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掌印太监的朱砂痣》 冷宫 大齐,永嘉十年,冷宫。 “当妃子把自己当成这幅德行的,我大概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朱莹抱着一把笤帚,头顶着炎炎烈日,用袖子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珠。 她原本一双保养得宜的玉手,因为这些日子干粗活糙了不少,简直就和宫里的粗使宫女没什么两样。 在从前,如果有人说她以后会混成个扫大街的,她绝对得揪着那人的耳朵,用亲切的祖安话问候一下对方的父母,然而…… 她现在真的成了扫大街的! 不仅从白天扫到晚上,还没吃没喝,另有几个粗壮的监工盯着,宛如在做苦役。这生活,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远处的树荫下坐着几个粗使宫女,嗑着瓜子时不时的往这边瞅一眼,面上皆是奚落和讥讽之色。 “宝林娘娘,这边还没扫干净呢。”一个宫女吐出瓜子壳。 她跟前那一片地,朱莹方才扫过,只不过眼下又撒满了瓜子壳。 朱莹:“……” 朱莹在心底里把她十八代祖宗都给问候了个遍,几乎想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恨不能扇这宫女几个大嘴巴子。 只不过她也只能想想。 这地方是冷宫,除了她们几个就没了旁人,便是真冲上去了,就凭这具风吹便能倒的羸弱身子,她也干不过那几个粗使宫女。 好汉不吃眼前亏,本着能苟就苟的心态,朱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答道:“好好好,来了。” 六月末的日头毒辣得紧,朱莹顶着太阳扫了这么久的院子,头早有些晕晕的。 她悲催的想,自己莫不是中暑了? 那宫女见朱莹步子不稳,嗤笑道:“娘娘还以为自己金贵着呢?开罪了贵妃娘娘,有你好受的!今儿个院子没打扫干净,娘娘你可没饭吃。” 宫女提起贵妃一脸神气,朱莹却是恨得牙痒痒。 她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回嘴道:“不给就不给,昨天什么都干了你不也没给?找什么理由!” 宫女一脸凶相:“朱宝林说什么?” 朱莹对比一下她俩的体型,立刻怂了,咬着牙挤出一抹微笑:“我是说,你是个地道的美人,美人都心善,能不能先给我吃口饭?” 宫女听着她恭维,明知道她口不由心,但还是得意的笑了笑,嘴上却毫不留情拒绝道:“娘娘啊,怎么说您以前也是在圣上跟前的人,这么能吃可不好吧?” 朱莹的微笑裂了。 她紧了紧手中的扫帚,不再出声,只在心中暗骂,你可真是个地道的美人,离不了没灯的地道! 她好歹也是六品宝林啊,怎么就这么个鬼待遇? · 她是两日前穿越过来的,当日弄清原主的境况,朱莹只觉得两眼一抹黑。 简单来讲,宫中情况并不特别复杂。 皇帝是个种马,子嗣却不多。 怀孕妃子全都出意外过世了,唯一的儿子身体虚弱不堪。各宫妃嫔中,皇帝最宠爱的是柳贵妃。 原主是去年入宫的秀女,因为容貌拔尖,备受贵妃打压,于是投靠皇后,帮助皇后做了不少事情,还救过太子,不到一年就升到妃位,封号贤。 可惜,原主升得快,跌得更快。 她无意间查到了贵妃害死怀孕妃子、谋害太子的证据,并且送到了皇后面前,皇后……跟皇帝闹翻了。 随即,皇城内外一片哗然。 皇帝为了保贵妃,直接把原主降为宝林,打入冷宫。 原主不堪受辱,很快香消玉殒了。 刚穿过来那会儿,朱莹再死一次的心都有了,因为摆在她面前的就是一条绝路。 不过自杀这种事,很显然是需要勇气的,朱莹选择了苟。 作为一个玩吃鸡游戏,一个人不杀苟到第二的人,这点肚量她还是有的。 更何况,她不是原主,没必要坚持原主的原则。 要是承认诬告柳贵妃就能保住性命,她麻溜儿的就认了,毕竟有命才会有未来,问题是…… 承认后肯定会被赐死,还不如就这么混下去呢。 朱莹想着事情,肚子又饿得很疼,拖着扫帚慢吞吞踱步过去。 那宫女却没什么耐心,一脸嘲讽道:“宝林娘娘磨磨蹭蹭的,是想叫奴婢们请您去吗?” “行啊,你八抬大轿请我啊。”知道今天很可能又没饭了,朱莹一肚子火气,破罐子破摔,回以冷笑。 她头晕晕乎乎的,走这几步路,都感觉地面在扭曲浮动。 宫女勃然大怒:“朱宝林这几日想来是不打算用膳了!” 朱莹早已经看明白了,这些人就是想饿死她,不给饭的理由一套一套的。 她有心在口舌上找回场子,身子却软绵绵倒了下去——麻蛋,她真中暑了! 宫女冷笑道:“装什么死呐?懒货!快些扫完这院子,咱们可还陪你在这日头底下晒着呢!” 她挽了挽袖子,就要把朱莹拖起来,叫她继续扫地。 冷宫大门外忽然传来一些人的谈话声。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谈话声? 朱莹已经不大清醒的脑子吃力的运转着。 有人来了……意思就是…… 朱莹硬撑着一口气,当机立断,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 可能是她对自己残余的力气有些误解,所以没收住…… 她半张脸都麻了。 宫女们被她的操作整的愣了一下。 但是她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揪着朱莹胳膊的那个宫女,在她手臂上狠狠的掐了几下,讥讽的看着她:“这儿可是冷宫,圣上从不来的,你做出这副凄惨样想给谁――” 冷宫大门就在这时候打开了。 看着迎面进来的人,那些宫女们忽然噤了声。 朱莹虚弱的掀开眼皮,只见方才骂她骂得很带劲的宫女,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地的声音听着都疼:“厂……厂臣公……” 原本还在树荫下坐着的几个宫女,也麻溜跑过来跪做一排,脑袋垂得都快贴到地面去了。 厂臣公? 听起来是个当官的。 是……皇后派来的人吗? 朱莹撑着地想站起来,可虚弱的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她徒劳的挣扎了几下,只好继续趴在地上。 一双干干净净的皂靴映入她眼帘。 朱莹觉得自己脑子一定是给晒坏了,因为这时候,她想的竟然是那双皂靴上的绣纹真好看。 被称作厂臣公的人停在她身前,似乎在观察她的青紫淤伤。 片刻,一道不辨喜怒的嗓音从头顶飘来:“把这些胆敢对宫妃动手的奴婢,统统押出去。” 听声音,这人挺年轻的,朱莹脑海里继续天马行空。 “厂臣公,奴婢们冤枉啊!” 宫女的哀求声此起彼伏,很快便被止住了。此人不再理会她们,只道:“扶朱宝林起身。” 两个内侍迅速上前,一边一个,搀着朱莹站起来了。 朱莹这才得以看清这人的容貌,顿时惊了。 妈耶,长得这么好看? 他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肤色白皙,生一双丹凤眼,眼神平静又带着几分凌厉,嘴角似乎天生上翘。 明明面无表情,看着竟像是在笑,只不过这没有一点情绪的眼睛,令这张好看的笑脸,平白让人心生寒意。 视线落到这人服饰上,朱莹突然打了个激灵,这不是文武官员的朝服! 她不禁喃喃道:“这张脸这么漂亮,怎么就长在宦官身上了?真是……” 那人斜她一眼。 朱莹已经到了嘴边的“太可惜了”,立刻转了个弯儿:“真是――太合适了!” 那人微微一笑,没跟她计较,只道:“请娘娘随咏走吧。” 说着就当先转身。 朱莹理智瞬间回笼。 这宦官自称“咏”,可不就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在朝堂上都能只手遮天的御马监掌印太监王咏!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原主唯一一次见皇帝,还是在状告柳贵妃那天,自然也没机会见到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所以一开始才没认出王咏来。 皇帝近侍找上自己能有什么好事?想到宫斗剧里被拖出去打死的悲惨妃子们,朱莹吓得脸都白了。 王咏没在意朱莹的心思,用一双凤眼,上下打量那几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不敢动的宫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几个宫女顿时吓傻了,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头在地上磕的砰砰响。 “居然伤了主子的脸面……便是主子落了难,那也是主子,你敢打一个主子的脸,日后难免欺到圣上头上……” 他摸了摸下巴,勾起唇角。 那个在朱莹手臂上掐了几下的宫女壮着胆子说:“那……那是朱……娘娘自己打的……” “是啊。”朱莹强打着精神说话。 “我不仅给了自己一巴掌,还自愿吃你们剩下的饭菜,自愿被你们在胳膊上掐印子,还自愿在这里扫院子,让你们嗑着瓜子逗狗似的满身扔!” 王咏本来没怎么在意这个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的宝林,但是现在…… 他斜斜的乜了朱莹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那几个涕泗横流的宫女,云淡风轻的道:“既然如此,那便杖毙吧。” 朱莹是赢了的。 她用自己的小心机,让那些宫女……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是看着面前这个长相看似无害的精致少年,她只觉得…… 自己的骨头缝里,凉的惊人。 出冷宫大门时,朱莹听着院子里夹着风声的棍棒打人声,吓得看都不敢看一眼,只战战兢兢问道:“厂……厂臣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呢?” 可别是刑场啊! 王咏脚步没停,一直往前走着,听见朱莹询问,道:“朱宝林折煞咏了。朱宝林勿忧,东西两厂会同礼部查案,需请娘娘到东厂,问一些问题。” 他这句折煞,应当是说自己称呼他“厂臣公”不妥,朱莹现在脑子乱糟糟的,也想不到该怎么称呼他。 大齐立国时开设宗人府,专门管皇室中人的各种事务,不过后来职权都归了礼部。 礼部查她,朱莹能理解。 可这东厂西厂…… 她一肚子问题不敢问,反正只要不是杀她就好。 她心里念着“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圣母玛利亚、耶和华”,随着两个内侍浑浑噩噩快走到宫门时,才坐上一辆马车。 坐在马车里,朱莹心神稍定,琢磨着莫不是那色令智昏的皇帝,终于被皇后和群臣说服了,开始重视起皇嗣,想要查办柳贵妃了? 王咏骑马走在前面,到内宫门口时,面无表情看着下属拿出公文、令牌,一样样跟内卫核对。 因为等的时间比较长,朱莹在马车里坐立难安,索性掀开车帘,带着几分紧张,唤道:“公公,我……” 王咏听见了她的声音,拨马回转过去,行至车边。 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朱莹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哪怕眼下灰头土脸的,也能看出她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只是她被关进冷宫这些日子,瘦得脸上的棱角都有些明显了,又被宫女欺辱,打得颊上一块淤青,看着倒叫人心中升起几丝疼惜。 朱莹确实在紧张。 她左思右想,都觉自己这个穿越,实乃穷途末路,端看什么时候会死,怎么死的开局,怕到极点也就对死看得淡了。 只是东厂……原主对东厂没多少了解,只听说里面是一群视人命如蝼蚁的家伙。 朱莹强忍着害怕,努力叫声线显得平稳:“公公,东厂……会对我用刑吗?” 王咏似乎觉得她这问题十分有趣,那本就上翘的嘴角看着更像在笑,可莫名的叫朱莹更紧张了几分。 他道:“朱宝林不必害怕,东厂并非不明事理之地,只是询问您一些事情,您只要认真作答即可。” 比如……照着念他们写好了的认罪供词。 ※※※※※※※※※※※※※※※※※※※※ 修文,凸显一下人设,再次申签 胎记 朱莹不知他心里所想,听到王咏说东厂很讲道理,心中稍定,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笑道:“多谢公公。” 她先前出了汗,又一直在扫地,灰头土脸的,这么一擦,倒是把额前的灰垢擦去了。 她忽觉有什么不对。 王咏目光死死钉在她眉心处,看在朱莹眼里,就像要从她脑门上活活拧下一块肉来。 她心里一个哆嗦,心说这太监怎么突然露出这么可怕的目光来,原主不会跟王太监也有仇吧? 正心乱如麻时,王咏突然开口道:“娘娘。” 朱莹紧张的等着下文。 却见他几次欲言又止,之前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甚至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她等了许久,等到有内侍过来禀报,说公文已经查验完成,可以出去了。 王咏才终于叹了声,语气却陡然柔和下来,对她道:“娘娘,到了东厂……” 他没有说完,忽然拍马奔向前头去了。 王咏神色实在难看,再结合这句话,朱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绝对是那狗日的皇帝和柳贵妃想杀了原主,还要往原主身上泼污水,成全柳贵妃的受害者形象! 尼玛,她要狗带了! 一路胆战心惊的到了东厂,被内侍扶着下车的时候,朱莹腿软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想象中的,内侍们扭送她进入公堂,两边一群壮汉手持大棍喊“威武”,堂上大官怒拍惊堂木,喝问她认罪不认罪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王咏反令内侍们搀扶着她进了一间待客的厢房。 朱莹心中忐忑,不知这王咏是要耍什么花招。 不多时,内侍领着太医进来。 太医给她把脉时,朱莹忍不住问:“这进了东厂还得把个脉?” 是想怎么合理的毒死她么? 朱莹苦中作乐的想着。 太医在太医院当差多年了,朱宝林因何入狱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心知她怕是难逃这一劫了。 至于王厂臣为何把他叫过来给朱宝林看病,太医也想不明白。 害怕引火烧身,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多说,只专心把脉:“娘娘脉象有体弱之症,想来是长久未曾饱腹,加上劳累过度耗损精气,导致正气亏虚,暑热入体所致。” 先前因为太过忧心自己小命,朱莹都差点忘了自己中暑这一茬,眼下太医一说,那些被恐惧压下去的胸闷恶心感又窜上来了。 太医开了方子,很快就有人拿下去煎药。 等药煎好了端过来,内侍便道:“宝林娘娘喝药吧。” 朱莹哆嗦着端过碗,心道这真不是毒药么?她把药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咳嗽两声道:“药有些烫,我晚点再喝。” 朱莹寻思着一会儿支开这内侍,偷偷把药倒掉便是了。 门口突然传来内侍的声音:“厂臣公。” 瞧着王咏进屋,朱莹浑身的神经不自觉又绷紧了。 王咏瞧见放在矮几上的药,眉峰微蹙:“娘娘怎还未喝药?” 内侍恭敬答道:“娘娘说等药凉了喝。” 碗上方热气都没冒,可见这药本就不烫。 王咏在宫中当差多年,又掌管西厂,查办过无数案件,一看朱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怕什么。 他吩咐下去:“朱宝林乃宫妃,今后送到宝林跟前的吃食,一律先用银针试毒。” 马上就有内侍取了银针过来试毒。 朱莹心道这王咏还会读心术不成,被猜出想法,她有几分尴尬。 但药既然是没毒的,她还是很乐意喝下,毕竟谁愿意这样一直病怏怏的。 正是六月时节,朱莹衣衫轻薄。 她因为端碗喝药的姿势,宽大的袖口滑了下去,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胳膊,只不过胳膊上有被拧出来的数片青紫痕迹。 王咏视线在朱莹胳膊上停留几秒,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神色:“娘娘在冷宫受苦了。” 朱莹端着药碗有些发窘,王咏这话,她还真不知该怎么接…… 按理说王咏是皇帝的人,皇帝想弄死她,王咏自然不会对她客气。 但眼下王咏这又是让她住厢房又是找太医给她看病的,朱莹都开始怀疑王咏是不是皇后放在皇帝身边的人。 好在王咏并没有等她回话,有内侍给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他那微翘的嘴角往下压了几分,只让内侍好生伺候朱莹,自己则匆匆离去。 太医开的药见效很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朱莹头不晕了胸也不闷了,只剩饿了许久的肚子还难受着。 本着死也得做个饱死鬼的心态,她正想不顾颜面找内侍要点吃的,却见门口有小内侍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一碗煮得很精细的肉粥。 内侍用银针试过毒后,才示意朱莹用饭。 饿久了不宜吃太过油腻的食物,小米肉粥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 朱莹迟疑开口:“这……是王公公吩咐的?” 小内侍答道:“正是。” 一时间朱莹心情除了复杂还是复杂,王咏这断头饭也准备得太过贴心了些。 用过饭,她默默等待着迎接来自那对身份高贵的狗男女的狂风暴雨,结果左等右等,都没人带她去公堂。 朱莹越等,心里就越发毛,不由自主的回忆起满清十大酷刑,以及东厂人员准备各种刑具,预备拷问她的恐怖场景,死法怎么凄惨怎么来。 就在朱莹脑补自己被一群人摁在地上剥皮,快把自己吓死的时候,终于有内侍来请她去见东厂提督。 朱莹默念了好几遍“该来的终究要来”,终于不那么害怕,感觉腿也不软了,手也不抖了,扶着内侍走进正堂。 正堂里站着位四十多岁,身穿红色官服的中年人,应该就是东厂提督了,反正健全男人,她身为妃子也见不着。 这人向她行礼,说话很是和气:“宝林娘娘请坐,奴婢是东厂提督太监江月,只问娘娘几句话。” 朱莹道了谢,紧张的坐下了。 江月没讲废话,拿起几张纸,递给朱莹。朱莹忙接了,发现那是一张以她的口吻,写就的认罪供词,心里顿时一沉。 供词都不用她废脑筋自己编,皇帝和柳贵妃这对狗男女,是真的替原主考虑周全啊!这份细心和周到,她能推了吗? “娘娘看见这个,想来也什么都明白了。”江月语调极为平静,“娘娘若是想认罪,在上面画个押就成,奴婢递交给圣上,想必今日判决便会下达。” 那她就得被名正言顺的赐死了,朱莹欲哭无泪。 她决定争取一下,尽可能保住自己的小命:“若我不认呢?” 江月脸色微微难看了几分:“奴婢以为娘娘是个聪明人。” 朱莹一听他这句十分经典的台词,心就凉了半截,想着他们若是要用刑,自己还是认罪吧。 毕竟死只痛一下,用刑…… 可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朱莹正想改口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道带着几分冷意的嗓音:“不必叫朱宝林认罪,此案继续彻查便是。” 江月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听见王咏这话,神色变了又变,全是惊骇和不解:“厂臣……” 王咏抬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多言,扭头吩咐左右的人:“先送朱宝林去狱里。” 朱莹后知后觉王咏这是在帮自己。 她眉头蹙了蹙,帮她就无异于跟皇帝作对,难不成王咏真是皇后的人? 东厂的牢房跟朱莹想象中不一样,没有满地的稻草和虱子。 不知是不是王咏特意吩咐过,关她的那间牢房收拾的很干净,还配了一张小床和一个伺候的丫鬟。 朱莹觉得这配丫鬟什么的,肯定是皇后的手笔,她有些感动,这蹲大狱的日子可比在冷宫舒坦多了。心道如果能成功苟出去,以后还是得抱紧皇后的大腿过活。 · 永安宫。 凤髓香的烟气丝丝缕缕萦在皇后床榻前,帐幔挂起,露出皇后憔悴的病容。 宫中内侍正跪在不远处回禀:“奴婢按照娘娘的意思,备了厚礼送去西厂,只是连王厂臣的面都没见着,东西也都叫人给退回来了……后来奴婢使人送礼给他的好友,司礼监、内官监那几位太监,试图求他们去向王厂臣说情,也接连被拒,说他们管不着两厂的事……” 仿佛第二只靴子落地,本就确定的结果再度砸实,皇后疲惫的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小看了那柳金萱,是我大意啊。” 内侍怔了怔,听出皇后有放弃之意,试探着说道:“娘娘,宝林娘娘交由东厂审理,王厂臣毕竟只管着西厂,若能说动江厂臣,或许可以……” “罢了。”皇后打断他,长叹一声。 “他王咏深得圣上倚重,要什么珍奇物件都有大把的人抢着去为他寻来。本宫送去的那些东西,他怕是也看不上眼。更何况如今朝中弹劾他的大臣多了,他也不会在这关头给自己留把柄。我本就没抱着什么希望,不过试试罢了。” 皇后纤长的秀眉紧蹙着,摇头道:“至于江月,谁不知他是王咏提拔上去的,胆小得很,别说叫他去劝谏圣上,就是让他驳王咏的意思,他也不敢!现今王咏受了圣上的令,又是柳金萱跟前出来的人……” 这不是一个小小宫人能多嘴的事情,内侍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皇后怔了许久,终于道:“朱莹我是保不住她了。你拿着我的手令,去东厂见她一面吧……非我不愿救她,实在是没了办法。护不住手底下的人,是我无能,事到如今,我也不求她不怨恨我了。” 皇后怪罪自己,内侍更不敢说话,接了令,迅速出宫到东厂去了。 朱莹睡了一个饱觉醒来,正和王咏送来的丫鬟聊天,想从丫鬟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信息。 奈何这丫鬟看着憨厚,口风倒是严实,朱莹什么也没打探到。 忽听外头守着的内卫禀报,说永安宫来人要见她。 永安宫? 朱莹回忆了一下,心中不由暗喜,这不就是皇后住的宫殿吗?皇后派人来,一定是有办法救她了! 狱卒很快带了永安宫的人过来。那永安宫内侍给狱卒使了几块银子,狱卒嚷嚷着让他们不要说太久,便退出去了。 朱莹原本还一脸喜色,瞧见永安宫内侍眼中落泪时,她心里一紧,就知道不妙了。 果然,那内侍道:“皇后娘娘这段日子,一直在想办法救娘娘,只是……主管娘娘这桩案件的,是王咏王厂臣……皇后娘娘送去的礼全被他拒了,奴婢连他面都没见着就被赶出来……” 朱莹听着,禁不住屏住呼吸,聚精会神等待下文,只听那内侍放声大哭道―― “娘娘,皇后娘娘实在是救不了您了啊!” 朱莹一口老血梗在心头,内侍离去后,她躺在牢房的床上陷入了沉思。 显然,王咏不是皇后的人,那王咏为何处处帮她?连牢房都给她整了个豪华版的。 她慢慢回想王咏变得奇怪的时候,好像是在他瞧见自己额头之后。 朱莹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让丫鬟找了面镜子给自己。 她对着镜子瞅了半天,只瞧见自己眉心有个极淡的梅花印,这是原主的胎记。 ※※※※※※※※※※※※※※※※※※※※ 改了些细节。 祝我能成功…… 故人 朱莹以前看过的各种狗血剧情瞬间涌上脑海。 难不成……她是王咏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什么的?王咏靠这个胎记认出了她? 朱莹赶紧停止了自己想象中的这狗血剧情。 她寻思着,再见到王咏,可以旁敲侧击问他一下。 但一连七天,朱莹都没有再见到王咏。 因为狱里饭菜不错,顿顿都有肉,她还把自己那风吹就能倒的身板补了补。 自己眼下的处境朱莹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原主往死里得罪贵妃,贵妃想弄死她。 脑子进水的皇帝为了保贵妃,连自己的子嗣都可以不要,也想弄死她。 她唯一能指望的金大腿——皇后又不得宠,还病了,所以皇后护不住她。 唯一有能力改变这个死局的,只有王咏。不然皇后为什么贿赂他? 王咏身为御马监掌印太监,又提督西厂多年,可谓是做到了宦官官位的极致。 论年纪和资历,他应该是配不上这些个官位的,这里面当然少不了皇帝的宠爱。 王咏不肯帮忙的话,她只有躺平等死这一条路可走。 现在朱莹无比希望她想象中的那出狗血剧变成事实,这样她绝对能苟出厂狱。 第八日的时候,王咏终于来厂狱巡视。 他身边没有带其他下人。 狱卒打开牢门大门后,伺候她的丫鬟得到王咏的眼神示意,都跟狱卒一起退了下去。 孤男寡女,呃,姑且算半个男吧,共处大牢,朱莹觉得这气氛有点奇怪。 王咏率先开口:“这几日娘娘在牢里住得可还习惯?” 朱莹道谢:“多亏了公公,一切都好。” 王咏嘴角翘了翘。 朱莹试图把话题往案件上扯:“不知西厂这些日子可查出了什么?” 王咏只道:“娘娘勿忧,西厂正在查着。请娘娘再忍耐一段时间,此事必有分晓。” 这明显搪塞的话,让朱莹也不好再问。 她转而道:“公公,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王咏背脊似乎在那一瞬间僵直了,他声音倒是没什么异样:“娘娘何出此言?” 朱莹本来也只是试探,便笑道:“觉得公公面善罢了。” 外边传来狱卒的声音:“厂臣公,提督大人求见。” 狱卒的声音成功岔开了朱莹的话题,王咏道了声“告辞”匆匆离去。 试探无果,朱莹有些泄气。 她思忖了好久,觉得自己若真是王咏亲戚啥的,他早该同自己相认了。 但自己若跟王咏毫无纠葛吧,他让东厂大狱这么优待自己,还拖延了上报给皇帝的查案时间,又有些解释不通。 难不成,是因为当宦官的心理有问题,想让她看到希望最后又失望,在精神上折磨她? 朱莹为自己的想象恶寒了一把,很快摒弃这想法。 她觉得最大的可能,应该是皇帝发现柳贵妃留下的证据太多了,为了给激愤的群臣一个交代,王咏必须得处理完所有的漏洞,所以才把查案日期拖延了这么久。 · 就在朱莹为自己小命担忧时,王咏正坐在西厂大堂里,面无表情的听贵妃两个兄弟破口大骂。 周围人等全都低着头,生怕瞧见王厂臣几乎冒火的眼睛。 因着王咏没回应,两个人骂声渐歇。 待他们没了声,王咏冷笑道:“如此,两位便是不认送奇毒入宫,教唆贵妃娘娘害人之罪了么?” “呸!” 下面一人又要开骂,被王咏截断:“证据确凿,你们不认也罢。西厂是管不了你们,不过幸好,我借来了东厂百户和番役。” 他往下面一指,喝道:“杖毙!” 立时便有几人上前,将两个人按在堂下。 顿时,棍棒带起的风声,柳氏兄弟的惨叫,以及断断续续“你这刀锯之余”的辱骂,响成一片。 柳贵妃的兄弟目呲欲裂,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堂上的王咏,却见他正百无聊赖的转过头,从放置证据的盒子后摸出根糖人来,拿在手里慢悠悠的转。 那糖人糊成一片,依稀看得出是个女子的形状。王咏垂眸看着糖人,微微叹了声:“来之前刚买的……都化了啊。” 活似下面的人在杂耍,而非行刑。 柳氏兄弟连气带疼,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地上,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 待下面东厂来人报说人犯已死,王咏才站起身,吩咐道:“备马,我要去见圣上。” · 皇帝杨固检,正在思正宫中听曲子,闻听内侍传报,说王咏求见,立时便允了,挥挥手,几个乐姬就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 王咏上前,先行了大礼。 “起来吧。”杨固检道。 王咏没有起身,只抬头望向皇帝,轻声道:“咏有大事禀报,请圣上屏退左右。” 杨固检瞅他一眼,见王咏神情严肃,便挥挥手,满宫侍立的宫女内侍迅速走得干干净净,连门都细心的关严了。 “什么事,说吧。” “咏请圣上放过宝林娘娘,严惩柳氏……” 话未说完,皇帝已经怒了,不悦道:“朕令你杀了朱氏,你又在做什么!朕平日里对你多有纵容,你便是如此回报朕的么?” “咏不敢违逆圣上。” 皇帝见他还在嘴硬,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冲得肝疼,剩下要说的话全都给忘了,顺手抄起砚台来便要丢他,又舍不得,手悬在半空中,放也不是,砸也不是。 王咏适时奉上那只盒子:“还请圣上息怒,且看一看这些东西。” 皇帝顺着台阶下了,放下砚台:“拿上来。” 王咏膝行上前,将盒子打开,放在桌案之上。 那是一盒柳家罪证。 他知道皇帝对柳贵妃的宠爱程度,之前销毁朱宝林收集来的证据,强行为贵妃脱罪,已经称得上色令智昏了。 区区一点物证,恐怕不能叫皇帝打消保贵妃家眷的念头,他趁机道:“圣上,咏并非无故捉拿柳家人,而是,您与皇后娘娘都被柳家人蒙蔽了。” “贵妃娘娘对娘娘们下手,只是出于嫉妒,为皇室家事,与柳家有什么相干?他们竟谋了外国奇毒送进宫来,教唆贵妃娘娘害人,其心可诛。如今人证物证俱全,纸里包不住火,纵然瞒着,总有一天也会叫天下人知晓。” 他意犹未尽的加了一句,火上浇油:“圣上如今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又怎能任人加害?太子若是有什么闪失,将来这国祚……” 皇帝还未看物证,听了这话,脸已经先黑了一半。 他翻完盒中证据,眉头紧紧锁起。 柳家人竟敢挑唆贵妃,对太子出手,此乃动摇国本之举,纵然千刀万剐,都及不上其罪之万一。 素日因着柳贵妃,对柳家那点爱屋及乌的情分,瞬间烟消云散。 皇帝直恨不得立刻将他们押到断头台上,然而一想到贵妃…… 他简直要投鼠忌器了。 可放了那两人的话,皇帝实在不甘心。他想了一会儿:“这二人,你们不用管了,移交刑部,由三法司共同审理。” 折中一下,判个流放边区罢了。 往常这种时候,王咏已经起来了,可今天却很反常,他跪在下面动都不动。 皇帝想着,依他的性子,势必会要求严惩柳家人,便道:“若你想要劝朕,就不必说了。” “咏还有一事,想要告诉圣上。”王咏道。 “什么事?说吧。” 王咏顿首:“咏已经命人将柳家两个人犯杖毙了。” 皇帝闻言,先怒后喜。 他沉吟片刻。自己顾忌着贵妃,对她的兄弟不好下死手,王咏这样办事,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 只不过,王咏要做什么,素常都先得他首肯,从未逾越过半分。 今日此举,虽是王咏忖度过他的意思,办得漂亮,也远未触及他容忍的底线,可到底是故意违背圣意,需要敲打敲打。 敲打他的人选要好好挑选一下,既不能叫王咏太受委屈,也得有足够的分量来传达旨意。 还有贵妃那里,需要从长计议,尽量摘开王咏。 皇帝瞬息间已做好了决断。 他越看王咏越高兴,只是不能夸奖他,便故意板着脸,道:“这次朕先不治你的罪,你处理完本案首尾,自行到司礼监中受训,朕望你下不为例。” 说到处理首尾,他想起了朱莹。 如今有柳家兄弟之罪证在,再强令她认罪已经无用,不如拿出来当做皇室宽宏的表率。 可一想到此女依附着皇后,竟胆敢数次当面驳斥贵妃,这回更逼得贵妃境况不利,他便极厌恶朱莹。 皇帝想了想,吩咐道:“至于宝林朱氏,你就把她带回来吧。叫她迁居长庆宫。” 长庆宫离贵妃的仙栖宫最远。 · 朱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从东厂大牢出来。 她跟着引路的宫人来到长庆宫,拜见了主位娘娘。 主位娘娘是个面善的,知道她刚从狱里出来,交代了她几句话便让她先回去安顿。 朱莹听她提了几句王咏,便知王咏应当是给她提前交代过的。 他帮自己帮到了这份上,朱莹便是再傻些,都能觉出反常。 收拾宫殿自有宫人们去做,朱莹躺在美人榻上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承个宠生个娃不用想了,皇帝和柳贵妃都恨死她了,她这具身体长得再天仙都没用。 她也不乐意去伺候个公用黄瓜,谁知道那黄瓜身上有没有病,干净不干净。 长庆宫主位是个充仪,地位远低于贵妃,但上面还有皇后压着,贵妃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毕竟皇后再怎么也是六宫之主,论身份、地位、手段,都还是硬的,缺的只是皇帝那点爱。 她必须得继续紧抱皇后大腿不动摇。 这宫里,论在皇帝面前说话的份量,只有王咏能和柳贵妃平分秋色,或者说稍高一筹也行? 朱莹迄今没弄懂王咏为何要帮她,但是能跟他有些交情在,在这宫里绝对是百利无一害的。 她心里百转千回,终于决定,还是给王咏亲手做个礼物送去吧,礼轻情意重,不至于当成贿赂给她推了。 · 王咏盯着东西两厂旗校处理柳家兄弟尸首,正逢着江月来寻他。 得知王咏此番安然无恙后,江月先念了声佛:“厂臣也太冒失了些,好在圣上没有怪罪你。只是贵妃娘娘那儿……厂臣也该想想,如何向贵妃赔罪了。” “谋害太子,贵妃娘娘和她两个兄弟本就有罪,不过是拿着朱宝林出气罢了,”王咏冷笑,“我保下朱宝林,有何过错,值得给贵妃娘娘赔罪?” 江月听这话意思有些不对,急道:“依厂臣意思,是要断了贵妃那儿,偏向朱宝林了?先不说两位娘娘尊卑有差,况你本是仙栖宫出来的人,这样一来,岂不是自己招来罪名,又要受百官弹劾。” 一听江月提起弹劾,王咏顿时想起柳家兄弟的辱骂,不禁声色稍厉:“我怕他们信口胡说不成?若惹了我,叫他们个个都蹲一遭大狱。” 江月恼火道:“那朱宝林同你素无渊源,你何故这般维护她?她还是你亲妹子不成?” 王咏睨他一眼。 江月的气焰在王咏这一眼里已经灭了不少,只是还是嘴硬道:“那她究竟是你什么人,犯得着你做到如此地步?” 王咏直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里,看得江月心生疑惑,又不好打扰。 正犹疑着,就听王咏轻声道:“一个故人。” 贵妃 故人?江月默然无语。 朱宝林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论家乡,隔着一个行省,论交集,王咏无论是监军还是出外差巡查,都没到过朱宝林的家乡卢州。 而自王咏掌权后,便极少住在宫里,若宿在禁内,也必定是在内廷衙门之中,这么多年了,连最初侍奉过的贵妃娘娘都很少见到他。至于内廷,内宫妃嫔是走不进的。 真是搪塞他也搪塞得如此敷衍。 况且,以王咏的年纪来看,就算与朱宝林是故人,怕也没相处过多长时间,这样的故人,哪里有自己重要? 他有心再劝,王咏却转移了话题,说道:“贵妃娘娘谋害皇嗣一案,受牵连下狱的内外臣子,你多照应着些。” “厂臣放心,我已经在做了。”江月听他提起正事,也严肃起来,“只是他们想出狱倒还容易些,想再回去任职就不大可能了。” 王咏点点头。 这些当初闹着处置柳贵妃,闹得最厉害的人,能保住性命已然不易,哪里还敢奢望其他。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别的随他们去。”想起柳贵妃,王咏的心沉了沉,又道,“若无其他事项,你便回去吧。这个时候……我也该去见贵妃娘娘了。” · 皇城内,仙栖宫。 柳贵妃端坐在正堂之中,听内侍报说朱莹出狱回宫一事。 她听得出神,手中捧着的茶水蒸出氤氲热气,朦胧了她精致的眉目,有那么一瞬,竟与泥塑木雕的美人人偶,生出几分相似之意来。 “王厂臣抓了娘娘两个兄弟,至今把人扣押在西厂里不肯放。今日厂臣求见圣上,不知说了些什么,此后他便出了趟宫,把朱宝林接了回来,安置在长庆宫中。”内侍垂着头,恭敬的说完所有探听来的消息。 他等了好半天,才听得贵妃娘娘开口,声音有些轻飘飘的:“好,我知道了。下去领赏吧。” 内侍喜滋滋的谢过娘娘赏赐,跟着仙栖宫女官退了出去。 柳贵妃眼神空茫茫的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啜了口茶水,很烫,她恍如不觉,又饮了一口。那滚烫的痛,便一直从舌尖蔓延到肚腹里。 “娘娘!”旁边侍奉的宫女低呼一声,便要提醒自家娘娘,柳贵妃手微微一颤,整个人才似刚活过来般,冷道:“你们都退下。” 她一个人在堂中坐了很久,才等来宫女传报:“娘娘,王厂臣求见。” “让他进来。”柳贵妃说。 王咏来到正堂,深施一礼:“咏问贵妃娘娘安。” 柳贵妃“嗯”了一声。她一点一点饮尽茶水,如玉指尖死死捏住杯子,连筋骨都绷得分明。她不说话,王咏便也不好开口,笼着手站在一旁。 他凝视着柳贵妃的容颜。 柳贵妃与皇帝同龄,今年也三十余岁了,时间却仿佛独独饶过了她,叫她看起来,仍然如二十出头的女子般。 她梳着最简单的发髻,没戴什么装饰,甚至未施多少脂粉,垂下眼眸的时候,还能叫他嗅到几分温柔的意味,好似又回到了十一二年前,他入仙栖宫,拜见贵妃娘娘的时候。 “算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了。”柳贵妃忽然笑了笑,开口,“你如今也有了能为了。” “承蒙贵妃娘娘抬举,咏才会有今日。”王咏回答。 “原来你知道。”柳贵妃说这话的时候,语调还很平和,而后陡然间便盈满了怒气,声音也不自觉高了起来,“王咏,你算什么人物,若非我荐你到圣上面前,你一辈子都只是个小小的仙栖宫内使!如今你竟然敢背叛于我!” “贵妃娘娘言重了,咏承不起这样的罪名。”王咏的目光与柳贵妃对上,很快便又移开,恭谨的垂了眼,“咏明白,娘娘想让朱宝林死。可宝林若真的含冤而亡,必然有污皇室声名。况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娘娘两个兄弟触犯律法,咏总不能包庇他们。” 柳贵妃瞪着他,眼睛都睁得大了,她停了片刻,才冷笑道:“你可真是会找借口。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你倒当了真,只要圣上容得下,纵然有再大的罪,说过不也就过了!” 王咏唇角微微勾起,缓声答道:“贵妃娘娘何必同咏生气,圣上容不容得下,娘娘一问便知。咏不敢妄测圣意。” 他有些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记忆中的贵妃娘娘宛如天上烟云,很快便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成了眼前人的模样,与从前似乎截然相反,又带着隐隐的,他说不明的苦意。 “贵妃娘娘,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您也该明白了。”王咏向她拱手,又深深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对待尊长的礼仪,“倘若以后贵妃娘娘依然容不下其他娘娘,还请您千万不要迁怒于太子殿下。圣上的江山社稷,任谁都不能动摇。” 柳贵妃才要斥他,王咏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娘娘并非糊涂人,怎就做了糊涂事呢。望娘娘凡事多考虑圣上几分,千万别事事都依着柳家来。毕竟,您是皇室中人啊。” 这句话如同一声响雷,炸在柳贵妃耳畔。 “你私下里查了。”她腾地站起身来,双眼里似有火焰焚烧,指着王咏,怒道,“真想不到……你竟然敢抗圣上之命啊。” “若非抗命,咏也查不到柳氏所作所为。”王咏第一次直视着柳贵妃,“圣上并未怪罪咏。” 他把“请娘娘记着自己的身份”这句话给咽了回去。 以下犯上这种事,王咏是绝不会去做的,皇帝或许会因为宠爱而把他轻轻放过,他却不能仗着这份信重,去干出格的事情。 “惹贵妃娘娘生气,是咏之过,请娘娘责罚。”他望着柳贵妃,平静得好似对面之人并不值得他在意,由此而无畏无惧。 柳贵妃怒极反笑。 王咏一监掌印,提督西厂,又从十四岁开始掌军,两年来履立边功,到如今牢牢握着全天下半数兵权。 他在皇帝那里说句话,皇帝言听计从,没有不应允的时候,满朝文武生杀予夺,从小便全在他一张嘴里。 况内臣本就直接侍奉着皇帝,别说是她,就连太后也没法越过皇帝训斥他半句,更何况责罚? 他倒是会说话,处处拿着皇帝当幌子,她若是真的罚了他,岂不是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她只能咽下这口气,平复心情,咬牙送客道:“我一会儿还有事,便不留王厂臣在宫中小坐了。” “咏告退。” · 王咏走后,从家中陪嫁来的宫女,端着一盘茶点来到柳贵妃面前。 柳贵妃颓然坐下,脑子里嗡嗡作响,哑声道:“你出去。” 宫女笑了笑,放下托盘,并未依言离去,反觑着柳贵妃的脸色,柔声劝道:“娘娘何必冲着王厂臣发火,您质问他的话,奴婢在外面伺候着都能听见。他是圣上宠信之人,跟着圣上做事,说句不好听的,满宫中有心气的宦官,若非别有所图,谁会往内宫妃嫔面前凑。他权势危重,再想要什么,娘娘是给不起的。” 柳贵妃不言不语。 宫女又道:“王厂臣心里到底是念着娘娘从前恩情的,才会到内宫向娘娘请罪。娘娘这一怒倒好,叫他伤了心,以后可就没这个助力了。奴婢想着,不如娘娘赶紧派人去对他说几句软话好。” 柳贵妃摇头,重又说道:“下去吧。” 这宫女素来能在娘娘跟前,说别人不敢提的话,今日还是第一回见着贵妃娘娘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不敢多言,轻手轻脚着退出去了。 屋子里一片静寂。柳贵妃只觉这静寂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甚至不能把心中的恐惧讲给别人听。 她今年三十出头了,已经过了一个后宫女子最鲜嫩的年龄。 凭着自己做太子侧妃时,救过皇帝的情谊在,皇帝对她盛宠不衰,连她悄悄处理掉怀孕妃嫔、对太子下手的事情,被皇后捅了出来,皇帝都不曾责问过她半句。 可是宠爱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没有根基的浮萍。 后宫里年轻娇嫩的女孩儿层出不穷,皇帝宠爱她的时候,也不曾疏远过那些女孩半分。 她现在最受宠,等再过十年,二十年,到了容颜老去,花期彻底过了的时候,谁知这宠爱还会不会在? 可她……至今膝下空虚,没个依仗。 今日之前,她也曾真心实意的相信过,皇帝对她荣宠至极,为了她连子嗣都不顾,她或许可以单凭着圣恩度过余生。 可王咏的所作所为给了她当头一棒――他竟说动皇帝,放过了朱莹,还捉拿了她的娘家人,而皇帝对他并无怪罪。 她凭借着圣宠达到的顶峰,王咏也已经达到了。更甚者,王咏还可以凭借功勋更进一步,而她不能。 柳贵妃枯坐着,忽然想起四五年前一个午后。 那天,阳光柔和的抚摸过仙栖宫的琉璃瓦,她坐在堂前,看着宫中内侍们,拖着一个美人迅速离去。 那美人努力护着刚显怀的肚子,哭喊声都沙哑了,她心中便生出几分隐约的快意,然后,就见到了王咏。 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提督西厂不久,定定的站在宫门之外,投下小小一团阴影。 待目光与她对上后,王咏勉强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远远的行了礼,此后再也不曾来过仙栖宫。 是助力么?只怕他早就与她离了心。 “来人。”柳贵妃闭了闭眼,心中终于做下决断,“去司礼监,请柯太监来。” 有王咏撑过腰的朱莹,绝不能留。 女诫 柳贵妃还没来得及出手,朱莹自个儿就先倒了八辈子大霉,差点连六品宝林的位置都没保住。 这事儿提起来,朱莹就觉得好冤枉。 · 她从东厂回来后,已经在长庆宫里住了十几天了。 为了更好的苟下去,在皇帝和柳贵妃眼皮子底下得到善终,这些日子以来,朱莹使出浑身解数,终于理清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长庆宫主位娘娘李充仪,是个温柔又胆小的女子。她惧怕柳贵妃在内宫中的威势,更惧怕王咏在朝堂上的威势――她父亲在王咏朋党,户部尚书张继手下做官,由此平素待朱莹还不错。 宫里其余三位同住的妃嫔则比朱莹品级还要低,对待她一向恭敬。朱莹和她们住在一起,半句宫斗剧里常见的夹枪带棒之语都没听过,着实过了一段很舒心的日子。 皇后世家出身,是个贤良之人,至少表面上如此。她脱险后休养了一日,便去拜见皇后娘娘,维系原主和皇后之间的关系,得了不少慰问。朱莹便借着机会,趁机表了几句忠心,每日去侍疾,这条金大腿也算是好好的抱住了。 她擅长木工,亲手雕刻了一个礼物,托长庆宫主宫太监跑了一趟,送到王咏私宅去,倒是生了点小小的波折。 那日王咏正在家中,听主宫太监说他为妃子送礼,当即怒形于色,对礼物看都不看,差点把人撵出去。幸好那位主宫太监机灵,飞快的说明礼物是朱宝林亲手所制,来报答他的恩情,王咏这才神情和悦了,命人收了礼,说过段时间再到内宫亲自道谢。关系算是挂上了。 至于大齐这个陌生王朝目前什么样,朱莹暂时还不知道。 她这段日子过得顺心,只要好好的躲着柳贵妃和那个沉溺于美色的皇帝就可以。而这一点非常容易做到,因为她原本就是个宅女,只要有书看,她能在一间屋里呆一辈子。 长庆宫里住不过十几天,朱莹的警惕心就因生活平静消去了一半,忘记宫斗剧里的皇帝就很神出鬼没,更何况大齐这不靠谱的…… 她在永安宫里,迎头撞见了皇帝。 · 那是七月中旬一个晴天,微风习习,花木扶疏。本来是个极好的日子。 待九嫔以上位分的妃嫔给皇后请安完毕,各自散去后,朱莹照例来到永安宫侍疾。 她拜见过皇后,还没跟皇后说两句话,便有内侍拉着长长的嗓音传报道:“圣人驾到――” 朱莹心里顿时一咯噔,整个人都要僵住了。原主才跟皇帝和柳贵妃起了龌龊没多久,时间还没来得及冲淡皇帝对她的厌恶,她打心眼里想没出息的从永安宫后门逃掉。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大雄壮的身影从外面进来,朱莹很从心的跪倒在地,板正的行了个礼:“妾恭迎圣上。” 她垂着头,视线里一双华美的靴子从眼前徐徐经过,皇帝仿佛遗忘了这里还跪着个人,一直走到病榻前,笑道:“梓潼免礼。”说着就在皇后床沿上坐下了。 朱莹巴不得他没注意到自己,尽力缩小了身子,只盼着皇帝看完皇后,赶紧着走人,千万别理她。 帝后二人聊了一会儿。皇后数次转移话题,想提醒皇帝朱莹还跪着,都被皇帝给截断了,无奈之下,只能放任朱莹跪在原地。 这应该是狗日的皇帝在故意整她……朱莹已经回过味来了。 想想吧,大齐是个古代王朝,而众所周知,古代几乎遍地都是直男癌。 一个男人,铁了心要保护自己犯下滔天大罪的爱妾,打算杀掉揭露爱妾的另一个妾室,说不定还往爱妾面前吹爆过牛皮……最终结果则是自己打了脸,这对于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而言,是多么大的损伤啊!更别说这男人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了。 朱莹现在只希望皇帝的报复仅止于此,不就是跪着吗,她又不高风亮节,膝盖一向很能弯得下去,大不了回长庆宫多上点药。 然而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朱莹已经倒霉了一次,势必就要再倒霉第二回,凑个双数。 皇帝终于把该跟皇后聊的话说完了,这才像刚刚注意到她一样,说道:“这不是朱宝林么。” 并没有讲诸如“怎么还跪着,快点起来吧”这样的套路话。 朱莹心中一凛,知道今天这劫数是过不去了,只能盼着因色废事的狗皇帝别给她出太大难题:“回圣上,正是妾身。” 皇帝似乎起了闲聊的念头,语气里含着几分笑意,说道:“朕听闻,朱宝林出身卢州小户,祖上无人为官,只不知你家学如何,倒叫朕担忧了。” 听听这话!放在穿越前,这就是个故意贬损身边女性群体的渣男本渣啊!嘴上说着关心你,实际上把你从出身到家教都踩脚底下碾了一遍。朱莹暗暗吐槽。 不过她毕竟不是大齐土生土长的女子,对皇帝说的话淡然处之,未起半分羞惭之感,想了想,答道:“回圣上,妾虽比不得宫中姐妹们,却也上过几年学,读了几本书。” “哦?”皇帝漫不经心道,“那朕便考考你吧。” 朱莹心跳如擂鼓。 这个世界与她知晓的古代并不相同,山川流水、人文风俗,甚至周边小国,大多数都极为陌生。 这里出现过很多陌生的名人著作,当然也有她过去读过的一些,似乎穿越前的部分朝代、人事,在这里也曾存在过。两者杂糅在一起,堪称浩如烟海。 而原主确实只读了几本启蒙书,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曲解意义践行得淋漓尽致。 这皇帝可别出个她和原主都不知道的题目啊…… 皇帝不知她在紧张什么,说道:“《女诫》中说,女有四行。不知朱宝林占了几样?” 朱莹略略放心。这本《女诫》,长庆宫中的女官天天给她们讲解,朱莹虽听得昏昏欲睡,可到底次数多了,她能背出一些来。 朱莹谦虚道:“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妾以为,除去妇功上差些外,其余三样,妾都有。” 原主没有给她留下身体记忆,朱莹的织布纺纱刺绣水准也就比小女孩好一点,脑子里装满了美丽的图案,到了绣的时候,手指却另有意愿。她最擅长的还是木匠活,不包括在古代女子的必备技能中。她这么讲,也算是实话实说吧。 谁知,皇帝竟然怒了。 “朱宝林倒是大言不惭。”他依然带着几分笑意,声音也很和缓,说出来的话却叫朱莹出了一身冷汗,“可朕看你,一样都不占。” 这已经是重话了,朱莹不敢顶撞他,俯下身去,低着头凝视着地砖上的花纹。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你今日全无羞耻之心,争荣夸耀,不合礼仪,已失妇德。”皇帝往朱莹心上扎了一刀。 她只是没贬低自己而已,怎么就争荣夸耀不知道羞耻了?这要是原主在,她心灵手巧,还都占全了呢。 “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你恶语伤人,不懂得分辨说话时机,又失妇言。”皇帝再插一刀。 朱莹明白,这是皇帝恨原主在皇后跟前告柳贵妃的状。严格来说,这正是原主为人正直有原则的体现……她把皇帝的话全当耳边风,当个笑话听。 “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你裙幅尚有褶皱尘土,便来拜见中宫,妇容何在?”皇帝又捅一刀。 朱莹更平静了。衣服褶皱是她给皇帝请安时弄出来的,不可避免,灰尘就一点,还是跪下去后蹭到地面,才略沾上。这在宫中本非罪过,皇帝拿这个训斥她,称得上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妇功,你既知道自己没有,朕也不必多说了。” 朱莹寻思着,皇帝后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自从在东厂大牢死里逃生后,她的人生目标就定得很低,只要给吃给喝给衣服,能让她在后宫俩大仇人手底下活下去,她就心满意足了。 果不其然,皇帝声音冷了下去:“朱氏身无女子之德行,不堪宫妃之位,即日起,降……” 降为宫女吗?朱莹暗道。她要是真的成了宫女,就求一下皇后,请皇后调她去侍奉太后。皇帝再怎么荒唐,也不至于在太后跟前随随便便扣宫女的罪名。 只要别另有其他的惩罚就行。 朱莹心里头算盘拨好了,忽听榻上皇后开口,截住皇帝的话头:“圣上!” 她有些吃力的撑起身子。皇帝总要在外人跟前,全了他们夫妻的面子,以免消息传到外廷,再被那群闲不住的言官弹劾,连忙住了嘴,双手按在皇后肩头,轻轻把人压回床榻上。 “圣上,朱宝林这十几日来,虽无资格晨昏定省,却心中对我极为担忧,每日都来宫中侍奉,我对她十分喜欢。” 这时候不能提朱莹救太子的事,皇后停了停,柔声劝止道:“朱氏为人恭顺柔和,素日勤谨,并无行差步错。纵然没有功劳,也总归是有苦劳在的。今日不过失言而已,是她年幼,还不大懂事。圣上何必如此生气?” 皇后已经摆出朱莹的好处,表明她确实有为妃德行,皇帝无法一意孤行的撸了她,片刻之后,才道:“既如此,看在梓潼面子上,便罚你抄写《女诫》十遍,着尚仪女官讲解,务使谨记于心,不可再犯!” 许是对皇帝的印象先入为主了,朱莹总觉得他语气里藏着不甘不愿:“妾遵旨。” 皇帝懒得再看她,挥挥手,命朱莹离开永安宫。朱莹正好也不想继续待下去让皇帝找她茬,利索的告退了。 从始至终,朱莹都没来得及瞧瞧这皇帝长什么样子。 不过,像这种要美人不要子嗣的奇葩君主,应该……挺面目可憎的吧。 谈心 长庆宫中。 李充仪细细的描着花样子,在她下首,朱莹两眼呆滞的坐在桌案前,听着尚仪女官滔滔不绝,讲解《女诫》内容,以及齐朝各代后妃及女官对《女诫》的注解。 她满腹惆怅的翻着书页,感觉还没半个时辰,自己脑壳上就已经愁出了一溜火痘。 若非同一间屋里还有不少人,朱莹真的想长叹一声:“这么看不上我,说我无德行,不配为宫妃,那怎么就不放我出宫回家呢?” 原主虽说不是家里亲生的女儿,多受父母忽视,但……平民百姓家,没那么多小妾和规矩,安全啊! 朱莹正哀愁着,忽听当值内侍来报:“两位娘娘,王厂臣求见,说要寻朱娘娘说话。” 李充仪握笔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惊讶的停下来,道:“既然是找妹妹的,那妹妹快去吧。妹妹可转告王厂臣,不必来向我见礼了。” 女德班特差生朱莹立刻推了书,颇有些狗腿的接上:“多谢姐姐照顾,妹妹告退。” 这王咏来得真是时候,她听尚仪大人教诲,听得人生都快日月无光了。 朱莹近乎雀跃的离开了主殿,留下李充仪,放了笔,翻动一下她用过的书,微微叹了口气:“朱妹妹不肯持身守正,好好学《女诫》,以后再见着圣上,可该怎么办呢?” · 王咏已被宫人迎进朱莹的下处,坐在桌案前,手指轻轻拨动着茶盏边沿。见着朱莹进来,他起身道:“扰了朱宝林课业,咏来得不是时候了。” 不不不,你来得很是时候,我很高兴!朱莹在心里答了,嘴上笑道:“无妨,我学得很慢,再听下去,怕是会气着尚仪大人。” 王咏不禁莞尔:“朱宝林很是风趣。” 两个人寒暄几句,朱莹先在上首坐了,王咏这才落座,目光从朱莹手臂上迅速滑过,温声道:“宝林娘娘所制小宫殿,精巧非常。咏十分喜欢,谢过娘娘了。” 朱莹有心跟他套近乎,最好一夜之间就相见恨晚,成为好朋友,哪能由着他这么客气,忙说:“公公于我有救命之恩,原该我谢公公才是,所以才亲手做了样小玩意,以示心诚。如今反劳累公公百忙中亲来谢我,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她这客套话还真不是虚的。 这段日子,她从李充仪嘴里听了不少关于王咏的事情。这得益于王咏对她不知因何而来的另眼相看,使得李充仪决定尽可能善待她,给她多讲点自己从家人那里听来的琐碎之事。 比如以王咏为首的新成派。 再比如,王咏眼下虽没出去监军打仗,或者公干巡视,但他在京城里,又是总督京军十二个团营,又是护着正在变法的新成派官员,又是管着西厂旗校刺探奸情,把真犯了事的人捉去锦衣卫管辖的诏狱,或者直接监督东厂审理,一向严刑峻法,颇有开国太/祖的风范…… 要不是王咏支持的变法,第一条就革除了西厂审理案件、设置牢狱的资格,东西厂权责减半,需要两个提督联手做事,他现在管的事一定更多。 这样的实权人物,平时肯定忙得都脚不沾地了。当初宫里主事公公回禀说,王咏打算亲自来道谢,还特地定了大概时日,朱莹原以为就是句客套话呢。 谁知道王咏真的来了。 她心里百转千回,暗想这肯定和她眉心上的梅花状胎记有关。说不定原主和王咏从前有过什么交集,且是令人记忆深刻的那种,叫王咏一直念念不忘,记到现在。 可她认真回想着原主记忆犹新的那些人或者事,总也找不出一丁点与王咏有关的东西。 · 朱莹正思索着,便听王咏问道:“娘娘近来在读什么书?” 这算是起了个可以长谈的话题,看来不独她想拉关系,这位实权人物也在想着跟她交朋友。原主与王咏的关系应该非同一般。 虽是如此猜测了,可王咏毕竟是天子近臣,她贸贸然说点什么,恐怕会传入皇帝的耳朵。朱莹决定保守一点,回答道:“在读《女诫》。尚仪大人教导精细,有许多需要我深思的地方。” 比如思考怎么在压死人的规矩里喘口气,怎么躲开皇帝。 王咏听着,眉尖微微皱了一下。 他欲言又止,瞧得朱莹心里头七上八下,暗道怕不是王咏很厌恶这种话题?可她对这个世界的文化历史都还不熟悉,生怕哪里触犯了皇室禁忌,只能照着身边人的模板来。 长庆宫里的几位妃子,以及女官们,都精读《女则》《女诫》等书,以及大齐前代后妃对它们的注解。 宫中虽有小书房,里头陈列众多典籍,可惜平时除了打扫,都没人进去。她这些日子,捡着闲暇时间,经常泡在书房里,值守内侍苏纯还战战兢兢的询问过她,怀疑她受了什么刺激。 这种境况之下,朱莹哪里敢跟王咏说,她正在努力朝着读书人看齐…… 朱莹正胡思乱想,王咏终于开口,他神色淡淡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犹豫和小心,似怕她不悦:“娘娘,人生很长,只读几本女学书籍,未免也太无趣了。” 此话深得朱莹之心。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感觉自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由脸色微红:“公公说的是。长庆宫的小书房我也常去,很喜欢里面的诗词、典籍。只是,宫中只有我多看闲书,倒显得我不大合群了。” 王咏轻笑一声。 这笑极为短促,倒不带什么恶意。朱莹目光凝在他的脸上,忽觉当初认为他笑容叫人发冷的自己,怕是中暑中得脑子都不清楚了。 王咏抬眸回望着她,正色道:“娘娘莫管别人。人多读书,便能增广见闻,知道义礼节,守国法家规,于己有益。至于那些移人性情的闲书,宫里是绝不会有的,娘娘放心就是了。” 朱莹在宫里,见多了只读女学书籍的妃子宫女,见惯了不念书的底层小内侍,还有苏纯那样虽愿意和她讨论诗词歌赋,却也在最初见到她攻读其他书籍后深觉不可置信的人。 更别提她还刚刚挨了皇帝的罚,皇帝那直男癌之魂都明晃晃挂在脸上了。 像王咏这样的人,多难得啊!怎么偏就是个宦官呢。 朱莹心里叹了声可惜,和王咏交朋友的心思更坚定了几分,遂笑道:“圣上命我随尚仪熟读《女诫》呢。” 王咏愣了片刻。他自担了寻堂御马监事的职务后,便极少入内宫,不知皇帝对后宫妃嫔的管束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有柳贵妃“珠玉在前”……他很快就明白了,知道朱宝林定然讨了皇帝的嫌,《女诫》只不过是随手拿来罚她的由头。 他叹道:“娘娘,圣上并未禁止您读女学之外的书,您可千万不要畏首畏尾,因噎废食。” 见朱莹听得专注,王咏心头微漾,噙了笑,继续说道:“论理,这种话原不该咏对娘娘说。娘娘若不想听,便罢了。” 好不容易才激起了王咏的谈性,朱莹岂肯轻易浇他冷水:“公公尽管讲。我知公公好意,很想听。” 王咏神色更温和了。他想了想,低声道:“咏幼时,奉命出外巡查,在南渡县曾见到一位女子,学富五车。咏尝听她讲‘男女皆为人也,则心性等同’,深以为然。” 朱莹也深以为然。 “咏以为,先贤著书,从不曾分男女,就连专给女子习学的《女诫》等书,都有男子翻阅过。可见凡是书籍,男子可以习学,女子也可以习学,倘若真的打算深研学问,也皆可把读书当做分内之事,每日里专门划出时间来研习。” 见朱莹点头,很是赞成他的言语,王咏心头涌出一股喜悦来:“我等男子,读书识字后,自当建功立业,行天下路,观天下事,方才不负多年辛苦。至于女子……” 他忽然噤声。 只是朱宝林还不明所以的等着下文,王咏顿了顿,轻声道:“女子操持家务,若是目不识丁,小门小户家尚可支持。然则官宦人家里,主母不读书明理,便不能言传身教,好好养育子孙,平日里应酬交际,诸多事宜,也难以维系。更有甚者,目无法度,背着家人闯下大祸来。” 他其实还有别的话要讲,只唯恐吓到了朱宝林。 王咏说不清自己眼下是个怎样的心情,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混杂在一起,竟微微有些酸涩:“娘娘是宫中妃嫔,比官宦人家女子身份更高……” 朱莹脸色也精彩起来。她想起永安宫中与皇帝那场惊险的见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道:“王公公说这些做什么,若是叫人听去,岂不是要骂我与公公,做人都太轻狂了!” 尤其是骂她! 王咏给自己倒了杯茶润喉咙:“娘娘心里头明白就好。依咏说,娘娘连《女诫》都不必深读,只要恪守宫规便罢。历朝历代对它的注解未免太多了,娘娘若全都遵循,只怕要活成偶人。” 他声音压得极低。 朱莹客套的笑了两声,忍不住心里犯起了嘀咕。 怪不得这王咏极力推行变法,除此以外,朝中大臣有谁想要革除弊病,只要把奏章给他,他一准送到皇帝面前,积极得很。果然……行为进步的人,在思想上也是超前的。 只是,他们好像还没有熟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吧,这种听起来离经叛道的话,王咏为什么专门叮嘱了她? 招抚 朱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王咏聊天,试图从他的表现上找到端倪。 只是王咏确实很忙,他们没能聊多久,便有个没见过的内侍急匆匆的跑了来,道:“卢公公请厂臣去一趟司礼监。” 王咏应了,告辞离开。朱莹唯恐出了什么大事,也不敢挽留,亲自送他到宫门口,直望到王咏身影彻底远去,这才回宫。 虽不明白王咏为何对她说那些关于读书的话,还与皇帝的看法完全不同,也不怕她告黑状,但朱莹明白,这就是让他们关系更进一步的敲门砖,只要她认真自学,以后和王咏交流的话题便会源源不断。 人能深交的根本,就是思想和学问程度,可以对得上。显然,比起讨好直男癌皇帝,与王咏交朋友令人舒服得多。 · 王咏策马到司礼监衙门的时候,才发现正堂里头只有掌印太监卢清之在。 他先给卢清之叩头行礼,才问道:“不知上司唤我何事?” 卢清之摸摸没有胡子的下巴,示意王咏坐下说话:“自然是为了云城行省一事。” 云城承宣布政使司,在口语里常循着前朝习惯称行省,位于大齐国土的最南端,紧挨西魏、北魏等蛮夷小国,屡遭劫掠。 云城中自三司官到府州县文武官员俱都龟缩,致使敌国几百个人就能大摇大摆冲进下属州县,夺取财帛粮草妇女孩童,堪称畅通无阻。 地方上如此行径,已经延续三五年时日,期间还有多次隐瞒不报、杀良冒功之举。幸好新换的巡抚没有同流合污,密报皇帝,详细说了边疆的近况,皇帝勃然大怒,把当地官员几乎全都换了,法办者无数,至今足有一年之久。 新换的这批人,多半为主战派。新官上任,热情无限,严查狠打了进犯之敌不说,犹嫌不够,开始了长达七个月的故意引诱,引来敌军后,便如苍鹰扑兔,将其一举杀尽。 这个办法非常好用,却叫他们做得过了火,打得北魏损失惨重,几乎伤了元气。再加上北魏正值老皇帝病危,几个皇子争权夺利之时,不知哪个当权的脑子糊涂了,整饬大军,强攻云城。 行省兵力不足,派人飞马求援。战报到达朝廷后,引起一片哗然。 王咏是个彻头彻尾的主战派。他原打算亲自监军去打仗,顺便趁着这个好时机,反攻北魏,至少能吞下它一半国土,若有闲暇,还可整顿当地吏治,干他的老本行,便去兵部索要文宗时期讨伐北魏的故牍。 他想得挺美,谁知兵部郑侍郎听了他的来意,竟把故牍藏了起来,不肯给他,叫他无功而返,还联合兵部尚书等人阻止他。 王咏心里很不痛快,只是这到底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上疏自荐,听了卢清之的话,便问道:“可是有人对上司说了什么?” “兵部意在招抚,求到我面前,请我劝止于你,”卢清之叹道,“我知你好边功,若是北魏先来进犯,你想去,一封奏疏递上来,我必不反对,只是云城此战,俱由当地官员开边衅引起,我也认为不宜调大军征伐,故而亲来劝你。” 王咏默然。 他知道,朝中大部分声音,都是求和的,其中以兵部为最,反倒御马监里的宦官们多半支持云城官员。 王咏一面觉得面对北魏非战不可,一面又恼火于云城官员不知收敛,掐着大齐西北边区正在打仗的节骨眼,作出这般阵仗来。 大齐粮草储备还算雄厚,若直接在云城周边调集军马,顷刻间便能大军赶赴,且不会影响西北防务。他是真没想到连司礼监顶头的人,都不看好征讨北魏。 卢清之见他阴沉着脸,又道:“况你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前几日刚刚为了故牍,在兵部闹了一番。此去山高路远,到了边境,恐怕你又要生事,与边将不合,偏偏信息不能及时送达天听,唯恐误事。圣上重视云城,容不得人胡闹。” “上司此言,实在令人伤心。为何我便是胡闹了?”王咏据理力争,“自太/祖开国以来,便招抚了这些小国,几百年来它们常常毁约,屠戮我治下百姓。此战虽有边将挑衅,招致大军之疑,根由却在北魏背信弃义上。可见招抚无用,必当诛灭此国,才能保边境久安。” 卢清之劝道:“虽如此说,可毕竟各处调兵,损耗民力,况圣上也隐有招抚之心。我想着,便听凭外廷请命,叫兵部开侍郎前往罢了。今日我看圣上的意思,是打算派你出外巡查。” 对面若是外廷官员,就算内阁大学士们出马劝止,王咏也绝不肯干休。 皇帝原本略偏向于征伐,如今忽然有了招抚北魏的意愿,想必是兵部那群人,抢在他之前对皇帝上奏说了什么。 可恨那群人太过狡猾,知道卢掌印德高望重,内廷宦官不论得势与否,都一般的敬畏他,等闲不敢与他过分争执,竟然做了两手准备,请动卢掌印来劝阻自己。 王咏思前想后,有卢清之反对,再加上皇帝打算安排自己巡查,纵然不甘,到底也只能应下来,拜谢道:“上司放心,我再不提征讨之语便是了。”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临走时,忽然对卢清之说:“似北魏这般的蛮夷,素来不知恩情,只能以兵威震慑,倘若此番招抚失败,万望上司为我撑腰。” 王咏出了司礼监,又到御马监衙门走了一趟,处理完今日的事项,宫门早已下钥,索性留居衙门。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会儿想起自己和兵部诸人争辩之事,一会儿又想起内宫里的朱宝林,心中烦乱无比。 若非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世间竟有似大齐这般这样情势复杂的王朝。 · 王咏年幼入宫,被当初的司礼监秉笔刘太监选中,送入仙栖宫,侍奉皇帝的嫡母,已故的庄肃太后。庄肃太后见到他,立刻将他派给当年的太子侧妃,现在的柳贵妃。 后来他才知道,柳贵妃当年生育时伤了身子,在子嗣上极为艰难,唯一的女儿又去世不久。他与贵妃之女生得有几分相似,庄肃太后便使他宽慰贵妃之心。 贵妃常常被他逗笑,连见还是太子的皇帝时,都命他随侍在侧。渐渐地,连皇帝也开始喜欢上他,他便转而侍奉皇帝。 那时候,皇帝还没有儿子,又遵循着“抱孙不抱子”的传统,对女儿们一副严父姿态,可以说将部分对待孩子的慈爱之心挪到了他的身上。 皇帝登基之后,令他去内书堂学习。每每下了学,皇帝都要亲自检查他的课业,有时候还会专门询问教授他的学士,生怕他读书不用心。 晚上皇帝熬夜思虑国事时,他常在旁边研墨,眼睛也盯着那些题本奏本看。有时他心生疑惑,便大着胆子问,皇帝一开始会训斥他几句,后来闲了,就把他叫过来,简略的说上一说。 王咏渐渐的便明白了,大齐走到如今这般境地,从太/祖立国时便可见端倪。 太/祖开国,依仗世家支持,故而同前朝一般,善待世家。 经历了三任帝王的优待之后,老世家盘根错节,姻亲无数,新世家站稳脚跟,蓬勃发展。 他们拥有大齐最好的教育,平民百姓极难得到良师,所以朝廷虽设科举,中举了的却极少有普通百姓。 世家势力大了,心也随之大了,很容易动摇皇帝的统治。那些高门大户出来的文臣,习惯了富贵生活,极少有人做事时切中时弊,忧百姓之所忧。 朝堂风气重文轻武,皇帝想要打仗,提拔武官时,总有一大堆的文臣反对。如若哪个文臣不同于他人,极力支持皇帝,也总会招致别人侧目,受到弹劾。 好在皇帝比先帝强硬许多,才没有出现先帝时期,谁打了胜仗,便会被弹劾到下次再也不敢出头的地步。花了十年时间,大齐这才渐渐的,叫人捕捉到一丝回归昔日强盛的希望。 可这还不够。 他幼时仗着童言无忌,趁皇帝考教他学业之际,提议由皇室直接在州县开办学堂,使百姓能有所学,分薄世家权益。皇帝想了几日,同意了,实施几年以后,果然有了成效。 后来他崭露头角,身担重任,至今也做了不少事情,只是世家视宦官如同蝼蚁,被世家风气所浸染的民间也是如此―― 一部分得益于官办学堂,而考中科举的文人,不曾夸奖他半句,反而暗地里骂过他。他支持变法,严格监督政令落实情况,获益的民众却传唱着侮辱他的歌谣。 不提他交往甚密的那些官员,凡是与他共事过,给他说过好话的人,总要被扣上“阉宦朋党”的帽子,仿佛他便是那黑黢黢的墨汁,沾了谁,就毁了谁的名声。 正因如此,那些想要做实事,而依附于他的人,所受阻力一言难以尽道。他心知不能这样下去,得从别人那里,开出一条新的路来。 内外臣子,都不能够,只有…… 王咏拥被而起。 他一个个分析内宫中地位高或者受宠的后妃。 皇后世家出身,不可以。柳贵妃私心很重,不可以。至于其他人……被女学教得过于死板,还不如小小民女,更不可以。 在他的记忆中,只有过去的朱宝林不同于常人,似乎并不厌恶宦官。十几年时间,当日情境,他一直都还记得。 可岁月毕竟能改变很多事情,他不确定朱宝林如今的心境,便试了试,竟得到了令他惊喜的结果。 她依然未改,且与南渡县那位女子般,同样不安定于现行的世俗情状。如此,甚好。 骑马 自司礼监来人,把王咏唤走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好几天。 这些日子里,皇后的身体渐渐好转,精神也有所回复,朱莹照例侍疾时,和皇后也能多聊上一段时间。 七月中旬的天气还算宜人,皇后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景致,忽然间起了几分兴味,含着笑道:“我病了这么久,连内室都不曾踏出去过,闷得心里发慌。我看今日日头不错,不烈,又和暖,宝林若是没什么事情,不妨陪我到御花园走动走动。” 皇后难得高兴,朱莹自然奉陪,连忙起身,笑道:“妾闲得很,多谢娘娘相邀。只是娘娘身体才好些,妾想着,还应多注意点,方才令人放心。娘娘不妨先请了太医来瞧瞧,再做定论。” “哪里就这么娇弱了,风吹吹便能倒?请太医耽误时间太长,只怕干等着,就把兴致给等没了。”皇后吩咐身边宫女先去使人准备东西,又对朱莹道,“朱宝林可别小看了我,这病原不是因风寒而起,说不准多走动走动,我便好了。” 朱莹瞧她脸色确实红润了很多,这才彻底放心:“妾为娘娘更衣。” “阖宫的宫女内侍都在,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动手。”皇后温声拒了,“宝林且在外面小坐,等我出来。” 古代女子更衣梳头,都很麻烦,似宫里的后妃,哪怕再怎么简便,也不可能堕了身份,随便穿一件衣裳就出门。 说是小坐,朱莹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等到皇后从内室走出来,她抬眼一望,瞬间惊艳了,目光中都带了几分痴。 先前皇后病容憔悴,很少妆点,朱莹只觉得她眉眼端庄大气,符合她心目中雍容华贵的国母形象,只是论起美丽来,或许还赶不上长庆宫主位李充仪。今日一见,才知道她先前的想法太狭隘了。 皇后将乌发全盘于头顶,梳了个高髻,只戴了几只首饰,微微涂了点脂粉,身着朱红色刺绣牡丹对襟衫,连披帛都没挽。她打扮得简单又明艳,无论怎么看,都不像将近三十岁的人。 皇后走上前来,挽住朱莹的手,笑道:“宝林进宫一年了,都不曾好好在御花园里逛一逛。来,今儿随着我,咱们转个遍。” 她拉着朱莹出了永安宫,登上舆,约朱莹同坐。这对于后宫女子而言,是个荣耀,朱莹入乡随俗,拜谢过后,进了皇后的车。 · 大齐只有两座行宫,都离京城很远,一座挨着皇陵,由守陵的宫人居住,一座专门安置太妃们。也不知太/祖定下这个规矩时,心里在想什么。 行宫少的好处,就是大齐皇城修建得极大,既能容得下内外廷臣子工作,又能住得舒服,连宫女内侍以及女官们,都专门设立了居住地点。 所谓“三宫六院”在这里并不存在。朱莹早就数过,光是分列东西两侧,供妃嫔居住的宫殿,每侧就有八座,后殿全是两层小楼结构,这还不算同样设置在内宫里的各女官衙门以及内太医院。 听说御花园中也有小宫殿,可一座御花园大得像朱莹穿越前去过的大型公园,原主又素常喜静不喜动,一年里居然只逛过几回小花园…… 朱莹正思索着,马车便已驶入御花园,径直来到一座小马场。 朱莹先下了與,再伸手搀扶皇后下来。 早有小马场的值守内侍迎上来,问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宝林娘娘。皇后娘娘大安了,今日是来看看,还是来骑马的?” “谁会到马场里来干看着?”皇后笑骂,转头拍了拍朱莹的手,问,“宝林可会骑射?” 朱莹一呆,忙道:“回娘娘,妾不曾学过武。” “宝林身子骨弱了些,可见平日里少活动。”皇后道,“你可愿随我学骑马?” 她今天实在高兴,朱莹心里思索片刻,问道:“娘娘,您……”重病刚好了点就骑马,会不会出事儿啊! 皇后一看就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在想什么,当下吩咐值守内侍牵两匹温顺的马出来,拉着朱莹走进马场:“宝林勿忧,我已使人到内太医院宣女医了,到时候就在外头伺候着,你大可放心的学。” 朱莹秉着抓紧一切时机学新技能的心,满怀感激的道了谢,便见几个内侍牵着两匹比她高很多的大马过来。 皇后随手拉过一匹,抚了抚马头,叹道:“不如我还未嫁时,骑着的公马高大神骏。” 内侍们慌忙跪下叫屈:“回皇后娘娘,宫规不许内宫女子骑公马,奴婢们不敢触……” “行了,我岂不知宫中规矩,都起来吧,”皇后打断他们,吩咐道,“你们先拉着马遛上一遛,等我换了骑装来,立刻便骑。” “宝林走吧。” 一群宫女内侍簇拥着皇后和朱莹,走入更衣之所。 朱莹刚想说自己没做过骑马的衣服,便见里头值守的宫人,比着她身量,捧出一套簇新的衣裳来。 她忙急匆匆的换上了。宫人们又替她卸了头上过于碍事的钗环首饰,用宽发带固定发髻。 一切收拾妥当后,朱莹出了屋子,外头候着皇后身边的宫女,道:“请宝林娘娘随奴婢来。” · 皇后已经乘着马,在场中跑了十几圈,连弓箭都带上了。 朱莹不禁停了下来。 马场边缘处设了几只箭靶。只见皇后娘娘跑着跑着,也不勒马,忽然间放开手,在疾奔的快马上,弯弓搭箭向箭靶射去。 朱莹离得远,没看清射中了哪里,只听得那边侍奉的内侍们俱都拍手叫好道:“皇后娘娘好箭术!” 大概成绩不错。 皇后哈哈大笑,驱马朝朱莹奔来,于不远处站住,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道:“宝林看我的骑射如何?可当得你师父吗?” 她眉里眼里都蕴着飞扬的锐气,衬得端庄的容颜显露出十分的英气来。朱莹不禁心驰神往,奔向皇后道:“能随娘娘学习,是妾一生之幸!妾岂敢托大,称娘娘为师。” 能文能武,宽厚端方,仪容俊逸,这应该就是一个皇后最完美的形象了吧。也不知道那位柳贵妃得天仙成什么样子,才能迷得狗皇帝,为了她什么都不顾,连皇后生的太子都不管了! 大概是皇帝真的脑子有坑吧。 · 有皇后娘娘这种骑术令人渴慕的例子在,朱莹瞅着“不如公马高大神俊”的健壮母马,也没那么怕了。待内侍将它牵来,告诉她如何上马后,朱莹学着电视剧里的侠客,潇洒的飞身而上。 皇后看着她的动作,微一挑眉,赞道:“宝林学得很快,就是零碎的动作多了些,这个要改。” 她言传身教,告诉朱莹如何驱马控马,便当先驰骋起来。朱莹跟在后面,一开始还胆战心惊的,后来渐渐熟悉了,也就放开手,尽力的追逐皇后。 马场边缘传来一阵阵内侍宫女的欢呼,朱莹没心思去听,跑了几圈后,看皇后停下来休息,连忙也勒住马。值守内侍们跑过来,扶着朱莹下马。 他们看朱莹的目光充满钦佩之色,瞧得朱莹不明所以,鸡皮疙瘩掉一地。 皇后坐在软榻上,由宫人披上大衣服,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布了一层汗珠。朱莹行至面前,先问女医:“皇后娘娘可累着了,需要服药吗?” “回娘娘,皇后娘娘精神健旺,比昨日还要好些。”女医行礼道。 朱莹彻底放心,再拜皇后:“多谢娘娘教妾骑马。” 她与原主不同,喜动不喜静,又有着穿越前看的无数电视剧影响,很喜欢策马扬鞭,在草场中飞驰的感觉。尤其是抬头望见高远的青空时,她甚至存了几分驰骋在大草原上的得意之情。 就是腿颠得挺疼。 “宝林当真未曾学过骑马?”皇后注视着朱莹,见她跳下马时略微晃了一下,走路姿势也略有不对,忍不住问道,“我观宝林刚开始甚至不敢离马太近,跑起来后就渐渐娴熟,还能催马追赶我。若你真的初学,于天赋上让人惊讶,倒是胆子太大了,也不怕坐不稳掉下来。” 朱莹闻言,吓了一跳,差点以为原主留给她的记忆出现了大片空白。她努力回想,怎么都找不到关于原主骑过马的信息,她入宫前的绝大多数时间,就是坐在房里,纺线、织布、刺绣,连书都不怎么读。 “妾身确实未曾学过。皇后娘娘教训的是,妾今后再不敢逞能了。”朱莹真心实意的说。 她坐在马上时,还很得意,下了马就开始后怕了。 皇后站起身来,握住朱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转头向旁边侍立的宫女内侍们笑道:“小时候,教我骑射的师傅说过,我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学得比兄弟们快很多。我得意了这些年,今天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见着个比我学得还快的人!” 这份夸奖,夸得朱莹有些晕晕乎乎的。 也不知她天生便有骑马的好身手,还是原主的身体天赋卓绝,总之……她学得确实太快了。 皇后越瞧朱莹越喜欢,先前那段时间的郁郁之意彻底烟消云散。 她语气温和的问道:“等宝林学会了骑马,不如再随我学学射箭。我本事虽不济,教个初学之人,也算绰绰有余了。” · 宫中生活对朱莹而言还是太无趣了些,无论是刺绣还是陪着同住的妃子们说话,都是窝居在长庆宫里,时间长了难免让人心生厌烦。 如果能跟皇后学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她今后几十年时间,说不准就能有长盛不衰的乐趣了,和王咏的话题也可以时常翻新。 朱莹愉快的想着,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妾身多谢娘娘关怀,妾愿意学!” 烦事 可能是朝中真出了什么大事。 朱莹在学骑马的日子里,一直没有盼来王咏,没几天就连皇后也停了教授,并告诫朱莹先放一放骑射,没事多读点女学书籍,除了《女则》《女诫》,像《女孝经》《闺范》这样的书也尽快安排起来,不懂的多请教尚仪女官。 朱莹一听女学书籍还有这么多,脑子就嗡嗡作响,壮着胆子问:“娘娘,宫里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皇后摇摇头。 “是朝堂上有事,我看圣上这段日子,脸都是青的,拉得老长,想来朝中太让他烦心。月底又是圣上生辰,事赶事的都堆到一起,不愉快也正常。” 皇后殷切叮嘱道:“别人我不担忧,只有你,圣上眼下正厌着,上次的事就是个教训。我想来想去,还是叫你先停了骑射,专心把女学都念熟了,到时候圣上生辰,设有家宴,你若能趁机得了圣上青眼,今后便也不用愁了。” 青眼?朱莹心里直犯嘀咕,她能得什么青眼,有柳贵妃在,皇帝不找她茬就够令人惊喜了。倒是女学确实也该好生做起来了,别管她私下里如何,在皇帝面前做得越完美,她就越安全。 如果皇帝挑不出她毛病来,那她学骑马射箭等武艺,也就不必总跟着皇后了,闲来无事,自己一个人都能去跑上几圈,不辜负皇后娘娘的教导。 皇后又叮嘱了朱莹几句,告诉她皇帝的一些喜好,依然没有放弃扶持朱莹的想法。 · 大齐除皇后外,还设有皇贵妃一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皇贵妃位空置。 其下便为各宫主位,贵德淑贤四妃,以及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 这些人在皇帝生辰家宴上,有资格当堂献出寿礼,由太后、帝后品鉴。其后便是司礼监等要处当差的太监们送寿礼,并呈上外廷臣子的礼单,彰显皇帝的声望威仪。 至于二品以下的妃子们,那些婕妤、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还要排在更后面。她们的贺礼连唱报都没有,直接交由管事宫女内侍们,登记入库,生辰过后,这些礼物皇帝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朱莹就属这一类,因此寿礼不必太费心,只要亲手绣个荷包手帕,或者找一些珠宝,讨个口彩即可。 奈何原主娘家只是平民百姓,她自己又遭过事,眼下朱莹囊中羞涩,奇珍异宝是出不起的。她绣活又太凄惨,更不敢拿出手,思来想去,竟然只有做木雕以示心诚了。 她听了皇后的话,捡着皇帝喜欢,又容易雕刻的花样辛辛苦苦做了起来,几乎足不出户,大半时间都消磨在长庆宫里。 这天正做着,当值宫女忽然来报,说王厂臣来探望宝林娘娘,现下已到正殿拜见充仪娘娘了,李充仪便请她过去。 朱莹手一抖,刻刀差点切在肉上:“王公公来了?他不忙吗?” “娘娘这话,奴婢哪里知道啊。”宫女说道,“王厂臣就在正殿候着娘娘呢,您有什么想问的,见了他便能问了。” 朱莹换了衣裳,连忙赶去正殿。 倘若皇后没告诉她朝堂上出事,皇帝连续好几天心情不佳,王咏来了,朱莹只有高兴的份,可是正在这种节骨眼上,她就不能不多心了。 难不成是朝中那些言官们又在弹劾柳贵妃,把她给牵扯上了? 这是要她的小命啊! 朱莹提心吊胆着,到李充仪那里接王咏回偏殿,路上几次觑着王咏面色,看得王咏浑身不自在,咳了声,放慢脚步缀在朱莹身后。 进了偏殿,落座,朱莹叫宫女奉茶,去小厨房要些点心来。王咏道:“宝林娘娘不必多费心。那日来去匆匆,甚为失礼,咏特来赔罪。” 朱莹道:“公公有正事要做,怎么能说是失礼呢?公公若是看得起我,等闲了,尽管来。” 这句话明显取悦了王咏,他连个客套都没有,直接应了,又道:“八月咏便要奉命出巡,路过卢州。听闻那是娘娘家乡,娘娘有什么口信要捎给家里人,只管派人告诉咏。” 出巡? 朱莹调动着自己穿越前便少得可怜的历史知识,总算想到,有些朝代的皇帝会派亲信宦官出外巡查、监军、镇守,来监督地方官员。大齐应该也差不多。 再想想皇后说的,皇帝已经好长日子阴沉着脸了,莫不是地方上出了大事,皇帝想着叫王咏去查? 她和王咏的交情刚刚起步,王咏客套一下可以,她是万不敢耽误王咏办事的。 朱莹想了想,笑道:“多谢公公挂念。我娘家虽是平民,在卢州大小也算得上个富户了,家里高堂有人奉养,衣食无忧,兄弟们想学什么,都拿得出钱财来。我倒不担心他们。公公尽心办事即可,不必在我这里耗费时间了。” 况且不论她还是原主,对娘家情分都没那么高。在原主的记忆里,她是代替父母的亲生女儿,才进京选秀的,一年多了,娘家都没人来看望过她。 王咏捡着小点心慢慢的吃,对她的话没做什么表示。 朱莹又道:“说起来,我倒有点私心,想求一求公公。” “娘娘直说就是了。” “公公办完事,若看见什么又便宜又新奇的小东西,还能带进宫,我想请公公帮忙买上一两个。” 朱莹笑吟吟的望着他:“宫中的东西,好是好,可管着采买造办的人,向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新鲜物件倒没多少。我身边宫人,并无内侍,又不好总是借充仪娘娘手下人出门,只好厚着脸皮求公公了。” 王咏这才显出几分笑影:“娘娘放心,咏记着了。” 他像是专门为了这件事来的,说完就起身告辞,连茶都没喝。 朱莹原以为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对自己说,突然发现他真的要走,猝不及防,也跟着站起来,惊道:“些许小事,公公派人来说一声就罢了。我何德何能,劳公公百忙之中,亲自跑上一趟。” “无妨,近来事多心烦,咏也是借机到娘娘这里散散心。”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停下,回头道,“咏险些忘记了。听闻充仪娘娘说您在学骑射,月末家宴散后,圣上会带人到御花园游玩,届时设有马球赛,娘娘或许可以早做准备。” “谢公公提醒。”朱莹笑道。 准备马球赛当然不可能。她要在皇帝面前做一个规矩到不能再规矩的死板女子,打马球这种欢乐的活动,很容易被人挑毛病,她是绝不会去玩的。 这种顾虑就没必要对王咏说了。他一个宦官,精力都放在政务上,对后宫里弯弯绕绕的印象,恐怕只停留在柳贵妃那种杀人见血的粗暴手段上。 王咏说:“娘娘不必送了,外头有人候着咏。”施了一礼,转头便出门了。 · 王咏走得很快,剩下朱莹坐在宫里沉思。 皇帝烦心,他也烦心,想来朝中事情闹得很大。过个十几天他便要出去巡查,这事又显得比较急。 可家宴过后,皇帝还会游玩享乐,可见这件事也并没有坏到皇帝的掌控之外。根据她穿越前对各种历史故事的了解来推测……她什么都推测不出来。 现在朱莹唯一担心的便是,那个狗皇帝除了色令智昏以外,还有没有随便找人撒气的毛病,这与她的安全息息相关。 朱莹想了许久,来到长庆宫小书房里。 小书房值守内侍苏纯迎出来,笑道:“娘娘又来了,今日娘娘是来取《闺范》的吗?” “实在闷得慌,我来找你聊聊。”朱莹说。 她向来对宫人们和气,也开得起玩笑,又常常呆在小书房里,已经和苏纯混熟了。 苏纯听了这话,将她迎到桌案处坐下,侍立身侧,问:“娘娘想聊什么?” “我还记得,你似乎是想去衙门里当差的。”朱莹说。 苏纯禁不住一愣:“娘娘……” 他有些忐忑的低下头,犹豫着要不要否认。朱莹没有注意,继续问:“你是想做带俸那种,还是想办实差?” 这些日子,朱莹从皇后那里零零碎碎知道了不少东西。 太后、皇后还有一位嫔的宫中,内侍们都在衙门里带俸,也就是人还在内宫中侍奉,身上却有个虚衔,吃着宦官衙门的俸禄,拿着内宫月钱。她们都算是待下属非常优厚的人了。 朱莹一直在纳闷,这不就是冗员吗?内宫、内廷敢这么做,肯定是前朝也盛行带俸官。这么一想,似乎大齐冗官蔚然成风。 她上课时曾经听老师讲过,历朝历代末期,冗官现象都非常严重,宋朝算是典型的反面例子,另一个就是明清。还有好些想要变法,去除冗官的官员,都因此遭受巨大的反弹,失败了。 这大齐,不会就处在衰亡时期吧…… 不过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她一个依附着皇后,抱得宠宦官大腿才能生存下去的妃嫔,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 在她思索的时候,苏纯终于想好怎么回答,他问道:“娘娘问这些做什么?” “你若是想做带俸官,我可以替你求皇后娘娘。你若是想办实差,我可以贿赂一下各衙门管事的太监。”朱莹说。 再不济求一下王咏也可以,请他把苏纯调到自己身边。依他在皇帝跟前得宠的程度,就算他什么都不说,身边人也升得奇快无比。 苏纯抿了抿嘴角:“那奴婢便开门见山的问了,娘娘这般抬举奴婢,是想让奴婢做些什么吗?” “我也不怎么喜欢卖关子。”朱莹安抚的笑了笑,“我确实对你有所求,当然,不是想伸手到前朝去,也不会让你干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 苏纯神色放松了些许。 “你也知道,我得罪了……”朱莹略停顿了一下,说,“我帮你,是打算让你和外头交际多一些,能把圣上生没生气,大怒还是一时之愤告诉我,我好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触圣上霉头,安安分分过下去。” “就这些?”苏纯疑惑的望着她。 “什么叫就这些?这对我很重要,可不是在拿你开玩笑。” 朱宝林这个反应,应该说的是真话了,只是这目的匪夷所思了些,于己于人倒都没什么坏处。 机会难得,苏纯想了一会儿,退后几步,拜下说道:“奴婢谢娘娘抬举。奴婢……想办实差。” ※※※※※※※※※※※※※※※※※※※※ 捉虫。 忘记说了,本文架空,部分官职取用明代的。其他无考据。 本文妃嫔等级: 皇后(正一品) 皇贵妃(从一品)平时空置 四妃:贵德淑贤(正二品),以贵妃为首 九嫔: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从二品) 婕妤(正三品)最多九人 美人(正四品)最多九人 才人(正五品)最多九人 宝林(正六品)最多二十七人 御女(正七品)最多二十七人 采女(正八品)最多二十七人 宫斗 赶在皇帝生辰之前,朱莹借着皇后的势,外加钱财开路,把苏纯塞进尚宝监里去了。 由于朱莹囊中羞涩,尚宝监进人要求也繁杂,花银子砸出来的是个很低的职位。能不能在这个要处混出来,或者调到别的衙门里去,全得看苏纯自己的本事。 小书房换了几个内侍宫女当值,朱莹跟他们虽能说上几句话,却也远不如苏纯在的时候方便,拿本史书都要承受看异类的目光。 · 日子如流水,很快就到了七月廿七。 今年皇后身体不适,精力不济,代她全权筹备家宴的是柳贵妃。生辰之日,皇帝特地停了一天早朝,先与臣子设宴,午时过后才回内宫,在御花园中德辉宫开设家宴。 德辉宫座落在御花园东北处,台基高筑,高大阔朗,建筑风格也与其他宫殿不大相似。 坐在德辉宫中,几乎能览小半个御花园。前有一湾活水,里头可泛行舟,各种水鸟栖息在此。左侧花林繁茂,姹紫嫣红,右侧空旷,碧草青青,是个玩乐之地。其后又有一个小小湖泊,中置凉亭浮桥,湖泊边上设着豹房,里头蓄养着不少猛兽。柳贵妃一向喜欢这里。 长庆宫诸人到达之时,太后、帝后二人以及不少妃嫔都还未至,司赞女官引领她们各自入席。 朱莹沉默的听着妃嫔们说笑聊天,终于把原主记忆中的名字位分,和她们的长相对上了号。 此时众妃嫔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谢昭仪。 她出身开源谢家,祖上跟随太/祖征战四方,出生入死,立国之后,备受厚待。谢家延续了几百年,各代均出了不少惊才绝艳之人,同期的世家十之七八都败落了,谢家到如今却愈显昌盛。 朱莹望向谢昭仪这位宠妃,目光中散开一片彤云。她梳着灵蛇髻,眉细且长,额头饰着红梅花钿,眼角处的装饰宛如蝶翼,闪烁着细碎的光彩,嫣红的唇与石榴红的马面裙相得益彰。 朱莹暗自给她点了个赞,幸好这谢昭仪颜值极高,才能稳配这套华丽到闪瞎人眼的装扮。 谢昭仪在后宫中的人缘似乎不佳。她甫一落座,便有人以袖遮面,笑问道:“昨儿谢昭仪不是重病了么,劳圣上大晚上的弃了郑婕妤,去你宫中探望。今日妹妹我看谢昭仪气色颇好,想来是身强体健,一夜之间就痊愈了。” 这话引得许多妃嫔轻笑起来,一个打圆场的都没。 说话的人坐在李充仪身侧,穿着樱桃红的衣裙,身段袅娜,仪容清丽雅致,只是逊色于谢昭仪,倒显得在容貌上输了她几分。朱莹心想这怕不是撞衫撞出来的怨恨,谁丑谁尴尬? 谢昭仪显然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闻言秀眉一挑,冷笑道:“我自然是身强体健,不如陆充容弱柳扶风,滑个跟头便能晕过去。” 原来这就是陆充容。朱莹记得她父亲官拜左都御史,倒不是世家出身。 她和谢昭仪之间显然有故事,挨了谢昭仪回嘴,笑脸顿时一僵,看谢昭仪的目光中便带出了几分愤怒之色,声音也冷了下来:“昭仪姐姐若在圣上面前做出这般刻薄的样子来,可讨不着圣上的宠爱啊。” “妹妹虽是好意,也得看看对面的人是谁再来说。”谢昭仪讽笑道,“不知妹妹可否需要我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陆充容再也挂不住笑容,忽的站起身来:“你!” 她们关系明显比旁人要更恶劣。一般人斗嘴赢了,会欣赏输家气急败坏的模样,而谢昭仪却不依不饶,冷哼一声,提起桌案上的酒壶,便朝陆充容泼去。陆充容身手敏捷,轻松躲开。 李充仪就在陆充容旁边,受此牵连,忍不住惊叫一声,侧身躲闪,仍然有不少酒水洒在她衣袖上,洇开一片深色。 她性子弱,不敢与受宠的谢昭仪争长短,使手帕擦着袖子,只道:“昭仪妹妹还是静些吧,这是在做什么?小心叫人告了状。” 李充仪脾气好,另一个无辜遭殃的妃嫔,就和她不一样了。 这位妃嫔是刚刚到的,经过谢昭仪她们这边,突然被泼了半身水,杏黄银线绣百蝶的裙子半幅都湿了,顿时怒不可遏。 她一声不吭,径直走到陆充容桌案前,一手酒壶一手茶盏,左右开弓,兜头浇了谢昭仪一身的水,翻手又提起一盘切好的瓜果,拍到对方脑袋上。 此人应该是妃位,她动手时,谢昭仪、陆充容都不敢说话,纷纷跪下。 刚才还明艳无比的谢昭仪瞬间成了落汤鸡,那妃子才慢悠悠道:“妹妹想来病得重了,手抖得受不住,才泼在我身上。妹妹还是请回吧,该养病养病,不然冒犯了我没什么,冒犯了圣上可就是大罪了。” 谢昭仪身子顿时一软,哭道:“贵妃娘娘恕罪,贵妃娘娘恕罪!是妾错了,娘娘饶了妾吧!” 贵妃不理她,叫了几个高壮宫女来,架着她就出去了。 谢昭仪一哭,朱莹激灵灵的吓了一跳。原主记忆中的柳贵妃与面前这个对上了号,面容清晰起来,她胆气一下子怂了,真想和谢昭仪做个伴,免得让贵妃盯上。 皇帝这个后宫,堪称龙蟠虎踞,不仅有比宫斗剧还精彩的打嘴仗型宫斗,还会上演全武行――简直就是个修罗场啊。 朱莹心里想着躲一躲,柳贵妃的目光已经精准的投向宝林席位,从她身上缓缓而过,绽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朱莹后颈一凉。 她正如坐针毡之际,一道比正常男人细些的嗓音于身后响起:“宝林娘娘可要出去散散心?” 朱莹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个宦官,三十余岁模样,脸盘微圆,看着很是和气,身着松花绿程子衣,衣服上半点花纹都无,足蹬白靴子,鞋底略厚,是宫中内侍最常见的打扮,便问道:“你是?” “奴婢今日在德辉宫中侍奉,见娘娘似乎神思不属,斗胆前来一问。” 哦,原来是在家宴里侍奉的人。朱莹又问:“现在还可以出去?” “离圣上驾临还早着,好些娘娘都在外面呢。”那宦官笑着说,“娘娘如果不嫌弃奴婢,奴婢可以为您引路。” 朱莹放下心来,叫带来的宫女等着,自己跟着他出去了。 离开柳贵妃的视线,朱莹自在不少,随着这宦官绕到德辉宫后,渐渐离豹房近了。 他便问道:“娘娘想去瞧一瞧虎豹吗?” “如果方便的话,我想看看。”朱莹说。 看来那皇帝很会享受,一个御花园,宫殿有了,花园有了,河流湖泊有了,连猛兽都养上了,真是五内俱全。 豹房并不禁止妃嫔宫女等人进入,可能是内宫里的女子,都不喜欢凶猛的野兽,这里一向只有皇帝和内卫等人出入。 她随着那宦官进了豹房,野兽特有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朱莹暗叫一声失策,她还得回去参加宴会呢,弄得一身都是臭气,妥妥御前失仪啊! 她站住脚,尴尬道:“我改日再来吧,这里的气味……” 那宦官愣了愣,善解人意的笑着说:“娘娘不必担心。既如此,您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奴婢去叫饲养虎豹的宫人,把它们牵出来给您瞧瞧。” “这也太麻烦宫人们了。”朱莹连忙拒绝。 宦官笑道:“娘娘多想了,圣上就常这样做戏,宫人们都惯了的,并不麻烦。” 朱莹刚开始有些意动,一听皇帝经常这么玩,顿时就彻底息了看虎豹的念头,再次摇头拒绝。 开玩笑,如果皇帝说她一个小女子,居然和帝王一样的玩耍怎么办! 那宦官没想到话说到这份上,朱莹反比之前拒绝得还快,半点犹豫都没有。他苦笑一下,便道:“烦请娘娘在这里多等一会儿。圣上今日或许会来看看,奴婢先进去与宫人们吩咐几句。” 朱莹同意了,他连连告罪,进了豹房。 · 等了有一会儿,还不见这宦官出来,朱莹有心去问问,可豹房与其他宫殿不一样,院子里除了她以外,半个人影都无。正烦乱中,忽听见有人在外头拍门。 朱莹抽出门拴,就见外头站了另一个宦官,二十七八岁年纪,与带他来的那位打扮相同,身体消瘦脸色苍白,双颊微微凹陷,眉眼尾部都吊着,活脱脱一副刻薄相。 他原本满面寒霜,就要发作,瞧见开门的是个宫妃,脸色顿时僵住了。片刻后,他换了个笑脸,掐着嗓子道:“奴婢见过娘娘。娘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朱莹瞅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欣慰感――这人好像她以前看的那些电视剧里的宦官啊!阴阳怪气,听声音就想拍死他的那种。 想是这么想,她嘴上笑道:“伴我来的内侍进去了。” 那人听了,眼睛一瞪,哼道:“是谁这般不知规矩,娘娘怎么不罚他?还有豹房里当值的人呢,都到哪里耍去了,宫妃到了,也不知出来迎一迎!” “我来时这里就没人。许是正在筹备着等圣上来,他们都忙着吧。”朱莹说。 那人大皱其眉,顾忌着眼前的是个妃子,很快又展平了眉头:“哪个家伙如此大胆,居然敢哄骗娘娘,也不怕烂了舌头!” 朱莹一愣。那人骂完后,也是一愣。 他怔怔的扫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庭院,脸色阴了下来:“娘娘,奴婢得罪了。”朱莹刚想回答,就被他抓住手臂,一把拖了出去。 这宦官动作粗暴的合上大门,四面望了望,干脆解下腰带,穿着门环打了个死结,又跑到路边搬了块石头,把门堵住。 朱莹已经惊呆了,指着门急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面沉似水,气喘吁吁的直起腰来:“娘娘,奴婢送您回德辉宫吧。” 惊变 这场散心实在是虎头蛇尾。 朱莹跟在那个宦官身后,脚步匆匆的往回走。那人似乎很着急,走得都快比跑得快了,朱莹还要保持妃子仪态,没多久就叫那人远远的甩下了。 她觉得这样不行,连忙叫道:“这位公公请留步!” 那人闻言,脚步一顿,回过身,见朱莹一溜小跑追上来,勉强扯了扯唇角,拉出个奇奇怪怪的笑容:“奴婢一时心急了,还望娘娘宽恕奴婢。‘公公’这个称谓,奴婢尚还年轻,又无功绩,实在当不得。” 这就尴尬了,大齐的“公公”原来不是普遍对于宦官的称呼吗?怪不得李充仪她们都是直接叫人名字。朱莹忽然想起自己对着十几岁的王咏叫过很多次“公公”了,脸上都烧得慌…… “奴婢李不愚,掌内官监事,娘娘唤奴婢的名字或职位便可。”那人不知朱莹心中所想,掐着嗓子继续说道。 “哦,原来是李太监啊。”朱莹应了一声。她现在最关心的倒不是称谓问题,而是李不愚之前的反常举动:“不知李太监急匆匆的带我走,是为了什么?现在豹房不许我等妃嫔进入了吗?” “并非如此,娘娘休要多心。”李不愚说,“是奴婢……觉着那个人不怀好意,这才冒犯了娘娘。” 朱莹用惊奇的目光盯着他,心说你们俩比起来,不怀好意的那个更像是你才对。 她有心再问,然而李不愚都把这样子的借口使出来了,可见接着问,也问不出真话来。横竖不管他想做什么,有什么坏处都到不了她身上,朱莹也就闭了嘴,一路走回德辉宫外。 李不愚拱手道:“奴婢还有事情要做,就不送娘娘入内了。” · 此时德辉宫中,坐席将满,朱莹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她抬头望了一眼柳贵妃,正巧与对方的目光撞上。 柳贵妃面上似带了几分惊讶之意,一闪即逝。朱莹避开她的注视,再看她时,贵妃已经与身旁人说笑起来,刚才的那点惊意仿佛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还没等朱莹想明白,只听殿外司赞女官高声唱报:“太后驾到――” 众妃嫔俱都离席跪倒,口呼:“妾拜见太后。” “平身。” “谢太后!” 太后已经入席,朱莹悄悄看了她几眼。 与满堂莺莺燕燕相比,这位太后可以称得上一句“平平无奇”,年岁六十上下,头发已然白了,额头眼角皱纹清晰。 她是皇帝的生母,当年宫女出身,双目小了些,鼻子扁了些,就算再年轻个几十岁也称不上美丽,眉眼中堆着些许郁气。 看来这宫中妃嫔的日子不好过啊……婆婆不像个宽和的。 朱莹注意到,太后一来,就连敢于对其他宠妃动手的柳贵妃,也端了起来,话都不肯多说了。 宫内一片静寂,过了有一会儿,司赞女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圣上驾到――” “皇后驾到――” 众妃嫔再次跪地行君臣之礼,皇帝皇后对太后相互行家礼、问安,这才叫妃嫔宫人们平身。 家宴正式开始。 接下来就是内侍们陆续抬着皇后、四妃及九嫔的礼物上来,一一呈给皇帝看,由太后、皇帝、皇后们点评。每样礼物都属于中规中矩那种,点评也都是吉利话。 然后又有内侍抬来司礼监、御马监、内官监诸位太监的礼物,连同外廷臣子的礼单,在皇帝跟前过了一遭,这个献礼过场才算走完。 · 朱莹的心思完全没放在献礼上! 皇帝御座后拱手侍立着六位身着松花绿常服的宦官,不仅把她从豹房里拉走的李不愚在,就连王咏也在。 能和两个掌印太监在一起的,会是什么普通人吗?皇帝不愧是皇帝,过个生辰,身边伺候的都得是位高权重的官。 王咏目光遥遥的与朱莹相对,朱莹一下子又想起之前没管年纪,直接喊他“公公”的事,脸上晕起一团红,连忙挪开目光。 她有些神思不属的吃着饭菜,连歌舞都看得不香了。 · 殿中一曲罢了,柳贵妃含笑起身,手托酒盏,便要对皇帝说几句祝辞劝酒。她声音偏低,比起其他人,更显柔和:“妾祝圣上……” “啊!”殿外忽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朱莹手一哆嗦,半杯茶洒了出来,顺着手腕直淌进衣袖。 众目睽睽之下,御前失仪无论如何都遮掩不过,她有些心慌的抬起头,正望见王咏拧起眉头,面上一片冷肃。 殿外内卫们的呼喝声,宫女内侍的惨叫声,以及不知是虎还是豹子的吼声,响成一片。 有内侍浑身是血,惨叫着冲了进来,直直向舞姬们撞去,嗓子都喊得破了音:“虎豹跑出来――”话音未落,一头巨大的野兽直扑进殿,随即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那人彻底没了声音,血汩汩的流了一片,浸湿了松花绿程子衣。 殿中寂静片刻,各色女声的尖叫瞬间开始此起彼伏,一片嘈杂之中,皇帝霍地起身,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朱莹也想知道怎么回事!谁这么贱得慌,把虎豹都放出来了,是嫌豹房太臭了还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如果李不愚没把她拉出来,那她是不是当场就死在豹房里了?! 她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记起李不愚的话和行径来。 只是来不及细想了。 侍立在各席位之后,佩戴长刀的内卫们迅速集结,将太后、皇帝、皇后以及他们周遭一片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手无寸铁的宫人们也挺身挡在皇帝身前,连成一片肉盾。 另有内卫与那头猛兽厮杀在一起,朱莹已经认出了它,那居然是一只体型高壮的虎…… 妻妾差距于危急时刻再次体现,生死攸关之际,受宠如柳贵妃都被内卫们无视。好在皇帝对柳贵妃,并不是祸患当头就忘了爱人的死渣男,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命内卫将柳贵妃救进小圈子里。 殿中到处都是哭喊逃窜的人影。 朱莹脑子嗡嗡作响,手脚冰凉的站起身来。 殿中巨虎已被斩杀,受了伤的内卫们浑身是血,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殿外的人声稀疏了不少,又有三头猛兽一跃而入,其中居然还包括熊! · 朱莹的席位,距离殿门非常近。 一头豹子朝她当头扑来。 时间在此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朱莹甚至能清晰的辨认出豹子脸上皱出的纹路,数清楚它嘴里尖锐发黄的长牙―― 她心头的恐惧如潮水般翻涌,求生的本能,连同这几日里皇后对她关于武艺的教授,支配了她的身体。 朱莹猛地掀起桌案,以桌面向豹子迎去,她力气不大,如此并非是与野兽搏命,而是打算借桌子保护自身。 一股巨力冲击在桌案上,朱莹只觉自己如断了线的风筝,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脊梁骨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眼前发黑,有什么腥甜的液体涌入喉头。她手里还死死的抓着桌子腿,努力蜷缩进桌案下面。 桌子虽高,四条腿之间横木却多,横木连接着各式雕花,如果她能躲进来,大概能抵挡住豹子的几次攻击吧? 朱莹不知道。 豹子的吼叫声震得她心如擂鼓,朱莹紧紧蜷着腿,整个人缩成一团。 不远处躺着一个采女,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朱莹的方向,鲜血濡湿了鹅黄裙衫,已经凝固。 与熊搏斗的内卫嘶吼着,随即挨了一熊掌,正中额头,顿时没了声音。 透过桌子缝隙,还能看见许多倒在地上的人,他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拖着残断的肢体,还在血泊中垂死挣扎。 豹子的爪子伸进来抓挠她,桌子匡匡的响,在豹子的碰撞中微颤。 她要死了……朱莹无比绝望的认识到这一点。她会被豹子咬死,像那个采女一样直到咽气还瞪着眼,像那些内卫一样残缺着滚落在血色中,这野兽不过是在戏耍它的猎物而已,一张桌子,如何能与虎豹的力气相抗衡! 她眼前一片漆黑,瑟瑟发抖,每一声惨叫都犹如利箭,扎在心头。 豹子终于失去了耐心,一爪之下,横木与雕刻齐齐断裂,朱莹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几乎同时,一个内卫被豹子咬住了颈侧,发出痛到极点的哀嚎。这哀嚎惊醒了朱莹,她忽的跃起,用尽全身力气挥起桌子,当头朝豹子砸下。 这拼尽全力的一击并未达成她想象中的结果,豹子的头偏了偏,顿时比之前还要狂暴起来。 她要死了! 豹子的獠牙近在眼前,血腥气混合着臭气,冲得朱莹一阵阵发晕。 朱莹张大了眼睛,徒劳的做出最后一次努力,撑着身体向后挪去。 豹子却比她更快,猩红的舌头转瞬已至眼前,温热的口水飞溅到她脸上,她眼睁睁看着尖锐的长牙锁向自己的咽喉,触及皮肉……一把长刀就于侧后方,狠狠的扎进豹子脖颈。 她眼前闪过一片银光。 滚烫的液体喷到脸上,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滴落。 朱莹木然的盯着眼前的一切,看见带着大褶的衣摆从身后飞跃上前,倏忽间又是一刀,另有几人紧随在后,围了上来,借机将豹子斩杀当场。 当先出手的内侍竖着刀,鲜红的血珠从刃上滚落,他天生上翘的唇角微微垂下,抿得极紧,目光比虎豹还要锐利。 他回过头,望着劫后余生的朱莹,紧蹙的眉微微舒展,伸手按住她肩膀,往后推了推:“快去圣上那里。” ――是王咏啊。 朱莹腿还僵着,连眼皮都在抽搐。外界的声音已经离她远去,她颤抖着手摸了摸脖子,又摸了摸脸,指尖染上血红。 她朝豹子踉跄两步,蹲下身,触着它的脸。豹子毛又短又扎手,死气沉沉的躺着,没有任何暴起的迹象。朱莹结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她后知后觉的想起,刚才獠牙已经扣在了她脖子上,她差一点……就要死了。 她差一点就会死。 说不出是后怕还是庆幸侵袭了朱莹的神智,她呆呆的蹲在豹子前,一动不动。 王咏扣着她手臂,扯她起来:“圣上那里安全,快去。” 朱莹呆呆的望着他,王咏在对她说些什么,嘴巴一开一合,然而她分辨不出―― “还不快去!”少年宦官与健全男人截然不同的,嘶哑的细音裂在耳畔,朱莹身子一抖,外界声音才渐渐回归。肩膀上传来推搡的力道,她退了两步,只听王咏含着怒,厉声斥道:“去圣上那里!” 他说完,便不再理她,带着三五个人向殿外绝尘而去,很快消失在朱莹视线中。 朱莹环顾四周,熊和另一头豹在内卫们的围攻下奄奄欲死,地上横七竖八躺着遭了横祸的人,血色刺目得很。 殿内的红一直蔓延到殿外,只有皇后所在的地方,重重内卫护着,血迹还算稀少。 她下意识的向皇后行了两步,神智渐渐回归。 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朱莹突地打了个激灵,丢了披帛,提起裙子,就往皇后那边狂奔,禁步碰撞声叮咚,响成一片。 她跌跌撞撞的越过一位婕妤的尸首,又从不远处桌案后发现了瑟瑟发抖的李充仪。 她拉住李充仪的手,两只汗津津又冰凉的手攥在一起。她们扶持着奔跑,几乎摔倒在内卫们面前。 被宫人搀扶进人墙里后,朱莹强撑着的心力彻底泄了。 腿上尖锐的痛楚这才姗姗来迟,有什么液体顺着小腿蜿蜒而下。朱莹低头望去,入眼一片殷红,豹子抓痕拉出长长一道,皮翻肉卷,伤口中还嵌着布帛的碎片。 ――这伤如此深重,与豹子搏斗时,她竟浑然不觉。 妃嫔们压抑的低泣声零零碎碎,灌入耳朵,朱莹双腿忽的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上。 她得救了。 ※※※※※※※※※※※※※※※※※※※※ 受到教诲,场景中缺了些东西,于是,加上了。 尽可能做到我能做到的完美! 禁足 在内卫们的护持中,太后已然昏倒。 皇帝面沉似水,还坐在御座之上,冷静的分派任务。柳贵妃抽噎着软在他身旁,脸色吓得苍白,惊慌失措,他并没有多关注她,只是指挥着一队内卫把守殿门。 闯进殿内的猛兽不止四五头,经过缠斗、斩杀,都已不再是威胁,外面却迟迟不曾来人救驾。 豹房自先帝刚继位时设立,一直到如今,内中蓄养的猛兽足有近百头,如果它们全都跑了出来…… 那么,他派出去调动内卫的王咏,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最后一头熊轰然倒地,还能站稳的内卫们四处散开,皇帝才站起身来。 生辰宴成了血战之地,人与虎豹的尸首交缠在一处。 桌椅翻倒,杯盘破碎,存活的妃嫔只余半数。斑斓色彩践碎于殷红之中,死去女子不乏朝廷重臣家中掌珠,这样大的事情,到了明日早朝,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总该查清楚,给大臣们一个交代。 说不准,从皇帝皇后,到中官女官,俱会遭受弹劾。 今日真是凄惨狼狈到令他永世难忘。 皇帝才要说话,只听皇后冷声命令道:“留下二十个内卫护佑圣上便可,其余的,都出去,看看还有什么野兽跑出来了,就地将其斩杀。” 她目光于在场内臣们面上扫过。 司礼监诸位太监已经散开,有条不紊的指挥宫人们挪开尸体,收拾残局。内官监李不愚倒还站在原地,可看他那细瘦成一把骨头的身段,就知派出去也当不得大用。 她没有犹豫,朝皇帝行了一礼:“请圣上赐妾身信物,妾身亲自去调锦衣卫。” “内卫身体孱弱,人都分走了,若是再来几头虎豹,区区二十人,谁能护得住圣上?!”柳贵妃鬓松钗乱,花容失色,惊魂未定道,“若圣上有个什么闪失,皇后你当得起罪责吗?” “我自然当得起。”皇后漠然道。 她不再看柳贵妃,重新望向皇帝:“请圣上赐妾身信物。” 皇帝神情莫测的回望着她。 他后宫佳丽众多,个个都吓得手足无措,啜泣声萦绕在大殿中,听得他心中又是烦乱,又是沉抑。 只有皇后,从始至终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甚至没有过多的惊愕,他指挥内卫们截杀猛兽,皇后便照顾太后,安顿妃嫔,从旁配合。 他虽不大管内宫的事,也听说了皇后在教授朱宝林武艺,她才学了没多久,便已经敢于同豹子搏命了。 她们都非常人,难怪皇后如此护着她。 柳贵妃还要阻止,朱莹已经镇定下来,挣扎起身,跪行几步,向皇帝顿首:“妾求圣上赐皇后娘娘信物,求皇后娘娘带来锦衣卫,彻查今日进出豹房之人。” 皇帝脸一沉,才要骂她不知尊卑,便听朱莹继续道:“今日宴席开始前,曾有内使带妾到豹房散心,妾怕沾染了猛兽气息,御前失仪,不肯进入,那内侍便哄骗妾身,说圣上也要来看,他欲与饲官交代几句,叫妾在院中等着……” 他眉心褶出一道深刻的竖线来。 “后来,李太监敲门,妾打开后,李太监不知看到了什么,强把妾身拉出来,并以石头堵门,妾想着,那个内侍,是否与今日之祸有关。” 皇帝没有言语。 李不愚早已跪地,在皇帝跟前,他说话音调正常了不少,磕头道:“奴婢想到先帝在日……故而越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后奴婢寻到御马监,请王厂臣多分些内卫来,王厂臣派的人,俱被仙栖宫掌事宫人所拦阻,说不合礼数。请圣上降奴婢之罪。” “先帝在日。”皇帝喃喃道。 他瞥了朱莹和李不愚一眼,解下腰间玉佩,递给皇后道:“辛苦梓潼了。” · 朱莹目送皇后带着内卫们走出殿门,比他们先离开的王咏依然不见踪影。 远远的,还有虎啸声传来,昭示着豹房中跑出来的猛兽还没有死绝,皇后这一去,危险重重。 那么问题来了,这狗日的皇帝到底在宫里养了多少头野兽?! 光在殿里给内卫们打死的,就已经将近十只了! 李不愚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她收回目光,学着李不愚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口,等着皇帝发作。 闹了这么一出,她想来是得不了好了。之前原主揭发柳贵妃,已经拉足了皇帝的仇恨,现在她又进过豹房,被皇帝拉出去给人当靶子用,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一个连子嗣都不怎么在意的昏君,干出什么事来她都不觉得奇怪。只盼着面对虎豹来袭也依然面不改色的皇后娘娘,能在皇帝雷霆之怒中把她护下来…… 朱莹脊背处一阵阵泛凉,太阳穴一蹦一蹦的跳,脑袋与伤口一齐痛了起来。额头抵到手背上,竟觉微微发烫,朱莹有些悲哀的想,自己莫不是发高烧了? 古代医疗远不如现代,说不准一场发烧,人就没了。现在又正处于紧张时刻,别说太医,就连内院女医都没办法传唤过来,而她还不知要在此跪多久。 皇帝可真不是人,太狗了,居然不让伤员休息! 像皇后那么完美的女子,嫁给皇帝,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朱莹有些头晕,天马行空的想着事情。 · 皇帝重新坐了回去,依然晾着他们。妃嫔们抽泣声越来越小,最后都消失了。 先帝在日那档子事,成了一个禁忌,宫中之人,上到妃嫔,下到小宫女小内侍,都无人敢明面上传它分毫。 那是一场宫变,庄肃太后私下里称之为“三嫔之祸”。 他指节敲击着桌案,许久后,才问道:“那个带你去豹房的内侍,你可识得他?” “回圣上,妾不认识他。”朱莹忙说,“他看上去三十多岁,圆脸,生得一团和气,自称今日于德辉宫中当值。妾此前从未见过他。” “你在豹房中,看到什么了没有?”皇帝又问。 “妾什么都没看见。豹房之门大开,还是妾进入之后,才关上的。庭院中人影皆无,妾以为,他们为了圣上之事,都还忙着。” 这便是可疑之处了,与当年三嫔之祸时何其相似。 皇帝瞅了一眼李不愚,李不愚立刻道:“豹房大门,素常昼夜不关,以供饲官进出。奴婢看到大门禁闭,心中生疑,故而叫开。是宝林娘娘替奴婢开的门,里面确实一个当值的都无。” 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殿外忽然传来阵阵人喊马嘶声。 有人穿过殿门处守持的内卫,抛了刀,淋漓着一路血点,径直行到皇帝面前,跪下道:“内卫、锦衣卫已至,皇后带人封锁了豹房,出逃猛兽共计六十二只,俱被斩杀。咏幸不辱命。” 少年背着光,轮廓笔挺又单薄。 他凝视着朱莹,接着道:“内卫抓到一个人,俱招认,那人曾将朱宝林引至豹房。” “把他带来。”皇帝脸上阴云密布。 王咏道:“还请圣上先送归各位娘娘。” “怎么?”皇帝冷笑道,“一个内侍而已,就这么见不得人?” 王咏神色有些奇异:“回圣上,那内侍是个假的……” 皇帝脸色霎时间阴沉下来。 他叩了叩桌子,吩咐道:“来人,送诸位爱妃回宫。” “爱妃们受惊了,这段时日,便各自在宫中休养,暂免晨昏定省,各宫主位约束宫人,若无朕与中宫通传,不得踏出宫门半步。”他环顾众妃嫔,语气温和下来,“传朕旨意,着内太医院女医于各宫驻守,所需药物加倍供给,不得有误。” 这便是皇帝将所有人都怀疑上了,不止宫人,连妃嫔都不例外。 新调来的宫女搀起朱莹,随着人流往殿外走,皇帝声音淡淡响起:“李不愚,送朱宝林暂居永安宫。” “是。” · 天色有些晚了。夕阳西下,暗紫的云侵吞了落日余晖,秋日阳光带来的温度,也为夜风所驱逐。 朱莹坐在轿子上,头痛欲裂,浑身冷得发抖,不知是烧得更重了,还是未经处理的伤口失血过多。 她回想着皇帝的安排,知道过会儿还要传唤自己。 朱莹原本还怀疑,柳贵妃想要杀了她,故而派人将她引入豹房。豹房中半个人影都没,她便是死了,也没人作证,轻轻松松便可将她的死,钉在一场意外上。 然而豹房跑出来六十二头猛兽,在整座御花园中肆虐的事实,轻易便打消了她对柳贵妃的怀疑。 杀死一个低位妃嫔,动用几十头猛兽,未免杀鸡用宰牛刀之嫌,比起害她,更像是要刺杀皇帝。 王咏听李不愚之言,决定多调内卫安守各处,虽不合规矩,可皇帝对待他盛宠之人,从来都不如何在意规矩。仙栖宫人连通报都没有,便拦截于他,就算王咏已经和柳贵妃反目,此举也显得颇为反常。 她揉了揉太阳穴,强撑着问道:“敢问李太监,先帝时,到底发生过什么?” “些许旧事,娘娘还是不要过问了。”李不愚尖着嗓子道。 她便不再言语,昏昏沉沉阖了眼,瑟缩着睡去了。 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难不成柳贵妃打算弑君? ※※※※※※※※※※※※※※※※※※※※ 趁深夜捉个虫 清白 各宫处人心惶惶,永安宫中,朱莹却躺在偏殿榻上,陷入了一场沉梦。 梦中也是个秋日。村子里野菊黄澄澄的开着,门前的树,着风一吹,便哗啦啦落下一大片半绿的叶子。 草庐泥墙上被人划出一道道痕迹,组成一些简单易懂的字。 两个瘦小的孩童并肩坐在地上。大的那个是男孩,衣裳刺绣精致,看起来不过才四五岁年纪,手里拿着块石头,一面往墙上画字,一面教旁边的小孩念。 他面容有些模糊,朱莹只知道他教字时板着张小脸,活像村里的教书先生,比同龄孩子敏慧得多。 另一个孩子比他要小一些,从衣着上看,家境远不如男孩,甚至称得上贫寒。她淘气得很,坐不住,也懒得记,时不时便摆弄身旁的杂草,有什么小虫从草丛里蹦出来,她视线便也随着跳动,小手蠢蠢欲动。 男孩看见了,只能无奈的停下来,丢开石头,牵着她的手,像个已经快要顶门立户的半大孩子似的,陪着她走一走,晃一晃。 女孩走得累了,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他便嘴巴里数落着女孩,身子诚实的半背半拖着她,迈着小短腿往回走,步伐摇摇晃晃。 女孩不肯听他絮叨,扯着他团成两个小疙瘩的头发,嘻嘻直笑,笑声软软的,散落在秋风里。 午后忽然褪了色,迅速化作一片漆黑,又转为白日,东方天际的云染做一片橙红。 女孩从草庐里跑出来,轻车熟路的跑向村里最大的瓦房,准备去敲后门,叫出自己的玩伴。 后门处多了一辆驴车,几个大人拖着个捆了手脚还不停挣扎的男孩儿走出来,把他拴死在车上。男孩嘴里堵着东西,兀自呜呜的喊。 女孩跑上前,嘴里尖叫着,去推那些大人,叫人轻而易举的拉开,有人呵呵笑道:“他娘把他卖了,要让他……” 他似带着几分鄙夷,也不知是对谁。 驴车上路了。小女孩追在后面,她走路还不稳,更遑论跑,仅仅一小段路,她便摔了四五次,徒劳的望着驴车远去。 她汪着泪,大声喊着什么,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模糊。待她伸手抹去泪水,土路上便只余两道车辙了。 朱莹游离在女孩四周,这梦里的人面都糊成一团,声音也听不清楚,除了那句“他娘把他卖了”以外,其余的话更是没有声音。 她尽力去探索这个奇怪的梦境,那女孩忽然便隐没了,村落、官道、草庐,仿佛被点燃烧毁般,烟似的消失了。 朱莹心头忽地一悸,转过身来,便有金钱豹自黑暗中一跃而出,扑向她。她想要躲闪,身体却如被钉住般,连头发丝都不曾移动分毫。 豹子巨口瞬间涨得比她整个人还要大,儿臂长的獠牙上涎水滑落。 她于心中惨叫、挣扎,身体还停留在原地。眼看豹子的嘴巴就要将她吞食掉,一道长而亮的刀光自身后袭来,一劈之下,豹首与黑暗尽皆裂成两半,从缝隙中透出光。 那束光越来越宽,照见身后踱出的人影。 人影不算矮小,当然也称不上有多高,身体略显单薄。他穿着绿色常服,下摆褶子齐整,腰带上的饰物镶珠嵌宝,比家宴上皇帝的腰饰还要华丽许多。 他提着劈开了豹首的刀,自曦光中回首,望向她。 面容上模糊的灰云一点点散去,露出这人影上挑的丹凤眼,微微翘起的唇角。那是一张清秀的,似噙着笑的面容。 ――是王咏的模样。 朱莹狂跳的心,在看到王咏全貌时,忽而平静下来。 梦中的她说不出话,只凝望着王咏。王咏衣衫上忽然间渗了血,嫣红液体浸湿衣裳,又一滴一滴点在地上。 她焦急得喊他,嘴却张不开。王咏竟对自己的情况浑然不觉,朝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不是叫人浑身发冷,浮于表面的笑,也不是礼貌中透着些许敷衍的笑,又迥异于和她闲谈时展露的那些笑意,是一种…… 似含着无尽欣喜,又如同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的,极舒缓的笑容。 朱莹看得痴了。 她正与王咏对视,已经消弥的黑暗突然间再次出现,几十头尖牙利爪的猛兽奔腾而出,朝王咏袭去。王咏身下已经蓄了一滩血迹,白靴子也染上斑斑点点的红。 无尽殷红充斥了朱莹的双眼,她竭力喊叫,挣扎,冥冥中压制着她,叫她无法动弹的力量蓦然消失,她手脚因用力过大而剧烈抽搐起来―― 王咏的身影突兀地消失了,黑暗与猛兽也碎裂了。 她张开眼睛。 浅黄色帐幔,和床边侍立的宫女,告诉朱莹,她做了一场梦。 · “宝林娘娘醒了,快去禀报皇后娘娘。”宫女吩咐道。 “我……” 宫女拿了一只靠枕,扶着朱莹半躺半卧,靠在床头。 “宝林娘娘高烧,已经昏睡三日了。”对上朱莹疑惑的目光,宫女解释道,“圣上几次派人传唤娘娘,您都未醒。昨儿圣上吩咐,您若醒了,便教王厂臣来永安宫问询,不必再去御前了。” “三日?”朱莹不觉一怔。 她后知后觉的想起,因着皇帝生辰宴之事,她没能回长庆宫,而是安置在皇后宫里。 她还想多问几句,门口宫女已经高声通传,皇后自外头行了进来,看见朱莹,俯身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宝林妹妹总算是醒了,身子可还难受?” “多谢皇后娘娘挂念,妾不难受。这三天叫娘娘费心了。”朱莹忙道。 “哪里有那么费心,是医女出了大力气。”皇后道,“豹房那件事还没有解决,你暂且安心在这儿住着。” 朱莹笑着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医女便赶来,给她把了脉,道了几句恭喜的吉利话,便说朱宝林刚病愈,精神不济,理应多做休养。 皇后再叮嘱她几句,便起身离开了,走之前似还有些忧心忡忡。 可能是生辰宴里遇难之人太多,皇后也难以妥善处置吧。 朱莹闭眼,又眯了一会儿,等她彻底醒过来,再睁开眼睛时,床前已经换了个人。 “宝林娘娘醒了。可还要休息一会儿么?”王咏问道。 他今天行头又是大红官服,头戴装饰黄金珰的纱帽,足下皂靴绣纹精致,坐在绣墩上,也不知等了多久。 来都来了,怎么不叫醒她?王咏是不是一直在盯着睡着了的她?朱莹脸色蓦地一红,梦中景象清晰的浮上心头。 糟了,心跳有点加速。 在衙门里做官的宦官们,不涉及公事时,向来不穿官服,朱莹心知他今日是为着查案来的,摇头道:“不必,我已经睡饱了。” 王咏便叫内室中侍奉的宫人全都退下。 “娘娘可否详细说一说,您在生辰宴开始前做过什么?”王咏问道,“如身边还有其他人在,也要告诉咏。” 朱莹想了想。 “我随长庆宫中姐妹一同到了德辉宫,司赞引我入席,身旁坐着的是江宝林,刘宝林。贵妃娘娘来了后,有个内侍问我要不要出去转一转,便带我去了豹房。” 她获救后,好像没有看到江刘两位宝林,许是凶多吉少了吧。 “去豹房的路上,宝林娘娘可否见过他人?”王咏问。 “有一些,都是德辉宫处当值的女官、宫人,离豹房越近,人越少,最后都不见了。”朱莹努力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 虎豹出牢笼,最先遭殃的便是德辉宫外侍奉之人。 御马监调去的内卫,一直被人挡在御花园外。还是皇帝经过,看见了,才作主令一百人进入,把守在德辉宫外面,其余的全都退归本监。 一百多,与虎豹缠斗都嫌太少,哪能分得出人手去护佑他人。 王咏皱了皱眉:“豹房庭院之中,当真无人值守?” “千真万确,若是有宫人在,也就轮不到我亲自为李太监开门了。”朱莹说。 “从娘娘进入豹房,到李太监来,这之间过了多久?” “有一阵子……我站得腿都酸了。” “那便是时间较长。” 王咏沉默片刻:“娘娘没有人证,也无物证,无法向圣上证明自己独身等在院中,身边未有他人。” 朱莹心里咯噔一下,呼吸都差点停了。 难不成大齐崇尚疑罪从有,她没证据证明自己一直在老实呆着,这放虎豹出来咬人的屎盆子就扣她脑袋上了?! 王咏注意到她脸色不大好看,压低声音,叹道:“那么娘娘可知,带您去豹房的,并非宫中内使……” “这……这和我有没有人证,有什么关系?”朱莹颤声道。 “他是由贵妃娘娘宫中之人,引入内宫,证据确凿,圣上已经信了。而贵妃则说,此人籍由柯太监引来,与她的贴身宫女无干。” 王咏淡淡的说:“此言并无物证,圣上怜贵妃娘娘并不知情,一时心切,归罪于他人,由此并未苛责,只是禁足三月,将仙栖宫宫人,尽数撤换罢了。眼下,便只余娘娘一人之事了。” 他没讲那个假宦官和仙栖宫人们都到哪里去了。朱莹可以想见,他们下场绝不会好,问斩都是轻的。 生辰宴一案解决了,当务之急竟成了她的事情,朱莹想了想,顿时明白了。 那个人并非宫中内侍。大齐宦官都是宫里头买来小孩,或者挑选战俘、获罪官员家中的孩童,交给礼部统一处理,再送进去的,年年验宝,审查严格。宫外绝无阉人,那么他―― 她咽了咽口水,试探道:“圣上在怀疑……我的……清白?” 王咏微微侧过头去,默认了。 她脸都绿了! 这真的是件大事,涉及到皇室血脉的纯净问题,就算别的案情都疑罪从无,这种事也绝不能够! 别说求皇后了,就算柳贵妃和王咏加起来替她说情,在血脉问题上都得碰壁。 宫斗剧中那些被怀疑与其他男子私会,而遭皇帝一条白绫赐死的妃子们走马灯般于她眼前旋转,妃子们悲惨的哭声响在耳畔。 朱莹不由悲从中来,一时间忘记改换称呼,挣起身,一把攥住王咏的手,哀声道:“请公公信我!我真的是清白的!” 她不想因为这种问题,稀里糊涂被皇帝赐死啊! 验身 骤然被朱莹握住手,王咏不由一怔,连耳朵尖都冒了红。 “咏自然相信娘娘。”他尽可能放轻嗓音,安抚朱莹,“圣上原打算直接处置了娘娘。咏虽只与娘娘相交几日,却知您不是伤风败俗之人,故此求圣上恩典,查清此事,再行发落。” “况且豹房庭院,并非隐蔽之处。圣上家宴,往来者众,咏想着,便是真有人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绝无可能选在这种地方。”他话音已压到极小。 朱莹本是一时着急,大惊之下不及细想,如今听着王咏说话,心下渐安,脑子重新活络起来。 王咏又道:“宫中处处有人值守,咏知娘娘遭了算计,可放在往常,说不准就有人恰在附近,只是娘娘没看见,还能充当个人证,可虎豹肆虐之后,就难说了。” 朱莹点头。 “咏得了皇后娘娘首肯,已代宫正司,将当日御花园内还存活的宫人都提审过一遍。” 王咏又道:“只是有几个人伤势颇重,直到今日还在昏睡,转圜余地就在此间。万望宝林娘娘保重,不要太过惊惶。” 宫正司是专门管女官和宫女的,与宦官衙门有所区别,王咏想要尽快调查所有宫人,只能暂代宫正司女官行权。 朱莹只觉一股暖意涌上心头,鼻子发酸,差点掉下泪来。 想她穿越还没有一个月时间,先蹲了大狱,再叫皇帝看不顺眼罚过一场。好容易生活有了些起色,又差点被豹子咬死,发高烧侥幸痊愈后,突然就摊上秽乱宫闱之罪。 于她而言,宫中生活跌宕起伏,宛如在悬崖边上跳舞,一着不慎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她心中的忧怖一直存在,只有皇后娘娘、李充仪和王咏带来的几点亮色,给了她在后宫中更好的生存下去的勇气。 皇后教导她武艺,提拔她。 李充仪待她温柔和气。 而王咏,则一遍又一遍从绝境中护佑她。就连李充仪待她的好,都有王咏的影响在里头。 就算王咏做这些,都因为他与原主间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而朱莹自己,也已经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与关怀。 要不是她一穿越就成了皇帝的妃子,身边有个人处处保护她,别说是到了古代,就算还在现代,她都得厚着脸皮表个白,争取和他在一起。 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王咏轻轻叹道:“娘娘别怕。” “我,我没怕……”朱莹低声道。 她还抓着王咏的手,十指下意识收紧,勒得王咏微微觉出些疼痛来。 他却顾不上这个:“娘娘!” 朱莹流了会儿眼泪,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她低下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死死的抓着王咏,把人家手都给攥紫了,连忙放开。 王咏手指在那一瞬间微微弯曲,似乎也捏了她一下。可看他的表情,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做,刚才的感觉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叫王公……” 她忽地一停,想起“公公”不能随便叫,似乎只有年纪大的,或者很有功绩、成就的宦官才当得起,也不知王咏属不属于这一类。“厂臣公”是个尊称,也不能乱使。 朱莹连忙改了口:“叫王厂臣见笑了。我一时激动,冒犯了厂臣。” “娘娘不必道歉。” 王咏下意识摸了摸被攥到发紫的地方,心中竟生出点遗憾来:“咏必当尽心竭力,请娘娘千万宽心。” 他望着朱莹,朱莹也望着他,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王咏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是空话。虎豹被人放出,最先遭殃的必定是豹房周围的人。就算真的有人能证明朱莹清白,也早就丧生虎豹之口了。 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中想出其他办法来。 朱莹倒不像他,没有太大的紧迫感。 原主根本就没承宠过,又一向不怎么喜欢活动,验个身就可以搞定一切。 她唯一有点紧张的就是,听说剧烈运动也会让那玩意破裂,她这些日子一直在骑马射箭,间或打拳耍大刀,这些……应该都是剧烈运动吧? 想想古代的科技,她心里底气真没那么足。 朱莹纠结了半天,觉得这个办法可用。 当务之急是活下来,人活着才能有盼头,别的都不重要。毕竟有句俗话,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 如果她真那么倒霉,连验身都不能证明清白,就只能说明她运气太孬了,到时候不死也得死,狗日的皇帝绝对不会放过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朱莹低声道:“我有一计,请厂臣附耳过来。” 她住在皇后的宫殿里,处处不方便,王咏把人都清出去了,可就这么个小屋子,正常说句话,外头伺候的人肯定能听见。 王咏踟躇片刻,面颊上泛起可疑的红晕,他长得白,这红便极显眼。 朱莹自然瞧见了,她心里微微一跳,泛出些许欢喜。 王咏没犹豫多久,起身半蹲到朱莹床前,伸过耳朵。朱莹温热的呼吸喷吐在他耳畔,声音轻轻的,还带着几分柔:“我并未……侍奉过圣上。厂臣可禀明圣上,使人验明正身。” 王咏头忽地一转,耳朵边沿擦过朱莹唇瓣。他却没多在意这个,面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眉尖微蹙,轻声问:“娘娘,您这主意……” “怎么?” 王咏顿了顿:“娘娘,眼下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咏可以去求圣上,您何必如此……” 他似乎是找不出词来形容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娘娘,您曾骑马射箭过,用这办法恐非万无一失。” 朱莹惊愕的盯着他。 之前她就发现王咏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同,对读书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听了这话,她才知道,从前她还小看了王咏。 所以,这样的人,怎么就偏偏是个宦官呢! 如果皇帝也和他一样,那该多好! 朱莹一时间没有回答。王咏还半蹲着,一只手扶着榻:“娘娘?” 她这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声:“说什么去求圣上,这等事情,我怎好连累厂臣。厂臣这般信任,为我担忧,我铭感五内。如今我心意已定,就这么办吧。” 她垂下眼,望着王咏扶着榻的手,借躺下的机会,悄悄伸手覆了上去。 就算没法表白,摸一摸也是好的。 王咏没挣,反而彻底蹲了下来:“委屈娘娘了。” 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朱莹恋恋不舍的挪开手。王咏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拱手道:“娘娘既要小憩,咏便告退了。” · 第二日清晨,几个年长的宫女来到永安宫,为朱莹验身。 朱莹面无表情的任那些宫女摆弄,巨大的屈辱感油然而生。 说是两片嘴皮子一碰的事儿,做就又成了另一种感觉。 然而她无力反抗皇室对于后代血脉,及宫中妃嫔清白的重视,她惧怕死,还要在皇帝手底下继续苟下去。 验身完成,看那些宫女面上的笑意,朱莹便知道自己这关过了。 她寒着脸穿好衣裳,打头的年长宫女拜下道:“奴婢们必当如实禀明圣上,请娘娘放心。” 朱莹扯出个虚假的笑容来,她此刻根本提不起精神:“那便多谢诸位了。” 当天下午,便有御前侍奉的内侍传来皇帝口谕,命朱莹回长庆宫。 她已经什么想法都没有了,整理好衣裙,重新梳头插戴,赶去正殿拜别皇后。 皇后神色不愉:“怎么圣上连点安抚的东西都不赐给宝林?真是岂有此理!” “娘娘眷爱妾身,才会有此言语,”朱莹心情好了半分,“妾给圣上添麻烦了,圣上宽宏大量,不怪罪妾已经是万幸,妾身何德何能,敢想别的东西。” “你呀……”皇后摇摇头,倒是没有给朱莹继续说的意思,“宝林先回长庆宫安顿吧,充仪妹妹这段日子也很想你。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委屈了你。” 朱莹再拜告辞,乘着舆回长庆宫了。 她心里不大痛快,拜见过李充仪,回到偏殿后,就躺在床上不动弹了,呆呆的想着事情。 生辰宴一事过后,朱莹对自己安分守己的住在宫中,抱紧皇后和王咏大腿,外加苏纯提醒,默不作声混到老死这个目标产生了怀疑。 她真的能安然到老,像其他太妃一样,迁居陪京或皇陵处的行宫吗? ――她不知道。如果类似生辰宴的事再来上几个,说不准她就会稀里糊涂的丢掉性命。 况且,这宫里终究还是皇帝在做主。皇帝和他最宠爱的妃子都恨着她,她能落什么好? 说到底,还是得想办法改善自己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像皇后希望的那样,得到皇帝青眼,甚至于宠爱。 可她真能得到圣宠吗? 她愁眉不展,心中隐隐的,对这个想法生出些厌恶之意来。 守在内室外的宫女忽然通报道:“娘娘,御马监来人,说要拜见您。” 御马监! 王咏好像就是御马监的吧? 朱莹赶紧坐起来,对镜理了理头发,好在她只是在床上躺着,没有翻身,身上衣饰并不乱:“快请他进来。” 来者是个陌生内侍,手中捧着只长长的木匣,道:“奴婢拜见宝林娘娘。” 他递过木匣,侍立在身侧的宫女接了过去:“厂臣去年出行,遇见一书生卖画,见他画得可爱,便使人买了下来,一直挂在值房中。厂臣说娘娘近日心情不佳,看了这个或许会开怀些,便命奴婢将画奉与娘娘。” 朱莹一愣,随即接过木匣,示意宫女拿来赏钱:“多蒙厂臣关怀,劳你替我谢谢他。” 内侍走后,朱莹打开匣子,将画徐徐展开。 那画不大,只画着只猫儿,圆滚滚的蹲在石头上,憨态可掬。朱莹看着它,唇角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来。 她喃喃的,又轻声说了句:“王咏,多谢你。” 声音极轻,连旁边侍奉的宫女都没能听到。 礼物 仙栖宫。 正殿中空空荡荡,只有柳贵妃怒火中烧,与面前一人对峙。 那人站在贵妃不远处,低垂着眼,把玩手中绣纹精美的香囊,仿佛压根就没看见面前有个人。 他不着急,贵妃却藏不住怒火。 漫长的沉寂过后,她先开了口:“我让你杀了朱莹那个贱人,你就是这样做的吗?险些害死了圣上和我,那贱人居然安然无恙!” “贵妃娘娘此言差矣,”那人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语调浮夸,“那个假中官,不是娘娘身边人安排的么,他放出猛兽来,如何就成了奴婢做的?” “此事我只交代了你。” “可勾结那人的,的确是娘娘身边人啊,”那人叹道,“一个主宫太监,一个掌事宫女,俱是娘娘信任之人。娘娘虽将此事托付给奴婢,可也难免向亲近之人透露几句。那两个蠢材因此自作主张了也说不定呢。” “他们什么性子,我都清楚,做事断不会越过我去,且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我身边,”柳贵妃忍怒道,“柯祖良,只有你,有这个时间安排外人进宫!” “奴婢惶恐。”柯祖良辩解道,“就连王厂臣,出自您宫中,自小养起来的,本该和您一条心,不也突然叫朱宝林拉拢去了么?奴婢说他们两个生异心,也是有可能的。” 一句王厂臣,刺了柳贵妃的心。她抄起茶杯就向柯祖良砸去,柯祖良没料到她会动手,慌忙后退几步。 杯子碎在他身前一指远的地方,溅起的茶水沾湿了他靛青色衣摆。 柯祖良叫屈道:“娘娘何苦生气。奴婢是给圣上做事的,吃着圣上给的俸禄,哪里会不开眼,找个人放出猛兽害了圣上?” 他说着,双膝跪地,哀声哭了起来:“娘娘明鉴啊。家宴上,奴婢就在圣上身后侍奉,司礼监不少人也在,奴婢就算想要害人,又怎么可能连自己都搭上啊!” 柯祖良油盐不进,把柳贵妃气得直哆嗦。 如果她没有和两个亲信时时在一处,知道那些“证据”根本就是假的,她都要因柯祖良的哭诉心软了。 可假的分明就是假的。那些人证可以不论,然而呈给皇帝的物证,将她的亲信钉死在刺杀之罪上的物证,的的确确就是假的,却叫她百口莫辩。 做得跟真的一样。 ――这一定是有人借机要害死她,甚或是借着她杀掉朱宝林的机会,去做弑君的勾当。 她被人利用了。 柳贵妃满怀怒火一点点的泄了。 她瞪着柯祖良,想起那日在御前侍奉的人,确实有他。那纵虎行凶之人,总不可能心狠手毒到连自己性命都不管。 再看看柯祖良哀泣不止,似乎确实不知情,柳贵妃烦躁的挥挥手,命令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告退吧。” 柯祖良拭泪道:“多谢贵妃娘娘体谅奴婢。” 他毫无留恋,出了仙栖宫,往内廷走去。 长而宽阔的宫道上极少人行。 柯祖良昂首阔步的走在上面,在贵妃面前悲泣惊慌的神色迅速褪去,转为一派从容。 他伸手触了触面上未干的泪痕,忽然间嗤笑一声。 柳贵妃那么受宠,六月时谋害太子案事发,皇帝都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反将朱宝林打入东厂大牢,结果不到两个月,柳贵妃便受宫人连累,禁足了。 皇帝的宠爱,何其难测,他似乎该找个新人结盟了。 想到这里,柯祖良把玩香囊的手指忽然一紧。哎呀,他好像忘记告诉柳贵妃,她娘家兄弟已经不在了呢。 罢了,该知道的总归会知道,只不过分个早晚而已。 他进了司礼监衙门。 桌子上堆着高高的奏章。 出了家宴的事,这些日子里,不论谈公事的题本还是谈私事的奏本,一日之内收到的,都比往常半个月的多。 皇帝忙得做梦都在批复奏章,连带着司礼监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几个太监正在桌案前批红,柯祖良一进屋,浓烈到令人头晕的香气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 几人习以为常的捂住口鼻,问道:“柯太监,你又去哪里了?卢公公适才还在找你。” 他笑问道:“贵妃娘娘召我去仙栖宫了,只不知卢公公为何寻我?” “为着云城之事。” 柯祖良眉毛微微一挑,笑意深了些,拱手道:“多谢诸位转告,我这便换了衣裳,拜见卢公公。” · 永嘉十年的中秋节,比往年要惨淡得多。 各地战事频繁,外廷官员调动更频繁。 朱莹对这些官员一个都不了解,还处于两眼一抹黑的状况,她更关注的是内廷内宫里的新鲜事。 御马监六品及以上的宦官,几乎都在外监军。有人刚刚打完仗,当地民生吏治都不稳,皇帝不许他们班师回朝,钦差他们在地方上,辅助官员管理各项事务。 唯一一个在京的王咏,处理完家宴的案子后,八月初九便要离京巡查,两件事挨在一起,中间连半天间隔都不给。 云城之事,涉及军事,本该由御马监出人,陪同兵部官员共同前往招抚。 然而京城御马监实在是找不出人来,经王咏好友陈太监上奏,便改派了司礼监柯太监,另一个在皇帝跟前得宠的宦官。 另有西晋与大齐展开贸易没多久,闻听西晋有许多大齐少见的奇珍异宝,可供应皇室,内官监掌印太监李不愚也要出远门,到西晋走上一趟。 从地图上看,想从大齐到达西晋,很不容易,近海、崇山峻岭、江河平原,一个都不缺,陆路水路都得走。 沿途还有不少小国。显然,李不愚此去,除了贸易之外,还有着彰显国威的深层目的。 后面那目的……是朱莹猜的。 皇帝面前可不是随便哪个宦官都能去,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位高权重之人,中秋节各样活动必然冷清不少。 至于内宫,不论得宠不得宠,嫔妃们丧生猛兽之口的足有二十。皇后为了处理她们的后事,以及由此而生的各项事宜,已经忙得水都喝不上几口了。 柳贵妃受宫人连累,正在禁足中,不能协理宫务,德妃贤妃位置空悬,淑妃吓病了,中秋家宴的安排还是着落在皇后身上――她哪有心思妥善安排这个! 这些信息告诉朱莹,她还得继续龟缩一段时间。皇帝心情阴云密布,这种节骨眼上,谁敢往他面前作死,绝对会死得不能再死。 苏纯叮嘱完朱莹千万别往御前晃,在宫中略坐了坐,便离开了。宫中出大事,令人不爽,可说句难听的,只要能抓住机会,借这些事情往上爬并不难。 · 朱莹刚打定主意,这段日子要继续缩下去,皇后便下了道懿旨给她。 懿旨不长。大意为朱莹自从出狱后,一直在照顾皇后,侍疾有功,又兼她遇到危险,奋起反抗,勇气可嘉,为宫妃之表率,因此晋朱莹为四品美人。 这道晋封旨意,作为近期唯一一件喜事,冲淡了宫中的低迷气氛。除了长庆宫几个妃嫔先行贺喜以外,陆陆续续有一些低位妃嫔也来寻朱莹道贺。 下午,王咏来到长庆宫中。 朱莹连忙引他坐下,备了点心茶水,喜滋滋道:“厂臣在忙,怎么就抽时间来看我了,不会耽误厂臣的事吧?” 王咏笑了笑:“不会。听闻娘娘高升了,咏特来道喜。来得急,没备上什么礼物,还请娘娘不要怪罪,咏日后补上。” 朱莹哪里在乎王咏那点礼物,她现在见到王咏便很欢喜:“厂臣能来祝贺我,便是最好的礼物了,我如何会怪厂臣?” “娘娘不怪,可咏此举,到底于礼不合,”王咏说,“过两日,咏便要出外差了,礼物当使手下替咏送一趟。” 算算时间,居然已经快到初九了。 朱莹心中一动,忙道:“厂臣若真想贺我,我另有想要的东西,不难得到,倘若厂臣肯答应,比贺礼更让我高兴呢。” 她说着,有些忸怩。她和王咏也没认识多久,说这种话跟讨东西似的,恐怕会惹人不悦。 朱莹刚想补救两句,王咏已经答应了:“娘娘想要什么?只要咏能得到,必将送予娘娘。”他答得很痛快,并无半分勉强。 朱莹思索了一下。 苏纯年纪比她还小,今年十三岁。 虽说他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自己的行事准则,上进心和做事能力也都不缺,算是个小天才,可毕竟小一岁是一岁,心机不够。更兼他是受朱莹提拔,才进了衙门里的,心中对朱莹很亲近。 苏纯过来提醒朱莹时,她稍微套了套,这家伙就除了要紧事以外,不知不觉中,竹筒倒豆子般,把别的全说了。 朱莹顺着他透露的消息一想,越发肯定自己穿越到王朝末年的猜测了。 大齐并非刚刚立国,到如今已经历任十一位皇帝,又偏偏边境不稳,内里叛乱众多,常年战火纷飞。 御马监从六品奉御到四品太监,足有二十余人,现在除了掌印太监以外,全在地方上,这说明什么?朱莹已经不敢想大齐的惨状了…… 虽说这种情况下,内官监还能出外贸易,仿佛大齐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朱莹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依稀记得,穿越前的宋朝,在贸易方面就很是繁荣,然而它的末代皇帝,连同妃嫔、公主,下场都很悲惨。 这怎么能让人放心的活下去呢! 朱莹提起茶壶,殷勤的给王咏倒了杯茶。 她不敢直说自己的想法,委婉道:“不怕厂臣笑话,我娘家虽富,到底是平民百姓,规矩不多,我小时候,平日里常常出门玩耍。” 王咏啜着茶水听。 朱莹笑道:“我十四岁进宫之后,内宫虽然大,也比外头辉煌,可人毕竟出不去。时间长了,我有时候也会想起外头的风物。” 她其实更想知道大齐乱到什么程度了…… 王咏似乎猜到朱莹接下来想说什么,抬了眼,直视着她。 朱莹暗道有戏:“厂臣此去,想必走得地方多了。若是厂臣不嫌麻烦,我想请你寄信回来,讲讲各地的风土人情、新鲜事宜,我看着,也就权当出去走过一趟了。” 她一口气说完,有些紧张的望着王咏。 宫规里没说妃子不许和外头的人通信,许多妃嫔与家人朋友联系依然密切。 她这样的想法,符合宫规要求,现在便只剩下王咏的意见了,他可千万要同意啊! 怀孕 “些许小事,咏如何会嫌麻烦。娘娘想看的话,咏到了地方上,便给娘娘寄信。”王咏一口答应下来。 他饮完朱莹倒的茶水,起身告辞。朱莹知道王咏快要忙疯了,并未挽留,亲自送他出宫。 两个人并肩走了几步,还未出内室,王咏忽然道:“这段日子,娘娘能留在长庆宫,便留在长庆宫。若要继续练习骑射……” 他思索片刻:“便请几个内卫护着您,一同前往。” 朱莹以为他是被皇帝生辰家宴的事给吓着了,便笑道:“厂臣放心,我省得。” 经过这种事情,豹房的猛兽就算不处理掉,看守肯定也相当严密了,只要挑皇帝不在内宫的时间去御花园,她便是绝对安全的。 王咏看她样子,就知道她没有放在心上,摇摇头,低声道:“娘娘,您别不当回事。” 宫女都在外面守着,他环顾一圈,凑近朱莹:“生辰宴一案,有蹊跷。” 然后退开一步,继续说:“您平日里,还需多注意一些,毕竟……” 毕竟这件事就差点把她卷进去了。 朱莹听着,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有蹊跷是什么鬼,难不成那个差点害死她的假内侍,以及引他进来的仙栖宫宫人们,都只是个幌子? 可他们若有所图谋,关她什么事,为何要把她带到豹房里面去? 论出身,她既不是官员家的女儿,也不是世家贵女,论地位,宝林位分在宫里是个倒数。她能有什么价值? 朱莹百思不得其解。 王咏叹了声:“娘娘不要自己吓自己,咏不过白嘱咐娘娘一句罢了,或许,是咏多心了。” 不管王咏多没多心,朱莹都不打算自由行动了。 她坚信,一个查了很多年案子的人,对于各种事件,都有种非同一般的敏锐直觉,更何况这是王咏说出来的。 天子近侍,绝对不会随便评价如此严重的案件。 “厂臣放心。”朱莹郑重道。 两个人并肩走到长庆宫外,王咏拱手:“娘娘留步。” 他回身沿着宫道离开,路上遇到的普通宫人俱都跪下行礼。朱莹远远的望着他,直到他拐了个弯儿,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朱莹怏怏不乐的回了宫,在偏殿中坐了片刻,实在烦闷,干脆又来到小书房中。 小书房新换的值守内侍年纪大了,性子有些老古板。 朱莹顶着他叹息的目光,捡了几本男子参加科举才会读的书,在书房中消磨到傍晚。 有小宫人慌慌张张跑了来,报道:“娘娘,充仪娘娘出事了!” “什么?”朱莹手一哆嗦,差点把书给撕了。 “不会是王咏怀疑的事情发生了吧?!”朱莹脑子都要木了。 大齐的内宫太危险了,事情一件连着一件,都不给人喘息的时间! 她慌慌张张跑向前院正殿。 · 内室中,李充仪捂着肚子,痛苦的倒在床上,秀丽的面容皱成一团,冷汗津津,整张脸毫无血色,嘴唇也极苍白。 她连疼到翻滚的力气都没有了,蜷着腿,整个人折成一团。 朱莹一进屋,先问道:“请女医了没有?” 李充仪惯用的几个宫女内侍,当日生辰家宴中,舍身为她抵挡虎豹,都已经惨死。 旁边贴身侍奉的宫女是个新调来的,年纪小,一团孩气,听了朱莹的问话,连忙道:“回娘娘,已经派人去了。” “那请太医了没有?”朱莹又问。 “回娘娘,并未。” “再找个内侍,去请太医。”朱莹脸色沉了沉,吩咐道,“宫中女医,只是略通药理,不过是平日里应个急罢了,娘娘疼得这样厉害,可不要让她们耽误了!” 那宫女满头大汗,慌忙扯过一个内侍,吩咐他赶快报给皇后娘娘,领牌子出内宫去请太医。 朱莹不再理她,奔到床前,用手帕擦拭过李充仪额头,端了杯温水,送到她唇边。李充仪哪里还有力气喝水,艰难的偏过头去。 她嘴唇微微的颤着,两只手死死按压在腹部。 朱莹生怕她疼痛之下,力气太大,伤了自己,便掰开她的手。下一刻,李充仪下意识的攥紧了她。 “娘娘,您且忍一忍,内太医院马上就要来人了。”朱莹安抚道。 她叫李充仪抓得死紧,手腕剧痛,不一会儿两只手掌便开始发青发紫。 朱莹半跪着拱在床沿,姿势有些扭曲,仰头望向旁边侍立的宫女:“怎么回事,娘娘为何突然腹痛起来?你要如实说来,越详细越好!” 宫女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回娘娘,奴婢不知道啊!娘娘这几日吓着了,精神不济,今儿晚膳她什么都没有吃,也没多做什么,只是在宫里转了转,突然就……” 朱莹大皱其眉:“突然病到这般地步,势必有因。娘娘是不是磕着碰着了?” “回娘娘,并未。” 朱莹心里仿佛坠了个秤砣,忽的压了下去。 她想着莫不是有人要学习贵妃娘娘,下毒害人? 可贵妃那毒,是她仗着皇帝宠爱,有许多普通妃嫔得不到的权限,故而才能弄到,量还极稀少,一用就用在了太子身上,半分都不肯浪费―― 李充仪虽属九嫔,品级高,有晨昏定省的资格,可她并不受宠,又非世家出身,父亲官位放在京城中也算不得什么。 她活着还是死了,都妨碍不着别人,所以,到底是谁瞎了眼睛,要害李充仪? 长庆宫中住着的几位御女也陆续赶到,候在主殿之中。 · 就在李充仪疼得眼神都要涣散了时,内太医院几位女医终于来到,先给她把了脉。 朱莹问道:“敢问女医看出来些什么?娘娘这病来得急,可该如何治?” 女医行礼,面上不见轻松:“还请娘娘移步外间说话。” 朱莹听了这话,心下更慌了。 她心说难不成李充仪情况危急,眼看着就要不好了?她忙吩咐宫女照看娘娘,跟着女医来到外面。 女医低声道:“充仪娘娘有孕在身,近期精神不济,失却保养,从脉象上看,有小产之像……” 朱莹惊诧道:“女医可确定了?我问过宫女,娘娘今日除了未用晚膳外,也只是略活动了几步,并未有人冲撞。当日家宴上……她都没有小产,为何如今好好的,就这样了呢?” 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女医,觉得此人太不靠谱。 虎豹在德辉宫里横冲直撞的时候,李充仪东躲西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们还相互搀扶着一起奔跑过。 和在长庆宫中的生活相比,怎么想都是面对虎豹更容易小产。 可她毕竟对医术一窍不通,拿不准主意,便望向另外几位女医:“劳烦诸位,为充仪姐姐扶脉。” 焦急的等待过后,几位女医陆续出来,告诉朱莹,李充仪确实有小产的征兆。 时不我待,这下朱莹不信也得信了。 李充仪倒下,长庆宫中能管事的主人,位分最高的就成了朱莹,理应挑起重担。 她忙向诸位女医道谢,并讨了药方,叫得用宫人跟着女医去内太医院抓药,赶快回来煎药保胎,并敲打宫中众人不要声张出去。 忙完了这个,朱莹又派人去向皇后娘娘暗中报信,还要借皇后宫里多年老人来镇场子。 她毕竟不是一宫主位,很多话李充仪能说,她不能说,唯恐众人不听她的,只能借助皇后的威势,来震慑众人。 朱莹刚把所有的事忙完,内室中疼痛渐缓的李充仪,呻/吟着唤朱莹入内。 朱莹连忙进去,李充仪又将满屋子宫女内侍赶了出去,这才握住朱莹的手。 “娘娘千万要放松精神,药即刻便来,娘娘此胎定然能够保住。”朱莹宽慰她,“太医不多时也要来了,到时候再为娘娘诊治一番。” 李充仪眼里滚下泪来,惊慌失措,急促的呼吸着。 她嘴唇微颤,好一会儿,才轻声哀求道:“朱妹妹,你别叫他们煎药,别叫他们煎药……不过就那么一次,我没想到会有身孕……” 她声音越发低了,一遍遍说着:“你别叫他们煎药……” 李充仪双手冰凉,掌心中全是冷汗,朱莹立刻明白她在害怕什么。 柳贵妃残害怀孕妃嫔,致使宫中诸妃人人自危。这种恐惧,在见到朱莹拿到证据,揭露贵妃,结果被皇帝打入冷宫,甚至下狱的凄凉下场后,达到了顶峰。 她忙温声道:“娘娘,您不用怕,贵妃娘娘如今正在禁足,哪有能力对您下手呢?况且,从前那些是皇后娘娘不知道,现在她知道了贵妃所作所为,岂会由着她乱来。” “贵妃娘娘……只不过禁足三个月。”李充仪艰难道。 她望着自己的肚子,小腹处只是微微隆起。 她从来都不喜欢请平安脉,是以不知自己有了身孕,还以为这段日子长胖了些,谁知,这里面竟长出来一个要人命的东西! 李充仪浑身发抖,只觉从脊梁处都泛着寒。 朱莹急忙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低声道:“娘娘,您若害怕了,阖宫的心也都要散了。就算您不想喝药,女医们知道您怀了皇嗣,也会给您喂下去的……” 她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不如打起精神来应对。贵妃谋害皇嗣之事,如今天下皆知。事情还没过去多久,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堵众臣子的嘴,圣上都会护着娘娘。” 李充仪满含期望的望向朱莹。 朱莹抚着她肩膀,正色道:“娘娘,您不要怕。” ※※※※※※※※※※※※※※※※※※※※ 捉虫 祈求 朱莹一只手搂着李充仪,叫她躺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娘娘,您看,这是什么?” “手?”李充仪疑惑道。 她没什么力气了,整个人都躺在朱莹怀中,枕下柔软的胸腹正随着呼吸规律起伏:“娘娘,错了。您再猜猜?” 临近小产的危急时刻,李充仪的恐惧因朱莹的话驱退不少。 她心情平静下来,仔细观察了朱莹的手,没发现有何奇特之处。 不过宫中女子都很重视养护肌肤,朱莹这手暂时还没练武练出茧子来,她想了想,道:“是……一只无瑕的纤纤玉手?” 朱莹微笑道:“娘娘,还是错了。” “朱妹妹,我猜不着。”李充仪说。 朱莹悬在空中的手握成拳头,挥了挥:“娘娘,这是一只邦硬的大手,谁敢打您,我就把谁一拳砸个乌眼青。” 内室之外,有宫人报道:“两位娘娘,药煮好了。” “端进来。”朱莹说。 药汁以银碗盛着,呈到李充仪床前。宫女跪在地上,一勺勺吹凉了药喂到李充仪嘴里,苦涩的气味充斥了整座内室。 朱莹光看着就觉得苦,如果躺这儿的是她,她肯定端起碗来一口气灌了。 李充仪喝了药,依旧半靠在朱莹怀中。 她还记着刚才朱莹说的话,脸上泛出几分笑容,虚弱道:“朱妹妹,你说什么傻话呢。哪个娴静的女子,会这样……” 话未说完,外面当值内侍声音拉长,高声唱报道:“皇后驾到――” 朱莹本是故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自己心中也没什么底。此时听见皇后亲自来了,她惊喜道:“娘娘,有皇后娘娘在,您还怕什么?” 皇后快步走入内室,探望过李充仪,嘱咐朱莹好好看顾她,然后来到主殿上首坐下,召来宫人,先问道:“太医为何还没有来?” 派去请太医的内侍连忙跪下:“回皇后娘娘,太医院诸位御医,还在内廷外搜检衣物……” “多长时间了?” “回皇后娘娘,有……半个多时辰了。”内侍说。 御医都是健全男子,素来进内宫不易,需要详细搜查,有时甚至会查上一两个时辰。可李充仪等不得这个。 “做事情,需要分清楚轻重缓急。”皇后不悦,吩咐道,“来人,去告诉外头,叫他们查得快些。若是李充仪耽搁得出了什么事,我拿他们是问!” 她派出去的自然是永安宫中之人。 · 李充仪服了药,疼痛稍解,朱莹轻轻放下她,盖好被子,也来到主殿之中。 三位御女已经被皇后请回偏殿去,不许出来,朱莹站在内室门口,犹豫片刻,便被皇后叫到近前。 “今日朱美人做得不错。”皇后夸赞她,又道,“只是这宫里人未免也太不晓事了,顶不得什么大用,十几个宫女在旁边看着,竟叫朱美人亲自照顾李充仪。” “皇后娘娘,这些都是近来新调到长庆宫里,侍奉充仪娘娘的,许是来得时日尚浅,还不懂得如何伺候娘娘。”朱莹说。 生辰宴过后,长庆宫众人算是幸运的,几个妃子全都活着,没在显眼处受什么伤,带去的宫人,也有一两个活着回来了。 只是到底李充仪惯用的那些人都没了,新来的年纪又不大,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宫中妃嫔众多,去哪里不是侍奉,怎么到李充仪跟前就用不得了?”皇后冷笑道,“依我看,这些不中用的,趁此机会全都换了比较好。” 换宫人倒是轻易,跟皇后报备一声,通传宫正司即可,只是……朱莹想起穿越前看的许多宫斗剧,好些害人流产的东西,都是通过宫女内侍之手流进来的。 李充仪手下老人们死了不少。朱莹和几个御女的倒还有,只是她们就算肯给,李充仪也未必敢要。 这些新调来的虽然不太得用,可也是经过宫正司反复审查,确定没有问题了才送进宫里的,用着安全,若是临时要换,又不知要出什么事情。 朱莹记得,宫中怀孕后去世了的妃嫔共有八人,原主只搜到柳贵妃害死六人的证据,这也是贵妃在皇帝面前给原主上眼药的理由之一。 ――谁知道那俩是不是贵妃做的呢! 朱莹迟疑道:“妾身进去问一问充仪娘娘。” 皇后道:“不必问她,这便换了去。着宫正司仔细遴选,不得有半分敷衍。”侍立旁侧的永安宫掌事宫女应了声,即刻退出主殿。 “这段时间,教永安宫中人,暂代他们,侍奉李充仪。”皇后又道。 她目光从左右宫人面上扫过,点出了几个宫女内侍,叫朱莹带进去,给李充仪认认。 分派完这些杂事后,太医院众御医才赶到永安宫中,在一大堆中官的陪同下,拜见皇后娘娘,又叫刚从内室里出来的朱莹,引进去为李充仪诊治。 太医院有品级的御医们来了,朱莹这才彻底放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皇后娘娘,充仪娘娘这件事,需要报给圣上知道吗?” 她似乎没派人往思正宫里去,那狗日的皇帝会不会因此勃然大怒,再罚她一次啊! “现在还不必,等李充仪这胎稳住了再说也不迟。” · 正被朱莹惦记着的狗皇帝杨固检,此时并不在思正宫中。 他一下晚朝,就来到贵妃的仙栖宫里。 贵妃不喜与人共居,是以仙栖宫中除了她,一直以来,并无别的妃嫔居住。如今忽然被禁足,哪里也去不成,贵妃面前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贵妃红着眼迎到门口,跪下见礼,被杨固检一把托住:“金萱今日何故如此多礼。” 他唤她的名。 “因为圣上的心……与妾身的心远了啊。”柳贵妃低下头,轻轻的说。 “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子,”杨固检揽了贵妃的肩膀,“朕必要好好罚他们。”他身材高大威猛,长臂一伸,便将柳金萱整个人都笼住。 两个人走向正殿,靠得极紧。柳金萱的目光于四周跪地行礼的宫人们面上滑过,心底刚刚升起的几分暖意,就又被无垠的惆怅驱逐了。 都是生面孔啊,柳金萱想。跟随她二十余年的人,全都不在了。 “没有人在妾面前说圣上的闲话,是妾自己想的。”她怅然说道。 “妾身少年时,便陪在圣上身边了。妾还记得,圣上那时候说过,妾身边人,都是忠心耿耿的实诚人,您信他们。” 柳金萱叹了口气,继续道:“妾以自己的荣辱担保,他们并未去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司礼监御马监查出来的证据是假的,还得再查,可圣上您不信我了。” 给手下人求情的话,贵妃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杨固检就算捂着耳朵,都知道她会说什么。 “金萱念旧,本是好事儿。可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人心易变啊。”杨固检拍了拍她的手,劝慰道,“人证先不说,物证总做不得假。你心疼他们,他们背弃你倒很快。你呀,想开点吧。” 不……物证可以作假。 “阖宫里的人,朕给你挑了最好的,你若不愿意使他们,朕再叫宫正司、司礼监和礼部,给你另挑些来。”杨固检又说。 “……不了,妾身觉得,这些人都不错。” 横竖心腹之人回不来了,宫中尽是些新人,换与不换,不过是变张脸的事。当年一起吃过苦,一处享过福的人,到底都不在了。 两个人进了内室,杨固检坐下来。他近日很累,眼下一片青黑,柳贵妃取来琵琶,温声道:“妾身给圣上弹一支曲子吧。” 杨固检点点头,微微阖了眼。仙栖宫内室里橙黄暖光散落,烛火摇曳。 贵妃琵琶声轻柔,是支很舒缓的曲子,杨固检听着听着,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外头宫人忽然来报:“圣上,长庆宫充仪娘娘有了身孕,今日险些小产,幸而无恙,皇后娘娘使人报给圣上。” 杨固检一下子清醒了:“摆驾长庆宫。” 宫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新生子了。他一直想与贵妃再生养一个孩子,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贵妃的肚子依然毫无动静。 贵妃处理掉从前那些怀孕妃嫔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只是因着他数次拒绝贵妃抚养别人的孩子一事,心中有愧,故而权做不知罢了。 那时候他总觉得,他们都还年轻,身子差了也能很快将养好,两个人合该再有几个儿女的。 他往外面走,柳贵妃送了出来。皇后派来的内侍候在庭院之中,皇帝停下脚步,问道:“为何险些小产了,怎么回事?” 内侍跪下道:“回圣上,充仪娘娘前几日受了惊吓,这些日子一直吃不下饭去,身体虚,又多走了几步路,才会腹痛难忍。幸而同宫朱美人帮忙,她才安然无恙。” 听说有朱莹,皇帝神情淡了些。 他才要说话,身边贵妃忽然轻声道:“圣上,妾身有事相求。” “妾要圣上一个承诺。待李充仪产下子嗣,妾想将这孩子,抱来膝下抚养。” 她凝望着他,话语里满是祈求之意。皇帝僵住了。 ※※※※※※※※※※※※※※※※※※※※ 惯例写完后会检查两遍,发出去后还会时不时翻过去看,有发现的错别字啥的,我都会在半夜捉虫修改~ 担忧 星辰稀疏的遮蔽在夜云之后,宫灯高悬,投下一片朦胧光影,模糊了灯上图案。 他垂首,目光化在柳金萱身上,夜色笼罩下,她的身影比之从前要清减不少。 杨固检抿着唇,许久才道:“金萱,我们还可以有孩子。我叫太医院、内太医院所有医者会诊,你还年轻,身体早晚会好。” 他为柳金萱拢了拢鬓发:“咱们时间还很长呢,不着急。我们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杨固检声音很柔和,望着贵妃的目光也很柔和,且专注。 他没有说“朕”,用着人世间再普通不过的自称,于这一瞬,他在贵妃面前,如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丈夫。 “夜深了。天冷风寒,你回去吧,可别着了凉。”杨固检道。 他出了宫殿,乘上龙辇,内侍内卫们围拢上来,长长的仪仗消失在愈加暗沉的夜色中。 柳金萱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 新调的小宫女大着胆子走上前来,道:“娘娘,夜深了,奴婢扶您回去吧。” 她眨眨眼,抬头望向天空。乌云蔽月,今夜不是个好天气。 “是该回去了。”柳金萱叹息一声。 宫女想要搀扶她,被她一把推开,慌得跪倒在地。 柳金萱眼神有些空洞,面对皇帝时还在的那点精神气飞快的泄了,背影萧索又颓然。 他待她,真像一个平凡人家的丈夫啊。与她幼年时想象中的郎君一模一样,温柔、体谅,真心实意的爱着她,宠着她。 就连她没有孩子,自己都绝望了时,他也一再的劝慰她,相信他们终究还会有。 多好的丈夫啊。 ――如果他不是皇帝,或者,后宫中没有那么多妃嫔的话。 他能心心念念着,同她再生下一个孩子来,十多年都不曾放弃这个念头,也能在听闻李充仪身怀有孕时,急匆匆自她身边离开。 原来她和别人,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这一点,她不是早就明白了么。 所以啊,盛宠不衰有什么用呢,宫中女子并非只她一个,膝下荒凉的她,老去后甚至还不如那些失去宠爱,仍然抚养着公主的妃子。 她暗自思索着,李充仪腹中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也不知是男是女。 皇帝多会教养人啊,亲自挑选了老师,自己也每月考教学问,教得公主们个个满腹才学,胸有丘壑。 太子年幼体弱,叫他训了一次,昏晕半日后,他便管得少了些,由着皇后带他,细论起来,太子学业还不如公主。 然而自小被皇帝当做半个儿子,比照着皇子宠大的王咏,早已经被他放出去,成就一番事业了。 就连复开武宗时设立的西厂,原也是皇帝存着一半拿它给小孩儿玩耍历练的心思,才交由王咏管理。 到如今,西厂早已被王咏认认真真办起来,做了不少事情。 若是李充仪产下了孩子,皇帝一定会很高兴吧。 如果是个健壮的皇子,那便更令他喜悦了。子孙后代的濡慕,一向是为人父母者所不能抵挡的欢乐。 可惜了,那个孩子的母亲,不会是她。 柳金萱想着皇帝的笑容,只觉得隆冬提前几个月,降临在这崇京之中。朔风刺骨,从京城城墙直吹入皇城内宫,淹没了她的仙栖宫。 “圣上,我与您同岁,早已经……三十余岁了啊。” 柳金萱抚上皇帝拢过的鬓发,心渐渐沉落下去。 主殿的门还大敞着,门外的黑暗蔓延进来。桌案上孤灯荧然,仅存的光亮几乎要被这黑夜所吞噬。 她枯坐于桌案前,眸中映照着烛火,这光暗淡下来,又渐渐转为两个清晰的人影――李充仪和朱美人。 瑟瑟秋风中,她端坐如一尊雕像。心里头似缺了一块,又渐渐向着他处蔓延,一如这无边无际,难熬的黑夜。 门外小内侍轻手轻脚走进来,到她面前时,微微落重了步子。 见柳金萱看过来,他瑟缩了一下,说道:“娘娘,明日一早,太医们前来会诊,圣上早朝后还要看娘娘的脉案。天不早了,您该休息了。” 柳金萱点点头,兀自出神。半晌,她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内侍又极轻的走了出去,两扇雕花门合拢,发出“哚”的一声闷响。 她拔下簪子,挑了挑灯花。室内明亮些许,她的心却如被这光压入角落的阴影,寂寞又暗淡。 什么是可以倚仗的呢?大约是皇帝的宠爱吧。 什么是可以依靠的呢?大约是子嗣吧。 皇帝的宠爱总有尽的时候,抑或许,纵然无尽,皇帝也终有百年之日。 到那时,没有子嗣的她,失去依仗,必定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境,纵高居贵妃之位,顷刻间便也能为他人所夺。 这个孩子必须留下。 皇后使人传信到仙栖宫,皇帝从仙栖宫里出来,探望李充仪。她害死怀孕妃嫔的事情尚未完全过去,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动手了。 “如此,我要李充仪的性命,当是应该的。” 柳金萱忽然开口,冷冽的声音于主殿中蔓开:“我只想有一个孩子而已。” 她重复着:“我只想要一个孩子,是儿是女都无所谓,我只想养一个孩子。” 主殿一片静寂,柳金萱凝视着灯烛,枯坐至天明。 皇帝赏赐长庆宫主位许多东西的消息,很快便被有心人传进来了,她平静的听着,泛出几分冷淡的笑。 · 朱莹起床的时候,将近五更。 李充仪还未醒,她便先在院中打了套皇后教的拳法,又去小书房读书。 与她想象中的不同,昨日里皇帝来了,听皇后说李充仪怀孕一事,脸上便存了些欢喜的笑影。 连带看见她时,皇帝虽然不耐,却也没有冲她发火,甚至不咸不淡的夸了两句。 他应该是很想多要几个孩子的,从言语中还能猜测到,他最想要的还是皇子,不多,再来一个就行。 这很好理解,太子体弱多病嘛。 所以他为什么要放任柳贵妃害人呢? 之前那些怀孕妃子,死得太冤了,间接造成宫中没人乐意怀孕――这是何等的骚操作啊! 怀抱着一国君主之思维,吾等小小女子不能理解的疑惑,朱莹发奋图强,把半张大齐地图给背完了,特别是王咏要出巡办事的那几个地方,她都仔细的看了好几遍。 李充仪醒来后,有宫人到小书房请她。 昨日皇后把李充仪托付给她照顾,皇帝知道了,顺口下令,将这个照顾给砸实了。 她捡了本书揣在袖子里,来到正殿内室中,李充仪正坐在妆台前梳妆打扮。 因她怀了孕,长庆宫中熏香都撤了,墙边小鼎中放置着各色瓜果,整座宫殿弥漫着瓜果的甜香。 在朱莹看来,这果香可比熏香好闻多了。 生辰家宴上,皇帝经过她坐席时,后面跟随的某个太监浑身香气浓郁,人走过去了,气味还留着,香味刺得人头晕脑涨。 她由衷敬佩皇帝居然能把香成这样的家伙带在身边,从此对熏香这东西敬谢不敏。 “朱妹妹来了。”李充仪从镜中见她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呼。 她气色比昨日好了些,只是脸色仍然发白。 见李充仪的手伸向妆粉,朱莹匆匆行了礼,上前一步,按住她:“娘娘,您要保重身子,这些东西还是先不使了吧。” 她看过一些妆粉的方子。这大齐女子用来化妆的东西,好些是有重金属的…… 一般她能不用就不用,实在不行用了,回宫立刻清理掉,平日里就描个眉毛,贴点花钿。 李充仪不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哪就这么紧张了?眼下宫里侍奉的人,都是皇后娘娘用惯了的,我这些东西,也不是新得的。” 朱莹劝告道:“娘娘,该多注意的地方,还是多注意些为好。我并未怀疑别人,只是觉得娘娘有孕在身,这些可用可不用的外物,还是停一停的好。” 想了想,她又添一句:“娘娘,我在书中依稀看见过,说铅粉对孩子不大好。” 整个长庆宫,只有朱莹读的各色书籍最多。没出宫,又在偏殿找不到她的时候,去小书房一准能看见她。 听朱莹说是从书里看来的,李充仪便收了手,不去拿妆粉,观望着镜中的自己,叹道:“总该用些东西,遮掩遮掩面色。” “娘娘,您只是唇色浅了些,用点口脂即可。”口脂是花汁调的。 李充仪依言涂上口脂,又画了眉,在额角贴上鹅黄花钿。 她留朱莹一同用饭,派人到宫内小厨房传膳。等待的闲暇时间里,李充仪屏退左右,和朱莹聊了起来。 她拉着朱莹谈起以后的事:“我位在九嫔,宫中又多年没有孩子降生。我若真能安稳生下皇嗣,势必要升到妃位的。” 朱莹说:“这是好事啊,娘娘。” 这种节骨眼上,李充仪怀了孕,满朝文武,内廷宦官,太后皇后,全都盯着她的安全问题,柳贵妃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作妖。 只要李充仪本人身体康泰,孩子妥妥能生下来。 李充仪本人愁眉不展:“我知这是件好事。眼下贵妃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可我担心……” 她比了个九的手势。 “上面只有两个空位置,说实话,谁不想往上走呢?便是自己升不上去,也不愿意叫别人升上去。现在人人看着贵妃,圣上又做了表示,我活着是不必担忧了,可我担心这个孩子啊。” 朱莹秒懂,这是在害怕九嫔对她出手。 李充仪从来不得宠也不争宠,就算母凭子贵,在孩子三岁立得住前,也不可能出太大的风头,论理用不着担心贵妃以外的人害她。 她这样说了,必定是宫中出现了让她恐惧的苗头。 朱莹简直醉了! 在宫中有柳贵妃这么个公敌的情况下,大家居然还想着斗来斗去,这皇帝的后宫,真是恐怖如斯啊! 探望 皇帝是个种马不假,他还是个对妃嫔们不太好的种马。 此皇帝登基也有十多个年头了。除去柳贵妃宠冠后宫外,眼下另有三人正春风得意。 这三人,分别是开源谢家出身的谢昭仪、龙吉顾家出身的顾昭容,以及陶兴叶家出身的叶修媛。 谢家、顾家和叶家,位在大齐举足轻重的几大世家之中。 他们抱着让家族更进一步的目的,送家中女儿入宫,盼望女儿能在宫中无数美女宠妃中厮杀出来,荣登妃位,回手照拂家族…… 然后,他们的愿望全都落空了。 最得皇帝喜欢的人都是九嫔之一,升不上去,别人更不用说。那些婕妤、美人、才人位置中,多的是大小世家出身的姑娘们。 低位辱没了她们,高位不想给,只能以不上不下的二十七个位置来安顿人。 四夫人位置一直有空,可不论是曾经受过宠的妃嫔,还是现在正受宠的妃嫔,没一个登上妃位的,就连升入九嫔也千难万难。 若无皇后劝谏皇帝,目前正得帝宠的三人,顶天了就是个婕妤。 十年来,德妃、贤妃位置上一直无人,无数妃嫔眼睛盯着这个位置,却没一个得偿所愿。 原主倒是摸到过妃位,可那不是承皇帝宠得来的,是救太子有功,皇后给晋的,这位置还没坐热乎,就又给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关于晋位的争斗尤其激烈。 朱莹有些怀疑,要不是皇帝登基后短短五六年时间,连续死了八个怀孕妃子,使得后宫女子人人自危,怕被皇帝给克了,不敢生育,那这争斗一定会更加凶残。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从前众人都升不上去,都怕死,不敢承欢得子,从而晋位。结果现在李充仪忽然可以平安怀孕,日后生了孩子,必然封妃。 她若为世家女,倒还罢了。可惜她父亲白衣出身,考中了进士,依附宦官朋党才能在朝中有片立足之地,官运还算不错。 这叫别人,尤其是世家女儿,如何能善罢甘休! · 李充仪告诉朱莹这些晋位上的弯弯绕绕,朱莹一面安慰她,一面想起了事情。 大齐靠世家支持才能立国,几任君主下来,世家的地位盘根错节,已经达到了堪称恐怖的地步。 俗话说物极必反,世家也一样。 开国太/祖厚待世家,不代表觉得自己龙椅坐不稳的后人们,也对世家抱有美妙的幻想。 她细数了高位妃嫔的身份。 皇后世家出身,是当年的太子妃,皇帝登基后,她自然而然是皇后。 柳贵妃也是世家出身,当年的太子侧妃。不过柳家算是地方上的小世家,仰仗着贵妃才能做大。贵妃能得十几年帝宠,得益于他们从前共患难的那段日子。 淑妃出身普通,靠着给皇帝生下第一个孩子,才能在皇帝登基后封妃。 至于九嫔位置,修仪、修容上无人,三个世家女,籍由皇后劝谏才能晋位。 另外四个皇帝金口玉言升任了的,不是平民出身,就是有个非世家出身,还在世家的排挤中官运亨通的爹。 从这上面看,皇帝似乎很忌惮世家。 可位置还算靠前的非世家女少得可怜,多在六品之下的位置上,从这里看,皇帝又似乎对妃嫔们一视同仁,谁都不想升。 朱莹思索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感觉自己猜到了一些门道――这个皇帝,怕不是要对世家下手了! 如此说来,李充仪根本就不用愁嘛! 想通了事情,朱莹笑道:“娘娘何故要如此担忧。先不说皇后娘娘顾着您,内廷外廷也都盯着您看,生怕您有半分不妥,就连圣上,也要好好的护着您呢。” 李充仪也笑了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妹妹说的,我岂会不知。” “人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那位……” 她顿了顿,和朱莹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死去那么多妃嫔,不也藏了这么多年无人知晓?更何况只是对付一个胎儿。我只要想一想,便觉可怖。” 朱莹心说,没准皇帝知道呢。他再帮贵妃扫扫尾,能有部分证据留到永嘉十年,被原主收集起来,已经很难得了…… 只是面对李充仪,她不能这样讲:“还请娘娘放宽心。正因为出了……的事,圣上和皇后娘娘,对您才会更尽心啊。有他们在,哪个娘娘敢对您动手。” 她说这话时,压根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 李充仪到底是身子虚弱了些,用完早膳,便回到美人榻上歪着。 朱莹拿出书来,笑道:“娘娘,闲来无事,我给未出世的孩子读书可好?” 李充仪也笑了,拿过朱莹的书,翻了几页,是一本诗词,男孩女孩都可以看。 她笑着笑着,忽然有些感慨:“朱妹妹对我如此尽心,我却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对我温柔和气,我在长庆宫里住得顺心,一直都很感谢娘娘呢。” 朱莹翻开书页,继续道:“更何况,是圣上和皇后娘娘命我多照看您呢,到时候,您平安生下皇嗣来,圣上必然会赏赐我。” 她对李充仪印象不错,对方又是个孕妇,闲着没事时多照顾照顾,算不得什么。 再说,经过皇帝命令,照顾李充仪已经成了她近几个月的任务。好好干下去,说不定能改善改善皇帝对她的印象,方便她在宫中安生的活到老死…… 她给李充仪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念诗,间或同李充仪交谈几句。 早在用膳时便进屋侍奉的宫女内侍们各在其位,行动间几乎没有声响,满内室都是朗朗读书声。 殿外忽传来一道细嗓子:“昭仪娘娘到――” 朱莹住了嘴,放下诗集。 不待宫人出去迎接,一片热烈的红带着香风,先进了内室,笑道:“充仪姐姐好福气啊,妹妹来探望姐姐了。” 她吊着眼,斜睨了下对她行礼的朱莹,道:“朱美人先出去吧,我来看望充仪姐姐,有些嫔位间贴心的话要讲,美人呆在这里,不太合适。” 谢昭仪今日的品味依旧一言难尽,依靠着出众的容貌,才撑起这堪称糟糕的打扮。 她梳着堕马髻,插几只镶嵌红色珠宝的钗子,眉心处贴着艳红梅花花钿,身着桃红齐胸襦裙,遍身飞鸟绣纹,织金披帛迤逦蔓于地上。 皇帝虽说在妃嫔们最想要的位分上吝啬极了,于别处倒还大方。像谢昭仪这样的宠妃,他赐下了不少贵重又很能投妃子喜好的东西。 有皇帝口谕在,朱莹并不怕她,目光从谢昭仪身上收回,微笑道:“我还要照看充仪娘娘,出不出去,只看充仪娘娘的意思。” 谢昭仪美目一瞪,便要骂人,李充仪先开了口,声音温柔:“圣上和皇后娘娘命朱妹妹看护我几个月,她在这里,我很是安稳。若昭仪妹妹没什么要紧话要讲,朱妹妹还是留下来的好。” 听到李充仪拿皇帝皇后做幌子,谢昭仪哼了声,不甘不愿的放过朱莹,扶着宫女坐了下来。 “昭仪妹妹今日瞧着很是高兴,是遇见什么喜事了么?”李充仪问道。 谢昭仪摇着团扇,目光投向她肚子,在那微微隆起上停留半刻,含笑道:“姐姐的喜事,不就是阖宫的喜事吗?再过几个月,宫中便要多添个孩子了。” 李充仪笑了笑,没有多言。 谢昭仪又道:“闻听昨日姐姐险些小产了?姐姐可要保重身子啊。说起来,姐姐你刚经了……” 李充仪听着她的话,已经强行忘记的虎豹和遍地鲜血再次涌入脑海。她呼吸微微急促,面色白了些。 床边坐着的朱莹发觉不对,连忙安抚她,边为李充仪顺气抚胸,边道:“昭仪娘娘慎言。” 谢昭仪停住话头,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长睫毛微微垂下,遮掩住眸中所有神色。 她叹了声:“妹妹失言了,望充仪姐姐原谅妹妹。幸好那日妹妹早早回去了,和身边人都安然无恙,看着同宫之人回来时,妹妹这心里……” 谢昭仪西子捧心般捂住胸口。 李充仪想起那些挡在自己身前的宫人。她的掌事宫女厉声喊着,要她往皇帝那里逃。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高到尖锐的音调。 这声音,话只来得及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连声惨呼都没能发出…… 她指节青白,攥在一起,捏得生疼。 床头伺候的宫女连忙俯身,按揉她太阳穴。 朱莹将李充仪交给皇后派来的宫女,起身道:“昭仪娘娘,妾有一句话要讲,不管娘娘愿不愿意听,妾都要说。” 谢昭仪笑容淡了些。 “妾身不太喜欢弯弯绕绕着说话,有什么冒犯娘娘之处,还请娘娘谅解妾身。” 朱莹深吸一口气,道:“充仪娘娘不想听您讲不好的事情,妾身也请您慎言了。您但凡顾虑充仪娘娘几分,也不会自知失言后,换个花样继续提同样的事情。” “那么娘娘,您是想气病了充仪娘娘吗?”朱莹笑问道。 世家 皇帝重视李充仪此胎,谢昭仪哪里敢认这个罪名。 她出身高贵,又在家中众星拱月般长大,一向心高气傲。 入宫以后,谢昭仪圣眷优渥,除了害怕皇后和柳贵妃以外,对待别人,从来都是眼睛长在天灵盖上。 不料今日竟被个平民出身,没承宠便已失宠的美人质问了,她越想越生气,冷笑一声,才要说话,朱莹已然又道―― “自知晓充仪娘娘有孕后,经皇后娘娘首肯,阖宫上下不用香料,唯恐伤了娘娘的身子。” 她掩鼻,下了逐客令:“充仪娘娘身体不大爽利,娘娘说完了话,便请回宫去吧。待充仪娘娘产下皇嗣,妾身再与娘娘一起向您赔罪。” 朱莹话里话外拿皇嗣和皇后做文章。 谢昭仪不好反驳,她自持身份,又不愿与一个小小美人斗嘴,青着脸随长庆宫内侍走了出去,登舆回宫。 被朱莹这种出身的低位嫔妾给撵出宫去,谢昭仪只觉自己的脸面都丢尽了。 这如果传到别人耳朵里,叫她怎么做人?那些世家贵女,一准儿要暗地里嘲讽她! 谢昭仪忍不住愤愤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东西了!李充仪怀了孩子,她倒是跳得狠,活像自己怀了孩子一样!李充仪真是养了条好狗啊。” 又想起李充仪怀了皇嗣,日后生育,怕是要一飞冲天,直登妃位了。 她爹算什么人物,她又算什么?白衣出身,宦官朋党的女儿,给她们开源谢家的嫡女提鞋都不配。 没有淑妃娘娘在皇帝登基前便跟随他的经历,不是宫里积年的老人,也配做四夫人,稳压她们世家女一头? 她咽不下这口气来,忽然扯开帘子吩咐道:“去叶修媛宫里。” · 谢昭仪怎么想,长庆宫众人是不知道的。 李充仪情绪不稳,连带着身子也不适。 朱莹忙叫人请来医女,给李充仪瞧病,另使内侍通传尚膳监,指明要几道补身子的膳食。 眼下长庆宫主位,是阖宫眼里的金贵人,尚膳监不敢怠慢,立刻按要求做了几样,派人送到长庆宫中。 李充仪喝了口粥,便不肯再吃东西,心神不宁,对朱莹道:“才过了一天,便有人故意来刺我的心,这后面几个月,我该怎么办才好。” “娘娘身怀有孕,未免会多想些事情。” 朱莹从宫女手中接了碗,又盛一勺,送到李充仪口边:“依我看,若是方才来的,是别的娘娘,您还能怕一些,可她是谢昭仪啊。娘娘不管怎样,头一个要注意的,就是保重自己。” 李充仪磨不过她,又吃了几口。 朱莹继续道:“论理,背后说人不对,叫我心里头羞愧。可娘娘真不必怕,谢昭仪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 “今日往太后跟前,说谁礼仪不好,明日在圣上皇后面前,弹劾谁奢华太过。” 她见李充仪肯吃了,便将碗勺交给宫女,握着李充仪的手,笑道:“可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件小事,怎么定性专看圣上皇后怎么想。到头来搞得宫里没一个人愿意和她交心。” 李充仪叹道:“她毕竟是谢家的女儿,再怎么样,背后有一整个谢家给她撑腰。” 她不太认同朱莹的话:“圣上又眷爱她,在宫里头交好不交好,谢昭仪还真的不会放在心里。” “我的娘娘哎!”朱莹憋不住笑了,“昭仪娘娘能进宫没多久,就惹得人人嫌恶,可见没什么城府,今日才会叫我拿圣上做文章,请她尽早离开。” “似这样的人,想做什么,都能看在眼里,娘娘压根不必怕她。” 她说着,自个儿心里也倒了几轮念头。 朱莹知道自己不算个聪明人,穿越前但凡考试,成绩都属于中下游水准,没道理换个世界,就能变得老奸巨猾。 像谢昭仪这样的妃嫔,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摆在明面上,心里藏不住事情,倒是好对付,倘若来了别人…… 没准她就要被耍得团团转了。 别说是她,就算加上李充仪,两个没什么背景,还没宠爱的妃嫔,在一群世家女手里头,估摸着走不了几个回合。 把李充仪照顾到平安生产,真是个艰巨的任务啊。 激流涌动的未来,朱莹不打算对李充仪讲,免得她寝食难安。 于是朱莹笑道:“娘娘若真的怕他们,我有一计,娘娘可愿意听?” 李充仪忙道:“妹妹但说无妨。” “娘娘若要平安产下皇嗣,除了当心外人,还要担心身边会不会出问题。想尽可能解决也好说,我替娘娘到皇后娘娘跟前求道懿旨去。” “就说……”朱莹想了想,“就说娘娘将养身子,不必出门,也不让人上门探望。把长庆宫大门一关,安安生生的,岂不是好?” 到时候宫里都是自己人,完美。就算真有人混进来害人,也容易追查…… 李充仪显然心动了。她不是一个喜欢争斗的人,胆子也不大,对各种事能躲则躲。 只是每到初一、十五,皇后都会率领宫中妃嫔们到太后宫里拜见。 从前那些怀过孕的妃子,都不曾闭门不出,直到生产前一两个月,都还在参拜太后。 她若不去,势必显得轻狂了…… “好妹妹,你让我考虑几日。”李充仪道。 她乏了,想要躺一躺,朱莹连忙告辞。 李充仪倒在床上,想了很多事情。 她怀孕正怀在风口浪尖上,柳贵妃不敢对她下手,如此倒性命无忧,能算作怀了皇嗣带给她的唯一一样好处。 皇帝期待这个孩子。皇后是个贤德之人,也不会阻止这个孩子降生。 淑妃有大公主傍身,晚景无忧,常年青灯古佛,不理宫中之事,这位不会害她。 如此,可虑者只有九嫔中三个世家贵女,以及九嫔之下,才人之上的那些世家出身的女子。 位分不及九嫔的宫妃,倒不一定都敌视她,得看看她们背后的家族,是否与谢、顾、叶三家交好…… 她想着想着,又想到朱莹。 朱莹是长庆宫的妃嫔,曾经位至四夫人,如今跌下来,好容易升到美人。她心中就对自己没有半分想法吗? 皇帝和皇后命她照看自己。这显然是个苦差事,担负的风险远多于能得到的好处。她真的会甘心吗? 四个妃位,叫别人占去一个,自己便少一分机会。她能给朱莹什么好处呢?纵然能给,也绝无可能及得过妃位啊。 她想与人倾诉,只是满宫里都无心腹之人。 李充仪辗转半晌,还是坐了起来。 皇后派来的宫女躬身问道:“娘娘?” 李充仪没有回答,坐在榻上出神。宫女便拿起一件袄子,为她披上。 “我年纪轻,头一次有孕,心中忐忑,”李充仪慢慢道,“好姐姐,劳累你多跑一趟,替我请示皇后娘娘。” “我想求个恩准,请母亲进宫,陪我说说话儿。” 宫女行礼道:“是。” 宫女走后,李充仪心慢慢安定了。她闭了眼睛,没一会儿便沉睡过去。 · 朱莹回到偏殿里,也没闲着。 她升了美人,侍奉她的人自然比做宝林时多了,司礼监给她分拨来一个宦官。 有了自己直管的内侍,做事情比从前方便太多,不必劳动长庆宫中当差的人,或者李充仪下属的内侍。 朱莹把新人叫过来,吩咐道:“拿我牌子,去尚宝监,请苏纯来。” 内侍应了,带着东西离开。 她等了没多久,苏纯便进来了,行礼道:“娘娘唤奴婢何事?” 朱莹示意宫女给苏纯搬了个座位,然后命她们退下,对苏纯道:“你近来可和前朝的人打过交道没有?知不知道外头世家的事?” 苏纯不禁凝眉:“娘娘问这些做什么?那些世家出身的娘娘,与您素来没有交集。” “那便是知道了,”朱莹笑道,“我很想听听那些世家的事,以便决定如何对待那些娘娘。” 苏纯不语。 朱莹又说:“从前我和她们没有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便是想没有,也由不得我了。” “娘娘是说,充仪娘娘有孕一事吗?”苏纯无法理解,“内宫中诸位娘娘如何,干她们家人何事?纵然世家想做点什么,圣上也不许。” “娘娘……您说过,您只打算通过奴婢,听一听圣上开怀与否,并不想……” 十三岁小孩,按穿越前习惯用的周岁来计数,也不过十二。 他又常年呆在长庆宫小书房里,再聪明,也想不到这么多弯弯绕绕。 苏纯或许能理解妃嫔们的宫斗,但虑不及她们背后的世家,与李充仪这样并非世家出身的妃子的家族,之间能出现什么样的交锋。 别说是苏纯,就朱莹自己,也完全没想过,在宫中有个柳贵妃的情况下,其他妃嫔间还会开展大乱斗。 她露出一个过来人的微笑:“事关充仪娘娘和腹中龙嗣的安康,我必须知道圣上对那些世家的态度,以及……世家们之间的关系。” 苏纯被这理由说服了,涉及到皇嗣,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他松了口气,简短说道:“圣上重视世家。” 朱莹不打算叫他一句话,给糊弄过去:“口说无凭,你得举例子。” ※※※※※※※※※※※※※※※※※※※※ 刚发现多了营养液! 谢谢小天使哦! 询问 苏纯小脸全都皱了,告饶道:“娘娘,您就别唬奴婢了,奴婢也懂得不多啊。” “你懂多少,便说多少,剩下的我会自己判断。”朱莹笑道。 苏纯脑袋上冒了一层汗,他犹豫道:“既如此……奴婢便告诉娘娘一些吧。” “请。” “大齐依靠世家立国。历任帝王,都对世家颇多优待,如今各世家以南方顾、叶、谢三家,以及北方花氏为首。” “北方还有?”朱莹奇怪道。 这几家似乎都不是皇后、贵妃出身的家族。 这么说,常家、柳家看着得意,实际放在世家里头,还算不上什么。 “北方要塞,仰仗花家戍守,”苏纯说,“只不过花家勋贵,军功起家,底蕴比之南方三家来得不强。” 他想了想,又道:“似乎与花家齐名的三个大世家,都不愿与其通婚呢。” 这些是连百姓都知道的闲话,算不得机要,苏纯说来也不心虚。 他想着朱美人肯定听过,谁知对方正一脸沉思。 “这么说,世家重清贵,以习文为主,轻武功。” 朱莹一只手握成拳头,支在桌子上杵着脸,疑惑道:“我怎么听说各地兵戈四起了?那些清贵文人顶用吗?” “奴婢……不知。” “那,以军功为重的世家有多少?”朱莹又问。 “只有两家,一个是北方要塞之地的花家,一个是西南边区的常家。其余军户得官者虽多,能称世家的却没有。” 朱莹心中一动。皇后娘娘一个女子,弓马娴熟,还能教她骑射,可见家族习武成风。 这是专出清贵文人的世家,绝无可能做到的。 在原主记忆里,还听见过世家女私下嘲讽皇后,说她不温娴,不雅静,不配当国母呢。 她自言自语道:“想来是不顶用的。” 苏纯坐立难安。 朱莹又问:“为什么北方要塞靠花家驻守呢?我记得大齐地方上是卫所制吧,难道朝廷不派遣官员戍边?” 苏纯道:“说是这么说,可各地世家大族,有钱有势,养得起学文的学武的,百姓们又如何能够?” “当年王厂臣提议,要推行教化,在各地官设学堂,网罗穷人子弟,供其读书科举。圣上准了。” “算起来,这也才做了没多久,还多受世家所阻,至今无法推行至全国。” 他思索片刻:“王厂臣只要人读书,没见设立教兵法的学堂啊。” 朱莹明白了:“只有花家那样的大族,才教得起子弟习学武艺,熟读兵法,军户以功升任,到底不如。” 她杵着脸的手,无意识掐着脸颊:“所以……名义上是朝廷派将领领军,实际上那些人多由世家所出。” “是也。”苏纯点头肯定。 “王厂臣要开设学堂,使人读书,受世家阻碍,可既然圣上这么多年过去,还在依着他办学堂,可见反响不错。” 朱莹笑道:“如此,并非厂臣不愿教人学兵法,而是害怕花家常家反对,到时候恐连眼下的学堂都要办不下去了。” 苏纯低声道:“娘娘慎言,朝中之事,娘娘岂能牵涉其中。” “你告诉我的,难道不是连外头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吗?”朱莹反问道。 “是。” “我听着连百姓都知道的事情,一时有感而发,如何算得上牵涉朝政了?”朱莹又问。 苏纯说不过她,涨红了脸。他真觉得朱美人说的是朝堂大事,可听朱美人反驳,好像又挑不出毛病来…… 朱莹没理他,又道:“我想着,如此必不能长久。哪个帝王不希望人才握在自己手中?如今竟成了世家之人了。” 苏纯瞪圆了眼睛,张口结舌。 他终于找到结束这可怕话题的点了:“娘娘既然不涉朝政,为何叫伺候的人都出去?” “我找你闲聊,旁边有人守着,多让人心烦。” “奴婢……不心烦。”苏纯说。 “可我烦啊。”朱莹理直气壮。 苏纯唇角颤颤的,许久都没有出声,只听朱莹又问:“那南方三大世家,这些年出了多少人才了?” 他感觉不能继续说下去了,腾地起身,红着脸道:“娘娘,尚宝监里还有事,奴婢便先回了。”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他感觉再说下去,自己的脑壳该晃荡了。 朱莹笑眯眯的望着他:“那我明天使人到掌印太监那里,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到时再请你来。” 苏纯被朱美人的厚脸皮惊呆了! 他颤声道:“娘娘,您想争宠的话……用这种办法是不成的!圣上不喜欢标新立异的后宫妃嫔。” 他在“标新立异”几个字上咬了重音。 朱莹失笑道:“我要争宠,为什么要靠你?你放心,万一哪天我真争了,绝不在这上头牵扯你。” “那娘娘您?” 朱莹眯起眼睛:“我当然是为了充仪娘娘啊,不得不对宫中世家贵女多留心。” 当然,她还有别的目的,想知道大齐是不是衰败了,若是衰败了,又能坚持多长时间。 她可不想当亡国天子的小妾啊! 苏纯轻吐一口气,重新坐下来,直觉脸上烧的慌:“是奴婢多想了。” 他道:“娘娘,您知道花家什么样子,差不多也就知道谢、顾、叶三家什么样了。” “朝中、地方上官员人等,多是由世家子弟,或者依附着世家的读书人充任。” 朱莹点头。 “不过这些年也变了不少。许多地方设了官办学堂,虽遭世家反对不耻,到底有不少人因此受益。” “世家反对,我懂,不耻又是怎么回事?”朱莹问道。 “因……朝中有人变法,王厂臣和司礼监陈太监等人鼎力支持,排除异己,这学堂又是宦官上奏所设……” 苏纯觑着朱莹脸色:“世家都说,从那学堂里头出去的,全是宦官子弟。” “我懂了。”朱莹说,“不过是利益被别人占了,无能狂怒,拿着宦官这种身份的人做文章而已。” 苏纯没说话。 “那既然有人因此受益,朝堂中不是世家出身的人,占了多少了?圣上怎么看他们?”朱莹问。 话题越来越危险了,苏纯刚落下的汗又开始冒。他提醒道:“娘娘,再问就过了……” “您只要记得,圣上很重视世家即可。朝中重臣,多是世家人。” 朱莹瞅着苏纯,心说自己可算是把小孩给榨干了,便笑了笑,说道:“你等着。” 她起身进屋,开了箱子。 皇帝赏赐李充仪,皇后也没落下长庆宫其他人,也略赏了一些。 当然,这个“略”,是以李充仪收到的赏赐做比较的。 宫中的钗环饰物之类,赏了底下人,底下人也只敢戴在身上,连弄丢都没胆子,花是花不出去的。 幸好赏赐中有金银等物。 朱莹取了两盒金银锞子,塞进苏纯怀里。苏纯惊愕的站起来,问道:“娘娘……这是做什么?” 他脸色通红,有些手足无措:“娘娘,奴婢能从衙门任职,多亏娘娘抬举,些许小事,当不得娘娘赏赐啊。” “这是什么话,这可不是赏赐,是我谢你呢。”朱莹笑了笑。 “我记得你不仅仅是识文断字吧,还颇通古事,长于书画,尤其是写意。”她道,“我看见了,别否认。” 苏纯微微低头:“娘娘过奖了。奴婢不曾上过学,只是听尚仪讲了几年书,又守着小书房,自学了一些罢了。” “你自学成这个地步,也不容易,你才多大点,一个童子罢了,以后路还长着呢。” 朱莹按着他肩膀,强使他坐下来,悠悠道:“这些日子,我跟人闲聊,听说了司礼监的一些事情。” “本朝宦官都是自小入宫的,从太/祖开始,便对私自阉割严查狠打,三代以后,至于绝迹。” “是以,从内书堂学出来的人,才有机会入司礼监,想进司礼监,又得先进文书房。” 朱莹轻笑一声:“虽则规定如此,终究有人破例过。仁宗朝时,便叫少时玩伴、幼年伴读戴太监入了司礼监。” “戴太监学富五车,是随着仁宗一同上学的。”苏纯说,“他又一心都是仁宗,入司礼监没什么好说的。” “武宗时的吴太监呢?他目不识丁,不还是进了,而且,掌司礼监还不够,又掌了御马监、兵杖局事。” 苏纯不说话,他心口突突直跳,感觉自己似乎猜到了些什么。 果然,只听朱莹轻声说:“我记得,你很仰慕司礼监卢公公、陈太监二人,既然仰慕,你自己愿不愿去呢?” 她依稀记得,掌印太监卢清之已经是个老爷子了,叫声公公不为过,陈太监倒极年轻,好像才比王咏大一点。 他这年龄,在司礼监历任秉笔太监里头,也算是独一份了,和年纪轻轻就管御马监大印的王咏差不多,都是个传奇。 苏纯有些口干舌燥,他艰难道:“娘娘,特例虽有,统共也不过两个人啊。” “你为什么不能做第三个?”朱莹奇道,“你胜过吴太监多矣。况我又不是叫你一进去便做高官。” 她叹道:“尚宝监虽是要缺,到底你年小无资历,又是走门路进去的,比别人要升得难,纵升上去,也显不出能为来。” “当时是我囊中羞涩,现在好东西不少了,”朱莹说,“既然都是走关系,我想着,何不叫你去司礼监呢?” 苏纯手都有点哆嗦。 “娘娘……”他问,因着适才关于世家的话题,他猜不准朱莹的目的了,“您想从奴婢这里,拿到什么样的回报?” 打算 “回报?”朱莹眨眨眼。 苏纯已经将两只沉甸甸的盒子,放到了桌案上。 他叹了口气,满是老成的模样,对朱莹道:“娘娘不说,奴婢便不敢受这厚赐。” “你还真怕我拿着你作奸犯科,干不该干的事情啊。”朱莹忍不住笑,“既然你问了,那我便让你安心。” 苏纯直直的望着她。朱莹道:“你附耳过来。” 苏纯怔了怔,走到朱莹身前。 他年岁太小,个子比朱莹矮了一截。 朱莹便微微弯腰,凑在他耳畔:“充仪娘娘想保住这胎,千难万难。” “我们眼下最担忧的,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 她声音极轻,又极郑重:“我想经由你,来揣测她们日后可能有的手段。” 苏纯用力咬了下舌尖,疼得要命。他感觉自己应该不是在做梦。 “娘娘,您在说笑吗?”苏纯也压着声音,质问道,“您先前揭露贵妃娘娘的事儿,还没清呢,这个节骨眼上……” “搏一搏,嫔位变夫人啊。”朱莹说,“当然,这都是我猜的,可人谨慎些不好吗?我照顾充仪姐姐,以后是个什么命,差不多都拴在她的安全上了。” 真正的理由自然不是这个,她还不敢跟苏纯说。 这理由,很轻易就说服了苏纯。 朱美人不受宠,甚至皇帝、贵妃都很厌恶她。如今她担了护持李充仪的事,感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自己其实不必特别详细的告诉她外头之事,让她自己猜就行。 到时候猜对了他就点个头,不对让朱美人继续猜,横竖不废什么事,也不算触犯了禁忌。 猜得对,算朱美人本事,猜不对也好,省得叫圣上发现朱美人对外面感兴趣,直接赐死她。 好好的娘娘,才刚及笈,要是只因为想保护自己,不小心犯了祖宗法度,就这么没了,那也太冤了。 他做出了决定,收起盒子,行礼道:“奴婢多谢娘娘眷顾。” 朱莹见他要走,有点不放心,又说:“你……要是真进了司礼监,千万别跟世家的人来往。” “是,奴婢知道了。”苏纯道。 他心说娘娘果然太紧张了。他一个内廷宦官,又不是什么高官职的人,要是出去了,世家出身的官员看都不想看他。 天天受人鄙夷,心情不爽,能打哪门子的交道!结仇还更有可能一点。 像王厂臣那样的人,从前与陈太监一般礼遇有才德的官员,就算吃了闭门羹,也还在皇帝面前举荐他们。 到后来,冷腚贴得多了,现在不也见到读书人,便寒着一张脸,谁对他恶语相向,他便厌弃了谁么。 苏纯捧着两只装满金银锞子的木匣,告辞离开了。朱莹一个人坐在屋里,闲得百无聊赖,跑到外间去看宫女绣花。 正瞧着,外头进来几个永安宫侍奉皇后娘娘的宫人,手中奉着一道缂丝云纹懿旨,来到庭院之中。 长庆宫当值内侍唱报,叫朱莹代替李充仪接旨――李充仪怀着孕,身子又弱,特使她不必出来。 朱莹连忙整理了衣裳,跪接懿旨。 懿旨内容不长。 大意是说,李充仪体弱,又第一次有孕,念及母亲陪伴,会让她更高兴一些,并且能向生育过的妇人学习经验,于是皇后特许李充仪,拿牌子召母亲入宫陪伴。 以七日为限。 朱莹谢过这群宫人,留他们吃茶,宫人们说急着到皇后跟前复命,都离开了。 她捧着懿旨去见李充仪,李充仪喜不自胜,忙使主宫太监拿着她的牌子,出宫请嫡母去了。 不对,是召。 朱莹也替她高兴,这大齐后宫,比她想象中更人性化一点。 她道:“娘娘,从来母亲都是最疼儿女的,有夫人陪着,您也能安心些了。” 李充仪和她说了几句话,朱莹离开主殿,又进了小书房。她记得自己还有半张地图没背完。 · 坐在小书房中,朱莹展开地图,陷入沉思。 她记得大齐以前,还是有不少她熟悉的历史人物、典籍、朝代等东西的,按理说过去的地名,应该能有不少持续到现在。 这些穿越前熟知的东西,让她对大齐这个陌生王朝所在的地域,还隐约抱有一种美妙的幻想―― 她穿越到了古代。只是历史在某个节点拐了个弯儿,导致出现了某些陌生的朝代。 可她看地图上,莫说熟悉的地名甚至河流山川没多少了,就连地貌地形、周边国家,都是陌生至极的。 就算地名在穿越前听说过,对比一下地图,也和想象中的,似乎不是同一个地方。 如果没有大灾变……土地绝不会在区区几百近千年时间里,就变成这样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她神情渐渐严肃起来。 钻空子的心果然要不得,既然这里真的是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那么…… 那些她原本认为,可以不去重新了解、研读的,熟悉的古人大作,也该都翻出来重新看上几遍了。 或许,只是书名一样,内容有了变化呢…… 咳,就当在皇宫里头继续上学吧。朱莹苦中作乐的想。 她背着剩下的半张地图,记起王咏也该走了。他答应给她过段日子寄一封信来,也不知多久才能收到。 · 谢昭仪来到明信宫中时,正瞧见叶修媛坐在廊上绣花。 她个子高,人生得清瘦,身着天青色大衫,藤黄齐腰襦裙,微露着牙白镶珍珠绣花宫鞋。 九嫔最正统的妆容,是显得端庄的高髻,长且弯的眉形。 她头上便规规整整绾着高髻,画了远山眉,眉心处还贴着梅花花钿。 叶修媛天生来长眉细目,唇极薄,下巴尖尖俏俏,却偏偏要做出一副宁肃的模样,整个人…… 就似是画上去的冷冽,叫端严的样貌,出现在一张狐狸精的面容上,看着很是不协调。 也不知圣上喜欢她什么地方。 ――规整到碍眼。 “叶修媛倒是闲得很啊。”谢昭仪人还未到近前,声音先远远地传了过来。 她一向跟叶修媛不对付,从前在闺阁中便是。叶修媛性子太过刚正,在一堆小姐妹中显得格格不入。 入宫以后,她们更是相互间看不上眼了,斗得很厉害。 叶修媛把针插在布上,抬眼望向她,笑道:“我为何不得闲?” “长庆宫的充仪姐姐有喜了,叶修媛不去道贺吗?”谢昭仪见她笑,自己便也笑,手中团扇轻摇,斜着眼睛看她。 平心而论,谢昭仪并不想跟叶修媛谈这些事情。只是宫里位分低于她的,她懒得理,位分高于她的,又懒得理她。 到了平级,竟只有两人身份地位与她相当,而那顾昭容…… 到如今,谢昭仪也看得清了。 顾昭容瞧着不动声色,实际上就是只狐狸,她若对她说了什么,没准过不了多久,便要被顾昭容给坑进去。 她恨恨的想着事情,只听叶修媛淡淡道:“充仪姐姐怀了孩子,平日里定是要万分精心了,我何苦去她宫里,说着道贺,实际上叫充仪姐姐悬着心。” 谢昭仪一口气堵在胸口,桃花眼微红,半晌,冷笑道:“叶修媛会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做。你家把你送进宫来,是叫你搏上一搏的,你便是这样搏的么?在宫中隐居?” 叶修媛伸手抚了抚绣出来的花儿,垂着眼,不去看谢昭仪。 她慢慢的说:“家里兄弟出息,自然会撑起家族来,如果都是些无能之辈,靠我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 “能做什么?能做的多了。”谢昭仪挽了挽披帛,也在廊上坐下,出神的望着仙栖宫的方向。 “想当年那柳家,就是个快要败落的小家族,三代没出过当官的人,只剩个空架子。你瞧它今日又如何,不全都是仰仗着贵妃娘娘吗?” “贵妃曾与圣上共苦,又救过圣上,如今圣上成了帝王,自然是要与她同甘的。”叶修媛道,“你我又如何能与她相比。” 她又说:“况且……你听过没有,柳家人叫西厂王咏给抓了,至今还关押着不肯放,圣上也没说什么。” 谢昭仪脸色微微沉了。 “不过是个珰竖,成日里蒙蔽圣上。早晚贵妃娘娘会知道此事,到时候,有那王咏的苦头吃。” 叶修媛又绣了一针。 “不说柳家,那皇后娘娘呢?”谢昭仪哼了声,不欲话题断在一个宦官身上,“常家军功起家,本来有几个人能看它上眼?现如今常家出了个皇后,就算不得宠,家里头子弟也都成了香饽饽了,瞧着比花家还抢手些。” “你我又有几分能为,敢肖想中宫之位。” “呸,”谢昭仪骂了一句,微微仰头,明眸倒映着青天白日,“我没想过中宫,想的是四夫人位阶啊。” 做了妃,便可以顺理成章的,为家族做许多事情了。 谢家是个大族,她从小就知道。 开源大小官员,多半是姓谢的。纵然有别的姓氏,细数起来,十个里有七个,都是她爷爷、父亲、叔伯们的门生故旧。 然而这还不够。于是家里送她进宫,指望着她再多搏出一条路来,照拂家中的姐妹兄弟。 “如果你能争气,将来做了妃,有你护着,兄弟们在仕途上便会更顺畅些,姊妹们的婚事,也比现在能有的更好。” 离家前,父亲耳提面命着,如此说道。 ――何为更好? 父亲的考量,谢昭仪不明白,也不敢问。 “妃位上只有两个缺了,”谢昭仪道,“李充仪升上去,你我机会便小一分。更何况,到时候她还有孩子傍身,咱们怕不是全都要被她踩在脚下,一辈子低她一头!” 叶修媛皱了皱眉:“你想做什么?如果打算出手害人,还是请离了明信宫吧。” 回报 九嫔有了动静,婕妤、美人、才人们处也有了。 这些动向,长庆宫众人都可以猜测得到―― 无非是世家贵女们,不愿意让李充仪腹中的孩子出生,并母凭子贵,一跃而升四妃。 在这莫名不安的气氛里,长庆宫中迎来了一件喜事,李充仪的母亲入宫了。 朱莹正在小书房中翻阅典籍,忽被李充仪身边侍奉的宫人请了去,便见内室中多了位夫人,正冲着她慈祥的笑。 这位夫人今年四十上下,往多里说,也就比李充仪大了二十来岁,只是单看相貌,却如同五十多岁的人。 她心里有点奇怪,李家夫人入宫陪伴女儿,算算时间,应该是刚来。 这会儿当妈的不正该和女儿说几句知心话吗?请她来相见做什么。她戳在这儿,颇有种尴尬之感。 和李家夫人互相见礼后,朱莹落座。 李充仪微笑着对嫡母介绍她:“这是朱美人,宫里的姐妹,这回圣上和皇后娘娘命她照顾我,她待我一向尽心。” 又对朱莹介绍李家夫人:“妹妹,这是我嫡母,娘家姓徐,我未出阁时,全赖母亲教诲。” 朱莹目光钦佩的望着徐夫人。 徐夫人长得不漂亮,气度也还比不上在宫中规矩里浸淫多年的女官,或是一些年长宫女,显得极为质朴。 她才四十岁左右,便已经头发花白,戴上了义髻,脸上生着不少皱纹,露出来的双手,也尽是多年操劳留下的痕迹,肌肤粗糙。 便是养尊处优后,每日里保养,也无法完全磨灭这些穷苦时落下的印痕。 朱莹记得李充仪说过,她父亲未考中进士时,曾是个穷书生。 嫡母与他辛苦很多年,操持家务,勤作女红,家中才渐渐有了起色。 只是由于嫡母接连生了四个孩子,全都夭折了,父亲无奈之下,才纳了妾,生下李充仪,养在妻子膝下。 李充仪那时还颇多感慨,叹自己嫡母命运不佳,听得朱莹差点就忍不住吐槽了―― 当初徐夫人还未成年,甚至只能算是个孩子,她身体不好,生下来的孩子身体更不健康,又没条件进补,孩子夭折了很正常。 可不就是命不好么。 朱莹心中吐槽旧事,嘴上真心实意的夸赞徐夫人几句。 她是宫中妃子,不好同官员家眷多热络,适可而止便行。 两个人对着吹了一轮过后,又聊了一些小事。 朱莹想着,李充仪不过是让自己母亲,见见她这个奉命照顾的人,也好安母亲之心。 现在见完了,她总不能还坐在这里,打扰母女两个谈心,于是便说自己还有些事,告辞出去了。 · 朱莹走后,李充仪屏退宫人,搂着徐夫人的胳膊,轻声道:“母亲,您看朱妹妹她……” “娘娘过了双十的人了,还这么喜欢撒娇。”徐夫人轻轻拍着女儿的手,慈爱道,“依我看,朱美人值得信任,你不必多心。” 李充仪半伏在嫡母身上,叹息道:“我怀了这么个孩子,满宫妃嫔都盯着我,盼不得我好,天天心惊胆战的,不由我不多心。” “我看你就是太多心了,才会这么想。” 徐夫人说:“我记得,朱娘娘就是告发了贵妃娘娘的人吧?” 李充仪点头。 徐夫人叹道:“贵妃娘娘多大的威势,谁敢跟她对着干?整个内宫里除了皇后娘娘,便只有朱娘娘了。” “朱娘娘是个正派人,你不必多想。况她得罪了贵妃娘娘,又在圣上那里无宠,想要在宫中立足,只能依附着皇后娘娘。” 她为李充仪理了理垂到颊边的发:“皇后先提出来,叫她照顾你,是想着法子抬举她呢!她要立功,要往上走,可不得好好待你?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充仪若有所思,点点头。 她坐起身来,抚摸着微微凸起的小腹,许久后,才轻声道:“她对我尽心,我也该对她有所回报才是。” “我与朱妹妹同宫里住了这么长时间,知道她很是厌恶尚仪讲解的书籍,反喜欢外头男人们才读的书。” “自从跟着皇后娘娘学了武艺,她便连女红都放下了。” 李充仪向嫡母寻求意见:“想在宫里好生过下去,又无家里支持,没圣上的心可怎么成呢?她这样的性子,圣上势必不喜欢的,我原想帮她在圣上那里露个面,又不知到底该如何去做。” 徐夫人问道:“她果真活得不像个女子?” 李充仪掩了面,娇嗔道:“母亲!您怎么能这样说朱妹妹。” 她期待的看着徐夫人,希望嫡母能帮她出个回报朱莹的好办法。 徐夫人笑道:“你这孩子,尽是实心眼,你想回报人家,总得知道人家想要什么。” “你也说了,圣上不喜欢她这样的女子。朱美人也进宫一年多了,又进了次东厂,她自己能不知道?” “可见她心思不在圣上的宠爱上,不管怎么说,”徐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你贸然把她推到圣上跟前去,那才是害了她呢。” 李充仪叫嫡母训了几句,面色微红:“是我想差了。” 她抚着肚子的手下意识停了。朱美人的心思不在皇帝的宠爱上,势必不会对她生出什么想法来。 可宫里的女子,向来都是盼着得宠的。得了宠,便能升位分,升了位分,便能更好的照拂家族。 朱美人不想得宠,那她……需要什么呢? 她正想着,徐夫人温柔道:“进宫前,老爷叫我给你带句话。” “你兄弟们都出息了,不用你提携,你千万别为了个位分跟人争,照顾好自己,老爷和我也就安心了。” 她又道:“你既在宫里,有了个实心的姐妹,互相扶持着,也能过得不错,别总是钻牛角尖,冷了人家的心。” 李充仪心头一热:“多谢母亲教诲,女儿明白了。” · 宝台宫。 聂婕妤乘着车,急匆匆来找顾昭容。 聂家也算是个大世家,只是还比不上顾氏。在龙吉,聂家一向依附着顾家,每代都有姻亲相维系。 她进了宝台宫,正瞧见顾昭容站在高高的玉阶上,含笑看宫女们逗着两只猫儿为乐。 “表姐!”聂婕妤行礼道。 顾昭容见她来了,露出了然的微笑,招呼她进屋说话。 内侍们奉上茶水,觑着顾昭容的眼色,全都退下了。 “表姐,你叫我等着,说谢昭仪必定会出手,可这都几天过去了,谢昭仪除了拜访过长庆宫一次,什么都没有做!” 聂婕妤拧着眉头,不乐道:“表姐也太高看她了。想不到谢昭仪平日里讥讽这个,招惹那个,真到了该做事的时候,人便蔫下去了!” “你急什么?非是我高看她了,”顾昭容又笑了笑,“是我小看了叶修媛,想不出她对谢昭仪说了什么,谢昭仪倒真给静下来了。” “表姐,我们就干看着吗?”聂婕妤问,“长庆宫那位若是真升到妃位上……” “那便不让她升就是了。”顾昭容打断她。 她似乎一点也不着急,饮了茶水,笑着道:“瞧你这样子,不过是宫中有人怀了身孕罢了,你就六神无主的,值什么?” “表姐不要打趣我了,我这不是替咱们家里着急吗?龙吉大得很,可不是只有咱们两家,况且,近来谢家欺人太甚,他们――” “所以,你便想着谋害皇嗣么?”顾昭容微微眯起眼睛。 聂婕妤一时语塞。 顾昭容又道:“别怪我说得不客气。宫中哪个妃嫔及得上贵妃!她害了皇嗣没什么要紧,圣上连句重话都不肯说她,咱们若要动了手,只怕不知道会怎么死!” 她狠狠教训了聂婕妤一顿,才道:“现在着急有什么用,正是满宫里都紧张李充仪的时候。” “我想着,叶修媛可不像谢昭仪,半点城府都没有,她平日里清高,只不过仗着大家都是嫔位罢了。” “真到这争位的紧要关头,她还能清高得下去?”顾昭容噙着笑,“你且看着吧,早晚她们两个都会出手。” “若她们真的胆子小,不敢做呢?”聂婕妤问。 她实在不能理解,表姐居然会把这么要紧的事情,寄托在两个对头的胆量上。 万一大家都这么想呢,岂不是对李充仪轻轻放过了! “太早了不成,太晚了也不成。你只管等着就是了,别干让圣上忌讳的事,给我惹麻烦。”顾昭容瞥了她一眼。 她端茶送客,聂婕妤总不好再问,气得起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表姐,到时候李充仪升了妃位,你可别后悔!” 顾昭容弯着眼笑,目送表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 她轻轻叹了声:“愚不可及,难怪进宫这么久了,还只是个婕妤。” 顾昭容又坐了一会儿,才走到外面,站在阶上继续看宫女们逗猫。 今日无风,她便打扮得很是雅致,银红短袄,配着牙白马面裙,衬得容颜娇媚动人。 又看了一会儿,顾昭容忽然叫停了宫女,让她们抱走猫儿。 身边侍奉的宫人连忙躬身问道:“娘娘可是倦了?” 她摇摇头,一只手扶了扶鬓发,温声道:“这个时候,圣上也该吩咐御前人,来叫宫中留灯了。” 留灯,是文宗朝时,叫妃嫔们侍寝的说法,表示晚上不要熄了内室的灯,等皇帝临幸。 后来这说法便流传下来了,皇帝选中了哪位妃嫔,总会叫内侍们通传一声,让妃嫔早做准备。 皇帝的心意,岂是别人能揣测的。 宫人不信,才要劝告,顾昭容已轻笑出声―― “我父亲,和几位兄长,俱都高升了,你说,如此喜事,圣上能不来看我吗?” ※※※※※※※※※※※※※※※※※※※※ 橙瓜的取名神器太好用了,宫殿名称、地名,都不用自己想了…… 异样 云笼皓月,漫天星辰。长庆宫中点起了宫灯。 这夜皇帝歇在顾昭容宫里,恨得自朝中事多,皇帝甚少入内宫后,便盼望着被临幸的宫妃们咬碎了银牙。 朱莹照例陪着李充仪做女红。李充仪想给未出世的孩儿亲手制几件衣裳。 “虽说是孩子生出来后,什么都不缺,要什么有什么。” 李充仪眉里眼里含着笑:“可我想起来,小时候母亲为我缝制的衣裳,只要穿在身上,便觉得熨贴。” “夫人待娘娘一片慈心。”朱莹笑道。 她本意是,今夜不来陪李充仪了,叫她们母女闲谈,谁知李充仪怕她不自在,早早的派了人来请她。 既然李充仪母女不介意,朱莹自然就更不介意了,她迫切的想知道外头那点事,看看这大齐到底败落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有可能的话,听听官员妻室对皇帝的评价也成。 她倒要看看这色令智昏,被柳贵妃迷得神魂颠倒的皇帝,在政务上有点能为没有…… 如果真是一副即将国破家亡,没救了的样子,她要考虑的就不仅是怎么在宫里苟到老死了,还得想想国灭后如何保全自己。 这人生啊,真是叫人不省心。 朱莹在女红上学得粗糙,平日里,这会儿主要是陪李充仪说话,并且给她递一些小东西。 今天说话最多的成了徐夫人。 这几天长庆宫宫人都筛查了一遍,又换了几个贴身侍奉李充仪的宫女,永安宫人便回皇后娘娘身边去了。 因着新来的掌事宫女,叫小内侍跑了趟尚膳监传膳,那内侍回程上听了几句闲话,回来后告诉她们,说皇帝今夜叫宝台宫留灯,被徐夫人会错了意。 她教育女儿:“你现在双身子,最要紧的是养好肚子里的龙嗣,自己也别累着。” 没想到顺口一句话,就引得娘娘之母说教娘娘,那小内侍吓得战战兢兢,跪在墙边不知所措。 朱莹忙把他拉出去,问道:“吩咐尚膳监要的菜蔬,都报给他们了?几时送来呢?” 小内侍说:“都报了,只是尚膳监说,供应了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淑妃娘娘那里后,还要先给宝台宫做几道废工夫的菜,是以会送来得晚些。” 他忐忑的低着头。 朱莹道:“圣上宿在宝台宫,他们自然要先紧着圣上,只是充仪娘娘也不能饿着,你去小厨房,告诉他们,做点好克化的东西来,叫充仪娘娘和夫人先垫垫。” 内侍连忙应了,就要走,朱莹叫住他道:“你不必怕,夫人是爱女心切。” “况那话原本就不是教训,只不过嘱咐罢了,你看旁边伺候的哪个跪下了?” 小内侍恭敬听训,眼圈有些红。 朱莹观察着内侍的反应,此时基本确定了他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又柔和了些,道,“你且去吧,以后说话注意一些,要是有什么圣上临幸了谁,这样的消息,告诉我便可,不必往充仪娘娘跟前去。” “是。”小内侍连忙行礼。 朱莹摆摆手,命他走了,自己回到内室,对李充仪道:“娘娘,今日因圣上留宿妃嫔宫中,尚膳监会送得比平日晚一些。” “这是应该的。”李充仪道。 “我已经叫人吩咐过小厨房了,一会儿做些软烂的东西,先送来。” 李充仪放下针线,执了朱莹的手,拉她坐下,道:“不过多等些时间罢了,哪用得着妹妹这么费心。” 朱莹直感觉她今晚和气得过分,仿佛自己成了她亲姐妹似的,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这不是什么坏事,谁不想交几个好朋友呢?谁说内宫里的女人就只会斗来斗去…… 朱莹心中高兴,笑道:“娘娘若一个人,是无所谓的,您现在腹中有了孩子,总该多用心些。” 她又望向徐夫人:“夫人又是长辈,平日里想必极注重养生,岂能跟着一处等呢?我便自作主张了。” “我该多谢妹妹才是。” 李充仪又想起之前那个小内侍,估计是跟过极严厉的上司,母亲一句普通的话,就把他吓得不轻。 她转头吩咐宫女道:“把这碟点心给那孩子去,再替我安抚他两句,可怜见的,我没生他的气。” 宫女出去了。 朱莹有心知道外头的事,便问徐夫人:“圣上近来事忙,一向宿在思正宫里,今日突然变了,想来是闲下来了。” “快到中秋节,想是前朝的事递上来的少了,”李充仪笑道,“圣上可算闲了,宫里姐妹们想必都很高兴吧。” 少?不可能的。朱莹腹诽。 各地那么多战事,有那么多战报要递。王咏出去巡查,遇见什么尸位素餐的官,肯定要弹劾―― 谁管你皇帝过不过中秋节,忙不忙啊,奏本递上来就完事儿了。 果然,徐夫人叹道:“圣上哪里得闲?老爷回家后还说呢,今年整年怕是都要忙。” “近来,顾昭容的父兄都立功升官了,”徐夫人趁机教育女儿,“圣上歇在她那里,必定是因为这个,以示恩宠。” 她慈爱道:“天家不比普通人家,你可别干想着争宠,圣上记起你来,自然会来寻你。我和老爷只盼你过得安稳。” 朱莹瞅着李充仪笑。李充仪便也笑道:“母亲放心,我哪里一门心思的争过宠?” 她说着,眼神不自觉飘到肚子上。 如果孩子能好好的生下来,那她就更不需要皇帝的宠了。 一宫主位,有资格抚养儿女,如果母亲不犯大过,别人是夺不去这孩子的。 宫里哪个膝下有儿女的妃嫔,过得差了? 唯一能从未犯大过,有资格养育皇嗣的妃嫔手中,把孩子过走,记在自己名下的,只有皇后。 孩子给了皇后,就是嫡子,前途肯定比在她身边长大要光明。如果真有那一天,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 朱莹想着顾家人都升了官的事,说道:“看来顾家真是一门才俊呢。” 她刚猜测皇帝要对世家下手了,这头世家子弟就升了官,打脸要不要来得这么快! 徐夫人道:“顾家这两代,人才都很多。就连谢家、叶家,和顾氏齐名,同辈人里头的才俊,也不如顾家出得多。” 朱莹替李充仪分绣线,道:“他们有才干,圣上肯用,这是圣上的福泽呢。” “圣上知人善任。”徐夫人笑道,“不管什么身份的人,只要有能为,圣上便会委以重任。” 朱莹有点不相信。 她又不好说,如果圣上真这么贤德,那原主告发了柳贵妃,怎么就沦落到进厂狱的地步了! 这段日子她读了一些前朝本朝的书,发现后宫妃嫔犯了事,没一个朝代会把妃嫔下狱,就算要赐死,也是在宫中秘密处决。 况且她也隐约知道了,她能进东厂大牢,其中有柳贵妃手笔,似乎是贵妃很信任从她宫里出去的王咏。 谁知道,早在她进东厂前,王咏就看不惯贵妃对皇嗣下手,在悄悄查柳家罪证了。 不管怎么说,妃嫔下狱,是奇耻大辱,堪称前无古人。 她感觉如果自己没穿过来,原主就算熬到进大牢的日子,也会羞愤而死吧。 朱莹突然想到,李充仪的父亲,正在王咏一脉的人手下办事,他有什么意愿,他的夫人就会有什么意愿。 徐夫人说的皇帝“知人善用”,大概是指的皇帝重用王咏? 那这皇帝的执政能力,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 朱莹想了想。 迄今为止,她听过较为全面的,关于王咏所做之事的信息,都出自李充仪。 再加上她和王咏的交流、原主留下来的记忆,以及从苏纯那里得来的只言片语,可以确定―― 王咏是一个思想比一般人超前,敢想敢做,兴利除弊,朋党众多,手握军权,还通过朋党管着政权的宦官,并且深受皇帝信任。 用两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只手遮天、威震四海。 听起来似乎很不错。 ――但是! 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忽略了什么东西。 别说掌管军政大权了。 就算军权、政/权,只管着一样,还管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达成这种成就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就是他们当权时,皇帝太小或者太老,抑或是太好玩,总之,皇帝不勤政。 大齐这狗皇帝显然很勤政…… 他复开了午朝、晚朝,除了睡觉,一般不回内宫。 就算回了,在这事情多如牛毛的情况下,思正宫的灯火,也几乎是彻夜亮着的。 勤政的皇帝,怎么可能容得下身边有人只手遮天呢!就算这人只是个宦官也不行啊。 王咏能在皇帝工作勤奋的年头里,权倾朝野,这也太神奇了…… 难不成是人吹出来的? 或者说,其实这个皇帝是又蠢又勤奋的那种人? 平时看着繁忙,实际上一直在给手底下的官员们添麻烦,所以才看不出王咏的威胁? 总不会是……皇帝放任的吧。 谁会把手里的权利放出去给人啊,这不是动摇自己的权威么! 朱莹越想越凌乱,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 徐夫人见她不说话了,等了一会儿,问道:“朱娘娘?” 朱莹回过神来,随便找了个借口,笑道:“叫夫人担忧了,我在想圣上知人善任一事。” 她本是无心之语,可徐夫人与李充仪的神情,却微微有些异样了。 脑补 用过晚膳后,将近一更,快到戌时了。 徐夫人找了个借口出去,把内室留给两位宫妃。 宫女宦官们收拾了衣料针线等物,在李充仪的示意下退出内室,只剩下朱莹,疑惑道:“娘娘,何事要这般郑重,连夫人都出去了?” 李充仪神情复杂,看了她一会儿,轻声道:“朱妹妹,我等身为天子妃妾……” 她在“妃妾”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朱莹不明所以的坐在那儿,眼神甚是茫然。 李充仪见她这副样子,心中暗叹,温言软语道:“你我自应持身守正,勤读《女则》《女诫》。” 朱莹恍然大悟,微微低了头:“娘娘教训的是,我这几天,确实躲着尚仪大人走,没有听她讲学……” 这下李充仪真的想大叹一口气了。 她语重心长的说:“妹妹,自古以来,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圣上对于你我,既是君,又是夫。” 朱莹没什么表示,继续低着头。李充仪为人好是好,可惜总是会说这种酸倒牙的话。 宫里才有几个人能时时刻刻见到皇帝啊,一般人会宫规,就能应付大多数情况了。 像她这样被皇帝厌恶了的,只要表面上规规矩矩的,做得很死板,皇帝就算想鸡蛋里挑骨头,也不好罚得太过。 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只听李充仪继续道:“我等要安分守己,平日里针织、防线,以侍奉圣上为己任……” “娘娘说的是,我都明白。”朱莹道。 李充仪狐疑的望着她,感觉朱莹就是在敷衍自己,想了一会儿,语气郑重的说:“我知妹妹喜欢读书。可妹妹千万不要叫书给移了性情。” “那些男子登科取仕的书籍,妹妹读了便读了,只明理识字即可。像是处理政务、钻研学问,那都是男子份内之事,与我们女子无干呐。” 朱莹目光呆滞。 她又想起了王咏。 如果王咏在这里,大概会很高兴的和她讨论念书的事情吧?没有王咏,苏纯也行啊。 她低声道:“娘娘,或许规矩,就是要随着人打破的,您看皇后娘娘,人都说女子要贞静为重,皇后娘娘不也还是长于骑射?我想,读书大概也……” 李充仪心中升起“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苦口婆心,拉着朱莹的手道:“妹妹!皇后娘娘是圣上之妻,举国之母,自古来夫妻一体,她可以踏在规矩之上,你可不行啊。” 朱莹道:“娘娘,我不明白。” “我观史书,晋代有位李淑贤,年才十五,便因明达有父才,被官员推举,代父领州事。她在位期间,州民安肃,海内清晏,她去世时,连百姓都在为她啼哭。” “还有蔡文姬……承亡父遗志,作《续后汉书》四百卷,又是何等大才,在史上多有赞誉。” 朱莹轻声问道:“为何古时候,女子有才学,尚能为人所称道,而到了现在,便是除女学之外,读了别的书,学了弓马,便要受人侧目了?” 李充仪眼睛瞪得溜圆,如遭雷劈,一时语塞,捂住嘴,险些叫出声来。 她原想了些令人心惊的猜测,可朱莹的话语,比她想象的还要骇人。 没料到,朱美人竟然生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 女子做学问,勉强还可以,但是像晋代李秀一样去做官―― 她可是皇帝的妃嫔啊! 两人默然相对许久,李充仪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痛心道:“妹妹,你我毕竟身为宫妃,侍奉帝王,圣上不喜欢什么,咱们便也不去做什么,总归要投其所好才是。” 见朱莹还没有说话,她压上一个筹码:“妹妹人在宫中,父母弟兄却都还在家乡。你做事情,总归要考虑他们几分。” 话讲到这份上,就差明说你不要妄想学吕后、武则天之流,免得招了皇帝忌讳,自己倒霉不说,还连累父母家人。 朱莹眼角狠狠一抽,总算明白李充仪这场说教是为了什么。她真的没这种想法! 毕竟她又不是什么聪明人,哪里干得过统治一个国家十余年的人…… “娘娘多虑了,我从未有过不良之念。”朱莹连忙表态。 有了这句话,李充仪略略放下心来,笑道:“我不过叮嘱妹妹几句罢了,在这宫里,你我都要以圣上的意愿为重啊。” “我明白。”朱莹简直快要指天誓日了,“那些不过是我自己的喜好,再不往圣上面前显的,娘娘只管放心。” 好不容易打消了李充仪无端的怀疑,朱莹告辞,回到自己住的偏殿去。 · 此时大约戌时初,朱莹从穿越前带过来的作息习惯,使得她还精神万分。 内侍挑起灯烛,放下纱窗,隔了如水夜色。 朱莹怕害眼,点了四五个烛台照着,又翻起了书,只是不知怎地,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了。 她支着头,眉头深锁,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内侍端了杯茶来给她。 朱莹接了茶,目光一扫,便见侍奉她的两个小宫女,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正强打着精神坚持。 “我这里不用人守着,你们赶快去休息,明日早起,省得挨掌事训教。”朱莹说道。 宫人们起床颇早,大都于寅时初起身,趁着妃嫔们还在休息,把该干的活计都干了,这会儿确实不能陪她再熬。 主子说话,两个宫女顿时激灵灵的清醒过来。 困倦乃人之常情,况此时也确乎是晚了。两个宫女困得撑不下去,在朱莹这里,向来不算什么问题。 便有宫女揉了揉眼,笑道:“娘娘宽厚,可哪有娘娘您不休息,奴婢们反倒先睡了的理?” “我并不困。”朱莹说。 “娘娘方才出神,不知可有什么疑难之事未解?” 见朱莹没有休息的意愿,那内侍忙打圆场:“倘若可以,娘娘不防对奴婢们倾吐一番,您解了忧思,奴婢们也能消磨倦意啊。” 朱莹顿了顿。 她刚才不自觉的想起了王咏,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是干念着他发呆。 “并无烦难,我在想中秋节。”朱莹笑了笑,寻了个借口。 她提中秋,宫女们反应过来了:“明日尚服局该送新衣来了,只不知今年补子上,新绣了些什么图案。” 中秋节宫内家宴,妃嫔们要穿节日正装,前胸后背的补子上,都绣着应景图案。 这些图案倒不一定每年相同,有时候还会变化一番,被宫人们作为难得的小惊喜来看待。 宫女们笑,朱莹便也笑了笑。 内侍说道:“往年月夕家宴,圣上都要在御花园开办的,家宴散后,还会带娘娘们各处游玩,教童子们贩卖花灯取乐。” “听着倒是热闹。”朱莹抬眼看他。 原主上回中秋,病了一场,没能赶上,记忆中对中秋家宴印象不深,她便有些兴趣了。 见她兴致提起来了,内侍笑道:“更热闹的还在后头呢。娘娘们可以簪花、玩牌,同圣上一处猜灯谜。” 一听有皇帝在里头掺和,朱莹瞬间没了兴趣。 宫女以为她不爱这些文雅之事,忙道:“娘娘若不喜欢这些事,还能和娘娘们一处投壶、打秋千、斗百草,只是圣上便不会陪着了。” “圣上不陪着宫妃们,还要去哪里?” 难道和柳贵妃过二人世界去了? 内侍忍不住抿嘴笑了:“娘娘们要玩耍,圣上也要玩耍啊。” “圣上与娘娘们不在同一处,自有衙门里中官女官们陪同。女官吟诗作赋,相陪太子和小公主们,中官会做打马球、捶丸等游戏,以供圣上取乐。” 这真是……算什么中秋节啊,合着连孩子都不能呆在母亲身边! 还有那么多游戏,居然都不合起来,叫人挑着玩。 听名字就知道比较激烈的活动,全是给男人玩的。 朱莹忍不住小声嘀咕:“圣上可真是个小机灵鬼,大中秋节的把人分开,简直智/障,这算什么团圆。” 内侍宫女们没听清:“娘娘,您声音太小,奴婢们没听见。” 朱莹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一声:“不知你们能不能过这个节?” “自然,除去当值宫人以外,奴婢们都能清闲半日,阖宫同乐。” 内侍想了想:“只是圣上跟前不是谁都能去的,除了那些童子,或者做戏之人外,能够随行侍奉的,都是衙门里头有品级的内臣。” 这么一说,中秋节似乎没她想象中那么冷清。 只听内侍又叹道:“多事之秋,今年节日,势必不如往年热闹。先是生辰……” 他停顿片刻:“圣上眷爱之人,又大都在外,御马监算是空了,司礼监也忙,圣上要游乐,他们便要分人留在衙门里批红。” 这话勾起了朱莹之前的思绪。 她也跟着叹道:“不知大过节的,王厂臣在外头公干,有没有受了地方上的委屈。” “娘娘别瞎想,哪儿能呢!厂臣公多大的威势,地方官儿争相巴结都来不及呢,哪会叫他受委屈。” 朱莹再叹:“到底是团圆的时候,别人都回家,他反往外跑,也不知地方上有什么人在捣鬼,偏偏挑这时候闹出事来!” 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 王咏乘在马车上,面前的碟子中放着几块月饼,他精致的眉目间染上些许愁丝,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幽幽望着天边明月,和甩在马蹄声后的树影。 他对月落泪,对花哀叹。在外的生活,不如京城内舒适,真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皇宫,他…… 打住打住。 朱莹心头不禁泛出一股恶寒。 她到底是怎么了,今天居然多愁善感起来,总是想念王咏。 而且,还把这样一个在家宴上受了伤后,都能不加休养照常办事的猛人,想得这么柔弱…… 脑子一定是出问题了。 状告 王咏的信,和着中秋佳节,一同到来了。 宫内家宴和祭祀,都只能说中规中矩。 因前不久德辉宫中才出了事,承办家宴的流月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整座小宫殿调派了内卫团团护卫。 殿中殿外全是带刀人,气氛压抑得很,连平时最喜欢争奇斗艳的谢昭仪,都不敢多说半句话。 等到家宴和祭祀全都结束,同皇帝一起猜了灯谜,看了花灯之后,妃嫔们离开流月宫,自家约着相好的姐妹,做女儿家的游戏去了。 御花园中,又分出许多个大大小小的园子。 皇帝同女官宦官们,都在令香园里,妃嫔们大多聚在衡春园。 两个园子相隔不远,中间有一片空地,那些杂耍、演戏的宫人,便都在空地上。 离开了皇帝,朱莹紧绷的神经放松些许。 李充仪和几个嫔位宫妃说话去了。她身份低,插不上嘴,在旁边干坐着,谁都不自在,李充仪便叫她不必陪着,自己到别处玩。 朱莹不敢走太远,避着人,坐在一丛花木后,又从袖中摸出王咏寄来的信。 那信厚厚一叠纸,先细数了沿途各样风景习俗,又着重讲了化池行省的一些…… 可以算做民生和时局的事情。 王咏也太实诚了吧,连这些东西都给她说! 化池紧挨着崇京,却不及崇京一半丰饶,省内多湖泊,其中似有强盗聚集。 信里讲述时事,不免记上了不少府州县官员的名字。 数一数,三司官是世家人无疑,府官多有姓叶的。 州县官吏倒存在一部分杂姓,不知是小世家的子弟,还是通过官办学堂,考上进士的人。 她看得入神,忽听不远处空地上传来几个宫人断续的歌声。 那歌似乎是民谣,打着拍子。她只听清了几句,只觉那歌像是在诉冤,或者是在讥讽谁。 “……不遵世间礼,岂成忠义臣,一朝发严令,兵士乱黎民……无灾制人祸,京民多可哀……” 京里的? 朱莹卷了卷信,塞进袖子,伸长了耳朵听。 却有另一道声音突兀出现,打断了宫人们的歌谣。 那声音又尖又细,音调极高,说话奇快,阴恻恻的,显得很是古怪,听在耳朵里,居然还有几分熟悉之感。 这人尖着嗓子,破口大骂道:“把你们脸上那坑都闭上!若是觉得辱骂内廷官员有意思,不防现在就到宫正司、司礼监里唱去!” “真有胆量,便到圣上跟前状告,我敬你们是好女子好男子,在这里叽叽歪歪做什么,肚子里既装着一兜黄鼬屁,何不把兔子心也换换?你……” “敢问李太监,他们这是在骂谁呢?”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女子疑惑的声音。 李不愚骂声忽地止了,转过身来,见花木丛后走出位妃子,还是个在皇帝生辰家宴上认识的熟人。 他脸上神色飞速变幻,最后满脸堆着笑,声音小了不止一点,拱手道:“朱娘娘怎么来了,可是奴婢吵到您了?” 这个变脸真是……用叹为观止都无法形容,放在川剧大戏台上,想必会成为一颗冉冉新星。 朱莹心里吐槽他,嘴上笑道:“无妨,我只是听见有人唱歌,故而好奇罢了。” 李不愚赔笑道:“娘娘,这歌是在骂人呢!给您听了不好。奴婢这就驱散他们。” 他不说还好,说了朱莹就更想听了。 她也笑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我实在好奇。快叫他们再唱一遍给我听,若是真有什么污言秽语,再行发落也不迟。” 李不愚脸色有些发黑,他想说点什么,顾忌着面前的是个妃子,终于还是没说。 几个宫女内侍,在朱莹的催促下,哆哆嗦嗦着才要唱,空地靠近令香园处,传来几声隐约的惊呼。 那里正有人演戏。 朱莹心动了。她打算去瞧瞧,顺便看一看令香园里在玩什么。 至于唱歌……既然已经知道有这么个民谣了,托长庆宫里内侍出去打听打听,早晚她都能听到。 她看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宫人,想了想:“既然是他们从外头学来的民谣,你便是骂他们也没用,有大把的人唱着呢。” “娘娘这样说,奴婢暂且放过他们就是。”李不愚看都不想看那几个宫人,声调重新细了起来,拉得有些长,“再有下次,十棍是免不了的!” 他向朱莹微微躬身:“娘娘请。” · 内宫中,演戏之人,也都是宦官。 皇帝张黄盖坐于园中看戏,朱莹心里怵他,便离得远了。 那边宦官,穿着一品大员的服饰,坐在太师椅上翘着腿,又有小内侍上前道:“大人,圣人驾到――” 演戏的宦官抖抖腿,动也不动。 小内侍转了一圈,又上前,拉着长音道:“大人,王厂臣来了――” 那人一个哆嗦,从椅子上跳下来。 小内侍做出惊讶的样子,问道:“大人,您为何听到圣上来,动也不动,听见王厂臣到了,反而这样害怕呢?” 李不愚站在朱莹身旁,咬牙低声道:“又来了。” “他们这么演戏……就不怕圣上发怒砍了他们吗?”朱莹惊道。 居然敢内涵皇帝,这俩人好大的胆子啊……放在宫斗剧里,绝对是拖出去打死的命。 “正是知道圣上不会发怒,他们才敢堂而皇之这样做。”李不愚哼笑道。 朱莹还想再问,穿着一品大员服色的宦官,满面害怕之色,与小内侍做耳语状,声音倒是很大,他道―― “王厂臣党羽众多,在朝中,文臣武将们都要看他脸色,才能做下去。出了京城,更是有百姓只知道王厂臣,不知道圣上呢!故而,我听见圣上来了,不害怕,听见王厂臣来了,才胆战心惊。” 朱莹心里不禁一颤,下意识望向令香园中闲坐的皇帝。 这简直是诛心之语了。说是演戏,实为告状,当皇帝的,听见有人压过了他的权威,还能不怒吗? 王咏又不在京里,连句辩解的话都不能说! 她想通了这件事,脚下瞬间便软了。 皇帝那头一片沉默,微微点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他忽然哈哈大笑:“演得很好,来人,赏!” 朱莹只觉心中坠了个千斤重的秤砣,死死压了下去。 她忽的抓住李不愚,问道:“李太监,王厂臣在圣上那儿,是不是最得宠信的?” “是啊……娘娘?”李不愚道,“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 李不愚又问道:“娘娘身子可有不适?” “没有。” 她退了一步,勉强显出几分笑意:“多谢李太监告知我。” · 朱莹跑回花丛后,展开王咏的信,想着继续看下去,却终究没能读上几行。 她有些焦躁的在原地走来走去,也不知心头是个什么滋味。 刚才皇帝是给演戏之人奖赏了吧?难不成,她在宫中刚刚交到一个可心的人,就要这么没了? 正焦急中,忽望见李充仪身边的宫女,远远的寻了来。 知道是李充仪倦了,想回宫里去,朱莹忙卷了卷信件,揣进怀里,招呼道:“我在这儿!” 李充仪确实有些劳累了,邀朱莹同乘一舆,一道回宫。 她问道:“妹妹去哪里了?宫女遍寻不见你,也没见你和宫中姐妹们在一处。” “我在空地边上看了一出戏。”朱莹说。 “难得有场机会,可以尽兴玩耍,妹妹怎就光看了一处戏?想是演得很好了。” 朱莹扯出个笑来:“我听见圣上在叫好,圣上既然喜欢,这戏必定很好,可我却觉得不成。” 李充仪又好气,又好笑:“谁叫你巴巴的看男人们才会瞧的戏去了?觉着没趣儿也不知道走,可真是个小呆子。” 呆子朱莹一路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直到回了偏殿,把宫女内侍们都赶出去后,她脸色才彻底垮了下来。 怪不得人家敢内涵皇帝,皇帝还不生气。上个搞得全天下只知有他,不知有皇帝的人,坟头草都三丈高了。 王咏不就必死无疑了么? 她愁了许久,忽记起李不愚的话,似乎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不止一回了,而皇帝还放着王咏,并无半分处置。 是王咏对皇帝还有用,所以才留着么? 王咏知不知道有人在告他黑状? 她枯坐半日,才取出王咏寄来的信,一目十行都看完了。 信里几乎都是时事,唯有最后一张,画了一幅图。 画中描绘了一座村落,有官道、小路,许多线条简单的房子,其中一座尤其大。画得非常灵魂,似乎是张地图。 这地图瞅着有点眼熟。 朱莹看了半天,都没发现地图上有什么玄机,只在边角处瞧见几句白话诗。 奉旨出巡过鹤昌,当年屋舍草生堂。 夜同冰镜思陈事,惟恨明卿咽泣长。 她盯着诗念了十几遍,才忆起原主的字,便是明卿。 一个宦官,能在寄给后宫妃子的信中,称呼她的字,两者关系绝不一般。 那为何在原主的记忆中,两人压根就没有见过呢? 她展开那张画得幼稚可笑的图画,看了许久,终于发现那点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皇帝生辰家宴后,她在皇后宫中昏睡,做了一场梦,梦中的村落、道路、大小房舍,似乎与图中所画十分相似。 梦中的男孩被人死死捆在车上,有人鄙夷的笑:“他娘把他卖了,要让他……” 在宫外,家里头过不下去了,或者哪家的夫人,看不惯从丫鬟肚里爬出来的孩子叫她母亲,家中老爷也觉无所谓的话,多有转手卖掉多余的孩子的。 在原主隐约的幼年记忆中,她便是被穷困的亲生父母,卖给卢州富户的。 那家人不知听了谁的言语,要买一个姑娘招子。买来原主之后,多年未曾开怀的妻妾,果然一个又一个的怀了孕。 把多余的孩子卖去为奴为婢之事,人伢子都司空见惯了,何至于如此鄙夷? “他娘把他卖了,要让他……” 要让他做什么? 朱莹思索半晌,似乎只有被卖到宫中,一刀切了,再给宫里主子为奴为婢之人,才会遭受众人的鄙夷。 她抚着画的手忽然顿住,怔怔的看着画,眼神却空了。 难道……那日的梦境,其实并非幻梦,而是原主已经遗忘了的,幼年的记忆吗? 那么,追在驴车后一路哭一路喊的小姑娘,一定就是原主了。 原来王咏与原主,竟然有着生别离的过去啊。 她心中微微生出几分酸涩来,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 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 上一章写的李秀,我好 琼州 收到朱莹回信的时候,王咏已到了琼州。 他一人策马扬鞭,奔驰于琼州官道上。道旁民居寥落,败柳愁花,长风掠过时,吹来零星几点鸟鸣。 风里氲着不知是谁的歌声:“虎狼衙中告相公,相公比我食人多。烽烟残血犹未尽,民泪又与相公酌……” 那声音凄厉得很。 王咏勒马,举目四顾。 官道两旁俱是荒郊野地,依稀能看见几块耕过的田,内中荒草纵横。 田中有一老妪,衣衫褴褛,腰背弯折,手中把着锄头,正在杂草与菜蔬混杂的田中慢慢挪动。 他跃下马来,加重步子落地的声响,走到老妪身边。 “老婆婆,方才是你唱的歌吗?”王咏问。 老妪原本低着头,听见声音,才发觉身边来了人。在看到王咏服色鲜明,饰物华美时,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相公饶命!相公饶命!”老妪求饶道。她以头触地,在长满软草的地上磕得砰砰有声。 王咏弯腰,搀起老妪。她本不敢起,可身体瘦弱,敌不过王咏的气力。 “老婆婆,你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你的命?”他放柔了声音,询问道,“我是从京里来的。不知这琼州出了什么事情,竟然如此荒芜?” 老妪颤抖稍止,她努力辨认王咏的声音,知道确实是京城的口音。 “小公子,你来琼州做什么?还是快些走吧。”她道,有泪顺着面上沟壑滚落,“琼州出了匪寇了。” “何时出的匪寇?化池离京这样近,怎么下属州府出了事,我在京城都不知道呢?” “匪寇……有半载了吧?”老妪混浊的眼里浸着泪,“每到匪人攻城,刺史大人都弃官逃了,匪人退走,他便回来。” 刺史是人们对知州的口称。 “听说今年的赋税收不上了,他便加税,如今琼州城外的村子,全都败落了,人死的死,逃的逃,都没了。” 王咏顺着老妪手指的方向眺望,能瞧见一些屋舍的影子。 树木枝条张牙舞爪,荒野与田地融为一体,看不分明的房舍寂静的座落在半黄的草木中。 目光所及之处,竟然只有老妪一个人影。 他又问:“老婆婆,你唱的歌,便是在唱这件事吗?” “这是我听城里逃出来的人唱的……听说是讲的谢刺史。” 王咏搀着老妪:“你家在哪儿呢?” “就在那个村里。” “村中还有多少人在?怎么不进城?” “还有二三十口子……要进城,哪里交得起钱。”老妪拿汗巾子擦了泪,“好在该抢的那些人都抢了,今冬怕是不会来了。” 原来州城竟这般寥落了么。 王咏脸色阴沉下来。 鹤昌县距离琼州很近,就挨在一起,他路过鹤昌的时候,想起进宫前住过的地方,便寻了个时间去了。 当年的村子彻底败落了,屋舍倾塌者有之,烧毁者有之,泥墙打碎的碎块,和大户家的砖石散落一地。 野草疯狂的生在房屋之中,花木枝条错乱。 走在村间小道中时,灰尘的呛人气息,混杂着人迹全无的败象,淹没了他的五感。 他原以为,那是村子遭了灾祸,早几年便迁了,若非到达琼州,他压根就没往匪盗贼寇上想过。 化池行省就在崇京旁侧。 这里出了事情,被官吏们瞒报,到时候养成祸患,一发不可收拾了,崇京又要如何呢! “老婆婆,这田地,你一个老人家怎能锄得动?” 他说着,伸手摸了摸腰间。 金银宝玉之物盈了满手,每一个拿出去都价值连城,可给这样一位老人家,不太合适。 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仆从人等,驾着空车赶着马,终于追了上来。 军卒、舆、马以及仆从,很快便将宽阔的官道拥堵了。 人追得太慢。王咏瞥了他们一眼,想要发作,顾忌着身边还有位老妪,只轻嗤一声。 他随手指了个人,道:“给老婆婆一些银两。” 被他指到的仆从腿都在打战,听见只是要给人钱财,暗暗舒了口气,取出几两银子塞入老妪手中。 王咏便道:“老婆婆近期不要出村,严守门户便是。” 他翻身上马,不再听老妪连番道谢,径向琼州城门奔去。 · 因着遭受了半年匪寇,琼州城门处没什么人进出。他行至近前,叫门口守着的军卒拦下,查验文引等物。 另有一身服锦绣之人,设立桌案坐在城门之下。 王咏驱马入城,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缰绳,止道:“入城金还未给,你着急进什么城?” “入城金?”王咏嗤笑。 “平民百姓一两银子进城,至于你么,且交百两,我便放你入城。” 那人眼风上下扫着王咏:“我看你如此富贵,不会拿不出来吧?” “自来不曾听过,进城里需要给这个钱,怎你这琼州偏与他处不同?” 那人脸色不好看,冷声道:“别处是别处,琼州是琼州。现今琼州是谢刺史治下,就叶家那般的世家,子弟们不交入城金,也照样不许进!” 他还想再说,声音忽然停了。不远处浩浩荡荡的现出一队人来,倏忽已行至城门之前。 僮仆打扮的人还好说,后面却跟着许多军卒,衣甲刀枪俱全,阳光照射下,枪尖处浮着凛冽的寒光。 那人脸上的冷笑僵住了。王咏问道:“入城金这主意,是谢刺史提的?” “是,是!小的不敢欺瞒大王。”他连声音都颤抖了。 王咏怒道:“我不是什么大王,你去,把谢刺史叫出来见我,我倒要问问,他头上纱帽是哪家的!” 那人屁滚尿流的去了,半个多时辰,都还没有人出来。 王咏懒得再等,便招呼众人,分一半军卒留在城门之外,自己带着另一半直奔官府。 他进了官府大堂,只有同知等官迎出来,跪在地上叩首。 王咏理都不理,径自走到大堂桌案之前,只见上面叠着知州官服,旁边压着官印。 衣服上存着不少褶皱,显然是匆忙脱了叠上的,没工夫整理。 有属官见势不妙,忙道:“不知是京里相公来了,有失远迎,刺史大人他……他以为匪徒又来了,便先躲了躲……” 王咏点头,伸手取了知州大印把玩,甚至微微带了几分笑意。 他没叫人起身,径坐于知州平日所坐之处。 州衙属官们面面相觑,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 门外便是军卒,刀枪林立。他们有心起身,又没那个胆子,只好继续跪着。 下人们奉上纸笔,研了墨,王咏接了,于纸上一挥而就,盖了自己的印。 他这才睨着下面的人,不咸不淡道:“起来吧。” 又随手指着一个道:“把这榜文,给我贴到城楼上去。” 那属官看着王咏取出自己的印信,心已经提了起来,又听他亲口说“榜文”,更是跳到了嗓子眼。 他接过榜文,先看印章,眼前就是一黑,心说这位祖宗不是在鹤昌吗,怎么一声不吭就到了琼州! 再看内容,王咏有皇帝之谕,许他在地方上,可以先行查办官员,查完再报回京城,先斩后奏,不外如是。 这个榜文便是夺谢知州官位,查办他的告示。 谢知州危矣。 他终于找到榜文上一个不合情理之处,有心替谢知州争取时间,希望他能早点发现不对,返回衙门,做最后的挣扎。 毕竟王咏能进城,肯定是查验过文引的,上头有他的姓名身份…… “太监王传奉圣旨……”属官颤巍巍念着,道,“厂臣此处当写全名啊,如此,太,太……” “查办他这般胆小如鼠、无能之辈,也配我写上全名?若非必须署名,我连姓氏都欠奉。” 王咏漫不经心抛着那知州官印,唇角比先时更翘了:“谢刺史为官,不能为民谋利,也不能驱赶匪盗,便是再差些,他连求援都不晓得去做,胆小到我来了,连身份都不查,就丢了官印逃窜,实无为父母官之德才。” 他淡淡道:“既然他不能做官,也不想做官,那这官位,不防空出来给别人坐。” 属官鼻头渗出一层冷汗来。 “去,把这榜文贴上,寻几个通文墨的,给过往百姓念一念。顺便传我之令,百姓如有什么冤屈之事,都到官衙里首告吧。” 王咏音调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仿佛不曾动怒。 他声音沙哑,一声声刮在那官员耳内:“想是这位相公没跟我做过事,我说什么,都听不明白。来两个校尉,带他去做。” 属官噗通跪倒,哆嗦着想说话,门外进来两个军卒,左右挟着他出去了。 剩下的人站在堂上,大气都不敢出。 王咏挑了挑眼皮,问道:“匪寇在哪里聚啸?” 几个人推让片刻,见王咏面色不愉,似有不耐,战战兢兢道:“在……在东南,凤形山里。” 东南,是鹤昌的方向。 “除了琼州以外,凤形山还打过哪些地方?” “还有鹤,鹤昌、凤山、云清三县……” “匪寇多少人马?” “不,不知……” 王咏“嗯”了声,又问:“琼州兵力如何?” 这次他没等到回音,一眼瞥过去,那些人全都苍白着脸色,虚汗直冒,便知道凭琼州自己,是对付不了凤形山里的强人匪类了。 他懒得再理这群没用的东西,示意仆从,把他们全都赶出衙门去了。 ※※※※※※※※※※※※※※※※※※※※ 感谢小天使的营养液。(完全不知如何查询的我,只会这么笼统的道谢了……) ―――――― 近来超级喜欢收集历史上少年英才的资料。 荀灌十三岁突围求援,指挥若定。 李秀十五岁代父领州事。(这位将军是女的,而且是官员推举,很受百姓爱戴) 汪直十五岁以下管理西厂。(有记载说他十五岁掌兵权,如果属实,他是成化十四年监军有功后管兵权的,开西厂时只有十四岁) 汉和帝十四岁除外戚、亲政。 还有小天使知道哪些十五六岁以下,就建功立业的少年或者儿童吗?外国的也行,好想认识他们! 古人年龄是虚岁算啊。 真的太佩服他们了,尤其是汪直李秀汉和帝,简直是世间不能有的灵秀,全钟在他们身上了。一般人这个年纪还在玩耍呢,有点内涵的话都听不明白。 自古英雄出少年,诚不我欺。(这难道就是我 积弊 审了两个案子之后,弃官逃跑的谢知州,被一个坐着骡车的病弱青年捉回来了。 · 王咏在京城名声不好听,化池又离京城近,种种劣迹都能传到。 他虽代知州开了衙门理事,敢来报官告状的却没几个,闲得发慌。 派出去拿着公文从卫所调兵的军卒,又回来报说,卫所之兵,名存实亡,名册中大部分已是死人。 剩下那些,瞧着竟比城中百姓还要瘦弱,多有穷困至极,典儿卖女的,想要讨凤形山贼寇,调兵还不如直接拉百姓充军。 王咏自不能做出这种事来。 他奏本写了一半,便搁了笔。谢知州跑了,他倒能代为理事,只是在求援上卡住。 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他也曾总督军务过,知道期间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要求援,必得先探明了凤形山地势,以及贼寇数量才行。 横竖州衙中无事,可以分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凤形山打探。王咏一下一下敲着桌子,陷入沉思。 “厂臣公,外头有人求见,说是陶兴叶家子弟,抓住了谢刺史,特送来衙门。”下人进来报道。 一听叶家,许多关于世家的烦心事便涌上心头。王咏双眉微蹙,道:“叫军卒把谢刺史押去牢里,请叶家人进来。” · 来者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容貌清俊,只是比李不愚还要消瘦,身体显得有些佝偻,嘴唇微微有些泛白,看起来便不太康健。 他有功名在身,本不需跪,又捉到了谢知州,算来有功,王咏便叫下人为他设了把椅子,请他坐下了。 那人自报家门:“我是陶兴叶家嫡脉,叶奉得。” 这个名字耳熟,是叶家年轻一代的才子,与宫中叶修媛乃同父同母的兄妹。 王咏神情温和些许:“闻听叶公子常年在外求医,如今到了琼州,可是琼州出了名医了?” “非也。”叶奉得笑道。 他轻抚着扶手,声音有些轻飘飘的,问道:“如今凤形山出了贼寇,时常扰乱周围三县一州,当地官员隐瞒不报,与当年云城一模一样。不知厂臣公做何想法呢?” 叶奉得对王咏用的是尊称,王咏待他也比之前要亲切许多:“我本意在征讨,怎知琼州军户成了这般模样。” “厂臣公可知凤形山中藏有匪寇多少?”叶奉得又道。 他说中了王咏的烦心事。 王咏摇摇头:“州衙里一群废物,比逃了的谢刺史也不遑多让,什么都问不出来,我打算整顿了城里,便派人到凤形山中查探。” 叶奉得了然的笑了笑。 “既然厂臣公遇到难事,在下倒能帮上些忙。”他说,“我常年在外,一为求医问药,二为游历,近来到了琼州,连城都进不去。我不想交那入城金,又知这里匪寇横行,便亲往凤形山下查探了一番。” 此人瞧着病弱,没想到竟有如此胆气。王咏不由高看他一眼,问道:“叶公子探得什么了没有?” 他本没抱什么希望。 州城里一群身体健壮的官员,尚且叫匪寇吓得抱头鼠窜,官印都丢了。 叶奉得是个文秀书生,从凤形山下走一圈,能平安回来就不错了。 叶奉得竖起三根手指:“探得三点。” 王咏起身拱手道:“愿闻其详。” “凤形山中匪寇不多,也就不到千人。不过他们或与厂臣所想的山匪聚啸不同,是扯了反旗的。” “州中官员,竟然隐瞒于我?”王咏刚刚坐下,闻言大怒。 “或许并非隐瞒,反贼到了,官员们跑得跑藏得藏,城门都不出,他们能知道谁反谁不反?一州官员全无胆气,也算奇事一桩,怪有意思的。”叶奉得笑着说。 这个“怪有意思”听着刺耳,王咏心生不悦。 他阴着脸道:“叶公子此言差矣。父母官都是废物,国土上藏着反贼,我竟不知有何有趣之处,能引得公子发笑。” 叶奉得只是笑,没有回答,勾下一根手指:“第二点,凤形山易守难攻,我派私兵前往查探多日,都寻不着上去的办法。” 王咏敲着桌案,想着该怎么往京中要兵。 “不过厂臣无需烦忧,我有幸寻到曾在山中长住过的百姓,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条山路。山路难行,若能顺着它进山,正巧能抄了匪寇们后路。” “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路你可验过没有?” “那路至今还能行人。我已亲自走过一趟。” 王咏听着,点点头。 琼州和另外三县屡遭劫掠,可见当地卫所军户没法指望。 化池行省顶头的官员,多为谢家、叶家的人。这两家争权夺利,在行省官员中又显得有些泾渭分明。 三司官俱是谢家亲朋故旧,其下府官多是叶氏子弟。 府官所管辖的州县中,谢、叶两家官员占大头,顾家也掺和一脚,另有几个小世家纠缠其中,挤兑得寒门官员,在化池行省里几乎就是个摆设。 琼州周围,姓谢者多矣。 有了眼前脱官服丢印逃亡的例子,王咏对谢家一脉的能力不做多大指望。 如果凤形山没有扯反旗,他倒还能先处理了谢知州,报给皇帝,派人拿着公文,去找都指挥使司官员调兵遣将。 如果整座化池都和琼州一般德行,他便绝不客气,连弹劾带要兵,飞马报回京城。 可这凤形山里的偏偏是反贼。如此,为了稳妥,尽快讨伐了他们,当可越过地方,直接找皇帝要兵―― 京营是他经营多年的班底,有多少本事,他心里门清。 王咏沉吟许久,忽想起叶奉得还没说第三点,问道:“还有呢?” 叶奉得问:“厂臣公听了在下之言,有何打算?” “反贼一事,非同小可,竟然被周遭官吏隐瞒半年之久,我必奏明圣上,发兵征讨。至于谢知州他们……” 王咏轻蔑道:“云城便是前车之鉴。” 叶奉得抚掌,笑道:“我果然没有找错人,厂臣公是个有决断的。如此我便直说了,凤形山十日之后,便要劫掠凤山县。” 王咏眉心狠狠一攒。 “当真如此?” “当真。”叶奉得说。 王咏咬牙切齿,半晌,长吐出一口气来,骂道:“就这样的人,也配扯反旗?倘若琼州没配上个怂鬼,只怕立刻便将它除尽了!” 只有十日,从京营里调兵来不及,只能忍气认了凤山县的损失。 他叫来手下人,吩咐道:“拿我公文,快去凤山县所辖卫所走一趟,看看能动用多少兵将?” “厂臣公何必去做那无用功。”叶奉得道,“您若是不想眼睁睁看着凤山县被人攻打,我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叶公子直说便是。” 叶奉得弯着眼睛笑。 他觉得数度征战,素常喜好刀兵的王咏,居然能叫化池治下卫所,逼得只能坐观凤山县遭难,尝到无米之炊的苦处,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厂臣公带了多少人马?”他笑问道。 王咏看见他的笑,只觉碍眼,似乎讽刺得很。偏偏叶奉得又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叫他不好发作。 他只能道:“听说过了化池,便有不安生的东西到处作怪,圣上此次特许我带一百校尉出巡。” 这下叶奉得有些笑不出了。 “厂臣公只带了这么点人?”他问。 王咏冷笑道:“在从前,我出巡时,又何尝带过军卒。” 叶奉得便叹道:“我身子不好,又常年外出,家中怕我出事,叫我带着几十个私兵。我身边伺候的僮仆,外头驱使的下人,也全都练过,配上刀枪即可暂时充做私兵。” 他说:“我知厂臣离京时,带了不少人马,原以为更多的,加上我家私兵,能凑个三五百人,不料竟然只有这么少。” 王咏慢慢揉着写了一半的奏本,许久后,才道:“你是说,想打他们个出其不意?二百来人也不是不能冒险,你若记得凤形山地势,不防画出来,给我参详参详。” 他招手,命下人为叶奉得搬来桌案纸笔。 · 紫云渐渐化作灰黑,夜色压了下来,沉沉的,萋萋杂草于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 一支长队攀上山壁,荒草掩映之中,小路陡峭得叫人难以下脚。 有人试探着往上爬了几步,险些脱手滑落下去,摔得尸骨无存。 他喘息着挂在原地。 前方少年回过头来,望向他,目光灼灼,眸中似盛着两泓月光。 王咏微微翘了唇角,道:“叶公子不必跟着了,叫几个人送你回城吧。” “云清县里的主官,是我叶家人。叶家人丢了的脸面,我总该替他挣回来。”叶奉得叹息道。 “叶公子硬要跟着,只怕脸面还没挣到,命已经没了,”王咏轻嗤,“你把私兵借我,当记你一功,不需公子犯傻,且下去吧。” “是我自不量力,随到此处,已经受不住了。”叶奉得望山兴叹。 曾经白日里亲自探过的路,到了夜晚,竟崎岖到令人心惊。 他只能放弃:“我便在这里找个地方躲着,等厂臣公的消息。” 王咏不再说话,指了两个人护送他,自己摸着黑,带队攀上山去了。 长长的队伍从眼前渐次而过。 叶奉得坐在一旁,捶着虚软的双腿。 他望着那只队列隐没于夜色之中,四周寂静下来,两个军卒立在身侧,丝毫声音都不闻。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间轻笑一声,道:“闻名不如见面,真是有趣,有趣。” ※※※※※※※※※※※※※※※※※※※※ 谢谢小天使的营养液 歌谣 化池行省地处平原。 行省内的山虽矮,进了山,却别有一番幽冷之意,便是盛夏也需多加一件衣裳,更何况,此时正为秋日。 爬山道时不觉得有什么,上山寻见反贼所居之处时,王咏便觉身上有些寒了。 他着软甲,居高临下望着那片房舍。 屋子想是匆匆建成的,带着一眼就知的寒酸。空地上立着些木桩,其上多绑火把,连个灯烛都无。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做得倒齐全,只是那些反贼全都衣衫破旧,和手中官制刀枪分外不搭。 借着火把的光亮,王咏很轻易便看明白了那些房屋和人的分布。 两年征战留下的记忆,与眼前这一幕,交替于脑海中闪现,甚至令他有那么一瞬恍惚―― 这真的是反贼吗?用乌合之众来形容都不为过啊。 他又想起官道边遇到的老妪。 那时老妪正唱着一支歌谣,他没有听完,却还记得歌谣中的谢知州,是比虎狼还“食人多”的贪官污吏。 或许是官逼民反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叫来身边人,传令道:“左右抄下去,若他们肯弃械投降,便不要多伤人命。” 不过……不管是不是官逼民反,为首者必定是活不成了。 两百训练有素的军卒、私兵,对上近一千的乌合之众,宛如狼群扑进羊圈,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将贼窝荡平。 捉到的人都捆在一处,与尸首们分隔开来。 王咏踏着满地鲜血,走到那些反贼面前。 离得近了,越发能捕捉到他们褴褛衣衫下瘦弱不堪的躯体,连骨头都根根分明。 他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先点了自己带来的人。死伤并不多。 军卒上前道:“厂臣,这些反贼如何处置?” “点火把,先带着他们下山。” 山中并未搜出多少东西,剩余的粮食,显然是劫掠来的,那些官制刀枪,也都是从那些没用的官员治下夺来的。 如果鹤昌、凤山、云清三县,以及琼州的官吏们还存着几分血性,如果谢知州没有太过欺压百姓,这些人连扯起反旗的机会都没有。 更遑论数次打劫州县,屠戮其他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百姓了吧。 州城也不会变得寥落如今日情状。 凡事有因,也必有果。 只是……云城当年,有许多官吏隐瞒,琼州今日,亦有许多官吏隐瞒。 战事四起之地暂且不论,那些还算安稳,甚或称得上歌舞升平的地域,会不会也只剩了一张遮盖的画皮呢? 他微微叹了声,心头的寒与身上的寒串在一起,汇成彻骨的冷意。 · 与叶奉得汇合时,已过寅时。 愁云惨雾,月黑星稀,这天色瞧着便有些不详。 叶奉得亲手举着火把,围着战俘转了几圈,忽而笑道:“二百多人,剿灭近千人,斩级数虽在下等,好歹掐灭了叛乱,这功劳也称得上不错了吧,厂臣公为何不悦?” “……” 他也不在意王咏回不回答,又道:“想来这四地官员,又要同云城一般,被圣上从头清理一次了。” “叶公子看够了,便不要耽误时间,”王咏忽道,“伤者还是有的,尽早回城,还能尽早处置一番。” “看来厂臣公是真的不太高兴了。”叶奉得笑道。 “何喜之有?” “诛灭反贼,不算喜事吗?” 王咏盯着他的笑脸,好半天才回答:“叶公子觉得这是喜事……那便算它是吧。” 回程的路不算寂静。 马蹄声混杂着脚步声,与车轮碾压石子、枯草等物的声音,打碎了秋夜虫鸣。 王咏忽然开口:“叶公子身骨弱,经不得科举几天几夜的关着,是以到如今都还未考过举人。” “正是。”叶奉得说。 “不是举人,便无做官之途。叶公子虽为世家子弟,也不能打破这个规矩,”他偏过头,望向骑着骡子的叶奉得,“今日之捷,我必为叶公子报功,推举公子为官。” 大齐选拔文官,向来以进士论。其余人等,便有大臣推荐,至少也得有个举人功名在身,吏部才肯答应。 叶奉得又是笑:“厂臣公,这就免了吧。难道你要为我破了规矩不成?” “我向圣上提了,圣上必会应允。” 叶奉得叫他噎得梗了一下,拒绝道:“叫我做传奉官?我可不想。” 王咏便不看他,也不再说话,微仰了头,望向长空。 “厂臣公……不觉得传奉官太多,也太杂了吗?” 叶奉得轻笑:“拿科举来选官,虽选出来的未必都是真正人才,到底有个标尺在,那些能力不够,担不起大任的人,一定是考不中,也用不了的。” 王咏“嗯”了声。 “传奉官就不一样了,我记得这是从先帝时候起的例吧?”叶奉得道,“不论贤愚,只要得圣上喜欢,或者得宠的妃嫔、中官喜欢,提上一嘴,圣上直接下令,便能担任高官要职。” 王咏眉心浅浅折了几条痕:“你到底要说什么?” “如今传奉官太多了,有本事的不过十之二三罢了。我可不愿和他们搅在一起。” 王咏也笑了笑,笑里不带什么感情:“别人推举的我不知道,不能拿来和你辩,我推举的,可都有真才实学,全是我亲自查过,才报给圣上的。” “厂臣公不过是个特例罢了。” 叶奉得说着,刚止住的笑又显了出来,他道:“这官场是真的有趣,我就不掺和了。” 王咏冷声道:“叶公子好兴致,看什么都觉有趣。” “是厂臣公瞧不出趣味而已。” 王咏不想再理他,便没有回话。 他想着,还要派人押解反贼首领与捉到的幼年孩童入京,剩下的投进琼州牢狱里。 谢知州暂时也得留在琼州,官衙里换成自己管事,还能支持个几天。 弹劾三县一州大小官吏,以及都指挥使司官员的奏本也要写,连同琼州民生和反贼状况一起,最好当日便派人飞马回京。 琼州如此荒凉,配不上它上等州城的身份。他想查找谢知州等人的罪证,还需翻阅不少陈年记录。 查到的东西,需要另写个奏本,如果到那时,新派来的官员还没有到,他就叫信使再跑一趟京城。 事情太多了。 他瞥一眼叶奉得,此人不愿做官,不然…… 州衙里可以暂时放他坐镇,撇开自己,百姓们或许会来得多一些。 王咏抖了抖马缰绳,只觉队伍走得太慢了。 · 回到琼州城时,天刚蒙蒙亮。 与城外荒芜不同,城池之内,早有小贩摆起了摊子,年轻男子穿梭在街头巷尾,孩童们追逐玩耍。 隔了一道城门,内外便恍似两个天地,粉饰着琼州脆弱的太平。 王咏带着队行在大路上,叶奉得走在一旁。 道路边不少人都在看着,窃窃私语,猜测这半年常来的匪寇,被京中的官给剿了。 这些大人的谈话声中,夹杂着许多孩童稚嫩的声音。 许是听见别人话里提到京城,又见着成队的军卒、被羁押的叛贼,勾起了孩子们玩闹的心思,他们竟唱起一支自京中传来的歌谣―― 乌云掩丹陛,遮我草芥人。在京有阉犬,只手障龙庭。 亏体承刀锯,辱亲宦竖身。不遵世间礼,岂成忠义臣? 一朝发严令,兵士乱黎民。妇本无二适,令做回头人。 家亲守礼仪,教女死贞节。遂便遭刑苦,落狱丧明晨。 无灾制人祸,京民多可哀。道路生惶惧,含冤何处申? 王咏环顾四周,脸色比方才还要沉。他问道:“这歌谣竟传得这样快吗?” 不待身边人回答,他又问:“连孩子都唱起来了?” 叶奉得才要说话,王咏又道:“琼州的百姓……竟也觉歌谣骂得对呢。” 最后一个字,几乎化作了叹息。 “这歌唱的是厂臣公吧。”叶奉得问。 说是问,他调子却平,语气中并无疑问之意:“我听闻京中官员在变法,有二三条例,涉及女子,厂臣公便做主,先在京中试行了。” 王咏道:“是。” “我也听闻,试行不过一年时间,京中便有歌谣公然辱骂厂臣公,几年时间下来,这几条变法,依然未能出京城半步。” 叶奉得声音有些缓:“想不到歌谣还在,反比变法更早离京了。” 王咏唇角微微翘了翘,勾起一个讥嘲的弧度:“让叶公子见笑了。” 有军卒赶到前头,恭敬问道:“厂臣可要驱散那些孩童?” 王咏嗤笑一声。他面容还冷着,只道:“管他们做什么?我难道还给一群童子置气吗?” 他一径回了州衙。 叶奉得跟着入内,只见王咏支着头,已坐在桌案前写起了奏本。 他等了小半个时辰,等到王咏将奏本封好,派人飞马回京传报,才问道:“不知我能帮厂臣公做些什么?” 王咏揉了揉太阳穴。 他原想着,自己传到外头的事情,虚虚实实,百姓了解到的应该不太多,纵然有所抵触,也算不得什么。 到时候他开衙理事,总能撑到新州官走马上任。百姓刚开始不愿报官,时间久了,早晚会来的。 只是没想到,京城的歌谣竟然传到琼州,连孩子都会唱了。 此地人人厌他,他便是坐在衙门里,想也没什么用处,还真有用到叶奉得的时候。 思及此,王咏道:“叶公子才华闻名海内,我想请叶公子暂代知州。倘若朝中有人弹劾公子,我一力承担。” “在下必当尽心竭力。”叶奉得说。 谢知州叫一群乌合之众,吓得弃官逃跑。凤形山上反贼,只是快要活不下去的人。这样的事情都能引叶奉得发笑。 可京城歌谣传到琼州,他支持的变法,数年不能推行到京城之外,反惹得人人唾骂。 如此真正有趣的事情就在眼前,叶奉得反而不笑了。 王咏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拱手道:“那便多谢叶公子了。” 消息 熬了一宿,又熬过一个白天。 精神亢奋时不觉有什么,待各项事件都处理过后,一闲下来,疲惫顿时侵入脑海,王咏只觉脑袋都大了一圈。 他硬撑着回到住处,洗漱过后,衣服都没脱,便倒在床上睡了。 王咏心里本就存着事,睡也睡得不安稳,不过两个时辰,便醒过来。 窗外天还暗着。 他暂居之所临着街,清脆的梆子响听得分明,刚刚过四更。 桌上尚燃着一根蜡烛,彻夜未熄。王咏按了按疼痛的额角,跳下床,取了干净衣服换上。 一封未开封的信,便从脏衣服里“啪嗒”落了下来。 王咏怔了怔,弯腰捡起,瞧见上头的落款,才记起是宫中朱美人遣人捎来了回信。 那时他正要前往琼州,便装起来了,打算到了地方再好好的看。谁知琼州事多,他忙起来,竟然把信给忘了。 王咏坐在桌前。 燃了一夜的烛火明灭,闪烁不定。 他随手拔下头上玉簪,挑了挑灯芯。那一豆灯光亮了些许,映照出信件上的字迹。 朱美人从前没念过几年书,笔力极弱,字有的大有的小,语句用词还有不少错误之处,像极了初学。 王咏笑了笑,眉眼柔和下来。 只是这柔和也只存在了一瞬,待他看到信件里的内容后,便微微现出几分怒意来。 那群做戏的内使,居然又在借演戏之机弹劾他,还恰恰挑在他出巡,不能及时面见皇帝辩解之后。 想是又有哪个内臣指使了人。 他从来都不惧这个,可惜叫朱美人多悬了心。 王咏折起信件,珍而重之的收好,又研了墨,给朱莹写了一封回信。 攸关政事的东西自不能告诉朱莹,不过关于谢知州的民歌,琼州的困苦,以及叶奉得,都能记下来,拿到宫中去。 他写着写着,信便长了。 待王咏搁笔时,天已蒙蒙亮。曦光隔着窗纸透进屋子,显着朦胧的白,天色晴好。 · 叶奉得同样醒得很早。他开衙理事头一天,和王咏在州衙中碰了个头,先观望片刻。 因为有王咏在,又穿着官服,打眼便知是个宫里人,百姓依然来得不多。 王咏只略坐了坐,便道:“叶公子,如有百姓状告谢刺史,你直审就是了。” “厂臣公要越过圣上做事?”叶奉得问。 “怎么就越过圣上了?又没让你给谢知州定罪。不过是收录些罪证罢了。”王咏道。 叶奉得顿了顿,又道:“倘若百姓所诉之事,涉及了还在试行的新政政令呢?” 王咏想了想。 昨日孩童们唱起的歌谣,还响在耳畔。他犹豫片刻,道:“便按照琼州一贯的方法处置吧。” 他又坐了半盏茶工夫,州衙小吏进来报说,有百姓诉冤,王咏便起身告辞,离开了。 他在衙门门口碰见了那个百姓,是一位年轻的读书人,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莫名的畏惧。 王咏自他身边行过时,那读书人甚至还瑟缩了一下。 他又回了住处,换下官服,叫来下人,令他们买一套百姓常穿的衣裳来。 王咏理西厂起家,收集街头巷尾的市井言语,是他拿手好戏。 开源谢家是老世家了,莫说姓谢的族里人,连门生故旧都遍布各地。倒一个谢知州,可想而知会引来无数麻烦。 百姓们都是能忍的。 他们深知世家的厉害,又明白前来巡查的官员,不可能长久呆在琼州,而整座化池行省的官职,几乎都为世家所瓜分。 这便给王咏收集谢知州罪证添了无穷的麻烦――百姓们不愿告,也不敢告。 只要还能凑合着,苟延残喘的活,他们便能如此浑浑噩噩的继续活下去。 比起头上父母官是个欺软怕硬、遇到匪寇便慌忙逃窜,匪寇过了又来搜刮民脂民膏的废物,百姓们更怕的还是变动。 因为未知的变动总能带来更可怕的东西――这是昨日翻查陈年旧事时,王咏获悉的事情。 下人们呈上衣裳。王咏换了,一身布衣小帽,又租了驴,只带着一个军卒出了门。 市井里还带着繁华的影子。 不管是半年来凤形山的劫掠,还是昨日他们押着反贼回来,都没给百姓带来多大的触动。 他们对于和自己生活不甚相关的事情,总抱有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只在某些茶楼食肆中,才能听见零星的闲谈。 王咏买了壶茶,在角落中坐了。 茶楼里,有人道:“你们瞧见昨天那阵仗了么?凤形山上瞎作乱的,全给京里来的官儿抓了,听说那官还是个――呜!” 他嘴被同桌喝茶的给堵上了:“你怎么什么都敢胡说?一个不慎,获罪了怎么办!” 那人瞪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愠怒:“就是那官再跋扈,也不至于连自己身份都成了禁忌,不让人说!” 同桌之人叹气道:“还是谨慎些为好,你也知道京里那歌,说不定他还真这样――像谢刺史这般世家大族出身的,尚且容不得人闲说,更何况那种身份的人。” “……” 王咏慢慢的转着茶杯,分辨客人们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一直坐到晌午,这才付了茶钱离开了。 · 叶奉得下衙时,与王咏又见了见面。 不出王咏所料,没他守在衙门里,单凭着叶奉得“叶家子弟”的名声,就吸引来不少百姓。 他决断得又快又公正,临近晌午,还在观望的人也动了,纷纷拿着诉状,雪片一般往衙门里递。 叶奉得道:“午后恐怕还要更忙些。”他声音都略哑了,神色也乏了。 “叶公子量力而行便是。”王咏道。 找叶奉得诉冤的百姓如此之多,跟他坐镇衙门时,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里头就不单单只有名声的事了,他的身份也天然算作一种阻碍。 只是,果然如他所料,敢告琼州官吏的百姓,几乎没有。 衙门事多,两个人也没能说上多长时间。 琼州卫所兵力指望不上,又经了凤形山一事,王咏便指挥着自己带来的军卒,帮城内寥寥无几的军户,一处守卫城门。 他还想着收拢琼州官员罪证,将军卒都派出去后,又换上那身布衣,往市井中打探消息。 · 午后闹市上人更多,熙熙攘攘的。街头巷尾摆了不少摊子,比早上时看到的花样多了一番。 这似乎是琼州本地的乡俗。 王咏乘着驴,过一条小巷时,忽瞧见个卖糖人的摊子。 摊子前全是些小小孩童。他牵着驴来到近前,站在孩童边上,看那些糖人糖画。 “这位客官想要什么样的?”摊主招呼他。 王咏踟蹰片刻,道:“我要一个糖人,做成美人的样子即可。你若能做得精细,多给你些银子也不是不行。” 摊主倒是实诚,听见王咏说“银子”,笑呵呵道:“客官说什么话,不过是个小糖人罢了,客官要我做个美人,形状上像些已经不易,再要精细,我哪里做得出来。” 他手指灵巧翻转,继续道:“客官这银子,我是挣不上的喽。我要有那个本事,早就买房子置地,娶上媳妇了。” 王咏弯了弯眼睛,似不经意道:“人肯勤苦,又有手艺,干上个几年,不难买到地。本朝地价算是低的……” “客官想来家境殷实了?”摊主笑道,“怪不得不把钱财当回子事。” 他说:“地价哪里就低了,上等田全是刺史的,中下等的倒还有,可惜就算买块下等田地,也不合算,大半辈子积蓄搭进去,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种回来。” “不知农人们无地,都如何维持生计?”王咏问。 摊主的话,和他查阅的账录对不上。 区区一块下等田,便能叫人种大半辈子也种不回本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 然而账目中没有。 “外头大片的荒地还等着垦呢。”摊主说道,“实在维持不了生计,卖给世家大族做奴做婢,也总归能活下去,最不济,山里不是去了一批吗?昨儿听说叫人给剿了。” 如此……琼州百姓数量,和税收的人头数相差太大,似乎也能找到原因了。 世家大族总会隐匿些人口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朝廷内外全都明白。 十几代皇帝传承下来,几乎都对这些隐匿了的人,以及因此收不上的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的皇帝也不例外。 只是……税收乃国本,世家多藏一些人,国库里便少一些进项。 王咏从前知道这些默许了的事,因着做事从不涉及到户部上面,对此也仅仅只是知道罢了。 哪有亲手翻查账目来得心惊。 他付了铜钱,取过糖人。 那糖人只有一个环髻美人的轮廓。 他拿在手里看,仿佛能从上头看出两个人影来,一个是朱莹的模样,一个是记忆中已然模糊不清了的样子。 于是他又没舍得吃,一路拿着走街串巷,又回到居所里面,糖人全都化了。 王咏铺开纸,把市井里听来的东西,以及自己从账录上看到的东西,一条条列了出来,折起,封好,连同给朱莹的信件一起,叫来下人,全都密送回宫了。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今天刚学会查询,知道了到底是哪些小天使给我投,再次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啦~啵~ 滑倒 秘密送归的两封信,一封已拆开在皇帝案头,另一封…… 朱莹一时半会儿是看不见了。 中秋过后,李充仪身子将养得好了,不管是内太医院女医,还是太医院的御医,都建议李充仪趁着月份还算小的时候,多走动几步。 待徐夫人回府以后,能时刻陪伴她的,便只有目前可以绝对信任的朱美人了。 赋秋园菊花开得妍丽,李充仪一向很喜欢去。朱莹每每作陪。 此时柳贵妃还在禁足中。 她虽受了罚,恩宠却更盛了,皇帝虽少来后宫,却常令御前内使,带给柳贵妃不少东西。 仙栖宫发生的一切,吸引了后宫中不少妃嫔的目光。 因谢昭仪在长庆宫里闹了一出,这事被有心人说给了皇后,皇后震怒,勒令其余宫妃,不得打扰李充仪养胎。 宫中其他妃嫔,纵然有受宠的,可无一人敢与皇后娘娘别苗头。 贵妃受宠带来的嫉妒,以及皇后的命令,都冲淡宫中人等对李充仪的惦记。 见皇后严厉起来,她们纷纷避开李充仪,日日打听准了李充仪出行时间与地点,到时候……李充仪所过之处,几乎不见人影。 为了李充仪肚子里的皇嗣,阖宫也算是拼了。 · 朱莹摇着团扇,跟随李充仪走近赋秋园的时候,忽然发现,今日园子里很是反常。 平常只是混了个脸熟的几位婕妤,和谢昭仪都在园子里。 百濯香的气息远远飘过来,朱莹一闻见这个味道,顿时头就有点疼。 这是谢昭仪最喜欢的香料。她得皇帝宠爱,皇帝便特许她一人熏这个香。 闻见百濯香,差不多也就能说明谢昭仪就在附近了。 此人太难缠,而且好似没有城府。朱莹对她最大的印象,就是谢昭仪对李充仪,那摆在明面上的敌意。 她不止一次的怀疑过,谢家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才把谢昭仪送进宫来的,总不会是谢家这一代,相貌出众的女子就这么一位吧…… 李充仪显然比她还要忧心,脚步渐缓。旁边侍奉的宫人,即刻提议道:“娘娘可累了?要回宫去吗?” 李充仪才想回答,谁知她们在外头动静大了,叫赋秋园内之人听见,不多时,园子里就冒出来一群花枝招展、争奇斗艳的妃嫔。 其中那一团红,比之旁人更加鲜艳夺目。 朱莹:“……” 完了,真是谢昭仪。 “充仪姐姐来了,真巧,我也正在园子里赏花儿呢,姐姐要一起来吗?”谢昭仪道。 经过皇后娘娘敲打,谢昭仪说话客气多了。 同为九嫔位分的妃子邀请,李充仪不好拒绝,只能道:“那便叨扰各位姐妹了。” 她携着朱莹,一同走进赋秋园。 园子里坠叶飘香砌,剪黄裁绿,各色菊花赏心悦目。 花丛中行着一群风姿绰约、各具特色的美人,就更加赏心悦目了。 朱莹位分最低,其余妃子不是九嫔位分,就是婕妤,哪个都比她身份高,按理说本该走在最后。 只是李充仪紧张自己的肚子,故而一直叫朱莹随在自己身边。 宫中唯一身怀有孕之人既然开了口,其他妃子纵然不悦,也只能答应下来。 · 谢昭仪带路游园。 她本在前面走着,不知怎地,忽然间一声惊叫,身子突地前俯后仰,最终站不稳似的朝李充仪倒去。 这变故突然出现,宫女内侍来不及反应,李充仪花容失色。她躲不开,下意识伸手护住肚腹。 “啊――”谢昭仪脸色发白,尖声叫道。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人影从李充仪身侧抢步上前,臂弯间长长的披帛,随着人影的伸手动作高高甩出。 这人影挡在李充仪前面,双臂一伸,将倒下的谢昭仪一把抱住,下盘稳稳的定在地上。 只是……随着她动作挥舞起来的披帛,随之打在赶来搀扶谢昭仪的宫女们脸上。 温香软玉在怀,学武果然有用。 朱莹刚刚生出点“英雄一次性救二美”的得意,就叫两声“啪”,给打没了。 美人位分的披帛,虽无多余珠宝做装饰,上面刺绣却多。 料子也略厚,边缘处还包了一层带绣纹的边,挥动起来虎虎生风,砸到宫女脸上的声音,也非常清脆…… 这该死的披帛! · 望着那两个脸上半截红印子,被打懵了的宫女,谢昭仪神色十分复杂。 她惊魂稍定,这才发觉自己还半躺在朱莹怀抱之中。 而这朱美人可恶的一双手,正正拦在她的腰腹处,按得极紧,看起来像是不怀好意。 谢昭仪一把推开了朱莹。 朱莹简直比那俩宫女还要懵。 她和谢昭仪关系不好,始于她在长庆宫,为了维护李充仪,和谢昭仪拌嘴。 就这么一次打交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有差到这种程度? 谢昭仪刚开始还叫她抱得好好的,缓过来以后,立刻翻脸如翻书,还推她。 那力气挺大的,推得真情实意,宛如一个吃干抹净后拍腚走人的渣男。 ――难道说,宫斗就是这么残酷!一次怼人,终生结仇,互相绝不能帮助? 这是什么鬼逻辑! 朱莹有些不高兴的眯起眼睛,望着谢昭仪。 谢昭仪神情格外难看,就算长了张俏丽的脸,也无法消除她眉眼间的戾气,勃然大怒道:“是谁暗算我?” “昭仪娘娘……是您走着走着,自己摔了的啊!”有个婕妤小声提醒道。 这位婕妤也是个世家女子,姓什么朱莹给忘了。 谢昭仪听了这婕妤的话,脸色更加难看了,气得有些哆嗦,怒道:“我走得好好的,怎会无故摔倒?况我踩到了一颗石子,才站不稳摔了的,这赋秋园小道日夜打扫,怎么会有石头丢在路上!” 朱莹眼神微妙的看着谢昭仪。 她一开始确实以为,是谢昭仪故意摔的,装成意外,意图撞倒李充仪,叫李充仪小产,失去腹中的孩子。 凭她受宠的程度,到时候在皇帝皇后面前哭诉一番不小心,想必最多也就训斥一顿。 挨骂和看着李充仪瓜熟蒂落,这笔账明眼人都能算明白―― 挨几句皇帝的骂有什么,只要李充仪的孩子生不下来,对她就不再是威胁。 当然也有可能,皇帝震怒,把她给撸了。 朱莹私以为,这个可能性太小了。 光是柳贵妃那种直接连怀孕妃子一起做掉的行径,皇帝都没把她怎么着过呢,实属爱美人不爱子嗣的典范。 别看皇帝好像很重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听说他从前也挺看重那些怀孕妃子的,然而她们现在都进妃陵了。 再者,谢昭仪脑子着实不怎么聪明,朱莹感觉就算是自己,都能凭借智商胜她一筹。 这么一想,亲身上阵,在众目睽睽下撞坏李充仪的事,她似乎还真能做得出来? 不过叫她那么一怒,朱莹反倒确定谢昭仪不是故意的了。 李充仪此时才缓过神来,打圆场道:“昭仪妹妹休要生气,真该谢谢朱妹妹才是,若没她接住……” 她有些后怕,转头吩咐内侍:“你们找找那块石头。” 谢昭仪神情稍霁,怒气却没消,咬牙道:“定要找出这个害我的人来,若非朱美人出手相救,我岂不是要砸到充仪姐姐了?此事非同小可。” 不想让李充仪产下孩子是一回事,自己动手就又是一回事了。 如果她真的滑在李充仪身上,有柳贵妃在先,便是皇帝能听她辩解哭诉,朝臣们也断不肯听的。 弹劾掉她,可比弹劾柳贵妃容易多了。 谢昭仪看了一眼赶来相救,却被披帛抽了脸的宫女,心里头实在堵得慌。 她和宫女一起在妃嫔们面前出了丑!恐怕很快便要被这群长舌妇传到内宫各处了…… 丢脸,实在是丢脸。 内侍们很快便找到那害谢昭仪差点摔跟头的东西。 不是石头,是一块圆溜溜的玉。 这下,其他妃嫔们面上也阴晴不定起来。既然不是石头,那这件事情,便可归类为陷害了。 · 谢昭仪身边的内侍,得了主子意思,一径跑到永安宫去,几乎扑在永安宫主宫太监怀里,哭道:“昭仪娘娘和充仪娘娘险些被人给害了,求皇后娘娘做主啊!” 听见事涉李充仪,主宫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带着人报给皇后,皇后连换衣服都没,急匆匆乘與,来到赋秋园中。 内侍呈上滑倒谢昭仪的玉。 宫中妃嫔,衣裳、首饰、配饰等物,都有着严格的等级规制,又在高位妃嫔中,稍稍有些花样上的区别。 皇后目光往玉上一扫:“是顾昭容的玉。” 可顾昭容人不在这里。 在场妃嫔中,李充仪和朱美人,都是非世家出身,和顾昭容没有多大交集,拿不到玉。 谢昭仪是被滑的那个。 那些婕妤,倒是哪家的都有,单论她们跟顾昭容之间的关系,都能称得上一句“不错”。 毕竟顾昭容人缘好,和世家贵女出身的妃嫔们,一向来往得热切。 ――此乃陷害。 “叫宫正司和司礼监管事的人来。”皇后冷声说道。 审讯 审讯地点,就在赋秋园中的凉亭里。 宫正女官与司礼监提督太监分立皇后两侧,李充仪和谢昭仪设了座,都坐在皇后下首,其余妃嫔在凉亭之外,随时等待皇后传唤。 赋秋园的值守内侍、宫女,妃嫔们带来的内侍、宫女,都打散了,分别押在各处,挨个叫进凉亭之中讯问,朱莹离得远,也不知道里头在说什么。 她正等得无聊,忽见皇后身边内侍一路小跑,来到近前行了礼:“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我?”朱莹诧异的指着自己。 宫正女官来了以后,不是先问过她了吗? “是,娘娘快些去吧。”内侍提醒道。 朱莹连忙赶去凉亭。 里头跪着一个宫女,瘫软在地,正是谢昭仪今日带着的,脸上还挂着披帛扇出来的红印子…… 朱莹心虚了一下。 谢昭仪泪盈于睫,哭得楚楚可怜,正在说话:“绿桃,你为何要害我!我素日待你不薄,是谁指使你的?” 她表情柔弱,身子已经站起来,便要打绿桃。 绿桃砰砰磕头:“皇后娘娘,昭仪娘娘,奴婢冤枉啊!奴婢侍奉昭仪娘娘,一向得娘娘厚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背主之事呢!” 皇后坐在上首,不说话。 凉亭中气氛凝重,谢昭仪这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她转而朝向皇后哭道:“求娘娘为妾身做主。” 朱莹目光从她身上一触而过,便向皇后行礼道:“娘娘唤妾身来,有何事相问?” 皇后先示意她在李充仪下首坐了,才道:“出事时你离她二人近,想来多看了一些东西。” “娘娘尽管问,妾身知无不言。” 皇后瞥了眼宫正女官。 女官先上前,对朱莹行了一礼,然后道:“娘娘在昭仪娘娘身后走着,可注意到绿桃的动向没有?” 朱莹瞅了瞅跪地的绿桃,认真回忆片刻。 谢昭仪到园子门口迎接李充仪的时候,绿桃肯定不在,那时候出来的全是妃嫔。 然后大家一起往里走,各自的宫女内侍才都跟上主子。那会儿绿桃便在了。 宫女不许涂脂抹粉,绿桃长得清秀,打扮清爽,站在浓妆艳抹的谢昭仪身边,显得亭亭玉立,惹人注目。 朱莹还多看了她几眼呢。 再然后,就是绿桃从侧边跑过来搀扶谢昭仪,被她不小心给打了…… “我与充仪娘娘进园子后,各宫宫人都跟上来了,走在侧边,那时绿桃便在了。至于之前,我没见到她。”朱莹实事求是道。 绿桃已经绝望,哭声稍止,哽咽道:“求昭仪娘娘信奴婢……” 朱莹一头雾水,不过看着皇后神色不悦,自然不肯直问,坐在李充仪旁侧后,她小声道:“充仪娘娘,这是怎么了?” 李充仪给朱莹简单的解释了一下。 有负责打扫园中道路的宫人,说见过绿桃鬼鬼祟祟的进了那条路,不过由于她是娘娘手下人,那个宫人便没有多加注意。 由于路刚清扫过,他也没再检查一遍,谁知……竟然差点让娘娘们出了事! 看着绿桃不停喊冤,朱莹感觉这人被陷害了。 她是谢昭仪的宫女,在谢昭仪那里地位不低,当然有机会去顾昭容那里。 那么问题来了―― 侍奉九嫔的宫女,要害主子,会偷另一个嫔妃规制内的东西用吗?那块玉,宫里人瞄一眼,就知道是谁的。 而且陷害谢昭仪,让她往李充仪身上倒,对绿桃半分好处都没。 出了事,谢昭仪哭几声撒娇一下,或许没事,服侍她的宫人可没好果子吃,打去干最累的差事都算恩典了。 她又看了看一脸愤恨的谢昭仪……呃,全场只有她真心实意的认为绿桃背叛了自己。 主仆哭泣无休无止,太过惹人心烦。 眼看皇后神色略有不愉,李充仪笑容微微僵硬,两个宫中官员又不敢对妃嫔说重话,朱莹叹气道:“昭仪娘娘且消停一会儿吧,绿桃有罪无罪,还没有定论呢。娘娘还是等皇后娘娘发了话,再打骂绿桃也不迟。” 她抬出皇后,谢昭仪终于不哭了。 她妆容花了一片。 皇后嫌谢昭仪坐在这里碍事,又兼关于谢昭仪的事情,全都问完了,她在或不在都无所谓,便指了身边宫人道:“领谢昭仪下去整妆。” · 谢昭仪走了,宫正继续审问绿桃。 没一会儿便问出了绿桃的行踪,以及一个奇怪的宫人。 娘娘们都出去看李充仪了,她正好身子不适,想要找个地方歇一歇,并没有走那条路。 虽然身边无人陪伴,可有宫女似乎能为她作证―― 路上她遇到园子里当差的宫女,那个宫女还细心的告诉她哪里最幽静。 只是司礼监提督太监召集赋秋园当值宫人的时候,并没有见过那位宫女的影子。 宫正带着绿桃出去辨认了一圈,一无所获,回来禀报道:“回禀皇后娘娘,园内并无绿桃所见之宫人。” 皇后问绿桃道:“她长什么样子,什么打扮?你从实说来。” “回娘娘,那个宫女,与奴婢一般打扮,生得细眉细眼,瞧着干净秀气。”绿桃磕头。 她忽然似想起了些什么,连忙又道:“她簪着一只天青色通草花,与奴婢的相同,奴婢还多看了几眼……只是奴婢的花,是娘娘赏的,听说娘娘家里人专寻的人制成,送进宫里,外头很少有相似之物……” 皇后沉吟片刻:“把那洒扫的内侍叫进来问问。” 提督太监连忙通传,不多时一个内侍进了凉亭,跪下来。 得皇后示意,提督太监问道:“绿桃姑娘在这儿,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是不是她?” 内侍仔细的打量绿桃一遍,肯定道:“是她,今儿园子里的人,和娘娘们带来的人,都没有如她这般打扮的。” “你那时见着正脸了没有?” “奴婢没见到……”内侍慌忙磕头,“可绿桃打扮实在出挑,奴婢光看着饰物,便知道是她!” “下去吧。”皇后说道。 绿桃身上似过了一遍水,听见内侍说只看见衣衫饰物之类,没瞧见那人的脸,顿时逃出生天般又哭泣起来。 “皇后娘娘英明!求娘娘做主,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啊!” “你也下去。你一片忠心,我自会告诉谢昭仪。”皇后说道。 绿桃千恩万谢着退出凉亭,朱莹才开口:“娘娘不防使人去询问一下昭容娘娘,她那里,或许还不知道东西丢了。” 这玉是个小摆件,刻有昭容位分专用的花纹。 一般来说……宫里娘娘们都不大把这种东西摆出来,她们另有新鲜玩意儿,花纹也不拘。 皇后对她略笑了笑,语调温柔下来:“我已使人去了。” 她看李充仪有些倦意,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不出声了,又说:“充仪回宫去吧,这里有了结果,便教朱美人转告你。” 吃了一吓,李充仪确实不怎么精神了,她也没矫情,起身谢过皇后。 皇后派自己带来的宫人,送她回长庆宫去。 远远望着李充仪在宫人们的搀扶下离去,朱莹忽然想起一个办法,又道:“娘娘,您若不嫌有大动作,不防叫管事官员们,把宫里所有细眉细目的宫人都查上一遍。” 宫里做事的,只有女官可以淡妆,宫女都是素面朝天。不能化妆,自然没法描眉,也就不会把眉毛刮干净重新画。 眉,只能越刮越细,再加上细眼睛,有这种显著特征的女子,应该不会很多…… 皇后正有此意,不过她想得更多些:“等去顾昭容那里的人回来,再做打算。” · 顾昭容……亲自来了。 她进入凉亭,先给皇后行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和颜悦色:“昭容来了,可是受了惊扰?” 顾昭容微微一笑,回道:“并未。只是那玉,妾身宫里管物件的实在说不清楚,于是妾身便自己过来了。” 她长叹道:“皇后娘娘不知,妾身宫中管物件的宫人,是半年前才换的。从前那人虽然勤勉,到底年纪大了,已经遣去浣衣局中安置。” “这个玉摆件,是从前那位宫人在时丢了的。” 她低下头,神色中带了几分怅然之意。 皇后问道:“宫中这么早便出了贼,如何得了!怎不报给宫正司?” 顾昭容眼里含了泪:“娘娘,妾身知错了。只是……” 她轻声道:“妾身素日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当时不过一时兴起拿出来玩罢了,谁知竟然丢了。东西是由妾随身带着,妾没察觉,宫人也没察觉。后来宫人发现了,妾又觉得可能是随手放在哪里,给忘了,便阻止宫人报上去。” “谁知……一来二去,这东西竟然丢了,管事宫人也遣去安置了,妾身又没怎么记得它,便忘到了现在。” “原来如此,昭容下不为例。”皇后叫顾昭容落座。 “妾身想知道当年的贼是哪个,故而来了,”顾昭容笑道,“还望皇后娘娘不嫌妾身烦扰。” 朱莹垂头沉吟。 玉居然是很早以前便丢了的,想来这事儿,必不能静悄悄的处理了。 ※※※※※※※※※※※※※※※※※※※※ 谢谢此号已疯小天使的营养液! 指使 斜阳映着琉璃瓦,投下微红而暗沉的影。 众人已经转至永安宫中。 皇后列席,高坐阶上,游园妃嫔们坐于两侧。宫灯点起,从阶下一直亮到宫门外。 内卫们从宝台宫中,抓到那个穿着打扮与绿桃一模一样的宫女,把她拖到永安宫中时,太阳已经沉落了。 顾昭容惊讶的望着她,手都有些发抖,颤声道:“你……竟然是你?” “自你入我宫中,我可有半分薄待你?你竟然盗我玉饰,现在又拿它陷害宫中姐妹,你……你……” 顾昭容说不下去了,两行清泪缓缓而落。 皇后道:“她叫何名?在宝台宫中管什么事的?” “回娘娘,她名唤待芳,是宫正司分拨来侍奉妾身的,因她素常心灵手巧,妾身很喜欢,”顾昭容拭泪,“便教她贴身侍奉妾身了……” 皇后点点头,目光移至待芳身上时,已经失去了温度。 她道:“陷害宫中妃嫔,岂是一个小小宫人敢做的?今日此举,必然有人指使。” 宫正女官便厉声问道:“是谁指使于你?你直说便罢,若不招,我便要令人动刑了!” 待芳面色惨白,跪在原地,一语不发。 宫正女官微一抬手,立刻便有几个内侍走上前,拖着待芳退了下去,来到永安宫外,妃嫔们看不到的地方,板子噼里啪啦的落了下来。 一顿板子打完,待芳浑身是血,又被拖回来,扔在地上。 她□□不止,爬都爬不起来。宫正女官又问:“是谁指使你的?” “无人指使。”待芳哑声道。 “呸!我和你无冤无仇,若没有人指使,你怎会如此害我!”谢昭仪忍耐不住,起身大骂道。 “奴婢确实偷了昭容娘娘的东西,一时得意忘形,觉得时间久了没人记得,拿着玉到赋秋园中闲逛。” 待芳气若游丝道:“只是不小心遗失罢了……奴婢哪里知道娘娘们会走那条路,昭仪娘娘又在最前呢!” “你在宝台宫侍奉主子,哪里来的闲心,到御花园来?”谢昭仪桃花眼中含着恨,口不择言,“莫非……是你家主子派你来害我?” 朱莹本在最末坐着,听宫正女官讯问待芳,闻言嘴角顿时一抽。 说谢昭仪招人恨,绝不冤枉。 她整天上窜下跳,在皇帝面前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还不够,嘴上还没遮拦,想什么说什么,不得罪人才怪呢。 被谢昭仪怀疑了的顾昭容哀哭起来,跪下给皇后磕头:“求皇后娘娘评理,妾身是那种包藏祸心之人吗?” 她捂着胸口摇摇欲坠,又反驳谢昭仪:“我要是害你,何必叫我的贴身宫女亲自去做,如此岂不是疯了?” 说着,已经泪落如雨,娇弱可怜,如有西子捧心之态――好一朵美丽的白莲花啊! 谢昭仪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自知失言,又不肯认错。 还要再辩时,皇后已道:“审案之时,众人不得喧哗。如有再犯,以宫规处置。” 两个人都不敢再做声,默默的坐下了。 朱莹瞅着顾昭容哀哀凄凄的快速收泪,不禁叹为观止。 不愧是宫中老人,在宫规的管束下,自控能力简直一流。她还有得学呢…… · 在两个人争辩的时候,宫正女官也没闲着,已经又问了好几轮,然而待芳死活不肯说话。 皇后道:“既然不肯说,来日处置了你后,罪及亲人,可不要后悔。” 待芳顿时惊惧道:“皇后娘娘开恩,皇后娘娘开恩啊!奴婢说,奴婢这就说……” 她哭得凄惨:“是……是武婕妤指使奴婢的……” 话音未落,妃子位上一人霍地起身,发怒道:“死到临头,你竟然敢诬赖我?!” 这妃嫔,便是之前提醒谢昭仪,是她自己滑倒的那位。 待芳哭道:“怎么就是奴婢诬赖人的?婕妤娘娘分明对奴婢说过,只要奴婢为您做成这件事,您就会想办法走内臣的路子,给奴婢兄长一个官做……” 武婕妤气得发抖:“简直一派胡言!皇后娘娘,这个奴婢诬赖妾身,您要给妾身做主啊。” 皇后示意宫正。 宫正女官立刻道:“空口白牙的污人名声,罪加一等,你可知了?” “奴婢……有证据。”待芳伏在地上,嘶声说。 她说的证据,是武婕妤亲笔写就的,托家人联系宦官走门路的信,放在待芳的衣箱底下,预备事成后托相熟内侍拿出去,到武家兑现承诺。 信很快就被搜出来,呈到皇后面前。 是武婕妤的字迹。 武婕妤不敢置信的抢了证据,一张张翻开来看,口中喃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没有写……” 她声音渐渐大了,跪下道:“皇后娘娘,妾身冤枉,妾身从来都没写过这些东西!” · 一更了。 许多妃嫔已经支撑不住,皇后道:“将武婕妤、待芳,押入宫正司审理。不得苛待婕妤。” 她起身说:“天晚了,各位姐妹们都散了吧。明日若无事,就不必出宫了,随时等待传唤。” 又叫内卫们扣押了出事时所有在场的宫人,也都押进宫正司里。 众妃嫔俱都告辞,皇后忽然叫住朱莹。 “李充仪有孕,诸事不便,晨昏定省今后免了。” 朱莹忙道:“妾代充仪姐姐多谢皇后娘娘!只是太后那里……” “也不必去了,太后那儿,由我去说。” “谢娘娘。” 朱莹再度行礼,告辞回宫去了。 · 和李充仪说完话,朱莹回到偏殿内室,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着白日里出的事,和那个待芳的口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武婕妤的惊讶之意看起来那样真实,或许她真的无辜?也不对…… 这个宫里,演技出众的女子太多了,像谢昭仪这样的人,才会显得一枝独秀。 她一点点分析。 待芳开始时说的,只不过丢了东西,无心之举才害得谢昭仪滑倒,好像很有道理,实际想一想,便知漏洞百出。 今日宫中诸人,都知晓李充仪要游赋秋园赏菊花。不知谢昭仪有什么打算,带着一群婕妤过来,也在赋秋园。 一群人里,谢昭仪身份最高,若要为李充仪带路游玩,人选必定是她。 而此时秋菊尚未全开,夏菊尚未全谢,游赏菊花最有可能的路径,便是她们所走的那条,两侧菊花,夏菊最盛。 大齐宫规,非常细致。 细到在多宽的路上,带路游玩的人走哪里,别人走哪里,相隔多远,都有着严格的规定。 简而言之,完全可以猜准了位置,提前在幽径上放置玉摆件,滑倒路过的谢昭仪。 如果她当时没有走在李充仪旁边,这一下子砸实了,李充仪的孩子必然保不住。 到时候宫中彻查,待芳就算换了和绿桃相同的衣裳首饰,也没什么用处,照样能被人给抓出来。 这个变装,应该是为了混淆视听,拖延时间,好让她把武婕妤的信件拿出去兑现了,给兄长谋个官做。 她又是顾昭容的贴身宫女,到了那时候,只怕她什么都不用说,顾昭容也难辞其咎。 真是一石三鸟之计啊。 朱莹为武婕妤的手笔啧啧称奇。 真可惜,这个待芳太看重家人了,被皇后一吓唬,立刻就把武婕妤供出来。 武婕妤算是目的一个都没达成,还把自己给栽进去了,实乃构陷鬼才。 想明白了所有,朱莹翻了个身,打算睡一觉。 可她今日不知怎么回事,精神有些亢奋,竟然睡不着,躺在床上又开始想事情。 ――不对。 李充仪失去腹中孩子,不能升妃位,能为此松一口气的,只有九嫔,干婕妤什么事? 武婕妤……她记得李充仪和苏纯都提过,武家也是个世家,一向依附着谢家。 武婕妤就算看不惯谢昭仪,单凭着两个世家的关系,她就不可能对谢昭仪出手。 毕竟谢昭仪升上去了,于她也有利。 而且,那几封信,朱莹总觉得很有几分违和。 为什么要走宫里人的门路才行?一个世家,还会拿不出个小官给人做吗? 就算只能走内臣的门路,妃嫔们一向可以写信归家,武婕妤也能直接去信,叫家里人帮忙,何必送人把柄。 如此……指使待芳的另有其人,没准打着一石四鸟的主意。 朱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到底是谁这么厉害,太恐怖了! · 第二日,朱莹乌青着两只眼,没练武,也没念书,无精打采的躺在美人榻上,等待皇后传唤。 可一直等到傍晚,传唤没等来,倒有永安宫内侍来到长庆宫,告诉她,案子已经结了,美人不必再等。 朱莹忙问:“怎么结了的?是谁指使待芳,要害充仪娘娘和昭仪娘娘?” 内侍奇怪道:“是武婕妤。娘娘昨日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朱莹不禁怔了怔。 过了片刻,她才迟疑道:“我以为不是她……” 内侍笑了,说:“这事儿,是圣上过问了,命陈太监插手处理的,断不会有错。” 听见皇帝过问,叫司礼监的人出手查案,朱莹感觉这事情,不像内侍说的那样简单…… 她灵光一闪,好像有什么念头,飞速的从脑海中闪过了。 阴谋 女官诸衙门,设立在掖庭西北处,临近冷宫。宫正司又教六局衙门拱卫其中。 此时已快要入夜,宫中除了夜间当值的宫人外,少有他人活动。 朱莹乘着舆,来到宫正司门前。她拿着向李充仪讨来的长庆宫牌子,交给宫正司中值守宫女验证,才得以入内。 “我要去见见武婕妤。”朱莹说道。 · 一次性陷害三位妃嫔,其中一位还怀有皇嗣,武婕妤罪过不轻。 本来是要赐死的。 武家在朝中任职的官员,上书为武婕妤求情,皇帝勃然大怒,将他们全都削职为民,赶回家去。 连同地方上的武家官员,因是武婕妤这一支的人,也受了牵连,俱被降职、申斥。 不过也因此,皇帝不好对武家做得太绝,便留了武婕妤一命,将她打入冷宫。 朱莹到达宫正司的时候,武婕妤还没有走。 她面如死灰,枯坐在暗室之中。 因为妃嫔身份还在,皇帝皇后也没授意,让宫正司收拾她,暗室里点着蜡烛,铺着被褥,倒还能安生住人。 朱莹进入暗室,武婕妤只是抬了抬眼,什么都没有说。 她眼睛已然哭肿。 “婕妤娘娘,我来看您了。”朱莹说,“您……” “你要来看我笑话吗!”武婕妤双目通红的瞪着朱莹,嗓音沙哑,“我没有罪!我从来就没生过害长庆宫中人的心思,是有人在害我!” “在结案以前,我一直是相信娘娘,没有出手害人的。”朱莹沉默片刻。 许是这句话,有什么地方触动了武婕妤,她渐渐平静下来。 半晌,武婕妤抽泣着道:“我确实没有做,是待芳那个,那个……背后的人在害我,那几封信我见都没见过,如果我要给人谋官,直接写信给家里人不就好了,何必经她的手。” 她又气又恨,却终究没能把骂人的话说出口。 朱莹道:“娘娘难道没有申辩吗?” “我辩了,可那些信,真的是我的字迹……宫中虽有几个能模仿他人笔迹的,可都在御马监或太后那里当差,和我这件事没有关系。” 武婕妤惨然道:“我明日就要去冷宫了。我已经向皇后娘娘求过情,定要严刑拷打待芳,她这两日嘴硬不肯松口,总不会日日挨着刑都不肯松!早晚我会有洗脱罪名的时候。” “皇后娘娘既然允许了,娘娘切莫太过忧心。”朱莹安慰道。 武婕妤哭泣道:“我不是为了自己忧心,我是为了武家……自我入宫以来,从不曾得圣上宠爱,千辛万苦才升到婕妤,还是凭着族兄的照拂。” 她落了难,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的人,都避嫌不肯探望她。 只有朱莹一个,或许是经历过差不多的事情,心有戚戚,才会来宫正司听她哭诉。 武婕妤浑然忘了朱莹,本有着她不甚看得起的出身,又学了武,更和淑女规格沾不上边,她们平日里连提起朱莹来,都觉得腻烦。 她拉着朱莹的手,悲从中来:“我不曾给过家里什么,眼下反遭了人陷害,身上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了!也不知家里人有没有招致圣上迁怒……” 武家人已经被处置了。这是苏纯捎来的信儿,叫她注意点,不要和武家、谢家一系的妃嫔打交道。 对着武婕妤,朱莹不好说实话,宽慰道:“娘娘不必担忧,圣上怎会连累娘娘家里人呢?自来没听说过官员犯了事,圣上迁怒出嫁女的,出嫁女出了事,自然与娘家无干啊。” 武婕妤只是勉强笑了笑。 朱莹又和她说了些话,劝着武婕妤不要再哭,便出了门。 旁边的暗室之中,关着待芳,朱莹打算从待芳那里走上一圈。 她总觉陈太监结案太过草率,说不准真正出手的那个人,还躲在暗处看笑话呢。 这人分明就是冲着李充仪来的,如果不抓出来,她们就算再注意,也早晚有栽的时候! 可她又不能说什么,毕竟陈太监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是侍奉皇帝的人,他这样做,也许得到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能颠倒黑白,保柳贵妃,当然也能用同样的招数,去保别人啊。 她心情沉重的走到门外。 关押待芳的暗室外头,挂着两件刑具,门缝中也没有透出烛火的微光。 风中卷过些许血液的腥甜气息。 朱莹拢了拢衣裳,莫名有些发寒。她先前倒是忘了,宫正司暗室确实担着刑房的功能…… 她在门口略站了站,便打算找值守宫人拿钥匙,开这间暗室的门。 里头忽然传出个男人的声音。 他压着嗓子道:“武婕妤向皇后娘娘诉冤,要宫正司日日对你用刑,皇后已经准了。” 朱莹垫着脚凑近,耳朵贴在门上。 待芳痛苦不堪的声音断断续续透出来,带着几分压抑的哭腔:“你们……没说过会有这样……” 后面半截话听不清楚,不过想也能知道,她应该是没料到无法速死。 男子道:“你放心,娘娘自然不会叫你受太多苦处,你把这个服了,武婕妤纵然有再多主意,也奈何不得你了!” 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朱莹想着要不要就这么进去戳破他们,可里头有个男人…… 这男人肯定是真正指使待芳之人派来的。 俗话说有其主必有其仆,背后那人一下子害好几个妃嫔,手下心腹能是什么好东西? 女子倒也罢了,凭着她现在的武力值,不怎么虚,可一个男人,就算是个内侍,体力不如正常男子,那也不是她能打得过的存在。 万一对方心狠手毒,把她灭口了,可以想见,她肯定丢了命,还要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 正犹豫间,里头待芳呻/吟道:“我……我死了,我家父母兄妹,都……都……” “待芳姑娘放心,娘娘不会亏待他们的,许给你的钱财,已经使人送去了。娘娘还说,你忍着刑做戏,比她预料的还要好,她额外,还会给你家里一些赏赐呢。” 到底是什么娘娘啊! 朱莹急得心里跟猫抓似的。 宫里人平时称呼各位娘娘,就算不加上姓氏,位分也会有的。 这俩家伙……怎么如此关键时刻,他们说话反而这么精简。 对偷听者简直太不友好了。 暗室中一片静默。 许久后,待芳的声音才又响起,语气中透着几分释然之意:“娘娘的恩情,我今生再不能报了,若有来生,必当结草衔……” 她话没有说完,便再无生息。 内侍又在里头呆了一小会儿,脚步声向着门口走来。 朱莹心中一凛,忙轻手轻脚离开,藏于一丛花木后。 她刚藏好,里头的人就出来了。 那是一个内侍,身材魁梧,大约一米八五左右?朱莹从没长得这么高过,判断不清。 这人着暗色程子衣,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 连曳撒这种比较能遮人身材的宽大型衣服,都无法完全掩藏住他腰背的健硕! 暗室所在的院落中无人,值守者一向都守在门口,若非朱莹带着长庆宫牌子入内,入夜后,门自来是锁死了的。 那内侍四处望了望,回过身,咔嚓一下,把门锁上了。 朱莹捂住口鼻,几乎是跪坐在地上,上半身弯得极低,这才被低矮的花木遮挡住。 她大气都不敢出,庆幸自己方才的理智,生怕被这人发现,活活打死在宫正司中。 王咏那种体弱的,倘若真打起来,她都未必能有一战之力,更何况对上雄壮无比的男人。 内侍脚步又轻又快,很快便走到高墙下,耳朵贴在墙上听了听,然后甩出一条带钩子的绳索,扒住墙头,迅速翻出去了。 朱莹又躲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像武侠小说里常写的那样,来个回马枪,这才站起来,借着院中灯笼透出的微弱光芒,拍掉衣裙上的泥土。 她若无其事般走到门口,对值守宫人道:“有劳了。” 宫人随着朱莹入内,拿出钥匙,插在锁头里,再把那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锁挂上,钥匙拧了一圈,这才真正锁住。 朱莹想起那内侍自己落了锁,心砰砰乱跳。 她抱着最后半分希望,问道:“落在这里头,倒是可怜,也不知除了我,还有谁来看过她们。” 宫人笑道:“犯了害人的罪,从前就是有一大群姐妹,到现在也都断了,除了娘娘心善外,谁还会来?” 她们边说边走,此时已经又回到大门处。 “哎……我也并非心善,”朱莹手抚胸口,长叹道,“我们长庆宫里的人,和武婕妤虽说没什么交情,却也不曾交恶呀!” 她低头,以手覆面,遮住没流泪的眼睛,语调悲愤:“充仪娘娘和我,本来不信会是她做的,谁知经陈太监亲自查案,证据确凿,充仪娘娘伤心了很久。” “我身负照顾娘娘之任,按理说,本不该多事。可这次实在是吓得不轻,我忍不住,故而向娘娘讨了牌子,过来亲口问一问,也好死心!” 朱莹抹了抹眼睛,把眼揉红了,才放下手。 此时几个值守宫人都在,纷纷宽慰道:“娘娘不要难过。充仪娘娘无恙,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听说当日是您出手相救?圣上必会夸赞娘娘的。” “我只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接受罢了。如今人也看过了,我气也消了。”朱莹露出一个浅笑。 和宫人说完话,朱莹走出宫正司,乘上舆。 身旁无人,她强装出的笑意迅速消散,有些恐惧的抱紧了双臂。 宫正司院落灯火朦胧。内侍自花丛前走过时,借着暗淡的光,她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很眼熟,似乎从哪里见过。 猜测 回程的路,显得无比漫长。 长庆宫中,灯烛灭了一半,李充仪和同宫几位妃嫔都已睡下。 主宫太监候在门边,已经等了许久。 朱莹把牌子给了他,止住通报:“充仪娘娘歇了,你也去睡吧,明儿再报给她便是。” 她扶着宫女走了进去,打算悄没声回偏殿。 守在正殿外的宫人,见朱莹回来了,便进屋传报。 正殿中随即亮起烛火,门里传来掌事宫女的声音:“充仪娘娘请美人入内。” 朱莹一怔。 主宫太监笑道:“方才奴婢来不及给娘娘说,充仪娘娘虽歇了,却教人守着,待您回来,即刻告诉她。” 他带路请朱莹来到正殿,交接了牌子,便识趣的退下了。 李充仪已经卸去钗环,以头绳扎着发髻,披着件袄子,坐在床上,身后垫了个靠背,见朱莹近前,不待她行礼,忙招手说:“妹妹快来坐。” 宫女扶朱莹上前,斜坐在李充仪床边。 李充仪关切道:“怎么去了这么久?难不成宫正司里那群人,为难了妹妹?” “并未,只是与武婕妤多说了两句话。”朱莹道。 李充仪端详着朱莹,叹道:“妹妹瞧着不愉快,可是武婕妤对你说了什么难听的?” “也不是……”朱莹道。 她犹豫不决,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娘娘屏退左右,我有重要的事要给娘娘说。” 李充仪愣了一下,挥手命宫人都退下了。 朱莹道:“武婕妤向皇后娘娘请求,每日拷打待芳,直到待芳说出真话来,证明她的清白。” “武婕妤和谢昭仪两个人交情不错,谢、武两家亦属世交,若说她要害我,倒有可能,可牵扯上谢昭仪,就有蹊跷了。” 李充仪若有所思:“或许真是待芳诬赖她,只不知,是谁指使了待芳……” 朱莹凑近李充仪,低声道:“娘娘,我从武婕妤那儿出来的时候,隐约……” 她顿了顿:“隐约瞧见一个男子的影儿,从墙头上翻出去了!因是一瞥之下看见了的,由此并不确定。” “啊!”李充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妹妹果真瞧见了?”她问道。 朱莹轻声说:“我脑子乱哄哄的,眼下也不确定是不是真见到了……那会儿我吓得在院子里站了许久,都没发现有什么动静,想来是眼花了吧。” 她到底没敢直说。 李充仪深思道:“宫正司里只关着两个人,妹妹在武婕妤那里,如果妹妹没有看错,那人岂不是去寻待芳的?” “可暗室的锁,都是值守宫人亲自开了,又锁上的,别处没钥匙,待芳那儿,也是锁着的。”朱莹说。 她瞧李充仪脸色有些差了,忙道:“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就算我真的没看花眼,有这么个人,他也做不了什么。咱们把长庆宫门一闭,四处多加些防守,想是安全的。” 她拐着弯提醒了李充仪,自己心里头突然敞亮起来。 对啊,那个家伙爬墙头虽然灵活,可毕竟不是飞檐走壁,只要她们闭门谢客,多要点内卫轮班护持,就算那内侍江洋大盗出身,也别想踏入长庆宫半步。 李充仪听了她的话,思索片刻,觉得很有道理,展颜道:“既如此,明日我便去求皇后娘娘。” “哪里用得着劳动娘娘亲自去,还是自己宫里头安生。明日我去替娘娘求。”朱莹说。 她起身,安抚道:“娘娘且睡吧,夜深了。” · 李充仪睡了,朱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那位高大内侍的脸,她似乎很有印象,应该是在哪里匆匆一瞥过,可无论怎么想,她都忆不起来。 朱莹睡不着,干脆披衣裳下床,点燃蜡烛。 她已经尽量小声的活动,依然惊醒了值夜宫女。宫女连忙入内,问:“娘娘有何吩咐?” “我睡不着,看会儿书,这里不需你伺候。”朱莹说。 案头放着几本没看完的书。朱莹去拿,忽见最上面,用镇纸压着一封未开封的信。 朱莹叫住那个宫女,问:“这信何时来的?怎无人告诉我?” 宫女走回来,望了望信件,忙告罪道:“这是昨日御马监衙门来人,拿了封信给娘娘,因娘娘去御花园了,奴婢们便压在这里。后来娘娘等着传唤,心神不宁的,奴婢就没有提。” 朱莹抽出信来。 宫女又道:“奴婢误事了,请娘娘责罚。” “责罚倒不必,下次记得信一来,便告诉我,今日之事,不可再犯了。”朱莹说。 “是。” “退下吧,我这儿不用伺候。” 宫女脚步轻巧的走了出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朱莹就着灯光,拆开王咏寄来的信。 打头的,便是两句诗:“吾寄鸾笺书外事,愿君聊以解忧忡。” 她看着王咏的字迹,心头烦忧竟奇迹般一点点消退了。 后宫中藏龙卧虎,人前鲜艳明媚的美女们,人后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了食人花。 在这个可怕的宫中,只有王咏的信,还能带来几分温暖…… 她唇角不自觉的积了几分笑意,这笑意在看到信中内容时,又渐渐拉平了。 王咏才走到琼州。 说起来,琼州离崇京也不是很远,快马加鞭,几日便能到。 可就天子脚下的这么个地方,居然出现了民不聊生的境况,还有那个比虎狼还伤人多的谢相公…… 她重新翻了遍信,发现王咏没有写琼州附近出现过什么战斗,可关于谢知州的民歌里有,时间也不久远,让她颇为在意。 她盯着民歌看了很长时间。就连信件末尾提到的,那个古古怪怪笑点奇特的叶奉得,都没得到朱莹半分注意。 她忽然折好了信纸,封起来,压到梳妆匣里。刚刚叫王咏的信消去的忧忡,亦都重新纠缠在心口。 · 民歌虽然会带着点夸张的成分,事情却不会乱编,更可况是拿来嘲讽父母官的。 这说明天子脚下出现战争,确有其事,只是不知道规模大小罢了。 王咏没写在信里,说明琼州发生的事情,攸关政事,他不肯给人乱说。 再加上她偶尔从苏纯那里听来的消息,在王咏巡查以前,人们都认为化池行省现状还不错。 结合起来的话……简而言之,就是谢家有一个地方官,在崇京旁侧作/贱百姓,甚至引发了动乱,还不肯停手,而这一切皇帝并不知道。 她脸都垮了。 京城周边在打仗,京城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 皇帝的后宫还在为个没出生的孩子斗成乌眼鸡,连环陷害,幕后主使在皇帝的干涉下安然无恙。 很明显,皇帝又在保人。这次的倒霉鬼由于家族中不少人在当官,还连累得家人一起吃排头。 这大齐没救了啊! 朱莹按着脑壳坐在案前,无意识的出了会儿神,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可能。 赋秋园出事的时候,王咏的信已经到宫里了。他能给她写信,当然也能给皇帝上奏章。 皇帝从前再不了解琼州的事,奏章一到,他也就全明白了。 做官做到被百姓唱着民歌骂的谢知州,是谢家人,武家又与谢家走得近。 那日,本该由皇后处理陷害数位妃嫔的案子的,如果皇后不管,还有宫正司宫正女官和司礼监提督太监在。 皇帝突然要御前秉笔太监插手审案,又快速结案,定罪给武婕妤,同时把武家官员去职的去职,降职的降职…… 她都能发现的不对劲之处,皇帝和陈太监,管理政务多了,什么手段没见过,自然也能发现。 没有深究,不是皇帝要保他宠爱的妃子,便是……他要对世家动手的信号了。 鉴于王咏的信,和皇帝的突然插手,时间相差无几,太过巧合,朱莹犹豫一会儿,决定相信皇帝是在借妃嫔宫斗一事,来处理世家。 ――如果谢昭仪没有被人一同陷害了,说不定这回倒下的,除了武婕妤以外,还有她。 皇帝在柳贵妃那儿,脑子就进过一回水了,宫中应该不会出现第二个真爱,让他脑子再养一次鱼吧…… 想通了事情,朱莹心情舒畅,又从梳妆匣里取出王咏的信,把没怎么注意的地方,重新读了一遍,长吁出一口浊气来。 她美滋滋的收了信,吹灭烛火,倒在床上,眨眼间,便睡熟了。 · 第二日,朱莹神清气爽的爬起来,练了几套拳,又去看望李充仪。 和李充仪一起用过饭后,永安宫忽然来人,请朱莹去一趟。 两人面色微微一沉,不约而同想起了昨晚的事情。李充仪问:“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事情没有?需要我去吗?” “皇后娘娘只请了朱美人。”内侍回答。 那应该就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了。大概是宫正司要给待芳用刑时,才发现这人已经咽气多时了。 朱莹随着内侍一起来到永安宫。 她打好了腹稿。在猜测皇帝只是借题发挥,发落了武婕妤后,朱莹便已不再担心李充仪的安全。 陈太监明面上结了案,说不准暗地里正在查真正主使呢。不涉及柳贵妃的时候,皇帝还算靠谱。 朱莹来得较晚。 和待芳有关的妃嫔,已经都到了,顾昭容坐在皇后下首,武婕妤也得了个座位。 她本还淡定的心情,待看到侍立在顾昭容身后的高大影子时,忽然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 感谢青栀小天使的营养液! 还有昨天的此号已疯小天使~ 怀疑 永安宫中一片沉寂。 朱莹坐定以后,便有宫正女官押着昨夜值守的宫人前来,跪在堂下。 几个宫人面如土色,在永安宫掌事宫女示意下,结结巴巴诉说昨日发生的一切事务。 朱莹听得心烦意乱,偷眼去瞧顾昭容身后侍立之人。 那个内侍身形高壮,着天青色常服,腰系布带,几乎无半点装饰。 他身量和昨夜见到的人相差无几,戳在一排宫人之间,如同一座小山。 朱莹微微蹙了眉。 内侍微垂着头,站得笔挺。他额头宽阔,脸蛋团团的,双颊晕着两团红,浓眉大眼,扁平鼻子,瞧着憨厚无害。 而昨夜那人,面上浮着显而易见的郁色,神态警惕又狠厉。 两者精神气截然不同,扰乱了朱莹的判断。她越瞧,越觉这乍一看很像那个内侍的眉眼,与昨夜之人的相似程度浅了。 朱莹现在真想再来一次穿越时空,扳着那人的脸好好看上一看,省得只余下一点朦胧的印象…… 她一开始悄悄的看。高大内侍似有所感,抬头向她望去,朱莹便干脆大方回望,朝这内侍露出一个微笑。 内侍愣了愣,又低下头去。 她还在思索,宫正女官的讯问也已告一段落。 武婕妤的精神,比昨夜还要差,她带着隐隐的绝望开了口:“罪妾请皇后娘娘彻查……待芳莫名而死,焉知不是被灭口了。她若无半点怪异之处,又如何会横遭不测!” 朱莹收回目光,端坐不语。 皇后问:“朱美人,昨夜你去探望武婕妤了?” “是,”朱莹答道,“因充仪娘娘与妾身,都不信会是她做出陷害一事,突然间听到定论,心中愤怒,妾身便忍不住,到宫正司来寻武婕妤了。” 她瞥武婕妤一眼。来之前没机会串供,希望武婕妤能顺着她的话说吧……不顺也行,她有办法圆过去。 武婕妤只稍怔一瞬,便默认了这个说法。 她向皇后哭道:“罪妾才提出拷打待芳,待芳便死于暗室之中,叫罪妾再没办法脱罪了……” 皇后抬手,止住武婕妤的哭声,询问道:“是何人关押的待芳?是否搜身了?” 宫正女官弯腰,躬身一礼:“是奴婢带人亲手搜查。待芳进去时,身上并无半点多余的东西。” 皇后才要下令,将陪同宫正女官一同搜查的宫女们带过来,朱莹忽然起身,跪在堂下,说道:“皇后娘娘,妾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皇后说。 朱莹没有再往别处去一眼。 她抬头望着皇后,平静道:“妾身从武婕妤那里出来时,恍惚瞧见一个内侍,从高墙之上翻出,吓得妾半晌挪不动步子。” 皇后脸色一沉。 朱莹继续道:“宫正司暗室,向来由值守宫人亲手打开、关上,妾身昨夜并未去瞧待芳。况且宫廷之内,一向规矩严谨,又有谁会在内宫中翻墙来去呢!” 她未说完,宫正女官已吃惊道:“娘娘,果真如此?!” “果真。”朱莹说。 她向皇后一拜:“娘娘令妾身照顾充仪娘娘,出了这种事,娘娘与妾心中实在不安。妾求皇后娘娘,多调几班内卫护持长庆宫。”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道:“内卫先不急。宫墙修筑极高,翻越宫墙,非一般人所为。” 京城、行宫和皇陵,三处御马监麾下各管着一小支净军,由犯了事,以及被礼部裁下去的宦官充任。 京城之中的净军称内卫,负责护佑内宫内廷安全。 除了读书时一并学习六艺的宦官们以外,宫里头武艺娴熟,最有可能翻宫墙的,就是这班内卫了。 她刚想叫人,把寻堂御马监事给宣来,责令他整顿内卫,查找那个胆大包天之人。 忽记起王咏已经派出去了,别说是他,御马监中数得上的高官,也全都不在。 皇后问道:“现下是谁管着御马监?” 永安宫主宫太监连忙跪下回禀:“回皇后娘娘,圣上派司礼监秉笔陈太监暂掌御马监事。” “召他来。” 主宫太监领命,飞跑着去了,半日才回来,道:“陈太监正在衙门中当班,走不开,说等交了班再来。” 皇后听了,点点头道:“应该的,国事为重。” 宫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朱莹刚回到座位上,盘算着要不要把那个内侍的特征说出来。 如果这里只有皇后,她肯定不会犹豫,问题是顾昭容也在,身后还带着个高大威猛的内侍,神似昨夜所见之人,她就…… 正思索时,内太医院女医,连同司礼监提督太监走进来,跪下道:“娘娘,待芳是服用过量□□而死。” 朱莹心头一颤。 宫正女官忙道:“皇后娘娘!奴婢查验待芳时,并未看到她身怀毒物!” 其实不必宫正女官澄清自己,皇后脸上已经一片冷肃。内宫之中,并无毒/药贮存,待芳又是个宫女,无法到内宫外面去。 □□来历不明。 一直没说话的顾昭容脸色苍白,此时终于开了口:“皇后娘娘……待芳是妾身宫里伺候的人,她……她出了这种事,妾身难辞其咎!” 她咬着唇,轻声说道:“请娘娘命人搜查宝台宫,给妾身一个清白啊……” · 朱莹本就不确定的心,又动摇了。 到底是谁在害人? 她感觉自己脑子不够用了,现代学校里温养了十几年的思维,完全比不上浸淫宫斗多年的古代人…… 现在,目光所及之处,每个人都像隐藏于幕后,心黑手毒,盘算着陷害宫妃的家伙,每个人又都像完全无辜之人。 她抓着扶手的指尖都青白了。 “你很聪明!”朱莹暗自给自己打气,依照自己的思路分析下去。 她偷听到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揭露出来。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抓住奉命害死待芳的那个内侍…… 她已经说了自己看见过他,藏着掖着太多也不好。 不管能不能抓住他,只有尽可能多说一些,才会叫幕后主使觉得自己并没有发现最重要的内容。 如此,她和李充仪才能继续安全的苟下去。苟到孩子出生,李充仪晋位,她拿到安稳生存的保障。 “皇后娘娘,”朱莹忽然间说道,“刚才妾身忘记讲了。妾还记得那个人的大概身形。” “说。”皇后道。 “那内侍身材雄壮,粗略一观,其高矮胖瘦……”朱莹佯装着寻找参照,很快便将目光移到顾昭容那里,说道,“和昭容娘娘带来的内侍相仿。” 皇后眼角微微一抬。 朱莹又道:“娘娘不防命陈太监,好好查一查内卫里与其相似之人。” 她说着,余光一直在观察顾昭容主仆。 她带来的宫女们面容尽是茫然之色,那个内侍头埋得更低了。 顾昭容眼里泪光闪烁,道:“宫中会武之人,并非全是内卫,妾请皇后娘娘派人讯问宫中所有这般形状的中官!” 皇后神情平静,坐在上首,什么话都没说。 应该不是顾昭容。主使者怎么会一个劲儿的求皇后娘娘往深里查?巴不得囫囵结案,就此不提才对吧。 除了李充仪以外,谢昭仪和顾昭容……她们眼下有什么让人忌惮的价值呢? 等回去了,得请来苏纯,好好问上一问。 朱莹收回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口,也坐在席位上不动了。 ·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宫人终于来报:“皇后娘娘,陈太监到了。” “宣他进殿。” 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宫人撩起珠帘,放一个红色袍服的人影入内。 那人其貌不扬,比王咏要高出一截,瞧着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也还是个少年。 估计和轮班的秉笔太监交接完事务,便立刻来了内宫,他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额头一层薄汗,微微有些气喘。 陈太监跪下行礼:“请皇后娘娘安。” “起来吧,”皇后淡淡道,又吩咐宫人,“赐座。” “谢娘娘。” 宫人搬来一把束腰四足圆凳,安置在堂下,陈太监只坐了个边沿。 他问道:“皇后娘娘召端前来,有何要事?” “昨日待芳死在宫正司内,朱美人又瞧见一个内侍翻越宫正司高墙。故而叫你来看看。” 皇后指着顾昭容身后的内侍,又道:“与此人身量差不多。陈端,你既然代掌御马监,不防好好查一查内卫,看那人到底是谁。另拨二十人,与先前长庆宫内卫一起,轮班护着宫中妃嫔。” 陈端眉头微挑,上下打量了那内侍几遍,道:“端领命。” 他起身拱手,腰间佩玉随着动作微微摇晃:“皇后娘娘,王厂臣督管内卫多年,平素核查甚严,只要人在宫内,便无落单的时候。端以为,此人不在内卫之中,而在内宫里。” 他还想说什么,皇后已道:“皇嗣要紧。你先查了内卫,挑出身家最清白的人送到长庆宫去,别的都等着做完了此事再说。” 陈端便带了几丝笑:“是。” 他不欲继续留在永安宫里,借口打算亲自检查待芳遗体,退了出去。 皇后便教诸人都退下。 朱莹随顾昭容、武婕妤等人起身。 她行在最末。等别人差不多都出去了,她便住了脚,折回皇后身边,低声道:“妾还有事禀报。” 作风 从永安宫中出来,朱莹瞧见了那具放在宫门外不远的遗体。 待芳面容扭曲,满是痛苦之色,几乎分辨不出她生前的模样。 她大张着嘴巴,从口角到胸膛上的衣服,都满是呕吐留下的痕迹。 服用砒/霜而死的人太过恐怖,朱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险些吐出来。 她按着胸口撇过头去,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遗体边蹲着一个身穿大红官袍的男子,正仔细的亲手检查,试图从待芳身上发现一些线索――当然,他最想要的信息,一个都没找到。 原来陈端没找借口,是真的在检查? 朱莹满怀疑惑,便要登辇,忽然想起些什么,又原路回到待芳遗体不远处。 陈端抬头,和她对视片刻,起身道:“娘娘有话要对端说吗?” “你……” 朱莹迟疑的看着他,终于问道:“陈太监,东厂提督是不是换人了?” 皇帝让人插手管这个案子,派来东厂提督太监才更术业有专攻吧…… “娘娘这是什么话?江厂臣又没犯过事,”陈端失笑,道,“自然是没换的。” 他又问:“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东厂的人查案比较多,更容易被派过来。” 陈端奇怪的望着她:“娘娘,这毕竟是宫里的事情,一般来说,东厂管不到内宫……” 他停顿片刻,忽然记起眼前的朱美人,就是那个在东厂大狱走过一遭的妃嫔。为此,朝堂上不少人对东厂颇有微词。 继续说下去,恐怕惹得宫妃不快。无宠妃嫔,他当然不会看在眼里,得罪不得罪,对他都毫无影响。 只是朱美人与皇后娘娘亲近,出东厂后,又和王咏打起了交道,有这两层关系在,自然能不轻忽对待,便不轻忽对待了。 陈端连忙转移话题,道:“若论查案,端也是不差的。” 朱莹不信。他查案要是不差……待芳估计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她打算客套两句,回长庆宫去,陈端已经抬手,指向身后不远处的狰狞遗体,道:“娘娘,你看……” 朱莹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移到还没完全盖上白布,狰狞的遗体上,刚压下去的恶心感瞬间涌了出来。 她忍不住捂住嘴,干呕两下,勉强道:“那边祝陈太监能尽早抓住那个内侍了,以免我与充仪娘娘日夜悬心。” 陈端还想就昨晚的事情,问她几个问题,朱莹已经匆匆告辞。 宫中女子以贞静为美,是以各样衣饰,都支持妃子们缓行漫步,仪态端方―― 及地的繁复裙摆,过长的披帛,以及发髻上垂珠的步摇,腰间的禁步,都没法阻挡朱莹迅速离去的脚步。 如果皇帝就在附近,一定会勃然大怒,罚朱莹禁足,再次抄写《女诫》的…… 陈端带着几分遗憾,眺着已经走了很远的辇,想问的东西还没问出来。 不过朱美人只是单纯的感觉恶心,没有生气,他便不十分在意,重新蹲下来,打算着一会儿便到长庆宫里,询问一番去。 · 用过午膳,长庆宫内外值守的内卫多了起来。 估计是为了避开嫌疑,新调来的内卫健壮是健壮,从身高上看,明显低于那晚见过的内侍。 这叫朱莹放下心来,没对他们多做关注。 内卫调来没多久,又有一队宫人来到长庆宫,拿着皇后手谕,以及一车尖锐的玩意儿,不多时便将长庆宫宫墙上,插满了利器。 李充仪惊呆了,连忙扶着宫女,出来相问,朱莹拦住她,道:“娘娘,皇后娘娘这是护着咱们呢。” 今日的长庆宫注定不能平静下来了。 朱莹站在偏殿门前,遥望着宫墙上密密匝匝的锐器,阳光闪烁其上,列出一道细碎的明光。 这样的严阵以待,在齐朝宫中大约是绝无仅有的。 皇帝登基不到十二年,先帝时发生过的许多事情,还未随着时光的流逝彻底淡去。 朱莹在皇后那儿,听过一些先帝朝内宫中发生过的旧事,知道先帝在日,宫里曾出过相似的祸端。 先帝对那件事的处理手段堪称雷厉风行。 他派当初的司礼监秉笔、兼东厂提督刘太监负责查案,还规定了两日期限,授意刘太监尽快了结此事,宁有错杀,不可错放。 于是刘太监将宫里所有符合要求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俱都打死,其中还有两个世家旁支出身的妃嫔。 也是由于这件事,那个风光无限,多少人想尽办法都扳不倒的帝王宠臣,在先帝去世后便迅速失势,最后被贬谪到行宫里去了。 不止是先帝。 大齐历代帝王,在前朝事务繁忙,不愿分出精力顾及后宫的时候,对待后宫闹出来的乱子,大多都抱以一刀切的态度,区别只在于做得明显不明显。 皇帝在这样的教育下成长起来,或多或少都会继承长辈先祖们的毛病。 一面放着陈端查案子,一面派人保护李充仪,还在墙头上插了一大堆防止别人翻越的东西。 很明显,这样的主意必然得到过皇帝首肯,更有可能,还是皇帝吩咐下来的。 仿佛预见到杀害待芳之人,以及待芳身后潜藏的主使并不好抓,结案期限要无限拉长一样。 这皇帝到底是不是再次触发了恋爱脑,还有待商榷啊。 朱莹又想起还在禁足的柳贵妃。 此人没能参加中秋宫宴,可宴会散了没多久,皇帝便到仙栖宫陪着她吃了顿团圆饭,把皇后都给丢开了。 按理说禁足中的妃嫔,没能力把手伸这么长,然而……朱莹眼神放空,直勾勾的盯着宫墙,脑子里一片空白。 · 谢昭仪的到来,打断了朱莹的深思。她走进长庆宫,止住宫人通报李充仪的脚步:“我便不去看充仪姐姐了,找朱美人有事。” 宫人脚步一顿,谢昭仪已来到朱莹面前,微抬起下颏,倨傲的睨着她,金珠玉翠随着仰头的动作轻晃。 “皇后娘娘叫你们去了?听说还有人没了?人抓到了吗?”谢昭仪发出连环三问。 “待芳被人下了毒,陈太监正在查,大约不久后便会有结果吧。”朱莹回答。 谢昭仪冷哼道:“我可是听说你见过那人了,不知是哪个宫里头的,怎么这么巧,就能叫你给撞上?” “娘娘何意?”朱莹问。 两个人剑拔弩张,宫人见势不妙,还是进殿禀报李充仪去了。 美人生气时很好看,美人无理取闹,质问人的时候,也会叫人心中生不起指责之意……假如这个美人不是谢昭仪的话。 大概女娲造人时也遵循了这里多给一点,那里就少给一点的原则,谢昭仪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头脑就相应的简单了许多。 那一点刚生出来的闲气,一下子便不晓得该怎么发作出来了。 她有心好好跟谢昭仪掰扯一番,可只要一想到从前种种,以及谢昭仪的名声,就彻底歇了心思。 便是不打算顾及谢昭仪听风就是雨的轴劲儿,也得顾及自己的嘴巴舌头。 朱莹与谢昭仪互瞪了一会儿,终于做了退让:“哪个宫里的不知道,不过……身量和昭容娘娘身边一个内侍很像。娘娘可以去瞧一眼,倘若担心自己的安全,不防多躲着点体格相似之人。” 谢昭仪有些惊疑的望着她,好半天才嗤笑一声,离开了。 朱莹继续惆怅的望着墙头上一片刺眼寒光,嘴里叼了根草无意识的嚼,旁边侍立的宫女几次出言提醒,她都没听见。 长庆宫掌事宫女过来相问,朱莹才回过神来,摆摆手:“没事儿,昭仪娘娘刚才来过,只不过是太担忧自身,故而急切了些罢了。” 掌事宫女回去禀报,朱莹才觉嘴里一片苦涩。她呸掉嚼烂了的草,来到小书房消磨时间。 皇帝恋爱脑发作,和朝堂上有事,牵连后宫,这两个可能性轮番在朱莹脑中轰炸,她反复回想着自己了解的一切,却怎么分析,怎么觉得不靠谱。 ――还是得到的信息太少了啊。 如果王咏在就好了。他寄来的信里尚且写了不少和时事相关联的东西,想必面对面说点什么深入的话题,也会更容易一些。 总比苏纯这个谨慎到过了头的家伙,带给她的帮助要大许多。 朱莹翻书的手忽然顿住了。 谢昭仪为什么专门跑到长庆宫里,抓着她问来问去?总不会是专门来向她表示不屑的吧。 受皇后娘娘召的,除了她以外,还有武婕妤和顾昭容。 两个人都出身世家,依照世家女向来只和世家女来往的惯例,谢昭仪最该去询问的,应该是她们两位。 是谁挑拨的? 她回忆了一下。那时候皇后宫中人多且杂,有永安宫伺候的宫人,宫正司女官宫人,司礼监太监,妃子,和妃子们带来的人。 这些人……挑拨谢昭仪怀疑她,吃饱了撑的吗? 朱莹分析了一会儿…… 然后果断放弃了。 横竖内卫已经讨要了几十人,墙头上也寒光闪闪。 再加上皇帝皇后,以及掖庭上下的关注,长庆宫已俨然成了内宫中最安全的地方。 宅在安全之地苟下去,才是朱莹的一贯作风。 卢州 朱莹和李充仪两人,躲在长庆宫闭门谢客的时候,被她闲暇时惦记了无数遍的王咏,终于交接完琼州等地事务,带人前往他处巡查。 在这段时间里,宫中发生了不少事情。 就比如…… 陈太监破案能力低到令人发指,于是乎,他干脆封锁了整个内宫,连信件都不许寄进寄出。 朱莹写给王咏的回信,就这么砸在了手里。 别说叫内侍送出去,就是入司礼监后,被分拨到陈端手下做事的苏纯,都不敢在风口浪尖上试探陈太监的脾气。 还在等着收回信的王咏,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他已经出了化池行省,来到卢州。 卢州地属阳上行省。 同行省之中,还设有五个边防重地,一向屯兵多于他处,是以行省中其他府州县,服兵役的民户,较之其他地方要多上两三倍。 · 因带着叶奉得同行,王咏难得的坐了马车,或者骑马随众人一同行走。 他们路上花的时间长,卢州官吏已经提前几日得知王咏动向,待他来的时候,知州便率领州中大小官员,出城迎接。 秋末的天气,倒还不算冷,太阳出来以后,甚至能称得上和暖。 卢州城外官道修得平整,村落俨然。道旁枯草尽处还带着几分绿,秋菊已然次第开放。 不少孩童赶着家里的鸡鸭鹅、羊羔等物,在野地中放牧,瞧见一队人马行来,也没多害怕,远远的站在原处眺望。 王咏挑起薄帘,向外望去。 那些放牧的男童女童,离得有些远,瞧不清年龄模样,只能看见他们身上的衣衫,还不十分破旧,手底下撵着的牲畜,也都肥肥胖胖。 此时天光近午,更远些的村落中升起袅袅炊烟,于半空中散开,拉成小小一片轻雾。 雾中隐约传来几声鸡鸣,仿佛饭菜香气,都被这鸡鸣送到面前,萦绕在鼻端了。 “卢州百姓生活富足。”王咏判断道。 马嘶声惊飞了谁家的鸡,几个女童笑闹着追逐它,渐渐离马车近了。 这个距离,能望见孩子剃得靛青的头皮,脑瓜顶两侧以红绳扎起的小揪揪,还有她们身上穿的,带着几个补丁,洗到发白,瞧着却依然厚实的布衣。 她们似乎对于兵将见得多了,觉得军卒过境稀松平常,瞧见队列齐整的兵士,还好奇的望着,几次因为贪看而抓鸡失手。 王咏在窗子处探着头,一个不怕生的女童瞧见他,便嬉笑着向他挥手,另外几个孩子抓住了鸡,紧紧抱在怀里,扯着她颠颠的跑着回去了。 他在化池行省激起的满怀郁气,于卢州孩童们的笑声里散了个干净。 瞧见卢州知州率官员跪迎时,王咏甚至亲自上前,搀起了他。 知州姓陈,并非世家出身,祖上出过官,家学还算渊源。他年纪五十开外,鬓角斑白,脊背已有些弯曲。 王咏来时做过功课,对陈知州有了不少了解。 此人在朝中左右无靠,不论是王咏的新成派,还是世家、文臣组成的崇明派,他都不肯沾边。 陈知州素常胆小,本来京官做得不错,一直明哲保身,后来见两派斗得太凶,东风压倒西风乃是常事,甚至牵连了一些中立之人,唯恐殃及自身,便主动上书,请求调到外头做州官去了。 没有利益冲突,卢州城外又瞧着不错,王咏待他较为和气,道:“刺史请起,你是一州长官,何必向我下跪。” 陈知州顺着他的搀扶起身,没把王咏这句客套当真,恭迎王咏进州城。 城中又与城外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临街的房舍大多都老旧了,显出修筑多年的烟火气。 这些屋子都是各式各样的店铺,其中人来人往,街头少见摆摊卖东西的小贩,一些年轻女子,三五成群,在胭脂铺子等地进出。 王咏一眼扫过,问道:“刺史知我要来,提前净街了?” “并未。”陈知州小心道。 “怎么不见多少摆摊子的人?”王咏又问。 “厂臣有所不知,卢州临边区,多有外国不轨之人,进城刺探,一年之内少说也得抓二三十人。”陈知州说。 王咏目光在那些女子身上停留片刻。 一方水土一方人,说得果然不假,阳上与化池临近,只不过变了个行省,风俗也就跟着变了。 许是接近边境,本就民风彪悍,再加上多有战事侵扰,卢州学不来京城和大齐腹地安稳之处,从上到下都盛行的迂腐,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便常在外头走动。 “……后来又多了作乱的,多是扮做货郎,被人抓捕时,从摊子中拔出刀剑来伤人,甚至劫走妇孺。我来卢州后,便做主只许人在店铺中贩卖货物了。”陈知州继续道。 这是个胆小到谨慎至极的人,如此处理说不上最好,当然也不算错,王咏点头,认可了这番解释。 跟在二人身后的叶奉得忽然插嘴道:“陈刺史既不许他们走街串巷的做生意,那些小贩如今做何事谋生?” 陈知州回头瞧他一眼,拿不准叶奉得什么身份。 见是王咏带来的,陈知州不敢忽视,先望了望王咏,得他首肯,便回道:“城中开了坊,期间修建了不少棚户,那些人便聚集此处贩卖,只是进出都要受人检查罢了。” 王咏没说话,听得很安静。 他以前打仗,不是往南,便是往北去,倒还从没打过越安此国。 阳上、源中、太尚三省共设十个边防重镇,专为阻击越安。行省中其他府州县,最重要的职责是维持边防重地的兵力和粮草等后勤。 此时来到卢州,王咏最关注的是当地卫所的兵力问题,至于民生,叶奉得不提,他便忽略了。 叶奉得很快便和陈知州攀谈起来。 他们既然说到了民生,王咏干脆也把心思放在卢州民生上。 他不在意陈知州说的那些话里,真的假的都有多少。 横竖眼前看到的,远胜于琼州,百姓似乎衣食无忧,这便是陈知州的能耐。 如果属实,等他回京去了,自然也不吝啬于御前的几句夸赞。 · 一行人来到州衙。王咏先使人查了卢州账簿。 大齐对于各地税收,都定着最低限度,卢州城年年压着最低的限额来过。 这便有些奇怪了,不过想想州城内外百姓的生活情状,便可以理解了。 其次州中吏治、兵员供给等都能说得过去。陈知州在位两年,还消了不少前任官员遗留下来的冤假错案,可见能力比旁人要高不少,坐在知州的位子上,算是屈了。 王咏瞧完了账簿册录等物,看陈知州便越发顺眼,与他来之前,派人到城中调查过的结果相仿。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道:“陈刺史好前途,既不愿回京,地方府官,日后少不了你一席之地。” 这便是承诺了。 他没多注意陈知州的反应,站起身来。 卢州从记录上来看,一切都好,不必他费心整顿,至于其他,像卫所之类,并不属州官管辖,便要自己去查了。 这个不急,他已经分派了人去,如今不过是等个结果罢了,至于落脚处,也早有州官全权接手安排。 一时间,他竟然闲了下来。 见王咏起身欲走,陈知州数次欲言又止,顾忌着王咏,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王咏开口,声音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我听说,卢州有个富户朱家,在哪里呢?” 陈知州脸色僵了僵,道:“您说的是朱美人娘家?就在城中,金桃巷里,厂臣如果想去,我可以派人带路。” “不必。” 王咏往州衙外走,陈知州连忙送出。 他眼角皱纹比方才还要深刻,面色涨得有些红。王咏忽地扭头,道:“陈刺史有什么话想说?” 陈知州张口结舌半日,都没能说出句话来,王咏等得不耐烦,嗤道:“吞吞吐吐做什么样子?我须不会吃了你。” “厂臣……” 陈知州唤了他一声,又哑了许久,州衙中安静得针落可闻,叫王咏心头疑窦丛生。 在他耐心快要消磨殆尽时,陈知州终于开口:“下官听闻,厂臣近来与宫中朱娘娘有了交情。” “不错。” 他还打算到朱家瞧一瞧,回头给朱莹带几句家里人的贴心话呢。 “下官还听闻,朱娘娘无辜下狱,是厂臣捉拿了贵妃娘娘亲眷,才为朱娘娘洗脱冤情。”陈知州小心试探。 王咏脸色沉下来,道:“刺史想说什么,直说就行,我可不想听人拐弯抹角。” 陈知州又没了声。 片刻后,他终于问:“厂臣与贵妃娘娘亲近,柳家犯案,您尚且不肯包庇,那么朱娘娘家人犯了事,想来厂臣依然会秉公办理吧?” 王咏唇角勾起一个讽笑:“陈刺史给我戴高帽子,也得看我接不接。” 他盯着陈知州瞬间白了的脸看了会儿,看得陈知州背上生寒。 就在陈知州以为王咏不打算管的时候,王咏忽然转身走回大堂,重新落座,冷声问:“朱家犯了什么罪?” 陈知州深吸一口气,道:“当初朱娘娘升贤妃,曾派人到家中报喜,从此朱家便仗着朱娘娘的势,不肯服役,也不肯交税。下官没有办法,只能将朱家数额,摊派到别户头上……”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王咏黑如锅底的脸色中,彻底不敢说话了。 朱家 事实比陈知州说的更令人愤懑。 朱家服两种役,兵役和灶役,其中兵役共两个。自从朱莹当上贤妃,送信回家报喜后,朱家便不肯再服兵役。 前线里缺两个人还不算什么,毕竟他们仗着妃子的势,陈知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道,只是这灶役…… 卢州产井盐,量极低,由此灶役负担并不重。 各地灶户也会被父母官分派杂役,从前杂役重,使百姓疲于奔命,后来经了变法,已经使杂役重担减轻许多。 于是卢州的均徭也轻。 然而朱家人并不满足,打着贤妃旗号,联合其他几个大灶户,不肯承担正役之外的任何活计。 陈知州本就是怕受朝中官员斗法牵连自身,才到外面做官的,并不敢触宫中四夫人的霉头,害怕被吹枕边风,只能咬牙忍了这口气,把均徭摊派到别人头上,多有百姓,因此而家无余粮,身无完衣。 至于王咏一路上为何没见到这样的穷人,纯是他走的城门不对,进了卢州较为富裕的地方。 · 王咏背着手,在衙门里转了几圈。 朱美人和娘家有联系,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她是否在当年的信件里,提到过要为家里人撑腰? 如果真的提到过,她为何从未借助过皇后,来影响皇帝发布免除家中,甚至卢州军户、灶户杂役的政令呢? 如果她真的想做,以当时的身份,其实并不难。 他忆起多年前,还家居鹤昌时的人与事。 当年的朱莹还不姓朱,没有大名,小小一团,连路都走不稳。 他被人捆在车上卖去京城的时候,便是她跌跌撞撞追在后面,摔了几个跟头,逐着渐行渐远的驴蹄声。 小姑娘追不上,只能在后头口齿不清的哭叫着。他一直都还记着那天的事,她眉间的梅花记,烙在他记忆里,终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 他寻了很多年。 在冷宫中相见后,那句在他心间回荡了多年的声音又振响起来,于是朱莹,便成了他不忍损伤半分的人。 他站住了,陈知州不安道:“厂臣……?” 王咏别过眼,心乱如麻。 有句疑问在他口齿间咀嚼半日,终于问了出来:“娘娘的娘家,是迁到卢州的吗?” 陈知州低头回道:“并非,朱氏世代居于卢州,在这里,还算是家风严谨的,并无迁居之史。” 他不明白王咏为何突然有此一问,见王咏似乎心情不佳,连话都不敢多说。 朱家并未迁居,那么,朱莹必然是同他一般,被卖过一次的人。 十多年时间,说短也短,说漫长也漫长,总能把人浸润成和记忆里不甚相似的模样。 他有点分不清了。 是朱美人得势以后,为了回报家族,才肯使家中人逃避徭役,还是朱家的人,不肯在乎养女在宫中的处境,私自拿着她的名头耀武扬威? 王咏在这一瞬间,竟尝到皇帝看见柳贵妃家人罪证时的两难意味了。 他徘徊许久,终是做出决定:“把朱家管事的人带来。” · 陈知州捏着的指节有些发白,他听出王咏的语调很平和,毫无尖刻的意味,心中不由一沉。 人皆有私心,王咏自然也不例外。陈知州不晓得他会不会对朱家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心头如群蚁啃噬,无一刻安宁。 朱家族长很快来了。家中虽出了个娘娘,他自己却还是个白身,见着官要跪下来。 “不知老爷唤草民何事?”朱家族长问道。 他偷眼望向堂上,除了陈知州以外,还多了个服色与普通官员迥异的官,心中有些无底。 那官开了口,尚为少年声气,温和道:“朱家逃徭役一事,还请朱老解释。” 朱家族长心头微颤。到此时,他终于认出这个服饰与他人不同的大官究竟是何身份―― 他反而没先前那么紧张了。 王咏拿着案上的签子慢慢摆弄,眼角微垂。 朱家族长磕头道:“老爷容禀,朱家并非是逃役啊!实乃家中大孙女儿入宫后,特特的关照家里。” 王咏眉心一攒,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污蔑宫妃,可是大罪。” “草民不敢欺瞒老爷!”朱家族长喊冤,他听出王咏并未生气,心里头底气便更足了,“这是孙……娘娘派人送信来,亲许了的。” 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王咏放下签子,淡淡道:“朱老可知,从六月间开始,娘娘便不再是妃位。” 朱家族长梗了梗,结结巴巴道:“知……知,草民知晓。” “那为何这几个月来,你们依旧逃役?”王咏又问。 他容色和煦得厉害,完全不似那连百姓们都听过威名的样子,仿佛自己是宫里娘娘派出来,和娘家人话家常的普通小内侍。 朱家族长却在这和煦里流了一脑门的汗,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王咏便揶揄道:“想来娘娘获罪时,仍有余力照拂家人吧。” 他甚至笑了笑。 “是,是……”朱家族长不敢看他,只能在心中揣摩他的意思。 王咏含笑,接着道:“朱老不必害怕,我并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是娘娘既然入宫,便是皇室中人,皇族笔墨轻易不能流落在外,故而,娘娘托我讨回当年的信件。” 陈知州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坐在位置上,脸色阴阴沉沉的。 朱家族长刚落下去的白毛汗又冒出来,他还想说什么,王咏已令人随着他回家,去取娘娘当年寄来的信。 他无奈退下,回到家里,把那信重新封了封,只盼着王太监帮人带东西,只是顺个手,并不会拆开来看。 他的愿望落空了。 回到州衙,王咏接了信,瞧见上头新封的痕迹,道:“朱老有心了。” 说着便将信给拆开来,拿到眼前看。 朱老一个哆嗦,差点没跪稳。 · 王咏仔细的读了信。 那信上的笔迹,比朱莹给他的回信,还要差许多,两者各有各的丑。 不过朱莹正在练字,并不能据此判断为非朱莹所写之物,他便权当这信是真的。 信里说了不少对家里人的不舍,还有比这些更多的,想要照拂族人的内容。 她说,临走前家中殷殷嘱托,叫她顾着族里的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说,想求皇后娘娘出手,为家里侄儿侄女聘请名师,希望能教导孩子成才。 等孩子考中举人后,她便能走关系,叫侄子做活计轻省,俸禄又多的官职。 王咏先是蹙了眉,而后心下一松。心头沉甸甸压着的巨石,烟一般消弥无踪了。 他唇角挑得高了,讥笑道:“朱老可真会举着娘娘的大旗,做娘娘都不敢做的事情啊。” 陈知州诧异的抬眼望他。 却见王咏说不上发怒,也说不上不在意,带着几分古怪的意味,轻轻将那信折了起来,对吓瘫在地的朱家族长道:“你们干这种事,小心害了娘娘。” 他凤眼已眯了起来,摇着朱美人的家信,偏过头盯准了陈知州。 面对着的人换了,王咏声调里已满含冷意,脸色也彻底阴了:“假仗宫妃之势,乱我国/法,如今又污蔑宫妃名声,人证物证俱在,陈刺史还想装作看不见吗?” 尾音扬起,竟透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猝不及防得到这样一番话,陈知州大喜,立刻令人将朱家族长关押住,又派人将逃了兵役的两个朱家人捉来,打算严惩。 王咏揉了揉额角,看着这一切,待朱家族长涕泗横流的被拖下去后,这才说:“首恶重判便重判,至于家产……一年里摊派出去多少,便教他们拿双倍出来,一半补还给别的灶户人家。” 他又道:“另几家逃灶役的同样。” 这便是还要给朱家留几分面子的意思了,不肯当真往深里追究,叫他们家业败落凋敝。 陈知州恭敬应下,着手分派人去做了。 王咏没守在堂上盯着,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从州衙中出来,叶奉得不知何时已等在外头,盯着他嘻嘻的笑。 王咏从这笑里颇觉出几分不适来,总觉得他在奚落自己,便不说话,快步往外走。 偏叶奉得哪壶不开提哪壶,追上前笑问道:“朱娘娘家里的事,厂臣公要如何处置?” 他心头火起,又觉没个发作的理由,闻言冷声道:“我当日如何处置的刘太监,今日便如何处置朱家人。” 叶奉得不由怔住,再想问时,王咏已经走出去老远了。 · 王咏一径出了衙门,站在石狮子旁,抬头望向天空。 卢州的天极辽远,蓝得如一泓秋水。他一只手臂支在石狮子上,徐徐微风吹过鬓角,带来几分夹着虫鸣的凉意。 “你可要好好的过啊――” 十余年前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他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被太阳晃得眼酸,微微阖了眼。 衙门后便是背着朱莹,触犯国法的朱家人。长空尽处的宫阙内,又关着一个朱莹。 朱莹不受宠,还与贵妃有仇,皇帝在涉及贵妃的事情上,从来不肯偏着别人。 倘若放任下去,朱家必然会给她招来祸端。 如叫贵妃抓住把柄…… 他虽能回护住朱莹,却管不得内宫里许多事,更管不了皇帝。 到了那时,朱莹的生活,势必比如今还要艰难。 王咏回头望了望大堂的方向,眼底荡起一片冰冷。 他也想朱莹能好好儿的过。如果可以,他还想和她一起做许多别的事情。 如此,似朱家这般拖后腿的东西,便休怪他无情了。 ※※※※※※※※※※※※※※※※※※※※ 啊…… 今天整理完以后,我简直想打死自己。 为什么脑洞这么大,要写一个系列,总共十七篇的宦官文,还觉得自己能一个月搞定一本长篇? 是男神刘瑾赐给我的勇气吗? 交换 未及王咏等来回信,又一封信,便从卢州驰送到宫里去,然后,被陈端截留了。 · 李充仪怀孕,状况比他人要差上许多。 她肚腹隆起,已经能明显看出弧度,偶尔胎动,只是呕吐等症状比之前越发激烈,甚至到了喝水都吐,不能进食的地步。 太医们诊治过后,说李充仪的状态还算正常,怀得时间久了,这些症状都会渐渐消失,能不吃药就不吃药。 身体和精神双重变差,使得李充仪比先前更离不开朱莹,时不时便要寻她说话。 为了随时照顾李充仪,朱莹连小书房都不去了。 · 陈端到长庆宫时,朱莹趁着李充仪小睡,刚刚从正殿里出来。 他笑容可掬的迎上前,拦住朱莹:“娘娘留步,王厂臣给您来了信。” 他手里夹着那封薄薄的信,一半掩入袖口,看样子并不想给朱莹。 朱莹瞅着信件,皮笑肉不笑:“陈太监有话不防直说,何必拿信引我?你封了内宫,害我收不着信,厂臣还能怪我不成?” 陈端也皮笑肉不笑,话倒是直说了:“还不是因为娘娘拿着充仪娘娘做幌子,端来时,娘娘不肯出正殿,叫端不好相问啊。” “你想问的,我已在皇后娘娘面前说过了,你就是废再多心思,也问不出别的来。” 朱莹收回目光,径回了偏殿。身后脚步声紧紧的跟着,她忍不住停下来,微怒道:“陈太监还想做什么?” 陈端脸上仍旧带着笑:“娘娘不想知道厂臣给您写信,说了些什么吗?” “等他回来,我自然会问。” 陈端仍然未走,见朱莹在桌旁坐下,他便站在不远处,拿着信件在眼前晃,缓缓道:“娘娘既不愿意收这封信,端只好废些口水,亲口对娘娘讲了。” “你私自拆我信?!”朱莹大皱其眉,一下子站起身,怒道。 “没有没有。” 陈端给她看了看信的封口,平整严实,并无拆开的痕迹。她上手便要抢,被陈端灵活的躲过。 他道:“娘娘,端的问题非同小可,必请娘娘好生回答才成,这封信里的事也非同小可,娘娘还是拿到手,看一看,才能应付接下来的事。” “怎么样?娘娘愿意交换吗?” 朱莹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应了:“信拿来吧。” 陈端眼神里透出“我就知道会这样”的了然之色,递了信,便站在原地候着。 朱莹三下五除二撕掉封皮,展开一读,险些窒息了。 原主的家人,真是招灾惹祸的一把好手啊! 朱家舍不得亲生女儿,就把原主送进宫去。原主入宫一年之久,都没能得到家族任何帮助―― 就连长庆宫里住着的薛采女,家境贫寒,她母亲还特来看过她,只是在内廷那里,就被拦住了,没能进内宫。 在原主获罪身亡,换成她蹲大狱的时候,整个朱家都没人管“朱莹”的死活,还加把劲,尽可能的拿宫妃名头捞好处。 这些捞来的好处,卢州知州本是被瞒着的,倒叫王咏查了个底儿掉。 如果可以,她真想和朱家人解绑,以后各走各路,生死凭自己去……然而不行。 朱莹手都有点抖。 陈端好整以暇的看她。 她又扫了那信几眼,折起来塞进袖子,硬忍着,才憋出个礼貌的微笑,对陈端道:“陈太监请坐,多谢陈太监把信给我。” “娘娘不必道谢,端不过是为着厂臣的朋友情面罢了。” 他坐了,问道:“娘娘看了这信,有何想法?” “陈太监既然拿着信来找我,又想方设法的,想让我提前看,说明这件事会危及于我,”朱莹调整呼吸,总算平静下来,“想必这件事,已经使圣上龙颜大怒了。” 陈端笑而不语。 朱莹继续道:“陈太监要维护朋友情谊,瞧见这信,想到前朝的事,对我直说一声,岂不更方便?” “偏偏先前陈太监三番五次的找我,想问关于那日的问题,甚至今日不惜拿信件来做筹码,”朱莹简直要咬牙切齿了,“这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更多东西,如今只差个确定,我说的对也不对?” 她是真没看出来,之前陈太监做事那么笨拙,直接封宫,居然还打着别的主意。 陈太监慢慢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他定定的看了朱莹一会儿,终于道:“想不到娘娘竟如此敏锐。” 是他瞎了眼,觉得一个没怎么进过学,满脑子《女诫》《女则》的妃子好套话。 两人相看两相厌,对坐片刻,朱莹挥退身侧侍奉的宫人。 宫人们出去了,轻轻关了房门。 朱莹便压低声音道:“你想问什么?” “娘娘是否还记得那内侍的长相?”陈端道,“娘娘不必拿在皇后娘娘那儿的话哄端,端只要实话。” 朱莹盯着他。陈端与朱莹对视。 两人也不知互瞪多久,陈端先移开了目光。他道:“娘娘还未回答呢。” 朱莹垂着眼皮,半晌才说:“在我回答你之前,也有个问题要问。这事儿,是陈太监想要知道,还是圣上想要知道?” “端奉圣上之命查案,自然不肯有半点缺漏。” 朱莹嗤笑道:“少给我打机锋,当我不知道宫规,不知道旧事?先帝时期出过的案子,人们应该还没忘呢,陈太监依照旧例去办,不照样能做得很好?” 陈端脸色一僵。他又挂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娘娘不要为难端。” “陈太监也不要为难我,”朱莹说,“毕竟东厂大牢里的日子,不如现在舒服。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可不想往差不多的事上,再栽一次跟头。” 她意思已经直白了,只是没明说,反让她这话,往别处解读也行了。 皇帝九五之尊,哪里容得了别人讽刺。陈端不由大怒,又没办法单扯着这些话,给她定罪。 他笑容彻底没了,换作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对朱莹道:“娘娘何必深究,只要您不去招惹贵妃娘娘,这东厂,便与娘娘再无缘分了。” 朱莹了然,心已经放下了,告诉他道:“人的脸虽说瞧了,只是灯光昏暗,看得模糊。一觉起来后,再看到相似之人,反有些犹疑。” “我瞧着,昭容娘娘那天带的内侍,和那夜见着的,有个七八分相像吧。” 陈端的眉蹙紧了。 他叹道:“昭容娘娘的内侍,是新拨了去的,到宝台宫里还没两天,从前交际不广,也和宝台宫没有关系。” “陈太监方才还胸有成竹,怎么好不容易问到了,反而又变了呢?”朱莹疑惑道。 陈端没回答,心事重重的起身告辞了。 · 他走了,留下朱莹对着原主家族带来的一堆烂摊子发呆。 真可谓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皇帝肯定会找她事。 本来就内忧外患多了,还发现崇京周边行省打过仗,被人瞒报。皇帝气上加气,可那毕竟是世家大臣惹的祸,跟平民出身的妃子没关系。 这下可好,朱家上赶着送把柄!族人们是离得远,但她这个宫妃,可就在皇帝手底下讨生活呢。 简直太好找了。 这他爹的,就是一道送命题啊! 她好不容易才苟到几分平安到老的可能,就被原主的族人给断送了,真是凄凄惨惨戚戚。 朱莹做了几个深呼吸,默念“得到了人家的身子,就得继承人家的糟心事”“谁还没几个极品亲戚了”。 连念了好几遍,这才心平气和下来,能仔细的想问题了。 她掏出王咏的信,又看了几回,心稍稍落地――在这件事中,她能发现的唯一好处,便是王咏的安抚和理解。 犯了国法,朱家人自然是逃不掉惩处的,王咏总不能在国事上徇私枉法。 不过,他既然摆出了这样的态度,或许在皇帝那儿,已经替她递过几句好话,把她和家里人的各种作为,分割开来了。 再加上她眼下毕竟看护着李充仪。她没办法,也不会想着去邀宠,想晋身须得立功,通过皇后升位分。 所以她明晃晃的和李充仪利益一致,皇帝只要脑子别再挖坑,就知道留着她很得用。 听陈端的话,这次出手的并非柳贵妃,那位毕竟已经禁足了。不涉及柳贵妃,皇帝大约还是个正常人。 所以她的安全有保障,最多被族人牵连,抵消她守护李充仪的功劳,晋位无望。 知道自己依然能安全苟下去,朱莹的心放了一大半。 不过那个指使内侍害人的家伙,依然躲在暗处,说不定正在筹备着其他害李充仪的计划。 朱莹只要一想,便觉毛骨悚然。 她怀疑过顾昭容。 今天看陈端的样子,似乎也在怀疑顾昭容,也不知道他又查到些什么,横竖与她怀疑的理由不同。 朱莹撑在桌上,一只手杵着脸,把陈太监说过的话又想了几遍,除去顾昭容好倒霉之外,一无所得。 她不禁长叹道:“在宫里平安生存,任重而道远啊……” ※※※※※※※※※※※※※※※※※※※※ 我的女主,终于摸到起飞的边了! 太不容易了,我得给自己一个赞。 面圣 下了晚朝,皇帝召朱莹于思正宫。 这是一场硬仗,朱莹仔细的从头到脚收拾一遍,打扮得不素也不艳,争取一根头发丝都叫皇帝挑不出错来,然后乘辇来到思正宫中。 思正宫为大齐历代皇帝居所,殿内规制极高,堪称富丽堂皇,庄严大气。 就连地上也都铺着金砖,平滑如镜,花纹精细得无一处相同。 麒麟纹三足香炉烟气袅袅,沁出浅淡的龙延香的气息。 朱莹没去看皇帝,盯着地上的各式纹路,跪下来行了大礼:“妾拜见圣上。” 她礼仪规矩到死板,杨固检也懒得再挑她毛病。 他手里翻着一本奏章,漫不经心道:“起来说话。” “谢圣上。” 朱莹麻利的站起身,站得盘直条顺,一丝不苟,只听杨固检继续道:“你胆子倒不小,竟仗着进了宫,得了位分,叫家里人逃役。” 比起从前,杨固检对她的态度已经算是温和了。朱莹却一下子打起精神,蹲身行了一礼,道:“圣上容禀。” “说。” “圣上,当初妾身位至贤妃,想要通过圣上,直免了家中兵役,留下灶役,不管杂事,也并非难如登天,且还能省心省力,过了明路,又何苦背地里偷偷摸摸的。” 杨固检脸色有点发黑,声音冷了下来,徘徊在发怒边缘:“你在讽刺朕?” 朱莹心砰砰乱跳,几乎跳出嗓子眼去。 她恨不得把皇帝每句话都分析个一二三出来,好好揣摩相对应的回答。 可惜现实并不允许她花太长时间思索,朱莹急忙对道:“妾身并无讽刺圣上的意思。只是妾身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上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到底,人有私心,多照顾宫里妃嫔们一些,也是常情。” 杨固检脸色有所缓和,他哼笑道:“朕便是再照顾妃嫔,也不会到罔顾国本的地步。” 上面坐的如果不是皇帝,朱莹真想抓住他好好问一句:“你还要点脸不?” 当原主进冷宫的事没发生过吗? 她露出个虚假的微笑,试探道:“圣上,既然是要满足私欲,妾身自不会明说啊。” “讲。”杨固检难得来了几分兴趣。 朱莹吞了口唾沫,心里没底,她想拿到一个保障:“妾身不敢,唯恐圣上生气。” 杨固检轻蔑道:“朕还和你计较不成?” 他一眼看穿朱莹的小心思,对她的评价又低了一点。 没拿到想要的承诺,这个也就勉勉强强了,朱莹低头道:“倘若当初妾身真的想要家族避开兵役,妾身便哭求皇后娘娘,说族叔因抵御乡寇遭人陷害而死,军户才袭到妾身堂兄身上。” 原主族叔确实是在抵御乡寇时去世了的,当然,那时候原主刚刚来到朱家,对这件事记得并不清楚。 战事混乱,又加上十年时间都过去了,就算要查,也根本没办法取证。 最大的可能就是,派去调查的人顺着自己的思路,去询问当初亲历过的人。而早已忘记此事的军户,听了询问,脑子里自动填补剧情。 至于朱家人……当然是什么有利认什么了。 连完美衔接事实都不需要,有点“证据”便可,轻轻松松得出被人陷害了的“真相”。 再不济,得出个年深日久,无法查清的结论也成,只要没有盖棺定论,便有无数操作的余地。 朱莹道:“皇后娘娘必然会将此事告诉圣上,圣上岂能不查?” 鉴于一般情况下,皇帝对后宫妃嫔待遇还算丰厚的现实,十有八/九,会免除朱家的两个兵役。 杨固检目光冷了下来,盯准了朱莹,心头怒火突生。 他扪心自问,朱莹这个办法简直太好了,不论查到的结果是什么样子,他都会给朱家一个恩典―― 她捏准了他在除了位分以外的地方,向来都是善待妃嫔的作风! “继续说。”杨固检沉默片刻,道。 “如果圣上准了妾身族中,免掉兵役之事,妾身便传信回家,修缮祠堂族谱,刻石碑,传颂圣上恩德。”朱莹接道。 杨固检的面色,彻底寒了。 身为皇帝,最厌恶他人窥探帝心,摸透自己的想法。 若只是妃子们争宠,他说不定会了然的付之一笑。横竖内宫女人们都这样,离不开他的宠爱,在别处倒用不着费心。 只是……把脑子动到与国事相关的事情上,杨固检便不能忍了。 如果眼下朱莹没有担着守护李充仪和未出世皇嗣的职责,他必定会当即便将她扔进冷宫! 杨固检心头杀意渐起,朱莹也不好受,她已经在心中骂了朱家八百遍。 瞅见她经历的死亡之问了不?拜朱家所赐,她落入伸脖子一刀,缩脖子还是一刀的境地中了。 她毕竟没有和家族断绝关系,先求饶再辩解的话,虽然是很常见的操作,但也无异于默认事情是自己放任,甚至是授意的。 坚决不认,撇清自己的话,又要扣上凉薄的罪名,说不准还能再被压上句不孝。 皇帝本来就厌恶她,不用说,这两种办法都会激怒皇帝,把她给发落了。 只有承认自己有私心,只是不想这样做,并且举出做的时候,会用什么办法,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皇帝怒了,她得个以权谋私,甚至类似于“干政”的罪名,直接被打入尘埃。 皇帝若觉得“啊这个妃子还算有点想法,不过倒能分得清善恶”,那她便赢了。 杨固检这次沉默的时间有些长。 朱莹壮着胆子道:“圣上……妾身并不知晓族中会做出这般事情,当年妾身还曾给家中去信,确实有一些私心在,可关于逃役之事,一个字都不曾提啊!” 所以赶紧把这群糟心的人处置了吧,别连累她就行。她又不是原主,不惯这毛病。 · 听见朱莹说家信的事,皇帝点点头。 王咏送来的奏本中提到了,确实和朱莹说得一样,是朱家族人捏造“事实”,吓住了地方官。 奏本中当然还有附带的信件,他也看过了朱莹的私心,于这种事上,她诚实得叫人好笑。 杨固检忽想起外廷那些官员,一个个扯着冠冕堂皇的大旗,想要满足自己的私欲,甚至打算挑战他的权威。 对于世家、文人的怒火,悄然压过了对朱莹的厌恶,杨固检容色稍霁,看朱莹时,竟觉得她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他懒得再听关于免除杂役的办法,横竖知道朱美人有这方面的想法就成。 她虽然对这些事情,都有过周全的考虑,可并没有任何实施的意图,脑子尚且放在正道上,懂得要求家人好生进学―― 她打算为之走关系要官的那个朱家侄子,已经二十多岁了,游手好闲得厉害,她倒有些自知之明,只打算得个带俸官。 可惜朱家人并没有接受她的一番好意。 不管是皇后命常家人亲自邀请,给朱氏女眷请来的女学士,还是给男子请来的老翰林,都没能在朱家教多长时间,前后脚的被气走了。 自那以后,朱莹便再也没为家里人谋求过什么。 至于获罪、跌位分,那都是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了。 想到这层,杨固检看朱莹又顺眼了一些。 此女可恨是可恨了点,心思还算正的,也知错能改,比起朝中那些大臣,更能让他放心。 再想想司礼监调查过她的一些事,这朱莹入宫后,自己不向学,却希望族人向学。 后来经了许多事,搬到长庆宫以后,便老成了不少,自己也向学了,做人也老实了,不敢和贵妃对着干了。 就算她处心积虑的在和王咏打交道,也仅仅是打交道而已,并未想着通过王咏做什么。 是个有长进的人。 她家里出了事,王咏管得也毫不犹豫,虽则只处置了几个人,卖给朱莹一些面子,但后脚他就把奏本递了回来,询问皇帝的意思。 和朱莹的私交,对于王咏的影响,称得上无伤大雅,根本就不值得注意。 杨固检看她又和善了些许。先前的怒意,已经不知不觉全都散去了。 他开口:“毕竟是你的族人,王咏提议,处置他们时,好歹要听听你的想法。你便说吧。” 这声音明显没之前的压迫感了,朱莹暗自庆幸自己赌赢了。 她不敢松懈,延续着适才的风格,说道:“如果要妾身自己说……妾身自然希望一个也不罚,申斥一番便罢了,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之法度,在于遵循。是以……妾身……” 她也不知道该要求惩罚还是放过,或者中和两者,希望从轻发落了,感觉说什么都是错。 这上头坐着的皇帝,谁知道会怎么想。 刚才皇帝怒火灭了,把她轻轻放过,她还没猜出个丁卯来,万一回答后,正碰上皇帝来大姨夫,又生气了怎么办。 朱莹忐忑道:“圣上一定要问妾身的话,妾身……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瞬间疼出生理性眼泪来,稍微抬起头,叫皇帝能看清楚她眼中淌下的泪水:“但凭圣上处置。” 杨固检本来也没打算真听一个妃子的意见,见朱莹还算识时务,便对她没了兴趣,命她不要耽误时间,赶紧回宫去照顾李充仪。 朱莹从善如流,迅速行礼,出了思正宫。 外头清风徐来,吹散身上残留的香气。 朱莹坐在辇上,僵硬了许久,才心有余悸的呼出口气来。 误会 如果说面见皇帝算是一场惊吓,那么九月底,王咏被皇帝于半途中召回,就纯是惊喜了。 王咏极忙,听说回来的时候还带着几个被抓住的官,预备处理。 朱莹得知他回京后,一直没能见到王咏的面,只听苏纯说过,他和东厂提督在忙着收拾一群德不配位的地方官。 一直到十月初,王咏才得了闲暇,来到长庆宫。 闻听王咏来寻朱莹,李充仪不想见外人,便请朱莹直接带他到偏殿去,不必前来拜见她。 · 朱莹匆匆忙忙回到偏殿的时候,王咏正背着手,站在窗子前往外望。 窗外本栽种着几种花木,如今叶子已经落得精光,只剩下棕与灰交杂的,光秃秃的枝干,嶙峋的伸展在窗口。 听见宫女传报,王咏转过头,一双凤眼里含着些笑意,他拱手道:“娘娘近来可好?” 大概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都在窜个子,王咏比离开京城时高了几分。 大齐宫中的宫女内侍等人,衣料和衣裳薄厚,向来是一月一换,从不重样。 他今日换穿了一身夹的,颜色依然是松花绿,在这没什么生气的月份里,倒显得清新了许多。 “我还好,”朱莹打量着他,面上也浮现出笑容来,“厂臣出门在外,今日一见,似乎长高了。想来应该是没怎么受苦。” 听见朱莹说他高了,王咏不自觉站得更直了一些。朱莹心中高兴,拉住他的袖子,把王咏引到桌边。 “厂臣不知,自你走后,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朱莹主动打开话匣子,和他攀谈起来,半开玩笑半抱怨,“陈太监主管这些事,可他哪里比得上你,这么多天了,依然封着内宫,什么都查不到。” 宫女端来点心茶水等物,朱莹亲手为他倒茶。 王咏连忙接了。他动作有些快,朱莹来不及缩手,两人的手指短暂碰触,朱莹只觉指尖上蹭过一片冰凉。 她一时失神,忘了正在说的话。 王咏的手在同龄男子里算是小的,常年习武,指腹上生着薄薄的一层茧子,有些粗糙。 十月的天冷了,风也更加刺骨,他虽穿得比从前要厚实,手上的温度却依旧很低,像是埋在冰里冻过似的。 王咏双手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没有注意朱莹的停顿。 宫中发生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陈太监封住内宫,倒也不全是为了查案…… 毕竟一边是好友,一边是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王咏说道:“娘娘想是误会了陈持正,您不必担忧,横竖不会害了充仪娘娘。” “陈持正?”朱莹愣了愣。 “是陈太监的字。”王咏道。 她哦了声,注意力很快便移到王咏说的误会上面。想来陈太监不是办案能力太低,而是另有所图? 既然王咏说了,不会害了李充仪,朱莹便放下心来,脑子又转回王咏身上。 她托着腮,盯着王咏看,看得王咏喝茶的动作都有些僵。 他迟疑着放下茶盏,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疑惑道:“娘娘?” “快要小雪了。”朱莹说。 “是啊。”王咏应道。 “你手太凉了,还只穿了一身夹衣。”朱莹道。 她伸长胳膊,又摸向王咏的手。 他手背依然是凉的,掌心却因捧着那杯茶水,而微微热了些许,离开杯子后,这点温暖也飞快的散去了。 朱莹忽记起天还算热的时候,王咏手上的温度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到了现在,这寒凉反而更加明显了。 她翻来覆去捏着王咏的手。 那柔软的五指,热乎乎的抚在自己皮肉上,王咏脸色涨红,一时间竟忘了做出反应。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忽地缩回手去,拢到袖子里,连拳头都不知该怎么握了。 朱莹认真道:“手脚常年发凉,应该是体虚,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该在大冷天穿这么薄。” 宫里人都随着月份换衣服,什么时候穿单的什么时候穿夹的,都较为统一,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 说不准还有不少人,该穿厚的时候不敢穿,一年年硬熬着呢。 朱莹语重心长道:“宫中规矩,并没有把着装定得太严格,厂臣可千万别仗着年轻糟蹋身子,不然等年纪大了,说不定便要后悔。” 想不到朱莹还记得自己初秋时,手便有些泛凉,听到这番关怀,王咏忍不住笑弯了眼,又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庄重,连忙压了下来,强换成浅淡的微笑。 “娘娘放心,咏明白。”他道。 他目光停留在朱莹织锦内镶狐皮的衣衫上,还有两三日才到小雪,她已然穿上了其他妃嫔们隆冬时才会上身的厚衣服。 王咏其实并不觉得冷。 只不过瞧见朱莹的衣裳后,他便觉提前穿厚些也无妨,便是不为着自己的身骨想,单为了消去朱莹的担忧,也是值得的。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 王咏低头捡着碟子里的点心吃。他吃得很慢,一丝一丝的甜蔓延在舌尖上。 他原以为朱莹平时是个粗心的人。 可她在面对他的时候,却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心思细腻得很,好像一丝一毫的细节,她都熟记于心。 自第一回他在这儿吃点心以后,每逢再来,朱莹叫人端上来的都是清甜的茶点,那些微咸的,甚至油腻些的,都消失不见了。 全换作他喜欢的味道。 他动作越发慢了,那点心上的甜味儿,便渗入内里,连心尖上都是甜的。 王咏没抬头,察觉到朱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良久,朱莹道:“说起来,我还不知厂臣的字呢。” 她捡了个话题。王咏似乎不是很健谈的那类人,除非她挑起话头,又正好撞在他兴头上,他才会多说几句。 “咏小字雅怀。”王咏道。 “不有佳咏,何伸雅怀,”朱莹念了一句诗,这些日子她经常对着李充仪念诗词,读得多了,便记住了好些,“厂臣的名与字,都是取自李太白的诗句么?” “是。”王咏道。 朱莹感慨极了。 这一个个人的名姓,都好有文化的样子。明明王咏算是个很大众的名儿,有了字,就显得与众不同起来。 或许是知道这字,取用了李白的诗,她又觉王咏的名字,莫名带着几分仙气,连同他这个人,都缥缈了许多。 “好字!”朱莹真心实意夸赞道。 王咏慢吞吞的喝茶,用茶盏和衣袖,挡住了微红的脸颊。 糟了,他想,他脸上好热,莫不是穿得太薄,伤了风,烧起来了?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话题最终还是不经意间,转到了对朱家的处理上。 王咏赧颜道:“是咏对不住娘娘。” 听这话头,朱莹便知他为何这样说,不禁暗自庆幸,那日她足够谨慎,没在皇帝面前真拿主意。 她安慰道:“厂臣别这么说。你总不能为了我,去违背圣上的意思。” 宠臣也是有条件的,谁乐意宠爱一个老跟自己唱反调的人啊! 王咏略显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他道:“多谢娘娘体谅。” 古代很重视宗族,朱莹笑了笑,没再往这上面说,转而谈起那天被皇帝召去的事:“厂臣不知,若非你与陈太监交情不错,他将扣押的信件给了我,那日突然被圣上宣召,只怕我一句话都对不上来,便要受责罚了。” 这事儿王咏听几个好友提过,知道朱莹成功从愤怒的皇帝手下全身而退,不禁微微笑起来:“娘娘聪慧,何苦这般贬低自己。” 朱莹又讲了几句当时的心情。 她还想说,本来以为皇帝就只是个好色昏君来着,没想到不涉及柳贵妃,他真的还算靠谱。 盛世明君虽谈不上,总归比她想象中的好上太多。 对于以后的命运,似乎不用太担心了。 当然,这些埋汰皇帝的话,朱莹一个字都没往外吐,倒是自己想着想着,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本意是分享给王咏一些有趣的事情。 宫中生活单调得很,她照管李充仪,比别人还要过得枯燥。 难得有这么个回想起来,便很令人激动的话题,朱莹总想告诉王咏,叫他和自己一样乐一乐。 王咏果然笑了。 他脸上虽在笑,心中却突生一股酸涩之意。 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叫他入宫后依然牢牢记着。等到掌权以后,他便一直在寻她。 只是他一开始寻不着,后来寻见了,朱莹却早入宫一年了。 宫中的女子,除了帝王的宠幸以外,最想得到的,应该是权势、地位和孩子吧。 而这几样,除了皇后,别人离开皇帝的宠爱,几乎一个也得不到。纵然得到了,也如镜花水月,不会长久。 王咏凝视着朱莹的笑靥。 她似乎很高兴,是为扭转了皇帝对她的印象而兴奋吗?他回宫后,确实听皇帝难得的夸了她一句。 就如当年朱莹对他哭喊的那样,他也是希望朱莹能好好儿的过的。 王咏抿了抿唇,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尖冰凉的弯在掌心中,头一次令他觉得那样寒。 他不想再坐下去了。 王咏有些狼狈的站起来,维持着温和的面色,柔声道:“恭喜娘娘。” 朱莹一脸懵的跟着站起身,不知他这恭喜是何意。 见朱莹不明白,王咏解释道:“咏听圣上夸赞过您一句,想必圣上对娘娘有些改观了。” 朱莹一惊。 王咏继续刺激她:“以娘娘的本事,想来重新获宠,指日可待,咏便先恭喜娘娘了。”他声音微微有点颤。 朱莹震惊的望着他,目光渐渐木然。 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手都有些哆嗦了,不可置信的瞪着王咏―― 她好不容易喜欢个人,这人看起来也并非对她毫无感觉,结果……居然是块木头? 王咏已经告辞,离开了偏殿。 朱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眼前空荡荡的,哪里还有王咏的影子?! 她越想越生气,顾忌着宫里有个孕妇,不好直接发作,以免吓到人,可这口气她又忍不下去。 朱莹提着裙子,便往宫外跑,三步并作两步追了出去,一眼看见王咏翻身上马,正要离开。 她愤愤的撑着长庆宫门口的石狮子,叫道:“王咏!王雅怀!” 王咏已拍马跑出去了,闻言连忙回首。 朱莹脸上满是郁气,指着他怒喊道:“王咏!你这个棒槌――” 棒槌 大齐前两年,得了两匹属国进贡的骏马,矫健雄壮,据说一日可行千里,当属世上第一。 一匹是皇帝的,另一匹更年轻的马,给了王咏。 朱莹气急败坏的喊叫不过在一瞬间。 王咏没有勒马。 那马已带着他,风驰电掣般顺着宫道蹿了出去,耳边尽是呜呜风鸣,夹杂着蹄声,击碎了朱莹的怒骂。 他没听清她在喊什么,更没看清她的神情。 只能望见被石狮子遮住半截身子的朱莹,似乎在很快活的跳。 她应该是很高兴吧。 王咏浑然不知自己已背了个“棒槌”的名号,离开了长庆宫这处伤心之地。 短时间内,他不打算再进内宫了。 王咏想着,再等等,等他缓过来,便去皇帝面前替朱莹说几句漂亮话,尽快叫她承上宠,升位分,重新爬到仅次于皇后娘娘的位置上,到时候…… 她会过得比现在自由得多。 他也能用别的方式,和她融洽的聊一些话题,维持住他们这几分有限的情谊――比如国事。 · 骏马喷着响鼻,摇头晃脑极尽嘲讽,鬃毛尾巴毛,在荡起的风中,张扬出不羁的形状。 那比她脑袋还要高的枣红色马屁股,也在欢乐的摇动,丝毫不肯为了她停下片刻。 朱莹气得跳脚,下意识用尽力气,一拳砸在石狮子上,顿时疼得惨叫起来,眼泪直流。 那狮子也咧着大嘴。 石头雕刻的嘴角,和王咏如出一辙,永远都是翘着的,仿佛亘古不变的讽笑,讥嘲着她出的洋相。 “棒槌!” 朱莹又骂了一句,看见唇角上翘的东西就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踢到石狮子蹲的底座上,瞬间又“嗷”地一声。 脚上的剧痛彻底叫朱莹脑子清醒了。 好在长庆宫门口没有值守宫人,他们都在里面。 外头的宫道上也空空荡荡,虽有几个人行走,却都离得远,望不见这边。 朱莹一瘸一拐的回了宫,立刻便有内侍上前搀扶,惊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出去的时候太急,撞在石头上了。”朱莹忧伤的叹息道。 她回到偏殿。宫女已经得了信,端来一盆水,弯腰侍立在她身前,叫朱莹得以清洗她砸破了的手。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突然和王厂臣生起气来。”宫女小心问道。 “没什么。”朱莹说。 她郁闷的瞅着宫女给自己上药。 宫女又规劝道:“娘娘,厂臣也是好心。您现在终于守得云开,快要见月明了啊!” 不!我这是快从地上掉到地底下去了好吗!朱莹在心中尖叫。 她不需要皇帝的宠爱!只要能好好照顾李充仪,到她平安进产房,生下皇嗣,自有皇后娘娘可以给她升位分。 皇后娘娘可比皇帝容易打交道多了,这个皇帝……伴君如伴虎诚不我欺,于她而言,性情也太阴晴不定了。 可宫女毕竟真心实意为她着想,至于不乐意得皇帝宠,在内宫中又未免大逆不道了些。 朱莹不能说什么,只好疲惫的笑道:“你说得对,是我一时脑子出了问题,冲动了,我这就想办法挽回一下。”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一直都好着呢。”宫女笑道。 朱莹一边伸着手等包扎,一边想该给王咏送什么东西。 写封信赔不是? 那怎么可以!没准王咏看了信,觉得她是个口嫌体正直的女子,跑到皇帝跟前给她说好话怎么办! 送点亲手刻的礼物? 也不行,这显得她太卑微了啊,不仅不能表达她的不乐意,没准还会被王咏误会…… 她想了很多方法,最终都否决了。 宫女给她包好手,带着东西离开,朱莹漫无目的的瞅着她的背影,忽然间福至心灵,唤道:“等等!” “娘娘有何事吩咐?”宫女问。 “你去小厨房里看看,若是有多余不用的,捣蒜……啊不,捣药的杵,给我讨一个来。”朱莹吩咐道。 为了随时侍奉皇帝,身上嘴里没有异味,宫中人都不会吃葱蒜这种味道很冲的东西的。 宫女满心疑惑,去了小厨房,拿到一根洗干净的杵,带给朱莹:“娘娘要这个做什么?” “山人自有用处。”朱莹微笑道。 她现在一点都不生气了。 朱莹接过捣药杵,越看越满意。 瞧这根棒槌,是多么的细长,和王咏身段挺像,上面的花纹又是多么的精致,和王咏精细的衣着配饰相得益彰。 简而言之,它和王咏那个死棒槌是多么的相配! 她把杵丢进匣子里装好,叫来内侍:“替我送给王厂臣。内卫们不让你出去也行,你叫他们把礼物拿给厂臣就是了。” 内侍惊得抖了抖,小心翼翼道:“娘娘,这种东西,叫奴婢怎好送给厂臣公啊。他在圣上面前得势,您随便拿个杵……要是得罪了厂臣……” 他没说完,可朱莹从他的欲言又止里,就能猜出内侍在担心她耍王咏,得罪了人,只要王咏在皇帝那里说上一句,她便从此再没法得皇帝喜欢。 朱莹一阵心累:“不要紧,你去吧。” · 王咏正在衙门里小坐,忽听下头小内侍传报道:“厂臣公,内官监李太监来了。” “请他进来。”王咏道。 内官监和御马监事务,一向没多少交集。他和李不愚私交虽不错,却也不会随便去对方在的衙门。 王咏想着,李不愚莫不是为了去西晋的事才来的? 毕竟山高路远,途中说不定危险无数,他又是不通兵事之人,可不得找个人多问上几句。 正想着,李不愚已随小内侍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只匣子,见着他,先笑道:“雅怀不是去内宫见朱美人了么?难不成没去,失约了。” “此话怎讲?”王咏疑惑道。 李不愚将匣子轻轻放到桌案上,在他下首坐了:“我过东顺门时,正好看见朱美人身边内侍,被人拦下,说要替美人送件东西给你,便顺手拿了来。你若是去了,还犯得着朱美人使人送上一趟?” 王咏奇道:“我刚刚从娘娘那里回来。” 他抚着匣子,犹豫着要不要打开,心说大概是自己突然告辞离去,叫朱莹有些不放心。 他手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打开了匣子。 里头躺着一根捣药杵。 王咏拿起杵来,左看右看,都觉这东西平平无奇,宫里每座小厨房,或者内太医院,都放着不少。 朱莹做什么送个杵子给他? 李不愚低头饮茶,再抬头时,便见盒子开了,王咏举着根捣药杵翻来覆去的看,不由问道:“一根棒槌?朱美人送你这个做什么?” 王咏只觉老脸一红,忙把棒槌扔回去,扣上盖,嘴里道:“你若没别的事,便不必说了。” 李不愚自然有正事找他,送礼物才是顺带,听了王咏此言,顺手放下茶,道:“自然有事。” 他道:“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在圣上跟前提议,要我亲自和西晋贸易,这些本是我份内之事,自不能推脱。” 王咏点头。御马监同兵部,分管朝廷兵马,李不愚此去必然会调动军队,是以这些事情,他也有些了解。 “藏慧若担忧路上的安全,大可不必。我必当奏请圣上,调动京营给你,”王咏称呼他的字,宽慰道,“水军也有。” 李不愚确实不像个能长途跋涉还平安无事的人,那拨去照料服侍他的下人也要精选,他这里可以出一批,陈端也可以出一批,便不用再劳动皇帝了。 “我来找雅怀,并非为了调动精锐,”李不愚忽而哼了声,讥笑道,“提这件事的,也不知上辈子做了多少孽,今生才得一颗烂心,该遭雷劈才对!” 他声调渐细渐高,顾忌着自己面前坐的是友人,强压下脾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原打算拖到各地战事都平定了再说,免得耗费兵力太多,叫你们这些打仗的捉襟见肘。” “如此便更不用着急了。”王咏道。 这种事情,可不止耗费兵力,民力财力等也消耗得惊人,一个做不好,怕是叫百姓们没法活下去,损害国本。 是以,在李不愚走之前,必须要定出个万全之策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日陈持正来找我,宣了圣上的命令,我听着不对。” 李不愚道:“便是两国贸易,路上小国掺和一下子,也没什么,可我冷眼瞧着,圣上竟是叫我出去做散财童子的!” 他言语间满含怨气:“如果我朝能像仁宗朝时那般富庶,国泰民安,国库都能多修几座,散便散了,还能扬我大齐威势,可如今……” 李不愚没有说下去:“圣上原本并无让我去的意思,贸易自有底下商贾去做,怎就突然转了念头?必是有居心不良之辈,在圣上那儿花言巧语过,这不是想着叫大齐亡了吗!” 王咏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 他觉得李不愚想得有点多:“这事会有什么利弊,想来圣上是思虑过的,未必那人有什么坏心。你若担忧,我可替你询问一番。” 听着像是打算倾举国之力,来促成李不愚带队出行……可以,不过没必要。 李不愚就在等王咏这句话,松了口气,说道:“那我便等着厂臣解惑了。” 他换了称呼。 “我并无决策之权,于此也不过只是问问罢了。”王咏提醒道。 李不愚明白这个,点头应了,拱手告辞,却在出门时想起些什么来,站住道:“雅怀和朱美人交情不错,我差点忘了一件事……” “请讲。”王咏说。 “中秋家宴时,有人在宫中唱歌辱骂你,被朱美人听见几句,她似乎不知那歌唱的是谁。” 王咏呼吸微微一窒。 李不愚继续道:“我虽请卢公公敲打过宫里人,可毕竟人多口杂,说不定朱美人哪天便知道了,你可得早做打算才是啊。” 愁绪 李不愚走后,王咏又开了匣子,望着里头的杵,陷入沉思。 难不成朱莹是打算通过他,把这根杵呈给皇帝,朝皇帝炫技,展示一下她与众不同的手艺,来吸引皇帝的兴趣? 皇帝确实是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 可她为什么不雕刻一个更好看的杵?传说里,玉兔捣药用的,不是更有仙气,容易引人遐思么? 他仔细的看了又看,才确认这杵,似乎还真是宫里用着的,上面带着许多细微的磨损痕迹…… 所以这东西真是给他的。 鉴于朱美人送杵,是在他离开长庆宫后,而拿普通的棒槌当礼物,又活似讥讽人,王咏不禁开始回忆自己哪里得罪了朱莹。 好像并没有啊。 女子的想法真是无法理解。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收起这个意味不良的礼物,继续办御马监里的正事。 办到临近晚膳时,王咏忽然灵光一闪,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内宫里的争斗,和朝堂上的争斗一样惨烈。朱莹从妃位上摔下来后,一直走的是谨慎的路子,从来不肯有半分招摇。 他在朱莹还没有开始得宠的时候,就提前恭喜她,是在给朱美人找麻烦。 她一定是生气了,才会送个杵给他,讽刺他脑子生得像个棒槌! 想通之后,王咏连小内侍呈上来的晚膳都不想吃了。 他好像搞砸了和朱莹之间的关系。如果是平时,他立刻再走一趟长庆宫,和朱莹分说清楚,便能很快挽回。 只不过今日他刚刚知晓朱莹快要复宠了,心里不太痛快。 这内宫,短时间内他一步都不想踏入,怎么把关系继续维持下去,就成了个问题。 不过眼下最需要的是及时止损。 为了不给朱莹帮倒忙,王咏决定静观其变,不再准备着找机会,在皇帝面前说朱莹好话了。 她一定不想出这个风头。 “厂臣公今日脾胃可有不适?”见王咏一口饭都没吃,小内侍垂手站在下面,低声问道。 “并无。”王咏回过神,再也没了胃口,“只是不想吃而已,撤了吧。” 小内侍忙将饭菜撤下去,外头又有人进来,替换他的位置。 王咏拿起一本名册看了会儿,吩咐道:“把薛长随叫来。” 御马监里,高官职的内臣,全都领兵在外,陈端查案时,他又不在京城。 没了他们的帮助,陈端做事总归有些不便,有所遗漏。既然他回来了,那便帮陈端都补上吧。 王咏把名册放在桌案上,和看过的东西归在一起。 想起这牵扯到朱莹的宫中大案,他心中不可避免的,浮上一层阴霾。 内廷外廷相互牵制,相互配合。 两派官员轮番得势,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又吹散了东风。 世家出身之官员,和普通百姓出身的官员,在官位上展开一场场不动声色的厮杀。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不少事与人,相互倾轧,相互帮扶,今日的敌人或许是明日的帮手,今日的好友或许明日便反目成仇。 朝堂上的争斗太多了,也太乱了,所有人或为政见,或为私欲,或为身份,或为利益,绞在一处不停的碰撞。 他从前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因有皇帝撑腰,便一头撞破了这张杂乱的网,如今懂了大部分,却也不屑于为此而耍尽心机。 只是想不到,内宫里的厮杀,比起朝堂也不遑多让啊。 那些世家出身的妃嫔,争斗起来,多半是为了家族的枯荣。 那些并非世家出身,膝下养着公主的妃嫔,争斗起来,多半为了孩子的前程。 至于没有孩子,不是世家女,又非平民百姓家选来的妃嫔,争斗起来,应当是为了父兄的升降。 其余的人,包括朱莹,她们争来夺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是为了得皇帝宠爱吧。 有了帝宠,便可以趁着柳贵妃事发后,这段难得的安全日子,怀一个皇嗣,生下孩子。 到时候母凭子贵,可以升更高的位分,有更多的俸禄和份例,可以照拂家族,也可以在皇帝驾崩后,迁居行宫,过更自在的太妃日子。 朱莹争的,应该就是这些吧。 朝堂上各方斗法,除了安身立命、光大家族外,为的是更博大的一切,而后宫女子的博弈,除去家族自身以外,竟然别无其他。 贫瘠得令人心惊。 王咏沉沉的叹了口气。 朱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他还不清楚。 她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平日里并不将女红视为正业,喜欢读书,甚至在学骑射。 哪怕李充仪有孕后,她暂时不能再练,守在长庆宫里的时候,依然不曾怠惰了学文习武,这样的人,如果说没有野心,王咏是不信的。 她的野心,是仅止于在宫中安身立命,熬到前往行宫的时候,从此再无多少束缚,还是…… 如果是后者,美人位分是不行的,甚至九嫔也不行。 她需要重新回到四妃的位置,在那时,他才能帮朱莹得到更大的自由。 也恰好是他希望的结果。 王咏迟疑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万一是前者呢? 朱美人比他还小一岁。少年人自有少年的血气方刚,长居内宅内宫,经历的事情不多,自然也就不谙世事。 这样的少年人,如果有更大的野心,会蛰伏到现在吗?横竖,他是不能的。 难道是入狱一事,叫她迅速长大了么。 王咏疲惫的往后靠去。 他的心有些乱了。 如果朱莹的野心恰好是后者,便是她谨慎得过了头,他也总有办法,推着她走向更高的位置,叫她伸手触碰到从前只能在梦里想想的东西。 那时候,便皆大欢喜了。 可如果不是呢…… 朱莹是他目前寻到的最好的人选,他不忍放弃。可违背她的意愿,擅自为她勾画未来……朱莹会开心吗? 要不然,还是抽个时间,再去一次长庆宫吧。王咏想着,就去这么一次。 “厂臣公,薛公公到了。”内侍传报道。 “请他进来。”王咏倏地回过神,说道。 门外走进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精神已有些不济,拱手问道:“厂臣是要我协助陈太监办案吗?” 王咏本是因手底下高官都走了,没个得用的人,才退而求其次,拦截了近来正要告老出宫的薛长随。 看到薛长随一脸病容,王咏便有些犹豫了,思虑再三,道:“御马监眼下实在无人,还请薛公公多劳一段日子。” 他过两天,再挑几个办事利落,为人处事也不错的人,奏请皇帝任他们做长随。 这些年事情极多,御马监内臣们时不时便要离京,多半常年在外,衙门里只留了一个长随驱使。 结果事实告诉他,人到用时方恨少。 薛长随领命走了,王咏从案头高高一摞公文里,随手抽出一个来,继续处理积压的事务。 事情太多,他也就没心思去想由那根棒槌带来的深思了。 · 王咏在衙门里熬夜办公时,朱莹也在偏殿内室中熬夜。 纯是冻的。 过了立冬,临近小雪,崇京的夜一日比一日冷,偏偏宫中的地龙,非要等到冬月才开始烧。 美人位分的炭火份例不够。 长庆宫中,这些东西虽然充足,然而全是皇帝赐下的,为着给李充仪保暖,不至于叫孕妇病了,殃及皇嗣,他人不可挪用。 皇后知道朱莹畏寒,倒是赏过一些炭火,可惜…… 用杯水车薪来形容都不为过。 宫中地位高,或者受宠的妃嫔,自然有皇帝优待,炭盆手炉都齐备,像朱莹这样的,只能抱着个汤婆子,熬过漫漫长夜。 每到冻得睡不着的时候,朱莹都由衷怀念自己穿越前那不到十平方的蜗居。 蜗居虽然小,却可以随时开暖气,叫她能得到充足的睡眠,第二天精神满满,提前去学校上学。 古代皇室的生活条件,在许多地方,比她穿越前的穷酸生活艰苦多了…… 睡不着觉,朱莹便开始胡思乱想。 她浑然不觉自己送给王咏的那根杵,适得其反,取得了与自己的设想南辕北辙的效果。 朱莹气愤的谴责了一番王咏这块烂木头,很快便偃旗息鼓了。 她有些怀疑,之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才会觉得王咏对她并非全无感觉。 唱独角戏的心情很难受,朱莹思来想去,决定以后想办法试探一下他。 如果她真的猜错了,还是不要再自取其辱,从此和王咏权当朋友处……这怎么可以! 她突然想到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从床上坐了起来。 朱莹的动静很大,外头值夜宫女一下子惊醒了,举着蜡烛入内,问道:“娘娘?” 朱莹忙揭开床帐,见是侍奉自己的掌事宫女,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恐怕明儿忘记了,便先告诉你。” 宫女忙说:“娘娘请讲。” “你明日派个人,到彤史那里给我挂两个月葵水牌子去。”朱莹吩咐道。 内宫里的人出不去外面,王咏又是个大忙人,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看她? 如果他纯想帮朋友一把,已经往皇帝面前推荐过她,那她便只能用这个办法躲一躲了。 ※※※※※※※※※※※※※※※※※※※※ 我居然背串了二十四节气,还深信不疑,幸亏今天查了查,捉了个前文的虫。 我真是个棒槌。 所以我的男主随我,也是个棒槌。 备战 清晨,宫中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还未全黄的草叶覆着白,厚底靴子踩在上面,簌簌轻响。 杨固检下了早朝回宫,已是满面怒容,得知太子今日因病留在皇后宫中,不能进学,心中抑郁又添了一层。 · 云城行省遭北魏入侵,朝中认为多线作战,不利于动兵戈,便使兵部开侍郎前往招抚。 开侍郎许了北魏互市,云城得以迅速安定下来。 谁成想,北魏竟是一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无信之国。 在互市中交易了一批农具、器械后,北魏竟然毁约背信,重新起兵攻打云城。 云城战报飞马送到京城,早朝时便递到他手里。 杨固检勃然大怒,谪开侍郎到岭门行省做地方官去了,可战事并不会随着他的贬谪而消退,还在等着做皇帝的拿出处理办法。 他在思正宫中坐了片刻,翻着战报,命人道:“召王咏来。” 王咏很快便来了,行礼后,起身问道:“圣上召咏,所为何事?” 杨固检便把战报递给王咏。 王咏原本以为是防守越安的几个重镇出了问题,结果打开战报,竟写着北魏再次攻打云城。 时间距离成功招抚并没有多久。 “王咏,你觉得此事该如何处理?”杨固检问。 他眉眼间满含郁色。王咏上前几步,将战报轻轻放于案头,轻叹道:“圣上要招抚,还是要打?” “自然是要打!”杨固检怒道,“朕恨不能灭了北魏才罢!” 王咏眉峰微微蹙起,跪下道:“还请圣上息怒,此时并非大战之机。” 临近京城之地,军户寥落,卫所无兵,甚至有世家官员合起来瞒报皇帝,各边区多有战争未平。 内忧外患当头,李不愚又要带队与西晋贸易,他虽走得晚,该备的东西却得提前准备上。 这个节骨眼上,民力有限,如何能供应得起这么多无底洞消耗,于现状来看,再次招抚北魏反而是更好的选择。 当然,这办法不过是矮子里拔将军罢了。 一向主战的王咏都觉大动兵戈十分为难,可见如今局势确实不妙。 杨固检摇摇头,目光投向那些奏章―― 内阁大学士们,当日一定要招抚不可,出事后,也在尽力为开侍郎开脱,仍然偏向招抚。 待他贬谪了那家伙后,这群大学士竟联名上奏章,公然反对他! 就算局势真的不妙,这些奏章也看得杨固检心头肺里如烈火焚烧。 只有楚大学士,和他的想法相同,想要立刻调派大军前往云城,彻底灭了北魏的气焰。 然而就连王咏也…… 杨固检正两难中,忽听王咏道:“咏有一惑,不知可否询问于圣上。” “问。”杨固检道。 “大齐各地贡品极多,亦有商贾甘愿跋山涉水,与西晋通商。内官监亲去西晋,购买贡品等奇珍异宝,是圣上务必要做的事情吗?”王咏问道。 以他还记得一些的相关知识来看,做这种事,最大的好处似乎是宣扬国威? 可若是大齐长治久安,兵强民壮的话,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大把的国家畏惧大齐。 于王咏而言,这件事本不必去做。 杨固检没有回答,微微颔首,沉思着。许久后,他长叹一声道:“并非必要之事。” 王咏一反常态,支持招抚,其根源便在于此。 想明白这些,杨固检立刻有了决断。 他下令中断内官监贸易之事,如此便可省下民力物力,去全力应对云城一战。 又拟旨,拜卫宁侯钱成璧为将军,佩大将军印,充任总兵官,太监王咏任监军,左都御史梁吉总督军务,率京营驰援云城。 思及朝中还有不少人,并不愿意和北魏动刀兵,杨固检又下一道可以先斩后奏的手谕给出征之人,由王咏携带,彻底断了那些打算阳奉阴违之人的后路。 王咏接了手谕,草草扫视一遍。 “……如有不遵节制、临阵退缩者,任尔等以军法处置,然后奏闻”,看到最后一句,他顿时心下一松。 这还没有完。因西南边区多半地属和怀行省,临近云城,西南战事又早已平定。 杨固检本打算,过段日子便召回在西南边区监军的御马监童奉御,到了此时,便另有他用了。 他另写一旨,要求和怀三司官以及童奉御,全力支持大军征讨北魏。 拟完几道旨意,杨固检又思虑一段时间,发现并无错漏之处,便用了印,命御前宦官分头传旨,京营整军备战,择日出发。 王咏人就在御前,收下给自己的旨意,告退出了思正宫。 · 王咏又要出征了。 苏纯把这事告诉朱莹的时候,朱莹目瞪口呆道:“他才回京城几天?怎么就要去打仗了?” 苏纯撇嘴道:“还不是北魏背信弃义,开侍郎当初想尽办法,许了他们多少好处,这才招抚了北魏,谁知道互市一开,他们得了好东西,立刻便举兵攻打!” 他做出结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朱莹心里头呵呵几声。她跟苏纯想的不一样,感觉那位“无辜被贬谪”的开侍郎半点都不无辜。 她记得北魏第一次犯云城的时候,大齐兵力碾压它绰绰有余,占尽优势,结果这位开侍郎不狮子大开口便罢了,还要许北魏好处。 没准在北魏眼里,大齐就是个铁憨憨,稍微动动口,就能从它身上咬点肉下来。 大齐挨了咬,本来能一巴掌拍死北魏的手,不仅不拍,还傻乎乎凑上前求着北魏再咬一口。 大齐如此包子,不打它打谁? 早点听主战派的,不就没这事儿了。 朱莹不忍打碎苏纯对开侍郎的幻想,决定给小孩子留点美好的记忆,便转移话题道:“圣上这次出兵,莫不是把自己私库都掏出来了?听说内官监要远行,占的财力物力多得很。” 穿越前她学过郑和下西洋的历史故事,知道为了个下西洋,明朝付出了多少。 去西晋虽说水路陆路都有,好像比下西洋容易,可朱莹背过地图,大齐离西晋的距离……比下西洋的路程都远。 有了这场远行,国库便是再豪富,也不可能供应得起一场大规模战争了。 倒是皇帝比较喜欢积累财富,光是皇庄就开了无数。 他从私库里出粮草军备等东西支持战斗,是最有可能的猜想了…… “娘娘有所不知,”苏纯道,“圣上为了云城的事,已经不许李太监到西晋贸易了。” 朱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这皇帝也挺果决的。 明明充盈私库的机会近在眼前,大齐有难,他便立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一切,全力支持征战。 苏纯又提醒道:“五日后,厂臣便要走了。” 朱莹梗住一口老血,真想给苏纯说一句―― 扎心了啊,老铁! · 王咏忙起来,显而易见,是没时间再进内宫的。 送棒槌给王咏的冲动劲儿彻底消下去后,朱莹心中只剩下对自己幼稚的唾弃,还有对王咏的几分愧疚。 她本打算等王咏再来长庆宫时,对之前的行为补救一番,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王咏太忙了…… 忙得这几个月,他在京城里就没能呆多久。 苏纯来找朱莹,纯是为了告诉她部分前朝之事,以及皇帝的心情,提醒朱莹想办法避开皇帝。 说完了事,他便要走,朱莹连忙叫住苏纯:“内宫封着呢,我们宫里内侍出不去,我这里有样东西,想托你送给厂臣。” 她想了想,又问道:“现在你们能见着厂臣吗?” 苏纯便笑道:“娘娘放心,奴婢必会把东西交到厂臣手里去。” 朱莹“嗯”了声,回到内室,过了半盏茶时间,才拿着一个荷包出来,道:“就是这个了。” 苏纯接过荷包,先看了看。 这是宫里按月分给妃嫔们的荷包,绣工虽好,花纹却都很相似,是以妃嫔们都不用它,自有宫女们绣更好的使。 至于朱娘娘…… 苏纯也曾日日和她呆在小书房里看书,可从没见朱莹佩过什么额外的零碎东西。 他便将荷包揣起来,告辞离开了。 · 王咏这几日没住在宫里。 此番征讨北魏的另外两人,与他一向配合无间。每次出兵,不是三人一起,就是取用其中两个。 他从梁吉府上议完事,回到私宅时,半边天都已暗了下来。 有个人正立在门口,见到王咏飞马回府,便笑吟吟迎上前。 王咏认出了这个人,听说是走关系进了司礼监的,正在陈太监手下磨练。 陈太监刚开始还不甚看得起他,后来见他聪慧又刻苦,办事也牢靠,便渐渐改观,近来存了提拔他的心。 “陈太监差你来寻我?”王咏勒马问道。 那人摇摇头,摸出一个绣纹精致的荷包,双手奉上:“是长庆宫朱娘娘托我带给厂臣的。” 王咏捏着荷包回房去了,拆开绳结,从荷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就着烛火细细观看。 垂挂的络子有些旧了,上头绣着的字虽规整,却仍然瞧得出针脚并不细密,只能勉强说句能看。 显然是朱莹很早前便绣出来,给自己佩戴的,听闻他要出兵打仗了,便悄悄转送给他。 这可是贴身之物……朱美人真是,真是太大胆,也太不含蓄了! 王咏这样想着,脸都红了,将护身符串了根红线贴身戴着。 那小东西正好贴在他胸口,随着砰砰直跳的心轻微起伏。 他隔着中衣柔软的布料,抚摸朱莹送来的护身符,一夜好眠。 ※※※※※※※※※※※※※※※※※※※※ 教写文言文的书全是繁体,字还巨小,我吭哧了半天,最后从写整个圣旨改成写一句话233 装病 王咏离京后,宫中日子还是照常的过。 李充仪这胎怀得艰难,情况极差,除了肚子日益涨大以外,身上各处都在迅速消减。 初冬的天气又很冷,时不时早上起来,都能发现地面屋脊上,落着薄雪。 直殿监内侍们,天还未亮便来到长庆宫洒扫,朱莹起得早,站在台阶上看。 只有午后一段短短的时间内,日光还算温暖,朱莹便使小宫人搀扶着李充仪出来,在庭院间走一走。 皇后娘娘每日都召太医前去长庆宫问诊,而后又把他们和朱莹一同唤到永安宫去,细细询问李充仪的状况。 · 十月末的一日,朱莹带着皇后调拨四位医女长驻长庆宫的懿旨回宫时,于路上遇见了柳贵妃。 她一阵恍惚,才记起今日已过了柳贵妃禁足时限。 朱莹连忙行礼。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柳贵妃停了辇,冷笑一声:“朱美人近来好像很得皇后器重啊。” “都是皇后娘娘抬举。”朱莹垂头道。 她现在无比盼望柳贵妃有正事要做,别把精力过多分在她身上,说两句赶紧放她走。 可惜她运气一向不佳,贵妃认真和她计较起来。 她道:“我这几个月,在宫里呆得久了,不知道外边的事。李充仪身子骨如何了?” “充仪娘娘近来还好,太医院日日都有御医前来问诊,补品不缺。妾代充仪娘娘谢过娘娘关怀。”朱莹赔笑道。 “我看未必,”柳贵妃轻嗤一声,淡淡道,“补品有什么意思?自己身子不争气,吃再多补品,也补不成想要的样子。” 她欠了欠身,朝朱莹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 朱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长庆宫的。掌事宫女搀扶着她坐在榻上,又倒了杯热茶给她。 热气熏蒸着她的眉眼,朱莹呆坐片刻,天旋地转的感觉才一点点消退。 李充仪的近况,除了皇后娘娘,便是其他宫里的人也不知道,柳贵妃是怎么得知的呢? 她都禁足三个月了! 朱莹霍然起身:“备辇,去皇后娘娘那儿!” “娘娘,您刚从永安宫回来啊!”宫女惊道。 “备辇!”朱莹厉声道。 宫女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多言,连忙出去吩咐,刚走到门口,只听里面又传来一声:“等等!回来!” 宫女不解,赶紧回了内室,朱莹没有看她,背着手转了足有十几圈,终是颓然道:“下去吧。” 宫女问:“娘娘,那辇……” “不用备了。”朱莹说。 她没有证据,怎么能仅凭一句话,就在皇后娘娘面前告状?不合宫规。 且纵然皇后娘娘宁可信其有,想要插手调查,也势必会有大动作,一个不好招来皇帝,没理的是她。 宫女低着头迅速退下,只剩朱莹独坐于内室,心里的冷意与身上的寒气一同蔓延,锁紧心肺,平生第一次在面对人时,觉出深重的无力来。 李充仪的心腹都在那场宫宴中去了。 她身边侍奉的人,又全是从东厂回来后,宫里拨来的,至今未敢与他们说心里话。 长庆宫上下,一半是新换的,谁才是可信之人? 她枯坐半日,忽地起身,到正殿去了。 李充仪沉沉睡着。她精神不济,这几个月丝毫不见好转的呕吐耗光了她的精力。 朱莹缓步上前,宫妃们又厚又软的鞋底踩在地毯上,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李充仪在梦中也颦蹙眉头,睡得很不安稳。 她定定的望着李充仪枯瘦如柴的手臂,有些灰心的闭了眼。 朱莹慢慢走到外头,站在冷风里吹了许久,渐渐冷静下来。 为了腹中孩儿,李充仪没有吃过药。 至于那些补品,材料和方子每日都要在皇后娘娘那儿过一遭,核查无误才送到长庆宫来,绝无可能被御医做手脚。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叫李充仪消瘦得不成样子?! 朱莹脑子越转越快。 寒风掠过耳畔,吹动了步摇上的垂珠。 朱莹忽然想到了办法。 她一只手捂住小腹,缓缓蹲了下来,不远处当值内侍连忙跑到近前跪下,紧张道:“娘娘,您……?” 朱莹窝在小腹的手,狠狠扭了自己肚皮一把。她疼得红了眼眶,抬起头,佯装虚弱道:“去内太医院……请郑女医来。” 闻听请的是郑女医,内侍不由一怔。 宫中从前没有内太医院。 是当年庄肃太后怜悯低位妃嫔,力排众议设了它,使刘太监从民间寻了位有名的医女坐镇,容她挑选宫女教导医理,内太医院这才在宫中站稳脚跟。 今上继位后,皇后娘娘敬慕庄肃太后,也发扬太后的风格,内太医院得了不少优待,如今隶属于太医院,设有八品御医和大使、副使等官职。 闻听当年一手开创内太医院局面的郑女医,如今丧夫而无子,年老体衰时依旧行医问药,皇后便召回了她。 如今她坐镇内太医院,任御医官职,兼宫正司六品司正,实属老资格,可以在宫中乘坐舆辇。 她回宫后,只给太后和皇帝皇后诊治。别说普通宫人、内臣、女官了,就连妃嫔们,除非得了重病,都不敢贸然劳动她,生怕帝后怪罪。 朱莹此举,说严重点,获罪停一年俸禄都有可能…… 内侍不敢听从,苦口婆心道:“娘娘腹痛,只是小病罢了,怎么能惊扰郑女医呢!” 朱莹红着眼睛,眼含热泪,争执道:“怎么会是小病呢!我吹了冷风,才会突然肚子疼,我之前还在彤史那里挂过牌子!” 内侍不禁微微撇过头,羞愤道:“娘娘!您怎么能随口胡说呢!” “这怎么能叫胡说,腹痛是多么大的毛病,说不准我以后都会如此,并且,并且……”朱莹朝正殿努嘴,“并且再也不能……” 长庆宫中人等不可信,皇后娘娘那里也不能说,她自己独木难支,唯有寻求外援了。 这位郑女医,不论是御医还是司正官职,哪样都正好可用,又只忠于帝后、太后,可以说,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 为了李充仪的命,和她的未来,只好不要脸皮了! 见内侍听懂了她的话,神色间却颇有犹豫,朱莹连忙回忆让自己难过的事情。 她那病了可以去医院,不用担心被人害,只要好好学习好好打工,未来怎么着都能快乐生活的现代人生。 她那温馨的蜗居。 穿越后便直接住冷宫、蹲大狱的过去。 还有王咏,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居然恭喜她快要复宠了?! 她越想越难过,心中酸涩,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借吓唬内侍的机会哭了个稀里哗啦。 见朱娘娘哭得凄惨,仿佛病情严重,内侍不敢多嘴,连忙扶起她,半背着朱莹回偏殿去。 路上正遇到同住偏殿的一位御女,也吓了一跳,叫身边宫女帮忙搀扶。 几个人把朱莹挪到内室,正在屋子里值守的宫女连忙放下书,摊开被褥,把朱莹扶到床榻上去。 她脸色都吓白了,明明自家娘娘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呢,跪在床前一叠声问朱莹是否需要喝水,请那位内侍帮忙到内太医院请女医。 内侍几乎是狂奔着去了内太医院,把郑女医给请过来了。 · 内室中置着炭盆,驱散了几分寒意。 朱莹躺在床上,禁闭着眼,脸颊上泪痕犹在。 郑女医走上前,轻唤道:“娘娘。” 朱莹听见声音,忙睁开眼睛。 面前站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年妇人,身后两名柳青色衣裙的宫女随侍,身着女官官服,正担忧的望着她。 是郑女医无疑了! 朱莹连忙拉住这位女医的手,央告道:“我想和大人单独说说话,大人你看……” 郑女医愣了愣,和蔼道:“自然可以。” 她回头示意,两个柳青衣裙的宫女,便随着朱莹身边的宫人一同退下去,关了房门。 朱莹见人确实都走了,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先赤着脚跑到门边,顺手把门给拴死了。 她回到郑女医面前,见女医面上微有怒容,连忙深深的福了一礼,低声道:“求大人救我!” 郑女医吃惊道:“娘娘何出此言?” 她见朱莹没穿鞋,忙扶着朱莹,把她按到床上,叹了声道:“臣是来为娘娘诊病的,娘娘想说什么,待臣给您把脉后再说吧。” 朱莹忙伸出胳膊。 郑女医把完脉,见朱莹确实身体健康,放下心来,告诫道:“娘娘切不可仗着自己比常人康健些,便不知保养。那些年轻时不顾惜身体,到老后百病缠身之人,臣也见过不少了。” “多谢大人教诲,我铭记于心。”朱莹道。她莫名感觉这句话,好像很熟…… 不过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朱莹压低声音道:“我佯病诓骗大人来,实是无奈之举,心中不安,有事相求于大人。大人若怪,来日我必当负荆请罪。” 听朱莹说得严重,郑女医说:“臣不怪娘娘,还请娘娘细讲。” 朱莹轻叹道:“在我说之前,还请大人多劳动一番,替充仪娘娘诊病。” 中毒 闻听朱莹请来了郑女医,李充仪连忙起来,客气道:“劳动郑大人了。” 她发髻散乱,来不及收拾,容颜憔悴极了。 郑女医什么都没说,先给她扶脉,然后看了舌苔、脸色,这些日子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一样样全都细细的问了。 朱莹没有跟进去,在殿中小坐。 她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等到郑女医出来,对她施礼道:“娘娘。” 朱莹忙问:“充仪娘娘身体如何?” 郑女医思索片刻。 朱莹的心随着她的沉默提了起来,只听她答非所问道:“充仪娘娘的补品,是在哪里做了的?可否使臣一观?” 郑女医这话,叫朱莹心里咯噔一下。 难不成李充仪真的出了问题? 补品来处有四个,其中两处是皇帝赏赐和太后赏赐。 这两种不过偶尔来一次罢了,料想太后和皇帝也不会跟后嗣过不去。 另外两处…… 尚膳监把食材送去永安宫,给皇后过目,再带回去做好了送来,或者直接把材料拿到长庆宫中的小厨房做。 眼下长庆宫防守极严,小厨房里面的又都是多年老人,从没换过,自然是安全的,朱莹有些怀疑尚膳监里出了问题。 虽说永安宫主宫太监每日都跟着去,专门监督尚膳监里的厨子,可到底人有疏漏之处,一时照顾不到也是有的。 ――这么一想,小厨房其实也未必安全。 朱莹急得嘴上都快冒了泡,可惜尚膳监在内廷里,宫中女子根本去不成。 再加上如今陈太监使人围了内宫,她便是着急上火,也暂时没有办法,只能先带着郑女医去小厨房。 小厨房的灶上,咕嘟嘟坐了只锅,炖煮着不知哪位妃嫔点的粥。 她站在门口,目光于里头干活的宫人身上扫过。 那些往日里瞧着亲切忠厚的脸,在她眼中,渐渐都成了伪装极深的冷面。 · 朱莹到底留了个心眼,没直接带着郑女医进入,而是叫内侍先去与内卫们交涉一番,请来了陈端。 陈端也是个和妃嫔们没什么交集的人,只跟着皇帝做事,朱莹拿他当外援还算放心―― 他听说李充仪孕后体弱可能有猫腻,当机立断,重调了批内卫来,把个长庆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郑女医跟着朱莹走进小厨房。 做李充仪补品的锅碗瓢盆都在柜子里收着,郑女医一只只拿出来检查。 她看得时间越长,朱莹心里就越打鼓。最终,郑女医闷声不语回到朱莹内室里,开口道:“充仪娘娘身上有微毒。” “毒下在哪里?!” “怎么可能!” 朱莹和陈端异口同声的叫了出来,然后对视一眼。 短暂的沉默过后,陈端道:“娘娘先问。” 朱莹恰于同时开口:“陈太监要问什么?” 两人又是一顿。 陈端便微微偏了头,以动作示意自己不抢话。 朱莹忙问:“敢问大人,充仪娘娘身上这毒可解吗?对她有什么害处,能弥补吗?对孩子有什么坏处?” 郑女医沉吟片刻,说道:“此毒,是从越安来的,便在本国也产量奇低,一般人拿不到手。臣活了将近八十年,也不过只见到两次。” 她缓缓道:“解倒是有办法解,不过充仪娘娘的身子已经被毒坏了,日后产育,也恐伤损身体,重者危及性命。” 也就是说这伤害是不可逆的。朱莹脸色发青。 陈端忙问:“那么皇嗣呢?” 可别毒出个天生残疾或者痴傻的毛病来! 郑女医说:“皇嗣算是万幸,这毒用量少,孩子生下来后身体必然虚弱,不过于别处倒还无碍,日后精心养育,便会康健了。” 听说皇嗣没什么大碍,陈端放下心来,琢磨着此事必须尽快报给皇帝。 朱莹眉心结成个疙瘩,好一会儿才追问道:“大人,小厨房里的器具,是否有毛病?” “并无。”郑女医道。 朱莹有些不甘心。 她仔细回忆穿越前看过的宫斗剧,还有宫斗小说,继续追问:“大人不检查其他东西吗?比如灶台、柴火,厨房值守宫人的指甲缝等等……” 两个人都用奇异的目光望着她。 郑女医道:“娘娘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下毒方式,简直闻所未闻。” “说起来,这毒好防范,也不好防范,”郑女医摇摇头,“娘娘关心则乱,其实不然。这毒是下在水里的,残毒也容易清理,是以绝无可能用您讲的这些个笨法子来。” 好防范,就是下毒方式明白,日后多加注意便是了。不好防范,便指这些毒/药,几乎无半点痕迹可循。 陈端提议:“尚膳监还未搜查过,端有个不情之请,还要劳烦大人随端查看一趟尚膳监。” 皇帝的膳食也从那里出啊!万一出了事,没人担待得起。 在内太医院为官之女,身份实为外臣,不过因性别和朝臣不同,特许住在内宫罢了,是以能到内廷外廷去。 陈端带着郑女医走了,走之前朱莹抓着他,请他务必将此事如实报给皇帝,救李充仪一命。 他满口答应着离去了。 李充仪还在等着问诊结果,可朱莹现在哪里敢到她面前去! 两人严防死守,守了这么久,居然败在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毒/药上…… 越安这国好像跟大齐打得正欢,它难得一见的毒/药,是怎么跑到皇宫里来的? 好像原主收集到的柳贵妃罪证里,谋害太子的毒/药,也是从越安来的。 再结合柳贵妃今日的话…… 朱莹细思恐极,不敢再想下去,连忙去思索别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一思索,居然又找出个问题来。那位深受皇后信任的太医,每日都在为李充仪问诊,他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李充仪中了毒。 每次朱莹和皇后追问,他都说:“一些女子呕吐头疼等反应,会在生育过后消失,充仪娘娘便是此类。” 这种情况虽然鲜少,到底不是没有,再加上信任他,她们便信以为真了。 现在看来,是不是欺骗,尚未可知。 朱莹又焦躁又不安,在偏殿里转来转去,一刻都闲不住。 听郑女医所言,这毒/药量少,越安本国都轻易不得见,更何况不产毒的大齐? 偏偏它又好藏好清理,怪不得她们一直都没察觉。 如今…… 说不准毒/药已经用光了呢。 似陈端这样的人,听说经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善待疑犯。据苏纯所言之事看,他像是个仁慈的家伙。 他真的能查到吗! 不管怎么想,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就应该采取王咏惯常的处理办法才对吧。使用峻刑才能尽快抓出犯人。 如果王咏没走就好了,有他在,解决事情能容易一多半。 也不知他去打仗,一路上衣食没那么精细,过得舒服不舒服。 她颓然坐下来。 李充仪身边的宫女来了一趟,询问郑女医问诊结果出了没有。 朱莹推脱她回内太医院拿药方去了,把这宫女给安抚住。 · 朱莹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到陈端和郑女医回来,反倒正殿又来了人,是李充仪的掌事宫女,恭敬行礼道:“娘娘,充仪娘娘请您一叙。” 朱莹心里一颤,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想着该怎么把李充仪哄过去,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头发乱了,一会儿衣裳皱了,拖延时间。 掌事宫女垂手在门口等着,耐心十足。见实在拖延不下去了,朱莹才抱着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心,去见李充仪。 李充仪已经绾好了头发,没戴首饰,用头绳绑着,又围了一条抹额。 她没有妆点,越发显得脸色蜡黄,眼皮也有些红肿。见朱莹来了,她勉强笑了笑,道:“妹妹免礼,坐吧。” 朱莹道谢,在床边绣墩上坐了。 李充仪微微抬眼,往宫人那里示意,满屋子宫人立刻退了出去,把门也关上了。 这气氛有点诡异,朱莹不安道:“娘娘您……?” 李充仪长叹着拉住她的手,说:“好妹妹,你就实话告诉我吧,我这身子……是不是出事了?” 她声音有些颤。 “娘娘不要瞎想,太医不是说了吗?您就是有孕在身,正常的样子,怎么会出事呢。”朱莹安慰道。 有事也不能跟人说啊! 没想到李充仪完全没叫她瞒过,从前无往不利的应对方式碰了软钉子。 李充仪一个劲儿的追问她,还多次套话,若不是朱莹神经紧绷,没准就被她给套出来了。 外头有宫女来报:“娘娘,陈太监和郑女医回来了,正在找您呢。” 朱莹慌忙瞥了李充仪一眼,见她似乎没听清宫女的话,松了口气,连忙告辞。 走到门口时,忽听李充仪问:“是我生了重病吗?” 这话跟事实也相去不远了,中毒后无法恢复健康,和重病无异。 朱莹强作镇定:“娘娘多虑了,莫要自己吓唬自己。” 她脸上一派平静,仿佛自己说的就是真话。李充仪望着她,微微露出点笑来。 “嗯,是我多想了。” 晋位 陈端和郑女医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宫灯点起,高树枯枝投下一个个虬结扭曲的影子。 明月于天上高挂,比往常更亮。银光如雪,又如杀人刀的锋刃上,一抹瘆人的霜白。 “圣人驾到――” 值守内侍拖得长长的腔调响起,惊醒了伏在桌案上打瞌睡的朱莹。她猛地坐直了,一件厚厚的毯子从身上滑落。 不远处坐在绣墩上绣花的宫女,忙撂了手上活计,拾起毯子,道:“娘娘快些去迎圣上吧。” 朱莹本有些困糊涂了,听见宫女提醒,连忙抓起菱花镜照了照,把散乱的发丝拢一拢。宫女替她理平衣裳。 她走到外头,被冬夜的风一激,瞬间清醒了。 除了李充仪被皇帝安抚过,不必出来迎接,剩下的四个妃嫔全都跪在两侧,齐声道:“妾身恭迎圣上。” “平身。”杨固检说。 他身侧站着一去不回的陈端和郑女医,以及两个御前侍奉的,五六岁的小内侍,朱莹偷眼瞄了几下,很快收回目光。 一个小内侍说道:“今夜有朱美人侍奉,无关者回殿去吧。” 朱莹连忙重新跪下谢恩。 其他妃嫔回偏殿去了,朱莹起身,迎皇帝进自己的内室去。 她的宫女看起来有些欢欣鼓舞的样子,殷勤的奉上朱莹这里最好的茶,皇帝接了一杯。 朱莹眼皮一阵抽搐。 有陈端和郑女医在,皇帝八成是为了毒/药这事儿来的,怎么就处处搞得她要侍寝一样? 她刚想打发宫女下去,别替她刷皇帝好感度了――也刷不上来,皇帝便先开口:“你们都出去。” 两个小内侍倒退着出了门,宫女也忙跟着离开,然后,那俩小孩关紧内室的雕花门,一边一个守在外头。 闲杂人等都出去了,朱莹也不想卖关子,跪下道:“充仪娘娘无辜受害,是妾身看守不力之故。妾身愿受惩处,只希望圣上能尽快抓出下毒之人。” 内室里只燃着一根雕花鸟的红蜡烛,光晕下杨固检的神情明灭不定。 他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意味,注视着朱莹,好一会儿,语调罕见的没那么冷硬了,道:“那人隐藏颇深,便是皇后在此,也未必想得到。朕不怪你,起来吧。” 卧槽,皇帝对她的态度怎么突然好了这么多?其中必有阴谋! 朱莹愣了愣,胆战心惊的站起来:“亲身斗胆,请问是谁如此心狠手辣,暗害充仪娘娘?” 是尚膳监的吗? 杨固检看了陈端一眼,陈端道:“回娘娘,是小厨房里的阿九。” 这下朱莹真的愣住了。 她回忆了一下。 小厨房里轮班值守的几班宫女内侍,其中确实有个叫阿九的。李充仪非常信任他,平素补品甚至膳食,都必须由他来做。 朱莹曾经问过,此人是在李充仪升到九嫔,可管一宫后,便跟随她的,在小厨房时日已久。 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害李充仪! 杨固检看着她。朱莹怔了有一段时间,忽然反应过来,道:“动手的是他,其后必有主使之人。” 她望了望郑女医:“郑大人说过,此毒产自越安,连本国都少见,阿九一区区内侍,自幼入宫,从哪里得这个毒去?!” “妾请……” 朱莹还要说下去,陈端已察言观色,制止道:“娘娘。” 他终是不忍,提醒朱莹:“谁能有毒/药在手,娘娘只要想一想,便明白了。” 朱莹刚想回他,谁这么大手笔,能从敌国搞来这玩意儿,我一小小妃嫔哪会知道这个。 她话到嘴边,忽见皇帝有些憔悴的脸,和陈太监低头垂眼,一副反常的畏事样子,突然间感觉自己明白了什么。 除了柳贵妃,还有谁能拿到外国奇毒啊!想不到她手里还有存货,而且在禁足期间,就能把毒药交给阿九。 不对,自从李充仪怀孕后,她们便把宫中管得很严,宫人出入都结伴而行,外人很难钻空子。 唯一一个可以让人混进来的机会,便是那场宫宴了。 她安排了人混在调拨来的宫人中,带着毒/药……不对! 野兽四下齐出,危险之至,情急之下只有皇后能被内卫们纳入保护,至于其他妾室,不管多受宠,都只会被抛弃在席位上,听天由命。 况且豹房野兽很多,这里面还担着几十头野兽一涌而入,内卫们全都阻拦不住,连皇帝带宫人一起丧生兽口的风险。 柳贵妃人又不傻,怎么可能会用这种办法来使李充仪手下减损人数。 她可还记得,一开始那个假内侍,是想着干掉她的,把她引入豹房…… · 朱莹忽然懂了什么。 柳贵妃或许真的想杀了她。 把豹房值守宫人和饲官调走,把她引进去,大门封锁,如此,放出野兽后,死的只会是她。 若非李不愚拉她离开,她傻傻的等在里头,下场什么样,已经可以想像出来了。 只是贵妃胆子再大,也不敢把一个身体健全的男人弄进宫来,还是叫自己宫中的人接引―― 这很容易给自己招惹一身腥。她又常常侍寝,没法验身,到时候恐怕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况且那个假内侍在豹房里头呆的时间也太长了,放一头猛兽,绝不会叫朱莹等待那么长的时间。 所以,柳贵妃想杀她应该是真的。 她没准打着害死她的主意,叫李充仪闻听同宫妃嫔死讯,大受惊吓,从而趁机做手脚,让李充仪一尸两命。 阿九手里的毒/药,也大概是趁着长庆宫妃嫔们全都赴宴,余下宫人略有松懈,才送进去的。 只是,柳贵妃的主意被有心人利用了,而利用柳贵妃和她的人,打着弑君的念头――也许到现在都还没被抓住。 皇帝杀掉仙栖宫所有宫人,禁足柳贵妃,看似对贵妃有了意见,可想到这层,又对她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太子中毒,数位怀孕妃子,连同肚里的孩子一起躺进妃陵,皇帝尚且不曾怪罪贵妃。 现在贵妃又出手了,李充仪身体极弱,幸而不太有损于皇嗣,皇帝……想必更不愿管了。 他亲自坐镇长庆宫,叫陈太监只说出阿九来,就已经明明白白的,展现了自己的态度。 朱莹不禁齿冷。 她沉默半晌,重新跪下,磕头道:“圣上,宫中人,便是与宫外有些联系,又如何跑得出国门去?越安奇毒,是谁传进宫里的,求圣上明察。” 一起相处这么长时间,心里话也说,吃住也在一起。 便是刚开始两人互相提防,这段日子下来,也已成了好朋友。 眼看给李充仪的公道是讨不回了,朱莹只能退而求其次,叫柳贵妃这条线上的人受到惩处,以宽她们的心。 杨固检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 这是朱美人拐弯抹角,让他对这件事出手呢,只是避开了柳贵妃,比从前有了些长进。 他道:“朕自然会查,依律处置。” 两人都绝口不提柳贵妃。 朱莹咬着唇,不甘道:“妾代充仪娘娘,多谢圣上了。” 杨固检的态度更温和了,他询问李充仪的身体,待郑女医回答后,说道:“朕明日令太医院御医们一同问诊,好歹想办法把她的身子补起来。” 朱莹没说话。 内太医院女医虽说大部分由宫女培养出来,缺少医药世家的熏陶,和各处诊病的练习,整体实力低于太医院男医。 可郑女医,于别处或许只是个优秀,却在妇人产育这方面,当属世上第一。 先帝时期种种故事,告诉朱莹,郑女医说有性命之危的孕妇,十个里头有九个,都依言含恨九泉了。 她对皇帝的话不抱希望,走流程般谢过皇帝恩典。门外忽然喧闹起来,雕花门被人一把推开―― 两个小内侍跌在地上,正死死拖着李充仪的腿。 李充仪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看样子已经听了一会儿。 她神色平静得可怕,表情甚至有些冷,仿佛那个胆小温柔的女子,一夕间变了个模样。 朱莹后知后觉的发现,白日里李充仪红肿的眼睛,是由哭泣而生出的。那时候,她已经对自己的状况有所预测了。 杨固检脸色一阵变幻。 李充仪已经甩开小内侍,迈步进来,关上门,然后跪到他面前,磕头道:“妾身有事求圣上,万望圣上恩准。” “说。” 李充仪这才又落了泪,哭道:“妾已听到郑大人的话了。妾多蒙圣上厚爱,才有幸怀了龙嗣,实指望生下孩儿,把他养育长大,才算妾报了圣上的恩德。” 她拜倒在地:“可……可妾或许没机会抚养孩儿了。” “皇后娘娘对妾照顾非常,妾感佩于心。朱妹妹又时刻不离妾身左右,与妾无话不谈,情同姐妹。” 朱莹轻声叫道:“娘娘!” 她现在的样子,令朱莹心生不安。 李充仪闻声望向她,笑了笑,又转而看着杨固检,几乎一字一顿道:“若妾果真没机会看着孩子长大,妾想求圣上,将这个孩子交给皇后娘娘抚养。” 杨固检没说话。 李充仪便轻叹道:“倘若圣上和皇后娘娘不愿,妾斗胆,求圣上允许朱妹妹替妾养育孩儿。妾相信,朱妹妹必然对孩儿视如己出。” 听到这里,朱莹忍不住含泪道:“娘娘说什么傻话呢,明日御医们一定有办法的。” 李充仪没有回答,殷切的望着皇帝。 杨固检却毫无表示,阴沉着脸,片刻后,起身离开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携着寒风渐远。朱莹连忙扶起李充仪,搀着她回到正殿。 没得到皇帝回应,李充仪面如死灰,躺在床上,任朱莹和宫女说破了嘴皮,都没能开怀半分。 · 朱莹原以为,这事在皇帝的授意下便到此为止了,没成想第二天,随着御医们到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念美人朱氏,侍奉充仪李氏恭谨小心,不曾懈怠半分,特以此功,晋朱氏为婕妤。 ※※※※※※※※※※※※※※※※※※※※ 谢谢青栀小天使和“”小天使的营养液啊~ 茫然 天光大盛,午时的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御医们聚集在正殿当中一筹莫展。 朱莹收起圣旨,重新回来,便见那群御医商量着配些性温的药膳给李充仪吃,否决了较为冒险的用药。 言下之意,便是不剑走偏锋,便没办法养回她的身体,给点补身子的吃吃,横竖也吃不死,和补品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们不打算冒险。 朱莹今天火气莫名的有点大。 她瞪着他们,那些御医的声音渐渐停了,有年轻点的人,甚至心虚的移开目光。 朱莹先问道:“药膳是否是必须的?” 是药三分毒,如果只有心理安慰的作用,那些补品也能完美代替药膳。 被她听见了商量的话,为首太医有些尴尬。 见朱婕妤还在等着回答,太医愤愤的一甩袖子,恼羞成怒道:“你们内宫女人,在医术上懂什么,何必来指手画脚!” “我虽不懂,可内太医院有懂的人在,”朱莹讽刺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远的不说,太子不就是差点被你们拖死了?” 太医一梗,顿时对不上来了。 太子中毒,确实是朱婕妤发现的。 他们对那种毒/药研究不深,纵然发现有些不对,为了稳妥,也权做太子又得了小病,迁延不愈,开着温补的方子,差点延误时机。 朱莹又问:“充仪娘娘身体,还能调养过来吗?” 那太医不想回答,倒是有几个胆大点的,拱手道:“婕妤娘娘借一步说话。” 几个人走到门外,御医道:“娘娘也知郑大人的本事。说真的,充仪娘娘的身体,臣等救不了。” “你们开药膳,只是为了稳妥?”朱莹问,“为什么不用你们否了的办法?我听着,也不是不能一试。” 御医们脸色发苦,想说话,又不敢说。 看见他们的样子,朱莹就算是个傻瓜,也什么都明白了。无非是害怕一着出错,皇帝降罪罢了。 没想到宫斗剧里常见的剧情,在大齐是真的…… 人都惜命,她不能责怪这些御医。 朱莹叹了声,说话柔和不少,道:“充仪娘娘这几个月,吃的补品比饭食还多,我担心药膳添上去,会不会出问题。” “娘娘放心,不会出问题的。”御医忙道。 他给太医院的医术水平做补救:“药膳也不是随便开的,全依着充仪娘娘的身子骨来,您看这……” 朱莹已经对此不太抱希望了,闻言道:“既然无碍,那便按你们说的办吧。” 万一有效呢? · 太医们进去了。朱莹站在微温的太阳地里,呆呆的望着宫门。 长庆宫四方高墙,切割了一片蔚蓝的天。 朔风荡过,朱莹抱紧胳膊。她有些茫然的抬起头来,橙黄的太阳映入眼中,竟不觉刺目。 她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些同学,很想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穿越到古代去,最好和皇帝来一场旷世绝恋,现在就更不明白了。 皇宫有什么好呢? 内宫虽然大,可到底人一生有几十年,早晚边边角角的都能走过。 长久的住在内宫里,不能出门,对她这种宅女而言,或许能够很快的适应,却从心理上无法接受。 在这锦绣堆积出的富贵里,一群女人,为了子嗣和位分斗得难舍难分,这巍峨宫阙下,不知埋了多少无辜者的白骨。 她原先以为,只要抱紧皇后娘娘的大腿,和王咏这般的内廷宠臣打好关系,平日里避着皇帝和贵妃,便能活到年老,离开这里。 行宫有更自由的天地,更宽松的氛围,足够她弥补在勾心斗角中浪费了的大半个人生。 然而土生土长的李充仪,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她尚且不能逃脱各方陷害,终落得九死一生的下场,那么…… 朱莹扪心自问。 她一个外来者,几个月时间过去,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规矩严苛、妃嫔貌合神离、被迫不出内宫的古代皇宫生活。 这样的她,就算达成了自己的低调目标,而其他人,又能在后宫争斗中对她网开一面吗? 大概是不能的。 朱莹忽然觉得冷。 正午的阳光褪去最后一点温度,冬日彻骨的寒凉,从风里,从宫人们的目光里,从御医们开方子的讨论声里,从鸟鸣中,从插着锐器的高墙上…… 从四面八方,侵袭了她。 令她胆战心惊。 王咏的影子,就在此时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驱逐了她所有的畏惧。 朱莹记得,王咏骂名不少,朝中仇敌众多,他行在步步荆棘上,似乎从来不曾害怕过半分。 出巡时,发现的贪官污吏,说弹劾便弹劾了,边境有战事,说请战便请战。 在她面对各宫妃嫔们,小心谨慎从事的时候,便格外羡慕王咏,他好像什么都不惧,有着极大的底气。 拿本事挣来的,皇帝的宠爱,果然很有用啊。 中秋宫人们唱的寥寥几句民谣,朱莹也早就打听出来了。 王咏来找她的时候,她便想问一问,顾忌到王咏的心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便是有着皇帝宠爱,可皇帝做事,并非全无顾忌。身为帝王近臣,他大约也因此,经历过不少挫折吧。 当事情与他的设想大相径庭的时候,他会怎么想,怎么做? 朱莹猜不到。她对王咏的了解,到底太少了。 不过…… 她重重的吸了口气。 不能这样下去了,继续畏缩着与世无争,只会被宫中妃嫔们嚼得渣都不剩。 就像皇帝在许多事情上没办法随心所欲,叫王咏也受过委屈一样,皇后于后宫中,亦不能完全的护住她。 一旦疏漏,后果不堪设想。 被人护着终究无法放心,只有自己有能力,护着自己,才真正使人心安。 · 御医们告辞离开后,朱莹才心事重重的回到正殿。 明明知晓自身的状况,李充仪反而比昨日好了很多。 她手中拿着柔软的布料,仔细缝着未出世孩儿的小衣服,抬眼望见朱莹站在内室门口,面色有些不佳,便放下活计,笑道:“妹妹站在风口上做什么?快些过来。” 待朱莹在下首坐了,她带着笑,有些不舍的抚摸着小衣服,将未完的活儿放在朱莹面前:“妹妹,你也缝上几针吧。” “娘娘……” 李充仪又推了推活计。朱莹只能接过来,顺着李充仪的针脚往下缝。 她落了几针。李充仪拿回去,看见她留下的歪扭痕迹,噗嗤一笑。 朱莹在李充仪这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出去,叫底下人请陈太监来。 · 陈端没到,派手下内侍苏纯到长庆宫见朱莹。 “陈太监命奴婢传娘娘的话。”苏纯行礼,说道。 “我本想问他点事情,可他人不来,”朱莹想了想,道,“阿九是不是关在司礼监里了?你去跟陈太监说一声,我有些话想问阿九,能不能把人带进内宫。” 苏纯为难道:“阿九已经下狱了。娘娘是想问出和他勾结之人吗?这事东厂已经在做了。” “可有结果了?”朱莹问。 “阿九昨夜便受不住刑,招供了,可送药之人神秘,阿九也不知他是谁。” 朱莹追问道:“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子总看得见吧?” “时日已久,他不记得了。”苏纯说。 送毒/药这种事,非同小可。对于一般人而言,牢记接头之人才是最有可能的做法。 阿九不记得了,不是在说谎,便是那人特征不明,很容易遗忘。 苏纯想了想,又说:“娘娘,奴婢知您着急得到结果。您大可不必如此,陈太监说过,圣上这次动了雷霆之怒。” 雷霆之怒? 朱莹沉思。 既然陈太监这么说了,皇帝动真火应该是真的。可昨晚他要保全贵妃的事,也是真的。 那么…… 除了贵妃娘娘,涉及此事的其他人,应该都讨不了好。 只不知到底谁这么神通广大,能把数量稀少的奇毒弄到手,拿进宫里来。 多半是世家。 能交给柳贵妃害人,别的世家不太可能,柳家倒还有点机会。 可是柳家不劝说贵妃放过那些怀孕妃子倒还罢了,帮她害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像柳家这种凭着宠妃起来的家族,本该和皇帝绑在一起才对。 想得太多,朱莹有些头秃。 她问道:“你知道柳贵妃娘家有什么动向吗?” 苏纯道:“奴婢不能说。” 朱莹脸色发青。莫不是皇帝为了保护贵妃,不许东厂提审柳家人? “和娘娘想的不同。”苏纯忙解释道,“娘娘心里清楚就是了,不要告诉别人。” 如她所料,毒果然是柳家送进来的。 不过……这回皇帝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她记得,原主告贵妃的时候,皇帝压根就没深究。 一个不受宠妃子怀的皇嗣,也完全及不上太子重要。 这里面涉及到朝廷大事的内容,朱莹暂时没有兴趣。 她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柳贵妃的毒药只伤损了李充仪,于孩子没什么大影响,说明她不反对这个皇嗣的出生。 如此,贵妃不必理会,该抓出那个一次陷害多位妃嫔的人了。 朱莹道:“你去给陈太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便请他来长庆宫一趟。” ※※※※※※※※※※※※※※※※※※※※ 感谢此号已疯小天使的营养液~ 大雪 自苏纯给陈太监带话,已经过去很长时间。陈太监许是猜到她想做什么,彻底在内宫销声匿迹了…… 朱莹托人问过,发现陈端这段时间连宫里都不留宿了,不论忙到多晚,都会赶在宫门下钥前回家。 就连他那俩估计比他年纪还大的养子,这段日子都被陈端赶出去住着,见都不见。 朱莹:“……” 他一个实权内臣,绝不会害怕无宠妃嫔,躲着柳贵妃这类倒还说得过去。 朱莹猜测他近来一定是被内宫里哪位得宠妃嫔盯上了,才会特意避开,她自己算是个顺带的。 毕竟,苏纯还在跟她来往呢。 · 李充仪躺在床上小憩,朱莹坐在旁边。 她面前铺着一张白纸,上面写了许多人名,乱七八糟的线条团在一起,整张纸都墨迹斑斑。 如今几大世家中,龙吉顾家正值崛起之势。 顾昭容这一嫡支,父兄前不久都升迁了,于朝中属于高位,堪称满门才俊,旁支也有不少人,为一方大员。 在顾家光芒遮掩下,陶兴叶家显得有些败落。朝中虽有姓叶的官员,位置却不紧要,还有一两个任闲差的。 谢家主要势力在地方。朝中几个大臣,没顾家人那么显眼,却都属要缺,地方上势力强盛。 顾、谢两家在先帝时期算是同盟,至于现在,隐隐有斗起来的架势。 还有北方军事要塞的花家…… 与常氏在习武上一路走到底不同,花家近些年不少子弟参加了科举,名次还不错,想来是打算慢慢摘掉武夫的帽子,向文士看齐。 朱莹托腮瞅着这张纸,回忆着从苏纯嘴里抠出来的消息,慢吞吞的在纸上画了个圈。 圈中了顾氏和花氏。 顾家这一代,嫡支三子,也就是顾昭容的叔叔,虽只是个地方官,瞧着不起眼,可他的女儿上月却与花家结了亲,算是顾氏跨越三代帝王的头一份。 也就是说,花家打算弃武从文,顾家对它伸出了橄榄枝,其中原因,朱莹是不明白的。 不过…… 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花家如今还是个供应着武将的家族。文武世家联合,对于皇帝而言,不亚于头上悬了把刀。 朱莹理顺了这些世家的关系,揉了揉那张纸,顺手丢进水盆里去了。 宫女上前,迅速处理掉脏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她怅然的望着李充仪。 冬月,宫中烧起了地龙,从脚下泛上来热。长绒地毯铺满整个内室,便是赤脚踩在上头,也不觉得冷。 因着屋子里暖和,李充仪明显比从前睡得踏实。 隔着锦被,依然可见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与细到筋脉分明的脖颈比起来,给朱莹一种触目惊心的战栗。 到底是谁想要害她? 除了柳贵妃外,顾昭容,谢昭仪,还有叶修媛,都与李充仪有利益冲突。 甚至花婕妤,以及一些与大世家交好的小世家出身的妃嫔,也不排除被人指使,向李充仪动手的可能。 她想了很久。 待芳那个案子,不太可能是谢昭仪做的。谢昭仪一向是个拈酸吃醋的女子,心思比她还浅,想做什么一眼就能看穿。 叶修媛……她没怎么接触过,留在脑海里的,是一抹浅淡的影子。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顾昭容和叶修媛了。想起顾昭容身后那个高大内侍,朱莹对她的怀疑更多了几分。 可一想到顾昭容也是当时的无辜受害之人,朱莹便又不确定了。 她起身悄悄的走到外面。李充仪的宫女迎上来,低声问:“娘娘要回去了吗?” “我有些事,想到宫外走走。”朱莹说,“娘娘还睡着,她醒了后,你们记得替我说一声。” “是。”宫女回道。 候在门边的,有她的宫女,拿着雪青色厚披风迎了上来。 朱莹穿好披风,戴上雪帽,走出正殿时,还是被风吹得瑟缩了一下。 风里卷着雪,扑了她满脸。 庭院中已积了层厚厚的白,四顾茫茫,朱红的高墙上,露出树的长枝,雪压得厚了,便“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白与白揉碎在一起,又为片片鹅毛所覆盖。 朱莹脚步顿了顿,走到外面。 冬月第一场雪下得很大,连妃嫔宫人们两寸厚的鞋底都能埋了。内侍取来木屐,朱莹心惊胆战的蹬上,扶着他的手走下台阶。 屐齿陷入雪中,簌簌有声。 “去御花园走走。”朱莹道。 她本想好了借口,打算去宝台宫拜访,见着这天气,便彻底歇了心思。 两个人顺着掖庭长长的宫道走着。内侍撑了把大伞,为她挡住雪。 “这大冷天的,也不知云城那边天气如何。”朱莹忽然说道。 内侍笑道:“娘娘说笑了,云城地处最南,别看宫里头穿了棉衣,只怕云城人还穿纱罗衣裳,出去游玩呢。” 朱莹便也跟着笑了笑。 山高路远,也不知王咏到了暖和的地方没有。 御花园里格外安静,并无出门看雪景的妃嫔。她随便捡了一条路慢慢走着,湖泊已冻上了,长桥素白。 朱莹登上桥,四面望去,忽见不远处湖心亭的窗户,有一扇似没有关严。她一时好奇心起,叫内侍打伞在桥上等着,自己走了过去。 亭内传来说话声。 朱莹脚步停住了。 她认出里面鬼鬼祟祟说着话的,是顾昭容和一个男子,两人似乎还很是亲近。 对食? 皇帝并不在意无宠妃嫔和宦官或者宫女对食,以慰寂寥,当然,结菜户不行。 朱莹不确定他能不能容得下宠妃和宦官对食……毕竟这是在打皇帝的脸。 不过她对皇帝没心思,自然不在意皇帝是否头上发绿。 想着宫妃对食毕竟不能光明正大拿出来说道,朱莹怕撞破了以后,让顾昭容觉得尴尬,便打算蹑手蹑脚的离开这里。 亭内男人声口响起:“娘娘,您说谢昭仪怎么近来对您爱搭不理的了?”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 朱莹不由得站住了。 顾昭容叹道:“她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她。大概是觉得这段日子我比她受宠吧。” 这好像不是结对食的样子? 内侍又道:“虽说娘娘家里,正和谢昭仪家里不对付,到底在宫中还有用到她的时候,您看这……” “随她去吧。”顾昭容说,“我现在比她得宠,她定然不待见我,好好的,讨这没趣儿干什么?用她也可,不用她,照样有别人补上。” 朱莹已经确定,自己之前想错了,这大概是顾昭容和她的心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讨论事情。 如果涉及皇嗣问题,她听便听了。 想在这个宫里活下去,再给李充仪报仇的话,堂堂正正找证据,再和凶手对决,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可惜他俩谈的是争宠。 朱莹意兴阑珊的回到桥上看雪。 微林苑里的鹿跑了出来,不知怎地到了湖面上。蹄子不如爪子,在冰上站不稳,那小鹿奋力滑动细长的腿,朝着岸边挪动。 呦呦鹿鸣被风吹了很远,直传到朱莹耳中。 她抽出手帕,扫了扫栏杆上的雪,倚了上去,笑道:“一会儿走的时候,它若还上不了岸,你便找人来帮帮它,怪可爱的。” 内侍道:“娘娘心善。” 许久,湖心亭里走出一个人来,远远望见朱莹,便是一愣。 此时风雪比先前小了些,朱莹扶着内侍,走向顾昭容。 “妾身见过昭容娘娘。”朱莹行礼。 顾昭容笑道:“好冷的天,朱婕妤竟然冒着雪,站在桥头上,也不知寻个地方避一避。” “还不是因为妾身贪看那头鹿。”朱莹也笑。 顾昭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鹿还在冰面上艰难的打着滑。她眼里笑意更甚:“怎跑到湖上去了?这鹿竟是个傻的。” 朱莹约顾昭容一道走走,如果能成,便再好不过了,方便她试探:“多时不曾见娘娘了,娘娘可有闲心,与妾身一同赏雪?” “这便不了,我一人出来,时间有些久,也该回去了。”顾昭容客气道。 朱莹微微垂眸:“路上雪深地滑,妾身送您吧。” “不必,朱婕妤有心,我心领了。”顾昭容拒绝。 朱莹便没纠缠,和顾昭容道了别,往微林苑去了。 这是片依照野林模样种成的林子,里头放了好些鹿、鸟、松鼠等动物,活脱脱一个小森林。 宪宗杨水赫很喜欢这里,赐名微林苑,年年中秋节、元宵节,都要带人在林子附近过。 她带内侍走进林子,吩咐道:“你去找苑中值守宫人,叫他们把鹿救上来。记得别拿手搬,在后面推就行,你盯着他们些,别吓得小鹿乱蹬乱踢,断了腿。” 内侍连忙去了。 朱莹绕了一段路,寻了个看得清湖心亭的地方躲藏起来。 顾昭容站在原处,四面望去,尤其是朱莹进林子的方向,更是看得时间长。过了会儿,她又低下头,望着雪地出神。 直反复多次,顾昭容才踱步离去,慢吞吞的离开御花园。她走了很久,朱莹腿都站麻了,从亭子里才又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穿一身宫中内侍们的冬日常服,也似顾昭容般四处眺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低下头,从另一个方向急匆匆离开了。 湖心亭前,只余下几道通往不同方向的脚印,被雪粒渐渐掩埋。 中计 林子里静得针落可闻,朱莹站在树后,强忍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视力很好,那高大内侍出来时,她一眼就看清了内侍的容貌――是那日站在顾昭容身后之人。 他竟然是顾昭容的心腹?! 可他不是才侍奉顾昭容没多久么,怎么就成了心腹?那四下观察的样子,又与宫正司中的人影,渐渐重合。 朱莹不敢动。等那内侍走远后,才原路返回,寻到刚把小鹿拉到岸上的一群人。 侍奉她的宦官举着伞遮到朱莹头顶,说话间嘴里呼出白气:“娘娘怎自己寻来了?” “等得时间长了点,干脆活动活动。”朱莹笑道。 横竖事已办完,内侍便搀扶着朱莹离开湖边。 “我乏了,回宫去吧。”朱莹说。 · 两人身影渐远,微林苑里又行来一人。 那人似寻找着什么,慢慢走到朱莹站过的树下,垂着头,面无表情。 白雪皑皑,已将来去两行脚印覆了薄薄一层,那人蹲下身,细细的看。 朱莹套着木屐,留下的屐齿极深刻。 来时那道足印已变得极浅,去时的还很新鲜,那人瞧了一会儿,忽然露出几分冷笑。 他在御花园各个园子里绕来绕去,停在一座假山后,伸手敲了敲山石。 假山中绕出个女子,遍身桃红,赫然是提前离开的顾昭容。 她问:“你回去看了?” 内侍停在她身前不远,低声细语:“娘娘,朱婕妤在林中站了一会儿,那个位置,恰能瞧见湖心亭。” 顾昭容退了半步,一手撑住假山。 “她藏在那里看着?” 内侍恭敬道:“因是木屐齿痕,奴婢不敢确认她何时过去的,朝向哪里。林子中鸟雀不少,许是朱婕妤停在那里看鸟,也说不准。” 顾昭容半张檀口,狠狠吸进一口冷风。 她摇摇头:“不能心存侥幸。朱婕妤……老早就看过你的影子,说不定已经起疑了。” “她既然起疑,为何拖延到今天才……?” “哼,你别发蠢了,”顾昭容抿住殷红的唇,恨恨道,“她从前便是想,也该有机会才行!” “那……” 内侍询问,他伸手在脖颈处比了比,做出个割喉的手势。 顾昭容便点点头,沉吟道:“再等等,不用现在动手。” 她微微仰头,雪粒裹在风里,砸得脸颊微疼。内侍垂手站在旁边。 或许是刚才吸的那口冷风太重,寒意侵袭,顾昭容伸手摸了摸小腹,总觉得肚子有些难受。 她叹道:“走吧。” 李充仪已经过了最容易落胎的月份,再对她下手的话,很可能于李充仪性命有碍。 顾昭容扶着内侍慢慢的走着,心中忽升起几分怅然,她笑了笑,心说自己怕不是疯了。 人生在世,到底都是为了自己活。 到时候,李充仪要怪的话,便怪朱莹护得她太好了,叫她得以一直怀了七个月吧。 · 朱莹回到长庆宫中,李充仪犹睡未醒。她解下披风,在外间散了散寒气。 内室里多了位有官职在身的女医,正在给李充仪把脉,待她出来后,朱莹问道:“娘娘中途醒过没有?” “并未。”女医说。 “就这么睡下去,不妨事吗?”朱莹又问。 “依臣之见,还是叫醒了好,纵使睡一整个白日,都及不上睡半晚啊。”女医回答。 朱莹点点头,走到李充仪身边。 不知梦见了什么,还是身子有些难受,她眉头微微的蹙着。朱莹推了推李充仪的胳膊,对方动了动,没醒。 她加了几分力,又推了推。 “娘娘。” 李充仪慢慢的醒了。宫人端着水盆,跪在床前,服侍她净面。 温热的水淌过脸颊,李充仪才彻底清醒过来。 朱莹立在一旁,欲言又止。李充仪已经注意到她的神色,丢下巾帕,命宫人们出去。 “怎么了?”李充仪问。 “娘娘……”朱莹停了停,犹豫着要不要和李充仪说。 半晌,她狠狠一跺脚,道:“娘娘,待芳那件事,许是顾昭容做的。” 李充仪微微闭了眼。 “娘娘?” “妹妹不必担忧,我没事。”李充仪轻叹道,“我便知会是那些世家女出手,只没料到,真动了手的,竟然是顾昭容。” 朱莹没有回答。 她跟顾昭容也不是很熟,不过原主的记忆告诉她,顾昭容在宫里人缘很好,和谢昭仪就是两个极端。 李充仪没查出怀孕以前,她还跟李充仪姐姐妹妹的叫得欢呢。 她可真是个狼人,狠起来连自己都能下手,怕了怕了。 朱莹暗道,好在已经知道是她干的了,日后多注意她,还有依附顾氏家族出身的妃嫔便是了。 知道了当日是谁动的手,李充仪心情不错,一连几日,饭量都增了不少,还有体力在雪都化了后,搀扶着宫人出来活动活动。 倏忽已过大半个冬月,顾昭容竟完全没有动手。 朱莹神经紧绷,瘦了不少,李充仪看在眼里,好说歹说,劝着她到皇后娘娘那里去,好歹算是散心了。 她心事重重的去了,又心事重重的出了永安宫,走到半路时,忽见拐角处,有人拖着个大肚子女子飞速行走。 皇帝偏好不胖不瘦,体态匀称之人,是以宫中妃嫔多半身体健康。挺着这么个圆肚子,是孕妇的可能多过其他。 朱莹骇然站住,怀疑自己撞见了柳贵妃处理怀孕妃子的现场,可宫中……不是就李充仪怀孕了吗? 她忙叫宫人返回永安宫,请皇后出面,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打算先偷看一下情况。 谁知那女子被人拖过拐角时,忽然间挣扎叫喊起来。她声音微弱,但很熟悉――是李充仪的! 什么人竟然能从那么多内卫手里抢出李充仪来?!难不成狗皇帝被柳贵妃说服了,又开始放任柳贵妃了?! 有可能,毕竟上次下毒的事,皇帝就没罚贵妃。 朱莹心头顿时一片草泥马奔腾而过,提起裙子就追了上去。 拖着李充仪的人跑得飞快,她紧紧跟在后面,不知绕了多少路,那人终于躲进一座废弃的宫室里。 朱莹四处看了看,那宫室牌匾上几个大字“幽客宫”,灰尘遍布。 石狮子后塞着一些断了扫帚,还有破布等物,似乎直殿监许久不曾派人来过这里。 她冲过去,一手抓起一把扫帚杆子,飞起一脚,踹向宫室大门。 里面那人也刚进去不久,没来得及插上门栓,被朱莹一脚踢开,抢身进去。 她径奔似乎昏迷不醒的李充仪,侧面忽有人挥拳砸来,带起的风呼啸于耳畔。 朱莹连忙停步侧身,肩膀一晃,避开拳头,那拳去势不减,擦着脖颈击向身后。她左手挥起扫把,狠狠的回敬那人。 朱莹毕竟练了几个月的武,为了开弓射箭,锻炼臂力也不曾有半分懈怠。 扫把杆子来势沉重,砸得那人踉跄一下,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电光石火间,朱莹一下子认出这人,就算他涂黑了脸,画厚了嘴唇,画得堪称惟妙惟肖―― 可那双眼睛和身量,都不曾变化,这就是顾昭容身边的内侍,杀死待芳的凶手! 朱婕妤区区一个女子,哪怕和皇后学了点花拳绣腿,为了照顾李充仪,也许久不再去小马场,想来是把学过的东西都断了。 内侍真没想到她居然从未松懈过,如今竟这般能打,他咬牙向朱莹扑去,打算用自身的优势制服她。 男子身高体重,肌肉比女子多,骨头比女子硬,真要被他近身,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朱莹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 她信奉趁他病要他命,左手打退内侍后,右手也没闲着,扫把杆自下而上,猛地划过一道弧度,杆子发出“呜”的一声嗡鸣。 内侍双脚腾空之际,忽见大杆子从他两腿之间打来,慌忙朝旁侧倒去。 那杆子瞬间袭至,打在他右侧大腿根上。 内侍惨叫一声,栽倒在地。 朱莹眼疾手快,对着他两腿正中,入宫后就变得平平的地方又加一棍,生怕他不是正常男子,没效果,紧跟着再补一棍。 内侍的痛呼声几乎破了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既然他是顾昭容的人,那“李充仪”多半也不是李充仪。皇帝的宽容只会用在柳贵妃身上,至于顾昭容,还差得远。 他们想引开她,不知打什么坏主意,李充仪没准出事了! 朱莹喘了口气,握住棍子奔向大头朝下,一动不动的“李充仪”,问道:“娘娘,您还好吗?妾身扶您起来。” 她弯下腰。 “李充仪”闷哼着,似乎刚醒,一只手向她的方向伸来,朱莹道:“充仪娘娘别怕,妾身来救您――” “个鬼!” 她挥舞着扫把,当头砸下,“李充仪”痛极而呼,竟是个男子声口。 朱莹咬着牙,趁这男子挣扎起身之际,狠狠的又砸了几下,杆子应声而断,她手臂都发了麻。 两个人都被她干翻了,只是她没有一击毙命的气力,不敢留下,扭头就往宫外跑。 先前被她打翻的内侍两眼几乎充血,忍着疼,爬起来便追。 他人高腿长,一步顶朱莹两步,就在朱莹逃出幽客宫的时候,内侍竟从后赶上了。 他一脚踢来。 朱莹只觉后背一片剧痛,眼前一黑,整个人被踹出十几步远,脑袋狠狠撞在宫墙上,差点断了脖子。 她心知不能停留,被内侍抓住,必死无疑,双手撑地,硬是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了两步,绕过一处拐角。 她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过气来。 头上的伤一片麻木,竟不觉得疼,血滴滴答答往下掉,朱莹终于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逃脱 不知怎地,那个内侍并没有追上来继续打她。 朱莹扒着宫墙,心急如焚的往前走。眼前漆黑褪去之后,便是繁杂的金星银星,于半空中缭乱。 她感觉自己走得很快,实则挪不动多少步子。 没听到后面追逐的脚步声响,朱莹心中稍定,停下来缓了缓。 幽客宫是高宗为宠妃范蕙兰所建,宫墙内外绘满各色兰花。 此宫后来居住过多位帝王的受宠妃嫔,墙上图案也一加再加,经画匠妙笔勾勒,最后成了一幅空谷幽兰图。 不过在先帝宠妃,德妃杜氏死于三嫔之祸中后,幽客宫便闲置下来,等闲不许人接近,终成一副寥落破败的样子。 朱莹缓过神,才发现自己的情况远不似想象中那么乐观。 生死一线,挣命搏斗中不觉得,待脱离险境,时间长了,手上和背上的疼便连绵不绝的翻涌而上。 她一路撑着墙行走,空谷幽兰图上已留下长长一道血线,血液的红,与灰尘留下的黑,混合在一起,凝成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 大约是那内侍踹得狠了,朱莹呼吸都极艰难,嘴里一片铁锈的腥甜。 她有些悲哀的想着,自己内脏一定受伤了,在这医疗不咋地的古代,她还能不能保住小命?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身前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开口说话的是个陌生人。 他声音里透着些恐惧的意味,朱莹警惕抬头,眼前一切却跳动不已,心急之下,什么都看不清。 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萦绕在朱莹鼻端。 大齐宦官净身,说是全都弃了,其实都会多留一点点,以免污秽自身,气味不佳,冲撞了贵人。 她印象中喜欢熏香的宦官没多少,香味重的也只见过一个,可毕竟不熟悉,她也分辨不出这位是不是皇帝身边的人。 “娘娘可否需要奴婢帮忙?” 察觉到朱莹的警惕,那内侍停在不远处,乖觉问道。 朱莹张张嘴,喉咙一甜,顿时又涌出一口血来。 她咬牙咽下去,说话声音有些含糊,道:“去……去思正宫……” 内侍应答道:“奴婢定会报给圣上。” 朱莹心下微松,只听那内侍语调不再颤抖,竟带了几分戏谑,继续道:“定会叫圣上知晓――娘娘的死讯。” 朱莹大骇,想跑又没有力气,只徒劳的瞪圆了眼,内侍的行动于眼中显得分外缓慢―― 她似乎能清晰的分辨出他每一个动作,他从袖中抽出一截短棍,几步蹿至身前,朝她当头砸下。 不过瞬息,朱莹便人事不省,摔倒在地上了。 · 劝走朱莹后,李充仪坐在庭院里,看宫女内侍们踢毽子玩。 天气晴朗,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风虽寒,却没落雪时的刺骨,李充仪捧着手炉,微笑着看宫人玩耍。 长庆宫大门处忽然走进一个人来,赫然是去拜访皇后娘娘的朱莹。 她面色紧绷,毫无笑影,身子有些佝偻,双手环在胸前。 比起离宫时,换了身衣裳不说,朱莹竟是自己走回来的,连带去的宫人都不在身边。 李充仪讶异的站起来,急忙询问:“妹妹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宫人都没――” 话音未落,只见朱莹双手一张,胸前衣襟扯开,从中飞出一只小个子猛禽,随着她的口哨声响,径向李充仪扑去! 宫人们护佑不及,那鸟尖利的爪子,已狠狠的撕裂李充仪腹部的衣裳,毫不停留,顺势飞往高空,眨眼间就飞远了,站在地上,只能望见一个点。 冬日衣裳穿得厚,李充仪虽未伤损身体,却因被猛禽撞击,心中惊惧,尖叫着往后倒去。 宫人们慌忙搀扶,用身子垫着,也只是让她没有完全摔在地上。 长庆宫兵荒马乱,放鸟之人已趁机逃了,内卫们分出一队去捉拿她。 那人身影灵活,左拐右绕,居然很快便跑得没了影,内卫们只于半路上,捡到一张扯得稀碎的面具,还有一件眼熟的白狐狸毛滚边披风。 竟是有人扮成朱婕妤的样子,前来陷害李充仪。 内卫们分出两个人,一个带着物证去思正宫寻皇帝,另一个到永安宫求见皇后娘娘。 其余人等回到长庆宫的时候,却发现李充仪情况不妙,几位内太医院御医早聚集到正殿内室里。 李充仪倒下,朱婕妤不在,品级高的人没了,长庆宫中推出一位御女暂时主事。 那御女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得了李充仪要早产的消息后,便使人去思正宫、永安宫、内太医院报信。 她又强打着精神听完内卫的话,慌得六神无主,只问:“那婕妤娘娘到底在哪里呢?” 幸而皇后来得快,接手了宫中事宜,永安宫主宫太监带人封锁内宫。 没多久,皇帝也来了。 帝后二人坐定,对视一眼,心情俱不美妙。 一日之内,长庆宫里的妃嫔接连出事,消息真真假假混做一团。 先是朱婕妤派人到永安宫,说发现有人对怀孕女子动手。皇后急忙派人跟着报信宫人去寻,谁知别说怀孕女子,就连朱婕妤都不见踪影。 没多久,又有长庆宫内卫,给皇帝皇后报说,有人装作朱婕妤的样子,放猛禽攻击李充仪,人还追丢了。 紧接着,又有长庆宫内侍来报,李充仪惊吓过度,又摔了一跤,致于早产,幸而内太医院老早就安排了接生的人,及时赶到,事情还算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李充仪在内室中痛苦的呻/吟着。 杨固检坐在正殿上首,听内侍们回报。 朱婕妤不见踪影。 这消息极为不妙,叫皇后也听得皱起眉头。 杨固检冷着脸挥退内侍,命他们继续找。 夫妻俩默然相对,呻/吟之声萦耳。原本感情淡漠的帝后,俱从对方目光中,察觉到深重的愤怒和后怕。 良久,杨固检问道:“姝雁,顾昭容近来在内宫有何异动?” 皇后神情一凛。 杨固检对她的称呼一向是郑重又疏离的“梓潼”。 他对宠妃们呼名唤字,以示亲近,到了她这里,偶尔唤她的闺名,只能代表两人要说的事情十分重要。 她回答道:“顾昭容只是对长庆宫多加注意了些罢了。并无分毫异动。” “是么,”杨固检点头,忽然冷笑一声,愠怒道,“是么……在内宫中毫无异状啊。” · 朱莹悠悠醒转。 她浑身上下都在疼痛,尤其是脑袋。嗡鸣声不绝于耳,头里筋脉都在突突的跳。 朱莹想睁眼,眼皮挣了半天才打开一道小缝隙,似乎有血糊在上头。 入目的,是一方碧蓝的天空,不知名字的雀鸣叫着从视线里飞过。阵阵寒凉从后背处泛起,疼痛稍减。 她听到人声,不止一个在说话,只是离得有些远,听不分明―― “……晦气……尽快处理了,别叫人……发现……” “您背后是……监……还怕这个?” “少废话,安排在内太医院的……长庆宫……定不能生下来……” …… 她尽力去听,也只听到这些东西。 有人要对李充仪肚子里的孩子下手了?看起来只针对孩子,对比柳贵妃,倒显得仁慈了点…… 朱莹苦中作乐。 她想离开这里,尽快回宫去,只是刚要挣扎起身,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忙放缓了呼吸,闭上眼。 香风和着四五个人的脚步,一直来到朱莹面前,什么都没说,抬手抬脚,把她抬起来,便往后面走。 不多时,几个人放下朱莹,很快,石板挪动声响起。 这声音也熟,朱莹有时候练力气,就是在长庆宫小厨房旁边的井口处挪石板…… 这几个丧尽天良的狗东西,竟然要把她扔进井里毁尸灭迹,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她不敢说话,连呼吸都屏住了。 几个人抬起她,往井里一扔,只听得“噗通”一声,二话不说重新盖上石板。 朱莹半身入水,手脚都撑在井壁上。 井水比外面的风还要透骨,反而叫朱莹清醒不少。她咬紧牙关,脸上肌肉都在抽搐。 外头的脚步声远了。 宫中的井都细,正好便宜了朱莹,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扒着井壁爬了上去,一点点顶开石板,爬到井外。 朔风舔着朱莹的身体。井边一片枯草,她伏在草上,甚至觉不出自己的手脚在哪里。 大概冻得太过,朱莹居然有了几分暖的错觉。 她眼皮很沉重,控制不住的想要睡过去。 不对……冬月的外面太冷了,她睡着了,一定会死的。朱莹打了个寒噤。 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扶着一切能支撑身体的东西,踉踉跄跄的往外走。 这里似乎也是个废弃的宫室,有三进,她坚持着走完两进,便撑不住摔倒在地,蠕动着往外爬。 宫室大门锁着,朱莹出不去,只能不停的拍打大门。 她心中止不住的涌出绝望之意,不敢相信自己会因为门锁了这种可笑的事情,悲惨的死在废弃宫殿里。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热气,混着口角滴下的血,润湿了身前一小片石板。 拍打大门的响动,很快吸引来一队搜查的人。片刻,锁头坠地,“咚”的一声重响。 有人大喊:“朱婕妤找到了!快带她去见圣上!” …… 半昏不醒间,一片温暖忽然包裹住朱莹。她挣扎着支起身子,发现杨固检正坐在不远处,满面惊怒。 屋里有人在说着什么,朱莹听不清楚。 她仰头望着杨固检,努力撑着眼皮。 杨固检瞳仁里映出一个湿淋淋的人影,发髻散乱,满面鲜血,狼狈不堪。人影的袖口领口,亦是一片晕开的红,混杂着枯黄的草叶和灰尘。 朱莹艰难的向他爬过去,地毯上洇开一片污浊的水迹。 她意识已经混沌,哑着声音,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圣上……内太医院有……有……小心……皇嗣……小心皇嗣……” 杨固检霍然起身:“什么!” 朱莹已经听不见他后面的话了。 撑着地的胳膊软了下去,她栽倒在软乎乎的地毯上,彻底陷入昏迷。 封妃 考验 殿中帘幕低垂,满缀珠珰,描金熏炉里燃着紫述香,烟气缭绕。 朱莹谢了恩,起身站在下首,捧着圣旨,心中犹疑不定,只垂眸盯着地上石砖的花纹。 皇帝的目光长久的停留在她身上。 朱莹心头群鹿乱撞,不知皇帝把她挪到鸾仪宫来,又升她为贤妃,到底有何用意。 跟幽客宫在杜氏亡故前,一直由宠妃居住一样,鸾仪宫的意义,也很不一般。 从太宗开始,鸾仪宫一向是皇贵妃的居所。 到了哲宗朝时,没有皇贵妃,只有一个淑妃娘娘贤良有才智,帮助哲宗良多,赐居鸾仪宫。 哲宗朝以后,鸾仪宫便一直由帮助皇帝,出力颇多的妃子居住,待皇帝封了皇贵妃后,再迁居他处,把宫殿让出来。 两者俱无的时候,鸾仪宫一向是空置的,只偏殿或许会住一些低位妃嫔。 然而,不论是原主还是朱莹,都既不是皇贵妃,也不是给皇帝出过大力的妃嫔。 如果皇帝对柳贵妃没那么真心实意的话,或许原主勉强能算? 可惜世上没什么如果。因为揭发贵妃,原主还获了罪,直接导致朱莹穿来后,皇帝一直厌恶她。 那么,皇帝使她迁居鸾仪宫,到底有什么用意?朱莹百思不得其解。 · 正猜测着,从偏殿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壮妇人,手中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她给皇帝行礼后,在皇帝的示意下,将襁褓抱给朱莹。 朱莹小心的接了。 杨固检此时才开口道:“这是德妃生下的皇儿,你看看吧。” 朱莹轻轻揭起襁褓,露出一张婴儿的脸。 许是李充仪……不,李德妃难产,孩子在母体中难以呼吸,或者谋害皇嗣之人做了什么手脚,襁褓中的婴儿面,透着些微的紫黑。 朱莹仔细的看他。 和梦中的男孩相仿,他头发细软,又微微发黄,眉毛浅淡,只是身体比梦里那个孩子要小上许多,闭着眼,睡得很沉。 想起被人害死的李德妃,朱莹心情沉重。 她抱着孩子的手微微发颤,旁边乳母见了,连忙接过孩子,退出正殿去了。 朱莹低声道:“圣上……德妃娘娘她……” 杨固检却问:“朕来时,你不在宫中,到何处去了?” 虽然是问句,他语气里却并无询问的意思。 朱莹惨然回答:“妾身去祭拜德妃娘娘了。” 杨固检了然一笑:“是个有情义的。德妃故去前,请求朕与皇后,要将孩子交于你抚养,今日你也看了,这孩子,你便暂时先养着吧。” 暂时? 朱莹不敢问,连忙谢恩。 皇帝特地跑来鸾仪宫,目的自然不是送子。 他抬手,周围宫人们迅速退下,只剩下两个贴身侍奉的小童。 皇帝说道:“谋害皇嗣,害死德妃,又加害于你的人,朕已知晓了。想必你心里也明白。” 他问:“朕还没有处理他们,你看如何?” 这便是询问朱莹的意见了。 越过皇后,插手宫务,加上其中掺和上皇嗣,便和政事又有牵扯……这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朱莹心里咯噔一下,本能的就想拒绝。 只是…… 她转念一想,感觉皇帝问话,应该不会单纯的询问这一件事。 不然,他如何会亲自来到鸾仪宫呢,直接宣她去思正宫,照样能问……对,还有鸾仪宫! 朱莹豁然开朗! 她迅速在心中分析了一下。 害皇嗣的是顾昭容,毋庸置疑。她在内太医院安插了人,使手段,想让孩子胎死腹中。 估计是觉得她察觉到了她的谋划,又或者是为了斩草除根,顾昭容便派心腹,对她下手。 人都说怀胎十月,李德妃七月便生产,未免早了些。而御医们日日诊脉,不可能都毫无察觉。 况且那天李德妃精神健旺,身体也还好,根本不像快要生产的样子。 那么,只能说明,在她离开长庆宫后,李德妃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是有谁打了她,导致她突然早产。 且不说长庆宫防守森严,除非像阿九那样防不胜防的人,才能偷偷摸摸下毒。 在那以后,宫中核查更紧了,一般人还真没法对德妃动手。 况且……还有内卫在呢。内卫可是隶属于御马监的! 可德妃仍然出事了。 这只能说明,以顾昭容一人之力,不可能完成这些事。 她势必和内廷官员有联系,内卫里头,恐怕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陈太监一直封锁着内宫,等闲不可轻易进出。那么,与顾昭容相勾结的,官职不会低。 更险恶的想的话,没准外廷也有人在伸手呢。 朱莹记起,自己被那些人扔进井里之前,曾听到一句模模糊糊的话,说某人背后靠山是什么监。 监……内廷衙门有十二监。 内廷官职有太监、少监等高官,当然,外廷也有带“监”的官职…… 她死死的攥紧了拳头。 知道了范围,到底是谁和顾昭容勾结,只要好好的查,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在,到时候连根拔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真是皇帝想要的回答吗? · 朱莹想得时间很长。杨固检没有任何表示,坐在椅子上,极有耐心的等。 朱莹咬了咬牙,说道:“圣上……妾身之前出事,隐约听人说什么监,妾身斗胆,猜测昭容娘娘与内廷有些联系。” 皇帝点头。 她又道:“圣上问妾身怎么想的话,妾身自然是想,把昭容娘娘处死,以慰德妃娘娘的在天之灵。只是……” 朱莹说得越多,心里便越是悲凉。 她想起顾昭容的父兄,正是最得用的时候,顾家又是个大世家,势头蒸蒸日上。 内宫里的娘娘,外廷里的臣子,地方上的世家家族,紧密的连在一起。 杀掉顾昭容不要紧,她的父兄,会甘心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吗? 如果不甘心,顾家搅风搅雨,大齐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经得起这番动荡吗? ――经不起。她明白。 所以顾昭容不能死。 而李德妃与腹中皇嗣遇害,最终做母亲的悲惨死去,同宫的朱莹也被人打成重伤,昏迷多日。 这么严重的事情,内外臣子,皇亲国戚们,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如今一定在逼迫皇帝和皇后娘娘拿出个结论来,如此,必然要推出个人,把这件事抹消掉。 并非世家出身的高位妃嫔,本来是最好的选择。 可从皇帝的角度想,他应该不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且非世家的臣子并不多。 每一个,皇帝都很珍惜,这是他跟世家对着干的班底,只有壮大的,没有拿来做挡箭牌毁了的。 这样分析的话,替罪羊,用谢昭仪最为合适。 她拈酸吃醋,招猫惹狗,在宫里人缘差到极点,这事儿连外廷官员都知道。 谢昭仪还来长庆宫找过李德妃的麻烦,想往她身上贴罪名,易如反掌。 她背后的谢氏,正和顾氏不对付,势力又略有衰落之相,朝中谢氏官员,又并非皇帝倚重之人。 之前地方上谢知州的所作所为,也早就为王咏揭发,传开了,很多大臣都曾上书要求严惩他。 因此,处置了整个谢家…… 不仅可以拔除皇帝的眼中钉,铲断部分地方上的世家势力,间接扫清谢氏中,为数不少吸取民脂民膏的官员。 还理由充沛,不会引起其他世家的警惕,又能借机表达对顾家的拉拢。 她轻声道:“妾身以为,为德妃娘娘报仇虽重要,却重不过圣上的江山社稷。昭容娘娘不能处置,妾身觉得,可以归罪于昭仪娘娘。” 杨固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神色间瞧不出真实的意图。 朱莹与他对视,又很快移开目光。 她问自己,悲哀吗? 然后又很快回答,悲哀,这样的生活,太悲哀了。 · 她曾经哪里想过,自己会受重伤,会和人拼命搏斗,会垂死挣扎,只为活下来,给皇帝报个信。 但是她经历了。 她曾经哪里想过,让这个死,让那个生,只是想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做一个史书都未必会记下名字的普通人。 但是现实不允许。 朱莹咬着唇,泪光于眼里闪烁。 她来到大齐不过几个月,就已经变得与从前的自己,大不相同了。 她可以满心里念着,为死去的李德妃讨个公道,杀死顾昭容。 也可以冷静的想着,为了大局,让谢昭仪顶罪,铲除整个谢家,暂时留下顾昭容。 大概是那日,在鬼门关上过了一遭后,她便迅速长大成熟了吧。 杨固检等了一会儿,见朱莹没什么要说的了,便提醒道:“不要忘了陶兴叶家。” 朱莹悚然一惊。 她嗫嚅问道:“圣上为何……” 杨固检声音很平静,显然,这是他深思熟虑多日后的结果,就连询问朱莹的意见,也不过是试探:“谢昭仪曾在离开长庆宫后,立刻到明信宫里‘密谋’。” 他解释:“叶氏虽然衰落,毕竟是个世家,不除它,便有东山再起之日。朕既然得了机会,便不能放过。” 朱莹瞠目结舌的望着他。 杨固检却结束了这个话题,还算满意的吩咐道:“朕近来身体不适,皇后又掌管宫务,平素事忙,你便代她,每日到思正宫侍奉吧。”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赐死 冬月廿九,在大齐内宫中,注定是个血雨腥风的日子。 天上扬着纷纷细雪,玉棠宫内的模样,早已不见素日的华丽张扬。 红泥椒壁上数道显眼的刮蹭痕迹,满绣飞鸟繁花的帐幔散乱一地。 内室中红罗床帐早已撕扯掉一半,各式熏炉、香囊,或残破,或倾倒,乱糟糟的丢在地上。 整座宫殿里哭声震天,长长的血痕,从内室一直迤逦到外面。 谢昭仪今日穿了一身正装,衣裳早已破碎,参鸾髻也散了,胭脂也花了,织金镶珍珠的披帛烂了,圆溜溜的珍珠滚了一地。 她双手鲜血淋漓,死死的抠着地上方砖。几个粗壮的宫女内侍,拖着她走到殿外,狠狠掼在地上。 她指甲断了,指尖磨破,血迹顺着砖上的花纹,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 “娘娘!昭仪娘娘冤枉啊!” “你们不能这样!” “求求你们,娘娘冤枉啊!娘娘没有害人,求求你们放了娘娘吧!” 玉棠宫外,内卫们列队,封锁了宫殿各处大门。宫内,一群内侍,拖开了谢昭仪的几个心腹。 宫人在哭喊,谢昭仪也在哭喊。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划破了玉棠宫的天空。 “圣上!皇后!妾冤枉,妾从来没有害过德妃娘娘,从来没有害过皇嗣啊!” 她奋力踢打抓着她的宫人,在一层薄雪中,挣扎出掺杂着灰和血的可怖痕迹。 混乱中,不知是谁踢了她一脚,谢昭仪骨碌碌滚下台阶,头上摇摇欲坠的首饰全都散了,腕上御赐的红玉镯子,也摔成两半。 她却恍如不觉,爬起来,便往宫外跑:“圣上,妾冤枉啊!圣上,圣上!妾冤枉!” 她除了喊冤,什么都做不到。 后面几个宫人追了上来,按住谢昭仪肩膀,死死的把她压在地上。 地面冰冷,风又寒凉,落下的雪也是冷的。 谢昭仪没了力,半张脸贴在坚硬的地面上,默默流泪。泪水混着新擦的胭脂,染红了颊下的雪,洇开一片如血的艳色。 那雪极冷,仿佛刮肉剔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要将她冻结。 按着她的内侍苦口婆心的劝:“娘娘,您就别让奴婢们为难了。不过一杯毒酒,喝下去,在醉里就没了,一点都不疼。” “滚!”谢昭仪不知哪来的力气,大骂起来,“滚!我没有罪,为什么要喝!我还年轻!” “我不想死,”骂着骂着,她忽然便放声大哭,“我还这么年轻,还没升到妃位,我凭什么要去死……” · 朱莹坐在舆中,停在玉棠宫门外。 她没有看见谢昭仪的惨状,单是听着,那种凄凉绝望的冷意,便如蛆附骨,从外头皮肉上,一直啃噬入内里。 她闭了闭眼,终于吩咐左右道:“你们在外头等着。” 宫女搀扶着朱莹下车。嵌珠坠玉绣花鞋踩在雪地上。 她走入玉棠宫里,本已渐渐安静下来的谢昭仪,看到她,又挣扎起来。 她呼喊着冤枉,间或惨叫,想从内侍们的按压下逃脱,她的胳膊拧在宫女手中,鲜血凝结的十指不断握拳又张开。 她徒劳的挣扎,却被按得动不了半分。 “你们都下去吧。”朱莹说道。 宫人们听话的放了手,离开玉棠宫,站在宫门外候着。 她迁居鸾仪宫,代皇后到思正宫侍奉,不过几个月,便从差点死在狱中的妃嫔,一跃重新回到四妃位分。 这消息已经传遍了整座皇城,她在这个关头,来到玉棠宫里,代表的便是皇帝的意思。 朱莹抬眼,扫视着捉住谢昭仪心腹的内侍们,命令道:“你们也全都下去。” 须臾,玉棠宫中只剩下她和谢昭仪两个人。 谢昭仪蓬头垢面,挣扎着支起身子。她的手按在雪里,已经冻得青紫。 她就这样半跪半伏着呆在地上,仰望着朱莹,半晌,含泪道:“你在思正宫伺候圣上,你来了,圣上是不是就在外面?” 朱莹不忍的看着她。 她没有回答,谢昭仪神色中便泛起了绝望。 她无助的爬着要往宫外去,内卫们的□□横亘在宫门处,遥遥的隔绝了内外。 “圣上是不是在外面?啊?”她痴痴的问朱莹,忽然喊叫起来,“圣上,妾身冤枉,冤枉啊!” 这喊叫,最后也成了听不出字的嚎叫哀哭。 她坐在飘散的雪中,双手疯狂的交替拍打地面,昔日倨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泪光里的风霜,宛如极地终年无尽的白,瞧着便使人心生绝望。 “我冤枉。”她哭了一阵,沙哑着嗓子重复道。 “圣上是不是不在?”她又问,“我要真话。” “他正在上朝。”朱莹回答。 “我就知道他不在。圣上若是在外面,他肯定就进来了,会让大臣们查出真凶,还我一个清白。” 谢昭仪嘴角翘起来,露出一个笑,眼泪断了线似的淌:“他不在,才会有这么多人,明目张胆的想逼死我。” 她哈哈大笑起来,状如疯癫。 “我知你冤枉,圣上也知道。”朱莹说,“可是那杯毒酒,你必须喝下去。” “圣上知道我冤枉,我为什么要喝!”谢昭仪嘴唇干裂,双眼通红,“是谁要害我!是谁要害我?!我是无辜的!” 是皇帝啊…… 朱莹张了张嘴。 谢昭仪满面绝望,连喊冤都只是苍白的“冤枉”,并无其他佐证。 她不聪明,可到了这种地步,也早就明白了,到底是谁想杀了她。 谢昭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这个欺骗,只要她动动嘴皮,便能轻易戳破,叫谢昭仪失去最后一点无望的期盼,死得明明白白。 可朱莹不忍。 谢昭仪目如铜铃,披头散发,毫无仪态的等着回答。 朱莹终是轻轻一叹,弯下腰,说道:“是我。” 谢昭仪双目赤红的瞪着她。 “是我要害你,”朱莹替她找借口,保留她那点心知肚明的期待,“德妃姐姐殁了,我恨不能把所有对她动过心思的人都杀了陪葬。你找过她麻烦,我便先从你下手了。” 谢昭仪唇角微微的颤。 “你没有杀我的本事,你一个妃,没有――” “我有。”朱莹耐心的说,她眼里也湿了,“你别忘了,我在贴身侍奉圣上。如今,我也算是个宠妃,在圣上那里说话有分量了。” 谢昭仪呆呆的坐着。 很长时间过后,她忽然抹了把脸,擦去满手胭脂,哑声道:“贤妃娘娘,我想梳妆打扮。” “可。”朱莹说。 谢昭仪丧魂失魄的爬起来,回到正殿里。 她自己打了水,擦干净手脸,从翻扣的梳妆盒里拿出还算完好的妆钿,给自己画了一个浓妆。 她梳头,换衣,插戴首饰,一样样细致的做下来。可事情总有做完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停下了。 谢昭仪穿着一身最钟爱的红,摇曳生姿的走出正殿。 她问道:“我家里……还好吗?” 朱莹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你家人,都还很好。” 她便释然的笑了,哆哆嗦嗦从朱莹手中接过毒酒,道:“我要在殿里喝。” “可。” 朱莹等了许久。里面已经很长时间没传出声音了。 她推开正殿的雕花门,谢昭仪正悬挂在半空中。 长长的银红镶珍珠披帛,绕过房梁,绕过谢昭仪颀长的脖颈,崩得很直,已经连旋儿都不打了。 圆凳翻在地上,砸碎了酒樽。酒水晕开一片干涸的血痕。 她一阵心悸,恐慌和干呕一齐到来。 朱莹捂着嘴跑出宫外,便有宫人将她团团围住,问:“娘娘哪里不适?” 她摇摇头,长叹一声道:“谢昭仪殁了。” · 明信宫中,又是一番光景。 叶修媛平静的听完旨意,磕头谢恩。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很镇定了,可捧着酒樽的手,依然在微微颤抖。 “娘娘,请吧。”传旨宦官略有不忍的移开视线。 叶修媛便冷冷的笑了,轻声说道:“想来,我陶兴叶家,今日之后,便要烟消云散了吧。” 传旨宦官不敢接话。 叶修媛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向天空。细雪落入眼里,针刺般的感觉。 天空似乎比年少时,在陶兴看到的更高,只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又不如陶兴的天空辽阔。 “我多年不曾回家了,还记得闺房外有个池塘,池中有座小亭子。那都是我兄长看我不如男孩儿们,能时时刻刻出门去,便亲自盯着人,为我修来散心的。” 她似乎多了谈性,和传旨宦官话起家常来:“我兄长身体不好,常年在外求医,说起来,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入宫这几年,我还能常常梦见那个小池塘,还有池塘里的亭子,好像又回到家里头去了。” “我虽很想得宠,可也从来不拿下作手段争宠。” “今日我死,叶家跟着亡,不是我叶奉仪的过错,”她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倒扣酒樽向传旨宦官示意,继续道,“也不是……叶氏的过错。” 肚里疼了起来,血从口角流下。叶奉仪站不稳了,软软的倒在宫人们怀中。 弥留之际,她忽然觉得天空阔朗了,四方边沿向远处伸展,如同她随父亲、兄长,到长河岸边游玩时,见到的辽远青空。 “我……好想回家看一看啊。”叶奉仪喃喃道,阖了眼。 几粒苍白的雪落在她没有起伏的胸口,玉棠宫的哀哭遥遥传来,与宫人们的低泣,响成一团。 参政务 来到永安宫时,朱莹肩上已落了一层白雪。 宫人们都侍立在外,看到朱莹来了,深施一礼:“皇后娘娘说,娘娘到了后,自己进去便是了。” 她点点头,整理过衣裳,推门入内。 殿中空荡,并无侍人。皇后高坐在上,其下跪着一个穿着九嫔服饰的女子,正哀哀啼哭。 这声音很是熟悉,这人的背影也很眼熟。朱莹看着她,脸色便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顾昭容。”她说。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皇后向她点点头,说道:“贤妃来了,坐吧。” 她向皇后旁侧纵列的位置上走去,每走一步,离顾昭容便近一步。 顾昭容的哭声还在持续,叫她脑海中又浮起谢昭仪挂在梁上的样子,耳畔仿佛还有声声哀嚎,缭绕不断。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额上的伤好了不少,只是疤痕犹在,连御医们都说,无法彻底将它消除掉。 幽客宫中的激斗,深井里的幽静,只才过去没多久,长庆宫正殿空置,妃陵里刚刚又长眠了一个人。 顾昭容害死了的,绝不只有三个人。因她而留下终身伤痕的,也不止朱莹一位。 朱莹近来知道了,处理世家,皇帝本有着更加温和的手段和计划,本不至于死这般多的人。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开源谢家和陶兴叶家的滚滚血流,本是籍由顾昭容的手而催生出来的。 来年入宫做宦官的某些小孩子,本也不该留下伴随终生的创伤。 还有代罪入冷宫,至今都不得出的武婕妤…… 朱莹离得越近,想得便越多。 顾昭容有什么脸在这里哭?! 她终于行到顾昭容旁侧,对方抬起头,满面哀容的望着她。 自御花园中一别,多日不见,顾昭容竟然胖了些。想是觉得绸缪已稳,心情舒畅,所以心宽体胖了吧。 朱莹讽刺的想。 她瞪着顾昭容,最后一点忍耐也崩断了。 深井与棺椁,襁褓中微紫的小脸,玉棠宫披头散发的妃嫔,都于眼前旋转起落。 她忽然抢上前一步,扬起手,狠狠给了顾昭容一个耳光。 “听着心烦。” 顾昭容被打懵了,含泪看她。朱莹又是一巴掌上去,打得她身子跟着便是一歪。 顾昭容捂住脸,住了哭声。 皇后此时才插言阻止道:“贤妃,不可动手,你先入座吧。”语气温和。 朱莹告了罪,坐下了。 皇后一条条念着顾昭容的罪状,顾昭容听着听着,便惊诧的瞪圆了眼睛。 她没想到,一些本以为天知地知的东西,也会被皇后发现。 不……应该说是,皇帝早就发现了。 她身子终于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皇后说:“圣上不杀你,也不迁你去皇陵守陵。你便在宫中庵堂日日跪着悔过,跪到小皇子康健的那一日。” “谢恩吧。” 顾昭容眼里又含了泪,哭道:“求皇后娘娘开恩!罪妾哪里经得起……” 朱莹冷笑出声:“没杀你,已经属你命好了,你还想要什么?” 她直起身,已经不抖了,脸上还挂着泪痕,却扬起一个笑来。 “皇后娘娘,贤妃娘娘,你们不能罚我,”顾昭容说,“我腹中怀了圣上的子嗣,已有近四个月了,若是日日跪着,孩子出个好歹,娘娘们担得起吗?” 皇后脸色忽地变了。 内太医院郑女医很快被宣来,证明顾昭容身怀有孕。 朱莹听着,忽然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哭了。 李充仪无辜,因有孕而被害,太多的人被波及而死,反而伸手害人的,又靠着怀了孕逃脱惩罚。 皇后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命人把顾昭容押去偏殿。 室内只剩下她和朱莹两个,皇后才长叹一声道:“这都是命啊。” “既然有了皇嗣,那便只能让她好生养着了,既然拉了谢昭仪叶修媛替罪,她这位分也不能降,日后可以抚育孩子。” 皇后对朱莹说:“为了皇嗣着想,待孩子生下来,又如何能日日罚他的生母?” 她神色不愉。 朱莹想起了皇帝的态度。 她垂眸道:“娘娘,想来圣上不会愿意留歹毒之人在宫中。妾这便去问一问圣上的意思。” “去吧。”皇后说。 朱莹走后,她命人清去宝台宫所有宫人,暂调永安宫宫人过去,将顾昭容软禁起来。 很快,朱莹便回来了。 听完她的禀报,皇后才微微展颜,说道:“很该如此。” · 朱莹再回思正宫时,皇帝正在看题本。 她进去后,杨固检便问道:“都解决了?” “回圣上,是。” 杨固检“嗯”了声,又道:“宫务自有皇后管着,你以后不必在这上头操心。” 他从案头拿起薄薄一叠奏章,抛了过去:“看看这个。” 朱莹淡定的接了。 她先前早就震惊过了。 第一次来思正宫侍奉时,皇帝便给她看一些写着鸡毛蒜皮的奏章,把她吓得不轻,以为自己就要狗带了。 谁知道皇帝只是想用她。 当成大臣那样不太可能。她的功能,应该可以约等于衙门里当官的黄门? 妃位的人,手上本来会有一部分宫务要分管,淑妃便管着妃嫔们四季首饰。 不过她升了位分后,宫务分派一直没动静。 完全不像原主拿宫务时那么快。 她本以为这是因为宫里事多,皇后没精力想这个,不过今日皇帝摆明了告诉她,不要惦记宫务…… 那便是要她完全把精力放在政事上了。 朱莹暗自想着。 手里管不着内宫,也算是一种制约,不让她在内宫中发展自己的班底,以免她势力大过皇后,使内宫不稳。 再就是…… 她的权利地位都来自于皇帝,等皇帝不乐意用了,说撸就能把她给一撸到底。 比撸内臣还利索。 虽说不知道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启用个妃嫔管政务的原因,可皇帝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朱莹也不忸怩,直接笑纳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个机会,让她在这暗流涌动、勾心斗角的后宫中,得到安身立命的本钱。 如果足够有本事,那么她的本钱,便不再局限于后宫。 朱莹喜滋滋的翻开题本,然后便愣住了。 王咏十月出征,人在云城不得还,朝中大臣趁机弹劾他,希望能处置掉他。 其中一个理由,还是王咏和叶家勾结。因为他一直在邀请某位叶家子弟做官,还惨遭拒绝多次…… 这位叶家子弟,又恰巧是叶修媛的哥哥。 她心中泛起惊涛骇浪。 皇帝是什么想法呢? 他要不要处置王咏? 他还宠信王咏吗? ――这些,朱莹全都不知道。 她嗓音有些干涩:“圣上,若是在这紧要关头处置了王厂臣……这云城,以后还有谁敢去守?” 杨固检微微一笑。 他声音里带着些漫不经心:“像这样的题本,一个月来朕收了不少,就算大半都叫司礼监压下去了,朕能看见的,也总归有几十本了吧。” 他挥挥手,似乎对这群奏章毫不在意:“这些随你处置。” 朱莹一头雾水的拿着它们去了偏殿,心情倒是由阴转晴。 皇帝明显看不惯那些大臣的弹劾,王咏在他心里的分量依然沉重。 走到偏殿门口时,朱莹脚步停住了。她狠狠吸了几口微凉的风,迈步进入殿门。 浓郁的香气,混着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 这味道太浓,一时间竟让人分不清到底用了什么香料,朱莹以题本掩住口鼻,左转进了一间屋子。 那间屋子更是香得让人怀疑人生,简直无法呼吸,里头已经坐了个人,正笑眯眯的望着她。 这人就是由司礼监一致推举,皇帝同意,派来指点她的,据说能力很是出众。 不过朱莹非常怀疑,他是不是因为太香了,才被同僚踢到她这儿来。 毕竟她听说过,有段时间政务特别繁忙,偏偏秉笔太监没几个人,最后众太监共同处理奏章,凑合了一段日子。 见到朱莹抱着题本入内,柯祖良起身行礼道:“奴婢见过贤妃娘娘。娘娘今日来得有些晚了。” 礼尚往来,朱莹还以半礼,回答道:“我去玉棠宫了。” 柯祖良恍然颔首。 他将朱莹让于上首,自己才坐下,且是只坐了个边,那姿势瞧着就难受,可他偏偏坐得八风不动,仿佛很悠哉。 朱莹……今天从永安宫出来后,便除了正装,换了件立领短袄,皇帝瞧见了也没说什么。 她将题本摊开,摆了一桌,顺便缩了缩脖子,把鼻子掩入立领。 涨大的脑袋这才清明些许。 柯祖良没注意他实质上的学生,快被他熏得上不了课了,拿起那些题本看了看,笑道:“居然都是参王厂臣的?” 他问:“娘娘,若是您,您该怎么处理呢?” “全都留中不发,或者批了打回去。”朱莹老实的说。 云城正打着仗呢,这些大臣就要把王咏抓起来,为了仇怨连边境战事都不管了――傻子都知道不行啊! 柯祖良点头,又摇摇头。 他点了点其中一本奏章,说道:“娘娘未免太仁慈了。”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终于把第一部分写完了,开启第二部分,感觉离完结又近了一步哎!(但是看看第一部分章节数,又感觉遥遥无期……) 心太软 那封题本,是一个姓季的阁臣写的。 朱莹把它细细的看了四五遍,都没看出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她疑惑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柯祖良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段时间弹劾厂臣就是他带的头,最好拿他下手,杀鸡儆猴,莫不如是。” 他将题本折起来,轻蔑道:“娘娘自可回复,叫他推举人去代厂臣戍边,倘若败了,便与败军之将同罪并罚。” 朱莹:“……” 这个主意,真是太狠了。 她迟疑了很久,终究没下笔,又问道:“他会推举谁?会胜吗?” 这位阁臣……好像是个依附世家的? 他跟王咏不对付,应该不会放任新成派的人立功。大概率推举自己人。 可是跟他有联系的,净是些个文臣,世家的还挺多,如果把他们推上去,那不就等着大败亏输了? “朝中能戍边的,花家在上昌行省北方要塞,常家在西南边区要塞,援是能援,有本事的人却都不能动。” 柯祖良嗤笑道:“其余的……离了厂臣,还能戍边震慑外敌的人,一个都无。” 朱莹半懂不懂的询问:“和怀与云城临近,为何不能动用常家?” “西南战事虽平了,可也不能失去威慑之人。常家威名赫赫,守在西南不动便是了。调到别处去,岂不是多添军权?有童奉御和都司卫所带兵支援便罢了。” “正好叫他们败一场,得个理由,全都处置了去。”柯祖良说。 朱莹懂了,但她不同意柯祖良的话:“便没有更好的法子?云城战败,多少百姓要遭受劫掠?就为了对付这些……” 柯祖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轻笑着叹道:“娘娘仁德,厂臣不和他们一般计较,可他们未必识趣啊。” “我为的不是他们。”朱莹道。 柯祖良若有所思:“奴婢明白娘娘的意思。如今云城战事正在胶着中,临阵换将,也确实有些儿戏。娘娘既有善心,奴婢便换个法子就是了。” · 为朱莹和柯祖良提到的王咏,此时丝毫不知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到达云城本有一段日子了。 念及多动刀兵,于朝廷兵力、财力等俱都是个损失,王咏决定以招抚的理由,将北魏四只军队的主将等人诱骗入城,先下手为强。 他派官员前去招抚,谁知北魏猜透了他的意图,那几个官员早晨出发去了,傍晚回来时,竟只剩了几颗人头。 王咏瞧见人头,勃然大怒,令人去查北魏大军的动向。 北魏四军,能称主力的只有一支,余下三支,是北魏政/斗,扯出来抢功的,单论实力,远不及主力―― 且似乎与主力军队的主将不合,三军安营扎寨之地,与主力遥遥分开。 众将领围坐在地图前。 王咏手上慢腾腾的转着一根短棍,面前摊平了图,瞅着上头标注下来的营地,露出个冰冷的笑意来。 “既然与燕将军大军隔开,正好便宜了我。”他以短棍指着主力大军道,“我等可使京营精锐,直袭北魏大军,和怀兵马攻打另三处。大军若落入困境,小军不得援助,势必要往北魏跑。” 说到这里,王咏平静的语调里,终于染上几分杀意来:“蛮夷小国,反复无常,倘若逃离,久之必复为边患,断不可放任其回归!” 他扫视着围坐的众人。 大齐用兵,向来以监军宦官为主。 童奉御先开口道:“和怀兵马虽少,拦住那三路却容易,难就难在捉他们领头的人。” 他问:“这次是捉住了押解进京,还是……?” “就地格杀。”王咏道。 童奉御便笑道:“如此,请厂臣听我等捷报吧。” 他起身抱拳行礼,带人先出去准备了。 · 童奉御那里好说,不过面对五千左右的兵马罢了。北魏屯兵处地势低平,倒是于大齐有利,王咏并不担心。 倒是主力燕将军这里难了些。 云城多山,这一支军的位置倒很巧妙,紧挨着山,山四周又有一些过去的要塞,如今虽废弃了,修筑了的工事却还在。 偏偏它暂时处在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之间,离哪儿都不近,看大军路线,倒似要去往山上。 王咏一时深思不止。 钱成璧问:“不知厂臣做何打算。北魏行军未止,倘若耽误了,对谁都不利。” “惭愧,我暂未有万全之策。”王咏沉吟片刻,道,“打也容易,牵制也不难,只是这一仗怕是要硬碰硬了,唯恐兵力锐减,倒让我有些束手束脚了。” 他指了指一个关口。此关距离北魏近,距离大齐队伍也近。 钱成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手捋着胡子,叹道:“此番对敌,只管得胜,讲什么锐减。” 他说着,眉头也微微的皱了。 一个监军一个总兵,意见统一了,只剩下总督军务的梁吉还没表态。 王咏望向他,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厂臣所虑者甚是。”梁吉不同意两军硬撞,提议说,“我等何必直接与北魏碰上?不如先困住他们,等童奉御佳音……” · 暗天冷月,广袤的长空,连接着无垠的大地,黑与黑连接,冷寂得令人窒息。 齐朝军队兵分三路,轻骑简从,昼伏夜行,连续二十一日,王咏这一支,终于在百子山下,延秋塞前,截下了北魏之军。 燕将军不是个死的,日夜关注大齐动向,知道大齐军队要抢在他前占据有利地势,便也分了兵,全力抢攻。 如此,单处的兵力便薄了。 两军对垒,战鼓声响彻天地,旌旗摇动。火把点燃,从两国人海中连做一片,照亮了半个百子山。 火光之下,便是暗夜也亮如白昼,王咏人在中军,指挥军卒摆出阵型。 他军里有小队火绳/枪/兵,阵便松散了些。 两军前军锋锐,洪流般冲撞而去,穿插、交战于一处。枪刀并举,人喊马嘶,震响了山麓和其下旷野。 传令兵往来如飞,斥候不断散去又回来,中军将领的命令,和着鼓声旌旗多番变化。 王咏终于隔着飞溅的血,与无数人影,望见了对面中军里的人。 是北魏的燕将军,主力的统帅。 前军撕咬于一处,终究是大齐气势更盛些,几乎要将北魏前军穿透。 燕将军即刻变阵,王咏也几乎于同时下令。 军鼓声变换,前军四散结成小队,阵型变得比北魏更松。 北魏阵势刚换,才要夹击大齐中军,便见对方军阵里露出数排枪/兵,队列整齐。 鸟铳喷吐火舌,转眼间,北魏前军已呈败像。 军中这些好用的玩意儿还是太少了,王咏心中暗道可惜。 战阵之上情势紧迫,他来不及再做这些多余的想法,转眼传令下去。 鼓声又变,旌旗摇动,王咏跃马横枪,身先士卒,率领中军兵马,向北魏中军直扑过去! 大齐前军两侧散开,护佑两翼。中军三阵,左右略后。 中间已与北魏短兵相接,宛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又如连续不断的尖刀刺入,纵列颇深。 云城的天气,与崇京迥然不同。 山林茂密,荒野草木丛生,夜风暖得如崇京初夏,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王咏就在这水汽朦胧的暖风里,双眸微挑,锁住了燕将军的影子。他挂长/枪,弯弓搭箭,一箭向他射去。 破空之声传来,燕将军立刻伏鞍躲避。那支长箭自他背上擦过,射中了他的偏将。 王咏又是一箭。 燕将军急闪,这箭掼入左肩。他咬着牙,一把将箭拔去。 他目光遥遥射来,与王咏目光交汇,露出一个冷笑。 ――原来是大齐的王太监啊。 从前虽不曾对上过,然而他早就知道,王咏体弱而善射,力气却不够,于刀枪剑戟上造诣不足。 他拍马向王咏冲来。 燕将军擅□□术,那枪比起旁边将领来,要更长更沉一些。王咏不敢正面相接,急急闪避过去。 中军军卒涌来,将王咏拦于身后。 厮杀中,他看出燕将军斗法大开大合,长/枪势大力沉,那些涌来的军卒与他交缠数合,便被击退,被刺于马下。 王咏心里有了底。 · 马蹄下长草倾没,厮杀中血雾弥漫。 北魏与大齐的军马交错,中军穿透,阵型变换,后军又毫无间隔的杀了上来。 王咏与燕将军几番交手,一时拉近,一时隔远,金戈铁甲撞击出的铮鸣,箭支飞过的破空声,都凐没入无穷无尽的喊杀中了。 王咏调度完军阵,又携着枪,与燕将军缠斗于一处。 他双臂翻飞,快如闪电,长/枪灵活多变,攻击迅捷。 王咏明白自己的弱势,几次与燕将军兵戈相撞,虎口都撞得酸麻。 单论武艺和力气,他比燕将军差得远。 可他更明白自己的优势。战马绕着圈在燕将军前后左右游走,长/枪数次刺入燕将军臂上伤痕。 燕将军的力气渐渐小了,出击时重心也有偏移。他不放过这个机会,又袭了上去。 两人的副将与亲兵在四周交斗厮杀。 王咏望着燕将军的眼神冰冷而专注。 四周的声音与气息仿佛都随着风远去,老将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清晰而容易剖解。 两马交错时,王咏忽然往后一倒,燕将军暴起,沉重的枪杆自上空,割开猎猎之声。 他眼里倒映着燕将军的模样。北魏老将满面汗湿,已经快要败了。 ※※※※※※※※※※※※※※※※※※※※ 感谢此号已疯、不言、墨呓儿几位小天使的营养液! ―――――― 昨日的补上了!还差今天的! ―――――― 我发誓,我会在写下一章的同时,补上缺失的两千字的,保证不断更,每更三千+ 请小天使们原谅 磨刀石 燕将军的枪失了力。两匹战马交错而开。 王咏趁势拉弓,箭支于极近之处射出,燕将军再无躲闪的机会,被这箭射穿了铠甲和胸腹。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摔落马下。他嘴里嗬嗬有声,呕出的血染红了花白胡须。 火光照亮了燕将军的铠甲,冰冷的甲片上,浮着灼灼流光,仿佛从他体内溢出的热。 王咏拨马回转,当胸又是一枪。 他手臂已经略有些发酸发麻了,与燕将军的战斗,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体力。 长/枪拔去时,比刺入时要缓慢一些,汩汩血流顺着伤口涌出,浸红了白色枪杆,又顺着银光闪烁的枪头滴落。 燕将军虎目不甘的睁着,有军卒上前拔刀砍下他的头颅。记功官早已记录下这一笔。 狂野长风掠过,夹着水汽,血气,夹着北魏军卒沦丧时的惨呼求饶,夹着大齐军队的欢呼雀跃。 而这些都似乎与王咏的感觉剥离去了。他居高临下,凝望着燕将军血淋淋的人头。 他知道燕将军,就如对方知晓他一样。此前从未见过,却早就听说了对方的赫赫威名,以及不少事业功绩。 人头未闭的眼睛与他对上。涣散的,染血的眼珠,便留有什么情绪,也都随着老将的死去而烟消云散了。 他庆幸,惋惜,喜悦,怅然,这些矛盾的心情积在一起,最后汇成说不出的一声叹息。 他想了很多,于实际上,也不过是军卒提着人头走过去的那一瞬。 王咏很快便收回目光,回过神来,望着莽莽荒原上四散奔逃的北魏人马,下令道:“尽快捉拿,打扫战场。” · 老将军老了。身为北魏军中最有名望之人,被他这个打了没几年仗的年轻权宦,慢慢的磨死了。 没有什么是能长盛不衰的。 战场已逐渐静了下来,王咏抬首,望向辽阔苍穹。 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 ――包括皇帝,也包括他。 大齐皇室,许是带有一些传给后嗣的疾病吧,每一代人,长寿者总归是少数的,男子更是大多活不过五十岁这道坎,甚至活了四十多岁的都不多。 皇帝已经三十余岁,到了该考虑后事的年龄,作为皇帝宠信,又在朝中树敌无数的权宦,总归也该给继承者的宠臣让位了。 至于他这一派的人……做做样子,还能给继承者留下来吧。 远远的传来群马奔腾之声,王咏迅速列阵。斥候奔来报道:“是童奉御身边的将领来了。” 一队骑兵出现在眼前,纷纷停住,为首之人核对了信物后,拱手说道:“监军命我报捷,来援厂臣公。” “我已不用你援。”王咏道,“你可去助卫宁侯。” 那将领领命去了。王咏怔了一会儿,忽想起,那些大齐可托戍边重任的文臣武将,也全都年龄大了。 两个世家虽然得用,只是看皇帝的意思,能留几年,还两说着呢。 后继无人啊。 他沉默的想着事情,待打扫了战场,一切都收拾妥当后,派了一支人马去援梁吉。 得胜的喜悦早已消失殆尽,他一遍遍的数着朝中武将,计算着在老将们之后,可以带去戍边的年轻人,只是每一次都失望了。 将才难求。老将以后确实再无军事上的人才了。 御马监宦官们多半都年轻,都还可以行军打仗。可这又能怎么样,他能得皇帝的信重,不代表御马监其他人也能。 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他,和他手下的宦官们身上,显得尤为明显。继承者是否是个进取之人,如今还尚不得见呢。 到现在,他终是觉出几分无力来了。 王咏将长/枪戳进土中。 战马安静的站着,驮着他。 他是喜欢外面的。他是厌恶闲置的。他…… 明月洒下皎皎清影,王咏在这月光中,又想起了朱莹。 如果他此生不得不步步退后,以致再无法染指朝政,那么……他希望朱莹可以。 倘若与他交好之人,有谁能在他失势后还安然无恙,那么……也一定是朱莹了。 王咏半是惆怅半是讽刺的想着,便是他猜到了朱莹,不愿意出这个风头,让内臣帮忙争宠又如何,时间从不会等人,等他回去了,他终究还是会动手推上一把的。 只有入了皇帝的眼,才能爬到高位,爬到高位后,才有机会往宫外传信,拉拢人心。 然后,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都会握有足可震动朝野的权利,都会得到与宫中女子截然不同的自由,或者说,是额外的枷锁。 朱莹的意愿很重要,可和大齐比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人总是要学会习惯的。 · 身在宫里的朱莹,也不知道王咏正在惦记她。 在柯祖良的教导下,她学着批复了题本,又拿去给皇帝过目。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放下了。 他忽然道:“你应该还没见过太子吧。” 这当然是个肯定的语气了。 身在内宫的女子,除非女官和一些宫女,否则谁也别想见到除皇帝,或者自己生养的儿子以外的健全男子。 君不见她之前稀里糊涂的遇到了那么一个,自己还明明是受害者,也差点被皇帝给处置了吗。 不侍寝真是个保命符。 朱莹垂着头不敢说话,皇帝也没打算让她回答。 沉吟许久后,他终于说道:“明日,朕命太子去永安宫,你也去。” 面对着皇帝的瘫脸,朱莹哪里敢多说话。让她去,那她就去吧,这可是皇帝自己允许的,出了事怪不到她头上。 其实也出不了事,太子不过才几岁…… 见皇帝没什么话要说了,朱莹麻利的退了出去,又和柯太监道别了,这才直奔永安宫,将这事告诉了皇后。 太子年纪小,一向病怏怏的,有时候病得重了,便会留居永安宫。 不过他近来身子才好一些,就被皇帝火急火燎的送去跟着太子太傅等人念书学习。 听见皇帝叫朱莹和太子齐聚永安宫,皇后心里略微有些不悦。 太子虽小,毕竟是男子。而贤妃是皇帝的妃子,又刚刚册封,如此便见了面,不合礼数,成何体统! 只是她转念一想,又转嗔为喜了。 皇帝身体健康得很,哪里有什么疾病要人侍奉。 起初他用这个借口要朱莹的时候,皇后还以为她要被宠幸了。 朱莹受宠,对她也有好处,不过后来听说他们什么都没干,她也就歇了心思。 如今看来,或许并非什么都没做,而是…… 皇后想起近来听见的传闻,或许是真的呢。 她对朱莹道:“太子不到十岁,正还是个小孩子家,贤妃身为长辈,见见他也算不得什么,况有圣上亲口允了,你不必担心。” 朱莹起身行礼称是道:“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 有了两重保险,不必怕自己突然被降罪,然后挂掉,朱莹一觉起来,神清气爽。 御前小宦官来传圣上口谕,召朱莹去永安宫。 她整理整理衣裳,穿了身正装,为表对太子的尊敬,还破天荒往脸上抹了脂粉,乘着辇迅速来到永安宫。 到了以后才发现,她白化了表示尊敬的妆…… 永安宫一处,设了极长的白雪红梅图屏风,屏风后坐着个小小的人影。 有女官引着她来到屏风前,对着人影行礼,太子也规整的站了起来,还了礼。 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呢。 和暂时养在她那儿的小皇子一样可爱。 两人初次见面,只是认识认识,多余的话一句都没多说。不过,对于他们以后会有何种关系,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了。 朱莹离开永安宫后,又马不停蹄的来到思正宫,批专门留给她的那部分奏章。 这回上手的,又是新的内容,关于政事。朱莹磕磕绊绊的,先在纸上答了,交给柯祖良看。 柯祖良拿着她的“批复”,一样样的询问她,给她讲解哪里对,哪里不对,哪里又能更好的安排,哪里怎么做最合皇帝心意。 最后,朱莹按照他的教导,归纳出来。把解决办法,和是否可行,思虑再三,往题本上给批了。 朱莹把题本拿给皇帝看。皇帝这回倒是口头鼓励了她两句。 待朱莹没事了,准备离开思正宫时,柯祖良忽然从暖阁追出来,笑问道:“听说圣上叫娘娘去见太子了?” “是的。”朱莹道。 柯祖良闻言,眸色微暗。他脸上笑容可掬,拱手弯腰,祝贺道:“奴婢便先恭喜娘娘了。” 这话……有点耳熟。 朱莹心想,难不成做宦官的,都有祝贺妃嫔的职责? 王咏之前还说过类似的话呢,结果把她给气得不轻…… 柯祖良继续道:“娘娘之得宠,绝无仅有。连贵妃都无参政之权,见太子便更不用说了。” “那我就借柯太监吉言了。”朱莹微笑道。 得宠的妃嫔,都是贵妃那种样子的。至于她,充其量就一炮灰,是皇帝给太子预备好的磨刀石或者踏脚石。 如果自己不努力学习,往更上头爬,以后安然活到老的可能性,就更加渺茫了。 内廷宦官到底是官,心里不是想着功业,就是想着权势金钱之类的东西。 在柯祖良眼里,推己及人,她怕不就是全宫最得宠的妃子? 朱莹苦笑着想。 ※※※※※※※※※※※※※※※※※※※※ 谢谢此号已疯、猫小乐小天使的营养液。 谢谢九朝洛阳大大~~ ―――― 捉虫了 养孩子 鸾仪宫正殿内,婴儿的哇哇大哭声响彻云霄。几个乳母轮流哄他,而小皇子依旧哭声不住。 他哭得时间长了,连刚刚喝进去的奶,也吐了个干干净净。 朱莹回到鸾仪宫时,便听见了这刺耳的哭声。 她唯恐有人对孩子下手,经历了李充仪的死,让她明白,在这宫中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朱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内室,几个乳母,和旁边侍奉的宫女内侍都跪了一地。 “小皇子哭了,你们怎地就不哄?”朱莹还没有说话,她身边侍立的掌事宫女,便先质问道。 乳母们磕头如捣蒜,哪里敢为自己辩解,只是说道:“奴婢们哄个不住,哭坏了皇嗣,请娘娘责罚。” 朱莹没理她们,先上前检查孩子的身体。没拉没尿,更没有受伤。小肚子圆溜溜的,显然吃得很饱。 她吊起来的那口气便松了。 朱莹望着孩子。孩子的脸这些时日下来,渐渐变得白了,依稀可见随了他的母亲,眉眼偏向于清秀。 他紧闭着眼,哇哇大哭,嘴巴张得极大,朱莹连忙轻轻地把他抱在怀中,一下一下的拍打着襁褓。 小皇子哭声渐止,没多久便咯咯的笑了起来,同样圆溜溜的猫儿眼,直直的看着朱莹。 他长开了些,五官与梦中李充仪拉着的小孩儿更像了。 朱莹心下一酸,不知是感叹还是无奈的说:“你啊……” 见朱莹满脸疲累之色,乳母赶快从她手里接过小皇子。小皇子不饿,便抓着襁褓上的穗子玩耍。 见孩子不哭了,朱莹留下来又瞧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往鸾仪宫中的小书房。 她刚刚走出房门,小皇子忽然发觉找不到她,又嚎啕大哭起来。 她连忙返回,接过孩子。 小孩儿见她回来了,收了泪,张着没牙的嘴笑,发出各种各样含糊的声音,口水从嘴角流了下来。 宫女递上柔软的手帕,为他拭去口水。 孩子两次大哭,唯恐得了什么病。朱莹忙吩咐宫人,去内太医院请有官职在身的女医来――这是高位妃嫔的特权。 有了皇子后,这便也是养育皇子的特权了。 她抱着孩子在宫里转了两圈,直感觉迁居鸾仪宫后,自己继续跟着皇后学骑射时都没练出来的臂力,在这孩子身上有了长足的长进…… 小皇子咯咯的笑,挥舞着藕节似的胳膊,去抓朱莹小凤冠上垂下来的长长珠串。 她见孩子玩得好,暂时放心的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中,自己三下五除二,卸了身上尖锐些的首饰,换戴几朵绒花。 “好生陪着小皇子玩耍。”朱莹吩咐道。 她急着整理今日学习到的政务方面的知识,便又往小书房去了,刚刚走出内室门,哭声便如影随形的来了。 朱莹只能又回来。 门外有内侍带着内太医院女医进入。 女医为孩子把脉,看舌苔,看气色,又询问那些乳母,最后神情中满是困惑。 朱莹生怕孩子有了什么毛病,致使女医为难,连忙问道:“小皇子身体如何?” “他身子骨弱了些,不过娘娘将他养得很好,比上回臣来看时,健壮多了。”女医恭敬道。 · 送走女医后,朱莹望着小皇子陷入沉思。他身上没病,又没被伤着,怎就时不时的哭上一场呢…… 难不成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么。 她解下身上佩着的玉,给小皇子拿着玩,哄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又要去做自己想干的事情。 她这次走到了正殿外。 小皇子笑嘻嘻的玩着玉佩,抓住上面的穗子,便要往嘴巴里塞。母乳连忙把他的手拨开。 他扁了扁嘴,转着头去瞧四周,忽然发现那个熟悉的人又消失了,顿时哭了起来。 朱莹:“……”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生过一次娃的新手养母,感觉自己平衡日常生活和事业的能力,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巨大的挑战! 她认命的回去,哄笑了小皇子。 小皇子挥着细细的胳膊,将沾满口水的玉佩,直往朱莹面前送。 旁边侍奉的宫女看出了门道,大着胆子开口道:“娘娘,许是小皇子黏着您,才会在您出门后一直哭呢。” “嗯?”朱莹抬眼,扫了那宫女一眼。 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 她示意女官,取金银赏赐这个宫女。 朱莹怜爱的摸了摸孩子小脸儿,语气无奈又温柔:“我可真是怕了你了。” 她裹了裹襁褓,搂着小皇子,带着两个乳母,并一众伺候的宫人,浩浩荡荡出正殿,进二门,来到小书房里。 鸾仪宫小书房值守内侍迎上来。他满是笑容的脸,在看到庞大的队伍时,错愕的凝固了。 他结结巴巴问道:“娘娘,您今日是取书,还是……?” 带着个容易失禁的婴儿,并一大堆人,确实不好坐在小书房里钻研政务。朱莹要了一些书本,便回到正殿去了。 · 她坐在桌案前整理柯祖良的教诲,小孩儿在乳母的怀抱中吃奶。 因养了个孩子,鸾仪宫偏殿里住的几个低位妃嫔都被迁走了,如今不管哪间屋子,地上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 朱莹写着写着,长裙忽然被拽住了。 她低下头,小婴儿不知什么时候滚在脚边,捉着她的裙角。 乳母们如临大敌的守在一旁,看见朱莹被打扰,慌忙请罪。 朱莹摆摆手,命她们起身,自己搁了笔,将孩子抱起来。 小皇子因是早产了,体重比正常人来说,要轻许多,人也小小的,只有朱莹半臂长。 他躺在她臂弯里,拳头大小的脑袋,正好搁在朱莹手心。 朱莹有些忐忑的望着他,这么小……能养得活吗? 掌事宫女笑道:“小皇子和娘娘亲呢,有时候奴婢都觉得惊奇,就好像娘娘和他前世就认识了一样。” 她本意是为朱莹逗趣,可朱莹听了,心头便泛起了酸意。 她又记起那场梦境。 李充仪牵着孩子,与她遥对。那孩子躲在李充仪身后,露出半个头,好奇的望着她。 然后,李充仪便将孩子推进她怀里,自己消散在无尽的云雾中了。 等她醒来后,皇帝便令她暂时抚养李充仪生下的孩儿。 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轻轻的笑起来,摇摇头,道:“或许德妃姐姐,也在梦里把他托付给我了呢。” · 仙栖宫。 细长的白瓷瓶里,插着几支足可以假乱真的绢花。柳贵妃站在花瓶前,伸手抚摸着永不凋谢的花朵。 朱莹晋为贤妃,赐居鸾仪宫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宫里。 与其他妃嫔在一处时,柳贵妃总能感觉到,那些妃子投来若有若无,似乎在暗中讥嘲着她的隐约目光。 鸾仪宫啊…… 她心中滋味,堪称五味杂陈,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 空置了这么久的鸾仪宫正殿,居然住了她最厌恨的人。做出这个决定的,偏偏又是皇帝本身。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说。 柳贵妃烦躁又恐惧的想着,鸾仪宫意义非凡,朱贤妃从前不曾做过什么为人称道的事情,德不配位,怎么就赐居在那里了呢? 不,她或许做过。 贤妃曾经收集了她谋害怀孕妃嫔的证据,交到皇后眼前,皇后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 常家要为皇后讨公道,内臣们和外臣们也都上书弹劾她。 而在那时,皇帝从不曾问责于她。 “娘娘!娘娘!”架子上的大鹦鹉跳来跳去,学着小女孩的声音道,“贵妃娘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柳贵妃转头去看它。 那是她和皇帝的女儿还在时,私下里教会这鹦鹉说的话。 许是它在鹦鹉里算笨的,那么多年来,无论女儿或她再教了多少话,它学会了的,也永远只这一句了。 “娘娘!贵妃娘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鹦鹉还在跳,学着女儿的声音大声喊着,用喙去啄架子上精细的雕刻。 柳贵妃怔怔的看着它。 朱贤妃……赐居鸾仪宫了。 她平民出身,入宫后,也只做过这一件大事。 柳贵妃颓然的坐下了。 那些怀孕妃子,怀着的都是皇帝的儿女。 也许皇帝虽嘴上什么都没有说,待她一如从前,心中到底也生了嫌隙吧。 不然,怎会叫朱莹去住那样一座宫殿呢…… 朱贤妃不曾承宠过,如今膝下却养着李充仪生下来的孩子。那是她向皇帝求了很多次,也求不得的孩子。 她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啊。 柳贵妃伸手,从瓶上折下一朵花来。 绢花于指间翻滚,拉扯得不成样子。她烦躁又悲哀的看着它。 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处呢。再像真的花朵,又有什么意义呢。 只要轻轻撕扯它,它便会现了原形。假的终究是假的,再怎么像,也变不成真的。 就像是她。 便是阖宫最受宠的妃嫔又能如何呢?她膝下没有孩子,失去皇帝的宠爱后,便全无依仗了。 就连她的家族,因她而繁盛,可自从司礼监的陈端封宫后,家族也顺理成章的,不再联系她了。 大概是厌恶她背负着谋害妃嫔皇嗣的罪名吧。 哪怕解除了封禁,都再无一封信件寄来。 除了孩子以外,所有的凭依,都是可以随便失去的。 她气闷的丢开那朵花。 门外忽然间慌慌张张闯进一个内侍来。 柳贵妃才要发作,便见那内侍面无人色,跪地哭道:“娘娘,奴婢听说……柳氏……” 她正想着柳家呢,闻言,连忙问道:“我娘家家里怎么了?可是有谁闯了祸?我必会相求于圣上!” 那内侍却哆哆嗦嗦道:“娘娘,奴婢也是才知道……柳氏早就叫圣上清算了……” “一派胡言!”柳贵妃勃然大怒。 “娘娘,奴婢岂敢胡说啊,”他哭道,“奴婢闻听后,便出宫去看了看,柳氏在京的住宅,都贴了官府封条……” 柳贵妃骇然的望着他,立起来,抖抖索索的伸出手,要抓那内侍衣襟。 只是手才伸到一半,她便呕出一口血来,软软的栽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 新文预收《你倒霉都是因为我》求收藏~(应该算预收?) 由于写文写得脑细胞都在对我散发怨气,我决定写一个欢乐的文调剂一下。目前存稿中,大概一礼拜之内开文,到时候尽量俩都日更。 系列宦官文。 以皇帝作为时间坐标,新文时间处于本文之前三代期间。 想他了 内太医院和太医院的御医们,都聚集在仙栖宫中。 殿内燃着金凤香,甜腻的香气几乎飘散在整座宫殿里。 柳贵妃从昏晕中醒过来,已是第二天午时,两只眼睛模模糊糊的,直直望着云纹床帐,周围一切似都隔了一层雾气,白茫茫的看不清。 她眨了眨眼,又用力眨了眨。 床边侧坐着批阅奏章的宽厚背影,逐渐清晰起来。她心中不由一暖,又瞬间凉了下去,只觉从脊梁上泛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她抖得有些厉害,杨固检很快便发现了,放下手中题本,转身来看她。 “金萱,”他温柔的唤她,问道,“怎就忽然晕过去了?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御医们都没走,朕让他们再给你看看。” 柳贵妃唇角颤颤的,说不出话来。 杨固检以手背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为她掖了掖被子。 略微粗糙的宽大手掌抚摸过她的面颊,皇帝微沉的面色,终于显露出几分轻松的意味。 “朕这便去问一问御医,你且等一等。”他说着,便要起身。 柳贵妃动了动手臂,拽住他的衣角。 她道:“圣上,妾身并无不适之处。只不过有些心事罢了。” 杨固检问:“什么事不能对朕说?看,都把你给急得昏过去了。” 他握住柳贵妃的柔荑,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 柳贵妃便笑了笑,道:“也是妾身心窄了。” 她轻声说:“妾昨日做了梦,梦见家中二兄生了重病,寻不到好大夫,还不愿找妾帮忙,醒来后一直在想,越想越急,便晕过去了。” “看你,怎不早与朕说,朕这就派御医去为他诊治,”杨固检听着,毫无异状的回答道,转头示意身边侍奉的小宦官出门去。 “且慢,”柳贵妃又笑了,说,“圣上,妾还有一事,想要求您。” “说吧。” “妾有个侄儿,过了初年便十六岁了,妾想替他讨一份闲差。” 杨固检道:“些许小事,朕叫陈端去办。” 柳贵妃不道谢,只是望着他笑。 一开始这笑很浅淡,是无声的,后来便大笑,最后笑得撕心裂肺,眼泪却扑簌簌的流了下来。 “圣上啊,圣上,”柳贵妃睁着迷蒙泪眼,目光中皇帝的身影变得朦胧,“圣上啊,您真是骗得我柳金萱好苦啊。” 杨固检心里咯噔一下。他柔声道:“朕怎么就骗你了?你别哭,小心亏了身体。” “妾要这身体还有何用?”柳贵妃呛得咳了起来,胸腔火烧般的疼。杨固检连忙为她抚胸顺气,被柳贵妃一把推开。 她尖锐的质问道:“圣上既然说您不曾骗妾身,那妾身有个问题想要问您。” “……问。”杨固检迟疑了片刻。 “妾的娘家被清算了,在京的住宅都叫官府封了,”她冷笑道,“这件事,圣上您知道吗?” 不妙的预感成了真,比杨固检想象中要早许多。 他勉强笑了笑,说道:“朕……这便处理。” “妾还有一个请求。”柳贵妃说。 杨固检已经不敢叫她说下去了。 可贵妃没有等他首肯,自顾自的说:“圣上既然不知道,妾请圣上对清算柳氏之人严加处置。” 杨固检敷衍她:“好,朕这就叫卢守直去办,把他们全都处置了。” “妾的家人还在吗?”贵妃尖利的音调平了下来,缓缓问道。 杨固检刚想说都在,这就派人去接回来,暂时哄住她,贵妃又道:“妾想见见父亲母亲。” 杨固检一下子卡了。 当初查柳家罪证时,还查出来一些别的重罪。 他大怒之下,将柳氏家族十岁以上的男丁全都杀了,十岁以下的没入宫中。 女眷们倒是看在贵妃面子上,留了几分余地,无论老幼,无一人充入教坊司,也无一人没为宫女,全都流放到安化行省去了。 安化是座大岛,孤悬海外,环境恶劣,生存艰难。 齐朝人最怕被流放到两个地方,一个是岭门,另一个就是安化。前者虽山林密集,瘴气遍布,倒还有机会回来,后者…… 流放和死,似乎也无甚差别了。 他许久不曾言语,柳贵妃哪里还不明白家人是什么下场。 她咬着唇,死死的忍下泪来,一颗心如坠深海,为咸涩的水包裹、挤压,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柳贵妃看着他,说不准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 她第一次觉得皇帝离她那样遥远,似隔着烈火,隔着冰窟,隔着天堑,隔着无数令人望而却步的东西。 他分明离她很近,可她却无法触及他的心。 他怎么就如此狠心呢。狠心的欺骗了她这么久,狠心的,把她不多的保障又除去一样――那可是她的家族啊。 杨固检刚要说话,外面守着的女官进来,行了礼,说道:“鸾仪宫来人,请圣上调拨太医。” 鸾仪宫里养着小皇子,而小皇子天生身体弱。 皇帝连忙问道:“何人出事了?” “回圣上,是二皇子。”女官恭敬道。 杨固检眉头微皱:“病了?” 女官垂头,不敢看他:“回圣上,太子奉皇后娘娘之命,看望二皇子,宫中呈上的点心,原是给太子食用的,因二皇子调皮,也要咬那糕点,太子便用它逗二皇子玩耍,谁想没多久,二皇子便口鼻流血了……” 什么?! 杨固检不由骇然,厉声道:“查!快叫太医们去鸾仪宫!” 他来不及多想柳贵妃的事了,或许也藏着些逃避贵妃质问的意图,大步往外便走。 门外内臣听了女官传出来的令,已带内卫和老太医们去了鸾仪宫。 仙栖宫内空了一半,显出苍凉又冷寂的模样,毫无生气。 杨固检的心,与这座毫无生气的宫殿一样空寂。 他不可抑的想着,或许是因从前,他对贵妃害人的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触怒了上天。 作为惩罚,他在子嗣运气上显得太差了些。 最喜欢的女儿去世后,他和贵妃一直都不曾再生出个孩子来。 现有的子女,健康的都是女儿。太子身体孱弱,新生的二皇子,因为种种原因,又是一样的虚弱不堪。 皇室大约很难再出个长寿之人了。 又或许是他对和贵妃一起,生下新的儿女的执念太过深重,屡次驳回贵妃抚养其他孩子的请求,也遭了报应。 他新得的小儿子,险些就要失去了。 · 杨固检才要起驾去鸾仪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嚣。 留下来的内卫们节节败退,然后被人疯了般打倒在地。 御前宦官大怒喝道:“放肆!” 门外那人已经冲了进来。 是朱莹。 她今日穿一身妃色齐腰襦裙,已经系带凌乱,衣摆上全是泥灰,望仙高髻散了一半,眼里浸着泪,透着火,狼狈得吓人。 朱莹手中死死的掐着一个宫女。 宫女脖颈,被她勒出一圈紫红,双眼翻白,舌头吐出一小截,手脚时不时抽搐,已经快要死了。 杨固检就近在咫尺,朱莹却仿佛没有看到他,旋风般冲进仙栖宫正殿,将宫女狠狠掼在柳贵妃面前。 柳贵妃泪痕未干,又添一吓。她定睛望去,认出那人是仙栖宫的宫女。 此人虽属最低等的小宫人,平时却爱做些精巧的针线活计,她偶然见了,心中喜欢,因此便认得她了。 柳贵妃哑声问道:“她……” “柳金萱,你为何这般歹毒?”朱莹已先于她质问,嘶声道,“你从前害死好几位妃嫔,又害死了德妃姐姐,现在连太子和小皇子都不放过了吗?” “我――”贵妃还未理解这话中的意思,朱莹已扑了上来,两只手铁箍般锁紧她的咽喉。 柳贵妃拼命挣扎,然而敌不过她的力气。 朱莹的声音于她耳边炸裂:“二皇子殁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力气迅速流失,眼珠已经有些翻了。杨固检从后抢上前来,一把拖开失控的朱莹。 柳贵妃捂着脖子咳嗽不止,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贤妃说…… 二皇子殁了。 可二皇子,也是她很早便想讨要过来,养在膝下的孩子啊。 朱莹状若疯虎,又要扑上前,去打柳贵妃。 杨固检情急之下,一巴掌盖到她脸上。 朱莹被这力道掀翻在地,滚了好几圈,耳朵嗡鸣,头脑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柳贵妃坐在床上,惊魂未定的看着这一切。 得到消息的司礼监内臣们终于带人赶来,搀扶朱莹起身。 她半张脸被打得高高鼓起,鼻子出血,另半张脸磕在地上,颧骨摔出清晰可见的淤青。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看贤妃和贵妃的样子,司礼监的人哪里敢让她们共处一室,强行簇拥着朱莹去了外头。 挨了一巴掌,又叫冷风一吹,朱莹神智慢慢恢复过来。 她毫无形象的跪坐在地上,陈太监蹲在身前。 旁边苏纯搀着她,同样跪坐,见朱莹目光移来,忙问:“娘娘好些了么?” 朱莹呆呆的坐在那儿。半晌,她眼里忽然坠下泪来,呜咽着道:“我想王厂臣了……”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你等着 杨固检向门外走去,殿里殿外都充斥着哭声。 他心中悲凉得很,大步赶到门外,看见朱莹半坐在地面上,全无宫妃该有的规矩,也生不起丝毫训斥之心了。 他驻足片刻,吩咐道:“把贤妃送回――” 二皇子已经殁了。 她这样子,鸾仪宫想是去不得了。杨固检顿了顿,接着道:“便送去永安宫安置吧。” 陈端闻言,做了个手势,苏纯立刻站起来,去扶朱莹。 朱莹大哭一场,已经没了气力,叫几个内侍架着上了辇,往永安宫行去。 哭过后,她反而平静了许多,只睁着眼漠然的望向前方。 长长的宫道两侧,红墙高且阔,琉璃瓦在日光照射下,泛出一层金色的流光。 宫殿飞檐挑着,各色瑞兽,都站在上翘的檐角上,终年眺望着长空。 是该眺望。她讽刺的想着。 青天高旷,一眼望不到边的干净辽远,而宫殿逼仄,关着许许多多不堪的过往。 可惜那些雕在飞檐上的兽,只能困顿在这压抑的宫殿里。那脉脉苍蓝中,是否有什么,同样在讥讽又怜悯的看着它们。 她和这些檐兽是如此的相似啊。 苏纯跟在旁边,不敢刺激她,嘴巴闭得死紧。 · 从掖庭到永安宫去,还需过一道宫门。 小西门的全貌现于眼前时,辇上一直安静不语的贤妃忽然挣了起来,喝令道:“回鸾仪宫!” 周遭宫人便全都向苏纯望去。苏纯低声说道:“娘娘,圣上叫您去永安宫安置呢。” “带我回去。”朱莹哑声道。 苏纯不敢,只能折中提议:“奴婢不能擅自做主,不如娘娘先到永安宫安顿下来,禀报过皇后娘娘,再回鸾仪宫。” 她沉默一会儿,终于答应了。 皇后早已得到消息,摆驾鸾仪宫主持事务。 闻听皇帝命贤妃暂到永安宫安置,主宫太监忙迎出来,见着朱莹,不禁吃了一惊。 他急忙吩咐人去请女医,被朱莹止住:“太医们都在鸾仪宫和仙栖宫,何必又要麻烦人。” 她问:“宫中可有药物?” 主宫太监忙说:“有,有,奴婢这就为娘娘拿来。” 宫里对于女子,不论何种处罚,都不会伤损颜面,以免皇帝瞧了不快。 朱莹脸上伤得不成样子,也不知被谁给打了。想起从前她遇袭后的惨状,主宫太监心里咯噔一下。 他哪敢多说什么话,飞也似的亲自去拿药。朱莹坐在偏殿中,怔怔的望着庭院。 苏纯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庭院中有几个四五岁的小宫女小内侍,天真烂漫,绕着花木嬉笑玩耍。 有女官从后面绕到前头来,一把抓住带头玩闹的那个,训斥道:“成什么样子!” 他犹豫着要不要把门关了,以免勾起娘娘的伤心事。刚要行动,朱莹冷不丁便说了话:“柳贵妃为什么要杀太子?” 苏纯打了个激灵。 朱莹又道:“从前杀了一次没杀成,这个风口浪尖上,她为什么又要动手?” 苏纯结巴道:“娘,娘娘……” 朱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怔怔的说:“从前她做得隐秘,连证据都难以收集,为何这次就明目张胆了呢?” 苏纯寒毛直竖,话都不敢接了。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在皇后宫里议论柳贵妃。 他沉默不语,朱莹也不在意,只是静静的坐了许久。 主宫太监拿着药膏回来,亲手为朱莹涂药。 她目光一直随着乖乖挨训的小宫女小内侍移动。微凉的药膏按揉在伤口,腾腾热意,便于伤处升起了。 朱莹忽然站起来,自语道:“不行……我要回鸾仪宫去。” 苏纯和永安宫主宫太监苦口相劝,都没能劝住朱莹,只好由她。她乘着辇走到半路,正撞见陈端。 一队内卫押着鸾仪宫宫人远去,陈端跟在旁边。 “陈太监,”朱莹叫停了辇,扬声问道,“是何人在点心里下毒?你可查清楚了?” 她眼里透着明晃晃的不信任。毕竟这个陈端给她的感觉,就是破案苦手的样子。 陈端被这眼神瞧得牙都疼了。他行礼道:“娘娘,真正主使虽还未查到,不过,绝非贵妃娘娘所为。” 朱莹道:“嗯。” 她没有多言,放陈端离开了。 鸾仪宫外守着满满当当的人。朱莹远远的看着,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那些人里掺杂着锦衣卫! 锦衣卫衣着打扮,与宫中内卫迥然不同。简单来讲,就是服饰颜色、花纹,都更加鲜艳花哨。 他们夹在内卫里面,差不多每两个内卫间,都会站一个锦衣卫,将鸾仪宫围得堪称水泄不通。 · 苏纯瞧见这些人,眉毛也皱了起来。 围了宫殿没什么问题,毕竟前不久陈端也这么干过。 只是…… 锦衣卫毕竟都是健全男人,如今大喇喇的来到内宫里,没皇帝首肯,根本不可能,倒给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他上前道:“贤妃娘娘要回宫去,你等把门让开。” 内卫和锦衣卫们,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说道:“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宫里,命我等把守,不许随意放人进入。” “并非随意,贤妃娘娘是鸾仪宫主位,又抚养二皇子,此时回到宫内,正当其理。”苏纯争辩道。 他们依然交叉着长/枪,不许辇抬入宫去。 朱莹见状,走下来亲自理论。内侍们一拥而上,阻隔在她和锦衣卫面前。 隔着人墙,朱莹道:“我回来看二皇子。” 锦衣卫偏头不去看她,以免冒犯宫妃:“娘娘,圣上使您到永安宫休养。” “劳诸位入内禀报,”朱莹说,“我毕竟是抚育二皇子的人,见他最后一面,并非越礼。” 话说到这份上,他们不敢拒绝太过,分出人去告知皇帝。 没多久,那内卫便一溜小跑,回来了,赧然道:“娘娘,圣上说,待此间诸事完毕,二皇子停灵长庆宫。您若想看他,今夜便可行。” 朱莹谢了恩。 · 她回到永安宫,在偏殿中辗转反侧。地龙的暖意,从地面上,床上,甚至墙缝里涌了过来,越发使人焦躁不安。 煎熬到傍晚,皇后终于回宫。朱莹忙去拜见她,顺便道别。 皇后瞧见她顶着猪头脸,吃惊不小,不禁怒道:“什么人敢对四夫人下如此重手?” 又指着后面的宫女内侍等,骂道:“你们就是这般侍奉贤妃的么?”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宫女内侍们跪了一地。 朱莹才要说话,旁边苏纯抢先开口:“皇后娘娘息怒。是圣上……一时情急,打了她。” 皇后恼道:“圣上人越老,就越不省事了,宫妃的脸也是能打的?”又道,“可请女医瞧过了么?” “太医都分在两处,妾身怕耽误了事情,故而向主宫太监讨了些药物先用着,”朱莹说,“娘娘宫里的药很好,妾已经不疼了。” 皇后不悦道:“怎么能这般凑合。”说着便要请女医来。 朱莹忙止住她,道:“娘娘不必大动干戈。妾……如今只想再见见二皇子。” · 她终是如愿的去了。 大齐皇室的孩子,养到三岁才算成活。到那时,皇帝才会授意礼部,为他们拟定名字。 取名前,这些孩子便先拿排行称呼着,一旦不幸身故,连这排行也保不下来,会被后面的弟妹占去。 小皇子便是这样。他出生没多久,还没有名字,大家只是拿小皇子,二皇子来唤他。 他是多么可爱的孩子。每每看着他,朱莹便会想起和李充仪做朋友的日子。 长庆宫里的生活一向是平静又安宁的,仿佛住在宫殿内,关了门,便自成一方世界。 或许不完美,却总归是没有各种勾心斗角的。 因此,她偏爱这个孩子。 小皇子停灵的规制,与妃嫔或者成活的皇子女比较,显得寒酸又充满温情。 他没有牌位、香烛、棺椁,静静的躺在藕荷色襁褓里。 他的头脸露在外面,胎发几乎剃光,只剩两侧那部分还在,又软又短,还远不能梳出个小揪揪来。 围着小皇子头颈,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针线活计,都是李充仪亲手所做的小衣服、襁褓、虎头鞋。 每一样,都写了签,夹在里头,叠得整整齐齐。 他左侧摆着一些皇帝赏赐的启蒙书籍,以及玉佩等物,上面也挂了签子。 朱莹从一堆精致的东西里,瞧见一个雕刻粗糙,拿红绳串了的小玩意。 签子写出了它的来历。那是皇帝闲暇时,亲手为小儿雕刻的核桃篮子。 小皇子右侧,摆满了皇后赐给他的玩具。各式各样木制的、玉制的玩物,从小排列到大,本来足够他玩到读书的年纪。 他脚边,放着朱莹为他准备的棉花软枕,大小足有数十个,显得柔软又舒适。 枕头旁侧,还摆放着太子钟爱的砚台,显然,这是他补给弟弟的礼物。 这些东西多而不乱,将小皇子围得严严实实,仿佛所有亲近之人,都在陪同他躺在漆黑的宫殿内,度过这漫漫长夜。 · 朱莹持着蜡烛,静静的望着小皇子皮肤发青的脸。 他口鼻曾经流血过,面色曾经痛苦过,嘴巴曾张得很大,哇哇地嚎啕,在她怀中蜷曲抽搐。 那毒发作得很快。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挣扎,还是没有等来救命的御医。 朱莹本以为自己会想很多东西。可是看到小皇子宛如沉睡的面庞时,她却什么都没有想。 她守在殿内,一夜枯坐。 直到坠兔收光,黎明又至,烛泪凝结在指背上,她才缓缓站起。 殿内无人。只有朱莹的声音在静寂中回荡:“好孩子,你等着,你们都等着。” 她说:“我会一直努力,登上更高的位置。到那时,我会把害死你们之人一个个诛灭,拿他们的人头,来告慰你们在天之灵。” 朱莹走出殿门。晨曦从开启的门缝中投入,于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反手将门轻轻合上,似怕惊扰了于殿中永眠的孩子。 “你要等着。”朱莹低声重复道。她没有再回头,大步离开了长庆宫。 ※※※※※※※※※※※※※※※※※※※※ 谢谢不言、猫小乐小天使的营养液~ 不臣心 腊月廿一,又是一个阴天。 日光从云层中透下来,几乎令人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因着小儿子亡故,长子又过于自责,也病了,再加上国事烦扰,皇帝忧思过重,亦小病一场。 这些日子,朱莹整日泡在各式各样的奏本、题本、起居注和卷宗里,学得废寝忘食。 她处理政务的能力突飞猛进,不过几日,便不再需要柯祖良教导。 皇帝生病这段时间,她便奉命留居在思正宫偏殿中,代皇帝批阅奏章。 朱莹停了笔,揉了揉额头。 她脸上的伤大部分消下去了,只是耳朵被那巴掌打出的嗡鸣,依然日日夜夜的响着,不可断绝。 她用镇纸压了奏章,扶着宫女走出偏殿。 头顶的天是灰蓝的,大块大块灰白色的云,被阳光割裂,金与灰交织成一块又一块的网,压得极低,仿佛要网住整座崇京中的人。 在内侍通报下,两个婕妤联袂而来,提着食盒,又被思正宫内侍奉的女官内臣拦住。 朱莹走过去,问道:“什么事?我可代为转达圣上。” 两个她不怎么熟悉的婕妤,满脸堆笑,捧着手上食盒,道:“闻听圣上病了,妾等忧心圣上身体,便做了些养身的粥品,望能献给圣上,聊表心意。” 朱莹便命身边人接那两只食盒,笑了笑道:“两位的心意,我必告知于圣上。” 她看了眼旁边的内侍,内侍点点头,表示认识这两位婕妤。 见宫人们去接食盒,两人的笑脸都僵住了,一时没能放手。 朱莹疑惑的望着她们道:“二位还有什么话想说?一并说了也无妨的。” 她们对视片刻。 两位婕妤终于不甘不愿的松了手,笑得勉强:“没有了,妾谢过贤妃娘娘。” 朱莹还礼,命人送她们出去。 她示意那个内侍道:“你带人把食盒送到掌事那里去,两位婕妤好心意,总不能埋没了。” “是。” 粥这东西,皇帝吃不吃两说着,送粥的人一定要告诉他知道,等他好了,总该记得人家几分。 · 两个婕妤憋了一肚子火,站在小东门边上,不甘的望着思正宫,直恨得牙都快咬碎了。 送饭只不过是借口罢了,她们本打算来看看皇帝! 便是皇后或柳贵妃在此,都要为来人牵线搭桥,去问问皇帝愿不愿见,可朱贤妃竟敢直接回绝了。 还摆出一副困惑的模样! 身为宠妃,近来还整日留居思正宫,得到了柳贵妃都得不到的殊荣,她会不明白这个?不过是故意的罢了。 “这个朱贤妃,真是妄称贤德,明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偏要装作不知,既拒了我们,又能显她德行!” 一人忍不住怒骂道。 另一个安慰她:“姐姐别生气,她也不过一时得宠罢了,瞧她那样子,满头是伤,早晚圣上必厌了她……” 她忽然噤声。 小东门外进来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穿大红官服,手里拿着题本,似笑非笑的向二人躬身行礼。 是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江月。 “奴婢见过二位娘娘,”江月轻声道,“奴婢还有要紧事,先走了,两位娘娘勿怪。” 两个婕妤心跳如擂鼓,怔怔的望着他远去,一直走向思正宫。 朱莹还在思正宫庭院中散心,听内侍报说东厂提督到了,忙说:“人呢?快传他进来。” 她一阵恍惚。 说起来,刚穿越便进了东厂,她看到江月时还吓得不行。没想到时移事易,如今江月来,她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江月把人留在外头,自己进了宫,将题本递给朱莹:“娘娘看了这个,还请节哀。” 她抚着题本,请江月进屋来说。 大概宫中内侍,都练就了一番坐椅子边的本事,江月也和柯太监一样,正襟危坐,仿佛半点不累。 朱莹翻开题本,脸忽然就青了。 她霍地起身,一把抓住江月,道:“你随我来,我们一同去见圣上。” · 题本中的消息,骇人听闻。 简单来讲,便是朝臣、内臣和宫中妃子,合起来对太子下手,误伤了二皇子。 而他们下手的原因,又与远在封地的某个王爷有关。 再往深里去想,已经被清算掉,该流放流放,该杀就杀的柳氏世家,竟也和这位王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虽然已经查到内臣中有掺和进来的人,可那人却藏得很严实,西厂完全查不出他的名姓来。 朝臣那里,势力驳杂得很,便更加难说。 朱莹带着江月来到皇帝那里,细细的与他分说了。杨固检气得脸色紫胀。 他怒了一会儿,很快冷静下来,说道:“西厂虽一直在查着庆王,怎奈他一向没什么动作,拿不到证据。” 朱莹腹诽,可不是拿不到嘛,别人有不臣之心,肯定会暗地里招兵买马,做得再隐秘,也逃不过西厂的探查。 这位庆王除了正常交际以外,什么都不做。 皇帝又素常待兄弟姐妹们不错,不肯叫王咏放任手下人,去关注王爷们和友人的私交言谈。 谁知问题就出在这里! 她偷眼看皇帝,心说皇帝怕不是肠子都要悔青了。 杨固检思索许久,对朱莹说道:“此事便先压下吧。你找别的由头,把涉事之人都打下去。至于世家……先不要动。” 他说着,语气里藏着些微的悲哀。 世家啊…… 若无能一下子掐断其根本的理由,便是他们生了不臣之心,也绝不可随便动作。 他的大哥,便是死在世家手上的。 做得干干净净,叫皇室明白他因何而亡,却找不出一丝一毫的证据,来为他报仇雪恨。 那是世家,对他兄长的报复。 由此,他深恨、忌惮着世家,同样又恐惧着他们。 朱莹紧咬牙关。 她第一次在皇帝跟前发起了犟:“圣上,怎么能轻易放过那个――” “朕知道你恨。” 杨固检打断她。他给江月去了个眼色,江月会意,匆匆退出内室,关上屋门。 杨固检严厉地看着朱莹:“治国者,岂能随心所欲?你若不明白轻重缓急,也就不必代朕做事了。” 朱莹一口气郁结于心,血气翻涌。她浑身都在发抖,道理她都懂得,可她就是不甘心。 皇帝微微闭了眼,叹道:“世家势大,连朕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何况于你。卢守直压下的,弹劾你的奏章已经够多了。” 卢守直,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卢清之的字。当初宣那晋位圣旨的就是他。 朱莹在认得卢清之后,便不止一次的想过,便是封后,都没用过司礼监掌印传旨的高规格。 大概就在那时候,皇帝便已经透露出用她的意思了。 而自朱莹全权代理朝政后,卢清之助她良多。她一向尊敬这个人。 朱莹眼里已噙了泪。 她道:“圣上放心。” 从内室中退出后,朱莹吩咐了江月几句,返回偏殿,找出王咏他们请求班师的题本,略一思索,写了批复,直接令人快马加鞭的送出京城去了。 这一举动破坏了回奏章的规矩,顿时朝野震动,骂声不绝,弹劾雪片似的飞往司礼监案头,然后全被卢清之授意,挡下来了。 一封都没让朱莹看到。 · 宫中旨意发出去的当天,王咏管西厂留下的老毛病犯了,坐不住,带着人在云城边塞中探查。 战事已了,和怀兵马暂都安顿下来。童奉御略有闲暇,干脆陪同上司一起出门。 敌国之军已被剿灭,俘虏都押运回京处理掉了,只剩下边境千疮百孔的城池,和穷困至极的百姓。 边境的百姓,不论男女,都高大威猛,比之从前巡查时瞧见的,还要不同于京城。 他走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时有男女百姓,满面风霜疲累,背着重物擦肩而过。 这些人里,年轻女子、老人和小少年,占绝大多数。 街道两侧的民居都已毁坏得不成样子,衣衫褴褛的人来来往往,修补着自己的房舍。 阳光照在他们肌肉紧实的手臂上,竟带出几分荒诞又和谐的感觉来。 王咏慢慢的走着。远处的残垣断壁,近处的破损房屋,都渐渐遗落于身后。 道路两侧,从民居换成了田地。 栽种的粮食间生着茂草,到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于农人而言,却是值得一哭的场面。 有的地里,有健壮妇人在弯着腰背劳作,有的地里依旧荒芜,似乎田地的主人遗忘了这里。 这当然不可能。 只是战争,将这些可怜人,从大齐的国土上抹去了。 他们的遗骨,或许已经埋入土里,也或许正躺在不知名的地方,等着风雨或野兽,将骨肉都消磨殆尽。 王咏心中感慨。 他记起了几句诗:“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身旁童奉御闻听,惊讶不已,夸赞道:“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厂臣这诗,比从前做得好多了。” 王咏瞅他一眼:“这是唐代杜甫写的……” 童奉御笑道:“厂臣说笑了,我也是内书堂出来的人,不敢说学问出众,却也对古人诗文烂熟于心。厂臣何必自谦,做了诗,还要推给古人?” 他猜测道:“难不成厂臣近来在学杜甫的诗?难怪长进这么快,做得这样好。” 王咏一时哽住,才要回嘴,忽记起大齐对前人诗文的收录中,《兵车行》只收了小半首。 其余部分没能流传下来,在前朝就散佚了…… 他不禁脸色涨红,对童奉御道:“你不记得它,一定是读书还不够多!”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 我的男主,终于不小心暴露了穿越者身份。然而……身边人里没有其他穿越者,并且对他有些误解。 除夕夜 立春之后,天气尚还带着寒冷,宫中的梅花次第开放。 薄雪散在枝头,便也随着梅花,浸润了几分清甜的气息。 古人云,正月朔日,谓之元旦,俗呼为新年,宫中早已经提早筹备起庆贺新年的好物。 只是永嘉十年的末尾,注定要充斥着无数涌动的暗流,朱莹埋在这暗流中,竟全然不知新年就要过了。 腊月廿八的朝堂,激起一片血雨腥风。 皇帝仍在病中,宫中代为理政的贤妃娘娘,忽然下诏,勒令内阁大学士刘奇致仕。 刘奇并非世家出身,却依附着龙吉聂氏。 他这些年来,颇做出不少政绩,为人又正直良善,故而声名远播。 他在朝中又难得的是个就事论事之人,绝无瞧不起宦官的想法,虽然和不少内臣有过冲突,却也仅限于朝政上。 因此,无论是宫中宦官,还是朝廷大臣,对他的好名声都没有任何异议,甚至还非常敬重仰慕他。 他无缘无故的被勒令致仕,激起朝堂一片怨怼。大臣们纷纷上书弹劾朱莹,向皇帝要一个说法。 众臣还在值房里,翘首盼望着宫中对此作出回应。 没成想,回应没有等到,刘奇的亲密友人、门生故旧、家中亲眷,就全都获了罪。 罢黜的罢黜,流放的流放,斩立决的斩立决,蹲大狱的蹲大狱,证据确凿,狠狠地拍在朝臣们脸上,叫他们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这显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算,没有给老阁臣留下半点挣扎翻身的余地。 刘奇接旨后,顿时瘫软在地上,老泪纵横。 传旨的人是陈端,他将刘奇扶起,一直搀出皇城,叫了一辆骡车送他回家。 刘奇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几乎在这朝堂中贡献了半个人生。 他回首望向薄雪点缀下巍峨的皇城,悲从中来,拉住陈端的手,想说什么,半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陈端向他行了个大礼,道:“刘中堂万要保重自身,只要您还好,刘家或还有重振之机。” 他点到为止,目送着刘奇远去,终是长长的叹了一声。 机会有是有,可刘奇已风烛残年,也不知还能不能等到复起的时日。 宫中的清算还在继续,因刘奇依附聂家,他的友人获罪,丝丝缕缕的牵连到聂氏之人。 一向不关己事不开口,除非皇帝或王咏要求,才会出手办事的东厂提督,这回一反常态,直接顺着这几分牵连查了下去。 一夜之间,朝中聂氏一门俱都身背重罪,夺了官职,关进东厂,名义上只是蹲大狱,实则秘密严刑拷打。 等到腊月廿九的晚朝时间,这些人受不了刑苦,又攀扯出不少官员。 这些官员除了聂氏子弟以外,还有顾家人、依附着顾家的某些文臣,以及司礼监秉笔太监柯祖良。 宫里贤妃娘娘拿到确凿证据后,雷厉风行,除去暂时扣押了柯祖良外,其他人都立刻使人将他们严加查办了。 而空缺出来的大量官职,则在宫门下钥前,派遣出数十个宦官前往传旨,把一些非世家出身的人,以及新成派的官员都提拔上去了。 连新的朝服、笏板,都已经贴心的为他们备好,随着旨意一并送往家中,保证过了新年,这些人立刻便能穿着新衣走马上任,给朝堂带来新的气象。 这些事情做得一气呵成,两天时间便尘埃落定,全然没有给大臣们做出反应的机会—— 只要人不傻,都看得出来,从刘奇致仕,到提拔官员,这一切都在贤妃的掌控之中。 不然,她为何能迅速拿到那么多本该花时间核实的证据,又为何能提前备好新的朝服? 不过是先查出来了,心中有了决断,故意做给人看罢了。 · 聂家大小也是个世家,叫她这一做,竟将几代人打出的局面拦腰砍断。 家族中为官之人几乎全都获罪,剩下的子弟还在地方上小小官位中历练,整个聂家就此一蹶不振,凭借自己,再无法从其他世家的倾轧中翻身。 不过聂家并不怕。龙吉顾氏不倒,他们依凭顾氏,总有乘风而起的机会。 到那时,出身微末,上位后便大肆舞权的贤妃,将从云端中狠狠跌落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遗骨,会被张贴在史书中的字里行间,代代流传下去,受万人唾骂。 只是眼前…… 偏偏朱贤妃处置的全是有罪之人。 唯一一个无罪的刘奇,又受到一群罪人的牵连。 他们本可就朱莹秘密拷打世家文人,牵连甚广一事大做文章。 可王咏幼年初掌西厂时,类似的经历,又让他们嗅出了隐约的不安。 皇帝对宠爱之人,一向是放任的。他们若敢就此事闹上去,栽了跟头的,绝不会是正得宠的贤妃。 大臣们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能默默吃了这哑巴亏。 他们当然不能干咽下这口气,被一个妃子打脸打得啪啪响,实在伤损士大夫的颜面。 于是大臣们联名上书,斥责朱贤妃身为妃子,连皇贵妃都没捞到手,便敢越过皇帝插手朝政,时间久了,必遗害无穷。 这理由当然不是红口白牙的污蔑。皇帝处理事务,风格与朱贤妃虽然相似,在对待世家的态度上却迥然不同。 皇帝手段温和得很,细水长流,哪里像贤妃这样,从前半点风声都不露,等年底时,在外的人员回归后,突然一并发作。 这些弹劾的奏章,被卢清之呈到朱莹案头。她翻看着,唇角露出几分冰冷的笑意。 它们全都留中不发,就放在她这里,陪伴朱莹度过这个不甚愉快的新年。 · 除夕到正月初一,是皇帝封笔的日子。 这当然和朱莹没什么关系,她依旧可以整日的批阅奏章。 宫中张灯结彩,御花园火树银花,宫中妃嫔们早早梳妆打扮,换了节日吉服正装。 宫女们也拿出尘封了一整年的眉黛,为自己画出细细长长的弯眉,素日里清汤寡水的面容,终于带了几分点缀。 杨固检身子好了些,坐在舆中到御花园游玩。 宫中搭了集市,宫人们摆摊子叫卖,挑着担子在御花园各处宫殿间游荡。 这集市一直从御花园中搭到内宫宫门处,宫门外又设有百姓入宫搭就的,真正的集市。 两处集市内外相连,从内廷一直排到外廷,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不少妃嫔“不经意间”与杨固检在集市中相遇,笑语嫣然的说上几句话。 杨固检被奉承得很是喜悦,仿佛一直以来的疾病,都随着除夕的灯火燃尽了。 他又从内廷集市中行了一道,和内臣们玩乐过后,已经疲累得很了,乘着舆回宫。 思正宫偏殿内灯火通明,朱莹的影子映在窗纱上,几个司礼监内臣拱手侍立在旁边。 他站在庭院中望着那几道剪影,漫长的沉默过后,说道:“吩咐小厨房,做几道菜,为贤妃送去。” · 比赏赐下来的饭菜来得更快的,是出征京营加急送回来的消息。 短短几日拿到许多确凿罪证,全亏西厂数年如一日的监督众臣。 王咏虽然名声不好,却也已经对朝臣世家们多加退让过。那些罪证都封禁在西厂之中,翻出来时,纸张都变得薄脆。 陈年旧事已经到手,他们近年新做的事,更是容易纠察。 她将这些东西串联成一张大网,等到腊月底,在外之人多半返京后,才将网撒出,一击则中。 可这还不够。皇帝说对待世家,除非能一下子将其打死,否则后患无穷。 朱莹便先从非世家的官员入手,先以其他罪证,剪除了顾家党羽。 然而顾氏不除,聂氏总有一日还会起复。聂氏起复后,她对顾家,便也无法再动了。 朱莹开打密奏,几日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泛起几分纯然的笑意。 她拿着那题本,招呼卢清之道:“卢公公随我去见圣上吧。” 杨固检是个病人,精神有些差,不能守岁。 烛火笼了暗色纱罩,室内光线极为暗淡。他刚刚躺下,闻听朱莹携司礼监掌印求见,立刻披上衣服,坐起来了。 他盘腿拥被,将那密奏看了好几遍,禁不住兴奋的拍起大腿,道:“好!好!好!朕务必要好好赏赐他们。” 朱莹问道:“那妾身……” 杨固检将奏章递给她,笑着说:“你们做得很好,继续做下去吧。” 朱莹再拜,带着卢清之退了出去。 · 杨固检望着她的背影,身体虽疲累得很,头脑却清醒了很多。 他脸上笑容一点点消退了,整张脸于烛火微光中沉寂下来。 本该团圆的除夕夜,他的小儿子却刚刚封入墓穴。 而太子,比他病得还要重,皇后正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他在这样一个本该欢欢喜喜的日子里,突然尝到了从前放任贵妃的苦果。 苦得心肺都交缠于一处,沉沉的坠了下去。 顾昭容腹中的孩子,注定一出生便带着污点,甚至连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未可知。 小儿子死后,他便只剩下太子一个孩子。而皇室中人,一向长寿者少,他明明正当壮年,却也要考虑自己的后事了。 太子年幼体弱,学问还不足,待他去后,朝政必然落于朱莹手中。 等太子长大,她会还政于太子么?她会不会……欺压到太子去世,又继续拿捏太子的儿孙。 又或者,太子无法活到自立的年纪,这皇位,在他绝嗣以后,终将落于宗室之手。 杨固检微阖了眼帘。 夜幕四合,正殿与偏殿的烛火,一直燃到天明。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哦~ 见太后 正月初一的清晨,雪消了。 初日破开了夜色,染红天边云雾,日光从窗口中投下,冲淡了烛火的光芒。 五六岁的小内侍,剪了几支梅花,抱进殿里,轻手轻脚插在案头的青瓷瓶中。 红梅带着些微寒意的清新气息,与龙涎香的味道融在一起,于殿内袅袅飘散。 他动作虽轻,还是惊扰到了朱莹。朱莹放下毛笔,抬起头来,望向窗纱外已经泛了白的天色。 小内侍见打扰了宠妃,吓得慌忙跪下。 朱莹已站起身来,弯腰扶起他,笑着道:“梅花很好看,你有心了。” 她从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到小内侍手里。 那镯子很细,分出十多条金丝来,缠绕在一起,略碰一碰,便软软地弹动。 “赏你的。”她说。 小内侍欢天喜地,接过镯子,冻得红彤彤的小脸绽开灿烂的笑容。 他两只手轻轻合拢,将镯子护在手心里,想了想,甜软地说:“娘娘,元旦了,宫里还有很多好看的东西呢,您不去瞧瞧吗?” 朱莹微微一愣,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道:“我会去瞧的,谢谢你。” 小内侍得了宠妃的谢,很是欢喜,摇摇摆摆地跑出殿去。 朱莹站在殿中,遥遥地望着窗外青空。 她竟然忘了昨日是除夕,未换吉服,还穿着一身四夫人正装,头上挽着望仙九鬟髻。 长长的裙裾垂落在地上。 织金刺绣的披帛比衣裙还要长,末端缀着的,刻着芙蕖花纹的玉片,随着行动相撞,发出轻微声响。 她携一身环佩叮咚走出偏殿,与正要进门的陈端差点撞个对脸,不忍直视的各自退了几步。 陈端拱手,说话间嘴里呵出一团团白雾:“娘娘,不知您对柯太监做何处置?” 朱莹沉默了。 柯祖良在宫中多年,一向恭谨勤侍,她初掌朝政时,又全赖他教导。 这次她对聂家下手,算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到柯祖良。 他的罪名,是贪取钱财,不过数目很低,尚在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一般来说,轻轻放下就行了。 治理一国的人,眼中从来都是可以揉得进沙子的。 况且整个掌权宦官群体中,有廉洁名声的,只那么一两个人。 便连陈端,从前也曾收取贿赂,因此遭人弹劾过。 奈何如今并非一般情况。 朱莹踱着步子,一阶一阶往下走,陈端耐心的跟在身后。 她忽然问道:“之前令下得匆忙,柯祖良押到哪里去了?” “还在司礼监。”陈端道。 她点点头。 陈端猜测不到她的意思,还想再替柯祖良说几句话,朱莹却突兀的开了口:“暂贬他为少监,调去巾帽局做事吧。” 陈端行礼道:“是。” 朱莹又说:“叫他不要多想,总有回来的时候。” 陈端吊着的心这才放下,谢道:“端替他谢过娘娘了。” 朱莹便笑了笑,说:“你去吧。” 陈端走了没多久,鸾仪宫掌事宫女,带着节日吉服来了。 朱莹便回到殿中,梳洗换衣。 吉服衣饰,颜色鲜艳得很,她坐在镜前,端详着自己的脸。 这些日子,她为了处理政务一直熬到很晚,有时甚至彻夜不眠,今日终于得了半分空闲,能好生照一照镜子,却发现容颜已经憔悴太多了。 叫这艳丽的颜色一衬,便越发显得暗淡。 宫女为她梳了个堕马髻,轻声问道:“娘娘,今儿是元旦,您要上妆吗?” “上吧,”朱莹说,“遮一遮即可。” 她闭上眼睛小憩,宫女的手轻柔的于面容上飞舞。 妆粉一点点遮去朱莹眼下那两圈青黑,也遮住她额头难消的伤疤。 一盏茶工夫后,宫女停下动作,仔细看了看上妆后的模样,问道:“娘娘,您看这个样子可好?” 许久没有回应。 她又唤了声:“娘娘?” 朱莹依然阖着眼,没有出声。 宫女轻轻地退下了,从箱柜中取出薄毯,盖在朱莹身上。 梅香与熏香的气味,丝丝缕缕,沾染在她沉睡的眉目上。 · 寿昌宫。 一声茶盏碎裂的脆响,打碎了节日的欢悦气氛。 本还欢声笑语的殿中,转瞬间一片沉寂。 殿中侍奉的宫人俱都跪伏在地,皇后带着妃嫔们起身,垂手听太后训教。 太后看着四妃席位最末的那把空座椅,愤怒地骂道:“好个朱贤妃,真不愧是小门小户出身,不识抬举的东西!” 她发了怒,开口骂人,皇后和众妃嫔哪里敢继续站着,都跪在地上。 那些小门小户选秀入宫的妃嫔,更是恨不得缩成小小一团。 “不过是新得了宠罢了,宫里得宠过的女人不少,哪个像她那样轻狂?这几日就住在我儿宫里,我还懒得理她,这下可好,竟欺辱到我头上来了!” 太后气得手都在哆嗦:“除夕不来拜见我,皇后说她事忙,我不管她,好,今儿是元旦,连圣上都封笔了,她能忙到哪里去,怎还不见我?难不成要我亲自去请她吗?!” 皇后拜道:“太后息怒,贤妃已经向儿媳告假过了……” 太后哪里肯听她的,愤愤地指着主宫太监道:“你去把她叫过来,我正想好好问她一问!” 主宫太监什么话都不敢说,领命去了。 皇后见势不妙,连忙提议:“姐妹们坐得时间长了,贤妃不知什么时候才来,何必叫她们干等着?依儿媳之见,不防叫她们先回去,就留儿媳陪您等吧。” 谁知太后偏在这种事情上敏锐得很,一下子猜出皇后意图,冷笑道:“你不必替她打机锋,我倒要让这朱贤妃,看看宫里别人是怎么做的,好好学一学规矩!” 她说了这般重话,皇后只能闭嘴,默默地跪在一旁。 “行了,你们都起来吧。”太后看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众妃嫔坐回各自的座位上,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口,静默得仿佛一片雕像。 · 寿昌宫主宫太监到达思正宫时,朱莹正在批阅奏章。 她睡得时间很短。那宫女刚收拾完梳妆匣,她的头便沿椅背一滑,忽地从梦中惊醒了。 年节已到,还放在各地坐镇的御马监内臣,以及随同出征的朝中臣子,都将本地现状写成题本,递了回来,再次请求回京。 她看着地方上确实已经走入正轨,便挨个回复了,同意让他们回来。 寿昌宫主宫太监被殿外侍奉的女官引入,低着头道:“贤妃娘娘,太后召您去宫中拜见呢。” 朱莹惊讶道:“我已经向皇后娘娘告过假了。” 她这请假流程没走错啊…… 主宫太监为难道:“娘娘,这是太后的意思。” 她想着,难不成是太后那里出了事,忙搁了笔,对当值女官吩咐道:“过会儿若是有司礼监太监来了,你叫他们先等等。” 朱莹乘着辇,用最快的速度来到太后宫中,一进正殿,便觉确实出了大事。 殿内宫人全都低头静立,就连皇后、妃嫔们,也一个个安静得吓人。而太后,则坐在上首阴沉着脸。 她拜见太后,没听见太后叫起。 一直到她跪得膝盖都麻了,太后的声音方才响起,极缓慢地说:“我还道贤妃是何方神圣,才敢蔑视于我,今日一见,也不过两只眼睛一张嘴,和人没有区别啊。” 她话里全是明显的讽刺。 朱莹来不及去思索这讽刺从何而来,只知蔑视太后的罪名绝不能接:“妾不敢对太后不敬。” 太后哈哈大笑:“不敢?你既不敢,为何不来拜见我,一定要我去请你?” “太后容禀,”朱莹低着头,没看到皇后投来的焦急目光,“妾有事,已向皇后娘娘告过假了,并非故意不来见您。” “好一个有事,好一个告过假了,”太后冷声道,“你既然有事,我去叫你,你该不来才对。既然来了,可见还没忙到拿不出时间来拜见我的地步。” 周围妃嫔们,幸灾乐祸的有之,担忧的有之,害怕的有之,事不关己的亦有之。 可不论是谁,听见这句,都觉得很不像话。 太后命主宫太监,堂堂四品内廷官员亲自去召,任谁都会觉得出了大事,于百忙中抽出时间来见太后啊。 朱莹才要说话,太后又道:“我适才细看了看,朱贤妃真是好相貌啊。” 她讥讽朱莹:“不过,闻听朱贤妃接连挂了好几个月的葵水牌子,你本事可真大啊,身子有病还能迷得圣上神魂颠倒,让你留居思正宫,可见是个狐狸精了!” 朱莹咬着唇,好不容易听完了太后的话,开口为自己辩解。 谁知她才说了几个字,就被太后打断:“说不准圣上的病,也是叫你这狐狸精勾的!” 她破口大骂:“像你这般不要脸的人,就该一辈子叫人踩在脚底下,一旦上来,连我都看不进眼里去了!” 皇后大惊道:“太后!” 太后没有理她:“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号为贤妃,在我儿面前晃悠,趁早滚回自己宫里去,识相点,这辈子都不要出现在我儿面前!” 朱莹死死的攥着拳头,哑声道:“妾并……” 太后已经指着殿中宫人,喝道:“把这该死的贱/人打出去!” 太后有令,宫人不敢不行动,提着棍子打在朱莹身上,在阖宫妃嫔的注视下,把她一路打到寿昌宫外,然后重重的关上宫门。 没留给她半点分辨的机会。 朱莹站在宫门外,满腹委屈,身上的疼和连日疲累一齐涌上心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在太后面前强忍着的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捂着脸,一径跑回思正宫去。外面等候的宫人们,连忙抬着辇,追在她身后。 在思正宫值守宫人惊恐的目光中,朱莹跑进偏殿,扒住门框,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两肋随着呼吸,刀割似的疼。 她眼前一片漆黑。 宫人们搀扶着她走进殿里。 早就候在桌案边的卢清之迎上来,说道:“娘娘真叫老奴好等啊,王厂臣、卫宁侯和梁总宪又有急报送……” 他一下子卡了壳。见朱莹哭得妆都花了,卢清之急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听见他提到急报,朱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了出来。 她拿手帕随便抹了抹眼泪,强笑道:“没什么,卢公公请坐。” 宫人们在她的示意下,都退了出去。 朱莹翻开那本新送来的奏章,很快便投入到政事中了。 · 她去了寿昌宫,又一路哭回思正宫的事,早有内臣报给皇帝。 杨固检微微皱了眉。 太后是个什么脾气,他太了解了,一听此事,差不多就能想象出寿昌宫中的场面。 他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撂下碗,吩咐宫人道:“备舆,朕这便去见母后。” 贤妃正在得用的时候,绝不能放任太后毁了她。 ※※※※※※※※※※※※※※※※※※※※ 谢谢不言、暴雨霏霏、墨呓儿小天使的营养液啊~ 柯祖良 寿昌宫中,妃嫔们看完了热闹,陆续离开了,只剩下皇后还在太后面前,找机会为朱莹说好话。 殿中侍奉的宫人极多,皇后不能当着他们往深里讲,只能道:“圣上对贤妃并非宠爱,而是信重。” 其实也并不算信重,只不过身边能暂时放心用着的,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太后恼了:“这岂不是更不妙,我儿怎能叫这狐媚子勾了魂儿去!常氏,难不成你也被她迷惑住了吗?” 她声音忽然就沉了。 皇后一阵心累,如此鸡同鸭讲的对话已经过了好几轮。 她甚至已经明说过皇帝在主动地任用贤妃,然而太后想到的却是,贤妃手伸得太长,迷惑皇帝,因而干政,必须把她杀了才行。 此时此刻,皇后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已故的庄肃太后,那位太后大气睿智,从不把眼光拘泥在后宫争宠上。 也是,高位妃嫔们各样来头都有,身后无牵扯的女子,很少有爬到九嫔位分以上的。 她们为自己,为孩子,为身后寄托着的一切争宠争权,而这些,都是宫女出身的太后不曾经历过的事情。 她跟太后说不通,正着急间,忽听主宫太监来报,说皇帝来了。 太后高兴地站起身来:“快,快把我儿迎进来,常氏你去。” 皇后求之不得,连忙起身赶到外面,杨固检向她投来询问的目光。皇后微微地摇摇头。 从庭院走到正殿的几步路上,她将这事简短地说了说,杨固检心里的烦忧便更重了。 他来到正殿,躬身对太后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快过来,让我看看。”太后拉着他前后看了几遍,气恼道,“又瘦了,想必是朱贤妃干的了!” 杨固检向主宫太监摆了摆手,对方便机灵地带着宫人们退下去了。 太后什么都没说。 这是皇后在寿昌宫,磨破了嘴皮子都做不到的事情。 殿门阖上,里头只剩下三个人,杨固检才道:“儿臣这病,非因朱氏而起。” 太后一下子明白了:“你是为了她来的。” 杨固检颔首,承认了。 因殿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他还可以说得比皇后更深入几分:“儿臣还要用她。别说朱氏已经告假过了,就算她真的行为有些不端,还请母后看在儿臣的面子上,略放她一放。” 太后没有想到,他是来给朱贤妃说情的。长久的愣怔过后,便是出离的愤怒了。 她先骂朱莹,骂着骂着又开始骂皇后,只是不敢骂皇帝。 最后,她捂着脸,哭诉自己过得多么惨,竟然叫个妃子欺辱。 而自己的亲生儿子贵为皇帝,却不帮母亲帮妃子,拐弯抹角,把杨固检往“不孝”上面引。 杨固检微微仰头,眼里噙了泪。 除夕夜忽然尝到的苦果,已令他身心俱疲。而今又听到太后控诉,他便更是心如刀绞。 苦与累,些微的濡慕与些微的恨意,甚或还有许许多多说不清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心。 杨固检缓缓的在太后下首坐了。 他说:“母后,您看不惯朱氏,想杀了她,您便接着哭,哭到儿臣再也顶不住风言风语了,儿臣便杀了她。” 就像对待陆充容的父亲一样。 太后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流言,以为陆总宪暗中辱骂她,闹了很久,甚至闹到了朝中。 他实在顶不住了,只能暂且将陆总宪调任到地方上去,空出来的左都御史官职,由王咏好友充任了。 太后还在哭。 杨固检继续道:“毕竟圣人以孝治天下,您说什么,儿臣就要听什么。” 太后哭声渐止。 他说:“只不过杀了朱氏,将来皇位给了别人坐,或者大齐江山败了,您迁居行宫时,可不要后悔。” 太后一下子收了泪,震惊地望着他:“你……你说什么?” 果然,迁居行宫,再不能享受京城里的荣华富贵和尊崇地位,于太后眼中比什么都重要。 他便微微地笑了笑:“内宫,内廷,外廷,世家,宗室,合起来要害儿臣的子嗣,说不准也谋算着儿臣的江山。” 太后嘴唇微颤。 杨固检道:“儿臣如今只觉四面皆是风雨,避无可避,手边可信可用之人不多,能担起全局的人更不多,寻了许久,才寻到朱氏一人。” 太后急道:“圣上,你是皇帝,你才是能担起大局的那个人,怎么能把朝中政事交给一个小户出身的女子呢!” 她把“小户出身”咬得很重。 母后不也是宫女出身么,论家世,似乎比朱莹还要不如,为何便如此看不上小门小户出身的妃嫔呢? 杨固检有心问一问太后,到底还是没有问。 他只悲哀地说:“母后,不要忘了,从太/祖时起,历代皇室、宗室中人,寿数都很短。儿臣已过而立,该考虑后事了。” 他又道:“儿臣只有一个太子。姝雁娘家是个世家,可惜从武,叫朝臣看不上,儿臣倚重的内外廷臣,来日还不知情况如何。” 杨固检声音越来越低:“儿臣为太子忧心不已,只恐以后无人能在朝堂上照拂于他,如今难得有个朱氏,有情义,有手段,还无拖累,母后,您就为儿臣多想想吧。” 太后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捂着胸口,退了几步,跌坐在席位上。 杨固检这话其实已经有些重了,皇后常姝雁连忙打圆场。 他默默听着,忽而起身,招呼道:“梓潼,走吧。”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给太后面子,说走立刻便走,太后怒道:“你!” · 杨固检垂眸看她。 儿时的回忆就这样突兀地窜上心头。 他的出生是个意外。先帝有才能出众的长子为太子,也有宽厚仁德的二子,宠妃所生的四子。 他这个意外生出来的皇嗣,便叫先帝厌恶得狠了,丢给以宫女身份,晋位为采女的生母养着。 宫中父母子女间的称呼,与民间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亲近些的,喊皇帝皇后为爹爹妈妈,疏远些的,唤他们做父亲母亲。 皇子皇女们对自己的生母或养母,都呼为“阿娘”。 可他从来没能唤过生母阿娘。 她见他不能给她带来荣耀,便紧紧的抱住宫妃身份,命他称呼她为“娘娘”,听她所有的话,略有自己的想法,便会招来一顿打骂。 后来很受先帝宠爱的刘太监,感觉低位宫嫔养育皇嗣实在不像样,况且她养得也不尽心,便说动了当初还是皇后的庄肃太后,将他记在皇后名下抚养。 那时候,他才觉自己第一次有了母亲。 再后来,长兄被人害死,二兄仁德有余却优柔太过,四弟还小,他这个记在皇后名下的儿子,便成了太子。 于是他在庄肃太后的教导下,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权利,终成为先帝满意的,太子的样子。 杨固检带着皇后走向门外,又忽地顿住了。 他回头,望向太后:“母后,儿臣明白,您喜欢的是荣耀。您允许儿臣唤您做母后,不过是为了告诉别人,您是皇帝的生母罢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不然,您为什么不许梓潼也称您母后,一向叫她为常氏,略略听个风吹草动,或是自己觉得不如意,便要儿臣贬谪朝臣,处置妃嫔。” 太后恼羞成怒,也站了起来:“你就是这样想你生母的么?!” “儿臣本不愿这样想,可贤妃又有什么错误,值得母后那般生气,不给她留几分颜面?不管好歹,她以后是要帮您孙儿理政的啊。” 杨固检道:“母后,儿臣可以保证,不管今后宫中如何,您的尊荣也永远都不会变的。” 他直视着太后的眼睛,看得太后不自觉偏过头去:“只要这天下,还是儿臣的天下。” 他推门而出,没有听到任何阻止的声音。 常姝雁落后两步,走在他身侧。 杨固检背着手,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道:“叫贤妃回鸾仪宫吧。朕病着的这段时日,朝中有事,便叫内臣们去鸾仪宫即可。” “好。”常姝雁说。 “今后宫里所有人,若有敢就寿昌宫一事说她半分的,你看着处置。” “是。” 杨固检“嗯”了声,便觉好容易养回来的精神气,一下子流泄了。他乘上舆,去了仙栖宫。 · 思正宫中,又出了大事。 短短三天时间不到,昔日权势极重的柯祖良柯太监,先是获了罪,后又被贬为巾帽局少监。 可他刚刚收拾了东西,到达巾帽局衙门后,陈端又来传旨,直接将柯少监一撸到底,贬为普通内侍。 两个身高力壮的内卫,一左一右按着他,便押他去思正宫了。 思正宫偏殿里,满满当当站着司礼监诸位太监,掌印、秉笔、随堂,全都拱手侍立左右。 朱莹盘膝坐在上首。 因涉及到宫中大事,下首设立了桌案,有女官执笔。待柯祖良进入后,他们的一问一答,全都要记录在起居注上。 柯祖良叫内卫抓得几乎只有脚尖还触着地,踉踉跄跄进了殿。内卫往他腿弯上一踢,他便一下子摔在朱莹面前。 他趴在地上,以袖掩面,呜呜地小声哭泣起来。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 今天墨者拼字,一边写这个文,一边写新文,俩章节来回切换,我的表情也根据剧情的不同来回切换,宛如一个精神病。 没错,我坐在镜子对面。 审案件 偏殿之中,一片令人心慌的静,只剩下柯祖良的哀哭之声断断续续。 他叫内卫拽了一路,身上佩戴的许多东西都松了,再叫他们一踢,摔到地上,顿时十余个香囊散了一地。 柯祖良身上浓郁的不知名的香气,转瞬便冲散了龙延香的味道。 朱莹望着他,心里说不上到底是什么滋味来。 她等柯祖良的哭泣告一段落,才开口问道:“柯祖良,你可知罪?” 他立刻磕头道:“是奴婢不该见钱眼开,贪墨钱财,奴婢已经知罪了,求娘娘开恩。” “我并未问你这个。” 朱莹顿了片刻,见他沉默不语,神色无辜得很,终是摇摇头,继续道:“谋害皇嗣之罪,你可认么?” “奴婢不知娘娘说的是什么,”柯祖良垂头,“奴婢从未起过这般心思。” 她便叹了声,向卢清之道:“拿来吧。” 卢清之递来一封题本,朱莹接在手中,略翻了翻。 柯祖良依然低着头,众人瞧不见他的表情。 朱莹凝望着他。 刚刚理政时,柯祖良尽心竭力教导她,她心中很是感激。那时候,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人竟然和谋害皇嗣案有关。 甚至,柳家给柳贵妃带进来的毒/药,都曾经过柯祖良的手,是籍由他而带进宫的。 朱莹本不忍处置了柯祖良,只是一想起那夜长庆宫中,于襁褓里沉眠的孩子,她的心便随之冷硬起来。 她将手里的题本轻轻一抛,抛到柯祖良身前。 “你自己看吧。” · 柯祖良拾起题本,翻开。 他本是不怕的。 柯祖良本有无数理由,能为自己洗脱罪名,可当他看到题本里面,夹了张庆王的招供后,整个人便忽然怔住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题本,上头的字迹他认得,是左都御史梁吉的。 梁吉和西厂王咏在一处。他都能知晓的事情,想必王咏比他知道得要更早些。 他又瞧那张认罪供词。上头的字迹更是熟,大印也熟悉,能被呈到朱贤妃的手里,想来按过的指印也是真的。 的确是庆王无疑。 庆王招供出来的同谋里,“司礼监太监柯祖良”几个字清晰得很,如一把尖刀,戳进他心里,搅动不停。 柯祖良愣了许久,忽地狠狠将题本与供词,全都摔在地上。 陈端自他身旁走过,把它们都拾起来,轻轻抚平。 柯祖良脸上的所有神情都消退了。 没有要哭的样子,也削减了终年不变的笑模样。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从前看起来很是温和的脸,便显得极冷漠了。 “真是废物,”柯祖良道,“枉我为庆王绸缪多年,到头来,全叫他这软骨头写上一纸供词,毁得个一干二净。” “果然是你。”朱莹叹息道。 她感觉自己这段日子叹息得有点多了。 “是奴婢不假。” 柯祖良冷冷地盯住陈端手上拿着的题本,声音轻了下来:“料想这密奏,是王厂臣授意梁总宪写的。” 朱莹没有反驳。 他便接着道:“王厂臣当年革除西厂审理案件之权时,想必没有料到过这一天吧。”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朱莹往后一靠,支住身体。 她头脑中模模糊糊的,似乎已经猜测到柯祖良要说的内容,只是还不确定。柯祖良瞧她一眼,轻声笑了一下。 “娘娘,您还不明白吗?”他说,“您被圣上耍了。厂臣越权行事,对宗室私刑,而您,拿着越权得来的证据,处置沾染了这件事的人。” 柯祖良道:“奴婢已经想到,日后您会得到什么样的骂名了,而放任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圣上,他现在还不痛不痒的,等着您冲锋陷阵呢。” 朱莹只是笑了笑。 她道:“押下去吧,等庆王押解回京后,再做对峙。” 两个内卫娴熟地提起柯祖良,拖着他退出去了。 柯祖良离开后,殿中熏得人头昏的香气逐渐淡去。朱莹微微垂眸,望向地上散落的香囊。 她竟是头一回发觉,这香气淡下来后,便与幽客宫旁袭击她的人身上的香味,几乎一模一样了。 那是长久的与柯祖良在一处后,身上才会浸润了的香。 她不说话,也没有动弹,卢清之猜测着她的意思,说道:“娘娘,方才柯祖良说的话,您不要放在心上。” 朱莹颔首:“卢公公放心。” 利用又能如何呢。 人都是需要机会的。 不管这个机会背后隐含着什么,是万里坦途还是刀光剑影,她只要接过来,便不会放下去了。 · 冷冬过后,居然又是一个冷春,三不五时便要下雪。 到正月中旬时,朱莹迁回鸾仪宫居住,皇帝身体差不多好了起来,便继续开始上朝。 只是许多难办的政务,依然会交到朱莹这里。 太子病愈,奉皇后之命来到鸾仪宫学习。 他今年刚刚十岁,整个人清瘦得很,也比同龄男孩长得略矮一些,坐在朱莹身边听众人谈及政务时,便腼腆的笑,不发一词。 等事情办完了以后,朱莹学着柯祖良教导她的办法,去教导太子时,才发现……比柯祖良教她要难得多。 她给太子看题本,太子乖乖地看了。她问太子有什么想法,太子乖乖地回答:“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挑一件小事,试探着说了两句:“御马监程少监有功,本该受封赏,然他推拒了,想以自己之功,换得兄长升官。此事不同意有不同意的说法,同意也有同意的说法,殿下您看如何?” 太子歪着头想了半天,问道:“宫中宦官俱是被卖了的,或者获罪之人、战俘充了来的,程少监从哪里寻来的兄长呢?” “他年少时家乡水灾,过不下去了,家中才将他卖到宫里。前几年程少监兄长来寻,想赎他回家,谁知他刚受上司赏识,不打算走了,由此便重有联系。” 朱莹解释道。 太子举棋不定:“此前从无内臣推封赏,换家人升官的先例,一旦破例……可破例以后,又能……” 他双眉紧蹙,想了很久后,说道:“贤妃娘娘,我拿不定主意。” “殿下尽管说就是了,只是要告诉我理由,我才好为殿下讲解啊,”朱莹循循善诱,“殿下,圣上在您这个年纪时,已经向先帝提议,要削弱大世家了。” 太子崇敬地站起来,向思正宫方向行礼。 他转头又去看那封程少监递上来的题本,心中微升的豪气,随着越来越多的思虑淡去了。 他纠结许久,还是道:“贤妃娘娘,我拿不定主意。” 朱莹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喷出来。 她心中一阵无力,真想拎着太子的耳朵,好好训斥他一顿。 太子的母亲是皇后,皇后又很宠爱他,说不准一句重话,都没给太子说过。 可就算皇后不插手太子的学习,她又属哪门子的人,哪来的资格教训太子。 朱莹无奈道:“不要紧,殿下换一个事情想想。” 她又推出一封工部尚书告老还乡的题本。 太子翻开了。 他心思敏感,发现朱贤妃对他上个事情的回答并不满意,心中便忐忑起来,看两行字,就偷偷瞅朱莹一眼。 连告老的奏章都快看不下去了。 朱莹发现这点,起身道:“殿下慢慢看着,不着急,有什么想法,就在纸上记录一下。” 她行了个礼,离开房间。 太子小小的松了口气。 朱莹一直走到正殿大门处,挑帘出来。 鸾仪宫中栽了几株柳树,此时微微的泛了绿。可天上又落下簌簌细雪,轻柔地拂过初生嫩叶的柳枝。 “又下雪了啊。”朱莹轻轻叹了声。 因为要处理政务,鸾仪宫大门敞开,外头值守宫人不再为来人唱名,查了诸人牌子后,便会放人进来。 她正在看雪,忽见大门处行来一人。 那人纱帽上装饰着黄金珰,后面两个软翅,随着行路微微晃动。他着蟒衣玉带,细雪一点点的,落在那与龙纹相似的蟒纹上。 有那么一瞬,她将他看做了卢清之。 可来人比卢清之要高一些,腰背笔直得很,行路间满是少年意态,与卢清之的长者模样大不相同。 朱莹眨眨眼,又眨眨眼。 那人走得快,不一会儿便来到庭院之中,手里拿着奏章,驻足向她行礼。 他唇角微翘,凤眸中似含了万千春色。 朱莹吃惊地望着他,试探道:“王厂臣?王……咏?” 那人便笑起来:“咏见过贤妃娘娘。娘娘高升了。” 真是王咏! 他似乎又长高了些,蟒衣穿在身上,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蟒衣玉带啊。 他一定是立大功了,皇帝高兴极了,才如此赏赐了他吧。 朱莹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提着裙子便往阶下跑去,嘴里唤着王咏的字:“雅怀,真的是你!你几时回来的?” 她跑得急,没看清脚下,一脚踩空,摔了下来。 她跌进一个透着凛凛寒芳的怀抱里。王咏撑住她两腋,支着她站稳身体,便放开手,退了两步,只望着她笑。 朱莹脸上不由泛了红,下意识摸了摸额头上的疤痕。 王咏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移动,也瞧见了那块疤。 他刚刚浮起的笑意,转眼间便淡了下来。 ※※※※※※※※※※※※※※※※※※※※ 诸位小天使,我今天上午背东西,下午才开始写,写着写着又有事,一直拖到现在。 头有点晕,先放一千吧,明天下午三点前,尽量补上,并且更完明天的章节。 抱歉! (所以我为啥作死双开,幸亏新文还有几章存稿) ―――――― 补全啦 梅花妆 隔着微风,隔着细雪,隔着这个冷春带来的茫茫天色,朱莹睁大了眼睛,打量王咏。 他确实是长高了。其实她也高了。 只不过男孩儿十七八岁上还在迅速地长个子,而女孩十六七差不多就快停了,是以,王咏和她个头间的差距又大了些。 她微仰着头望他。 王咏叫她看得略有些不自在,耳朵不知是羞的,还是冷的,红通通的热了起来。 他抬手,以奏章挡住面庞,开口道:“闻听圣上说,娘娘管着王爷这摊子事,咏便先来找您了。” 他这样说,朱莹也记起正事来,便道:“太子在正殿里,厂臣不如随我到偏殿去谈吧。” 她侧了身,带着王咏向偏殿走去。妃嫔正装累赘得很,朱莹不再提着,长长的披帛与裙摆,一同散在地上。 王咏弯了腰,替她捧起披帛。 他走在后面,目光停留在朱莹发髻上的小凤冠处。他心里有些热,带着几分难以形容的感觉。 这感觉并不坏。 王咏道:“娘娘得了圣上重用了。” 朱莹“嗯”了声。 他又道:“咏恭喜娘娘。” 朱莹说:“谢谢厂臣。” 他眼里也浮了笑:“娘娘理政可累了?有人帮忙吗?” 朱莹脚步微微顿了顿,回答道:“初时什么都不会,挺累的,后来会了,也惯了,来了人帮着,便不觉得累了。” 其实还是累的。 她是宫妃,和内廷外廷天然隔着内宫高高的宫墙,许多事做得都很不便。 她手下近来渐渐有了直系,有的是自己拉来的,有的是投靠了来的,也有皇帝牵线搭桥,给了她的人。 她还知道,这里头有不少新成派的官员,甚至还有王咏直系里的人。 若是皇帝,或者内廷外廷的臣子们,想攥紧这些人脉容易得很,可她身在内宫里,如何打理好与这些内外臣子的关系,就成了一项水磨工夫。 王咏许久都没有回话。 他们一前一后,走入偏殿中时,王咏才忽然间又开了口,声音里温着明显的笑意,重复道:“咏恭喜娘娘高升。” 他蹲下身来,将披帛轻轻地放在地上。 朱莹已转过身,垂着头看他。 她本也含着笑,笑着笑着,忽问道:“厂臣祝我高升,却似乎并不是祝我晋为妃位啊。” 王咏还蹲着,仰头看她。 他道:“彤史那里,娘娘挂了多少月的牌子了?咏还闻得内太医院说,娘娘身体尚好。您既然如此,自然也不愿争位分,咏祝您晋位又有何用呢?”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轻得似一缕风,吹过朱莹耳畔:“咏想着,若是圣上能给娘娘官职,即便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娘娘也会比晋位更加喜悦吧。” 朱莹瞅着他的笑眼,片刻后,转身往暖阁行去。 王咏还蹲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便又回身,往后赶了两步,向他伸出手,道:“是呢,若是圣上肯给我官职,除了司礼监,我还想去御马监里。” · 和王咏交接完奏章上所有事务后,朱莹合上题本,拿镇纸压了,笑道:“这么长时间,想来太子殿下那儿,也该有结果了。” 她起身要去往正殿,王咏也跟了上来,说:“咏既然来了,不去拜见太子,于礼不合。” 太子还在桌案前,对着工部尚书告老的奏章愁眉苦脸,一双眉毛不自觉皱成一团。 他没注意到两人进来了,直到王咏跪下行礼,太子才惊了一跳,连忙道:“请起。” 他已不太记得王咏,只是觉眼前的内臣很眼熟,又穿着只有皇帝赏赐才能得到的蟒衣,疑惑道:“你在哪里任职?是什么职位?” 王咏眸光微暗,拱手答道:“回殿下,咏为……寻堂御马监事。” “哦……你就是王咏啊。”太子歪了歪头,恍然大悟道,“听说爹爹派你打仗去了。” “是,咏今日刚刚回京。” 太子点点头,还想说什么,注意到朱莹正在瞧桌案上的奏章,顿时紧张地站直了。 砚台中墨已磨开。 而纸上并未落下半点字迹。 朱莹问:“殿下,您的决断,写在哪里了?” 太子脸色有些发白,结结巴巴道:“我……我拿不定主意……” 王咏眉头微皱。 太子小声道:“妈妈说,叫我多听听贤妃娘娘的话。” “殿下,您连个决断都没有,叫我怎么讲呢?”朱莹蹲下来,看着太子,“我还不知道殿下有什么想法呢。” “我……以前听爹爹说过,要人尽其用,若是做得好,就一直任用到底,”太子犹豫许久,才轻声回答,“我又觉得,这样做未免对大臣们太差了。” “那么,殿下是想恩准他了?”朱莹问道。 太子点头又摇头:“我不知道。” 他茫然道:“可是,爹爹的话,我也不能违背啊。” 朱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王咏也没有。 太子不安地揉搓着双手。 朱莹忽地叹了口气,站起来,对太子道:“好,我明白了。” 太子紧张地看着她。 朱莹柔声道:“殿下,您先回皇后娘娘宫里去吧。让我再想想。” 太子看了看朱莹,又看了看桌案上空白的纸,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应了声:“嗯。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只觉一阵无力。 · 送走太子后,王咏跟着朱莹回了正殿。 殿里窗子都开着,夹着寒气的风透过窗纱直吹进来,吹散了熏炉中紫述香的气息。 王咏叹道:“太子过于优柔了。” 朱莹没有说话。 王咏又道:“圣上的大计,也不知他能不能担得起来。” 朱莹摇头:“别说大业了,能不能教出他来,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我还不知道呢。” 她一径去往内室,王咏就随在后头:“娘娘,太子殿下还小,才十岁。” 朱莹站住了。 她回头,认真地说:“十岁不小了,我听说厂臣不到十岁,便已经开始管西厂了。” 王咏忍不住笑了笑。 他也认真地说:“娘娘,咏和太子,和娘娘您,甚至大齐所有人,其实都是不一样的。” “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朱莹快要被他逗笑了。 “娘娘,您别看咏几岁上便管了西厂,”王咏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可咏这心里,那会儿说不定正装着个少年人呢。” 朱莹噗嗤一笑。籍由太子而来的那些郁气,便都随着窗外吹来的冷风散去了。 她转回了头:“多谢厂臣宽慰,我已经不忧心了,今儿我便去找圣上,和他分说一下这件事,看圣上怎么办。” 朱莹回了内室,坐在椅子上闭目小憩。她不活动了,便觉身上略略发了寒。 “来人,关窗。”她吩咐道。 雕花窗处传来闭合的声音。那声有些大,听着刺耳,也不知是哪个新调来的宫人,毛手毛脚做不好事情。 朱莹睁开眼望去。 一个穿着蟒衣的身影,正站在窗子前,轻而缓地将它合上了。 朱莹心头微跳。她低低地唤:“雅怀啊……” 王咏关好窗子,向她走来,于身前不远处停下:“娘娘,您累了。” “嗯。”朱莹说。 “咏为娘娘篦一篦发,也好解乏。”他提议道。 “这事自有小宫人去做,何故劳动厂臣?” 王咏只长久地望着朱莹,笑着道:“为娘娘做事,如何算是‘劳动’呢。” 朱莹听着,忽有些鼻酸。她微微垂下眼来,半晌,才应了声:“好。” 王咏为她拆了凤冠,散开一头乌黑的发。长而细密的发丝流淌在他手掌上,如一匹上好的绸缎。 他珍而重之地捧着朱莹的长发,以木梳轻轻梳顺了,又将这发分成许多股,一股一股,拿篦子细细地篦下来。 他已经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可还是扯痛了朱莹。 篦子细密的齿,绞着她的头发,有好几次,几乎断在里头。 她一声都没出,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王咏的手,行动间于头顶拂过,如池塘里荡漾的水波,轻柔得很,眨眼间便冲淡了疼。 他似乎打小就没怎么伺候过人,得皇帝宠爱,早早就做了实事,撇开内宫里一切琐碎。 他于这些活计上,生疏到笨拙的地步。如果小宫人这样做了,说不准便会被掌事宫女打一顿手板。 可朱莹却觉他这手艺,是自己经历过的,最好的那一个。 王咏为她梳起一个简单的发髻,凤冠也戴得有些歪斜。 他转到前头,看了几眼,赧然道:“娘娘,咏叫宫人过来给您重梳吧。” 朱莹对镜照了照,说:“不必。” 她有些舍不得拆掉王咏盘出来的发,便多戴了一些首饰,将凤冠勉强扶正了。 王咏端详着她的脸,忽然道:“娘娘要上妆吗?” 朱莹本打算拒绝,只是看着他,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好。” 王咏道:“娘娘先闭眼。” 他温热的掌心,轻扶在侧脸上,朱莹的心不自觉跳得快了。 她胡思乱想着,脸上的青紫肿胀大约都消退了,看不见半分痕迹,那么……她应该还很漂亮吧? 不对,她额头有处疤痕。 梳妆匣打开了,声响有些沉闷。很快,一点细细的笔尖,便落在了她额头上。 朱莹呼吸禁不住放缓了。 不知多长时间后,王咏终于开口:“娘娘您看,这妆如何呢?” 朱莹暗暗想着,就算王咏把她的脸糊成墙面,她也会夸一句好看,顶着这张脸出去走上一走。 她想好了,睁开眼,揽镜照去。 脸上是浅淡的妆容。细细的胭脂色,顺着伤疤,勾勒出花朵形状,剩余部分,都用蝴蝶样式的花钿盖住了。 宛如额角盛开了一朵娇艳梅花。 ※※※※※※※※※※※※※※※※※※※※ 谢谢幽兰影月、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打太子 思正宫的宫灯亮了。 雪下得并不大,一粒粒小得很,如同沙尘,只是一直下到傍晚,细细碎碎得很是磨人。 朱莹抱着理好的奏章来到宫里时,正逢杨固检下了晚朝,盘腿坐在榻上读先帝时的起居注。 前不久小病一场,如这雪一般磨人,很久才好。他的精力却没能养回来,从前下了晚朝还生龙活虎的,如今却不成了。 朱莹随着传报声入内,行了礼,一本本将奏章和处理办法读了过去,杨固检只听着,拿着玉簪挑桌上灯花。 朱莹每说一个,他便点一下头。 朱莹道:“工部尚书乞骸骨还乡,妾身拒绝了。您看?” 杨固检也点头:“可。” 他便是这般做的,先帝留下的许多良臣能臣,他都一直用到他们死在任上为止。 算起来,他对大臣夺情的次数,是历代最多的了。 朱莹又道:“程少监想以己功换兄长升任,推辞封赏,妾也拒了。” 这本是一件小事,杨固检却思索了许久。 他最终道:“今儿朕听御马监的人说这事,王咏私下里挺赞成的,你便允了吧。” 朱莹怔了怔,答道:“是。” 她伏在案角,重新批了这本奏章。正写着时,忽听杨固检问道:“太子今日去你宫里了,他怎么样?” 朱莹的笔,一下子停了。 “他怎么样?”杨固检又问。 他眼中映着烛火微光,面色在烛光下暗沉许多,显出一种不太正常的黄。 朱莹犹豫片刻,答道:“殿下过于仁善,与圣上完全不同。” 杨固检合上手里的起居注,放在桌案上,笑了笑:“仁善没什么不好。能把一个王朝延续下去的,总归还是仁君。” 朱莹抿了抿唇,重复道:“殿下他……太过仁善了些。” 她说了两次。杨固检猛然回味过她的意思来,直起身,急切问道:“太子理事了没有?” 朱莹摇摇头。 她道:“殿下举棋不定,心里自有想法,却又顾忌圣上的想法,一件事情,思虑许久,竟不能得个结果。” 杨固检眉头紧紧的皱了。 他问:“太子理的哪件事?” “回圣上,是工部尚书告老,及程少监推辞封赏二事。” 杨固检追问道:“果真一样结果都没拿出来?” “果真。” 他摆摆手:“朕知道了。你去吧。” 朱莹应了,行礼告退。 她挑帘出去时,忽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悠悠长叹。 “朕……也算是老了。” 她一时停步。自有宫人上前劝解皇帝,朱莹站在外面,很久没能挪动步子。 她咬着牙,呆呆地立了许久,忽然跑了起来,奔出殿外。 外头的雪停了。 乌沉沉的夜色压下来,明月如磨洗过一般银白。几点稀疏的星辰极其高远,仿佛冲破了夜色。 朱莹仰头,遥望着它们。 她不清楚皇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叹息。他也不过三十多岁,就算放在古代世界里的上层,也能算做正当盛年。 他怎么就哀叹自己老了呢? 朱莹走在夜幕中。 四周的黑暗向她合拢过来,宫人手中的灯笼轻轻摇晃,烛火忽明忽暗,似乎随时有可能被这黑暗吞噬。 自穿越后便久违了的恐惧,重新袭上心头。 朱莹怔怔地想着,齐朝几代皇帝,便无几个长寿之人,算算年龄,这位皇帝,差不多也快到时候了。 而太子又…… 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啊。 她能做什么呢? 从前,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在宫中苟活到最后,盼望着大齐别被四面烽烟拖垮,不要落得连皇城中人也晚景凄凉的地步。 而到了现在,她总觉得,自己能多做点什么。 如果一个王朝注定要倾没于历史洪流中的话,她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将它延续下去。 或者……至少让它不要毁于外敌之手。 朱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了如此豪气,大概是掌权了,便生出些野望的缘故吧。 抑或许,穿越前学过的,被外敌入侵了的历史太过惨痛,她下意识的,也希望自己能亲手去隔绝一道疮疤。 哪怕这里,全然不是她的故乡。 · 鸾仪宫灯火通明,朱莹走了进去。 正殿外守着一个小内侍,靛青色衣摆于夜幕中散开。 见到朱莹回来,他行了个礼,道:“厂臣公打发奴婢来问问娘娘,晚膳可用了没有?” “我已用了。”朱莹说,心头微微一热。 她问道:“厂臣如今在哪儿呢?可休息了没有?” 内侍恭敬道:“厂臣公正在家里休憩。” 他传了话,也不多留,告辞离去。 又有内侍进了鸾仪宫,与他擦肩而过,对朱莹行礼道:“娘娘,厂臣公很喜欢您送去的点心,今儿用了晚膳后,吃了好些呢。” “嗯。”朱莹应了。 她走进内室,坐在梳妆台前拆首饰。 拆着拆着,她便忽然发现,他们两个,应该是差不多同时派人去对方那儿问候的。 只不过宫中查得严,王咏才没叫人送东西进来罢了。 朱莹忽然笑了,感觉也没那么累了,三下五除二摘掉所有首饰,又接过宫人递来的湿布巾,一点点洗掉面上妆容。 她没忘记叮嘱宫人,道:“明儿记得还照着这个样子,给我画一朵花。” · 第二日清晨,派内侍带着点心出宫问候王咏之后,思正宫忽然来了旨意,叫朱莹全权教导太子政务。 朱莹接过圣旨,只觉自己接到一块烫手山芋。 那可是太子,皇后娘娘的亲儿子,身体还不好,就连太子太傅都不敢使劲要求他学习,她一个妃子,哪有胆子认真教他? 她问宣读旨意的陈端道:“圣上这……他还说什么没有?” 陈端递来一块令牌,笑道:“圣上说了,要打要骂随娘娘,只要能把殿下带出来就好。” 朱莹接了令牌。 不过……打骂太子是万万不能的,皇帝这话,她听听也就算了。 陈端走后,王咏果然派了人来同样问候朱莹,顺便为她带了一盒新奇的花钿。 她美滋滋的用了,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午后,太子来到鸾仪宫里。 · 太子面前摊着一道题本,依然举棋不定,拿不准主意。 朱莹便按下心来,将各种决断,和可能带来的结果,有什么好处和坏处,一样样地为太子分说了。 她问:“不知殿下选哪个?” 好的坏的都摆出来了,朱莹本以为这回太子能拿出个决断来,结果他仍然犹犹豫豫,最后道:“我听贤妃娘娘的。” 他看哪个都觉得好,又看哪个都觉得不好,感觉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后续都很麻烦。 朱莹快窒息了。 她艰难道:“殿下,治理一国,哪有一劳永逸的呢?都是事连着事,不过挑出个最好的办法来,得用自然是好,就算不得用,等到后面真出了什么问题,也好改正啊。” 太子点点头,明白了。 可当他重新回味朱莹说的那些办法时,又觉得哪个都不错,哪个都想用了。 他愁眉苦脸地对朱莹道:“我……我听贤妃娘娘的。” 朱莹深吸一口气,又吸了一口,然后再吸一口。 她总算知道皇帝给的那个令牌有什么用了――多么明智的命令! 朱莹从腰间解下令牌,摆到桌面上。 太子瞧见它,怔了一下。 这东西太傅也有过,说是爹爹赐下来,给了太傅教训他的权利,不过他从来都没挨打过。 没想到贤妃娘娘,居然也得到了。 朱莹还想再挣扎一次。 她平心静气,对太子道:“殿下既然觉得哪个都好,便请殿下每个都想一想后续,写在纸上。” 还只是个十岁孩子呢,只要他写个大概想法,她就很欣慰了。 太子对着奏章思索,朱莹便先躲了出去。 过了一个时辰,她再回来时,太子面前的纸张上,居然一个字都没有。 他低着头,小声说:“贤妃娘娘,我想不到。” 太子终于问出了心里话:“就不能让大臣们挑一个办法去做,出了问题再由他们解决吗?什么事情都要爹爹或者我来拿主意,要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呢?” “殿下所言差矣。”朱莹想叹气了,“您就算不管事,总归也要会管,不然,没准叫人把国库都掏空了,地方上都蛀了,您还不知道呢。” 太子抿唇,小脸皱成一团:“可我真的拿不定主意,如果管理国/政这么难的话,我不想当太子了。” 朱莹:“……” 她哽了好久,终于提醒道:“殿下,您是圣上唯一的儿子。” “爹爹还有兄弟啊……伯父叔父家也有不少儿子。”太子小声道。 此时的朱莹,终于体会到“扶不起的阿斗”是什么意思了。 她心说还伯父叔父呢,叔父已经因为对你下手,秘密押在东厂里边了。 朱莹深刻地感觉到,太子有了这样可怕的想法,不教训是不行的,只好一只手拿起令牌,另一只手拿起戒尺,在太子手心里打了几下。 她念着皇后,打得并不重。可从来都没挨打过的太子却哇哇大哭起来。 伺候他的奶娘和宫人们一哄而上,簇拥着太子离开了鸾仪宫。 朱莹追了出去,却赶不上飞速驶远的车驾。 她心里似堵着块巨石,又似燃着一团火焰,说不清的滋味虬结于胸口,激得她眼眶一阵酸涩。 她一拳砸在宫墙上。 身后忽有人声传来,问道:“娘娘,怎么了?殿下怎离开得那样快?” 朱莹回过头,却见王咏站在身后,正疑惑地眺着远去的太子仪仗。 见着王咏,她心里的酸楚,和那些难以言喻的难过感觉,一浪又一浪翻涌上来,眼里一下子就湿了。 朱莹勉强笑了笑:“算了,没什么好说的。” 王咏了然,便没有再问。 他向朱莹走来,伸出一只手。 她本以为他要抚上她的脸颊,或者替她拭泪。王咏的手却停在她肩头,接住了一朵枝头坠下的落花。 他道:“尽心竭力去做一件事,未必能得什么回报,娘娘何苦落泪呢?图个问心无愧罢了。” 朱莹没有说话。 王咏几不可闻地叹了声,道:“明卿,你受累了。” 他唤了她的字。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错怪了 朱莹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 王咏只微微地笑,望着她,却没再重复之前的话,道:“咏听陈持正说,娘娘把柯祖良押进宫正司了,便想邀娘娘一同去瞧上一眼。” 朱莹疑惑地看他,感觉之前那句没这么长。 她道:“可以。” · 宫正司的花木也冒了些嫩芽,青葱的颜色,一直延伸到暗室门前。 柯祖良蜷坐于角落中,似乎正睡着,开门时微露的一道光,转瞬惊起了他。 他抬起头,忽而讽刺地笑起来。 “王厂臣回来了啊。”柯祖良道,“不知什么时候,娘娘才叫我与王爷对峙去呢?” 王咏神色复杂地看他。 他问:“圣上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勾结庆王,戮害圣上子嗣?” 柯祖良只冷笑着与他对视。 暗室中一片寂静,门开着,露出外面庭院中一方盎然春意。 他的目光很快便从王咏脸上移开,投向暗室之外的天地。 “庆王意图谋反。”朱莹说。 “奴婢知道。” 柯祖良痴痴地瞧着外头,半晌才道:“多好的天色啊。” 他扶着墙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王咏想拦他,却被朱莹按住了。 柯祖良慢吞吞地走了出去,两人随在后头。他也不打算往更外面跑,只是留恋地抚摸着花枝。 “奴婢知道庆王要谋反,”他双手捧着一段嫩绿的枝条,轻嗅着,“可奴婢又不希望大动干戈。” 朱莹唇角颤了颤。 柯祖良便笑起来:“先帝留下多大的烂摊子,叫圣上一点点收拾到如今的地步。奴婢也是从百姓走过来的,知道兴和亡,总归苦的是下头小民,不过说起来,还是亡时乱时更苦些。” 他想掐一截花枝,带进暗室去,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 柯祖良道:“可圣上好,底下大臣又都是什么样子的?世家直恨不得把百姓血肉都刮个干净,和圣上斗来斗去,偏圣上在后嗣上是个糊涂的,这么久了,只生出来过两个男儿,太子又是一滩烂泥。” 他说:“奴婢瞧不见希望。” 王咏沉声道:“这不是你协同谋反的理由。” “这还偏偏就是。”柯祖良冷笑一声。 “瞧瞧圣上能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内廷宦官啊,为奴为婢的。出了事以后,连内廷奴婢们都信不过了,转手用内宫妃嫔。” 他嗤笑地看了朱莹一眼:“他能给扶不起来的太子留下什么?小妾和奴婢么?你见过哪家治国,用得是这样的人物?” 他给太子的评价,朱莹还是赞同的。 她现在正头疼着怎么找皇后娘娘分说。 太子养得太娇气了,又半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想必是长年累月,叫皇后宠出来的毛病。 不过朱莹还是道:“谋反总归会叫天下人更苦的,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这样做?” 柯祖良吊起眼角,冷哼一声:“谋反?谋反那是柳氏和王爷想做的事。” 他向朱莹走来,王咏挪了半步,挡在朱莹身前。柯祖良见状,便停下来了。 “奴婢没想过打仗。柳氏糊弄贵妃娘娘,奴婢也一样可以。顾氏想要害死德妃,奴婢也可以利用他们。” 柯祖良慢慢地说:“奴婢只是想杀了圣上所有不成器的子嗣,到时候,圣上后继无人了,总归还要在王爷子嗣那里选的。” 他晃一晃手指,继续道:“代王子嗣,和他一样不争气,出色的只有庆王一脉。到时候厂臣自去守国土,娘娘照样理政务,不声不响的,就能换个顶头人。” 朱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 柯祖良等了一会儿,见她仍然没有回应,便转身向暗室中走去。 他忽然回头道:“王爷和顾家是两脉人,厂臣查案时,可切莫将其混为一谈啊。” · 朱莹和王咏从宫正司出来时,后面还跟着几个宫人,卷了柯祖良遗骨。 他头上一片血肉模糊的撞伤。 大概是知道心中的野望再也不能完成,又将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柯祖良竟绝了活下去的念头。 朱莹叫住那些宫人,道:“吩咐人买个好棺木,寻处风水地界,好生葬了他。用多少财帛,从鸾仪宫里支就是了。” 她望着那卷薄席渐行渐远,靛青色衣角还垂在外头,深色的一片,瞧着竟有些刺眼。 朱莹心里头堵得很,又一时欢喜,一时难过的,只埋着头走路。 王咏寸步不离地跟着,宽慰道:“娘娘何故想这么多?快别听柯祖良的话。圣上年轻,太子又小,以后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哪里就这么坏了。” 朱莹胸口比平日里起伏得快了。她又想起皇帝那声叹息。 “我只怕时间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长,想一想那时候的处境,便觉瘆人。” 王咏说:“高宗时,先帝时,大齐是什么样子?比现在差得很,不也一代代传下来了?娘娘大可不必忧虑到如此地步。” 他嘴里这样说着,因着朱莹没有回头,脸上便不曾勾勒出笑意来。 · 永安宫。 太子被一群人簇拥着,哭哭啼啼地回来了。皇后常姝雁闻报,急忙推了宫务,从正殿里赶出来。 看见皇后出来了,太子忍不住哭得更厉害,抽抽噎噎地道:“妈妈,我……我不想再去鸾仪宫了。” 常姝雁微微一怔。 旁边奶娘已经说了起来:“皇后娘娘不知,那贤妃轻狂得很,得了宠,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了,竟敢打太子殿下!” 闻听儿子挨了打,常姝雁疼得心肝肺一齐揪了起来。 她赶紧把太子拥进怀里,摸着他的小脑袋,不住声地问:“快让妈妈看看,打了哪儿了,伤到哪儿了?” 他不是去贤妃那里学理政去了么,难不成是贤妃嫌他学得慢,一气之下动手了? 常姝雁禁不住对朱莹生出几分埋怨来。 太子呜咽着伸出左手:“妈妈,手好疼啊……” 常姝雁连忙捉住他的手,看见那小手上一片红,她心疼得都要滴血了。 “别哭别哭,妈妈这就替你教训贤妃!”她哄着儿子。哄了好久,太子才终于不哭了。 奶娘和一些宫人,带着太子休息去了,常姝雁回到正殿,关心则乱,越想越生气。 朱莹是她一手护着的,最开始也是她提拔上去的。太子什么情形,朱莹也不是不知道,可她如今得势了,竟然敢打太子了么! 这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才要命宫人去召朱莹,却见随太子前往鸾仪宫的几个宫人留了下来,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息怒。” 她勉强息了几分火气,对几个宫人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贤妃为何要打我儿?” 宫人们对视几眼,想着皇后娘娘最宠溺太子,都不敢说。 沉默片刻后,终究还是有人心气不平,看了看殿内侍奉着的人,犹豫一会儿,道:“请皇后娘娘屏退左右。” 常姝雁微微蹙眉看她。 在宫里耽搁得时间越长,她心里的疑惑便越大,火气也就随之灭了不少。 打太子? 朱莹是个重情义的人,她不会看错。当年也是因着这一点,她才额外提拔朱莹。 毫无缘由地打人绝不可能。 就算她真的瞎了眼,看错朱莹的脾性,那太子呢?她如今在政事上立足还不算太稳,总不会傻到得罪太子的地步。 常姝雁已觉出几分不对来,想了想,命宫人们全都出去,只留下这个小宫女,问:“鸾仪宫那里,到底怎么了?” 小宫女拜下道:“皇后娘娘千万不要错怪贤妃娘娘了,娘娘她也是为了殿下好……” 她说:“殿下说,理政很麻烦,他不想当太子了,贤妃娘娘才对他动了手……” “什么?!”常姝雁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结果,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 太子刚刚喝了碗汤,躺到床上,忽见皇后大步流星走进来,命侍奉的人全都出去,平日端庄的仪态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爬起身,问道:“妈妈,您有什么事吗?” 常姝雁抓住他,道:“儿子,你实诚点给妈妈说,你是不是嫌理政麻烦,不想当太子了?” 她语气难得严厉,太子瑟缩了些。 他小声道:“明明那些事给大臣们做就好了,贤妃娘娘总是要自己也会做……当太子这么累,还有什么意思?” 常姝雁又气又伤心:“当太子还分什么有意思没意思?你以为说不做就能不做了?从古至今,从位上跌下来的太子,命好的屈指可数,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了,以后快别说这话!” 太子课业不重,还没学到史书,只是垂头听着。 他不太高兴,又不敢反驳皇后的话,只好不甘心地应了:“妈妈放心,儿子明白了。” 常姝雁并没有离开,而是从旁坐下,问道:“这两天你学到些什么?” “贤妃娘娘叫儿子看奏本,拿出处理办法来。”太子道。 “你做对了几个?” 太子小声说:“我拿不准,想听贤妃娘娘的,可她一定要让我说……” 常姝雁不语,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 永安宫诸人,在这天,平生第一次听到太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看到皇后娘娘拿着戒尺追打太子的身影…… ※※※※※※※※※※※※※※※※※※※※ 申签九杀不用急,每天都要打个气。 当日善开说善止,又言系列更到底。 人贵千金重一诺,狂言出时即承意。 十七篇文皆在心,终有全来下笔时。 ―――――――― 啊!人生在世,总有疯的时候! 口味特殊型宦官及宦官文爱好者绝不认输!! 我还有一个朝代的故事没写完呢,绝对不能停,不能弃哇! 被杀了也要坚持,绝不能叫自己书荒! 教太子 正月廿二时,崇京下了第一场雨。 其实也不能算做纯粹的雨,因为细细雨丝中,还夹着些细雪。 司礼监一大早已送来不少奏章,朱莹正批着,忽听宫人传报,说皇后娘娘带着太子来了。 她急忙整理了衣裳,出来迎接。 侍奉太子的宫人似乎换了不少,至于太子本人,则被常姝雁牵在手里,还一抖一抖地哭着,双眼红肿得厉害。 见朱莹出来,常姝雁把太子推给她。 朱莹惊住了,忙问:“皇后娘娘,这是……?” 常姝雁瞪了太子一眼,和颜悦色道:“孩子不省心,叫你受了委屈。以后这孩子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千万别顾忌到我。” 她交代完事情,便带着宫人走了,只剩下太子站在庭院里,哭得越来越大声。 朱莹:“……” 她感觉脑壳有点痛。 太子不能放这儿不管,朱莹蹲下来,用手帕为他擦泪,谁知手刚伸出去,他便往后躲了躲。 朱莹:“……” 她哄了半天,太子还是一直在哭。 时间有限,不能都耽误在他身上,朱莹只好站起身来,吩咐左右:“等太子恢复过来,再带他去我那里。” 她还有一大堆题本要看呢…… · 待朱莹批复了四道奏章后,小太子终于被宫人们带了进来。 他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脸色都红了,朱莹无奈地看着他道:“前几日打了殿下,是我不对。只是还请殿下休要再说那些话了。” 太子听她说到“打”,瑟缩了一下。 朱莹已经推来一封奏本,道:“殿下瞧瞧这个,总该拿出个主意来了。” 太子接过奏本,翻开。里头是个革新武举的提议,要将现行武举多加几道考核,如文举一般选拔。 他瞧了瞧上题本那人的名字,居然是王咏。 他还是举棋不定,下意识想寻求贤妃娘娘的意见。可一想起皇后给他的那顿打,便害怕极了。 他想了好久,才提笔,在旁边的纸张上写了个“允”字。 朱莹注意到太子已经写完了,拿过纸来一瞧,虽只是一个字,却差点喜极而泣。 太子终于做出决断了! 她心中喜悦,将这纸轻轻地放回原位,问道:“殿下为何要允呢?” 小太子乖乖地回答道:“爹爹尤为眷爱王咏,听闻他提议了的事,爹爹从来都是应允了的,所以……我也就允了。” 朱莹万万没想到,图省事叫他看了张王咏的奏章,竟然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这跟太子从前说的“我听贤妃娘娘的”有什么两样?! 她勉强笑了笑,又问:“除此以外呢?武举等同于文举,有什么好处,又有什么坏处?” 太子下意识想说不知道。 然而瞧见她手边的戒尺后,太子就没敢说。 他道:“会选拔出真正有才能的将领,不至于让没本事的人,占了官位,尸位素餐。” 这话说得挺好,朱莹差点就夸他了。不过太子之前的优柔寡断,和现在侃侃而谈的样子截然不同,朱莹心中生疑,又拿来题本。 果然,他在背王咏列举出来的好处…… 朱莹打孩子的手,又有些痒痒了。 她忍着气,放了题本,问:“殿下,您可有自己的主意?” 太子害怕道:“有……” “那便请殿下说吧。”朱莹道。 太子便不说话了。 他沉默许久,见朱莹脸色一沉,连忙结结巴巴道:“我,我觉得,武举选拔等同文举,可以选出更多贤才来,不至于全部被世家或军户把持……” 这么长时间,太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朱莹老怀甚慰,夸奖道:“殿下说得极好。如此,就依殿下的,允了吧。” 他惊喜地笑了笑,忍不住坐得更直了。 朱莹又为他推来一份奏章。是关于新成派变革的,太子接过来,很高兴地翻开了。 朱莹长呼一口气,感觉太子终于不再是“朽木不可雕”的样子了。 · 她翻开手里的禀功奏章,那里面记的是此番云城出征将士们的功勋。 朱莹对军事上没多少造诣,只好叫来司礼监的陈太监一同看。 陈端告诉她:“按照斩级数来说,此功为下等。” 说是下等功勋,其实也不少了,数目离中等的也差不太远。 况且出征京营,以及和怀兵马,目的只在于击退北魏,因此,可以略在下等功劳里,赏得丰厚一些。 她还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不论是这次的题本,还是以往那些卷宗里,出征时差不多都用着王咏、梁总宪、卫宁侯这个组合。 而他们报功时,用的组合却一直是梁总宪的儿子、卫宁侯的儿子,还有陈端的一个养子。 看不出王咏和陈端,关系居然好到这种地步了。 两者都是很受宠信之人,那么对王咏周遭的官员,还可以赏得再多些。 朱莹“哦”了声,理顺了想法,提起笔来便要批。 陈端慌忙拦住她,道:“端来时,圣上吩咐过了,把这禀功奏章再拿给他瞧瞧。” · 陈端亲自带着奏章走了,回来以后,朱莹彻底被皇帝给惊到了。 皇帝简直就是没有功劳也要创造功劳,去赏赐王咏的典范,王咏这里赏太多了,便升他嫡系的官职。 在回批里面,这回出征的高官,全都升任了,不过外廷的多半是高位虚职。 就连好多朱莹听都没听过的,专门给王咏做事的人也升了,她心中疑惑,专门查了一下这些人的职位,发现大概可以类比为王咏的私人秘书? 其中大部分,这次压根就没去过战场。 这些都已经可以算在上赏里头了。 朱莹有一肚子的槽,不知道怎么吐。她想说树大招风,然而王咏一直都在招,如此对比,似乎这次的封赏也算不得什么了。 陈端又道:“厂臣在御马监里,不能调任司礼,由是加禄米二百石。” 朱莹点头。 陈端继续说:“圣上还吩咐,恐怕多了招眼,以后私下里把他的禄米,再增五百石。” “我知道了。”朱莹在回批上用了印,表示这个封赏,是皇帝和她全都同意了的,需要当先处理。 她心里高兴得很,提起俸禄一事,便带了几分漫不经心:“这样极好,我记得大齐,加禄米时,多半五六百石地拿出去。他这回明面上加的俸禄不多,倒不很打眼。” 她一定要亲自向王咏道喜! 陈端理一理奏章,半是笑半是叹地道:“娘娘未免想得太轻松了。” 朱莹疑惑地看着他。 “五六百石,那都是外廷臣子才拿得到的,至于内廷……除去高宗时的段公公,武宗时的吴公公,又有哪个一下子加过上百石的?” 他说得朱莹微微皱了眉。 还真没有。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便是高宗时,受宠如段太监,最高时也不过只加了一百石禄米,由此被文人们称作“宠眷优渥,远胜于诸大臣”。 武宗时吴太监倒是一下子加了三百石,可他没有私下里做补偿的。 说是私下,可宫中各样支出,外廷臣子也都瞧着呢,许多事看破不说破罢了。 真要这般赏赐了王咏,那么内外臣子心里头,都会跟明镜似的了。 就算有两个前人例子在,王咏也是那出头的椽子。 可这东西是皇帝专门要过去定下来的,朱莹又不能说什么,只要暂时压住心头疑惑,打算以后找机会问上一问。 · 他们说得有来有往,旁边太子听得津津有味,权当这就是一个故事。 眼瞅着贤妃娘娘手头的事快要办完了,太子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该写的东西还没写呢。 他忙低下头,争分夺秒地读题本。新成派官员们写得简单明了,他一会儿就看完了。 他们要对各地世家争重税。 太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 然后他想起了皇帝的态度。皇帝应该是很讨厌世家的,他从小就知道。 可世家,能否随随便便就出手限制,太子是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 他偷眼去望贤妃娘娘。朱莹仍然在批复着手中题本,只是速度越来越快。 太子生怕她突然批完,又想起自己,一个搞不好便要挨戒尺,慌慌张张地在两个意见上权衡。 最终,太子定下心来,于旁边的纸上,写下“留中”两个字。 既然拿不准主意,便先留中不发好了。等朝堂上争执起来,哪边快赢了,他便同意哪边人的想法―― 皇后从小就对他说,错误的东西,是不可能存在很久的。 太子打好腹稿时,朱莹也看完了题本。 她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来到太子旁边。 “留中”二字很是显眼,不是允或者不允。朱莹对这个结果略微有些失望,问道:“殿下为何留中不发?” “妈妈说,错了的东西,或者是人,绝不会存在太久,”太子说道,“我要等臣子们争出个结果来。” 朱莹:“……” 她有些想找太子太傅的麻烦了。 到底是谁把他教出来的? 她原打算立刻指出这办法不行,不过一想起小太子才刚十岁,就什么都不说了。 ※※※※※※※※※※※※※※※※※※※※ 整理了剩下的大纲,发现纲里有一部分不必要的东西。 时间花多了,导致文没更完…… 白天补上。 ―――――――― 哎,拖到现在了。 收重税 太子期待地望着朱莹。 她沉默片刻,冲着太子笑了笑,夸奖道:“殿下还小,能想出这个办法来,已经很不错了。” 得了夸奖,太子心中欢喜。他将题本还给朱莹,对方接了,等待许久,都没能等到太子追问。 朱莹心中失望。 她问:“太子殿下不想问一问我的办法吗?” “娘娘的办法……我大概是听不懂的。”太子低头道,“我便不问了吧。” 朱莹扯起唇角笑了笑,说道:“殿下今日做事,中规中矩,我很高兴。殿下请回去吧,替我问候皇后娘娘。” 他已经如坐针毡了。 那些政务没有半分趣味,枯燥得很,比太傅讲解的经义还要让人厌恶。 那些处理办法更是多种多样,他的想法,和爹爹的想法,也似乎不尽相同,更叫他为难。 贤妃娘娘严肃得可怕,她与太傅一样,有着令牌和戒尺,然而太傅不敢动他半根手指,贤妃娘娘却敢! 同样是女人,比起妈妈来,贤妃娘娘未免也太冷硬了。 难怪爹爹只叫她处理政务,却从不来鸾仪宫安歇。 听见朱莹请他回去,太子忙站起来,半分都不愿多留,道:“贤妃娘娘,我这就回去了。” 朱莹命陈端送他到宫外去。 · 走出鸾仪宫大门,太子顿觉一身轻松,雀跃得很。 他坐在辇上,盘算着回到永安宫后,要求着妈妈给他一些喜欢的小东西。 走着走着,对面忽有一人骑着马,迎面而来。见到太子仪仗,那人停在路边,跪下行礼道:“咏见过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说。 他记得王咏极少住宫里,平日不是住西厂衙门里面,便是回他的私宅。一旦入宫,多半有事。 太子不欲拦着他,刚想放王咏走,却忽然间想起那封新成派的奏章。 他记得……新成派官员差不多都是依附着王咏的。 就算和他是死对头,然而只要大臣们有了革新的办法,写成奏章交给王咏,王咏也一向都会呈上去。 他好像对革新这种事情,一直都有着最大的关注。 然后,只要是王咏支持的,皇帝从来都没有拒绝过…… 太子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王咏,新成派要对世家收重税,这件事你知道吗?” “咏知道。”王咏回答。 太子问:“我爹爹同意了没有?” 王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圣上什么意思,岂是咏能猜测的?待批复下达,殿下自然就知晓圣上的意思了。” 这便是皇帝事先没有授意的意思了。 太子心里微微有些不快:“你和新成的人好,我想问问你,世家和百姓,都是人,为何新成派偏要对世家收取重税?” 王咏不打算敷衍他,反问道:“如何便是重税了?” 他坦然得很,衬得太子声势反而弱了,只觉自己仿佛无理取闹一般。 他恼地一跺脚,指着王咏说道:“怎么不是重税呢?你合该好生瞧瞧奏章里写了些什么!竟按着世家田土和人头多寡收了!” 王咏唇角翘了翘,拱手说:“殿下这话,叫咏实在摸不着头脑。难不成普通百姓便不是照着田土、人头收税的么?便连一些杂税,都交着呢。” 他这样说,叫太子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犹疑地望着王咏,对方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丝毫惊慌都无,仿佛只是在面对着一个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他都有些怀疑自己了。 “不对……” 太子喃喃地说。 他总感觉王咏讲的,和事实有些出入,皱眉想了好长时间后,终于恍然大悟。 太子说道:“我差点叫你给绕过去了,既然是按照人头田土,为何世家的这般多?岂不是硬给添上去的?” 王咏反驳:“太子殿下该问世家名下,隐了多少良田、人口才对。” 太子一下子卡了壳,说不出话来。 他有心拿国法出来说事,用大齐律条驳倒王咏,可王咏说那话时气定神闲的,似乎也不是空口无凭。 他拿王咏没办法,只能带着一肚皮的疑问回了永安宫。 · 常姝雁正在宫中休憩,听得太子回来了,连忙起身。 她问道:“今日贤妃教你些什么了?可给你题本看了?” 太子闷闷地点头道:“给了。” “你好生看了没有?贤妃又怎么说?”常姝雁忙问。 她看出儿子心情不佳,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后悔。 儿子体弱多病,她一贯娇宠着他,连儿子去跟着先生们学习,她都患得患失的。 皇帝起初管他管得很严,结果儿子读书时突然累倒,险些一病不起后,皇帝便也对他放任了。 那时候她总是想着,儿子还小呢,等长大了再学习治国的办法,晚是晚了些,学出来倒还不难。 可世事常不遂人愿,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的地步。这是常姝雁从来都不曾想过的结局。 她问得有些急了。 太子不敢说贤妃娘娘还是对他不太满意,回答道:“妈妈,儿子好生看了,一共瞧了两件事,贤妃娘娘她……” 他顿了顿,眼角余光瞧见床头摆着的戒尺,昧着良心说完了下半句话:“娘娘没说儿子什么,想来对儿子是很满意的。” 常姝雁提着的心放下来了。她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吩咐宫人取点心来,将儿子拉到身边。 “你学得好,我这当妈的,就放了心了。” 太子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皇后没有抓着随侍的宫人问,他那“满意”的说法还能维持许久…… 他扎在常姝雁怀里,心中微微升起几分庆幸来。 内室中,凤髓香的味道袅袅升起,弥漫开来,渐渐覆盖了太子身上沾染的,紫述香的香气。 他微微眯起眼睛,心里想着,鸾仪宫就连香料也不好闻,难怪爹爹懒得去呢。 贤妃娘娘不受宠,没有自己的孩子,只能在他身上找到做母亲的,那种望子成龙的感觉,说起来,也……怪可怜的。 那他下回带些小东西去鸾仪宫吧。 没准贤妃娘娘收了东西,心里很高兴,也就如妈妈一样,不再盯着他学这学那了。 太子脑瓜转了转,腻歪在常姝雁怀里撒娇:“妈妈,贤妃娘娘喜欢什么啊?明天我想带些给她。” 常姝雁笑了笑:“你这孩子,也懂事了,这段时间确实要劳累着贤妃,那……” 她想了一会儿,继续道:“你的话,太贵重的东西用不着。像那些活物,贤妃就算喜欢,也未必有时间去看,不防便多带点蔷薇露、各样新鲜点心,也算表一表你的心意。” “我听妈妈的。”太子说道。 他忍不住又拿朱贤妃跟自己母亲做了对比。 还是妈妈好,他只要一问,妈妈就替他拿了主意,半点都不用他费心。 哪像贤妃娘娘似的,一直在逼问他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要他说出来,真是让人为难。 当太子这么累的话,他真的不想做了。 太子一想到以后,每日里都会苦难上几个时辰的生活,只觉得天地都暗淡无光了。 可这事没得商量。 他说他不想当太子,不仅贤妃娘娘打他,连妈妈也打他,如果爹爹知道了,恐怕更要打他! 他皱着脸,忽然叹了口气。 常姝雁忙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太子压根不敢说,他又在盘算着不当太子。 常姝雁又问:“可是在政务上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你还小,有不懂的便问,贤妃会告诉你的。” 听了这话,太子更觉日月无光了。 只是皇后的话,叫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已经抛到脑后的问题,忙问道:“妈妈,西厂王咏那群人,正盘算着征世家重税呢,这是真的吗?” 这问话没头没尾的,常姝雁不禁一怔。 “重税?王咏敢出这个主意?” “是依附着他的大臣出的。”太子说。 常姝雁禁不住出神。大臣们要收世家重税,奏章给了朱莹也没什么用,最终还是得看皇帝的想法…… 她问:“这税怎么收?” 太子抓了抓脑袋。 他看得快,又打心里厌恶那些政务,如今竟都记不清楚了。幸好他路上遇见了王咏! 太子回答:“好像是……和百姓一样交税。” “和百姓一样?”常姝雁重复着他的话,眉头微微地皱了。 到底是哪里一样? 她思虑的时间长了,太子小心问道:“妈妈,您是在担忧外祖家吗?” “你这孩子……”常姝雁拍着他的头。她想说小孩子不要管这些事了,然而太子如今已经开始学习政务了。 她犹豫一会儿,终于道:“是有些。明日你去了,替我给贤妃说一声,就说请她来永安宫一趟。” “是。”太子应道。 常姝雁已经没心思陪儿子玩耍了,便唤来奶娘和宫人,命他们带太子下去休息。 她信步走到鎏金熏炉前,里头线香燃着,烟却不重。常姝雁怔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平复下来了。 常家大概会没事的。皇帝还需要武将戍边,需要常家镇守边区。 只要有一个世家还得用,皇帝便不会下达太绝的政令。 她只需要告诉家里人,叫他们随着皇帝的意思走,便够了。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 熬夜一次,全天发困。今天白天差不多瞌睡中度过了,半夜才补完。今日又欠了一半。 我调整调整,明天起床就码字,更完再干别的。 明日任务:补文+更新。 不好意思! 春光好 王咏走进鸾仪宫时,院中不知名的野花已经开了。 零零星星的淡红和鹅黄,点缀在泛了青的草地上,给他带来几分怡然之感。 宫墙上停着成群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 七八岁上下的小宫女们,手里端着白瓷碗,盛了各样精米,嬉笑着站在墙下,学那些鸟儿的声音,呼唤它们飞下来。 墙根细柳上,还爬着两个更小些的内侍,要比谁能顺着柳枝爬到更高处。 树底下几个年纪大的宫人,背着手立在不远处,预备着随时把小孩儿抱下来。 这场景勾起王咏年幼时的记忆。他站在石板铺就的路上,含了笑,看那些孩子。 小宫女们欢呼着散开了,地上洒着薄薄一层米,胆子大些的鸟儿飞落到下面啄食。 爬在树梢上的小内侍贪看她们玩耍,不留心一脚踩空,下头守着的中年内侍,立刻不慌不忙上前,抬手把他抱下来。 俩小孩都下到地上,叫一个绿衣宫女点着脑门训斥。 他们低着头听训,待宫女说得口干舌燥,离开以后,立刻又跑到小宫女那里,和她们一起喂鸟雀玩。 他看得忍不住轻笑出声,摇摇头,一直进了正殿里。 这个时间,朱莹已经处理完到手的全部政务,交由司礼监太监带走。 她伏在桌案上,提着毛笔深思,琢磨着该怎么把太子的毛病给掰正了。 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可单单有想法还不够,瞻前顾后不敢说出来,是绝对不行的。 王咏站在她身后,视线于字迹上流连,忽而笑道:“娘娘的字精进了,除去笔力弱了些外,倒是好看许多了。” 朱莹惊得手上一抖,忙放下笔。 “你几时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在这儿站多久了?”她连连问道。 王咏笑了笑:“咏也是刚刚进来。宫人传报了的,娘娘写得入神,没有听见罢了。” 朱莹无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我都这样了,也不知皇后娘娘为太子殿下操了多少心。” 王咏弯了弯眼睛,道:“皇后娘娘为殿下操碎了心,可她上心的地方毕竟与您不一样。咏想着,单论用心,您是不会输给皇后娘娘的。” 他嘴里这样讲,心中却渗出几分悲来。 皇帝着急了,才以几乎是揠苗助长的手段,逼迫太子尽快学会处理政务,成为一个合格的“太子殿下”。 而能促成一个皇帝,出现这样急迫态度的事情,只可能是担忧自己的寿命。 然而世上的天才又能有多少呢?恐怕几代人里,都未必能出现一个。 太子年方十岁,还是太小了。比起大齐历代帝王的皇子,他又因病而读书少了许多。 在很多事上,太子想的都天真得可怕,这样的人…… 是无法一个人挑起大梁的。 他想着事情,朱莹已经团起那张纸来,有些丧气地说:“我没养过这个年纪和情性的孩子,总感觉计划上有什么不对。” “娘娘不防给咏看一看。”王咏道。 朱莹犹豫片刻,便将那纸团丢给了他:“看吧,正好帮我出个主意。” 王咏斜靠在桌案边上,展开那张纸。 纸上只有半张是计划,另外一半,倒全是对太子的分析。 王咏看完了,道:“娘娘说太子殿下,说得有些不对。” 朱莹忙问:“哪里不对了?” 他笑着说:“咏今日来找娘娘时,正好遇见殿下。殿下问咏关于收世家税的事情,口齿伶俐得很,甚至还发了点脾气。只是后来可能叫咏驳倒了,便直接走了。” 朱莹托了腮。 她思索片刻,喃喃说道:“太子殿下在我这儿,简直像耗子见了猫似的,一眼就能看出害怕来,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她又指了指王咏,道:“可面对你,他就又敢说事情了。” “是这样。”王咏说。 朱莹几乎找不出可以形容太子的词来了:“殿下媚上而欺下吗?可真按照宫规来讲,他地位在我之上呢。” “娘娘理政,殿下跟随娘娘学习,”王咏说,“真要什么都按照条例来,咏算是什么身份,那些外廷臣子何必要和咏打好交道呢。” “你说得倒也对。”朱莹抽出另一张纸来,把这事给记上了,“那便是太子殿下害怕能管束自己的人,因此不敢多加言语,而对于他可以管的人……” “也不尽是娘娘所想的样子。”王咏插言道。 他说:“殿下质问咏时,因咏并未心虚,他态势便几度衰弱,最后离开时显然已经有所动摇。” 朱莹难以理解:“是不是因为你在圣上那里受宠,他才会如此?” “咏再受宠,之于太子殿下,也与娘娘完全不同啊。” 朱莹双手抱头,半晌,从鼻子里重重地呼出气来。 “真让人头疼。”她道。 对比不上自己的人敢于大胆说话,这对太子来说,其实也能算是一件好事,可…… 只要地位远远低于他的人理直气壮,太子气势就显而易见地泄了,这怎么可以! 以后妥妥是那些想拿捏皇帝的人,眼中的一块大肥肉啊! 计划是行不通了,她得告诉皇帝皇后这一点,让他们也跟着想办法。尤其是皇后…… 太子成了如今的模样,皇后这位慈过头的母亲功不可没。 想到这里,朱莹丢了笔,道:“等明日我禀告圣上和皇后娘娘以后,再做打算也不迟。” 王咏附和她:“娘娘说得对。” 朱莹起身,带着王咏走回内室。 内室的熏炉已经搬出去了,正殿处的香气散了进来,就变得极为浅淡。 许多摆件也已经封进库里,书架上,桌案上,甚至床头墙角,随处可见的全都是书。 忙起来以后,她便不常进宫中的小书房了。 “娘娘素常劳累,读书是好,可也要顾惜身子啊。” 朱莹坐在榻上,王咏便走了过来,双手轻轻按住她肩膀往后压,叫朱莹半躺在上头。 “我也没办法。我本就比不得别人,再不学,只怕更比不上,更看不懂政务了。” 朱莹微闭了眼,躺了下去。宫人就在内室外面侍奉着,可因着王咏在这里,她竟有些不想唤人进来了。 “这种事非一时一日之功,顺其自然就好。”王咏说。 他也顺其自然地俯身,双手轻轻按揉着朱莹的额头。 宫中宦官出外监军打仗,一向是在中军指挥,如王咏这般冲锋在前的并不多。 他战场上多了,手上的力道自然大,虽然竭力放轻了,偶尔几下失手,仍然按得朱莹头皮一疼。 她只张了眼,瞧王咏一下,伸手抓住王咏腰带,拉着他在床榻边沿处坐下了。 “你也不清闲,平素忙得很,何必又来照管我。我这里宫人多得是。”朱莹道。 王咏手上没停,垂下眼,轻声反驳道:“娘娘的宫人多是多了,可惜哪个都不是我。” 朱莹便不再说话了。 她闭着眼睛过了很久,几乎要睡过去时,王咏才终于停下来。 朱莹笑道:“我竟然忘记恭喜厂臣了,厂臣功勋卓著,得圣上厚赏,实在是一件大喜事。” 王咏便跟着笑:“多谢娘娘贺喜。” 朱莹便说:“我还有贺礼要送给你。” 她起身跃下床榻,从书架上取出一方小印。 那印章用的玉不能算作上好,只是制作精巧得很,似乎还用上了一些木工强的手段。 “我闲暇时候,便想着给你做点东西,木头的做出来总觉得不太好,便学了刻印章。” 她托着印,递到王咏面前:“这方印是我做得最好的一个,本来想再接着做几只更好的,可惜忙起来就没时间了。你拿回去,在下面刻上字,便能用了。” 王咏双手接过那方印。 印章心思巧妙得很,上头的兽头,竟然还略微可以活动,两只眼睛骨碌碌地转动。 他珍重地握紧了印章,深施一礼,说道:“咏多谢娘娘费心了。娘娘心灵手巧,这印咏喜欢得很。” 见他高兴,朱莹也高兴:“你喜欢就好。” 她按住王咏手臂,压着他坐回榻上,自己隔了段距离,也坐上去,随手捡了本书翻起来。 翻了没两页,她忽然停下,道:“有件事我差点忘记说了。你们这回功劳本在下等,受封赏却在上等,正所谓树大招风,还是要多注意几分才好。” 王咏应了。 他道:“西北重镇处又有动作,可能是越安又想着做什么。咏上奏,想去西北镇守,可圣上不允。” “圣上大概有着别的考量。”朱莹道。 王咏点头,又说:“咏大约能猜到些什么,只是不太确定,过段日子便能见分晓了。娘娘放心,咏心中有数。” “你有数就好。我也会尽力护着你的。”朱莹说道。 他们坐在一处,各自做着手头的事情,都没再说话。 窗子半开着,生了嫩芽的花枝斜斜地伸展在窗纱外,沾染了小宫人的欢笑声。 朱莹和王咏,几乎同时抬头向外望去,又几乎同时望向对方,然后忍不住笑了。 和煦春光,便从外面一直蔓延到内室之中了。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推政令 共游园 四夫人位分所能乘坐的舆,内中十分宽敞,设有软榻、桌案等物,桌上也纸笔茶水俱全。 王咏坐在朱莹对面,竟有几分手足无措之感,整个人坐得笔直,双手覆于膝盖之上。 朱莹铺开纸,本是想懒散些,见到王咏的样子,禁不住也绷得直了。 她整理纸张书籍,王咏便帮她研墨。马蹄声和车轮轧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极有韵律,车厢也随之轻晃。 朱莹微垂着头,脑子全放在要说的事情上:“冗官必须要除,可我想着,不该一下子便全除了。” 王咏便问:“难不成娘娘要分几次去做?咏觉得不妥。” 朱莹提起笔来,伸到砚台里蘸了蘸,落在纸上,先画了几个圈。 她道:“要做自然是一次便做完的,只是冗员毕竟年深日久,一下子都革除了,只怕朝堂上下都要动荡不安。” 王咏跟着点头。 朱莹思索道:“太后、皇后娘娘,以及几位妃嫔宫里的内侍,都在衙门里带俸。内宫中人别的没有,需要拿这些来施恩惠,故而,我要留下这些人。” “若是以后其他妃嫔效仿呢?”王咏问。 朱莹沉思道:“那便每宫带俸官设以总数,以免泛滥了去。” 她在一个圈里标注下来。 内廷带俸官实际上多得很,然而都出自内宫之中,颇有限制,论起危害来,倒不及外廷的要大。 她又在两个圈里标了“文武”二字。 王咏道:“内廷的既然全都留着,外廷的自然不能全部革除。那些无实职的臣子都在等着,娘娘若是革了他们,那……” “不过骂名更多些而已,能把我怎么样?” 朱莹回了一句,轻晃着毛笔思索。 那些人当然不可能一刀切了全赶回家去,叫他们另谋生路,然而大齐实职并不多,容纳不下这些等着分官的人。 王咏瞧着笔尖上甩下的墨点,同样思索着。 他提议道:“圣上不喜世家。咏为圣上做事多年,颇见了不少占着实职,却不谋实事的世家官员,如果把他们都撤了……” “还会有其他世家人补上。”朱莹接言。 她又画了个圈,写上世家两个字。 世家从来都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在大齐身上吸血的事情,那些带俸等实缺的人里,世家子弟就有不少。 难办得很。 她思索了一路,终于决定:“那就暂时这样定下……每年都对带俸官考核一次,太差的就免了。” 王咏问:“娘娘,文武都是这样吗?” 听他问问题,朱莹愁得都想挠头了。 她本能地从历史中寻找先例,想要借鉴一下。 可带俸官上可推至前朝,从来只听说过调任,或者增加,没听过有大批免除的。 朱莹又往穿越前看过的那些知识里找解决办法。 只是她在政务上劳累得久了,穿越前那些记忆,都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得差不多了。 朱莹只记得,好像穿越前是有个朝代也存在带俸官。 她都有点恨自己从前为啥看课外书不多,也不怎么爱上网了,毕竟到了该用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知识太稀少,而且记得不牢。 只记得人家那是武官带俸,好像可以免除实职,从见任官调任过去。有的还可以世袭…… 甚至还有皇亲身为带俸官。 除了不许管军管事,以及升转艰难之外,跟大齐的也就只剩下名目相同了。 毕竟在大齐,文臣、武将、内臣,甚至女官,都存在带俸之人。 他们都是拿着俸禄,等待实职出现空缺补上去的。 除了经由皇帝特许,身上按个闲职养老,或者有门路,给自己谋个官吃俸禄的人以外,当初把他们筛选下去带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能力不够强。 也就是说,除非实职上实在找不到人了,需要矮子里头拔将军,或者他们能力练出来,吸引了实权臣子的注意,否则一辈子都只能顶个空官衔,用微薄的俸禄过日子。 “完全没有借鉴意义啊……”朱莹沉沉地叹了口气。 · 舆停下了。 宫人轻轻敲着车壁,道:“娘娘,御花园到了。” 王咏按住朱莹手里的笔,半是叹半是笑地说:“娘娘命咏随您到御花园中游玩,可您却想正经事想了一路。” 朱莹歉意地看着他。 王咏又道:“只是毕竟娘娘还在路上,晾着咏,咏也不能说什么,现在到了御花园,您总该多松快些。” 朱莹便放了笔。 宫人们将车帘挑开,下头摆了踏脚的矮凳,王咏先下了车,站在一旁,搀扶朱莹下来。 朱莹扶着他的手。 王咏的手上生着一层薄茧,算不得硬,却有些粗糙。她手上同样有些茧,摩擦在王咏掌上时,能觉出几分不舍的温热来。 她确实没舍得放开他,下了车,依旧扶着王咏往前走。 御花园中春意朦胧。 远远望去,每个园子里都是一片鲜嫩的绿,离得近了,才晓得满地都是几乎瞧不见的草芽,连花木枝头,也尽是刚刚生出的嫩叶。 一些春花开得盛了,也是浅浅淡淡的颜色,不刺目,看在眼中,带着些别样的精致。 朱莹和王咏并肩行在园中小路上,后面便是随行的宫人,打着一路仪仗。 她本是无意地走,走着走着,却忽然发现,自己竟走到小马场外头了。 她停下来,王咏站在旁边,向马场中望去。他道:“闻听娘娘学过骑马射箭,不知如今可还熟悉。” “熟悉不熟悉,试一下便知道了。”朱莹说道。 她有些怀念地看着马场。 随皇后娘娘学习武艺的经历,在她记忆中竟似久远得很了,被繁忙的政务尘封于心里的那点悸动,又随之泛了上来。 “走吧。”朱莹道。 她今日出来穿得利落,可以直接骑马。 待小马场值守内侍将马牵出来后,她回忆着从前学会的动作,略一使劲儿,翻身上马。 王咏站在墙根处望着她,朱莹回头,瞧见他的眼神,本还带着随意耍耍的心情,忽地就变了。 她在习武上,也是很厉害的! 比学习理政还要快! 朱莹先骑着马,在场上踱了一圈。那些熟悉的感觉,渐渐将如今的生疏吞没。 身下的马越跑越快,眼前是颠簸的天地,盘旋在心头的劳累和烦难,尽随着耳畔掠过的风远去了。 朱莹遥望着头上青空,鸟雀鸣叫着飞过。 她勒住马缰,高头俊马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马场周遭观看的宫人们拍手叫好,朱莹拨马回转,于王咏身前不远处停下,笑问道:“厂臣可以陪我吗?” 她头上是寂寂长空,万里无云,蓝得通透,如天帝的湖泊。 她在这样的苍天下展颜而笑,终日固守于宫殿中,仿佛凝结了的眉目舒展开来,叫他恍然发觉,眼前人有哪里不一样了。 王咏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后,躬身一礼:“遵命。” 他骑来的马还拴在鸾仪宫外,值守内侍牵出另一匹骏马。 宫中男女分得泾渭分明,男子骑雄马,女子骑雌马,王咏这一匹,瞧着比朱莹那匹还要高大健壮。 他驱马赶上于前头奔驰的朱莹,几圈之后,便提了速度,跑在她前面。 烈烈风声于耳边呼啸,双骑蹄声密如雨点,半分都不曾停歇。 朱莹在后面拉着嗓子喊,声音里透着笑意:“听说厂臣擅射,可否让我看一看?” 他唇角翘了翘,最后弯成一道弧。 王咏绰了弓,先试弓弦。 他挑着眉去望朱莹,策马奔腾时,弯弓搭箭,场边十数只靶子,被长箭掼得嗡嗡轻晃。 朱莹忍不住鼓掌。她一共只见过两个人射箭,对大齐习武之人的水准并不熟悉。 她只知道,王咏箭术高过皇后娘娘不少,马去如飞,一圈奔过时,那些靶子无一空落,羽箭俱都贯穿靶心。 王咏背上弓,问:“不知娘娘看了,可满意吗?” “比我想的好太多了。”朱莹说。 她摸出自己的弓。 因是给妃子用的,那弓上雕花繁复,涂了艳丽的色彩,甚至还镶嵌了不少装饰,比起实战,看起来更像是挂在房中的摆设。 这弓也确实很轻。朱莹力气不大,练了许久,也不过只能拉稳宫中最轻的弓。 她摸出一只箭,拉弓,瞄向箭靶。很长时间没有练习,她技艺生疏得可怕,第一箭脱了靶,扎在不远处的地上。 她又射出第二箭,第三箭。 昔日的手感慢慢回归,朱莹张弓的速度越来越快,十五六箭之后,终于中了靶心。 她停下来,语气里带着轻松:“我好久没练过,竟险些忘记了。” “娘娘事忙,这也难免,”王咏驱马上前,与她并排站在一处,望向那只靶子,忽而说道,“娘娘以后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学一学鸟铳。” “那是……火绳枪吗?”朱莹问。 皇帝刻意叫她避开了大部分军务,关于士卒们使用的武器,朱莹了解并不多。 王咏说:“是的。” 朱莹不禁失笑道:“那样危险的东西,怎么可能被送进内宫来?想我是学不到的了。” “这也未必,娘娘刚入宫时,可曾想过如今会插手政务?” 王咏笑了笑,轻声道:“娘娘,宫外世界广博,远非这一方天地可比。当年咏第一回出了京后,便不愿再回来了。” 朱莹没有说话。她抚着雌马的耳朵,片刻后微微笑了:“借厂臣吉言。” 宫外世界广博,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新生子 永嘉十一年三月初九,关于百姓减税、官员考核的新政令发了下来,连同王咏那一直无法推行出京城的,关于女子的新策,也随之强行推了出去。 朝堂和百姓俱受震动,骂声渐起,还有官员跪在内外廷相连接的宫道上,大哭“牝鸡司晨”,要皇帝给个说法。 皇帝的说法还没有给下来,这些大臣便被苏太监去衙门时无意中撞见,问清缘由后,驳斥了一番。 可惜苏太监平日里很是谨慎,在陈太监、朱贤妃手下历练过几轮后,也没多大改善。 面对文人,他许多话都说不出口,故而两边谁都没能说服谁,最终不欢而散。 不久,这事叫朱贤妃知道了,他们便迅速被撤职,送出了京城。 自然还有人不信邪,用尽办法,托了内廷宦官去给皇帝递交密奏,弹劾朱贤妃与内臣相互勾结,染指朝廷,妄图乱政。 第二日,皇帝的意思便下达了。 这位大臣被送进东厂牢狱里。 不出两日,西厂便查了他个底朝天,几项本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小罪名扣在头上,认真管了起来,安排他个明明白白。 朝堂因此更加愤怨不已。 三月十二,西北边区传来急报,说是越安进犯。 这个消息,越发叫朝堂上现出沉郁的阴霾。 · 王咏来到思正宫时,杨固检正在看弹劾奏章。 见王咏进来,行礼,他挥挥手道:“起来吧。” 王咏的目光投在奏章上。 他离得并不远,尚能看得清楚,那是朝臣弹劾他的文字,这段时间,他已经从陈端苏纯那里听过不少了。 杨固检问:“你来,是想去西北边区退敌?” 王咏垂眸,说:“咏想去西北镇守。” 杨固检闻言,不由一怔。 御马监宦官平素监军打仗,有时候也会停在地方上,受钦差做一些事情。可这些都和镇守不同。 大齐初立国时,在山宜、洪永行省之间划分地方,定为国都,称作良都,皇陵也都设立在那里。 后来世宗驾崩,仁宗十一岁即位。 年幼的他目睹了妃嫔殉葬之惨状,酿成心病,几年后命人在崇奉、岭门二行省间划分地方,号为随都,建立行宫,专门安置在帝王死后,仍然存活的妃嫔,下旨废除人殉。 到宪宗朝时,宪宗皇帝为了方便打仗,迁都崇京,又在阳上、源中、太尚三个行省中设立十个重镇,专门用来防御越安。御马监也因此而开始显达。 随都行宫和良都皇陵处,都分设了宦官衙门。 除两处领头的司礼监太监号为守备外,其余人等不是养老,便是被贬谪过去的。 重镇处留下来长期防守外敌的领头宦官,号为镇守,俱由御马监中出,领当地军权,或是军政大权。 不过镇守太监并不常有,到了本朝时,还从未设过。如今听王咏如此回答,杨固检心中忽升起一种奇异的想法。 他确认道:“边报还未紧迫到如此地步,并不需镇守太监。” 王咏跪下,顿首道:“圣上,边防或许无需专门镇守之人,可您和太子殿下,还是需要的啊。” 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 杨固检微微闭了眼,许久,轻声叹道:“是朕愧对于你。” 他对以后的事情,其实已经有了些其他想法,可无论哪个,都比不上王咏一句镇守。 杨固检轻轻敲着桌案,道:“请贤妃来商――” “圣上,”王咏膝行上前,截断了他,“此事便不必与娘娘商量了。” · 王咏在思正宫中议事时,朱莹正陪皇后,等在宝台宫中。 殿里没有燃着香料,血腥气从内室中弥漫开来。 内太医院女医有条不紊的处理着手头事情,顾昭容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了出来。 朱莹面无表情地坐在皇后下首,抱着臂膀,冷冷地盯住内室妃色的帘幕。 常姝雁担忧地看着她,道:“我听圣上说过,顾氏正在得用时,顾昭容还得留下,你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 “皇后娘娘放心,妾身眼下不会杀她。”朱莹冷笑一声。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顾氏虽得用,倒也并非无人可替。” 常姝雁摇摇头,招来女医问道:“顾昭容身子怎么样了?” “回皇后娘娘,昭容娘娘腹中是双胎,怀相也不太好,因而有些难产。”女医回道。 皇后点头。 女医又说:“皇后娘娘,这……您要不要通报圣上?” 妃嫔生产,自来是要报给皇帝的。 常姝雁目光一暗,淡淡道:“顾昭容难产,也不知要花多长时间才生得出来,圣上事忙得很,待见着了皇嗣,再报给思正宫也不迟。” 这不合宫规。 女医怔了一下,不敢揣测其中秘辛,忙应承了皇后,退下去了。 许是疼得太狠,顾昭容的呻/吟渐渐微弱,又有宫人递上补充体力的粥汤等物。 朱莹听着,手中无意识把玩着茶盏。过了一会儿,她道:“皇后娘娘,可召贵妃来一趟吗?” 皇后奇怪道:“召她做什么?” 柳贵妃自从知道柳家已被皇帝处置,又被朱莹找上门去,差点掐死以后,颇老实了一段时间。 常姝雁本和她是对头,如今看她不再惹事,虽还是厌恶她,倒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就把她干放着了。 朱莹垂眸道:“顾昭容所做之事,并不能彻底瞒过他人,内廷外廷不少臣子,都已模糊着有了些猜测。” 这里面最多的还是内臣。 她说:“或许日后,此事终将大白于天下,那么她生下的皇嗣,必将身背污名。好在她生了两个,便挪一个给贵妃吧。” 皇后沉吟片刻。 她心中并不乐意。 人都说,女为母则强。 从前贵妃无子,还能搞得满城风雨,害了太子依旧安然无恙,反叫朱莹下狱。她郁郁之下生了重病,如今每每想起,便极为愤怒。 如若贵妃膝下有了儿女,那还了得?! 朱莹已经猜出她心中所想,笑了笑,说道:“皇后娘娘不必与她多做计较。” “怎么说?”常姝雁问道。 “您是一国之母,当雍容大度以示天下。贵妃多年无子,又恩宠不衰,如今您赐下一个儿女与她,正可示您的包容,于太子殿下也有益处。” 比如说堵文官的嘴。 她理政这段时间,差不多也摸清了世家文人的酸脾气。 贵妃谋害太子案,以柳家获罪了结了,皇后若要报复,骂名未必有,说她不甚贤良的声音肯定会存在。 太子又因多病,至今还常常住永安宫。皇后的名声,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太子的名声有影响。 常姝雁略一思索,明白这个理,只是她仍然有些疑虑之处,道:“贵妃罪名也不少,只不过时间长,差不多沉了,与如今的顾昭容不一样。” 她担忧皇嗣的名声。 “她虽养了孩子,因非亲生,于儿女名声妨碍却不多,正与皇后娘娘有利。” 朱莹在“不多”上咬了重音,道:“也正因她有罪责,日后必会迁居皇陵或是行宫,便是膝下有孩子,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这话彻底说服了皇后。 常姝雁抚掌道:“就这么办吧。只可惜如今还要做个幌子,必须在顾昭容身边留下一个皇嗣。” 她命人道:“请贵妃来一趟宝台宫。” · 正殿堂中,顾昭容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只能从女医动向上猜测一二。 司礼监新鲜出炉的苏太监,忽随着宫人通报进来,先给皇后行了礼,便凑到朱莹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常姝雁见状,道:“贤妃有事,便先去做吧。” 朱莹歉意地笑了笑,随着苏纯出去了。 两人来到角落里,苏纯道:“娘娘,您给百姓减了税,许多世家纨绔子弟不肯依,这几日地方上出了不少世家子弟放任手下侵扰百姓之事。” 朱莹问:“怎么处理的?” “因涉及世家太多,地方官不敢做主,上奏请圣上和您拿主意呢。” 朱莹冷笑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世家的吗?区区一群纨绔,如何便不敢了?” 她生了气,苏纯垂手站直,不敢说话。 朱莹又道:“我这便写一道令给你,你去地方上巡查一遍,正好把这些侵占百姓家业之人,都依法处置了。” 苏纯胆战心惊道:“娘娘,那么多世家……会不会太过冒险了?奴婢倒不妨事,只是如今外头说您……” 外头的人们,骂贤妃娘娘骂得很是难听。贤妃从他嘴里问出来的那些,已经算是好的了。 朱莹带着他往偏殿走去,借宝台宫里居住的低位妃嫔纸笔一用。 听了苏纯的话,她轻嗤一声:“我要浮名有何用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不过想为这世道做点事情,求个死而无愧罢了。” 偏殿妃嫔恭敬地迎朱莹入内,奉上笔墨。她提笔写就一道命令,想了想,拿自己私印盖上。 “你奉我之令,尽管去做便是了。” 苏纯双手接令,退出宝台宫。朱莹和那位妃嫔说了几句话,踱步出门。 外头宫人传报,声音拉得很长:“贵妃娘娘到――” 与此同时,一声婴儿啼哭,于正殿内缭绕开来。 朱莹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正殿。 二皇子的哭声便于此时,似穿过了生死与时间,同样回荡于耳畔,与新生婴儿的啼哭相和。 “皇后娘娘,是个小皇子呢!”宫人的声音响起,似带着无尽欢喜。 小皇子么。 她平静地笑了笑,面容上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去了。 ※※※※※※※※※※※※※※※※※※※※ 谢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生同梦 杨固检接到消息,赶来宝台宫时,顾昭容已经生产完毕,累极昏睡过去。 两个孩子是龙凤胎,正抱在奶娘怀中。 他一个都没有看。 他本就不期待这两个孩子,便也对他们不尽心。 常姝雁见了,只无奈道:“圣上,不知您可愿将女儿过到贵妃名下?” 柳贵妃只比杨固检早来了一会儿,并不知晓皇后召她来此有何用意,突然闻听此言,喜得站了起来:“圣上!” 杨固检本能地想要拒绝。 只是一想起以后,再想想那日贵妃的眼泪,他又犹豫了。沉默很长时间后,杨固检终于道:“就这样办吧。” 他来这里只是走个过场,说完后,立刻就离开了。 贵妃从奶娘手里接过女儿,惊喜地抱着她。 婴儿的哭声回荡在殿内,刺耳得很。她浑然不觉,小心地抱着,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朱莹没有说话,依旧坐在原位上。她对皇女没什么感觉,只无端端的,厌恶起了新生的皇子。 他占据了已故的二皇子的称呼。 常姝雁说道:“你能得这个孩子,全赖贤妃说情,希望贵妃能记着这份情谊。” 柳贵妃且惊且喜,望向朱莹。 朱莹朝她点点头,然后起身道:“皇后娘娘,贵妃,妾身手边还有事情要做,先告辞了。” · 她回到鸾仪宫时,王咏已候在正殿里。 朱莹见着他,心下便是一松,可这松弛也没持续多久,便又很快消失殆尽了。 她心里烦乱得很,勉强朝王咏笑了笑。 “娘娘今日想是累了。”王咏道。 朱莹颔首,过了会儿,又摇摇头,道:“我不觉得累。” 她望着王咏,有些困惑,又带了点委屈地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王咏笑了笑,伸手轻推着她的肩膀,向内室中走去。他道:“娘娘不知道,便已经是累极了。” 她顺着这力道往里走,最后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望着镜子。王咏站在后面,为她一样样拆下满头首饰。 他问:“娘娘,您今日为何不高兴呢?” 朱莹想了很久,才道:“顾昭容生产了。” 她停了片刻:“有一个男孩儿,让我想起故去的那个孩子。” “娘娘只是因此而难过吗?”王咏又问。 “我还……为了德妃姐姐。” 她低声道:“一想起无辜死去了的人,什么未来都没有了,然而害人的还存活在世,我便很不高兴了。” 王咏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儿。娘娘未免心急了。” “我知道。” 又是漫长的沉默。 朱莹忽然又说:“厂臣,我觉得很困惑。” 王咏问:“娘娘困惑什么?” “我觉得,我只是为了德妃和孩子而不甘,可细细一想,似乎又不全是这样。” 她展开手,望着掌心的纹路,怔怔地说:“我总想做一些什么,想看到我做这些事的意义,想得个好结果,可这么久了,我似乎一样都没有得到。” 朱莹重复道:“因此,我觉得困惑。” 王咏为她卸下最后一枚簪子,放在桌案上。 他道:“娘娘自己不也知道,一件事情好不好,需要时间去证明,或许有生之年能看到结果,抑或许几代人都见不到,如此,娘娘不必想这么多。” 朱莹没说话。 王咏又说:“娘娘知道外头的人在说什么吗?” “多少知道些。”朱莹回答。 他笑了笑,解开朱莹的高髻,慢慢地替她梳头。 “娘娘,有一支歌,您大概还没有听过。”王咏说。 “什么歌?”朱莹问。她指腹轻轻抚过妆台上摆放的凤冠,心已经沉沉压了下去。 “一个京城四周传开的民谣罢了。娘娘若是想听,咏倒还记得些,可以说给您听。” 朱莹吸了一口气,做好准备,道:“说吧。” 王咏手上没停,嘴里轻轻哼起一支歌来―― 阉犬常吠日,牝鸡时啼晨。满朝无良宦,河山尽佞臣。 今逐众文人,明除世家亲。此后终有日,欺尽世间人。 新政催何急,罪连各比邻。但愿天有意,雷霆击慧辰。 真龙当正位,再出诸贤臣。鸡犬弃于野,来迎天下春。 朱莹听着,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她紧紧攥着拳头,手都微微有些颤。 愤怒是有的,因她不明白,为何这歌谣连王咏都骂上了。 委屈是有的,因经过她手做出的事情,至今没有一个显出剥削的意味来。 无力也是有的,因她针对的是世家,优厚的是百姓,可到头来,连在百姓那里的名声也无一点好处。 其他感觉也混杂在一起,催得她心里刀绞似的难受,突兀地落了泪。 镜子映着的王咏垂眸为她梳头,似乎完全未被这歌谣里的辱骂甚至诅咒所影响。 朱莹问他:“为何民谣里会骂我?为何连你也骂上了?” “大概是娘娘推行出去的政令,有许多都经过咏的手吧,”王咏说,“从前不就有民谣在骂咏么?这次大概也是为了一样的事情。” “史书里推行新政的人那么多,为何独独我和你要挨这种骂呢?”朱莹怔然道。 “大概是因为身份吧。”王咏说。 “厂臣不觉得难过吗?”她又问。 王咏想了想,回答道:“起初觉得难过,到了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咏只是为娘娘不值。” 朱莹叹了声,两肘驻在梳妆台上,捂住了脸。 她闷声道:“雅怀,我……好像真的累了。” 王咏没答话。 他为朱莹梳了个极简单的发髻,戴上一朵绒花,然后道:“您是为了名声,才做这些事的吗?” “不是。” “为了利?” “也不是。” 王咏道:“那么娘娘,便是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想为大齐和大齐的百姓做些什么事了。” 朱莹依然捂着脸,没有言语。 “您只是为了做事罢了,至于旁人言语,何必要上心呢?” 王咏道:“娘娘暂且休息一会儿吧,咏便在这里守着。” · 朱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实在睡不着,心里乱得很,便问王咏:“从前百姓写歌谣辱骂厂臣,厂臣是如何熬过来的呢?” 王咏沉默片刻,道:“大概是做梦吧。” “什么梦,竟然这样好?”朱莹来了兴趣,追问道。 这回王咏沉默得久了,半晌才道:“或许是个梦吧。在这个梦里,咏大概是个小少年。” 朱莹安静地听。 他说:“这梦里,女子和男子一般,可以出家门,参政务,流言蜚语虽多些,却也绝不会有娘娘受到的一片骂声。” 朱莹“嗯”了声。 他说:“梦里之人,便是相隔两地,也能用一个小东西互诉衷肠,声音瞬息可传万里。” 朱莹忽地睁开眼,望向他。 王咏继续道:“梦里两国绝不会轻易争斗,便是开战,大约也用不着白白消耗那么多人力物力。他们的鸟铳更厉害,甚至还可以用一颗弹丸,覆灭一座城池。” 朱莹嘴唇颤了颤。 她接话道:“厂臣的梦里,是不是还有钢铁所制的巨鸟,人乘其上,便可鹏飞万里?” 王咏抬眸,笑道:“娘娘猜中了。” 朱莹问:“是不是有神仙之镜,内中藏着无数人与事,叫梦里的人,足不出户便可观天下大事?” 王咏道:“有的。” 他含着笑道:“娘娘想是和咏做过相同的梦了。” 朱莹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他。 她道:“可我觉得,这并非是梦呢。” 王咏低头,伸手覆在她的手上,五指微拢,包住了她。 朱莹眼里似泛着光,牢牢地盯着他:“这梦太刻骨铭心了,不像梦,倒像是忘不掉的上辈子。” “咏也这么觉得,可十几年过去,许多事也都忘记了。” “我才……做这个梦不到一年,我忘不掉。”朱莹说。王咏不禁一怔,抬了头看她。 朱莹抓着他的力气更重了。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我记得,在那个梦里的世界,我从书里,见过国弱而外敌入侵的屈辱历史,所以梦醒以后,看到大齐积弱,四面竖敌,便寝食难安。” “所以娘娘,您是为了这个,才想着为大齐做些什么吗?” 王咏静静听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释然地叹了声:“咏也一样呢。” 他说:“咏也像是在梦里一口气活了十几年似的,醒来以后,见到这个和梦里的过去差不多的地方,总是想着要做点事情。” “如果能有半分意义,那便不枉做这一场梦了。” 朱莹眨了眨眼,眼眶有些潮湿。 她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素淡的帐子,许久后,才说道:“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王咏轻轻地拍着她的手。他神色很是轻松,对着朱莹,他从来都能说很多话,如今想说的便更是多了。 可他想了很久,最终只是道:“咏有幸,能和娘娘做一场相同的梦。咏到如今还初心未改,但愿娘娘也能如此。” 朱莹说:“你放心。” 他郁结在心口的担忧终于散了:“那么,料想以后便有再大的风雨,您都可撑得过去了。” 花婕妤 凌迟处死 托付后事 春色满宫 永安宫里的桃花树,因专门设了暖墙,自来比崇京别处开得更早。 三月底,依着暖墙生长,早开花的那些,都快要谢了,栽种得略远,晚一些开放的,还正处于鲜艳明媚的时候。 花花草草不解人意,只依着时令生长,从不曾按人的欢喜悲忧开谢。 只有心里存着诗意的人,才会从这单纯的开放与凋零中,嗅到充满人情的味道。 寥落了的白花,与正繁盛的粉色花朵,杂糅于一处,满地都是柔白的落花,间或夹杂着绿叶与粉红花瓣。 透过鹅黄纱窗,恰恰能看到白桃花树凋敝的样子。边缘处伸展着其他花木的枝桠,点点红的紫的花,正缀在上头。 常姝雁背后靠着软枕,手中端一碗汤药。满内室充盈着苦涩的气味,混合着凤髓香,显出些许奇怪的味道。 宫女站在旁侧,手里捧着托盘,上面放置着各色蜜饯,常姝雁却未往上面看一眼,尝了一口药。 苦与酸混合而成的味道刷过舌尖,令人难以下咽,她只是呆滞地看着窗外花枝,将那碗苦药一饮而尽。 内侍奉上清茶漱口。 她接了,草草漱过,宫女上前跪下,递上蜜饯。 常姝雁摇摇头。 宫女便低眉顺目地退下了。 · 陆氏夫人随着宫人传报声进入内室的时候,常姝雁正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小内侍小宫女做戏。 他们都是十岁上下的孩子,活泼可爱,玩耍时的笑脸天真无邪。 她看着看着,便觉自己眼睛花了,看见满地都是太子,每一个太子都好好儿的活着。 常姝雁神情太呆滞,陆氏夫人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她唤道:“皇后娘娘。” 常姝雁的目光慢慢地移到她脸上,初时也把她看做了太子,当成太子长大成人后的模样。 陆夫人又道:“娘娘!”她痛心地看着女儿。 常姝雁眨眨眼,视线模糊下去,又渐渐清晰。 她愣了一下,又使劲儿眨了眨眼,认清楚眼前站着的人是谁之后,泪水就断了线似的掉下来了:“娘!” 宫人在地上铺了软垫,陆夫人便要跪下行礼。常姝雁挣扎着下来,一把扶起母亲。 这几日她瘦得厉害,整个人削减了一大圈。陆夫人握着她的胳膊,只觉入手的是一把枯骨,仅带着一丝血肉。 她含泪道:“皇后娘娘怎么瘦成这副样子了?” 听她这样问,常姝雁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陆夫人轻拍女儿后背。 母女两个哭了一场,才分宾主坐下,常姝雁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哑声道:“娘,女儿心里难受。” 陆夫人心里也难受。 她忍着难过,轻声劝慰女儿,好容易才劝得她不哭了。 常姝雁这才想起来,连忙问道:“娘,您怎么递牌子进宫了?是圣上准许的吗?” 陆夫人摇摇头,勾起些笑意来,然而片刻间就淡了下去。 她说:“圣上病得沉重,哪还有心力想到我。是鸾仪宫朱娘娘特意派人到家里接的,硬生生等了几个时辰,等我收拾好东西,坐着车便来了宫里。” 闻听是朱莹派人接母亲来,常姝雁心里一暖。 旋即,她又想到,朱莹对太子是那样好,尽心竭力地教导政务,比太子正经的师父们都要用心。 可她的满腔心血,也跟着付之东流了。 常姝雁想着,拿手帕轻轻擦掉了泪。 陆夫人沉默片刻,缓缓问道:“皇后娘娘对以后的日子,可有什么章程?” “我哪里有什么章程,彧儿他……”常姝雁哽咽难言。 陆夫人强忍着悲痛教导女儿:“太子殿下夭折,我知你心里难受。可说到底,你是我的女儿,我心痛你,更胜过殿下。” 她说:“皇后娘娘,你该尽早打起精神来,想想以后,也免得为娘,和你爹你弟弟,在宫外日夜悬着心啊。” 常姝雁低声道:“女儿后半生的指望全都没了,如今心乱如麻,也不知以后该怎么样,横竖能得善终就是了。” 陆夫人不赞同地道:“娘娘总归要打起精神来想想以后。从前你膝下有个孩子,什么都不愁了,如今呢?以后呢?你现在只有一个人,哪里比得过鸾仪宫的贤妃娘娘。” 皇后沉默不语。 陆夫人狠狠心又道:“从前我或许还能说,娘娘就算什么都没有,单凭着娘家,你过得就不会差。可如今,别说是我,就算是你爹都不敢开这个口了。” 常姝雁不禁一怔,问道:“娘,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后娘娘不明白吗?”陆夫人说道,“自从贤妃娘娘掌权之后,政令条条对着世家来,到如今世家大族不知倒了多少,顶头的几个全都没了。” 她叹口气:“你爹,你叔伯们,本来想着常家走的是军功,和文臣们不一样,可是看到花家……未免感到唇亡齿寒啊。” 常姝雁分辩道:“贤妃的意思,或许也是圣上的意思。我从她那儿知道这事以后,给家里传信,说依着贤妃的政令做,可保族中平安无事。” 她道:“既然家里都这样做了,又何必担忧?您说花氏被清算,就更不同了。” 说到这里,常姝雁悲痛欲绝,咬牙切齿道:“花婕妤和顾昭容两个罪人串通,杀害我的彧儿,我只恨不能亲手把她们剐了去!” “花氏受她牵连,全族获罪,岂不应该?娘,你们都在胡乱想些什么呢?”她说着,急怒攻心,气喘不上,咳了起来。 陆夫人沉默地摇摇头,她不赞同女儿的意思。可看着常姝雁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道:“皇后娘娘先歇一歇吧。” 宫人带着陆夫人前去安置,她慢慢地走到外面。 沿着永安宫宫墙,种了许多桃花树,深浅不一的粉与红,灿烂如天上彤云。 阳光和暖,轻轻笼罩了整座永安宫。 天极蓝,高得似乎连苍鹰都盘旋在低矮的地方。云极白,又低得很,于庭院的石板路上,投下些微的影。 清风一阵一阵地吹,屋檐下悬挂的铃铛,叫这温柔的风,吹得微微晃动,却并未发出多少铃音。 燕子也飞来飞去,在角落中筑巢。 宫中无边春色,暖洋洋得令人心生喜爱。 可节令、草木与鸟雀,从不遂着人意做事。它们在一个丧子的可怜女子的住处外,肆意挥霍着生的喜悦。 · 在这融融春意之中,另一个女子,正乘辇行在长长的宫道之上。 路旁偶有几株桃树,还未开出花来,小小的苞藏在枝叶里,几乎瞧不见踪影。 朱莹打开写着两个孩子名字的纸。 太/祖给大齐皇室定下的字辈,颇含着几分朱莹认知中的“道”的意味,或许是因太/祖起兵争天下前,较为信奉宗教的缘故。 当然,这些字辈许也只是取自诗词,又或许含着的是别的意思,可朱莹并不关心这些。 到皇子皇女这一代,正取“天高地阔,流月行云,培元固本,直道谋身,养成浩气……”里的本字。 名字最后的字,也有固定下来的规律,不过都是按照皇帝的意思自行确定了。 比如皇帝这一代,男女名字最后一字,都以木为旁,而到了他的儿女这一代,女儿与儿子不同,以虫为旁。 她仔细地看着,皇女的名含着祝愿,中规中矩,还拟好了日后订亲,封为公主时的封号。 而皇子的最后一字却是“影”,本与影两个字之间,还有草草涂去的“彰”字。 朱莹愣了一下。 “影”放在皇嗣的身上,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况皇帝所说,它是依着太子的名来取的。 那么,寓意很好的“彰”字被抹消掉,本身便带有几分不良的意味。 杨本影啊…… 朱莹本厌恶极了这个孩子,于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叹息了。 连他的父亲,都不肯喜爱这个孩子,甚至不对他抱有太高的期盼,觉得他不会超越本就庸碌的太子。 她忽而讥讽地笑了。 · 她回到鸾仪宫时,正听到殿内传来的婴儿哭声。 这声音与先德妃所生的儿子相比,显得中气十足,朱莹听着听着,却微微皱了眉头。 她没办法以平常心对待他。 先德妃的孩子啼哭时,她可以一手抱着他,一手批阅奏章。 而杨本影嚎啕大哭时,她却只想堵住他的口鼻,把他扔进角落去,由着他渐渐停下呼吸,彻底安静下来。 可她不能。 朱莹迈步走入正殿,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坐了。 奶娘抱着孩子,慌忙跪下行礼。 她畏惧于贤妃的名声,生怕哪里做得不对,招致贤妃厌恶,挥挥手处置了她。 而她的担忧成真了,朱莹道:“把二皇子抱下去,我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也不想再见到他。” 贤妃声音冷得吓人,“二皇子”三个字,更是一字一顿着挤出来的。 奶娘没想过还有这个可能,惶惶然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鸾仪宫掌事宫女揣测着朱莹的意思,上前道:“随我来吧。” 她带着奶娘,还有一众侍奉皇子的宫女内侍,走到后殿去,将二皇子暂时安置下来。 朱莹沉默地坐在殿内。 婴儿啼哭声远去,鸟雀鸣声便显得清晰起来。 她循声走去,仰头望向墙角处的燕子巢。 已经三月末了,燕子仍然没有回归,几只占据了窝巢的鸟雀,正飞来飞去地哺育孩子。 隔着窗子,外面的天色一片晴明。 ※※※※※※※※※※※※※※※※※※※※ 码不动了,从今以后还是尽量一日事一日毕。剩下四五百字明天补,再加上更新。(从中可以发现我有日六的能力,却无法日万。) ―――――――― 感谢不言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小茉莉、青栀、猫小乐小天使的雷弹~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n鞠躬! ―――――――― 补全啦! 艰难处境 五月末,出征队伍在阳上行省与越安交战,小胜。王咏与钱成璧、梁吉三人,遣人回来报功,并戍守阳上行省。 近来他们遭的弹劾很多,朱莹没敢学皇帝那样,不管不顾地给人记大功,又因记着皇帝那日叮嘱,于是中规中矩地赏了他们。 七月初,越安的三皇子,率领三皇子妃,以及六公主这两个女将,派重兵压境,妄图攻破阳河重镇。 钱成璧说服了王咏梁吉,三人兵分三路,轻骑简从,专在夜晚行军,连行三十九日,提前抵达阳河,打了越安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三军呈合围之势,最终打入越安境内,将越安军队几乎全部剿灭。 战阵之上,王咏射死了六公主,三皇子妃也被乱刃戮于马下。 只有三皇子为人狡猾,见不能得胜,换了手下军卒的衣服,悄悄逃掉了。 大齐发现得太晚,钱成璧率人追赶,也只远远射中了三皇子手臂,叫他逃出生天。 此战大捷,报功回京之后,却功大而赏薄。 同月,钱成璧被调到延清戍守,与梁吉、王咏分散开来。 尽管如此,他们仍旧遭受了同僚侧目。并且,如果封赏是由皇帝所定,尚不会出太多的故事,然而皇帝病重,这一切都是朱莹下达的意思。 于是乎,天下人等,全都看着王咏的笑话,又说朱莹为人狠毒,不肯记恩,林林总总,传得到处都是,有鼻子有眼。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宫中后,朱莹听了,默默无言。 她佩服着皇帝眼光之洞察,手头事务没一点耽误。 王咏在阳上行省镇守,坐镇阳河,至九月仍不能回来,朝中大臣又一次弹劾他,骂声一片,恨不能他立刻去死。 朱莹拿到弹劾的奏章,正中下怀,顺势借题发挥,将王咏几个绝对的嫡系,贬往地方上去,又将他从前的心腹,犯了事后被踢到地方上做小官的那个人,拉出来立了立威风,直接免除官职。 这些事情王咏都知道,可朱莹的清算并不止于此。 内阁大学士楚中堂虽不与王咏多加交往,于政务上却向着他,这次也被同僚所弹劾。 朱莹旨意下达,勒令他致仕,回家养老。 与此同时,来往于京城和边境的,还有王咏弹劾不称职边将的奏章,边区将领调来换去,倒与朝堂局势更变相映成趣。 永嘉十一年十一月初,王咏察觉越安打算休养生息,便与梁吉一起,递奏章请求班师。 朱莹自然不让,回复说,边境尚且动荡,让他好生在阳上行省里守着。 这是籍由皇帝转达,而得来的默契。王咏接了回复,第二天就又写了个请求班师的题本回朝。 台阶递上来了,朱莹自然要顺着下去,顺手拟了一道批评他的旨,令王咏好友陈端,亲自带着旨意赶赴阳上。 皇帝不舍得对王咏说重话,朱莹自然也不舍得。 那道旨意便用词华丽,乍一听仿佛很厉害,实际上骂得不痛不痒,任谁听了,都心里头明镜似的,知道王咏并未宠衰。 · 陈端来到这里,自然不光为了办公事,还打着宽慰王咏的主意。 他跟着王咏进了屋,反手关门,说道:“这段日子贤妃娘娘做得过了头,可圣上倒还没厌恶了你。你只不过是离京太久了,对京里的事鞭长莫及。” 他想了想:“过几个月,你求复用便可。” 王咏笑了笑,唇角翘起一个惬意的弧度:“这是我求圣上的,当日说要瞒着娘娘,如今看来,她已经知道了。” 陈端“啊”了声,极短促。 王咏握着那道旨,浑不在意地道:“圣上护不住我了,要给我个善终,正好我也不愿在那些人手里稀里糊涂地死了,不过顺势退后一步吧。” 陈端一时无言。 他记得,从永嘉十年初开始,王咏便对那些死敌步步退让。 出手教训他的仇敌的,永远是皇帝,而他似乎缝了嘴似的,从来没有反击过什么。 至于如今,他人还在边境守着,在京的心腹就被拿出去处置了,当真可欺到让陈端也无可奈何的地步。 他道:“你真不打算谋求复用?” “不打算。”王咏说。 他垂了眼睫,静静地瞧着旨意。 他是不甘心的。可碌碌无为的生,总好过被人合起来逼迫至死。他确实想过复用,不过绝不会是现在。 王咏语调里甚至带着几分轻松,他道:“只可惜了与我结交之人。” · 陈端走时,将京营也带了回去。 朱莹命苏太监暂时掌管京营,代替王咏。 永嘉十二年初,皇帝病情依旧不断加重,精神却一天好过一天,甚至能过几日便上一次朝。 他接手不少事务,那些辱骂朱莹的诗文歌谣,才收敛了许多。 二月中旬时,朝臣唯恐梁吉请求回京时,连带着王咏也一同回来,便上奏章离间他们。 杨固检顺势而为,将梁吉也调走了。 二月末,他在朝臣的推荐下,调任源中守将白总兵,与王咏一同戍边。 这人和王咏本就有矛盾,更兼这回,他本意是替朝臣们抓王咏错来的,整天和王咏闹得不可开交。 两人的命令几乎没一个相同的,每次和他理论,王咏都气得火冒三丈。 好在眼前正是较为平和的时日,越安并未入侵,王咏干脆遂了他的意,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自己只管点头同意。 于是阳河巡抚又弹劾他尸位素餐,没半点自己的想法。 到八月中旬时,阳河忽然得到密报,说越安三皇子要一雪前耻,为王妃与妹妹报仇,故而召集大军,准备发兵阳河。 阳河位置最近越安,是其他重镇天然的屏障,不可轻忽对待,王咏难得地去找白总兵,请他和自己合写请求增兵的奏章。 白总兵拿来他写了一半的奏章,打开念道:“……臣得密报,心中不安……” 念着念着,他就冷笑说道:“去年越安大败亏输,今年从哪里弄人来?你不安个什么?” 他跟王咏作对,王咏暗叹一口气,找到巡抚,请他在奏章上署名。 巡抚是个单纯的文人,又瞧不起宦官,天然更偏向白总兵,反而劝王咏不要小题大做。 王咏嘴上敷衍他,回头便派人驰送奏章,回京求援。 可朝堂上都是他的敌人,哪里肯支持他,不仅如此,大臣们联名上书,反叫皇帝把梁吉钱成璧,都调到太尚行省去了。 并且,皇帝还以王咏管军,没精力顾及西厂的理由,关了西厂,顺便把他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职位,拿去叫司礼监苏太监兼任了。 下去个王咏,朝臣还来不及高兴,便从内廷中得到消息,说贤妃嫡系,不太靠谱的苏小太监,接手管了御马监印。 然而撤王咏时皇帝发了狠话,正好卡在这个关头,让他们说不出反对苏太监的话来。 于是这本该激起又一轮弹劾的事件,最终波澜不惊地定下来了。 · 太尚、阳上两个行省,中间隔着个源中。从前三人虽然分开,到底还在一个地方上,可以守望相助。 王咏敢放任白总兵折腾的原因,就在于此,他时常向两人处去信,寻求帮助。 如今二人调离,如同砍断了他的臂膀,王咏的处境立刻尴尬起来。 援兵没要到,他勒令其余四处重镇,重点防御与越安接壤的地方。而在阳河,他又得和白总兵争兵权,一时间焦头烂额。 白总兵与他作对,还暗地里授意别处守将,也与他作对,明着赞同王咏,暗中不听他的话。 谁知九月时,良充重镇就受到了越安试探的侵袭,小败一场。 王咏这才知道兵败的前因后果,勃然大怒,直接把他们都弹劾了,还自劾自己掌控不足,无法节制地方,致有此祸。 皇帝的回应不几天便传回来了,良充官员一撸到底,不复再用,王咏自己也被记了罪,留待以后立功赎罪。 可这碍眼的白总兵依旧还在。 时间紧迫,兵力又不够,王咏听了手下智囊们建议,决定命偏将们分守阳河四周的六个要塞,自己和白总兵把剩下来能调动的兵,全都屯到城周,固守城池。 他想得挺完美,然而现实不可能是完美的,白总兵又在和他对着干。 王咏已经没心思和他扯皮了,干脆自己下达命令调动兵将。谁知他每每下令不久,白总兵又令他们回去。 不过一个人,一队兵,调了五天,依旧在两个地方之间来来回回地遛。 王咏实在忍不住怒气,直接在官衙里,和白总兵争吵起来。 两个人吵架吵了整整三天,巡抚压根就劝不住他们,可惜争执着的问题,仍然没得到最终结果。 到第四天时,王咏怒不可遏,上手和白总兵打了起来。 他如今十八/九岁年纪,而白总兵七十多岁,本来打一个老头不成问题。 可惜他俩一个身体孱弱,一个老当益壮,论身手体力半斤八两,拳脚相加半个多时辰,还没分出胜负。 两个人最后撕扯纠缠着滚在地上,互相饱以老拳,嘴里兀自喝骂不休。 有亲兵试探着提议,让两个管军的大官干脆分兵,各人做各人的,也省得争吵打斗。 白总兵有些意动,王咏却怒道:“不可!” 越安三皇子调大军前来攻打,还打着报仇的旗号,有哀兵之势。 而他们这里连援兵都没得到,兵力本就不占优势,胜负难料,近来还输了一场。 再分兵,那就没赢的希望了! ※※※※※※※※※※※※※※※※※※※※ 感谢林修名的奶小丘、不言小天使的雷~ 连遭贬谪 憾心遗事 永嘉十三年二月,杨固检病重。 他为仅剩的儿子做下的布置,到底还太薄弱。如果日后贤妃不肯还政于新帝,只怕儿子要一直被她牢牢地攥在手心里。 然而朝堂上,如今能让他信任的人不多,而信任之人,可以拿来当顾命大臣的,竟然一个都没有。 只有内廷的掌印太监卢清之,可以放心托付。 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宦官,又从不肯对朝政表达自己的半分见解,便是把新帝托给了他,恐怕也无济于事。 杨固检对此毫无办法,只能叫来卢清之和陈端,嘱咐了又嘱咐。待实在没话说了,他便命人去召贤妃和二皇子来。 二皇子已经跑得很稳当了,进了内室,便扑到床边,在奶娘的示意下行了个不规整的礼,唤道:“父亲。” 大概是人之将死,看着自己不太喜欢的人,便也多了几分特殊的感情。 杨固检摸着他剃光的青头皮,难得地笑了笑,说道:“好孩子,下去玩吧。” 二皇子不太愿意,朱莹已从后头走了过来,说:“去玩吧。” 她说话并不严厉,二皇子却再不敢赖在床前,在宫人们的簇拥下离开了。 杨固检长久地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道:“以后便要劳累你了。” 朱莹笑了笑。宫人搬来小凳,请她坐下了。 “妾身不觉得辛苦。”朱莹道。 其实怎么能说不辛苦呢,她累得很。 西厂关门大吉以后,职权移给了东厂。 江月做事很细致,手下人刺探消息几乎无孔不入,每日递来的东西,她偶尔的闲暇时候,会翻看一下,十次里头总有个七八次,能看到民间对她的评价。 她不在意史书上流传的名声,甚至不在意士大夫口中的议论,唯独对百姓的话语,不能不放在心上。 王咏去了良都皇陵闲居后,那些关于她勾结宦官,意图乱政的歌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骂名。 每到看见这些言语时,她便会觉得疲惫,从身上一直弥漫进心里。 杨固检沉默片刻,说道:“你以后,要好好对待新帝,为他寻最好的先生,还要教导他处理政务。” 朱莹淡淡地说:“圣上放心就是了,这些妾身都明白。” 这不是明白不明白的问题,杨固检想。 他的叹息声几不可闻,说道:“你厌恶这个孩子。” 朱莹双眼描摹着锦被上的花纹,说:“妾身找不到不厌恶他的理由。” 或许是因她第一次这般明说了自己的态度,杨固检一时语塞。他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朕不求你对他多尽心尽力,只要你把该给的都给他。” 朱莹回他:“是。” 杨固检又道:“待他成人,便叫他亲政吧。” 这回朱莹没有立刻回答,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如果他当得起。” 杨固检面色微微变了,朱莹看在眼里。 她没有改口,甚至有些轻松地道:“该让他学的,妾身必然竭力教会他,如若他争气,叫他提前亲政也不是不可,若是不争气,妾身也不会放任他毁了大齐。” 这也算得上承诺了,杨固检沉寂许久,说:“朕知道了。” 他道:“你下去吧,把二皇子叫进来,朕有话对他说。” 奶娘抱着二皇子进了屋,然后又和朱莹一同退到外头。 没过多长时间,里头宫人们便呼唤朱莹入内。 她怔了片刻,忽然失笑。 是了,杨本影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孩子罢了,皇帝能有多高深的话给他讲?只怕说了也记不住。 大概,也就是让他好生学习,尽早成才的话吧。 她走进去,二皇子看见她,立刻站得笔挺。杨固检道:“他就托付给你了。” · 永嘉十三年三月初三,皇帝驾崩,享太庙,为景宗皇帝,谥曰孝恭。 四月初,杨本影登基,封景宗皇后后常氏为太后,贤妃朱氏为太妃,除柳贵妃暂居宫内抚育皇女外,其余先帝妃嫔,俱都迁往随都行宫安置。 大齐的皇陵不在崇京,而在立国时的国都那里。 新皇帝如今虽只是个摆设,不能理政,按旧例,却不必亲往送灵,由宗亲代劳。 护送景宗的队伍与护送妃嫔的队伍一同出了京城,然后向相背的两个方向离去,声势浩大得很,仪仗蜿蜒近百里,一眼望不到边。 杨本影在宫人的簇拥下站在城头,他个子矮小,眼前只有“高不可攀”的墙。正着急时,朱太妃缓慢地登上了城楼,看他一眼,忽而弯腰抱起了他。 杨本影瞧见了那不寻常的仪仗。孩子的直觉告诉他,他已经失去了很重要的人。 可他对死亡的含义并不清楚,懵懵懂懂地望着,好半天才问道:“阿娘,父亲不回来了吗?” “是的,”朱莹也长久地望着那两道长长的队伍,平静又尽职尽责地回答他,“先帝驾崩了。” 杨本影咬着唇想了一会儿。 他犹豫道:“阿娘,什么是驾崩呀?” 朱莹垂眼看他。杨本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朱莹已微微地泛起点笑来。 她有些残忍地告诉他:“驾崩,就是殁了,死了,死了的人会一直躺在那里,再也不会起身,他们会被封入墓穴之中,和子孙后代天人两隔,永远都不能活着见面。这就是驾崩了。” 杨本影被这话里的意思骇住了。 他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娘,那我……朕亲生的阿娘,也是殁了吗?从今后再也见不到了吗?” 朱莹抱着他的手臂僵住了。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时间,终于告诉他:“是的。” 她又问:“圣上,这话你是听什么人说的呢?” 杨本影指向奶娘,又指向几个随侍的宫女内侍,回答道:“是她,还有他们告诉我的。” 朱莹抱着他,目送两队送行的人马走远,直到再也望不见半分影子,才轻轻将他放在地上,说道:“去玩吧。” 杨本影在宫人的陪侍下去了。 她的笑意彻底消失,目光冷得吓人,静静地望着那些宫人的背影。 · 先帝已故,新帝登基,沉寂许久的大臣再度上书,弹劾与王咏有关的人。 他们拉取了现存所有文人世家的支持,逼迫朱莹,朱莹也毫不示弱,接连处置了二十余个大臣。 这场冲突的结局,谁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胜利。 五十多个文臣或下狱或被贬谪,两个世家被清算,元气大伤。 朱莹将梁吉免职,贬为庶民,钱成璧从侯爵降为伯爵,曾经王咏一脉的官员,也大多被贬为庶人,逐出京去,新成派就此全面倒台。 六月,有大臣上书,弹劾东厂提督江月勾结朝臣,不遵法度。 江月是由王咏一手提拔起来的,胆子很小,素常不敢和外臣就私事说半句话,如今被弹劾,不过是大臣借着他的名义,弹劾王咏罢了。 指桑骂槐而已。 朱莹以全无证据为由,将那人下狱,江月却因新成派官员下场凄凉的结局,忧心忡忡,没几日便酿成一病。 京中流言四起,他听了,更加害怕,拒服汤药,煎熬到八月末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朱莹派人择风水宝地,安葬了他。 · 朝臣们盯着东厂提督太监这个位置,希望能推举自己看好的内臣担任,朱太妃却对所有的推荐毫不理睬,命陈太监协理御马监,苏太监掌管东厂。 至此,与内廷相关的诸人诸事,全都落入太妃手中。 他们自然不肯吃这个哑巴亏,九月中旬时,几位御史联名上奏,告前朝遗奸王咏贪污受贿,请求查抄他的家产。 当日判决下达,几个御史因诬告他人,被撤了官职,拖到午门一顿暴打,然后赶了出去。 御史们不肯信这个邪,又去告良都守备刘太监,也都获罪被贬。 因此,朝堂上弹劾王咏的声音,很快便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则是“牝鸡司晨”的辱骂。 消息传到宫中时,朱莹正在看奏章,眼皮都没抬。 她已经没有闲时间管这些闲言语了。 倒是十月底的时候,朝堂中又出了一件大事。 当初阳河重镇大败亏输,败因被隐瞒下来,然而朝廷官员之中知道消息的,也不尽是这般祸国误事之辈。 时间久了,终是有人为此愤懑不平,以密奏揭发此事。朱莹派东厂旗校前往查探,得来的结果,果然如密奏所言。 她顿时勃然大怒,将白总兵和张巡抚全都抓了回来,打二十棍,贬为庶民,连他们本人带家中后代,三代以内再不录用。 其余隐瞒不报者,也都被处置了不少。 而这个消息带来的唯一好处,便是朱莹重新起伏梁吉,官复原职,依旧为左都御史,并将他加封为伯爵,派去戍守西北边境。 这对朝臣而言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朱太妃机会拿捏得很准,又让他们没任何反对的理由。 朝堂上暗流汹涌而来,朱莹也在趁机安插自己的人马。两个势力相互碰撞,各有赢亏,就这么一直持续了十年时间。 ※※※※※※※※※※※※※※※※※※※※ 调整作息白天补全。 晚上码字,白天睡一整天,都不如晚上睡白天写。 ―――――――― 补全了,今日份的更新写不出了,好困,就让我迎来开文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断更吧…… 权势动人 应不应该 召回王咏 小皇帝才十多岁,尚且对这些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明白。 他不悦地听着朱莹自语,忍不住道:“不杀他已经是爹爹仁德,阿娘要召回他做什么?外面人的言语难道阿娘就听不见吗,又想和他一起乱政么?” 朱莹停了笔,转向他。 她忽觉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忽略了小皇帝的某种心理。 他很容易被他人言论影响,去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哪怕旁人的流言蜚语,与他亲眼所见之事,大相径庭。 她指尖描摹着桌角花纹,间或轻轻敲击,思索着自己的教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像没什么太大的毛病。那些细微的不足之处,也已经让宫中的其他人填补上了。 那么,大约便是她与他的血缘,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诅咒吧。 当他听说抚养自己长大之人,正是杀害自己的生母之人时,便自觉地认为,一切错误都在她的身上。 也或许是皇权分外诱人的缘故。 她活了两世。 两世的历史,有相同也有不同,交织于一处,在权利的角逐中,显露出惊人的一致来。 为了权利,丈夫可以丢开妻子,母亲可以抛弃儿子,做父亲的皇帝可以杀死养成的太子,做王爷的兄弟也可以对兄长悍然下手。 那么,她和小皇帝这样的关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放在史书中后,便更是凐没于万千记载之中,微不足道的几句话罢了。 杨本影倔强地看着她。 朱莹本有许多话要说,与他对视片刻后,又觉得索然无味。 那些话全都沉没于心肺,只有说不清的感觉浮于表面,朱莹只觉烦躁,淡淡地问:“乱政?” 杨本影点头。 “我若是真要勾结宦官乱政,只怕这大齐,如今已经没你什么事了。”朱莹说。 杨本影一下子涨红了脸。 他才要争执,朱莹已经命令宫人将他带出去:“圣上既然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去找先生,把从前逃过的课全都补上。” 他在粗壮的宫人手中,连挣扎都使不上力气,最后被强行带出了正殿,塞进车驾,由内卫一路护送,送去先生那里。 走出殿门时,他忽然听到里头,隐约飘来一句“愚不可及”。 似乎是叹息,又似乎是陈述。 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人。 · 天瑞十年末,钱成璧病故。 他是个老人,年纪大了,一年一年地熬着寒冬,可惜没能熬过这一年的飞雪寒霜。 朱莹命两个内阁大学士,分别为他这下祭文和墓志铭,又派陈太监带着自己的谕祭,前往送葬。 天瑞十一年初,又有大臣趁钱成璧死去这件大事,弹劾王咏。 奏章里言语间涉及到梁吉,又传开了,传到梁吉耳朵里时,已经变得含义不佳。 钱公病故,于梁吉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打击,又听到这样的传闻,满腔悲愤不知如何疏解。 朱莹得知以后,派人带她的旨意,前往安抚,叫他只管戍守,不必在意流言。 同年五月中旬,越安又加进犯,声势浩大。 以梁吉一人管着三省之兵,本来没什么可担心之处,可惜他手下得用的人实在不多,因而西北三省岌岌可危。 武举开设,选□□的将领,放眼整个大齐来看,到底还是有限。 他们在宦海中沉浮,从中脱颖而出的将才,这里分一点,那里分一点,数目依旧捉襟见肘,少得令人着急。 七月时,梁吉病了一场,派人回京求援,朱莹打算任用常家子弟,前往西北御敌。 这道旨意被朝臣和皇帝共同反对,连宦官们都有微词,唯恐外戚当权,小皇帝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涉及到皇权问题,朱莹不能力排众议,促成此事,便只好调了别人。 那人虽不是草包,却正对上骁勇善战的越安三皇子,一战之下大败亏输,丢了源中行省两个重镇,整座行省因此而情势危急。 十二月,朱莹派了个常氏子弟,与那人一同戍守源中,又恐他太年轻,还不曾经历过大阵仗,召回王咏的心思,便又活动起来了。 大概在这件事上,她是做不到对先帝的承诺了,也定会违背自己的心。与山河社稷相比,一个人的分量,终究是显得轻如一片鹅毛。 西北边区的消息,也早已传到良都,给宦官衙门里那些待罪之身的官员,添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次年年初,朱莹召回良都刘守备、王奉御的旨意,与王咏祈求复用的奏章,几乎同时送到对方手上。 于是时间没耽误多少,王咏带着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先刘太监一步启程北上。 刘太监送他出城,心中悲喜交杂。 王咏噙着笑,对他道:“刘公公何必悲伤,来日在京中相见吧。” 刘太监叹息道:“我岂不知自己在这旨意里便是个添头。我如今最差的时候都熬过来了,回京后只会更好,如此,我所担忧的,只是你。” “我为太妃复用,刘公公该贺我才对。” 刘太监只笑了笑,剩下的话,便全都没有说。 · 王咏回到崇京时,正是融融春季。 前往西清宫述职途中,他和小皇帝正巧遇到。 杨本影坐在车驾上,居高临下地瞧着王咏,只觉眼前这宦官,身上所着的蟒衣玉带,实在碍眼,好好的衣裳,竟被人所玷污。 他冷声道:“你倒还敢回来。” 王咏平静地回答道:“太妃召咏回京,咏岂敢不从。” 这下子不仅碍眼,便连耳朵也碍上了。 杨本影恨恨地想着。 如今得势的宦官,都依附于太妃,听从太妃的命令行事。除去司礼监能摸到奏章的那些,别的他倒还不算放在眼中。 可是王奉御就不一样了。 他是唯一一个曾和太妃一起,被放在歌谣中辱骂,勾结乱政的宦官。太妃信重的内臣那么多,只有王奉御,会让他觉出巨大的危机。 他被召回了,太妃是想做什么? 提拔她的盟友么?那么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呢。 他目光不带分毫温度,打量着王咏。而王咏正垂手跪在路边,恬静得很,那平淡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太妃。 他们都一样,一样地不把他放在心里。 真碍眼啊,杨本影如此想着。 这样的为奴为婢之人,不过是依附着太妃得了官职罢了,就跋扈起来,嘴里连声“奴婢”都不再说。 从前只有一个“端”的自称,时刻响在耳畔,如今却又多了一个。 那陈太监好歹一直受重用,拿名字自称也无妨,可这刚刚被召回的罪人,有什么脸用上这般殊荣! 他把满腔没来由的怒火,彻底倾泄在王咏头上,嗤笑道:“王奉御骄矜自傲,令朕深觉不好,你便跪在这里,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身吧。” 皇帝的仪仗渐渐远去,王咏垂着眼,依旧跪在路边。 杨本影想象中的求饶并没有出现。他得到的回应过于安宁,和朱太妃给他的感觉,是如此地相似。 · 杨本影才因想到了太妃而心烦意乱,太妃的仪仗,便沿着宫道迎面走来。 她似乎只是想简单地走一走,仪仗极为轻简,与他擦肩而过时,太妃似有所觉,忽然抬眼,望向路边。 她的目光顿时凝结在那罪人身上,胶着了,半点眼风都没给他。 杨本影怔怔地望着太妃的队伍行去,停下,朱莹搀扶着宫人的手,从辇上走了下来。 王咏仰头看她。 那张面对他时瞧着像笑,实则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漾起几分真切的笑容。他温声说:“太妃,多年未见了。” 朱莹弯腰搀住他,硬生生把他扶了起来。 王咏略有迟疑,朱莹便道:“你放心,此后不论何事,都有我在呢。” 杨本影不禁呼吸一滞,怒火中烧。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呆呆地看着朱莹半是邀请半是命令地要求王咏上辇,王咏却顾忌着身份,或许还有他,连连拒绝。 最后朱莹放弃了和他同乘的想法,邀约道:“我想去御花园走走,奉御若没有事情,不如陪我一起。” 她步行走在前头,王咏错开半步,随在后面,宫人抬着空辇避开。 杨本影情不自禁地叫人驱车跟在后头。 他不知自己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 或许是想捉到他们意图勾结乱政的证据,抑或许,只是不忿于他们独独在面对自己时,显得那样平静。 好似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个胡闹的小孩子,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分量。 他一直随到御花园外。 御花园中的梨花都开了,白茫茫的一片,像满树都飞了雪。 朱莹步子快了些,迈步进了御花园。王咏一时没有跟上,她便站在前头等着,等到王咏站到她身后时,她还是没有挪步。 “太妃?”王咏疑惑道。 朱莹侧头看他一眼,退后半步,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携着他,沿碎石路向前走着,握在王咏腕上的手,渐渐下滑,最终牵住他的手。 王咏步子便快了些,赶上朱莹的步伐。 两个人挽着手,肩并肩行在花林之中,谁都没有说话。 零落花瓣,沁着香气,飞散在小路上。 于御花园外小皇帝的眼中,仿佛这两人踏碎了十余年分离的无情岁月,将永不停歇地继续行下去。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花林之中。 便如从仲春走入严冬,自此时行至暮年,或许直到霜雪染上鬓发,垂垂老矣的时候,才会停歇下来吧。 终将会……停歇下来吗? 【全文完】 ※※※※※※※※※※※※※※※※※※※※ 正文完结,明天番外。 我喜欢圆满,便让故事停留在最圆满的时刻吧。 谢谢陪我到现在的小天使们,么么哒,喜欢你们! 弱弱说一句,我那充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风格(……)的专栏,诸位有兴趣的话,请戳一下~ 如果正在更新的第二本书,还合大家口味的话,我们还能在一起多陪伴一段时间哦。 【番外】少年时节 那年又是三月初。 良都的桃花开了,灼灼如生了一林火焰。 王咏策马飞奔过桃花林,衣襟上犹带着风霜。 一枝桃花从林子里掷了过来,恰巧落在他怀中。王咏勒马向花林处望去,便见桃花树下,正倚着一个小姑娘,含笑瞧着他。 袅袅婷婷十三余。 人面桃花相映红。 许是小姑娘的笑颜太过美好,衬着桃花,更显出鲜活的气息来。 他心里忽然滚落了这两句诗词,本微带着疲惫的身心,随着她的笑,顿觉轻快了许多。 他伸手摘下怀中的桃花枝,看那上头系着一束细细的红丝。 这是山宜、洪永两个行省的民俗,始于仁宗朝时,严婕妤和皇帝的相遇。 女孩子将红线束在桃花枝上,抛给喜欢的男子,如果男子也恰巧喜欢她,便将身上的饰物解下来,还赠给这个姑娘。 只是从武宗时起,这民俗便越来越见得少了,到如今,几乎已经成了故纸堆中,几笔不显眼的字迹。 王咏哑然失笑,将花枝丢还给她。 那姑娘双手接了,追在后头,一个劲儿地问:“我再抛给你时,你接不接呢?” 这也是民俗里的问话,是在追问自己被拒绝的原因。 他兴致起了,便转头回道:“我忙得很,没时间接你的花。” 这并非一句敷衍。 那姑娘弯了眼,问他道:“小公子怎么个忙法?难不成像人家传言的王厂臣似的,刚从北方打了仗,便来良都查办别的官员吗?” 王咏哈哈大笑,告诉她:“就是这么忙。” 那姑娘便不再拦他,远远地望着他离去了。 年轻真好啊。 她指尖轻轻点在花瓣上,想着,年轻真好啊,十四五岁时的王咏,还带着少年稚嫩的意气呢。 · 王咏离开良都时,在城门边上又见到了那个姑娘。 她手里换了一枝新的桃花,坐在路旁的石头上,轻轻晃着双腿。 经过她时,那枝花便又落在他的肩头。 王咏把花枝抛还给她。 “小公子还没忙完吗?”姑娘问道,“你是有多忙,难不成真的像王厂臣那样,马不停蹄地办了这里办那里?” “和他差不多。”王咏说。 “连接我花枝的时间,都没有吗?” “我配饰已送了人,没有多余的,能给姑娘。” 那姑娘也不恼,依然笑吟吟地望着他:“我知道,那个人姓朱。” “姑娘猜错了。” 她摇摇头,背过手去,斩钉截铁地道:“我有没有错,小公子十六岁的时候,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