。 浪花涌上脚边,将那枚银币留在沙滩上,又退回大海。 是正面。 有时命运复杂也简单。 陆安迪抬起眼睛:“我知道你赶时间,我送你过去吧,要起风了,渡口会停船,再晚一些你要走就麻烦了。”她看着他,“放心,我一定会跟你去的,只要你发我工资。” 他就算是神,也不可能马上替她弄出一套护照签证,肯定是他先走。 洛伊没有再坚持,毕竟陆安迪已经答应了:“嗯,raymond会联络你办好手续,告诉你要准备什么,我们应该很快会汇合。” 车停得不远,两人并行着走向堤岸。上车之前,洛伊还是问了那个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刚刚是反面呢?” “我会感谢你来提醒我,忘记也是一种软弱。”陆安迪在风中裹了裹围巾,“然后收拾情绪,回gh去找穆棱。” 你以为我会自我放逐,但我也并非没有退路。 洛伊怔住。 陆安迪说:“我可以知道首先会到哪里吗?” “中东。”他看着她裹着飞扬如袍子的围巾,很想与她拥抱一下,但最后还是克制了,“这里风太大,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吹那么久,回去吧。” 好吧,中东。 就算是非洲,都不会让她这么意外。 沙漠玫瑰 一个星期后。 陆安迪的国外之旅开始了。 飞机缓缓掠过沙漠城市上空,造型奇特的建筑穿出低矮的云层,棕榈岛像八爪鱼盘踞在波斯湾岸边,这是阿联酋的土豪之国迪拜。 但陆安迪的目的地并不是迪拜。 「迪拜是一个营销炒作起来的城市,并没有什么值得仔细看的地方,在飞机上看看就好了。」 按照行程,她的第一站是阿联酋的首都——阿布扎比。 那里的卢浮宫阿布扎比分馆,据说是中东最财大气粗的项目,仅付给巴黎卢浮宫的名称授权费就数亿欧 ,博物馆里有从法国巨资租来的展品,包括达芬奇,拉斐尔,提香,梵高,高更,马奈,马蒂斯……的作品。 这些都是背景。 博物馆由当今世界上最值钱的建筑师设计,除了漂浮在海上的独特,其最为人溢美的,是它那直径180米的银色穹顶。 整个穹顶由星形钢材拼接,「在八个重叠的层面上以多种尺寸和角度重复排布,使射入的每一束光线都必先经过八个层次的过滤」。阳光从上方投下,落在白色的内部建筑上,形成随时间变幻的光雨。 像满天繁星,像树影婆娑,像深邃而闪烁的海洋。 陆安迪在中庭坐了许久,从清晨到夜晚,只为了完整地体验这一天的变化。 黄昏时,斜阳暮色从远方照入,白色建筑与海洋融为一体,简洁的几何块漂浮在海面上,四面八方不同角度传来宁静而禅意绵绵的感觉。 比起密集耀眼的光雨,这一刻的宁静与禅意,是让她最觉惊艳的时刻。 第二天一早,她离开阿布扎比,前往卡塔尔的首都多哈。 那里有一座同一位建筑师设计,但却更新、更大的博物馆——“沙漠玫瑰”,卡塔尔国家博物馆。 它坐落在七公里长的海滨大道旁,引人注目的外形结构来自沙漠中一种形似玫瑰的结晶矿物,由许多尺寸、曲度、方向不尽相同的沙砾色圆盘交错结叠为建筑的墙体、柱子、楼板,建筑师本人称它为“第一个由大自然创造的建筑结构”。 但陆安迪走完一圈,就退了出来。 洛伊说过,「大自然是最伟大的鬼斧神工,但过于具象的相似与模仿,会令想象逼仄,并非一种高级自然的审美。」 她忽然明白了洛伊这句话的含义。 沙漠的颜色,沙漠玫瑰的样子,不是不好看,而是好看得有些油腻。 因为,真的太像。 所以她宁肯把时间留给附近的另一处建筑——贝聿铭在九十岁高龄时完成的□□博物馆。 海滨大道一端的尽头,有一个自成一体的c形人工半岛,通往入口的60米坡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棕榈树,夹杂着流水与瀑布的声音,走向那座沙漠阳光下的建筑。 低调,严谨,简洁的几何造型,在强光的照射下展示出激烈而丰富的层次,那是沙漠本身的特征。而当夜幕降临时,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中,它又像一个蒙着面纱的少女,婀娜动人。 它不像任何一座有名的□□建筑,而是从一个古老而默默无闻的寺庙中攫取了某种精髓,并与建筑师鲜明个人的现代风格融为一体。 它既不直白,也不过分隐晦,它与□□,与观者之间,都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只有炉火纯青的大师,才能胸有成竹地掌握这种分寸。 「建筑学其实很简单,就是形式、空间、光线、运动。」 贝聿铭如此说。 陆安迪在这里待了两天,留下许多意味深远的感悟与数十页速写。 离开卡塔尔,中东的最后一站,是沙特的首都利雅得。 来接她的是一个男生,自我介绍是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的留学生,在走出机场前,就正正经经地让她穿上黑袍,罩好面纱,并慎重反复地检查过,确保面纱不会意外掉落。 “在中东,沙特比其他地方更传统,没办法,你得适应一下。” “如果面纱不小心掉了呢,会有什么后果?”陆安迪有些好奇。 “会被宗教警察抽鞭子,或者被哪个沙特王子看中了,抢去做王妃也说不定哦……” “到了研究中心的时候,你可以暂时脱下面纱。但是,在外面的时候请尽量跟我在一起不要走丢,因为在利雅得,女性是不允许独自出门的,一个女孩子会有很多麻烦。” 陆安迪听得咋舌。 上了专门接送的车,男生问了一句:“听说你是洛先生在国内的助手?” 陆安迪心里不由自主地脉脉一动,她知道洛伊就在利雅得:“是的。” 男生露出一种好奇的表情,但却没有再问下去。 下了车,那座建在沙漠里的科研中心,可说是地球上最具科幻感的建筑带着强烈的视觉冲击扑面而来,那是“建筑女魔头”扎哈的遗作——阿卜杜拉国王石油研究中心。 . 七万平方的大型建筑,如细胞般连绵生长的六边棱形晶体结构铺展在沙漠黄沙中,线条凌厉而先锋,充满了令人不可置信的未来感。 行走在这座巨大的建筑内部,这种感觉同样强烈,顶部庞大的太阳能光伏系统,最节省材料也最具开放性的蜂窝晶格结构,六角形开放式单元,如蔚蓝之眼的屋顶“捕风手”,祷告堂镂空穹顶的空灵宏大,以令人惊叹的巧妙将未来感与宗教感融为一体。 并不是每一件扎哈的作品都能被人们普遍接受,但在这里,形式与功能的结合可以达到如此极致。 陆安迪有一种眩晕的感觉。 当她站在拥有十万册档案的研究图书馆走道旁休息的时候,就看到了从另一个方向走来的洛伊。 他仍然一身银灰色西装,在身旁五六个表情冷厉身材高大的黑衣保镖的簇拥下,看起来依然那么冷傲、低调、耀眼,却又有那么一些不同。 以陆安迪有限的见识,大概只有从电影里的高级boss身上,才见过这种气质与排场吧。 他们走得很快,他的身影如惊鸿一瞥,很快走过狭长的甬道。 但在那扇徐徐张开的银色合金门前,他却仿佛心有所感,抬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可能的。 陆安迪觉得他不可能认出自己,因为她不但全身裹着黑袍,脸上也重新蒙上了黑纱。他不可能凭一双眼睛认出她。 然后她却看到他拿出了电话。 她的电话响了。 “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带你来的人呢?” 他的声音冷,而且带着不悦。 但是陆安迪却能奇异地感觉到,他的冷与不悦,并不是对她。 “那位同学……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会回来的。”她乖乖地补充,“我会待在这里等,不会乱跑的。” 毕竟这里是沙特,国王石油研究中心也不是景点,而是受沙特政府支持的顶级智库所在地。 洛伊在黑衣人的簇拥下走入电梯,消失在徐徐闭合的金属门后,留下一句话。 “嗯,乖一点,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乖……一点? 陆安迪放下电话。 仿佛因为这句话,那些灰冷的蜂窝晶体都带上了某种无法言说的色彩。 那个男生跑了回来。 他只不过离开两分钟,就接到了那位洛先生亲自打来的电话,责问他为什么不遵守约定。 他实在不想惹他不高兴。 其实也就上了一个洗手间而已,总不能让陆安迪也一起去吧。 幸好他也没有太生气,只是提醒他一定要让陆安迪待在安全的地方。 能够让他亲自叮嘱,看来这个女孩子并不普通。 陪她到饭店的时候,就小心了许多。 坐在与外界隔离的包厢,陆安迪终于有机会松一口气。 终于可以暂时脱下这一身行头了呢。 看到大厅外的阿拉伯女性撩起面纱一角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吃东西,庆幸身为女人没有生在这样的国度真是福气。 “洛先生等一下过来,我就回学校了,以后如果有机会来利雅得,欢迎到我们阿卜杜拉国王科技大学参观,环境也是相当不错的呢。” “谢谢,如果有机会我会去的。”陆安迪有些意外,“你不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不。”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她打散头发又重新扎起,解去黑袍后,低头之间露出雪白柔曼的颈脖,“我的职责是陪着你,直到洛先生过来。” 他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 太阳西坠的时候,男生接了个电话,就告别走了。 但他依然没有来。 陆安迪拿出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从这景观极好的超高层往东看去,阿卜杜拉国王石油研究中心的白色建筑群如沙漠中抹去黄沙露出的一块巨大水晶,浮现出一种神秘的美感。 那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沙漠玫瑰。 夜幕降临的时候,洛伊终于来了。 这次他没有带着保镖,或者在陆安迪根本看不到的地方。 “出来了几天,感觉还好吗?”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关心她,简直让人感动。 “很好,谢谢你的安排。”陆安迪诚心诚意地说。 无论在哪一个国家,身边都有人全程陪着她,为她安排食宿交通,而在她游览的时候,无论她匆匆一游,还是在某处发一天呆,都不会干涉打扰她,真的是不能更好了。 好得让她担心还不了,无功不受禄呢。 他似笑非笑:“没有害怕过我会将你卖了吗?” “我想你应该不差这点钱。” “是啊,但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我曾经可能输给一枚硬币,我就有狠狠花钱的欲望。” 他说得没那么直接,但是她听懂了,是“狠狠为你花钱”的欲望。 看来他对那枚硬币耿耿于怀。 有钱人的自尊心难伺候,但她可以装作听不懂。 他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我可以看你的速写本吗?” 当然可以啊,你是老板。 这是作业。 上菜前,洛伊开始翻阅。 “你对阿布扎卢浮宫的穹顶有密集恐惧,也不甚欣赏卡塔尔国家博物馆流于表面的外形,但是非常喜欢□□博物馆那样令人思考的建筑,在那里,你开始思考“形式、空间、光线、运动”的最精炼模式。” “但像阿卜杜拉国王石油研究中心这样的存在,却让你非常震撼,因为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种形式与功能都达到极致的建筑。” 最后一页,画的正是他身后夜幕中的阿卜杜拉国王石油研究中心,这朵「夜色中的沙漠玫瑰」,泛着紫蓝的白色晶巢,有着令人着迷的神秘瑰丽色彩。 不得不说,自从将马克笔换成固体水彩后,她的画技又提升了一个层次。 当然,技术是皮,理解是骨。 “这些速写真是很好地表达了你的想法,如果哪天你想改行做插画,我也会很乐意资助你。”他合上速写本,抬起头看她,“当然,我知道你的理想是成为理想的建筑师。” 他往彼此的酒杯里注满红酒, “来吧,干一杯,庆祝你我的中东之行,都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酒杯的容量有些大,陆安迪斟酌了一下:“你在这边要做的事情,很顺利?” “很顺利,值得庆贺。” 就在今天下午,他要攻克的第一位,已经搞定。 陆安迪不再说什么,与他碰了碰杯。 虽然她不知道洛伊离开gh走这一趟是为什么,但如果他的喜悦只能这样与身边的她略略分享,她没有理由拒绝。 毕竟生日都自己一个人醉酒的人,raymond又不在身边。 窗外夜色温柔,一半城市一半沙漠的景色有着别样的异域风情。 洛伊说:“我在这边还有一些文件要签,明天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后天再飞京都,如果没有意外,我过两天就会过去。” 其实他很想带她出去走一走,甚至去一趟麦加,但在沙特这个地方,女孩子真的太不方便。 吃完饭,她重新穿起黑袍面纱,与他一起走出饭店,上了一辆加长版劳斯莱斯幻影,驶向丽思卡尔顿酒店。 她在那里住了一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朦朦胧胧,有一个面目俊美的沙特王子,长得居然像洛伊。 正射必中 陆安迪到了京都一个星期,洛伊都还没有出现。但是不要紧,这不妨碍她独自游览了京都和奈良附近全部有名气的古建:法隆寺、唐招提寺、药师寺、兴福寺、东大寺;宇治上神社本殿、平等院凤凰堂、醍醐寺、药师堂,三千院阿弥陀堂…… “木质结构因气候、灾难、战乱难以长久保存 ,说京都保留了真正的唐代建筑风格,只是个骗外行的笑话。京都现在最古老的建筑,是镰仓时代留下的千本释迦堂,完全的日本本土风格建筑,跟唐代没有什么关系。” “但对古建筑的保存,日本人确实有自己独特的理论与技巧。他们可以持续甚至彻底地更换构件,还有“造替”(在原址上拆了重新建一座)与“迁宫”(直接换个地址再建一座)的传统,当然,这个过程,也是极费心血的。” 「所以你今天所见的所谓古建筑,可能连主体结构都已重新设计过,或者是干脆拆完重建成品,甚至可能连地址都未必跟初建时一样,但即便如此,它们看起来仍然充满历史感。」 “看日本建筑,最好就当日本建筑来看,当然你可以从中寻找一下唐宋风格的脉络,但它们和唐宋风格肯定不是一回事。” 充分思考过洛伊的意见后,陆安迪小心地挑了一张法隆寺金堂和大讲堂的梁间断面对比图,前者源于中国,后者是日本自己发展出来的野小屋结构。 她把这张速写发过去,作业顺利过关。 他不需要看很多,就能了解她的想法,知道她深入的程度。 开始她觉得这是一种相互了解的默契,但跟着仔细想想,这不过是学霸对学渣的包容罢了。 他好像没有什么不懂,而她却根本不知道他的边界在哪里。 然后,洛伊打出一行字: 【现在你可以去练练射箭了。】 陆安迪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为什么要去练射箭?】 那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考虑有没有必要回答她,最后跳出一句: 【因为我觉得女孩子射箭好看。】 真是冷幽默……陆安迪完全可以想象他说出这句话的样子:不喜不怒,不形于色,但也意味着不想多给你一句解释。 只有默默关掉对话框。 就这样,她被安排到一个弓道场开始训练。 即使第一次穿上白衫蓝裙的弓道服,拿起两米多高的和弓的时候,她还是处在一种懵逼状态,完全不知道这项技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带她来的人告诉她,他的老师是日本某个弓道流派的重要人物,平时只带很少的学生,请她一定要给以老师最大的尊重。 当她看着这位身穿黑色和服的老者踏足、构身、上弦、起弓,静息凝神,直到长开巨大如残月般的竹弓时,她忽然明白了,洛伊安排她到这里来,绝不会是一时兴起。 因为就这样一个过程,就已经给她以如此强大的精神感染力,在箭弦一响的瞬间,她已经毫不怀疑,箭锋必定落在六十米外的目标上。 安静,专注,静穆。 缓慢却又有着行云流水的舒缓与流畅。 这是一项重视过程多于结果的技艺,非一朝一夕可成。 道场里的同学,训练时长据说多则十余年,少则数年,她会在京都待多久? 但不管怎样,她在京都住了下来,住所是大德寺旁边的一个两层老京町屋,虽然经过翻新改造,但却很好保留了原风原味的木质结构,町屋有一个小但景致独特的坪庭,其中一侧,甚至看得见大德寺的翠柏与灰檐。 这个地方离弓道场也不远,所以她的生活就成了弓道场、大德寺、京町屋的三点一线。 在弓道场,需要十二分的专注;去大德寺,通常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对着一时无法参透禅机的枯山水发呆;回到町屋,继续看着小小坪庭里的石块、沙砾、青苔发呆。 比起中东的土豪,京都真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 就在她逐渐适应这种安静、单纯,甚至有些单调的生活时,洛伊却忽然来了。 那天她在弓道场练习拉弓,她的老师没有来,同学没有来,道场里只有她一个人。 正当她全神贯注却勉为其难地举起弓的时候,却感觉有一双手突然托住了她的后腰。 “从‘踏足’这一步开始,你就没有做对,下盘这么松散无力,站都站不稳,你怎么开弓?” 他那带着金属质感的嗓音就在耳边,热气仿佛正在吹过耳尖的发丝,可想而知离她有多近。 陆安迪身体一僵。 她的弓已经举起来,却像被按了静止一样悬在半空。 他是怎么来的?他怎么突然会来? 而且一来就做这么亲密的动作,不怕吓人吗。 等了一会,他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现在她不但手抖,连腿都有点软了。 身后的洛伊淡淡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可以借些力给你。” 跟着他的身体也贴了上来,稳稳地贴着她的后腰,然后伸出双手扶着她的手臂,帮助她将手肘一点一点地下沉,慢慢把弓拉开。 岂止是借力,她几乎是在他的怀抱里射箭好吗。 而且跟着下来的一步,就是射法八节中的「集中」,技术上说是集中精神,瞄定标靶,精神上的理想状态是物我两忘,人弓合一。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是万万不可能做到的。 能把箭对准到靶子旁一米内,就很不错了。 “你的呼吸那么乱,adhd都是这么难以集中精神的吗?” 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你这样的姿势,是没有人能够不动如山的好吗?陆安迪深呼吸了一口气,“你突然来这里,是专门想看我出糗的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我让你来学射箭,是希望你学会调整自己的精神,在遇到高强度工作的时候,不需要再靠嗑/药来控制自己。” 他的手一直扶着她,箭在弦上,弓已张满。 陆安迪顶着一口气,“洛先生,从生物学角度来说,adhd是因为某些调节注意力的神经递质浓度太低,神经兴奋的阈值又太高,这是天生的,没办法。虽然我也不喜欢吃药,但我并不觉得吃药是什么道德问题。” “我没说那是道德问题,但我不喜欢。”他的声音恍若耳语,却又十分冷静,“你没有想办法试过,怎么知道没有办法?既然你都提到了生物,那有空可以再学一点神经科学,当你通过反复训练强化某一组相关神经后,它就会变得更敏感、更有力,注意力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放松一些,相信我,就算闭上眼睛也没有关系。” 陆安迪没有出声,因为她确实不懂神经科学。 她知道的是,她此刻正在他的怀抱里,慢慢放松,由他牵引全身每一块肌肉的力道。 闭上眼睛,感觉就更加敏锐,她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与气息,也能够感觉到60米外标靶的距离。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 洛伊将她的左手微微托起,右手仍然把着她的右臂,“现在,你可以开弓了。” 和弓虽然射法传统,但箭却很快。 只听到“夺”的一声,蓦然睁眼望去,正好落在靶心。 陆安迪的内心被震惊充满。 最后是一个“残心”的姿势,也就是箭放出后,保持同样的姿势数秒,令身心与呼吸一致。 洛伊几乎是拥着她,然后轻轻放开她,走到前面,与她并肩而立,看向庭院中漫长的箭道。 “弓道的追求,不是命中目标,而是‘正射必中’,将注意力放在对全身协调发力的掌控上,让身体自然而然地完成射击。你要相信,若正射,就必中。” “你修过弓道?” 无可否认,此刻穿着黑衣白袜和服束腰的洛伊,眼神宁静,那种气质,真是无法形容。 那种宁静,甚至让陆安迪不禁反省自己那不该有的绮思。 “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需要心静,我就会飞来这里射箭。”放下一切,从欧洲飞到日本,来到这里,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内观心灵,摒弃杂念。 “所以你能够正射必中?” 洛伊没有直接回答,“一个已经入道的射手,其实在他踏足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结果。若在比试中,内心首先涌起疑惧的人,就是输的那个人。” “所以你已经入道?” 可以想象,他张弓的时候,必定极具美感。 无论那是不是道。 洛伊却摇了摇头,“现在我的心,已经没法像那时那样静,所以,我需要你来替我来射出那一箭。” 陆安迪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 “你现在不用懂。”洛伊仿佛知道她的想法,“但是接下来,我想你做一件你懂的事。” “什么事?” “冲茶。” 冲茶?陆安迪心想,那的确也算是一件她懂得比他多的事情了。 “去哪里冲?” “在你洛伊转过身来看她:“你不是住着大德寺旁边的一间老京町屋吗?” 陆安迪怔了怔,他这是要去她住的地方的意思? 坪庭品茶 两人换了衣服,走出弓道场,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那里。 只看他的车,陆安迪就觉得,洛伊在gh的时候,真的是已经刻意低调了。 下车之前,陆安迪说,“你可不可以先坐一下,等十五分钟再进去?” 洛伊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屋子有点乱,我需要收拾一下。” 虽然屋子昨天才打扫过,但她没忘记,洛伊是有洁癖的。 陆安迪抱着茶叶下车,跑回到町屋,飞快地把对着坪庭的一楼里里外外再擦了一遍,然后跑上二楼洛伊告诉她的橱柜里取茶具。 茶具有好几套,分别装在式样古朴的木盒里,有看起来像玉石质地的,有汝瓷,有建盏,有紫砂,陆安迪仔细看了一下,选了一只精致小巧的手拉壶,三只白瓷小杯子。 看这些茶具的品质,并不普通,显然经过精心准备。 难道,他一早就预备了会来这里喝茶? 装好风炉的时候,洛伊就进来了。 在蹲踞处洗了手,走入屋里,摆着一个小小的几案,两人席地而坐。 陆安迪打开茶叶,只闻了一下,就不禁脱口而出:“好茶!” 很多茶的好,是闻不出来的。但这一种,却很特殊,就像一个真正的美人,即使蒙着面纱,但朦朦胧胧一眼,已胜过万千颜色。 洛伊挑了挑嘴角,似乎微微笑了笑,“朋友送的。” 当然是好茶。 史威廉为了换取他手上半瓶千杯不醉的黑科技成果,甘愿献出他最好一罐珍藏茶叶,并且信誓旦旦割肉般保证这绝对是世间少有的好茶,比杭州虎跑寺弘一法师亲自种的那一棵还要稀罕难得,如果不是那半瓶药丸太吸引,他是绝对不会舍得拿出来的。 谅史威廉也不敢坑他。 陆安迪挺了挺腰,端身正坐,既然是这么好的好茶,那洛伊为什么要来这里,就不那么重要了。 “茶是好茶,但我对这里的水不太熟悉,可能需要试几次,才能冲出它最好的味道。” 这样的茶叶,每一点浪费,都是暴殄天物。 洛伊的后背斜斜靠在门边,姿势倒是难得的闲散:“没关系,茶叶再好,对我来说,喝茶也只是喝茶,你按自己的想法来就好。” 比起一杯价值胜千金的茶,其实他更喜欢看她冲茶时低眉敛目,素手纤纤,温柔而专注的样子。 陆安迪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想一想,他会醉茶,其实也喝不了多少杯。 也许,他只是想来这里坐坐而已。 陆安迪燃起风炉,此时的京都,气温已经泌凉,风炉热得缓慢,于是等待喝茶的间隙,就多出许多时间。 他们坐在门口,光线从屋顶洒入,小小的坪庭,苔痕绿意,安静,寂静。 所谓“坪”,是一个约等于3.3平方米的面积单位,坪庭就是在房屋中间的狭小空地里精心设计出来的小小庭院,每一株植物、每一块石子,每一堆砂砾,每一片青苔,每一件摆件,无不经过精雕细刻般的布置,为了蹲踞(洗手喝茶的地方)的竹筒里永远有潺潺流水,还必须安装一个单独的水循坏系统。 每一处都刻意为之,却呈现着自然之美。 小小方寸天地,却仿佛容纳着整个世界。 他们第一次这样安静地坐着。 蹲踞的流水声似有若无,像彼时时间流逝的若隐若现,陆安迪倒了第一杯茶。 洛伊轻啜一口,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从唇齿生起,像烟丝一样滑向喉舌,萦绕不去。 确实是好茶。 难怪史威廉说他自己每次只舍得喝三杯。 喝完这杯茶,惊艳的感觉依然久久不去。 “这里的水也不错,居然很适合,茶水相得益彰,才有这样的味道。”陆安迪在心里叹息,就算是比起她妈妈亲手从高山晨雾里采来的茶叶用露水烹煮,也毫不逊色。 但在离开上海去中东之前,她把自己一直带着的最后一些茶叶都寄给了穆棱。 “这里的水源,跟大德寺里的一样。”洛伊抬起眼眸,“大德寺就在旁边,我想你应该已经去过很多次。” “是的,我每天都会去待几个小时。”陆安迪说,“开始是去看那里的建筑,后来是去那里睡觉。” 这回答有些令人意外,洛伊挑起眉毛:“哦?” “大德寺的建筑确实不错,但那里的枯山水我却一直看不明白,看着看着就想睡觉。我也去看过天龙寺那个号称日本第一枯山水的庭院,一大片白沙,十五个石头,每日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但我实在无法领略其中神妙之处。” “日本人的审美,有时确实显得奇特,所谓物哀之美,幽玄、侘寂,这些都很难描述,只能体验。但既然你每天都去,我相信你不会毫无感觉。” “是的,很奇怪的一种感觉,我虽然看不懂,但却从来不会感到厌烦。那里很安静,看着那些庭院枯山水,心也很静,就算想睡觉,心也是静的。”陆安迪转头看向窄小而郁翠的坪庭,“但与这刻意精心布置,一景一物一块苔藓都极尽工巧的坪庭又不相同,那是一种空空的静,仿佛有无垠之远。“ 如果要打一个比喻,她可以看到并画出坪庭的方寸寂静之美,但枯山水,她无法落笔。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那一笔,要落在哪里。 洛伊喝下第二杯茶,眼波已有了些朦胧:“空寂,不就是枯山水追求的境界吗?” 陆安迪怔住。 坐在那里,看着以沙为海,以石为山,以树为枯,不知生,不知死,只觉无限辽远,那就是......空寂? 她思考了很久,直到风炉的水又传来响声。 她准备替他倒第三杯茶,并且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杯。” 洛伊说:“为什么,你担心我会醉?”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醉,那种会引起醉茶的茶碱成分,就像酒精一样,也是有黑科技可以消解的。 但是他却喜欢这两人相处之间,安静、适然、又微醺的感觉。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说:不是,这第三杯,将会是你今天喝到的最好的一杯茶,既然这样,第四杯就多余了。” 好茶不易得,留着最好的回味,不是更好吗。 当然,对洛伊来说,三杯确实已经差不多了。 洛伊却使起性子,“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的舌头。” 陆安迪解释,“其实就像弓道一样,当你站在那个位置的第一刻,就已经知道这一箭能否射中;对我来说,当我冲出第一杯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第三杯的味道了。”当你知道茶性和水性,味道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个解释不错。 需要聪明的时候,陆安迪总是很聪明。 洛伊忽然笑了笑:“你知不知道,当我们在这里喝茶的时候,穆棱也在香港喝茶谈禅论画?” 而且是一幅还从未在公众面前示人的八大山人真迹。 陆安迪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穆棱,也不知道与此刻有什么关系,但如果这时候跟着问一句“穆棱好吗?”,显然也是不适宜的。 他应该不可能知道她把好茶都留给了穆棱。 所以她不说话。 洛伊看着她:“你可以理解为,我和穆棱正在竞争同一个项目。” 陆安迪替她倒了第三杯茶。 洛伊看着她:“如果这样,你心里会支持谁?” 涠洲岛悬崖下的那个电话,她没有打给方睿姿,而是打给穆棱,足见穆棱在她心中的分量。 其实他耿耿于怀的,不止一枚硬币。 对陆安迪来说,这又是一个考验双商的问题。 “那些顶尖的项目,通常都是由全球顶尖的建筑师来竞争,你们有竞争不是很正常吗。”她把茶杯轻轻移到他面前,“现在你是我的老板,我当然支持你。” 没有什么拖泥带水,她答得如此直接。 因为他是老板。 洛伊拿起茶杯,又一次感受了不知是何种滋味的滋味。 他一言不发地看向坪庭中的那棵南天竹,默默看了半响,听到她忽然问,“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其实在他转头的那一瞬,她就感觉到了他的情绪。 “没有,但我看过照片和视频。”他转过脸,目光重新落到她脸上,“你喜欢吗?” 陆安迪微微一征,似乎她答“喜欢”或者“不喜欢”,都不是太合适。 因为那意味着,她承认并且知道,这个地方,也是他专门为她挑选的。 她想了想:“我觉得不错。” 这答案有些模棱两可,在他执着的注视下,她又不得不真诚又有些窘迫地补充,“谢谢你为我安排这么多,我......不知道可以怎么感谢你。” 日光如蝉翼,罩着她的眉眼,似乎只要她有脸红的迹象,洛伊的心情就会变好,他喝了第三杯茶,只觉一丝若有若无的缠绵在心尖处无尽缭绕。 “不用纠结怎么感谢我。”他放下茶杯,语声很是温柔,“以后每天,我都会来这里喝三杯茶。” 会心一击 他会每天到这里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陆安迪内心并不是毫无波澜,毕竟这里是她一个人住的地方。 但再大的浪,都已经在心里翻滚过,煎熬过,此刻坐在这安静的庭院中,看日光渐渐没出天井,流水的声音如丝如缕,青苔在浓密的郁翠中闪着微光,又觉终归淡然。 过去她一心想要无欲则刚,但刚则易折。 其实简简单单地喝茶,不也是一件自然美好之事吗。 所以她说:“好。” 看着他睫毛底下泛起的雾气,她冲了一小杯带着柠檬的蜂蜜水,“茶太好,我不忍心叫你在品尝到它的滋味前就吃东西,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还好。”他接过递来的杯子,低头喝了。 再抬起眼眸,那种温柔的眼波凝视了她一阵,“我要走了。” 三杯已过,他不走,就得睡在这里了。 陆安迪有些不放心,“我送你出去。” 洛伊点了点头。 两人漫步而出,一路默默无语。 陆安迪却悄悄加快了脚步,跟上他的步伐。 不能并肩同行,又怎么能算同道之人? 虽然她现在离他很远,但她可以一直努力。 洛伊想的却是另外一些事,只是在上车的时候,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他要把那座町屋买下来。 以后想来喝茶的时候 ,就方便了。 . 陆安迪依然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只是射箭的时候,洛伊会来弓道场,射完箭后,洛伊会跟着来町屋喝茶。 他去弓道场从来不射箭,而是指导她射箭。 他们仍然会有很亲密的姿势,但陆安迪知道,这真的只是姿势。 因为没有人在亲密的时候说话会像打机锋。 “当你闭着眼睛走向悬崖时,你会听到风的声响吗?” 她闭着眼睛回答,“没有声响,我只感觉到空气的流动。” 那是箭道上吹入的微风。 他的声音像在梦中,使她想起凤凰谷的山岚与飞鹰,她也曾在那里投入过他的怀抱。 “现在,你能知道标靶在哪里了吗?” 她屏息一些感官 ,又调动另外一些感官,“没有标靶,我只能感觉到箭尖运动的距离与方向。” “很好,你可以射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箭已稳稳落在标靶上,不禁发出感叹,“我已经入道了吗?” “没有。”他在身后淡淡说,“当我握着你的腰,你也不会心猿意马魂游九天的时候,你就可以入道了。” ……真是分外坦白。 不过这样的话,已经不能再乱她的心了。 射箭确实修心养性。 就像这座辟在繁华市区里的幽静道馆,至少在射箭的那一刻 ,可以身在红尘中,心在红尘外。 她还记得她要替他射出的那一箭,但他再也没有提过。 陆安迪有一种直觉,洛伊在等待着什么。 他来京都,绝对不会是来喝茶和教人射箭。 他没那么闲。 他依然每天到町屋喝三杯茶,在可能醉倒之前离开,直到有一天,陆安迪指着越来越空的茶叶罐告诉他,“喝完这一次,我们就只剩下最后三杯了。”她认真地说,“不过,我想那应该是最好的三杯。” 洛伊挑起眉,“哦,为什么?” “因为明天是十五。这里的水质会随月亮的潮汐涨落变化,明天该是最完满的时刻。” 这不是陆安迪信口胡说,而是她跟母亲冲茶多年积累的经验。她在坪庭的那株南天竹后发现了一小洼水 ,水位每天都会升高一点点,明天就会升到一个小小的洞口,从那里流入一条细小的水道,重新进入新的循环。 然后她懂了,那洼水,就是月相。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的匠心,对细节的追求,对精神的洞察幽微,有时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那明天我们不在这里喝茶了,我带你到另外一个地方。”洛伊那星光与曜石般的眼眸亮了一下,“那里有人替我们冲茶。” 陆安迪好奇:“在哪里?” “大德寺。”洛伊抬头,看向那东边露出一角的灰檐翠柏,“那是一休大师八十岁后坐禅的地方。”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大德寺,同行还有一个翻译。 走入大德寺深处,游人隔绝,四周只有枝叶葳蕤,苔痕青墨 ,一条曲径通向幽深的禅房。 但禅房之外,却是一片白沙,茫茫如雪,陆安迪经过这片枯山水时,忍不住停了一下。 主人被称为内藤先生 ,是一位穿着黑衣和服的老者,眉目清瞿,声音却异常苍劲沉雅,气质与她那位弓道老师颇有相似之处 。坐在内藤先生旁边的,也是一身黑色和服,却梳着俏丽的丸子头的美少女。 少女的面前,摆着茶道茶具。 一起来的翻译,自然而然地坐到陆安迪身后,因为她与洛伊,才是这里真正的客人。 而当洛伊开口用日语与内藤先生交谈的时候,陆安迪才知道,他带一个翻译来,纯粹只是为了照顾不懂日语的自己。 主客间一问一答,仿佛带着机锋又相谈甚欢,陆安迪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少女那双美丽明亮的大眼睛,却带着一丝好奇,视线一直在洛伊身上。 是了,只要是个女人,谁又能忍住不看他呢。 除了身边的陆安迪。 其时正当正午,阳光照着禅房外的那片白沙,微光如尘,宛如沧海。东西两边各立着一块白石,极简,极致。 陆安迪就看着这两块石头出神。 直到他们聊了一阵,茶道程式开始,她才收回心神。 早就听说日本茶道仪式严格,程序繁琐,宾客之间都有既定的礼仪,但在这里,显然进行了简省,至少他们不用鞠躬,不必跪坐。 洛伊的腰,一直都很直。 但简省的只是喝茶的人,不是冲茶的人,那和服少女起身拜过秋花,拜过字画,拜过器具,才重新坐下来,取出腰间一块红色小巾,开始拭擦茶具。擦完茶碗、茶杓、茶筅各种器具,收起方巾,才开始投茶、注水、调膏、击拂、点打……每个程序一丝不苟,极尽仪式之美。 最后少女左掌托起茶碗,右手轻轻旋转,将茶碗正面花纹旋转到客人面前,轻抚碗身,这是敬客。 第一杯奉给洛伊。 再从洁器开始重复一次,第二杯奉给陆安迪。 全程人声寂静,入口满腔苦寂。 再看向亭外的枯山水,只觉充塞心灵的空寂散淡,也许就在那一瞬间,她体会到了‘侘寂’。 一种似乎是残缺,又似乎是完满的空。 有些莫名的怅然,又有些莫名的欢喜。 人生如白驹过隙,如梦幻泡影,如朝露疾电,似乎只有那样的空,才能容纳那无形之大的孤独与寂寞,让心灵得到浮游天地的自由...... 再回过神来,却看到面前的老者正在对她微笑。 内藤先生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身后的翻译对她说:“陆小姐,内藤先生请你沏茶。”然后放下一个小巧的木盒,推到她面前。 是她和洛伊在町屋里用的茶壶与茶杯,还有一个漆器小罐,盛着最后三杯茶的茶叶。她看向身边洛伊,洛伊风轻云淡,对她点了点头。 她懂得他的意思,那是“按你的意思来就好”的意思。 陆安迪开始沏茶。 日本茶道之美,在于形式之美,器具之美,流程之美。但她要沏的,却不是茶道,而是茶。 去其形式,还其本心。 茶就是茶,心是饮者的心。 只是当她从釜中取水的时候,不经意对上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却看到一种让她颇感意外的眼神。 那种眼神,有对手的意味。 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她就是洛伊射出来的那支箭。 两分钟后,第一杯茶移到内藤先生前面。 第二杯给洛伊。 内藤先生喝得很慢,还闭上眼睛感觉一阵,然后放下茶杯:“听说你在gh公司的时候,是穆先生和洛先生的助手?” 虽然惊讶,但陆安迪的回答带着对长者的恭敬:“是。” “我前几天在香港和穆先生喝茶,茶也很好,是从深山晨雾中一枝一芽采来,穆先生还特别提到,那是你留给他的茶叶。” 洛伊挑了挑眉,脸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讶。 他还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陆安迪会将那种叫“陆羽遗香”的茶叶留给穆棱,也没想到他会用来招待内藤,更没想到穆棱会在内藤面前专门提起陆安迪。 内藤先生将他的惊讶尽收眼底,却对陆安迪微笑:“你觉得穆先生更好,还是洛先生更好?” 此言一出,连洛伊都无法保持缄默,出言提醒:“内藤先生,陆小姐现在是我的助手。” 你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陆安迪却很淡定,眉端目正:“此时此刻,我觉得身边的洛先生最好。 内藤先生微笑:“为什么?” 她的目光掠过这位老者:“先生可以告诉我,外面这座枯山水的庭院叫什么名字吗?” “没有名字。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随心随意’。” 原来,真的没有名字,这倒也很合适。 “我初来日本的时候,在龙安寺看到有名的‘石庭’,有人说,石庭的神奇之处,在于庭中十五块石头,无论从哪一个方向与角度看去,都只能看到十四块,这是一种均衡之美。我想了很久,为什么一定是十四,难道十五就不是均衡吗?我在大德寺又看了各种枯山水很久,为什么刚好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始终不得要义。” “直到刚才经过这个没有名字的庭院,我不知为什么心有所动,在喝下那杯侘寂之茶后,我忽然明白了,无论是一,是二,还是十四,如果你看到的那一刹是极好的,那一刹就是极好的。” “当你不再看它的时候,无论是一,是二,是十四,还是十五,那都是经验,不是体验。” “虽然我不知道您问更好的是什么,但此刻当下,在我心里,洛先生就是最好的。” 就算种种周折,种种防备,都不能抹杀。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坦然承认。 虽然她没有去看洛伊,但她知道洛伊想要什么。 在坪庭喝茶时他问的那句话,可能是无心之问,却不是无意义之句。 内藤先生也在做一个选择。 所以这个问题,就耗去了一杯茶时间。 在他还在沉吟的时候,陆安迪倒了第二杯茶。 这也是最后一杯。 洛伊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位老者依然看着陆安迪:“你知道这些茶叶来自哪里吗?” “不知道。”陆安迪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没有问过洛先生,因为我觉得意义太多,反而容易失去本真之美。” 内藤先生叹息一声,掂起茶杯:“这是径山之茶啊……” . 出了大德寺,两人默默走回町屋。只是这一次 ,陆安迪走得更快。 洛伊陪她走到门口:“不请我进去坐坐么?” 陆安迪说:“茶也喝完了,箭也射完了,如果没有什么事,我想歇一歇。” 洛伊完全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 “不用抱歉,如果能帮上你一点点忙,我很高兴,不过我真的觉得有些累。” 她来到京都,被安排在大德寺旁边,去学习弓道,住在这间带着坪庭与大德寺有同一水源的町屋,每天为他冲三杯茶……所有一切,都是为了这短短的二十分钟,能不累吗。 这么高难度的较量,难道他没想过她有可能搞砸吗? 而此刻的洛伊眼神清明 ,没有一点像会醉茶的样子,明明那碗抹茶的分量也不轻,陆安迪都怀疑他使了什么魔法。 但他依然保持着温柔,“如果你喜欢射箭,明天我可以继续陪你射箭。如果你觉得闷,我带你到甲贺的美秀博物馆走一走?” 这算是……委婉的道歉? 陆安迪瞪了他半晌,终是敌不过那使人沦陷的目光和俊美无匹的脸,扭了扭头,“径山是哪里?” “杭州径山寺,禅宗茶道发源的地方,日本茶道就是从那里学过来的。” 还好,他没有真的让她去参禅悟道。 陆安迪想起和服少女那眼神:“我没有给祖国丢脸吧?” “没有。”洛伊说,“内藤的家族是日本抹茶道中的一个流派,所以他有一个习惯,凡是抹茶以外的茶,如果他觉得不是足够好的话,就绝对不会再喝第二杯。” 陆安迪的表现超出预期,但让他内心更高兴的,却恐怕是听到她说自己是最好的时候吧。 陆安迪说:“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会醉茶?” 如果这个也骗,真的没法忍。 “当然是真的啊。”他很认真地说,“但并不是每个人冲的茶,都会让我醉。” 这是实话,有了那种黑科技,想不想醉,完全看人。 但陆安迪觉得自己已经完败,都不想再跟他计较了。 “我不想射箭。” 洛伊说:“那我明天九点来接你。” “……你不用等一等吗?” “等什么?” 陆安迪想了想,其实她也不知道等什么,“等内藤先生的反应?” 洛伊笑了笑,那种平素的冷傲又回到他眉宇间:“我从来不等别人的反应。” 就算这一种方法不奏效,他还有一百种方法。 他只是比较喜欢这一种而已。 他已经足足准备了两年,又怎么可能不成功。 美秀博物馆 洛伊七点就来了电话 陆安迪睡得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时间,嘴里咕哝,“不是说好九点的吗……”昨晚她睡得晚,画画、整理笔记到差不多凌晨三点,这会才睡了四个小时,眼睛真是睁不开 ,“你几点到,我可以再睡一小会儿吗……” “我已经在你楼下了。”那声音带着晨光一样的清冷柔和。 已经来了? 陆安迪按住脑袋,你足足早到了两个小时啊,大少爷! “我带了早餐来。” 他淡淡说,“我有钥匙,你再不起来,我就直接上去叫你。” 陆安迪连滚带爬起来。 十分钟内洗漱穿戴完毕 ,跑下楼一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她以为他最多给她带个便当,但眼前碗碗碟碟加雅致的插花瓶、茶壶、毛巾各种什物铺满整整一桌,有这么铺张的……早餐? “这是……” “全日本最有名的早餐——瓢亭朝食,想着带你去吃也要花时间,不如在这里吃了。” 他看着她新鲜素净的脸,发边带着湿润的水汽,眼睛却带一点可爱的惺忪,“你昨晚睡得很晚?” “嗯,想着差不多要离开京都了,我就收拾了一下东西。” 洛伊看了周围一眼,确实是收拾过了,连烧水的风炉都收了起来——她大概以为他跟她在这里喝茶只是为了工作,现在工作完了,不再用的工具顺便打个包。 他皱了皱眉,想解释一下,其实他喜欢在这里喝茶的感觉,但看到陆安迪看着一桌子食物的新奇雀跃,又不忍心打断她的食欲,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倒了一杯昆布梅茶,“开吃之前先来一杯,暖胃醒神。” 他特地将早餐带来这里,只是觉得这里的气氛更温馨,更随意。 “这个是水煮油菜苔,裹的是芝麻酱,味道很清新,你先试一个。” “这只看起来半生半熟的溏心蛋,就是有名的瓢亭玉子,据说已经有四百多年历史。” “这个是山椒叶鱼寿司……嗯,今天的鱼还不错,可惜山椒稍用重了一点。” “如果吃得不太惯,冷热不要交叉吃,这碗鹌鹑粥火候不错,趁热先吃一点。” 陆安迪在他的指导下一个个品尝,简直应接不暇,忍不住好奇:“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他对食物要求一向不低,但样样都懂,就过分了。 洛伊挑了挑眉,“其实我厨艺不错的。” 这是实话,raymond还曾经想跟他打赌,赌他一定会喜欢上陆安迪,如果赢的话他必须做一个月晚饭。 当然他没有接受,他没那么无聊。 喜欢这种事情,怎么能用来赌呢? 陆安迪却纯粹是被“厨艺不错”这句话惊到,“啊”了一声。但她也没问什么,毕竟有钱人的情趣无法揣度。 这一顿早餐就吃了一个小时,好饱,好满足。最后来再一杯大麦茶,有助消化。 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说:“都吃好了,那我把东西收掉啦。” 洛伊是提着一个箱子般的食盒进来的,还独自上了一桌菜,本来就是个矜贵的人,她怎么好意思还让他动手。 洛伊却说:“不用麻烦,我已经叫了人来。” 跟着一个和服小姐姐走进院来,弯腰鞠躬, “お客様、お食事は終わりましたか?” 陆安迪真是惊呆了。 . 从京都到美秀博物馆有一个半小时车程,上了车,洛伊说:“路上你可以先休息一会,等下在山上要走几公里。”他很体贴,“到了我会叫你。” 陆安迪本来确实睡不够,吃了那么饱的早餐脑袋也有点缺氧,也就没客气。只是她本来是想抱着一个抱枕靠着后背闭目养养神的,但很快就睡着了,脑袋歪了几歪,就靠到了洛伊身上。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身边睡着了。 洛伊移了移位置,与她贴得更近。出了市区,空气愈加清凉,侧头看了看她的脸,又替她盖上自己的风衣。 一个小时后,汽车驶入滋贺县,琵琶湖沿岸风景美不胜收,陆安迪却睡得正香甜,呼吸均匀起伏,洛伊没有忍心叫醒她。 再过二十分钟,进入信乐町山区,车道两旁山岚飘摇,群山青翠郁葱,宛如远离人间。 他侧过身想摇摇她的肩膀,但因为他的这个动作,她的脑袋突然失去重心依靠,像茎上不堪负荷的果子一样往前掉去。 幸亏他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她的下巴。 她的脸在他手心里还像小狗一样滚了几滚,让他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原来她的脸这么小,放在掌心,只有盈盈不及一握? 陆安迪就在这样的姿势中醒来。 真是又亲密,又尴尬。尴尬的是如果不是人家托住,她的头都不知滚哪去了。 洛伊倒是淡定,看着她窘迫羞耻的眼神,淡淡说,“你如果再不醒,就要流口水了。” 陆安迪转而被这毒舌气到。 她整了整头发,别过脸去。 洛伊叹了一口气:“你乱看什么呢,前面就是‘桃花源’的入口,错过可没有了。” 桃花源? 陆安迪转过脸,眼前一片茂密的樱林扑面而来。 这时是樱花含苞未放的一月,柔和的粉色含羞微涩地凝聚在枝头,但可以想见花开之时,必定是满目烂漫,如诗似织。 等到四月离枝,残樱飞舞,落英缤纷,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樱林的尽头,是穿山隧道的入口。 隧道由有金属光泽的材料包裹,每一块都有微小变化的弧度,光线的颜色会随着周遭的景物变化,视线随着弧度逐渐深入。当你以为已经到达最深处的时候,眼前却蓦然一亮,博物馆入口突然出现在前方,时隐时现,犹抱琵琶半遮面。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你向着心中的桃源蜿蜒前行,离开隧道口的时候,终于豁然开朗,那幢建筑完全呈现在你前面,你却发现,你面前还有一道连接两个山谷的桥! 一道120米的桥,横跨深谷。 没有桥墩,羽翼般的后张拉索,巨大的悬挑飞纵于深谷之间,连接着博物馆入口的广场。 从广场的台阶拾级而上,穿过入口,后面才是真正的桃源。 贝聿铭以“桃花源”为意像设计了这座充满灵性的博物馆,出于自然保护区的要求,建筑主体有四分之三的体积必须埋在地面之下,地面上露出的不过是它的屋顶与天窗,南北两翼舒展而开,带着蔚蓝色的玻璃立面随着山峦群峰宛然起伏,与周围浓密的植被融为一体。 走在其中,仿佛漫步桃源仙境。 玻璃、石材、钢架、几何形体与山色空灵,就像呼吸般自然。 陆安迪感动得几乎要流下眼泪。 “我去过苏州博物馆,对那里的灰瓦白墙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觉得它也很美,但总有一点遗憾,就是那点遗憾让我无法感受完美,而我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她揉了揉眼睛,“但今天来到这里,我终于知道了。” “哦,是什么?” “苏博太厚重,美秀更轻灵。你看,这里的屋顶那么轻,体量也拿捏得极好,随着山林的曲线起伏,仿佛一种自然的律动。”陆安迪说,“不过,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在深山长大,比起江南水乡,这里让我觉得更亲近。” “不,是因为你的眼光变得敏锐了。” 这是夸奖。 陆安迪仰起脸:“我想随意地走,可以吗?” 对这种温和柔顺的请求,洛伊是不会拒绝的:“当然可以啊,我今天就是来陪你,你愿意走,愿意坐,愿意发呆都可以。” 他连脚步都放慢了,真的是在陪她。 陆安迪忽然感慨:“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要求我的。” 以前在gh的时候,画图、总结、归纳,高强度集中的训练才是他的风格。但这次出来之后,她真的是很自由了。 “因为以前你是坐在办公室。但当你身在建筑之中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真实的体验更重要。一切的学习,都是为了让你洞察其中的逻辑。” 为什么能产生这种体验的逻辑。 陆安迪仔细地思考这句话,轻轻说:“我明白了。” 对一个建筑师来说,空间与尺度只是最基本的要求,逻辑与思辨才是最核心的能力。 洛伊一直在用一种十分负责的方法训练她,沉浸式体验,亲身指导,不计成本。 她不想辜负他。 两人走走停停,走得累的时候,她就坐下来画画,画得入神的时候,都不知道时间,中午是洛伊很贴心地叫了送餐服务。 陆安迪画下最后一笔浓重的深绿,很自然地猜测:“你一定来过这里很多次。” “是啊,很多次。”洛伊看着她笔下越来越有灵性的溪水、密林、雾气、宛如呼吸的建筑,在画画上,她的风格更放得开了,林木尽染,苍翠郁葱,留白之处却引人深思,那是枯山水带来的影响,他忽然有些感叹,“其实我有些羡慕你,因为在来过很多次后,我的体验会与你很不一样。” 陆安迪抬起头:“你的体验是什么?” “比起建筑本身,可能会更多地考虑实现过程中的艰辛。”他的目光扫过信乐町群山,这一带区域长久以来被视为圣地,当地政府对自然保护区的要求也极为严苛,而美秀博物馆是这山上唯一的建筑。它的拥有者,是神/慈/秀/明/会的创始人、东洋纺织株式会社的继承人小山美秀子,日本最有富有的女人之一,有着数十万信众追随。不是极有能力和背景的建筑师,根本无法跟这样的委托人打交道。 陆安迪收起笔,做好洗耳恭听的姿势。 “首先,如何在公众、委托人和自身审美之间找到平衡点,讲好一个大家都乐意接受的好故事,比如桃花源。其次,建筑师能够自己选择地点的项目不多,但如果有可能,一定要争取这个权利。只要有足够说服力,你可以绕一条很远的路,甚至修一个隧道,造一座桥。如果这座桥的难度特别高,你还要找到一个非常合适的合作伙伴......考虑周详种种后,你最终要解决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如何让你的委托人欣然接受以倍数增加的造价。” 作为世界上最成功的华裔建筑师,贝聿铭是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大师。 陆安迪想了想:“所以,这是你要离开gh的原因吗?” 这个问题,相当敏锐。 还有些敏感。 洛伊突然离开gh,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但洛伊还是回答了她:“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我迟早会有自己的工作室。”gh毕竟是个高度商业运作的公司,确实不适合他个人发挥,他也从未想过长久待在gh。 陆安迪终于说出那句话:“我还没有谢谢你......帮了杨蓉。” 不管怎么样,他确实是帮了。 洛伊愕了一下,看着她,然后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浅的微笑:“那天是我生日,你带着礼物来求我,我不忍心拒绝。” 那夜色中的蓝芙蓉,和那晚不经意的冲动,都还在他心底。 两人坐在山边,眼前山岚突然一阵飘摇。 陆安迪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这话,但幸好,洛伊的电话响了。 四周很静,她是能听到声音的,“roy,你们在信乐町?”电话里头是很久不见的raymond,他跟着停了停,“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洛伊说:“你等等。” 陆安迪立刻起身:“我去那边走走。” 她走到另一边看了一会风景,回来的时候,洛伊还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 陆安迪有些担心:“是不是有紧要的事情?” 洛伊抬起眼眸,一瞬间,陆安迪看到了他眼中的冷。那是一种让人深入骨髓的冷意,她认识洛伊那么久,即使是从前最觉得他难相处的时刻,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冷。 但这种冷闪瞬即逝,对上她关心的目光,他的眼波慢慢恢复了那种柔和:“没有,我们继续逛。” 一直往后走去,还有一个足以容纳三万人的巨大广场,广场有一座可容纳五千人的圣所,设计者是当年曾经设计纽约双子塔的山崎实。这座圣堂也叫“明主堂”,以世界救/世/教创始人岗田茂吉命名,而贝聿铭设计的钟楼“天使之乐”,就在广场的一侧。 这是一个以三味线的“拨子”为造型的建筑,高60米,顶部有50口金钟。据说钟楼揭幕的时候,前来参加仪式的一万五千名信/徒将它视为神圣之地,必须脱了鞋才能进入,与他们进入庙宇的程序毫无二致。 它就像一个简约而精致的雕塑,耸立在广场一侧,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陆安迪很难将它与贝聿铭那些大型公建的手笔联系在一起。但正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型建筑,成为美秀博物馆这样的作品得以面世的起源。 陆安迪相信洛伊特地将她带到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夕阳西斜,钟楼在铺满意大利大理石的广场投下极长的阴影。 要回去了。 “如果你喜欢京都,可以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看着寂寂群山在暮色中变得清冷,他的目光中又出现了那种冷意,“我会先到欧洲,处理一些事情。” 他要处理的事情,可能并不适合带着陆安迪。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待在京都。” 京都虽好,但如果没有了洛伊,也不会再有每日射箭、喝茶的感悟,甚至枯山水与坪庭的感觉都不可再得,大德寺一行,既是顿悟也是华彩,在京都再住多久都不会再现。 她不会太贪心,如此已经足够了。 洛伊并不意外:“既然这样,德法意英,你最想去哪里?” 陆安迪想了想:“法国吧,我想去看看卢浮宫。” 洛伊说:“想去看画?” 陆安迪在斜阳余晖中最后一次回望那座天使之乐,“不,我想去看看那个金字塔,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最终成为被世人普遍接受的建筑。”即使是最伟大的建筑师,也无法让每一件作品都被世人称颂,卢浮宫的金字塔曾经是最受争议的一件,但时间却证明了它的价值。 到底要一个什么样的建筑师,才能同时做出□□博物馆、美秀博物馆和卢浮宫金字塔这样的作品? 当洛伊说到实现过程的艰辛,这个念头就一直在她脑海里。 “当你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就开始离真正的建筑师有些近了。你会去巴黎,看看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然后你会按照我的安排,走一圈法国。” 他的目光掠过那间山崎实设计的圣堂,“我之所没有带你进去看这间圣堂,是因为比起法国教堂,这里真是不值一提。” 这句话,让陆安迪想到了他画过的那幅以飞扶壁为肋骨的机械姬。 卢浮宫金字塔 陆安迪就这样到了巴黎。 来接她的依然是个留学生,男生,研究欧洲建筑史。安顿下来后,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巴黎,就直接把她带去了市中心五十公里外的子爵城堡。 [法国有许多宫殿、教堂、城堡,带着不同时期的不同风格与特征。在看卢浮宫之前,我建议你先去看看法国古典园林,它们从17世纪到现在几乎没有变化。] 洛伊的建议就是要求。 所以他们开着一辆古老的微型小汽车,颠簸在法国的乡村小路,呼吸着清新空气,瞬间远离香榭丽舍大道的车水马龙。 一来到子爵堡花园,陆安迪就被震惊了。 这个花园真的好大,好大! 笔直宏伟的中轴线从城堡入口延伸至遥远的地平线,以一个巨大的尺度将自然景观从中间剪开。四周围绕的高大林木,令花园变得自然开放,平缓的河流穿过花园,河边小径充满平静的诗意,池塘、瀑布、喷泉,为这座园林提供了潋滟的水光。 花园的设计有着异常清晰的结构与秩序,不仅有着单一宏伟的中轴线,两边花坛也是规整的几何形状,但又并非绝对的对称,而是呈现出一种巧妙的和谐与平衡。 它与自然的关系,也正是如此,林木、水色、天空,线条、几何图形,合为一体。 这大概是让陆安迪最意外的地方,法兰西给她的第一印象,竟然不是优雅浪漫,不是巴洛克的奢华与洛可可的精致,而是结构与秩序。 男生在一边为他讲解。 “这个城堡的主人叫富凯,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此人富可敌国,平生最大心愿是要造一个世上最好的住所,所以他请来了最好的园林师勒诺特建造了这个花园。” “这里原本有200亩农田,一个村镇,两个小村庄,全部被清理一空,周围种上茂密的植被。他们动用军队,让河流改道流过这里,在花园底下修建了六个水库,储存1700立方米的水量来满足瀑布水景的需要。他们用军事技术完成发掘,当时设计的重力水泵使用至今......总而言之,这个花园可以说每一处都手笔宏达而精雕细琢,效果前所未有,令人惊叹。” “花园建成之日,富凯请来六千多名嘉宾举办宴会庆祝,宴会很成功,但却引起年轻国王路易十四的嫉妒与盛怒,他在两个星期后逮捕了富凯,将其投入牢狱并囚禁终生,他带走了这里所有的雕塑,还有设计师,让他去给自己的行宫建造一个更大的花园——凡尔赛苑。” “那位设计师叫......勒诺特?” 陆安迪对这个名字还相当陌生。 “是的。”男生说,“洛先生指定勒诺特设计的三个花园,看过之后,你会明白他的影响之大。” 大名鼎鼎的凡尔赛宫,其实最大的是园林。 全宫占地111万平方米,建筑占地只有11万平方米,园林面积达100万平方米! 主轴线上的十字形人工大运河长达1.6公里,河面宽阔,据说路易十四曾在运河上安排进行海战表演,或者布置船只和船夫,模仿威尼斯的运河风光。此外巨大的反光池,1400个喷泉,精巧设计的几何形状花坛,紧密修剪的梦幻树列,都给陆安迪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胜过那惊鸿一瞥的梦幻镜厅。 规模与秩序是这里最大的惊喜。 而站在巴黎中心的杜乐丽花园,看到勒诺特设计的大道贯穿整个花园,穿过凯旋门,延伸至远处德方斯金融区的大拱门,想象这条巴黎的中轴线从17世纪延伸至今天,她终于明白了洛伊的用意。 唯有这种结构与秩序,能够超越种种历史风格,将古老的建筑从历史带向今天。 她画了三张带着粗直中轴线的鸟瞰图,在杜乐丽花园那张写上一句「结构与秩序,是卢浮宫入口能使用鲜明几何设计的底气。」 洛伊回她,「现在你可以去看大卢浮宫改建前的资料了。」 大量资料被带到酒店,各种图纸、照片、文字的复印件......整整两天,陆安迪就泡在酒店房间里消化这些资料。 整个卢浮宫的构造,当时的情况,甚至艺术品的储存与放置,都需要整理清楚。 她理清思维的方式是画图——无论是整体结构,一幢建筑,某个房间、一个角落,只要有足够参考,她都能够以任何一个角度搭建出来。 这种随意切换的强大手绘能力让男生惊掉下巴,“你空间想象力真厉害,如果去做场景设计的话,也一定会非常棒!” “不一定,我做这些不是创造,是复原。”陆安迪说,“我要将当时的建筑场景如实复原,才能更好地理解现在的它。” 为了得到这种空间想象力,她接受过洛伊魔鬼式的结构训练,在林医生的指导下坚持烧脑的空间思维训练,今天她所拥有的能力,不过是科学的方法加努力付出的结果。 男生看着已经埋首纸堆两天的她:“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辛苦。” 他拿出一段渲染得极好的视频,还有一套三维模型文件,“这是之前洛先生资助的一个项目,复原了卢浮宫改建前的真实场景,当时是请了育碧公司的团队来做的。” 就是那个制作《刺客信条》的法国游戏公司,以实景还原度极高闻名,巴黎圣母院被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后,还有网友提议用游戏的建模资料作为复原依据。 陆安迪捧着脑袋:“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洛先生刚刚才告诉我有这个东西。” 陆安迪:...... 洛伊肯定是故意的! 场景做得非常细致,不仅1:1还原了建筑的样貌,还有当时的真实环境:比如现在建有金字塔拿破仑庭院,白天是个乱糟糟的停车场,晚上是个同性恋浪荡出没的阴暗之地;有着吹号天使和无数飘逸祥云湿壁画天花板的黎塞留馆,之前是5000名财政部员工的办公室;博物馆内部规划混乱,人流动线极不合理,入口隐蔽,全馆只有两个公用厕所;管理也乱得一匹,希腊雕像随随便便搁在走廊里,工人干活的油漆都会溅到上面。 总之,那时的卢浮宫除了宫墙宏伟,内部乱七八糟。 . 翌日,两人终于离开酒店,去了近在咫尺的目的地。 陆安迪抵抗住那些稀世藏品的诱惑,连蒙娜丽莎都没有多看一眼,在卢浮宫的四个入口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回到拿破仑广场。 她的脑袋里只充塞着一个问题: 能够完成这样一个项目,建筑师要有多幸运,又有多艰难? 在卢浮宫之前,贝聿铭就竞争过德方斯区的尽端规划,一开始他似乎已经在竞争中获胜,但最后时刻,拿到这个项目的却是一位法国建筑师。 轮到大卢浮宫项目的时候,他声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竞争者,刚刚上任的密特朗总统以自己的集权强烈支持了他。 质疑声铺天盖地而来,改造拿破仑庭院和修建金字塔的方案提出后,贝聿铭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朝脚上吐唾沫。报纸攻击他,评论家攻击他,历史学家和政客攻击他,最后这个项目卷入了政治权利斗争的漩涡。 这是贝聿铭漫长职业生涯中最艰巨的考验,但他在社交、策略、公关方面展现出过人的天才,他总是儒雅得体,面带微笑,态度镇定而达观,在单枪匹马对付新闻界和公众的同时,取得了博物馆七个馆长的支持和密特朗反对者巴黎市长希拉克的好感。希拉克要求贝聿铭在拿破仑庭院竖起一比一的实体模型来接受公众检验。 贝聿铭照办了。他在一架起重机上悬挂一套钢索,在庭院上空勾勒出金字塔的真实比例。在现场顾问的猛烈抨击中,希拉克顶住巨大公众压力支持了这个项目。 卢浮宫改建工程终于得以顺利动工。 然而就在这个月,密特朗总统的赞成票因经济下滑降至历史最低,政治因素威胁着大卢浮宫改建工程的命运,为了能在总统的任期内完成金字塔,贝聿铭把工作组的活动房屋搬到工地上,日夜不停地开展工作。 在此期间还发生了一些曲折,财政部不愿意搬出豪华的里歇里欧厢房,最后在希拉克施加的压力下,贝聿铭与财政部长在一个秘密午餐中达成协议。 靠着披荆斩棘的坚毅与种种高难度的公关,在离总统大选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密特朗得以在竣工的金字塔内举行典礼,授予贝聿铭荣誉勋章。两个月后,密特朗在勃艮第一家小酒店内等待选举结果,酒店老板用一个带着小巧金字塔的蛋糕庆祝了他的大获全胜。 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卢浮宫的改头换面了,拿破仑庭院和金字塔全部竣工之日,法国国家交响乐团在暮色过后的雨中奏响了音乐,金字塔在600盏射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人们第一次见识了它的美丽。 传记上如此写着:[它悬挂在布局规则、不长草木的花园上空,晶莹透明,堪称奇观。贝聿铭站在一顶黑伞下,微笑着与记者打招呼,面庞像金字塔一样神采奕奕,“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 就算此后仍有质疑,但三十年过去,时间与公众已经给予建筑师肯定的最高奖赏。 陆安迪看着在斜阳暮色中熠熠生辉的金字塔,心中依然充满迷惘。它真的像建筑师所说的那样,与勒诺特的设计有紧密的联系,又因这种联系让作品注入某种法兰西之魂,所以最终被法国人所接受? 但至少在她看来,这种关系不如□□博物馆与图伦清真寺那么密切。 三角形可说是贝氏风格的鲜明体现,建筑本身也是极优秀的解决方案,但换一个人来做,可能真的无法成功。所以是建筑师成就了这座塔,还是这座塔成就了建筑师? 她每天坐在金字塔下思考这个问题,看它倒影的天空与水光,看曙光和夕阳的变化,直到第三天傍晚,洛伊亲自打来电话。 “你已经看了三天,还打算再看下去吗?” 陆安迪鼻子有些发酸,有些委屈,摸摸眼角,竟然有眼泪流下来,“那个问题,我考虑得太早。” 她想得太急切,却又无法得到答案,竟然魔怔了。 她还没有资格考虑那个问题。 “放松些,有些问题无法轻易得到答案,也可能根本没有答案。”他柔声说,“你可以到别的地方走一走,在巴黎所有网红地点打个卡,或者随意逛逛香榭丽舍大街的奢侈品店,我会买单。” “我不想去。” 洛伊问出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有信仰吗?” “没有,我是不可知论者。” “那就去看教堂吧,大概会让你的心情回复平静。” 陆安迪说:“好。” 他的声音依然带着金属的清冷质感,情感却是温柔的,她的情绪慢慢舒缓开来,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有点幼稚,让你笑话了。” 会有人用“有点幼稚”形容自己?那边轻笑了一下,“没关系,回酒店好好吃个饭,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就会原谅自己的幼稚了。” 真的是十分温柔了,温柔到她的压力与委屈,都可以向他流露倾泻。 他居然会哄她。 男生也是被她的眼泪吓呆了,等她平息下来,过了好久,才安慰说,“其实你也不用难过,虽然我知道每个学建筑的华人都想成为下一个贝聿铭,但这个世上,真的很难再有贝聿铭了。” 陆安迪问:“为什么?” “才华与资历或可以再得,但同时拥有那样的能力、家世、背景、与资源的人,真的很难再得了。”男生也有些叹息,过了一会儿,他又再补充,“如果还能再有一个,我猜……大概是像洛先生这样的人吧。” 他又问她,“你觉得呢?” 陆安迪沉默片刻,说出一个事实:“我对洛先生了解不多。” 黑森童话 “法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教堂?” 看地图,真是密集得让人吃惊。 “因为十二世纪的欧洲兴起一股朝圣的狂热,基督徒们的圣地有三个:耶路撒冷、罗马、还有西班牙西北角的卡普斯蒂拉。耶路撒冷太远,罗马又太近,所以很多人选择卡普斯蒂拉,而几乎通往卡普斯蒂拉的朝圣之路都经过法国。所以法国有着欧洲最多的罗马式教堂,还是哥特式教堂的起源地。” “你想我看什么?” “看你想看的。”他无所谓地说,“如果没有想看的,就当散散心吧。” 最后还加了一句,“可以不用交作业。” . 于是陆安迪像环法自行车大赛一样跑完了大半个法国,从隐没在荒郊乡野的残墙断壁,到哥特式巅峰时期的大教堂,都留下了惊叹的足迹。 在夏特尔教堂的外面,她亲眼看到了洛伊笔下那种像是昆虫的骨骼,又像某种复杂巨大的机械的飞扶壁。而站在高耸的尖塔下抬头仰望,竟高得有种直入云天深处的错觉。 走在教堂里面,纤细的丛柱在三层天窗顶上散开,仿佛一株株奇异的植物。穹顶下的空间高峻幽冷,仿佛可以将灵魂带离尘世,但玫瑰花窗却带来一种幽艳迷/幻的色彩。 这里有极致的高度,极致的光线,极致的色彩,人类竟然能做出如此高耸而奇异绚丽的建筑,像缥缈的上帝之城从人间拔地而起,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宗教的力量。 极致的形式使人沉默,天国与尘世间的距离,在一瞬间充塞她的心灵。 就在这里,她接到了洛伊的电话。 “还会想着贝聿铭的金字塔吗?” “现在不会了。” “那在想什么?” “黑暗的中世纪,上帝与人。” 她似乎看到他轻笑了一下,然后挂掉电话。 两个星期后,她被送到到德国,在参观了亚琛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后,随后被送到南方的斯图加特。 来接她的居然是好长一段时间不见的raymond,载着她来到一个小镇,抬头一看,一个巨大简洁醒目的三叉星标志,才知道那是传说中的奔驰汽车总厂。 “roy在这里提车,我先带你去见他。” 厂区的面积十分巨大,经过各个高度自动化机械化的大型车间,陆安迪仿佛从幽冷的中世纪忽然回到现实的高科技世界。 想起曾经在京都与他一起度过的日子,更加恍如隔世。 终于走到目的地,在一群技术人员和保镖的簇拥中看到洛伊的身影,陆安迪却吃了一惊, “为什么他们会有枪!” “不用紧张,那只是防弹测试。” raymond快步上前,摸了摸车身,ak47近距离扫射,居然连个弹痕都没有!果然是顶级牛逼的最新科技! 眉目冷峻气场加身的洛伊站在旁边,这辆低调时优雅贵气张扬时充满暴力美学的银色s65l amg,倒是在这一点上与他主人的气质相得益彰。 技术人员递上测试报告,不知说了些什么,他抬头看向raymond,raymond耸耸肩,“你的车,当然你决定啊,我只负责安全问题。” 洛伊皱了皱眉,他看到了旁边的陆安迪,虽然那抹身影让他的心蓦然一动,但他没想到raymond会直接把她带进这里来。 让女孩子看到枪,好吗? raymond自然收到他目光中的警示,故意大大咧咧,“反正你都要试车,顺便把我们送过去嘛。” 三人上车,回外面提了行李,洛伊驾驶,raymond和陆安迪坐后座。离开一众保镖,话痨的raymond嘴上就开始天马行空了,气氛登时热络了不少。 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些法兰西风情,惋惜她没来得及去大不列颠玩一趟,然后开始推介德意志,“安迪,德国其实也蛮好玩的,有空要让roy多带你出去体验一下哦!这里的高速不限速,他还有一辆性能逆天的超跑在隔壁保时捷车厂,坐上去那感觉保证酸爽!” 洛伊忍无可忍:“不会说中文就少说点。” raymond耸了耸肩:“我们又没跟你说。” 陆安迪:...... 沿途经过不少黑压压的冷杉,郁葱高大的绿树,偶尔能看见远处的瀑布和湖泊,原来已经进入了有名的黑森林地带。最后他们到达一个树林边的小木屋。 车停下来,洛伊留在车上接电话,听那一口十分考验舌头的弹舌音,陆安迪猜大概是德语。他们先下车,raymond提了行李带她进去。周围的环境很安静,林木静谧,落叶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木屋有两层,屋子里布置得温馨而整洁,就像一般人的住家。 “你的同伴和舍友艾丽莎十分钟后就会回来这里,她会照顾你。”raymond扭头看了看,“roy那边还有事情,我们不能在这里陪你了。” 陆安迪点了点头。 临走时raymond取出一个金属纽扣一样的东西,上面有一个精巧而隐蔽的按钮,“这是一个gps定位器,必要时可以发射救援信号。出去的时侯记得别在随身衣物上,这样无论在哪里都不会走丢,嗯......就是保险一下,你应该不会像爱丽丝一样爱钻兔子洞吧。” 陆安迪拿着这个纽扣,问了一个很认真的问题:“raymond,你为什么要负责安全问题,洛伊他......不安全吗?” “中国几乎算是世界上治安最好的国家了,在别的很多地方,都得有些安全措施。”raymond收起玩笑,依然带着那种阳光的笑容,“你知道的,roy是个有钱人。”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知道问不出什么了。 想起“艾丽莎”这个名字,她又有些担心,“我英文不好,别的语言都不会说。” “不用担心,艾丽莎是台湾来的女孩,说中文。”raymond露齿一笑,“我走了,roy有空会过来找你的。” 五分钟后,陆安迪坐在窗口,看着那辆银色s65l amg缓缓启动离开。 这是包括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她见到洛伊的唯一一面。 艾丽莎是raymond的朋友,一个常年满世界跑的自由摄影师,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头发染成半棕红,身材火爆,浑身洋溢着自由不羁的性感与活力。看到陆安迪那几大本画得满满当当的水彩速写,非常震惊,“天哪,你的画好有感觉,完全可以尝试商业出版嘛!如果有兴趣,我可以替你联系几个编辑,我跟很多图文出版社打过交道的。” “谢谢你,但我是学建筑的,画画只是业余爱好……呃......一半也是专业需要吧。”明明是被夸奖,陆安迪却有些无奈,什么时候,她才能理直气壮充满自豪地对别人说自己就是一个建筑师啊! 但欲速则不达这种道理她是懂的,就算不懂,那座让她落泪的金字塔也教会了她。那是一座丰碑,也是一种警戒,让她在浮躁的时候可以平静。 艾丽莎说她正在做一个有关黑森林植物的题材,每天会到旁边不远的树林里摄影,陆安迪每天跟着去,不是闲逛就是画画,傍晚两人到镇上吃个晚饭,跟着回木屋。在这个小镇,她仿佛又恢复了京都那三点一线的平静生活。 直到那一天清晨,洛伊终于来了。吃早餐的时候不经意往窗外一望,那辆高傲霸气的银色amg已经悄无声息停在落叶间。 跟着接到他的电话。 “今天我有空,出去走走?” “好,去哪里?” 你都来了难道还能拒绝吗。 “带你去看真正的黑森林。” 陆安迪正拿着榛子酱蘸黑麦面包,“我可能还需要十五分钟。” 对方“嗯”一声,挂了电话。 艾丽莎探头出窗口,看到树林中那辆银色凛冽的车,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你男朋友?” 陆安迪说:“我老板。” 艾丽莎意味深长:“哪一种老板?” “就是为他工作的那种老板。” 艾丽莎仔细看着那辆车,离它不远不近的地方,其实还停着一辆黑色奥迪,那是保镖,不禁发出叹息,“那就是raymond的老板?我见过一次,气场强大又像个高冷禁欲的王子,如果温柔体贴些,你这种小女生应该很难抗拒吧?” “我不是小女生。”陆安迪扫荡完最后一片熏肠,把垃圾扫进垃圾桶,准备出门。 “嗯,你不是小女生,你是小红帽。”艾丽莎笑嘻嘻地回头给她一个飞吻,“good luck,小红帽!” 陆安迪已经走到楼梯边,却又突然回头,问了一句:“艾丽莎,你是raymond的朋友,你知道raymond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他不但是洛伊的助理,还负责洛伊的安全。 “你说雷欧文啊,我只知道他曾经是个有世界排名的黑客,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哦。当然,他人很好,我跟他玩航拍的时候认识的,他的无人机真是一级棒!” 原来raymond姓雷,还是个顶级黑客。 陆安迪又刷新了一遍认知。 清晨的空气带着微微渗出的冷,她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过带着林间气息的落叶,上了那辆车。 . 驶出树林,上了高速又下高速,再重新驶入一大片树林,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黑森林。无论开多久,都在森林里,无边无际,浓密的杉树笔直参天,向上望去,像高耸的教堂穹顶一样伸向天空。 走着走着,竟然下起雨来了,雨水从高处落下,经过林木树梢,把幽深的森林变得模糊空濛。洛伊只能把车停在树林里,雨刷根本没有用。 汽车隔音极好,四周寂静无声。 静静坐着,仿佛从这一刻开始,他们才是真正的独处。 在法国的时候,其实他曾经离她很近,她在勃艮第的韦兹莱,他在附近一个酒庄,但他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没法走开。他的堂兄弟们蠢蠢欲动,他在德国也没闲着,订车、更新装备,但他还是想见到她。 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很好,就像此刻。 陆安迪说:“介意我画画吗?” “不介意。” 陆安迪抽出纸笔,却把另外一本速写递给他:“有空看吗?” 虽然洛伊说过不用交作业,但她总觉得花着他的钱,没有交代说不过去。 洛伊接过来。 这是厚厚一本,而且已经画满了,可见她一直没有闲着。 她的风格又变了,除了几幅从巴西里卡式到拜占庭式到罗马式再到哥特式风格变化的结构用了淡彩,其他都是幽冷、奇诡又带着梦幻光线变化的黑白。画面很有感染力,俯仰的角度都很深,向上是缥缈森然的天国,向下是幽暗中俯视众生的寂静,每一幅都震撼视觉与人心。 他又小看了她。 他不知道她能成为多好的建筑师,但如果要成为一个顶尖优秀的插画师,她绝对有足够天赋。 他看了很久,然后合起本子,转头去看她在画什么。 他没有打扰她,但陆安迪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正在画一棵能让人产生很多联想的树,“我知道你想说我既然画画容易些为什么不去画画呢?但是我比较固执,只想去做最想做的事而不是最容易做的事情。” 洛伊挑了挑眉,“其实我是想问,你是不是看过一些黑暗且奇怪的童话?” 虽然大雨倾盆,前面一片模糊,但她却画了一片高大浓密的森林。森林里很幽暗,长满各种奇形怪状的树,一个带着风帽的女孩挎着蓝子匆匆行走其中,就像一束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光。 就算没有颜色,他也知道那是小红帽。 “其实我没看过什么童话,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很老的连环画,封面就是小红帽。但是我妈不让我看,说那是教坏小孩子的东西.....我到现在都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那时她十岁,读三年级,找东西的时候偶然在一个箱子里看到这本书,想拿出来瞧瞧,就被很少生气的母亲骂了一顿,那本书跟着被锁了起来。 不就是一个童话吗? “你大概不知道,格林童话刚刚编出来的时候,并不是什么童话,而是充满黑暗、暴力、色情、血腥的成人故事,比如小红帽,就是一个讲述无知少女被引诱而失贞的故事。” 陆安迪吃惊地抬起头。 她刚刚给小红帽涂上一抹幽艳的红色,她画成这种带着黑暗的中世纪哥特风的样子,也许是受了教堂的影响,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这样更适合。 她真的从来没有想过。 “很多童话故事从中世纪已经开始流传,那个时候,一个女孩独自穿过森林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强盗、流浪汉、路人,甚至一个经过那里的上等人,都可能把她拖上马车。” “而在中世纪的欧洲,是没有强/奸、诱骗这种词汇的,只有失贞,而女人的失贞是有罪的。” “所以在后来一些文学作品里,小红帽就成为一个训诫年轻女性不要轻易接受诱惑而失身的故事。” 在法国诗人佩罗的《小红帽》手稿里,就有一幅既隐晦又直白的插图,小红帽和大灰狼一起躺在被子里,大灰狼覆身其上,小红帽则斜倚在枕头上,一只手含情脉脉地抚摸着大灰狼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 难怪临走时艾丽莎会叫她小红帽,难怪小时候妈妈不让她看那本书......不止这本书,其实家里还藏着另外一些书籍笔记,她是从来没有看过的,那是禁忌。 她默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雨越下越大,完全遮蔽了周围的景物,世界仿佛只剩下车里的狭小空间。 两人静静地坐了很久,陆安迪开始动手收拾纸笔。 这个故事,对她还是有些冲击。 洛伊柔说:“吓到你了?” 陆安迪笑了笑:“怎么可能,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人。” 洛伊的目光注视着她:“那么在圣心路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告诉我?” 陆安迪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手上停了一下,轻轻说:“又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而且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知道洛伊去涠洲岛的时候,睿姿说了这件事情。 他还吃了那碗可能毒死人的河豚。 她也抬起头来看着他,冷不丁问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的车为什么要装防弹?” 洛伊微微一愕,确实有点猝不及防,但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失去分寸。 “我每一架车都有防弹。” 于是陆安迪知道了,这种问题,他是不会回答的。 所以她不会再问。 两人之间又默默无言,只有雨水冲刷着车窗。 但这并不妨碍洛伊感受到她真切的关心,在这个世界上,他真正在意的人并不多,所以能让他心有感动的关心也不多,但陆安迪无疑算一个。 所以他比较执着。 过了一会儿,他柔声说:“现在还会害怕吗?” “有时想起来会,但那时候根本来不及害怕。”陆安迪握了握手指,“其实......我很怕疼的。” 曾经的她连在医院打个针都会飙出眼泪,把破酒瓶割向自己手腕这种事,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如果不是因为危险令肾上素激增,她真的做不出来。 那种令人后怕的恐惧其实还有,但她从来不后悔那晚和睿姿走在一起。 洛伊的目光落在她纤细柔白的手上,她的手不但被玻璃瓶割过脉,手掌上还扎过许多玻璃碎片,就在她第一天在gh上班的时候。那时他受穆棱之托照顾她,带她去看医生,但护士给她包扎的时候,他并没有看着,他是在外面听电话。 想着她曾受过的委屈与疼,还有她的柔弱、她的小心与她的倔强,他的心里既有柔软,又有不适——如果换了现在,他一定会对她温柔很多。 现在让她出去不小心淋到几滴雨,他可能都会觉得心疼。 森林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渐渐小了,林隙中又渐渐露出光线,带着水滴的枝叶闪烁出清新的光泽。 洛伊看看表,扭头看向她,“前面三十英里,有一个很少人到的地方,那里有一户人家,做的黑森林蛋糕特别好,我保证全德没有比它更好吃的,而且风景极好,敢去吗?” 在讨论过小红帽之后,他的提议就有些微妙了。 陆安迪说:“好啊!” 有什么不敢,她可是同时面对过十几个小混混的。 再说了,洛伊又怎么可能是大灰狼? 梵高的星空 在曲折的山路上没走多久,洛伊的电话就开始不屈不挠地响着,最后他看了一眼,无奈说:“你帮我接吧。” 一拿到耳边,raymond的声音开始轰炸,“大少爷,就算你跑去开房也不用甩掉保镖啊,那地方山穷水远,有个什么事直升机过去都要几十分钟!” 陆安迪确实有些尬:“raymond……是我。” “呃,安迪?抱歉!……麻烦你叫roy不要在山里乱飙车,明天记得准时回来,祝你们玩得开心!bye!” 陆安迪:…… 洛伊目不斜视,淡定开车。 中午时分,终于到达那个河谷小镇,这里河溪轻流,绿茵坡地延绵如毯,果然风景美丽,宛若童话。 来到就先吃了一顿,外焦里嫩肉而不柴肥而不腻的南德猪肘配一杯啤酒,原来可以吃得那么痛快豪爽!辛德芬根镇当然不是没有猪肘,但是艾丽莎节食保持身材,她就没有一个人吃的兴致了,各种香肠倒是吃了不少。 重要的是这儿还有几碟非常体贴肠胃的现炒农家青菜,连奶油蘑菇都那么美味,让一直吃着凉拌色拉的她简直感动万分。还有那号称“白色金子”的白芦笋,据说种植成本极高,而且这个时候还根本不是季节,不知这户人家是怎么弄出来的。 洛伊全程十分绅士地替她割着肘子肉,等她吃得差不多了,才说:“我觉得你回去应该抽时间健一下身了。” 陆安迪吃惊地摸摸自己的脸:“我长胖了?” 洛伊将最后一块肉叉到她碟子里:“跟这只本来白白胖胖的小猪一样。” 陆安迪被逗笑了。 “你应该多吃点。”洛伊认真地说,“但只吃不运动,吃的脂肪都会变成脂肪,腰会粗。” 他握过她的腰,盈盈不及一握,手感很好,所以她应该长点肉,但最好长在别的地方。 陆安迪也学会调侃了:“你身材这么好,都吃鸡胸肉健身吗?” “吃啊。”洛伊大大方方,“不吃鸡胸(ji xiong)怎么长胸肌(xiong ji)。”他有没有胸肌,她肯定最清楚了,站在泳池边看了三分钟呢。 陆安迪又笑了。 喝了一大杯啤酒的她,似乎没那么容易脸红,却容易笑。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像烂漫的山花,眼睛晶晶发亮,脸颊却透着诱人的薄醉,让洛伊又一次生起“以后只能让她在我面前喝酒”的想法,就算喝完再发生点什么,也只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不过想归想,当下此刻,他还是做个尽职尽责的绅士的,来一点芹菜汁,可以解酒呢。 因为只要看到她那样笑,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平静美好很多。 黑森林蛋糕端上来的时候,陆安迪再次融化在美食中。 真的很好吃,她以前吃过的黑森林都是假的!但吃了好多块后,那种渗在酸软甜滑的蛋糕中度数高达40度的纯正樱桃酒,真的让她醉了。 她是在车上醒来的,一睁开眼睛,车窗前已是繁星满天。 “终于醒了。”洛伊递了一杯水给她,温的,等她清醒了,“想下去走走吗?” 当然啊,夜色那么美丽。 星星如此多,如此密,又大又亮,镶嵌在村庄与群山的远影上的夜幕中,像梵高笔下的星空。 蜿蜒的河流穿过坡地低矮之处,宁谧的河面闪烁着幽蓝的麟光。 当他们沿着河谷漫步,就像走在一幅画着夜景的印象派画中,宁静而充满色彩。 陆安迪不禁发出赞叹:“这里的夜晚真美……” “这里跟你长大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吗?” “我长大的地方四面大山环绕,更偏僻,更狭窄,也更封闭,没有方便的公路,很多人生活在那里,一辈子不会外出很多次。” “那么你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陆安迪说:“一种很自由,也很孤独的生活。” 洛伊想起那山野水仙般的孤寂与清冷,那种温柔的怜惜又从他心底泛起,“你一个人?” 按他手上的档案,陆安迪是单亲家庭,跟当小学老师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父亲……不详。 “不,你不要误会,我妈妈很爱我的。”陆安迪说,“但我想你应该明白那种感觉,对人类来说,孤独与死亡与生俱来,谁也不能幸免。” 夜风掠过发梢,让她想起山野与河边的湿气,她喜欢一个人在野地里默默行走,自由而孤独。也许她也一直希望有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小小的,但安全,还会让人觉得温暖。 也许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云天美地的感觉。 “那些不能接受的人类创造了上帝,我没有上帝,所以我很感激你,让我的人生第一次有了梦想。” 因为信念与理想,也是一剂抗衡孤独与虚无的良药。 但是洛伊孤独吗? 她不知道。 他的眉宇间有一抹深藏而隐忍的阴翳,从美秀博物馆接到那个电话开始,这抹阴翳就一直存在。 她也从未在他脸上见过那种让人渗入骨髓的冷意,她很想关心他,但他不想让她知道。 他们两人在夜风中走着,有相互并肩的温暖,也有彼此各自的孤独。 洛伊确实不想让陆安迪靠近那些绝对不会令人愉快的真相,就像他从前不想让穆棱知道一样。 但是有个人与他走在一起,又让他的内心有一种安定的平静。有时他也会有一种冲动,想要打破这种平静,将她拥入怀中,却又舍不得打破这难得的温情与默契,于是那种情绪在他心里,就成了一种反复缠绵带着一丝甜蜜又带着一丝压抑的纠结。 自问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他,在这种问题上也无法杀伐果断吧。 他沉默良久,却问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你会在想起云天美地的时候想起我,还是在想起我的时候想起云天美地?” 这是一种刁钻却又直白的弦下之音:我和梦想,哪个对你更重要? 陆安迪微愕了一下,以前她经常被这种问题难住,不过最近好像已经习惯了,而且越来越应对娴熟。 她微笑着说:“建筑师和他的作品分不开,你看,我一看到这么亮的星星,就会想到梵高。” 她不仅化解得不动声色,还可以顺便夸他,而且夸得很有技巧,简直毫无破绽。 “我知道镇上有一个旅馆,房间里整晚都可以看到星星,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在这里住一晚。”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磁性,又像夜风一样轻软,陆安迪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月光挂在他密长的睫毛,反射出蓝色的冷光,他的眼眸却像星辰大海,像雪中曜石,又像眼前深流的静水,在夜色中脉脉涌动。 当他这么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真的很少有人能够抵挡,陆安迪也不能。 她有一种当他张开臂弯,她就会奋不顾身扑到他怀里的错觉。 夜晚太漫长,他的温柔体贴像一张网,让她觉得太过危险。她缓缓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坚决地扭头看向停在坡地不远处的直升机。 “我喜欢这里,不过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我猜你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raymond一定会担心。” 你看,直升机还是来了呢。 洛伊叹了一口气。 他们上了车,和头顶的直升机一起乘着深夜的夜色回到那间木屋旁,洛伊看见那里还留着橘黄的灯光,竟然有一种作为大灰狼把小红帽送回来的感觉。 他对她说:“我明天早上就不在德国了。” 陆安迪有些意外:“你要去哪里?” “意大利。”他顿了顿,“有你想去的地方吗?” 陆安迪想了想:“西斯廷教堂和乌菲兹博物馆吧。” 在巴黎的时候,因为那座折磨人的金字塔,她都没有好好看一看卢浮宫的藏品,隔壁的蓬皮社也不想去,有着莫奈的睡莲的橘园美术馆也没有去看一眼,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遗憾。 洛伊笑了笑:“好,那就罗马和佛罗伦萨吧。” 看着陆安迪苗条纤细的身影走进木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片刻后,他给raymond挂了个电话:“这次见面,我要安排在梵蒂冈。” “罗马治安不太好啊。”raymond说,“你想在梵蒂冈哪里,教皇的寝宫?” …… . 三天后,洛伊出现在梵蒂冈城。 在梵蒂冈的东南角,在圣彼得大教堂的阴影下,有一个游人罕至的地方:campo santo teutonico(条顿公墓)。这里是查理曼大帝于公元八百年由教宗利奥三世赠与的土地,安葬着不少德意志的王公贵戚、骑士和德国兄弟会的成员。 这座小巧而宁谧的庭院里布满鲜花、墓碑、雕塑,还有一座教堂,现在是教皇的私家花园。教堂围墙上画满拉斐尔学生polidor caldara的壁画,洛伊安排会面的地方,就在教堂的一个小礼拜堂内。 这是一次只有两个人的会面,他,还有一个卷发的年轻意大利人。 那位年轻人说:“洛先生,听说您已经取得另外四位先生的支持,实话说,莫罗先生既惊讶又十分欣慰,这说明您确实是一位能力非凡的人,gh能有这么优秀的继承者,相信是五位先生一致的愿望。但您也知道,莫罗先生的身体从去年开始就不好,现在正在一个十分安静的地方接受医生的特殊治疗,暂时不方便会客,我建议洛先生再耐心等待一小段时间,比如下个月,完成一个疗程之后,相信他的状态会大有好转。” 洛伊笑了笑,“请代我问候莫罗先生,我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确实不佳,因为他不但拒绝了我,还拒绝了另一位洛先生,我的那位堂兄。”看到对方脸上的惊讶,他毫不意外,继续徐徐道,“关于困扰莫罗先生的那种顽疾,我恰好是瑞士几个药厂的控股股东,其中有一个在全球还算尖端的实验室,研究方向正好与此相关,如果有什么能够帮得上莫罗先生的地方,我不胜荣幸,乐意之至。” 他抽出钢笔,写了一张卡片,轻轻推到对方面前。 那位年轻的助手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脸上已经有些动容。 洛伊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优雅地叠起长腿,不徐不疾地说:“说起来,这个月的月末恰好是我外公的九十大寿,也是鄙人家族的一件盛事,我十分理解莫罗先生的谨慎。但我想说,莫罗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生意人,一定明白完全没有风险的事情能带来的利益也不会高,这个时候选择我,才是最低成本的投资,所以我想请他重新考虑一下,至少见我一面。” 年轻的助手沉吟:“洛先生,恐怕我不能代替莫罗先生回复您。” 洛伊抿了抿嘴角,露出那种令人惊艳的笑容:“没关系,我知道他在托斯卡纳风景秀丽的山庄里休养,我会在佛罗伦萨待一段时间,无论莫罗先生什么时候考虑好,都可以在那间咖啡店见到我。” 助手看着他,也露出一种微妙的表情:“洛先生,看来你确实做了不少功课。” 那个咖啡店的老板娘,是他老板的秘密情人。 佛罗伦萨 洛伊走出条顿公墓的秘密花园,看到陆安迪的位置已经停在圣彼得广场上,给她挂了个电话:“西斯廷教堂的感觉如何?” “金碧辉煌,令人眩晕!”陆安迪捧着自己的脑袋,看得脖子现在还在疼,“米开朗基罗的刚阳雄健之气冲击太大,拉斐尔的圣母又太温柔甜美。” “那乌菲兹可能更适合你。”洛伊笑了笑,扫视一眼广场,“我想罗马城你应该已经逛得差不多了,带你去一个很少到的地方......你现在从前方三点钟的方向走过来,我的车停就在那里。” 陆安迪按照他的指引,在一个隐秘的拐角找到了那辆车。 他们从一个极少人的出口驶离梵蒂冈,陆安迪看到他看后视镜,心里灵犀一动:“你是不是又把保镖甩掉了?” 你怎么这么聪明? “不用担心,他们很快就会跟上来。” 他们去了罗马城外的亚壁古道,这是一条古罗马时代修改的战略通道,两千年罗马军队镇压了斯巴达起义后,曾在这条路上沿途用十字架钉着6000名俘虏。如今这条古老的道路两旁荒草萋萋,那些见证过古老辉煌与残酷的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确实也别有一番风景。 路上果然少有人至,开始洛伊开得很慢,但来到一个偏僻路阔的地方,他却突然加速。 “坐好!” 这辆改装过的s65l amg果然性能超卓,在超过120码的车速下居然还能保持着车身稳定,陆安迪吓了一跳,跟着从后视镜中看到另一辆黑色奔驰追了上来。开始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经过两次险象环生的并车后,她才明白了:那辆车想撞他们! 幸亏洛伊技术一流,路边连着一片平坦的绿野也有足够的闪避空间,他蹙紧眉心,将油门踩到最大,闪避那辆不要命的飞车! 道路很荒芜,前面却出现了另外一辆白色宝马,他们呼啸而过的瞬间,听到了身后摩擦撞击的声音:那白色宝马被碰到了。 洛伊拧了拧眉头,却没有降速,因为那辆黑色奔驰很快就逼了上来,陆安迪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洛伊却镇定地切档、大幅度扭转方向盘、脚踩点刹、提手刹,瞬间做了一个漂亮的漂移。 黑色奔驰越过他们直冲了出去,去到大概50码,却突然凄厉地“吱”的一声,滑出了路边。跟着“卟”的一声,另一个后胎也爆了。 大概没有预想到这样的意外,黑色奔驰似乎犹豫了一瞬,跟着毫不留恋地重新启动,拖着两个被爆胎的后轮一溜烟走了。 洛伊把车停在那里,没有再轻举妄动,因为他看到保镖的两辆黑色奥迪已经迅速从后面上来。 “他们是不是喝了酒?”陆安迪惊魂未定地看向他,“你平时也是这么飙车的吗?” 虽然她不懂车,但看这技术和淡定的程度,绝对不是三两次能练得出来。 “偶尔。”洛伊掩住眼中的情绪,淡淡说,“男人有时需要速度和刺激来释放荷尔蒙。” 他真的不想吓到她,尤其是不想让她知道,这次其实不是一次意外。 他冒一点风险用自己做了一个饵,本意只是试探,没想到对方真的会这么快动手,看来已经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了。 两辆黑色奥迪开了上来,一前一后把s65l amg保护在中间,现在他们彻底安全了。 但并没有人敢掉以轻心,因为后面还有一辆来历不明、拥有□□的白色宝马。 洛伊静静等着,直到raymond的电话打过来。 “roy,那辆白色宝马上的人想见你。”他跟着补充,“是个女人,中国人。” “她是谁?” “不知道,但看她的安保,不会是个小人物。” 不需要自己这边出手,那边已经轻轻松松搞定,那样的距离和速度,两次一枪命中并击穿轮胎,恐怕要兵王级别的枪手才能做到。 洛伊挑了挑眉:“让她过来。” 有时危险和威胁只能靠直觉判断,他觉得对方没有恶意。 那辆白色宝马缓缓靠了上来,车窗中露出一个带着墨镜的女人的脸。女人摘下墨镜,脸很冷艳,年纪很轻,用一种颇有压迫感的目光审视他:“你姓洛?” 洛伊皱了皱眉:“我姓洛。” 这个女人知道他,但他并不认识她。 女人的目光似乎往他车内扫了一眼,却再也不发一言,重新带起墨镜,摇上车窗,白色宝马缓缓驶了过去。 陆安迪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一眼仿佛是落在自己身上。 洛伊冷静了几秒,换上骨传导无线耳机,那是一个绝对没有人可以监听的安全线路:“这个女人的身份要调查一下......还有,那些人是谁?” “黑手党,第三世界移民,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喽啰,应该不知道你是谁。” 因为这样,才容易伪装成一起低级意外,raymond停顿了足够长时间,给他一些缓冲,然后才说:“roy,我建议立刻启动应急预案,他们已经等不到那个时候再动手了。” 洛伊垂下眼睫,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到他眼中的杀意与波光,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片刻之后,他缓缓才抬起眼眸,对陆安迪柔声说:“很抱歉,我恐怕不能陪你逛乌菲兹了。” 不仅是乌菲兹,而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应该见面了,他想她远离危险。 . 佛罗伦萨是个精致、深邃、厚重又非常商业化、游人拥挤的城市,不住上一段时间难以体会它真正的魅力。乌菲兹博物馆里收藏了文艺复兴教父美第奇家族的10万件藏品,波提切利的《春》里轻盈的脚步与飘逸细致的衣服褶皱,《维纳斯诞生》中女神从洁白的蚌贝冉冉而生,微带羞涩地掩着胸口,带着一抹无法言说的美丽与哀愁,无一不让她想起有着美丽卷发和褐色瞳孔的卓霖铃。达芬奇未出师时与老师韦罗基奥合作的《基督受洗》,主角约翰和基督像两个随处可见的村夫,画面一角的蓝衫天使却带着一种神秘的迷人气质,让她一瞬间体会到大师与匠人间的分别。 陆安迪在这里留下了很多时间,很多速写。 另一个待得最久的地方,是百花圣母大教堂。 据说天才建筑师布鲁涅内斯基当年竞争那个必将留名于世的穹顶时,没有画一张草图,也没有写下一组计算数据,而是凭砸碎一个鸡蛋直立在大理石板上赢得了订单。 教堂里的人总是很多,教堂外排队的人也很多,但陆安迪还是在乔托钟楼与教堂之间的广场上找到了一个位置,那里经常有好些人在画画,有些是在画景观,有些是专门替游人画像的街头画师。 陆安迪也搬了个板凳在那里坐下。 身边不时有各种肤色的游人和小孩经过,有的问她画不画像,她都礼貌地拒绝了。 画师与客人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其实这个男人跟她一样,每天都会来这里,只是有时站在她旁边,有时站在别的画师旁边,看他们画人或者画景,但是从来不开口说话。 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是在偶然看到她打开之前那本速写画册之后,冷漠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 “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吗,黑森林的那些。” 得到许可后,他借了一张凳子,坐在那里慢慢地观看。 对哥特教堂和小红帽没什么兴趣,他直接翻到那个小镇。 “威利斯赫恩,就在内卡河的河谷,那里的夜空我敢说是世上最美丽的夜空,你画得好棒!……啊,我记得这座房子,它的院子后面有一个美丽的菜园,整年种着金贵的白芦笋,这家人姓施瓦茨,黑森林蛋糕和猪肘也做得特别好,但外面的人很少知道……你去过哪里?” “是的,我只去过一天,但确实令人难忘,星空极美,蛋糕和白芦笋都很好吃。”陆安迪用蹩脚的英语回答他。 男人原本冷漠的眼里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带着些怀念与伤感:“我在那里出生和长大,但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你能给我画几幅画吗?”他指着画中几个地方,“就坐在这所房子旁边,这条河边,和这个七点钟的布谷鸟钟前……” 这个男人长相很普通,和往来的大多数游人没有什么分别,但眼神却很犀利,让她想到凤凰谷一号上空方飞翔的鹰隼。 画着画着,他突然对陆安迪说:“你是画家还是建筑师?你估算的尺寸大部分没有问题,但之前那幅乔托钟楼的高度,却标错了三米。” 陆安迪吃了一惊:“乔托钟楼太高,仰头看缩短透视太厉害,所以我取了一个直接三角形,塔尖、塔底、对面那个咖啡店三点,用目测斜边和地上直角边的长度倒推的,确实不是很有把握。后来我回去查了一下资料,确实差了三米。” “跟我的方法一样。”男人第一次露出笑容,“你能做到那样,已经很难得了。” 陆安迪忍不住问:“你也是建筑师?” “不是。”男人说,“但我的职业,比画家和建筑师更需要距离感和眼神。” “让我猜猜……是射击?” 男人眼中犀利一闪,但也只有一瞬间,就笑着说:“没错,我是射箭运动员,百发百中!” “但你也是一个很好的模特呢。” 他可以由始至终纹丝不动地坐上两个半小时,手里还端着一杯咖啡,真的很稳。 “但现在我要画到你的脸了,你能不能集中精神看着我?这样视线不会飘到画面外。” 目光是人物的灵魂,但他的眼光却总会时不时地落在她身后,像看着别处的某个地方。 “抱歉。”男人调整了视线。 画完草图后,陆安迪上好颜色,男人坐在夕阳暮色中,就在他跟洛伊吃过饭的那张桌子旁,画面生动细致,男人很满意,付了100欧给她。 于是每一天傍晚,他都会到那里,让陆安迪给他画一张画。 第五天的时候,夕阳照在他的眼角,他的眼里突然出现了一点犀利的辉光。 那点辉光如此凌厉灿烂,陆安迪忍不住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然也愣住了。 她看到了洛伊! 一身银灰色的他正从广场对面的一间咖啡馆走出来,上了一辆黑色的宾利。 洛伊也在佛罗伦萨! 而且离她那么近! 陆安迪呆住了,但洛伊并没有看见她。事实上,从亚壁古道上的那一次飞车后,他们就没有见过面,洛伊也没有联络过她。 转过头来,她的模特正用那种鹰隼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你认识这个人?” 陆安迪脸上飞过一朵红晕,摇了摇头:“他很好看。” “呵呵。”那男人微微眯起眼睛,回复了冷漠,“是啊,漂亮的东方男人。” 第二天下午,男人没有来找她画画。 但陆安迪看到他早早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走上了乔托钟楼,还微笑着用手势跟她打了个招呼。 陆安迪始终记得那个鹰隼般的眼神,当夕阳西斜的时候,心神不宁的她忍不住坐到他原来坐的位置上,试了一下。 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个男人为什么每天坐在这里,目光总是越过她肩头看向那个方向了——他其实一直在看着那间咖啡店。 陆安迪看看塔尖,看看咖啡店,在这个相同的时间里,她又看到了准备推门而出的洛伊。 “不!” 她脸色煞白,突然站起来,向他冲了过去。 兄弟伏/杀 洛伊从来不知道陆安迪可以跑得这么快,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来,扑到他怀里,强大的冲力把他扑进了两条罗马柱之间凹块的角落。 她紧紧抱着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把他冲向那个角落。他伸手反抱她,同时听到“啪”的一声响,身旁火花四溅,那是高速子弹打在坚硬的大理岩上发出的撞击声。 有枪手! 狙击手!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洛伊迅速判断了眼前情况,今天是他和五人小组中最后一个人——莫罗先生的会面,为表示尊重他没有带着贴身保镖,他的保镖在另一个拐角外,虽然距离不远,但刚刚出来的时候,他看到一列长长的学生队列正在经过那个拐角,保镖很可能看不到这边的情况,也没法马上冲过来。 听骨传导器中传来raymond的叫声:“roy,保镖马上过来,尽量掩蔽,我们需要时间找出他的位置!” 陆安迪的脸贴在他胸前,他也紧紧拥抱着她。 又一颗子弹射了过来,伴随着巨大的尖啸擦过耳边,击在旁边的石岩墙上,反弹时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的血痕,陆安迪颤抖着抬起脸,大声说:“他在乔托钟楼!那个狙击手在乔托钟楼!” 传导器里传来raymond急速的回应:“roy,roy,你没事吧?我们很快会定位到乔托钟楼!” “我没事!”洛伊用力把陆安迪的头按向自己的胸口,像要把按进自己的身体里,“别傻,子弹没有眼睛!” “我可以出去当诱饵,他已经射了两发子弹,第三发不一定会中,也不可能有第四发。”陆安迪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去,她知道那不是小混混,多等一秒都可能要命,洛伊的命,她还是努力抬起头,去看他俊美的脸和星辰般的眼睛,还有那道触目的血痕,眼中竟有些湿热:“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顾我妈妈。” “roy,她的想法……有一定可行性。”该死的raymond百忙中抽出一句。 “不行!”靠,看着这楚楚流泪的脸,我还以为你想说你爱我呢!现在让我照顾你妈会不会早了些?洛伊此刻的反应,竟然是想骂人。 陆安迪把头贴在他肩上,发丝缭绕着脖子,泪水湿润了他的耳廓,他们贴得那么紧,那么近,洛伊忍不住怀疑,如果真的有一颗子弹穿过来,很可能会同时穿过他们的身体。 这一刻,他的内心又升起疯狂热吻他的冲动,这种冲动如此强烈,他要将她抱得更紧,才能让理智抑制着不要低头,不要去看她,不要动。 “不要动,不要害怕,我们在一起……”他的下颌轻轻摩擦着她的发丝。 只要他们不动,狙击手无法从这个角度射到他们,除非对方变换位置,他只希望raymond足够快。 时间缓慢而寂静,怀中的她轻轻颤抖,热泪再次流在他的颈脖。 十秒钟后,他听到了数百米外的一声枪响,转眼之间,七八个保镖冲过来里里外外围在他们身边。托陆安迪的福,raymond很快用卫星锁定了那个狙击手,剩下的就相对简单了。 洛伊抱着陆安迪,目光冰冷:“洛换景呢,找到了吗?” “你应该很快可以见到他了。”raymond打了一个眼色,一个女保镖走上前面,“洛先生,我先带陆小姐回酒店吧。” 洛伊放开怀中的陆安迪,小心替她擦去眼角的泪水:“不要再让她见到血。”他对那女保镖说,“take care of her. ” 他一眼已经看到从塔尖落到地上的那个狙击手的尸体,还有几页带血的纸张散开在风中。他留意过那个男人,甚至知道陆安迪这几天都在为他画像,但没想到那是个狙击手——他的武器从来没有带在身边,而是一早放进了塔尖,所以才瞒过了他们的眼睛。 “leave it to me.”女保镖把风衣罩在陆安迪头上,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陆小姐,警察要来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 洛伊在isolotto区一个废弃的地下通道里见到了洛换景。 所有失去武器的保镖已经被隔离开来,洛换景被两个彪形大汉反剪双臂,恍如一条丧家之犬。 一见到洛伊,脸色就更白了,差点挣脱压制跳了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洛七,你敢动我?你不敢动我!!” 那张俊美无匹的脸上有一道触目的血痕,但他完完整整地来到这里,就说明那个杀手已经失败了,他真是后悔没有让那该死的蠢货把子弹涂上见血封喉的毒! 洛伊握着一把□□顶在他脑门上:“那就试试我敢不敢!” 枪已经开了保险,洛换景的脸更白,raymon却按下他的手:“roy,不要脏了你的手,这种人渣,不值得!” 洛伊的手还从来没有染过鲜血,他的手不能染血! 洛换景吡牙咧齿,仿佛找到了发泄口:“雷欧文,你不过是我洛家一条狗,你有资格管洛家的事?你这样对我,洛氏不会放过你!” 洛伊的脸色变了变,他的眼神更冷,那种仿佛来自地狱的冷,让疯狗一样的洛换景都打了个寒噤。 “你要清楚,raymond是我的兄弟,你侮辱他,就等于侮辱我。我本来想一枪毙了你,不过现在看来,这样还是太对不起你的身份,毕竟,你也是我名义上的三哥……”他缓缓收回那支威力巨大的史密斯威森m500,退掉两枚子弹,“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三枚子弹,两枪,一枪感谢你刚才给我送来的狙击手,没有你我下不了决心;一枪抵你刚才骂raymond的话。” 他冷冷一笑,唇角绽开一朵冷酷而迷人的冰花:“如果你运气足够好,回去告诉那些兄弟连襟们,下次我不会像对你那么仁慈。” 洛换景不过是一条冲在前面的疯狗,真正的角色还在后面。 “roy,还是让我来吧!”raymond叹了一口气,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无法挽回,他看向洛换景,不急不躁,“洛先生,不管死活,都请要记住,我雷欧文是为洛伊工作,不是为洛氏工作。” 即便真的要流血,他也不想让洛伊背负兄弟相残的罪名。 毕竟,这个人也姓洛。 “没关系。”洛伊冷冷说,“你来我来没有什么不一样,他们都会算到我头上。” 他缓缓转动□□,将枪重新顶回洛换景头上,他倒是想看看,这条疯狗有多少骨气。 仅仅打出第一枪,洛换景就已经双股战战,湿透了□□。 他没想到洛伊真的敢开枪,真的敢向洛氏几个兄弟宣战。 第二次转动□□,他已经跪了下来:“洛七……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洛伊面无表情地打出第二枪,看着双手掩着耳朵,已经像一摊烂泥瘫软在地上的洛换景。 看来,这次这条疯狗的运气真的不错。 “记住,从今往后,无论谁敢动我,还是动我身边的人,我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绝不食言!” 说完这句,他们就离开了那个充满恶臭的地下通道。 . 回到车上,过了许久,raymond才问:“陆安迪你打算怎么办?” 回到瑞士,可还有一场硬仗。 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陆安迪不顾一切冲出来救洛伊,还愿意为他挡枪,但洛大少怎么想他不知道。 “去瑞士,先把她送到雪屋。”洛伊抬起头,只有听到她的名字,他的内心才有一丝柔软,“问问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谁又会知道,他又需要多么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重新拥她入怀的冲动,看着她纤细的身影从自己身边离开。 “你放心,小美很有经验,还有另一位ptsd专家也去了酒店,她不会有事的。” raymond从后箱取出应急箱,现在才有时间处理洛伊脸上的伤口。 这颗子弹很惊险,但幸好只是擦破了皮,伤口还很浅,没有破相。 幸好,只流了这么一点血。 车辆进入地下隧道,光线骤然变暗,洛伊忽然说:“打个电话给莫罗的助手吧,告诉他,如果现在不下注,将来就不一定是他做gh的卖家了。” 莫罗很有钱,但也欠了很多债,只要愿意出个好价钱,不怕没有人替他去收gh剩下的那百分之二十股权。 raymond停下手上的动作:“你这么有信心?” 对付莫罗还算容易,最终不过是钱和利益的问题,但洛氏这一关不好过。 洛伊笑了笑,他知道raymond指的是什么,反问他:“你没有吗?” 你还有空笑? raymond将蘸了消毒水的棉花用力按在他的伤口上:“知道吗,对我来说,这个世间最神奇的事情莫过于,你他妈的居然是个正正经经的建筑师!” “你居然学会了用中文说粗口?这可不容易。”洛伊忍痛抬起眉毛,一眼看穿他, “你刚才一定担心死我会挂了吧。” raymond简直想翻白眼:“敢不敢把你这煽情留给女孩子?” 原千茉的邀请 在瑞士上瓦尔登州中部,毗邻阿尔卑斯山有名的冰雪旅游圣地铁力士山,有一座海拔同样超过3000米却没有名字的寂静山峰。 “雪屋”就建在这座山峰上,外墙是与冰雪一体的白色天然石材,南北两面都全景落地窗外,视野开阔而极有气势,真正的上仰雪峰绝顶、俯临冰川河谷。 陆安迪已经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 外面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可见这里的保温制热系统极其出色,保鲜区内储存有大量的食物,精心选择过的高山绿植欣欣向荣,附近数百米远的地方,甚至建有一个小型水库来专门解决饮水问题。 一句话,这里住得很舒适。 尤其当夕阳西坠,橘黄的光线越过阿尔卑斯山的层峰叠峦落在室内的暖色橡木地板上,这座建在雪山绝壁上的别墅更加令人惊叹,充满一种以人力与自然平衡的险峻美感,她猜想那是洛伊的手笔。 但这里只有两个人,她,和一个专门负责餐饮保洁的德国中年妇女。 陆安迪不知道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为什么待在这里。她是坐缆车上来的,山上还有另外一些人,带着武器,但他们从来不进入这间别墅。 连个可以正常讲话的人都没有,刚开始的新奇,过几天就难免变得孤寂,就在她觉得必须要给洛伊打个电话的时候,洛伊的电话就来了。 “在做什么呢?” 他那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像子弹一样穿透皑皑冰雪,却又像落在雪地上的鸿毛一样温柔轻软。 “在看夕阳。” “那里的夕阳只有十分钟。”他显得十分体贴,“我是不是晚一点打来比较好?” “没关系。”陆安迪说,“反正我已经看过七十分钟了。” 每天十分钟,七天。 感觉到她那蕴而不露的情绪,他的声音就更加温柔:“很抱歉,我找不到合适的人陪你,因为那里也算是我的一个家,我不想让随便什么人进去。” “家”这个字眼,有时听起来会有特别的感觉,尤其是从洛伊口中说出来,她怔了怔,脱口问道:“那你会回来吗?” 自从佛罗伦萨那个惊魂的傍晚后,她就没有再见到他了,担心、思念、猜测、期待,还有那惊心动魄的危险中的一丝甜蜜,各种情绪复杂交缠,也许这才是她真正无法安心的原因。 虽然raymond给她打过电话报平安,让她不要担心,但她已经见过子弹和鲜血,怎么可能不担心。 就算心理专家可以调整她的情绪甚至记忆,但那也不能替代她的关心。 洛伊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这个问题。 “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回来。” 夕阳沉下西峰的时候,他给了她一个意外的承诺。 . 洛伊打这通电话的时候,其实已经在苏黎世,而且就在他母校eth(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亨格山校区里,他在等一个人,原芊茉。 他刚刚回到瑞士,在亚琛工大读书的原芊茉突然联络他,说要来eth参观,他想了想,没有拒绝。 除了那种让他无法接受的要求,她其实是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女孩子。 亨格山上不但有eth这所欧陆第一理工的半个校园,还有大片草地、森林,夜色渐浓的时候,他们正在穿过一片浓密的树林。 虽然月色很好,但树林里分外安静而幽暗,原芊茉很自然地挽着他的臂弯。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是有另外一个原因。” “哦?” “你可能会记得,在罗马城外的亚壁古道上,有一个坐白色宝马的女孩子跟你打过招呼。”原芊茉说,“她叫赵宁,是我的表姐。” 洛伊看着她,眼中果然流露出惊讶。 “她是我舅舅的女儿,跟我感情很好,你可能了解过她的背景,她在京城的大院里长大,是名副其实的赵家人。”这是个梗,但她相信洛伊懂得。 “我跟她提过你,给她看过你的照片,所以那天的偶遇,真的是非常巧合。” “因为对我的关心,那天之后,她也花了一些时间了解你。洛氏虽然一直很低调,但在中欧至北欧这一带,要找个了解内情的人并不难,她知道你在家族里的位置有些微妙,你有几个堂兄弟,似乎对你很有忌惮,甚至不惜兵刃相见。我知道你在佛罗伦萨还有一次意外,而这个月底,洛氏有一次重要的家族聚会,所以现在你的处境,应该很不轻松。” 她很懂得挑重点,短短几句话,就理清脉络,而且信息量巨大。 不但对洛氏的判断很中肯,估计顺带连他的底也起了不少,这就是赵家人的力量。 洛伊蹙了蹙眉,眼中明灭不定。 那个带墨镜的女子竟然跟原芊茉有关系,关系还这么密切,确实令他始料不及。 原千茉在其中如此关键,他需要重新估量自己与她的关系。 他们正走过一条狭窄的林道,落叶层积,脚下一片松软,原芊茉往他身边靠了靠,“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表姐愿意为我做很多事情。” “洛氏虽然已经不在国内,但应该不会愿意随便得罪我表姐这种人,如果她因为我的原因介入,至少你眼前的处境,可以有个转机。”她抬头看向他,“你觉得呢?” 她抛出许多关键信息,也省略了许多具体信息,因为不需要,洛伊也是个聪明人。 她美丽而善解人意,纵观大局,真诚坦率而不失矜持,确实是个令人欣赏的女孩,洛伊也承认这个想法很诱惑,但他最终叹了一口气:“我觉得这样不好。” 她深深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这样对你不公平。” 他没法承诺她,或她的表姐,任何东西。 他从来不愿意将自己的感情作筹码,无论是哪一种感情。 真是既婉转又彻底的拒绝! 原芊茉不再说话,但她默默挨着他,他们把臂而行,一起走过这段狭窄的林道。 在出口的时候,积聚的树叶掩盖了一个小坑,她崴了一下,跌倒在洛伊的怀里。 “那么可以在eth陪我一晚吗?”她丝绒一般的黑直长发拂过他的脸,吐气如兰,眼睛像夜空中的宝石,其中的光彩毫不掩饰,“这并没有什么不公平,我喜欢你。” 这么多年来,他真的是唯一会再让她动心的男人。 洛伊轻轻叹了一口气:“很抱歉。” 她伏在他怀中,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不想离开,轻声问:“因为陆安迪?” 洛伊有些惊讶,他确实是想着陆安迪,事实上自从佛罗伦萨分开后,他就一直想着她,想到今晚就能见到她,他的心里就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热切。 但他以为只是自己想而已。 他记得原芊茉和陆安迪并没有什么接触,除了在半岛酒店的世嘉广场竞标那一次,她为何如此笃定? 难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看起来就像喜欢她吗?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我现在没法回答你。” 原芊茉抬起头,不无叹息:“是我来晚了……” 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你,在她之前遇到你。 一切可能都不一样。 但感情的事,没法假设。 “确实有些晚了,学校治安虽好,但我身边却不一定很安全。”他回望了那段林道一眼,柔声说,“这条路太窄,我带你从另一边回去吧。” 如果换一个时间开始,他们之间有没有可能?或者很有可能。 又是一路无言。 走出这片树林的时候,原芊茉已经足够冷静,她忽然问:“你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一名建筑师?” 像洛伊这种人,可供选择的选项比普通人多很多。 洛伊抬头看去,又见繁星满天,eth的科学城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那里是他和穆棱待过五年的地方。 “因为宇宙太浩瀚,量子太微小,唯有建筑,是人类最能欣赏其美的尺度。” 许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时,他就在这个爱因斯坦曾经待过的地方,认真地思考过生命的意义与去向。那是一个痛苦而令人快慰的抉择:他舍弃了与三十多位诺贝尔得奖者为伍的梦想,舍弃了像乔布斯一样科技成神的向往,舍弃了华尔街以资本操纵世界的诱惑,最终选择了成为一个建筑师。 像原芊茉这种人,不难理解他到底放弃了什么。 “我也很喜欢我的专业,作为朋友,我想我们将来还一定会有许多合作的机会,不是吗?” 毕竟城市规划和建筑之间的距离,就是建筑师。而像洛伊这样有天分和背景的人,对大型公建、集群建筑、城市设计,都会有很好的方向。 “你要多保重。”她心中转过千百次叹息,最后还是落在一个最合适的分寸上,“我还是那个意思,如果需要我的话,请你不要犹豫。” 她的美丽如月下优昙,散发着芬芳,她的眼神也是诚挚的,洛伊露出一个微笑,有冷酷,有骄傲,有决心,也让她有一种炫目的惊艳:“你放心,我一定会保证。” 然后他也诚挚地说:“能作为你的朋友,或者未来的合作伙伴,我很荣幸。” 只要他能赢得这一战,那么他有信心,所有的路都会展开在脚下。 他从前不会输,这一次,也不会。 雪屋论道 洛伊回到雪屋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半。 一楼的大厅里还亮着灯,但没有人,他打了电话给德国阿姨。 “洛先生,你回来了?你吃晚饭了吗?我起来给你做点东西吧。” “不用。”洛伊想了想,还是问,“陆小姐休息了吗?” “陆小姐等到你十二点,不确定你会不会回来,刚刚已经去睡了。” 按时间来算,确实是自己爽约了,也许她从傍晚一直等到深夜,已经不想再等了。洛伊叹了一口气,明天道个歉,还要好好安抚一下。 他挂了电话,正想提着行李上楼,就看见厅侧的门神奇地打开了。 陆安迪跑了出来。 她穿着拖鞋,披着一件大衣,头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大概是刚从床上跑下来。 洛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有那么一瞬间,他是觉得她可能会欣喜地冲过来,扑进他怀里。 但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回来了?” “嗯。” “外面很冷,我……去冲一杯什么吧,你想要热水还是咖啡?” 脉脉相望间,他的头发鼻尖还带着外面午夜风雪的痕迹。 洛伊想说热水就可以,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我想要咖啡,谢谢你,我上去换件衣服再下来。” 因为喝咖啡,至少今晚还可以多相处一会儿,不是吗。 下来的时候,咖啡已经冲好了,看起来还不错。 他刚刚端起来送到唇边,就看到陆安迪局促起来,而在此之前,她的脸已经开始不好意思地红了:“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洛伊抬起眼眸,不觉亮了一下:“嗯?” “我把这里的咖啡豆子都磨光了,你喝的……已经是最后一杯。”她十分抱歉地说,真的是不好意思。 这几天她除了画画,更多是靠练习磨豆子来打发时间,在那位德国阿姨语言不通的磕磕碰碰的指点下,浪费掉无数豆子,直到今天下午,她终于能磨出一手像涠洲岛的沙子一样粗细均匀的咖啡粉了。 洛伊一口咖啡几乎喷出来,好小心才能保持着形象:“没关系,明天就可以让人再送上来,你可以慢慢磨。” 哎,真是想太多。 不过冲咖啡的水准倒真的是进步了,他心里总算有了点安慰。 喝完咖啡,陆安迪手指掩着嘴巴打了个哈欠,这里日落那么早,其实她平时都睡得很早。 她看着他:“我还是要问一下,这段时间……我需要做什么吗?” 刚才洛伊回来的时候,她就看见了外面的灯光,这座别墅外面的安保又增加了至少一倍。 洛伊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很重要的设计,想在这段时间内做完。” 第二天,陆安迪起得很早。 刚睁开惺忪的眼睛,窗外只有濛濛雪光,就接到洛伊的电话:“起床了吗?可以上来吃早餐了。” 他补充说,“五分钟内不起来,我就去叫你。” 陆安迪马上踢掉温柔乡般的被子爬起来,匆忙梳洗之时,第一次对洛伊的生活习惯有了直观认识:原来他一直起得那么早! 跑出客厅,德国阿姨伸手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洛先生在等你。 上到二楼,洛伊已经跑步机上跑完三公里,正在喝咖啡,看着陆安迪跑得通红的小脸:“不要那样看着我,阿姨说一早预计了你会把豆子败完,所以偷偷留了一点给我。” 这个人怎么还是那么嘴毒! 二楼布置远比一楼私密,看起来是洛伊私人活动的地方,有一个小客厅,很大的工作台。 吃完早餐,洛伊给了她一叠图纸:“先看看这个。” 图纸有十多张,平面居多,而且没有一个字的中文说明,陆安迪一眼留意到其中密如豆点的柱子,再看一下尺寸:“大型公建啊!能告诉我是什么类型吗?” “你没见过的类型。”洛伊已经打开他自己的笔记本,“你可以慢慢看。” 看来得自己折腾了,幸好这次游历已经练习过无数大教堂大型建筑的速写,身经百战,只要准备好工具就能迅速进入状态,而按照惯例,她需要先把整个形体过一遍,建一次模,张果果是用软件,她是用脑袋加纸笔。 ——应该没有什么比哥特教堂的肋排与穹顶更复杂了吧? 但她错了。 图纸确实不复杂,只有两层,平面还相当规整,但她一张一张、反反复复、看来看去。清晨的朦胧褪去,太阳升了起来,阳光点亮东边的雪峰,然后慢慢移动,直到落到周围的雪地上,闪出跳动的光芒,她都没有开始动。 中餐是端到工作台吃的,吃完都没离开过。 她再次魔怔了。 陆安迪时而捧着脑袋,苦苦思索,时而写写画画,不成形状,时而奋笔疾书,计算着几个枯燥数字,时而紧蹙眉头,看着图纸怔怔发呆,洛伊抬头看了她几次,看着她微微发红的双眼,以为她就要开始流泪的时候,她却突然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啊!啊!啊!我看出来了!......这是斐波那契数列,这是黄金分割!就在这几个方块和矩形里,就在这七根柱子里!” 这是一个极精妙的设计!整个建筑由不同尺度的黄金分割矩形相互叠合而成,对数学与比例的应用令人叹为观止,那种隐于简洁纯粹的建筑语言后的逻辑,对理性与数理的极致追求,正是使她不自觉地入魔般被吸引的原因。 洛伊叹了一口气,收起那些没出口的温柔安慰话:“看来,你初中数学没白学啊。” 能单凭肉眼看出来,说明她对数字、比例、尺寸、形状都相当敏感了。 陆安迪哼了一声:“我又不是白痴,我有考过cpa的!” 洛伊不禁翘起嘴角笑了一下,开始会跟他斗嘴了呢。 “质材?” “钢筋、混凝土、石柱,第二层的柱子和顶棚是玻璃。” “装饰风格?” “没有装饰。” “没有装饰?” “嗯,没有。” “那么总有朝向、光照、场地环境吧。” “这座建筑在罗马城的罗马广场大街和卡尔大街的交叉口处,对面分别是康提塔和马克辛提乌斯巴西利卡,你去过那里。” 陆安迪惊愕地抬起头,她记得这两个建筑,中世纪风格的康提塔,马克辛提乌斯巴西利卡则是古罗马时期的重要象征,但它们两个之间,绝对没有一座像图纸上的这种建筑! 看着洛伊肯定的眼光,再低头看向图纸上标注的小小的“danteum”的字眼,突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难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但丁纪念堂?” “没错。”洛伊点头,“这就是英年早逝的天才、法西斯的拥护者、建筑师朱塞佩特拉尼 的封神之作——从未建成的但丁纪念堂。” 但丁纪念堂是特拉尼为墨索里尼时期的意大利政府复兴意大利传统文化所做的建筑方案,但这个项目因为二战而取消,特拉尼本人亦死于他所投入的战争,只留下十多页图纸和当年一部分残缺的报告。 “我从前曾经说过,一个建筑师如果无法实现自己的想法,那么他的想法无论好坏,都像尘土一样不值一文,但现在我要说,那里面绝对不包括但丁纪念堂这样的作品。” 从前那样告诉她,是因为从前这样合适。 “你不用辛苦画了,看过数据和图纸,你应该能想象它的样子,但我希望你有更直观的体验,过来这里试试。” 他把她带到一套vr设备前,替她戴上头显,连上屏幕,“你可以直接在屏幕上滑动手指,体验一下它的真实尺寸。” 陆安迪在小商山做视觉空间能力测试的时候也体验过这种真实尺寸的虚拟场景,但这里的设备似乎更高级,因为在进入场景的那一瞬间,她就被深深震撼了! 在一堵高达十几米的屏墙之后,有一个夹道,眼前昏暗而模糊不定,走过这条夹道,来到一个阳光直射的庭院。 庭院炫目而耀眼,但庭院的一侧,却排列着一百根交错林立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顶着一块石板,石板与石板的缝隙之间,是从第二层「天堂」渗漏下来的光线,在石柱之间形成斑驳的光影,那是使人迷失的森林。 但丁的诗这样说, 「我走过我们人生的一半旅程, 却又步入一片幽暗的森林, 这是因为我迷失了正确的路径。 啊!这森林是多么荒野,多么险恶,多么举步维艰!」 . 走过深邃密集的石柱森林,通过一系列以高墙、柱体、台阶、通道引导的空间序列,后面就是令人生畏的地狱。 在 「地狱」中,墙体、柱子、天花的比例精确的失衡,从天花渗漏下的微弱光线时刻变化着,有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与阴郁。就在这里,她看到了整个建筑中唯一的门洞,上面刻有一行诗,她猜想就是《神曲》中最著名那一句,「抛弃所有的希望吧,进入此门的人!」 七根柱子严格按照黄金切割布置,它们是永远被禁锢在地狱中的灵魂! 从迷一样的狭窄入口,到阳光普照的庭院,到迷失森林的百柱厅,到深渊般充满阴郁与压迫的地狱,再到出现天顶方窗洒落阳光的炼狱,最后走向三十三个玻璃柱丛与玻璃屋顶筑成的仿佛脱离尘世而浮在空中的天堂,再走出螺旋上升的地台,恍如隔世。 她虽然没有仔细读过《神曲》,但她看过但丁与贝亚特莉切相遇在佛罗伦萨桥头的那幅画,也看过波提切利为《神曲》所画的插图,她知道这个建筑的叙事是何等优秀!体验是多么深刻! 她摘下头显,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跟着但丁在地狱游历一番,那些光、那些影、那些光明与黑暗的交替,那些密林般使人迷失的柱子与幽暗狭窄的甬道,只要经历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这样的建筑,是个让人心灵颤栗的存在。 “你为什么让我看它?” “因为这就是它,第一眼就深深震撼我,最终使我成为一名建筑师。” “这样......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你的感动,你的震撼。”陆安迪擦了擦眼睛,“上一次让我流泪的建筑,是大卢浮宫的金字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它要做成那样,为什么要是三角,为什么要是无色透明的玻璃,是因为建筑师喜欢三角形和玻璃吗,是因为它像方尖碑吗?是因为它在轴线上吗?是因为它反射了卢浮宫辉煌厚重的色彩吗......如果只是万千设计中的一种,为什么人们终归要接受它,赞美它......” “现在我明白了,所有能够震撼心灵的建筑,必然关系着人类感情中某处共通的地方,关系着某种逻辑与形式,只有那种天才又理性的建筑师,才能充分发掘出那种形式却又超越于形式,做出那个令世人惊叹的作品。” 美秀博物馆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叙事形式,将冷硬的混凝土、玻璃、钢材引向一个心灵柔软的桃花源,所以人们赞美贝聿铭,说他拯救了冰冷与僵化的现代主义建筑风格。 洛伊站在身后,陆安迪看不见他的表情。 “你......想成为那样的人吗?” “我,想成为那样的人,也会成为那样的人。”洛伊的双手放在她肩膀上,轻声说,“你能明白,我很高兴。” 他对原千茉说的,只是事实。 但他对陆安迪说的,却是心声。 她明白,他很高兴。 冰峰雪莲 他的手指落在肩窝上,陆安迪的身体直了一下。 虽然他们之间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但毕竟那都是特殊情况,洛伊没有理由地主动做出这种动作,还是......第一次? 洛伊按摩着她的肩胛提肌,帮助她放松,动作娴熟:“你太容易紧张,我不希望你以后工作都这样,你要知道,紧张对情绪和身体都是一种消耗。” 他的手缓缓转到斜方肌上。 按得很舒服,动作很利落,也不像有什么其他意思,陆安迪松了提在嗓子上的一口气,小声抗议:“其实......我也只是偶尔这样。” 毕竟优秀到令人魔怔的作品,也不是很多是吧。 “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都没出去过,我猜你一定很闷。”洛伊没有跟她争论,而是体贴地说,“我可以带你出去走一走,中午雪光太烈伤眼,现在倒是很合适,你放松一下,然后去换个衣服?” 一听到能够出去,陆安迪有些兴奋又意外地揉了揉脸:“能玩雪球吗?” 她也学会适时来点小幽默了,洛伊笑了笑,指尖上使了一点力,最后捏了一下她的肩胛:“我这里没有球!所以雪球下次吧,放心,我带你去的那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 其实他还可以帮她按按腰肌,手法绝对专业,不过她的腰那么小,那么软,想想那令人心猿意马的手感,还是...... 算了。 出到外面,果然十分冷,陆安迪虽然全身裹得严实,还是冷得鼻子发酸。 离开别墅周围,到处是没至小腿的积雪,走路也不是太灵活,幸好洛伊一路带着她。 他们身后,还有一队带着武器,绝不上来干涉他们行动,却在十米开外如影随形的保镖。 走了一段路,两人来到一个巨大的冰层前。 冰层在夕阳的背面,高大笔直,宛如峭壁,在雪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里了,它们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盛开,希望今年也不例外。” 洛伊将她带到一个并不起眼的雪洞前,就在靠近洞口的微弱光线中,数株奇异的花朵正簇拥着绽放,那是一种摄人心魄却又无法形容的美! 花瓣是白色的,却又恍似透明,它们薄如蝉羽,仿佛随时消散于寒风肆虐中,却又晶莹剔透,在冰雪中傲然卓立。 “知道吗,如果开在夜色中,它们会是一种幽蓝的颜色,就像生日时你送给我的那些花。但现在这个时刻,却是它初次绽放时最迷人的样子,你喜欢吗?” 陆安迪确实喜欢,喜欢得呆了,她呆呆看着,过了好久,又想去摸眼睛,但厚厚的手套阻挡了她的动作。 “我突然好想流泪,但又怕眼泪流出来会结成冰。” 她真情流露的样子真是十分可爱,让洛伊有一种想捧着她的脸,帮她温暖脸颊的冲动。 但他刚跨出一步,陆安迪就兴奋地叫起来:“看,看!它们还在开!” 那些悄无声息的,在风中轻颤微动的花瓣。 “真美……” 洛伊叹了一口气,站到她身边:“不要流泪,我希望你的感动能留到下一刻。” “它们是……雪莲?” “一种特别的雪莲,只长在这里和北欧的冰川,但能长成一片的,只有这个地方。” 这里海拔2500米,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会直射在冰层上,环形雪洞恰好阻挡了一部分风霜,又把周围的光线反射到它们生长的地方,所以它们长得很好。 “谢谢你带我来看它们。” 临走时,陆安迪伸出指尖,小心地碰了碰粗茎上细小带着绒毛的叶子,代替了抚摸。 有一些美,会令语言贫瘠,画笔苍白,唯有以肉眼亲身见证过,然后将它放在心里。 . 夕阳徐徐褪去,光线很快转为黯淡。 回到别墅那边,室内已经亮起灯光。 就在他们准备进去的时候,别墅外却响起一阵骚动的声音,洛伊停了一下,一个保镖去了解了情况回来。 “洛先生,外面有一位带着五名护卫的女性想见你,她说自己叫玛莎,是您的高中同学。” 洛伊侧头思索一秒,似乎是想起了这个叫“玛莎”的女性:“请他们过来。” 一个身材十分高挑,金发白肤的女孩在数名高大青年的簇拥下走过来,率先向他打招呼:“hi,roy,果然是你,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玛莎公主!”洛伊露出一个真诚难得的笑容,“你是准备来舍下作客么?” “我是去上面的罗尔别墅,听说这里是你的地方,顺道过来看一下,不用那么客气。”那位被称为“公主”的女孩说,“前些时候,我在慕尼黑建筑展看到你的概念作品展览,那个机械姬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我很喜欢!” 金发女孩的目光落在身材娇小的陆安迪身上,歪了歪头,带着些俏皮:“roy,这是你的小女朋友?” 洛伊笑了笑:“我的助手。” 女孩对她“hi”了一声,冷得缩脖子皱脸的陆安迪也不无尴尬地回了一声“hi”,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女孩真的是公主吗?公主哎!!她应该没有听错吧。 傍晚之后有风,吹得周围的雪花都飞了起来,洛伊转头对她说:“外面太冷,你先进去。” 陆安迪听话地走了,玛莎的目光很快回到洛伊身上:“roy,这么多年的同学聚会都很少见到你,听说你从eth毕业后就回中国当建筑师去了,下个月的月底是我的生日,父亲会为我举办一个生日宴会,我希望你能来。” 一旦认真起来,玛莎就显出那种高贵优雅的气质,湛蓝的双眼如同挪威峡湾清澈明静的碧波:“作为年轻的建筑师,你需要一个能在世界范围内发出声音的作品,我有一个想法,或者你会相当有兴趣。” 她身侧的一个护卫走出一步,端端正正地将一张请柬送到洛伊面前。 “说起来,高中的时候你已经拒绝过我一次了。”玛莎那美丽的眼睛像碧波一样荡漾起来,又露出那种俏皮的笑容,“你要知道,公主是不能这么被拒绝的。” 洛伊接过请柬,迅速浏览了一眼日期,微笑着说:“公主,请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带上双倍的礼物。” 公主也露出微笑:“roy,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 陆安迪回到温暖如春的别墅里,喝了一大杯热水,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才彻底去掉了身上的寒气。 再上到二楼的时候,已是暮色深沉,洛伊的侧影落在窗边幽暗的光线中,眉尖反射着冷光,整个人散发蓄出一种带着冷意的深沉。 她想他可能已经这样坐了许久,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情绪不佳,她甚至放轻了脚步,迟疑着要不要去打扰他。 但开了灯后,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种冷就散去了,代之是一种温柔的平静:“今天准备了那么久,其实只是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无论是令人叹为观止的但丁纪念堂,还是冰山上孤傲绝色的雪莲,都只是一种铺垫。 他用了多么多铺垫,只是为了告诉她这样东西有多么重要。 本来他也可以不用那么急,但刚才跟玛莎公主交换了几句简短却重要的意见后,告别的那一刻,raymond打来的一个电话,却又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的堂兄正筹划在日内瓦布湖畔的那个城堡布下天罗地网,他可以用的时间,已经不多。 他按了工作台上的一个按钮,桌面徐徐分开,从中升起一座模型——一座巨大的冰山,雪峰延绵。一座凌驾在冰山雪峰上的巨大建筑! 险峻、巍峨、俯临冰山雪川,带着一种晶莹剔透的冷傲之美,与绝壁上的冰雪相映生辉! 虽然只是一个概念的样子,也已经足够给她巨大的冲击。 “你想到什么?” “雪莲,刚刚看过的那些雪莲!”陆安迪说,“还有利雅得的阿卜杜拉国王石油中心。” 如果说扎哈的国王石油中心是充满未来与科技感的沙漠玫瑰,那么眼前这座雪峰上的建筑,就是孤傲地拥有傲视冰雪之姿的高岭之花! “这是我很想完成的一个作品,就算它最终会像但丁纪念堂一样无法实现,我也一定要把它做出来。”洛伊说,“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 陆安迪点了点头,眼中满是郑重:“无论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帮助你。” 因为那是天才的作品,像朱塞佩特拉尼的但丁纪念堂,像安东尼奥高迪的圣家族大教堂,像路德维希二世的新天鹅堡。此时此刻,如果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懂得洛伊内心有多么孤绝的追求,那必然是在他身边的她。 这种信任而坚定的理解,仿佛给了洛伊温柔一击,让他的心神都动摇起来,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去拥抱她。窗外已是浓稠的黑夜,他抬起眼眸,那雪中曜石般的瞳孔折射出夜空的星光,深深地凝视她:“你能告诉我吗,在佛罗伦萨的百花圣母大教堂前,你为什么要冲出来替我挡枪?” 陆安迪的视线,竟也像被施展了魔法一样无法离开他的眼睛,只有那座冰峰雪尖般美丽孤绝的建筑能帮助她抗衡快要散开的意志,因为什么?因为感情?因为爱?不,她对他的感情,不全是......那种爱。 在那灼热的注视中,她听到自己喃喃说:“也许……是为了让你能做出这样的作品。” 那眼眸中的星光泯灭了一下,她听到了一声叹息,洛伊走到一架钢琴前,坐了下来。 在清冷的星光下,一串串音符像泛着银光的碎屑从黑夜的键盘落下,她听到了一种无法想象的缠绵婉转与惆怅。 从温柔到落寞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 感谢在2019-09-13 23:49:36~2019-09-23 15:10: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天才之作 洛伊策划中的概念方案正式启动。 这座建筑位于挪威及北欧的最高峰——格利特峰的山巅上,其实已经完成了诸多前期准备,比如场地的地质、地貌、气候,甚至连建筑质材与力学结构,都已经有详尽的资料与分析。 但这些都不是陆安迪熟悉的范畴。 “所有其他工作我都可以有更合适的人选,甚至顶尖的合作机构,但接下来的工作,却只有你最合适。”洛伊明白她的挫败,“我需要你帮我找到这个方案中最关键、最独特、也最有说服力的那种东西。” 他为它付出过许多心思与热情,从前它只是一个空中楼阁,如今,它却突然有了一线实现的契机。 他很高兴,这个时候有陆安迪陪在身边。 陆安迪却不是很确定:“你说的那种东西,可以更详细一些吗,比如……?” “比如,对光线的精密控制。你知道,它影响着建筑的整个氛围。” 陆安迪想起但丁纪念堂给她带来的震惊:“用vr来模拟,不会更直观吗?” 洛伊却说:“不会,因为计算机只能计算,却不能感受。”但丁纪念堂在vr上所呈现的,只是结果,而不是构思。 陆安迪明白了。 在精密的计算之前,首先需要敏锐的体验与感受,而洛伊将这种感受的表达与捕捉过程,都托付于她。 她很感动,他真的很看得起她,将她视为同道之人。 “每一座建在北欧的建筑,都需要考虑室内光线与室外光线的平衡。”洛伊说。 北欧地区纬度高,天气严寒,客观上需要尽量减少开洞开窗以保证外墙的保温与隔热。而那里的太阳光入射角度又很低,方向性强,未经处理的直射光线会在室内形成强烈的阴影。 那么如何使室内和室外一样,得到那种均匀、充盈、柔和的光线,就是一个需要精确考虑的问题。 “你感受过周围都是漫射的雪地,见过雪地中晶莹剔透笼罩着柔光的雪莲,还有小商山医院那间完全没有阴影与投射的‘镜室’,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这种信任,来自对彼此审美上的了解与默契,也是对她日渐精进的空间理解与逻辑的肯定。 陆安迪点头:“我尽力试试。” 像往常一样,洛伊画出结构,指定质材,他花很多时间解释了天窗上的采光锥如何在夏至日正午时分日照高度角52度的条件下,保证全年光线不会直射室内,钻石形玻璃采光器又是如何将室外光线最大限度地引入室内,再通过石灰华与大理石的墙面反射到大厅的每一个角落,让这座建筑成为一个内外一体的纯洁世界。 带着北欧童话色彩的孤傲冷艳,与周围的冰雪绝峰融为一体。 而这种想象与氛围的表达,正是陆安迪的长处。 交流过后,大多数时候,她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有时也有例外。 比如说,“为什么这里要设计一条过道?” 她画到一条通向大厅的过道,阴暗、狭窄,与其他地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因为先走过这样一个光线微弱、尺度窄小的空间,会让你的眼睛变得更敏感,当到达更明亮、更宽阔的大厅时,心理与视觉上的冲击就会更大。” 原来是这样……这就是所谓空间布置上的欲扬先抑?陆安迪恍然大悟,指着平面图上另外几处:“那么这些台阶、楼梯,都是同样道理了?” 洛伊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孺子可教也!”跟着拆了一颗巧克力递给她作为奖赏。 陆安迪嘴里“哼”了一声:“我不是小孩!”手里却诚实地接了过来,正宗瑞士莲软心巧克力糖哎,谁让它入口即化,好吃到飞起呢! 那个女孩子能真正抗拒巧克力的魔力? 看着她像小猫一样吃得有滋有味,还会忍不住舔手指,洛伊翘起嘴角,笑得很开心。 那种笑容,真是可以令冰雪消融,万物失色。 但也有不那么开心的时候,现在陆安迪工作起来比他还要卖力,还要投入,有时画起来半天不抬头,也不会去看他,这个时候,他就会觉得有些无聊。 无聊又需要休息的时候,他会去弹琴。 陆安迪低着头,似乎不受琴声干扰,但当他弹完的时候,她却会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种淡淡的寂寞,淡淡的惆怅,那一丝若有若无却又缠绕于心的缠绵婉转,伴随着从他指尖间落下的音符,像一个始终无法抹去的梦。 穆棱说得不错,他弹得真的很好,是那种能够用情绪攥住你的心的好。 当她再次听到那支曲子时,终于忍不住问: “这支曲子,叫什么?” 洛伊的眼眸如夜色中的星: “秋月梧桐。” 陆安迪不知道,那晚的他在问出那个问题后为什么会弹这支曲子,但她却忽然明白了,九间堂别墅的泳池边为什么会种着那么多梧桐树。 “很合适的名字,”她说,“穆棱一定很喜欢。” 穆棱确实很喜欢,这间雪峰别墅里,这个工作台前,曾无处不是他的痕迹,但此时此刻,他弹这支曲子却不是为了穆棱,他再次看着她,忽然执着起来:“你呢?” ——你能告诉我吗,在佛罗伦萨的百花圣母大教堂前,你为什么要冲出来替我挡枪? ——也许……是为了让你能做出这样的作品。 如果再问一次,他是不是还会得到同样的答案? 他问了,可能会寂寞。 他没有问,所以更寂寞。 也许对陆安迪来说,现在这个问题比较容易回答,她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也喜欢。” 洛伊笑了笑,再抬手,是一曲《梅林落英》,仿佛携手漫步梅林中,风吹过,有无数花瓣迎风落下。 其实这样听过他弹琴的人,还有程思嘉,但程思嘉只是一个从未在他心里开过花便已破碎的泡沫。 就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对陆安迪来说,自从京都之后,她和洛伊又一次开始亲密相处,而且是朝夕相处。 但有时洛伊也会离开别墅,如果她偶尔抬头看向窗外,看到视线中升起的直升机,她就知道,洛伊又要出去了。 raymond没有上来过,但洛伊接电话的时候,会离开工作台到她听不到的另一边。 而即使他在做方案的时候,几个工作笔记本显示的内容也不一定与方案有关;他还会随时进行视频会议,操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他是个日理万机的人。 偶尔他还是会蹙眉,但眉间那种令人心悸的阴霾却没有再在她面前展露过,似乎已经对一切处之淡然,只是在与她对视的时候,那种凝视会显得更深、时间更长。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准备着什么,享受着这样的相处,也压抑着某种情绪。 这一天,天气很好,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调整,几乎每一缕光线都用草图的方式仔细推敲过,他们终于完成了那个最大的大厅的效果图。 “真是令人惊叹......” 展开那张2k大的水彩画纸,洁白高峻的大厅如梦似幻,仿佛童话。 从外部看去,却如雪中莲花,带着东方哲思的高远与清冷的气质。 听过《秋月梧桐》,陆安迪就明白了洛伊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雪莲,因为“莲花”这种东西,无论长在哪里 ,都天生带着引人联想的东方意象。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无论是北欧童话,还是东方哲思,他都一定可以恰当实现。 陆安迪兴奋地摩拳擦掌:“我去冲杯咖啡压压惊!” 她已经学会了将阿尔卑斯山雪水加温到三十八度来冲咖啡的方法,虽然她自己从来不喝,但从洛伊的反应来,功夫应该还是不错的。 就像他会用女生都无法抵挡的巧克力来奖励她,她也可以用咖啡来为他犒劳庆祝。 洛伊却将这幅渲染了许多水分的画稿移到安全的一边:“签上你的名字,以后任何一幅,都要签上你的名字。” “为什么?” 他是她的老板,严格来说,她的工作成果都属于他。 “这样以后方案只要有机会公开,你的名字都会在一起。” 和我的名字在一起。 然后他说:“今天不冲咖啡,下午我有一位客人,他喝茶。” 陆安迪有些意外,客人?喝茶? 这意味着她又要冲茶了。 看到洛伊取出的一罐茶叶,她就更加意外:“你怎么还有这种茶叶!” 上次不是已经最后三杯么? “哦,不对,这不是上次那些茶叶……”她从中挑起一片,用指尖捏碎,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确实是那种径山茶,但比上次那些要新一些,你后来才得到的?” 洛伊点了点头,对她的判断真是由衷佩服:“不错,制茶的日期确实新一些,昨晚才空运到这里。” 要知道,他是用了很多方法,费了许多口舌,各种威逼利诱,才终于从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了,没有了”的史威廉那里榨出了最后一小罐。 陆安迪问:“这位客人很重要?” 洛伊说:“比加藤重要。” 那就是相当重要了,毕竟加藤已经值得他专门到日本去教她射箭、和她一起品茶。 陆安迪想了想:“京都的水甜软,水质不错,我比较有把握,但苦雪烹茶,可能滋味更独特。”她抬起头,认真地问他,“对于这位客人,我需要注意些什么吗?” “不需要。”洛伊笑了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纵容与爱宠,“在我身边,无论对什么人,你都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 感谢在2019-09-23 15:10:04~2019-09-28 00:4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轩轩说一米八实际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洛氏掌舵人 来的客人比陆安迪想象中更特别。 因为洛伊称他为“十七叔”,而他叫洛伊“小七”。 “小七,上一次见到你,已经是八年前,你长大了。”这位外表看起来普通,但身材清瘦,眼神带着锐利,穿着少见的中山装的老人叹息说。 上一次还是那个清冷俊美少年的成人礼,在礼宴上当众说出自己的选择时,可谓石破天惊,他不接受家族提供的资源,亦不承担家族的责任与义务。如今坐在他面前的,已是个翻云覆雨手段凌厉杀伐果断的男人。他更冷,也更傲,而且敢于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即使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家族。 洛氏年轻一辈中不乏能力出众的人物,但比起排行最小又身份有些特殊的洛伊,却总是有那么一些方方面面的差距,这也是他让人十分嫉恨的原因。 一个本应是家族边缘的人物,却占据着家族最重要人物的期待与注视,那些人会怎么想。 洛伊坐在他对面,笑了笑:“十七叔,您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眼睛还是那么清明。” 这位十七叔,无妻无子无嗣,终身奉献给洛氏,虽然很少露面,但出场却代表着那位老人的意志,所以地位超然,无论是谁,都要对他多尊敬几分。 但洛伊尊重他的理由,与别人不一样,那是因为在洛氏中,这个老人对他还不错。 老人的目光落在他云淡风轻的脸上,再望向窗外的雪峰绝岭,果然无限风光险峻,这座建在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屋”,虽然只是一座别墅,但气势之傲岸、视野之开阔,却甚于日内瓦湖畔的那座城堡。 他叹息说:“难怪当初你建这座别墅的时候,就有人说你满满觊觎洛氏的野心,他们目光浅薄,实在没有你这样的心胸。” 洛伊笑了笑,没有接话。 一旁的陆安迪低眉敛首,小心地在桌上放置茶具,火炉上的雪水也已经准备好。 视线再回来时,十七叔的目光已经变得深邃凌厉:“小七,如果那一枪有子弹,你会不会后悔?” “不会。”洛伊想也不想,“人以血犯我,我必以血偿之。”无论谁来,都一样。 老人不悦:“小四不顾规矩固然不对,但你也不拿规矩当一回事吗?” “规矩若有用,四年前洛换景在这座山峰上埋了一个炸弹后,就不应该活着了。”洛伊淡淡说,“这次我给他机会留着一条命,只是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最想我死的那个人。” 洛换景之后,还有他的姐夫夏石。夏石之后,还有别人。 那人还是洛氏目前最中坚的力量。 “小七,像你这么聪明通透的人,想必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老人叹了一口气,“难道到了这种地步,你也没有想过要找你爷爷?” “外公如果想插手,就不会等着我去找他。”想到那个老人,洛伊的眼内有一刹波动,但他依然淡淡说,“十七叔,你这个时候来看我,是因为他想我了吗?那么请您转告他,请他放心,他的八十岁寿宴,我是一定不会缺席的。” 虽然现在他手上的一切都跟洛氏没有关系,但洛氏栽培过他,那位老人也真心疼爱过他。 这就够了。 更重要的是,他有笃定的信心,无论谁想要他的命,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无论谁要他死,都一定会付出相应代价。 “看来还是他更了解你。”老人叹息,知道已不必多言,“其实这次来,我只是为了传一句话——小七,你可愿意成为洛氏未来的掌舵人?” 洛伊抬起眼眸,确实掩不住内心的震撼与惊讶。这句话,不可能是玩笑,也不会是玩笑。 其实反过来想,如果不是老人真的有这个心,那些人又何必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一瞬间心中转过千百种念头,但最终,他还是说:“我不愿意。”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建筑师——我可以有很多身份,但只会有这一种职业。”洛伊的目光移向窗外,阿尔卑斯群山白雪皑皑,而他心中最美丽孤傲的建筑,则在北欧的另一座山峰上,“就像你所看到的,金钱与权力终会成为尘土,只有伟大的建筑能矗立世间。” 老人叹了一口气:“也许你说得不错,十年、百年之后,我们都必将化为尘土,而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有资格将名字留在这个世界上,不过,那也得过了这关才说......小七,你再想想吧。” 难道他不知道,只要说一句“ 我愿意”,就能得到一个免死金牌吗,那么他的外公就会保护他,将洛氏的隐形资源倾斜于他,而无论谁要硬碰洛氏的候选继承人,都要三思而后行。但他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哪怕将以生命作为赌注,真是一个傲气的人啊! “我了解外公,如果这次我没有决心与能力赢得这一战,那么在他心里,我最终也是没有资格成为洛氏掌舵人的。”洛伊说,“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分别吗?” “小七……你跟你妈妈一样,都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计后果。”那个美丽温婉、气质娴雅的小姑娘、大家闺秀,当面对自己真正的选择时,同样傲气而不顾一切。 “不是不计后果,是承担一切后果。”洛伊认真地说,但他不想在此时此刻谈论自己的母亲,因为那会让他变得多虑而软弱,他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让陆安迪将第一杯茶奉到他面前:“十七叔,我记得你和外公一样,都很喜欢喝茶。” 老人说:“但我记得你并不喜欢喝茶。” 洛伊的另一个堂兄弟,也是一个眉目俊美的孩子,喜欢陪长辈喝茶、品茶,但老人并不喜欢他。 洛伊有心机,但他的心机从来不用在讨好长辈上,因为聪明的他从少年时就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能力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资本,无论你想要什么,或者不想要什么。 幸好,他的能力一向出类拔萃,所以有种种选择的权利。 “我以前不喝茶,是因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真正会冲茶的人。”他掂起茶杯,眼波就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原来相由心生,每一杯茶,都有不同的味道。” 那是他外公说过的话,只是当年他不喝茶,也不懂得。 老人轻轻呷了一口,苦雪烹茶,那种滋味,真是特别。浅尝后再入喉,如丝如缕的茶香带着一种冰雪般的凛冽,那种感觉,一般的茶,一般的人也冲不出来,如此他就不得不对冲茶的女孩子也留意起来,当他留意到,他就问了:“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陆安迪转头看向洛伊,洛伊点了点头。 于是她讲了第一句话:“我姓陆,是洛先生的助手。” 她一直默不作声,是因为没有需要她的时候。 “听说小七在佛罗伦萨遇险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冲出来替他挡枪,那一定就是你。”老人喝了那杯茶,注视着她,“你跟小七的关系应该不错,再过些日子,就是小七爷爷的八十寿宴,如果有时间,不妨一起过来日内瓦走走,你冲的茶这么好,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 这几句话,涉及的意思就多了,洛伊挑了挑眉,淡淡说:“十七叔,她只是我的助手,跟洛氏没有关系。” 老人却没有理会他,只是眼光有些慈祥地看着陆安迪,陆安迪又替他们都倒了一杯,然后才恭恭敬敬地说:“老先生,很抱歉,我只为洛先生工作。” 她知道这个老人身份不一般,但洛伊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 “那真是有些遗憾。” 老人皱了皱眉,但再喝下一杯茶,他眉毛又舒展了一些,继而侃侃而谈:“我年轻时住在杭州,喜欢喝径山的茶,喜欢那种若有若无的苦淡之味。后来离开杭州到上海,觉得在上海喝到的茶都失之苦淡,却带着一种风月之味,我不是很喜欢。但离开上海来到欧洲后,再好的茶都感觉不到那种滋味,才知道风月之味原来也是令人怀念的,而你这两杯高山雪水烹出来的茶,居然又使我想起了那种风月,真是奇妙。” 洛伊抬了抬眼眸,洛氏根在杭州,兴盛于上海,不得已迁移到欧洲,他知道老人在说什么,但陆安迪却不一定能理解。 陆安迪换过雪水,重新加温,才将剩余的茶叶放了进去,片刻之后,替他们倒了最后一杯:“老先生,有一句话,可能适合您品尝这第三杯茶。” “哦?”老人拿起茶杯,“说来听听。” 陆安迪对这老人说:“有容乃大,风月无边。如果心怀宽广,那么无论在径山,在上海,还是在欧洲,其实都可以喝到一样的茶。” 风月无边,有容乃大。有容乃大,才能看到无边的风月。 虽然她不清楚他们具体在谈些什么,但不难想象洛伊的困境,他不愿意承接家族的权力,或者说承担某种责任,而因为他不愿意,他又无法得到庇护来回避迫在眉睫的危险,如果可以,她想对这个老人说,或者对那位老人说,对他宽容一些,洛氏可能会有更好的未来。 她不知老人是否听得懂。 老人第二次凝目注视她,缓缓喝下了这杯茶。 . 从这一天开始,洛伊接电话和离开别墅的时间都变多了。 有一次,他出去了三天都没回来,陆安迪在各种猜测、焦虑、等待的交织中煎熬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跑了出去。 她是去看那些雪莲。 只有那种晶莹剔透又透着梦幻般远离尘世的空灵之美,才能让她的心灵得到安抚,哪怕只有片刻。 第五天的时候,外面又起风雪了,她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手机gps的位置显示在一个深邃的雪洞里,而她身上没有带其他追踪器。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洛伊正在阿尔卑斯山的隘口堡垒里见一个瑞典军火商。他立刻赶回去,一队探险员下到雪洞,只找到了那支手机。他发散了人手到周围寻找,然后去到那座有雪莲的冰山前面。 她来过这里,在风雪掩埋不到的地方,有她的脚印。 但层层风雪也掩盖了其他痕迹。 他立刻部署了人员进行地毯式搜索,甚至启用了军用空中红外扫描,只要搜索时间足够,方圆十里之内,所有活人活物都不会被遗留。 只要是活人。 二十分钟后,他看见了一个红点,转过头,陆安迪正从冰山背后的方向走过来。 他张开臂弯,这一次,她直接走进了他的怀抱里。 “对不起,我的手机在拍照的时候不小心滑进了雪洞,那枚纽扣,我也留在别墅里了……回去的时候没有太阳,风又大,我分不清方向,迷路了……” 就在她终于努力登上一个高耸的山尖,重新找到那座冰山的位置时,她看到周围许多地方的空中升起了彩色流弹,就知道有很多人在找她,她安全了。她没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选择了这个方向再走回来,只是因为一个直觉。 她觉得洛伊会在这里等她。 洛伊紧紧抱了抱她,替她拂去头发上的风雪,她身上都是雪,膝盖上也有雪泥的痕迹,肯定摔过很多次。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会想到她刚刚走过凤凰谷那个乱石荒芜的花园,而他就在悬崖边上等着她。 他心里又泛起那种温柔的疼痛:“你还能走回去吗?” 陆安迪点了点头:“能。” 洛伊握起她的手:“那我们回去吧。” 洛伊在别墅里待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又出去了。但陆安迪没想到的是,夜晚的时候,他又回来了。 乘着夜色,他再次将她带到了那丛雪莲前,蓝色的莲花盛开在月色中,无法形容的美使人又要落泪,他伸出手,抚着她的脸,陆安迪感到了他指尖的温度。 那时天地寂静,冰雪如镜,夜风很冷,他捧着她的脸,眼中像星辰大海,又像雪中燃烧的曜石,使人颤栗,使人沉溺,当他靠向她的时候,万物俱静,风声凝止,一刹间,她以为他要亲吻她。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差一点无法遏制情绪。 但最终,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腕,说:“黑珍珠并不适合你。” 陆安迪的左手一直戴着一串木珠,她从涠洲岛出来之前,睿姿将攒了许久的八颗十分稀罕的黑珍珠串在她的木珠间,让她作为护身符一样戴着。 他褪下珍珠与木珠,握着手腕上那道伤疤,替她戴上一只手表:“戴着它,不要摘下来,这样无论你在什么地方,我都会知道。” 手表很优雅,除了尺寸不同和女性化一些,式样和他的腕表相似,背面有一朵发着夜光的蓝莲花。 陆安迪知道,这朵蓝莲意义非凡。 这个夜晚之后,他们又像往常一样相处了两个星期,讨论方案,画图。 那个日子一天天逼近,洛伊的脸上越是看不出情绪,直到那天,他突然接到通知:寿宴依然在那天,但家族聚会却提前了,他必须立刻动身到日内瓦。 时间一改,变数横生,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对洛伊如此,对他的对手亦如此。 raymond第一次亲自上到别墅接他走,因为此后的每一步,都可能有危险发生。 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该来的总会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切早已安排妥当,但有一件事,他一定需要洛伊亲自确认。 “陆安迪呢,你想怎么办?” “将她送回上海,就今晚。”明日生死未卜,但今晚的事一定要今晚做完。他走得那么急,都不用再思考怎么去告诉她理由,连一个解释都来不及。 当他说有事要立刻出去,让她一切听专人安排的时候,看到她的眼神,他就知道无需解释了。 陆安迪一向很聪明。 走向直升机前的时候,raymond回望了一眼,果然看那个苗条的身影走出别墅门口,站在风雪中目送他们:“roy,你定情礼都送了,真的不告别一下?” 虽然时间确实很急,但也不缺亲吻拥抱这一下啊。 “不用。”洛伊低头进入机舱,淡淡说,“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顾她。” 靠,说得好像你死了,我一定能活着一样!raymond感觉有些愤愤:“喂,如果你死了,我能继承你的遗产,去追求她吗!” 洛伊当然是当作听不见,起飞了,螺旋桨带起的满天风雪迅速被抛在底下,那个身影也成为一片模糊的白影,raymond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万一这次真的回不来,你不会觉得遗憾吗?” 洛伊目视前方,平静的眼眸像星火般燎动了一下:“会。” 确实会很遗憾,但是比起遗憾,他更不愿意让她去承受那种骤然得到又骤然失去的痛苦。 他不忍心。 陆安迪走回别墅,跑到硕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远去的直升机在视平线上慢慢下沉,终于离开视线,突然泪如泉涌。 她用手指摸了摸湿热的脸颊,仿佛那晚他留下的温度还在脸上。 原来眼泪是这么热 ,流出来并不会结成冰。 公寓失窃 苏黎世到上海航程十个小时,时差七小时,晚上十点起飞,到达浦东机场是下午两三点,阳光很是热烈,来接机的方睿姿一见到陆安迪,就叫开了:“安迪,你精神不太好!” 陆安迪扑进她张开的怀里,脸在好友的肩窝埋了一阵,才抬起头,笑了笑:“飞机上一直睡不着,想你了。” 睿姿捏了捏她脸蛋:“啧啧,出去两个月,长了点肉,嘴巴也甜了,那霸道总裁果然不敢虐待你!” 为了让陆安迪路上可以休息,睿姿选择了打车,回到长宁区的公寓,来不及嘘寒问暖,先做了一顿饭给她吃,吃完饭,自己再折回浦东加班。 现在睿姿所在的工作室也搬到了浦东,如果陆安迪还在gh,大家上班的地方倒是离得近了…… 一想起gh,感觉恍如隔世,好像那些事情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唯有。 “我走啦,你要不先睡一下?” 其实陆安迪根本睡不着。 吃了褪黑素,拉紧窗帘,窄小空间的黑暗包裹着她,虽然闭着眼睛,脑袋却依然一刻无法放松平静。 在得到洛伊的消息前,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第二天傍晚,raymond终于来电,陆安迪拿起手机的时候,手都在抖。 “安迪,roy这边暂时没什么事了,你放心,但他紧接着要去一趟北欧,可能要过一段时间,归期不定才。”听到陆安迪“嗯”了一声,raymond接着说,“安迪,roy……他也有许多不得已的地方,尤其是这个时候,希望你能多体谅一下。” 陆安迪默不作声。 危险的时候一声不吭将她送走,不用解释也不用问她意见,脱险不肯亲自告诉她一声,在他眼里,她到底算什么? “你那只带着莲花的手表,是他那天专门跑一趟意大利取回来的。”raymond叹了一口气,还是多问了一句:“安迪,你对roy,到底……” “他是个很完美的梦中情人,职业偶像,但我对他没有别的想法。”陆安迪说,“嗯,放心,我会遵守工作合同,乖乖等他回来的。” 堵了raymond的嘴,挂掉电话,一头栽倒在床上,终于可以睡个天昏地暗了。 只要没有危险,管他在做什么呢! 轻轻松松补眠了几天,刚回复了力气,陆安迪又接到一个电话,居然是艾丽莎打来的,那个在斯图加特小木屋同居过几天的女孩! “嗨,安迪,听说你回上海了,记得上次我跟你说推荐编辑的事情吗,有一个我很熟的编辑,最近几天就在上海,他很想见见你!” 记得是记得的,但陆安迪确实没怎么把这事情放在心上:“艾丽莎,谢谢你,但我画的那些画大部分是工作内容,我自己是没有处置权的。” 当初离开涠洲岛的时候,应她的要求,洛伊是跟她签了一年工作合同的,经手人是raymond,她有看过银行卡,真的有每月打钱,工资是她在gh正式工资的两倍,比她要求的多一倍。 从这一点来说,洛伊确实没有亏待她。 “没关系,只是见见面,大家相互了解一下,说不定以后有合作机会呢,你在插画方面有天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也没什么不好啊。” 电话的时候正在吃饭,旁边的睿姿立刻插口说:“对,安迪,去见见吧,没什么不好。”那几大本速写她帮陆安迪整理行李的时候欣赏过,真是叹为观止,埋没了确实可惜。 陆安迪也觉得盛情难却,于是答应了下来。 洛伊不回来,反正她暂时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忙。 第二天带上一本速写,约在静安寺附近见面,编辑来自台湾,很年轻但看起来稳重,看了她的画,仔细沟通了一些诸如创作过程、习惯、想法等细节,但并没有发表过多意见,只是最后突然问了一句: “陆小姐,你和洛先生的合约还有多久?——我的意思是说,多久之后,你才有能够跟我们合作的条件?” “我和洛先生的合约是一年。”陆安迪诚实地说,“不过我始终是建筑设计人员,虽然很喜欢画画,但如果不是与之相关,恐怕也无法投入太多心力。” “没关系,是否合适我们可以到时再谈。”那位编辑给她一张名片,“这是我的电话,你任何时候有意向,都可以直接联络我。” 陆安迪接过名片,吃了一惊。 睿姿可是提前帮她做过功课,了解到台湾的各种小出版社多如牛毛,就查了一个正规机构的名单,这间xxx文化事业有限公司,综合实力排名赫然在前三之列。 “不要搭理那些小出版社,那是浪费你的时间。现在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有操控任何喜欢的主题的实力,那些最吃得开的商业画手也不过如此,而且你这人思想纯净又想象丰富,奇思妙想伸手就来,甩那些要找素材七拼八凑的画手几条街!” 虽然睿姿夸她已经有媲美大咖画手的水平,但想不到,竟然真的会被大出版社青睐呢! 吃完饭,从静安寺回到那片老房子,还没走到公寓,就听见一片人声嘈杂。走到公寓下,许多人围在那里,说是有贼进来,许多房间失窃了,房东已经报了警。陆安迪顾不得保护现场的牌子提示冲了上去,她和睿姿那间屋子没有什么太值钱的东西,却有对她很珍贵的东西,比如那箱画册,她一直用的笔记本。 屋子里一片狼藉,首先跑到卧室,幸好画册只是被扔出了箱子外边,没有被摧残损坏,松了一口气。笔记本是她做兼职和暑期工攒钱买的,虽然只是个国产低配机,资料也大部分有云备份,但毕竟一直用着有感情……不见了。她仔细寻找了床头柜附近被扔得乱七八糟的物件和地板,终于找到了那块有“云天美地”的瓷片……它碎了。陆安迪看了几秒钟,确认再也拼不起来,还是用一个小袋子装起来了,她舍不得扔。 好在洛伊送给她的手表她一直戴在手上,不然不知损失会有多大。 坐在床上打电话给睿姿,睿姿立刻请假回来,与她一起清点了物件,除了她的笔记本,其他倒是没有什么太重大的损失,两人又和其他租客一起被叫去了派出所,登记了个人信息和失窃物件,就回来了。 大家都说年关将至,小偷也饥不择食,居然来偷他们这些租着破旧老房子的穷学生穷打工仔,没钱人。 睿姿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安慰她:“你那个笔记本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东西,就不要想它了,反正也用了两三年了,趁机换个性能好的,做图做得动。”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其他倒是没什么,就是有些以前在学校的手机照片,只拷了在本子里,一直来不及筛选出来备份。” “话说这里住的环境也真的不是很安全,以前租的都是学生,现在什么人都有,出了这样的事,住得更是不安心,我考虑了一下,要不去浦东租个房子,你觉得怎么样?” 陆安迪想了想:“这样也好,现在你上班跟我以前一样远,还经常加班,住浦东更方便些。” 睿姿愉快地比了一个“ok”:那还是老规矩,我先看房子,看好你一起搬过来!” 陆安迪心头一热,她明白睿姿在说什么:“好,不过我要付一半房租水电的,现在我有正式工资了,每月给我妈妈存两千备用,剩下的比你薪水还高!” 她们在这里住了几年,房租都是睿姿一个人付的,说她只是过来陪自己住。以前是没办法,但后来去了gh实习,睿姿也不让她付,说那点工资吃饭都不够;后来正式进了gh,睿姿还是没让她付,说她应该对自己好点,吃点好的,剩下的每月存一些将来备用,毕竟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呢。 “呃,你现在薪水确实比我高一点,但一点保障没有,也没有五险一金,天知道你那霸道总裁哪天就不给你发工资了呢!我不同啊,家里没有后顾之忧,自己挣的只管自己花,过年过节生日爹妈还得找着理由给我补贴零花钱呢,你真的不用替我操心!” “……我哪替你操心了,是你一直替我操心好不好!现在……” 睿姿摆摆手:“哎,反正先这样吧,等你真正稳定下来,我就不替你操心了,你高兴怎么样怎么样。” 她怎么都觉得那个霸道总裁不靠谱,否则陆安迪怎么又突然没什么理由地跑了回来,他自己又不见人影。有钱才有基本的自由与尊严,她是真觉得陆安迪应该存点钱。 陆安迪知道她不听,也不跟她争了,反正睿姿的账号她有,到时直接打过去也行。至于看房子、货比三家、跟房东讨价还价什么的,她是真的不在行,这些就只能交给睿姿了。 失窃的事情暂时就这样,其实大家都明白抓到小偷追回损失的机会很小,如果因为报了案,派出所能在外面的道路上多装一两个监控摄像头就不错了。但让陆安迪想不到的是,raymond几乎跟着就打来了电话。 “安迪,你们那幢房子报案了入室盗窃,你没什么事情吧?” 陆安迪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你是随时监控整条街的吗,还是……监控我?” 她以为只是自己身上带着个把追踪器罢了,没想到连房东报案这种事他都知道。 “当然不是监控整条街,我又不是警察,我只关注你!”raymond理所当然地说,“万一你有点什么事情,我怎么跟roy交代呢?” “……我没事。”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那能告诉我被偷了什么东西吗?” “其实没什么,一点现金,都是零钱,还有……一个笔记本电脑。” “呃,里面有重要资料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只是这个笔记本我一直在用……” “嗯,那你把型号和特征发给我,我看能不能帮你找回来。” 陆安迪真好奇了:“你这么厉害?”人在欧洲,还说要帮她找东西! “不试试怎么知道。”raymond说,“我去过你们那个街区,环境确实不怎么好啊,是时候帮你换个住所了,我在浦东找了个房子,蛮合适的,这几天找人过去布置一下,你就可以搬过来了。” 陆安迪懵了:“喂喂,我没说过要让你帮我找房子啊!” “你住在那里让roy怎么放心?他现在在北欧搞关系谈项目,实在没办法分心,但他过一段时间就要回上海筹备工作室的,地址也会选在浦东,你早点过来早点住啊……再说了,你室友方睿姿的工作室也搬到浦东了,你们一起搬过来,大家都方便相互又有照应多好啊~” “等等,你是说……我和睿姿一起搬去你找的房子?”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嗯,三室一厅,空着也是空着呢,不用替ray省钱,他有钱。” “……” “就这么说定了好吗,过两天我让人送钥匙给你,搬家什么的我会叫人帮你的,不用担心,我这会很忙,暂时就这样啦,有事电话我,拜拜!” 这次raymond没给她什么拒绝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陆安迪按了按脑袋,她要怎么跟睿姿解释这种天上掉下馅饼的事情呢? 同学聚会 她们还是很快就搬了家,因为睿姿居然爽快同意了。 陆安迪提了唯一一个条件:不能在她的宿舍里安装任何监控,否则她一定不会过去住!raymond一听哇哇叫冤枉:“我又不是偷窥狂,只是为了你的安全,才在楼道和门口安了两个摄像头!” 房子在一个靠近陆家嘴的高档小区里,方睿姿里里外外巡视了一番,最后看着屋里一应俱全风格简约但档次不低的全新家具,尤其卫生间浴缸简直单身顶配,不禁发出由衷赞叹:果然是贴心的拎包入住啊!又是欧洲游学又是安排住处的,连她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朋友闺蜜都一并照顾了,看来这个霸道总裁确实为陆安迪花了不少心思,居心叵测啊,她得在旁边好好看着! 别以为他吃了一碗河豚就会相信他。 而且令方睿姿特别吃惊的是,陆安迪被偷的笔记本居然追回来了,没几天就有人专门送了过来,里面的文件都没动过! 陆安迪倒没显得太惊讶,毕竟raymond的神通她也见识多了,只是含含糊糊地解释了一句,“警察叔叔效率高吧。” 睿姿翻眼,鬼才信你的警察叔叔。 新房子就这样搞定了,转眼间快到春节,陆安迪想着自己从七月毕业一直到现在都没回过家,跟raymond说想早几天回去,问应该什么时候回来,raymond发了一个时间表给她,原来早安排好了!本来迟疑着要不要顺便不经意地问问洛伊的情况,提前说点祝福春节快乐之类的话,又想起欧洲那边根本不过年呢……算了,他大概跟那位北欧公主在一起,并不寂寞吧。 raymond只是约略提了一下,但她不难猜到,洛伊此番去北欧,一定是出尽解数长袖善舞,一是危险过后预备筹码巩固他在家族里的地位,二是为了终有一日实现他在北欧顶峰建出那座梦幻般的“雪莲”的理想。 她在他的世界里,只是机缘巧合地参与了一段重要时刻吧。 但终归,他们在更多时间里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 春节过去几天,陆安迪就像所有上班族一样回到了上海。 时间表上的一大项目是“健身”,原来一起在德国黑森林吃猪肘时,洛伊那句“回去要好好锻炼”的话不是开玩笑的。 她被安排去了一个健身会所,有私教,主要项目是核心肌群基础训练。其实之前她一直有在用形象机构教的五点贴墙法练习,肩颈明显改善不少,至少没那么容易肩酸脖子疼了,锻炼果然还是有效的。 上完健身课,吃一顿专门搭配的营养餐,晚上另外安排三公里户外慢跑,下了一个app,必须每天打卡发给教练。 这些都没问题,只要有时间,锻炼也是很好的事情。但除了健身、跑步,时间表上还有另一个项目:学习,形式是上门家教。 家教来了,是个土木工程研究生,同济学霸,陆安迪一看他拿出来的三本书,就觉得眼前一黑:《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 建筑学的学生也不是不学力学,但她当年的教科书叫《建筑力学》,是这三本书的皮毛简化版,即使如此她也学到想哭,现在倒好,人家直接把土木工程的教科书都拿过来了。 看到她一张苦得要掉渣的脸,男生倒是毫不意外:“我看过你的成绩,知道你数理化都学得不怎样,但是不用担心,只要态度认真、用对的方法、投入些时间,我相信你是可以的,因为我女朋友也是建筑学专业,我教会她完全没问题!” 陆安迪很想说,小哥哥,人跟人之间是有分别的,你女朋友可能比较聪明,基础比较好,而她过去看公式会吐,现在看公式会晕。 好在人家也不是一来就摊开课本,而是先写了n道题:微积分、线性代数、空间几何……确定她做不出来,直接掏出ipad、联网、打开b站,点了收藏夹一个视频给她。 “看,这个叫3b1b的up主,是油管上数学科普做得最好的,你先从线性代数看起……我看过你画的画,空间想象力不错,理解向量应该不会太困难。” 于是他们开启了一边看视频一边按暂停一边提出问题一边讲解的蜗牛模式。 2小时磕磕碰碰走完一个10分钟的视频,陆安迪说:“可我还是不会计算。” “没关系,现在你只需要了解方法和原理,具体计算可以交给计算机啊!不过你如果要考注册建筑师,就要练一下题了,不过我向你保证,注建考的会比你学的简单得多。” 陆安迪揉着脑袋,缓缓吐出一口气:“虽然你讲得很好,但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对我期望太高。” 男生思索了一下,看着她:“你知道我给你这样讲课的报酬是多少吗?” 陆安迪抬起头:“是多少?” 她知道洛伊一直在为她花钱,但她不知道他花了多少钱。 “800元一个小时,每天两小时,外加半小时自由聊天和答疑时间,现在你可以随便问了。” 靠,每天1600!不,应该是2000?……陆安迪心都在滴血,为了让她迅速提高,某人真是不计成本。 “但为了得到这份薪水这么高的兼职,我光参加线上面试就用了三天时间,send各种资料,在线答题,能力考核,通过后才能了解你的基本情况,制定学习计划,厘清讲课思路,目标是解决你在这个学科上遇到的任何问题……为了提高你的学习兴趣,我甚至建了一个资料库,把古今中外有代表性的建筑都深入浅出地做了力学分析,然后是线上试讲,模拟解答,直到面试我的人满意为止,包括你刚才看的数学科普视频,我敢说就算来个教授也不一定讲得比我清楚……”男生说,“如果请个家教要求都这么高,我觉得你没有理由学不好。” 陆安迪呆了呆,确实,她没有什么理由学不好。 他为她做了那么多,但他有时间为她做这些,为什么却没有时间给她打个电话? “我只有一个问题。”她问男生,“平心而论,你觉得建筑师一定要懂结构吗?” 建筑师与结构师相爱相杀太多,但洛伊说过,结构是建筑的骨架。 “不是一定要懂,但如果作为一名我要跟他进行合作的建筑师,你完全不懂、懂一点、懂很多,我内心给你的尊重会很不一样,沟通起来效率也不一样。” 男生说,“你看过那么多古典建筑,应该清楚,建筑和结构从前是不分家的,建筑设计本身就包含了结构,建筑师也是结构师,只是到了现代,才产生明确分工。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认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建筑师,在结构方面也必定会有很好的洞察力。” “——比如面试我的那位,就绝对是个牛人,我问了一下,果然是从eth毕业的建筑师。”男生忍不住夸了他的雇主,那位牛人绝对秒杀大堆理科学不好的建筑师。 陆安迪无话可说。 除了三门力学,还有一门英语,一个地道美音的女孩子来纠正她的发音、训练听说,另一个英语语言研究专业的博士生来讲语法,陆安迪都不敢问价钱。 . 现在她上午健身,下午听课,晚上跑步,运动促进多巴胺分泌,而多巴胺使人心情愉悦头脑清晰,晚上慢跑的时候一边思考白天学习的内容,有时竟然豁然而通,连adhd的影响都变弱了。 学习使人快乐,自律使人自由,这样生活,倒也平静充实。 . 转眼到了三月,天气暖和起来,她们班毕业后留在上海的同学约了一次同学聚会,只可惜那天晚上睿姿临时加班,陆安迪就代表两个人去了。 聚会的地点特意选在离以前的学校不远的地方,形式则万年不变,吃饭加唱k。 陆安迪在大学时并不活跃,加上大二才插班进建筑学,功课吃得紧,基本没有精力参加什么公共活动,除了转专业时轰动一时,平时的存在感在大部分同学眼中并不高。刚刚出社会不久,大家自然要相互询问去向,有人去了设计院搬砖,有人进了设计公司从绘图员做起,有人得到机会去了知名建筑师的工作室或事务所镀金,这些大多都是996的命,而那些特别优秀、运气好或后台硬的,则去了地产公司,工资高福利好干活轻松,叫人羡慕。 陆安迪带着淡淡的微笑,坐在靠边的地方,只是有人问起方睿姿的时候,会多说几句,如果问起她自己,她就说和方睿姿在一起。 这也不算骗人吧,她们确实住在一起。 当然,曾经同宿舍的舍友间还是相对热络一点的,比如曾睡在她上铺的孟兆美,就分外亲热地挨了过来。 “安迪,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呀?睿姿那间xx工作室和我们公司有业务来往,我上星期才去过,睿姿跟我说,你不在那啊。” 陆安迪只好说:“我现在暂时没有上班。” “哎呀,听说你实习后直接进入大名鼎鼎的gh,还是设计总监助理,深得上司喜欢呢,后来怎么啦?” “我上司辞职了。” “所以把你也带走了?那位总监听说是欧洲顶尖名校毕业的牛人,长相是男神级别的,气场更是强大,啧啧,一般女人都抗拒不了的……你没有一直跟着他吗?” gh名气太大,周围的人都探过头来,陆安迪登时感到了对方的来意不善。 孟兆美跟她关系其实并不好,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学校的时候对方总是看她有些不顺眼,冷不时会暗戳戳地对她冷嘲热讽一番,或者假装不经意地策动其他舍友孤立她,托她的福,陆安迪跟其他舍友的关系也很淡,但好在她一直在睿姿的保护下,对方不敢太过,倒也没受过什么太大的委屈。 大概也是因为今天睿姿不在场,她才敢这样肆无忌惮地挑起话头吧。 “你听谁说的?” “呵呵,我也是听一个同事说的,她叫李小璐,你一定认识吧……不过,她也不知道那位先生去了哪里,一直很好奇呢,这不,我就替她问问。” 陆安迪想了想,觉得没必要解释:“他现在不在国内。” “噢,这么说……你是失业了……”孟兆美故作吃惊地掩着嘴巴,装作小声说,“还……还失恋了?” 这就过分了。 陆安迪笑了笑:“我这没人要的小白,都还没谈过恋爱呢,哪来的失恋?倒是小美你,你的第四任男朋友还在吗?” 孟兆美的脸立刻挂不住,她大学四年换了四个男朋友,现在还真的是第五个!以前她还讽刺过陆安迪没人要! 气氛霎时有点僵,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他叫许峻,当年的班长,系学生会主席,也是今天的东道主:“安迪,小美,许久不见,你们宿舍的气氛还是那么热络啊。”他拉着另一个男生,在她们之间坐下来,“不过不能光你们亲热,来几首对唱吧,显示一下我们班男女同胞间的情分呢!”另外一位男生是个咪霸,唱得很不错,话筒递过去,孟兆美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台。 “同班几年,我们好像没怎么讲过话,可以跟你干一杯吗?”许峻给陆安迪倒了一杯啤酒,“放心,度数很低的,绝对不会醉。”为了照顾不会喝酒的女生,他还体贴地专门叫了一扎广东菠萝啤。 陆安迪与他干了一杯。 许峻倒也没有说太多话,问了一些睿姿的近况,就一直坐在她身边。 孟兆美终是没再找到机会来难为她。 这天是工作日,大家明天还要上班,就没有玩得太晚,九点半一过,就陆续有人告辞离开。陆安迪要坐地铁回浦东,太晚了不好,也跟大家说要回去了,睿姿很遗憾自己今天不能来,改日有空了一定会约大家再吃饭喝酒,最后在众人的起哄下,又替睿姿喝了一杯。 下来的时候,许峻匆匆交代了另一个男孩子付账,也跟了下来。 “安迪,我送你回去吧!我开了车过来,就停在外面。” “真的不用,地铁口不远,我走过去挺方便的。” 而且陆安迪也有些奇怪,你是东道主呢,能这样说走就走吗?这里到浦东也不近。 再说了,虽然同班,但他们以前也不是很熟。 许峻却直接跟她走在一起:“好久不见,想跟你多聊几句……你现在还画画吗?我是指……那种充满自然气息与奇思妙想,让人一见就难以忘记的画。” 他第一次留意到她,是在图书馆的一次偶遇,他在低头写作业,她坐在桌子对面,看着他身后的窗外神游万里,看了一整个下午,最后拿出一张纸,画了一幅画。 就是这幅画,让他震撼了,不然他还以为她是在偷偷看他,毕竟被封为校草的他,确实有被女生偷看的本钱啊。 但他一看到那树木参差的画面,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枝桠都与午后的光线相互交织,渲染出一种梦幻般无法言说的氛围,他就知道,她的眼里并没有他。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被她吸引了。 那是他们第一次说话。 但陆安迪是一个很奇怪的存在,平时的她显得很普通,有时努力,有时散漫,有时认真,有时心不在焉,长得很秀气,但也很单薄,没有什么特别出色,存在感并不是很强。也许,他喜欢的不是她,而是那一瞬间她沉浸于某个世界时引发的对美感与才华的联想。 所以他并没有做什么。 说起画画,陆安迪也想起来了,笑了笑:“会啊,毕竟我喜欢画画,有时工作也需要。” 陆安迪以前很少笑,原来她笑起来眼睛弯弯,那么好看。 其实从陆安迪如约到来,坐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开始,许峻就一直在留意着她。虽然离毕业最后一面只隔了短短半年时间,但他真的觉得她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变漂亮了,脸孔稍微丰润一些,就从青涩变成了清丽,瓷白的皮肤有种珍珠般的光泽。她的气质也变得不一样了,眼神里仿佛有了某种淡然、孤独、温柔却又坚定的东西,使他又一次怦然心跳。 他忽然明白了,其实他一直喜欢她。 许峻迟疑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就跟着说:“其实,我以前有向孟兆美打听过你。” 陆安迪不明所指:“哦?” “孟兆美喜欢过我,这是她故意刁难你的原因。” 陆安迪有些吃惊:“啊!” “我以前喜欢你,也许就是在看你画画的时候,一见钟情,但我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而那时候,我又刚刚有了女朋友,所以……”那时的他年少虚荣,和他在一起的是许多人追求而不得的校花,他无法舍弃那种炫目而虚幻的感觉。 “但我们毕业前就分手了,现在……我正在申请美国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如果没有意外,秋季就会过去……我知道这样很突然,但我真的希望有机会和你开始,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读书,好好规划未来的生活。” 他的条件本来就不错,在上海有三四套房子的本地土著,家底殷实,而且是独子,完全够得上高富帅的条件。 他知道陆安迪是从偏僻的山区来,还有个单亲妈妈,家庭经济条件完全够得上申请助学金,但是他并不介意。 如果一个女孩子时隔多年后依然可以让他蓦然心跳,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会有错。 “安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拉她,因为陆安迪一直没有停下脚步,那边是地铁口的方向,而他的车停在另一边。 他的车也绝对不会丢人。 “许同学,你……”陆安迪甩了甩手,没有挣脱,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想不到人生第一次被人表白,竟是这样平白无故的尴尬。 她跟这个男生,明明从来没有过什么故事啊…… 她这样带着些羞恼又手足无措的样子,加上雪白的脸颊上微微泛出酒后的红晕,却更刺激了男生,他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腕:“安迪,我……” 真要动起真章,陆安迪也从来不是一个会含糊的人,正想着是要狠狠一甩,还是声色严厉地喝止他,但眼前强烈的灯光一闪,就听见一个冷冷的声音说: “放开她。” 金属一样的质感,冰雪一样的冷傲。 陆安迪抬头看去,惊讶得说不出话。 三四米开外,正停着那辆银灰色的奔驰s65l amg,有人打开车门下车,带着一身凛冽的气息走来。 洛伊! ※※※※※※※※※※※※※※※※※※※※ 渣渣作者终于回归了。 情敌相见 许峻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也是懵的。 他并不傻,双商高于平均线,本能与直觉敏锐,所以当对面这个男人走过来的时候,他马上就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危机与压迫:代表经济地位的奔驰amg,让男人嫉妒女人尖叫的外型,碾压式的气场—— 体内瞬间激增的荷尔蒙诚实地告诉他:无法应战!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双脚却被粘着一样,手握得更紧,声音也高了起来了:“凭什么?” 洛伊皱了皱眉,冷冷说:“你的父母老师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对女孩子要懂得礼貌尊重吗?” 他右臂的肌肉已经微微紧张,脚尖绷紧,随时可以蓄势一击。他不但练过射箭,空手道的段位也很高,无论体型、力量、速度,面前这个男生都不占优。 这两个男生要为她打架了! 陆安迪左右看看,她实在想不到洛伊是会为这种事情动手的人,但看到他的目光,又知道不会是开玩笑。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对许峻说:“许同学,你先松手吧,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因为我不想谈恋爱。” 她说得很平静,而且还看着他,这种平静而认真的态度使许峻感到了尊重,也知道了不可勉强。虽然不情愿,但他松开了她的手。 洛伊收回目光,看着陆安迪,凝视了她一刹,眼中仿佛汇聚万千星光:“我们走吧。” 陆安迪点了点头,说了声,“我走了。”两人一起并肩向那辆银灰色 amg 走去。 毕竟他们一起相处过那么久,还曾经生死与共,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许峻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觉酸酸涩涩,无可奈何又心有不甘,终是一口气梗在胸口意难平,眼看她就要上车,突然大声说:“我答应过方睿姿今晚要照顾好你,他是谁?” 这个可能倒是有的,虽然陆安迪自己跟许峻不熟,但睿姿跟谁都熟。 她回答說:“我老板。” 洛伊挑了挑眉毛。 许峻目送这辆低调又炫目的桥跑在灯光笼罩的夜色中绝尘而去,嘴角泛起一丝自嘲与苦笑:哪个老板用得着那么殷勤,要那么绅士地为下属打开车门让她上车? 两人上了车。 陆安迪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洛伊说:“八点五十分下的飞机。”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才九点五十不到,难道他是一下飞机就飙车过来? 洛伊说:“想跟你一起吃晚饭。” 陆安迪:…… 车内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陆安迪不知怎么开口,洛伊也不说话,一时间,两人竟脉脉不得语。 洛伊的心情其实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千里迢迢从北欧回来,下了飞机回到九间堂换了车立刻赶来接她,只是因为心里不可遏制地想早点见到她,就连等到明天早上都不愿意,谁知道就这么“惊喜”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那个男生有什么威胁,他的自信没那么低!但那个男生竟然可以握着陆安迪的手一分钟,这让他很不舒服!不过更令他在意的,还是陆安迪说的话,“我不想谈恋爱”,还有最后那句刺激到他的“我老板”,虽然她干净利落地拒绝了那个男生,但这些话,却仿佛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在北欧的每一天,不,自从他在雪屋离开她的那一瞬间,他就在无时不刻地想着她,面对生死决战的时候,心里是曾在怀中与他生死与共的她,峰回路转的时候,心里是温柔而坚强不屈的她,化险为夷的时候,他庆幸自己终于有资格去追求她!……他利用这次破釜沉舟的机会参与种种博弈,在家族中争取到最大的自由与支持,只是为了她和他所爱的人都有更好的将来,为此他愿意承受那种煎熬等待的甜蜜与苦楚。 所有的柔情与爱意,那么温柔而激烈地酝酿了几个月,却在这一刻找不到出口。 她说她不想谈恋爱,他只是她的老板。 他也没法在这个时候握着她的手,再来一通深情的告白,她刚刚才拒绝过别人,他怕她再突然顺手一击。 理智告诉他,陆安迪很可能会这么做。 荷尔蒙的刺激,内心的汹涌,没法出口的情意,加重了他脚下的油门。 洛伊有情绪的时候,通常从车速上可以看得出来,陆安迪感受着飙升的速度,侧头看了看他的脸,忽然明白了他在赌气。 他介意她被人表白了? 可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甚至你单独去赴险的时候,都不用告诉我一声,就把我扔在一边,那我又需要解释什么? 所以这点小脾气,陆安迪决定不去理会它。 汽车穿入南京西路,洛伊大概是想带她到静安寺附近,陆安迪接到一个电话。 是睿姿打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糊:“安迪,我发高烧了,现在正在医院急诊……你准备回来了吗?” 发高烧? 陆安迪吓了一跳:“严重吗?有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在哪间医院,我现在就过去!” “有同事和我在一起,你不用担心,我是想跟你说,太晚回来一定要让许峻送你,我跟他说好了的.....不用担心我,只是感冒,医生开了药和输液,已经快输完了,等会就回去......你不要过来了,这里流感的人太多。” 陆安迪那里放心得下,立刻对洛伊说:“我可能不能陪你去吃饭了,我朋友突然高烧,在医院看急诊,我要回浦东看她。” “方睿姿?”洛伊立刻猜到了,“在哪间医院?” 陆安迪报了一个名字,洛伊没有说话,汽车拐出南京路,重新上了高架。 陆安迪心情有些焦急,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自己打车过去就可以的,你都还没有吃饭。” 洛伊说:“没关系,我送你去比较快。” 二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医院门前,陆安迪再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却不是睿姿,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女孩子,声音又细又长又嗲:“喂?” 陆安迪楞了一下:“我是陆安迪,请问睿姿在吗?” 那女孩子说:“安迪,你好,我是睿姿的同事飞飞......睿姿已经打完针了,精神不是太好,最近她加班太多,需要好好休息几天......我已经把她带回我家了,她刚吃了药,已经睡了,我们都请了假,你放心,这几天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明天再让她给你打电话。” 飞飞? 陆安迪想起来了,睿姿的同事里是有这么一个人,就是那个据说跟她长得很像,胸却比她大很多,打扮有点二次元风的美少女,想不到声音也是那么娇娇嗲嗲。 “那......麻烦你了,明天一定让睿姿回我一个电话好吗?如果晚上有什么急事,请你随时电话联络我,我晚上都不关机的。”陆安迪还是放心不下,睿姿几年不生一次病,病起来不知严不严重。 “放心,我会好好好照顾她的,你不用担心。”美少女声音甜糯地说,“我先去烧个开水温着,半夜她还要起来吃一次药。” 陆安迪只好说:“好的,谢谢你,辛苦了,有事情记得要打电话给我。”然后挂了电话。 车就停在路边,洛伊看了看时间,十一点已经过了。 陆安迪扭头看他:“真是抱歉,让你这么晚都吃不到晚饭,我们赶紧去吧。”就算是头等舱,飞机餐也不好吃,再说还有时差的问题,回来都没休息过,这一番折腾,他应该会很累吧。 洛伊却说:“已经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去,明天再约午饭吧。” 他觉得他累,他也觉得她又累又担心,算了,明天再说吧。 陆安迪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跟自己吃饭,但也没有再问。 洛伊径直带她回到新搬去住的小区,一路轻车熟路,而且据说安保措施做得一流有自动刷脸的门禁也通行无阻,让陆安迪不禁疑惑:“你来过这里?” “几年前看房子的时候来过一次。” 陆安迪灵犀一动,恍然大悟:“你是说.....我现在住的房子是你的?” “嗯,你住得还习惯吧。” 她大概不会知道,如果那天他真的出事,这套房子第二天就会转到她名下。 “还好。”陆安迪默默转过脸,有钱人的世界她不想知道太多。 进了停车场,洛伊直接将车绕到门禁边,下车之前,陆安迪想了想,说:“我现在每天健身、上课、跑步,如果明天睿姿有什么事,我可不可以请假?” 洛伊说:“当然可以啊。”别说请假,让我帮忙都可以。 “那我是向你请假,还是找raymond请假?” 洛伊理所当然地说:“找我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找raymond那么麻烦?” 晕,因为以前都是你的助理在安排啊。 陆安迪要下车,洛伊却说:“等一等!”她拿手袋的时候,露出了腕上的手表,她真的一直戴着它,就像自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这个想法又让他心里泛起一阵脉脉的温柔,“明天早上我接你去健身吧,如果你能早起,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餐。” 陆安迪吃了一惊:“你从九间堂过来这里接我又折回健身房那边,这是何必?” 其实她是想说,你那么闲吗? 洛伊却说:“我不住九间堂。” 陆安迪不懂了:“那你住在哪里?” “就在这个小区,你窗台对面的那一幢。”洛伊说,“我又没说我的房子只有一套。” 陆安迪:..... 你是老板你高兴就好。 WineShop的意外 陆安迪担心了一整晚,天亮的时候,睿姿打来电话,说烧暂时退了,除了喉咙不舒服外没什么太大问题,飞飞照顾得很好,让陆安迪放心,不用过来。 陆安迪再三确认后,决定还是不要请假了,毕竟她每个月领着洛伊的钱,现在他回来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工作安排,就算没有,也认真按他安排的时间表来吧。 没想到下了楼,洛伊的车就停在楼下。 “想着昨晚你可能睡不好,就没有早早叫你出去吃早餐。”他还解释。 陆安迪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真的不会太浪费你时间?” “不会,这段时间我暂时没什么事情要忙,也就在浦东逛一下,看哪个地方适合做工作室而已……另外我已经跟你的教练说了,你中午不在健身食堂吃营养餐,我带你去吃饭。” 陆安迪以为他第一天回来太寂寞无聊,需要有人陪吃饭,就“嗯”了一声,也没在意。中午在健身房旁边一个餐厅吃完饭,洛伊将她送了回去,下午在家上完课,六点钟,送完老师出门的她揉揉脑袋,刚想着睿姿不在晚上下个面条就好了,又接到他的电话:“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一天包两顿饭,接送五六次啊! 第二天更夸张,准点叫她起床,这下她连早餐冲的麦片都省了。 更离谱的是,跟着还天天这样,堂堂洛大少,都快成她的专职司机了,而且还特别有钱、温柔、霸气、绅士的那种:开着那么拉风的豪车,下车会替她开门,不方便的时候会主动替她拎包,点餐前会认真征询她的意见,仔细解释每道菜的特色,吃饭时会替她端汤,砌色拉,切牛扒,看到她连点几个甜点时开心又心虚的样子,也会笑笑说只要健康长点脂肪也没关系,然而第二天跑步就加了一公里! 但看到她为不会写的作业犯愁,他也会十分温柔耐心地示范演算,直到她开心地懂了,还会拿出软心巧克力奖励她,而且还是削好的。 如果方睿姿在旁边看着,一定会觉得十分恐怖,看起来像个二十四孝老板,做的其实是男朋友的事! 但是对陆安迪来说,却恍如温水煮青蛙,偶尔对上无法忽然的注视,突然炽热的眼神,她心里也会本能地敲起警钟,但对方也会十分淡定地说:陪我吃饭,就是你的工作啊;你不好好锻炼身体,将来怎么996……为什么要学习?因为素质太低,都没法谈业务。 情商太高的男人,真的让人想拒绝都没有办法。 陆安迪当然也不是忘了方睿姿,其实她每天都有打电话,睿姿反复地烧了两天,但第三天开始,就真的好转了,因为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方睿姿正在开黑打王者、吃鸡,“安迪,好久没这么痛快地玩过了,哈哈哈好爽好爽!我要好好利用完这几天假期,你不用担心我哦~”旁边还有女孩子咯咯的笑声,是飞飞。陆安迪想了一下,跟睿姿一起住了这么久,都是睿姿在照顾自己,现在有人照顾她又能陪她玩,可能过得比在家里还更舒服,心底下有微些黯然,但既然睿姿过得开心,她也就不催着她回来了。 如果方睿姿知道洛伊恰巧在这个时候回来,可能会后悔得要死。 方睿姿再次见到陆安迪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之后。 因为上次同学聚会缺席,她回请了大家一次,但这一次,许峻居然没有來,睿姿觉得不尽兴,跟着又约了一次喝酒,这次包括了她工作室的几个帅哥和漂亮妹子,地点约在陆安迪提过的那间wineshop酒屋。 wineshop的两幢房子按洛伊的设计改建后合并在一起,有了像两生花般相互交缠又像双翼张开般的两道旋转楼梯,逼格瞬间提升,场地也开阔了不少,生意比以前更好了,睿姿包下连通的两层,搞了个小型轰趴,带来的帅哥妹子都很给力,气氛异常融洽热烈。 陆安迪第一次跟飞飞照面,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仅长得确实挺像,对方甚至连打扮都跟她一样,发型、衣服,只是脸上多了一层薄妆。睿姿笑嘻嘻地说飞飞喜欢cosplay,今天就是专门cos陆安迪的。 陆安迪抹了一脸吃惊。 飞飞看着她,笑得很清纯,很甜美,但是陆安迪觉得,这种清纯大概也是一种cosplay,看起来太日系。 许峻来了,跟她打了招呼,但也仅此而已,那晚的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都是成年人,谁没心动意乱过几次呢?没有谁一定过不去。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睿姿兴致很高,陆安迪却不是太能适应轰趴气氛的热烈,中间出来透透气。 她开门出来,一个侍者正端着两杯酒要进去,他看了一眼陆安迪,立刻说:“小姐,这是您的饮料。” 陆安迪很惊讶:“我没有点饮料。” 侍者拿出手机,看了看照片上的两个人,肯定地说:“没错,也许是朋友替您点的,一人一杯。”这种酒很小心,一般不能送错,店长还把客人下单时给的照片转发了给他,好认人。 碧绿色的饮料,加了冰镇、薄荷,肉眼可见的清凉,陆安迪以为是睿姿专门给她点的,这时有些口干舌燥,也就没想太多,端过来就喝了。 入口味道还不错……嗯,但这隐隐约约的茴香味……感觉有点熟悉?陆安迪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熟悉,脑袋就像充了氢气的气球一样飘了起来。 这是酒,而且劲头还好大! 她坐到了旁边一个棉麻沙发上,扶着窗边的木质栏杆,那里有一丝泌凉的夜风,让她稍微感觉好受些。一个长发男人走过来,陆安迪觉得自己好像见过他,却想不起啦是谁,这个男人看到她的脸,露出一丝惊讶,他看了她一下,然后叫了一个女店员:“这位小妹妹喝醉了,把她扶到旁边的小房间休息,要看着她。” 十五分钟后,一辆银灰色的s65l amg停在wineshop楼下。 洛伊快步走上三楼,长发飘飘的阿轮迎了上去:“有人点了两杯绿精灵,店员送错了一杯给陆小姐,她喝了。” 听到“绿精灵”三个字,洛伊的脸瞬间变了变:“她在哪里?” 陆安迪醉了,但并没有完全醉倒。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除了那种飘然眩晕的醉意,身体里还有一种奇异的燥动,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 额上敷着蘸过冷水的湿毛巾,也只能让她的脑袋得到片刻清凉,却消散不了身体上的热。 在那样的燥热中,一个温柔的怀抱抱起了她,是洛伊,他的脸颊贴着她的发丝,声音像金属擦过鸿毛:“你喝醉了,我带你回去吧。” 她的眼中满是雾气:“不,睿姿会来找我。” “我会打电话给她。”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我要见她。” 她在这里躺了那么久,睿姿怎么可能不来找她?她要亲口跟她说一声。 洛伊皱了皱眉,但没有说什么。 他看了看阿轮,阿轮将手上连着监控的ipad递给他,洛伊看了一眼,心中波涛涌起,脸上却保持着平静,柔声说:“你真的要去?” 陆安迪点了点头。 看来方睿姿在她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洛伊叹了一口气,小心将她扶着起来,对阿轮说:“谢谢你。” 阿轮说:“不客气。” 他不嫌麻烦地打了电话给身在北京的张新宁,通过张新宁得到洛伊的电话号码,再告诉他陆安迪醉倒在wineshop,有一半是因为陆安迪手上的那只手表。 他不但喜欢收藏苦艾酒,还喜欢鉴赏名表,所以他一眼看到那只手表在夜色中发出幽幽微光,式样再低调也掩盖不住它的精巧奢华,就想到了洛伊手腕上的那一只。 这种表很少见,它们价值不菲,而且是一对情侣表。 他查看了监控,发现这杯酒是另一个跟陆安迪很像的女孩点的,连发型衣服都一样,她点了两杯绿精灵,一杯给自己,一杯给自己的女伴,也是今晚开房的那个短发女孩。但想不到店员送酒的时候,陆安迪刚好从里面出来,就阴差阳错地将一杯给了她。 这种酒,容易出事,所以他立刻想办法通知了洛伊。 另一半是因为洛伊以前警告过他,如果让他的助手再在这里喝到一滴那种酒,他就会让这里所有的苦艾酒消失。 他相信他不是开玩笑。 上次陆安迪只喝了一两口,但这次却喝了一杯,如果处理不好,他可能会拆了这间酒屋。 陆安迪被洛伊带去了另一个小房间。 一打开门,陆安迪就呆住了。 即使那么醉,她还是呆住了。 房间里有两个人,睿姿,飞飞,长得跟她一样,穿着跟她一样衣服的飞飞,睿姿正捧着那张脸亲吻。 没错,唇齿相交的亲吻。 有一刹,陆安迪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有一瞬间,她又以为睿姿吻的是自己,她已经分不清那是谁,还是自己,睿姿……她……飞飞…… 她站在那里,然后又听见了那一声声让她心脏受到无限重击的呢喃:“安迪……安迪……安迪……” 在这样深沉而压抑的呢喃中,女孩娇喘着,迎合着,她们拥抱在一起,缠绵相吻,陆安迪脑中轰然崩塌,又觉得一片茫然空白,仿佛什么都看到了,听见了,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洛伊搂紧了她,关上门,离开这个房间,她终于倒在他的怀抱里。 洛伊将她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霸道总裁的吻 陆安迪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她走在白沙河边,河面像丝带一样寂静,岸边荒草茂密,野地里笼罩着白色的雾气,她一个人静静而踯躅地走着,就像她从很小的时候就走在这里一样,小小的身体穿行在芦苇与蒿草的肆意招摇间,无声无息,安静,孤独,自由。 空气中还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因为她总是被警告,不能接近那条静水深流的河流。 所以她从来不与别人一起,小小的身体,总是一直孤独而寂寞地走着,走向那个有着荆棘藤蔓与欧石楠的荒废花园,那里有一个更幽深的梦。 雾气忽聚忽散,越是深入越是浓密,她漫然而执着地走着,直到无法看清脚下的路……浓雾中,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有一刹间,她以为是从欧石楠里跑出来的公主,有着美丽的裙裾和卓霖铃的脸孔,但后来她看清楚了,那是睿姿! 她拉着她的手,走过浓雾弥漫的野地,“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她坚定地说,在她心里投下一丝温暖,她第一次有了依靠。 她们走到花园边缘,穿着盔甲的阴郁王子没有出现,他的利剑不能伤害她,她们拨开稠密的枝叶,“看,她就在那里……”沉睡的公主,就在那里。 公主躺在蔷薇环绕的石床中,那么美丽,使她又不可抑止地生出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她又来到了本不属于她的花园,她的脚在这带着忧伤的自惭中生了根,雾气渐渐笼罩了她,她看向身边的睿姿,却发现,她不见了! 睿姿已经到了花园里。 她像一个骑士,跪在石床前,吻向蔷薇中沉睡的公主。 陆安迪惊诧地张大嘴巴,骤然喘不过气来。 睿姿走了,她为公主而来,而那个沉睡的公主,却赫然长着她的脸孔! 她觉得那个吻仿佛落在自己的唇上,带着一丝真实的灼热与温暖,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她…… 睿姿,睿姿,她心里呼喊着,希望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但睿姿不再抬头,她温柔地亲吻着那个“她”…… 她惊慌失措地往回跑,雾越来越大,淹没了远处的河面与岸边。她不停地跑着,然后一脚落空,一阵冰冷的恐惧漫天而来,她跌进了水里。 她又落水了。 飘漾的水下植物发出幽幽微光,她张开嘴巴,却无法发出呼叫,氧气越来越少,她陷入了无法抗拒的眩晕。 在无边黑暗的下落中,一股潜流从她脚下涌起,与她交错而过,水流中夹裹着两个相互拥吻的人,是睿姿和那个公主,不,飞飞,她在心里叫着,睿姿!睿姿!睿姿看见了她。 她深深地凝视她,口唇微张,她听到了她的声音,“安迪,我爱你……安迪……再见……” 睿姿不见了。 “不要走……不要走……” 陆安迪喃喃说。 . 从wineshop回来,洛伊将陆安迪抱到了自己的卧室。 以她的酒量,她真的喝了不少,四十多度的烈酒,因为冰镇加薄荷掩盖了酒味,她就当饮料一样喝了下去。 她醉得很沉,所以一路上都睡得很安静,他将她抱上车,从停车场抱出来,抱上楼,直到将她放在床上,她都没有醒过。 但她眉尖紧蹙,眼睫颤动,显示她的潜意识活动激烈,精神并不安稳,这也是酒精带来的后果。 他手上有那种黑科技的药,十倍的酒精都可以解掉,但苦艾酒里的另一种成分——柏侧酮,却没法解。 如果解了酒让她清醒过来,他担心那种致幻的催情成分很可能会发作……但发作了,好像也……并不太坏? 毕竟他是个男人,抱着的又是自己喜欢的人。 但这些奇怪纠结的想法只是想归想,实际上,他会很绅士地将她放到柔软的床上,弯腰替她开一盏柔和的小夜灯,然后替她盖好被子,关灯,关门,出去。 也许深夜睡不着的时候,他会进来坐在床沿,看着她酣睡的面容。 她的头靠在他颈间,发丝温柔微痒,就在他将她轻轻放下,准备直起腰的一瞬间,她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不要走……不要走……” 她唇齿之间的呢喃,像夜风一样轻软,使他凝住了一瞬。 柔光照着她的脸,珍珠般的光泽,颊上的嫣红散开,呼吸细微可闻,带着窗外夜色的芬芳,让他着魔一样无法离开。 他低下头,吻了她一下。 她的嘴唇那么柔软,微微张开,像娇嫩的花朵,带着邀请的意味,瞬间击溃了他的意志。 舌尖滑入唇齿之间,细碎的□□几乎击溃他的理智。他吻得那么缠绵,那么热烈,几乎使她失去呼吸的氧气。 陆安迪感到自己在黑暗中被骤然抱紧,那个怀抱那么熟悉,不止一次出现在她梦中,但从来没有一次是如此真实,如此激烈,他的舌头探入口腔,像要攥夺她的灵魂般交缠,几乎窒息的甜蜜……她在黑暗中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星辰般的眼睛,洛伊,真的是洛伊…… 那就不要醒来,继续留在梦中吧,就让她放纵一刻,在他的怀抱中温柔而热烈地缠绵。 因为,那只是梦。 梦境中更多画面纷至杳来,她如履薄冰的努力,她的仰慕,她的无法克制又拼命克制的感情,他的冷漠,他的温柔,他的拥抱,他灼热的注视,无声无息的离开,同道之人,生死与共又生死不知……无数吉光片羽汹涌而过,最后定格在阿尔卑斯山窗外的那片漫天飞雪。 他不会知道,她有多么害怕,多么恐惧,那就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看不见她为他流下的眼泪。 洛伊感到了脸上的一阵凉意。 他听到陆安迪叫着他的名字,在那样激烈缠绵的热吻中,她忽然睁开眼睛看着他,然后抱得更紧,他真的无法抑制那种来自身体与感情的冲动。 他的手就握在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上。 但她却流泪了,在与他缠绵拥吻的时候。 眼泪的凉意冲刷了他浪尖一样的欲望,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流泪。他的手抚在肌肤上,凝滞了片刻,她脸上挂着泪痕,却没有更多反应,也许是真的累了,再次在他怀中陷入梦境与沉睡。 洛伊叹了一口气,陆安迪是喝醉了,但他并没有,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妥妥的乘人之危,洗都没法洗。 悬崖勒马才是他应该做的。 最后他怜惜地吻干了她的泪水。 .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正透过窗帘,照在浅灰色的床褥。 窗帘也是浅色的松石蓝,室内格调一目了然,是洛伊偏爱的高级灰。 陆安迪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 她回想起昨晚,她喝醉了,洛伊出现了,然后他带她去看了睿姿……和飞飞,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做了许多梦,梦里的感觉,有难过,有不舍,似乎还有一种虚幻而凄伤的幸福。 是洛伊带她回来的吗? 除了外套挂在一边,身上的衣衫很整齐,也没有呕吐的痕迹,她应该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卧室里有舆洗间,她整理了一下,走出客厅,就看到了站在窗前的洛伊。 窗外视野开阔,不远处就是陆家嘴的天际线,估计这里的层高与她住的那一层相似。 陆安迪整理了一下情绪,走过去对他说:“嗨,那个……谢谢你昨晚带我回来。” “你醒了。”他转身看着她,眼中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温柔,“昨晚睡得还好吗?” “还好,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着他那好像很有深意的目光,陆安迪又觉得不那么确定了,“我……没有做了什么很糟糕的事情吧?” 如果有,那可就糗了。 洛伊看了她好一会儿,语气忽然莫名的带着一点危险:“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陆安迪不知怎么有点心虚,“我喝多了。” “你抱着我,不让我走。”洛伊那双雪中曜石般的眼眸灼灼看着她,“你还在梦中叫着我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装傻,但他知道陆安迪想装傻的时候,也是可以装得很自然的。 陆安迪的脸却一下子红了,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更不敢与他对视,过了好一会,才低头呐呐说:“对不起,我真的喝醉了……给你造成了麻烦,我很抱歉。” 这样……真的太尴尬了! 她甚至有些慌不择路:“对不起,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我先回去了,对不起!” 她说了两个对不起,就向门边走去,她走得那么快,一下就扣到了门把,想要夺门而出,洛伊一个箭步过去,扣着她的手,瞬间把她逼到墙边。 他们抱着吻了那么久,她居然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样一走了之! “看来你真的是忘记了。”他的眼神变得更灼热逼人,欺身近前,“那再来一次,你一定会想起来。” 陆安迪吓了一跳,这特么的,是要来狗血剧情了吗?! 他的唇落到她唇上,开始只是温柔克制的试探,遭遇到闪避和反抗后,就毫不犹豫地顶开她的牙齿,长驱直入,撩拨起她的舌尖,一路攻城略地。 陆安迪才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温柔,缠绵,霸道,热烈,原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真的那样拥抱过! 他的唇舌辗转碾压着她,激烈的呼吸间细碎的□□像泡沫一样升起又破碎,他的气息包围着她,那么灼热不可抗拒,一只手十指紧扣,一只手放在他的胸膛,也只是像引诱,根本没法推开,陆安迪抵住口腔里肆虐的舌尖,狠心一咬,热泪盈眶而下。 她又流泪了。 洛伊吃了一下痛,看着她的眼泪,更加心痛而不可置信, “不要说你不喜欢我,我不会相信。” 陆安迪哭得更凶了,洛伊看着她泪如雨下地流过脸颊,眼角鼻尖都泛着红色,心中真是柔肠寸断。伸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指尖触到微凉的液体,那种怜惜的感觉又瞬间浸透他的心,他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又害怕这样的唐突会让她更伤心。 一瞬间,竟有种柔肠千转的怅然无措,只好停在那里,低低说: “我不想让你伤心……一定是我有做得很不好的地方,请你告诉我。” 陆安迪转了一下脸,将鼻涕眼泪全擦在他衬衣上,额头却不得不靠在他胸口,抽抽泣泣,断断续续:“你让我头晕了……” 洛伊这才想起她本来就有点低血糖,早上一点东西没吃,刚才又被吻得透不过气来,这么一说,心都软得化了,真是从天堂又到云端,把她抱起来:“……对不起,我带你去躺着。” 陆安迪不得不抱着他的脖子,心里惊了一下,幸好这次他并没有将她抱到卧室里,而是把她轻轻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温柔无限地拨开她额前的头发。 “我已经做了早餐,这去拿过来,你先吃一点。” . 洛伊真的转身去了厨房,出来的时候端着一碗粥。 是清淡解酒的鱼片青菜粥,居然还有一小碟配菜。洛伊几乎是跪在沙发边,用调羹刮起表面薄薄一层,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几下,然后才递到她唇边。 这王子献花般的姿态……陆安迪哪里吃得下,只能稍微坐直身体,囧囧地说:“我自己来……” “不行,头晕就好好躺着!”洛伊端着碗稳稳不放,手也没有抖一下,认真地说,“有鱼刺,我怕你不小心。” 陆安迪:…… 洛伊要任性的时候,她也拗不过,她现在没力气。 乖乖的被喂完一碗粥外加味道十分好的开胃小菜,陆安迪觉得自己真是待不下去了。 “我现在头不晕了,我……真的要回去了,睿姿在等我。” 刚刚洛伊进厨房的时候,她从沙发的包里拿出手机,看到七八个睿姿打过来的未接来电。 微信上,睿姿说,对不起,她会在家里等她回来。 洛伊叹了一口气,没有太坚持,他有过穆棱那样性命相托的知己朋友,也有raymond那样生死度外的兄弟,方睿姿在陆安迪心中的位置,他可以理解。 但方睿姿又有一点不同,她喜欢陆安迪。 他说:“好,你休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方睿姿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举动,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能不在她身边? “不。”在这件事上,陆安迪柔和但坚决摇了摇头,“那是我和睿姿之间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你不能去。” 其实她还是蛮感动的,倒不是因为那碗秀甜蜜的粥,而是因为看到他胸前的衬衣:上面的眼泪鼻涕都干结了,黏在黑色的衣料上特别显眼,但这个洁癖得容不下一颗灰尘的人,居然一直没有去换衣服。 陆安迪倔的时候,洛伊也同样没有办法,那种态度,使他想到她在涠洲岛抛银币的决断,他叹了一口气:“那我只送你到楼下,好吗。” 其实他们住的地方,也就是对面的两幢,能够望见对方的灯光。 告别睿姿 方睿姿一直在等陆安迪。 昨晚她醉了,做了无法描述的事,今天早上醒来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飞飞有过激烈的对话,但是飞飞很镇定,说这样做只是想帮她看清楚自己,“你别再装鸵鸟了,你对她根本就不是单纯朋友的感情!方睿姿,你是不敢承认自己是个双?还是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她?” 这只是第一击。 第二击是陆安迪误喝了的那杯酒,她知道那杯酒后果有多大! 后来知道来带走陆安迪的是洛伊,她几乎就要疯了,许峻又突然跑来问她,两次来接走陆安迪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那个gh前总监,她才知道洛伊早已经回来了,就在她在飞飞家里玩游戏玩得日夜颠倒的时候。 她不知道陆安迪看到她和飞飞后会怎么想,更不知道陆安迪喝了那杯酒后会发生什么,她都不敢想。但终归是关心胜于一切,她提起勇气打电话给陆安迪,却一直没接,她直接打了洛伊的电话,倒是马上接通了。 对方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是的,她昨晚在我这里,现在还没有睡醒。” 刹那间,心如重击,又如死灰。 她想质问,但又没有立场。 现在的她,已经不单纯是陆安迪的朋友了。 她只能跟她说“对不起”,然后等着她回来。 “睿姿,我回来了。”门打开,陆安迪回来了,似乎跟平时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才一晚没见,一向那么阳光英爽的睿姿却显出一种少见的憔悴,眼中充满愧疚,“安迪,对不起……我……喜欢你,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但我真的没有想过伤害你,或者改变什么。”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只要在她身边,能照顾到她,她也会觉得幸福。但飞飞说得对,她终归不能自欺欺人,更不应该欺骗陆安迪。 只有坦率才能对得起她们的友谊。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陆安迪的眼眶又热起来,“你为我做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可你昨晚没回来,没有......什么事吧?”看到她那发红的眼角,方睿姿的心又紧起来。 陆安迪知道她担心什么,摇了摇头:“不用担心,他没那么糟糕的。” 洛伊虽然是个霸道总裁,但绝对不是那种会占便宜的人。 “安迪,其实你一直很喜欢他吧?这一段时间......他对你还好吗?”方睿姿终于问出那句话,“你们......会在一起吗?”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睿姿,你知道的,我喜欢不喜欢他,这从来不是关键。” 关键是,他也喜欢你。 其实方睿姿心里明白,从洛伊来到涠洲岛,陆安迪愿意跟他一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不可逆转了。 而那种感情已经昭然的她,硬要插在中间,已经显得没有立场。 所以她做了决定:“安迪,我要搬出去了,正好我同事那边还有一间空房间,我先搬过去那里,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陆安迪的眼泪落下来:“睿姿,你不需要这样......” 方睿姿擦了擦她的眼泪:“傻孩子,我还是那么关心你,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随时找我,如果他敢欺负你,更不要犹豫!……只不过,我们不适合像以前那样住在一起了。” 她在陆安迪的面前,跟飞飞做那样的事情;她在做那样的事情的时候,却叫着陆安迪的名字。 就算陆安迪原谅她,她也不可能原谅自己。 睿姿走得很快,她的东西不多,来了几个同事,上午就搬完了。 陆安迪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也空了一块。 唇上的灼热与吻痕却仿佛还在,这一天过得太魔幻。 坐在沙发上怔怔出神到中午,洛伊打又来电话:“你一个人在家?” “嗯。” 他消息可真快。 “出来吃饭吧。” “我不想出去。” “你会做饭吗?” “......我会叫外卖。”陆安迪简直无语了,停了停,轻声说,“我能不能请两天假?” “当然可以,晚上一起吃饭好吗?”他的声音也真是温柔,“你一个人,我有些担心你。” “我不是小孩子了,会照顾自己的,谢谢你,我想自己待一会儿,可以吗。” 那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勉强她:“好。” 陆安迪挂了电话,叫了一个外卖,吃完之后,就开始睡觉。睡醒不知几点,也不看时间,就掏出工具开始画画,她画了那条河,画了自己,画了睿姿,那是感激她陪伴自己走过人生一段旅程的纪念。 她还画了她们一起住过的那个公寓,花花草草,瓶瓶罐罐,是她们共同的记忆。画完后直接叫个宵夜,吃了褪黑素,安然入眠。 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关掉手机,带着现金出去了,逛了学校附近所有地方,包括那幢公寓。 第三天睡了一天。 等把这些做完,她觉得自己可以重新面对生活了。 第四天早上继续健身课,中午营养餐,下午三大力学和英语,上完课的时候,洛伊的电话果然又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把自己好好地拾掇了一下,就出去了。 又将是一场硬仗。 . 这次果然不一样,餐厅选在外滩3号,环境顶尖,氛围很好,人虽然多,但都是衣冠楚楚喁喁细语,据说在这里求婚求爱的成功率都很高。 洛伊还是那么体贴,牛扒切得极整齐,鹅肝酱均匀地涂到她的烤面包上,银鳕鱼会在香味四溢又恰恰不烫口的时候叉到她盘子里。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毕竟一个可以在非洲做慈善,在欧洲拥有私人武装,跟北欧皇室谈项目的大佬,无论做什么事情,气度都不一样。 他会壁咚她,但绝对不会自乱阵脚。 现在被动的倒是陆安迪自己了,至少在洛伊有所表示之前,她什么都不能表示。 两人风平浪静地吃完饭,洛伊叫了一支红酒。 “只有八度,不用担心。”他替她倒了酒,开始进入正题,“这两天你睡得还好吗?” 两天不见,她的小脸似乎又变尖了,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 “嗯,还好,我有吃褪黑素。”那瓶褪黑素还是洛伊的瑞士药厂做的。 “我睡不好。”洛伊说,“我看到你回到之前住的地方逛了一圈,还特地关了手机,你是不想看到我。” “你每天都会看我在哪里吗?” “因为我会想你,不是每天,而是每时每刻。” 他伸出右手覆在她左手上,两人的腕表靠在一起,真真切切的情侣表,那是在离开雪屋前往日内瓦的前一晚,他在盛开着蓝色雪莲的雪地里亲手为她戴上的。 “我不想做你的偶像,也不想做你的梦中情人,我想成为你的爱人。”他暗夜星辰般的眼眸凝视着她,终于说出那三个字,“我爱你。” 像他这样的男人,会有多少女人愿意为这三个字飞蛾扑火? 陆安迪却将自己的手慢慢抽了回来:“我不想跟你谈恋爱。” 洛伊并不意外,上次陆安迪拒绝那个男生的理由是“不想谈恋爱”,现在是“不想跟你谈恋爱”,这个待遇真不知是变高了还是变低了。 但他怎么可能是那个炮灰男生。 所以他很认真地问:“为什么?” 陆安迪说:“因为我压力太大。” “优秀”这种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他,作为建筑师,他是个天才,而在建筑师之外,则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维度与世界。何况他还长着那样的脸,有着那样的身材,那样的气质,就算在这精英名流汇聚的顶级餐厅里,也是一个注目率极高的存在。 很多人的眼光会不由自主地看向这边,尤其是女性。 洛伊倒是没有太惊慌:“如果你不跟我谈恋爱,那跟你谈恋爱的人压力会更大。” 陆安迪懵了懵,脑袋绕了几圈,才明白人家是在夸他自己太过出色无人能及呢! 就算那是事实,她也忍不住“切”了一声。 洛伊微微笑了笑,那种笑容真是春花绽放,冰雪消融,让人无法抵挡:“你切我的时候,也让我觉得很有压力,所以我们扯平了。” 陆安迪:“......” 她还是低估了对方的随机应变和无赖程度! 洛伊是什么人?别的不清楚,起码在做gh设计总监的时候,他所向披靡,从无失手,多难搞的客户都能搞定,不管从哪一个层面来说,情商都极高。 虽然陆安迪故意板着脸,但生气是不可能生气的了,说又说不过他,只好低头去对付那块味道极好又精致得令人发指的甜点。 洛伊很体贴地把自己的一份也移到她面前,又很认真地说:“其实我认识这间餐厅的主厨,还偷师学了几道菜,我觉得味道还不错,你什么时候过来尝一尝?” 在京都瓢亭朝食吃日本菜的时候,他就说过自己厨艺不错,那次是暗示,这次是直接邀请。 一个男人说要为你做菜,有时真的比说“我爱你”更有煽动力,尤其是像洛伊这种连一颗灰尘都不愿沾染的矜贵男人。 陆安迪也觉得受不了,吃完两个甜点,胃里充分有了底气,她才抬起头,认真地对他说:“我有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地回答我。” 洛伊说:“好,你说,我绝对会认真回答。” 陆安迪说:“如果我不跟你谈恋爱,你之前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在涠洲岛上,洛伊曾经说过,如果他们是同道之人,他会一直带着她,不离不弃,直到她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 因为大道寂寞。 “当然算数,你知道,我对专业上的追求从不敷衍。” 陆安迪的心定了一半,虽然感情这东西很折磨人,但对理想和前途,她还是十分在乎的。 “那我们还是不要谈恋爱吧,你知道的,我注意力有限,没法同时做太多事情。” 言下之意,跟你谈感情真是太伤心劳神。 “这两天我睡不着觉,其实是在思考一件事,为什么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会那么伤心。我想了很久,想起应该是因为那天我走得太急,又什么都不肯跟你说,如果是这样,我愿意诚心向你道歉。”洛伊说,“对不起,我一定让你觉得很委屈,你可以尽情骂我。” 真是个聪明人,该坦率时就坦率,但陆安迪才不会这么容易上当:“我为什么要骂你,那是你的权利与自由,你又不欠我。”她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如果再来一次,你仍然会选择这样,不是吗?” 洛伊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让你牵涉危险,也不想让你为我太伤心。”因为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来。 陆安迪指正他:“你脱险之后,也一句话没有告诉我。” “没错,让raymond通知你之后,我也一直没有主动联络你,虽然我有时想你想得发狂,很多夜晚里会因为一遍一遍地想着我们曾经的点点滴滴而睡不着觉......但是我觉得,向所爱的人表白,应该是一件很有仪式感的事情,我想亲口对着你说,我爱你。”洛伊目光真挚,他不需要向谁伪装,因为那些都是实话。 他再次伸出手,与她十指紧扣,“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你,我还没有喜欢过谁,如果我做得不好,请你原谅我,以后我一定会做得更好。” 陆安迪这次挣都挣不脱,果然就脸红了。 难以想象这个人以前一副那样高冷模样,说起情话来却丝般顺滑,一点都不用打腹稿。 过了很久,她终于觉得没法不开口了,轻声说:“你先放开我,好吗。” 洛伊放开手,她低下头继续吃东西,吃完了,才重新抬起头,说:“谢谢你今晚请我吃饭,你说的我都会认真考虑,但等下我也想请你去吃个宵夜,可以吗?” 洛伊虽然愕然,但却毫不犹豫:“好。” 他们去了状元街的「美丽十三香」吃麻辣小龙虾,也就是陆安迪学校边的那条小巷。深夜时分,那里却很热闹,周围全是出来吃宵夜的学生,双双对对,成群结队,生意好的小摊大排档更是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洛伊费了好大劲才把那辆令人侧目的银灰色桥跑在这狭窄拥挤而混乱的街道上找到位置停下来。 这间「美丽十三香」的店倒是挺大,人也很多,防雨布做成的天棚下,摆着一式圆木桌和颜色鲜艳的塑料椅子,黄色的桌布满是油迹印子,上菜之前,服务员会在桌布上再铺一层粉色的塑料薄膜,吃完把薄膜卷起扔掉,就不用费工夫清洁桌子了。 总而言之,这里到处透出一种廉价、热闹、乱糟糟的油腻味道,与刚才烛光映着高脚酒杯的外滩3号餐厅真是最鲜明不过的对比。 “这里的小龙虾味道很不错,是我以前最喜欢来的地方,不过那时都是方睿姿请客,因为我自己是吃不起的。”陆安迪点了菜,看着面前满满一盘泛着红油麻椒与香菜葱花的小龙虾,若无其事地说,“感谢gh和你,让我有了请客的机会,你不试一试吗?” 洛伊穿着那身气场十足的银灰色西装,坐在这格格不入的环境与一堆嘈杂混着吆喝的学生中间,就像深宫里的高贵王子突然跑到了脏乱的集市,但他却相当淡定,脱了上衣,挽起衬衫袖子:“一起来吧,我帮你剥。” 他真的就伸手去捞那一盘红油里的小龙虾,剥好了,递给陆安迪,然后又剥了一只,给自己。 “味道很大,但真的还可以。” 他一边拿着廉价的纸巾,一边剥,一边吃,一边评价。 而且绝对没有勉强的意思,起码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 等到盘子里的小龙虾去了一大半,一半吃进了自己肚子,一半吃进了他胃里,看着他面前的虾壳垒起了一大堆,陆安迪终于有点不那么淡定了。 “你以前吃过?” “没有,第一次。” 洛伊大概真的不太习惯吃辣,剩下的就只替她剥了,像他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优秀,就连剥个小龙虾都剥得比别人好,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虾壳的第二节,然后一点点向虾尾捏去,整个虾肉都能脱出来,而且还能保持着姿势的优雅,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等终于吃得差不多,他才说:“我知道这里的小龙虾味道确实不错,但我希望你尽情吃完这一顿以后,以后也不要再吃了。” 陆安迪挑起眉毛:“为什么?” 你终归还是觉得难以接受,不是吗? “你不要误会,其实raymond刚刚回国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也很喜欢吃这种东西,但在得过一次急性横纹肌溶解综合症后,他就再也不敢吃了。”洛伊把最后一只虾肉递给她,“虽然不是每个人吃小龙虾都会得这种病,但毕竟有一定风险,我希望你爱惜自己的健康。” 陆安迪说:“而且这里的卫生也不好,坏境也太糟糕,让你觉得不习惯,不是吗?”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习惯,但那就是我过去的生活,离开你,也许还是我现在的生活。 洛伊用纸巾擦了嘴,擦了手,抬起眼眸迎接她的注视: “我知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其实我能大概了解你过去的生活,但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陆安迪说:“你真的觉得没有问题?” “如果你觉得有问题,那是因为你太小看我,说起生活的混乱与艰辛,恐怕你真的没有我了解更多。” 洛伊平静地说,“就不说我去做慈善的南非,说说我去过的其他地方吧:印度孟买东南角的哈达维贫民窟,不到两平方公里,却住着上百万人口,人均月收入只有10美元,医疗基础设施毫无保障;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基贝拉贫民窟,那里的人每天收入不到1美元,每天只能吃一顿饭,你一定没法想象他们住的地方有多艰苦;墨西哥城的贫民窟和富人区只有一墙之隔,里约是巴西最发达的地方,也有三百万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我说的这些地方,我都亲自去住过,生活过,体验过,比起那些经历,现在坐在学校旁边的大排档跟你一起吃小龙虾,真的是舒服太多,也幸福太多。” 陆安迪听得都惊呆了:“你为什么要去那些地方?” “因为我在eth的时候,曾跟老师跟进过一个贫民窟改造计划,为了不会造出像山崎实的普鲁蒂艾戈那样的社区,我考擦了世界上大部分有名的贫民窟,了解那里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改造之后,又可能会过怎样的生活。” 美国圣路易斯市政府曾对城中贫民窟进行改造,希望建造出能够让低收入群体住得起的房子,于是请设计了世贸双子塔的山崎实以现代主义的标准,主导设计了有名的“普鲁蒂艾戈”住宅区。但不久之后,这个住宅区就沦为犯罪的温床,毒品交易的泛滥之地,政府发现根本无法管理,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将之炸毁夷为平地。 “所以我回国之后,所做的第一个项目就是云天美地,一个保障房项目,并不是偶然。你所看到的那些设计,也不是在头脑中凭空得来,因为在画图纸之前,我已经做过许多功课。” 洛伊依然平静地说,“所以对于你要告诉我的生活,我并没有什么难以理解,我很理解,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从今以后,你也不需要再过那样的生活。 他说出了她没有想象过的经历,还提到了云天美地,要命的是,还该死的那么有说服力,陆安迪简直招架不住。 她想洛伊也许真的不介意,他觉得王子和灰姑娘也可以得到幸福。 但是她的心里,总有什么东西还未放下。 他在门外 结果本该是个深情表白的浪漫之夜,两人却这么暗流汹涌又刀枪分明地吃完了一顿夜宵。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洛伊的心情,他一向冷漠强势,有些女人他听多一句话都嫌烦,更别提跟他耍什么花枪,但有些女人性子拗一点,则是一种可贵的坚持与可爱。毕竟,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柔,不论身在高级餐厅还是大排档。 回去的路上,陆安迪一言不发,到了小区门口,她说想下去走走,洛伊于是把车停在小区外的路边,跟她一起走进去。 这里虽然不及汤臣一品高调,但也是浦东排名靠前的高档小区,容积率低,绿化做得好,深夜的空气很清新,在灯光的照射下,行道两旁的绿植枝叶茂盛,树影婆娑。 两人慢慢走着,即使已经那么晚,洛伊依然带她走了一条远而僻静的路。 因为他觉得陆安迪可能有话要说。 走了一半,他轻轻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在大排档里说的话应该起到了作用,那么依然没有解决的,可能就是餐厅里还未解决的问题。 她是一个认真的女孩子,可能有一些郁结,真的无法用一个取巧的玩笑来扯平。 那么就慢慢去解吧,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 陆安迪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把太多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跟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值得,很开心,我从来没听说过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会浪费时间。如果你感觉不到我的心意,我会继续努力,”洛伊认真地说,“但我觉得,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陆安迪又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离开雪屋,把我送回上海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也很伤心。知道你脱险之后,我还是很伤心,而且很生气;直到你回来之后,我还是觉得生气......这两天我也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我内心并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那时候生死攸关,你做得没有什么不对,你不可能花精力来照顾我的感受,而且你那样做,确实也是对我最好的考虑,这些我都明白。我生气其实是因为......你在那样的险境里,我唯一能做的,却只是无谓的担心,我甚至连想关心你都不能,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为你做任何事情,甚至连我的担心,也都只会成为你的负担。” “虽然我知道你可能真的不介意,那些……差距,但我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里。”她冷静地说,“我们本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不仅仅是钱,不仅仅是家世,不仅仅是天赋与才华,而是整个世界。 她终于说出了她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在不同一个世界?自从你来到gh后开始,和我待一起最多的人除了raymond就是你,我们一起相处过的时间,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所有的交流与默契,难道都是假的吗?” “...... ” 陆安迪觉得自己口才实在没有他好,“那只是一方面的你,除了那些,我什么都不知道。” 洛伊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觉得对我不够了解,没有安全感,我可以理解。但是可以慢慢来,以后你可以多一点了解我,我想你会发觉,其实我与你所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陆安迪:“你说得对,既然我们还会一起共事,肯定可以增进了解,其实我想了想,如果我们是因为那些共鸣而相互吸引,那不谈恋爱也可以啊。” “...... ” 洛伊真是被她狠狠堵了一下,“你是觉得我们一起自欺欺人更好,一起闭着眼睛就当看不见自己的感情?” 他停下在路边,月色那么朦胧,他的双眸像灼灼的星光,既可以使人燃烧,也可以使人沉溺:“既然你觉得只要不谈‘恋爱’两个字就没关系,那我可以像我想的那样,随时亲你,抱你,时刻见到你吗?” 陆安迪:“......” 他的目光突然那么热,那么逼人,幸好道路两旁无依无靠,她不用担心会再次被强行壁咚。 但到了大楼门前,洛伊却很自然地拿出房卡替她刷了:“我送你到楼上。” 门一开就进去了,陆安迪想拒绝都来不及。 所以来到楼上套间的那道门前,陆安迪就停了下来。 这个是指纹锁,洛伊该不会把自己的指纹也录在上面了吧?如果有,她就真的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洛伊没有,那种那么low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他只是很礼貌地问:“请我进去坐坐吗?” “不了。”陆安迪说,“我今晚喝了酒,有点晕,想睡觉,那么晚了,不方便,你回去吧。” 所有理由都摆出来,拒绝得真是很彻底了。 洛伊站在那里,神色不变:“那我看着你进去。”看着陆安迪没有立刻动,语气竟变得有些楚楚,眼眸也幽深起来,“其实回去我也睡不着,换一个地方看你而已。” 陆安迪也是服了,从前真的没看出来,洛大少也是个这么能任性的主,肯放下面子软硬兼施。 但不要忘了,在原则问题上,她可也是软硬不吃的。 她当机立断开门,闪身进去,关门的时候回望了一眼,洛伊还在站在那里,一双眼眸如星辰大海般注视着她,好像能够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 陆安迪走进屋里,靠在沙发上,掩了掩脸,有点晕是真,想睡觉是假。 被那样深情款款地表白过,又那么认真地唇枪舌剑地深刻探讨过,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发了一会儿呆,她觉得可能像某人说的那样,今晚都睡不着了,于是竟然掏出了枯燥的理论力学作业,打算以毒攻毒。摊开课本笔记,勉强集中精神写了一道题,看到对面那个窗户的灯光根本没有亮起来,脑袋里又冒出奇怪的想法:他会不会还站在外面? 不可能的,她甩了甩脑袋,又写了一道题。 像洛伊这种双商比正常人高一大截的人,她觉得他可以像嘴巴抹了蜜糖一样撩她,也绝对清楚如何对别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但却绝对不会真正浪费时间去做那种无事门口守一夜的无聊的无用功。 写完第三道题,她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还是先洗个澡吧,等下睡不着再说。她脑袋这么想着,只是回卧室拿衣服之前,又阴差阳错地拐到客厅门边。 难道她心里还真的盼着他还在外面吗? 他刚刚还说过一个词来着,对,“自欺欺人”,那就干错打开门看看吧,这样会让自己醒醒。 门一拉开,她真的......看见他就站在那里。 一瞬间,脑袋都懵呆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的眼眸依然像星辰大海般注视着她:“我不想走,又觉得你可能会再来开门。” 晕,“万一我不开门呢?” “也许我会站到半夜,也许半夜之后我会回去,在我卧室的窗前继续看你。” 他站在门外,在幽暗的灯光中,像个忧郁深情的王子,在细细地诉说衷肠,“我刚才又一直在想,你为什么会那么抗拒我,我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你失踪的那一次,我在茫茫雪地里等着你消息的心情;想起了佛罗伦萨百花圣母大教堂旁的那一枪,你紧紧抱着我,救了我一次;想起了在京都町屋一起喝茶的时候,我们之间的温馨与默契;想起了我去涠洲岛找你的时候,你抛出一枚硬币来决定要不要跟我走,我第一次感到那种无法控制的无奈滋味;还有你那么突然地离开gh,穆棱告诉我的那一刻,我真是不敢相信......” “我一定是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喜欢你,但是我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让你受了许多委屈,对不起。”他低低说,“请你相信我,从今天开始,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爱护你,再也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就在今天夜晚,他已经说了两次对不起,把所有能检讨的都检讨了一次。 无数前事在陆安迪的脑海中翻涌而起,她确实为洛伊受过许多苦,但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委屈,洛伊从前虽然外表冷漠,要求很高,但那都是工作,而且他教给她那么东西,给她各种资源,让她从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有的实习生成长为今天的样子,他一直在改变着她,让她变得更好,这一点谁都不能抹杀,他在她人生中的位置,也没有人可以取代。 其实,她更应该感激他。 而且从涠洲岛一行之后,他就对她很好,可以说是呵护备至。 “我喜欢你,相信你对我的感情也一样。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比生与死更大的距离,我们已经克服了这个距离,至于你所不了解的那些,我根本不在意,我已经很优秀,不需要一个女人来让我变得更优秀,也不需要一个女人来替我分担烦恼,那些我可以自己处理。我喜欢你,只想跟你在一起,好好爱护你,让你过得快乐幸福,那样我也会觉得幸福。” 他说得那么诚恳,既不煽情,也不夸张,却深情得就算石头听了也会感动。 何况她又那么爱他,在她二十二年人生里,她只爱过他。 两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隔门相望了许久,陆安迪终于问了一个问题。 “你送给我的手表,背面的数字是什么意思?” 她的手表背面有一朵夜晚会发出蓝光的莲花,有l.a.d.三个花体字母,她猜是她的姓名缩写,还有一串很小的数字,八位数,她用放大镜看过,但她猜了很久,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手表是洛伊在十八岁成人礼时从一位举世盛名的世家表匠那里定制的,一定一双,那位表匠绝对不会给同一个人做第三只表,因为它的寓意是一生一世,只爱一人。 这只表,洛伊送给了陆安迪,在那个蓝色雪莲盛开的夜晚,亲手为她戴在手上。 “是一个日期。”洛伊说,“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日子。” 陆安迪说:“不可能,那时我才大一暑假,都还没有来gh。” “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gh,而是在你兼职的那间陶艺店。”洛伊说,“那是一个夜晚,我开车经过那里,在门前停了半个小时,因为看到你在专心致志地为那套咖啡杯拉胚,我没有打扰你。你来gh的第一天,将咖啡打翻在我身上,我就认出了你,所以就算面试的那天穆棱不要你,最终你也会顺利进入gh,因为三年以来,我都记得你。” “......” 陆安迪真是想不到,突然恍然大悟,“所以你才一再给我机会?所以在穆棱要我走的时候,你也帮了我?”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从前的我,可能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但现在想起来,我一定是第一眼就喜欢你。” 他再次表白,发自肺腑,眼眸像深海,像星光,那样深情的注目,可以让任何女人沉溺。 他缓缓张开双臂,陆安迪就像着魔一样走出去,投了入他的怀抱。 他们长久地拥抱着,就像百花圣母大教堂门前的相拥,算再对面再来一支□□,也不能再次把他们分开。 陆安迪埋首在他怀中,心如小鹿乱撞,良久,才有些害羞地说:“我还是不太能接受,你要再给我一些时间习惯,好吗?” 洛伊内心涌起一阵喜悦,那种突然拥有的幸福感觉像浪花一样覆盖了他,费了很大功夫,他才抑制住把她推到墙上再次攥夺她的唇再次热吻的冲动,万般温柔地吻着她的发丝。 “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 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还怕没时间吗? 为你做饭 第二天清晨醒来,陆安迪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睿姿打来的电话,让她感到安心。 “安迪,我这边安顿下来了,但晚上下班都很晚,所以没有打电话给你。”睿姿的语气还是那么关心,“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 陆安迪马上坐起来:“睿姿!……我很好,不用担心我!你在那边住得惯吗?” “都是同事,很快就惯了。”方睿姿还是问了那句话,“你们……在一起了吗?” 陆安迪有些不好意思,但并不打算隐瞒:“他昨天向我表白了。”她对方睿姿的信任,从来没有改变过。 “那……你感觉怎么样?” “睿姿,我好像很幸福,但又有些害怕。” “安迪,不要害怕,你值得世上最好的人来爱你,既然你们相互喜欢,真心相爱,不要觉得自己配不上他,那是他的福气!” 方睿姿理解她的担忧,现实不是故事,并不是每个灰姑娘都能从王子那里得到幸福,一针见血地指出她的担忧后,她再次重复,“安迪,不要害怕,做好你自己,珍惜你自己!还有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会在你身边。”就算她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她也会给她最坚定有力的支持。 “睿姿……谢谢你。” 陆安迪抚住心口,险些又落下眼泪。 真好,她并没有失去睿姿。 她爬起来拉开窗帘,让满室阳光洒进来:她真的谈恋爱了,她还要做好自己! 洛伊的电话也来得早,八点钟的时候,他们已经坐在粤菜餐厅里吃早餐。 为了让她活得健康,吃得营养,他真是不计时间,不计成本,已经快要把她养成一枚嘴刁的吃货了。 陆安迪小口小口地吃着热气腾腾的广式花生柴鱼粥,毕竟是祖国饮食,感觉确实比瓢亭朝食更有亲切感,她边吃边对洛伊说:“如果这一段时间没有什么工作需要我,我想提前做一下考注册建筑师的准备。”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理想,一个没有执业牌照的建筑师,怎么能算是建筑师呢? “很好啊,反正你迟早要考的。”洛伊挑了挑眉,“我会帮你重新做一个课程规划,让你既能扎实地掌握基础,又能衔接到考试内容。” “嗯,我的意思是……我需要努力了,你也不用天天这样陪我,你应该很忙吧,你不是要准备工作室嘛?还有其他那么多东西……你都不用管吗?” 无论是在九间堂还是雪屋,洛伊工作的地方永远同时放着许多个电脑屏幕,建筑师本来就已经是个很忙碌的职业,而他要做的远不止一个建筑师。 “没关系,我还可以陪你一起写作业,工作室的事情让raymond回来忙吧,他过几天就到上海了。至于其他事情,有其他人帮我管啊,不然发钱给他们干什么。” 洛伊面不改色地说,“其实做一个建筑师是最难的了。” 陆安迪竟无言以对。 但她还是据理力争,“可我们每天这样出来吃饭,大家都浪费很多时间。” “嗯,我也这么觉得。”洛伊说,“中午吃饭花的时间太多,你回去也休息不好,那中午你就自己吃好了,我让司机接你回去。” 陆安迪摇了摇头:“我自己打车来回就可以了,这样时间更自由一些。” 洛伊也没太坚持:“好。”但他又说,“我那边中西餐厨房都装好了,以后晚饭就过来吃,顺便我还可以看你写作业。” 陆安迪吃了一惊,他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你不回九间堂吗?” 洛伊挑起眉看她:“你愿意跟我一起回九间堂吗?” 陆安迪马上说:“啊……我还是比较喜欢住现在这里。” 洛伊笑了笑:“其实之前我们也是住在一起啊。” “那怎么一样,以前你是我老板,现在,你……”陆安迪红了红脸,没有说下去。 洛伊看到她脸红,显然心情不错,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黑卡,放在她面前:“既然现在我是你男朋友了,这个你拿着。” 陆安迪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洛伊说:“信用卡,不限额。” 陆安迪:“......不用,我自己有钱花!” 洛伊每个月给她发工资,现在她的银行卡里已经接近六位数,跟以前生活费都紧紧巴巴的状况比起来,现在都算一个小富婆了。而且她在拒绝洛伊的第一次表白时就计算过了,万一搞不好大家翻脸一拍两散,她自己也有钱继续待在上海再找一份工作。 “我担心你吃不好,用不好,出门要挤公交地铁,如果你不肯要,为了不让你受委屈,我就只好时时刻刻自己来照顾你。”洛伊伸出手覆在她手上,“我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轻松些,不用为钱这种事情操心。”他不缺钱,但很多时候真的缺时间。 陆安迪有些不好意思,她手上戴着比百达翡丽还贵的定制情侣表,说不接受,反而矫情了。 “我可以收下。”她认真地说,“但我有条件。” “哦,你说?” “既然你是我男朋友,我要跟你约法三章:第一,你不能强吻我。第二,不能在公共场合有过分举动。第三,不能告诉别人,我还没有准备好。” 洛伊惊了惊,然后笑了:“那就是说,非公共场合,亲亲抱抱也没关系......嗯?” 陆安迪的脸霎时红得像番茄一样,好想拿一只包子堵住他的嘴,这人从前那么高冷,实在看不出来这么会撩又这么会贫! 看来以后她也要学几招防身,免得被占便宜了。 这天晚上,陆安迪还是过去了洛伊那边吃晚饭。 上完强度那么高的课,跑完步后美美洗个澡醒醒脑,去到后悠闲地坐在沙发上等吃的感觉,真是幸福。 洛伊能让她吃惊的时候很多,她从来没想过他煎的牛扒竟会辣、么、好、吃! 传说中有着大理石斑纹脂肪的日本a5和牛,本该用来做高级刺身的薄薄一层,被他用极轻巧的手法两面轻轻煎了煎,再稍微洒上一点粗盐和胡椒,啧啧,那滋味,入口即化啊,好吃得感动到想要哭! 陆安迪吃得停不下来,感觉今天的平板撑都白做了,跑步也白跑了。 再加上一杯叫不出名堂的红酒,一碟真正鲟鱼鱼子酱做的色拉,不得不让人感叹,有钱还会做菜真好! 俗话说,想要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就先要征服他的胃,大概反过来也一样,其实某人从她去国外开始,就一直用各种无法拒绝的美食引诱她,甚至到亲自下厨,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洛伊看着她食欲大开,却清清淡淡说:“我不仅会做西餐,还会做中餐,就算你每天吃两顿,还可以保证一个月不重样。” 陆安迪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会做饭?” 洛伊说:“以前读eth的时候学业繁重,其他事情也多,做饭都当放松了。” 这爱好,还真算奇特了,但想到传说中的欧洲顶尖名校的严谨学风,挂科率那么高,也可以理解。 她好奇问:“那你做的饭还有谁吃过啊?”做饭做得好的人,通常都是为别人做。 “穆棱啊,raymond也有,不过那时他在英国,没那么有福气。” 说起穆棱,陆安迪忽然想起来:“穆棱和卓霖铃去西藏旅游了,你知道吗?”说起来,从她回到上海开始,她就没有见过他们,是卓霖铃发了一条信息给她,说和穆棱去西藏了。 洛伊当然知道,他还知道穆棱带卓霖铃去西藏,其实不止是去旅游。 “看来韩松庭对他很不错啊,肯放这么长的假。”他貌似不经意地挑起眉毛,淡淡说,“你很关心穆棱?” 陆安迪竟然有些心虚,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是因为她拒绝洛伊的第一次表白时,是有想过万一跟洛伊闹掰,她第一时间是回去求穆棱给她一份工作。 当然跟得闷骚腹黑的洛伊多,她也学聪明了。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穆棱也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她也貌似不经意地说,“我住在雪屋里的时候,看到有两套一模一样的咖啡杯,我听阿姨说,其中一套是穆棱的呢。” 连咖啡杯都是一式两款呢,想想从前的洛伊,对穆棱有多么在乎,她感觉得到。 没想到这么一说,某人就张胆明目地吃起醋来了,他抬起那雪中曜石般的眼眸,灼灼注视着她。 “那天你穿着我亲手挑选的晚礼服,戴着那条翡翠项链,那么美丽,但跟你跳舞的却不是我,你走的时候,穆棱还搂着她你的腰,我听说你们还一起去吃宵夜了。” 她依偎在他肩膀,他抚着她的纤纤细腰,摆着带着湖边仙气般的裙裾从他眼前离开,这个场景,一直在他心里,至今都难以忘记。 陆安迪真想“切”他一声。 “那又是谁让我不要去晚宴,然后在那里和一个公主般的女孩四手联弹呢?” “你说以彤?我和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但我十二岁去瑞士读书后就没有见过她,也没有联络过,再次碰到的时候,对她照顾多一些,都是当年的情分和礼貌,我和她没有任何其他关系。”洛伊认真地说,“对不起,如果你介意,我以后可以完全不跟她单独来往的。” 他忽然明白了,陆安迪为什么会伏在穆棱肩上,他们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为什么那天之后,穆棱就不想让他见到陆安迪。 因为......陆安迪伤心了。 也许他令她伤心的不止这一次,那时他那么任性,可能都没想过顾及她的感受,正想着要不要解释更多,陆安迪却说:“我没那么小气。” “可是我会嫉妒,我不但嫉妒穆棱,还嫉妒方睿姿,她居然陪了你那么久。现在她走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爱护着你,不会让她费心。”他的眼中满是真挚的爱宠,“我想让你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不开心,都只会到我怀里来。” 陆安迪脸又红了,还让不让人家好好吃了,翘起嘴巴:“你知道吗,情话听得多,就容易审美疲劳。” 洛伊叉着一块牛扒送到她嘴里,笑得很温柔:“我倒是喜欢听,但是你不肯讲啊。” 陆安迪觉得自己又败了,她终于体会到了raymond曾经的痛苦。 因为没有人能够说赢他! 吃完饭后开始写作业,洛伊在一边看他的笔记本,作业写得比较晚,洛伊执意要送她回去。 其实中间就只隔着小区的一块绿化而已,而且那么安全。 但只要有机会多相处一会,洛伊真是不舍得放弃。 到了门前,他说:“真的不想请我进去坐坐吗?” 昨晚分别的时候,他很克制地吻了她的发丝,因为害怕再吓着她,真的不敢做什么过分的动作。在自己家里也不敢,因为怕她以后都不肯来。 陆安迪说:“我家里很乱,我不会收拾东西,总是越收越乱,以前都是睿姿收拾的,你暂时还是不要进来了,会不习惯的。” 洛伊可是干净得连个厨房都纤尘不染的人。 洛伊却说:“我会收拾东西,我可以帮你。” 有adhd的人在生活细节方面的条理都比较差,他倒是没有怀疑陆安迪是随口找个理由来拒绝他。 陆安迪认真地说:“不,还是先让我自己学学吧,我想应该不会比三大力学更难学。” 这个说法倒是可爱,洛伊只好说:“好吧。” 但陆安迪转过身去按指纹锁的时候,背后的人却突然伸出双臂按在门上,周围的空间瞬间窄小,她被他的气息圈了在里面。 陆安迪吓了一跳,难道又要被壁咚?不是说好的吗!真是相信男人都有鬼! 她站在那里,既不敢转身,也不敢开门,只听到背后一声微微的叹息,洛伊大概是低头在她的发丝上吻了一下,就放开了双手。 陆安迪开了门,转过身看他,他退了一步,指尖放在唇上,温柔而绅士:“晚安。” 再见安世镇 陆安迪开始忙起来,因为注册建筑师的考试科目有九科那么多! 但她还是蛮庆幸,因为按国家规定,持有建筑学学士学位的毕业生工作三年后就能报考一级注册建筑师,但如果拿的是工科学士学位,得等五年,而她的学校刚好在她毕业的那年得到发建筑学学士学位的资格!事实上,她觉得自己的学校其实也没那么差,好歹也是一所有几十年建筑传统的老校,只是排名比不上那些有名气的学校而已。 至于在eth毕业的洛伊怎么拿到国内执照,她就不清楚了。 他很洛伊商量了一下,二四六晚上过去吃饭,一三五日大家各自安排,因为她有自己的时间安排,洛伊虽然不甚乐意,但也接受了。 毕竟就算是男女朋友,也是要给对方留出足够尊重与空间的。 只是有一天傍晚,陆安迪在小区里跑步的时候,为了躲避一个突然从后面冲上来跑着z字形的欢脱小孩闪了一下身,结果一脚踩在人行道的边沿上,崴了一下脚。 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条石凳上坐下来,感觉脚腕那里隐隐作疼,不知道伤着了没有。 最后还是给洛伊打了电话,还在外面办事的洛伊很快就赶了回来,把她抱了上去。 陆安迪躺在沙发上,洛伊还穿着那身极有气场的银灰色西装,外套也没有脱,俯下身,替她脱了鞋子,握住她受伤的脚踝,左右轻轻地转了一下。 陆安迪的眼泪立□□了出来,“啊”的一声,扑到他怀里,“疼,疼……疼疼!” “没有伤筋动骨,可能有点肌肉撕裂,我帮你搽些药油,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洛伊抱着她,轻拍着她腰背,任由她湿湿嗒嗒的眼泪落在自己衣服上。 疼一下就哭成这样,真不知她敲碎啤酒瓶割向自己的静脉时是怎么下手的,还有她来gh的第二天,手掌上插满碎玻璃也忍着没在自己面前掉一滴眼泪,想想都心疼,哎…… 但他喜欢这样真实的陆安迪,疼的时候会在他怀里哭泣。 等他拿出药油时,满心的心疼又变成了满心的旖旎。 运动裤的裤腿被卷了起来,她的小腿那么细,那么白,脚趾很可爱,脚踝的形状像被雕琢出来的玉,洁白柔美,毫无瑕疵,脚心则带着一抹柔软的嫩红,轻轻按摩几下,虽然接触的面积不大,但那种亲密暧昧的感觉,无以复加。 陆安迪平时穿得最多的是体恤牛仔裤加小白鞋,从上到下一式休闲装,连裙子都不穿,别说腿,脚趾都不露,所以洛伊对她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段瓷白细腻又柔曼如茎的脖子。 但现在,她那雪玉可爱的小腿,就枕在他修长的大腿上,视觉冲击和心理暗示效果强烈…… 洛伊突然有了反应,手一滑,握住了她的脚掌,跟着手心都热起来。陆安迪本来还红着眼圈,看到他怪怪的举动和突然怪怪的眼光,第一反应是缩回自己的脚,掩起脸,没眼看。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洛伊皱了皱眉,陆安迪也吃了一惊,洛伊这里应该是很少有人会来的啊。 一连响了几次,洛伊都没有去应门,指纹锁就“嗒”地开了,有人推门进来。 居然是raymond! 一身风尘仆仆从欧洲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回来的raymond,拖着拉箱一开门就碰见了眼前十分诡异和亲密的一幕:洛伊衣冠楚楚地坐在沙发,陆安迪一身运动装卷着裤腿,小腿十分自然地垫在他大腿上,这姿势,比坐到怀里还亲昵三分,至于桌上的药酒,基本可以自动忽略……洛伊这才回上海两周,他们的关系,就已经这么劲爆了吗?? “哈罗,安迪!” 洛伊淡定且优雅地起身,将陆安迪抱到沙发上一个合适的地方,冷冷地说:“我记得指纹锁里并没有存你的指纹。”该死的raymond,不用说肯定是用黑客工具暴力爆破进来的。 “区区一个指纹锁,怎么可能拦得住我,不想我进来,你可以把门梢插上啊!你不是打算对安迪干什么坏事吧??”raymond无视那丢过来的锋利寒冷得杀死人的眼刀,跑进厨房一看,又哇哇大叫起来,“啊啊啊,洛大少,你真的亲手做饭了啊,我要天天在这里吃饭!” 那聒噪真是让洛伊头疼:“你滚回九间堂去!” “切,不记得了吗,我们打过赌,你如果喜欢安迪,就煮两个月饭!”raymond现在真是不怕死,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认认真真地说,“安迪,我告诉你,roy做得少爷久,脾气一向不太好,腹黑又毒舌,如果他敢欺负你,不要害怕,告诉我,我一定会为你撑腰。” 洛伊忍无可忍:“滚。” 他疼她都来不及,谁要一个亮晃晃的电灯泡来撑腰。 raymond毫不妥协:“我要在这里吃饭!” 笑话,洛大少亲自下厨,说什么也得蹭吃。 陆安迪左右看看,感觉这大概就是他们以往平常的相处方式,心里其实是蛮同情raymond的,腹黑毒舌确实是洛伊一贯的正常形态,现在的他那么温柔,也绝对不会对每个人都一样,久违的圣母心一发作,心里的天平就开始倾斜了,轻轻拉了拉洛伊的袖子,细声细气说:“让raymond过来吧,你总是辛苦做那么多菜,我们也吃不完,多浪费。” 她知道只要自己开口求他,他就不会拒绝。 洛伊果然说:“那他负责洗碗。” raymond真是悲愤:“明明有给你安排了阿姨清洁!好,我洗,安迪,你会帮我吧?” 洛伊冷冷说:“不好意思,她伤了脚,不方便行动,帮不到你。” …… 于是两个人的吃饭,就变成了三个人的吃饭,偶尔斗斗嘴,陆安迪倒是喜欢这种气氛,有种热闹的温馨,因为她知道,在洛伊心里,raymond也是像个兄弟般的家人。 从某一方面来说,她对洛伊真的了解不多,对于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家族,她知之甚少,不,甚至可以说根本不知道……他似乎总是独来独往,她也可以理解,为什么从前的穆棱,会在他心里占有那么重的分量。 大道寂寞,她可以体会他的孤独,也可以想象他在她看不见之处的努力与付出。 吃完饭,raymond暂时回九间堂去了,毕竟有许多事情需要部署,而他许多重要的设备与工具都在那里,总得收拾一下再带过来。 洛伊送陆安迪回去,出了电梯,又将她抱到门前。 其实她伤得没那么厉害,上了药按摩之后,脚腕好像也没那么疼了:“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你不用一步步都跟着我,不过健身是真的不能去了。” 洛伊轻轻把她放下,握着她的腰,她的腰本来就又圆又小,现在韧性和弹性都更好了,让人触手不舍。 “其实我跟你的教练商量了一下,核心训练的强度可以减低一些了,你又不是要练八块腹肌,平时保持规律的有氧运动,自己再做一些辅助就好。过几天等脚好了,我送你去射箭吧,弓道修心养志,对你的注意力也比较有好处,刚好内藤先生的一个得意弟子来了上海传艺,就在那间会所里开了个道场,应该不错。” 他拔了拨她耳边的头发:“毕竟要做一个优秀的建筑师,身体和心志都很重要。” 他实在不想再看到她在工作压力下不得不透支精神和体力的样子,所以他想了很多办法。 陆安迪灵光一动:“你的工作室是不是快开了?” “raymond回来就很快了,不过重要的其实不是什么时候开始,而是开始做什么项目。”洛伊说,“其实我今天去了一次世嘉总部。” 陆安迪有些意外:“因为……世嘉广场?” 世嘉广场,现在应该是由穆棱在负责啊。 “不是,是圣心孤儿院。”洛伊的眉毛挑了挑,露出陆安迪熟悉的那种从容与掌握,“世嘉的征地已经结束了,很快就会启动扩建项目,所以近期不断约见了许多建筑师。” 安世镇对圣心孤儿院的重视程度,丝毫不比世嘉广场低,表面上很低调,媒体也不见任何宣传,但实际上约见的所有建筑师与事务所,竟然都是由安世镇亲自见面面谈。 陆安迪兴奋地说:“啊!要有工作了,那我的脚要快点好起来!”然后她想了想,又说,“你觉得……你能得到这个项目吗?” 洛伊突然离开gh,放弃了世嘉广场和凤凰谷一号花园,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真的很可惜,如果能得到圣心孤儿院项目,也算是一种补偿。 而且,她对那个孤儿院,还有孤儿院里的花园,都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似乎是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想,也许是因为它离她的学校很近的缘故。 洛伊笑了笑:“谈项目就像谈生意,不到最后一刻,不知鹿死谁手。但我相信我的机会永远不会比别人少。” 他确实有自信的资格,自执业以来,几乎从无失手,其中实力只占一半,另一半是对所有可预测与不可预测因素的周密掌控,这也是他迅速将raymond从欧洲调回来的原因。 陆安迪歪了歪头,突然说:“会不会是安氏集团那位大佬,想让你做他的女婿?” 洛伊愕了愕,实在没想到,她居然会问得这么直白。 他回答得也很直白:“在gh的时候,他问过我有没有这意思,我已经拒绝过了。” 关于他,陆安迪确实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坦坦荡荡。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是怀疑你什么的。”陆安迪的脸红了红。 “我知道,你偶尔为我吃吃醋,我觉得很安心。”他微笑着看她,看得她把头低了下去,真是说不出的羞涩可爱,让他心里又涌起一阵甜蜜的冲动。 “这几天你在家里好好休养,先别乱动,如果需要,我会带你出去。”他叹息一声,吻了她的额头,虽然心里又冲动了一瞬,但最终也不敢将伤了脚的她抱着按在门上用力亲。 但这种刻意克制的温柔,却让陆安迪更容易被感动,让她觉得安全和被珍惜,她用脸颊蜻蜓点水般蹭了蹭他的下巴,又像触电一样快快离开,然后脸就更红了,一把推开门。 “我进去了,晚安!” 他将指尖按在唇上道别,比梦里掠过的夜风更温柔:“晚安,我会想你。” 看着陆安迪纤细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洛伊又站了一刻,才转身离开。 其实他刚刚还有事情没有告诉陆安迪,他与那位大佬的再次见面,就安排在世嘉总部中心的那所六角形建筑顶层,从那里往下看,有一个长满茂密白色藤本菊花的空中花园,上一次,安世镇就在那里看到过陆安迪,那种蓦然注视的目光,他至今没有忘记。 恐怕没有人知道,今天他们谈话的真正焦点,其实不是圣心孤儿院,而是关于两个女孩。 “前阵子我听说以彤想过去苏黎世找你,你没有同意。” “是的,我那时有些麻烦事情,确实不方便让她过来。” 安以彤一直在维也纳音乐戏剧学院读书,确实有联系过他。 安世镇虽然五官平凡,但气度雄伟,目光自有一种大山般的厚重与深邃,其中又不乏某种洞察人心的锐利:“洛氏最近的事情,我略有所闻,你能取得今日的成就,确实因为天赋过人、心性坚毅又杀伐果断,实属不易。” 据说洛氏因为他一人修改了家族多年以来的规矩,其中影响可想而知。 洛伊却淡淡说:“安先生谬赞,家族琐事,不足为外人道。” 他不愿意谈论他的家族,也不愿意谈论个人隐私,因为那跟他现在要做的事没有关系。 安世镇笑了笑,望向花园中那些洁白如雪的藤本雏菊,突然转了话锋:“你一定已经去过圣心孤儿院吧?” 洛伊点了点头,终于要进入正题了。 “我看过上次世嘉广场竞标时你们的资料,其中有几幅画给萨姆先生看的手绘图,让我印象很深刻。”安世镇望着那些白色圣洁的菊花,眼神有一时的模糊,“你可能也猜得到,因为一些私人的缘由,我将圣心孤儿院看作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地方,我不想看太冰冷的图纸,也不想看那些尽善尽美的三维展示,我更喜欢那样直接而有弹性的沟通方式,让我有一种亲近的感觉。” 他在说陆安迪。 洛伊抬起星辰般的眼眸,深处就像花园里弥漫的雾,良久,才缓缓说:“我会考虑。” 凤凰磐涅的沈璧珺 不去健身,陆安迪就把课都换到了早上,这样她可以空出下午的时间,想出去的时候出去走走。 因为洛伊的提起,她又去了一次圣心孤儿院。 本来还有点担心进不去,或者要费些周章,没想到保安一见到她就说:“姑娘,你又来了!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给院长!” 陆安迪很惊讶:“为什么?” “上次你来我们这,白阿姨说你长得很像从前这里的一个姑娘,说给院长听,院子也很好奇,所以叫我再看到你来的话一定要告诉她。没事的,我们院长很随和,我看看她怎么说......哦,对了,姑娘,我记得你是旁边学校的学生,学建筑,画画很好,你姓什么?” 陆安迪没想到他会记得这么清楚,说:“我姓陆,陆地的陆。” 保安开始打电话,说了几句,就挂了,回头跟她说:“陆小姐,院长说你可以进来参观,但如果您不介意,希望您能留一个电话号码。” 陆安迪想着洛伊正在谈这个项目,以后少不得来这里打交道,就爽快留了电话号码。 院子里依然很安静,只是偶尔听到孩子们上课的声音,但陆安迪万万没想到,她会在这里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女人——沈璧珺。 沈璧珺正和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中年阿姨迎面走过来,手里还牵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男孩,骤然看到她,也是十分惊讶。 “陆安迪?” 她倒是记得她的名字。 “沈小姐......” 沈璧珺停在那里,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你来这里有事情吗?如果有时间,我想......跟你聊一聊。” 陆安迪略尴尬:“聊什么?” 当时世嘉谈判,沈璧珺先是各种无理阻挠,但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是辞职了,虽然她不清楚内情,但猜想多半和洛伊有关。 “放心,只是闲聊一下,毕竟也算是认识的熟人了,你不介意吧?”沈璧珺挽了个发髻,气质似乎也沉稳朴素了许多,不再有以往那种嚣张外露,手上挎着一个妈妈包,反而显出些母性的温柔来。 陆安迪说:“好。” 沈璧珺弯下腰向着那小男孩,柔声说:“丰丰,妈妈想跟这位姐姐聊一下天,你先跟沈阿姨玩一下滑梯,可以吗?” 小男孩大概两岁的样子,长得虎头虎脑,甚是可爱,听说有滑梯玩,就高高兴兴地跟着沈阿姨走了,沈璧珺回头对陆安迪说:“我知道那边有个花园,很安静,我们到那边坐坐?” 陆安迪真是不知道,沈璧珺居然已经有个儿子! 花园里还是那么安静而美丽,阳光下到处是白得耀眼的藤本菊花,又让她想起世嘉总部中心那个形神相似的花园。就在这里,沈璧珺说出了她的故事,从学生时代的点点少女梦想,美国梦,到洛伊的工作室工作,直到彻底得罪洛伊,因为那些揭开她过往黑点的材料被迫离开傅蕴成,陆安迪听了一个漫长曲折的故事。 她没想到,洛伊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沈璧珺离开世嘉。 她不禁问她:“你恨他吗?” “我曾经很恨他,也曾经很爱他,但是离开傅蕴成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所爱的他,其实只是我心中渴望的一个幻像,其实我一点都不了解他,所以才那么不自量力……现在,我已经不恨他也不爱他了,只是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还会有一个结。” 她对她说,“那个结,就是你。” 陆安迪吃了一惊:“我?” 那时的她,只是洛伊身边一个为工作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助理啊。 “我看得出来,他在意你,这种东西没有办法掩藏。”现在想起来,他看她的眼神,都跟看别人不一样,沈璧珺说,“我听说你们后来一起离开了gh,现在......你们在一起?” 她的腕表跟洛伊那只是情侣表。 “我们不是一起离开gh,”沈璧珺这么直接的一问,其实只是个试探,但陆安迪居然承认了,“不过,我们......刚刚开始。” 沈璧珺瞪大眼睛看着她,无法控制的失落,片刻之后,却释然一笑:“如果这样,我的心结就可以解开了。” 陆安迪又懵了。 “你知道吗,其实我最过不去的,不是他不喜欢我,而是那种傲气,实在太伤人,如果他真的喜欢你,那么就不是我们这种女孩配不上他,而只是他不喜欢我而已。” 沈璧珺说,“虽然我已经不再做那种梦,但如果我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梦,都有实现的可能,即使我不是那个幸运儿,也是一种解脱,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我感觉我有一半的纯真与自尊,都能重新回来。” 陆安迪咀嚼着这些话,似乎有些明白,几个月前刚到gh的时候,她跟他还是那么遥远,隔着几乎不可能跨过的鸿沟,但现在,他们却已经是一对情侣,其中过程,恍如梦幻。至于以后,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起码在这个时刻里,他们是真心的相互喜欢,两情相悦。 沈璧珺的心路,也让人唏嘘。 “沈小姐,那你现在......?” 陆安迪更关心的,其实是沈璧珺和这个孩子现在的生活。 一个女人单独带一个孩子的辛苦,她可以想象得到。她心里还有一丝歉意,觉得洛伊的做法是不是有点太残忍了,就算沈璧珺阻挠了项目的进展,以他的能力,应该也有更温和的方法可以解决。 她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圣母,但是如果她知道,她一定会劝劝他。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我告诉你后来的事情吧......”沈璧珺跟着说,“离开傅蕴成,离开世嘉后,我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不是那种高档小区,是那种还没有拆迁的石库门小房子。有一天我出去吃早餐,在早餐店里看到一个年轻的妈妈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几个月大的孩子,她奶水不够,奶粉不消化,她也买不起太好的奶粉,只好每天加一些米汤,虽然生活艰难,但她笑得很开心,那种看向孩子时从心而发的温柔母爱,让我当场泪如雨下。” “那晚我一夜未眠,跟着几天时间都无法入睡,脑袋里都是那一刻的影像,我想了很久,决定将自己的孩子从孤儿院里接回来。我拿出当年那些做假材料的证据,做了亲子鉴定,这里的院长很好,在相信我的决心后,最终将孩子交回了给我,并帮助我重新取得合法监护权,我真的很感激她。将丰丰带回来后,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请了一个保姆,希望尽自己的能力抚养他,如果真的在上海待不下去,我就带他回老家,跟我父母一起照顾他。” “但是后来,傅蕴成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他看到我这么辛苦,很同情我,他说他还喜欢我,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可以照顾我们母子,我没有答应。” “但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回到原来我住的那个房子里,现在我和保姆一起住在那里,生活条件也算过得去,我打算先稳定工作,赚一些钱,等有能力之后,再重新搬出来。” 陆安迪呆了呆,没想到又有了这样的转机:“那你和傅先生.......?” “现在我们只是朋友,他对我仍有余情,这我也知道,但我已经不想像从前一样,单纯想依靠一个男人来改变命运了。如果他和他太太的婚姻有一天终于走到尽头,也许我会重新考虑,否则我还是希望能靠我自己付出努力得到的东西过日子。我希望我和我的孩子,就算不能过得体面,也至少过得有自己的尊严,以前我总是觉得自己做不到,但现在我知道,我其实做得到。” 陆安迪心中又是一阵唏嘘。 “你这么坚强,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不是敷衍客套,而是她真心佩服她,承担起责任,为母则刚。 这时丰丰也跑了进来,阿姨将他放在那个千秋上,轻轻摇晃,孩子就咯咯地笑得开心。 沈璧珺看着他,脸上也露出由衷的笑容,“我后来才知道,是洛伊帮傅蕴成找到了我。” 原来这样,陆安迪觉得心里莫名压着的一块石头,也放下了些。 阳光灿烂,白菊圣洁,孩子玩得兴高采烈,她们也坐了好久,直到陆安迪接到洛伊的电话。 “你在圣心孤儿院的花园里?” 陆安迪有点心虚地应了一声:“嗯。” 她身上带着个定位器,位置估计可以精确到米!等等……也就是说,就算她上个洗手间,他都会知道? “你的脚还没好,就偷偷跑出去,出去也就算了,我可以让人送你,哪知你还要去挤地铁!”那边叹气加关心,“我看你在花园里坐了好久,你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其实我的脚根本没什么事,那天搽了药油,已经好了。” “我去接你回来。” “不用!”陆安迪立刻说,“我自己回去,我会打车的。” 洛伊最近开始忙起来了,没必要专门为她跑一趟。 “我已经在孤儿院门外了,现在进来。” 陆安迪:“……” 沈璧珺也听到了:“他要来这里?” 陆安迪挂了电话,略显尴尬,这种情景,她是真没有经验,洛伊会不会尴尬?沈璧珺会不会尴尬? 看着她脸红,沈璧珺倒是笑了:“你放心,他不会尴尬的。”不在意的女人,他根本不会浪费一分表情好吗,然后她又说,“我想见见他,作为一个真正的告别。” 陆安迪点了点头。 洛伊走进花园,看到陆安迪居然和沈璧珺一起,也是吃惊的。 沈璧珺主动站了起来:“洛先生。”她跟他打了个招呼,礼貌而客气,“从前我太年轻不懂事,给你惹了那些麻烦,很抱歉。不过我还是很想感谢你,最终让我做了正确后悔的事情”。她伸出手,“我们可以握个手,让那些都过去吗?” 洛伊挑了挑眉,旁边的陆安迪期待地看着他,刚刚沈璧珺起身的时候,陆安迪很自然的替她整理了一下袋子,想来她们相处得还不错,他也不是个那么小气的男人,于是伸出手跟她握了握。 “谢谢你那一年的努力工作,你也帮过我不少。”他那冷淡而俊美的脸孔,雪中曜石般的眼眸,依然对一切女性有着不可比拟的杀伤力,让沈璧珺心中有一刹悸动。 满头汗水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喊着“妈妈妈妈”跑过来,一头扑进她怀里,洛伊的目光的柔光了许多,唇角甚至带了些笑意,“你的孩子很可爱。” 沈璧珺呆了呆。 洛伊拉起陆安迪的手,陆安迪说,“沈小姐,我们走了。”沈璧珺抱起孩子,看着他们牵手走出去,阳光下宛如一对璧人,却久久不能回神。 一抹眼角,竟有一片湿润。 男孩的小手摸着她的脸:“妈妈,你脸上怎么下雨啦?我帮你擦掉雨,就能出太阳啦!” 沈璧珺破涕为笑,在他苹果般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妈妈和丰丰在一起,太开心了。” 回到在车上,陆安迪还是忍不住问了:“你说……沈璧珺和傅蕴成还会在一起吗?” 洛伊说:“应该会。” 洛伊极少谈论别人的感情,陆安迪以为他不一定会正面回答,但他居然好像蛮肯定的样子,陆安迪倒是好奇了:“你怎么知道?” “很简单,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喜欢一个女人,就会想办法对她好。” 陆安迪想了想,萌萌地说:“你这是在夸你自己吗?” “既然你能听出来,那我就当你也在夸我了。”洛伊露出一个笑容,心都温柔化了,这时车正好停在红灯前,他伸出手,覆在她手上,他们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大大方方地牵手,还得感谢沈璧珺。 他说,“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 洛伊带陆安迪去的地方,在繁华的陆家嘴一隅,周边便利,但闹中取静,是做设计的人一看就会喜欢的地方。 一个占地两百平米的独立三层房子,地基高出路边两三米,拾级而上,一段小小的徒步距离,就隔离了都市的烦嚣。 里面还在装修,工人们正在施工,到处放着装修物料,洛伊牵着她的手小心走了一遍。 “还记得你来gh的时候,第一次就是跟我去工地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在铂金馆,她出的糗可大了,一屁股坐进泥水坑里,陆安迪现在想起来还会不好意思:“呃,那次一定很让你面子丢大了!” 洛伊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就在墙边停了下来,凝视着她,轻轻说:“对不起,我以前真的没有好好照顾你。” 他突然煽情,陆安迪都不知怎么了:“你以前又不喜欢我……呃……唔……”洛伊将她抵在墙边,就这样低头吻了下来,他们站在第二层的跃层里,陆安迪想提醒他下面还有工人,但是洛伊不管不顾,舌尖顶开她的牙齿,狂风暴雨般扫了进来。 “唔……” 他一只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十指紧扣,他喜欢这样亲密又全然占有的方式,在脚旁堆满物料的窄小空间里,陆安迪又一次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最后他抱着眩晕喘息的她,吻着她的脖子,在她耳尖上轻轻咬了一下,让她小声惊叫了一下。 这是报复!她咬过他的舌尖。 她埋首在她胸前,都不太敢抬头:“这是你的工作室吗?” “嗯,现在叫云天美地。”云天美地,是他们的开始,“等你有了牌照之后,就用我们的名字开个事务所。” 陆安迪一阵感动,他说过会一直带着她,直到她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他一直记着自己的承诺,这让她比单纯的“被喜欢”感觉更幸福。 她踮起脚尖,在他唇角轻轻碰了一下,就像火烫般闪了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 洛伊脑袋热血一冲,差点又要将她摁回墙上热吻,但考虑到楼下一堆施工人员,动静太大惹人注目,还是忍了忍,没有太过分,只是抱得更紧了。 “这段时间我可能会比较忙,但你还是要准时过来吃饭,我叫了人来做饭。” 陆安迪有点啼笑皆非:“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吃饭?” 她又不是小孩子。 “我想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又结实。”洛伊握着她又圆又小的腰,养了这么久,其他地方尺寸都增加了些,腰居然还是这么小,只是增加了弹性,真是会长,脑袋里画面丰富,嘴上却轻轻叹息说,“你要知道,健康很重要,毕竟建筑师是个要拼身体的职业……” 明明讲着吃饭的话题,姿势却那么让人脸红心跳。 陆安迪扭了扭腰,脱出他太过亲密的控制,在两人之间挪出一点可怜的距离:“那我还是去射箭吧。” 真是高冷形象全都不要,你当下面看上来的人都是空气呢? 回去的时候,走下斜坡,陆安迪回望这个即将叫“云天美地”的工作室:“这里租金贵吗?” 她突然想到,如果一个建筑师开了一间工作室却不能挣钱甚至亏本经营,那么他还算不算是个优秀的建筑师?要知道陆家嘴附近的房子,都不可能便宜。 “还好,我付得起。”洛伊笑了笑,“要不你来管财务,你不是cpa吗?” “像我这样随时看错数字的cpa,还是不要给你添乱了。”陆安迪非常认真地说,“如果我来你的工作室上班,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洛伊惊讶地挑起眉毛:“哦?” “工作场合内不能公开我们的关系,否则我就到别的地方找工作!” 众目睽睽之下,你也敢来个壁咚,这样适合干活吗?她压力得多大? 洛伊侧了侧头,看着她还红晕未褪的脸,不动声色:“这个,可以商量。” 射击馆里的赵宁 在陆安迪的再三坚持下,她自己一个人去了弓道馆。 其实就在那间健身会所里,一个卡哇伊的小妹妹接待了她 ,告诉她老师不在,课程需要提前预约,她说没关系,自己练习就可以了。 她觉得射箭一道,跟所有需要磨炼心性的千道万道一样,老师重要,但不能依赖老师。 换了弓道服上场,这里的场馆跟其他健身、瑜伽、射击、击剑等项目一样,是这个综合会所的一部分,半开放式,虽然跟日本京都那个树木环绕的红尘一隅的幽静之所没法比,但毕竟也是高端会员制度,环境相当优雅,而且因为新开,人也少。 不过当她开始张弓搭箭,在一分一寸、一厘一毫的运动中体察每一处肌肉的张驰与呼吸的起伏时,这些都不再重要。 射箭的时候,她几乎很少看着标靶,一方面是因为她相信洛伊所说的,正射必中,一个已窥门径的射手,在握弓跨步而出的那一刻,中与不中,便已不再是心中羁绊。另一方面,之前通过步测训练得来的距离感与方向感,也使她有自信可以在一眼之后凭直觉判断标靶所在。 射箭之道,不在竞争与对抗,在乎观照内心。 但她不知道,这样一个不看标靶的射手,多少有些引人注目。 有人在对面的楼梯上看她。 开始她无知无觉,但一箭离弦,心神松弛的瞬间,她突然感到了那道目光的压力。 她定了定神,收摄心神,射出第二箭,又在松弛的那一瞬,那道目光刺入心境,让她的心湖有了裂痕。 她咬了咬牙,以“残心”的姿势调整,然后拔出第三箭,踏足,构身,备弓,举起,她的手已经有些抖,因为那道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就像有重量一样,始终压在她的弦上。 短短三箭之间,她的额上就冒出细汗,索性放下弓箭,抬头看向那个人。 一个身材很高挑的年轻女人,居高临下,那种冷厉和气场,她只在一个人身上感受过。 过去的洛伊。 两人对望了一刻,女人走下来,说:“我们比一比,就一箭。” 陆安迪想说,抱歉,我学射箭,不是用来比的,但是看到她的眼神,却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不容拒绝。 女人取了弓箭,看了她一眼,以点头为礼,张弓搭箭,姿态潇洒,射出,中。 陆安迪也认真向她行了礼,应战。 尽力一射,偏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以她的耐力,第二次射出第三箭,已是强弩之末。 “你赢了。”陆安迪说。 对方冷冷看着她:“我订了一个射击室,就在楼上,想请你上来坐坐。” 陆安迪没有拒绝:“好,我换个衣服就上去。” 因为她觉得自己如果说不,对方也一定会有其他办法让她上去,因为有那种眼神与气场的人,总可以做成他想做的事情,比如洛伊。 而且她终想起来她是谁了,她们见过面,在罗马城外的亚壁古道上,坐在白色宝马里摘下墨镜,深深看过她一眼的冷艳女子。 射击室比她想象的更大,有休息的沙发,连着露台,露台外居然有个小花园。 那个冷艳女子带着耳塞,枪声震耳,每一发都正中红心。 陆安迪站在旁边看着她打完一轮,又上了一匣,真枪真弹,她刚想开口说话,对方的枪口却突然一扬,指上了她的脑袋。 陆安迪瞪大眼睛,只觉心脏骤然收缩,又怦然炸开,脑袋一瞬空白。 “□□和□□,你觉得面对哪一个的感觉比较恐怖?”那冷艳的女人用那种射击时平静而锋利的眼神,看入她的眼睛,“还是跟所爱的人在一起,真的面对死亡也无所畏惧?” 那是一种真的敢开枪的眼神。 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她深深呼吸,让它随着呼吸涨落。 过了好久,仿佛有几个小时那么漫长,她才慢慢说:“其实跟谁在一起都会恐惧,但如何面对,只是个直觉的选择而已,就像我刚才本来可以不跟你上来,让你恐吓我,但我还是上来了。” “有意思。”女人看着她,突然笑了一下,调转枪口,砰砰砰砰砰一连五发,一气呵成,吹了吹带着烟丝的枪管,“你为了保护朋友敲碎玻璃瓶扎自己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吗?” 枪声的巨响替她发泄了想要尖叫的冲动,陆安迪压着声音:“你到底是谁?” “我叫赵宁,你让我一个妹妹伤心了。” “你的妹妹是谁?” 那一刹,她甚至想到了安以彤。 “她是个不屑争风吃醋的人,你不用知道她的名字。”她的语气骄傲而倨傲,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陆安迪说:“那你的妹妹一定很优秀。” “所以你跟他在一起,你不觉得有压力吗?” 这个他,指的是洛伊。这个问题,她也思过想过一万遍,已经有了答案。 “他没有压力,所以我也不用觉得有压力。” 赵宁显然意外于她的淡定,没有说话,双方沉默了一刻,陆安迪说:“你确实吓到了我,但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要走了。” 不逞强,不示弱,倒是像一个客人端端正正地向主人告辞:我要走了。 赵宁看着这个外表十分柔弱秀气的女孩子:“你走吧”。 陆安迪转身走出射击室,走下楼梯,才觉得指尖开始发抖,那个pstd专家告诉过她,这是一种延迟的应激反应。 这天没让洛伊送她来,但他还是来了接她。 上了车,他就发觉了:“你状态不太好,为什么会手抖?”他只在陆安迪药效过后反噬的时候见过这种状态,但自从离开涠洲岛后,她应该就没有吃过那种药了。 陆安迪低头说:“我要来大姨妈了。” 他关心地说:“要不然这几天你来我那里住吧,好好休息一下,我让阿姨做些东西给你吃。” “没事的,只是有一点不舒服,我回去热水袋敷一敷就好了。”陆安迪觉得,她还是不应该完全瞒着洛伊,“我今天在道馆碰到一个人,这个人你也见过,叫赵宁。” 赵宁? 洛伊伸手握着她的指尖:“她欺负你了?” “你不要想太多,”陆安迪摇了摇头,“她只是说有个妹妹喜欢你,但不肯告诉我名字。” “原芊茉。”洛伊握着她的手,“她现在在欧洲读书,我们见过一次面,但我跟她只是朋友。” 陆安迪有些意外,她记得原芊茉,而且对她印象很不错,但没想到……能跟洛伊做朋友的女孩子,应该不会是太普通的女孩子,她对她不了解。 洛伊把车停在路边,这个问题,他觉得要好好解释一下。 “安迪,如果别的女孩子一厢情愿喜欢我,你会不会很介意?”如果介意,就要说出来。 陆安迪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吗,gh的女孩子一半喜欢你,一半喜欢穆棱,我要是都介意,哪里介意得过来。” 但并不是每个喜欢他的都敢开口说想跟他上床……但像洛伊这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傻到把这句话说出来,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虽然我跟她确实没有别的关系,但如果你真的介意,我会考虑你的感受。” 陆安迪却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注意力和精力都有限,认真做个事情不容易,要学的东西又很多,如果把精神费猜测上面,不值得,我相信你,如果不相信,我就会直接告诉你。” 洛伊竟然有些失落,倒不是他怀疑陆安迪的心胸,觉得她口是心非,毕竟连沈璧珺都可以握手言欢,但是……她真的不会为他吃醋么?那是不是说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还不够多?还是他的魅力不够? “这么说,我确实注意力和精神比较多,无论谁想心怀企图接近你,我都可以跟他打一架!”洛伊拉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陆安迪以为这样就算了,谁知他又拔掉安全带,俯身过来 ,勾起她的下巴,在这窄小不得动弹的位置上将她吻得密不透风,直到她实在抵挡不住,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喘息与□□。 “唔……” 说好的不准强吻呢!?好在车窗外面看不见! 那么霸道而深入的吻,脑袋缺氧,唇齿口腔里全是他的气息。 看着她连腰都软了下去,面红耳赤,唇上一片淤红而潋滟的痕迹,他心里终于感觉满足了一点,吃醋固然可爱,但信任也是一种极致的温柔,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想要将她抱在怀中,肆意亲密和占有。 当然真正过分的事情,都只是在脑袋中想想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意犹未尽地在她唇角的一点红艳上亲了一下,最终还是回到正题:“赵宁真的没有难为你吗?” 陆安迪抚着绯红的脸,只觉浑身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这家伙,吻技真是越来越好了!但一波热吻终于洗去心底残留的恐惧,又让她感觉轻松了不少,靠在他肩头,软软地说:“唔……不要担心,她并不想难为我的。” 凭直觉,赵宁只是想吓吓她,或者想试试她而且,虽然她确实被吓着了,但是不能让洛伊知道。 如果他知道自己被一支真枪指着头,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 陆安迪十点钟离开,而且坚决不让送,十二点,洛伊看着自己的笔记本屏幕。 回了九间堂的raymond发了一个视频给他,他可以在这里吃饭,但绝对不能留在这里过夜,万一陆安迪愿意留下呢? “我花了两个小时切入那间会所的监控系统,看了所有摄像头,但那个射击室是完全私密的,没找到任何连线录影器材,至少我看不到。” 视频显示了赵宁看陆安迪射箭、两人一起射箭、陆安迪换了衣服上去的情形,但下来的时候她低着头,基本看不到表情,洛伊也无法推测赵宁是否有恶意。 他看了很久,说出一句话:“那继续留意吧。” “我可以继续留意,但是roy,你要很清楚,赵宁不是普通人,我们过分关注,很可能会引起注意。”raymond提醒他。 比起赵宁这种背景,史威廉只是小儿科。 洛伊说:“我知道。” raymond停了停,开始在边缘试探:“roy……你是不是谈恋爱谈得有点焦虑了?” 洛伊蹙眉,直觉他又要开始作死:“你什么意思?” “这个女人,赵宁,看起来攻气十足哦!你是不是被方睿姿那件事吓怕了?” 洛伊:“……” 过了好久,他才用一种相当深沉的语气,压抑着危险的意味询问:“你觉得我会被女人吓?” “嗯,那得看你怎么想了,想谈个纯纯的恋爱?想跟她kiss?拥抱?想上床?想同居?想结婚?看你今晚连送回去都被拒绝,肯定没有到多高阶……不过这不应该,你用脸、用钱,用身材,都可以啊?” 洛伊额角突起:“你不懂。滚!” “好好,我不懂,反正我没女朋友,恋爱是你谈的,你说什么都对!” 洛大少恼羞成怒开始发飙,raymond识趣投降,要不真的惹炸了他,自己的工作量又得翻倍!云天美地各种项目前期接洽,人员配置,安世镇圣心孤儿院那边,还有欧洲那边家族鸿门宴化险为夷后的一堆收尾,都够他忙得够呛的了!洛大少自己其实也不闲啊,谈个恋爱真是辛苦。 . 不过洛伊的担心其实也不过分,因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几乎每次射完箭后,陆安迪都会到赵宁那个射击室去待一会,半个小时到四十五分钟,每次如此。有一次他问陆安迪到底在里面干什么,陆安迪居然主动扑到他怀里撒娇,“不准吃醋!人家是女人中的女人!我不干涉你交朋友,你也不准干涉我交朋友!”他就没辙了。 赵宁的身份太不一般,那个射击室几乎是她的私人场所,他连找个人进去看看都做不到。 哎。 陆安迪其实也没做什么。 她在那个带着露台又十分私密的休息室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画画聊天。 赵宁第二次找她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听说你做过凤凰谷一号花园的方案?” “那只是一个练习。” 赵宁拿出pad,拉出那张当时放在方案上的手绘,陆安迪不知道她是怎么得来的,她指着说:“我喜欢这里光线的设计和清晨的感觉,我也有一个私家花园,你接私单吗?” 陆安迪不明意图,但她觉得有机会锻炼一下,可能也不错:“我可以帮你参考一下,不收费的。” 这样一参考,她就一连做了好几个方案。 赵宁会把需要的资料带给她,然后看着她画,好了就躺在藤椅上欣赏:“你的方案我都蛮喜欢,不过我喜欢不算,我家老爷子喜欢才算。” 陆安迪就在那里喝茶,“没关系,喜欢就拿去,不喜欢的话随意,谢谢你给我的素材。” 其实来往多了就知道,赵宁是个相当爽朗明艳的人,她再也没有提到原芊茉。而且说实话,她的茶叶都不错,虽然比洛伊在京都专门拿去请内藤的差一点点,但也没差多少。 能把那种茶当白开水喝的,真的没有普通人。 云天美地 洛伊仍然很忙,陆安迪觉得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安心的一边学习,一边锻炼,一边射箭。但是考虑到洛伊正在谈圣心孤儿院这边的项目,随时可能用得上她,她又去了一次。 她已经来过好几次,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愈来愈熟悉,这里跟往常也没有什么不一样,但当她从白菊花园里出来的时候,上次带丰丰玩的那个阿姨却在门口等她,说今天院长刚好在,想跟她见一见面。 阿姨将她带到主楼三楼的一间办公室,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身材瘦小,大概六十岁上下的女性,穿着得体,是那种沉静而有力的面容,阿姨告诉她: “这是林院长。” 面对这样一位老人,陆安迪竟然感到有些紧张:“林院长,您好。” 林院长走出办公桌,走到她身边,抬头端详着她,陆安迪知道,那是一种惊叹“真像”的眼神。 “陆小姐,”老人带着温和的微笑,“听说你是因为工作原因需要经常到我们这里来,请你上来这里,只是想见见面,没有其他意思的。” 林院长需要解释一下,因为这个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他站在窗边,虽然并不特别高大,却给人一种相当魁梧沉稳的感觉。 林院长说,“这位是世嘉集团的董事长,安先生。” 陆安迪心中一震,世嘉集团的董事长……安世镇? 那个男人在窗帘边的阴影处注视着她,使她感到一种像山一样的重量,还有压抑着某种强烈情绪的惊讶,使她一时无法做出反应。但风吹进来,拂起半边窗帘,阳光照在他的侧脸,那种压力又消失了,变成一种温暖的和煦:“很抱歉,因为你真的长得很像我从前的一位朋友,所以我才会这样看着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没关系,我不介意。”陆安迪定了定神,刚刚那个眼神如此强烈,短短一刹间,竟让她心底里有一种电流通过的心悸的感觉,“因为在这里,不止您一个人这么对我说过。” 那个跟她像的人,一定对他很重要,很重要。 安世镇显然是个极能控制情绪的人,一刹那的情不自禁后,那种和煦始终留在他脸上,而且没有再延续那个话题,语气也很轻松。 “我在集团总部见过你,你跟当时gh的设计总监在一起。” 他说的是洛伊。 陆安迪搜寻了一遍记忆,却实在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是的,洛总监是我的上司……他很快会有自己的工作室,我们正在准备圣心孤儿院改建方案的前期工作。”她没有忘记,对方其实是一位甲方大佬,“我……非常荣幸也非常期待有机会能再次跟世嘉和安先生合作。” “洛先生年轻有为,才华出众,”安世镇微笑说,“我也很期待。” 他们并没有交谈太多,但对安世镇来说,见过一次面,知道她和洛伊在一起,这就够了。 毕竟,她只是长得像她,他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调查过,这个女孩子姓陆,亲生母亲也姓陆。 她与她,毕竟没有什么关系。 陆安迪从办公室下来,脑袋里还是那个亲和有力的注视与微笑——其实这个只存在在媒体报道中高不可攀的大佬,也很平易近人啊。 只是她不知道,只因为这一面,洛伊就击败了其他竞争对手。 不知不觉间,洛伊的工作室就要开张了。 他们在小区的夜色中散步的时候,沟通了一下怎么上班的问题,陆安迪坚决坚持原则:工作场合不能公开恋爱关系! 洛伊不动声色:“既然你不想告诉别人你是我女朋友,那你有没有考虑过要以什么身份工作 ,我的助手?主创设计师?别的主创的助理设计师?” 陆安迪说:“主创我没资格,其他嘛,我觉得你肯定替我考虑过。” 这倒不是她没有主见不想用脑子,而是对洛伊的信任。 “什么身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想做什么。”洛伊拉着她柔软的小手,“我想你更倾向于做那些贴合生活需求的东西,但一个建筑师在开始的时候,最好有尽量开阔的眼界,它会决定你未来能够达到的高度,我建议你可以同时跟进两三个项目,公建、商业住宅、个人住宅。” “它们之间,最本质的分别在那里?” “公建需要一定高度的理性与思辨,个人住宅需要体察入味的匠心,在这两端都体会一下,更容易养成设计的思维与逻辑。”洛伊说,“我目前跟进的圣心孤儿院,算是一个体量适中的项目,很适合你和我一起做;另外有一个私宅改造,我会交给另一个在这方面很有热情和经验的设计师,由他来带你入门最好。” 当洛伊说到圣心孤儿院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有很多想法的。 就在陆安迪告诉他,她意外地“偶遇”了一次安世镇后,他就得到了圣心孤儿院扩建方案的订单,真是比预想的快太多,也顺利太多。 但他知道那并不是偶遇。 谁的偶遇会突然从一个重要会议中途退场赶去一个孤儿院偶遇呢? 但他没法问陆安迪,陆安迪什么都不知道,他也没法猜测安世镇的意思,因为从那天之后,安世镇就没有再见过陆安迪。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陆安迪和某个人很像?安世镇就是因为那个人,在世嘉总部中心修了那个六角形建筑和花园,又十年如一日地赞助着圣心孤儿院并不遗余力地捐助它完成扩建? 花一些功夫,要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是不可以。 如果他想知道,就一定会知道。 陆安迪却不知道他已经想了那么多,她心里只感激他为她考虑了那么多,现在她再回头去看从前看过的建筑,看到的东西已经完全不一样,从表皮,到空间,到结构,到结构的物理基础——她仿佛逐渐拥有了一双可以透视的眼睛。在最后一关上,同济学霸的悉心指导帮了她很多,但最终都要归功于洛伊,在这条道路的每一个节点上都给予了她最关键的指导。 但这些都只需要放在心底,不需要说出来。 然后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的工作室会有我认识的人么?” 她认识的,只能是从gh来的了。 洛伊淡淡说:“没有,因为我不喜欢撬别人墙角。”但如果别人自己要来,这又另当别论了,他想了想,“不过有我从前的一个助手,画云山书局效果图的那个。” 陆安迪霎时跑到他面前,双手抓着他的手,兴奋地问:“是不是蓝星明?” 洛伊挑了挑眉:“你跟他很熟?” “上次他回gh办手续,我们刚好在电梯里碰到,我才知道的云山书局。”陆安迪兴奋不止地摇着他的手,“那是我偶像啊,到时你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我要向他好好请教一下画画!” 那种被称为有倪瓒风骨的国画手法,天知道她已经仰慕了多久! 洛伊一用力,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既然我答应你不公开恋爱关系,那么在工作场合,你都得听我的了。” 刚刚有一个不知什么意思的安世镇,又有一个不知什么意思的赵宁,还要仰慕一个蓝星明,他这个男朋友,真是有点头疼啊。 他抱着她,灼热的气息在她唇边辗转:“我就这么见不得光,嗯?” 陆安迪红着脸闪避,却环着他的腰:“你光芒万丈的时候,我就要稍微退开一点距离,才能看到自己的发光点啊。” 嗯,口才越来越好了。 好想一口吃了她。 . 到了四月的时候,工作室终于开张了,装修完成后的效果令人赞叹,复式两层半,楼顶有个天台花园,整体风格简约舒适高格调,洛伊的独立办公室在二楼,一楼大厅与二楼之间是一个极有格调的螺旋楼梯。 人不是太多,正式设计师十多个,陆安迪相信他们每个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好手,其余是实习生,总共二三十人,办公环境刚刚好。 云天美地跟gh不同,这里的工作方式更为弹性,没有那么多规章制度,单个项目主创负责制,洛伊掌管所有项目,但他不喜欢别人叫他boss,所以挂名还是设计总监。 陆安迪为他感到欣喜,他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接单,也有更多时间自己来做方案了。 这样的工作室,人际关系相对简单,陆安迪大部分时间只需对接洛伊和另一位设计师。洛伊给她的空间很自由,她可以尝试自己独立做一个草案,随便她怎么想。至于另一位设计师,手上的住宅改造项目在徐汇区建国西路的一个老小区,目标是把其中一座破旧的老公房改成一座宜居的三排联排别墅 ,陆安迪跟他一起跑了几次现场,就深深懂得洛伊为什么会让她跟着他。 那一家子五个人住,在设计师看来,像客厅与主人房的审美情趣,儿童房空间的成长可延展性,上了年纪的父母的行动路线这种需求,应该在开始修改结构前就要考虑周到,当他和业主兴致勃勃地沟通,用模型和图纸随手拆解着那幢房屋的时候,那种热情与深入细致,真的让她受到深深感染。 但陆安迪觉得洛伊考虑的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虽然这位设计师业务精湛人又帅气风趣品位高还脾气好,但是——他是个gay! 她这么想并不是没有理由,工作室里有几个同龄的男实习生,其中不乏向她献殷勤的帅哥,但这个帅哥没几天就被洛伊叫去了办公室,出来头都蔫了,回头再也没有张胆明目或者偷偷地看过她。 这都是小事。 既然他一脸闷骚没有表示什么,她就当不知道了。 终于有个小爆发,是因为蓝星明回来了。 因为从美国回来,蓝星明进工作室的时间比大家晚了两个星期。他出现的第一天,陆安迪十分惊喜,就像一个久违的朋友一样拥抱了他,然后就感到了洛伊那不动声色却又火辣辣的眼神。 但偶像回来了,她又怎么可能不找机会去请教呢,于是下班后迟迟不肯走拿着纸张颜料画笔请他演示几下的时候,她又感到了来自某人的幽深注目。 在停车场上了车,她还一脸兴奋,激动得像个迷妹般捧着脸。 “大神果然就是大神,简简单单几笔,神韵就出来了!幸好他愿意教我……啊啊啊,我感觉我就要开窍了哎!” 嗯,回去一定要趁热打铁拿出一整叠纸来练习 !阿诗水彩纸虽然贵,但只要能学会那几下,花多少都值啊。 洛伊一言不发,一直把车开进他住的那幢的地库,才开口说:“先上我那儿。” 一进门,就被压到墙边抵死缠绵。 吻到她呼吸都困难的时候,被托起下颚,听到他低低说:“是不是看到每一个有才华的人,你都会那么痴迷?” 激动到眼睛都会发光。 陆安迪这才后知后觉,这个大魔王真的又吃醋了,她小心地申辩:“我痴迷的是才华,不是人啊。” 他深深凝视她的眼睛:“那我呢?” 没有人可以抵挡那样的注视,就算是面对过无数次的陆安迪,也会像被蛊惑般沉溺,茫然却自然而然地说出心底那句话。 “你啊......你是那个我根本不用考虑,就会冲出去替你挡枪的男人。” 真是心脏上温柔又致命的一击。 他的气息再次逼近她,恨不得将怀中的她揉进胸膛里,声音也变得暗哑,暧昧的热气像烟丝般在她耳边缭绕:“今晚留下来。” 陆安迪闭上眼睛,抗拒着那种令人颤栗的诱惑,“不,这不是一回事。” 洛伊紧紧抱着她,心中天人交战,过了好久,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种种进一步的行动,内心发出一声烂俗的叹息。 真是一个折磨人的小妖精! 第二天一早,洛伊开了个全员会议。 “陆安迪。”他坐在主席位上,点名将她叫到身边坐着 ,看不出什么表情,“伸出你的左手。” 陆安迪虽然不明所以,但洛伊在工作场合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所以她顺从地伸出了手。 洛伊也伸出左手,与她十指紧扣,腕上两只低调奢华的情侣表显露无遗。 “很抱歉,有件事情虽然是我的私事,但为了以后大家工作顺利,关系融洽,我还是要预先声明一下。”他看着她,眼中满满毫不掩饰的宠溺与占有,然后扫视全场,非常平静地说,“陆安迪是我的女朋友,希望以后大家多多照顾。” 噢。 有人鼓掌,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才两个星期,就破功了。 所有人散去,陆安迪无奈地鼓起腮生气:“你没有口齿!明明答应过我,又做不到!” “我有没有口齿,你最清楚了啊。”洛伊笑了笑,她专门穿了个高领打底衣,因为领口下全是昨晚他故意留下的吻痕和齿印,趁她脸红的时候,拉起她的手亲了一下,“不要生气了,我刚刚接到一份请柬,aia上海分部组织了一个酒会,邀请了圈子里的许多建筑师,其中包括了一些你和我在gh的前同事。” 陆安迪说:“我也要去吗?” “你在这个行业里,总要认识一下这个行业里的其他优秀同行,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希望要扮成什么其他奇奇怪怪的关系出席。”洛伊握着她的手,“穆棱回来了,他也会在。” 陆安迪“啊”了一声,果然火气全消。 洛伊挑了挑眉:“想他吗?” “想啊。”陆安迪做了个“不怕你”的表情,不客气的回敬,“但我觉得你比我更想。” 啊,怎么能这么牙尖嘴利! 洛伊感觉又被她戳中了心口。 确实除了父母之外,他在脱险之后第一时间会想要见到的人,一个是陆安迪,另一个就是穆棱。 酒会与击剑 酒会之前,陆安迪到之前那间形象机构着衣上妆。 化妆师忍不住赞叹:“陆小姐丰润了些,越来越漂亮了,啧啧,这珍珠般的皮肤,几乎不用粉底啊。” 裙子换了一个款式,但颜色依旧是那种林中仙境般澄静而淡泊的湖蓝。 短短几月不见,这女孩似乎就像花儿一样长开了,该饱满的地方玲珑起来了,该窈窕的地方却还是那么窈窕,细腰始终盈盈不及一握。她就像一块拭去尘埃的美玉,一颗开始发光的珍珠,无论谁,都无法忽视那焕然散发的美丽。 洛伊亲手替她戴上那条湖水一样碧绿的翡翠项链。 在他眼中,她还是那一株亭亭直立于山林静水间,带着一种淡淡的孤寂,孓然而娉婷的水仙。 上一次,与她把臂共行的是穆棱,这一次,他一定会在她身边。 陆安迪低头让他戴完项链,没有刻意去照镜子的她,带着一种美而不知的天真与忐忑:“我到那种场合的经验不多,有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地方?” “不要跟别的男人喝酒,不要对别的男人脸红。”洛伊伸出臂弯让她挽着,带着满眼宠溺,“除此之外,你喜欢做什么,不喜欢做什么,都无所谓。” . 又是华灯初上夜。 酒会来的人不少,俊男美女款款而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混aia圈的,绝大部分是一线外资商业设计公司的高层,不是外国人就是华裔,陆安迪跟着洛伊,虽然只有偶尔应酬几句,但也很庆幸自己最近经过一番磨炼,英语有了长足提高。 洛伊认识的人似乎不少,但他对这些人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是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社交礼貌。 因为这些都不是他想见到的人。 有时他甚至会很不客气,比如其中某位衣冠楚楚的男士,title是某大型商业设计公司的director,迎面上来寒暄几句,就眼睛不眨地盯着陆安迪说:“洛,听说你离开gh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为了你身边这位漂亮可爱的女孩儿?我能认识吗?” 洛伊皱眉的一瞬,陆安迪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厌恶,他冷冷说:“johnathan,这是我女朋友,你最好去认识别的女孩。” 离开后,陆安迪有些不解 ,洛伊淡淡解释:“酒会有时也是名利场的一部分,有暗中交易,有潜规则,有各种心照不宣的游戏,某些人国外有妻有子,却专门借这样的场合与机会猎艳。” 其实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去年酒会,这位某公司大佬甚至借酒发疯,拉着一个女实习生在厕所里啪啪啪。 他只是不想陆安迪听到那么肮脏。 陆安迪确实尬了一下,真是什么人都有,但这毕竟是跟她不相干的事情,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问了另一个问题:“说起来,gh也是一个外资商业设计公司,但它的老板究竟是谁?” gh作为业内翘楚广为人知,但同时也是一个神秘的公司,明面上由一间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公司全资控股,但它真正的老板是哪国人都是一个谜。。 洛伊说:“gh有几个股东,其实你见过其中一个。” 自己居然见过?陆安迪想了想,突然心有灵犀:“内藤先生?”在京都大德寺喝茶的时候,内藤不仅提到gh和穆棱,还让她比较穆棱和洛伊。 “是啊,你很聪明。”洛伊笑了笑,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注目看向一个方向。 陆安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正在与别人谈话的一对也正好转过脸来,卓霖铃和穆棱! “安迪!” 穿着白色飘逸长裙,仙女一般的卓霖铃惊喜地叫了一声,马上走过来与她热烈拥抱。 “霖铃,好久不见!”陆安迪看着她那美丽的脸庞,眼眸中的阴霾早已一扫而光,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心里真是由衷地高兴,她应该一早想到,卓霖铃会跟穆棱在一起。 穆棱还是那么温润如玉,穿着深色正装的他如梧桐修竹,在身后微笑地看着她:“安迪,好久不见。” 短短数月,发生的事情太多,确实好久不见,陆安迪走上去,穆棱张开臂弯拥抱了她。 洛伊带着微笑,与卓霖铃握了握手:“卓小姐。” 卓霖铃咯咯笑,俏皮的说道:“洛先生,穆棱跟我提过你,果然十分出色!” 女伴都已打过招呼,那两位面对面地站着,却一时无声无息,陆安迪刚转过身,就感觉到了空气中那种压力骤增的微妙气场。 还是穆棱先开口,他凝视着他,语气倒也沉静:“别来无恙?” 洛伊笑了笑:“看来……你是想关心我一下?” 穆棱叹了一口气:“我们聊一聊。” 这人明明故意走到他面前,却非要让他主动开口,这就是洛伊的任性!跟身边的人道了一声“抱歉”,那人意味深长地呵呵一笑,“gh的两位总监故旧相逢,是该好好聊一聊。” 要知道洛伊虽然离开gh,但余威仍在,穆棱短时间内迅速上位,能力也是有目共睹,而且gh和云天美地,目前可是有竞争项目的。 卓霖铃笑容甜美地挽起陆安迪:“这里人多,我们也到露台那边聊聊怎么样。” 陆安迪点了点头,回头看看两位:“好……呃,那我们等一会再回来找你们哦。” 好像他们只要碰在一起,就一定会有种让旁人紧张的感觉,这别扭的两位,确实需要好好相处一下。 走出露台,卓霖铃就拉起陆安迪的手,一脸兴奋地说:“安迪,他很爱你,你一定会很幸福!” 陆安迪笑了:“啊,你怎么知道?” “我的直觉很准的,相信我。”卓霖铃十分肯定,她见过那么多男人,不会忽略洛伊眼神中对陆安迪的在意,那一瞬间对穆棱的微妙嫉妒,甚至对自己美貌的忽略。 那是一个专注而重情的男人。 陆安迪与她挽手向空中花园的小径徐徐走去,边走边说:“我们也是经过了一些事情才在一起,现在的想法是珍惜当前,至于以后,随缘吧。现在你的病好了,又跟穆棱在一起,我真的很高兴,但是真的对不起,你之前托我的事情,我一直没有做到。” 她心中一直对卓霖铃怀有歉疚,卓霖铃托她去找那座恐怖的雕塑和雕塑师,但她之前的打听毫无结果,到她离开gh后,这事就完全搁下了。 “安迪,你不知道那座雕塑已经找到了吗?穆棱跟我说是洛伊帮他找到的,他还查出了雕塑家的去向,所以我们去了一趟西藏,我见到了他,所以现在我所有的心结都解开了……”卓霖铃有些意外,“他没有告诉过你?” 陆安迪摇了摇头,看来她不知道洛伊的事情还有很多! “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他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清楚,比如,我知道他和穆棱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分道扬镳,之前一直在gh一起工作,却形同陌路。” 卓霖铃说:“因为当年还在eth的时候,穆棱十分疼爱的一个表妹曾经为他自杀过,救过来后像我一样患上了抑郁症,听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过来。” 陆安迪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她。 “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包括我自己的故事。”卓霖铃说,“安迪,他们都不是普通人,穆棱知道你们在欧洲遇险的时候,真的很震动……我相信他们彼此之间仍然十分关心,只是暂时没法像从前那样走在一起而已。”夜风送来,卓霖铃美丽的眼中也染入夜色,“你知道吗,我之所以离开穆棱,患上抑郁,都是因为他背后的家族……” 夜色中的花园枝叶散漫,树影婆娑,她们在小径上慢慢走着,这一晚,陆安迪才终于真正知道了洛伊和穆棱的过去。 回去时已经很晚,洛伊替她披上外衣,上了车,陆安迪问:“你和穆棱聊些什么?” 洛伊说:“女人和儿童不宜的话题。” 陆安迪“切”了一声,翘起嘴巴,好吧,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其实我们约了明天一起到那间健身会所运动一下,还有史威廉和他的朋友。”洛伊笑了笑,“所以这个周末,我可以和你一起过去了。” 陆安迪霎时高兴起来:“呃,所以……你们是和好了?” “我们又不是小朋友。”洛伊抿了抿唇角,避重就轻,“gh一直想要凤凰谷一号的订单,但目前史威廉比较倾向我,所以干脆大家约在一起聊一聊。” 然后他有意无意的提起一个问题:“哦对了,你和那个赵宁,最近很要好?你们都聊些什么?” 虽然没法看到那个私密射击室里的情形,但曾经有一次,她们是一起出来的,看起来相谈甚欢。 如果是别人,他也不一定要管,但是赵宁…… “我们不是小朋友。”陆安迪也笑了笑,回敬他,“男人不宜的话题,你就不要问了。” 说起来,赵宁家那个花园应该布置得差不多了呢。 . 第二天到了会所,洛伊去击剑馆,陆安迪去弓道场。 射完箭,依然到楼上射击室的休息室冲茶。好像她每一次来射箭,赵宁都会在这里,两人天南地北闲聊一通,赵宁给她看了花园的进度,各种乔木刚刚移植过来,效果不错。 “我家老头子对这个花园还是挺满意的,夸了你不少句,你又不想收我的设计费……前天我去逛街,刚好看到一个包,觉得蛮适合你,就带了过来,当个小礼物。”赵宁把这只包放在桌上,“这包没有什么特别好,就是够大,你那些画画的东西应该装得下。” 陆安迪一看,哎,真是好大手笔的小礼物! 爱马仕birkin黑色银扣! 虽然她对奢侈品没什么兴趣,但之前在形象机构培训的时候,她可是被要求专门了解和辨认过各种品牌的。 “这个礼物我不能收,不合适。”她低头去冲茶,“你肯定看得出来,我全身上下不过几百元的衣服,这样的包,我hold不住的。” 她一直穿的都是那家“垠上花田”送过来的衣服,剪裁合适,质地舒适,几百元不一定,但肯定不是什么奢侈品。 赵宁哈哈一笑:“你那只定制lv也不便宜吧?” “那是专门装吃饭家伙的工具,确实贵一点。”陆安迪诚实地说,“其实我平时很节省。” 她很清楚自己跟赵宁不是一类人,能聊也算一种缘分,但收了礼物,就不是那味了。 赵宁的笑容慢慢淡了,陆安迪还低着头冲茶,露台上洒入阳光,照着她一边脸颊,从这个角度向下看去,皮肤上细密的绒毛纤毫可见,真是眉清目秀,清丽温婉。 她伸出手,就这样托起她的下巴,淡淡说:“是啊,皮肤这么好,连化妆的钱都可以省了。你射箭的样子很好看,你知道吗?” 陆安迪吃了一惊,这么霸道总裁的动作,连洛伊都不曾做过。 她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笑意,她的脊梁突然掠过一阵寒意。 一种恐惧悄然无声浸染她的心田,就像她第一次站在那里看她射箭,就像在圣心孤儿院外的那条小巷里,她第一次感觉到令人窒息的危机,甚至死亡。 一瞬间,她有站起来冲出去的冲动,但她克制了。 她手上还端着茶壶,没有抖,是因为她每天射箭的时候,都在磨炼心志。 她差点忘了,对方曾经用开了保险的枪指着她的脑袋。 “原千茉是我表妹,但我从小当她妹妹一样,我本来想替她出一口气,不过看到你这样,算了。”看到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却渐渐由害怕到镇定,赵宁的眼神也慢慢缓和下来。然后居然又笑了,放开她,“喝完这杯,你就走吧,以后我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她花这么多时间,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能让那个男人拒绝她表妹。 陆安迪弯腰低头,一声不吭地斟满两个茶杯,将其中一杯移到她面前。 喝了这杯茶,赵宁像往常一样,休闲地在藤椅上躺下来,开始嗑瓜子。 “好了,一码归一码,礼物要带走,那是我感谢你替我设计了老爷子喜欢的花园。”她的目光往桌子扫了扫,“剩下的茶叶也带走,放在你那里,比较不浪费,我身边没有冲茶冲得那么好的人。” 陆安迪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把自己的钱包、小物件、茶叶都收进那个黑色birkin里。 “包里有一张名片,写有我的电话,如果将来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找我一次。”赵宁丟了一颗瓜子到嘴里,“毕竟,你也陪我喝了那么久茶,聊了那么久天。” 陆安迪抬起头看着她。 赵宁淡淡说:“你那个男朋友虽然厉害,但在这里,我能做的事情比他多得多。” 陆安迪收拾好东西,拿起那个birkin包,起身向门口走去。但走到门边,又折了回来。 她说:“谢谢你。” 赵宁说:“哦,你谢我什么?” “谢谢你这段日子的照顾,因为我陪你喝茶聊天的时候,你也在陪我喝茶聊天。” 朋友这种东西,要看相互合不合得来,但相处中有没有过融洽,她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然后她转身走了。 赵宁又丟了一颗瓜子,呵,还真是个有几分意思的小姑娘。 . 按跟洛伊约好的,下了楼,陆安迪就径直去了击剑馆,里面的人虽然带着面罩,但认出洛伊并不难。 因为有些人,就算不看脸,也还是那么出众。 她不懂欣赏击剑,但至少知道这是一项十分需要速度、力量、技巧的运动,她从来不知道洛伊的身手有那么矫健。 他的手握剑,就像握笔一样稳定。 她更想不到,看起来满满君子温雅之风的穆棱,也有着同等的身手。 看了那么久,摘下面罩的那一瞬,她才敢确认。 “安迪。”穆棱微笑着跟她打招呼。 洛伊走到她身边:“你来了。” 在场上跟洛伊穆棱轮番对战的三个人,看样子都是些精英人士,但陆安迪只认识其中的史威廉。 史威廉看到她,却很是有些惊讶,忍不住又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了一番,又看向洛伊:“这位陆小姐,是洛总监的助手还是……已经升任女朋友?” 虽然在gh实习生评审会那一回,他曾经用陆安迪来试探洛伊,之后也传出她跟洛伊一起离开gh,但一直并没有确切的消息,而以洛伊对女人的冷漠,不是女朋友,怕是不敢当众拿着毛巾给他脸上擦汗。 “这位陆小姐是我未婚妻。”洛伊淡淡说,“所以你最好对她客气尊重些。” 未婚妻? 穆棱闻言抬了抬眉,陆安迪手指都抖了一下。 史威廉更是吃了一惊,像他们这种人,有几个女朋友不一定要紧,但未婚妻就不同了。 “呃……失察失察,抱歉抱歉!”史公子立刻换上一个亲和有力的笑容,向她鞠躬赔罪,“请恕我有眼无珠了啊,才几个月不见,陆小姐漂亮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陆安迪真是一时尴尬。 气氛正在凝着,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女人走过来,摘下墨镜,英气冷艳,居然是赵宁。 “今天好热闹,居然看到几个认识的。”她左右看了看,“哦,eth双璧对藤校三剑客?” 史威廉这边她认识,她起过洛伊的底,穆棱也是知道的。 “大表姐!”史威廉露出一脸惊喜,“千茉去读书后就难得一见啊,大表姐也来这里玩?” “闭嘴,大表姐是你叫的吗?”赵宁冷冷一眼,目光落在洛伊身上。 她的目光犀利如刀,洛伊居然也是冷着一张脸。 “呃,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芊茉的表姐,她……”史威廉还没打完圆场,赵宁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行了,我跟这些人不熟。” 伸手指了指陆安迪,“记住,不要欺负她,这个小姑娘我罩着。” 说罢赵宁冷冷转身,没有给旁人多一个眼神,留下史威廉一脸懵逼。 史威廉约酒 这个陆安迪,究竟何许人也,不仅成为洛氏七少的未婚妻,竟然还能跟赵大小姐攀上关系,难道他之前了解的情况有错? 心里种种想法,脸上的笑容却愈加亲善:“陆小姐,我和洛总监约好了一会儿去喝酒,你看……” 陆安迪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回去。” 洛伊说:“我先送你回去。” 一旁的穆棱终于插话:“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送安迪回去。” 洛伊直截了当:“我介意。”转身对史威廉说,“你先去准备好,我保证让你跪地求饶,不醉不散。” 史威廉“呵呵”一声,大家都不吃药,还不知鹿死谁手呢,洛伊出糗的时候,最好能拉上穆棱:“穆总监,我那里刚刚来了一批好酒,机会难得啊,你真的不去吗?” 穆棱笑了笑:“我酒量太浅,拼酒不适合,下次我请你们喝茶。” 史威廉马上回应:“好啊,不过喝茶跟我就可以了,洛总监不喜欢。” 穆棱看了看陆安迪,依然笑着说:我觉得洛总监迟早会喜欢上喝茶的,有机会再一起。” 他不是不喝茶,只是不 冲动与克制 为了摆脱赵宁带来的情绪,陆安迪构思了一晚方案,第二天,她是被raymond的电话叫起来的。 “安迪,roy昨晚喝醉了,到现在都没起来,那边没人,你等下过去看看他好吗?呃……还有麻烦你告诉他,赶紧把他手头的工作做完,不然又要给我添麻烦了哦!” 过去一看,洛伊果然还睡着,不过好在没有睡在沙发。卧房里遮着窗帘,光线晦暗,她也不知道他昨晚多晚才回来,想着还是让他睡一会吧,不要去打扰他,于是静静地坐在床边。 ——看他。 他的呼吸均匀平静,如同孩子一般,平时一直气场加身的男人,睡着时却是一副那么恬静柔和的睡容,陆安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着他俊美的轮廓与密长的睫毛,一时间竟然看得痴了。 她与他才相遇几个月,却仿佛已过了半生,她的初恋是他,她的偶像是他,她的理想也是因他,这样一个男人,竟然也爱着她,真是难以想象的神奇。 他动了动,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他脸上。 是梦境,也是真实。 洛伊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过了好久,才睁开眼睛,与她脉脉相望。 陆安迪柔声说:“你早就醒了,为什么不肯起来?” 洛伊转了转脸,吻在她的指尖,慵懒而缱绻:“你难得来我的卧室一次,我怎么舍得起来。” 记得上一次,还是陆安迪醉酒,他们就抱在这张床上热吻,差点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 他看着他,一脸温柔无辜却又目光灼灼,陆安迪真怕他吐出些什么虎狼之词来,赶快把自己的手收回来:“我说又说不过你,你再贫,我就只好滚出去了。”跟这个人在一起,真是每天都被调戏! 洛伊笑了笑:“我可能需要一个morning kiss才起得来。” “那你不许动。” 陆安迪屏着呼吸,弯腰吻在他的唇上。 洛伊果然没有动,他只是动了舌头,唇齿厮磨,原来即使轻微的动作,也是这么甜蜜温馨,令人满足。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突然说:“我们去约会吧。” 陆安迪靠在他胸前,“啊”了一声,天天在一起,还要专门去约会? “raymond说你还有一大把工作没有完成,让你赶紧做完不要给他添麻烦。” “他每天都嫌麻烦,不用管他。我们去吃饭,逛街,买东西,什么都可以。” 陆安迪抬起头看他:“你不是介意人家送我一个包吧,那可是我帮别人做设计换回来的报酬。” “你是我女朋友,居然不花我的钱,我还真的很介意,好吧,赶紧起床去吃个饭,吃完才有力气买。” 陆安迪:“……” 吃男人的醋就算了,女人的醋你也吃,真的不累吗? 然后她才知道,原来男人买起东西来,比女人还狠!逛了许许多多的衣服,饰品,鞋子,包……她可以闭着眼睛不去看钱,也绝不怀疑他的眼光与品味,但是,她实在走不动了啊! “求求你,我也穿不了这么多啊!” 走到双腿发软,几乎要哭着求饶。 “没关系,慢慢穿嘛,等你穿得习惯了,我们再去做些更适合你的高定。”品味和气场这种东西,也是要靠钱烧的。 “……那今天可以了吗?” …… 最后折腾了一整天,陆安迪累得饭都不想吃了,大大小小塞满一整车回去,洛伊说先上去他那儿休息一下,他做个夜宵吃了再回去,东西放车上明天再拿,陆安迪已经累得没有什么意见,上去后洛伊进了厨房看食材,她往沙发上一倒就睡了过去。 醒来是在洛伊的床上,已经不知道是几点。 走出卧房,洛伊正在工作,几个显示屏一字排开。陆安迪来到他身后,只见荧光闪烁,屏幕上全是她看不懂的各国语言和图表。 陆安迪把手放在他肩窝上,轻轻地替他揉着:“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三四个小时。”洛伊靠在椅背,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柔一刻,最近欧洲那边又有一单并购进入白热化阶段,所以raymond赶着逼他看各种资料,看来今晚要半个通宵了,但这不妨碍他中间下个厨调节一下心情,“我做了几种糖水,在厨房里热着。” “我去取出来,我们一起吃。” 陆安迪拿了糖水,还有些热,就放在客厅桌面上晾着,盘腿坐到沙发上。 洛伊走过来坐到她身边,看到她头发蓬松,像小狗一样窝着:“还很累?” 陆安迪双手抓着自己的脚尖:“嗯,又酸又疼。” 逛街这种活,真不是人干的。 “那我帮你按摩一下。” 洛伊转了个身,与她面对面坐着,握着她的脚掌,从脚底窝开始,真的开始给她按摩。 她的一双玉足还是那么过分好看,如脂似玉,丝滑细腻,天然充满某种暗示,又或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定力,按着按着,就连陆安迪都感觉到了异样:“你的手为什么那么热?” 洛伊的手心确实热,他并不是个色狼,但这个部位,却似乎总会让他想要流鼻血。 陆安迪看到他抬起头,只觉幽深的眼中一种说不出的目光,似乎曾经哪里见过。想了好久,才想起是在他生日那天,他喝了酒回去躺在沙发上,她跪在他面前替他解衬衣纽扣的时候,就是这种……侵略、压迫、煽情、却又深沉的目光。 那时他对她说,你妈妈难道没有教过你,这么靠近喝了酒的男人身边,会很危险吗? 陆安迪的脸刷地红了。 洛伊的手还握着她的脚掌,她下意识地蹬了一下,想要脱出他的控制,但没想到,蹬到的位置尴尬了。 踩在那里,她都吓呆了! 洛伊倒抽了一口冷气,跟着血液倒流,热血上脑,拉着她用了一下力,把她拉进怀抱,压在沙发的靠背上,一顿缠绵激烈温柔抵死的热吻。 他的来势突然如此汹涌,让陆安迪感到一阵缺氧的眩晕,一边心惊胆颤,一边努力清醒地抵挡他的进攻 ,但是他的呼吸那么急促,气息那么热,他咬着她的耳尖,低哑磁性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深情与蛊惑,简直要让她酥软融化。 “我爱你……” 要糟了…… 她指尖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肤,声音微弱但是坚决:“对不起,不行。” “我答应过我妈妈,在结婚之前,我不会跟任何男人上床。” “她养育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要我为她做什么,这是她对我唯一的要求,也是我唯一发过的誓。” “对不起!” 她一口说完,全身都在颤抖,洛伊愕了愕,跟着将她抱得更紧,“不要动……” 直到热浪像起伏的潮水一样从他身上缓缓褪去。 欲x望可以瞬间呼啸而来,却没有办法顷刻平息,何况他还抱着深爱的人,他要用尽九牛二虎的力量,才能克制住那种不断涌动的渴望与冲动。 陆安迪眼中含着眼泪,蜷在他怀里,“对不起……”她不是不相信洛伊的感情,也不是怀疑他的人品,甚至在彼此情动的那一瞬间,她也并不是真心想推开他。 但是,真的不行。 过了好久,窗外仿佛再次月潜星移,洛伊终于叹了叹气,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那种柔软的怜惜又涌上心尖,甜蜜中还带着一丝痛楚:“应该是我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在gh的时候,他就调查过陆安迪的身世,单亲家庭,档案中生父一栏写着“不详”。她的母亲不知经历了什么,但她们母女生活在那样偏远又封闭的地方,压力也可想而知。 就算真的情难自禁,他也不应该去勉强她。 他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紧扣,这是他表达感情与态度的方式:“其实我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陆安迪眼睛红红的抬起头:“啊?” “后天就是我妈妈生日,我想和你一起回去吃饭。” 陆安迪瞪大眼睛:“你、你……你妈妈?” 洛伊笑了笑:“我当然也有妈妈啊,其实很早之前我就跟她提过你,她一直都想见到你。” 那串价值不菲的翡翠项链是他母亲最喜爱的首饰,第一次给陆安迪戴的时候,他就征求过她的同意。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太迟钝,对母亲那句打趣的“你一定很喜欢那个姑娘吧”,并没有放在心上。 而这个世上更不会有人知道的是,在去日内瓦赴那场鸿门宴之前,他给父母亲笔写过一封信,在那封有可能是遗书的亲笔信里,就有陆安迪的名字——这世上唯一一个他爱过的女孩。 这封信,现在还留在阿尔卑斯山上的雪屋里。 这个消息实在太刺激,陆安迪掩着脸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心脏又开始像兔子一样怦怦的跳:“你怎么这样吓我,又不早说!……糟了,我不知道准备什么礼物啊!” 天哪,这是……要见家长的意思吗? 她还完全没有准备啊! 洛伊父母 陆安迪一直纠结礼物,但洛伊一再说不用特别准备礼物,带她回去就是最好的礼物,她也就没坚持了。 “其实你见了就知道,我爸爸妈妈都是很随和的人,比我容易相处多了。”洛伊一副你只要take it easy的样子。 陆安迪想想从前的洛伊,心里不禁要暗赞一声:您还真有自知之明啊! 到了出发的时候,却发现车上躺着一个包装异常精美的盒子,陆安迪就纳闷了:“你不是说不带礼物吗?” “哦,那是raymond的,他有事要晚一点,托我先带过去。”洛伊笑了笑,“他比较喜欢讨我妈欢心,因为我妈厨艺比我更好,他想蹭饭。” 陆安迪:“……” 到了那里,陆安迪才知道,原来在上海的中心城区,还有那种与繁华仅有一街之隔,高楼毗立之间三三两两独门独户还带着院子的清静房子。 它们多数红色砖墙,爬山虎爬满窗檐墙壁,是一些十分有年代感的房子。 抱着一束睡莲进到客厅,她还是有些紧张。 洛伊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随手关上身后的门,叫了声:“妈,我和安迪回来了。” 第一次见面,即使对洛伊妈妈的美貌早已有心理准备,陆安迪还是十分惊艳与震惊——那不是一种雍容华贵或养尊处优的美丽,甚至也不是她想象中那种端庄淡然的大家之气,而是一种……少女般的明丽! 岁月在她脸上并非没有痕迹,鬓间甚至几许白发,可能因为醉心厨艺,手上的皮肤亦略显干糙,但她的眼神与容貌,却给人一种山青水润的感觉,充满向葵花般的欣欣蓬勃之气,笑起来则是眉眼弯弯,濯濯如柳。 那是一种断然超脱于皮相之外的美! 洛伊与她来了个拥抱。 陆安迪张口:“阿姨,您好——” 洛伊妈妈笑盈盈地看她,把他们迎进来,接过她手里的睡莲,脚步轻盈地走向屋子里一只烟青色的广口花瓶:“安迪,你真是可心,怎么就知道我刚刚买的新花瓶和你的睡莲这么搭呢。” 洛伊对她偷偷笑了一下,陆安迪的心就慢慢放松下来:“阿姨,我们刚刚经过花店,我觉得向睡莲很是合适夏天的夜晚。” “洛洛,会选睡莲的女孩,可都是特别的女孩儿呢——” “我身上挂着围裙,得回去继续把菜做完,你们先自己玩一会儿,等一下小雷过来就开饭。”她笑着看他们,然后转身对着厨房里叫了一声,“呃,爸爸,你得先出来一下。” . 洛伊的俊美,竟然大部分来自他的父亲! 陆安迪见到,又抽了一口冷气,竟然有到了这个年纪,围着围裙 ,捋着袖子还这么好看的男人。 围裙还是粉色情侣款的,挂在他身上竟然只觉好看。 他的眉眼与洛伊酷似,气质却温文儒雅,声音很好听,虽然与小辈的互动没那么多,但望向自己的妻子时,眼中却仍有种少男般的温柔与爱恋。 哎,怪不得洛伊谈恋爱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等他们进去后,陆安迪悄悄碰了碰洛伊:“你觉得……我真的不用进去一起帮忙做饭吗?” 毕竟长辈忙着,她怎么好意思。 “你最多也就能帮洗个菜了,别添乱。”洛伊说,“我爸妈一起做饭的时候,是他们夫唱妇随的恩爱时刻,连我都不能插手的。” 陆安迪:……那好吧。 幸好raymond很快就来了,看得出来跟洛伊家里很熟,这家伙自带话痨模式,先跑到厨房嘴上抹蜜嘘寒问暖一番,然后回到客厅却立刻跟洛伊展开双杠模式,一个指责对方懒惰堕落推诿工作,另一个反击对方办事不力效率低,就在这样愉快的气氛中,终于可以开饭了。 厨艺果然是极好,raymond更是每一道菜都赞不绝口,陆安迪就心安理得地省下许多溢美之词了——因为她讲得绝对没有raymond那么好听。 洛伊爸爸话虽不多,却轮流给他们三人夹菜,这一顿饭真是其乐融融,气氛极好。 吃完饭,洛伊和陆安迪帮忙收拾碗碗碟碟,raymond和洛伊爸爸居然在谈摄影。 陆安迪说:“阿姨,摆洗碗机我们来就好了,您先休息一下。” 洛伊妈妈看他们一起忙得不亦乐乎,也没坚持,说声“好的,我给你们留着水果哦!”就出去不打搅了。 洛伊一边叠碗,一边扭头看她,眉眼情深:“是不是觉得我爸爸妈妈很随和?” 陆安迪把清理好的碗塞给他:“嗯,确实比你容易相处多了。” 洗完手,陆安迪从架上取下一条雪白的毛巾,冲了热水,拧干,敷在他手上,轻轻替他擦去手上的水迹。 她的动作那么温柔,温柔得洛伊又想低头去吻她。 陆安迪抬了一下头,鼻尖几乎碰在一起,脸就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谢谢你。” 洛伊说:“谢我什么?”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顿饭,我都没有谢过你。”陆安迪碰了碰他鼻尖,飞快离开,把毛巾再冲一次拧干放回架上,“ok,可以去吃水果啦!” 其实她是想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临走之前,洛伊妈妈拉着她的手,却看着自己的儿子:“洛洛,你和小雷再玩一小会儿,我想跟安迪单独聊一会儿,好吗。” 洛伊妈妈带着陆安迪进了房间。 “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她打开桌上那个沉香木盒,取出那条湖水一般深碧的翡翠项链,“我知道戴在你身上,一定很漂亮。” 陆安迪大吃一惊:“阿姨,您生日我都没有送礼物,我怎么可以收您的礼物!” 而且,还是那么贵重和重要的礼物! “我听洛伊说,你救过他,不过这不是谢礼,只是我的心意。这条项链是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我奶奶送给我的,也是我少女时代的一个纪念,但那已经是很远的事情了……现在送给你,只觉十分合适。” 她这么说,陆安迪就更不敢收了,她只好十分委婉地说:“阿姨,其实我和洛伊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不久……” 离成为您的儿媳……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的。 洛伊妈妈笑了笑,放下项链,拉着她的手,问:“实话对我说,你觉得洛伊怎么样?” 这种准备认真谈话的姿势,真是让人心脏气压都骤然升高。 陆安迪考虑再三,诚实地说:“实话说,洛伊那么出色,我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孩,心里也曾有过很大压力,甚至都不敢接受这份感情。不过现在觉得既然彼此喜欢,只要他不介意,其实那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听从彼此的内心,好好走下去就好。” “洛伊如果带个名媛淑女回来,我也替他高兴,但我见了你,心中却更觉得欢喜——他已经那么优秀,何须一个女人来让他更优秀?”洛伊妈妈语气温婉,但也毫不掩饰她心中的骄傲,“你们真心相爱,将彼此视为人生伴侣,对我这做母亲的来说,就是上天最好的馈赠。”跟着又叹了一口气,“倒是洛伊这孩子,十二岁开始到国外读书,就完全靠自己打理一切,孤身一人,做的事情太多,决断太多,就难免要疏忽一些东西,我们对他其实一直心怀歉疚……我之前看他对女孩子的性子那么冷,其实一直都担心,怕他不懂温情的美好,也怕他会让自己的爱人委屈。” 洛伊以前确实冷,但现在有人这么说他,陆安迪却忍不住起了回护之心,那怕那个人是他妈妈。 “阿姨,洛伊其实很细心体贴的,现在都是他照顾我,他还会……做饭给我吃。”陆安迪低了低头,实在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他很好,我也会对他好的。” “哈哈,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洛伊妈妈笑得甚是开怀,“虽然他在家里很少动手,但听小雷说做得还不错……以后有空多回来吃饭吧,你们这些孩子,我都很喜欢。” 陆安迪感觉到她由衷的爱护之意,心中也是感动,说:“好。” 洛伊妈妈又说:“对了,我听洛伊说,你妈妈一直在老家那边教书,她身体还好吗?” 陆安迪想洛伊大概早已将她的底透过一次,包括她的单亲家庭状况,心里倒是轻松了些,实事求是说:“我妈妈身体还好的,虽然有些以前积下的小毛病,但是目前没有大碍。” “嗯,但毕竟离得远,就不方便照顾,等你们结了婚,搬到上海,我们可以在这旁边再寻个院子,让你妈妈住着,平常可以相互走动照应,你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陆安迪呐呐说:“阿姨,您考虑得很周到,我也知道您疼我,不过……我目前……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么快结婚的。” 其实真的算起来,从她第一天到gh第一眼见到洛伊开始,时间过去都还没有半年。 谈个恋爱已经千辛万苦,突然谈婚论嫁……这事太大了啊! “我就是提前想一想。”洛伊妈妈又笑了,把那个盒子盖好,放在她手上,“结婚当然是你们说了算啊,不用有压力的,按你们的节奏来就好。” 还真的是个小姑娘,依洛伊那对女孩子连个眼神都省的脾性,如果不打算结婚,哪里会带到自己妈妈面前来啊。 . 回去的时候,已是夜里,raymond一个人回九间堂,陆安迪和洛伊回小区公寓。 经过静安寺,竟然下起雨來。初夏的第一场夜雨来势如此凶猛,竟然是一场伴有雷鸣闪电的豪雨,路上驾驶的视线实在太差,洛伊决定找个地方避一避。 他开进了那条陶艺店所在的小巷。 街灯在暴雨如注的冲刷中昏暗如豆,那间陶艺店的广告灯看来却是整夜不灭,两人静静坐在车里,透过朦胧的雨幕看着这个曾让他们相遇的地方,只感觉缘分的神奇。 “这是我第三次路过这里,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真是恍如昨日。” 那时的她,在灯光下弯腰低头,描画着一个瓶子,细长的脖子柔曼如茎,有一种专心致志的美。 也许就是这一刻的凝视,决定了他们再次相遇的缘分。 陆安迪伸出手,与他放在扶手箱的手叠在一起,车厢里的空气,便流动着他们彼此的体温。 她笑了笑:“你那套杯子的版费,可是垫了我辛苦半个月的工资。” 他的微笑更像烟一样轻:“现在觉得值得吗?” “曾经有一刹觉得不值。” “哦?” “从瑞士回来后不眠不休的第三天,突然接到raymond的电话,听到你已经脱险的时候。”陆安迪缓缓说,“我甚至想过,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因为那种被丢下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实在太痛苦。” 冲出去挡枪只有一瞬间,但那种等待的煎熬与恐惧,却会让人疯狂崩溃。 “对不起。”洛伊的声音轻如呢喃,反手握着她的手,“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除非你让我明白,让我相信。”陆安迪转过脸去看他,“到底是什么事情,会让你那么危险?” 卓霖铃说,他和穆棱都不是普通人。 他当然不是普通人,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不普通。 “我家族的事情。”洛伊叹息一声,“其实我也一直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但又觉得不需要让你考虑那些,怕没有意义,却让你徒增负担。” “你的生活,你的生命,怎么会对我没有意义?”陆安迪翻过手掌,与他掌心相抵,让彼此的体温更接近,“你妈妈送了那条项链给我。” “我知道,她喜欢你。” “她说对你歉疚良多,让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迫切地想要了解你……了解你多一点。”陆安迪看着他的眼睛,“你觉得现在是个合适的机会吗?” 她的眼睛那么温柔,但不止是温柔,柔弱,刚强,坚韧,关心,信任,可能都兼而有之。她本来就是一个单纯却不简单的女孩。 他想好好呵护她,但当她这样看着他的时候,却让他有一种被呵护的感觉。 一种温暖,奇异,仿佛心尖被柔软包裹着的感觉。 他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让那触感停在唇上。窗外雨丝如注,不断冲刷在强化过的避弹玻璃上,显得车内更温馨宁谧,他想了好久,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 “其实,我父亲不姓洛,他姓陆。我跟母亲的姓氏。” 陆安迪“啊”了一声,难怪她叫出那声“洛伯伯”的时候,他们的神态是那么奇怪,洛伊爸爸还好,只是微微一愕,之后笑了笑,然后就继续跟她聊了一会画画,但raymond那眼睛,可是睁得好大,洛伊坐在旁边,居然当作听不见。 大概真没听到的,只有刚好进厨房拿东西的洛伊妈妈了。 真是……陆安迪掩起脸,立刻破功:“讨厌,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洛氏家族 “我母亲的家族姓洛,过去是个很大的家族,现在也是。洛氏祖籍苏州,在苏州建立了根基,后来迁移到上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顶尖圈子里的一线豪门。” “大概三十年前,因为一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整个洛氏家族迁移到早已布局的中欧,那时我母亲与父亲正在热恋,作为家族核心成员,她早已被安排了一场重要的联姻,但她性情刚烈,不愿意为家族利益放弃自己的感情,一定要嫁给我父亲。这件事情轰轰烈烈,闹得很大……后来的结果,我母亲舍弃父母,与家族脱离关系,在举家迁移之际孤身一人留在了上海,后来与我父亲结了婚。” “与我母亲相恋时,我父亲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大学生,毕业后也做着很普通的文职工作,经济状况并不好。我母亲眼光比较长远,劝说我父亲继续考研读书,她一个人通过家教负担家庭支出……他们虽然贫穷,但是很恩爱,我父亲毕业后留在学校工作,后来母亲怀上了我,在我快出生的时候,洛氏那边突然叫人传来了口信。” 传信人说,如果她的孩子跟她姓洛,家族可以将这未出生的孩子视为洛氏一份子,将来满十二岁之后,接到欧洲接受最好的教育,并且如果是男孩,按照家族的规矩,会在十八岁成人礼时,得到一笔价值不菲的馈赠。 “我父母考虑了很久,作出了抉择——我姓洛,还没出生就有了名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叫洛伊——“伊”,是我母亲的奶奶名字中的一个字,她是最疼爱我母亲的人。” “这些事情,其实都是我差不多到十二岁的时候才知道的。在此之前,我们一家三口住在那个弄堂里一间很旧的房子里,那里最大最值钱的家具,就是我妈妈用来做学生的钢琴,我在那里渡过了和别人差不多的童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跑到巷口买个肉包子边吃边上学就是我的快乐时刻。” “当然,我学习很好,我父亲从他的学校找同事和最好的学生辅导我,母亲教我弹琴、写字,他们将我照顾得很好,虽然生活确实清贫,但并没有让我感到多少贫穷的滋味。” “十二岁的时候,我离开父母,去了欧洲,读一间几乎是全球最昂贵的寄宿学校,我的生活,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彻底改变了——” “你在雪屋外遇到的那个玛莎公主,就是我的同学,在那间贵族学校里,像那样身份的同学校友很多。要学的东西很多,而且家族还有专门的教育顾问,为你制定各种课程计划,直到你通过他们的考核……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在家族里的位置很尴尬,像我这样的孩子,虽然姓洛,但并不名正言顺,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任何倚恃,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看起来很疼爱我的外公,因为在一众年龄差不太多的堂兄弟中,我总是显得特别优秀。” 陆安迪柔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可以想象,像洛伊这种孩子,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肯定很优秀。 “我的外公,就是洛氏这一代的掌舵人,日内瓦湖畔那个古堡的主人。” 洛氏早在迁移前便已在欧洲布局多年,又经过十多年的发展与积累,已拥有一个根基强大的帝国,家族企业渗入金融、地产、商业的各个角落,只是作风比国内时低调了许多。 而完成这些核心布局与发展,决定家族兴衰的人物,就是洛伊的外公。 “在洛氏,每个男孩在年满十八岁时都会得到家族的一份馈赠,作为事业开始的启动资本。在短短四五年的时间里,我做了很多很多事情,我不仅要读书,我还要建立自己的根基与大厦,因为我的堂兄弟中有很多羡慕嫉恨我的人,他们随时想要将我连根拔起,尤其在不知道哪里传出了流言,说我外公有将我培养为下一任掌舵人的意思后,他们暗中对我展开各种疯狂打压,希望证明我并没有那种资格,但可惜的是,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没有我聪明。” 他虽然姓洛,但并不名正言顺,却又偏偏得到权威者的宠爱,引起嫉恨几乎是必然。但可惜堂兄们实在不是他的对手,不但没有讨到便宜,还要承受他的反击,现在洛伊所掌控的资源与财富中,不少就是从他们手中得到的战利品。 “在我建了阿尔卑斯山的雪屋后,有人散出铺天流言,说我觊觎掌舵人的位置,于是有人疯狂到铤而走险,在雪屋外一个我经常会去的山峰上埋了□□——那时我和穆棱,还有她的表妹程思嘉住在山上,穆棱恰巧跟着我去了那里……那一次,我们侥幸逃生。”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威胁,不仅有他自己的命,还有穆棱的命。当时情景,多年过去依然历历在目,他不反击,是因为没有足够证据。 “这个事情我听霖铃说过,雪崩之后,穆棱舍身救你,再让你回去找人救他,你们就是那样的朋友……”陆安迪握着他的手,“她还告诉我,是程思嘉把你位置透露给要对付你的人,所以你没法原谅她,即使她为了你自杀,你也不愿意理会她,但穆棱不知道,你宁肯让他误会,也不愿意告诉他真相。” “因为在遇到你之前,这个世界上除了我父母,还有两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一个是raymond。其实我和raymond之间有一些渊源,raymond的爷爷那一辈,好几个长辈都是为洛氏工作,负责重要家族成员的安全,raymond的父亲也是,他母亲也是家族的熟人,而且从小跟我母亲关系很好,洛氏迁移到欧洲的时候,因为我母亲的那件事情,他们也跟家族解除了关系,到英国定居。小时候他妈妈带他回来过,我跟他见过一次,但再次认识却很偶然,那时我已经在eth,他明面是ucl的一个学生,暗地里是个惹是生非的黑客,有一次他恰巧在暗网上破坏了一桩军火交易陷入麻烦,是我用钱冒了些风险救了他——之后他就一直跟我在一起。如果没有他,我想我做任何事情,都没有今天这么顺利。” raymond也是个天才,他不仅帮他建立了整个情报系统,还替他阻止了武装力量与资源,让他第一次拥有与整个洛氏制衡甚至对抗的资本。 他们是伙伴,也是兄弟。 “另一个是穆棱,他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感到温暖与安定的人,在eth认识他,也是我人生中十分幸运的一件事。” 他骄傲冷漠,他杀伐果断,他步步为营,他审慎理智,他一路锋芒灼人却又步步艰险,但在和穆棱相处的时候,却会自然的如沐春风,甚至展露那些从未展示过的任性。 他是知己好友,也是抚慰那些艰辛与黑暗的良药。 “卓霖铃可能也告诉过你,穆棱的家族背景。” 陆安迪点了点头:“她说她当初离开穆棱,是因为穆家逼迫,现在穆棱接替你在gh的位置,也是穆家的要求。” “因为我其中一个堂兄和穆家有合作关系,但这跟穆棱没有关系,他不过是一枚被逼不得已上台的棋子。不过完成这个任务后,他就可以真正脱离穆家了。”洛伊说,“当穆家有这个动作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我那几个堂兄又再蠢蠢欲动了。” “那时我外公八十大寿在即,可能哪里又传出一波流言,所以我回欧洲的时候,就发生了你所经历的那些危险。” ——亚壁古道的飞车和百花圣母大教堂的狙击手。 “后来我把你带到雪屋,是因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也可以得到缓冲并在那里做好下一步部署。你在雪地迷路的第二天,我突然把你送回上海,是因为寿宴突然提前,而我的堂兄可能已经在那里设下埋伏,我们终须兵刃相见……我想既然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就不应该让你对我有更多牵挂,所以……对不起。”他轻轻说,“我知道你那时很难过,但其实我能平安回来,有很大原因,也是因为你帮了我。” 陆安迪十分吃惊:“我帮了你?” 她那时什么都不知道,能帮他些什么? 你帮了我 “记得雪屋上叫十七叔的那个老人吗,我外公让他来试探我,问我愿不愿意成为洛氏掌舵人,你对他说,“有容乃大,风月无边”,这句话,他传给了我外公。我外公大概终于看不下小辈们的争争斗斗,去赴宴的那天,他终于使出雷霆手段终止了这场闹剧。” 那一天,聚集在日内瓦城堡内外的三方武装力量,足够血洗方圆三公里,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在洛氏掌舵人的强力干涉下,他和堂兄、家族达成协议,无论谁再挑起事端,洛氏必将之斩尽杀绝,当然作为上两次事端的受害者,他将得到合理补偿;同时家族会议还修改了一项规矩,以后洛氏后裔无论男女一视同仁享受家族资源,这项修改引起不少利益动荡,但最重要的一点,洛伊的身份不再边缘,而是名正言顺的洛氏一份子。 “在那之后,外公又跟我喝了一次茶,再次提到了那句话——“有容乃大,风月无边。他说如果你再到瑞士,希望你能过去陪他喝一次茶。”洛伊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指尖,“他毕竟是我外公,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一次。” 陆安迪笑了笑:“其实我怎么都没关系,只要你不用再为那些事情烦心,我去几次都没关系。” “从今以后,那些堂兄只要不太傻,都不会再轻易来惹我。一是因为我已经展示了手段和决心,就算我真的回不来,他们也一个别想跑,包括那些站在后面的人!二是这件事已经摆上明面,他们不会与整个洛氏作对;第三,我已经公开声明,我对洛氏没有兴趣,也真的不稀罕成为掌舵人。”洛伊微微叹息,“我不是黑社会,不是亡命之徒,更不是恐怖分子,有时动用些非常手段,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不想让你为我担忧,也不想你担惊受怕。” 你是我的爱人,还救了我两次,我只有用一生的幸福与爱护来报答你。 他坦诚了所有过去,但其实仍然有两件事没有告诉她: 第一,gh其实已经在他手中,但因为陆安迪和穆棱卓霖铃都走得近,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引起不必要麻烦,现在告诉她,不合适。 第二,他的外公,那位真正运筹帷幄于幕后的洛氏掌舵人,虽然确实疼他,但另一层更深的用意,也是将他培养为几个真正洛氏嫡系小辈的磨刀石,他怎么可能真的不知道他雪峰遇险是谁干的,真的不清楚佛罗伦萨的狙击手是替谁卖命?但也许是因为他这块磨刀石实在太优秀成了刀,又或者真的是因为那句“有容乃大”而心有所感,他最终放弃了这种想法,为他正名顺言,也为家族作出另一种选择——洛氏女性中也不乏优秀之辈,用心栽培她们,她们终会回馈洛氏,让洛氏的势力与影响走得更深更远。 在那个位置上,考虑那个位置上的事情,他可以理解。 正因为理解,所以他一直不愿意与洛氏有太深纠葛,也不愿意被洛氏所掣肘除了那笔启动资本,他没有依仗过洛氏,自然也不必回报他们。至于家族联姻什么的,对他更是不存在。 但这些计算,他不想让陆安迪知道,没有必要,他愿意她始终是个单纯幸福的女孩子。 “难怪你妈妈说,他们对你有许多歉疚,你真是太不容易。”这一瞬间,陆安迪内心却充满温柔的怜惜,想到那串翡翠项链,问他:“你想跟我结婚吗?” 洛伊抬起眉眼,不假思索:“想。” 不过这样的话,不是应该由他先说出来吗? 陆安迪看着他眸光闪亮,眉间情深,他确是认真的,但想到某人最近某些行为,却忍不住冒出一句:“因为想跟我上床?”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洛伊倒是想不到她这么直接,也忍不住笑了,眼眸闪闪星光,更是醉人,“我想跟你结婚上床,还想跟你生小孩子。” 陆安迪没想到他居然想到小孩子那么远了,“你真的不介意我的adhd吗,遗传给孩子怎么办?”……还有我也没你那么聪明,想想可能会拖累智商,都觉得罪过。” “adhd没关系,我们可以多生几个啊,他们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会有合适的梦想,你不也很优秀吗?我觉得你很好,智商情商我都喜欢。” 陆安迪不说话,他就慢慢低下头去,唇接上她的唇。 外面的雨水仿佛更密匝了,飘飘洒洒,刷在车窗,就像他们绵密交缠的呼吸与热吻。 回到沿河村 避了一晚雨,陆安迪终于搞清楚了洛伊的家庭背景,一个火热的长吻后,她也明确表示自己目前只想认真工作好好学习提升自我,不想这么早结婚,洛伊也没有什么意见——既然双方已经认真讨论过婚姻,又因为坦诚增进了感情,暂时结不结婚,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只是第二天,洛伊非要特地带着陆安迪去买了一堆袜子,让她有些纳闷。 她并没有脚气啊。 而且,他们现在可都是很忙的,有时她比洛伊还要忙! gh那边,世嘉广场方案已经交付,毕竟这个项目曾由洛伊主导,在业内起到了很好的广告效应,云天美地接洽的单子多了起来,陆安迪还是经常担负着助理的职责跟着洛伊去见客户,顺便见识他各种各样高逼格高技巧的谈判手段。 圣心孤儿院这边,洛伊本来让她试着独立完成一个方案,但她认真考虑过,觉得自身储备不足以完成整个设计,后来还是改为协助,但在此基础上,她也付出了不少心力主动思考和尝试,洛伊对她一个主楼设计方案颇为欣赏,非常鼓励她继续细化完善。 此外,她除了配合洛伊的凤凰谷一号花园,同时还跟着几个商业住宅和私人住宅设计……建造人类幸福居所是她的终极理想,怎么可能丢掉! 总的来说,她选择很自由但工作很繁忙,幸亏早早开始积极锻炼身体有了底子,又被洛伊吃香喝辣的照顾着,营养跟了上来,精力和精神面貌都比之前好了一大截,不然真的吃不消。 难得抽一天休息,什么也不用干,她就窝在他怀里,反过来心疼他从前过的是什么生活:既要好好学习当学霸,又要养成各种修养当贵族,还要商业争霸运筹帷幄当大佬……真的只有天才才能干得过来,但天才也是要费精力的啊。 难怪他总是起得那么早,睡得那么晚,从来不肯为不在意的事情浪费时间。 她蹭了蹭他胸前的衬衫:“你那个“雪莲”项目,现在进展怎么样了?” 那场鸿门宴结束后,洛伊立刻动身去了北欧,一去就是一两个月,明面上是赴玛莎的生日宴,实际上是去接触项目和打关系——挪威王室打算在北欧最高峰上建一座惊世骇俗的王宫,仿佛命运的安排,酝酿多年的“雪莲”,忽然有了落地的机会! 她没法责怪他,有这种机会,他怎么可能不奋力争取? “有些项目没法急,要看时机,还要把握努力的方向——你知道贝聿铭在接卢浮宫之前还竞争过另一个项目吗?巴黎中心商务区——德方斯区的规划,当时他似乎已经在竞争中获胜,但在最后时刻拿下项目的却是另一个在政府部门找对关系的法国建筑师……我对那边还不算十分熟悉,所以肯定不会只去这一次,下次带你一起去?” 洛伊隔着袜子捏着她的脚心替她按摩,略微粗糙的棉质质感保留了适当的亲昵,但又有效地隔断了□□,自从发现她的裸足容易让他产生冲动后,他就只有无时不刻让她穿着袜子了。 “我觉得你带着我不方便。”陆安迪舒服的伸了伸脚趾,又要小心提防不要踩到他小弟弟,“等你拿了项目,我再跟你一起过去。” 在北欧那种地方,她真的帮不上什么忙。 “你好像比我更有信心?” “我们都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陆安迪用手指轻轻划着他的胸口,“相信我。” 不离不弃,直到成为彼此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洛伊抱着她,很享受这种被坚定信任的感觉,但又觉她的手指动一动,就会带来一种微微的酥麻,让他身心骚痒,他叹了一口气:“夏天来了,我有点怀念九间堂的泳池,你真的不考虑一起搬回去住吗?那里什么都方便一些。” 他又补充说,“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勉强你做违反意愿的事情,不管住在那里都一样。再说了,raymond也在那里啊。” 比起不让raymond当电灯胆,可能偶尔让他做一下缓冲带更合适,起码会让陆安迪多些安全感。 他知道陆安迪为什么不肯住九间堂,因为不想“同居”。 陆安迪却没有直接回应他的问题,半垂下眼睛,这是一个让洛伊没那么容易看清表情的角度:“告诉我,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这问题,相当微妙且委婉了。 洛伊知道,他有没有过女朋友并不重要,她知道他没有。 她要问的意思,答不好,就是一道送命题。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我身边除了你,没有其他女人,从前也没有。” 你这是在夸自己守身如玉呢,还是在抱怨已经忍太久呢? 还有你到底有没有过那……什么嘛,这样说了等于没说嘛! 陆安迪叹了叹气,直接问嘛,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她段位不够。 不过大家都是成年人,洛伊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陆安迪觉得这种问题也不值得深究。而且凭良心说,这么一个颜值身材逆天的男人放在身边,成天亲亲抱抱,自己内心也是流过不少鼻血的,万一再在泳池边见个裸体呢,谁保证把持得住?虽然目前大家还颇能克制,但未雨绸缪总好过擦枪走火再临时补救……想了好久,慢吞吞的说:“呃,那个……再考虑吧,嗯,天气快热了,等过一段时间不那么忙,我想回去看看我妈妈。” 洛伊愕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真是意外惊喜:“好啊,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虽然他本来就想问一下什么时候方便去见另一方家长,但陆安迪主动邀请,意义又不一样了。 见完家长,剩下的事情就比较容易了吧。 . 陆安迪在充实的忙碌渡过了半个夏天,她和洛伊一起回到沿河村的时候,已经是仲夏。 同行的还有司机老王,开着那辆黑色奥迪从上海到两广交界的这片深入偏僻的山区,已经行驶了上千公里,战胜许多险恶的路况,终于来到这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 转过这座大山山腰的最后一个弯道,陆安迪让车子先停一下。 “看,下面就是我们村子了。” 一身黑衣黑裤的洛伊迈出车门,就看到了大山环抱中的村庄:房屋星星点点散落在山谷各处,稻田青绿,一条河流如丝带般从山间蜿蜒而出,穿流而过,河面上遥遥可见夕阳闪烁的金光,看起来很美。 ——这就是陆安迪长大的地方。 进了村子,只见屋舍普遍低矮,并没有很多人,门前偶尔能看见一两台小面包车。 陆安迪家的房子在靠近山边的地方,是一座带着院子的土砖小房子。 见面的时候,双方都很惊诧。 陆安迪妈妈的穿着像这村庄一样朴素,岁月也在她脸上留下了不浅的痕迹,但模样仍然可见年轻时的秀丽,不过这秀丽又与陆安迪完全不一样。她笑容亲切,见到洛伊时,却微微张大嘴巴,那种震惊、愕然、注视的目光,甚至使洛伊心底掠过一丝惊涛骇浪的感觉。 这样的注视,长达十秒。 就连陆安迪都有点不好意思,挽着自己的母亲说:“妈,这是洛伊。” 洛伊也在看着这位长辈。 他的眼眸漆黑如星,嗓音带着清冷的磁性,却很好听:“阿姨,您好。” 陆安迪的妈妈,叫陆春梅。 “噢”,陆春梅如梦初醒,擦了擦眼睛,和蔼地笑了笑,“很久没见过这么出色的年轻人,都看花眼了……你们快进来吧!” 一行人把行李搬了进去,屋内物件不多,甚至可说简陋,但却干净整洁,陆春梅甚至已经做好了饭。陆安迪帮忙把饭菜端出来,洛伊进厨房洗了手,也帮忙在桌上摆好筷子,他倒是毫不尴尬,坐在这陋室中,一边吃得优雅,一边称赞蔬菜新鲜自然,菜心脆得能咬出汁,那碟豉汁排骨则满口骨肉香味,上海根本难以吃到,辣椒熏肠简直一绝。 那点赞的姿势水平,丝毫不比热爱蹭饭吃的raymond低。 陆安迪咬着筷子,看了看旁边的老王,老王脸上纹丝不动,低头继续默默扒饭。 陆春梅说:“菜都是自己种的,熏肠做起来有点费功夫,排骨是村头那户自家杀的猪,吃的不是普通饲料。”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贵气却又这么接地气,气氛渐渐轻松了,她问起他们路上开车顺不顺利,初次来到山区习不习惯,一顿饭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饭,陆春梅也不让他们收拾,对女儿说:“安迪,洗澡房那边新热水器装上了,床我也收拾好了,你们开了那么远车也应该累了,洗个澡,晚上可以早点休息,明天带洛伊和王司机到处看看吧。”她歉意地说,“山里地方,没有什么好玩的,我明天再做几个新鲜的菜,你们不要客气。” 行李带了一车,吃的穿的用的,大部分是专门带给她,其中最珍贵的,是两罐茶叶,她心里想,这个年轻人还是用心的。 洛伊还是在屋边转了转,院子里一张石制的茶台,背后一片菜畦,附近房屋零散,不远处有一个小学,那是陆安迪妈妈教了二十多年书的地方。夜晚来得快,周围又没有路灯,他们很快就回去了。 晚上睡觉,陆安迪和妈妈一起,洛伊和老王在陆安迪的房间——因为这里只有两个住人的房间。 陆安迪的房间也很简单,一张小床,一个小窗,一张小书桌挨着床。书架倒是挺大的,上面杂七杂八,从教科书参考书连环画漫画杂志到世界名著,应有尽有。 作为一个大山僻壤里的小孩,阅读量算不错了。 窗外夜色沉沉,远处依稀可见一段蜿蜒朦胧的河流,洛伊盘腿坐床上,在书桌上摊开一本书。 快十点钟的时候,陆安迪果然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被子够不够,睡不睡得着。” 洛伊挑眉含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说话好吗?” 老王立刻从墙角的简易折叠床垫起身,说声“我到外边抽根烟”,脚步就迈出了房门。 洛伊却对他说:“你不要出去。” 老王微微一愕,但瞬息神色如常,默默退回房间,插上耳塞,在那张床垫重新躺下来,翻个身,脸对着墙壁,还顺手拿本书摊开盖着半脑袋。 陆安迪:“……” 洛伊饶有兴趣地翻着那本画满小人的一年级数学书:“你从小喜欢画画啊,画得不错。” “囧,你怎么看这个,这些都是上课跑神随便画的。”陆安迪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箱子,“我小时候的作品都收藏在这里!” 里面都是她画过的图画本,从小学到初中,高中读书太辛苦,就没有怎么画了,陆安迪拿出一叠:“呐,这才是我小学一年级的水平——” 他们坐在一起一本本地翻看,虽然都是随手画的一些线笔画,但许多场景和景物都很动人,仿佛一看过去,就可以想象那个真实的情景——她真的很有天赋,长在这种地方的小孩子,可是没有培训班上的。 洛伊说:“我们把这些带回上海吧,等有了小孩子,就可以告诉他,他妈妈从小是多么优秀。” “谢谢你夸我。”陆安迪笑了笑,“但是我还没有成为最优秀的自己,”她说,“你也是。” 洛伊知道她在说什么,扣着她手指:“那我们一起加油吧。”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陆安迪说:“我要回去我妈妈那边了,我不能在这里留太久。” 洛伊说:“好,你早点睡。” 陆安迪说:“你呢?” 这里条件当然不比上海舒适,她还真担心他睡不惯。 “放心吧,在上海我连你住的屋子都不能进,在这里却能睡在你的闺房,我会睡得很甜蜜。” 陆安迪:“……” 这人真是越来越能贫了,不理他。 起了身,又忍不住问:“你刚刚为什么要叫老王回来?” “我怕乡村地方人言可畏,不方便跟你独处一室。” 陆安迪瞪大眼睛:“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 “你不也说了不能在这里留太久吗?”洛伊笑了笑,“我也不想让你妈妈误会,我可是正经人家。”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道理,又有些气人。 陆安迪突然起了恶作剧的心,俯身在他唇上留下一个时间颇长的吻,舌尖伸进他唇齿之间轻轻撩拨,直到听到他喉间传来极力克制又低哑难耐的暗喘,然后霍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哼,还正经人家! 谅他不敢来抱她。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无疑是极细心的,连这种可能引起她妈妈担忧的小细节都能关心到。 确实没有哪个妈妈喜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轻浮之徒。 走过门口,老王还保持着那个“我什么都听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的姿势,也许是睡着了。 至于某人谁不睡得着,那就不关她事了。 洛伊在她身后说:“晚安,明天早点起来,你要带我去清晨的白沙河!” 白沙河与秘密花园 《清晨的白沙河》,是陆安迪画的一幅画。 她画了许多白沙河,有各种各样充满想象的样子,但只有这一幅,是四顾旷野之间,一个小姑娘安静地走在河边,仿佛在时间凝止的梦境中踯躅独行。 那是孤独而自由的陆安迪。 风掠过河面,吹走了一些清晨的雾气,也吹着他们的脸颊。 他们拉着手走在河边,老王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洛伊想了想,还是谨慎而坦率地说:“来这里之前,我稍微了解过一下情况,在这条村庄附近五十公里范围内,曾经发生过拐卖妇女案件。” “那是那些村子,不是我们这条村子。”陆安迪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你也看到了,我们开车回来的那条路,就到我们村子为止,但再往山里走,其实还有许多更分散更偏僻的村庄,因为没有通车的路,它们才是真正封闭落后的地方,你说的事情,就发生在那种地方,我也听说过。” “但我们这条村比较幸运,村长年轻时去过外边,见识过外边的世界,他毕生的心愿,就是把村里的人带到外边的世界去,或者把外边的世界带到村里来,因为他多年坚持不懈的争取,终于有了一条大路勉强可以通到我们这里来,从那以后,我们村就跟其他山里更深入的地方不一样了。所以不用担心,在这里,我们很安全。” 原来是这样,洛伊拉着她的手,心中无限怜惜:“那你小时候是怎么长大的?” “我妈妈并不是村子里的人,据说当年她带着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才几个月大。她成为这所小学里唯一的老师,因为之前的老师都没有留下来,她一边照顾我,一边教学,到我真正开始读书的时候,她已经有学生考到外面镇上的中学,有些甚至在外面工作了,其中就包括村长的孩子。村长知道贫困地方教育的重要,对我妈妈一直很尊重,学生也都感激她,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个地方并没有受过什么歧视和欺负,而且因为我妈是老师,反而有点地位了。” 陆安迪笑了笑,“至今为止,我还是村里第一个和唯一一个大学生呢。” 洛伊心里微微叹息。 辛苦你了。 “我小时候的生活,其实不辛苦,还非常单纯。” 陆安迪说,“据说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得过一次肺炎,体质一直不是太好,我妈妈从来不让我干活,她从三岁开始教我认字,只希望我将来能好好读书,上个中专大专,至少能在外面镇子上找一份稳定的文职工作。我小时候有很多小人书,都是她从各处收集来的,她工资不多,但会每月花几十块钱帮我订各种报纸杂志,只要我喜欢看……所以,我从小跟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不一样,我不用干活,不用操心其他,我的生活只有几样事情——看书,做白日梦,瞎逛。那时候的我,当然不知道adhd这回事,我喜欢胡思乱想,容易跑神,又很难安心坐得住,总是喜欢到没人的地方乱逛,当然还有画画,画画能使我的心变得平静,我妈妈除了督促我学习,也很少干涉我,但有一件事情,她是绝对不允许的——” “——她不准我靠近这条河流。” 洛伊微微抬头,没有掩饰眼中的惊讶。 “我小时候只被妈妈打过一次,就是因为偷偷跟别人来河边玩,她狠狠揍了我一顿,却哭得比我还惨,从此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了——这条河,我只在梦里仔细看过它。” 这个梦,一直在她记忆的河流中蜿蜒不断。 “我仿佛在河边走了许多年,感觉过这里青草的味道,岸边的芦苇,水里的菖蒲,河面的雾气……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梦里,永远那么鲜活,却又带着一点莫名的孤独与哀伤——等到我觉得可以画下来的时候,我就将它们画了下来。” 陆安迪拉着他的手,“谢谢你,终于让我走在这里,我觉得很安全。” 洛伊心里突然一阵感动,她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情感托付于他。 陆安迪并没有停下脚步。 走过河边,有一片树影绰绰的荒野,她的秘密花园就在其中。 她向他述说了另一个梦,荆棘中沉睡的美丽公主与即将来吻醒她的王子,但那个梦蕴藏着更深的危险,带着令人颤栗的诱惑与恐惧——因为那也是不被允许的。 “还记得你在黑森林里对我说过的小红帽吗,其实我曾经有过一套那样的图书,但是我妈妈不让我看,说那些童话都是骗人的,而且会带坏小孩子,她把它们锁在一只箱子里,我至今都没有看过……直到你告诉我那个故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从小到大,我妈妈严厉禁止我的只有三件事:小时候不准靠近白沙河,读中学时不准谈恋爱,结婚前不准跟男人上床——其实她只是太担心我,担心我会走错一条不正确的路。” 那条不正确的路,她自己可能走过。 毕竟陆安迪没有父亲。 “我可以理解你妈妈,但你是你,她是她,无论她有什么过去,你都不用负担她的负担。”荒野中也有雾,洛伊握着她的手, “其实你和她的气质,真的很不相同。” 这是一种很深的直觉,虽然他很年轻,但看人的眼光极少偏差:陆安迪与她妈妈之间,不仅没有相似,还像隔着一层雾。 她们的心灵,不会活在同一个世界。 “是的,我并不了解自己的母亲,不像这村庄、河流、野地,在我梦中都很熟悉——但她极少出现在我梦中,即使偶然出现,也像一个看着我的旁观者,从来不会走近我……她对我很好,但她从来……从来没有抱过我。” 说出这句话,陆安迪都觉得有些艰难。 在小商山医院做心理咨询的时候,她才知道,那种亲子之间的亲密拥抱,在她的记忆里,居然是完全缺失的。 她对我很好,但从来没有抱过我。 风飒飒吹过树枝,他们停在那里,洛伊体会着她此刻的脆弱与哀伤。 陆安迪沉默了一阵,雾越来越浓,她又向更深的野地走去。 “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秘密,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在那片菜畦后面,有一片很小的树林,我妈妈用铁丝网把它围了起来,所以很少有人知道。但我偷偷进去过,那里有一块石碑,石碑前种有一片雪白的雏菊。石碑上没有字,我不知道下面埋着什么,但我妈妈会偷偷去那里拜祭、泣不成声、咒骂、甚至歇斯底里,我想,大概是跟我那从来不知道是谁的父亲有关吧……除了我妈妈,没有人知道我父亲是谁。” 她听村里的人提过,她还没出生,她的父亲就死了,那是她妈妈说的。 她不敢问。 洛伊说:“你想知道吗?” “不想。”陆安迪却断然摇了摇头,“确实我也曾经很想,很纠结过,毕竟哪个小孩能接受自己没有父亲……不过现在我长大了,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但它对我妈妈还是很重要,她一直不愿意让我知道,我不想让她更伤心,所以,既然这是她一心要保守的秘密,那就随她的意思去吧。” 但是在小商山医院一角,当她看到荆棘从中那块墓碑一样的石碑时,却会在那里种上一片雪白的雏菊,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一种祭奠与纪念。 洛伊心里又微微叹息。 这时他们已经走过荒野,走入一片树木高大的林子里,落叶沙沙,陆安迪停下了脚步。 风停下的时候,举目望去,四周环境宁谧,绿影森森,静默得就像一幅画。 洛伊说:“这里就是那个有公主和王子的花园吗?” 如果加上荆棘与蔷薇,确实意境不错。 “是的。” “那你有梦到过我在这里吗?” “有。” “那我在做什么?” “你在用剑砍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不速之客,闯了进来,打搅了你和沉睡的公主。” “那公主是谁?” “卓霖铃。” “……” 洛伊都呆住了。 “因为做这个梦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我配不上你,童话里的美好永远不会属于我,深情的王子只是一个令人痛苦到窒息的奢望。” 她看着他,泪水忽然滚下脸颊,“就算此刻你和我站在这里,我依然觉得像一个梦。” 洛伊又感觉到了那种从心里发出的疼痛,他小心地吻去她的泪水,因为每一滴都会像珍珠一样滴落在他心头,。 然后他单膝跪下,取出戒指。 “虽然在我心里,你确实不是一个公主,但你是一个仙女,就像魔法一样让我体会到生命的另一种意义,请相信我,把你交给我,我会用一生来守护你。” 他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从此之后,她可以不再做一株清冷孤寂的水仙,她会像山间烂漫的鲜花,快乐飞翔的小鸟,他不会让她再感到孤独与恐惧。 突起风波 陆安迪和洛伊在沿河村只住了三天,但这短短三天里,决定了许多事情: 洛伊会捐资建一所小学,规模可以容纳沿河村及最近几条村的适龄儿童,并且会成立一个捐赠基金,负责此后村镇财政无法覆盖的教学与师资投入。 这样一来,陆春梅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从学校退休到上海定居了,以后在宁德路物色一所房子再搬过去,双方父母住得近,也方便一起照顾。 洛伊说,戴上戒指,他们就算订婚了。 其中还有一个插曲,wineshop老板,那个拥有十亿资产、曾经是媒老板的张新宁也捐了一大笔钱,因为当初那个在他矿井里触电身亡的年轻人,就是来自沿河村,捐钱也算是一种补偿。 陆安迪听洛伊说起时,只觉天意巧合,令人唏嘘。 她第一次在wineshop见到那老人,给他画画 ,听他讲故事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日后还会有那么多交错呢。 她在wineshop醉倒是,这笔捐款也是。 暑假很快就到了,陆春梅也来了上海,等双方家长见过面,婚约就算是正式确定下来了。 陆安迪心里嘀咕,洛伊这么积极,是不是想早点名正言顺跟她上床? 但她也没好意思问。 圣心孤儿院方案设计也进入尾声,最后一次沟通,在世嘉总部,就在安世镇的办公室。 陆安迪偶尔间仍会接收到那种深邃而特别的注视,但她知道只是因为自己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所以并不介意。 坐在她身边的洛伊却不一样。 无论看到哪个男人,用那种眼光看着陆安迪,洛伊都不会高兴。 安世镇也感觉到了这种敌意。 从一个骄傲卓尔的年轻人脸上看到这种近乎嫉妒的表情,真是一种陌生而有趣的感觉。因为长相实在太像,他内心里对陆安迪有种难以言说的亲近与喜爱,但作为另一个女孩的父亲,他也有着每个父亲都有的忧虑与计较。 陆安迪中间休息离开了一下。 安世镇的泰山之势一松,点了一支雪茄,突然说:“以彤要回来了,让我问问你这个暑假有没有空陪她。” “很抱歉,我最近比较忙,恐怕没有时间照顾以彤了。”洛伊说,“我快要结婚了。” “跟谁?” 洛伊抬了抬手,露出他的腕表:“陆安迪。” 他们戴着如此显眼的情侣表,陆安迪手上还有戒指,他不相信安世镇没有看到。 “这下以彤终于可以死心了。”安世镇竟轻松的笑了笑,“恭喜你。” “谢谢。”洛伊也笑了笑,“刚刚主楼的方案是陆安迪设计的,您觉得怎么样?” 连敬称都用上了,提醒他一下辈分。 安世镇有些诧异,他知道半年前陆安迪还是gh的一个实习生,但看着那幅精美的手绘,绿荫中的结构端凝优雅,建筑表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一种明亮而圣洁的白,就像花园里的雏菊,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影子。 说不出哪里很特别,却有某种触动他心弦的东西。如果林迪……她还在,一定也会非常喜欢吧? 如此足矣。 安世镇敲了敲桌子:“这个方案不错,就这样吧。” 陆安迪回来的时候,讨论已经结束。 坐下来,洛伊握着她的手,标准的十指紧扣,微笑着对她说:“方案过了,谢谢安董吧。” “祝你们百年好合,婚礼通知我,我会送上一份小礼物。”安世镇和悦颜色地说。 什么婚礼,他们还没说结婚吧?陆安迪看看洛伊,又看看安世镇,只觉好意难拂,还是粲然一笑,“谢谢您,安先生。” 这个笑容,真是很灿烂啊。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各种幸福来得太快,如果不是那一天,安以彤突然出现在云天美地,陆安迪都不知道「命运」这个词还有那么多种匪夷所思的写法。 . 那时已经下班,陆安迪去完洗手间回来准备跟洛伊一起走 ,刚回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那位漂亮得像娃娃的小公主在里面。 “洛伊哥哥,你、你要结婚了?” “上次回来的时候,你明明还没有女朋友,怎么就要结婚了?” “洛伊哥哥……”她眼睛红红,含着眼泪看着他,“我、我也喜欢你啊!” 洛伊扶着额角,幸好就看见了回来的陆安迪,他拉起陆安迪的手,郑重地说:“以彤,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陆安迪。” 安以彤瞪大眼睛,这才看清了旁边站着的她,“陆、陆姐姐?……”又看向洛伊,“哇”的一声哭出来,“洛伊哥哥,我、我……” 小公主颤抖着肩膀,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己,陆安迪头有些大,对洛伊说:“要不……你劝一劝,我到外面等你。” 洛伊握着手看着她的眼睛,确认眼中只有信任而不是误会,才说:“好,你等我一下。” 陆安迪转身退出办公室,洛伊叹了一口气,抽了一张纸巾: “以彤,你跟谁一起过来的?” 安以彤抽抽泣泣:“我骗傅叔叔带我到附近,就过来找你……” . 车停在外面的马路上,陆安迪拿着车匙上了车,坐在副驾座上等着。 过了十分钟,她往那边看了看,洛伊已经走出门口,沿着门前斜坡走下来。过了一会儿,安以彤也跟着跑出来,但他没有停。 就在洛伊准备拉开车门的时候 ,安以彤也冲过马路,没有看到身旁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 “嘎”的一声刹车。 那穿着白裙子的娇俏身影突然抛起又落下,像一只雪白蝴蝶怦然坠落。 洛伊停顿了一秒,然后冲了过去。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还有刚刚到达路口的付蕴成,他跳下车,立刻跑过来。 陆安迪也冲了过去。 意外发生得太快! 周围围满了车和人,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洛伊抱着昏迷不醒的安以彤,对陆安迪说:“我去医院,让老王送你回去。” 陆安迪点了点头,看着那双目禁闭满身是血的女孩,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洛伊说:“不要担心,等我电话。” 救护车呼啸着走了,十五分钟后,司机老王到达出事地点,把她接了回去。 路上陆安迪不敢打电话给洛伊,打给raymond,raymond说,“安以彤进了iuc,安世镇也去了,我现在正在去医院路上。”等了一会儿,又安慰她,“安迪,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就会到roy身边,不会有事的。” 陆安迪挂了电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她担心那个女孩,担心洛伊,还担心一些无法估计的事情。 那种不安的感觉,太强烈。 那天是周末,陆安迪再见到洛伊,已经是第二天晚上,洛伊回来后,他们就在小区的人行道里交谈。 “安以彤……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没有恢复意识,还在医院观察。”洛伊说,“你不要担心,会有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 “我很难过。” “我也很难过。”洛伊说,“她是我妈妈的学生,从小就来我家里学琴,我对她虽然没有那种感情,但感情还是有的。安氏会全力救治她,我也会尽我最大能力安排资源……但是,这事跟你没有关系,安迪,你不需要自责。” 洛伊握着她的手,陆安迪摇了摇头,她不是自责,只是……难过。 “我还有一个事情要跟你说。这几天你暂时不要去上班,如果一定要工作,就在家里远程办公,我会让raymond安排些人手在你身边。如果一定要出去,就让老王送你。” “为什么?” “因为安以彤的哥哥,安以哲正从美国回来,这个人以前脾气暴烈,因为以彤出过命案,我怕他迁怒于你。”洛伊说,“为了保险,等以彤这边情况稳定些,你们一起搬到九间堂住吧。” 他是指陆安迪和陆春梅。 陆安迪知道洛伊不会胡乱担心:“好。” 毕竟安以彤不是任何普通女孩,她是安世镇的掌上明珠,安氏集团的小公主。 而安以哲,是安氏集团的太子。 气氛有些沉重,两人默默走了一段,洛伊柔声说:“过两天你妈妈就要去我家了,他们已经准备了好久,我妈连给洛氏的信函都写好了,我也有点紧张呢。” 陆安迪知道他在安抚她。 “我知道你很重视我,可现在这个时候,我们……真的合适吗?” 洛伊说:“为什么不?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我和你在一起。” 他停下来看她,然后把她拉到怀里,在路灯下深情而热烈地吻她,在她耳边温柔而肯定地保证: “我,和你,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情阻挡——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管世界如何。” 只要拥她入怀,哪怕天崩地裂,又有什么关系。 ※※※※※※※※※※※※※※※※※※※※ 感谢在2020-04-07 02:41:20~2020-04-22 20:28: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公子暖年、22818478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命运之锤 陆春梅去宁德路跟洛伊父母相见的那天,还是出了一点小意外。 刚刚下楼,工作室突然打电话来要一个客户文件,陆安迪不想让洛伊父母那边等,就让洛伊先带陆春梅过去,她传完文件随后就来。 她坐着老王的车,不过晚了十分钟,快到那所红砖房子,却看见一辆火红的法拉利气势汹汹从院子里疾冲出来,车里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经过时目光桀戾而充满嘲讽地往他们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险险擦过车身,呼啸着扬长而去。 陆安迪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走进屋子,情况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所有人都在,包括洛伊,都像被一种可怕的事情定格,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只有陆春梅流泪满面,歇斯底里, “安迪,你们不能结婚!你们……是兄妹,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说完她支撑不住般瘫倒在地上,陆安迪脑袋一炸,冲上去抱住她, “妈,你说什么!” “你和洛伊……是亲兄妹,你……是陆谦之的女儿,你们……不能结婚!”陆春梅已是全身抖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她怀里喘气,“我们回去……回去……” 陆安迪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洛伊的爸爸,那位俊美的长者也正向她们看来,嘴里嚅嗫着两个字,“春梅……” 陆安迪看看他,看看洛伊,脑袋只觉一瞬空白,洛伊铁青着脸走过来,刚刚屈膝蹲下,“阿姨……”,陆谦之也跟了过来,陆春梅立刻以手遮脸,像看到蛇蝎般缩了回去, “我不想再看见你,看见你们!……安迪,安迪,我们回去,我不想再看见他们……” 陆春梅情绪激荡,不仅全身发抖,手脚也开始抽搐起来,脸色十分痛苦,陆安迪却清醒了过来。 “我先送我妈去医院,”她看向洛伊,“我怕她看见你太激动,让老王来帮忙吧。” 洛伊说:“好,我问一句,马上过来。” 老王和陆安迪把陆春梅扶上车,立刻绝尘而去。 陆春梅被送去一所高级私立医院,洛伊已经安排好,马上就进了急诊室,吸氧、抢救、检查,会诊医生来了一队。 让陆安迪稍为心安的是,陆春梅虽然症状看起来激烈,但医生告诉她,已经没有危险。 陆安迪缓了缓,坐在急诊外的长椅上,洛伊也来了。 “洛先生,陆小姐。”过了没多久,主治大夫走出来对他们说,“根据观察和检查结果,没有发现心脏、神经或其他方面的器质性病变,初步诊断是癔症。” 大夫解释了这个病,简而言之,是精神刺激过载引起的解离和转换症状,表现为歇斯底里、啕哭和抽搐、痉挛、麻痹等躯体症状。 最好的治疗,是避免刺激。 比如今天这样的状况。 两人沉默了一阵,洛伊抬起眼眸,眼中是一触即破的情绪与压抑。 他问一句他父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谦之眼中全是苦涩:“当年我和陆春梅,的确有过一次那种关系,时间……确实和安迪的年纪吻合。” 他想问为什么,但母亲轻轻按着他的手,“你爸爸当年的事情,我知道。” 她眼中充满温柔与心疼,却很理智,“先去照顾安迪和她妈妈吧。” 为什么? 为什么是这样? 他面对过许多艰难与险阻,但从来没有哪一次,是这样! “安迪……” 他想说什么,但手机却响了起来,是raymond。他蹙起眉,眼中的隐忍与阴影更深,“安以哲?他想怎么样?” 他打完电话,再次看向她,拉起她的手:“安迪,不管怎么样,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我们——” 陆安迪的心痛起来,柔声说:“你的情绪并不比我好,你先回去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睿姿会过来照顾我,她已经快到了。” 她想起法拉利里的那个男人,虽然他肯定看不见她,但那狠戾的眼神依然让她心惊:你应付安氏那边也要费心。” 洛伊说:“他已经被安世镇禁足了。” 他无法忘记,当陆春梅定定地看着他父亲,突然说出“你们不能结婚,你们是兄妹”而崩溃失态时,安以哲那充满嘲讽的狂笑, “洛七,我妹妹在医院里醒不过来,你还想和自己的亲妹妹结婚,哈哈!” “真是天道不爽,报应!” 什么报应?报应谁? 去他x的天道不爽! 陆安迪的眼神柔和却坚定:“至少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不会有事的,但我妈这个样子,我没法问她,你留在这里于事无补,也只会让她情绪更激动。” 因为洛伊,其实和陆谦之长得很像。 洛伊依依不舍,但最终还是走了,陆安迪看着他的背景消失,重新靠到墙上,疲惫而苍白,方睿姿见到她,远远叫了一声“安迪!”冲过来。 方睿姿来到她面前,扶了扶她肩膀:“安迪——” 陆安迪“哗”的一声哭出来,埋首进好友的怀抱。 . 离开医院回家后,陆春梅的情绪看起来已经稳定,但态度却有些古怪。她一直沉默着,不想提起发生过的事,这可以理解,但奇怪的是,她的目光,似乎也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陆安迪。 她不想跟陆安迪目光相对,或者说,她在回避跟自己的女儿沟通。 “我想你妈是因为觉得这事对你也刺激太大,一时难于面对自己心里的内疚,过一阵就好了。”睿姿说,“你不用担心,你先好好休息一下,照顾她的事交给我,没问题的。” 陆安迪轻轻说:“睿姿,真的谢谢你。” “说什么呢,你一直、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无论我做点什么,都是应该的,不需要听到‘谢谢’这两个字。” 陆安迪没有再说话,方睿姿把她推回自己的房间,还帮她开了轻柔的音乐。 “如果能睡,就尽量睡一下,睡眠是最好的平静与休息。” 但陆安迪又哪里可以真正休息,只是呆坐了几个小时,傍晚的时候,睿姿做了晚饭,分别端到房间给她们母女。 陆安迪吃不下,陆春梅似乎也没有多少胃口,但却留住了方睿姿,“阿姿,我知道安迪……那孩子也很难受,你可以陪陪我吗?” 半个小时后,方睿姿再过来,陆安迪说:“我妈妈是不是说了些什么?” 方睿姿叹了一口气:“如果你还有些精神,我们一起到阳台说吧。” 有些事,有些话,陆春梅确实无法对自己的女儿出口,所以她对自己说了,让她来转告陆安迪。 那是一个漫长转折而悲伤的故事。 “你妈在东南沿海的一个村子长大,我猜是潮汕,她和陆谦之同村,从小就认识,因为他们是邻居。不同的是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而陆谦之是一个少爷——那种曾经是大户人家的破落少爷,其实比一般人还要穷。但这个少爷从小爱读书,一身别人身上没有的书卷气,会写毛笔字,还会写诗。十二岁的时候,她看到他在祠堂里用毛笔抄族谱,第一眼就喜欢上他,十四岁的时候,他写了一首诗,是一首现代诗,用毛笔写在宣纸上,揉碎了扔在自己破旧的小院子里,她偷偷捡起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他。初中毕业后,你妈虽然成绩不错,但她没有读太多书,而是去了亲戚的一个茶庄学制茶冲茶,在那里工作。陆谦之读了高中,他们一直有来往,因为他家生活拮据,你妈妈帮过他不少,但是他们到底有没有有谈恋爱……你妈说陆谦之虽然送过诗给她,但并没有接受过她的感情,直到后来陆谦之考上大学,去了上海读书。” 三年后的一个夏天,陆谦之告诉她,他在大学里认识了一个女孩,他们正在谈恋爱,他说起那个女孩时,眼睛发着光,是一种她从来未曾见过的光……你妈悲痛欲绝,但还是舍不得割断跟他的关系,大学毕业后,陆谦之果然为那女孩留在了上海。 你妈有一本日记本,上面抄着他曾经写过的诗,他彻底离开后,那本日记是她的痛苦,也是她唯一的纪念与慰藉。 三年后,陆谦之回来了一次,告诉她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们第一次在小时候长大的院子里一起喝酒,你妈一直无法对他忘情,多年以来反复煎熬,强忍自怜与悲伤,因为情不自禁,也因为想给自己十多年的感情一个了结,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件事。 她灌醉了陆谦之,一夕欢愉。 之后,她发现有了你。 她万念俱灰又惶恐害怕,但自知不能在村子里再待下去,于是跟家里说去外地买茶,带着积蓄离开家乡,随处飘荡,只希望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纵身一跃,带着你了却一生。 你三个月的时候,她来到一个叫大峡山的地方,上了一艘十日游的游轮。第七天的时候,游轮遇上意外的特大山洪爆发沉没,她逃出船上,翻了几座山,逃到一个山区小镇,住了半年,在那里生下了你。她在小镇遇到了一个村长,村长说他们村很希望有一位老师,她就带着你,跟村长去了那里,在那里成为一个小学老师,直到你长大。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 她说对不起你,洛伊去沿河村的时候,她就觉得长得像陆谦之像,但他姓洛,她真的没有想到。 但她不想再提起洛伊,和他们一家人,包括那位她只见过一次,却与陆谦之相伴一生的女人,因为每想起一次,都会像刀割在心口,提醒她从十二岁到现在的……怨与恨。” 她怨陆谦之,但她不恨他,她恨她自己。 睿姿说,“我也真想不到会这样,安迪,你……” 她不忍心问她,“你怎么办?” 陆安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难怪陆春梅一直带着那本日记本,难怪那里有一个无字碑,无字碑里埋着那本日记本,那不是祭奠她的父亲,而是祭奠母亲逝去的爱与青春。不,也许从来没有真正逝去过,她见过她在碑前流泪,自语,痛哭得不能自己。 “我不想再让她受到刺激了,这么多年,她都过得不容易。” “可是,安迪,我更担心你。” “睿姿,我没事。”陆安迪摇了摇头,“之前你也看我伤心过,一定能挺过去的,我……只是需要缓一缓。” 方睿姿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胸前又湿了衣衫,只觉无奈又叹息。 “安迪……” 这一次,不是去涠洲岛住一段时间疗伤就可以了。 . 陆安迪发泄了一顿情绪,却终觉好受了些,再去看陆春梅,吃完药果然又睡着了。在这个时候,睡觉确实是最好的平静方式了。 只是在梦呓中,也能听到她说,“安迪,我们回去……回去……”,“不要见他们,不要见他们……” 几十年的感情与情绪积聚在一起,一旦刺激发作,普通人无法承受。 “安迪,不管怎么样,你至少要顾着自己的身体。” 睿姿看着她勉强吃了些东西,硬是把她放到床上,摸着她的头,让她也稍稍放松地休息了一会儿。 一旦平静下来,陆安迪的脑袋其实已经思考了千百次,中间还给raymond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安以哲的事情,raymond说对方无非是名誉要挟,以她的安全要挟,要洛伊交出云天美地,滚出上海。 “如果在欧洲,其实不算什么□□烦,但在国内,毕竟roy的根基不在这里,做事也要非常小心,不过这些你都不用操心,我和roy肯定会有办法解决的,倒是你们这样……”raymond也只有叹息。 “我没事,照顾好他。”陆安迪说,“没有什么事情过不去。” 后面这句话,仿佛是说给她自己听。 深夜的时候,洛伊来了电话。 他说已经回到小区,陆安迪说了一句“我下来”,马上就搭了电梯下去。 夜色掩盖着木叶花影,他眼中的情绪与压抑,却更浓重了。 陆谦之和陆春梅的版本没有多大出入——他们都没有撒谎,真相真是令人绝望。 昨天还是爱人,今天却是兄妹。 “我不管,无论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们可以一起去欧洲,去一个不用在意任何人的地方,别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我们可以□□,我可以没有孩子,但不能没有你!” “如果我们没有错,就一定是世界错了!” 他把她推在一个柱子上,用力地吻他,唇上都带了血。 他像个受伤的野兽般痛苦,又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与执拗,陆安迪从来没有这样真实而强烈地感受到他的感情,即使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深情脉脉地注视她,跪在她面前说出求婚誓言,她也没有像此刻这样真真正正,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他的爱。 他会为了她疯狂。 但她怎么舍得让他疯狂,“你冷静些!”她轻轻推开他,“我们都需要冷静些,听我说,先处理那些该处理的事情,其他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先缓一缓,好吗?” 他眼角带着一抹猩红,抚着她的脸:“如果我不能冷静呢?” 就算命运泼来一盆猝不及防的狗血,但爱过怎么还能冷静? “不要动。”陆安迪把他的手拉下来,却依偎着他,脸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拥抱了。 如果那样对你来说太残忍,那么就让我来抉择吧。 月色清冷而温柔,让她想起阿尔卑斯山的雪地与夜空。 洛伊还是暂时被安抚了,因为那个拥抱,让他有了一瞬心安。他愿意回到九间堂跟raymond一起,先解决眼前的事情。 这天夜里,陆安迪还与方睿姿聊了许久,在她怀里哭了又停,停了又哭。最后,她好好洗了一把脸,把自己收拾好,然后在柜子里翻出那个不久前从健身会所拿回家的黑色铂金包,找到那张名片,在无人之处,拨通了一个电话。 “赵宁姐?” “嗯?” 她等了一下,大气不敢出,害怕对方已经忘了自己。 “安迪妹妹?”那边却传来一个轻笑,“原来你电话里的声音,这么软啊。”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陆安迪攥着电话,好让自己的呼吸更顺畅,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陆安迪失踪了 陆安迪失踪了。 她消失得如此彻底,整个上海的摄像头找不到她的任何踪迹,所有实名登记的交通方式没有她的记录,沿河村没有她们回去过的消息,她和陆春梅一起,就像两滴水消失在大海里,任由洛伊动用一切手段,却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 她带有gps定位器的戒指和手表,放在上海最贵的银行保险柜里,预支了十年租金,洛伊最后收到的,也许是她离开上海前最后发给他的几条信息。 「我会离开一段时间,我们都需要冷静,也许是冷却。」 「但记得我们的约定,无论世界怎么样,都有一条需要你我走下去的路。」 「保重,洛伊,哥哥。」 「再见。」 「哥哥」,「再见」,那几个字,让他痛得心如刀绞,却又第一次如此无能为力,他在想她为何会有这种避过他一切追查的通天手段,最后他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陆安迪认识的所有人中,只有这一个人,有这种通天手段。 “哦,洛先生?”赵宁坦坦白白,毫不推卸,毫不掩饰,“没错,陆安迪是我安排送走的,我欠她一个小人情,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情。我给了她一个身份,但不会告诉你。呵呵,你可千万别想威胁我,否则我会让你彻彻底底滚回欧洲!嗯,就算求原千茉来也不行,除非你对她以身相许,向她求婚……啊,不,就算结婚也不行!你又不喜欢她,我表妹凭什么倒贴你?” 洛伊恨得捏碎电话,但是,他确实没有办法威胁到赵宁。 她堵了他一切退路。 但还有另外一个人,可能知道一点线索。 “我知道她走了,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让我放心,她一定不会做傻事,她只是需要时间,你们都需要时间。”方睿姿说,“她是个柔弱但决断的人,等她觉得可以让你知道的那一天吧。” 洛伊彻底疯狂。 不需要安以哲,他就把自己打垮了。 一个月后,他抛掉云天美,结束所有项目,离开了上海。 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他是过得多么黑暗。 就算是刚刚在外地跟完项目回来看他的穆棱,他都不见。 . 八个月后。 夜晚的阿尔卑斯山风雪迷濛,孤傲凌绝的别墅在海拔两千米的黑暗之处透出橙黄的灯光,穆棱抵着寒流下了直升机,在保镖的带领下,风尘仆仆地走向那个他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 门开了,行李箱拖进来后,保镖就退了出去。 穆棱适应了一下室内的温度,脱下大衣手套,径直向二楼走去。 他知道他就在那里。 硕大的卧室,被褥有凌乱的痕迹,他靠着床坐在地毯上,对着巨大的玻璃窗,窗外是冷寂的夜色,手里握着一瓶酒。 他喝酒,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喝过。手边一堆酒瓶,还有一瓶倒在地毯上,流出的液体在织物渗出深色痕迹,弥漫出一片酒味。 这是他认识的洛伊吗? 那个骄傲、洁癖、强势、运筹帷幄、杀伐果断,说酒鬼和瘾君子不配俯瞰蓝图的人,那张俊美的脸不但消瘦了许多,还胡子拉碴,衬衣扯开几颗纽扣,身上带着酒气,眼神是被酒精浸泡过的空洞涣散。 raymond没有夸张,现在的洛伊,真是颓废得令人心痛! 穆棱在他对面坐下来,拿掉他手里的酒瓶。 洛伊的目光转了几圈,终于聚焦到他脸上,居然笑了一下:“你是来安慰我吗?”他的笑非常轻,像飘忽的棉絮,“还是来拯救我?” 穆棱说:“对不起。” “对不起?” “在对待程思嘉的事情上,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就算她做得不对,你也太冷漠。但看到你现在失恋的样子,我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好像被“失恋”这个词刺激到,洛伊那密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又夺过酒瓶,开始喝酒。 这一次,他将整瓶烈酒都灌了下去,猛烈的酒精迅速进入血液,积累到让大脑无法负荷的浓度,“砰”的一声,他将酒瓶扔到玻璃窗上,冷光四溅,迸溅出一地碎片。 穆棱脸都变了,弓身起来抱着他的肩:“roy……” 他害怕他会伤到自己。 洛伊靠在他肩上,耳根贴着脸的皮肤一片湿热,穆棱竟然不忍心翻开他去看到他的眼泪,只好抱紧他,听着他用迷迷糊糊又充满痛楚与压抑的声音喃喃自语: “她为什么要走?她为什么要彻底消失,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她在哪里……” “她以为我看不到她的脸,听不到她的声音,就不会想念她吗……她以为” “我只爱过这么一个女人……” “不管她是爱人,还是妹妹,我都爱她!” “说好的同道之人,不离不弃,她为什么要逃得远远的,让我找都找不到……她不知道我会发疯吗?” “她到底为什么抛弃我,不想见我……” “为什么……” 穆棱叹了一口气, “roy,她并没有抛弃你。” 但怀里的人显然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嘟嘟哝哝一阵后,渐渐没了声息。 情伤真是让人伤。 那七百毫升的白兰地,终于让他彻底醉倒了。 穆棱小心地把他搬到床上,用热毛巾帮他擦掉脸上、脖子、胸前的酒渍,除了衣裤,替他换上干净的睡衣,再到楼下按钟叫人上来清理碎玻璃和地毯,把卧房内所有看得见的酒都收了起来。 一顿忙完,才有时间洗了个澡,时差让他疲惫,但他担心洛伊夜里还有什么举动,也不敢离开他太远,干脆拿了另外一床被子,关了灯,就着窗外洒入的星光,睡在他身边。 夜里洛伊反复躁动了几次,穆棱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上,最终他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星光照在脸上,那一瞬间让穆棱想起从前。 第二天清早,洛伊没有醒来。 中午,没有醒来。 下午,穆棱请德国管家准备了一桌下午茶,一直等着他。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终于下来了,穆棱叫人冲了醒酒的蜂蜜茉莉花茶。 一夜宿醉。 但刮了胡子,终于看起来有了些精神。 洛伊看到了他的行李:“你要搬来住?” “嗯,住一段时间。” “住多久?” “到你振作起来为止。” 洛伊轻笑了一下:“你未婚妻呢?” “霖铃跟我一起来,她在eth旁边的苏黎世大学进修心理学,raymond正在替她安排。” “你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拯救你。” “挪威王室已经正式获得议会批准,要在格利特峰造一座举世无双的城堡,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穆棱没有拐任何弯,在他和洛伊之间,没有必要,“roy,你该做点事了,去拿下这个项目。只要得到这个项目,无论你想将它做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在你身边,全力以赴支持你。” 直到你不需要我为止。 穆棱也是个极重诺的人,他说陪他,就一定会做得到。 “你怎么支持我?” “工作室,事务所,当合伙人,替你打工,你愿意以什么样的形式,都可以。” “你还真不怕委屈自己,替我打工都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我留在gh,不也是替你打工吗?”穆棱叹了一口气,放下叉子看着他,“roy,你是真当我傻,不知道你已经是gh的幕后老板吗?” 洛伊挑了挑眉:“raymond告诉你?” “猜的,raymond只是确认而已。” 从在香港见到道藤,道藤说gh前总监也想请他喝茶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要不洛伊怎么会来gh走这一遭,费这许多力气呢?像他那样的人,难道稀罕区区一个总监的位置吗。 穆棱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而且有备而来,洛伊不能说不感动。 “你这样跑来拯救我,穆家答应吗?” “这我不管。”穆棱说,“你当然要保障我和霖铃的安全,并且不受他们骚扰。” “但是,我有说过我想做吗?” “你不想?” 洛伊抿着唇,拒绝回答。 “陆安迪离开上海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给我,还有一个u盘,里面是她按你的方案画的效果图,很细致。她说如果有一天这个方案终于有机会实现于世,而她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她请求我一定要帮助你去开始它,完成它。” 洛伊抬起头看他。 这是八个月以来,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到与陆安迪有关的消息。 而且那个人是穆棱。 “她知道你爱她太深,甚至已经预见了你的低落,所以她托付了我,因为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曾经与你彼此最在乎的人。”穆棱说,“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洛伊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握着刀叉,指尖却用力捏得发白。 “roy,去做你应该做的事。”穆棱凝视着那双曾经如冬夜寒星、如雪中曜石般,现在却染着颓丧与忧郁的眼眸,“只要你去做,她就会知道——她会关心你,她会注视你,无论她身在何方。” 洛伊眼中仍充满压抑与痛苦:“那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她在哪里?” 难道她不知道,分离已经足够痛苦,而用彻底消失来割断他的希望,是一种更加残酷的酷刑吗? 穆棱叹了一口气,“也许她和你一样煎熬,也许她在某个地方疗伤,也许她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我相信,无论她有多么痛苦,她都一定不会放弃理想。” “所以她留了那封信,希望你也不要放弃。” “她说第一次真正被你感动,就是听到你说出‘同道之人,不离不弃’那句话,为此她愿意承受感情折磨去到你身边,危险时毫不犹豫冲出来替你挡枪,因为你就是那个人。” “她说听到你在这里与十七叔对话,视洛氏的名利权势为尘土,只为伟大的建筑留存世间,她说无论生死,她都已经不会后悔 ,因为你就是那个人。” “不管你是谁,你就是那个人。” “对理想,初心,大道不离不弃。” “像朱塞佩特拉尼一样,终将在纷繁芜杂的世界留下作品与名字的人。” “她比你自己更珍视你的才华,即使命运弄人,也不改初衷。”穆棱说,“不要辜负她。” 餐桌上的气氛变得静穆。 如果有什么能超越那样的追求,是感情;如果有什么能超脱感情本身,是追求。 漫天风雪,温暖如春。 洛伊抬起眼眸,看向窗外千仞峭壁与皑皑冰i雪,曾经,她也这样看着他坐着直升机匆匆离开,奔赴一个不可预测的命运。 那个场景如此强烈,无论命运转折多少次,都抹不去那样的凝视。 你会在看吗? . 三天后,洛伊和穆棱动身去北欧。 两个月后,他们在苏黎世成立llm建筑事务所,同时召开媒体发布会,宣布正式承接北欧最高峰上举世瞩目的挪威王室城堡设计方案,并给方案冠名——「雪莲」。 这个项目轰动全球,他们也被媒体称为西方建筑界的“东方双璧”,一时风头无两。 C城建筑师 三年后,c城。 碧提园是c城最高档的别墅区,这里的特色之一,就是遍布小区、十步一见的菩提树。安以哲把那辆火红的法拉利laferrari停在浓密的绿荫下,门开着,他直接走了进去。 院内景观布置特别,沿着小径走走去,每隔几步,入眼仿佛都是不同景色。不算很大的空间,绿植时密时疏,却能漫不经意地营造出“移步换景”的效果,也算这里的主人没有乱吹牛逼。 走到小径尽头,他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日式坪庭,秋日的阳光仍有些许耀眼,一个女孩正蹲在深色的踏石上,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摆弄着石缝间的小石子。他猜她大概是需要每一颗都捡起来,观察每个石子的大小、形状、颜色、乃至上面苔藓的生长情况,用数种排列组合方式摆放后,最终才会确定它们的位置。 有一颗又小又圆的石子,她伸长了手,却还差一点够不到,于是他弯腰将它捡起来,放在她的手心里。 “谢谢。” 她终于微微抬了一下头,但他猜她最多只看到他的膝盖,又低了下去。 但就这么一瞬间,那雪白的额角与淡淡的发肤,带着阳光的鼻尖,却忽然让他有了一种心动的感觉。 呵,女人,从来没有这么不正眼看他的。 进了别墅,主人早在里面恭候大驾,三个月前,这位高大英俊、一表人才的安氏太子来c城收购当地排名前三的一家房企,接收其下楼盘及地皮,其中一块是别墅用地,这次美其名曰,是来考察同类商品。 主人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不用酒招待,沏茶。 “我的这间别墅哦,虽然买来的价钱不比北上广深别墅一个零头,但上位屋主也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当时为了造这个坪庭,还是专门从日本请的景观大师。日本人嘛,非常具有匠人精神,刚石头就摆了一个月,竹子是黄山竹海的毛竹,水池的循环系统是新加坡公司做的,每一块踏脚石,每一棵植物,就连池子里的锦鲤,都是设计师亲自挑选的,手水鉢,石灯笼更是直接从日本运过来,上面要有日久被苔藓附着的痕迹,至于那些本地挑来的石子,则要用一得阁的墨汁反复冲洗,模拟日本气候下苔藓附着后石头发黑的感觉……我当时来看过,参观了一天,确实被日本人的精致震撼!而且这还没完,做好之后,每年还要出钱请设计师从日本派人过来查看维护呢!” 安以哲抬了抬眉,言简意赅:“外面那位是日本人?” “哦,当然不是!上位屋主离开后,这个院子也荒废了一段时间,草长到大腿那么高……后来我想着请日本人过来毕竟麻烦嘛,加上机缘巧合,就请了本地的一位设计师重新设计。”主人忽然明白了他的醉翁之意,“来过的人都说这位设计师打理得不错,颇有禅静之风,安公子,你觉得呢?” 安以哲看看外面仍低头专注的身影,笑了笑:“确实不错。” “她叫林淡,其实是个建筑师,安远地产下面的白麓湖,听说也是她的工作室设计的。”主人闻声知意,“今天的工作应该差不多了,我请她进来一起坐坐!” 林淡落落大方地坐下,解开发带,满头黑发散开落在肩上,她的美丽又增添了几分,声线有些淡泊,却又十分柔美:“王先生,我不能喝茶,只喝白开水,谢谢。” 对面的男人眉目俊朗,身材应该是极好的,隔着西装也能感觉到浑身散发的荷尔蒙。 王先生单刀直入:“这位是世嘉集团的小老板,安以哲,安公子。” 林淡果然停住动作,明显地错愕了一下,整理好表情,才淡淡说:“安先生,你好。” 安以哲将她的反应收于眼底,果然没有什么女人能对自己的身份无动于衷啊,表面却不动声色,笑着点了点头:“林小姐。” 王先生正待活跃气氛,给安公子制造些机会,外面却来了另一个女孩子,踩着高跟鞋,边进来边嗔怪,“阿哲,明明说好一起来的,你怎么自己先来啦?” “我从公司过去,怕你等得太久,干脆让司机送你过来。”那女孩子挨着安以哲坐下,态度十分亲昵地靠在他身边,安以哲倒也不推不让,搂了搂她的肩,笑着说,“宝贝,我也是刚到。” 呃……王先生觉得,这就有点尴尬了。 安以哲却一点也不尴尬,放了那女孩子,反而笑吟吟地看着林淡:“林小姐,我这女朋友也是学园林设计的,今天特地过来参观王先生的庭院,难得碰到你就在这里,林小姐可否略为解说一下这个庭院的设计,让她也好好学习一下呢?” 那女孩长得确实漂亮,妆容也十分精致,看向林淡的眼光,却散发出来自女人直觉的敌意。 “日式园景很难言说,适合体验和意会,我也只是忠实于自己心中的感觉,尽量布置出来,如果有时间,你们可以随兴感受一下,万一略有所得,那便是我的荣幸。” 林淡喝了一杯水,不卑不亢地把茶杯放回去,“谢谢王先生,安先生,但真的很抱歉,我下午还有其他工作,所以要先走了。一个星期后,我会再过来看水流的效果和几株绿植的生长情况,也许会再移植一些苔藓,王先生,我会提前联络您,看时间是否方便。” 王先生也不好挽留:“好,林小姐请便,我时间都可以。” 林淡出去后,那漂亮女孩挽着安以哲的胳膊:“不是来参观吗,你陪我出去走走嘛。” 安以哲收回目光,嘴角依然带着笑容:“好啊。” 只是一起走到室外的时候,已觉了无兴致,干脆搂着那女孩走出去,说:“算了,今天我还有事,就不看了,你也没觉得这设计怎么样嘛!这星期太忙没有什么时间陪你,都是我不对,明天安排两天一起去香港,我可以陪你看展,逛街,买东西,嗯?” 那女孩暗自心喜,却又撅起嘴巴表示不高兴,“哼,就你一个太子爷那么忙!”安以哲搂着她走向那辆红色法拉利laferrari,把她塞进了副驾座。 喜欢这台限量法拉利,就让你多坐一回吧。 . 陆安迪走出院子,才发觉手心渗满了汗。 她直接开车到市区,找了一间味道不错又安静的餐厅吃午饭,令人愉悦的食物消化后进入血液刺激了多巴胺与血清素水平的回升,那种一直延续的刺激与紧张感才平复下来。 她静静坐了一阵,然后步行到附近写字楼的一间心理咨询工作室。 咨询师已经在房间里等她,是一位目光与笑容温柔而有力的女性,“你好啊,林淡,今天想聊些什么呢?” 陆安迪沉默了一阵,说:“饶老师,以后在咨询室里,我能用另外一个名字吗?” “当然可以。”咨询师的目光变得更温柔、包容而坚定,“我一直期待你把它说出来。” 一个小时后,陆安迪走出房间。 离开前在前台签名,助手小姑娘盯着她:“林小姐,你的t恤真特别,又好看!发带也是!” “谢谢。”陆安迪笑了笑,“谢谢,它家有微店,我把链接发给你。”虽然她已经不会再收到柳三郎亲手做的定制款,但偶尔也在会在网上买上几件。 小姑娘双手合十:“太感谢了!放心,一定不会买同款跟您撞衫!” 这位林小姐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气质极好,笑容也总是淡淡的,真是人淡如菊! 陆安迪又笑了笑,除了工作时能投入专注与热情,对其他事情,她都是淡淡的,就像她现在的名字一样——林淡。 出了咨询室,不经意低头擦去眼角残存的一点微小的泪痕。 走回商场大厦取到车,驱车回工作室,路上却接到电话。 “安迪,你晚上回来吃饭吗?”电话那头陆春梅说,“我准备出去买菜了。” “我今晚不加班,你也不用买菜了,提着累,我回去时路过超市顺便带一些。”陆安迪顿了顿,“妈,都说了你不能叫我这个名字了,电话里也不能。” 陆春梅,现在身份证上是卢春梅了,赶紧说,“好……小淡,对不起,妈有时不小心会忘,以后尽量注意。” 回到工作室,张小果和袁依依都在,另外还有几个实习生。陆安迪刚来c城的时候,最先是在一家室内装修设计公司做设计,凭着之前在云天美地跟蓝星明和师傅学到的经验,再在自己的建筑师储备基础上琢磨,加上一手人见人叹表现逆天的手绘能力,成功地挣到不少高端客户的单子,大概有一些人脉和资源后,就自己开了工作室,主力做别墅和精品住宅的建筑、景观、装修设计,虽然时间不长,但业务和口碑都是不错的。 当然,她的心,始终在建筑设计上。 无论林淡还是陆安迪,她要成为的,始终都是一名真正的建筑师。 比如安远地产的这个住宅项目方案。 她付出无数努力,在几轮激烈的竞标中脱颖而出,已经与开发商签订了设计合同,眼下要提交的,是第一次交流讨论后的深化方案。 张果果负责三维表现,已经剪好了三维视频和效果图,效果令人满意;袁依依负责整理图纸和文本,把全部文字包括图纸上的数字,最后一次一个一个地读给她听。 因为陆安迪有轻微的失读症,不能清晰地辨认位数过长的数字。 至于adhd,她已经可以用自己的节奏克服它,即使某些特殊时刻确实需要吃药,身体素质上来后,副作用她也能应付。 全部档案检查完毕后,袁依依一脸兴奋:“他们快下班了,你说我们是现在赶快送过去,还是明天一早送过去?” 陆安迪却说:“不急,先存着。”然后笑了笑,“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早点下班吧,明天我请吃大餐。” 耶!大家热烈鼓掌,这个方案签了好几十万哪,第一阶段方案完成,分红都不少。 所有人离开后,陆安迪靠在办公椅,却看着留在工作台上的文件档案,陷入沉思。 二十分钟后,她给对方的对接负责人打电话。 “艾丽姐,听说安远地产已经被世嘉控股,是不是真的?” 她有在天眼查查过,但其中的股权封装实在太复杂,不如去问一个可能知情的人直接。 “确实来说,是被世嘉的太子收购。他来c城已经三个月了,就在总部那边办公。”艾丽与她一向合作得不错,大家都很熟了,讲话也非常随和,“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你放心,白麓湖他不管的,仍然由x总全权负责,你这边什么都不会动。” “艾姐,我想……中止设计合同。” “什么!”那边声音说是地动天摇都不过分,因为委实太过匪夷所思,“你……你是不是疯了?!” 陆安迪完全可以理解对方的反应,当初全力以赴过关斩将拿下这个项目,x总对她本人也甚为赏识,对这个方案寄予厚望,她现在突然提出中止设计,恐怕不能接受不不止艾丽。 “艾丽姐,我知道这确实很意外……我们可以见面详细聊吗?” “我出差在上海,过两天才回去。”那边毕竟是甲方,也是见过世面的,而且以陆安迪一贯的态度和口碑,也并不是个不靠谱的人,冷静了一下,跟她说,“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不要轻举妄动,等我回去再说!!”缓了缓,“小淡,这两天,你先冷静一下。” 陆安迪挂了电话,目光缓缓扫过室内的大琴叶榕和窗外绿竹。 中间是墙上白麓湖十个草案的总图、结构透视、小鸟瞰。 那是她上百个日夜凝聚的心血,的确难以割舍。 如果那个人不是安以哲。 安公子看中你 两天后,陆安迪来到白麓湖的企划部。 艾丽挥挥手,把她带进一间没有其他人的玻璃隔间。 “艾丽姐,很抱歉,但我真的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说了近半个小时,陆安迪始终反复耐心地说着这句话。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小淡?”艾丽真是有被她气到,也不再追问那个“迫不得已的理由”。 陆安迪说:“艾丽姐,我知道你很难做,但还是请你先跟x总打个招呼,之后我会请律所正式发函,请求解除合同,当然,我会按照合同条款数额进行赔偿的。” 幸好那个数额不大,她还赔得过来。 艾丽又被她激得火大,嗤笑一声,“安远差你那点赔偿?我老实跟你说吧,就算你马上撒手不管,安远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你的深化方案虽然还没有交上来,但我们这些人、还有x总,大家一起讨论过那么多次,该有的图纸、想法全在会议记录上,安远只需换个建筑师来收一下尾,也跟你自己交的没差!出来的方案还是你的方案,最终署的是别人的名字,你还连第一期款都拿不到呢,你说你是不是傻?” 语气虽然凶,但说到底,还是为陆安迪着想。 艾丽之前请她做过新居的装修设计,格调高,钱也没多花,对她的能力和人品都是很有好感的,后来也给她推荐过其他客户,反响都不错,又在白麓湖这个项目上成为甲方乙方,各种缘分来来去去,也算半个朋友了。 陆安迪把手放在她手上,眉目平静,人淡如菊:“艾丽姐,你对我好,我懂的。” 到这份上,再扯就没意思了,艾丽叹了一口气,“x总今天就在这里,我先过去打个招呼,你直接跟他说吧。” 说什么出律师函,她是不会信的,这丫头要是那么傻,哪能短短三年在c城站稳脚跟。 “好。”陆安迪由衷地说,“艾丽姐,谢谢你。” 陆安迪进x总办公室的时候,万万没想到,里面还有另一个人在! 安以哲一身西装,叠腿坐在x总让出的大班椅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吟吟地说:“林小姐,又见面了。” 像上次一样,陆安迪把惊涛骇浪压下去,不卑不亢,淡淡应道:“安先生,你好。” 他们看起来都波澜不惊,都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旁边的x总老姜一块,目光转一圈,立刻嗅到其中微妙,“咳”了一声,“安总,林小姐,你们……认识?” “见过一面。”安以哲收起笑容,略略居高临下的看着陆安迪,“白麓湖就快动工了,我今天刚刚过来了解一下进度,就听说建筑师突然不想做了,林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当他不笑的时候,眼神便自然流露出一种强势与侵略,不过陆安迪对此反应不大,多霸道强势的总裁她没见过呢? 她掠了掠耳边的头发,平静地说:“安先生,很抱歉,最近我积了很多未完成的工作,加上一些个人原因,白麓湖的方案设计也令我压力很大,我担心自己不在状态,做出来效果不好,所以为了保障贵方的利益,我觉得解除合同也许更好。” 这么说,真是近乎敷衍,一般强势的甲方就可以把合同扔在她脸上,叫她滚蛋了。 但安以哲却是更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就是让他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我知道你手上还有几个项目的标书,要不等你投中后,我去买过来?哦,不,我现在就可以直接买你手上合约的项目,这样一来,你无论做哪一个,都得替我工作了,除非你全部毁约,不再干这一行!”他笑了笑,好整以暇,“所以,林小姐,你其实是在嫌弃我吗?” 他不是随便说说,他扔了一份文件出来,上面列出林淡工作室所有正在进行和正在接触的大小项目,他是真的可以买过来。 这么一说,别说艾丽,x总都惊得险些丢掉下巴,想不到啊想不到啊…… 之前x总还想不通呢,白麓湖虽然定位高端住宅,但走的是试验性的精品路线,体量其实不大,安以哲虽然过问过,但并不插手运作,对设计本身更没有表示过什么意见,今天却突然跑到分公司,亲自过问方案,原来……哎,原来,安公子是看上设计师了! 陆安迪也险些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画风,跟她担心的完全不一样啊! 她对面坐着的,仿佛不是那个想象中充满桀骜戾气的安以哲,而是……以钱压人无赖强势的纨绔二代? 因为她是林淡,不是陆安迪。 最后还是安以哲给了所有人台阶,“林小姐,x总,艾经理,你们好好沟通一下,协商一下,安远并不是个没有人情味的企业,尤其白麓湖是个有人文格调的项目,更应对设计者有所关怀,缓一缓,林小姐的状态,我相信是可以调整的,等林小姐觉得调整得可以了,再将深化方案交上来吧。”最后他一锤定音,“你们觉得什么时候ok,再叫我一起讨论。” 换而言之,这个项目陆安迪不动,其他都不用动了。 我靠,就算不大,也是随随便便几个亿的资金流啊,x总和艾丽面面相觑,就差立刻跪下来,对着陆安迪磕头喊“姐”了。 安以哲拍拍衣服,微笑着优雅起身:“林小姐,再见。” 他说再见,就会真的再见。 陆安迪看着他高大出挑的身影走出去,感觉世界都有些不真实,在看到安以哲的一瞬间,她脑中甚至已经闪过逃离c城的计划,但事情发展居然这么出乎意料。 这样一来,反而不能轻举妄动了。 白麓湖的深化方案,就这样在工作室的抽屉里放了三天,袁依依还以为这是战术拖延,因为拖得时间越后,给开发商改来改去瞎折腾的机会就越少,不过,这并不是林淡的作风啊? 陆安迪也不解释,她给自己放了三天假,到箭馆射箭。 自从在c城的生活稳定下来后,她就保持着几样习惯:每天晚上慢跑一小时,一周射两次箭,一个星期做一次咨询。 射箭既是一种极好的专注训练,也是一种很好的放松,c城没有弓道馆,但有箭馆。 只是第二天,她就在那里遇到了安以哲。 他是从隔壁健身馆过来的,脱下西装,背心下的身材更是好得惊人,是那种充满男性荷尔蒙的气息,让女人会不自觉脸红心跳的那种。 其实安以哲看她,也是一样的,雪肤皓腕,玲珑之下,腰肢纤细,明明气质这么清淡的一个人,却又让人看着想要犯罪。 “想不到你也喜欢一种这么有快感的运动。”他用了一个颇为特别的词,“我喜欢枪械射击,技术还不错,跟射箭也许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如我们经常切磋一下?” 陆安迪看到他跟这里的教练打招呼,就知道来射箭恐怕也不得安生了,叹了一口气,“抱歉,安先生,我后天就要交方案,射完这一把,我就没有时间了。” 她还真拒绝得顺理成章,还让人没法生气。 看着她卸下弓箭,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安以哲笑了笑:“白麓湖已经成为安远的重点项目,林小姐后天来我的办公室讲方案吧。” 反正她都要来,又何必那么急。 连拒绝的样子都那么可爱。 . 陆安迪去安远的时候,带上了张果果和袁依依,但到那里之后,却发觉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了,安以哲留了一个助理和秘书在办公室,他是真的跟她讨论方案。 从gh开始到云天美地到c城工作室,陆安迪也见过不少客户,对各种甲方的素质品性多少有些判断,安以哲思维开阔,逻辑清晰,对设计有一定深度的了解,在商业角度看问题颇有见地,绝不是不学无术的纨绔。 据说安世镇把他送去美国,大学读的是藤校商科,看来并没有白读。 陆安迪从头解释了一次方案,安以哲提了一些问题,不是什么深刻洞见,但至少不是胡搞蛮缠。 当然只要对方是甲方,值得推敲的地方总会有,而且肯定不会一时有结果。 讨论到最后,竟然导向了一个所有建筑师都会感动的方向。 “我看过你之前的方案记录,就设计来说,其实我更喜欢以前的几个版本,但因为受到预算与规划的限制,令你不得不做出迁就与调整。”安以哲说,“我想给你更大的自由。” 陆安迪吃惊地看着他。 “安远手上有好几块别墅用地,不是独栋,是可以建联排、双拼、townhouse这种,跟白麓湖差不多。这种低容积率地皮的审批越来越难,用一块少一块,所以我希望白麓湖能起到一个成功的形象效应,提升其后同类项目的价值。” “我会让人重新制定预算和收益预期,只要不是太离谱,你都可以放手设计。”安以哲说,“为了一个更好的结果,我可以等。” 陆安迪不得不直起身,重新审视这位身价顶级的富二代:“安总,你是认真的吗?” “林小姐,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拿个项目跟你开玩笑吗?”安以哲弹了弹烟灰,不错,他抽烟,而且抽得有点凶,还有点痞,但居然跟他的总裁形象毫不违和,大概是因为长得帅,“我当然是认真的。如果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看看你的话,将那些钱直接拿来追求你,不是更简单些吗?” 张果果和袁依依齐齐看向陆安迪,眼睛睁得滚圆,天哪,到底什么回事! 助理秘书却识趣地低头。 陆安迪自嘲地笑笑,看来她又小瞧了这位安公子,但倒也没失了镇静:“安先生的意思,是希望这个方案回到之前的某个点,重新开始吗?” “对,这就是我的意见,安远出更多钱,你出更好的方案。林小姐,作为一名建筑师,你难道不想有一个按自己心意建成的好作品吗?” 他略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带着笑意,眼神中却又浮现出那种强势与侵略。 女人,要征服你,有许多种办法。 如果她拒绝,一个没有追求的设计师,追求起来更容易。 陆安迪沉默了一阵,开口说:“安先生,我有一个条件。” 安以哲眉角上挑:“嗯?” 陆安迪皱了皱眉,把落在图纸边上的烟灰拂开,淡淡说:“讨论方案的时候,不能抽烟。” 半山别墅 从那天之后,陆安迪没有去过安远的办公室,因为安以哲会过来。 她的工作室开在文创产业园里,里面上班的都是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和年轻妹子,那辆浪声滔天的火红laferrari第一次停在那里,效果令人侧目,毕竟全球限量几百辆的超跑啊。 再从里面出来一个高大英俊气质总裁却笑容迷人的帅哥,简直绝杀! 袁依依跳到窗边,兴奋地大叫:“淡淡,他来了!他来了!” 此人一来,工作室蓬荜生辉,连旁边公司认识的人都不时借故过来看热闹,陆安迪真是好不尴尬。 最后用活动屏风在里面搞了个小隔间,专门招呼这位大少。 幸好他每次来的时间不长,一个到一个半小时,但是——他每天都来。 方案重新推敲,细节精益求精,进度缓慢而有序,但同时安氏太子正在追求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建筑师的传闻,也开始在产业园里流传。 陆安迪当作不知道,工作室里其他人心照不宣。 但陆安迪其实从来不肯跟安以哲单独一起,吃饭、接送、酒会各种邀请一概拒绝,就连去射箭都改了随机时间,不预约,直接去,到了有场馆就射,没有就回来。至于心理咨询那里,好在有严格的保密协议,她每周去一次,频率也不高,应该不会被发现。 不过就算这样,也没法杜绝某些事情发生。 这天看完方案恰巧下班,实习生都回了校,袁依依伸着腰喊肚子饿,安以哲提出请她和张果果、袁依依一起去吃饭,既然大家一起,陆安迪也就没有拒绝。 坐在五星酒店的餐厅里,袁依依家里有事突然来电话,走了,之后张果果坚持了十五分钟,吃了几口菜,也突然有事,走了。 安以哲让人撤走餐盘,点上蜡烛的时候,陆安迪就知道,这顿饭没法好好过了。 该来的总要来,安以哲笑着说:“你不问问我怎么收买他们吗?” 他们都只是些小孩,哪能跟你斗,陆安迪叹了一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 安以哲说:“我想跟你聊聊天,可以吗?” “……” 陆安迪确实有些无奈:“你想聊什么?” 工作之外,安以哲有些痞,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很绅士的,不仅绅士,还有耐心。 比如他想讲故事的方式,“那聊聊我的感情史吧,给你解解闷——” 陆安迪说:“我不闷。” 对方好整以暇:“哦,那我听你说。” 陆安迪投降:“算了,还是你说吧。” 安以哲说:“其实我没怎么用心追过女孩子,因为太容易,实在没什么挑战。” 陆安迪叉了一块鹅肝烤面包,听安公子说自己的八卦。 “我有过不少女朋友,但时间都不长,有些一个月,有些三个月,有些六个月。其中只有一个,从追求到交往,时间差不多有一年。” “那是我美国大三时看上的一个学妹。” “那个学妹家底一般般,但人真的非常清纯,学艺术的,也很清高,开始我被拒绝了很多次,因为她觉得我就是个纨绔,喜欢飙车、女人、酒,除了钱和脸什么都没有。那时我开始忙着赶毕业学分,也没办法投入太多精力,于是安排了几个圈内关系好的小伙伴去跟她交往,带她一起玩耍,当然,那些小伙伴都是些真正有钱有颜有实力的好女孩,经常参加这个展,那个展,看完就可以直接买的那种。这样过了大半年,我发觉追求那位学妹就容易得多了,因为她被小伙伴带得多,已经知道了钱的好处。” “接下来都没什么悬念,我追到她,交往了几个月,觉得实在已经没什么意思,就分手了,但她一直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自居,还不停发朋友圈,后来我就把她拉黑了。” 他停了停,“后来有两年的时间,因为家里有事,我对所有女人都不感兴趣。” 陆安迪停下叉子,但好在,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 “不过后来我恢复了,并且女朋友换得更快,因为实在太无聊。我最近的一个女朋友,就是你上次见到的那位,我跟她来往了三个星期,没上过床,上次在碧提园跟你见面后,我就把她带到香港买了两天东西,分手了——我对那些女人,从不亏欠。” “我说这些,不是炫耀,而是向你坦白。”安以哲说,“所以现在的我清清白白,跟任何女人都没有纠葛,而且已经有足够隔离,我想我可以认认真真地开始追求你了。” 陆安迪放下叉子,认真地说:“安公子,我不会跟你上床,也不会跟你谈恋爱。” 呵,还真是直接呢。 “你怎么知道不会?”安以哲说,“每个女人都不会一无所求,别的男人可以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别的男人不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你需要什么?矢志不渝的感情?专一?共鸣?安全感?你怎么知道这些我没有?……好吧,我现在暂且不知道你需要什么,但我总会知道。我们好好谈一场恋爱,说不定大家都能相互得到。” 他加了一句,“女人都喜欢我,从来没有人后悔与我交往。” 陆安迪摇了摇头:“我觉得我们不用聊下去了,真的没有意义。”她看着他,“很抱歉。” 她说抱歉,是真的抱歉,虽然并不是他以为的理由。 安以哲问:“你有男朋友吗?” 陆安迪说:“没有。” “那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了,当然,就算有也不能阻挡我。”安以哲指了指酒杯,“喝一点酒?” 他以为她会拒绝,但她却说:“我酒量浅,只能喝一点点。” 她跟他喝了一点点酒,非常的温婉,淡雅,并没有因为他的求爱而故作姿态。 所以安以哲也没有办法,谁让他就喜欢她这个冷淡地坚持的样子呢。 冷淡是真冷淡,坚持也是真坚持。 回去的时候,他要送她,陆安迪说:“不了,你的跑车实在太拉风,我坐不惯,而且会晕车。” 安以哲立刻打电话给司机,开了一辆奥迪r8过来,陆安迪没理由再拒绝,与他一起上了车。 陆安迪住的小区在市郊,环境不错,只是离市区有些远,她坚持在门口下车,安以哲也没有勉强,对她说:“你的车还在工作室,明天我过来接你好吗?” 陆安迪说:“不用,我可以打车。” 安以哲笑了笑:“不要这么抗拒我,我从来不强迫女人,更不会强迫你,放松些,像朋友一样舒舒服服的交往一下,不是也很好吗?” 陆安迪看了他一下:“我尽量。” 看着那窈窕美好的身影走远,安以哲对司机说:“明天找人看看林小姐的住址,了解一下她母亲的情况。” 司机说:“好,我回去就安排人手。安少,您现在是回市里的公寓,还是回半山别墅?” 安以哲在c城有两个住处,平时为了工作方便,在市中心带私人电梯的大平层公寓住得更多,他的那些女朋友,也只会带去那里。半山别墅,则私密得多,偶尔只会招呼少数朋友。 他想了想,说:“回半山别墅吧。” 如果可以,他倒是很想带她到那里。 不过通常他只要开始想,就会有机会——说起来,半山别墅也是个称得上“作品”的建筑呢。 白麓湖也在山边,他喜欢陆安迪的设计,也是真的,因为他就住着山边的别墅,知道一个建筑师对每一座房子所能观看的景观都有所考虑,是多么难得。 他在c城买下这所别墅,也只是因为那一眼看去的喜欢。 半山别墅原来的主人是c城首富,业内不少人都知晓,听到安以哲说自己就是那里的新主人,袁依依睁大眼睛:“安少,听说那是由一位已经归隐的建筑大师设计的,一定住得很舒服吧?” “比流水别墅舒服。除了某些时刻无法阻挡的蚊子,其他都还不错。”安以哲说,“都是别墅,又在山边,干脆我带你们一起去看看吧。” 大家都看向陆安迪。 因为那句“比流水别墅舒服”,她居然笑了,“好啊,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原来她真正笑起来的时候,竟然还可以美那么多,脸颊眼睛都覆着光,使他想起初次见面的那一刹阳光的明媚。 此时安以哲唯一的想法,就是走过去抱着她,让她只在自己的怀抱里。 他眼神半暧,弹了弹烟灰:“走吧。” 半山别墅,真的就在半山。 路是单独开上去的,别墅在路的尽头。 入口是一扇巨大的光控玻璃门,透明模式下,室内连着露台,整个一楼视线通透。 一楼的精华,就在这个靠山的露台,站在那里,对着青碧空灵的山色,吸风饮露,就像悬在山中的一幅画。 露台上的景色虽好,但安公子与陆安迪站在那里,其他人就识趣的散了开去,在助理的带领下到别处参观。 安以哲问:“喝点什么吗?” 陆安迪说:“不用,谢谢,我带有水。” 她真的从包里拿出了矿泉水。 安以哲内心哂笑:担心我带你来这里,给你喂药? 他还真不至于那么没品。 他看向空濛的山色,说:“我让企划部将你的方案投了欧洲的范斯沃斯奖,下个月就有结果。” 陆安迪果然扭过头来:“什么?” “近几年兴起的一个新锐建筑师奖,和范斯奖当然没法比,但也是个正正经经的奖项,每年全球几万个建筑师参加竞争,有点分量。” “可我不知道!” 她可是设计师!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安以哲好整以暇,“你应该很清楚,改了设计和预算后,现在的白麓湖项目根本不赚钱,就只有形象价值了,安远当然会物尽其用,用它做全方位推广。你作为一个建筑师,也应该知道,好作品,也需要有名气才行。” 奖颁给建筑师,但开发商可以捆绑宣传。 这是正常的商业行为,双赢。 “有暗箱操作吗?” “没有,正常投稿而已。”安以哲笑了笑,带着揶揄,“怎么,你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吗?” 陆安迪并不在意他的揶揄,她在意的是另一些事情。 她想了想,说:“安远怎么策划我没有意见,投稿也可以,但我本人不会参加任何宣传活动,无论得奖与否。”而且最好任何宣传中都不要带她的名字。 安以哲颇为意外地看着她:“为什么?” 居然有不想成名的建筑师? “对这一行来说,我还太年轻,不想把自己的专业搞得太浮躁。”陆安迪顿了顿,说,“但我真的很感谢你和安远,给我尝试的机会。” 这个行业需要沉淀,除了极少数的天才。 那个人是天才,她不是。 她愿意一步一步来。 用他教会的东西。 安以哲看了她半晌,山风温柔,带起她的发梢,她的眼神忽然朦胧,他的心也像涟漪般荡漾起来,跨前一步,对她说:“跟我去上海,我可以给你更大的舞台。” 他是世嘉的太子,可以给她的很多。 他站得那么近,居高临下地看她,散发着荷尔蒙的胸膛就在眼前,陆安迪又感到了那种侵略与压迫。 她回过神,退开一些距离,摇了摇头:“我觉得这里很好。” 她问过艾丽,安以哲来c城是为了对安远进行改组,而这项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他终将会回上海去。 他走后,她就可以重新回到平静的生活了。 但她不知道自己退开这么一小步,却像想要逃跑的小动物一样,更加刺激了眼前的男人。 安以哲张开双臂,扶上栏杆,将她完完全全圈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那就做我的女朋友吧。” 心动者先输 风有些大。 陆安迪的腰向外折去。 这样才能保持着一点距离,与他对峙。 “抱歉,不行。” 他强硬地说,“如果我一定要呢?” “不行。”她再次重复,此刻他眼中的占有与欲望太明显,但她没有后退,“不要让我讨厌你。” 安以哲眯起眼睛。 山风将她的秀发吹得猎猎散开,她紧贴在栏杆上,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蝴蝶,一松手,就会向外飞去。 折成那种角度都没有失去平衡,她的腰看来不仅柔软,还弹性十足,非常有力,不愧是经常射箭的人。 只是抓着栏杆的手在微微颤抖,在表面的淡定之下,不知是紧张、愤怒、还是害怕? 如果他真的硬来,她敢向栏杆外纵身一跃吗? 楼梯那边传来声响,其他人的脚步声走了下来,但经过某个拐角,又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嘈杂之声渐行渐远。 这个别墅外面,还有很大。 陆安迪没有叫喊,但却将力道慢慢下沉到膝盖上,蓄势待发:如果他敢有所行动,她就全力一击。 她没有动,是因为还在赌。 他们的眼睛对视了一阵,陆安迪只觉得那双眼眸中热浪不停翻滚,还压着一种求而不得的隐忍与戾气,山风泌凉,吹得她脸颊生疼,但他最终也冷静下来,放开了对她的禁锢。 陆安迪松了一口气,不再畏惧那锋利刺目的眼光,他眼中的欲望与戾气褪去,身体也退开了些,但却笑了,是一种带着痞气的笑。 “如果答应了,你不会讨厌我,你会喜欢我,跟我做过的女人都不想离开我。” 这次陆安迪真是忍不住,立刻抽身抬腿,安以哲却动作更快,伸腿拦住她,“别走,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你这玩笑好玩吗。 安以哲倒没纠缠,而是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颗东西,递给她,陆安迪定睛一看, 这是什么??? “给我?” “嗯,我有时还会吃糖,给你一颗,压压惊。” 她吃惊的看着他,仿佛看见一个鬼,一颗大白兔!!! 他把那颗糖放在她手心,然后靠在栏杆,点了一根烟,又恢复了那好整以暇的模样,“试试吧,是我喜欢的味道,你血糖低,晕了更危险。”陆安迪拿着那颗糖,顿时感到风中凌乱。 一群人吱吱喳喳从别墅外面回来了,看到安公子站在那里默默抽烟,陆安迪一言不发喝矿泉水。 袁依依说:“淡淡姐,这别墅真的不错哎,你不去参观一下吗?” 安以哲捏着烟头,似笑非笑:“淡淡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啊,所以她不急。” 众人:哦!嘿嘿嘿。 陆安迪:…… . 别墅一行虽然有惊无险,但陆安迪以后肯定不愿意再来了,只是回市区的时候,她还是不得不跟安以哲共乘一辆奥迪r8,因为别的人都以各种理由不跟他们一起,陆安迪想安大少应该也不至于一天反复折腾两次,也就没有极力反对。 其实从最终没能推掉白麓湖方案的那天起,她就已经走在钢丝上了,每分每秒,每时每刻。 这中间安以哲只要看过一张她以前的照片,就必定天崩地裂,他血液里有一种戾气,会被某些情绪挑起。 至于他对“林淡”有什么想法,反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女朋友几个月一换的人,会对一个女人持续多久的兴趣与耐心? 这样的情况下,她又可以瞒着多久呢。 到方案修改结束? 到白麓湖建成? 她怎么能让他一直不知道,真的只能祈靠上天赐予的运气? 受了刚才那种危险的刺激,她思绪飘荡,思虑重重,但在旁边双手抱胸、与她隔开一个座位的安以哲看来,却是心不在焉。 还真淡定呢,刚才好像分分钟钟敢跳崖,现在却一副毫无防备的迷惘模样,该说你纯洁,贞烈,勇敢不屈,还是会撩? 他斜斜看她,她干脆闭上眼睛。 然后却突然听到他叫了一声:“停车!” 车子停住,陆安迪睁开眼睛,看到窗外一个拼命招手的女人,安以哲已经推门走了下去。 女人身边还有一个小孩,大概是个妈妈,看到他们下了车,赶紧把小孩抱起来,满脸泪痕:“求求你们,送我和孩子去医院!” 怀里四五岁的男孩脸色青白,口吐白沫,正在不断抽搐,陆安迪心里一紧,安以哲已经接过孩子,“上车!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她说:“前面第x人民医院,十五分钟车程,我知道!” 上了车,安以哲让开一些位置,把男孩平放到座位上,让他侧头躺着,以免呕吐物呛回呼吸道引起窒息,迅速替他解开脖子上几颗纽扣,并且阻止了妈妈强行塞手指进嘴巴和掐人中的做法。 “这是癫痫发作,不要硬往嘴里塞东西,不要掐,不要按压!”他对那手忙脚乱快要崩溃的母亲说,“冷静些,让他躺着,不会有事的,到了医院让医生处理。” 陆安迪一边给司机指路,一边安慰着哽哽咽咽的母亲,原来孩子在大巴上突然发病,司机不肯回头把他们送回市区的医院,她只好下车在路边拦车,但这个路段车速本来就快,她拦了一阵,都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幸好遇到他们…… 到了医院,立刻进急诊,医生初步诊断是癫痫,向那位妈妈详细地询问病史,孩子在医护的照料下慢慢平复下来,安以哲和陆安迪一直等到确认孩子没有危险后,才在妈妈的千恩万谢中离开急诊室。 中间折腾了这几十分钟,反倒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了许多,陆安迪问:“你怎么这么有经验?” 安以哲回答:“以前见过犯癫痫的小孩。”而且,不止一个。 陆安迪没有再问。 重新上了车,陆安迪说:“送我回工作室吧,我要取车。” 因为,明天她也要带自己的母亲来这里检查。 回到文创产业园那边,天色已经晦暗,下车前,安以哲说,“你先等一下。” 陆安迪有些莫名其妙,下车的时候,才知道他为什么让她等一下,他绕过来替她打开车门,车门外面有一道坎,他伸出手臂,让她扶着下来。 “谢谢。” 无论什么关系,只要有需要谢的时候,她都会说谢谢。 陆安迪没有马上取车,而是开门进了工作室。 这时陆春梅打来电话:“淡淡,你还没有回来吗?我做好饭了。” “噢,我忘了跟您说!……我今天要加班,妈,你先吃吧,我晚一些回去。”陆安迪说,“你今晚早点休息哦,明天约了医生去做检查。” “淡淡……要不就不检查了吧,我没什么事的,去医院也麻烦,你工作紧,又要陪我一天。” “这怎么行,医生说要去一次。”陆安迪打开灯,“有什么麻烦?我这不是加班吗,明天就有空了,妈,你先吃饭吧,早点睡,明天要早起抽血。” 陆安迪挂了电话,把剩下的工作处理完,已经到了夜里,最后看了张果果做的几张效果图,在邮件写上批语,让他明天稍作调整。自从开了工作室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业务文件上放过那种令人惊叹的手绘图了——她不想让人看到。 关闭所有工作窗口后,她放缓呼吸,静静坐了半刻,才打开一个网站。 虽然已经访问过无数次,但她从来没有存在书签地址里,而是每次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进去:<a href=http:// target=_blank></a> 登陆账号:lindan 她点开几个网页仔细浏览,内容都是建在北欧顶峰上的梦幻城堡——“雪莲”的工程进展情况,比任何媒体报道都详细,上面永远挂着她亲手签名的梦幻般的手绘效果图,而且每一次更新都附有照片,其中包括一张建筑师或在事务所、或在施工现场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依然那么冷峻、俊美,仿佛远离尘世的王子。 但偶尔对着镜头的时候,眼里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邃与温柔。 仿佛穿透时空,于无声寂静处注视她。 仿佛在说,安迪,你在哪里?: 安迪,我爱你。 空气中弥漫着温柔与凄伤的味道。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亮相在苏黎世的媒体发布会上,用那种优雅、冷静却感性的声音说,“「雪莲」项目得以顺利诞生,要感谢一个对我十分重要的人,我生命中的最重要之人。你们可以看到她亲手画下的许多启发了我的思考与灵感的效果图——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雪莲」。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与她一起站在格利特峰上,见证这座奇迹般的建筑绽放在北欧顶峰的冰雪上。” 旁边一身藏青色西装,气质如梧桐修竹的穆棱补充:“而我的目标与使命,就是帮助我最重要的两位朋友,达成他们彼此的心愿。” 这三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在留意着他,须叟不忘。 家里也有笔记本电脑,但她不能在家里看,因为上次陆春梅发病送去医院,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张照片。 所以她只能在这样寂静的夜,在一个人的工作室里看。 默念他的名字。 于无声中,泪流满面。 四周寂静,窗外竹影斑斓,这一刻,谁也不会知道她的心事。 心中那块巨大而空洞的缺口,仿佛暂时被这一刻的泪水填满,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痛苦与存在。 她曾经流不出眼泪,所以去了咨询室,但即使在咨询室里,她也不能这么畅快地流泪。 所以这一刻,她完全放纵自己。 甚至想就这样坐在座椅上,带着清晰的痛苦与思念沉沉睡去。 这样明天醒来的时候,她才能鼓起勇气,又再次重新开始。 恍恍惚惚,她好像真的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是被桌上不屈不挠的手机铃声震醒。 “怎么一直没有接电话?” 带着霸道与强势的声音,但他从来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来。 “……”,她抚了抚脸,“有什么事吗?” 一开口,才发觉自己那么重的鼻音。 “你……哭了?” 那边似是十分惊诧,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竟有些小心,“因为……我吓到你了?” 陆安迪不想与他说话:“我挂了。” “等等!” 陆安迪握着电话,停了一下。 “对不起,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那样吓你了。”那边叹了一口气,“就算我真的想抱你,也不会,你可以安心了。” 陆安迪沉默了一会,“嗯”了一声。 “我明天有事回上海,过两天再见面。”安以哲想不到什么好词,还是绅士的说,“晚安。” 放下电话,他可以去失眠了。 心动者先输。 她就是陆安迪! 安以哲说两天,其实是两个星期后才回来。 不过他回来后,白麓湖方案加快了速度,再经过两周推敲讨论,最后终于一锤定音,可以送去设计院出施工图了,项目施工也迅速拉上日程。 一切进展似乎都很顺利。 期间安以哲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工作室,陆安迪还是像往常一样敬业而不卑不亢,好像彼此心照不宣,道过歉,别墅那回事就像“意外”一样过去了。 只是某次与艾丽打电话,“不经意”的聊到安远的人事变动与企业八卦,最后话题“自然”地落在“安公子为何一直留在c城”上。 c城虽然美丽,但毕竟只是个三线小城市,就算安公子独具慧眼投资来这里,也不过世嘉体量里的九牛一毛。 “当然是因为你啊!”艾丽对她还是直来直去的犀利,“堂堂世嘉太子,白鹭湖才多大点一个项目,就算是国际建筑大师来设计,值得他亲自去跟方案,还天天去?大家都知道,不过是为了跟你在一起而已。” 陆安迪说:“艾丽姐,我跟他没有那种关系。” “我相信你们没有□□关系,你一副清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但架不住他喜欢你啊!”艾丽说,“还有,白麓湖本来批的是联排,为什么硬要改审批加两栋独栋,把周围地方空出那么多,容积率降了多少,还让你设计了那么久,每一个细节都要合心合意?……你知道为了达成你的设计,我们花了多少资源,耗了多少时间,国土局规划局跑烂了多少双鞋,只为博美人一笑啊!” 陆安迪:…… 她据理力辩,“很多别墅区都有一两栋楼王,待建成后高价而沽,多花一些心思也正常。” “呵呵,安公子已经说了,这两栋不推广、不卖!我猜他大概是打算一栋留给自己,一栋送给你吧,说不定还配好车库的名车呢。” 艾丽越说越推心置腹,“我觉得吧,安公子虽然是个二代,但除了以前花心些,其实人还不错,还长成那种万千女人宠爱的样子,谈个恋爱也不亏啊,万一是真爱呢。” 就算不是真爱,谈谈也不亏啊,起码安远的房子别墅随便挑几套吧。 陆安迪:…… 算了,他总会回上海。 她操心也没有用。 陆安迪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全力以赴配合项目,一边踩着刀尖周旋于他的霸道强势与温和克制之间。 其实上天给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如果不是那一晚,她的电话恰巧忘记充电。 . 安以哲拨了几次陆安迪的电话,接不通,干脆让司机在小区泊好车,自己下车进去找人。 找到b区x栋,照门号按可视电话,无人应答。 不得已往回走,陆安迪却回了电话:“安总,抱歉,刚刚我手机没电,你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 “嗯,你的车不是在维护吗,今天我起得早,想着又是你的作品成功入围的好日子,干脆过来接你吧,谁知你不在家。” “抱歉,我已经打车出来,快到红花山了,我到安远总部等你吧。” 昨晚得到消息,白麓湖方案将入围范斯沃斯奖决赛,安以哲通知了陆安迪,因为再次提交的完整资料需要建筑师本人签字确认,他们约了今天在安远总部见面。 “等等!”安以哲叫住她,“有份资料放在半山别墅,从红花山去半山别墅近,你去那里等我吧,我们取了一起去总部。” 陆安迪沉默了一下。 安以哲知道她还对上次发生的事情心怀芥蒂,叹了一口气:“算了,如果你不愿意去别墅,我们总部见吧。” 陆安迪却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没关系,我过去等你吧。” 安以哲愕了愕,跟着嘴角浮出一丝微笑,语气也痞了起来:“林淡小姐,你今天很好说话啊。” “你再说我就不去了。” “好,你在那里等我!”安以哲生怕她突然掐线,“上次你去的时候太阳太猛,其实那里清晨有雾的时候景色最美,你可以好好欣赏一下。” 等了好久,听到她一声“嗯”。 挂掉电话,心里竟有一丝甜蜜的感觉。 她终于肯相信他。 或者他又要推辞回上海的时间了,多留一阵,也许她真的会成为自己的女朋友。 他脚步轻快,没有留意到身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同行,走了几步,那女人突然说:“跟你打电话的林淡,是住在b区x栋么?” 安以哲扭头看到她,霍然一征。 他见过她。 尽管改变了发型衣饰,尽管当时歇斯底里,不似眼前休闲整洁,但他记得这个女人。 眼中瞬间激起千层浪潮,但他嘴角却带着笑:“是啊,b区x栋,是位建筑师,阿姨,你认识她?” 这个女人,是陆春梅。 “林淡是我女儿,你是……她的朋友?” 陆春梅打量着这高大出众的青年,面目英俊,衣冠楚楚,器宇轩昂,一看就不是普通平常之人,心里就不免多留意了些。 “伯母,怎么这么巧……”安以哲目光瞬息数变,但嘴角还是带着微笑,“我和林淡的关系,是朋友,但不止朋友那么简单。” 陆春梅毕竟是个母亲,一个母亲怎么怎么可能对这样的话题不敏感,果然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哦,怎么说?” “哦,这要从我公司的一个项目说起。” 安以哲随便扯着林淡工作室与安远的合作关系,趁着中间的间隙,给上海的助理发了一条信息。 【发一张陆安迪的照片给我,马上!】 几分钟后,他收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人,有着山花般烂漫的笑容,眼中带着一种自然青涩的纯朴之美,是gh存档的员工照。 他只看了一眼,眼前就像炸开一朵烟花那么灿烂,那一星星散开的灼热,让他的心都焚烧起来。 他突然打断对方,“阿姨,林淡之前的名字,是叫陆安迪吗?” 陆春梅扭头看着他,眼神由惊诧到惊恐。 “你是谁?” 安以哲笑了笑:“阿姨,你不记得了吗,在上海宁德路的房子里,你哭着喊着‘他们是兄妹,不能结婚’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他侧头想了一下,“哦,也是啊,那时你只顾着看陆谦之,根本看不到别人。” 陆春梅看着他的脸,恍恍惚惚,竟然勾起一丝残存的印象。 “你……到底是谁?” “我叫安以哲,如果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以慢慢解释给你听。”安以哲的目光慢慢冷下来,“我还会告诉你,我跟着要做些什么。” “我赶时间,你最好不要打断我……” 两分钟后,他扔下这个可怜的老人,把半山别墅的地址丟给她,然后不顾她在身后的呼喊,上了车。 估计一下时间,陆安迪应该已经快到别墅。 按捺着心里奔流汹涌,打电话:“我正在回来,你到了吗?” 电话里她的声音轻淡淡泊,却又柔美如丝:“嗯,我刚下车了。” 安以哲收了电话,吩咐司机:“打个电话给管家,让他切断别墅所有电话信号,调一批安保过去,谁都不能接近那里!”看着车镜后疯狂追赶车尾的陆春梅,又说,“如果这个女人等下跟着过来,不要阻拦!”——如此好戏,怎能没有见证? 说完这些,他按着胸口,又一次感到了心脏灼热的疼痛。 陆安迪…… 她竟然是陆安迪! 难怪她一直都那么抗拒他,防备他,可她又怎么敢这么淡定地待在他身边?还待得这么近,这么久! 这个女人……仗着他喜欢她吗? 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焚烧。 疯狂报复 安以哲走进别墅,顺手扯下西装领带扔在沙发上。 陆安迪正站在靠山的露台,对着山间林木青碧,雾气升腾,偶尔传来鸟语之声,景色确实让人迷醉。 安以哲笑容迷人地向她走去,她长发飘逸,从美景中回眸,恰如一幅画。 “不好意思,刚刚路上塞车,让你久等了。”他来到她身边,“听到你进入决赛,我也很高兴,来一杯庆祝下吧!” 露台本来就是适合吃茶喝酒赏景的地方,他开了一瓶红酒,“cheers!” 陆安迪接过酒杯,再次委婉地说:“谢谢,不过我只能喝一点。” 她对他一直有所提防,从来不敢太过大意,安以哲看她端着酒杯,眼中笑意更深,却十分体贴地说:“这酒度数稍高,我想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不愿意在我面前喝醉,所以你随意,我也随意吧。” 陆安迪瞥了他一眼,内心竟隐隐闪过一丝内疚,毕竟他并不知道她真正提防什么,相处几个月,他也并没有真正过分过。 而且无论白麓湖还是范斯沃斯奖,她都应该感谢他。她看过那个奖项,比她想象的更严格,也更有影响力,她在与全球许多年轻而富有才华的建筑师比肩。 皆因他的赏识 她笑了笑,与他碰了杯,说了声“cheers”,竟然一杯干了。 安以哲微微吃惊。 想不到在就要揭开真相的时候,她竟然对他放下防备。 山间的雾气弥漫过来,仿佛就要越过露台,两人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与默契,令眼前景色都带上了另一种朦胧的美。 “去签个字不用多久,我们不赶时间。”安以哲看着这雾气,酒意慢慢涌起,眼神竟有几分迷离:“难得你今天心情看起来不错,我突然很想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陆安迪愕了愕,但她看到安以哲已经进了状态,也不忍拒绝:“好。” 安以哲说:“你有听过有关我的传言吗?” 陆安迪:“什么传言?” “他们说我是安世镇的私生子,其实我不是,我只是个从孤儿院出来的孤儿。” 陆安迪忍不住惊讶,安以哲凝视着她,跟着说:“圣心孤儿院。” 陆安迪的心跳了一下,却默默转身拿了酒瓶,替他杯里倒酒。 安世哲看着她在面前低头款款,只觉她从未有过此刻温柔,嘴角露出一个充满讥讽的笑容,却又立刻隐去,开始说他的故事。 “我在圣心孤儿院长大,你可能不知道在哪里,不过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带你去。 即使在那种地方长大,我从小体格健壮,而且顽皮、倔强、叛逆,还有一点暴力倾向,喜欢用拳头多于说话,所以那里小孩虽多,但我没什么朋友。直到有一天,我认识了一个小女孩。 他爸爸经常到孤儿院来,我知道他是个有钱人,因为每次他们来了之后,院里就会发很多东西给我们,但我不喜欢有钱人——我曾经有过一个说得来话的小伙伴,但有天被一个有钱人领走了,这让我很孤独。当我开始在学校里上学后,也受到孤立和排挤,所以我不喜欢任何人。 但这个有钱人有点不一样,他总是带着一个小女孩,头发很黑,皮肤雪白,穿着带花边的裙子,漂亮得像个瓷娃娃。我第一眼见到她,觉得她简直像假的,但她咯咯笑着,叫了我一声‘哥哥’。 从来没有人那样对我笑,用这么软软的声音叫我‘哥哥’。 那天我被院长叫在院子的大树下罚站,因为我在学校打了架,回来还不愿意听她说教,她说我要好好静一静心,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站了很久,那个小女孩从院长室里溜出来,给了我一颗大白兔。 那女孩说,哥哥,听说你在学校打架了,是因为别的小朋友来抢你的东西吗?你不要伤心,我这里有一颗大白兔,爸爸每天只让我吃一颗,我把它给你吧。她陪着我说了许多话,说幼儿园里的糗事,还有她听过的童话,最后还说会把每天的大白兔存起来,下次来一起给我,这样我可以分一些给别的小朋友,他们就会跟我好好做朋友了。 她总在周末来,所以我总在周末等她,她给了我很多糖,都是她一天一天地存起来的,当然我也没舍得给别的小朋友。她特别喜欢那个满是白色菊花的花园,因为那里有一架秋千。她喜欢荡秋千,每次她在秋千上快乐地笑着叫“哥哥”的时候,我都会小心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天使。 有一次她实在太开心,竟然张开了双手说,哥哥,我要飞了,那一瞬间,我吓得胆都跳了出来,她真的飞了出去,我扑上去抱住她,幸好我身手灵活,反应够快,她没事。 我断了两根肋骨,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出院那天,她爸爸,也就是那个有钱的男人,认真地问我,如果小彤是你的妹妹,你可以永远保护她吗。 我说,我可以,她是我的天使,就算用生命保护她。 从那天开始,我成了安以哲,不但有了妹妹,还有了父母。 他们对我不错,我年少不懂事,他们也为我操过许多心,其中最操心的一次,是在以彤十六岁的时候,我失手杀死了一个骚扰她的混蛋,那混蛋的爹有钱有权,就是我父亲也护不住我,赔钱、让出利益自然不必说,最后为了息事宁人,他把我送去了美国读书,一去就是六七年。 而我万万没想到,我刚刚回来,就看到她成了植物人。 你能想象我那一刻的心情吗?我差点就要情绪崩溃,悔恨自己没有早两天回来,更憎恨那对让她出事的男女,我想报复,但我父亲不允许,那个男人姓洛,在欧洲有私人武装,如果我真的动手,必然遭受反噬 ……至于那个女人,我真是难以想象,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居然可以让我妹妹这么伤心。” “当然,我也没有费心好好调查过那个女人,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因为她无论长什么样,都不可能跟我妹妹比,我不愿意抬举她。 ” 他看着陆安迪的脸,她居然还能那么镇定。 “我跑到那个男人宁德路的家里,在那里,我亲耳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原来那一对令我伤心出事的男女,竟然是亲兄妹,狗血吧?”他看着她笑了笑,“后来我就极尽其力地威胁他们,最后收了他们的工作室,男人滚回欧洲,女人不知所踪——” 陆安迪沉默了一下,说:“你妹妹现在怎么样?” “在美国休斯顿医疗城最好的医院里待着,靠最先进的医疗设备维持生命,全球最权威的专家会给她定期会诊。有个人陪着她,每天给昏迷中的她讲她喜欢听的童话,那个人叫史威廉。但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一直没有醒来。” 安以哲的笑意还在脸上,“你说如果我看到那个女人,会怎么样?” 雾气越过露台,在陆安迪的心中投下一片冷意。 她张了张嘴唇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别墅里很静,除了他们,别的人都不见了,陆安迪的目光往入口处的玻璃门看去,就看见了从外面跑进来的母亲陆春梅。 她扑在门上用力敲打,满脸焦灼,仿佛是叫着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拿出电话,陆安迪猜应该是打给自己,但她的电话就在身上,根本没有响。 信号被屏蔽了。 陆安迪的心终于沉了下去,她不再逃避,而是抬头看着他:“我妈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我告诉她你在这里啊!我还要感谢她,在宁德路房子里让我听到那个狗血……如果不是今天在你住的小区碰到她,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陆,安,迪——”他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女人还相当镇静呢,“骗了我这么久,是不是很有成就感,嗯?” 陆安迪知道说什么都是多余了,转身就向外面走去。但安以哲怎么可能让她走,一个箭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按在床榻上。 陆安迪奋力挣扎,但双方力量实在太悬殊,她被压在身下,根本无法挣脱。 门外的陆春梅发疯般又撞又砸,可惜那扇可以防弹的巨大玻璃却纹丝不动。 安以哲已经喝了许多酒,眼中涌起戾气,捏着她的下颚,恨恨地说: “你第一次见到我,听到我名字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每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胆战心惊,又觉得自己很聪明?” “我一心一意追求你,你竟然可以装这么久,我之前还真的小看了你……嗯,说不定你会觉得我很傻,很好糊弄吧?我还这么小心翼翼,连你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 “你这么会装,就是靠这样傍上那个男人的吗?继续装啊!” 陆安迪被捏得下颌生疼,看到门外的母亲更加用力地一下一下撞着门,状似疯狂,只觉心胆俱裂:“安以哲,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我妈有病,你不要逼死她!” “好啊,那就让你母女相怜吧!我不介意让她再看一场好戏呢。”安以哲拿起遥控按了一下,陆春梅撕心裂肺啕哭的声音就清晰地传了过来,“安迪,安迪,安迪……” 安以哲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冷冷地说:“我这样上了你,他会心疼吗?” 陆安迪咬着嘴唇,眼角涌出泪水。 他又在她耳边轻轻说:“和自己的亲哥哥做,是不是很爽?” 陆安迪忍无可忍,屈膝一顶,可惜这样的姿势下力道实在有限,安以哲吃了一下疼,在她唇上反咬了一口,嘴里沾上血腥的味道,手上箍着的力道就更重了,陆安迪在他的钳制之下,反抗根本是徒劳。 唇齿被狠狠磨砺,她绝望地弓起身体,指甲透过衬衣,死死掐入他的肩背。 “安迪,安迪,妈妈对不起你……安以哲……你……这畜生,你不能这样对她!她是你妹妹……你妹妹!” 安以哲置若罔闻,又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她妹妹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耳边陆春梅的呼喊惊天动地,他俯身看着泪流满面的她,身下那激烈而不由自主的颤抖,终究让他觉得不忍。 他伸手抚着她脸颊,忽然心有所感:“你……还是处女?” 陆安迪眼泪扑簌:“我是……” 安以哲真的十分吃惊,他们已经谈婚论嫁,她居然还是个处女? “送我妈妈去医院,求求你……”陆安迪难堪的转过脸,看着门外瘫倒在地,已经开始抽搐的母亲,放弃了挣扎,她的手覆在手上,眼泪滴在他指尖, “她会痉挛,会呼吸麻痹,我求求你……救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安以哲凝视着她,这样脆弱而绝望的她,是那样动人心魄的美,让他想要摧残,又忍不住怜惜,想要怜惜,又忍不住摧残。 过了半晌,他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她看着他,“你最好连我一起杀了!不然我不会放过你,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曾经对着一堆混混,用破酒瓶割向自己的手腕,也体会过被□□一枪爆头的恐惧,她并不怕死,但她不能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死。 听到这样的威胁,安以哲瞳孔微微一缩,她唇上那抹鲜血艳丽触目,也深深刺激了他,握着她雪白柔曼的脖子:“你以为我不敢吗?” “不要!”陆春梅突然爬起来,嘶声说,“你不能这样做!……她是……她是……安世镇和……林迪的女儿……” 她手中拿着一张照片,按在玻璃上,挣扎几下,就抽搐着倒了下去。 安以哲听到“林迪”这个名字,却像听到咒语一样,停下了动作。 两秒钟后,他从陆安迪身上起来,用遥控开了门,走出去,捡起那张照片。 陆安迪也冲出去,抱起地上的母亲,陆春梅手脚已经痉挛,牙关也咯咯打着颤,却含含糊糊不停地说:“安……安……迪,妈妈……对、对不……起……你,对不起……林、林、林……” 她怎么努力,也无法再说出那个名字。 “妈……”陆安迪把她抱在怀里,泣不成声,“我送你去医院,你不要再说了!” 林迪的女儿 陆春梅被送到c城最好的医院。 安以哲在路上已经给助手打了电话,一到医院抢救、检查、专家诊治一条龙,专家判断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安排进了最好的独立病房继续观察。 医护人员调试好仪器,交待完注意事项就出去了,安以哲靠在窗边抽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安迪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他身边,说:“谢谢你。” 安以哲颇有些意外,弹了弹烟灰:“你谢我?真心的吗?” “一码归一码,我分得清楚。”她的脸有些苍白,但已经回复了平静,陆春梅的病虽然发作起来危险,但只要抢救过来,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以后,恐怕再也不能受这样的刺激了。 “你的事,我都是听付蕴成和史威廉说的,具体了解不多。”安以哲掐灭烟头,拿出那张照片,“看到这张照片,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你早就知道?” 照片有些年代感,背景是一艘行驶中的轮船,一对男女依偎靠在甲板护栏边上,头发迎风飞扬。女子的笑容十分明媚灿烂,仿佛阳光拂面,满脸都是光彩,男子搂着她的肩,目光温柔而专注。 女子除了发型衣饰不同,长得跟陆安迪几乎一模一样。 照片背后,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字: 19xx年x月x日,林迪与安世镇,于大峡山。 陆安迪看着那个面容与自己肖似的女子,心中涌起一种说不出感觉,好像那样的遥远,又好像那样的亲密,那感觉让她温暖,又有些忧伤。 那片小树林里的墓碑与雏菊,不是为了纪念她不知是谁的“父亲”,而是纪念这个笑容明媚的女子。” “不是的,”她拿着这张照片,轻声说,我也是半年前才知道。” 陆春梅一直带着这张照片,从沿河村到上海,再到c城,和那本诗集放在一起,她虽然藏得严实,但也有疏忽的时候,陆安迪在打扫的时候偶然看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圣心孤儿院里的人说她像某人,为什么安世镇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你知道半年,居然没想过做点什么?为了你这个动不动就癔症发作的妈?”看着她的沉默,安以哲往病床扫了一眼,讥讽地说,“洛七是个情圣,你是个圣母,你们可真般配!” 陆安迪不想和他争辩,转身回到床边坐着。 病床上的陆春梅在沉睡,她替她掖了一下被子。 助理小孟提着几个袋子进来,打开一看,原来都是饭盒,在桌子上摆好,恭恭敬敬地招呼她:“林小姐,过来吃饭啦。” 饭菜不错,一看就不是随便点的外卖,但陆安迪委实没有什么食欲。 安以哲说:“吃点吧,不然我再想在这里强你,你也没力气反抗啊。” 小孟默默低头,心想安少以前虽然花心,但从来没听说对女人用强的啊,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 陆安迪坐到桌子边,勉强吃了几口,喝了一点汤,看到安以哲叠着腿坐在那里,根本没动,抬头问了一句:“你不吃吗?” “我不在这里吃。”安以哲站起身,“留点精神,你妈醒了我会再过来。” 陆安迪停住筷子。 安以哲看了一眼病床,冷冷说:“你不会以为随便甩张不知真假的照片,就能当上安氏千金吧,我当然要听听她怎么圆这个故事啊。” 床上的陆春梅动了动。 . 夜里九点,安以哲再次来到病房。 陆春梅已经醒了,而且看来已经做好了准备,甚至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既然你来了,那就开始吧。”她靠在病床上,一只手握着陆安迪的手,“安迪,你也坐下吧,好好听我说……” 安以哲冷冷笑了笑,坐在陆安迪旁边,表示洗耳恭听。 这个故事前面和陆安迪听过的一样,甚至更详细一些,不同的是从大峡山轮船开始,插入了林迪。 陆春梅从家乡出来后,浑浑噩噩,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恍恍惚惚,后来漂泊到大峡山附近,抱着散散心的想法,上了那条游船,就在那里,她遇见了林迪。她们住在同一个船舱,但并不认识,林迪和一个年轻男人在一起,那洋溢的幸福与笑容太耀眼,让她觉得像一束需要回避的光。 她们真正的交往,是在山洪爆发,她们一起逃出大峡山,被困在松山镇之后。 那年轻的男人提前在中途下了船,据林迪说,他们已经订了婚,未婚夫是个搞建筑工程的小承包商,急着去赶一个项目,而她要到山区里支教,所以暂时分开了。 陆春梅问过,你们认识多久了,林迪说三个月,在游山玩水的时候一见钟情,陆春梅很惊讶,一个偶然认识三个月的男人,你就敢对他托付终身?林迪笑着说,感情千奇百妙,有些人认识三十年也不一定相爱,遇到就是遇到,是不是彼此那个人,要问自己的心。 有些人认识三十年也不一定相爱,这句话对陆春梅来说,就像烈日般灼心。 但艰辛逃难的过程激发了她心底里的求生意志,山洪封堵道路,冲垮了通讯设施,她们待在松山镇无法出去,也无法联系外面。陆春梅倒也无所谓,反正她背乡离井,在哪里都一样,林迪则是生性乐观,虽然暂时无法给未婚夫打电话发信,但再等一阵,问题总会解决的。住在妇联提供的一间小房子里,她们相互陪伴,倒也没有太狼狈。 但她们都怀着身孕,已经快三个月。 “她很漂亮,爱笑,坚强乐观,还很会照顾人,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翻来覆去,情绪一直不太稳定,一时恨她,一时爱她,一时怜惜不忍,一时无法面对……我煎熬了许久,她每天陪伴我,开解我,难过的时候唱歌给我听,说将来一起去找他的丈夫,她会照顾我,使我感到这一生中最多的温暖,最后我终于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十个月的时候,我们一起住进镇上的医院待产,临产前,她拿出那张照片对我说,春梅,医生说我的孩子脐带有点绕脖子,生起来可能有些麻烦,我已经跟医生说好了,签了字,万一真的凶险,我选择保我的孩子。如果真的发生那样的事情,麻烦你暂时替我照顾她,一定要找到她爸爸,告诉他我爱他们……然后她拿出笔,在照片后面写了那句话,认认真真地交给我……她的孩子虽然还没有出生,但她真的很爱她。” “但她不是难产……去的,我们都生产得顺利,她很开心,而且她恢复得比我还快,没过多久就开始照顾我和我的孩子,但我产后状况不太好,她的孩子有轻微的黄疸,我们就继续住在医院里,但是有一天,她带着孩子到河边散步,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受了很大打击,几乎崩溃,我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但我终于熬了过来,认领了那个孩子,把她当作我的女儿——林迪给过我一个固定电话号码,但我打过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那里。那时通讯不发达,我心如死灰,也没有继续再找,行尸走肉般活着,心里只剩下要照顾这个孩子而活着的意志……直到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通过妇联认识了沿河村的村长,他说一直想找个老师教那里唯一的小学,我考虑了一下,想到这也曾是林迪的意愿,就带着孩子跟他去了。从此之后,我就一直待在沿河村,教了二十多年的书,而那个孩子,也在那里长大——她就是陆安迪。” “我确实自私,因为二十多年了,我真的一直把她看作我的女儿……”陆春梅一口气说完,闭了闭眼睛,脸上也是眼泪纵横,“我没有说谎,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安世镇;如果你们都不相信我,还可以去做亲子鉴定!——亲子鉴定总不会假。” “想让他当爹的女人那么多,亲子鉴定不是你说做就做。”安以哲依然冷冷看她,“陆老师,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自己的孩子呢?” 陆安迪抬起头,陆春梅如遭雷击,过了好一会,像是咬着牙,又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话:“她在医院里得了一场肺炎,死了。” “妈……”陆安迪生怕她又太过伤心情绪激动,拍着陆春梅的手安抚,眼角潮红地看向安以哲。 安以哲懂她的意思:求求你,先出去吧。 他看了她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陆安迪陪着陆春梅,一时间缓不过神来,而陆春梅说完那句话后,就不再开口了。这时已经快十点,陆安迪起身喂她吃了药,药里有安神的成分,陆春梅倒是没一阵就睡着了。 陆安迪去了洗手间,脑中还不断回荡那句话——“她的孩子虽然还没有出生,但她真的很爱她。” 一抹脸,手上全是眼泪。 出来时,安以哲果然独自坐在外面抽烟。 陆安迪坐到他身边,直到他快抽完,才开口说:“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安以哲尾音上扬:“嗯——?” 陆安迪说:“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有多少真有多少假,我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快让他知道,可以吗?” 看他的表情,她就觉得他并不相信,至少不是全信。 安以哲冷冷说:“哪个他?” “安先生。” “你对这个妈,还真是死心塌地啊,你们可能都没有血缘关系呢。”安以哲嘴角又露出一丝讥诮,果真是圣母风范。 陆安迪沉默了一阵,说:“不管怎么样,那都是照顾了我二十几年的人,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理解。” 她的意思是说,你们兄妹也没有血缘关系。 安以哲感觉自己的戾气又要上来,你妈是根什么葱你自己没谱吗,如果你真是林迪的女儿,两年前那锅不惜把你推入火坑的轰轰烈烈的狗血是谁造的?她都瞒了这么久,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事,她还会继续瞒下去,她对得起你,对得起林迪吗? 其实他知道林迪,安家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包括安以彤的妈妈。 山洪爆发后,安世镇曾经发疯地寻找过,就像洛伊寻找陆安迪一样,但打捞不到尸体,也没有活着的痕迹,他坚持了很久,留意各种信息,直到多年后才接受了林迪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后来他成立世嘉地产,搬迁到上海,娶了一个合适的女人,生下安以彤,同时一直赞助着林迪长大的地方——圣心孤儿院,那是安世镇的白月光,他将她视为已经过世的第一任妻子,从不隐瞒。 安以哲吐了一下烟圈,烟雾明明灭灭,替他克制了一下情绪。 陆安迪多半就是林迪的女儿,毕竟长相在那里,但他不相信陆春梅——她的故事里,没有提到过圣心孤儿院。 就算找不到安世镇,圣心孤儿院却一直在那里,以她们的关系,林迪不太可能没跟她提过——她曾经跟安世镇说过,等她有能力后,她一定会回去回报她长大的地方。 当然,更让他思考的是,林迪和孩子的意外,太过突然蹊跷。 安以哲转了几道念头,指头灼热,竟有星火落下,干脆扔掉烟头,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松山镇,你妈这边,我会派人过来照顾。” “明早就去?”陆安迪有些吃惊,“可是——”至少,要安排一下吧。 刚说完,下颌一痛,下巴又被捏住,跟着后脑勺被按到了墙上,他的脸就逼近她:“不要和我谈条件,懂吗?” 巡夜的小护士刚好经过,张大嘴巴看着他们,有些吃惊,却没有立刻声张。 陆安迪没有反抗,只是静静看着他,她猜他大概吃软不吃硬。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以为像个小白兔我就不会欺负你。”安以哲的目光落在她白天被他碾压咬破,现在还有些红肿的嘴唇,低头在上面吻了一下,沉声说,“我不是洛七,想保着贞操,就不要总是欲拒还迎地撩我,嗯?” 真是太霸道总裁了!小护士红着脸,心如小鹿地走了过去。 松山镇遇险 松山镇离沿河村其实只有三十公里,但陆安迪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 汽车一路在大山之间穿穿插插,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又没睡好,阵阵摇晃让她有些晕。安以哲从后箱拿了一张毛毯给她,她说了声“谢谢”,卷着毛毯靠在车窗一边。 后座还算宽敞,但她只占了很小一点地方,中间空出许多位置。 坐得近,她怕他又觉得她在撩他。 路上安以哲不断地接电话,有钱有势的人要办起事来确实容易,效率高,进入松山镇的时候,安以哲已经锁定了要找的人。 “你出生在松山镇医院,我让人查了你的出生证明,你的出生证有点特别,接生人员一栏有两个签名,一个姓李,是当时的产科医生,一个姓王,是当时的护士长。李医生五年前已经病故,但那个姓王的护士长还活着。”安以哲说,“你应该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 汽车在各种山路国道走了一昼夜,才真的到了松山镇。 他们休息了一下,在镇上逛了一圈。 费了一些周折,终于按手上的地址,在镇子边缘一个老旧的房子里找到了那位已经退休十余年的老护士长,幸好她一直住在这里。 “王阿姨,我女朋友是您二十多年亲手接生的,当时还脐带绕着脖子,幸亏您和医生技术高明,才顺利地生了下来,正好今天我们从外地回来路过松山镇,就专门来看看您。” 安以哲外形高大俊朗,脸上带着笑容的时候,其实是相当的迷人亲和,而且来的时候,司机还提着大盒小盒镇上采购的礼物——电视上又贵又耳熟能详的老年保健品。 陆安迪只好顶着“女朋友”的身份,走上前说:“阿姨,我叫陆安迪,是您亲手接生的。” 老人带起老花镜认真看了看她:“好漂亮的姑娘!” 安以哲拿出那张照片,说:“这是她妈妈,二十二年前,也就是特大山洪爆发的那一年,从大峡山逃到松山镇,就在你们医院生的孩子,您还记得吗?” 老人摸着照片,看了许久,“我想起来了,这个姑娘很漂亮,特别爱笑,会唱歌,很活泼……呃,还有一个跟她一起来的姑娘,就特别安静,整天不说一句话,她们……”她又来来回回地看陆安迪,仿佛想起了些事情,刚想说点什么,又突然止住了说话。 安以哲拿出镇上临时打印出来的出生证影印件,字迹还算清晰:“照片上的姑娘叫林迪,但我女朋友妈妈却是陆春梅,还有您和李医生的签名,这当中是有什么误会吗?” 老人看着签名,眼里出现了变化。 她慢慢摘了眼睛,对安以哲说:“年轻人,出生证都是母亲带着婴儿来开的,医生接生的小孩多,不能保证每个婴儿都认得很清楚,但母亲都认得自己的孩子,除非母亲搞错了,否则是不会有错的。” 她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 安以哲握起陆安迪的手,只觉她的手心微微颤抖,就一直握着,看着这个老人:“阿姨,听说当年林迪是在孩子住院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河里,您肯定知道这件事吧?” 看到她一直不说话,他又微笑着说,“阿姨,不好意思,其实事情都这么久了,我们也不是追查什么,只是帮我未婚妻确认生母,了却她的心愿,你看,她们长得这么像,心里怎么说得过去。” 老人别过脸,再也不看陆安迪,推托说:“当年那么久的事,我也记不清了……再说这种事情,不是应该问她母亲陆——”她按着头想了一下这个名字,表示真的已经老眼昏花记忆不佳,“——春梅吗?” “可惜她也已经去世了。”安以哲脸不改色地撒谎,但也知道接下去问不出什么,“阿姨,我留一个电话,万一您哪天想起来,就打电话给我吧,我回车里拿一张名片。” 他挽着陆安迪的手,亲自把她送进车里,又从后箱拿了个信封,折了回去。 回到屋子,老人看着那些保健品:“年轻人,我帮不上忙,这些……你都带回去吧。” 安以哲笑了笑,取出信封,放在桌上:“阿姨 ,好好想一想,下次我还会带礼物来。” . 晚上就住在镇上的旅馆,要了三间房。 这么一个偏远山区小镇,条件当然不会太好,但安以哲那间房间,倒是有个小阳台。 他试了试长满绿苔水泥皮剥落得斑斑驳驳的围栏,倒还结实,点着烟,就靠了过去。 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一下就脏了,当然他不在乎。 “你是不是觉得很有压力?”他看着对面的陆安迪。 她自从来到松山镇后,就基本不说话。其实她也不用说话,结果大家都早猜得到。 “这一下,你也是我妹妹了。”安以哲脸上又露出讥诮。 陆安迪不接他的话,过了半晌,才轻轻说:“你妹妹她……安以彤,还可以醒来吗?” 安以哲吐了一个烟圈,语气居然很平静:“专家说有百分之五十机会,但不知会在哪一天,也许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陆安迪只觉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命运这么曲折离奇,让人无所适从,她和洛伊,陆春梅和陆谦之,安世镇和林迪,本来和她没有关系却有了血缘关系的安以彤,甚至此刻站在面前的安以哲。 “我见过她三次,但没有说过话,她就像一个小公主,不应该承受那样无妄的灾害,我……很抱歉。”她轻声说,“希望她能够早日醒来,从此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虽然她没有错,但确实,很抱歉,命运对每一个人都如此抱歉。 “她确实是个小公主,至少没有为洛七挡过枪。”把陆春梅送去医院后,安以哲离开了一段时间,这一段时间,足够他再接收一次陆安迪的资料了,她确实很无辜,而且安以彤的治疗,洛伊也出了不少力,好几个顶级专家都是从瑞士过来。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放下了,其实我更生气的是,我平生第一个想认真追求的女人,竟然那样欺骗我。” 陆安迪不敢接话。 两人间一阵静默。 安以哲夹着烟,烟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突然说:“想打电话给洛七吗?” 陆安迪愕了愕,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不想。” 她心里仍有过不去的结,如果要打,其实早就可以打了。 安以哲在夜色中凝视她,弹了弹烟灰:“其实我小时候认识洛七,晓彤六七岁的时候,我经常陪她到宁德路的房子上钢琴课。” “哦。”这个话题,让陆安迪心中泛起痛楚又柔软的感觉,“他是什么样子?” “长得漂亮,像个小姑娘,娘娘腔。”重要的是,安以彤还粘着这个娘娘腔叫“洛伊哥哥”,这个哥哥难道不是只能叫他的吗,“——所以我讨厌他。” 陆安迪:“……” 似乎第一次平心静气开诚公布地聊天,就这样聊死了。 又是一支烟过去,安以哲整了整外套:“我要出去了。” 陆安迪有些惊讶:“你要去哪里?” “男人晚上要出去,不要问为什么,除非那是你老公。”他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认真地吩咐,“这种地方不知道安不安全,你留在这里,不要单独出去。” 他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带了司机,但没多带一个保镖。 陆安迪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了一阵,思绪纷纷,她并不相信安以哲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出去是干什么女人不宜过问的事情,她甚至可以猜到,他多半还是为了白天的事情,要么他还有别的线索,但不想让她参与,或者……干脆再回去找那个退休的护士长套话,那个老人,明显也是话没有说全的。 如果这样,他是在怀疑什么,怀疑……林迪的死因?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那明媚如阳光的脸孔与笑容,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那句话,这是她每每想到她,就会想起的一句话:“她的孩子虽然还没有出生,但她真的很爱她。” ——虽然你还没有出生,但她真的很爱你。 她用手掩着嘴巴,感觉热泪又盈上眼眶,于无声中说出那两个字: 妈妈。 夜渐渐浓了,浓得化不开。 安以哲和司机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十点。 走上昏暗狭窄的楼道,看到顶上灯泡还坏了一只,心里便莫名的觉得有些不踏实,他给陆安迪打了个电话,竟然提示已关机。 他皱了皱眉,走到她的房间敲门,拍门,没有反应,司机直接撞开。 陆安迪不在里面。 安以哲脸都变了,立刻跑下柜台,抓起打瞌睡的服务员,一问三不知,好在店里还有一个摄像头,马上丢了一叠钱,查监控。 监控显示,九点钟的时候,陆安迪穿着大衣从门口出去后,没有回来过,她的行李、手提包都在房间里,手机和钱包不在。 三个人在附近找了一圈,这片地方晚上几乎没有什么营业,除了旅店斜对面一个快打烊的便利店,他们进去问了,得知陆安迪九点的时候来过,买了两包卫生巾就走了。 从旅馆能看到便利店的招牌,但便利店和旅馆之间,有一小段黑暗的灯光死角。 安以哲心中有了极不好的预感。 报 110,出警人员只有一个,在附近巡查了半天,无果。 此后是大半晚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和一段漫长而极煎熬的等待,快破晓的时候的时候,更多几个派出所民警来到旅馆,第二天早上,县城也来了警力,但陆安迪杳无踪影。 这里偏远落后,天网不达,夜晚,且路上没有监控,她出去走几步路买个东西,就完全失踪了。 安以哲无比焦灼,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急需的是更强有力的资源和支持,越快越好,他深吸一口气,弹开标注为“父亲”的电话号码,正要按下去,却有另一个电话打进来。 他认得这个号码。 那人的声音很冷,有着金属般的磁性与质感:“安以哲,你把陆安迪带去了哪里?” 是洛伊! 他怎么会知道?陆安迪联系过他吗? 报警 两天前。 瑞士苏黎世,阿尔卑斯山,雪屋。 自一年前大张旗鼓高调地上线了archizure以后,洛伊每天夜里都会花半个小时、一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来看一个监测报告——raymond按他的要求写了一个程序,监测每天登陆网站和app的账户与海量ip,特别是那些会反复浏览与他有关的信息页面的来源,程序自动输出分析报告,每日更新。 为了完成长年累月的追踪与分析,服务器容量扩充了几倍。 坚持了一年之后,他终于等到了回报,有一个来自国内三线城市的ip,进行了关联扩充搜索后,得到了一张图片。 【源地域】:中国c城 【关键字】:建筑设计装饰装修效果图 【比较分析数据库】:陆安迪的手绘作品 【风格相似度】:60% 【信息价值等级】:aaa,立刻进行追踪 这张图片出现在一个当地微信用户的朋友圈上,配图文字是:朋友私宅,美女建筑师设计!手绘图偷偷传上来! 洛伊一看到这张图片,心就剧烈地跳起来,就算计算机判定相似度为零,他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来! 评论与回复说,这个设计师在当地设计了好几个私人别墅,手绘图绝美,但有一个奇怪的的规矩:只能给客户看原件,不给电子档,客户拍摄也不行,也不能公开上传,而且就写在合同里。 难怪她要这样要求! 她以为跑去一个遥远的三线城市,隐藏自己的风格,就可以彻底避免出现在他眼前吗? 他喝了一口咖啡压一压,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屏幕。 【作者身份追踪】:搜索分析中…… …… 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十五分钟后,他站起身,直接给raymond打了电话。 raymond提着自己的笔记本在午夜风雪中飞上别墅,操纵着整个情报网络,开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一早,他们坐上最早最快的航班回国,直奔c城。 他们很快就找到那个文创产业区,工作室的落地大窗外种了一丛森森绿竹,洛伊进去问林淡小姐是否在这里,那小女孩根本抵挡不住他的魅力,倒豆子般告诉他林小姐跟安先生出差去了,可能过两天才能回来,如果您着急找林小姐,可以打电话给她,并且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 洛伊皱起眉头,但即便是皱一下眉头,他也是那么好看,让那小妹妹无法把持。 “林小姐和安先生,是什么关系?” 不但陆安迪在c城,安以哲也在c城,陆安迪的工作室和安以哲名下的地产公司还有合作,她替他设计房子! “安先生锲而不舍地追求林小姐好几个月了,他们好像……已经突破朋友关系?” 洛伊乌云密布地走出来,拨了陆安迪的电话,居然关机接不通。他几乎没有犹豫,跟着就拨了安以哲的私人电话。 那边的回答,让他出乎意料且心惊胆战。 “我们来到她出生的x省x市松山镇,她失踪了,昨晚九点。” 一瞬间,洛伊的呼吸都几乎停滞。 raymond说:“roy,冷静些!我现在安排最快的方式去那个地方!” . 暗夜中的山路。 陆安迪在黑暗中恢复了一点意识,身上软麻,眼睛睁不开,但恍恍惚惚恢复了一些记忆。她记得自己睡了一阵,感觉下腹有些胀痛,竟是不知不觉来了月事,于是走出旅馆,用现金在斜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两包卫生巾,塞在大衣的口袋里走回来。路过那段没有灯光的拐角时,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但黑暗中蹿出一个黑影,跟着眼前一黑,鼻子闻到一阵奇怪的味道,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觉几乎马上告诉她,遇上事情了。 她勉力让自己集中一些注意力,也许是坚持不懈的射击训练的确锻炼了她的神经与意志,她竟能在黑暗中勉强聚集起一点精神。摇摇晃晃之中,她听到身边的一些声音,有女人,有男人,虽然口音奇怪,不甚清晰,但她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个词,“x村”,“x婶”,“交货”……脑袋中仿佛响过一个轰雷: 她被拐卖了。 被拐卖了! 陆安迪,不要惊慌,不要惊慌,想想你还能做些什么。 也许药物的效果同时抑制了恐惧,她用着仅剩的理智,在失去辨知能力前,她“啊,啊”几声开口了,“我钱包的……黑卡,有……几十万,密码是……”她拼尽力气,一口气念出那个数字,已经磕磕断断,“你们……放……放了……我……” 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再次陷入黑暗。 . 洛伊和raymond到达松山镇时,是陆安迪失踪的第45小时,也就是第三天的傍晚。 安以哲动用了各种关系,案子迅速立案,能用的警力都用了,可以辐射到这偏远山区的更大能量不是没有,但实在太慢,目前搜索没有踪迹,也没有绑匪提出赎金,这个案件没有突破口。 他心中每一秒都如火上灼油,更不敢想象她是否已身遭不测。 洛伊在一栋作为临时案件指挥部的小楼里见到安以哲时,安以哲的形象已相当憔悴,看到他从桀骜变得隐忍的眼神,洛伊第一次相信,他们可能真的是情侣。 两人不谈恩怨情仇,只沟通眼下情况,洛伊听完后沉声说:“你来这里之前,了解过这个地方吗?” 安以哲已经悔恨过无数次,如果那晚他没有留下她一个人……但他克制着情绪,说:“我们怎么来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找到她,你有什么办法吗?” “以前她的手表和戒指都有gps定位器,但离开上海时,她把它们存在了商业银行的保险柜。” 洛伊也很后悔,为什么没有在她身上直接植入定位器,否则他不用苦苦寻找,也不必面对今天这样危险的局面。 但他也很快挥去这些没有意义的情绪,“我们暂时最好的配合,是你争取更多警力资源尽快投入,我负责补充其他搜索,看有什么突破口可以切入。” raymond在旁边摊开笔记本,他已经成功接入几颗军用卫星,不需要多久,就可以用破解的权限调用它们,一寸寸地扫描这个连地图都没有标记的地方。 洛伊想起了那次雪地走失,他也面临过这样的担忧恐惧。 但他们无法像在欧洲一样,动用专业武装人员去搜救她,而且,这次面对的也不是自然条件。 他靠在桌边,透过窗外看着绵绵远山,眼眸底下尽是深沉的压抑:“raymond,我有一种直觉,记得之前你给我的资料吗?” raymond抬起头,很快get到他的想法:“你怀疑……跟拐卖有关?” 确实不能排除这个可能,那份资料显示,在这片延绵不绝的大山中,发生过不少人性中最丑恶之事。 洛伊蹙起眉心,安以哲的脸色变了变:“我去跟他们沟通这个看法。” 洛伊点了点头,毕竟目前这样分工比较合理,安以哲转身走开,几乎是同一时间,洛伊和raymond的手机同时发出一种特别的声响,听到这种声音,晓是冷静如洛伊,都差点跳起来。他迅速拿出手机,按出了那条信息: 【尊贵的美国运通百夫长卡客户,您的副卡于 xxxx年x月x日xx时x分x秒,于中国x省x市x网点提取人民币现金 20000 元整。】 洛伊瞳孔张开,raymond也动作极快,调出一个对话框,连语气都有些轻快起来:“roy,上帝保佑!我想再落后的地方,银行都会有摄像头!” 那是陆安迪拿的副卡,没想到她留下了手表和戒指,却随身带着这张卡! 这张卡她从来没有用过,此时此刻出现,是她留给他的线索,她一定是猜得到,他会时时刻刻、用尽一切方式与可能、持续地关注她的动向。 他捏着,在心里默默说,安迪,你一定要等我。 二十分钟后,raymond突入监控,截取了一段视频,视频中提款的是一个身材高瘦、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带着口罩的男子,洛伊看着这个男人,眼神很冷:“这个卡提现只能每天提两万,他一定还会再取,立刻布线监控,但不要打草惊蛇。” 警方指挥说:“放心,只要他真的再来一次,一定逃不掉。” 陆安迪失踪第58小时,这名嫌犯落网。 在安以哲的努力下,上面的审讯专家迅速到场,花了数个小时,得到所有供述:陆安迪确实是被拐卖了,买家是松山镇西北数十里,一个群山封闭、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去的x村。 raymond调动卫星扫描,地点精准锁定。 然而真正的问题,从这里才开始,这种村庄通常有数百人口,一整条村的人都会跟执法人员对抗,除非行动果决,投入大量、足够的警力铺开地毯式搜索,才有可能一次成功。 如果一次救不到,第二次就是难于登天。 但这样的行动,不是在座任何一些人可以决定的,必须层层级级上报,还要考虑诸多因素。 安以哲打电话的时候,那位提供了帮助、系统内职级可观的某人说:“安公子,我就直说吧,就算是你爹亲自来,该走的流程还是这么走,而且结果完全不由你、我、他决定,懂吗?” 洛伊脸色阴郁,raymond调来的几个人正在路上,都是军队退役单兵作战的好手,要潜入这样的村庄当然不难,但在几百人警惕的眼睛下开展搜救却不容易。更重要的是,时间不允许慢慢来了,陆安迪被绑架已经第四天,到那个村庄已经第三天,每多待一点时间,她受伤害的可能越高,他实在无法想象,如果已经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他克制住那些想象,洗了一下脸,走出阳台,望向茫茫夜色。 他需要更清醒,更冷静。 妇人与小孩 陆安迪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又暗又小的房间,土转砌成的墙,一张板凳,身下是简陋的木床,垫着草席和烂棉被。 她脚上带着一个脚镣,脚镣连着一条铁链,铁链另一端嵌入墙壁。 黝黑的铁门带着锈,唯一的光线来自一个小窗子,装着铁栏栅,在墙壁很高的地方。 这是一个专门用来关人的小黑屋。 门上传来声响,跟着“嘎吱”一声打开了,陆安迪的心骤然紧绷。 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就是模样很普通的农村妇女,看到她坐在床边,不哭不闹,就开始蹦蹦嘎嘎地说了许多话。陆安迪大概能听懂这种方言,她说她儿子之前其实有个媳妇,还生个孙子,但孙子病了一次后,就变成了哑巴。哑巴将来容易受人欺负,又没有兄弟,他们就合计着再生一个,但讨不到老婆,只好花钱买一个。 他们为了买到她,还加了价,用尽积蓄也不够,他儿子已经出去借钱了,过几天就回来跟她圆房。 陆安迪听到“过几天”,心里燃起希望,但她装作什么都听不懂,只重复几句话,“你在说什么”,“我在哪里”,“为什么锁着我”,“放我出去”。那女人反反复复地唠嗑几遍,看她还是听不懂的样子,没有办法,就放下她回去了,但给她留下了卫生巾,还端来一盘热水,放下毛巾和一条换洗的内裤。 到了夜晚,那妇女带来了另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听那妇女口中的称呼,陆安迪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女人就是从人贩子口中听到的“x婶”。 x婶对那妇女客气亲热,笑容可掬,夸她有了个年轻媳妇,一定好生好养,一转脸过来,那双巫婆一样恶毒冷漠的三角眼,让人从心里发瘆——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人,不会有那样的眼睛。 这个女人会讲普通话 陆安迪看着她,说:“我有很多钱,你们放我出去,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钱。” “死心吧,我们这条村子里的媳妇,从来没有一个能跑出去。”那x婶看着她的脸,阴恻恻地说,“你年轻漂亮,我就多说几句,你男人花了大价钱买你,好好过,说不定日子能过下去,别搞到大家都不好,断手断脚,变成哑巴,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生孩子还是生孩子。” x婶起了身,走时挽着那个妇女,亲亲热热地说:“大妹,反正你家xx没那么快回来,先饿着她,饿她十天八天,就没有力气跑不了,还省饭。” 铁门重新关上了,没有灯,黑暗中只有窗口一点黯淡的微光。 . 洛伊让raymond接来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人:沿河村的村长。 因为捐助学校的事,他和陆安迪一起拜访过这个村长,在他的印象中,是个能做事、眼光长远、拎得清的人,他请他过来,是因为对方熟悉这一带的情况,或许能够提供有用的帮助。 隔间里只有四个人,洛伊、raymond、安以哲、村长,村长对他们说了两件事。 “有一个村子,因为男丁多,好些娶不上老婆,买过不少越南媳妇,都没出过什么事。但有一回,有户人家买了个外面骗来的女大学生,那姑娘性格十分刚烈,家里应该也是有背景的,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入村调查,都没有结果,最后一次,甚至出动了大批军警,但搜了一阵,始终搜不到,最后也只好放弃了——为了灭口,那个姑娘已经被杀了,沉入粪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事,不知真假。” “还有另一个村子,买过一个姑娘,家里也十分有背景,据说是外边混黑的,势力很大。他们先派了一个人,混进村子里,把所有情况打探好,然后在一个夜晚带了一队人进村,神不知鬼不觉,用迷药绑了村长的孙子和几个大户家的独苗男娃,以此作为威胁,对峙的时候,又用麻袋装满钱丟进去利诱,最终才换回了那个姑娘——这件事我知道是真的,也是我听说的唯一一个能逃出去的姑娘。” 几个人面面相觑,空气十分压抑。 村长继续说,“陆老师是我从松山镇带回去的,姑娘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又捐了学校,我真心觉得好人应有好报,所以要提醒你们,如果进村行动,还要防着一些人,毕竟派出所里也不少从那些地方出来的人,没人敢保证没跟哪条村有点亲亲戚戚的关系,消息要是泄露出去,你们要找就很难了。”他看着屋子里的几个,“你们都是有能力的人,姑娘福大命大,我相信一定能回来的。” 安以哲走出去抽烟,他的精神极度沉重紧张,需要缓释。 没多久,洛伊也跟了出来,于烟雾缭绕中凝视他。 “我有一个方案,你敢一起做吗?” 他的脸俊美而冷凝,抿着唇角,线条宛如冰锋,安以哲也不问,直接说:“好。” 只要陆安迪能回来,什么不能做呢? . 第二天,那妇女给陆安迪带的食物,果然只有一碗清得见底的稀粥。 跟着来的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藏在那妇女身后伸出头看她,眼里充满好奇,应该就是她的孙子。陆安迪看他,他却又把头缩了回去。 粥放在板凳上,陆安迪看到碗底下垫有一张纸,似乎画着些东西,移开一看,上面画满了各种鸡鸡鸭鸭猫猫狗狗小动物和小人,她用手指在纸上描画着,看向那个男孩,男孩立刻跑出来,咿咿呀呀比手画脚地说着什么,又指了指自己,陆安迪没听懂,但她猜得到这个哑小孩的意思,他是说是自己画的。她笑了笑,对他说了三个字,“很厉害。” 哑小孩睁大眼睛,瞳孔焕发出光彩,忽然推门像旋风一样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带着一个小美术本,一支铅笔,咿咿呀呀着十分兴奋地给陆安迪看。本子画了半本,每一页都画得很满,陆安迪拿过铅笔,在空白的一页给他画了一只小狗,一个小孩,小孩照他的样子,穿着他的衣服,哑小孩显然高兴坏了,对妇人指着狗,“哦、哦、哦”地叫,又不断指着自己——这是我,这是我。 妇人摸了一下他的头,眼神复杂,但也没有阻止,只是不一会就拉着那男孩走了,临走时指着门,“不能开这个门,不然你娘就跑了,知道吗!” 哑小孩回头看了陆安迪一眼,眼神依依不舍。 这双眼睛,和那双恶毒如巫婆的眼睛不一样,也没有那妇人的愚昧与浑浊,依然保留着童真和清澈。 之后哑小孩每次都会来,带着那个本子和铅笔,陆安迪教他画了许多东西,小孩也会给她画许多东西,陆安迪看了几次,就知道他画的都是自己生活所见的东西,比如动物、家具、物品,当然也有人,但人都画得很稚拙,分辨不出什么。妇人看到孙子总是不愿意走,有时也就干脆把他留在那里,只是关起门,回去干完活了再来接,反正陆安迪的脚镣锁在墙上,她也不担心她能跑掉。 陆安迪这才有机会知道了一些东西,哑小孩家里有一条狗,有一只公鸡,一窝母鸡,还有一只收音机,没有电视,但他见过电话,是和妇人一起去打的。 陆安迪还知道,这间小黑屋外边不远处,有一条河。 有一次她画了一条河,哑小孩啊啊啊地指着一个方向,陆安迪猜想应该是有条河在附近不远或者从这里看得到的地方,于是她好几次不断地画着那条河,有一次妇人不知是疏忽了还是放松了警惕,门没有锁,哑小孩跑回去搬了一张更高的板凳来,帮她带着脚镣爬上了那张板凳。 门前是一堵密实的篱笆,就算开着也看不到什么。 她第一次从那个带着铁栏的小窗看出去,这里是山边,周围没有房子,河流在八百米外,河面暗沉,周边有可以掩护的树木茂草。 日子每一刻都漫长而煎熬,但又像生命一样珍贵,因为她知道,眼前的时间多过去一些,离那个出去借钱的男人回来的时间就近一些。 她知道在这样的村庄,能跑出去的机会基本为零,但如果只跑到那条河,就会简单一些。 因为哑小孩在,门有开着的机会,她还有希望在那个男人回来前逃出这间小屋,她会想办法。 她的艰难,在于作出抉择后抛弃侥幸与恐惧,在确定失去逃走希望的时候,用意志控制行动,用一切办法奔向那条深暗的河流。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回忆生命中那些让人珍惜的片段,然后用ptsd专家教给她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地用自我暗示来舒缓压力,平复情绪,以让自己做出最理智的行为。 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洛伊; 对不起,理想。 洛伊,你要好好活着,成为那个你想成为的人,这样我们共同的理想,你也替我完成了一半。 我将永远爱你,无论你是否知道,无论我活着还是死亡。 留给她的钥匙 洛伊喝了好多罐饮料提神,然后靠窗吹着夜风,冷意让他清醒,也让他冷静,他有意识地强制自己的情绪与思考归零,闭上眼睛休息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后,他重新启动思维,脱出眼前处境,检视自己的整个思路与部署。 固定时间放松是有用的,无论思维还是情绪,都需要留出空间才有回旋余地,他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他斗不过而跟陆安迪整整失联了两年的人。 他拨了一个电话,给赵宁。 对方接了,那声音懒洋洋地说:“怎么,洛先生,你妹妹还没找到吗,又要来找我?” 洛伊缓缓说:“陆安迪被绑架了,被拐卖到山里,你会救她吗?” 那边明显呆了一下,换了语气:“怎么回事?” 洛伊花了十五分钟时间解释经过与状况,坦率地说了他们制定的计划。 “洛七,别疯了,你忘了洛氏是怎么出去的吗,你以为这个国家能有雇佣兵出现吗?这里不是欧洲!你是不是也已经准备好了滚出去,永远不再回来?还有那个姓安的,他以为自己是个普通人?出了事,他爹能兜得住吗?你们……真是脑袋糊了!”赵宁气冲冲地说。 “不然呢,赵小姐,你去看看那些采访过的新闻,想想安迪可能会遭遇什么!”洛伊也遏制不住情绪,“不要忘了,她能躲我躲到今天这样,不也是拜你的非常手段帮忙吗?” 听到他抓狂,赵宁反而平静了语气:“别吵,让我想一想。” 洛伊瞬间冷静,屏息静气地握着电话,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赵宁大概是思考了几分钟,中途还离开了一次,回头对他说:“听着,我从那个地方附近给你调一批有经验的人手过去,很快,但人手到位之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直升机飞行许可没有问题,但你说的那个办法,要有分寸……不要自己去做,另外找个人,”她顿了顿,也不想浪费时间,干脆摊开说,“给史威廉打电话,让他找高胜寒,决定好后,我会让人帮他尽快把人送过去。” 真是想不到,高胜寒还有这个用处。 “谢谢。”洛伊抬头望着远山浓重如墨的夜色,郑重地说,“今日之恩,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谁让我表妹喜欢你呢,你能以身相许吗!”赵宁说了一句,又叹气,“罢了罢了,陆安迪这丫头我也是喜欢的,赶快救她回来!保持联络。” 天色微亮,洛伊、raymond、安以哲带着审讯专家离开了那栋小楼。 . 陆安迪在思考,如何才能得到脚镣的钥匙。 她饿了几天,体力已经大幅下降,时间也迫在眉睫,但上天垂怜,那妇女的儿子借钱出了问题,她骂骂咧咧地埋怨了一堆亲戚,说他们不肯帮忙,累她儿子还要多跑几个山头才能凑够钱,把家里的活儿都耽搁了,害她一个人辛辛苦苦都干不过来。 “我要到天黑才回来,等下你自己回家!”离开的时候,她把哑孩子叫到一边,交给他一把钥匙,“好好拿着,不能给你娘,也不能给别人,不然你娘就跑了,知道吗?” 陆安迪假装低头画本子,却趁撩头发的时候偷偷看过去,那把钥匙是从一个钥匙扣上摘出来的,而钥匙扣上还有另外一把钥匙。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如果只有两根钥匙,那么另外一根,很可能就是脚镣的。 等那妇人离开很久,陆安迪试着画了一根钥匙,孩子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然后迅速摇了摇头。 他大概以为陆安迪是要这把钥匙。 他给陆安迪画了三幅小图,三幅都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第一幅女人身上被绑着;第二幅女人在跑;第三幅女人还是被绑着,却断了一条腿,旁边还特地画了几滴血。他歪头想了想,又在断腿女人旁边画上几个拿着棍子的小人围着。 用的是陆安迪教的火柴人画法,生动简洁,意思明了——有一个女人逃走,结果被抓回来,还被几个人打断了腿。他也许是见过,但更可能是听妇人说过,再加上自己的想象。 他把这张画给陆安迪看,又摸了摸她的手,满眼关切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不要逃,你会被抓回来打断腿的,我不想你这样。 这真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但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明白那些人性中至深的丑陋与丑恶。 陆安迪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放弃。 她给那根钥匙画上一个钥匙圈,添上另一根钥匙,再分别画了两个箭头。两根钥匙有大有小,大的一根箭头指向一扇门,小的一根箭头指向一个小人的脚镣,旁边又分别画上“叉”和“勾”的选项。 经过这几天的训练,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特殊的沟通方式,简单有效,哑孩子很喜欢这样的方式。 他在两边都选了“勾”,证实了陆安迪的猜想。 但陆安迪指向那根小的钥匙,又指向自己的脚镣时,哑孩子再次摇了摇头,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双手掩着脸,第一次在这间小屋里留下眼泪。 那孩子似是十分惶恐,手足无措地摸着她的袖子,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陆安迪流了一阵泪,心情渐渐平静了些,她也怕反应太大,被那妇人知道了反而引起警觉,小心地擦了眼泪,把那张画撕得粉碎,丟到床底下,又继续画画。 她画了许许多多,有山有水,不少还是沿河村的风景,然后她又用英文写了很多字,又把它揉碎了撕了。最后她留下了那些美丽的风景,把它递给了哑小孩,就靠在床上休息了。 她必须保存一些体力,至少要能动。 短暂的黄昏后,夜幕再次降临,屋子里光线很差,哑小孩坐了一阵,过来摸了摸她,就带着本子走了。 这一夜,是陆安迪过得最艰难的一夜。 她睁着眼睛看着窗口的一格星光,不知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睡得也不安稳,模模糊糊之间,还听到了一阵奇怪的钟声和远处模模糊糊的狗吠声。 这个村子,居然还有钟。 第二天一早,没有人来。 中午也没有。 直到下午太阳都过了窗户,妇女才带着哑小孩来,只带来了一碗水。 陆安迪一直饿着,又大半天粒米未进,加上血糖本来就有低,带着脚镣爬起床时,竟然差点晕倒。 哑孩子跑过来扶她。 “村里的男娃昨晚丟了好几个,找了一夜,那几家人都要疯了!出去找的还有好些人没回来,谁知刚刚那些娃却好好回来了,说是突然睡着不知去了哪里,醒来有人给他们好吃好喝,还坐飞机玩儿回来到山那边,这事邪乎得很,有娃的人都在怕着呢……我也不想让狗子出来,但他哭着闹着非要来看你。”那妇女叹着气说,“他是真心喜欢你啊,宁以后要对他好。” 哑孩子搬了板凳坐在床边掏出画画本子,边画边咿咿呀呀地说什么,那妇女却不想让他待在这里了,等了一阵,显然是不耐烦了,大声吼他,“狗子,走啦,要回去干活了,再赖着抽断你的腿!” 陆安迪指指碗,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和肚子,意思是我饿,我要吃饭。 那妇女却拉着哑孩子,看着她:“孩子他爹明天就回来,等他跟你圆了房,再一家吃团圆饭吧。” 铁门“哐”的一声关上。 陆安迪坐了一下,等眩晕的感觉慢慢过去,估摸那妇女也走远了,才掀开被子,摸出那团纸。 纸揉成一团,包着一把钥匙,陆安迪取出钥匙,抖抖颤颤地去开脚镣的锁。 “咔嚓”一声,脚镣打开了。 她又小心地展平那张纸,去看纸上画的东西,一个有眼睛鼻子嘴巴长头发的笑脸,虽然画很抽象,但她知道画的是她。一个箭头从笑脸指向旁边的另一幅,那是一扇门,一个小人踮起脚,正在打开门。 陆安迪静静地等着。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忽然却又听到了那种奇怪的钟声,这一次,真真切切,大概是从村子中心传来的。她起身贴在门边听了一会,钟声响了一段时间,却又熄灭了。 村里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跟那些孩子有关?还是跟她有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安迪吓了一跳,立刻回到床上,把脚镣塞回去,用被子盖着。她紧盯着门口,门上发出一阵金属轻微相碰的声响,响了几下后,就没了声音。 陆安迪又等了很久,确认门外没有人后,才重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去推那扇门。 门一点一点地开了。 阳光并不强烈,但依然让她感觉眩晕。 她发觉这里是一个篱笆围着的菜地,篱笆很高,菜地中间地势又低,从外面可能都看不到这个屋子。她贴着篱笆走去,那边有一个木栏围着的小门。在靠近小门的时候,她扒开篱笆往外看,又听见了另一种声响,天上的直升机,轰轰隆隆,汹涌过来的人声,还向顶头四处散开的无人机。 那些穿着防暴警服的人……她得救了! 她拉开篱笆门,拼命向前跑去,警察中有人冲出来,直直地向她跑来。 她跑了二十多米,身边的声音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最后跌进了那个冲过来的怀抱里。 “安迪,安迪!没事了,没事了!”安以哲紧紧拥着她,声音都在颤抖,但马上又克制着,稍微放开了些,用手指抚着她的脸,“你有没有受伤?” 他一向有仇必报,随行里带了医生,如果陆安迪受过什么伤害,他一定会从旁边夺一支枪,绝对不会放过那些让她受苦的人! 陆安迪勉力摇了摇头:“我没事。” 她的声音很虚弱,视线也不是太清楚,但在一堆村民中,她看见了紧紧缩在妇人身后,却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她的哑小孩。那孩子那么小,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从妇人背后伸出一只手,对她摇了摇。 那是“再见”的意思。 是他把钥匙偷了给她,帮她开了门。 陆安迪的眼角突然滚出泪水,低声对抱着她的人说:“以后在外面建一间学校,把这些孩子都接出去读书吧。”至于那个眼睛像巫婆一样恶毒的老女人,她一定会把她画出来,送进监狱。 她的泪水流在他脖子上,安以哲惊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说这句话,但他马上柔声说:“好。” 陆安迪的身体软了下去,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只能靠在他胸口,轻声说:“带我回去。” “好。”安以哲小心地把她抱起来,“别担心,我们现在就回去。” “谢谢。”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被抱起来的那一瞬间,她的脸向后仰去,看到了那架盘旋在头顶的上空的直升机,恍惚之中,那个绝望中仍心心念念的身影,竟然就在那里,她想睁大眼睛,但是耳边轰轰隆隆,仿佛又回到阿尔卑斯山上的一边雪白,她看着他坐直升机离她而去。 “洛伊……”她张开嘴,想努力呼喊,却倒在抱着她的怀抱里,失去了声音和视野。 他有来吗,那是幻觉吗? 为什么又像一次刻骨铭心的分离? 直升机上的确是洛伊。 他看着朝思暮想,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又让他每一秒钟牵心动肺的她从小黑屋里脚步踉跄地跑出来,扑倒在安以哲的怀里,虽然声音微弱,他真真切切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但他没听到最后那句“谢谢”,因为当她靠在安以哲的胸膛,轻声说“带我回去”的时候,他的胸口涌起一阵无法呼吸的疼痛,让他突然扯下了对讲耳机。 “你真的不下去看看?”旁边的raymond小心地开口询问他。 洛伊闭上眼睛,那种疼痛潮水般从胸口蔓延到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喘息。 “走吧。” 他再睁开眼睛,却只看着绵绵密密的远山。 当她在别人的怀抱中,他竟然无法忍受再多看一眼。 raymond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何苦的折磨。 十五分钟后,安以哲接到电话。 那冷如金属的声音,有着一丝不易察觉又无法掩饰颤抖:“安迪……她的情况怎么样?” “刚刚注射了葡萄糖和营养剂,已经睡了,除了被饿得虚弱,身体没有受到其他伤害。” 那边骤然放松气息,安以哲隔着电话,都能感受那强烈的变化。 “你会好好照顾她吗?” 安以哲低头注视着怀中的陆安迪,说:“你放心,我会像照顾自己的爱人和妹妹一样照顾她。” 一阵沉默后,洛伊挂了电话。 在出发之前,他曾对安以哲说过一句话,“不管她是我妹妹还是谁,我爱她如同你爱以彤,如果她有事,我不会放过你。” 最后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大概也是差不多意思吧。 让她幸福吧 三日后。 c城疗养院。 陆春梅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在疗养院的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躺在床上。窗外荷叶田田,荷花开了,她却从来没有兴致去看一看,不仅不想出去,甚至连窗子也关了起来。 安以哲带着一个人进来,但不是陆安迪,是医生。 “阿姨,我回来了。”他坐在床边,叠起腿,摆出一个好好谈话的姿势,“我们去了木松镇医院,找到那个护士长,证实了你说的话。” 陆春梅缓缓睁开眼睛:“安迪呢?” 安以哲说:“回来的时候,她不小心被人贩子拐走了,在一个破村庄里被关了十多天。” 陆春梅瞪大眼睛,呼吸突然急促,身体颤动:“她、她、她……” “别激动,她已经回来了,本来想过来看你,但她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我让她休息着。”安以哲不徐不疾地说,“这里有急救医生,如果你非要激动,那就激动完我们再说。” 医生就在旁边,陆春梅双手紧紧抓着被子,磕着牙关,但慢慢平复了下来。 “我不再怀疑,陆安迪是林迪的孩子,她就是我妹妹。”安以哲看着她,“但是你没有告诉我们,林迪是怎么死的?你自己的孩子又是怎么死的?” 陆春梅又剧烈地震颤起来,这一次,她无法控制。 医生走上来,给她带上氧气面罩,放松她痉挛的四肢,折腾了十分多钟,还在喘着气。 安以哲就在旁边看着,等她喘过气,才冷冷说:“看你这样子,安迪肯定是不忍心来问你的。当着她的面,你也说不出口吧?”他取出一个文件袋,把里面的档案扔到她被子上,“在c城这两年,陆安迪一边靠工作,一边靠心理咨询师的帮助,才没有崩溃,你从来没见过她流过泪吧?因为她只有在咨询室里才能哭得出来,她不想令你伤心,甚至不忍心问你真相,而你,却想一直欺骗着她,利用她对你的感情控制她。”他眼里带着一丝厌恶,一丝冷酷,“等她下次过来,你还是可以继续这样装病折磨她,直到你死,或者她心如死灰。” “真相到底是什么,你不敢告诉她,可以告诉我。当然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查得出来。”他等了一阵,看到陆春梅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冷冷站起来,眼中厌恶更深。 走到门口,听到陆春梅泣不成声却又声嘶力竭:“我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林迪,对不起那个……孩子!我……是一个罪人……” 安世镇挥了挥手,让医生到门外等着。拉上窗帘,室内光线幽暗,他重新坐下,静静等她开口。 . 25年前,松山镇医院病房。 林迪抱着一个婴儿坐在窗边的病床上,带着阳光般明媚笑容的脸颊贴在小小的脸蛋上,指尖一边轻轻搔着脖子,逗得婴儿咯咯地笑,“春梅,你看,小家伙笑得多开心!” 林迪抱的是陆春梅的孩子,自己的孩子正在身旁熟睡。 “春梅,你看外边阳光多好,暖得让人心里发痒,等下午囡囡醒饱了,我们一起出去晒太阳吧!” 躺在对面病床上的陆春梅却神情恹恹,医生说她可能产后抑郁,所以林迪只要有精力,就会帮她照顾孩子,逗她说话,带她出去走走。 她们在路上相遇,一起在医院待产,同一天生下女儿,如果不是活泼、乐观、处处洋溢着幸福的林迪一直照顾她,安慰她,鼓励她,陆春梅可能都走不到今天。 有时夜里突然莫名其妙地哭泣,林迪会把两个孩子一起放在自己床上,然后过来抱着她,和她一起睡。 只有那个时候,陆春梅才能睡得安稳些。 林迪逗着婴儿,婴儿不久就在她怀里睡了,林迪把她轻轻放回床上,也躺了下来——刚当妈妈不分日夜照顾孩子的女人都很累,只要有十五分钟,都能见缝插针地睡一会。 但陆春梅却睡不着,她看着身旁的婴儿,脸虽然小小的,但眉眼已依稀能看出某个人的影子。 她想着那个人,恍恍惚惚,那种不可名状、不可控制的情绪又涌了上来,泪水忽然流了满面。 陆春梅擦了擦脸,起身抱起身边的婴儿,走出医院,走过街道。 街道后边,有一条河。 还没生的时候,她和林迪经常会来这里散步,这条河叫白沙河。 她沿着河边慢慢走着,河面泛起粼粼银光,闪得让她的眼睛发痛,却又带着不可言说的诱惑——就像看到一把水果刀就会想拿起来割在手腕上,看到一辆车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撞上去。 “春梅,好好活下去,这世间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 可这世间的美好,早已随着他的离开永远逝去了啊。 陆春梅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久,怀中婴儿睡得很熟,陆春梅一看她的脸,就会无声地流泪。太阳快落山了,河面渐渐变成一种温暖的橘黄,当那种橘黄也在风中缓缓消散,变成灰暗的涟漪,她的心也像一颗灰暗的铅球,随着水波慢慢下沉。 那种下沉的诱惑让人无法抗拒,也许一沉到底,她和怀中的婴儿,还有他,就可以永远一起待在一个安静的世界里了。她走向更近的岸边,水波带着她的身体微微漾动,让她觉得有一点眩晕,却又莫名地心安。 她盯着波纹中的一点,她一动不动,然后就陷进了水波里。 “春梅!春梅!春梅——” 她听到林迪大声呼喊,她沿河边飞快跑来,边跑边脱掉大衣,像鱼一样跃进了河里。 陆春梅觉得自己在不断下沉,快要沉到底的时候,却又像被什么托着,慢慢浮了起来,从黑暗中重见一丝天光后,她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趴在岸边,身上的风很冷,白沙河的河面平静而黑暗,没有婴儿,也没有林迪。 她不知道怎么回到医院,病床上的婴儿醒了过来了,正在哇哇大哭,她抱起她,撩开上衣,将自己的□□塞进她的小嘴里。 “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害死了林迪……我已经不想活了,却成了罪人……我想回到河里跟她们一起,但林迪的孩子还在……她在我怀里哭,看着我笑,那一刹间,我忽然有了生的勇气……” “我把她抚养成人,我不敢告诉她真相,因为那会使我想起害死自己孩子的罪恶,还有对好朋友的愧疚。” 陆春梅流泪满面:“我太自私,太软弱,我是个罪人……我不配做安迪的妈妈,我对不起林迪!” 安以哲听完这个故事,沉默了半刻。 陆春梅,安世镇,林迪——陆、安、迪。 原来这才是她名字的意思。 安以哲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他的内心也有无法忍受的压抑与暴躁,但他想着身体虚弱,正在半山别墅里卧床修养的陆安迪,还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我会安排一个心理咨询师过来,陆老师,请爱惜自己的身体,毕竟折磨自己和折磨别人都不好。你配不配,值不值得原谅,我没有资格评断。”他对陆春梅说,“至于真相,我会找个机会替你告诉安迪,她是她妈妈林迪和我父亲的孩子,是我妹妹,但毕竟你也照顾了她二十几年,她也是你女儿。” 他凝视仿佛瞬间苍老几岁的陆春梅,离开病房前,留下最后一句话:“让她幸福吧。” 安以哲走出医院,上了车,在驾驶座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才拿出电话。 但他手指刚滑动屏幕,那个他要打过去的人就打了过来。 “阿哲,以彤刚刚醒过来了——” 安世镇在电话里说。 正文完结!! 一个月后。 瑞士苏黎世湖北岸一所临水别墅。 “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明月高悬,在湛蓝的湖面洒落一片清辉,洛伊冷冷看着面前开着香槟的高大青年。 “以彤终于醒过来,我要亲自来谢谢你,毕竟你也帮了不少忙。” “我从小认识她,心里一直当她小妹妹一样,希望她过得幸福快乐。”洛伊的眼眸恢复了一丝感情,顿了顿,“她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还不错,史威廉陪了她两年,现在还在身边继续陪着她。” 洛伊恢复了沉默。 “我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有一样东西,我要亲手交给你。”干了香槟,安以哲的手扣在文件袋的线扣上,此时洛伊的眼眸中有一瞬极小的波动,被他捕捉到了,安以哲笑了笑,“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会掏出一张我和陆安迪的婚礼请柬给你。” 洛伊蹙了蹙眉,冷冷看着他。 就算安以哲拿出一张请柬……好吧,他不知道自己可能会有什么反应,唯一的感觉,是一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就会像直升机上的最后一眼那样痛。 安以哲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资料,递给他。 资料非常简单,一份dna亲子鉴定报告,所有str位点吻合,判定为亲子关系,样本采样人分别为“an”与“di”。 “an”,“di”? “安”,“迪”? “an”——安?洛伊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后面还有一张打印的照片,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合照:女孩身穿半身裙,窈窕美丽,有着阳光一般明媚灿烂的笑容;男子身材高瘦挺拔,温柔地搂着女孩子的肩膀,眼中俱是爱意。女孩长得跟陆安迪很像,洛伊知道她是谁,圣心孤儿院里当年那个叫“林迪”的女孩!他有想过调查她的过往,以及为何失踪,可惜在有所行动之前,就发生了安以彤的事情,跟着陆安迪就离开了他。 这个男人是谁?眉眼依稀…… “他们就是陆安迪的亲生父母,我父亲安世镇,和圣心孤儿院长大的林迪。”安以哲说,“所以她是我妹妹,不是你妹妹,恭喜你,你解脱了!” 洛伊抬头看他,眼神淡定,纸张却在微微颤抖:“安迪知道吗?”像他这么聪明的人,马上就想到了蹊跷,“你们去松山镇,就是为了查这件事?”松山镇是陆安迪出生的地方,没事他们怎么会专门跑去那里。 安以哲说:“你不要怪她,她也受了很多苦。” 洛伊:“你喜欢她,是真是假?” “是真的,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她。”安以哲耸了耸肩,“其实我不想解释那么多,我是个失恋的人。” “你不用解释,我和陆安迪的婚礼,一定不会邀请你。”洛伊放下报告,立刻拿起电话,“raymond——” “你不用找她了,她已经来了欧洲,现在立刻飞过去,可能还来得及,她明天早上就走了。”安以哲打断他,把一张黑色卡片丢到他面前,“我不稀罕你的婚礼,不过我有言在先,如果你胆敢……” 剩下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出来。 因为洛伊已经拿起卡片,走了。 . 三小时后。 西班牙,巴塞罗那。 虽然苏黎世到巴塞罗那有很多航班,但洛伊用了最快的方式——坐私人飞机过来。 套房是安以哲订的,洛伊凭那张卡片住进这里,但这里并没有陆安迪。在飞机上,他已经找raymond要到“林淡”的电话号码,但那个电话根本打不通。 raymond会尽一切手段寻找她的行迹,但没那么快。 拉开窗帘,夜色中宏伟而细致的圣家族教堂扑面而来,比起这座建了一百多年还无法完成的伟大建筑,如果没有意外,“雪莲”在十年内就可以竣工,看来他还是比高迪幸运的。 这些都是暂时转移注意力的想法。 洛伊在房间里等了很久,在情绪最焦虑混乱的时候,洗了个澡,然后又重新穿上衣服。 坐着太难耐,他想着出去走一走,或者能在广场遇上看深夜夜景的陆安迪? 他在卧室里穿上衬衣和西裤,刚想拿上外套 ,却不经意地看到一个门。 这个门在房间一角,靠着床边,门上的木质纹理与墙面颜色一样,门把做成了饰物,看起来相当隐蔽,所以他之前没有注意到。 他看着那个门,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电话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按下接听,就听到了一个恍似梦中的声音:“洛伊?” . 陆安迪穿着浴衣,终于拨通了记忆中的那个号码。 这三天里,她花两天待在那座世上独一无二的教堂,花一天游览了整个巴塞罗那,怀着克制又感激的心情领了奖,毕竟那是她理想之路上一个意义非凡的奖赏。回到酒店,终于有些累了,她想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一早离开,就不用再想着航程2小时之外的那个人了。 距离越近,思念越热得灼伤。 她知道他在苏黎世,也许就在雪屋,俯瞰着窗外阿尔卑斯山的冰雪。 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爱着她,也许她还需要好好想清楚,或者先做个铺垫。但要进浴室的时候,她又阴差阳错,拿起了电话。 就打一个电话吧。 那边有五秒钟长的时间,都没有应答。 她屏着呼吸,又过了几秒钟,才听到那个低沉磁性的声音:“安迪?”跟着那声音一下热起来,“你在那里?” 她怔了怔,月光照着窗外宏伟而精致的建筑,发出幽幽的光,那声音仿佛让她置身梦幻。 “我在……圣家族教堂对面,对着基督的荣耀立面。”高迪从接手这座建筑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想过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它的完成,所以殚思竭虑地设计了诞生立面,一百三十多年过去的今天,基督的荣耀终于有了可以预见的完成日期,建筑师的在天之灵会感到欣慰吧,他们的感情又能辗转修成正果吗?她用梦一般的声音说,“我在巴塞罗那,想着离你也不算远,所以——” 所以,她想打个电话,问他过得好不好。 “不要离开,我会过来!” 他声调急促,不容置疑。 接着陆安迪听到了门把转动的声音,她拿着电话,怔怔着那个发出声音的地方。 那里果然有一个门,门开了,他就站在那里。 他们相互凝望,仿佛分开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但在那一刹那,陆安迪知道了,他眼中对她的热切与渴望从来没有改变,她丢掉电话,走过去扑在他怀里。 在令人窒息的热吻中,她泪流满面地对他说:“对不起。” 他眼眸灼热,幽深如火:“对不起什么?” “一年前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哥哥,对不起。” 洛伊眼睛都红了,握着她的腰,仿佛要将她揉到身体里去:“你居然忍心瞒我这么久,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做得到!……你要怎么补偿我?” 陆安迪又吻上他的唇, “对不起,我爱你,我想用一生一世来补偿你……” 洛伊听到这句话,手上力道更失了分寸,他们离床实在太近,陆安迪向后一退,脚跟就重重磕在床沿上。 跌坐在床上,疼! 洛伊握起她的脚掌,替她揉了一下 ,熟悉不可言语的柔软,陆安迪屈起的膝盖偏偏还顶了一下他的腰,冲动不可抑制而来。 洛伊将她扑到床上,宽大的浴袍从肩头和下摆散开,肌肤相接,汹涌的感情从每一寸□□迸发而出,眼看就要沉沦,陆安迪抵在他肩头:“等等!对不起!我刚想进去洗澡,就给你打了电话,所以……我还没有洗……” 洛伊遏制着冲动,怀里的她更成熟了一些,也更美了,长发铺满枕席,让她看起来更妖娆,也让他的声音变得更暗哑:“没关系,但我不想放开你,一起洗可以吗?” 她脸上绯红,但是抱着他的脖子,轻声说:“好。” 洛伊将她抱起来,忍不住又去吻她。 窗外夜色温柔,他的眼眸却是最迷人的星光,让她沉溺其中,迷失缱绻。 从这刻开始,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再将他们分开。 正文完结! ※※※※※※※※※※※※※※※※※※※※ 终于完结了,给自己散花!能看完的都是真.小天使,感谢你们! 老实说,由于经验不足,这一本白月光真是写得太累……下一本计划是写心理咨询师vs(人工智能)女程序员的,这两个也是我一直很感兴趣的专业,所以也会是跟职业高度相关的剧情文,所以写起来大概也很累,目前正在绞尽脑汁构思大纲……而在中间这个空档里,我会先写一个比较短的,《京西梦事》,编剧vs艺术家,已经放在预收里,目前已经存稿一半,择日开文,作者手残偶尔会慢一些但保证不坑不弃不烂尾,请放心收藏!顺便小透明请求一下作收,再次感谢每一位看过的小天使,无以为报,唯有一步一步磨炼技术,期待能写出越来越好的故事~~ 《京西梦事》文案: 编剧唐墨三个月后进行风险极高的心脏手术,她要赶时间了却最后三个心愿:向初恋表白,谈一场缠绵悱恻的恋爱,完成一个荡气回肠的剧本,因为这样,她来到了北京。 哪知来北京第一天,被闺蜜带去西山豪宅赴宴,就遇到一眼令她心悸的男人——余炤灼。 男人眯起桃花眼:「唐墨,你就是个妖精,每次勾引完我就跑。」 1编剧vs艺术家 2男主有未婚妻女主有丈夫,男女主感情肉/体1level1,介意者慎入 3篇幅不会太长,十万字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