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 第 1 章 日上三竿,灼热的阳光挥洒在不归山群峰,纵观这座中原第一山,东西南北,高低起伏,景观各不相同,或苍澜壮阔,或险峻绮丽,还有的山头说不上来有什么稀罕,不过是在林间用青石板堆砌出了三五个晨练的坝子,外加几座乍一看还挺像模像样的雕栏建筑罢了。 说的就是灵荡峰。 当然,平平无奇的不仅是这块地皮,还有上面住着的十几个仙门弟子,除了混得一身降妖伏魔的本事之外,吃喝拉撒睡,却是一概没耽误。 “大师兄!我有一言,不当讲也要讲了!月初开始,我的碗里总会少一个馒头,教我每日都吃不饱肚子,如何去揍那些小妖精?”清水将瓷碗重重地搁在清风桌前,比划着两只筷子,一脸穷凶极恶。 众师兄弟习以为常,根本没太搭理,唯有清风一人伤了脑筋:“清水师弟,你这话是何意?难不成咱们师兄弟中间还出了贼?” “大——师——兄——!”清水尾调一扬,死乞白赖地跳上了饭桌,“我当然不是这意思,咱们灵荡峰向来清贫,掌门平日乐善好施就罢了,上个月竟还心血来潮地将藏书阁修缮一番,如今可好,堂堂仙门已经穷得叮当响,连门中弟子的膳食都被克扣了,外面的野猫野狗都比咱吃得好!” 清水一把鼻涕一把泪,清风见了若有所思,叹了一口气:“嘶……生活不易,唯有且行且珍惜。” “不是……师兄,我的意思是,咱能不能去跟掌门抗议一下?以后每次助人为乐,咱们兴许稍稍收点……”清水熟练地搓着两个手指头,冲着大师兄眉飞色舞。 清风的良心被这数钱的姿势深深地刺痛了,当即夸张地咳嗽起来,试图蒙混过关,清水正要继续摆弄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只听“当啷”一声,碗里突然多了一个馒头。 清水抬头一瞧,入门最晚的小师弟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大义凛然地将自己碗里的馒头分给了他。 “啥意思?”清水有些发懵,然而这位小师弟的脸色并不好看,一双炯炯有神的桃花眼凶光毕露,剑眉高竖,俨然是在说“爱吃吃不吃滚”。 大师兄清风趁此机会“啪”地一声拍桌而起:“瞧瞧!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刚来师门一年的清净师弟慷慨让馒头!实乃吾派之楷模!” 众兄弟闻言一怔,低头瞧了瞧自己碗里零星的饭菜,不免对那个送出去的馒头投去了钦羡的目光,未几,屋内一片掌声雷动,噼里啪啦。 清水觉得浑身臊得慌,赶紧抱起碗背过身去,嘟囔道:“哎哎,小师弟你也真是的……你二师兄我正在为师兄弟们谋福祉呢!你跑来捣什么乱?” 清净双目一瞪,冲着清水摊开了手掌,显然在说,不吃就赶紧把馒头还给我! 旁人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喉结在上下滑动,可嘴里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位小师弟自入师门起,就是个哑巴,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不知自己姓什名谁,唯一剩下的只有颈上挂着的一块蓝色玉佩,背后刻着锋利遒劲的“清净”二字。 民以食为天,清水没打算跟粮食较劲,将馒头死命护在怀里,对清净赔笑道:“小师弟真乖!都懂得孝敬师兄了!放心!吃了这个馒头,以后凡事都有师兄罩着你!” 清净虚起眸眼,满是鄙夷。 “小师弟勿怪,你二师兄就这德行。”清风语重心长,随即转头呼道,“大家抓紧用膳,待会儿记得去寻山!” 清水猴急地将整个馒头都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道:“这破山头每天翻来覆去都一个样儿!连禁地里关着的那些妖魔,每天喊救命的调调都没变过,我就不信今天还能出什么事……” “嘭——” 地底猝然炸开一道闷响,窗外山林震颤,百鸟散开,千奇百怪的呜咽声裹成一团,横冲直撞,先是撼动所有人的脏腑,随后扶摇直上,回荡在不归山上空。 异动很快平息,仿若一场短促的梦魇。 众师兄弟回过神来,面面相觑,皆是大梦初醒般的恍惚。一弟子眼巴巴望着自己掉在地上的馒头,欲哭无泪道:“苍天不仁……刚才出什么事了?” 清风抄起佩剑正欲往外,只觉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袂,回头一瞧,清水四脚朝天地瘫在地上,满脸涨成了骇人的紫红色。 “清水师弟!”清风赶紧跪在地上将师弟扶起,见他双目圆睁,有气无力地掐住自己的脖颈,面目极其狰狞,“师弟你怎么样了?中毒了?中蛊了?谁干的?” 清水的五官几近扭曲,颤抖着手指向自己的嘴,满怀希冀地对大师兄眨着眼睛,清风手足无措,痛上心头:“师弟你撑住,我马上去找掌门!要实在撑不住了,你放心,我会捎信给山脚的王家村,灵荡峰定会善待你的老母亲……啊!小师弟你要做什么!” 清净不知什么时候绕去了清水身后,咬牙切齿地扬起拳头,未等大师兄阻止,忿然一拳正中后背,清水当即喷出了喉咙里的馒头,剧烈咳嗽起来:“我……咳咳……的……娘……咳咳咳……陈清风……你真是要气死我……呕……” 原来只是被噎住了……清风长舒一口气:“师弟受苦了,娘都乱认了。” 清净功成身退,仍对方才诡异的地动念念不忘,警惕地追出屋去,只见后山禁地处红光乍现,一层妖冶的雾气渗透而出,将大片山林吞噬其间,更重要的是,清净嗅到了浓厚的妖魔煞气,正肆无忌惮地从禁地向外扩散。 清净眉头一皱,抄起佩剑朝禁地飞奔而去,清风也注意到禁地生变,唯恐小师弟鲁莽坏事,忙不迭追了上去,众弟子紧随其后。 . 禁地乃是茂密山林间的一处石洞,门口向来有木灵阵镇守,阵法以花草树木为引,若非荣枯有时,需要定期替换阵心,此阵原本是连天塌下来也不会出纰漏的。 然而…… 清净头也不回地踏入红雾之中,沉寂间,清净环视四周,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手紧紧握住佩剑,只见剑锋从剑鞘里缓缓露出真容。 “小师弟!务必小心呐!” “禁地的封印破了!关着的妖怪都跑出来了!” “哎哟你别踩我脚!” …… 众人的呼喊声被雾气迷得忽近忽远,清净辨不清师兄弟的方位,只能干脆利落地拔出了剑—— 凛冽剑光一闪而过,前方忽然冲出里成群的蝙蝠,携着腐坏的气味,扑棱棱振动翅膀的声音尖锐刺耳,清净不敢迟疑,扬起剑锋,凌空一斩,击中的蝙蝠簌簌然落了一地! “哈哈哈……”一串浪|荡的笑声从迷雾深处闯了出来,“还是外面的空气新鲜呐!” 清净正欲提剑循声而去,一道影子先行虚虚实实地靠了上来,他下意识劈了过去,什么也没碰着,周围尽是蝙蝠乱舞,扰乱视听。 一转身,一张狐狸面孔就贴了上来,伴随着通天的臭气灌入鼻腔,清净立刻被熏得找不着北。 “哟,灵荡峰什么时候收了你这么个俊俏的小弟子?”狐妖的五指在清净脸颊上撩拨起来,清净嫌恶地推了一把,狐妖却灵活地躲开来,“没推着!嘻嘻嘻,我就喜欢你这样脾气暴的,来陪姐姐解解闷呀……” “小师弟让开!” 清净当即捂住口鼻,敏锐地俯下身子,一束剑光从背后掠了上来,清风腾空而起,将狐妖踹飞几米开外:“大胆!仙门弟子岂是你们这些孽畜可以蛊惑的!” 狐妖捂着胸膛从地上爬了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身后顿时杀出了一众参差不齐的妖魔,大概是修为不足,个个长得奇形怪状,偏偏还张牙舞爪,众弟子见了齐刷刷地拔剑出鞘,上前与其厮斗起来! 清净挣脱了狐妖,先是扶着一棵古树吐了一圈,随后又亡命地冲了上去——这好像是一种记忆之外的本能,驱使他在危难之际冲锋在前,又迫使他不停战斗,直至威胁消亡殆尽。 从他一年前苏醒开始,记忆就是一片空白,这种空白的滋味能将人翻来覆去地折磨。 清净将剑握得更紧,透亮的眸眼里竟多了几分嗜血的意味。 清水在师兄弟的掩护下潜入洞前,暂时施了个灵阵将那些尚未逃出的妖精困住,省得一波接着一波,没完没了。阵法大功告成之时,外面这群妖精竟是怒火中烧,纷纷将矛头对准了洞前的清水,歇斯底里地涌了上来。 一个、两个尚且能对付对付,这一口气来一群讨命的,清水招架不住了,“哇”地一声叫了起来,狗急跳墙,见谁坑谁,立刻朝他最近的清净跑了过去。 清净刚被狐妖的尾巴扫了个平地摔,吃了满嘴的土,幸好有大师兄从旁相救,将狐妖引走,清净心有不甘地“呸”了几口,岂料一转头—— “救命啊!救命啊!”清水几乎要跑成了一个车轱辘,身后跟了一大群血口大开的妖怪,清净目瞪口呆,也想学着喊“救命”,可惜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二师兄朝自己扑了过来。 “师弟!罩我!”清水可怜兮兮地躲去身后,将清净往前一推。 清净:“???” 是谁说吃了馒头就有师兄罩着的! “吼!吼!”一头黑熊精狂躁地嘶吼起来,此刻由不得分神,清净赶紧横剑格挡,殊不知黑熊精力大无穷,竟一拳将铁剑断成了两截! 强势的拳锋带动空气震颤,清净被剧烈的冲击波震退数米,口中哗啦啦吐出了鲜血。 一旁的清水吓傻了眼,平日都是大伙儿一同降服单个妖怪,有人数优势,如今洞里什么老的少的小妖精全都跑了出来,一碗水端平了,清水只能绝望地嚷嚷道:“这谁打得过啊!大伙儿干脆逃了吧!再不逃就要死人了!” “不能逃!”清净躺在地上大声呵斥,话音刚落又呛出几口血来,他的呼吸只能长一口、短一口,有一口、没一口了,而那黑熊精仍在步步逼近。 清水一阵错愕:“谁在说话?” 清净也似被自己的声音惊住了,捂着嘴试探性地“啊”了几句,愣神间,落在胸前蓝色玉佩上的鲜血隐约发生了变化,逐渐沿着纹理渗透进去,肉眼可见几缕血丝在玉佩里面飞速流动起来。 “叮——”玉佩里传出了什么幻音,似琴弦拨弄,又似长箫清鸣,清净发觉四肢再也动弹不得,黑影逼近的同时,那沉睡在深处的记忆也被迫复苏。 ——“杀人偿命乃世间铁律,蓬莱仙主也不例外!” ——“净儿,这次为师救不了你,但你一定要相信为师……” ——“云清净,你可知罪?” ※※※※※※※※※※※※※※※※※※※※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坑说开就开,又将是一段艰辛的旅程,接下来几个月请多多关照~ 女神节快乐! 第 2 章 顷刻间风云变幻,缚仙索缠绕在四肢,火花四溅,仰起头只剩下无边晦暗。 “我再问一次,你可知罪!”仙使高居岸台之上,肃声逼问,云清净这才意识到自己正飘浮在一处深渊上空,脚下是黏稠浑浊的气流形成了可怖的漩涡,释放出巨大的引力将他往下拖拽。 万劫不复深渊,好像是叫这个名字,乃是仙族行刑的圣地,千年万年,鲜血淋漓,稍微离得近些就能感受到深渊底下汹涌澎湃的怨念。 岸边正有成百上千双审视的目光,化作无形的枷锁,沉沉地落在肩上。 “我没罪!”云清净纵声呵斥,“分明是那些杂碎主动前来挑衅!致使我盛怒之下灵力失控,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可他们就是死在你手里的,不是吗?”仙使平静地应了一句。 云清净再度挣扎起来,缚仙索开始在周身游走,收缩时竟能听见骨头咯吱作响,云清净咬紧牙关:“那也是他们自找的!” 仙使摇头叹息,恐怕是无望让这位冥顽不灵的仙主低头认错了,他转头望向蓬莱三尊之一的灵上尊者:“尊者,这该如何是好?” 灵上尊者凝视前方,眼神复杂难测,此刻的深渊正是风云搅动、电闪雷鸣,他顿了顿:“若仙使信我,就由我来处置他,定会让仙使回到九重天之后有个满意的交代。” 仙使微微颔首,向后退却几步。 “师父!”云清净声嘶,“连您也不相信我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灵上尊者怫然,袖袍一挥,天地之间瞬间压下沉沉的念音,仿若有万人吟诵:“蓬莱仙主云清净,狂妄骄纵,屡教不改,今以封印全部灵力,贬入凡间,反省己过……” “师父!” . 幻音戛然而止,夹杂着破裂的声响,胸前的玉佩“噌”地亮起夺目的蓝光,光芒覆上清净放空的眸眼,只一瞬,他周身灵力暴涨,下意识将食指和中指并拢,竟托出了一柄长剑! 清净快准狠地朝黑熊精当头劈下,蓝光激荡出一圈白晕,刺得人睁不开眼,剑影所到之处,一分为二,滚烫的妖血溅了一地! 清水瞧得瞠目结舌,奈何那妖精的死状太过惨烈,吓得他差点没倒过气来。迷雾之中的小师弟身形敏捷,足下生花,辗转于血光之间,稀里哗啦就杀得林间妖魔片甲不留,其余众师兄弟也跟着惊掉了下巴。 “小……小师弟?”清风见他使出了只有修为极高的人才会的聚灵成剑的功夫,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灵荡峰关着的这些小妖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这一遭可谓是大开眼界,当即就怂了,纷纷哭爹喊娘地扑回了山洞,还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套好铁链。 偏偏这位小师弟是个穷追不舍的性子,他正欲一剑砍向洞口封印时,胸前蓝光即刻湮灭,好像突然踩空似的,清净堪堪恢复意识,随后啪嗒一声摔了个脸先着地,又晕了过去。 灵荡峰的众弟子见祸患已除,禁地复归平静,便前仆后继地涌上前来,将脸埋进泥里的小师弟扶了起来,反复将他打量一圈,看看与平时有何不同。 清水试探性地戳了戳他的脸:“我去,这细皮嫩肉的,是个正常人啊!” 清风将二师弟的爪子推开,关切地探了探小师弟的鼻息,又摸住他左手脉搏:“脉象怎会如此紊乱?” “看上去没毛病啊,怎么还不醒?难道被什么妖魔附体了?” “小师弟?小师弟你醒醒啊!” “怕不是小师弟已经归天,方才只是回光返照?” …… 众人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连人中都掐红了,可清净依然没有反应,清水只好挺身而出,坐在小师弟腿上,趁机撸起袖子:“闪开,闪开,关键时刻还得你二师兄我出手!” 清风惊恐万分:“等等!二师弟!不能打脸啊!” 清水正要一掌扇下去,清净猛然睁开双眼,清水眼疾手快地转了个弯,拍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大哭道:“小师弟啊!你终于醒了!师兄们都很担心你啊!” 众师兄弟:“……” 云清净额角青筋凸现,将这群歪瓜裂枣的仙门弟子蔑视一遭后,呵斥道:“谁是你们的小师弟!” 师兄弟们一个鱼跃向后跳开:“娘诶!小师弟开口说话了!” 唯有清水不动如山,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瞧:“哎哟喂,真是祖师爷保佑,这打完一架就会说话了,妙哉!妙哉!关于方才不小心推了小师弟你的事,师兄心有愧疚啊……” “王清水……”云清净拼命忍耐自己被压得发麻的腿,低吼一句,“能不能先给我站起来说话!” . 禁地的木灵阵被重新加固,洞口多了一层水帘似的帷幕,灵光浮动,还有花叶的碎渣镶嵌其中,透过阵法,能瞧见小妖们委屈巴巴的脸。 狐妖在角落里瑟瑟缩缩,忍不住娇声道:“救命呀——” 刚被云清净揍了一拳的清水,此刻正郁闷地捂着自己红肿的嘴角,嫌弃道:“吵吵什么!信不信我让你们也尝尝挨打的滋味?” 洞内顿时一片死寂。 清风拍拍二师弟的肩,让他别再故意挑衅,随后转过身来望着云清净:“小……” “嗯?”云清净眉头一皱。 “呃……我、我是想说,禁地生变之事大有蹊跷,咱们还是速速返去,将此事回禀掌门,另外……” 另外,师弟你恐怕中了什么邪术,掌门他通今晓古、见多识广,定能将你治好。 清风笃定地想,却没将最后一句说出来,满脸苦笑。 “如此也好。”云清净冷哼一声,不顾一身狼狈,大摇大摆地走在了最前列,身后的灵荡峰弟子神色各异,只觉今日古怪之事接二连三,怕是要变天了。 . 沿着蜿蜒小路走出山林,再拾级而上,石梯的尽头便是灵荡峰苍穹殿。殿内装潢朴素,清幽雅致,一名白衣男子伫立于神像前,虽是人到中年,却气胜幽兰,浓厚的书卷气将他衬得格外儒雅,丝毫看不出有任何舞刀弄剑的心思。 苏云开一边听大弟子述说今日之事,一边忧心地摩挲着手上那枚掌门扳指。 “……事情就是这样,按掌门平日所教,已经让那些伏诛的妖怪尸身入土了。”陈清风拱手行礼。 苏云开闻言,一声长叹:“这些小妖原本能在禁地里过得安安稳稳,若非逃出来后起了歹心,也不至于丢了性命……无妨,你们做得不错。” 陈清风点点头,又瞥了一眼身旁的云清净,继续道:“还有一事……” “哪儿这么多废话!”云清净听他啰啰嗦嗦讲了半天,好不容易将禁地的事交代完了,自己的耐性也磨得所剩无几,心里一阵刺痒,干脆抢过了话头,“苏云开!蓬莱怎么去?” 众弟子今日所受惊吓已经不能再多了,只好对他直呼掌门姓名见怪不怪。 苏云开怔愣半晌,竟是惊喜地迎了上去:“你会说话了?” 云清净想起一年前是苏云开将他从山林里救了回来,不问出处,悉心照料,平日里还替他多方打听身世,虽说这个掌门当得不温不火,堪比无色无味的白开水,没什么威慑力,可品行倒是正派,让人多多少少有些赏识。 “方才一战,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先要多谢苏掌门一年前的救命之恩,”云清净清了清嗓子,稍微客气了些,“我本姓云,乃是仙族人,归属蓬莱一脉,因为……总之阴差阳错被封印了记忆,来到凡间,如今记忆恢复,只盼苏掌门能指条明路,助我归乡!” “掌门!你别听他胡说!他都是被妖魔打糊涂了!”王清水赶紧站了出来,顶着一张越肿越大的脸,“掌门你瞧瞧!他糊涂到连师兄我都打了呢!” 陈清风也掺和进来:“掌门!小师弟今日险些被黑熊精所伤,怕是惊吓过度才会胡言乱语,误伤二师弟更是无心之过,望掌门明鉴!” “你们?!”云清净被连连拆台,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云开若有所悟,沉吟一阵,抚着云清净的肩:“原来如此,清净你放心,只要勤加修炼,十年之内飞升成仙,古往今来也不是没这个先例,届时上登蓬莱,定能如你所愿。” 云清净听得莫名其妙:“什么飞升成仙?我本来就是仙!” “师弟!”陈清风觉得他的病症越发严重了,赶紧截下他的话,“我知你志向远大,可飞升之事并非儿戏,不能急于求成啊!” “闭嘴!”云清净一声暴喝,倏然一道灵剑凝于手心,眨眼间便削去清风几绺发丝,随后那灵剑稳当利落地架在陈清风肩上,稍微一动便能划开一条血口。 门中弟子即刻散开,传出几声惊呼,苏云开匆忙劝道:“清净莫要冲动!” 云清净无心惹事,及时收回灵剑,只见陈清风脚下一软,是被三两个师弟拖去一旁的。 云清净与这些人朝夕相处一年多,就算是群不着调的野猫野狗,也不一定能真正狠下心来,只好收敛了怒气,对苏云开道:“罢了,我知道此事荒谬,一时间很难服众,苏掌门放心,我一定会再证明的!” 苏云开见那聚灵成剑的功夫,心中已然了却八|九分:“好,好……” 云清净悻悻地瞟了周围人一眼,刚迈了几步,又退了回来,众弟子的心也跟着落了又起,只听云清净对苏云开问:“我一直很好奇,你们这些修仙门派的弟子都是怎么分大小的?” 众弟子:“……” 苏云开总算碰见一个十拿九稳的问题,认真答道:“一般是按入门早晚或是年龄长幼。” “胡闹!”云清净觉得难以置信,“在蓬莱,向来是以强者为尊,你们的大小却不按强弱来分,若是遇上什么事,还指望以弱胜强,以小护大?” 苏云开哑然,仔细一想觉得甚是有理,于是对弟子们招呼了一句,众弟子只好恭恭敬敬地站成两列,躬下身子,对云清净齐呼:“见过大师兄!” “这还差不多。”云清净在众星捧月之下抬头挺胸,招摇地走出了苍穹殿。 苏云开见那背影桀骜不拘,笑着摇了摇头,兀自道:“云,的确是个好姓呐……” 第 3 章 “掌门!您真的信他?”陈清风心有不甘,往前跃了一步,苏云开却伸手止住他的话头,似笑非笑道:“为何不信?” 陈清风还想再辩解几句,清水生拉硬拽地将他拖了回来:“害,掌门您别听二师兄胡扯,他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陈清风:“二师兄???” 清水揽着他的肩愣是没撒手,理直气壮道:“是啊,现在云师兄在你之上,你可不就成老二了嘛!没事儿,习惯就好了,以后还多了个师兄罩你,岂不美哉?” 陈清风:“……” “可是我听闻仙人都是那种在天上飞来飞去,衣袂飘飘,早就看破红尘是非的,这云师兄……”一名弟子回想起云清净的言谈举止,禁不住质疑了一句。 苏云开眺望殿外暮色沉沉,落霞满天,山林间窜出一行飞鸟,遥遥远去,回道:“偏见罢了,各族生灵,犹如这不归山上的树叶,根本找不到相同的两片,谁能笃定仙人就是仙风道骨,妖魔就是嗜血无情?” 弟子们陷入凝思,苏云开又道:“我记得古籍中曾有记载,蓬莱乃是仙界最特立独行的一脉,归九重天管辖,却又倍受九重天忌惮,根因便是九重天上的掌事者认为蓬莱造化不足,族人心性还残存劣根,似人似魔,难以掌控。” “是挺难掌控的……”王清水幽幽地摸着自己的大饼脸,嘀咕了一句。 苏云开挥挥衣袖,牵回了悠远的思绪:“比起清净一事,我更好奇今日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若是普通的地动,不可能撼动禁地的木灵阵,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这样,我待会儿修书一封,过几日你们下山替我向盟主送聚英会贺帖时,也一道带去。” 众弟子领命而去,一下午打打杀杀的,三魂六魄都去阎王殿外溜了一圈,总算能讨个休养生息的机会,殿内只剩下苏云开一人,独自对着神像默念道:“掌门师兄,若是当年禁地的镇石没有丢失,你也不会出走,现在也不至于留下我在这里,一事无成……” . 几个时辰前,俯瞰不归山,穿越层层植被,洞穿数万里岩石泥土,直至地底极深极暗之处,一处偌大的天地呈于眼前,血月高悬,煞气四溢,乃是魔族栖居之地——魔界不死地。 空气中飘浮着赤红的火星,百姓们忐忑不安地守在宫外,翘首以盼。 霎那间,万千殷红的电光从正殿向外放射而出,搅烂地根,破地而出,将所有军队冲翻在地,正殿连同屋顶被炸成齑粉,漫天飞扬。 “轰隆隆——” 爆破的冲击力裹挟着浓重的煞气,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整个魔界如山崩浪涌,几乎要撕开结界,一路波及到人界,竟能撼动不归山。 大地震颤,硝烟四起,百姓们不由分说,在满目狼藉之中大呼:“魔君!魔君!” 残损的正殿之中,呼声连绵不绝地萦绕在耳畔,赤魈浑身浴血,瘫倒在台阶上,看着一名女子踏着妖娆的步子,离他越来越近。 “柳琴瑟……你卑鄙无耻!”赤魈捂着胸膛烧焦的空洞,成股的血液喷涌。 柳琴瑟见他半死不活的模样,觉得甚是赏心悦目,而她身后还站着一名年轻男子,静立废墟之上,掌心还有火焰和电光彼此交缠,肩上的黑色披风猎猎飞扬,几滴滚烫的鲜血飞溅到凤目之下,他不慌不忙地用指尖抹去。 柳琴瑟发出狂妄的笑声:“赤魈,从你践踏欺压我妖族开始,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一天!你当初是如何机关算尽爬上这魔君之位的,今日便会是如何惨淡落败,沦为阶下囚的!” “不愧是妖后……贱人!所以你就收养了这个小杂种,就为了扶植他、再利用他来对付我?”赤魈愤然指向柳琴瑟身后的年轻男子,面目狰狞地痛斥。 妖后“啧”了一声,手中顿时多了一道长鞭,立时抽下,赤魈一声惨叫,脸上多了一道火辣辣的鞭痕,第二鞭还未落下,年轻男子上前几步将她拦了下来。 “别打了,他必须得活着。” 柳琴瑟见赤魈如垂死之鱼,在脚下有气无力地挣扎着,勉强抑制了火气,转头看着年轻男子:“也罢,醒儿……哦不,现在应当称你为君上了,那这老东西就交给你处置了。” 妖后谄媚一笑,眨眼间化作白烟,从正殿上空远去。 年轻男子低下头看着赤魈,眼神里颇为戏谑,冲他一笑,赤魈无比反胃,接连唾骂道:“呸!风醒你个小杂种!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否则我化成厉鬼也要日夜纠缠你!” 风醒笑意更深,用目光指了指赤魈胸前的血洞:“是吗?你的心都被挖出来了,从此不过是一副不生不死的臭皮囊罢了。” “你!”赤魈被喉咙里的腥咸哽住了。 “还有——”风醒嘴角挂着的笑意被削去了几分,“这些年我被厉鬼纠缠得够多了,想来你应该都认识,那些厉鬼就是当年在你的挑拨之下,被众人联起手来灭掉满门的风氏一族。” 赤魈颤抖着牙关,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每天晚上都要来见我,聊起往事,”风醒的声音变得极轻,故意抑扬顿挫,“他们说,当年仙魔大战落得个两败俱伤,魔族不好好吸取教训,却找机会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人,好一个以公谋私呐?” 赤魈拼尽余力反扑上来,风醒稍稍向后挪了一步,赤魈狼狈地摔在地上,扬起一张满是血污的脸:“都是你们不洁身自好!与弱小的人族往来就算了……还敢与之繁衍后嗣!什么半人半魔!根本就是玷污了魔界血脉,拖累了我们!否则……否则我们怎会败给蓬莱那帮野蛮人!” “技不如人,还挺会给自己找借口,”风醒俯下身子揪住他蓬乱的头发,目光多了几分狠戾,“玷污血脉?那你现在可要眼睁睁地看着,我这个玷污血脉的半人半魔,是如何坐在你的位置上逍遥快活了。” 气数将尽,赤魈嘴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他被强迫悬着一口气,永远关进了岩浆环绕的地牢深处,受高温灼烤之苦。 该说的,该做的,一应俱全。 . 风醒从正殿里缓步而出,仰起头来,今晚的血月仿若蒙上了一层薄纱,他向着朦胧的月光,蹬地而起,飞身跃上了城楼。 妖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见风醒来了,自顾自开口道:“这些年,妖族始终找不到一个长久的容身之地,在人界被各种屠戮,在魔界还要受赤魈奴役,真是受够了!” 风醒于城楼之上眺望这片不死地,永夜之下,望不见尽头,百姓们在喧嚣过后各回各家,街市像往常一样热闹,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柳琴瑟见他心事重重,以为他在介怀赤魈所说的“利用”一事,急忙道:“醒儿,你自小身世可怜,我的确是心有不忍才将你救回的。” 风醒莞尔,冲妖后摆了摆手:“我自然是相信柳姨的,只是当年仙魔大战之后,引石丢失,现在不死地正在缓缓上升,将来恐怕会触及到人魔结界,我在忧虑这个。” 柳琴瑟松了一口气,眼神却有些躲躲闪闪:“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风醒闻言眉梢一挑,笑道:“谁知道呢?” 柳琴瑟跟着皮笑肉不笑一番,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 . 待周遭妖气变得稀薄,一片黑羽毛从天上徐徐飘落,靠近城楼之时化成人形,浑身缀满羽饰,跪在风醒身后:“见过公子!” 风醒转过身来:“十三?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三瞥了一眼妖后离去的方向,确认柳琴瑟已不在此处,忙道:“公子,妖后向来诡计多端,您真的信她?” 风醒觉得他的胆子越发大了,什么闲事都敢管:“妖后与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她痛恨赤魈多年,当年收养我,无非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赤魈,顺便能替她那帮为非作歹的妖精们谋个栖身之地,此次我和她一同将赤魈拉下马,今后还能虚情假意多久,已经说不清楚了。” 十三觉得城楼上风势更甚,只好回归正题:“属下这些日子又去人界各地探了探风,还是没有查到引石的下落。” 风醒并不意外,神色倏地凝重起来:“妖后那边还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若是迟迟寻不回引石,结界被破,我很难保证会发生什么。” “再查。”他已经不止一次这么说了。 岂料十三一口回绝:“我不!” 风醒:“???” 十三酝酿了一阵,抬起头来,郑重其事道:“公子,属下只是一片乌鸦毛,人界的能人异士太多,万一被当成妖精给杀了,公子就会失去我这个左膀右臂,届时定当痛彻心扉啊!所以十三不敢冒险,先回来了。” 风醒:“……” “原来如此,你还真是体贴啊。”风醒不自觉地抓紧了自己的两条胳膊,主仆俩相视一笑,下一刻,风醒立即召来一阵狂风将十三刮去了千里之外。 “公子!啊不!君——上——” 十三的呼喊声越来越远,落在了茫茫郊野。 风醒就当自己听不见,旋即望向远处落下的一道天堑,脑海里不知怎地闪过一道蓝色身影…… 他一时心有慰藉,便义无反顾地朝着天堑去了。 ※※※※※※※※※※※※※※※※※※※※ 下一章周二见。 第 4 章 入夜,灵荡峰微风轻拂,花叶摩挲发出“沙沙”声,山间灯火稀疏,一片静谧,禁地前却多了一个晃晃悠悠的人影。 云清净听着脚下踩过的枯枝烂叶的声响,心中烦闷,他摊开双掌,调动周身灵力,只有薄薄一层蓝光在指尖萦绕——今日聚灵成剑不过昙花一现,刚才在苍穹殿里更是强弩之末,若非及时收场,保不准破绽百出,被人家当场笑话。 如今误打误撞恢复了记忆,昔日回忆蓦地涌了上来。他只记得当初被困在万劫不复深渊,数道强光来袭,转眼间便失去了意识,再度醒来是在灵荡峰的一间小屋里,好几个脑袋凑上前来,又惊又喜地打量着他。 “掌门你看,这小子醒了!” “喂,你是什么人啊?一没伤二没病的,怎么就晕倒在了山林里呢?” “他好像不会说话啊……” “这玉佩上刻的是你的名字吗?哎嘿,咱们还挺有缘的,都是清字辈,掌门不如将他留下来吧!” …… 蓝光褪却,云清净握紧了两个拳头。 . 他重新回到了禁地洞口,看见木灵阵在夜色中闪着点点荧光。 虽说这里叫做“禁地”,其实无非是一个小山洞里关了一群倒霉催的妖怪,众弟子除了每日寻山顺路过来瞧瞧,别的时间也没兴趣搭理,所以无人看管,以至于此处寂寞如雪。 狐妖透过木灵阵看见了云清净,壮着胆子唤了一句:“哎?这不是小郎君嘛!” 云清净想起白天的事,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没长记性?想让我送你去见那头黑熊精?” 狐妖只好咬着舌头溜回了洞里,云清净忿忿地靠着一旁的青石坐下,手里握着颈前的玉佩,反复回想今日之事—— 他先是被黑熊精打飞在地,千钧一发之际,玉佩显灵,记忆忽然冲破什么阀门,潮涌而来,随后便是灵气暴涨,冥冥之中产生一种力量,助他扫平眼前威胁。 想来想去多半是这块玉佩护主心切,才会不小心破了封印…… 云清净将玉佩攥得更紧,黯然道:“娘,你留下这块星宫蓝玉,也为了护我周全吗?” 恍惚间,眼前豁然出现一方清池,周围长满茂盛的仙花仙草,他觉得自己像被谁抱在怀里,随后轻柔地放在了一片莲叶之上。 ——“你这又是何苦?难道就不能重新开始吗?” 那声音听起来极为焦虑,云清净稍稍侧过头,看见了年轻的灵上尊者。 师父…… “君袭,我这一辈子做的错事太多了,回不去了……”女子略显伤情,她的声音听起来极虚,像是受了什么重伤。 云清净在莲叶上挣扎起来,却怎么也看不真切,只见那女子隐约抡起一架古琴似的东西,在岸边“咣”地一声,砸了个稀巴烂,碎屑泛起蓝光。 紧接着,一块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胸膛,他终于看清了女子的脸,英气的面容却苍白似雪,唯有犀利的眉锋和坚定的眼神,永恒地留在了记忆之中。 “清净,是个好名字……”灵上尊者翻看他颈上的这块碎玉,喃喃自语。 “愿他一生,至清至净,哪怕做个普通人,至少还能逍遥自在,就像他爹那样……” 洞内传出“咚”的一声,云清净猝不及防被拉回现实,回头一瞧,洞内这帮精力旺盛的妖精们竟然起了内讧,瞬间打作一团! “哎哎!你们在干什么!都反了吗?”云清净在洞外一声呵斥,奈何无人搭理。 狐妖骑在一个豹面人肩上,伸长尖锐的十指,毫无章法地挠着人家的头,那豹面人不堪示弱,故意向后倒去,狐妖“咣当”撞上墙,顿时眼冒金星,被豹面人一手扔了出去。 其他狐妖姐妹也接连不断地扑了上去,抓住几只雀妖的翅膀,胡乱掰扯,滚作一团后又将豹面人和他的同伙撞进了墙角,场面极其混乱,彼此骂红了眼。 垫底的还有一只丹顶鹤,被踩得全蔫儿了,嘴里嚷嚷道:“各位妖哥妖姐饶了我吧!” “小鹤妖,你到底站哪边的?” “我……我站旁边可以吗?还有,我不是妖,我是仙啊……痛痛痛!” 云清净贴着洞口左右走了好几个来回,总觉得那丹顶鹤眼熟至极,奈何洞内昏暗,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烛台,火光还被打斗带起的风吹得摆动不止,看不真切。 丹顶鹤几乎被踩扁贴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泪流满面,抬头一见洞外的云清净,当即惨叫道:“主上!主上救命啊!我是祥瑞啊!” “祥瑞?”云清净乍一听没想起来,只觉这妖怪取名字还真不要脸,后来不知怎的,恍然大悟,赶紧将木灵阵撕开一道口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去。 “住手!”云清净暴喝,妖精们立马吓得躲回了自己的窝,胆战心惊地望着他,连木灵阵敞开了一条口子都没法勾起他们逃跑的欲望,生怕像白天那样,连个全尸都保不住。 丹顶鹤的嘴巴已经嵌进了泥地里,云清净赶紧将他拔了出来,此时,狐妖在角落里举起手来:“大人,我要举报,刚才那臭豹子骂了你!” 豹面人:“???” 云清净将奄奄一息的祥瑞抱在怀里,问:“他骂我什么?” 年幼的雀妖举起手来:“大人,我也要举报,是这狐媚子先看上大人你的美貌,说出去之后要吸你的精气!然后豹大哥替你辩解了几句,说长相顶个屁,还夸你瘦了吧唧还凶了吧唧的,吃起来肯定不美味!所以我们就打起来了!” 狐妖:“……” 豹面人:“……” 云清净:“???” 木灵阵修复如初,洞内的妖精都已经安安静静、本本份份地待在自己的窝里,每个脑袋上都挨了一拳,逐渐肿成了大倭瓜。 丹顶鹤总算倒过气儿来,还在洞外对里面的妖哥妖姐们挥手道别,随后飞去云清净肩上:“主上啊主上,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还是这么暴戾?枉费辅尊一番苦心哟……” “师父?师父怎么了?”云清净一把将它揪住。 “咳咳……”祥瑞扑扇翅膀表示抗议,云清净只好松了手,听他道,“主上高居仙主之位,结果错手杀了一帮纨绔子弟,按九重天的律令,是要被打下万劫不复深渊的!多亏辅尊大人挺身而出,抢先封印了你,再送去人界,才免去了灰飞烟灭之刑!” 云清净心有愧疚:“师父果然是相信我的……是我不孝。” 祥瑞收起羽翅,一屁股坐下:“主上放心,辅尊时时都记挂着你呢,不然也不会派我到人界来找你!” 云清净瞥了他一眼:“所以你找我找到妖怪堆里去了?” 祥瑞心虚地跳到一旁的石头上:“这……说来惭愧啊,我被辅尊从蓬莱丢出来的时候,正巧赶上每年换羽的季节,仙力失了大半,落到了人族的集市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祥瑞越说越起劲,还拿出说书的口吻道:“结果啊!就因为我在人群里多说了一句话,从此我就再也没能逃过仙门弟子的追杀,喏,一来二去就被灵荡峰这帮臭小子抓到这里来了,那时主上你还是个小哑巴呢!我就没急着和你相认!” 云清净:“……” “不过我觉得这灵荡峰的掌门真是厚道,什么妖啊魔啊都一视同仁,一日三餐没少亏待,我和那些妖哥妖姐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还不错,也应了那句古话——叫什么来着?哦,既来之则安之……哎哎,主上你去哪儿!” 祥瑞见云清净捂住耳朵逃了,赶紧扑腾着追了上去,山林间窸窸窣窣,过路的人们只当今日的鸟兽格外聒噪。 . 灵荡峰的厢房内,苏云开和一只丹顶鹤面面相觑,彼此都露出了新奇的目光。 云清净指着这只脸红的丹顶鹤道:“他叫祥瑞,是在蓬莱修炼百年的小鹤仙,算我的一个……一个跟班,这下掌门应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祥瑞配合地扑了扑翅膀。 苏云开一展笑颜:“既是如此,那将鹤仙大人关在禁地里真是多有得罪了。” 祥瑞欣慰地扑了扑翅膀。 苏云开让云清净坐下,替他斟了杯清茶,递上前去:“不是苏某故意隐瞒,只是各族都有一道结界相隔,就算有什么秘密途径,也是鲜有人知。蓬莱高居九重天,更有天神施下的‘神禁’封印,除了正常的飞升,苏某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登上九重天。” 云清净见苏云开坦诚至此,也不好咄咄相逼,望着茶杯倒显得越发郁闷。 祥瑞将尖嘴伸进杯子里啄了几口,觉得太苦,又“呸呸呸”地吐掉了,云清净将他从桌边拨开,对苏云开道:“结界就不能破吗?” 未等苏云开脸色一变,祥瑞先火急火燎地嚷了起来:“主上你不会是落到人间的时候摔坏了脑子吧?结界要是破了,各界一锅炖,人人都能上天,那九重天岂不成菜市场了?” 云清净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苏云开闻言似乎想起什么,打开了桌上一个锦盒,从信笺底下抽出一张名册,云清净先瞧见那信上写着“亲启”的对象,问:“江海年是谁?” “你说江盟主?那可是洛水江氏的当家人,统管中原武林的,”苏云开将名册摊开,又道,“白天你离开苍穹殿之后,我忽然想起灵荡峰曾经藏有一本上古奇书,叫《千诀录》,里面记载了各界的术法、秘诀和封印,可惜多年前送出去了……” “送出去了?送哪儿去了?”云清净见这名册上写满密密麻麻的书名,心里火急火燎,苏云开劝他莫急,用指尖不慌不忙地指向《千诀录》旁边的小字,记着存书人的名字。 云清净这才定睛一瞧,字迹颇为工整—— “东原北墨氏嫡长子墨洄”。 第 5 章 “这又是谁?”云清净见最后的落款日期已是二十多年前,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 苏云开忆起久远的事:“早年我随掌门师兄下山游历时,曾有幸见识过这北墨一族,世代将门,英豪辈出,个个忠肝义胆,当家的墨老将军还是开国功臣,曾随当今圣上一同征战沙场,功勋累累,着实令人佩服。” 云清净若有所悟:“如此说来,这家人还挺厉害的,我倒想去会一会……”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克制而拘谨。 苏云开低声说了句“抱歉”,随后亲自前去推开屋门,只见一名白衣女子端着一碗清粥,恭敬地呈了上来:“无事可做,便替恩公熬了一碗粥。” 远远看上去,她容颜清冷,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间,背倚着月光仿若一尊玉雕,苏云开手足无措,只好匆匆接过粥来:“白姑娘你……何必费这心思?” 屋内的祥瑞察觉到氛围有些不对劲,疑神疑鬼地凑到云清净耳边,问:“灵荡峰可只收男弟子啊,怎么还住着这么美若天仙的姑娘?” 云清净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不甚在意:“我听陈清风说,多年以前,苏掌门曾对她有救命之恩,所以这些年一直都留在掌门身边,不过她不常与我们这些弟子来往,若是无意碰见也只是板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 “哎,苏掌门可真是个好人,这辈子到底救了多少人啊!”祥瑞一声慨叹,而后恍然大悟,露出坏笑来,“原来苏掌门也是个金屋藏娇的人啊,嘿嘿,我喜欢!” 云清净:“……” “主上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当然搞不明白,别看他们现在这么彬彬有礼,人都是有两幅面孔的,谁知道人前冷冰冰,人后是不是温柔体贴……” “心思费就费了,你赶紧喝,没喝完我是不会走的!”白衣女子仰起头来,目光凛寒,吓得苏云开冷汗直冒,连咳带喘地干完了一整碗粥。 祥瑞:“行吧,当我没说……” 白衣女子接过空碗,临走前刻意朝屋内瞥了一眼,目光落到云清净身上时忽而狰狞起来,顷刻间波澜滔天,却被硬生生忍了下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云清净眉头紧皱,只觉莫名其妙,唯有身边鬼迷心窍的祥瑞厚脸皮地冲人家挥了挥翅膀:“主上你还别说,我越看她越觉得比咱们蓬莱的仙女还要好看!” 云清净:“……” 事不过三,他还能忍这色鸟最后一次! “让两位见笑了,”苏云开悻然关上屋门,回过身来,“刚才说到哪儿了?哦,你若想去墨家问问《千诀录》的事,过几日随你的师弟们一同下山即可,正巧中原武林要召开聚英大会,想必城里热闹非凡,也不枉你来这人界走一遭。” 云清净稍稍顿首,抓起祥瑞先行告辞了。 . 夜深,万籁俱寂,众弟子们早就在屋内睡得四仰八叉,云清净只在门口瞥了一眼,便悄然退了出来,一个翻身窜上了屋顶,一人一鹤地坐下。 祥瑞伸长细细的脖颈,目不转睛地望着天上的钩月:“哇,原来在人间看月宫,竟是如此美妙!” 云清净还在琢磨颈上的玉佩,祥瑞见他深更半夜不睡觉,一脸苦大仇深,实在看不下去,一翅膀拍打上去,却被云清净反手捏住了脖子,扔到了一边:“去去去,别来烦我!” 祥瑞灰溜溜地爬了回来:“哎哟喂……主上,你就没有认真想过,辅尊送你来人界,可能是为了你好吗?” “为了我好?”云清净像被触了逆鳞,“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有家回不去,身边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家伙!更要命的是,现在的灵力还不足以前的三成!究竟哪里好了?!” 祥瑞被他吼得晕头转向,赶紧收起翅膀蜷成一团,云清净站起身来,望着明月高照,仿佛能洞穿天幕,望见另一头山清水秀的蓬莱,永恒的白昼之下,无数仙灵在天地间嬉戏。 云清净心里极不是滋味,暗自攥紧了拳头:“无论如何……我一定……一定要回到蓬莱!” 祥瑞自下而上仰视他,一双鹤眼滴溜溜的,眼前的画面都清晰地传回另一处灵镜里,连镜中人眼角的泪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灵上尊者望着镜子里的云清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阁外传来侍者长呼:“净莲尊者到——” 灵上尊者顺手抹去镜中画面,站起身来往阁楼外去,一见到门口的熟面孔便道:“不得了,我这陋室竟然来了一位稀客。” 净莲尊者笑着作了个揖:“闲来无事,特地过来瞧瞧辅尊大人的三千烦恼丝又白了几根?” 君袭讪笑一声:“宁嗣因,你小子什么时候能不咒我?还不进来一叙?”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阁外的两个侍者忍不住回头打量,一个看上去年纪甚轻,慨叹道:“仙主被贬,还以为辅尊就一个人孤孤单单了,幸好有净莲尊者陪着!” 另一个年长的颇为不屑:“你搞反了吧!这灵上尊者和净莲尊者早在咱们仙主那么大的年纪就结成了至交!当初蓬莱三尊在仙界威名远扬的时候,你还没修成人形呢吧!” “是吗?我听闻三尊都是一体的,一人任仙主,其余二人辅佐在侧,几乎是同时进退,可后来为什么是咱们仙主当上了仙主,而上一任两位仙尊还继续辅佐,没有飞升九重天呢?” “嘘,你小声点,这可是蓬莱的禁忌,据说是前任仙主与人族男子结合生下了现任仙主,所以前任仙主遭反噬而亡,不巧这现任仙主又是个怪胎,一出生就把蓬莱灵池里所有的灵气吸干了,从此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也打不过他!” “这……这怎么可能?灵池可是哺育了多少仙灵的地方,竟会被一口气吸干?” “这谁知道?总之,九重天不可能允许一个半人半仙的怪胎独掌蓬莱,只好勒令灵上尊者和净莲尊者不准卸任,继续留守蓬莱。” “原来如此,幸好这怪胎被打去了人界,留在蓬莱不知道还会祸害多少人呢!” …… . 灵荡峰山门外,云清净掂量着手里的包袱,一甩手挂在了肩上,不耐烦地看着众人难舍难分,祥瑞已经在空中盘旋了好几个来回。 苏云开还放心不下,追了几步上来:“切记,那封信一定要亲自交到江盟主手上,别贪玩误了事!” 王清水拍了拍身边二师兄的胸脯:“掌门放心吧!清风师兄早就把信揣在怀里了!现在怕是已经捂热了!” 陈清风快被他一掌拍散架,硬撑着对苏云开鞠了一躬:“那弟子们这就下山了,还要劳烦掌门每日督促师弟们勤加修炼。” 苏云开一顿首,遂朝云清净走了过去:“虽然你功夫出众,可这一年来也不曾下山去,山下红尘嚣嚣,不比灵荡峰,更不比蓬莱,凡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一旁的师兄弟们神色各异——不知道这云大师兄究竟中了什么邪,还找了只会说话的鹤妖来陪他一唱一和——但既然掌门都没去计较,他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做师父的都是话痨!”云清净摆摆手将苏云开支走,祥瑞俯冲而下,落在云清净肩上:“苏掌门快回去歇着吧,主上有我看着呢!” 云清净白了他一眼:“你?你连人形都没修成,禁地里的妖怪,比你强的一抓一大把,还敢在这里说大话?” “怎么没修成人形?我只是暂时没想好当仙男还是仙女罢了——!”祥瑞得意地哼哼几声,展翅跃上了天空,一声鹤唳在山林间回荡,伴着几个灵荡峰弟子一路远去。 . 走至山腰处,陈清风终于忍不住提出质疑:“不对啊,为什么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只鹤妖是个公的?” 祥瑞差点没气得摔下来,在半空中抱怨道:“说了多少次了!我是鹤——仙——!” “别听他胡扯,他本来就是个公的,不可能变成仙女!”云清净铁面无私地拆了小跟班的台,又恶狠狠地补了一句,“这辈子都不可能!” “主上你好狠的心呐!”祥瑞彻底飞不动了,落在王清水的脑袋上生闷气。 “你还挺重啊……”王清水觉得自己的脖子都被压短了一截,“我就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纠结的?求偶的时候不就知道自己是公是母了嘛!” 祥瑞闻言抖了抖柔顺的鹤羽,莫名骄傲起来:“三师兄是个明白人!不过也有例外,我曾经在蓬莱的灵池边上和姐妹们嬉戏的时候,一只公鹤就看上我了呢!” 陈清风:“姐妹?” 王清水:“嬉戏?” 其余师弟:“公、公鹤?” 云清净:“……” 祥瑞扭着纤长的脖子,越发地兴奋:“我说的都是真的!毕竟咱们蓬莱的风气可开放了,从来都是跟着感觉走,是吧主上?” “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的脖子拧断——!!!!!!” 咆哮过后,林叶飘了又落,沉闷燥热的空气里混入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云清净突然顿住脚步,众弟子也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只见这位大师兄脸色微变,道:“好强的一股魔气……” “魔气?”祥瑞四处嗅了嗅,“我怎么只闻到了妖气?” 陈清风“唰”地抽出佩剑,指向不远处的一帮仙门弟子,咬牙切齿道:“有没有妖魔不知道,来了一帮讨人厌的家伙才是真的!” 方才的魔气迅速消融,不着痕迹,云清净还没弄清楚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身后这帮嫉恶如仇的师弟们已经冲了上去,加入了前方一场混战! 第 6 章 愈往深处,妖气愈是弥漫开来,一帮仙门子弟在林间打得欢畅,刀光剑影飞掠,剑柄都挂着整齐划一的雪莲果剑穗。 一瞧就知道是不归山西山岭的弟子,一个比一个长得贼眉鼠眼——至少在灵荡峰弟子的眼里是这样的。 两派掌门倒是交好多年,偏偏门中弟子不怎么对付。往年一次山中扫荡,灵荡峰与邪魔歪道鏖战多时,不曾想这帮西山岭的狗腿子半路跳了出来,二话没说就将妖魔掳去邀功,气得两派大打出手,一点情面没留,多亏了两派掌门后来亲自押送这帮弟子,去对方那儿摁头认错,这事才算了结。 不过这帮仙门子弟年轻气盛,免不了有几个是记仇的,所以今日遇上西山岭弟子除妖,陈清风等人逮着机会就杀了进去,将妖怪都抢回了自己的锁妖囊里。 三方混战,前有龇牙咧嘴的妖怪,后有痛骂“臭不要脸”的同道中人,陈清风挽了个剑花,挑起一个西山岭弟子的锁妖囊就往山沟里扔,气得对方大师兄“嗷”地一声扑了上来,佩剑一扔就开始拳脚相向:“陈清风!我要去苏掌门那儿告你的状!” 王清水趁机往人家大师兄屁股上踢了两脚,露出比妖怪还嚣张的神情:“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你们当年抢我们的妖怪!叫你抢!叫你抢!” 西山岭:“不准踢我们大师兄!” 灵荡峰:“不准凶我们三师兄!” 云清净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恩怨,见他们乱作一团,妖精趁机四散,气得一个旋身,踏着树枝跃至半空,敞开锁妖囊,当即灵光大显,能抓一个是一个。 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妖魔,神色匆忙,迁徙似的倾巢而出,修为不足还不懂得收敛身上的妖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在山路上——这太奇怪了…… 虽说不归山千峰百嶂,周遭灵力充沛,万物向荣,是绝佳的栖身之所,可毕竟住着大大小小的几十户仙门和村落人家。 非我族类,谈不上一回生二回熟,妖族就算觊觎人族,那也不敢轻易造次,多半都藏在某处洞穴里,不会轻易示人,何况还有一帮打打杀杀的仙门子弟四处闲逛,今日怎会冒着极大的风险出来见光? 是遇上了什么事,不得不跑出来? 莫非跟那一股强大的魔气有关? 云清净挥出灵剑,回肘击打在一个妄图背后偷袭的小妖胸口,剑锋陡然扫过眼前,云清净扼住小妖的脖子:“说!从哪儿跑出来的!” 小妖吓得连翻几个白眼,亮出一口歪七扭八的牙,咯吱咯吱道:“无……无名崖……魔……魔头……” 无名崖? 不归山乃是中原第一山,有包罗万象之气魄,最为陡峭的地方断开了一道天堑,浑然天成,那断崖下探万丈深渊,没人知道底下是山是水,一旦坠入,耳畔唯有冷风呼啸,云雾侵袭,脑海里只剩下“死无葬身之地”一说。 没人敢轻易靠近,也没人敢替这断崖取名字,久而久之,“无名崖”便叫开了。 云清净五指扣住小妖,一把塞进了锁妖囊,翻身落回地面,朝右上方一望,果不其然,还有一些落单的妖魔从无名崖的方向逃了出来。 云清净见这帮窝囊废的仙门弟子打得不可开交,心想,打吧打吧,打死最好,正好省了拖累,到时候他一个人下山送信,再找到《千诀录》回蓬莱,甚好! 他抱着这番心思用轻功荡开几步,仅仅几步,眉头就已经拧作一团——眼前莫名浮出苏云开一张比霜茄子还衰的脸,道:“凡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啊…… 真烦人…… 与我何干…… 王清水狗急跳墙的本事有增无减,一口咬住西山岭弟子的肩头,惹得对方痛骂一句:“你属狗的啊!” “那你他娘的先松开我裤腰带!”王清水和对方扭打在一团,陈清风趁机束好锁妖囊搁在腰间,正要上前营救,一道蓝光倏然闪现,云清净一人一巴掌,强行分开了两派弟子! “嘶……就不能换个地方打嘛!嘴肿了又要毁容了!”王清水捂着嘴角嚷嚷起来,陈清风赶紧让他先把裤腰带系好,以免看上去不成体统。 西山岭的大师兄见云清净也穿着灵荡峰的蓝袍,人却看着面生,不客气道:“喂!我看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们灵荡峰的人莫名其妙跑过来抢了我们的妖怪,该怎么算?” 云清净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清念师弟在身后忿忿道:“云师兄!他们以前还抢过我们的妖怪,之后更是贼喊捉贼,打伤了我们好多师兄弟!” 云清净眉头越皱越深:“都是仙门子弟,谁抓妖怪不是抓?” “可不是这个道理嘛!”西山岭大师兄见缝插针,“不过要是你们愿意磕头认错,再把锁妖囊让给我们,大家也许还能和和气气的……” 电光火石之间,这倒霉的大师兄被一拳撂翻在地,门牙飞出一块,满嘴像是炸开了一朵血花。 云清净揉了揉拳头,王清水第一个拍手称快:“打得好!打人就该打嘴巴子!” . 无名崖的煞气源源不断地涌出,崖壁上似乎有什么妖魔的巢穴被捅了个大窟窿。 十三浮在半空,亲眼看着窟窿里的老树精轰然倒下,枝叶迅速枯萎,逐渐被煞气腐蚀,留下满眼狼藉,他转身朝风醒飞去:“君上,这老树精是赤魈旧部,脾气古怪,不肯提及当年仙魔大战的事实属正常,您何必跟这老古板一般见识?这下可好,您一出手,方圆数里的妖怪都被您给吓跑了!” 风醒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不轻不重地瞥了十三一眼:“正好眼不见为净。” 十三追着风醒回到断崖上:“不是……君上,妖怪跑了不要紧,要是把那些仙门弟子引来就不好了!” 话音未落,崖口处传来一声呼喝:“快!跟上!妖魔就是从这里跑出来的!咱们两派说不定能一起逮一个大的!” 风醒:“……” 十三:“……” 风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拍着十三的肩:“没想到你这区区一根毛也能继承乌鸦嘴的本事啊……” 十三欲哭无泪,生怕君上又招来一阵风将他吹跑,正要解释什么,前方蓦地涌出一众蓝衣、绿衣子弟,挥舞着手中长剑,目光在崖上胡乱扫视。 “君上快走!”十三绷紧了神经,十指唰地长出了铁钩似的东西,故意搅动周遭风势,卷起飞尘,将所有仙门弟子引向一边,未等风醒拦下他,业已杀了上去! 陈清风见来者人模人样,浑身覆满浓重的魔气,锋利的爪子像是要撕开空气似的,惊呼:“大家小心!这妖魔修为极高!不好对付!” 十三冷哼一声,双眸倏然长满银色细纹,抄起一名西山岭的弟子就往巨石上砸了过去,骨骼碎裂的声响让所有人都闻之色变。 祥瑞急忙飞向云清净:“主上你说的没错!这里果然有魔!” 云清净哪里有心思听祥瑞废话连篇,手持灵剑,一声低喝后纵身踏上祥瑞,借力跃上前去,十三刚用爪钩抓住了王清水,还未嵌进皮肤之中,一道剑气猝然袭来,将他肩上的羽衣划破,肌肤瞬间破开一条血口! “总算有个能打的!”十三不得已丢开王清水,恶狠狠地瞪向云清净,其余子弟慌忙将王清水拖到一旁,再一抬头,眼前蓝光和黑雾迅速裹挟,火花四溢。 风醒在崖边岿然不动,诧异地望着那道灵动的蓝色身影,莫名有些恍惚。 ——“死后能落叶归根,也不失为一种圆满,不是吗?” ——“既是如此……那就多谢仙尊了…… ” 风醒瞳孔骤缩,仿若置身于岁月流转之初,耳畔一片空寂,再回过神时,十三被云清净一掌击退数米,踉踉跄跄,风醒不等他站定,从斜后方冲了上来。 十三见君上这一掌要将他磨成粉末的气势,登时吓软了腿:“???” 等等…… 君上这是要打我吗? 君上打我干什么? 我应该站着挨打吗? 风醒先云清净一步靠近十三,暗地使了一个诡秘的眼色,云清净气息紊乱才迟了一步,他提剑赶到时,只见十三仰天暴喝,怒发一掌将风醒打出了万丈悬崖! 云清净脸色惊变,没有丝毫犹豫,劲直从十三身旁掠过,追着风醒伸出了手。 十三瞬间化作一片黑羽毛,在疾风相助之下飘远,消失不见,众弟子这才敢往前追了几步,可眼前毕竟是无名崖,稍不注意就会粉身碎骨,众人的脚步变得犹犹豫豫,似灌了铅。 生死一瞬,云清净完全没工夫关心自己,一心想着救人,扑倒在崖边的刹那,总算抓住了他! “呃……”云清净咬紧牙关,手肘生生硌在崖边锋利的岩石上,碎石滚落,风醒仰起头来,双臂之隔,他终于看清了眼前人,一如当年…… 风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内心汹涌澎湃,复杂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侵入四肢百骸,将一颗心从泥沼深处托起,从此再也不惧那永夜寒沉。 云清净方才和十三一战,消耗了不少气力,有些支撑不住了:“喂,你愣着干什么!不想死就抓紧了!” 风醒立即反手抓住了云清净,另一只手暗地往下一推,魔气外凝于掌心,不动声色地施加了一个向上的力,云清净趁势发力将他拽回了崖边。 奈何惯性作祟,云清净一个没站稳,向后一栽,风醒匆忙将他拉回怀中—— 云清净方才用力过猛以致眼冒金星,正晕头转向,只觉眼前这人将自己的手愈握愈紧,伴着一句温柔的低语在耳畔响起。 “多谢仙尊。” ※※※※※※※※※※※※※※※※※※※※ 下一章周六见 第 7 章 云清净稍稍定了定神:“你认识我?” 风醒灼热的目光落在他眼里,辗转便深陷其中,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认识。” 云清净:“……” 不认识还叫得这么好听…… 云清净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他牵着——两个大男人在崖边拉拉扯扯,实在不像话——于是匆忙挣脱开来,将他一掌推开:“离我远点!” 风醒落空的手还僵在半空,倒是听话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么远行吗?” 云清净:“???” 云清净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人,竟然愣头愣脑地把他的话当真了,一时接不上话来。 风醒见他不吭声,又笑盈盈地往后退了一步,云清净忙不迭叫道:“哎!快回来,后边是悬崖!” “遵命,”风醒旋即一大步迈了回来,脸上笑意更深,“仙尊你真好啊……” “……”云清净哑然,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心虚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祥瑞笨拙地扑着翅膀迎了上来,一惊一乍道:“主上!你的手在流血!” 云清净低头一瞧,方才趴在崖边不要命地磨了一遭,衣袖早被划成几条破布耷拉着,乍一看手肘还有点血肉模糊,似是痛得麻木,云清净并未在意。 “不碍事……” 话音未落,自己的胳膊就被人强行拽了过去,云清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喂!你、你干什么?赶紧放开我!我不需要……” “人世间的苦楚,少一分是一分,”风醒拿出一瓶小药罐,用指尖蘸了些许白色粉末,悉心涂抹在患处,“还有,在下姓风,单名一个醒字,不叫喂,仙尊可得记住哦。” 这一声声“仙尊”都快将他捧上了天,加上那药粉涂上去后清清凉凉,收效甚足,云清净找不到发火的由头,只好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祥瑞头一次见到自家主上被堵得无话可说,禁不住满脸惊羡地打量着风醒——即便险些坠崖,免不去一身狼狈,此人依旧风华不改,长发一半束缚又一半披散,表面看起来不自藻饰,目光却格外深幽,教人捉摸不透。 想来能孤身一人在这荒郊野岭的,定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不过对于祥瑞来说,光是那清风明月般的笑容,就足以让他倒戈相向,兴奋得嗓音都扬了个调:“哎嘛,这又有云又有风的,都是一家人呐!” 云清净:“……” 真该找机会拧断这厮的脖子! 陈清风确认了周遭再无魔气残留,连忙走上前来拱手道:“敢问这位兄台来此处做什么?方才那头妖魔又是怎么回事?” 风醒这才想起来自己刚被十三打了一掌,赶紧亡羊补牢地捂住胸口,先咳嗽了几声:“啊……不怕诸位笑话,这无名崖遐迩闻名,在下本是慕名前来逛逛,却不小心撞见了妖魔,奈何技不如人,多亏这位仙尊仗义相救……” “没事儿!不用客气!”王清水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把自己之前吓破胆的怂样儿都忘得一干二净,“掌门说了,仙门子弟不能自视甚高,你就别仙尊仙尊地喊了,我们可担不起,喏,救你这个叫云清净,排老大!这是陈老二……呃陈清风!我叫王清水!咱们都是灵荡峰的,旁边这帮穿绿衣服的从西山岭过来,叫什么名字……我也记不得,反正不重要!” 西山岭的弟子纷纷燃起怨愤的目光,要不是有外人在场,唯恐丢了他们西山岭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气度,只好忍下这口气,不跟嘴欠的王清水一般见识。 “云清净……”风醒几不可闻地重复了一遍,如获至宝,目光仿佛一刻也离他不得。 云清净未曾察觉,心思落在了别处,总觉得今日之事没这么简单——方才那头爪子锋利的妖魔虽然厉害,但跟林间那道强大的魔气相比,远远不及,哪怕是贬谪前的自己,恐怕也得忌惮三分…… 究竟是谁? 与那场地动有关么? 这不归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云清净心有不甘,一旁的风醒却暗自松了口气。 前几天的不死地并不太平,说好听点,是他和妖后勒令赤魈退位让贤,说不好听点,是他和妖后公然篡位,总之,厮杀起来毫不留情,生生波及到人界,引起了一场地动。 风醒早该料到,此事应如石子落入湖泊,免不了要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更别提这几日,他堂而皇之地带着十三,遍访不归山里的赤魈旧部,就为了找寻有关引石的蛛丝马迹,以至于短短数日,好话歹话都说得嘴皮子生茧了,一旦遇上老树精这样的硬骨头,还不得不闹出大动静来。 人,样样都好,就是骨子里少不了爱管闲事,管对了便成就一桩美谈,管错了怕是会招来血光之灾。 风醒担忧地瞥了一眼十三离去的方向,暗自酝酿着什么…… . 不归山越往下越是路途坦荡,交错的小径如百川入海,眼前豁然开朗,林深叶茂不复存在,唯有附近几个村寨,炊烟袅袅。 宽敞的路面,灵荡峰和西山岭偏偏挤在了一起,谁也不让谁。 西山岭:“喂!我们都不计较你们抢妖怪的事了,还一直跟着我们干什么?” 灵荡峰:“有毛病吗?进城就这一条路,到底是谁跟着谁啊?” 西山岭的人闻言几乎要笑掉大牙,一个弟子狂妄道:“你说你们灵荡峰的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啊?每届聚英会都去凑热闹,却不敢参与比试,就为了蹭吃蹭喝吗?” 另一个弟子帮腔道:“这你就不懂了,人家灵荡峰清高,自上而下都是缩头乌……哦不,应该说宅心仁厚,除了降妖伏魔,根本不参与江湖纷争!” “哈哈哈哈哈……”众弟子放声嘲笑起来,惹得陈清风脸色忽青忽白,险些要拔剑劈了这帮无赖,其余师弟吃了哑巴亏,不情不愿地让了道,放西山岭的人先行。 云清净被吵得头大,好在西山岭这群长舌鬼在他忍无可忍之前离开了,否则—— 云清净突然意识到什么,咬牙切齿地回过头去:“喂!你怎么也还跟着我们?” 风醒站定,左右瞟了一眼,云清净斥道:“别看了,就是你!” 风醒无辜地指着自己:“仙尊,小的不叫喂,小的有名字,叫……” “谁管你!我在问你为什么跟着我们!”云清净暴跳如雷,多亏有祥瑞死死拽着。 风醒仰起头来,望见空中飞过的一群鹭鸶:“看,一行白鹭上青天!” 云清净莫名其妙地随他看了一眼,登时怒火中烧,身前又多了其他师兄弟阻拦。 陈清风摇头叹气:“风公子勿怪,我们这云师兄的脾气是不怎么好。” 风醒客气地摆摆手:“二师兄何必解释,在下本就是个不中用的,方才又被无名崖上的羽魔给吓坏了,这才厚着脸皮跟在贵派身边,真是添麻烦了。” “无妨,仙门子弟惩恶扬善乃是分内之事,现已出了不归山,不知公子要往何处去?我可以让几个师弟护送你过去。”陈清风恭敬地回道,身后的王清水对无偿行善的事情早已厌倦,于是暗中用胳膊肘顶了顶陈清风的背。 陈清风顿悟,忙道:“风公子千万别客气,这三师弟已经主动要求护送你了!” 王清水:“???” 风醒心知肚明,笑道:“实不相瞒,在下也是准备赶赴聚英会的,算是同路。” “哦?那真是太巧了!”陈清风深信不疑,颇有苏云开门下首席大弟子的风范,“那不如结伴同行吧!一路上还能有个照应!” “不行,我们有要事在身,带个外人总归不方便!”云清净压制住火气,拨开师弟们站了出来,连一向热情似火的王清水都表示抗议,与云清净结成一伙。 陈清风陷入两难,而风醒只是露出遗憾的眼色,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锭,幽幽地叹了口气:“仙尊说的是,想必是缘分浅薄,原本我还打算进城之后能好好招待一下诸位……” 王清水当即大嚎一声,转头看向云清净,义正言辞道:“大师兄你说什么!你怎么能突然心软了呢?” 云清净:“???” 我刚刚说话了吗? 王清水快步走到风醒身旁,二话没说接过金锭,踮起脚来搂着他的肩:“哟!风公子这是哪儿的话!咱们大师兄一向刀子嘴豆腐心,你千万别当真……” 王清水忽然凑到风醒耳边低声道:“我可亲眼看见,从无名崖下来之后,云师兄一直在偷瞄你呢!” 风醒了然于心地点点头,两人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随后王清水又提高了音量:“所以你就放心吧,以后有灵荡峰罩着你了!” 陈清风一脸欣慰,其余众弟子认定此时有声才能胜无声,于是纷纷鼓起掌来。 云清净在准备拧断脖子的名册上又默默添上了“王狗蛋,法号清水”一行字。 . 天州城坐落在不归山以北,天子脚下,皇城根上,自是富饶安康。 户盈罗绮,市列珠玑,自城郊始便有热闹的集市,灵荡峰的弟子鲜少下山,见此繁华盛景,早已头晕目眩、鬼迷心窍。 云清净穿行于人潮之中,市井喧嚷,人头攒动,这般非凡热闹是他在蓬莱从来不曾见识过的,于是拽着祥瑞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与各师兄弟走散了。 风醒倒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后,看上去心情甚好,常常在云清净问出“是什么”、“为什么”的时候,不要命地插嘴解释,云清净虽是无比嫌弃,却也一字一句听了进去。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上古奇书!武功秘籍!什么绝世罕见的这里都有啊!一本十文,两本二十文!”一个书贩子坐在地上吆喝起来,操着一根竹篾,东挠挠西挠挠,哈欠连天。 云清净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低头一瞧,却是大开眼界—— 泛黄的书封上写满歪歪扭扭的字,书籍摆放也是毫无章法,随手一扔,几乎要砌成一座小山。不过这些书名倒是个个如雷贯耳,不乏先贤名典和古籍史册,当然,里面还混进了一堆猎奇的话本和千奇百怪的武功心法…… 等等! 角落里竟然摆着一本《千诀录》?! 第 8 章 云清净刚一伸手,那竹篾子“啪”的一声打在手背,只听那书贩嚷嚷道:“哎哎,翻书得先给钱!” 云清净觉得莫名其妙,捂着手不服气道:“这是什么歪道理?不看看怎么知道你卖的是真是假?” “嘿,瞧你说的,买下来不就知道了?”书贩盘腿而坐,说得理直气壮,一边摆弄着光脚丫,一边上下打量着云清净,“一本也就十文,又不贵,看你衣冠楚楚的,还没这点钱?” “你!”云清净倒没气这赖皮书贩强词夺理,而是他还真没这点钱…… “行了行了,要买就赶紧的,不买就别挡着我做生意了啊!”书贩将竹篾一挥,又开始吊着嗓子吆喝起来,引来不少围观的路人。 祥瑞垂下脑袋埋进胸口,眼看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头一次觉得丢脸丢大发了——主上也真是的,这种小地摊能卖出什么货色?指不定里面包着七十二路春宫图呢! 云清净始终放不下那本《千诀录》,不管真假,起码能求个心安理得,于是百般纠结之下,转头望向风醒,底气不足地问:“你……你……能不能……” 风醒悠闲地抱臂在旁,难得遇上云清净主动搭话,兴奋地对他眨了眨眼:“仙尊这是……想要那书?” 云清净内心煎熬,堪比上刀山下火海,还在油锅里炸了个全透,才磕磕绊绊地“嗯”了一句,总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低三下四的事。 风醒见他这般赴死的模样,禁不住笑道:“区区小事,仙尊以后不妨直言,小的虽然武功不济,但这等身外之物还是有的,稍等片刻。” 路人们探头探脑,云清净涨红了脸,眼见风醒还不紧不慢地掏出钱袋,磨磨蹭蹭的,忍不住低声催促道:“你、你搞快点!” “好好好……”风醒假意在空荡荡的钱袋里找了半天,趁云清净没注意,指尖聚气,在钱袋里凭空捏出几十枚铜钱来,随后哗啦啦地倒在掌心,恭敬地递了出去。 云清净精挑细选地捡出十个,正要递给书贩,忽听人群中响起一个铿锵的女声:“商贾之道,以诚为利,你这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不引以为耻还敢如此嚣张跋扈?” 人群的目光游移片刻,终是落到一名玄衣女子身上——约莫二十岁,明眸皓齿、清丽端庄,流苏髻衬得两颊清瘦,周身布料是上好的织锦,想必来自某户富贵人家,却坐在轮椅上,双手自然交叠,瞧上去并无恶意。 只听她说了一句,云清净就打消了买书的念头,转手将这烫手山芋似的铜钱还给了风醒,生怕欠下什么人情债。 那玄衣女子随行的还有一名黄衣小丫鬟,不习惯人多眼杂,担忧道:“小姐,天快黑了,咱们还是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吧,不然二当家又得操心了!” 玄衣女子微微颔首,可书贩子也不是个软柿子,被一个有腿疾的小姑娘公然拆了台,怒道:“我呸!哪儿来的臭丫头,说话可得负责了!” 云清净二话没说拔出剑来,“咣当”一声砸在地上示威,吓得书贩子闭上了嘴,云清净转而问那玄衣女子:“敢问姑娘何出此言?” 玄衣女子面不改色,成竹在胸地指着地摊上的书:“且不论别的,光是这《浣花心经》《星璇剑谱》《墨坤》之类的江湖名典就不可能出现在这儿,就算要卖,十文钱也只是暴殄天物。” 云清净琢磨着她的话,又听那书贩子心虚地叫道:“怎么就不可能了!凡事都有可能!我卖十文钱还不是为了薄利多销!去去去!一边去!” “问你话了么!闭嘴!”云清净当即一声暴喝,书贩子骇然噤声,处境逼仄。 那玄衣女子不禁被逗乐了,继续道:“比如这本《星璇剑谱》,乃是盟主世家——也就是洛水江氏的祖传之物,不可能流落在外。至于这本《墨坤》,我想你大约并不知道,这可是东原北墨一族献给当今圣上的兵书,是皇家之物,你光明正大地在此叫卖,若是让官府的人见了,恐怕小命难保……” 东原北墨一族? 云清净不自觉地皱起眉头,遂盯向那本破破烂烂的《墨坤》。 “不卖了!不卖了!真是倒霉!”书贩子从屁股底下扯出一口大麻袋,火急火燎地将地上的书都塞了进去,当着众人的面扛起大麻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众人当即拍手叫好,玄衣女子稍显羞赧,隐隐松了口气,回头对黄衣丫鬟道:“实在对不住啊,涯月,我们这就离开吧!” 那个被称作涯月的丫鬟见惯不怪,展出一张干净的笑颜,一边推着玄衣女子没入人群,一边安慰道:“涯月怎么会怪小姐呢?这可是小姐头一次出远门……” 掌声变得稀稀拉拉,人群也各自散去,云清净将佩剑收回剑鞘,本想向那玄衣女子询问北墨之事,然而主仆二人早被拥挤的人潮冲走,眨眼就没了踪影。 云清净四处张望,却被陈清风等人抓了个正着:“天州城鱼龙混杂,云师兄别再擅自行动了!” 云清净执拗惯了,还想一头栽进人堆里找人,风醒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将他的目光吸了回来:“有缘自会相见,仙尊何必急于一时呢?” 云清净只当他不懂装懂,冷哼一声,扭头朝客栈去了,身后一帮师兄弟也匆匆忙忙拔腿直追。 风醒留在原地,将一片藏在身后的黑羽毛掸去了角落,装作无事发生地跟去了客栈。 十三好不容易回到君上身边,转眼就被无辜撇下,顿时心生悲凉—— 人比人,气死人。 . “哟,各位仙爷,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客栈小二热情相迎。 “来最好的房间!上最好的酒……”王清水的豪言壮语还未说完,一摸腰包,坏了!那枚金锭不见了! 王清水疯了似的扒开自己的衣服寻找,又笨手笨脚地摸到了陈清风身上,再将所有人的腰包都检查了一圈,除了几枚铜钱,什么都不剩下了! “娘诶!肯定是遭贼了!城里就是贼多!”王清水苦不堪言,风醒深知那术法变的金锭撑不了多久,“丢了”是迟早的,只好跟着惋惜道:“哎,我的钱袋也没了……” 完了,这下连半路上捡到的金主也没了,王清水仰天咆哮:“这挨千刀的贼啊!” 云清净觉得古怪,追着风醒质问道:“怎么搞的?你方才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挨得这么近,还有贼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手?” 风醒愣了愣,痛定思痛道:“也许是……挨得还不够近吧!小的下次一定谨记!” 云清净:“……” 小二扫视一圈,想来这帮穷酸的仙门弟子也拿不出什么钱了,勉强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指着门上的告示:“没钱也没关系,仙爷们可以试试这个法子!” 灵荡峰众人齐刷刷伸长了脖子,王清水离得最近,念出声道:“因北原战乱,本客栈秉持立广厦千万的崇高理想,特于每日戌时召开行酒大会,以酒量决胜负,胜者可免当日所有费用……” 云清净对此种荒唐行径甚是不屑,“崇高理想”倒是说得好听,只怕天下寒士还没来得及“俱欢颜”,就已经喝死在这儿了! 陈清风摇头叹气:“走吧,门规禁止酗酒,大不了就去城外的树林将就一晚!” 师兄弟们面面相觑,一想到要在那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过夜,纷纷怀念起灵荡峰上的大通铺,对苏云开的思念之情刹那间涌至巅峰。 “我怕黑!” “我怕虫!” “我怕……怕采花大盗!” 云清净:“……” 此时,客栈大堂传出一片欢声笑语,只见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士齐聚一堂,觥筹交错,还有鲜香四溢的菜肴接连纷呈,身着桃红色霓裳的老板娘穿行其间,举杯畅饮,与众人谈笑风生,中央一处方形玉台上,歌女怀抱琵琶,歌声悠扬,绕梁不绝。 盛世繁华,大抵如此……灵荡峰众人眼巴巴地望着里面。 王清水宁愿豁出性命也不委身于小树林,灵机一动,拉住风醒道:“对了!风公子不是灵荡峰的人,他不用遵守门规啊!不如就让风公子代劳,替我们去一决群雄?” 众人当即眼前一亮,唯有云清净将信将疑地看着风醒,目光不乏殷切之意,问:“你……会喝酒吗?” 风醒受宠若惊,反过来试探道:“仙尊你……是想我会还是不会啊?”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跟我有什么关系!”云清净窘迫地骂了一句,风醒立马接过话来:“会会会!承蒙诸位看得起,在下一定不负所托!” . 戌时一到,喧哗散去,客栈所有杂役伙计齐齐上阵,三下五除二将几张雕花木桌一字排开,几十坛招牌陈酿“吨吨吨”地摆了满桌。 这阵势,就差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然应了客栈的名字——天下第一客栈。 既然自诩天下第一,那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天下第一”才行。 别的暂且不提,这天下第一客栈的酿酒技术确实是敢称其二,无人敢称其一,窖藏丰厚,酒香酣纯,入口辛而不辣、滑而不腻,足以让人饱尝“醉生梦死”的滋味。 楼上的房客也纷纷跑出来凑热闹,借着居高临下的好位置,共赏好戏。老板娘高居玉台之上,先是一番慷慨陈词,称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江湖儿女断不能坐视不理,惹得众人神伤,其后才絮絮叨叨地谈到了今夜的比试。 桌边挤满了各路人士,有虎背熊腰的,也有藕胳膊玉腿儿的,有瘦比竹竿的,还有胖似滚球的,个个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一会儿是催吐把胃清空,一会儿是端来尿壶往胯|下一放,夸张至极,教人不忍直视。 云清净就没见过这么要钱不要命的场面,眼看比试即将开始,风醒却泰然自若,什么准备活动也没有,正欲往前,云清净一把拽住了他:“哎……不然还是算了!” 风醒站定,回头瞧见云清净拉着他的衣袖,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安慰道:“大丈夫岂有临阵脱逃的道理?仙尊放心,我自会量力而行。” 第 9 章 云清净一怔,悻然松开了手。 他原以为风醒只是个油嘴滑舌还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故而一路上都不怎么待见人家,可不知道为什么,相处的这短短几个时辰里,他觉得此人就像没有喜怒哀乐似的,浮在面上的永远只有从容和淡泊,偶尔的插科打诨也不过浮光掠影,过便过了,不留痕迹。 云清净从来没有钻研别人城府深浅的本事,也没这个兴趣。 唯一令他耿耿于怀的,是风醒洞察人心之深,深到让人不寒而栗,就好像他比你自己还了解你自己……不知道是自己多心,还是别人也这么觉得,云清净一时心乱如麻。 一枚飞镖嗖地窜上天花板,划破了裹成球的绸布,落下缤纷的纸屑,纷纷扬扬,比试正式开始。 酒性刚烈,唯恐有人狂饮不止,气血冲顶暴毙,比试规定每人只能将酒倒入碗中饮用,胜者便是最后饮用碗数最多且没有醉倒的人。 众人争前恐后倒酒,皆是一饮而尽,风醒虽也不落下风,可行动还是懒散了些,灵荡峰众人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 风醒喝了几口,越发觉得此乃绝世好酒,于是喝着喝着就开始珍之重之,每尝一口都要历经繁琐的心绪起伏,才舍得咽下。 坐在风醒对面的是两名灰袍男子,比试开始前还用兜帽盖住头,如今酒兴大发,便缓缓摘了下来。 风醒晃了晃手中的碗,瞥见左边的灰袍男子五官深邃硬朗,长相颇有异域之风,相比而言,右边这位倒是粗犷多了,愣头愣脑的,于是好奇问:“二位可是北原人?” 右边的灰袍男子先是警惕地抬起眉头,在左边人的提醒之下又收敛了几分敌意,左边人朝风醒点点头:“这位兄台眼光不错,我们兄弟二人确实是从北原而来。” “哦?好巧,”风醒来了兴趣,“早年我曾去北原游历过,如今回想起来,最惦记的还是北原的草原蜜,虽然带一个蜜字,却是一种烈性极强的酒,与这客栈里的酒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惜当时我只来得及喝上一壶便离开了。” 灰袍男子见风醒同他们聊起了家乡之事,莫名情绪翻涌,暂时放下了防备之心,左边人友善地笑了笑:“在下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海字,右边这位是我的好兄弟,阿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风醒,众醉独醒的醒。”风醒举起碗来,敬了宇文海。 “好名字!倒是应景得很!”宇文海回敬,一饮而尽,将碗底朝下以示诚意,笑道,“不瞒风兄,草原蜜在我们那儿还有个别名,叫一杯倒,风兄竟能喝完一整壶,看来今日是要喝遍全场无敌手了!” 风醒轻笑一声,随手捞过一瓶酒来替宇文海斟上,阿元不放心地凑到宇文海耳边:“少主,这酒太烈了,咱们可不能喝太多啊……” 风醒听得一清二楚,倒是面不改色,宇文海笑着让阿元放宽心,继续与风醒有说有笑,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有朋自远方来,当以酒会友。 不远处,祥瑞懒洋洋地趴在云清净背后,见风醒与两个陌生男子喝得正酣,羡慕道:“主上你快看!风公子比试的时候还有闲心去勾搭别的男子!我要去拜他为师!” 云清净:“……” 云清净将祥瑞从背上扯下来,嫌弃地丢到一边:“你等着吧!我回到蓬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跟净莲尊者商量一下,把你卖到鹤林去当童养婿!” “什……什么!鹤林住的都是一群泼妇!我不去!主上你不能这么对我!”祥瑞反抗起来,扑回云清净怀里死缠烂打,云清净唯恐他声音太大,被别人当成了妖怪,压着嗓子斥道:“闭嘴!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哼,主上你要是再欺负我,我就立马变成女人去勾引风公子!”祥瑞公然揭竿而起,还抛出了一句大逆不道的狠话,随后还自顾自地犹疑道,“不对……万一风公子喜欢男人怎么办?” “你……”云清净额角青筋爆出,“找死——!” 祥瑞打架就是个半桶水,但在逃跑方面极有心得,趁着云清净拧断他的脖子之前,扑腾翅膀飞去了二楼,云清净震怒,正想满屋子逮鸟,却一眼望见了白天那对主仆。 走廊上,涯月正推着自家小姐缓缓向前,迎面猝不及防飞来一只丹顶鹤,吓得主仆二人险些叫出了声,慌乱间,一股稀薄的妖气渗了出来,云清净怔在原地,没有轻举妄动。 云清净攥紧了腰间佩剑,目不转睛地盯着二楼的玄衣女子,她将轮椅的木刹提起,恬静地坐在原处,因为栏杆的高度与人坐着差不多齐平,她只能在木条之间来回张望,眼里充满了新奇和向往。 “涯月,你看见左下方那几个人了么?”玄衣女子指着风醒的位置,“旁边的人几乎都喝趴下了,就剩他们几个,顶多不过微醺,尚且如此怡然自得,实在是厉害!” 涯月难得见到小姐兴奋的模样,欣慰地点了点头,然而当她真正将目光移向酒桌的时候,风醒正在仰头畅饮,刹那间,涯月感到脑海里山崩地裂,她轻扶着轮椅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玄衣女子察觉到什么,回头望着涯月:“你怎么了?” 涯月惊慌失措,目光在风醒身上游移不定,只僵硬地摇着头:“没……没事……” 云清净跟着瞧了过去,只见风醒对面的灰袍男子终是抵挡不住,撤了酒碗,甘拜下风,一场喧哗的酒宴终于落幕,胜负已定。 未等云清净反应过来,身后的灵荡峰弟子就猴急地扑上前去,个个哭爹喊娘地将风醒团团围住,涕泗横流。 “赢了吗?我们赢了吗?谁来打醒我!简直像做梦一样!”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 “哇!风公子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 宇文海醉意渐浓,好在还算清醒,倚在桌边对风醒抱拳:“恭喜风兄!” 风醒已然淹没在人群之中,众星捧月、披花戴彩,浑身落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屑,完全看不清神情变化。 楼上的玄衣女子觉得甚是有趣,正想再往前探出脑袋,涯月忽然神色匆忙地将她推走:“比试已经结束了,小姐还是早些回房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哎……涯月!”玄衣女子委屈地拍了拍扶手,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频频回头,妄图抓住这最后一丝的热闹。 涯月冷汗直冒,迅速将小姐送回了房间,心虚地替她倒上一杯热茶:“小姐……我……我还有别的事要去做……你好好休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玄衣女子愣愣地接过茶杯,乖巧地一颔首,涯月便提了一口气推门而出。 云清净刚瞧了一眼风醒的热闹,再抬眼,那主仆二人又不见了! 云清净匆忙绕过拥挤的人群,刚迈了一阶楼梯,大门外突然冲进一群盔甲兵,鱼贯而入将大堂重重包围,每踏一步就像要震碎大地,手中操持着锐利的长矛,刮起一道呜咽的风。 堂内众人当即溃散开来,不乏一群耍酒疯的,客栈老板娘吓得花容失色,急忙迎了上去:“这……这是出什么事了?官爷们怎么来了?” 为首的校尉赫然亮出官府的令牌,喝斥道:“都给我听着!官府正在全天鸿城搜捕北原叛党,现在要清查整个客栈,识相的就留在原地待命!” “给我搜!”校尉一声令下,官兵即刻混进人群,拿着画像四处认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好似一帮土匪,搅得客栈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云清净见他们胡乱推搡平民百姓,气不打一处来,结果转眼就瞧见一群被酒蒙了心智的烂酒鬼朝官兵们扑了上去:“来嘛!陪小爷喝酒嘛!别凶嘛!你怎么比这酒还烈……” “……”云清净哭笑不得,怒气也被眼前滑稽的场面压了下去。 奈何有人欢喜有人忧——阿元赶紧扶起宇文海向外逃窜,然而客栈的前后门窗都被官家封死,无路可走,眼看官兵越来越近,忽然有一双手将宇文海拉去了角落。 宇文海定睛一瞧,勉强松了口气:“风兄?你……” “嘘!”风醒示意他别说话,将他掩护至楼梯间,“去二楼找个地方躲起来!” 宇文海不曾想萍水相逢也能援手至此,心中感喟:“风兄你……信我?” 那官兵的画像上正是宇文海一张英俊的面容,风醒并不瞎。 风醒没有应声,只是决绝地将他往楼上一推,宇文海心怀感激,迅速与阿元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独自佝偻着身子向上逃去,正巧与云清净擦肩而过。 云清净见此人鬼鬼祟祟,恐怕就是官兵要抓的人,正欲追上前去,岂料风醒忽然从背后抱了上来,愣是将他从楼梯上拽了下来! “仙……仙尊……陪我喝酒嘛!”风醒厚脸皮地蹭了上来,半睁着一双醉眼,学着大堂内其他酒鬼的模样,跟没了骨头似的拼命往云清净怀里钻,云清净被他堵在墙边,慌忙道:“你、你个酒疯子!赶紧给我让开!” 一旁的阿元虽是瞧得目瞪口呆,但幸好有风醒在,机智地缠住了这个没有眼力见儿的仙门子弟,否则他家少主可就麻烦了。 风醒见云清净气急败坏,觉得越发赏心悦目,竟还胆大包天地伸手一勾云清净的下巴,两人的脸几乎要抵在一起,云清净大惊失色,当即狠踹他一脚:“叫你滚开!!!” 风醒闷声吃了这位灵荡峰大师兄的一记狠踢,却是岿然不动,云清净这才意识到风醒比他高出了大半截,自己的视线只能与人家的肩膀堪堪齐平,而且这酒疯子虽然看起来精瘦,掐住他的臂膀时却如同掐住了一块铁! 这厮竟跟一堵墙似的挡在了跟前! . 玄衣女子听见屋外动荡,心绪不宁地将茶杯打翻在地,还不慎烫伤了手指。 她将轮椅往前拨动了半圈,想伸手将茶杯捡起,奈何双腿根本使不上力,一咬牙,竟整个人往前倾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茶渍瞬间将她的袖口沾湿。 女子狼狈地趴在地上,屋里一片空寂,她放弃了挣扎,只伸出手去抓住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一时间思绪万千,眉间尽是凄凉。 “嘭——!” 房门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开,玄衣女子惊恐地仰起头来,只见屋内闯进了一个陌生的灰袍男子! ※※※※※※※※※※※※※※※※※※※※ 下一章周三见 笔芯 第 10 章 宇文海喘着粗气,飞快插上门闩,奈何一低头,竟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趴在地上——玄衣女子惊恐万分,正欲大声叫喊,宇文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宇文海几乎是以恳求的目光望着她,转而瞥见她身后的轮椅,似乎明白了什么,“姑娘,冒犯了。” “啊?”玄衣女子刚止住惊呼,紧接着眼前的陌生男子竟然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玄衣女子心弦一紧,下意识挣扎起来,重心顿时摇摆不定,她不得已伸手搂住宇文海,两人险些将头靠在一起,对视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怔。 走廊上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校尉厉声呼喝:“给我一间间地搜!” 宇文海牙关一紧,还是先将玄衣女子送回轮椅上坐好,动作一度极其温柔,玄衣女子莫名对他生出没来由的信任,又听他愧疚道:“方才多有得罪,但姑娘放心,在下绝无恶意!” 玄衣女子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她听见外面嘈杂不堪,翻箱倒柜的阵仗隔着墙壁也能听得一清二楚,忽然就理清了思绪,对宇文海点点头:“若你信我,就去屋内找个地方藏好,剩下的交由我便是。” 宇文海凝视着她一双清澈的眸眼,暗自庆幸,原以为遇上风醒仗义相救已是老天开眼,不曾想好事接二连三,他拱手道谢,趁着官兵还没冲进来,匆忙钻进了床底。 玄衣女子将轮椅往前拨了几圈,镇定自若地守在床边,想了想,又伸手将床帘散开,装出平静无事的样子,刚转过身来,蛮横的官兵已然破门而入! . 风醒瞥见官兵追上了二楼,立刻停下了胡搅蛮缠,云清净趁机一拳打在他胸口,风醒无奈退了几步,给足云清净逃离的空隙,眼见他从怀中溜走,翻身上了二楼! 阿元慌忙冲上前来,指着楼上那群穷凶极恶的人道:“风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风醒劝他勿急,耐心候在原地,他自己则身形瞬移,眨眼间便出现在二楼走廊,一路追着云清净的步伐,朝着尽头的房间赶了过去。 官兵排成两列守在门口,校尉紧随其后,前脚刚迈进门槛便嚣张道:“搜!” 玄衣女子眉头一皱,喝斥道:“大胆!” 她虽端坐在轮椅上,体态瘦弱,方才这一声却极富威慑力,官兵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退回到校尉身侧,校尉勃然大怒,再度亮出令牌:“官府办事!谁敢阻拦!给我搜!” 云清净从人群缝隙中瞥见了玄衣女子——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正和一群暴戾恣睢的大老爷们儿对峙,云清净放心不下,往前追了几步,风醒又挡在跟前,劝道:“这是官府的事,江湖中人最好不要插手……” 云清净方才已经受尽“羞辱”,现又挣脱不开,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烦!” 风醒微微张口,终是欲言又止,只好装作酒意未消,死皮赖脸地将云清净往外拖去,省得他一气之下将这些官兵都削成了肉泥,惹祸上身。 房间内一时剑拔弩张,校尉高昂着头,怒目而视,床底的宇文海暗中窥视,气得攥紧了拳头,想着要是这帮官匪硬闯,干脆就出去舍身一战! 玄衣女子同样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赫然举至眼前,不卑不亢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搜!” 官兵们好不容易振作了些,一见玄衣女子的令牌,险些连手上的兵刃也拿不稳了。 那令牌刻的是兽纹八卦,底下系着三片黑色雀翎,中间赫然一个大字——“墨”。 校尉脸色骤变,不得不收回令牌,拱手道:“恕末将无礼,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墨大小姐在此。” 所有人呼吸一凛,床底的宇文海连同门外的云清净等人,皆是头顶一道晴天霹雳! 墨倾柔收起墨家的令牌,又当着校尉的面将床帘拉开,床上素净整洁,空无一人,随后,她不慌不忙地驱动轮椅向前:“校尉大人,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官府人人都像你这般耀武扬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那官民之间迟早要生出事端,届时外患未除,又生内忧,你可担待得起?” 校尉十指发颤,手背上青筋四起,却也只能忍气吞声道:“墨大小姐教训的是,只是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北原部族分裂混战,更有南下倾吞之意,不可不防!贵府的墨老将军也曾北上征战过,北原人多么野蛮狂妄、嗜血残忍,墨大小姐应当比属下更清楚!” 宇文海眉间沟壑深重,厚重的阴影将他悉数笼罩,奈何他只能躲在此处,别无选择。 校尉步步紧逼,夺过一个官兵的画像,抖开来呈于墨倾柔眼前,宇文海的画像之下白纸黑字地写着“北原奸细”,倒有欲盖弥彰,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人是“奸细”的意思。 墨倾柔深知校尉口服心不服,但现在的要紧事并不是逞口舌之快,只得主动退让一步:“如校尉所说,我爷爷对北原人恨之入骨,我自然也不例外,又怎会允许北原人闯进我的屋子里?这人我没见过,你们还是去别处找吧!” 宇文海怔在原地,明知墨倾柔是故意说给官兵听的,心中却无端失落。 北墨一族乃是将门世家,攒下累世功勋,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还没有出生时,中原朝廷的皇帝就曾发兵北上,墨家人挂帅出征,早在沙场上大显神通——宇文海自幼听着这些传奇故事长大,心中感佩不已,不曾想墨家人竟是如此憎恨北原人…… 搜不搜是职责问题,让不让搜就成了尊严问题,校尉无奈作罢,忿忿地卷起画卷,对官兵们一抬手:“去其他地方搜!” 墨倾柔撑着最后的硬气,坚守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些官兵撤走,那校尉临走前还不忘明里暗里地挑衅一句:“末将不得不提醒墨大小姐一句,这军师阁一案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墨大小姐与其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如早生歇息,择日出嫁,寻求夫家庇佑吧!” “你!”墨倾柔猛地一拍扶手,奈何腿脚不便,只能坐在原处瞪着他。 校尉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云清净看那嚣张的模样就来气,忽然有一枚石子从暗处飞了出来,打在校尉的膝盖上,校尉顿时腿脚一软,当着所有人的面,从楼梯上“咣当”一声栽了下去,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用脸刹住。 “艹!真他娘的倒霉!”校尉狼狈地爬了起来,死要面子地冲出了客栈。 这帮如狼似虎的官兵总算离开,惊魂未定的老板娘赶紧张罗一众伙计来收拾残局。 云清净左右张望,不知道是哪位高人仗义出手,让人瞧了无比解气,风醒陪在他身侧,悄然收起弹指一挥的手势,背在身后。 . 墨倾柔将房门重新掩上,稍显失落地回到床边,宇文海松了口气,从床底钻了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而对墨倾柔躬身道:“多谢墨姑娘出手相助!” 墨倾柔摇摇头,像是消耗了不少精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小声道:“那校尉心胸狭窄,定然不会轻易罢休,你从客栈逃出去的时候务必小心,周围恐怕会有埋伏。” 宇文海听出她的“送客”之意,酝酿了一阵,恳声道:“希望没有给你带去任何困扰,在下能保证,绝不是什么北原奸细。” 墨倾柔憔悴的眸眼忽然泛起一层涟漪,她抬头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宇文海。” 墨倾柔闻言竟是笑了起来,笑颜瞬间驱散了脸上的阴翳,宇文海好奇地看着她,微微发怔,又听她道:“我没记错的话,北原应当没有大海才对,为何会起这个名字?” 窗外拂过一阵微风,烛火瞬间飘摇,屋内两人身影轻晃,气氛暖融融的,倒是适合敞开心扉。 宇文海也跟着笑了起来,两颊微微泛红:“母亲在世时,常说天下之大,并非仅有北原这片方寸之地,世间山海壮阔,如同男儿本色,便取了一个‘海’字,让我时时谨记,不要做个短浅狭隘之人,不过遗憾的是,我至今也没有见过大海。” 墨倾柔不知道他母亲已经亡故,心怀愧疚,但听到“山海壮阔”一说,也情难自禁地露出向往,莞尔道:“这个不难,你若什么时候想看海了,来我们东原便是,什么时候都行,大海四季之景各有千秋,定然不会令你抱憾而归。” 宇文海倏然心动,壮着胆子道:“真的?那……那我可以去东原找你吗?” 墨倾柔忽然有些窘迫,宇文海以为是自己过于唐突,正要致歉,墨倾柔应了他一句,只是语气略显哀伤:“好,若是那时……我尚在东原的话,你可以来墨云水榭找我,我叫墨倾柔。” 宇文海重重地颔首,见天色已晚,翻窗而下,同院中的阿元汇合,消失在夜色之中,墨倾柔在窗边望着他远去,幽幽地叹了口气,遂将窗户关上,冷风隔绝在外。 . 门外,云清净透过门缝目睹了一切,本想直截了当去找墨家人问话,如今看来,自己若是再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就跟方才那帮官兵没什么两样儿了。 既然已经知晓她的身份,大家又同住一家客栈,也不急于一时。 云清净蹑手蹑脚地离开此处,穿行在走廊上才意识到,风醒今日赢了比试,客栈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住宿的房间——这人还真是不可貌相,没想到那厮的酒量竟然这么好…… “仙尊!”风醒突兀地出现在跟前,吓得云清净险些一剑往他胸前捅个窟窿。 “你你你怎么还在这儿!”云清净努力平复跳跃的呼吸,气不打一处来。 “偷听偷看可不是正道所为哦,还有……”风醒的眼神越发迷离,故意伸出食指在云清净眼前打转,不怀好意地笑道,“仙尊你方才……莫不是在惦记我?” 云清净:“???” 这家伙又来了……就像自己的心被剖了出来,毫无保留地塞进这家伙眼里,一切都变得赤|裸|裸的,否则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又没偷听偷看你!多管闲事!不要以为你今天成了灵荡峰的大恩人,就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赶紧滚回房间睡觉去!” 云清净懒得搭理,主动绕道前行,谁知道风醒一个踉跄就栽进了云清净怀里:“别走……别走……唔……” 云清净抱也不是,推也不是,只能用胳膊把他架在怀里,风醒靠在云清净肩头,俨然是行动不能自理,云清净听见他喉咙里诡异的闷响,再回想起他之前酒虫上脑的事,惊恐道:“等等!你、你想干什么!别吐啊!千万别吐啊!” 第 11 章 风醒搂着他,不甚清醒地晃了晃脑袋,云清净一个哆嗦,眼看这酒鬼拄着自己,努力站直了些,喉结一滑动,开口道:“放心……我就算吐……也会离仙尊远远的……” 云清净目瞪口呆,苍天呐,所以这疯子是把吐出来的东西重新咽回去了吗! 走廊拐角处,一片黑羽毛悠悠地飘上了房梁,隐匿在暗处,风醒故意伤风似的咳嗽了几声,云清净想他多半是无名崖那一掌的内伤还未痊愈,今晚又喝了这么多酒,看上去着实可怜,于是耐着性子搀扶他往房间里去。 风醒几乎将所有重量都倾向了云清净,两人走得极为艰难,跌跌撞撞,云清净就没遇上过这么让人心焦的事,一到门口,踹开房门当作撒气,再顺手将风醒扔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这酒疯子……怎么这么重!” 风醒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云清净叉着腰俯视着他,越看越来气,自己还蹭上了一身的酒味儿,云清净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没过多久,云清净又倒转回来,愣是将风醒从冰凉的地上搬去了床上,这酒疯子嘴里还喃喃地唤着“仙尊”,云清净皱起眉头:“别怕马屁了!早知道就该让陈清风送你回家!” 风醒搭在云清净肩上的手有意识地动了动,忽而幽幽道:“仙尊……和我一起……” “你家在哪儿啊?”云清净费力地扶住他的头靠向枕头——不知为何,他自小明明没伺候过人,此刻却格外轻车熟路。 风醒半睁开眼,意味深长道:“千古源……” “什么源?”云清净挺直腰杆歇了口气。 风醒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忽明忽灭:“千古源……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 云清净顿了顿,又大剌剌地牵过被子将他盖住:“诗倒是好诗……行了,以后再说,你先自个儿醒醒酒吧!” 风醒见他无动于衷,尽管有些怅然,还是支出了一个笑:“夜深人静,仙尊这是要去哪儿?我看床挺宽的,还能再睡……” 云清净不等他说完便抽身离去,头也不回道:“我不喜欢睡觉。” . 屋门紧闭,多了些人去楼空的寂寥感,待云清净走远,风醒将被子悄然掀开,从床上坐了起来,根本瞧不出任何醉意。 ——“这倒是个好地方,我记得人间一位大文豪曾写过一句诗,‘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不如就把这里叫做千古源好了!喂,疯子,你觉得如何?” ——“依仙尊便是……” 风醒轻叹一声,用手按着眉心,此时,黑羽毛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旋即化作了人形,风醒骤然抬起头来:“你好大的胆子,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么?” 十三惶恐地跪下:“君上饶命!十三什么也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风醒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方才在走廊上鬼鬼祟祟,是生怕这些仙门弟子察觉不到你吗?” 十三知道自己行事冲动,多亏君上及时现身拖住云清净,这才让他能够逮住机会现身一见。 “属下就是想看看那姓云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如此嚣张!再、再说了,还有君上在此嘛,就算出了什么事,君上也断不会坐视不理的!”十三公然将安慰自己的话说了出来,笑得没皮没脸。 “你放心,倘若你和他同时掉进水里,我会毫不犹疑地救他。”风醒笃定地驳回了十三的话,站起身来,挥手在屋内设下一道结界,以免有人误闯。 十三闻言不敢顶嘴了,只好奇道:“君上认识他?” 风醒愣了片刻,否认了这件事:“我哪有资格跟他认识……” 十三跟在风醒身边已有数年,心眼虽不多,但个顶个的聪敏,忙问:“莫非……这姓云的就是君上一直在找的人?” 风醒越发惘然,独自朝窗边走去:“找?从来没找过,毕竟我根本不奢望这辈子能再见到他,如今虽是重逢,他却不一样了……” “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了?”十三壮着胆子跟上前去。 风醒琢磨一阵,道:“也不是完全不一样,这样貌跟脾性还是没变,只是他本应身在蓬莱,眼下却灵力尽失,还变成了灵荡峰的弟子,连过去的事都不记得了。” 十三陡然生出了不好的念头:“难不成是蓬莱这帮人有什么阴谋,才不得已来人界装装样子?那、那咱们务必要小心为上!” “有可能,不过……”风醒话锋一转,“若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我定然不会袖手旁观,反正你别再去招惹他,否则我立马将你打回北原——” 风醒猝然一顿,十三觉得半条命都悬空而起,只见风醒恍然想起什么:“对了,今日我遇上两个北原人,为首那人是朝廷抓捕的要犯,不过我看那搜捕令和画像都是草草写就,连人家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多半另有隐情,你北上到锁春关附近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情况。” 锁春关位于天鸿城以北,乃是中原和北原交界的重要关隘,鱼龙混杂,最适合探听消息,但十三有些糊涂:“这跟我们寻找魔引石有什么关系?” “你这么快就把自己的老巢给忘了?”风醒戏谑地看着他,十三蓦地脸色煞白,忐忑地问:“君上是怀疑……这跟北原寒鸦一族有关?” “寒鸦一族是赤魈旧部,原本栖居在极北寒漠,近年来却举族南下,正巧北原叛乱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虽然不敢断定其中有无关联,但你也说了,凡事小心为上,还是调查清楚比较让人安心。” 十三若有所悟,即刻领命而去。 . 风醒望向空落落的床榻,也无心入睡,推门而出,迎面走来一个黄衣女子,神色惶然,正是北墨大小姐身边的丫鬟涯月。 涯月确认周遭无人,朝着风醒盈盈下拜:“涯月见过公……” “哎,”风醒及时叫停,“这里没有什么公不公子的,起来说话。” 涯月点点头,双手拧在一起,不敢抬头看他,风醒将她召进屋内,瞧她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问:“你的修为并不算高,却能长久地保持完整的人形,看不出一丝瑕疵,妖气也极淡,应该是……半妖吧?” 涯月答道:“正是,我的母亲是人族,父母去世后,我便在不死地的万妖宫当差。” “万妖宫……”风醒明白了什么,“这么说,你是妖后手下的人?” 涯月惶惑地抬起头来,她以为风醒是来抓她的,鉴于身份和实力悬殊太大,便主动前来坦白,没想到风醒却是一无所知,她只好把酝酿求饶的话都收了回去。 风醒知她有难言之隐,笑道:“别怕,虽然魔族和妖族是盟友关系,但毕竟不是同族,我从不过问妖后的事,你就当我不存在,该做什么就去做。” 涯月宽下心来,对风醒道了声谢,转身急匆匆地离去。 . 隔壁正是北墨大小姐的房间,夜色渐浓,屋内灯火却没半点消退,墨倾柔从怀中拿出一片黑羽毛,在烛光下反复审视。 久而久之,那羽毛像是瞬间烧了起来,进而化作一大片火海,在墨倾柔眼前熊熊燃起—— 所有碎屑残渣直冲云霄,漫天火光映在她眼里,灼烧之痛似是感同身受,她用泉涌的泪水也浇不熄这般撕心裂肺的痛。 远远看上去,十几丈高的阁楼如同火红色的巨型妖物,在夜风中恣意呼嚎,睥睨脚下渺小而无助的人们…… “小姐?”涯月瞧见烛光尚未熄灭,好奇地敲了敲门,墨倾柔收起这片黑羽毛,唤她进来。 涯月见小姐还未歇息,脸上愁云惨淡,忍不住上前劝道:“小姐还是早生歇息吧,养好气色,明日才能漂漂亮亮地去见未来的姑爷呀!” “涯月,你别胡说,我与少盟主乃是君子之交,绝无半点私心。”墨倾柔被她这么一劝,更加发愁,“我现在睡不着,想到外面散散心,涯月你送我去后院吧。” 涯月不再多嘴,推着墨倾柔往外去,靠近楼梯口时,墨倾柔瞧见走廊上残留的一片黑羽毛,神情惊变,连忙俯身拾起:“这……这是!” 墨倾柔将怀中的羽毛拿出来两相对比,几乎一模一样,她急忙前后张望起来,什么人也没有,她只好收起两片羽毛,涯月没有多问,继续前行。 . 云清净独自一人躺在屋顶上,听见什么动静,向下探头,瞥见楼梯口的主仆二人——涯月先是让墨倾柔坐在台阶上,自己将轮椅搬去楼下,再爬上楼去将墨倾柔背下楼梯,虽然看着挺不是滋味,但这小丫鬟倒是臂力惊人。 云清净想起比酒大会时察觉到的妖气,看来差不多已经找到正主了。 只是目前看起来,这妖族的丫头并无恶意,反倒忠心耿耿,所以云清净不打算插手此事,只看着涯月将墨倾柔送去了后院的一棵梨花树下,墨倾柔又将涯月打发离开,自己一脸心事重重地留在原地发呆。 云清净站在屋顶,紧盯着这小丫头,周遭夜色潮涌,朦胧的月光细细洒下,显出一派岁月静好。 “汪汪汪——!”角落里忽然响起一声凶狠的狗吠,云清净踏着屋瓦走了几步,只见后院杀出了一条恶犬,冲着墨倾柔大叫起来。 云清净:“……” 墨倾柔来不及伤春悲秋,匆忙转着轮椅,全无之前和官兵对峙的气势,先是短促地“啊”了一声,唯恐惊扰邻里,只好手足无措地往后退:“别……别……别过来!” 云清净嗤了一声,心想这么大个人了,还是堂堂北墨大小姐,怎么还怕狗…… 恶犬周身长满癞皮,牙齿锋利,应是客栈养来看家护院的,不知怎的被惊扰了,对女子一点也没客气。 云清净在屋顶上来回走了几圈,实在无法忍受他要找的墨家人怎么能怂成这个样子,当即一个翻身就跳了下去。 第 12 章 恶犬压低身子向后着力,发出沉闷的呼嚎,毛发倒竖似刺猬。 墨倾柔眼看它要纵身跃起,掩面躲避,却听见一声尖利的惨叫,恶犬并没有扑上来。 她一抬头,一个蓝袍长发的仙门弟子握着一柄尚未出鞘的剑,将恶犬猛然拍飞——那可怜的癞皮狗就跟一张纸似的粘在墙上,又松松垮垮地掉了下来,“嗷呜”一声晕了过去。 墨倾柔愣在原地,还没从舍身饲犬的惶恐里逃出来,就看见眼前这人朝自己缓缓走来,将佩剑抱在怀中,故意昂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区区一条狗,有什么好怕的?” 墨倾柔仔细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眼底骤然泛起泪光,未等云清净再嘲讽几句,她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太凶了……我就是害怕嘛……” 云清净:“???“ “喂喂喂……”云清净没想到女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让他一下子落得个束手无策,只能放低姿态道,“你、你别哭啊!我又没有凶你!” “可是你也很凶……”墨倾柔不停伸手揩去眼角的泪,一抽一抽地说。 “你拿狗跟我比?!”云清净一声低斥,墨倾柔不敢再哭出声,越发弱小可怜又无助。 云清净心里骂骂咧咧,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干脆将佩剑扔到她怀里:“哎!你一剑砍死我吧!别再哭了!” 墨倾柔止住了抽泣,怯生生地抱起剑来,瞧见铁剑上镌刻的云纹,又惊又喜,忙问:“阁下可是仙门子弟,从不归山灵荡峰来?” 云清净:“……” 方才还狂风骤雨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雨过天晴了…… 云清净故意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道:“哼,算你有点见识。” “原来如此,瞧我方才……真是让人笑话了,”墨倾柔心中甚慰,艰难地拨动轮椅往前,将佩剑双手奉上,“我自小对求仙问道一说颇感兴趣,翻阅了不少古籍,听闻不归山乃是世间灵气最为充沛之地,诸峰人才辈出,灵荡峰便是其中最潇洒旷达的一脉,以云纹为征,今日有缘见识到门下弟子风采,也不枉走这一遭。” 云清净听得一愣一愣,犹豫地接过剑来。 这墨家人还挺古怪,分明是将门世家,族人当有金戈铁马、不惜血溅三尺也要取敌人首级的气魄,可眼前这玄衣女子与“铁骨铮铮”四字毫不相干,之前手持金令、镇退官兵的事成了昙花一现,几乎教人怀疑这墨家人是不是抱错了孩子。 月色渐浓,像是撕开了最初的朦胧,让清冷透了进来。 云清净想起《千诀录》的事,本想改日抽空,现在既然遇上了,那就择日不如撞日,省得夜长梦多。 “……你既是墨家人,那认识墨洄么?”云清净简单地自我介绍后,就这么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墨倾柔平静的手忽然震颤起来,熟悉的名字像是一把利刃,刺痛了她。 “嗯,墨洄是我爹……” 云清净没想到世事竟能如此凑巧,一时心花怒放:“是这样的,灵荡峰曾在二十年前将一本叫做《千诀录》的书赠予你爹,现在我急需此书打开回家的路,所以你告诉我你爹在哪儿,我……” “他已经死了。” 墨倾柔惋惜地抬头看着云清净,又黯然重复了一遍,云清净的心瞬间跌落谷底,脸色逐寸冷却下来:“什……什么时候的事?” 墨倾柔看向满地冷凝的月光,喃喃道:“十年前,东原墨府的军师阁不慎走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我爹就在阁内,没能及时逃出,和整座军师阁一同……化为了灰烬。” 云清净闻言怔愣,发觉自己什么安慰的话也不会说。 墨倾柔反倒平静,稍显愧疚道:“抱歉,云兄,没能帮到你。” 云清净心不在焉地摆摆手,竟没想到这存书人已去世十年之久,此后他该如何大海捞针? “不过……”墨倾柔摩挲着扶手,倏地想起什么,云清净匆忙投去殷切的目光,只听她道,“你说的这本《千诀录》我确有印象,那年依稀是个秋天吧……” . 东原素有“风景甲天下”的美誉,然而堂堂将门府邸——墨府,却只是一座方方正正、毫无美感的大宅子,唯有后院一棵银杏树能谈得上有春夏秋冬的痕迹。 稍懂附庸风雅的家族都懂得往门廊画柱上刻诗绘画,以彰格调,偏偏墨府是个故作正经的,就跟里面供着的老爷子一样顽固不化,除了满眼的“忠”就剩下满地的“义”,仆人还得认识十来样兵器才能入府伺候。 涯月推着年幼的墨倾柔到庭院散心,途径军师阁,听见里面的墨老将军一声暴喝,转头就有一群臊眉耷眼的弟弟们和叔叔们被赶了出来,跪在门口,各自头上顶着一盆水。 倾柔见惯不怪,只是顺带清点了人数,转头对涯月欣喜道:“今日没有我爹爹!” 涯月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但终究是比小姐大上几岁,笑道:“小姐你忘了,大少爷今日外出了,还没回来呢!” “小柔儿!”墨洄立时出现在大门口,手里拿着一卷书,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将小倾柔抱了起来,“今日有听爹的话,高高兴兴的吗?” 倾柔腿上没有知觉,离开地面仍然有些害怕,搂紧了爹爹的肩膊:“有!夫子在书塾里讲到了北原废除流奴制的故事,我听着可振奋了!” 墨洄欣慰地点点头:“嗯,那些奴隶们本是活生生的人,犯了错被贬为奴隶后却过得比牲畜还不如,更把他们流放到极寒之地……” 墨洄想起那些奴隶被放逐异乡,饥寒交迫,死后尸身还遭鸦群分食,着实残忍,特地对小孩子隐去了这段,又道:“幸好新任的北原王是个大善人,刚一继位就废了这项制度,这样我才能遇上你娘……” “墨洄!”墨老将军手持长/枪,在军师阁外怒喝,“滚过来受家法!” 小倾柔神色慌乱,奶声奶气地叫道:“爷爷,爹爹犯什么错了?” 墨洄赶紧让女儿抱着自己手里的书坐回轮椅上,自己没有任何的反抗,与其他人一样,端来一盆水顶在头上,只是他的身板不比众兄弟硬朗,跪在地上有些摇摇晃晃。 墨老将军一顶长/枪打在墨洄后背,这墨大少爷顷刻栽倒在地,浇了一身的水,涯月赶紧捂住小姐的眼睛,只听墨老将军怒斥道:“你是家中老大,不以身作则,还满口浑话!北原那群野蛮的人,猪狗不如,也配称得上善人吗!” 墨洄颤颤巍巍地撑了起来,有气无力道:“父亲说的是……”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成器!难道太平盛世还没有我北墨一族的容身之地了吗!怎么偏偏养出了你们这帮文不成、武不就的窝囊废!……” 倾柔拼命挣扎起来,涯月无奈,只好迅速将小姐推离此处。 . 夕阳西沉,余晖遍洒,小倾柔在院子里抹眼泪,怀里正是抱着一本《千诀录》,里面写满了她不认识的字。 墨洄悄然走来,换下了涯月,将倾柔往池边推去:“怎么哭鼻子了?不是答应爹爹要每天高高兴兴的吗?小柔儿你快看,那池里的鲤鱼越来越肥了!” 倾柔将眼泪蹭到了《千诀录》上,抽泣道:“爹爹,我为什么不能跟其他小孩儿一样跑跑跳跳,我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儿,我为什么不能替爹爹挨打……” “哎哟,别哭了啊,”墨洄捧起她哭花的脸,“那是爹爹太笨了,没能让你爷爷满意才挨打的,所以小柔儿今后要努力超过爹爹,让爷爷满意,这样爹爹才没白挨。” 父女俩在池边你一言我一语,小倾柔的心情总算平复下来,低头看着《千诀录》,问:“爹爹,这是什么?为什么里面的字我都看不明白?” 墨洄来了兴致,因为背上有伤,只能慢悠悠地蹲下身子,靠在轮椅边笑说:“这个叫《千诀录》,是一本上古奇书,用的都是其他族的古文字,爹爹也看不懂,不过,这是许多年前,爹爹打赌赢来的!” “爹爹也看不懂?”小倾柔愣了愣,觉得极不靠谱,“爹爹……你该不会是被哪个江湖骗子给骗了吧?” “哈哈哈哈……”墨洄被女儿这么一说,放声笑了起来,“送书的人可是灵荡峰的掌门,当年他遇见了路边的书贩子,看中一本书要买,我正巧路过,说那书是假的,这掌门倒也是个有趣的人,偏说那是真的,就同我打赌,结果买下来发现确实是假的,他便邀我去灵荡峰作客,让我在藏书阁里随意挑走一本。” …… . 云清净叹了口气,这藏书阁汗牛充栋,墨洄竟能正巧挑走这本…… 老天真不开眼。 “然后呢?”云清净听得兴致颇高。 墨倾柔禁不住慨叹道:“爹爹他平生就爱收集这些奇书异宝,越是古怪越是喜欢,不过也正因为这般‘不务正业’,才会多次惹爷爷生气……” “你爷爷还真奇怪,每个人生来各有各的喜好,凭什么要求人人都跟他一样?”云清净随口评了一句,墨倾柔不敢僭越长辈威严,只能不置可否。 “那时,朝廷钦点墨家军师阁作为皇家典籍的存放地之一,爹爹也顺道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宝贝一起送进了军师阁,《千诀录》也在其中……” “等会儿!”云清净倏地一个激灵,“所以说了半天,《千诀录》放进了军师阁???” 墨倾柔顿了顿:“嗯。” 云清净紧接着问:“军师阁后来……被一把火给烧没了???” 墨倾柔又顿了顿:“嗯。” 云清净:“……”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千诀录》被一把火给烧没了!耍我吗!!!” 第 13 章 云清净仰天咆哮,惊醒了墙边的看门狗,那小东西“嗷呜”一声溜回了狗窝避难,远处回声荡漾,还传来了零零碎碎的骂娘声。 墨倾柔赶紧往后退去,委屈不已:“我……我……我就是想讲故事嘛!” 云清净换了好几个持剑的姿势,有气没处撒,干脆背过身去不看她:“想讲故事你怎么不去找别人!我又不想听你讲故事!浪费时间!” “你别凶嘛……”墨倾柔瑟缩在轮椅上,明亮的眼眸在月光映衬下越发楚楚可怜,“我从小身边就没有朋友,好不容易遇见有人同我提及我爹,这才情不自禁说多了……” “你没朋友,我还没朋友呢!”云清净对着围墙大呼小叫起来。 墨倾柔见他宁愿对着一堵墙发脾气,也没有回身一剑把自己劈了,深感欣慰:“那……若是云兄不嫌弃的话,我们可以成为朋友的!” 云清净将剑鞘砸在墙上,胸中怨愤蓦地染上一抹深灰,他双手握拳抵在墙上,脑海里回忆潮涌,许久之后才道:“我不需要朋友。” 一望无垠的蓬莱飘浮着九九八十一座星宫,众仙乘风来去,却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云清净身世特殊,能在蓬莱苟活,全凭灵上尊者护佑,故而不受待见,终日只能与山林为伴,仰观天幕,俯饮甘泉,仗着一身惊天动地的灵力,却无处可用。 他想,蓬莱自古以强者为尊,一定是他还不够强,才会落得孑然如斯,然而当他登上仙主之位,最后被迫身陷万劫不复深渊时,竟无一人援手…… “我不需要……” 云清净兀自低声重复了一遍,幸好面前只是一堵灰墙而不是一面铜镜,否则他就会看见一个落魄潦倒、一无是处的自己。 墨倾柔微微发怔,终是没有接话,转移话题道:“爹爹还有些遗物放在墨云水榭,我回去之后便替云兄仔细找找,若是仍然无果,恐怕……是帮不上忙了。” 云清净略显恍惚地回过身来,听了墨倾柔的话又稍稍振奋了些,摆出一副要掳人的架势:“那还等什么!我马上就送你回去!” “哎!”墨倾柔见他要连人带椅一起扛起来,吓破了胆,“等等!云兄!” 云清净将剑挂回了腰间,嫌弃道:“还等什么?你们女人怎么这么麻烦!” 墨倾柔无处喊冤,匆忙解释道:“这……说来话长,方才提及的军师阁是皇家典籍收藏之地,如今一把火烧没了,惹得龙颜大怒,若是我不能在下个月将此事查得明明白白,墨家恐有灭顶之灾,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望云兄见谅!” 云清净听得糊涂:“等等,军师阁出事不是十年前吗?你们皇帝还喜欢翻旧账?” “圣意难测啊……”墨倾神色黯淡下去,双手握在扶手上,幽幽道,“眼下这太平盛世,朝廷重文轻武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前段时间,爷爷在朝会上因为北原一事公然顶撞了圣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凭什么!当权者怎能如此胡来!”云清净打抱不平,墨倾柔却让他小声些,以免隔墙有耳。 墨倾柔虽与云清净相识不久,但隐约看得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肚子里并没有什么九曲回肠,因此对他深信不疑,便拿出了她珍藏多年的黑羽毛,递给云清净:“军师阁烧成灰烬之后,我在废墟中捡到了这个,可以肯定的是,东原并没有这种羽毛的鸟类。” 云清净将借着亮晃晃的月光仔细打量这片黑羽毛,神情倏然变化:“这!” 墨倾柔心弦一紧:“云兄你认识?” 云清净想起无名崖上发生的事,咬牙切齿道:“我从不归山下来的时候跟这种毛变的妖魔打了一架!但那畜生太卑鄙,打伤别人之后趁机逃走了!” “妖魔?”墨倾柔心中一凛,难怪她四处奔波一无所获,不曾想这事竟然牵扯到了人族之外,“如此说来……云兄,我方才在客栈的走廊上也捡到了一模一样的羽毛!” 语毕,墨倾柔掏出另外一片,云清净将两片一模一样的羽毛攥在手里,恍然意识到什么:“好啊……竟敢追到眼皮子底下了……” 云清净当即将黑羽毛递还给墨倾柔,顶着滔天的怒火冲回客栈。涯月赶来之时,正巧与这位仙门子弟打了个照面,下意识退避几步,云清净却没有搭理她。 涯月去到倾柔身旁:“小姐,发生什么事了?这个人又是谁?” “涯月,辛苦你送我回房了。”墨倾柔心中冰火交加,只盼真相能尽早浮出水面,随后,她望向云清净远去的身影,展颜一笑。 “没事,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 客栈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云清净掌间聚灵,警惕地环顾四周,没有察觉到任何魔气残留,就在途经风醒门前时,似有一道结界与他感应,其后迅速逃离萎缩,在他触及之前收拢回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清净一脚踹开房门,发现风醒正坐在床畔,便冲上前去拽住他的衣领,一道灵剑横在他眼前,厉声质问:“说!你和无名崖上那头羽毛精到底是什么关系!” 风醒注视着眼前的灵剑,流光的剑身于黑夜中格外夺目,灵力却是稀薄似云烟。 他镇定地抬起眸子:“仙尊怀疑我?” 云清净往前一倾,忿忿地看着他,将灵剑贴得更近,几乎能削去风醒几根睫毛:“方才那羽毛精来过了,是不是?你若问心无愧,在房间内设一道结界干什么!” 风醒正大光明地迎上了云清净的视线,两人相视良久,云清净见他迟迟没有回应,唯有一双眸眼复杂难测,像是两道深不见底的漩涡,正在拼命克制将他吸进去。 “我问你话呢!哑了吗!”云清净将他的衣领揪得更紧,怒气上涨,灵剑的剑身出现了扭曲的水纹! 风醒意识到不对劲,担忧地抓着他的手:“不要妄动灵力!” “放手!”云清净将他的手猛然掀开,蓦地,他胸前的玉佩跳动了一下,当即气血翻涌,吐出一大口腥咸,而后眼前一黑,晕倒在风醒怀中。 “仙尊!”风醒脸色骤白,情急之下将云清净打横抱起,放上床榻,把住他左手的脉,又检查了他胸前的蓝色玉佩。 他倏然间明白了什么,喃喃道:“怪不得……原来是被人封印了……” 云清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神识却飘得极远,当日在万劫不复深渊,强光之中,他似乎看见灵上尊者将封印后的契石抛下了深渊…… 没有契石,封印将永世不灭,哪怕他穷尽一生将封印捣毁了八|九成,也永远有一部分灵力和记忆再也找不回来。 遗憾的是,云清净自诩自己除了这两样东西,别的一无所有,灵力就也算了,不知道是哪部分记忆会这么倒霉…… 兴许是强光刺眼,泪水从眼角悄然滑落,风醒从来见过这样的他,一时怔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抬手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 . 祥瑞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还没来得及在城里溜达上几圈,突然感应到云清净有难,立马良心发现地赶了回来,没轻没重地推开了房门—— 风醒的指尖还流连在云清净的眉眼之间,祥瑞哽了一下,只好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风公子……主上他没事吧?” 风醒欲盖弥彰地缩回了手,只道:“敢问,仙尊为何会被封印灵力?” 祥瑞收起翅膀落在床边,毫不设防,直言道:“不止灵力,还有记忆呢!主上在蓬莱杀了人,九重天不肯放过他,灵上尊者就站出来封印了主上,把他送来人界。” 记忆……难怪他不记得千古源的事…… 风醒得知其中缘由,竟是松了一口气,又装作不明白地问:“可是仙尊看上去似乎并无异样啊?” “你可不知道,一年前的主上还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哑巴,什么都不记得,前段时间应当是封印出现了破损,才找回了一部分记忆和灵力,但是封印毕竟还在,若是回想太多以前的事或是过度动用灵力,都是会遭反噬的!” 风醒哑然,定定地望着云清净一张苍白的脸,心头百味浮沉。 祥瑞瞥了眼风醒,又瞥了眼主上,那颗不大的脑袋里竟开始浮想联翩,冷不丁地抖了抖,突然干笑几声:“没事!风公子不用担心,只是……我们主上脾气不好,你还是别管他了!他自己多吃几次苦头就该明白了!” “他的脾气……确实容易吃亏。”风醒仍是目不转睛,俨然是谙熟于心。 但凡路一走偏,眼睛便也跟着偏了,这下可好,祥瑞越看越觉得两人不大对劲,赶紧甩了甩脑袋,找个借口溜了出去。 . 窗外夜色越发浓郁,转眼已是下半夜。 风醒索性躺在云清净身侧,毫无睡意,只是凭着微弱的月光,睁着眼凝视他的侧脸,总觉得这位仙尊不生气的时候,似乎少了点什么。 风醒不禁被自己这番愚蠢的见识给逗笑了,他将视线从眉心移至薄唇,进而沿着下颚精致的弧度到白皙的脖颈,最后落在那枚蓝色玉佩上—— 风醒一时兴起,刚伸出手来就听云清净恍惚地骂了一句:“疯子……你敢……” 风醒顿住了手,一脸喜出望外,紧接着又听见:“你敢吐我身上……我杀了你……” 风醒:“……” 万籁俱寂,屋内落针可闻,风醒枕着双臂望向天花板,嘴边始终含着笑意,眼前仿佛不是梁木,而是记忆里那片灿烂的星空,银河闪烁,夜风轻啸,岁月不再流逝,一念也许就成了永恒。 云清净似乎陷入梦魇,双肩微颤,无意识抓住了风醒的手,指尖着力,狠压在手背,掐出了红印:“蓬莱……跟我回蓬莱……” 风醒勾起嘴角,笑着叹了口气,没有挣脱,只是自然地反握住他,掌心透出温暖的红光,滋养心脉,云清净很快就平静下来。 第 14 章 晨曦初透,客栈外传来断续的狗吠,微风拂落一地梨花。 静谧之中,云清净猛然睁开双眼,头脑须臾间一片空白,昨夜的记忆缓慢回流。 他怵然坐了起来,发现外衣和鞋都规整地放在一边,桌上的清茶飘出温热的白烟,屋内却空无一人。 云清净习惯性握住胸口的玉佩,似乎并无异常,只觉得有一股不属于他的内力残留在心脉附近,微弱得几乎以为是错觉。 云清净端起茶杯的一瞬才彻底记起风醒那混蛋,要不是那酒疯子昨夜拒不交代,自己也不至于急火攻心……总之,这笔帐别想轻易勾销! 云清净抄起佩剑推门而出—— “来啊来啊,来追我啊!”王清水高举陈清风的佩剑,正在走廊上胡窜,跟个小毛孩儿似的嘴脸欠揍至极。 “快把剑还给我!”陈清风嘴上还叼着一截腰带,半趿着鞋就急忙追上前去。 云清净:“……” “哟,大师兄早啊!”其余师兄弟正巧从门前经过,看见云清净便恭敬地打了声招呼,随后各自摇头晃脑、伸腰捶腿地下楼去了。 “早。”云清净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没想到这帮小子平日里好吃懒做的,今日竟起得比鸡还早。 “云兄早。”墨倾柔路过,特地让涯月停下来。 云清净见她今日换上了新衣裳,气色较昨夜好了不少,本想绕着弯儿夸上几句,话到嘴边就只剩下一句:“早。” 此时,风醒从扭打成团的王陈二人身边路过,祥瑞还趴在他肩头搔首弄姿,两人这奇异的组合还能有说有笑,路过云清净的时候各自招呼道: “主上早呀!” “仙尊早。” “早……”云清净茫然地接了过来,一个人杵在门口跟客栈外的石狮似的。 众人前前后后地下到大堂去,客栈的杂役搬来大屉蒸笼,浓雾腾腾,夹杂着馒头的麦香,大家便争前恐后地围住蒸笼,只待揭开笼盖,一抢而空。 云清净瞥见香喷喷的食物,顿觉腹中空空……不对啊!我本来出门是打算干什么来着?? ——“仙尊怀疑我?”夜色沉沉,风醒一句话就能让云清净瞬间恍惚,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被质问的人,说话的语气模糊不清,非喜非怒,更加令人恼火。 “好你个酒疯子!”云清净终于捋清思绪,提剑从楼梯上翻了下去,正要兴师问罪时,一旁的师兄弟朝风醒谄媚地迎了上去,又是让座又是喂食。 “来来来,风公子多吃点!这些都是我们灵荡峰孝敬您的!” “昨晚的比试真是太精彩了!风公子放心,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我们哥几个绝对不允许!所以今天晚上的比试是不是也能……” “这是自然,”风醒收下一碟馒头,向后淡淡瞥了一眼,“只要不被嫌弃,喝多少个晚上都行。” “……”云清净剑在手中,所有山呼海啸的砍人心思都不得已收了回去。 “怎么会嫌弃呢!” “谁敢嫌弃我宰了谁!” “都给我起开!一边去!”云清净将一柄长剑砸在桌上,师弟们哗然,纷纷移去隔壁桌坐下。 风醒忍住笑意,将手中的一碟馒头推至云清净跟前:“大清早火气太重对身体不好。” 云清净恶狠狠地瞪着他,豪夺了一整碟馒头,将声音压在齿间,道:“昨晚的事我还没忘呢,你休想蒙混过关!” 风醒呷了一口茶,自若道:“仙尊不必怀疑小的,小的真心可鉴。” “噗——”祥瑞坐在风醒身边,听见“真心可鉴”四个字便呛了一大口水。 有鬼。 云清净觉得莫名其妙:“你不是不爱喝茶吗?大清早在这里装什么装?” 祥瑞匆忙躲去风醒身后,背靠大树好乘凉。 云清净:“……” 岂料王清水转眼就从二楼“咚”地一声摔了下来,四脚朝天,蹭了一身灰,捂着屁股叫道:“陈……陈清风你至于嘛!我让你跑了这么多圈,都是为了助你活动筋骨啊!” 陈清风顶着一头熊熊怒火,从楼梯上负气走下,将佩剑挂回腰间,忿忿道:“有什么可活动的!今日向盟主递了帖子就得赶紧回不归山去了!” 王清水叫苦不迭,灰溜溜地扶着相邻的桌子坐下:“今日可有擂台赛呢……好歹是武林盛会,不去玩玩多浪费啊!” 墨倾柔端坐在旁,听得津津有味,见王清水嘟嘟囔囔地抱怨不休,笑道:“聚英大会,群贤毕至,各路英雄好汉三年磨一剑,确实不容错过,若是这位兄台想去,晌午大可随我一起。” 王清水倏地站起身来,双眸透出的光亮又即刻被云清净挡了回去,云清净走上前来横插一句:“怎么?你要查的案子还跟聚英会有关?” 风醒有意无意地瞥了他与墨倾柔一眼,手持茶杯,迟迟没有放下。 倾柔身后的涯月显然对云清净有所忌惮,好在云清净一向是个嫌麻烦的性子,能省一事是一事,目光从未往后扫,。 但涯月还是怯怯地守在原地,禁不住提醒道:“小姐,咱们还得在比擂之前先去送拜帖呢,现在应当出发了。” 墨倾柔这才恍然,对云清净无奈道:“云兄勿怪,与案子无关,不过一点……私事罢了。” 王清水从云清净身后探出个头来:“那还能不能去玩玩啦?” 云清净反手将他的头摁了回去,颇为嫌弃,总觉得求一个姑娘算不上光彩的事,但墨倾柔倒是个极好说话的人,连连点头:“能,还请晌午至西城门一候。” “好嘞!”王清水心满意足,捂着屁股大摇大摆地从陈清风面前经过,还抛了个“你看看人家”的眼色,。 陈清风不予理睬,转头望向墨倾柔:“墨小姐兰心蕙质,其实大可不必理会我三师弟的。” 经过昨晚官府的胡搅蛮缠,眼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客栈里住着一位千金之躯的大小姐,背倚北墨盛名,光环加身,好比那清水芙蓉,让众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哪里的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墨倾柔莞尔一笑,与涯月一同离去。 背影不乏落寞,像是从一处热闹转移至另一处热闹,无论身在何处,总与红尘隔了一层。 云清净忆起军师阁一事,暗自唏嘘,不知那黑羽毛究竟从何而来……想至此处,他忍不住侧过眸子瞥了风醒一眼,却不巧与这酒疯子目光相接,云清净又心虚地转移了视线。 . 烈日当空,西城正是熙熙攘攘,刀剑厮磨之音远扬,伴着阵阵呼喝,掌声起起伏伏。 祥瑞爱凑热闹,率先拍拍翅膀跃去前方屋檐上观战,留下一帮灵荡峰弟子在人群里揉面团似的挤来挤去。 “让一下……唉,谁摸我!”王清水陷在人群里不时嗔怪道,陈清风领着几个师弟艰难跋涉。 偏偏云清净就跟一把斧头似的劈开了人群,涌至最前,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要不是跟在他身后的风醒个子高挑,如野鹤之在鸡群,恐怕众师兄弟在茫茫人海中再也捞不着自家大师兄。 “快!大家别跟丢了!”陈清风将佩剑紧紧攥在手上,拇指搭在柄口,俨然时刻准备出鞘。 王清水见他都快将“心潮澎湃”四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嘲道:“是谁之前在客栈不情不愿,还说应该等比擂结束再去拜见盟主的?结果呢?比我还着急呢!” 陈清风:“……” “好!”人群再度爆出喝彩声,只见擂台上一个彪形大汉手持流星锤,半空飞旋,三两下就将一对武人夫妇打落在地,遂仰天发出洪亮的笑声。 云清净不顾耳畔的闲言碎语,占领了一个绝佳的观赏位置,风醒护在他身后,将推搡都一己扛下,奈何陈清风等人见缝插针,疯狗似的涌了上来,风醒一个踉跄,从背后将云清净抱了个满怀。 未等云清净开始骂娘,风醒率先愣怔,眼下仿佛自己一低头就能贴住他的脸…… 登时,无数念头在脑海中破裂,勾连的丝线朝四肢蔓延,像是冒犯了什么不可冒犯的,风醒骤然抽身而退,朝云清净举起双手以示无辜。 云清净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却没有破口大骂,只觉得这酒疯子奇奇怪怪,醉酒的时候倒是放荡不羁,清醒的时候却装模作样——真是个疯子! 风醒侧过头清了清嗓子,总觉得耳畔灼热,想咳嗽几声将这团热火压回去,他权衡一番,决定退后几步,将位置让给陈清风一干人等。 . 彪形大汉绕擂台走了一圈,炫耀着他的流星锤,用他那粗浑的喉咙大喊道:“怎么没人了?我看台下不是还站着各路修仙的小白脸吗?怎么不来试试!” 云清净冷哼一声,看他虎背熊腰,肩臂肌肉虬结,一个脑袋有五个流星锤那么大,不过仗着有一身蛮力,但凡遇上个至柔的内家功夫,一准倒大霉。 陈清风站在云清净身侧,手指不可遏制地震颤起来,死死地扣在剑鞘上,越听那彪形大汉挑衅,越发站不住脚。 云清净深知陈清风此人过去拘束惯了,端着自己大师兄的架子缚手缚脚,如今降了一级,做事反倒随性了许多,无论是对付歪魔邪道还是西山岭那帮狗腿子,一旦拔出剑来就变得恣意,更像他自己,现在这么憋屈,怕是要憋坏了。 云清净干脆用胳膊肘顶了顶他:“哎,既然看不惯,何不上台一战?” 陈清风“啧”了一声,躲开半步:“不行,掌门交代过,不要横生事端。” “比个擂怎么就横生事端了?”云清净真不明白陈清风在顾忌些什么,“你若赢了,就是给灵荡峰添彩,苏云开在深山老林里能知道什么?” 陈清风有些动摇,身后的风醒又无端补了一句:“二师兄不妨看看你的左前方,似乎也有一帮仙门子弟快站不住了。” 陈清风一眼望去——还真是冤家路窄,西山岭那帮人也在这儿! 不知触了哪片逆鳞,积郁的心结猛然断开,陈清风抛下了顾虑,抢在西山岭之前飞身跃上擂台,拱手道:“灵荡峰陈清风,请赐教。” “哇!”门中弟子不曾见过此等景况,纷纷踮起脚尖张望,聚精会神得像是要将眼珠子飞出来,其余仙门也觉得新鲜,不知这自命清高的灵荡峰何时开了窍。 彪形大汉一身横肉怕也长进了脑子里,对自己的功夫不清不楚,一见陈清风是个纤瘦的小白脸,当即没头没脑地扑了上去! 飞旋的流星锤呼啸苍苍,就在要砸得头破血流的一瞬,陈清风探下身子,剑锋回转,用钝面重击丹田,那大汉霎时浑身一软,流星锤脱手而去,直逼西南角的江府大门—— 墨倾柔与一名白衣男子相偕而出,交谈甚欢,涯月最先察觉那枚咆哮而来的流星锤,伴着旁人惊呼,迅速一个旋身挡至倾柔面前! ※※※※※※※※※※※※※※※※※※※※ 下一章周二见=v= 笔芯 第 15 章 “小心!”云清净困在人群之中,只能“远水救不了近火”地一呼喊,眼看流星锤迅若闪电,裹挟一道飓风而去,涯月那个妖族小丫头根本抵挡不住。 说时迟那时快,那名面容清秀的白衣男子眼疾手快地抽出长剑,剑锋划破灼热的阳光,奋力一挥,打偏了流星锤的方向,拐向右侧墙角,生生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而那白衣男子也被反作用力弹出一个趔趄。 墨倾柔匆忙将他扶住:“少盟主你没事吧?” “没、没事……”白衣男子努力稳住身形,双手扶住那柄长剑,迎着周遭赤|裸的目光,提剑入鞘,转身去往角落,将流星锤从地上拔了出来。 涯月惊魂甫定,墨倾柔示意涯月原地不动,暂且留在江府门前观望。 白衣男子稍加整饰,含了一口定神的气在胸前,迈着稳健的步子登上擂台,众人的目光就像提线木偶似的,唰然聚拢在他身上。 彪形大汉当众出丑,霎时间变得弯腰驼背,抬不起头来,一旁的陈清风倒是毫不避讳地打量起白衣男子,见他相貌俊逸白净,眉眼如玉,像是个亲切随和的人,奈何眉间沟壑深重,将一身温润纯良都藏着掖着,不肯轻易示人。 白衣男子将流星锤交还给彪形大汉:“一时成败,瑕不掩瑜。” “让江少盟主见笑了。”那彪形大汉悻然道,接过自己的兵刃便垂头丧气地离开,失去气焰的身躯变得极其笨重,走起路来还震得台下木桩接连抖动。 陈清风一击制胜,观众后知后觉地鼓起掌来,灵荡峰众师弟更是夸张地吹出几声长哨,陈清风一度赧然,瞥见那壮汉离去的背影,隐隐松了口气。 云清净哼笑几声,没想到陈清风这小子还有两下子,面对敌人气势汹汹的进攻能够临危不乱,敏锐地抓住破绽反击,不愧是灵荡峰的首徒。 不知不觉,云清净自己也看得有些心旌荡漾。 “少侠好身手!”白衣男子将长剑横在眼前,恭敬地行了个拱手礼,眸光流动,似乎是跃跃欲试。 陈清风抬手回礼,听那彪形大汉唤他“江少盟主”,就已大致猜出这白衣男子的身份——武林盟主江海年的独子江信,自幼修习武林显学之一的星璇剑法,乃是货真价实的天之骄子。 陈清风是个收放过于“自如”的人,分明心头无限向往,好不容易撒一次泼,得了便宜就抽身而退,没胆子一路撒到底,于是暗地推脱道:“少盟主过誉,是在下班门弄斧了。” 陈清风让足台阶,当即提剑下台,江信高涨的战意还未释放就已凉了三分,倍感受挫,朝着陈清风追了几步:“请留步!在下不才,想向少侠讨教几招!” 陈清风:“……” 堂堂洛水江氏未来的当家人主动邀战,无数双眼睛盯着,应与不应皆是难堪,陈清风略显窘迫,这江少盟主怎么就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谁敢跟您比试! 台下的王清水识破二师兄的心思,感动不已:“看见没!不愧是咱们的二师兄啊!有进有退,不骄不躁,尽显我灵荡峰的大派风度!” “你错了,”云清净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口吻驳回了王清水的话,“陈清风这不是谦让,而是他根本就打不赢人家!” 王清水:“……” 陈清风正苦恼着如何回绝,江信见他踌躇不决,心一横,干脆亮出剑锋,狂风卷落叶似的袭了过来! 陈清风倏然拔剑横挡,两道剑光碰撞在一起,陈清风被迫向后仰去,雪白的剑刃即刻从眼前划过,江信临时撤招,将陈清风逼回到了擂台中央。 “搞什么!故意逼迫别人不战而战,简直仗势欺人!”一个师弟公然抱怨起来,云清净也没料到这少盟主如此操之过急,原本依陈清风的性子,应战是迟早的事,如今强攻上来,反倒失了风度。 陈清风守在原地,眼前有无数道剑影辗转穿梭,他手里的剑徘徊不定,好不容易抓住一道凝滞的影子,情急之下刺了过去,扑过去却是空空如也! 紧接着,江信在空中划出弧线,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他的招式,唯有剑光环环相扣,骇然来袭。陈清风吓了一跳,背后露出了破绽,被江信以剑柄重击,当即狼狈地跪倒在擂台边,险些坠下。 江信尽管剑法精妙,不乏咄咄逼人,却始终改不了面慈心善,见陈清风悬在边缘,稍不注意就会跌落在地,急匆匆收起长剑,往前迎了几步:“少侠……” 陈清风一惊一乍,以为江信要乘胜追击,不等重心落下便匆忙站起身来,扬剑一挥,口中念念有词,铁剑瞬间被一道清冽的白光覆盖。 灵荡峰众弟子们再度惊呼,云清净逐渐瞪大双眼:“这不是苏云开的独门剑诀吗?陈清风干得漂亮——!” “亮”字尚在嘴边,只见陈清风气场全开,转眼就一脚踏空,当着众人的面摔了下去! 白光昙花一现,映出陈清风一张“灵魂出窍”的衰脸,他躺在地上愣了半天,直到手中的剑从天而降将他砸了个“头彩”,陈清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掉下了擂台! 云清净:“……” 众师弟:“……” 围观群众:“……” 灵荡峰众人齐齐掩面,实在没眼看,云清净暗自在心底将陈清风这没出息的东西骂了个狗血淋头,风醒却突然拍手叫好:“江少盟主好剑法!” 云清净不服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风醒旋即闭嘴,而台上的江信还没回过神来,周围已然被带起一片喝彩声,众人掌声雷动,连同西山岭的人都不情不愿地鼓起掌来,没有多想,只觉得陈清风今日是“虽败犹荣”。 陈清风从地上爬了起来,故作镇定地拍拍身上的灰,趁着众人都在跟风拍马屁,自己灰溜溜地钻进了人缝里,还得听一帮师弟不甚走心的安慰。 江信躬身向众人致谢,云清净按捺多时的心思瞬间走火,将陈清风往身后一挤,向前蹬地而起,伴着佩剑出鞘,稳稳地落在台上,剑指江信:“现在该换我讨教了!” 话音刚落,云清净一个腾空翻身,跃至江信跟前,凛冽的剑气劈了下来,江信神情微变,主动避让开来:“阁下是?” 江湖规矩,比擂前得自报家门,但云清净是个记仇的,喜欢“以牙还牙”,方才江信强人所难,让陈清风措手不及,眼下他也不屑于跟人废话,转手便是一招游龙走凤。 江信以星璇剑阵相抗,吃力地接下,后撤几步:“既是如此,得罪了!” “谁得罪谁还不一定呢!”云清净手腕偏折,剑锋从江信耳畔擦过,灵气从剑身渗透出来,随剑招游散,旁边的风醒和墨倾柔同时变了脸色。 风醒见云清净又在不惜命地妄动灵力,手指攥得咯吱作响,可惜如今台上正打得火热,他想不出有何阻止的法子。 他抬头望向屋檐上的祥瑞——“主上冲啊!对!就是这样!打得好!” 风醒:“……” 都是些不长记性的…… 墨倾柔担忧地望着江信,这少盟主虽掌握一手精妙剑法,可云清净显然攻势更强,即便在星璇剑法里讨不到便宜,但应变和反击的能力皆属上乘,江信使一招,他记下一招,江信再使一招,他便很快悟出了破解之法,加之有灵力护体,后期优势越发突显。 “小姐,你猜谁会赢?”涯月难得见到如此精彩绝伦的剑法对决,故意俯下身子在倾柔耳畔揶揄道,“噢,我知道了!小姐肯定希望少盟主赢!” 墨倾柔没法答复,陷在无尽的忧虞之中,不是云兄不能赢,而是江信不能输…… 果不其然,“不能输”的念头在江信心底破芽而出,随着自己节节败退而快速生长,进而变成参天大树,江信的五感逐渐迟缓,被大树的荫翳扰得心不在焉。 云清净不过在灵荡峰修习了一年的门派剑法,算不得精通,好在仙门之道大多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以蓬莱传授的运灵之法亦能驱动剑招,不过这也让云清净使出来的招法太过凌乱,风格杂糅,让人完全琢磨不透,江信渐落下风。 云清净察觉到他心神不宁,当即一记蛟龙出水扫过他的胸膛:“喂!想什么呢你!” 江信额上冷汗直冒,呼喝一声斩了上去,云清净见他步法全乱,处处都是破绽,于是右手持剑作掩护,左手用剑鞘倏然击打在他膝盖,江信身形一偏,扑了个空。 云清净的怒火不减反增,恍神间,江信回身一个挑刺,云清净左手的剑鞘便飞了出去。 “这少盟主看起来好像很着急啊?你看这剑形都乱糟糟的!” “呵,我看那个灵荡峰的弟子更着急,下手没轻没重的,怕是不知道自己打的是谁!真不识趣!” 围观群众闲言一起,台下的师兄弟们相顾无言,越发惶恐,陈清风怕云清净继续打下去会惹出祸端,高声道:“大师兄!别打了!” “就是,别打了!咱们赶紧办完事回不归山吧!”众弟子们跟着嚷嚷起来。 云清净觉得恼人至极,但手里的剑还是放软了些,连续往回撤,可江信依旧紧咬不放,汗水流至下颚,滴落的瞬间又被剑光劈成两半! 云清净见他打红了眼,眉头一拧,使出狠力将江信手中的剑击飞出去:“不打了!点到为止!” 江信没了兵刃,瞳孔急遽颤抖起来,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颤声道:“我……我……太没用了……” 云清净不解地看着他,索性将自己的佩剑也扔了出去,想来他心里应该会平衡不少—— 岂料江信转念间就走了极端,抬起一掌打算了结自己的性命! ※※※※※※※※※※※※※※※※※※※※ 最近被三次元ddl谋杀,暂时隔天更,四月立刻恢复正常,给大家鞠躬了~ 一鞠躬 二鞠躬 第 16 章 “喂!”云清净大声呼叱,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奈何手掌距离额头太近,几乎是生死一线! 电光火石之间,一根木棍从远处飞驰而至,猛烈击打在江信的手臂,瞬间破裂成木屑飞溅,江信不敌这股强力,踉跄向后倒去,只见一名红衣男子飞檐走壁而来,从天而降。 他以迅雷之势跃至江信背后,整个身形悬空一转,单足立于木桩之上,雄健的臂力揽住江信,倏而足尖猛踏,旋身回落至擂台上。 江信怔然望着他,无限恼恨,眸中泪光闪烁道:“霍兄……对不起……” 红衣男子剑眉高竖,面含威仪,神情却被阴翳笼罩,将江信半推开,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真是……” 周遭人群一片躁动不安,各自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细碎的交谈声彼此混杂。 “哟,这不是霍魁首吗!” “霍魁首一来,那个灵荡峰的小子多半就要倒大霉咯!” …… 闲言碎语漫天飞舞,灵荡峰众人再度齐齐掩面,王清水憋屈地靠在陈清风肩头:“完了,完了,咱们灵荡峰怕是要变成武林公敌了!这红衣服的到底什么来头啊?” 陈清风被他一扰,更加心烦意乱:“你忘了?掌门以前说过,天下武学百花齐放,唯有一宗能集百家之长,居百家之上,不用任何兵刃,单凭一双拳头就能笑傲天下,江湖中人称之为武宗,台上那个红衣服就是……” “武宗后人,霍潇湘,”红衣男子对云清净一拱手,“江信方才太冲动了,多有得罪,倘若阁下不肯罢休,定要决出胜负,那我来替他。” “霍兄!”江信拦住霍潇湘,“这位少侠早已取胜,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又心智不坚,才做出了糊涂事!” 云清净响亮地嗤了一声,怎么越听越觉得自己成了那个无理取闹的人?莫名其妙!既是如此,那不无理取闹看看,岂不浪费人家一片苦心? “好啊,你来替他!”云清净懒得拣回自己的佩剑,双目一睁,右手当即甩出了一柄灵剑,晶莹剔透的剑身灵光四溢,霍潇湘目光微凛,将江信推去一旁。 风醒眉头紧皱,心弦绷得笔直,忍不住往前迈了几步,王清水赶紧拦住他:“哎!风公子你上哪儿去?别怕,咱们大师兄还是挺能打的!” 风醒刚一愣怔,只听台上有什么东西发出脆响,定睛一看,云清净手中的灵剑被霍潇湘一拳挡下,两人用力相抗,耳畔的空气震颤不已,平地卷起狂风! 倏然间,灵剑裂开了几道细纹,逐渐扩散开来,云清净牙关紧咬,胸前的玉佩再度起了反应,霍潇湘原地不动,自如地添了三分拳力:“阁下还是尽快收手吧!” “休想!”云清净激将不得,越发不依不饶,霍潇湘猝然回撤,眨眼间又猛袭过来—— 只一瞬,拳风包裹灵剑,铮然破碎,云清净被掀出几米之远,风箱似的急喘,霍潇湘紧接着一记长拳,云清净挣扎着站直身躯,却早已来不及避开! 众人的脑袋前后左右地晃动,眼看要分出胜负,擂台之上骤然爆出刺眼的红光,云清净再睁开眼时,风醒已经挡了过来,而霍潇湘的拳头正好停在他胸前。 “你……”云清净想说他不要命了,可自己内息全乱,喉咙里涌上腥咸,根本说不出话。 风醒却镇定地平视前方:“聚英会讲究的是以武会友,你们彼此为友人抱不平,乱七八糟,冤冤相报,何必呢?” 霍潇湘那一拳堪堪止住,却不是因为他及时收手,而是他根本挥不出去。 风醒眼前仿佛张开了一道无形的结界,将这一拳嵌在其中,霍潇湘一阵惶然,盯着风醒犹豫片刻,向后退了几步。 江信即刻跑上前来:“这位兄台说得是,今日实在太过失礼,还望二位见谅。” 风醒和善地一颔首,转身扶住云清净,却被这位自己都快站不稳的仙尊大人一把推开:“不要你扶!” “好好好,我不扶,你搭着我总行吧?”风醒无奈摊开手,云清净这才百般嫌弃地倚着他的胳膊,上前几步对江信和霍潇湘一拱手,补上了自报家门这个环节:“灵荡峰,云清净,方才自己掉下擂台那个是我门中老二,陈清风。” 陈清风扶着额头,哀叹道:“掉下擂台这件事就不用介绍了……” 江信连连回礼:“向来听闻灵荡峰潇洒快意,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若诸位不嫌弃,可入府一叙,在下定会尽心招待,以作赔罪。” 云清净瞥了眼江府门前忧心忡忡的墨倾柔,一口答应下来。 . 聚英会召开期间,每日都有比擂,走了一拨人又来下一拨人,胜败乃是常事,无非为了争一个面皮上的光彩,真正想要战至最后、夺得聚英会魁首的人,其实屈指可数。 江信方才搏命一战,冷汗早已湿透衣衫,将灵荡峰众人带入江府之后,自己便先行回屋整饰,众人坐在江府的会宾阁内,好奇地东张西望。 阁内檀香阵阵,装潢古朴雅致,乍一看像是书香门第,坐了一会儿又能感受到官邸的庄穆森严,灵荡峰众人安静地守在原处不敢妄动。 陈清风拿出怀中的拜帖和信笺,对门口的小厮问道:“请问,江盟主现在何处?” 小厮恭敬答道:“盟主今日入宫面圣了,黄昏时分应能归来。” “多谢。”陈清风一哂,将苏云开千叮咛万嘱咐的信又收了回去。 云清净正摁着祥瑞的头给他灌茶,闻言好奇道:“怎么?皇帝还要管武林的事吗?” 墨倾柔见他又口无遮拦,咳了几声,解释道:“洛水江氏奉旨统管武林,是个官差,要领朝廷俸禄的,所以江叔叔还得朝野、庙堂两头跑。” “搞半天又不是按强弱来分的……”云清净低声嘀咕了一句,内伤隐隐作痛,他又忿忿地瞪了霍潇湘一眼,大有“下次找机会宰了你”的意思。 霍潇湘独自倚在门边,目光倒是不卑不亢,迎着云清净的视线问:“哎,你学的哪派功夫?怎么打起来不伦不类的?” “谁不伦不类了!不信我们再打一次试试!”云清净拍桌而起,风醒赶紧将他碰倒的茶杯扶起来。 “好啊,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吗?”霍潇湘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语气变得霸道了许多,丝毫没客气——敢情这两人在擂台上和和气气都是装出来的…… 此人的性子就跟他这身赤红衣袍似的,上面用墨色针线绣出的纹理就是他心里的火气,难保不会一点就燃。 倾柔赶紧劝道:“霍兄,云兄,这里可不是擂台,咱们还是有话好好说。” “你跟他很熟吗?”云清净质问道。 墨倾柔:“……” “你跟他也很熟吗?”霍潇湘也跟着问了一句。 墨倾柔:“……” 思来想去,倾柔决定埋下头去,握着茶杯不再吭声。涯月觉得甚是好笑,替她家小姐道:“其实都不太熟,我家小姐跟江少盟主才是最熟的。” “嗯?你们在聊什么?”江信一脚跨进屋来,正巧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云清净之前被江信的寻死吓得不轻,虽然他现在已经平复了心情,但云清净还是怕他什么时候又想不开了,一头往墙上撞,不敢主动招呼,转而逮住墨倾柔不放:“你不是说你没有朋友吗?” 墨倾柔讪笑几声,硬着头皮解释道:“准确来说,在我退婚之前,确实不算有朋友。” “退婚?”屋内众人齐声呼喝起来,没想到墨家大小姐竟是少盟主的未婚妻! 江信挠了挠后脑勺,神情无奈之中又多了几分憨直:“这……倾柔妹妹你放心,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同他商量便是,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霍潇湘皱起眉头,掰着江信的肩:“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婚?是不是你小子做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了?” “没有!没有!少盟主德才兼备,是真君子!”倾柔赶紧为江信喊冤,略显哀伤道,“只是……墨家现在都自身难保了,又怎敢拖累江家呢……” 众人一怔,云清净心如明镜,转头望向风醒,毕竟要寻找那羽毛精,这酒疯子是最大的突破口。 风醒似乎察觉到什么:“我等初来乍到,消息闭塞,能否冒昧问一下,这墨家出什么事了?” 陈清风等人也藏着同样的疑惑,借风醒之口问出,纷纷将目光投向墨倾柔,知情者只剩下云清净、涯月和江信,三人皆是面色沉重,有口难言。 倾柔放下手中的茶杯,叹了口气:“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各位远道而来,还是别为我的事伤了兴致……对了,霍兄这次可会参加聚英会?” 话锋突然转向霍潇湘,风醒识趣没有追问,暗暗记在了心底。 一旁的陈清风趁机恭维道:“听闻霍少侠乃是十年来三届聚英会的魁首,今日匆匆一瞥,果真厉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武宗风采。” 云清净闻言便没了脾气,原来这姓霍的这么厉害,怪不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打不过他! 祥瑞被主上灌了苦茶,正难受,心想主上你可拉倒吧,就算两时整会儿也打不过人家…… 霍潇湘听惯了这些话,随意摆了摆手,遂看了江信一眼:“这次我不参加。” 江信欲言又止,似乎颇为沮丧,绷着一张苦脸道:“若霍兄能来,今年必定也是蝉联魁首的……” “少盟主,盟主回来了!” 门外的小厮上前通禀,众人精神一振,陈清风赶紧又将信笺拿了出来,和灵荡峰的师弟们一同起身等候。 霍潇湘却打算先行离去,江信想了想,还是追了出去:“霍兄!这次人多,也不能留下来吗?” 会宾阁外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而下,水面倒映出一座白玉拱桥,过了桥,宽阔的大理石道两侧种满梧桐树,眼下季节还是绿油油一片。 霍潇湘站立于拱桥上,回头看向江信:“你爹一向不待见我,人多人少都一样,我还是先离开了,过几天再来。” 江信有些垂头丧气,霍潇湘无奈朝他走去,拍了拍他的肩:“这次我既不参加聚英会,你可得努把力,拿到魁首才是,这样你爹也不会总是气恼我扫了他儿子的面子。” 江信噗嗤一笑:“我哪儿来什么面子……再说了,不待见你的人可多了,你还不是天天去碍他们的眼。” “哈哈哈那些人算什么?这可是你爹,是武林盟主,不一样!”霍潇湘大笑几声,渐行渐远。 江信幽叹一声,还是冲他的背影挥了挥手。 ※※※※※※※※※※※※※※※※※※※※ 鞠躬感谢 第 17 章 江海年回府后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就直奔会宾阁,与他同行的还有一名同样朝服加身的中年男子,两人一路上都神情凝重,三言两语地交谈,时不时唏嘘几声。 跨过白玉拱桥来到会宾阁门前,江海年对身边人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来,墨大人里面请。” 江信站在门口俯首相迎:“见过父亲,见过墨大人。” “二叔?”墨倾柔拨动轮椅向前探头一望,果不其然,江盟主身边正是自己的亲叔叔,墨家二当家墨黎。 墨倾柔没有亲人重逢的喜悦,反倒有些慌神:“二叔怎么来了?” “小柔儿?”墨黎也诧异地看着她,“我倒要问问,你怎么也在这儿?” “我……”墨倾柔有些吞吞吐吐。 江海年瞧见一大屋子的人,没有多问,进屋后先安抚众人坐下,叹道:“没想到热闹的事都凑在一起了,唉,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江信跟在父亲身畔,焦虑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日头向西坠沉,天边漏下几分暮色,往日进宫面圣,是绝对不会拖到这个时辰才回家的。 江海年端起一杯热茶来,润了润干涩的喉咙,道:“北疆战事吃紧,那西宇文的部落头子宇文端是个狼子野心的,掀起北原叛乱、囚禁北原王不说,如今还公然打起了中原的主意,前段时间竟在锁春关以北的地方驻兵,大肆挑衅,圣上大怒,今日便召群臣入宫商议对策。” 墨倾柔自小博览群书,涉猎甚广,除了正统学识,也好一口五花八门的传奇故事,幼年知晓北原王废除流奴制一事后,早已是崇敬不已,如今听闻噩耗,便有些坐不住了:“那商议有结果了吗?” 江海年抬头望向墨黎,墨黎便接过话来:“原本想着贼人犯境,绝不姑息,可今日有几位大人提议效仿过去,让我北墨一族挂帅北上,剿灭叛贼,结果……” “结果,皇上就更生气了?”墨倾柔补上了墨黎欲言又止的话,见二叔无奈地点点头,倾柔瞬间瘫软了身子,无力地靠在背椅上:“看来军师阁一事须得抓紧了……” 伴君如伴虎,没人知道这九五之尊的怒火和嫌恶会不会就此沦为一个无底洞,永远没有回转的余地…… “哎,不必沮丧。”江海年止住倾柔的哀戚,“主要是皇上提及出兵一事,无人敢应,唯有北墨一族可供驱使,不过你也知道,皇上前段时间才与墨老爷子闹了龃龉,难免怨忿,待哪日气消了,说不定会有转机。” 灵荡峰众人听得鸦雀无声。 王清水凑到陈清风耳畔,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得我们好像很多余啊,不然改日再来?” 陈清风犹豫地摩挲着手里的信笺,转头瞥了一眼云清净——嗬,这位大师兄正聚精会神地聆听朝堂之事,就跟他听得懂似的…… “云师兄,不然我们先行离开吧,搅扰盟主议事,恐怕有些失礼。”陈清风勉为其难凑上去开口道,云清净冲他摆摆手,意思是你往旁边站点,影响本尊参与家国大业了。 陈清风:“……” 江海年注意到客人的异动,这才回悟过来将他们晾一边了,于是愧疚地走上前去对灵荡峰诸位拱手道:“是江某人失礼了,有灵荡峰的仙士大驾光临,不知贵派苏掌门近日可好啊?” 陈清风赶紧躬身回礼:“多谢江盟主,掌门一切安好,还命我等前来送上聚英会拜帖,外加一封……” “哦哦,苏掌门真是有心了,自我上次与他一别,也有好几年了,他日得空,定当亲自拜访灵荡峰,”江海年飞快截下了陈清风的话,转头对门外呼道,“来人,客人们久等在此,快去让后厨准备些吃食。” 陈清风一时愣怔,想来江海年诸事缠身,现下也难以分神,只好将信的事延后,安静地坐在原处,享用江府送上的美食。 陈清风受苏云开托付,手中的信一刻没交出去,他便一刻也逃不开惶恐,岂料身后这帮师弟们早就哼哧哼哧地吃了起来,根本不在乎。 江信忿忿地握紧拳头,抱不平道:“这与墨家有何关系!都怪宇文端那小人,不知找了什么靠山,短短数日势力大增,连北原王都不是他的对手!” 风醒闻言眉梢轻动,拿起一枚芝麻糕,在眼前反复把弄,那灰黑的芝麻粒如同漫天阴黑的鸦群似的,原本好端端的食物染上了一层晦气,他将芝麻糕放回了碗里。 也不知道十三北上刺探的情况如何…… 江信口中的“短短数日势力大增”倒是值得玩味,风醒忆起早年游历北原时,各地清明安康,宇文部落还是一体,并没有分出什么东宇文、西宇文,北原王独掌大权,威望极高,手下几号人物中也没听说过宇文端的名字,如今崛起,恐怕真是请来了什么通天神佛…… 江海年提醒江信凡事要沉着应付,江信只好收敛了怒火,江海年转而又道:“罢了,倘若宇文端不识趣,继续挑衅,出兵是早晚的事,你们这些小辈就莫要插手了……对了,聚英会已经开始比擂了,信儿,你的武功进展如何?” 江信浑身一颤,手心渗出汗来,晌午丢的脸皮还在地上,时不时想起来就被迫踩上一脚,江信垂下头道:“已经在抓紧练习了……这次一定不会让父亲失望的。” 墨倾柔的眉眼耷拉下来,江信的一字一句就像秋日细雨,软绵绵的,打在肌肤上却是刺骨的凉。 云清净顿觉不是滋味,心虚地将佩剑往身后藏了几分,祥瑞不巧也在身后,刚叼起一块糕点,转眼就被突如其来的剑鞘给打偏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墨黎见墨倾柔的目光定在江信身上,一时兴起,打趣道:“你还没回答我为何会来江家呢?莫不是想念少盟主,趁着待嫁前多见见?” 墨倾柔猝然收回目光,显得极其慌乱,众人热衷八卦的本性被勾了起来,都眼巴巴地瞧着她,屋内气氛骤然回暖了些。 江海年一拍脑袋想起这桩亲事,笑道:“差点就忘了,今日将墨大人邀来府上,就是为了商量你俩的婚期的!我看下个月的初八是个好日子,不如……” “盟主!”墨倾柔急切地呼出了口。 江海年口怪心不怪道:“怎还叫得如此见外?小时候不是还一口一个江叔叔嘛?” 墨倾柔慌张地摆摆手:“实不相瞒,今日冒昧上门,其实是为了和您商量一下退……退婚的事!” 两位长辈的脸色瞬间凝上了一层冰,江海年还算和蔼,只是干瘪地笑了起来,墨黎即刻皱起眉头,拿出当家的威严,喝斥道:“胡说什么呢?这桩婚事是你爷爷亲自定下,怎么能说退就退?” 墨倾柔张口换了好几番话,终是简洁明了地说:“军师阁一事尚未查清,倾柔绝不舍下墨家出嫁!”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寂静无声。 “你、你这孩子!墨黎总觉得在江家说出这番话太过失礼,赶紧转过身去对江海年赔罪,“盟主勿怪,我这小侄女不懂事,执拗惯了。” “无妨!无妨!”江海年倒是颇为欣赏墨倾柔的脾性,反倒转头望向自己这个唯唯诺诺的儿子,“江家和墨家乃是世交,承蒙墨老爷子看得起,愿意将这么宝贝的长孙女嫁与我这个邋遢儿子……” 倒霉催的江信将头垂得更低了,墨倾柔听见“宝贝”二字也心虚地咽了咽喉咙,脑海里只剩下自家爷爷虎狼般咆哮的狰狞模样…… “……既然小倾柔有这心思,眼下又是多事之秋,婚事容后再议也不迟。”江海年圆下场来,墨黎还是连连道歉,墨倾柔虽未如愿解除婚约,但也宽心了不少。 . 晚宴过后,墨黎急着赶回墨府向老爷子请安,墨倾柔将二叔送至门口。 墨黎轻轻摸着她的头,叹道:“可别让你爷爷知道你擅自跑来江家退婚,否则你就别想着再踏出墨家一步了。” 墨倾柔倍感委屈:“那二叔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待军师阁事了,我会亲自去爷爷面前赔罪的。” 墨黎无奈收回了手,心情越发沉重,好不容易往前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倒回来:“军师阁一事本来就是意外,皇上命你查案只是在气头上,待气消了,皇上就会念及我们北墨一族满门忠义,是不会为难我们的。” “世事难料……”墨倾柔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淡淡一笑,“二叔,一路保重。” . 墨倾柔送罢归来,途径花园时,一片花瓣飘至肩上,倾柔用指尖轻轻捻起,转头一瞧,云清净站在不远处,头顶上立着一只臊眉耷眼的丹顶鹤,嘴里含着一枝小野花。 云清净:“喂,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墨倾柔让涯月先回房等她,自己慢悠悠地朝云清净靠了过去:“云兄怎么一个人?这江府可不比别的地方,有些地方是禁止外人出入的。” “他可不是一个人。”祥瑞缩着脖子,瞟了一眼前方一棵大树。 云清净抬头一望,猝然拧紧眉头,这家伙是什么时候跑那儿去的! 风醒从树上翻身而下,朝墨倾柔走来:“墨姑娘见谅,这夜色甚美,情不自禁就……” “胡扯!”云清净朝他翻了个白眼,料定风醒是因为黑羽毛的事心虚,才故意前来试探墨家人,于是二话没说就将墨倾柔往前推着走,吓得祥瑞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倾柔话听一半就被推走,唯恐失礼,连忙回头对风醒道:“风兄可是在意白天我提及墨家有难的事?” “正是。”风醒试图往前追了几步,却又放慢了脚步,装作力有不逮。 “别理他!这个人有问题!” 云清净加快了步伐,墨倾柔坐在轮椅上像要平地起飞似的,吓得攥紧了扶手:“云云云兄……你你你你慢点!” 云清净回头瞥见风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放心地一个急刹,可墨倾柔却险些连心都弹出去了,惊魂甫定道:“云……云兄……谢不杀之恩……” 云清净确认周遭无人,对墨倾柔飞速交代道:“你听我说,一定要远离那姓风的,我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楚,反正他多半是上次我跟你提及的那个羽毛精的同党。我今天来找你,就是要告诉你,我打算先从这姓风的入手,看看能不能抓到那挨千刀的羽毛精!” 墨倾柔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眼睛眨巴着,好几次欲言又止。 “你之前告诉我的猜想不无道理,这黑羽毛既能安然无恙地留在废墟里,一定是军师阁火烧之后才去的,可谁会这么平白无故地跑去看一堆废墟?就算不是纵火人,也一定有别的什么企图!” 云清净越发咬牙切齿:“总之,顺藤摸瓜,总不至于一无所获,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放火烧了我的《千诀录》,我跟他不共戴天!” 墨倾柔终于按捺不住鲜活的良心,抬手指着云清净身后:“云兄……后面……” 云清净骤然回头,只见风醒赫然站在眼前:“你!你……什么时候?!” “原来如此——”风醒听了云清净一席话,若有所悟,只是对其中一点颇感兴趣,于是俯身打量着云清净。 “所以,仙尊打算怎么从我入手啊?” ※※※※※※※※※※※※※※※※※※※※ 鞠躬感谢 第 18 章 “你!找死!”云清净扬拳要打,风醒也不躲闪,眸中映出云清净气急败坏的神情和一个磨磨蹭蹭的拳头,欲挥不挥,在风醒眼前晃悠了一圈,终是收了回去。 “好……既然你敢来,索性就将话挑明了!”云清净紧盯着他,又朝墨倾柔摊开手掌,倾柔眨了眨眼,顿悟之后赶紧将黑羽毛拿出来交予云清净。 风醒目光微微闪动,不偏不倚地落在那片羽毛上:“这是……?” “装什么装!这明明跟无名崖上那头羽毛精一模一样!”云清净骈指夹着羽毛,在风醒眼前一点一点,步步紧逼的气势像是要将对方踩进泥里。 风醒没有丝毫畏缩,只低低地笑了一声:“仙尊,我不得不纠正你一下,无名崖上的那位是魔,不是妖精。” “妖魔有什么区别么!你少给我转移话题!”云清净没什么钻字眼的耐心,只管粗暴地呵斥回去。 墨倾柔悄然叹了口气,深刻觉得云兄的凶残比起客栈的看门狗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风醒倍感无奈,正欲往前一步,云清净赶紧向后退去:“站住!你就在原地说话!不准过来!” “小的是想说,要查清这羽毛的来历,还是精细些更好,”风醒耐心地解释起来,“妖族原本应当生活在妖界,但几百年前,妖界陆地开始急剧萎缩,最终消失得一干二净,妖族流离失所,散落人界,不受待见,于是妖后率其子民被迫投靠了魔界,而魔界深居万丈底下的不死地,与人界相隔甚严,一般不会轻易出现在人界。” “所以呢?”云清净又将手里的黑羽毛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并无稀奇,什么气息也没留下。 “所以……”风醒还是忍不住想靠近些,刚迈出半步,云清净又一惊一乍地叫嚷起来:“干什么!说了不准过来!退回去!” 风醒哀叹一声,后退几步接着说:“所以,只需知道有哪些魔族势力定居在人界,抓几个回来问问便知,毕竟数量不多,也省去了大海捞针。” 云清净觉得甚是有理,回头瞧了瞧墨倾柔:“哎,听见没?别整天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天鸿城瞎转悠,浪费了多少时间,不然现在早查完案子嫁人了!” 墨倾柔:“???” “不…… 不嫁!查完案子也不嫁!”倾柔觉得莫名其妙,一时委屈得泪眼汪汪。 祥瑞实在看不下去主上仗势欺人,飞去轮椅的扶手上抱不平道:“连我一双鹤眼金睛都看明白了,这墨姑娘显然跟人家少盟主没擦出什么火花,所以才不嫁的,跟查案子没半文钱关系!哎哟,主上您可真是一棵灭情绝爱的老铁树!” 墨倾柔冷不丁一震:“呀,这鸟开口说话了……” 云清净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悻然闭了嘴,一回头——嗬,风醒已经胆大包天地凑上前来,一边趁机近距离观察那片羽毛,一边故作高深道:“诗偈有云,人生若得如云水, 铁树开花遍界春,仙尊可以试着开开花,感受一下禅者的高境界。” 云清净:“???” 风醒几乎确认了这片黑羽毛的来历,旋即朝墨倾柔走去,单膝跪在轮椅旁,不让她仰着头难受。 “前些年我四处游历,认得这种羽毛,但是在我告诉你之前,你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喂,有你这么跟姑娘家说话的吗!”云清净假模假样地踹了他一脚,但倾柔感念于风醒恳切的态度,立即将军师阁失火一事复述了一遍。 风醒陷入沉思,遂起身来:“多谢。” 风醒朝云清净伸出手,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摊开手掌,云清净“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将黑羽毛递给了他。 风醒将羽毛捻在指间,道:“这是乌鸦的羽毛,从形状上看应是翅羽,比较短小,可以反推出是一种身形较小的乌鸦,而魔族恰有一支血脉就是鸦族,他们栖居于极北寒漠,魔性极强——” “北原寒鸦?”墨倾柔循着风醒的话脱口而出,犹如拨开了眼前迷雾。 “我听闻这种寒鸦极其凶残,以食人肉为生,可就算它们冬季向南迁徙,也至少会停留在锁春关以北,若要与之接触,则必须有个人曾经到过北原,且与墨家息息相关……” 话至此处,墨倾柔凝神静思起来,刹那的思绪一闪而过,她的脸色顿时煞白如纸,神情几度凝滞:“爹……” 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只有墨洄自己。 那年,北原叛乱初起,圣上命墨洄北上谈判,墨洄成功劝服宇文端答应投降一事,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墨家。 小倾柔知晓爹爹立了大功,欢欣不已,可看到的却是爹爹满脸沮丧地从爷爷屋里出来,脸颊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 那一眼,她所有的喜悦再度随风而逝。 宇文端一向阴险狡诈,这次谈判不过是表面装装样子,阳奉阴违,背地里早已开始密谋南侵。 墨洄得知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始终耿耿于怀,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都把自己关在军师阁内,连他最疼爱的女儿也很少去探望。 之后,一场横祸降临,火海茫茫,裹挟冲天,连同在墨倾柔心里撑起的一片天,都烧得干干净净。 不会的…… 如果这片黑羽毛是父亲留下的,理应随军师阁一同化为灰烬…… 如果不是……又会是谁呢? 墨倾柔怔在原地,心底无尽寒凉。 云清净:“既然搞明白了,直接杀到北原去,抓几只鸦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祥瑞摇头叹气,禁不住拆了个台:“主上,你连人家一片羽毛精都抓不住,还想攻到老巢去?不想活命啦?” 说罢,祥瑞往云清净胸口一指,那枚星宫蓝玉浸润了月光,在夜色中晶莹剔透。 云清净低下头去,想起了身上的封印,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 自己还从来没有这么窝囊过。 祥瑞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家主上,神识里却蓦地飘来一句渺远虚幻的声音:“看好净儿,别让他多管闲事。” “尊者?灵上尊者,是你吗?”祥瑞用意念在神识里答复,那片白茫茫的神识突然有了生机,光芒乍现,云烟散尽,显现出壮阔的蓬莱八十一座星宫—— 如同御风而行,祥瑞的视线穿梭在大大小小璀璨的星宫之间,倏地掠过镜面般的灵池,拂过摇曳多姿的仙花仙草,最终落在一处阁楼之外。 灵上尊者静立此处,身影颀长,及腰的白发随风而荡,容颜却仍旧年轻。 “祥瑞参见尊者。” 君袭朝它一挥袖袍:“灵犀之法已成,以后若有什么事,可由神识来此见我。” “嗯……对了,尊者,主上这几天已接连被封印反噬,照这样下去,我怕主上撑不住啊!” “我知道……”君袭吁出一口气,“不过随着封印减弱,他的灵力愈渐恢复,也就不再那么忌惮反噬之痛,所以你记得提醒他,平时要戒骄戒躁,每日的修习也不可犯懒,如此,想必封印的反噬之伤会好得快些。” “祥瑞明白了,可尊者为什么不肯用灵犀之法亲自对主上说呢?” 君袭微微一怔,不知不觉背过身去,不让祥瑞看清他的神情,只道:“不见便不会徒增惦念,倘若他有朝一日能忘了蓬莱,安稳地留在人界,也好……” 君袭停顿了一下,那短瞬的沉寂最为骇人,祥瑞整个身子都蜷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徜徉在神识里,再也顾不上眼前的事。 . “云兄、风兄,倾柔万分感激,只是此事要从长计议,容我好好想想……一定会有办法的!”墨倾柔念及江海年和墨二叔所述朝堂之事,只觉不能气馁,便强撑着振作起来。 云清净和风醒不约而同地一颔首,就看见墨倾柔独自转着木轮,沿着笔直的行道远去。 此时,祥瑞从神识里脱离出来,落到地面上,支支吾吾的,云清净没有理会,只转头盯着风醒:“你方才说的那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风醒意识到自己多嘴,对妖魔之事讲得太深,便故意“嘶”了一口凉气,敷衍道:“啊……一定是昨天酒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忘了。” “忘了?”云清净一个字也不信,瞪着这疯子片刻,忽然将脾气压了回去,扭头就走。 “有病!别让我再看见你!” 风醒笑得苦涩,一直守着云清净的身影消融在夜色之中,他才收敛了笑,转身追着一丝熟悉的血腥气朝后山去了。 这道血腥气无比滚烫,闻者呛喉,夹杂着微弱的魔气,从不远处蔓延过来,风醒早就察觉到这道气息,只是碍于云清净等人在场,不能擅自离开。 他知道这是十三散出来的…… 风醒目光一凛,双瞳透出肃杀的紫光,双拳紧握,移形的速度又快上几分,身影从空中飞快掠过。 此时,云清净跃上屋顶,应是等候多时,望见风醒鬼魅似的轻功,恨得牙痒痒:“就知道有鬼!” 他自幼对各种气息敏感,尤其是妖魔之流,自然也察觉到了那道血腥的魔气,然而风醒此人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破绽,无论怎么看都不过是个普通人,云清净被他耍了几次,现已没有什么信任可言,于是方才故意离开,跑来此处守株待兔。 看来等不到铁鞋踏破,人家就自己送上门了! 云清净即刻跃上另一处屋顶,朝着风醒追了过去,月光普照,两道身影在半空中一前一后地追逐,彼此却都是心中有数。 江府后山的空地上,十三从暗处踉跄而出,浑身鲜血淋漓,风醒快步上前扶住他:“十三?真的是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君上……”十三还在不停呛血,风醒即刻抚住他的额头,霎时间红光注入,游遍全身,十三这才能喘上一口气:“君上吩咐的……属下已经查到了……” 风醒忽然示意他不要说话,十三只得无力地靠在君上怀中,此时,半空中爆开一道蓝光,平底飞沙走石,云清净拨开云烟跃至空地,手里一道灵剑赫然展出了凛冽的剑锋! “所以……你现在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 聪明节快洛! 第 19 章 云清净扬起剑锋,倏地刺向风醒,十三煞白的脸色又惊起涟漪,正欲护主,却被风醒揪去身后,一句“君上”含在嘴里不敢轻易呼出。 风醒侧身挡下云清净的剑,没有反击的意思,云清净唯恐有诈,退回原地:“喂!你倒是出手啊!装什么装!” “仙尊恐怕误会小的了,小的不打算出手,也不打算狡辩——”风醒单手提溜着十三,慷慨大方地推向了云清净。 十三无比惊恐,整个人趔趄地扑倒在云清净跟前。 云清净:“???” “送你了,仙尊。”风醒潇洒地负手而立,神情一如往常,挂着万年不变的笑容。 十三伤在皮肉,浑身破开无数道血口,鲜血却散发着诡谲的腥气,他无力地跪坐在云清净面前,扬起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十三在无名崖上多有得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云清净更加糊涂,一柄灵剑在空中失去了方向,他无措道:“你……你们不是应该联起手来对付我吗!” 风醒暗道哪里舍得,上前几步指着十三:“仙尊要杀须得赶紧动手了,这小魔头现在受了重伤,再不处置恐怕就要毒素扩散,血肉腐烂致死了。” “毒?”云清净散去手里长剑,俯身检查十三的伤势,果然,血口边缘凝了一层蜡白的霜,仔细一看却是一团微末的绒毛,如同腐烂的果肉滋生的霉菌,云清净当即怔在原地。 十三没好气地撇开他:“所以赶紧杀了我吧,还能死得痛快些!” “嗯,长痛不如短痛。”风醒故意应和,将生死关头说得无关痛痒。 “闭嘴!”云清净听得不悦,越发想不通这二人是如何有心情在此一唱一和的! 云清净一把揪住风醒的领口,将他拖去十三面前,质问道:“快说!这羽毛精怎么会伤成这样?谁给他下的毒?” 风醒缄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凝望于他,山崖上夜风习习,寥寥几声鸟鸣由远及近,将三人与崖下的天鸿城隔绝开来。 云清净见他又是一副抵死不认的态度,正要破口大骂,风醒即刻接话道:“不是……仙尊你到底想让我说话还是让我闭嘴?” 云清净:“……” 真是迟早被这疯子给气到轮回里去! 风醒不再逗他,换上了严肃的神情,对十三问道:“你和鸦皇动手了?” “鸦皇?”云清净警惕地望向十三,不自觉朝风醒靠拢了些。 十三稍显愧疚,沉沉地一颔首,风醒没有太多耽搁,捏住十三的手腕开始灌注内力。 云清净瞧见手腕处散出的红光,逐渐将十三笼罩,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仿佛牵动了哪根心脉,一时也觉得无比温暖。 伤口逐渐愈合,白色的绒毛从皮肤里挣脱出来,飘在红光下化成齑粉。 云清净知道魔族有筋肉重塑的能力,可亲眼一见还是觉得稀奇,不过最稀奇的还是身边这位装傻充愣的一把手,不知道是什么物种变的,应付什么都格外自如。 风醒将随身携带的小药罐丢给了十三:“正好剩了一点降心草的粉末,自己抹。” 十三诚惶诚恐地应了一句:“多谢君……” “君?”云清净灵敏地逮住一丝猫腻,风醒立刻接了一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时不我待,你别废话了,说点有用的!” 十三险些说漏嘴,不安地瞟了一眼云清净,风醒却示意他无妨,然而云清净自己却走神了。 君……师父也姓君,蓬莱君家的当家人,却被他一个半人半仙的孽种给拖累了。 灵上尊者早该飞升九重天之上,享一世清宁,却被迫留在蓬莱照看自己这个不成器的,收拾各处捅下的篓子,这次也不例外。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云清净双亲早逝,如今又被狼狈地赶出蓬莱,连教他为人处世、替他遮风挡雨的师父也弄丢了,剩他一人无依无靠,翻飞如筝…… 该死的思乡之情不期而至,云清净不自觉地眼眶微红,尴尬地躲避着两人的视线。 风醒心下怅然,将十三略显冒昧的目光强行移回自己身上:“叫你说话呢!” “噢噢,属下到锁春关时,正巧遇上西宇文的关北驻军前来挑衅……” . 涯月正在摆弄窗台边的香炉,墨倾柔原本要穿过回廊与她打个照面,却在半路停了下来,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终是从岔路拐了出去。 她离开墨府查案以来,在东原兜兜转转,一无所获,如今来到天鸿城才终于有了进展,只是这新的进展太过凶险难测,圣上给出的期限又近在咫尺…… 所有事情都系在一条晃晃悠悠的麻绳上,仅凭着懵懂的信念,涉江而过,稍有不慎就会被脚下的巨浪吞没。 她在江府里半生不熟地穿行着,下人见到她都会格外礼让,偶尔还会戏称她为“少夫人”,墨倾柔无可奈何,本想去找江海年,却发现灵荡峰的陈清风已经先她一步去了盟主屋里,似乎也有什么要紧事,她便暂时离去,在不远处的庭院里徘徊。 蓦地,围墙外发出几声异响,墨倾柔谨慎地一抬头,只见月下一道凛冽的身影从墙外跃了上来,冲外面俯首道:“放心,里面没人,你就在外面等我。” 宇文海话音刚落,一回头就看见墨倾柔在庭院内惊恐地望着他——两人一高一低地目光相接,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的念头都在心底跑了一圈,最后只能相视无言。 墙外的阿元瞥见宇文海一动不动,担忧道:“少主?怎么了?被人发现了吗?” 宇文海:“……” 墨倾柔:“……” 宇文海默默跪下一条腿,让自己桀骜不驯的蹲姿能显得稍微帅气一些,答道:“没、没事,阿元你别说话了,我去去就回。” 墨倾柔左右张望,幸好四下无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海翻身而下,试探地问:“是墨姑娘?” “宇文兄?”墨倾柔压低音量,也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惶恐地闭上了嘴。 宇文海被这寂冷的月光照得有些燥热,手足无措,在倾柔面前比划了半天,最后只能卑微道:“我……我来找江盟主。” 墨倾柔知道他是朝廷捉拿的“北原奸细”,不能正大光明从正门进来,甚是可怜,但盟主现下正与灵荡峰议事,她只好带着宇文海去到自己的厢房,以免被人发现,闹出什么岔子。 涯月见小姐大晚上带了一个陌生男人回屋,吓得魂不附体,还不小心碰倒了香炉,不等收拾,匆匆阻拦道:“小姐!你这是做什么!要是被江家人发现可怎么办呀!” “嘘!涯月你小声点,此事说来话长,但宇文兄不是什么坏人,”墨倾柔瞥了身后的宇文海一眼,又委屈兮兮道,“好涯月,辛苦你帮我在门外守着啦。” “门外?小姐你……你还要跟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涯月惊得声音都抖成筛子,墨倾柔又拼命对她“嘘”了几声,好说歹说才将涯月请了出去。 待房门关上,宇文海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愧疚道:“抱歉,又麻烦你了。” “哪里,只是这翻墙的行径太容易让人误会了,还是尽量隐蔽一点比较好。” 墨倾柔转着轮椅想要到桌边替他斟茶,宇文海赶紧上前来:“我、我自己来!” 宇文海飞快倒了一杯茶,笨拙地喝了一口却被烫到,窘迫不已,墨倾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别急,待会儿我会想办法让江叔叔到这里来,但是在这之前,我想知道北原奸细是怎么回事。” 宇文海轻轻咳了几声,将茶杯攥得更紧:“墨姑娘当真不曾怀疑我是奸细?” 门外的涯月将耳朵贴在缝隙处,听见“奸细”二字,心都漏了半拍。 倾柔平静地坐在轮椅上,姿态随和,几乎没有任何顾虑:“不曾。” “为何?”宇文海慌忙追问。 墨倾柔一顿,眼神变得躲闪起来,双手不安分地游走着,宇文海赶紧宽慰道:“姑娘但说无妨,我真的很想知道!” 倾柔感到心跳在胸膛里撞得有些狠,良久之后才支支吾吾道:“上次……不小心……” “什么?” “就……就上次你抱起我的时候,我不小心看见你锁骨处的纹身……”墨倾柔颇为心虚,宇文海闻言匆忙低下头去打量自己有无衣衫不整。 墨倾柔索性豁出去了,紧接着说:“虽然只看到一部分,但后来你说你姓宇文,我就猜想那是宇文部落的天鹰图腾,能将图腾纹在身上的,只可能是宇文氏的王室……” 墨倾柔说完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极为忐忑,宇文海却暗自欣喜,壮着胆子将衣领敞开了些,露出小半边雄鹰的翅膀,道:“墨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确实是北原天鹰……” . 后山沉下黯淡的月光,三人围坐崖上,云清净抱着双臂陷入沉思,而风醒反复确认道:“你是说西宇文反复挑衅,但朝廷拒不应战,所以他们就主动暴露自己往天鸿城里塞了奸细?” 十三“嗯”了一声,又道:“我也觉得古怪,所以就出关跟着那帮驻军去到西宇文的大本营,正巧遇上宇文端和手下商讨要事,听他们的意思,好像正在四处寻找东宇文的藏身之处,打算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东和西有什么差别?”云清净赶紧插了一句,他不清楚人界的势力划分,但想来天下争权夺利之事大同小异,自己好歹在蓬莱仙主的位置上坐过一段时间,照猫画虎地学一学应该不成问题。 十三每次回答之前都要向风醒递出眼色请示一番,生怕又说错话,风醒对他点点头,十三才放心地答道:“宇文端背叛北原王之后自立门户,称作西宇文,而原属北原王的势力则被称为东宇文,不过自从宇文端抓了北原王之后,东宇文便落败了,如今鲜有音讯。” “如此说来,”风醒若有所悟,“上次我们在客栈遇到的那两个北原人,应该就是东宇文的人了,而且还是里面的大人物。” “何以见得?”云清净诧异地看着他,这前后两件事跳跃太大,风醒竟能如此笃定地勾连在一起。 “不错,那两人正是东宇文的少主宇文海和他的心腹宇文元,他们南下原本是为了寻求朝廷的帮助,助他们剿灭西宇文,但不知怎地,宇文端知晓了他们的意图,于是制造了北原奸细一说,故意阻挠他们向中原皇帝求兵。” 第 20 章 “你、你是东宇文的少主?”墨倾柔所有的波澜不惊都散成了细浪,朝自己席卷而来。 她原本在心底有过预判,想来东宇文处境堪忧,掌权者必定不会擅离,致使群龙无首,没想到这龙首还真就胆大包天地跑了出来,不仅没能见上皇帝一面,还在天鸿城被当成了过街老鼠,东躲西藏,狼狈不已。 更令她如坐针毡的,还有…… 墨倾柔悄然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让烛光将她忐忑不安的神情衬得太过明显。 宇文海重新整理好衣裳,越发赧然:“事实便是如此,我和阿元被宇文端摆了一道,才会落到这般田地,只是族人危在旦夕,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在今夜冒闯江府。” 墨倾柔只是低低地“嘤”了一声,不敢正视宇文海。 “墨姑娘?”宇文海好奇地看着她,“你、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方才哪里说错话了?如果是的话,我马上道歉!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墨倾柔闻言颤得更厉害了,拨浪鼓似的死命摇头,眼眶竟有些发红,宇文海大惊失色,四下张望,什么东西也派不上用场。 慌神间,涯月破门而入,护在自家小姐跟前,喝斥道:“你怎么回事啊!怎么把我家小姐弄哭了!” 宇文海百口莫辩,突然想起墨倾柔曾在客栈说过她随她爷爷一样厌恶北原人,想必是自己道出身份,触了人家的霉头,心情骤然失落。 涯月瞪了他一眼,对身后的倾柔安慰道:“别怕,小姐,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去!” 墨倾柔忍住翻涌的情绪,颤声道:“涯月……还是你先出去吧。” 涯月:“???” 涯月转过身来满脸惶惑,墨倾柔飞快用视线扫过宇文海,就像人家身上烧着烈火,怪烫人似的,对涯月煞有介事道:“他说他是东宇文的少主!” 宇文海开始疯狂思索这句话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开口到闭口,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涯月眨了眨眼:“所以?” “这就意味着……”墨倾柔越发焦急,浑身的气力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他是北原王的儿子!” 涯月:“……” 宇文海:“……” “老天爷啊,我竟然见到北原王的儿子了!”墨倾柔沉浸在狂喜之中,独自靠在轮椅上絮絮叨叨地念了起来,时哭时笑。 涯月长叹一声,不得已又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对宇文海不服气道:“算你走运。” “啊?”宇文海一时摸不着头脑,再回过头来,墨倾柔已经恢复了心平气和,安然坐在原处,目光里多了一丝雀跃:“殿下先坐下吧!” 宇文海被这突如其来的“殿下”吓得不轻,茫然地寻了一张板凳坐下,墨倾柔忽又叫了起来:“等等!” 宇文海心弦猛颤,当即悬在空中保持着一个蹲马步的姿势,又听墨倾柔道:“板凳太寒碜了!殿下还是坐这张椅子吧!” “好……”宇文海总算找到落座的地方,心有余悸地问道,“墨姑娘你没事了?” 墨倾柔揩去眼角的泪水,稍显羞赧地点点头:“你放心,北原奸细一事我会想办法替你澄清,不过求兵一事恐怕有些困难。” 宇文海悄然皱紧了眉头。 墨倾柔颓然望向窗外:“今日江叔叔从朝堂归来,称宇文端在北境多加挑衅,圣上大怒,但朝廷现在并无可用之将才,不得已只能忍气吞声,暂时拒不出兵。” 宇文海十分诧异:“怎会没有将才?墨家不是……” “宇文殿下,一把兵刃只有在为人所用的时候才称之为兵刃,当它闲置在旁,就只是一杆废铁。”墨倾柔决然打断了宇文海的话,笑容中多了一丝苦涩。 宇文海哑然,不再多言,墨倾柔移向案边,提笔在纸上写起字来,宇文海候在原处,见她神情从容,挥毫之时竟是英姿飒爽,落笔之后又露出了孩童般的天真,不免看得有些出神。 墨倾柔将字迹晾了一会儿,悉心地折在一起,递给宇文海:“我虽然不清楚北原的具体形势,但现在宇文端气焰嚣张,你还是别在天鸿城耗着了,且不说你现在的身份能不能入宫面圣,就算见了圣上,能否求得一两个兵也是难说。” 宇文海笃信于她,没有多问便将纸书收在怀里,墨倾柔又说:“行兵一事变数多,靠天靠地倒不如先靠自己,我刚刚将《墨坤》里几套常用的运兵之法写在了纸上,你回去之后随便看看,若是好用,倒也能临急抱佛脚了。” “《墨坤》?”宇文海顿感受宠若惊,捂着怀里的纸书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这不是……” 北墨兵书,神乎其神,坊间传闻无数,吹的都是一书能抵千军万马,乃是享百年盛名的北墨一族呕心沥血写就,融合三十六计、七十二策以及百余兵阵,再辅以奇门八卦推演,最后取了第二卦的“坤”字命名,要的是手握刀戟之人能脚踏实地。 墨倾柔展颜笑道:“方才不是还说了,兵刃须得握在将士手中才能发挥用处?” “嗯!”宇文海受了鼓舞,当即站起身来,“那……我走了?” 墨倾柔朝他莞尔一笑,刹那间,宇文海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辗转绕了一圈,终是化为喃喃细语,不外露地诉进了心里。 他又愣愣地重复了一句:“我……真的走了。” 墨倾柔送他出门,宇文海在庭院中拿出骨哨轻轻一吹,那哨音似鹰唳,短促却渺远,丝毫没有惊扰到什么,附近的人只当是什么鸟雀夜鸣,唯有熟悉哨音的有心人才能听得明白。 宇文海放下骨哨,回头看着墨倾柔:“我已经让阿元往这里来了。” 涯月推着倾柔向前来,墨倾柔盯着那骨哨,觉得十分新奇:“这哨子的声音真好听,可惜我还没有来得及听清楚就没了。” 宇文海将骨哨掂在手心,笑道:“这哨子的声音独特,只有熟悉它的人才容易感知到,倘若你都听清了,恐怕我早就被引来的守卫给抓走了。” 两人相视一笑,只是这笑容在宇文海脸上很快敛去,留下愁肠百结,他正欲翻上围墙,忽然又退了回来,几度欲言又止,墨倾柔好奇地看着他,笑问:“殿下还有事吗?” . 后山。 云清净明白了其中原委,气得从地上翻身而起,打算去官府为那位可怜的“北原奸细”抱不平,风醒哭笑不得地拉住他:“仙尊,朝廷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奸细一事本就马虎不得,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任何图谋不轨的人。” 云清净稍显轻蔑地瞪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那个北原人就不该跑!直接被官府抓去见皇帝不就行了?还省得自己去宫门口递文书!” 十三暗戳戳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切,想得真美,谁能保证官府的人就会相信你说的话?再说了,官府抓人都直接送大牢,根本不可能见到皇帝!” 云清净头一次被一个妖魔这么颐指气使地对待,怒火又旺了几分,直接将十三从地上揪了起来:“哦,你厉害,厉害怎么还伤成这样?废物一个!” 话音一落,十三就被恶狠狠地扔回风醒跟前,狼狈地坐了起来,回头委屈地看着自家君上,要不是风醒叮嘱他别去招惹这姓云的火/药罐子,他早就拿铁爪子挠死这自大狂了。 云清净从腰间取下锁妖囊,十三顿时从地上弹了起来,躲去风醒身后:“你、你想干什么!” “夜谈结束,自己乖乖进来吧!”云清净理所应当地敞开锁妖囊,将黑漆漆的囊口朝向十三,霎时间吹出一阵黏风,蛛网似的缠住十三身上的羽毛,随后风口猛然调转,释放出极大的吸力。 十三拼命抱住风醒的腿,五官都被卷得有些变形:“君上救我!我不是妖啊!我不想跟那些妖怪待在一起!君上!您的左膀右臂要没了!” “快点!啰嗦什么!”云清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耐烦地将锁妖囊举得更高。 风醒最想听的寒鸦之事还没听到,眼下被十三拖得有些站不稳,只能用自己的左膀右臂将十三强行从腿上剥了下来,笑着安慰他道:“我听闻锁妖囊里的环境还不错,你不如先进去养养伤?” 十三:“???” 风醒一松手,只见十三瞬间化作羽毛被卷进了锁妖囊,云清净拍了拍胡乱跳动的袋子,得意道:“哼,让你跑!你个磨人的小妖精!” “我是魔——!”袋中传来十三不甘的怒吼,却是无人搭理。 云清净方才将锁妖囊举高也为了试探风醒,可此人在狂风中竟是岿然不动,云清净知道这破袋子只对血统纯正的妖魔有用,修为极高的例外,倘若对风醒无效,那他岂非…… 云清净莫名开始忌惮,十三一走,崖上空落落的,唯有他们两人相顾无言。 “你到底是什么人?”云清净这次没有亮出他那柄威风凛凛的灵剑,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与风醒一臂之隔的地方,语气也没有往常那么犯冲。 风醒深知自己逃不过这个问题,耳畔夜风呼啸,吹动枝叶沙沙作响,他自然而然地往前迈了一步,云清净不得已稍稍扬起下巴,警惕地望着他。 “在我回答你之前,仙尊,我想先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云清净终于意识到夜色深沉,将两人都湮没其中,彼此相望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唯有月色衬出一半的神情,莫名多了些晦暗不明的情绪。 风醒:“仙尊讨厌妖魔吗?” 云清净眼眸轻微浮动,听风醒这语气,多半是来故意试探,于是决绝道:“当然讨厌,妖魔之辈,胡作非为惯了,人人得而诛之!” 风醒咧嘴轻笑:“撒谎。” “我怎么撒谎了?”云清净还是撑不住风醒这压迫性极强的高度,往后撤了半步。 风醒忽然抓住他腰间的锁妖囊,云清净心下一惊,只听他道:“从不归山到天州城,你遇见的妖魔也不少,但是他们现在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过活着。” “那……”云清净略显心虚,“那是他们暂时没干坏事,我才……” “坏事?什么是坏事?什么是好事?倘若那些在你看来是坏事的事,在别人眼里却是好事呢?倘若做一件好事必须要以很多坏事作为代价呢?” 风醒有条不紊地将每个字都吐露清楚,传到云清净耳中却成了一团浆糊,他注视着风醒眼里倒映的一轮黯淡的月,久久说不出话来。 风醒适可而止地松开了手,为两人短兵相接的呼吸留出缓冲的余地,他依然是面带微笑:“看来仙尊还没有想明白……也罢,我不过是仙尊身边一介红尘过客,是人是鬼,终究无关紧要。” 云清净恍惚地往前追了一步,而风醒却连连后退,眨眼间便消失在眼前。 “喂——!”云清净孤身守在无人的山崖,只觉有几缕凉风拂面而来,百转千回地透进四肢百骸,眷恋而来,又眷恋而去。 ※※※※※※※※※※※※※※※※※※※※ 下一章周五见~ 第 21 章 云清净茫然四顾,再也寻不见任何踪影。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孤立在外,所有人都活得清楚明白,唯有自己从天上翻进了泥泞里,挣扎许久,反倒让自己越来越浑浊。 好事、坏事,好人、坏人,圣贤书都解释不清的东西,他又能悟出什么花儿来? 云清净正回味着风醒留下的话,往前迈了一步,发觉腰间变得轻飘飘的,低头一看,锁妖囊不见了! “好啊……死疯子!你敢骗我!”云清净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杀气腾腾地跃下后山,轻踏在江府的屋瓦之上,找寻那疯子的下落。 一晃眼,却撞见了墨倾柔在庭院里和之前那个北原人交谈——云清净斟酌再三,决定调转方向,朝庭院潜了过去。 . 宇文海对着墨倾柔支支吾吾了半天,好比茶壶里装汤圆,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倾柔耐心地等在原地,唯有涯月见过些世面,很快看出了端倪,于是清了清嗓子:“哎,你还要耽搁多长时间?这里可是我家小姐未来的夫家,出了事可没把握保住你!” “夫家?”宇文海心头一凛,“你……定婚了?” 墨倾柔面露犹疑,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头:“墨家与江家交好多年,如今两家儿女都到了适婚年纪,长辈之间难免……” “只是父母之命?”宇文海不等她说完又补了一句。 涯月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宇文殿下,您不觉得您管得有点多了么?趁现在没人赶紧回去吧!” 墨倾柔拼命回头给涯月递眼色,让她不得无礼,宇文海却悻悻地苦笑一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拱手致谢的姿势,恳切道:“抱歉,只是此番回去,生死难测,这才显得优柔寡断了些,墨姑娘勿怪,倘若他日我能有命活着,必定想办法报答姑娘的恩情。” “哪有什么恩情不恩情的,殿下言重了,”墨倾柔双眸如镜,透出了笃定的光,“殿下不仅要好好地活着,还一定要宰了宇文端那个狗贼,救出北原王,收复北原失地,这才是顶天立地的北原好男儿!” 宇文海握拳放在左胸,半跪在地上,墨倾柔认出这是北原人的大礼,匆忙正襟危坐,宇文海礼毕后冲她一笑:“好,我一定记住,只是你别再叫我殿下了,听起来怪生分的。” “那……还是叫你宇文兄?或者,海兄?”墨倾柔试探性地一说,云清净忽然从天上落了下来,顶着一张初见时欠揍的脸,嘲笑道:“你最近称兄道弟还挺多的啊!” 宇文海警惕地退了半步,墨倾柔却是又惊又喜:“云兄?你怎么来了?风兄呢?” “别跟我提他!”云清净嫌弃地堵了回去,墨倾柔心领神会地闭上了嘴。 云清净转而看向宇文海:“正好,找你打听个事。” 宇文海原本有所戒备,但墨倾柔似乎与他颇为熟识,想来应当不是什么不轨之人,于是放宽了心:“这位兄台尽管问,在下知无不言。” 云清净没功夫跟别人寒暄来去,抖各种包袱,直截了当地问:“你知不知道北原那个叫什么宇文端的,是怎么壮大势力的?” 短短一句话倒是一针见血,墨倾柔闻言一怔,拨动轮椅往前几步:“云兄可是有什么猜想了?” 云清净没有回应,只是故作深沉地一点头,又紧盯着宇文海。 宇文海胸前翻起汹涌的情绪,忿忿道:“宇文端原本是我父王手下一名小小的将领,后来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迅速晋升上位,暗中积蓄权财,排除异己,终是撕破脸皮挑起部族分裂!” “妖法?”云清净再问。 十年前,宇文端掀起叛乱的时候,宇文海不过舞勺之年,一腔热血被接连的惨败冻结成冰。后来,北原王为了保住族人的性命甘愿被俘,宇文海这才彻底凿碎了心里的寒冰,如同坠下山崖的雏鹰,被迫张开未丰的羽翼。 然而,他所面对的敌人仍在一步一步变得更加强大,尤其是他在某次交锋中看见西宇文大军背后涌现出的密密麻麻的鸦群,犹如末日来袭,吞噬了半边天,他便意识到敌人排山倒海似的实力碾压,让人不得不一退再退。 “北原寒鸦……”宇文海从刻骨铭心的记忆中挑出了这样四个字,只见眼前人神色惶变,云清净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色,与墨倾柔对视一眼。 倾柔觉得胸中憋闷:“怪不得……原来他们连古籍上记载的最凶残的北原寒鸦都能驱使!” 宇文海又颓然道:“我们也试过坊间各种驱赶乌鸦的法子,只是收效甚微,加上雄性寒鸦身上带有奇毒,我们许多将士中了鸦毒,无药可医,最后全身长满白色绒毛,溃烂至死……” 倾柔呼吸一窒,下意识扣紧了扶手,云清净接过话来:“当然没用,因为那些乌鸦根本就不是普通的乌鸦,而是一群嗜人肉的妖魔,你们这些凡人之躯,当然抵挡不了!” “妖魔?那……兄台可有办法?”宇文海后知后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事早就成了东宇文多年的梦魇,族人们被翻来覆去地折磨,将血淋淋的生死塞进嘴里,强行咽下,饱受绞腹之痛。 云清净欲言又止,短时间内也想不出什么周全的法子,正当此时,回廊传来愈来愈近的谈话声,墨倾柔迅速反应过来:“坏了!是江叔叔他们,海兄你还是先走吧!” 宇文海应声而动,又鼓起勇气将手里的骨哨送给了倾柔,倏地转身跃上围墙。 云清净怕他太过忧虑,趁势说:“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们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便是!” “多谢!”宇文海翻身而下,临去的一刻不忘再回头多看一眼,目光里莫名多了种不知归期是何期的哀戚,墨倾柔坐在原处,对他摇晃着手里的骨哨。 宇文海心中慰藉,随后平稳落地,阿元殷切地凑上前来:“怎么样?盟主答应送咱们入宫了吗?” “不入宫了,”宇文海拍拍手上的灰,头也不回地穿进暗巷,“我们回家!” 阿元一阵惶然,急忙追了上去:“怎么就回去了?少主你冒着这么大风险来到这里,岂能空手而归!” 宇文海顿住脚步,伸手搭着阿元的肩:“天鸿城倒是人杰地灵,我们这一路受到的帮助也足够了……走吧,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你就不想回家看看?” 阿元被宇文海揽着往前走去,如此人高马大的北原壮汉竟有些眼角湿润:“当然想回家……想回以前的家……少主,咱们还能回去吗?” 宇文海感同身受,心底藏着的念想一藏便是整整十年,他忽然觉得怀里的纸书沉甸甸的,贴在胸膛似有什么力挽狂澜的能量涌现出来。 “能,一定能回去!” . 江海年带着江信、陈清风等人前来,发觉庭院里热闹非凡,好奇道:“你们怎么不在屋里待着?难不成是敝舍粗陋,住不习惯?” “江叔叔别误会,我和云兄……在赏月呢!”墨倾柔干笑几声,将骨哨藏在身后。 云清净抬头瞟了一眼,倒是有一轮明月挂在空中,不过将圆未圆,像一块发胀的宽油条,毫无美感。 “赏月?哦,赏月好!够风雅!”江海年还是喜欢“江叔叔”这个称呼,当即转头看向江信,“你方才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去陪人家赏月?” 江信又被突兀地揪了出来,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我是个俗人。” 江海年不悦地哼了一声,墨倾柔见状主动转移话题道:“这么晚了,江叔叔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 江海年踏入庭院,身后的陈清风也跟上前来,云清净随口问道:“信交出去了?” “嗯,盟主已经知晓不归山的事,咱们也该起程回去向掌门复命了。”陈清风如释重负地答了一句,云清净却没有搭理他后半句话。 “两位放心,苏掌门信中所说的不归山地动,我定会派人去查个明白,”江海年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实不相瞒,最近各地传来的消息都大同小异,皆是出现了各种奇怪的异变,连沉寂许久的妖族也重新在人界现身了,确实不能不防。” 涯月屏住一刻呼吸,显得有些不自在,墨倾柔好奇地靠了过来:“异变?” “说是异变罢了,没查清楚之前皆是妄言。”江海年大手一挥,随意地搪塞过去。 倾柔没有追问,双手在背后把弄着宇文海留下来的骨哨,忽然抬起头来:“江叔叔,我想去一趟北原!” 涯月率先反驳道:“小姐你说什么呢!老爷可没准让你踏出中原!” 倾柔固执地一扭头,没把涯月的话听进去,对江海年解释道:“军师阁一案找到了新的线索,或许也用不着出关,就在锁春关附近即可!” 江信终于逮住谈话的间隙插了一句:“倾柔妹妹,你别怪我多嘴,只是锁春关近段时日并非什么太平之地,你一个人前去太危险了!” “我不是人吗?”云清净立刻接了一句,“我陪她去!” 陈清风诧异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咱们可是要回不归山了!” 云清净昂着头,瞥了一眼这位正义凛然的二师弟:“你要回就自己回去啊,苏云开又不是聋子,回去复命犯不着这么多人,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你!”陈清风念及旁人在场,不好乱发脾气,于是忍下一回合,“你是大师兄,我们……我们需要你!” 云清净觉得格外好笑:“陈清风,你敢摸着你的良心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陈清风原本对云清净替他上台比擂的事还存了几分感激,觉得恢复记忆的小师弟虽然性格偏激火爆,人却格外仗义,倒也心甘情愿叫他一声“师兄”,可他自己这个大师兄终究是“名亡实存”的,现在逾矩的事情越来越多,他怕难以掌控,只好抹黑了脸:“不行,灵荡峰弟子须得整整齐齐,一个也不能少!” 云清净紧盯着他,片刻没接话,庭院众人风声鹤唳,墨倾柔壮着胆子打圆场道:“云兄,我不要紧的,你就跟陈少侠他们回去吧,我身边还有涯月呢!” 涯月欲哭无泪:“我可没答应陪您去……” 云清净伸手示意她不用勉强,将佩剑取下来横在手中:“陈清风我问你,假如现在有一帮妖魔在北原作祟,你是愿意北上降魔还是继续不闻不问地回你的不归山?” 第 22 章 陈清风凝视这柄铁剑——除却上面刻有灵荡峰特有的云纹,不过是仙门子弟人手一把的普通兵器,如今映入眼帘,就好比横亘千里的不归山山脉,虽是广袤无边,可嵌在心里难受。 “掌门交代过,”陈清风的视线跃过剑柄,“不要横生事端。” 云清净一向听得耳朵生茧的话,此刻却突然生出锐刺,扎得生疼,他抬手将铁剑抛给了陈清风,怒声斥道:“迂腐!” 陈清风匆忙接住他的佩剑:“你这是什么意思?仙门子弟,剑在人在!” “反正都是袖手旁观,手里握不握剑有何干系!”云清净没有从陈清风口中得到想要的答案,正是怒火中烧。 原来这帮小白脸整天摇头晃脑念叨的“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皆是空谈,一句随口的叮咛就将活生生的人给钉死了! “谁说要袖手旁观了,至少也应当向掌门禀报之后再行定夺!”陈清风将佩剑递了回来,却被正在气头上的云清净一掌打飞,斜入幽深的草丛间,摇摇欲坠。 陈清风再是个软面团也禁不住这么折腾,转眼就红了眼:“姓云的!你不要太过分了!” “哎,两位怎地吵起来了?这北原妖魔又是怎么回事?”江海年被两个年轻气盛的仙门子弟搅得糊涂不已,连忙出声制止。 江信不敢去惹身边的云清净,只好绕远路将陈清风劝了回来:“陈少侠勿急,都是同门,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墨倾柔没想到自己一句北上就惹来面红耳赤的争吵,心里十分愧疚,匆忙将北原寒鸦一事向众人交代清楚。 江海年闻后神情黯然:“宇文端与妖魔勾结也就罢了,眼下还将十年前的军师阁一案牵扯进来,圣上最忌讳神魔之说,恐怕……” “证据!”倾柔决绝地夺过声来,“只要能找到寒鸦一族与火烧军师阁有关的证据,圣上必定能公正严明地处理此事,也不会……不会再为难墨家!” 说至最末,墨倾柔稍显底气不足,涯月搭着自家小姐的肩,和缓了态度:“既是如此,哪怕老爷要打要骂,涯月也要陪小姐走这一遭!” 倾柔心中甚慰,好似肩上多了一份力量,连江信也怯生生地冒出了头,对江海年恳求道:“爹,也让孩儿陪倾柔妹妹去一趟吧!” “你当然要陪着去!”江海年一抖袖袍,“只是此事不比江湖中人的小打小闹,倘若你们决意北上,必定要步步为营……” . 夜沉,朗月疏星。 天下第一客栈的屋顶上,一袭紫红长袍在浓重的夜色中飞扬翻卷,脚边几个空酒壶整齐地摆成一字,尽头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布袋子。 风醒独自一人对月空酌,十三旋即挣扎着从锁妖囊中逃离出来。 “呼——!真是惹了一身骚!”十三闻着身上浓重的妖气,嫌弃得眼睛鼻子都扭成一团,转眼就看见一排空酒壶。 “君上,就算您千杯不醉,也不能这么喝啊……” 风醒眺望远处沉眠的万家灯火,捏住手里的酒壶没有应声。 红尘过客…… 无关紧要…… 他还真是对自己看得太过清醒,以至于老天爷连个醉酒的机会都不肯施舍给他。 风醒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呼了出来,往日那份可敬天地山川的洒脱心绪总算绕了回来。 他放下酒壶,落得一身轻,回过头来望着十三:“说吧,你潜入西宇文大营之后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和鸦皇碰上了?” 十三埋头跪下,膝盖抵着坚硬冰冷的屋瓦,踌躇一番,道:“君上恕罪,是属下擅作主张,从西宇文打听到寒鸦一族的新巢所在,于是贸然前去,想替君上问问魔引石的事,却无意中顶撞了鸦皇,这才……” “就算顶撞,虎毒不食子,鸦皇不可能对你下此狠手,”风醒目光一凛,“十三,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十三将头埋得更低,周身薄如蝉翼的羽饰兀自震颤起来:“君上,属下可以确定,鸦皇也不知道魔引石的去向,至于北原纷争……咱们还是别去追究了。” 风醒微微俯视着他,月光投下的颀长身影足以将眼前这头颤栗的羽魔笼罩其间。 万物皆有灵,无论得道成仙还是炼成妖魔,总归都有了独立的意识,喜怒哀乐,与凡人相通。 十三努力掩饰的惶恐被风醒一眼识破,夜风飒然而过,风醒决定不再追问。 “既是如此,那我不得不亲自走一趟了。” “君上!”十三猛然抬起了头,“属下对天发誓,魔引石真的不在……” “在与不在,都不妨碍我作为新君去会会旧臣。”风醒冷然打断,即刻抄起锁妖囊和一壶未开封的新酒凌空而去,十三匆忙化成羽毛直追,被呼啸的夜风当成人质裹挟住。 . 离开江府的霍潇湘并未走远,在附近的酒肆消磨时光,拖至夜深打烊,他才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不巧的是,他一抬头就看见风醒从半空中掠过,那身影来去如风,不着痕迹,就在霍潇湘心生疑惑时,风醒忽然闪现眼前。 好快的身法…… 霍潇湘感到太阳穴狠狠地突了一下,旋即后退几步,戒备地看着他。 风醒却礼貌地作了个揖:“抱歉,虽然这么说太过突然,但还是想请霍少侠帮我一个忙。” “帮忙?”霍潇湘一哂,“兄台的功力深不可测,还有什么需得我这么个半生不熟的人来帮忙的?” 风醒嘴角微勾,将手中的锁妖囊递了过去:“想请霍少侠替我将此物还给灵荡峰的云师兄。” 霍潇湘诧异地接了过来,左右打量这破袋子,禁不住侃道:“这不是仙门的锁妖囊?兄台莫不是偷来的?怎么还不能亲自去还了?” “确实是偷来的。”风醒笑着答了一句。 霍潇湘哭笑不得:“那兄台何不在江府随便找个人,那位云师兄可跟我不太对付。” “一定得是霍少侠,”风醒忍住笑意,“依那位云师兄的性子,这还袋子的人多半会有性命之虞,所以我只能找一位他打不过的人,如此才能安心。” 霍潇湘怔然,随即放声大笑,将袋子揣进怀里:“好,到时候我便说,这袋子是我半路捡回来的。” 风醒微微颔首,临走前忽然兴致大发,将怀里的新酒拆了盖,与霍潇湘对饮起来,好似达成了什么共识,两人竟是将心中的芥蒂一扫而空,有说有笑。 唯有困在半空的十三,被夜风钳制着不能动弹,羡慕嫉妒地望着底下两人把酒言欢,自个儿风中凌乱。 . 翌日,艳阳高照,江府门前的擂台赛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江信将包袱挂在肩上,却只能远远地瞧上几眼。 墨倾柔深知他对聚英会夺魁首的事还念念不忘,感怀道:“少盟主大可不必和我一起折腾的,留在家里养精蓄锐岂不更好?” 江信收回目光,冲倾柔摆了摆手:“一个人练剑哪有实战成长得快,况且我也挂念北原之事,倘若你们都去了,我在家里是坐不住的。” 涯月夹在两人中间,见他们攀谈起来丝毫没有扭捏作态,反而坦坦荡荡,俨然如亲人一般,也不知道这桩婚事是喜是忧。 陈清风与众师弟踏出江府后便拐向了南侧,云清净还记挂着昨夜的不愉快,一个人站在原处,连声招呼也不肯打。 王清水迎着暖阳伸了个懒腰,身边的陈清风却显得怏怏不乐,手里依然握着两把剑。 王清水向后瞥了一眼,凑回陈清风耳边安慰道:“没事,他走了,你还是咱们的大师兄!” 陈清风倏地心头一梗,扯着嘴角:“说笑了,三、师、弟!” 得,王清水倒贴一张热脸,自讨没趣,众师弟见状纷纷围了过来。 “云师兄这是要跟他们去哪儿啊?怎么连剑都不要了?” “掌门走之前好像特地对云师兄交代了什么事,那云师兄之后还会回灵荡峰吗?” “清风师兄,你跟云师兄昨晚是不是吵起来了?我听江府的下人们这么说的……” 师弟们七嘴八舌,吵得陈清风心烦意乱,蓦地,手里的剑被人夺走了—— 陈清风惊异地转过头来,只见云清净理直气壮地将佩剑重新挂回腰间:“啰里八嗦什么,你们再不回去,苏云开就要担心得去跳崖了!” 师弟们面面相觑,云清净被他们赤|裸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走吧走吧,天黑之前要出不了天鸿城,可没人替你们喝酒免吃住的钱了!” “等我办完事……有机会就回灵荡峰看看!”云清净忽然又补了一句。 山高水阔,千险万阻,根本无法比拟登天之难,偏偏他就是个要登天的人,如今《千诀录》化为灰烬,所有线索中断,他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 反正回不去蓬莱,他就只有修炼飞升这一条路可走,那时候总是要回灵荡峰的,虽是一句“有机会”放在此处,云清净却宁可一辈子也不再听到这三个字。 “云师兄,”陈清风突然开口,云清净乍一听如此正经的语气,还不太适应,只能凝神看着他。 陈清风顿了片刻,道:“掌门曾经说过,灵荡峰从来没有‘袖手旁观’这条门规,但也懂得‘量力而行’,只要是力所能及的,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倘若力所不能及,便不能轻易强出头……我知道云师兄武功超凡,可世事无常,师兄你还是多保重吧!” 云清净恰好还剩几个心眼是通透的,陈清风这番话听起来正派却又有些酸溜溜,隐约也能尝出一丝劝谏的意味。 两人毕竟师兄弟一场,云清净不想跟他争什么,敷衍地听了进去:“谢了,不过你以后还是别整天掌门长、掌门短的,活得跟一本《苏云开语录》似的!” 众师弟当即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随后两队人马一南一北地走远,各自踏上前行的道路,再不回转。 云清净时不时地回头望向那帮师兄弟,只觉彼此隔得愈发遥远,他虽是“如愿以偿”地脱离出来,却远远没有想象中那般愉悦、自由。 “云兄!快看!今天天气真好啊!”墨倾柔仰头望见万里晴空,碧蓝如洗,清澈得连北边锁春关的轮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兴奋地叫了起来。 云清净:“……” 倒忘了这茬人。 自己好像也还不是孤身一人啊。 云清净转眼间心潮起伏,不再回头,连追带赶地跟了上去,笑着骂道:“好什么好!热死了!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 ※※※※※※※※※※※※※※※※※※※※ 哇,今天迟了,orz,三次元磨光了可怜的存稿,恰好遇上这几章节奏都是比较慢的……为了让更新时间规律一点,下一章就延到后天啦~跪谢!(这文大概正好能为夏日送去凉爽……hhh笑容渐渐凝固) 第 23 章 城关近在咫尺,头顶的骄阳却逐渐消隐,天空陷入一片阴沉。 空气依旧燥热难耐,周遭人烟稀少,诡秘的北风在此胡搅蛮缠,卷起纷飞的尘土。 云清净闷头走在最前方,实在忍无可忍,回头对祥瑞骂道:“你还记得你是一只会飞的鸟吗!为什么要像鸡一样在地上走路!” 祥瑞原本昏昏沉沉地跟在队伍最末,突然招来一顿骂,浑身抖了个激灵,有气无力地拍拍翅膀:“好累啊!好热啊!飞不动啊!” 云清净绕去祥瑞身边,五指一扣将它从地上揪起来:“你昨天干什么去了!怎么平白无故耗了这么多灵力!” “……”祥瑞张不了口,毕竟它昨夜被灵上尊者用灵犀阵法招回了蓬莱,一时意志不坚定,流连忘返,跑回蓬莱的鹤林逍遥快活了一阵,殊不知这阵法是要耗费宿者灵力的,结果就乐极生悲,蔫成现在这个样子。 “主上,蓬莱真美啊,好想早点回去……”祥瑞整个身子软在空中,牛头不对马嘴地喃喃道,云清净一怔,指尖再也使不上力。 “没出息。” 云清净将干巴巴的祥瑞抱在怀中,用手轻抚松软的鹤羽,祥瑞觅得短暂的安宁,转眼便睡了过去,让人怪羡慕的。 天际线透出淡淡的橙红色,众人赶了大半天的路,被热浪搅得有些萎靡不振。 墨倾柔握着水壶饮了几口,身后的涯月则抹了抹两颊的细汗,茫然地望着前方:“小姐,咱们还要走多久啊?别说寒鸦了,连个活人都快看不到了!” 倾柔神色肃穆,手指落在壶口无意识地敲打起来,一旁的江信抖开锁春关的地图,和眼前反复对照起来:“再往北,恐怕就要越过疆线,进入西宇文的势力范围了。” 锁春关,春风不度,四季的盛景出关而去都得蒙上一层浑浊的灰,满眼萧条。自从西宇文在锁春关以北驻军示威,漫天的沉闷、压抑从未间断,让人莫名反胃。 “太奇怪了……”墨倾柔平视前方,眉头不自觉地拢在一处。 云清净寻着她的视线扫了几眼:“什么太奇怪了?” “锁春关地势偏北,这个季节不应该这么热的。”墨倾柔不安地握紧了水壶。 江信忿忿地收起地图:“我听爹说,近年北部地区的温度确在逐步攀升,北原许多喜寒的农作物存活困难,百姓受了不少罪,北原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这才给了宇文端可趁之机,犯上作乱,搞得北原一片狼藉!” 云清净闻言眺望远处,旷野之上尘土漫漫,零星的哨台拔地而起,各处戒备森严,确实没什么鲜活的人气儿。 “寒鸦一族常年栖息于寒凉之地,不会擅自南下的,”墨倾柔忽地摇头自嘲起来,“是我太天真了……” “小姐?”涯月担忧地问。 墨倾柔强颜一笑:“回去罢,龙潭虎穴还远着呢,我不该妄想在关内就能寻到寒鸦的踪迹。” “回去?”云清净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最后反倒打起了退堂鼓,不甘心道,“来都来了!大不了就出关去找!” “不行!”江信立刻出声制止,但他因为比擂一事还对云清净留有忌惮,刚冒了个头,又霎时松软下去,好言劝道,“我……我是想说那样太危险了,万一遇上西宇文的驻军,咱们寥寥几人,根本无力抗衡。” 云清净恰好也对这位少盟主心怀愧疚,见人家如此小心翼翼,便赶紧抑住自己那一腔没来由的热血冲动,就怕稍不对付让人家心碎了一地:“好好好,不去就不去,真是麻烦!” 江信如释重负,得以喘上一口气,倾柔觉得这两人彼此间的试探甚是有趣,笑道:“难得见到云兄这么善解人意。” “哼……”云清净难得受人夸奖,抱紧祥瑞扭过头去,唯有涯月皮笑肉不笑地一抖,心想她家小姐对善解人意一词大概有什么误解…… 笑一笑总是能抵消不少愁思。 墨倾柔心情舒畅了些,正欲调转方向回城,远处骤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啸音,绵延数里,滚滚而来,几乎能将耳膜撞破! 方圆数里的人闻声色变,连哨台上的守卫也面色如土,连滚带爬地翻了下来,朝空中射出一枚红色烟弹,随后落荒而逃。 “出什么事了?”江信捂住双耳叫道。 “肯定不是好事!”涯月二话没说就带着自家小姐往后撤离,“先去找个地方避避吧!” 刺耳的啸音瞬间分裂为成百上千嘶哑的叫声,墨倾柔心弦猛颤,下意识脱口道:“是寒鸦么?!” 云清净倏地拔出剑来,眼前铺天盖地的妖魔之气太过狂妄,霎时间从天边传至眼前,横扫旷野,搅得叶落纷飞、烟尘四起。 偏偏怀里这鸟依旧睡得雷打不动,云清净只能将祥瑞夹在胳肢窝,迅速冲了上去。 “云兄!小心!”倾柔迟了一步,云清净堪堪踏入音浪之中,迎面扑来狂暴的沙尘,云清净不得已用双手遮挡,下一刻,昏黄的尘土之中便飞出了密密麻麻的黑色乌鸦! “哑——!” 万千灰黑的乌鸦振翅疾飞,赤红的双瞳妖冶诡谲,如同一场浩大的扫荡,见人便咬,娇小的身躯却宛若锋利的镰刀,割出血淋淋一片! 云清净手中铁剑被凶猛的袭击撞得东倒西歪,他被迫向后退去,周身蓦地缠出三寸厚的灵壁,只见无数红瞳魔鸦疯了似的往灵壁上撞,“咚咚、咚咚”,霎时间剑光劈了过来,鸦群破开一道细缝,又很快收拢回去! “倾柔妹妹,你们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江信飞快撂下一句话便提剑上阵,他一袭白衣在满眼灰黑里格外扎眼,鸦群围攻而来,转眼将人影包裹其间。 “少盟主!”倾柔的呼声被暴戾的鸦鸣压得丁点不剩,涯月焦急地四处张望,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足够宽敞的树洞,主仆二人一眼瞧见里面躲着的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们躲在洞里仍是寒战不止,明亮的眸子里全是惊惧,将头抱住,根本不敢直视外面。 墨倾柔心有不忍,刚一转头,一道犀利的鸦影闪了过来,涯月眼疾手快,五指成爪挥了过去—— “唰!” 一头魔鸦摔在地上抽搐不止,很快没了动静,热滚滚的鲜血飞溅而出,冒着骇人的红烟。 墨倾柔感到心头也被哗啦啦地烫了一下,赶紧挡在树洞门口,不让孩子们瞧见地上的惨状。 云清净暴喝一声,数百魔鸦被荡开的灵力掀飞出去,他赶紧朝江信跑去:“喂!你没事吧!” 剑光陡现,江信撕开鸦群跳了出来,一身白衣已被染得斑驳:“没事……只是这么打下去恐怕不是办法!” 言谈间又有敌袭,两人齐刷刷挥剑猛砍,根本没有喘息的时机,周遭不少无力相抵的人惨遭噬咬,惨叫声不绝于耳,云清净听得头皮发麻:“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北疆的天空瞬间被鸦群笼罩,血光四起,与此同时,天鸿城方向涌来一支军队,将士们手持横刀,果断勇猛地杀入鸦群之中! “是城关的守军!”江信见状欣喜地叫道。 云清净横剑一挡,只瞥了他一眼:“别高兴得太早!” 江信一时受挫:“为何?” 话音刚落,那气势汹汹的守军很快溃散开来,不少将士被闪电般迅疾的魔鸦生生叼去了血肉,转眼便滋生了白色绒毛,痛得神智错乱,放声嚎叫起来。 “怎、怎么回事!”江信瞳孔紧缩,无比惊骇。 云清净飞快斩下他身后几只魔鸦,斥道:“别分心!这些乌鸦有毒!” 墨倾柔强撑镇定地守在原地,她的目光扫过暗无天日的旷野,鸦群肆虐处血肉模糊,□□凡胎,不过是螳臂当车。 她忽然就懂得了当年父亲刻意隐去的话语,那些曾被放逐于极北寒漠的流奴,原来面临的是如此惨绝人寰的结局……如今更要命的是,这些魔物却被利欲熏心的凡人从北漠引了出来,西宇文此举根本就是在与虎谋皮! 蓦地,她察觉到身后发出了异响,此刻的涯月正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和魔鸦缠斗着,分身乏术,墨倾柔的心弦刹那间绷至最紧,只得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 树洞里亮起了几双炽红的眼瞳,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新鲜的肉身在黑暗中被悄无声息地分食,磨牙舔舐的声响愈发清晰……怎么会这样!树洞里竟也藏着魔鸦! 墨倾柔神情恍惚地注视着眼前,实在是触目惊心,她的双手搭在木轮上止不住地颤抖着,忽地,那红瞳胡乱跳动起来,充满了戏谑和挑逗。 “啊——!”倾柔尖声叫了起来,云清净、江信和涯月同时骇然回头。 “倾柔妹妹!” “小姐!” “呃……我应该喊什么来着?” 云清净乍一想没想出合适的称谓,所以没跟上这一波撕心裂肺的齐呼,只能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朝树洞跑去。 墨倾柔情急之下向后猛退,无奈疾行之下的轮椅禁不住石子一绊,木轮瞬间打滑,重心一抛,她侧身倾倒,幸被涯月及时托住。 说时迟那时快,只能“嘭”的一声,眼前的树洞被一拳拦腰折断,枯朽的枝干死气沉沉地倒在地上,留下一方中空的树桩,藏身其中的魔鸦被震得晕头转向,趴在地上口吐白沫。 云清净:“……” 这厮还真够残暴的。 “霍兄!”墨倾柔眼泪快飚了出来。 霍潇湘的到来仿佛吹来了及时雨,江信也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欣喜万分,结结巴巴道:“霍、霍兄!真、真的是你!” 霍潇湘一脚将昏厥的魔鸦踩扁进泥地里,转而看向这帮狼狈的人:“还愣着干什么?寒鸦暮间觅食还没结束,不想死就赶紧振作起来!” “嗯!”江信连连点头,涯月也赶紧将小姐扶回轮椅上坐好,唯有云清净不情不愿地哼哼两声,心底怨念甚重,想这姓霍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喜欢挑这种危急时刻出来大秀一场,令人不爽至极! 霍潇湘快步走上前来,将锁妖囊抛给了云清净:“路上捡到的,还给你。” 云清净:“???” 路上捡到的怎么知道是我的! 说谎能不能说得稍微认真一点! 霍潇湘敷衍地瞟了他一眼,云清净攥着这破袋子,想起昨夜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死疯子跑哪儿去了?” 霍潇湘双拳紧握,警惕地望着前方,但四散的鸦群已然开始聚拢,看来觅食已至尾声,不少魔鸦嘴里还叼着未吃完的食物,当成战利品似的来回炫耀。 霍潇湘不由得皱起眉头,刚想回头说什么,就看见江信等人拼死拼活地将云清净拦在一旁。 “他竟然不理我!他居然敢不理我!” “别拦着我!我今天要跟这姓霍的拼了!” “这姓霍!我问你话呢!你跟那死疯子一样都是聋子吗!” 霍潇湘:“……” 江信悻悻地回过头来:“霍兄,我看风公子对云少侠挺重要的,你就别瞒着他了。” 云清净一愣:“谁说那死疯子对我重要了!” 倾柔也向霍潇湘投去恳切的目光:“霍兄,你若是知道的话就告诉云兄吧,省得云兄一路上都郁郁寡欢的。” 云清净咆哮道:“郁郁寡欢又不是因为他!” 霍潇湘愣怔良久,郑重地问道:“不是……他刚刚问我什么来着?” 江信:“……” 涯月:“……” 墨倾柔:“……” “你们听清楚了吧!!我今天非得杀了他!!!” 第 24 章 黄昏降临,北风回归了肃杀萧冷,在锁春关上空呜咽作响。 鸦群南下觅食,餍足之后便乌压压一片逆风而归,留下一地的破败和苍凉。 云清净正好拿着失而复得的锁妖囊,从鸦群中逮了几只带伤的回来。 入夜前的寒凉似乎让这些魔鸦清醒了些,瞳中的赤红消失不见,恢复最初的蓝白色,整个身躯蜷成一团。 墨倾柔拿着两片黑羽毛在几只魔鸦面前比划一遭,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只觉得手中的羽毛色泽更加醇厚,浓墨如染,而这些个半残的小乌鸦都黑里掺灰、灰里带白的,不吃人的时候看上去可真是人畜无害。 “哑——哑——”魔鸦望着两片黑羽毛叫了起来,彼此间似乎还发生了争吵。 “云兄,你懂鸟语吗?”墨倾柔突然发问。 云清净:“我为什么会懂鸟语?” 霍潇湘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怀里抱着的小鹤妖,云清净低头一看,这该死的祥瑞像是几万年没合过眼似的,睡得昏天黑地,方才一场血腥的大战都没能将他从庄周身边拽回来。 “我懂鸟语干什么!它懂不就行了!”云清净将祥瑞往地上一扔,那小丹顶鹤在地上囫囵滚了一圈,众人满眼期待地看着它——然而祥瑞就跟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根本就没醒过来! 江信担忧道:“不会是方才不小心撞到哪儿了吧?” 云清净忙俯下身子检查祥瑞身上是否有磕碰,转眼就听见这厮嘴里喃喃道:“嘿嘿,俏郎君,等我修成人形就去找你……” 众人:“……” 云清净齿间一错,正欲痛下毒手,又听见:“希望修成人形之后也能像主上那么好看,嘿嘿嘿……” 云清净及时收手,努力一回想,这小鹤仙还算是忠心耿耿、善解人意、温柔贤淑、窈什么女……窈窕淑女? 云清净晃了晃脑袋,飞快赶跑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伸手将祥瑞提溜起来,无奈之下只能搬出馊主意,头一转,不巧正面迎上霍潇湘,硬着头皮大声叫道:“俏郎君,你怎么来了!” 霍潇湘:“???” “哪儿呢!俏郎君在哪儿呢!”祥瑞一个扑腾醒转过来,精神抖擞地四处张望。 云清净立刻一脚将他踢去魔鸦身边:“赶紧去把寒鸦的老巢给我问出来!” 祥瑞这才意识到周遭冲鼻的腥气,天色也暗淡不少,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副“关键时刻还得靠本鹤仙”的姿态凑到魔鸦身边开始审问。 “哑——!” “嗯嗯嗯,你们认得这羽毛吗?” “哑哑——哑!哑哑哑……” “嗯嗯嗯。” …… 云清净:“……” 这家伙真的管用吗…… 墨倾柔倒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它们的交谈,只见祥瑞胸有成竹地昂高了头,众人的视线都聚拢在它身上,云清净问:“什么情况?” “没问出来。”祥瑞一本正经。 众人:“……” “那你在这里装什么装!”云清净一声怒吼,又拿出了方才要和霍潇湘同归于尽的架势。 祥瑞“哇哇”地叫着,害怕地飞去墨倾柔身边避难:“真的没问出来嘛!这帮臭乌鸦口风可紧了!我问它们知不知道这黑羽毛,它们说死也不会告诉我们这是鸦皇身上的,我又问它们巢穴在哪里,它们便凶巴巴地让我们别做梦了,寒鸦一族同力协契,誓死捍卫西北枯树林……” “鸦皇?”云清净和墨倾柔同时一怔,江信闻言翻出地图一看,西北枯树林正处在越过疆线之后向西五里地的位置。 霍潇湘瞥见暮色沉沉,关外阴晦不明,远远望去凶险异常,道:“既然已经找到巢穴所在,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去。” “可是……”江信还是忍不住要泼一遭冷水,“毕竟在关外,出去总归不太好。” 霍潇湘紧接着道:“是不太好,所以你和墨姑娘明日就不用去了。” 江信和墨倾柔同时“啊?”了一句。 倾柔清楚自己行动不便又手无寸铁,霍潇湘此举都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只是真正被排挤出去的时候,难免倍感委屈,觉得自己终究是个拖累。 面前的祥瑞转过身来拍拍翅膀,安慰道:“霍魁首说得对啊!寒鸦巢穴不比别处,可危险啦,我家主上之前和羽毛精对打都没能分出胜负,这次说不定要遇上一大帮羽毛精呢……” “要你废话!”云清净趁机逮住祥瑞直接塞进了锁妖囊,“喂,还去不去了?” 墨倾柔心头的一点火苗怯怯地留了下来:“我……我可以去?” 云清净故意看向霍潇湘:“怕什么?想去就去!我听说这世上有人看似谨慎周到,其实都是想得太多,最后错失良机不说,还容易耽误别人!” 霍潇湘:“……” 这指桑骂槐的水平确实不敢恭维,跟直接点名道姓有什么两样? 墨倾柔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受到“凶神恶煞”的“庇护”,于是赶紧招呼涯月跟上前去。 江信眼巴巴地望着三人远去,脚下步伐踟蹰,转头嗫嚅道:“霍兄……” 霍潇湘扶额长叹:“走走走走……” 五人在旷野上渐行渐远,身影逐渐缩成极小的黑点,融入昏暗的天色。 周遭的血腥气有增无减,一场魔鸦觅食好似一场噩梦,城关的守军伤亡惨重,很快撤离疆线附近,留得天地间一片空寂,瞬间成了孤魂野鬼游走的荒野,人们避之不及,几乎不曾有人注意到这贸然出关的五人。 . 北风刮至枯树林便销声匿迹,林间百木盘结,纵横交错的枝桠上寸叶不生,搭出一座镂空的回廊,人们只能佝偻着身躯在光秃秃的林间穿行。 一棵巨树斜倚在回廊尽头,仿若苍朽老人卧榻而息,底部却破开了一个硕大的黑洞,吹出诡秘的腥风,洞口原本设有一道禁制,此刻却破破烂烂,似乎遭遇了什么强袭。 “嘭!” 树洞内传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座枯树林都摇曳起来,循声探入黑暗的树洞,眼前豁然出现了幻术搭建而成的一座宫殿! “君上!君上!不能再往前了!”十三踉踉跄跄地在幻境里奔逐,眼前的高大身影只淡然回头瞥了他一眼,手中却有骇人的电光“滋啦”作响,四周几乎面目全非,沟壑万千,烤焦的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火焰。 “我再问一次,鸦皇在哪?” 风醒的质问从来都不太像质问,语气极轻极淡,目光平静如汪洋大海,将最深不可测的凶险都藏在底下。 “十三,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是不信我?” 霎时间,指尖挑起无数道刺眼的电光,裹挟着火焰再度爆破开来,幻境的边缘被破坏,景物都扭曲变形,十三跪在地上百般挣扎:“属下岂敢!属下只是……” “只是什么?”风醒追问。 “只是……” 十三终是扬起一张极度煎熬后憔悴不堪的脸,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拉住风醒的衣袖:“君上,倘若鸦皇做错了什么事,请看在属下追随您多年的情分上饶他一命,反正他、他……” 十三哽住了喉咙,风醒倏地灵光一现:“你说的可是勾结人族的事?” 十三微怔,点了点头:“您知道了?” 风醒登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为了这个,你就变得如此别别扭扭、要死要活的?勾结外族确实是死罪,但那是赤魈定下的规矩,与我何干?” 十三一阵惶惑,颓然地松懈下来,跪在地上无法动弹。 是不一样了。 当年的仙魔一战,魔界惨败,前任魔君气绝而亡,其后数年君位空悬,各大嫡系贵族明争暗斗,终是引发魔界内乱,而赤魈正是这场内乱的胜者,如愿以偿地登上了魔君之位。 即位后,赤魈率先立下的规矩便是——魔族擅自勾结外族者,杀无赦。 可众所周知的是,在内乱之前,不死地的边界曾住着一支庞大的家族,同样是继承了王血的魔族嫡系。 当家人体弱多病又性格阴鸷,偏偏喜欢和人族来往,连娶的妻子也是人族一个温柔贤良的贫家女。 这位当家人原本可以过着儿女承欢膝下、夫妻琴瑟和鸣的日子,可惜为人过于精明能干,即便不争不抢、淡泊之至,也仍然受到了其他人的嫉妒。 赤魈便是其中一员,于是这帮眼红的人联起手来,假借内乱,公报私仇,将那位聪慧的当家人连同他的家族全部抹杀干净……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角落还有一块断裂的牌匾,刻着飘逸的二字草书——风氏。 “是十三太愚钝了……” 风醒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哪怕这些记忆早已烂熟于心,任何细枝末节的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仍是一笑泯然:“所以你大可放心,要论勾结外族,我比鸦皇有经验多了。” 人族,妖族,甚至还有那些高高在上的仙族……来者皆是客。 风醒微哂,又看向十三:“现在总该告诉我鸦皇在哪儿了吧?” 十三恭敬地顿首,当即调转方向朝洞外走去:“君上,随我来吧。” 风醒原地不动,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分明他在擅闯树洞幻境时,十三的反应异常激烈,如今却带着他往外走? 十三回头发现君上并没有跟上来,摊开手自嘲道:“瞧,君上,不是我不信您,而是您不信我。” 风醒平静地审视着他,蓦地,这份平静里漾起了一丝波澜,进而掀起了惊涛骇浪——风醒猝然半跪在地上,身上的魔气开始逐寸消隐:“你……” 时光短暂回流,从十三伸手拉他开始,什么东西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侵了进来。 “……对我下毒?” 是他大意了。 风醒这才意识到,他其实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眼前这头小小的羽魔。 十三终于撑到极限,“扑通”一声跪在风醒跟前,颤声道:“君上!原谅属下吧!这毒只会暂时封住君上的功力,不会有性命之虞的!等属下劝服了鸦皇……那时,属下一定会亲自回来向君上以死谢罪的!” 幻境里千疮百孔,不知何处吹来鬼哭狼嚎一般的风,格外应景。 体内的毒素快速蔓延,血液流动得更加迅疾,狠狠地撞击着心脏,让人几度眩晕,风醒苦笑:“你方才说的都是谎话吧?其实鸦皇另有所图对不对?” 十三的眼泪倏地夺眶而出,浑身的伤口一朝崩裂,如注的鲜血又淌了出来。 “君上……您一定……一定要相信属下啊!” 风醒看见十三的样子,犹如回到少年之时,看见风塔外那片鲜血淋漓的黑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无依无靠,心如死灰—— “哥哥,这里飘来了一片黑羽毛!”小女孩蹲在那片不知从何而来的羽毛边,回头朝风塔大喊。 风塔是不死地边界的一处标志性建筑,高耸巍峨,住着魔族嫡系血脉——风氏一族。 站在塔顶,那轮亘古不变的血月仿佛触手可及。 在小女孩的恳求下,风醒将那片带血的羽毛捡了回来,父亲恰好撞见,便当着两个小鬼头的面,食指轻点,灌入一道魔气,那羽毛竟和魔气产生了反应,随后扑棱棱地转了起来。 “哇!哥哥快看!羽毛活了!” 风醒勾起嘴角,怜惜地摸着妹妹的头,然而身旁的父亲与羽毛交谈后却脸色发白,禁不住咳嗽起来:“第十三个……” 羽毛在半空中无力地轻旋,自那以后,“十三”便成了它的名字。 此时此刻,风醒无心怪他,只悻悻地笑着:“我倒是忘了,鸦皇也是赤魈旧部,所以他老人家是打算杀了我这个勾结妖族、弑君篡位的小人,对吗?” 十三急遽颤抖着,泪如泉涌,当即化作一片羽毛飘走了。 “属下不会让他们伤害您……也不会让君上您伤害他们……” ※※※※※※※※※※※※※※※※※※※※ 又迟了…… 今天突然顿悟:每天都不知道会有什么破事耽搁,所以以后就不定时了,什么时候写完就发,有空就多写,没空就摸鱼……orz 叩谢大恩。 第 25 章 幻境的出口燃起一团黑雾,连同电光留下的火痕一起,全都粗糙地抹去,恢宏的宫殿瞬间变作漆黑的密室——原来风醒从一开始就是自投罗网。 这里本就是一处密室,亏得幻术能够将其伪装成如此雄伟壮观的景象,让他误以为鸦皇的小日子过得不错,即便脱离了寒漠老巢,也还保留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有一众下人可供他呼来唤去的闲情雅致。 从踏入枯树林开始,密不透风的幻术就已经遮蔽了所有感官。 他竟是毫无防备,还拿出了同族间与生俱来的信任,结果仍被现实无情地碾成了灰。 风醒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心口的翻搅让他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平静地调息。 “君上……对不起。” 十三在门外悄然忏悔,而后扭头就走,穿过精巧逼仄的回廊,迎面遇上一支化为人形的魔鸦卫兵从树洞外穿了进来。 “方才的震荡轰鸣就是里面传来的!” “魔君呢?魔君在哪儿?” “十三将军!你看到魔君了吗?” 十三从昏暗的甬道里走了出来,神情冷冽,锋利的双爪特意亮在众人面前,腥风刮过,与铁爪摩擦发出呜呜的长音,众人忽然感到吞咽困难。 “没有,他跑了。” 十三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你们也不用追了,我会亲自向鸦皇解释。” 卫兵们面面相觑,遂领命而去,皆是化作一只只灰黑的乌鸦飞了出去。树洞外的视线豁然开朗,上百只寒鸦落满光秃秃的树桠,警惕地望着四周。 . 寒鸦凶狠残暴,嗜血无情,凡是稍稍靠近,便能察觉到浓重的带有腥气的味道。 云清净的眉头从越过疆线开始就再也没有舒展开来,他残存的记忆里,从未遇见过此等污浊不堪的魔气,其中还混杂着妖兽的暴戾——寒鸦寄居人界多年,恐怕魔族血统早已不纯粹了。 他忽然想起不归山那道强势的魔气,与此处的魔气相比,竟显得清澈纯良多了,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云清净心烦意乱,耳畔偏偏又嘈杂不堪。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祥瑞在锁妖囊里喋喋不休地喊了一路,云清净的脑袋被吵得嗡嗡作响。 “吵死了!”他一掌拍扁了腰间这破袋子,吓得身后的涯月和墨倾柔都怔了两怔。 涯月小声嘀咕道:“不会拍死了吧?” 倾柔惶恐地眨了眨眼。 “主上——!”一声哀嚎又透过袋子传了出来,高亢嘹亮,简直能绕耳三日而不绝,主仆二人莫名松了口气。 祥瑞毕竟还是仙族,锁妖囊这等降妖伏魔的小法器确实对它起不了什么作用,云清净不过是为了方便携带才将它一起塞了进去,没成想这小东西瞌睡醒了,聒噪得跟夏蝉似的。 “吵什么吵!你又不是没跟妖怪一起待过!现在装什么娇气呢你!” “不是……这囊里的妖怪也长得太丑了吧!跟灵荡峰里关的那些……” 祥瑞的声音很快浓缩成一团,叽里咕噜,瞬间被什么法术收了进去——云清净用食指在袋子上点了个禁言术,世间转眼安静下来。 枯树林近在咫尺,上空浮起一层红光,在夜色笼罩下显得格外妖冶,但这五人似乎全然没当回事,走在沙尘漫天的大道上,像是结伴出游。 “还以为你就对人粗暴,没想到对鸟儿也这么粗暴。”霍潇湘投去一个嘲讽的眼色。 云清净是个爱捧场的,谁拿火去挑衅他,他都能立刻燎起来:“姓霍的!又想打架了是不是!” 霍潇湘低低地哼了一声。 倾柔忙笑着开解道:“怎么又吵起来了?方才不还夸霍兄是俏郎君嘛?” 云清净:“……” 霍潇湘:“……” 这坐轮椅的小女子,不鸣则已,一鸣就能鞭尸鞭出七七四十九层花样儿来。 得,云清净的怒火又转移回祥瑞身上,都怪这色胆包天的小东西,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屈辱……早知道当时应该再缓缓,三思而后行! 众人忽地闷声不吭,倾柔的笑容逐渐变得僵硬:“我……说错什么了吗?” 涯月在背后小声道:“他们好像脸红了……” 倾柔抬头一瞧,眼前三个大男人都别别扭扭地走在前面,各自神情怪异。 云清净颇为嫌弃,说:“骗人……不是,骗鸟的鬼话也有人信?脸皮可真够厚的!” 霍潇湘咳了两声:“你当时就不能对着江信说吗!没事找事!” 江信左右为难,最后怯怯道:“我、我觉得霍兄长得是挺俊俏的……” 霍潇湘:“……” 云清净向来对美丑之事后知后觉,就算遇见什么动人心弦的容貌,顶多短瞬惊叹,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听江信这么一说,他倒是好奇地转过头去打量起这姓霍的。 连向来自诩矜持端庄的墨倾柔也拉着涯月凑上前来,众人的视线犹如跋山涉水,忽高忽低,惹得霍潇湘浑身不自在。 “江信你……哎,近墨者黑。”霍潇湘无奈地叹了口气,独自加快了步伐,耳根却涨得通红,俨然一个被地痞流氓调戏之后落荒而逃的良家妇女。 正当此时,枯树林蹿出几道黑影,速度极快朝当头的霍潇湘飞驰而去! “俏……呸,”俏你个鬼啊,云清净回头瞪了一眼墨倾柔,都怪这丫头多嘴! 墨倾柔:“???” “姓霍的!”云清净终于叫对了口,正欲上前援手,身旁的江信早就手持长剑劈了过去,身影瞬间破了风速,星璇剑光一闪,霍潇湘迅速反应,向后折腰,躲过了寒鸦的突袭。 这几道黑影停在半空,竟是三个人模人样的魔鸦卫兵,后背有一对硕大的毛茸茸的羽翅破肉而出,双爪尖锐,瞳孔闪出红光:“何人擅闯树巢!是西宇文的人么?” 霍潇湘回头望向云清净:“这是你说的那什么羽毛精吗?” “他们是修成人形的寒鸦,而且是妖化过后的!”涯月无意识脱口而出,墨倾柔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管它什么东西!”云清净拔剑而出,脚下灵力翻腾,转眼便跃上了半空,卫兵们大惊失色,匆忙躲过一击,霎时间无数根羽毛斩落,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不好,他们不是西宇文的人,是敌人!” “这怎么办……不然还是先撤回去禀报鸦皇和将军吧!” 大敌在前,这几个魔鸦竟是有商有量地交谈了几句,未等云清净再攻过来,就立刻扑腾着往枯树林飞去。 “想跑?”霍潇湘迎着凛风出拳猛击,深厚的内息传出不小的震荡,竟将几只魔鸦卷了回来! 云清净张牙舞爪的握剑姿势瞬间相形见绌,不甘心地瞪了霍潇湘一眼,随后翻身跳了过去,摁住其中一只魔鸦,将它的双翼攥在手里,故意一扭,魔鸦疼得大叫。 正当此时,另外的寒鸦从两侧回冲上来,云清净受左右夹击,不得不松手回撤,江信横剑一刺,帮助云清净跳脱出来。 “谢了!”云清净还要往前,霍潇湘忽然拦了过来,三只魔鸦趁机相偕逃入枯树林,消失无踪。 云清净见它们安然逃走,恼羞成怒:“姓霍的你有病么!这下全跑了!” “怎么了霍兄?”江信关切地问。 霍潇湘没有应声,持续感知着什么,觉得模糊不清,于是俯身将耳朵贴在地上,仔细聆听起来,众人不再开口惊扰。 地面微弱的震颤越来越近,但赶至此处大约还要一炷香的时间。 墨倾柔瞥见霍潇湘的动作,瞬间明白了什么:“有人来了?” 霍潇湘嘴里默念:“两百人……不,三百人,或者更多。” 云清净环视四周,半个活物也看不见,茫然问:“什么人?” 墨倾柔这才意识到天地间夜色萧条,他们一行人都是靠着倾洒的月光照亮前路而行的,这里已是北原的疆土,能出现的只可能是…… 她不安地掰着扶手,倒吸了口凉气:“先进林子里看看吧。” . 树洞通往的是无边的地下暗穴,寒鸦一族称之为“树巢”,这巢穴处在地底,阴冷潮湿,如同人族的陵墓,走在里面没有任何朝圣的心境,反倒更像赴死。 寝殿内传出嘶哑破碎的咳嗽声,十三推开殿门,快步上前,头始终埋着。 “十三……是你?”尽头响起一个苍朽的人声,“你把那个小魔头带回来了?” 十三缓缓抬起头来,眼前赫然是一张狰狞枯槁的面孔,一名垂垂老矣的白发老人卧在榻上,仿佛岁月很快能抽走这副皮囊之下仅有的血气。 “不,魔君他已经离开了。”十三没有片刻犹豫,提前酝酿的话很快派上了用场,“鸦皇,还请尽快下令,带着族人回到寒漠的老巢去吧……” “啪——!” 十三的颊上多出一道鲜红的掌印,他被掀翻在地,禁不住喘了几口。 鸦皇虽然看似朽沉僵老,出手却是一如既往地疾速狠辣,一双褪色的蓝瞳周围布满了血丝,他从榻上伸出一只手,将十三按在地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十三眼角的泪蹭在了地上,他咬紧牙关:“鸦皇……君上他人真的很好,很好很好……当年君上明明都自身难保,还能义无反顾地收留我,让我有一处安身立命之地……” “施舍是蛊惑人心的良药!你还不明白吗!” 鸦皇震怒,正欲一掌将这个糊涂虫了结,只听殿外“轰隆”一声巨响,几个卫兵紧赶慢赶地冲了进来:“鸦皇!有人闯进枯树林了!” 十三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故作镇定道:“慌什么慌?看清楚什么人了吗?” “不、不知道,一共五个人,红蓝白墨黄,穿了五种颜色的衣服呢!”卫兵认真地掰起指头数了数。 鸦皇:“……” 十三:“……” 敢情来了一道彩虹是吧。 鸦皇撑着手肘往前一倾,十三将他扶住,垂老的鸦皇逐渐露出兴奋的笑,那笑容盘上眼角之后却多了几分戾气:“让众人退回到树巢里来,枯树林的幻阵自会将他们清理干净。” “全都退回来么?”卫兵不放心地确认道。 “全部,”鸦皇刻意地强调了一遍,又阴森森地望向十三,“然后找到藏在树巢里的魔君,替我请到这里来,若是他不肯来,那就……” 十三无比惊骇,原来他的谎话根本没有奏效!下一刻,他就被鸦皇身上蒸腾出的黑雾紧紧地缠住:“不……不……” “杀!” 第 26 章 无数枯藤悬挂在两旁,众人佝偻着身子向前探路,警惕地望着四周。 枯树林里静谧异常,丝毫不像寒鸦的巢穴,像被遗弃许久的荒林,阴惨的月光落在发白的枝干上,返出明晃晃的影子。 墨倾柔战战兢兢地坐在轮椅上,忽一转头,鬼魅似的东西掉了下来,她即刻“啊”了一声。 “怎么了?”众人凑了过来,墨倾柔只望着眼前左右摇摆的藤条,松了口气:“看、看错了。” 虚惊一场,众人摇摇欲坠的心瞬间落了回去,云清净鄙夷地瞥了一眼:“胆小鬼!” 墨倾柔干笑几声,只听“嘭”的一声,云清净又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落叶铺就的浅坑。 霍潇湘带着众人平静地绕开泥坑:“睁眼瞎!” 云清净:“……” 忍一时……风平浪静。 “云兄你没事吧?”墨倾柔回头趴在轮椅上,关切地问。 云清净不耐烦地招了招手,正欲翻身而出,孰料迈开一个步子便听见脚下“咔嚓”一声,他一低头,竟是踩碎了半根人骨! 云清净豁然跳开,这才发觉浅坑内堆满了密密麻麻细碎的人骨,他俯下身子,用剑柄薅出几根,骨头早已老旧发黑,他忙叫道:“等等!快回来!” “啊——!”墨倾柔再度叫嚷起来,比前一次更惊惶,云清净匆忙探出头,只见霍潇湘等人停在一个出口处,面前全是铺满人骨的浅坑,大大小小,将一块平地凿得坑坑洼洼。 云清净从坑里跃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发觉许多低矮的树木在此处围出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老态龙钟似的斜倚在原地,犹如百树之王,静待众臣朝拜。 虽处枯树林,这棵巨树竟是枝繁叶茂,一片林叶有普通人两个巴掌一般大,呈浓郁的墨绿色,叶脉却殷红得似人的血管。 五人忐忑地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平地中央,尽量避免陷入浅坑。 “前面好像没路了。”江信握紧手中的长剑,试探性地朝巨树走去。 墨倾柔瞥见一地新鲜的鸦羽,觉得哪里不对,皱眉喝道:“少盟主!” 江信顿住脚步,此时,周遭陡然刮起一片狂风,卷起落叶的羽毛,将巨树下这方寸天地搅得乌烟瘴气! 铺天盖地的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此起彼伏,“哑——哑——”,似乎要破开耳膜侵入人的意识,众人难受得捂住耳朵。 啸声戛然而止,狂风呼啸着,浅坑里的骨头咯吱咯吱地动弹起来! “有埋伏!”涯月大呼,霎那间,狂风将视线一并吞没,她扶住轮椅的手被恶风灌入,强行掰开,墨倾柔倏然被风带离重心,侧翻出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小姐!”涯月迎着狂风的阻力向前追击,却是破开狂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望着眼前华丽的宫殿,觉得整个魂灵像被粗暴地从身躯里拖了出来。 云清净冲上前来,然而主仆二人已然消失在狂风之中:“人呢!” 霍潇湘双拳挡在额前,连连后退,慌乱中,江信从背后将他扶住,在大风呼啸中扯着嗓子高喊着什么,霍潇湘听不清楚,只回头一瞧,身后莫名多出漆黑的巨洞,冒着诡秘的黑雾,他下意识将江信从身后托了回来:“小心……” 话音未落,两人的声音连同身影被肆虐的风吞噬无踪,云清净一阵惊诧,环顾四周,再无其余四人的气息! “喂——!”回音被绞杀干净。 云清净只好拽下腰间的锁妖囊,敞开囊口,丹顶鹤扑棱飞了出来,脆弱的羽翅被狂风卷得震颤不止:“为什么主上你总在送死的时候想起我!” “少废话,快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清净的脚步被风吹得僵硬,根本辨不清方向,祥瑞艰难地扑着翅膀,在空中俯瞰一圈,风沙刹那迷了眼。 “三个、六个、五个……”祥瑞揉眼睛的间隙被风刮飞出去,重重地砸在巨树上,头昏眼花之时,云清净一手将它薅回怀中:“看清楚了吗!” 祥瑞迷迷糊糊地回想起来:“阵……阵法!这些坑组成了一个阵法!” . 墨倾柔摔在泥黄的石地上,周遭一片空寂,她恍惚地抬起头来——身侧是幽长的回廊,来来往往的下人噤若寒蝉,而眼前正是墨府方严庄穆的军师阁! “怎么会这样……”墨倾柔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回身够不着轮椅,只能在地上艰难地爬行,“涯月!云兄!霍兄!少盟主!” 一个个名字散在风里,竟能听见遥远却虚渺的回音……倏然间,军师阁顶上的天空开始飞快地日月交替,白云藕断丝连,忽聚忽散,墨倾柔愕然望着天空,仿佛亲眼见证岁月流转,撼动人心。 她不是正在西北的枯树林里么? 这是什么?她陷入臆想了么? “父亲,孩儿此番北上,沿路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战火延绵,各处潦倒不堪,灾民枯瘦如柴,甚至……甚至食起了人肉!这与寒漠那些魔鸦有何区别!” 爹? 墨倾柔转过头去,军师阁内,黯淡的烛火飘摇,她好像正站在某个人窥视的地方,沿着他的视线望去—— 墨洄脸色苍白,踉跄着扶住案台:“所以孩儿才愿替圣上走这一遭,只是……” “只是你办砸了!”墨老将军愤懑地接过话来,“你被宇文端那无耻小儿蒙骗!被他拿捏于股掌之间!而事到如今,你还在替北原那帮顽劣之辈辩驳?!” 墨洄骤然跪倒在地,眼眶中泪水四溢:“孩儿为的不是那帮顽劣之辈,是北原千千万万条手无寸铁的无辜者啊!宇文端性情偏激,如若一再用强硬手段相逼,很难保证他会做出……” “妇人之仁!”墨老将军一掌猛然挥下,却堪堪停在墨洄耳畔,掌风惊起几绺发丝。 墨倾柔的心跟着上蹿下跳,最终随着爷爷停下的巴掌一同平息下来。 “爷爷……” 墨倾柔看懂了眼前的一切。 这是爹爹北上谈判之后,也就是军师阁走水之前的事。宇文端单方面撕毁契约,大展南侵野心,墨老将军为此大怒,想要主动向圣上起兵北征,却被自己的亲生儿子墨洄用一纸文书挡了回来。 墨倾柔双手颤抖着,攥得无力,因为她根本就分不出谁对谁错。 如爷爷所说,倘若当时竭力出兵,说不定能趁着宇文端势力尚未稳固,将其连根拔起。 可是又如爹爹所说,如若发兵相逼,宇文端可能更快找到寒漠的魔鸦势力,相互勾结,让十年后的惨状提前上演…… 她仍旧是个旁观者。 . 云清净抛开手中笨重的铁剑,呼喝一声,甩出灵剑,接连在巽位、坎位的骨坑里向下重刺,只见碎骨飞溅,坑底蓝光乍现,蓦地裂开细缝! 随后,狂风的一角被撕破,伴随着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霍潇湘和江信竟从坑底跃了出来! 云清净:“???” “你们什么时候到底下去的?”云清净大喊,霍潇湘靠拢过来:“方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和江信突然被风裹去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原本在寻找出口,就发现有一处空气裂开了缝,于是我和江信冲了上去,没想到莫名其妙地回来了。” “果然是幻阵!”祥瑞拼命搂住主上的肩膊,生怕被刮走。 云清净觉得费解,又问:“你们说的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江信将长剑刺在地里,稳住身形:“是一个漫天飞雪的地方,四周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地上还有零星的人的血肉……哦对,天上有寒鸦在胡乱地飞,不过它们好像看不见我们,只是在发现肉食之后开始疯狂地争抢起来!” 云清净听得云里雾里,但既然霍潇湘他们能看见裂缝,那就说明之前破阵的设想是正确的,他不等霍潇湘再询问幻阵之事,立刻飞身出去,穿入风中:“祥瑞!” “得嘞!”祥瑞强颜欢笑地冲上天去,“坤位在……在主上你的右后方!” 狂风遮蔽视线,颠倒乾坤,云清净只能让祥瑞在空中帮忙指点。将这个幻阵剖开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八卦阵法衍生,恰恰是仙族人耳熟能详的,云清净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得了少时苦修的福。 幻阵依靠的是这些浅坑在不同方位上布阵,而各处阵眼需要充沛的灵力坐镇,想来魔鸦定是拿活生生的人来充当阵灵,人骨便是铁证! 云清净忆起遍地的羽毛,看来寒鸦多半是故意撤离此地,引他们入阵的,这弯肠子坏心眼的,还真是跟人族学坏了! 他牙关紧闭,挥剑猛冲,又是一击将坤位的浅坑凿出一个巨洞,瞬间爆出气流将他冲飞出去。 江信赶紧扔出长剑,在云清净背后一挡,云清净踉跄着翻倒在地,手中的灵剑光华更甚,他忽地一愣神—— “看,此处便是你自作聪明了,”君袭用食指按在坤位的阵眼里,阵中的灵流忽然变本加厉地飞转起来,“不懂变通,须得吃亏!” 灵池边,小云清净颓丧地坐在地上,不甘心道:“变来变去,真麻烦!将阵法一锅端了不行吗!” “胡闹!”君袭抬起手指戳住他的脑门,小云清净飞快逃离,却不小心撞上翩翩而来的净莲尊者。 宁嗣因将小云清净扶住,笑道:“辅尊大人何须责骂?我瞧净儿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要他学着你那般瞻前顾后,怕是难为他了。” “净莲尊者才是我的知己!”小云清净拉住宁嗣因的衣袖,回头怯怯地望了君袭一眼。 君袭无奈起身,朝两人走了过来:“净莲啊,你别帮他说话,孩子是容易惯坏的……” 只一瞬,云清净手中灵剑剧烈颤抖起来,原来时隔多年,他举手投足却还保留着曾经的影子——明知坤位是变数,依然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师父传授的东西一概没放在心上……固执、愚钝,索性就固执愚钝到底! “让开!”云清净高呼,霍潇湘见他那架势,匆忙将江信拉至一旁,只见一道越发澎湃的蓝光就地升起,云清净将灵剑猛然贯入地下,随后朝着巨树疾冲,平地轰然撕开了巨缝! 狂风对半劈开,所有阵法被粗暴地截成两半,霎那间,阵灵全都乱了套,人骨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四处乱飞——这人还真将幻阵一锅端了! 涯月和墨倾柔从半空中落了下来,江信旋即冲上前去将倾柔抱在怀中,而涯月凭借精巧的身法平稳落地,但墨倾柔心不在焉,似乎还沉浸在幻境之中难以自拔。 云清净砍至尽头的巨树,孰料巨树忽然张开一个黑洞,他急刹不住,竟是一头栽了进去! 黑雾将他团团吞噬,而剑光还横冲直撞地破坏着周围的一切,云清净在黑暗中挣扎着,忽又踩空下去,摔在了潮湿坚硬的地面。 “姓……姓云的?”霍潇湘亲眼看见黑洞将云清净吞了进去,险些没有回过神来。 “主上!”狂风骤歇,祥瑞拼命追了上去,却被黑雾弹飞出去。 此时,枯树林平静如初,唯有地面裂开巨缝,透出滚烫的热气,而四周却是白骨四散,羽毛倾覆各地,满是狼藉,众人强劲的心跳声还听得一清二楚。 云清净摔了个晕头转向,灵剑消逝,他撑着坐了起来,却发现眼前展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风醒惊愕地望着他,反复确认着密室天花板上的破洞:“仙尊?你、你怎么?” “死疯子?!” 云清净顾不得自己身在何处,立马面目狰狞地扑了过去! 第 27 章 风醒仓促起身,心脉附近的毒素重新活跃起来,如万虫噬咬,他一个趔趄,不敌云清净一掌,当即向后栽倒,嘴角渗出血来:“仙尊……我……” 云清净感知不到他的内力,慌忙收掌,犹疑道:“你怎么又不还手?” 风醒捂着生疼的胸膛,稍微有些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调息回来的功力又被云清净一掌打回起点,他注视云清净,只幽叹一声:“擅自拿走锁妖囊,是我不好,仙尊打我也是应该的……” 云清净多次被他蒙骗,防人之心都长满一箩筐,他见风醒无比虚弱,半信半疑,忐忑地上前几步,拿脚轻轻踹了踹他:“喂,你、你怎么了?” 风醒敛下眉头:“一时大意,被人算计了。” “算计?”云清净俯下身子,粗糙地抓起他的左腕,一把脉,发觉脉象时促时缓,古怪异常,于是注入灵力,却发现蓝光顺沿肩臂而上,到心口附近被黑色的雾气弹了回来。 云清净的疑云一扫而空,扼住他的手腕愤慨道:“你中毒了?谁给你下的毒!” “无妨,不会伤及性命,”风醒不肯令他白费灵力,挣扎着收回了手,“只是此处并非什么等闲之地,仙尊还是尽早离开得好……仙、仙尊!” 风醒话音未半,云清净已经趴了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上,仔细聆听着什么。 风醒:“……” 那团黑雾在心口处淤积,发出闷响,似有什么规律可寻,云清净不自觉地贴得更紧:“你别吵!” 空寂的密室里落针可闻,风醒倏而闻见他发间的清香,心弦微颤,下意识躲避开来,却被云清净死死地摁在原地:“你别动!” 风醒:“……” 他平静地躺在地上,左手在云清净背后虚晃了几趟,不敢触碰到他,只能不自然地垂在地上,低头笑道:“仙尊,你这样,我很难办。” 云清净聚精会神,忽然逮住时机,食指轻点,风醒顿时感到心口一热,侧身吐出稠黑的血,狂躁不安的心脉冷沉下来,他缓缓坐了起来:“多谢……” 云清净没好气地撒开他:“现在你欠我一个人情了,说吧,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风醒见他不仅强行替自己解毒,还自作主张地要了个“人情”过去,一时哭笑不得:“仙尊就不怕我又胡言乱语来蒙骗你么?” 云清净一顿,目光心虚地收了回来:“怕啊,怎么不怕……” 风醒忽地愣怔,只见云清净懊恼地坐在他身侧,幽幽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你这个人装模作样又招人烦,但我就是莫名其妙地相信你,好像……我们以前认识似的。” 天花板上的破洞还漏着风,掀起心里不堪的褶皱,隐约伴着刺痛。 风醒的神情起伏不定,几次欲笑不笑,最后都风卷残云地藏进了心底。 记忆一朝东流水,却独独留下了本能,风醒思索良久,觉得不亏,甚至有些欣喜。 云清净见他被骂了两句还乐得自在,又不甘心地揍了他一拳:“笑笑笑,笑什么!很好笑吗!” 孰料风醒倏地抓住他的手,两人在昏暗的密室内目光相接,心绪突兀地澎湃起来。 云清净想要将手缩回来,可风醒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始终紧握不放:“仙尊……” “干、干什么?”云清净见他煞有介事,便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风醒顿了顿,一本正经道:“有人来了。” 云清净:“……”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是聋子吗!有人来了听不见?!还用你说!”云清净猛然一掌将他推开,无名火瞬间烧了起来。 风醒却笑盈盈地站起身来:“那仙尊这一脸期待的,是以为我要说什么?” “鬼知道你想说什么!有病!”云清净避之不及,朝铁门跑了过去,而门外凌乱的脚步声已然近在咫尺,云清净不由得凝神屏气,警惕地守在门后。 “洞口毁坏严重!有人闯进来了!” “不可妄动!鸦皇命我们留守树巢!” “树巢到处都找遍了,根本没有鸦皇说的什么魔君啊!” …… 风醒眉眼辗转冷淡下来,可云清净一向火急火燎,听闻“鸦皇”一词便迫不及待地出手将密室的门砸出一个洞,吓得一众魔鸦卫兵找不到北。 云清净一记回踢将铁门彻底踹开,纵身穿了出去,在卫兵看来,却是从一块墙壁里蹿出来的鬼影,这些化为人形的魔鸦立刻吓得叫了起来:“什么人!” “鸦皇在哪儿!”云清净冷眼咆哮,身后的风醒则慢慢悠悠地跨了出来,站在甬道中央瞥见墙上若隐若现的门——无怪乎他在密室里歇了足够长的时间,却迟迟无人察觉,原来密室的门早被幻术藏进了墙壁里,看来十三当真未曾想过加害于他…… “快说!”云清净挥出灵剑用以威慑,卫兵们瞬间乱作一团。 风醒双拳紧攥,刹那间几道血红的电光乍现,他站在云清净身后,双瞳投出骇人的紫色,所有魔鸦卫兵顿时吓得魂不附体,齐刷刷地在甬道站成一排,恭恭敬敬道:“这、这边请!” 云清净:“……” 云清净猝然回头,迎上风醒一张若无其事的脸,面色还残留些许苍白,云清净糊涂地摇摇头,察觉不出哪里古怪,正欲提剑往前,却被风醒拦了回来。 “又怎么了!”云清净瞪他一眼。 风醒无奈道:“仙尊可是为墨家那个小丫头的事情来的?” “一半一半!”云清净敷衍地答了一句,并没有言明自己心里惦记着的羽毛精,以及那本无缘一见的《千诀录》。 风醒知他有难言之隐,不再多问,只避开这些卫兵的视线,将他拽到角落,恳切地解释起来。 “不是我故意虚张声势,只是鸦皇曾是魔君手下的得意干将,实力不可小觑,况且寒鸦一族寄居人界多年,如今变成什么样子无人清楚,在不可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仙尊你……还是尽量别去冒险了。” 云清净虚起眸眼:“放、手!” 风醒稍一颔首,意识到自己正握着他纤细的手腕,甬道狭窄昏暗,自己将光源挡在身后,竟透出些许压迫感。 云清净又厉声重复了一遍:“我叫你放手!” 风醒即刻松开,倍感冒犯地后退了几步,云清净没好气地揉着手腕:“我警告你,不要得意忘形了!” 风醒禁不住浑身一颤,诧异地看着眼前人——得意忘形?还真是沉甸甸又剜心噬骨的四个字啊…… “我只是担心仙尊你的身……” “不要以为我说相信你,你在我这里就没有嫌疑了,”云清净匆忙打断,“你既然不肯说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也没兴趣再问,可但凡让我知道你和魔鸦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立刻宰了你!” 风醒沉沉地一点头:“明白。” 云清净决绝地转身离去,风醒仍是追随在后,只是从头到尾始终离他一丈远,不敢再轻易逾矩。 . 树巢内回荡着低沉的轰鸣声,仿佛野兽濒死挣扎,直至未知的深处。 鸦皇借着寝殿内微弱的灯火,打量着被黑雾钉死在墙上的十三。 十三四肢动弹不得,脖颈上青筋四起,似乎极其痛苦:“鸦皇……放手吧……” “咚——!”殿门被猛然撞开,鸦皇不由得扬起嘴角:“来了?” 十三惊恐地看向门口,发现擅闯的人竟是云清净:“怎么是你!” “是我很失望么?”云清净手中灵剑瞬间照亮寝殿一角,身后的风醒则不急不慢地踏入寝殿,站在云清净身侧,十三刹那泪水盈眶,不再说话。 鸦皇徐徐转身,拖着一瘸一拐的身躯往前走了几步,殿内晦暗,唯有眼前的一束蓝光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他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你是……” 云清净倏地扬起剑来,开门见山道:“十年前,东原墨府军师阁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之后在废墟之中拾得前辈落下的东西,要作何解释?” 风醒听得“前辈“这声称呼,稍稍讶异,而云清净也确实没有动手的打算,坦然地亮出从墨倾柔那儿借来的一片黑羽毛,目光锐利,却在触及眼前这位老前辈之时,几度翻转犹疑,最终剥开了凶戾的外壳,留下几分礼让。 他还以为统领寒鸦一族的领袖会有何等雄姿,孰料这威名赫赫的鸦皇看上去竟犹如一具即将风干的皮囊,靠几根硬骨头撑着,瞳孔凹陷,透出深邃阴鸷的光。 鸦皇显然没有料到第一句会提及这件事,迟缓的记忆在边缘游走,终是捞了回来,他缓缓道:“噢……此事倒是略有耳闻。” 云清净本是误打误撞进入树巢,不好越俎代庖,想着墨倾柔他们还在外面,便道:“当年的墨家大少爷墨洄不幸葬身火海,他的孤女眼下就在枯树林里,有许多问题想请教一二,没有恶意,倘若前辈问心无愧,不妨随我出去……” “你以为你是谁!敢对鸦皇下命令!”十三突然高吼一声,声音却是颤抖不休。 云清净闻言觉得莫名其妙:“谁说这是下命令?我既没喊打也没喊杀,心平气和地来交涉,哪里不对了!” 一旁的风醒静默无言,目光始终悬在鸦皇身上,似乎非常惊异于鸦皇现在这副模样,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不自觉地朝云清净靠近了一步:“小心……” 云清净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与此同时,古怪的黑雾升腾起来,殿内气氛忽然变得诡异,未等云清净再回过头,鸦皇已然靠了上来,与他只有咫尺之距! 风醒飞快地护在前方,一掌将鸦皇击退丈余,霎时间,身后殿门猝然合上,黑雾腾空流转,顷刻又压了下来,云清净茫然不知,只好拿剑挥砍,将雾气斩退。 “哈哈哈哈哈哈……”鸦皇完全没有受风醒掌击的影响,“好一个心平气和……好一个交涉……老天不开眼!没想到孤有朝一日竟能亲眼看见仙门子弟与魔头为伍!可笑!可、恨!” “魔头?”云清净不明所以,只见滔天的魔气喷薄而出,将整个寝殿震得左右飘摇,若不是处在地底,几乎要掀飞出去,可自己却好端端的——眼前的风醒岿然不动,将云清净护在身后,长发飘散开来,浑然不似平日的模样。 “死疯子……?”云清净低声喃喃,风醒微微侧过头来回望他,那刀刻般的侧脸投下几道意味不明的暗影。 “仙尊,昨晚我问你的几个问题,现在可有答案了?” 第 28 章 云清净片刻愣神,眼前骤然荡开猛烈的冲击,风醒袖袍一挥,登时有夺目的光华爆了出来,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趁势一掌扼住鸦皇的脖颈:“这就是寒鸦一族的待客之道?” “不要!”十三惊呼,拼命挣扎起来,牢固的黑雾缠在他的四肢,勒出了血痕。 鸦皇讪笑几声,全身散作无数片羽毛脱离开来,风醒抓了个空,一回首,云清净的剑光斩了过来,将成团的羽毛劈成两半:“躲开!” 风醒侧身躲过黑雾的侵袭,云清净旋身刺剑,鸦皇的虚影在剑光下散成星火,风醒稍稍扶住云清净,两人靠在一处,转眼就被黑雾团团围住。 “你并不是客……” 头顶压下低沉枯哑的嗓音,风醒扬起头来,无数羽毛在半空中飞旋,黑压压一片中透出一双泛红的瞳孔,巨硕,犹如两顶赤日。 “弑君叛道,不忠不孝……” 云清净越听越茫然,身旁的风醒抚掌轻轻压着他的肩,示意他不必轻举妄动,只屹立于中央,不卑不亢说:“鸦皇在人界耳濡目染数年,仁义礼孝倒是张口就来,却连最简单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了?” “放肆!”鸦皇暴喝。 “究竟是谁放肆!”风醒厉声相驳,黑雾颤抖了几下,突然蹿出一记身影朝风醒身后袭了过去。 云清净迅速抽身上前抵挡,没有丝毫犹豫,他以一道灵剑与鸦皇的魔爪相抗,蓝光倏地照亮了两张歇斯底里的面孔。 鸦皇干皱的脸皮仿佛被冰封起来,顿在原地,难以置信地审视着眼前的人—— 凌厉的眉锋之下是一双决绝却不失狠辣的眼睛,他俊俏的五官被蓝光衬托得更加鲜明,注视的瞬间,能将内心深处关押多年的噩梦惊醒! 多少年前,他也是以这样不惜命的姿势疾冲前去,周围都是族人殷切的眼神,炽热却充满束缚…… 记忆里,鸦皇被敌人一剑洞穿了心口,四肢骤紧,耳畔响起了族人凄厉的惨叫:“吾皇!” 同样的一双眉眼,如此光明正大地、轻蔑地俯视着他:“鸦皇,我敬你是魔族的英雄,只可惜你身后贪生怕死之辈太多,再打下去不过是蚍蜉撼树,现在罢手求饶还来得及!” “贪生怕死?”鸦皇瞪大双眼,几欲眦裂,“你们又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 那时,仙魔两族的战火在不死地高燃,寒鸦一族临危受命,在最前线与蓬莱的主力军队相互搏杀,十天十夜过后,尸山血海,鸦皇遍体鳞伤地站在原地,眼前的敌军之首却还意气风发,傲视一切……就是这样的神情!就握着这样的灵剑! “你……?!”鸦皇惊恐地看着他,瞳孔急遽跳动起来,“贱人……贱人!” 云清净不敌他突然发狠,握剑的姿势变得极其吃力,生死一瞬,风醒下意识伸手将他揽回身侧,只一掌,将癫狂发作的鸦皇击飞到墙边! 墙上锁住十三的黑雾恰好被破坏,这头羽毛精疯了似的跃了下来,冲至鸦皇身侧,还没来得及开口,鸦皇拧住他的胳膊,指向云清净:“不用管我!杀了他!快去杀了那个贱人!” 十三茫然无措,鸦皇却嘶声喊了起来,将十三往外一推:“还愣着干什么!他就是当年狠狠践踏、羞辱过我寒鸦一族的仇敌!孤曾发过誓,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贱人剥皮抽筋!” 云清净方才用力过猛,只能用剑拄在原地:“你老眼昏花认错人了吧!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 “贱人!不得好死!”鸦皇一声狂啸,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可憎的面容—— 蓝衣女子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将他举至空中,羽翼浸满鲜血,让每一位族人得以瞧得清清楚楚:“魔族余孽,除之而后快!既然你们不肯退让,说出魔君的藏身之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嘴角浮起一个诡谲的笑,随后当着众人的面,得意洋洋地将鸦皇羽翼上的羽毛生扯下来一片! “一。” “呃!”尖锐的痛楚顷刻间湮没了所有意识,鸦皇陷入恍惚,只会无意识地骂着“贱人”,声音愈发微弱,不死地上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喊,不少魔鸦将士头皮发麻,手中的兵刃落了一地。 蓝衣女子将第一片羽毛扔在地上,弃如敝屣,又毫不犹豫地扯下了第二片。 “二。” “贱……人!你不得好死!”鸦皇竭力挣扎,鲜血流得更快,淌在地上,将那些带血的羽毛浸泡起来,蓝衣女子淡淡地斜视他:“可惜我再这么拔下去,你就要死在我前面了。” “三——” “瞧瞧,你们魔族人不是自诩重情重义么?怎么没人敢站出来?” 腥风狂卷,蓬莱大军在阵前观望这场好戏,时不时发出响亮的嘲笑,对面这群残兵败将已然溃不成军,连同心底的无助和怯懦都被剖了出来。 就像这些四散的羽毛,落在血泥之中,不堪一击,同时也将最深的耻辱刻入骨髓之中。他们恨,可是他们无能为力,不死地上亡魂飘荡,根本无人援手。 鸦皇终是声嘶力竭,蓝衣女子很快将第十二片羽毛踩在脚底:“鸦皇,我真是同情你,你们寒鸦一族不辞万里从人界赶回来保卫魔界,何等英勇无畏,可惜你们的君主懦弱无能,关键时刻只会派你们出来送死,一朝落败,便将你们的生死抛却脑后!” 蓝衣女子恶狠狠地将鸦皇的头转向他的族人,逼迫他撑开沉重的眼睑看清这个世界:“你看看,将士们都乏了,你也乏了,还有打下去的必要么?” “十三……” “我说!我说!魔君和各位大人都躲在风塔那边!他们全都在那!放过吾皇吧!” 一个将士再也熬不下去,挺身站了出来,鸦皇一腔执念最终败给了对自己的怜悯,瞬间心如死灰。 蓝衣女子却是心满意足,将全身瘫软的鸦皇丢在地上,手里攥着那可怜的第十三片羽毛。 “主上,是否即刻出发?”一个仙族将领迎上前来,毕恭毕敬,蓝衣女子手一挥,蓬莱大军战鼓擂动,当即整装而行。 鸦皇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体不断抽搐,此时,平地起风了。 这道不轻不重的风,镇魂似的拂过一角一隅,带着沉重的哀悯,鸦皇战栗的身躯随之平静下来,他亲眼看见蓝衣女子指尖拈着的羽毛被这道风刮走,飘向未知的边际,如同失去了一个孩子,怅然若失,再无振作的余地。 鸦皇并没料到,他的这个“孩子”是十三片满载屈辱的羽毛中唯一活过来的,因为这个孩子如此不幸却又如此幸运,飘至风塔附近,被人注入魔气,由此成魔,获得了鲜活的生命。 十三,他叫十三……鸦皇咳出脓血,指着云清净的手从未放下,身旁的十三受回忆撼动,赫然站起身来,杀意四起,亮出了他锋利的双爪。 云清净感知到前方莫大的悲恸,他本能地退缩了,因为他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问心无愧——鸦皇的那些记忆于他而言并不陌生,神识的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痕迹……为何? 他努力在朦胧的记忆里搜寻,体内的封印不断受到挑衅,反噬随之而来。 风醒挡在最前方,冷然望向十三:“你要动他,就先动我。” 十三颤声道:“君上,当年的事你明明比我更清楚,现在又何苦要拦我?” “啪!”云清净手中的灵剑陡然破碎,他自己都猝不及防,无力地跪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风醒匆忙转身扶住他,云清净只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袖,可惜嘴里都被腥咸堵住,说不出话来。 风醒笃定地注视他:“别去回想往事,也不要动气,你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云清净拽着他的手逐渐松开,电光火石之间,十三猛然袭了上来,风醒横臂一挡,铁爪“唰”地刺穿了手腕,腕骨发出断裂的脆响! “啊!”十三没想到风醒会如此生硬地接下他的攻击,顿时无比惊恐,风醒见他心思全然溃败,用受伤的右手将他一掌打在地上,几乎将他半身都嵌在地里。 “拦你,是不让你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当年的事跟仙尊没有任何关系,难道你们所谓的复仇,就是要将所有仇人的同族都杀光吗?” “君上……”十三本就是强迫上阵,如今被风醒一劝,彻底放弃挣扎。 风醒见好就收,身后的云清净即刻扑了上来,拉住他的右臂反复检查:“你……你的骨头断了?” 然而手臂完好无损,唯有腕上几个爪印留下的窟窿在流血,云清净满脸惶惑,风醒却自如地活动着手腕,笑道:“骨头哪有这么容易断?不过仙尊能这么担心我,我倒是情愿真的断了。” “你疯了!”云清净大骂,风醒暗自欣喜,遂转过身来看向不远处狼狈不堪的鸦皇:“往事已矣,比起就地发疯,不如继续回到我们之间的恩怨上来?” 鸦皇早已垂老,根本不是这位新任魔君的对手,如今只能靠在墙角怒视着他。十三陷在坑底,还不忘替自己的“父亲”求饶,树巢深处传出的轰鸣声更将这种挫败感无限放大。 “你斥责我不忠不孝,难道赤魈就是忠?就是孝?他当年踏着那么多无辜之人的尸骸登上君座,你鸦皇在人界不闻不问,又何曾记起过忠孝二字?”风醒俯下身子审视鸦皇,一如前段时日,他“弑君篡位”之后,在正殿之中如此俯视着赤魈。 鸦皇当即哑然,风醒便平静地伸出手,鸦皇斟酌片刻,借他之力从地上站了起来。 “君上他……曾经救过我们。”鸦皇复归平静,如是说。 风醒冷笑一声:“你确定是赤魈?” 鸦皇被他如此反问,竟也有些不确定:“什么意思?难道当年逼退蓬莱大军的,不是赤魈?” 云清净感到喉咙腥涩,“蓬莱”二字如巨钟响彻天际。他终于记起来了,那一段在神识边缘的并不属于他的记忆,是被人强行搁置进来的。 而那个人,就是他一生只缘见一面的娘亲。 颈上的星空蓝玉开始跳动,他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是啊,前任蓬莱仙主征战魔界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娘亲的肚子里了,不死地上那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嘶吼和败将的哀鸣,早就融进他尚未成形的神识之中。 可惜他的记忆却告诉他,那场仗根本没有胜负,仙魔皆是惨败…… 星宫蓝玉里的封印似被惹恼,立即给予宿主猛烈的惩罚,云清净刚迈出几步,反噬加重,灵脉震荡,眼前陡然黑了过去。 “仙尊!”风醒见云清净昏厥过去,对封印反噬一事更为懊恼,转而忿忿地看着鸦皇,“赤魈何德何能!他不过一个彻头彻尾的窃贼!” 鸦皇心下凛然:“那是?” “风主大人!是风主大人!”十三蓦地接过话来,“此事我可以担保,因为当年,是我亲自向风主大人,也就是君上的父亲,苦苦求援的……” ※※※※※※※※※※※※※※※※※※※※ 云崽:我不服!我怎么又晕了! 第 29 章 枯树林外马蹄声近,落满鸦羽和人骨的地面开始轻微震颤。 墨倾柔心神不宁地坐在轮椅上,脑海里不断回想起幻境里发生的事——军师阁外夜色沉沉,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窗下,心思鬼祟地聆听着阁内的争吵…… 江信左右徘徊,地面裂开的细缝还在不断蒸腾出热汽,隐隐能听见地底传来野兽的轰鸣,他试探性地俯视一眼,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霍兄,现在该如何是好?云少侠究竟掉到哪里去了?”江信抬头问道。 霍潇湘绕着巨树走了好几圈,方才吞没云清净的树洞早已消失不见,他用手抚在干裂的树皮上,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唯独能感知到树底传来的剧烈动荡:“看来两边被什么力量给阻绝了,我们没法穿过去,只能寄希望于那姓云的福大命大,自己找到生路逃出来了!” 江信心中愈发惶惑不安,再一抬头,他猝然叫了起来:“来……来人了!” 霍潇湘迅速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人影憧憧,刀起刀落的声响利落地传了过来,很快,林间小道的尽头蹿出来一大队灰袍人马,个个手持弯刀,精神抖擞,为首的将领手牵缰绳,马头高扬,大喝道:“吁——!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重重地砸在这片狼籍之地,无人应和,祥瑞冷不丁地扑腾至空中,那将领反应极快,飞快从背上抽了一支羽箭射了出去,祥瑞差点就被串成了肉串。 士兵们瞥见满地的残骸和裂缝,立刻退至林口,惊恐地望着树底下的四人一鸟。墨倾柔骤然清醒,见他们整练有素,手中弯刀的刀柄上缠着鲜红的绸带,迅速明白了什么,转头对江信和霍潇湘呼道:“他们是西宇文的人!”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江信匆忙举起剑来,赶去倾柔身边,霍潇湘也不得不暂时放下找寻树洞一事,转身敌视着眼前的军队,目光肃然。 对方忽然有人嚷嚷起来:“启禀将军,那个穿白衣服的是中原朝廷的臣子!” 江信一怔,额上顿时渗出汗来,那为首的将领肤色铜黄,印堂中黑,不过听了别人一句,眉头就像要挑飞出去,骑在马上大斥道:“此处可是北原的地界,你们这些中原人来找死么!” “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这群逆贼真是好大的口气!”墨倾柔厉声驳斥。 涯月不安地俯下身子,劝道:“小姐,他们可有好几百人呢,若是激怒他们,咱们该如何脱身啊?” 霍潇湘活动着手腕,指节被涌上来的力量挤得咯吱作响:“怕什么,谁挡杀谁。” 涯月露出苦笑,暗自庆幸只丢了一个云清净,战斗力还不算折损得太厉害。 墨倾柔自从脱离幻境之后便一直皱着眉头,清冷的面容多出了一番视死如归,她淡然举起一只手来拦下身后几人:“勿急,这里是寒鸦的老巢,他们不敢妄动。” “将军……要过去杀了他们么?”一个士兵借机问道,那将领虽是火冒三丈,却被墨倾柔说中,始终没有回应,牵着马在林间出口处反复徘徊,犹豫不决。 江信愈看愈着急:“即便他们不动,可局面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啊!” 墨倾柔镇定地瞥了眼天色,大约已近四更天,月色隐在云层背后,林间正好昏沉沉的,难辨东西:“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一切全凭老天做主。” 江信没听明白,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碰到霍潇湘,反倒把自己吓了一跳,霍潇湘匆忙扶住他,叹道:“别自己吓自己。” 江信赧然地收起剑来,只觉四周草木皆兵,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陷入缄默,对面这帮西宇文的人似乎在等待什么,林间连空气都在打着寒战。 忽然,墨倾柔问道:“霍兄,少盟主,倘若对方百箭齐发,结果会如何?” 江信猝然一顿,要知道此处本是死路,枯树林里没有枝繁叶茂的天然屏障,所有行踪都暴露眼前,倘若对方齐齐放箭,他们四人便如同鲜活的靶子立在此处,根本无法逃避开来。 “这……” “尚有拼搏的余地。”霍潇湘截下了江信的话,一双拳头定定地垂在身侧。 墨倾柔再度抬起眸子,银白的月光在眉眼间缓慢地挪动,黯淡的枯树林竟是越发明亮起来,她稍显失望:“如此看来,老天爷是非要我们拼这一场了……” 视野被月光覆上一层亮色,将领见时机到来,兴奋地下令道:“放箭!” 众士兵即刻抽出长弓,朝向林间四人,指节勾动弓弦——正当此时,地缝深处突然发出巨响,似有什么捣毁坍塌,士兵们受了惊吓,数百支羽箭当即下意识地射了出去! . 寝殿的墙壁不断脱落,鸦皇捂着胸膛,膝盖又软了下去:“怎么会是他……” 风醒将云清净背了起来,这位不省人事的仙尊将头靠在他的肩背,却如当初遭遇梦魇一样,神情还保留着惊愕和迷茫。 风醒怜惜地望了他一眼,随后转头瞥向鸦皇:“怎么?得知真相就打算同归于尽了么?” “不是的,君上!”十三肋骨断了几根,踉跄地走了上来,“树巢里所有东西都是由鸦皇的内力支撑起来的,鸦皇如今伤重,很难再维持下去了,但绝没有故意伤害您的意思啊!” 风醒一挥手,在云清净身后加了一层光罩,以免让坠落的碎石砸中他。 鸦皇咳嗽起来,又急切地问:“那为何风主大人立下如此大功,最后却是赤魈登上魔君之位?” “前任魔君在仙魔大战中惊吓过度,呕血而亡,其后各大贵族之间明争暗斗,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初父亲受十三所托,为了保住你们寒鸦一族,献计献策,可谓是出尽风头,之后还会有什么明哲保身的机会么?” 鸦皇落得颓然:“没想到赤魈竟是利用我们,还将内讧的矛头故意引向风家……枉费孤对他感恩戴德这数十年!” 天花板巨石坍落,风醒背着云清净迅速跳开:“这里撑不住了!十三!你赶紧扶着鸦皇往外走!” 十三见君上还肯使唤他,来不及涕泗横流,瞬间振作起来,正欲去扶鸦皇,却被这位执拗的老顽固一掌掀翻在地:“不必管我!” “鸦皇!”十三翻身跪在地上,冒着哭腔,显得格外无助。 风醒一边躲着各处的落石,一边严声道:“不要会错意了,我此次前来并不是为兴师问罪的,陈年往事,过眼云烟,鸦皇,你可别忘了,所有寒鸦一族的血脉还留在这树巢之中!” 鸦皇有所警醒,心中却始终迈不过一道坎:“当年我寒鸦一族万里赶赴不死地援手,不曾想最后被蓬莱打得落花流水,倍受羞辱,如今举族上下在寒漠苟延残喘,不得不与人族勾连,才勉强在北原觅得新巢……” “这么多年,被动不堪,只会东躲西藏……即便活下来又有何用!” 鸦皇呛得喉咙几近破烂,他瘫坐在地上,十三跪着往前,拉住鸦皇颤抖的手:“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我们任何一个族人的错啊!” 殿门轰然倒下,殿外浮现出无数魔鸦惊恐失措的面容,树巢动荡,竟无一人擅自打破命令外出,而是整齐地候在寝殿外,静待指示。 风醒顿住了脚步,只觉心口发热,有什么情绪剧烈翻搅起来。 十三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君上……” 风醒回过头看着他,十三在泪水盈眶中抓住最后的沉静和理智,忽然苍凉地说:“属下多年陪在您身侧,不曾回过寒漠,前段时间为了走访魔引石的下落才终于有机会回家看看,孰料物是人非,寒漠老巢早已不复存在,族人也几乎数量减半……” 风醒眉心传来刺痛:“为何?” “近年来寒漠气温渐升,部分族人不太适应,渐渐出现了异化……其实就是妖化,连同心性也变了,唯有嗜人肉才能满足。可惜自从人族的北原王废除流奴制之后,寒漠再也看不到任何活人,族人们无法觅食,只能在雪地里被活活饿死……” 十三感到鸦皇攥着他的手变得更紧,原来这位年迈的一族之长也禁不住回忆的折磨。 风醒不由得转头看向殿外,那些长出硕大羽翅的妖化后的魔鸦,正向他投来惶惑的眼神。 十三努力克制住情绪,又接着说:“所以属下在北原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寒鸦的新巢,这才得知,寒鸦一族是为了南下生存才迫不得已和西宇文勾连在一起……” “你们的生,却要别人的死……”云清净蓦然开口说话,声音还有些虚弱。 “仙尊?你醒了?”风醒稍显惊喜,云清净趴在他的肩上,埋头咬了他一口,“我不仅醒了,我还能咬死你,等我出去就咬死你……大!魔!头!” 风醒:“……” “好,你没事就好……”风醒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背着他没有放手。 鸦皇稍作调息,树巢的坍塌逐渐走缓,他凄惨地笑了几声:“世上本无没有代价就能办成的事,我们能做的,不过是替那些阴险的人族清除一部分弱小罢了!” “弱小不是你恃强的理由。” 风醒决绝地驳了回去,云清净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现下受了反噬,四肢绵软,不得不继续赖在他背上不下来,倒能将他说话时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这死疯子,说话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嗬,君上教训得是啊……” 鸦皇忽然觉得昏暗的树巢在眼前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皑皑白雪,他就倚在小山丘上,望见族人在雪地上空嬉戏打闹。 几只刚出生的雏鸦守在鸦皇身侧,嚷嚷着想知道魔界不死地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鸦皇离开不死地数年,许多细节都记不太清,只能断断续续地陈述着,但那些雏鸦却听得欢欣鼓舞。 之后,魔界有难,他率族归家,最后被蓬莱仙主拔去十三片羽毛,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也曾回想过寒漠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结果记忆仍然模糊。 两处皆是家,到头来哪个也没能守住,鸦皇心说,总归是没用了,老了…… 刹那过后,鸦皇松开了十三的手,嘴里呢喃了一句什么,整个皮囊骤然缩成一团,随即散作了无数羽毛飘散开来,十三试图去抓,羽毛却从指缝溜了出去。 “鸦皇——!” 深处的轰鸣声齐齐发泄出来,树巢所有的隔墙都碎成了齑粉,各处空荡瞬间连做一团,幻境覆盖下来,众人被爆出的耀眼光芒刺得蒙住了双眼! …… 再睁开眼,周遭一片混沌,却极度祥和、平静,令人心安。 十三环视四周,再也寻不见鸦皇的气息,其余羽毛也消逝不见,他不经意就变成了这世上的唯一。 第 30 章 混沌的顶端透下一丝亮光,刺穿地下幻境,寒鸦一族无人喧哗,纷纷举头仰望。 云清净愣怔良久,不自觉地将风醒抓得更紧,喃喃问:“去……去哪儿了?” 风醒凝视着跪坐在地上的十三,眉头深锁,幽幽一答:“回家了罢。” 云清净心下微凉,蓦地,玉佩震荡起来,他伸手将其握在掌心,触碰的瞬间,眼前涌进一束光,朦胧的光华里有无数刀戟厮杀的景象…… 岩浆环绕的赤地,横剑自刎的背影,两败俱伤的结局,一切残影交织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云清净松开了手,咳嗽起来,风醒将他轻轻放回地上:“仙尊是要出去么?” “丫头他们还在外面……”云清净兀自朝光源底下走去,摇摇晃晃,根本使不上力。 风醒回头瞥了十三一眼,遂追上前去,一手揽过云清净的腰:“得罪了。” 云清净:“?” 两人倏然腾空而起,从透光的树洞里钻了出去,云清净恍惚地望着他,没想到这死疯子的轻功已臻化境,倒真如一阵风似的,毫不费力便将他送回了枯树林。 风醒彬彬有礼地收回了自己过于放肆的手,笑道:“仙尊一直看我做什么?” “你管我!”云清净挪开视线,随之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狼藉! 箭簇飞掷满地,俨然地上生出的一丛铁枝,让人无处落脚,零星几处血迹斑斑,云清净忙冲了上去,用指尖一蘸,血还是温热的。 “喂——!”云清净朝周围高喊一声,只剩回音荡漾,“人呢?” 风醒循着打斗的痕迹,绕开几处密集的箭丛,来到一处骨坑前,他右手轻挥,地面眨眼升起一阵风,将落叶扫开,露出更大片的布满细微纹路的血迹,像是什么人受了重伤,不小心跌落浅坑,还顺带倒霉地滚了几圈。 “不太妙啊……”风醒低声说道,不远处的云清净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当即从地上抓起一颗石子扔了过去:“别胡说!” 风醒眼疾手快,稳稳地接住了飞驰而来的石子,云清净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正想继续往步道里追,身后的树洞忽然传来一阵轰鸣。 “君上!”十三率领部众从树洞里穿了出来,一时间群鸦乱舞,绕着巨树疾飞,与漆黑的夜几乎融为一体,满头扑簌簌的声音乱响。 风醒回身见十三快步走来,简单检查了几支箭簇,说:“是西宇文的人。” “西宇文?”云清净暗觉不妙,“他们来干什么?” 十三虽无战意,但敌意仍然沸腾着,他不肯看云清净一眼,只当是风醒在问话,不情愿地答道:“鸦皇今夜邀请了西宇文的人前来议事,可惜半路……” 他本想说半路出了岔子,可这个岔子终究是他自己引起的——他早就得悉北原叛乱的始末,却隐而不报。此次受命北上探查宇文氏的消息,他深知寒鸦一族牵涉其中,必定逃脱不开君上的责罚,于是自作聪明,用苦肉计使自己重伤,将风醒引来树巢,困于密室之内,好让自己能够妥下心去劝服鸦皇,以为可以自如地从中斡旋…… 绞尽脑汁,千筹百划,最终却低估了鸦皇和这位新任魔君,也高估了自己。 十三犹如咽下炭火,许多话在嗓子里烧得生疼。 云清净没有多想,只念及墨倾柔等人的安危,便自觉地走开了,风醒这才道:“有话不妨直言。” 魔鸦落在光秃的枝桠上,茫然地俯视平地上的两人,无数双宝蓝色的眼眸泛出血丝,在黑夜中透出诡异的光亮。 十三双臂颤动起来:“君上,鸦皇他……” 风醒合上双眼,地底的灰飞烟灭还萦绕在脑海之中,他重新睁眼审视十三:“一个人若是不能把复杂的事情变简单,就尽量克制自己不要把简单的事情变复杂。” 十三猝然一怔,懊恼复又涌了上来。 “世间生灵,生老病死皆是必然,可这种必然来得完全不是时候。你看看这次,一切误会和仇怨还没来得及解释清楚,牺牲便不期而至,我想你精心设计良久,应当没有料到这种结局吧?” 对此,风醒只觉得可惜,他望着沮丧的十三,又抬起头来环顾周遭的魔鸦们,终是有所妥协。 “鸦皇纵然固执,也是为了一腔忠义而固执,当年的仙魔之战对整个魔界的打击都是催心噬骨的,鸦皇放不下实属正常,没人苛责,更没有资格苛责。就算今晚没有牺牲,也并不意味着将来没有牺牲,死亡不过是宿命罢了……” 是啊,哪怕当年父亲没有将仙魔大战的功劳让给赤魈,那些痛恨风家的人迟早会找到另外的借口来栽赃诬蔑,结果并无不同…… 宿命,果真是上天赐予失败者最有用的托辞。 十三心如刀绞,再度跪倒在地:“君上!都是十三做错了!若非我自以为是,今晚的事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您……您杀了我吧!” “看来我方才说的话算是白说了,你这动不动就请罪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风醒不再理睬他,兀自朝巨树走去,这棵苍劲的古树屹立于此,不与世扰,连方才剧烈的震荡都没能伤及它一分一毫。 风醒将手覆在树洞前,黑雾迅速凝结,进而退散开来,没有掺杂任何幻术,巨树露出了原本的树皮——树洞真真切切地消失了! “寒地苍翠,幸埋忠骨。” 当巨树上浮现出这八个字时,所有魔鸦展翅而飞,枯树林中央这片平地仿佛成了一处天然坟冢,浅坑堆积着无数陈年白骨,尚未腐烂的落叶还在地上翻卷。 风醒后撤一步,恭敬地行了个礼,随即一抬手,将遍地的黑羽毛吸了过来,在树根处摆放平整,十三也走上前来三叩首,紧随其后的还有一众寒鸦族人。 一切举止无声无息,似乎在每个魔族人心里达成了什么默契。 . 此时,云清净已经沿着步道走出二里路,一路上拖行的血迹戛然而止,周围连仓皇逃窜的痕迹也没了。 云清净停下脚步,摸黑找寻着几人的下落,时不时喊上几声,依然无人回应。 就在云清净心烦意乱时,脚下忽然踢到什么,他险些一个踉跄,没好气地低头一看:“姓…姓霍的?!” 黑灯瞎火躺在林间的正是霍潇湘,他双眸紧闭,呼吸微弱,肩上和腹侧分别中了两支羽箭。 云清净不敢擅自拔箭,只能推了推他:“喂!喂!姓霍的!” 霍潇湘眉头微动,却迟迟没有苏醒过来,云清净想将他挪去别的明亮的地方,却顺着胳膊处找到了同样昏迷在此的涯月。 这妖族小丫头似乎伤得不重,但身上的妖气浓了许多,脑袋上还多出了两个猫耳朵,想来是用力过度才会妖身半现,晕了过去。 云清净趁势在两人身边找了一圈,几乎要刨地三尺,却始终没有找到墨倾柔和江信的下落,而这两人也恰是云清净最为担心的。 昏暗的林间霎时被照亮了,云清净一回头,只见风醒举着两个火折子走了过来,同样注意到了地上昏迷不醒的霍潇湘和涯月。 “仙尊,劳驾。”风醒将火折子递上前去,云清净以为他们魔族君君臣臣的,至少要再难舍难分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赶了过来,还算有点良心,于是二话没说便接过火折子,专注地立在风醒身侧,当起一盏称职的烛台。 风醒替霍潇湘把完脉后,又点了几处穴道,霍潇湘蓦地睁开眼睛,急喘起来。 风醒稳住他:“霍兄,是我们。” 霍潇湘赫然坐起身来,两处箭伤开始血涌,他借着火光看清了眼前的人:“醒兄?你怎么在这儿?” “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风醒答,“出什么事了?其他人呢?” 霍潇湘还有些眩晕,捂着伤处,艰难道:“我们遇上西宇文的人,打了一场,可惜对方都是一群弓|箭手,我们几个不占优势,墨姑娘便提议先助一个人逃出去求援……” “是江少盟主逃了出去?”风醒问。 “嗯,”霍潇湘点点头,“只是江信逃出去的时候,对方使诈,抓住了墨姑娘当人质,我不小心挨了两箭,涯月姑娘也被对方的战马踢伤了肩背……” 风醒转头望着涯月:“她可不止伤了肩背,肋骨好像也断了几根。” “什么?”云清净觉得不可思议,这死疯子明明就没碰过她,怎么知道这小妖女肋骨断了? “路上那些血迹应该都是她拖着你留下的,只是最后体力不济,才与你一同晕倒在这里。”风醒这么一说,霍潇湘不免觉得有些愧疚。 云清净根本摸不透风醒是如何猜出这些事的,于是左右张望,手里的火光也随之摆动起来,晃得眼前更加晕眩,霍潇湘皱眉道:“哎哎,举稳了,待会儿掉地上烧起来怎么办?” “姓霍的!我好心好意替你执掌光明,你竟然还指手画脚的,别给脸不要脸啊!”云清净忿忿地骂了一句,险些将火折子掰断在指间。 风醒没有参与这番口舌之争,一语切中要害:“所以……墨姑娘被西宇文的人抓走了?” 云清净堪堪骂上了头,转眼就被浇了大盆冷水——一个腿脚不便的中原小姑娘被一群北原莽汉抓走,会发生什么?他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霍潇湘中箭之后苟延残喘了一阵,终是昏了过去,中途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听见风醒这么一说,也只能木讷地点点头。 夜风扫过林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云清净一刻也待不下去,他只想尽快地追出去,可是他的内伤已经使步伐变得无比拖沓。 云清净鬼使神差地拽住风醒:“丫头她什么都不会,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这一幕如同前几日在天鸿城的书摊前,云清净为了借几个铜板,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比没牙的孩童还不如,甚至不敢迎上风醒的目光。 而这一次,他连“你能不能帮帮我”这几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风醒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抢先道:“仙尊,你先将霍兄他们带回锁春关,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去去就回。” 云清净幸运地避开了求人的尴尬,一时发愣:“等等……锁春关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我?” “放心,不管仙尊在哪儿,我都能找得到。”风醒眉眼一弯,瞬间幻化成风,消失在枯树林里。 若是几天之前,云清净还觉得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都是轻飘飘的,如今一听,反倒觉得安心,于是转身将霍潇湘扶了起来,又将涯月打横抱起,三人踉踉跄跄地朝林外走去。 ※※※※※※※※※※※※※※※※※※※※ 终于……踩点回归……非常抱歉! 三次元事实证明,大家能提前搞的事情就早点搞了,因为拖到后面永远不知道还会来什么破事,我这断更一个多星期已经是反面教材了,希望与大家共勉,当然,快乐还是最重要的。笔芯! 第 31 章 北原大地辽阔无垠,边缘处的黑幕似乎破开了一角,阳光在背后反复试探。鲜红的绸带还系在刀上,夺目地嵌入墨倾柔的视野之中,她注视着西宇文的人马在灰蒙蒙的坡路上越走越远,天地间竟是空旷无人。 为首的统领抄起水壶豪饮一口,回过头来看着队伍中间的玄衣女子,心血来潮地安慰了一句:“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你那帮朋友死不了的!” 墨倾柔双手与轮椅绑在一起,安然坐在原处,没有任何挣扎:“枯树林一个巴掌大小的空坝,纵使不借月光,随便放几次箭也够我们扎的了,统领还能一忍再忍,非要等一个百发百中的机会,实在是令人钦佩。” “过奖过奖,倒是你这么个不大点的丫头,还懂得声东击西、排兵布阵,着实不简单。”统领轻轻牵动缰绳,悠闲地坐在马背上,乜斜着眼睛。 墨倾柔眉头微皱,用余光瞥见两侧无精打采的士兵,又故作平静道:“不过是简单的逃生术罢了,哪里谈得上排兵布阵?只可惜跟身经百战的统领相比,我们到底是差了些火候……” 就在不久前—— 枯树林里尽管有月光照拂,但终究是夜色障目,并不利于对战。 那时候地底轰鸣,这帮匪徒大肆放箭,多亏有霍潇湘和江信拦在前方,将箭簇都击飞出去。 可惜这并非什么长久之计,且对霍江二人的体力消耗极大,墨倾柔正在琢磨别的法子,恰好遇上乌云蔽月,对方的弓|箭再一次停了下来。 她这才料定对方统领是个不做无把握之事的人,于是故意利用这点让身手敏捷的涯月趁着人家按兵不动前去扰乱视听,再让霍潇湘助江信撕开包围圈逃出去。 孰料对方瞬间识破了她的计策,跃过地面上的裂缝,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重伤了涯月,随后又径直奔向自己。 江信见她沦为人质,一时胆战心惊,不肯舍身离去,几番纠结之下,月光再度笼罩而来,数箭齐发! 在这危急关头,霍潇湘几乎是将江信整个人囫囵扔出枯树林的,祥瑞也飞上前来将这位少盟主拽着往外跑。 霍潇湘见他们成功逃脱,刚要回头救人便不慎中了两箭,之后众人便各自离散,安危一概不知。 统领闻言大笑起来:“随机应变的道理,你们中原那本最有名的兵书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 “兵书?”像有冷刺扎进眉间,墨倾柔瞳孔微缩,抬起头来无比惶恐。 她又记起来了,在那个亦真亦假的幻境之中,她匍匐在地,借他人双眼所看到的一切—— 新添的烛台烧出更耀眼的光亮,两个身影映在墙上被扭曲放大。缠斗之中,只听“嘭”的一声,墨洄重重地撞向梁柱,转眼就不省人事,另一人却落荒而逃。 就是这一撞,不远处的几架烛台接连倒地,恶风一扫,无情的火舌趁势攀上了帷帘,顷刻间蔓延至天花板,将一切都吞没其中,倒在梁柱边的人再也没能苏醒过来…… “运兵九变,万法归一。” 墨倾柔眼神漠然,仿佛有一团火将所有的理智都碾进灰飞烟灭的边缘。 “确实是《墨坤》里面白纸黑字写着的,没想到贵军也知道得如此清楚……” 为首的人牵住缰绳的手顿了一下,此刻正是黎明降临,天边骤然浮出白光,瘦弱不堪的玄衣女子忽然在轮椅上激烈挣扎起来:“快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你们究竟给了他什么好处……不,应该是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墨倾柔奋力想要挣脱这一切,她拼命向外使劲,恼怒和不甘迅速覆上她苍白的面庞。统领翻身下马,戏谑地朝她走过去:“看来抓你没有抓错,懂得还挺多。” 他刻意停在墨倾柔跟前,不着边际地说:“想来你的同伴们个个都身手不凡,尤其是那个穿红衣服的,幸好他中了两箭,否则我能不能抓到你都不好说……” “我问你们是什么时候勾结上的!”墨倾柔瞪着他,缚住的双手挣得生疼。 统领的神情闪过微妙的变化,故意问:“和谁勾结?你指的是那群魔鸦,还是送给我们《墨坤》兵书的人?” 晨曦普照开来,不经意地落了一束在墨倾柔绝望的眉眼间,她知道自己无须再问什么,答案已经是板上钉钉——不仅勾结了,还将墨家世代心血凝聚而成的兵书轻而易举地“送”了出去。 这是一种比在集市的书摊上廉价兜售还令人不齿的事,如今却光明正大地摆在了她的眼前。 尽管对方没有点名道姓,但墨倾柔在幻境里目睹的一切都在方才的对话中得到了印证——那个在军师阁仓皇逃窜的人……是墨黎!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敬之重之的,与她骨肉相连的二叔! “将军,这里距离王帐还有一段路,昨晚枯树林的事,恐怕要早点赶回去向首领禀报。”队伍里有士兵提了一句,统领微微颔首,就在这谈话的间隙,不远处射来几枚铁钉,刹那击穿了士兵的头颅! “谁!”统领即刻亮出弯刀,架在墨倾柔的脖子上,转头的一瞬,竟有一道凛冽的灰影疾驰而来,指间夹住的铁钉毫不留情地割断了统领的喉咙,鲜血顿时喷溅出来,飞进墨倾柔的眼里,和眼泪混在一起,整只眼睛都变得通红。 她双手的绳索堪堪被割断,一窝蜂的士兵就涌了上来,她下意识惊呼:“小心!” 无数把弯刀围攻过来,墨倾柔害怕地捂住双眼,紧接着却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眼前人将她带离轮椅,找准空隙,从旁边的山坡上滚落下去! 陡峭的山坡极度绵长,碎石枯叶持续不断地从身旁划过,墨倾柔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记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失落和无助,只任凭长坡带着她前往未知的低处,将所有无关紧要的痛楚都抛诸脑后。 坡底有一丛三尺高的树桩,宇文海用五指的铁钉扣在地上,勉强控制住疾速翻落的局面,让自己率先撞了上去。 “呃……”宇文海闷哼一声,好在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墨倾柔,两人终于停了下来,倾柔这才后知后觉,怔然望着他:“海……兄……?” 宇文海撑着坐了起来:“抱歉,让你受苦了,我原本在枯树林附近遇上西宇文的人……” “哇……”墨倾柔忽然伸手将他抱住,靠在肩头大哭起来,宇文海霎时愣在原地,将解释的话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完全不敢动弹。 一路北上颠簸至此,是墨倾柔前半生从未经历过也从未想象过的事情。 原本以为寻得寒鸦巢穴就能离真相更近一步,但当自己坠入幻境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做好接受真相的准备。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最初毫不设防地撞见魔鸦嗜血的场面,心情跌宕难平,其后又提心吊胆地进入枯树林,几番波折之下落到现在的境地……好几次,她都突然生出了一去不复返的念头。 朝阳初升,掠过灌木丛洋溢在四面八方,她终于稍稍缓过神来。 “没事了……”宇文海忍不住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对了,骨哨你还带着么?” 墨倾柔松开怀抱,茫然地翻出腰间的骨哨,宇文海没有多问,只举起骨哨吹了起来,他用手指按住几个音口,哨声便分出了抑扬顿挫。 这一次,墨倾柔听清了所有音律。 她坐在原地,看着阳光斜倚在两人跟前,片刻后,郁结的心境竟是豁然开朗。 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顶着一副狼狈的笑容:“真好听,是什么曲子?” “归人小调,”宇文海答道,“平时有族人想家的时候,族中老人就爱吹这个曲子给我们听,不过骨哨比较粗陋,不及笛箫吹出来悦耳。” 墨倾柔忙道:“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宇文海咧嘴一笑:“是么?那就好,我还怕你平日听惯了雅乐,不喜欢这些下里巴人的东西呢。” 墨倾柔赧然垂下头:“哪有……爷爷从来不准笙歌入府的,我都是偶尔进宫才能听得一曲半调。” 宇文海见她平复许多,心中无限宽慰,又接着之前未说完的话道:“我跟阿元回到东宇文的驻地时,听说西宇文带了一队人马往枯树林去了,我放心不下前去查探,竟正巧撞见他们将你抓走,我便一路悄悄尾随,想找机会将你救下来……” “多谢……”墨倾柔再度哽咽。 回忆起枯树林发生的事,除却无尽的挫败感,更有一种时过境迁的疏离和陌生。 “墨姑娘救我这么多次,总归是要报答回来的。”宇文海忽然转过身背对着墨倾柔,“走罢,这里终究不太安全,我带你回我们的驻地看看。” 倾柔知道自己没法行走,只好怯怯地抱了上去,双臂笨拙地缠在宇文海颈前。他背着她站起身来,一低头就看见一双纤白的手腕被绳索勒出了紫红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墨姑娘……”宇文海眉头深锁,不经意地侧过脸去,两人咫尺相望,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一刻呼吸,墨倾柔感到心口传来久违的冲撞感,不敢应声。 宇文海正窘迫得忘记躲开侧脸,身后忽然传来“咔嚓”一声——“谁!”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啊。” 风醒笑盈盈地站在不远处,衣袍在北风中翻卷,来得无声无息。 第 32 章 “风兄!”两人几乎同时欣喜地唤了一声,而后相互对视一眼,似乎没有料到对方也都认识。 风醒忽然觉得云游四海、广交天下也是个划算的活法,至少在这种时候能省去不少口舌: “二位从这么高的山坡上摔下来,可有受伤?” 墨倾柔不安地藏起自己的手腕,只答:“我没事,不过海兄他好像……” “都是小伤,不要紧的。”宇文海面不改色地说,可倾柔已经隐约感到他双臂的吃力,却也没有拆穿,只是仰起可怜巴巴的脸:“呜呜呜,风兄,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风醒敛起眉头朝他们走去,笑道:“噢,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海兄……你还是先放我下来吧。”倾柔伏在宇文海耳畔轻声道,宇文海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此时风醒五指微屈,平地掀起疾风,竟凭空卷出了一张轮椅。倾柔坐回轮椅上,左右打量一番,惊喜道:“这、这不就是我自己的?” “嗯,你放心,坡上那些人已经清理干净了。”风醒轻轻扶着轮椅,语气竟是极为轻巧。 墨倾柔不觉有些骇然,毕竟西宇文的人马少说也有两三百人,风醒却能将“清理”二字说得如此淡定从容。 宇文海初次结识风醒之时就觉得他非同寻常,如今什么移形幻化之术于他而言都不稀奇,只是有感而发道:“上次客栈一别,还以为重逢之日遥遥无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了风兄你!” “缘分使然。”风醒欣然应了一句。 宇文海心中甚慰:“即是如此,若二位不嫌弃,可随我先回驻地休整片刻。” 倾柔稍显忐忑,回头朝风醒递了个眼色,风醒便承了她的意,对宇文海问道:“我听说西宇文近年来一直在寻找你们的藏身之地,那驻地所在应是机密,你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带两个生人回去?” 宇文海闻言稍怔,旋即露出笑来:“风兄和墨姑娘可不是生人。” . 北原虽是地势平坦,可也找得出几处九曲十八弯的地方,东宇文在北原大地上隐匿多年,早就是化有形为无形。 墨倾柔原以为驻地会格外隐秘,甚至可能布下了什么艰深的法阵或幻术,不曾想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处普通的村落——整座村落背倚一座低矮山丘,步行至官道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附近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风醒推着倾柔沿途缓行,两人皆是好奇地张望起来,宇文海在前方引路,自嘲道:“地方不大,倒是让二位失望了,以前阿元就常在我耳边念叨,说战马还没跑起来就已经到头了。” “海兄这是哪里的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墨倾柔莞尔一笑,“我们不仅没有失望,还大开眼界了呢!没想到东宇文的驻地竟然就在宇文端的眼皮子底下,他若知晓此事,一定气得七窍生烟!” “少主!”阿元从一处栅栏里翻了出来,兴奋不已,“少主你可算回来了!听说南边的枯树林被一把火给烧没了,我们兄弟几个还在猜是不是少主你……” “什么?枯树林着火了?”墨倾柔惊诧地问,无意打断了阿元的话。 阿元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宇文海忙解释道:“哦,这是东原墨府的墨大小姐。” 阿元若有所悟:“墨大小姐?就是少主你离开客栈后一直惦记的那位姑娘么?” 宇文海:“……” 墨倾柔:“……” 风醒瞥见二人双颊泛红,禁不住调侃说:“海兄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也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被惦记呢?” “惦记!惦记!自然是惦记的!”宇文海神色慌乱,转头瞪了阿元一眼,“你别说话了,赶紧去婶婶那儿替我拿一壶草原蜜来。” “啊?”阿元依然没弄清楚状况,“少主,你可别又喝醉了,以前大东还跟我抱怨过,说少主你有一次喝醉了先行回房歇息,他偶然路过你的房间就听见了鼾声如雷,怪吓人的……” “你在这里胡说什么呢!”宇文海听得嘴角抽搐,心虚地瞟着身旁。 “哈哈哈……”倾柔实在没忍住笑了起来,宇文海只得连推带踹地将阿元赶走了,似乎觉得没脸见人。 倾柔悻然闭了嘴:“不、不好笑吗?” 风醒绷住笑意,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冲她乐道:“好笑吗?” 倾柔顿觉自己有些失态:“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这听起来很亲切!” 宇文海的脸皮彻底搁不住了:“墨姑娘你别听阿元胡说,其实我平时不、不打……” “你平时不喝酒的吗?”倾柔听岔了半个字,好奇地问。 宇文海:“呃……对,喝酒容易误事,所以我平日喝得比较少,但今日可以例外。” 风醒夹在两人中间,听他们上句不接下句、牛头不对马嘴,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 锁春关。 地上摆着两支带血的箭簇,以及一堆临时从农户那里换来的药品和纱布。 霍潇湘唇色泛白,硬撑着将外衣拢上:“没想到你这个脾气还能这么耐心地照顾别人。” 云清净替涯月灌输了一些内力助她苏醒,手里还有一堆带血的抹布要洗,只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要不是看在你替我送回了锁妖囊的份儿上,我这个脾气或许会选择见死不救。” “嗬,”霍潇湘讥笑一声,“我可不敢冒名居功,锁妖囊是醒兄还回来的。” 云清净听得一阵刺痒,将抹布扔进盆里,没好气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跟那死疯子熟起来的?” 霍潇湘:“你很在意吗?” “我就是在意了不行么!”云清净忿忿道,“你们一个个的才认识他多久?怎么看起来都亲得跟生死之交似的!他……有什么好的!” 树巢里那浩瀚的魔气和深不可测的功力,云清净几乎可以断定风醒是自己在不归山察觉的那道魔气的主人,而那群魔鸦对他俯首称臣的姿态,更是坐实了那厮大魔头的身份。 ——“仙尊,昨晚我问你的几个问题,现在可有答案了?” 答案? 还能有什么答案? 答案不是很清楚了么! 云清净想得咬牙切齿,不自觉地攥紧了盆里的抹布,霍潇湘十分不解:“那就奇怪了,我怎么觉得我们这群人里,你才是跟醒兄最亲近的人?” 云清净正想着要如何反驳,一旁倚在树边的涯月突然清醒过来:“小姐呢?小姐在哪里?” “在回来的路上,别担心,”云清净应声道,“小妖女我问你,你在幻境里看见什么了?怎么会心神不宁到被人家的马给踢了一脚?” 涯月慌忙伸手摸了摸头的两侧,妖耳已然消失,她惶恐地看着云清净和霍潇湘,但这两人似乎对她“小妖女”的身份无动于衷。 涯月心有余悸,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好像进入了一个宫殿,看见好多好多厉害的魔,他们应该是在商讨什么大事,提到魔君已死,需要人去继位什么的,别的我也记不清了。” 云清净煞有介事地摸着下巴:“江信和这姓霍的看见了寒鸦争食,你又看见了魔头议事,这些幻境之间应该不至于毫无关联……等等!那羽毛精好像说过树巢是靠鸦皇的内力撑起来的,该不会——” . 桌边支起火炉温酒,抬头便是北原的大好风光,风醒拿起心心念念的草原蜜,揭开盖子,一时间酒香四溢,他迫不及待地沾了几口,依旧是回忆里的味道。 “风兄的意思莫非是……我们在幻境里看到的都是鸦皇亲身经历过的事情?”墨倾柔捧着茶杯,莫名沮丧,“如此说来,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再无回转的余地了……” “恐怕是的,”风醒放下酒壶,“枯树林的巢穴都是鸦皇以一己之力建造起来的,以中间那棵枝繁叶茂的巨树为中心,也包括那个幻阵,想必你已经有所察觉,在幻境里的自己其实是在借别人的双眼看东西。” “嗯。”倾柔沉沉地一点头。 “鸦皇将自己毕生的记忆都融进了幻阵里,只是有幸窥见的人并不多,眼下他已西去,我想,烧毁枯树林也应该是他的意思,只为和这一生断得干干净净吧。” 风醒说着说着又闷头灌了一口酒,只是短暂的酒香在舌尖肆虐之后,又只剩下平淡无味——这已经是他能尝到的最刺激的味道。 倾柔本想试试传说中“一杯倒”的草原蜜,但风醒怕她喝醉之后,回去会被云清净臭骂一顿,于是好心好意劝下了,只点了一滴在她的茶杯里,倾柔很快尝到了杯子里辛辣的味道:“好冲!” 风醒举杯在她眼前晃了晃,笑着长饮一口,倾柔顿觉无比钦佩:“之前只知道风兄你酒量好,没想到竟然能好到这种程度!” “实不相瞒,我其实对很多东西都不太敏感,烈酒也是如此,所以才会看起来比你们能喝一点。”风醒眼角微动,似乎藏了许多心事。 墨倾柔:“那也挺好的,我就很羡慕风兄这样,纵浪大化中,不惊不惧,不慌不忙,永远都是一副逍遥自在的悠闲模样。” “是么?没想到几面之缘就能收获如此高的评价,我可真是受之有愧。”风醒咧嘴一笑,倾柔也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就是觉得和风兄相处起来会让人非常惬意,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风醒微哂,不知道回忆起了什么,只忽然调转思绪,用酒杯碰了碰她的茶杯:“差点忘了恭喜你,既然鸦皇见证了军师阁大火的发生过程,想必你在废墟之中捡到的羽毛也是他留下的,线索都串起来了,此次北上你也算不虚此行。” 墨倾柔顿时目光如霜,低下头去:“要是知道真相背后是自己人,我宁可这次白跑一趟。” 第 33 章 天光炽盛,各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午时图景就像一张柔软的绸布覆在山丘之间,尽是安乐顺遂。 倾柔念及军师阁一事,无心赏景,风醒便安慰道:“祸福相依罢了。” “可是,”倾柔抬起头来,“我总觉得来到天鸿城之后,所有事情都太过顺风顺水,先是结识了你和云兄,后又如愿北上寻找寒鸦的下落,什么都稀里糊涂……现在回想起来,恍若大梦三千,自我离家开始便从未苏醒。” “世事大抵如此,又何必强迫自己醒来?”风醒淡然回道,墨倾柔露出似懂非懂的模样。 此时,宇文海从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上来:“让二位久等了!” 这位东宇文少主并不擅长掩饰,他先将风醒和倾柔带去院里落座,自己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去,明面上装作有琐事要处理,背地里却是偷摸给自己上药去了。 墨倾柔深知他从山坡上滚落时,为了护着自己,全程双臂未敢松懈,最后还重重地撞在坡底的树桩上,想必伤得不轻,一路上却只字不提,反倒令她更加愧疚。 风醒将宇文海面前的酒杯换成了茶杯:“宇文殿下,还请多多保重。” “啊……啊?”宇文海酒兴落空,不免感到失落,“小半杯也不行么?” “不行。”墨倾柔决绝地补了一句,宇文海不敌她认真的模样,只好作罢。 炉顶传来咕噜咕噜的水声,蒸腾的白汽向外逃窜,风醒正欲从炉上端起酒壶来,耳畔忽然飘过一声长啸,他目光微动,身边二人却根本毫无察觉。 风醒站起身来:“失陪一下。” “嗯?你要去哪儿?”墨倾柔忙问道。 “不用紧张,我可是答应了仙尊,要将你平安无事地带回去见他,”风醒露出狡黠的笑,“当然,若是你舍不得离开,那就另当别论了。” 墨倾柔一时语塞,赧然躲开了风醒的视线,再回头时,眼前已然空空如也。 “风兄倒真是人如其名,来去如风啊。”宇文海很快意识到院子里只剩他们二人,便主动开始没话找话。 倾柔闻言眺望远处,幽然道:“嗯,还有云兄,还有霍兄,还有少盟主,还有殿下你……” 宇文海突然正襟危坐,又听她道:“大家都有一技之长,都是响当当的厉害人物,但凡有什么想做的事,尽管放手一搏,而我却……” 墨倾柔略显哀伤地垂下双手,落在毫无知觉的腿上,尽是欲言又止。 宇文海眉头拧在一处,忍不住问:“容我冒昧,墨姑娘你的腿是……?” 倾柔没有遮掩什么,坦然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娘是北原人。” “当真?”宇文海十分诧异,他还以为如墨老将军那般嫌弃北原人,是决不会接纳一个北原媳妇的。 倾柔见他反应强烈,不免觉得好笑:“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反应,不过爹爹告诉我,当初这门婚事确实曾被爷爷极力阻挠,毕竟我娘只是北原的一个小小的奴女,身份低微,多亏北原王废除了流奴制,她才没被放逐到极北寒漠。” “即便如此,娘亲后来在北原也过得很苦,吃不饱,穿不暖,平日干的都是最脏最累的粗活,直到后来与爹爹相知相爱,才辗转来到中原。我记得爹爹曾经说过,当初他把娘亲带回墨家去的时候,爷爷差点没气得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不过我爹虽然看上去是个斯文人,骨子里却十分倔强,终究是把娘亲留下来了。” “只可惜娘亲的身子因为以前过度劳累,一直都非常虚弱,生我的时候是意外早产,她没能挺过来,我也是个先天患有腿疾的小婴儿。不过现在想想,生在将门世家,既非男儿身,也非四肢健全,我竟然没被丢去荒郊野岭,还能在墨家过上名门闺秀的生活,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倾柔笑着摇了摇头,一旁的宇文海却已听得脸色青白。 墨倾柔恍然回过神来:“啊,抱歉,我这个人的老毛病又犯了,总喜欢给别人讲这些冗长的往事,也不顾及别人愿不愿意……” “没关系,我倒是获益匪浅。”宇文海接过话来,“其实,像令堂这样的人,在北原还有很多。宇文端叛乱之前,我父王就因为饥荒一事束手无策,古话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若天公不作美,人的力量其实极其有限。” “有所耳闻。”倾柔想起江信说的北原气温连年攀升的事,转而陷入沉思。 “父王早就说过,所谓‘北原王’不过是部族为了向中原皇帝示好,让人家赐的一个虚名罢了,谁来当这个王都无所谓,只要有足够的能力照拂所有子民。”宇文海攥紧手中的茶杯,越说越愤慨,“可是宇文端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他只会一味地扩张势力,骄纵蛮横,无法无天,暴力褫夺本就稀缺的粮食,北原的不够他抢,便打起了中原的主意!” 墨倾柔心中破开的空洞又开始倒灌冷风,思来想去,她决定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二叔墨黎有可能与西宇文勾结的事都告诉宇文海。 . 山丘之上视野辽阔,极目远眺便能看见蒙蒙水雾中的天鸿城。 十三立在丘顶,守着寒鸦举巢迁徙,向北掠过西宇文大营时,那边的人已然乱作一团。 风醒缓步走上前来,循着他的视线,眺望着天边浩浩荡荡的北归队伍:“还是选择回去了?” “嗯,毕竟是鸦皇生前最惦记的事情。”十三平静道,仿佛瞬间成熟许多,不再是之前那头只会插科打诨和哭哭啼啼的羽魔了。 风醒转而望着他:“我离开之前让你在枯树林好好收拾一下残局,你倒好,一把火给烧了?” 十三故作正经的模样还是撑不太久,眨眼又露出怂样:“眼不见心不烦嘛,君上就别难为属下了。” 风醒深知孺子不可教也,只道:“那你现在跑来这里找我做什么?” 十三酝酿一阵,忽然使出所有气力跪在地上:“属下毕竟追随君上多年,想好好道个别。” “道别?”风醒笑叹一声,语气落得幽然,“你以为,这是一场离别?” 十三无辜地扬起头来:“啊?不是吗?” 风醒纵手一挥,顿时红光乍现,密不透风地包围了十三,疾速游遍周身,最终落在心口的位置,将所有光华收拢。十三瞬间感到胸膛注入了一道新鲜的力量,充盈了四肢百骸。 “从此以后,”风醒刻意一顿,“你就是寒鸦一族的新皇。” 十三浑身猛颤,只觉一双拳头如灌铅似的沉在地面,用尽毕生的气力才能将之举起。他忍不住热泪盈眶,语无伦次道:“我……我……君上……” “好了,废话少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只需记得,寒鸦一族永远是魔族的血脉,无论将来身在何方,凡有诏令,莫敢不从!” 十三牙关微颤,狠狠地咬出了“遵命”二字,紧接着一个情真意切的叩首。 “回到寒漠之后就安安心心地修复旧巢,别再南下与人族厮混。至于族人无肉可食、魔身妖化等问题,能撑就撑,不能撑就回到不死地去,那里魔气充沛,倒不至于让你们灭绝。”风醒简单交代了几句,正欲转身离去,十三忽然叫住了他。 “君上,”十三站起身来,不知是笑是哭,“以后属下不在君上身边,君上可别觉得孤单呐。” 风醒盯着他,片刻后放声大笑:“你一片乌鸦毛倒是把自己看得挺重要啊?” “主要是在君上身边待久了,受您日常教诲,处世心态也跟着开朗起来了嘛!”十三“嘿嘿”地干笑两声,主仆俩一度回到过去相处的景况。 “放心,我现在已经不是孤身一人了。” 风醒选择不与傻瓜论长短,只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即刻消失在无边的风里。 十三远望空落落的天地,隐约想起了一个凶巴巴的人,心中大有慰藉。 “君上,保重。” . 午时已过,东宇文的士兵养足了精气神,持枪在各处来回奔走,远远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军营驻地的样子。 还来不及多看几眼,就到了要挥手作别的时候。 “海兄,如今寒鸦一去,西宇文折损大半|羽翼,很可能会狗急跳墙,你们务必要小心。”墨倾柔端坐轮椅之上,态度恳切。 宇文海笃定地颔首:“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既然无人可求,终究还是要靠自己的,我们早就准备好了。倒是你,回去之后有何打算?” “事关整个北墨一族的荣辱,我会再去详查此事。”墨倾柔答得决绝。 风醒没想到自己离去的片刻光景里,眼前两人已经能畅谈无阻,顿时觉得有些欣慰:“走吧。” “对了,风兄,”宇文海特地避开倾柔的注视,凑上前来忐忑地问,“我一直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在坡底找到我们的?” 风醒一挑眉:“哦?你是想问,我到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堂堂东宇文少主坐在阳光下,对着一个眼泪汪汪的美貌姑娘,用骨哨吹奏一曲北原著名的情人歌,却骗人家是归人小调?” 宇文海:“……” 这人实在懂得太多了! “其实我早在你救人之前就找到小丫头了,”风醒笑意更深,“只因不想错过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所以一直没有出手,这个理由可否满意?” 宇文海拱手相敬:“多谢风兄成人之美。” “哎,”风醒婉拒他的谢意,“海兄,我看你并非优柔寡断之人,若是心中足够笃定,也有能力担起山盟海誓,那‘成人之美’还是要靠自己去实现的。” 言毕,犹如醍醐灌顶,宇文海很快从离别的惋惜中走了出来。 墨倾柔诧异地望着两人交头接耳,却是一句话也没听清。 第 34 章 城关驻营。 “啪!”江信被一巴掌甩了出去,额头撞上用来生火的木柴和支架,整个人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 众守卫瞧得目瞪口呆,而江海年怒火中烧,根本没有顾及外人在场,大声呵斥道:“临走前我都是怎么交代你的!关外不远处就有西宇文的驻兵!即便你们要出关一趟,也须先行回来同我商量,现在倒好,不仅擅自出关,还撇下同伴一个人逃了回来!江信!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父亲!当时情况危急,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啊!”江信伏跪在地,满身白衣早已破烂不堪,“您还是赶紧派人去枯树林救救倾柔妹妹和霍兄他们吧!” 孰料江海年越发愤慨,将江信从地上生拽起来,责备道:“又是武宗那个臭小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跟此人鬼混,你怎么就是不听!” 江信原本一张俊秀净白的脸,全被血泪污成了花猫似的,一旁的祥瑞急得原地转圈,碍于自己的非人形貌,不好贸然开口说话,暗自苦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啊!跟阎王爷鬼混都不顶用!” “江大人!”镇守锁春关的文总管疾步赶来,江海年将江信往身后一塞,省得这小子继续丢人,又朝对方迎了上去:“文总管,关外情况如何?” 江信在父亲身后探出一双忐忑无辜的眸眼,祥瑞也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来——这一人一鹤一路上相依为命,眼下已然亲近多了。 祥瑞大概也随了自家主上的脾性,生怕这位江少盟主在半路上太过孤单无助,不小心被什么豺狼匪痞抓走了,抑或自个儿一时看不开,找个山坡一跃解千愁,干脆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护送他回到了城关。 没想到最厉害的还是他老爹,好不容易收到急报,从天鸿城赶来锁春关,事情经过刚听了个七七|八八,二话没说就先赏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惨是真的惨,祥瑞不由得叹了口气。 “唉……”文总管先是一摇头,“派出去的探子确实带回来了一些消息,但几乎都跟西宇文有关,完全没有墨家千金的下落啊!” “不会的!就在枯树林!越过疆线之后往西北方向走!”江信焦急地补上一句。 江海年余火未消地瞪了他一眼,却听文总管道:“少盟主勿急,只是你说的那处林子已经在几个时辰前烧没了,只剩下一棵参天大树,瞧上去古怪得很,眼下无人敢靠近。” “什、什么?”江信刹那失神,往后踉跄了几步,祥瑞赶紧从背后将他撑住。 “墨大人到——!”一名卫卒高呼,众人的视线得以片刻转移。 说来也怪,尽管北墨一族的地位一落千丈,可众武官依然对墨家人礼敬有加,文总管见墨黎驾临,便恭敬地作了个揖:“下官见过墨大人,敢问老将军身体康健否?” “若是再找不到我小侄女的下落,老爷子可就不太康健了。”墨黎面不改色,文总管自觉说错了话,无意将战火引至身旁的江家人身上。 江海年慌忙揪着江信上前,万分愧疚道:“墨大人,是江某教子无方,只因事关重大,不敢擅自去叨扰墨老将军,这才传了个口信给大人你。” 江信被江海年摁住,丝毫动弹不得。 墨黎到底是墨府的二当家,应付起来游刃有余:“江大人言重了,此事确实不用惊动老爷子,只怕我那小侄女也少不了要担责,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先将人寻回来,届时再惩治也为时不晚。” 文总管插话道:“下官惭愧,北境屯军本就缺额,昨日又遇上魔鸦暮间觅食,伤亡惨重,恐怕……” “无妨,”墨黎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来,“圣上最近正苦于出兵一事,如今天赐良机,我可以进宫面圣,将此事向圣上言明,或许圣上会同意抽调一部分禁军前来援手。” 江家父子闻之色变,要知道动用禁军一事非同小可,稍有不慎,战事必定接踵而来,根本不可能纯粹地去关外寻人,宇文端也更不会允许中原朝廷的军队在自己的领地闲逛。 “等等,墨大人!”江海年道,“此事总归是孩子们胡闹,我想不必闹到圣上面前吧?” 墨黎稍有思索,却也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江大人,你的担忧我明白,可惜事与愿违,倘若他们真的愿意只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江海年答不上话,转而神色复杂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江信双眼紧闭,眉眼间格外凝重。 若论年岁,他早已不再处处受人庇护,整日除了琢磨一点拳脚功夫,还要跟着父亲东奔西跑,努力朝未来的洛水江氏当家人奋进。 他以为自己心怀天下,终究会成为一个头顶乾坤的人,可现实却是——无论运筹帷幄,抑或柴米油盐,哪怕是志向远大者最不屑的风花雪月,他也通通平庸至极。 平庸,便是无能。 江信仍然记得擂台上的败北、枯树林里的措手不及,他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假装挺身而出,最后却力有不逮,被命运反复打压在地。 祥瑞抬头见他心灰意冷的模样,只觉这孩子又要想不开了,身上的羽毛都吓得倒竖起来,幸而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响起—— “少盟主!江叔叔!”墨倾柔高喊,催促着涯月加快步伐。 风醒搀扶着霍潇湘跟上前去,而一贯爱打头阵的云清净这次却落在队伍最末,恶狠狠地盯着前面两个勾肩搭背的男人。 “倾柔妹妹!”江信总算从无尽的悔恨中探得了一丝生机,兴冲冲地追了上去,一见霍潇湘受了重伤,神情再度垮了下来:“霍兄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谢了,醒兄。”霍潇湘勉强从风醒身边挪了出来,江信慌忙接住他。 霍潇湘见江海年在场,只得将他轻轻推开:“少盟主不用担心,伤口已经包扎过了。” 江信意识到父亲沉冷的目光,不得已收回手来。 “我包扎的!”云清净忽地冒了上来,打断了这位少盟主失落的情绪。 江信一怔,想起他被树洞的黑雾吞没之后不知所终,如今总算平安归来,欣慰道:“云少侠你没死啊!真是太好了!” 云清净:“……” “谁说我死了!区区魔族宵小的伎俩,能奈我何……”云清净话音未落,一只大白鸟猛地砸在自己脸上—— 祥瑞竟能哭得泣不成声,鹤唳凄绝,不过灌进云清净耳里就变成了乱七八糟的: “主上你终于回来了!” “主上你没事就好啊!” “我担心得都消瘦了!” …… 这家伙,还真会挑时候把自己当鸟看! 一旁的风醒非常自觉地站在边角上,没有参与到这场感天动地的重逢之中,只是专注地看着这位云大仙尊是如何追着一只鸟在原地转圈圈的。 墨倾柔一转头,终是迎上了墨黎的视线,她深吸一口气,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二叔。” 墨黎这才急匆匆迈上前来,担忧地将她打量一番:“回来就好,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 “没、没有,”倾柔感到不安,“这次差点闯出大祸,让二叔担心了。” 墨黎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出来玩了这么久,也该收收心了!今日便跟我回家去!” “我不是出来玩的,二叔,军师阁的事……我已经查到了。”墨倾柔悻悻地抬起眸子与墨黎对视,叔侄俩皆是陷入短暂的沉默。 墨黎的神情像是冻住的叶片忽然抖开:“当真?好,那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回家,你爷爷知道了也一定会非常欣慰的。” 倾柔抿着嘴角,不再应声。 “墨大人,江大人,”文总管赶紧拦了上来,“关外传来新的军情,恐怕要尽早禀报圣上。” 江海年深知逃不过进宫面圣这一关,只能先出于江湖之谊,让江信将受伤的霍潇湘送回武宗堂,江信喜出望外,便光明正大地扶住霍潇湘,而墨黎的目光还落在侄女身上,似是有些为难。 “二叔,我在家等您,”墨倾柔不假思索地接过话来,顺手指着云清净等人,“不过我还想带朋友们回家坐坐,可以么?” “这个自然。” . 城关转眼流失大半的热闹,暮色片刻降临。待众人回到天鸿城时,才觉得北上的光景如白驹过隙,仍然留有一丝恍惚。 东原虽被冠以一个“东”字,却远远不及中原地界广阔,好在风景秀丽,寸土寸金,最东边乃与大海相连。墨府距离天鸿城也并不遥远,两地之隔就如同绕天鸿城行了一整圈。 马车在墨府门前停下,云清净率先跳下车来,低声抱怨道:“说是朋友们,结果就两个……” 倾柔掀起门帘,冲他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少盟主送霍兄回武宗堂了,可不就剩你和醒兄了嘛!” 风醒不语,只笑吟吟地将倾柔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涯月则熟练地将轮椅放平在地上,这三人倒是亲如一家,云清净气不过,也上前来搭把手。 祥瑞趴在云清净背后,厚脸皮地说:“算上我不就三个人了嘛!” 云清净:“你不是人。” 祥瑞:“……” 倾柔的笑容在瞥见门前的“北墨”二字之后即刻消逝——与其说是消逝,不如说是被迫收敛,所有嬉皮笑脸都被藏了起来,不得轻易表露。 “见过大小姐。”门口的守卫平淡地一躬身子,旋即恢复了笔直的身形,如同两尊石像立在门侧。 云清净左右瞟了一眼,玩笑道:“喂,丫头,你这回家的待遇也太差了吧,都没人迎接?” 倾柔露出苦涩的笑容,见惯不怪地领着客人往里走,涯月偷偷告诫云清净别乱说话。 起初这姓云的还不明白,然而进府不久,他就想抬起手来扇自己一巴掌。 第 35 章 墨府古朴雅正,几乎将人世烟火压在了最底层。 回廊里每个迎面而来的下人都摆出一张木刻的脸,极为恭敬,也极为疏离,仿佛有无数细线在牵动他们,让人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 云清净将碍事的祥瑞揣进了锁妖囊,穿过回廊时,被墙上的字画吸引了目光—— 三步一顿,五步一回首,一连串下来发现这些字画连成了一个故事。 无非是征人远行、建功立业,从微不起眼的兵卒到一呼百应的千夫长,直至最末,神威赫赫的将军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有横扫千军之势,只是结局各有不同,让人悲喜不定。 云清净虽不懂人界的朝代更替,但能看出图中的服饰和出征仪制几度迭变,想必历经了改朝换代的浮沉,并非全是一个人的故事。 风醒同样跟着他驻足停留,偶尔发觉落后太多,便会礼貌地催促云清净继续前行:“仙尊,小丫头已经走远了。” 这死疯子的言行举止毫无波澜,与墨府来来往往的下人如出一辙,云清净琢磨不透,只觉得他从北原回来之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这人似乎总是这样,欢喜和忧愁都只是一瞬的。 明明在枯树林分别之时还能互相搭上几句话,怎么回到天鸿城就跟陌路人似的了? 难不成他身份败露后怕自己秋后算账,所以要将温煮的火气先放在旁边凉一会儿? “仙尊。” 更奇怪的是,自己理应有排山倒海般的怒火要发泄出来,偏生这一路都对他依赖有加,连小丫头从东宇文驻地回来之后也对他亲近了许多。 “仙、尊。” 他可是个深不可测的大魔头,身上却连一丁点魔气都没有,为什么? 众人也都自然而然地忽略了他的来历,就跟英雄不问出处似的,凭什么? 风醒忽然伸手在云清净额前轻轻一弹,云清净慌忙捂着脑门:“你干什么!” “仙尊,我知道我比这字画好看,可墨家那小丫头已经快走没影儿了,”风醒一扬下巴,云清净这才意识到,最古怪的人还是墨倾柔,进入墨府这一路几乎目不斜视,神情漠然至极,像是在努力逃避什么。 云清净悻然追上前去,风醒紧随其后,悄声道:“仙尊不必沮丧,之后想看我的时候大可直接告诉我一声,如此我好站得端正些,让仙尊看个够。” “谁、谁想看你!”云清净白了他一眼,“我这个人呢,做不到表面一套、背地又一套,跟某些人张口就来的谎话比起来,境界差得太远,总归是不公平的,所以你最好别来招惹我。” “那,”风醒往前迈了一步,与云清净并肩而行,“是不是我坦诚相告,就能来招惹你了?” 云清净:“……” 看看,此人的阴晴不定又开始发作了!不是心不在焉么?不是爱答不理么?不是…… “其实我在离开北原之后一直都在思索,要如何跟仙尊你解释树巢里发生的事。”风醒破天荒地解释起来,“只是有些事情发生在我意料之外,实在是措手不及,就怕实话实说,最后却不能自圆其说,又会让仙尊失望了。” 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让云清净的脚步变得别扭起来:“什么意思?你、你是对我没信心么?” “当心……”风醒趁他要撞上转弯处的廊柱时抬手一挡,以熟练的姿势将他揽回身旁。 云清净侧过脸去,只见风醒下意识松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不,我是对我自己没信心。” 云清净:“?” 再往深处走,墨府后院置景开阔,途经一片空地,竟是热闹非凡,与前庭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涯月自觉推着倾柔绕道而行。 “哟,今儿个太阳打北边出来了?长姐怎地有空来府里走走?” 风云二人抬眼望去,院里竟有一众年轻力盛的男丁在夜练,蹲跳、跑圈、互搏,方才说话的是一名油嘴滑舌的公子哥,在队伍里浑水摸鱼不说,见墨倾柔路过还不忘大声叫唤一句。 墨倾柔本想悄然远去,孰料被那人惊天动地的一嗓子拖了回来,不得已让涯月停下,正欲回应,院里另一人侃道:“珏哥,别东张西望了,这次的墨云十六式要再学不会,就等着去爷爷门前顶水盆吧!” 墨珏彻底懒散下来,从跑圈的队伍里撤了出去,喘气也喘得东一口、西一口的,笑道:“哟,四弟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都跟你似的,《墨坤》第一章那么简单的兵史都背不下来?就算我最后要去顶水盆,那也有你作伴!” 其余人哄然大笑,排行老四的墨群也跟着没心没肺地挠头傻笑:“还别说,好几次夫子问我孙子是谁,我总会把孙武和孙膑搞混淆,结果回去跟我爹提起,他说他年轻时也记不住。” “哈哈哈哈……”这次连同陪练的家丁也壮着胆子笑话起自家的少爷来,寻常的夜练成了男人们的座谈会,谈天说地,不着边际。 墨倾柔神色凝重地望着他们,不再理会,又催促着涯月往前。 “诶,你们看!长姐带着两个男人回府啦!”墨群指着回廊高喊,众人都好奇地张望起来。 墨倾柔眉头一蹙,终是忍不住大斥:“住口,胡言乱语什么呢!” 云清净虽不认识他们,但这初见的眼缘就已经败坏得非常彻底——不过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大字不识几个,四肢软得跟棉花似的,也敢在这没大没小?! 墨珏悠哉地坐在地上,故意调侃道:“四弟你这狗嘴里能不能吐点象牙出来?人家长姐的夫君可是未来的武林盟主,你可小心别得罪了未来的盟主夫人!” “哦,你说的就是那个从小修习星璇剑法长大,却连一次聚英会魁首也没拿到过的江少盟主么?”不知是谁顺水推舟地跟了一句,回廊下的人早已面色如铁。 “你们……!” “涯月,继续走。”墨倾柔冷声相劝,将所有闲言碎语都摒弃在外,涯月话音未半,只好气鼓鼓地瞪了一眼,随即推着小姐离开此处,云清净也被风醒拽着继续往前。 云清净越发想不通,本想询问一二,但墨倾柔除却方才软绵绵地吼了一句,其余时候基本都一言不发。 他不敢多问,暗地将那群无法无天的小子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圈,正想接着往下骂,发现丫头也算他们的至亲,他只好无奈作罢。 风醒琢磨着墨府门内的所见所闻,似有所悟。 那时—— 他与倾柔离开东宇文驻地后,为了尽早赶回锁春关,便将她抱在怀中,一路腾空跃去,云雾流逝于耳畔,高风翻卷,墨倾柔根本不敢往下看。 “风、风兄,还、还有多久?”倾柔瑟缩在他怀中,像只无助的小羊羔。 “快了。”风醒答道,但不知怎地,脑海里有记忆一闪而过,他怀里的小女孩与记忆中的身影相互重叠,风醒轻叹一声,“你,很像我的妹妹。” 倾柔原本浑身僵硬,完全不敢动弹,听见风醒这么一说,才鼓起勇气虚开半只眼睛:“原来风兄还有个妹妹么?怪不得待人接物都如此温和……啊!要掉下去了!” 风醒咧嘴大笑,眼角浮起的哀色旋即被风吹散,倾柔抓紧袍袖,又道:“唉,可惜我却没有当妹妹的福分,爹爹本就是家中长子,也是最早娶亲生子的,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家里年纪最大的孩子,身后都是一帮顽劣的弟弟们,见了就头疼!” “噢?那你孤身一人在外奔波,也是托了这长姐的身份么?”风醒问得不咸不淡,墨倾柔却忽然不说话了。 那时的沉默大有千秋,风醒如今也不过能体会其千万分之一。 . 走出回廊,庭院里一方宽厚的身影逐渐明晰,墨倾柔独自前去。 一名白发老人手持长弓,在夜色里还用布条蒙着双眼,反复聆听之后拨动弓弦,那羽箭“嗖”地一声飞驰出去,却是偏离了靶心。 墨倾柔拾起地上的羽箭,笨拙地举起来插在靶心上,那老人也不摘布条,直问:“跑哪儿去了?” 倾柔坐在轮椅上恭敬地拜了两拜:“擅自去天鸿城拜访了江家,所以回来向爷爷赔罪了。” 墨雄空抬手扯下蒙眼布,发觉羽箭在靶心牢牢扎着,一时悲喜交织,只冲她挥了挥手:“回去把家规抄十遍,明晚我叫你二叔捎过来,你平日无事就不要到府里露面了,去吧。” “爷爷,我带了朋友回来。”倾柔又道。 “知道了,去吧。” “爷爷,”倾柔哽了哽喉咙,“军师阁的事……” “去吧。” 墨雄空一连说了三声送客的话,墨倾柔只得恭敬退下,脸上半挂着惨淡的笑容。 云清净不敢吭声,只觉墨老将军气势如虹,一如蓬莱岛上那些精神矍铄的老仙人,仅是双目微垂的姿态便能透出莫大的威慑力。 正当他神游之际,几人已经沿着蜿蜒小道进入了另一处园林。此处清池荡漾,一间阁楼静立于水中央,放眼望去,勾檐廊壁有月光流转,当是人间胜景。 风醒眼前一亮:“这就是你常常提到的墨云水榭?” “嗯,”墨倾柔像是找回了失落的魂,“以前爹爹和娘亲就住在这里,所以这里也是我的家,水榭虽与墨府相连,但有别的出口直通府外正街,待会儿你们可以从那里离开。” 云清净突然回过神来:“等会儿!什么离开?你不是邀请我们来墨府作客的么?” 墨倾柔显得有些不自在:“云兄……你还记得我在天下第一客栈的时候答应过你,待军师阁一事查清,我便回家替你找书么?” 找书? 风醒眼皮一跳,转头望向云清净,奈何这位仙尊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书?哦,对!找书!可书是死的,又不会长出腿来乱跑,什么时候都能去找,怎么被你说得像要生离死……” “云兄,你且在此处等着,阁内不大,我一定尽力去找。”墨倾柔匆匆打断,急忙让涯月推着她进屋了,背过身去的一刹,莫名有什么沾湿了衣襟。 云清净愣在原处,未说完的话也都空落落地散在嘴里,风醒趁势问:“仙尊在找什么书?” “跟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云清净随口堵了回去,此事原本就他、苏云开、祥瑞和小丫头知道,多一个人便多一重变故,他可不想再出什么变故了。 风醒并不气馁,又试图靠近他一些:“仙尊的事怎么能是闲事呢?” 云清净不耐烦地躲开半步:“唉,你别问了,万一我不小心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怎么办!” 风醒:“……” 重逢伊始,风醒就有许多疑惑藏在心里,即便云清净只字不言,他也能大概猜出一点——可是仅凭一点不足以帮到他。 虽然十三曾提醒过他,蓬莱人向来不好糊弄,唯恐其中有诈,风醒也凭直觉认定云清净是清清白白的。 一个使诈的人往往会对无把握之事格外警惕,但云清净全然没有,出手永远跟以前一样坦诚,而且每每波及旁人,这位不可一世的仙尊总会瞬间暴露出心中藏着的那一点怯懦和无助。 还是他认识的那样。 “告诉我,不好么?”风醒觉得有戏,于是壮着胆子在一个极度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着。 水榭周围空无一人,夜鸟掠过水面留下哗啦的声响,云清净感到憋闷得慌。 “上次你问我的问题,我现在有答案了,”云清净稍稍振作起来,“不过你须得同意,在我回答你之后,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知道是蓬莱人的通病,还是云清净自己的脾性,总爱自作主张地牵起一桩人情交易,凡事都要求一个绝对的公平,谁欠谁都不行。 “好。”风醒欣然应允,不假思索。 两不相欠反过来看便是两相亏欠,他总是喜欢这种亏欠的,只是眼前人并不知晓罢了。 ※※※※※※※※※※※※※※※※※※※※ 孙子是孙武,再问自……自己去百度。 最近偶尔会对前几章捉虫,不用理会更新提示。鞠躬! 第 36 章 混沌初开,天地遥不可及,各族生灵无法僭越,只得在既定的法则之下苟且偷生。 九重天居高临下,享无边危寒,生来便以俯瞰其余各族的姿态自居,而魔族栖居在万丈地底,与黑暗共眠。尽管仙魔两族有通天彻地之能,却都比不过人族肉/体凡胎创下的千年文明。 各族虽是各有所长,但有一点是亘古相通的——他们都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生死由“天”。 九重天不是主宰生死的天,蓬莱也不是,他们都屈从于一个更高更邈远的“天神”。 无人知晓天神从何而来、形同何物,也许是肉身无尽、寿命无涯,也许是无所不知、无处不在。 但凡你抬起头来,便能看见所谓“天神”在用“命运”和“规则”来打压世间万物。 “我对妖魔没有偏见,”云清净率先表明了态度,随即话锋一转,“但也不存在友善。” 风醒本就不指望他会说什么众生平等、相亲相爱的场面话,不意外地点点头:“应该的。” “至于何为好事、何为坏事的问题,根本就毫无意义!立场不同,选择不同,倘若你问我这个问题只是想为你接下来要做的坏事铺好台阶,那我就没必要回答了。”云清净一抖袖袍,抱臂在怀,多多少少有些耍赖的意思,风醒却盯着他不说话。 “不过,”云清净偷偷瞥了他一眼,“我还是相信你的。” 风醒眸眼一颤,目光如同山间的溪流,一开始在嶙峋的山石间颠簸不定,最后流入谷底才悠然舒展开来。 他渐渐变得放肆了些,视线转而攀上云清净的眉眼,来回游走。 “我是个半魔,年龄不详,因为不知道要从何算起,家住不死地,已无亲人在世,十三原本是我的心腹,枯树林一事后便离开了,我此次来人界只是为了寻找魔界丢失的引石。” 风醒飞快说了一通,云清净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你、你说慢点!丢了什么东西?” “魔、引、石。”风醒一字一顿。 云清净像是被雷劈了一道,暗暗惊叹,这玩意儿也能丢? 仙界也有引石,嵌在九重天与天柱之间,亘古盈辉。与魔引石不同的是,仙引石给予的力量是向上的,是为了让九重天安稳地高居苍穹之顶,而魔引石是为了将不死地恒久地埋在地底。 传说引石源于娲神补天的残余,存在的意义与天柱相似,就是要将混沌的力量彻底劈开,钉死在乾坤两端,再无融合的可能。不过这种张口就来的神话故事已经在仙魔两界传出了五花八门的说法,最后都只认同了引石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那魔界岂不是……” “嗯,也许数年之内不必忧虑,可百年千年却是等不起的,”风醒轻轻叹息,“大海捞针,至死方休,眼下能与仙尊短暂相聚,我自然是无比珍重的,只是今后……” “你要一个人去找么?”云清净无心听完便强行打断,风醒的思绪辗转陷入片刻的空白,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不过他很快就想通了。 “仙尊,高处不胜寒,是站不下太多人的,有我一人足矣。” . 阁楼内,唯一的书箧也已被墨倾柔颠来倒去地翻了好几遍,除了父亲的医经和奇闻异事录,就是她自己闲暇时临摹的一些山水花鸟画以及军阵图。 没有《千诀录》。 墨倾柔跪在地上,无力地用手撑着额头,看起来无比沮丧。 她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件事告知云清净,毕竟她清楚云清净此次下山正是为这本书来的——凭着一腔信念,不辞辛苦地寻到了北墨族人,其后莫名卷入军师阁纷争,最后一无所获。 这不是一个好的结果,倾柔也无颜面对,尤其是云清净这一路还掏心掏肺地帮了她许多。 “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书呀?”涯月越瞧越忐忑,忍不住问道。 倾柔将头埋在书箧上,闷声道:“很多年前,爹爹从上一任灵荡峰掌门那里赢来了一本书,云兄这次下山就是为了寻回那本书,我还以为爹爹会放在水榭的,现在看来,大概真的与军师阁一同化为灰烬了。” 涯月:“既是如此,出去和云少侠实话实说不就行了?” 倾柔左右蹭着眼泪,不肯抬起头来:“不行,云兄一定会很失望的,我不想让他失望……” “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 她又添了一句。 “这么久远的事了,小姐何必要强加在自己身上呢?”涯月尽力劝慰,可墨倾柔自回到墨府起,始终心神不宁,小心翼翼维护的情绪终究还是垮塌下来。 军师阁的真相浮出水面,她不小心窥见全貌,却宁可埋下头去,浸在水里装傻充愣。 因为一旦坐实罪名,系住北墨一族最后的筝线就会被斩断,举族上下,再无依靠,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 性命没了,还能奢望什么…… “涯月,你出去替我转告云兄,是我对不住他,他一路上都在帮我,而我却帮不了他,然后你再替我……替我送别他们。”墨倾柔颓然道。 “好,那小姐你早点休息。”涯月一贯都是以服从为先,见倾柔心情不佳,便将她扶回床边坐下,在屋内收拾一番,尽早退下,将门轻轻掩上。 此时,一道人影从门外晃过,涯月不曾察觉,自顾自地离开了此地,显得心事重重。 . 云清净觉得眼中干涩,一如他在江府门前送别灵荡峰的师兄弟们,好似离别一事对他而言都成了家常便饭,神情掀不起太大的波澜。 “那你走吧。” 风醒:“?” “反正我也该走了。”云清净这句话几乎是随着一声叹息说出来的。 风醒有些意外,紧张道:“寻找引石固然紧迫,却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况且,仙尊不是还要问我问题么?” 云清净蔫成了一个纸人,满脸写着“我算是看透这挨千刀的世事了”,道:“我本来想问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何方、来人界作甚,现在已经不用问了。” 风醒:“……” 风醒:“我可以再回答一遍的。” 云清净:“可我不想再听一遍。” “仙尊,我当初问你的那些问题,并非在给我自己铺台阶,而是想得到一个答案。”风醒不依不饶地说着,生怕这次的夜谈“无疾而终”了。 云清净不得不再打起精神来,问道:“什么答案?” “妖魔也好,凡人也罢,我就想知道,假如仙尊知晓我的身份,是不是还能像看待其他人一样看待我,如果不能,我宁愿永远撒谎,半句实话也不说。” 他的语气笃定而决绝,云清净稍显惊异,觉得自己大概是脱离蓬莱太久,没有仙气滋养,反应迟钝了不少:“就算不一样那又怎么了?我可没因为你是大魔头就对你喊打喊杀的……”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云清净当即哑然。 风醒:“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事实如此,我只希望仙尊心里的‘不一样’是凭我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受其他任何杂念的影响。” 云清净:“???” 这死疯子到底在说什么? 云清净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真在坠落人界的时候摔出了毛病,且不说这番故弄玄虚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觉得心里咯噔一下? 就像什么久远的、熟悉的东西狠狠地碾压下来,撞在他的心扉,浑身血液旋即跳跃起来,没有任何的畏惧和恼怒,反倒觉得……欣喜若狂。 “云少侠,风公子!”涯月快步走上前来。 谢天谢地,来得真是时候! 云清净趁势躲开了风醒的话,朝小妖女迎了上去:“丫头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了?” 涯月罕见地行了个礼,恭敬道:“两位请跟我来。” 云清净茫然回头与风醒对视一眼,却像被火光烫着了,立刻躲开—— 前者心想“完蛋,他刚说的话我没听懂,我也接不上来”。 后者心想“完蛋,是我太过心急,才会如此口无遮拦”。 两人没敢吭声,只得一前一后、略显尴尬地跟着涯月去往墨云水榭的后门。 ※※※※※※※※※※※※※※※※※※※※ 短小的一章…… 第 37 章 水盆里的水逐渐凉透,墨倾柔失魂地捧起脸巾,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她还记得当初爷爷为了北原征伐一事,触怒龙颜,一道降罪的圣旨横空劈来,墨家上下却不痛不痒,毕竟犯上顶撞,顶多不过闭门思过罢了。 墨家护佑江山数十年,当家的老爷子墨雄空还是开朝功臣,曾随圣上一同南征北战,即便是一群自诩清高的骄兵悍将,龙椅上的人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暴行。 “不敢”,还真是一种惊险得不能再惊险的侥幸,把每个字拆开来看,一笔一画都是自寻死路的傲骨。 就在墨家人高枕无忧时,辗转难眠的只有她和老爷子—— 墨家出事后,爷爷每晚都会在后院的银杏树下站着,不肯入眠,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一排箭靶出神,直至下半夜才慢悠悠地回房歇息。 墨倾柔偶尔撞见,却也不敢多问。她自小在墨云水榭长大,鲜少在墨府正儿八经地露面,父亲去世后,她更是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女,衣食起居全靠下人们照料,哪怕遇上举家团圆的日子,她也只会安静待在阁楼,羡慕与自己一墙之隔的墨府另一侧的热闹。 那时候,唯有墨二叔记得她,每次都不忘送些糕点过来。 墨倾柔独自吃着糕点,抬头欣赏天上接连绽放的烟花,格外满足。 “人呐,知足常乐。”墨洄曾抱着年幼的她,站在水榭外如是说,“你的娘亲虽然早早去了,可爹爹还有你,所以也不觉得难过。” 金黄的焰色照亮小倾柔圆嘟嘟的脸庞,她还在因为弟弟墨珏故意放狗吓人的事哭鼻子。 患有腿疾的她时常成为家里小鬼头捉弄的对象,墨洄不得已才将她带回墨云水榭亲自照料。 “爹爹,我开心不起来,因为弟弟们都不喜欢我,爷爷也不喜欢我,没有一个人喜欢我!” 墨洄笑着捏住她的脸:“胡说,我们小柔儿这么善良,怎么会没人喜欢呢?爹爹喜欢你,娘亲也喜欢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你,总有一天……” 小倾柔半信半疑地撇着嘴,墨洄故意将她的嘴角往上提,小丫头绷不住,终于破涕为笑。 墨倾柔不自觉地跟着扬起嘴角,而后醒悟过来,将脸巾放了回去——是啊,知足常乐。 此次离开墨府独自远行,从天鸿城到锁春关外,所见所闻足以回味半生。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总归是有遗憾的,她不该沉溺于此。 “咯吱——” 大门忽地开了。 “涯月?是你吗?”倾柔独自坐在床边,内室的屏风遮挡了一切视线。 外面无人回应,只有大门合上和门闩落下的两声轻响,以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墨倾柔想伸手去抓轮椅,可惜弄巧成拙,反倒将轮椅推远了,神秘的来者替她稳住轮椅,送了回来,倾柔抬起头,愕然道:“二、二叔?” 墨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整张脸逆着光亮,看不真切:“刚从宫里回来,此番北原变故,我还有几处地方想不明白,所以过来找你聊聊。” “是、是么?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爷爷的话,想着二叔明晚才来收缴罚抄的家规呢。”墨倾柔佯装镇定,不敢轻举妄动,“那二叔你请坐。” 墨黎索性直接坐在轮椅上,举手投足与往常并无不同:“你这小丫头,平日都规规矩矩的,这次竟如此胆大包天,老爷子只让你抄抄家规已经是莫大的仁慈了!” “可是十遍家规抄下来,也有一本《墨坤》那么厚了吧。”倾柔苦笑,提到《墨坤》时还刻意顿了一下,不过墨黎似乎并没有察觉其中的深意。 他在轮椅上摸索好一阵才找到木刹,将其固定在原处,随即仰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过来的时候听下人们说,珏儿又欺负你了?” “二弟性子活泼,哪有什么欺负不欺负的。”墨倾柔生硬地答着。 墨黎摇摇头:“你不用替他说话,那小子就是欠揍,平日里游手好闲,实在没个长兄的模样,我待会儿回去也让他把家规抄十遍!” 墨倾柔敷衍地一勾嘴角,心头莫名浮起沉渣,酸涩难耐。 墨珏是墨黎的独生子,平日仗着自己在孙辈中“嫡长子”的地位,叱咤风云惯了,根本不把她这个瘸腿的长姐放在眼里。以墨群为首的那帮堂弟们更是没什么头脑,唯墨珏马首是瞻。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墨二叔是北墨一族的二当家,待爷爷将墨家全权移交给他,墨珏也就顺理成章地坐稳了北墨一族少当家的位置。 反正都跟她没关系…… 墨黎见她不吭声,便直截了当地切回正题,问:“当年的军师阁大火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都查到什么了?跟这次的北原变故有关么?” 墨倾柔定了定神,答道:“西宇文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是因为宇文端与极北寒漠的寒鸦一族勾结,寒鸦归属魔族,身具奇毒,凶狠暴戾,东宇文招架不住才会节节败退。我们这次北上就在锁春关外的西北枯树林找到了寒鸦的巢穴,我当年在军师阁废墟中捡到的黑羽毛,也被证实是寒鸦的首领鸦皇掉落的。” “鸦皇?”墨黎两眼放空,“他怎么会出现在军师阁呢?” “我们闯入枯树林的时候误入了一个幻阵,那幻阵里全都是鸦皇的记忆,我不小心闯入了其中一部分记忆,得知他是从北原追着一个人来的。” 墨倾柔双手掐在床边,骨头支棱在单薄的皮肤下,禁不住微微发颤。 墨黎紧接着问:“谁?” 墨倾柔额上渗出斑斑细汗:“我、我爹。鸦皇的回忆里曾提及过,当年爹爹北上谈判,向宇文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鸦皇就藏在暗处目睹了一切,虽然觉得我爹十分迂腐可笑,但也算个有用之才,便一路跟着他回到墨家,试图……策反他。” 墨黎闻言不禁瞪大双眼,无数血丝突兀出来,狰狞地缠住白眼球,迫切道:“然后呢?” “然后,因为爹爹离开北原之后,宇文端私自毁约,我爹非常沮丧,便将自己关进军师阁反省,鸦皇趁机藏身于军师阁外。就在军师阁失火那晚,鸦皇看见爷爷怒气冲冲地进了军师阁,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后来——”墨倾柔反复揣摩着嘴里的字句,“二叔你也来了。” 她警惕地抬起眸子:“不过二叔你好像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没看清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你走后,鸦皇就溜进军师阁去,想要说服我爹与西宇文合作,结果被我爹严词拒绝,鸦皇一怒之下便打伤我爹,还放火烧了军师阁。” 墨黎的神情始终悬在惊讶的边缘,欲坠不坠,似乎对整个故事难以置信。很快,他疲累地眨了眨眼,沉下头去:“竟然有这样的事……都是我的错……” 倾柔颤抖着手朝二叔伸了过去,轻轻搭住他的肩:“二叔,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后门。 云清净原本还在琢磨涯月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当他看见周围空旷的街道,旋即明白了一切:“搞半天,你是那丫头派来送客的?” 涯月:“小姐没能找到云少侠想要的那本书,实在愧于见人,只好让涯月过来向云少侠道个歉,顺便让我转告云少侠和风公子,山水有相逢。” “相逢什么相逢!没听说过沧海变桑田吗?你赶紧让那丫头出来见我!你们北墨一族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云清净正欲再闯进门去,涯月迫不得已拦住了他:“云少侠,你就行行好,体谅一下我们小姐吧!” “我怎么就不体谅了?她那一看就是心情不好,万一想不开怎么办?”云清净振振有词。 风醒突然横了过来,护在二人中间:“涯月姑娘,我们与你家小姐也算朋友一场,眼下这么莫名其妙地赶走我们,不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吗?” “就是就是!”云清净被风醒挡住视线,不乐意地将他向右推,从身侧冒出一个头来。 “朋友?”涯月眉头一皱,牵动神色,变得严峻起来,“看来两位对墨家的处境还知之甚少啊……” . 墨倾柔没有用力,可墨黎已然感到肩上的沉重,他逃避性地站起身来,茫然往前走了几步—— 一如当年他在军师阁,也是如此忐忑不安地朝自己的亲生大哥走去。 “大哥,你凭什么?” “你凭什么还在为宇文端说话?” 墨洄跪在军师神像前,头上顶着盛满水的水盆,闻言不语。 墨黎心有不甘地走到他跟前,气得来回踱步:“这般阳奉阴违,根本就是为了戏弄你,戏弄墨家,戏弄整个中原朝廷!” “二弟,倘若这次北上的是你,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墨洄双臂撑着水盆有些吃力,“宇文端要的是权势,是所有人对他的崇拜,北原子民要的是粮食,是太平无忧的生活,而圣上要的是边境安稳顺遂,是两族邦交永缔、友好往来,这一切,都不是战争能够带去的。” “那我们呢?”墨黎跪在墨洄跟前,“大哥,墨家要怎么办?” “没有战事,北墨一族还能翻身吗?” “何必要翻身?这不就是将门世家最好的结局吗?”墨洄浑身颤抖,顶着的水盆荡出水来,无意淋在墨黎头上,兄弟俩同时心头一凉。 墨倾柔悄然朝轮椅挪去,孰料墨黎忽然转身,面容已经有些走形:“你爹的性子你也清楚,到了那时候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选择离开!” “爷爷也是这么被气走的。”倾柔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 墨黎努力平复着心境:“是啊,所以父亲让大哥在军师阁罚跪,什么时候低头认错,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我只好过去劝劝大哥,没想到……是我不好,没能及时劝服大哥改变主意,这才让那些魔头有了可趁之机!” 墨倾柔深吸一口气:“可惜这一切我口说无凭,鸦皇也已死无对证,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圣上交代此事。圣上向来忌讳神魔之说,我怕稍有不慎,就会有敷衍了事、妖言惑众之嫌。” 墨黎明白她的顾虑:“入宫面圣之前还得同老爷子商量一下,他若知晓全部真相,必定是痛心疾首的。” 墨倾柔目送二叔离开内室,听到大门开合的声音之后,绷紧的心弦才松懈下来。 她拼命往轮椅上挪动,想要亲自去墨府找爷爷谈话,越快越好——她方才所说的并不是全部真相。 她想,或许其中存在误会,二叔所有的言谈举止无懈可击,包括他在和爹爹大打出手之前的对话,全都一五一十地重述了一遍,字句不差,张口就来。 如此坦诚,如此恨铁不成钢。 可惜他千不该万不该隐瞒那最重要的一段—— 凉水彻底浇醒了墨黎,他冷然抹了一把脸,随后一拳不偏不倚地打在墨洄脸上,水盆“咚”地一声摔在地上,刺骨的水沾湿了衣襟。 墨洄捂着脸,喃喃道:“二弟你……” “墨洄,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墨黎将墨洄从地上揪起来,“你就是滩烂泥,根本扶不上墙!” “父亲真是瞎了眼才会器重你……你和你那个卑贱的妻子、残废的女儿一样,是墨家的耻辱!” 墨洄左脸飞快肿起,只能虚着眼睛望着弟弟,不卑不亢地问:“你其实恨我很久了,是么?” “是,我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墨倾柔正要坐上轮椅,一双手从背后袭来,扼住她的脖子!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将她推倒在地,撞翻了床边的水盆,“哗啦”泼洒一地,墨倾柔呛了大口水。 “咳……咳咳…… ”墨倾柔满脸青紫,拼命挣扎起来,“放开……放开我……” “二……叔……” 第 38 章 入梦时分,后街静谧无声,三人在门前对峙。 涯月从小到大都习惯听命于人,尊卑就是一把利刃,将反骨剔除得干干净净,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于是她说完便后悔了,毕竟墨家是个什么处境,跟这二位还真没太大的干系。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墨家的?”风醒忽然发问。 涯月起初一愣,见君上并无愠色,只好顺从地答道:“我初来墨家时,小姐约莫三岁左右,想来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妖族寿海之广,虽不及仙魔动辄百年千年,但也足以睥睨这小小的十几年,可涯月还是忍不住慨叹一声。 云清净觉得稀奇,又问:“你这小妖女真奇怪,为何不去外面做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野猫,偏偏要来墨家当个任人使唤的婢女?” 风醒还记得涯月说她是妖后手下的人,可自从妖族圣地消逝之后,妖族子民散落人魔两界,妖后投奔魔君才得以迁居不死地,坐镇万妖宫,手下势力应当不会有遗落在外的。 赤魈在位时,对妖族多加奴役和玩弄,妖后寄人篱下才不得已忍气吞声,仇怨日积月累,直到从不死地的荒岭上捡到了从灭门之祸里逃过一劫的风氏遗孤,她的暗中筹谋才有了复见光明的机会。 风醒虽然对妖族的事不怎么上心,但自小往来万妖宫,耳濡目染,再不熟悉的人和事也能倒背如流了,涯月这孩子却是他从没见过的。 如果妖后在十几年前就曾派她前往人界办事,那究竟是什么事这么多年还没办完?如果不是妖后派来的,她久居人界,又何必再提及自己在万妖宫当差的事? 涯月有些恍神:“为了报恩。” “当初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我爹带着我一路逃亡来到东原,是墨洄少爷好心收留了我们,还在墨家替我们父女俩各自寻了差事。”涯月的声音越来越小,“大少爷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就连圣上也只对他一个墨家人青睐有加,愿意委以重任,后来大少爷去世,圣上从此对北墨一族也只剩下厌倦了……” 风醒眉心一刺,赶紧叫停道:“等等,什么叫做‘只对他一个墨家人青睐有加’?” . 内室狼藉,墨倾柔枕在一滩水里,被墨黎死死地掐住喉咙,呼吸越来越弱。 “救……救命……” 墨黎目眦欲裂,恨不得将回忆里的人碎尸万段,可自己手里的只是那人的一点可怜血脉。 “我说了多少次,军师阁大火根本就是一场意外,可你偏偏不听,非要上书求情,还没事找事地离家查案……你就跟你爹一样,喜欢把所有简单的事情变复杂!” 方才,墨黎并没有离开墨云水榭,他只是在门前故意制造声响,随后藏身在屏风外,静待时机。 他冲出来的一刹那,支配四肢的唯有多年的怨怒,那份恨意长期压抑在心底,永远风平浪静,直到有人妄图闯入心海的漩涡,将所有过往都释放出来。 杀身之祸来得猝不及防—— 连墨倾柔自己也没有料到,一呼一吸,就是生死一线。 “你从你爹那里继承来的小聪明……根本不管用……”墨黎忽然反手揪住她的衣领,将瘦小的她从湿漉漉的地上提了起来。 “你以为我察觉不到你话里的试探之意?其实你早就知晓一切,只不过还对我抱有一点期待,所以才撒了谎——对么?” 墨倾柔的脖颈上肿出几道鲜红的指印,她的喉咙软了下去,哑声道:“二叔……你还可以继续让我抱有期待的……如果可以……我不介意相信我自己说的……” “继续?”墨黎松开手,墨倾柔猛然摔在地上,眼前半黑。 “没机会了!”他将喝斥压在喉咙里,“你知道我们在宫里上奏北原兵变时,圣上有多高兴么?魔鸦北迁,西宇文措手不及,让东宇文那帮人逮住了机会,主动现身挑衅,相信过不了多久,北原战火就会熊熊燃起,圣上再也不用忧心出兵一事了……” “再也……用不上我们了……” 墨黎讥笑着,语气孱弱。 墨倾柔捂住脖颈,扼喉的疼痛还烧得火辣:“东宇文这些年藏身民间休养生息,早就做好周全的准备,为此,他们的少主还在前段时间南下求兵,可惜被宇文端陷害阻挠,终是回到驻地,选择放手一搏。” “北原叛乱,说到底不过是北原人自己的事,圣上坐拥江山,自然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是二叔你挽回不了的。” ——“二弟,你是挽回不了的。” 墨洄眼神依然笃定:“即便你恨不得杀了我,北墨一族也回不去了。” “住口!都是因为你胡乱谏言,才让圣上架空了整个墨家,你没看见父亲这段时间白发陡生,老了许多么!”墨黎回手将墨洄推至梁柱上,面目狰狞。 墨洄嘴角渗出血丝,将墨黎往外推了一把,坚持道:“圣上早年是在杀伐堆里长大的,经历了太多物是人非,什么英明无畏也就说给史官听听,天下平定之后,圣上极力排斥过往,就像父亲极力排斥现在,君臣之间,妥协的永远只有我们!” “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则君臣……终去仁义!” “我叫你住口!” 墨黎扑上前来,抓住他的头撞向梁柱,墨洄昏厥在地,烛台倾覆,转眼便是火势狂舞…… “住口。”墨黎喃喃自语,旋即从袖中掏出匕首,亮出了雪白的刀刃。 墨倾柔悚然一惊,害怕地向后躲避,奈何身后的床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惶恐道:“等等……二叔……有话可以好好说的……唔……” 墨黎伸手捂住她的嘴,神情却是颓然:“放心,这一刀下去,你会死得比你爹轻松。” 墨倾柔眼睁睁看着冰冷的刀尖落在锁骨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墨黎握紧匕首,找寻着一个绝佳的放血位置,只一瞬,墨倾柔从腰间摸出骨哨,用尖锐处重击墨黎头部,随即摆脱了钳制,高喊道:“涯月!云兄!醒兄……” “啪!” 墨黎一时情急,挥掌扇了她一耳光,墨倾柔猛地撞在墙上,无力地瘫软在地,血泪模糊地望着眼前人—— 片刻的光景,记忆在脑海里飞快流转,墨倾柔挣扎着开了口:“百花糕……” 墨黎高举匕首,却被这句话钉死在半空,他诧异地一动眉梢,眼前仿佛绽开了无数缤纷的礼花,水榭外的亭子里坐着一个腿脚不便的小不点,盯着桌上那盘东原特产百花糕流口水。 就是这刹那的迟疑,墨黎手中的匕首被一杆枪头打飞出去! “爷爷!”墨倾柔几近声嘶,只见墨雄空五指掐住墨黎的肩,将他掀翻出去:“混帐东西!” 墨黎堪堪定神,眼前即刻横过长|枪的薄刃,他完全不敢动弹,只绝望地仰起头来:“父亲……” 风醒等人来迟一步,涯月见墨倾柔满脸血污地趴在地上,大惊失色地跑了过去:“小姐!” “丫头!”云清净正欲往前,风醒挥手将他拦下,摇头致意,云清净及时刹住脚步,知道以现在的情形,身为外人根本不好掺和进去。 眼前原本应当是一场暴风骤雨,挚亲之间相互指责、谩骂,彼此无休止地发泄,可事实却是,血亲面面相觑,陷入了极致的沉冷。 墨倾柔心有余悸,还在本能地发抖,额前青紫的地方都肿了起来,她双眼通红地望着前方,正欲说些什么,墨雄空抬起一只手,让她安静地候在原处。 “你可还记得你是谁?”老爷子将长|枪架在墨黎肩上,声色俱厉。 墨黎用家罚的标准姿势跪在地上,笃定道:“镇北大将军之子,北墨氏族第九代当家人。” 镇北大将军…… 应是前镇北大将军才对。 墨雄空将浑厚的嗓音压得更低,惜字如金地问:“认错么?” 墨黎没有抵赖:“认。” 墨雄空又问:“错在何处?” “错在,”墨黎盯着眼前这杆长|枪,不觉有些出神,好似记忆之初,这杆长|枪就已经在父亲手里了,拨、刺、圈、点,当年沙场退敌的墨云十八式是何等威风…… 可惜他自己是一步错,步步错。 “错在鬼迷心窍,谋害亲族。” 今晚的举动确实是突发奇想,墨黎没有任何周全的布置,甚至没有想好处理尸首的办法,气血上脑便一发不可收拾,正如十年前在军师阁里,他也是气急败坏才会将大哥推向梁柱。 “错在一时冲动,见死不救。” 帷帘被火舌卷入之前,他原本是有机会将墨洄从阁内扶出来的,可惜一念之差,他选择了转身逃离,趁无人察觉,将一切隐瞒得神不知、鬼不觉。 “错在不忠不孝,北上勾结……” 多年经营毁于一旦,长话无法短说,墨黎骤然哽咽。 一句“不忠不孝”,足以株连满门,即便苟活下来,这项罪名也将成为族人永远的枷锁,困住墨家世世代代…… 墨雄空闻言一怔,手里的长|枪蓦然坠落在地,发出铿锵刺耳的脆响。 老将军终是在这一刻失去了戎马半生所有的矜傲。 “大限已至啊。” 墨倾柔以为爷爷说的是圣上给出的军师阁查案期限,便不顾涯月的搀扶,匍匐在地:“爷爷,孙女查清军师阁失火是因为窗边烛台倾倒,并非人为纵火,一切都情有可原,只要好好向圣上解释,相信……” “烛台,”墨雄空怅然接过话来,“是我让下人添过去的。” 墨倾柔惶恐地抬起头来:“什么?” 第 39 章 十年前。 正值花甲之年的墨雄空和往常一样在院中晨练,不慎被钩镰割破了手指。 这种事极其罕见,毕竟手里这杆长|枪已经陪伴他三十余年,哪怕闭目不见,一招一式的余韵仍旧缭绕指尖。 刀剑无眼,可人心是鲜活的。 他心不在焉地收起枪来,去往墨云水榭。 洄儿从北原归家已有数日,和谈之事原本一帆风顺,可宇文端阴险狡诈,转眼就开始大肆挑衅,根本没有将中原朝廷放在眼里,致使北疆频频异动。 墨雄空为此大发雷霆,不惜亲自上书请求挂帅出征,文书却被长子墨洄半路截了回来——儿子管教起了老子,这算什么道理? 老将军气不过,想去讨要一个说法,却只在墨云水榭里看见了两个小丫头。 涯月伏在桌边悉心研墨,而小倾柔规矩地坐在轮椅上,一边忐忑地望着爷爷,一边紧张地掰着笔杆子。 这小丫头是怕我么? 墨雄空随意抽背起《墨坤》里的几段话,这个小丫头竟是字句不差地背了出来,连军阵图也能寥寥几笔勾勒出大致样貌,虽说青涩了些,但值得褒奖。 若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墨雄空感动有余,更多的却是愤懑难平,于是连褒奖的话也忘了说一两句,转身便走,结果这个小丫头以为自己生气了,还为此大哭一场。 到底是个眼泪不值钱的小姑娘。 当晚,墨雄空看见家宴上墨珏那帮臭小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想起了故人来访送上的百花糕。 墨雄空沉思许久,随手在回廊上招来了次子墨黎,故意在他面前数落这种甜腻腻的糕点。 墨黎毕竟是亲儿子,闻言灵机一动,提议可以给墨云水榭的小侄女送去,老爷子勉勉强强同意了。 这样即便小丫头不喜欢,那也是她二叔的错。 墨黎幸不辱命,将百花糕送去了墨云水榭,归来时却提到大哥始终没有回去看小侄女,墨雄空觉得古怪——天底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女儿奴分了心? 他在军师阁里找到了萎靡不振的墨洄,原来这孩子将自己关在这里为和谈失败撰写陈情书,案前堆满汪洋大海似的籍典,废弃的纸团数不胜数。 究竟有什么可陈情的?! 棍棒在手,何必再与小人白费唇舌! “妇人之仁!”父子俩三句不合便吵得面红耳赤,墨雄空抬手欲打,不经意间忆起了往昔,和衷共济,竟是寸寸诛心。 他顿住了手。 “我最后问你一次,战,还是不战?” “不战。” 这孩子的脾性不知道随谁,绵里藏针,犯倔的时候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宁肯罚跪,也不愿妥协。 墨雄空愤然离去,却无意中踢到桌角——黑灯瞎火的,实在令人火大! “好啊……全都要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老瞎子么!来人!把东厢的烛台都给我搬过来!” 军师阁算得上半个皇家藏书阁,一切须得遵守官家规矩,明火摆设极为讲究,可军师阁背阴而建,夜里风大寒凉,一时侥幸添置几盏烛台无可厚非,只是…… 侥幸多年,终究躲不过万一。 . 墨雄空回首往事只觉无限缺憾,所有的不甘和悔意都被岁月酿成了两鬓的斑白。 “一开始就错了……” 墨倾柔感到眼前虚晃,双手抚地,艰难地呼吸着,转而看向墨黎:“那二叔你呢?” “军师阁一事,墨家纵然有监守不力的过失,可时过境迁,即便圣上要旧事重提,也尚有转圜余地,与通敌之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墨倾柔朝墨黎爬了过去,“二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拿整个墨家做赌注?” 墨黎注视着地上那杆长|枪,嘴角微颤:“我本来可以赌赢的。” “荒唐!”墨雄空倏地投来肃杀的目光,“谁允许你去赌了?” “父亲!如果当年大哥答应了北征,他就不会死,墨家也不会继续惨淡至今,我又何须多此一举!”墨黎刚低头认错,眼下又死灰复燃地反驳起来。 “当初军师阁大火,袖手旁观的何止我一个人?小柔儿在废墟里捡起的那片黑羽毛是魔族的鸦皇留下的,他一路追着大哥来到墨家,就为了招揽人才,可惜大哥死了,他不肯空手而归,便找上了我……” 墨倾柔愕然,她似乎留有印象——记忆之中,鸦皇站在废墟前,身后确实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只是幻阵辗转被破,她并没有来得及看到这一幕。 “那个魔族人巧舌如簧,只说他在寻求人族的盟友,若能为他们寒鸦一族提供栖身之所,他们就能帮助我们做任何事。可我觉得非常可笑,这人一心招贤,却能眼睁睁看着大哥葬身火海,还敢提诚意?我便理所应当地回绝了他,鸦皇临走前便威胁说,我会后悔的。” “结果……嗬,我确实后悔了。” 站在屏风外的风醒神情冷凝,念及鸦皇和他的寒鸦一族,剩下的唯有无限唏嘘。 云清净听了许多复杂的过往,难免走神,目光胡乱一扫,落在风醒身上,发觉原来这死疯子也有不笑的时候,于是低声问道:“哎,怎么连墨家的事也有鸦皇跟着瞎掺和?” 风醒停滞的目光醒转过来,转而瞥向他,也压低了嗓音:“见惯不怪,反正他们寒鸦一族的人都有没事找事、胡乱折腾的毛病。” 云清净:“……” 真该让那头忠心耿耿的羽毛精也来听听,这位君上说的是人话吗…… “没过多久,宇文端与魔鸦联合起来,一举端了北原最大的城池北落城,生擒北原王,东宇文根本无力抵挡,一夕之间翻天覆地……” 墨黎悔恨莫及:“如果当初答应了魔族的请求,宇文端这等只会呼来喝去的庸才怎么会有今天?所有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不甘心,只能北上向西宇文示好,助长他们南侵的欲望,待时机成熟,圣上就不得不让墨家出征,届时便能重振北墨威名!这才是赌局应有的结果!” “你……愚蠢!”墨雄空慌忙捡起长|枪,想将这个糊涂虫就地打死,墨倾柔往前一扑,竟然护在了这个前不久还想杀她的二叔跟前。 “即便如此,二叔你又何必将《墨坤》这么重要的东西交出去?” 墨雄空听得字字惊心,他并不知道还有送书一事,险些气血冲过头:“你……你!” 墨黎转头望着他这个遍体鳞伤的小侄女,很是决绝:“示好自然要拿出诚意,北墨兵书,名震八方,他宇文端求之不得!况且,谁说我交出去的就是真正的《墨坤》?” 墨倾柔:“?” 墨黎接任当家人已经有数载,平日精明老练,言谈举止滴水不漏,惺惺作态也是信手拈来,但情绪一旦翻江倒海,就会露出少年般的莽撞和浑不讲理。 “我交出去的是你四堂弟平时默写的书稿,本想交珏儿的,可这小子的字写得太丑,实在拿不出手。”墨黎在一番要死要活的检讨之后,决定将让墨珏罚抄十遍家规的事提上日程。 墨家爷孙:“……” 吃瓜群众:“……” 这头老狐狸,着实可怕。 墨黎嫉恶如仇的目光蓦地转凉:“无论如何,大错已铸……” 即便有苦衷,北上勾结却是板上钉钉,遑论他这个漏洞百出的赌局已经败得一塌糊涂。 墨倾柔用衣袖胡乱抹了一把狼狈的脸,抬头恳切道:“爷爷,现在所有事情都已经弄明白了,孙女明日就进宫面圣,将军师阁一事交代清楚,至于二叔与西宇文的事……” “不,”墨雄空平静地打断,“我亲自去。” 墨云水榭多年不曾这么热闹,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最后萧然离去,留下的还是夜色笼罩下寂静安详的模样,墨倾柔最后记得的也正是这个模样。 她突然感到无边的困倦,失去了任何气力,眼皮不争气地垂了下来,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 再次清醒过来,已是三日之后。 墨倾柔平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的浮肿已经消退大半,可她却一动不动,跟活死人似的。 半个时辰前,涯月告知了她所有在这三天内发生的事—— 墨雄空主动跪在宫门前请罪,圣上得悉事情始末,没有任何侥幸之中的体谅,反倒气得一病不起,紧接着墨府就被贴上了封条,全族上下锒铛入狱。 除了拥有“殊荣”的她自己。 那一晚在墨云水榭后门,风醒问涯月:“等等,什么叫做‘只对他一个墨家人青睐有加’?” 涯月只答:“大少爷死后,圣上不仅亲自撰写挽联,还将丹书铁券赐予他的孤女,当时朝野内外无不震惊,因为圣上自登基以来,从未赐下任何铁券……” 话音未落,墨云水榭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救命呼喊,三人急忙赶了过去,好在墨老将军已经及时赶到。 这位老将军练箭的时候心神不宁,始终惦记着自己对孙女归家的态度是不是过于冷淡,于是破天荒前去探望,没想到恰好撞见这一切…… 早已注定。 墨倾柔还是觉得疲累不堪,她缓缓侧过头去,望着墙上的一幅只有四个字的“对联”——当年圣上御书的挽联还在,因为丧礼之后没那么多忌讳的,便挂回了墨云水榭珍藏着。 “高山流水。” 墨倾柔不经意地一眨眼,晶莹的泪珠悄然落下。 ※※※※※※※※※※※※※※※※※※※※ 明天又得去给三次元打工,后天见。(我是真的写得慢,自我检讨……) 第 40 章 “你看你看,她又在哭!”门口冷不丁传来一句。 墨倾柔抬手一抹眼角,惶恐地坐起身来:“云兄?” 云清净大咧咧地跨进门来,两袖胡乱兜风,下巴都快扬到天上去。 身后的江信茫然地挠着头:“是我猜错了,云少侠要罚我什么?” “这个容我想想,”云清净煞有介事地一挑眉,“不过也怪不得你,谁叫这丫头的眼泪跟梅雨似的,一流就是奔着汪洋大海去的,没完没了!” 墨倾柔:“???” 江信手提雕花食盒,轻放在桌上,对床边的倾柔绷出一张笑颜:“倾柔妹妹,你就别伤心了,我从天鸿城给你带了好吃的过来,你等着啊。” 倾柔额头的淤血还未散尽,整个人看上去凄凄惨惨,还没从前段时间苦大仇深的记忆里跳脱出来。 云清净见她眼神雾蒙蒙的,公然嘲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们,方才我在和少盟主打赌,猜你是不是又在偷偷哭鼻子,人家少盟主还说你很坚强,谁也打不倒,结果……哈,没出息!” 墨倾柔:“……” “云兄你真是的,我都这么惨了,你还有闲心说笑?”墨倾柔气鼓鼓地抱紧被子,怨念颇深。 江信亲自送来一碟冰梅,坐在床边笑道:“云少侠可别不信,倾柔妹妹经历坎坷,如今还能保有一颗赤子之心,着实令人佩服,我都比不上呢!” 云清净:“……” 你当然比不上了,也不知道是谁自北原回到江府之后就被自己的老爹关了禁闭,要不是墨家出事,这位江少盟主指不定还在哪个小黑屋里蹲墙角呢! 墨倾柔含住一粒冰梅,顿时神清气爽,连同眼神都明朗起来:“好吃!不过少盟主你怎么来墨家了?是什么时候到的?” “也就一个时辰前……其实是父亲叫我来的,想让我劝劝你,墨家一事不可急于求成,父亲他正在尽力援手,只是圣上最近龙体抱恙,恐怕一时半会儿很难有答复,所以这段时间你只须好好静养,不必让自己太焦虑。” 墨倾柔嘴唇抿成一线:“麻烦江叔叔了。” “何必客气?父亲与墨大人乃是莫逆之交,江家和墨家更是世代交好,如今做的不过是一点皮毛,力所能及罢了。”江信故作从容的神情很快露出破绽,“不过这一次,确实难办……” “我明白,我都明白……”倾柔反倒用眼神宽慰着江信,“请少盟主和江叔叔放心,我不会莽撞行事的,毕竟眼下再没有人比我更在乎墨家的安危了。” 云清净安静地坐在桌边,气不定神不闲地翘着腿,想起墨家的事就伤脑筋——人界刻板规矩一箩筐,尊卑之分尤其森严,民间面朝黄土的人们都得看着官家脸色过日子,高坐龙椅的天子也没好到哪里去,随便一句气话就会被臣民奉为金口玉言,还不给人家一次说话不算数的机会,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没有台阶可下,只好谎称抱恙。 当然,这些都是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死疯子前几天偷偷潜入皇宫带回来的消息——风醒怕墨家小丫头醒来之后过于忧心,便替她去天牢暗中探望,确认墨家上下暂时安然无恙,他又在宫里随意转了几圈,发现皇帝老儿活蹦乱跳的,只是苦恼于墨家一事,不肯去上朝。 风醒将所有消息告知涯月,而后消失无踪,再也没有露面…… ——“大海捞针,至死方休,眼下能与仙尊短暂相聚,我自然是无比珍重的,只是今后……” 今后,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各归各途罢了。 云清净想他大概是寻魔引石去了,可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难道那夜在墨云水榭,他就已经在告别了么? 云清净头一次觉得伸手抓了个空的滋味并不好受,此时祥瑞从背后攀了上来,将头搁在他肩上,看穿一切地问:“主上,你该不会是在惦记风公子吧?” 云清净翘腿翘了个空,佯装正色道:“谁惦记他了!你才惦记他呢!” “我是挺惦记的,”祥瑞头一歪,“毕竟风公子在的时候,什么忙都愿意帮,任劳任怨,不求回报,最后却连个‘谢’字都没讨上……” 云清净:“……” 真该把这厮的脖子拧过来捆住这聒噪的嘴,再收进锁妖囊里当镇囊之宝。 祥瑞感受到了身边的杀意,自觉地拽下一根鸟毛来拴住嘴巴。 距离不归山初见已经过去一段时日,天鸿城、锁春关、墨云水榭,似乎不经意间就横跨了小半个人界,云清净难得自我反省起来——以往,灵上尊者罚他跪在灵池边反省,他也只是大脑放空,或者好奇地端详着池里盛放的仙莲和飞舞的灵蝶。 他骨子里就是个不爱回首过去的人,倒不是抱有什么“人要往前看”的积极念头,只是单纯觉得反省这个举动毫无意义。 因为无论往事重演多少遍,他一定还会无视对错、无视规则地做出同样的选择,绝不反悔。 可现在却有什么东西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云清净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似乎把那死疯子的一片好心当成了理所应当,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到头来所有的怅然若失都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云清净豁然起身,祥瑞一个不愣神就摔在地上,嚷嚷道:“主上你要去哪里呀!” “找人!”云清净刚到门口就和匆匆赶来的涯月撞了个满怀。 涯月紧紧攥着一封信笺,惶恐不已:“对、对不起!我有急事要……” 云清净彻底没脾气,一心惦记着要去还人情,拉住涯月就问:“你知道那死疯子去哪儿了么?” 涯月茫然无措,拼命地往里递眼色,墨倾柔见了忙道:“云兄且慢,能否先让涯月进来?” 云清净只好先行放手,涯月便快步走向床边,将信笺恭敬递上:“小姐,方才收到一封北原传过来的信,似乎十万火急,但不知道是谁,只有外封上写着要小姐你亲启。” 墨倾柔当即拆开信封,一旁的江信也怯怯地凑上前来。 “这是,”倾柔难以置信地看着落款署名,“海兄的信?” 涯月惊讶地捂住嘴,江信更是丈二摸不着头脑:“倾柔妹妹,你什么时候结识了北原人?” 墨倾柔深知北原战事吃紧,唯恐宇文海碰上什么难处,于是没有理会旁人,专心致志地读起信来,辗转又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岂料云清净突然将信抽走:“写的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哎哎!云兄你快把信还给我!”墨倾柔窘迫地叫了起来。 云清净仰着头,开始嘴欠地念出声:“闻君欠安,心甚念之……” “啊啊啊啊啊……”墨倾柔高喊起来,云清净更是觉得有鬼,不觉提高了音量。 江信:“???” 涯月:“???” 墨倾柔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云清净忽然闭上了嘴,三两眼瞄完了所有的话,便将信丢了回去,大有一种瞎了眼的错觉。 江信转念想起了什么,担忧道:“我听父亲说,这次的北原战事来得猝不及防,东西宇文部落一开始就打得极为惨烈,不过西宇文没了魔鸦相助,不再像以前那么不可一世了,圣上对东宇文抱有极大信心,这……难不成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墨倾柔心虚地将信塞回了信封,云清净瞥了她一眼,对江信答道:“确实出岔子了。” “什么岔子?” “江少盟主,你未来的媳妇被别的男人看上了。” ※※※※※※※※※※※※※※※※※※※※ 没什么主线剧情的短章~ 第 41 章 “啊?”江信忽然落入“四大皆空”的境地。 云大仙尊对此深表欣慰,心想总算找到一个比自己还木讷的倒霉蛋了,“开花”的重任完全可以托付给他。 “云云云兄你别瞎说!”倾柔嘴里拼命哆嗦,“信里根本没有任何逾矩之言,不过是海兄听闻墨家有难,出于君子之谊关切了几句,顺便告知了北原战事一切顺利,让我不必担心,哪有、哪有什么……” 倾柔唯恐被“看上了”三个字闪着舌头,于是故意含混不清地溜了过去,手指不自在地摩挲着信纸。 云清净抱臂在旁,目光桀骜地悬在半空,带有蔑视意味地点在这小丫头身上:“既然什么都没写,那你对着信傻笑什么?” “难道真是倾柔妹妹你的心上人么?”江信终于从一片混沌里跳脱出来,莫名欢喜地问。 墨倾柔有口难辩,险些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祥瑞不知什么时候扑上前来,懒洋洋地趴在云清净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不对啊!少盟主你怎么一脸喜当爹的样子?” 云清净齿间一错:“……” 唯有涯月还算良心未泯,挺身而出解释说:“少盟主别误会,我家小姐只是他的恩人罢了。” 江信被各方搅和得云里雾里,只得笑着摆摆手:“承蒙各位还惦记着婚约一事,不过我始终认定两情相悦才是根本,可惜这世上知己难寻,更别说能遇见一个让自己心甘情愿付出一切的人,若是倾柔妹妹能觅得良人,我十分乐意全一个‘成人之美’。” 江信突如其来地一番剖心剖肺,听得众人都变成了木头桩子。 墨倾柔泪眼朦胧地望着江信,喉咙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涌,迟迟说不出话来。 云清净正欲开口,脑袋上的祥瑞忽然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呜信哥哥你太好了!我此生非你不嫁!” 云清净:“……” 祥瑞的哭相很快来了个急转弯,正色道:“大家看我干什么?难道不该这么回答么?” 墨倾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惹得江信双颊泛红,都快熟成一个太阳。云清净脖颈上青筋直突,忍无可忍便将祥瑞一把塞进了锁妖囊。 “好了,信也看了,情也表了,”云清净望向涯月,“小妖女,你快告诉我那死疯子去哪儿了!” 当初风醒将消息转托涯月之后,只字未提自己的去向,涯月不敢多问,自然答不上来。 “云兄放心,”墨倾柔重新抽出信笺,轻轻展开,“我想,醒兄不久之后就会回来了。” 云清净:“???” “涯月,替我准备纸墨,我要回信过去。”墨倾柔逐字逐句地审读起来,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憔悴的眉眼弯成了钩月,久违地神采奕奕。 . 闻君欠安,心甚念之…… 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写信之时,宇文海艰难地伏在案边,用带血的左手扶住右手,勉强落下了最后一点。 整个东宇文部落驻扎在北原以西的一处丘地里,与西宇文的大本营相隔不远。 从魔鸦北迁、东宇文主动邀战开始,随之而来的战事就像火星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火/药窟,瞬间炸得北原天翻地覆。 东宇文虽说筹谋已久,成竹在胸,可毕竟面对的是以少敌多的硬仗,作为统帅的宇文海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阿元!”宇文海在军帐内唤了一声。 阿元掀开帘子愣头愣脑地钻了进来,抬起头却是碰了一脸灰:“少主!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宇文海二话没说将信塞给阿元,千叮咛万嘱咐要尽快送去东原的墨云水榭。 阿元见他臂膀上缠住的绷带又渗出了血,心痛不已,窝了一肚子火道:“少主你又何必费这心思?那墨大小姐之前给你写的兵法压根儿就不管用,西宇文这帮狗崽子每次都能见招拆招,就跟他们也有兵书似的!” “叫你去你就去,哪儿这么多废话?”宇文海被帐外传来的轰鸣声震得心神不宁,三言两语便将阿元打发离开,自己一刻也闲不住,转身提起长戟就想往外跑。 “现在还不是忙着送死的时候。” 帐内起风,飞快裹出一个高挑的人影,未等宇文海擦亮双眼,风醒已经朝他迎面走来。 宇文海掂量着手中这柄沉重的长戟,只觉身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醒兄不辞辛苦赶来将墨家的事告知于我,我很感激,虽说远水救不了近火,但只要北原平定下来,一切都有转机,即便我人微言轻,但我父王好歹还是中原皇帝亲封的‘北原王’,人情总是可以卖的,墨姑娘她帮了我这么多,我不能让她……” “倘若我跑这一趟会让你亡命至此,那我真是来错了。”风醒目光寒沉,眉间的沟壑像是用尖刀生刻出来的,毫不留情。 宇文海不免有些心虚:“醒兄?” “拼尽全力不等于不要命,你看看你的伤,万一有什么闪失,你以为墨家小丫头会高兴?”风醒缓步走向案台,拿起当初墨倾柔临时写就的纸书,“这上面也写得很清楚,急功近利是用兵大忌,你应该比我更能体会。” 宇文海讷讷地垂下了长戟:“抱歉,我、我是怕她等不起。” 风醒悉心地折好纸书,随手搁在一边:“等待原本就是一场赌博,自然有输有赢,输家不过是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而赢家却能赢回一切。” 宇文海定了定神,旋即放下长戟以示妥协,安静坐回原位,尽力摒弃浮躁的心思——等待对他而言太过熟悉,过去十年浮沉,冷暖自知。 风醒用指尖挑起帐帘,向外瞥了一眼,天色渐暗,烽火还冲撞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帐前来来往往的士兵穿着简易的竹制盔甲,却能有说有笑、精神抖擞。 想赢,想要回家。 这就是东宇文所有将士在等待的过程中酝酿的一团火,待到曙光初现,这团火便会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冲破心扉,湮没所有痛楚。 “多谢……” 风醒回过头来,只见宇文海端坐在旁,已然沉静许多:“幸好有醒兄在,否则我还真有些手足无措,就像走多了夜路,一旦重见光明,反而管不住步子了。” 风醒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往常的笑意:“既然宇文殿下不介意我在这里碍手碍脚,那我便要继续厚着脸皮留在此处,守着贵军凯旋了。” “当真?”宇文海喜出望外地站起身来,“太、太好了!” “有这么好?”风醒觉得受宠若惊。 宇文海:“那当然了!醒兄你才华横溢,又懂调风弄月,我还怕你走了之后,都没人指点我写信了。” 风醒:“……” 真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 此后的一个月,中原隔三差五便有一场瓢泼大雨来袭,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味道。即便路途泥泞不堪,书信却往来不断。 墨倾柔闲暇之时便爱坐在水榭外的方亭里,一边欣赏雨落纷纷,一边提笔落字,时光辗转变得恬静而绵长。 虽然宇文海在信中鲜少提及战事,顶多不过一笔带过,但墨倾柔仍能通过江信得知一些战况——两大部落鏖战良久,西宇文虽节节败退,但还知道垂死挣扎,而东宇文起初用力过猛,眼下也有些后继乏力。 她深知兵书的存在各有利弊,无论真假,都会让人束手束脚,于是竭力在信中诠释“运兵九变,万法归一”的真谛——如同北原上空盘旋的苍鹰,俯仰有度,自由无边,方能百战百胜。 这段日子,关于墨家的消息零零碎碎地传了过来,好坏皆有,棉絮似的分不清虚实,皇帝也不许任何人去探监。唯一可以笃定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墨倾柔只好在水榭潜心静养,身体恢复得不错,脸色也不似以前那般苍白,某日突发奇想还在池里养了一群鲤鱼,打发时间之外还能求个吉兆。 祥瑞最爱这种傍水而生的悠闲日子,于是抛弃了喜怒无常的主上,屁颠屁颠地跟在墨倾柔身边,常在人家喂鱼的时候聒噪道:“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好丑!” 云清净偶尔撞见便会开始满天逮鸟,不过大多时候他都一个人躺在屋顶上,下雨天也不躲开,感受着雨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就像回到蓬莱的山林——那里的山雨总是片刻停留,风风火火地下了一场,最后什么也不留下。 那死疯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真的会回来么…… 云清净不免开始怀疑墨家那丫头是不是用了什么缓兵之计,悄无声息地蒙骗了他,害得自己无处可去,终日待在东原无所事事,除了日常修炼就是屋顶躺尸,整个人都快风干成一块石头,亏得如此,他连日来遭受的反噬之伤也都基本痊愈。 江信时常在天鸿城和东原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还有那个姓霍的—— 有一次,霍潇湘刚到墨云水榭就被武宗堂的弟子快马加鞭追了回去,云清净失去了一次珍贵的吵架机会,极为沮丧。 于是云大仙尊提前过上了养老生活,每天跟着墨家小丫头一起读书、写字、喂鱼,明目张胆地偷看来往的书信,出门闲逛还得负责替这丫头驱赶周围的野狗,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月底这天,墨倾柔一大清早就去驿站等着北原来信,云清净百无聊赖地躺在一棵树上,手里抛着石子:“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这书信一封接着一封的,哪儿有这么多情话可说?” 没有涯月在旁帮衬,墨倾柔只得喊冤道:“哪有什么情话,我不是每封都给云兄你看了嘛!而且前两次都是云兄你代笔写的回信啊!” “你们都‘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了,还说不是情话?”云清净倏地坐起身来。 墨倾柔越发茫然:“什么一日不见?云兄你在说什么?” 嗬,这丫头还学会装傻了。 云清净从树上翻了下来,理直气壮道:“别以为你们在信里假惺惺地谈论家国大业和人生命途,外人就不知道你们在暗度陈仓了!” 墨倾柔:“???” “就上次那封信,里面塞着一张小纸条,白纸黑字地写着那八个字!”云清净气不打一处来,“亏得我还认真地替你回了一句过去,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墨倾柔正欲反驳,天上猝不及防破成了筛子,大雨倾盆而下,云清净匆忙护着小丫头往回赶,送信的信使偏偏来迟一步,恰好与两人前后错过。 两人堪堪回到水榭,涯月便火急火燎地冲了出来,带着哭腔喊道:“小姐!大事不好了!” 墨倾柔来不及拨开颊边湿透的碎发,单单与涯月对视一眼,悬在心口的巨石便轰然一声砸了下来,她险些眼前一黑,急忙让涯月招来一辆马车赶往天鸿城。 “二少爷昨晚在牢里试图自戕,幸而被众人拦下,圣上却因此大怒,下令不日处斩!” “老爷子带着全族人在牢中绝食下跪,恳求圣上收回成命……” “小姐你也是知道的,圣上生平最恨被人胁迫……” 涯月的话语还萦绕在倾柔耳畔,携着铺天盖地的回音,压在她每一寸呼吸上,沉重不堪。 她回到天鸿城的一刻,这场大雨更加肆虐,水雾包裹了整个皇宫,远远看上去庄穆森严,一砖一瓦也变得不近人情,将一切喧嚣阻隔在外。 云清净这一路还有些摸不着北,直到下了马车,涯月单手举着雨伞,手忙脚乱地推着丫头往前,他这才意识到什么,伸手拽住了那瘦弱的背影。 雨声粗暴地砸在地上,发出密集的轰响,他在雨中提高了音量:“你要上哪儿去!” “云兄,我还是墨家人,对么?” 墨倾柔在暴雨中睁不开眼,只回头轻声问了一句,云清净感到手臂僵冷,无力地放开了她。 第 42 章 松手的刹那,云清净感到一丝恍惚,大雨滂沱中好像忽然浮起一段久远的记忆—— 眼前出现了年轻却满面愁容的灵上尊者,他望向自己,眼里全是含而不露的哀色,他欲言又止,挣扎着放开了“自己”。 这眼神,不是师父看自己的眼神。 深不见底,像两团幽暗的雾,有什么汹涌的情感在表层浮动。 “败北只是一个意外,你不必责怪自己。”师父如是说。 “如果这就是败北的代价,那我永远也不会接受。” 一道清丽却略显沙哑的女声在耳畔响起,云清净一度以为自己误入魔怔。 娘…… 随后,他看着师父的身影离自己愈来愈远,又或者,是他“自己”正在义无反顾地走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步伐决绝得如同赴死一般。 模糊的景象随风而去,他终于看清两个丫头在宫门口徘徊不前,紧闭的宫门横贯眼前,最后只得落寞地退回半路。 云清净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讷讷地往前迈了几步,却感到格外无力。 他原以为体内的封印会令他忘记许多事情,可近日来,他似乎想起了更多陌生的记忆,那一切的人和事、喜与悲,通通都不属于他。 在不归山是如此,在树巢是如此,眼下又是如此。 他真的有些搞不明白了。 “咚!咚!”鼓声震天,从暴雨冲刷大地的嘈杂声中杀出一条生路。 云清净抬眼一瞧,墨倾柔举着伞,泰然坐在道路中央,而身旁的涯月正在拼命击打谏鼓。 宫门击鼓,胆大包天。 可这主仆二人没有丝毫畏怯,背影在雨中凝成了一笔浓重的墨点,点缀在毫无生气的宫墙之外。 鼓声迅速席卷入宫,一名内侍伏跪在皇帝跟前,慌慌张张地朝殿外一指,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皇帝挥袖将茶杯扫落在地:“大胆!” 内侍将头紧贴在地,浑身发抖,皇帝身旁的嫔妃支了一个眼神,几个下人便佝偻着身子上前打扫。 “圣上勿怪,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小丫头,身上又拖着残疾,这外面雨下得如此之大,淋一会儿雨也就清醒了,我让人去劝劝她便是。” 皇帝伸手揉着山根,埋头不理,嫔妃便向内侍吩咐了几句。只见内侍匆忙退下,走出殿外撑起一把伞,小碎步地跑向宫门口,在大雨中险些滑倒。 当宫门徐徐敞开一条缝,墨倾柔的眼神即刻鲜活起来,然而这种鲜活不过是昙花一现。 “墨大小姐何必折腾自己?这墨黎大人勾结西宇文,犯的可是死罪,你们墨家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圣上,根本是吃力不讨好啊,赶快离开吧!”内侍躬下身子,在雨中大喊。 墨倾柔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颤,转头对内侍道:“勾结?就算有勾结之心,可二叔他既没有出卖朝廷,也没有真正做出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何来勾结之实?” 内侍耷拉着眉眼:“西宇文耀武扬威多年,狼子野心,总归少不了墨大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幸好及时醒悟,否则待到西宇文南侵那天,大错就真的铸成了!” “这么说,”墨倾柔脸上闪过一丝讥诮,“只要西宇文败了,宇文端死了,也就没有什么狼子野心,更没有什么煽风点火了?” “……该认的罪绝无推辞,只是罪不至此,就当是臣女私心甚重,斗胆要换一条命回来,恕难从命了。” “这……唉!”内侍糊涂不已,只好无奈转身离开,敞开的宫门再度严丝合缝地掩上。 “小姐,”涯月将鼓槌垂在地上,“还要继续么?” “继续!”墨倾柔脱口而出。 紧接着,她将手中的伞决绝地抛开,身子向前一倾,整个人从轮椅上扑了下来,伏跪在地,任凭暴雨击打在身上。 涯月惊呼:“小姐!” “不用管我!”墨倾柔的双膝几乎是直接砸在坚硬的地面,可她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只笨拙地调整了跪姿,挺直腰背,一如过去那些在军师阁前罚跪的墨家人。 “北墨氏族尽忠百年之久,倾肝沥胆,丹心如故,望圣上开恩!” 她的这声呐喊几乎用尽了所有气力,涯月听得两眼发酸,鼓槌高扬,也拼尽全力去击鼓。 云清净看见雨伞在地上滚落几圈,被风吹得乱转。 他想他应该做些什么……可他能做些什么呢? 自己初来乍到,因为莽撞冒头吃了不少亏,眼下自然不可能去搅和别人的事,他也搅和不来。 他总不能装着自己义薄云天的模样,自以为是地一通狂轰滥炸,将这些紧锁的红门全都震成齑粉,在暴雨天将人族的皇帝从宫里揪出来,摁着他的头质问:“识相的就赶紧给我放人!你以为你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你的良心呢?当年都是谁在帮你打天下?这倒霉的墨家人平时受你白眼不够,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么?……” 这太可笑了。 “北墨氏族尽忠百年之久,倾肝沥胆,丹心如故,望圣上开恩!” 那小丫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话,都快喊劈了嗓子,偌大的天地却没有半点回音。所有呐喊都飘向未知的远方,如同巨石沉落深海。 混杂的声响传入了铜墙铁壁般的天牢,同样跪在地上的墨雄空眸眼一颤,他仿佛听见了外面极其微弱的鼓声和乏力的呐喊。 墨黎躺在潮湿的草席上,腹部插着一根尖利的竹签,他的妻儿守在身侧,无能为力,其余墨家人则无一例外地跟随老爷子罚跪,跪姿端正,神情决绝。 自上而下,拧成了一股绳。 “父亲……”墨黎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处,整个人非常虚弱,“待我死了,圣上就不会再追究了……” “爹!”墨珏忍不住爆出了哭腔,“爹你不能死啊!我和娘要怎么办,整个墨家要怎么办?” “住口!”墨雄空怒斥,“休得放肆!” 墨珏只得止住抽泣,将脊背拉得更直,泪水还委屈地挂在眼角,天牢顿时一片沉寂,所有墨家人面面相觑,不敢妄言,唯有飘摇的烛火动荡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完全不见好转,墨倾柔终于支撑不住,歪在一旁,可她很快又坐直回去。 “倾肝沥胆……” “丹心如故……” 她将墨家的令牌放在地上,无力地垂下眸子审视着它。 云清净实在看不下去,正要捡起地上的伞,忽然刮来一阵风,将伞吹得更远,云清净痛骂一声,翻身而去截住了这把不识趣的破伞,堪堪举起,他便定格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湿透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紫红的衣袍与金碧辉煌的宫殿相互映衬,目光用力又近乎贪婪地锁在云清净身上,整个人还有些微喘,手里提着一个方盒。 “死……死疯子?”云清净决计没有料到自己喊出这一声时,竟是带着莫大的惊喜,这种惊喜甚至肆虐过了头,将眼泪从眼眶里撞了出来。 好在有雨水遮掩,云清净憋了许久,最后只能气鼓鼓道:“你、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 “仙尊,”风醒忽然将整个身子倾了过来,将云清净抱在怀中,“我好想你啊,仙尊。” 云清净:“……” 云清净感到他的胸膛尚有起伏,像是拼命赶过来的,一时百感交集,没有将他推开。 风醒靠在他肩上,享受着这熟悉的气息,却也没有过多耽搁,旋即低头在云清净耳畔轻声道:“不过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啊?”云清净意识到他手里的盒子,“这是什么?” “等我。”风醒又是故弄玄虚的一笑,伸出食指点了点云清净的额头,随即朝宫门口走去,只留下一个捂着脑门、气得原地跳脚的人。 “北墨氏族尽忠……百年…… ”墨倾柔低声呢喃,一恍神没跪稳,好在风醒及时扶住了她。 墨倾柔反复打量着眼前人,哽咽道:“醒兄……你回来了?” 风醒将盒子搁在地上,替她揩去脸上如注的雨水,温声道:“抱歉,恕我多管闲事,自作主张地替你去了一趟北原。” “不,”墨倾柔摇摇头,“没有多管闲事,没有自作主张,醒兄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风醒眼里闪烁不定,喃喃道:“多谢体谅,我只是,不想再看见任何灭门之祸了。” 方盒揭开,乃是一个血淋淋的头颅。 墨倾柔气定神闲地合上了盖子:“醒兄,多谢。” “就在半柱香之前,西宇文彻底战败,是宇文殿下亲自砍下了宇文端的头颅,”风醒加重了语气,“他赢了,其中有你的功劳。” 墨倾柔勉力提起一个疲惫的笑,她重新汲取气力,将盒子交给涯月,递交给宫人,随后继续跪在原地,再度高喊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有底气。 倾肝沥胆,丹心如故。 墨洄总爱提及这八个字,即便是那封未写完的谈判败北的陈情书,也恰好停在最后一个“故”字,最后的宿命却是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也算死得壮烈。 雨势渐缓,内侍抱着方盒,被晕血的嫔妃屏退到一边。皇帝无奈起身,走向殿前,望天长叹道:“偌大一个将门世家,竟没人比得过洄卿你养的这个小丫头啊……” “咔”的一声,牢门的铁锁被利落地打开,墨家人从昏暗的牢房里缓步而出,重见天日的一刻,都被白昼刺痛了双眼。 狱卒解开墨家人身上的铁链,指了一条通往宫外的路。 墨黎受墨珏搀扶,艰难地迈着步子,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恭喜墨大人,”狱卒把玩着手里的一串钥匙,“北原平定了。” 一旁的墨雄空情绪翻涌,当即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墨家人相互搀扶,个个欣喜若狂,直到宫门大开,他们看见了门前跪着的一个瘦弱的身影。 墨倾柔浑身一震:“爷爷!” “丫头……”墨雄空险些哽咽,应声赶上前去,“你真是胡闹!” 墨倾柔还未来得及认错,转眼就被爷爷怜惜地摸着头,霎那间,克制许久的泪水潸然而下。 她活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这个待遇啊。 “这次,是你救了整个墨家,”墨雄空端详起这丫头,才陡然发觉自己竟从未意识到,她与洄儿有多么的相像。 “你做得很好。” 短短一句是他欠了多年的债,终于在这追悔莫及的时刻偿还给这父女俩了。 如她,如她父亲,不问前路,不论成败,始终都在拼命争取。从头到尾,永远奔波在荆棘路上的只有这孩子啊…… 墨倾柔热泪盈眶,完全说不出话来,墨黎顿时感喟不已,忙对涯月道:“你是怎么照顾小姐的?跪在雨里,不要命了么?” 墨倾柔转头瞥见二叔腹中带伤,抢先叫了起来:“二叔你受伤了!” “让他伤着!”墨雄空说罢冲涯月一招手,“赶紧把小姐抱回去!” 墨倾柔双腿本无知觉,跪久了也生出了麻木的错觉,一开始坐回轮椅时还有些不习惯。然而,更让她无所适从的,是爷爷亲自推着她往前。 云清净和风醒站在远处,静静注视着墨家人相携而去,心中一块巨石总算安稳落地。 “哎,你是怎么想到要去北边守着人家打仗的?”云清净视线还没收回来,肩膀上又多了半个人的重量。 风醒紧紧地挨着他,笑道:“无非是追根溯源罢了,其实一切冲突都在于北原叛乱,若是除去了心头大患,君臣之间用不着反目成仇,更别说是如此深厚的情谊。” “都嫌弃成这样了,哪来什么深厚的情谊?”云清净一侧肩,风醒险些栽了个跟头,“你好好说话!” 风醒难得换上了厚脸皮,一股脑往云清净身上扑:“仙尊,你先让我好好抱一抱嘛。” 云清净急忙躲开:“有病……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喝酒容易误事,不敢,”风醒非常无辜,“只不过仙尊那一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可比草原蜜烈多了,我已经上头好几天了。” 云清净:“???” “等等……那小纸条是你塞进信里的?”云清净见风醒笑而不语,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用心良苦都喂了狗,“你你你你跟着瞎掺和什么!我在成人之美呢!” “成人之美的可不止你一个人哦。” “你……你气死我了,赶紧给我滚!” “哎,仙尊你别走啊,我看你还挺想念我的,方才见面都哭了。” “谁说我哭了!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揍到你哭!” …… 墨倾柔回头寻不见风云二人的踪影,正摸不着头脑,紧接着便打了个惊天大喷嚏。 她心下一惊,身后的墨黎便将之前狱卒好心送来的披风摘下来,递给墨珏,这倒霉孩子只好硬着头皮,在爷爷的死亡凝视下恭敬地给长姐盖上。 倾柔摩挲着披风,尽管布料粗糙,却比世上任何的锦缎都要珍贵。 墨雄空见众人灰头土脸,想要鼓舞士气,一开口便是:“群儿,把《墨坤》第一章给我背一遍听听。” 试图把自己当空气的墨群:“???” 墨倾柔破涕为笑,心安理得地坐在轮椅上,久违地融入了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家,真正的家。 “爷爷,我年纪最大,还是我先来背一遍,向弟弟们抛砖引玉一下吧。” “不不不,长姐你抛的那可不是砖……” 阴云散开,多年前那场的烟火仿佛重现于头顶,照亮了回家的路—— 墨洄抱着女儿,指着天空道:“胡说,我们小柔儿这么善良,怎么会没人喜欢呢?爹爹喜欢你,娘亲也喜欢你,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喜欢你,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 鞠躬! 抱歉,这次临时被抓去改东西,耽搁了两天,卷一结束了,故事还要继续,下章见,笔芯~ 第 43 章 天光正好,天鸿城内行人车马络绎不绝,满眼皆是这十丈软红尘的逍遥快意。 中原前段时日风驰雨骤的天气都被北原夺了过去,南边放晴,北边却下了一场酣畅的大雨,数日不绝,冲走了所有的血腥与狼藉,让这片土地彻底重获新生。 一个多月的苦战让宇文皇族东山再起,当宇文族人引领子民重回故乡北落城的时候,回首往事,唏嘘更胜于欢喜——他们等这一刻实在等得太久了! 整整十年,北原王沦为阶下囚整整十年,获救之时行动已然不能自如,可父子相拥的一刹,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纷纷泪洒大地。 虽然北原破败的民生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振如初,但北原王父子二人仍然竭力而为,遑论众人隐忍数年,同舟共济,早已练出了不可比拟的默契,北原大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蒸日上。 消息传至天鸿城,上至官家,下至黎民,无不眉欢眼笑,向来爱凑热闹的天下第一客栈又举办了一次行酒大会,顺便借了聚英会的光,各路英豪齐聚一堂,门庭若市,盛况空前。 江信在街上飞跑,片刻不敢耽搁,急忙奔向城南,嘴角不可自抑地高高扬起,欣喜若狂。 板正的街道尽头是一处修得四四方方的府宅,不及洛水江氏那般典雅尊贵,也不比东原墨家的循规蹈矩,反倒充满市井的烟火气,门前无人把守,连门槛都缺了一块,里面不时传来各种呼喝声,抑或是刀剑交磨的锐响。 “手放平,重心稍稍前倾。”霍潇湘并指点在一个弟子的手腕,那小弟子忐忑地换了步伐,努力调整着自己出拳的姿势,看上去歪歪扭扭。 “哟,霍老大还在啊?”一个拄着拐杖的壮汉从屋内缓步而出,“今日可是聚英会比擂最后一天,马上就要进入第二赛段了,霍老大当真不去瞧瞧?” 院中练武的武宗堂弟子都明里暗里地投来奇异的目光,霍潇湘几乎没有正眼理会,继续搭着小弟子的手:“别这么用力,放松,重心再往前。” 壮汉被当场冷落,脸色一青,不依不饶地走了过来,整个人一瘸一拐,走得极为张扬,生怕旁人看不见他,孰料霍潇湘忽然转过头来:“谁允许你出来的?” 壮汉微愣,回头瞟了一眼他的房间——不过是一间小杂房临时收拾出来的,里面又闷又潮,连老鼠都不愿多待,“怎么了?那是人住的地方吗?还不让人透个气?” 霍潇湘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壮汉跟前,威严毕露地瞪着他:“赶紧滚回去静养。” “你!”壮汉两眼一鼓,“霍潇湘!你别太过分了!” 霍潇湘眼锋一扫,厉声道:“究竟是谁过分?霍刀,你僭越门规,擅自带人出去私斗,要不是星璇他们及时相救,你这两条腿就直接废了!” 霍刀气得将拐杖一扔,想要猛扑上来,就在此时,一名同样身着红衣的弟子倏地冲了上来,将霍刀生生拦下:“二堂主息怒!霍大哥也是为了你好啊!” “你给老子滚开!”霍刀急火攻心,根本听不进去,“贺星璇!别以为你救了老子,老子就不敢对付你了!赶紧闪一边去!” 贺星璇闻言一顿:“那好吧。” 只见贺星璇侧过身去,霍刀没了重心倚靠,跟一头笨熊似的栽倒在地,扑开一圈灰尘,脸都快压平了,抬起头来已然缺了半颗门牙:“贺!星!璇!我艹……” 霍潇湘:“……” 吃瓜群众:“……” 贺星璇悻然站在一旁,眼神却格外无辜,霍潇湘只叹了口气,朝霍刀伸出手来:“你俩别闹了。” 霍刀忿忿地吹了几口气,发觉牙口漏风,苦不堪言,只好任凭霍潇湘像提一头癞皮狗似的将他从地上揪起来,贺星璇耳聪目明,赶紧捡起两根拐杖亲自递给这位倒霉催的二堂主赔罪。 “滚滚滚……”霍刀一边接过拐杖,一边大声痛骂。 霍潇湘赶紧避开:“别喷口水!” 霍刀一抹嘴巴,拿了拐杖便过河拆桥,将霍潇湘用力推开:“离老子远一点!” 霍潇湘冷哼一声,故意嫌弃地拍了拍手,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霍刀眉头都快拧成一团,星璇及时横在两人中间,好意劝道:“二堂主,当时霍大哥听说你受伤了,连东原墨府的门都没进就匆匆赶回来了!” “我呸!你以为他这么着急是为什么?”霍刀口水飞溅,旁人根本不敢靠近半步,“老子要是死了,就没人给他霍潇湘打杂了!他娘的,江家那软蛋少盟主还天天缠着你不放……” “咚!” 霍潇湘一脚踢飞霍刀拄着的拐杖,这厮又摔了个狗啃地,还在地上麻溜地滚了一圈,最后差点被匆匆赶来的江信当成蹴鞠原地踢上天了。 “霍兄!”江信险些绊倒,“哎……哎?二堂主你怎么睡在地上?” 霍刀:“……” 江信堪堪俯下身子,想拉他一把,霍潇湘立刻冲上前来阻拦:“别管他!” “啊?”江信伸出去的手被霍潇湘半路劫走,霍刀扑了个空,抬头骂道:“滚滚滚,都给我滚远点,谁要你这个窝囊废来扶!” 江信的手僵住了,如同一块冷铁,霍潇湘心头一刺,随后扎扎实实给了霍刀一记重拳,打得他口鼻见红,那不可一世的气焰终于颓了下来。 他被霍潇湘捏住喉咙,纸人似的毫无反击之力,很快,他看见了霍潇湘眼里密布的血丝。 武宗堂虽说挂着武宗霍氏的名头,却算不得江湖中规规矩矩的门派,邻近闹市,更像一个练武场。 武宗家族本是枝繁叶茂,经受岁月荡涤之后,武学保留得最纯粹的只剩霍氏一族。霍潇湘是家中独子,从小离家,漂泊无定,当初为了盘下这座宅子,到处给贵族子弟当陪练,算是在泥沼里滚过几圈,偶然认识江少盟主过后,两人相见恨晚,辗转就成了拥有十年高情厚谊的生死之交。 既是生死之交,就不是可以随意让人贬得一文不值的。 霍潇湘顾不得手里这杂碎是不是武宗堂的二堂主,也不考虑护着他那张本就破破烂烂的颜面。 “你若再敢对江信出言不逊,就马上给我滚出武宗堂去!” 霍刀喉头一哽,将气话全都噎了回去,不求饶也不顶嘴,一脸视死如归,眼珠子都快贴到霍潇湘脸上——这位霍老大的脾性,他太清楚了。 霍刀的霍与武宗霍氏没有任何干系,当初他为了混口饭吃才来到武宗堂,碰巧有一身称得上斤两的拳脚功夫,外加这个“狐假虎威”的姓氏,没过多久便混上了二堂主的位置。 然而他与霍潇湘虽然顶着同样的姓氏,各方面却是云泥之别。 霍潇湘身为武宗后人,身手傲视群雄,在聚英会上一战成名,连续拿下三届魁首,偏偏样貌也生得英俊,为人重情重义,不仅同时被街口卖花的小女孩、城北叶国公家的千金惦记着,甚至还在早年当陪练时招来了几个有断袖之癖的富家子弟的青睐,连武林盟主的儿子都被他小子给攀上了。 霍刀十分纳闷,这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怎能挖得这么宽、这么深? 江信感受到周围炽热的目光,连忙劝道:“霍兄,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便看了!”霍潇湘向外一撒手,霍刀倒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王八似的翻不了身,观望许久的贺星璇这才上前来打圆场:“大家都是武宗堂的兄弟,可别为小事伤了和气啊!” 小事,确实是件小事啊…… 江信暗自兴叹。 “霍潇湘!”霍刀再度叫嚣起来,“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的!” 贺星璇对周围弟子使了个眼色,几名弟子便主动跑上前来,学着八抬大轿的姿势将二堂主抬回了屋,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就此打住。 霍潇湘仍是面带愠色,江信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的脾性,于是主动开解道:“霍兄你就别生气了,我、我不在意的。” 霍潇湘淡然瞥了他一眼,半个字也不信,江信瞬间被识破,不得已将一旁的贺星璇搅合进来,没话找话道:“对了,星璇,我听霍兄说,这段时日你的武功大有进步,何不去聚英会试试?” 贺星璇躬下身子:“少盟主谬赞了,我的命是霍大哥救的,名字是少盟主赠的,若要星璇在擂台上对二位恩公出手,是万万做不到的。” “切磋而已,不过是点到即……” “星璇,”霍潇湘忽然叫道,“你先下去忙吧,我现在要出门一趟,其余的事麻烦你了。” “嗯。”贺星璇若有所悟地抬起头来,与霍潇湘短暂地对视一眼。 江信不再赘言,望见星璇离去的背影,擅自联想起什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霍兄,我怎么觉得星璇长得越来越像你了?” 霍潇湘一边拉着江信往外走,一边嗔怪道:“他是我兄弟,又不是我儿子,哪有什么像不像的?” “噗……”江信强忍笑意,“霍兄你别不信!一年前他被你救回武宗堂的时候,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也不会什么武功,可你看现在,他整个人精神多了!” 霍潇湘念及方才贺星璇在霍刀面前耍的小聪明,笑着摇摇头:“确实,那小子学坏了。” 两人轻车熟路地拐入一家酒肆坐下,店主忙着拨弄算盘,眼皮也不抬,一听脚步声便招呼小二呈上一壶酒和一壶茶,霍潇湘将茶壶推至江信眼前,自己拎起酒壶豪饮几口:“说吧,今天怎地如此高兴?” 江信守着茶壶迟迟未动,眼巴巴望着霍潇湘手里的酒,喉结上下一滑:“霍兄,我想喝几口。” “不行。”霍潇湘断然回绝,“要是你爹知道你跑出来和我一起喝酒,不得一路杀到武宗堂来教训人?再说了,我不跟酒量太差的人一起喝酒。” 江信:“……” “行行行,”江信无奈认命,闷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的消息,霍兄你想先听哪一个?” 霍潇湘:“???” 这都是跟谁学的! ※※※※※※※※※※※※※※※※※※※※ 忙中偷闲给第二卷开个简短的头……两天零散凑成一章,下章见…… 第 44 章 “坏消息。”霍潇湘答得敷衍。 江信的期盼落空:“哎,霍兄你怎么一来就要先听坏消息,不觉得扫兴么?” 霍潇湘:“……” 不是你让我挑的么…… “那就先听好消息。”霍潇湘改口改得勉为其难。 江信大有一种得偿所愿的喜悦感,嘴边的话早已按捺不住:“我今天赢了擂台赛!” “哦?”霍潇湘恍然,“我就说你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原来是赶来显摆的!恭喜恭喜!” 江信羞赧一笑,双手在桌上无处安放:“今天父亲也在场,当众夸了我剑法有进步,还说,待我拿下这次聚英会魁首,他便要将江家祖传的星璇剑交给我!” 霍潇湘见他如此心潮澎湃,顿觉欣慰不已。 星璇剑名动四方,乃是每一任洛水江氏当家人的随身佩剑,江海年既对江信作出如此至关重大的承诺,想必这位武林盟主应该是对自己在锁春关不顾颜面公然训子的举动感到愧疚,也算是其情可悯——唉,这小子终于熬过来了。 “既是如此,”霍潇湘将江信的茶杯端了过来,朝地上一倾,再往空杯里轰轰烈烈地灌了一杯酒,“那在下可要好好敬一敬未来的盟主大人了。” 江信欣然接过酒杯,两人举杯畅饮,相比霍潇湘的怡然自得,江信的饮酒姿势就显得笨拙许多,险些被呛到,霍潇湘大笑:“别喝这么急!容易上头!” 江信擦去嘴边溢出来的酒水,忽而脸色一沉:“还有个坏消息呢……” 霍潇湘不动声色地添了一杯酒:“尽管说,总不能是天要塌下来了。” 江信觉得为难:“倾柔妹妹传信来说,云少侠他们要离开了,可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准备!” 霍潇湘:“……” 为什么听起来像个好消息? “流年聚散,措手不及乃是常事,你要准备什么?”霍潇湘不解地问。 江信沉重地托着腮,像是微醺:“霍兄,你说如何告别才算完满?我总觉得如云少侠、风公子那般的人,即便有缘与他们相知相识,最后终究是会分开的,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霍潇湘暗自庆幸没有听见什么破篓子事,无非是酒入愁肠,勾起了江信多愁善感的老毛病,便重新给他斟上一杯热茶:“那又如何?人虽远,情义犹在,大不了痛痛快快地醉一场,醒来之后,头顶那轮明月总是共有的。” 千里共婵娟……江信喃喃自语,似乎格外有感触,蓦地抬起头来:“霍兄,你以后是不是也会离开?” 霍潇湘一顿,哑然失笑:“将来你江大盟主接管洛水江氏,统率这偌大的武林,身旁还有发妻携手共赴白头,何必在意我们这帮人的来去?” “霍兄你又说笑了!我怎会不在意呢!”江信半眯着眼,埋头呷了口茶。 霍潇湘笑着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个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的消息是什么?” 江信一拍脑袋:“哦,前天晚上墨老将军亲自上门,将我和倾柔妹妹的婚约解除了!” 霍潇湘:“???” “抱歉,霍兄,你大概是喝不上我的喜酒了,不过倾柔妹妹似乎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也许咱们还能一起喝上她的喜酒!”江信讷讷地笑着。 霍潇湘莫名觉得自己眼前绿油油的,于是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醒神,随后郑重地拍了拍江信的肩:“没事,兄弟,坚强,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心上人的。” “心上人么?”江信琢磨不定,辗转陷入了沉思,“难啊……” . 东原,墨云水榭。 紧锁的屋门内,耀眼的蓝光在头顶徐徐游走,宛如蒸腾的光雾,朦朦胧胧罩在四周。 云清净盘膝而坐,双掌下沉,口中轻轻吁出长气,睁眼的刹那,双眸印出幽蓝的蓬莱图腾,所有灵气倏然震颤起来——“嘭!”门外传来一声异响! “谁!”云清净登时跳下床来,猛然将门推开,发现涯月痛苦地倒在地上,送来的饭菜撒得到处都是,她似乎非常畏惧:“别……别过来!” 云清净每日都谨记师尊教诲,勤修苦练,今日偏不凑巧被人中途打断,他还没来得及敛息闭气,愣是顶着一双泛着蓝光的眸子杀了出去。 结果这小妖女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莫名开始浑身抽搐,浓重的妖气顷刻间溢散开来。 云清净正讶异,只见涯月口中倏然长出獠牙,周身发生了妖变! “喂喂喂……你怎么了?”云清净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候露出原形,前方恰有几名婢女走来,相谈甚欢,云清净焦急地左顾右盼,想要为她寻一个出处。 “你……你是……”涯月挣扎着爬了起来,惊恐万分地往前逃离,刚迈出两步便撞在风醒怀中,转眼晕了过去,风醒旋即将她打横抱起。 “仙尊,你还是暂时别跟过来了。”风醒低头扫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涯月,委婉地劝了一句。 云清净本想问一句“为什么”,可一开口就变成了一声乖巧的“哦”。 不知从何时开始,云清净已经将动不动就刨根问底的热情挥霍一空,尤其是在风醒面前,倒不是因为通了什么灵窍,只是他担心哪天这死疯子追问起自己的时候,自己无法做到像他那样坦诚相告——与其让自己为难,不如一开始就断了这种“来而不往”的人情债。 待两人消失于眼前,迎面走来三名婢女,无意中瞥见这位横眉怒目的云大仙尊,当即吓得花容失色,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他身侧溜走了。 云清净在墨家待了一个多月,虽是混得脸熟,可外人只当他是大小姐从不归山请回来的“仙门阎王爷”,好吃好喝地供着,却没人敢去搭话,见他跟见鬼似的,对此,云清净早已见惯不怪——没人搭理算了!谁稀罕! “云少侠,大小姐说有要紧事要找你……”一位匆匆赶来的墨府家丁在水榭入口高喊道。 “好嘞!”云清净忙问,“她人呢?” “在大门口呢!” . 风醒迎着暮色在空中飞踏,落在郊野一棵巨树上,怀中的涯月已然是半人半妖的模样。 “君上……”涯月苏醒过来,揪住风醒的衣袖,“云少侠他、他是仙族人!” 风醒没有应声,只让涯月靠在枝干上歇息,她身后一条柔软的猫尾自然地垂在半空。 涯月心有余悸,低声说:“我方才本是应小姐之命去给云少侠送饭,没想到……修为不足的妖族遇上强大的仙气会显出原形,可人族的仙门子弟在飞升之前根本不可能修得这般至纯的仙气!君上,您一定要小心啊!”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风醒答得不轻不重,眼神别有深意。 “您知道了?”涯月一脸惶然,“也许是我半妖之躯,妖力低微,才会迟迟没有察觉,可是仙魔两族千万年来势不两立,君上您……” “这是人界,大家彼此之间相互隐瞒,皆是以‘人’的那一半活着,何必牵扯这么远?” 半仙,半魔,半妖,凡是掺杂了一个“半”字,便是生而有罪,那些狭隘愚昧的观念将这些普通繁衍的血脉缚上枷锁,再打入地狱。 个中滋味,风醒饱尝数年,尤其是记忆中那些嗜杀无耻之辈,以风氏一族亲近人族、玷污魔界血脉为由,将仙魔之战的惨败强行归因于此,从而大开杀戒。 可惜涯月不知风醒半魔之身,更不了解云清净的事,只能一知半解地问道:“恕涯月多嘴,莫非云少侠也知道君上您的身份?” “应该知道。”风醒不太确定,毕竟枯树林一役后,他从未明明白白地向云清净点出“魔君”这个身份,总以为是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更甚者,连他自己也还没太习惯这项虚名。 要知道,几个月前,他不过是一个借着妖后义子的身份在万妖宫混吃混喝的孽畜罢了。 涯月隐约能感知到什么,多年的察言观色教会她适可而止,不再追问:“给君上添麻烦了,涯月日后定当小心谨慎,与云少侠保持距离。” 风醒无言地遥望昏黄的天际线,投在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涯月被此刻的寂静压得快喘不过气来,疑惑道:“君、君上?” “妖族久居人界,妖力只会越来越稀薄,寿数难测,所以我一直很好奇,你留在墨家这十几年,真的只是为了报恩?”风醒回过头来,涯月忽而浑身绷紧,连尾巴也高高地竖了起来。 “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曾说你在万妖宫当差,之后又提及当初你和你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才不得逃亡到东原,我后来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有这么大本事,能够逼得一对妖族父女无力反抗,被迫流落人界?” 涯月僵在原地,无尽的恐惧从喉咙里涌了上来,风醒朝她靠近了些:“虽然这段时日出了各种乱子,但我始终对此事耿耿于怀,今日将你救出来,也为了当面请教一下,那个人——” “可是妖后?” “不是!”涯月瞬间驳了回去,风醒很快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君上千万不要误会,我年少之时确实在万妖宫待过一段时间,后、后来……” “那你可曾见过妖后从荒岭捡回来的那个魔族孩子?”风醒轻声打断,涯月拼命回忆起来:“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听我爹提起过,妖后收过一个义子,但身份十分隐秘……啊!” 涯月忐忑地望向风醒,一时间恍然大悟,不由得闭上了嘴。 “万妖宫里见过我的人,要么是妖后的心腹,要么是她的……男宠。”风醒微微咳嗽一声,“那些心腹我都认识,一帮蛇鼠之流,应该没有你的父亲,那么就只能是……” “君上!”涯月换成跪姿,将头埋了下去,“求求您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再为妖后办事了!” 风醒赶忙伸手扶住她:“抱歉,涯月姑娘,我无意相逼,只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涯月咬住苍白的嘴唇,不敢轻易松开过去的回忆。 “实不相瞒,我与妖后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从来不是一路人,”风醒解释说,“我知道妖后这些年一直都在谋划着什么,起初我还不在意,但我在人界待了这数十天,亲眼目睹了各种妖化的怪事,实在很难再袖手旁观。” “若你知道些什么,请务必告知于我。”风醒笃定地看着她,涯月实在承受不起,只好妥协。 “我爹确实曾是妖后的一个情人,”涯月深吸一口气,“可惜情之一字,不由自主,我爹在人界执行任务的时候遇见了我娘,两人情投意合,我爹便背叛了妖后,于是妖后四处派人追杀我们一家,娘亲不幸殒命,而我和我爹也在投奔墨家之后,又被妖后抓了回去……” “此事的确是我爹有错在先,于是我爹以死谢罪,之后我便留在妖后手下当牛做马,希望有朝一日能平息她的怒火,饶我一条生路……” “可是妖后根本就不打算放过我,她勒令我重新回到墨家,替她偷一样东西,我便照做了,以为妖后会就此让我功过相抵,没想到她又提出了更多奇怪的要求……” “上一代的恩怨,与你无关,”风醒叹道,“她让你偷了什么?” “好像是一本上古奇书……叫《千诀录》。” 第 45 章 劫后余生的墨家回归了往日低调安宁的生活,墨家人抛却了过往高居云巅之上的桀骜,难得开始珍重普通人家的喜悲。 墨黎被革除官职,赋闲在家,越发担起了当家人的责任,上下监督,奉行着“少说话、多做事”的准则,偶尔遇见坊间恶语相向,也只庆幸利刃没有架在整个墨家头顶。 这次他错得离谱,又因一时的鲁莽和愚昧险些酿成大祸,然而回家之后墨老将军没有重罚,只是让他像往常那样在门前顶了两个时辰的水盆,直到腹中伤口皲裂,老爷子便二话没说,让下人将他扶回房间休息,之后也不再惩罚什么。 墨黎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他发觉父亲每晚都要去一趟家祠,站在大哥灵前沉思许久,他便顿悟了一切,从此不再耽于过往,安心做好自己要做的事。 自墨家获释,墨倾柔彻底病倒,连续几日高烧不退,恰在烧退那日又被圣上召进宫里挨了一顿骂。 好在她听到的都是苦口婆心的教诲,从墨家的百年盛名到女子的安身立命,天高海阔,无所不言,圣恩如此浩荡,倾柔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她在养病期间遵循爷爷吩咐搬回了墨府居住,将墨云水榭腾给了云清净等人做客舍。 待病情日益好转,她还帮着二叔管起了一部分家事,其中就有看顾弟弟们的学业、整理旧籍等以前由爹爹打理的事情,几乎算得上一个“没名没份”的三当家。 墨倾柔受这场劫数影响最深,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那个在生死线上挣扎得最厉害的人,更没想过要去逆转乾坤,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时至今日,倾柔忽然产生一种错觉,也许爹爹从未远离,始终在天地间某个角落陪伴、指引着她。 跨越千难万险之后,终究是要继续前行的,可她没想到,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小日子转眼又被打乱了——尤其是当她在墨府门前亲眼看到孤身一人的宇文海的时候。 两人面面相觑良久,墨倾柔风寒未愈,不慎打了个喷嚏。 宇文海早就听闻她患了极重的风寒,在家养了好些时日,不免忧心道:“墨姑娘,你的病好些了么?” “好、好多了!”墨倾柔心虚地回了一句,心里琢磨着云清净怎么还没来,不得已硬着头皮寒暄着,“海……宇文殿下,你、你怎么来了?” 宇文海以为两人书信往来将近一个月,应是彼此熟谙,不曾想再度重逢,墨倾柔一句“宇文殿下”,又将两人的关系打回原形,生疏不堪。 墨倾柔有苦难言,要是让爷爷知道家门口来了个北原男人,还与她这个前两天才解除婚约的不中用的千金大小姐在门前谈笑风生,不得一棍子全都敲死? 门前涌来不少围观的人群,墨府的守卫各处驱赶,一众下人杵在门口,不知道眼前这人是敌是客,也不知道怎么相迎,墨倾柔更是忐忑到找不着北,坐在轮椅上浑似一具木头人。 “原来是北原王世子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墨黎兴冲冲地跨出家门,朝宇文海迎了上去,“世子可是一个人来的?” “我的人都在驿站。”宇文海对墨黎恭敬地一颔首,“见过墨当家。” “客气,里面请。”墨黎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热情地将宇文海迎回府里。 一进门便撞见了匆匆赶来的云清净,宇文海冲他微笑致意,随后跟着墨黎拐入了阁厅。 云清净:“???” 墨倾柔木然望向门内,云清净迎着她空洞的视线追来,好奇问:“这什么情况?” “云兄你总算来了!”墨倾柔像是捡回了三魂六魄,拽着云清净不放,“怎么办啊?” 云清净茫然:“什么怎么办?” 墨倾柔十分焦急:“你说海兄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不应该在北落城忙于重建之事么?” “我怎么知道!”云清净嗔怪一句,“你不是跟他一直保持着通信么?” 墨倾柔被他这么一点,忽然记起前段时日她原本在驿站等待来信,听闻墨家有难便赶赴天鸿城救人,错过了北原传来的最后一封信,之后大病一场,晕头转向,压根儿忘了这茬。 “完了完了……”墨倾柔悔不当初,想来宇文海绝非冒失之人,多半在最后那封信里提及了拜访墨家一事,只是那封信在驿站落了空,即便最后还是送到了墨家,也只是随意搁置在一边,墨倾柔从未打开一瞧,这才显得措手不及。 云清净得悉事情原委,不免嗤之以鼻,有朋自远方来这屁大点事也要劳烦到自己头上,真受不了这小丫头。 看来人真的不能做亏心事,否则哪日东窗事发,就会像这小丫头一样双手抱头、叫苦连天…… 等等!最后那封信? 云清净曾误以为这小丫头和那位东宇文少主故意在信中塞小纸条暗诉衷肠,后来得知是那死疯子所为,便趁尘埃落定之后,将他抓去对峙。 两人不仅对比了小纸条上的笔迹,还不仁不义地拆开了最后那封信,果不其然又揪出了一张新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归去来兮”,与前一句“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一样,确是某位风氏书法家飘逸的手法。 云清净认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从此以后,他真的再也不想搭理那厮! 风醒倒是乐在其中,他本是在墨倾柔的回信中认出了云清净的字迹,便故意塞了小纸条,这样无论是仙尊看见还是小丫头看见,都是能发挥效用的。 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可他绝不会轻易袒露心声,便对云清净胡说是闹着玩才丢进去的,孰料这位云大仙尊的暴脾气“噌”的一下上了头,当场把所有书信和纸条都撕了个遍,气势汹汹地撒了个满天花—— 信被撕了。 “完了完了……”云清净也开始悔不当初,双手抱头,叫苦连天。 墨倾柔突然被抢走了台词,诧异道:“云兄,你怎么也完了?” “没有!你听错了!”云清净窘迫不已,“对了,我本来打算后天离开,现在既然来了别的客人,我决定明天就走……不,我现在就走!” 墨倾柔:“???” 云清净敷衍地笑了几声,脚底已经打算抹油开溜,一转身,恰巧遇上了归来的风醒和涯月。 涯月的模样恢复如初,周身的妖力也重新藏了起来,眼下却只能怯怯地躲在风醒身后。 云清净忙不迭止住脚步,也不敢擅自靠近。 墨倾柔察觉到几人的古怪:“你们怎么都来了?” “小姐,”涯月定了定神,“涯月有些事情要向小姐坦白。” 墨倾柔仓皇的脸色瞬间静若古潭。 . 墨云水榭外养的鲤鱼都肥了好几圈,祥瑞还兴致勃勃地趴在栏杆上喂食。 水榭内仍是一尘不染,墨倾柔端坐在前,始终缄默不语。 涯月的身份早在当初的北原之行就已初现端倪,只是最近诸事缠身,倾柔无暇顾及,况且涯月与她相伴十余年,根本无可质疑,如今涯月主动坦白,她自然是不假思索地接受了。 “对不起,小姐,瞒了你和大少爷这么久。”涯月几乎全盘托出,唯一隐去的便是她被妖后指派过来执行的各种任务。 是风醒出于多重考虑,特地让她将妖后暗中密谋这一部分关系驳杂的事情抹去了,以免横生枝节。 不是诚意不足,而是时机未到,尤其是旁边还站着一位来头不小的仙族人。 云清净没有细究涯月的话,只大剌剌地归咎于“人生在世,谁没尝过几瓢苦水”,没什么新鲜的,于是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根本没有注意到风醒望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隐在空气里,畏首畏尾地徘徊在他身侧,不肯冒犯,却又舍不得离去。 仙尊,你一直在找的那本书是《千诀录》么…… 倘若找回了书,你是否就要离开了…… 风醒眼里掠过一丝落寞,取而代之的是一贯轻描淡写的笑意。 云清净似乎有所感应,转头瞥向风醒时,他的目光已经飘远,落在阁外未知的风景上。 “涯月,你先起来。”墨倾柔缓缓拨动轮椅,涯月拉住倾柔的手站起身来,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墨倾柔握着她布满干茧的手,觉得苦中带甜:“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涯月泫然泣下:“嗯。” 墨倾柔莞尔一笑,而后转头问道:“醒兄,你可知这次海兄为何会来墨家?” 云清净一阵激灵,到处跑马的思绪全被拽了回来,万分警惕地盯着这死疯子。 风醒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句,直到瞥见云清净忐忑的神情,才恍然回悟:“丫头,你该不会没有看过海兄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吧?” 坏了!云清净暗叫不妙,只得拼命挤眉弄眼,风醒嘴角轻扬,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嗬呀!这厮平时耳背就算了,现在搁这儿装什么瞎呢! “果然……”墨倾柔浅浅一叹,拉住涯月的衣袖,“涯月,你替我找找那封信放在哪儿了。” “不用找了!已经被我……不小心撕了!”云清净理亏,自觉拿出了坦白从宽的一套。 主仆二人:“?” 风醒笑意更深,未等云清净编好借口,先行开口道:“没关系,我一字一句都背下来了。” 主仆二人:“???” 云清净:“???” 墨倾柔的脸莫名烧了起来,慌忙道:“等等,难道醒兄你也看过这些往来的书信?” 不仅看过,还是在背后推敲字句的谋士,不给酬劳的那种。 风醒不忍出卖人家的痴心一片,只得将锅往自己头上扣。 岂料云清净率先火急火燎地蹿了上来:“我、我拿给他看的!” 风醒双眸猝然一跳,险些要热泪盈眶:“仙尊……” “闭嘴!”云清净回头一声低斥,又一脸视死如归地望着小丫头,“反正是我对不住你!你骂我吧!” 墨倾柔听得云里雾里,迷迷糊糊地扶着额头:“再等等,所以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云清净所有的霉头都触在了里面的小纸条上,信中写了什么他还真没仔细看过。 此时风醒轻轻一拍他的肩,有“让我来说”的意思,云清净便撤了半步。 “说来似乎也没写什么要紧的,”风醒答道,“不过是海兄打算凯旋之后来墨家提亲。” 谁凯旋之后要来提亲? 他什么时候要来提亲? 他凯旋之后要来干什么? 犹如五雷轰顶一般,墨倾柔从头到脚,连同头发丝都彻底风干,似乎涯月轻轻一碰,她就能立刻化成一地的灰,随风飘散。 . 宇文海始终惦记着驿站里的人马和堆满整间屋子的聘礼,一边有口无心地应付着墨家人与他的寒暄,一边苦于如何开口。 出神的片刻,只见门外传来下人的呼声—— “见过大当家。” 门前投来的人影不过是轻轻一扫,宇文海即刻感到乌云压下,浑身惶然一震。 他匆匆站起身来:“晚辈宇文海,见过墨老将军!” ※※※※※※※※※※※※※※※※※※※※ 今日闲来废话一句:多事之秋,且行且珍惜吧,鞠躬! 第 46 章 墨雄空进门之后,众人顿觉有无名火扑面而来,熏得大气不敢出,那愠怒从老爷子脸上纵横的纹路里蔓延开来,勾至眉梢时,已将两条浓眉倒吊起来。 宇文海不仅顶着“宇文”这么个招摇的外族姓氏,还敢只身来闯将军府,这般“孤胆”已在下人堆里传得不成样子。 有说这位北原王世子是皇帝派来向墨家人示威的,也有提及数十年前墨家人挂帅北征,不小心得罪了宇文氏族,如今隔了几代,便要来“秋后”算账的。 “父亲。”墨黎微微躬身,将上座腾给了墨老将军,可老爷子不曾搭理,昂首扩胸地站在宇文海跟前,用刀刃般的眼神压住他,想看看刀口之下,这位“胆大包天”的年轻人要如何应付。 宇文海从小到大没少趟过尸山血海,前一个月的暗无天日还架在他伤痕累累的肩膀上,不到北落城重现昨日辉煌的那天,绝无卸下的可能。 他最后的一封信是在决战前夕写的,那时的西宇文犹如困兽,败北是唯一结局,而他作为东宇文的统率,在迎接黎明曙光的一刻,不自觉地浮想起了那触手可及的光明未来。 在浩瀚的光亮里,他始终记得自己在日出时分唱一曲情人歌时,身边坐着的那位姑娘。 风醒在他提笔之前曾清楚地警告过他,当这场仗一结束,这封信一寄出,你就不得不日夜兼程地投向另一片沼泽,并且在奔赴之前,你还必须要为这场山盟海誓作好受挫的准备。 宇文海思索良久,终是舍不得过去相逢的光景,决意一试——北原平定之后,他奉命南下,以堂堂正正的北原王世子的身份,面见中原皇帝。 然而,当他重新踏上天鸿城这片土地,心中难免有所动摇,因为他确实没什么把握。 会不会太过突兀? 会不会太强人所难? 她明明才逃过一劫…… 直到前几日,骄阳明媚,他被几名官员带着在皇宫闲游,无意望见进宫面圣的墨倾柔,她看起来病恹恹的,不曾注意到他。 但这短瞬的重逢足以宇文海拥有成百上千的理由说服自己,于是他向皇帝坦诚,不日赶赴东原,并提前向墨家递了一封信说明来意。 此事一波三折,却都是墨倾柔不知道的,让几个当家主事的人隐瞒了下来。 “你若改变主意,老夫可视作年轻人的唇齿之戏,就此作罢。”墨雄空不等宇文海开口,率先表明了立场。 墨黎不慌不忙地端起一杯茶来,颇有看热闹的闲情雅致——热情招待来客是他这个二当家的本职,但对客人唱白脸的事,还是家里这位凶神恶煞的老爷子比较擅长。 宇文海目光低垂,尽可能显得恭谦:“十年隐忍换得一场生死之战,晚辈方才得知‘珍重’二字的无价,将军戎马半生,想必比晚辈体悟更深。” 墨雄空闻言目光一偏,背过身去:“正是体悟更深,才不可儿戏!” “世子,”墨黎用茶盖轻拨杯口,与老将军的话无缝衔接,“恕我不识好歹地问一句,如世子这般英武神俊,又是北原王唯一的嫡子,将来继任王位,鹏程万里,不知有多少窈窕淑女倾慕,我那小侄女怕是没有这个福分。” 墨家父子俩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地加以阻扰,宇文海不免听得心焦,墨黎也不给他插话的机会,又道:“倘若世子当真下了些工夫,就应当知道,小柔儿她前两日才与洛水江氏的少盟主解除婚约,这转眼再嫁,怕是会让人家误以为我们北墨一族寡义廉耻,只懂攀高结贵。” 这些话语铸就了一堵铜墙铁壁,宇文海左右绕不开,当即哑然。 他感到惭愧,即便自己有一腔的真心可以掏出来如数家珍般地倾诉,可现实的阴云一旦密织起来,就会将这些真心碾得分文不值。 墨黎说得游刃有余,在瞥见宇文海失落的神情后,便幽幽地叹了一句:“难啊……” “晚辈斗胆,”宇文海赫然抬起头来,显然不太甘心,“想要知难而进。” 墨倾柔忐忑地躲在门外,下人们相互传递眼色,不敢应声。 她的身后还站着云清净和风醒,更有一只大白鹤傲立梁上,看上去气势汹汹,却都无一例外地停住了脚步,站成一尊尊雕像,各有所思。 墨倾柔手里握着那枚骨哨,不断在指间摩挲,当宇文海说出一句“知难而进”,她的大脑陡然放空——刹那间,她一失神,骨哨从掌中滑落,发出脆响。 “谁!”墨雄空大声呼喝,墨倾柔忙不迭拨动轮椅,却不小心撞在门上,当众摔了一跤,只好顺势跪在地上:“爷爷,是我!” 宇文海险些冲了上去,在意识到不合时宜之后,才硬生生地克制住脚步,逼成了一个顺拐。 堂堂千金大小姐,在上门求亲的客人面前摔得灰头土脸,墨老将军眉头一皱:“你、你……” “这是怎么搞的!”墨黎匆匆走上前来想将她抱起,却被墨倾柔婉拒。 “爷爷,二叔,你们可否……不要再为难殿下?”墨倾柔双手枕在额前,整个人躬伏在地,“倾柔有自知之明,从来不曾妄想什么,想必是误会了。” 宇文海心头骤凉,与此同时,门外的吃瓜群众险些连呼口气都能被呛死。 云清净恨铁不成钢地摁住眉心,心想这小丫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竟然当着人家的面说人家误会了!这不缺心眼儿么!完蛋! 风醒倚在他身侧,心血来潮地问:“若换作仙尊你,要如何回答?” 云清净与小丫头相处数日,情谊颇深,一时极为入戏:“当然是努力争取啊!两人既然已经互通心意,何必要装瞎扮聋,不是浪费时间么!” “互通心意……谈何容易?”风醒笑得勉强,“仙尊难道不曾想过,有时候装瞎扮聋,或许是不得已呢?” 云清净急着看戏,只回头瞪了他一眼:“等你后悔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 风醒怔然,这还是他头一次没能接上话来,落了下风。 墨倾柔话音一落,墨雄空只觉“自知之明”四个字狠狠地扇了他一张老脸,烙下几道鲜红的指印,一如当初他打在墨洄脸上的那一耳光,感同身受。 当年墨洄执意要娶那个北原奴女的时候,可从未这么说过啊。 那孩子几乎将一生的执拗和傲气都用尽了,哪怕要断绝父子关系,也绝不松开妻子的手,同样也是“知难而进”,为何到了这丫头,偏偏就怕了? “你把头抬起来。”墨雄空命令一出,倾柔只得徐徐仰起一张泪眼婆娑的小脸:“爷爷……” 墨黎捡起地上的骨哨,认出是北原之物,似乎明白了什么,尤其是转过身来,察觉到宇文海焦灼的视线落在了这个骨哨上。 墨黎摇摇头,将骨哨还给了小丫头。 墨倾柔怯怯地接了过来,攥在手心的一刻,她便有些后悔了。 或许她应该争取一下的…… “罢了,”墨雄空两眼一闭,“你嫁不嫁,嫁给谁,嫁去哪儿,都是你的事,但是——” 倾柔惶恐地望着爷爷,只见老爷子没好气地骂道:“堂堂将门世家出身,再不济也是一府千金,以后再敢自轻自贱,一律扫地出门!” 墨雄空放下豪言,怫然离去,门外站着的几个小年轻委实吓了一跳,不得不硬着头皮在他老人家面前露出尴尬而不失和善的微笑。 墨倾柔还没回过神来,墨黎已经将她抱回轮椅:“趁你爷爷没有改变主意,赶紧做决定。” “二叔,爷爷他生气了么?”墨倾柔仍然没有摸清状况。 墨黎慨然,轻轻摸着她的头:“你可知老爷子当初为什么急着将你许配出去?” 墨倾柔讷然摇着头。 “那时的墨家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老爷子救不了全族,却能以那样的方式救你,等你嫁出去,有了夫家庇佑,便不会怕被娘家牵连了。”墨黎收回手,背在身后,“能庇佑你的,江家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也一样。” 墨倾柔眼角的莹莹泪光霎时连成一线,从两颊潸然落下。 “二当家,大少爷他他他……”一个仆人疾步赶来,墨黎让他不要如此没规没矩,以免惊扰贵客,仆人慌忙闭上了嘴,墨黎转而对宇文海客套几句便跟着离去了。 人去阁空之际,墨倾柔有些出神,她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去,总算合上了宇文海的视线——两人对视的刹那,涌动的情绪远比久别重逢更多。 宇文海辗转松了口气,却愧于方才表现不佳,墨倾柔握紧骨哨,忽然问:“海兄,你现在想去看海么?” 看海? 宇文海仿若抽离了魂魄,久久说不出话来,墨倾柔见他呆若木鸡,破涕为笑。 ——“……你若什么时候想看海了,来我们东原便是,什么时候都行……” ——“真的?那……那我可以去东原找你吗?” 当然可以。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什么?看海?好浪漫哦,我也要去!”装死的祥瑞倏地活了起来,从梁上窜了下来,乖巧地站在地上,宛如一只发情的公鸡。 云清净白了他一眼:“瞎凑什么热闹!蓬莱顶上那片彩云之海还没给你玩够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一个是一吹就没的云,一个是会淹死人的水!”祥瑞翩然而起,已经迫不及待要展翅高飞。 云清净:“……” “彩云之海是什么?”墨倾柔好奇地凑了过来,宇文海主动在身后推着她,几乎是无言的默契。 风醒笑盈盈地盯着这两人:“看海的时候介意带上三盏灯笼吗?挂在边上吹风的那种?” 墨倾柔:“哈?” “哈哈哈……”宇文海干笑几声,敷衍地答道,“醒兄这是什么话,天黑自然得打上灯笼。” “恐怕不是三盏灯笼,是五盏。”霍潇湘在不远处高喊一声,与江信并肩走来。 江信的面色被酒灌得绯红,步伐轻飘飘的,见到熟面孔便热情地迎道:“看来我和霍兄快马加鞭来得真是时候!” 墨倾柔:“???” “少盟主,霍兄,你、你们怎么也来了?”墨倾柔问道。 江信挠挠头:“倾柔妹妹不是说云少侠他们要走了么,所以我想过来再见一见。” 霍潇湘:“我陪江信一起来的。” 云清净自诩还有几斤良心在,听了江信的话颇为感动,趁没人发觉,一把抓起地上的祥瑞朝外走:“走吧!待会儿黑灯瞎火就没得看了!等等……往哪儿走?” “仙尊,出门往右。”风醒一如既往地像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他身后。 众人应声而去,留下了两个最不该留下的人。 宇文海:“……” 墨倾柔:“……” “好、好热闹啊。” “习、习惯就好,我们也走吧。” ※※※※※※※※※※※※※※※※※※※※ 这其实是一章日常篇,写得迟了。 下章见,鞠躬。 丫头:嘤嘤嘤为什么我们落在了最后! 云崽:因为本座才是主角。 第 47 章 落日须臾之间沉入海天一线,灰黄的天幕透出沉沉的墨色,祥瑞展翅盘旋在明暗边缘,划出一道隐隐约约的云线。 广阔无垠的东海守住天边最后的余晖,在光亮消逝前奋力浪起潮涌。 眼前是一片浓墨点染的深蓝,却意外地没有袭来任何压抑、厚重。 如同站在北原最高峰向下眺望,平整的大地上尽是跳动的生命,没有边际,同样是与天相连,而每寸土地之下,都埋藏着这方水土甜与苦、血与泪的过去。 宇文海站在呼啸的海风里,被这幽远又澎湃的景色深深撼动,胸膛里用力跳动的心就像要瞬间挣脱樊笼,一跃冲天。 墨倾柔平静地坐在海滩边,浪花就在几米远的地方拍打着,她用手指在扶手上点着节拍,“哒、哒哒”,不免又想起前段时间那场倾盆大雨,她每日坐在水榭的小方亭里,也是如此数着节拍,并因此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听醒兄说,你打仗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好几次都差点没能从包围圈里逃出来。”墨倾柔忽然开口道,“那一个月,一定很苦吧?” 宇文海听着海浪声,摇了摇头:“最苦的还是过去这十年,求而不得的痛苦被岁月拖长了数十倍,好在苦尽甘来了,只是……很多事情再也无法恢复如初。” 如牺牲的亡灵,如天灾降临前全族上下的意气风发,如旧日虚名笼罩下的似锦繁华。 海浪将松软的沙石裹挟而去,复又重新堆砌上来,周而复始,在常人心里也许并没有太多物是人非的感慨。 墨倾柔瞥见不远处的云清净等人,他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在阑珊的暮色下像是一幅水墨画——也许将来会在追忆往事的时候挂在心墙上,正如墨府里那幅长长的壁画,永恒不灭。 “何必要恢复如初?每经历一段过往,回首之时难免会觉得沧海桑田,可人总是要继续经历下去的,不是么?”她如是说道。 宇文海灿然一笑:“这个自然。” 墨倾柔拿起骨哨断断续续地吹了起来,尽管只有残缺不全的几小节,但宇文海还是被熟悉的曲调吸引,惊喜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上次北原一别,我的脑海里时常会响起这首归人小调,”墨倾柔粗糙地按着音孔,递到宇文海眼前,“不过我都是胡乱摸索的,先是按这几个,再按这几个,吹出来大同小异。” 宇文海颇为动容,亲手掰着她的指尖,放到正确的音孔上:“应该按着这里才对……” 墨倾柔微微抿着嘴唇,笑得赧然。 . 海风微咸,冰凉又黏腻,吹得云清净眼睛发涩,他伸手揉了揉。 风醒见他将手中的细沙蹭上了脸颊,情不自禁抬起了手,云清净倏然转过头来:“干什么?” 风醒及时住手,假意在空中挥了几下:“嘶……好多虫。” “虫?”云清净疑惑地打量起四周。 “云少侠!你看!”江信蹲在地上,用一截竹枝画出了蓝天白云和一群火柴人。 云清净扭着头看了许久:“你画的什么东西?” 江信:“……” 风醒好奇地凑上前来,实在大开眼界,霍潇湘无奈地捂住眼:“不是我说你,江信,你的画技怎么还停留在十年前的水平?” “啊!我看出来了!” 云清净忽然雪中送炭来了这么一句,江信瞬间瞪大了眼眸—— “你画的菜园子是不是?这不都种着几棵菜么?” 江信:“……这、这是人!” 噗…… 霍潇湘终于忍不住了,只好用咳嗽来掩盖漏出的一声笑,风醒亦是绷着笑意。 云清净没好气地“啧”了一声:“你们两个烦不烦?人家少盟主是耍剑的,画画不好怎么了?” 风醒笑而不语,悄然凑上前来,趁机用手背从云清净颊边擦过,揩去了微末的细沙,随后若无其事地说:“仙尊教训的是,我和霍兄失礼了。” 云清净没太在意,见江信悻然站起身来,头晕眼花地站不住脚,忙将他扶住:“哎,你怎么了?” 江信佯装镇定地甩甩头:“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云清净满脸嫌弃地松开了手:“是谁方才在看海之前嚷得最大声?结果蔫儿得这么快!” “一定是来之前喝了点酒,现在又被海风吹上头了,”霍潇湘将江信架在肩上,“那我先把江信送回去,二位还可以继续赏景,失陪了。” 江信本想逞强,无奈霍潇湘处事决绝,没容他多说一句,江信只好冲风云二人招招手:“云少侠!风公子!你们一定要多加保重啊!” 一句话飘散在空中,忽近忽远,忽轻忽重,被风声吞噬,从耳畔掠了过去,言语之间那份无依无靠的寄托之意,却是呼之欲出。 “还真是喝醉了……”云清净小声嘀咕着,悄然扬起嘴角。 他又望向沙滩上那幅六岁小孩都瞧不上的蹩脚沙画——几个小人连在一处,有头顶一团火苗的,有坐在椅子上的,有拿剑的,有两个喝酒的…… 云清净忽地心生感慨,顺势坐在画旁,望着漆黑的海面出神,那星星点点的渔火如同点缀的繁星,他一时看入了迷。 蓬莱虽说也是山水相依,可一旦入了中央那八十一座星宫,长昼不息,板正的光亮就会让人越发茫然。 仙族人由万千仙灵修炼而来,化为人形,有了姓名,便不再是那些自由自在的灵体,可云清净这么一个人仙结合的怪胎,从来不曾拥有过仙灵随遇而安的那段岁月。 或许人界挺好的,山水人情,纵使条条框框多了些,那也是鲜活的。 可惜…… 云清净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小丫头,以及霍江二人远去的背影,那目光欲颤未颤,最后落在一旁的风醒身上,觉得越发疲惫,便赖着不走了。 他想,自己在人界终究只是客,遇见的这些人永远也不会像蓬莱那一方生机盎然的灵池、那一片葱茏茂密的山林一样,始终留在原地等着他。 . 祥瑞在天上嬉戏乏了,落回岸边一处礁石,偷偷望向主上,便在神识里暗自道:“尊者!尊者!我觉得主上有些动摇了!说不定哪天就真的想开了!” 君袭沉默不语,守在阁外的花丛边,数着今日又新开了几朵花苞。 “尊者,若是主上不回来了,那我可以回来么?”祥瑞扑着翅膀,露出无辜的神态。 君袭徐徐回过身来,一拂袖,灵镜的画面荡漾在眼前——坐在海边的云清净虽是一脸颓靡,可气色远比之前要好。 君袭暂且心安,将视线移至别处,望着风醒:“他竟然还没离开……” “嗯?”祥瑞被灵上尊者彻底无视,好在脸皮够厚,“尊者,你说的是风公子么?” “他本不该活着,更不该出现在人界,”君袭白玉般的面容覆上一道阴影,自顾自喃喃道,“嗬,我们和风家人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祥瑞没听清,疑惑地伸着脖子,正要卖个俏皮,宁嗣因翩然而至,抢先开口道:“若净儿知道辅尊大人不仅毫不留情地将他贬去人界,还在背后偷偷监视他,岂不是又要伤心了?” 君袭将灵犀阵抹去,祥瑞正说了一半的“见过净莲尊者”,便被无情地打回了人界。 “他的封印越来越弱,我着实有些担心。”君袭将宁嗣因迎回阁中落座。 宁嗣因轻拢广袖,端起一杯热茶:“契石早已抛入万劫不复深渊,终究是无力回天。” “若是乌渺见到我如此对待净儿,恐怕会对我更失望了吧。”君袭低低地苦笑。 宁嗣因含着一口清茶,缓缓咽下:“不,倘若主上还在世,恐怕会比你更严厉。如今蓬莱处在多事之秋,送净儿去人界避避风头也是好的,就当历劫,始终也是要回来的。” 君袭的神情始终维持着肃穆:“你今日过来,可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宁嗣因:“九重天派人来说,天柱附近有异常的灵体活动,让我们蓬莱支个人去瞧瞧。” 君袭觉得甚是好笑:“他们派人下至蓬莱的工夫,怕是能去天柱跑上两个来回了。” “没办法,诸位上仙不肯纡尊降贵,只得换作我们身不由己。”宁嗣因的眸色极淡,浅笑时很难教人辨清目光里的喜怒。 “毕竟蓬莱,有罪。” 阁窗边悬着的一串风铃被清风撩动,“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君袭仰头注视,双目放空:“要不是当年仙魔大战横生枝节,九重天的诸位上仙也不会白白牺牲,蓬莱更不用揽下这全部的罪……可恨呐。” 宁嗣因听闻“牺牲”二字,不忍地闭上双目,君袭看向他:“你也恨,不是么?” “玉华已然离我而去,我放不下也该放下了,”宁嗣因轻声道,“更何况还有主上、灰袍上仙、芜梦上仙这等仙界声名赫赫的佼佼者,如此无边的憾恨,岂是我一人担得下来的?” 君袭无言注视,宁嗣因强颜一笑:“所以,君袭,待错手杀人的风头一过,就让净儿早日回来吧,哪怕封印永世不除,仅凭他九成的天生灵力,也足以撼天动地,为蓬莱争下一片新的自由天地。” 君袭缄默不言,想起了净儿身边那个紫红衣袍的魔头,只道:“想必也用不着我了……” . 夜色降至海面,视野落得一片漆黑,祥瑞扑回了主上身边,被云清净顺手塞回了锁妖囊。 现在的锁妖囊已经失去了捉拿妖怪的初衷,摇身一变,成了祥瑞的鸟窝,得来全不费功夫。 云清净盯着风醒看了半个晚上,总觉得这死疯子在欲言又止。 他该不会在酝酿什么告别的话吧?那我该回应什么? 风醒上次在墨云水榭说的一番话,云清净至今还没弄明白,稀里糊涂就抛在了脑后,小打小闹过了一段时日,眼下捡出来再盘算一遭,仍是一头雾水。 “喂,”云清净挣扎着开了口,“你之后要去哪里找魔引石啊?” 风醒:“不知道。” 完了,聊完了,云清净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匆忙抬头一望,墨家那小丫头还在跟人家谈天说地,似乎有说不尽的话,真是羡慕…… 风醒见他无所适从,也不再保持沉寂,反问道:“那仙尊呢?打算去哪儿?” 云清净搓着被海风吹僵的脸,烦恼道:“原本我是下山来找书的,结果书也没找到,现在反倒有点想念灵荡峰那帮人,或许我应该回一趟不归山吧。” “那书,”风醒趁着夜色,毫无保留地倾注了所有目光,“很重要?” “我不知道那本书重不重要,但有一件事情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回家,我想回蓬莱去。” 云清净语气微沉:“可是蓬莱在天上,没有现成的路可走,那本书是一本上古奇书,苏云开说里面很有可能记载着什么上通仙界的法子,可是那本书已经和军师阁一起烧没了。” 风醒几乎能笃定什么,眼神变得极其温柔:“倘若回家是仙尊最大的心愿,那就一定会实现的。” “你……”云清净觉得这眼神格外熟悉,探进眼底竟是无比心安。 风醒忽然敞开怀抱:“虽然很舍不得,但我又不得不离开一阵,仙尊,让我抱一个可好?” 云清净:“?” “等我回来再走,好么?”风醒飞快将他搂进怀中,云清净只觉胸膛相贴,两颗心莫名躁动,几乎燃至了头发丝,只得讷讷地说了个“好”。 海风席卷而来,人影眨眼间便远去了。 . 宇文海将外衣脱下为倾柔披上,唯恐她的风寒又加重了。 “唉,刚刚说到哪儿了?”墨倾柔一时被打断,就跟失了智似的,“海兄,我、我……” “倾柔,”宇文海脱口而出,改了称呼,那语气忽然就重了三分,能瞬间让人发怔。 “我一生的等待几乎都耗给了过去十年,所以现在我不想再等了,尤其是对我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前一个月有你的书信相伴,我亦不惧,可人是贪心的,天地之大,山海无涯,我只想剩下的路都能有你陪着,携手白头。” 墨倾柔摸着自己的双腿:“可是我……” “你很好,远比你想象的好一千倍、一万倍……”宇文海颤声地接过话来。 墨倾柔睁大双眼望着他,本以为会哭得稀里哗啦,可此时此刻,有一股力量从心底涌出,将廉价的泪水都压了回去。 她的眸眼极为清澈,映着渔火,如两汪深泉,波光粼粼。 “以前,我以为爹爹和我都不受家里人待见,所以拼了命地想去寻一个认可,”墨倾柔感到惭愧,“可我后来发现,我们北墨一族之所以能延绵百年盛名,是因为我们心中都憧憬着一个更好的未来,而在此之前,我们始终风雨同舟,什么待见不待见、认可不认可,都不值一提。” “可惜我太过愚钝,懂得晚了,如今方才适应了新的生活,却又遇上了你……” 墨倾柔幽幽地望向漆黑的前路,宇文海深知她担着北墨之名,远嫁北原,肩负的将远不止一方小小的屋宅,也许自己为她的考量还是太少了。 “没了墨家,我什么都不是,但有了墨家,我就可以充满底气,过我想过的任何生活,如果以后注定要离开,去一片更广袤的土地生活,还能不用写信就可以时常见到你……” “我想,我是愿意的。”墨倾柔回过头来,展颜欢笑。 宇文海骤然哽咽,拉住她的手良久说不话来。 墨倾柔惊觉足下冰凉的海水,莫名兴奋道:“涨潮啦,海兄,我们快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宇文海忽然将她从轮椅上抱了起来,倾柔下意识慌张地搂住他,两人一如初见那般四目相望,仍是不约而同地红了脸。 “哎,还有椅子呢!” “我已经让阿元在北落城找了最好的甲师替你打造了一张新的轮椅,就放在驿站,马上给你送过来!” “什、什么时候能送过来啊?你不会要一直抱着我吧?” “也不是不可以。” “啊?哇哇哇,会被骂的!云兄,你一定要替我作证啊!” “谁管你俩!”落单的云清净避之不及,当即踩着灵剑飞走了。 第 48 章 华灯初上,东原墨府里的人却挨山塞海地挤作一堂。 墨珏瘫在床上,一条发紫的胳膊悬在床边,额前早已细汗涔涔:“轻、轻点!” 大夫见大少爷疼痛难耐,丝毫不敢下重手。 墨黎叉腰站在床边,叹出的气都能将人生生压垮:“喊什么喊!若是被你爷爷知道了,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真的痛啊!哎哟……”墨珏痛得舌头一闪,“墨群!” 墨群本就一脸衰色,墨珏这一声更将他喊得丢了魂,当即腿一软跪在地上:“珏哥!你的大恩大德,四弟没齿难忘啊!” “谁他娘的要你难忘!记得替我罚抄家规!”墨珏脸色忽青忽白,他的手臂上有一处碗口大的咬痕,血肉模糊,大夫寻准时机,眼疾手快地用细长的竹签将烂肉从伤口里挑了出来。 “啊——————!” 云清净等人恰巧路过房外,被这撕心裂肺的叫声震了个眼前黑。 “出什么事了?”江信头痛欲裂,抬起一双迷离的眼睛四处张望。 霍潇湘转头瞥见门内烛火通明,人影憧憧:“这里是……” “嘭”的一声,屋门被蛮横撞开,一个家丁大步冲了出来,险些摔出回廊:“云、云少侠!你来得正好,二当家正命我来寻你呢!快快有请!” 云清净被海风撩拨的思绪还飘得极远,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只能一头雾水地被人拽进屋里,霍潇湘和江信也好奇地跟了进去,屋内越发拥挤不堪。 墨珏已然半死不活,眼神呆滞地挂在天花板上,麻木的手臂软绵绵地放在一边,仿佛不是自己的。 墨黎来回踱步,一见云清净便迎了上去:“云少侠,事发突然,多有得罪……珏儿他被恶人咬伤,但伤势古怪,我听小柔儿说,云少侠乃是出自不归山仙门,想必是见多识广的……” 云清净听得一愣一愣,没想到墨家这位矜傲不化的二当家在洗心革面之后,外露的骨气都敛去了锋芒,竟然能昧着良心,将他这个蹭吃蹭喝的“江湖骗子”捧得如此之高——他一个落魄潦倒的蓬莱仙主,来到人界之后除了见过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别的根本一问三不知。 “二当家客气了。”云清净顺口接下话来,往床边一靠,那触目惊心的咬痕瞬间刺入眼里,“等等!这……这是人咬的?” 伤口凹陷,几乎有大半的肉都被活生生撕走,整条手臂泛紫,青色的血脉浮在表皮。 哪个肉/体凡胎这么凶残暴戾,牙尖还藏毒的! “所以才说古怪啊!”墨黎抛了个眼色,蜷缩在旁的墨群登时仰起头来:“真的是人咬的!今日珏哥陪我去东郊码头卸货,与漕帮的少主杜荣打了个照面,谁知道杜荣忽然狂性大发,见谁咬谁,珏哥为了护我才不小心被他咬伤了!” 墨珏原本痛得人事不省,一听见自己的英雄事迹,登时醒转:“对!说得对!我身为长兄,怎能让四弟……承受……” 就他娘的该你承受!堂堂北墨族人,虽不是嫡系,但也不至于三两下就被区区水贩子掀翻在地!丢人!墨珏痛得嘴里哆嗦,豪言壮语只得半路夭折。 霍潇湘听闻漕帮少主的名头,嘴角骤然下沉,江信有所察觉,却不敢多问,只说:“漕帮的人混迹于庙堂与江湖之间,热情好客,八面玲珑,他们的少主又怎会做出这种事?” “世事无常,谁说得清楚?”云清净上前封住墨珏几处大穴,随即捂住他的肩头。 墨珏浑身一颤,忽而察觉有一股灵流注入,汹涌地灌进奇经八脉,胳膊上的紫色被一通冲洗,眨眼间缩回伤口,毒素从肉里渗出,滴落在地化作紫烟而散。 墨珏目瞪口呆,望见神祇似的盯着云清净不放,墨群软下的身子骨也霎时振作起来,云清净率先收回了手,故作正经地咳了一声:“不用谢!” 在场众人皆是难以置信,连修习岐黄之术数十年的老大夫都不禁揉了揉双目:“妙哉!” 云清净在墨家逗猫闹狗的这段日子,日常修习从未落下,灵力早已慢慢悠悠地恢复至四成,御剑凌空、祛毒疗伤这等小事根本是信手拈来,只是人族不比仙魔,血肉再生速度缓慢,墨珏虽无性命之虞,但手臂缺的肉也不得不耐心静养才能长回来。 大夫承接了后续的上药包扎之事,墨黎总算放宽了心,他本不在意所谓的求仙问道,总觉得神神叨叨的,如今竟是大开眼界,连忙上前拱手道:“云少侠……这……要如何报答才是?” 云清净久违地被一众倾羡的目光包围,脚下有些飘,随意摆了摆手:“就当是这一个多月的住宿钱和饭钱,顺便……提前付了接下来的住宿钱和饭钱。” 云清净自觉脸皮厚,一字一句都说得小心翼翼,想来风醒离开得突兀,只让自己等他回来,却只字未提归期,云清净难免怀疑自己掉进了那死疯子挖的深坑里,被骗了还不自知。 他若是离开个十年八年,自己还得等他个十年八年么? 不对啊…… 自己的耳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人家说一句就听一句了? 云清净越想越不对劲,方才被那死疯子一个拥抱就搅得凌乱的神智总算归了位。 眼下话已放出了口,人家墨二当家已经欣然同意,他也不好赘言,只得扮个心善乖巧的客人。 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喝完小丫头的喜酒吧…… 云清净强行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于是潇洒地从忙碌的下人堆里穿了出来,孰料迎面对上的是霍潇湘一张比千年寒潭还冷的脸。 “喂,姓霍的,我又没欠你住宿钱和饭钱,怎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云清净的语气带着三分的挑逗,放在往日,多半能招回七分的嘲讽,可今日的霍潇湘却格外吝啬,连眼皮都不肯抬一抬。 云清净成竹在胸的答复落了空,忽然接不上话,不得已转头看着江信。 怎么了这是? 两人相互眨眨眼,江信无奈跳出来道:“霍、霍兄,咱们趁着夜色未深,赶紧回家吧。” 霍潇湘沉沉一颔首,决绝转身,江信还没来得及向墨家人道别,就忙不迭追着他去。 . 墨家堪堪熬过多事之秋,却依然是官家眼里的一颗钉子,恰巧钉在最危险的边缘,如今北原皇族大张旗鼓地前来提亲,墨家难免被置于风口浪尖。 北原王世子前脚刚到,官家派来的人后脚便跟了上来,嘴里的贺喜不过是为暗中监视铺平道路,墨府今夜的手忙脚乱便是亏得于此。 墨雄空忙着应付天子耳目,无暇顾及其他。墨黎因为北上勾结、企图谋害挚亲一事被无形中铐上了枷锁,虽被饶恕死罪,却也不敢轻易露面,只能躲在深院处理孩子们这些破事。而墨倾柔从海边归来之后,也一直与宇文海待在墨云水榭,像是有讲不完的故事。 人家各司其职,外人掺和不进去,就只能互相抱团。 云清净伸手在江信和霍潇湘的背影上晃了晃,生怕留自己孤身一人,于是快步追了上去:“等等!” “嗯?”江信回过头来,“云少侠,你还有事么?” 云清净冲霍潇湘一扬下巴:“我没什么事,但这姓霍的肯定有事!” 霍潇湘当即反驳:“我没事!” 云清净:“你有事!” 霍潇湘:“我、没、有。” 云清净:“你有病!” 霍潇湘:“?” 云清净:“你看看,肯定有事!你居然没有回骂我!” 霍潇湘:“……” 江信:“……” 三个“外人”默契地出了墨府,沿着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巷渐行渐远。 一线天的夜色洒落头顶,不轻也不重,将家家户户的喧闹都掩住,余下有家不归的人。 霍潇湘被云清净追问了一路,渐渐地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松口前还不忘嫌弃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真不明白醒兄是怎么忍受你的……” “他?”云清净在夜里劈了一嗓子,“他比我还爱多管闲事!” 那死疯子这一路勾搭过的人、卖过的人情、插过的手,云清净根本数不过来,甘拜下风。 霍潇湘不禁失笑,摇了摇头,江信见他心情转好,才怯声问道:“霍兄,难不成是因为二堂主的事?” 云清净问:“什么二堂主?” “武宗堂的二堂主,霍刀,”霍潇湘答道,“前些日子,他私自带着一帮弟子去挑衅漕帮的杜荣,结果被人家打断了一条腿。” 江信后知后觉:“又是杜荣?莫非今日墨大少爷的遭遇与二堂主私斗之事有关?” 云清净左右摆头,假装自己听懂了。 “最好无关……”霍潇湘拧紧了眉头,“霍刀受伤有他咎由自取的一面,若论武功,他不见得会输给漕帮什么人,可是那天应战的却并非杜荣,而是——” “暗影。” 正当云清净不明所以时,江信的神情陡然暗了下来,盖住了眼里翻天的波澜。 有光的地方便有影。 人在江湖飘,为情为义,为名为利,舍得下贪嗔痴的都是凤毛麟角。 许多武林中人在白昼下还能借着明晃晃的阳光混个人模人样,入夜之后却不见得是人是鬼。 暗影,就好比将整个江湖掀个底朝天,所有人沉入地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在五花八门的悬赏令下变成杀人木偶,无名无姓。 暗影与雇主之间互不交底,即便有天大的人命官司,也很难分出个青红皂白,因为影子是触手不可及的,容易扑空,更找不到任何铁证。 “暗影……从何而来?”江信屏住半口气,看上去无比焦虑。 他好歹有个身为武林盟主又拿着官员俸禄的爹,自然清楚暗影的存在乃是对王法的极大藐视——剥开凶暴的外壳,只剩下麻木的金钱交易。 大多武林高手都自诩有一副傲骨,不愿蒙头盖脸地拿钱办事,凡事喜欢求一个光明磊落,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话说归说,暗影依然存在,并且个顶个的武艺高强,行事乖戾,通常只有财大气粗的达官贵人才雇得起。 暗影之广,无从约束,皇帝得知此事终日惶惶不已,生怕有人胆大包天到悬赏天子性命,于是勒令江海年严治江湖上的暗影买卖。 江海年苦思良久,至今也是治标不治本地在面上扫了几圈。江信在父亲手下帮衬,遇上过几回暗影行凶,深知其难以对付,眼下武宗堂被莫名卷入,他禁不住捏了把汗。 “也许是杜荣找来的,毕竟他们漕帮是水路上的霸主,这些年应当积蓄了不少钱财。” 霍潇湘不太确定,有一点他始终想不明白,霍刀这么个不入流的小堂主,纸糊的老虎罢了,一身武艺拉去聚英会顶多能撑进第二轮,堂堂漕帮少主还用得着为他费钱去雇暗影? 云清净听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有一帮隐姓埋名的杀手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巧触了眼前这二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的逆鳞。 他念及墨珏诡异的伤势,对这个杜荣越发好奇:“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许’?直接去问问那个少帮主不就行了!” 霍潇湘与江信对视一眼,各有所思,只当默认了。 ※※※※※※※※※※※※※※※※※※※※ 终于更回来了!(流下不学无术的眼泪orz) 注意夏季防暑。 第 49 章 东郊码头已是灯火阑珊,偶有三两人影来往,稀稀拉拉,静得能听见石子坠入河流的声响。 漕帮的巨船停靠在码头边,二楼的木窗里仍是亮堂堂的,一个杂役路过门外,佝偻着身子敲了敲门:“少主,江少盟主来了,说有事情要找您商量。” 杂役的呼唤让黑夜的宁静裂开了一丝缝隙,只见窗纸上冷不丁投出一个人影,愈来愈大,几乎快要占据所有光亮:“不……见……” 杂役心里“咯噔”一下,望着窗上可怖的人影咽了口水:“可是少盟主他……” 他已经上船了。 未等尾音落下,忽有一阵妖风刮开了房门,将瘦小的杂役猛然卷了进去! 江信堪堪闻见杂役的半声惊呼,不得不加快步伐,踏在木板上发出了一连串“哒哒”声,匆匆追了上去。 “杜荣!”江信站在门前大呼,可门内却传出了奇异的声响,如同野兽啃噬猎物,那齿间的咀嚼声被静夜放大了数百倍,外人听得一清二楚。 江信料定有鬼,旋身一脚将房门踹开——面目狰狞的杜荣正掐着杂役的脖子,口中带血! “你……”江信瞥见杂役断掉的半条胳膊,瞳孔骤缩,下一刻便抽出佩剑,“你在干什么?!” 杜荣被剑风一扫,似乎有所清醒,转手丢掉了不省人事的杂役,害怕道:“不……不……少盟主你别过来……” 江信手握长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东西,正当他进退两难之时,身后一道红光和蓝光疾驰而来,霍潇湘捞起受伤的杂役带出了门外,云清净一把扼住杜荣的喉咙,将他抵在桌边,咬牙道:“好重的妖气!” “呃……”杜荣险些喘不上气,他瞪大的双眸倏然间染上了一层血色,瞳孔映出的云清净的人像越发扭曲,浑身的妖气越来越重,肌肉开始痉挛不止。 江信唯恐云清净下手没轻没重,忙劝道:“云少侠!不要误伤性命!” 云清净松开了指间三分力道,岂料杜荣竟然魔怔似的弹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冲向江信,那双眼睛已然是善恶不分、六亲不认! 江信即刻横剑格挡,杜荣却一口咬在了剑上——几滴鲜血飞溅到脸上,江信咬紧牙关,拼命抵挡,眼前这人根本就是疯了! 电光火石间,霍潇湘飞来一拳打在杜荣的颧骨上,杜荣死死地衔住长剑,一个趔趄扑出了门外! 此时,漕帮的子弟闻见异响,纷纷围了过来,只见自家少主满脸血污地倒在地上,妄图嚼断那柄玄铁打造的宝剑! “发、发生了什么?!” “少主!少主你没事吧!”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敢放进来!” 众人骇然,不敢轻易靠近,江信更是手足无措,朝霍潇湘递了个焦虑的眼色,而这番癫狂的举动在霍潇湘看来也是闻所未闻,他只好转头望向云清净:“姓云的,这怎么回事?” 云清净左右张望,这才发觉自己身旁空落落的,似乎少了谁。 “你问我,我问谁去!”云清净没好气道,不得不硬着头皮往门前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靠近杜荣,这厮的狂态又上了一层楼,随手将长剑砸在地上,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仰天长啸,众人惊得连连后退。 “武宗……好狠呐……”杜荣十指掐住自己的头颅,似乎痛苦无比,回头怨愤地瞪了霍潇湘一眼。 那道目光宛如尖刀狠狠地刺入心头,霍潇湘怒视前方,忿忿道:“你什么意思!” 云清净顾不上杜荣是人是妖,匆匆将锁妖囊从腰间拽了下来,然而杜荣半疯半醒的意识彻底碎了,竟毫不犹豫地从二楼纵身跳下了河! “喂——!”云清净迟了一步,攥着锁妖囊追至船边,却只赶上了夜色笼罩下沉甸甸的水花。 江信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长剑,对漕帮的人呼喝道:“愣着干什么!快下水救你们少主!” 东郊码头辗转陷入一片混乱,云清净等人回到岸边焦灼地等待,江信惊魂甫定,拿着染血的长剑在河里轻轻搅动,手腕还有些微微发颤。 “快点!搭把手!”漕帮捞人的兄弟从水中浮了出来,一众人蜂拥而前,搬石头似的将杜荣拖上了岸,霍潇湘率先冲了上去,然而杜荣早已没了呼吸。 夜色昏暗,杜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隐约能看出他七窍爆血的迹象,但大部分的流血都被河水涮了一遭,若非及时从水里捞上来,恐怕会被泡得面目全非。 霍潇湘当即愕然,没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 “少主!!!” 漕帮的弟兄们确认少主殒命之后,一个个鬼哭狼嚎起来,呼声将霍潇湘震得越发心神不宁,他从人群中失魂地退了出来,江信急忙上前扶住他:“霍兄?” “死了。”霍潇湘从未对这两个字感到如此茫然。 云清净不信邪,一手薅开哭闹的漕帮弟兄们:“都给我让开!” 众人见他是仙门子弟,敢怒不敢言,不情不愿地腾了一个位置。 云清净跪在杜荣身边,粗暴地抓过一个火把,在尸体左右照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出来,连浓重的妖气也散得一干二净。 这分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当然,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云清净伸手掰开尸体破损的唇齿,摸到两颗断裂的獠牙——人族的牙齿不可能长成这样,只有那些连毛带血吃生肉的妖怪才会有。 整个妖族的开化程度参差不齐,修为低的和修为高的有云泥之别,云清净摸不透,下意识问出口道:“哎,死疯子,你说妖族……” 云清净飞快咬住舌头,不让对空气说话的自己显得太难堪。 什么死疯子!哪儿来的死疯子! 云清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仰起头来看向众人:“你们的少帮主之前可有接触什么妖怪?” “妖怪?”漕帮弟兄们面面相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此时一个船工站了出来,指着一旁的霍潇湘道:“妖怪倒是没有,但咱们少主前段时间跟他们武宗堂打了一架!” “对啊!前段时间,武宗堂的二堂主霍刀带了好多人来东郊码头讨架呢!阵仗可大了!” “你们没听少主跳河前说什么吗?少主说武宗堂好狠!一定是他们蓄意报复!” “对!一定是武宗堂给咱们少主施了什么妖法!太可恨了!当我们漕帮是好欺负的么!” 霍潇湘忽然被群起而攻之,一时愤懑难平:“霍刀早就在那次挑衅之后吃到了教训,如今又因违背门规被软禁在武宗堂内,何来报复一说?!” “完全是狡辩,难道他就不能派别人来报复么?” “霍刀平时是在咱们码头上做苦工的,与他二堂主身份落差太大,心里的怨念怕是早就堆积成山,他又是个有仇必报的野蛮人,杀人有何难的!” “霍堂主,我们大伙儿都知道你武功独步天下,是江湖上名气响当当的英雄,可人命关天的事,你可不能当众徇私啊!人家江少盟主还在这儿呢!” “少盟主,你可要为我们漕帮做主啊!否则我们只能去江盟主面前闹了!” …… 漕帮跑南闯北,向来团结一致,极容易拧成一股绳,更不必说眼下有人在绳尖上点了把火,顺势也带起了这帮兄弟的熊熊怒火。 他们一人一口唾沫足以汇成汪洋大海,并且这片海还并非风平浪静,而是一浪更比一浪高,霍潇湘不过说了区区两三句话便换回了一通铺天盖地的责骂,东郊码头顿时吵开了锅。 “既然你们早已认定你们所认定的,又何必在这里白费口舌?”霍潇湘省去了鸡同鸭讲的气力,手臂上却忍得青筋突兀,他漠然扫视一圈,嘈杂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 江信知道霍潇湘的脾性,生怕他火气上头,就不管不顾地将罪名揽了下来,赶紧向漕帮的弟兄们解释道:“大家稍安勿躁,杜少帮主死得蹊跷,短时间内不可妄下判断啊!若是诸位愿意相信我,我保证……” “不用麻烦了,”霍潇湘目光微凛,“此事我会亲自查明白,给出一个圆满的交代!” “霍兄!”江信话到嘴边换了好几次,拽着霍潇湘的衣袖,悄悄压低了声音,“霍兄你要怎么查?难道你真的相信是二堂主下的手么?” 云清净大摇大摆地回到二人身侧,只戏谑地来了一句:“姓霍的你别天真了,世上根本没有清者自清这一回事,这帮人显然是赖上你了!” “咱们还有暗影的事没问清楚呢!”江信又压着嗓子补了一句。 霍潇湘今夜本就一反常态,几乎都绷着一张死水般的脸,一丝丝波澜也荡漾不起来,如今这么多人在耳边咄咄相逼,他越发听不进去。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绞成一团乱麻,全都囫囵塞给了他。霍潇湘的心情跌宕起伏,而今夜恰是坠入最深的谷底,偏偏还遇上了泥石流倾泻而下,将谷底堵得无路可走。 “你们……就这么相信我?”霍潇湘忽然发问,江信和云清净都被无端噎了一口气。 “江信,我今晚在海边看见你的画,忽然就开始思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句兄弟之间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否真的有道理,可后来我发现,难处是不能分享的,”霍潇湘苦笑一声,“原本霍刀的事我也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分心,至于现在……你和云兄还是不要插手此事了。” 霍潇湘一语立毕,离开得潇潇洒洒,漕帮子弟对此颇有怨言,却被云清净给瞪回去了。 江信迈开半步,对那决绝的背影只觉格外无力,从这一刻起,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霍兄,云清净莫名有些感同身受,伸手搭在江信肩上,宽慰地拍了几下。 夜色眨眼便沉入了最深的黑暗之中。 第 50 章 灰蒙的雾气攀上了不死地那轮血月,赤红色的天幕逐渐变暗,万妖宫正门的哨口到了换岗的时辰,几个人面蛇身的守卫从淤泥地里冒出了头。 不过是魔界极为寻常的一天。 倏地,一道电光从蛇鳞上掠过,守卫们旋即蜷缩在地,支支吾吾,不敢轻易抬起头来。 万妖宫的后殿正是笙歌乐舞,女妖们曼妙的身姿如同娇艳盛放的曼陀罗,点缀在这满眼春光之中。后座上无数玉体横陈,浓醇的酒酿肆意飞溅,落在欲念之人的舌尖,被卷噬殆尽。 柳琴瑟慵懒地伸出两根手指,挑逗地托起一头男狐年轻俊美的脸,醉意迷上那小狐妖的双眸,他禁不住渴求什么,正值殿内的靡靡之音奏至酣畅处,殿门却“吱呀”一声动了—— 强大而低敛的魔气悄无声息地渗了进来,眨眼间便将满殿的妖气从殿里驱逐了出去。 曼陀罗瞬间凋零,众妖即刻匍匐在地,弦断琴裂,余音却还绕梁不绝。男狐的吻顿在半空,柳琴瑟只掰过狐妖的唇,肆无忌惮地咬上一口。 “别怕,”她抚摸着怀里瑟瑟发抖的新宠,“咱们的魔君大人虽说情窦未开,却也不是小孩子了,对这些风月之事一向是见多识广的——” 妖后故意扬起尾音,戏谑地向外瞥了一眼,风醒端正地立在门前,笑意似有似无,勉强在这眼花缭乱之中留住了一派清明,只平心易气地迈开步子:“哦?柳姨又怎知我情窦未开?” 柳琴瑟笑眯眯地拨开身边人,从旁取下风衣披在肩上,“那真是稀罕呐,哪个小妖精这么有本事,能让我们家醒儿给惦记上?” 风醒缓步走上前来,身后一众噤若寒蝉的小妖忙不迭退了下去,殿内转眼就变得冷清许多,妖后脸上揶揄的神情也随之冷却,如同换了个人。 她禁不住咳嗽一声,从爱宠手上接过一碗血红色的汤水,吹了吹,一饮而尽,即刻将碗砸在了地上:“怎么还是这么难喝!” 所有宠妖都骇破了胆,瑟瑟缩缩地趴在地上,碎屑四处飞溅,风醒一侧身,恰好躲开一片。 妖后没好气地擦了擦嘴:“君上怎地有空回来?难不成是找到魔引石的下落了?” 风醒摇摇头:“赤魈的旧部老的老、死的死,不指望能问出什么来,今后怕是免不了要将人界翻个底朝天,我今日回来,只是想向柳姨讨要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柳琴瑟自然地接过话来,可越是泰然自若,心里越发撞得厉害。 她当初载着满腔的恨,将这枚棋子从荒岭上救了回来,只愿那是一束深渊里的光,能助她劈开多年寄人篱下的被动局面,眼下愿望达成,棋子却发生病变,开始失去控制—— “《千诀录》。” 风醒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有所预期,果不其然,妖后的脸色刹那就变了:“你从何知晓?” “上古奇书,闻名遐迩……” “我是问你如何得知《千诀录》在我这里的!”柳琴瑟倏地站起身来,步步逼近,“是不是涯月那个贱丫头告诉你的?她人在哪儿?” 风醒瞬间被庞大的妖气裹挟,稍稍敛去了笑意:“一本书而已,柳姨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柳琴瑟心有不甘,扭过头痛骂道:“你可不知道,那丫头的父亲伤我有多深!” 风醒瞥了眼妖后背后那帮男宠,心道,伤得是挺深的,枕边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没剩几个眼熟的。 “旧事已去,”风醒顺着她的意说,“况且如今那小猫女在人界过得穷困潦倒,四处流浪,身上妖气稀薄,怕是命不久矣,柳姨不值得与一个将死之人置气。” 柳琴瑟哼了一声:“这就是她不肯回万妖宫的后果!死前还不忘出卖我,可真是她爹的好女儿!” 风醒深吸一口气,耐心地解释道:“怎地还用上了出卖二字?此书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落在柳姨手中,想必要办的事也都办完了,与其闲置,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侄儿了。” “要办的事……还早着呢!”柳琴瑟怒气未消,转身坐回软榻,“换我说,你也别在人界浪费时间了,魔引石不翼而飞乃是天赐良机,我妖魔两族屈居在这暗无天日的不死地,早就受够了!” 一语立毕,妖后惊觉失言,慌忙看向风醒,他却是岿然不动。 天赐良机…… 暗无天日…… 受够了…… 风醒沉寂片刻,忽地大笑起来:“原来找不到魔引石,不死地上升,直至冲破人魔边界,让妖魔全族涌入人界,大肆戮杀抢掠,建立新的家园,早就是妖后志在必得的事了?” “你这是什么话!”柳琴瑟大叱。 风醒禁不住反问:“我可有说错?” 一来二去,殿内肃杀之气渐起,柳琴瑟当即语塞,只觉今日的风醒与往日截然不同—— 过去,哪怕是死亡将至,这孩子也绝不会有一丝动容,好似他的生命从来都是一池古潭,没有任何人能掀得起波澜,生死亦不能。 今日,他偏偏故作姿态,越往后竟越发放肆了起来。 有鬼,并且不屑遮掩。 “我差点忘了,君上贵为魔君,今日大驾光临,绝不是来嘘寒问暖的,”妖后平复了一口气,只忿忿地摊开右手,脚边匍匐的小妖便匆忙进了内室,将一块黄布包裹的东西呈了出来。 妖后一把抓过,当着风醒的面将其拆开,露出深蓝的书封和一本小册子:“书里面都是古文字,我试着让人抄了小半本译文,可惜魔界识得古文字的人已经所剩无几了,故而抄得不完整,君上需要那便拿去吧!” 风醒略过译本,只接过了《千诀录》,从头至尾迅速翻看一遭,笑道:“所剩无几是应当的,毕竟身上流着魔族皇室血脉、修习过古文字的我爹已经死了。” 柳琴瑟心口一紧,未曾接话。 风醒小心翼翼将书放进怀中,生怕弄出褶皱,抬起头道:“抱歉,柳姨,今日多有得罪……” “君上!”柳琴瑟忽然开口喝斥,“你可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赤魈被囚,你坐上这个位置,就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在风塔底下哭爹喊娘的小毛孩了!你的每个抉择,都担着不死地千千万万族人的未来!” 风醒平静的身形有了一丝摇晃,妖后趁势又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在人界都听到、看到了什么,但我柳氏所做的一切都是问心无愧!无论你找不找得到魔引石,这片夜空,迟早都会破开,没有人不会在光明面前变得贪婪,你也不例外!” “我……当然知道。”风醒的呼吸陡然一偏,下一刻,殿内轰然贯入一众魔兵,脚步声震得大地发颤,妖后及一众小妖被团团围住,柳琴瑟惊退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正是因为知道这种贪婪无法遏制,才更不能存有侥幸……” 风醒眼前无数次浮现出同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华丽地撕开不死地无边的夜,透进的光亮能让人挣脱生死束缚,交付一颗纯粹无暇的真心,最后失去了便失去了,无怨无悔。 然而,得而复失,可比失而复得可怕多了。 “即便那些天生活在昼夜交替之间的人族,也都将贪字刻进了骨子里,众生何曾例外?既然改变不了这种本能,那就只能改变贪婪的方向,所以最愚蠢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不懂白昼为何,才能不惧永夜。” “荒……荒谬!”柳琴瑟在对上风醒视线的一瞬,一身的傲气败下阵来,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局面,“你终于还是……要跟我撕破脸了?” 漫天狂放的魔气猛然压了下来,妖后竭力抵抗,两方剑拔弩张,四周的魔兵都将矛头对准中央,只待一声令下,过去妖魔之间的合盟便会碎得面目全非。 可风醒并不会这么做。 “柳姨,”他改回了这个称呼,语气仍然是客客气气,“这里是魔界,不是妖界,结界之上的是人界,也不是妖界,在我摆正……” 风醒忽然顿住了口。 心口的痉挛令他在刹那间变得意识不清,眼前顿时生出无数重影。 “嗬,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妖后注视着他,神情转变成久违的狡黠。 风醒屏住呼吸,默然闭上了嘴。 柳琴瑟叹了一声:“我以为,当年我在你体内埋下的那颗蛊,永远也没有唤醒的机会——” “可惜,你太让我失望了,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放任那么多杂碎来我这里示威,这里可是万妖宫!不是你魔君的正殿!更不是那破破烂烂的风塔!” 风醒双拳一攥,火红的电光刹那四溅,将后殿燎起了一片焦火! “啊——!”小妖们抱头鼠窜,魔兵各处驱赶,厉声喝斥。 就在众人以为魔君要怒发之时,风醒恢复了波澜不惊,接着他没说完的话道:“在我摆正身份和态度的同时……柳姨也得摆正自己才对。” “你!”柳琴瑟紧盯着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怎会不受蛊虫控制?” 风醒哑然失笑,只得不予理会,道:“多谢柳姨赠书,侄儿还要回人界去,就先行告辞了。” “站住!”柳琴瑟高呼,十指屈张。 风醒翩然而去的身影显然凝滞了一瞬,可他却飞快掩饰下去,直至周遭的魔兵涌上前来,为首的大声宣道:“妖后近来身体欠安,君上特命我等守在万妖宫尽心看护……” 好一个名正言顺的看护! 妖后再也寻不见风醒的身影,气得说不出话来,指节由于过度用力而开始抽搐,气势弱下来的那刻,她又拼命咳嗽起来:“快!快给我药!” 扑火、煎药,万妖宫旋即忙碌起来,却是处在魔兵重重监视之下的。 . 血汤,一日三餐似的疯狂供给,柳琴瑟好歹也是妖族的统领,若不是干了什么,绝不会衰败至此。 《千诀录》……对,一定与这本书记载的某种术法有关! 按涯月所说,妖后得到《千诀录》后还曾强迫她做过不少古怪的事,想来与人界各处的妖化异变脱不了干系! …… 疑云丛生,他不得不对万妖宫提防一点,这才派人进驻万妖宫,倒与妖后撕破脸无关,因为他根本不在乎这张笑里藏刀的面皮还能撑多久。 人心还真是奇怪,只要不明说,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风醒在空中思绪万千,一个不留神,心口猛然刺痛,他闷哼一声,从空中摔了下去,砸在一片花海之中,熟悉的芳馨澎湃而来,冲入鼻尖。 耳畔喧嚣逐渐退去,他在花香里感到无比平静,憧憧殷红花影入目,他便清晰地知道,他回家了——这是风塔底下的风血花海,是他曾经的家。 ※※※※※※※※※※※※※※※※※※※※ 天气诡变……保重身体! (别学我orz) 第 51 章 风塔,边陲之地,偶有伶伶仃仃的枭鸟出没,自从风氏灭门,几乎再难寻见人影。 偌大的花圃无人打理,风血花便借着这漫长的岁月,无拘无束地生长开来,铺就一地广阔的花毯,将风塔围在中央。 花瓣泣血似的,比曼珠沙华更加浓烈,瓣尖轻卷,衬得妖冶张扬,在这阴凉冷寂之地恣意绽放,孤芳自赏,倒也承了主人家的脾性。 风醒瞥见了远处灰色的塔尖,意识渐渐复苏,他匆忙从怀中掏出《千诀录》,反复查看有无破损弯折,终是面含笑意地吁了口气。 书封完好无损,正中间的“千诀录”写得放浪不羁,却成了整本书唯一认识的三个字。 想必是后人添上去的。 风醒能依稀辨出几个魔族的古文字,实在看得吃力,他随意往后翻,恰巧瞥见末章画着的一个图腾——蓬莱图腾。 风醒没有再继续翻页,他抚摸着书上的图腾,流连又感慨万千。 “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风醒低声喃喃,笑容却是复杂难测的,此时体内的蛊虫忽地狠戾一咬,他被迫将《千诀录》搁置一边,狼狈地翻滚半圈,倚在残垣边。 他在荒岭上半生不死时,妖后将他拾了回去,养在万妖宫最冷清的偏殿里。 魔族人不似人族,须臾几年间便能长出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时的风醒年纪并不轻了,模样身形早就与成年之后长得七七八八,不仅记事,还记得格外清楚。 妖后曾在他假寐之时在床前来回踱步,终是狠下心来,喂了一颗蛊,这颗蛊从此就深埋在两人那份飘摇的信任之中,不知何时会苏醒,反咬一口。 风醒曾想过悄悄地取出蛊虫,但未被唤醒的死蛊不声不响,他找不到取蛊的位置,只好作罢,如今妖后一时心急,不经意将蛊虫唤醒,倒给了他新的机会。 掠过风塔的风依旧呼啸,呜呜的风声萦绕在耳畔,像什么安宁曲。 风醒拨开胸前的衣裳,确认好蛊虫的位置,随即仰起头来,伸出右手摁住心口,下一刻,他闭上双眼,手指竟是硬生生地掐了进去! “呃……” 他牙关微颤,手指却在一片血肉模糊中越陷越深,终是快刀斩乱麻地将蛊虫抓了出来! 千足蛊虫在血淋淋的指间挣扎数下,歪头殒命,风醒将其抛入花丛中,胸前的伤口在魔气滋养下渐渐愈合,他总算可以敞开急促的呼吸。 痛,好像只有那么一瞬,可承受痛楚还是难免元气大伤。 风醒没有多想,只用干净的左手将《千诀录》重新放入怀中,静待额上渗出的冷汗风干,这种一动不动、任凭风雨来去的日子,真是久违了。 ——“疯子!疯子!你别睡着了!马上要日落了!”那人拽着他的衣袖,将他从困意中摇醒,指着远处高喊,看上去欢快极了。 千古源群山连绵,在晚霞照耀下颇似千帆远影,真是夕阳无限好啊…… 眼前的光亮恍惚晕开—— 风醒只能勉力睁着双眼,默然望向天边,体内的魔气还在与残余的蛊毒做斗争,然而神思却信马由缰,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 . 云清净蹲在水榭的窗台上,手掌托在两颊,一脸的苦大仇深。 “竟有这样的事?”墨倾柔听闻漕帮少主杜荣暴毙而亡,不免心有余悸,“漕帮毕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派,眼下出了这种事,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水榭门前,无数家丁来来往往,左手芝麻、右手西瓜地运着各种物件,涯月在门前费神照看,听见小姐的话还不忘回头来一句:“再怎么闹腾也有少盟主他们撑着,小姐你就别管了!” “可是霍兄和少盟主那两人的性子,一个过刚,一个过柔,我着实有些担心!”墨倾柔拧着新轮椅上的旋钮,那椅子便自如地转了个弯,朝门前而去。 “哎,那些个大件的瓶瓶罐罐就别抬进来了,这里根本摆不下!” “小姐,你马上就要嫁人了,就算有天大的事你也别管,要是让人家宇文世子看见你愁眉苦脸的,还以为你不愿意出嫁呢!等等,你们把什么东西搬过来了?……” 涯月到底是没有辜负在墨家这十余年的日子,言谈举止颇有当家作主的气势,忙得前言搭不上后语,墨倾柔只得望着门外的聘礼咽了咽口水。 祥瑞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鲜红的窗花,到处飞舞显摆,云清净却熟视无睹,祥瑞向来胆肥,唰地俯冲下来,一挥翅膀便将大红的窗花甩在云清净头上:“俏郎君来揭盖头咯!” 云清净:“……” 祥瑞立在窗边,见主上无动于衷,脸色瞬间比池子里的浮萍还绿:“完了,主上你千万别想不开啊!新娘子!快来劝劝我们家主上呀!” 墨倾柔临危受命,只好悄悄溜了上去,从云清净左边探出一个头,轻声唤道:“云兄?” 云清净:“……” “云兄?”墨倾柔换去右边。 云清净:“……” 墨倾柔继续迎难而上:“云兄,你就别愁了,江叔叔之前不是说过,近来江湖各地频生异变么?我想杜少帮主这事应该也与那……” “我真就弄不明白了!”云清净忽然打断,顶着一头窗花纸回过脸来,“你和宇文家那小子就这么急着拜天地么?怎么将婚期定得这么早?” “啊?”倾柔还没从漕帮的事情缓过神来,转眼就被问得哑口无言。 云清净一把扯下窗花纸,从窗台上跳了下来,险些一个踉跄,倾柔急忙将他扶住:“云兄小心!” “没事……就是蹲久了有点头晕。”云清净将她半推开,抖了抖袖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墨倾柔:“……” 云清净随手将剪纸抛给祥瑞,那傻鸟就兴奋地接了过去,帮着下人们在各处贴起了窗花。 墨倾柔追着云清净回到桌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这……也是无奈之举,云兄你可不知道,自从海兄他们来到东原,官家那边始终是坐立不安,前后派了无数人过来盯梢,若不尽早离开,只怕夜长梦多。毕竟这不是一场简单的谈婚论嫁,我听爷爷说,朝野上下都将这次大婚视作中原朝廷和北原之间的和平联姻……” 云清净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无心听她的大道理,越发郁闷道:“可是你十天后就要嫁去北原了,万一他赶不回来怎么办?以后我上哪儿去等他!” 倾柔微愣:“他……是醒兄么?” “除了那死疯子还有谁!”云清净将茶杯砸在桌上,“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他!哼,三天两头就往外跑,去哪儿也不告诉别人,装神弄鬼,假模假样……” 云清净兀自碎碎念,每个字都咬得龇牙咧嘴,倾柔连连瞥了他好几眼,忍住笑意道:“我记得在北原的时候,醒兄曾经和我聊过一阵,他说他对很多事都不敏感,但我却觉得他是我们当中心思最细、最敏感的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心里藏了什么事,好像很无助,可是你说醒兄这么个无所不能的人,有什么事会很无助呢?” 云清净默然,没想到这小丫头随意一番话就能将他的怒火浇熄,连丁点火星都不剩。 原来那死疯子也会对别人说那种话么?为何从来没对自己提起过? 墨倾柔见此话颇有成效,立刻转了个笑脸:“反正,醒兄这么个心细如发的人,肯定不会放任云兄你这么想念他还不回来的!” “嗬,是么?”云清净半信半疑地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发愁。 “既然现在无事可做,那不如让我教云兄你哼一首歌吧!” 墨家小丫头说的每句话都是步步为营,云清净无力招架,很快赏了个脸:“什么歌?” 倾柔故意卖了个关子,直接哼唱起来,歌声充盈满屋,又透过窗棂飘了出去,云清净莫名恍惚,似乎与歌声中的情愫起了共鸣。 小丫头的嗓音温婉却略显沙哑,大概是当初跪在宫门前喊破喉咙还未痊愈,虽有瑕疵,却是真挚动人。 循着歌声,脑海中似乎勾勒出了橘红色的天幕,最底下有一条金黄的天际线横贯,落日缓沉……不知不觉,他也学着哼了起来,两人坐在墨云水榭里,守着的唯有两盏暖烛、一壶清茶。 “这是北原的一首民歌,叫归人小调,虽然没有歌词,可这曲子就足以让人心生惬意。” “归人……”云清净若有所悟,可惜蓬莱永昼,不曾有过方才想象中的那般动人暮色。 可他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呢? 云清净觉得自己真快闲出了毛病,于是趁着宇文氏送来的聘礼还未将水榭堵得水泄不通,撇下小丫头独自溜了出去,顺带抓走了聒噪的祥瑞。 主仆俩许久没有一路同行,祥瑞变得甚是乖巧,半句浑话也没有,云清净便在东原各处悠闲地走走停停,不经意间路过了东郊码头。 自从漕帮的人撤走之后,东郊码头寂寥许多,也不知道这场腥风血雨都刮去了哪里…… 云清净驻足良久,不断回想起杜荣的死,终是放心不下,转身朝天鸿城去了。 ※※※※※※※※※※※※※※※※※※※※ 日常唠唠嗑~ 第 52 章 西城门阳光炽烈,无数剑影纷飞,舞得眼花缭乱,只听“铮——”的一声清脆长音,剑光立止,欢呼声此起彼伏地喝了出来。 江信将长剑收入剑鞘,恭敬地行了个抱拳礼:“承让。” 袁烁勉强一勾嘴角:“少盟主客气了。” 袁烁乃是北虚门的首席大弟子,被武林寄予厚望,方才与江信在擂台上打得难舍难分,星璇剑法和北虚剑法各持所长,一度平分秋色,可袁烁不慎预判失误,这才仓皇落败。 人声鼎沸之中,高居观战席的江海年却将神情绷得极紧,似乎对江信的表现不甚满意。 他身旁坐着几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先辈宗师,彼此张望一眼,有口难言,江海年随即起身,以公事繁忙为由先行离去。 江信极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匆忙抬起眸子望向观战席,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父亲的强颜欢笑,一颗火烫的心瞬间冷却下来。 聚英会行至此时,留下的英雄豪杰几乎都是各门各派中的翘楚,擂台赛也较往日要艰难许多,江信顶着“少盟主”的头衔,肩上的重担不言而喻。 尽管他未能完全参透星璇剑法的精妙,可险中求胜亦是绰绰有余,然而这场胜利来得突然,他不过是占了对手失误的便宜,难免显得不尽如人意。 下一轮对战的庞良乃是狼牙帮的当家人,与江少盟主擦肩而过时公然嘲了一声,举止格外招摇,瞬间将注意力争了过去,江信淹没在新一轮的欢呼声中,不得不加快步伐从人群的缝隙里挤了出去。 此时,一个掌声在咫尺之外热切地响起,他茫然地一抬头,眼前顿时雪亮:“云、云少侠!” 云清净头顶一只大白鹤,提线木偶似的鼓着掌,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恭喜恭喜!” 江信颇为赧然:“云少侠你就别笑话我了,最后那几招要不是人家袁少侠自乱阵脚,我恐怕还找不到机会制胜呢,现在想来倒有些趁人之危,父亲多半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负气而去的。” “怎么就趁人之危了?自乱阵脚那也是武艺不精的表现!”祥瑞理直气壮地宽慰了一句,就差来个白鹤亮翅,云清净感到颈骨“嘎吱”一响,于是将这破鸟又塞回了锁妖囊。 江信总算撑出一个苦笑,又问:“对了,云少侠怎地来天鸿城了?” “近来实在闲得慌,加之那晚过后,我总觉得杜荣的死不大对劲,就怕那姓霍的乱来,所以过来瞧瞧。”云清净如实答道,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一同远离喧闹的擂台,在城中信步。 江信看上去颇为憔悴,尤其是那一双星目,血丝密布,像是好几天没合眼:“其实那晚回到天鸿城之后,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悄悄追去了武宗堂,结果……” . 夜风在城中刮得肆无忌惮,应是要变天了,江信在中轴大街上逆风而行,满是心不在焉。 难处是不能分享的…… 霍潇湘的话还在耳畔萦绕,江信每个字都听得刺痒难耐,实在琢磨不透,只想当面问个清楚。 武宗堂入夜之后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落叶在门前随风狂卷,唯有里屋的灯火映出憧憧人影。 江信正欲叩门,只听什么东西碎了一地,他及时罢手,壮着胆子从墙外翻了进去,见院中无人,便蹑手蹑脚地溜去屋外——这种窥视的行为实在有失礼数,江信惴惴不安地守在门外,却又舍不得离去。 透过门缝,能看见武宗堂三位堂主和几名心腹弟子围在一处,而屋内气氛几乎快要凝结成冰。 霍潇湘望着一地残渣,依旧冷漠:“你就只会拿这些杯子出气?” “你都冤枉到老子头上来了,老子还不能发个火?”霍刀坐在椅子上无比愤然,恨不得抄起拐杖再劈头盖脸地砸过去,幸好被身旁的兄弟们及时拦下。 “我何时冤枉了你?”霍潇湘觉得莫名其妙,“我不过是在问你跟杜荣的死有无干系,回答一句有或没有,很难么?” 霍刀话到嘴边全都噎住了,唯有一张憋得通红的脸,其余兄弟们噤若寒蝉,完全不敢吱声。 霍潇湘身旁站着一名红衫女子,乃是武宗堂的三堂主庄怜,她梳着高发髻,看上去不易亲近:“你以为老大愿意这么质问你么?你自己出去问问,谁不知道咱们武宗堂的霍二堂主前段时间跟人家在东郊码头打了一架?” 霍刀越听越不服气:“那又如何?明明是那杜荣贪生怕死在先,违背江湖道义雇来暗影,如今遭了报应,凭什么要找老子算帐?” 霍潇湘无力地掐着眉心,只觉对牛弹琴,庄怜转过头去:“星璇!你来说说是怎么回事!” 贺星璇正闷声不吭地替众人掺茶,听三堂主厉声一唤,他只得缓缓放下茶壶,表情有些为难:“事到如今,大家还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霍潇湘乍一抬头,众人也跟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星璇用指甲在壶盖上来回刮蹭,酝酿了好几回合才开口道:“这次的事,都是冲着我们武宗堂,冲着霍大哥你来的。” 霍潇湘的神思有一瞬的凝滞,很快,他敏锐地察觉到在场众人的神情都发生了变化,茫然或愤慨都被粉饰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彷徨。 “你们……有事瞒着我?”霍潇湘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一丝诧异。 庄怜扶着右臂,用寒凛的目光扫视一圈,无人敢冒头答话,霍潇湘只好看向贺星璇:“为什么说是冲着我来的?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星璇忽然欲言又止,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庄怜,霍潇湘若有所悟:“这里谁说了算?” “不是这样的,霍大哥……” “够了!”霍刀当即出声喝止,“霍潇湘,就你会咄咄逼人是吧?他们不敢说,老子来说!” 霍刀顾不得旁人,气势汹汹地架起拐杖,扯着大嗓门儿道:“你以为漕帮那群孙子是什么善人?老子和一帮兄弟为了堂里的生计,削平脑袋去他们码头干活,结果杜荣那王八蛋将工钱榨干不说,好几次出言侮辱,谁他娘的能忍!” “你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么?我们武宗堂这帮人,除了你霍老大,其余人都是一群血蛭!窝囊废!下九流!自诩有点拳脚功夫,连狗屁都不如,还不是得像狗一样在钱堆面前摇尾巴!” “霍刀!别添乱了!”庄怜怒斥,霍潇湘却横过手来打断了她。 霍潇湘绷着牙关:“继续……” “你霍潇湘有本事攀上江少盟主,攀上北墨世家,还他娘的攀上了不归山的仙门,你还记得你是谁么?你还记得你身上流着武宗的血么?你他娘的不是不信天地也不信神魔,只信你们家引以为傲的武学之道么?我呸!老子看你天天在外面跟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逍遥快活,什么狗屁武学之道,连五斗米都换不来!” 门外的江信心头一绞,原地踉跄了半步,与此同时,茶壶骤然倾倒,茶水流了满桌,贺星璇握紧拳头,哽咽道:“二堂主……适可而止吧!” “所以,”霍潇湘换了口气,克制住翻涌的情绪,“你们是因为这个,才打起来的?” 霍刀许久没有骂得如此爽快,心情正好,见到霍潇湘如此“忍辱负重”,不免觉得好笑:“你他娘的也别想用什么值不值得的那一套来教训老子,你以为就这一次么?你问问庄怜,问问星璇,再问问在场诸位,谁没被外人蹬鼻子上脸过?” 霍潇湘的目光在屋内游移,众人心虚的神情已然说明一切。 “这些恶意,都他娘的是你霍潇湘招来的!”霍刀又道,“你名气多大啊!武功多强啊!外面那帮孙子不敢惹你,就只会来惹我们!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漕帮的人翅膀硬了,敢明目张胆地冤枉你了,你有本事就自己扛,别想往老子身上泼脏水!” 霍刀歪歪扭扭地挪向门边,用拐杖撞开了门:“哼,若真是老子杀了杜荣,老子就天天戴朵大红花去他们码头炫耀!气不死他们!” 长夜漫漫,霍刀扬长而去之时已是三更天,霍潇湘不再多说什么,找来一块抹布将桌上的茶水擦拭干净,好几名弟子在他身旁欲言又止,却都被霍潇湘打发走了。 “辛苦了,早点歇息。”霍潇湘说得有气无力,弟子们从未见过堂主如此温言细语,只得唉声叹气地转身离去,星璇和庄怜守在原地,各有所思。 江信躲在角落里暗自垂泪,原来这所谓的难处……他当真是一无所知。 屋内烛火一暗,江信只得趁着无人发现,狼狈地逃了出去。 霍潇湘关上屋门,在窗边驻足片刻,以为自己生出错觉,总觉得有什么人来过,星璇担忧道:“霍大哥,你没事吧?” “没事,”霍潇湘摇摇头,“星璇,前些日子你身上的伤也都是……我招来的么?” 贺星璇将布满伤痕的双手往身后一藏:“霍大哥这是什么话,你别听二堂主说得如此夸张,我在外面给人当陪练,少不了要挨打,大哥你以前不是也……” “贺星璇,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庄怜瞪了他一眼,星璇自觉失言,匆匆退了下去。 霍潇湘沉声问:“不就说说以前给人当陪练的事,何时成了禁忌?” 庄怜咬着唇,紧盯着霍潇湘:“禁忌就是禁忌!老大,你可别忘了,江海年之所以这么看不起你,就是因为你的这段过去!我就不明白了,堂堂正正靠自己挣来的生活,怎么在他们那些名门眼中就成了不择手段、不洁身自好?” “不可对江盟主无礼。”霍潇湘仓皇转身,去到院中,庄怜便一路追上前去:“为何?凭他是武林盟主,还是凭他是少盟主的爹?” “小怜!”霍潇湘加重了语气,庄怜无奈作罢,眼中却是波光粼粼。 “此事怪不得江盟主,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武宗何等盛名,我却到处给人当活靶子练手,确实有失尊严,况且我连续十年占着聚英会的魁首,江盟主对我不满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你今年索性就不去比了?”庄怜眉眼飞挑,凛若寒霜。 霍潇湘站在院中,眼前逐渐勾勒出白昼时分众人在此练武的身影,凉风吹拂,又化作早年的记忆,层层叠叠,模糊不清。 “没这个必要了……” “老大!”庄怜倏然扑上前来将霍潇湘拦腰抱住,“你才是我们的主心骨!我不管外人如何嫉妒你,流言蜚语如何中伤你,只要正道上有你守着,我们根本就不会在意眼前这些磕磕绊绊!” 庄怜将头紧紧贴在霍潇湘怀中,霍潇湘虽是手足无措,却也不好躲开:“小怜,你……” “我知道这些年的日子不好过,修仙炼魔成了江湖的心头好,我们反倒沦落为旁门左道!可一个武者要变成那般非人非鬼,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今,连漕帮那群人都敢来挑衅我们,日后呢?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所以,老大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这样就没人可以欺负你……也没人敢瞧不起我们……” 庄怜不觉哽咽,当即松开手将眼泪抹去,霍潇湘瞥见衣衫沾湿,心头骤然泛起沉渣,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离家立下的重誓,根本不值一提。 “还有一个人,你务必要小心。”庄怜抽了抽鼻子,撇去方才的失态。 霍潇湘:“谁?” “贺星璇。” 第 53 章 可惜江信早早离去,并不知晓其后的事,他只依稀记得自己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回到江府之后恍如大梦一场,若非江海年揪住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他还找不到宣泄的机会。 江海年时常挂在嘴边的“朽木不雕”和“曲意逢迎”都太过刺耳,前者骂的是自己,后者骂的是他这辈子最好的兄弟,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反驳了父亲的话,脱口的那刻,父子俩同时发怔。 此后,江信彻夜未眠,颠簸的心神总算疲倦,消停了一会儿。 原本聚英会比擂是缓和父子关系的最佳时机,父不言、子不语,痛痛快快赢一场,无声胜有声,可江信没能把握住,反倒让彼此的裂缝愈来愈宽。 云清净有一脚没一脚地踹着路边的枯草,这故事于他而言,不仅冗长,还毫无道理可言。 那姓霍的虽说确实有点本事,一声不吭也足够招摇,可也没到这么人见人怨的地步吧!外人都要群起而攻之了,他还能不动如山,妄想独自扛下,坐拥这一地的凄凄惨惨戚戚? “走,去武宗堂看看。”云清净收回自己不安分的脚。 江信显得有些局促:“可是……这些都是我偷听到的,不好让霍兄知道吧?”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认的?别婆婆妈妈了,快走!”云清净愣是摁着江少盟主的头拐了个弯,公然胁迫他在前带路。 . 霍潇湘许久没有翻看过门中的账本,今日心血来潮,找庄怜要了厚厚的一本,独自坐在练武场边的长凳上认真品读。 武宗堂与灵荡峰半斤八两,门下子弟也就十来个,不巧的是霍刀前几日带人出去斗殴,又折损了几个,现在四肢健全,可以到处活蹦乱跳的,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 武宗尚武,却与那些好战莽夫有霄壤之别,子孙后代看似清高,实则外冷内热,个个都揣了颗传道授业、兼济天下的心,先祖还曾是朝廷里吃官俸的帝师,没想到岁月蹉跎,曲高和寡,武宗后人渐渐变得有心无力,大多选择了归隐。 霍潇湘就是家里的一根倒刺,非要将这经年累月的夙愿捞回来,离家远行,见见所谓的世面——然而这“世面”却像账本上的红圈一样,越看越头疼。 又是入不敷出啊…… “老大。”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飘了过来,霍潇湘抬起头来,只见两名弟子别别扭扭地站在跟前,身后还藏着什么东西。 霍潇湘将账本合上:“怎么?漕帮的人又来闹事了么?” “没有没有!”高个儿弟子连连摇头,身后的包袱终是没有藏住,让霍潇湘逮了个正着。 霍潇湘缓缓起身,望着两名弟子不说话——他们都是武宗堂的“老人”,在风霜里打过滚,与霍潇湘一起熬过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是共患难的兄弟。 “我和阿群……打算回老家去,特来向老大辞行。”高个儿弟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人。 阿群赶紧接过话来:“老大你千万别多想!我们就是离家太久,有些惦记,而且我们这把岁数也该回去成家了,上次我姐递了封信来,说我的小侄儿都好几个了呢……” 霍潇湘比他俩整整大出三岁,听闻这话不免失笑。 “那……多加保重。” 霍潇湘没有刨根问底,也没有挽留,毕竟眼下这个多事之秋,他没什么留人的底气。 “我突然想起,当年我和大忠第一次来到武宗堂的时候,老大你就站在这个门口,”阿群用脚尖扫过破损的门槛,笑得极憨,“可吓人了!” 霍潇湘哭笑不得:“吓人?” 大忠跟着一乐:“对啊,当年老大你在聚英会上一战成名,每天慕名前来献媚、挑衅的人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你都是冷着一张脸将他们打发走了!” 凑热闹的人,自始至终都不曾灭绝。 霍潇湘冲他们笑:“既然吓人,你们为何还来投奔?” “哈,我和大忠从小就想学武,可惜资质不够,去那些大门大派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后来听说老大你买下这里建了个武宗堂,就紧赶慢赶地跑来投奔了,能成为武宗的弟子,说出去多有面儿啊!” “你还别说,刚进武宗堂的那段日子,出去一提咱老大的名号,那些地痞流氓都得崴着脚趾头!” …… 听起来自己倒像一个流氓头子。 霍潇湘眼底微酸,只默默笑话这两个大傻子,兄弟三人在门前相拥,恰逢贺星璇抱着一摞铁剑经过,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霍潇湘送别完阿群和大忠,一回身便迎上了他的视线—— “霍大哥……” “来,给我。”霍潇湘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东西,直奔北边的杂物间。 推开门,灰尘漫天飞舞,霍潇湘面不改色地将铁剑放进角落,顺带收拾了倒得横七竖八的长矛。 贺星璇守在他身后,忍不住道:“霍大哥你放心,就算武宗堂真的到了人去楼空的时候,我也不会离开你的。” 霍潇湘将他推出乌烟瘴气的杂物间,顺手带上屋门,又拍了拍身上的灰:“不会人去楼空的,就算我倒了,武宗堂也不会倒。” “怎么会?这话应当反着说才对。”贺星璇露齿一笑,霍潇湘冷不丁想起庄怜说过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应对,从怀里拿出账本作遮掩。 星璇在门中年纪尚轻,平日本是不苟言笑,可单独与霍潇湘在一处时,总会变得开朗许多,他一路追着霍潇湘坐下,问:“霍大哥今日怎地看起了账本?往日不都是三堂主在管么?” 霍潇湘捏着账本一角,踌躇许久:“星璇……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嗯?”贺星璇没有太多防备。 霍潇湘又道:“你这一生,最想做什么?” 贺星璇怔愣一番,笑道:“霍大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每个人皆是独一无二,”霍潇湘并不觉得好笑,“选一条自己的路走,岂不是更快活?” 贺星璇的笑容有些发僵:“可是……自己的路,是哪条路?” 大道三千,放眼过去茫茫一片,霍潇湘显然答不上来。 他在想,武宗的桃李梦做了百年之久,起码也有个不误人子弟的底线,如今武宗堂的兄弟逐渐离散,他再不能像往日那般不闻不问,起码要好好劝劝他们,让他们尽早想好出路。 孰料贺星璇的目光转瞬就变了:“霍大哥,你不会是想赶我走吧?” 霍潇湘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答话,星璇一把拽住他:“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我没有家,什么都没有!若非一年前得你相救,我连命都没了!” “星璇,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霍大哥,你是武林之中最强的人,也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哪怕是死,也绝对不会伤害……” “星璇!”霍潇湘反手将他制住,贺星璇一口气卡在胸前,心脏赫然往外撞,瞬间便是脸色惨白。 霍潇湘赶紧将他松开,拍着他的肩:“星璇?你怎么了?” “霍大哥,我方才说的……字字肺腑。”贺星璇一度哽咽,很快掩面逃离。 霍潇湘没想到场面失控至此,正欲追上前去,一句响亮的“姓霍的”从门外杀了进来。 他回头一瞧,云清净瞬息而至,而江信怯生生地冒了一个头,直到瞥见霍潇湘,才犹犹豫豫地踏了进来。 云清净举起手来:“好久不……” 霍潇湘从他身旁径直掠过,怒气冲冲地站在江信跟前:“你怎么来了?” 云清净的手扑了个空:“……” “喂,姓霍的!”云清净气不打一处来,“别目中无人啊!” 霍潇湘瞪着江信:“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专心在聚英会赢下每一场比赛!这边鱼龙混杂,不要随随便便跑过来!” 江信怂着脑袋,嘴角委屈地抖了抖:“霍霍霍霍霍兄,我只是想帮你……” 霍潇湘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只是祸从口出,覆水难收,他不得不撑着气势,原地不动。 江信明白,近日武宗堂并不太平,三天两头就有漕帮的人来门前叫骂,抑或在背地里耍阴招,总之就是各种折腾,就差上房揭瓦了。 江信也明白,霍潇湘这么骂他,也是为他的老父亲长命百岁着想。 江海年自从得知杜荣的事,从一边头大变成两边,加之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北原大婚,忙得昏天黑地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这个本该是新郎官的不肖子到处跟人鬼混,聚英会擂台赛也比得马马虎虎, 可明白归明白,终究掀不起太大的水花。 他只要一想起那晚霍刀对霍潇湘的辱骂,心就翻来覆去地绞着疼。 “霍兄,我和云兄在来的路上打听到,杜荣的宠妾今日要在城隍庙举办一场法会,或许我们可以趁这个机会去查一查……” “我知道了,但是你……马上给我回家去!”霍潇湘语气坚决。 江信为难地“啊”了一句,又向云清净求援——奈何这姓云的站着说话不腰疼,玩起了过河拆桥的戏码,眼一横,学着霍潇湘的语气道:“听见没?赶紧回家!” 江信:“???” 霍潇湘没料到这姓云的还学会“见风使舵”了,火气都被哽了一下。 江信左右为难,委屈都翻上了天,扭头就跑,霍潇湘下意识动了动手指,勉强克制住了。 今日,霍潇湘接连气走了两个人,堪称双喜临门,他倍感焦虑地揉着眉心,欲叹不叹。 云清净禁不住打量起这偌大的武宗堂,总觉得哪里古怪,一时也说不上来。 待身边的霍潇湘一抬头,云清净便抢先道:“少废话!姓霍的,此事不是你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杜荣的死相你也亲眼目睹,这十有八|九都与妖魔有关,别想撇开我!” 霍潇湘踌躇一番,没有像往常那般故作不屑,反倒诚恳地道了一声谢。 谢?有什么好谢的?谢他对洗清冤屈之事仗义相助?还是谢他帮忙打发走了那位看似陌上人如玉,实则是个蛋壳心的好兄弟? 云清净向来吃软不吃硬,抱着剑背过身去:“水落石出了再谢吧!” “抱歉,墨姑娘大婚在即,聚英会也快到了尾声,我却一直给大家添乱……” “哎,你怎么变得这么叽叽歪歪了?大婚那日,罚酒三杯!不,十杯!” “十杯?若是十杯草原蜜,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霍潇湘终于忍不住回怼了一句,随手招来一名弟子,让其将账本送还给三堂主。 云清净一边忙着从锁妖囊里放出祥瑞,一边冲他做了个鬼脸—— 当然,是笑比哭还难看的鬼脸。 ※※※※※※※※※※※※※※※※※※※※ 看了眼接下来一个月的行程,默默望天(我会坚强地写下去的……阿门。 第 54 章 武宗堂与江府分属城东与城西,缀在长街两头,中间隔着十里繁华——这是江信在这八街九陌的天鸿城里最熟悉的一条路,不为别的,仅凭他在这条路上来往已有数年之久。 无论遇上什么阴晴圆缺的事,哪怕只是鸡毛蒜皮,他都会下意识地沿着这条路去武宗堂找霍兄叨叨几句,方才有所心安。 日积月累,聚沙成塔,现在的他几乎闭着眼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于是,江信讷然地握着手中长剑,尽情地在路上魂不守舍。 聚英会擂台边的呼嚎声如浪拍岸,接踵而至,不经意间夹杂了一个不和谐的闷响,江信骤然醒转——这是什么声音? 似乎不是从擂台的方向传过来的…… 江信身形一缓,停在一处暗巷门口。 他自如地朝前走了几步,又轻燕似的旋身贴在墙边,小心翼翼地一探头——几道黑影从无数破竹篓堆积的小山后掠过,“竹篓山”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江信的直觉跳了出来,将眼前抹得一团黑,他便趁着无人察觉,只身窜进了暗巷。 那人的胸膛已然没了起伏,江信谨慎地凑近一瞧,赫然大惊,这人的脸竟被刮得面目全非! 五官尽皆血肉模糊,唯有颈上棕黑色的三撇醒目地刻入眼里——那是“影”字的一半,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暗影。 江信左右来回张望,确认无人留守才敢伸手在尸体上翻看,但是此人浑身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物件,身份根本无从知晓。 江信心下一悚,想着横尸在外终究不太妥当,正欲拐去中轴大街的衙门报官,身后突然传来窃窃私语声。 “人呢?” “就扔在前面了。” 江信情急之下翻身跃过围墙,躲进某户人家的院子里,勉强趴在狗洞前窥视外面,虽然看上去不甚雅观,可他也顾不上太多。 来了三个人。 为首的须髯大汉披着一身露肩大褂,瞥见尸首的那刻,嘴角狠狠一抽:“下手这么狠?” 江信撑在泥地上的五指陡然弯曲,嵌了进去——是庞良! 两人在聚英会上多次碰面,纵是冷嘲热讽、爱答不理,江信也能将这模样记得一清二楚。 “霍魁首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宁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会捅篓子的苍蝇。”黑衣人冷然嘲道,他以乌布蒙面,嗓音却很年轻。 想不到,狼牙帮的当家人竟与暗影有关……等等!他说什么?霍魁首?哪个霍魁首? 江信不禁问出了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愚蠢到他深陷泥地的指尖突然就撤了力,整个人险些软倒在地上。 放眼江湖,担得起“霍”姓,还称得上“魁首”二字的,除了……还有谁! 庞良粗圆的喉结悄然一滑,避邪似的远离了尸首,冲黑衣人咳嗽几声:“他这么急着杀人灭口,莫非漕帮的杜少帮主真是他杀的?” 黑衣人下意识做了个扶剑的假动作,可江信此刻犹如抽干了三魂六魄,根本无暇顾及。 “听闻杜少帮主死得古怪,不像是霍魁首的手笔,可是你也知道,暗影里面能人异士奇多,说不定就有会使妖法的。” 第三人警惕地望着四周,冷着脸道:“这里离街市太近了,嚼舌根能不能别这么招摇!” 庞良似乎颇有犹豫,然而那尸首实在过于骇人,他只好妥协:“行吧,我明白了,你们回去告诉霍魁首一声,只要我下一场能对上江少盟主,我一定……一定好好地输给他!” 江信的目光在暗处扭曲翻涌,像是裹着无数泥泞,满眼混沌不堪。 庞良这厮也会如此服软?他不是恨天恨地、眼睛都长在脑门上么? “但我有一个条件,”庞良又不甘心道,“事成之后,我在暗影里拿的悬赏金必须要翻倍!” 庞良的脖颈上有一处形似脱皮的口子,再定睛一看,似乎大有玄机,或许沿着那条边撕开那一层皮,暗影的三撇标记便会露出来…… 或许,只是或许。 “这个好办。” 三人达成交易,转身往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离开,整个暗巷的一线天还回荡着聚英会那头的喝彩声——闹市的喧嚷,恰是最好的遮掩。 江信缓缓坐直身子,恍惚不已,一个活物冷不防蹭了上来,发出“哈、哈”的呼吸声。 他赫然回头,长剑都露出了半截锋芒,却在看见一只狗头的瞬间,将剑塞回了剑鞘。 “哈、哈、哈……”一只浑身脏兮兮的土狗,暂且说是土狗,睁着墨绿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停地在江信的白衣边狂嗅。 江信:“……” 尾巴倒是摇得欢。 江信与狗对视一阵,生怕它没心没肺地叫出了声,使出浑身解数,用双手在空中反复下压,示意狗兄冷静,闭嘴,千万别暴露了他。 狗一歪脑袋,往江信身上蹭得更欢,一摁就是一个脚印,缀上江信一身雪白。 暗巷总算是沉寂下来,江信哭笑不得地将狗拨开,见它瘦骨嶙峋,想必没有主人照看,才在各家的狗洞里自由来去,得过且过。 江信多愁善感的心思又被勾了起来,他摸摸狗头,毛发怪扎手的,低声叹道:“狗兄啊狗兄,人在江湖飘,多找几个伴总归是好的,你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 世说狗通人性,理应不假,那狗听了江信的话,立即往地上一躺,露出脏不溜秋的肚腩,里面竟然系着一枚碧玉耳环。 江信一愣,伸手取下,发觉金贵无比:“这该不会是狗兄以前的主人留下的?” 狗头点得一颠一颠,似是找到了知音。 江信这才抬起眼来望着这片家宅,竟是荒无人烟,蛛网密结,无怪乎台阶上积了厚厚的苔。 狗依然兴奋地摇着尾巴,江信便在它的带领下踩过杂草丛生的石板路,钻进了破败的屋子,而堂中四分五裂的牌匾引起了他的好奇。 江信在捡破烂一事上就是个不识人间疾苦的愣头少爷,他专心致志地拿起碎片拼在一起,其后,他本就抿紧的嘴唇骤然泛白。 是个“贺”字。 . 城隍庙外已是人满为患,老百姓酒足饭饱就爱凑热闹,尤其是围观那些大富大贵的人家,比如漕帮的少帮主死后,他的宠妾是如何当着正妻的面,在法会上当家作主,恨不得方圆十里都知道她家宠妾灭妻的。 霍潇湘走得步步艰难,摸了摸唇上粘着的胡子,转头瞪了云清净一眼:“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那当然了,你被他们认定是凶手,倘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法会,不被乱棒打死就邪门了!”云清净漫不经心地答道,“要不是我灵力还没完全恢复,我能施法将你变成一个花姑娘!” 霍潇湘:“……” 姑娘可以,花……? 云清净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于是他趁霍潇湘无话可说时,心满意足地讥道:“毕竟是个俏郎君,除了脾气暴躁了些,扮成姑娘说不定能去花楼谋个头牌来当当。” 霍潇湘:“???” 谁骂他脾气暴都行,这个姓云的不行!八辈子都不行! “没想到,有些人身为仙门子弟,对风月场所还有点考究!”霍潇湘绕开拥挤的人群,低埋着头,往门内挤了挤。 “我会这么无聊?这都是以前在灵荡峰听王清水说梦话听来的。” 云清净将长发束起,颇像江湖上坑蒙拐骗的假道士,往人群中一站,瞎猫遇上死耗子,老百姓就自觉让了一条道。 霍潇湘诧异地望着这条康庄大道,内心的怨念又厚了一层。 祥瑞挂在云清净胳膊上,听见主上一说,一方面对灵荡峰的师兄弟颇为想念——不,它还是更惦记温良敦厚又貌美如花的苏掌门,另一方面不忘打趣道:“主上,我听三师兄将花楼吹得可神了,是男人的琅嬛福地,咱不如趁这次的下山的机会,去花楼里见见世面?” 云清净目不斜视,一直到门口才纡尊降贵地溜进角落,与霍潇湘并肩。两人堪堪站定,庙前便有无数鬼火在经幡间飞旋,鬼师戴着诡异的暴眼鬼面,口中念念有词,围着一名娇滴滴的贵妇人不停转圈。 霍潇湘压低嗓音:“这就是杜荣的宠妾,叫徐莺莺,一年前才纳入杜家,风头正盛。” “主上!你还是个男人么!”祥瑞横插一句,“放着美娇娘不去调戏,天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作甚!我们去吧,去吧,去吧……” 云清净:“……” 一旁的某霍姓大老爷们儿:“……” “官人!你死得好惨啊!” 徐莺莺放声大哭,缭乱的鬼火嗖然降下,将中央一口巨大的三角鼎点燃,鬼师的拂尘一扫,大火被一分为二,是时大呼:“冥门大开!生魂入归!” “搞清楚了,这里就你一个不是男人!”云清净耷拉下眼皮,虚掩的目光越发嘲讽,祥瑞当场吃瘪,哼哼唧唧地飞去霍潇湘肩上。 霍潇湘紧守着庙前逼仄的气氛,觉得这杜家人似乎也是人心不齐,各怀鬼胎,徐莺莺虽哭得声嘶力竭,可一滴眼泪没榨出来,还不如杜荣的老母憔悴得厉害。 “白费气力罢了,”云清净靠在墙边,“也就你们这帮凡人喜欢求个心安理得,才弄出这些神神叨叨的法会来。要知道,各界众生唯一不能主宰的便是生死,生魂死魄,消逝便消逝,岂是随意就能左右的?” 霍潇湘一偏头,觉得稀奇,并不是针对话里的内容,而是觉得云清净说出这番话莫名的玄乎,平日这厮自恃甚高,最钟爱的便是水仙不开花——装蒜,装久了,倒忘了他还是个正儿八经的仙门子弟。 “那谁在主宰生死?”霍潇湘问了一句。 “我们仙族的史书上记载过,天神乃是生死主宰,不过我在蓬莱活了这几百年,从来未曾见过天神,也不知道这所谓的‘神’究竟在何处……” “噗嘶——!”祥瑞扑扇着翅膀,在云清净耳边疯狂闹着,就怕泄露了什么天机。 云清净放空的思绪陡然回撤,转头对上霍潇湘的视线,此人的眉头已然皱出了好几道细纹。 云清净知道这些武林中人脚踏实地,各路妖怪已是他们能接受的极限,倘若向他们硬搬出人界之外更广更玄妙的世界,八成会以为自己失心疯。 “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说的话的。”云清净这么一说,活脱脱入了那些满嘴鬼话的瞎道士的魂儿。 “我倒没有不信,只是觉得……人若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和命运,颇为可悲。” 霍潇湘顺着他的话,说得有口无心,向来笃定的目光有片刻闪烁,云清净咂咂嘴,接不上话。 正当此时,城隍庙刺耳的奏乐声戛然而止,未等两人再旁观一阵,该露的马脚仍是藏不住了——徐莺莺哭得晕厥在地,只一瞬,鬼师们的风衣齐齐爆开,露出了腰间的利刃,蹬天而起,朝杜家人刺杀而去! 是暗影! ※※※※※※※※※※※※※※※※※※※※ 闲来聊一句,名辈这个故事虽然有私设,但本质上还是特别传统、特别古早的仙侠世界观,没什么修真高中低玄的东西,什么仙啊魔啊只是不同族群而已,自然特征不同,人心还是相通的。鞠躬! 第 55 章 刹那间火星飞溅,迅疾的人影从半空中砸了下来,潜藏在面具背后的杀意几欲喷薄而出,法会被迫中止,门外围观的人群惊惶失措地向外逃散,推搡之下,许多人都摔了个狗啃泥巴。 霍潇湘齿间一错,脚步已然挪出丈余,岂料一道蓝光从旁相挤,愣是将他打偏了方向,霍潇湘微怒:“你别乱来!暗影绝非泛泛之辈,少逞能!” 云清净不等甩出灵剑,只立起一道掌刃,向着一个鬼师的后颈霍然劈去,那鬼师专注于对杜家大娘子龇牙咧嘴,没来得及躲避,堪堪一瞪眼,颈后就受了重击,眼珠子险些弹飞出去! 下一刻,那人踉跄倒地,还是脸着地,吓得杜家大娘子花容失色,踩着碎步连连后撤。 云清净一回头,冲霍潇湘戏谑地挑起眉头:“这还需要我逞能?” 霍潇湘:“……” 不应该啊,霍潇湘如是想。 他的目光飞快扫过这群来路不明的暗影,那耀眼的三撇标记敞开在外,极富威慑,稍一比划就能吓得杜家护卫手忙脚乱。 可惜山外有山、楼外有楼,霍潇湘对武学谙熟至深,只要是用手脚舞出的招式,在他眼里无非都是各种“花样”,所谓万变不离其宗,什么人有什么样的功底,一招一式之间是藏不住的。 此事必有蹊跷。 杜家护卫并非漕帮子弟,武功大多都是纸糊的,吓唬老百姓管用,真正打起来便是漏洞百出,浑似活人盾牌,顶多为主子拖延时间罢了。 这场法会本是为杜荣而设,到场的却只有他的妻妾和年迈的母亲,漕帮的杜帮主及其麾下兄弟无一到场,这才使城隍庙内形如儿戏,旁观者来去自如,唯有女眷在此哭哭啼啼。 霍潇湘记得杜帮主是个八面玲珑的老江湖,是否爱子如命尚不可知,但足够珍惜自己那张老脸,名誉塌了就跟要了命似的。 徐莺莺的举止过于张扬,传出去难免遭人不齿,可她又是杜荣最宠爱的妾室,杜帮主方才经历丧子之痛,心有不忍,只好一边默许一个小妾在此兴风作浪,一边又与这场法会撇清干系,隐约有警告意味,可惜天不遂人愿,好好的法会转眼就变成了一场招摇的杀人现场。 霍潇湘轻笑一声,也不知该可怜谁。 云清净掌风生灵,从凡人肌肤上燎过便是一道血痕,鬼师们显然不曾料到杜家人还有如此厉害的“援手”,紧赶着上前来将云清净团团围住。 “要想活命,别多管闲事!”说话的是方才作法的鬼师,应是这帮杀手的头领,他言谈间,故意将利刃边的血迹从袖前擦过,摆出咬牙切齿的模样。 云清净颇为嫌弃,正打算出手将这帮杂碎就地碾了,岂料一呼一吸之间,那说话的鬼师手肘被人向后一钳,整个人被迫叩首,身体像转轮似的向后腾空卷去,“啪唧”一声摔在地上。 附近两名喽啰握手尖刀,一横一竖地斩向霍潇湘,霍潇湘没有任何拆招,只微微一偏头,那带有弧度的秋叶刀恰好从耳畔落空而去,杀手们见了皆是背脊发凉——此人竟然连这种刀形进攻的路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霍潇湘的嘴上还粗糙地粘着胡须,配上眼顶两道锋利的浓眉,倒有四不像的煞气。杀手们在这两名不速之客面前吃了瘪,彼此对视一眼,即刻抽身离去。 云清净正要乘胜追击,霍潇湘一手将他拦下:“不必了。” 云清净听出他话里的机锋,转而看向火炉前的徐莺莺——好家伙!这小女子的躺姿还换了一种! 城隍庙余下狼藉,惊魂未定的杜大娘子搀扶着杜母走上前来,这老人家已是脸色惨白,半口气悬在嗓子眼,喘得怪吓人的。 “多谢二位义士!要不是有你们,恐怕我们早就命丧黄泉了!”杜大娘子哭得梨花带雨,还不忘留一分犀利给地上的那个小贱人。 徐莺莺逐渐苏醒过来,后知后觉地叫着:“救命啊!救命啊!” “别吵了!”杜大娘子掩嘴怒斥,徐莺莺不甘心地回瞪她一眼,妻妾之间剑拔弩张。 鉴于有外人在场,家丑不好外扬,杜母又捂着心口不停喊疼,徐莺莺只好变了脸,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转身朝两个大男人笑脸相迎,越俎代庖地招呼道:“多谢二位仗义相救,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望二位义士笑纳。” 霍潇湘始终站在云清净身后,半低着头,唯恐被人看出破绽,见徐莺莺以珠钗相赠,暗中掐了云清净一把,结果这厮的反骨是朝天生的,竟装模作样地接下了! “你!”霍潇湘刚一开口就被从天而降的祥瑞捂住了嘴。 比哑巴吃黄连还不如。 . 两人辗转去到无人的郊野,云清净把玩着手里的珠钗,抬眼冲祥瑞一个蔑视:“你还要捂多久?” 霍潇湘:“……” 祥瑞不仅将翅膀糊在人家嘴上,连头都贴了上去,心肝宝贝儿似的舍不得放手:“人家霍小哥都没说什么,主上你着什么急?” 霍潇湘:“……” “他倒是想说话,你得松开啊!”云清净一手将这色鸟薅开,顺带拨去了霍潇湘蹩脚的假胡子,那撕开的一瞬,霍潇湘是彻底没脾气了。 他捂着火辣辣的人中,背过身去不说话,云清净忍不住追问一句:“接下来去哪儿堵人?” 霍潇湘顿了顿,回头盯着他手里的珠钗:“通常雇佣杀手会先付定金,事成之后再将赏金补全,方才那帮人刺杀失败,恐怕也不会心甘情愿,应该会找机会再和雇主商量商量。” “你知道的还真多,”云清净随口道,“要不是跟你有那么几分熟,还以为你也当过杀手呢!” 霍潇湘眸色一淡,复又明亮起来:“没杀过人,还没被人杀过?” 云清净当即哑然。 . 傍晚,城隍庙空无一人,鼎中三柱高香业已烧至最末,庙门忽又“吱呀”一声被推开。 云清净和霍潇湘各自躲在两座判官铜像背后,只待人影一现,即刻现身点其穴道。 徐莺莺僵在原地,害怕道:“你们不就是想要钱么!我全都给你们!” 尾音刚落,一道珠钗划过她的脖颈,点在跳动的经脉处:“别叫。” 徐莺莺察觉到颈上的寒意,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云清净靠近她的耳畔:“放心,不会要你的命,只用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即可。”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威胁漕帮!”徐莺莺认出了他,嘴快溜了一句狠话,心中却是发虚。 云清净收回珠钗,笨拙地塞回她的发髻里,插得歪歪扭扭,霍潇湘则一直站在她身后,问:“这个你不必知道,否则,你雇佣杀手当众行刺自家人的事就要传入杜帮主耳中了。” “休得胡言!那分明是暗影!漕帮树敌不少,说不定是哪个仇家派来的,与我何干!”徐莺莺试着狡辩,无奈不顶用,霍潇湘直接驳了回去。 “第一,暗影不会轻易露出颈上的标记,因为他们做的是杀人的买卖,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会暴露自己,身败名裂,第二,你雇来的人还差了些火候,在竞争激烈的暗影内部根本活不下去,第三……” “第三,如果不是你,那你现在跑回来做甚?”云清净抢了先,霍潇湘点头默认,又补道:“若是猜得没错,你雇的那帮人马上就要回到此处见你,那些人无非是些江湖上的泼皮混子,惹急了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徐莺莺一双杏眼极力圆睁,语气柔和了些:“二位义士想知道什么?” 云清净与霍潇湘对这个结果自是心中有数,难得撇开偏见,彼此使了个眼色,云清净便大咧咧地走到徐莺莺跟前:“杜荣死前,见过什么古怪的人,或是做过什么古怪的事?” 徐莺莺咽了咽口水:“夫君他去东郊码头之前,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让进。” “为什么?”霍潇湘紧接着问。 “前些日子,我半夜醒来发现枕边无人,于是悄悄掀开床帘,正好瞥见夫君裹了一身严实的黑衣裳出门去了,就是那夜回来之后,夫君就像变了一个人,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黑衣裳?”云清净好奇道,霍潇湘在他眼前比了个“暗影”的口型。 云清净仍是茫然,又问:“那武宗堂的人前来挑衅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 徐莺莺似乎想起什么,急忙道:“之后!对,就是夫君夜出后第二天,那位霍二堂主就带人来码头讨架,可是夫君将自己关在房里,没去应战。”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干什么?你们难道就没派人进去看看?”云清净觉得不解,除了修仙之人的辟谷,哪个正常人一没犯错、二没犯病的,还能茶饭不思地关自己好几天的禁闭? 徐莺莺面露难色,像是回忆会吃人:“没有,夫君脾气不好,谁也不敢招惹,只有几个下人听见过房间里传出吃东西的声音,后来夫君去码头,下人进屋收拾,发现许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城隍庙背阴,昏黄的夕色落不下来,庙里很快变得晦暗不清。 徐莺莺被二人一唱一和地恐吓了几句,再不敢怀有不轨之心,留下一叠银票,匆匆忙忙登上门前的马车离开,那帮假冒暗影的杀手也被云清净用这叠银票打发而去,没有寻衅滋事。 . 夕阳西沉,霍潇湘与云清净走在城外的羊肠小道上,步伐放得极慢,似乎各有心事,祥瑞蜷缩在云清净头上,忍不住开始打盹儿。 “哎,姓霍的,这事你怎么看?” “暗影,”霍潇湘没有犹豫,“那晚杜荣出门一定是为应对霍刀的挑衅,雇佣暗影去了,正巧他回来之后发生诡变,开始噬咬东西,与他死前举止几乎一模一样,线索已经非常清楚。” 云清净点点头:“这种诡变像是一种妖化……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在北原见到的那些长着一双巨硕肉翅的魔鸦么?那就是魔族的妖化。” 霍潇湘眉头微皱:“好好的人,为什么会妖化成这个鬼样子?” “也许是……”与妖族相处久了? 云清净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若真是这样,涯月那只小猫在墨家待了十余年,岂能不把所有墨家人都妖化了? 每当这个时候,云清净就会格外惦记风醒在身边的日子,那厮虽是死皮赖脸又招人嫌,可真正从眼前消失了,云清净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思念起来。 那一丝一缕在心间绕得千回百转,最后缠成一张无边的网,将四肢百骸全都笼进去了。 以前他不在,云清净觉得有些孤单,眼下他不在,孤单竟变成了无助——无助的最大体现便是,当你遇上了百思不得其解的困处,就会禁不住地在心里反复默念“要是他在就好了”。 要是那死疯子在就好了…… 云清净在人界待了这一年多,喜怒哀乐使得越发得心应手,霍潇湘见他有些落寞,破天荒地安慰道:“大不了就去把那些与杜荣见过面的暗影揪出来!” 第 56 章 一堵围墙,隔绝了聚英会的热火朝天与江府内的冷清萧条。 天地间偶尔掀起一阵较烈的风,将庭院内的梧桐叶卷飞出去,飘向未知的远方。 江信顺着风势,利落地刺出一剑,剑气从剑身末端脱缰而去,重重地击打在木桩上,恰在此时,墙外传来山呼,他无奈撤剑,寂寥地叹了一口气。 聚英会的魁首之战越来越近,只是最后唯二的席位还不知花落谁家。 他从外面回来之后换了身衣裳,仍是白衣胜雪,清风拂来,似能含熏绽放——即便如此,江信眉间的阴翳依旧没有消散。 他反复练习着出剑的姿势,额前不觉渗出细汗,好不容易停歇下来,正喘着粗气,身后忽然响起一句:“旋腰,带动肩臂发力,方能收放自如。” 江信回头望见一张熟悉的面庞,微微发愣:“父亲?今日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 江海年没有接话,只将自己的佩剑抛了过去,江信忐忑地握住星璇剑,按父亲的话重新挥了一遭—— 星璇剑剑身流光,挥剑之时,剑意如沐星芒,瞬时有脱胎换骨之效,犹如长虹贯日,眨眼间便将木桩碎成一众残屑,从四面八方飞溅出去! 江信惊诧于自己方才那一剑,却又不敢得意忘形,于是怯然收回剑来。 江海年满意地点点头:“剑客从不吝于精益求精,吾儿当是前途无量。” 父亲往日对他都是色厉内荏,鲜少用这种口吻说话,江信听得手足无措,忙将星璇剑还给父亲。 江海年却是负手而立:“若是使得顺手,尽管拿去。” “父亲!”江信十分慌乱,“孩儿……孩儿现在还不配!” “你是江家的唯一,你不配,谁配?”江海年板着脸道。 江信哑然,手里的星璇剑却像有千钧之重,压得他的手腕不住发颤。 父子对峙良久,江海年神情凝重,不再对他咄咄相逼,拿回了星璇剑。 江信如释重负后又陷入莫名不安:“父亲,可是出了什么事?” “不要胡思乱想,”江海年矢口否认,“你只管好好练剑,拿下这次聚英会的魁首再说!”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专心在聚英会赢下每一场比赛……” 相似的话语彼此交叠,当是振聋发聩。 江信茫然地一颔首,江海年心口一松,正要转身离去,江信又叫住了他:“父亲,若是忙不过来,大可叫上孩儿一道分忧。” 江海年盯着他半晌,心思软了下去:“过几日就是南北大婚,仪式和婚宴都设在锁春关,眼下又正在召开聚英会,大半个武林齐聚中原,天鸿城内鱼龙混杂,圣上担忧会有贼人趁机兴风作浪,下令严治,所以这段时日,武林千万不可出现任何纰漏。” “那……杜荣的事要如何处置?”江信问得小心翼翼。 江海年面色沉冷:“你是替武宗那小子问的?” “不止是为了霍兄,”江信急忙解释,“父亲,这背后还牵涉到了暗影,不可草率啊!” 江海年伸手将他止住,戏谑地笑了笑:“暗影,无可救药啊……” 江信不解:“为何?父亲不是为此费了很多心血么?如今暗影越发猖狂,百密一疏的可能自然也越大,岂不是将他们连根拔起的最好时机?” “唉,说了你也不明白,信儿,你要始终记得一点,为人臣、伴君侧,比起真相,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才更为重要。就拿杜荣这件事来说,漕帮之下,将矛头对准了武宗堂,漕帮之上,杜帮主却对此事只字未提,甚至根本不打算追究他亲生儿子的死,原因为何?” 江信摇了摇头,江海年又道:“因为杜帮主非常清楚,眼下是个多事之秋,继续追查下去只会牵连更多,百害而无一利,若是不小心碰了禁忌,触怒龙颜,实是得不偿失,而他手下那帮人并未有这般眼界,无非是将个人喜恶凌驾于顶,闹一阵,也就过去了。” “怎么就过去了?污蔑的人可以全身而退,那些被他们强行打上的污点呢?没有真相,谁来替霍兄和武宗堂澄清?谁能还他们清白?” 江信一时情急,在江海年面前浑似一个无理取闹的三岁小孩。 江海年的目光被晚霞镀上一层金,恰好掩盖了眼里复杂流动的情绪:“放肆!” 江信垂头丧气,再不敢顶嘴。 江海年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武宗那小子有多看重自己的清白?” “他要是在乎清白,在乎武宗这块金字招牌,他当初就不会腆着脸去给那些富家子弟当陪练,也不会为了一点身外之物,就忍受那么多轻佻下贱的事!” 江海年说得极为愤慨:“所以我才不允许你跟这种人厮混在一起!你是洛水江氏未来的当家人,也会坐上武林盟主的位置,尊严,绝不能丢!这个尊严,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手持长剑,意气风发,没人可以瞧不起你!” 平地起风了。 江信眼中含泪,想起那夜在武宗堂里偷听到的事,咬着牙:“霍兄他……根本就是迫不得己……” “习武之人,宁死不辱!”江海年从喉咙里将这八个字逼出来的时候,风声一度式微,唯有这句话盘旋而上,再度落回父子二人耳畔,却变得沉甸甸了。 很快,江海年意识到自己又伤了这孩子的心,万般无奈,朝着院内的梧桐树走去——许多大户人家总是偏爱梧桐,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寓意着品格高洁,乃是无数人心向往之的。 “你以为……咱们江家就是无坚不摧的么?”江海年抚住老树,终于舍得吐露心事,江信颓然地跟上前来,屏住了一刻呼吸。 “过去这几十年来,江湖之中的明争暗斗从未停息,许多家族不敌弱肉强食的规则,纷纷落败,江家承蒙圣恩,得以担下‘盟主世家’之称,可武林盟主之位仅凭世袭,总归说服不了旁人,如今觊觎那盏盟主金印的人,并不在少数。” 稍有差池,盛衰不过一念之间,江信这才对父亲的苦心有所体悟。 怪不得前段时日会向自己许下交付星璇剑的意愿, 怪不得百忙之中还不忘赶来守着自己每一场擂台赛, 怪不得对细枝末节也如此苛责,甚至恨不能一步登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念不好,墙倒众人推,多年盛名一朝倾塌,前人的心血也就付之一炬。 江信对此后知后觉,顿时满怀歉疚:“父亲……对不起。” 江海年回手搭住他的肩,用力地捏住,无言片刻,父子二人总算是冰释前嫌。 “其实早年武林并不太平,各家争权夺势,最后落至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我记得城西水巷边就有一处贺家的旧宅,不知现在被人拆了没……” 江海年随口一提,江信却是愣住了,他方才误打误撞进去的不正是这处贺家旧宅么! 满眼的残破不堪,蛛网覆盖下的灰尘积约有一寸厚,几乎教人无法罗织起往日的胜景。 “贺家?”江信小心翼翼地确认着,毕竟如此凑巧,让他有些好奇。 江信活了这二十多年,就只认识一个姓贺的人,还是霍潇湘一年前从不归山救回来的贺星璇。 星璇刚被捡回去的时候无名无姓,顶着一头空白的记忆,直到霍潇湘拿来《百家姓》,他才在无数姓氏里下意识指出了最熟悉的“贺”字。 “不错,贺家的贺老太太是你爷爷的旧友,也曾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贺家的武功向来传女不传男,武功偏于阴柔,在对抗中并不占优势,逐渐便落没了,后代出嫁之后也不再保有自己的姓氏,如今几十年过去,连是否有后人存世,都无从知晓。” 江海年忆起往事,唏嘘不已,而江信只恍惚地点了点头,想来都是些陈年往事,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 最后一线光亮扫过天边,转瞬消隐。 云清净不抱希望地问:“不是说暗影形若鬼魅么?如何揪出来?” 霍潇湘答道:“暗影在天鸿城内有个秘密集会的地方,许多暗影会聚在那里等候雇主,雇主上门也有个规矩,那就是他们必须要穿一身黑衣裳。” 杜荣便是穿着黑衣裳出门的。 云清净顿时来了兴致:“那你犹豫什么,还不赶紧带路!” 临近城门口,夜色从远处一路蔓延过来,霍潇湘注视着天边,只道:“带路可以,但可否不要将此事告诉江信?” “嗬,你小子真是越发可疑了。”云清净眯着眼看他。 “江盟主清剿暗影多年,不过是扬汤止沸,现在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信却是嫉恶如仇,恨不得将暗影除得干干净净,所以最好不要让他知道秘密集会的事,否则以他的性子,后果不堪设……他身上担子太重了,不能有事。” 霍潇湘难得说了几句肺腑之言,云清净颇为动容,结果一开口就将其判定为“你废话真多”,随即扬长而去,留下路边一头小土狗在狂摇尾巴。 霍潇湘:“……” 祥瑞甚是同情,回头安慰道:“霍小哥别往心里去啊,我家主上就是这副德行,平时又被风公子念叨久了,没什么耐心实属正常。” 云清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哎,我从来没有如此怀念过醒兄还在身边的日子……”霍潇湘高声长叹,只在心里劝自己说,这姓云的武功高强、心比天高,危难之际总比江信要让人放心多了。 想罢,明月入怀,海阔天空,两人一同朝东郊密林去了。 第 57 章 偌大的夜幕映着一轮皎洁的月,黯淡的星光几不可见。 城郊密林里轻烟四起,淡淡地勾在摇曳的枝叶上,一切都变得似真似假。 忽地,尖利的獠牙嵌入活人的后颈,鲜血当场飞溅,两个相互撕咬的黑影挣扎几许,一齐倒在了地上——他们身边还有十来个相同死法的尸体,倒地的姿势毫无章法,目眦欲裂。 一个黑衣人守在此处,目光淡漠。 浓重的血腥味贯入脾肺,那人竟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要怪,就只能怪杜荣了,谁叫你们都收了他的钱呢?” 黑衣人揉搓着手腕,语气十分凉薄。 话音刚落,林中窸窸窣窣的声响越发急促,黑衣人即刻躬下|身子,只见一道凛冽的剑光从背后掠过,倏然间变换了方向,从眼前咆哮而来! 黑衣人迅速向左翻转,一记回踢从空中压下来,与剑光正面相抗,顿时爆开剧烈的蓝光,灵剑落回主人手中,两人被迫分开,各自向后滑行了丈余! “阁下从何而来!”黑衣人见他裹着一身敷衍的黑袍,绝非暗影。 云清净趁机瞥了眼地上的尸体:“来得不巧,倒想问问你是何人,又为何要杀人灭口!” 黑衣人似被触怒,握紧双拳,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驰而来,拳风吹开满地的枯枝败叶,将雾气击散。 云清净觉得这招式极为熟悉,出神的片刻,拳锋赫然眼前——云清净立刻横剑相抗,灵气陡然暴涨,双眸隐隐泛着蓝光,在对上黑衣人目光的一瞬,前者怒喝一声,后者便被灵气猛然弹飞出去! 从空中坠下,又在地上翻滚了数米,黑衣人狼狈地爬起来,还未站稳,心口一阵痉挛,像是要将魂魄从身体中撞出来! 他瞪大双眼,满是腥红的凶光:“不……不……我杀了你!” 云清净见他受了重伤,再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便挑衅地走来:“待我将你的面罩摘下,就知道你是骡子是马了!” “滚开!”黑衣人只手捂着胸膛,还歇斯底里地挥了一拳,倏地,另一道身影飞快挡了过来,将他强弩之末的拳头硬生生扛下! 霍潇湘五指扣住他的手腕,头一偏,在夜色中反复打量着那人,黑衣人被胸膛里混乱的内力撞得喘不过气来,他见鬼似的甩脱霍潇湘的控制,奔命地窜入黑暗之中,疯狂逃离此处。 “喂!”云清净拿剑追了上去。 霍潇湘却是迷惘地注视着自己的掌心,总觉得方才抓住那黑衣人的感觉似曾相识—— 面罩透出的那双眼,像是被灰尘蒙着的一对玉,纯粹的表面缀着杀戮后的快意和莫名的惊恐……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却如飘萍被礁石挡住了去路,始终不能痛痛快快地崖上顺流而下。 要命的是,又有人来了。 四周传来密集的脚步声,轻且疾速,应是修为佼佼者才会有的步法。 霍潇湘来不及将黑袍掩得更严,一群暗影霎时出现在林雾四周,憧憧鬼影似的愈来愈近。 “我当是哪位金主上门了,没想到是霍魁首呀!” “夜深了,霍魁首这么招摇地出现在此,是生怕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你与咱们暗影之间关系密切么?” “死了一地的杂碎,还有这臭铁拐,哈哈哈,死得好!正好少了人跟咱们抢饭碗!” 众影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声音却是矫揉造作,霍潇湘顺势看向那具手持铁拐的尸体,猜出那是当时被杜荣雇来将霍刀打瘸的暗影。 霍潇湘嫌恶地抬起眼来:“别在这里跟我装熟!” 此话一出,众人竟是哄然大笑。 霍潇湘绷着脸:“有什么好笑的?” “霍魁首。”一个暗影走了出来,右手在腰间反复游移,像是本应握着一把剑,然而对于暗影来说,佩剑太过张扬,绝无可能带在身上。 “你也别在这里跟我们装不熟,放心吧,今日这帮死尸,我们权当没看见,算是对霍魁首包庇我们多年的回报。”那暗影故意将“包庇”二字咬得极重,无辜地摊开双手,其余人听闻皆是发出了细碎的哼笑。 霍潇湘:“……” 好哇,自己竟然被威胁了! “不要仗着有别人的怜悯,就公然得寸进尺。”霍潇湘目光降下霜雪,敌意油然而生,众影瞧得咬牙切齿,早已有迎敌而上的心思。 正当此时,云清净恰从迷雾深处原路返还,跳出来大叫道:“姓霍的!我找到罪魁祸首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空气一度凝滞。 云清净:“……” 霍潇湘:“……” 暗影:“……” “有外人!”暗影万分警惕,蠢蠢欲动的手足彻底挣脱束缚,疾风似的扑面而来,云清净不等问个明白,先行拔剑自保,霍潇湘见状也朝他奔了过来。 “你眼睛都是朝天长的么!!没看见这里这么多人?!”霍潇湘直接开口大骂,云清净眼一瞪,将碍手碍脚的黑袍从身上撕了下来,气鼓鼓地扔了。 “雾这么大,谁站远了看得清!学什么疯狗乱咬人!”云清净被两个暗影夹击,他向后一倾,堪堪躲过重击,暗影却紧咬不放,拿出匕首向下一刺,云清净即刻平地倒下,用足尖往前腾挪,然而胸前的衣裳仍被刮破了一条口子! 霍潇湘从他躲开的方向冲了上去,旋身飞踢,将两个暗影手中的匕首踹飞出去:“别打了!” 暗影之间有所犹豫,而云清净用灵剑撑着又反扑过来,飞来一剑将之前那说话的暗影面罩挑开,眼前方一暴露,身后就有别的暗影用一记铁膝压在他后背,云清净发出一声闷哼,喉头即刻涌上腥甜,将呼吸堵住,不慎踉跄倒地。 “姓云的!”霍潇湘惊呼,而他正被十余个暗影团团围住,根本无法脱身施以援手。 暗影不比普通的杀手,他们本就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出于各种目的才隐姓埋名,行走于暗夜,用精湛的武艺办着人命买卖,三两个已然难对付,遑论这片密林还是暗影的集会地。 也正因如此,那位被揭开面罩的暗影手忙脚乱,拼命扯着衣领妄图遮掩,云清净狼狈地一抬头,仍然认出了他,还是武林中的香饽饽——北虚门,袁烁。 “怎么?聚英会打不赢少盟主,就跑来这里逞威风了?”云清净没想到自己有意外收获,笑盈盈地翻身而起,几个下手没轻没重、招招要命的暗影又扑了上来,袁烁更是气急败坏,握着匕首竟也使出了北虚剑法的气派。 云清净朝地上吐了一口血,稍能喘息,心想那姓霍的果然没有夸大其词,这帮人实在是难以对付,好似白日里文文静静的人,晚上喝醉酒后狂性大发,没了身份的约束,一个个兽性大发,非要饮血方能餍|足。 正当他勉强躲避眼前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时,霍潇湘奋力撕开包围圈朝他跑了过来,指着之前那个黑衣人逃跑的方向:“姓云的!这边!” 云清净后背仍是火辣辣地疼,衣服也被锋利的匕首划得不成样子,省时度势之下,愤而一剑将这群影子震退在外,留出余地,与霍潇湘一同撤了。 “滚!” 撤是撤了,狠话还得放。 云大仙尊生平做过的最丢脸的事,在人界这一年多算是做得滚锅熟,他再怎么暴躁也于事无补,久而久之,便看淡了,甚至会觉得过去高居蓬莱仙主之位的他,宛如一个笑话。 众影心有不甘,正欲追上前去,林间忽然掀起一阵狂风,将满眼的尘土、枝叶和碎石都就地卷起,众人几乎要站不稳了,如残烛般颤颤巍巍。 疾风呼啸,摇得树木都朝一边倒去,险些夭折,四周莫名亮起诡异的火苗,竟是紫红色的! 迷雾中,鬼火乱窜,整个密林仿佛要化身吃人的魔兽,众影觉得无比蹊跷,纷纷亡命四散,不少人跌落在地,被风带着不停翻滚,手中的匕首就地弯折,方才重伤云清净的那人也被狂风卷去树上,只听腿骨“咔嚓”一响,他痛苦地叫了起来。 “妖法,妖法来了!” “不要命了么!别再追了!” “救命啊!快拉我一把!” …… 这风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此处完全变了个样,所有暗影连滚带爬地逃得无影无踪,那些死尸也平地浮起,落入捕猎的兽坑里,被枝叶和砂石覆盖。 狂风总算停歇,逐渐从林间退去。 风醒从暗处走了出来,神情并不友善。 . 霍潇湘扶着云清净不停钻向密林深处,云清净忽然察觉到身后的强大魔气,硬拖着霍潇湘停了下来,半惊半喜道:“那死疯子回来了?” 霍潇湘拧着眉:“别管了,先找个地方看看你的伤!” “伤什么伤!哪儿有这么娇气!”云清净一手将他推开,打算走回头路,“给我起开!” 霍潇湘:“……” 这人怎么还没被疼死? “我倒要看看,这林雾这么大,你能不能找到来时的路。”霍潇湘不去拦他,抱臂在旁说起了风凉话,云清净脚步一滞,显然有些心虚。 他不过走了几步,背脊的疼就像疫病似的,转眼就蔓延至全身,嘴里的腥味越来越重。云清净默念了几句“姓霍的就是个王八蛋”,又回过身去,命令道:“你就不能带路吗!” 霍潇湘别过脸去:“我不给傻子带路。” 云清净:“艹……” “王八蛋!”云清净龇牙一骂,一回头,风醒紧贴在他跟前,露出久违的笑脸:“仙尊!” 云清净迈出的半步堪堪悬在空中,重心已然前倾,这死疯子忽然挡在眼前,他来不及躲开,顺势扑进了人家怀中——这他娘的也是个王八蛋! 风醒没想到这一次重逢,仙尊竟是如此热情,一头就扎了过来,忽然心生感动。云清净方才摔了个狗啃泥,脸还脏兮兮的,眼下被这人一抱,闻见他怀中的花香,瞬间平静下来,忘了辱骂。 “原来仙尊当真有在乖乖等我回来。” “你下次……再离开试试……”云清净靠在他怀中,语气渐渐软了下去。 风醒察觉到不对劲,低头将昏迷的他揽在怀中:“仙尊?” 风醒抬起头来与霍潇湘对视一眼,霍潇湘却是摇了摇头。 . 林中更深露重,霍潇湘在空地上支起一个火堆,随意坐在一旁。 风醒将云清净扶正,替他宽去衣裳,发觉整个后背全部红肿,被击打的地方更是变成了紫黑色,风醒用指尖轻轻抚过,似是非常痛心,转头问道:“这种腿法,霍兄可认识?” 霍潇湘捡了几根木柴丢进火堆:“南洋的刺客世家,世称‘铁膝’,至今不知道传到多少代了。” 风醒用随身带着的药膏轻轻涂抹,云清净浑身一颤,意识竟比身体延后苏醒过来:“疼……” 风醒想罢,从云清净身后绕去身前,将他靠在自己肩头,再小心翼翼地上药。 云清净本是抗拒与他面对面挨得这么近,可不知为何,有人倚靠,他便不用再费力支撑,痛楚似乎真的减弱了不少。 他没有找茬,安静地靠在风醒怀中,霍潇湘无意识一转头,又非礼勿视地转了回去。 “咳咳……”霍潇湘继续往火堆里丢柴火,“醒兄如何寻到此处的?” 风醒轻轻一吹气,云清净觉得莫名肉紧,用爪子掐在他身上:“别瞎吹!” “回到墨家之后,小丫头说你们都在天鸿城,我便赶了过来,恰巧路过密林之时就发现了你们。”风醒窃笑,将药膏放下,云清净急忙坐直将衣服穿上,可双臂动得十分僵硬,风醒便好意替他将衣服拢了回去。 云清净紧盯着他,风醒却面不改色,笑问:“莫不是连腰带也要小的给仙尊系上?” 云清净急忙将他推开,自顾自将腰带系紧,慌乱之下竟然打了个死结。 云清净:“……” 风醒:“……” 云清净自觉找不到台阶下,一度有些难堪,风醒却非常捧场道:“哦我明白了,仙尊其实是想看看小的有没有解腰带的妙招?” “给我滚开!” 霍潇湘瞥了眼满脸通红的云清净,暗自叹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第 58 章 直到风醒微凉的掌心覆了上来,云清净茫然一震,算是彻底清醒了。 这死疯子离开数日,居然已经听不懂“滚开”的意思了,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明目张胆地朝自己凑近寸余,分不清是有意无意。 风醒就这么迎着一道随时会烧起来的目光,将他护在腰间的手轻轻挪开,遂用指尖捻着死结,三两下便重新挑开,云清净几不可闻地咽了咽喉咙。 他真的回来了。 云清净的脑海里唯有这个念头在翻江倒海,又禁不住用目光将他紧紧地锁在眼里,看着火光镀在他宛如刀刻的脸部轮廓上,将他镶成一幅笔锋极淡的画,掩盖住了细枝末节的神情。 这人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唇角总是藏着一弯浅笑,目光却似两汪深泉,教人捉摸不透。 不过,这次回来,好像还是变了一点……云清净隐约察觉到他身上慵懒的劲儿削弱了不少,举手投足间多出了不容分说的决绝。 他从来不是一个逾矩的人,就连往日“装疯卖傻”的时候,都能维持着异于常人的冷静和克制。 人如其名,说的就是这疯子。 风醒慢条斯理地系好一个结,仿佛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 云清净微微蹙眉,只当两人许久未见,生疏得产生了错觉。 “我有话要对你说。”风醒松手之后,低声细语,只说给了彼此听。 云清净不再看他,盘膝而坐,转移了视线:“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霍潇湘守着地上那团跳动的火苗,满脑子都是方才与暗影对峙的事,无暇顾及其他,连同手上的动作也迟缓了——他就握着几根木柴,顿在半空,想了想,转头问道:“对了,姓云的,你之前说你找到了什么……罪魁祸首?” 云清净方才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应是南洋刺客那一腿的后遗症,再加上风醒怀里的风血花香有安神之效,眼下他正要运功调息,闻言只睁开半只眼:“我一路追着那黑衣人,无意间发现了一样东西,不过现在我并不打算告诉你。” 霍潇湘:“?” 云清净稳坐不动,周身灵气融融,化作数百条泛着蓝光的丝线,攀上了淤青的背脊。 灵光飞逝之后,背上的红肿消了一些,却还留着乌青的一片,幸好有那死疯子的药膏加以缓释,才不至于疼得无法思考。 他笃定,霍潇湘此人一定有鬼。 云清净瞪着那姓霍的:“方才为何不反击?你与那些人究竟有何干系?” 霍潇湘没想到自己尽心竭力助他脱围,反倒招来了怀疑:“且不说敌众我寡,我们此行也没打算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有必要纠缠下去么?” “你不是有能耐以一敌百么?怕什么?”云清净紧接着道,“除非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否则我真想不出来你有什么可顾忌的。” 霍潇湘欲言又止。 风醒瞧着热闹:“听起来倒是棘手,不知道在下可有机会得悉事情的始末?” 云清净:“别指望了,这姓霍的最喜欢把锅往自己脑袋上扣,谁插手他跟谁急。” “哦?”风醒乜斜着眼。 霍潇湘:“……” 一唱一和,阴阳怪气! “我可以对天发誓,与暗影之间绝无勾连,不过……” 不过,他确实是个包庇者。 霍潇湘早年一战成名,在江湖上威名远扬,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又以一己之力置办了城东的武宗堂,花团锦簇之下,却是危机四伏。 对许多自命不凡的武林人士来说,他霍潇湘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仗着自己战无敌手,便是心比天高,借着武宗“兼济天下”的雄心壮志,用居高临下的怜悯去施舍旁人,最后施舍来、施舍去,反倒将自己拖入泥沼。 但在陷入泥沼之前,矜傲尚存。 霍潇湘年轻气盛,受不得别人挑衅,常常用以暴制暴的手段实现属于他自己的“道义”,因而树敌甚多,不少人砸锅卖铁也要去暗影集会上点名要他的脑袋。 当然,暗影里也不少他的仇敌,一旦有人悬赏,皆是趋之若鹜。 那段时间,霍潇湘就连闭眼的工夫都没有,总会有一群猫猫狗狗在他背后等着偷袭,吃喝拉撒睡,昼夜不歇,甚至不惜在光天化日的闹市里行凶。 拳脚的争锋,自然要留给拳脚来决胜负。 霍潇湘被人追杀了整整一年,将所有前来行刺的暗影都一个个打趴下了,这些人被揭下面罩之后,都像被剜去了半边心,不服不行。无论多么高高在上的人,曾经管霍潇湘叫过爹爹、爷爷、祖宗的,不计其数,好在霍潇湘对言语上凌|辱别人没有任何癖好,就地放了。 后来,他认识的暗影几乎能排成一条长龙,绕天鸿城整整一圈,再没有人敢接他的悬赏,霍潇湘勉强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仅仅只是勉强——因为他认识的人越多,越能察觉到白昼之下众人享受的安乐生活的虚假。 那些意气风发的武林高手,挣扎于善恶、情义、名利之间,渐渐分不清面罩里外,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直到我发现那些暗影都近在咫尺,”霍潇湘缓缓道,“才发觉这个江湖的可笑之处。” “对很多人来说,原本的身份成了累赘,虚高的道义无孔不入,将他们束缚其间,不能做这、不能做那,只能绷着所谓的面子,苟且过活,可这几年的日子却是每况愈下,他们再也忍不下去了。” “整个武林都信仰道义,正如世人都尊崇完满的圣人,对一个武者来说,无论做出什么选择,只要敢于承受后果,都是无可非议的。也正因如此,在江盟主大力清剿暗影的那几年,我几乎都是袖手旁观……” “不过,我的知情不报也不影响我对他们行事作风的厌恶。”霍潇湘特地强调了一句,伸出小木棍将火堆打散开来,“现在可以相信我了么?” 云清净的心里莫名梗得难受,好几次变换了坐姿,视线却是无处安放,风醒坐在一旁不声不响,直至最后才一针见血地问:“这些事,江少盟主知道么?” 霍潇湘睫羽一动:“他不需要知道。” 风醒又问:“是么?” 霍潇湘犹豫了一阵,改口道:“待这次聚英会收官,我就找个机会向他坦白……” “花粉。” 云清净突兀地插了一句,边说边从锁妖囊里揪出祥瑞。 雪白的鹤羽上留有一种暗红色的粉末,是祥瑞被云清净放出去追逐黑衣人时,从那人手上蹭下来的。 “我检查过了,这花粉上有很重的妖气,吸入过多会……” “会肚子饿!”祥瑞扬起一张苦兮兮的脸,“这花粉是酸的,可开胃了!” 三人:“……” “闭嘴,别待会儿又吸进去了!”云清净威胁着说,祥瑞听了恨不得将呼吸都堵上,毕竟当时的祥瑞傻不愣登地舔了一口,呛住了不说,霎那间头脑发热,回头咬上云清净的衣袖,怎么甩也甩不掉,这才耽误了云大仙尊逮人的时机。 “那人呢?”霍潇湘忙问。 云清净心想这人是不是有故意找茬的毛病,忿忿道:“丢了!” 霍潇湘趁机报复了一句:“你不是会飞么?怎么还会跟丢?” 云清净不服气道:“这林子这么大又阴森森的,那人比我熟悉道路,跟丢有什么稀奇的!” 风醒笑着摇摇头,转而将祥瑞抱了起来,祥瑞许久未见它的风公子,乖巧得如同一张软席,任凭风醒捻起它身上的花粉,嗅了嗅。 “风公子,你小心一点啊。”祥瑞瞧得心惊胆战,孰料风醒又将花粉抹在舌尖,嗖地卷了进去,祥瑞瞬间化成了泥塑。 什么鬼! 云清净转头瞧见,惊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赶紧吐出来!” 风醒尝了尝,似有所悟,随即用指尖燃起一团红光,点在这些花粉上,顷刻间便织出无数幻影,从花粉绵延至半空,又在空中四处飞旋,终是钻入了漆黑的丛林之中。 “走吧,去看看。”风醒起身,拂袖将火堆熄了,霍潇湘定了定神,先行追了过去,迫切地想知道能让人变得疯魔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云清净还未缓过神来,禁不住回想起妖化之后的可怖景况,人族、魔族皆不能幸免,于是蹑手蹑脚地跟在风醒身边:“你……你真的没事?” 风醒淡定地抱着祥瑞,转过头来笑盈盈道:“若是有事,仙尊愿意让我咬一口么?” 云清净:“……” 就不该担心这个王八蛋! 祥瑞冷不丁一哆嗦,自欺欺人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 天鸿城,叶国公府。 宴席上炊金馔玉、觥筹交错,热闹都快传出好几条街。 正值叶国公六十大寿,不少朝臣齐聚一堂,谈天说地,江海年更是被众人簇拥在前席,左右应付着各路马屁精,时不时还要将目光挪出来,确认不远处的宝贝儿子有无安分守己。 江信是席间唯一坐得端正的年轻人,在应酬上全然没有江海年游刃有余的气度,瞧上去颇为拘谨,与身旁同龄的那群富家子弟格格不入。 若是有人热情相邀,江信只是婉拒,坐在原处自斟自酌,安静地听他们在旁插科打诨,以此消磨时光。他们许多人都是锦衣玉食伺候长大的,不曾有过什么江湖气,江信与他们聊不出花儿来,最多相互吹捧几句,一笑而过。 “哎,我听闻少盟主马上要拿下那个什么聚英会的魁首了,恭喜恭喜啊!” 江信连忙摆手,却是无人搭理,陈尚书家的小少爷很快将话接了过去:“真羡慕你们这些会武功的,我以前也想学,可第一天扎马步就把我给累得不行!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自己根本不是练武的料,还是该吃吃该睡睡吧!” 席间众人捧腹大笑,叶国公的孙女叶千金也在其间,闻言侃道:“我听说城东的武宗堂来者不拒,再笨的人也能调|教得比一般的地痞流氓强,好多官家子弟都去那里练过一阵呢。” 江信一个劲儿地点头,心说武宗堂确实是个好地方。 陈小少爷却是嗤之以鼻:“得了吧,叶姐姐,谁不知道你看上了人家武宗堂的霍堂主,这才捡好的说呢!” 叶千金两颊微红,嗔怪道:“可别胡说!要是被你表哥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教训你呢!” “陈少爷的表哥?莫不是那位有龙阳之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肆哄笑,江信的脸却是冷若冰霜,一度忆起过去,霍潇湘正在陈家给那位断袖表哥当活人靶子时,不识趣的暗影公然杀了出来,吓得这厮直接扑进了霍兄怀中,哭得矫揉造作,成了坊间的笑柄,陈家脸上挂不住,反倒将霍兄扫地出门。 笑话了这些年,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江信怒而起身,借故离开了国公府,独自朝江府走去,吹着冷风。 江海年手持酒杯,正与叶国公聊得不亦乐乎,甚至还提及了两家儿女的婚嫁之事,然而当他转头张望之时,江信已然没了踪影,江海年只得暗自叹息。 江信也不知自己的怒火为何就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他知道父亲必定会失望不已,可自己就是控制不了——走着走着,朝西变成了朝东。 江信不自觉地加快脚步,想去武宗堂外偷偷地瞥一眼,聊以慰藉。 只一眼,不被霍兄和云兄发现就好…… 武宗堂外,一道踉踉跄跄的黑色身影从墙边擦过,江信一向观察敏锐,见此人的衣着打扮与暗影极为相似,便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绕去武宗堂后门,不敢擅入,躲在角落里脱下了漆黑的外衣和面罩——江信见他露出真容,怔愣片刻,随后急匆匆地追了上去:“霍兄!” 那人显然没料到江信会突然现身,下意识遮住自己的脸:“别过来!” 江信停在他两米之外,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霍兄,你……你为何穿成这样?” “霍潇湘”暗中咬紧牙关,思索一番,试着放下遮挡的手,没好气道:“不是叫你没事少来么!” “我……”江信自知理亏,“我今日随父亲一同去叶国公家贺寿,听见有人说你的不是,我一生气就跑了出来,顺便就……过来找你了。” 拳头攥紧的“咯吱”声在黑夜里极为响亮,江信说得越多,那声音越是歇斯底里。 “他们说他们的,与我何干?” “可是他们也太过分……” “又与你何干!!!!” 霍潇湘一声暴喝,江信陡然一颤,惊恐地看向他:“霍兄?” “就为这点小事,你就可以耍性子走人?”眼前之人步步逼近,“你还是三岁小孩么!” 江信无力辩解,霍潇湘却是急火攻心,禁不住咳嗽起来。 “霍兄你……到底怎么了?”江信伸出手来,却被霍潇湘猛然推开:“别来管我!滚开!” 将在这争执的一瞬,江信察觉到他颈边藏有暗影的三撇标记。 每多看一眼,都是山崩地裂,乾坤倒颠! 江信一把摁住他的肩,拼命稳住颤抖的齿间:“你……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 肩上承载的力量像是要人压塌,可指尖却留有仁慈。 就是这种仁慈,日复一日地在眼前表演,他已经看腻了。 霍潇湘轻蔑地看着他,故意握住搭在肩上的这只颤抖不止的手,江信被他火烫的掌心一触,还是无法狠心,回到了以前的苦口婆心,劝道:“暗影之患,霍兄你明明是知道的,就算有什么难处,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 “你为何要劝我?我是黑是白,你凭什么来管?凭你是未来的武林盟主么?” 江信觉得这样的语气既陌生又瘆人,委屈道:“我们难道不是十年的……” “十年的好兄弟?生死之交?”霍潇湘蓦地冷笑一声,“你确定你对我都是道义使然——” “这个自然……” “——而不是,有情?” 夜色坠入深渊,一如无数个不眠之夜,江信被迫在庭院舞剑,皆是因为那些绮丽却大逆不道的梦,剑光四溅,只为将那些不堪撕得粉碎。 如今,不堪的噩梦又回来了,顺带将他隐藏多年的心事拽了出来,鞭笞、羞辱…… 江信走后,“霍潇湘”无力地靠在墙边,攥着风衣与面罩,发疯似的撕成碎片,踩在脚下。 他的面容逐渐开始浮动,五官易形,竟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此时,庄怜推门而出,茫然地看着门口失魂落魄的他,不知从何骂起。 “贺星璇,你还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 贺星璇摸着自己的脸,只一声不吭地进门去了。 ※※※※※※※※※※※※※※※※※※※※ 晚上出去聚了个餐,苟到现在……还是要早睡早起身体好!! 第 59 章 漆黑无光的丛林深处传来花叶摩挲的声响,霍潇湘察觉到地面微颤,警惕地环视周遭,风醒随之停下,身后的云清净却闷头撞了上去,没好气道:“嘶……你们俩杵在这儿做什么?” 祥瑞在逼仄的林间扑扇着翅膀,嗅了嗅,一股酸腐的味道迎面袭来,将它熏得找不着北:“咳咳咳……呕……又是那种花粉味儿!” 纷飞的幻影在暗处破碎成细小的粉末,闪着亮光,不久后熄灭。 霍潇湘掩住口鼻,只听沉重的呼吸声在一米开外越来越近,他正欲闪避,身后的云清净扬起剑光舞了过来,蓝光瞬间照亮半边丛林—— 硕大的花舌从血盆大口里弹了出来,伴随着粘腻的汁液,舔 | 舐在锋利的灵剑上! “哇呀呀呀呀呀——!”祥瑞率先跑路,躲在最靠近光亮的地方负责替众人叫唤。 云清净觉得胃里翻涌,根本骂不出声,后背的伤让他支撑不住大力的猛击,堪堪后撤,霍潇湘掠过他,伸手揪住那跳动的软舌,奋力一拽,庞然大物终于从黑暗中显身——是食人花妖! “松手!”云清净大喊一声,只见那食人花妖愤怒地咬断了花舌,撺掇着花蕊在“喉”中急剧颤抖,像打喷嚏似的释出巨量花粉! 霍潇湘匆忙向后踉跄,风醒眨眼冲至最前,将两人护在身后,扬袖一挡,花粉被隔绝在前。 妖族在魔族跟前向来直不起脊梁骨,属于天生臣服。 食人花妖的张牙舞爪在辨认出魔君的气息后变成了虚张声势,花茎即刻软了下去,风醒趁此机会并指捅入花冠之内,将花蕊生生拔了出来,花妖喑哑地咆哮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云清净勉强支起脏污的灵剑,给足光亮,却发现风醒的半条手臂已被脓血覆盖,手里拽着火红的花蕊,还在往下滴血,还是散着妖气的血。 “你……”云清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风醒回过头来:“出去再说。” 云清净点点头,拿出锁妖囊正要将食人花妖收走,霍潇湘却在一侧叫道:“它身上有铁链!” “你站那儿千万别动!”云清净知道这花粉有化妖之效,就怕霍潇湘那不知死活的凡人吸了几大口进去,变成跟杜荣一样六亲不认的怪物。 祥瑞忐忑地张望着前方,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句:“跟上去看看。” “嗯?”祥瑞变得有些手忙脚乱,在神识里试探性地回了一句,“尊、尊者么?” 君袭站在灵阁的庭院里,负手而立,脸色却并不好看:“去看看那妖怪是如何困在此处的。” 祥瑞平日里聒噪,死不正经,嘴皮子一松,连云清净也敢戏耍,却唯独不敢在灵上尊者面前放肆,一听吩咐,便紧赶慢赶地飞了过去。 暗处被荧蓝的剑光照亮之后,花茎与根部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食人花妖竟是扎根在一块奇异的巨石里,巨石被铁链束缚在地,连同花茎也缠上好几圈,根本无法摆脱。 花妖的修为并不算高,没什么智慧,连说话的能力都未修炼出来,遇上高手只能认栽,躺在地上“嘤嘤嘤”地哀嚎着。 祥瑞绕着石头飞了几圈,君袭的眉间却是沟壑愈深。 云清净别无他法,只得用剑将巨石劈开,霎时间花妖加速枯萎,缩成了干花,不久后断了气。 风醒望着一地的碎石,若有所思。 霍潇湘谨慎地靠了过来,想起杜荣咬噬东西的症状与食人花的特性相似,便问:“杜荣的妖化是因为吸食了这种妖怪的花粉么?” 风醒微微颔首,举起手里的花蕊,整只手早已被花粉糊了个遍:“说来也怪,各族之间本应生来不同,有着绝对的界限,可如今的天下,人可以修炼成仙,也可以堕落为妖,妖与魔之间更是越来越混淆,什么怪事都是屡见不鲜了。” 云清净深藏已久的心事被不经意地触动,祥瑞忽然落在他肩上,指着满地的碎石嚷嚷道:“主上,快看!” 风醒有所警觉,云清净忙一低头,发觉那些碎石的质地不似人界之物,他俯下身子捻了一指粉末,暗红色,非常潮湿,带着腥气。 这种石头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云清净的眼前有朦胧的轮廓在缓慢地勾勒,还未成形之时,风醒五指一扣,电光刹那击打在碎石上,撩起熊熊烈火,将花妖原地火化成灰。 云清净被迫中止回忆,连连后退,忿忿地瞪了风醒一眼:“你干什么!” “妖族不似仙魔,死后尸身不会成烟,还会占个一亩三分地,须得稍稍处理一下。”风醒缓缓解释道,语气却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霍潇湘顺势盯着那团大火,心中愁肠万千。 云清净从没怕过谁,眼下又被风醒的目光护在中央,更是察觉不到话里有话,气不打一处来道:“那也不该是现在处理!姓霍的还背着黑锅呢,不把妖怪揪到那些长舌鬼面前开开眼界,如何证明他的清白?!” 风醒握紧花蕊:“这个,足以证明。” 祥瑞待在一旁看戏,听得另一处的君袭说:“事关重大,让净儿听那魔头的话,别胡来。” 这已经不是灵上尊者第一次这样吩咐,可祥瑞这只左耳进右耳出的鸟,又跟着一个脾气倔的主子,很难把话听顺了,正为难,一旁的霍潇湘开口了。 “到此为止。”霍潇湘如是说。 云清净诧异地看着他:“怎么就到此为止了?还有许多事情不清不楚呢!那杜荣总不能是自己跑到这林子里吃了一嘴花粉的吧!” 霍潇湘:“有什么不清楚的?很显然,那个黑衣人就是害杜荣的人。” 云清净:“……” “不过,我说的到此为止,只是现在到此为止,”霍潇湘又道,“漕帮的人不过是要一个交代罢了,半个交代也算交代,总能打发他们一段时间,眼下江盟主事务繁重,全城又在庆贺南北大婚,无暇顾及这么多,与其添乱,不如先忍一阵子。” 云清净在心里骂了千遍万遍,觉得这姓霍的简直荒谬绝伦。 霍潇湘见他心有不平,反问道:“那你手上有任何别的线索么?” “没、有。”云清净答得屈辱。 风醒站在两人中间:“其实这种食人花在别处还有。” 云、霍二人:“?” “但凡武功还过得去的人,从花妖处取得花粉就不算难事,关键是,什么人会知道这种食人花粉有妖化他人的效用呢?”风醒有意解释道,“要么是他亲眼见过花粉害人的先例,要么是他自身与妖族之间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霍潇湘有些为难:“近年来江湖上异变频出,皆是无头之案,似乎超出了凡人的掌控,为了江山安稳,江盟主只得力压下来,以免弄得人心惶惶。我虽认识一些暗影,可过了这么几年,新老迭代,如同大海捞针,除非那个黑衣人再主动现身,否则我们很难抓住他。” 云清净听得发愣,突然觉得这姓霍的与自己以往认识的不太一样了。 初识那阵,这红衣服的就像一瓶烈酒罐子,即便弄得天怒人怨,也没人敢瞧不上,谁喝都得服输,也算是个可结交的仗义之人。后来,这酒香闻久了,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刺鼻,反倒能尝出里面封存多年的醇厚和沉冷。 “主上,可别忘了咱们的要紧事啊。”祥瑞趴在耳畔,不过低声一语,醍醐灌顶。 云清净恍然清醒,终是没再搭话。 想来也是,自己管这么多干什么? 反正待小丫头成婚之后,自己便要离开此处,天涯浪迹,孑然一身,这姓霍的爱查不查,反正看不惯他的人也伤不了他,背后还有一个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和一座武宗堂,算来算去都比自己这个有家回不去的人要好…… . 君袭透过灵镜审视着这孩子,禁不住伸手搭上他的眉眼,尽管触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灵光。 “灵上,别来无恙啊。” 君袭后知后觉,即刻将灵镜抹去,看向阁外站着的一众仙兵。 “原来是九重天的惊雷将军,失礼了。”君袭翩然而至,朝领头的银甲统领颔首致意。 惊雷见四周静得落针可闻,笑道:“没想到小仙主离开之后,蓬莱竟是如此冷清!” 君袭没有应下他的闲话,开门见山问:“不知惊雷将军驾临我蓬莱,有何指教?” “前段时间天柱不是出现了异常的能量活动么?九重天命我带兵前去瞧瞧,正巧途经蓬莱,想到与你许久未见,便顺路来看看你。” 君袭脸色转冷:“天柱?上次我不是让嗣因前去看过了么?不过是天柱所在地附近的妖魔作祟罢了,早就上报九重天,何来你这一出?” 惊雷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净莲尊者办事自是毋庸置疑,不过你也知道,上面……” “说到底就是不相信蓬莱而已,”君袭飞快接过,“那么一开始又何必要点名道姓地要蓬莱去探查此事呢?试忠心试了这么久,还没有试出结果?” 惊雷瞥见身后的仙兵们脸色各异,连忙将君袭拉进阁中,堆起了嬉皮笑脸,君袭却是将他撒开,忿忿地一抖浅蓝的袖袍。 “哎,灵上,你别生气嘛,其实是因为天柱的异动并非由下而上,而是上下互通,有来有往,九重天向来对越界之事极为敏感,这才……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好歹是上面派下的机密!” “有来有往?”君袭复述一遭,转而笑得有些讽刺,“这么说,九重天是在怀疑仙界有内鬼了?” 惊雷连连点头,君袭却变得心事重重,飞快将这帮人打发走,转身进了灵阁。 . 墨云水榭迎来日出,暖阳初升,遍地都成了浅金色。 云清净安静地坐在屋顶上,正酝酿着自己要说的话,眨眼间,熟悉的身影闪现眼前,冲自己笑得灿烂:“放心,霍兄将花蕊交给漕帮时,无人敢碰,现在几乎能在街上横着走。” “那边怎么说?” “漕帮的杜帮主倒是个高人,擅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眼下此事被归入了各地的异变,江盟主已经派了一支精锐去处理食人花妖的事,霍兄算是逃过一劫。” 风醒在云清净身边缓缓落座,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神里都被晨曦映出了柔光。 云清净有些不自在:“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仙尊不是有话要跟我说?”风醒歪着头,像是非常期待。 云清净原本有所准备,可真正到了倾诉的时刻,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太快了。 霍潇湘的事发生得突如其来,也结束得莫名其妙,但好像每当有这死疯子在,一切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他再也不用茫然无措。 云清净不甚放心地问:“你是怎么知道别处还有食人花妖的?” 风醒坦白道:“不瞒仙尊,此事其实与妖族的妖后有关。” 云清净很快反应过来:“是涯月那个小妖女与你说了什么?” “嗯。”风醒没有任何掩饰,“那些食人花,都是涯月亲手种下的。” “什——!么——!” 屋顶一声惊吼,吓得墨府里忙前忙后的涯月一身冷汗。 云清净险些惊掉了下巴,噌地一下站起身来:“我要去宰了那只小猫!” “仙尊勿急,”风醒一把将他拉住,“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隐瞒你和霍兄的原因,其中牵涉的事情太多……涯月早年逃难来到人界,受妖后威胁,在天鸿城、不归山两处种下不少食人花,意图不详,只是没想到食人花竟被别的有心人利用了,还将霍兄卷了进来。” “我此番回了一趟魔界,算是证实了一些猜测,妖后确在使用一种上古术法,足不出户便可消耗自身血气,隔空养育这些食人花,以此散播花粉,妄图妖化世人,为结界破除做准备。” 云清净怔然。 “不过仙尊大可放心,此种野心纯属痴人说梦,我不会任其发生的。” 风醒冲他轻扬嘴角,霎时像有微风拂面,时光落入静谧。 云清净真的有些傻眼了,风醒的话不啻于一个偌大的晴天霹雳——这死疯子是如何将这种骇事说得如此清清淡淡的? 若是九重天的人知道了妖魔正在蠢蠢欲动,妄图冲破结界,同化别族,只怕会急得不可开交,恨不得立刻发兵攻打魔界不死地了。 “你……你……”云清净来回踱步,“你明明知道我是蓬莱的人,为何还告诉我这些?” 因为…… 风醒护住怀里的东西,笑道:“自然是相信仙尊你才会这么说的。” 云清净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坐下:“那、那我也信你!” 风醒:“信我?” “信你……能解决好此事,”云清净埋下头,“反正你什么事都能解决得很好……” ——而我却做不到。 从生就一副半人半仙的躯体开始,麻烦总是眷顾着他,直到蒙受不白之冤,贬入人界,变得一无所有,他才发觉自己的力量不过绵薄。 过去的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池里的鲤鱼在翻腾,溅起细碎的水花,祥瑞正在水面上与之嬉戏,偶尔飞来三两只蜻蜓,那只大白鹤便跟在人家尾巴后面瞎转悠,转着转着,飞远了,水榭只剩下屋顶上两人。 “仙尊,”风醒凑到他身边轻声一唤,“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说法?” 云清净将头埋在双膝之间,不情愿地应了一声:“什么?” “如果在日出之后闭上眼睛,默念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会变得无所不能。” 云清净:“……” 什么愚蠢的说法! “这种东西你也信?”云清净抬头颇为嫌弃。 风醒指着自己,笑意不减:“仙尊不妨试试?” 云清净心想总该到他出糗的时候了,于是欣然闭上眼睛,在心里来来回回嚷嚷了几遍“死疯子”,觉得甚是痛快,当他再度睁开眼时—— 一本《千诀录》占据了所有目光。 云清净匆忙闭上眼睛,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再睁眼时,睫羽颤得厉害,他来回眨了好几次眼,然而眼前的东西始终都在原地等他。 风醒举着《千诀录》,故意炫耀着,从旁露出半张脸来:“如何?” 云清净急忙接过书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翻了好几遍,指尖都抖成了筛子:“你怎么知道……不,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风醒见他又惊又喜,笑容都变得断断续续,心中甚慰:“此书辗转落入了妖后手中,她以血养花的术法便是由此书而来,想来仙尊也应需要此书来实现回家的心愿。” 云清净喜难自持,翻至画有蓬莱图腾的一页,四处叫着:“祥瑞!祥瑞!啧……这死鸟去哪儿了!” 相比之下,风醒的笑容隐约多出了几分淡淡的哀愁,就在喜怒哀乐流转的一瞬,云清净转身将他抱住——哀愁散了,如晨间薄雾,不着痕迹。 云清净鲜少感激过什么人,故而举止笨拙,只会一个简陋的拥抱,风醒几乎是头脑放空,只觉身体内那副枷锁越发朽烂,情绪稍一翻涌,不堪一击。 他亦是紧紧地回搂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仙尊还是这么消瘦,抚在掌心惹人怜惜。 “可以回家了!可以回蓬莱了!”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师父了!” “我欠你一个人情,你想要什么,以后有了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仙尊,我自始至终拥有过的,唯你一人而已啊。 风醒靠在他的肩窝,再度抬起头来,眼角竟是挂着淡淡的泪痕。 阳光更炽烈了。 第 60 章 “镪——!镪——!” 中轴大街锣鼓喧天,百姓夹道相贺,探出无数脑袋争先恐后地张望路中央的大红礼轿。 良辰吉日,正是艳阳高照,和煦的阳光铺满整座天鸿城,七分欢喜伴着三分惬意。 雀鸟四处盘旋,叽叽喳喳,还有一只雪白的仙鹤衔着同心结在空中大肆显摆,倏而掠过街巷朝天飞去,倏而又在送亲的队伍间左右嬉戏。 路途漫漫,墨府却是早已消失在尽头,连离愁别绪都还没来得及留下,只管一路向北。 “看!新娘子!”没牙的稚童兴奋地拽着母亲的衣袖,踮起脚来指向礼轿。 纱幔轻垂,影影绰绰地映出新娘的轮廓,她用却扇轻掩着,正在低低啜泣。 轿边的涯月忧心地守着她,不知是喜是悲:“小姐,别哭啦,以后大可常常回墨家去看看的,不是么?” 墨倾柔抿着红唇,显然没听进去,眼泪还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去吧,即便以后有了夫家倚仗,也当永远记得东原这个家。” 这是爷爷在墨府门前的最后叮咛。 墨雄空不喜虎狼群集的宴会,也学不会腆着老脸谄媚招待,能做的唯有将孙女送上花轿,板着脸交代了许多话。 墨黎曾是戴罪之身,不宜出席这般盛大的场合,一来二去,墨家无人赴宴,只得齐聚门前,各有嘱托,墨倾柔本就是个哭包,兜不住这些离别之言,顿时潸然泪下,至今都没缓过来。 “可不可以……不嫁了?”倾柔举着扇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你怎么这么麻烦!闭嘴!” 得,忘了身边还跟了一位仙门阎王爷。 倾柔赶紧坐得端正,撅起嘴来十分委屈:“云兄,你又凶我!” 云清净抱臂在旁,一路随行,见这丫头顶着一张红不愣登的脸,嘤嘤嘤地吵个不停,耳朵都快起茧了:“哪儿有这么聒噪的新娘子?你再哭下去,让宇文海那小子见了,还以为自己强抢民女了呢!” “可不是民女呢!咱小姐这出嫁的待遇,都快赶上那些个什么郡主、县主了。”涯月抱着一柄玉如意,冲云清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云清净翻了个白眼,夹着一声“切”。 墨倾柔轻叹一声:“听闻圣上会到锁春关亲自观礼,弄得众人担惊受怕,唯恐哪里失了礼数,变成了掉脑袋的大事,唉,果然当初还是不该答应海兄……” 云清净:“???” 这丫头,难得今日盛装打扮,从过去一朵外柔内刚的出水芙蓉摇身一变,成了光彩照人的国色牡丹,到头来还是沾水带露的,没个出息! 云清净骂着骂着竟是会心一笑,兴高采烈地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人:“哎,你平时不是话挺多的么?今日为何憋在这儿一声不吭的?” 风醒本是漠然地迈着步子随队伍而行,心思早已飘得极远,云清净用手在他眼前一晃,才将飞走的魂儿给拽了回来。 风醒敷衍地笑了两声:“话也不能这么说,依海兄的性子,丫头你若非绝情绝义,那是甩不掉他的。” 倾柔赧然地躲在扇子后边:“人非草木,岂能无心……” 云清净笑着嗤了一声,连语气都变得酸溜溜的:“好了好了,知道你们两情相悦了,不过本座最近心情不错,就许你这丫头炫耀今天一整天,待天一亮,我就启程回不归山去了!” 风醒睫羽微颤,偏过头来看他。 墨倾柔虽是不舍,但知道云清净为回家的事折腾了数月,如今有所收获,也由衷地高兴:“想不到爹爹赢回来的《千诀录》竟是流落在外,多亏有醒兄在,算是冥冥之中逃过了军师阁这一劫吧……不过,云兄,里面记载的方法真的管用么?” “不知道。”云清净答得干脆。 自从他意外得到了《千诀录》,整日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原本还在为无人识得仙族古文字头痛不已,谁知祥瑞那厮竟是深藏不露的学究,不知是那条神脉通了路,竟能望着书本有模有样地念了出来,说不归山的神逐峰乃是“天柱”所在,去到天柱的底阵里施法,即可上通九重天。 不归山且不说,神逐峰还与灵荡峰相邻,半柱香时间便能走到。 云清净颇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满足感,想着自己总算挨到了山不转水转的日子,在人界耗了许久,也是时候分道扬镳,将其变成记忆带走了。 至于能不能回家,云清净并不确定。 眼下他的灵力恢复不少,透着一身凛然仙气,放在平民百姓家就是活生生的辟邪符,平日虽能自由地凌空而行,但也不能支撑太长时间。 书中所谓的“底阵”和“施法”,云清净还不清楚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且行且看罢了。 . 迎亲队伍走出城关,带着泥土芬芳的热风又席卷而来。放眼望去,城关外早已搭起无数宽大的红帐,宾客皆是汇集在此,满眼喜庆。 除了中原的名门望族和朝臣领军,还来了不少北原的宾客,他们身着北原特色的灰袍,缀着火红的披巾,一见自家殿下,个个目光雪亮地涌了上来,纷纷用家乡话献上祝福。 阿元更是率着当初一同征战的兄弟们站在红毯入口,掰着手指吹出调侃的口哨,最是闹腾。 宇文海翻身下马,拱手以敬,转而既兴奋又忐忑地迈向花轿。 墨倾柔持扇的手禁不住发颤,低声问涯月:“我……我……还行么?” 涯月趁新郎未至,匆匆伸手抹去小姐唇边溢出的胭脂,随后恭敬地退到一旁,朝倾柔使了个加油打气的眼色,倾柔赶紧摆出大家闺秀的仪态,不敢妄动。 云清净和风醒退居宾客群中,正巧撞见劫后余生的霍潇湘,三人相互打了照面。 云清净在他左右扫了一眼,发觉多了两个生面孔,好奇问:“少盟主呢?怎么没有跟在你身边?” 庄怜朝云清净一拱手:“想必阁下就是老大新结交的仙门朋友吧?可不要随随便便将我们跟江少盟主那等尊贵之人放在一处,老大有我们就够了。” 云清净头一次被素未谋面的生人塞了个哑巴亏,只得闷声不响,徐徐回礼,庄怜身后的贺星璇却根本不曾招呼一句,表露出莫名的敌意。 啧,这武宗堂不愧是姓霍的调|教出来的,一个个都不讨喜! 霍潇湘习惯性地忽视穿蓝衣服的人,对他身后沉默寡言的风醒关切道:“醒兄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清净:“……” 这姓霍的就是故意的! 风醒勉强展出笑颜:“人生自古伤别离罢了。” “噢?”霍潇湘转眼看向眼前这轰轰烈烈的阵势——众人翘首以待,只见新郎掀开红帐,将花轿中娇羞的新娘抱在怀里,一路走向礼席。 霎时间,周遭掌声雷动,欢呼潮涌,缤纷的花瓣雨从空中撒下,迎风起舞,斑斓多姿。 “听闻北落城往日也是一座仅次于天鸿城的繁华都城,只是战后受挫,才沉寂了一阵,好在这位宇文殿下精明能干、坚韧难摧,如今还得了一位贤内助,定当更加尽心竭力打理北原事务……也不知墨家小姐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了。” 霍潇湘一席话,却将云清净点醒了。 云清净拨开人群挤上前去,遥遥望着礼席之上,宇文海一刻也不肯松手地将小丫头抱在怀中,任凭下人将牵巾缠在两人手中,一对璧人含情脉脉地相互对视——甜蜜瞬间定格成画,在眼前越发遥远,留下余韵。 不知归期是何期…… 云清净忽然回头看向风醒,两人视线冷不丁一碰撞,风醒率先躲开,人潮汹涌,转眼将两人隔绝开来,云清净觉得心里发堵,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观礼台上重兵把守,老皇帝与北原王共同举杯,分外和睦,倒像是一次久违的会晤。 为了兼顾南北两族的习俗,仪式变得格外繁琐,宴席从锁春关一路摆至天鸿城内,墨家虽不能一路送嫁,却也在墨府大摆宴席,与锁春关遥相呼应。 墨倾柔身边没有家人倚仗,一个人孤零零地陷在这场尘嚣里,仿佛忽然间成熟了不少,言谈举止格外谨慎,学会了瞻前顾后,凡事有所问,必能答得头头是道,将门世家的风度显露无疑,让不少人都刮目相看。 涯月妥下心来,趁着入帐之前,溜出来左右张望,见风醒独自守在城墙底下,直奔而去。 “君上!”涯月压着嗓子唤了一声,风醒握着酒壶抬头看她。 涯月盈盈一拜:“恕涯月唐突,怕待会儿没什么机会了,所以先来向君上辞别。” 风醒知道她要随小丫头一同迁去北落城,此后山高路远,缘悭一面,只道:“妖魔向来难觅一个安稳生活,你有这个福气,应当好好珍重。” 涯月点点头:“妖后那边……” “这个你不用担心,”风醒宽慰道,“以自身血气供给食人花,布下傀儡阵,着实伤人伤己,如今一并铲除,妖后纵然少不了大动肝火,也应当能体会其中苦心。” “妖后虽为一己私心害得我家破人亡,但她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整个妖族着想,我曾听闻,妖界灭绝之后,妖族命途多舛,若非妖后拼死抗衡,恐怕妖族早已不复存在……千错万错,其心可悯,还望君上日后能手下留情。” 风醒禁不住长叹一声:“想不到你在人界待了这许多年,见惯了人族的是是非非、风风雨雨,最后学会的竟是以德报怨,难得啊。” 涯月嫣然笑道:“小姐常说,人间至难之事便是宽恕,可惜大多人对其持有偏见,认为宽恕便是忍气吞声,助长邪恶,殊不知一切的真善美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这两个字中,过去的纠葛与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何不成全别人,也成全自己呢?” “嗯。”风醒煞有介事地应和一句,“回去告诉你家小姐,不愧是未来的北原王妃,说话的境界都与我等俗人不一样了。” 涯月噗嗤地笑了一声,而后简单作别,匆匆忙忙跑回了红帐。 . 正值新人入帐行礼,亲友蜂拥而至,围在床前嬉闹,没个正形儿,阿元叫嚷得最厉害,宇文海恨不得抓一把花生塞他嘴里,倾柔则乖巧地坐在床边,放下却扇的一刻,众人装模作样地惊呼起来,惹得这一对新人面红耳赤。 云清净叉腰站在最边上,见嬷嬷剪下两绺发丝放在一处,说着“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觉得无比新鲜。 仙族的大婚从来都寡淡至极,除了势力庞大的家族能摆出一个大场面之外,其余仙侣索性连礼仪都直接舍去,在一处便在一处了,最多不过将心爱之人带回自己的家去,以当盟誓。 ——“跟我回蓬莱……” 神识莫名掀起了动荡,云清净一怔,这个声音为何有些耳熟? 原本是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响起这个声音,倏然间都散作烟云,进而变成皲裂的赤地。 他的怀里好像还抱着一个人,记忆太过模糊,以至于什么也看不清。 抬眼的瞬间,万丈深渊赫然眼前,他离粉身碎骨只有一步之遥! 这是什么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酸涩的尘土味,湿|漉|漉的,将呼吸黏成一团,唯有眼泪簌簌而下,没有止息。 ——“仙尊……松手吧……” ——“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不好?”声音哽咽,已是泣不成声。 云清净感到眼底有泪。 此时,手里被人递了个什么东西—— 风醒不知何时想了个通透,笑容转眼恢复如初,悄悄地溜进了红帐,以免扫了婚礼的兴致。 他一来,正巧赶上撒帐的仪式。 一盘盘的五色花果呈了上来,众人欢欢喜喜地分领下去,朝婚床抛撒,以祝新人多子多福。 风醒惦记他的仙尊,想在离别前多陪上一会儿,便好心拿了一盘花果凑上前去。 怎奈靠近的一瞬,云清净魔怔似的打翻了他递过去的果盘,抓住他,小心翼翼地质问道: “我们……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第 61 章 以前……是多久以前? 云清净脱口而出后有一丝惶然,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清神识里的人,却无端赖上了别人,就凭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和一句模模糊糊的“仙尊”。 除此之外,记忆之中,褚红的赤地上还点缀着几处光亮,像是人影,悬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可他眼里只有自己满怀的殷红,鲜艳夺目,从那人唤出一声“仙尊”的嘴角边溢出,怎么止也止不住…… “是你么?”云清净发觉风醒的手落入了一瞬的冰凉。 这不亚于一场狂风骤雨,放肆地迎面袭来,妄图将所有活物连根拔起。 风醒迟疑片刻,紧盯着他:“你……想起什么了?” “我……应该想起什么吗?”云清净被这段古怪的记忆绕得头晕,渐渐松开了手,风醒却立刻反手抓起他,两人在逼仄的红帐里四目相对—— “哗啦啦!早生贵子!甜甜蜜蜜!” “来来来,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撒完帐,让人家小夫妻喝合卺酒了!” “诶,云兄,醒兄,你俩为何站这么远?快来呀!” 两人从角落被生生地扒拉出去,硬塞了一碟花果在手里。 云清净:“……” 风醒:“……” 涯月端着两盏合卺酒,偏过头看向他俩:“风公子?云少侠?” 风醒从绵长的对视里抽离出来,抓起盘中的花果轻轻撒在床边,与此同时,云清净心旌摇晃得厉害,急忙从风醒握住的手里挣脱出来,不料双手相连,犯了别扭,另一只捧着盘子的手像弹簧似的猛地一抖—— 满盘的五色花果呼啦飞了过去,全砸在新郎和新娘的脸上…… 全场陷入死寂。 涯月险些没端稳手中的酒,而墨倾柔和宇文海端坐原地,还留有一丝恍惚,众人都漏了一口呼吸,纷纷将目光地钉死在这位不同凡响的仙爷身上。 糟糕……太用力了! 云清净绷住一张无事发生的脸,默默放下手中的盘子。 风醒微咳两声,笑道:“福祉倾盆,佳偶天成。” “好!说得好!”阿元扯着嗓子嗷出一声,众人也应和地鼓起掌来,嬷嬷从涯月手中接过合卺酒来,呈上前去:“天长地久,天长地久!” 倾柔戴着沉甸甸的发冠,方才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晕头转向,如今不过是端起酒杯小酌一口,竟觉得不胜酒力,宇文海自行一饮而尽,随后替她拿走了酒杯:“没关系,少喝点。” 云清净觉得难堪,生怕小丫头多想,于是伸手去拽风醒的衣袖,示意他出去说话,结果手还没有碰到那死疯子,阿元带着大东他们一窝蜂地涌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拽走了宇文海。 “礼成咯!出去喝酒!” “不喝倒咱们所有兄弟,不许洞房!” “哎,俺听说中原正在搞那什么聚英会,今晚不如效仿效仿,让北原来的弟兄们试试身手?” “好主意啊!边喝边打,快活!” …… “倾、倾柔!等我回来啊!”宇文海频频回头,奈何没有挣扎的余地,听闻要与众人大喝一场,于是顺手将看热闹的风醒也拖了出去。 墨倾柔:“???” 云清净:“???” 涯月见帐内散得空空荡荡,又害怕和云清净靠得太近,惹得妖力紊乱,于是没事找事道:“小姐你一定饿了吧!我去给你找吃的!” “哎,涯月!涯月——!”倾柔没喊住,只见那小猫嗖地一下窜了出去,不知所踪。 云清净觉得莫名其妙,墨倾柔百无聊赖地玩弄起衣角,忽而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云兄”,又道:“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云清净一阵骇然,抓起一把瓜子就往外跑:“我也要喝酒!” “哎哎——!”墨倾柔欲哭无泪,苦于腿脚不便,只得安心坐在此处,偷偷捡起床上一颗小桂圆,剥掉外皮,放进嘴里细细嚼着。 . 半边风雨半边晴,有人欢喜有人忧。 城门大开,各处张灯结彩,一个落寞的身影悄然混进了宾客丛中,安静地将贺礼移交给北原皇室的人,一转身,被陈府的陈小少爷拐去了宴会场。 霍潇湘盯着那道身影,眉头一刻也未曾舒展开来。 “老大,我看这场婚礼宴请的都是与北墨一族旗鼓相当的名门望族,鲜少有江湖中人,我们仨倒成了宾客中的另类。”庄怜用筷子夹起一个鸡腿,放入霍潇湘碗中。 贺星璇坐在一旁守着一碗白米饭,冷声道:“与北墨大小姐交好的是江少盟主,所以霍大哥是托了江少盟主的福,而三堂主和我是托了霍大哥的福。” 庄怜悻然瞪了他一眼:“别得意,要不是霍刀废了一条腿,今天赴宴的还轮不到你。” “小怜。”霍潇湘回过头来制止一声,又道,“晚宴过后你们先行回去,我要多留一会儿。” “为何?”庄怜和贺星璇几乎是异口同声。 贺星璇兴致全无,放下碗筷不吭声,庄怜瞥见一帮纨绔子弟正在各处邀酒,其中还夹带一抹熟悉的白衣,似有所悟,不甘心地答了一句“好”。 霍潇湘不明白这两人今日究竟搭错了哪根筋,言行举止总冒着无名火,但更令他费解的,还是不远处混在酒客中间的江信。 自从那日他和云清净将江信赶回家后,这小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无音信。霍潇湘将食人花的花蕊交予江盟主时,江信也闭门不见,霍潇湘只道他是在专心练剑。 然而前几日,江信与狼牙帮庞良的比擂却是闹得人尽皆知,两人的发挥皆是不尽如人意,庞良甚至消极以待,观众倒彩连连,最后江信一动怒,一剑将庞良的胳膊划伤,还让其在台下摔了个大马趴。 聚英会向来都是点到即止,故而众人对江信的做法颇有微词,但碍于他少盟主的身份,不敢明言,霍潇湘无意间从弟子们谈论八卦时得知,匆忙放下手头事赶去西城门,却根本寻不见江信的影子。 霍潇湘知道江信爱跟自己较劲,时常钻了牛角尖便蜷缩着不肯出来,寻死觅活成了常态,需得有人去骂他一顿,想来这场比擂处在风口浪尖,他定是少不了江盟主的一顿训斥,自己也不好去火上浇油,便安静地等着南北大婚与他再见,没想到…… 江信今日不仅姗姗来迟,错过了婚礼所有仪式,还破天荒地与陈植那帮人待在一起,避开了以前所有认识的人,连简单的一句招呼也没有。 霍潇湘总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旋即起身离席,朝那帮喧闹的世家子弟们走了过去。 “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庄怜将夹过去的鸡腿又夹了回来,只管安心享用这千载难逢的珍馐美味,而贺星璇紧盯着霍潇湘,眼底的火蹿得更烈。 . 正值宇文海从红帐里被人簇拥而出,在哄闹的人群中勉强喘了口气,带着些许求饶的意思道:“等等等等!咱们喝酒前是否得先立个规矩?” 大东:“喝就完事儿了!立什么规矩!先搬个二十坛草原蜜上来!” 阿元:“不能乱来,咱们入夜之后还要启程回北落城呢!” “酒来了!”这一波先斩后奏,让众人心里不免咯噔一下。 北原特酿,烈酒之王,草原蜜本是作为王室聘礼从北落城运来的,于婚宴之时派上用场,桌上的酒碗堆叠如山,既显出北原人的豪迈,又不失南北联姻的隆重,总而言之——酒好!管够! 这下,宇文海拽着风醒的胳膊彻底不肯松开:“醒兄,我今晚能不能活着回家就看你了!” 风醒:“???” “哎,干喝多不好玩!”陈植小少爷邀着酒客围拢过来,就跟顶着狗鼻子似的,酒香一出,千里之外也能摇着尾巴赶来凑热闹,“要不,玩点刺激的?” 大东立即拆了一坛草原蜜尝鲜:“一看这位公子就是行家啊!那今日就来比试比试?” 众人闻言皆是摩拳擦掌,阿元被这架势骇得不轻,愣头愣脑地看向少主,岂料宇文海也是兴致盎然:“比就比!输了可别哭鼻子!” “哟,不愧是新郎官儿,在自己的场子里就是底气足!” “先说好啊,若是世子输了,咱们可不准你带走墨大小姐!” “你们北原人个个酒量深似海,不如让一步,请陈公子先挑人如何?” 观礼台上的人倒是端得沉稳,老皇帝久居深宫,向往热闹,见礼席上闹得欢腾,看得是眉开眼笑,忙对北原王道:“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精!” 北原王无奈地摇头:“让圣上见笑了,小海和他手下那帮土将领都是在沙场堆里一起长大的,做事不懂分寸,没规没矩,容易吵得人头疼。” “规矩确实重要,”老皇帝别有深意道,“好在世子妃出自北墨世家,将门子女最看重的便是规矩,如此看来,与世子乃是天作之合。” 北原王曾被囚禁十年之久,尚且虚弱,容易畏热浮汗,眼下一听出老皇帝话里有话,顿时掌心渗出巨汗,只盼闹洞房的那帮小兔崽子们能精明点,不要惹事。 酒客群集,分列两队。 江信被推搡着往前走,肩膀蓦地被人把住,他回头的一刹,视线立即躲开。 霍潇湘抓着他不放手:“江信,你怎么都不来招呼我们一句?” “你不是说没事别来招惹你么?”江信不敢看他,急着撇开他的手。 霍潇湘喉头一哽:“那都是随口一说,就怕你误了聚英会的事,再说了,以前也没见你听进去过,今日怎么……” “少盟主!快来!”陈植一手揽过江信,“你要跟着谁?” 江信被问得猝不及防,抬眼一瞧,宇文世子与陈家少爷各领一队,都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世子身边还有风公子,正笑盈盈地看向他。 霍潇湘颇为无奈,挤进去泼冷水道:“江信,你不能喝酒!” “哎,霍兄,来得正好!”风醒被宇文海拖下水后还不忘拉个垫背的,二话没说便将霍潇湘拽了过去,对宇文海隆重介绍道:“海兄,我替你招揽了一员猛将,武宗堂的霍堂主!” 霍潇湘:“???” 宇文海倍感欣慰地拍着霍潇湘的肩:“早就听闻霍少侠的赫赫威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那小弟的终身大事就拜托了!” 小弟?终身大事? “世子……客气了……”霍潇湘临危受命,舌头险些没捋直。 江信见状心一横,对陈植忿忿道:“我跟着你们!” “嗨呀!真是感天动地!少盟主放心,本少爷纵横酒场从未失过手!你就乖乖等着看世子罚酒吧!”陈植笑得招展,一手勾住江信的肩,回头叫道:“齐表哥,你得跟着我们吧?” “表哥?”江信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嫌恶,浑身都绷得极紧。 只听“哗”的一声,折扇唰然展开,掩住半张白纸般的脸,露出了一对炯炯有神的凤眼。 “谁要跟着你们?”此人否决得犀利。 齐雨摇着折扇,狐狸般狡黠地盯着对面,笑得合不拢嘴:“我当然要跟着我们家霍堂主了!” ※※※※※※※※※※※※※※※※※※※※ 开始无脑的轻松日常了,祝大家开心快乐每一天。 鉴于接下来我要外出十来天,只能拼死存稿了,还是隔日更,若有格式错误和字数变化……给各位大人磕头了(顶锅盖跑走) 第 62 章 齐雨,陈尚书幼妹之长子,只比陈植大一岁,喜好男风,在整座天鸿城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见色忘义乃是陈植意料之中的事。 霍潇湘早年在陈府与他朝夕相处数月,手把手教授剑术,若非暗影前来搅局,惹得陈府上下不悦,这位齐大公子怕要溺死在他自以为的滔滔爱河之中。 “霍堂主!你可还记得我?”齐雨用折扇半遮半掩,格外羞赧。 霍潇湘愣怔片刻,恭敬地抱拳颔首:“原来是齐公子,别来无恙。” 齐雨闻言险些要哭出声来,众人挤眉弄眼,唯有北原的弟兄们不明所以,只当齐雨是仗义相助的好人将其收留。 宴会场中央辟开一块空地,参与比试的人分列两侧,云清净在外围反复徘徊,费了好大气力才从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里钻了进去。 他直直奔向风醒,一去便拽着人家衣袖不放,严声质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呢!” 陈植在人前绘声绘色地演绎了十来种比酒的花样,有让人捧腹大笑的,也有让人面红耳赤的,最后迫于天子坐观,又有不少前辈在场,只得选定一种最不越矩的玩法——两方每轮各派一人对战,各自持有盛满酒的酒杯,赢者便要想尽办法毁去对方手里的酒。 “你说话啊!我们到底认不认识?”云清净气得跺脚。 风醒被宇文海拖住不放,一边要应付陈植抛出的招数,一边要招架云大仙尊的咄咄相逼,心中只道苦不堪言,脸色颓然了些:“仙尊明早可是要离开了?” 云清净犹犹豫豫地“嗯”了一声。 风醒:“那我们不认识。” 云清净:“?” 风醒答得敷衍,漏洞百出,云清净“噌”地来了火气:“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霍潇湘看出风醒有逃避之意,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便大剌剌地横了过去:“我说姓云的,看不见眼下是什么情形么?能不能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我碍手碍脚?”云清净齿间一错,瞪着这俩王八蛋,“好,那就看看谁输谁赢了!” 说罢,云大仙尊将挡路的人蛮横地拨开,于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对侧。陈植以为天降神兵,忙不迭为这位仙爷让出最中间的位置。 江信见了又惊又喜:“云、云少侠!太好了!” 霍潇湘:“……” 风醒:“……” “仙尊一向吃软不吃硬的。”风醒低声一咳嗽。 霍潇湘嘴角一抽,不甚赞同,反倒持有一种更危险的念头:“也许……可以试着再强硬一些。”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互换心得,皆道人生在世,交友不易。 . 锁春关午后燥热,天光刺目,将若干红帐照得通亮,宛如烤炉。 墨倾柔正在帐内享用涯月送来的佳肴,听得外面一声旗号令下,随之咿呀哇呀地喧闹起来,好奇问:“他们在做什么?” 涯月掀开帐帘,嘴里跟嚼碎苦瓜似的:“呃……” 墨倾柔见她欲言又止,赶来涯月身边探头一望:“呃……” 眼前有一堆酒兴大发的男人在宴会场里玩得不亦乐乎,身着华服在地上翻滚来去,蹭得灰头土脸,不过是打翻了对方手里的酒杯,立即龇牙咧嘴地笑成了一朵富贵花,仪态不复存在。 男人的快乐,还真是难以言喻啊…… 陈植在酒场上叱咤多年,将酒杯熟练地攥在手心,瞧上去不骄不躁。 待对方一名身高八尺的北原壮汉猛扑上来,他机灵地向后退了半步,抬脚一绊,对方敏捷地躲闪开来,然而手中的酒已然随风飘洒。 至此,四周响起掌声一片。 云清净跟着拍拍小巴掌,没想到这陈姓小白脸的脑子里还有些弯弯绕绕。 江信鼓掌鼓得不走心,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对面的齐雨身上——这位齐公子堂堂正正地站在霍潇湘身侧,绞尽脑汁地献殷勤,看了就叫人来气! “哎呀,又输了!”阿元疯狂挠头,“殿下,这局再让我试试吧!” “等等,”齐雨半倚着霍潇湘,用扇子朝半空一比划,“不知诸位可否听过古人赛马的故事?” 霍潇湘颇受启发,兴致骤然高升,对宇文海道:“世子,陈公子他们向来是八方应酬,对比酒的玩法已是熟门熟路,我们出人可讲究一个策略。” “下对上,中对下,上对中,”风醒自然地接过话来,“如此,方可赚一个三局两胜。” 宇文海好歹领兵征战数年,对此一点就通,于是快刀斩乱麻地重新编排了人员,很快在接下来的几局收获成效,扭转了连败的局面。 他自己是这场婚宴的主人家,担着极重的担子,作为己方的“上”,一开场便气势汹汹,巧妙地将酒杯放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柄锋利的镰刀,毫无负赘地斩了上去,一招制敌。 霍潇湘作为己方的“中”,凭借扎实的武功底子和无可匹敌的稳定度,让对手找不到任何进攻的机会,那人被迫变成了一个睁眼瞎,只顾在原地胡乱打转,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这一局后,两方扳成了平手。 众人为了一个拼酒的游戏,竟倒腾出了“与有荣焉”的士气,一旦取胜,恨不得将自家的胜者抛到天上去。 霍潇湘与众人击掌示意,齐雨便迈着小碎步迎上前去,也接了一掌,毫不吝啬地夸道:“霍堂主不愧是霍堂主,还跟以前一样让人放心!我若是个姑娘,一准哭着闹着嫁给你!” 霍潇湘并不在乎外人调侃的目光,大笑几声:“齐公子真是说笑了。” 江信悄然捏碎了一个酒杯,攥得满手齑粉——不是来劝我别喝酒的么!竟然转头就陪别人玩起了游戏,还玩得如此入迷!还……还笑! 云清净远远一瞧,白眼都翻不过来:“嗬,骄兵必败。” 陈植看着还未上场的江信和云清净,方才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气势竟然颓了不少,苦笑道:“那桌上二十多坛草原蜜,若是输了,可是会喝去阎王殿的!” 云清净抬起眸子瞟了眼对方未上场的人,安慰道:“放心,他们就剩下两个软柿子了!” 不知何时何故变成己方之“下”的风醒,无意中瞧见对面杀来的目光,顿时后脊一凉。 齐雨上场前还不忘回眸一笑,虽是笑得眼角都浮出了脂粉,但足以带起众人的喝彩。 云清净正要上去教教这厮什么叫做“凡事不要高兴得太早”,不料江信抢先一步站了出去! 江信将酒杯咬在嘴边,不等齐雨装模作样地礼让一句,立马提剑刺了上去!齐雨避得凶险,将折扇一抖,扇端支出半截剑锋,反手回攻。 霍潇湘见状便笑不出来了,他一拍脑袋——坏了!怎么忘了江信这小子还在闹别扭! 风醒瞧出了端倪,靠在霍潇湘耳畔问道:“少盟主今日可是在生你的气?” 霍潇湘十分不解:“如何看出是在生我的气的?” 风醒不再追问,心道这人就是一傻子,明明他与齐大公子有说有笑时,江信的怒火都快烧出了嗓子眼,却还什么也察觉不到。 “我跟云兄去城隍庙的那天,说了些重话将江信赶回了家,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怎会突然就生气了?还只生我一个人的气?” 霍潇湘不是不明白风醒的意思,只是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反而越想越后悔——江信这小子本就禁不住什么敲打,当初真不该装得无情无义地去凶他。 风醒重新端详一遭,忽而一转话锋:“或许……少盟主是在生自己的气吧。” 霍潇湘:“?” “呲——!”剑锋厮磨的声响极为刺耳,不少人都捂住了耳朵。 齐雨没想到江少盟主会如此较真,竟把婚宴的游戏当成了聚英会的比试,根本没有一丝手下留情,他不过跟着霍潇湘学过一阵剑术,只够平日瞎比划,在星璇剑法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少少少盟主!饶命啊!”齐雨的剑招都轮了一圈,再拿不出什么像样的。 江信自然知晓他的剑招都是霍潇湘教的,不过区区一介世家公子哥,根本不是对剑术本身感兴趣才学的,分明是…… 江信越发来气,那目光竟有一丝在擂台上教训庞良之时的血色,他一剑下去,将酒杯掀飞,齐雨浑身不停哆嗦,扭头便跑。 “跑什么!”江信紧追不舍,怎奈齐雨找到霍潇湘做靠山,自己的长剑堪堪挥过半空,便被霍潇湘并指夹住不放,只听他呵斥一声:“江信!” 江信恍然,仓促收剑,霍潇湘即刻缓和了语气,轻声细语道:“这只是游戏……你到底怎么了?” 江信见齐雨躲在霍潇湘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一憋屈,也不理睬,转身便走。 霍潇湘这才笃定江信的火气都是从自己身上引出去的,迅速伸手将他拽了回来:“你给我站住!” “哎哎哎,怎么还扣着我们的人不放了?”云清净正好公报私仇,撩起袖子便来问罪,众人只当他是来应战的,反手便将风醒推了出去—— 两人狭路相逢,又是四目相对。 云清净虚起眸子:“你完了。” 风醒怵然接过酒杯,思忖一番,仰头将杯中的酒都含进了嘴里。 云清净:“???” 风醒鼓着嘴,两手一摊,像是在说,仙尊尽管来吧! “他、他犯规!”云清净指着这死疯子大叫,可惜身后的陈植揣着正义心肠,只管冲他摆摆手,道:“仙爷,这游戏是允许不择手段的。” “嗯。”风醒露出微笑。 不择手段是吧…… 云清净一咬牙,学着宇文海将酒杯搁置在旁,算上所有的新仇旧恨,回身猛扑,风醒躲闪不及,被硬生生地推搡在地! 云清净趴在他身上,手脚并用地揍了起来。风醒没见过如此原始粗蛮的打架方式,只得硬着头皮出手格挡。 面对这暴雨梨花似的不要命也不要脸的打法,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 “唔……唔……”风醒想说,仙尊你得稍微注意一下仙门子弟的仪态! 云清净揍得尽兴,直接一巴掌扇了上去:“要你管!把酒给我吐出来!” 江信原本觉得被霍潇湘抓住颇为难堪,正欲争辩几句,不曾想转头一瞧,云兄像是入了魔似的,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霍潇湘的质问也卡在了喉咙里,心道,这姓云的莫不是疯了吧? “我们认不认识!认不认识!……” 云清净一拳喊一声,风醒不好开口说话,只得拼命点头,随后觉得不对,又拼命摇头。 这死疯子根本就是在耍他! 云清净的耐心被磨蚀殆尽,正要下手掐他的脖子,风醒脑海中意外闪过霍潇湘的话——“也许……可以试着再强硬一些。” 云清净转手的片刻,重量忽然如山倾覆,风醒拽着他的肩膀将他推进怀中,抱着翻滚了半圈,两人位置对调。 云清净咬牙挣扎,而风醒却使劲将他摁在地上,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 宇文海看得胆战心惊,本以为云清净会赢得轻而易举,没想到风醒深藏良久,终是发力反抗,结果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阿元等人也都看得热血贲张——这游戏原来这么好玩儿啊! “你、你给我起开!”云清净摸不透这死疯子究竟藏了几斤几两,渐渐有些底气不足。 风醒居高俯视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正用一种暧昧不清的姿势将他困在身下,跳动的心骤然往喉咙一弹,险些要将血给烧沸了。 往日他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恨不得将“授受不亲”四个字制成符箓,将四肢贴得满满当当。 呼吸如游丝,一旦靠得太近,便容易缠在一起,将心也笼进去了,实在太过危险。 风醒克制着这个姿势,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不自觉地想要贴得更近一些。 仙尊…… 云清净忽然灵光一闪,不再挣扎,抬起头来在风醒微微鼓起的脸颊边用力地亲了一口——风醒瞳孔骤缩,喉头禁不住发软,酒水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众人:“……” “哈!你咽进去了!”云清净诡计得逞,顾不得自己正被一个大男人压在地上,兴奋地叫嚷起来。 陈植扶住下巴,百感交集地冲上前来,举起双拳:“赢了!我们赢了!两连胜!” 风醒失魂地松开了手,云清净翻身而起,与陈植等人击掌庆贺。 是时,所有酒坛被同时揭开盖子,酒香盘旋冲天,伴着碗口撞得“叮叮当当”的声响,皆大欢喜。 宇文海只道虽败犹荣,索性抛开顾虑,邀着众人一同领酒,顺道上前去将风醒扶起。 风醒意犹未尽地抚过脸颊,笑着叹了口气。 “抱歉,海兄,今日恐怕要大醉一场了……我这一辈子,也是赢不了仙尊的。” ※※※※※※※※※※※※※※※※※※※※ 妈妈,有人在玩火…… 第 63 章 日斜,西风清凉宜人,拂至观礼台时,已是人去楼空。 圣人摆驾回宫,撤走了一众煞风景的禁军,北原王率众跪地辞别,遂被亲信扶回帐中休憩,婚宴已近阑珊,数百酒席拆得只剩红帐前的数十桌。 “喝!嗯?我的酒呢!再来一坛!”陈植与一帮北原兄弟半躺在酒桌上,扯着破锣嗓子大喊。 阿元从满怀的胳膊腿儿里钻了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向不远处抱着酒罐自言自语的大东。 “啊?”大东抬起眸子,已是乱花迷眼,盯着阿元的影子良久,忽而热泪盈眶道:“殿下!大东以后还会誓死追随您和世子妃的!” 阿元平日循规蹈矩,眼下入了酒魔,一脚便将他踢开:“滚蛋!看清楚你爷爷是谁!” 就在十米开外,宇文海乜斜着眼,见这俩憨子胡言乱语,嗤笑道:“都醉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 “这句话,似乎对海兄你也很管用……”风醒笑得稍显阴森。 “什么?”宇文海回过头来,耳朵变得不太好使。 风醒:“……” 风醒目光往下一扫,宇文海正抱着他的腿,枕在膝盖上,整个人如麻花一般扭在跟前,双腿忽而一蹬,跃起半寸,伸手将风醒搂在怀里:“醒兄……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说!” 风醒赶紧扶住他,生怕堂堂北原王世子因大婚当日过于亢奋,在众人面前摔坏了脑子……尽管眼下这副德行,跟摔坏了脑子也没什么区别。 “你说,我听着。”风醒夺过他手里的酒壶一饮而尽,随后扔得远远的。 宇文海伸出一个手指,戳在风醒眼前,认真地比划着:“醒兄,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理想……” 风醒挪远了些,宇文海大手猛挥:“山河一统,繁荣昌盛!” 风醒:“……” “海兄,虽然中原皇帝不在这儿,你也还是谨言慎行的好。”风醒将他挥出去的手给拧了回来,扶着这厮坐稳些。 “开、开个玩笑……”宇文海喉头微哽,“醒兄啊,你可知道当日凯旋,回到故土之时,我有多想大哭一场么?北落城的一砖一瓦都没了生气,里面的百姓却还存着一丝希望,等着有人来将他们从泥沼里救出来,正因如此,我便哭不出,也不敢哭了。自那以后,我与父王时常在想,家国天下,究竟怎样才是为他们好的……” “是应当想想,”风醒随口应和,“你们可是北原雄鹰,在这片天空翱翔数百年,见证了无数兴衰更迭,未来有你这么个勤勤恳恳的王,又揣着一颗比金刚石还坚硬的心,北原何愁不能恢复昔年繁盛?” 宇文海听闻欣慰不已:“可是……可是我现在就想放肆地哭一场啊!” 风醒:“……” 话音未落,宇文世子便抱住风醒声泪俱下,身后忽又掠过两道身影,前前后后紧咬不放。 “哎!姓霍的!站住别跑!你说了杜荣一事解决后要自罚十杯的!” 云清净提着一个酒壶追着霍潇湘满场跑,霍潇湘已是头重脚轻,慌忙四处躲闪,一见风醒和宇文海便如遇上了一场及时雨:“醒兄!你、你快帮我拦住他!这姓云的要杀了我!” 风醒:“……” 云清净没想到这小子会恶人先告状,抄着酒壶就砸了过来:“分明是你先言而无信的!” 霍潇湘往风醒身后一躲,死活不接招:“再喝十杯我就要提前去见霍家的列祖列宗了!” 只听“咚”的一声,风醒耳边猛虎落泪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风醒面色如土,眼睁睁看着云清净将酒壶误砸在宇文海头上——这位新郎官轰然倒地,一翻身,竟是入了梦乡,伴着低低的呼声。 云清净惊得甩开酒壶,心虚地左顾右盼,趁无人发觉,匆忙将宇文海从地上捞回长凳上,替他掸去身上的灰。 风醒见他如此手忙脚乱,觉得赏心悦目,一心凝望于他,舍不得移开。 “仙尊,你在做坏事……” “闭嘴!” . 城门微掩,雀鸟归家,不少宾客陆陆续续地散去。 庄怜走至城楼底下才发觉贺星璇没有跟上来,回头呼道:“还愣着做甚?赶紧走了!” 贺星璇遥遥望着红帐前众人的醉态,默默攥紧了拳头,只答:“我要留下来照顾霍大哥。” “老大身边这么多人,轮得到你?”庄怜叉着腰,毫不留情地嘲了一句。 “只能是我。”贺星璇从来都吝啬于和他人多说一句,于是头也不回地朝红帐去了。 庄怜见罢立刻收起颐指气使的姿态,只觉两手发软,当即转身离开。 . 暗淡无光的红帐敞开了半拉帐帘,露出外面的光景,烛火也“唰”地燃了起来,涯月吹熄手中的火折子,转而看向江信:“少盟主怎么不出去陪风公子他们多玩一会儿?闲在此处岂不无聊?” 江信坐得雅正,一只手扶着茶杯,笑得勉强:“倾柔妹妹不也在这帐中坐着么?我正好陪陪她。” “少盟主可别拿我当借口,”墨倾柔摘下发冠,揉了揉额头,“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不高兴的?” 江信急着摇头:“今日是你和世子大婚,我怎会不高兴呢?” 倾柔将轮椅停在江信身侧,替他斟了半杯的热茶:“虽说这段时间我都被二叔他们关在家里安心待嫁,不敢搅和外面的事,但我也听说了不少……杜少帮主的事是不是还另有隐情?” “确实是食人花粉致使妖化,只是幕后黑手还没揪出来。”江信忽而一顿,“不过,快了。” 墨倾柔与江信相识多年,彼此间情谊深厚,亲如手足,不过微妙的心思变化也能敏锐地攫取出来。 她宁静地在旁注视,发觉许久未见,江信本就瘦削的脸廓又紧了一圈,如山的重压榨出了眼角的红血丝,目光时而涣散,时而消沉,很难看出过去翩翩佳公子的风采。 “信哥哥,”墨倾柔久违地变了称呼,江信愣怔地转过头来。 倾柔直视着他:“信哥哥,有些心事藏在肚子里是不会烂掉的,它只会借着岁月野蛮生长,你越是逃避,它们就越会化作厉鬼缠着你。” 江信陷入惘然:“我……” “这次聚英会……是不是江叔叔给你的压力太大了?”倾柔知道他自进入第二轮比擂起,始终心不在焉,总是牵挂在别处,从而束手束脚。 “不,与父亲无关,只是……”江信有些为难,埋头喝了口茶,倾柔静静候在原地,不出声。 “倾柔妹妹,我好像做了一件错事,怎么也摆脱不了,”江信皱着眉头,“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一辈子不开口,就不会有人知道,可是……” “现在有人知道了?”墨倾柔紧接着道。 江信愕然,沉沉地点了点头。 倾柔若有所悟,也不刨根问底,只问:“信哥哥,倘若重来一次,你还愿意犯这件错事么?” ——“……可后来我发现,难处是不能分享的。”夜色中,熟悉的声音如是说道。 江信后来才渐渐察觉,他对这种“分享”有着令自己都骇然的渴望——那是一种被奇怪的欲念勾起的胜负心,他需要分享,需要承担,更需要拥有,而且不仅是一瞬就能满足的。 相比而言,什么聚英会魁首,什么武林盟主,皆要排在这份渴望的后面。 这太可怕了,对他而言。 江信自诩还是个安守本分的人,如果没有生在光芒万丈的江家,他或许会成为大街小巷里一个不起眼却很听话的小傻子,无论福祸,只管乐呵呵地笑着,远远地欣赏着别人家的悲喜。 江信禁不住苦笑:“倾柔妹妹伶牙俐齿,又懂得识人心思,我都答不上你的话了。” 倾柔窃笑,冲涯月使了个眼色,涯月便道:“少盟主,圣上都回宫去了,没人管着,不如带上小姐一起出去逛逛吧,我看霍堂主他们都快喝得不行了。” 江信赶紧朝外张望,只怨自己太扫兴,正当此时,什么东西砸在了红帐上,发出轻描淡写的一声闷响,江信立刻起身绕了出去。 是一颗不起眼的石头,赤红色,捏在掌心容易碎成潮湿的粉末。 江信猛然一怔,迅速环视周遭,并无可疑之人,他小心翼翼地捡起石头,揉出藏在其中的小纸条,上面赫然写着:寅时三刻,西北巨树,如君所愿。 江信用指甲掐着纸条,神情多出几分犀利。 恰在红帐背后,贺星璇悄然观察着江信的一举一动,咬牙间,往日那般强烈的心绞痛又冒了出来,疼得他五官开始扭曲变形。 有人来了,他迅速掩面逃离。 涯月堪堪推着倾柔出了红帐,迎面便来了几个酒鬼——风醒扶着宇文海,而云清净架着霍潇湘,不过那姓霍的踉跄几步跪在地上,终是忍不住“哗”的一声倒了胃口,吐得昏天黑地。 江信转身一见,疯跑上来将霍潇湘扶住,抱怨道:“云少侠!你、你怎么给霍兄灌了这么多酒!” 云清净有口难辩,只得支支吾吾,霍潇湘埋着头,声音沙哑道:“十杯……两清了……” “十杯草原蜜?!”江信听得着急上火,“高兴归高兴,也不能这么乱来啊!” 霍潇湘吐得两眼一黑,下意识抓着江信的胳膊,迷迷糊糊问:“你……肯理我了?” 江信手一僵,扭过头去不说话。 云清净头一次遭江信训斥,脑子里都结成了冰,不免有些怂了,往风醒身边靠了靠。 风醒见了维护说:“少盟主别担心,霍兄的酒量乃是数一数二的,倒是我怀里这个,已经晕过一轮了。” 宇文海蓦然抬起头来,整个人还有些摇摇晃晃,见到自家媳妇便是眼前一亮。 墨倾柔惊恐地望着他:“你你你你……你又喝了多少?” “倾柔……”宇文海一手撒开风醒,鬼迷心窍地抱了上去。 墨倾柔“哇呀”地喊了半声,怎奈这个怀抱结结实实,她像个小羊羔似的被裹在其中,宇文海灼热的呼吸还紧紧贴在她颈侧,倾柔不敢再大声喧哗。 众人:“……” 风醒借着被新郎官过河拆桥的一推,刻意往仙尊身边倒了过去:“哎呀,这个人见色忘义。” 云清净完全不躲闪,顺势将风醒往身前一揽,趴在他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江信,生怕这位少盟主气不过来,愣是要拔剑把自己当成齐雨砍了。 好在江信也是个纸糊的,不过说了一句重话就对云清净极为后怕,于是悻然转过了头,一门心思地拍着霍潇湘的后背:“你、你慢点……” “殿下!王上有命,即刻整顿队伍,北上回城……”一个北原将士匆匆来报,岂料眼前竟是自家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世子妃不放手,将士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宇文海虽说今日放肆了些,却仍是个大事拎得清的人,倾柔在他耳边又低声复述了一遍北原王的命令,宇文海勉强回过神来,对将士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父王,我马上就来。” 将士领命而去,宇文海总算找回了散架的脊梁骨,站直了身子,临走前又突发奇想,俯下身子搂着倾柔的半边脸颊一亲:“咱们要回家去咯!” 众人:“???” 墨倾柔慌乱地捂住自己的脸,却已里里外外熟了个透,直到宇文海得意地扬长而去,她仍然没有回过神来,显得格外委屈:“呜呜呜呜呜……涯月你快看!他他他怎么能这样呢!” 涯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引得众人也跟着放声大笑。 风醒见了甚是羡慕,不自觉地回味起自己颊边残留的气息,只可惜大梦一场,他不得不要好好道别了。 ※※※※※※※※※※※※※※※※※※※※ 本章为典型的喝酒反面教材,三次元敢这么不知分寸地喝,见一个教训一个!(嗷!超凶!) 最后,存稿已经……我锤死我自己 第 64 章 北原的车马集结成队,携着莫大的欢喜和归乡的热望,等候在这半明半暗的天色之下,只待这条灰色的长龙游动起来。 王室豢养的几条迎亲狼犬与锁春关外凑热闹的野狗缠闹在一处,作尽兴的告别。 阿元和一帮兄弟正挥着鞭子各处追赶,吓得墨倾柔躲在红轿里不敢出声。 云清净蹲在一棵干涸的老树桩上,远远瞧着宇文海在王轿前与自己的父亲交谈,举手投足间还有些醉态。 再一转头,霍潇湘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江信带去就近的山丘上吹风散心,云清净自己倒是闲得打了个哈欠。 “云兄,”墨倾柔在帷帘背后轻声唤道,“还……还有狗吗?” 云清净斜睨她一眼:“有。” 倾柔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就看见云清净举起手来狐假虎威地冲她“嗷”了一声。 墨倾柔:“……” 云清净收回两只爪子,忽而显得吞吞吐吐,天边泛出的金色逐渐晕染开来,冥冥中渡来无尽的勇气。 “丫头……”他开口道。 “嗯?”倾柔还有些后怕。 云清净站起身来,极目远眺,却是一望无际,他禁不住问:“以后……还能再见到么?” 墨倾柔缓缓掀开帷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夕阳衬得透亮的眸子竟是泛起了涟漪。 这些日子,虽不及斗转星移的宏伟,却是一生都刻骨铭心的,至少在客栈那一晚之前,她从未想到自己能劈波斩浪至此。 喜乐有,悲苦亦有,倾柔徐徐收回目光,转落在身边这道背光的人影上——俯仰间,恨不得回到当初在客栈后院的时候,将暮光换作月光,仍是这么婉转地倾泻下来…… “北落城重建之事繁重,家国大事又说不清道不明,我多半要在那边白头到老了,”倾柔哀叹道,“见与不见,还得看云兄了不是?” 云清净回眸带着怜惜地看着她,脑海里却尽是归乡宿愿,倘若他得偿所愿回归蓬莱,此后便与人界天地永隔,再无相见之期…… 他牙关一紧,飞快地眨了眨眼睛:“哼,你这个笨丫头!到了那边可别再一意孤行地干蠢事了!” 墨倾柔有口难辩,急忙探出头来求助道:“醒兄!你、你看看他!” 风醒本是一门心思在云清净身上,被墨倾柔一唤才回过神来,笑道:“小丫头乖乖听话便是。” 云清净仗着有人帮腔,得意地扬起头来,扮了个鬼脸。 倾柔嘟囔一句,转而笑了起来,奈何这笑容有千回百转,隐隐凄然,她的泪光尚在眼眶里打转,急着对前方催促道:“涯月,你去问问世子为何还不上路?” “是。”涯月快步向王帐赶去。 倾柔趁机偷抹了眼角,云清净无意瞥见,哽得说不出话来。 “云兄……现在我算是你的朋友了么?” 小丫头的声音细软,藏在帘后听不真切。 云清净瞬间红了眼尾,天外似乎飘来当初一句斩钉截铁的“我不需要朋友”,回音似的缠绕不绝,记忆随之轻泛——他终于在这段自诩无聊透顶的日子里窥得了半点真金白银的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蓬莱沦落为遥不可及的远方,他一边执着地惦记,一边又大方地抛诸脑后,别人的茶米油盐、悲欢离合,他好像从来都不止是一个旁观者,始终身在其中,饱尝一切。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云清净咧开嘴毫不留情地嘲讽着。 前方传来嘹亮的骨哨声,长龙醒转,即刻迈出行进的步伐。 山丘之上,霍潇湘扶着沉重的额头,瞥见苍茫的北原大地上的送亲队伍,只能眯着眼。 江信自顾自站起身对远处挥挥手,霎时间,城关备好的礼花尽皆燃起,无数焰火冲上云霄,在天空接连绽放,江信挥舞的手有所凝滞。 “一路平安……”江信默念。 霍潇湘听得清楚,忙问:“为何不跟姓云的他们一起去送送?” 江信赧然:“我、我怕我会哭。” 霍潇湘:“……” 离别来得猝不及防,倾柔下意识趴在轿边,放快了语速:“醒兄!我叫世子又留了十坛草原蜜给你,就在城关那儿存着,你记得去拿啊!” 风醒辨不清是悲是喜,仍旧笑着对她点头:“好妹妹。” 倾柔闻声悄然落泪,清泪挂在两颊还来不及拭去,她又紧赶慢赶地道出心里话来:“云兄!醒兄!我知道你们皆非凡俗,终究不会久留,倘若他日河清海晏,你们能重返此地,一定,一定记得来北原看看我们啊!” 队伍渐行渐远,倾柔有了痛别墨府的前车之鉴,再不敢向后张望,独自坐回轿中垂泪。 云清净眼里酸涩,禁不住朝着红轿追了几步,风醒亦是紧跟着他。 “丫头——!”云清净呼喊一声,“还记得你在看海之前问过彩云之海是什么吗?往天上看!” 话音刚落,云清净蹬地而起,足下凝出一柄剔透的灵剑,他伸手从地上疾速掠走两支焰火,飒然冲天! 倾柔赫然抬起头来,透过轿顶薄薄的红纱,仰望那道潇洒的蓝色身影,携着五彩焰火凌空而去—— 那焰火灿如流星,在浓稠的云雾中绽出缤纷的姿态,裹挟来去无痕的风,为金黄的天幕染上重彩,天上人间,惊鸿一瞥。 云清净被高风吹得有些站不稳,焰火仍在肆意地释放光华,满目流彩。 他在云海中纵情恣意地荡漾着,那昙花一现的花火转眼就要殆尽,风醒见状立刻攫走地面剩余的焰火,朝着他飞了过去。 地面上的人无一例外地抬起头来,对这片“彩云之海”发出啧啧惊叹,头顶橙黄的积云透出了彩色的焰火,碧蓝交织着晶紫,在空中延绵涌动,生生不息。 云清净正对自己的杰作沾沾自喜,转身就被一只野鸟撞了个措手不及,不慎将手里的焰火攥成了灰烬,他向下一坠,很快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云清净微愣:“你怎么也上来了?” “人前人后,等了这么久,仙尊也该让我好好独占一回了吧?” 风醒不由分说抱着他往更高的穹顶而去,焰火被风操控着流散在云海之中,旋转生辉,华彩夺目,同时又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隔绝了底下的尘嚣。 五光徘徊,十色陆离。 墨倾柔破涕为笑,恰在此时,一双温热的手覆了上来,宇文海登上花轿坐在她身侧,夫妇二人良久对视,不言不语,却已是十指紧扣。 送亲队伍在偌大的原野上浓缩成一条细线,天空归雁齐飞,缘此一面。 “会飞就是好啊。”霍潇湘望着天上,心血来潮地侃了一句。 江信倾羡不已,忽又颓然坐下:“霍兄……你看现在,像不像那次我在海边画的那幅画?” 一方天,一亩地,一群人,粗陋几笔,人生也不过仅此而已。 “嗯,很像。”霍潇湘乜斜着目光,欣然伸手搭上他的肩,江信冷不丁一抖。 暮间凉风最是透人心骨,吹得烈酒上头,霍潇湘只能闭目养神。 江信唯有这个时候才敢转过头去看他,在斜晖的遮掩下稍稍松开眼底深藏的执念,霍潇湘埋下头,记忆混乱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要交代什么。 江信将自己的风衣取下来披在霍潇湘身上,霍潇湘伸手盲抓他:“江信,我有话要告诉你……” . 云海之上。 “喂喂喂——!”云清净眼看着与地面愈发遥远,一时高处不胜寒,“死疯子!赶紧放手!” 风醒贴在他耳边:“嘘。” 云清净被他蹭得心烦意乱,大手将他薅开:“离我远点!” 风醒亦是没有松手,稍一弹指,脚下聚拢一团巨云,云清净总算像个翻天跳蚤似的挣脱开来,摇摇晃晃地站在云上,还努力维持着气势。 “仙尊……” 当周遭一片空寂,风醒无法克制地沉下了脸色,眼中就只剩下一人——一个多少年朝思暮想的人,一个失而复得又终究要得而复失的人。 云清净察觉到他的眼神有所变化,忍不住收敛了态度:“你——” 风醒指向他的背后,嗓音变得莫名沙哑:“看……” 云清净回头一看,居高临下,眼前竟是偌大的落日西沉,似金龙耀空,盘桓天地之间,匍匐足下,璀璨夺目,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 云清净喜难自持地张望着,那夺目的光芒将他眼睫照得极亮,簌簌闪动,更是融进那一对泛蓝的眸子里,勾勒出两轮暖阳。 蓬莱没有日落,也没有日出。 什么也没有。 他偏偏要回去。 人间却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他偏偏要离开。 云清净发觉自己的心思变得越发捉摸不定,他怎么会开始舍不得这些凡俗胜景了呢? “疯子,这是——” 云清净堪堪回头,恍神间,风醒从背后抱了上来,双臂缠在他胸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用力,几乎想要将他完完全全锁在怀中。 汹涌的情愫毫无保留地侵袭过来,那些隐忍的、迷离的、贪婪的气息便肆无忌惮渗了进来。 到底是欲说还休。 云清净被他抱在怀中,完全忘记挣脱,或者说,莫名地不想挣脱。 这个拥抱就像带着天神之力,能洞穿干涸的岁月,勾起四肢百骸的本能,电光火石之间,高山流水,春夏秋冬,破碎的记忆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颈上的蓝玉久违地亮了起来,云清净用力将它捂住,拼命压制着体内开始躁动的封印。 风醒与他依偎得更紧,温暖的红光也攀了上来,将两人团团包裹。 云清净勉强侧过头看向他,咫尺之隔,气息坦诚交缠,连血液都烧得炽热。 他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他与这死疯子以前一定是认识的,可是他全忘了。 开口时,他也跟着声沙:“对不起……我不记得过去的事了……” 风醒蹭着他,只是不着边际地问:“仙尊觉得日落的景色美么?” 云清净越发惘然:“很美。” “那就足够了,当下永远比过去更重要。” “疯子?”云清净瞥见他眼底泛红,像是有莫大的哀伤,正一点一滴吞噬着他原本那些不咸不淡的笑意和习以为常的掩饰。 这种难解的隔阂远比之前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影更令人不安。 云清净搭着他的手,有安抚之意:“我回到蓬莱……会想你的……” 后又觉得哪里不妥,狗尾续貂道:“还会想灵荡峰的师兄弟们,会想小丫头、江少盟主,还有那姓霍的……都想,每天都想,想十遍,不,想一百遍!” 风醒眉心刺痛,缓缓闭上眼,云清净颇有越描越黑的感觉:“实在不行,我给你哼一首歌吧?” 云清净不等他应声,兀自哼了起来,不过区区几个音调,风醒似有所动,禁不住抬起头来,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眼底的血红变得濡湿。 云清净唱至半途,停了下来:“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哼得有那么难听么?” “没有,”风醒紧盯着他,“于我而言,是天籁。” 云清净怔然,耳根涌起潮红:“这是你不在的时候,无聊跟着小丫头学的,歌名叫——” “归人小调。” “情人歌。” 两人同时叫出一个名字。 云清净:“哈?” 下一刻,过去的小心翼翼尽皆破碎,气息封存于唇间,云清净彻底傻在原地。 苍穹之上,墨黄交织的暮色显得隐秘而暧昧。 渐渐地,越发贪婪,越发澎湃,连同呼吸和吞咽都被牢牢控制,云清净根本招架不住,双手发软,却还拼命向外推他。 风醒始终睁着眼,带有诀别意味地欣赏他的局促和窘迫,不断地享有和铭记这一寸寸的热切。 终于,云清净挥出灵力将他远远推开,快要窒息似的在原地急喘,一句话也骂不出来。 风醒丝毫没有狂欢后的餍足,反而像是失足坠入了深渊,忍住哽咽的情绪道:“抱歉,是我得意忘形了……” 云清净的恼怒还来不及溢出,就被这句话顷刻瓦解,落得个一塌糊涂。 为何听起来是这般钻心挠肺的痛啊…… “今日喝了太多酒,明早怕是起不来,恕小的不能为仙尊送行了,”风醒说得极轻,淡然向下一瞥,云海翻腾,倒最适合藏匿。 “今后,还请仙尊好好照顾自己……” 云清净预感不妙,半喘地追了几步,指尖却只触及到残影。 “不准走……咳咳……你……你给我回来!” 哪有人亲完就跑的! ※※※※※※※※※※※※※※※※※※※※ 尊贵的审查,这真的只有脖子以上,谢谢了。 (五光十色那句话是用的原出处哈,鞠躬~ 第 65 章 “江信,我有话要告诉你……” 霍潇湘此人是擅长掩饰,又不擅长掩饰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瞳色明亮,炯炯有神,江信牵着风衣的手惶然松开,内心满是惴惴不安。 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那夜在码头,分明就已道尽了肺腑,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每一个字都沾染着多年的怨怒和不平,将佯装的平和搅得一团糟。 江信忍不住鼻头微酸,将他轻轻推开:“霍兄,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霍潇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以为生气那人应是江信自己才对。 “怎么成我生你的气了?”霍潇湘哭笑不得,“若你指的是上次气你来武宗堂的事,那是我的错,不小心做得过火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不小心……江信嘴唇翕张,竟是陷入了“不小心”一词的漩涡里。 他也是不小心的。 . “你确定你对我都是道义使然,而不是……有情?” 一句质问,掷地有声。 那时的江信听了心中有愧,在回忆里艰难地趟了一遭,才强颜欢笑地说:“霍兄,你冤枉我了。” 贺星璇把持着失控的情绪,一脸狐疑地退开几步,此刻的他并不是正大光明的——他正顶着别人的脸,肆无忌惮地泄着自己的愤。 “江少盟主,”贺星璇神情消得冷漠,“你根本帮不了我,赶紧走吧!” 江信眼底泛着水光:“我能帮你。” 贺星璇忍无可忍,不自觉地掐红了手指:“你能帮什么?我当年被暗影追杀的时候你在何处?武宗堂上下潦倒的时候你在何处?那些眼红心眼小的武林中人到处出言羞辱的时候你又在何处?!” 江信噙着泪,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越看越让自己心虚和悔恨。 “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年可有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贺星璇变本加厉,“你不过是江海年捧在手心怕碎了的一个废物罢了!” “我能帮你!”江信咬着牙嘶吼,双眼已经是血色淌染。 我真的能帮你啊…… 江信哑着嗓子又说了一遍,随即转身逃离此处。 . 霍潇湘见他双眸黯淡,挥挥手道:“江信?你在听吗?” 江信冷不丁一震:“我、我在。” 霍潇湘禁不住一声苦叹,转而望向天边,看那金乌西沉,斜晖脉脉,“我年少离家之时,曾跪在霍家祠堂前发过一个誓……” 江信脸上还残留着一丝丝的委屈,闻言忽然振作起来,认真聆听。 霍潇湘注视着发亮的地平线,缓缓道:“一朝远行,成败不归。” “古人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实在是羡煞众生,如今细细一想,这个誓言也是足够狠毒的,穷尽生死也不给落叶归根的机会,等同于断了所有退路,逼迫自己一路向前。” 霍潇湘忍不住自嘲着:“挺不肖的。” 江信并不认同:“霍兄乃是名震江湖的武宗后人,又曾拿下过三任聚英会魁首,光耀门楣还不够,又怎会不肖呢?” “可是武宗堂……”霍潇湘一顿,终是将话收了回去,再抬眼时,眼里多了些醉意朦胧的温柔,“算了,不同你说这些不愉快的……江信,只要你不生我的气就好,我这人其实挺蠢笨的,容易本末倒置,做些糊涂事,反正你我已经相识十年之久,就多担待些。” “我没生你气……”江信在嘴里低低地咕哝一句,霍潇湘没听清,一把将他拉了过来,江信瞬间汗毛倒竖,变得缩手缩脚起来。 换作往常,两兄弟靠在一处侃天侃地是再寻常不过了。 可惜有人心里有鬼了,那鬼便会阴魂不散地用寒气抓挠着他。 “江信啊,”霍潇湘受不了头疼,半倚在江信肩头,“以后你别来武宗堂找我了……” 江信一怔,莫名惶恐,又听霍潇湘道:“换我去江府找你。” 江信:“?” “反正就隔着一条长街,你走这些年也累了,换我便是,就算江盟主要放狗撵人,那我也认了,学着那姓云的死皮赖脸就行,反正你是我一辈子的好兄弟,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霍潇湘最后说得含混,人已不甚清醒,江信听了低低地傻笑:“人家云少侠那是赤诚一片才会对任何事情都刨根问底的,什么叫死皮赖脸?” 霍潇湘不欲争辩,笑着应了一声。 “不过,”江信瞧着夜色初临,天际余青,忽而思绪万千,“这样挺好的,你可要说话算话啊……” “霍兄?” 身边人的呼吸不知不觉平缓下来,江信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霍潇湘竟是沉沉地睡了过去,眼周尽是酒醉的绯红,平日紧绷的脸也柔软下来。 江信再也笑不出了。 他掏出怀里一枚碧玉耳环,忆起寅事三刻的约定,手心骤凉。 “嗬……我又何尝不是一个蠢笨的人?”江信颤抖的指尖轻轻点在霍潇湘眉心,将沟壑抚平,“但我都尽力去做了,好在那些烦心事今夜之后都会烟消云散,以后咱们还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也还要——” 江信偏过头来,竭尽所有气力。 “还要……一辈子的。” . 日落之前,不归山的神逐峰闪过一道伶俐的残影,地面亮起一片诡异的法阵,倏然间爆出一道蓝光,转瞬即逝,那道残影也被重重地拍打出来,投入林间。 “咳咳咳……”祥瑞披着一身红,被法阵震了个晕头转向。 法阵连闪数下,逐渐消隐,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破裂声,神逐峰总算复归平静。 祥瑞在周遭徘徊不前,有些犹豫:“尊者,尊者,成了么?” 君袭此刻正端坐于灵阁之内,仙袍铺了满地,守着眼前一方灵犀幻镜,冷然不语。 祥瑞没有在神识里收到回复,忐忑地呼了一口气,君袭这才慢悠悠道:“再等等。” “啊?”祥瑞咂咂嘴,“哦。” 可这只鸟是个闲不住的。 不过片刻,祥瑞又道:“尊者,我这么悄悄溜出来干坏事,被主上知道了可是会被拧断脖子的!” 无人搭理。 祥瑞:“……” 蓬莱天光炽盛,九九八十一座星宫寂静得如同死地,就在这无边的静谧之中,一道洪亮的钟声从天柱的方向荡漾而出—— 君袭:“撤。” 祥瑞得令之后立刻撒欢儿地飞离了此处,只见身后的云层破开一道光洞,光芒却是四分五裂,凡人只当风起云散的一处奇观,而九重天却引来了一片久违的喧哗。 “不好了!天柱底阵被人破坏了!” 一重接一重的惊呼被钟声托向远方,连同幽静的蓬莱也变得热闹起来。 君袭顺势走出灵阁去瞧热闹,恰逢净莲尊者闻讯而来:“君袭,究竟怎么回事?为何听闻有妖魔作祟,毁去了天柱底阵?” 阁外守卫匆匆行礼,君袭却是眉头一蹙:“看来近日是不太平。” 宁嗣音似有所悟,望着天柱的方向叹道:“九重天与人界,可只有这一处关连地啊。” 君袭虚起眸子,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目光却是寒凉。 宁嗣音知道这位辅尊大人性情孤清,向来不屑于遮掩喜恶,便了然于心地冲他笑笑:“那位惊雷将军毕竟位列九重天二十八上仙之一,如今被派去镇守天柱,可是不好糊弄的人啊。” “蓬莱,也是不好糊弄的,”君袭淡然接过话,“倘若真有妖魔胆敢越雷池一步,必诛。” 宁嗣音见他笃定的模样,心弦微颤:“若是净儿还在,凭他的心性和实力,也定然不会容忍妖魔有半分越矩,当年乌渺不也是这样……” “净莲,”君袭神情不悦地打断他,“你今日可有些话多了。” 宁嗣音受这位辅尊大人的怪脾气多年,早已是游刃有余,被喝斥一句还能不慌不忙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主上的事还是你的心结啊。” 君袭不予理会,兀自看向别处。 宁嗣音深有体悟,却又忍不住泼冷水道:“不过我还想提醒辅尊大人一句,净儿毕竟是乌渺用性命换来的孩子,他永远归属于蓬莱,无论外面有多么值得留恋,有朝一日,他终究是会回来的。” 语气虽平,字句饱含温热,君袭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 宁嗣音无奈摇摇头,拂袖而去:“我再去天柱那儿瞧瞧,辅尊大人若是得空,还是想想如何妥善解决蓬莱各大仙族之间的龃龉吧,自从净儿被贬,他们就一直在为重立仙主一事闹得欢呢。” 君袭:“……” 雪上加霜的本事到底是比不过啊。 . 待君袭回到灵阁,幻镜中已变作天鸿城的琳琅盛景,祥瑞立在一处勾檐上,引来不少路人驻足仰视,只当这只披着花红的白鹤是天降祥瑞,纷纷跪拜求福。 君袭透过灵镜俯瞰众生,目光潮涌,变得更为难测:“回去罢。” 祥瑞展翅而起,却又飞得心虚:“尊者啊,其实祥瑞有些不明白,当初主上寻回《千诀录》,是尊者借由祥瑞的口替主人识出了古文字,指路神逐峰,今日为何又要断了这条路?” 君袭不答反问:“飞去神逐峰的路上,你可有感知到漫山遍野的妖气?” “哦,那都是山里的食人花惹出的乱子,那花粉有致狂之效,害人不浅,幸好人界已经在尽力清剿,这花怕是很快就要绝迹江湖了。” “那你可曾注意到这些花都养在一种褚红色的石头里?”君袭又问。 祥瑞打了个跌:“石头……有什么古怪么?” 君袭:“这种石头叫潮石,魔煞之气极重,为魔界不死地独有,主要沉积于魔界天堑,也就是不归山的无名崖下,如今却分散在不归山各处,还供养着能够同化他人的食人花……” “有人故意为之!”祥瑞听得一身鹤羽倒竖,“怪不得那日风公子要当着主上的面将潮石销毁,原来是想……毁尸灭迹!尊者!祥瑞明白了!食人花是妖魔种下的阴谋!尊者是怕天柱被妖魔利用了才不得已毁去底阵的,绝不是为了故意阻挠主上归家,对么?” 祥瑞说得振奋,不曾注意到君袭脸上飞逝的决绝。 “那个魔头可没你想得如此拙薄,”君袭意味深长道,“此人言行诡谲,猜不透所思所想,可比那些食人花要危险多了,好在他私心甚重,眼下于我们倒是有利,日后若是净儿遇上什么难处,你寻不见我,便去寻他。” “遵命……”反正主上不也挺喜欢风公子的嘛,死鸭子嘴硬罢辽! 祥瑞心里窃笑,奈何一句凉薄之语又随之而来。 “还有,别忘了我当初派你去净儿身边的初衷,朝夕相处可不是为了让你们主仆情深的。” 一语立毕,君袭漠然起身离去。 祥瑞黯然垂下脑袋,滴溜溜的眼珠有些湿润:“哈,尊者可真是个狠心的人呢……” 第 66 章 初秋时节,江府的梧桐还未落叶,青黄交错的叶片被墙外吹来的风敲打得沙沙作响。 倏地,整片树冠都摇晃起来,一抹清瘦的白影顺着梧桐树掠上了围墙——江信那时只有十七岁,偷偷摸摸做着逾矩的事还不忘行得端方。 他学着平日在书塾认真听课的模样,用两只胳膊支楞着身子,张大了一对水灵的眸子,拼命凑着府外的热闹。 夺魁之战堪堪落幕,胜者竟是一名江湖新秀,身份大有来头。 武宗后人。 “天下武功,一宗以抵之……”江信小声琢磨,擂台周围却是欢呼雀跃,满场钦佩的目光如同暮夏的骄阳入了秋,疲累许久,终于在今日拾回了最后的火热。 霍潇湘穿着一身破烂布衣,站在擂台中央却是光芒万丈,他为之骄傲的两顶拳头自然垂在两侧,眉宇间尽是桀骜与张扬,目光在欢呼中辗转来去,也还藏着一丝丝的拘谨和羞赧。 江信不过好奇地打量了几眼,那人便像无底洞似的,瞬间掳走了他所有的惊羡。 江海年最为惜才,迫不及待地拿着魁首印登上擂台,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吝啬地褒奖一番,尤其在听闻新晋魁首也只有十七岁时,江信更为羞惭。 霍潇湘收起魁首印,俯下身子朝江海年恭谦地行了一礼:“多谢江前辈。” “武宗盛名,江某也久仰多年,霍少侠如今崭露头角,可要将武学之道好好承继下去,莫要浪费这一身的好武艺啊!” 霍潇湘深然颔首,追随江海年一同下了擂台,不过片刻,他便被一众素不相识的人簇拥在原地,寸步难行,只听他们吵吵闹闹地自报家门,努力伸长脖子要与他攀关系,一张张嘴脸,倒是滑天下之大稽。 “咚!” 霍潇湘听得不远处一声闷响,奈何耳畔嘈杂,他匆匆一瞥,无所收获,索性使出脾气,将人堆无情地撕开一条口子,头也不回地朝外走。 然而另一侧,江信不慎摔下了围墙,正捂着后腰隐隐喊疼,可他一想起擂台上那炉火纯青的身手和英武挺立的姿仪,便顾不上别的,匆忙起身追出了门外。 霍潇湘不愿在招摇的长街上引人注目,转身拐入了小巷,身后却始终缀了个莫名其妙的“尾巴”。 霍潇湘走一步,那人也鬼鬼祟祟地跟一步,他走十步,那人也跟十步。 霍潇湘冷不丁一转身,小巷却是寂寥无影,四处空无一人,耳边剩有一阵急促的呼吸声,就藏在路边一个大水缸后,霍潇湘盯着那水缸,眼神凛然一动。 江信窘迫躲在水缸背后,双手抚着起伏的胸膛,心道自己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小巷静得落针可闻,连脚步声也消失了。 江信狐疑地探出头来,发现巷中再无霍潇湘的影子,他笨拙地抓着袖袍站了出来,前后张望,满是追丢了人的懊恼。 岂料眨眼间,霍潇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将他蛮横地摁在墙边,两道剑眉倒挂着,眼里像要喷出火苗来:“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霍潇湘手劲极大,江信被他攥得快喘不过气来:“我……我……” 此时,霍潇湘无意瞥见他腰间的玉佩,竟与江盟主的如出一辙,他慌忙松开了手:“江……少盟主?” 两人误会消除,皆是心怀愧疚,霍潇湘见他头上还挂着半片草叶子,伸手摘了下来,江信起初一惊,直至见到他手中的枯草叶,两人忽而齐声大笑。 相识得仓促极了。 江信的来意其实与那群围着他闹腾的人并无不同,但也不知是哪里的不寻常打动了霍潇湘,他对着这位有“公子世无双”之名,理应温润如玉,此刻却一脸狼狈的少盟主,欣然接受了结交之意。 此后的日子,春去秋来,梧桐花开了又落,霍潇湘常来江府与江信切磋武功,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江信“兵败如山倒”,霍潇湘只得笑着陪他再练几次。 两人闲谈之时,几乎能将天地人聊上个八百回合也不厌倦,当是相见恨晚。 只可惜之后霍潇湘为筹措开设武宗堂的钱财,放低身段去富户当陪练,让江海年大失所望,再也不许他与江信来往。 江信为此与父亲争执数次,偏都无济于事,霍潇湘也只能趁江海年不在府中的时候偷偷跑来安抚于他。 然而武宗堂开张之后,霍潇湘琐事缠身,来的次数也变少了,江信明白他的身不由己,于是偷偷腆着一张薄脸在名门子弟堆里为他打点,平日也主动去武宗堂寻他——长街不长,总是很快就见到了。 时值天鸿城南边的不归山动荡不安,山匪流氓嚣张跋扈,过路的百姓饱受欺凌,江海年号召武林正义之士前去清剿。 江信趁机邀上霍潇湘,想要以此破除父亲及旁人的偏见,岂料两人初入山林,运数奇差,匪贼不曾遇见,却撞上了难缠的妖魔。 两人鲜少与凡俗之外的妖魔交手,没什么经验也不熟悉地形,江信在躲避时不慎失足坠入山谷,霍潇湘追着他从坡上跳了下去,愣是找回了扭伤脚踝的江信,将他从幽深的林间背了出来,逃过一劫。 那一天一夜,在生死之间游走一遭,同时也笃定了何谓“生死之交”…… 十年匆匆,回忆如泡影般升腾而出,淌入梦境,被逐个戳破。 一阵嚣叫打破了这方漆黑,梦境如流沙,从眼前飞快逝去,霍潇湘徐徐睁开了眼—— 天色青黑,眼前景物一片朦胧,大约是寅正时分了。 他撑着宿醉的头,艰难地坐了起来,风衣向下滑落,他慌忙接住,身旁却见不着风衣的主人。 “汪汪!汪!” 霍潇湘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发现一头脏兮兮的土狗正在脚边对他狂吠不止,张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獠牙,看上去不甚友好。 “就是你把我给吵醒了?”霍潇湘当它是昨晚婚宴上嬉闹的那群野犬遗漏的,伸出一个指头弹了弹它的狗头,这狗子反倒越发暴躁。 霍潇湘慢悠悠地收起风衣,从山丘上站了起来,身上还残留着草原蜜的香气,人算是勉强清醒了。 “呜……汪!汪汪汪!”小土狗锲而不舍地叫着,喉咙摩擦出的闷吼让霍潇湘听着难受,只见它嗖地蹿上来一口咬住裤脚,像是要将霍潇湘往某个方向拽去。 霍潇湘攥着手里的风衣,觉得有些古怪,便有一步没一步地追了过去。 . 城楼上凉风正盛,一人一鸟蹲在屋檐上,眉头紧锁,神情里满是对这世间红尘的质问和犹疑。 巡逻的守卫轮班好几趟,皆不敢招惹,纷纷避而远之。 祥瑞觉得脖子发僵,小心翼翼地扭动几下,听得“咔嚓”一声。 祥瑞:“……” 云清净仍是丝毫没有搭理,祥瑞这才忍不住唤一句道:“主上?你没事吧?这都一晚上没说话了!可别把自己给憋坏了!” 云清净恍惚地用指尖揉着唇,总觉得心慌不已,但每当覆过温软之时,指尖便似着了火,一路烧进心里,奇怪了……太奇怪了!那死疯子为何要……要那样……啊,不可名状!不堪回首!不可思议!不可捉摸! 祥瑞自不归山回来便看见云清净在城楼上面如死灰,不过它自己是个亏心贼,做了坏事不敢多嘴,便安静地在旁守了一夜,没想到几个时辰过去,主上还是这一副像被什么人非礼了的模样。 祥瑞正儿八经地思忖着,恍然想起它得知的那个“惊天大秘密”,于是扑扇翅膀凑近些:“主上,我觉得风公子他……” “他怎么了!他在哪儿!他回来了吗!”云清净捂着嘴嚷了起来。 祥瑞:“???” 昨夜,云清净从空中一路追回地面,遍寻无获,风醒就像故意隐匿在外,连气息也不留下一丝,无情至极。 云清净忿然跑去城关,想着那死疯子一定会去取丫头留下的酒,岂料他竟来晚一步,风醒早就取完酒离开了此地,不知去向。 云清净等了一晚上也苦思冥想了一晚上,此刻忽然泄了气,颓然问:“你说有没有什么外族的礼节是以亲吻对方来示友好的?” “这要看亲的是哪儿了,”祥瑞摆出老学究的姿态,“以前我在净莲尊者身边伴读时曾学到过,有的外族规矩奇多,亲吻礼会分额头、脸颊和手背,男女皆可,没什么忌讳,都是为表达友善与尊崇罢了。” “那……亲这儿呢?”云清净极为忐忑地用手指戳着唇窝,心鼓早已擂得惊天动地。 祥瑞瞧了不假思索:“是爱慕啊!” 云清净:“……” 爱……怎么会是爱……啊,不可名状!不堪回首!不可思议!不可捉摸! 云清净左右拍打着脑袋,偏偏昨暮的耳鬓厮磨还记得真切,那疯子的眸眼里温柔得快要化出水来,深邃处还闪着一丝哀婉,教人铭心刻骨。 祥瑞顾不上主上心里绕着的小九九,摆出严肃的姿态道:“我觉得风公子一定有鬼!” 云清净叹气:“我知道。” 祥瑞一听急了眼:“那日在东郊密林,他当着咱们的面销毁了食人花,定是隐瞒了什么!说不定就是妖魔在底下蠢蠢欲动,酝酿着为非作歹呢!” 云清净想起风醒在墨家对他坦白的一切,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 祥瑞:“???” “主上!你既知晓一切,为何还如此无动于衷!”祥瑞愤然横入云清净眼前,“主上你变了!以前的你都是嫉恶如仇的!就算风公子他长得俊朗,为人也谦和风趣,做事更是十拿九稳……总、总之,再怎么好也不能放低戒心啊!” 云清净豁然起身,祥瑞卑微地落了个空:“主、上!你有没有在听人家说什么啊!” “走了,”云清净就当自己听不懂鸟语,“在人界逗留这数月,险些要忘了自己是谁。” 祥瑞蓦然沉寂下来。 “至于妖魔有什么私心……反正那死疯子向我承诺过,绝不会有半分逾矩,我信他。” “这、他可是魔君啊!” 云清净眼睫微抬,却是嗤之以鼻:“切,本座还是蓬莱仙主呢,谁还没有一个名头了?” 祥瑞:“……” 天色微白,黎明未至,远山灰蒙一片,遥遥望去,还残留着昨日“夕阳无限好”的余韵,云清净竭尽全力再多铭记几眼,便和祥瑞转向了不归山的方向。 就在这孤渺宽广的原野之上,西北角忽然传来一道声嘶,瞬间撕破了锁春关最后的夜。 “啊————!” 如雷霆交磨,猛然勾破心弦,祥瑞惊得鹤羽高竖:“主主主主上……” 云清净一时怔愣,任凄厉的回音在耳畔旋绕,心陡然空了一半。 那个方向不是原先的西北枯树林么? 出什么事了? 何人喧哗? 云清净踌躇着,脚步却已下意识地循声而去,前路未卜。 第 67 章 寅时将过,天际翻出的鱼肚白是沉冷的,一如涣散的眼瞳,睁得无情。 那声无边的怒吼最终沦为了软弱无力的呜咽、哀鸣,在静谧的天地间显得楚楚可怜。 霍潇湘轰然跪倒在地,看着树下倚着一袭血色浸染的白衣,荒凉地铺散开来,再没有一丝起伏。 巨树繁茂,却是迎风矗立,与世无争地聆听着他人的悲嗥。 “江……信……?” 字句破碎,从颤抖的牙关里勉强苟活。 江信倚树而眠,睡得恬静,玉脂般的面庞淡去鲜活,嘴角如钩月,霍潇湘的指尖轻触,却似一滩死水,惊不起任何涟漪,往日的躲闪和怯懦再无影踪。 若不是那刺目的红,一切瞧上去岁月静好极了,直到—— 霍潇湘亲眼看见江信胸前生冷地插着一把短匕,噩梦般刺入眼帘,怎么躲也躲不开,死亡的倒影掠过江信好看的眉眼,但凡再多看一眼,连同呼吸都会凝滞在那隐没的刀尖里。 “江信……江信?”霍潇湘双手极为无措,“你快醒醒,快醒过来……” 黎明是袖手旁观的。 晨曦悄然来临,照映出巨树冷漠的长影,孑然一如墓碑。 霍潇湘顺着他细瘦的肩膊轻抚而下,扣住江信尚有余温的手,可脉搏已然没了。 “谁干的……” 霍潇湘怜惜地握住那只曾经执剑的手,痛彻心扉,“是谁……” “姓霍的!” 云清净飞踏而至,不等足尖安稳着地,半个趔趄地摔了下来,一路踉跄至江信身边。 一片腥红,泼墨似的。 云清净骈指贴在江信颈侧,再无任何跳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娘诶,这、这不是少盟主吧,一定是骗人的!”祥瑞浮在半空,迟迟不敢落地。 霍潇湘神情黯然,竟是自欺欺人地讥笑一声:“翻开掌心……指节生着厚茧……腰间还挂着洛水江氏的玉佩……不是江信……还能是谁?” 云清净的指尖瞬间凉了大半,可还执着地驳了回去:“不会的!少盟主不会死的!” 他立刻掐住江信的手腕,将灵力源源不断地灌了进去,然而蓝光溢出,如薄雾轻笼,终究是不着痕迹,转眼就从江信体内散去了。 仿佛倾注的只是一具空壳,而这副躯壳之内还莫名地存有一丝对仙灵的排斥。 “不会的……还有救的……”云清净禁不住哽咽,他指尖的灵力翻了倍,江河奔流,拼命地与所谓天神进行生死的较量,只盼能有一线转机。 霍潇湘看着漫天的蓝光飞旋,无助感沉浊下压,渐渐地,通天的怒火从眉心烧了出来。 到底是谁…… 他沉下血红的眼睑,审视着巨树周遭——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地上脚印凌乱,被飞扬的尘土掩得残缺,根本无从找寻。 霍潇湘很快意识到那柄洞入心口的罪魁祸首,乍一看,不过是刺客常用的南疆短匕罢了……等等! 握柄细微处还刻着赤红的三撇,笔锋扭曲张扬,不是暗影是什么! 霎时间,恨意滋生如参天巨树,霍潇湘猛地拔出了匕首,刀尖淌血,将眸色染红,云清净怔然望着他:“姓霍的?你、你要干什么!” 霍潇湘全然不理,紧紧攥住匕首,疯魔似的朝城关跑去。 “喂!姓霍的!霍潇湘!你上哪儿去!”云清净大声疾呼,奈何那人走得无比决绝,一身杀气腾腾,不啻于那些嗜血的妖魔。 “叮——” 星宫蓝玉陡然亮起,云清净感到眼前半黑,而他仍在持续地消耗灵力。 “主上!快收手啊!”祥瑞想出手阻拦,却被饱满的仙灵撞了出去,只得委屈巴巴道,“主上,没用了,连霍小哥都放弃了,少盟主他已经……” “闭嘴!”云清净噙着泪,脑海里不断浮现那日在锁春关他平安归来,江信欣慰的模样…… ——“云少侠你没死啊!真是太好了!”江信那样子看上去挺蠢的,却又挺招人喜欢的。 我没死啊…… 所以你怎么能死呢? “我不喜欢欠别人……你赶紧给我活过来……听到没!” 灵力再度暴涨,星宫蓝玉开始跳动,终于——心脉有了一丝丝回应,转瞬即逝,更像是错觉。 云清净不肯罢休,祥瑞实在劝不动,忽而记起灵上尊者的嘱托,急忙跃上高空,恨不得有鲲鹏展翅九万里的能耐,眨眼就寻遍一角一隅。 “风公子,你在哪里啊——!!” . 天鸿城郊,早市已然开得热闹,城内却是睡眼惺忪。 天下第一客栈尚未开门迎客,店里的杂役还在各处奔波打扫,老板娘在屋里对镜梳妆,无人顾及屋顶上偶尔传来的磕碰声,叮叮咚咚,像是什么瓦罐散落。 风醒躺在屋顶,喝完了最后一壶草原蜜,整个人还清醒得可怕。 百无聊赖之下,他将一个个空酒壶整齐地摆放成一条线,又逐个推倒。 该说的话一句没说,不该做的事倒是胆大包天地做了个彻底。 风醒自嘲着。 昔年记忆里,他在不停落坠,指尖触不可及,放任远处的身影凝结成天上的一颗长明星…… “还没醉啊……”风醒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笑得无奈,日出未至,天边尚且朦胧,他虚着眼,举手投足间却是处处颓唐。 不知是眼里揉进了沙子,还是真的醉了酒,风醒瞧着不远处似乎有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还没来得及定睛一瞧,只见那影子瞬间显露真容—— 祥瑞哭爹喊娘地扑了上来:“风公子啊!我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跑这么远!哇呜哇呜哇……” 风醒:“???” 祥瑞装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在风醒怀中蹭了蹭:“呜呜呜,风公子,主上他……” “仙尊怎么了?”风醒忙问。 “他……少盟主……唉,总之就是,他不要命了!”祥瑞急得语无伦次。 风醒笑容不复,只觉四肢一阵凛寒。 . 当初灵上尊者施加的封印凶猛异常,刹那间封住所有神识,碾过仙族的奇经八脉,连同肉身都锁在偌大的痛苦之中,其后便是一梦苏醒,前尘皆无。 星宫蓝玉剧烈闪烁,发出刺耳的警鸣,云清净冷汗涔涔,嘴角不知不觉洇出了血丝。 指尖僵在原处,快要撑不下去了。 “活过来啊……活……” 就在此刻,有人轻轻搭住了他颤抖的胳膊,蓝光虚弱地退了回来。 云清净转过头去,面目因消耗过度而显得狰狞和苍白,在看见风醒的瞬间,悬在眼底的半颗泪不慎遗落,打在风醒的手背上,铮铮然。 风醒注视着手背上这滴温热的泪,眼睫微动,放轻了语气:“让我来吧。” 云清净无力地松开了手,风醒没有多言,五指微微曲张,落在江信心口,方才的蓝光变为紫红的灵流,强盛耀眼,巨树因之摇曳起来。 云清净安静地跪在风醒身旁,发觉灵流不再浮光掠影般地溢散开来,喜出望外道:“可、可以了!” 风醒神色平缓,眼里却藏着深沉的黑,他能从灵流中清晰地感知,生的机会太渺茫了,并非所有凡人都能承受住仙魔之气,可能轻松接纳,也可能永恒排斥。 方才,云清净显然是在赌命,他的仙灵被不断排斥,却又坚持不懈地想看看江信能否在灵力耗尽之前活过来。 怎么这么傻啊…… 光芒停歇,心脉起死回生。 江信虽未醒来,脉搏却恢复了动静,极弱、极淡,不知何时又会烛灭。 云清净总算松了口气,心中莫大的悲恸支撑他没有晕厥过去,整个人却是无比狼狈,他微微喘着,忽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风醒看向他的仙尊时,镇定自若的脸色才有了一丝波澜。 云清净堪堪有半分回神,风醒的指尖便从他的眼角轻轻揩过,带走了咸涩的泪,随后又小心翼翼地扫过他的薄唇,抹去了快要风干的血丝。 云清净讷然杵在原地,抬起疲累的眸眼注视着他,任他打理所有的不堪。 “没事了,”风醒勉力一笑,“这里太过荒芜,我们还是赶紧把少盟主带回城里救治吧。” 云清净怔怔地一点头。 祥瑞霎时松弛下来,飞去云清净肩头无言地宽慰着。 风醒将江信横抱在怀,又怕云清净太过虚弱,跟不上步伐,于是从指尖点出一条红线,飘至云清净的腰间,将他往身旁一束,云清净没有多说什么,反倒伸手拽紧了风醒的衣袖。 平地起风,树下转眼便是空空荡荡。 . 日出东方,晨曦洒入东郊密林,目之所及,皆是明朗。 “滚出来!都给我滚出来!” 霍潇湘攥着鲜红的匕首,恼怒地咆哮着,林间无数刀光纷飞,卷起落叶,又无情地粉碎。 东郊密林是暗影集会所在,平日里绝不会空无一人。 可惜日出太过耀眼,林间一片透亮,一个人也没有,霍潇湘觉得双目刺痛,一时心有不甘,发疯地对着大地泄愤,重拳落下,飞沙走石,密林满地震颤。 为什么会落到这般田地? 为什么……为什么…… 匕首从手中滑落,铿锵的声响将噩梦惊醒了。 昨晚就不该放纵豪饮,也不该心无旁骛地睡去,更不该一无所知地醒来。 “出来啊……” 霍潇湘红着眼,一拳将匕首断成两截,倏而暴怒地锤着刀尖,直至全部粉碎,散入泥里。 “霍兄!”风醒及时赶到,拦下了他失控的拳头。 拳上的茧由薄到厚,如今又破裂了,流血不止。 霍潇湘咬着牙:“是暗影!这把匕首是每个暗影的随身之物!就是他们……他们把……都是一群鼠辈!伪君子!杀了人全都心虚地跑了!” “霍潇湘!你冷静点!”风醒干脆拽过他的衣领,大声喝斥。 “你要我如何冷静!”霍潇湘目眦欲裂,已是出离愤怒。 两方对峙,风声鹤唳,忽然又不约而同地妥协了。 “如何……冷静啊……”霍潇湘失语喃喃。 在他那不值一提的夙愿里,没有人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每个人的人生都还很长,长到要用一辈子倾力度过,死后才能安享回忆,无怨无悔。 风醒感同身受,把住他的肩,努力宽慰道:“少盟主可能还没死。” 霍潇湘陷入茫然:“什么?” “霍兄你听着,少盟主已经被我和仙尊带回了江府,眼下虽是垂危,但尚有一线生机,你随我过去,我们三人可一同商量对策,倘若真与暗影有关,就算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绝不会再有退路,届时是非生死,再行定夺,何如?” 霍潇湘眉眼黯然,将半截匕首从地上拾起,终是点了点头。 第 68 章 “嘎吱——” 武宗堂的后门楔开一道口子,贺星璇迈着疲累的步伐悄然而入,几绺散发垂在鬓边,唇色如蜡,半分精神也打不起来。 卯时已过,朝阳高升,他根本无心观赏,只安静地关上门,落下门闩,哈欠连天,就着手边的水缸埋下头去,“咕噜咕噜”,他猛然抬起了头,喘着粗气。 凉水从苍白的脸上唰然落下,晶莹的水珠粘在睫羽间,扭曲了睑下的血丝。 贺星璇随意用衣袖抹了一把脸,胸膛内还跳得凶猛,似乎余悸未消。 “贺星璇!你小子死哪儿去了!” 霍刀撑着拐杖,从不远处一瘸一拐地蹦了出来,瞧上去动若脱兔,还能龇牙咧嘴地叫骂着。 贺星璇咬住急喘,先是规规矩矩地朝霍刀俯下头去:“见过二堂主。” “少跟老子扯这些没用的!霍潇湘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他又死去哪儿了?” 霍刀扬起木拐,骂骂咧咧地朝贺星璇打了过去,贺星璇也懒得躲闪,整个人怔仲似的,霍刀及时收手,用拐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肩膀,“嗬,你这小子!问你话呢!中什么邪了?” “我得……好好睡一觉。”贺星璇倒吸一口气,直奔自己的寝屋。 霍刀:“???” 贺星璇觉得眼皮不堪重负,脚步越发蹒跚,于是仓促地推开屋门,一头倒在了床上。 霍刀火冒三丈,又蹦蹦跳跳地追上前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脚:“睡什么睡!赶紧给老子起来回话!庄怜呢!庄怜那臭婆娘怎么也没回来!” “三堂主?”贺星璇不情不愿地睁开半只眼,“我可记得三堂主昨日天黑之前便离开了锁春关,怎么还没回武宗堂?” 霍刀闻言眉头一拧,用木拐“咚”地砸着地面:“他娘的!气死老子了!一个老大,一个老三,都是些没良心的甩手掌柜!武宗堂这烂摊子非得要老子天天守着、看着,老子还残着呢!” 贺星璇掀过被褥捂着头,闷声应和道:“是是是,还是老二顶用……” “那是自然!”霍刀不假思索,随后又气得用拐杖猛然一敲床角,“说谁是老二呢!” 贺星璇不再答话,沉沉睡去。 “没出息的东西!”霍刀嫌弃地啐了一句,无奈离开了寝屋,用木拐勾过屋门,替贺星璇掩上。 他前脚刚迈出几步,一帮碍眼挑事的卒子又四面八方地围了上来。 “哟,二堂主,可算找到您了!三堂主不在,后厨和铁匠铺的一些烂账要如何处置啊?” “二堂主!兄弟们外出做工的时候听闻‘铁膝’林显几日前自缢而死了,还说这林显曾经当过暗影呢!他的家人都不敢相信!” “二堂主不好了!前院练武场又来了几个蛮不讲理的小混混,三句不对付就开始砸东西了!老大不在,只能烦请您过去镇一镇了!” “二堂主……” 霍刀:“……” “霍——潇——湘——!你敢回来,老子一定要杀了你——!” “哎,一个一个来,庄怜那鬼机灵不在,你们这些榆木脑袋都用来兜风了么?烂账就继续烂着呗!还有那什么南洋‘铁膝’死了,关老子什么事?整天就知道嚼舌根!滚滚滚!练武场那几个狗娘养的还用得着咱老大出面吗?正好老子一肚子窝火,马上就去教他们做人!……” . 雀鸟晨啼,此起彼伏,偌大的江府悉数笼罩在无边的宁静之下,仆人们捧着水盆进进出出,透亮变为浑浊,浸染鲜血无数。 江信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前的血洞被药草覆满,四肢却是冰凉。 “少盟主伤重,若不能早日苏醒,恐怕是凶多吉少。”大夫收起药箱,忐忑地拭去额前的冷汗。 霍潇湘听得胆战心惊:“不是止住了失血么?为何还会有醒不来的可能?” 云清净紧紧攥着替江信换下的一身血衣,不肯放下,心里也不甘于妥协,神情因过于疲倦而显得有些木讷,闻言,手又不自觉地颤了颤。 大夫:“少盟主脉象古怪,将死未死,似有别的什么气息在体内为他续命,还不止一股,老朽医术浅薄,故而不敢轻易断言这是好是坏。” 江海年垂着忧虑过度的眸子,对大夫招招手:“有劳了,切记此事莫要声张。” 大夫恭然颔首,退出了屋门。 霍潇湘眼睁睁看着江信濒死一线,却是无可奈何,只觉眼眸酸胀,闭上眼满是苦涩。 想罢,他悄然侧过脸去:“抱歉,醒兄,方才在东郊密林……” 风醒浅浅一笑:“霍兄向来是个有分寸的人,不过偶尔放纵一次,或能修身养性。” 霍潇湘默然,嘴角艰难地扬起半寸。 “多谢各位仗义相救,信儿他……”江海年抬头来欲言又止,就像字句被烧得滚烫,舌尖经受不住,而他一双布满褶皱的老眼里,有别的东西在闪烁。 “他会醒过来的。”霍潇湘知道江海年对他怨念甚重,仍旧不畏惧也不遮掩地接过话来。 江海年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直白地表露出不满。 风醒把握住此刻的空隙,忙问:“霍兄,你是如何找去西北巨树的?” 霍潇湘有片刻迟疑:“昨晚醉酒后,我与江信在山丘上闲聊,后来不知怎么睡了过去,黎明前被一条狗吵醒,还硬生生将我拖去了西北巨树,就发现江信他……” “狗?什么狗?”云清净有所醒转,敛着嗓子问了一句。 霍潇湘努力回忆,奈何后脑隐隐作痛,只记得当初在西北巨树下发现江信的刹那,神智瞬间化为乌有,全身骨肉俱焚似的,更在探得江信呼吸全无之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至于那条狗,此后再无任何印象,如今早已不知去向。 “我没注意……”霍潇湘显得苦恼。 风醒抱臂倚在墙边,若有所思,又转头看向江海年,“敢问江盟主,少盟主这段时日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江海年鼻息极重地叹了一声,摇摇头:“近日都是起早贪黑,何曾注意到信儿在做什么……” 朝堂之上,江湖之中,万千烦忧皆是缠作一团。若非墨家之前有谋逆之嫌,已然失去圣心,墨家人不再任职,其余朝臣也居江湖之远,不堪重任,担子也不至于全落在江海年身上。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家揽下这些瓷器活儿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整个武林被吃着皇粮、“狐假虎威”的洛水江氏约束久了,难免生出逆反之心,私底下怨声载道,江家转眼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江海年也是学着古来圣贤那一套长大的,从来都是求一个“克己”,苛责自己之外,顶多再去苛责江信,然而有些事似乎并非安分守己就能避过去的。 霍潇湘:“夺魁之战在即,江信应当在勤修苦练才是,只不过听闻前几日江信在与狼牙帮的庞良对擂之时,状态并不如意,还不慎下了重手。” 若是算上强攻陈清风那次,云清净已经看过江信好几场比擂,不仅看过,还亲自动手打过,几番斟酌之下,他能明显感觉出,这谦谦君子并不像他的容貌那般清秀无害,反而胜负心极重,对战中还容易分心走神,武学底子虽强,可太过近功近利,轻而易举便会乱了章法。 但相处这数月来,江信心情畅快不少,已然平和许多,掌握的星璇剑法也渐入佳境,即便在高手对决时仍会有些吃力,但打入最后的夺魁之战并非遥不可及,理应不会再在擂台上出什么乱子…… “不对啊,少盟主他……”云清净话音未落,手中攥着的衣裳忽然掉出什么东西,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圆珠似的物什滚落在地,他匆忙探下身子。 是一枚风干的血迹包裹着的耳环,用指甲划开便露出了底下的莹碧色。 “这是什么东西?”云清净捏在指尖。 风醒瞥了一眼,觉得事态有了转机:“这是女子的佩饰,竟出现在了少盟主身上……” 云清净倏地瞪向霍潇湘,霍潇湘浑身一凛,咳了咳:“呃,据我所知,江信应当是没有红颜知己的,当然,若是他瞒着我的话,那也……” “贺女之物。”江海年徐徐起身,目光紧咬这枚碧玉耳环不放,越是看得细致,念头越是笃定。 “城西有贺女,耳著碧月珠……” 云清净和风醒相互对视一眼,并不明白江海年在说什么,霍潇湘却对“城西贺家”生出了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依稀记得,这是在大浪淘沙的武林之中,不幸沉底的一户世家。 江海年进而陷入茫然,他从云清净手中接过碧玉耳环,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注视着:“不应该啊……贺家落败这十数年,如此宝贵的家传之物就算流落在外,又怎会到了信儿手中?” 霍潇湘直觉认定江信遇袭一定与这枚耳环有关,心头骄躁难安,当即夺门而出。 江海年瞥见霍潇湘仓促的背影,微微怫然:“还是如此自作主张!” 云清净见了也欲直追,风醒飞快拽回了他:“不可,仙尊,你太累了,必须得好好歇息!” 云清净不理会,将血衣交由仆从带走清洗,向江海年辞别后便追了出去。 风醒无奈紧随着他,边走边劝道:“仙尊你留下,我去追霍兄便是!” “仙尊!” 云清净像是憋着一口气,不肯多理他一句,固执地一路追出江府。 风醒见他脚步迟钝,眼神雾蒙蒙的,整个人宛如飘在半空,索性心狠了些,瞬移至云清净跟前,愣是将他拦了下来。 “已经倒下一人了,仙尊还要做第二个么?”风醒难得露出愠色,俯下头来携着莫名的压迫,却满是无可奈何。 云清净一脸埋怨地盯着他,良久之后,挥出一拳打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风醒:“?” 一拳之后又是一拳。 每一拳的力度都不及平日的一分,有嫌恶,有嗔怪,也有别的隐晦之意,风醒的眉眼辗转低敛下来,原地不动,任他发泄。 云清净打得不过瘾,一把将他推开:“你凭什么管我?你不是酒喝多了起不来么!你不是要我自己照顾好自己么!告完别了还回来干什么!” 风醒虽是心虚,心里却乐开了花,故意说:“还不是怪仙尊不解风情,说走便要走了,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云清净:“???” “我要回蓬莱的事明明早就告诉你了!怎会反过来怪我走得突然!”云清净没剩什么气力骂人,如今被平白冤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脸色忽青忽白,恨不得用将这疯子一剑砍了。 “那你……你……那个的时候,怎么没顾及着我的感受!” 风醒眨眨眼:“什么的时候?” 云清净被噎得够呛,无意识咬过泛白的唇,脑子已然搅成了乱麻。 风醒见他耳根涨红,一边窃喜一边继续佯装不悦:“既是如此,下次先征得仙尊同意便是了!” 恰逢朝阳洒下一地金辉,不远处的聚英会擂台上人影涌动,周遭的喧嚣竟半分没有压住风醒的话,云清净见他说得真挚,心道,这还差不多…… 等等! 下次? “哪儿来的下次!”云清净又揍了他一拳,这次是冲着心口去的。 风醒心甘情愿挨这一拳,神情坚若磐石:“自然是心里爱慕着仙尊,才盼着有下次,下下次,至死方休的。” 云清净赫然冻住,眼前放空了半刻——什、什么?爱……什么? 风醒趁机捂住心口,装疼装得跟真的似的:“所以才说,一切都怪仙尊你不解风情嘛。” “你……我是仙!你是魔!我们没有刀兵相向已是万幸,你怎么可以……你疯了?!” 天地分隔,永生宿敌,偏偏得来个冒天下之大不韪。 风醒笑得坦然,好似喝了一晚上的酒,此刻才真正醉了。 “我可不就是个疯子么。” 第 69 章 霍潇湘踏出江府的那刻,聚英会的比擂正行至跌宕处—— 北虚门的袁烁对战狼牙帮的庞良,两者皆是江信的手下败将,如今与敌人的敌人有缘相会,半分惺惺相惜的念头也没有,各自心怀怨怼,一出手便是水深火热。 就在剑光被蛮力压制,终于触底反弹之时,身形魁梧的庞良在飞刺的剑影中犹如困兽,袁烁怒喝一声,庞良禁不住觳觫起来,眨眼间胜负落定。 袁烁拿下此局。 若是江少盟主在另一场比擂中取胜,那么两人便会在最后的夺魁之战狭路相逢。 然而江信遇袭一事秘而不宣,袁烁并不知晓,他将剑收入剑鞘的一刻,较之以往更为热血贲张,只盼着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来。 他必须要赢。 只要能赢得魁首之名,那晚被当场抓包暗影的事就不会再成为他的梦魇,日夜搅扰。 毕竟,听闻有一个人便是靠着这种手段苟活至今,十年间从来都是为所欲为…… “啊……”袁烁的心快堵住了嗓子眼,他紧握剑鞘,目光被不远处的黑红衣袍狠辣地灼伤了。 霍潇湘停下脚步,站在擂台之外遥遥观望,他与袁烁四目相对,一呼一吸之间,对方所有的心虚和不甘就败露一地,匆忙逃走了。 北虚门乃是近年来崛起的一派,霍潇湘与他并不熟识,也不怎么关切,毕竟武林代有人才出,不过是各领风骚,迭代之后又不知花落谁家,霍潇湘可没那么多闲心去斤斤计较。 他之所以停下,只是出于好奇。 袁烁曾在东郊密林被云清净当场揭去了面纱,暗影身份暴露,理应暂避风头才是,眼下竟为聚英会如此卖力,难道就不怕其他暗影前来威胁挑衅么? “霍魁首!真是好、久、不、见啊!” 思忖间,灰头土脸的庞良走了过来,将一句寻常的招呼说得咬牙切齿,恨意滔天。 人群还在远处雀跃,不曾理会这一方的剑拔弩张。 霍潇湘眉头微蹙,觉得这厮莫名其妙,他与狼牙帮这等恃强凌弱的匪帮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何谈这一句别有意味的“好久不见”? “我们何时见过?”霍潇湘茫然一问,恰是如此云淡风轻的语气,让庞良觉得讽刺极了。 “看来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无妨,只是你向江少盟主出卖我们的做法,就不怕天打雷劈么!”庞良怒目圆睁,须髯倒刺,霍潇湘听得双眼骤缩。 “什么意思?”霍潇湘问。 庞良没想到此人能伪装得如此□□无缝,不愧为——中原第一暗影啊。 “嗬,霍魁首,狗急了还要跳墙呢,你把我们逼急了,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就算要身败名裂,你高居云海之巅,摔下来比我们更疼!” 霍潇湘:“???” 云清净瞥见有异,立刻掀开这胡言乱语的疯子追了过去,风醒见霍潇湘跟前那人骂得面红耳赤,心下不安,于是顺手拉过云清净去到拐角处,凝神静听。 庞良见他脸色异变,越发憎怒:“你在内部悬赏暗影谋害杜荣,事后又将他们杀人灭口,残忍地抹去面皮,眼下已是暗影之中人人皆知!我们任你差遣,到头来还要成为替罪羊么?霍魁首!可别忘了暗影的初衷是什么!” 霍潇湘的惊愕在一字一句中逐渐沉淀,他也不是头一次被人劈头盖脸地责骂,如今早已挨得游刃有余,不过一瞬,嘴角便轻蔑地勾了起来,“噢?所以你们全都怕得躲起来了么?东郊密林已经空得可以养狗了!” “暗影有今日,皆是拜你所赐!”庞良虎躯震颤,怒火一朝勃发,正想猛扑上来,霍潇湘冷静地一撤步,庞良扑了个空,转身之际,风云二人及时现身,云清净旋身而至,一手掐住庞良的喉咙:“光天化日还想杀人了?” 风醒担忧地守着云清净,怕他一时撑不下去——仙尊实在是太乱来了,明明已是强弩之末,还偏要在他人面前绷得如此张牙舞爪、凶猛好斗。 庞良寡不敌众,倏尔变了脸:“霍魁首……我好歹也听过你的话……在聚英会上输给了江少盟主……不就是提出了三倍悬赏金的要求么……我不要了……求求你……现在饶我一命……” 霍潇湘眼前阴翳丛生,云清净稍稍松开,回头瞪眼道:“姓霍的!怎么回事!你做什么了?” 庞良左右打量,发觉霍潇湘与这两人好像并非是串通一气的:“这位少侠!别被他骗了!他,他是暗影之首!黑白通吃!杀过很多人!前不久还逼得南洋刺客悬梁自尽了!” 云清净下意识背脊紧绷,不自觉掐得更紧,庞良险些窒息,风醒却犹疑地看向霍潇湘。 太乱了…… 霍潇湘深吸一口气:“你是何时入睡的?” 这是暗影黑话,问的是,你是何时加入暗影的。 云清净将庞良撒开,如此一个雄壮如牛的大汉瞬间瘫倒在地,揉着生疼的喉骨,艰难道:“清明,给家中罹患恶疾的老人烧了纸钱,回到天鸿城便……但前不久已经更衣了(但前不久已经脱离暗影了)。” 霍潇湘见他脖颈处有烫伤的疤痕,应是为了去掉暗影的三撇标记,于是顿了顿,深思熟虑之后,简明地喊出了一个“滚”字。 庞良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多嘴道:“不少人入睡,可都是冲着梦见霍魁首你去的……” “滚!!!!” . 城西水巷就在拐角处,聚英会传来的欢呼声弥久不绝。 霍潇湘神色沉郁,眼前闪过种种往事,风醒忽地拍拍他的肩:“霍兄,大门在这边。” 霍潇湘这才意识到自己恍惚地多走了几步,险些错过贺宅大门,他脚步一转,抬头望向这方破败的宅院——所谓大门,不过是朽烂的木板隔出的一个小小的入口,满眼皆是青苔蛛丝。 云清净方才用了猛力,走得昏昏沉沉,风醒还得时刻紧盯着他,如此一来,左右两人都是失魂落魄,风醒只得暗自嗟叹。 云清净垂下眸子,发觉门前泥泞,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看来此处并非是荒无人烟。 风醒也有所察觉,与霍潇湘对视一眼,三人便谨慎地钻入宅院。 经年累月的风霜侵袭了这座原本古色古香的家宅,屋瓦破碎,房梁蒙灰,若有微风拂过,窗棂便会呜咽作响,俨然有鬼宅之嫌。 好在庭院采光明亮,小巧玲珑,走在荒草杂生的石板路上能依稀想象出过去的一步一景。 风醒正四下打量,忽觉肩膀微动,侧过眼去,正好撞见云清净从他身上拽下粘黏的蛛网。 他个头高挑,入门之时难免蹭得厉害,眼下算是因祸得福,于是腆着脸道:“仙尊不骂我了?” 云清净仍不搭理,立刻抽手而去,追着霍潇湘进入内室:“姓霍的,走慢点,跟不上了!” 风醒心中欢喜,笑容却倏地淡了下去——他自靠近水巷之时便注意到了,这座宅子里有妖气,寡淡如兰,若不是妖魔本族,恐怕很难察觉到。 内室依旧狼藉,面目全非,唯一的线索只剩地上摆着的一块用碎片拼凑起来的“贺”字牌匾。 云清净眼前忽然多出重影,他努力虚着眸子想要看清这个“贺”字,然而就在他俯下身子的一刻,画面骤然湮灭,他失去了意识—— “小心!”霍潇湘惊呼。 风醒匆忙伸手将云清净抱回怀里,然而脚步已然倾斜,不小心撞破了旁边一盏烛台,只听“哐当”一声,地面掀起一块,露出了下行的阶梯。 有个地下密室! 霍潇湘忙问:“云兄如何?” “若是往常耗费那么多灵力,仙尊早就晕了,这次还硬撑了这么久……”风醒眉头深锁,幽然注视着云清净毫无血色的脸。 霍潇湘慨然,转而看向那密室,“醒兄就留在此处照顾云兄吧,我独自下去便是。” 风醒斟酌一阵,取下云清净腰间的锁妖囊:“务必小心,此地残留着妖气,恐怕不是什么太平之地,还是让祥瑞跟着霍兄去吧。” 光芒乍现,祥瑞翩然落地,打了个哈欠,迷糊道:“嗯?发生何事了?” 再定睛一瞧,不对,主上晕了! “主……” “事不宜迟!”霍潇湘一手抓过白鹤便走。 祥瑞:“???” 风醒转而看向地上散落的烛台碎片,似乎并无什么独特之处,只见破烂的贡桌底下藏着一团毛绒绒的东西,还在隐隐耸动。 风醒锁住的眉头悄然松开,笑道:“可算找到你了。” “嗷呜~” 小土狗露出了脏兮兮的狗头,左右摇着尾巴,原来是这个小家伙动了贡桌底下的一块暗格,才得以启动密室的机关,与烛台并无关系。 这狗子十分好奇那蓝衣服的人为何躺在别人怀中一动不动,正欲凑近些,一道红光笼罩而下,将它圈在原地,狗头在结界里蹭来蹭去:“汪汪汪……” “没办法,我得和我们家仙尊独处一会儿,只能先委屈一下你了。”风醒将云清净抱去门口的台阶上坐着,日上三竿,懒散又惬意。 . 木阶之下,狭窄潮湿,浓重的腥臭奔袭而来,霍潇湘不得不捂住口鼻。 路很快到了尽头,四四方方的房间里烧着一盏耀眼的红烛,蜡油在底端凝结,盘根错节,稳固不倒,然而四壁空荡,什么也没有。 “哇……霍小哥!我好害怕啊!”祥瑞趴在霍潇湘肩上,敛起双翅,宛如一头小白鸡。 霍潇湘被祥瑞这么一闹,反倒放松不少,反手轻轻拍着它:“怕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祥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霍小哥你瞎了吗?” 霍潇湘:“?” 祥瑞冷不丁一个激灵,恐惧地望着这方寸天地,烛火倒映在它颤栗的双目里犹如鬼火。 “这……地上、墙上、天花板上,全用鲜血写满了你的名字啊!” 第 70 章 晴天霹雳,当头喝下。 霍潇湘四肢陡然僵直,似有万千虫蚁攀上背脊,连目光都开始颤栗。 “你说什么……” 他恐惧地喃喃,因为他一无所知,眼前更是一无所有。 祥瑞抬头看着这些潦草的文字,犹如桎梏加身,喉咙里咽得艰难。霍潇湘吃力地盯着四周,越是这般看不见,才越发瘆人至极。 他稍稍稳住心神:“替我看看……还能看见什么?” 祥瑞睁大了黢黑的眸眼,在血迹斑驳的墙上左右打量,忽然发觉墙上有一处突兀的黑线,勾勒出一道类似于暗门的轮廓,但它考虑到此处妖气浓重,唯恐有诈,一时不敢言明。 霍潇湘没等到答复,不免有些忐忑:“怎么了?” “唉……”祥瑞逃避地捂住脑袋,“风公子放我出来是为护你的,万一待会儿闯出个什么厉害的妖怪来,我要如何向风公子和主上交代啊!” 霍潇湘一愣,眉眼不自觉耷拉了半寸:“我……没那么容易死。” 祥瑞犹豫再三,瞥见后方的木梯还透着顶上的光亮,也不算退无可退,于是定了定神,倚在霍潇湘耳边低语几句。 霍潇湘在它的指引下去到空荡的墙壁之前,一人一墙,所有的感受都是虚空的,他只能紧盯着眼前的空白,渐渐攥紧了拳头。 “嘭——!” 刹那间,拳辉乍现,轰然击打在这面突兀的墙壁上,霍潇湘一拳将这堵墙壁打穿,裂纹瞬间布满整个“暗门”,他赶紧护着祥瑞向后躲闪。 只见暗门轰然破碎,爆出无数碎石粉渣,溅了满地——原来这不是门,而是一道暗格! 还未等两人回过神来,又是“咣当”一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暗格里滚落出来,脖颈上还系着一条粗大的麻绳,悬于天花板上空。 霍潇湘撇了撇眼前飞扬的尘土,只一眼,目光像是被利刃划伤,在眼尾流出了鲜艳的红。 “小……怜……?” 庄怜浑身颤抖不止,伤得青紫的双手被粗暴地束在头顶,满是披头散发,掩盖住她狼狈的模样和惊恐的眼神。 她瘫坐在地,却拼命地蹬腿向后退去,嘴上的封条将嘶哑的“唔、唔”声无情地堵在了喉咙里。 祥瑞不曾料到里面藏着的居然是个大活人,于是“哎哟娘诶”地叫了一声,赶紧断开麻绳,庄怜便如行尸般倒在地上。 霍潇湘软着膝盖跪地将她扶起,庄怜却拼命挣扎着,似乎非常抗拒他的靠近。 “小怜!”霍潇湘试图叫醒她,可她却似梦魇入了魔,目眦欲裂。 霍潇湘拧着眉,仓促伸手将她嘴上的封条揭开,霎那间,庄怜惊呼起来:“滚开!你个怪物!我杀了你!杀了你!” 凌乱的拳头砸在胸口,霍潇湘心有不忍,一把攥住她的手,然而手腕的淤青却让庄怜痛得越发歇斯底里,霍潇湘禁不住咆哮道:“你好好看看!是我!” 祥瑞飞上飞下,找不到用武之地,只好沿着昏暗的甬道原路返回,扑腾着翅膀向上面的人求助。 庄怜拼命想要挣脱束缚,却在定神看见霍潇湘的一瞬,泪流满面。 “放开……我……” 霍潇湘目不转睛,语气变得轻了些:“是我啊,小怜,你不记得了吗?” “老……大?”庄怜艰难地唤了一声,霍潇湘连连点头,而眼前的女子却陡然崩溃,扑向他怀里放声哭嚎,霍潇湘感到心尖也随着这喑哑的哭声剧烈震颤起来。 风醒扶着堪堪苏醒的云清净下了密室,两人皆是被满目的血字给惊骇住了,迟迟没有靠近,云清净扶着昏沉的额头,几乎是难以置信:“发生了什么?” 霍潇湘无暇回话,只抱着庄怜心如刀绞,失神地重复了一句:“发生了什么……” 庄怜是早年投靠武宗堂的那些人之中唯一的女子,与霍潇湘一样,少小离家,心中赤诚一片,终是选择信仰武宗这一条“道”,后被霍潇湘认作义妹,也成为了武宗堂的三堂主。 她尽全力发泄完心中的冤屈和苦痛,逐渐止住呜咽,阴云驱散,转而陷入缄默。霍潇湘知道她向来是个里外刚强的人,脆弱时擅于自救,于是也没逼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风醒打量四周,审视着无数癫狂的“霍潇湘”,几乎可以想象落笔之人当时狂放的喜怒,以及对这三个字究竟有着多么大的执念…… “妖……”云清净斜倚着他,低低地说着,风醒赶紧点头:“是,不过又不太像。” 云清净:“?” 风醒换了个抱姿,让云清净能稍微借着墙壁的倚靠,更省力些:“看此等行径,应是什么修为较高的妖怪作法,可此地的妖气却又远远不及。” 云清净在逼仄幽暗的地下室里难免有些不自在,呼吸都重了些:“那就是妖化之人。” “哦?”风醒眼前雪亮,“仙尊晕了片刻,醒来还变聪慧了?” 云清净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心想这厮明明已经了然于心,还偏要装疯卖傻惹人嫌,于是懒得搭理,只对霍潇湘道:“看来我们这才找到真正的罪魁祸首了。” 霍潇湘垂下眸子,一句“是谁”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庄怜赫然抬起头来,眼里埋着深恨: “贺星璇!” “都是他!全都是他在搞鬼!” 贺星璇,贺星璇,贺星璇…… 霍潇湘瞬间被这个名字所承载的一切记忆压垮了,他没有再扬起眸眼,而是死盯着地板。 他好像并没有自己意料中那么惊惶。 庄怜扶住神色黯然的霍潇湘,眉眼狰狞,拼命道:“老大……我早就告诉你了对不对?我、我这次是亲眼看到了!贺星璇他就是个怪物!他可以……可以易容……” 霍潇湘瞳孔急遽震颤,只听庄怜一字一句在耳边说得无比清晰:“他可以……变成你……” 云清净脸色骤变,匆忙回头与风醒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副不知可气还是可笑的神情。 . 贺星璇是一年前被霍潇湘从不归山捡回来的“孤儿”,至少贺星璇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庄怜对生人本无偏见,反倒挂着热心肠,起初还可怜他在外流浪这么多年,无人陪伴,所以对他照顾有加。 直到某次不经意间,她察觉到了贺星璇那双原本清白无辜的眸子里多了些不可言说的东西,而这些莫名的情绪在他看向霍潇湘时尤为明显。 仅仅只是有所察觉而已。 好在贺星璇看上去举止恭谦,待人亲和,对武宗堂的大小琐事也非常上心,除了平日爱粘着霍潇湘,就像影子似的难舍难分。 庄怜虽是心头不悦,可也没有太过计较,然而心里的那份膈应却始终存在,一刻也不曾消解。 于是庄怜开始默默关注着贺星璇的一举一动,看着他每日习武练拳,以超乎常人的速度进步着,还看着他与霍潇湘关系越发密切,连同穿衣、饮食、作息等都开始逐渐趋同…… 直到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庄怜无意中路过后门,听见了贺星璇的怒吼——“你根本帮不了我,赶紧走吧!”——紧接着,还有江少盟主哀莫大于心死的反驳。 庄怜这才意识到,贺星璇一定有事瞒着他们,于是那些怀疑的种子便由此生根发芽。 昨暮,她辞别贺星璇,也没回家,只在天鸿城胡乱闲逛,直到夜市打烊才又折返回去。 贺星璇那厮明明说了要好好守着霍潇湘,却连半分人影也见不着,她只好四处找寻,终于在寅时寻至西北巨树,竟亲眼目睹“霍潇湘”手握匕首刺在了江信的心口! 怎么会……老大怎么会……不会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不……” 这刹那的呼声让“霍潇湘”注意到了她,庄怜躲闪不及,与他殊死搏斗,只剩惨败,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在昏厥之前,她眼睁睁看着那张面皮虚假地浮动起来,狰狞的五官蠢蠢蠕动,最终变成了贺星璇的模样! “怪物……怪物!” 哗啦—— 冷水将她粗暴地浇醒,庄怜在密室里睁开眼,贺星璇居高俯视着她,神情格外疏离和漠然,手里的九节鞭正在指尖把玩着,充满了挑衅意味。 “三堂主,人,有时候心眼太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你……你到底是谁!你为何要杀少盟主!”庄怜强装泰然,奈何恐惧迟迟不散,她起了满手的鸡皮疙瘩,额上也织着斑斑细汗。 贺星璇蹲下身子,掐住她的下巴,庄怜极度抗拒,贺星璇却非常平和:“我可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找死,就和你一样。” 庄怜的下颚被他的指力钳制,疼得张不开嘴。 贺星璇忽又揉住她的头发:“再说了,你心里不也很讨厌他吗?讨厌他明明是个废物,却还天天都缠着霍大哥,甚至还敢揣着别的心思,简直自不量力。” 庄怜斜睨着他,只觉这平淡的语气说出的话,入耳之后犹如冰渣。 “不承认啊?”贺星璇勾起嘴角,“哈哈哈哈,也是,女儿家的心事不好说与外人听,那是不是我换一张脸,你就愿意撒撒娇了?” 顷刻间,那可怖的变脸又开始了! 阴鸷的神情落在了熟悉的面孔上,变得扭曲、惊骇,庄怜无比抗拒,离得太近了,太近了! “滚……滚开!”庄怜害怕地将他推开,贺星璇不慎摔倒在地,停顿片刻后,他狰狞地跳起,一掌扇了回去,庄怜偏头吐出大口腥咸。 “怎么?”贺星璇粗暴地扼住她的脖子,“你不是很喜欢这张脸吗?你不是很爱对着这张脸嚼舌根吗?就是因为你!霍大哥现在已经对我不像以前那般毫无保留了!他竟然不想让我留在他身边了!可他身边怎么能没有我呢!” 庄怜的意识开始模糊,而眼前“霍潇湘”狰狞的面孔已经深然刺痛了她的心,贺星璇“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就舍不得骂我了?嗯?其实比起杀人,我更喜欢让那个人生不如死,所以我现在就好好地用这张脸来做一些让你痛恨一辈子的事情吧……” “走开!走开……啊——!” . 庄怜浑身一个激灵,跳出了这场噩梦,此刻她才察觉到自己遍体鳞伤的痛。 霍潇湘已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脱下外衣裹在她身上,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抱了起来,庄怜亦是靠在他怀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混蛋!”云清净气得浑身发抖,情急之下岔了气,咳嗽起来,风醒皱着眉头顺着他的背,一回头却见霍潇湘沉冷地站在跟前。 “醒兄……” “放心把人交给我们吧。” 风醒从霍潇湘怀中接过虚弱的庄怜,霍潇湘淡然道了句“多谢”。 云清净见他眼神里狂狷四起,急忙叫住他:“你是不是要回武宗堂?我跟你一起去!” “不,”霍潇湘抢在风醒之前制止了他,云清净立马闭上了嘴。 “我还要去好好地验证一些事情……你们先回江府等我吧。” ※※※※※※※※※※※※※※※※※※※※ 七夕快乐!(等等,所以这么快乐的情人节为什么是这个蛋疼的剧情?溜了…… 第 71 章 天地广阔,万木峥嵘,对于蚍蜉来说,不过是假象,无情至极——这在一年前,贺星璇握住树上那条破麻绳时,就已深切意识到。 眼下,他只要决绝地踢开立足的石堆,一切就都结束了。 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自挂枝头,怕是等尸身腐坏风干了也无人知晓。 犹豫的刹那,套住脖颈的绳索被突兀飞来的石子割断了,他狼狈地摔在地上,回神之际,一只手向他伸了过来——“就算有什么天大的难处,白白挥霍一条性命,也是不划算的。” 贺星璇凝视着眼前人,眸中泛出的光芒很快将生的欲望点燃了。 太刺眼了…… 贺星璇骤然睁开含泪的眼,却鬼使神差地看见了梦里的人。 他缓缓起身:“霍大哥?” 此刻,霍潇湘正平静地坐在他的床边,衣袍上沾染着未尽的酒气,半边身子都被同样鲜红的血染成了更深的暗红,濡湿、压抑。 贺星璇愣怔片刻,那些被疲惫压垮在最底下的记忆瞬间涌了出来,从锁春关外到旧宅密室,他的目光明了又黯,蜿蜒曲折,复又明亮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霍潇湘双目通红,却像往常一样露出温和的笑:“刚回来不久。” 贺星璇对这笑容没有抵抗,赶紧翻身下床,从衣箱里随意抓出一件外衣披上,殷切道:“那你多坐会儿,我去厨房给你烧一碗醒酒汤……” “不用,”霍潇湘徐徐起身,站在他跟前,“我现在,清醒多了。” 贺星璇一顿,这才察觉到他衣服湿透的地方都散着血腥气,心中咯噔地跳了一下。 “霍大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霍潇湘见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热忱,眼角更是颤得厉害。 为何会是你啊……这些年过得如此毫无破绽,让人无从怀疑。 贺星璇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胳膊,似有宽慰之意,霍潇湘忽然变得警惕起来。 “霍大哥,你不是常说武宗堂都是一家人,彼此要患难与共么?你别光替我们分忧,却不让我们替你分忧啊……少盟主不也说过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贺星璇咧嘴笑着,殊不知自他说出“少盟主”一词,霍潇湘眼里的肃杀之气就已迫不及待地要扑袭过来,但当贺星璇注意到的时候,这份憎怨悄然变作了眼眶里流动的晶莹。 “星璇……”霍潇湘有稍许哽咽。 贺星璇从未见过霍潇湘如此失措的神情,心中反倒妒火丛生。 “我今日醒来发现……江信他……他在西北巨树遇刺了……”霍潇湘百般无奈,正说得痛心疾首,忽而伸手抓住贺星璇双肩,“此事我不敢告诉别人,只能同你说说……” 贺星璇眉眼微拧,既有不甘,也有欢喜,不甘的是区区外人的性命竟也能将霍潇湘逼到这种地步,欢喜的是霍潇湘被逼至绝路,还能最先想到他。 “怎么会这样?”贺星璇讶异道,“少盟主他明明昨晚还活得好好的……谁、谁干的!” 霍潇湘继续敛着眉头,摇摇头:“尚且未知,好在发现得及时,他伤得不重,被我送回了江府休养,待他苏醒过来,自然就知道是谁——” 霍潇湘蓦然顿住,又意味深长地盯着眼前人:“藏了一颗蛇蝎之心。” 贺星璇无意识地浑身一颤,霍潇湘有所察觉,就此松开他的肩。 “少盟主既无大碍,那真是太好了,”贺星璇松了口气,“霍大哥你也不必懊恼,若实在放心不下,武宗堂这边还有我呢,你无须忧心。” 霍潇湘闻言甚是欣慰:“好,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对了,你也记得替我好好劝劝霍刀,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他在门口险些没拿菜刀将我砍了。”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皆是藏着难以言喻的光,千丝万缕,互不连通,就在危险即将渗入之际,霍潇湘当即抽身离去,留下贺星璇独自守在原地。 贺星璇守着那决然远去的背影,五指紧攥,一拳压在桌面,碾压似的抽动着,转瞬的挣扎过后,他反倒得以释然,齿间挤出了低低的桀笑—— 出身贵胄,命可真硬。 没死,好极了! . 江府。 风醒把住江信的手腕,红光笼罩片刻,悄然散去,江信濒死的心脉在体内两股相克气息的维护之下,如愿复苏过来,且愈发地蓬勃。 风醒不免生出些隐忧,毕竟这脉象重生得太快,跟回光返照似的,就怕最后让人空欢喜一场,尤其是——风醒转过头去,看见云清净难得安静地倚在桌边,扶着额头小憩。 累了这么久还不肯去床上歇着…… 风醒不愿再放任他消磨精力,于是起身前去将他横抱起来,云清净猛然惊醒,唯恐扰到伤重的江信,只得压着嗓子问:“干、干什么?!” “该回屋里睡个晌午觉了。”风醒答得敷衍,却抱得格外顺手,根本没给云清净挣脱的机会,将他扣在怀中强行带回了隔壁的客屋。 云清净起初挣扎了几下,可不知为何,手脚忽然变得驯顺,破天荒地没再继续白费气力。 风醒用后背顶开屋门,径直朝床边走去,松手之际,云清净忽然问:“你之前在江府外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风醒一时怔然,原来仙尊被他抱在怀中不打也不闹,并不是因为精疲力竭,而是在想别的事啊…… “倘若仙尊觉得苦恼,只当我在开玩笑就是了。”风醒将他轻放在床,如同护着一片瓷。 云清净平躺在床,满脸的心猿意马,揉着头皮烦恼道:“苦恼……怎么不苦恼!原本此时我应当身处不归山了……或许我已经回蓬莱去了呢!这兜兜转转的,又耽搁下来了!” 风醒只是不动声色道:“仙尊若想离开,直接走便是了。” 云清净忽然发怵。 “凡人的生老病死在仙族漫长的寿数之中,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变故,仙尊何必在意?”风醒随手掀过被褥,轻轻搭在云清净身上。 “凭什么不在意?”云清净一把扯下被褥,忿忿地坐起身来,风醒亦是紧盯着他。 “我如果不在意,当初早就跟着陈清风他们回灵荡峰了,根本不会去北原和你的那群魔鸦闹一场,也不会对墨家和武宗堂多管闲事,更不会……” 更不会……和你这个魔头朝夕相处这么久,越发信任,越发依赖,越发——喜欢。 明明过去的自己无比痛恨这群下居地底、其心叵测的魔族,为何失去一切光环,变成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凡人时,别人稍微施舍些善良,心思就变了呢? “我倒是想不在意啊……” 云清净就当自己说岔了气,及时顿住。 也许以前的自己是足够凉薄的,心中自有别的天地,懂得权衡取舍,可惜他现在全都不记得了。 连这死疯子也忘了。 所以自云海一别后,他再也不敢肆无忌惮,毕竟偌大一笔人情债筑在心底,他只会越发愧疚和心虚——他本就是个不喜欢亏欠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喜欢。 平日尚有霍潇湘他们可以转移心思,可眼下独处一室,谁也躲不开了。 “我是真心的,”风醒忽然开口道,“以前是,现在更是。” 屋内寂静如斯。 这一次,云清净没有再手足无措,唯独耳根有些发红,在憔悴的面色里却是不值一提。 “我……知道了。” 风醒莫名有些忐忑,云清净的反应显然出乎他的意料——知道了?知道什么了?然后呢? 云清净不自在地抓着被角,只听自己一本正经道:“眼下祸患未除,我应该暂时不会离开,你的那些话,我、我会好好想想的……” 风醒茫然地眨了眨眼,悄然正襟危坐。 ※※※※※※※※※※※※※※※※※※※※ 为了下一章的完整就先断在这儿啦~ 第 72 章 夜幕低垂,中轴大街繁盛如往常,而江府偏居城西,只拾得远处一星半点的烟火气。 霍潇湘守在床前,神思却飘在了窗边的烛台上,烛光微颤,让人越发忐忑不安。 江信的情况已然好转,煞白如纸的面庞总算显出了一丝血色,只是双眸紧闭,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风醒抱了满怀的空酒壶进屋来,都是当初被他随手扔在客栈屋顶的,如今找了回来,小心地放在桌上,转头见霍潇湘魂不守舍,忍不住宽慰道:“方法虽然拙劣,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没给对方选择的余地,霍兄何必担忧?” 霍潇湘猛然回过神来,匆忙看向江信,他还睡得十分安稳,眉眼间平静无波,唯有颈侧突起好几根青筋,若隐若现,带着几分狰狞。 霍潇湘不由得揪紧了心,想起几个时辰前与贺星璇的谈话,只觉粗糙又仓促,于是似笑非笑道:“我这人就没干过什么不拙劣的事……” 风醒凑近了些:“欸,霍兄可别这么说,今夜守株待兔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霍潇湘见他莫名的神采奕奕,好奇道:“不对啊,以醒兄你的性子,此时不泼冷水就罢了,怎么还振奋起来了?遇上什么高兴事让你有闲情雅致去外面拾荒了?” 霍潇湘边说边瞥了一眼桌上几个空酒壶,风醒故意倒吸一口气,委屈道:“原来我在霍兄心里就是这么个爱说风凉话、没心没肺还游手好闲的人?” 霍潇湘笑着撇清:“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啊,我可没那个意思。” “这些草原蜜都是海兄和小丫头留下的,虽然不小心喝完了,但酒壶还能存作纪念,”风醒随意抓起一个,在霍潇湘眼前晃了晃,“你看,不愧是王室送来的聘礼,连壶身的形状和刻字都是为大婚特制的。” 草原蜜…… 霍潇湘忽然感到胃里一阵翻腾:“行行行,你好好存着吧,别让我再看见这东西……” “咚、咚。” 云清净恰在此时敲了敲屋门,一进来瞧见两人有说有笑,茫然问:“别让你看见什么?” 霍潇湘扶额叹气,小声嘀咕道:“也别让我再看见你……” 风醒离得最近,埋怨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努力克制住笑意,云清净迷惑地看着二人,只当有病,于是上前来问:“少盟主如何了?” 风醒为他腾出一个位置,在他耳边关切道:“仙尊这就醒了?睡得可好?” 云清净:“……” 晌午过后他被这死疯子强行抱回屋里,本是要好好歇息,却不小心搞了一出互诉衷肠。 待风醒走后,他根本睡不着,将自己捂在被褥里憋成了个大红枣,最后只得在床上打坐调息。 也不知道自己都瞎说了些什么…… “你、你这个人怎么阴晴不定的!”云清净心虚地向霍潇湘靠了半步,“一会儿委屈得要死要活,一会儿又兴奋得跟个傻子似的……” 霍潇湘:“你踩我脚了。” 云清净:“对不起还不行么!” 霍潇湘:“……” 风醒有口难辩,只得稍稍收敛几分,可他实在按捺不住这由衷的欣喜。 就像坠入高崖的石子终于挣脱不断下坠的束缚,落地的瞬间,在山谷间传出了铿锵有力的回音——他说出了过去始终没有机会说出的话,而这些话也并未石沉大海或被无情撇下,反倒换来宝贵的一句“我会好好想想的”。 字斟句酌过后,皆是无价之宝。 风醒顿了顿,转移视线道:“少盟主的脉象恢复极快,不出意外,明后天应会醒来。” 云清净听了仍然有些担忧,不放心地问:“哎,姓霍的,你回武宗堂验出什么结果了?” “等他来了就知道了。”霍潇湘答得轻描淡写,别有意味。 . 屋门掩上之后,夜色降下的寒气扑面而来。 云清净酝酿许久才敢开口道:“你……今日也耗去了不少内息,要不要也去睡一会儿?” 风醒手微微抬起,遂又放下,抿嘴笑道:“若是仙尊愿意陪着我的话,睡多久都行。” 云清净:“……” 这疯子又开始了…… 云清净没有搭理,回眸紧贴门缝看了进去,霍潇湘正握着江信的手放在额前,仿佛在祷告什么。 若是易地而处,何尝不会有这姓霍的千倍万倍的煎熬…… 从武宗堂挑衅漕帮开始,漕帮少主杜荣离奇暴毙,他所雇佣的暗影被灭口于东郊密林,林中还藏匿着致使杜荣暴毙的食人花妖,其后便是南北大婚江信遇刺,所有暗影消失无踪,这一切环环相扣,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今夜逮住了那混蛋,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云清净狠话一撂,四周忽然回荡起一阵奇怪的打磨声,在夜色之中格外悚然!风云二人即刻对视一眼,凝神静听,却始终找不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云清净渐渐攥紧了拳头——好啊,混蛋终于送上门儿来了! “我去北边,你去南边!” “哎,仙尊——”风醒呼喊之时,云清净已经跑没了影儿。 风醒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回头看向身后这座寝阁,心里忽然有了别的打算。 . 霍潇湘意识到屋外生出异变,只见窗台边的烛火耸动起来,光焰已然面目全非,被吹得扭曲。 霍潇湘用余光紧盯着窗台,将江信的手轻轻放回榻上,独自起身朝门外走去,屋内瞬间变得空荡。 待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烛火唰地灭了! 一片漆黑之中,榻上那只毫无知觉的冰凉的手,微微勾动了一下指头。 贺星璇罩了一身黑衫,蹑手蹑脚地躲在窗台边,远远望着云清净朝北边追了过去,只盼着此人走得越远越好。 贺星璇摸了摸黑布蒙面下的这张脸,满腔的怨憎乍然翻腾,当初他在西北巨树抓住庄怜时用的还是霍潇湘的脸,可惜当时的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变化,才不得已让庄怜亲眼目睹…… 本不应该的。 他后来终于想通了这是为什么,就因为那个穿蓝衣服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仙门子弟,而是彻彻底底的仙族人,这才令他体内的妖力起了波动! 贺星璇怒目狂睁,从腰间掏出暗影的匕首,从窗台里翻了进去。 “又见面了,少盟主。” 贺星璇兴奋地扬起刀尖,步步逼近,“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想死,可没这么容易。” 江信脖颈上的青筋迅速蔓延开来,却依然没有苏醒过来,四肢僵在床上,毫无还手之力。贺星璇邪笑一声,不再赘言,干脆利落地刺了下去! “咣——!” 飞石将匕首猛然弹开,贺星璇手肘一阵剧痛,回首时,炽热的魔气扑面而来,风醒从房梁上跳了下来,袖袍一挥,贺星璇被掀飞在墙上,撞出满口腥咸,可脑子里却乱作一团——怎么会这样?哪儿来的魔族人? 他意识到有埋伏,只得拼命朝门外逃去,此时,迎面强风来袭,一记重拳打在胸膛,将他连连逼退,贺星璇出手反击,霍潇湘偏头躲过,旋即扼住他的脖子! 两人终于得以在咫尺之距注视对方,目光在刹那间争得电光四溅。 贺星璇怒嚎一声,用尽全力蹬腿将霍潇湘踹开,摆脱了束缚,霍潇湘愤然回击在他后背,贺星璇向前踉跄几步,旋腰俯身,重击在霍潇湘腹部! 霍潇湘趁机锁住他的胳膊,斜步一跨,将贺星璇凌空摔在桌上,霎那间,只听“嘭!”的一声,木桌四分五裂,上面的酒壶全数破开,碎片生硬地扎进贺星璇的肩背,他当场发出惨叫,如刀锋瞬间磨穿耳膜,歇斯底里! 见招拆招,游刃有余。 霍潇湘越发咬牙切齿,当初他教给他这些招式和拆解的办法,可不是为了今日逐一来践行的! 风醒见这黑衣人被打得这么惨,反倒心疼起满地被砸坏的空酒壶,真是白捡回来了。 “贺……星……璇……!” 霍潇湘嘴角残血,痛无可痛地喊出了这个熟悉的名字。 他一手将嚎叫的贺星璇从地上揪了起来,扯下了碍眼至极的面罩,而贺星璇却流着两行泪,埋怨地望着他:“霍大哥,你骗我。” 霍潇湘攥着他的衣领,亦是眸眼布满猩红:“你也骗了我……” 黑暗中又多出了嘎吱摇曳的异响,风醒正觉得古怪,门外倏然斩下一道蓝色身影,是云清净赶了回来! “仙尊!你没事吧!”风醒赶紧迎了上去,云清净却是浑身湿透,气得止不住地发抖。 他追去北边才发觉这是迷音术,但凡听进去了便如同入了心魔,待他冲破这层屏障之时,却不慎掉进了江府后院的清池里,狼狈上岸后暴跳如雷——迷音术可是蓬莱的幻术,虽是低阶,但这混蛋怎么会使得出来! “我杀了你!”云清净不堪受欺,赫然拔出灵剑,风醒虽不想反反复复做一些讨嫌的事,但眼看屋里霍潇湘与那黑衣人对峙得厉害,还是硬着头皮将云清净拦了下来。 云清净也知道自己此时不好凑上前去添乱,于是稍稍冷静些,对霍潇湘呼道:“姓霍的!赶紧把他给我往死里揍!” 不等霍潇湘应声,贺星璇的指尖悄然弹出钩刺,从下怀偷袭,眨眼间,上扬的钩刺划破了霍潇湘的右脸,一条血口开在颧骨边,淌下几滴热血。 霍潇湘立即反手将他钳制住,钩刺脱手掉落,贺星璇整个人被扭曲地按在地上,只听霍潇湘在耳边咆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江信!你的名字都是他给你取的!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谁稀罕!”贺星璇十分决绝,肉/体上的痛苦很快逼出了他奸邪的笑容,“还有,我可没杀他……” “你说什么?”霍潇湘漏了一口气。 只一瞬,身后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轰然压了上来,霍潇湘堪堪回头,癫狂的怪物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呃!……” 利齿在血肉之中越陷越深,霍潇湘手中力道被吞噬,贺星璇匆忙抽身,一击掌刃劈在霍潇湘后颈。 就在晕厥的前一刻,霍潇湘犹如五雷轰顶,因为咬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江信! 风醒暗道不妙,瞬移至霍潇湘身边,全然没想到迎面袭来的是江信!月光洒入漆黑的屋子里,投射在他青筋密布的半边脸上,狰狞似妖魔,风醒当场愣住了。 怎么会这样? 现在该怎么办? 打还是不打? 风醒横臂打在江信胸前,只用了两成力道,然而本就虚弱的江信却不知疼痛地反扑上来,风醒被逼退数步。 贺星璇觉得精彩极了,于是懒洋洋地将霍潇湘扛在肩上,笑道:“我劝你们最好还是杀了他,否则接下来就只有生不如死了。” 说罢,贺星璇大摇大摆地带着霍潇湘逃离此处,云清净立刻从惊愕中将自己抽醒,提剑追了上去:“站住!别想跑!” 剑辉凌厉,呼啸生风,贺星璇被仓皇绊倒,连同霍潇湘一道摔了出去。云清净怒发,正要一剑将他砍了,贺星璇匆忙朝他甩出藏了满袖的食人花粉,云清净惶然后撤几步,再睁眼时,贺星璇已经带着霍潇湘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江信趁着风醒分神的片刻又猛攻上来,一口撕破了风醒的袖袍,屈张的五指更是生出尖锐的指甲,风醒的手臂被其狠辣地划伤,云清净回头一瞧,惊呼道:“疯子!” 眼下进退两难,云清净迅速放出祥瑞:“快追!追丢了就拧断你的脖子!” 祥瑞来不及反应,一个激灵便奋力展翅飞了出去。 云清净赶紧回过身来,风醒却厉声喝止道:“仙尊别过来!” 云清净仓促顿住脚步。 “仙气对妖族大有刺激,你靠得越近,恐怕越难将他压制住……” 风醒苦于不能对江信下狠手,只能处处受牵制,可江信已然失去了所有理智,胸前的洞伤也迅速裂开,渗出刺眼的红,连同四肢都变得无力。 与当初的杜荣并无两样…… 云清净越看越心寒,手中灵剑颓然散去。 风醒眉头紧锁,片刻后,沉声道:“仙尊……或许……” 后半句已是不言而喻,云清净怔在原地,惶然掉下了半滴泪。 “……杀了他更好。” 第 73 章 “既要杀他……当初又何必救他!” 云清净感到一阵悲凄,愤然使出缚仙索,只见一条耀眼的光电游龙般缠了上去,将江信从风醒身边凶狠拽开,绳索上的灵流不啻于万钧雷霆落在江信身上,爆出“滋啦”的响声。 “啊—————!” 江信寸步难行,拼命向外挣扎,然而缚仙索只会越发紧缩,野蛮地勒进皮肤,他嘴里生出了锋利的獠牙,饶是周身痛苦不堪,也仍是兽性大发地左右狂咬。 云清净趁机前去将风醒扶住,风醒无可奈何:“再这样下去,少盟主是承受不了的。” “我知道……”云清净咬紧了牙关。 就在此时,无数火把鱼贯而入,江府的护卫闻声赶来庭院,一见到青丝狂乱、面目曲邪的少当家,无不瞠目结舌,直到江海年从人群后冲了出来,一颗肉做的心瞬间滚落油锅。 “信儿……?” 江海年愕然望着缚仙索内癫狂至极的“怪物”,神情霎时灰冷。 风醒护住受伤的手臂,忙对周围呼道:“快拿麻绳来!越结实越好!” 护卫们面面相觑,赶紧手忙脚乱地四处翻找,终于从水井边临时拆下一条粗绳送了过去。 云清净心中煎熬,风醒却轻轻搭着他的肩,一个眼神示意之后便将绳索交在他手中。 云清净不再耽搁,倏然一弹指,缚仙索嗖地松开,江信仰天长啸,正欲各处暴走,麻绳旋即将他拦腰拖住,绑在院内一尊巨石上。 风醒即刻托出一掌,隔空印在江信额前,指尖蹿出的灵流如火焰般绽开,将狂性大发的江信全身包裹,瞳孔被灼烧成金黄色,江信逐渐阖起双目,晕了过去。 风醒猝然收掌,稍微向后踉跄半步,又回头看向云清净:“仙尊,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救霍兄。” “啊?你……”云清净话音未落,此人倏地化作云烟散去。 你不是受伤了么…… 云清净黯然垂下手,只得在数丈之外遥遥注视着江信,他不敢靠近,一步也不敢了。 江海年无力地跪在巨石前,一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江信的脸,周围所有人都拧紧一颗心,生怕少主突然苏醒,又变成什么六亲不认的妖魔。 呜咽声过,唯有岑寂。 . 祥瑞在天鸿城上空来回盘旋,眼珠子险些瞪飞出来,要在这车水马龙的繁华夜市里找人实在是太艰难了! 俯仰间,风醒赫然出现在身前。 “风公子,我还是追丢了……” 祥瑞很是委屈,结果一低头瞧见风醒袖袍上的血,当即吓得噤声。 风醒也不在乎,只问:“从哪儿追丢的?” 祥瑞万念俱灰:“好像从一开始就丢了。” 风醒:“……” 也罢,贺星璇此人虽然狡猾,可他毕竟还驮着一个昏迷的霍潇湘,定然走不了多远,也许此刻已经找了个什么地方藏起来。 风醒浮在半空环视周遭,忽而将目光落在了城西水巷的那处贺宅。 . 密室的木梯刚透下一丝光亮,贺星璇便一脚踩空,抱着霍潇湘滚落进去,摔在阴冷潮湿的地上。 他因奔命逃窜而喘得厉害,双眼模糊地望着顶上的破败,再向身旁一瞥,霍潇湘倒在角落里不省人事,右颊上的刀口已然肿胀起来,血迹却干了。 “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星璇强撑着伤痛爬起,一拳打在木梯边的暗砖上,密室入口轰然关闭,只剩下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尽头那一间四四方方的、极尽曲肠的屋子。 贺星璇看着墙上的破洞和不知所踪的庄怜,笑容逐渐褪去,带有讥讽意味地注视着霍潇湘:“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还要来骗我……” 今晚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 霍潇湘被绑回暗格之中,受刑似的双膝跪地,手臂吊在天花板上,与庄怜的境遇几乎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贺星璇没有任何折磨的意思,只是坐在霍潇湘身边,静待他醒来。 等待的过程既漫长又短暂,不过片刻,这一年的回忆就已如走马灯在贺星璇的脑海里转了一圈,一切历历在目,令他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后颈的疼痛逐渐在神识里复苏。 霍潇湘浑然一震,抬起头来犹如噩梦惊醒,眼前却是逼仄的黑,还有一张狼狈的面孔。 “贺星璇你……”霍潇湘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绑了起来,咬牙道,“你对江信做了什么!” 贺星璇眸中跳动的火顷刻熄灭:“没想到你醒来的第一句话,不是问我为什么杀杜荣,为什么杀那些暗影,为什么要做这一切,而是责备我对少盟主做了什么……哈哈哈哈……” 笑声诡谲连绵,却越发凄楚,霍潇湘听得心绞,一字一顿问:“那你为什么要做这一切……” 贺星璇没有应声,而是从霍潇湘身后提出一个油桶,歪歪扭扭地抱了起来,忽然疯魔似的泼向墙壁,浓郁的火油味扑鼻而来。 霍潇湘亲眼看着墙上那些工整的抑或潦草的字迹显现出来,被火油浸得醒目。 他终于看见了,看见了这些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能看见的,他自己的名字。 密密麻麻,就像千万虫蚁在攀爬、噬咬,霍潇湘阖上双目,脑海里仍有这些符咒般的文字压顶而来——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痛恨这三个字,痛恨自己。 贺星璇丢开油桶,转而拿起桌上的烛台,坐回霍潇湘身边:“别怕,霍大哥,我不会害你的,反正你在外面结交的那些可怕的朋友应该很快会找到这里,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密室狭窄,烛台上的火苗与满地的火油只剩咫尺之距,就在一念之间。 霍潇湘苦涩地笑了笑:“不到一年就能混成中原第一暗影,看来平日在武宗堂教给你的东西还不算白费。” “中原第一暗影是你,不是我。”贺星璇冷然打断,转眼间,整张脸发生了变化,霍潇湘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和自己相同的眉眼,愈发寒心。 “为什么杀杜荣?” “他区区一个跑腿帮派的少主,还敢三番五次地公然羞辱武宗堂,本就应当遭报应,不过也怪他自己没出息,咱们的二堂主随便带人挑衅一番,居然就能吓得他不惜花钱雇佣暗影来报复,我便顺水推舟,在他来东郊密林发布悬赏令时,送上了一壶泡满食人花粉的酒……” 贺星璇回想起当日的场景,仍是心满意足,“杜荣顶多是个蠢货,稍微对他吹捧几句就以为自己天人下凡,高兴得一饮而尽,结果亲手将自己送去了鬼门关,真是可笑极了!” 霍潇湘竟不知他谦和低敛的外表下藏着这么恶毒的心思,又忿然道:“那些食人花粉从何而来!你又是如何得知其妖化效用的!” 贺星璇发出森冷的笑声,转过头来紧盯着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你是如何得知暗影江湖的,我便是如何得知这食人花粉的。” 霍潇湘骤然哽住,当初他被暗影追杀许久才将这帮人摸了个门儿清,难道…… “你到底是……” “贺余生,”贺星璇摇晃起手里的烛台,欣赏着火苗动荡,“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一个不到三岁就被丢弃在不归山的人,被山里那些妖魔煞费苦心地折磨了十多年,你说我是如何得知的?”贺星璇语气轻佻,仿佛说的不是自己。 世上所有的不堪和折辱都像烙铁一般在他身上滚得烂熟,他不过是一介手无寸铁的凡人,连寻死都要绞尽脑汁,否则被那些奴役他的妖魔抓回去,后果就是加倍的人间炼狱…… 更戏谑的是,某一日他在像往常那样去溪边清洗伤口,水面倒映的那张脸竟然开始不停变化,他才发觉自己终究是被妖魔同化了,拥有了这可耻的易容能力……可他真的没有勇气反抗了,甚至没有心思再活下去了。 如果不是霍潇湘的出现,这个念头还会反复折磨着他,直至生命消耗殆尽。 然而,当他被带回中原最繁华的都城,踏入这座名扬江湖的武宗堂,生命里那轮迟来的朝阳终于破晓而出——原来他还存有如此强烈的渴望、钦羡,让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新回归、融入此地。 他无疑是敬佩霍潇湘的,身边有这么一个在芸芸众生里太过耀眼的人,还能无私地对他好,耐心地教给他武功,朝夕相伴,同甘共苦,满心的羡慕自然而然地变为了深沉的依恋。 依恋么…… 所以他才试图变成这个所谓依恋的人,假借他的脸,享有他所有的荣光——说到底,他恋的是自己罢了。 贺星璇笑了起来,笑得猖狂,正如他找回这间密室在此奋笔疾书的时候一样猖狂。 他掰断烛台边缘的铁片,紧紧攥在手中,霍潇湘眼看着他的手心渗出血来,却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见贺星璇将铁片放在右脸颊上,照镜子似的在霍潇湘面前划出一条血口:“这样就更像了……” “你疯了!” “你说如果我杀了你,再扮作你,我是不是真的就能变成你了?” “嘣!” 霍潇湘挣断了悬吊的绳索,束着双腕朝贺星璇打了过去,那人在癫笑中被击倒在地。 烛台倾倒,霍潇湘赶紧用双手接住,然而上面的白蜡骤然断裂,火光触地的一瞬,火油顷刻燎原! “哈哈哈哈……”贺星璇瘫在地上捧腹大笑,像是得了什么疯症。 霍潇湘忽然不知恨从何起,只觉得他可悲。 眼看火势越发汹涌,霍潇湘瞪着他,却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救他,可贺星璇执意要留守此地,不肯随他一起向外逃。 头顶的墙壁忽地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只一瞬,天花板坍塌下一处巨洞,风醒从天而降,目露凶光,一阵狂风从上方卷入,眨眼间便将室内的火舌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贺星璇早就做好赴死的准备,操起铁片想要自刎,霍潇湘见了匆忙咬断手上的绳索,一巴掌扇了过去,铁片“咣当”落地! 霍潇湘将贺星璇揪了起来,四目浑浊。 “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要死也得由我来决断!” 第 74 章 寝阁重新燃起了烛火,满屋橙黄笼罩,远远看上去宛如一盏灯笼。 云清净孤身一人坐在庭院外的青石板上,正对着寝阁大门,遥望那盏狼藉的明灯,中间隔却无数。 护卫们来来往往,收拾完屋内的残破,又提心吊胆地将少盟主送了回去,五花大绑。 江海年兀自站在门外,因隔得太远,云清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强忍着吩咐众人不得泄露半句,之后便再没说过话。 刹那间,云清净回想起了在蓬莱的时候,师父听闻他错手杀人之后,也是如此岿然不动地站在天牢前,用深邃到几近疏离的眼神俯视着桀骜的自己。 那时的云清净并不明白师父的眼神究竟有何深意,直到今时今日,他方才有所体悟——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和失落,悔与不忍。 江信是江海年爱之惜之的亲生骨肉,也是洛水江氏能否继续屹立于江湖之巅的唯一指望。正如霍潇湘过去总是不厌其烦地说的那样,他不能出事……可越是在意,世事就越不能如意。 云清净堵不住心里泛起的沉渣,将头埋入双膝之间,黯然神伤。 忽听“哗啦”一声,庭院闪现三道人影,其中两人安稳落地,贺星璇却被捆住手脚扔在了地上,已是昏迷不醒。 “你们回来了?”云清净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姓霍的!你没事吧?” 霍潇湘摆摆手:“没事,我比较抗揍。” 云清净骤然生出莫大的慰藉,他还清楚地记得,当霍潇湘被带走的那刻,惶恐当头落下,生怕再见面的时候,会像今晚的江信那样…… 他是真的怕了。 风醒瞥见云清净眉间的阴翳,忽而转头对霍潇湘笑道:“嗯?到底是谁揍谁?这小子受外力刺激,不慎妖力失控,发泄过后已是强弩之末了,方才明明险些没被霍兄给捏死。” 云清净:“……” 霍潇湘望着歇斯底里后的贺星璇,觉得陌生极了:“他平时不是这样的……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海年沉甸甸的质问在三人耳畔响起。 霍潇湘最先反应,转头看向江海年时,他被那双发黄的眼白里密布的血丝震慑住了,只得低谦地一颔首:“此人就是近日江湖之乱的始作俑者,现带回江府,交由江盟主来发落。” 江海年忽而眼底现出冷锋,厉色打量起地上的贺星璇:“他……是何人……” “贺……贺余生,城西贺家的后人,一年前被我从不归山救回了武宗堂,没想到走了歪路,偷偷做了暗影,犯下这许多错事。” 霍潇湘及时改掉了“星璇”二字,他深知其对江家的意义,江海年是断然不会接受一个罪大恶极的妖化之人叫做这个名字的。 “果然……”江海年不知是喜是忧,自他看到那枚碧玉耳环开始就已经有所预感,于是赶紧向后呼喝道,“来人!将此犯关进地牢候审!” 风醒无意中察觉到江海年的局促,那副往日谦和的面目竟多了几分讳莫如深,有些古怪。 霍潇湘放心不下:“我也跟着去……” “不必了。”江海年将他决绝打断,随即又凄然道,“你去……看看信儿。” 言语黯然间,江海年随护卫一同离开庭院,风云二人则不约而同地沉下脸来,霍潇湘左右看着这二人,只觉寒意更甚——肩上被噬咬的伤痛陡然翻了倍,疼得让人禁不住颤栗。 霍潇湘扶住自己的胳膊,正要朝寝阁走去,倏然间,屋里传出一声撕裂的咆哮,护卫们吓得从屋内逃窜而出,“不得了了!少主他醒了!” 三人闻声赶去,堪堪踏进屋子,只见江信被铁链缠满全身,死死地捆在床上,而他此刻正血目狂睁,手脚愤然撞击着周遭的硬物,像是不死不休。 “不对……不对……我要离远点……”云清净随之却步,他根本就不应该进屋来! 风醒眼看云清净扭头就跑,忧心地追了过去,留下愕然到麻木的霍潇湘。 “呃——!”江信的眼神如同嗜血的野兽捕食,冷血至极,天雷一般打在霍潇湘身上。 铁链还在叮叮当当地碰撞,尽管垫了软布在身上,可江信仍旧四处淤青,霍潇湘双拳狠攥,转身“咚”地一声关上了屋门,将茫然无措的护卫阻隔在外。 江信奋力前倾,瞪着陌生的目光,在微微颤动的烛光里紧盯着眼前的人,那人一步一步地靠近,无论耳畔的嘶吼有多么可怖。 霍潇湘缓步走到床前,低头审视着这些坚硬冰凉的锁链、那一身刚换不久又弄上血迹的白衣,还有江信魔怔的面容——他该怎么办啊…… 当初杜荣的模样还萦绕在脑海里,人畜不分,噬咬成性,即便还留着一丝理智,也因此无法忍受肉身的疼痛而纵身跃入河中,一了百了。 那江信呢? 如果不是铁链加身,他的狂性发至最末,也会痛不欲生,选择那样一了百了么? 那过去算什么? 他那么拼命地过活,拼命得连命都可以不要,最后也就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条命了是么? 只一瞬,热泪泉涌而下,霍潇湘所有的沉静、镇定轰然决堤。 他疯了似的拆掉江信身上的铁链,双手抓住他的肩,直面那张狂怒的脸:“江信……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去巨树……你为什么……为什么将我撇在外面?” “啊!”江信完全不顾他在说什么,十指陡然掐住霍潇湘的胳膊,被腥甜的血刺激,猛攻上来,霍潇湘被他钳制在地,迟迟下不去狠手。 “江信……” 霍潇湘绷着牙关,双臂已然血流如注,“你到底瞒着我们做了什么……” 江信再度咆哮起来,门外的护卫见形势不对,只得破门而入,撞见少盟主挣脱铁链将霍潇湘按在地上,险些用獠牙将脖子扯断! 其中一人急得头皮一硬,匆忙抓起一顶瓷瓶朝江信的后脑勺砸了过去—— “住手!”霍潇湘厉声呵斥,奈何说时已迟,江信被砸得神情一滞,向前扑倒,霍潇湘闪过身来将他扶住。 那护卫像是做错了事,吓得双腿发软,霍潇湘念及他的初衷是为救人,也没苛责,只道:“你们都出去!” “霍魁首,别啊!少盟主他已经认不得人了,这、这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啊!” “叫你们都出去!” 江信立刻恢复过来,猛然甩臂一挥,说话的护卫便被掀飞出去! 护卫们惶然失色,只好退出去救人,怕动静闹得太大走漏了风声,再也不敢进屋来。 就在霍潇湘恍神间,江信狠狠一拳打在他嘴角,根本理智全无,霍潇湘猛地撞在身后的墙上,滑坐在地,却是心灰意冷。 他忽然在想,妖化过后该有多痛,才会痛得一定要如此狰狞和盲目才足以逃避开来? ——“今天父亲也在场,当众夸了我剑法有进步,还说,待我拿下这次聚英会魁首,他便要将江家祖传的星璇剑交给我!” ——“即使如此,那在下可要好好敬一敬未来的盟主大人了。” ——“霍兄……对不起……” ——“你真是!” ……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霍潇湘这才恍然醒转,或许过去种种喜怒哀乐背后,是他早就开始备受煎熬的、不与人说的痛啊…… 野兽的低鸣越来越近。 “江信……以后不会再有人逼你了……” 江信张着那妖异的獠牙,复又扑上前来,霍潇湘反抗的手蓦然停在半空,转瞬过后,这双手向内翻转,竟将眼前的妖魔抱在了怀中! “就当我赔给你的。” 霍潇湘松开手,江信不明所以,只是狂躁地当头咬下—— 屋内落入死寂。 霍潇湘怀中的人变得僵硬,浑身微微耸动着,他茫然转过头去,只见江信在咬下的一瞬克制住了,眼中的戾气化作了悲哀,早已泪流满面! “江信?”霍潇湘试探性地推开他,然而眼前人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兽性若隐若现,他不得不拼命捂着头,溃败地瘫坐在地。 “江信,江信,你能认出我……”——吗? 霍潇湘话还没说完,江信扬起一张挫败的、满是泪水的脸:“霍……兄……” 转眼已是夜深了。 . “仙尊!你要去哪儿!” 风醒本以为云清净只是暂时躲开,没想到一口气疯跑了许久,竟飞身跃上了当初两人因为一片乌鸦毛险些干了一架的江府后山。 山崖极黑,几乎探不到一丁点光亮。 云清净忽而原地坐下,吹着寒凉的夜风,有一丝赌气的意味。 风醒稍稍松了口气,就怕仙尊想不通透,要去哪儿恣意发泄,届时恐怕谁也拦不住。 风醒悄然坐在他身边,指尖烧起一小团火,凑了过去,讨嫌地逗弄道:“仙尊?仙尊?” 云清净一手将火给打灭:“你烦不烦!” 风醒故意叹了口气,又厚着脸皮坐近了些:“此事根本与仙尊无关,何必责怪自己呢?” “你、你懂什么!”云清净总被他猜破心思,习惯了狡辩,“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在巨树就不该给他注入那么多灵力,不但没起作用,反倒刺激了他体内的妖性……我真是……唉!” 风醒闻言只平静道:“可若没有那些灵力,少盟主就活不过来了。” “与其这样活着,不是死了更好?”云清净沉着脸,无比懊恼。 “倘若真的死了,你也许又会想,要是当初拼命救他该有多好?” 云清净:“……” “人不都是这样?”风醒淡然一笑,“试与不试,都会后悔,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反过来看,终究是在于哪个更“无悔”罢了,而心之所向,多半都是无怨无悔的。云清净知道,若是重来几次,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救人——他从来都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又何必勉强自己…… 崖下的江府到深夜仍是灯火通明,隐约能看见人影来往匆匆,夜色被添上几分热闹。 云清净稍微释然了些,转念想起一件要紧事,于是一把拽过风醒的手:“我看看你的伤……” 风醒显然被抓了个措手不及,结果这厮除了衣袍上有血渍之外,手臂却是完好无损的,云清净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抓过另一条手臂。 “怎么……伤口都愈合了?” 风醒趁机贴得更近,笑道:“仙尊,你可别忘了我是谁。” 云清净一促,敷衍地“哦”了一声:“你不说我还真忘了。” 风醒哑然失笑,撩开袖子炫耀道:“我好歹是在不死地长大的,总得有一些不入流的小把戏不是?” “嗬,”云清净扭过头去,“我在蓬莱的时候可听说,魔君十个有九个都是阴险狡诈、嗜血残暴,报复心极重,还爱记仇,你这样的算什么?” 风醒心道,这不说的就是赤魈那卑鄙玩意儿么…… “人家刚上任嘛,还不太熟练。” 云清净:“……” 这厮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不太明白,”云清净忽然变得一本正经,“你既是魔界之主,又有要事在身,为什么总耽搁在这儿,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各处奔走,好像永远不会累似的……” 风醒还以为有多大的困惑:“这个问题,仙尊难道不该反过来问问自己?” 云清净就知道他会反咬一口,猛地一拍地:“问你呢!少跟我扯!” 风醒守着这无边的夜,良久之后才道:“人生苦短,哪有歇下来的机会?” 云清净只当他在说笑:“魔族自不用说,哪怕是个半魔,最差也有个几百年的寿命吧,照你这么说,那些只能活几十年的凡人岂不是连觉都别睡了?” 风醒腆着脸道:“有何不可?仙尊这等能活上万年的仙族不也天天不睡觉?” 云清净:“……” “哪儿有天天不睡觉这么夸张!我只是……喜欢晚上罢了!” 云清净心急火燎地解释一通,风醒觉得甚是有趣,思绪却不自觉地飘远了。 “方才不也说了,做什么都会后悔,那便没什么好怕的,我既有这个能力,这辈子自然是愿意帮谁就帮谁,愿意耽搁多久就耽搁多久。” 风醒别有意味地注视着他,眸底化出的千回百转都被黑夜吞噬进去:“在其位,担其责,谋其善,忠其心,身死可矣。” 云清净怵在原地,心中早已翻天覆地,两人相视片刻,所有豪言壮语都在目光交接里辗转来去。 最后,云清净率先笑了,稍显鄙夷道:“我算是明白了,古往今来能说出这话的,多半都是疯子!” 第 75 章 “就叫……星璇,如何?总归能借点福佑,以后过上个好日子。” 江信说得腼腆,忍不住看向那少年,他正意识朦胧地卧在软榻上,斑驳的面容清洗过后露出了原本端正的五官,眉宇之间却还微微拧着。 霍潇湘全然没料到江信会以“星璇”之名相赠,欢喜过了头,凑近床头道:“还不谢谢少盟主?” “多……谢……” 沙哑的声音骤然飘远,贺星璇感到浑身落空,抬起腿来,竟踩在了一片腐枝烂叶上,耳畔罡风嚣叫,方才的温暖宁静顷刻化为乌有,他只得拼命向前逃窜,“别过来!都给我滚开!” “哈哈哈哈哈……你能逃去哪儿呢?” “天下之大,可有你半点容身之地么?” 妖魔尖声质问,满是轻蔑与讥讽,而贺星璇就如同蚍蜉陷入烂泥,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星璇!”终于,他听见有人在头顶高声呼喊。 嘹亮悠远,却又掷地有声。 他在泥沼里伸出手,被那人一把拽上了云霄。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落霞漫天纷飞,映入眼帘燃起了一片星火,贺星璇怵然发笑,直至风卷残雾,他才看清四面八方有无数人围了上来,他们皆以黑布蒙面,神情里有嫉恨,有崇敬,有怨憎,更有畏惧。 “霍魁首!看这招法拳式,不是霍魁首还有谁!” “怎会如此?难道霍魁首也入睡了么?” “好啊,霍潇湘,你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贺星璇想说他们认错人了,可他忽然开不了口,这所有的言语,无论褒贬,仿佛都镀着佛光,将意识背后的幽暗生扒出来,摊开来,尽情恣意地抚慰,令其逐渐忘形,越发膨胀。 他对此兴奋不已,原来受世间眷顾或非议的滋味,都是如此教人流连。 可惜天色骤暗,苍穹落入无边萧条,这些人眨眼间全都不见了! “人呢?都去哪儿了?” 倏然间,浑浊的“轰隆”声从苍穹之上爆裂,电光贯入云海,劈开千万条裂缝,紧接着妖风肆虐,雷霆接踵而至,贺星璇想逃却无处可逃。 这时,那群蒙面人出现在了脚下,他们混迹于普通百姓里,故作疏离地抬起头来,起哄道:“霍魁首只身一人对抗天劫,乃是武林的英雄!” “英雄!” “英雄!” 你们在说什么啊?你们全都给我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贺星璇的身影如同残烛,稍有不慎便会湮灭其中,就在此时,一道天雷无情落下,他浑身觳觫,抱着头在天地间嘶吼道:“不……不!我不是他!我不是英雄!不是……” “我不是他啊!!!!!” . 贺星璇骇然睁开双眼,冷汗浸透了衣衫,眼前只剩残烛一盏,呼吸里全是粗劣的铁锈味。 江海年孤身坐在铁栅外,面带愠色,却不擅露,手里紧紧地攥住那柄天下闻名的星璇剑。 “呼……” 莫名其妙做起了噩梦。 贺星璇的心态在出离愤怒之后变得格外好,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之后,惊惶的脸色倏地沉静下来,不留一丝狼狈:“江盟主就一个人?” 江海年见他苏醒,才警惕万分地起身来,拿出钥匙打开了栅门,“咔嚓”的开锁声极度凉薄,贺星璇亲眼看着铜锁坠落在地,此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了。 江海年不由分说,从袖中掏出了那枚染满血渍的碧玉耳环,塞进贺星璇被绑得严实的手里:“也该物归原主了。” 贺星璇握着这丁点冰凉,眸眼剧颤——他不会记错的,当他被抛弃在狩猎用的兽坑里时,四周白骨森然,而顶上那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却走得决绝,阳光照在她戴着的这枚耳环上,刺眼极了…… 贺星璇用指甲摩挲着,只一瞬,涌起全身的气力将耳环捏得个粉碎! “什么原主!原主早就死了!” 江海年蹙眉:“当年贺家也算是江湖名辈,出了不少女中豪杰,怎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啊?”贺星璇以为自己听错了,“江海年,你处心积虑地赶走霍大哥他们,一个人在此审问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江海年尚有忌惮的事,故而不与他一般见识,只是拿出武林盟主应有的威严,质问道:“你是如何谋划这些事的?又为要伤信儿?!” 贺星璇冷然望着他:“如果江信那个窝囊废没有继承你爱管闲事的虚伪性子,他也不必沦落至此。” 江海年在江湖和官场上浸淫了数十年,并不会因为一两句浑话就勃然大怒,但贺星璇这般滔天的敌意,许多事已不言而喻——这小子是来报复的。 “怎么?这么快就想起旧事了?”贺星璇知道他向来城府极深,每说一句话,乃至一个眼神也要再三忖度,但即便如此,仍是漏洞百出。 “你江家在当年的江湖内乱的时候不择手段,就应该料到有今日,不过你和你老爹也算有点本事,不仅能讨得皇帝欢心,还懂蒙蔽人心,武林中人哪个不被骗得团团转,唯你洛水江氏马首是瞻?” 江海年觉得不可理喻:“你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有何底气说出这样的话?!当初整个武林受奸人挑拨,内乱四起,各世家相互打压,险些威胁到皇城安危,若没有人站出来稳定局势,何来今日的繁华安定?” “哈,哈哈哈哈……”贺星璇失了大半气力,已然笑不动了。 “看看,我说什么了?你们江家就是爱多管闲事!既然你们自诩是救危救难的英雄,那我问你,当年我阿婆跪在你们父子二人面前,苦苦哀求你们救救贺家时,你们都在干什么!” 江海年手里的星璇剑止不住地震颤着,“先父不止一次劝过你阿婆,莫要掺合此事,可最终还是没能劝住,江湖上又一贯是墙倒众人推,谁家落了下风,就会有一大帮熟识的、不熟识的人来踩上一脚,贺家落败已是不可挽救,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保住贺家人的性命。” 贺星璇又悲哀地哼道:“所以……你们保住性命的方法就是仓促地将我娘嫁给一个南蛮奸商,后来破了产,又知道我没法继承贺家的武功,便转手丢掉了我……” “你要抱怨老天不公就自去抱怨,时隔数十年,就凭道听途说就心生怨恨去陷害无辜之人,算什么道理?” “什么道理?当我回来看到你们这群见死不救的所谓名士,高高在上,坐拥无上的荣华,而贺宅只剩残垣断壁,整个江湖也像失忆了一般,还有什么道理可言?!所以我听说暗影之患越演愈烈之后,才会不顾一切地掺合进去,拼命去搅乱你江家守着的这个千疮百孔的江湖!” 江海年霎那间顿住了——不对,这话根本就不对,此人恐怕已经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了。 贺星璇方才怨愤地捏碎了耳环,那便是对他的娘亲,乃至对整个贺家还抱着恨,恨她们不顾骨肉亲情撇下了他,让他在满是妖魔的不归山里备受折磨,既是如此,那么眼下无论贺家沦落成什么样子,他也不至于对江湖恨到如此地步。 当然,爱恨往往交织,倘若他一边恨,又一边爱,这种矛盾的言辞也是无可厚非。 江海年不愿与他拖延时间,忍痛道:“好,就当是你有苦衷,但对于暗影一事,我早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你去闹!那信儿呢?他对你可有半分虐待?你为何要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贺星璇瞪红了眼,满腔失控的却愈近阑珊的嫉恨,终究还是萎靡了,浓成了心头一道疤,一触就痛,痛得不甘:“说了半天,结果你们都是一样的,都只为了那个窝囊废罢了……” 霍潇湘是如此,这位武林盟主更是如此,说来说去,根本就没人真正在意他为什么做这些事,有什么样的苦衷,更没人会去理解和同情——自己是谁啊?不变成霍潇湘的时候谁认识?一个连看都不值得多看一眼的人,活得究竟是有多可笑? “只要你能说出如何破除妖化,让信儿恢复如初的法子,我可以不将你交由漕帮处置,也会对你从轻发落。”江海年当着他的面,承诺得无比郑重。 贺星璇笑不出来了,他木讷地垂下眸子,良久后才道:“你就这么在意你们洛水江氏的未来?” 江海年只道:“救他,也是救你自己。” “嗬,好啊,”贺星璇咧开嘴,显得戏谑,“你跪下来给我嗑三个响头,说你们江氏有罪,那我就告诉你怎么救,否则你就等着你的宝贝儿子狂性大发,最后暴毙身亡,然后带着你们洛水江氏——真正落水吧!” 江海年瞬间心灰意冷,任何一丁点的愤怒都被眼下的无能为力给盖了下去,他负手而立,不过中年,两鬓已然生出银丝。 能说出这等羞辱之言的,终究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可他会向一个孩子磕头么?江氏又真的有罪么?如若无罪,也不能磕头,那另一个孩子要怎么办? 就在不久前,他眼睁睁看着那个他从小养到大的孩子心性全失,六亲不认……可那孩子过去纵然也是个执拗的,但始终秉性良善,君子端方,连脾气也很少发,每年会在他娘亲忌日的那天,将自己关在祠堂辟谷一日,虔心祈福,极尽孝道,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也许那孩子还有很多的不足,会自怨自艾,会钻牛角尖,会在交友一事上油盐不进,一意孤行,江海年也时常责骂于他,恨铁不成钢,所以呢? 耳畔仿佛响起那些嘶哑的咆哮,反复折磨着他此时一无是处的尊严。 江海年闭上酸涩的眸子,缓缓丢开了星璇剑,任其铮然落地,砸得刺耳。 贺星璇挑起半边眉头,无比期待地望着他。 江海年坦然接受这个结果,反正膝上挖不出什么黄金,将来也只会变作一抔黃土,此刻,他双膝跪地,身姿依旧挺得笔直,贺星璇上扬的嘴角却逐渐垂落。 “盟主!盟主!” 门外忽然响起护卫的疾呼,江海年镇定地跪在原地,高声问:“何事惊慌?” “少盟主他醒了!真的醒了!不,是人清醒过来了!” “不可能!”贺星璇当即反驳,神情几乎是前所未有的慌乱。 江海年闻言即刻捡起星璇剑离开了此处,贺星璇开始疯狂挣扎起来:“他不可能恢复的!永远也不会!” 地牢幽闭,只有回音阵阵。 . 从贺家带回来的那头小土狗趴在寝阁外,“嗷呜嗷呜”地低呼着,碧色的眼珠紧盯着屋内的人,覆满晶莹,看起来竟是极为忧伤。 江海年痛心地看着精疲力竭的江信,这孩子此刻已是神智模糊,四肢却还抽搐着,很难保证这一刻的清醒能延续到什么时候。 “风公子,信儿他……”他禁不住问。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在风醒身上,他却是目光寡淡,笑得勉为其难:“妖性始终在少盟主体内,发狂的症状恐怕会反反复复,不过我已经施了些灵力进去,应该能压制一阵。” 霍潇湘听了很是担忧,虽不懂外族之事,但灵力这东西应是大同小异,并非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不免问:“那这妖性要怎么除?总不能靠醒兄你一直消耗灵力来压制吧!” 风醒缓缓起身,江海年便立即奔到江信身边,父子二人却是无言以对。 “妖性从来都只有压制,并没有祛除之法,除非一派力量能完全碾压住另一派,否则总是很难控制的,最后对身体的损害也会逐步累积,直到……”风醒以一声咳嗽敷衍过去,“别怪我说得无情,但事实确实如此。” 江海年握着江信的手,更显无力,霍潇湘方才还因江信的清醒狂喜了一阵,没想到转眼就被浇了冷水:“那……人的意志可以压制么?” 风醒:“按理来说是可以的,毕竟这次少盟主能止住狂性,也是因为意识的短暂复苏,不过……霍兄也应当明白,人的意志乃是未知,即便努力对抗,过程痛苦不说,也说不准要痛苦到何年何月才能奏效。” 霍潇湘哑然。 风醒也有些许不忍,便换了和蔼的语气宽慰道:“不过,只要长久地待在人界领地上,妖性会愈来愈弱,终有一日也许可以……” “太久了……”江海年黯然打断,风醒能体会他心里的煎熬,只得对霍潇湘点头致意,随后离开了寝阁,门外的小土狗趁机迈过门槛,委委屈屈地蹲在离江信更近的地方。 庭院外,风醒堪堪走出几步,眼前莫名有些发黑,他稍微定了定神,只见云清净匆忙跑上前来,带着万分期许和万分忐忑地问:“如何?” “车到山前必有路……过段时间再看看吧。” 云清净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但也庆幸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地步。 风醒禁不住抬手一点他的额头,笑道:“相信我,少盟主一定会好起来的。” 云清净一愣:“信,当然信了……” 任何时候都信的。 第 76 章 转眼半月飞逝,群雁南归,秋凉如水。 聚英会将近尾声,江海年对外宣称江信因对自己之前的表现尚不满意,故而选择退赛闭关,江湖上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五花八门的流言随之四起。 有指责江信身为堂堂少盟主,夺魁之战在即竟然临阵脱逃,让人大失所望的; 有不满江家公然将聚英会视作儿戏,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丝毫不顾及与会豪杰的颜面的; 有怀疑少盟主真正的苦衷恐怕是因为近年来各地乱象频出,不得不外出执行什么秘密任务…… 江府处在风口浪尖,却根本无暇顾及,不过是冷暖自知罢了。 “好了,老大,我又不是泥做的,这些天在江府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庄怜将搀着她的霍潇湘轻轻撇开,精神抖擞地迈出了江府后门,回头来炫耀道,“看,我真的没事了,咱们武宗堂的人都比较抗揍!” 相比而言,霍潇湘倒憔悴了不少,几绺散发垂在两颊,无心打理,也全然挡不住脸上那道殷红的划痕,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匪痞恶霸。 “我送你回武宗堂去。”霍潇湘紧跟上来,没给庄怜再显摆的机会。 西城门依旧是热闹非凡,庄怜遥遥望去,心中还是闹得慌:“老大,明天就是夺魁之战了,少盟主他……真的就这样放弃了么?” “这段时日你在江府也或多或少清楚,江信他每天都是半疯半醒的状态,连……连剑都拿不起了,如何再战?”霍潇湘陪她走在城西后街,周遭皆是喧闹的集市,却仍旧挡不住这二人的萧条。 庄怜悄然捏住双臂,尽管淤青消了大半,但还隐隐作痛。 她时不时转头看着霍潇湘,泪水却似脱缰一般,她只得拼命眨着眼睛,低声道:“对不起啊,老大,以前误会了你,也误会了少盟主,说了些不像样的话,你就全忘了吧。”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霍潇湘格外平静,“武宗堂虽是我一力主张建起的,可这些年来,众人拾柴,武宗堂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可偏偏又因为我,遭受了这么多非议……” “老大!”庄怜最听不得这些丧气话,强行将其打断。 “好了,不说了,”霍潇湘巧妙地避了过去,“关于堂里的生计和一些兄弟的去留问题,我最近已经在想办法……” “哟,我就说是哪阵春风刮来了,这不是咱们的袁魁首嘛?” 路边,酒肆小二扬起嗓子大声调侃,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只见袁烁在众目睽睽之下入了酒肆,将北虚剑重重地搁在桌上,闷闷不乐道:“一斤烧酒,二两牛肉!” “诶!好嘞!”小二毕恭毕敬地应和道,谄媚得跟路边那条摇尾乞食的大黄狗没什么两样。 这家酒肆平日沾了聚英会的光,常有武林中人光顾,这些人分不清是眼红还是眼黑,一见袁烁落座就开始窃窃私语,胆大的还敢大声吆喝起来。 “明天就是夺魁之战了,袁少侠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来这喝酒,看来魁首之位是志在必得咯!” “我劝大家趁早改口叫袁魁首吧!擂台赛都看了吧,袁少侠一路披荆斩棘,唯一的败北还是跟已经退赛的江少盟主,至于另一个入夺魁之战的青谷弟子,连名字都没听过!袁少侠这不是命定之人是什么?” “哎,我得纠正一下,那场败北我也全程看下来了,无非是江家小子捡漏罢了,这北虚剑法本就是和星璇剑法齐名的,那小子连他老爹的一半都不及,又怎么跟咱们身为北虚门首席大弟子的袁少侠比呀?”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拍马屁也得适可而止吧?待少盟主闭关出来,一准打你们这些人的脸!” “谁知道他到底是闭关去了,还是怕拿不下魁首,躲在家里哭呢?哈哈哈哈哈哈……” “哎哟,我就不明白了,没有霍魁首的聚英会还算什么聚英会啊?你袁烁真有本事,那就直接去武宗堂跟霍魁首打一场啊,要是打赢了,我第一个跪在你面前磕头叫魁首爷爷!” “你这话说得,谁敢去触武宗堂那位爷的霉头啊?哈哈哈哈……” “我去撕烂他们的嘴!”庄怜气不打一处来,霍潇湘赶紧她拦住,目光却落在了袁烁身上,此人正拼命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冷汗都冒了出来,指尖掐在剑鞘上险些要将其洞穿。 他竟然没被吹捧得飘飘然,反倒在生闷气么…… 霍潇湘觉得意外,笑着摇摇头,拉着庄怜继续朝前走:“何必计较?墙头草也只有这点能耐了。” “可是……”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们最近可有听说,天鸿城周围的暗影全都消失了!好些雇主去密林悬赏,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真是奇了怪了,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他们连钱都不挣了?” “你别说,我还真有点想法,暗影之事说不定就和少盟主退出比赛有关呢!” 霍潇湘赫然顿住脚步,堪堪回过头去,袁烁也匆匆站起了身,似是忍无可忍了。 . 江府。 七八个护卫咬牙攥着绳索,朝不同的方向施力,江信被困在中间,只得闷声怒吼,他一人与这些护卫周旋,身上又是旧伤未愈,再添新伤。 江海年就站在包围圈外,漠然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始终保持缄默,双臂连同指尖都在习惯性地发颤,短短十数日,两鬓竟已变得斑白。 昼夜不歇,能用上的法子都用上了…… 以防伤人伤己,江信妖化后长出的獠牙被生生截断,横裂面将嘴皮磨出了腥甜的血,嗜血的妖性趁机驱使他不断吮吸,众人只得用布条堵住他的口…… 在这样昏天黑地、不知何时会停歇的日子里,所有人都绷紧了心,温和的,暴戾的,抚慰的,残忍的,心血几乎见了底。 醒时不得自由,狂时更不得自由,江信永远被看顾在人为铸就的囹圄之中,渐渐地,他终究还是从伤人变为伤己——晌午,霍潇湘起身离去,他便再度陷入狂乱之中,一心想要撞死在庭院的巨石上,被护卫及时拦了下来,变成了眼下这等僵持不下的局面。 “盟主!这要如何是好啊!” “再拖下去,恐怕只能跟之前一样,将少盟主打晕然后绑回去了!” 江海年痛苦地闭上双眼,眼底湿润,无力地朝他们挥挥手,连一句简单的“照做吧”都说不出口。 他背过身去的那刻,江信痛苦的吼声劈空落下,震得他脚步一虚,在护卫们将昏迷的江信抬回屋后,不得不仓惶逃走了。 朝中尚有要事未能处理,明日又是夺魁之战…… 江海年揉着沟壑深重的眉心,在萧瑟的江府里走得跌跌撞撞,终是来到了江氏祠堂。 香火烧得恬静,不与世扰。 江海年在看见亡妻的牌位后,轰然跪倒在蒲团上,霎时间泪流如注。 “阿妍……我没有照顾好我们的信儿……今后又有何颜面来见你啊……” 他很清楚在这座府邸里活着有多负累,否则他的爱妻不会在生下江信之后被数年绵长的沉郁彻底压垮了意志,选择在他某一日离家奔赴朝会时,悬梁自尽…… 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秋日垂下最高空时,祠堂里的呜咽声已然细如蚊蚋,久而久之,便再也听不到了。 江海年缓缓抬起颓然的脸,眼神在香灰飘落的刹那,变得无比凛冽,下一刻,他决绝地抽出了那柄光华夺目的星璇剑…… . 袁烁起身的那瞬,小二上菜的手脚惶然一震,险些栽了个跟头。 “袁……袁少侠?” 袁烁一把抄起北虚剑,头也不回地出了酒肆:“不吃了!” 霍潇湘越发觉得古怪,庄怜知他还记挂着暗影一事,又迫于江信无法开口言明,而贺星璇那个王八蛋还软硬不吃,只知道在牢里装死,于是大大方方地将霍潇湘往前推了半步。 “老大,我先自己回去了,再耽搁下去,恐怕霍刀要给我这个三堂主送棺材板儿了,你、你去吧。” 霍潇湘:“?” 庄怜笃定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霍潇湘心头一暖,为不辜负这丫头,赶忙朝袁烁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半点也没遮掩自己的行踪。 袁烁有所察觉,眉眼一横,将计就计,将他引去了西郊。 就在霍潇湘逼近的刹那,袁烁猛然出剑回击!北虚之道,虚实有力,剑势如虹,因招法复杂,对剑者清晰的意识要求极高,霍潇湘见他心乱如麻,挥出的剑意是漏洞百出,于是也不躲避,就守在原地—— 剑锋即将刺入,袁烁骤然停了手,骂道:“你……为何不躲!” 霍潇湘用指尖挪开眼前的剑:“我不是来讨架的,不过你要是想打,我们可以另外约个时间。” 方才酒肆里的闲言碎语涌了上来,袁烁愤然收剑,质问道:“你到底把少盟主怎么了!” 霍潇湘对贺星璇冒充他的事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加上之前庞良故意找茬,眼下只要知道江信和暗影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件事便算彻底了结。 袁烁见他不回答,又道:“你当初在密林看见了,我也是暗影!既是同路人,又何必再隐瞒?” “你凭什么怀疑我?” “凭什么?”袁烁神情极度复杂,紧锁的眉头交织着不甘和失落,还隐着一点幽怨。 霍潇湘亦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耳畔却很快落入了天寒地冻。 . 自从那头通风报信的小土狗被带回江家后,就像找到了真正的窝,不逃也不闹,尽心竭力地看护着江信,整日只在寝阁外闲逛,累了便懒洋洋地睡在台阶上。 孰料一阵凉风刮过,它悚然一惊,睁眼时,江海年孤身一人提剑而来。 “汪!汪汪汪!” 小狗毛发倒竖,直起尾巴狂叫起来,那迎面走来的人步履蹒跚,将斜下的阳光毫不留情地阻隔在身后,地面拉长的身影显得凶戾又悲壮。 江信瘫坐在床,手脚无法动弹,眸光低垂,不带一丝眷恋,他能够清楚地听见门外失措的狗吠,紧随着“嘭”的一声,狗吠停止了。 江海年跨进门来,星璇剑沐浴的阳光倏然淡去,余下冷冽的剑芒。 窗底投进的光斑不知不觉从眼前晕染开来,江信这才扬起了这张折腾数日而消瘦得脱相的脸,强颜道:“父亲……是来杀我的?” 这几乎是江信半个月来能够说出的最长的句子。 江海年屏住半刻呼吸,生怕有所动摇,他怜惜地看着那双清秀的眉眼,母子相承,温婉如玉,多看一眼便会多痛一分。 或许他不该选在这个时候,应当等他沦为歇斯底里的走肉,再一剑送他解脱,可是…… “太好了……” 江信勉力扬起嘴角,不敢太张扬,断裂的獠牙在唇间若隐若现。 只一瞬,江海年仿佛看见了过去的影子,这孩子还是只会如此怯然的笑,不加修饰。 江海年不忍再看,狠心施力,星璇剑即刻覆满亮光,悄然掩住了眼底的泪:“信儿……别怕……待明日过后……我自会来陪着你和你娘……” 两行清泪潸然落下,江信终于尝到了与腥甜的血不同的滋味—— 霎那间,星璇光华四溢,在江海年的手里剧烈闪烁起来,这剑似也变沉了,像有千钧之重,江海年拼尽全力才将之提至胸前。 “来世……莫再有我这个父亲了……” 江信虽是浑身下意识地颤栗着,却还坚定地摇了摇头,江海年亦是痛苦地闭上双眸,手臂青筋暴起,猛然斩下了星璇一击! “铮——!” 剑锋交磨,刺耳的呼啸将剑意瞬间向外弹开丈余! 云清净一手抱着刚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清心草,另一手反执灵剑,惊魂未定地护在了江信面前。 “你疯了?!江信可是你唯一的骨肉啊!!!” 江信手脚又开始不听使唤地晃动起来,江海年含着泪大呼:“云少侠!这些日子你和风公子做的已经足够了,江家感激不尽!但如今,就别再插手了!” 江海年复又酝酿一剑,却被身后的风醒再一次生生拦下,星璇剑在强力对抗下倏地脱手而去,斜插在门槛边,江海年终是绝望地罢了手,发出低泣。 “活着或许还有希望,死了却是一无所有!江盟主!你可曾想过这一剑下去,过去的种种心血,包括少盟主的,也包括整个江家的,都会付诸东流了么?!” 风醒厉声呼喝着,极为罕见地露出愠色,云清净赶紧回头看向江信,他却在拼命摇头,似乎要说些什么,可嘴里尽是喑哑含混的低吼。 矛盾挣扎之间,霍潇湘黯然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您不能杀他。” 三人陡然沉寂。 “他瞒着我们,独自解决了暗影之患……他是您的骄傲,您不能杀他。” 第 77 章 寅时三刻,西北巨树。 江信手执长剑,从嘶鸣的烈风中走来,夜色覆在胜雪的白衣上,像被业火灼烧后留下的焦黑。 贺星璇换上暗影的黑衣,蒙着脸,静候多时,直到听见轻微的碎石滚裂声,才徐徐转过头来。 “你是最后一个。”江信手中长剑铮然作响,眼里似有星火垂落九天,燃得决绝。 贺星璇忍不住嗤笑一声:“是我低估你了,我以为你不会冒着无法夺魁的风险,去做这些没名没份,又讨不了任何便宜的傻事。” 他说着,肆无忌惮地往前走了几步,江信扬起剑锋,贺星璇这才停下。 “我说过,我能帮你……星璇。” 话音一落,犹如黑云覆顶,贺星璇凛然瞪大了眸子:“这就是你的帮法?故意扮作暗影,夜夜混迹于密林之中,挑起厮斗,就为了将他们一个个逼得退无可退,然后摘下他们的面罩,以作威胁?!!” 江信柔和的下颌线被夜色削得锐利,睫羽霎时落下大片阴影。 “如果他们行得坦荡,看得淡泊,又怎会受到威胁?” 贺星璇疾步靠近,剑锋倏地点在他的心口,可贺星璇并不惧怕被一剑穿心,愣是抵着长剑,越来越近,江信出剑的决绝终于在眼前人的示威之下有所动摇。 “那你这做法可又行得坦荡,看得淡泊?江、少、盟、主!你就这么急于立功,想让你那虚伪的父亲,还有霍大哥他们,更看得起你,更珍惜你?!” 贺星璇愤然扯下面罩,露出一张俊逸如刻却根本不属于他的脸——剑眉星目,气宇轩昂,唯独败在那对浮躁悲愤的,与整张脸格格不入的眸眼上。 江信手腕一软,终是颓然地撤回了长剑,他很清楚,看着这张脸,自己根本下不去手。 于是那不争气的泪从眼角溢出,江信忍住胸前的翻腾,挣扎道:“那你要我如何做?霍兄呢?霍兄不也曾和他们一个一个地打了一场,拆穿了他们藏得最深也最怕暴露的东西?!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没说!!” 贺星璇亦是听得愤慨。 “但你们又做了什么!”江信陡然声嘶,“我父亲也放过你们了,默许你们在一个不逾矩的范围里去得到你们想得到的,可你们非但不收敛,四处为祸,谋财害命,栽赃嫁祸,还擅自掌管起别人的生死成败了!” “更让我更费解的……是你!”只一瞬,江信咬牙重新挥出长剑,这次挺直地落在贺星璇眼前,咫尺之距,眼睫因之簌簌而动。 “星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倘若霍兄知道他将你救回来,教你武功,护你周全,反倒让你有了可趁之机,借他的名义煽动暗影作乱,你让他怎么想!他的善意就活该被你践踏么!” “闭嘴!”贺星璇怒声咆哮,骤然出拳将长剑击飞,江信拼命攥住剑柄,借力回撤,随后凌空一斩,贺星璇俯身躲过,报以一击游龙浮潜,贴着地面攻袭过来,江信腾空跃起,反手一剑划破贺星璇的衣袍,稍有不忍,便及时收手了。 贺星璇受妖化过后,体质特殊,习武有天然优势,不到一年时间便突飞猛进,超过了寻常人练的三五年,可霍氏拳法毕竟是武宗绝学,他再如何刻苦也只能掌握一些皮毛。 而江信的身手再不尽如人意,那也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更何况他这段时日,晚上要满城追杀暗影,白天还要参加聚英会比擂,犹如在一处密不透风的炼狱里进行残酷的试练,在体力透支到极限的同时,心智和武功也得到极大的提升。 十招过后,高下立现。 贺星璇显然招架不住这套行云流水的星璇剑法,江信没想过伤他性命,一心规劝道:“你有什么苦衷,可以告诉我和霍兄,我们一起解决啊!” “你以为你是谁!”贺星璇趁他不备,从袖中抛出食人花粉,江信骇然向后闪躲,不曾想贺星璇立刻猛扑过去,玉石俱焚地将他推倒在地,用力扼住他的脖颈!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霍潇湘什么人了么!” “咳咳……呃……” 江信长剑脱手,难言地挣扎着:“为你……不是为……霍兄……” “我让你闭嘴!闭嘴!”贺星璇将大量的食人花粉从江信口中灌入,残暴地掐着他的下颌,任他呛得满脸涨红,失去了所有君子风度。 江信抗拒吞咽,可他实在是做不到,他喊不出声,也挣扎不开。 贺星璇抽出暗影的匕首,故意悬在半空,将刺未刺,大肆欣赏他的无助,桀桀地笑道:“不过我不会杀你,待你变成咬人的怪物,我就把你绑在西城门上示众,让所有人都瞧瞧……” “哧!” 贺星璇愣在原地,只见江信抱着他的手臂骤然往下,匕首猛地插进了心口! 江信喉中溢出大口腥咸,他的眸光开始涣散,却是心满意足地松开双手,视死如归般,一字一顿道: “你……可悲……” 江信就此失去意识,贺星璇握着那柄匕首,看着鲜血不断喷涌,忽地大喝一声,又将匕首往心口压了几寸,险些要将他捅穿! 这一幕,就此深深地镌刻在误打误撞来到此地的庄怜眼里…… 而袁烁听闻江信近来的比擂都打得极为吃力,很是疑惑,这才从一个相识的暗影那里得知,江少盟主每晚都会亲自来清剿暗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因此,许多暗影要么落败被抓住把柄,要么藏匿起来不敢露面,要么就此宽衣,金盆洗手,从此一片清明。 “只要我江信活着的一天,暗影,见一个灭一个!” 那个从来不敢大声粗气地说话,言行举止一贯小心翼翼的白衣公子,就是这般对所有暗影撂下了狠话,一传十,十传百,施威慑敌。 . “……他明明知道以一敌百并不讨好,暗影也不可能真正消失,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即便是短暂的安宁,也是安宁。”霍潇湘些许哽咽。 “整个武林之中,又有几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江海年彻底瘫在桌边,越往细枝末节处想,越止不住地摇头叹息。 云清净看着愈渐失控的江信,觉得心里血肉翻搅,像是碾入刀山火海,痛极了。 风醒赶紧掏出一罐小玉瓶,强行给江信喂下这段时日特意调制的清心丹,江信才得以稍微平静了些,可一旦恢复神智,泪水就再也克制不住。 “别怪……父亲……” 江海年挪着重逾千钧的步子朝他走去。 云清净抱紧清心草,赶忙从屋里撤了出来,只见江海年将江信紧紧拥入怀中,无声胜却有声。 云清净低头望着怀里这堆几乎快蔫了的草叶,魔怔似的将其全部塞到风醒手中:“给你,都给你!还要多少,你说一声,我马上再去买!” 风醒敛着眉:“够了,仙尊。” “不够……”云清净那簇深埋的火不知何时被引了出来,拳头上指节嶙峋,掐得生红,“这怎么够呢——” “我现在就去杀了那姓贺的混账!” 云清净掀起狂怒,没想到率先来触霉头的竟是站在门前心灰意冷的霍潇湘,此人突兀地挡在自己跟前,轻描淡写地说:“他不能死。” “姓霍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云清净有气无处撒,一拳打在霍潇湘身后的廊柱上,天地间随之猛颤。 “不能死就是不能死,”霍潇湘斜斜望着屋里痛苦不堪的江信,从未觉得像现在这般出离悲愤,“他这辈子也别想一死了之!” 云清净:“……” 霍潇湘亦是决绝,他的视线转向风醒,伸出手来:“醒兄,把草药给我吧,我带去厨房。” 风醒毅然对上他沉炽的目光,只觉霍潇湘有一根弦就在断裂的边缘,是撑不住这场狂风骤雨的,而云清净也回过头看着自己,目光更似泰山压顶般,风醒从来都只有痛之惜之。 倏然间,风醒指尖窜出烈火,将那团清心草焚成了灰烬! “你……”云清净哑然,看着那些被火光碾碎的,就好像看见了灰飞烟灭的希望。 霍潇湘淡然垂下了手。 余烬从指缝滑落,风醒搓着指尖,沉声道:“不用再熬了,差不多了。” 云清净:“?” “我的家乡有一门术法,能助少盟主彻底压制住体内的妖性,虽然过程会有些折磨,好在清心丹有镇痛之效,应该不算难熬……今晚戌时我会再过来。” 说罢,走得决绝。 云清净怎么听都觉得心里发堵。 这死疯子前段时间曾告诉他,说自己幼年修习过医术,尽管不算精湛,但也不至于一窍不通,故而主动提出了清心丹一说。 清心丹由清心草熬制而成,这种草药在人界药市上很常见,轻松便能买到。 好不容易熬制出来,让江信每日服用,也确实短暂地抑住了妖性,可今日为何又称“家乡”有一术法可彻底抑制妖性? 魔界不死地还能有什么妙手回春的东西? 如果真有,为何现在才提及? 就在他觉察到不对劲时,那人又似风过无痕,再也寻不见踪迹了。 总是如此自作主张……就不能告诉我一声,让我也来帮你么…… 云清净越发惘然,干脆坐在台阶上等,那头被江海年打晕的小土狗悄然醒转过来,畏畏缩缩地蹭了上来,此时,霍潇湘也坐下了。 “讲讲你之前在城隍庙说的那个……天神吧。”霍潇湘忽然这么问。 云清净摸着脚边的狗头,没好气地嗤了一声:“怎么?走投无路要开始拜神仙了?” 霍潇湘:“……” 云清净偷偷瞥了他一眼,无力地勾起嘴角来:“说来怕你不信,我就是神仙,你可以拜我,不过……拜了也没用。” “嗬,”霍潇湘觉得好笑,“有你这么动不动就昏倒在地的神仙么?” 云清净:“……”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鸿蒙初辟,仙族人就享有九霄之外的广袤无垠,呼风唤雨,降妖除魔,能做的事情太多了……云清净绝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会被困在这狭小的人界,眼睁睁见证着这里动辄面目全非的生死爱恨,然后明白“无能为力”四个字要如何写。 他以前多有能耐啊,出生之时反噬母体,还顺便吸走了灵池所有的灵气,变成这么一个覆手间能毁去大半个蓬莱的怪物,仙界无不忌惮,好不容易登上仙主之位,却在彩云之海稍一动怒,让那些前来挑衅的人殒了命,犯了戒条,自此永坠低谷…… 现在,也就剩这些一文不值的回忆了。 . 远处的山崖上,风醒将装满清心丹的小玉瓶重新腾空,暗红色的圆丹滚落在地,被他骈指捏碎。 这些所谓的“清心丹”只余下清心草的残渣和里面黏稠的魔血。 风醒敞开衣裳,左胸上还刻着十几条细小的划痕,是尚未完全愈合的裂口。 与过去这半个月一样,他将玉瓶放置在旁,用指尖掐了进去,到跳动的心脏深处轻轻翻搅,随后拔了出来,将蘸满的心头血滴进玉瓶里,几滴便好。 与过去这半个月不一样的是,他需要一次性集满一整瓶,于是那撕心的疼痛翻来覆去,让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脸有了些许扭曲。 ——“少主,你可想好了,这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十三没法向风主大人和夫人交代啊!” ——“那你好好活着,就不用去交代了,若我没能挺过来,我自己亲自去交代……” 入夜了。 第 78 章 绵长的回忆在心底摩挲,错错切切,恍如隔世。 过去之所谓过去,便是回首之时,所有的浮浮沉沉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一声喟叹后,风醒收起玉瓶,闲坐在山崖上,直至暮色降临,他掐准时辰飞身而下,回到江府,见到的却还是白天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霍潇湘倚在廊柱边,望着空荡的地面出神,云清净和一头小土狗在台阶前来回周旋,看上去百无聊赖。 三人重逢也并未多言,目光涌动,藏着的却是千言万语。 江海年从屋内迎出,风醒与他寒暄几句,彼此作了个揖,随后进了寝阁,锁上了屋门。 门闩“咔嗒”一声落下,云清净茫然的心境才蓦地清醒。他急切地看向门内,唯有窗纸隔绝出朦胧的烛光,祥和宁静,就像一盏长明灯。 江海年揉着眉心,振作地舒了口气,转而看向霍潇湘:“我有话要对你说,随我来。” 霍潇湘沉寂的眸眼里忽然燃起一团星火,忽明忽灭。他看着江海年将狼狈深藏起来,言辞间不乏厉色,想说的话,早已是了然于心。 像往常一样,他微微俯身行礼,幼之于长,后辈之于前辈,总是恭恭敬敬的。 江海年没再理会,快步朝后院走去,霍潇湘与云清净短暂相视,便随着江海年离开了此地。 云清净孑然守在阁前,稍微觉得有些冷清,而寝阁内微末的声响也不足以盖过秋蝉凄厉的哀鸣,他只好屏住心神,认认真真地等着。 . 屋内的烛火又明亮了些,投在墙上的影子也深邃了几分。 风醒点起一根新蜡,立在床头,疲累的江信被火光深深吸引,勉强坐直身子,哑着嗓子道:“风公子……多谢……” “先别急着谢我,”风醒从怀里掏出玉瓶,“我需要告知你一些事,然后由你自己决定接不接受。” 风醒晃悠瓶身,散去瓶口萦绕的魔煞之气,江信有所察觉,眉眼间却还笃定异常,只听风醒严肃道:“倘若少盟主对仙魔一说有过耳闻,或许会知道这世间的万千生灵,大可划为两派——” “一派升仙,超脱俗世,求的是更平等、更公正、更有序的天地,是人们普遍认同的光明正途,而另一派则是堕魔,极化俗世,凡为执念而活,不生不灭,不过这只是前人的理想,现实中大部分仙族和魔族并没有做到这些本应该去做的,除了体质特殊,能活得长久一些,其实与普通人并无差别。” 江信听得入神,一字一句也不肯错漏,他低头看着自己满身的伤痕,若有所思,风醒又道:“不过妖族却是将普通人的七情六欲放至最大,若不能修炼为大妖,稳固心智,则很难不去作恶,像食人花粉这等妖物更是将妖族劣性发挥到极致,若要压制,则有两个途径……” “升仙……或堕魔。” 江信断续接了过去,风醒一愣,心道不愧是少盟主,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通废话,就为铺垫这一句,不曾想江信自己就领会了。 风醒本就极少绷着脸说话,眼下终于舒心一笑:“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江信耷拉着眉头,说话还有些费劲:“风公子……我明白你……但你……尽管……我……绝不放弃……” 风醒托着玉瓶递了过去,只一瞬,仿佛有根倒刺被狠狠拔去,心弦猛烈颤动着,他的笑容也淡去了,江信接过这瓶暗红的稠液,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决绝。 “你可想好了,堕魔的过程会非常痛苦,骨肉撕裂,经脉毁而重生,更重要的是心魔,会将你此生最痛的东西化为梦魇,反复纠缠,生不如死……” 风醒睫羽之下透着凛寒,曾经割舍下的一切竟又重蹈覆辙,骇然来袭—— 就在那一片潮石遍布的荒岭上,鹰隼在疯狂啃噬血肉,将那些美好却娇弱的通通揉进残忍暴戾的折磨里,周围全是被狂喜扭曲的面目,他们侮辱、戏谑、挑衅,碾碎了仅剩的希望。 这希望本就是一点,如此微不足道,如此飘摇不定,还依然被无情抹去了。 “哥哥……救我……我好痛啊……”娇嫩的肌肤渐渐腐烂,沦为最甘甜可口的吃食。 “住手!!你们放了她!快放了她啊……” 他被那些暴徒狠狠踩在脚下,骨头都碎得咔嚓作响,埋进泥泞里,什么也做不了。 “呼!可算逮着你们了!风氏养出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狼崽子,就跟你那个病痨鬼父亲一样!活该去死!还想跑是吧?你爹娘都化成灰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跑去哪儿!你们几个给我过来,把这狼崽子的手脚都给我折了!一根好骨头也别留!” “你们要干什么……呃啊!!啊……啊——!!……” “哥哥!!!” . “风公子?” 风醒如梦方醒,江信茫然道:“怎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 风醒敷衍地笑了笑:“没事,本想吓吓你,反倒说得我自己都痛了。” “听着就像……亲身经历过……”江信咧开干涸的唇,风醒不置可否,笑得无关痛痒。 “虽然我这东西没什么好的卖相,但喝下之后,待会儿在魔阵里的痛苦就会减轻许多。” “不会有什么……比现在更痛苦了。” 江信的目光像垂落的花红,搅在泥里,却还透着一丁点的绯色。 就在仰头的那瞬,风醒忽然把住他的手腕:“差点还忘了一件事,堕魔之后虽然会功力大增,但寿命会锐减,恐怕……活不了多久。” 江信愣了片刻,一句话也没说,一饮而尽,体内的妖性被这股血腥气撩拨得蠢蠢欲动,可转眼便落荒而逃,他掐住喉咙,觉得焦烤似的疼。 “足够了。” 十数年,抑或数年,足够了。 他过去曾奢望过有足够漫长的一辈子,让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追寻生命里的一束光,或许就在某个峰巅,他需要消磨岁月来攀登而上,然后俯瞰苍茫大地,用这束光照彻生、超度死——可这终究只是奢望罢了。 没人耗得起。 蜉蝣,朝生暮死,亦能灿烂这一生。 在这行尸走肉的时光里,他常常在噩梦里远行,回首时,最惦记却只有家里那棵梧桐,还有少年挥出的纷飞的剑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看着少年的个头不断变高,梧桐树枯荣轮转,偶尔一阵风起,秋叶翻飞,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肩头。 那人红得刺眼,看不清样貌,只能见他捻起那片枯叶,对着眼前的少年笑,于是少年飒然一剑,将那人指尖的枯叶劈成两半,笑得青涩,却又骄傲。 噩梦不再是噩梦了,如同一场盛大的追忆,终是让他明白,不能这般生,更不能这般死,而要好好地活——要像等待最后一个黎明那样的活,也要像与珍重之人只能再见最后一面那样的活。 . 风醒推开屋门,已是下半夜。 夜色泼墨,一如回忆里那抹深沉的黑,他独自躺在荒岭上无言凝望,静静等待死亡来临,直到空中破开一个光点,倏尔绽出蓝色花火—— 门外的云清净赫然回过身来:“成、成功了?” 风醒被顷刻封冻,只一瞬,仿佛回到过去,他的四肢不能动弹,黯淡的眸子却被覆上一层亮蓝,所有的屈辱和痛恨都在之后的日子里土崩瓦解,他开始疯了似的感激这段不堪的过往。 此时,他就这么恍惚不定地看着眼前人,实在是隔得太远太久了…… “仙尊……”从齿缝里溢出,小心翼翼,又情难自禁。 云清净还没等到一句答复,这厮突然熊抱上来,几乎要将他整个都揉进怀里,像受伤的孤狼回到曾经的温柔乡,贴着他、护着他、蹭着他。 云清净:“???” 这人又开始发作了是吗?! “喘……喘不过气了!”云清净扒开他紧锁的胳膊,一掀开,看到的却是他嘴边渗出的血。 云清净心弦一颤,想伸手却不敢,呆叫道:“血!有血!” 风醒默默揩去,似乎疲累到了极点,一心只想往云清净身上倒:“休息一下就好……” “那你还不赶紧去休息!”云清净见他歪歪倒倒,跟全身没骨头似的。 风醒拽着云清净的衣袖宁死不放,黏黏糊糊地说:“我要仙尊陪我嘛。” 云清净:“……” “哦。” . 就是这一声“哦”,云清净恨不得抽死自己,晃眼间,他就已经扶着风醒回到了客屋。 风醒的脸色越发惨淡,一路上都沉默寡言,云清净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虚弱,倒也没有追问什么,只一手掀开被褥,想将这货塞进去秋眠。 孰料他堪堪回头,这疯子如山倾倒,将他生生扑倒在榻上,脑袋险些没被墙壁撞出一个坑来。 “痛痛痛……喂!你是死——” 人吗? 云清净被他压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欲破口大骂,忽然又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对他太凶了些,便立刻住了嘴。 风醒半梦半醒地挪开了半边身子,云清净总算能喘口气,然而风醒的手还搭在他腰间,明明没有施力,那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却让自己感到奇痒难耐。 腰间莫名开始火烧火燎的,云清净赶紧将这厮的手挪开,一挪开,又抱回来了。 云清净:“……” 风醒紧紧依偎在云清净身上,两人的头抵在一处,只是云清净正面朝上,而身边这人却是侧躺着,所有呼吸全都流连于脖颈之间,格外灼热、绵长。 云清净快要被他的呼吸逼疯,没好气道:“你、你不觉得一张床睡两个人很挤吗!” 无人回应。 云清净稍稍偏过头来,不曾想这人竟然这么快就睡着了!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鸦羽般的眼睫微微浮动,嘴边仍旧残留着血迹,云清净鲜少能在如此近距离地端详他,心里猛然一咯噔,鬼使神差地翘起食指,轻轻地点在他的嘴角,将那丝残血抹去了。 这一瞬几乎是惊心动魄的。 这时云清净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对风醒的心思确实变得大为不同了,换作往常,他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这厮从自己身上掀开,然后里里外外地骂一通,待气消了,又跟他吵吵闹闹地过完新的一天。 现在呢? 他就这么趴在自己身上,火热的胸膛压住自己整条胳膊,麻木的同时又能感到从他怀里传来的“咚咚咚”的跳动,震得自己有些晕头转向了。 越是贴得更紧,浑身的紧绷和痉挛越是鲜活,从心底拉扯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 “好吵啊……” 这疯子忽然说话了! 云清净几乎被吓去了半缕魂儿:“什么……什么好吵?” 风醒又往前蹭了蹭:“心跳声。” “你听错了!” 云清净心虚地向外一挪,索性也学着他翻身侧躺,然而他很快又后悔了—— 这个姿势……好像更不对了! 果不其然,身后这厮就是个顺藤摸瓜的,方才还规矩的手立马就向内一扣,将云清净搂紧了些,圈住整个腰腹,服帖的背脊瞬间没了知觉,云清净立马就怂了,又侧身翻了回来。 这次,身边这人是真的睡了。 云清净本以为自己会被这种刺痒难耐的感觉折磨到天明,没想到很快就习惯了。 就像有种熟悉的本能,让他越发徜徉其中,不知不觉,困意也缀上了眼皮…… 第 79 章 皓月当空,洒下满池潋滟,荡漾的水面倒影出两盏孤立的人影。 一前一后怵着,良久无言。 霍潇湘近日来总在江府忙前忙后,来得比鸡啼还早,走得又比巡街的衙役还晚,披星戴月惯了,尽量行事低敛,恐引人注目,没顾得上自己在江海年眼中是否碍了眼,不知不觉就走到今日这一步。 此刻,江海年才缓缓开口道:“贺余生……还是交由你来处置罢,毕竟是你们武宗堂的人。” 霍潇湘神色微澜,觉得不妥:“此事牵涉甚广,武宗堂难堪重任,还得靠江盟主从中斡旋。” “暗影之乱暂且不提,你虽查到了食人花妖,但武林中尚有许多人将杜荣之死怪罪在你们武宗堂头上,你必须亲自将贺余生交出去,才能拿回清白。” 霍潇湘被清白二字深然触动,眼里漾起些许迷惑,他抬头看着江海年庄穆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海年在他的注视下回过身来,目光幽沉如夜:“过去我对你确实有些成见,但这段时日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了眼里……想来我自诩是个明智之人,也免不了犯下些肤浅的错。” “江盟主!”霍潇湘被江海年的话折煞得紧,当即抱拳颔首,“杜荣的死,追根溯源,与我脱不了干系,而贺余生有今日的沦落,我也……难辞其咎!” 听至末尾,江海年难免感到心中刺痛,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聚英会上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一口气憋在胸前百转迂回,深感无奈。 “武宗避世绝俗已有数十年,单单冒出了一个你,茕茕孑立,也注定会走得艰难,”江海年往前迈出几步,与霍潇湘不再相隔迢迢,“此事一过,你可有好好考虑往后的事?” 霍潇湘心下一凛,眼前须臾间覆满了灰——自从掀起纷争,他便一直囿于眼下的霜冷天,总想着要如何护住那团愈渐式微的篝火,竟忽略了往后…… 他的心里总是藏着一条光明正道的,盼的是尚武精神能顺大道蔓延,人人拳脚有乾坤,能护住自己,也能护住亲朋挚友,再无卑微妥协。 可他努力争取的一切最终都反噬在了自己身上,还连累了许多人,往后……他要如何?武宗堂要如何?武宗堂里那些还未死心的武者又要如何? “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有失偏颇,但树大招风的道理,你经过这些事之后也应当很清楚了,外面那些人无论是憧憬还是嫉恨,你都根本无从怪罪,甚至可以这么说,只要你还站在高处一日,让底下那群人够不着了,他们就会不断地去搅扰和破坏在底下支撑着你的人和物,哪怕你可以居高临下地惩戒他们,但你不得不承认,大多时候都是无可奈何的,今日有个贺余生,明日还会蹦出个谁?” 霍潇湘双臂垂落两侧,绷得笔直,江海年伸手拍了拍他坚实有力的肩:“可惜这个道理,信儿那个傻孩子还不明白,他以为只要多担一份力,一切总会有所好转……看看如今的江家,也是如履薄冰,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但凡出了一丝差错,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可谁能保证一辈子都不出错?谁又能保证一辈子过后事情就真的好转了?” “如果撑不到一辈子呢……”江海年骤然顿住,眼里泛起层层涟漪,背后却藏着山呼海啸。 霍潇湘并不记得自己之后又说了什么,只知道江海年离开之后 ,他独自坐在清池岸边,抬眸扫过这一片波光粼粼,看着皎月在水里破碎得厉害,胸膛里仍旧撞得鲜活,压过了这片沉寂。 他很少想家,此时却忽然透过那细碎的月光,看到了隐匿在海角天涯的霍家村,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然变得模糊不清了…… 也许霍家早就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的存在,反正都是他自己一意孤行,无论成败,也再不会回到那里去了。 渐渐地,霍潇湘终于明白为何先人会抛下盛名而归隐山林,也许曾经是真的迎难而上过,即便最后决绝地抛下了过去所积攒的一切,仍旧有路可走,有心可安,亦是不悔这一生…… 直至下半夜,他才幽幽地站起身来,顷刻间,如释重负。 . 江府地牢。 草席边剩着一碗白米饭,清炒的菜叶已经变得蔫黄,蝇虫飞来飞去,而墙角的贺星璇用力压着空腹,视若无睹,眼神极为空洞。 门口传来谈话的动静,也许是外面的护卫又在夜话家常,与他无关罢了。 江海年那日离开后,命人将贺星璇从刑架上松绑下来,贺星璇却对他的假惺惺感到无比嫌恶,于是他开始绝食,以至于胃里像是翻滚着一把利刃,不管他如何躺都会痛,贺星璇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挺好的。 “哐当——”锁开了。 贺星璇仅仅一瞥,浑身便觳觫地向前一倾,手脚的铁链将他生生拖住了。 “霍大哥?”贺星璇仓皇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天……你终于肯来看我了?” 霍潇湘就站在他恰好触碰不到的位置,匆匆掠了一眼牢里寒酸的陈设和那些快要馊了的饭菜,没打算叙旧,只道:“你与武宗堂再无任何瓜葛,江家自会决定你的去路。” 贺星璇转瞬撤了力,瘫坐在地仰望着霍潇湘,格外戏谑:“决定我怎么死比较让你们痛快是么?” “你不会死的,”霍潇湘唇角似笑非笑地一勾,“我想江信也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 贺星璇目光有片刻狰狞,可他之前发泄得太过彻底,眼下已然空了。 “他竟然还没死……”贺星璇低声喃喃。 霍潇湘看着他颓唐的模样,旧日种种又不可遏制地浮上心头——一个被妖魔折辱十余年的少年,何其无辜,本以为教会他生,便能重新挽回一段灿烂的人生,只可惜…… 霍潇湘俯身拽起他一条胳膊,铁链叮当作响,贺星璇却没反抗,只看着霍潇湘将他的衣袖撩开,露出里面的累累伤痕,指着几处旧伤,“你这一身伤并不是当陪练弄的,而是为了在暗影里打拼才落下的,对么?” 贺星璇迟疑了须臾,将手抽了回来:“这么小的事,你都还记得……现在问起来又有什么用呢?” “你之前明明已经救走了庄怜,也知晓了我做的那些事,又何必再回武宗堂和我虚与委蛇?”贺星璇哂笑着,越是质问,越觉得可笑,“就为了把我骗去江府,然后抓我谢罪?” “因为那时……我还信你。” 霍潇湘笃定地说出这句话来,贺星璇的嘴角陡然僵住,觉得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确实不可能,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一晚我守在江信床边,既盼着你一定要来,又盼着你千万不要出现……” 贺星璇惶然一怔,霍潇湘紧盯着他,目光里有火花:“贺星璇这个名字是真的,在武宗堂勤勤恳恳这一年是真的,在暗影里凭一己之力得以呼风唤雨是真的,因为武宗堂受辱所以去打抱不平是真的,你让庞良在比擂时故意输给江信,就为了助他夺魁,也是真的……” 贺星璇的神情终于如巨石滚落沧海,转眼便是惊天骇浪,掠过他不曾妖变的眉眼。 “这么多的真,你又为何要执着于一个假?” 假的容貌,假的身份,假的能力,最后只剩一个假的自己…… 霍潇湘由衷地觉得可惜,但也释然了,又问:“既然你当时已经识破我的意图,又为何还要来江府演这一遭?” 贺星璇双眼通红,眼泪却已干涸殆尽,良久过后才苍白无力地说:“因为……我也信你……信你……不会骗我……” 字字肺腑,灼心噬骨,再深究下去,只会越错越多,覆水难收。 霍潇湘微微仰起头来,望着满眼晦暗:“也怪我当初自以为是,以为行善就能积德,可以给武宗堂添些福祉,所以擅自救了你……虽说现在反省也无济于事了,但我能保证,从今往后,你再也见不到我……” “什么意思?”贺星璇落入惊惶,哆嗦道,“不……不!霍大哥你从来都没有做错!你没有错!没有!” 霍潇湘却是无动于衷:“同样的,从今往后,无论你是贺星璇,还是贺余生,又或者,是霍潇湘,都不会再有任何差别了。” “你、你要做什么……”贺星璇的瞳孔因莫名的恐惧而变得有些涣散,而霍潇湘斩钉截铁的话就像冷椎猛地扎进心底,他疯狂摇着头,一个字都不愿相信。 “我错了……霍大哥……我错了!我全都做错了!你不要走……不要离开……不能……不能这么对我啊!!!” 贺星璇突兀地向前挣扎,霍潇湘后退几步,眼睁睁看着他匍匐在跟前,四肢被铁锁束死,肌瘦的脸颊泛着黑:“倘若……倘若在锁春关外……死的人是我呢?” 霍潇湘眸眼一颤,垂垂下落,这人已然走头无路了。 “若江信一剑杀了我……霍大哥你也会尽心竭力地为我拼到这个地步么?” “江信不会杀你。” “万一呢!”贺星璇仍不甘心,“他一个连自己都下得去手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就是因为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所以才给了你可乘之机!”霍潇湘终是忍不住驳斥回去,而贺星璇早就变成了一具空壳,什么也听不进去,只一心守着那点微末的希望,执着地问:“会吗?会这样……为了我吗?” “你要听实话吗?” 贺星璇唇上皲裂,淌出了殷红的血,却还一动不动地乞求着。 “在我心里,抑或在整个江湖的眼中,你跟江信比起来——” “永远都是一文不值。” 霍潇湘无心流连,一语立毕,便毅然决然地离他而去。 “不会的……你骗我……你骗我——!” “你为何不杀了我啊!霍潇湘!!” “杀了我啊!!!!!” 咆哮逐渐变为哽咽,而等待着他唯有未知的、无边无际的、生不如死的黑。 . 天色蒙亮,寝阁的门悄然推开,那漫天濡湿却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 江信扶着门,呼吸越发炽烈,他眼眶里盈着泪,几乎对外面的一切都感到无比兴奋。 尽管他脱离魔阵不久,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当他躺在床上睁眼的那刻,他便知道——他终于可以像现在这样,不需要任何人就能独自迎接新的黎明! 他手中久违地握起了长剑,颤颤巍巍,几乎拄在地上。 “汪!汪!”小土狗双眸雪亮,从草丛里蹦了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似乎是喜出望外。 江信蹲下身子抚摸它炸起的头毛,也不嫌脏,而这狗子还故意耸动着脑袋在温暖的手心里蹭来蹭去,江信觉得痒,咯咯地笑了起来:“狗兄,狗兄,你冷静点!” “汪汪汪!” 江信瞧见不远处的梧桐树,欣然起身走了过去,小土狗便绕着他不停跑圈,仿佛有了翅膀就能立马腾空而起似的。 江信笑着摇摇头,遂站在树下,仰起头来——在刺骨的秋里,仍旧茁壮,亦有一番萧条的美。 想罢,执剑的手跃跃欲试,须臾间便有一道剑影掠过,江信旋身一刺,剑意复归,他喜难自持,顾不得气力不足,又向前迈出一记长步,随后牵动右肩向后反刺! 江信手腕抖得厉害,胸前一阵急喘,脸上却还溢出了饱满的笑意。 他屈肘回剑,再向前一刺,剑柄险些脱手,使得本该笔直向前的剑尖坠了下去,就在此时——一只手握住了他紧绷的手腕,而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江信心弦一紧,微微侧过头去,那人便在耳畔咫尺之距。 只一眼,万物失色。 那人沉默不言,握着江信的手提起剑锋,扬空高旋,穿山越岭,直指霄汉,剑意起伏有致,斩得一地潇潇洒洒! 江信嘴角轻扬,以三尺青锋俯身掠地,破开层层霜气,那人又带着他翻身背仰,朝向梧桐树蹬地而起,挥臂连刺,搅得周身落叶纷飞。 下一刻,搭在肩上的手轻轻落至腰间,那人抱住江信平稳落地,江信耳根微红,赧然地反肘外挡,那人便从他身畔撤开,顺便拎走了半空一片叶子。 眨眼间,十年光景踏梦归来,江信一剑刺去,始于细水长流,终于轰轰烈烈,须臾间劈开了那片叶子,随后便是长剑入鞘,两人相视一笑,天地间唯有纷纷扬扬,似水流年。 霍潇湘粲然一笑:“江信,你回来了。” “霍兄……”江信近乎哽咽。 高山流水,久别重逢。 小土狗乖巧地坐在一旁,左右张望着,忽而“汪汪”地叫了两声,江信这才回过神来,伸手拂去两颊的泪,心悦道:“霍兄……坐!” 他仓促地指向一旁的石桌石椅,霍潇湘笑得无奈,便与他一同坐在梧桐树下。 此刻正值天边破晓,曙光乍现,江信看清了霍潇湘右颊上那道血痕,狭长突兀,落在那张原本英武俊俏的脸上,他心底陡然一寒:“对不起……” 霍潇湘没想到他一开口是这三个字,一时悲喜交加:“你放心,所有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江信赧然低下头,好像之前所有的执拗、悔恨和遗憾就此尘封,他后知后觉地打捞回来,还有些疏离感,连同过去那个心不在焉的自己也抛下了。 两人不止一次这样同坐,在年少轻狂的日子里高谈阔论,而眼下,却更像老友重逢,没有不着边际的未来,只有这一生念不完的过去。 “对了,”霍潇湘突然想起什么,“你是怎么认出他不是我的?” 江信微微怔住,不知不觉,耳根泛滥的红越发醒目——其实他当初没有在武宗堂后门一眼识破,贺星璇的话也真真切切地剜去了他的大半个心,只是当他回去之后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的时候,他才有所回悟。 即便样貌、身形和声音都是天/衣无缝,但有些事,霍兄是一定不会知道的,一辈子也不会。 ——“你确定你对我都是道义使然,而不是……” 江信不敢细想,仿佛这回忆能将人灼伤,掀起那层唯唯诺诺的皮,暴露那份荒唐的绮念。 “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了。” 霍潇湘:“哈?” 江信局促地摆摆手:“反正就是说多错多,但我很清楚,霍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霍潇湘乍一听有些道理,但细究起来发觉自己还是云里雾里,不过看江信这心虚的模样,想来也不会如实交代,便话锋一转,翻旧帐道:“那你都知道是贺星璇那小子在捣鬼了,又为何在锁春关的婚宴上别别扭扭的?” “我……我哪有别别扭扭的!”江信小声嗔怪道。 霍潇湘:“你有。” 江信:“我没有!” 霍潇湘:“你就是有。” 江信:“我……” 我没脸见你。 江信哽住不说,毕竟他自己也不曾料到,一旦念头有所松懈,顷刻间就会铺天盖地,罗织起无数缱绻的梦,所有君子之风都被弃如敝屣,他纵容自己反复沉沦,怎么戒也戒不掉…… 所以那段时日,他总是躲着霍潇湘不肯见他,自己只管拼命发泄,无论是追杀暗影还是聚英会比擂,只盼心里不再惦记着那些荒唐事,后来在婚宴上重新见到他,又放肆胡闹了一阵,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霍潇湘见他陷入沉思,这才发觉原来江信也不是事事都与他倾诉的,两人各承其难——好一对有福不同享、有难也不同当的生死之交。 霍潇湘无奈地摇摇头,不再戏弄他,笑容却依然火热,他望着远方朝阳初升,喃喃道:“晌午便是夺魁之战了……总算要结束了……” 江信抚过桌上的长剑,长叹一声:“是啊……不过也与我无关了……” 霍潇湘眼里有刹那的流光,却是昙花一现,复归黯淡,他忍着心里的痛,忽地站起身来——他还记得自己是来道别的,可乱七八糟的话说了一大通,酝酿好的离别之言却是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走了。”霍潇湘说得很自然,与平日的挥别并无两样。 江信也匆匆起身,冲他一颔首:“好。” 霍潇湘紧盯着他,觉得喉咙里翻江倒海,狰狞得眼睛都红了。 他其实想说的还有很多…… 他想让江信以后要做个惜命的君子,将缺的骄傲自满都补上,哪怕做个狂徒也无所谓,别再动不动就自暴自弃,他还想让江信知道自己有个明智通达的父亲,以后也莫要再拂逆长辈…… “你……还有什么话没说么?”江信下意识这么觉得。 “没有。” 霍潇湘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潇洒地背过身去,走得很快。 “霍兄!” 江信不知为何心悸,急忙将他叫住。 霍潇湘停下脚步,整顿了一番神情才敢回过头来:“怎么?你也还有话没说?” 那一袭翩翩白衣立于梧桐树下,苍白许久的面色终于淡出桃红。 ——“差点还忘了一件事,堕魔之后虽然会功力大增,但寿命会锐减,恐怕……活不了多久。” 脑海中蓦地掠过这句话,不深不浅,却快要呼之欲出。 江信能明显感到胸膛里沸腾的血液在向外冲撞,好像要将过去那些念头都倾倒出来,仿佛此刻不说,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于是那些曾经难以启齿的话开始在舌尖涌动—— 然而,就在两人皆是漏洞百出的目光彼此相撞之时,齿间的话陡然散去了。 “没有,路上小心。” ※※※※※※※※※※※※※※※※※※※※ 全剧终(并没有! 第二卷马上要完了哈~ 第 80 章 日上三竿,屋内一片静谧,床榻上的两人依偎在一处,沉湎于各自的梦中尚未醒来,被褥大都盖在云清净身上,余下的都被无情地撇落在地。 云清净在睡梦中将被子迷迷糊糊地往上拽,微微右/倾,下颚抵在风醒额前,毫无察觉。 “主上?主上!这都什么时候了!快起床看谁来啦!” 祥瑞在外晃荡良久,眼看天光大亮,却还见不到半个人影,急得趴在门上大声嚷嚷。 云清净睫羽微颤,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了外面的呼喊,可意识始终混沌不清。 他睡得很沉,四肢绵软,好像从未如此放松过,一口气将前段时日的疲累都清了个干净,久久不愿从那个满眼青山绿水、繁花似锦的美梦中醒来…… “主——!上——!” “灵上尊者来了哦!来罚你了哦!” 祥瑞故意压粗喉咙,狐假虎威地吓唬了几句,结果却是石沉大海,一丁点儿水花也没榨出来,它卯足了劲往门上挤,快贴成了一纸窗花。 “汪汪!”小土狗在门前乐得来回疯跑,江信见这一鹤一狗玩得正欢,笑得直摇头。 祥瑞出师不利,只好硬着头皮蜷缩成一团,一鼓作气,棒槌似的撞开了房门——“嘭!” “主上你怎么都不理理人家——” 祥瑞紧接着便是一个大喘气,险些没倒回去呛死自己,这、这这这这什么情况!这孤魔寡仙的!这衣衫不整的!还……还相拥而眠! 那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破门声险些震得人魂飞魄散,云清净猛然惊醒,连心跳都吓停了片刻,他惊魂未定,顶着一头越烧越旺的起床气,转过头来大骂道:“你找死么!!!!!” “啊……”祥瑞倍感委屈,立马滚落在地,“我我我我错了,主上,我我我不知道你和风……” “你给我等着!!”云清净想起身将它的脖子拧断,一动身才发觉自己的右胳膊被压得失去了知觉,酥麻的疼痛感如闪电般迅速蔓延。 云清净只好僵在原地,再低头一瞧,这疯子昨晚蹭来蹭去,竟蹭掉了他右肩的衣裳,此刻还一脸清清白白地枕在自己肩上! 脸色“唰”地一下红出了天际,云清净窘迫地抬起左脚将他踢开:“装什么死!起来了!” 风醒翻身狠狠撞在墙上,茫然地虚开眸子:“什么时辰了……” “巳正。”江信赧然站在门外,不敢擅入,一脸非礼勿视的模样。 听见熟悉的声音,风云二人才算彻底清醒,纷纷坐起身来望向他,须臾过后,雨过天晴。 “江信?真的是你!太、太好了!” . 穿戴齐整后迈出房门,只见满院的暖阳普照,闲适惬意,而江信白衣胜雪,此刻正鲜活地站在庭院中央,灿烂的阳光缀上这一身洁白,竟是璀璨夺目。 他莞尔一笑,两颊透出红润的血色,眼神里尽是抖擞的光,手握长剑,一如当初。 云清净遥遥注视他,总算深切体会到柳暗花明的喜悦感,他忐忑万分,禁不住回头瞥了眼风醒——他正笑盈盈地倚在门边,平静又欣慰地对他点头致意,仿佛在告诉他,一切放心。 云清净这才汲取了足够的勇气,缓步朝江信走去,靠近的那刻,他能明显察觉出一股原本不属于江信的气息萦绕在四周,只稍加思索,他便明白了那死疯子究竟瞒着他做了什么。 此时,先搭话的是江信:“这段日子,真是多谢云少侠和醒兄了!” 江信一边道谢一边俯身作揖,瞧上去一板一眼,云清净笑着嗔怪道:“怎么我就不配叫两个字了?” 江信微微哽住,扬起半个赧然的眼色,酝酿一番,又支支吾吾道:“云、云兄!” “哼。”云清净得意地挑了挑眉,心道,这还差不多。 风醒伸着懒腰慢悠悠地走上前来,祥瑞趁机躲在他肩后,卑微地缩着脑袋,只探出尖尖的嘴:“少盟主你真的真的已经好起来了吗?” 江信咧嘴笑道:“真的真的。” “好耶!”祥瑞欢喜地展开双翼,飞至半空盘旋庆祝,引得地上的小土狗不停叫唤,云清净原本还揣着火气,现在也只当这胖鸟还有些可爱之处。 风醒见江信恢复得不错,心中无尽宽慰:“那个法阵对人的消耗可不容小觑,你是何时醒来的?” “破晓之前便醒了。”江信答得诚恳,不懂是好是坏,只得挠挠头。 风醒盘算了一下时辰:“还行,不过反噬并未结束,你这两天尽量不要到处走动,待所有气息归元,身体的变化应当会翻天覆地了。” 江信对此心知肚明,笃定万分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 “今后的心性控制会比以往艰难许多,若是旁人倒也罢了,但少盟主你是有前车之鉴的,还请务必将此事放在心上。”风醒有意在暗示过去江信做的一些伤人伤己的蠢事,江信觉得惭愧,两人会心一笑,霎时间犹如春暖花开,雾释冰融——尽管眼下还只是秋意正浓。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外人听来就像普通的寒暄,而云清净认真听了几句,心弦却是一根紧一根松的,总觉得不太/安分。 待江信带着那头小土狗离去之后,云清净望着他的背影良久,略显伤感:“没想到像江信这般秉性纯良的如玉之人,最后竟是以入魔来收场……” 风醒故意反问道:“怎么?入魔就不能是秉性纯良的人了?” 云清净没工夫跟他争辩,只转过头来严肃地看着他:“你是不是也修过这个魔阵?” 须臾间,唇角那抹的笑变得似有似无了,晦涩难明。 风醒迎上他坦荡而赤诚的目光,由衷地觉得他的仙尊确实有些变了,不过短短数月,就变成了一个不好蒙骗的人,个中滋味,五味杂陈。 风醒还选择垂死挣扎,敷衍道:“我本就是魔,又何必修这……” “半魔与魔不同,”云清净漠然打断,“我起初就十分好奇,你一个人族和魔族生出来的后代,怎会有如此强悍的功力,现在我算是明白了……” 倒与自己的经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云清净身世繁杂,也不知体内都掺了些什么古怪的血脉,母亲虽为仙,却出身于蓬莱的偏远部落,并非正统仙族,而父亲更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族,最后阴差阳错地成就了他这么个天生灵力的怪胎。 风醒闻言陷入缄默。 “你如实告诉我,这魔阵可有什么弊病?”云清净紧盯着他,炽热的目光教人无处遁形。 风醒也不答话,油嘴道:“仙尊这是在担心少盟主,还是在担心我?” 云清净神情掠过一丝局促,转而变得暴躁起来:“自然是担心少盟主了!你、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风醒笑得更深,睑下却藏着朦胧的水雾,他朝云清净靠近了些,格外恳切。 “我既决定用这个解决办法,自然是权衡过利弊的,堕魔虽是一种捷径,可最后能撑下来的人寥寥无几,远没有肉眼看上去那么简单,少盟主这一次,不亚于走了一趟鬼门关,若没有透彻的觉悟和死生不灭的执念,仙尊也再见不到他……” 我也再见不到你。 风醒挪开视线,悄无声息。 云清净心下微凛,不再咄咄相逼。 风醒怕他就此胡思乱想,便伸长胳膊圈住他的肩,故意戏弄于他,云清净将他推搡开来,却又被缠上。 “哎,你这人烦不烦?少拉拉扯扯的!” “昨晚,多谢仙尊不嫌弃,”风醒半搂着他,脸皮极厚,“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云清净:“……” 无赖。 此时有一只不愿透露姓名的仙鹤闭着眼睛默默地飞远了。 . 城东,武宗堂。 庄怜搁下笔来,仔细检查了账本的各处重要数目,越看越心烦,索性锁进柜子里,眼不见为净。 正巧兄弟们都在院子里忙着清洗库房里的兵器,她推门而出,却见霍刀一人拄着拐杖,眼巴巴地守在门口,不免觉得好笑。 “哟,这谁啊?老大没回来,都快望穿秋水了?”庄怜大摇大摆地凑了上去,故意放开了嗓门,其余兄弟听了纷纷投来揶揄的目光。 霍刀一时心乱如麻,掀起拐杖大骂道:“臭婆娘!谁说老子在望霍潇湘那王八蛋了!再、再说了!他不是要回来吗?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人呢?还有贺星璇那小子呢!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地走了,连一句招呼都没打!气死老子了!” 贺星璇的事并未公之于众,霍潇湘也从没向武宗堂的兄弟们解释过什么,庄怜是为数不多的知情者,能够体会老大和江家的一片苦心,故而轻蔑地翻了个白眼:“老大有老大的事,你有你的事,管这么多干嘛?咱们又不是济民院,有的人走便走了,正好还能节约一口粮食!” 霍刀嘶了口气,怒火浮了又沉:“……不对啊!庄怜,你平日不是鬼心眼儿比筛子还多么?老大最近早出晚归,贺星璇又不告而别,你当真没有一点怀疑?” “怀疑又有何用?”庄怜神情陡然一沉,“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么?以前我们大家有事都藏着掖着,不愿让老大知道,如今老大有事,自然也不愿让我们掺和进去。说到底,老大和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整个武宗堂好,可你看看现在,都变成什么样了?!” 庄怜越发克制不住心间的翻涌,声音几近颤抖,霍刀霎那间慌了神:“你、你给老子打住!怎么像是老子欺负了你似的!你听着,老子不管哪个眼瞎心脏的人要来找咱们武宗堂的晦气,来一个就打一个,今后哪怕成了武林公敌,老子也敢发誓,这武宗堂绝对不可能倒!” 只一瞬,周围所有兄弟的手脚都顿住了,神情各异,不少人眼里还结出了晶莹的泪花。 庄怜没想到霍刀会说得如此慷慨激昂,一时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霍刀实在摸不透眼前这女人究竟在想些什么,窘迫地架起拐杖出门了,庄怜急忙呼道:“你又要跑哪儿去!” 霍刀颇为不屑地回过头来:“城西的夺魁之战要开始了,你来不来?” 庄怜忿然背过身去:“别人夺魁有什么好看的!我心里的魁首永远只有老大一个!” 话音未落,一帮年轻兄弟从堂里冲了出去:“我要来!我要来!” 庄怜:“……” “哈,女人就是麻烦!”霍刀没心没肺地咧开嘴,得意地率着弟兄们往城西去了,时不时还回头瞥了几眼,暗自在心里骂道—— 他娘的,霍潇湘这混蛋上辈子一定是把命里的桃花树给砍了吧! ※※※※※※※※※※※※※※※※※※※※ 还有一章~ 第 81 章 “呼——!” 长棍吟啸,飞旋着卷入剑影之中,青谷弟子率先开招,袁烁毫不迟疑,反握北虚剑向上一抗,全场顿时荡开一阵罡风,人群中发出惊叹。 聚英会最后一战。 两人被狂乱的气流裹挟,纷纷撤开半步,袁烁趁势提气,北虚剑刹那绽放光华,耀眼夺目,青谷弟子横棍在前,被剑气逼退至擂台边缘。 此时惊呼又起,只见青谷弟子将长棍向前一探,俯身后踢,竟是以惊人的柔韧度将这一脚踢向高举在手的北虚剑,为自己解围。 袁烁匆忙闪身避让,青谷弟子以此脱离险境,长棍鞭笞在地,借力弹起,袁烁俯身腾挪,反肘向上挥斩,“嘭!”,再度爆开刺眼的光芒,擂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 “漂亮!方才还以为夺魁之战这么快就要结束了呢!” “北虚剑法果真名不虚传,这般破竹之势,没了少盟主的星璇剑法相抗,谁能压得住啊?”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人家江盟主还在那边看着呢!别一口一个少盟主了!” “这青谷来的小子远比我想的要耐打啊,不过他就一根破铁棍子,在北虚剑面前总归吃不力不讨好!也就能挣扎这一时半会儿了!” …… 城西几乎堵得水泄不通,长街尽头密密麻麻,压得一片乌黑,人们摩肩接踵,纷纷高昂着脖子,看得是津津有味,忘乎所以。 武宗堂众兄弟屈居在长街拐角,霍刀勉强踩着一堆破鸡笼,才得以冒出头来看个真切,此时台上势如水火,他的头不自觉地跟着左右摆动,随后大骂道:“这打的是他娘的什么?” 一个初入武宗堂不久的小少年天真地仰起头来:“二堂主可是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霍刀拼命拽着手里的拐杖,生怕旁人推搡将他挤了下去:“还能有什么门道?对手太弱,用的还不是同一类兵器,袁烁憋了一肚子大招施展不开,一点儿也不痛快,难看死了!” 霍刀公然在此大放厥词,引来无数侧目,那些本要打抱不平的路人却在认出他们是武宗堂的人之后,将“有本事你行你上啊”这句话都生吞了回去。 这句话还真不敢骂到武宗堂头上。 小少年听得一愣一愣,其余兄弟却在一旁得意道:“这也不能怪袁少侠他们,毕竟前几次的夺魁之战,咱老大已经把口味养刁了!唉,倘若少盟主没有退出,或许还能一看……” “说起前几次,就拿三年前霍老大和西山岭掌门的那一战来说……啧啧啧,我是没法跟你形容了,反正我全程不敢眨眼睛,真的绝!” “哎,我也记得!仙门的功夫果真是又好看又强悍,不过咱老大还是更胜一筹,见招拆招的功夫绝对是独步天下!没人比得过!” 霍刀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一帮蠢货纷纷卖起乖来,都快将霍潇湘那混蛋吹上了天,顿时心生忿懑:“吵吵什么!人都不在这儿还拍什么马屁!都给老子把嘴闭严实了!” 众人:“……” 正当此时,袁烁的耐性被消磨殆尽,而两人修为的深浅也逐渐拉开了差距,青谷弟子矫健的身姿开始显现残影,前期的猛攻已然耗费了太多气力,他挥舞长棍的速度迟钝了不少,侥幸逃脱剑气攻袭的机会只会越发渺茫。 袁烁却是越挫越勇,他的心里始终掬着一团火,似乎蔓延至剑锋上了,斩得凌厉,不留一丝喘息的机会。 曾经在擂台上的惜败、密林里的受辱、江湖中的调侃,此刻全都变成了取之不尽的薪柴,一口气全添进了这把火,烧得血脉贲张。 “我要赢……” “要赢!” 电光火石之间,北虚剑迅若鬼魅,剑气暴涨之下竟一剑削断了青谷弟子手里的铁棍! . “噔——” 就在一墙之隔的江府内,江信挥出的剑影多了一丝摇晃。 他垂下剑尖,拭去额上的细汗,抬头望着梧桐树随风摇曳,而外面的山呼更是浪起潮涌,不断拍打在耳畔,抛出万千细小的钩子抓挠着他的心——他本该置之不理,却又实在忍不住。 庭院外的护卫听见异响,回头看他,只见江信孤身一人站在树下,望着墙外的天,眼里簌簌流光,一时心有不忍:“少盟主,我看外面打得挺热闹的,要不要出去瞧瞧?” “不必了……”江信知道父亲还在外面坐镇,倘若自己贸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只会让前段时日苦心经营的谎话一朝破灭,所以他只能安心藏在此处,等待一切尘埃落定,从头再来。 . 秋风冷烈,不断搅动着满场躁动的心,阳光逐渐掩进厚厚的云层里,天色骤然转阴。 云清净懒散地坐在西城门最顶上,俯瞰底下的凡人打闹嬉戏,又忍不住悄悄瞥向一旁——风醒正坐在身边,不吵不闹,聚精会神地欣赏着比擂。 “这下要怎么打呀?看来那个什么虚门的人马上就要赢了!主上你说是不……”祥瑞看得入神,正想与人分享,奈何一回头,见云清净一门心思地端详着身边人,祥瑞又恻恻地闭上了嘴。 风醒却笑着替仙尊答道:“他说是。” 祥瑞更为羞惭。 几绺发丝迎风翻飞,时而掠过那一双笑起来会格外欠揍的凤目,让人看不清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汪洋大海。 此人本该是恣意嚣狂的,却总喜欢摆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以前,云清净是横竖都看不顺眼的,如此的忽阴忽晴、忽悲忽喜,令人不安,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不安已然烟消云散,反倒是有他在才得以心安。 云清净恍惚地伸手握住颈上的星宫蓝玉,这是娘亲留下的唯一。过去在蓬莱的时候,他时常会觉得孤单,便对这玉佩说说话,聊以慰藉,可自从来到人界,他忽然就很少这样做了,甚至一度忘记了孤单是何滋味…… 好像身边多了谁。 “这位袁少侠也挺有意思,这时竟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停下来了。”风醒毫无预兆地开了口。 云清净茫然一震,这才后知后觉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擂台,道:“啊?为什么?” 青谷弟子被剑气打翻在地,手里还死死攥着断成两截的铁棍,就是如此一个微小的举动,让袁烁的心思有了片刻动摇——对于这个青谷弟子来说,很少有人知道他姓什名谁,有什么来头,他就像一粒误入的尘埃,在光鲜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可他仍旧与自己拼到了上百招。 袁烁堪堪出神,那青谷弟子复又跳起身来,打算用断裂的双棍继续相搏,人群前后呼喝连连,只见双棍猛然砸了过来,袁烁迅速持剑对挡! 江海年像往常一样端坐于观战席上,神情肃然,满含威仪,整个人静如古潭,他右手边的桌上放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即将交付出去的魁首印。 两侧一字排开,坐着各门各派的长老宗师,包括北虚门的掌门,此刻,这位掌门显然有些按捺不住了,目光不停在擂台上的袁烁和身边的魁首印之间来回交替。 “人常常会触景生情,说不定这位袁少侠看见对手如此顽强,一时想起了自己吧。”风醒幽幽地说着,云清净顿时开悟了许多。 莫名地,云清净的脑海里闪过另一个人,那人与自己也挺像的,同样遭受了平白的横祸,不慎陷入泥泞之中,如今经历一番浮沉,熬到了雨过天晴,也不知今后将如何打算…… “那姓霍的跑哪儿去了?少盟主好不容易恢复过来,怎么到处没见他?”云清净藏着心里的念头,顺口提了一句。 风醒一耸肩,笑道:“霍兄一向有他自己的想法,仙尊还是放宽心吧。” 云清净咂咂嘴,不再浪费口舌。 . 擂台上人影交织,胜负越发明晰。 袁烁见那青谷弟子已是强弩之末,便与观战席上的掌门对视一眼,随后撤回剑锋,青谷弟子双棍在手,忽然扑了个空。 下一刻,当他再抬眼时,袁烁手持光芒四溢的北虚剑,左右猛斩而来,搅起了一片逃无可逃的剑海! “唰!唰!……” 北虚剑在强劲的攻势之下削铁如泥,青谷弟子手里的双棍断成了无数截,最终落败! 袁烁剑锋一扬,向四周示意,观战的人迟疑了片刻,纷纷爆出震耳欲聋的掌声。 “赢了!新的魁首出来了!” “北虚门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好!烁儿,做得不错!”掌门即刻站起身来,在一众钦羡的目光里对台上的袁烁高呼,又急匆匆地回过头来,意有所指:“江盟主,你看这……” 掌门的目光更加张扬而赤|裸地落在魁首印上,江海年有片刻恍惚,却很快平静于那游刃有余的笑容里:“恭喜袁少侠,也恭喜北虚门。” 江海年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锦盒——当刻着“武”字的魁首印映入眼帘时,他觉得指尖变得凝重了不少,只得小心翼翼地托起沉甸甸的魁首印,使其重见光明。 尽管这光明还有些晦暗。 阴云交织,彻底吞噬所有阳光,平地掀起乱风,似乎要下雨了,可空气里却干涩得厉害。 江信的喉咙也干涸得说不出话来,外面越是闹得汹涌 ,他越是在院里拼命练剑,越是逼着自己忘记这一切。 倏地,他乱了气息,胸膛里像是破了一口风洞,陡然跪倒在地,长剑在地上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父亲……” 江海年拿起这枚魁首印,竟有一丝不舍。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见证了多少次这样的时刻,却始终没等到锦盒原封不动,载着魁首印回到江家的那天。 但他还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欣然开了口:“众所周知,这段时日江湖并不太平,给诸位添了不少麻烦,江某对此歉疚不已,好在聚英会创办以来,从未有过半道崩阻,也多亏了诸位的鼎力支持……” 沸腾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武林一开始举此盛会,是为了招揽江湖上的能人志士,襄助边境的战乱,如今天下太平,聚英会也渐渐回归本色,成了各派武学切磋进步的地方,但无论古今,皆是怀着赤子丹心,从未变过,所以——” 江海年一步步迈上擂台,袁烁眼睁睁看着魁首印离他越来越近,心潮澎湃。 “所以,江某希望这枚魁首印交出去的不仅仅是响亮的名头,还有名副其实的担当,于己,于人,于武林,抑或于整个天下,担的是道义,而不是各种莫须有的罪名!” 寂静的人群顿时哗变,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仿佛有哪片逆鳞被深然触及了,那些欢喜的目光也像头顶这片天似的,霎时阴沉下来。 霍刀遥遥望见江海年笃定的神情,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来这老东西还不算瞎得厉害。 他冷然发笑,而身边却哭了一众兄弟:“呜呜呜呜终于有人肯为老大说话了……” 霍刀:“……” “闭嘴!说你老大了吗!就这么喜欢把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啊!”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然而,就在袁烁即将接过魁首印之时,不知何处飘来一句:“他不配做这个魁首!他是暗影!” “对!北虚门这些年都是靠着做暗影赚的钱财发家的!谁知道这姓袁的背地里做过什么勾当!” 袁烁瞬间色变,大呼道:“我没有!” “之前天鸿城里出现了许多无脸的死尸,你敢说不是你伙同其他暗影干的?” “他自然不敢承认了!“铁膝”林显上吊自杀,就是他们暗影败露之后的下场!” “你!”袁烁赫然顿住,他环顾四周,那些在底下叫嚷的、煽风点火的,举手投足间竟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难道,他们都是曾经一同在暗影里共事的人?原来摘下那层黑色的面罩,里面藏着这么一副人模狗样? “你凭什么这么说!这么了解,你不也是暗影?!!”袁烁愤而用剑指向鱼龙混杂的人群,观战席上的掌门慌了神,忙呼道:“烁儿!别乱来!” 江海年敛起眉头,转手将魁首印收了回去,袁烁更为无措:“不是的!江盟主!您别听他们胡说!” 云清净瞧着底下越发乌烟瘴气,觉得好气又好笑,风醒禁不住一声长叹,却在目光飘远那刻戛然而止,神情像是瞬间浸入水里,闷得厉害。 他似乎看见了什么。 江海年护着魁首印,无可奈何道:“袁少侠,此时不解决这些,今后只会愈演愈烈……” “好!”袁烁闻言一声高喝,转而看向那些跳蚤,“这是聚英会!就该用聚英会的法子!你们这些不服气的!大不了上来同我比试!胜者才说了算!” 江海年退回观战席,而掌门眼看局势越发混乱,到手的魁首印又不见了,心如刀绞,紧追着江海年道:“江盟主!你得替烁儿做主啊!这些人分明是嫉妒!烁儿他平日很刻苦的,真的!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这么下去恐怕……” “来啊!怎么没人敢上来了!”袁烁看着他们一个个畏缩在人群之中,以此为庇护,仍旧肆无忌惮地叫嚣着,他的怒火越烧越旺,“方才的比擂你们明明亲眼看到了!我才是最后的胜者!” “谁说的?” 一切喧嚣顷刻化为乌有,徒留风声肆虐,飞沙走石。 . 梧桐树在风中摇得哗啦作响,江信匍匐在地,反噬不期而至,他咳出大口腥咸。 护卫闻声赶来,骇然道:“少、少盟主!你怎么了!你……” “守住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谁也不许!” 江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他双瞳泛出红光,狠狠抓住剧痛的胸口,转身逃进寝阁,将自己锁在里面。 此时分明还是白昼,却比黑夜还要黑,黑得彻头彻尾。 或许所有人都该入睡了,该回到那些大喜大悲的梦里去了…… 当所有人循着那个熟悉的声音找寻过去,炽热扭曲的目光都被长街中央那一抹更夺目的红给撕裂得面目全非—— 霍潇湘孤身一人,手里握着一壶即将见底的酒,每一步都走得漫不经心,像是这走不完的余生,终究该有一次了结。 他很少如此认认真真地走过这条长街,今日偏这样做了,反反复复。 有人也曾在这条长街上走了数年,由西向东,然后告诉他,长街很长,总是很快就走到了。 他也曾说过接下来的数年、数十年,长街换他来走,由东向西…… 霍潇湘将酒壶高举,任凭酒水从头浇下,沾湿那深黑的睫羽,藏住眼里多余的情绪。 随后——“啪!” 酒壶摔碎在地,所有人的心都随之震惶,仿佛被碎片碾过,翻出了那些泯灭后的血肉。 袁烁哑然,他甚至能无比清晰地察觉到自己发软的双腿,怎么会是他,怎么会…… 霍刀愣怔片刻,不顾人群拥挤,跨出大步摔在地上,被众兄弟扶起,他还拼命地朝长街中央大喊:“你这个混蛋!来干什么!赶紧滚!” 霍潇湘的余光淡然瞥过他,霍刀竟是再也骂不出口。 眨眼之间,霍潇湘飞身跃上了擂台,站在袁烁跟前,含笑的神情极为讽刺。 “霍、潇、湘……”袁烁咬牙切齿,“你别仗着自己——” “嘭!” 袁烁话音未落,转瞬间,手里变得空空如也,他瞳孔骤然紧缩,惊恐地望向那柄被击飞出去的北虚剑,赫然插入城墙之上,泛着白晃晃的光。 剑在人在,此为尊严。 袁烁倏地发出低笑,觉得眼前的局面极为可笑,他拼了这么多年,像那个青谷弟子一样几乎是至死方休,就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不再依靠暗影来证明自己,可是现在……他连剑都没了! 霍潇湘没有收回这一拳,反而置于袁烁眼前:“你以为……这里还会有胜者?” 袁烁抬眼瞪他,满是恨意。 霍潇湘转身面对着所有人,面对着这座昼夜分离、人鬼混杂的城池。 “怎么?各位又开始跟我装不熟了?”霍潇湘戏谑的目光扫过那些在各处肆意搅乱风云的人,只一瞬,戏谑变得嗜血,过去积攒的那些愤懑一朝喷薄,几乎要将所有粉碎成灰。 “霍潇湘,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这是人家袁魁首的地方,与你无关,你来干什么!” “江盟主!你快管管!这武宗后人又来捣什么乱!”掌门急得晕头转向,而江海年却无动于衷,冷然注视着擂台之上的霍潇湘,沉声道:“随他。” “我今天来,就是让各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否则就别怪我不小心说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来……” 霎时间,蝼蚁溃散,玉石俱焚。 不知何处莫名飞出一枚暗器,霍潇湘旋身躲过,人群当即沸然,彼此吵嚷起来。 云清净再也看不下去,飞身而下:“姓霍的!你要干什么!”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霍潇湘一声疾呼,云清净惶惑地停住了脚步。 “你什么意思……”云清净扫过眼前不堪的人群,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受了委屈,“你跟他们说这些干什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一了百了吗!” 怎么可能? 一旦错手,他们就会揪着错处将你置之死地,就算你侥幸活着,他们也只会变本加厉,不管是激怒、挑衅、施恩还是求饶,都不会放过你的! 永远都不会! “那也与你无关!这里根本就不属于你!你从哪儿来就滚回哪儿去!” 霍潇湘陡然暴喝,身后的袁烁也受了这片混乱的刺激,全然失去理智,霍潇湘躲过他的偷袭,趁机锁住他的胳膊,将他与一众想要上擂台撒泼的人一同扔了下去! 江海年仍是稳坐如山,严肃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云清净眼睁睁看着霍潇湘成为众矢之的,许多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蒙面人将他团团围住,手里十八般武器,样样见血封喉,偏偏中间那个是赤手空拳的。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啊…… 云清净浑身发抖,唯有风醒护在他身旁,却是眉头深锁,目光刺痛。 于是,所有人在此陷入狂欢,蒙面的、未蒙面的,善的、恶的,有心的、无心的,为了各自心里的不堪,恣意发泄,平日里战战兢兢维护的假面,如今全都抛诸脑后,根本不值一提! 于是,那袭黑红衣袍在刀光剑影之中越发破碎,打中的、没打中的,沾血的、未沾血的,求不得的、放不下的,通通要神魂俱灭,不留任何退路! 无论是寝阁里撕心裂肺的痛嚎,地牢里心如死灰的哀鸣,也无论是入魔还是成神,都该结束了…… 这场雨终究没有落下。 . 待一切荒唐作鸟兽散,霍潇湘浑身是血地跪在擂台之上,江海年终于重新站了出来,踏过这片狼籍,去到这个年轻人身边。 “还是你赢了。”江海年将他从地上扶起,霍潇湘努力撑住摇晃的身躯,释然一笑。 霍潇湘望着底下恐惧的人群,还有那些败逃的挑事者,目光如利刃,每寸扫过都是触目的血,直到他看见角落上那些武宗堂的兄弟们——他们心寒,神情狼狈,眸眼还如此无辜。 霍潇湘还是没能撑住这口气,眼尾骤然转红,流露些许悲哀。 “老大……”最小的少年泣不成声。 霍刀拄着拐杖,喜怒哀乐揉作一团,最后只剩一个鄙夷的眼神。 这他娘的根本就不是一个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 霍潇湘亦是跪在原地不动,浅笑一声:“霍刀,你说得对,像我这种自以为是的人,总有一天是会付出代价的……” 霍刀咬牙痛骂:“你他娘的活该!” 霍潇湘欣然接受,随后,那柔软的目光如流水般铺开,落在一角一隅,看不见阳光,也就看不见影子——那些只能在夜晚行走的暗影很可怜,这些自诩光明正大的人也很可怜,还有一些即便活在这世上,也不敢承认、接受和坦然面对自己的,更是可怜至极。 “你们所有人,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万籁俱寂。 霍潇湘缓缓抬起掌心,须臾间,所有内息汇聚于此。 江海年只觉痛心疾首:“你可想好了!这一掌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多谢……江前辈。” 云清净意识到什么不对,赫然睁大了眼:“你、你想干什么?!!霍潇湘!!他们这些人可以恨你欺你,但是你不能这么辱你自己!!” 霍潇湘不动声色,指间酝酿着气力…… “霍潇湘你听见没!!!你是武宗后人啊!!!你不可以……” “不要……” “不要啊——!!” 星宫蓝玉骤然爆出刺目的光芒,风醒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瞬间被席卷的灵流震退数十步,蓝光迸射而出,云清净捂住快要爆裂的心口,仰天长啸! “呃!!!” 伴随着天外的万劫不复深渊开始震荡,遥远的记忆开始飞速流转—— 魔界的赤地之上,血流漂杵,尸横遍野,鸦皇率领的寒鸦一族溃不成军,仙界的百万大军却被一个形单影只的凡人拦在了半路。 那男人如此的桀骜不驯,又如此的视死如归,他拔出一把刻着云纹的铁剑,横贯在脖颈边。 “乌渺,我们来打个赌吧。” 蓝衣女子拼命摇着头,觉得太过荒谬,却又忌惮着那柄锋利的剑:“不……不要……” 说时已迟,那人决绝地横剑自刎,倒在尸山血海之中,应了这一世轻狂。 “不要!!!” “是我输了……云霄……是我输了啊!!!” 琴弦刹那崩裂。 灵荡峰苍穹殿外,苏云开握着被琴弦划伤的手指,心中喟然。 “掌门师兄,这二十多年过去了,你究竟去哪儿了啊……” ※※※※※※※※※※※※※※※※※※※※ 第二卷终于结束了!(这一卷让我甚至都不敢在作话里破坏气氛……) 下一卷见。 鞠躬! 第 82 章 温热的鲜血滴落琴弦,淌得四分五裂,苏云开垂眸良久,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掌门!”陈清风怀里抱着厚厚一摞旧书,小心翼翼地踏出苍穹殿,不料一抬头看见苏云开受了伤,急忙嚷了起来,“怎么流血了!” 苏云开将割破的手指掩在掌心,冲陈清风摇摇头:“无妨,清风你先把书带去藏书阁吧。” 说罢,苏云开从袖口撕下一绺布条将伤口裹住,动作总是如此不疾不徐,眸眼间也尽是恬然自得,仿佛尝不到一丁点苦楚似的。 陈清风苦着脸看他,心里不是滋味:“那明日我与清水师弟他们下山围猎的时候,去镇上给掌门买一张好琴回来吧,这琴弦都发黄了,不能再弹了!” “欸,何必破费,续上便是了。”苏云开轻轻抚着这张已经有些年岁的古琴,指尖在粗糙的琴弦上来回滑动,忽而沉沉道,“也怨我琴技不佳,倘若掌门师兄还在,即便弦断,仍能奏得一曲天籁,引百鸟吟诵……” 怀里这堆破旧书堪比重石,陈清风站得久了,脚步开始虚闪,他抬了抬胳膊,又接着问:“掌门似乎总是提到这位前辈……是咱们灵荡峰上一任掌门么?” 苏云开徐徐起身,掀起琴布来将古琴盖上,随后朝陈清风走去,替他接过半摞旧书,陈清风胳膊上的担子忽然就轻了不少。 陈清风本无意让掌门也来劳心劳力,如此一来愈发赧然,只好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若是问得不妥,掌门大可当作没听见。” “随我去藏书阁吧。” 苏云开领着他拾级而下,沿林中小路绕去后面的藏书阁,一路有林风扑面,沁凉芬芳,陈清风跟在苏云开身后亦步亦趋,没敢再吭声。 “掌门师兄离开灵荡峰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们都还未出生,自然是不认识的。”苏云开回眸,眼角含着淡淡的笑意,陈清风茫然地一点头。 “禁地的那处木灵阵可还记得?” “嗯,记得,那木灵阵总是失灵,师兄弟们都被搅得没脾气了。”陈清风悻然答道。 苏云开失笑道:“其实,以前的禁洞门口有一块天生的镇石,灵气很重,用来管住那些妖魔绰绰有余,可是不知从哪一天起,那块镇石便离奇消失了,这才临时换上了木灵阵。” “啊?竟有这等奇事?”陈清风渐渐加快了脚步,与苏云开并肩。 “起初我也不敢相信,但我与师兄弟们找遍了整个灵荡峰也没有找到那块镇石,确实匪夷所思,而掌门师兄他素来是个没耐性的人,木灵阵坏上几次过后,他便下山去了,誓要将镇石寻回来……然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音讯全无。” 陈清风心中骤凉:“怎、怎会如此?” “师兄走前将这枚掌门扳指留给了我,说是以防万一,怕自己逍遥闲散的性子撒了泼,就不愿回来了,现在想来,当时那些话似乎别有意味……” 苏云开低头端详右手拇指上那枚琥珀色的玉扳指,边缘刻着云纹,通体冰凉,再也寻不回当初的一丝熟悉的温度。 “也许师兄已经找到了比仙门更好的归宿,我应当为他高兴的。”苏云开如是说,陈清风听了却是如鲠在喉——倘若这位前辈还活着,该没心没肺到什么程度才会二十多年音讯全无,连一封信都不肯寄回灵荡峰来?倘若没有活着呢?…… 陈清风心中微凛,此时,两人到了藏书阁门口,苏云开掏出袖中藏好的钥匙,开了门,让陈清风将这些整理好的旧书放回书架里。 藏书阁并不宽敞,四面密集高耸的书架将中间唯一的木桌团团围住,但胜在干净整洁,窗户开在头顶,每每仰头,白昼可观云卷云舒,夜晚可赏星月交辉,别有一番意趣。 今年入夏前后,苏云开还将藏书阁重新修缮了一番,拓宽了好几处书架,为腾出更多藏书的位置,花光了灵荡峰为数不多的积蓄,日子虽是清贫,可整理旧书、修撰秘籍的事却从未停过,若有外人登门求书,苏云开也欣然送出去了,不催着归还,只盼借书人要好好爱惜。 陈清风时常在想,倘若有朝一日苏云开能得道飞升,他一点也不意外,倘若有朝一日苏云开落魄成了路边一具枯骨,他也还是一点也不意外。 掌门便是掌门,从来都没变过。 苏云开拿起掸子扫去书架上的灰,忽而看见一处缺漏,这才想起那里少了一本上古奇书,忍不住叹道:“也不知清净这几个月在外面过得如何了,寻到回蓬莱的法子了没…” 陈清风一听到这个噩梦般的名字,险些没闪着腰,兀自嘀咕道:“最好已经回去了,省得又回来颐指气使的……” 苏云开:“嗯?你说什么?” “啊……我是说云师兄这么久了都没回来,说不定已经回他那个什么蓬莱去了。”陈清风心虚道。 苏云开觉得有理,沉重的心绪豁然开朗,从腰间取下钱袋交予陈清风:“如此甚好,这些钱就拿去给师弟们买点被褥回来吧,天气转凉了,莫要冻着。” 陈清风蓦地愣在原地,手里轻飘飘的钱袋让他不禁陷入了迷惘。 感激归感激,可这点钱恐怕买不回被褥,只能买回一筐棉絮吧…… “呃,掌门……” “不必言谢!应该的,应该的。”苏云开说完便心满意足地阔步离去,好一派风清月朗。 陈清风:“……” . “轰隆——” 蓬莱瞬间地动山摇,惊起林间无数仙灵,而中央的八十一座星宫一时人满为患,众仙纷纷聚在天光大亮的天地间,左顾右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刹那间,一蓝一白两道灵光闪现,众仙匆忙俯身行礼:“见过辅尊大人、净莲尊者。” 君袭浮于半空,仰望轰隆作响的天地,四面八方回荡着野兽般的哀嚎,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蓬莱都嚼碎在这震耳欲聋的吼声里。 宁嗣因凝神细辩,循着声音指向一边:“好像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那不是——”君袭眸光忽闪,罕见地掠过一丝仓促,“万劫不复深渊?” 宁嗣因微微蹙眉:“莫不是净儿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这位灵上尊者已飘然远去,宁嗣因叹了口气,袖袍一挥,转而看向众人:“诸位稍安勿躁,先行做自己的事去吧。” 众仙面面相觑,倏地,从中冒出一个华袍加身的年轻仙者,他眸眼锐利如刀,长发高束于蓝玉发冠中,腰带绣着蓬莱君家特有的冰蓝色灵纹,一开口竟也不叫呼号,直言道:“哎,是不是那野种还在深渊里阴魂不散!” 他斜前方站着一位身着浅碧色霓裳裙的女仙者,长发披散于腰间,容颜姣好,神情却很冷淡:“蓬莱每个人都有名有姓有呼号,也不知道君大仙尊的‘哎’和‘野种’叫的是谁。” “我跟净莲尊者说话呢,有你插嘴的份儿吗?”那年轻仙者极为暴躁,气焰嚣张,惹得众人不敢随意搭腔,不过这位女仙者却毫不畏惧,故意勾嘴笑道:“原来你是管净莲尊者叫‘哎’啊?要不是有辅尊大人在,别人还以为你们蓬莱君家都是这么有修养的人呢。” “你!” “不见,晗妤,别闹了。”宁嗣因稍稍动了几分厉色,两名年轻人旋即安静下来,这名被唤作晗妤的女仙者更是直接扭头而去,众人哄散,留得君不见一人在此暴跳如雷。 宁嗣因无奈地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道:“你这孩子……幸好你叔父走得快,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君不见遥遥望向万劫不复深渊,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道叔父都在担心些什么!反正那野种走了,仙主之位迟早是我的!他还是好好静下心来飞升九重天吧!九重天引以为傲的二十八上仙,在仙魔大战中死了一大半,剩下一群歪瓜裂枣,整日神气十足,看了就烦!还是得让我叔父去挫挫他们的锐气!” 君不见口无遮拦地一通大骂,骂完了才陡然想起,九重天牺牲的上仙之中有净莲尊者的妹妹玉华上仙,他的神情急促地一绞,忐忑不安道:“对、对不起……净莲尊者……我……” 宁嗣因面不改色,暗自长叹一声:“你先回去候着吧,我去看看你叔父怎么样了。” 君不见应声而退,惭愧不已。 . 待宁嗣因赶赴万劫不复深渊,还未至君袭身畔,就远远瞧见通天的黑烟在深渊上空搅动,夹杂着猩红的电光,噼里啪啦地爆裂开来,那漫天压顶的轰鸣声就是从深渊底下发出来的。 君袭站在岸边,肆虐的狂风吹动他的头发和衣袍,却吹不平他眉间凝成的沟壑。 他惊恐地望着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千万年集聚的煞气和怨念卷成一个硕大的漩涡,宛如死亡之门,投身进去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灰飞烟灭。 可是这一声声绵长而折磨的轰鸣是怎么回事? 宁嗣因匆忙前来向下一探,神情也掀起了波澜,他与君袭面面相觑,满是茫然。 难道深渊底下还有活物? 不可能…… 君袭当空挥出一面灵镜,透过祥瑞的眼睛,看到的却是漫天的烟霭,不断有蓝光迸出——似乎隐约能看见天鸿城的西城门,但遍地都是狂风掉落的碎屑和昏倒在地的凡人,除此之外满眼混乱,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君袭越发担忧,忙用神识呼唤祥瑞,可那小鹤仙却毫无反应,只能隐约能听见它在遥远的地方疾呼着:“主上!主上你你你的灵力……” 声音忽明忽灭,紧接着,灵镜变得一片漆黑,灵犀阵法中断了。 “难道是……封印?”宁嗣因忽地悟出什么,“你当初将封印缔结的契石抛下了深渊,如今恐怕是净儿在人界遭遇了什么事,导致封印受到重创,才让底下的契石有了反应。” 君袭悄然攥紧了拳头,眸底泛出深沉的黑,几乎要被深渊吸了进去。 “太快了……” 宁嗣因似乎没听见君袭的低语,又道:“按理来说,契石坠入深渊之后,即便没有破碎,也不应该还存着灵力相呼应,倘若底下真的有什么活物……太好了,君袭,净儿的封印可以完全解……” “嗣因!”君袭倏然抬起眼来看他,“此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尤其是九重天的人!” 当初云清净高居仙主之位,公然藐视仙族不得嗜杀好斗的铁律,手里攥了人命,引得九重天震怒,本要将他罚入万劫不复深渊,若非君袭及时站了出来,先一步将他罚下人界,恐怕那孩子早就…… 宁嗣因原本明白君袭的一片苦心,可如今却是越发不明白了——这位灵上尊者似乎从没期盼过能让净儿回到蓬莱,更不想封印解除,让那孩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他几乎要让那孩子彻底摆脱这一切,这一生只守着那一丁点童年的孤独回忆,在人界苟且过活。 这般仁慈,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 宁嗣因本就寡淡的眸色显得越发冷凝,他只好微微颔首:“放心,若是九重天派人来问,就说是托起蓬莱的仙引石起了波动,这才造成剧烈动荡,若是他们加以追问,我们可以推给近来发生异动的天柱,反正天柱与引石相连,合情合理,剩下的就让他们自己查去。” 君袭瞥向深渊,以示默认。 ※※※※※※※※※※※※※※※※※※※※ 下一章先开始回忆~ 第 83 章 那一年,赤地茫茫,举目无定,倏然间飘起了腥寒的血雨。 百万仙军困在满是泥泞的峡谷里,进退两难,不死地的黄昏仅剩一线光亮,空中回荡着呕哑嘲哳的鸟叫,一点点将意志磨蚀殆尽。 直到那名外族男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剑自刎,一切便似摧枯拉朽,全盘崩溃。 乌渺抱着殒命的尸首在天地间恸哭,奈何怀中人很快灰飞烟灭,独独留下她。 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句万念俱灰的“撤军”是如何历经重重磨难,从她那洇血的齿间里呼出来的。 这是一场两败俱伤的大战。 自私怯懦的魔君受了惊吓,悲愤难耐,不久后气绝而亡,魔界陷入群龙无首的僵局。 仙界同样落得惨败,九重天的二十八上仙之中有十六人出征,生还的仅剩五人,其中包括蓬莱仙主乌渺和惊雷将军。 九重天本欲大发雷霆,最后却因乌渺以死谢罪,暂且草草收场。 以死谢罪,不过是史书上如是写道罢了。 蓬莱不可一日无主,所以身为蓬莱“三尊”之一的灵上尊者没有随军出征,选择留守蓬莱,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时隔数月,乌渺率领大军归来之时,那双原本明媚骄傲的眼眸竟然变得空洞晦暗,连憔悴的脸上镌刻的泪痕都是如此的破碎不堪,看上去绝望极了。 “云霄……他死了。” 这是她回来说的第一句话。 君袭几度恍惚,仍竭尽全力去宽慰,他说世事有成败,错不在她一人。然而乌渺高居仙主之位,行事跋扈专断,绝不是一个能坦然接受败北的人,更何况她还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她因此心如死灰,所以从不推脱,也从不自赎,仿佛自己余下的生命都随那人的逝去而支离破碎了。 同样的,就像有什么诅咒似的,喜不得长久,悲也不得长久。 不久之后,余烬里有微末的星火死灰复燃,乌渺发觉自己腹中活着另一个生命,且越发茁壮,她终是不顾君袭的劝阻,毅然决然生下了这个孩子。 以命换命,值得。 孩子长得像她自己,尤其是那一双招摇英气、无惧无畏的眉眼。尚在襁褓,惊人的天赋就已显露无遗,仅仅存在于世上,就足以威慑整片天地。 也因为这个“怪胎”的出生,乌渺遭受反噬,日益虚弱,已是命不久矣。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孩子交托给她在蓬莱最信任的人,并在灵池边砸碎了云霄曾经爱不释手的古琴——弦底用仙族古体刻着“烟罗”二字,通体由蓬莱特有的星宫蓝玉制成,乃是仙乐。 她拾起一块剔透的蓝玉碎片,刻上孩子的名字,注入灵力之后亲手佩戴在孩子颈上,母子俩哀婉和新奇的目光彼此相接,成了此生最后一面。 其后,乌渺在反噬殆尽前自戕谢罪,保住了蓬莱,也保住了这束幼小的光。 “娘……”云清净虔诚地跪在蓬莱山林一处无字碑前,磕了几个响头,将当年的事像璞玉似的在心底反复打磨,风雨来去,乍暖还寒。 此地与鹤林相接,故而时常窜出一众嬉戏打闹的仙鹤,轻盈地落在水面上,竖起修长的脖颈,引吭高歌,展翅而立,一身华丽的鹤羽在白昼下缀着亮光。 云清净祭拜完母亲,一转身,眼前便扑簌簌地闹腾起来,一只瘦削的幼鹤飞来身侧,云清净认出了它——这些年来,这只小仙鹤是整个蓬莱为数不多敢跟他搭话的,每次出现总会带来一个好消息,无论大小,也无论远近。 好事听了总会让人心情舒畅,云清净正好郁闷难纾,就听这幼鹤叽叽喳喳道:“中央行宫最近特别热闹,好像是要选出新一任的仙主了!” 云清净:“……” 听完好像更郁闷了。 “与我何干!”云清净显得怏怏不乐,一个人别扭地站在原地,脚尖暗戳戳地踢着水畔的一块青石。 那只没头脑的幼鹤便歪着脖子看他,十分茫然:“以前你不是说过将来登上仙主之位,就要封人家为座下第一小跟班嘛,怎么又说话不算话啦!” 云清净微微哽住:“那……那都是小时候过家家说的胡话!” 云清净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从来都是一道死穴,所以平日鲜少在人前露面,就算是在灵阁修行的时候,身边也有灵上尊者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云清净无处可逃,只能趁着午休躲在门后偷偷打量飘浮在外的各大星宫,以及来来往往的仙者们,偶尔还会听见门口的仙侍聊起仙界的秘辛。 仙魔大战蓬莱惨败,乌渺戴罪赴死,还有他这个怪胎的身世……云清净全是偷听来的,灵上尊者从不透露半句,即便一时怅惘,会与云清净聊起他的母亲,别的人却是守口如瓶,尤其在云清净问及自己的父亲时,神情更是泛滥着厌恶。 他不记得自己为此撒泼了多少回,也不记得自己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泪,尽是一些毫无出息的发泄,于事无补,愿意同他说话、与他接触的人仍然少之又少,遑论信任他、亲近他。 旁人从不掩饰他们的嫌恶和忌惮,云清净素来有满腔的傲气,自然也不屑于妥协,可他困在茧里太久,还是忍不住飞天的冲动和对更大世界的憧憬。 他还是喜欢热闹的。 越热闹越好。 可热闹从不归属于他。 眼前这一片广袤的山林由净莲尊者掌管,尽管他可以在此恣意潇洒、无拘无束,可一旦飞鸟归巢,众灵散去,天地间便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每当他倚在坡上小憩,一侧身,不慎滚落下来,却是无人问津,这种苍凉感就会越发肆虐,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有时候他甚至会颓然地想,自己是生是死,是善是恶,也没人会在乎的。 但云清净又很能在这种时候宽慰自己,他一直在想,蓬莱以强者为尊,只要他足够强,主动迈出的距离足够远,总有一天,热闹会因他而起。 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他又快活了,一个人兴高采烈地飞回坡上,紧握着那块星宫蓝玉,忐忑入梦…… 就在此刻,山林外传来叮叮咚咚的长音,无数斑斓的灵柱拔地而起,直贯苍穹,他匆忙仰头张望,看着空中灵光四溅,争相辉映,爆开璀璨的法阵。 “哇——好厉害!”幼鹤欢欣地舞了起来,云清净也头一次察觉自己竟是如此向往,脚步像是要飞起来了,恨不得立刻奔赴这场试炼会,可若没有灵上尊者准允,他是不能擅自出入的。 刹那的念头一闪而过,云清净决意逃出这片山林,溜去中央行宫那里偷偷看几眼,哪怕一眼也好。 “净儿,你过来。” 云清净陡然一颤,在原地站得僵直,身边一众仙鹤哗然惊起,在空中齐齐行礼,只见灵上尊者和净莲尊者并肩前来——这才是今日的好消息。 云清净得知自己可以参与这场试炼会,兴奋得说不出话来,抱住那只小仙鹤上蹿下跳,险些没让人家在怀里夭折了。 于是作为报答,云清净赏他用“祥瑞”作名字,俗是俗了点,但叫着让人喜庆。 仙主之位原本可以由灵上尊者直接顶替,可君袭并不愿这么做,总觉得不合规矩,像是要抹去乌渺曾经做的一切似的。 宁嗣因明白他的难处,便提议让净儿也参与仙主之位的争夺,若能有个好结果,还可以让这孩子回归自由。 自由,这世间最虚无缥缈却又最让人心向往之的东西。 君袭想到这孩子枯冗无趣的生活,也觉得是时候该让笼中鸟展翅远行了,故而应允。 试炼会上,云清净出色的表现没有辜负两位尊者的一番苦心。 他天生满灵,攻势嚣张刚猛,手握灵剑,无坚不摧,性情乖张不说,还从不循规蹈矩,几场试炼下来几乎战无敌手。就连众望所归的仙主候选人之一,出身蓬莱君家的君不见,在他这里也根本没讨到半点好处。 他也因此八面树敌,惹来非议。 他的身世被翻旧账,无情地剖露在众人面前,灵上尊者不予多言,只说蓬莱的规矩从来只有强者为尊,没有例外,短暂的喧哗便逐渐平息。 云清净虽然认识了不少与他年纪相当的仙者,可他们对自己始终都是避而远之,还有一帮嫉恨他的腌臜玩意儿,总在试炼里对他使绊子,所以云清净始终是孤身一人。 在进入试炼会第三阶段的迷阵之前,他眼睁睁看着旁人三五成群,自己唯有孤军奋战。 恍神间,手里忽然被人递了一张符箓。云清净赫然回头,看见了一名碧色霓裳的女仙者,她趁着周围人不注意,在云清净身后悄然道:“进入迷阵前要带上这个定位符,我看你没有同伴告知你,就帮你拿了一张,你自己收好。” 说罢,女仙者莞尔一笑,又谨慎地避开了,云清净像一块敲不响的榆木疙瘩,怔愣良久,才心潮澎湃地攥紧了手里的符箓,回头比了口型道:“多谢,晗妤仙子。” 尽管没人愿意结识他,可他自己悄悄记下了许多人的姓名,今日也算派上了用场。 不远处的靖晗妤似是有些讶异,但又很快平静下来,笑着颔首。 恰在此时,君不见被众人簇拥而来,占据了进入迷阵的绝佳位置,不少人都被强行挤到边上,敢怒不敢言。 一个胆小怕事的仙者在拥挤中不小心踩了云清净一脚,还没等云清净说一句“没关系”,那人已经吓得当场昏厥。 云清净:“……” 前几次试炼,云清净没与君不见正面交锋,可此人跋扈的言行举止实在是让他忍无可忍。 按祥瑞的话来说,他之所以会如此生气,是因为他无法容忍这世上有比自己更嚣张的人,而君不见恰好就是这样一个人,云清净听了觉得很是有理。 这君家的小白脸到底算个什么破玩意儿?! 哎呀,不对—— 云清净一咋舌,暗道不妙,君袭师父也是蓬莱君家的,话可不能这么说,“呸呸呸!” “哎!野种!一个人嘀嘀咕咕什么呢!”君不见乜斜着眼看他,“前几次算你运气好,不过也到此为止了,就算仗着有我叔父和净莲尊者撑腰,你这辈子也别想坐上仙主的位……” “铮!” 灵剑当头落下,众人骇然退散,君不见立时出剑相抗,云清净怒瞪着他,咬牙道:“野种叫谁呢!” 暴涨的灵力倾泻如洪,凶猛地向下压,君不见持剑的手臂微微发颤,神情却还格外凌厉,高声喝斥道:“叫你呢!” 众人:“……” 云清净:“……” 君不见猝然回神,满脸涨得通红:“叫你野种呢!不是……不是野种叫你!” “迷阵开启了!大家快进去抢占先机啊!”不知是谁突兀地喊了一声。 君不见愤然将他推开,转身入了迷阵,云清净不甘示弱,奋起直追。 两人都是天赋异禀,试炼会上数一数二,眨眼的工夫就将其余的人甩在了遥远的身后。 狂风在耳边吟啸,眼前迷雾重重,云清净仿佛置身于天地未开的混沌之中——他方才一个不留神就跟丢了君不见,气得胸膛快要炸开,脸色都变得一青一白。 他凭空释出惊人的灵力,如涟漪般荡开,却连一处回音也没收到。 “这……什么鬼地方!” 云清净想起君不见的挑衅,一时焦躁得快擦出火来,毫无方向感的他只好追着君不见残留的仙气,一路闷头向前。 拨开云雾,眼前出现了一块指路牌,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灵池方向”,并指向了右侧。 云清净勉强松了一口气,誓要赢给所有人看,便飞快地追了上去。 第三个达到指路牌的是靖晗妤。 她看着指向右边的路牌,叹了口气,将路牌拨回了左侧:“谁这么无聊,连指路牌也敢乱动,此处要是引人跑错了方向,闯出仙界可就危险了。” 耀眼的天光逐渐黯淡,迷雾消弭于身后,云清净丝毫没有察觉,一心寻着君不见的踪影,怒而出剑,劈开了挡在眼前的屏障…… 他不想辜负任何人。 他以为自己是可以不辜负的。 不知为何,漫长的漆黑过后,云清净发觉自己又重新跪在无字碑前,正低低地啜泣着。 我在……我在哭什么? 祥瑞落在斜上方的枝桠上,好意劝道:“主上你就别难过了,咱们虽然跑错了路,但最后也还是赢了试炼会呀,况且你现在已经是蓬莱万人之上的仙主了,要是让人看见你哭得这么丑,又要到处笑话了!” “你才丑呢!”云清净叱了一句,强忍着站起身,可心里始终缺了一块,就像被剜去了血肉,伤口迟迟没有愈合,还在狰狞地淌血,止不住地痛。 “娘……我好像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失魂落魄的。 祥瑞虽然不知道主上闯出仙界之后遭遇了什么,但灵上尊者追着定位符将他救回来后,云清净就像变了个人,先是泣不成声,放弃了迷阵的试炼,之后才慢慢振作起来,赢下后两场的胜利,荣登仙主之位。 可他终究还是不太一样了,就像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身后追赶,做什么事都显得仓促和用力过度,一言不合便会破罐破摔,然后用他向来擅长的暴力强行镇压。 云清净拜了两拜,离开了山林。 祥瑞望着他越发狠戾的背影,心尖都在微微发颤,不寒而栗。 登上仙主之位,云清净住进了蓬莱最恢弘灿烂的中央行宫,从此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来去坦荡。 他每月还会定期前往九重天赴宴,与仙界至高无上的一群人同坐一条长桌,座次分明,尊卑森严。 即便他坐在最末尾、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过去那些复杂揣测的目光依然存在,依然如火如荼,依然将他拷在一个尴尬的处境之中。 众仙高谈阔论,本应是他想要的热闹,可他却越发觉得疏离和陌生。 云清净整理母亲留下来的遗物,想要延续母亲未完成的夙愿,于是他继续推行乌渺在位时那一套雷厉风行的措施,打算将蓬莱那些表面光风霁月,实则骨子里腐烂不堪的古老仙族连根拔起,抹去一切的生来优越。 他要面对的是层峦叠嶂,是千万年的积淀和传承,所以注定艰辛,寸步难行。 蓬莱的朝会没有哪一次不是争得面红耳赤的,灵上尊者的背后就是蓬莱雄厚的仙族势力,所以他极力阻挠,师徒二人距离恩断义绝只剩一步之遥。 “对不起,师父,方才在朝会上不该对您发火。”云清净跪在灵池边,诚恳地道歉,毕竟他在众位长老面前公然拂逆灵上尊者,险些要拔剑相向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座蓬莱。 君袭垂下眸子看他,悲喜交织浮沉,最后缓缓叹了一声:“你是在记恨为师当初的无情?” 云清净心中骤然翻绞,他摇了摇头:“没有,就算要恨,也应当恨我自己无能才是。” 祥瑞忐忑地望着师徒二人,生怕哪句话不对付又争执起来,虽然它不知道这些话背后究竟指的是什么,但它下意识觉得这一切都与当初主上闯出仙界的事有关。 云清净从灵阁走出,稍显无力地仰起头来,凝望这片永昼的天空,忽然想回山林里的无字碑看看,他先绕去了彩云之海,打算撷一枝云锦花带去。 彩云之海的入口处,他遇到了同样在此采花的靖晗妤,两人短暂地聊了几句,云清净也是在此时才得知君不见当初故意在指路牌上捣乱的事。 “……此事虽是秘而不宣,但我听说灵上尊者为此震怒,罚君不见在家禁足半年。”靖晗妤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担忧道,“所以主上还是别再耿耿于怀了。” 云清净有些茫然:“我没有生那小子的气,只是当时……” 当时怎么了? 指路牌过后,记忆全是漆黑,稍微想得用力,心里的痛苦、愤懑和不甘就会肆意咆哮起来,苦涩之余,偌大的欢喜藏在背后,又极不真实。 靖晗妤也听得不太明白:“若没有生气,你怎会变得如此……” 如此失常。 好像过去怀着的那些纯粹都湮灭了。 靖晗妤素来谨慎,及时闭口不言,她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快步离去了——她只敢在无人的地方与云清净搭话,算是一种自保。 云清净理解她的难处,也不甚在乎,转身飞入彩云之海。 这一去,命途就此扭转。 身后不知何时跟上来一群放肆的纨绔子弟,嬉笑得刺耳。 “听说今日的朝会上出了大事,咱们的新一任仙主公然顶撞灵上尊者,师徒反目,连九重天都派了几个仙使下来询问情况。” 云清净选中一朵圆润饱满的云锦花,堪堪摘下,耳畔便响起这些挑衅意味极重的话。 “从来没人敢得罪君家,也只有那个怪胎敢这么做了!上一任仙主再蛮不讲理,也没做过这种出格的事,看来那怪胎多半遗传的是他那个人族的父亲!” “这乌渺上仙的眼睛得有多瞎,才会纡尊降贵地去与低劣的人族苟合?” “谁知道啊?不过乌渺上仙也并非正统的仙族出身,参加试炼会之前根本没有什么名气,后来是打败了灵上尊者才得到仙主之位的,算是一匹黑马,哦,还是一匹母的。” “啪!” 花枝折断,云清净牙关急遽颤抖起来,睁大一双泛红的眸子,拼命克制住自己。 “我还听说当年是灵上尊者暗恋乌渺上仙,这才为爱服输的,实在是感天动地啊!结果没等到仙侣修成正果,乌渺上仙就被人族男子给抢走了,生了个半人半仙的野杂种不说,还让一直倾慕她的灵上尊者帮着抚养长大,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你们……找死!!!” 彩云之海骤然爆出通天的蓝光,云清净浑似狂怒的野兽,嗜血无情,刹那间血光迸溅,将斑斓的云海染出大片腥色,惨绝人寰的叫声随风荡漾,梦魇般传向远方…… 他要将这些人的丑恶嘴脸通通撕烂,让他们下坠九幽,永世不得超生,他憎恶着、发泄着,几乎是以自己最深藏的恶念在报复着所有的一切。 为什么……为什么……都容忍、克制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还要逼我!! 心性失控的同时,充沛的灵力也陷入狂乱,从体内失控地泻出,绞杀着这群毫无还手之力的恶鬼,滚烫的鲜血溅入眼底,融在一起—— 他杀红了眼。 盛怒过后,他坠入了另一处寒沉。 天牢里,师徒复又相见,君袭说了很多话,有斥责,有宽慰,有嘲讽,也有失望。 好在最后还留着心底一丝柔软,特地在云清净昏睡的前一刻,轻声道:“净儿,这次为师救不了你,但你一定要相信为师,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地活着,你有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尽管去追寻,不要再困在此地了……” “杀人偿命乃世间铁律,蓬莱仙主也不例外!” “我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我没罪!”这是云清净身陷万劫不复深渊,唯一不变的反抗。 我没罪啊……何罪之有? 我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从头到尾不过是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活得热热闹闹的,想要竭尽全力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错了吗?哪里错了? 一定要魂飞魄散,一定要一无所有,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封印从天而降,缚住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于是他在这场噩梦中痛苦地落坠,就像睡了一觉,一翻身,从山坡上滚落,无人问津。 好,那就如你们所愿。 “你们所有人,从今往后,也不必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擂台上红衣陨落,这场大梦终于醒转。 云清净疲惫地睁开眼,迎面拂来萧瑟的秋风,沁人心骨,眼前竟是初升的朝阳。 他又缓缓阖上双目,对着日出念起自己的名字,这个由母亲亲手刻在玉佩上的名字——什么时候,自己才会变得无所不能呢? 云清净莫名释然了。 此时,底下忽地传来“咣当”的异响,云清净这才发觉自己正坐在一棵树上。 他向下一瞥,只见风醒怵在原地,神情愕然,那一双通红的眼眸里,连密布的血丝都缠在了一起,格外扭曲。 “仙尊……你醒了?” ※※※※※※※※※※※※※※※※※※※※ 将前面一些分散的回忆片段串了一下~ 云崽:我太难了。 第 84 章 他手中的香炉滑落在地,囫囵转了半圈,灰白的香灰撒得到处都是。 云清净低头望他,仿佛隔却了一番沧海桑田的变换,一时胸臆难纾,迟迟答不上话来。 如隔三秋。 云清净眼前骤然模糊,嘴唇翕张,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风醒倏地跃了上来,跪在他身侧,既由衷地欢喜,又是如此的小心翼翼。 “仙尊?” 风醒轻轻唤了一声,云清净应声动了动睫羽,眼底泛出薄红,喉咙里还是哽咽的。 风醒握住他在回忆里被冷汗浸润的手,抚过一寸寸,终于妥下心来:“醒了就好……仙尊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 “我睡了多久?”云清净被那段绵长煎熬的回忆拖得有气无力,可眼前人温热的掌心还护着他,他便稍微振作了些,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风醒目光微斜:“有……七天了。” “七天?”云清净眉头一蹙,显然没有料到这次封印动荡的反噬会持续这么久。 风醒喉咙还有些干涩,稍稍顿了顿,又道:“我原本以为这次的反噬还跟以前一样,只要注入一些灵力,治好反噬的内伤,仙尊就能醒过来,可是……这次不知为何……” 不自觉地,说得磕磕绊绊起来。 “明明内伤都好了,脉象也恢复正常了,却怎么也唤不醒……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才将仙尊你带了出来,”风醒很少会露出这般无助的神情,他转头瞥向天边灿烂的朝阳,“想着你爱看日出,就在东郊密林找了这么一棵树……” “你七日没合眼了?”云清净听得恍恍惚惚,全身心都放在风醒那一双紧绷到极致的眸眼里,仿佛血丝缠绞的痛楚,也通通映在了自己眼里。 风醒微微哽住,有些心虚地挪开了手,转而看向地上的香炉,笑得很无奈:“我……今日本是带了安神香来,想趁仙尊你还没醒,在这偷偷打个盹……” 话音未落,一只手决绝地拽过他的衣领,将他拥入了怀中。 这怀抱来得有些迟,又来得有些仓促,两人几乎是撞在一起的,云清净将头倚在风醒肩上,用尽全身的气力,想要蹭着他却又不敢,只能僵硬地靠着,翻江倒海的情愫一涌而上。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风醒这人平日虽然看得远又拎得清,可这种时候还是会犯蠢的。 自己在蓬莱苦修这么多年,受过的大大小小的惩罚数也数不清,手上沾过血,入天牢撑过三千雷刑,最后还在万劫不复深渊被封印强压……他都被命数碾过这么多次了,还好端端地活着,区区反噬,又怎么值得这疯子守着自己七日不肯合眼,最后还要靠安眠香来入睡? 风醒一时错愕,犹豫地伸出手来回抱住他,仿佛什么莫大的僭越,让胸膛内的心撞得更响。 “这次封印松动,很多记忆回来了……”云清净没有松开他,就这么抵在他的肩头,独自喃喃着。 风醒抱着他,指尖落在他微微发颤的后背,温柔地游移、抚慰,静静地听着他说:“过去在蓬莱的那些日子……我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我真的是被赶出来的…… 原来我一直想要回去的那个家…… 根本就容不下我……” 风醒眼底掠过一丝惶然,难怪他的仙尊会无端出现在人界,什么错手杀人,什么贬入凡尘思过,都是借口罢了,一个曾经那么意气风发,心怀鸿鹄之志,又懂得悯善怜悲的天真之人,怎会沦落到这般在别人看来更像是“自作自受”的局面呢…… “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容身之地?”风醒温声相劝,云清净悻悻然松开怀抱,痴坐在原地,两人面面相看,风醒又伸手点在他的额前,莞尔道:“仙尊这么好,走到哪里都是好的。” 云清净:“……” 就知道这疯子最擅“蒙蔽”人心,一旦花言巧语起来,再坚若磐石的心也禁不住荡漾起来,只是来而不往,他有些歉疚:“可我还是没能想起你……不如你直接将当年的事告诉我,我今后一定都牢牢记在心里。” “这个嘛——”风醒煞有介事地虚起眸子,“当年是我与仙尊一见钟情,然后私定终身,隐居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昼起耕织采撷,夜夜缠绵欢好……” “你!你你你……胡说什么呢!”云清净大叱,顷刻间红透了脸,绯色一路蔓延至锁骨以下,藏进衣领里,显得窘迫又暧昧,他只得扬起拳头狠狠揍了过去,风醒不躲不闪挨了一击,而后哈哈大笑起来。 云清净手足无措,连脖颈都烧得火烫,偏偏这疯子又在眼前肆意地笑话着,他越发难堪,风醒这才收敛了些,故意对他嗔怪道:“看吧,仙尊若要我说,我就会胡说,以示惩戒。” 云清净虽是底气不足,可也觉得委屈:“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我又不是故意忘了的!” 言谈间,风醒埋下头来,两人呼吸相冲,云清净不得已顿住,只听他在耳畔缓缓道:“忘了便忘了,反正已经重新开始了……” 没有过去的狼狈模样,也没有过去的痛与悔,这数月以来,不也正是如此从头来过的么? 云清净微微仰头,迎合他缱绻的目光,两人咫尺凝望,沉于心底的情愫终于破匣而出,扫去神情里所有的倦怠和仓皇。 “你上次说要好好想想的事……想好了么?”嗓音压得更沉,缠绕在耳边越发迷情,挑拨着眼前人战战兢兢的心弦。 心存爱慕,至死方休。 风醒眸里有细光粼粼闪动,如一泓深泉,探进去就是无穷无尽。他自己也是不确定的,不确定云清净有没有在想,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想好,更不确定他想好的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还有很多犹豫的事没能逐一坦白,所以他没法将自己的爱意说得那么天花乱坠,他最在意的永远只有当下,而非千里之外的未来,所以别人许诺的海枯石烂,抑或生生世世,哪怕是最平凡不过的携手白头,于他而言都太遥远了…… 风醒有刹那的出神,他问完之后突然有些后悔,一颗真心就像被烈油烹煮,可紧接着,那咫尺的呼吸就被褫夺了——没有累赘的言语,一上来就是唇间的温存,笨拙又无畏。 云清净绷着呼吸,双眼紧闭,动作却还霸道凌厉,两边干涸的柔软在对峙中磨得皲裂,云清净僵硬地缩了回去,立马扭头看向别处。 风醒抿着唇上洇出的腥甜,愣了片刻,拼命忍住笑意道:“仙尊……你……啃我做什么?” “谁、谁啃你了!”云清净无比忿然,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亲了上去,尽管拙劣呆板,不懂变通挑弄,但也不能曲解成这样吧! 风醒喜难自持,用拇指揩过这片润泽,心中却是豁然明朗。 “反正那次你在天上也……就当我们扯平了!”云清净一抖袖袍,擅自将南北大婚那晚在云海欠下的一处缠绵又还了回去,风醒笑着端详他,只道他的仙尊果真一点儿也没变,还是这么斤斤计较。 “哪儿这么容易扯平——” 风醒顺势捧过他的脸,携着眷恋深吻下去,没有隔阂,不再抵抗,揉进过往点滴,伴着旭日东升,地上唯有两处长影迤逦相连。 太不真实了。 纠缠不清,藕断丝连,从最深处牵了出来,如此熟悉,也如此向往。 原来已经这么喜欢了啊…… 两人额头相抵,还有些难舍难分,云清净低垂着目光,语气变得朦朦胧胧:“我从没与人亲近过,但我可以好好学,所以你不许再笑话我……” 风醒贪婪地蹭着他,不曾想这位云大仙尊也有如此温驯可人的一面,一时有些不太习惯,但还是顺着他,微微颔首道:“不是还有我么?” 云清净怯然将他推开半寸,嘴角还噙着笑。 “正好眼下没什么事了,仙尊不是想回蓬莱么,那我就陪着仙尊一起去神逐峰吧。” 云清净稍加思索,摇了摇头:“蓬莱……暂时不回去了。” 风醒:“?” 云清净悄然攥着拳:“他们费尽心思来挑衅我,我何必这么快回去自讨苦吃……反正蓬莱还有两位师尊守着,少我一个不少。” 风醒似乎忆起什么,眉头微蹙,云清净又抬眼看他:“总之,我先陪你去找魔引石,等找到了,你再随我一起回蓬莱。” 一起回蓬莱…… 风醒下意识咽了咽喉咙,把云清净的话避重就轻地在脑子里兜转一圈,最后又惊又喜道:“这么说,在仙尊心里,我比蓬莱更重要了?” “你想得美!”云清净觉得好笑。 “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蓬莱在我心里的位置,那里的大好河山孕育了千千万万的仙灵,是仙界最美的乐土,也是生我养我的家——” 谁能不爱自己的家啊…… 风醒陷入怔仲,仿佛被话里的那份依恋深然触动,脑海里尽是赤地千里,蔓延至高耸的风塔,底下开满漫山遍野的风血花,烈风卷起阵阵花香,自在惬意,曾有一大家人住在那里,过着安稳顺遂的日子…… 云清净翻身从树上跃下,回头望着他:“别犯傻了,咱们去天鸿城道个别就启程!” 风醒后知后觉,忙道:“好。” . 风雨如磐,终是烟消雾散。 整个武林在夺魁之战后陷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消沉,天鸿城内风声鹤唳,往日拉帮结派的欢笑、嘲弄和愤慨,一朝溃散,每个人都在逃避那天看到和听到的事——因为刺得太深,打得太疼,他们心有余悸。 江海年像往常那样晨起赶赴朝会,躬身入马车前,他抬头望着江府的牌匾,慨然一叹,而后心中宽慰,欢喜地远去了。 “汪!汪!”江府庭院里,一只毛发雪白柔亮的绒犬在肆意玩闹,它骄傲地瞪着一双翡翠般的眸子,看上去雍容华贵,浑然没有了当初落魄的模样。 几个护卫惊奇地望着它,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这……该不会是之前一直赖在少盟主身边不肯走的那只小土狗吧?” “汪汪汪!”他们脚边的“小土狗”对这个称呼表示抗议。 “原来这小家伙洗干净之后这么好看啊!我听说有这种毛发和眸色的都是上等犬,只有豪门大家才养得起,贵妃娘娘在宫里也养了一只,可不一般呐!” “这是什么话?咱们江府难道就不是豪门大家了么?” “那倒也是!这小家伙通人性,还救过咱们少盟主几次呢!” 护卫们围在庭院门口聊得正欢,一阵零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狗子闻声而动,尾巴高高翘起,屁颠屁颠地一头扎了上去。 护卫们嗖地站回原位,昂首阔胸,恭敬道:“见过少盟主!” 白衣一如既往,款款而来,青紫镶色的剑鞘佩在腰间,鞘中长剑隐匿锋华,却足以吸引所有目光——乃是名动天下的星璇剑。 江信俯身将这只投怀送抱的狗子抱在怀中,看着它的尾巴故意扫弄星璇剑的剑穗,还厚脸皮地吐着舌头,他笑问:“你们方才聊什么这么高兴?” 护卫们面面相觑,一人怯怯答道:“在说这小家伙今非昔比呢。” 江信捧着它毛绒绒的狗头:“狗兄听见了么?有人夸你了!” “汪!”小家伙兴奋地摆弄尾巴,铆足劲往江信怀里钻。 “对了,少盟主,给它取个名字吧!既然来了咱们江府,今后就得是有头有脸的狗狗了!”护卫甲心血来潮地建议,引来众人纷纷应和,江信一经提醒才想起他与这条绒犬相识多日,受了许多恩惠,竟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护卫乙:“我看就叫旺财好了,贱名好养活,还吉利!” 护卫丙:“咱们江府养的狗怎能叫这种烂俗的名字,应当要文雅,有寓意,我觉得叫‘重生’挺好的,听着就不同凡响,你说是吧少盟主?” 江信笑而不语,倒是怀里的绒犬对这俩傻子露出了鄙夷的眼色,护卫甲见了忙将这两个捣蛋的支一边去,转头看向江信:“还是要让少盟主来取名字才对!” 江信忽而不吭声,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心里却兵荒马乱地跑了一遭。 夺魁之战那日,他在魔阵的反噬之下倍受煎熬,寝阁向阳,刺眼的天光透过镂空的门窗照了进来,明暗相间地笼罩着生不如死的他。 脏腑快要被碾碎了似的,很疼…… 他蜷缩在地上,虚着眼看向窗外,那乍现的红光四处飞溅,阵阵呼喝将他的心绞得更痛。 嘴里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人,于是心魔油然而生,将他彻底拖入梦魇的渊薮,最恐惧又最痛苦的过去被悉数剖开,逼着他生生地咽进喉咙。 尽管外面闹得人仰马翻,他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命与自己相抗,熬过,便能脱胎换骨——最后,他孑然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奄奄一息,淌下了愧疚又狡猾的热泪。 “对不起……霍兄……” 心神动荡间,绒犬察觉到了江信身上气息的变化,改换了“嗷呜”的叫声,似在安慰,江信旋即平静下来,突发奇想道:“不如就叫它……俏郎君?如何?” 江信说得小心翼翼,唯恐被注意到自己慌乱的神色,好在众护卫都是一窝瞎,只管没头脑地叫好。 “哎呀!这个名字妙!又接地气又有寓意!” “少盟主不愧是少盟主啊!这小家伙终于有名字咯!” …… 江信窃窃欢喜,用指尖拨弄着绒犬的脖颈,意味深长地对它喃喃道:“狗兄不要怪我徇私……你以后就叫俏郎君啦……” 绒犬似乎听懂了江信的话,得意洋洋地昂起头来,像是在说,人家可俏了! 一个秘密罢了。 ※※※※※※※※※※※※※※※※※※※※ 撒fafa! 关于狗的名字—— 霍潇湘:我觉得我有被冒犯到。 祥瑞:我觉得我也有被冒犯到。 俏郎君:汪汪汪? 第 85 章 “眼下还未到午时,少盟主怎么这么早就从外面回来了?”护卫甲又腆着脸关切道。 “方才有两个朋友过来同我道别,我送走他们之后无事可做,便先回来了。”江信将俏郎君放回地上,看那小家伙摇头晃脑地回院里了。 “噢!我知道!就是之前在江府帮忙的云少侠和风公子吧!他们都是极好的人呐!真羡慕少盟主能交到这么好的朋友!” 江信薄唇微抿,似笑非笑,却觉得受之有愧,他在天鸿城这二十余年,始终庸庸碌碌,从来没有像这几个月这般饱尝人世间的悲欢,好像早就活完了一辈子,活得轰轰烈烈。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了却在锁春关外,殊不知上天将命格颠来倒去,终究还是留了情,让这么多人陪着他共渡难关…… 千言万语也是道不尽一声谢的。 “嗯……我之不幸,我之万幸。” 只能就此沉于心底,青山绿水总相逢。 江信握住那柄比岁月更沉的星璇剑,眉间阴翳一扫而空,心中坦荡如这朗朗乾坤。 护卫们从未见过这般神情,所有的犹疑和顾虑都土崩瓦解,直至此刻,他们才相信自家的少盟主是真的回来了。 “话说地牢里的那位……要如何处置啊?”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贸然问了一句。 江信也不恼,心中有数道:“让下人好好伺候着,不吃饭也得逼着他吃,不睡觉也要摁着他睡,总之,必须要让他好好活着……” “江家可以多养一条狗,也可以多养一个人,若是他执意问个为什么,就将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告诉他——” “想死,没那么容易。” 天下太平,武林繁盛,英豪辈出,举世无双,用痛恨这些东西也痛恨自己平庸无能的人来见证这一切,看看自己是如何一天天被时间长河彻底埋没,是再好不过的惩戒了。 护卫们听之解气,却又不寒而栗。 “少盟主!门外来了一帮武林人士,说是来向盟主辞行的!”不远处传来长呼。 “我马上过去。”江信笑着应声,翩然而去。 . 天鸿城早市的喧哗震天响,繁华如初。 武宗堂里已有弟子晨起练功,若有瞌睡未醒的,就一头扎进旁边的水缸强迫自己醒来,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区别。 庄怜被梦魇缠住,迟迟未起,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沁出冷汗。 “不……别过来……” 她梦呓着,骤然醒转,凭空惊呼道:“老大!” 随之而来的是急促繁重的呼吸。 眼前一片空寂,她愕然坐起身,定了定神,就像被拔去了哪根隐刺,心中余悸未消,匆忙穿好衣裳夺门而出。 老大……老大…… 庄怜直奔霍潇湘的屋子,沿途的兄弟们都不明所以,一句“三堂主早啊”还没说出口,人已仓皇远去。 “三堂主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二堂主不是说了么,女人心都是海底针!咱们还是别管了!” “也是……哎,今早不知是哪个兄弟这么好心,提前替咱们把水缸的水灌满了,还将院里没收拾的长矛都捡回了杂物间,当值的老六醒来就是一身轻,现在还乐着呢!” …… “老大?”庄怜轻轻扣响房门,心里上上下下,她知道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可是不知为何,这次尤其心慌,久久不能平复。 若是霍潇湘听见她的呼声,急忙推门而出,得悉始末,一定又会笑话她大惊小怪,然后在她最忿忿难平的时候,陪着她细声宽慰。 每次都是这样。 可今日却无人响应。 庄怜屏住一刻呼吸,小心翼翼道:“老大你醒了吗?我、我进来咯?” 门没锁。 “嘎吱”一声,庄怜推开屋门,看见了干净整洁的屋子——被褥叠得四四方方,平整无褶,桌上曾经堆满的心法秘籍都被仔细收捡在书箧里,只留下一叠笔录,上面详尽地记载着武宗堂里每个兄弟的修炼习性,以及他们最适合用的兵器和过招的风格,最后还附上了习武多年的心得和禁忌。 “……武学之道,虽是大道至简,然知易行难,武者亦当爱惜羽毛,逢乱必出,前仆后继……” 白纸黑字,倏然间被滚落的泪水沾湿。 庄怜颤抖着手,颓然放下这份笔录,扭头冲了出去,向四处拼命高喊着:“老大!老大你在哪儿啊!” “老大——!!” 声音遥遥遁去,飘向未知。 她闯进前院,却看见霍刀兀自立在门内,眉间绞出沟壑,几乎是咬牙切齿的。 霍刀手里还有一封信。 庄怜似乎明白了什么,却还执意地问:“老大呢?你看见老大了吗?我……我刚刚去他房里找他……” “不用找了!那混蛋走了!” “我去找他……我敲门……敲了好久……老大平时应该早就起了……他……”庄怜像是没听见霍刀的话,又像是故意听不见,她逼得自己越发哽咽。 “还要我说多大声!那混蛋已经走了!走了!永远也不回来了!!”霍刀嘶声怒吼。 “他要走哪儿去啊!他能走哪儿去啊?!”庄怜亦是竭力哭喊起来。 “他武功全都废了!你告诉我他还能走哪儿去啊!!!” 天地间陡然落入死寂。 七天前的夺魁之战,那个曾经蝉联了三届魁首,十年内江湖战无敌手,武林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英雄,当着所有人的面,废去了自己一身傲人的武功…… 成于此,亦是终于此。 他的名字也将仅仅只是个名字而已。 霍刀攥紧手里的信,胸膛极力震颤,眸眼里有片刻闪烁——他是亲眼见证的人,亲眼看到那些多年苦修的骄傲灰飞烟灭,亲眼看到从巅峰坠入平庸有多么的痛,多么的屈辱,多么的生不如死…… “早说了……他就是个喜欢自以为是的混蛋!死性不改!”霍刀愤然抛出信来,庄怜匆匆接过一瞧,最后一丝奢念也被碾碎成灰。 信中简单交代了关于武宗堂的一些琐事,还提到他亲自去找了商贾世家出身的齐雨公子帮忙,虽是不情之请,但也希望能为武宗堂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从头至尾,对自己只字不提。 庄怜极力摇头:“不会的……老大这么喜欢武宗堂……他不会离开的……不会的……” 她抓着信疾掠出门,恰好遇上登门拜访的齐雨,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齐雨见她杀气腾腾,举起扇子连退几步:“庄庄庄庄三堂主!饶命啊!” 庄怜稳住身形,眼圈却是红的,她顾不了太多,一手将齐雨揪到跟前,怒视着他,齐雨骇得嘴角直颤,勉强赔笑道:“虽、虽说我喜欢男人,但三娘子这么美貌的……也别隔得太、太近了!” 庄怜紧盯着他:“我家老大在哪儿!” “霍堂主?”齐雨用扇端抵着发颤的下巴,“不知道啊……没没没在堂里么?” “要你何用!”庄怜将他一手推开,头也不回地奔入熙熙攘攘的大街。 齐雨:“???” 霍刀清楚庄怜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根本不搭理,忙对身边的兄弟呼道:“去啊,贵客上门了,都给我放尊重点!” 众人还沉浸在霍潇湘离开的失落中,谁也不愿出去招呼一个陌路人,遑论还是个有断袖之癖,曾给霍潇湘招来不少蜚语的花花公子。 霍刀气得要破口大骂,好在齐雨是个爽快人,自个儿整了整衣襟,欣然迈进门来:“二堂主早呀!” 霍刀睨了他一眼。 齐雨:“……” “各位武宗堂的兄弟……早呀?” 众人冷眼看他。 齐雨:“……” 齐雨处境尴尬,但还是绷着笑:“诸位勿怪啊,我虽然名声不大好,但绝对是个好人!以前我被许多人嫌弃,只有霍堂主不另眼看我,而且我这么笨的人他都能耐心地教我武功……这次就当报恩了!各位英雄好汉千万别当回事啊!” 武宗堂众人沉默良久,相互使了眼色后,齐声呼道:“请吧!” 齐雨先是一惊,但看着武宗堂众人的反应,觉得男人果然可爱,立马笑得花枝乱颤,遂扬起折扇,大步向前走去。 . 秋日高悬,满城金黄,掺进热闹的人群里却多了几分悲凉。满大街的人各奔东西,即便同在一片阳光下,影子也是纵横交错,从来没有永恒的交叠。 “老大——!”庄怜在人群中胡乱穿行,她四处张望,拼命呼喊,除了引来他人的侧目,其他的一无所获。 她找不到霍潇湘,哪里也找不到。 天鸿城好像突然变成了一片广阔无垠的海,她如一叶孤舟,随波逐流。 她想要找一束光,一束曾经在武宗堂的寒冬里照亮许多人的光,可这里的阳光太刺眼了,她想要的被湮没其中,变成了微不足道。 “老大……你在哪儿……” 疾呼化为呜咽,庄怜无力地坐在地上,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让她无比挫败。 周围热闹如常,好像无事发生,也许终有一日都会彻底忘记……可她还是舍不得啊…… 人潮来去汹涌,庄怜望着周遭掠过的形形色色的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复又振作,沿中轴大街一路向西狂奔。 . 聚英会落幕之后,许多远道而来的武林人士陆陆续续离开了这座中原第一城,餍足抑或憾恨,也都无关紧要了。 江府门前,江信恭敬地朝众人俯身行礼:“诸位的心意,江信定当尽心竭力向家父转述,这段日子若有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少盟主言重了,此番相聚在天鸿城,也算……刻骨铭心了!”虽是说得委婉,但众人的神情还是发生微妙的变化,江信心知肚明,无奈地闭了闭眼。 “就此别过。”江信不再同他们虚与委蛇。 “等等!”袁烁从外围挤了进来,本想质问江信弃赛一事,却一眼看见了江信腰间佩着的星璇剑——就是这一眼,所有的话都哽了回去。 江信亦是维持着他向来友善无欺的面孔,拇指悄然拨动了半寸星璇剑,剑气乍现,短短一瞬,闪得众人睫羽微颤。 “怎么,袁少侠还有事么?”江信平静道。 袁烁忽地不吭声了,北虚门的名声被这次的夺魁之战折损得够呛,掌门怕这小子又乱来,赶紧将他拽回身侧:“不不不,烁儿随口一说罢了,没事的,少盟主勿怪。” 江信莞尔,仍是毕恭毕敬:“这次我中途闭关退赛,确实给袁少侠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我心有歉疚,不过有散便有聚,今日的遗憾,他日定会弥补回来的。” 众人有口难言,只得强颜欢笑地应和,他们自然是察觉到了这位江少盟主突飞猛进的功力,便不再对闭关退赛一事妄自揣测,而袁烁没有咄咄相逼,也代表着默认了这一切,包括自己败北的事实。 他看着眼前白衣如旧,眼神和气场却是越发凌厉,越来越像……擂台上那抹曾经不可一世的红衣。 他终究还是赢不了的。 转眼间人去楼空。 江信没有眷恋,静静站在门口,看着长街上人头攒动,一步一景,都曾鲜活地镌刻在脑海里,从未磨灭。 许久没有走过这条长街了。 悸动的心不自觉地牵动了脚步,江信恍惚地往前走去,竟比以往更加忐忑。 要去找他么……要同他说些什么呢? 江信正想得出神,一声“少盟主”不期而至,他惶然一瞧,只见庄怜拨开人群迎面跑来,通红的眼眶被疾风吹得狠了,不自觉地泛出泪来。 “庄姑娘?”江信扶住几近踉跄的她,心中隐隐不安,“出什么事了?” 庄怜乞求似的把住江信的胳膊,用颤抖的指尖捻着那封信,哽咽道:“少盟主,你知道老大去哪儿了吗?你……你一定知道的对不对?” 如果世间唯有一人知道霍潇湘的去处,那个人只会是江信,庄怜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然而,江信心底酝酿的念头却轰然坍塌了,脑海里只剩嗡嗡作响,他怔仲地望着庄怜,难以置信道:“霍兄……他走了?” 庄怜艰难地点了点头,将那封信递到江信眼前,江信看着纸上熟悉的字迹,神思霎时间如流光溢散——梧桐叶漫天飞舞,庭院里那道身影走得轻快又决绝…… 原来他当真是有未尽之言的,原来他在夺魁之战前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结局,纵使覆水难收,也要力挽狂澜。 不惜一切代价。 江信遥遥望向远方,悲喜交加:“他……没有和我道别。” 庄怜微微愣住,终于弃了挣扎。 其实早在江信发问的最初,她就已然意识到,霍潇湘是真的离开了,为此不惜摒弃一切牵绊。 “一朝远行,成败不归。” 江信凭空喃喃,此时的天鸿城在他眼里骤然失色,化为了远方的群山环抱、流水潺潺,一叶扁舟寂然远去—— “霍兄……你又说话不算话了……” 此时的江信释然了,嘴角含笑,悄然埋怨,又悄然祈祷。 . 蓦然间,秋风卷起南郊的落叶,吹得红衣猎猎飞扬。霍潇湘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心如明镜,波澜无惊。 此人总在有情的时候格外无情,从走出天鸿城到现在,从未回头看过一眼。 两旁的草丛忽然传来异响,霍潇湘下意识顿住脚步——他仍然穿着那一身扎眼的红,招摇来去。 “打劫!”一窝匪贼莫名其妙窜了出来,亮出明晃晃的尖刀,大声恐吓。 霍潇湘:“……” “打、打劫呢!聋了吗!”那头目甚是嚣张,可惜握刀的手腕早就抖成了筛子。 霍潇湘不动如山,冷眼看向这帮怂包,眼神里锋利尚存,怂包们心尖一颤,不敢轻易动手,一个个拿着刀形同摆设,半晌过后也没个冲锋陷阵的人。 “都上啊!他武功都废了!整个武林亲眼看到的!” “那你怎么不上?” “你……你们先上!我再上!” 霍潇湘并不理睬,自顾自地往前走,这窝匪贼不得已步步后撤。 直到霍潇湘顺利地走出包围圈,他们才恍然醒转,挤出龇牙咧嘴的模样,正欲动手,一道凌厉的蓝光蛮狠地掠过,怂包们全被掀回了草丛里,倒插在地,没了意识。 霍潇湘:“……” 风云二人踏空而来,三人面面相对,皆是笑意拂面的。 “哟,丧家之犬。”云清净故意气他。 霍潇湘像往常那样不搭理,冲另一边寒暄道:“醒兄可恢复得好些了?” 云清净:“……” “多谢霍兄惦记,仙尊醒来过后,我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风醒的目光甜腻地附在云清净身上,惹得这位仙尊浑身不自在,两颊透出了薄红。 霍潇湘见他们亲近如往昔,心中也宽慰不少,托了托肩上的包袱,道:“二位莫不是来送我的?” 云清净斜眼看他:“送你?去哪儿啊?” 霍潇湘隐隐叹了一声,连自己也不甚确定,只道:“天涯海角。” 云清净一时接不上话来,目光畏畏缩缩地瞟向身旁的风醒。 “其实仙尊是担心你,有话对你说才追上来的,是吧仙尊?”风醒眯着眼,在背后故意怂恿着云清净,令他无法辩驳,霍潇湘闻言一怔,云清净便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 “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灵荡峰?” 云清净抬头望天,宁死也不肯直面这姓霍的王八蛋,风醒也顺着云清净点头致意,霍潇湘莫名恍惚,肩上的包袱莫名沉重,拖得他力有不支。 “我……”霍潇湘露出苦笑,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半分内息也聚不上来。 我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呢? “说来你可能不信,灵荡峰上住着一位姓苏的烂好人,平日就爱收留各路野猫野狗野妖怪,像你这种落魄的年轻人,他可喜欢了!”云清净猜到他想说什么,也根本不当回事。 霍潇湘实在拿他没辙,思忖良久,缓缓走上前来,目光隐约含着笑意,故意嘲弄道:“怎么仙门君子之首的‘上善若水苏云开’,到你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了?” “啊?”云清净心虚地眨了眨眼,“他……原来这么有名的么?” 霍潇湘不予理会,笑着将包袱拎在手中,顺道拽过风醒朝灵荡峰的方向走去,道:“正好醒兄也在,我就自不量力地向你邀酒喝了,近来实在是憋闷得慌……” 风醒与他并肩靠着,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霍兄都这么说了,我自是奉陪到底的,不过仙门禁酒,我俩得出来喝。” “无妨!那是不是还要自己买酒上去?” “正好山麓北面有一座小镇,可以先去那里逛逛。” …… 两人倒是兄弟情深地走远了,大有要不醉不归的意思,似乎遗忘了谁。 云清净:“???” 这两个王八蛋! “喂!你们两个倒是等等我啊!” ※※※※※※※※※※※※※※※※※※※※ 这几天一直在各种交通工具和ddl上折腾……坚强地苟完了一章,阿门。 第 86 章 不归山北麓开着漫山遍野的雪棉花,纯白无暇,如同寒冬凝在枝头的霜雪,一有风动,摇曳生姿。棉花田与小镇毗邻,许多采棉人往返其间,瞧上去热闹淳朴,与天鸿城的纸醉金迷迥然不同。 云清净早在灵荡峰时就对这座小镇有所耳闻,镇上纺织兴盛,又是南原和北原往来的必经之地,因此富甲一方,百姓和乐安康,是不归山周遭最丰饶的城镇——名为织城。 不归山上大小仙门无数,日常生活所需也全靠织城供给,故而镇上时常有仙门子弟出没在此,同样的,织城依偎在妖邪汇集的不归山旁,常年受到侵扰,同样也少不了仙门的存在。 云清净左右张望,织城虽不比天鸿城有一条宽阔的中轴大街,但集市的热闹却半分不输,教人看得眼花缭乱,他下意识地向前伸手,从风醒的衣袖边缘擦过。 风醒似乎有所察觉,回头见云清净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便趁着集市耳目混杂,悄然反手将云清净牵回身侧。 云清净瞥见他身旁的霍潇湘,赶紧怯怯地缩回了手:“买酒就赶紧买…… 买完早些回山上!” “当心!”一辆满载丝绸布匹的马车疾驰而过,风醒迅速护在他身后,云清净被迫向前一步踉跄,转头瞪了那马车一眼,却只扫到一抹残影。 风醒有些许无奈,笑道:“织城还是老样子啊,暴发户高高在上,都不懂得体恤别人。” 云清净从他怀中挣脱,越发不自在,两人的目光在鱼龙混杂的大街上隐秘地交缠,风醒看出云清净有避嫌之意,也能体会:“抱歉,是我疏忽了。” 即便封印松动,可云清净仍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搁在心底未知的地方,透出森森寒意,让他不得不变得小心翼翼,可他又怕风醒会错了意,有所伤情,于是笨拙地将他拽住,装作闲聊来弥补。 “你为何对这里也熟门熟路的?” “早些时候在人界游历了数年,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过,”风醒与他偷偷紧挨在一起,“织城给我留下的印象还挺深的,所以一直记得。” 云清净暗暗垂首,心道,难怪这疯子会对人界如此熟识,既爱广交天下,那他讨人喜欢的本领便是软磨硬泡过的,相比而言,自己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横冲直撞,实在是相形见绌。 风醒见他睫羽下凝了两潭幽黑,低声宽慰道:“天高路远,哪能穷尽?倘若仙尊愿意,我可以再陪着仙尊……多逛逛。” 他本想说再陪着他逛一辈子,可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于是隐隐淡去,不露声色。 云清净稍稍有些嗤之以鼻,但又不得不承认听着悦耳,而后不解地瞟向周围:“我看这织城没什么稀罕的,无非就是一座小天鸿城,能有什么印象深的?” 未等风醒答话,斜前方的霍潇湘忽然停下脚步,指向右手边一处酒肆,回头问道:“醒兄,你说的买酒的好去处可是这一家‘锦绣’?” 他话音未落,只见身后两人别别扭扭地站在两边,一个笑得晦涩,另一个则是凶神恶煞地盯着他,气氛一度冷凝—— 霍潇湘只得低低咳嗽一声,转眼就见风醒掠上前来,一边拐着他入了锦绣,一边振振道:“霍兄好眼力,锦绣的米酒味道甘洌,小喝可以怡情……” 云清净顶着仙门子弟的装束,不好入酒肆去,只能守在门外,时不时向里探头,却又像见不得人似的,一瞥见人影便迅速扭头回来,两颊微热。 似乎袒露心意过后,许多事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算……在一起了么? 云清净忐忑地握住星宫蓝玉,兀自怵在那里胡思乱想。他不是不通风月情,只是过去见惯听惯了别人的故事,到底是纸上谈兵,真正遇上了一个眷恋牵挂的人,还是会手足无措。 在蓬莱的日子极乐,也极悲,自从他将这一切都重新记了起来,过去那段短暂的沧桑还是不可避免地割伤了他——没人教过他,所以畏怯和忐忑都是与生俱来的,他怕喜欢得不好,有所辜负。 街上人来人往,云清净极力张望,以求打发凌乱的心思,然而不知为何,眼前竟然遍地都是夫妇携家带口,抑或热恋中的男女相携来去。 云清净:“……” 什么嘛! 跳出集市向远望去,一座雕梁画栋的金色阁楼赫然呈于眼前,气势恢弘豪奢,各处张灯结彩,一群莺莺燕燕凭栏嬉闹,用娇甜的嗓音四面吆喝。 “来呀~来呀~” 云清净一时觉得新奇,急匆匆拽开锁妖囊,将犯懒的祥瑞从里面拖了出来,携着没来由的兴奋道:“那……是不是花楼!” 祥瑞之前为昏迷不醒的云清净殚精竭虑多日,而灵犀阵法莫名失效,他屡败屡试,早就累脱了一层毛,眼下迷迷糊糊地动了动脑袋,一副坐怀不乱的模样道:“害,花楼罢了,主上你不要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哎——痛痛痛!” 云清净一把揪住它纤细的脖颈,祥瑞倏地清醒了:“错了错了,我重新说一次——哇哦,主上你真好!你怎么知道人家一直想去逛花楼?主上你真是太善解人意……哦不,善解鸟意了!” “真的?”云清净竟然信了它的鬼话,手劲一松,“我……我也能善解人意?” 言辞间,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受宠若惊似的,整个人竟有些发怵。 祥瑞:“……” 完蛋,一定是这次的封印动荡太大,把主上的脑子给震塌了。 “啊,天织艺馆。”风醒忽然出现在身后,云清净骤然回过神来:“什、什么?” 他与霍潇湘二人一手提着一壶锦绣米酒,红布裹的酒塞并不牢固,隐约渗出清甜的酒香。 风醒晃荡着手里的酒,乜眼望向那座奢靡的阁楼,笑道:“千金难买天织夜啊……离开织城这些年,最想念的果然还是这里。” “天织艺馆?”霍潇湘残留着一些模糊的记忆,“以前好像听江信提起过,是中原最负盛名的花楼,许多豪门贵族在此一掷千金,就连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似乎也出自此地。” “花楼出身的妃子?”祥瑞嘶了口凉气,觉得不可思议。 风醒明白它的话外之意,解释道:“可别误会,艺馆内虽是美女如云,但都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歌舞技艺冠绝一方,会招皇帝喜欢也不稀奇,不过——” 风醒话锋一转,调侃地看向霍潇湘:“想不到少盟主还会对你说这个。” 霍潇湘:“……” “都是男人,闲聊罢了,”霍潇湘说得一本正经,“江信他时有应酬,来过这家艺馆几次,印象很深,所以我才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些。” “看吧,印象深的不止我一个。“风醒复又朝云清净身旁靠了靠,云清净越听越好奇,毕竟仙界是没有这等烟花柳巷之地的,脚步便不自觉地转了过去。 唯独祥瑞闻言瞬间失了兴趣,打退堂鼓道:“哎哟,只给看不给碰,那多煎熬啊!算了算了,不去了,没意思!” 云清净忍不住叱道:“畜生!你、你还想怎么碰!” 祥瑞不管不顾地埋下头:“就知道你们不爱听实话,人之畜,性本恶,反正主上你这棵老铁树是不会明白的,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散尽还复来嘛,花楼又不是给人朝圣的!” 风醒、霍潇湘:“……” 快鸟快语。 “你!”云清净一时窘迫,慌忙捏住它的尖嘴,情急之下不自觉地瞟了风醒一眼,风醒微微怔住,正色道:“其实……真正喜欢的话,也会舍不得碰的。” 不知为何,云清净觉得更难堪了,手忙脚乱地将祥瑞揉成一团,塞回了锁妖囊:“别听这破鸟胡说八道,它以前在鹤林撒泼久了,无人管束,也还没修成人形,所以才这么口无遮拦的!” “变成人有什么好的?像现在这样,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也不在乎冒犯了谁,倒也令人羡慕。” 霍潇湘幽幽地迈开步伐,别有意味,三人前前后后地走着,骤然落入沉寂。 . 天边一轮兀自西斜的赤日,铺了满地的霞光。 云清净低头看着腰间的锁妖囊,比下山之前多了好几处皲裂,显得破破烂烂了,里面那只鸟却还住得安稳,他忽然有些过意不去——他曾在蓬莱对这只小鹤仙承诺过,有朝一日他为仙主,小家伙也修成了人形,入籍星宫,便会将它封做自己的护法。 可眼下主仆二人耽搁在人界,不知何时才能回蓬莱去,云清净觉得歉疚。 锁妖囊里的祥瑞似乎察觉到什么,在里面来回晃荡起来,梦呓似的傻乐道:“嘿嘿嘿……马上要回灵荡峰去见温柔善良的苏掌门了……最喜欢苏掌门了……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嘿嘿嘿……” 云清净:“……” 果然就不能对这傻鸟抱有一丝期待! 初至暮时,天织艺馆就已亮起一片灯海,引人注目,仿佛此时才苏醒过来,只待一场彻夜的狂欢。 云清净匆匆扫了过去,只见梳着云鬓的美娇娘款款而出,提笔在门口的红色公告牌上写下——今夜子时,《蝶恋花》。 寥寥几字,刹那间便点燃了过路的人群,所有人都挤上前来,瞻仰似的盯着上面的字。 “我没看错吧!今天晚上表演的可是黛娘么!” “这世上能跳出《蝶恋花》这等倾国倾城之舞的,除了黛娘还有谁?” “听说这黛娘是艺馆前半年才招来的头牌,平日虽以面纱示人,但只要你远远地看上一眼,那国色天香,那气胜幽兰,简直比仙女还仙!” 云清净暗暗嗤了一声,这些凡人连仙女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就敢随意牵出来比较,真是无知。 “怎么?仙尊心动了?”风醒转身见他停在艺馆门口,笑问。 云清净急忙撤开了视线,追上他二人:“我连仙女都见过,有什么可心动的?而且你不是最想念这里的么,你怎么不心动!” 风醒顿了顿,显得委屈,故意凑近了些:“为仙尊心动一次就够了,天天心动,容易猝死。” 云清净:“……” 得,又败下阵来。 云清净这才意识到自己这张薄纸般的脸是禁不住戏弄的,只能暂且避开,朝前方的霍潇湘追了上去:“喂!姓霍的!说过多少次了,让你走慢点!” 风醒次次得逞,也次次尝到甜头,心里却半分自豪感也没有,只盼他的仙尊能再狡猾些,才不至于两个人之间始终是有来无往。 “唉……” 道阻且长。 风醒淡然瞥了眼身后红飞翠舞的天织艺馆,又慢条斯理地出城门去了。 ※※※※※※※※※※※※※※※※※※※※ 快乐日常又开始了~ 【感谢读者大大“呦呦鹿鸣”灌溉营养液*5!!】 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 春宵一刻值千金。苏轼(原诗其实是别的意思) 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 反正都不是祥瑞那只傻鸟说的那些意思,还是好好学习吧~ 第 87 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啊——!” “啊啊啊……”回音袅袅,越过茂密的山林,惊起林中飞鸟。 一群蓝衣飘飘的仙门子弟乖巧地排排站,愣头愣脑地盯着前方那位正在“面壁思过”的师兄。 清思呆呆地抱着手里一床被褥,这还是从织城奢来的旧东西,面料泛黄,破开几道丝口,塞进去的棉花泛着极重的灰尘味,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三师兄,再不赶路,天就要黑了。” “别说话!”王清水背对着他们,决绝地一挥手,“没看见我正在为爱断肠吗!” 清思瘪着嘴,不知如何应对,他是灵荡峰前几天才纳入门下的小师弟,许多事情还有些糊里糊涂,他瞟了眼身旁的清念师兄,满是无可奈何。 清念束手无策,也悄然瞥向右边,于是众人接连倒向最右,四师兄清诚便成了目光汇聚之地,他将刻着云纹的铁剑攥在手里,烦道:“看什么看!你们都看着我!我该看谁去!” 师弟们都懦懦地收回了目光。 清诚实在想不通透,道:“三师兄你这是何必!不就是女人嘛!我觉得秋凉门的女弟子也挺好的,大家还都是仙门出身,志同道合!” “开什么玩笑!”王清水蓦地一拳打在石壁上,痛心疾首道,“秋凉门那群见到男人就喊打喊杀的歪瓜裂枣,能和我的黛娘比吗!” “黛娘美则美矣,可她一直都蒙着面纱,没人见过真容,也没人知道她的年纪,万一摘下来是个丑八怪,或者是个老姑娘呢?” “对啊,而且黛娘如今虽是当红,可保不准明天又来个什么紫娘粉娘,如何喜欢得过来?” 王清水猛然转过身,绷起一根手指,烙铁似的,恨不得在他们脑袋上烫出几个窟窿眼来:“你们怎能如此肤浅!美人在骨不在皮!每日混入织城的妖怪数都数不清,偏偏我们灵荡峰就遇上了去骚扰天织艺馆的,这叫什么?这叫缘份!若不是我们英勇无双,降伏了那几个好色的妖怪,老板娘也不会邀我们免费观舞以示感激,黛娘更不会趁机偷走我的心,这又叫什么??” 清思插了句:“缘份?” “对!没错!唉,只可惜是有缘无份啊!”王清水复又一头撞上石壁,哇哇大哭起来。 众师弟:“……” “怨我这一穷二白的,都没钱给黛娘赎身……你说当初不来灵荡峰学艺,去村里养养鸡、种种地什么的,存够了钱,媳妇不早有了嘛……” 日头渐沉,视野越发晦暗,森寒从山林深处蔓延而出,吹得弟子们心尖发颤。 清念欲哭无泪:“天真的要黑了,清风师兄还在山上等我们回去呢,三师兄……” “别吵我!谁吵我揍谁!” 众师弟面面相觑,只好怏怏不乐地在此罚站,个个垂头丧气,清诚内心焦躁,却不敢对师兄不敬,无奈之下转移了视线——只一眼,清诚猛一哆嗦,怀中的铁剑“咣当”砸在地上。 云清净傲立在旁,目光充满鄙夷,暮色添进那双犀利的眸里,更显肃杀之气。 清诚迅速扭过头去,以为自己看错了,便又小心翼翼地挪动瞳孔,瞥了回去,心头瞬间凉了大半。 “完了……” “什么完了?”清念离得近,听见碎语便大咧咧地转过头来,刹那间脖颈僵住,而后“咯吱咯吱”地扭了回来,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完了……” “啊!谁能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流泪!” 王清水用脸蹭在石壁上,要死要活,清思听得困倦,小脸快耷拉进被褥里,眼前正朦胧,就瞧见一个不要命的人朝王清水走了上去,清思迷迷糊糊,连忙劝道:“不能吵他!三师兄发起火来也很凶的!” 话音未落,耳畔陡然响起“啪”的一声,炸得惊天动地。 云清净一把揪住王清水的后领,粗暴的一掌扬空落下,在他涕泗横流的脸上印出五道指印,王清水瞬间被打懵了,原本喷薄欲出的火气倏地化为青烟。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只见眼前之人逆着暮光,神情黯沉,险些要把人嚼碎吃了,王清水当即膝盖一软,稳住紧颤的牙关,道:“大……大……大师兄?” 云清净冷眼乜斜:“打醒了吗?” 王清水动了动拧巴的喉咙,无比郑重地点了个头,云清净没好气地松开他的衣领,回身捡起清诚落在地上的剑,抛了回去,清诚忐忑地接住,似乎还没从方才的惊愕里醒过神来。 清思再也不敢妄动了,悄然朝清念靠拢了些,清念便在他耳边喃喃道:“你才来,所以还不知道,要论咱们灵荡峰发起火来最凶的,还得是这位云大师兄。” “这就是云师兄?” 狂徒之名,如雷贯耳。 清思憨怯地迈出几步,想鞠躬,却被褥子挡住,最后只能别别扭扭地拱着腰,恭敬道:“云师兄好,我、我叫方清思,是前几天拜入灵荡峰的……” 云清净见这位新来的小师弟憨厚有礼,还肯主动前来打招呼,一时受宠若惊,迅速换下吃人的神态,缓和了眉眼,以示友善:“知道了,你……平身。” 其余师弟:“……” 清思对“平身”二字后知后觉,茫然地抬起头来,云清净很快意识到说错了话,暗暗扇了自己一嘴,却还硬着头皮在师弟们面前装得若无其事,而远处两位看戏的已然乐开了花。 “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霍潇湘颇为无奈,勾起的笑容忽地凝滞,他看着眼前簇拥寒暄的画面,不自觉地回想起了过去在武宗堂的日子,朝朝暮暮,食髓知味。 风醒本是悠哉地观赏着云清净如何应付这群久别的同门,不曾想侧过脸来,发觉霍潇湘的脸色并不太好,难言的情绪在眸光中流转。 “若是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离开。”风醒故意斜眯着眼,语气装得五迷三道。 霍潇湘听出了调侃的意味,便用胳膊肘将他顶开,举起手里的酒壶,笑着说:“行啊,离开前先定一个小目标——什么时候喝倒你了,我就什么时候走。” 风醒点点头,觉得勇气可嘉:“那不得买一辈子的酒了?如此一来,我们俩都可以去找锦绣的店主要点分红!” 霍潇湘淡然失笑。 “你们俩别嘀嘀咕咕了!”云清净在山林入口大呼,“不归山入夜了很危险的!” “是是是。” 风醒应和一声,顺手搭住霍潇湘的肩,一同跟了上去,只盼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浑话,能稍微纾解离别的苦楚。 霍潇湘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要如何过活,脚步却已先行一步,虽然迈出去前,他已经熬过了胸间好一番的骇浪惊涛,但只要记起当初离家的誓言,一切便也释然了——天涯海角,总是有归处的。 . 山风拂面,夹杂草叶泥土的芳馨,淡淡的腥气盘桓在周围,似有似无。 不归山之所以称作不归,是因为山林幽深、诸峰奇峻,既有仙气缭绕的青山碧水,又有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无论走到何处,皆是流连深陷。 云清净不识路,干脆让王清水在前带路——毕竟就是这厮明知不归山夜行极其危险,还在山脚处带着师弟们拖拖拉拉,甚至当众嚎啕大哭,败坏门风。 岂料王清水此人跟皮球没什么两样,不仅脸皮厚,而且谁踢他,他便乖巧地弹飞出去,再霸道地压榨另一处,于是转眼就将摸黑带路的事甩给了清诚,自个儿嬉皮笑脸道:“大师兄,咱们能不能商量个事?” 云清净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如果是给黛娘赎身的事,免谈。” 云清净万万没想到,阔别数月之久,好不容易与师兄弟们在半路重逢,居然是因为这败家玩意儿为情所困,无心赶路,还不惜妖言惑众,带坏身边这帮小不点们,云清净每每想起,都气不打一处来。 “大师兄!”王清水委屈极了,“我敢对天发誓,我对黛娘一定是真心的!你说她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困在天织艺馆里讨生计,天天被五花八门的男人打量,心里得多难受啊!” 清诚听不下去,回头道:“三师兄你不也是男人嘛……” “闭嘴!带你的路去!”王清水抬眼瞪他,又腆着脸继续说,“反正我就是喜欢她嘛,所以想为她好,让她不用吃这么多风尘苦,而且赎身也不是为了将她买来我身边,只要予她自由,我便心满意足了!” 一语立毕,这般卑微的姿态竟如刀锋般刮过众人的心,蹭得骨颤。 云清净莫名哽住,再一瞧,身旁的师弟们竟感动得潸然泪下。 “呜呜呜三师兄你说得太好了!” “世上竟有如此无私的感情,实在令人钦佩!三师兄,我们支持你!” “对!掌门以前说过,咱们灵荡峰的弟子都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加油啊三师兄!” 云清净:“……” 王清水如此卖力,奈何这位云师兄依然雷打不动,他险些要破罐破摔了:“云师兄!你你你怎么还不明白!你难道就没爱过别人么!” 云清净瞬间崴了脚,整个人向前一踉跄,心鼓擂得极快:“当、当然没有了!” “唉,算了!”王清水就不该指望云清净能像苏云开一样好说话,絮叨了半路,根本是白费唇舌。 他自知身无分文,替人赎身是异想天开,索性逼着自己忘了,于是摸摸自己无辜的小脸蛋,嘟哝道:“下次打人,可不许再打脸了!” 云清净眼看就要露出破绽,好在王清水及时知难而退,这才得以喘上口气,道了句“哦”。 风醒护在他身后,仍是携着淡淡的笑意,却不知为何,显得力不从心。 . 闲云出岫,露出皎洁的明月,将前路照得霜白,众人越靠近灵荡峰,月色越朦胧生姿,腥气也越浓厚,还有腐烂的妖气融在里面。 云清净下山前从未觉得灵荡峰附近的空气有如此污浊,鼻梁一皱,问:“最近可是出什么事了?为何妖气比以往重了不少?” “上回云师兄和清风师兄你们离开灵荡峰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山中妖怪陡增,也正是那天过后,半夜里时常有妖怪横死在灵荡峰周围,尸体后来也不知所踪,仙门追查许久,一无所获,苏掌门便让我们静观其变,自己过路时小心些。”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莫非是其他仙门的人偷偷在夜里猎杀?”云清净依稀记起下山那日的混乱,他们在半路遇上西山岭子弟,彼此闹得不欢而散——当时确实冒出了许多妖怪,后来还在无名崖和一头羽魔打了一场,然后…… 云清净倏然反应过来,瞥了风醒一眼,眼神迷惑不已。 与你有关么? 云清净眨眼暗示,风醒明白他的意思,心下暗暗忖度起来——当日不归山群妖迁徙,确实是因为他在无名崖对付老树精的时候释放了魔功,起了震慑之效,可紧接着他便封住了体内的魔气,又意外地与他的仙尊重逢…… 风醒摇了摇头,云清净莫名舒了口气,此时王清水否认了其他仙门偷偷猎杀的事,道:“不可能是仙门的人,虽说妖魔人人得而诛之,可如此滥杀成性,又藏在暗处,难免会引得不归山人心惶惶,谁知道那人今天杀妖怪,明天会不会杀人了?在仙门的规矩里,是非不分大开杀戒,那是要被逐出门籍的!” “我听白石峰的钟师兄说,那些妖怪的死状可惨了,都是在它们活着的时候一刀捅穿心脏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现在也好,妖怪在晚上都不敢轻易外出了,走夜路也安全不少。”清念不敢细想,总觉得身后冷飕飕的。 小师弟清思不禁陷入沉思,过去的不归山确实是妖魔盛行,所以当他决意拜入仙门时,家里人都是极力反对,怕他有危险,可他真正来到此地过后,所见所闻跟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风醒对妖族虽无过多同情,可世间生灵皆有好好活着的权利,如今听闻如此嗜杀之事,也难免觉得心中不快:“可若不是仙门子弟,又会是什么人会如此憎恨这些妖怪?” 霍潇湘瞥向周遭寂静的山林,枝繁叶茂掩映着一池寒潭,月光普照,水面泛出碧色的光,附近有流水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脆,再往前看,不远处便是灵荡峰的山门,似乎没什么异样。 憎恨妖怪,那便是心中有怨,有恨,且到了让人无法自拔的地步。 霍潇湘念及贺余生,心中愁绪万千,道:“说不定以前受过妖怪折辱,来报仇雪恨的。” “不清不楚的,谁知道呢!还是苏云开说得对,静观其变吧。” 云清净忽然加快了脚步,将众人护在身后,迎着清柔的月光,回到了这处阔别许久的红尘桃源。 . 明月高照,灵荡峰山门前的半月坡上覆满银霜,绿草连绵如海,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后身受了重伤的白兔还在草丛中奋力奔跑,然而磕磕绊绊,不久之后便奄奄一息,身后一抹白衣追逐着它,轻声唤道:“兔兔,快回来,太危险了!” 小白兔栽了跟头,被苏云开捧回了掌心,娇小的身躯还在不停抽动。 苏云开见它一息尚存,心中宽慰,便往回疾赶,直至坡顶。 此时夜风拂来,一名女子孤清地立于月下,冰肌玉骨,神情竟比月色还冷,可唯独那双看着苏云开的眸眼是温热的。 “白姑娘,你可带了创伤药在身上?”苏云开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小白兔,生怕萧瑟的夜风带走了它残留的呼吸。 可眼前的女子却是面无表情:“死了便死了,何必要救?” 苏云开并不觉得唐突,眉目间仍是宽厚和善:“话可不能这么说,救了它,它不就有活下去的机会了么?你看,这兔兔是不是很可爱?” 他抬起掌心,那濒死的白兔倚着他的指尖,毛绒绒的,显得楚楚可怜,可白姑娘的眼神太过冷冽,小白兔冷不丁地打了个寒战,苏云开笑得勉强,圆场道:“大概是被凉风冻着了……” 白姑娘:“……” “掌门!” 坡下传来疾呼,苏云开惶然一回头,只见王清水等人在底下拼命招手,而月光浓烈处,那最耀眼的一身蓝袍,竟是多月未见的云清净! “清净?你……回来了?”苏云开喜出望外,身旁的白姑娘却脸色一沉,淡漠地从袖中掏出药膏塞给苏云开,决绝地转身离开了。 苏云开左右不能兼顾,满脑子都是久别重逢的欣喜。 ——“……山下红尘嚣嚣,不比灵荡峰,更不比蓬莱,凡事务必要三思而后行。” 那日下山前的寄语,尤在耳畔,不过数月流逝,竟觉大浪淘沙,时过境迁。 好像离开得太久了…… 伤过痛过,喜过闹过,他这一张白纸转眼就浸染了无数曾经不懂得也从没经历过的墨彩,涂得颠三倒四,乌七八糟,不再空白,亦不再纯粹。 云清净没想到自己开口时是哽咽的,眼前刹那模糊,不给他任何掩饰的余地,胸口像是有什么要撕裂开来。 他正痛着,风醒及时来到他身侧,轻轻揽着他的肩,让他有所倚靠。 云清净瞬间心安不少,鼓起勇气望向坡上被月华笼罩的人,破涕为笑。 “苏云开!我回来了!” 第 88 章 灵荡峰上夜阑人静,没有点灯的时候几乎分不清脚下虚实,走得莽莽撞撞,唯一可以倚靠的只有头顶那一轮皎洁的月。 月亮的棱角逐渐圆润,光华饱满,是一盏天生悬挂在苍穹顶上的灯笼,替游人照亮归途。 王清水与师弟们下山耽搁许久,还有烧柴打水、巡视禁地的事没做,便先行散去干各自的事,回苍穹殿的路上变得冷清不少。 云清净一直在与苏云开聊着下山后发生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一浪高过一浪,娓娓道来过后,连自己都变得恍恍惚惚。 “……以前盼着想起过去的事,可真正想起来了,又恨不得永远忘记。” 云清净自嘲地勾起嘴角,觉得极不是滋味,苏云开闻言,连推开殿门的手都停滞在半空。 他回过身来,拍拍云清净的肩,眸底似有流光飞逝,好一阵波澜起伏:“没想到清风他们回来之后,中原还发生了那么多事……回来也好。” 苏云开抬眸望向霍潇湘,这个年轻人正安静地站在苍穹殿前的台阶上,一半照着殿内的烛光,一半笼进幽深的黑暗,因为陌生而显得拘谨。 “霍少侠若不嫌弃,今后可在灵荡峰安顿下来,我这就叫人去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苏掌门不必麻烦!”霍潇湘忙道,“此次上山本是应云兄之邀,万万不敢有取巧图便的念头,更何况我对仙门知之甚少,留在此处也只是徒添烦扰罢了……” “欸,霍少侠不必谦虚,你可还记得西山岭的雁知秋掌门?” 苏云开殷切热情,霍潇湘有些招架不住,只得恭谦地答:“自然记得,三年前在聚英会上与雁掌门交过手,印象很深。” “那就对了,雁掌门乃是苏某的故交,他曾向我提及过三年前那一场比擂,对你赞赏有加,既是佼佼者,又怎么会徒添烦扰呢?而且说来惭愧,这灵荡峰也并非什么仙门大派,与北面的白石峰、东面的朝云门、南面的凤凰谷这些扬名天下的仙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就连在不归山中峰与我们相邻的这几个门派中,也不值一提……灵荡峰,不过是个暂且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罢了。” 苏云开笑得无奈,句句真挚难挡,卑微如尘,众人都听得沉默寡言。 云清净过去是个一无所知的小哑巴,对灵荡峰以外的地方也不感兴趣,只是偶尔听师兄们提及,眼下苏云开这么一说,他暗暗心道,以前的陈清风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那位向来迂直古板的陈师兄总对“灵荡峰乃是中峰之首”这句话深信不疑,出门在外都以云纹为傲,处处学着自家掌门广施善悯,生怕少积了福报。 霍潇湘为之动容,便恳切地一颔首:“那就有劳了。” 苏云开大喜,端正地俯身施礼,遂领着众人入了苍穹殿。 . 殿门一开,烛光微微耸动,正在尽头处扫地的陈清风猛然抬起头来,手中的扫帚不自觉地杵在地上,进而被丢弃在旁。 “掌门?” 陈清风迎上前来,掠过苏云开瞟见身后的云清净时,神色倏变,好半晌才为难地开口道:“云师兄……也回来了?” 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云清净懒洋洋地叉起手臂:“喂,陈清风,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鬼似的啊?” 陈清风:“……” “哪里,云师兄说笑了。” 陈清风略显敷衍,毕竟那日他们和云清净在江府门前分别的时候,确实有一种此生不复相见的预感……只可惜世事千变万化,总归是冤家路窄的。 “正好清风你在,就先别扫地了,去将我寝屋旁边那间客房收拾出来。”苏云开吩咐道,陈清风这才意识到身后还有客人。 然而,当他认出风醒和霍潇湘的时候,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是下山在半路上捡到的金主,另一个是在聚英会上英姿飒爽的魁首——陈清风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连声应和,匆忙退了下去。 “里面请。”苏云开笑盈盈的,欲将他们请入神像前落座,可风醒却忽然顿住了脚步,云清净好奇地回望他:“怎么了?进来啊!” 风醒有些为难,端起酒来搪塞道:“仙尊有要事相谈,我就不来凑热闹了,而且这酒再不喝,味道可要淡了……” 云清净觉得这疯子简直有病:“少扯这些没用的!《千诀录》的事还和你有关呢!别扭什么,赶紧给我进来!” 风醒:“……” 窗门“嘎吱”转动,似被夜风挑动,耸动的烛光映在殿内那尊高耸的神像上,将神像本就俯瞰着的目光衬得越发狰狞,像是感受到了有强大的威胁靠近。 苏云开瞥见风醒的异样,回头看向这座神像,广袖一展,一道亮光从指尖飞出,绸缎似的缠在神像上,落下一道结界,于是神像的双眼旋即黯淡。 “现在没事了。”苏云开一贯和蔼的神色逐渐转淡,透出罕见的冷峻。 风醒明白这番起伏变化是冲自己来的,便坦然接受了这份敌意,也没解释什么,只抬手碰了碰云清净的胳膊,让他自己进去,不用管他。 云清净目光左右徘徊,忽然想起方才与苏云开重逢之后,众人虽是客客气气,可唯独这两人之间的眼神试探始终古怪,彼此间也鲜少搭话,于是好奇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云开目光微沉,看向那尊被结界封住的神像:“以前掌门师兄在神像上施过一个灵咒,凡有妖魔靠近,灵气便会从神像双目袭出,加以缚缠。” 霍潇湘心下惶然,他过去虽隐隐约约知晓风醒的身份,可一旦被仙门中人笃定为“妖魔”,听上去难免有些刺耳,禁不住道:“苏掌门勿怪,其实醒兄他人很好的……” “他是魔,那又如何?” 云清净一语决绝,立在门前岿然不动,夜风悄然拂过他湛蓝的衣袍,簌簌而动。 风醒心间的颓丧顷刻间烟消云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护在他身前的人。 于他,一句话就能撼动天地。 苏云开本无意冒犯,还好心好意封住了神像,不曾想闹了误会,一时无奈道:“唉……所以我才说,现在没事了。” “啊……?”云清净瞥见神像上流动的结界,灵咒无法感应,自然是不会显灵的,于是耳根一红,心怀愧疚地伸手将风醒从门外拽了进来,三人在殿内缓缓落座。 苏云开顺手端起茶壶,轻飘飘的,揭开盖子,发觉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正觉得失礼,抬头却见白姑娘端着一壶热茶和四盏空茶杯,在门前颔首致意。 “白姑娘!”苏云开匆匆相迎,接过她手里的托盘,“你、你费心了!” “今日归来得晚,没有来得及给恩公熬粥,便煮了壶茶来。”她如是说道,神情连同语气都是一如既往的冰凉,仿佛天生一块寒冰,怎么捂也捂不热。 好在苏云开与她相识二十年,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迫于外人在旁观望,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温声道:“无妨……辛苦了。” 苏云开一边说,一边回身替众人倒茶,手忙脚乱之下,险些将茶杯打翻,云清净被飞溅的茶水烫在手腕,只是一声不吭地揉了揉——倒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而是他见到苏云开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苏云开在害羞。 纵使这张温润的脸庞上不喜不惧,可手上的慌乱已经将他彻底出卖。 白姑娘见他笨手笨脚的,二话没说,将托盘抢了回去,苏云开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替众人送上茶盏,斟茶的姿势娴熟而雅致。 她瀑发飘盈,玉手纤纤,投足间莲步生风,清绝的气质浑然天成,很难让人挪开视线。 苏云开见众人全然被她吸引,赶紧咳嗽道:“呃……清净,你快说说《千诀录》的事吧。” 云清净猝然回神,忙从怀中掏出《千诀录》递给苏云开:“此书确实在二十年前到了东原墨家,可后来被妖族觊觎,便辗转沦落到了魔界,妖族的妖后还利用这书里记载的以血养花的阵法,在不归山各处种下食人花,企图妖化人族,幸好被及时阻止,才不至于酿成大错。” 苏云开眉头微皱:“怪不得前段时间不归山来了许多人,四处清剿食人花,连相像的花草都一并拔除了……” 霍潇湘倒不觉得意外:“江盟主做事一向谨慎,以防万一罢了。” 苏云开点点头,双手近乎虔诚地捧着这一本上古奇书,看着封面上笔走龙蛇,“千诀录”三个字写得飘逸出尘,不知不觉,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这是掌门师兄的字。 “其实《千诀录》早年在各地流传,饱经风霜,本已残缺不全了,是掌门师兄他遍访天下,收齐了这些残卷,才有了我手里的这一本……” 苏云开说得幽幽然,缓缓翻开扉页,再小心翼翼地扫视里面的文字,各族特色的古文字悉数呈于眼前,苏云开虽不明白个中含义,却对这些东西能保存至今感到无比欣慰。 至少心血没有白费。 “遍访天下?”云清净很难想象这是如何做到的,“《千诀录》里记载的术法秘诀上至九重天,下至不死地,区区凡人,如何能将残卷都寻回来,还能将顺序排得如此准确无误?” 苏云开忽然答不上话来,低头端详着这本命途多舛的奇书,情绪翻涌如潮。 此时,风醒看着桌上一滩汪洋,目光拉得狭长,提醒道:“前辈,茶水倒出来了。” 白姑娘骤然顿住斟茶的手,深邃的目光一度冷凝,她嫌恶地瞟了风醒一眼,而后不情不愿地用袖袍擦去桌上溢出来的茶水。 风醒挪走茶杯,故作要品呷的姿态,淡然道:“多谢。” 白姑娘收起托盘,不等苏云开一句关切,快步离去,苏云开暗自嗟叹,满是束手无策。 风醒斜睨她离去的背影,陷入凝思,直至殿外空荡,他便将茶杯放下,时不时还会再转头瞥上一眼,云清净见他如此在意,不知为何,坐立难安。 “可惜掌门师兄不在,不能亲自问他……罢了,夜色已深,你们还是先去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苏云开轻轻合上《千诀录》,慨然一叹。 “好,书里记载的回蓬莱的法子我都记下了,所以这书就直接归还给灵荡峰,你今后可千万别再学你那个掌门师兄,把什么书都乱送出去了!” 苏云开笑斥:“没大没小。” . 亥时已近,师兄弟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大通铺歇下,山门口设有一道结界,无人把守,灵荡峰也从不担忧会有什么贼人来闯这一没财、二没色的穷酸仙门。 霍潇湘望着崭新的床铺和屋里陌生的燃香气息,失神良久——恍然间,如同岁月飞逝,回到了他住进武宗堂的第一天,自己也是如此愣怔地站在屋里,一动不动。 云清净没有多言,悄然推门而出,霍潇湘这才转过头来,抢在他离去前道:“多谢。” 好像说过无数次,也听人说过无数次,一次花开,一次花落,一次赴死,一次重生,数也数不清,可每一次都是如此掏至肺腑,情真意切。 “有什么好谢的?”云清净咧开嘴,故意轻蔑地笑道,“别以为有地方睡就满足了,灵荡峰这破地方,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还要饿着肚子去捉妖怪,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霍潇湘知道此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无奈地一耸肩,笑着看向风醒:“那醒兄要睡在何处?或许这屋里还可以挤一挤……” “霍兄就别担心我了,我这人风餐露宿惯了,睡哪里都一样。况且,我想苏掌门的心底也是不愿让一个魔族人住进灵荡峰的…” 风醒顺道将手里的锦绣米酒递给霍潇湘:“这酒先存在这儿了。” 霍潇湘哑然,多多少少瞟了云清净一眼,只见这傻子又“心甘情愿”地上了钩。 “方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苏云开他、他就是个烂好人!后山禁地里关着的妖怪都被他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不信你问祥瑞……” 云清净慌忙摸向腰间,未等把祥瑞从锁妖囊里揪出来,风醒又唉声叹气道:“原来我连仙门禁地里关着的小妖怪都不如……” 风醒垂丧着头,云清净见了愈发慌张,心想这疯子平日讨人喜欢惯了,忽然被一个烂好人冷面以对,必定觉得无比挫败——怎么办?要如何安慰? 霍潇湘:“……” 傻子还是傻子。 他将房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你别难过了!饶是苏云开再愚善,仙门中人与妖魔也始终是有隔阂的,或许他对你有什么误会,我明天再向他解释就是了!” 风醒颓然背过身去。 弱小,可怜,无助,卑微。 云清净又绕去他跟前:“你很好,大家都会喜欢的,我、我也喜欢……” 风醒微微抬头,狡黠一晃而过:“什么?” “你很好……”云清净含含糊糊地说着。 “我问的是最后那句。” “啊?我……” “你什么?” “我喜欢……” 一个拥抱澎湃袭来,让人逃无可逃。 风醒抱得仓促又动情,似乎忍了许久,此刻只想紧紧依偎在一处,沉湎于他的气息。 云清净被他揽在怀中,只能靠在他肩头,目光惶恐地落在客屋那扇可能随时会推开的门,以及周围可能随时会出现的人…… 这种随时会被人撞破的不安感就好比一壶酒,宁愿为之醉得不省人事,也绝无可能对这四处弥漫的情愫的酒香,视而不见。 “终于有独处的时间了。” 风醒低声呢喃,云清净听得怯然,他还从未如此明目张胆过,胸膛内烧得火烫:“我们……去个没有人的地方吧……” 风醒一时心花怒放,连连点头,他原以为仙尊是不喜欢与他亲近的,不然也不会在这一路上如此避讳。 他也总在笑话自己。 明明都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互通心意,眼下反倒连半刻的疏远也等不起了。 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好似尖锐的细针,一旦扎进心里,他就会在这种刺痛中胡思乱想。 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还是跟以前一样,他太害怕得而复失了,害怕到满腔的私心覆水难收。 可云清净并不知晓他心中搅动的狂澜,只顾天真地安慰他,应和他的亲昵。 云清净对灵荡峰更熟悉,正欲带风醒去个可以独处的僻静地,奈何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匆匆赶来的陈清风。 “风公子!”陈清风是为寻风醒而来,没想到又和云清净打了个照面,“云师兄也在啊……” 风云二人:“……” 云清净双颊的红晕瞬间冻成铁青色,气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没去睡觉!” 陈清风知道这位云师兄是个一点就燃的,也不去鸡蛋碰石头,越过他,热忱地看向风醒:“方才收拾客屋的时候就觉得屋子太小,是住不下风公子和霍堂主两个人的,大伙儿听说之后便让我来问问,风公子愿意去咱们的通铺将就一晚么?其实,许多师兄弟们都挺想念你的……” 陈清风俯身抱拳,一如在无名崖上初见之时那般热情友善,云清净却更恼了:“通铺……明明自己睡着都挤,现在还多了一个清思,凭什么让客人去住!” “云师兄你的位置不还挺宽敞的么!”陈清风反驳得理直气壮。 自从云清净从哑巴小师弟摇身一变,成了人见人畏的大师兄,睡在他身旁的王清水就悄悄地挪走了,怕自己的不良睡姿会招来杀身之祸,宁可趴在师弟们身上,也不肯回去睡,于是换来了一片海阔天空。 云清净:“……” 云清净只好回头紧盯着风醒,心说,快说你不去!你不想!你不可以! 风醒扶额长叹,又不免觉得好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什么世道啊! ※※※※※※※※※※※※※※※※※※※※ 趁此良机,说一下下——这下半年将进入地狱式生活,每天码字时间从原来的两三个小时压缩到一个小时甚至可能没有,所以一章就会写得更慢了……之前高估自己的手速,存了寥寥几章稿就匆忙开坑,是新手常犯的错误,下一本再也不会了!(我发四……发五……我好five……)不过故事会永远在路上!鞠躬! 第 89 章 夜深,霜寒叶落。 炭盆里“滋啦”一声,最后的一丝火星湮灭其间,月光落进门窗的罅隙,照得一地冷白。 陈清风将新买来的被褥铺平开来,方清思替他掌着烛火,师兄弟们在边上冻得厉害,便裹着各自的被子挤了进来,想讨一些暖意。 陈清风将他们薅开,对墙边坐着的风醒恭敬道:“风公子,来中间歇息吧,这里刚铺了新的褥子,比边上要暖和些。” 风醒冲他莞尔,摆了摆手:“二师兄不必客气,我这人一贯睡得冷清,还是让给其他师兄弟吧。” “好好好!“王清水连声应和,立刻向前翻滚两周半,没良心地钻进了被窝,鸠占鹊巢,一点儿没客气,“瞧瞧人家风公子!人俊心善!都学着点啊!” 云清净冷眼啐道:“马屁精。” 清思匆忙起身将烛台拿远些,生怕这位三师兄一记跳蚤蹬腿就踹出一场大火来。 陈清风本想再礼让几句,可身边这一帮师弟全都瑟缩在被窝里,快蜷成一个个肉粽,手脚搓得刷刷响,瞧上去可怜巴巴的,陈清风心有不忍,只好就此作罢,自己回到角落里安然睡下。 陈清风一挪开,师弟们便肆无忌惮地挤向中央,胳膊腿横七竖八地绞在一起,亲密无间,王清水左拥右抱,兴奋得讲起了鬼故事。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啊,有一个书生出门游历,来到了一座荒山,由于找不到东西吃,险些要饿死了,结果在半路遇上了一位美貌姑娘……” 王清水的鬼话讲得一惊一乍,有故弄玄虚之嫌,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清思不敢凑上前去细听,转身“呼”地吹熄了蜡烛,将烛台轻放回窗台边,众人倏地寒毛倒竖,越发不敢走神。 清思闷着头来到靠墙的地方——这原先是王清水的位置,后来因为墙边睡了一位凶起来连自己都骂的大师兄,便再也没人敢睡在这儿。 清思初来乍到,少不了被师兄们哄骗,沦落于此,于是胆战心惊地掀开被子,还不忘怯怯地对身边的云清净解释道:“云、云师兄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晚、晚安……” 云清净:“……” 我有这么可怕么! 云清净五官生得清冷,眉宇间总是藏着一股抹不去的桀骜,丝毫也不平易近人,即便有心示好,在这满屋子昏黄的烛光里,神情也始终是冷冽的。 云清净掐住眉心,没有答话,清思不敢多嘴,端正地躺进褥子里,一翻身,就入了梦乡。 小师弟轻微匀称的呼吸声被中间的鬼故事大会压得丁点不剩,云清净耳畔全是你吃我、我吃你,最后还来个人鬼情未了的烂俗戏码,一头叽叽喳喳闹得欢腾,一头却只有孤芳自赏。 风醒安静地躺在他身侧,酝酿片刻,实在放不下之前被挑起的亲/热念头,于是趁着被褥之便,伸手环住了云清净的腰—— “嘶……”云清净猛然一颤,险些惊动了身旁的清思,好在清思睡得深,只是无意识地抓了抓脸。 云清净慎之又慎地侧过脸来,黑暗中并看不清他窘迫的神情,只听得低低的埋怨道:“你……松开……都怪你!过来凑什么热闹!” 腰间环得更紧,云清净想推开,这人又将计就计地缠住他的手,暖在一处。 “热闹些……不好么?”风醒覆过身子将他锁在怀中,仗着有夜色襄助,胆大妄为地蹭上云清净的脸,狎昵又缠绵,旁若无人。 越危险,越挑衅。 方才是这样,眼下还是这样。 “仙尊不是最喜欢热闹了么?” 云清净不敢跟这疯子比谁脸皮厚,只好将呼吸都克制在喉咙里,唯恐动静大了些,露出马脚来,可脑袋却昏昏沉沉不听话,转眼间竟翻江倒海,撞得满眼混沌。 “强词夺理……” 藏在被褥里的手,不自觉地,十指相扣,指尖还贪婪地汲取着彼此的温热。 面对这份亲昵,云清净还是愿意回应的,起码方才想找个无人之地与这疯子独处时,既是心甘情愿,也是心向往之——只不过半路出了岔子,两人都招架不住灵荡峰这一贯让人“盛情难却”的本事,便从独处,变成了偷偷独处。 被挑拨的念头兀自在暗处越烧越旺,逐渐向衣衫里探去—— “……结果那美貌姑娘是个怨鬼!与书生私定终身之后,找机会把书生的心挖出来吃啦!” “妈呀!太吓人了!” “啊啊啊啊啊……” “呃!”惊呼中夹杂一声闷哼,云清净咬舌咽了回去,四肢被陌生的冲动浸泡着,忍得声音都变了,“……别、别碰!” “抱歉……不是故意的……”风醒在被褥里收敛了些,又低头噙住他纤细的颈,呼吸重得快要榨进肌肤里,随血液奔腾肆虐。 云清净眼看众人意兴阑珊,一哄而散地睡下了,急忙从地动山摇的被窝里腾出手来,将风醒一头撇开,按在墙边,两人的胸膛皆是起伏难平的。 “我们出去……” 云清净努力稳住心智,一半羞惭,一半求饶。 “出去再说。” . 藏书阁灯灭,门外鸟兽夜鸣,旷远寂寥。 苏云开将《千诀录》摆回书架,填补了空缺的位置,一时悲喜交织,故而多耽搁了一会儿,眼看子时将近,他便锁上阁门,打算回屋歇下了。 倏地,脑海里浮现起方才在苍穹殿上发生的事,白姑娘走得决绝,袖袍沾染一片狼籍。 倒茶时失神,倒不像她的性子。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云开近来都在忙着整理旧书的事,此事本不必如此紧迫,只是仙门的中秋拜月会将至,各门派齐聚一堂,共贺佳节,难免会在暗中较量,灵荡峰若拿不出什么过人的本事来,就又会像往年那样,白白遭人家的笑话。 明嘲暗讽,一句不落。 弟子们强颜欢笑,苏云开一边好言安慰,又一边独守自己满目疮痍的心。 他很清楚,少年人鹏程万里,是绝不能拿来随意挫败和打压的。 不归山仙门创立至今,诸峰林立,各有所长,无论是历史流变、气候地貌,还是武功心法、门规门风,灵荡峰都有相关记载,若能编纂在一起,便是集大成的无价之宝。 故此,苏云开才不惜花费重金修缮藏书阁,对旧书加以整理,因不少书卷残缺或朽坏,他不得不四处寻访——当然,与掌门师兄的浪迹天涯相比,不值一提。 这些日子,怕是将她冷落了…… 苏云开如是想着,不免有些愧疚,便径直从自己的寝屋门前掠过,穿过空坝绕去前庭,在靠近山门的小木屋前滞留了脚步。 苏云开正要敲门,屋内的灯倏地灭了,他心弦一紧,只听门闩异动,他下意识藏进暗处,见屋门“吱呀”打开,一个披着雪白风衣的女子快步而出,用兜帽掩住大半张脸,直往山下去了。 是白姑娘。 纵使夜色矇昧,那骨子里透出的清冷和淡漠也是挥之不去的。 苏云开见她形如鬼魅,几步开外就湮没在林雾中,消失不见。 这么晚了,她要去哪儿? 山中弥漫的血腥气还散在夜风里,钻进心脾,一点一滴地腐蚀着。 苏云开从暗处走出,沉默不语。 . 夜风灌入袖袍,云清净瞬间清醒,此时他正与风醒坐在半月坡最深处的一块巨石背后——不是坐在背后,是躲在背后,见不得人似的,心绪不宁。 云清净实在高估了自己,还以为从大通铺里出来,自己还能坦然应对,没想到经过屋里那一番纠缠,两人再独处的时候,竟更像在面壁思过。 “我……”云清净嗫嚅着,心里偷偷琢磨着要如何弥补,要不然干脆就在这石头后面……? 风醒见他浑身忐忑,简直哭笑不得:“仙尊,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你别这样。” 云清净扭过头不敢看他,可怜兮兮道:“那我岂不是又要让你失望了?” 又? 风醒一怔,而后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这一路上别扭的小心思,仙尊并不是察觉不到啊…… 风醒哑然失笑,再往后,实在是笑不过来了,于是悄然凑上前去,伏在云清净肩边:“仙尊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因为这种事就失望了?” “你敢说你没失望?”云清净瞪他。 风醒:“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云清净:“……” 他想,他是有苦衷的。 “即便在蓬莱那样包容的地方,闲言碎语也是有的,遑论人界这么个乌烟瘴气的牢笼,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多了去了,也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云清净沉下眸子,看着两人被月光拖长的影子,“这么多人喜欢你,我不想以后听见有人说你的坏话,坏你的名声,所以才避嫌的……” 就像当初在彩云之海,他满怀憧憬,撷走一枝母亲最爱的云锦花,紧随其后的却是无休止的嘲讽和贬斥,外人的随意嬉闹,伤的却是安分守己的他。 瓣影零落,猩红夺目,他所珍惜的,却被别人无情地踩在了脚下,无奈大开杀戒…… 他不想往事重现,也不愿再见到那个满怀恶念的失控的自己。 嗜血从来都是一件肮脏的事。 他是向往干净的。 风醒瞥见他睫羽下深渊流转,只一瞬,心也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自己哪里有什么名声啊…… “是我糊涂,想得不周,以后不会了,”风醒轻轻将他搂在怀里,“而且……你若不愿,我绝不会强求。” 云清净闻言缓缓抬起眸子,倏地在风醒颊边点了一下。 风醒显得惊喜又茫然。 “我……我没有不愿。”云清净说得怯然,言辞间却是万分笃定,似有什么要呼之欲出,炽烈相迎。 风醒眨了眨眼,脑子里“轰”地乱作一团,故作镇定道:“那也不行。” 云清净登时露出一副老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居然还敢跟我说“不行”的神情。 风醒似笑非笑:“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之后再……” 云清净不解地皱起眉头,蓦地,他的目光从风醒身上挪开,远远投向林间一抹白影。 风醒着实想得过多,耳畔难得浮出一丝绯色,好不容易掩饰下去,他抬眼再看时,云清净的目光已然落在别处。 “是她……”云清净低声喃喃,站起身来,显然是认出了那位白姑娘,只见她足下生风,熟练地绕过盘错的山路,在林雾中渐行渐远。 风醒想起她在苍穹殿上的古怪举动,好奇道:“这位前辈到底什么来头?” “先追再说!”云清净即刻蹬地而起,从半月坡上飞身而下,两人迅速窜入朦胧的林雾,寻着残留的气息追进幽深的山林。 “我来灵荡峰不过一年多,从没和她打过交道,只听师兄弟们说过几次,似乎是很多年前,苏云开见她晕倒在灵荡峰山门外,好心救了回去,此后她便将苏云开看作恩人,一直留在灵荡峰报恩,不过众人早就把她当师母来看了……” “师母?”风醒有些诧异,但一想起那位苏掌门待她的微妙神情,便是见怪不怪了。 此时,眼前弥漫的重雾倏然间流动起来,风云二人顿住脚步,耳畔传来一声铮然长音。 “叮——” “叮——” 似冷铁相撞,震颤肺腑。 云清净瞳孔骤缩,记忆中迅速跳出另一道长音,几乎可以断定是一脉的,“迷音术!” 风醒即刻捏起一个手诀,向上一扬,一道焰电张开细网,将迷音挡在结界外,那些阴魂不散的长音在结界上打出无数漩涡,风醒看着四面八方的涟漪荡开,若有所思:“这种迷音辨不清来向,确实跟贺星璇用的如出一辙。” 林雾飞快肆虐,眼前已然浑浊不清,没有袭击,也没有出路。 他们正被一个幻阵困在其中。 “看来不归山里果真有会使用迷音术的妖魔,正巧被那小混蛋偷师学艺了!”云清净深知迷音术源自蓬莱,便急着要看背后藏着的真面目,于是忿然释出灵力,迎着长音以牙还牙。 天地间霎时被灿烂的蓝光笼罩,风醒顺势收起结界,托着蓝光向四周溢散,岂料回击的灵力转眼就被林雾消融了! 幻阵里全是障眼法,云清净立时收手,唯恐误伤无辜,风醒递了个眼色,云清净便取下腰间的锁妖囊,正欲唤祥瑞出来。 可这只平日聒噪的鸟儿竟破天荒地没有回应,云清净将它强行揪出来的时候,祥瑞已是神智不清,连仙气都变得薄弱。 “祥瑞?祥瑞!……”云清净从未见过它这般模样,只好不停唤它,风醒骈指点在丹顶,红光缠绕,祥瑞仍旧纹丝不动。 云清净眼看风醒撤回指力,又摇了摇头,“好像陷入了沉眠……神识似乎不在此处。” “沉眠?”云清净惶惑地看着手里的祥瑞,本想让这厮飞去天上看看这幻阵是什么情况,眼下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试着送了些仙灵入体,同样寻不见祥瑞的神识——真是奇了怪了,这傻鸟到底浪哪儿去了! 风醒环顾四周,发觉林雾正在缓缓淡去,一弹指,平地掀起狂风,林雾被瞬间搅散,云清净定睛一瞧,他们竟回到了半月坡上! 两人茫然相顾,心有不安。 “此等功力,不容小觑……” 风醒平日里虽自嘲是个没出息的,可他一身魔功毕竟已入化境,鲜少能遇上什么了不得的对手,这幻阵看似平平无奇,却足以困住他和云清净一时半刻,这背后之人算得如此之准,实在很难让人放宽心来。 云清净点了点头,又道:“恐怕和近日来不归山里妖兽横死的事脱不了干系……” 世道无常,终究难觅安宁。 风醒暗自叹息,余光随意一扫,眸底瞬间泛出警觉,他侧过身来,看向不远处。 “苏掌门?” 云清净闻言回头,发觉苏云开正向他们走来:“你怎么来了?” 未等两人将幻阵之事告知,苏云开率先开了口,直奔风醒而去:“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 90 章 言谈间,柔软的月光覆过苏云开微微皱起的眉头,威与礼兼而有之,也不显得咄咄逼人。 既是君子以待,就没必要苦大仇深,风醒如是想,却又不动声色,率先流转目光,瞥了眼身旁的云清净,有试探之意。 “不行,”云清净开口便是无情的回绝,“有什么秘密听不得的?不准借一步说话,也不准为难他。” 苏云开:“……” “唉,怎么说得我像一个穷凶极恶之人似的?”坡上风寒,苏云开瑟瑟缩缩地将双手拢进袖袍,朝两个年轻人凑近了些,并无恶意。 风醒笑得明朗,转身朝苏云开恭谦地一颔首:“苏掌门有话不妨直言。” 苏云开见他空有一双狂狷俊冷的眉眼,骨子里却浸着温文尔雅,言行举止自有一派风度,是假装不来的,不免为自己初遇之时的偏见感到些许惭愧。 他鲜少对谁存有偏见,哪怕是那些在外作威作福的妖魔,降伏之后也竭尽全力平等待之,可风醒此人是他一眼看不穿的,无知,因而生畏。 “当初清净下山,除了寻《千诀录》一事,也为了不归山闹的一场古怪的地动,”苏云开缓缓开了口,“我虽修书一封让他们几个带去江家,可若不归山的地动并非源自人界,我想江盟主也是力有不逮的。” 云清净一时恍然:“所以你是担心那场地动背后有妖魔作祟?” 风醒目光一敛,记忆随之泛起波澜。 苏云开无奈地点点头:“也正是那场地动过后,不归山紧接着出现了群妖迁徙,而后又各处横尸……风公子也莫要怪苏某疑神疑鬼,只是如你这般修为强悍的魔族人,恰在此时现身人界,若不问个清楚明白,苏某实在放心不下。” 云清净听了苏云开的话,竟也有一大丛疑云浮上心头——他知道群妖迁徙的事确因这疯子而起,可仔细一想,前后之事发生得如此“顺理成章”,似乎怎么看也不像偶然。 风醒思忖片刻,厘清了来龙去脉,便坦荡地答:“实不相瞒,魔界就居于不归山底下万丈之深的地方,那日恰逢魔族易主,打起来没轻没重的,这才不慎牵连到不归山。” 苏云开不知为何眉锋一凛:“那……你与这易主之战有何关连么?” “哪儿来这么多拐弯抹角的话?他就是魔界的新主,够清楚明白了么?”云清净一贯没什么耐性,见苏云开这如履薄冰的怂样儿,索性一句话都捅了出来,风醒默然,嘴角挂着无奈的笑。 只一瞬,不亚于五雷轰顶,苏云开愣在原地,神情攀上惊恐。 云清净大剌剌地往前跨出一步,护在风醒身前:“问完没?问完就轮到我问你了!” 苏云开惊得睫羽遽颤,伸出手来指着他身后之人:“他他他他……” “不就是魔君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云清净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你好歹是个仙门的掌门,怎么能这么怂?” 说来也巧,苏云开眼前不多不少两个人,一个坐着魔界的君座,一个又霸占了蓬莱的主座,都不是什么松松软软的正经人。 云清净怀着一颗“我怕说出来吓死你”的悲悯之心,强行阻断了苏云开强盛的好奇心。 苏云开快哭了似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失态:“我我我我……” 云清净也不给他一丝缓和的余地,径直问:“方才我和疯子看见你那位白姑娘下山去了,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她想做什么?” 苏云开还沉浸在惊骇之中,云清净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此雪上加霜一遭,这位掌门已然面色如土,就像做错了什么天大的事。 风醒抚住云清净的肩,也上前一步:“苏掌门勿怪,君不君的名头不过浮云,只是做过的事要认,没做过的自然不认,也当尽力澄清,在那之后我便和仙尊他们离开了不归山,至于山中是否出现了别的有心人,确实与我无关。” 云清净下颚一沉,心底的犹疑和焦灼被逐一化开,而眼前的苏云开却如风中飘摇的片羽,仿佛一旦施力,就要站不住了。 他无力地后撤几步,好一番挣扎劝慰才涣然冰释,遂愧疚地作了个揖:“多谢风公子如实相告,是苏某唐突了。” 风醒淡然回礼,云清净见状如释重负,两人目光欣然相迎,苏云开总算放下心来,又道:“白姑娘的事……待她回来,我亲自问她便是。” 语气清且浅,大有浅尝辄止的意思。 云清净狐疑地望着他,暗道苏云开此人也是个榆木脑袋,倘若那位白姑娘心中有鬼,又怎会对他说实话?想罢,正打算直愣愣地抛出一句质问,风醒悄然捏住云清净的肩,小声规劝道:“好了好了……” 云清净只好咽了回去。 “你们放心,”苏云开终是找回往常温润的神色,只不过夹杂了些许无奈,“白姑娘在灵荡峰上住了这么多年,我很清楚她的脾性和为人,即便她有事瞒着我,想必是有什么苦衷的……清净你既能站出来为风公子说话,也应当能体会我的意思。” 人生在世,知己者贵。 风醒闻之喟然,又怜惜地瞥向身边人,越发感到得来不易。 云清净兀自将苏云开的话在心底绕了个九曲十八弯,最后郑重其事地得出了一个“意思”——坏了!白姑娘还真是师母! 云清净后知后觉,一时追悔莫及,只好拉上身边这疯子溜走了。 . 翌日清晨,云淡天青,苍穹殿前的空坝上已是热闹非凡,陈清风将佩剑立在身后,摆出一派不苟言笑的师兄架子,监督着师弟们练习灵剑诀。 “一!” 众人齐齐扬剑,锋刃拔地而起,闪着白晃晃的亮光。 “二!” 剑气瞬间凝于刃尖,要的是披襟斩棘,一往无前! “三!” …… 剑在手中,各有千秋,陈清风带着师弟们将灵剑诀过了好几遍,众人几乎要酸掉了胳膊。 陈清风又让他们两两对练,不准偷懒,他自己穿梭其间,时不时上前去露几手,以作示范。 云清净躺在屋顶上闭目养神,耳边尽是呼来喝去的嘈杂声,他一翻身,干脆拽过风醒的手捂在耳边。 吹了一夜的风,耳朵冻得僵冷,风醒用温热的掌心替他揉了揉,笑道:“大师兄就是这么偷懒不去晨练的?” 云清净装作听不见,一边享受耳畔的暖意,一边暗中掐了这厮一把,风醒只叹恩将仇报。 此时,苏云开领着霍潇湘从青石板路缓步而出,遥遥指向前方巍峨的苍穹殿,道:“从藏书阁绕过来便是前山了,这就是昨夜待过的苍穹殿,算得上灵荡峰的第二张脸面,见笑见笑。” “苏掌门不必客气,光是藏书阁那一张脸面,就足够令人叹服了。”霍潇湘笑答,他今早在灵荡峰来回逛了几圈,基本上认全了路,心中也妥帖不少。 “见过掌门!” 陈清风率先上前问候,师弟们斗得激烈,无暇顾及,各自嚷嚷得参差不齐,没规没矩,苏云开露出无奈的笑,对霍潇湘叹道:“这帮孩子真是……” 霍潇湘见他们年纪比自己轻不了几岁,却如此朝气蓬勃,难掩钦羡:“挺好的。” “见过霍堂主。”陈清风又恭敬道。 霍潇湘摆摆手:“我与武宗堂已经没有关系了,以后不用这么称呼我。” 陈清风微微顿住,有些茫然,云清净从屋顶上翻身落地,悠闲地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姓霍的,你若考虑拜入灵荡峰,还可以混个师兄来当当,不过只能当老二。” 原本是大师兄但不幸变为二师兄现在还险些要沦为三师兄的陈清风:“……” 霍潇湘嗤笑一声,懒得搭理,他目光一斜,只见不远处的一名弟子手中铁剑生辉,势如破竹,直直朝王清水斩了过去,好似游龙咆哮,力大无穷。 其余师弟纷纷停下了各自的练习,崇拜地看着两位师兄相斗。 “嗬!老四你还真敢下重手!”王清水被清诚逼得连连败退,两柄铁剑在耳畔砸得“咣当”直响,仿佛碎进了心窝子,扰得王清水忐忑不安,脚下步伐快乱作一团。 陈清风见了直呼:“别打了!点到为止!” “止什么止!打完再说!”王清水好歹是灵荡峰的三师兄,若当场被师弟扫了颜面,那好不容易树起来的师兄之名便会荡然无存,他厉声吼出一句,给自己壮壮气势,摆正了态度,勉强在劣势中调整了气息。 清诚是个硬骨头,常常撞破头了也不喊一声疼,一动手就跟不要命似的,蛮横相抗,不止不休,乃是所有弟子中与云清净风格最相近的,王清水转眼又被他粗暴的剑意压弯了腰,吃力地回挡。 云清净连连叫好:“清诚!漂亮!赢了你就是老三了!” “云师兄!你就别跟着胡闹了!”陈清风急得两眼发黑。 苏云开没想到这帮孩子胜负心极重,在外人面前斗得如此狼狈,总归有些失礼,岂料身旁的霍潇湘看得极为入神,只一瞬,听他脱口道:“别躲!往下探!” 王清水别无他法,手腕一折,将剑锋划至清诚腰间,剑气直逼双膝,清诚连忙撤回刺剑,屈身后退,王清水勉强摆脱钳制,此时又听得霍潇湘道:“攻后面!用假式!” 王清水如有神助,倏地开了窍,脚步虚挪至清诚身后,剑意瞬间拖出。清诚瞥见剑影,迅速反剑相挡,不料剑影一过,空空如也,王清水以肘重击在他肩胛骨上,清诚当即扑了个踉跄。 “再攻!”霍潇湘说得决绝。 清诚闻言先行背过身去以防覆辙重蹈,王清水也不挪动步子,直接一剑横打在清诚背后,故技重施,清诚终是败下阵来,急喘着求饶。 “认输认输……还是三师兄你厉害!”清诚忙抄起水壶灌了一口。 王清水顿时欣喜若狂,哈喇子流一地似的跑上前来,冲霍潇湘谄媚道:“霍魁首!你可真是神仙!不然你来教教我们大伙儿吧!” 王清水不知道霍潇湘武功尽废的事,嘴边儿没个把门的,云清净闻言急忙踹了他一脚:“教什么教!苏云开教给你们的都学会了吗!还想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风醒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旁,笑道:“仙尊,这句话不是这么用的……” “你管我!” 苏云开也似大开眼界,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忙将方才的打斗在脑子里手忙脚乱地拆了几遍,又将前因后果细嚼慢咽,这才稍微弄明白了些。 只此一次,他便切身体会到,武宗并非浪得虚名,乃是真正集天下之大成的宗师之门。 “这……这究竟是如何办到的!”陈清风觉得不可思议。 霍潇湘不过是老毛病犯了,下意识训了几句,本想悄无声息地带过,可眼下众人都用炽热的目光裹着他,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略显尴尬。 “从小训得多了,不过是熟能生巧,况且武学之道乃是有规律的,世人常说的‘见招拆招’,其实就是在玩弄规律,包括创立新的招式,也是在举一反三,万变不离其宗。” “哇哦——” 霍潇湘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解释清楚,反正不管他说什么,众人皆是一阵惊呼,五体投地。 苏云开深有感触,激动得眸眼里亮出了无数精光:“如此说来,但凡任何人使出任何招式,霍少侠都能解出其中的门道?” 霍潇湘有些为难,他想说事实并没有苏云开说得这么夸张,倘若以灵力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来幻化招式,或是无声无息地用意念相抗,则显然不在他的认知之内。 比如云清净,一身武功便可一分为二,一部分归于传统剑术,另一部分则像雾里看花,幻象似的,超脱凡俗,霍潇湘尚且看得半懂不懂。可若是风醒动起手来,霍潇湘就完全看不明白,甘拜下风。 可他不确定如此举例,会否将这二位仁兄的身份暴露出来……不等霍潇湘酝酿充分,苏云开以为他默认了,一把握住他的手,喜形于色:“霍宗师!” 霍潇湘:“???” 云清净:“???” 风醒:“……” 众弟子:“哇哦——” 苏云开紧握不放,目光诚挚火热,拽着霍潇湘转回了去藏书阁的路:“霍宗师,苏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霍宗师能不吝赐教。” 霍潇湘脚步僵硬,全然懵了。 “苏、苏掌门言重了…我冒昧来此…若有帮得上忙的…自会全力以赴……” “帮得上!帮得上!苏某近日在整理藏书阁内的古籍,想要编纂一本仙门大全,里面有不少有关武功心法的东西,苏某底子浅薄狭仄,正看得头疼,正好霍宗师你来了……” 两人渐行渐远,身影掩映在苍黄林叶背后,徒留满地风声。 . 陈清风许久未见掌门如此高兴,一时欣慰不已,赶紧转身张罗道:“别闹了!继续晨练!” 弟子们像是受了鼓舞,热血贲张,操持着剑“唰唰唰”地比划起来,清诚也赖上了王清水,誓要学会方才霍潇湘指点的东西,最好都烂进肚子里。 云清净顾盼而笑,低声嘲道:“还是有那么点出息的嘛!” “这下仙尊可安心了?”风醒知他离开天鸿城后,一直担忧霍潇湘的处境,如今嬉闹过后,倒误打误撞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云清净不肯承认自己对那姓霍的留有关切,悻悻地哼了一声。 “你们的掌门呢?”青石路上,一道清丽的女声冷然响起。 云清净警惕地望了过去,只见白姑娘端着一碗清粥,自台阶踏了上来,每一步都走得轻盈端庄,目光里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不得不用压迫性的语气询问着。 陈清风也惧于她的威仪,正是忐忑,一旁的王清水不知死活地起哄道:“师母又给掌门熬粥啦?不过师母您还是晚些再来吧,掌门现在正快活着呢!”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连云清净都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生怕下一刻就刮起了腥风血雨。 陈清风忙道:“白姑娘别听三师弟胡说,掌门刚刚往藏书阁去了。” 白姑娘不动声色,眼神淡然扫过云清净和风醒,遂朝他们走了过去。每靠近一步,云清净都觉得心弦绷得更紧了,撕扯着,就快断裂。 “既是如此,这粥就送给客人吧。”白姑娘站定,清寒的冷香扑面而来,风醒亦是有所警觉,垂眸望着碗里稠淡适宜的白粥,精瘦细碎的肉沫掺入米香,看上去还算可口,他没有应允,只是伸手去拿—— “嘭!” 云清净太过焦虑,心弦骤然断裂,下意识一掌劈了过去,白姑娘撤力躲闪,风醒还未接住清粥,那碗便被无情掀翻在地,汤水四处飞溅。 师兄弟们赫然顿住,怯怯地看向此处,陈清风眼看闯祸,急匆匆赶了过来:“云师兄你……!” 那一瞬,连云清净自己都没有料到,每一寸危险逼近的念头都刺得他头皮发麻。 云清净自知失控冒犯,还没来得及解释几句,白姑娘眸光一寒,当即抽走陈清风手里的剑,呼啸斩来! 风醒牙关一紧,迅速推开云清净,那铁剑便“嗤”的一声从他的肩膀贯穿! 白刀进,红刃出。 白姑娘斜睨着他,手腕无情翻转,剑尖在风醒肩骨里狠辣地一搅动,风醒忿然推出一掌,剑尖拔了出来,带出无数血花! “疯子!!!!!” 风醒忍得舌尖都被咬破,未发一言,云清净已然挥出灵剑回击上去,只见蓝光爆裂,白姑娘蹬地而起,那勃然大怒的剑意穷追不舍,她横剑相抗,丝毫不似平日那弱不禁风的模样! 众人见天上打得火花四溅,卷起飞沙走石,紧接着,另一道白光从林间飞夺而去,剑意清冽,刚柔并济,将两人强行分开! 只见苏云开束发微乱,一记君子剑横贯于空,白光浓烈,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住手!” 白姑娘很是听话,转手就将剑抛回给了陈清风,云清净也不甘地散去灵剑,飞奔至风醒身边,看见肩上肆虐的伤,觉得刺眼无比。 “你为何伤他!” 白姑娘漠然道:“是你先动手的,他受伤也是因为你。” “你!”云清净恨得牙痒,风醒被肩骨碎裂的疼痛逼得眼眶发红,只能默默注视着这名白衣女子,满是质疑和嫌恶,随后,他复杂的目光移向了苏云开。 “苏掌门。”风醒有意提醒他。 苏云开本是因为忘了一件事才折返回来,没想到遇上这么一出,他深知昨天晚上的事也是躲不过去的——直至此刻,他手中的君子剑倏地失去光泽,颓然垂落。 霍潇湘还怵在林间小路上,反复回想方才两人持剑相斗的情形,不禁陷入沉思…… 第 91 章 “清风,”苏云开嗫嚅着开了口,努力维系着心平气和的模样,“先把风公子扶进苍穹殿里……处理一下伤口。” “遵命!”陈清风见气氛凝重,不敢有所耽搁,可云清净却将他的手从风醒身上撇开,死活不让他碰,眼尾挂着狠戾的红,直冲前方道:“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就这么算了么!” 苏云开知他怒火未息,只得耷下眉头,尽力解释道:“清净你别误会,我只是担心风公子他……” “伤人的分明是我,你们这一唱一和地对恩公咄咄相逼,又算什么意思?”白姑娘素眸微张,眼神释出万千细刃,丝毫不加掩饰。 “白姑娘!”苏云开顾首顾不上尾,来回焦灼,“你、你也少说几句……” 云清净从未遇上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回驳道:“还不是因为你是苏云开的人!不然谁跟你客气!” 苏云开猝然一惊,耳根没出息地晕开了一圈绯色:“清净你……别胡说!什么我的……” 白姑娘亦是不卑不亢,步步向前:“客气?我方才可有任何不客气?你先动手,所以我还你一击,此乃公平,可你身边这位非要惺惺作态地维护你,这才被我误伤。倘若你不躲,他也不护你,我这一剑就能刺中你,那我们自然就扯平了,又怎会任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在这里如此嚣张?” 苏云开默然扶额,叹无可叹。 云清净剑拔弩张的气势有刹那的动摇,方才这番话显然将他绕晕了,这女人怎么回事! 风醒从未听过这般生硬的“公平”之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回堵的话,再一瞥,身旁凑热闹的师兄弟们正看戏看得快活,似乎早在意料之中。 苏云开终又站了出来,对着白姑娘既是叹息,又有埋怨,可打心眼儿里却是叹也叹不得,怨也怨不得,最后只能怯怯地嗔怪道:“白姑娘你……唉,风公子他怎么说也是灵荡峰的贵客,清净更是灵荡峰的大师兄,你到底是个长辈,无论如何也不该动手的。” 白姑娘蛾眉微蹙:“你在责怪我?” 苏云开握着剑,无所适从,他自认在处理这种问题上毫无天赋,总天真地盼着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可世事盘根错节,根本容不下两全。 “我、我哪有……”苏云开答得卑微,“你莫非忘了,我以前同你说过,人情世故并不是简单的一报还一报、一心换一心就能解释清楚的,长幼尊卑,善恶恩仇,世人定下这诸多规矩,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什么道理?” “就拿方才的事来说,纵使清净他有错在先,你也得先听听他作何解释,若真是他莽撞,你作为长辈训斥他几句便是,清净他也不是个骄纵无理的人,你若与他好好说上几句,便不会闹成这样,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 云清净彻底听不明白了,怒火凭空烧着,烧得乏力,便不情不愿地敛去了凶光,转而回头关切起风醒淌血的肩——他知道这疯子有血肉愈合的本事,可此番伤及筋骨,绝非草率地覆上一层就能好的,其间的痛苦可想而知…… 风醒悄然抚住他的手,一笑了之,余光还警惕地落在前方。他越是听苏云开在此振振有词,便越是对这位白姑娘感到好奇——雾中花,水中月,好看是好看,却是浮于尘世之外的。 白姑娘听得有些厌倦,凛冽的目光片刻黯淡,稍显失望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苏云开心有余悸,又不敢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有任何犹豫,当即笃定地颔首,目光坚若磐石。 “好。”白姑娘面不改色,视线移向云清净,“今日之事若想有个交代,简单——” 她蓦然抓过苏云开低垂的剑尖,决绝地刺进了自己的肩头! 锋利的剑刃割伤了纤白的手掌,鲜血从指间缓缓淌出。 “如此,两不相欠。” “白姑娘!”苏云开大惊失色,匆忙将剑撤了回来,众人更是心下悚然,纷纷看傻了眼。 只见白姑娘一声不吭,脸上还残留着狠绝,她平静地捂住流血的患处,兀自转身离去。 剑上滑落一滴艳稠的血,融进泥里,四周鸦雀无声,静得让人汗毛倒竖。 云清净骤然失语,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风醒亦是陷入凝默,心中惴惴不安,良久过后才道:“抱歉,苏掌门,没想到事情会……” “哪里,该道歉的人是我才对,”苏云开握剑的手僵直了片刻,徐徐用袖袍将剑上的血迹拭去,才肯收入鞘中,满是无可奈何,“她就是这个性子……是我疏忽了。” 未等风醒再说什么,苏云开复又露出璞玉般的笑,不想让气氛变得太过难堪。 . 苏云开张罗着弟子们各归各位,又亲自送风醒去苍穹殿,替他悉心处理肩伤,忙前忙后,跟个击不垮的不倒翁似的。 云清净只能在旁打打下手,有口难言。 不知为何,他觉得有愧于苏云开。 自己在这灵荡峰放肆了一年半载,天天拆完东墙拆西墙,总不让人省心,可苏云开此人始终软得像团棉花,裹着你,护着你,反倒让自己被人揉得狼狈。 苏云开扔掉沾血的棉布,手浸在水里泡了泡,就着水面整理凌乱的仪容,忽又抬起头来:“对了,过段时日便是仙门的中秋拜月会,清净你若暂时不愿回蓬莱去,可趁那几日去各处逛逛,正好能赶上不归山最热闹的时候,散散心总归是好的。” 云清净蹲坐在地,觉得自己这个游手好闲的“大师兄”当得有些难堪:“我看陈清风他们近来都在来来回回地整理旧书,也分个差事给我吧。” 苏云开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手上全是细茧,他欣然一笑,眼角还不深不浅地刻出几条皱纹来:“那风公子呢?你不多陪陪他?” 苏云开有意看向风醒,云清净急忙摆手:“谁管他!他整日来去逍遥的,一刻也闲不住!” 风醒:“……” “好,”苏云开展颜笑道,“方才我还在与霍宗师说,想要将藏书阁交予他看管,既是如此,那清净你得空了就去藏书阁扫扫吧……嘶,差点忘了霍宗师还等着呢!” 苏云开猛地一敲脑袋,紧赶慢赶地出了苍穹殿,云清净莫名其妙地被他派去给那姓霍的打扫地盘,心里一顿窝火——就不该开这个口! 他没好气地站起身来,掸去身上的灰,孰料苏云开又急切地折返回来:“瞧我这脑子,又忘了一件事!清风!哦,清风不在这儿!” 苏云开迈着碎步一溜烟儿下了台阶,冲空坝上呼道:“清风!藏书阁的钥匙是不是放你那儿了?” “啊……在呢!” 师徒俩遥相呼应,云清净却是无言以对,不免怀疑起苏云开究竟是如何当上这个掌门的。 苏云开方才本是因忘带藏书阁的钥匙才调转回来,不曾想他们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还非要争个你死我活。 他好不容易息事宁人,眼下又拿回了钥匙,霎时间落得一身轻松,便欣喜地奔着林间久候的霍潇湘去了。 笨头笨脑,乐天安命。 风醒趁云清净的心思还飘在门外,独自艰难地活动着肩臂,针刺似的痛沁入骨髓,他不动声色,只是极为厌倦,悄然提息运气,想让患处愈合得快些。 云清净总算回过神来,转而坐在风醒身畔,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你……还疼吗?” 风醒凝视着他,不自觉地又凑近了些,厚脸皮道:“仙尊要是肯亲我一下,兴许就不疼了。” 云清净一怔,心虚地瞟了眼周围,竟也没骂他不正经,反而飞快地俯过脸去,衔住柔软,还自顾自地闭上了眼。 风醒本是说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瞬间成真,转眼间心旌荡漾,朝他倾覆过去,云清净怕碰到伤处,温存了须臾便分开。 “现在好些了么?”云清净问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做得不好。 风醒意犹未尽,遂冲着云清净耍赖道:“好像更疼了……仙尊再亲亲我。” 云清净:“……” 不巧的是,苍穹殿里正放着一尊魁伟的神像,它怒目圆睁,傲然睥睨,格外破坏气氛。 云清净越是深陷旖旎,越觉得背后发虚,于是怯然将风醒推开,低声抱怨道:“那女人下手这么狠,伤到了筋骨,哪是亲一下就能好的……” 风醒抿着唇,笑意更深:“放心,骨肉都是能重塑的,区区一剑,伤不了我。” 见云清净一脸狐疑,风醒又淡然补了一句:“别人做不到,我却可以。” 相视间,眸底的沧桑被连绵的情意掩藏,云清净只好讷讷地一点头。 . 灵荡峰晨练结束,众弟子都累脱了皮,精疲力竭地攀上苍穹殿的台阶,三三两两地坐在门口休息。 陈清风特来关切几句,风醒笑着将他们打发,云清净也紧忙敛去眼里的迷情,佯装正经。 趁着闲暇,风醒便好奇道:“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苏掌门和那位白姑娘……究竟是何关系?” 弟子们本是各歇各的,闻言立刻装模作样地围拢过来,八卦的眼神胡乱瞟着,也没人敢搭话,陈清风脸红地挠挠头:“这……” “我们都叫师母了,还能是什么关系!”王清水浇了整整一盆水,冲淡了满头的大汗。 苏云开不喜向他人施压,故而不让弟子们唤他“师父”,于是陈清风这帮“清”字辈的弟子就整日将一个干巴巴的“掌门”挂在嘴边,但传道授业解惑之事,苏云开从未有过缺漏,乃是实实在在的人师。 清念拿着药膏涂抹打得青紫的胳膊,嘟囔道:“不过有件事很奇怪,不仅我们,连掌门都不知道师母到底叫什么名字,而且师母也不跟掌门住在一起啊!” “那你们这白姑娘是怎么叫出来的?”云清净听得有些糊涂。 王清水大剌剌地坐了过来,煞有介事道:“这又什么不明白的?你看,师母她肤白性子也冷,穿的衣服还都是白惨惨的,只能叫她白姑娘咯!至于为什么不跟掌门一起住……没有明媒正娶,住一起会败坏风气的!” 众人:“……” “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掌门和白姑娘都是高洁之人,若真是彼此倾慕,又何必在意住没住一起?”陈清风抬手扫过王清水鸡窝似的头发,这三师兄左右躲闪起来,狼狈不堪,其余弟子哈哈大笑,清念趁机捉弄道:“还能想什么?当然是想黛娘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清水这城墙似的厚脸皮,竟也唰地红了个透:“你们这群兔崽子!都敢调侃起三师兄我了!” 陈清风皱着眉:“什么黛娘?” “没、没有!别听他们胡说!” 风醒暗暗忖度起来,云清净见他心神不宁,忙问:“你该不是怀疑白姑娘跟不归山妖魔被滥杀的事有关吧?” 风醒面露难色,不置可否。 “她的身手确实不俗,可她来灵荡峰这么多年,要滥杀早就滥杀了,难不成忽然心性大改了么?”云清净想不出合理的解释,风醒也说不明白。 风醒向来敏感,但凡所见所闻有一丁点的违和,就足以让他耿耿于怀,昨晚那位白姑娘在苍穹殿内的举止确有古怪,可具体什么他也答不上来。 或许正如之前苏云开忌惮他一样,那位白衣女子也是如此令人琢磨不透,才始终让人放心不下…… 只一瞬,想得乏了,好似从他来到人界起,那一根时刻紧绷,百炼成钢的心弦终于有所松动,风醒低头揉着酸涩的眉心,难得糊涂。 殿外弥漫着通天的妖气,重得快让人嗅觉失灵,几乎是火上浇油,让人坐立难安。 云清净见他如此模样,隐隐叹息一声,这疯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得清闲二字啊…… ※※※※※※※※※※※※※※※※※※※※ 噗,国庆踩点失败了……orz 但是还是要爱我中华!!七十华诞!!不忘初心!!砥砺前行!!(咆哮发言) 第 92 章 流水般的日子,转瞬即逝。 斜晖落在藏书阁外,映得一地错错切切的影子,阁门悄然掩上,苏云开抖擞袖袍,将钥匙挂回了腰间,独自沿着青石板路渐行渐远。 他没有回寝屋,绕去了山门后的那间小木屋,没走几步,忽然停了。 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去,半月坡被乌青色的天幕笼照,逆着光,一抹剪影岿然屹立,长发随风翻飞,四周寂寥,唯有风声喧嚣。 “坡上风凉,怎么不进屋里?”苏云开寻着那道身影前去。 白姑娘摩挲着指尖,没有答话,凉风透进她薄薄的衣裳里,连肩上纱布渗的血都板结了。 苏云开没有多想,褪下外衣,转而替她披上:“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 “没有。”白姑娘眺望远处落入幽寂的不归山,飞鸟暮归,风过山林,扫起一阵叶浪。 “我在想你说的话。” 人间世,世间人。 苏云开淡然笑道:“以前说了那么多次,你也想了这么多次,不都没有弄明白么?” 白姑娘斜过眼来看他,暮色照进瞳孔,眸色极淡:“不是不明白,是不认同。” 苏云开一哂:“不认同也好,懂得多了,自然就陷进去了,世故如囚笼,能逃则逃。” “你能这么说,不也是打心底里不认同的么?”白姑娘依旧问得犀利。 苏云开笑得无可奈何:“你啊,又拐着弯儿地想把我套进你的话里去……这人懂得越多,便越能轻松斡旋,再上一层境界,则成了知世故而不世故。” 白姑娘默然,狐疑却又迷惘。 “白姑娘?”苏云开见她不吭声,唤道。 白姑娘睫羽微颤,掩住眸底晦涩的光,忽然开口道:“叫我婉霜就行了……” 苏云开一怔,只听她微微一顿,又道:“只许你一个人这么叫。” “婉霜?”苏云开两颊发热,有些摸不着头脑——清婉绝尘,傲雪欺霜,倒是极为衬她。 “你……记得自己以前的事了?” 苏云开将她带回灵荡峰时,她的话很少,对旁人爱答不理,开口不超过两句,问及她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时,她也从不答话,清傲至极,苏云开只当她心中有伤,或是忘了什么,此后便不再过问。 “一直都记得,只是不想告诉旁人。”今日突然变得坦诚了。 苏云开怵然望着她,心中霎时一暖。 他不是旁人。 日头没落,夜色从天边淌来,一片漆黑,没什么可看,白姑娘回过身去,紧绷的脸色久违地松弛下来,语气里勉强添了几分人情味:“吃晚饭了么?” 苏云开赧然,摇了摇头。 两人相携回到木屋,白姑娘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烛,苏云开见屋门漏风,说要差几个弟子过来修补,白姑娘应了声“好”,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沓银票,塞给了苏云开。 苏云开登时露出一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多钱了”的模样,怂巴巴地捏着银票一角:“这……这都是哪里来的!” “恩公不必知道钱从哪里来,只需明白这些钱都是给恩公你的就够了。”白姑娘答得平静,自如地坐下,熟练地拿起筷子给苏云开夹菜。 苏云开:“……” “太、太多了!”苏云开忙将银票递回去,却遭了白姑娘一记横眼。 “恩公近来不都在各处破费么?拜月会将至,要撑着这座灵荡峰,钱财总是需要的,”白姑娘很是坚决,“况且我在此地白白待了二十年,这点身外之物,不算什么。” 苏云开百般无奈,只好收下,他将银票平整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多谢……” 他本想试着唤她“婉霜”,可怎么都开不了口,毕竟要想改去叫惯了二十年的“白姑娘”,并非易事,况且直呼其名,亲昵意味极重,苏云开不免觉得有愧。 不惑之年,倒是被他过得惶惑极了。 白姑娘瞥见他腰间挂着的藏书阁的钥匙,手中的筷子凝滞片刻,又自顾自地夹起菜来:“那两位客人都安顿好了?” 苏云开也动了碗筷:“嗯,霍宗师说他要整理的旧籍太多,干脆就住在藏书阁了,正好将客屋挪出来给风公子,如此胸怀,实在是令人钦佩,反倒是我,没什么用处,不仅要麻烦人家,还给不了个舒适的住处。” 白姑娘神情骤然一冷,敷衍地遮掩过去:“这么一来,藏书阁不仅有独一份的钥匙,现在还有人看管,堪比铜墙铁壁,应是不会有什么差池了。” “藏书阁到底是灵荡峰的命根子,自是要好好护着,否则待我今后去了地下,没法跟师父他们交代。”苏云开随口一说,嘴角挂着浅笑。 白姑娘冷着眼:“那你自己呢?” “我?”苏云开自嘲地摇摇头,“我当初临危受命,担下了这个掌门,要是做得不好,坏的就不只是苏云开这个名字了,连同灵荡峰都是要受牵连的,好在反过来也说得通,要是我做得好了,灵荡峰自然就好了,那我也跟着扬眉吐气了。” “所以恩公这些年处处装好人,任劳任怨,混出个仙门第一君子‘上善若水’的名头,怎么也没见灵荡峰跻身不归山中峰之首的位置?” 苏云开:“……” 实话可以不必实说的。 “伪君子。”白姑娘斜睨他,一点儿情面没留,苏云开彻底笑不出来了。 白姑娘瞥见他袖袍上的血污,无心进食,催着他换下来,要亲自浣洗干净,苏云开担忧她肩上的伤,白姑娘却一贯地口无遮拦道:“恩公那把倚泽剑,连刃面都是钝的,切菜都切不齐整,伤得了什么?” 苏云开:“……” 这把佩剑乃是早年掌门师兄送给他的见面礼,说是“剑如其人”,如今在白姑娘口中变得比菜刀还不如,那么自己的形象可想而知…… 苏云开深受挫败,吃完饭便灰溜溜地离开了,白姑娘站在屋前目送他,竟是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冰冷的指尖从嘴角恍惚地划过,笑容也逐渐冷却。 入夜,木屋又是空无一人。 . 月落日升,新昼来临。 云清净打了个哈欠,攥着鸡毛掸子在藏书阁里煞有介事地打扫起来。 灯油早就燃尽了,霍潇湘还全神贯注地倚在案边,一手比对着秘籍里的文述,一手蘸着墨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云清净瞟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认真……” 霍潇湘搁下笔,目不斜视,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困。” 云清净:“……” 昨夜愣是被那疯子以受伤了行动不便的名义拖去了客屋,还枕着他睡了一晚上,没心没肺,自个儿倒是睡得香甜,唯有云清净憋闷得难受,被一身气血冲得两头大,生怕睡着了会碰到这疯子的肩伤,于是一晚上都忐忑难安,根本合不了眼。 “醒兄呢?他今日可与我约好要喝酒的。”霍潇湘勉强抬起眼来看他。 “那我劝你别等了,他一早就出山门闲逛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闲逛?”霍潇湘一挑眉,“恐怕是醒兄放心不下妖魔滥杀的事,到山林里找线索去了吧。” 云清净:“……” 就你懂得多! 霍潇湘将书掩上,起身帮云清净从阁外打了盆水进来,难得关切道:“你没事吧?我看昨日你与那位前辈打得眼红,别一闭眼又晕了啊!” “……”云清净故意将抹布扬起来,溅了霍潇湘一脸水。 三岁孩童都不齿的行径。 霍潇湘好心喂了狗,无奈回到案边,继续画他的招式图,云清净这才道:“没听说过什么叫今非昔比么?如今整个灵荡峰上也就苏云开一个人能和我过过招,其他人……想都别想!” “我当时在底下看见你和那位前辈的过招了……”霍潇湘欲言又止。 云清净知道他“神通广大”,一时心痒,忍不住凑了过去:“你、你看出什么了?” 霍潇湘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云清净便没好气道:“爱说说,不说拉倒,反正是疯子怀疑她,又不是我。” 霍潇湘见惯他的口是心非,笑道:“真想听?” 云清净悄然拧住手里的抹布,故意翻了个白眼:“我不想听。” 霍潇湘:“……” “不听我也要说,”霍潇湘就要和他对着干,忽地神情整肃,“那位前辈使的好像不是你们灵荡峰正统的灵剑诀,招法高深莫测,总觉得……” “你这不是废话么?”云清净颇为不屑,“她来灵荡峰的时候岁数也不小了,说不定还留着以前的身手呢,而且苏云开他自己又创了些杂七杂八的剑法,教给她了也不稀奇。” 霍潇湘不理,又接着道:“你听我说完,我总觉得她运招的风格……和你很像。” 藏书阁登时落入沉寂,晨曦透过窗棂洒落一地,万千尘埃,纷纷扬扬。 云清净凝视这束浑浊的光,觉得看不通透:“我跟她都是灵荡峰的人,相像一些很正常……高手都是这样!” 霍潇湘禁不住嗤笑一声,也不再扰他,安心埋头读书。 云清净不再细想,将书架上厚重的典籍都逐一搬了下来,灰尘簌簌地扑腾起来,他匆忙躲开:“苏云开也真是的,这些书比他自己的岁数都大,平日又不看,打扫了有何用——” “书中自有黄金屋。” 阁外传来温润的嗓音,直入心扉。 霍潇湘忙站起身,恭声道:“苏掌门。” 苏云开步子迈得潇洒自如,满面春风洋溢,一入藏书阁,仿佛自有万丈光芒,衬得周遭光鲜明亮。 云清净差点咬着舌头,仓促间,抬脚绊倒了一摞书,苏云开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来扶住,奈何云清净手里还有几本庞然大物,重心一歪,便也飞了出去。 “哗啦!” 典籍四散在地,书页凌乱地翻动起来,几封信笺不知从何处滑落,飘飘然落在跟前,云清净自觉失手,正惭愧,目光却被信笺上的字狠狠刺痛了—— 云霄。 只一瞬,那些曾经陌生的记忆瓢泼落下,重击心门,四野震颤。 云清净眼底潮涌,看着那一笔一画,潦草却形神不灭,霎那间哽住了喉咙。 苏云开好不容易扶正手里的书,又赶紧转身收拾这一地的狼狈,安慰道:“无妨,无妨,捡起来就是,我还险些要忘了这里面有掌门师兄的信……” “爹……” 苏云开手一顿,茫然地抬起头来。 云清净俯下身来,捡起一封陈年旧信,看着那熟悉却无比陌生的名字,当年那场血雨纷飞下自刎而死的身影,又不可遏制地浮现眼前,不再飞逝,不再模糊,清楚到那人不可一世的容颜上,每一滴血都数得尽、记得深。 记忆里那把横在颈前的铁剑,还是如此平平无奇,偏偏镌刻的云纹赫然夺目,倏地,星宫蓝玉像是有所感应,发出微弱的,拼命要洞穿岁月的光。 这本是陌生的记忆,却能将久别重逢的震撼感,凭借相承的血脉,全都融给了他。 于是,指尖像是着了火,一封信拿得颤颤巍巍。 “你适才叫了声什么?”苏云开缓缓起身,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清净忍住心底翻涌的情绪,颤声道:“云霄……是我爹……” 苏云开当即哑然。 第 93 章 ——“你叫什么?” 刹那失神,耳畔传来邈远旧音。 记忆中那人丰神俊朗,笑起来桀骜不拘,背上背着一筐破书箧,右手却卷着一张华贵的蓝玉古琴,七弦,琴身刻着“烟罗”二字。 是个云游浪子。 “问你话呢!你叫什么?”那人一扬下巴,他面前约莫十五六岁的仙门子弟才惶惑地拜了两拜。 “苏、苏云开……” 就在一炷香前,不归山结束了一场盛大的妖魔猎杀,众仙门大显神通,打了个痛快——这也是苏云开第一次独自带领师弟们在山林里扫荡,他从未应付过大场面,霎时间被刺鼻的妖魔气和浓郁的血腥味冲得头昏脑涨。 “云开师兄!身后——!”一名师弟飞身跃上高树,俯首高呼,只见一条巨硕的蟒精潜伏在丛林里,猛地跳出来扑向苏云开! 千钧一发之际,那人从天而降,指尖生风,横扫琴弦,顿时蓝光荡溅,将蟒精掀出丈余,烈风绞断了它的毒牙,苏云开因此逃过一劫,连声道谢。 “少侠你呢?”苏云开老老实实说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又问起对方。 那人假正经地掐指一算:“听说你们灵荡峰有一间包罗万象的藏书室?” 苏云开勾起憨傻的笑:“藏书室是有的,却万万不敢称包罗万象,只是藏的书多些罢了。” “那就够了!”那人将书箧卸在地上,转眼展出了灿烂的笑,“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们的大师兄了!” 灵荡峰众人:“???” “你们是哪个字辈的?” “云……”有人不明所以地答道。 “云?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好字!那我以后就叫—— “云霄。” “——如何?” 说罢,纵声大笑。 苏云开感念恩情,将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云霄师兄”带回了灵荡峰,师父剑乙掌门正在苍穹殿内闭关,只用灵力推开殿内,让这陌路人进去一叙。 苍穹殿内,云霄见到了这位雪鬓霜鬟的老仙士,两人相谈甚欢,云霄便成了灵荡峰名副其实的大师兄,而后去外面寻了许多新鲜物件回来送给师弟们,苏云开得到的则是一把钝剑,后取名为“倚泽”,云霄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说有君子之风,和苏云开很像。 众人起初都不明白他为何要拜入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门,后来才明白,这位云霄师兄就是奔着苍穹殿后那间藏书室去的,平日恨不能把脑袋都塞进书里去。 他那筐书箧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奇书,上面写的全是众人看不懂的文字,有些书页已经翻黄零落,却还被规矩地夹在一起。 苏云开对读书也颇有心得,偶然一日与云霄聊起,得知这位大师兄素来有修补旧书的爱好,近来得了一本上古奇书,但许多藏卷已经遗失,不得已才四处游历,一心想要将这本上古奇书重新整理出来。 那些看不懂的文字是古文字,灵荡峰的藏书里恰好有许多关于人界古文字的记载,云霄一路寻了过来,大有所获。 说起这些时,云霄格外坦诚,就像在做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根本不惧于外人的揣测。 苏云开从未见过这等奇人,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久而久之,就成了个整日师兄长师兄短的小跟班,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饶过他。 他年纪尚轻,性子温软,时常受人欺负,却又不敢失礼得罪,只得在人前笑脸相迎,人后嚎啕大哭。 比如某年的中秋前夕,苏云开发现自己养的一窝兔子被隔壁山头放出来的野猫给抓死了,于是跑去半月坡将兔子埋了,立了个简陋的冢,遂忍不住掩面恸哭。 “谁啊!别哭了!吵死了!”云霄师兄正在坡上的巨石边散心,忿忿地探出头来,一见是苏云开才将嗓子润了润,换了安抚的语气,“开啊,你过来。” “云霄师兄?我、我不知你在这……”苏云开抹了眼泪怯生生地走了过去,云霄见他怂不拉叽的,便强拉他到跟前,拽起苏云开自己的袖子,强行将他一张花脸给揉干净了,但苏云开两汪瞳水还泛着光。 “铮——” 云霄一把掀开烟罗古琴的琴布,勾指拨弄了两下,山外飞来两只黄鹂,苏云开怔怔地望着,心中顿时开阔不少:“师兄的琴艺又精进了……” “哼,你师兄我一直都精着呢!”云霄没好气地斜眼看他,“说吧,谁欺负你了,我立马去打爆他们的狗头!这些人也真够无聊的,一天吃饱了没事干,就喜欢来捡你这个软柿子捏……” 苏云开总算破涕为笑,在他的记忆里,云霄师兄总是这样风风火火,若是师兄下定决心做什么事,那便是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他打心底里羡慕,每每想要效仿,都被云霄师兄恶狠狠地揪了回去,一通破口大骂。 骂完之后,师兄也会变得语重心长,对自己不厌其烦地说,开啊,你真笨,各族生灵,犹如这不归山上的树叶,根本找不到相同的两片,你就是你,不必成为别人。 自己的路,自己要好好守着,终有一日,必将等到真正的云开月明。 我同你打这个赌,你愿意么? 那语气,像醉了似的。 苏云开迟迟没有抬头,因为这话里有他想象不出的耀眼的未来。 后来,云霄师兄为了古文字一事,数次下山寻访,旁人的冷嘲热讽接踵而至,他却置若罔闻,言行举止仍是一贯的放浪不羁,乖张难驯。 苏云开每次都在灵荡峰的山门外目送师兄离去,又眼巴巴地盼着师兄归来。 每一次都仓促远行,每一次又都满载而归。 此人就如神祇一般,好像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于是越发狂妄,越发恣肆,惯出了好赌的性子。此赌,非坊间之赌,乃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一旦过了火候,便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云霄师兄将编纂好的《千诀录》带回来的那天,灵荡峰上白雪皑皑,苍穹殿外也挂着白花——剑乙掌门归天了,弟子们守孝三月,掌门扳指传给了云霄。 “掌门师兄。”苏云开换了称呼,守在藏书阁外。 云霄阔步来前,笑着一拍他的头:“开啊,想不想同我一起下山走走?” 苏云开藏不住惊喜,乖巧地应了。 那趟游历,北至锁春关,南至山河关,见识了大好风光,也结交了不少文豪武杰,唯一的缺憾便是归来路上,掌门师兄非要同北墨一族的大少爷墨洄争论一家书贩子卖的书是真是假,最后输得毫无悬念,还将《千诀录》白白送了出去。 若非那时候苏云开没有陪在身旁,否则定要拦着掌门师兄去赌这一盘必输无疑的赌局。 然而脾气不好的师兄却是个愿赌服输的人,赢也潇洒,输也潇洒。 “书这个东西,放在谁那儿都是用来生灰的,与其藏在不归山里,不如跟着那位大少爷去山下逛逛,况且他们东原水土好,养人,说不定还养书呢!” 苏云开这才意识到,从初识到深交,掌门师兄从未变过,大道不渝。 此后,他每每看见手中这把倚泽剑,就会念及赠剑之人那不畏山穷水尽的胸怀。 他再也没去半月坡上哭过,因为他学会了一笑泯然。 他再也没有让掌门师兄为他抚琴,为他打抱不平,因为他自会抚琴,自会应付一切非难。 直到禁地的镇石不翼而飞,掌门师兄又要远行,这一次,云霄在临行前摘下了掌门扳指,交给了他,只说万一回不来了,他就是新任掌门。 苏云开没有多想,因为师兄如此神通广大,总会再回来的。 哪有万一? 没有万一。 总会回来的—— 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 . “爹……他很多年前就死了,自刎死的。”云清净照着记忆里的片段,如是说道。 苏云开眼底有泪光,将流未流,只是定然望着云清净手里的信,目光变得有些空洞。 霍潇湘心中慨然,悄悄离开了藏书阁,给两人留出一方安宁。 “原来如此。” 苏云开终于开口说话,恰有半滴泪从眼角垂落,掠过他微微扬起的嘴角——苏云开还是笑了,笑得风霜满面,苦涩不堪。 “怪不得那次掌门师兄下山过后,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回来……” 云清净感同身受,一时情起,便将自己的事全都告诉了苏云开——他的母亲是蓬莱的乌渺上仙,曾率仙族大军攻打魔界不死地,后因误入陷阱,进退两难,加上父亲自刎而死,母亲被迫撤军,回蓬莱将他生下,随后也谢罪离世,自己则是人族和仙族结合的后代,高居仙主之位,不慎错手杀了几个嘴皮子不干净的,欠下了命债,被贬入凡。 苏云开大为动容,亦能体会他的难处,缓缓伸出手来,搭在孩子因悲伤而瑟缩的肩上,端详他如画的眉眼,忍住哽咽:“你可是……长得像你娘?” 云清净攥着信,颓然地点了点头。 苏云开笑得更深,反倒安抚起了眼前的孩子:“以前我就在想,掌门师兄这么个剑走偏锋的人,究竟会对哪样的女子动心,如此一看,倒是不足为奇。” 云清净被苏云开说得不敢正眼对视,他并不知道苏云开整日挂在嘴边的“掌门师兄”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知道自己跟灵荡峰的渊源原来如此之深。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却又因为他在这里一年多的日子而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被这份相依为命打磨得朴实和真挚。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净才敢抬起眼来,望着信上的字,坦诚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爹,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神。” 苏云开故弄玄虚,遂将他带到一旁坐下,摊开这些信笺,将往事娓娓道来。 . 霍潇湘站在藏书阁前守着日上三竿,地上的长影变得愈短,那久违的寂寥也变得愈深。 他试着出拳,却打得没有底气,耳畔一有零碎的呼啸,他便匆忙收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再回过头时,风醒赫然站在跟前,霍潇湘一阵激灵:“醒兄你……你……好歹也说一声……” “仙尊可在此处?” “他正在里面和苏掌门在一块呢,似乎聊起了故人,怕是不好搅扰。” 风醒面露犹疑,摇摇头道:“恐怕不得不扰了,外面又出事了。” “什么?”霍潇湘心下一凛,回头看向这座沐浴着朝阳的藏书阁。 ※※※※※※※※※※※※※※※※※※※※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李白《登太白峰》 第 94 章 苏云开聊起过去的事时,神色始终平静,偶尔漾起青涩的笑,云清净出神地勾动着嘴,只觉得那段年少时光虽然遥远,眼下却又如此生动。 印象里的人不再动辄大悲大喜、生死一念,而是越发有了鲜活气儿——那是一个真真正正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人。 阁门被敲响,阻断了回忆。 云清净留着几许茫然,赶紧起身开门,风醒没来得及同他说上几句,直冲苏云开道:“抱歉,冒昧叨扰,只是山门外又出现了许多妖兽的断肢残骸,须得劳驾苏掌门一趟。” 云清净目光一凛,身后的苏云开更是面色如霜,却还从容不迫地一抖袖袍,严肃地出阁去了。 风醒见云清净心不在焉,关切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云清净悄然拉住他追着苏云开而去,用只言片语将父亲的事交代了一遍,风醒闻言不语,心口处却像凝了一团重雾,扰得神思不定。 当年蓬莱仙主率领的百万大军击溃寒鸦一族,本是士气大振,其后却生了转折——全军深陷沼泽峡谷,没能及时赶到北面的血肉冢与先遣军汇合,致使仙界伤亡惨重,迫不得已撤军,与魔界两败俱伤。 至于这个转折为何出现,后世众说纷纭,最后则被赤魈将功劳全都揽了过去,助他登上君位顺理成章,而真正在背后献计的风氏一族却是深藏功与名。 其间种种,风醒始终牢记于心,却没听过当年还有个以命荐天的人族男子。 两人脚步刹那顿住,云清净喉咙里一声闷呼,愕然地望向眼前的一切—— 就在离灵荡峰不远的山林里,腐烂的妖气盖过了一切泥土草木的芬芳,枝桠上、草丛里,到处都是飞溅的鲜血,已被林间的寒气冻成了深红的血斑。 没有尸首,唯有残存着的血肉和皮毛,场面甚是血腥,恨不能剜眼。 穿着各式淡色长袍的仙门子弟警惕地游走其间,陈清风等人也候在此地,左右无措,苏云开一到,这些弟子便纷纷围拢过来。 “苏掌门!你可算来了!这凶徒三番五次在山里作恶,还屡屡在你们灵荡峰门前挑衅,苏掌门还要继续坐以待毙么!”说话的是白石峰的二弟子钟恪。 此人一瞧便知是正统仙门出身,从五官上就透着板正不阿的气势,眼下早已是焦头烂额。 白石峰位列五峰之首,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仙门大派,向来从善如流,嫉恶如仇。 苏云开对白石峰的祖师爷白石真人崇敬有加,于是毕恭毕敬地伸出手来,示意钟恪不必忧心,道:“是苏某疏忽大意,以为静观其变,总是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不曾想反倒纵容了这凶徒,钟少侠放心,今后定不会再如此。” 钟恪见他以礼相待,勉强敛了些火气,然而其余子弟却不依不饶地嚷嚷起来。 “你们灵荡峰再不济也有个十来口人,每晚的夜巡都是闭着眼睛巡的么?” “我还奇怪呢,这不归山这么大,偏偏都邋遢在你们灵荡峰前,怕不是你们引来的什么仇家!” “喂,嘴巴放干净点!”云清净在天鸿城领教过不少蛆虫的三寸不烂之舌,可这玩意儿却是不能司空见惯的,无论什么时候听着都刺耳。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便哑了似的——自打那次下山,他当众揍了西山岭大师兄一顿,算是恶名远扬,任谁都知道灵荡峰出了个打人从不手软的大师兄,于是吵闹声顷刻弱了下去。 “眼看就要到中秋了,祸患未除,仙门大办拜月会,岂不难堪么!”吃了闷亏的弟子转而向钟恪求援。 钟恪打量起苏云开,只悄声回道:“怕是那凶徒知道这位苏掌门脾气好,才故意跑来灵荡峰放肆的,幸好灵荡峰不参与这次拜月会的五峰会盟,倒也没这么棘手。” 悄悄话说得张扬了些,闻者神情各异,灵荡峰的弟子更是窘态毕露,难堪极了。 苏云开没有在意,只吩咐清诚带人去将这林子收拾干净,顺便再将周遭仔细巡视一遍。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吭声,陈清风见状也站了出来,学着自家掌门恭谦的模样,道:“诸位同门,眼下要紧之事是找到那些失踪的尸首,此地自有我峰清理,还请钟师兄先带人……” “找不到尸首,也有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吃掉了。”风醒突兀地冒出一句,一鸣惊人。 眼前骤然哗变。 “这……莫非凶徒也是嗜血的妖怪么!” “看此地如此狼狈,少说也有七八只大妖,谁能一口气吃掉这么多的妖怪?!” “钟师兄!”一弟子忙呼道,“此事恐怕要先回去禀报掌门!” 钟恪紧扣佩剑,一时拿不定主意。 苏云开稍显诧异,偏头看向风醒,云清净立刻横了过来:“别看他……跟他没关系!” “是啊,掌门,昨晚云师兄都没回大通铺,去客屋照顾了风公子一整夜呢!”王清水不识趣地过来打个岔,其余弟子跟着点头,满眼懵懂天真。 云清净心虚地将这帮人给薅开:“谁、谁让你们替我说话的!” 风醒倒是心里一暖,任他们在此大惊小怪,笑问:“苏掌门想知道什么?” “这里可是风公子先发现的?”苏云开庆幸此地还有个明白人。 风醒沉沉一颔首:“说来惭愧,来到灵荡峰后,始终放心不下滥杀之事,今晨本想去山里随处逛逛,结果一出来就撞见这般光景……当时我没有及时回来相告,而是先去周遭转了几圈,发觉妖气最重的还是这一片,尤其是前面那片湖泊——” “黛湖!黛湖!那湖泊叫黛湖!”王清水争着抢着替风醒解释,清思等人了然于心,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眼色。 云清净:“……” 王狗蛋这贼心不死的,竟然还惦记着天织艺馆的舞娘呢! 王清水笑得没皮没脸,好像多说一个“黛”字,心尖就能融化了。风醒咧着嘴,迎合地笑道:“好好好,黛湖,我记住了。不过水地一贯湿气重,味道也不易散开,谈不上有什么古怪之处,好在灵荡峰附近地势平坦,可供藏匿之处寥寥无几,若是加强戒备,那凶徒怕也不敢明目张胆。” 苏云开认真思索他的话,遂摆出一张春风和气的脸,坦荡地看向一众年轻后辈。 “事已至此,我们失了先机,也只能且行且看,苏某若是得空,定当亲自去神逐峰的浮沉堂向各峰掌门赔罪,但苏某今日也可向诸位保证,自此,灵荡峰前,再不见血。” 浮云万里,纤尘不染。 在良久的屏息间,一句质问执着又怯然地横贯进来。 “如若不然呢?” 目光尽皆聚拢于那云纹长袍,白璧无瑕,全然混淆了不惑的年纪。 只见他淡然扬起拇指上那枚掌门扳指,说—— “让贤。” . 蓬莱。 “今日便到此处。” 朝会又在空荡的主座前草草收场,而灵上尊者也已缺席朝会数日。 宁嗣因端立门前,众仙不敢多问,皆向他躬身行礼,遂逐一离去。 “净莲,”洞山真人到门前唤他,尽管已是须发曳地,双目却还火亮,“莫要怪老朽咄咄相逼,如今的蓬莱虽有辅尊大人撑着,但也不能长久无主。乌渺那儿子嚣张跋扈,毫不通达,如今被贬去人界也不失为一桩福事。当初让他赢了试炼会,坐上主座,上面本就是不情不愿,眼下倒还承了他们的意,蓬莱人才辈出,何愁找不到替代的?” 说着,洞山真人朝天上一指,明里暗里地示意高高在上的九重天。 宁嗣因不动声色,微微虚起眸子:“净儿天生满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是无可替代。” 洞山真人叹了三叹:“也罢,早该知道你与辅尊大人都是护短的性子,那老朽也不自讨没趣了。” “慢走。”宁嗣因冲他矍铄的背影躬身行礼,丝毫看不出喜怒。 殿外天光大亮,琼楼玉宇耀眼夺目,宁嗣因看惯了这些风景,没什么可长吁短叹的,守至人去楼空后,才缓缓出了行宫。 想罢,又瞬间变作一道青光,腾空而去,眨眼间便来到灵阁前。 “辅尊大人呢?”宁嗣因正要往里走,守门的仙侍惶恐地将他拦下。 “净莲尊者恕罪,灵上尊者前段时日吩咐过了,闭关期间,哪怕是九重天的人来了也不见。” “闭关?”宁嗣因话音未落,身后又来了个碰灰的——惊雷一路急趋,本是毛毛躁躁,一见宁嗣因却立刻变得稳重了些,还恭敬地行了个礼。 “净莲……尊者也在啊,你也是来找灵上的么?”惊雷埋头间不忘抬起半只眼偷瞄。 宁嗣因徐徐回礼:“又是哪阵风把九重天第一神将给吹来了?” 惊雷闻言显得稍许难堪:“净莲尊者这不是在折煞我呢么……” 宁嗣因轻笑一声,只见仙侍将方才说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告知了惊雷,两人寂寥地站在门前,颇有一种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感。 “君袭一贯是这个无情性子。”宁嗣因笑说,正打算动身离去,惊雷却将他拦住:“既然灵上在闭关,那就请净莲尊者替我拿拿主意吧。” 宁嗣因回头看他,意味深长。 . 两人飞身来到天柱附近,抬头仰望,仙引石光华四溢,嵌在九重天与天柱之间,迸发出惊人的灵力,周围常年刮着烈风,寻常人极难靠近。 再往下探,天柱直贯人界霄海,恢弘通天,自上次异动后,五千仙兵驻扎于此,以备不测。 惊雷指着重天之下高耸险峻的神逐峰,一身精铁甲胄被烈风吹得呼呼作响,宁嗣因在风中还保持着一贯的天人之姿,不疾不徐,循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可是底阵修复遇到了难处?” “是也不是,”惊雷显得为难,“不知为何,之前这底阵本是被人故意毁去了阵心,可方才我派人下去看了看,阵心里虽是灵力混杂,但整个却是完好无损的!” 宁嗣因眉头微挑,直直盯着下方搅动的云海:“所以,你既担心白忙一场,被九重天训斥,又唯恐有什么障眼法,在故意混淆视听?” 惊雷被说得哑口无言,愧疚道:“不愧是仙族第一智者。” “哪里谈得上整个仙族,蓬莱就足够了。”宁嗣因似笑非笑,与惊雷一同回到风平的崖口处,“障眼法之流,骗一人容易,骗千百人难,你还是向九重天如实相报吧,顶多挨顿骂,底阵无碍就好。” 惊雷深知逃不开失察之责,低低地抱怨道:“你可不知,自从天柱附近发现了异常的能量来往,上面的人天天坐立难安,生怕妖魔又出来兴风作浪了,之后天柱震动,底阵被毁去,更是狠狠触了他们的逆鳞——” 惊雷忽然抬手掩住嘴,左右顾盼,确认无人才敢说:“我前些日子回上面禀明天柱近况时还听说,座席上甚至又开始讨论起向魔界出兵的事了。” 宁嗣因神情依然平静,隐约浮出一丝讽刺:“哦?看来二十年前那场仙魔大战,还是没让他们长什么记性啊。” 惊雷转眼换下了闲适,四肢骤然僵直,肩膊还在为涌现的记忆而不住震颤—— 他是出征的十六上仙之一,亦是最后生还的五人之一。 他是百万大军的副将,亦是先遣军的发号施令者。 先遣军在血肉冢外与赤魈率领的魔界精兵全力厮杀,以命相搏,最终也没能等来主力援军。 先遣军不过数千,却拥有在九重天享无上荣耀的十二位上仙,他们有傲人的天姿,有不屈的傲骨,惊雷带着他们一起在异乡抛洒热血,烫伤的也不过是皲裂斑驳的肌肤,然而—— 在漫长的苦守后,等来的却是南边峡谷里的鸣金收兵,主军无奈弃他们而去,那无谓的流血就瞬间烧进了心里,将一切忠义都焚成了齑粉。 太可笑了。 先遣军的存在太可笑了。 惊雷觉得自己也挺可笑的,当时为了保住更多的仙族血脉,他准许另外十一位上仙留守在大军最末,因为他们还能战、还能胜。 于是,他带着先遣军顺利撤回了仙界,而那十一位上仙,无一生还,从此尸骨无存。 那时那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卷入汹涌的魔海之中,甚至亲手松开了钟情之人的手,连一句喜欢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九重天二十八上仙,只余十七。 乌渺一走,只余十六。 “我算什么第一神将……哪有这么窝囊的第一神将啊……” 好听的名头是用命换来的。 惊雷仓促地眨着眼睛,指尖也施不上力,他甚至不敢再扭头看向宁嗣因,好像多看一眼,当初他拼命压下的内疚和悔恨就会再度将他湮没。 宁嗣因心知肚明,一想到那些逝去的人,便也不去主动“碍”他的眼,兀自远去了。 “习惯就好,九重天最不缺的就是牺牲。” ※※※※※※※※※※※※※※※※※※※※ 看到的“有修改”基本上都是捉虫,可无视~ 鞠躬!! 第 95 章 中秋将至,圆魄登空。 那日打发了各家仙门过后,原本应由陈清风安排师弟们轮流夜巡,可苏云开念及这帮孩子每日还要晨起练剑,劳心伤神乃是修行大忌,便只交给了四个师兄去做。 起初是两两组队,可云清净嫌王清水太聒噪,便将他支去祸害正直的清风师弟和无辜的清诚师弟——最后,王清水凭借他浑身是嘴的本事,被陈清风赶回了大通铺睡觉,勒令他做个人,千万别再来夜巡。 灵荡峰近来风平浪静,再未出现过滥杀之事,连附近的妖魔都已绝迹,冷清得厉害。 云清净不仅要整夜当值,天一亮,还要去藏书阁整理当年父亲留下的东西,风醒每日百无聊赖,也没法厚着脸皮去找他的仙尊亲热,索性趁着这段闲暇日子,外出继续寻访魔引石的下落,然而始终没有眉目。 许多年前,风醒还只是养在万妖宫里的一个半死不活的孽畜,那时魔界内乱堪堪平息,赤魈初登魔君之位,来到万妖宫耀武扬威,风醒无意间偷听到他与妖后的谈话,这才得知魔引石下落不明,而不死地已然开始上浮。 若从上浮的深浅来看,魔引石失踪应是仙魔大战前后发生的事,当时的风醒尚且年幼,是大战的旁观者,也是局外人,很难从细枝末节入手,如此,虽是寸步难行,但也不得不行。 风醒只好从源头的线索开始整理,而他很快注意到了魔引石存埋的地方,乃是不死地北面的血肉冢。 这个地方很是特别,因为魔族人曾在这片赤地之上打过一场令他们毕生骄傲的仗——九重天的先遣军几乎被魔族精兵全歼于此,赤魈还亲手砍下了威名赫赫的灰袍上仙的右臂,高举着在魔族大军里驰骋,腥风呼啸,好不快活。 一方幸灾乐祸,一方粉身碎骨。 自风氏灭门以来,风醒对赤魈此人无疑是痛恨的,所以无论这厮立下多大的战功,风醒都难免持有偏见,甚至认为魔引石的失踪说不定就与他有关,毕竟能取走魔引石、从血肉冢活着回来的人,寥寥无几。 于是风醒蛰伏在暗处追查多年,从成竹在胸到茫然若失,最后不得不抛弃赤魈这条线,重头再来,在人魔两界兜兜转转好几圈,仍旧一无所获。 魔引石乃是鸿蒙初辟就存在的神物,噬力刚猛,魔性极强,想要藏匿起来极为困难。 所以……究竟藏在了哪里呢? 风醒心不在焉地落回灵荡峰上,抬眼一望,云清净站在远处,一只手垂在身后,欲言又止。 两人四目相望—— 夜色溶溶,迷了眼。 风醒见左右无人,禁不住快步迎了上去,抑住一腔澎湃的心绪,只含情地端详他。 “仙尊可是要去夜巡了?” 云清净没有马上答话,倏地掏出背后藏着的手,攥了个拳头:“给你的。” 风醒一愣,自觉地摊开手掌,只见云清净将一直佩着的那块星宫蓝玉交到了他手中。 风醒:“?” 云清净嗫嚅着,清冷的月光正好掩住了他颊边的绯红:“我听别人说……要有个定情物……” 风醒手一僵,蓦地说不出话了。 “可是我想了想,身上好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这块玉佩还算稀罕,”云清净越说越没底气,兀自手忙脚乱,“你、你可别小瞧星宫蓝玉啊,这是只在蓬莱的山林里才能挖出的宝贝,就当这段时日的……补偿了!” 风醒哭笑不得,眸光悄然泛起涟漪,他又拉过云清净的手,将玉佩还了回去,温声笑道:“这玉佩是你娘留给你的,也是从你爹的古琴上摘下来的,其间多少心血,可比我重要多了,仙尊还是好好留着吧。” 云清净头回送别人东西就以失败告终,慌忙解释道:“不是的,你更重要!” 余音随风千里,不曾停留。 风醒颇为动容,拉住手便想揽过腰,而后肆无忌惮地将他拥入怀中,埋头蹭他,才得偿所愿地说:“仙尊别怕,我很好哄的,前段时日虽被你冷落了,但就凭方才那一句,我还能再独守空房一个月。” “胡说什么呢……”云清净越听越觉得自己薄情寡义,跟什么负心汉似的。 风醒自是欢喜:“何况情定之事,心有灵犀就足够了,哪里需要旁物来佐证……” 云清净一向争不过他,只得笨拙地靠在怀里,稀里糊涂,不清不楚,却不敢再有所贪恋,急忙将他撇开,转身就要逃:“清诚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先走了!” “好。”风醒虽是不舍,但也松了手,顺带替云清净将玉佩戴回颈上,两人呼吸相冲,烧得脖颈都变烫了。 云清净这才发觉自己这段时日是真的很想念他,匆匆打发一面全然不够,习惯了之前的形影不离,便极难再戒掉。 于是心一横,说:“算了!今晚我不去夜巡了!” 风醒几乎没反应过来,一时杂念四起,紧盯着云清净,胸膛里撞得厉害,云清净见他一副没出息的模样,笑着揍他:“你……这什么反应!” “高兴得要疯了的反应。”风醒笑答。 此人油嘴滑舌惯了,今日不知为何,听来苦涩。 只一瞬,云清净像被折断了心底的一根隐刺,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好似什么低廉的施舍,他心情好便体贴亲近,心情不好便撒泼疏离,反正这疯子也从来不会怪他——这不公平,又哪里能高兴得起来? 风醒见他有异,也跟着敛去了笑意:“怎么了?” 云清净颓然将他推开半寸,沉声道:“你不必处处迁就我的,你想要什么便要,我不是什么要让你高攀的人,我……我什么都不是。” 风醒对他向来怜惜,听不得这些丧气话,于是情思一扫而空,只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就地坐下,还跟往常一样用玩笑的语气说:“仙尊,你有没有发觉,你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云清净抬眼看他,尽是惶惑,而风醒迎着他的视线,没有任何敷衍的意思。 “之前,你做事的规矩很简单,无论遇上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冲锋在前,以为只要自己行得端正了,世事就会还你一个公平,若还不起的,那就拳头定胜负,反正没人打得过你。” 风醒挑起一侧眉毛,故意要看他笑话,云清净听得羞惭,有气无力地推搡他一把,忿忿道:“谁还没有一张白纸的时候了!说得跟我蛮不讲理似的……” “自然是讲理的,但讲的是死理。”风醒坏笑,几乎不留情面。 云清净气不过片刻,没绷住笑意,竟释然了不少,又饶有兴致地问:“那现在的我呢?” “像个人了。”风醒一本正经。 云清净:“……” 这疯子就是得意忘形! “所以——”风醒刻意一顿,几乎是全神贯注,“以前,我觉得仙尊离我很远,抱有任何绮念都只会是痴心妄想,便一直克制着,或者自欺欺人地想,我与仙尊并非同路人,总有一天是会分开的……” 云清净怔怔地望着他,不觉哑然。 “可后来,我越是和仙尊相处得久了,便越能相信你就在我身边,是触手可及的。我就是太喜欢、太珍惜了,才会让仙尊你误以为我是在迁就……” “不过说迁就也没错,但我迁就的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的私心。 一语深陷,难以自拔,风醒幽然道出心声,说至最末,流转的目光乍明乍暗。 云清净彻底接不上话了,他意识到自己亏欠这疯子的东西实在太多,风月之下,他不是什么骄子,亦没有过人的天赋,他贪恋这番情意,却始终碌碌无为。 云清净苦恼地挠着头,实在是束手无策,最后在心里英勇就义了无数次,终于鼓起勇气,结结巴巴道:“那你……要不要……亲我……” 风醒恍惚却又诚实地点了点头。 就在两人火花四溅的刹那,身后的藏书阁莫名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一个吻夭折在半路。 云清净捶地而起,忿然回过身去仰天咆哮:“王、清、水——!!!” 藏书阁外。 “清水!你……你你你你……”苏云开气血上涌,险些呛住了喉咙。 陈清风搀扶住自家掌门,也禁不住大声训斥:“清水师弟!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知不知道那些书对掌门来说有多重要!你怎么能把书偷去卖了呢!” 王清水蛤 | 蟆似的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道歉,嗓门震天响。 “掌门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霍潇湘站在师徒中间,左右为难——他这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帮着苏云开整理完了《不归集》,最后将典籍放回书架时,才发现架上少了许多书,东一格、西一格,缺得不明显,可清点之后就成了板上钉钉。 丢书一事非同小可,霍潇湘便故意设了个诱敌的圈套,还邀上苏云开一同前来抓贼,结果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逮住了王清水这怂包,师徒俩当场对峙,苏云开恨不得自己认错了人。 莫生气,莫生气,师徒一场不容易。 莫生气,莫生气,有缘相聚要珍惜。 莫生气,莫…… 苏云开掩面长叹,最后实在没辙,憋出一句话来:“若是缺钱……何不来找我啊?” 他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叠银票,身旁的陈清风霎时瞪直了眼:“掌门你——” 王清水一抽一抽地抬起头,总算敛去了刺耳的嚎啕。 苏云开有愧,不敢明说是白姑娘给的,正腆着脸笑,就听陈清风悲痛道:“掌门你也去卖书了?!” 苏云开:“……” 霍潇湘:“……” “大半夜吵吵什么!”云清净人未至,火气就先飘了过来。 陈清风抬眼望去,见他和风醒并肩而来,不解道:“云师兄?此时不该去夜巡了么?” 云清净心虚地移开视线,假装没听见,身边的风醒却笑说:“若非三师兄这千里传音的功夫厉害,仙尊同我也不会心血来潮来此凑个热闹。” 此话意味深长,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同一处——得,这团火又烧回了王清水身上。 王清水涕泗横流,却还跪得安分,既不敢还嘴也不敢求饶,眼鼻都快拧巴到一起:“掌门,你打死我吧!然后把我送回王家村去,起码还能化一罐灰,在门前陪我的老母亲……” 嗬,这厮还给苦情上了! 云清净听闻王清水偷书一事,甚是不屑,岂料苏云开终究是个耳根软的,不等王清水再委屈几声,就让陈清风将他从地上扶起,还将银票塞给了他。 银票尚且温热,握在手里沉沉甸甸,王清水受不住,忽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掌门你怎么这么好!我……我我……我真他娘的不是个人!” 云清净赶紧用小拇指塞住半边耳朵,皱起眉头道:“哎,开叔叔,你都不问问他要拿钱做什么吗!” 自从得知了父亲的过去,云清净就再也不敢对苏云开直呼其名,纠结来去,总觉得“掌门”听起来生分拗口,更不敢胡乱叫“师叔”、“前辈”,最后还是苏云开念及与掌门师兄的情谊,才让他不妨叫一声叔叔。 苏云开恍然:“对啊,清水,你要拿钱做什么?莫不是王老太太身体欠安?” “不不不,老太太康健着呢!”王清水摇摇头,抑住难看的哭相,变得扭扭捏捏,“其实……是我想给心上人买个定情物……” 众人:“……” “掌门你身边有师母陪着,自然很难体会得到,我们这帮弟子都老大不小了,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还是对感情很向往的……我、我好不容易心动一回,就想好好争取,这几天找了许多师兄弟们讨招,都说送定情物最好,可惜最后还是用错了办法……” 王清水越说越委屈,就差搬出王老太太不辞辛苦将他拉扯长大,就盼他学一身本事,再娶个美貌媳妇,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催人泪下的故事了。 风醒听闻定情物一事,暗喜于心:“想不到贵派的大师兄都会偷师学艺了。” 云清净:“……” 王狗蛋这拖人下水还不带喘口气的! 陈清风万万没想到卖书换来的钱竟只为了一己私欲,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夺过钱票,交还给苏云开:“掌门!清水师弟这是犯了仙门大忌!绝不能姑息!” 云清净听得心虚,不寒而栗。 可苏云开垂眸瞥了眼银票,没有接。 “掌门!”陈清风有些慌神。 苏云开静立在旁,淡然扫过面前这帮年轻人青涩又真挚的模样,转眼露了声笑。 “傻孩子,若是定情信物,买来的哪里比得过自己亲手做的?” 第 96 章 陈清风僵持的手霎时一软,不再争执。 银票的一角被风吹得上下翻卷,陈清风犹疑片刻,终是反手将钱塞回了王清水怀里。 掌门做事总是有他的理由的。 对此,陈清风从不质疑。 王清水被苏云开说得找不着北,握着这“烫手”的钱,茫然道:“我……我胡说的……” 苏云开徐徐走来,靠近时总让人有春风拂面之感,只听他说:“这些年是我疏忽了,你们这帮孩子若放到山下的寻常人家里,早就是成家立业、整日忙着柴米油盐的顶梁柱了,仙门子弟虽自诩要远离红尘俗世,一心求仙问道,可飞升是需要缘分的,仙缘一说,虚无缥缈,倒不必拿一辈子去赌。” 云清净盯着他良久未言,心里犯起了嘀咕——人欲升仙,仙欲成神,从未有过餍足之境地,既是如此,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可他不能心直口快地道出来,否则就有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风醒对苏云开这番明月入怀的胸襟颇为叹服,云清净却撇嘴冷哼,嘲道:“你别看他这么笑眯眯的,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哭这些书呢!” 风醒笑着摇了摇头。 “清风啊,你也不必让自己太劳累,偶尔放放本性也是好的。”苏云开倏尔转身,将话头抛给了闷闷不乐的陈清风。 陈清风还是个稚童时便拜入了灵荡峰,资历最深,也是苏云开最亲近的弟子。这小弟子懂得察言观色,认定事事效仿长辈,便不容易犯错,久而久之,便活成了现在的模样。 瞧上去也没什么不对。 可外人都能隐约察觉,这位陈师兄心底藏着一处洞天,且里面的光景绝非苏云开这般抱德炀和。 如今听得“本性”二字,陈清风不觉陷入迷惘:“掌门……这是何意?” 苏云开轻轻搭住他的胳膊,意味颇深,不等陈清风参透明白,苏云开又抬头对众人道:“今日之事便算了了,阁中藏了这么多书,既被清水挑走卖了出去,便是和灵荡峰无缘,此后也无须计较。正好中秋在即,明日我亲自去织城买些食材回来,大家就一同做些吃的——” “清水你也好好干,”苏云开又笑看这位为情所困的年轻人,“人总是要扬长避短的,咱们既不富余,那也不用打肿脸去做,否则有过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那姑娘要穿金戴银的,你要到何处去筹钱?不如做些小饼给人家姑娘送去,礼轻情意重,还应景呢。” “都听掌门的!不过我的黛娘才不会是那样见钱眼开的人呢……” 王清水奋力点头,抹去眼泪,鼻涕险些蹭上了手里一沓钱,惹得众人发笑。 “黛?”苏云开忆起门前那片黛湖,笑说,“倒与咱们灵荡峰有缘。” 这夜寒重,人很快就散了。 . 鸡啼,城醒。 苏云开生在不归山也长在不归山,几十年过去,总归积攒了些人脉。市面上糖贵,他便去熟识的贵人府上要了一小包,给钱的时候被人家热情地“赶”了出来,还勉为其难收了许多糕点,走在路上倒觉得自己像什么打劫的山匪。 他提着手里满满当当的吃食,想起那帮孩子还在山上盼他回去,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穿过闹市时,他的目光全被街边卖荷包的小摊吸了过去,摊前鬓发花白的老人家很快注意到他,热情地吆喝道:“这位仙爷,中秋将至,可要买个荷包回去装喜气?” 苏云开被年长的人唤了声“爷”,笑叹夭寿,还是饶有兴趣地转了步伐。 老人家趁势拿起一个荷包,里外翻出来瞧,笑说:“都是自家老婆子一针一线绣的,跟那些绣坊出来的自是比不得,也就为讨个吉祥如意,仙爷看看,我们家卖得便宜呢!” 苏云开抚着上面的针线,略略惊叹:“这手艺可完全不输绣坊啊,老爷子切莫谦虚。” 老人家听了欢喜,想帮他挑个合适的:“那仙爷可有娶亲?要不选个鸳鸯戏水的回去送给夫人吧!” 苏云开哭笑不得:“哪有这个福气?只是身边有年轻孩子想要讨媳妇,我来替他瞧瞧。” “讨媳妇可是件好事啊!好好好!”老人家赶紧抓了一把花开并蒂、鸾凤和鸣的图样,通通塞到了苏云开眼皮子底下,生怕这位客人瞧漏了一件。 苏云开看得眼花缭乱,最后选了枚黛色荷包,用浅色针线勾勒出美人如月,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不经意间,他又瞥见角落里一枚素色荷包——绣的是月神奔月,底下趴着一只玉兔,边上还排着一行小字,用了一位文豪的诗句,吟的是“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玉兔抬头仰望,眼巴巴地守着月神乘风归去,别有一番意趣。 苏云开盯着那孤身一人的小兔子不放,甚是怜爱,没有犹豫,立刻出手买了。 老人家欣喜地收了两份的钱,还不忘道:“仙爷慢走!中秋安康!” 苏云开对这荷包爱不释手,也回头绽出笑颜:“中秋安康。” 萧瑟的秋意还在织城上空徘徊,此刻被满城的烟火气驱散了不少。 天织艺馆外人潮汹涌,将大街堵得水泄不通,苏云开低头翻看新买的荷包,不慎撞上了一名路人,他连连躬腰道歉,岂料人家根本就没有心思搭理他,正卯足了劲儿往艺馆里挤。 苏云开知道天织艺馆乃是织城一绝,见怪不怪,正要绕一条小路出城去,就听见街角站着的三两小厮闲聊道: “哎哟,你瞧瞧,为了抢中秋夜的入帖,这帮人的脑袋都快削尖了!” “中秋夜?那不是后天的事?他们犯得着这么早就过来挤么?” “中秋夜可是头牌献艺,瞧上一眼便是此生无憾了,不早早地来抢,又怎会有位置留给你?” “嗬,我看没什么意思,美人再美,最后也只会便宜了那些个王室纨绔,哪有你小老百姓吃天鹅肉的机会?” 苏云开闻言唏嘘,回眸望向那片人山人海,看着所有人急匆匆要奔入金银场去,想来里面那些姑娘也不容易,在名利中浮浮沉沉不说,还要受陌路人的指指点点。 好在离得甚远,也没什么人敢去伸手摘星,外人偶尔嘀咕几句就打发了,再去为别人感同身受,难免会有惺惺作态之嫌。 正要扬长而去,又听身后道: “都是凑热闹罢了,你当谁都有那狗胆去一亲芳泽啊?黛娘你总知道吧,听说这次中秋夜她也会登台献艺,跳一支新舞!” “黛娘?就是跳《蝶恋花》的那位?那可不得了,前些日子简直是一舞倾城了!难怪……” 苏云开:“……” 原来这欲伸手摘星,僭越世俗鸿沟的人,竟然就在自家人里啊! 苏云开翻看手里简朴的荷包,再比对天织艺馆周遭的膏粱锦绣,顿时得以体会清水那孩子为何不惜犯禁也要剑走偏锋了…… “唉。”苏云开闭眼长叹,只一瞬,毅然决然地回过身去,奔入了拥挤的人潮。 “哎哎!挤什么!让人喘口气儿啊!” “别挤了,里面的人出不去了!” “往前走啊!别堵在这儿!哎哟我去,怎么连仙门子弟都来了!” …… 霎时间,人潮滚滚,七嘴八舌,一旦挤了进去那便是前后路都断得干净,苏云开陷在人堆里,一边闷头往前挤,一边羞愧地遮住脸。 反正仙门衣袍大同小异,看不见脸就应当认不出人——苏云开抱着掩耳盗铃的心思不放,小声嘀咕道:“无妨……无妨……没人认识我……没人认识……” “苏掌门!!” 苏云开猛然一颤,惊恐地抬起头来,只见百花门的丁小门主正冲他热情地挥手—— 一失足成千古恨。 百花门算是灵荡峰的友邻,这丁小门主少年英才,年纪轻轻就坐上了掌门之位,他身旁还跟着七八个仙门中人,见到苏云开皆有一种太阳打北边升起的新奇感,转眼就挤了上来,饿狼扑食似的。 “苏掌门,真的是你!”丁小门主兴奋地晃着手里的入帖,惹来不少钦羡的目光,苏云开绝望掩面。 他在热情相迎和装作不认识之中徘徊良久,最终择定了强颜欢笑。 “是丁门主啊,好、好巧……”苏云开这张老脸算是赔出去了。 丁小门主也不避讳,上来就是搂搂抱抱,在苏云开耳畔小声调侃道:“原来苏掌门也好这一口啊……” 苏云开:“……” “放心,苏掌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我都是同道中人,用不着遮遮掩掩了!”丁小门主与身边众位仙门小年轻们眉来眼去,满是戏谑之意。 苏云开:“…………” “承蒙诸位捧场,观舞的入帖已经发完了,不过艺馆还会在后院办一场游园会,无须入帖,届时各位可携亲友前来赏灯许愿,共度佳节。” 花娇娘吊着娇嗓在千百簇拥的手臂里嚷嚷,众人或喜或悲,一哄而散,苏云开瞬间绝处逢生,谎称门中还有急事,赶忙撇下这帮年轻人要走。 “苏掌门慢走啊!”丁小门主又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呼他的姓氏,一旁的仙门子弟早就笑得合不拢嘴。 “哈哈哈哈哈哈哈……丁师兄,你快看看他那落荒而逃的模样!” “别笑,这仙门第一君子在大街上抢妓馆入帖的事要传了出去,丢脸的可不止他们灵荡峰一家,不过……这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丁小门主得意地瞥向苏云开离去的背影,笑得越发轻蔑:“这苏云开年纪也不小了,倒是个贼心不死的,有点意思!” “同样的年纪,看看西山岭的雁知秋掌门,早就是西峰之首,供万人瞻仰的名士了!咱们中峰还空着位子呢,我瞧这苏掌门怕是顶不住压力,这才过来寻乐子的。” “上一辈的事我略有耳闻,似乎也怪不得苏掌门,灵荡峰之所以这么不温不火,都是前任掌门留下的烂摊子,苏掌门本就不是行事凌厉那一挂的,能以一己之力撑到现在,已是不容易了!” “唉,世事艰辛,逼良为娼啊……” . 苏云开分发糕点时,弟子们拿在手里的都像是被车轱辘碾过的,歪七扭八,压得扁平。 “瞧我这不小心弄的,好在无伤大雅,味道还是不错。”苏云开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嚼了嚼,顿时眼前雪亮,颇有自卖自夸的意思。 众人平日嚼惯了咸菜馒头,哪里会挑剔,转眼就抢了个空,珍宝似的捧在手心,吃一口便少一口,吃相粗野,苏云开瞧了万分感念。 灵荡峰上数年如一日的生活过得太久,红尘琐事皆是食之无味,唯有身边活生生的人是最大的慰藉。 云清净捻起一块缺了角的绿豆糕,正犹豫要不要放进嘴里,余光瞥见某人气定神闲地倚在一旁,便好奇问:“你怎么不尝尝?” 风醒仍一副坐怀不乱的模样,乜着眼,笑说:“肩疼,得要人喂。” 云清净:“……” 肩伤明明早就好得没影儿了,装什么手无缚鸡之力呢! “风公子我来喂你吧!”清念天真,受了这疯子的蒙骗,云清净心中不悦,岂料眨眼过去,众人都跟风吆喝起来—— “我也能喂!” “还有我!” …… “那真是有劳各位师兄了。”风醒装作来者不拒,正要张嘴,云清净就将众人挡了回去,顺带霸占了这疯子身边的位置,坐得大马金刀,谁也不敢招惹,纷纷转去学苏云开做中秋小饼了。 风醒赢得不费吹灰之力,便厚脸皮地冲云清净张嘴:“啊——” 云清净憋屈地将手里的绿豆糕塞了进去,风醒嚼得香甜,还得寸进尺地靠在仙尊肩上,云清净见周围没人,才敢小声骂他:“得意忘形……” 说罢,又迎合地塞了半块进去,还一边嗔道:“噎不死你!” 风醒咀嚼口中甘甜,不过刹那的光景,像是被风迷了眼,眼角变得湿润起来——他凝望身边人好看的侧脸,哪怕是一件小事,眉眼间也永远是如此全神贯注,一如既往…… 云清净悉心掰开下一块,转眼一瞧,只见这疯子呆望着他,齿间都不动了,云清净冲他一跺脚:“发什么愣呢!快吃!” 风醒扭开视线,神情变得晦涩难明,而后淡淡地侃道:“没什么,就是又想亲你了。” 云清净听惯这些浑话,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禁不住笑话他。 “想得美!张嘴!” 这风确实有些寒凉。 苏云开在刺骨的冷水里洗了洗手,抬头见弟子们学得认真,纷纷沉浸在自己天花乱坠的想象里,甚是欣慰,正要抽身而出,转眼就瞧见了熟悉的人。 “婉……白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苏云开还记得她不愿让旁人知晓她的名字,连忙改了口,也还记得她不喜欢同小辈们打交道,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白姑娘摇摇头,只严肃地盯着苏云开发皱的衣摆:“为何会弄成这样?” 苏云开回到灵荡峰前就已整理过好几次,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白姑娘不等他编出个好听的谎话,追问道:“谁又欺辱你了?” “没有。”苏云开这次答得决绝,毕竟是他自己要去趟浑水的,到头来入帖没拿到,还失了脸面,“织城里人来人往,一不小心就蹭成了这样……” 有人天生撒不来谎。 “换了。”白姑娘不与他争,而后斩钉截铁,伸手就要拆腰带,苏云开急忙跳开,腰间挂着的藏书阁钥匙和玉佩撞得叮当响:“等、等等……” “哇哦~” 苏云开一回头,这帮熊孩子们纷纷看直了眼,似乎从未见过师父和师母这般相处。 “掌门你就随师母去换衣裳吧!这里没有掌门你的事了!”王清水故意挤眉弄眼,一边说还一边欣赏自己捏出的心形“大饼”,更不害臊地在面上刻了个“黛”字。 苏云开脸皮薄,正左右为难,下意识呼道:“清风!欸,清风呢?” “清风师兄带着另外两个师兄去外面巡山了。”方清思答道。 “巡山?我不是让节后再去么?”苏云开忽然意识到昨夜那番话对陈清风起了作用,而那孩子平日循规蹈矩惯了,恐怕还要一段时间去开悟,便不再多问。 可苏云开又怕自己随白姑娘去了,会引孩子们胡乱遐想,便赶紧给自己找了件事做。 “罢了,清风不在那就……”苏云开看向另一处,“净儿!我正好要去神逐峰送书,你可愿随我一道?” 白姑娘紧盯着藏书阁的钥匙,眸底透出锐利的光,须臾间又藏了起来,露出愠色。 云清净临危受命,仓促与风醒对视一眼,才应了声“哦”。 ※※※※※※※※※※※※※※※※※※※※ 【今天又来唠叨了】 评论区修好啦,大家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留言,我基本上都会回复。 (除非你一定要留一些让我尴尬的评论哈哈哈,狗头.gif) 然后就是先报备一下——平时虽然忙成狗,但还能暂时忙里偷闲,不过眼看剧情越来越重要,还是得抽出那种可以每天都写的空闲时间,连续写,状态会更好,所以之后到了地狱模式的12月,我会请假一个多月去专心忙三次元,1月回来继续搞!!! 平时跳出来的“有修改”都完全不必理会。 名辈一共有四卷,现在才第三卷,我的手速慢得离谱,又是个伏笔狂魔,所以非常非常非常不建议追着看,屯文的话建议春节之后或者三月份再回来(虽然并不对早日完结抱有信心,但梦想还是要有的,yeah!) 第 97 章 苏云开的闪躲之意太招眼,瞒不过去。白姑娘没有吭声,一路看着他逃。 苏云开临走前终究放心不下,还是转头应了她一声:“我……去去就回,你等我便是。” 白姑娘简明地道了声“好”。 云清净嘴里还嚼着糕点,警惕地瞥了她一眼,随后乖巧地跟在苏云开身旁,叔侄二人沿山路远去。 白姑娘一直守着身影消失在林雾背后,才稍稍动了动步伐,掠过嘈杂的孩子们时,有意扫了风醒一眼,目光仍是一如既往的孤冷和轻蔑。 有挑衅之意。 风醒斜倚在旁,毫不遮掩地迎上视线,隐约觉得哪里不对——这位前辈今日格外浮躁,平白无故显露“殷勤”,使得漏洞百出。 虽不知什么仇什么怨,但有一点可以笃定,即便与滥杀无关,她也是藏着什么故事的。 “掌门也真是的,男人怎么能让女人等呢!要换成我,早就大方地去表白了!”王清水又开始大放厥词,扰乱了这番眼神博弈,风醒应和地笑了几声,再抬眼时,白姑娘已然远去。 “得了吧!先别提表白的事,就三师兄你这大饼,哪家姑娘的肚子装得下!”清诚嫌弃地端起王清水的爱之大饼,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王清水急忙抢了回来,珍之重之地护在手心:“谁要一口气吃完了?当然是要慢慢吃,一点一点吃,这样就能每天都想起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真不要脸!” 风醒见他们如此生龙活虎,不免受了感染,瞧见云清净咬了半口便留在了桌上的绿豆糕—— 不过片刻,他便捡来吃抹干净。 笑着说:“是挺不要脸的。” . 神逐峰为不归山最高峰,浩浩然居于正中,灵力旺盛纯净,颇有仙风。 不归山大小仙门无数,求仙问道,志同道合,便共同举力在峰顶建了一座“浮沉堂”,用来处理仙门大小琐事,早年由白石峰的白石真人坐镇,现已改由东西南北四峰轮流值守。 越往上,山路越陡峭。 苏云开怀里揣着《不归集》,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每一步都走得稳重,生怕有什么闪失。 云清净百无聊赖,见苏云开一路诚诚恳恳,不免好奇道:“这书好不容易才整理出来,何必要白白送给别人,自个儿留着不行么?” 苏云开当他是孩子胡言乱语,笑说:“当初整理此书便是为了造福仙门,否则我何须厚着脸皮去麻烦霍宗师这么久?你爹以前也常说,世间万物,不倾其所有,那便只是个器皿。” 云清净不以为然,随手摘下路边一枝野花,夹在指尖把玩。 苏云开见他举止间依稀有掌门师兄的影子,心中甚是宽慰:“净儿,你能回到灵荡峰,也算圆了当年掌门师兄未尽的诺言。” 云清净顿时收了手,觉得不是滋味:“怎么突然开始说这些?” 苏云开慨叹一声:“今日把你拎出来,也是为了能在路上多聊聊,我想当年若非万不得已,掌门师兄也不会选择了结自己的性命……” 云清净微怔,而后低低地笑了,嘟哝道:“少拿我爹当借口,你明明是为了躲白姑娘。” “你这孩子,”苏云开颇为无奈,又让他靠里走,别踩滑了,“怎么就叫躲了?” “不是么?”云清净反问。 苏云开认真盯着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忽而心绪万千:“我与她相识二十年之久,哪里还有躲这一说?许多事不必言说,也早已是心如明镜。” 云清净平日听苏云开掌门师兄长、掌门师兄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大方地聊起自己的事,竟觉得不太习惯:“但是她的言行举止实在可疑,你就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么?” 苏云开格外平静:“我不是什么圣贤,也没有洞察人心的本事,自然是怀疑过的。可后来仔细想想,人在世上走这一遭,谁没有遇上过难处?无论她从何而来,哪怕是妖是魔,来到灵荡峰之后也没做过什么逾矩的事,我又何必追究到底?” 云清净听得缄默,苏云开用力拍着他的肩:“你别看她性子冷淡,有时候还咄咄逼人,其实已经比二十年前温和多了,那时的她才是毫不讲理,对人情一窍不通……还别说,与你初来灵荡峰的时候挺像的。” 云清净又被人翻起了旧帐,顿时羞惭得没脸见人,赶紧用小野花挡在面前。 “不过你现在倒是长大了不少。” 苏云开语气欣慰,云清净闻言从野花背后露出了半只眼,全然是个受了夸却不敢应的孩子。 “如此看来,我还有些劝人的本事啊。”苏云开忽然开始自夸,禁不住放声大笑。 云清净:“……” 真是——脸皮不厚,何以厚天下啊。 . 浮沉堂前,四名仙门弟子把守在外,神色肃穆,宛如石像。 两人堪堪来到门前,守门的弟子便拔剑拦了上来:“干什么的!” 云清净不喜被人用刀剑指着,脸色倏地垮了下来,苏云开拉住他的衣袖,劝他勿急,又对这帮小弟子毕恭毕敬道:“在下是灵荡峰的掌座人,想进去找西山岭的雁知秋掌门一叙。” 云清净跟着昂起头来,目光甚是不屑,俨然是在说,一帮睁眼瞎还不赶紧让开! 岂料这几名弟子听了无动于衷。 “灵荡峰是哪个峰?我只听说过神逐峰、白石峰,你们从哪儿胡编的一个山头来唬人?” “喂!”云清净正要骂人,苏云开又劝下他,继续笑脸相迎道:“灵荡峰就在神逐峰旁,算是老人了,几位仙门新秀不知道也很正常,但我们绝没有胡编乱造,还请通融一下。”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个年长的稍微能主事,从门里拿出一本名册来:“最近堂里都在为中秋夜的五峰会盟做准备,每日都有许多人来,查得严也正常,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在名册上看看就知真假了。” “某姓苏,名云开,云开月明的云开。”苏云开诚声答道。 守门弟子在名册上比划半天,倏尔神情一变,惶恐地抬起头来:“原来是苏掌门!方才真是失礼!” 云清净:“???” 变脸跟翻书似的! “苏掌门,里面请。”弟子们连连躬腰相迎,苏云开颔首作揖,回头示意云清净跟上来。 未等云清净迈出两步,这帮小顽固又横剑阻拦在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苏云开赶紧解释道:“净儿是我门中弟子,并非什么闲杂之人。” “不行! 名册上只写了苏掌门你一人,其余的都不准进去!” 苏云开哑然,云清净正好一肚子窝火,干脆一摆手:“算了,开叔叔你自己去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苏云开无可奈何,只好点点头:“好,这浮沉堂背后就是大阵所在,你可自去瞧瞧。” 提及大阵,云清净心中凛然,恍惚地应了一声——苏云开口中的“大阵”便是天柱底阵。 门前落得平静,守门弟子各归各位,云清净留下一道冷睨,决然离去。 . 苏云开将《不归集》捧在手上,一入门便看见来往的各派仙门子弟,正是热闹非凡。 他兴致大起,快步往前,在人群里四处找寻熟悉的身影,一见殿前的青衣竹笠,当即欢喜地喊道:“知秋!” 雁知秋背对于他,端然立在高处,威仪毕露,听见苏云开的呼声便回过头来,似乎很是惊讶:“云开?” “你怎么来了?”雁知秋原地不动,待苏云开一步步登了上来,这才确认了彼此。 苏云开见他身后还坐着不少熟识的掌门,便挥挥袖袍,逐一行礼,只是众人神色各异,对他爱答不理。 雁知秋见他神采奕奕,瞬间宽心不少:“我还在想什么时候去灵荡峰探望你呢,前段时间到处在传你冲小辈们发脾气了,现在看来,果真是无稽之谈。” “发脾气?”苏云开有些茫然,转念又想起他曾在灵荡峰的山门外作出的“保证”——宣称灵荡峰要是再成了滥杀场,他便退位让贤。 苏云开笑着摇头:“那可真是误会了。” “也是,苏掌门可是咱们仙门第一君子,从来都不会发脾气的!”秋凉门的莫巧禁不住调侃起来,众人跟着七零八落地笑了几声,气氛虽是平和,可不免透出几分凉薄。 “哦?当真不会生气?”熟悉的声音从门前传来,苏云开回头一看,嘴角的笑容僵了半寸。 正是百花门的丁小门主,丁朗。 两人方才还在天织艺馆前狭路相逢,眼下又是冤家路窄,可谓缘分天注定。 丁朗一路昂首阔胸,周围不少弟子都冲他躬身行礼,与苏云开的冷清对比鲜明。 他一来,先冲雁知秋作了个揖:“雁掌门又变年轻了啊!” 雁知秋礼貌地颔首:“丁小门主勿要说笑,我等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哪里,你看你身边的苏掌门,还嫩得跟妓馆里的小相公似的!”丁朗不羁地大笑起来,扭身就坐进堂里,原本凝滞的气氛彻底坠入了谷底。 苏云开笑意不减,抬头见雁知秋黑了脸,只得笑着圆场:“到底是年轻人,无拘无束,真让人羡慕。” “哟!”丁朗翘着腿看他,忙对一旁的莫巧说,“莫掌门说的果然没错,君子还真不会生气!” 苏云开不愿再耽搁时间:“其实我今日前来,是为了献上此书——” 他摊开集仙门之大成的《不归集》,顿时胸中澎湃,语气也多了一丝骄傲。 “这是灵荡峰替拜月会准备的贺礼,也算为五峰会盟添个彩头,里面将各个仙门都整理进去了,武功心法更是专门请……” “诸位掌门!”白石峰的钟恪匆匆赶来,众人连忙起身,恭敬地迎了上去,苏云开霎时间被挤到了最后,险些撞丢了手里的书。 钟恪一拱手,愧疚道:“抱歉,路上遇见了几只小妖,耽搁了些,让诸位掌门久等了!” “钟少侠不必客气,这司掌门怎么还没到?”莫巧身材娇小,从缝隙里轻松挤去了前方。 “哦,我家掌门和凤凰谷的沈谷主还在路上,先让我来和诸位掌门聊着。”钟恪慢慢往里走,人群也自觉地退避开来,让出了上座。 雁知秋见苏云开还一门心思护着手里的书,摇头长叹,将书夺去,随手放在一旁的桌上:“云开!这都什么时候了!正好司掌门他们要来,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无论如何也要把中峰之首的位置给补上!” 丁朗在旁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咂咂嘴,抛去个揶揄的眼色:“雁掌门,你这也太偏心了!中峰可不止灵荡峰一家,还有我们百花门呢!” 雁知秋闷声咳嗽,以作掩饰,苏云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书,正要伸手拿回来,只听一声“茶来了!”,一名年轻的弟子捧着一壶茶来,笨拙地撞在桌角,茶水“哗”地洒了出来,溅上了《不归集》。 苏云开心头一凉,再也顾不得其他,慌忙撇开雁知秋,将书抢了回来,还与送茶的弟子撞在一处,瓷壶“啪”地摔在地上,碎了,周围顷刻安静下来。 苏云开一袭白衣染上了茶渍,手臂也被烫红了一大块,抱着他的《不归集》,心有余悸,雁知秋皱紧眉头,忙唤了别的弟子来收拾残局。 钟恪见苏云开浑身狼狈,犹豫地开了口:“呃……苏掌门,你没事吧?” 他一开口,众人便都抛来同情的眼色,莫巧也匆忙掏出一张手帕,当着众人的面递给苏云开,转眼间,嘘寒问暖在耳畔响起,此起彼伏。 苏云开顿了片刻,神情如常,欣然接过:“多谢莫掌门。” 他不慌不忙地拭去残余的茶水,每一下的力度都控制得极好,不轻也不重,冥冥中仿佛有股神力,能让众人的视线都聚拢在那让人焦灼的慢动作上,移不开,也不敢移开。 苏云开面无表情,而后将浸湿的手帕折得齐整:“待我回去洗晒一遍,就还给莫掌门。” 不知为何,莫巧听得胆战心惊,赶紧摆摆手:“不……不用了,手帕就赠予苏掌门了。” 苏云开将手帕攥在手里,一用力,污水从指缝渗下,“噼啪”砸在地上,震耳欲聋。 全场静默,屏住了片刻的呼吸。 “莫掌门不用客气,这手帕还是不能胡乱相赠的。”苏云开勾起嘴角,露出一记浅笑。 莫巧一时无地自容,岂料丁朗这个没心没肺的,看热闹看得入神,笑道:“就是就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莫掌门你对人家芳心暗许了呢!” 雁知秋瞪了他一眼,沉声警告道:“丁朗,莫要再口无遮拦。” 丁朗见众人都板着脸,越发来了兴致:“我说的不对么?雁掌门,你别这么凶嘛,不能自己修仙修得清心寡欲,就以为别人也无欲无求了,对吧?” 丁朗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一旁也有人帮腔道:“今日可是为准备会盟一事来的,大家切莫伤了和气,丁小门主一向是个爽快人,咱们也都是知道的!” “对啊,大家都各退一步,待会儿若是让司掌门、沈谷主他们瞧见就不好了。” 雁知秋毕竟是长辈,不好与丁朗这毛头小子斤斤计较:“诸位言重了,我只是与丁小门主开了个玩笑。” 丁朗也承了他的好意,笑道:“是啊,都是玩笑话,就你们这帮糊涂虫敢当真!” 说罢,他又看向一直沉默的苏云开:“我与苏掌门之间也是开玩笑的,不瞒大家说,我俩方才还在妓馆前有说有笑呢,早就是那什么……忘年之交了!” 苏云开低低地重复了“忘年之交”四个字,嘴角浮出笑意——晦涩又漠然。 “妓馆?”钟恪以为自己听错了。 蓦然间,嘈杂声起,那灼人的目光又燃遍四野,将苏云开团团围住。 雁知秋并不知其中隐情,忙问:“云开!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怎么会去妓馆?” “中秋将至,妓馆正派发入帖呢!”丁朗顺带掏出他的战利品,公然在仙门重地显摆,众人皆是一惊,觉得有辱斯文,不肯多看一眼。 “荒唐!简直荒唐!” “丁朗,你赶紧把这东西收起来!” …… 苏云开站在乌烟瘴气的人群中间,根本听不见他们的碎语,兀自淡定地收起手帕,又将《不归集》重新包好,放进怀里,一如来时。 “噢?我去天织艺馆是为了中秋游园会,丁门主,你拿这入帖是为了什么?” 苏云开突然开了口,语气温润,不改分毫。 丁朗原本还沉浸在捉弄他人的喜悦中,闻言,拿着入帖的手冷不丁一抖。 只一瞬,丁朗意识到,自己竟是怕了。 ※※※※※※※※※※※※※※※※※※※※ 掌门好多—— (中峰)灵荡峰:苏云开 (中峰)百花门:丁朗 (西峰)西山岭:雁知秋 (北麓)秋凉门:莫巧 (北峰)白石峰:司掌门 (北峰)白石峰二弟子:钟恪 (南峰)凤凰谷:沈谷主 …… 其余掌门还不配拥有姓氏和名字了吗? ——暂时还不配。 哈哈哈哈鞠躬感谢! 第 98 章 浮沉堂后地势突兀,攀上一条蜿蜒小道,拨开山林登顶的那刻,风势迅疾,霎时间吹得耳畔嗡鸣。 云清净虚起眸子瞥向前方——空地上宽阔平坦,宛如一方祭台。 云清净不敢往前走了。 天柱屹立于此,并非实实在在的梁柱,而是由天地至纯至净的灵气凝聚而成,寻常人无法用肉眼看见,底阵纵横,踏错一步便容易招来威胁。 风愈咆哮,心底愈是不安。 云清净攥起的拳心渗出细汗,他还是头一次感到如此犹疑和忐忑。 虽说他只是无聊前来逛逛,打发时间,可他很清楚,眼下只要前往底阵阵心,散出灵术乘风而上,蓬莱便在咫尺之距——这是他前段时日梦寐以求的。 回家去吧。 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如是说。 云清净万般纠结,可脚步仍被那若隐若现的回家的渴望所绊住,没办法鼓起勇气逃离。 “就去……看一眼?” 他兀自嘀咕起来,可这么毫无准备,难保不会遇上什么岔子,万一不小心真的回去了…… 那疯子要怎么办? 云清净痛下决心,想求个眼不见为净,倏然间,有什么强力往腰间一撞,云清净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栽上前去,底阵的灵脉瞬间被唤醒! “糟了!” 空地当即猛烈摇颤起来,云清净散出的仙气被底阵不断吞噬,他来不及追究谁在背后阴了他一把,旋即飞身往外,岂料腰间那股奇力又在横加阻拦! 云清净忿然回头,却在刹那间愣住了——竟是锁妖囊! 风势更烈,在半空绞缠这道自投罗网的身影,锁妖囊莫名爆出强盛的蓝光,裹成了一个灵球,拼命拽着云清净往阵心而去! “祥瑞!你干什么!”云清净高声呼喝,可锁妖囊像中了什么邪,胡乱跳动,根本不受控制,半点小鹤仙的气息也察觉不出。 周遭树木倾覆摇曳,底阵发出“叮叮当当”的乱流声,霎时间,只见底阵迸出一道光束,挣脱风势,直入苍穹,九重天之下的望台顷刻乱作一团。 “咚——”撞钟警鸣又响起来了。 望台边缘的驻兵大惊失色,高喊:“惊雷将军!不好了!” 惊雷尚在崖边睹物思人,闻见钟声,将一条白玉手链往怀中一藏,跃身而去,迎面袭来的是从人界裹挟上来的灵气,惊雷竟有一瞬的恍惚—— “小仙主?” 一支仙族精锐列队赶来,为首的恭敬喝道:“将军!我等下去瞧瞧!” “等等!”惊雷及时叫住了这帮仙兵,低头俯瞰风云搅动的下界,一时犹疑不定。 云清净眼见灵力贯天,一阵骇然,当即挥掌成刃,朝锁妖囊斩去! “嘭!”掌刃与锁妖囊释放的灵力生生地撞在一起,连同布帛都被绞得粉碎,剧烈的冲击力将云清净从底阵里震飞出去。 云清净眼前虚晃,堪堪定神,就被一个怀抱凭空揽了过去,可惜受尾力冲撞,两人无法及时躲闪,相拥坠入林间,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疯子!”云清净不顾自己摔得灰头土脸,翻身从风醒怀里挪开。 风醒拉着他的手不肯放,胸膛还起伏不定:“仙尊可有伤到哪儿?” 云清净心有余悸,恍惚地摇摇头。 风醒是追着方才那道通天的光束来的,眼见底阵里灵力翻涌,哪怕闪过的念头微乎其微,他也是恍惚的,怕云清净真的要离开了。 那一瞬,犹如窒息。 眼下所有的慌乱都化成了指尖的力,紧紧将眼前人扣住。 云清净知道他在想什么,急忙解释道:“我、我只是过来瞧瞧的……没打算回去。” 风醒如释重负,勉强勾起苦笑,伸手揩去他脸上的泥,目光无意往下一扫,只见衣裳大开,从锁骨到胸腹,露出紧致的肌肉线,满眼大好风光—— 风醒心虚地扬起视线,哽了一下:“仙尊……你……衣……” 云清净后知后觉一低头,靠!方才徒手劈囊的时候竟把自己的衣带也送去陪葬了! 他疯了似的将身前的衣裳裹住,好一番兵荒马乱才回过神来,窘迫的脸色早已涨得通红。 风醒也没好到哪里去,愣了片刻,才从自己的衣袖上撕下几绺,临时结成一条,云清净一把夺了过来,亡羊补牢地系紧了衣裳,一不留神又打了个死结。 云清净:“……” 风醒:“……” “仙尊,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里禁得住这种考验……”风醒一时失笑,云清净恶狠狠地瞪向他,风醒这才绷住笑意,厚着脸皮靠拢过来,将腰上系的死结拆开,又重新系好。 云清净在暗中掐他—— 不许笑!!! 灵光飞逝,天柱复归平静。 惊雷在疾风中来回逡巡,再没探得任何气息,驻军们蠢蠢欲动,视线灼热,不明白将军在顾虑什么。 惊雷与乌渺算是故交,可这份本就不深的交情在仙魔大战中受了重创——他率领的先遣军因乌渺远在天边的一句“撤军”,陷入孤军奋战,最后一败涂地。 他理应要怨的。 然而乌渺也死了。 惊雷一边怨她在不死地太过自负,致使大军误入魔族陷阱,害得先遣军孤立无援,一边又同情她的遭遇,得不偿失,含恨而去,于是连同她在这世上留下的这一点血脉也是怜悯的。 更何况,云清净是君袭和宁嗣因从小护佑大的,在蓬莱还算有些脸面,被贬下凡也并非真的嗜血好戮,而是另有隐情,所以惊雷没有声张,待风烟平息,才派了几个仙兵下去瞧瞧。 “启禀将军,净莲尊者来了。” 惊雷顿时有些慌神,忙问:“怎么还惊动了净莲尊者?” “不是的,是净莲尊者自己来找将军你的,好像是说灵上尊者出关了。” “君袭?”惊雷眼前一亮,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谢天谢地!那老小子,可算是理人了!” . 风云二人顶着狼狈的模样走出林间,此时底阵动荡已然平息,不留痕迹。 云清净环顾四周,在不远处的山路边发现一点雪白,旋即追了上去:“祥瑞——!” 祥瑞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神识却已回来了,身上残留的强大灵力护住了它,让它免受锁妖囊破裂的冲击,不至于摔得个遍体鳞伤。 这傻鸟还真是命大! 云清净将它抱在怀里,抚摸一身柔顺的鹤羽,发觉这胖鸟比以往消瘦不少。 云清净颇为无奈,也不知道祥瑞究竟出了何事,自从离开天鸿城回到灵荡峰,竟是整日昏睡,从未苏醒过来,少了这厮在耳边吵闹,云清净反倒不太习惯。 风醒对此地仍然有些放心不下,没等云清净琢磨出个所以然,先拉着他远离了此处。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云清净还是茫然不解,好在唯一可以笃定的是——当他被卷进底阵时,他是不安的,想要挣脱出来的念头撞得汹涌澎湃。 而此时此刻,他的手被风醒牵着,任这疯子再气定神闲,掌心的力度也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两份不安,便能成全一处心安。 . 丁朗垂下手来,神色有须臾的僵硬。 “苏掌门这是何意?” 他改不了嘻嘻哈哈的模样,冲着苏云开笑得没皮没脸。 在场所有人的笑意都敛去了,只觉眼前剥开了一块寒冰,散出刺骨的凉,能将呼吸都冻住。 苏云开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年轻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里仿佛生着锐刺,吓得丁朗冷不丁一哆嗦,感到喉咙里吞咽困难。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掌门何必要为难丁小门主?”人群中突兀地冒出一句,说话的乃是一位年长的仙门中人,在众人的指责声中端得仁慈,好意相劝。 苏云开徐徐回过头来,望向那位年长的“好心人”,以及他身旁一众衣冠楚楚的仙门中人,笑说:“究竟是谁为难谁呢?丁门主不过是今晨在天织艺馆前遇上了我,简单寒暄了几句,怎么适才一说,却变了个意味?” 丁朗认定苏云开是个脸皮薄的,也不自省,主动站出来为他说:“也是,你们都别为难人家苏掌门了,一表人才又未娶亲,逛个妓馆有什么……” “苏某已有妻。” 苏云开平静地打断了他。 众人左顾右盼,皆是惊诧不已,丁朗窘迫地“啊”了一声,正欲辩解,雁知秋终是忍无可忍,高声怒斥:“丁朗!你身为百花门门主,更是这不归山里的佼佼者,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丁朗慌了神,手中的入帖也越发成了块烙铁,他拿不住了,指尖颤得厉害。 雁知秋向来直来直去,又道:“何况中秋夜乃是五峰会盟,你不好好争取机会为百花门谋一个席位,莫非还要去烟花之地打发时间么!” “那怎么会!”丁朗分得清孰轻孰重,一听雁知秋提及五峰会盟,二话没说便将入帖撕了个粉碎,扔在脚下那堆碎瓷里,“自然是五峰会盟更重要!” 苏云开闻言不语,视线随着那入帖的碎片飘落在地,很快,被茶渍浸软。 钟恪没想到遇上这么一出,唯恐伤了仙门的和气:“丁门主,调笑一场,也该适可而止了。” 沉寂的人群随之复苏,只言片语地帮衬起来,丁朗连连应和,点头哈腰卖了个乖。 雁知秋虽是忿忿不平,可眼下也不好再苛责什么,本想安慰苏云开几句,却被别人抢了先——莫巧打趣道:“苏掌门也真是的,娶妻之事非同小可,怎么都不知会我们大伙儿几句?” “是啊,娶妻可是喜事,咱们不归山里许久没出过喜事了!” “没想到苏掌门瞧上去儒雅随和,倒比我们先入红尘,当真是羡慕!” 众人自顾自地融了寒冰,冬去春来,可雁知秋却能察觉到苏云开的神情隐约变了。 变化藏在目光最深处,满是皲裂,见惯了,便能在交错的裂缝里寻出一幅好看的画。 这是一种超脱的讥讽和释然,不伤人,也不伤己。 “承蒙诸位突如其来的关切,”苏云开迎着他们的话,淡然一笑,“苏某与妻相伴已有二十年,诸位但凡能与灵荡峰的人聊上几句,便可知晓,不过遗憾的是,诸位平日鲜少与苏某来往,也从不过问,如今怪苏某不知会,岂不冤枉?” “云开……”雁知秋有意提醒他。 苏云开全然不顾,一席话说得浮沉堂内复归死寂。 “不过苏某很能体会诸位的友善之心,五峰会盟临近,要的就是众仙门齐心协力,所以诸位的好意,苏某心领了。只是比起在五峰会盟上与诸位虚情假意,苏某还是更愿意带着自家孩子们在中秋夜去逛逛所谓的‘妓馆’,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苏某是无福消受了,诸如丁小门主这样的年轻孩子还可以。” “苏云开!”雁知秋拦不住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 苏云开也因此稍稍提高了音量:“苏某就是这般胸无大志之人,可毕竟活了这些岁数,知道什么该做,也知道什么不该做,同样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便不做什么。诸位放心,灵荡峰绝不会在五峰会盟上同诸位抢风头,当然,我等小门小派也抢不了什么风头,所以诸位无须在意苏某今日都说了些什么,尽管高谈阔论、溜须拍马,只要他日不归山有难,尔等青云之辈能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那便是匡扶正道了。” “顺便道一声中秋安康——”苏云开洋洋洒洒说了一通,不喜不怒,就此扬长而去。 “告辞。” 天色黯淡,此人的背影却刺眼极了,让人久久深陷,不寒而栗。 众人看着苏云开一步一步远离此地,携着来时那般欣喜和纯粹,可他们自己却像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面面相觑,狼狈不堪。 雁知秋追了半步,终是觉得不堪重负,停在门前——当初那个性格绵软,时常被人捉弄欺凌的少年,终究还是炼出了自己的“狼子野心”啊。 . 苏云开走出浮沉堂,心境亦是浮沉不定。 他走得越发仓促,眉间渐渐覆满了阴翳,不知走到了何处,坦然不再,他倏地拔出了倚泽剑! 倚泽无锋,只会钝击。 苏云开止不住胸前的翻搅,猛地一挥,倚泽竟利落地斩去了一丛山茶花——钝击,同样锋利,同样致命。 须臾后,他长舒一口气,收回了剑。 苏云开这才意识到身边两道熟悉的气息,回头一瞧,只见云清净和风醒站在一旁,神情讶异,不敢随意吱声。 云清净从未见苏云开如此焦躁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开叔叔……你生气了么?” 苏云开矢口否认:“没有。” 云清净:“你方才肯定生气了!” 苏云开:“真的没有。” 云清净:“那至少也有那么一点点生气吧!” 苏云开:“一点也没有。” 云清净:“……” 风醒:“……” 云清净笃定浮沉堂里出了什么事,可苏云开向来是个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烂好人,眼下拒不承认,想必周旋得差不多了,才不肯让外人操心,他便没有继续追问。 苏云开再没露出一丝破绽,还像往常那般和蔼:“走吧,功成身退,回家吃个饱饭。” 云清净与风醒相顾无言。 “怎么了?”苏云开见他们面露难色,还齐齐指向自己身后。 “阿爹!有人弄坏了咱们的茶花!”半路杀出了一个小女孩,嗓音伶俐,两条粗浅的眉毛蛮横地竖起,正冲苏云开龇牙咧嘴。 “丫头你先拦着,我去放狗!!”坡外又传来震天一吼。 苏云开:“……” 未几,灵荡峰的苏云开掌门就因毁坏良民血汗之故,将自己仅剩的所有钱财都赔了出去。 . 日落西山,浮沉堂外把守的仙门子弟换了班,新人捧起名册,犯了迷糊,追着腰酸背痛的旧人问:“师兄先别走,这名册要如何看啊?” “黑字的是各个仙门里的首席弟子,画了圈的是掌门人,先是东西南北四大派,再是按名字顺序排的其他门派。” “那里面的红字是什么?” “红字是白石峰的司掌门为了这次五峰会盟特地写的亲笔,里面的名字一个也得罪不起。” 轮守的新人转瞬沉默,他看见晚霞掩映下,“苏云开”的名字绯红如血。 ※※※※※※※※※※※※※※※※※※※※ 鞠躬感谢! 第 99 章 “什么——!” 馒头咣当掉进了碗里,原本正在闷头吃晚饭的弟子们纷纷扬起头来,神色各异。 “掌门!”陈清风豁然起身,“中秋夜好歹也是五峰会盟的日子,灵荡峰不去就罢了,怎么还要跑到艺馆那等烟花之地游园?岂不成了仙门的笑柄么!” 苏云开露出浅笑,透出几分无奈,未等应声,王清水跳出来仗义相助。 “清风师兄,你怎么跟掌门说话呢?掌门也是为了咱们师兄弟好啊!天天窝在这破山头上,大眼瞪小眼,不去红尘里转转怎么行?有一回巡山,清念帮一个女弟子收了头小妖,脸红了大半天才消停呢!” 一旁的清念:“……” 得,凑热闹凑到自己身上。 陈清风跷起筷子威胁他闭嘴,可转眼一瞧,苏云开端坐在旁,全然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清诚就着寡淡的粥水一饮而尽,长长地哈了口气,不以为意说:“且不说游园的事,就去年那场中秋拜月会,咱们师兄弟几个连人家的看门狗都不如,根本没人理会,偶尔遇上些熟面孔,还要受人家几句揶揄,我看没什么意思,还不如下山玩玩。” 苏云开听得愧疚,便给清诚多添了个馒头:“都怪我,让你们受委屈了。” 清诚赶紧晃了晃脑袋,王清水替他说:“哪里有掌门的错!都是那帮人眼比天高,咱们也不必去触霉头,明日下山自己玩自己的,气死他们!” 众人连声应和,心里想的都是古往今来,还从未有一家仙门是掌门亲自领着弟子们去逛花楼的,灵荡峰做不成降妖除魔的一把手,难道还不能另辟蹊径么? 苏云开见他们如此乐天开阔,自己藏着的怅然也消减不少。 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在中秋夜剑走偏锋,只是下午在浮沉堂里耗至山穷水尽,他才选择了放手一搏。 不规不矩,不伦不类,倒是灵荡峰人一贯的秉性。 陈清风谁也说不过,气鼓鼓地坐了回去,捡起碗里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苏云开知道他在意灵荡峰的名声,却是无可奈何:“清风,对不住了。” 他忽然这么一说,陈清风险些噎住,呛了起来。王清水趁机给这位正义凛然的二师兄灌了一大杯茶,两人弄得狼狈,旋即扭打成一团,却惹得师弟们开怀大笑。 苏云开笑着摇头:“不过,还得留下几个人在山上守着。” 众人倏地笑不出来了,面面相觑,彼此掐着对方,都是心不甘情不愿。 王清水松开陈清风,嘴里还吧唧个不停:“铁定不能是我!我还得把小饼送去给黛娘,顺带表白呢!” 陈清风咳嗽着,白了他一眼,自告奋勇的话到了嘴边,霍潇湘正巧迈进门来:“我留下便是,苏掌门就放心带着师兄弟们好好玩一趟吧。” “霍宗师!”苏云开飞快起身相迎,霍潇湘躬身行礼,遂将几本新写的小册子送到苏云开手里。 “这是对灵荡峰剑诀的一些补充,东一笔西一笔的,潦乱了些,还望苏掌门多多包涵。” “霍宗师过谦了!这些日子着实劳烦你太多,苏某受之有愧!” “哪里,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了。”霍潇湘一勾嘴角,有自嘲的意思。 苏云开不再多言,郑重地拍着他的肩,连说了几声“好”字,众人也摸不清这两人话里的机锋,只将霍潇湘当成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奉承。 霍潇湘在这般热情里也端不住笑意,匆匆扫了一眼,见某人不在,觉得新鲜。 “对了,怎么没看见你们云师兄?” . 炉火边,被褥掩住一只白鹤。 云清净趴在一旁端详良久,祥瑞却迟迟未能醒来,也不知那锁妖囊今日中了什么邪,在天柱底阵一通胡闹,险些要把云清净给卖上天了。 “没出息的小东西……”云清净轻声骂它,遂将它留在这温暖的屋子里,推门而出。 风醒倚在门前的树上,细碎的月光照得身影斑驳,他在这片迷离之中冲他的仙尊招手。 云清净一哽喉咙,只好跃身上树,还未坐稳,这厮便肆无忌惮地将他搂了过去。 “干、干什么?”云清净还很窘迫,风醒却将头埋在他颈边,像是在休憩,满是疲惫。 “若能早日找到魔引石就好了。” 他讷讷地说着,嗓音收得极低,仿佛毫不费力就能说进心坎里。 云清净以为他还放不下今日被底阵卷进去的事,笨拙地安慰道:“我不急着回去的!” 风醒不知喃喃了句什么,徐徐抬头,从颈间流连至耳畔,印下一个不深不浅的吻,云清净猝不及防,慌忙捂住耳朵,左顾右盼,生怕被人抓个正着。 风醒笑他还是没什么长进,转而仰起头来,在叶间寻觅那轮圆月:“不知为何,眼下这般无所事事的日子总让人觉得不安。” 云清净一边揉耳朵,一边嘲笑他:“是你这个人闲不下来,才会觉得闲下来让人空虚。” “我哪里会空虚,这不是能——”风醒乜眼看他,又趁他不备,飞快在颊边点了一下,云清净接连被非礼两次,抬手就要打:“你你你你……” 疯子就是疯子! 云清净起身要逃,忽听饿肚子的响声,便又坐了回来:“你没吃饭么?” 风醒此人死不正经,空腹叫了还一点不害臊,不慌不忙地说:“这不是等着吃仙尊你嘛。” 云清净睨了他一眼,风醒也不再胡闹,只道:“方才在想事情,一时入神,忘了吃。” “在想魔引石么?”云清净怕他又欺负过来,不敢离太近。 “算是吧……” 风醒并非闲不下来,只是觉得这“闲”不太踏实——近日的不归山虽无明面上的波折,可也风平浪静得太过厉害,今日勉强在底阵闹了一场,却也没找出缘由来。 好似冥冥中有条线在牵着他们走,牵线人隐于暗处,始终注视着他们,若隐若现。 嬉闹之外,屋内火光倏地摆动了一下,大通铺里落下一道长影,一窗之隔。 . 苏云开躲了一天,夜深,再也躲不过去,明目张胆去了小木屋。 白姑娘也没怨他什么,只安静地为他换下脏衣裳,撩开衣袖的一刻,她赫然顿住—— 烫红了一片,微微发肿。 “谁干的?”白姑娘一把钳住他的胳膊,苏云开这才想起有这茬事,赶忙将手抽开。 “浮沉堂那帮人对你做了什么?”白姑娘从来是一针见血,苏云开编不出圆满的话,便顺着她的话说:“有来有往,彼此为难罢了。” 他随手拿起干净的衣裳穿上,白姑娘虽是咬牙切齿,但也没再多问,又替他将衣带系好,苏云开低头凝视她,没有言语。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些冰来。”白姑娘说走便走,形影匆匆,苏云开也劝不住。 苏云开兀自叹息一声,坐在床边,守着眼前的空荡——明日便是中秋了。 苏云开一阵恍然,趁白姑娘还未回来,赶紧从换下的脏衣裳里翻出他之前买的荷包,琢磨着要如何送给她。 他借着昏黄的烛光,抚摸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月神和玉兔,不自觉泛出笑意。 苏云开左右打量,瞧见了床后的衣箱,灵光一现,想将荷包藏进去,装作神不知鬼不觉。 岂料揭开箱盖,心中的窃喜一扫而空,苏云开敛下了嘴角—— 衣箱里,霓裳血染,皎白变为腥红。 待白姑娘拿着一袋冰归来,苏云开仍旧端坐于床边,面不改色。 “冰快没了。”她用冰在苏云开的胳膊上轻轻揉着,两人并肩而坐。 苏云开自然地接过话来:“无妨,入冬之后再存上就是。” “疼么?”她抬头看他。 苏云开莞尔,摇了摇头:“远不及茶水倒在《不归集》上让我心疼。” 白姑娘稍稍一用力:“书呆子。” 苏云开:“……” 木屋窄小偏僻,既能热闹,亦能沉寂,两人不说话,屋内便是落针可闻。 “对了,我前些天瞧见你半夜出门了。”苏云开趁着这短瞬的静默,若无其事地开了口,“你做什么去了?” 白姑娘愣了愣,又平静地将冰袋换了一面,继续敷着:“前些天……是哪一天?” 苏云开紧盯着她,眼底被烛火衬得幽深,目光不敢偏离分毫。 “怎么,你每一天都出去了?” 抠字眼的话听来狡猾。 冰袋被拿走了。 白姑娘将其攥在手心,迎上他的视线,也没有任何闪躲:“差不多。” 苏云开又进一步:“你做什么去了?” 白姑娘那寡淡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些许清傲,只说:“恩公这是在怀疑我?” “怀疑你什么?”苏云开再问。 白姑娘不说话了,漠然起身,抱起脏衣裳想往外走,苏云开上前将她拽住,指间的力道却控制得极好,伤不到她,也让她逃不了。 烛火猛地来回跳动,摇摆的火光映上两人对峙的神情。 目光在沉寂中变得绵长,彼此往来像能洞穿无数年岁,走了许久才走到对方的心里。 就在心弦破裂的前一刻,门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苏云开淡然瞥了过去,指尖忽而撤了力—— 当初在半月坡上找回来的小白兔钻了进来,懒洋洋地窝在门槛边。 白姑娘从他身侧挣脱出来,仍是一言不发,放下手中的衣裳,从门后拿出菜叶儿,撕碎了喂给它,苏云开看得愁肠百结,闭了闭眼。 喂完了,她伸手一摸这毛茸茸的小兔子,小家伙便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白姑娘回头看向苏云开,只听他用沉沉的语气唤了一声:“婉霜……” “恩公最好别对我抱有任何期望,”她笃定地打断,“我做不到。” 苏云开恍惚地屈着指尖,索性心一横,掠过她出了门,临走才说:“明晚我要带孩子们下山过节,你可愿……” “我不去。”白姑娘一口回绝。 苏云开不想再明知故问了。 他酿了一口气在胸间,而后扭头就走,怀里胡乱揣着的荷包还抵在心口,抵得有些生痛。 . 中秋夜,清辉满城池。 织城人头攒动,载歌载舞,百姓们携家带口上街闲游,燃烧的花火漫天飞窜,夜市的吆喝此起彼伏,年年岁岁总相似。 天织艺馆上空飞出成百的明灯,飘向空中的皎月,如同繁星。门前花团锦簇,迎的都是拿着入帖的贵客,车马来往不绝。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们在艺馆楼上嬉戏,惹来无数倾羡的目光。 艺馆周围脂粉香重,喧闹嘈杂,来往多是成双成对的,尽是奢靡甜腻。 王清水捧着手里的荷包,里面装着他亲手做的中秋小饼,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荡在空中,一马当先,转眼就钻进了艺馆的游园会里。 “清水,你慢点。”苏云开笑得无奈,直冲那熊孩子大呼。 清诚被路边斗蛐蛐的吸引了目光,揪住清念等人随他一道,围拢过去看得入迷。 “这黑将军厉害!” “师兄你快看,右边这个小不点要开始发力了!” “哎!你们要吃糖葫芦么?我和小师弟手里的钱还能买上五串!” …… 苏云开前后兼顾不暇:“你们自己小心些,别贪玩走远了!” 陈清风还未适应这番热闹,默不作声地跟在苏云开身后,虽是寸步不离,可半点兴致也学不来。 苏云开知他郁闷,便将这孩子拽去了游园灯会,随意找了个谜语,问:“泉流乱石间,清风,可猜得出打的是何字?” 陈清风茫然地杵在灯前,怀里还抱着笨重的佩剑,支支吾吾了半天。 苏云开见他心不在焉,笑着一敲他的额头:“怎么一个简单的水字就把你难倒了?” 陈清风赧然,苏云开将这盏灯笼摘下来递给他,他愣愣地提着灯笼,才终于体会到了一星半点的喜悦。 终究还是个孩子。 云清净在人群里挤得够呛,眼前动辄喷起火来,耳畔登时一片喝彩,掌声吵得两头大。 “你们几个!赶紧往园子里走!”他这个大师兄勉为其难叫上一声,也没人搭理。 “赢了!”黑将军落荒而逃,小不点反败为胜。 师弟们欣喜地叫嚷起来,清诚与清念击掌直呼,兴致盎然,只见小不点发出响亮的长鸣,直奔它的战利品——笼子里的母蟋蟀等来了自己的英雄。 小不点钻进笼子,嗓音一转,变成了柔情似水的低呼,两只蛐蛐儿周旋片刻,愈发贴近。人群挤眉弄眼地看热闹,不过须臾,笼子里缠绵悱恻,周围哄然吵作一团。 “这中秋过得跟七夕似的!” “咱还不如这蛐蛐儿呢!” 清念好奇地指着笼子里交叠的虫影:“这是在做什么啊?” 其余师弟们也凑着脑袋,彼此瞧了一眼,方清思笑盈盈地说:“清念师兄,你小时候没见过么?” 清念摸摸后脑勺:“我小时候可怕虫子了!以前大通铺里总有各种飞虫,夜里全靠师兄他们驱赶干净了我才敢睡觉呢!” “哈哈哈哈哈哈……”师兄弟们公然嘲笑他,云清净这才挤了进来,一人脑袋上敲了个脆响:“让你们跟上去呢!一个个都聋了吗?” 师弟们捂着头,委屈巴巴。清念对那一对蛐蛐儿的秘事格外好奇,又不依不饶地说:“云师兄,你看!” 清诚倍感无奈:“六师弟,你是真蠢还是假蠢啊……看来三师兄说得没错,你是该好好长见识了,还没人家清思懂得多呢!” 清念:“?” 云清净不过瞧了那蛐蛐儿一眼,急得面红耳赤,风醒不知从哪儿冒了上来,盯着笼子里的暧昧,笑说:“哟,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行欢,以天为被,以地为席,真是让人羡慕啊。” 云清净怕他再口无遮拦,忿忿地踩了他一脚,风醒厚脸皮地冲他坏笑,师弟们都糊里糊涂地望着两人。 “走了!”云清净成了落荒而逃的。 众人这才随他往前,挤进了天织艺馆的游园会,在琳琅满目的灯海里找到了苏云开他们,灵荡峰总算齐聚,个个脸上洋溢着喜色。 王清水飘飘然的心一见园子里的美娇娘就砸了回去,顿时忐忑不已:“掌门,我我我我真的要去送么?要是黛娘不喜欢怎么办啊?” 陈清风抓住机会洗涮他:“难得三师弟还有这番觉悟啊!” 苏云开哑然失笑:“清水勿急,没听过一句古话,叫‘来都来了’么?” 王清水苦不堪言。 “看样子还得往里走才能见着艺馆的人。”苏云开向前一张望,园子里挨山塞海的,让人摸不清路,好在灵荡峰众人今日都换上了布衣,走哪儿也不扎眼,可随处逗留。 云清净正四处观望,风醒抬手一指北边:“沿这条小渠走到头便是了。” “哇!风公子连这个都知道么!”清思睁着忽闪忽闪的圆眼睛,敢情也是被这位万人迷的风大公子收买了的小拥趸。 风醒没否认:“早年来过几次,算是熟识,这儿的姑娘都是人美心善,诸位师兄不妨多看上几眼,说不定就千里姻缘一线牵了。” 这帮师兄弟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别提风花雪月的事,一听风醒这么打趣,个个羞得迈不开步子,唯有王清水没皮没脸:“害!风公子可真是我的知己!” 苏云开颇为无奈:“胡言乱语。” 云清净不知为何变得酸溜溜的,瞧着身边人神采奕奕,无论走到何处都掩不去一身风华,不少过路的花娇娘都对这厮指指点点,春心荡漾。 云清净总是下意识一挡,不愿让人家看,可他的个头又不及这厮,倒成了自不量力。 风醒无意中瞥见,顺势揽过他,没骨头似的佝偻下来,倚在肩上:“唉,可把我给走累了。” 云清净心弦一紧,却也舍不得撒开,嘟嘟囔囔道:“你……你这两天怎么这么不正经!” “因为好日子要来了。” 风醒腆着脸。 云清净一皱眉:“什么好日子?” 风醒忽然敛低了声音,有一茬没一茬地说:“有件事我琢磨了许久,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仙尊一句东风。” “哈?”云清净听得更糊涂了,两人在路上勾肩搭背地走着,装得让人瞧不出端倪。 身后还有一帮瞎眼师弟们有样学样,也在艺馆的园子里搂在一起,兄弟情深,苏云开瞧了实在是哭笑不得。 “你就不能说句听得懂的人话么!”云清净被他搅得没耐性,风醒也乖乖听话,顺口换了一句—— “仙尊,我什么时候可以睡你?” ※※※※※※※※※※※※※※※※※※※※ 嘻嘻,补上11.9的立冬快乐~ 鞠躬感谢! 第 100 章 “嘭!” 霎时间,烟花盛放,姹紫嫣红,红尘间喧嚣四起,斑斓的光晕攀上早已通红的面庞。 多姿,多情。 闪烁的目光掩盖了彼此纷繁的心思。 云清净还来不及反应,风醒便放肆地笑了起来,搂着他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道上逍遥前行。 “骗你的,仙尊怎么这么好骗?”他喃喃低语,就在耳畔咫尺之距,挑逗又挑衅。 云清净恼羞成怒,受不了这厮三番五次地捉弄于他,一甩手,将风醒从身旁蛮横地掀开。 “滚开!” 风醒抓他的手拦了个空,却还腆着脸追上他:“哎,仙尊,你别生气呀,我这不是舍不得嘛~” “别碰我!” “让你滚远点!” …… 王清水瞧着两人这一出愿打愿挨的缠绵戏,禁不住惋惜道:“唉,看来连风公子也降服不了云师兄,掌门——” 他话锋一转,直冲苏云开:“你说云师兄到底是什么变的?” 苏云开笑而不语,只是默默望向前方打闹的身影,转而忆起掌门师兄,只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们越过小桥流水,一路流连游园里的欢喜。云清净撒了一路泼,气还未消,脚步就已迟缓不少,故意等到那疯子追上来,又赌气地往前疾走。 风醒知他向来口是心非,越发得了便宜还卖乖,厚着脸皮伴他左右,尽情地插科打诨。 灯海与人海相融,人在光明之中,光明亦在人群里。 “公子?” 忽听旁人一句唤,嗓音娇艳慵懒。 云清净正被风醒闹得面红耳赤,一抬头,只见迎面站着一群花娇娘,为首的羽衣环佩,披帛轻垂,香肩半露,眉眼间妩媚动人,此刻正讶异地看向风醒。 云清净心中咯噔一响,也随她将视线移到这疯子身上,师兄弟们不明所以地跟上前来,却不敢直面这帮花枝招展的美人,心虚地撇过眼去,彼此使了个看热闹的眼色。 风醒倒也不疾不徐,欣然颔首致意:“柳姐姐,别来无恙。” “当真是公子!我还以为是我太过挂念你,看错了呢!你何时回织城的?怎么都不来找我?”女子喜出望外,将手中彩灯递与旁人,大方地迎上前来,玉手纤纤,将风醒拽到跟前。 “哎……”云清净欲言又止,眼看风醒被拖进了花丛里,周遭争奇斗艳,将他簇拥起来。 “哪里,这不就来找柳姐姐了么?”风醒从容应付,那女子听得欢喜,又与他攀谈起来。 云清净悻然退回苏云开身侧,假装赏着别处的风光,苏云开见他臊眉耷眼,笑说:“你们倒是相补。” 云清净惶然回头,急忙撇开关系:“谁……谁跟他补了!” 苏云开抬手指向那帮师兄弟:“喏,你自己瞧瞧,他们都高兴成什么样儿了?” “啊?”云清净还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和那疯子,结果顺着苏云开的意思看了过去—— “风公子在艺馆还有红颜知己啊!”清诚心生敬佩,而身旁的清念早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闹得自己两颊绯红,直冲王清水扑去。 “三师兄!这、这位姐姐也生得太美了!比三师兄的黛娘还好看!”清念越说越羞,其余师兄弟们也兴冲冲地打量起来。王清水本是瞪得两眼发直,闻言却不乐意了,一脚将这帮师弟踹了回去:“胡说八道!再美也美不过我的黛娘!” 方清思糊里糊涂地帮腔道:“黛娘跟这位姐姐是两种不同的美,没法放在一起比较的。” “听听人家小师弟的话!就你们能耐!”王清水装得凶神恶煞,转眼就被陈清风一盏灯笼糊在脸上,让他不许欺负师弟们。 云清净:“……” 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待寒暄结束,花娇娘们就此散去,唯独留下那为首的柳姓女子与风醒一同归来。风醒不好道出仙门的身份,只好指着灵荡峰诸位换了个称呼:“这是苏先生和他的弟子们。” 女子盈盈下拜,苏云开恭然回礼,师弟们也笨拙地埋下头,不敢再放肆,云清净却是爱答不理。 “奴家姓柳,名唤又盈,算是天织艺馆半个当家的,诸位放心,醒公子是小女子的熟识,诸位既在中秋夜来艺馆捧场,奴家绝不亏待,还请随奴家来。” “确定是熟识,不是老相好?”有个嘴碎的师弟偷偷嘀咕了一句,众人嘻嘻哈哈地互相推搡,云清净听得胸前一阵翻涌。 王清水当即心海荡漾,火急火燎地瞟向苏云开,苏云开明白他的意思,仍出于礼貌地说:“这怎么好麻烦柳当家呢?只是我们也……囊中羞涩……” “诶,苏先生客气了,”柳又盈是风月场里混出来的人,察言观色游刃有余,只将目光勾住风醒,打趣道,“今晚都记在公子名下就是。” 风醒故作叹息:“欺压良民,强买强卖。” 未等苏云开再推脱几句,王清水急赶着应了约,还劝自家掌门说:“放心吧!风公子可有钱了!” 苏云开:“……” 云清净:“……” 提及陈年旧事,风醒笑不过来,下意识紧盯着云清净看,目光缱绻似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身旁的柳又盈不过是瞥了一眼,很快就心领神会。 . 众人如愿以偿来到天织艺馆,虽赏不了主楼里的笙歌乐舞,却得以登上燃放天灯的望月台。此地原本要费些银两才能上来,好在灵荡峰捡到风醒这么个香饽饽,还与艺馆的当家人攀了关系,蹭玩蹭得理直气壮。 俯瞰游园百态,灯海翻波,夜风卷着艺馆的脂粉香,恣意轻舞。众人心血来潮弄了一盏天灯,用歪七扭八的字写满了各自的愿望,而后屏息凝神,倒数几声,一齐撒开了手—— “哇!” 载着盛愿的天灯乘风而起,飘向天际。师弟们兴奋地闹作一团,而苏云开抬头看着那盏天灯渐行渐远,灯月相迎,彼此辉映,他情不自禁拿出了怀里的荷包。 只盼是,千里共婵娟。 玩得意兴上头,王清水的熊心豹子胆开始作祟,拉来苏云开做靠山,壮着胆子问:“柳、柳当家,你知道去哪里可以见到……黛娘么?” 师弟们在旁为他无声呐喊,听他磕磕绊绊,终于道出心声,皆是松了口气。柳又盈觉得好笑,一眼识破了他的心思:“黛娘?她此时应当在楼里献舞,你可去长廊候着,待她出来就能见到了。” 王清水暗自狂喜,攥着荷包的手颤得越发厉害,苏云开忙替他说:“柳当家勿怪,年轻人一贯坦率鲁莽,不放手一搏恐怕会留有遗憾。” “其情可悯,”柳又盈接过他的话,“不过黛娘刚来我们艺馆不久,平日也不与我们往来,恐怕是个冷淡人,你们可当心别冒犯了她,她现在是咱们艺馆的红人呢!” “这个自然。” “好,长廊从楼下的里苑穿出去就是,还请苏先生与诸位自便,奴家先行失陪了。” “多谢柳当家。” 云清净始终心不在焉,有一眼没一眼地扫着风醒,却见他随柳又盈下楼去了,还进了一间无人的屋子独处,亮起的烛火在窗纸上投出两人的身影,朦朦胧胧。 楼外正是艺馆的里苑,用作游园会的祈福之地,挂满红稠的榕树静立于此,树下还摆着一尊月老像,游人们虔诚相拜,一切含情烂漫,教人神往。 云清净却连半点赏玩的心思都没有。 柳又盈一边听着屋外的喧嚣,一边懒懒散散地为风醒递上一壶酒:“今夜的酒水不要钱,尽管喝。” “倒时候给艺馆喝空了,可别来找我的麻烦。”风醒揭开盖子,迎着扑鼻的酒香,痛快地饮了几口,酒水洒了满怀,也不管不顾。 柳又盈支颐在旁,媚态十足,没太多忌讳,跟着打趣道:“也怪风主大人和夫人给你起的这个名字,不就和那些故意来此买糊涂的人作对么?” 风醒颓然一笑,转头来看她:“同样是买糊涂,怎么天织艺馆就比万妖宫更留得住你了?” 柳又盈勾人的眸眼轻蔑地一扬,也拆了一壶酒,细细品酌起来。 “万妖宫?除了姑母她自己心心念念之外,哪里还有人瞧得上?一帮蛇鼠之辈,整日卑躬屈膝,上赶着在外人面前自取其辱,况且不死地还见不着天上的太阳,我可过不了那种日子。” 她挂了个柳姓,正是妖后柳琴瑟的侄女,与风醒在万妖宫相识相知,后来遇了些坎坷,对妖魔心灰意冷,也不想待在魔界不死地继续过暗无天日的生活,便弃了一切,来到人界。 风醒念及不死地的万古长夜,只闷头灌酒。柳又盈不肯给他递第二壶了,开门见山问:“不死地可是出了什么事?否则如公子这般念旧的人,怎会舍了自己的家,来人界闲游?” “要真是闲游就好了……” 烈酒在喉咙里烧得滚烫,风醒也无动于衷,酝酿片刻,将自己与妖后合谋拉下赤魈,趁势登上君座,后因寻找魔引石与妖后起了冲突的事,悉数告知了柳又盈。 烛火落得几分凉薄,柳又盈觉得憋闷,起身推开了半扇窗户。云清净立马探下身子,藏在窗台下,屏住呼吸,浑身都绷得极紧。 丢脸的事,不做也得做。 柳又盈没太在意窗外之事,独自吹了些凉风,才缓缓回到风醒身畔坐下。 “姑母一贯是不择手段的性子,你如今将她困在万妖宫,困得住一时,也困不住一世。” 风醒沉默不语。 “不过比起这个,更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会甘愿坐上魔君的位子。”柳又盈乜斜眼眸,闪过犀利的光,风醒微微垂首,睫羽之下落着大片阴翳。 “总不能让位子空着吧,谁坐都一样,只要不是赤魈。”风醒语气极为平淡。 “公子,你何时变得这么天真了?”柳又盈坐直身子,更是别有意味,“当初老魔君三天两头就去风塔找你爹,让赤魈那帮人急了眼,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风醒看向别处:“老魔君想退位让贤。” “那你自然也该知道风主大人为何不肯接下这魔君的位子。”柳又盈没有收敛,风醒忽而不说话了。 “因为你们风家人都太善良了……不,应该说是太愚善了,做不了恶人。”柳又盈松开了步步紧逼的目光,泛出讥讽的笑意,“可你看看我姑母,她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妖族早就亡得一干二净了。就拿你最嫌恶的赤魈来说,仙魔大战后,魔界一片惨淡,要不是他手腕硬,人又狡诈,魔界恐怕也是气数早尽。” 风醒无力辩驳,自嘲地笑了笑:“那我现在学做恶人还来得及么?” 柳又盈这才递上了第二壶酒,笑话他孩子气:“公子,我倒不是为了打击你,只怕你随随便便坐上这个位子,总有一天会被牵绊住,没得选择。” “噢?为何妖后告诉我的是,只有登顶,才有选择的余地?”风醒没动这壶酒,让其立在两人中间。 “还想拿姑母来压我?”柳又盈哂笑道,“不过就算她说得对,可世上有些事,怎么选都是错,而你身在高处,不能犯错,这不就是没得选么?” 风醒垂下眸子,瞧着桌上未拆的酒,酒香封存其中,不拆,永世留存,一旦拆开,顷刻间挥发无踪。他败下阵来:“那柳姐姐说,我要如何做?” “要么趁早把这个位子还回去,继续过你的逍遥日子,从此不死地与你再无关系——” 风醒知道,柳又盈这是在说她自己。 “要么就安安心心坐一辈子,为了不死地所有族人,让他们不再出逃,亦不再受辱。” 她越说越轻,稍显黯然,而后抹去这一切颓丧,将其抛给了风醒:“反正,你自己选吧。” 风醒一时答不上来,也没敢再喝这壶酒了。 云清净藏在暗处,眸底揉进楼外细碎的灯火,瞬间恍惚不已,他只好掐住自己。 他还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以为寻回魔引石,就能潇洒地带人回家去,可若疯子走了,魔界要怎么办?魔界还能有什么值得交付君位的良善之人?妖后无人制衡,又该筹谋些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说这个了,”柳又盈主动换了个话题,“我自己酿了些情人酒,正巧你过来了,也拿一壶走,就算今年我献给风大公子的礼了。” 她调笑着起身,从墙边的暗格里拿出小巧玲珑的玉酒瓶来,饶是这位风公子见过些世面,接过这瓶情人酒时,也不禁红了脖颈。 情人酒啊…… 风醒微微咳嗽一声,将玉瓶收在怀里:“瞧我,不请自来,还讨了柳姐姐一份大礼回去。” “区区薄礼,不过也够你和你那位情郎喝了。”柳又盈眼尾流露出狡黠,风醒来此不曾透露半句,却被她猜了个透,倒是羞惭不已:“有这么明显么?” 云清净原本还在纠结方才的事,一听屋内话锋一转,调侃起他与风醒之间的秘事,低郁的神情随之一扬,倏地漾起了绯色。 柳又盈闻言嗤之以鼻:“要不是知道你风大公子在万妖宫练出了一身坐怀不乱的本事,就你看他的眼神,我真怕你什么时候把人家给剥来吃了。” 风醒眨了眨眼,实在是愧不敢当。 云清净忿忿地揪住衣角,暗地在心里骂道:死疯子死疯子!谁让你看我了!谁让你看的!这下好了!都被别人看出来了!…… “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这调风弄月的本事也不见长进,还是那几套油腔滑调,若非你的小情郎也是个一窍不通的,恐怕早就厌倦你了。” “还不是因为柳姐姐你离家出走,让我在万妖宫没师父可拜了。” 云清净无辜落了个“一窍不通”的罪名,一时激愤,起身撞在了窗底,只听“咚”的一声脆响,云清净赶紧捂嘴坐下,心狠狠撞在胸膛,险些跳出了嗓子眼! 风醒与柳又盈不约而同地瞥向窗外,皆是心照不宣。两人对视一眼,一边早有预料,另一边则是哭笑不得。 没等片刻沉寂,柳又盈立刻接过风醒的话:“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教教你,可别怪姐姐我不留情面——” “我看你那位情郎也没多喜欢你,不过是仗着你喜欢他,才稍有感动,待他什么时候腻烦了你这些招数,也就将你弃若敝屣了。” 风醒没想到柳又盈如此直言不讳,急忙望向窗外,果不其然,一道身影疾掠而去,再无影踪,风醒有些为难:“他不是这样的人,柳姐姐何必如此伤他?” “公子,”柳又盈不知何故加重了语气,“你可别忘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风醒哑然,眸光微垂。 “既是相识一场,便盼着你不再失去,也不再责怪自己……” 狂风从记忆中的风塔呼啸而过,卷走了塔底大片风血花海的冷香,风醒抬起眼,没再深陷进去:“还记得我在万妖宫对你讲过,我临死前遇见了一个仙族人,与他朝夕相伴,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最后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么?” 柳又盈这才后知后觉,看向空荡荡的窗外:“莫非他就是……” “是。”风醒格外笃定。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他,我也还是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 to be continued…… (三次元魔鬼12月来了,我要请假受死了,1月不见不散!) 回来之后再过个两三章就会插一段风崽视角的长篇回忆~ 鞠躬感谢!! 第 101 章 一顶系着红绸的许愿球跃过树梢,“啪嗒”一声稳稳挂住。 “呀!”树下的少女当即嬉笑着与身畔的好友相拥,众人抬头仰望,无不向往。 王清水看着满眼的热闹欢喜,独自捏着手里的荷包,在里苑徘徊不定。 “走吧,清水,从这个门出去就能拐进长廊了。”苏云开方才问完路回来,不过随意一声招呼,竟吓得王清水一阵激灵,险些翻进草丛堆里。 苏云开赶紧扶住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你这孩子,都这时候了怎还如此魂不守舍?” “掌门……”王清水幽怨地扫了一眼,而后战战兢兢地拉住苏云开的衣袖,破天荒地打起了退堂鼓,“不然还是算了吧!” 苏云开冲他眨眼,又笑着叹了口气:“一步之遥,就甘心放弃了?” “我我我我……”王清水虽说嘴上犯着别扭,可步伐还是慢悠悠地朝长廊挪去了,苏云开被他当作开山石护在身前,只听这孩子在耳边怂道:“我、我是怕太唐突了嘛……掌门,你说我待会儿见到黛娘应当说些什么啊?万一被当成什么不轨之徒,把她吓着了怎么办!” 苏云开见他畏手畏脚地缩在自己背后,打趣道:“你这样倒真与那些不轨之徒相像了。” 王清水闻言立刻挺直了身板,只是攥着荷包的手还抖得厉害,整个人像盏纸灯笼,一扎就会破。 苏云开握住他汗涔涔的手,轻言细语说:“别怕,以礼待之便是。” 王清水忽而一愣,迎上苏云开温润的目光,久久说不出话来。 师徒两人缓步穿进长廊,身后的红火霎时冷清下来,里苑的热闹被锁在门后,渐行渐远。王清水瞥了眼周遭,孤灯几盏,照得长廊幽深,若非空气中始终浮着艺馆特有的脂粉香气,险些要让人怀疑走错了路。 苏云开却格外镇静,循着艺馆主楼传出的琴音一路向前,王清水便小心翼翼地捧着荷包,乖巧地跟在身后,每走一步,心中的暖意便多了一分。 “掌门,你真好。” 不知何时,王清水突兀地冒出一句,苏云开这才茫然地回过头来:“嗯?” 王清水难得有张薄脸皮,冲苏云开扭捏道:“没事,就是突然这么觉得……” 苏云开稍显愣怔,眼尾逐渐泛出苦涩的笑意,未等答话,王清水又道:“反正不管我们做什么,掌门你都会护着我们,这不是好是什么?” “灵荡峰本就是个巴掌大的地儿,我不护着你们这十来个孩子,要去护谁?”苏云开淡然应付了过去,王清水却更显愧疚:“可我们还总给掌门你添乱……” 苏云开敛起眉头笑他:“怎么像个要出嫁的媳妇,变得喋喋不休起来?” “哪有……唉,不说了!”王清水语调一转,又兴奋地扬起眉梢,“掌门你可不知道,黛娘她不仅人长得好看,跳舞更是一绝!上次我与清念师弟他们在艺馆抓完妖怪之后,有幸观赏了一段,就那个……蝶恋花!我现在还天天梦见呢!这肯定就是命中注定!” 苏云开见他痴笑的模样,摇摇头:“我怎么听清念说,你不过是与人家远远地瞥了一眼,连话都未曾说上过一句?” 王清水:“……” 倒也不假。 王清水愧疚掩面,怕自己可笑的单相思再露出马脚来,苏云开拍拍他:“不过,这位黛娘初来乍到就能让街头巷尾这么多人都惦记着,定当是位奇女子,正好也让我见识见识。” 王清水偷摸嘤了两声,又腆着脸道:“嘿嘿,掌门你这么夸别的女子,不怕师母吃醋么?” 苏云开本是心情和悦,谁知王清水这大嘴瓢子忽然蹦出一句“师母”,他的脸色倏地淡了下去,眼底的烦忧被廊外的月色衬得一览无遗。 王清水很快意识到什么,只好壮着胆子问:“掌门……你该不会是和师母吵架了吧?” 苏云开没有应声,只是长长地呼了口气,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咙里,王清水赶紧安慰道:“哎,掌门别怕!虽说师母的性子是偏激了些,可平日也都处处听你的话,尽心尽力地照顾掌门你,偶尔闹闹脾气,也属正常嘛!” 苏云开忆起昨夜在小木屋的事,复又一叹:“就怕是……还不起的人情啊。” “啊?”王清水一个字也没听懂,却见苏云开加快了步伐,他这才收起满嘴的叨叨,笨拙地追了上去。 “哎,掌门你等等我啊……” 长廊尽头与艺馆主楼相接,待苏云开与王清水从幽寂的后廊穿出,眼前便是豁然开朗。庭院里正巧歇息着一帮琵琶女,施以鲜艳夺目的妆容,候在门外准备登场,还有不少闲客在此花前月下,几乎没人将这师徒俩当回事。 楼里的琴音戛然而止,琵琶女应声而动,堪堪拉开主门,只听场内爆出震耳欲聋的山呼,霎时间充盈耳畔,席卷了整座平静的长廊。 “这、这阵势……肯定是黛娘!”王清水被眼前袭来的热闹冲得头晕眼花,彻底落得个手足无措,“怎么办啊掌门!我、我们还是回去吧!” “无妨,无妨,都到这儿了。”苏云开悄声安慰道,可伴着这偌大的阵势,很难不让人变得忐忑起来。于是师徒二人只能木讷地站在长廊不远处,窃窃地望了过去,只见门内的台阶落满飞羽,眨眼的工夫,一袭浅黛色的霓裳扫过台沿,露出了端庄的人影——出来了! 王清水猛然掐住苏云开的手,努力装作心平气和,飞快地在边上胡念起来:“我我我叫王清水家住不归山师承灵荡峰今年……今年……掌门,我今年多大来着?” 苏云开:“……十九。” “哦哦师承灵荡峰今年十九岁……我……我家住不归山……我是……我是谁来着? ” 苏云开:“……” “清水啊,”苏云开神情越发僵硬,稍微抬起被这孩子狠狠掐住的手臂,恰是那日烫伤的患处,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喊出一个字,“疼。” 王清水赶紧“哧溜”收回手来,一句“对不住”还未说出口,只见琵琶女齐整地让开一条康庄大道,黛娘从中缓步而出,楼里辉煌的灯色逐渐从身后褪去,她轻拢外衣,迎着长廊上回灌的冷风,谁也没有招呼,径直朝前走着,眼底尽是倦色。 就在散漫的目光被两道身影拦在半路时,黛娘匆匆顿住脚步,面纱之上那一双浸着月色的眸子,惶然跳动了两下——苏云开看清她的眉眼,亦是愣在原地。 四目相对,辗转来去,如弦破裂。 “来了来了……”王清水赶紧用荷包挡住脸,正欲豁出脸皮出去搭话,岂料苏云开先他一步,决绝地迎了上去,王清水心下一惊:“哎!哎!掌门!咱不是说好要以礼相待嘛!” 苏云开目光沉冷,刺在身上如同枷锁,黛娘失神片刻,见他板着脸朝自己走来,当即调转方向朝庭院快步逃离,苏云开竟也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姑娘留步!”苏云开冲她仓皇的背影疾呼,可黛娘却装作没有听见。 “姑娘!” 王清水险些惊掉下巴,没想到自家这位素来温良谦和的掌门,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姑娘家穷追不舍!这可真是……哎! 王清水痛无可痛,趁苏云开还未动起手来,赶紧冲过去将他拦住:“掌门!掌门!咱有话好好说,别这么粗暴嘛,你看把黛娘吓得……” 苏云开勉强稳住平日的姿态,眼里却早已烧得厉害,于是冲着那熟悉的身影,瞬间脱口而出:“白姑娘!” “哈?”王清水瞬间魂灵出窍。 只见黛娘身形一滞,终是停留在院中央,回眸那刻,她无力地摘下面纱,露出清冷如玉的容颜,目光里永远携着她那独一份的淡漠。 苏云开骤然失语,敛去了方才咄咄相逼的气势,满是无可奈何。 “师……师母……?”王清水难以置信地望着前方,不知为何,心底掏空了大半,指尖一颤,赶紧将自己笨重的荷包藏在了身后。 . 望月台上的寒风吹得更重了些。 陈清风支着佩剑,板正地坐在一旁,守着师弟们在各处嬉戏打闹、胡吃海塞,脚边还规规矩矩地放着苏云开留给他的那盏小灯笼。 清念送来许多吃食,陈清风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尝了几口。四五个师弟趴在望月台边,冲底下探头探脑,转眼间便是眉飞色舞。 “掌门陪三师兄去了这么久,总该见到人了吧,怎么还没有回来?” “你懂什么,说不定现在和黛娘聊得正欢呢!” “要是三师兄真的嫁出去了,以后夜里没人给咱们讲鬼故事了怎么办?” “对啊,还有好几个故事没有听见结尾呢!可不能再拖着了!” “你们几个就知道鬼故事!清风师兄还在这儿呢!也不怕挨骂?”清诚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堆糖人,一边分发给这帮愣头师弟,一边笑话他们。 “谢谢四师兄!”方清思得了甜头,又小心翼翼地瞥了陈清风一眼,可这位二师兄却是无动于衷,他只好冲清诚招招手,伏在耳畔悄声问,“四师兄,清风师兄是不是不太高兴啊?” 清诚耸了耸肩,一问三不知,随后打发走清思他们,回身坐在陈清风身畔。清念正在一旁安心吃着东西,见四师兄来了,扔来一个橘子:“四师兄快吃!可甜了!” 清诚哑然失笑,转手又递给陈清风:“师兄来一口?” 陈清风婉拒,清诚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随口聊道:“师兄还惦记着五峰会盟的事呢?” “事已至此,惦记也没用。”陈清风倒是一副看开了的语气。 清诚不觉放慢了嚼咽:“你还别说,我原以为掌门这么辛苦地编撰《不归集》,就是为了去五峰会盟上争口气回来,毕竟中峰之首的位置还空着呢,没成想掌门却是最不在乎的那个,还肯陪着三师兄去胡闹。” 提及这些名利琐事,陈清风又开始头疼:“正因如此,才让人没法安心啊……” “掌门平日里虽行得淡泊,可这些年为了振兴灵荡峰,也做了不少好事了,如今放眼整个不归山仙门,论修为,论才学,论胸襟,论眼界,谁能赶得上咱们掌门?眼看就要熬出头了,偏偏碰上这么些事……” 陈清风越说越来气,也抓起一瓣橘子扔进嘴里,师弟们鲜少见他这副模样,一时接不上话来。 “凭什么……凭什么就瞧不上咱们掌门……瞧不上灵荡峰……那些人凭什么?” 清诚深有感触,回想起过去受的那些冷嘲热讽,不禁攥紧了拳头。清念见两位师兄聊得愁眉苦脸,顿觉嘴里味同嚼蜡,转而激愤道:“既然掌门无心去争,那咱们就自己去争!” 两位师兄诧异地转过头来看他,清念生怕露怯,又怂不拉叽地笑了笑:“不、不是么?” 清诚率先发笑,拿橘子皮扔他:“好!说得好!清念师弟,有长进啊!” 自己去争…… 不知何故,陈清风心间瞬时翻腾起来,总算不再绷着一张死人脸,就连眼前这柄云纹佩剑,此刻也仿佛变得灿烂夺目,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陈清风正想找个法子缓和气氛,便抄起地上的灯笼,饶有兴致地学起苏云开,指着上面的字谜问:“你们猜这是什么字?” 清诚和清念几乎同时道:“水字!” 陈清风:“……” “你们……为什么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清诚:“这不是最简单的字谜么?” 清念:“三岁小孩儿都知道呢!” 陈清风:“……” 方清思远远瞧见这边云开雾散,便欣喜地邀着师兄们围拢过去,灵荡峰众人复又挤在一处,正是皆大欢喜之时,另一张死人脸又仓促地翻上了望月台。 “有酒吗?” 陈清风缓缓举起灯笼,照亮的却是云清净颓然的神情,他整个人还微微喘着气,也不似往日那般跋扈,只会翻来覆去地问同样的话。 “有酒吗?” 众人不明所以,唯有一个师弟怯怯冒出一句:“酒的事,不得去问问风公子嘛?” “风、公、子……” 云清净本就阴翳丛生的脸色,在忆起某人之后,瞬间又沉进了地底。 ※※※※※※※※※※※※※※※※※※※※ 原!地!复!活! 离开两个月终于回来了……补上一句2020新年快乐!(继续撸起袖子加油干……) 叩谢大恩! 第 102 章 陈清风只当他是闲来发疯,懒得搭理,将手里的灯笼抛了过去,以作搪塞,云清净笨手笨脚地接住,愣了片刻,还未怒发,不远处又飘来熟悉的嗓音。 “诸位,”柳又盈迎风站在台阶口,正是笑容满面,“夜里风凉,吹久了伤人,艺馆备了些热茶和炒菜,还请诸位进屋里歇息吧。” 风醒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后,目光循着夜色游移,云清净赶紧撇过脸去,不肯与他对上,手里的灯笼来回晃荡不安。 “多谢柳当家!” 灵荡峰众人从未受过如此厚待,竟是连蹦带跳地下楼去了,陈清风怕他们举止太过粗鄙,扫了仙门的面子,也急忙笑着追赶过去,而那间屋子,恰是某人方才心虚逃离的屋子。 云清净落在最后,不情不愿地踏上“回头路”,岂料清诚那小子临走时还不忘对风醒顺口来一句:“风公子你来得正好,云师兄方才还在到处找酒喝呢,这下可不用愁了!” 风醒一怔,而后似笑非笑地应了清诚一句,转过头来看向云清净:“仙尊想喝酒?” 云清净:“……” “我不想!”云清净绷住嘴角,一把攥紧手里的灯笼,敞开步子往前冲,奈何这疯子就挡在台阶中央,左右避不过去,“你、你给我让开!” 风醒顺势倚了上来,趁无人注意,贴在耳畔温言细语:“仙尊怎么又不高兴了?” 云清净忙用灯笼将他支开,晦涩的神情掩在慌乱之中,一声不吭地逃了。 天灯尚在星海里漂泊,风醒孤身站在望月台的长阶之上,脑海里尽是之前那些琐碎的言谈,一字一句,振聋发聩。 该怎么选啊…… 他轻叹一声,只好又追着那身影去了。 . 主楼弦歌阵阵,却将楼外逼入死寂。 两人无言对峙良久,苏云开率先问出一句:“你……就没有话要说么?” 白姑娘微微扬起那张凛寒的脸,仍是无动于衷,俗世这些艳丽的脂粉抹在她的眉眼间,像易碎的假面,掩盖了一切真实。 “如恩公所见,我无话可说。” 好一句无话可说。 分明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可以解释,偏偏要惜字如金…… 苏云开沉静再三,又道:“既然你不说,那我自己一句句地问——” 他往前几步,就站在咫尺之距,白姑娘平静地垂下眼睫,只一门心思盯着他发皱的衣摆。 “你为何来此地……” “黛娘!”花娇娘探出门外,见黛娘尚在庭院中,立刻风风火火地迎上前来,本想亲热地将她拉住,白姑娘却习惯性地避开。 花娇娘伸手扑了个空,这才堆起了一个难为情的笑:“瞧我,险些冒犯了……黛娘勿怪,只是方才那支舞着实精彩,那些个大人们都过目难忘,还想托我约你出去会会呢!” 苏云开眉头微蹙,紧盯着眼前人不放,王清水眼睁睁看着自家掌门暗地里掐红了手指,心虚得大气都不敢出。 白姑娘飞快瞥了一眼苏云开,目光不敢有所停留,正欲答话,那花娇娘又道:“不过我都替你婉拒了,算是应了你初来时提的条件。” 白姑娘不再开口,身旁师徒二人却揣上了一丝糊涂。 花娇娘冲她莞尔,随后掏出厚厚一沓银票,又从沉沉的手腕上摘下两顶玉镯,递给她:“这些都是大人们额外赏的,你好生收着。” 白姑娘迟迟未接:“不用了,就当作别礼,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为何?”花娇娘顿时笑意全无,僵硬的视线转向了黛娘身边站着的两个生面孔,“这二位是……” “我们什么也不是!”王清水悻悻地嚷了一句,觉得莫名难堪,苏云开也深知怵在此处只会越发地格格不入,开口之际,白姑娘却平静道:“这是我的恩公。” 苏云开欲言又止。 天织艺馆的花娇娘都是个顶个的人精,眼神来回一扫便能定乾坤,当即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过多纠缠:“罢了罢了,反正你与当家的都说得很清楚了,不会久留,我们也都明白的。” 白姑娘踌躇片刻,生硬地道出一句“多谢”。 苏云开闻言稍显恍惚,他看着斑斓的灯火映进那双向来冷清的眸眼,竟多出一丝烟火气来。只一眼,苏云开便知道自己是没法同她生气的,因为他还能从目光里尝出一丁点心热。 花娇娘顿时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端详于她,仍旧执着地将银票和玉镯塞给了她,一边偷瞄着苏云开,一边对她笑说:“这些东西你还是收下吧!反正当初你不是说家道清贫,夫君在外闯荡免不了四处花销,正是急着用钱的时候么……” 白姑娘神色一紧,好似平静无波的湖面终于漾起一丝波澜,被嬉戏的眼神裹得局促不安。 苏云开:“……” 王清水:“……” 花娇娘扭头离去,行得摇摇曳曳,心满意足,耳畔霎时又冷寂下来,唯有主楼里歌舞升平,一声一震,伴着起伏不定的心绪。 “掌门!掌门!”王清水虚着嗓子唤了两声,苏云开方才有所醒转,心间浮沉万千,倏尔化作一声淡淡的笑,白姑娘当即犹疑地望向他。 “嗬,是我多心了,”苏云开掩不住嘴角的笑意,“我还以为,你瞒着我大开杀戒去了,正想着要如何骗自己假装无事发生呢……” 王清水一头雾水:“什么大开杀戒?”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苏云开自顾自笑着,可白姑娘的神情却越发沉郁,眼看笑意刺进心里,生出越来越多的酸楚,让她始终开不了口。 “走吧,”苏云开冲她抬起半条胳膊,一改往日的羞怯,变得放肆了些,“孩子们还在那边等着呢。” 王清水眼下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宁死也不肯回忆起自己来这里的初衷。 白姑娘隐隐攥紧了十指,终又败给此人,只好顺势上前将他挽住,一同离开了此地。 . 桌上的热茶正冒着腾腾的白汽,师兄弟们围坐在屋里,满是闲情惬意。放眼望去,能看见里苑人来人往,红绸飞舞,众人百无聊赖之下,便开始相互打赌别人的许愿球能飞多高。 云清净有一茬没一茬地抬起眼来,根本提不起半分兴致,整个人笼罩在阴云底下,仿佛随时会掀起狂风巨浪,风醒守在他身旁不敢妄动,生怕哪里做得不对,又是火上浇油。 偏偏柳又盈还时不时地来屋里热情招待,风醒只能略带幽怨地盯着她,心道这位姐姐可真是坑人的一把手,柳又盈乐得自在,冲他抛了个眼色便逃之夭夭了。 风醒:“……” 悔不当初。 “这个人瘦胳膊瘦腿儿的,一看就扔不高!”清念趴在桌边朝底下极力张望,好一派成竹在胸,其余师弟却是不以为然,七嘴八舌地争了几句。 岂料一道强风刮来将屋门重重地摔上了,师弟们险些被这“嘭”的一声吓没了魂儿,再回过神时,已然错过了底下抛掷的结果,于是齐声哀叹起来。 陈清风见他们兴致颇高,只好起身将门重新推开,恰逢苏云开带着王清水“远征”归来,师兄弟们旋即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没来得及问候一声,白姑娘紧接着出现在众人眼前—— “师母?!” 云清净也终于从失神中反应过来,眼看着白姑娘怯怯地踏进屋来,如玉的脸色透着几分薄红,苏云开叹了口气,三言两语将这场误会解释了一通,众人更是以为自己入了魔怔。 “啊?” “啥?” “哈?” “黛娘就是师母?师母就是黛娘?四师兄你要不要打我一巴掌试试?”清念转头看向清诚,清诚不耐烦地将他推开,自己也还云里雾里。 陈清风咿咿啊啊了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向王清水——你个什么混账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看上了师母??? 王清水登时腿一软,叫苦道:“师兄冤枉啊!我、我也不知道啊!” 师弟们面面相觑,皆是将信将疑,王清水愧疚得连地缝都没处钻,赶紧不要命地扑向云清净,叫苦不迭:“云师兄啊!你当时在山下怎么没一巴掌扇死我啊!我的命好苦啊!” 云清净:“……” 白姑娘扬起诧异的眼色,似乎并不明白这群孩子在做什么,苏云开咳嗽半声,稍微在她眼前比划一番:“你……这妆……唉……总之是他们认错了。” 白姑娘茫然地用指尖滑过脸颊。 师弟们见云师兄被三师兄纠缠了这么久还一直不温不火,深觉三师兄很快就要凉了。 风醒见他的仙尊被王清水纠缠了这么久还一直不温不火,深觉自己很快就要凉了。 待王清水哭得见了底,总算惜命地松开了云清净,狼狈地抹了抹眼泪鼻涕,苏云开赶忙掏出一张手帕来递予他,白姑娘匆匆瞥见,皱眉道:“谁的手帕?” 苏云开猝然一顿,这才想起手帕是那日在浮沉堂时秋凉门的莫巧掌门送的,清清白白也无须遮掩,可王清水见了却自作主张地抢过手帕来:“我的我的,是我送给掌门的!” 苏云开愣了片刻,见这孩子火急火燎地为自己“解围”,一时笑得无可奈何。 男子间赠手帕倒是稀罕事,清念左右想不明白,便好奇问:“三师兄你为什么要送手帕给掌门啊?” 众人绝望掩面,唯有清念还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眼,王清水被这位蠢笨的师弟问得没了脾气,灵机一动,掏出装满中秋小饼的荷包,揉得面目全非之后才敢恭敬地呈到苏云开眼前。 只听他振振有词道:“当然是对掌门倾慕已久啊!” 苏云开:“???” 陈清风撇着嘴:“倾慕?” “呸呸呸……敬慕,敬慕!”王清水厚脸皮地蒙混过去,将计就计地拽住自家掌门的手,含情脉脉地抬起头来,苏云开不禁哽了哽喉咙。 “掌门!你就是天,就是地,就是温暖的阳光,就是世间的正义!这是师兄弟们亲手为掌门你做的中秋小饼,礼轻情意重,还望掌门笑纳!” 苏云开:“……” “谁给他编的词儿?”清诚伏在清思耳边,满是嫌弃地问,清思也只是木讷地摇了摇头。 苏云开听得一愣一愣,糊里糊涂地接过荷包:“你们……有心了。” 陈清风实在是忍无可忍,赶紧将王清水拽回身侧:“行了行了,别在这里耍宝卖弄了!” 王清水即刻收敛,却莫名携着几分沮丧——卖笑总是一件精疲力竭的事,云清净身处局外,瞧得一清二楚,心中忽而有所触动。 他目光一偏,忍不住偷偷回头瞄了一眼某个也在时常“卖笑”的人。 风醒好不容易盼到云清净有所动静,旋即迎合上去,还像往常那般情意张扬,丝毫不懂收敛,只是这次还多了些许无辜和委屈。 “仙尊,你是不是打算理我了?”风醒试探性地一问,眼里满含憧憬,奈何云清净公然无视了他,对后面的四师弟道,“清诚,把茶壶递我一下。” 风醒:“……” 王清水躲在陈清风背后忐忑地掰起手指,无意间一抬头,竟瞥见白姑娘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师、师母笑了!”王清水忽又一惊一乍地嚷了起来,陈清风耳畔嗡嗡直响,恨不能用拳头塞他嘴里。 苏云开急忙看向身侧,果真不假,万年寒冰竟是转瞬消融,只见白姑娘扬起嘴角,颊边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还伴着几声清晰可闻的零碎的笑。 “你……”苏云开刹那失神,众人也皆是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当真是一笑倾人城。 白姑娘见众人愣在原处,赶紧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方才的场面很有趣。” “呜呜呜呜师母夸我有趣了!师母笑起来真好看!”王清水闻言又一头栽进陈清风怀里痛哭流涕,陈清风只笃定他心怀不轨,师兄弟们终于绷不住笑意,一齐放肆地大笑起来。 相望间,仿佛过去所有的隔阂都在此刻烟消云散。苏云开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也甚是欣慰,白姑娘见他如此开怀,忽又想起什么,便拿出从艺馆挣得的银票,散在桌面上,难得主动地对这帮孩子道:“这些你们都拿去分了吧,就当是压岁钱。” 苏云开实在拿她没辙,笑说:“中秋给什么压岁钱,等过阵子入了年关才给呢。” 白姑娘微微怔住,可这帮熊孩子却像受了什么天大的荣宠,立马蜂拥前来将银票分食,叽叽喳喳地嚷着“只要师母乐意天天都过年”。 唯有云清净一人不动如山,结果转眼就被挤出半米开外,风醒下意识伸手将他护住,云清净逃无可逃,与他短暂紧靠—— 风醒下颚微垂,有意地蹭着他,几乎算是穷途末路:“仙尊,你要做什么都好,就是千万别不理我啊……” 云清净心弦一紧,遂缓缓仰起头,总算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 “有酒吗?” 风醒霎时松了口气,险些要哭出来了,于是小心翼翼地答:“有。” 云清净便暂时收起凌乱的心绪,转而望向苏云开:“开叔叔,我们何时回山上去?” 苏云开正要拆开荷包来享用这“顺水人情”的中秋小饼,见云清净心事重重的模样,只稍加思索便了然于心,道:“之前不是同你说过,过节前后可自去随处逛逛么?你且安心去,只须记得回家便是。” 云清净心中感念,用力地一颔首,遂仓促离去,风醒亦是朝苏云开简单作别,紧随其后。 白姑娘静静地注视二人渐行渐远,神情莫名闪过一丝讥诮,此时,苏云开捻起小饼的残块亲自喂她,白姑娘后知后觉地含在嘴边,回过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苏云开这才确信了什么,只觉得眼前如梦似幻:“有时候真是猜不透你在想什么……” 说罢,他自顾自地吃了几块,而眼前这帮孩子们数完自己手里的银票又相互嬉闹起来,陈清风无意间听见苏云开的话,便谎称要带师弟们去里苑逛逛,于是趁机将闲人都赶出屋去,只盼掌门和师母能安心独处。 苏云开顺势坐下,和悦的神色在人去楼空后落得些许疲惫。 “现在可有话要说了么?” 白姑娘闻言一怔。 论狡猾,他也从未输过。 ※※※※※※※※※※※※※※※※※※※※ (来自三次元的碎碎念)非常时期,大家要保护好自己啊!勤洗手!少去人群密集的场所!上网冲浪的时候理智看待各种新闻,不要过分恐慌也不要过分佛系,路上总有光的。 第 103 章 “恩公想知道什么大可直言,何必要兜这些圈子?”白姑娘斜过眼看他,语气透着凛寒。 苏云开气定神闲地吃着这些小饼,口感酥软,却太过甜腻,他忍着吃了大半,终是缓缓停下,问:“昨夜,我在你的衣箱里看见了一件血衣,不归山妖兽被滥杀的事与你有关么?” 白姑娘面不改色:“我说的话,恩公愿意信么?” “自然,”苏云开抬起眼睫,眸中如深渊流光,直入心扉,“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白姑娘这才拿出潜藏的笃定,冲他咧开一个冷冰的笑:“有关,都是我杀的。” 苏云开即刻将小饼攥在手里,守着这转瞬的死寂,克制住胸间起伏,又问:“为何要杀他们?” “因为恩公说过不能伤人,所以只能杀它们。”白姑娘答得干脆。 苏云开闻言豁然起身:“我何时告诉过你,人的命是命,妖魔的命就不是命了?” “本来就是如此,否则你们仙门降妖除魔又是在做什么?” “降妖除魔,降的是为非作歹,除的是居心叵测!” “天底下也多得是为非作歹、居心叵测的人,为何没见恩公将他们都除去了!” “你!”苏云开重拳落在桌上,争吵戛然而止,白姑娘绷住强硬的目光,仍是不惊不惧地说:“区区妖魔之流,死不足惜,值得恩公如此大动肝火?” 苏云开拧着眉,终是撤了口气:“那我再问一次,你为何杀他们?” 白姑娘淡然移开目光:“这个暂时不能告诉恩公,总之是他们妖魔自讨苦吃,怪不得别人。” 她瞥向紧闭的房门,隐约念及方才离去的身影,肃杀之气渐盛,苏云开见她如此冥顽不灵,转而只剩下苦笑:“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该对你抱有任何期望……” 白姑娘忽而落入缄默。 “哪怕如净儿那般跋扈的性子,大半年过去也改变了不少,唯独你……整整二十年,我在你身边费尽唇舌,哪怕是故意装模作样,如今看来,你也从未有过丝毫动容!” 白姑娘眸中有细光扭曲着,复又回头看他,稍显狰狞。 苏云开无力争执,将满手碾碎的饼泥撂在桌上,板着脸道:“今晚一过,就随我去浮沉堂自首。” 白姑娘隐隐含着一口气:“你不赶我走?” 苏云开不再看她:“反正你家道清贫,又有个没出息的夫君在外四处花销,连累你孤身到艺馆卖艺,既然没法一同享福,共患难还是做得到的。” “分明就是妖魔咎由自取,何来患难一说!”白姑娘登时反驳起来。 苏云开当即接了过去:“那他们是如何咎由自取的,你肯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么?” 白姑娘:“他们……” 苏云开:“他们怎么?杀人还是放火?” 白姑娘一咬牙,不再答话。 苏云开悄然捂住胸口处揣着的荷包,焦灼的心终是缓缓沉坠,他起身推开屋门,拿出往常温良谦和的模样,拦住一名花娇娘,笑盈盈地讨了张琴来,白姑娘就这样守着他在假笑中迂回来去。 一张古琴横在桌面,弦身散着胭脂香气,指尖轻轻勾动,婉转动听。 苏云开向花娇娘道了声谢,阖上屋门,笑意转淡,白姑娘见他在古琴前坐得端方,双手熟稔地拨弄起来,琴弦霎时流出悦耳的曲调。 恍惚间,明黄的烛光逐渐落入冷白,不知从何而来的月光落满整座屋子,眨眼一过,仿佛回到灵荡峰的半月坡上,目之所及,叶浪浮沉。 一人抚琴,一人起舞。 抚琴之人嘴角含笑,遥望着月光下玉色翩跹,水袖在天地间穿梭来去,不过刹那的回眸,心弦亦起,响动四野,琴音随之高扬,引来无数蝴蝶,周身泛着莹润的月色,萦绕其中。 蝴蝶落在指尖,稍一施力,顷刻间展翅而起,掠过肩际,直奔皎月,被云雾迷住清影。 流年似水,也随着起伏的琴音静静淌入心怀……竟真的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啪!”陡然弦裂。 苏云开顿住双手,看着裂开的琴弦,后知后觉地蜷起发红的指尖。 “恩公!”白姑娘下意识抓起他的手,没有寻见伤口,却触到了指间大大小小的厚茧,以及那枚冰冷坚硬的掌门扳指。 苏云开在旁静静端详她,没有挣脱,只是黯然道:“琴技拙劣,早就习惯了。” 白姑娘无力松开,低低地抱怨道:“既知拙劣,还偏要去弹……” “脾气不及你,还不许脸皮更厚了?”苏云开边说边朝屋门走去,正欲开门通风,岂料推开的瞬间,竟顺带掀走了门外压着的一帮熊孩子。 苏云开瞧着眼前这群干啥啥不行偷听第一名的弟子们,个个站得歪七扭八,此刻正是满脸惊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方才做了什么。 陈清风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王清水立刻捂住他的嘴,大叫道:“掌门别误会!我、我们是听见琴声才回来的!你跟师母说了什么我们根本没听见!” 苏云开:“……” 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清风一掌推开王清水,果断站了出来:“对不起掌门,我们确实是因琴声而来,只是无意中听见……” “好了好了,”苏云开冲他勉力一笑,“正好清风你带着师弟们上来了,我们这就启程回灵荡峰吧。” 陈清风恭敬地低下头头,又偷偷朝屋内瞟了一眼,只见白姑娘神情稍显落寞,却也若无其事地跟了出来,临走前还将花娇娘给她的玉镯放在了弦裂的古琴上,以作补偿。 “掌门……”陈清风莫名觉得心里发堵,不自觉唤了一声,苏云开伸手轻轻抚着他的头,掌心还是温暖的:“没事的,走吧。” 陈清风勉强妥下心来,一旁的清念赶忙朝四周张望,却寻不见熟悉的身影:“那云师兄和风公子呢?不随我们一道回去么?” 苏云开看向里苑那棵盛满凡俗情愿的榕树,笑着摇了摇头,王清水摊开手臂将清念大咧咧地搂住,侃道:“哟,这才分开多久?怎么以前没见你这么黏黏糊糊的?” “云师兄是咱们的大师兄,风公子又对咱们有恩,当然得放在心上了!”清诚立马将清念从这厮怀里拯救出来,公然叫板道,“也就三师兄你整天没心没肺,做梦都还痴心妄想着黛……” “咳咳咳!”王清水扯着鸭嗓将他斥住,心虚地瞥了眼掌门和师母,“老四,你最近翅膀真是越来越硬了啊!胡说什么呢!我哪里没心没肺了!” “是,你有心有肺,就是脑子不太灵光。”陈清风随口道。 “二师兄!你你你……我要闹了!” “我真的要闹了!” “闭嘴吧你!” …… 灵荡峰众人继续嬉闹着离开了这片喧闹的红尘,彼此情深义重,柳又盈目送他们一路远去,不免变得有些多愁善感,此时身畔的花娇娘关切问:“当家的这是怎么了?” 柳又盈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只道:“没什么,就是突然在想,艺馆每日人来人往,按理说不该对客人的离去如此伤感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每每送走这些欢声笑语的人,心里总会有些空落落的……” “你说,这是不是证明,无论一个人经历过多少次离别,哪怕其中的一次再刻骨铭心,他也永远没法坦然面对甚至习惯于离别的?” . 风醒迎着月色,久久凝望眼前人的眉眼轮廓,守着那修长的睫羽因羞怯而簌簌扑动。 云清净躲避着此人滚烫的目光,一把拽开酒壶的布塞,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而后慌张地呛了起来,风醒忙笑着说:“仙尊,酒可不是这么喝的,得慢慢品才能尝出其中滋味。” 两人此刻正坐在织城郊外的山坡上,脚下就是大片的雪棉花田,夜色安宁,远处的羊肠小道上偶尔有伶仃的人影经过,几乎不与世扰。 “你管我……”云清净嘟哝一句,握着酒壶的手却不安分地施着力,风醒趁机又贴近了些,故作天真地问:“仙尊让我拿酒来,都不肯给我喝一口么?” 云清净满脸不屑地瞪着他:“谁知道你喝醉了会不会又开始耍酒疯!” “酒疯子!”云清净又忿忿地添了一句。 风醒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待会儿仙尊喝醉了要朝我耍酒疯,我上哪儿评理去?” 云清净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跟江信那小子一样,酒量就拇指大小么?” “噢,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了。”风醒复又坐得规矩了些,继续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云清净忽然喝不下去了,喉头微哽,他酝酿片刻,便说:“以后……你去找魔引石,把我也叫上。” 风醒扬起眉头,觉得新鲜:“这可是个苦差事啊,我来来回回找了这么多年,现在手里什么线索也没有,仙尊何必跟着我吃这个苦?” “我乐意!不行么!”云清净没好气道。 “行——”风醒拖长了尾音,又禁不住调笑道,“原来我的仙尊这么心疼我啊?” 云清净怔怔地转过头来看他,眼尾竟泛着红,风醒立马笑不出来了,倾身前去把住他的肩,反复端详才确信了这份黯然,忐忑道:“怎、怎么哭了?” “你看错了!”云清净胡乱抹了把脸,“你们在屋里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想了想,觉得有理,我不能带你回蓬莱,所以我们终究还是要分开的。” “啊?”风醒闻言一惊,“仙尊,你别听柳氏胡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仙尊对我……” “那我把你带走了,魔界怎么办?”云清净丝毫没有拐弯抹角,问得风醒有些发愣。 风醒稍微捋清了思绪,这才恳切地答:“我这一个勾结妖族、谋权篡位的叛贼,初登君位就整日耽搁在人界,如今在魔界连自己的势力都还没有培植起来,不过空壳一具,哪里有仙尊说得这么严重,好似魔界离了我就没法维系下去了。” 云清净不以为然:“再不济那也是实实在在的魔君!以前我常听师父说,既为一方之主,就不能只顺着自己的脾性,凡事须得多为族人考量,你千方百计地寻魔引石,不也是为了魔界着想么?” 风醒没有立声反驳,顺势从背后拥抱入怀,埋下头靠在他的颈窝,云清净忍住怦然跳动的心,故作嫌弃道:“你这人能不能把骨头抻直了说话……” “仙尊可不能随便将这么大的担子扣我身上啊,”风醒倾力抱住他,“我这人没有天大的本事,找块破石头已是勉勉强强,若要我一本正经地坐在殿里指点江山,同那些贵族势力明争暗斗,还要提防外界的事,不如天天缠着仙尊风花雪月呢。” “胡闹!”云清净红着脸斥道,可风醒却是越贴越紧,嘴里反复喃喃着:“不会分开的,不能再分开了……” 云清净原本也割舍不下,不过听了几句,轻易动摇,又轻易笃信,一颗心仍是轻飘飘的,不知从何落地。 “我到底有什么好的……脾气阴晴不定,有时候做事还笨手笨脚,不及你体贴周到,也不会说好听的话,眼下还越发觉得自己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云清净倚在风醒怀中,忽然开始自我反省,说得底气不足也罢了,偏偏这疯子平日废话连篇,此时却一声不吭,云清净不免揪紧了心,于是稍稍扭头瞥了他一眼。 风醒正安心地倚着他,神识似乎飘在远处,眸眼含笑道:“是啊……到底有什么好的……” 云清净没想到这厮竟然装模作样地琢磨起来,心有不甘,一低头狠狠咬在他的手臂上,风醒霎时回过神来,拼命忍住笑意:“嘶……仙尊怎么还咬起人来了?” 云清净松开嘴,忿忿道:“你、你方才在想什么呢!” 风醒径直看向他,没有犹豫:“想你。” 云清净一愣,故意“哼”了一声,便遮掩地拿起酒来拼命往喉咙里灌,假装无事发生。片刻过后,酒壶见了底,云清净忙着拆下一壶,烈酒的躁热逐渐从胸前蔓延开来,他随手将衣带解了,敞开外衣透风。 “这样容易着凉的。”风醒好心提醒了一句。 云清净完全不理会,只当他没话找话:“真对不住,我们仙族人从来不生病。” 风醒见他喝得如此酣畅,一时欣慰不已:“仙尊现在可是不生气了?” 云清净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风醒心中窃喜,便紧接着问:“那,酒可以匀我一口了么?” 云清净:“……” 就这点出息! “喏,拿走拿走!”云清净从地上抄起两壶递了过来,怎料这厮压根儿没放在眼里,一门心思看着自己,云清净禁不住开口骂道:“跟你说话呢!装什么聋?” “我要喝这里的——” 风醒不管不顾,鬼迷心窍地捧过他的脸,吻在烈酒沾湿的唇角,辛辣与甜腻交织,只听“咣当”几声闷响,云清净手里的酒壶滚落一地。 几度放肆,几度狼狈。 云清净被逼至角落,整个人快要湮没在草丛里,只得拼命撑开风醒,慌乱道:“疯子你……” 倏然间,两人同时怔在原地,在昏暗中彼此对视,风醒将他锁在怀中没有撒手,只是忽然正经地说:“仙尊,我好像……” 云清净大有上了贼船的错觉,眼一闭,心一横:“反正衣带都解了,随、随你!” 风醒呼吸一滞,于是拼命忍住胸前澎湃,竟将云清净整个从地上抱了起来,云清净诧异地睁开眼:“你……你干什么?” “去个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风醒意味深长地冲他使了个眼色,云清净这才恍然大悟——这厮根本就是一早算计好了的! “喂!衣、衣裳才脱到一半,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风醒没有搭理,满脸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抱着他凌空而去,如流星飒沓,转眼便是不归山的无名崖,云清净还没来得及在空中喘口气,风醒将他抱得更紧,只听胸膛内擂得惊天动地,眨眼的工夫,两人从崖上飞快下坠! 云清净将风醒掐得更重,眼前云雾流逝,全然迷了眼,辨不清东南西北,铺天盖地的妖魔气息充斥周遭。正当云清净警惕之时,他抬头望向眼前这疯子,紧绷的心弦忽然松弛下来。 他想,有他在总是好的。 心安的刹那,云清净闻见浓郁的花香,瞬间沁入心脾,抚慰着所有的悸动。 下一刻,两人稳稳落入风血花海,躺在松软的花毯上,云清净已然无心周遭,眼里唯有一人——风醒不慌不忙地拿出怀中珍藏的情人酒,一饮而尽,半数含在嘴里,俯身深吻,渡给他此生最喜欢的人。 好咸的酒…… 云清净紧闭双眼,却隐约感到有两滴温热落在颊边,随后被肆虐的吻逐一覆过。 酒入情肠,覆水难收。 “仙尊。” 仙尊…… 你不会再舍下我了…… 对么? 绯红花海里回忆潮涌,将遗落的不堪打捞上来,如今已经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 ※※※※※※※※※※※※※※※※※※※※ 过年作息混乱,正在努力调整中……鞠躬感谢! 第 104 章 破败的风塔被记忆剥去了陈旧的外壳,在不死地边陲昂扬挺立,无论相隔多远都能一眼望见。 小女孩提起浅紫色的霓裳裙,在绯红的花丛中“哒哒”地奔跑,回眸冲几个家仆咧开嘴,少了颗门牙,却笑得格外灿烂。 家仆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忙招手求饶:“小姐您慢些,我们实在跑不动了……” 小女孩颇为扫兴,嘟嘴道:“算了算了,我还是找哥哥去,你们知道我哥哥在哪儿么?” “公子?”家仆还喘得厉害,“公子他平日应当都在塔亭看书——” 话音未落,小女孩兴冲冲地奔向花田尽头,当空正挂着魔界亘古长存的血月,四处明灯高悬,照亮了直通塔亭的小径。 亭子里,一个少年人的背影映入眼帘,他支颐在旁,瞧上去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看书。 小女孩眨了眨水灵的眸眼,顷刻放缓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靠上前去,学着小猫细软的声音在少年人背后:“喵~” 少年人没有回应。 小女孩默默在心底抱怨了一声,不肯气馁,又踮起脚尖挪到少年人跟前,正欲趁其不备偷走他面前的书,却发现这厮竟然闭着眼睛在睡觉! “哥哥!”小女孩气鼓鼓地放声大喊,风醒骇然睁眼,险些一头撞在桌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楚楚?发生什么事了么?” 风楚虚起眸子:“哥哥,你在偷懒。” 风醒:“……” 风楚转眼又瞥见蜡油所剩无尽,在底座上熔得奇形怪状,惊觉:“不对,哥哥你该不会一整夜都没睡吧?” “啊?”风醒俨然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耳朵也变得不太好使。 风楚:“……” 小女孩趴上书桌,瞧着眼前厚厚的医典堆积成山,一本书能顶她两个脑袋这么大,部分书名还是用人界文字写的,她几乎都不认识,顿觉心酸:“哥哥,这些书你都看得懂么?” 风醒揉着眉心:“看不懂。” 风楚:“……” “哎呀,那就别看了!”风楚伸手拽住哥哥的衣领,“出去玩玩嘛!反正爹娘也要回来了!” 风醒被她摇来晃去,实在是束手无策,便扬起笑意,随着这个小不点出了塔亭。他迈下台阶,馥郁的花香扑鼻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总算清醒了不少。 “公子好。” “小姐好。” 一路上遇见的所有人都招呼得恭恭敬敬,风醒对他们回敬着温和的笑容,唯有风楚这小丫头连蹦带跳,一刻也安分不下来,谁都不搭理。 边陲之地原本冷清,好在风塔周遭住着上百口人,平日也还足够热闹。与其他贵族势力不同的是,风氏一族主要以商贾经营为生,将此地盛产的花油和一些稀有药草运至人界买卖,和人族交往甚密,在魔界显得不伦不类。 晌午将至,风塔大门内就已围了许多族人,他们热切地朝不远处张望,见熟悉的马车归来,当即欢呼起来:“风主大人和夫人回来了!” 风楚个头小,被如山的人群挡住了视线,风醒见她蹦来蹦去,只好将她高高举起,风楚眼前豁然开阔,便兴奋地叫道:“爹——!娘——!” 马车稳稳地停在门口,车帘掀起,露出一张姣好的容颜,未施粉黛却格外神采奕奕,根本瞧不出年纪,只听她远远地应了声:“是楚楚么?” 风楚见娘亲有所回应,回头朝哥哥拼命递眼色,风醒无奈又放她下来,追着妹妹穿出人群。风夫人堪堪下了马车,小女孩便没头没脑地扑了上来,抱着娘亲不肯撒手,风夫人笑着将她抱在怀中,温声道:“有没有乖乖地听哥哥的话啊?” “没有——!” 风夫人一怔:“为何?” 风楚得意地说:“因为哥哥今天都没有说过话,他这个人可闷了!” 风醒:“……” 看来聋的不止他自己。 风夫人噗嗤一笑,转头瞧见风醒站得拘谨,便冲他招招手:“醒儿,你快去帮着阿叔他们将马车上的货给卸下来,搬回塔里去。” “好。”风醒赶紧点头,快步跑向车后闷声干起活儿来。他年纪尚轻,臂力却不输大人,轻松提起两大箱货物,健步如飞,族人们见了口无遮拦地笑道:“公子这身,不去练武真是浪费了!” “咳咳咳……” 马车内忽然传来急促撕裂的咳嗽声,众人登时噤若寒蝉。 咳嗽喘了很久,马车里的人却应付自如,想来早就习惯了这些陈年旧疾。 风夫人忙将风楚放下,对众人递了个安抚的眼色,转而回头轻声道:“颜哥,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你还是先回塔里好好休息。” 风楚倚在娘亲腿边,怯怯地唤了声:“爹爹……” 一只纤瘦的手将车帘撩开,只一刹,众人屏住呼吸不敢妄言,满是敬畏地望向掌管这片土地、身上流淌着魔族皇室血脉的领主——风颜俯身探出马车,四散的长发遮挡住惨白的脸,只露出一只狭长深邃的凤目,瞳色泛着骇人的紫,可眼神却格外温柔。 风夫人悉心将他扶下马车,又从车内取出一根手杖,风颜拄着手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对风楚伸出手,嘴角扬起笑:“来,楚楚,陪爹爹回风塔去。” 尽管笑意在他这非人非鬼的模样上落得有些阴鸷,可那只不过是在外人看来。 风楚欣然握住这冰冷的大手,边走边用力搓着,一抬头,尽是天真烂漫:“爹爹手好冷,不过爹爹不用怕,楚楚吹一吹就暖和了!” 风颜甚是开怀,转手又将风楚抱了起来,风夫人本是担忧他的身子,可见到父女相处得如此融洽,霎时心软,风醒匆匆返来,也与父亲撞个正着。 “爹。”他愣愣地叫了一声。 “嗯。”风颜冲他一点头,笑意不改,人群立刻为他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齐声呼道:“见过风主大人!” 风颜忽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身畔的风醒顿时心头一刺,可眼前的父亲却是若无其事,沉静片刻又道:“我和真真从人界带了许多东西回来,诸位瞧见什么可用的,尽管拿去,若有什么缺了的,像往常那样告知一声便是。” 风楚在父亲怀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骄傲道:“拿去拿去都拿去!” “多谢风主大人!” 风颜将女儿抱得更紧,临走前又看向风醒:“你就留在此处好好帮衬你娘,待会儿回来去塔顶找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风醒也学着妹妹一个劲儿地点头:“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爹。” 风颜本想答应一声,可咳嗽闷在喉咙里,他克制不住,急忙拄杖远去。 风醒不敢对背影多有留恋,只好收起忧虑的神情,扭头朝娘亲跑去。 风主大人一离开,众人总算得以松懈下来,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虽说风颜是一家之主,可他常年疾病缠身,鲜少露面,倘若现身,也是像方才那样披头散发的瘆人模样,底下的人大都是敬而远之,但对待他的夫人却截然不同。 毕竟风夫人是人族女子,眉眼亲和,性情爽朗,做事更是利落周到,在族人之中有口皆碑。 风醒替娘亲打开箱盖,只见娘亲从中拿出一匹织锦,在人群中寻见一个年轻姑娘,对她笑着说:“阿慧,这是给你和嬷嬷带的,这上好的料子再配上你们祖孙俩的手工,定是真正的锦上添花!” 阿慧闻言热泪盈眶:“这可真是……改日我定当和阿嬷一同前来谢谢夫人!” “哪须如此客气,阿嬷腿脚不便,你让她多歇着,改日应是我亲自去见她才对!”风夫人一边笑说,一边又从箱子里掏出一堆竹制玩具,“老三呢?老三怎么没来?” “三嫂不在,三叔只能守在家里带小侄儿。”风醒百无聊赖地趴在箱边,风夫人若有所思,便将这堆小玩意儿塞到他怀里,“那待会儿辛苦你跑上一趟,给小侄儿送过去,这些都是人界哄小孩儿用的,准比你三叔胸口碎大石管用。” 风醒:“……” “还有,这支银钗也给你三嫂带去,上次她生辰在集市里盯着发钗盯了许久,幸好被我远远地瞧见了,你带过去也算给她一个惊喜。” “大家别急,挨个儿来就是!” “这件事我哪里敢忘,一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喏,全都在这儿……” “险些忘了,马车里面还有许多糕点呢!醒儿,你赶紧拿出来让大家分了……” 血月东沉,堪堪落在天际,风醒打着一盏灯笼,照亮回风塔的路。他方才去各家送东西,已是手忙脚乱,相比之下,娘亲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实在令人叹服。 风醒时常会回忆起这样的画面——魔族人通常生得高大,肤色各异,面目略有狰狞,而娘亲身为人族,难免被衬得渺小单薄,可当她站在人群中央,却永远不会被湮没其中。 她身上总有光,一如那热烈的笑,让人羡慕,引人向往,讨人喜欢。 想罢,风醒也不自觉地笑了。 风醒平日担着个“公子”的名头,除了言行谨慎,没做过什么相衬的事,旁人都道他性情寡淡,没有锋芒,极好相处——真假不论,但听起来自己应当像母亲一样是个好人,这就够了,风醒如是想。 回家过后,风醒换下了被小孩儿蹭满眼泪鼻涕的衣裳,整顿一番,登上风塔的塔顶。 塔顶的风最为肆虐。 父亲坐在背风的角落,正静静地俯瞰着塔底盛放的风血花,还有来来往往的风氏族人。 “爹,我回来了。”风醒端来小板凳乖巧地坐在父亲身旁。 风颜乜斜眼,冲他笑得神秘,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瓷壶,丢给了他:“你的。” 风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酒。” 风颜替他将酒壶的布塞拔去,风醒半眯着眼往壶口里看,顿时被烈酒冲得泪眼汪汪。 “正好过几天是你的生辰,男子汉大丈夫,迟早要学会喝酒的!”风颜敞开笑意,只是唇色如蜡,看上去病恹恹的,风醒见父亲还惦记着自己的生辰,喜难自抑,闷头灌了几口。 风颜瞧见赶紧伸手拦住他:“傻小子,别喝这么急!” 风醒咽下最后一口,竟还神清气爽,风颜哭笑不得,便松开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嗬,倒是像我,只可惜你老爹我有当酒鬼的性子,却没有当酒鬼的命……咳咳……” “爹!”风醒赶紧放下酒壶,拿出袖中藏着的小药罐递给父亲,“这是我按医书重新熬制的丹药,应当比上次那个要管用!” 风颜没有多问,将药罐攥在手心,轻声道:“辛苦你了。” 风醒不知该说些什么,悻然低下头去,风颜知道这孩子的心思,也不回避,只让他起身看看塔底的风光:“命数虽是难测,可有的东西是带不走的,不信你试着看看,能看见什么?” 风醒迎着呼啸的风,左右张望,守着花田里人影交错,忽而心中一动。再抬眼眺望,崇山峻岭,伴着天际的血月,绵延成一幅赤黑的画,从此镌刻在心间。 “看见了……家。” 风醒出神地喃喃,风颜听见便放声大笑起来,像是从未有过的痛快。 风醒深受触动,回过身时,娘亲正抱着妹妹登上塔顶,直冲这父子俩而来:“我就说下面怎么都寻不见人,原来藏在这儿呢!” “楚楚,过来。”风醒上前接过妹妹,风夫人得以腾出手将绒毯摊开,披在风颜身上,稍有抱怨道:“颜哥你也真是的,明知塔顶风大,还总是一个人跑来待着。” 风颜凝望于她,骤然情动,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坐下,想要亲吻脸颊,风夫人急忙躲闪开来,羞赧道:“哎……孩子们还在这儿呢!” “那又如何?我在自己家里疼自己的媳妇,还要遮遮掩掩的么?”风颜挑起一侧眉梢,转头盯着自家儿子,故意问,“醒儿,你说是么?” 风醒骤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敢答,风楚便嬉笑着用双手捂住哥哥的眼睛:“哈哈,哥哥害羞了!” 风夫人也忍不住推搡了一把这个不正经的老爹,笑骂:“醒儿还小呢,你逗他作甚!” “小时候多逗一逗,长大了自然就会去逗别人了。”风颜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风醒耳根烫得更红,绝望地捂住了脑袋。 风夫人拿他没辙,只好安心倚在风颜身畔,夫妻间聊起家常。风醒捧着熟透的脸守在一旁,一边看着爹娘谈笑风生,一边任由妹妹调皮捉弄,再回想起方才眺望的风光,忽然感到心间有一团火在燃烧着,鲜活,炽热,让人永生难忘。 数年间,魔族屡次侵扰仙魔边界,只因现任魔君入睡后做了几场噩梦。在梦里,仙族人傲慢凶残,杀戮无数,扰得三界天翻地覆,老魔君担惊受怕,唯恐九重天将魔界踩在脚下,便听信一帮贵族势力的鼓动,在边界恣意挑衅,惹得九重天震怒。 风颜平日虽不插手政事,可派系争斗激烈,风氏游离在外,利害不沾,难免受人忌惮。 各大权势相互掣肘,老魔君在位子上坐得越发力不从心,便暗中寻觅继位之人。 风醒从小被父亲勒令不许修习魔功,一是因为他生来一副半魔之身,体质不如其他魔族孩子合适,二是因为修习魔功对身体和心性的损耗极大。好在风醒自己也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于是向来与这些腥风血雨的事离得甚远。 他意识到魔界动荡还是从老魔君三天两头就来造访风塔开始—— 这日,三叔家的小侄子还在花田里和别的孩子疯跑,风楚正采摘花露,抬起头来不乐意道:“你们几个去别的地儿玩!吵死了!” 风醒在旁给她打下手,笑话道:“就你,还敢嫌弃人家吵?” “哥哥!”风楚鼓着腮帮子。 风醒及时住口,一耸肩,满是无辜。 回头一瞧,风塔门前又堵得水泄不通,兄妹俩便将花露交给家仆,一齐往门前去,恰好遇上老魔君登门,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风氏夫妇候在门内,将老魔君恭敬迎回塔里。 “他怎么又来了?”风楚悄声问。 风醒陷入凝思,一时没有答话。 人群正欲起身散去,岂料门外又显现一道高大身影,浑身散着魔煞之气,额上生出两个突兀的角,一进门便是杀气腾腾,族人们顿时腿软,匍匐在地不敢起来,哆哆嗦嗦地喊道: “见过赤魈大人!” 赤魈行得傲慢,极为不屑道:“风颜整日龟缩在这儿,就是忙着养活你们这帮废物?” 一片死寂。 风楚也吓得脸色一青,怯然拉住哥哥的衣袖,往后退了半步。 风醒拧紧了眉头,未等家仆们上前送死,他率先赶了过去,赤魈轻蔑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个少年人身上:“你又是哪儿来的毛头小子?” 旁人颤声道:“这、这是我们家公子。” 风醒平静地注视前方,不敢有片刻分神,只见赤魈跋扈的神情上忽然闪过一丝惊喜,像猛兽觅得猎物,语气变得狡猾起来:“噢?你就是风颜和人族苟合生下的小杂种?” “不许你这么说我哥哥!”风楚鼓起勇气冲他高喊。 赤魈瞥了她一眼,却被风醒挡住视线,赤魈冷笑一声:“看来小杂种还不止一个。” “这里是风氏的领地,还请放尊重些!”风醒说得咬牙切齿,少年人的怒火就如此坦然地烧在脸上,赤魈见状不禁大声嘲笑。 “想要尊重?”赤魈蓦地人影一闪,“那就按魔族的规矩来给吧!” 话音未落,赤魈猛然一掌打在风醒胸前,肋骨瞬间断裂,强劲的掌风将人震出几米开外,风醒狼狈地摔在地上,顿时呕出大口腥咸。 “哥哥!” 赤魈又瞬移至他跟前,单手提起这只不堪一击的小羊羔,风醒抬眼瞪他,只听“啪”的一声,赤魈赏了他一记极重的耳光,打得他脖颈骤僵。 “别藏着了,我就不信风颜没教过你武功。”赤魈转手将他摁入地底,周遭碎石飞溅,风醒已然睁不开眼,滚烫的血覆满全脸,可双拳还紧紧攥着。 赤魈这才意识到这小杂种确实没有任何修习过魔功的迹象,一时想不通,升起无名火来,堪堪扬起一拳,不远处的老魔君大斥:“赤魈!住手!” 赤魈回头,瞥见老魔君痛心疾首的模样,而风颜却是不骄不躁地拄着手杖,此刻正目光淡漠地旁观他教训自己的儿子,赤魈心有不甘,将风醒粗蛮地掀开,随意地丢在一旁。 “风颜,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赤魈一字一句咬得狰狞,风颜面不改色地勾起一个森冷的笑。 “二哥也真是过奖了。” 目光狭路相逢,顷刻间掀起涌动的暗流,在这方寸之地上横冲直撞。 ※※※※※※※※※※※※※※※※※※※※ 长篇回忆开始辽~ 鞠躬感谢! 第 105 章 风醒挣扎着抬起肿胀的脸,嘴里还含着血沫,他艰难地吞咽下去。他遥遥地望向父亲,没有等来任何怜悯的目光,风醒只好努力撑在地上,想要自己站起来。 “哥哥!哥哥……”风楚踉跄地扑来他身侧,急得声嘶。 风醒忍着胸前的巨痛,在妹妹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像是无言的示威。 风颜此刻才稍稍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但仅仅只是短暂的、毫无悲喜的一瞥。他将手杖往塔内一指,又对赤魈道:“二哥这么大火气,不如进去喝杯凉茶?” 老魔君在旁摇头叹气:“你真是胡闹,何必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赤魈冷哼一声,并未往心里去。众人入了风塔,留下家仆在外手忙脚乱,门内伏跪的族人也匆忙起身逃离,每个人路过风醒时都上前来关切几句,风醒勉强用红肿的脸挤出笑容,强忍着将他们打发,而身边的风楚已然成了哭包。 就在耳畔的关心和啼哭交织时,风醒发觉自己听得越发模糊,他茫然地迈开步子,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可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哥哥!” “公子!” 没有做梦,意识从未知的漆黑里缓慢苏醒,风醒感到浑身有暖流覆过。 他后知后觉地虚开一条眼缝,父亲正用掌心抚在自己额前,散出温热而惬意的红光。流逝的气力逐渐回归,胸前的疼痛也被镇压下去,风醒感到眼尾在发酸,他急忙闭上双眼,加以克制。 就在此时,风颜开口说话了,由于声音压得很低,比平日要喑哑一些:“今日之事,是爹对不起你……” 风醒依然闭着眼,装作熟睡。 红光消逝,风夫人将被子往上牵了牵,密不透风地裹住这孩子,随后痛心地倚在风颜肩上:“这事哪能怪颜哥你……是他们那些人心里有怨,才会将气都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倘若我准许醒儿从小修炼,或许今日也不会……”风颜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可醒儿今日要是真的还了手,就赤魈那个脾性,后果恐怕更加难以想象。”风夫人尽力安抚着,“我知道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整个风氏着想,不问正殿之事,不许族人参军,也不拉帮结派,就为了能保住风塔这方安宁。” 风颜露出晦涩的笑,他凝望着熟睡的儿子,深吸一口气:“此等懦夫之举,逃得过一时,也终究逃不过一世,是我太高看自己了……当初那捡破烂的说得果然没错,我们这种人是逃不掉的。” 风夫人抬起头来看他:“既是如此,颜哥你为何不肯答应老魔君接下君位呢?我听闻风氏先祖也曾出过几任魔君,于情于理,谈不上有哪里僭越啊?” “嗬,”风颜忽然轻笑一声,“是啊,先祖们当过魔君,但最后都死得很惨,无一例外。” 风夫人:“……” 玩笑过后,风颜搂过妻子,格外专注地看着她:“真真,日后我可能要时常出入正殿,家中的事须得全权交托于你了……君上他也是个老糊涂,就算我们与九重天势不两立,最多也是老死不相往来,他却听信正殿里那帮蠢货的话,先对人家下了手,这还有何退路?” 风夫人深知事情的严重性,眉头微微蹙起,又听风颜道:“若是侵扰了其他仙族也就罢了,偏偏魔族与仙族的交界处由蓬莱掌管,且不说蓬莱那帮人是仙族的最强战力,就说他们的现任仙主——一个上任不久就能将看守边界那些仙族腐烂势力连根拔起的女人……嗬,不用想也知道难对付。” 风夫人越听越忐忑,下意识抓紧了相公的手,担忧道:“蓬莱人既是如此强势霸道,颜哥你如今插手进去,岂不危险么?” 风颜反手与她十指相缠,宽慰道:“我只是去正殿里动动嘴皮子,防止君上被小人之言蒙蔽罢了,打打杀杀的事还是赤魈那帮野蛮人比较在行。再说了,一旦开战,匹夫尚且有责,就算真的到了生死关头,你先带着两个孩子逃回娘家便是。” “那你呢?”风夫人顿时眼眶发热,“你不在,我们哪里还有家?” 风颜骤然一哽,意识到眼下不该谈起这种虚无缥缈的伤怀事,便笑着搪塞过去,起身到门口让家仆弄些吃食来,以免儿子醒来之后饿肚子,风夫人也敛去悲伤,到隔壁看看睡着的女儿有没有踢被子,夫妻间闭口不谈,却已心照不宣。 待二人散去后,床上的少年终是流下了眼角久含的热泪。 仙魔大战,接踵而至。 百万仙族大军进攻不死地,先遣军势如破竹,直捣腹地,魔界处处血肉飞溅,格外被动。正殿里吵得乌烟瘴气,不怕死的人和怕死的人在针锋相对,而风颜这段时日殚精竭虑,身体每况愈下,已然无力阻止这场闹剧,孤身回到风塔休养。 寒鸦一族万里驰援,拼死抵御仙族的主力大军,最终惨败。就在这个时候,风醒陪着妹妹在风塔外捡到了一片黑羽毛——十三。 这片黑羽毛一沾染魔气就活了过来,哭诉着,像个无助的孩子。 救救寒鸦一族……救救魔界…… 风醒看着父亲毫无血色的神情越发黯淡,仿佛要随着不死地的万古长夜沉入更深的黑暗里。 他也看着一贯爱笑的娘亲近日来的笑意变得有些勉强,也许娘亲心里并不愿父亲再去理会这些没完没了的战事,可她又怜悯那些被无辜牵连的魔族百姓,于是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鼓动,只在父亲挂念她的时候及时出现在身边。 吻着他,告诉他:“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 “听闻前线已是死伤无数,连鸦皇大人都败给那个蓬莱仙主了,这样下去魔界该怎么办啊!” “风主大人!您就不要管这些事了!还是身体要紧啊!” “大人!仙族人的先遣军快要攻至血肉冢了!” 大人,大人,大人…… 风颜辗转难眠,终于在一个午后去到塔亭,铺开了纸笔。 风醒趁着不谙世事的妹妹还在花田玩耍,偷跑到塔亭底下,看着父亲奋笔疾书,不敢有所搅扰,待到父亲停笔,才愣愣地叫了声“爹”。 “咳咳咳……”风颜忍着咳嗽将纸折得工整,冲风醒一招手,“醒儿,你赶紧将此信送到正殿去,切记,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风醒接过信纸拔腿就跑,伴着越来越弱的咳嗽声,他将手里的信纸攥得更紧。 他其实并不清楚外面究竟成了什么样子,只是每日都能听见旁人煞有介事地聊着这场仙魔大战,他也从未见过仙族人,只知道在旁人的对话里,这些仙族人就好似什么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怪物,所到之处皆会血流成河。 “哥哥,外面是出什么事了么?”风楚有时候会察觉到周遭的异样。 风醒摸着她的头,用天下太平的语气说:“比起这个,你不如关心一下十三偷喝花露的事。” “什么!”小丫头突然炸毛。 十三:“???” 于是,风塔里有一头羽魔时常在挨揍,揍着揍着,还揍出了主仆情深。 傍晚的不死地有雾气降临,天边的血色随之弥漫开来,风醒喜欢在此时登上塔顶极目远眺——父亲总让他多看,却从不告诉他要看什么,也不对他看见的东西给出任何评判。 他只能翻来覆去地看,时不时还会带上酒来消遣,烈酒入喉,能让人瞬间一个激灵。 很快,风颜的一纸书信扭转了战事。他用最简单的“声东击西”,将那位刚愎自用又敏感多疑的蓬莱仙主引入死局,用沼泽峡谷困住了仙族的百万大军,同时,力荐赤魈领军出战,此人也不负众望,在血肉冢前全数歼灭了仙族的先遣军。 仙族撤军的捷报传来时,老魔君还躲在风塔里卧床不起,时常在半梦半醒之中被幻觉折磨个半死,风氏夫妇只能任劳任怨地在旁照护。 赤魈带着部下在魔族百姓的欢呼声中凯旋,他前来风塔接魔君回宫,气焰比初来时更为嚣张。风醒知道他现在是魔界的英雄,虽不服气,可也不得不钦佩此人在血肉冢立下的战功。 老魔君在众人搀扶下登上马车,赤魈那充满鄙夷的眼色越过人海落在风颜身上,本想放肆地炫耀一番,可这位贤弟即便病入膏肓,目光却还一如既往的从容和轻巧,他心里的怨气又一次掀起巨浪。 好一个深藏功与名啊。 此人为何还活着呢? “恭喜二哥。”风颜在火上浇油这方面颇有心得,赤魈不予理会,带着老魔君忿然离去。 不死地绝处逢生,余下的日子便在满目疮痍中不断缝缝补补。 马车回到风塔,却只坐着风夫人一人。她像往常那样忙着打理买卖生计,也还惦记着族人们鸡毛蒜皮的事,路过风血花田还会心血来潮地摘下一朵,带回寝屋,轻轻搁置在床头。 风醒端着药推门而入,看见娘亲也在,便笑着招呼说:“娘今日回来得真早。” 风夫人扶着风颜从床上坐起,边叹了口气:“说来也怪,今日给镇上送货送得稀里糊涂的,去了才知道人家昨日就收过一次了,我只好折返回来了。” 风醒将药递给父亲,听得也是稀里糊涂:“怎会发生这种事?” “大概是人老了,记性不好了。”风夫人无奈地笑笑。 风醒此时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个头也长高不少,闻言坐在床边,稍稍俯着身子,打趣道:“若娘的记性都不好了,这世上怕是无人能记事了。” 风夫人哭笑不得,伸手敲他的脑门:“你这孩子,越大越贫嘴了。” “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风颜喝完这极苦的药,脸上还洋溢着莫名的骄傲,父子俩相识一笑,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风夫人倒是无话可说。 放下药碗,风颜转而握住妻子的手,叹了口气:“自从老魔君崩逝,眼下魔界群龙无首,四处百废待兴,弄得人心惶惶的,日子也确实不好过了。” 风夫人没有多说什么,用另一只手覆了上来,就当一切尽在不言中。 “真真,你可曾后悔从人界嫁过来?”风颜问得突然,他顶着煞白如纸的脸色,一双眼骤然泛起涟漪。 风醒原本起身在桌边收拾碗盘,顿时也揪紧了心,不敢回头去看娘亲的神情。 风夫人起初一愣,而后目不转睛地守着眼前人,一字一句,说得万分笃定:“后悔了……” 风醒心弦一紧。 “后悔没有早点嫁过来。”风夫人如是说。 风颜眼眶逐渐通红,被苍白的脸色衬得格外鲜艳,他抬起指尖,扫过妻子日渐消瘦的脸颊,竟不知如何回应。风夫人仍是笑着躲开半寸,说着陈旧的借口:“醒儿还在呢……” 风醒这才回过头来,看着相互陪伴依偎的爹娘,欣慰又神往,笑着说:“倒是我多余了。” 一家三口顿时眉开眼笑。 不一会儿,风楚瞧见寝屋热闹,也酸溜溜地挤了进来,责怪哥哥不厚道,背着她偷偷讨爹娘欢心。 风醒哑然失笑,懒得搭理这个傻妹妹,只能挪出位子给她,打算去后厨熬下一服药。 踏出屋门的那刻,一个家仆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了旋梯,踉跄地摔在门外,惊恐道:“风主大人!夫人!不好了!镇上、镇上出事了!” 风醒怔在原地,只看见自己手里端着的药碗正在微微颤动。 第 106 章 赶赴小镇的路上,马车被强劲的横风吹得摇摆颠簸。风夫人忐忑不安,双手掐在膝上,身边人还在接连不断地咳嗽着。 风醒在咳嗽声中有些失神。 “颜哥……你身体都这样了……不该跟着来的。”风夫人担忧地转过头去。 风颜用方巾捂住嘴,只朝妻子摆了摆手,艰难道:“此事蹊跷,你一个人来,我不放心。” 风夫人不再答话。 方才家仆来报,就在风夫人离开小镇之后,镇上一家与风氏往来甚密的胡姓商户闹出了人命,当家人被一刀割喉,血淋淋地横尸在货仓门口。 马车行进逐渐放缓。 风醒撩开车帘,瞥见前方围了许多人,而他们也很快注意到了风家人的马车,旋即停下交头接耳,纷纷回头,目不转睛,每个人的眼神里都藏着古怪,有忧虑,有嫌恶,也有惊惧。 风颜留在马车里,风醒扶着娘亲从马车上下来,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母子二人得以瞧见地上那一具用白布遮住的尸首,不免心中一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风夫人不久前才与这位当家人见过,恰好也是这一家在她去送货时告知她昨日已经收过一次,那时候她还与胡当家打趣了几句,没想到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 “毒妇!是你!”尸首边跪着的女子骤然跳起身,直直扑了过来,“你为何要杀我相公!” 风夫人骇然躲开,风醒当即护在娘亲身前,冲这女子忿然道:“无凭无据,胡言乱语什么!” 那女子是妖族人,脸上鳞片斑驳,衬得神情越发扭曲,她立刻对周遭哭喊道:“大家看看!就是这毒妇!威逼我相公买下她们风氏的货,我相公好言谢绝,哪成想遭了报复!” 风醒听得荒谬,急忙回头望向马车,父亲正在车帘背后凝神静听,透过缝隙,能看见那双眸眼幽幽地跳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什么。 风夫人努力平复下来,尽可能礼貌地回驳道:“胡夫人,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诬陷于我,可两家交好数年,从未有过任何不快,争执强迫纯属无稽之谈。何况我今日来送货时,身边只跟着一个家仆,根本不及胡当家高壮,如何能犯下这等暴行?” 那家仆就畏畏缩缩地坐在马车上,惶恐地受着周围人灼烈的目光。 “谁知道你使了什么毒计!”胡夫人不依不饶,“你们人族阴险狡诈,乃是众人皆知的事!” 风醒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众人眼神里的古怪是什么——这是审视异类的眼神。 风夫人有口难言,忙唤家仆前来作证:“阿迈,我们是不是在胡当家说昨日收过货了之后就离开了?” 阿迈有些吞吞吐吐,风夫人心有不安,眉间泛起细微的褶皱,又试着唤了一声:“阿迈?” “夫人……不是你说胡当家拒不收货,态度傲慢,想给他一个教训么?”阿迈睁大森绿色的瞳孔,说得小心翼翼,话音一落,便引来胡夫人的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大家都听见了么!这人族的贱人竟还在此装模作样!”她越笑越放肆,凑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此地并非风氏的领地,而是受海氏所辖,海氏领主为故去的老魔君的胞弟,时值魔界无主,各处草木皆兵,转眼就有不少魔兵闻讯赶来,警惕地围在外面。 风醒上前将阿迈这厮从娘亲跟前推开:“你被谁给收买了!娘亲平日待你如何,你全都忘了么!” 风夫人咬住紧颤的牙关,正欲质问,一只骨节嶙峋的手不轻不重地搭上了阿迈的肩,阿迈察觉到耳畔的气息,登时浑身觳觫:“风、风主大人……” 风颜拄杖的手强撑得发白,可神情依然自如,冷笑道:“这么说,是夫人指使你杀了胡当家?” 阿迈颤抖得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风颜又敛低了音量,似笑非笑地说:“阿迈,你一贯是家仆里面最能干的那几个,在风氏也待了这十数年,想来要收买你也不容易,多半是受了什么威胁——” “没……没有……”阿迈紧盯着脚下。 “让我猜猜你是如何被威胁的,”风颜语气轻佻,笑意却越发瘆人,“倘若你不照做,你的家人就会被放逐到荒岭上去喂鹰隼,反正风颜那个病骨头都自身难保了,谁也救不了你……” 他刻意一顿,紧接着说:“你们家赤主大人最喜欢这么威胁别人了,是不是?” 阿迈猛然跪倒在地,恐惧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赤主大人……不是这样的!” 风颜单手提着他的衣领,将他像张破麻布似的从地上揪了起来,继续笑着说:“没关系,不管是谁威胁你,你都好好记住,只要你接下来再昧着良心多说一句,我一样会将你的家人千、刀、万、剐。” 阿迈脸色骤白,几乎是呼吸一窒:“不要……风主大人我错了!夫人她什么也没有做!都是我!都是我受了……呃!” 话音戛然而止,阿迈痛苦地勒住自己的脖子,风颜惶然松开他,只见阿迈像是毒发般抽搐起来,眨眼就断了气。 “阿迈!阿……咳咳……”风颜忽又剧烈咳嗽起来,风夫人赶紧去到他身侧,心急如焚道:“颜哥!你不要再折耗自己了!” “杀人了!风颜大人杀人了!” 人群哄然逃散开来,外围的魔兵顷刻动身加以阻拦,眼前如同乌泱泱的蝼蚁,在热锅边缘挣扎着,却是一个也跑不了。胡夫人瞬间露出杀意,从袖间抽出锋利的匕首,行动灵敏,若非专门修习过行刺之术,绝不会有此等身手。 风醒离她最近,见她袭向爹娘,旋即撞了上去,胡夫人被他一推搡,偏过脚步踉跄了好几下,扭过头痛骂道:“小杂种你敢推我!” 这女妖立刻扬起匕首报复过来,风醒竭力闪躲,忽而一道紫红电光“轰隆隆”拔地而起,将女妖掀翻在地,紧接着强大的魔气当头压下,倏地烧起烈火! 风颜五指一挥,那火焰越发强盛,电光噼啪作响,从四周迅速蔓延,像是要将大地撕裂,吓得众人惊慌失措,女妖被火势困住,匕首遗落在旁。 风醒抓起地上的匕首朝父亲跑去,拿近一瞧,却闻到了匕首上浓重的血腥气,与如今躺在地上的尸首散出来的并无不同——“爹!是她贼喊捉贼!” 风颜眉头一拧,犹豫间,人群外响起一声:“风颜!你是要造反了么!” 熊熊烈火转瞬湮灭,电光褪去,留下满地焦裂,自戕的女妖已倒地不起。 风颜收手收得利落,偏过头对来者应了一声:“造反,岂不是正合二哥你意了?” 风醒闻言狠狠地瞪向不远处的赤魈,只见他身边还跟来了好些贵族势力,俨然是正殿里各大爪牙的聚会,众人急匆匆行跪拜礼。 赤魈一呲牙,看向一旁的海氏领主:“风颜这小子仗着自己之前受君上偏爱,如今公然跑来你的领地杀人,已是无法无天!” “风颜,你作何解释!”海氏领主轻易就受了赤魈的挑拨。 风颜面不改色,高声道:“我夫人平白无故被人冤枉,匕首都快捅上心窝子了,还不能抱不平?” 风夫人敛着眉头,心里极不是滋味。 海氏领主心中虽有怨气,可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何事,他不想让自己的族人难堪,只得不再质问,朝魔兵的统领使了个眼色,将人群驱散,赤魈冷眼旁观他这窝囊行径。 其后,风颜与这帮人软磨硬泡,一如过去在正殿里同他们周旋那般,费了好些气力才将事情解释清楚。赤魈有意在旁煽风点火,只是窗户纸尚未捅破,众人也不愿在魔界无主的时候成为率先撕破脸皮的那一个,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风颜对他们怀着的鬼胎不甚在乎,一心带着妻儿回风塔去了。风醒历经方才一场险斗,整个人还有些发懵,直到父亲弹指敲他的脑门,迷惘才渐渐散去。 “别怕,都会过去的。”父亲露出久违的笑,风醒却说不出话来。 下了马车,风颜握着手杖的手瞬间脱力,只听手杖“啪”的一声摔在地上,清脆又刺耳,风颜压抑许久,胸口像是被狠狠一碾,蓦然喷出大口鲜血! 好多,好多血。 如盆倾覆。 “爹!!!!!!” 闹过这一场,魔界拥立新君的事被推上风口浪尖。不日,海氏领主被暗害,魔界内乱由此一发不可收拾,贵族间四分五裂,强者或同归于尽、或狼狈为奸,弱者若想苟且偷生,只能沦为依附,任人蹂/躏,茫茫不死地早已是混沌不堪。 赤魈因在血肉冢一役中威望极高,趁机在内乱中壮大了自己的势力。他对仙魔大战中魔界的惨败还心有不甘,便强行将败因归咎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并开始大肆清剿异族血脉,还故意绕开风氏领地,妄图以腥风血雨将风家人囚入死地。 风塔外吹拂的风都携着极重的腥气,越吹越萧条,再也听不见任何欢笑。 风氏一族惴惴不安,却又无能为力。 风血花田已有半月未被修剪,兀自野蛮生长,冲破栅栏,盛开至风塔边缘。 风醒站在塔顶俯瞰这片茁壮的红海,双目亦是通红。自那次喧闹过后,父亲一病不起,再也没能恢复意识,只剩下几根手指时不时地颤动着。 “哥哥……”风楚在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十三这片黑羽毛也正乖巧地粘在自家小姐肩头。 “哥哥,爹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风醒回头看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替她揩去两颊残留的泪水。风楚忽而一头扑进哥哥怀里,也不大哭,浑身却抖得厉害。 “不好了!不好了!” 这三个噩梦般的字眼又在耳畔响起了,家仆乱作一团,在各处奔走呼嚎。 风醒朝底下一望,竟看见不远处有黑压压的魔兵朝风塔步步逼近,领头的正是近日来在魔界呼风唤雨的那位赤主大人。 他匆忙下到塔底,赤魈已正大光明地闯了进来,风夫人独自相迎,她本是披头散发,此刻还不疾不徐地将头发盘了起来,风醒唤了一声“娘”,却被风夫人回眸一个眼神勒令不许兄妹俩靠近。 赤魈倒是意气风发,毫不掩饰嘴边的笑:“怎么就弟妹一个人?” 风夫人答得克制:“颜哥还在静养,见不了客,请赤魈大人多体谅。” “今日正殿要商议拥立新君的事,风颜身为一方领主,哪儿能缺席呢?”赤魈反手指向门外一辆崭新的马车,“连马车都准备好了,还是我亲自来接,风颜不会不给我面子吧?” 所有人看向那辆马车,四四方方,犹如囚笼,透着将死的凛寒,让人无处可逃,似乎又还足够宽敞,不会让人觉得逼仄,正如冰冷的棺椁,大小合适。 风夫人没有立刻答话,一旁的家仆却是泣不成声:“风主大人如今这般模样,哪里走得了半步!” 风楚禁不住抹起眼泪,风醒护住她,隐隐攥紧了双拳。风夫人这才开口:“拥立新君的事,赤魈大人作主便是,风氏一族绝无二话,又何必为难我们呢?” 赤魈朝这个弱小的人族女子靠近,风醒顿时心弦紧绷,可风夫人却让他好好待在原地别动。 “弟妹这是什么话?风颜可是当年君上择定的继位人,他若缺席,新君又如何能服众?” “赤魈大人怕是误会了,君上从未亲口定下过此事,颜哥自始至终也未曾对君座动过半分心思,”风夫人仰头迎着他的蔑视,“新君能否服众,天知,地知,风氏一族并没有这个能耐左右。” 赤魈齿间一错,恶狠狠地盯着她,风夫人忽然放低了声音,悄然质问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此人目光闪烁不定。 “你如今已是魔界权势最鼎盛之人,魔君之位也迟早是你的,你还要咄咄相逼到什么时候!” 赤魈没想到她能如此坦诚,便收起了这些敷衍又虚伪的神情,咬牙切齿地答:“我要你们全族的命!” 当初小镇之事的真相早已昭然若揭,能用出威胁恐吓、栽赃嫁祸这般愚蠢又歹毒的招数,还能使唤妖族卖力的,魔界仅此一人。只是她没想到,此人要的竟是赶尽杀绝。 “扪心自问,风氏可曾有丝毫得罪过你们?”风夫人双眸缠满血丝,“这么多年了,不争不抢,不闻不问,何况如今颜哥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究竟要怎么做才肯放过我们!” 赤魈骤然发笑:“哈哈哈哈你错了!不是我不肯放过你们,是风颜他自己没给你们留活路!他与你们这帮低贱的人族交好,本就是对魔界的侮辱,玷污血脉这么大的罪,非死不可!不过,倘若他当初没有插手仙魔之战,或许你们一家人还能再苟延残喘一阵,可惜那封书信交出去了,只有斩立决!” 风夫人含泪瞪着他,愈渐哽咽。 这太荒唐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么?风颜他但凡生在此处,哪怕是死,尸首也得烂在正殿里!” “来人!去将风颜大人请上马车!” 霎时间,魔兵如洪水猛兽侵入曾经坚不可摧的风塔,家仆被踹翻在地,任人殴打,家中一切被捣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 风楚在混乱中大声哭喊,风醒让十三护好她,转身疯了似的冲进乱流,撞在这些铜墙铁壁的魔兵身上,拼命阻拦着:“滚开!全都滚开!不许碰我爹!!” 屋门被强行破开,风颜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如游丝。 “不要……不要带走风主大人!”奄奄一息的家仆还死死抱住这群野兽,却被他们抬脚狠狠踢开。 魔兵蛮横地掀开被褥,将人强行架起,一路拖行,风醒被一众魔兵合力拦住,就像牢笼里的幼兽,眼睁睁地看着外面屠刀落下,鲜血四溅,可他只能在笼子里无力挣扎,无力嘶吼。 “放开他!叫你们放开他啊!爹!!!” 他竭力朝父亲伸出手去,什么也没抓到。 赤魈岿然不动,眼看着他们将昏迷不醒的风颜带出风塔,风夫人踉踉跄跄地追赶上去,无力地护在相公身边,抱紧他,骤然间泪如泉涌。 她能感到风颜的指尖从她的掌心轻轻划过,风夫人终是明白,再也回不去了。 赤魈冷眼看着她:“弟妹,上车吧?” 风夫人沉寂片刻,仰起头来抹去狼狈的泪水:“好……但走之前,我还要跟孩子们说几句话。” 赤魈背过身去,很不耐烦。 风夫人这才缓缓起身,朝一旁早已泣不成声的兄妹二人走去,母子三人紧紧相拥。风楚含着泪:“娘……不要跟他们走啊……他们都是坏人……不要……不要离开我和哥哥啊……” 风夫人摸着她的头,竭力露出笑意:“楚楚乖,以后要好好听哥哥的话。” 风楚拼命摇着头,已然哽咽,风夫人心如刀绞,又转头看向儿子,风醒方才挣扎得精疲力竭,此刻的目光都是空洞的,泪水还在无声地往下掉。 “醒儿,你记住,待会儿爹娘一走,你马上带着妹妹逃,逃得越远越好……”风夫人定定地望着他。 风醒倔着脸:“不……要等爹娘回来。” “不要等了,”风夫人打断他,“听话。” 风醒陷入缄默,风夫人伸手把住他的肩,极轻,又极重,母子二人四目相对。 “娘一直都知道,我的醒儿是天底下最懂事的孩子,无论将来走到何处,都一定会是一个值得信任和倚靠的人,也永远会是爹娘的骄傲……” “我不是……”风醒哽咽着。 风夫人亦是泪流满面:“你一定会是的……答应娘,不管今后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记得爹娘以前教给你的,在其位,担起责,谋其善,忠其心,还有你爹让你在塔顶上看到的一切……好不好?” 好不好? 风醒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可不死地就这么大,能逃到何处去?”风醒抓住余下的理智,又问。 “什么话要说这么久!”赤魈见他们难舍难分,禁不住厉声喝斥。 “一路向东,逃去人界,那是娘亲的故乡。”风夫人飞快说完,起身冷言道,“来了!” “娘!”风楚拽着娘亲不肯撒手,风醒只得忍痛将她的手松开,风夫人最后将兄妹二人再好好地端详了一遍,痛却欣慰,而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远去。 “娘——!” 风醒将痛哭的妹妹拥入怀中,眼睁睁看着爹娘被带上那辆马车,身影没入沉沉的帷帘背后,从此隔却长河两岸,不知何时再会重逢。 兄妹二人堪堪逃出风塔,杀戮如期而至—— 马车渐行渐远,蛰伏已久的各族势力蜂拥而入,烧杀劫掠,风血花田被烈火吞噬,顷刻呈燎原之势,席卷大片领地,将风塔周边照得殷红。 十三本是受公子吩咐去知会其余族人逃离,可惜他一人之力太过渺小,没法力挽狂澜,再回首时,只余下一片黑羽毛在火海上空无助地飘荡。 “那两个小杂种呢?” “没、没看见啊!跑了吧?” “那还不赶紧给我追!上面吩咐过了,一个都别留,杀无赦!” 边陲地势崎岖,兄妹二人行得艰难,风醒望不见尽头,深感无力。倏地,他的目光落在了荒岭外的大道上——那里也着火了,只有一团。 魔兵们袖手旁观,看着妖冶的火舌在跳动,马车里人影相拥,一寸寸分崩离析。 两处烈火,交相辉映。 风醒刹那间心如死灰,无力地跪在地上,痛苦地掩面呜咽着:“啊——!” “哥哥……”风楚也跪在他身侧,抱住哥哥颤抖的肩背,几度沙哑。 不死地没有星辰,因为那些微弱的光芒会被血月逐一吞噬,无处可生。 放肆的宣泄过后,兄妹二人不得不振作起来继续逃难,荒岭上渺无人烟,头顶还有鹰隼在盘旋。 风楚累得快喘不过气来,风醒知道她平日没受过这种苦,一时揪紧了心:“先歇会儿吧?” “不要……他们快追过来了……”风楚紧紧拽住哥哥,风醒只好将她背了起来,追着血月沉坠的方向咬牙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风醒逐渐有些脱力,正当他恍惚之时,身后忽然涌来一波呼啸的箭意,数十支涂满剧毒的羽箭从天而降,唰地贯入赤地! “找到了!在那儿呢!这两个狼崽子跑得可真快!” 魔族人身手矫健,修为高者更是来去如风,兄妹二人想要逃出生天根本是痴心妄想。风醒也顾不得这么多,竭尽全力朝前疾行,小心翼翼地避开箭丛。 又是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 风醒忽然重心不稳,伴着一个趔趄,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匆忙回身将妹妹重新抱起,却发现风楚后背已然中了一箭! 风醒脑海彻底沦为一片空白,眼看着箭镞的剧毒从娇嫩的后背渗入,流出浓黑的血。 风楚动弹不得,无力道:“好痛……哥哥……你快走……” 话音未落,又有一箭猝然袭来,从风醒耳畔擦了过去,只差毫厘,他便会当场丧命! 风醒赫然顿住,再一抬眼,这帮魔界暴徒已将他们团团围住。 紧接着听见“砰”的一声,他被人一脚踹翻,眼前骤然发黑。暴徒将他踩在脚下,故意在他耳畔戏谑说:“跑?还想跑到哪里去?” 中箭的风楚被他们从地上粗暴地揪了起来,风醒拼命挣扎,嘴角硌在地上磨出了血:“放了她!” “放了她?你以为放了她还能活?”暴徒哄然大笑,毒药渐渐散出腐烂的香气,此刻,空中嬉闹的鹰隼追着笑声而来,刻意向下俯冲,格外兴奋。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风醒辨不清是血还是泪,只能看见眸中映出耸动的人影,他们将最瘦小的那个扔在地上,放任鹰隼离她越来越近…… “哥哥……救我……我好痛啊……” “住手!!你们放了她!快放了她啊!” 耳畔格外吵闹,他索性躲进最深处,听见自己在奋力呼嚎,时而暴戾,时而软弱。 直到祸端轮到他自己。 “……你们几个给我过来,把这狼崽子的手脚都给我折了!一根好骨头也别留!” “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要干什么—— 他好像记得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记得。 昏死之前,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哥哥”还听得一清二楚,痛苦使他坠入长眠——自以为的长眠罢了,因为他每多活一刻,都只有生不如死。 答应娘,好不好? 我做不到啊……做不到啊…… 梦里的风血花开得灿烂,根叶柔软,从不伤人,这种花只会生长在潮湿的赤地之上,即便烈火焚烧殆尽,只要留下任何残迹,转眼又会起死回生。 他很快在梦里感到一阵寒凉,是夜风灌入袖口的寒凉。 风醒缓缓睁开眼,干涸的泪痕拉扯得有些生疼,他终于看清了头顶的血月。 “呃……”风醒拼尽全力才得以抬起一只左手,放在嘴边,狠狠一咬,会痛——还活着啊。 他发觉自己孤身躺在荒岭上,四周空无一人,偶尔能听见遥远的鹰隼的聒噪。 “楚楚?” 无人回应。 风醒想要坐起来,可他的双腿和右手都失去了知觉,连痛楚都消失了,体内似乎残存着一股温暖的灵流,微弱却坚韧地护着他。 风醒恍然意识到什么,瞬间痛彻心扉。 “爹……” 父亲正抚住自己的额头,有无数红光从指间飞溅出来,他身旁还坐着娘亲,她忧心忡忡地看向自己,一言不发,于是风醒贪恋地伸出手来,眼前的景象却似泡影般破裂—— 他的手顿在空中,一片虚无。 连妹妹也从他身边夺走了…… 风醒终于记起了昏厥前发生的事,想来他应当是被那帮暴徒折断手脚之后遗弃在此,就算当时没被痛死,醒来之后也只能留在这荒凉之地静静等死。 兜兜转转,总归是个死。 风醒嘲讽地审视着自己还能活动的左手,也不知该说这是那帮人良心未泯,还是在刻意玩弄。 就在漫无边际地等待死亡时,漆黑的夜空陡然爆开一道蓝色流星,瞬间撕碎了荒岭的死寂! 流星飞快陨落,离荒岭愈来愈近,光芒伴着强盛的仙气向四周震荡开来,风醒被璀璨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心中却莫名燃起一股悸动,让他努力迎向光芒,想要看清是什么—— 光芒骤然散去,如星芒洒落一地,一道灵剑赫然立在天地间,照亮那人清傲的眉眼。 是个……人?! “咳咳咳!”云清净转眼被漫天的妖魔气息熏了个头大,茫然环顾四周,“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风醒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只觉此生会说的话全都哽在了喉咙。 ※※※※※※※※※※※※※※※※※※※※ 超长章,因为不忍心拆成两次……鞠躬感谢…… 第 107 章 此刻的荒岭仿佛从未有过地热闹。 风吹过那把灵剑的呼声都变得格外响亮,还有那人鲜活却陌生的心跳声,与不死地的沉寂格格不入。 “君不见那死小子……”云清净不甘地咬着牙,一转头,瞥见了不远处一个落寞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不远不近地撞在一处。 未等风醒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倏然间,灵剑无情挥下,霸道地指向他的心口,用比自己还诧异的语气质问道:“什么人!” 风醒答不上来,只是一心在庆幸,他要等的死劫终于来了。 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剑尖,云清净旋即将剑柄死死攥住,与他在灵剑上来回较量。 “往上,刺在这里……”风醒将剑尖移向自己的眉心,冷漠地望着他,“死得更快。” “啊?”云清净没听明白,背脊却莫名涌上一阵寒意。他很快注意到此人身上残留的魔气,极淡,因而不值一提,浑身又狼狈不堪,一双发红的眸眼在脏污的脸上格外突兀,眼里被一种麻木的悲恸封得死死的,让人探不进去。 云清净越看越心闷,猛一抬手,抽走了灵剑:“疯了吧你!” 骂完,他转身便走。 风醒端详着掌心划出的伤痕,一时无话可说,偏过头去看着此人气势汹汹地走远,转眼停在荒芜的赤地中央,左右张望,像无头苍蝇似的绕了两圈。 此人又回来了。 “喂!问你件事,”云清净倍感屈辱地蹲在他身边,“这是哪儿?灵池怎么走?” 风醒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云清净见他没反应,琢磨了半天,惊叹道:“这不会也是试炼的一环吧?!” 风醒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云清净索性坐在他身边,换了种更和蔼的语气:“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你有没有看见蓬莱君家那个小白脸往什么方向……” “这是魔界不死地。”风醒答道。 云清净一愣,而后嗖地从地上弹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云清净登时陷入错乱,他分明正在蓬莱试炼会的迷阵里追赶君家的小白脸,怎么会误闯了魔界? 云清净翻出腰间的定位符,堪堪点了一指灵力进去,又急忙撤了回来。他想,自己好不容易打入试炼会的第三阶段,若是因为跑错路而败了,岂不让那些人笑掉大牙,也让两位师尊难堪么…… “烦死了!”云清净小声嘀咕着,忿忿地收回了定位符。抬头一望,夜色沉沉,像翻涌的暗流,将自己来时的痕迹湮没得干干净净,都没法原路返回。 风醒静静地凝望他,眼看此人将心事都坦荡地写在了脸上。 云清净只好转头看向地上这半死不活的家伙:“喂,那仙界该往何处去?” 风醒对仙族人并无什么好印象,便警惕地问:“仙魔两族向来水火不容,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杀你?”云清净茫然不解,“仙魔两族水火不容又不是我跟你水火不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杀你?” 无冤无仇啊…… 风醒念及支离破碎的家,霎时痛得发抖,他咬紧牙关克制住,才用浑浊的嗓音说:“那我告诉你往何处去,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云清净倒是一脸没来由的骄傲,一字一顿道:“任你开口!” “杀了我……” 骄傲瞬间凝结成冰。 云清净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风醒几乎是竭尽全力说出了这个请求,他眼眶里的红像是渗得多、浸得久了,竟红得有些发紫,透着坏死的神智。 正当云清净哑口无言时,荒岭外传来喧哗,来者不善—— “方才的动静就是从那上面传来的!” 风醒又一次感受到暴徒的脚步在大地上震颤,噩梦似的穷追不舍,他正欲让这个傻不愣登的仙族人赶紧逃,一恍神,竟被他背了起来! 云清净背起他的时候才察觉到此人筋骨尽断,顿时心头一紧,但眼下情况危急,他也只能匆忙冲他喊:“喂!你倒是快指条路啊!” 风醒左手勾在他颈前,犹犹豫豫地在他耳畔道:“追着天上的血月走便是……” 云清净飞快朝天上瞥了一眼,趁着那帮魔族人还未追过来,赶紧带他逃离此处,一路东行。 翻过一座荒岭,又是一座。 层峦叠嶂,似乎总也瞧不见尽头——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头。 风醒忽然在想,也许娘亲是骗他的,一路向东,只是一个求生的慰藉罢了。 云清净丝毫没有自己是否上当受骗的警觉,一心甩开魔族人的追袭,在坎坷的山路上竭力奔逃。 只是颈前缠着的这只手还在隐隐发颤,连手指都掐红了。 云清净心里一咯噔,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下去,好奇问:“那帮人为什么要追你?” 风醒原本还沉湎于过去的回忆之中,闻言稍稍愣了一下,而后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深吸一口气:“那帮人……是来追你的。” “啊?那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云清净似乎得知了一件天大的事。 风醒:“……” 风醒不得不开始认真打量他,就在咫尺之距,瞧着他的侧脸轮廓起伏有致,眉骨至鼻梁处生得尤其好看,双唇微微启合,带着稍许喘息,时而转头寻路,还能看清那双焕发着神采的桃花眼。 好干净的一双眼睛。 风醒有些不自在地挪开视线,略显沉郁:“你以为他们是来追我的,就要带着我逃么?” “不然呢?”云清净越发觉得此人可能脑子有什么问题,不然也不会总说一些奇怪的话。 风醒无从叹息:“那帮人已经追不上你了,你就在此处将我杀了吧。” 云清净缓缓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头:“你这人是不是疯了?为什么总想让别人杀了你?” 风醒无力地嗤了一声,艰难地抬起左手,举在他眼前:“难道你觉得,我现在这个鬼样子,活着会比死了更好么?” 云清净看着这只伤痕累累的手,连指甲缝里都塞满了血和泥,再想起他被废去的手脚,一时哽住了喉咙,只能闷声不吭,又带着他往前走。 “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去。”云清净不敢回头看他,一边赶路一边轻飘飘地问。 “家……” 风醒抿紧开裂的唇,尝到了苦涩的血腥,瞬间捣碎了他心底仅存的一丁点戏谑和坦然。 他再也无法假装沉静,浑身抖得厉害:“没有家了……” 云清净险些没有背住他,努力平衡着重心:“喂喂喂你别乱动!” “你不杀我也行……把我扔了吧……” 风醒自顾自推开他,云清净不知该如何劝他,干脆也不松手,态度强硬道:“不行!我还没找到回蓬莱的路呢!把你扔了谁给我带路?” 风醒忽然低沉地笑了起来,语气变得狰狞:“你以为……我真的知道路么?” 云清净骇然回头,此人却极力朝外挣扎,满是落寞:“放我下去……” “喂!让你别乱动!这儿乌漆麻黑的,路又弯又窄,你不想活命我还想呢!” “你放我下去……”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聋……啊——!” 对峙间,云清净忘了正眼看路,猛然一个趔趄踩空下去,两人一同摔进了洞里——如果能说是个洞的话。 云清净颈上的星宫蓝玉“叮”地点亮了,他努力睁开双眼,在强烈的失重感里胡乱伸出手,试图拽住什么,可那些被蓝光照亮的岩壁却似流沙般从指缝滑走,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两人持续落坠,始终没有触底。 云清净感到心跳快要撕裂整个胸膛,星宫蓝玉陡然一暗,眼前骤黑,再也辨不清周遭,只觉得脑海里被什么东西撞得嗡嗡直响,意识逐渐开始模糊。 风醒在漫长的坠落中没有挣扎,他想,赴死应是平静的。 即便心里会伤会痛,即便在他看见漆黑中那抹亮蓝的光点时,有那么一个瞬间,既后悔,又庆幸。 可就在他以为要永坠地底的时候,陌生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照了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也随之失去了所有意识…… . 瀑流哗啦的声响仿若无数道霹雳,在空荡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炸响,生硬地唤醒了两人。 好吵…… 风醒眼皮微动,可强盛的光亮太过耀眼,他适应良久才勉强虚开眸子,只见身旁的云清净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风醒还是觉得无比刺眼。 云清净踩在一堆枯枝败叶上,环顾四周,发觉此处没有了任何妖魔气息,或者说,任何族群的气息也没有,满是山林生涩的味道。 云清净被这一连串怪事搅得没了脾气,忽然意识到身边还躺着个人,急忙探下身去,见他毫无动静,心道,这人虽说一心求死,可就这么摔死了……未免也死得太草率了! “喂!喂!死了没?”云清净轻轻推他,风醒才终于迎着这片不熟悉的光亮睁开了眼。 云清净霎时松了口气:“这么折腾也没死,你的命挺大的嘛!” 风醒觉得这话听起来很讽刺,他没有理会,愣愣地望向头顶湛蓝的天,却再也寻不回不死地的夜。 “这是哪儿?” “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吗?”云清净十分诧异,他本来还指望这厮来告诉自己这是哪儿呢! 风醒摇摇头,转念一想,又颓然笑道:“或许我们已经死了。” 云清净的神情骤然黯淡下来,下意识攥住颈上的玉佩,驳斥道:“不可能!” 风醒斜过眼看他,似乎没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云清净立马后退几步,掌心酝酿出饱满的仙气,而后怨忿地瞪着这片天,倏然间跃至半空,振臂一挥,天地间猛烈震颤起来! 不过须臾,狂风骤起,伴着强大到令人几近窒息的灵力,如山石压顶,狠狠地碾过这片山林!云清净双瞳泛出蓝光,皱眉的一瞬,灵力暴涨,轰隆隆直贯苍穹,誓要撕破眼前的幻象—— 他们一定还活着,一定还在魔界不死地的某处,为了放不放手的事情在争执…… 风醒在狂乱的灵流中快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这副破烂的躯壳很快要在强压之下粉碎,可他头顶那道倔强的身影还在拼命地释放灵力,妄图撼动整个天地,以找出一条生路。 “呃……” 风醒想要唤他,却发觉自己太弱小了。望着他,犹如望着神祇,弹指间便能碾死蝼蚁般的自己。 云清净绷紧了每寸呼吸,却发觉灵力源源不断地渗向远方,如同竹篮打水,根本无济于事。 山林之广袤,远非他想象的那样,仿佛是只有天神才能企及的壮阔,他的天赋在这里不过卑微如尘。 这场跋涉是毫无意义的。 只一瞬,云清净知道自己是逃不出去了,唯有听天由命。 风烟立止,云清净收了手,疲惫地落回地面,回头看向风醒时,眼里的骄傲失了大半。 风醒当即哑然,好像眼下再不依不饶地提及“死”字,羞辱的将不止他自己。 云清净找不到话说,便又将风醒背了起来,循着瀑流声走出几步,终于找到一句泄愤的话,冲背后这厮凶巴巴道:“你再敢乱动,我就宰了你!” ※※※※※※※※※※※※※※※※※※※※ 鞠躬感谢…… 第 108 章 绕出繁密的林间,炽烈的阳光当头落下,也照亮了浅白的河滩。 云清净从小长在蓬莱,对耀眼的光亮早就是习以为常,没当回事,懒懒散散地朝河边走去,身后的风醒始终深埋着头,根本不敢抬头看。 “喂……”云清净小声唤他,稍稍偏过头来,“你怎么了?” 风醒闷声道:“太亮了。” 云清净忆起昏沉的不死地,自顾自地笑着问:“那你白天怎么办?” 风醒猜他大约并不知道不死地没有白天,只好保持缄默,没有答话。 云清净见他一声不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也不敢再追问下去——也许人家的脸皮没有自己的厚,并不是招呼几句就可以熟起来的朋友。 耳边只余下脚步踏在石子路上“哒哒哒”的碎响,还有潺潺的流水声。 一路沿着流水朝下游走去,云清净被炎热的阳光烘出了细汗,无言的尴尬还在两人之间作祟。风醒反复适应着眼前的光亮,偶然一瞥,才发觉了云清净眼里藏着的不安。 风醒总算主动开了口:“你——” “怎么?”云清净飞快接了过去,问完才意识到自己将他要说的话打断了。 就像等他开口等了许久似的。 风醒踌躇着,云清净才忍不住又说:“你不会又想让我把你扔在这儿吧!” 风醒定定地望着他,忽然不知要从何说起,便温吞地问了一句:“仙尊为何要救我?” 一句“仙尊”倒把云清净给叫醒神了,这跟他以往在蓬莱听见的那些“野种”、“怪胎”,抑或两位师尊唤他的“净儿”都全然不同,此人叫得恭恭敬敬,听起来又软软绵绵,怪好欺负的,让人莫名想端起什么架子来。 “日行一善不行么!”云清净果然端起了他“仙尊”的架子。 风醒突兀地忆起过去在风塔门外,自己守着娘亲将那些五花八门的物什分发给族人,从不过问缘由,一切仿佛都是理所当然,可转眼却沦为了一片火海,血溅四野,处处哀鸣…… 何为善,何为恶啊…… 云清净见他兀自游离在外,又不知该如何聊下去了,自觉闭上了嘴。 走着走着,云清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诧异地望向自己来时的路,又回头看了看身后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怎么好像……又回来了? 风醒后知后觉地收起了愁绪,见他一脸茫然,这才抬起眼来打量四周——确实是一开始的河滩,连河道中央几块巨石的分布位置都一模一样。 云清净不死心地再往前走了几里,周遭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也察觉不出任何术法的痕迹,他又试着原路返回,结果并无不同。 难道这里的河滩和林子都长得一样么? “仙尊放我下来吧。”风醒忽然这么说。 云清净放他坐在河边,纵身飞到天上转了一圈,俯瞰流水一路奔腾,也找不出任何异样。 风醒审视着眼前澄澈的流水,从怀里掏出一枚小药囊,里面只留有两三粒丹药,风醒便转手将这轻飘飘的药囊扔进了水中,任其随波而去。 云清净回到他身畔,见他丢了药囊,好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等一会儿就好。”风醒语气很温和,云清净淡淡地“哦”了一声,也顺势坐在河畔。 无言的尴尬又来了。 风醒提不起什么精神来,整个人始终意志消沉,除了疲累还是疲累。云清净实在憋闷得慌,便无聊地抛起石子,余光还紧紧笼住此人不放。 从那句“仙尊”开始,云清净就觉得此人跟初见时不太一样了——不说疯话的时候还挺温柔的嘛…… 风醒似乎有所感觉,转过头来看着他将手里的石子抛入水中,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云清净平日自己同自己玩惯了,也不会搭话,若是硬着头皮没话找话,多半只会雪上加霜,于是他又随手抓起一块鹅卵石,脱手的瞬间却听见风醒说了一句:“对不起……” 鹅卵石在指尖打了个滑,“啪”地落回原地。云清净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怎么就对不起了?” 风醒目光微垂:“若非我胡乱指路又任性妄为,也不会连累仙尊同我一起沦落至此。” 云清净头一次遇上别人道歉,一时还拿不出应付自如的神情,只得绷着僵硬的脸说:“事已至此,道歉有什么用?” 哎呀不对,这句话说出来怎么这么冲?难道不该直接来一句没事儿么?云清净心里正犯嘀咕,风醒则悻悻地低下头,道:“仙尊教训得是。” 云清净:“……” 烈日持续暴晒,云清净觉得口干舌燥,俯向水面想讨几口水喝,竟远远看见上游漂来了方才丢进去的小药囊,他立时叫了起来:“怎、怎么会这样!” 风醒亦是紧盯着药囊不放,这结果虽在他意料之中,可未免也太过古怪,他忙问:“可是什么幻阵?” 云清净之前也怀疑过,可这片山林实在逼真,寻不出一丝阵法上的纰漏,他只好摇摇头:“若真是什么幻阵,那也是我认不出也破不了的。” 小药囊又一次顺流而下,两人眼巴巴地望着,竟有些不寒而栗。 风醒叹了口气:“看来是走不出去了,还是回林子里去吧。” 瀑流的轰鸣声仍在耳畔徘徊,像是近在咫尺,可他们没能找到靠近的路,只能当作虚无的天籁。 太阳照常升落,山林里的斜影不断挪动着方向,长长短短。 当二人绕进树林深处,意外地觅得一方清池,而此刻已是日薄西山,绮丽的霞光透过细碎的林叶洒在池面,云清净倏然间有些心动。 “日落?”他独自喃喃,辗转变得兴奋起来,急匆匆跑到湖边,朝天际张望着,可此处地势太低,除了烧红的云彩,他什么也看不见。 风醒静静倚在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欣喜,晚霞落进他的眸眼里越发明艳,反倒让风醒不敢再看他了。 一个将死之人是不配享有这份活着的愉悦的。 云清净正欲飞上天去好好观赏,开口之际却察觉到风醒黯然的神色,嘴边的话倏地咽了口去。 勾在颈前的左手似乎已经麻木了。 云清净念着他遍体鳞伤,若是在外颠簸久了,恐怕真的会有性命之虞,便也顾不上什么日落不日落了,径直带他来到清池边,半截身子浸在水里。 风醒堪堪触到冰凉的水,浑身不自觉地发着颤,他警觉地看向云清净,正是满脸不解,此人却大声粗气地说:“看着我干什么?这么热的天,脏兮兮的,还想让伤口跟着烂掉么?” 风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伤口如何他根本不在乎,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活着。可闹过几次他才发觉,原来连死都是一件无力的事,尤其在云清净面前,他竟觉得自己像在无理取闹。 风醒藏在水下的手轻轻拽住衣带,犹豫地拆开。云清净偏过头来扫了一眼,又赶紧挪开了目光,结结巴巴地问:“要不要……帮忙?” 风醒缓慢地宽下衣裳,露出伤痕累累的肩臂,再往下,衣裳卡在了肘间,他试着单手挣脱出来,却是显而易见地艰难。 云清净见他没吭声,回头一瞧,此人保持着一个奇怪的脱衣姿势,目光躲躲闪闪的,脸颊还泛着红——大约是给晚霞照的。 云清净大发善心地挪了过去,风醒低着头不敢看他,云清净便替他将双手从衣裳里抽了出来,一抬头,清楚地看见了背上各处青紫和血痂。 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啊……云清净本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可两人萍水相逢,彼此也不熟识,且不说仙魔殊途,万一哪句话不对付,这厮又开始寻死觅活,还不如视而不见来得安稳。 风醒掬起一捧水,而后握住自己的右臂,无力地滑至手腕,什么知觉也没有,他就这样重复着这个似乎是在冲洗的动作。 云清净将衣裳扔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怵在这厮身边,守着他落寞的模样,禁不住问:“痛……么?” 问完就想抽自己一巴掌。 痛不痛还用问么!肯定痛啊! 风醒目光有片刻涌动,而后摇了摇头:“痛过了,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 云清净讷讷地点了点头,尽量不让自己胡乱接话。他看着晚霞铺在池面上,橙红一片,波光粼粼,眼前的人逆着光亮,伤与痛都渐渐融进更深的阴影里。 即便只是剪影,也能隐约看清肩背流畅又美好的弧线,抬起手臂时,肌肉微微滑动,透着一股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张力。风醒用水抹过脸,在短暂的屏息里就像熬过了数年,再睁眼时,他乏力地喘着气,睫羽还凝着水珠。 云清净觉得此刻的他像一幅画,不知不觉看入了神,风醒见身旁没动静,才稍稍鼓起勇气抬头问:“你……不洗么?” 云清净终于看清了他这张干净的脸,朗目疏眉,狂狷却慵懒,可说起话来又很温柔,薄唇两角自然上扬。只一眼,云清净就莫名笃定,此人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风醒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仙尊?” 云清净猛然回过神来,顿时窘迫不已——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洗洗洗……”云清净匆忙摸着衣带,不小心又拽成了死结,他赶紧滑进水里,怕被抓个正着。他在水里盲目解着衣带,扑腾起不小的水花,搅乱了这一池流金。 风醒:“……” 一点儿都不像传闻里的仙族人那样,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 云清净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慌乱,也一边在想,此人一点儿都不像传闻里的魔族人那样,是个长得奇形怪状的野蛮人。 转眼,夜幕降临。 清池岸边有一处山洞,洞口爬满了藤蔓,宛如天生的门帘。云清净用指尖点燃一团火,在洞里照了照,虽不宽敞,却足够干净,最深处有一口枯井,底部已然干涸,周遭也没有腐烂抑或发霉的气息,格外清爽。 云清净四处逛了逛,觉得运气还不错,回身兴冲冲地说:“就在这里将就一晚……” “嘭!”云清净一头撞在头顶一块突出的岩壁上,紧接着便在洞里鬼哭狼嚎起来。 “痛痛痛痛……” 风醒:“……” 唉,看着都痛。 两人在漫长的跋涉后终于歇下,云清净用灵力化出一团永燃火,搁在地上,让视线有了安放之处。 “等天亮了,我再出去找找有没有离开此地的法子。”云清净趁着寂静,如是说。 风醒暂时顾不上自己何时会死的事,只是顺着他的话,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仙尊,这一路你有没有发现,此地好像什么活物都没有。” 大半夜的,这话听起来颇为诡异,云清净一愣:“那些花草树木不是活的么?” “我的意思是……没有人,似乎也没有任何鸟兽鱼虫,可山林会没有这些活物么?” 云清净顿时接不上话了。 ※※※※※※※※※※※※※※※※※※※※ 元宵节快乐~(及时踩点orz) 鞠躬感谢! 第 109 章 夜深,篝火安静地跳动着。 风醒大致看了看自己的伤势,虽然还能暂时撑上几口气,可他困在这里,从此也无家可归,终究是难逃一死的,也许等夜里的寒凉渗进来,他就会在这一方小小的山洞里悄然离去。 他没有阖眼,也没有再吭声。 目光一偏,落在洞外,看见云清净独自坐在火光边缘,只留下一个昏暗难辨的背影。 也许是在想自己方才说此地没有活物的事,也许是在想别的…… 从白天拼命释放灵力开始,风醒就能隐约察觉到,这个仙族人身上似乎藏着某种执念,深不可测,可他看起来又好似一张薄纸,纯粹,容易让人一眼看穿,也因之显得有些脆弱。 脆弱从何而来,风醒想不明白,毕竟此人还有一身惊天动地的灵力,本不该如此,只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生出了这样的错觉。 就像过去每当他登上风塔,远远地望向父亲,那孱弱的身躯被烈风不断绞着,抑或无意间推开窗,看见母亲独自站在花田里,低头凝视着手中折下的一朵花,久久无言……他都会生出这样相似的错觉。 心中的执念就是被这样的薄纸包裹着,不知何时会破裂。 云清净偶尔会回过头来,检查这厮有没有断气。两人的目光也偶尔会碰在一起,最后无声交错,各自陷入各自的思绪里,谁都没有开口。 云清净其实想过为他注入灵力续命,可如此一来又要扯上生还是死的问题,实在麻烦。而且当他闪过这个念头时,也会忍不住质问自己,人家要生要死是人家的事,不过认识了几个时辰——不,连名字都不知道,根本谈不上认识,又与你何干呢? 但他不敢细究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发现在心底一个极深极暗的角落里,答案竟是,与他有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云清净就这么出神地坐到了天亮。 曙光透过林间洒进洞口时,云清净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日出,于是翻身而起,绝望地嚷了一声。 风醒彻夜未眠,正是昏昏沉沉,被此人一嗓子嗷得神魂一震,诧异地看向洞外。 云清净恨不得掐死自己,碎碎念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啊啊啊啊啊……” 风醒:“???” 云清净焦躁地在洞外来回踱步,最后灵光一闪,转身掀开藤蔓,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喂,疯子,能不能答应一件事儿?” 疯、疯子?风醒听得脑袋更沉了。 云清净见他神情疑惑才嘟嘟囔囔地解释说:“你又没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只能这么叫你啊,谁让你之前总说疯话……总比喂听起来要亲切些吧!” 风醒:“……” 可你刚刚也叫过喂了啊…… 风醒只好应了他:“什么事?” 云清净振了振嗓子,一本正经道:“昨晚你也说了,此处很古怪,可我现在要出去找路,吉凶难料,是个冒死的差事,等我找到路回来救你,咱俩就算有过命的交情了吧?” 风醒乍一听觉得有理,可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太对:“所……以?” “所以,在离开此地之前,能不能再歇一个晚上?”云清净突然变得有些结巴,“我、我想看一次日出再走,就当、当你报答我了!” 风醒微微怔住,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不过是想看日出罢了,此人竟还认认真真地牵出了一桩“过命的交情”…… 风醒实在疲惫不堪,只好有气无力地说:“我这样,哪儿也去不了,仙尊大可随意……” 云清净正欢喜,又听风醒沉沉道:“哪怕找到路不回来了,也没关系。” 话音一落,洞里像是瞬间乌云密布,压下了大片阴翳。云清净紧盯着他,心道此人果然还是那般不可理喻,一夜过去,丝毫未改。 昨夜交织的念头又不着调地涌了上来,他只好自顾自地点头,道:“说得也是。” 本来就没关系。 云清净忿忿离去,气息逐渐从周遭淡开,风醒起初一愣,而后看着阳光从藤蔓的缝隙里漏进来,忽然感到满眼千疮百孔。 山林没有活物,也就没有喧嚣。 云清净走了,山洞更是落入死寂。 风醒倚在岩壁边,看着那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篝火,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等他回来,还是继续等死。 索性一起等吧。 在漫长的寂静中,风醒渐渐撑不住浑身的乏累,阖上了双眼。阖上眼,一切又都热闹起来。 有人在砸门,有人在放火。 有人在奔逃,有人在悲嚎。 风醒重新坠入记忆的炼狱,满眼鲜血淋漓,有无数冤魂拽住了他的手脚——他似乎又有知觉了,他能从疯狂的拉扯中感受到刺骨的凉。 “哥哥救我……” “不要等了,听话……” “放开他!叫你们放开他啊!” “啊……”风醒从噩梦中惊醒,惊恐地望向眼前的篝火。 火还烧得平静。 他急喘着,伸出手来在通红的眼前晃了晃,漏进的阳光似乎更加刺目了。 风醒尝试匍匐在地,单手借力,艰难地朝洞口挪去。他抬头望天,看着朝阳初升,似乎距离日出之后并没有过去太久。 风醒就这么趴在洞口,能感受到洞外一丝丝清凉的微风,轻轻地,吹散噩梦后的躁热。 他逐渐意识到,等待远比他想象中要难熬,尤其在云清净离开过后,时间流逝得极慢。 树上听不见鸟鸣,地上寻不见虫蚁,林间看不见野兽,身旁也没有任何人。他行动不能自如,只能无所事事,连一场撕心裂肺的噩梦也只打发了一个多时辰。 世间依然寂静。 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死?这个问题一直想至黄昏,想得乏了,风醒只好换了个问题,又开始反复琢磨,那位仙尊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在充满未知的等待中撑过了一夜,天又亮了,然而云清净并没有回来。 风醒在耀眼的曙光中忆起两人临别前的话,顿时明白了什么——想必那位仙尊已经找到路离开了,自己只须静静等死便是。 “没关系……”风醒学着昨日的口吻,独自喃喃,说时又觉得恍惚,像在听别人说话。 风醒干脆翻过身来,数着藤蔓上的叶子,一片、两片……一共是一千五百一十片。他还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熬至午后,再也数不下去。 第二晚,他又做了一场噩梦。 这次他是抓伤了自己才得以从噩梦中逃离,惊醒后,脖颈上有好几道挠破的口子,正在灼烧着,整个人已是大汗淋漓。 云清净还是没有回来。 风醒稍稍有些神志不清,他盯着那团火,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进去,可永燃火是云清净用灵力化成的,只有照明的作用,并不会烧伤人。 风醒在火中反复抓握,什么也留不住,如此无力,又如此无趣。 第三天,第四天,风醒总是努力保持清醒,以求摆脱噩梦。可噩梦竟然渐渐变成了幻觉,即便他睁着眼也能看见这些剜心噬骨的记忆环绕在身旁,一切都近在咫尺,根本无处可逃。 风醒很清楚,再这么下去,非死即疯。 云清净始终没有回来。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乎人家回没回来?走了的人是不会回来的。 他是真的要疯了…… 不,他已经疯了。 第十天的子夜,洞中只剩低沉的呜咽,断断续续,投在岩壁上的人影还在不停颤动。 蓦地,藤蔓像被一道强风破开,眨眼间冲进来一道黑影!火光逐渐蔓延过去,照亮的是云清净一双腥红的眸子,还有满身的狼狈。 他急促地呼着气,一进来,目光就始终落在一处—— 风醒瘫在角落,低垂着头,若非这一声声诡异的低鸣和颤栗的身影,与死人无异。云清净快步上前,跪在他身侧,不过刹那,落下了两行清泪。 “你还活着啊……” “杀了我……杀了……杀了我……”风醒猛一抬头,面目极度狰狞,他用左手掐住云清净的肩,眸中似有一层血色的翳,根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觉。 “快杀了我!” 云清净试着挣脱出来:“你干什么?是我啊!” 风醒狠拽住他不放,歇斯底里地拉扯着:“我让你杀了我啊!!!” “你又发什么疯!”云清净一拳挥了过去,风醒硬生生地扛了下来,嘴角即刻渗出了血。 云清净心弦一紧,正有些内疚,岂料瞬息之间,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在耳畔响起,这头陷入狂乱的野兽又猛扑回来,一把按住云清净的后颈,狠狠地咬在了唇上! 好、好大的气力……腥咸瞬间淌入齿间,凶残的撕咬变成贪婪的吮/吸,云清净恼羞成怒,提起灵力将他从身上蛮横地掀了出去! “……滚开!” 摔上岩壁的一刻,风醒咳出了体内的瘀血,倒在地上,就像一具徒有皮囊的枯骨。 云清净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正是怒不可遏,又一把揪住这厮的衣领:“我现在就杀了你!” 风醒终于从幻觉中苏醒,绷着残血的嘴角,竟是止不住地落泪:“你……回来了?” 闻言,云清净骤然失去所有气力,手中的残暴化为了轻轻的推搡,藏着难言的情绪。很快,云清净泪如泉涌,就坐在风醒身侧,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时机。 风醒知道自己这几日过得煎熬至极,发疯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无意间冒犯了他,挨了打,也实属活该,却没想到云清净会哭成这个样子。 好似那张薄纸被撕碎了。 云清净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用极重的鼻音凶道:“让我自己哭会儿……不准道歉,也不准来安慰我!” 风醒:“……” 风醒只好安静地揩去了眼角的泪,没有吭声。他自己也堪堪历了一劫,需要好好歇息一阵。两人就这么一起坐在此地,一起掉着这莫名其妙的泪水。 十日炼狱。 看来确实是有过命的交情了。 新一轮朝阳如期而至,云清净怔怔地望向洞外的天空,有几许陌生。风醒倚在一旁琢磨了半天,不甚确定地问:“你是……迷路了么?” 云清净登时垮下脸色,斜过眼来瞪他,风醒算是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 原来是迷路了……居然迷路了!这怎么就迷路了呢!这一迷,都快迷上十天十夜了!害得自己以为他已经走了!风醒无力地掐住眉心。 云清净见他无话可说的模样,没好气道:“这鬼地方根本就走不出去!无论我怎么绕,哪怕是在天上飞,都一样会被困在同一个地方,迷路了能怪我么!” 风醒听得出神,想来自己这几日的痛苦和煎熬,他在外面也没有少受。毕竟此地什么也没有,所以脑海里什么都可能出现。几乎没人受得了这种,无处生也无处死,被世间完全遗弃的折磨。 “好不容易找到回来的路,偏偏遇上你这疯子乱咬人,真是倒霉……”云清净咂咂嘴,还能尝出一股涩涩的腥味,风醒念及昨晚的事,实在歉疚:“对不……” “说了不准道歉!”云清净匆忙喊停,“反正这几日困在外面,我算是想通了,你的生死就是和我有关!在我回到蓬莱之前,你不准死!你死了我上哪儿去……” 再找个人来陪我。 云清净咽回了最后半句话,目光闪烁不定。风醒凝望于他,想着过去这几日的生不如死,像是突然看清了自己——原来自己想死的决心并没有那么坚定,否则如此受折磨,他早就一头撞死在岩壁上,抑或爬去外面的清池沉底了。 顺带也还看清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根本打从心底里舍不得这位仙尊离开…… “别怕,都会过去的。” 脑海里无故回荡起父亲的话。 风醒骤然一哽,而后望向云清净,苦涩地笑了:“好,我会好好活着,直到仙尊离开。” 云清净心虚地瞄着他,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你、你笑起来不是挺好看的么?何必每天哭丧着一张脸……唉算了,我、我还是替你疗伤吧!” 云清净不知该怎么说不下去,只好生硬地转了话题,怯怯地凑到风醒身边。风醒敛住笑意,似乎从没被这么夸过,一时有些愣神。 仙魔皆是上古族群,天赋异禀,灵力虽不相容,却不相克,可以共生,而妖之力却是与万物相克,人之力则能与万物相容。与其说各族生来要分个高低贵贱,倒不如说只是生来独特罢了。 云清净在注入灵力时才发觉,风醒并非魔身,也从来没有修炼过,体内仅留有一股内力,应当也是曾经被谁注入的。 “你,不是魔族人?”他好奇问。 风醒答道:“我的娘亲是人族,所以我算是个半魔,只是眼下在魔界无家可归,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魔族人……” 云清净禁不住笑话他:“这是什么话?是就是,哪里要分以前还是现在,反正整片不死地都是你们魔族人的家,总归会有去处,没什么好怕的!” 此人没心没肺,笑得灿烂,风醒却顺着他的话陷入深思。 “不过说来也巧,”云清净忽然来了兴致,“我也不是纯正的仙族,和你差不多,只不过我娘是仙族人,而我爹好像是人族。” 风醒不太明白:“好像是?” 云清净点了点头:“因为我没见过我爹,只是听别人说是娘亲从人界带回蓬莱的,不过爹娘他们在我出生前后就都死了,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风醒哑然,竟说不上他与云清净这“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遇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云清净经历死别的时候尚在襁褓之中,什么也不记得,倒是很坦然。 蓝光源源不断流入体内,伤势逐渐转好,风醒望着他,总算能正正经经地道一声“多谢仙尊”。 云清净不习惯听人道歉,更不习惯听人道谢,赶紧找了个台阶下,转而问他:“想不想出去晒太阳?” 风醒瞥向洞外大好天光,难免有些心动,云清净欣然起身,却忘了身后是坚硬的岩壁,一撒手,只听一声闷响,手肘撞在了岩壁上。 “啊啊啊啊!好痛——!” 片刻之间,风醒感到久违的、令人发笑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看着云清净痛得原地跳脚,终于没有负担地笑了起来,笑声明朗,伴着些许沙哑。 此后,两人就在这片山林里打发着一天又一天。 虽说仙魔之身的食欲比起人来稍显寡淡,十天半个月不吃东西对云清净来说没有任何困扰,可身边毕竟还有位孱弱的主,熬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云清净时常到各处采些野果回来将就着吃,好在此处虽然没有活物,却是花草树木的乐土,什么千奇百怪的品种都有。风醒识得一些可食用的花草,云清净也会听他的话,摘几株回来换换口味。 云清净没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所以下手没个轻重,有时候还笨手笨脚的,风醒被他折腾久了倒也习惯了,从没抱怨过什么,何况他受人恩惠,本来也没资格去抱怨。 不过云清净还算有悟性,大大咧咧的时候也能透出几分细腻,两人渐渐默契更深,相处起来要比最初的时候轻车熟路多了。 夜里,两人总是隔着一团篝火睡在两侧,偶尔会闲聊几句,却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你叫什么名字”的问题。 好像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也就不算认识,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别离。 哪怕两人根本不知道何时会别离。 自从云清净回来后,风醒做噩梦的次数变少了,可总有几次没能撑住,又变回歇斯底里的模样。云清净心情好便悉心劝慰,心情不好就干脆和这厮打一架。 风醒起初以为是家破人亡将他逼成了这样,可后来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会如此反复无常地做噩梦,为之发疯发狂,似乎是因为自己体内那股魔气的缘故。 魔性,乱心性。 风醒便在云清净的指点下,慢慢学会控制和驾驭体内的气息,噩梦果然淡出了他的梦乡。他偶然一次还学会用指尖烧起小火苗来,云清净每次见了都会捧腹大笑,嘲笑他这小把戏在那团熊熊燃烧的永燃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风醒:“……” 真是幼稚……倒也,有些可爱。 两人仍然没有放弃寻找出路,隔三差五就会试图往外走,但每一次都会有风醒陪着,尽管屡战屡败,也不至于再迷路迷上个十天十夜了。 在此地兜兜转转数次,就像踏遍了千山万水,见得多了,也能品出其间的韵味。 两人初来时应是山林的夏季,万木葱茏,碧空如洗,可天晴时大多都炎热难耐,花草蔫巴巴的,云清净喜欢趴在洞里看它们耷拉着脑袋,总能找到一丝异于常人的乐趣。时常也会有暴雨倾盆而下,肆意地冲刷整片山林,处处激荡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扰得两人只能大声喊叫才能听见彼此。 每过一天,风醒就会从藤蔓上摘下一片叶子,存放在山洞里。不知不觉,堆上了好几十片,拾捡一番,竟发现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两人又一次逃离失败,正走在回山洞的路上。云清净抬头看见黄绿相间的树叶,也终于对这两个多月生出了真实感,他茫然问:“这是……要入秋了么?” 风醒靠在他背后,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见云清净走上颠簸的石子路,不慎脚步一滑,他便匆忙伸手护在云清净的肩角,而后重重地撞在一棵树上,垫在中间的手顷刻红肿起来。 云清净匆忙拐回正途,风醒则利落地抽回手来,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仙尊,记得看路。” “哦……” 云清净嘟囔着,目光随意一扫,发觉远处正值日薄西山,一时心血来潮,兴奋地摇着风醒:“哎!咱们不如到山上看完日落再回去吧!” 风醒甚是无奈,笑道:“仙尊,你这段时日也看了不少日出日落了,怎地还如此新鲜?” “日子这么无聊,总得学会给自己找乐子吧!”云清净倒是振振有词,风醒不敢忤逆这位歪道理一大堆的仙尊大人,只好欣然应允。 “是是是,小的受教了。” ※※※※※※※※※※※※※※※※※※※※ 有的人蠢是有原因的(狗头.gif) 鞠躬感谢~ 第 110 章 走在山林里的路总是相似的,向上,抑或向下。两人正迎着天边的晚霞在向上走。 到了最高处,两人坐在一块凸向崖外的巨石上,聚精会神地赏着夕阳西沉。空中勾勒几笔残云,晚霞变得破碎,也因之绮丽,与平日看到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每天的日出日落都不一样。 残云的缝隙透着灿烂的光,连成了一条长长的黄金线,横贯在天际。愈向外,夺目的金色愈深,在落入彻底的夜色之前,还能过渡出无数令人惊叹的色彩,没有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迹。底下簇拥着的树木也像在仰头张望,偶尔还会随风轻轻摇摆,到底都是芸芸众生罢了。 以往看日落,云清净会一直聒噪到天色全黑,可今日却半句话也没说,适才那股兴奋劲儿莫名地沉了下去。风醒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来,只见云清净眼里的喜悦逐渐融进夕色里,被一种突兀的幽深所取代。 “其实,我一直是这么长大的……”云清净在风醒将要开口之际,率先抛出这么一句。风醒没接话,专注地当起聆听者,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蓬莱也有一片山林,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那片山林和这里的很像,只是那儿还养着许多仙灵,许多已经修炼出了神识,无聊了可以同它们说话,虽然人家也不太愿意理我……” 这时候,云清净最怕风醒问他“为何”,毕竟自己是个半人半仙、天生满灵的怪胎,在蓬莱就如过街老鼠一般,他不想让这疯子知道,好在风醒听得入神,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云清净眸中有无数细光在荡漾,他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反正……至少要比这里热闹些。” 风醒神情一黯。 “但那时候我想的是,我不能继续躲在那儿,我要找到一条对的路,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却在半途走错了路,又误打误撞被困在这里,一晃就是两个多月……” 云清净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语,便扭头看了风醒一眼:“两、两个多月也不算很长啦,因为我发觉……和你待在一块儿,也还挺开心的。而且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之前迷路那次,真是生不如死,好像天底下只剩我一个人了似的,我、我不喜欢那样……不然我回来的时候也不会哭成那个怂样子!” 云清净想起当初的自己竟然在一个陌路人面前哭得那么狼狈,恨不得立马让自己失忆。 风醒撑在地上的手压得更紧,迎着他的目光,沉沉道:“我也不喜欢那样……” 后又安慰道:“我不也哭了么?” 云清净噗嗤一笑:“你还说呢!不知是谁咬完人就先开始掉眼泪了,害得我都不忍心还手,像我欺负了你似的,到底谁欺负谁啊!” 风醒还残留着一丝咬人的模糊记忆,眼下望着云清净,竟觉得唇齿间多出了一种奇特的触碰感…… 风醒有些窘迫,云清净猜他又要没完没了地说“对不起”了,抢着说:“哎!反、反正我也揍过你几次了!咱们互不相欠!” “嗯。”风醒惭愧地低下头。 云清净转而故作潇洒地眺望天地,深呼吸几口:“除开太安静了不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记得人间一位大文豪曾写过一句诗,‘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不如就把这里叫做千古源好了!喂,疯子,你觉得如何?” 千、古、源—— 当真是岁月无痕,恍然蹉跎啊…… 风醒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去计较此人又将“喂”挂在嘴边,笑着说:“依仙尊便是。” 云清净露出得意的神色,目光在漫天绮红里自由来去,最后又悄悄落回了身侧,此刻的风醒正垂着头,绕有兴致地摩挲着石地上的纹路。 云清净看着他,看不出任何苦难。若是魔族人都跟这疯子一样平易近人,谦逊有礼,哪里还会仙魔之间千年万年的恩怨?不过这厮有时也闷了些,不像自己这样废话连篇,可但凡你同他主动说话,他都会及时应你,偶尔还会反过来插科打诨几句,瞧得出此人骨子里还有些风趣。 不知道这疯子在落魄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家里人都是做什么的……想得多了,云清净便想通了“例外”这件事,他确实不怎么喜欢魔族人,可他却很喜欢他。 不对……他、他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云清净心虚地拍着自己的脑门,还是赶紧失忆好了! 风醒抚着这些纹路起伏,无意中瞥过自己的手,悠闲自在的神情忽然凝滞。他抬起手,诧异地看着上面折断的指甲——这是他之前在荒岭上挣扎时就已经折断了的。 风醒赶紧看向另一只没有知觉的手,等等……两个多月过去了,指甲竟然一点也没长? 云清净见他反复看着自己的手,不解道:“你在看什么?” “仙尊,”风醒翻过左手来,格外严肃,“此处的时间……好像是停止的。” 云清净惶然一震,在风醒的解释之下也看起了自己的手,果真如此,还有手臂上一个月前采摘时不小心划出的一道细口,划痕依旧清晰可见。 “不、不可能!我们身上的伤口不都长好了么!”两人初来时都落得一身伤,尤其是风醒,原本就已濒死,还在无数噩梦里自残,但眼下除了被废去的手脚,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风醒思忖片刻:“这些伤,好像都是仙尊你用灵力来恢复的,可其余的似乎……” 云清净接不上话,莫大的恐惧油然而生,他忽然情绪激动道:“那……什么叫做时间停止了!难道我们待在这里,不仅逃不出去,还会永远不老不死??!” 风醒拧着眉,已是沟壑丛生,他知道云清净平日虽玩得痛快,但始终盼着离开此地,否则方才也不会趁着日落,愁肠百结,说出了深藏的心里话。 可他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什么叫停止……凭什么就停止了……”云清净渐渐哽住喉咙,前两个月强撑的一切欢笑和希望都在眨眼间破碎。 风醒见他如此痛苦,不忍道:“也可能是我想错了,仙尊你——” “难道……我永远都只能被关起来了……是么?”云清净听不见风醒的话,也不知在诘问谁。 他翻出了试炼会留下的定位符,尽管这符箓在千古源里如同死物,可他还是盼着有人会通过定位符找到这里——现在呢?还成了蓬莱的唯一念想了么? 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云清净攥紧了符箓,将头埋在双膝上,风醒望着他,只有无可奈何。 下一刻,日沉天际。 . 回到山洞时,沉沉的夜色已经铺满了整座千古源。云清净将风醒放下后,不声不响地坐在他身边,望着篝火发愣。 风醒借着火光打量起门前的藤蔓,发觉拔去叶子的地方也都重新长得齐整,他便努力扬起笑,难得主动回头对云清净说:“仙尊你看,这些花草树木都长得好好的,枯荣有序,白天也有日升日落,如今也还由夏入秋,时间一定还在流逝的,是我胡说八道了。” 云清净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动容,但也只是昙花一现,他仍然很消沉。 “都一样,反正都出不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风醒却不想用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的鬼话去安慰他,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仙尊不嫌弃的话……还有我陪着,”这是风醒还能想到的唯一的存在的意义,云清净听得脑海里放空了片刻,才愣愣地抬起眼看他。 “我也还有仙尊陪着,”风醒冲他莞尔,“总比一个人好,不是么?” 说完,风醒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云清净正用一种惊奇又炽热的目光看着他——眉眼还是如此好看、鲜活,生气时让人生畏,沉郁时又让人生怜。有好几次在他睡着时,风醒隔着篝火端详他的睡颜,都禁不住想伸手去碰一碰……只是想想而已。 风醒匆忙挪走视线,向那团篝火求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法子,便鼓起勇气问:“仙尊……想不想玩手影?” “手影是什么?”云清净反问。 风醒:“……” 风醒只好在火光中伸出手,稍稍蜷起食指,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又将中指和无名指分开,拇指则按在无名指内,然后示意云清净看看岩壁上投出的手的影子。 “这就是……鸭子了。” 云清净又惊又喜,却还忍不住嘲笑道:“哈哈哈哈哪有长得这么奇怪的鸭子!” 卖个艺还得被人嫌弃,风醒实在是哭笑不得:“我这不是只有一只手嘛,做不了好看的花样,要不,仙尊借我一只?” “你要左手还是右手?”云清净大方地伸出手来,偏偏还笑个没完。 风醒轻轻拽过他的右手,云清净只好挪了个位,与这疯子靠得更近,两人几乎要依偎在一处。 “你将食指扣上来……”风醒在耳畔轻言细语地说着,云清净学得认真,两人掌心贴合,一齐小心翼翼地分开小指和无名指。 “这是——狗么?”云清净绷住笑意,望着岩壁上别扭的影子,居然还像那么回事儿! 风醒便故意动了动大拇指比作的“耳朵”,学了几声狗叫,云清净不甘示弱,施力让狗头转了个方向,朝风醒的影子威胁过去:“咬他咬他!” 风醒险些重心不稳,一边扣着云清净的手,一边笑道:“仙尊饶命……” “跟谁喊饶命呢!我又不是狗!”云清净越听越好笑,差点就要抽手打人了,风醒笑着认输,又开始教他比下一个手势。 从指节到指缝,逐寸抚过,彼此交缠摩挲,默契地演着一出出虚虚实实的戏。两人的掌心都是火热的,好似随着奔流的血脉,一路烧进了心里。 云清净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能举一反三了,他便反客为主,想出一些新手势,教起风醒来。不知不觉,两人已是紧紧相依,就在这方火光笼罩的小小天地里。风醒能感受到两人脸庞只剩咫尺之距,好像只要他稍一侧头,鼻尖就能蹭到他的脸颊…… 潋滟的光亮里,眼前人兀自笑得开怀,在掰着自己的手时,脸上也会掠过一丝赧然,之后会故意大声说话,从而遮掩过去。 风醒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遐想之时,呼吸已经乱作一团,牵动着神志也在翻江倒海,心底竟是从未有过的悸动。 好想……好想亲他…… 风醒任由两人不经意地贴近,鬼使神差地等起了一个机会——就差一点,一点点,就可以亲到了…… “喂,你听我说话了没!”云清净叨叨了半天也没见这厮有所动静,风醒这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云清净回头看他时,似乎也没想到会离得这么近,心虚地往后一挪。 风醒只好冲他打了个哈哈,随意搪塞过去,不再继续胡思乱想。 之后,彻夜不眠。 这才是疯了…… . 秋风总是烈而短暂,吹落了大半个山头的叶子,又潇洒地卷向远方。两人重复过着之前的日子,偶尔再去到林外的河滩找出路,又会看着小药囊一遍遍地从眼前漂过,两人无奈地对视一眼,再坦然地闲聊起来。 云清净很少再提起离开的事,反正提起也是无济于事,可风醒知道,他时常会一个人看着定位符发呆,然后跑去清池边挥出灵剑发泄一通。之后,干脆给这口池子取了个“怒池”的名字,让发泄变得名正言顺。 冷冬将近,夜里的山洞格外寒凉。云清净辗转难眠,总觉得冷风在往骨头里灌,他便看向篝火另一侧,小声问:“疯子,你冷么?” 风醒原本没有太大的感觉,但见云清净这么眼巴巴地望着他,才装着说:“有一点。” 云清净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便抬手加了一团永燃火,将就着睡了。只是寒意实在狡猾,稍有缝隙就会卯足了劲儿袭过来,云清净不得不绻起身子,将双手放在脖颈里,一边贪着温热,一边又冻得自己一个激灵。 身后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云清净正要回头,忽然一个怀抱从后背压了下来——风醒不知何时挪了过来,将他抱在怀里,散着强大的温热。 “这样……好些了么?”风醒怯怯地问。 云清净还没回过神来,浑身就莫名掀起了热浪,比永燃火烤人多了,都快冲上脸来。 虽说平日他背着这疯子,两人也是咫尺相依,可眼下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云清净不敢动弹,也不敢再睁眼乱瞟,因为风醒就在身边,任何破绽都会被看得一清二楚……不对,哪来的破绽! 云清净只好紧闭着眼,支支吾吾道:“你、你好重……” “抱歉……我实在借不上力。”风醒没法将力气通过四肢分散开来,无奈只能压在云清净身上,虽是愧疚,可又忍不住想贴得更紧。 “没说怪你……”云清净低低地咕哝道,两人也不再搭话,就这么静悄悄地抱在一起。 那一晚又格外吵闹,胸膛里有什么在横冲直撞,两人都没睡着。 可不知为何,两人醒来都对彼此说昨夜睡得很好,于是此后也一直习惯了这样睡在一起。 再往后,连永燃火也灭去了,因为拥在一处足够温暖,两人可以安心睡在黑暗里。风醒也终于敢在夜里睁开眼,肆无忌惮地看着他,又故意挨得很近,能感受到他均匀灼热的呼吸。 像在做什么亏心事……而这种亏心事无人阻拦,就渐渐变得放肆,毫无道理可言。 他趁着云清净还在熟睡,忐忑地俯下头,就在曾经让他鬼迷心窍的脸颊上,轻轻点了一下。 只一下,就像了却什么毕生夙愿似的,教人难以置信,风醒禁不住又碰了一下,才发觉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就在眼前,他们就在一起…… 天蒙蒙亮,风醒独自去到怒池边,将自己浸在冰冷的水里,平复着奇怪的反应。 未等日出,云清净就找到了岸边,只是脚步慢吞吞的,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诧异道:“你、你发什么疯?” 这疯子!熟能生巧了还爬得挺远!大冷天也不嫌冻得慌! 风醒只是克制道:“我冷静一下。” 云清净:“???” 风醒沉寂片刻,忽然提起一口气,神情整肃地问:“仙尊可有喜欢的人?有过也算。” “啊?”云清净险些一脚滑进水里,“什、什么喜、喜欢的人?” 风醒脸很红,却不知道要如何解释,云清净也只好没头脑地答:“养了只鹤仙的小跟班算么?” 风醒听得忐忑,可云清净自己都听不下去:“它比我还吵,算了算了……那,师父算么?” 风醒逐渐瞪大了眸子,云清净实在装不下去了,背过身去:“哎呀!没有!以前没有过!” “那就好。”风醒如释重负。 云清净又诧异地回头:“哈?” “我说,今日的阳光一定很好。”风醒藏不住欣喜,蓦然大笑起来,云清净听得心烦意乱,索性也下水泡着:“我、我也要冷静一下!” “仙尊,快日出了!” “看见了!我又不瞎!” 这世间还有永远么? 永远有嬉戏打闹,永远有相拥而眠,永远有日出日落,也永远心亏,永远定格。 一场跨越寒冬的绮梦,转眼入春了。 ※※※※※※※※※※※※※※※※※※※※ 没有感情的祝福机器:情人节快洛!!! 鞠躬感谢~ 第 111 章 怒池边正有灵气缭绕,水面传出了微弱的动荡,忽听“哗”的一声巨响,云清净手持灵剑跃出水底,霎时炸开雪亮的水花,搅碎了这面明镜! 风醒悠闲地倚在洞边观望着,看那身影在空中腾挪,倏地落至跟前,浑身竟是丝毫未被沾湿,还故意将灵剑在他眼前显摆了一圈,再从掌心散去。 此人练功时就这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风醒习以为常,便笑盈盈地抬头看他:“仙尊累了么?要不坐这歇息一会儿?” “这有什么累的!”云清净一边对他的关切嗤之以鼻,一边又厚脸皮地挨着他坐下,“不过陪你歇息一会儿还是可以的。” 风醒见他昂着头,装得理直气壮,又禁不住多看了几眼,笑意更深。恰逢千古源春光大好,两人就坐在这一片生机盎然的山林里,云清净被迎面的暖风吹得骨头都快酥了,不知不觉竟真的感到一丝乏累,便靠在风醒肩上眯了一会儿。 风醒不敢妄动,安静地守着他,云清净好几次往肩上蹭了蹭,似乎总觉得姿势别扭,风醒软下肩膀与他贴得更紧,就像夜里那样,云清净才终于觅得些舒适,勉强小憩了片刻。 睡醒了睁开眼,也没有从怀里挪开,用闲聊的语气说:“对了,疯子,我方才在怒池底下看了一圈,里面确实通着一条暗河,不过我猜,应当只是和河滩那边的水流连在一起的……” 风醒知道他嘴上说得无关痛痒,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失落,便试着安慰道:“不然我们再一起去看看?说不定就遇上个万一了呢?” “明日再说吧,”云清净犯了懒,“反正都快困在这里一年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风醒顺着他说:“好。” 过了一会儿,云清净坐直了身子,两人在和煦的阳光里并肩坐着,突然异口同声地问:“若是——” 两人同时愣怔,片刻后又同时笑了起来,云清净才继续说:“若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风醒接过他的话:“仙尊打算怎么办?” 云清净摇摇头:“我不知道。” 风醒却是沉默。 “你呢?”云清净又问。 风醒凝神看他,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跟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云清净笑着“切”了声,忽又突发奇想地问:“若是——出去了呢?你打算怎么办?” 风醒眼里有稍许失神,似乎觉得这样的“若是”太过奢侈,仍是惭愧地摇了摇头。 云清净见他没有答上来,不知为何变得有些忐忑:“那……你愿意跟我回蓬莱么?” 风醒瞬间失语,之前所有说不出的话都落回心间,被这一句话捣得粉碎。他忽然明白,出去也好,出不去也罢,“怎么办”的问题早就不是他自己的理智可以做主的了——他一个魔族孽畜真的可以去到蓬莱那样的地方么?他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可以一辈子都像在这里一样么?…… 他根本不想用理智去思考。 于是,风醒答得很轻松:“好啊。” 云清净顿时眉开眼笑,起身在原地徘徊着,最后还是跑向了怒池:“我我我我再去练一会儿!” 风醒觉得此刻已是心满意足,便不再多想,动身回到山洞里,从藤蔓上摘下今日的一片叶子。 上百片叶子在洞里堆成了一座小山,风醒不知道这座山还会变得多么高耸壮阔,起码眼下是有些碍手碍脚了,需要挪个地方。 风醒朝四周张望,发觉枯井周围还足够宽阔,便用一只手艰难地搬起山来。好不容易抓来最后一把,风醒不慎手肘一软,整个人扑进了这堆叶片里,顿时闹出了个“山崩”,把人家夷为了平地,叶子四散开来。 风醒:“……” 风醒只好挨个儿将这些叶片捡回来,有几片叶子落在枯井的边缘,风醒又抬手去捡,却无意中将叶子扫进了井里。 风醒对着自己的笨手叹了口气,又重新振作起来,爬去井边想要为那片叶子送终,岂料低头一瞧,井里什么也没有! 风醒打出一个小火苗,伸进去反复照着,可这口枯井不深,几乎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确实没有方才掉下去的那片叶子。井里干涸得没有任何潮湿的痕迹,地底甚至平整得如缎面,一丁点碎石枯草也没有。 越往下,小火苗波动得越厉害。 底下……有风? 风醒似乎意识到什么,谨慎地收回手来,小火苗灭了,须臾过后,他感到胸膛像是有巨浪碾过,他趴在井边禁不住发抖。 洞外传来灵力扫过林间掀起的叶浪声,扑簌簌奔向远方,悦耳一如往常。 风醒平复了呼吸,才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叶子,试探性地扔进井里,而后屏住呼吸——他看见叶片慢慢悠悠落入井底,转眼就被吞噬不见! 又消失了! 风醒这次是亲眼目睹,可依然难以置信,于是又接连扔了好几次,叶片全都融进了地底,无一例外。 短暂的思索过后,他想,他应该是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了。 “疯子!”云清净的呼喊不合时宜地响起,风醒下意识从井边远离,恍惚地看向洞口。 “怎、怎么了?”风醒莫名心悸。 云清净掀开藤蔓探身进来,见他神情紧绷,起疑道:“你又在干什么坏事?” 风醒勉强和缓了脸色:“仙尊这是什么话,我哪有干过坏事?” “是么?”云清净不知想起什么,耳根涨得通红,他伸手挠了挠,“没有就没有嘛……” 风醒朝他挪去,装作若无其事:“仙尊怎么又不练了?” “练完了呗!反正师父不在,也没人告诉我是对是错,是好是坏,无非是打发时间罢了。”云清净盘腿坐下,掏出那张皱巴巴的定位符,没看几眼又塞回怀里,抛起了地上的石子玩。 风醒的余光扫过那口枯井,心中总是不得安宁。他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们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回到熟悉的地方去。可就在刹那过后,他陷入了迷惘,竟不知何处才是真正的苦海。 云清净在身边玩得专注,每一粒石子抛向半空,他的目光都能敏锐地捕捉到轨迹,然后自如地摊开手,稳稳地将其接住,无论应对多么棘手的数量,也从未失手。 此时的他就像发着光,多一回胜利,光芒就多一分强盛,如同当初在荒岭的夜空中看到的那样,何其耀眼,这世间无人可及。 没有人可以将他困住,也没有这个权力将他困住。 和眼前人拥有的那一片广阔天地相比,自己不过是沧海一粟,风醒也恰好只在乎前者。 “仙尊……” “嗯?”云清净懒懒地应了声。 风醒终于有所释怀,提起一口气,将枯井的事悉数告知了他,换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沉默。云清净掐着手里的石子,神情复杂地望向那口枯井。 风醒在井边对他招手,云清净才勉强回过神来,松开满手的齑粉,犹犹豫豫地朝他走去。 “虽然也不能完全笃定,但……不妨一试。”风醒殷切地看着他,云清净抬眼与他对视,两人目光里所有的佯装都逐一散去,两相黯淡。 风醒心头一梗,撇过头不敢再看他:“也就试一试,万一还是出不去呢……” “万一出去了呢?”云清净打断他。 风醒忍着起伏的情绪,撑着笑:“岂不正好?仙尊不是一直都盼着出去么?” “你想出去么?”云清净一字字咬得极重,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风醒含着眼底一股酸热,极为恳切:“我想看着仙尊出去。” 云清净无法反驳,目光落在幽深的井底,忽而笨拙地抓过风醒的手,指尖还在隐隐发颤:“那你方才答应我的……可说话算话?” 风醒只好安慰地摊开手掌,指尖轻轻滑过他的,而后两人牵在一起,“我说过,在仙尊离开之前,我都会好好活着陪仙尊,所以……只要仙尊不离开我,这话便永远算数。” 云清净总算能挤出半点笑:“你放心,我虽然在蓬莱无权无名,但要护着一个你,还是办得到的。” 风醒从来都信他。 于是两人紧攥着彼此的手,回头再瞥了眼这方狭窄却温暖的山洞,还有洞外春光明媚的千古源,不过短短的屏息,便纵身翻进了枯井—— 随之而来的,果然是熟悉的坠落。 强烈的失重感如同沉重的枷锁,两人已无力反抗,只是竭尽全力抓着彼此。 熬过漫长的漆黑,月光迎面而来,两人从不死地的半空坠落,云清净急忙翻身抱住风醒,施出灵力加以缓冲,两人总算是平稳落地。 云清净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景象,广袤潮湿的赤地,还有这漫天鲜活的妖魔气息,此刻,迟来的喜悦才终于涌了上来。 “疯子!我们真的回来了!” 风醒看着这片熟悉的土地,几乎要喜极而泣,可就在欢喜的同时,他感到体内的气息开始飞快流转,一切陷入混乱,过去平息的痛楚眨眼复苏! “这是哪儿啊?”云清净还在兴奋地认着路,却发觉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剧烈颤抖起来。 他堪堪回头,风醒登时喷出大口鲜血,溅得满地腥红! “疯子——!” 风醒倒在云清净怀里,似乎感到五脏六腑都快裂开,他痛苦地唤着:“仙、仙尊……”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云清净惊觉他的脉象全都乱了,这样下去,唯有死路一条。 风醒竭力望着他,可视线却越发模糊,云清净想要抱他起来:“没事的没事的……我马上带你回蓬莱,那里一定有人可以救你……” 云清净狼狈地站起身,却发觉眼前有一处断崖,深不见底,他骇然后退几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无助地看向四野:“这是哪儿……要往哪里走……蓬莱该往哪走啊……” 风醒攥住他的衣袖:“对不起……” “你别说话了!”云清净禁不住吼他,“你说过你不会死的!” 就在此时,空中陡然划破一道亮光,云清净仰起头,霎时间泪如泉涌。 “师父!!!!” 灵上尊者听见他的呼喊,匆忙飞身而来,堪堪落地,就停在几米开外,冒着罕见的怒火:“你知不知道你跑到什么地方来了!要不是晗妤给了你定位符,你是打算死在这肮脏地么!” 风醒听得有些刺耳,云清净知道是自己错得离谱,也不敢顶嘴:“师父!先别管这么多了!我们赶紧回去吧……救人要紧!” 君袭淡然瞥过他怀里的魔族人,却问:“你受伤了么?” “我没有……”云清净垂下头,风醒却一下下拽着他,似乎藏了许多话说不出口。 君袭神情沉冷,又道:“趁魔界还未察觉此事,赶紧给我回去继续参加试炼会!” “试炼会?”云清净抬起一张泪水浸湿的脸,十分错愕,“怎么过了一年,又有试炼会了?” “你!”君袭没想到这孩子擅自闯进魔界,竟还昏了头,“什么一年!我收到你从定位符传来的灵力就赶过来了,要不是你之后又乱跑,我早就找到你了!” 云清净惶恐地看向风醒,两人目光相接,皆是恍然——原来当初说的时间停止竟是真的!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风醒身上那些他们自以为痊愈的伤,才会撕开千古源这虚假的岁月爆发出来……回到最初,直至消耗殆尽。 “还愣着干什么!” 云清净浑身一颤,仍是执拗地说:“我、我要带他一起回蓬莱……” 大股腥热堵在喉咙里,风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咳嗽,想将血都咳个干净。云清净替他擦去嘴边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完。 带回蓬莱,这句话对蓬莱人而言,实在太重了。君袭简直觉得他不可理喻,沉着气问:“你才认识他多久,就要带回蓬莱去?就算是你大发善心,可这个孽畜如今也活不了多久了,外族人根本无能为力,你不如趁现在给他个痛快……” “我认识他很久了!”云清净嘶声高喊,“很久……很久了!” 长到叶片堆积成山,长到看尽春夏秋冬,长到,可以的话,一生不老不死。 风醒眼前骤然模糊,再也看不真切,唯有彼此的手还孩子气地纠缠在一起。不知从哪一刻起,自己仿佛又躲起来了,躲在心底,无声地仰望。 仙尊…… 不要再争了…… “师父……你到底肯不肯救他?” “我救不了。” “你若自诩无所不能,那你自己救他啊,看看你那一向引以为傲的灵力会不会提前送他下九幽。” 风醒能感到他的怀抱逐渐在远离,于是自己的手也僵在远处。云清净别无他法,只好跪得端正,重重地磕下头,疼痛让他咬紧牙关:“师父……我求你了……” 不要再求了…… 君袭眉头深锁,终是有所妥协:“你不就是想有人能同你谈笑,同你进退,同你热闹么?这次试炼会过后,你可以在蓬莱自由出入,到时候,换了谁都一样!” 犹如当头棒喝,偏执的气力瞬间溃散,云清净失神地仰起头,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什么叫换了谁都一样? 换了谁都一样么? 风醒缓缓垂下了手。 同样的相遇,同样的相伴,同样的相惜……换个人不都一样么? 没有了千古源,该上天入地的,依旧可以上天入地,该寂静死去的,还是会寂静死去。 不值得这么要死要活的。 “仙尊……”风醒终于觅得开口的机会,声音很弱,云清净还是听见了,茫然地转过头来看他。 “把我扔了吧……”这样的语气很熟悉,一如初遇那时。 云清净重新抱着他,竟是从未有过的绝望:“你答应过的……你明明答应过的!” 风醒看向身旁的断崖,似乎已经为自己找好了归宿。 “是……答应了……所以仙尊你现在……赶紧离开我……这样我死了……也不算食言了……” 万丈深渊,近在咫尺。 云清净挣扎着将他带到悬崖边,才感到天地茫茫,竟再无一处能予他骄傲。 没办法了…… “仙尊……松手吧……” “你跟我回去,跟我回去……好不好?”云清净还剩下最后一丝执着。 好不好? 只一瞬,风醒又被这三个字刺得极痛,他在死前撑着最后的平静,可心里早已是凄风苦雨,天崩地裂——老天爷从来都没给过他回答“好”和“不好”的自由,从来没有! 不好,我不答应。 好,我跟你回去。 谁又曾真正理会过? 仙尊……说点谎话骗骗我吧…… 云清净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袖手旁观的灵上尊者,瞬间心死,无奈转了语气:“也罢……死后能落叶归根,也不失为一种圆满,不是吗?” 风醒如愿以偿:“既是如此……那就多谢仙尊了……” 刹那的决绝,他彻底坠入漆黑的断崖,眼睁睁看着崖上的人手臂僵直,在一片虚无中无力地抓着自己的残影,可彼此却越隔越远。 可惜,他们苦守的那点千古源的回忆,不过是尘世一须臾。 也幸好,只是尘世一须臾。 在风醒即将摔得粉身碎骨之时,十三及时赶到,拼尽全力将他托住,主仆二人狼狈地落在荒岭上。其后,十三向过路的妖族人求救,他也因此被妖后柳琴瑟带回了万妖宫,保住了这条烂命。 他的仙尊说得对,他的命是挺大的,怎么折腾都死不了。 活下来的他唯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变得更强,强到至少再有人问他“好不好”的时候,他能自如地给出心底的答案,并且可以说到做到。 对于风醒这样的半魔之身来说,堕魔是最好的路,可生死也将会是一念之差的事。 十三在他入阵前还苦口婆心地劝着:“公子,你可想好了,这一旦出了什么差池,十三没法向风主大人和夫人交代啊!” 风醒格外平静,好似历了这几场劫,已经没有什么“差池”是他承受不起的了:“那你好好活着,就不用去交代了,若我没能挺过来,我自己亲自去交代…… ” 十三万般无奈,只好从偏殿里退了出去,也没人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总之,重获新生。 在万妖宫苟且偷生的闲暇里,风醒回了一趟劫难过后的风塔,此时的十三也已修炼出人形,主仆二人站在破败的大门前,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没有太多言语,默契地开始收拾起来。尽管风塔早已回不去往日的模样,但至少还能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捡回一些体面。风血花熬过了那一场烈火,更是肆无忌惮地冲破花田,漫山遍野地生长着。 风醒久违地登上塔顶,孤身站在一贯强横的风里,眺望过去那些他看不懂的一切。 他没有纠结背后真正的答案是什么,只是默默在想,他需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了。 得知魔引石下落不明后,他便趁着魔功大成,以外出游历的名义暂时离开万妖宫,一路东行,找到了当初自己坠下的那处断崖,竟发觉崖上还有一道天堑——他来到了人界不归山。 尽管没有找到母亲说的那条路,但也算误打误撞,殊途同归。人界的一切对于风醒而言都是新鲜的,走街串巷,四海为家,一壶酒,也足够解尽天下的悲欢离合,只是他堕魔之后再也尝不出这些东西原本的味道。 稍稍遗憾的是,假装宿醉后的清晨,被天边的朝阳晃醒时,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一个人…… “仙尊,又日出了……” 风醒记不清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次,只当自己还未从昨夜的梦里醒来。 “要不要试试?可灵了呢!”柳氏那个叛逃到人界的妖族姑娘,此刻正指着里苑那棵情缘树,朝屋顶上的他高喊,顺手将红绸扔给了他。 “写完这个我就走了。”风醒抓过红绸,用指尖划了起来。 柳又盈一点不意外,笑着问:“那接下来又打算去哪儿闲逛啊?” “北上吧,听说北原的酒还不错。” “就这点出息!哎,你听没听说过,十个烂酒鬼里,九个都是有情痴哦……” 风醒端详着红绸上的字,淡然一笑,随手将许愿球往下扔到树顶,柳又盈还未见过这种站在屋顶上耍赖皮的扔法,一回头,屋顶却是空空荡荡。 “没听过。” 日出灿烂,照亮红绸上的字—— 一念一千古。 ※※※※※※※※※※※※※※※※※※※※ 长篇回忆结束辽!(回忆的节奏放得比较慢~) 鞠躬感谢。 第 112 章 蓬莱鹤林。 天光穿过林叶,漏出细碎的光斑,映在宁嗣因素洁的袖袍上。他坐在青石边投喂鹤食,十几只幼鹤围着他闹个不停。水池中央盛开着各种奇花异草,灵气四溢,引来蜂蝶戏舞。 眨眼之间,一阵风来,群鹤展翅远去,宁嗣因抿着笑,不紧不慢地垂下手,在水里荡涤一圈:“蓬荜生辉啊,辅尊大人。” “蓬莱的千山万水,不都是你净莲尊者的地盘?”君袭来到池边,颇有几分闲情雅致,“那朵仙莲倒是长得更好了。” 宁嗣因缓缓起身:“怎么辅尊大人出关之后,都会拐着弯儿说话了?” “你是嫌我平日说话太直横了?”君袭回头望他。 宁嗣因有几分无辜,笑说:“毕竟我只是个给辅尊大人跑腿传话的,说吧,这次又要让我做什么?不会又想见惊雷将军了吧?” 君袭叹了口气:“上次托你去见惊雷,是听闻他曾来找过我,幸好天柱的事你都替他解决了,我也犯不着再同他们这些九重天的人时常来往。” “唉,惊雷好歹也是咱们少时的旧友,人家如今不过是给九重天当差,你就立马翻脸无情了?”宁嗣因忍不住打趣他。 君袭轻笑一声,立马予以回击:“要论无情,我在蓬莱也顶多只能排第二,不是么?” 宁嗣因当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笑容有片刻凝滞。 “今日,我是来找你的。”君袭不再与他调笑,“朝会上的事,你也都看在眼里,那些个仙族的老顽固总在明里暗里地催促重立仙主的事,却又不肯同意再办一次试炼会,你说这不是有私心是什么?” 宁嗣因笑着摇摇头:“你也得替他们想想不是?倘若办了试炼会,净儿不在,蓬莱还有哪家后辈打得过你们君家那个小霸王?如此一来,仙主之位落到君不见手上,和如今你作为辅尊代管蓬莱,不都一样是君家掌权么?都说风水轮流转,可偏偏给你们君家人拆了转盘,人家心里有怨,那也是情有可原。” 君袭不以为然:“蓬莱以强者为尊,古往今来从未有变,他们要讨公平,尽管用拳头来讨,讨不到也别求着有什么例外,如这般阴阳怪气地在朝会上喧哗,实在恼人。我身后倚着君家,不好直接对各大仙族指手画脚,只能来烦你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他们安分些。” 宁嗣因先是一顿,而后语气轻巧道:“战事一起,自然就安分了。” 君袭沉着脸没说话,宁嗣因又道:“那日曾听惊雷说,九重天对天柱异动之事颇为不安,又在考虑对魔界出兵的事,虽不知这两件事之间究竟有何关连,但既然上面的人要找这个借口来谋事,咱们也可以利用此事,向那些吵闹的仙族漏点风声去,看看哪家人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争着来送死。” 君袭思索片刻,不觉扬起一个讥讽的笑:“我算是明白,为何当初乌渺那么一个固执又认死理的人,却总是能听你的劝了。” “欸,我可不掺和你俩的事。”宁嗣因赶紧撇开关系,而后两人相视一笑。 . 夤夜,灵荡峰众人悠哉游哉地走在山路上,几个师兄弟抱成一团,醉酒似的高歌起来,似乎还陷在中秋游园的欢愉里难以自拔。 苏云开走在最末,身边还跟着白姑娘,两人一路上几乎没怎么搭话,偶尔撞上了彼此的目光,也都各自带着怨忿,装作没看见。 “你们几个,别唱了!”王清水伸腿去踹这帮鬼哭狼嚎的师弟们,闹得这窝兔崽子嬉笑着散开,还回头冲他扮起了鬼脸。 “掌门都没发话,三师兄你急什么?” “哈哈哈哈亏心人呗!” “亏什么心!再说一句试试!”王清水扬起爪子扑了过去,同他们玩起了老鹰捉小鸡,陈清风叹无可叹,只觉得耳畔更吵了。 有师弟故意躲去苏云开身后,王清水一追过来就立马怂成了癞皮狗,点头哈腰地朝苏云开问好。 苏云开满是无奈,也不知道这帮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再一回头,发觉白姑娘也正看着他。 “你一直看我做什么?”苏云开问。 白姑娘:“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苏云开:“……” 此时,迎面走来两个百花门的弟子,原本聊得火热,见到灵荡峰的人却像见鬼似的,急匆匆绕开了,嘴里还嘀咕道: “反正我还从未见过司掌门在人前如此动怒,连‘不知好歹’都骂出来了!” “你不想想,西山岭的雁掌门都挨了一顿训呢!若非如此,五峰会盟也不至于闹得不欢而散,门主更不会大半夜派我们出来巡山,想着挽回个脸面……” 灵荡峰众人顷刻安静下来,他们今夜倒是玩得尽兴,居然忘了还有五峰会盟这回事,一句“不知好歹”虽不知骂的是谁,可不免听得心头一冷。 陈清风本想关切几句,可苏云开面不改色,似乎并不在意,他也不知要从何问起。众人只好当作什么也没听见,心虚之余,临近山门,却被山门前站着的人影骇破了胆! “钟、钟师兄?”陈清风认出了钟恪,小跑上前行礼,发觉钟恪身边还站着一位鬓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手里握着的正是白石峰的镇派之宝,仙门名剑之首的,木人剑。 “司掌门?!” 陈清风一声惊呼,吓得身后的师弟们险些腿脚一软,给这位老人家跪下。钟恪客气地对陈清风回了礼:“陈师兄,你们可算回来了,掌门与我已等候多时了。” 陈清风神情一僵,倒不是因为堂堂仙门之首大半夜还守在他们门前,而是钟恪这等仙门骄子竟破天荒地唤了他一声“陈师兄”! 陈清风不知回他什么好,愣愣地一笑带过。就在此时,司掌门的目光直奔最远的苏云开而去,像有暗流涌动:“苏掌门,可还记得老朽?” 苏云开倏然变了脸色,似乎没想到司掌门会亲自到灵荡峰来,他匆忙迎上前,携着几分歉疚:“司掌门这是什么话,外面天寒,还请入门一叙。” “不必了。”司掌门一口回绝,“老朽过来就是想看看,连五峰会盟都请不动的苏掌门,还会不会给老朽一个薄面,去老地方聊上几句。” 苏云开自知理亏,低垂着头,几番为难之后苦笑道:“云开知错了,这就随掌门过去。” 他旋即抬头朝陈清风递了个眼色,陈清风才后知后觉地冲师弟们一招手,催促道:“都别傻站着了,赶紧回去歇息!” 弟子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与苏云开擦肩而过时,皆露出担忧的神色,苏云开拍着他们谁的肩,又摸摸谁的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和善。 王清水脚步挪得最慢,眼巴巴地望着自家掌门,最后还是被陈清风拽着往前。苏云开忽然又叫住了他俩,两人应声停下,极为乖巧。 “清风,清水,你们二人毕竟是师兄,我不在的这几日,门中之事就交给你们了,待净儿回来,你们也知会他一声。” “好,还请掌门放心。”陈清风总能在这种时候显出首徒的风范,可一旁的王清水却扭扭捏捏,不情愿道:“掌门,你一定要去么?会不会有危险啊?” 苏云开哭笑不得:“傻孩子,只是去聊几句肺腑之言,哪里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 王清水还没来得及再难舍难分一阵,就被陈清风强行拖走,苏云开又冲他们挥了挥手。 白姑娘见那帮徒弟们入了山门,才默默跟了上来:“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逃走的。” 苏云开拿她没辙:“倒是盼你逃了,我这心里还好受些。” 白姑娘不答话,苏云开又冲她厉色道:“不准再行凶!” “等你回来。”白姑娘没理会他的话,撂下这么一句就决绝离去。 苏云开:“……” 待苏云开毕恭毕敬地回到跟前,司掌门便朝钟恪打发道:“恪儿,你也先回去吧,我要与苏掌门单独聊一会儿。” “是。”钟恪微微颔首,眼看着两位平日往来甚少的掌门竟如多年挚友一般并肩远去。 . 不死地的血月几番升落,云清净再睁眼时,浑身的腻热已然冷却,恍如隔世。 花海里飘荡着浓郁得让人忘情的花香,缠绵过后的气息夹杂其间,迷人心窍,让他支不起力来。 “醒了?”风醒看向怀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的人,两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云清净开口时喉咙里还很浑浊:“什么时辰了?” “子时快过了吧。”风醒抬头瞥了眼天边的血月。 “嗯?才子时?”云清净眉头微皱,“我怎么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了……” 风醒非常淡定:“三天后的子时。” 一片死寂。 “你、说、什、么——?!”云清净倏地坐起身来,满脸惊恐。 “我也没想到,酒劲会这么大……”风醒拿起那罐见底的情人酒,也不知是酒醉还是人醉,反省之余,嘴角却藏不住餍足的笑。 云清净越想越难堪,两颊残留的红又翻涌上来,思来想去,只好骂出两个字:“无耻!” “冤枉啊!”风醒笑得无奈,没成想勤勤恳恳过后还挨了骂,于是腆着脸问,“莫不是我没伺候好?” 云清净扬拳就打:“闭嘴!” “痛。”风醒委屈地叫唤一声,云清净见他肩背和腰腹上到处都是抓伤,不免也有些歉疚。 “我又没用力打……”云清净嘟囔着,冲他伸手,“把衣裳拿给我!” 风醒将自己的手塞进他的指间,语气里尽藏着些不正经的意味:“衣裳都弄脏了……” 云清净一时羞愤:“那、那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 风醒起身将他拥在怀中,坦诚又火热,在耳畔亲昵地说:“再多待一会儿,行么?” 云清净觉得一阵痒,红着脸埋怨道:“都过了三天了……” “中秋后第三天,”风醒倚在他肩后,格外平淡,“是我的生辰。” 云清净瞬间愣怔,这才意识到风醒之前对他说过有个“好日子”要到了,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是生辰日!于是他忐忑地回过头来,急得声音更哑了:“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风醒看着他着急的模样,笑道:“怎么?提前说了,仙尊这两日就会再热情主动些么?” 云清净本是心中有愧,这下可好,又气得揍了他一拳:“下流!” 风醒见好就收,抓来一件风衣替他披上,两人离开这一地狼藉,牵着手行在花丛中。云清净望着眼前广袤的花海,鲜艳夺目,昂扬向上,美得摄人心魄,他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风醒发觉牵着的手在向后拉他,一回头,看见这人一手牵着他,一手递来一枝风血花,就站在这片绯红的花海里,裹着单薄的风衣,长发四散,有几绺发丝垂在额边,添了几分平日见不到的风情。 还有那一双让他永生难忘的干净的眼睛,眼尾淡出点点泪痕,嘴角都是被他吻过的痕迹,笑容却还端着一贯的架子,说:“疯子,生辰快乐。” ※※※※※※※※※※※※※※※※※※※※ 鞠躬感谢~ 第 113 章 手里的花被一个结实的怀抱挡了回来,云清净转眼撞上他的肩,被他紧紧搂着,感受胸膛起伏,似有千言万语在翻腾,不用言明,也能体悟其间的悲喜。 “哎……抱着不腻么……”云清净有气无力地笑他,顺手将花放在他耳后,风醒起身与他咫尺相望,眸底皆是情:“一辈子也不腻。” 此人耳边夹着朵大红花还能如此含情脉脉,云清净噗嗤笑出了声,笑着笑着,登时翻了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都是从哪儿学的这些路子!” 风醒:“???” “少在这儿装无辜!”云清净横着脸,“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在天织艺馆那等风月场所里来去自如,熟得跟自己的家似的!” 风醒盯着他,拼命绷住笑,云清净更是没好气地将他撒开,扭过头去:“也不知道祸害过多少人……” 风醒暗道这位仙尊果然是个记仇的,几天过去了还惦记着这些陈年旧气,不过此事总归要怨他自己,非去找柳氏挖这个坑,到头来还得自己苦心劳力地填上。 “仙尊这是,吃醋了?”风醒问得小心翼翼,又不乏狡黠,“还是在换着法子夸我伺候得好啊?” 云清净听得窘迫,发觉自己之前骂完了“无耻下流”,一时竟找不到别的词儿来教训这厮,只好破罐破摔道:“好又怎么了!会得多了不起啊!我就是吃醋!就是一窍不通!怎么了!” 风醒深知惹了大/麻烦,再也不敢贫嘴,怂着脸道:“是我得意忘形了,仙尊别生气。” 云清净忿忿地睨了他一眼,风醒见他气焰弱了下去,才冒死凑近了些:“都说近墨者黑,我过去在乌烟瘴气的地方处得久了,自然也没学个好,可我从来也只会肖想仙尊你一人啊……” “你怎么说都好,反正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云清净还鼓着气,片刻后,语气却沉了下去,“无论我再怎么学……对你也总是不公平的。” 风醒没有犹豫,平静地接过话:“那又如何,我喜欢不公平。” “为何?”云清净十分诧异。 “如此一来,我永远都是胜者。因为少了那段记忆,仙尊对我的喜欢就会远远不及我对仙尊的喜欢。” 风醒淡然一笑,纠正了他的话:“这对仙尊你才是不公平的。” 云清净骤然哽住了喉咙,忽而眼底一酸,主动伸手将他抱住,风醒稍显伤怀,却笑着问:“仙尊会抱腻么?” “以后的每个生辰……我都会陪着你过……”云清净答非所问,可风醒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习惯性地低头蹭他,怀抱中耳鬓厮磨,温言细语道:“阿净,欢迎跟我回家。” . 破晓前。 藏书阁外剑光斩落,陈清风立时收剑,干脆利落,一旁的几个师弟都羡慕地拍起手来。 陈清风却没有半点喜色,总觉得方才有几处使得不顺,剑势绵软无力,便对门前的霍潇湘问:“霍宗师,你看……如何?” 师弟们也都忐忑地竖起耳朵细听,霍潇湘琢磨片刻,缓步走上前来:“陈师兄应当习武多年了吧?” 陈清风握着剑,神情里倒有些青涩:“嗯,幼时就拜入了灵荡峰,一直追随掌门左右。” “难怪,”霍潇湘咧嘴笑道,“陈师兄的底子打得很扎实,苏掌门也擅因人施教,教予你的剑法都足以发挥出陈师兄你的天赋,相信假以时日,定能青出于蓝。” “哇!”师弟们登时双目放光,陈清风从未听过如此评价,一时也有些心潮澎湃。 “只是……”霍潇湘话锋一转,陈清风的心也跟着悬地而起:“霍宗师但说无妨!” 霍潇湘随意摆摆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方才也看出这剑法略显束缚。若我这段时日在书里悟得没错,仙门武功应当贵在一个‘我’字,从有我至无我,最终求一个天人合一,因此最忌讳不纯粹,太过倚重细枝末节也容易生出杂念,反倒会束手束脚。” 陈清风闻言低头望着手里的剑,沉沉一叹:“霍宗师果然看得通透……掌门的君子剑法就至纯至性,却是我等始终学不会的……” “怎么会!清风师兄,你可是咱们灵荡峰最厉害的弟子了,你都学不会,那我们这些歪瓜裂枣岂不得趁早滚蛋了?” “就是就是!还有清水师兄和清诚师兄,都可厉害了!现在还有了云师兄,以后谁敢说咱们灵荡峰连个打架的人都派不出去?” “要我说,白石峰的钟恪师兄虽然厉害,但跟咱们的云师兄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师弟们纷纷说笑着,正巧王清水抱来一堆旧书,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说:“方才老四还在前面问,天都没亮你们几个怎么就不见人影了,结果全来这儿拍马屁了!” “你才是马呢!”陈清风瞪了他一眼,王清水委屈地“啧”了一声,心说,二师兄你怎么就知道堵我,我明明在好心替你管教这帮兔崽子呢! 师弟们只好先溜为敬,赶去苍穹殿准备晨练,王清水便将怀里的书交给霍潇湘:“麻烦霍宗师了。” 霍潇湘看着这些书,颇有些意外:“这不是……” 陈清风探头一瞧,才发现这都是王清水之前卖出去的一部分书:“你怎么弄回来的?” “师母不是给了咱们点钱嘛,我和师弟们凑在一起,这两日就赎了些回来。二师兄你放心,今日我再去赎最后几本,一准给藏书阁的空书架都满上!”王清水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知道还以为这篓子是别人捅出来的,他自个儿倒成了浩气凛然的大善人。 陈清风虽给不出好脸色,但也庆幸这厮还算良心未泯,又问:“你都是一个人去赎么?要不要找清诚他们陪你一起去?” 王清水嫌弃道:“哎,给钱办事又不是去玩命的,还真以为咱们灵荡峰弟子什么时候都得整整齐齐,一个都不能少啊?” 陈清风勉强放过他,王清水便悠闲地迈开大步,走相极差地摇回了苍穹殿。霍潇湘这才又对陈清风劝道:“陈师兄其实无须心急,无论是习武还是处世,都难有一蹴而就的事。” 陈清风略显惘然,霍潇湘接着说:“苏掌门的君子剑虽是一绝,可你们只管模仿其精华就够了,无须样样都要学得一丝不落,找到那个‘我’才是最要紧的。” “那要找多久?”陈清风不免有些失落,“掌门在我这个年纪……也早就是掌门了……” 霍潇湘毕竟还是外人,不好对仙门之事指指点点,眼下只能安慰地拍了拍陈清风的肩。 . 风醒带云清净回到风塔,像普通人家过日子那般,去后厨烧好热水,惬意地泡了个木桶澡,再换上干净的衣裳,折腾一番,又耗去一个多时辰。 云清净见风塔外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可塔内除了几扇被挤坏的门、被刀戟划破的裂痕、风干陈旧的血迹,也还干净整洁,透着些温暖。可泡澡时,他又听风醒说了许多过去在风塔发生的事,满腔的好感又被泛滥的苦涩压了下去。 风醒在记忆里挣扎了数年,眼下只觉得怀念,他一边替云清净系衣带,一边扬起笑:“小时候因为羡慕爹在家里也要大张旗鼓地给娘过生辰,于是偷偷许了个愿,想着自己以后要是有了喜欢的人,也要带回家里过生辰。” 云清净稍稍有些不屑:“就这点小事,还要当成愿望来许?” “那你许愿要许什么?世间和平?”风醒带他出了寝屋,登上通向塔顶的台阶,边走边笑着问。 “无论是为名为利,还是求权求势,一个愿望就够了——”云清净煞有介事地想了一遭,说,“愿天底下所有人都有家可归。” 话音一落,塔顶呼啸的风声顷刻袭来,吹得两人脚步一颤,又继续迎风前行。 云清净倚在高处,在狂风中眺望陌生的不死地,仍旧被这壮阔无边的景色深深震撼,没想到深处地底之下的魔界也会有如此动人的风光。 风醒搂着他,在风声中稍微提高了音量:“我的愿望小,所以今日就实现了,你的愿望大,还须等!” 云清净不甘示弱:“又不是等不起!” 风醒的笑容瞬间凝滞,他过去堕魔之后没有仔细考虑过寿命这个问题,可如今有了云清净在身边,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了——他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起。 “阿净……” “嗯?” “倘若我只是一介凡人,不到百岁就作古了,而你享着千年万年的寿命,岂不孤单?”风醒对玩笑的语气拿捏得极准,云清净只当他又在调情,没太在意。 “那到时候我送你入土为安,就去找这天底下最大最强的坏人,使出我们仙界人人都有的一招生死技,跟那人一起同归于尽,这样就既能再见你,又能拯救苍生了!”云清净对自己的雄心壮志颇为叹服,禁不住骄傲地大笑。 风醒明白,云清净一贯没有那根“荒谬”的筋,任何事情都可以当作理所当然,眼下是如此,当初说要带他回蓬莱,亦是如此。 即便如此,还是让人心生欢喜。 风醒不再想那些遥远的事,转而打趣道:“咱们什么时候回不归山去?要是让族人发觉他们失踪多时的君上偷偷溜了回来,还只为了欢度春宵,不得在书上狠狠记我一笔?” 云清净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你无耻下流了?我劝你找到魔引石之后还是趁早退位让贤吧!” 风醒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有合适的人选了么?”云清净一直惦记着此事,生怕他把这疯子拐跑就欠下了什么债。 风醒:“没有。” 云清净:“……” “等天亮了再回去吧。” “那可能等不到了。” “啊?” “不死地没有天亮。” “什!么!怪不得睡了这么久都还是晚上!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良辰苦短?” “滚!!!!!” . 王清水攥着手里几张银票,谦卑地等在山路边,反复练习说辞,生怕失了礼数。从日出候至午时,几个身着不同仙袍的弟子才懒散地现身,大摇大摆围拢过来,纷纷露出了揶揄的笑。 “哟,这不是灵荡峰的王师兄嘛,多日不见,甚是挂念啊!” 王清水立刻佝偻着腰,怂眉耷眼地冲他们笑道:“我知道各位师兄都是大好人,当初二话没说施以援手,小弟实在是感激不尽,书钱都在这儿了,连本带利,请各位师兄点点!” 银票瞬间被哄抢一空,王清水头一回享受到了富贵的快乐,一时笑咧了嘴,岂料这几位师兄收了钱,却没有半点动静,王清水又继续谄媚地问:“呃……那个……我家掌门的书呢?” “王师兄啊,”一人豪气地揽住他的脖子,王清水便像小羊羔似的靠在他怀里,笑得有些勉强,“听说你们灵荡峰中秋夜去逛了天织艺馆?” 王清水秉着他那挨千刀的机灵劲儿,干瘪地笑了几声:“害,就随便逛了逛,其实什么也没有!” 另外几人凑上前来,挤眉弄眼道:“那你的黛娘追到了么?” “都是误会!见了面才知道,我也没多喜欢嘛!”王清水本就因为此事闹了天大的笑话,如今再被问起,更是尴尬不已,只能尽力撑着笑。 “哦?还真的见上了面?那咱们王师兄如此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就没将那些个浪蹄子迷得团团转?” 言谈间,这几人故意伸手在王清水身上胡乱摸索敲打起来,王清水没法动弹,神情微沉:“艺馆里的姑娘都冰清玉洁的,各位师兄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再说了,就我这模样,养鸡都被鸡嫌弃,哪里赶得上各位师兄才貌双全!” “欸,王师兄不要谦虚,我们哥儿几个重新替你想个法子,一准让你大展雄风,惊艳四座!” 说罢,众人狡黠的目光落至他的衣带上,王清水瞬间四肢一僵,感到无比恐慌。 ※※※※※※※※※※※※※※※※※※※※ 鞠躬感谢…… 第 114 章 “黛娘……” 王清水夹紧肩臂,犹犹豫豫地走向黛湖——此时的他已被扒光了衣裳,在冷风中赤/裸着上身,双手被衣带绑在背后,还要忍受众人的讥嘲。 “王师兄!大点声!”看热闹的人追在后面,像在押解犯人,又像在当街耍猴,故意挑了灵荡峰山门外的“黛”湖,在王清水耳边笑得尖酸。 王清水时而回头瞪一眼他们,这群人却将书攥在手里,耀武扬威,若是他不驯顺,这些书就会被撕成碎片,王清水只好忍气吞声,对着一面湖泊接连大喊“黛娘黛娘黛娘……”。 “哈哈哈哈哈哈……”这模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身后笑得东倒西歪,王清水心情复杂地听着这一连串放肆的嘲笑,忍不住偏过头瞥向灵荡峰的山门,只盼哪个师兄弟能有所察觉。 一名身着黄衣的仙门子弟故意上前来,用书角戳在他的臀后,一挑眉头:“要不全脱了?” “包师兄,”王清水一忍再忍,“大伙儿都是仙门中人,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必如此羞辱?” 岂料那人登时来了气:“近日无仇?王清水,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们灵荡峰,害得多少仙门在五峰会盟上被白石峰那个司老头儿骂了一顿?” “啊?”王清水一脸茫然,“司掌门骂的……不是我们么?” 又是一人冲上前来,朝王清水狠狠踹了一脚,王清水瞬间失了重心,一头栽在湖边,半个脑袋“咚”地砸在湖岸的石头上,当即头晕眼花,感到额边淌下一股热。 “本就是你们不知好歹!却因为你们那个娇滴滴的掌门在浮沉堂受了欺负,结果倒成了我们不知好歹!害得我家掌门回来把气都撒在了我们身上!” “掌门受了欺负?”王清水挣扎着坐了起来,“怪不得那日掌门回来突然说要去逛艺馆,原来是给气的……我劝你们还是赶紧给我松绑!这里可是灵荡峰的地盘,我一嗓子就能把师兄弟们全都叫来,那可就伤和气了!” 头上还在不断淌血,沿着下颚滴落,在湖泊里晕染开来。王清水得悉事情始末,也懒得再装孙子,干脆豁了出去,几人见他突然硬气起来,更加恼怒,一齐围上来对他拳打脚踢。 “你们灵荡峰没本事就算了,还上赶着去浮沉堂里凑热闹,臭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中峰之首呢?不归山这么多大门大派,哪有你们委屈的份儿!” “我呸!”王清水啐出一口血沫,“你们几个又算老几?人家东西南北四大派都没你们这么心胸狭窄呢!一帮无名鼠辈倒先跳出来了!何况我家掌门就是厉害,就是能让司掌门为他说话,怎么了?不服啊?” 这帮仙门子弟被他说得恼羞成怒,将灵荡峰卖出去的书都撕得面目全非,扔进了湖里。王清水眼看着掌门珍视的那些书被他们毁了,再也无心同他们掰扯,冲一边奋力呼嚎起来,转眼又被扇了好几个耳光。 就在此时,湖泊里传来“咕噜咕噜”的闷响,岸边闹作一团,无人理会。王清水磨破了手上的衣带,终于有了还手之力,愤然一拳撕开包围圈,那黄衣弟子被撂翻在地,王清水赶紧抢走自己的衣物,手臂却不小心挨了身后人一剑,他赶紧侧滚在地躲避开来。 “艹!你们真敢下杀手?!” 王清水几乎不敢相信这血淋淋的剑伤,可对这些弟子而言,今日之事若是败露,难保不会被逐出仙门,加上盛怒之下理智全无,便不小心走了极端。 “三师兄——!” 王清水躲着剑,抬眼一瞧,谢天谢地:“老四!快救命啊!” 清诚本是闻声赶来,却看见这些同门竟是拔剑相向,一时也顾不得什么是非黑白,立刻朝天上释出灵荡峰的云纹焰火,而后抽出剑冲了上来。 那几人唯恐在别人的地盘上势单力薄,也纷纷释出各派焰火,召集弟子前来,黛湖上空霎时间绽开五颜六色。清诚看见王清水遗落在外的佩剑,一脚给三师兄踹了过去:“接着!” 话音一落,清诚杀入剑光之中,王清水一手抓着衣裳,一手抄起剑来,可眨眼间,黛湖炸开“嘭”的一声巨响,赤黑的光芒卷起滔天的波澜,竟形成了数十丈高的水墙! 倏然间,水墙周围凭空搅起了猛烈的狂风,无数双“手”从墙内偌大的漩涡里生长出来,似妖魔般活生生地摆动起来,疯狂地吸附着周遭的一切! “这……什么鬼东西?”王清水登时后脊一寒,脑袋却蓦地被人拍了一掌,他骇然回头,只见陈清风带着师弟们冲了上来,而小路另一侧,以百花门为首的中峰各派也及时赶到。 “发什么愣!赶紧给我把衣裳穿上!”陈清风一声怒喝,王清水赶紧扯开衣裳胡乱往身上套。 不过须臾,漫天妖魔气息横飞!清诚堪堪后退,跟前的一个仙门弟子就被狂风从地上裹上了半空,随后被无情地绞进了漩涡! “啊……”清诚握着剑莫名发抖,而另一束狂风也正向他袭来,风势凛冽,透着黏腻的妖魔气息——陈清风挥剑破开狂风,将清诚拽回了身后! 清诚瞬间回过神来,禁不住大呼:“清风师兄小心!” 陈清风高举佩剑,指间捏起剑诀,眼前骤然白光四溅,勉强从吞噬中脱身而出,可与此同时,不少赶来的仙门弟子又被卷走了一部分,黛湖周遭顿时呼嚎四起,众人皆是惊慌失措。 师弟们从未见过此等可怖的场面,不敢轻易往前,清念害怕地拉住清诚:“四师兄!这该怎么办啊!” 清诚这才意识到掌门不在,也只能朝眼前无助地喊:“清风师兄……” 陈清风正为难,只见一道橙黄的剑光直冲水墙而去——“哗!”剑光撕裂了水墙,转眼四分五裂,湖水坠入湖泊炸出惊人的水花,百花门门主丁朗持剑落地,一众弟子都钦佩地高喊起来。 “丁门主威武!” 丁朗享受着眼前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骄傲地亮出自己的剑:“区区水妖罢了!不值一提!” “水妖?黛湖什么时候出了水妖?”王清水一边撕下衣袖给自己简单包扎,一边躲去陈清风身后,可这位二师兄的脸色已然极为难看。 这里可是灵荡峰的地盘。 “完了完了,这样一闹,中峰之首肯定是百花门的了……”一个师弟难过地掩面而泣,灵荡峰众人面面相觑,最后也都习惯性看向陈清风。 未等丁朗再骄傲片刻,湖底猛然震颤起来,刹那间,整个湖泊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伴随着新的狂风降临,丁朗的佩剑瞬间脱手,被卷噬了进去! “呼——!” 庞然大物再次拔地而起,却无半点实体,强盛的灵力驱使着水流和狂风,瞬间捣平了湖边的草木! “救命啊!救命……!”数十人被妖魔之力裹挟了脚步,如蝼蚁般不堪一击,紧接着被抛入湖中,越靠近漩涡,整个人越扭曲得不成人形! 岸边的仙门子弟登时乱作一团,丁朗也匆忙向外逃离,很快,白石峰的钟恪带领其余各峰精锐循着焰火的位置赶了过来,两拨人在黛湖边相遇,更是失了方向。 东西南北四大派在不归山权势鼎盛,众人不敢公然造次,更不敢在其面前闹笑话,连逃得狼狈的丁朗也急忙停下脚步,生怕让人瞧见他仓皇的模样。 “钟师兄!”众人知道钟恪一向是仙门子弟中的顶梁柱,纷纷向他求救。可钟恪也没想到,此处竟有如此厉害的妖魔,他试着朝漩涡打出一击,却根本无济于事,反倒让水妖更加癫狂,向四周射出锐利的水箭,骤雨似的,击伤了无数同门! 丁朗也被水箭误伤,望着自己脚上的血,惊得对门中弟子大骂起来:“快来搭把手!” 眼看水妖越发凶狠肆虐,很快要殃及附近的村落,钟恪急得头昏脑胀,此时有人说: “灵荡峰的人还在这儿呢!他们的地方自当要归他们管啊!” “对啊!司掌门不是怪咱们不敬重灵荡峰么!那我们现在敬重你们!你们快上啊!” 王清水听得心窝子绞得厉害:“都是不归山的同门,分什么你我他啊!闹不好都得死!” “闭嘴!”陈清风又是一声喝斥,王清水算上前怒后怨,都能气个死去活来了,眼下又有苦说不出,只好咬着牙不再说话。 “啊啊啊……”湖面又传来仙门子弟的惨叫,妖魔之力铺天盖地,根本是防无可防! “我们管就我们管!到时候可别来下贱地抱大腿!” 灵荡峰众人倏然群情激愤,陈清风回头瞪他们,可师弟们却不肯罢休:“清风师兄!他们都这样欺负我们了!我们还不得为自己争一争么!” 陈清风明白他们的心思,可现如今他根本没有争的勇气,再加上苏云开不在,他完全没有把握能够降服这个水妖。清诚见二师兄为难,便帮着道:“先别闹了!想想办法才是!” 方清思紧盯着眼前的水妖,张牙舞爪,四处吞噬,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仙门的锁妖囊,一旁的仙门子弟无意瞥见他低头的动作,先一步叫道:“试试锁妖囊!” 方清思怔然抬头看他,此时众人也都有所恍然,钟恪便立时下令道:“都拿出锁妖囊来!” 众人应声而动,整齐划一地敞开锁妖囊,囊中强大的吸力也瞬间凝成了一股合力,与水妖相互抗衡!可这只能勉强抵住吞噬和攻袭,并不能将其降服,长时间损耗下去后果未知,钟恪只好看向陈清风:“陈师兄!你熟悉这里,先带着年轻的后辈们避开吧!” 陈清风心头一紧,却有师弟说:“谁要临阵脱逃!我们不走!” 王清水赶紧一巴掌呼了上去:“都这时候了装什么蒜!掌门平日教的什么都忘了么!量力而行!没长脑子啊!” “就是量力而行,才会处处逆来顺受,沦落到如今这般任人欺辱的境地!” 王清水顿时哑口无言,陈清风更是憋闷得胸膛快要爆开:“别吵了!” 钟恪叹了口气,又转头找上丁朗:“丁门主!你是在这里辈分最高的,你来决定吧!” 丁朗适才丢了佩剑,又被水箭伤了脚踝,哪里还有闲心决定这些:“钟少侠你们四大派的弟子来决定就是了!我、我们百花门怎有作主的权力!” 话音未落,又听得漩涡里发出渗人的轰鸣,霎时间连这片天都昏沉下来,只见湖中水妖鼓足全力,释出了更强的吞噬力,竟将所有仙门子弟都卷上前来! “啊——!” “嘭!”锁妖囊逐个破裂,众人被冲击力掀翻在地,不少人又被拖进了湖里,歪七扭八,在强风中骤然昏厥,挣扎者更是血溅当场! “快跑啊!要没命了!”岸边一声哀嚎,许多仙门子弟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外逃窜。“大伙儿快退出去!”钟恪与一帮年长的师兄在前方画下剑阵抵御强风,陈清风在后方替众人指路,眨眼间,那漩涡之中又长出无数裹满灵力的“手”,冲各处逃窜的人伸了过去—— 丁朗跑得艰难,眼看水妖扑袭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拽住前方逃窜的方清思,朝身后的魔爪扔了过去! “师兄救命啊!”清思瞬间被拽向漩涡,灵荡峰众人惊恐地看着小师弟被狂风撕扯着没了踪影! “小师弟!!!!!” 清诚红着眼想要往湖里冲,陈清风却一剑拦住他:“清诚!冷静点!” “你他娘的做了什么!我杀了你!!!”王清水直朝丁朗奔去,其余百花门弟子却一涌而上,将丁朗护在中央,眼里皆是挑衅。 丁朗无动于衷,着急向外逃:“死了个弟子算什么!你看看这都死了多少人了!” “你他娘的掌门的命就金贵是么!”王清水冲他咆哮。 “不然你让你们苏掌门去送死啊!凶我们掌门做什么!” 正当灵荡峰和百花门在岸边对峙时,魔爪从天而降,转眼又吸走了无数子弟! “清宏!!清牧!!” “老五!!!!” “啊——!”陈清风登时头脑空白,双目爆出血丝,赫然拔剑直冲上去,就在剑光堪堪触及之前,漩涡将师弟们尽皆吞没了! “我跟你拼了!”清诚怒不可遏,扬剑朝水妖砍了过去,岂料狂风卷来,他瞬间变得如同稻草人般绵软无力,陈清风被莫大的恐惧骤然湮没,失神地追向四师弟的方向:“清诚——!” “老四!”王清水率先扑了上去,可他手已抖成了筛糠,半点力也施不上,清诚已然晕了过去,王清水好不容易在疾风中拽住他,危急之下,害怕得掉下眼泪,回首时,陈清风赶了过来。 “陈清风!接住了!” 陈清风惊恐道:“你要干什么!你也给我回来!” “陈清风你能不能别凶我!我这么胆小的一个人,待会儿要是改变主意就不好了!”王清水咬着牙用自己交换了清诚,奋力向后一扔。 陈清风赶紧接住清诚,抬头声嘶道:“王清水你给我回来!!!” 佩剑瞬间被风折断,王清水无力地卷向漩涡,陈清风孤身一人在岸边,几乎万念俱灰:“不要啊——!”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水袖从远处打来,凛冽地破开狂风,紧紧地裹住了王清水! 白姑娘踏着水袖及时赶来,素色霓裳在风中翻飞,惊鸿一瞥,她低沉着目光,用水袖将王清水送回了岸边,陈清风急忙托住他,朝半空中喊道:“师母小心啊!” 第 115 章 白姑娘已无暇理会岸边的人,浮在空中迎着满眼的乱流狂舞,十指陡然怒张,转眼升腾起迷雾,四面八方响起了清脆渺远的敲击声,一声一震,扰乱了视听。 陈清风咬紧牙关,趁机将两个昏厥的师弟硬扛了出去,钟恪等人一声暴喝,剑阵势力渐盛,掩护余下众人逃离岸边。刹那过后,漫天落下晶莹的雪粉,纷纷扬扬,瞬间腐蚀了水妖的魔爪! 白姑娘在狂风中撑得吃力,一记凶光瞥向黛湖四周,倏然间挥出无数道白光,只见从锁妖囊里逃出的妖物都被白光抓了回来,残暴地束在一起,像一个个笨拙的顽石。她低喝一声,奋力将妖物托举起来,砸向那血盆大口似的漩涡! 众人一阵愕然,眼看着水妖贪婪地吸走了所有妖物,竟餍足地削弱了风势,白姑娘复又引走剑阵的灵力,击打在漩涡最深处,片刻后只听“轰”的闷响,灵力终于粉碎了漩涡,一切化作残水,又倾盆落下,搅起巨浪,冲走了岸边的血腥! 须臾间,光芒骤歇,黛湖复归平静,白姑娘从浑浊的天地间翩然落下,仙门众人却是余悸未消,无力地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此时,王清水被头上的伤给痛醒了,睁眼猛喘,眼神里俱是惊惶,害怕得发起抖来。陈清风赶紧扶住他,转手间,才察觉到清诚的右胳膊已然脱臼,整个人只残留着微弱的呼吸。 陈清风登时痛苦不已,白姑娘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皱紧了眉头:“怎么就剩你们三个了?” “师弟们……”陈清风哽咽着,回想起方才那噩梦般的漩涡,将曾经朝夕相处的师弟们一个一个从他身边抓走、吞没,就好像他自己也受了千刀万剐,痛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没了……” 都没了…… 不止灵荡峰,大部分仙门都受了重创,折损了无数子弟。死亡的哀色逐渐从山林间弥漫开来,周遭一切俱是支离破碎,众人备受煎熬。 即便剑在手中,人命始终如草芥。 钟恪忍住满腔失落,壮着胆子走上前来:“敢问……前辈是?” 白姑娘警惕地看向他,直至此时,仙门众人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清绝动人,冰肌玉骨,美若画中仙,颊边稍显凌乱的发丝更似点睛之笔。 “这该不会……是苏掌门的夫人吧?”丁朗毫不掩饰自己新奇的目光,像是觅得绝世珍宝,急匆匆拨开碍事的人群,上前来明目张胆地打量这位美人。 “啊?苏掌门何时娶了亲?还娶了个这么貌若天仙的女子?” “竟、竟然是苏掌门的夫人么?真是好厉害的身手!” “没想到苏掌门如此有君子之风的老好人,也懂得金屋藏娇啊……” 众人窃窃私语,白姑娘闻言转了目光,生出一丝嫌恶。陈清风知道白姑娘来灵荡峰多年从不与掌门之外的人打交道,如今却要面临这么多人的闲言碎语和冒犯的目光,定然觉得难堪。眼下掌门不在,灵荡峰几乎全军覆没,可不能再让师母出什么意外了…… “丁朗!”陈清风满脸泪水残余,愤然开了口,“你再敢胡言乱语!灵荡峰定要你为小师弟偿命!” 丁朗好歹为一派的掌座人,如今却被陈清风这么个一脸败相的弟子公然威胁,不服气道:“偿什么命?你们灵荡峰惹出了大祸害,让各仙门白白伤了元气,不得全派上下一齐自戕谢罪?” 陈清风出离恼怒,正欲反驳,白姑娘倏地抽走他的佩剑,平静地问:“他把小师弟怎么了?” 丁朗不免有些心虚,只听陈清风瞪红了眼,颤抖着说:“他……他把小师弟推进了漩涡……” “什么叫推?我也就……用他挡了一下!”丁朗忙着解释,百花门的弟子也纷纷发声应和。 “掌门说得没错!陈清风你可别乱咬人!我们百花门也没剩几人了!你以为就你们惨么!” 其余仙门仍对黛湖有所忌惮,不想留在此处听他们争执,于是一齐朝钟恪施压。钟恪习惯了在各派之间打圆场,便尽可能谦和地说:“咱们还得尽快去浮沉堂禀明此次水妖作乱的事,我看两派不如都退一步海阔天……” 奈何说时已迟,白姑娘反手扬起一剑,霎时间剑光封喉,腥红四溅,丁朗捂住爆血的脖颈,睁着惊恐的眸子,“呃呃”地说不出话,顷刻倒地而亡! “掌门!!” “丁门主!!!” 耳畔惊呼连连,仙门众人骇然后退,连钟恪也吓得拔出剑来:“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白姑娘冷漠地垂下剑尖,鲜血滴落一地:“杀人偿命,有什么问题么?” 陈清风似乎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眼看丁朗横尸在旁,心中百味交织:“师母……” “还有,是谁先到这里来的?”白姑娘回头问陈清风。 陈清风顿时不寒而栗,只好谨慎地将目光挪向王清水:“清水师弟今晨去找人赎书……可不知怎么……来到了黛湖……还惹了一身伤……” 王清水仍陷在方才的妖乱中,崩溃地抱着头,白姑娘瞥见他身上的伤,又转而看向周围的人,问:“谁干的?” 众人面面相觑,竟被这声凛寒的质问吓得大气不敢出,白姑娘平静地环顾人群,见有一人怯怯地躲在角落,神情慌乱,她便提着剑,缓缓走了过去。 人群畏惧地避让开来,那人暴露于眼前,立马跪倒在地,哭喊道:“不是我啊!都是包师兄他们说要找王师兄出气的!不关我的事啊!他们也都已经被水妖吃了!已经遭报应了啊!” 白姑娘无动于衷:“你打人了么?” 那人忐忑地朝王清水看了过去,脸上恐慌的神情已然出卖全部,未等再狡辩几句,白姑娘一剑捅进心口,随后将残血的剑扔回了陈清风面前。 陈清风被铁剑砸在地上“锵”的一声震得浑身一抖,再也不敢出声。 人群登时溃散,不少人认出了这残暴的手法,大呼起来:“她就是在不归山里滥杀的人!” 钟恪也悚然一惊,当即诧异地看向陈清风,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可陈清风早已穷途末路,他一无所知地护着两个师弟,越发绝望。 白姑娘用指尖弹出一道绳索,将两具尸首绑在一起,对钟恪道:“不是要去浮沉堂么?走吧,我正好要去自首。” 钟恪:“……” 白姑娘不等他回答,若无其事地拖着两具尸首,朝神逐峰的方向走去,钟恪只好紧紧攥着剑,跟在她身后,而众人皆是提心吊胆,竟感到比水妖作乱时更为压抑,令人几近窒息。 人烟散去,天地间倏然间落得一地惨淡,昏暗的天色重归光明,却刺得眸眼生痛。 ——“师兄救命啊!” 一声声在脑海里盘旋来去,陈清风低头望着剑上的云纹,痛上加痛,他陡然仰天一声哀啸,周遭留下来收拾残局的仙门子弟都为之一颤。 “不行……不会死的……” 陈清风忽而喃喃自语起来,眼神渐渐被血色染得狠戾,不过片刻,他抓起剑猛地起身,闪出白光,竟纵身跳下了湖泊! “啊!” 岸边传出零星的尖叫,以为灵荡峰的大师兄投湖自尽了,王清水也怔然抬起头,眼看着陈清风的身影消失在岸边,明白他是去追师弟们了,顿时心如刀绞。 . 魔界天堑。 “当初在魔界正殿里呼风唤雨的那帮人,这些年也老的老死的死,活着的又大多心术不正,要找个能堪大任的,何其艰难……我算是体会到当年老魔君的苦处了。”风醒自嘲地笑笑。 云清净觉得麻烦:“在蓬莱,仙主之位都归强者所得,哪儿有你们这般以王血为重如此迂腐!” “毕竟老祖宗们总以为他们的血脉有什么过人的天赋,这才战战兢兢地维系下来,可惜他们忘了,即便流着王血,在生死面前也是不堪一击,硬要担下这虚名,反倒成了罪过……”风醒忆起旧事,神色稍显黯淡,云清净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袖,就当安慰。 风醒很快看淡了,笑说:“无妨,反正只余下一群不靠谱的人,我不坐这君位,还有十三呢!” 云清净:“……” 那也太不靠谱了…… 两人相视一笑,眨眼消失在天堑底下,无名崖蓦地跃上两道人影。未等云清净感叹一句人界天光大好,山林间充斥的妖魔气息当头袭来,两人神色骤变! “坏了……出事了!”云清净向来对气息格外敏感,直冲灵荡峰而去。风醒亦是陪在身侧,只是他身为魔族人,又自诩见多识广,竟也从未遇上过如眼前这般强大的魔气,不得不绷紧了心弦。 黛湖漾起一丝丝波澜,湖底复又传来低鸣,岸边的人都惊恐地留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正当此时,头顶落下两道人影。云清净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破败,林木断折,沙石碎溅,仙门子弟死伤无数。风醒紧盯着这片诡异的湖泊,似乎觉得底下藏了什么东西,格外熟悉。 很快,云清净发现了树下的三师弟和四师弟,匆忙朝两人奔去:“清水!清诚!” 王清水正是痛苦掩面,见云师兄归来,越发哽得说不出话来。云清净见他遍体鳞伤,拧着眉头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只有你们俩!” 云清净看向身边昏厥的清诚,伸手摸至脱臼处,心头一刺,急忙替他将胳膊接了回去,又心急如焚地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王清水伸出颤抖的手,指向黛湖,恰逢风醒在湖边冲他回头,神情如雷霆陨落,颤声道:“阿净!这、这湖底有——” 云清净立刻起身追向他。 只一瞬,恍若耳鸣。 “魔引石!” ※※※※※※※※※※※※※※※※※※※※ 鞠躬感谢~ 第 116 章 白石峰下,亭中对弈。 周遭飞鸟远瀑,一切都寂静安好。 苏云开落下最后一子,司掌门长叹道:“罢了罢了,道理说不过你,下棋也赢不了你。” “都是我处事不周,才会让司掌门劳心了。”苏云开缓缓起身,赔礼道歉。 司掌门徐徐挪动目光,投向眼前的青山绿水:“唉,你这一辈里,我与沈谷主他们都看好你和知秋,修为才学皆居人上,尤其是你啊,云开,心性通透,这不归山里几乎无人能及。只是中峰之首的位置为你空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等不到你啊……” “司掌门谬赞了,”苏云开低垂着头,“云开自幼是个胆小懦弱的人,这性子磨了这么多年,也未见有太大长进,好在有剑乙师父和司掌门您这一众前辈的细心教诲,后来又遇上了掌门师兄,才得以与倚泽相伴,找到这条自己的路。” 苏云开抚过倚泽剑,颇多感慨。 “倘若云开只是孤家寡人一个,能得‘中峰之首’如此盛名,为仙门多献一份力,自是义不容辞,可灵荡峰不止是我一个人的,还有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少年人,云开不敢拿他们的前程来赌。” “不过是冠了个名头,多少人羡慕还来不及,怎就赌上前程了?” “司掌门莫怪我口无遮拦,只是仙门子弟成百上千,真正一心苦修,誓要成为人上之人,抑或飞升成仙,否则就不甘为人的,又有多少呢?我虽有心振兴灵荡峰,可也不能强人所难吧?”苏云开说得恳切,“再说了,并非云开自谦,只是灵荡峰那些孩子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实在离‘中峰之首’差得甚远,太早让他们担上包袱,反倒容易害了他们。” 司掌门沉吟一阵,又道:“可若不以此施压,又如何长进呢?你看知秋,起初也觉得成为一峰之首艰难,可后来也尽力去做了,如今不也让人心服口服?” “那毕竟是知秋啊,”苏云开笑笑,“知秋他前几年曾下山去江湖上闯荡过一番,而且西山岭门徒众多,一向管得严苛,能有今日,皆是厚积薄发。可灵荡峰的门徒不过零星,又在山上土生土长的,没经历过什么坎坷,平日连闲言碎语都熬不过去,还得再好好磨练几年。” 司掌门不再与他争,苏云开便又笑着补了一句:“就怕名不副实,害人害已啊。” “好吧,”司掌门也跟着舒展了眉头,“但你也别指望我会放过你,中峰之首的位置你跑不了的,且再过几年看看吧。只是你平日也莫要太随和了,仙门之中总有几个败类,欺软怕硬惯了,容易带坏风气,该教训的就得好好教训。” “是。”苏云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逗留几日,该说的也已说尽,是时候动身回去了。 司掌门起身相送,二人堪堪回到峰上,一名弟子朝着白石峰大殿疾冲过来,神情慌乱道:“掌门!不好了!中峰那边出事了!” “中峰何处?”司掌门厉声质问,那弟子一见苏云开也在,惊讶得犯了结巴:“就……就……灵荡峰……” 未等再问个清楚,苏云开已匆匆忙忙掠身而去。 . 弹指一刹,紫红电芒骇然落下,对半切开了整片湖泊!湖水顷刻潮涨,岸边众人仓皇逃离,黛湖瞬间被偌大的蓝光笼住,将湖水堵在半空,风云二人当即纵身跃下深壑—— 湖底煞气四溢,不断爆出灼热的红光,如血红的飘絮,陈清风正被一缕灵力扼住脖颈,握住剑柄的手已是鲜血淋漓,云清净登时挥出灵剑斩了上去! 只听“唰”的脆响,云清净成功劫下陈清风,湖底的红光却陡然向外爆裂,须臾过后,漩涡重现!云清净堪堪刹住脚步,孰料风势遽变,又将他朝漩涡吸了过去,云清净立时张开一道灵网:“疯子——!” 风醒十指紧攥,霎时间双瞳变色,湖底开始剧烈震颤,汹涌的魔气“轰”地涌出地底,铺天盖地扑向漩涡!魔引石之力远非凡俗所能想象的,片刻之间飞芒爆溅,割在肌肤上如同针刺,风醒只得咬紧牙关,奋力朝漩涡推进! “快带陈师兄出去!”风醒回头看向云清净,可云清净一手揽着陈清风,一手撑着灵网抵挡强劲的噬力,神情亦是狰狞不堪,根本无法脱身,然而未等话音落下,漩涡复又炸开沸腾的灵力,溅在湖底“滋滋”地腐蚀成洞! “让开!”云清净旋即甩出灵剑,风醒闻声一侧身,眼前骤然划破一道蓝光,灵剑撕开红光蛮横地捅进漩涡,剑影消逝,不过一呼一吸,漩涡在电芒加持的撕裂下越发扭曲——“嘭!”漩涡倏地崩塌,红光从四面八方漫开,吞噬了三人的身影。 风醒迎着强盛的魔气伸手袭向内里,在几乎要翻天覆地的震荡之中,一把抓住了魔引石! “呃……”痛楚沿着指尖传遍全身,手臂连同脖颈的青筋逐一突起,风醒咬紧牙关,低吼一声,云清净即刻收起灵网,漫天魔气陡然下坠,将红光砸得粉碎! 周遭摇晃不止,湖水当头卷起滔天波澜,云清净齿间一错,怒喝着散出强力,撑住湖底这片摇摇欲坠的天,风醒趁势加重指力,死死掐住引石,终于从吞噬中将魔引石拔了出来! 云清净绷住气力:“走!” 三人蹬地而起,跃至半空,转眼间光芒碎裂,湖水重新淹没湖底,荡漾起不小的水花。 风醒克制住急促的呼吸,看向自己覆满鲜血的皲裂的手,手中一块赤黑色的灵石,还透着骇人的红光,隐约还能听见石头里传来微末的嗡鸣。 “疯子!你没事吧?”云清净一边问他,一边护着陈清风安稳落地,岂料陈清风转眼就扬剑朝前砍去! 风醒下意识向后躲避:“二师兄?” “陈清风你干什么!”云清净眼疾手快拽住了他,然而陈清风一回头,眸中却满含血泪,冲他歇斯底里道:“快去救师弟们啊!他们全都被这妖物吃了!全都不在了!不在了啊!!!!” 云清净浑身骤僵,须臾的空白过后,齿间禁不住颤抖起来。 “你说什么……” 云清净艰难地压下胸间起伏,而后无措地看向风醒,风醒亦是为之一震,低头端详手中的魔引石,竟感到莫大的惊惶碾过指尖,他有些拿不住了。 陈清风愤然挣脱,又不管不顾地一顿疯砍,风醒无奈护住魔引石,在剑光里被动逃避。 “风公子……”陈清风忍住哽咽,“你快把那妖物给我啊!” 风醒敛下眉头,为难道:“二师兄,这东西不是妖物,而是稳固魔界的引石,一旦有失,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不能给你……抱歉……” 陈清风惶然盯着他,这才意识到眼前人周身魔气缭绕,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当即将剑尖移向风醒,恨恨道:“什么叫不能给……你知不知道这块破石头究竟夺走了多少人命!” “抱歉……”风醒只会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一字一刀,刀刀见血。 “可他们明明还可以活着的啊!”陈清风嘶吼着,不远处的各派子弟听见他的话,皆是默默淌下了泪水——所有人明明可以活着,也本该活着。 云清净望着那块不断嗡鸣的魔引石,如同听见了魂灵濒死的呐喊,陈清风复又转身将他拉住,指着那块石头说:“你听到了么!他们在喊救命啊!在喊师兄救命啊!” 最后一面,最后一声,俱在陈清风脑海里搅成乱麻,将他的理智彻底击垮了。云清净痛苦地往前挪着步子,陈清风仍在耳畔不断重击于他:“你不是大师兄么!你快去救他们啊!!” “快去啊!!!” 云清净忍痛抬起眸子,问:“碎开石头……人还能回来么?” 问得苍白无力。 风醒迎着他殷切的目光,极为不忍,只得悄然往后退了半步,卑微地回望着他。 “魔引石不能碎……” 意料之中。 只一瞬,云清净又不争气地掉下眼泪,风醒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红了眼圈,恍神间像是回到千古源的那次日落,他依然陪在身旁,也依然无能为力。 “那师弟们要怎么办……” 云清净挤着齿间,说出来的话浑浊不清,可风醒却听得很明白,明白到他恨不得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管,这样他就可以很快作出抉择。 不过是一碎了之…… 为何就这么难? 风醒回过神时,眼尾也润湿了,他与云清净彼此相视,最后也只能木讷地答道:“抱歉……” “你还在磨蹭什么!”陈清风见云清净停滞不前,竟气得推了他一掌,云清净没有还手,只是忽然看清了这无用的挣扎,冲他大喊:“陈清风你有完没完!!!” 陈清风被他一吼,终于寻回了些理智,消停下来,然而目光却越发浮起讽刺:“嗬……不是你的师弟就不心疼是么?” 云清净一阵愕然:“什么叫不是我的师弟?怎么就不是我的师弟了!!!” “那你为何不救他们!你根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灵荡峰的人!你跟这魔头也是一伙儿的!”陈清风当头怒斥,云清净只当他昏了头才会如此出言伤人。 对,没有朝夕相伴,没有同门之谊,他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外人! “我救不了!”云清净也忍不住撒起了气,“我谁也救不了!我谁也不在乎!行了吧!!!!” 风醒不忍见他这般:“阿净……” “闭嘴!”云清净回头瞪他,“你赶紧带着这破石头给我滚!” 风醒欲言又止。 “不能走!”陈清风唯恐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不见了,云清净干脆一把揪住他,“没听见说这是魔引石么!到时候魔界上浮冲破结界,两族混战还会死多少人,你都救得过来么!” “那就不救了么!”陈清风反掐住他,“他们就活该为了这了不起的大义送命了是么!” 云清净越发来气,索性豁出去了:“是!活该!你们这群不堪一击的凡人当初选择拿起这破铁剑的时候,早就该料到会有这种牺牲了!” 陈清风陡然一怔,手中的云纹铁剑霎时间垂落在地。 云清净复又冲风醒大声喝斥:“还愣着干什么!叫你滚啊!” 风醒攥紧了魔引石,犹犹豫豫地看向他:“那你等着我,我把魔引石放回血肉冢就……” “滚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云清净格外狂躁,眼里却还噙着泪,他强忍住所有的怨怒、悲哀和无助,只盼风醒能明白他的苦衷。 百炼钢,绕指柔。 一定能明白的……是么? 风醒定定地望着他,不再多言,转眼消失在眼前,所有气息也都随之而去。 云清净这才颓然放开陈清风,两人陷入缄默,回到仅剩的两个师弟身边,早已是精疲力竭。 就在此刻,山路尽头,苏云开回来了。 他的身影映着背后西斜的秋日,冷冷清清,不染一尘。 只一眼,无关对错,无关强弱,三个孩子望着他,瞬间泪流满面。 ※※※※※※※※※※※※※※※※※※※※ 鞠躬感谢…… 第 117 章 苏云开踏入湖畔这片狼藉之中,一步一顿,满眼皆是残破,他越看越觉得疏离。 “开叔叔……”云清净忍住哽咽,在树下无力地呼唤他。 苏云开堪堪来到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清风登时跪倒在地,只恨不得将心给挖出来,如此便不会痛及脏腑,连累他半句话也倒不出来。 “掌门……掌门……”沉寂多时的王清水在苏云开归来后终于找回了魂,慌乱拽着苏云开,“救师母……快去神逐峰救师母!” 苏云开的神情瞬间泛起波澜:“她去了神逐峰?” 王清水这才硬生生拽回那些可怖的记忆,将黛湖发生的事告知了苏云开,说得磕磕绊绊,却让人犹如亲历,浑身也跟着隐隐作痛。 云清净得悉来龙去脉,气得一拳砸在树上,震得漫天“沙沙”狂响。苏云开艰难地闭了闭眼,好几次话到嘴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悄然攥紧掌门扳指,只觉硌在指间越发冰凉。 说什么也晚了。 “你们……”苏云开尽量平复着语气,“你们暂且留下来,将此地收拾干净。这些伤重的同门都先请回灵荡峰去疗伤,再为他们准备些吃食……” 说罢,苏云开深吸一口气,从腰畔僵硬地拽下钱袋,塞进陈清风手中,师徒二人的手皆是冰凉。 云清净殷切地望着他,似乎耐不住要随他同去,苏云开明白他的心思,伸手轻轻搭住他的肩:“净儿,你是大师兄,也留下来好好陪着师弟们。” 云清净本就对此悔恨莫及,眼下更是失了所有气焰,只顾拼命点头。苏云开目光生怜,禁不住将眼前这几个孩子认真瞧了一遍,而后转身离去。 只听“铮”的一声清鸣,倚泽出鞘,映出沉冷下来的眉眼。 陈清风见掌门如此坚忍决绝,便也不再哭哭啼啼,赶紧擦干泪站起身来,将清诚从地上抱起,忙让王清水去帮扶其余同门。轮到云清净时,陈清风显然有所迟疑,云清净知他心里还有怨,也不理会,主动去到湖畔,试图用灵力修复原貌。 陈清风悻悻地盯着他,忆起方才的争执,痛楚又不可遏止地浮上心头。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带着清诚离开的时候,云清净也曾回头来看他,眼圈还红得厉害。 . 浮沉堂外,仙门众人拔剑相护,将白姑娘和她脚边两具尸首团团围住。 雁知秋认出地上死不瞑目的丁朗,心下一阵寒凉,不远处的钟恪当即对他呼道:“雁掌门!此女就是之前在不归山大肆屠戮的凶手,如今又夺了百花门两条人命,还请雁掌门发落!” 雁知秋骇然望向这名白衣女子,她立于重重包围之下,神情冷漠,如此无谓无畏,激怒了不少仙门中人,他身畔一众掌门纷纷冲她大声呼叱,可此女依旧无动于衷,甚至觉得吵闹。 “以命抵命,直接动手吧。”白姑娘短暂地开了口,似乎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雁知秋被搅得有些乱:“等等!方才不是还在说灵荡峰出了水妖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钟恪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一番,浮沉堂众人几乎难以置信,竟不敢再轻举妄动。是时,日斜西山,暮风从峰外卷来,吹得众人心尖微凛。 雁知秋还有些犹豫不决,冲她喊道:“你与灵荡峰的苏掌门是何关系?” 白姑娘没料到他们会提及恩公,颇为不悦:“你的问题与我杀了人又有何关系?” 雁知秋一时语塞,正当此时,别的掌门拔剑上阵,打抱不平道:“岂有此理!哪里来的妖女!竟敢对雁掌门如此嚣张!老夫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哎!全掌门且慢!”莫巧急忙拦住这位热血贲张的前辈,又回头对雁知秋说,“灵荡峰不曾收过女弟子,这位姑娘恐怕就是苏掌门的夫人了。” 雁知秋一皱眉头:“不会的!云开他怎会与这般嗜血无情之人混在一处!” 白姑娘眉间降下阴翳,立时摊开掌心,落下两道飓风,将尸首猛地掀飞过去,砸在了浮沉堂门外! “你们究竟还要耽搁多久!”白姑娘冷着脸冲他们大斥,仙门众人见她如此跋扈,武功又深不可测,皆是惴惴不安,雁知秋当即忿然道:“你说你来自首,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这一问,白姑娘有所迟疑:“我没错,但是杀了人就得偿命。” 众人相顾茫然,不明白此女在说什么,雁知秋当她胡言乱语,在故意挑衅仙门,又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到不归山来作恶!” 白姑娘眼神掠过一丝轻蔑:“莫非我回答了你,就可以不用偿命了么?” 雁知秋忍住一口气:“自然不是!” “那你还问什么?”白姑娘驳得直截了当。 众人:“……” 雁知秋算是大开眼界:“好!按仙门规矩,杀人者须被罚入四劫阵,然后剔除门籍,你既不是仙门中人,那便没有门籍一说,直接入阵便是!” “雁掌门!那些妖魔倒也算了,她可是杀了丁门主啊!怎是一遍四劫阵就能了的!” “你可别小瞧仙门的四劫阵,即便是各派掌门持剑入阵,那也是九死一生!” “此女根本不知悔改,四劫阵也真是便宜她了!不知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还给自己画了张如此好看的皮囊!” “不如将此女直接收进锁妖囊,让那些一贯擅长折辱人的妖魔自个儿来讨债!” 雁知秋见众人议论纷纷,有的竟还剑走偏锋,说起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忍不住斥道:“够了!” 莫巧见雁知秋心烦意乱,以为他在顾忌与苏云开多年的交情,顺口劝了一句,玩笑话似的:“雁掌门,你可别因为司掌门之前埋怨过你几句就心软了,他老人家毕竟是宅心仁厚,见不得有后辈委屈,可你贵为西峰之首,还得拎得清才是,别因些不值当的旧谊,就偏袒徇私,对这妖女手下留情了。” 雁知秋斜过眼看她,忽而怒发,振声道:“摆阵!” 众人应声而动,持剑高扬,口中念念有词,只见包围圈中现出刺眼的光阵,就在白姑娘身后几米开外,光柱赫然通天,周遭云雾蒸腾,其间隐隐有电闪雷鸣,轰鸣不休。 不归山已多年未有四劫阵现世,不少年轻子弟都是初次见识,不免绷直了眼。雁知秋从一名弟子手里借来一把铁剑,于众目睽睽之下朝白姑娘走去,将铁剑递了上去,周围人对此颇有微词,可若手无寸铁入阵,几乎是必死无疑,他们也不好将杀意亮得太明显。 白姑娘察觉到了众人阴恻恻的目光,便拒绝了雁知秋的剑:“我不需要。” 雁知秋脸色一沉:“你手里可折了两条人命,别太猖狂了!” “两条人命,我过两遍阵就是了。”白姑娘淡然说道,仙门众人却是大惊失色,此女恐怕真是疯了! 雁知秋也不拦着她自寻死路:“等你撑过了第一遍再说吧!” 白姑娘没有犹豫,径直踏入了四劫阵,身影瞬间被强光吞噬,霎时间风云搅动,阵法向外溅出碎光,众人赶紧退到相对安全的地方,纷纷伸长脖子观望。 幻觉即刻侵噬入体,白姑娘感到迎面袭来狂风,她站在一片荒芜之中,还未来得及看清地势,倏然间一道天雷劈了下来,砸中她的背脊! “呃……”白姑娘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抓在泥泞里,眼前骤然一白,恍神之余,又有天雷当头袭来,几乎要将肉身撕裂,她又是一声低嚎! 这还只是四劫阵的开始。 无数天雷接连落下,荒地上转眼长出丛丛荆棘,生魂死魄从四面八方奔涌前来,浩浩汤汤。 众人听得阵中惨叫连连,简直快头皮发麻。钟恪心焦不已,忍不住对雁知秋道:“虽说罪大恶极,可毕竟还是个女子,如此当众恶惩,恐怕有失仙门风度……” “钟师兄!”旁人不满道,“你怎能如此妇人之仁!惩奸除恶才是仙门本份!” “若她杀死的也是奸恶之人呢?”钟恪原本以为自己还分得清是非,眼下却有些糊涂了。 雁知秋沉着脸,只道:“丁朗那泼皮,早晚都会自食恶果,但旁人不能因此就僭越这人世间的伦常。” “多谢雁掌门教诲。”钟恪琢磨着雁知秋的话,只盼不再动摇。 白姑娘在撕扯中奋力挣扎,水袖缠紧眼前的桎梏,陡然向外一震,尽皆破开! 她仓皇起身,奈何无处可逃,炼狱般的劫数朝她袭来,她依稀想起了什么往事,登时怒发,只见四劫阵内掀起一阵动荡,天雷爆裂之中,白光乍泄,发出一连串破碎的声响!紧接着,鲜血浸染的后背竟绽出了两道纤白柔软的蝶翼! “这……”雁知秋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众人也都瞪大双眸,紧盯着她背后那一对泛着光晕的蝶翼,不过须臾,双翼震颤连同最后的天雷叠在一处,四劫阵顷刻碎了! “妖、妖物!”有人骇然高呼。 光芒骤息,白姑娘浑身是血跪在地上,顽强地昂头怒视,眸眼中冷冽如霜,背后一切异样都褪去了。 她就这样留守在原地,一如被困住的蝶,浑身被晚霞掩映,盖过了夺目的血色。 “第二遍。”她简明道出三个字。 雁知秋没有回话,平静地抬手示意,焕然一新的四劫阵再度降临,不带任何生的气息。 白姑娘缓缓起身,似乎觉得一回生二回熟,神情变得从容,于是她在各色交织的目光里,又一次头也不回地闯进了阵法。 眨眼间,荒地的苍穹顶上裂开光痕,白姑娘料定是第一道天雷,侧身一闪,被爆开的雷光震退数步,强大的冲击力直逼肺腑,她撑得乏力,也不想再撑了。 她本不是来求生的,熬过第一遍,只为了证明她可以第二遍再活着踏进来。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执拗……反正,也死而无憾了。 白姑娘停在原地,毅然迎向第二道天雷,众人都吊着一口气,刹那间,头顶的光痕被一道崭新的剑光擦过,阵法爆出“嘣”的巨响—— 白姑娘被一道夕阳拖长的人影护在身后,她几近恍惚:“……恩公?” 苏云开横过倚泽剑,屹立于四劫阵中,转眼又有天雷、荆棘、魂魄倾覆而来,他唇间轻动,剑诀生灵,霎时间光芒笼罩天地,阵中尽皆模糊! “云开!”雁知秋惊恐地看向这一片煞白的四劫阵,急着往前冲。 “雁掌门别过去!危险啊!” 雁知秋随手拉过一名弟子,慌乱道:“快!快让这阵法停下来!” 钟恪追上前来劝道:“雁掌门你冷静些!四劫阵一旦成阵,根本无法停下来啊!” 雁知秋一咬牙,险些失态,岂料北面又传来一声厉喝:“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见状纷纷俯身:“司掌门!” “掌门!”钟恪急忙迎上前去,司掌门不理会他,匆忙朝四劫阵去,看着这阵法直贯霄云,如今困了两个人在里面,旁人还事不关己地凑着热闹,倒成了一场仙门盛会,当即恼怒。 各派掌门彼此使了个眼色,前前后后朝司掌门禀明方才发生的事,好言安慰着。雁知秋也顾不得身后的老爷子怒火烧上了几重天,一心守着四劫阵,未几,浑白的光芒抖出几条裂缝,四劫阵随之覆灭! 强光四散间,苏云开一剑立在跟前,怀中揽着白姑娘,两人皆是遍体鳞伤,却又都守住了一派风仪,在夕阳中清高如往昔。 四面八方一度屏息。 苏云开提起剑来,平静地往前走,众人却鬼使神差地向后退,似乎很是惧怕——此人不仅能从四劫阵里成功脱身,还能维持如此淡定的模样。众人方才意识到,这位苏掌门的修为根本远远超出了他们所以为的那样。 浮云似的,不伤人也不伤己,可翻腾起来却能遮天蔽日。 雁知秋不安地望着他,苏云开站定,环视一圈后,禁不住勾动残血的嘴角,露出往常平和的笑容。 “诸位何时才学得会这基本的礼数——在动灵荡峰的人之前,要先来知会苏某一句?” ※※※※※※※※※※※※※※※※※※※※ 感谢读者大大溏溏很攻的地雷! 叩谢大恩~ 第 118 章 神逐峰上静得落针可闻,一如那日在浮沉堂内,戏弄后沉默,沉默后再戏弄。 从来都没有人将他的话当真。 苏云开挑起剑尖,四劫阵消逝的地面瞬间裂开几道罅隙,功力内敛深厚,已臻化境。 众人望着斑驳的裂痕,忐忑不安,像是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 “云开……”雁知秋知他这是在用他的法子示威,多少年了,从来都舍不得说一句重话来发泄。 “雁掌门,”苏云开静静开口,“罚完了么?罚完了就先行告辞了。” 白姑娘将所有目光都倾注在他脸上,竟再也看不透彻。 雁知秋无话可说,回头瞥了一眼司掌门,这位老前辈神情如塑,看得出正压抑着满腔的怨怒,但并没有打算站出来主持大局。 雁知秋不想自讨没趣,顿了顿,复又看向苏云开,指着这白衣女子问:“你与她熟识?” “不熟。”白姑娘抢先道。 苏云开看向她,答得平静:“二十年前从灵荡峰山门外救回来的。” 白姑娘猜不透苏云开想做什么,只能用胁迫的眼色压向他。 雁知秋自然明白二十年意味着什么,气不打一处来:“她……她可不是凡俗之人!” 他原本想斥一声“妖女”,可望着苏云开森冷决绝的模样,只好换了种说辞,但四劫阵中张开的蝶翼乃是众人亲眼所见,根本无可辩驳。 苏云开缓了口气:“我知道。” “你知道?”雁知秋朝他凑近了些,“你知道又为何还要同这种人打交道!仙门中人如何能亲近妖邪之流!苏云开!你竟被迷得是非不分了么!” “找死!”白姑娘怒目一瞪,出手时却被苏云开死死拽住。 “别闹了!”苏云开一声长叹。 白姑娘迎上他的目光,越发不解:“恩公你说过的,人世间也讲究一个公平,有夺便有失,有来便有往,如今我欠下命债,你又为何还来救我?” “正因如此,不是我救你,是灵荡峰救你。” 苏云开斩钉截铁。 白姑娘当即接不上话来,露出了犹疑的神色,苏云开不再多言,护着她转身便走。 “苏云开!”雁知秋见他如此不管不顾,顿时气得横剑阻拦,“你这般当众徇私,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苦修么!赶紧将此女交出来!一切还可挽回!” “从未得到过,何谈挽回!”苏云开亦是竖起倚泽,重压在雁知秋的剑鞘上,两人对峙的身影在地上拖得绵长而扭曲,众人望而生畏。 “熬得过四劫阵便算一笔勾销,乃是仙门自己定的规矩。倘若因为‘姓甚名谁’一事就能左右是非,那何必还要这规矩,但凡非我族类,皆得而诛之不就成了?可惜……苏某人微言轻,两遍四劫阵还不能让诸位解气,那雁掌门不妨考虑一下,将苏某的门籍,一并剔除了。” “恩公!”白姑娘惶然将他拽住。 “云开!休得胡言!”司掌门也终于忍不住喝斥一声,唯恐苏云开犯了傻事,雁知秋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怒其不争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了!” 苏云开却没有让步,继而高声道:“到底是谁糊涂了?媚上欺下,自以为是,这里糊涂的人还少么!” 他声色明亮,众人听来却似振聋发聩,雁知秋忽而迟疑地松开了气力。 “诸位自幼也应当学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倒该多上一句——己所欲者,亦勿强施于人。泱泱仙门,即便非要迎合世俗分出个高低尊卑,不也还是以惩恶扬善、修身养性为己任?诸位别以为你们在乎的那些东西就是天,也别以为人人都一样,故而轻易地去践踏别人在乎的东西。” “籍籍无名者,亦有其功成名就的活法,尊之,即为礼。礼之一字,几个人学了还作不得数。诸位要想对旁人苦口婆心,起码得先熟识一下吧?” 言毕,苏云开撤下倚泽,看向雁知秋,眼中的厉色淡了几分,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知秋,君子之交本应淡如水,可如今这水也被世俗染得浑浊了,你就莫要再趟这浑水了,今日你是劝不住我的。” 雁知秋终是无奈侧过身去,神情被沉沉的暮色掩盖。苏云开习惯性地行了个礼,又抬起头来与司掌门对视一眼,只道是尽力为之了。 白姑娘自始至终都守在他身边,不声不响,回神之际,却是被苏云开一把抱了起来! “你……”白姑娘稍显惊慌,苏云开倒是面不改色,循着浮沉堂的百步长阶,一步步走得平静。 倏然间,他手中的倚泽剑流入一股强劲的内息,只听“啪”的一响——剑身折断了! 折剑明志。 断裂的残片“当啷”砸在台阶上,又在天、地、人的注视下,一级级向下奔走。 “为什么……” 白姑娘听着耳畔一声又一声。 “不要再想了,人情世故,你永远也学不会的。”苏云开不看她,如是说着。 话语不轻不重,却犹如冰裂。 白姑娘望向那块渐行渐远的倚泽残片,紧绷的心弦忽然被过去二十年的岁月拨动了—— “铛。” 夜里,她蜷缩在木屋角落,哪怕是窗外呼啸的山风都让她格外警觉。苏云开端来一碗粥,见她心不在焉,便好心关上了窗,顺带点燃了一支蜡烛。 光亮让她恍惚,脑海里的厮杀逐寸瓦解,只余下眼前人稍显赧然的笑。 “姑娘若不嫌弃门中清贫,大可在此安顿下来……” “来路不明。”她没头没尾地说了四个字,苏云开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同她诡辩。 “哪里,尚且年轻,路还没开始呢。” “铛。” 她站在半月坡上眺望苍穹殿外,有一帮仙门弟子在晨练,那年轻书生竟还有模有样地指点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剑术悟得还不错,偏偏爱用一把无锋的钝剑,是个怪人。 苏云开无意间转头瞥见她,当即恭恭敬敬地跑了过来,冲她行礼,举止青涩。 “要不要……带你四处逛逛?” “铛。” 众仙门在山中围捕妖邪,灵荡峰弟子浴血奋战,将近黄昏才顶着狼狈的模样回来。 苏云开去到苍穹殿内为师弟们疗伤上药,随后将锁妖囊里捉回来的妖物关入禁地,讲了一堆性本善的大道理,妖精们都听得昏昏欲睡。 她跟了他一路。 “为何不杀了他们?” “大奸大恶的都被别的门派收走了,这些都是犯了点小错的,关关禁闭就差不多了。” 她并不理解,但也没有再问,又指向他脸上的伤,苏云开笑着摆摆手,却被强拉着到小木屋上了药。烛光融融,两人不觉聊了起来,她破天荒地开口说了许多,苏云开看上去似乎很是欣喜,但言谈间从不逾矩,让人莫名安心。 待他走后,她竟一口气喝完了整整一壶茶。 “铛。” 她在灶上折腾了一个上午,苏云开匆忙寻至后厨,误以为她出事了,见她怯生生地守着一锅糊掉的米汤,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是在……煮粥?” 她没答话。 苏云开也不计较,从头教了起来,她终于尝到了初来时的味道,便学着又煮了一碗,递给苏云开。 “多谢恩公。” 两人忽而都不敢看彼此了。 “铛。” 苏云开闲暇时爱在半月坡上抚琴,她默默数着音律,之后,琴舞相伴,相得益彰。抚琴人总是冲她笑得灿烂,可在人前却极为克制,总是彬彬有礼,逼着自己不夹杂任何喜怒。 她每日为他煮粥,学会了察言观色,见他闷闷不乐,便要苏云开教她练剑,如此也能让他不再一直困于那些烦心事。 她对苏云开挂在嘴边那些文绉绉的话感到好奇,苏云开便替她从藏书阁里取了些经典古籍,她一边翻看,一边听他在面前谈天说地,兴致盎然。 往后的日子,她学会了争辩,常常同他争个一二,有时争到两人都负气不理,隔了几个时辰才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铛。” 灵荡峰散了旧人,迎了新人。苏云开收了一帮徒弟,少不经事,整日聒噪,可他却乐在其中,她也依旧在旁相依相伴。苏云开曾让她早日下山去过自己的生活,可她却坚持要留在灵荡峰报恩,苏云开拿她没办法,起身离去。 不知哪一日,她经过苍穹殿时,偷偷听见那帮没大没小的徒弟们调侃说:“掌门你真是块木头!还不懂‘报恩’是何意么!” 她听得云里雾里,却看见苏云开红了脸,坐在台阶上止不住叹气,之后便再也没有向她问起今后打算的事,相处时的心思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此,年复一年,岁月无痕。 二十年不过须臾,眨眼之间,残片就已稳稳地落在了长阶尽头。 苏云开不动声色地迈了过去,远离身后一切纷扰,回到属于自己的净土。 灵荡峰山门前,云清净和陈清风守在此处,朝远处不断张望着,终于盼回了熟悉的身影,暮色深重,长影寂寥。 “掌门!”陈清风率先迎上前,看着苏云开将白姑娘抱在怀里,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云清净一眼瞧见折断的倚泽剑,当即震惶:“这剑——?” 陈清风慢了一步,却也跟着揪紧了心,苏云开放下白姑娘,转手将倚泽收回了剑鞘,神色一如往常,并没有解释什么。 “门中如何了?”他问。 陈清风瞪向云清净,云清净觉得他莫名其妙,只好答:“黛湖那边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清水师弟在照顾四师弟,其余同门也都在苍穹殿歇息。”陈清风接着他的话说。 苏云开点点头:“好,随我过去看看吧。” 他堪堪走出一步,转眼停下,回头看向白姑娘:“你养好伤之后,就可以走了。” 两个后辈在旁不敢吱声,白姑娘沉下脸:“我还不能走。” 苏云开紧盯着她,而后叹了口气,将藏书阁钥匙递给她:“不就想要这个么?拿去。” 白姑娘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你这人一贯不擅长掩饰自己,”苏云开将钥匙塞给她,“不过今后也不用掩饰了,你来灵荡峰这么多年,总拿报恩当借口,我知你心中另有所图,只是没想到……总之是灵荡峰受不起的,你还是早日离开吧。” 云清净见苏云开竟将视若珍宝的藏书阁钥匙送了出去,顿觉不是滋味,陈清风念及今日这场大祸,更是痛苦不堪,没想到掌门竟连师母也要赶走了。 “不是借口!”白姑娘紧紧攥着钥匙,眸中泛出光亮,苏云开沉寂片刻,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两个后辈也只好闷头跟在他身后,留得门外孤身一人。 . 夜深。 陈清风还在为白天的事与云清净闹脾气,云清净也不想挤在苍穹殿里彼此看不顺眼,只好出来找别的事做。 他去禁地巡视了一圈,又到各处捡着杂事做了一遍,这些都是平日众人分着做的,偶尔一日犯懒也没什么。 可如今已无人犯懒了。 当他重新回到禁地的木灵阵前,脑海里却止不住地翻涌起过去的回忆,他和师弟们——当时还是他和师兄们,在此地收拾了一帮逃窜的妖怪。 那日,他终于寻回了部分记忆,也会开口说话了…… 云清净甚至能记起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比如当时还是烈日当空,炎热难耐,可他却越想越感到刺骨的冷,像是树林里的寒风变强了,吹得他头痛,于是云清净匆匆逃离此地。 从禁地回来已是入睡时分,灵荡峰的灯火都灭了,云清净遥遥望去,与往日并无不同,似乎只要一觉醒来,他还能再听见苍穹殿外晨练的喧闹。 他出神地绕到后厨,提起一桶水朝苍穹殿去,他想,晨练总是会用到的,因为他时常在屋顶上翻个身,就看见有师弟笨拙地提着水过来,众人趁机停下练剑,土匪似的将其劫走,然后满场疯跑嬉戏,光明正大地在晨练中摸鱼。 虽然与他无关,但他喜欢凑这个热闹。——“你根本从来没把自己当成过灵荡峰的人!” 云清净瞬间怔住,在漆黑的石板路上陡然一绊,“啪!”,他茫然摔在地上,又被木桶硌了一下,冰凉的水很快浸透了全身。 他在想什么? 他又在做什么? 云清净终于绷不住了,狠狠地用拳头砸在这滩水里,自顾自憎恨着——救不了人,眼下连提个水也不会,他到底还能干什么? 他不是自诩天生满灵,也已经将封印破得七七八八了么?? 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云清净痛苦万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寒风刮来几乎能透过沾湿的衣裳,将他吹个对穿,原来中秋过后就已经这么冷啊…… 他忿然一脚将木桶踢开,赶回寝屋换衣裳,奈何当他满身颓丧地推开房门,三个师弟正围坐在大通铺里,齐齐抬头望着他—— 陈清风最先挪开视线,王清水急匆匆抹去眼角的泪,唯有刚苏醒不久的清诚终于与他重逢,热切地唤了他一声:“云师兄……” “清诚?你醒了?”云清净感到颊边有水残余,他兴冲冲往前几步,却怕自己的湿衣裳弄脏了被褥,便赶紧克制住情绪,到一旁宽下湿衣。 然而低头那瞬,他看见了锁骨下印着的吻痕,只一刹那,他破碎的思绪尽皆崩溃了。 ※※※※※※※※※※※※※※※※※※※※ 鞠躬感谢~第三卷马上要完辽~ 第 119 章 破晓前的缠绵还记忆犹新,如今忆起只余下无尽的恍惚。 云清净掐着自己的肩,任悲愤在指间宣泄,迟迟不甘心,忽又一拳砸向被褥—— “啊——!” 褥中一声惨叫。 云清净骇然收手,酝酿好的愁绪一朝溃散,朝被褥里耸动的活物大斥:“什么东西!” 师弟三人诧异地扭过头,只见被褥里先是支出尖尖的嘴,再冒出个小脑袋,委屈地嚷道:“主上……” 云清净闪出半米远:“你谁啊!” 祥瑞:“???” “主上!是我呀!”祥瑞咻地翻起身,来了个白鹤亮翅,云清净脑子里一团浆糊,犹疑地盯着这尖嘴细颈的小家伙儿,许久未见,全然抛诸脑后了。 “你、你谁来着?” 祥瑞:“……” 片刻后,云清净盘腿坐在铺上,一脸了无生趣,怀里抱着的祥瑞更是怂得不敢接话。 云清净轻轻顺着它的鹤羽,失神地看向一旁燃烧的火盆。难怪之前留守山门时,总察觉到有一股淡淡的仙气混杂在这秋日的枯涩里,原来是祥瑞这厮醒过来了,可惜他一整日过得昏天黑地,都没能及时关切上几句。 这段时日,祥瑞一直养在大通铺,意识虽在,可躯体还像被封印似的,它只好耐着性子等待灵力回流,直至今夜才重归自由。有人来了它也不吵不闹,就当自己不存在,掩在漆黑的褥子里,听到的却是灵荡峰的噩耗,师兄弟们抱头痛哭。 不知宣泄了多久,祥瑞在耳畔的撕扯中越发疲了,难过地一睡了之,眼下倒好,被云清净一拳从伤心的梦里揍了出来,险些丢了小命。 “主上别难过了……我保证!咱们很快就能回蓬莱了!”祥瑞鼓足勇气劝慰,可火光映在云清净眼里,就像在汪洋大海中散了一把柴,惊不起什么波澜。 一旁的师弟们面面相觑,这种沉寂让云清净更为难堪——他一个“外人”突兀地来到此地,扰得天翻地覆之后,学着这里的人掏心掏肺地伤怀一阵,竟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四人的间隙本不宽敞,此刻却像隔着崇山峻岭,不敢轻易逾越。 有人敲起了门,敲得温和。 清诚堪堪起身就被陈清风按了下去,陈清风冲他摇头,转身去拉起门闩,推门而入的竟是苏云开。 “掌门?”陈清风一侧身。 苏云开冲他扬起淡淡的笑,进屋来,提着一重木炭搁入火盆,火势“哗”地烧得更烈。 “方才路过,瞧见屋里烛还烧着,许是这个天儿太冷了,冻得你们睡不着?”苏云开将门阖上,不让寒风侵噬了屋里的暖意,眉眼间仍是平静。 陈清风沉默地埋下头,清诚见了眼圈骤红,直愣愣地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睡得着?” 云清净不觉将祥瑞抱得更紧,抬头时,一贯浑话连篇的王清水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抠着湿漉漉的眼角。苏云开长叹一口气,轻轻拉住陈清风回到铺上,他自己也顺势坐在中间,看向两边的孩子。 “天灾人祸,世事无常,不可测,亦不可追啊……”苏云开语气幽然,透着些哀凄。 “掌门,”王清水吸了吸发堵的鼻子,“是灵荡峰错了么?” 苏云开看向他,恳切道:“世上本无对错,奈何有人心作祟,才会如此不得安宁。若要说错,那错的人只会是我,这些年过得盲目,始终一事无成,倒让你们在灵荡峰受苦了。” “不是的!”众人争先嚷了起来,云清净独自在旁聆听,觉得一字一句也像自己的枷锁。 陈清风最为愤慨:“倘若我们能再争气些,掌门和灵荡峰又何必受那些莫须有的气!” “今日也定能救下师弟们……”清诚应和着,不觉哽咽。 云清净迟来一步,竟一句话也插不上。 苏云开赶紧安抚于他们:“别说这些赌气的话,这次生出祸端的可是魔引石,上古神物,岂是凡人就可轻易降服的?正是因为你们三个足够争气,如今才能好好地回到我身边啊……” 只一瞬,三人泪如雨下,云清净也挡不住眼底的酸涩,眼看着苏云开将他们三人抱在怀中,转眼呜咽声起,苏云开也强忍着说:“我知道过去常对你们说凡事要量力而行,你们总会觉得窝囊,即便嘴上没说什么,心里也始终存着不甘,羡慕外人那般争强好胜,瞧上去足够威风。可我就怕遇上今日这样的事,你们冲得太狠,抑或逃得不够决绝,最后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 “掌门……” “说是懦弱也好,精明也罢,总之天大的功业都不及好好活着更为重要。人的一生,无论攀得多高,始终都会忌惮脚下的路,且越往高处,越是如履薄冰,你们可知这是为何?” 苏云开徐徐回头,目光里满是殷切与怜惜,云清净与他相视,绷着泪眼,无力地摇头。 “因为——我们是人,不是神,摔下去总会有死有伤,顶峰,即是粉身碎骨。” 云清净再也撑不住,跟着倾身抱了过来,苏云开亦是宽慰地拍着他的背。所有人都在屋子里肆意宣泄着,而坐在中间支撑一切的人,就像山间淌过的清泉,不成形,却能润万物。 . 上半夜将尽,苏云开哄着几人到被褥里睡下,独自起身离去,云清净一把抓起祥瑞,急忙追到门外,顺手将门带上。 “开叔叔……” 苏云开回过身:“怎么了?” 云清净眼巴巴望着他,有些犹豫。 “你是想说风公子的事么?”苏云开试探性地一问,又自顾自叹道,“唉,身份立场不同,终究没有两全的法子,我想风公子他也定然为难至极,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清风他们几个还是少年脾性,恐怕要些时日来缓缓,净儿你虽与风公子相熟,可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不必觉得哪里愧疚。” 云清净目光一沉,悄声道:“他……是我喜欢的人……” 苏云开:“……” 愣了片刻,苏云开琢磨着自己应当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可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一旁被攥在手里的祥瑞更是目瞪口呆,拼命抬头张望云清净的神情,险些扭断了自己的脖子。 云清净两颊微红,又匆忙摆了摆手:“不过我不是来问他的,是来问你的。” “我?” 云清净点点头:“我知道开叔叔你什么事都能想得通透,可人总是会难过的吧?所以你也别对自己太……” 云清净很少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冷不丁卡在半途,竟死活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声音弱了下去,苏云开明白他的心思,顿时觉得欣慰不已。 “能教出你这孩子的,定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啊。”苏云开同他打趣一句,便笑着远去了。 云清净莫名松了口气,低头一瞧,祥瑞似乎还陷在苏云开方才的话里,僵成了一块木雕。 眼下毫无睡意,云清净也不想回大通铺憋闷着,便带上祥瑞在外闲逛。这小东西终于回过神来,在手里挣扎两下,云清净将它抛向半空,祥瑞扑扇翅膀,久违地感受到了飞翔的快乐。 它来回盘旋,最后落在云清净肩上,忍不住问:“主上,你何时跟风公子成了的?” 云清净差点一个踉跄:“……” 祥瑞见他仓皇的模样,越发惊恐:“我到底错过了什么!你们该不会已经……” “问这么多干什么!”云清净心虚地将它薅开,祥瑞瞬间像被雷劈了,将自己拧成错乱的麻花,在地上撒泼打滚:“呜呜呜呜呜主上你变了!有了风公子就不搭理人家了!” 云清净一咬牙:“滚回来!” 祥瑞不敢造次,翻身绕回云清净耳畔,又实在放不下,好奇地问了一句,云清净听得莫名躁热,眼神胡乱向下瞟:“他、他很好……哎呀,都是男人,莫非还要扭扭捏捏欲迎还拒的么!” 祥瑞登时一脸羡慕嫉妒,左右气不过,一头往前栽:“不行!人家要去找苏掌门!” “你敢!”云清净赶紧伸手去拽这没头脑的,岂料这色鸟一转眼就撞在了谁的身上,本是头晕眼花,借着那人手里的灯笼细细一瞧,顷刻迷了眼。 “嘿嘿嘿,霍小哥,你有喜欢的人么?没有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 “一边儿去!”云清净抬脚踹走了它,“姓霍的你别理它!” 霍潇湘:“???” 霍潇湘一头雾水,但见云清净这么晚了还在外游晃,脸色憔悴,正欲关切几句,云清净却先行开口:“你怎么大半夜还在外面?出什么事了?” “哦,那倒没有,只是听见外面有声响就出来看看,没想到是你。”霍潇湘答道。 云清净不知要怎么解释:“我……” “要不要——”霍潇湘替他接过了话,“去外面喝一杯?” “啊?”云清净有些懵,他知道霍潇湘一贯和风醒是形影不离的酒友,倒没见他邀过旁人。 想罢,也随口应了。 . “师兄弟们的事,我都听说了——” 两人坐在山门外的台阶上,就着一盏微弱的灯笼火,幽幽地对酌。霍潇湘从不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一字一句都说得小心翼翼,云清净尝着酒壶里的辛辣,竟觉得索然无味。 “换作寻常人家,恐怕早就穷途末路了,苏掌门之心怀,着实令人钦佩……” 云清净有些颓靡,忽然问:“欸,姓霍的,你有没有在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很没用?” “这还用问么?”霍潇湘扯起嘴角笑道,“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都忘了?” 云清净也跟着无力地笑了:“若是少盟主没有出事,你还会选这条路么?” 霍潇湘端起酒壶,在手里摇摇晃晃,倚在冷风中放空了思绪:“不是江信,也可能是武宗堂任何一个兄弟。我后来也仔细想过,发现这命数里最大的变故不是江信,而是我自己。” 云清净沉默不言。 “我记得以前同你说过,人若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颇为可悲,不过眼下看来,命运已然掌握在手中,却依旧无力左右,这才是最可悲的,如此,还不如不掌握。” 云清净复又忆起苏云开方才说的那些话,渐渐豁然不少,仰头一饮而尽,霍潇湘转头看他:“其实我很好奇,魔引石那种东西,为何会出现在黛湖?” 云清净咽下最后一口,忽而顿住,此刻他才意识到,今日尽顾着断肠去了,居然没有好好静下来捋清思绪。他放下酒壶,迷迷糊糊道:“疯子说过这东西应当埋在魔界的血肉冢里,大概在二十年前就不翼而飞了,如今出现在黛湖,那就是……” “被人放在这里的?”霍潇湘接着说。 云清净当即恍然:“魔引石的噬力如此强悍,藏在此处定然会费些气力……难怪这段时日不归山会出现屠戮妖兽的事,而且死后不见尸首,看来都是为了镇住魔引石而被投喂了!” “这么说,是有人前段时日将魔引石带到此处了?”霍潇湘不解地问。 云清净不甚确定:“可魔引石已经失踪了二十年,怎会突然被带到此处,还离仙门如此之近?” 话音未落,心底倏地闪过另一个念头:“或者——二十年前就已经藏在此处了,只是前段时日突然出现了什么变故……” 耳畔似乎“轰隆”一声,让他清楚地记起了那日不归山发生的一场地动。 霍潇湘见他神情越发惶然,紧接着问:“那……有谁二十年前来过灵荡峰么?” 云清净瞬间怔住,眼前隐隐约约映出了一道清冷肃杀的身影。 ※※※※※※※※※※※※※※※※※※※※ 鞠躬感谢~ 第 120 章 霍潇湘登时坐直身子,忙问:“如何?想到谁了?” 云清净一醒神,忽然打了个喷嚏,震得他有些晕头转向,夹着点鼻音道:“藏书阁……” 霍潇湘:“啊?” “快、快回藏书阁……”云清净仓皇起身,振了振酸痒的喉咙,一把推着霍潇湘回山门。 “你不会染上风寒了吧?”霍潇湘见他满脸萎靡不振,身上还只挂着单薄两层,在冷风中借酒消愁好一阵,可谓作天下之大死。 云清净鄙视地瞪着他:“你才风寒呢!见过有神仙生病的么!” 霍潇湘:“……” 这算哪门子歪脖子神仙! 云清净拢紧外衣,也不与他废话,在赶回藏书阁的途中将白姑娘的事全都告知了霍潇湘。霍潇湘听得稀里糊涂,尤其是听闻苏云开在赶她走时还给出了藏书阁钥匙,只觉一阵唏嘘。 二十年因果牵绊,倒成了旁观者迷。 待二人回到藏书阁门前,月色如华,似是为这座阁楼覆上了朦胧的纱,内里寂静漆黑,一切都安然无恙。 云清净揉着额头:“难道猜错了?” 霍潇湘举起灯笼,照在门锁上,神情微滞:“没猜错……” 云清净闻言匆忙跟上前来,只见霍潇湘伸手掰动门锁,已是锁得牢靠:“出什么问题了?” “我出来时是假锁的,可现在……”霍潇湘回头看向云清净,后半句已是不言而喻。 云清净一怔,觉得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要假锁?” 霍潇湘:“……” “这是重点么?”霍潇湘诧异道。 云清净仍是理直气壮:“怎么不是重点了!藏书阁可是灵荡峰的命根子!开叔叔如此信任你,将藏书阁交给了你,你怎么能干这种敷衍事!” 霍潇湘懒得同他争:“藏书阁的钥匙只有一把,苏掌门宁可让我平日进出时假锁,也不愿将钥匙交给我,可那位被赶走的前辈却能拿到钥匙,你不好好琢磨这个,倒朝我嚷嚷了?” 云清净一时理亏:“是、是么……那你早说啊!浪费时间!” 霍潇湘:“???” 云清净唯恐藏书阁里出了什么大事,未等霍潇湘退避开来,一掌将门劈开,不管不顾地往里冲,霍潇湘拼命忍住怼人的心思跟了上去。 阁顶有月光挥洒,映出满地交错的光影,云清净正欲挥出灵剑朝深处去,忽而“哗”地擦过一声,霍潇湘点燃了案台上的烛火。 眼前骤然降下明黄的光亮,耸然屹立的几丛书架已被填得满满当当。云清净在藏书阁绕了一圈,没察觉什么古怪,紧悬的心却越发放不下,霍潇湘翻了翻案台上的典籍和纸笔,也没寻见异样。 云清净感到一阵头疼,像揉面团似的挤在后脑勺,让他无法平静思考。霍潇湘抬头望向这片书海,晃眼过去,似乎没有明显的缺漏,云清净也随之扫了一眼,虽是瞧得眼花缭乱,可他毕竟在藏书阁打理过一阵,对各处也算熟悉,于是很快被一处突兀吸引了过去。 云清净好奇地抽出一本:“《不归集》?怎么在这儿?不是早就被送出去了么?” 霍潇湘闻言赶来,拿起书反复检查,也觉得奇怪:“就算没有送出去,此书也应当存在苏掌门那儿才对啊……” 云清净抢过书翻看起来,霍潇湘看向此书摆放的位置,又上下左右默数一遍:“不对……” “又怎么了?”云清净问。 霍潇湘十分笃定:“原本放在此处的不是这本书!” 云清净合上手里的《不归集》,心头渐渐浮起不安,只听霍潇湘认真回忆说:“应当是你和醒兄带回来的那本……《千诀录》。” . 皓月当空,半月坡上铺洒一片银海,明暗交界的角落里有一道孤寂的身影,掩在深处,无人知晓。 昏暗的草丛间立着一块木牌,没有刻字,若是白昼,定能看清上面陈旧的纹理,可此刻坐在木牌前的人却是见不得光的。 苏云开抚过这块木牌,没有光,所以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掌门扳指划过硬木,也会刮擦出声响,在夜里竟是格外响亮。 这是他年少时为一窝不幸丧命的小兔子立的冢,多年过去,坟头草也都长得如此茁壮了。 每当遇上什么难解的心事,他都会独自来到此地,在一片漆黑中望着木牌出神,偶尔会听见微弱的哽咽,可夜里的鸟鸣总会盖过这一切。 ——“可人总是会难过的吧?” 苏云开一动不动,耳畔却倏然间喧闹起来,他听见一个少年跪在此处掩面恸哭,哭得懦弱,然后倚在巨石后的掌门师兄会嫌他太吵,让他闭嘴。 “师父……掌门师兄……” 苏云开不觉按住手上的扳指,艰难地仰起头,看见巨石后空无一人。 “我快撑不下去了……” 短短一句,在齿间磨得模糊不清,恍惚中,苏云开似乎看见掌门师兄在眼前同他招手。 “开啊,你过来。” 苏云开遥望着他:“掌门师兄,你曾让我好好守住这条路,可如今看来,与自欺欺人并无不同,如我这般软弱的人,是根本守不住的。” 云霄抱起他那张七弦琴,在月光笼罩下发出洒脱的笑:“自欺欺人怎么了?不说点好话哄哄自己,在这虚伪的世道还能活下去么?” 苏云开依然藏在暗处,定定地说:“可我也成了个虚伪的人。” 云霄稍稍一顿,又笑得更深:“谁还没点私心了?我当初来灵荡峰就为了藏书阁,什么名门大派,什么贤士君子,我也就随着世俗应付一时,应付自然会显得虚伪,待到发觉那不是自己能干的事,就趁早回自己的路去,站在高处又干不了相衬的事,可成了大罪过。” “是啊……罪过。”苏云开低声喃喃。 夜风拂过草地,沙沙作响,就像少年的呜咽。可少年不再,只余下半老之人在黯然神伤。 苏云开无力地垂下头,眼前人又似近在咫尺,难得温声道:“撑不住就别撑了……” 苏云开微微出神。 “你都多大岁数了?何必撑这么狠,连媳妇都没娶上呢,还以为自己跟少年人似的敢争敢抢啊?何况你这小子连句粗话都不会说,一直都是个只会哭哭哭和笑笑笑的书呆子,当了这么久掌门还没被灭门,也算灵荡峰的祖师爷保佑了!” 苏云开破涕为笑,揩去眼角的湿润:“险些就要灭门了……” 云霄仰天大笑,望着天上朗月高悬,残云四散,又赶紧让苏云开抬头。 “将心比心,何愁换不来真心?” ——终有一日,必将等到真正的云开月明,我同你打这个赌,你愿意么? “开啊,你赌输了。” 因为早就云开月明了。奈何有心人甚少,才迟迟赏不透这夜夜流光。 只一瞥,苏云开输得心服口服。 转念之间,眼前已是空空荡荡,苏云开安心打理起兔子冢,拔去了周遭枯草,虔诚地挂念一番,而后起身,迎着半月坡的寒风,缓步向上,直至坡顶。 他还是如往常那般神情自在,不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突然,苏云开向外走出几步,紧盯着眼前燎原之势的光亮,遥远的喧嚣很快传入耳畔。 这是……着火了! . 得知《千诀录》失踪,云清净正欲夺门而出,恰好撞见祥瑞从阁外飞扑过来,慌忙拽住他的衣袖:“主上!不好了!仙门烧起来了!” 云清净惶然:“哪个仙门?” “好、好多仙门!”祥瑞也说不明白,“但我方才远远地瞧见纵火之人了,好厉害的身手,虽看不清脸,可那人好像往灵荡峰这边来了!” 云清净当即骇然,扒开它疾冲出去,霍潇湘见状也急忙熄灭藏书阁的烛火,出门转向寝屋寻陈清风他们。 云清净堪堪赶赴苍穹殿外,只听“轰”的几声巨响,天上落下几重滚热的灵火,砸在灵荡峰上,转眼各屋子都烧起火来,却唯独避开了苍穹殿和藏书阁。 灵剑瞬间划破夜空,云清净寻着空中的人影斩去,却只劈开一道残影! 祥瑞在旁碎嘴道:“娘诶!这么大的火,过不了多久就都烧成灰了吧!” 眼见火势凶猛,灵荡峰已无人可救,云清净只好弃了那纵火贼,飞快朝后厨去,从井里引水灭火。霎时间,泉涌的灵力灌入水井,拔起数丈高的水柱,在空中挥洒开来。 陈清风等人紧随其后赶到,淋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雨,云清净顾不得解释,跃身去峰外的山涧引流:“别傻站着了!赶紧扑火!” 陈清风见苍穹殿还完好无损,辗转松了口气,又急着问:“掌门呢?” “哎呀别管了!掌门这么大个人了不会有事的!”王清水看着平日熟悉的地方都沦为了火海,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几人如同热锅蝼蚁,再不动弹也快自身难保了。 陈清风不敢再重蹈覆辙,像黛湖那次犹豫误事,赶紧先带上两个师弟去打水扑火,霍潇湘也陪在师兄弟三人身边,尽力想法子救下那些重要的屋舍,尤其别牵连到藏书阁。 . 苏云开听得那声巨响,猛然回头,灵荡峰瞬间成了汪洋火海! 他堪堪迈出步子,耳畔相近之处又是“轰”的一声,他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小木屋被火舌席卷,紧接着,一道婀娜的身影从天而降。 山门外已是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苏云开当即拔出断掉的倚泽剑,冷然指向前方。 白姑娘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看着小木屋在烈火中崩塌,烧毁了过往一切,苏云开简直难以置信:“我不是叫你走么!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白姑娘平静地回望他:“烧完这些,我就可以走了。” “你要怨,怨灵荡峰就是了,为何去动其他仙门!”苏云开禁不住挥出一剑,可白姑娘岿然不动,直至倚泽断裂的刃面落在了皙白的颈边—— 只差毫厘。 苏云开忿然克制住这一剑,白姑娘仍旧面冷,可那双深邃的眸子却让苏云开一度恍然。 “为了报恩。” 苏云开忽而有所伤怀:“你要报的恩……早在二十年前就报完了!” 白姑娘沉默不言,两人在半月坡上对峙,周遭火光嚣嚣,一切都浑浊不堪,唯独这两人是清白的。一把断剑横在二人眼前,与以往无数次对峙都不同,再没有隔几个时辰就能和好的事了。 白姑娘还是开了口:“你不该在神逐峰上救我,不过现在还不算晚,你可以一剑杀了我。” 苏云开翻起手腕,刃面几乎要贴上脖颈,白姑娘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一个杀伐如流水的人,对生死之事果然丝毫没有怜悯。 小木屋彻底垮塌,带走那总是漏风的门窗,带走那盏微颤的烛火,也带走了那一碗清粥。 苏云开指间轻动,白姑娘旋即闭上眼,可耳畔一声轻响,如风低诉,什么也没发生。 片刻后,她迷茫地睁开眼,看着苏云开撤回倚泽,刃面上还勾着两缕她的发丝,苏云开将发丝轻柔地攥在手里,颓然道:“你走吧……” 白姑娘盯着他不肯罢休:“这是你能杀我的最后机会。” 苏云开苦笑一声,没有理会。 “苏云开!”白姑娘骤然拔高了音量,“你会后悔的!” 苏云开还是头一次被她连名带姓地喝斥,淡然道:“我不过是个伪君子,没那么大公无私。” 白姑娘赫然愣在原地。 奈何话音刚落,身后袭来一道强悍的灵力,白姑娘当即察觉,急忙侧身躲避,云清净追上她的身影,灵剑却骤然被水袖缠住,云清净低斥一声,灵力震荡,将水袖通通绞成了碎片! 白姑娘毫不遮掩地露出杀意,先是向后退让几步,转眼消失不见,云清净扑了个空,此时苏云开冲他呼道:“净儿小心!” 云清净下意识翻身至半空,只见足下踩着的地方顷刻爆裂,瞬间有灵力弥漫开来,周遭被浓雾掩盖,云清净听见了那久违的长音—— 又是蓬莱的迷音术! “你到底是什么人!”云清净在天地间高喊,回声不断,忽而身后传出异响,他急忙挥剑斩去,浓雾尽头却是苏云开,云清净赶紧停手。 此时,耳畔响起冷傲的一句:“不过是个野种,狂妄什么?” 云清净神情骤变,竟有一刹那的手足无措,倒还有些时日没听见旁人骂他“野种”了! 苏云开身处幻阵中,看不清人影,却能听见这刺耳的对话:“你究竟想做什么!收手吧!” “你到底是……”云清净问至半途,忽听大地传来汹涌的震荡,不断爆出“轰隆隆”的声响! 整座不归山顷刻间剧烈摇晃起来,正在扑火的师兄弟们走得歪七扭八,险些摔在地上,陈清风扶住一旁的石墙,诧异道:“又地动了?” 霍潇湘也倚在一旁不敢妄动,抬眼却瞧见远处的神逐峰爆出通天的红光,原本在旁打下手的祥瑞蓦地一声低鸣,进而全身发出刺眼的蓝光! “这鸟儿怎么了?”清诚放下水桶,茫然不解。然而未等四人细看,祥瑞裹着灵光冲向了半月坡,眨眼间将幻阵撕开了一道裂口! 云清净在罅隙中看见了神逐峰的异变,一阵骇然,那不是天柱么!究竟出什么事了! 就在此时,白姑娘在迷阵中现身,手中一记尖锐的匕首,直直捅向他的后背! 云清净正欲抽身躲开,可匕首已近在咫尺,随后“嘭——!”,发光的祥瑞与匕首撞在一起,云清净被爆出的灵力震退数丈,狠狠地摔在半月坡的草地上,苏云开终于看清了他,赶紧护了上去。 云清净被苏云开搀扶着,在猛烈的地动中勉强站起身来,望着蓝光迸溅的半空,一道颀长的身影越发明晰,云清净顿时震惊地瞪大了眸子:“师、父?” 白姑娘认出灵光中浮现的人影,及时罢手,两道身影转眼分开,各列一方。 夜风从袖袍边呼啸而过,灵上尊者面不改色,平静地注视前方,周身仍是灵力萦绕,云清净终于笃定是师父本尊,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白姑娘见了他,便勾起一个冷讽的笑:“灵上?” 君袭亦是冲她莞尔,目光却是闪烁不定:“若非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嗬,别来无恙啊——” “玉华上仙。” 云清净和苏云开同时愣怔,过往一切尽皆空白!须臾之间,白姑娘周身散出灵光,漫天雪粉飘洒,她身后的蝶翼若隐若现,双眸释出仙族图腾,一身装束化回了在九重天的模样。 “玉华上仙……宁婉霜……不是在仙魔大战中牺牲了么……” 云清净循着陌生的记忆喃喃道,显然已无法自如思考,而苏云开听见“宁婉霜”这个名字,更是心头一颤,复又望向空中那熟悉却陌生的白衣女子。 灵上瞥向远处赤红的天柱,目光微沉:“你做了什么?” “我在人界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了魔引石重新归位的这一天,”宁婉霜带着几分轻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九重天要塌了而已。” 君袭顷刻面色如铁,云清净闻言一个激灵,感到恐惧如覆顶似的——仙界……要塌了? “《千诀录》呢?”云清净又忿然道。 宁婉霜眼神轻蔑:“那书本就不属于你们,眼下也该物归原主了。” 云清净更迷茫:“原主?” 宁婉霜不再与他多言,临走前瞥了眼苏云开,而后走得决绝,转瞬便消失在神逐峰的方向,气息也随之散尽。 物归原主……魔引石……坏了! 云清净越发惶恐,在极度混乱的思绪中念起一个最重要的人:“疯子……” 云清净害怕风醒拿着魔引石出了什么差池,火急火燎地朝无名崖的方向跑去,君袭见他如此毛毛躁躁,怫然一叹,只好又换回祥瑞追上他。 苏云开还沉浸在那最后一瞥之中,此时三个徒弟赶至半月坡下,朝他大呼:“掌门!” 苏云开方才有所醒转,回首时,灵荡峰的火势已差不多都扑灭干净,陈清风又指着山门外喊道:“掌门,雁掌门来了!” “知秋?”苏云开努力平复下来,赶至山门外迎向等候多时的雁知秋,原本是满心歉疚,觉得自己连累了其他仙门,雁知秋却安抚道:“云开,都是我们错怪你了,分明心怀仁善,可那妖女却不领情,为了报复四劫阵的事,来各仙门纵火,连救过她的灵荡峰也不放过,实在可恨!” 苏云开听得惘然。 “是司掌门让我来找你的,眼下许多仙门损毁严重,众人无处可归,不知道中峰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供暂时歇下?” 苏云开有短瞬的屏息,而后看向雁知秋,倒是成竹在胸的模样:“有,灵荡峰就可以。” 雁知秋一怔,心间骤然翻涌,也不同老友客套,道了声“多谢”便赶去前方告知此事,苏云开随即召来仅剩的三个灵荡峰弟子交代几句,三人听得入神,身上的稚气也脱了不少。 动身之际,苏云开突然想起什么,忙道:“清风!你过来!” 陈清风乖巧地应了一声,在两个师弟的注目下回到苏云开跟前,一脸整肃,却见苏云开将掌门扳指滑了下来,交到他手中。 “掌门……这!”陈清风十分惊恐。 苏云开却让他将掌门扳指拿好:“君子一诺千金,我既失了责,就该退位让贤,何况掌门之位也早该传给你了,这扳指你何时愿意戴上都随你。” 陈清风迟迟接不上话,苏云开倒是一身轻地扬长而去,清水和清诚见了都惊得合不拢嘴。 “陈清风你了不得啊!这么快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太好了清风师兄!现在是不是该改口叫你掌门师兄了!” 陈清风没有理会二人的打趣,只是忽然抬起头追着苏云开的背影喊道:“掌门——!” 苏云开在远处回头。 陈清风紧紧攥住掌门扳指:“你永远是全天下最好的掌门——!” 苏云开无奈莞尔,冲他们三人一招手,又独自冷清地远去了。 ※※※※※※※※※※※※※※※※※※※※ 第三卷完辽,还剩最后一卷! (如果有看到这里的朋友,非常抱歉,因为实在是手速的残中残,所以效率很低,但之后还是会认真地写,尽量在四月完结,鞠躬感谢!) 第 121 章 引石归位一刻,天地共沉沦。 灵力紊乱的天柱顶上,失去光华的仙引石就如一团黯淡的灰烬,没了支撑,千万年高居云海之上的九重天变得摇摇欲坠。 仙界大乱。 灵上尊者冲出灵阁,只见蓬莱上方风云变色,各路仙者漫天奔逐打转。 一片混沌中,一点亮光朝向他,竭力呼道:“叔父!出事了!” 君袭不悦地瞪他一眼,君不见立刻改换了称呼:“辅、辅尊大人……” 众仙惶惶不安,九重天派来驻守天柱的仙兵纷纷上归九重天,远远望去如倒流的河瀑。 洞山真人用他那近乎枯槁的音色喧哗道:“方才一震,九重天竟就下坠了寸余!” “听闻是仙引石突然失效,才闹得仙界一片震荡,上面全都乱了!” “好端端的神物,怎会失效了?难不成仙界就要这么塌下去了么!” 靖晗妤在混乱中高喊道:“我刚从天柱那边回来,惊雷将军亲自查探过了,震荡并非源自仙引石,而是天柱的底阵被人动了手脚,混入了一股下沉的力量,使得仙引石松动,这才失去了效力。” “有什么下沉的力量拽得动天柱?”君不见觉得匪夷所思。 君袭冷然道:“魔引石。” 喧哗骤然一顿,转眼便如火上浇油般闹得更盛。 “竟是魔族!那帮野蛮人定是记恨仙魔之战的事,又报复过来了!” “当年仙界的折损莫非就少了么!野蛮人果真蛮不讲理!” 君不见听得暴怒:“大不了马上开战!蓬莱还会怕了他们不成!” “大家不必惊慌!”靖晗妤用眼神示意君不见闭嘴,又尽力安抚道,“仙引石虽失效,可下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挽回!” 君袭记起当初惊雷找他来问天柱底阵有异样的事,可他正在闭关,未能见上一面,而是宁嗣因同他去的,回来只说是虚惊一场…… 君袭不觉拧紧眉头,紧接着一喝:“天还没塌呢!” 嘈杂的众人顿时沉寂下来,君袭又厉声说:“且说句不好听的,要塌也是九重天要塌,蓬莱浮于仙引石之外,暂时不会有事,诸位何必自乱阵脚!”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稍显惊恐,君袭也不等他们再问,转身飞去鹤林。携着满腔愠怒,破开鹤林的守卫,直冲净莲尊者平日的休憩之地。 “宁嗣因!” “净莲尊者不在这里啊!辅尊大人!您、您别这样!” 仙侍跟在身后苦劝,可君袭却不管不顾,入了山林,却只有满眼的空荡,开阔处一方明亮如镜的水池,再也映不出那闲情雅致的身影。 “那他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啊……但净莲尊者还没走多久,好像是蓬莱震荡之时才离开的。” 君袭守着这片宁静安好,竟莫名觉得讽刺,他本想来要一个解释,唯恐闹了什么误会,眼下倒好,不必解释了,他也不等仙侍再哆嗦几句,忿然离去。 君不见和靖晗妤守在鹤林外,好不容易盼到灵上尊者出来,脸色却是极为难看。君不见有不好的预感,急忙问:“此事与净莲尊者有关么?” 魔引石一事,仅凭宁婉霜一人之力,绝无可能——自天柱异动之始,君袭几乎从未亲自接触过此事,全由宁嗣因一人包揽,再加上宁氏兄妹的关系,九重天的“内鬼”非他莫属。 君袭轻而易举就将所有的事连成了一片,却并未因此感到释然,他与宁嗣因相熟多年,很清楚这位仙界第一智者的性子,此人若想成事,就绝不止这些明面上的祸事。 越是要撼天动地的事,就越是舍得去摆弄那些阴谋阳谋。 “不要胡思乱想,”君袭依然沉着脸,“眼下蓬莱还不可妄动,须得等九重天的态度。” 靖晗妤嘲讽地扫了君不见一眼,又冲君袭忧声道:“辅尊大人,虽说九重天下沉至结界还早,可‘神禁’封印近在咫尺,一旦破除,外族得以上登仙界,后果难料啊!” 在天地传闻里,三界彼此有一层结界相隔,却并非严丝合缝,也还留着许多通路,或明或暗,可供族人往来。然而数千年前天神发怒,在仙界施下了一道“神禁”封印,封住了上登九重天的通路。自那时起,人魔两族便无法再亲近高居在上的仙族,而仙族也仗着有天神庇佑,以我为尊,傲视三界。 换句话说,封印如同宫墙,成全了至高无上,而没有了神禁封印,仙界一大半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将被无情摧毁。 君袭自是明白其中道理:“先别管这么多,晗妤,你留在此处守着,一有净莲尊者的消息即刻告知我,至于你——” 话音转向君不见,君不见倒是傲着脖颈,憋着一股气,君袭越看越没好脸色,道:“你就随我去天柱看看,省得在晗妤身边碍手碍脚。” “我怎么就碍手碍脚了!”君不见急了眼,“叔父!你太偏心了!以前就偏心云清净那个野种,现在还偏心这丫头!” 靖晗妤当他不可理喻,君袭却狠狠瞪了回去:“你再骂一句野种,信不信又罚你禁闭?” “别!”君不见立马认怂,要知道当年的蓬莱试炼会,他手一痒对指路牌动了手脚,结果被灵上尊者罚了半年禁闭,关得人都快长草了,出来后还得忍住怨气看着云清净坐在仙主之位上任性妄为。 “你与晗妤都是试炼会选出来的下一任三尊,如今这般沉不住气,我真不知该如何放心地把蓬莱交给你。”君袭说完便走,君不见听得心底微微一颤。 靖晗妤叹了口气:“你明知辅尊大人待主上不一般,还硬着头皮往墙上撞,你是真蠢啊?再说了,主上从小就是辅尊大人养大的,要真比起来,你这个侄儿还不及主上跟辅尊大人亲呢!” 君不见怨忿难平,斜过眼看她:“一口一个主上,这么掏心掏肺,你是看上那野种了么?” 靖晗妤朝他翻了个白眼,扭头就走,君不见不好再耽搁,急忙朝灵上尊者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赤红的天柱周围狂风大作,目之所及污浊一片,吹至仙界底部一处荒芜地,所有动荡尽皆消亡。那里有一块石碑高竖,刻着夺目的“神禁”二字。 石碑下方,宁嗣因安然守候在此,眺望天柱方向,很快,一道白光从混沌中透了进来。 心间的淡漠终于有了一丝起伏。 宁嗣因几乎是重重地叹出一声:“玉华……你终于回来了……” “净莲。”宁婉霜平静地应了他一声,手里握着《千诀录》,一步步走得艰难。 宁嗣因上前几步扶住她:“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仙力还未恢复完全,又在人界大耗了几场,有些乏了。”宁婉霜将《千诀录》递过来,“东西我拿回来了。” 宁嗣因没有伸手去接,一心望着她,用指尖从她颊边轻轻滑过,似是在勾勒从前的轮廓。 “怎么瘦了这么多……” 宁婉霜还有些恍惚:“我在人界过得很好,你不用忧心。” “当年仙魔大战,我知你在魔界受苦了,若非乌渺突然撤军,先遣军也不会……”宁嗣因不忍再说下去,宁婉霜却听得漠然,眸底隐隐藏着恨意。 “幸好你后来告诉我乌渺已经死了,否则我一定会在看到那个野种第一眼的时候就杀了他……” “就算乌渺没死,你也不能动那孩子。”宁嗣因忽然笑着这么说,拿过了《千诀录》,宁婉霜盯着这本书,若有所思。 “净莲,我们还要等多久?”她问。 宁嗣因扶着她往蓬莱去,轻巧的语气里藏着一丝怅然:“很快……很快就不用再等了。” . 魔界不死地。 血肉冢爆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霎时间红光四溅,大地摇晃不止,只听内里碎石滚落的巨响,忽而一道身影被撞了出来,在赤地上翻滚丈余。 风醒忍住狂涌的内息站起身,喘着重气,双臂的衣袖在嵌入魔引石时被划得破破烂烂,方才实在惊险,就差一点,他就要随着魔引石一同被埋在地下了。 好在寻回了魔引石,不死地不会再如此无休止地上浮,直至崩毁,可以慢慢回归原本的模样——那也是风醒少时记忆里最好的模样。 只是这爆裂的红光直贯黑夜,让他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风醒原本就耗了些元气,已无心给自己没事找事,只盼着早日回人界去,哄哄他的仙尊。想来灵荡峰遭此一劫,云清净定是伤透了心,若没人在旁好好劝着,也不知道会自怨自艾成什么样子…… 想罢,风醒打算动身离去,不远处却溜来两只万妖宫的守卒,一见他就软下身子趴在地上,哭喊道:“君上!君上可算是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风醒让他二人起来。 “自从那回君上来万妖宫兴师问罪,还下令将妖后软禁起来,妖后她就郁郁寡欢,如今病得只剩一口气了!还请君上回去探望一面!” 风醒眉头微微皱起,本打算若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他就没心没肺地甩给正殿那帮人,可眼下这两人哭得凄惨,又是人命关天的事,他有些犹豫了。 但柳琴瑟向来不是好招惹的,既与他在万妖宫结下了梁子,还受了软禁的气,不绞尽脑汁报复回来,恐怕还舍不得死。 风醒试探地问:“妖后何时病倒的?” “数月前。”守卒说。 “那数月前为何不报去正殿,及时传个信给我?”风醒觉得“数月前”这个回答还有点意思,看来多半是当初毁了妖后苦心筹谋的食人花一事,给她气病了,至于有没有气到不久于人世,还难说。 守卒瑟缩着没有答话。 眼看魔引石归位,妖后“重见光明”的念想就此破灭,风醒也不想再去气她一次,冲这两人招招手:“替我告诉柳姨,有什么怨气大可明明白白说出来,无须用这种蒙人的法子,我不是赤魈,懂得什么叫道理。” “君上……” “等我办完手里的急事,就回来同她好好谈一场。”风醒怕他们难做,又如是说。 “不如现在就好好谈谈?” 骤然一语,划破不死地的夜,风醒顿在原地,眼看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魔兵,柳琴瑟摆弄着一贯的媚态现身,只是眉眼间确实憔悴了不少。 风醒知道自己暂时回不去了,倒莫名觉得好笑:“柳姨若想见我,直接知会一声就是了,何必咒自己呢?” ※※※※※※※※※※※※※※※※※※※※ 最后一卷开始了! 鞠躬感谢! 第 122 章 也许因为血肉冢曾是战场的缘故,此地腥气极重,灌进喉咙时就像往里塞了大捆干草,咽得难受。 风醒努力站稳身形,半开玩笑的话落在妖后耳里,尤其讽刺。柳琴瑟知他心眼多,什么谎话也瞒不住,便不打算与他假意敷衍,一挥手,大批魔兵手持长戟步步逼近,中间还混杂了奇形怪状的妖怪,冲他龇牙吐信。 风醒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会在自己的家里同自己的族人动手,索性向妖后坦白:“何必动手?我这个魔君当不久的,柳姨不必视我为眼中钉。” 柳琴瑟冷笑两声,声音竟比数月前沙哑许多,她布满血丝的眸眼释出狰狞的目光,用力地绞缠眼前人:“是你……毁了我多年经营的心血!如今倒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风醒深知妖后这些年殚精竭虑,先是胁迫涯月在人界替她办事,又急着借自己之手将她憎恶的赤魈拉下马,平日还得以血养花,消耗极大,如今一朝尽毁,确实让人难以释怀。 “若要对得起魔族,就只能对不起柳姨,此事我无力挽回,柳姨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天底下只有棋子被弃,却从未有棋子自行叛离的道理!”柳琴瑟朝他高吼,脸上顿时布满了妖纹,“君上既打定主意要同我对着干,那我只好换将了——” 说时迟,她陡然伸出骨节嶙峋的手,抓成尖利的爪牙,瞬影一闪,风醒没料到她会亲自动手,下意识横臂阻挡,妖魔气息剧烈碰撞,荡出一地飞尘! 柳琴瑟身后倏然间妖尾横飞,风醒被一道突如其来扫过胸膛的猛力掀了出去,他当空翻身回击,无数电光当头劈下,只听噼里啪啦的碎响,爆裂的沙尘中却忽然飞出长尾,缠向风醒! “唰唰唰……”指尖的电芒飞快缠上束缚,瞬间将其割裂,风醒堪堪摆脱出去,向后一闪,地面随即窜上几道烈焰,袭向妖后—— 风醒紧盯着柳琴瑟的身影,下一刻,“哧!”,风醒神情骤僵,他缓缓垂下头,看见滴血的刀尖,右腹竟被人从背后一刀捅穿! 风醒咬着牙回头,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所有视线,此人浑身冒着热气,双目漂白,活似索命的恶鬼,却长了一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令人憎恨的面目。 “赤、魈?”风醒简直难以置信,而眼前的怪物暴戾地拔出短刀,一脚将他踹出数米! 风醒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捂住渗血的伤口,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这是什么?这算什么?犹如噩梦重临,风醒骇然瞪向一旁,柳琴瑟却正看得热闹,嘴边勾起痛快的笑。 “你为了对付我……把他放出来了?”风醒厉声质问,霎时间所有气血都冲了上来。 他原以为这种可恨又可笑的蠢事是不会发生的,谁能料到有人会为了教训一个还未正大光明撕破脸的“义子”,公然打起了自己最痛恨的仇敌的主意? 风醒极少有恼羞成怒的时候,如今他还顶着腰间剧痛,不得不让自己尽快沉静下来,看着赤魈这般非人非鬼的模样,多半是被这位记仇的妖后用什么术法做成了一具听话的傀儡—— 黑影登时从眼前袭来,风醒侧身躲开,伤口却撕扯得厉害,他强忍住疼痛,在升腾的怒气里迎向赤魈猛烈的攻袭,骤然间烈焰电光通通拔地而起,将两人笼罩其间,几乎要玉石俱焚一般,赤魈浑身炸得焦裂,凝在了原地。 柳琴瑟见状再也笑不出来,挥出长鞭一振:“废物!” 赤魈被这声嚣叫惊醒,重新咯吱咯吱动了起来,越发狂躁难安,未等风醒及时避开,这怪物竟一把扼住了他的喉咙! “呃……”风醒被他高高举起,同这要碎骨似的的手劲极力挣扎,却听赤魈嘴里念叨着:“去死吧……风颜……早该死了……” 风醒被他掐得脸色涨红,急中生智喊了一声:“二哥……” 赤魈一愣,风醒看准时机扭过他的肩臂,却被这怪物反手砸在地上,风醒不甘示弱,继续学着父亲的语气道:“二哥啊,当年仙魔大战可是我亲自向君上举荐你的,你凯旋之后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么?” “我杀了你!”赤魈砸下重拳,风醒奋然躲开一击,也找到了对付他的法子。柳琴瑟见他故意用言语扰乱傀儡心智,生怕留下了可趁之机,先行拽过长鞭从背后偷袭,风醒再抬手时,早已覆满了鲜血。 “二哥,你就这么恨我么?”风醒仍在一旁拼命激将,顿时长鞭迎头落下,他纵身跳开,还须时刻提防周围的长戟。 柳琴瑟穷追不舍,用嘶哑的嗓音痛斥道:“闭嘴!” “二哥……” “啊——!”赤魈陡然陷入狂乱,竟变得不分敌我,转身一击打中了妖后! 柳琴瑟瞬间砸了出去,拦下前涌的魔兵,在人群中吐出大口血来,众人惊惶,不敢妄动。 “你!”柳琴瑟本就撑得勉强,如今被误伤,更是无力再拼。 风醒趁势扼住赤魈脖颈,转眼间电光四起,这怪物在狰狞的怒吼中渐渐失去了抵抗。 风醒本就因魔引石耗了大半功力,如今还负着伤,强压之下气力稍显凝滞,他的目光刺在眼前这扭曲的面容上,转眼涌上满腔的悲愤与酸楚,将他心间那一派青山绿水尽皆淹没了。 “你不配喊他的名字……” 指尖掐进了傀儡朽烂的皮,风醒咬着牙,却终究还是下不去手扭断他的颈骨,弃了,任其如焦木般倒在地上,再也无力逞凶。 柳琴瑟心中骇然,唯恐风醒回过身来报复:“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拿下啊!” 周围一众妖魔眼看赤魈落得如此下场,再大的熊心豹子胆也跟着碾碎了,哪里还敢对魔君动手,只好装作什么也没听懂。柳琴瑟大怒,抓起鞭子就往身旁肆意发泄:“废物!都是废物!” 长鞭蓦地被一道电光斩断,柳琴瑟愣愣地坐在地上,仰起头,看着风醒一步步走近。 “是我小看你了啊……”柳琴瑟捂住震荡的心口,充满敌意。 风醒停在她跟前,腰间已被鲜血浸透了,他踌躇片刻,才对她开口说:“是柳姨太高看自己了吧?” 柳琴瑟恨恨地盯着他。 “我应该不止一次提醒过柳姨,不死地是魔族人的家,不是你们妖族的,你们根本就不是这棋盘边上的人,谈什么弃不弃子?” 柳琴瑟惶然一怔,风醒又看向众人,也觉得怜悯同情,讥笑道:“主子不省心,倒让你们也难做啊……” 众人噤若寒蝉,霎时间空中爆开轰鸣,风醒双眸登时血红一片,振声道:“愚蠢——!” “妖后!我之所以同你好言至今,一是可怜妖界消亡,你和族人流离失所,二是魔引石之前下落不明,没必要任性地挑起纷争,给两族添乱,可你又在做什么!” 风醒渐渐换下了好脸色,对耽搁在这种事上简直深恶痛绝:“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陪你们玩这种,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平白无故就结下了深仇大恨的无聊把戏!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柳琴瑟忆起往日镜中越发苍老的自己,听得浑身震颤,风醒当即厉声喝道:“还不赶紧将妖后送回宫去!” 乌泱泱的人群顿时流散开来,众人急忙将妖后扶起,看着地上昏死的赤魈又手足无措。 风醒压着怒火:“从哪儿带出来的,就关回哪儿去。” 柳琴瑟被架在人群里,不住地回望,那恨意渐渐变得无力,进而无可奈何,风醒只是冷眼旁观,直至喧闹从耳边褪去,血肉冢外形只影单。 他膝上一软,跪在赤地上,里里外外受的伤都快将他扒了个透。 风醒在恍恍惚惚中失去了意识,苏醒之时,眼前是砖红色的墙壁,他感到腿上有重力压着他。 “啊,啊。” 风醒听得软绵绵的两声,稍稍一抬头,发觉身上竟趴了个小婴孩! 小婴孩身上裹着一张破布,用藕白的小短手在扯被子,眉毛虽浅,可勾勒得极好,一双眸子就像星河里打捞出的宝石,让他越看越亲切。 风醒暂时忘记了方才不愉快的事,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正要去抱他,一名魔族老妇人推门而入,直喊道:“哎哟!怎么爬到人身上去了!” 小婴孩被老妇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手脚却一直在翻腾,似乎很舍不得风醒,嘴里还咿咿啊啊的。 老妇人笑话道:“啧啧啧,这小鬼头平日谁也不理的,偏偏这时候黏起人了!” 风醒念及少时照顾小侄子的事,突然觉得感慨,于是无力地勾起一个笑。老妇人将小婴孩交托给门外的乳娘,随后给风醒倒了杯水来:“公子勿怪啊,方才见你晕倒在血肉冢那边,就顺路带回家了,老婆子正好也通点医理,就冒昧给你上药包扎了。” 风醒低头看着腰间包扎好的地方,连忙说:“多谢嬷嬷了。” “没什么好谢的,在不死地时常能捡到受伤的人,公子你这样的还算伤得轻的了。”老妇人笑得煞有介事,声音忽高忽低,倒是怪热情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受伤的人?” “唉,年轻人好斗嘛,尤其是近几年,正殿那边的大人们没几个坐得住的,手下养的那帮兔崽子们也争得厉害,君上也不好好管管!” 风醒登时被水呛住,咳嗽几声,他握紧水杯,还能闻见杯上残留的药香。再一抬眼,屋舍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充满了生活气,墙上挂着几张弓/弩,不像是老人家会用的。 “嬷嬷……平日一个人住?”风醒试图转移谈论魔君这件事。 “我跟我儿子儿媳住一块儿,不过那小子今日带媳妇去逛集市了,”老妇人忽而捂嘴偷笑道,“不怕公子笑话,怕媳妇得很呢!” “那令郎一定是个好人。”风醒应和道。 老妇人却连连摆手:“不好不好!没遇上媳妇前可是个烂人呢!你不知道,我那儿子以前是在正殿那儿当差的,干了好多缺德事!差点没气死我这老婆子!还好他自己也算有良心,坏事做久了心亏,最后实在忍不下去,干脆辞了差事,回来安安心心过小日子。” 风醒微微一哂:“不是正殿那帮人,还真想不出谁会这么无聊地去作恶。” “对啊!”老妇人一拍桌,“尤其是那魔君!就头上长角那个!别看人高马大挺威风的,其实心眼儿小得很呐!” 风醒:“……” 还别说,头上长角的那位已经不在君位上了,适才还和他这个新上任的在血肉冢那儿又干了一架。 “哎哟,阿嬷!”门外的乳娘禁不住笑话道,“您儿子都说过多少回了!魔君早就换人啦!” 老妇人微微皱眉:“又换了?那正殿里换人怎么换得比普通人家换新衣还勤快呢?” “谁知道呢,就算闹出天大的人命,那也是咱们管不了的事,日子还是照样过呗。”乳娘一边说着,一边冲怀里的小婴孩挤眉弄眼,逗他欢喜。 风醒不觉沉默,老妇人又笑着同他说:“哎,是老婆子记岔了,毕竟正殿里的人没几个眼熟的,新魔君也没见过,不过见了也没用,那些大人们都是眼界高的,干的都是大事儿,哪里和咱们是一路人!” 风醒漠然地点头应和,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路人了。 老妇人怕聒噪下去吵到他,笑着起身:“若是我家那浑小子在,你们差不多年纪,定能聊起来,哦对了,媳妇也生得美呢!那公子你先歇着吧,想走直接走便是,这儿离集市近,去哪儿都方便。” 风醒正欲道谢,就听乳娘在门外慌张道:“你是什么人啊!要找谁!” 老妇人在屋里向外张望,只见一人一鹤从天而降,虽来势汹汹,可瞧上去并无恶意,转过头好奇问:“是公子认识的人么?” 风醒听见那争执的语气,终于在狼狈中拾回了心头一点柔软。 “嗯,是我媳妇来了。” “疯子!”云清净转眼闯进门来,却迎上了老妇人惊喜的目光,将自己打量一番后,对风醒笑道:“这也生得美!不输我那儿媳呢!” 云清净:“???” 说罢,老妇人笑盈盈地拉上门外的乳娘离开了,祥瑞习惯了大门大户的恢弘建筑,没长眼细看,吧唧一下撞上了这低矮的门梁,好一阵晕眩。 云清净顾不得发生了什么,直冲风醒去,看见他浑身的伤,道:“你、你怎么伤成这样!气死我了!” 风醒赶紧伸手将他拉到跟前,云清净还骂骂咧咧地说:“还有!这是什么破地方!要不是追着你的气息过来!鬼才找得到你呢!” “阿净……”风醒露出欣慰的神色,急切地想将他搂在怀里,云清净意识到祥瑞还在门口,心虚地将怀抱撑开:“慢、慢着!” 风醒有些茫然,怎么分开一阵,倒还抱不得了,云清净只是为难地扶着额,偷偷瞄向门口。祥瑞正打算起哄凑热闹,见主上畏手畏脚,坏笑道:“嘿嘿嘿主上放心!灵上尊者已经不在这儿了!” 云清净气不打一处来:“还没找你算账呢!原来师父平日里都借着你在监视我?!” 祥瑞顿时答不上话,自觉耷拉脖子向后退,还乖巧地带上了门。 未等云清净将灵荡峰发生的事告知风醒,这疯子就先将他搂了过去,好一番慰藉相思才肯罢休。 云清净越想越难受,抱着风醒自责不已:“我当时不该凶你的……” “对不起……” ※※※※※※※※※※※※※※※※※※※※ 继续继续……鞠躬! (顺便以亲身惨痛经历友情提醒大家做好文件备份……) 第 123 章 妖兽被屠,黛湖动荡,魔引石归位,九重天倾塌……全是一场酝酿二十年的局。 云清净有些后悔,若是当初没有逼着风醒离开,也许还可以倚仗他,及时察觉到背后的异样,可那时那刻,没有任何人沉得下心,不是在逼迫,就是在逃亡。 风醒听完这一切,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所以,他费尽千辛万苦寻回魔引石,以为就此结束了这半生的漂泊,到头来却只是别人预谋好的一步棋? 刀伤还在隐隐作痛,所有纷杂的记忆都涌了上来,风醒勉强撑住自己,喃喃道:“怪不得,那前辈分明是个冷淡的人,平日却从不掩饰对我的敌意,恐怕她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多疑的性子,引我入局,好让我替她将魔引石送回魔界。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岔子,让仙门的人惊动了黛湖底下的魔引石,便先大闹了一场,倒还不容易让人生疑。” 风醒后知后觉,同样是追悔莫及:“我竟也没有多想一步……” “为什么没再想想……” 云清净见他眉头深锁,正拼命压着喉咙里的低泣,顿时揪紧了心。自他与风醒相识以来,从来没见过这疯子如此沮丧的模样,从进屋那刻开始,风醒的神情里就满是疲惫,甚至还残余着一丝丝发泄过后的失态,原本以往都收敛得游刃有余,可就在他告知真相过后,一切渐渐失控了。 “我若早日察觉到黛湖的异样……不……我明明已经快察觉到了……” “疯子……” “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魔引石丢掉性命……就不会……” “疯子!”云清净试图叫醒他,风醒听他的话勉强克制住了,可肩背还忍得直颤。 他艰难地仰起头,竭尽全力望向身边人:“我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云清净想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认真地说:“你做了很多事!很多很多事!在天鸿城,在锁春关,在东原,在不归山,你帮了很多人,也帮了我……” 风醒在满腔的挫败中稍稍怔住了,云清净又接着说:“你帮我做了很多,我以前想做但不敢做的事,反正,在我心里,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善良的人……” 风醒偏过头,悲喜交加,苦笑着说:“你这么夸我,天下人可答应了?” “喂!我在安慰你呢!打什么岔!”云清净气得揍他一拳,风醒握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地摩挲,神情极为专注。 “灵荡峰向来奉行一句‘量力而行’,对力所能及的事,尽力了,便不必再苛责自己。” 云清净念及苏云开的话,一字一词恳切道来,风醒凝望于他,忽然觉得感慨:“我的仙尊也会安慰人了……” 云清净没好气地将他撒开:“那到底安慰好了没!眼下没那么多时间唧唧歪歪的,得赶紧回去想法子阻止这场祸事!” “抱歉,我偶尔会像这样犯一阵糊涂,不过多缓缓就好了。”风醒稍微振作了些,云清净冷嘲一声,却隐隐觉得彼此间离得更近了。 两人推门而出,祥瑞还在院中同小婴孩戏耍,云清净迎着屋外的潮湿,感到呼吸越发沉重,让他不甚耐烦,对祥瑞喝斥道:“别逗了!赶紧滚过来!” 岂料这一声阎王似的呼喝,惹哭了乳娘怀里的小婴孩,祥瑞赶紧飞远,撇开关系道:“不是我弄的啊!” 云清净:“……” “乖啊,不哭不哭,爹娘要回来啦!”乳娘摇着怀里的孩子,哭声却闹得震天响。 云清净一时心虚,风醒稍稍叹了口气,往前几步:“可否,让我抱一抱?” 小婴孩还在怀里一抽一抽地大哭,乳娘只好将他让给风醒,怀抱一转,哭声戛然而止,云清净霎时愣在原地,看着风醒轻轻晃他,举手投足间都是一贯的温柔,容易让人沉溺。 乳娘甚是欢喜,说:“没想到这孩子倒还与公子投缘。” “这眉眼很是亲切,”风醒莞尔道,“大概也只有小孩子才会有这么干净的面容吧。” 祥瑞在风醒身边盘旋,云清净不甘在旁看热闹,僵硬地走上前来,那小婴孩即刻绷住脸,将眸子瞪得极大,往风醒怀里瑟缩。 “主上!你看看你多不讨人喜欢!”祥瑞满是嫌弃,云清净立刻朝他比了个掐脖子的手势,祥瑞赶紧躲去风醒背后。 风醒将小婴孩朝向云清净,在耳畔笑道:“这个是仙尊哥哥,是很好、很善良的人。” 云清净:“……” 小婴孩在怀里翻腾了一下,云清净的心也跟着轻轻弹了一下。 “你跟他说这些,他听得懂吗!”云清净试着往前挪了一步。 风醒抱着孩子向他走去,云清净忽而一僵,听他笑着说:“小孩子其实什么都能明白的。” 小婴孩虽然有些害怕,但看见云清净颈上晶莹的玉佩,新奇很快大过了恐惧,挥出小短手想去抓,云清净无措地看了风醒一眼,风醒颔首致意,云清净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俯下身,让这个小不点抓住了星宫蓝玉。 “嘿~”小婴孩把玩起玉佩,云清净低头看着他,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滑嫩的脸蛋。 真、真可爱…… 云清净颇为心动,可不知为何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连弯腰都觉得乏力,风醒看出他有异样,赶紧将孩子还给乳娘,抬手一摸他的额头,诧异道:“怎么烧起来了?” “啊?”云清净摸着自己的脸,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风醒本想将他塞回屋里休息,可云清净坚持要赶回人界,风醒拿他没法,只好先去找老妇人辞行。 云清净望向周围的民居,在赤红的天幕下如海中群岛,绵延波动,无穷无尽,耳畔还伴着孩子的笑声,他忽然有些发愣。一转眼,看见老妇人朝风醒怀里塞了一件灰氅,风醒争不过,只好连声道谢,再回到自己身边,将灰氅给自己披上。 “走吧。” 云清净没有动静。 风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叹道:“我若早点从屋里出来看看,方才也不会那般想不开。” 云清净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微动,忙冲风醒说:“你等我一下!” 风醒:“?” 云清净跑向小婴孩,用指尖燃起一团小小的永燃火,放进他肉乎乎的掌心,小婴孩惊喜地望着手中明亮的焰火,直冲乳娘用小尖嗓叫了起来,云清净功成身退:“送给你了!” 风醒展出笑颜,随后不顾云清净的反抗,将他打横抱起,裹在怀里,纵身朝不归山飞去,祥瑞也兴奋地追在后面,身后一切如浪潮般退去。 老妇人还在家门前打扫,没过多久就听见远处传来响亮的一声:“阿娘!” “回来啦?”老妇人赶紧迎了出去,守着夫妇相携归来,接过他们从早市里带回的东西。 “阿娘笑得这么开心,遇上什么好事了?”魔族男子帮忙将东西分拣出来,他身旁的女子本是娇怯地挽着他的胳膊,一见到孩子便融了心,赶紧从乳娘怀里接了过来,瞧着那团永燃火,顿时有些忐忑:“这是什么?” 乳娘笑说:“阿嬷今日救了个公子回来,人还挺俊俏的,后来又来了个公子寻他……” “两人还是一对儿呢!”老妇人禁不住打了个岔,越发开怀。 乳娘又接着说:“不过我瞧那两人应当是什么贵人,这小火苗也是后来的那位公子送的。” “贵人?阿娘多半又冲人家絮絮叨叨了吧?”魔族男子放声大笑,端起竹筛往里走,还不忘回头叮嘱道,“楚楚,外面风大,别腻着孩子了。” “马上就回屋去!”女子嫣然一笑,正值血月升空,也依稀是那明眸皓齿,灿烂如昔。 . 周遭瞬息变幻,云清净听着阻隔在外的风声,蜷在怀里抱怨道:“你要憋死我啊?” “怪我没顾好你……”风醒寻着眼前的路,在流逝的云雾中稍显黯然。 云清净莫名想起花海的事,脸一红,小声道:“跟、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在灵荡峰着了凉……” “恐怕也是这几日太过伤心,夜里还大哭一场,都积出病来了!”祥瑞极力追上前来,“主上!你可不能再在人界耗着了,得赶紧回蓬莱用仙气好好养养!” “哭了?”风醒心一紧。 “要你多嘴!”云清净冲祥瑞大斥。 余音尚在空中飘荡,眼前陡然一亮,三人已回到灵荡峰门前。向来寂寥的灵荡峰此刻添了不少人烟,掩映在雾霭里的苍穹殿还亮着灯火。 云清净拢着灰氅,堪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意识到什么:“你……” “我不进去了。”风醒松开他的手,“你回去好好歇息,我就守在这里,有什么事可以……” “铮——!”灰蒙蒙的山门内忽然发出一声铁剑出鞘的长音。 云清净赫然回头:“陈、陈清风?” 长剑蓦地横了过来,陈清风一手持剑,另一只手还抱着柴火,却是不客气道:“这里已经不欢迎你了!” 风醒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剑尖,酝酿片刻,平静道:“抱歉,无意搅扰,只是阿净他病了,还请陈师兄替我照顾他一下。” ※※※※※※※※※※※※※※※※※※※※ 这是一个彩蛋章~点到即止啦。 鞠躬感谢! 第 124 章 陈清风目光一斜,云清净被他盯得不耐烦:“我没病!是他受伤了!” 陈清风再往回游移,发觉风醒腰间确实染上了一大片深色的血迹。祥瑞始终趴在风醒肩上,吓得不敢搭话,活像衣肩上缝着的羽饰,在寒风中还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剑尖犹犹豫豫地往下一颤。 云清净当即弹开他的剑,绷着脸说:“你又想在这儿闹一场是么?” “眼下灵荡峰里聚了很多同门,妖魔之流招摇来去,”陈清风冷冷道,“到底是谁想闹?” 天近破晓,苍穹殿的灯火逐渐式微,让人感到陌生。云清净站在风口处,忍受着日出前的寒凉,索性将脸一沉,问:“你让不让?” “不让!”陈清风登时来了气,云清净要朝他扑去,却撞在了风醒怀里,陈清风也旋即翻起手腕,用剑指向他二人。风醒挡在中间,强行拖着云清净退了几步,将他与陈清风隔开。 “你们二人何必为……” “陈师兄!”半月坡下,一名外门弟子呼唤陈清风,在雾霭里影影绰绰。 陈清风忿忿地瞥了风醒一眼,改用另一种和蔼的语气应道:“是周师弟么?何事?” “王师兄他、他哭了!” 陈清风:“……” 哭了回家找娘去!找我作甚! 陈清风被迫忍下一口气:“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就哭了?” “王师兄他本来在给大伙儿讲鬼故事解闷,可讲着讲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谁劝也不听,只能来找陈师兄了……” 陈清风:“……” 风、云:“……” 陈清风心上隐约扯得生痛,不得已收剑入鞘,瞪向一旁:“要不是掌门将客屋为你们留着,就算死皮赖脸回来也等着睡地上吧!” 发泄完,陈清风抱着柴火扭头就走,转眼没入晨雾之中。云清净有气无处撒,恨得直往地上踹,风醒怕他一个人回去会闹脾气,只好陪他一同入了灵荡峰的山门,绕道而行,以免引人注目。 . 苏云开碰巧路过苍穹殿,看见陈清风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台阶,满脸窝火,头顶都快烧起来似的。 “清风!”他轻轻喊了声。 陈清风没听见,一头闯进了殿里,苍穹殿变得越发热闹,一处哭嚎,几处争执,苏云开只得在外默默叹息。 此时,雁知秋同两名弟子自青石板路过来,无意间瞥见苍穹殿外的苏云开,便抬手将弟子们打发走了。 苏云开循着动静回头:“知秋?你怎么还没去歇息?这都忙了大半夜……” “我忽然记起,那日你在浮沉堂是不是带着一本书,原是要当作中秋拜月会的贺礼?你不如趁现在拿给我,我正好顺手给司掌门带去。” 苏云开不自觉地拢起手,盖过手臂上曾留下的烫伤,竟有些心情复杂:“没送出去的哪里称得上是礼?说到底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你这人怪声怪气起来,比谁都厉害!”雁知秋稍显不悦,“如今也闹过了几场,好话歹话都让你这仙门第一君子说尽了,何必还与那些谄媚之徒斤斤计较?” 苏云开顿了顿,哑然失笑,朝雁知秋举起空荡荡的手:“如今做君子做腻了,也要当一回小气的人。” “你的……”雁知秋见他没了掌门扳指,这才后知后觉,“好啊你!怪不得近来行事如此不管不顾的,原来早就打定主意撂挑子不干了!” 苏云开直冲他笑,笑容竟是久违的纯粹轻快,雁知秋摇头叹气:“我看清风那孩子都比你有野心多了,以后也定然比你出息,你还是抱着你的藏书阁养老去吧!” 苏云开忽然受他提醒:“说起藏书阁……来,我带你见个人!” 雁知秋:“?” . 山风拂过阁前,案上的烛火也在微微跳动,火光映在招式图上,勾画的小人儿似乎活了过来。 一招一式,在记忆里格外鲜活。 霍潇湘摊着掌,再小心翼翼地攥成拳,不过比划两下,又赶紧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转而捧起一卷书来。 他原本在外帮着收拾大火后的残破,可陈清风一口一个“霍宗师”,生怕让他屈尊成了给灵荡峰打杂的,便将他劝回了书阁。霍潇湘虽不在意这些,可一想到外面收留了些仙门子弟,人多眼杂的,他倒也不敢轻易露面。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想不明白,这世上分明不再有“霍潇湘”此人了,究竟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霍魁首?”雁知秋突然迎进门,携着冷丝丝的霜气,霍潇湘应声起身,还对这个称呼有些恍惚。 “真的是你!”雁知秋望着眼前昂藏七尺的男子,眉眼间洗去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却还留着一身剜不去的傲骨和风仪,顿时喜上眉梢。 “方才云开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自上次聚英会一战,竟是一别三年了!” “雁掌门?”霍潇湘同样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其实自他来到不归山后,也曾想过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重逢转瞬降临,他还来不及好好酝酿叙旧的话。 雁知秋虽是仙门中人,却不像别的求仙问道之人那样极力远离凡俗,还曾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过一阵,与武宗堂、洛水江氏以及北虚门等一众江湖势力均有往来,人情铺得广,在山下的名号也能叫得震天响。 “你可不知道,我后来回到西山岭,整日都在琢磨你当时破招的办法,想通了就觉得精妙至极!”雁知秋兀自说得欢喜。 夺魁之战,棋逢对手,两人本是惺惺相惜的武中挚友,可霍潇湘眼下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开,甚至不知要如何再同雁知秋闲聊下去。 “雁掌门过誉了,只是我……”霍潇湘稍显愧疚,目光逃避地落在了更远处的苏云开身上。 “你我之间,有话不妨直言。”雁知秋见他心不在焉,关切地搭上他的肩,未等霍潇湘及时闪躲开来,雁知秋脸色惶变,掐住他的胳膊,一路滑至手腕。 霍潇湘没有再挣扎,任凭雁知秋查探他一无所有的内息。 “到底发生了何事……” 知晓得太过突然,雁知秋把着霍潇湘的手都在发颤,他匆忙看向苏云开:“怎么会这样!” 苏云开耸了耸肩,说:“此事哪里轮得到我这个外人来解释?” 霍潇湘赶忙承了苏云开的意,将之前发生的事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通,雁知秋闻后一阵唏嘘——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和怀念,这双拳头曾是战无敌手的…… “江盟主怎么也不拦着你!”雁知秋悲愤交加,霍潇湘无奈勾着笑,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苏云开此刻才插了句安慰的话:“霍宗师勿怪,知秋他这个人就是太惜才,对谁也要管上一管。” 雁知秋正在气头上:“你这重色轻义的老东西我就不会管!” 苏云开:“???” 霍潇湘夹在中间,莫名感到欣慰:“一片苦心,我都明白的……” “不行!”雁知秋不肯罢休,执着道,“霍魁首,你还这么年轻,完全可以从头再来的!” 霍潇湘稍怔,神情掀起一阵晦涩的起伏,让人辨不清心中所想。当初他走得决绝,在痛楚尚未生长出来的时候就毫不留情地斩断了。 这片荒土从此无人问津。 “你应当是最清楚的,哪个武者舍得了这天下?”雁知秋复又长叹。 霍潇湘深吸一口气,透出了几分黯然:“已然失去了少时苦修的功底,何谈从头再来?” “有心人何尝不能?”雁知秋反问回去,又怕自己再咄咄相逼,反倒招人嫌恶,于是朝苏云开递了个眼色,先行离去。 “你再好好想想吧!莫要就此踌躇不前,辜负自己这一生啊!” 听着这最后的苦劝,霍潇湘更加惘然,回神之际,阁外的背影已渐行渐远,被初露的曙光笼罩其中。 苏云开看着案台上这些纸墨,一笔一划,一招一式,根本就不曾有过什么荒土。 “霍宗师这段时日住在灵荡峰,可尝到什么新鲜的?”苏云开忽然这么问。 霍潇湘一时感触:“离开了原来那片井,处处都是新鲜的。” “既是如此,那就谈不上什么从头再来。”苏云开又笑着说,霍潇湘不解地望着他。 “天下武学,一宗以抵之,武宗之名可不是靠照本宣科、一板一眼就成了的。依霍宗师的天赋和积淀,只要找好一条新的路,无须从头再来,只管继续往前就是了。” 霍潇湘入神良久,苏云开拍拍他的肩,霍潇湘才有所释然,朝他用力地颔首。苏云开知他是个坚韧聪慧之人,没再啰嗦,转而拿起案上的《不归集》问:“这书不是被我存在寝屋了么?为何会到藏书阁来?” “呃……应当是那位前辈来盗取《千诀录》时故意填上的。” 苏云开手一僵,倒险些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啊!霍潇湘见苏云开脸色微变,想来那位前辈应当是这位苏掌门心头的一根隐刺,他便识趣地没有搭话。 “偷个书还要先偷个替补的,简直莫名其妙……”苏云开喃喃自语,霍潇湘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离开藏书阁后,苏云开揣着书,不知不觉又走回了半月坡,望向那处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废墟,朝阳底下,仿佛勾勒起了小木屋的轮廓。 他从怀里掏出当初买的那枚素色荷包——大好天光落进一针一线,绣的是月神奔月,却能以日光渡月光,光芒普照,照彻长夜。 松开拉绳,荷包里藏着的是一缕发丝,苏云开短暂地瞥了一眼,又封存起来了。 . 客屋。 云清净躺在床上歇息,眼巴巴地守着窗外渐渐泛起光亮,似乎也跟着振作了些。 只不过—— “喂,”云清净斜过眼,“这床这么窄,你非要挤上来干什么!伤都好了么?” 风醒冲他撩起衣裳,露出完好无损的腰腹:“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多谢仙尊关心。” 云清净:“……” 不要脸。 木床狭窄,风醒侧躺在旁,几乎是支悬着身子,云清净赶紧推他一掌:“你给我下去!” 风醒像是听不懂他的话,还故意伸手试探他的额头,直到热病褪下去,云清净才终于重新感受到他掌心一贯的温暖,于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风醒见他突然变得安静可人,忍不住翻起厚脸皮,弃了支撑,明目张胆地倚在他身上,云清净扭过头不看他:“离我远点……别惹上了……” “我怎么感觉我的头也有点沉了?”风醒在他耳畔嘶了口气。 “啊?”云清净忐忑地一回头,额角即刻覆上了两片温热,轻轻揉着,灼热的呼吸流窜下来,云清净稍微缩起了脖子。 动情之余,也溢出越来越多的疲乏,风醒止住这个吻,就这样靠在云清净额边。 云清净抬起目光,能看到他微微滑动的喉结,像是藏起了什么。 “有心事么?” “别问,问就是想睡你。” “……跟你说正经的呢!” 云清净仰头看他,风醒还是执着地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些累。” 云清净悄悄朝他挪近了些:“之前你告诉我,我们早就认识,我其实还有点不太确定,但现在就深信不疑了,因为你在我身边,真的像认识了很久一样……” “原来你一直以为我在骗你?”风醒不免有些意外,继而哭笑不得。 “也没有完全不信……谁让你常常胡言乱语!而且你说的那个什么千古源,我实在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自然会怀疑是不是你编出来的啊!” “就当是我编的吧……”反正那段经历足够荒谬,又足够真切,美得就像假的一样。 云清净听这语气不太对劲,风醒却擅自岔开话题,打趣说:“你别蹭得这么紧,否则待会儿又要无耻下流了。” 云清净听着这些调侃,丝毫没有以往想揍人的冲动,心思幽然一转,只想将他抱得更紧。 此时,门外突兀地响起了敲门声,却只有短促的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觉得这声异响有些古怪,要么是太重礼数,生怕搅扰到他人,以至于敲门的手劲太轻,要么就是不屑,只是随手意思了一下。 “祥瑞?”云清净猜不出灵荡峰还会有谁在这时候来找他,风醒静静搂着他,以不变应万变。 “你再不开门,我就自己进来了。” 云清净瞬间似五雷轰顶,猛地翻身坐起:“师、师父?!我我我马上来开门!” 风醒一愣神,见云清净慌忙滚下床,抓起外衣往身上大剌剌一裹,踩着半只鞋就赶去了门口,实在是看不下去—— 这怎么,跟在偷情似的? ※※※※※※※※※※※※※※※※※※※※ 鞠躬~ 第 125 章 门一开,君袭踏进屋来,两个后辈分别杵在门口和床边,神态几乎是天差地别。 风醒平视前方,强盛的仙灵混入这方寸之地,让他格外警觉。当年的赤地之上,他无法自如起身,只能被迫仰视这位灵上尊者,那愠怒又讥讽的语气,犹系耳畔。风醒脸色渐沉,君袭不过轻轻扫了他一眼,就充分感受到了这铺天盖地的敌意。 不过这小魔头有一身相当惊人的定力,即便站在峭壁边缘,也能安心沉气地守住脚下的路。君袭没有理会,每一步都迈得堂堂正正。 “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云清净怯声问道,没有意识到屋内降下的近乎窒息的寒意。 君袭站在他跟前:“这很重要么?” 云清净向后瞥了眼风醒,不自在地抹了把脸,唯恐还留着什么痕迹,君袭又冷哼一声:“我来是有急事要说,说完就走。” “等等!师父……你是真的师父么?”云清净好奇地打量他,举手投足都太过真切,连眸中时不时投出的骇人的精光,也足够让人不寒而栗,几乎和在蓬莱时一模一样。可他不敢伸手去碰,怕眼前的师父只是高深的幻象。 君袭似乎听到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灵犀阵最高一层可借灵体来化形,你可以看作是真的,但这种化形维持不了多久,我还在蓬莱的灵阁里。” 云清净大致明白:“那祥瑞呢?” “它虽然灵体被占,但神识还留在此地,”君袭语气一沉,“怎么,你想同他聊聊么?” “不、不想!”云清净有些窘迫,眼下已完全顾不上身后的风醒了,就怕君袭过问于他。 “我只是……太想念师父了……” 云清净微垂着头,甚至快记不起自己是何时离开蓬莱,来到这乱花夺目的人世间的。 君袭不以为意,自顾自道:“如今天柱受魔引石之力下沉,引得九重天大乱,在上面那帮人没有商讨出对策之前,蓬莱只能先按兵不动。” 云清净见话锋突转,不由得多出一分怅然,风醒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僵住,完全能体会他的心境,禁不住对这位师尊敌意更盛。 “我想你应当知道,宁嗣因与玉华上仙之间的关系,所以即便如此,蓬莱也不会是风平浪静的。” “此事莫非是净莲师父……”云清净颇为意外,因为在他少时记忆中,那青衣仙尊掌管着蓬莱山林,总是慈眉善目,攒得清名远扬,身为三尊,却极为淡泊,似乎从没有什么在乎的事。 君袭没有否认此事,尤其是宁嗣因还在这个节骨眼上莫名失踪,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以魔引石之力动摇九重天,这种闻所未闻又正中下怀的法子,除了宁嗣因,我不认为仙界还有别人能够想出来。我已经让靖晗妤和君不见去查宁嗣因的事了,他背后的宁家是蓬莱一支古老的仙族,或许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我也要回来帮忙!”云清净听得心急如焚,“若真是净莲尊者,那师父你和整个蓬莱岂不是很危险!” “不行!”君袭不假思索,“你可别忘了,你早已被逐出蓬莱,与蓬莱没有任何关系了!” 云清净难以置信道:“师父!我是蓬莱人!生在蓬莱,也长在蓬莱,怎么会没有关系!” 君袭一顿,突然转了语气:“好,就算你想回来,可天柱底阵已毁,你要如何上登仙界?” 云清净顿时愣住:“底阵……毁了?” “应当是被宁家人施了某种术法,而这种术法也是魔引石与天柱相连的关键,若不能破除,恐怕底阵无法恢复如初。” 云清净往后踉跄几步,风醒下意识上前扶住他缓缓落座,云清净双手撑在额前,绝望油然而生。耗在人界这大半年,他从来不曾真正安定下来,只当是所谓的人在异乡,难免漂泊,可他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回家的路,转眼又是空欢喜一场。 风醒轻轻按着他的肩,云清净却是止不住地摇头:“不……我还是要回蓬莱……一定能回去的……” 君袭语气依旧淡漠,突然问:“你多久没遭封印反噬了?” 云清净闻言浑身一颤,徐徐抬头,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发问让他有些不安,“好像回到不归山之后,就再也没被反噬过了……” “七成,”君袭顺着说,“没有契石,你的功力和记忆也只能恢复至此了。” 云清净当即陷入恍惚,一旁的风醒神情稍显黯淡,也只是默不作声。 “但即便只有七成,也足够你在人界呼来喝去,一生平安无忧了……”君袭转身去到门前,此时的灵荡峰上风声萧萧,处处都透着深沉的寒意。 云清净低下头,掌心里一无所有,审视了片刻,他忽然起身,沉声道:“难道师父以为……我要平安无忧地活在世上……就只靠这身无人能及的灵力?” 秋风卷起落叶,飘落门前。 君袭回头时,云清净与他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屋子,依旧是单薄一身浸在寒风里,疾行远去。 风醒披上外衣,同样来到门前,与君袭并肩而立,脸色并不友善。君袭忍住翻腾的情绪,没好气道:“你就任由他去?” “我自然会追过去,绝不会像尊者这般自说自话,从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风醒答得冷漠。 君袭忍不住与他计较起来:“你若是在乎,当初就不会让净儿抛下你。” 风醒警惕地看向他。 “那日离开不死地之后,我查过你,”君袭继续说,“毕竟我很好奇,哪个魔族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净儿愿意带回蓬莱去,结果你是风家人,还是风颜的儿子,当真是冤家路窄啊——” 风醒微微皱眉。 “你爹当年献计逼退了仙族大军,在魔界算是功不可没,可我若站在仙族人的立场来看,完全可以一杆子打下来,认为你爹就是害死九重天十二位上仙的人,其中也包括净儿的娘亲。” 君袭一边说,也一边在观察风醒脸上的微妙变化。 “我一向认为子承父仇、冤冤相报是件无趣的事,”风醒知道他是故意为之,倒也不卑不亢,“仇恨若不能终结在当局者手里,只会无穷无尽,损人也不利己。” “哦?那你与妖族结盟,报复上一任魔君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风醒没料到他知晓的事情会这么多,如今遭他反讥,也只好淡然处之:“倘若赤魈也懂得这个道理,不对异己者赶尽杀绝,我恐怕也不会走到这一步。换言之,不还手,我可就没命了。” 提及“命”字,君袭有所思量,问:“你后来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与其说是死里逃生,不如说是死而复生,来得更为贴切……尊者可有听过堕魔一说?” 君袭眉头一拧,稍显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依稀记起一句话:“凡为执念,不死不灭?” 风醒听来不免发笑,毕竟天底下少有人能做到那一步,只是眼下他话意阑珊,不打算再闲聊下去,欲动身去寻云清净。 临走前,对君袭正色道:“这兜圈子的话术,尊者真是使得炉火纯青。方才阿净明明在过问蓬莱的事,你却擅自转了话锋,谈起他身上的封印,而我在同你冷嘲热讽之时,你又将话头引向了我的过去。我自是无关紧要的人,可阿净他一向在乎这些,也从不会撒谎掩饰,他说想念就是想念,他说担心就是担心,自然不愿坐以待毙,可尊者对他心中所想不管不顾,一味替他主张,未免太过强势。” “嗬,无知倒是无畏啊。”君袭没有吝啬自己的笑意,“我又不是你,他的余生与我无关,有必要在乎么?” 风醒倏然怔住,君袭复又思忖片刻,拦下他:“罢了,你留在此处,我过去找他。” . 苍穹殿前的台阶上,云清净孤零零守在此处,冷风吹得他手脚发僵。 身后时常有人进进出出,闲话道:“这天儿怎么越来越冷了?冻得跟数九似的!” “就是,我都怀疑过几天要落雪了,不归山近来的怪事真是多!” 话音伶仃落地,却震得刺耳,云清净默默望向神逐峰的天柱,只恨《千诀录》也被夺走,失去了唯一的线索。 不知过了多久,苏云开迎面而来,打破了他的沉思:“净儿?你回来了?为何不进去避避寒?” “开叔叔!”云清净勉强看到一丝希望,“除了天柱,还有别的路可以让我回蓬莱去么?” 苏云开在台阶上站定,见他如此急切,担忧地问:“与昨夜的事有关?白姑娘她到底做了什么?” 云清净简单向他解释一通,恰逢陈清风迎出苍穹殿:“掌门!你回来了!” 两人狭路相逢,彼此看不过眼的劲儿又“噌”地窜了上来,陈清风忿忿道:“厚着脸皮回来就罢了,还在外面游手好闲,真以为自己是客?” 云清净八面受气,更为恼怒:“你不开口,我怎么知道要做什么!” 陈清风瞪着他:“你不是大师兄么?说出这种话不觉得可笑?” “哎,怎么吵起来了?”苏云开赶紧拦在二人中间。 云清净失去了耐性:“陈清风!你既一早就对我心怀不满,何必装得同门情深,不如痛痛快快地说出来!甩脸色给谁看!” 就像郁结的怒火寻到了发泄之处,无论是非,通通倾覆而下。陈清风念及苏云开在场,苍穹殿内还有外人旁观,他一忍再忍:“要论甩脸色,你不是最在行么!” 说罢,匆忙跑下台阶,负气离去,云清净见他又擅自逃了,气得胸膛快要炸开,苏云开忙问:“你和清风又怎么了?” “不用你管!”云清净登时一急,说得冲撞,苏云开冲他眨了眨眼,云清净更是气急败坏,对自己失望至极。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仍是一贯的强硬和冷漠。 苏云开见灵上尊者缓缓行来,惶恐地行了个礼,君袭亦是朝他简单回礼,遂紧盯着云清净。 “我…那是气话!”云清净恨恨道。 “你就只有说气话的能耐么?” 云清净突然觉得委屈,可君袭并没有给他半点好脸色。 苏云开实在是看不下去,好言劝道:“少年人不懂易地而处,难免生出隔阂,相互置气,过一阵学会了体谅彼此,自然就和好了。” 云清净有苦难言,扭过头不看任何人,君袭不喜他这般模样,命令道:“去道歉!” “我又没错!道什么歉!”云清净一回头,眼里竟多了泪花。 君袭更是眉头紧锁:“为师以前怎么教你的,道歉是为了分出对错么?” 云清净没好气地揩过眼角,嘴里却服了软:“是为了……解决问题。” “那还愣着干什么!”君袭忽然记起方才在客屋的事,顺势嘲道,“不想道歉,那你就去打他一顿啊,反正天生满灵,谁也打不过你!” 云清净齿间咬得咯吱作响,倏然间冲下台阶,追向后厨。 君袭隐隐松了口气,苏云开听得揪心,不敢随意吭声,苍穹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也都被这长袍尊者威慑住了,眼里俱是敬畏。 “见笑了。”君袭回头看向苏云开。 苏云开谦笑道:“灵上尊者真是好气魄,不过净儿他其实是个好孩子……” “云霄,”君袭打断他,似乎不想再提及这些事,“是苏掌门的师兄?” 苏云开来不及揣度这话里的意味,只能慎之又慎地点了点头。 ※※※※※※※※※※※※※※※※※※※※ 鞠躬…… 第 126 章 后厨离苍穹殿不远,就是一间简陋的灶房,昨夜烧毁了半个角,此刻正漏着寒风。 云清净越靠近,步伐越是犹豫。他揉了揉狼狈的脸,才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陈清风正躬着身在角落打扫,脚边放着一个冰桶,应是平日随意搁在门外的水桶,只是一夜过去凝成了块儿,桶面还浮着一层寒气。 陈清风将桶提进来,本欲存进后厨一间暗格里,可到处都是火烧之后的烟灰,堆放的杂物也被风卷得混乱,他只好先动手清理,将桶搁置在旁。 一转眼,桶就被提走了。 陈清风直起身,见云清净拎着桶,一脚踹走了碍事的杂物,将冰块倒进了暗格,顺手用灵力封住,再将空桶扔回陈清风脚边。 “咣当”一声重响。 “喂,陈清风,能不能聊几句?”云清净一脸不情不愿。 陈清风握紧手里的苕帚,正欲转身,云清净又追着说:“对不起还不行么!” 陈清风一怔,回过头看他。 话已至此,云清净也没什么可顾忌的,直言道:“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灵荡峰的人,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屑,仗着有几分本事就谁也瞧不上……” 苕帚压在地上撑得变形,陈清风忍不住打断他:“我何时这么说你了!” “你还不承认?”云清净原本就对此事耿耿于怀,眼下这厮竟还装失忆,那不是让自己白生气了么! 陈清风忍着说:“那分明是气话!” 云清净有一瞬的诧异,继而长了几分底气,脱口道:“你就只有说气话的能耐么!” 这句话可真是似曾相识…… “你!”陈清风当即瞪向他,云清净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感叹一番,师父的话果然像团刺球,扔给谁都能将人扎疼。 陈清风倏然间泄了气,将苕帚扔在墙边:“我若有天大的能耐,也不会变成这样……” “什么意思?”云清净都要忘了自己是来道歉的。 “罢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陈清风依然没有抬眼看他,将脸沉在一边,“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没有管好自己的脾性,才会说话如此没有分寸。” “连对不起三个字你都要跟我争么!”云清净觉得他莫名其妙。 陈清风一顿,转身去到角落找了堆干草坐下,终于抬头扫了一眼云清净:“你不是病了么,别站在那里吹风了……” 云清净捏了捏冻僵的胳膊,缓缓地挪去陈清风身边,坐得小心翼翼。两人隔得很开,各朝向一边,陈清风想了想,还是回过身面对他:“我原以为,你是不喜欢主动向别人低头的。” 云清净气不打一处来,勉强克制住了:“谁会喜欢!难道你喜欢主动向别人低头么?” 陈清风沉声道:“不喜欢……但这些年却经常向别人低头。” 云清净禁不住扭过头端详他,两人认识将近两年,也曾在灵荡峰上朝夕相处,可云清净发觉此刻的陈清风是陌生的,比自己恢复记忆前那个处处收敛、学着苏云开装模作样的大师兄还要陌生。 陈清风拿出苏云开给他的掌门扳指,借着清冷的阳光打量,面色凝重。云清净起初一愣,可细细想来,似乎也能体会苏云开的苦心以及放过自己的决心,便顺势安慰道:“掌门扳指都给你了,今后也不必再向别人低头了。” 陈清风还不敢戴上,悄然收了回去:“其实……我应该谢谢你……” 云清净:“?” “自从那日在禁地,你恢复了记忆和灵力,瞬间就像变了个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随心所欲,无论走到何处也能将风头占尽。之前,我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还是以大师兄自居的,可后来渐渐发现,灵荡峰有你这样的大师兄才是更好的……” 陈清风看他时,云清净正是一脸惶恐,似乎不敢去分辨这话里到底是褒是贬。陈清风因此更加笑话自己:“也多亏如此,我之后的日子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因为每当遇上什么事,我都可以安慰自己,大师兄已经不是我了,我不必处处做得周详,凡事再坏,也还有一个更强的人顶着。” 云清净默默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掌门常说,人一旦有了惰性,就会渐渐对当下得意忘形。我便是如此放任了自己,一心想着灵荡峰有掌门,也有云师兄你,还会有什么做不到的事?谁知道转眼就在黛湖……我过去想的一切都毁了,不敢自省,只能将气都撒在你这个大师兄身上……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陈清风说得很重、很沉,云清净仰起头,酝酿片刻,装出嘲笑的语气:“你这又感激又道歉的,怎么以前没发现你是这么糊涂的人?” 陈清风:“……” “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云清净如是说,他忆起在山下的那段日子,若非风醒陪在身旁,很难想象就凭他一人之力,一切要如何收场。 陈清风反复记着那句“量力而行”,讷讷地应和道:“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云清净冷静下来发觉头还很沉,他揉了揉额边穴,冲陈清风打发道:“这下总不会再甩脸色了吧!” “只要你不甩,那就是了。”陈清风淡然起身,继续拿上苕帚。 云清净:“……” 这厮越发暴露本性了! “哎,给我打扫吧,你赶紧回苍穹殿去,否则开叔叔又要担心了。”云清净朝他一伸手。 陈清风想罢,没有推辞,只是在递出苕帚前又说:“之前的气话你别当真,在我们师兄弟几个的心里,你一直都是灵荡峰的人,而且,你爹还是灵荡峰上一任掌门,说来你与灵荡峰之间的牵绊还比我们深多了。” “哼,打一巴掌再给糖吃,谁稀罕!”云清净翻了个白眼,正要接过苕帚,脑海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 “我爹?对啊!我爹去过仙界啊!”云清净骤然露出喜悦的神色。 陈清风:“???” “陈清风你可真是……”云清净夸不明白,干脆不夸了,兴高采烈地冲出后厨,奔回了苍穹殿。 陈清风一头雾水,低头看着手里的苕帚,这玩意儿怎么还在自己手上? “你不是说要帮忙打扫吗——!” 耳畔只余回音。 . “尊者想知道什么?”苏云开与君袭站在苍穹殿外的空坝上,身后拖着两道长影。 “当初乌渺将云霄带回蓬莱,我就一直在背后查他的来历,可这么多年却是一无所获。”君袭立在寒风中,只是稍稍一抖袖袍。 苏云开沉吟片刻,没有接话,君袭见他有所顾虑,解释道:“苏掌门别担心,乌渺既将他带回蓬莱,那就是认定了他,我与乌渺是知己,自然不会伤害她的……心爱之人。” 君袭稍有迟疑,不过苏云开并未在意,忆起往事不免叹了口气:“尊者勿怪,只是师兄在灵荡峰的这些年,几乎从未提及自己的过去,他在整理好那本《千诀录》之前,始终都在四方云游,我想,恐怕连云霄这个名字也不是真的。” “那后来他因何离开了灵荡峰?”君袭微微蹙眉,又问。 “后山那片禁地里的一块镇石突然失踪了,师兄下山去寻,此后就再也没回来。” “他应当是在那之后遇见了乌渺,便跟着她去了蓬莱。” 苏云开还记得云清净曾告诉他的自刎而死,忽然变得忐忑不安:“敢问师兄在蓬莱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后来怎么会……” 苏云开欲言又止,君袭淡然一摇头:“恕我冒犯一句,此人性情怪癖,举止狂放嚣张,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苏云开苦笑道:“这倒是……” “不过他招惹的人,”君袭眼底忽然漾起一丝光亮,“比他更狂放、更嚣张……” 目光渐行渐远,拨开云烟,看见了试炼会上那万人之上的蓝衣女子,在空中手持灵剑,灿若骄阳。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却一跃成为了蓬莱乃至整个仙界最炙手可热的存在。 他头一次败下阵来。 君袭轻笑两声,苏云开也随之莞尔道:“其实双亲如何,看看孩子也能猜出几分了。” 提及云清净,君袭神情复又一黯:“净儿他从小被我关在蓬莱,孤身一人,心思太纤弱,稍有风吹草动,就容易牵出很多失控的言行,还望苏掌门今后能多提点着他。” “我?”苏云开敛着眉,笑着摇摇头,“可净儿他毕竟还是同灵上尊者你更亲啊……” 君袭眸眼一动,藏起了少许凄寒,未等回应苏云开的话,云清净疾跑过来:“师父——!” 君袭立马沉下了脸:“怎么了?” 云清净不敢靠得太近,往苏云开身边挪了半寸,兴奋道:“那本《千诀录》里还记载着仙界的术法,所以我爹一定去过仙界,他又是凡人,不会是从天柱上去的,那就还有别的路!” 君袭没想到他还惦记着回蓬莱,只当他冥顽不灵,苏云开闻言似乎想起什么:“云霄师兄好像在来灵荡峰之前就已经整理好了仙界那部分的记载,我曾问过他是如何办成的,当时掌门师兄似乎说的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自己识得那些古文字……” 云清净被当头浇了冷水:“怎么会!仙界的古文字连大半的蓬莱人都不识得,更别说……” 话音未落,君袭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周身顷刻散出了强光! 苏云开赶紧护着云清净往后退,云清净眼看君袭痛苦地跪倒在地,惊恐道:“师父!” 旋即,君袭感到胸膛震荡,像有什么东西嵌进心口,撕裂似的封住了所有气力,他喉咙一哽,转眼呕出血来!他强撑着朝云清净挥手,不许他靠近,云清净站在强光之外,急得手足无措:“师父!这到底是……” “净儿……”君袭捂住绞痛的心口,奋力挣扎着向云清净开口,“你要……好好的……” “师父——!” 呼嚎中,灵上尊者瞬间羽化而散,换回了一只奄奄一息的仙鹤。 云清净扑了个空,赶紧拾起祥瑞:“师父呢!师父哪儿去了!” 祥瑞耗损了太多灵力,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主上……蓬莱……蓬莱那边可能出事了……” 云清净骤然失神:“出什么事了?” “平日我都能寻着灵犀阵回蓬莱找到尊者,可眼下灵犀阵里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没法同尊者联系了,但是阵法还在,所以,只会是尊者那边出了什么状况……” 云清净听不下去,明知问苏云开也无济于事,却还是执着道:“我要回蓬莱!马上就要回去!怎么、怎么才能回去啊!” “净儿你别急,前段时间不是从藏书阁里整理出了你爹的一些书信么?”苏云开努力宽慰他,“若只剩下掌门师兄这一条线索,不妨一试。” 云清净稳住发颤的肩臂,直冲苏云开拼命点头。 . 神识在朦胧中刺进了熟悉的光亮。 君袭再睁眼时,他已身处蓬莱的灵阁,心口插着一朵裹着柔光的仙莲,嗜血的根茎已将他前后洞穿,令他动弹不得,灵力也被封住了。 此时有流水的声响,他在痛楚中徐徐抬头,看见宁嗣因坐在他面前,一张玉桌横在两人之间,桌子正摆着两个琉璃杯,宁嗣因为之盛上了清茶。 他身后是蓬莱莫名变得昏黄的天,院中更有无数人似铜铸般跪在地上,埋着头如同死囚。 隔得太远,君袭暂时认不清是哪些人。 窗边的风铃不合时宜地叮当作响,宁婉霜就站在窗边,觉得刺耳,转身关上了窗,灵阁顿时暗沉下来。 君袭来不及追悔什么,只恨恨地说:“原来你也会趁人之危……” 宁嗣因端起茶来,像往常一样平静自在地呷了一口,对君袭敬道:“有劳辅尊大人了。” “有劳什么?”君袭用目光死死拷着他。 杯影一虚,露出宁嗣因深渊般的眸眼,携着笑意:“有劳辅尊大人师徒情深,我才能借这一出生离,帮着净儿尽早赶回蓬莱。” 君袭将怒气沉在齿间:“天柱都被你毁了,还盼着他有路回蓬莱?” “他最好的师尊出了事,我相信净儿他无论如何也是要想法子回来的。”宁嗣因说得不疾不徐。 “你费这么大气力,总不能只是为了让净儿回到蓬莱吧,”君袭一针见血,“你要对他做什么?” 宁嗣因故意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倒宁愿辅尊大人说话时能兜上几个圈子,否则问得如此直白,我还来不及编出一个合理的借口。” “宁嗣因!”君袭厉声喝道,“你敢动他!” “你不敢,我敢。”宁嗣因递过来一杯茶,君袭根本顾不上,宁嗣因只能顺手给了身边的玉华。 宁婉霜接过茶杯,冷然道:“你与他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他当年就处处护着乌渺,如今也自然会在乎她的孩子。” “可这孩子又不是和他生的。”宁嗣因说了句玩笑话,灵上尊者的双眸瞬间一片血红。 “哎呀,说到辅尊大人的痛处了?”宁嗣因意识到他的怒火,却还一如既往地同他打趣。 宁婉霜轻蔑的目光落在君袭身上,可他很快从言语的挑衅中回过神来,仰起头回瞪了她一眼。 “看来玉华上仙当年去到魔界,根本就不是为了争战,而是冲着魔引石去的,若非乌渺先行撤军,你必定就在血肉冢里施好了术法,一举动摇九重天。可惜先遣军遭了惨败,你被逼无奈,只能带着魔引石逃去人界,重新等待时机……” “对么?”君袭夺回了一些主动权。 宁婉霜默不作声,似乎无法反驳他说的话,宁嗣音朝她笑道:“我就说吧,这仙界之中最让人忌惮的两个,他灵上尊者就得占其中一个。” 宁婉霜莫名想起了谁,眉头一拧:“不过都是些爱揣测人心的伪君子罢了!” ※※※※※※※※※※※※※※※※※※※※ 鞠躬~ 第 127 章 宁嗣因稍顿,笑容一度恍惚。他看着玉华,觉得彼此间的熟识似乎裂开了一道罅隙,他竟没太听懂她在说什么,只当是什么错觉。 宁婉霜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将茶杯放回桌上,走远了些。 灵犀阵法需要全神贯注,君袭由此才遭了暗算,眼下被封在原地,说话已是艰难。他双手也被缚仙索缠死,刀俎鱼肉,却没能让他沉默自保。 “当年乌渺主动请缨,领兵攻打魔界,也是你在背后唆使的?”君袭继续问,自从宁嗣因亮出他这根倒刺,许多纠缠的往事忽然变得清晰。 魔族在边界处恣意挑衅,蓬莱完全可以视作是昏庸的老魔君心血来潮,不必着他们的道。而且,那时的乌渺还在忙于重整仙族一事,为之动摇了许多人的利益,日复一日都行走在刀刃上,无数人在唾骂也在仰望,只盼这位不可一世的蓬莱仙主能犯下什么致命的错,将自己一朝打入深渊。 就在草木皆兵之时,乌渺公然将一个人族男子带回了蓬莱,虽不是什么触犯仙界规条的事,却也成了众矢之的,乌渺高坐仙主之位,早已是危机四伏。 君袭曾试图规劝于她,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甚至,连同那个她带回来的人族男子,都成了所有蓬莱人眼中的祸水。可蓬莱本不是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 直到乌渺上登九重天,决意出征魔界,各方的剑拔弩张才暂时止戈,众人都开始翘首以盼出征的结果——用一处胜负来决定另一处的胜负。 君袭不知道乌渺为何会这么做,毕竟仙魔之间千万年来摩擦不断,不必因为几次愚蠢的示威就赌上自己的前途。后来他才想起,乌渺之前曾找过宁嗣因几次,当时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开解,毕竟宁嗣因最像一个会认真倾听的“局外人”,可如今看来,循循善“诱”恐怕才是真的。 借这场原本可以莫须有的大战,来为自己换得一个谋事的机会。 宁嗣因不太认同君袭的话:“我只不过是帮主上认清了她心中真正的所思所想,何来的唆使?” 故人已去,旧事难追,再争论这些毫无意义。君袭放弃了这场口舌上的争执,看向眼前的故友:“你到底想做什么?外面都是些什么人?” 宁嗣因款款起身,朝他走来:“放心,我没有动蓬莱……” “外面的天色,只是幻阵的缘故。”宁嗣因将他扶起,君袭在他的搀扶下走得被动。 “灵阁之外,蓬莱一切如常——八十一座星宫光耀璀璨,众仙各司其职,逍遥自在,万千仙灵栖居蓬莱山林,只待有朝一日化身成人,去追逐更广袤的天地……” 君袭被他扶至门口,昏黄的光刺着他的眼,然后,他在耳畔的娓娓道来里,逐渐看清了跪在院子里的人。 蓬莱各大仙族的少年骄子! 君袭心神一震,禁不住咳出残血,怒道:“宁嗣因……你……何时……” 少年人同样被缚仙索所缠,绳索上绽开一朵朵白莲,花瓣却能割伤肌肤。满眼都是遍体鳞伤,所有人低垂着头,已然失去了意识,成为宁嗣因用来威胁和控制蓬莱各大势力的筹码。 君袭下意识在筹码中寻找着,隐隐揪紧了心,宁嗣因却看穿了他:“辅尊大人不必忧心,我手下的人还没那么争气,暂时抓不到你的好侄儿,光是这些人就够他们折腾好久了。” “抓到了又如何?你莫非以为蓬莱君家会舍不得一个年轻孩子?”君袭脸色铁青。 “正因如此,”宁嗣因逐渐松开他,君袭复又瘫倒在门前,“拿净儿来威胁你会更好。” 君袭勉强支撑住自己,不为所动,宁嗣因笑着摊开掌心,灵力幻化成一株仙莲,被指尖轻捻,而后莲身长成一柄剑,残影一过,剑尖瞬间捅进了一个少年人的心口! 君袭愕然,看着带血的剑软成了莲花,在倒地的少年人身上盛放,宁嗣因平静地收手。 “你做什么……”君袭竟不知要以何种语气来面对他。 宁婉霜恰好来到门前,注视着地上那朵血淋淋的莲花,和少年人在沉睡中就此长眠的神情,扶在门上的手忽然一滞。 “以此告知辅尊大人,没有玩笑话,这就是真正的威胁。”宁嗣因此刻才冷下了脸。 “不过我一向不喜欢离别,待我与玉华达成心中所想,这些少年人自然会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 宁氏兄妹一前一后远去。 袖手一挥,阁门从此紧闭,君袭被囚在其中,再也无从知晓这扇玉石之门背后,还会发生什么。 如宁嗣因所说,蓬莱并不知道灵阁发生了什么,顶多是九重天下坠一事让众仙将手脚都束缚了起来,举止变得小心谨慎,唯恐何处蛰伏着危险。 宁婉霜在离开灵阁之后回头停留了一眼,宁嗣因有所察觉,轻轻唤了她一声:“玉华?” 这个名字与她惯常听见的称呼不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宁婉霜始终板着脸,脑海里被方才那场短促而貌似平和的杀戮搅得有些乱。 宁嗣因不再叫她,等着她自己回过神来,望向自己:“何事?” “不该是我问你何事么?” 宁婉霜跟上了他的步伐,没有回避:“你适才为何要杀人?” 宁嗣因有一丝犹疑,但宁婉霜从不是会打趣的人,他只得笑叹:“九重天第一无情无义的玉华上仙,居然在问我为何要杀人?” “我没有怜悯谁,只是觉得这样欠妥。”宁婉霜稍有不屑。 “你以前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宁嗣因试图迎上她的目光,“护着一帮无用又愚蠢的人,就妥当了么?” 宁婉霜淡淡看向别处:“罢了,我才从人界回来,还没有歇息好。” “那先回去好生歇息吧,之后,就别再离开我了。” 宁嗣因拂过她冰凉的手,莞尔一笑,随后兀自朝前远去。 . 灵荡峰,藏书阁。 云清净伏在案边,借着阁顶的天光,焦急地翻看书箧里的信。 肩上忽然盖过一件灰氅,云清净在紧绷中冷不丁一颤,匆忙回头,发觉是风醒,虚惊一场。 “别再冻着了。”风醒在耳畔呢喃,也没有多叨扰,顺势坐在他身侧帮忙看起来。 苏云开悄然抬起眼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云清净说出那句“他是我喜欢的人”之后,再看这两个孩子相处,忍不住在心里慨叹一番,不愧是年轻人,情意如此坦荡,真是羡煞旁人。 “苏掌门?”霍潇湘唤他,没见动静,从书架背后探出一个头,“可是想到什么了?” 苏云开倏然回神,趁不打扰案边那两人,煞有介事地拉着霍潇湘躲进角落,问:“霍宗师可知晓?” “知晓什么?”霍潇湘被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问得茫然,苏云开毕竟年长一轮,谈论这种事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指了指云清净那头,霍潇湘恍然大悟,犹豫地“嗯”了一声。 “不会也是净儿告诉你的吧?”苏云开自个儿含蓄惯了,对这么直白大方的不免惊奇。 霍潇湘琢磨一阵,摇摇头:“那倒不是,是之前某一日我与洛水江氏的少盟主一同饮酒时,听他说的。” “噢?”苏云开越发好奇。 霍潇湘还能回忆起那时江信的醉态,在提及江家与墨家解除婚约之后,幽幽地说:“心上人么?难啊……有时候我倒真羡慕风公子那般定力……分明近在眼前……也能克制住自己……” “醒兄?” “对啊……他和云少侠……唉!就知道霍兄你是看不出这些事的……” 霍潇湘在那一刻陷入了对尘世深深的质疑,之后才从蛛丝马迹中相信了江信所说的话。 “……大致就是如此,”霍潇湘对苏云开笑得无奈,“我其实也不太懂这些事,平日能不搅扰就不搅扰了。” 苏云开听得哑然,似乎从方才的回忆中察觉到了一件更惊人的事。 “何作人间有情痴啊……”苏云开一声喟叹,在絮絮叨叨中走远几步,霍潇湘也没有多想,透过间隙轻轻一瞥,看见云清净憔悴的面容边,始终有一双关切于他的眸眼,以往总是泛着柔光,可这次回来之后却多了些疲态。 放下最后一封信,云清净无力地扶着昏沉的头:“什么乱七八糟的……” 风醒从书箧里将他看过的信笺再翻了出来,倒觉得云霄此人格外有趣,书信中包罗万象,什么离奇古怪的事都会记下来,写得一手好字不说,还爱画上几笔,只是画技高深诡谲,让人琢磨不透。 比如,风醒拣出一张像是缝补衣裳的,画中破开的丝口冒着青烟,还在细针上勾出了人的笑脸。再拣出一张,画了一只疾行的兔子,背后拴了把长剑,颇有侠风。许多稀松平常的事,在画里都变得别有意趣,让人叹为观止。 云清净本是焦躁难安,见风醒饶有兴致地看了半天,皱着眉头问:“这画的什么东西?” “哦,兔子画的是我。”苏云开凑上前来,对年少的岁月怀念不已。 旁人:“……” 风醒钦佩于这满桌的书信:“这位前辈对人世间的喜爱之情,真是跃然纸上啊……” 云清净朝他倾过身,歪着头在书信堆里狂扫,看得越多,心里越是闷得厉害——一个本该与他最熟悉的亲人,此刻却只活在字里行间。 苏云开禁不住摇头叹气:“若是掌门师兄还在,无论多难的事,他都一定会有办法的……” “阁里还有什么异闻录之类的么?”云清净黯然起身,“再找找说不定就有新的线索了。” 苏云开与霍潇湘相顾无言,他们二人方才已趁云清净看信的间余,翻过了几本,异闻录不比史书考据严密,若将其当真,那线索几乎是浩如烟海,但看云清净这架势,似乎是想亲自重来一遍,任何线索也不放过。 风醒没有劝阻,将书信整理回书箧,无意又拾得一张惊世画作,这幅画没有夹在书信里,而是单独的一张——画中一人抚琴,可那人线条僵直,神情还很狰狞,威严毕露,与面前一张古朴的七弦琴格格不入。 想起方才那只负剑的兔子,风醒隐约猜出什么,问苏云开道:“这是前辈画的自己么?” 苏云开无奈地点点头,云清净又从风醒手里拿过这幅画,闪烁的目光突然顿住,将这画拿近了些,仔细辨认起了画中人的神情——为何,这么熟悉? “怎么了?”风醒见他有异。 云清净尽力回忆起平日琐碎的事,抬眼望向风醒时,不知怎地,记起了同他的一个吻,继而浑身无意识地一寒,他才恍然:“这、这不是苍穹殿的神像么!” 苏云开闻言赶紧上前一瞧,果不其然,画中人与那尊桀骜的神像极为相像,应当不是什么巧合。 云清净等不及思索出画里的意味,就先行夺门离去。 . 苍穹殿里,众人正在午休,偶尔浮起零星的鼾声,转眼又被冻灭了。 王清水被陈清风抓去打理别处,留下清诚守着殿内的火盆,待火势弱了及时添炭进去。 门前倏然扫进一阵凛风,清诚一抬头,瞧见云清净急匆匆闯进来,直奔神像而去。清诚怕搅扰同门,没敢搭话,转眼又看见苏云开和风醒追了进来。 清诚:“???” 苏云开瞧见清诚,对他“嘘”了一声,清诚才茫然地点头,不敢吭声,好奇地看着三人去到神像面前反复打量起来。 神像仍是岿然屹立,肃穆庄冷,云清净对比着手里的画,绕行一圈,瞧不出什么端倪。 画中人在抚琴,而神像面前没有琴,仅摊开了一只手掌。 云清净将画塞回给苏云开,伸手在神像各处敲打试探,除了苏云开曾经封住的灵流在不断闪光之外,没有任何回应。 风醒小声道:“要不我回避一下,让苏掌门将之前封住的术法解开试试?” 云清净觉得有理,又忍不住说:“你、你别走远了……” 风醒见他忐忑地握住神像的手,说得可怜兮兮,禁不住心头一暖,可须臾过后,云清净颈上的星宫蓝玉莫名亮了起来! 云清净忽然发觉自己的手再也挣脱不开,神像如同黏稠的沼泽,拉扯着他,掌心被灌入一股古怪的力量,风醒赶紧伸手将他拉住,几乎是不假思索,两人却瞬间被星宫蓝玉爆出的光芒吞噬不见了! “呜——!” 眼前一切眨眼间扭曲成光影,流水似的奔腾,云清净感到一阵窒息,失神中,潮热的风迎面拂来,携着陌生的泥土气息。 他稍一回神,顷刻便是强烈的失重,只听“嘭!”的一声,他与风醒坠落在草丛间。 “嘶……”云清净摔得突兀,叫苦不迭,风醒自是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恍惚地躺在地上,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头顶这一片天,又不一样了! 云清净见他出神,急忙拽了他一下:“疯子?你没事吧?” 风醒茫然起身,发觉他们正在一处路边,并不是当初千古源的山林,他心里反倒五味杂陈。 周围的山河清新盎然,阳光翻涌着热情,全然不似秋冬那般柔和。风醒暂时从千古源的事里回过神,拉过云清净检查他方才被缚住的手,幸好无碍。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地方?”云清净与他来到路中央,周遭皆是陌生,连远处的民居都建得与他之前认识的有所不同。 风醒望着地上交错的辙印,耳畔还能听见清脆的鸟鸣,生灵的气息无处不在,他才终于彻底将此地与千古源划清了关系。 “你这块蓝玉是那张七弦琴上的,恐怕因此才与神像产生了某种呼应。”风醒朝他解释。 云清净摸着这块玉佩,意识到他确实是在触到神像摊开的掌心之后,星宫蓝玉才起了反应,风醒说得不无道理,只是两人都猜不透这究竟是何术法。 “喂!” 身后骤然一声喝斥。 两人诧异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灵荡峰仙袍的云游浪子站在眼前,顶着犀利的眉眼,神情不悦。 “这条路是你们俩开的么?没事儿挡在路中间干什么!” 他手里正是抱着一张七弦琴。 刻着“烟罗”。 ※※※※※※※※※※※※※※※※※※※※ 爹还是爹,虽迟但到……(扶眼镜) 鞠躬感谢! 第 128 章 记忆如潮,轰然卷入。 目光瞬间凝在了半空,与记忆中云霄的面容相互交叠,所有一切,乃至细枝末节,都倏地活了起来。 云清净嘴唇翕张,愕然望着眼前人,良久说不出话来——爹? 风醒只好先拉着云清净让出一条道:“抱、抱歉……” 此人继续大摇大摆迈开步子,束发飘带,眉目俊朗,瞧上去不过二十来岁,目光先是轻蔑地扫过两人,再在擦肩时好几番打量,似乎觉得他俩颇为有趣。 一脸不可思议,跟撞鬼了似的。 只可惜啊…… 云清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胸膛内莫名撞得兴奋,终于,在此人要扬长远去时,忍不住脱口道:“云霄!” 风醒见他直呼其名,不知怎么有些同情,在背后轻轻搭上云清净的肩。那人远去的脚步落了空,转过肩,一勾嘴角:“怎么?还是我的熟人?” 果真是他! 云清净在心底呐喊了一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开门见山地问:“你、你是不是去过仙界?” 云霄还以为他拧巴半天会问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失望地继续往前走:“梦里去过!” 云清净听他语气敷衍,不服气地追了几步:“没和你说玩笑话!这事真的很重要!事关……” “就算是天塌下来了,也跟我没、关、系!”云霄还故意欠揍地拖长了尾音。 云清净:“……” 可不就是天要塌了嘛! 风醒劝道:“眼下还不熟识,问得如此突兀,恐怕行不太通……” “那该怎么办!”云清净懊恼道。 “先追上去再说。”风醒说罢,用指尖在手背上划了一条口子,云清净很是诧异,风醒却说暂时不能同他解释。 路的尽头藏进青葱的山水之中,远处的小镇处处炊烟,云霄时走时停,全然没在乎身后挂的两个尾巴。 云清净见他近在咫尺,心里还打着鼓——真正只在梦里见过的人,分明就是这个老爹啊…… 甚至,他怀疑这就是一场梦。 云清净悄悄拧了自己一指,痛得咋舌,身旁的风醒还在不断张望,周围山清水秀,不少民舍都架在一条贯穿小镇的溪流上,百姓身着色彩绮丽的衣饰,划轻舟穿行其中,偶尔还能听见嘹亮的对歌,回声连绵。 “这是……南原?”风醒依稀认出了此地,他过去游历人界时曾到过南原,就在不归山以南,风土人情与中原大为迥异,让人过目难忘。 云清净忙问:“你来过此地?” 风醒再仔细打量,微微蹙眉:“应该没有,我以前去过南原最繁华的丝萝城,那里几乎独揽了南原所有的烟火盛景,丝萝城外,像这样依山傍水的小镇实在太多了,很难逐一走遍。” 云清净听得有些神往,一抬眼,见云霄独自在前方自在逍遥,鼓足勇气追上前,在他身后徘徊着,搭话道:“你来南原做什么?为了《千诀录》么?” “《千诀录》是什么?书么?”云霄突然来了兴致,“这书名听起来很是厉害啊!” 云清净:“……” 他这才意识到,云霄的样貌比记忆中的要年轻几岁,此时很可能还没有编成《千诀录》,所以他和风醒这是……回到过去了? “当我没说……” 云清净哽住了喉咙,与风醒对视一眼,又接着往云霄背后的书箧一指:“那这些是什么?” 云霄目光微变,轻描淡写地掠过一丝警惕,他索性站定,同这两个半路跳出来的鬼祟质问道:“你们俩怨鬼跟在我后面,不会是想偷书吧?” “怨鬼?”云清净倏然怔住,竟忽略了最末那一句更离奇的“偷书”。 “身上一丝活气儿都没有,何必遮掩呢?”云霄哼笑道,“放心!我还是见过世面的,遇上的妖魔鬼怪多了去了,你们俩这一看就是殉情死的吧?” 云清净:“……” 风醒:“……” 说罢,云霄拍上云清净的肩,满是同情:“世俗偏见,自古难以逾越,真是委屈了啊!不过你们也别打书的主意了,这毕竟还是阳间人的东西,你和你的情郎早日转世去吧!” “你说谁是鬼呢!”云清净登时急了眼,“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哦?不是鬼,那就是妖咯?我就说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该不会是从灵荡峰一路跟过来的吧?”云霄抓起腰间的锁妖囊,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云清净一时无措,只能同他直言:“我、我们根本就不是这个时候的人!” 云霄:“那就是这个时候的鬼咯?” 云清净:“……”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风醒实在看不下去,前来援手道:“敢问前辈,今年是哪一……” “什么前辈?”云霄不客气地堵了回去,“我看上去很老么?” 风醒:“……” 云霄见他二人哑口无言,索性饶过一马:“罢了,直接告诉你们就不必偷了,我这书里确实提到了如何上登仙界,就在中原不归山的最高峰,天柱直上九重天,你们可以去试试,那接下来就一路珍重,来世再见啊!” 风、云:“???” 一转眼,云霄又潇洒远去。 云清净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他怎么会是这种人!苏云开居然还说我跟他很像!哪里像了!” 风醒不免觉得好笑,悄然抿起了唇,云清净瞥了一眼,揍他道:“笑什么笑!我有这么奇怪么!” 风醒本想假公济私地逗弄他几句,最后还是忍住了,只说:“他毕竟是你爹啊……” 云清净霎时哽住,还是气不过,又忿忿地追了上去,搬出了死缠烂打的心思。云霄也不阻拦,自走自的路,三人转眼来到了镇前,在桥口遇上一名扛着锄头从山上下来的农户。 “这位大哥!”云霄急忙将农户叫住,露出和善的笑意,“可否打听点事儿?” 农户倒是热情,说话时还夹杂着口音:“仙爷要问何事?” “我在丝萝城那边打听到,这里是不是曾经出现过长得奇形怪状的人?”云霄冲农户在空中比划,“就是头上多了角或者肤色怪异之类的?” 风醒很快反应过来:“魔族人?” 云霄听见他的话,诧异地回过头来:“你知道魔族人?” 农户见云霄将头歪向一边说话,而他面前一个人都没有,当即惊恐地逃走了,云霄来不及拦他:“哎哎哎……大哥!” 啧,还把人吓跑了。 云霄没了脾气,不爽地问风醒:“你是怎么知道魔族人的?” 风醒一向谨慎惯了,没有直接答话,反问道:“前辈为何要找魔族人?” “我在问你呢!”云霄忽然抄起佩剑的剑鞘在风醒额上轻轻叩了一下,“这么高的个子还这么滑头!” “呃……”风醒茫然地捂住头,云清净见了心急道:“你打他做什么!” 云霄手一顿,稍微有些心虚:“哦,我在山上带师弟带得太久了,这顺手就……真不好意思啊!” 风醒摇摇头,示意无妨,见云清净在旁忧心忡忡,又小声安抚道:“不要紧,反正是你爹……” 云清净冷哼一声,用余光瞄向云霄,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云霄理亏,干脆放下书箧,拿出一叠纸,欲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来意,风醒看见上面画满了乱麻似的字符,恍然大悟:“魔界古文字?前辈莫非是在寻可以识得古文字的魔族人么?” 云霄话到嘴边没了用:“……对!你怎么知道的?” “他就是魔族人。”云清净没好气道。 云霄眼前一亮,风醒急忙解释说:“但我并不认得这些古文字……” 云霄骤然垮下脸色,将书页放回了书箧,转手又拿起剑鞘砸了云清净一下:“白高兴一场!” “疼!”云清净无辜被打,可又不能还手过去,只能将话憋在心里——这根本就不是顺手吧! 不过云霄既从灵荡峰下来,如今又在南原寻魔族古文字的线索,那按苏云开所说,这个时候的云霄应当还是灵荡峰的大师兄,待他此番游历回去,必定已经整理好了全部的《千诀录》,而剑乙掌门驾鹤西去,他也会成为灵荡峰新的掌门。 云清净莫名感到一丝失落,或许是觉得此时本不该有他自己的存在,也或许是想到云霄将来的结局,他踌躇着,忽然对云霄说:“不归山的无名崖下就是魔界,你可以从那里过去。” 风醒稍稍有些惊异,毕竟处在未知的地方,轻易说出一些别人本不该知道的事,后果难料。 云霄却不以为然:“我都到这儿了你跟我说回不归山?” “啪!”云清净又被剑砸了一下。 就在雷霆震怒之际,桥外忽然传来打斗声,三人远远瞥见一个姑娘被一群人团团围住,各有推搡,形势不妙,云清净暂时熄了火,朝那边急赶。 云霄眼看这两个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将他甩在了最后,笑道:“仗义是仗义,就是瞎了些!” 距离几步之遥,云清净振臂一挥,灵剑赫然闪烁在手,只见他忿然冲向包围圈,拦腰重击,要将这帮人从姑娘面前扫开,紧接着却是剑身一透,他整个人从活人身上穿了过去……穿了过去……穿了……过去? 云清净骇然一顿,自己已经冲进了包围圈,就站在这姑娘面前,可所有人都没有任何反应,根本就看不见他! 怎么回事! 明明与云霄还可以正常相处的! 风醒也在外人身边试探了几遭,发觉他们确实无法触及这些人,难怪云霄会说他们是“鬼”,他回头一看,云霄还倚在桥上公然凑起了热闹。 “哈!区区妖魔!你爷爷在此,还不赶紧束手就擒!”中间的姑娘挥舞着手中的木棍,瞧上去倒是气势汹涌,她径直朝一人劈去,脚步却是毫无章法,可面前那人也不躲,生生用肩膀接住棍头,妖娆地喊了一声“啊!”,扭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云清净:“……” 姑娘狂笑三声,年纪不大倒是个粗嗓子,见势便得意洋洋地从背后翻出个竹篓,一把罩在那人头上:“锁妖囊,收!” 云清净自觉散了灵剑,袖手旁观这场闹戏。定神一瞧,这一圈不过是些青涩的少年人,衣裳松垮,故意扮得凶神恶煞,实在面瘫就只能用面具遮掩,还有几个熊孩子应是刚从染缸里跳出来的,身上五颜六色,乍一看还挺像一帮不入流的小妖魔。 “哇!奉曦大仙人好厉害!我们认输啦!”少年人们齐齐拜呼,还有人的尾音带着一声哈欠。 奉曦欣然收手:“今日本仙尊就饶你们一命!以后切莫再作恶!” “好!” 云霄这才慢悠悠走来,见少年人们将奉曦围住,每人领了一串铜钱,各自作鸟兽散。这名唤奉曦的小姑娘穿得富贵,羽石发饰垂在额前,阳光从几个角度照下来,粼粼生光,一身乌青色镶彩丝的百褶裙更是活泼可爱。 奉曦还在回味方才自己的英勇,转头看见着仙袍、佩长剑的云霄,本就明亮的眸子瞬间焕发出更炽烈的光。 云霄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顺势迎了上去:“正好,向你打听一件事!” “仙人!”奉曦突然跪倒在地,吓得云霄一个顺拐。 奉曦将长棍举过头顶,恳切道:“你是仙人对吧!请仙人收我为徒!” ※※※※※※※※※※※※※※※※※※※※ 最后一个快乐小副本上线了…… 鞠躬感谢~ 第 129 章 好气势!好胆量! 小姑娘这震天的呼声扶摇直上,转眼却“吧唧”砸在了地上,周遭顿时一片沉寂。 云霄全然没搭理她,问:“这里是不是曾出现过魔族人?” 奉曦抬起黑黢黢的眸子,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我叫奉曦!奉承的奉,晨曦的曦,家就住在镇上,绝不是什么骗子!仙人!让我拜你为师吧!” 云霄离她远了半步:“这年头,连萍水相逢的人都能如此信任了?” 云清净默默回到风醒身边,耷拉着神情,总觉得云霄这话藏有别的意味,起码悬了把刀子是对准自己的。可他们之间还能算萍水相逢么?不早在相逢之前就用血脉勾连好了一切? 风醒隐约想起什么,笑说:“有的人见人就熟,倒也不稀奇。” 云清净:“……” 怎么觉得身畔又多了把刀子? 奉曦听不懂话里的机锋,还是一脸天真:“难道你不是仙人么?” “是仙人就要收你为徒么?你是仙人的谁啊?”云霄反问。 奉曦来不及反驳,云霄弹指敲在木棍上:“别举了,手不酸么?” “酸……”奉曦努努嘴,僵硬地放下手,抱住双臂揉了揉。 “我再问一次,这里有没有出现过魔族人?”云霄没有片刻拖延。 他顺手将奉曦从地上拽起身,奉曦灵机一动,故意昂着头:“你收我为徒我就告诉你!” 云霄转身就走。 “哎——!”奉曦赶紧将他拖住,“我说我说!仙人你别走呀!” 云霄往她手上递了个眼色,奉曦只好将他撒开,却还笑咧了嘴,露出一排皓齿。云清净瞥了她一眼,只道这恐怕就是传说中被人卖了还会笑着帮人数钱的主儿。 “当然有妖魔啦!我方才不就打跑了几个?”奉曦冲他眨眨眼,莫名亢奋。 云霄复又转身离开。 “仙人!”奉曦突然撒起了娇,“你就收我为徒嘛!我做梦都想学那些厉害的术法,出去降妖除魔呢!” “那你继续做梦吧。”云霄这次走得决绝,云清净急忙拉着风醒跟了上去。 奉曦倒也不气馁,跟大雪压青松似的,能屈能伸,追在云霄身后聒噪道:“仙人是从哪里来的啊?” 云霄:“说了你也不知道。” 奉曦不服气道:“你不说我当然不知道了!我可是看过不少话本的人,万一知道呢!” 云霄:“灵荡峰。” 奉曦“啊”了一声:“确实不知道。” 云清净:“……” 曲折的流水在此地绕了个山路十八弯,眼看小镇近在咫尺,跨过一座桥,又多了一座。 云霄着急往镇上去,奉曦却一直追问不停:“那灵荡峰在哪里呀?” “中原不归山。”云霄随口答,脚步逐渐放快了些,身后却突然暴出一句:“不归山!!!” 云霄很是诧异,一回头,奉曦竟是泪眼汪汪:“就是那座住了好多好多仙人的不归山么!” 云霄实在拿她没辙,止住了这场闹腾的追逐:“你今年多大啊?” “十五!”奉曦站得端正。 云霄一本正经地替她琢磨:“这岁数拜入仙门也不算晚,你回家收拾收拾,去灵荡峰找剑乙掌门,他若不收你,你就去门中找一个叫苏云开的哥哥,在他面前哭,他肯定能帮你。” 云清净叹为观止,忍不住道:“你冲人家乱打发什么呢!灵荡峰不收女弟子!” 云霄经他提醒才想起这么回事,正觉得遗憾,奉曦却率先憋出了两行泪,云霄倏地一愣:“你、你哭什么!没人欺负你啊!” “我爹娘不准我离开家,也不许我学武,还逼着我嫁给我不认识的人……”小姑娘转眼哭得梨花带雨,更是夸张地抽了几下。 风醒一眼识破这丫头的苦情戏,岂料身旁的云家父子却瞬间瞪直了眼,似乎完全应付不来。 云清净忆起当初墨倾柔的婚嫁之事也是一波三折,不免愤愤道:“这些为人父母的,怎么都爱自作主张!太过分了!” “人族自有其一套‘父母之命’的说辞,虽是霸道了些,可结果倒不一定都是坏的,”风醒如是说,“像我爹娘在成亲之前就完全不认识。” 云清净震惊道:“不认识?那怎么能成亲呢!怎么能……” 风醒别有意味地盯着他:“要么一见钟情,要么日久生情。” “一见钟情的多半是受容貌所欺,日久生情那就是彼此生了依赖,离不开罢了,”云清净认真地反驳道,“哪有这么容易就喜欢上一个人!” 风醒忽然心头一刺,没再说话。 奉曦越哭越入戏,云霄被她扰得头昏脑胀,只好从书箧里翻出一本《鸿蒙通鉴》,手忙脚乱地塞到她怀里:“拿去!拿去!别哭了!” 奉曦睁着朦胧的泪眼,感动道:“仙人你是要收我为徒了么?” 云霄不应她,直说:“这书是讲天地之道的,学前必读啊!” “知道啦!”奉曦很快破涕为笑,趁云霄要走,将身上所有铜钱都搜刮出来交给了他。 云霞怕她的眼泪再泛滥成灾,揣了钱就走,奉曦对这本书爱不释手,忙对云霄笑道:“这就算给了拜师礼了吧?” 云霄掂量手里“哐嚓”作响的铜钱,道:“想多了,这只是书钱。” 奉曦:“???” 已是人去风凉。 . 镇外有大片广袤的郊野,绸缎似的溪流淌过满地的新绿,上游处缀着几点布衣,乃是一帮浣衣女正在水边做活。 虽看不真切,却能远远听见她们苦中作乐的歌声,清甜婉转。 云霄短暂驻足,眼前正是漫天清歌悠扬,飞鸟丛花数不尽,他不由得会心一笑。 云清净也被吸引过去,却辨不清曲调之下的词,拉住风醒笑问:“她们唱的是什么?” “……不知道,应当唱的是方言吧。”风醒还沉浸在方才突兀的消沉里,只稍微提了提神。 云清净察觉到他话里的古怪,回头用眼神探他,不肯放过一丝黯然。 “疯子……你不舒服么?” 风醒支出笑容,可越是这般回应,云清净心里越是不安。 “你别瞒我,自从这回在魔界找到你,你就一直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云清净拉住他不放。 风醒没有答话,只知道胸膛里多了些无理取闹的情绪,他觉得太过荒唐,却又排解不开。 云清净见他为难,便趁着云霄还在前方赏大好风光,窘迫地垫起脚,在风醒颊边轻轻点了一下,仰起的脖颈瞬间覆上了薄红。 风醒蓦然失神,惊异地望着他,云清净鼓了鼓腮帮子,嫌弃自己亲得太柔柔唧唧的,于是不自在道:“这、这样好点了么?” 风醒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突然惭愧道:“阿净……我……” “你什么?”云清净紧盯着他。 “我此番将魔引石送回魔界,前前后后遇上太多事,耗了些元气,有点难控制了。”风醒还是坦诚地说了出来,云清净却没太听懂:“什么难控制?” 风醒谨慎道:“心性,是心性有点失控了,很多不该置气的事,也会莫名地堵在心里,明明也是能劝服自己的,可就是变得太敏感,没法将这种情绪压下去……才会撑得很累。” 云清净悄然绷紧了心弦:“你还有这种困扰?怎么之前都没提过?与堕魔有关么?”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一字一句都紧赶慢赶的。 风醒犹豫地一点头,云清净只好将他拽得更紧:“压不下去就别压了……是不是我方才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风醒向来对生气这件事很克制,大多时候发出明面火都带有一定目的,对于一些烧得没凭没据的无名火,他几乎都置之不理,只是眼下云清净这么一劝,他才忍不住开口说:“算不得生气……只是有些失落。” 云清净心道,果然跟自己有关! “是一见钟情那一句,还是日久生情那一句?不会两句都说错了吧?”云清净问得忐忑。 风醒仍旧觉得有些难堪,小心翼翼道:“在千古源的时候,我很喜欢你,原本以为日久生情,仙尊你应该也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喜欢我的……可你方才却说,也许只是因为相互依赖,彼此都离不开,所以我突然在想,当初或许是我自作多情了,仙尊对我的关切,可能不是因为喜欢……” 赤地之上,当“换了谁都一样”的话猛然打在两人身上时,皆是片刻的恍惚,风醒对此记得很深。 也许那个时候,他与云清净都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而他自己甚至不敢去深思,生怕打破了往昔的美好,让那点藏于心间的、让人欢喜更让人辗转难眠的情愫,全都化为乌有。 此时的云清净没有那段记忆,却听得越发憋闷,心底变得黏稠不堪,风醒又苦笑着摇头:“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已经在我身边,可我还如此纠结,你说是不是糊涂?” “确实糊涂!”云霄突然开口。 两人瞬间冻成了块。 云清净朝他挣扎道:“你、你你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云霄故作感慨,对风醒安慰道:“在一起的时候难免会胡思乱想,有疑惑解不开也属正常,不过一旦分开,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就都明白了,之后再重逢,自会是顺理成章!” 换作旁人,风醒还能斡旋一番,可眼前人是他家仙尊的亲爹,如此一来也算他自己的半个爹,他只能勉强稳住神情,瞥了眼云清净,道:“可重逢之时,他已经将过去都忘记了……” 云清净:“……” 听上去跟告状似的! “忘了?”云霄没料到这个结局,“那还糊涂什么!他根本就是不喜欢你啊!” 风醒:“……” “你你你……”云清净急得说不出话来,如今的云霄不过与他们同龄,辈分却是天差地别,聚在一起谈论这种问题,真是太诡异了! “好了!”云霄强行中止谈话,“这天儿还亮着呢,你俩要亲热就晚上再亲热,别耽搁我赶路!” 云清净没好气道:“谁耽搁谁啊!” 分明已是火烧眉毛,也不知是什么破法术将他们带到这什么破地方遇见这什么破人! “哟,”云霄稍显轻蔑,“脾气还挺大,你爹娘没教过你出门在外要对别人客气点么?” 云清净:“……” 风醒见势不妙,赶紧护住云清净,对云霄道:“既已耽搁了一会儿,还是赶紧去镇上再问问吧。” 云霄终于逮到一句悦耳的话,笑着指点他:“一看就是爹娘教得好啊!” “你爹娘难道就没教过你别拿别人的爹娘说事么!”云清净忍无可忍,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风醒见状也只能暗自叹息。 云霄一怔,没有动怒的意思,却忽然幽幽地笑了,说:“我没有爹娘……” 云清净濒临崩溃的怒火眨眼消散,以为自己听错了,风醒也同样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不对……”云霄擒住下巴,独自碎碎念道,“应当是我完全不记得爹娘这回事了……” ※※※※※※※※※※※※※※※※※※※※ 鞠躬…… 第 130 章 云清净向来在嘴上逞不了几句威风,爹娘之事是他的死穴,打在身上总会砭骨般的痛,何况犯事的还是他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亲爹。 可云霄突然接了这么一句,倒显得自己才像那个一无所知的人。 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爹娘呢? 怒火断了由头,云清净稍微冷静下来,没多想,先飞快道了声歉:“对、对不起啊……” 闻言,云霄颇有些意外,又不甚在意地冲他一摆手:“这算什么!我这个人,不仅不记得爹娘,连自己都不记得呢!” 他说得轻巧,当真像是毫不在乎,自顾自地往前,潇洒信步。云清净当即哽了好几个来回,又实在放不下他这些话,追上前问:“什么意思?” 云霄笑着瞥向他:“问这么多干什么?真以为交浅言深啊?” 云清净在近处打量他的眉眼,一时有口难开,嘟囔道:“我就是想知道嘛!不然我再讲讲我的事,这样就算公平了吧!” “公平?”云霄觉得有趣,“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不过都是些被牵着走的人罢了!” 云清净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扫了眼身旁的风醒,可这疯子还在同体内的魔性作斗争,一心来不及二用,也茫然地摇了摇头。 穿过一座石雕牌坊,三人终于来到尽头的小镇,可周围没有任何刻字,他们也叫不上名字。 小镇很小,一眼望穿,街道窄而不挤,正值午时,没多少人影在外游荡,偶尔能听见屋舍里传来零碎的声响,空气里还飘浮着淡淡的药草香。 宁静,祥和,少了天鸿城那样繁华奢靡的烟火气。 云清净对南原知之甚少,闻见陌生的气息,很快勾起了好奇:“这是什么味道?” “南原四季温暖滋润,土地丰沃,是种植药草的宝地,许多南原人以药草买卖为生,家里可能或多或少都存了些。”风醒解释道。 云清净若有所悟,转念又道:“那这里的人生病了岂不是都不用愁没药吃了?” 风醒犹豫道:“这个说不好,但是丝萝城内十步之内就有一家药铺,想来买药也不会太麻烦。” “一看你小子就没有认真打听过,”云霄突然回头,打断了二人,“你可知,丝萝城内所有的药铺其实都是一家?” 风醒还留着些印象:“前辈说的可是南原最富有的南墨氏族?” “等等!”云清净听着耳熟,“南墨氏族?跟小丫头她家北墨氏族是什么关系?” “这个不清楚,只知道南墨氏族在南原势力极大,掌管着南原最大的药圃,在不归山以北也声望极高,所有市面上流通的稀有药材,十有八/九都是从南原墨家手里出去的。”风醒说。 “书读少了吧?”云霄嘲笑道,“很久以前,北墨和南墨就是一家,只不过一个将门世家太过庞杂,也不是人人生下来都爱舞刀弄枪,难免会有分歧,后来就有一支血脉南迁到丝萝城,落地生根,经营药草生意,名气之大堪比本家,世人也就将其拆成南北两家来称呼了。” “怪不得北墨那家的老爷子会如此恨铁不成钢……”云清净小声道。 风醒长了见识:“如此一来,所有药草为南墨一家所榷,岂非独断专行也无人可管了?” “所以,南原人还是会愁药吃的,普通的药倒也罢了,那些重病所需的稀有药草,只此一家,还个顶个的天价,若非大富大贵,一般的贫家百姓根本就吃不起。”云霄绕回了原点,纠正了方才的问题,云清净才悻悻地“哦”了一声。 无药可吃,也几乎等同于无药可救,唯有默默等死了……风醒隐忍不言,感到无法克制的哀思齐涌而上,将他浸在风塔陈旧的回忆之中。 三人在街上闲逛,没走出多远,云霄突然徘徊不前,左右闻了闻,随后转身进了一间药铺,云清净不明白他要做什么,追上去便看见云霄在药铺里嗅来嗅去,跟有狗鼻子似的! “这位仙爷是要买什么药啊?”药铺的掌柜见他举止怪异,前来招呼。 云霄终于找到气息的出处,顺手从药柜里捞起一个椭圆的小纸盒,封口处写着“凝血膏”,瞧上去粗制滥造的,于是好奇问:“这是什么药?” 掌柜:“仙爷好眼力,这凝血膏可是宝贝呢,就剩最后一盒了!” 云霄将奉曦给他的钱都塞给了掌柜,买下这一盒徒手捏开,里面的药膏呈淡红色,正散出浓郁的香气,云清净莫名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 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此时,风醒才在药香中稍有振作,继而脸色惶变:“这是,风血花?” “对!就是风血花的花香!”云清净恍然,连忙出声应和。 云霄:“什么花?” “啊?”掌柜没懂他的意思,重复道,“这叫凝、血、膏,生了重病时可用来续命呢!” 云霄才意识到身边这俩人是鬼魂,没再搭理,拿着药膏朝掌柜走去:“续命的?有这么厉害?” 掌柜笑说:“自然也不能长久服用,只能解一时之急,像一些垂死之人,家里手头紧,暂时买不起稀有药草,就先以凝血膏续命,待筹措好药钱,再治病救人。” “药膏里应当有风血花的花油,但这种花只有魔界才有。”风醒急着解释,就差对云霄直言这花是他们家养的了。 魔界?云霄总算找到了线索,又向掌柜问:“这药膏是如何制成的?” “哟,仙爷问这个我可就答不上了,凝血膏都是奉家供来的,这药方毕竟也是人家的秘密。” “奉家?” “对,就咱们镇上最富庶的那个奉家,也是做药草生意的,仙爷大可自去问问。” 云霄顺着掌柜指向的奉家府邸一望,在这座简朴的小镇上格外瞩目。云霄将凝血膏揣在怀里,临走前又不忘问道:“对了,这镇上可来过什么长得奇怪的人?” 掌柜沉吟片刻:“说起来,奉家老爷就常常会带些长得高大的外乡人回来,听说过几天还要将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呢!” 奉家,女儿,嫁人。 云霄叹了口气,早知道就把奉曦那聒噪的丫头带在身边了…… “谢了,生意兴隆啊!” 掌柜在门前笑得无奈:“小本生意,不像丝萝城里的药铺,还能背靠墨家那棵大树过活。” 云霄又笑着同他寒暄几句,挥别之后,急忙赶去奉家。 “仙爷慢走啊!” 云清净听得心里一暖,只道此地民风淳朴,遇上的人都还热情,来往时不必在乎太多曲折的人心。风醒在一旁陷入凝思,云清净突然意识到什么,用胳膊肘撞他,低声问:“哎,疯子,那风血花不是只有你家才有么?” 风醒止不住心间起伏,点了点头:“风家历代都在与人族做买卖,所以我在想,奉家制药用的花油,应当就是从风家来的,所以此地很可能靠近人魔边界……” 或许,当年娘亲那一句“一路向东”并没有骗他,确实是有一条平坦的生路在的。 “那、太好了!”云清净平白无故兴奋起来,主动牵住风醒的手,“说不定我们还能跟着云霄去一趟魔界呢!” 风醒猛然怔住,他一心琢磨着线索的勾连,竟完全没意识到这件事——对啊,他和云清净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而那时候的风氏一族还在魔界活得好好的…… “且走且看吧,还是以你回蓬莱的事为重。”风醒扣住他的指间,说得冷静,云清净稍显颓然,倒觉得惭愧:“疯子,你真好……” 风醒将他牵得更紧,突发奇想,低头吻在了云清净唇边,两人飞快分开,各自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这算什么……” “偷个情。” 前方的云霄毫无知觉,只是他拐了好几圈都还在奉府外打转,不由得在心里骂道,这破宅子里的人什么毛病!外面的路也修得太绕了吧! . 奉府。 “啪!”瓷碗碎在地上,惊得家仆瑟缩在地,不敢出声。 “狗娘养的墨家人!仗着家大业大不给其他人活路了!”奉毅踹翻了板凳,又从桌上拿起花瓶往下一砸,“吃饭噎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 “哎哟,老爷,消消气儿!”奉夫人围在他身旁,心疼那面目全非的花瓶,“要砸也砸个便宜的嘛!” “药铺不就是卖药的么!凭什么只能卖他们墨家的药,不能卖我们奉家的药!”奉毅暴跳如雷,复又拿起一个花瓶,见夫人捂住耳朵,只好放下,将板凳从门前捡回来又踹了出去。 “去他娘的墨家人!” 奉曦一路埋头看着《鸿蒙通鉴》,堪堪跨进家门,就听见前方父亲一声暴喝,紧接着从屋里飞出一张板凳,奉曦赶紧闪开:“老东西!要大义灭亲了是吧!” “小曦回来啦?”奉夫人赶紧迎了上来,拉住奉曦疼爱地打量一番。 奉毅冲出屋里:“死丫头回来得正好!义弟过几天就派人来娶亲,你自己收拾好准备嫁过去!” “说谁是死丫头呢!”奉曦登时窜上火气,奉夫人急忙拉住她,朝她打眼色,奉曦才缓和了语气,咬死了说:“反正我不嫁!” “你敢!”奉毅正是火气冲天,四下一瞧,旋即抄起外面一个水桶,扬手就要砸过来。 奉曦迅速护着书,躲在娘亲身后,犟嘴道:“你把你的孩子嫁给你的义弟,辈分理得清嘛!” 奉毅举着水桶,冲她瞪眼:“那又如何!义弟比你大个十来岁,正好能照顾你这死丫头啊!” “你再叫一声死丫头试试!”奉曦捏住娘亲不放手,一家三口在院里追逐起来。 奉毅逮不住这小鸡崽,干脆冲奉夫人威胁道:“你给我让开!” “娘!你看爹他!”奉曦在奉夫人耳畔撒起娇来,“我听说他那个义弟是个病秧子,好大岁数了还讨不到媳妇,而且从不正脸见人,怕是奇丑无比,我怎么能嫁给这种人!” “放你娘的狗屁!” 奉夫人:“你说什么?” 奉毅改口道:“放屁!你以为你是什么仙女!义弟他聪明伶俐还善解人意,你还敢嫌弃?” “说得那么好,那你自己嫁啊!还不是想用我来讨好你那个义弟,让咱们家可以继续买风血花油来做凝血膏挣钱嘛!老东西!你真的在乎过我吗!” “我不管!绑也得绑着你嫁过去!”奉毅忿忿地撒开水桶,一骨碌滑到来客脚下。 云霄前脚跨进家门,就见识到了如此混乱的场面,后脚跟上来的云清净和风醒也都不敢吱声。 引路的家仆笑得勉强,佝偻着背,哆哆嗦嗦对奉毅禀道:“老、老爷,有、有客人……” 奉毅没好气地瞪了眼身边的母子,正欲迎上前,奉曦先一步扑了上去:“师父你来啦!” 云霄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只见奉毅的怒火还烧得厉害,板着脸问:“什么人!” 奉曦护道:“这是我拜的师父!” 奉毅:“没问你!死丫头!” “呃,奉老爷是吧?”云霄挤出笑容,“在下名叫云霄,自中原不归山来,想要向您打听一件事。” 奉曦傻笑道:“师父你名字真好听!” 奉毅越发不悦:“什么事?” 云霄拿出凝血膏:“听闻这药膏里有一味引子是风血花油,所以想问问这花油从何而来?奉老爷可与魔族人打过交道?” 话音未落,奉毅神情遽变,掀起了敌意:“你怎么知道这是风血花油!你究竟是何人!” “师父,别理这个老东西!”奉曦一吐舌头,又冲云霄谄媚道,“你想知道的话可以问我呀!” 云霄:“……” 奉毅见云霄周身古怪,背个笨拙的书箧不说,手里还捞着一张七弦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居然敢打听药方,该不会是墨家派来的细作吧!”奉毅瞬间明白了什么,更是火上浇油,“你墨家独占南原的药草生意,逼得多少药商丢了饭碗,如今我奉家有凝血膏在手,就想剽窃过去了?没门儿!” 云霄:“???” “来人!给我轰出去!” “哎!奉老爷你误会了!”云霄灵机一动,拉过奉曦,“我是您女儿的师父,打听这些也是为了更好的因材施教!” 风、云:“……” 奉毅看着奉曦这张脸就来气,克制着说:“这死丫头顽劣难改,神仙来也教不出息,何况她马上就要嫁人了,仙爷还是趁早换个徒弟吧!” 云清净迫于外人看不见也听不见他,没法挺身而出,早已气得脸色忽青忽白,风醒仔细打量这位凶神恶煞的奉老爷,心里总有说不上来的滋味。 奉曦好不容易盼来一个仙门师父,说什么也不肯放手,顶嘴道:“我死也不嫁!” 奉毅被“死”字狠狠拧了一把,咆哮道:“你再说一遍!” 云霄夹在父女之间甚是为难,奉曦仗着有师父在,越发胆大,再也忍受不了亲爹这般残暴的压榨,她旋即与娘亲对视一眼,奉夫人却一直冲她摇头。 奉毅瞧见母女间的古怪,又喝斥道:“抽什么疯呢!” 奉夫人抚住脖颈不敢吭声,奉曦便大喊道:“你就知道凶人!你根本从来都不关心我!” “不是你这死丫头天天盼着要嫁人的么!”奉毅怒斥。 “嫁人自然要嫁给我自己喜欢的!”奉曦提了口气,“再说了,你连我是个男孩都不知道,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奉毅:“???” 云霄:“???” 风、云:“???” 奉夫人掩面长叹。 就这? 就这? 居然是个男孩儿! ※※※※※※※※※※※※※※※※※※※※ 云霄:我怎么总觉得我这一路很亮呢…… 鞠躬! 第 131 章 个头娇小玲珑,又生得细皮嫩肉,浑身纤瘦如竹板,除了那一口破锣嗓子,还真是从头到脚都看不出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奉曦噼里啪啦地倒出了这个惊天秘密,自个儿脚下还飘得厉害,愣是昂头叉腰,站得理直气壮。 奉毅突然间“喜得贵子”,天大的火气也烧没劲了,转头看向心虚的奉夫人,跟遇见什么妖魔鬼怪似的,指向面前这个他喊了十多年的“死丫头”。 “这是什么……是什么!” 奉夫人拿手帕掩住半张脸,只怨奉曦胳膊肘拐得太快,她还来不及酝酿说辞。奉曦见状抓起裙摆,愣是将奉毅的目光从娘亲身上逼回来:“怎么!不信啊!不信我立马就脱了……” “打住!”云霄离他最近,就怕下一刻发生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一勾手,将他拽了回来。 奉曦才勉为其难地撒了手,转眼又扑到云霄身上,用哼哼唧唧的语调说:“都听师父的!” 云霄冷不丁一震,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娇憨的少年郎拉来挽去,还堆着笑脸撒娇,倒是大开眼界。 奉毅一时半会儿实在纾解不开,重新捡回水桶倒扣在地上,劳身坐上去,像是费了好大的劲,让他直捋着胸口,生怕一口气给倒没了。 “老爷……”奉夫人总算提起心来唤了一声,奉毅充耳不闻,入定似的望向一边。 奉夫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搭上奉毅的肩时,这野大虫没个动弹,奉夫人才顺势安慰道:“老爷你别气,这都怪我……” “娘!这怎么能怪你呢!”奉曦一手搂着云霄,还不忘仗义一句。 奉夫人让他别胡乱插嘴,又接着说:“当年老爷你忙得昏天黑地,回趟家那都得是盼星星盼月亮才能盼来的,我生孩子那阵又生得拖沓,愣是被这小鬼头折磨了一宿,天亮了,老爷你又急着去药圃,这才闹了个误会。” “怎么说得我跟个冷面阎王似的,自己的夫人生孩子还不耐烦了?”奉毅忿忿道,“什么误会?” 奉曦抱怨地砸砸嘴,没有吭声,云霄一个外人怵在此地,听着别人家的秘辛,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摆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心里顿时躁得慌。 “其实小曦原本是有个姐姐的,”奉夫人哀叹道,“当时姐姐一落地,下人们就紧赶着去给老爷你道喜,哪成想一转眼,姐姐就夭折了,后来才发现肚子里还有一个,就是小曦了,可那时老爷你已经得了喜讯出门去,这事也就跟着瞒了下来,就怕老爷你伤心……” 奉毅又莫名得知自己曾痛失爱女,顿时气得老脸一青:“那这死丫头……死小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掐头去尾地一问,显然是在质疑奉曦这身俏丽的打扮,既是个男儿身,还整日穿长裙、披长发,金银佩饰一个不落,言行更是扮得天/衣无缝,任哪个明眼人都瞧不出问题来。 “我乐意!”奉曦绷住气势反驳道。 奉夫人也只好说:“他打小就爱这些……便也将错就错了。” 云清净凑热闹凑得无趣,毕竟他从小长在蓬莱那等向往公平自由的地方,男女之别不甚紧要,也没谁白纸黑字地写明男女应当是何模样,随心所欲即可。 他虽然对奉曦的男儿身有些意外,但也很快接受了,只是人界规矩太多,他还料不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转眼瞥向风醒,这疯子还纠结于风血花的事,目光落在奉家老爷身上就没挪开过。 奉毅赫然起身,奉夫人悻悻地垂下头,以为要得一顿劈头盖脸的骂,岂料奉毅转眼看开了,依旧强势道:“男的就男的,日子到了还得给我嫁过去!” 奉曦:“???” 云霄:“???” 风、云:“……” “我想义弟他一贯开明,那边的民风也足够开放,应当不会介意的,”奉毅安抚于自己,却越说越心虚,“实在不行……你嫁过去跟义弟他拜把子吧!” “你、你老糊涂啊!”奉曦没想到自己摊上这么个不可理喻的老爹,还拜把子呢!父子俩不就平辈了么! “你懂个屁!义弟对奉家恩重如山,说什么也不能怠慢!”奉毅撂下狠话,当即气势汹汹地跑了,奉夫人知他是没理站不住脚,为了保住老脸才先行逃离。 “娘!”奉曦彻底急了,最后是男是女的退路也被自己的亲爹给断得利落,“难道我真的要嫁到雾林那种鬼地方去了么!” 听闻“雾林”二字,风醒微微皱起眉头——雾林是什么地方? 奉夫人赶紧劝慰道:“你也知道你爹的脾性,哪怕自家的屋顶漏水了,他都得把仅有的屋瓦给别人家送去,何况往日奉家潦倒之际,全靠雾林那边施以援手,你爹怎会有恩不报?” “他报他的恩,拽上我干什么!”奉曦越说越委屈,“我自己……还有好多事想做呢!” 奉夫人扫了眼他身边的云霄,便迎合着说:“那你趁娶亲的人还没来,赶紧多向师父学学东西?或者待会儿我再想法子去劝劝你爹?” “哼,娘亲只会出馊主意……”奉曦撅着嘴,立马拉住云霄往后院去,奉夫人算是热脸贴了冷板凳,只道这一老一小都不是省油的灯。 . 云霄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奉府里的风光,这府邸瞧上去应是扩建过的,几处陈旧的屋舍边砌上了新的大宅,倒有些不伦不类。由贫入富,少有人家愿意留着过去苟且的痕迹,可奉家偏偏存了下来,只是藏在了豪奢背后的角落里。 奉曦将师父领进门,一路上都笑得合不拢嘴,云霄原本没有答应他拜师之事,可方才一急,放出了话,眼下也不好太过直接地做个两面三刀的人,只能由他打发。 云清净偷偷端详云霄的神情,不由得感叹,此人我行我素,总算是把自己给绕坑里了。 风醒突然开口道:“前辈,不再问问凝血膏的事么?” 云霄应了声,此时奉曦已留他在院子里,自个儿哒哒哒地跑进屋里,拿来了纸笔和板凳,自觉地摊开《鸿蒙通鉴》,道:“师父你要不给我讲讲吧!开头好些事我都弄不明白呢!” “可以,不过我得先问你几件事。”云霄摆出了正儿八经的人师架子,朝奉曦打眼色。 奉曦傻不愣登地点点头,又兴奋地从边上拖来一张躺椅,云霄顺势就睡了上去,跷起脚,迎着温暖的阳光,问:“你家的风血花油是从哪儿来的?” 风醒紧盯着奉曦,只见他毫无忌讳地坐在地上,趴向板凳,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还不是雾林呗!若非他们供来花油,奉家也制不出凝血膏。” “雾林在哪儿?”云清净问了也白问,云霄只好替他重复了一遍。 奉曦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雾林在哪儿,这些事都是我听来的,别的也不清楚……哎,反正就是做了个买卖嘛!我爹竟然就要把我嫁给跟他做买卖的人!真是气死我了!” “你爹方才说的义弟,就是雾林的?”云霄又问。 “对啊!听说是个重病缠身的,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而且他手下的人都很怕他,应当不好相处……”奉曦嘟囔着,一旁的风醒却掀了脸色:“姓什么?” 云清净听见风醒的话,急忙朝云霄说:“快问他那人姓什么!” “我是你俩的传话筒么?”云霄一脸不屑。 “啊?”奉曦抬起头看他。 云霄无可奈何,只好僵硬地问:“那义弟姓什么?” 奉曦拿笔头戳着脸:“不知道,只听过爹之前带回来的外乡人称的是……什么大人。” 云霄乜斜眼望向两个怨鬼,风醒如释重负,几乎可以笃定是自己的父亲了,云清净却更为震惊,小声道:“那……这小子是要嫁给你爹?” 经他一点,风醒忍不住笑了几声,道:“方才那么一闹,我想这婚事最后定然没成。” 云清净嫌弃道:“你这不是废话么!成了哪里还有你!” “不过此番能遇上风家在人界来往的朋友,知晓爹爹他还安好,我也不算白来一趟。”笑意渐渐沉淀,风醒撕开过去结痂之处,也不再痛彻心扉了。 云清净悄然拉住他,禁不住将眼神投向云霄,叹道:“是啊,也不算白来了……” “天地初开!万灵流转!”云霄忽然大声吆喝起来,奉曦正竖着耳朵,瞪大眸子,一个字也不放过,风云二人索性坐在奉曦身边,一同听这临时抱佛脚的云夫子要如何授课。 “这什么意思?”云霄问得随意。 奉曦认真道:“天地初开我懂,就是天地本来是个球,后来被劈成两半,靠神物引石撑开,中间还辟为了仙、魔、人三界嘛!” 云霄倒是意外:“嗬,懂得挺多啊!” 奉曦止不住地冲他傻笑,云霄又问:“那万灵流转呢?” 奉曦威风不过片刻,转眼就怂下脑袋摇了摇,云霄顺手一剑敲上他脑门,还真不禁夸! 云清净瞧这作风,心道,要是君袭师父也这么爱动手,自己的脑袋早开花一万遍了…… 师父? 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云清净暗自消沉下去,握拳抵在额前,风醒抚着他的肩,云清净只当是风寒还未痊愈,浑身酸软得提不起劲。 “天地万物皆有灵,如昼夜交替、枯荣轮转一般,有序流淌在各处,蕴藏着无尽的能量,”云霄慢条斯理地解释起来,言谈间却仍是一副慵懒的模样,“若是乱了序,就会失调。” “灵力失调会如何?”奉曦听得极为专注。 云霄没法嫌弃人家初生牛犊一无所知,只好耐着性子说:“失调了自然会出大问题,就好比流水被礁石挡住了去路,会怎样?” “溢出来?”奉曦说。 云霄点点头:“所以,只要有一处乱了,假以时日,天地间都会跟着乱,许多司空见惯的事也会因灵力变动而产生奇怪的变化,让人无法解释。” 奉曦自顾自琢磨,赶紧将云霄的话记在纸上,风云二人竟也被云霄带了进去,开始思索起他的话。 这厮,还有两下子啊! “师父,”奉曦还是搞不懂,“能不能举个例子?什么是奇怪的变化?” 风云二人也讷讷地点头。 云霄突然多了仨徒弟,无处喊冤,一忍再忍道:“但凡出了什么变故,你又没法解释的,那就是奇怪的变化啊!比如灵流断裂之后,原有的天地间就很可能多出新的天地,你在外闲逛,无意间一脚踩空,说不定就摔进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没准时序也是乱的。” 风醒当即怔住,千古源的回忆席卷而来,让他哑口无言。 “还会有这种事?”云清净颇为怀疑,倘若云霄所言不虚,岂不是有东西看似消失,却可能是去了另一片天地,这未免也太过玄乎和瘆人了。 “确有其事。”风醒开口喃喃,云清净诧异地看向他,不敢再发问。 奉曦一边听一边翻书,惊叹道:“师父你好厉害!这书里什么都没写,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霄原本还得意地抖着腿,闻言却有一丝出神,周身逐渐僵住。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自己就在脑子里了……” . 郊野的歌声盘旋离散,直至阑珊。 浣衣女结伴离去,一路满是欢声笑语,她们布衣轻裹,笑容明媚,彼此间还时常相互打趣,像是拾得了快活过日子的真谛。 领头的姑娘最是耀眼,即便一身清贫,也是落落大方,温婉动人,瞧见小个子妹妹手里的衣物太重,还替她分担了些。 就在嬉笑打闹之时,前路赶来一个体态臃厚的妇人,气喘吁吁,直冲浣衣女们呼道:“真真!真真啊!你阿娘又快不行啦!” 领头的姑娘神情一僵,努力用指间勾稳木桶,不让方才洗好的心血白费。 “真真姐,你把衣裳都给我们,赶紧回家看看吧!” 姐妹们围在身侧,真真在茫然中递出了桶,下意识地朝前奔跑,心里沉下的苦楚终于涌了上来。 她完全不记得途中经过了哪些地方、遇上了哪些人,她的意识只在推开自家屋门时,才猛然清醒,一眼望见地上枯瘦如柴的母亲。 “阿娘!”真真跪在一旁,看着她眼圈乌黑,嘴里还在不停咯血,气息也接得坎坷,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门外来了些邻里,望着瑟缩在这破屋里的母女俩,皆是摇头叹气。 大夫随后赶来,把了脉,道:“可不能再拖了,得赶紧将凤凰白买回来救命哟……” “凤凰白……毕竟是稀有药草……”真真拧着自己的手,许多话已是不言而喻,大夫也爱莫能助。 众人窃窃私语,还议论起了是否要找人准备后事,此时,真真倏然起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大夫,麻烦你在此多留片刻,我现在就去奉家求凝血膏,去去就回!” ※※※※※※※※※※※※※※※※※※※※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鞠躬~ 第 132 章 暮归时分,云霄业已说得口干舌燥,在躺椅上翻来覆去哈欠连天,奉曦记了密密麻麻的字,墨渍都蹭上了鼻头,像是要将这些东西都嚼碎咽肚子里。 “走了!”云霄发完善心,也不打算继续耗下去,奉曦急匆匆起身,仍是天真无邪。 “多谢师父!师父明日还来么?” 云霄眉头一挑,这小子得寸进尺,还真把他当师父使唤了! “我可没说要做你师父啊!”云霄过河就开始拆桥了,“今日全当向你问话的酬劳!” 奉曦抽着嘴角:“啊?” “别啊了,这书够你琢磨半辈子了!”云霄不与他多解释,大咧咧迈开几步,才又想起一件事,扭过头回来,只见这小子失落的神情陡然一亮,云霄稍微哽了一下,却还是没搭理。 他从怀里掏出凝血膏,塞给奉曦:“这东西听起来是个宝贝,留我手里多半也糟蹋了,还给你们。” 奉曦攥着手里压得歪七扭八的凝血膏,眼神还委屈地缠着云霄:“师父……不然我嫁给你,你带我远走高飞吧!” 云清净原本倚在风醒肩上懒了半个下午,醒来还昏沉沉的找不到北,一听这话倏地精神了。 “不行!”云清净大叫。 这么下去不就没有我了嘛! 云霄不解地瞟了云清净一眼,云清净泼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心虚道:“仙、仙门规矩不能坏!” 他也不知道有哪门子仙门规矩,总之仙门规矩多,捡出来应付一句也落不下什么坏处。 奉曦说得恳切,竟还自个儿羞了起来,云霄头一回遇上有人以身相许,忍不住嘲道:“我也是你不认识的人,怎么嫁给我就比嫁给你家的恩人强了?” 奉曦本就是心血来潮,嘴快了也圆不成个道理,转眼垂头丧气道:“反正……就是不想嫁嘛!若是嫁到雾林那边,我就只能是别人口中的‘奉家人’了,说什么做什么都得琢磨着爹娘这边,就跟质子似的,万一哪天死了,还不知道牵出什么事来,多不快活!” 奉曦这一串碎嘴,说得云霄有些愣神,没想到这小子年纪轻轻居然还懂得这个道理,话到嘴边,顺手将他推开半寸,笑说:“那也是你活该!” 奉曦:“……” 云清净:“???” 有这么说话的么! 云霄拍了拍手,故意打量他一番,道:“行了,好好过日子去!再说了,你这小屁孩也不是我喜欢的模样,想让我带你走,我还想让人带我走呢!” “师父喜欢什么样儿的,我立马就能变出来!”奉曦颇有些不服气。 “变?”云霄一动脑筋,“行啊,我喜欢仙女,你变给我看啊?” 云清净莫名听得心中悸动,只见奉曦泄了气,还垂死嘀咕道:“人家也可以飞升成仙嘛!” 云霄不知从何劝起,换了只手捞住七弦琴,将剑抛给奉曦,他双手勉强捧住,颇为笨拙。 云霄瞧他这愣怂的模样,才又口无遮拦道:“就你?飞升成仙?自古以来能飞升的都是人上人,何况飞升了也与真正的仙人天差地别,你这样的,别痴人说梦了!” 这话虽是说得轻巧,可未免太过尖酸刻薄,落在耳朵里刺得慌。果不其然,奉曦脸色稍显落寞,却还努力绷着受教的姿态,云清净竟有些同情于他,没好气地瞪了眼云霄,却发觉此人嘴上的话与眼神里的意味却相差甚远,似乎是故意为之。 云霄见他不再纠缠,转身就走:“这剑就送你了!过了这村,没了这店!” 奉曦瞬间大落又大起,惊喜地抱住这柄铁剑,满是受宠若惊。 “多谢师父!” 云霄哼哼两句,走远了。 奉曦孤身一人站在院里,欢喜地打量起铁剑,上面刻着云纹,既有风骨,亦有风霜,比他见过的所有兵刃都要有韵味,仿佛藏了许多四海为家的故事。 他就这么痴痴地玩起剑来,剑出鞘,一窍不通地划来划去,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过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戏码,却让他在短瞬间尝尽了仙门子弟的威风。 地上的长影越发深沉。 奉曦远远地听见了谁的呼唤,喘着粗气将剑提起,戏耍一阵,倒把他巴掌大的脸耗得苍白,他怼了好半天才将剑怼进剑鞘,一转身:“真真姐姐?” 真真疾步赶来,竟顺势跪在奉曦跟前,吓得这少年郎赶紧去拉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抱歉,小曦,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冒昧前来找你,”真真撑着神情,“我阿娘她又快不行了,可否……可否求一盒凝血膏?” 真真怕他误会,又解释道:“外面的药铺都是做生意的,我身无分文,不好强借人情,就只能腆着脸来找你,毕竟这病实在是太着急了……你放心,我明日就赶紧筹钱补过来!” 真真前些年曾在奉府做事,心热又体贴,奉曦什么话都愿意同她倾诉,两人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只是眼看真真的娘亲快被重病拖去了阎王殿,奉府又与家隔了条溪,真真怕日后有急事赶不上,便从奉府辞了活儿,换去了离家近的地方。 “姐姐这是什么话!”奉曦这一嗓子喊出了义薄云天的气势,赶紧将方才云霄留下的那盒拿了出来,却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正好我手里有一个,就是捏得有些烂了,不然我还是重新去……” “不用麻烦!”真真实在是感激不尽,奉曦也憨笑起来,最爱露出他那口小白牙,不等真真再道谢,奉曦就匆忙将她“赶”走了,说是救人要紧。 奉曦前后送走两个人,一整日算是过得充实,他越想越满足,转眼哼起小曲在院里疯跑雀跃。 . 夜幕缓缓降临,南原本就宁静的小镇更是过早地陷入了梦乡。 云霄找了间临水的客栈,一豆孤灯下,铺开纸笔,酣畅地书写起来,云清净只偷看到了“师弟”两个字,随后就被云霄赶出了屋子。 云清净猜他是在给灵荡峰写信,也没有再胡搅蛮缠,只是没想到云霄白日里过得轻飘浪荡的,好似什么都乱不了他的心神,入夜了却能露出这般狂喜的模样,颇有要写他个海枯石烂的势头。 不知不觉,此人的一颦一笑都挤在了心头,云清净突然发觉,即便相处了大半天,这个爹还是像灯下的影子,言行举止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半虚半假的,还不比之前在苏云开口中听见的鲜活。 想罢,他已走出了客栈,在月光点亮的水畔找到了风醒。 风醒孤坐在此,一见云清净,笑着指向天:“阿净你看,南原的月亮多清澈。” 云清净抬头一望,天高云淡,皎月当空,比起中原那般远在天边,竟是亲切许多,像是触手可及,他忍不住伸手探了探,落了空,他顺势坐在风醒身旁。 入夜的郊野上蚊虫极多,在这两个怨鬼身旁闹来嚷去,寻不上一丝甜头。 “这里没有不归山那么冷,应当好些了吧?”风醒在过问他的身子,抬手要去摸额头,云清净却躲开。 “没那么大不了,就是心情不太好,才会看上去病恹恹的。”云清净一想着自己耗在此地,而蓬莱还杳无音讯,胸膛里就左右不痛快。 风醒忽然亮出手背,在云清净晃了晃:“放心,没有耽搁。” 云清净见他手背上还有初来时划破的口子,抓住他的手,在月光下反复打量,惊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有自愈的能耐么!” “还记得前辈今日讲的那个万灵流转的事么?若是灵力失调,就可能在某处裂缝里生出新的天地,而那里的时序也可能是乱的。”风醒解释说。 云清净惶惑道:“这么说……此处的时间是停止的?那我们该不会是掉进了灵流断裂的缝隙里吧?” “此地并非新生,而是回溯,也许与前辈当年施在神像上的术法有关,并不是用来降妖伏魔的,”风醒思忖着,“千古源才应当是前辈说的那种‘新的天地’……” 云清净见他又提及这段被他遗忘的记忆,悻然一顿,假装没听见:“那术法是用来做什么的?” 风醒淡淡一笑:“这个恐怕只有前辈自己才知道了。” 云清净遥望远处的客栈,灯影幽幽,看不清里面的人。 “管他的,只要没耽搁什么就好。”云清净总算能松上半口气,郁结的眉间也逐渐舒展开来。 “对了,你,好点了没?”云清净歪过头来看他,之前他宽慰这疯子才宽慰到一半,云霄就没皮没脸地凑了上来,两人这一路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断断续续,也不知道风醒眼下想开了没。 风醒闭上眼,默默感知一番,而后睁眼迎上他,目光里似乎比白天的时候清明多了,但他始终没歇息好,眼里还绷着血丝。 “不然,你打我一拳?”风醒琢磨半天,突然如是说。 云清净:“???” “你是不是病了?”云清净摸他的额头,风醒握住他的手,倒不像玩笑话,“以前我在千古源发疯的时候,你都是这么干的。” 云清净心里又莫名堵了一下,逃避地说:“以前是以前……” 风醒眼神微微闪烁,悄然放开他:“抱歉,我不该总是提及此事。” 话音一落,两人皆是一阵突兀的不自在,并肩坐在水畔,聆听流水潺潺,云清净却忽然犯起激灵,总觉得眼下的场景有些熟悉。 可画面转瞬即逝,云清净什么也记不清,唯独能忆起那虚泛的阳光,烤在身上格外灼人。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回你罢了。”云清净怕他多想,出声安慰道。 风醒离他近了半寸,云清净却忍不住将头埋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是安慰还是自责了——自从师父告诉他,封印之下,一切记忆最多只能停留于此,他就始终介怀,总觉得这样不公平。 好像没有过去,他就无法和这疯子完完整整地在一起,遑论眼睁睁地看着风醒一个人守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回忆,偶尔记挂几句,还要向他道歉,云清净无论如何也是看不过眼的。 风醒拍着他的肩,开口之际,云清净突然抬头:“打就打!” 风醒:“???” 只见云清净攥起拳头,冲他跃跃欲试:“打哪儿?” 风醒看这架势,倒生出一丝祸从口出的悔意,于是随手一指,云清净深呼吸几口,一拳砸了过来! 风醒猛地歪向一侧,头脑空白了片刻,嘴角很快传来一阵火辣的剧痛,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嘶了好几口凉气:“还是……这么……狠……” 云清净赶紧藏起拳头,嘟囔道:“你、你叫我打的!我还收了一手呢!” 风醒怔然,云清净越发藏不住愧疚,朝他倾过身来:“很疼么?” 风醒倏地咳出血来,顺势倒在地上,云清净大惊:“疯子!你你你……” 慌乱间,腰身被人往怀里一揽,云清净窘迫地趴在他身上,只见风醒咧开红肿的嘴角冲他大笑。 云清净:“……” 果真有用,给这疯子打回原形了! 云清净起身挣扎,风醒将他钳制在怀,没肯放手,两人就睡在水畔,借着月光彼此凝望。 “干、干什么……”云清净感受到胸膛的起伏,转眼就红了耳根。 这怎么开过荤还更怕了呢…… 风醒见他浑身绷得极紧,没等自己回话,就在心里过了一趟刀山火海,风醒哭笑不得,实在不敢再往深了戏弄他这张薄纸,只道:“让我抱一会儿……” “就一会儿……” 云清净勉强释然了几分。 晚风拂来,夜色静好,风醒感到心里果然痛快了许多,不由得嘲笑自己是个挨打的命。 云清净望着他发红的嘴角,不经意被月色一勾,忍不住俯上前去,两人越靠越近—— 脚步声窸窸窣窣,两人一转头,正好撞见匆匆赶来的云霄。 云霄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一出,顿时有些尴尬,只好随口打发道:“哦,打扰了,你们继续,完事了我再过来。” ※※※※※※※※※※※※※※※※※※※※ 鞠躬! 第 133 章 “哎——!” 云清净嗖地弹起身来,颊边浮出大片红晕,不得已冲云霄招手。 “回、回来!” 云霄迈出去的步子本就是飘忽不定,正巧赶上云清净一声唤,便故意犹豫片刻,在原地兜了个圈,回头再瞧时,这俩怨鬼已匆匆起身,站得怂头耷脑。 云霄手里还攥着笔,不自觉在指间转动起来,打发着眼前的难堪。 “完事了?”云霄腆着笑,“这么快?” 风、云:“……” 云清净挠着耳根,没好气道:“你不是在写信么!怎么又突然……” 此人的神出鬼没还真是不分昼夜,再这么一惊一乍地闹下去,城墙厚的脸皮也都快给他削破皮儿了! 云霄见他又羞又恼,把自己憋成了一张鼓,敲起来还咚隆响,禁不住笑得放肆了些:“我不过在写信时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正想来找你们,结果这年头连鬼都如胶似漆的,不小心坏了好事,能怪我么?” 云清净有苦说不出,眼下只想一头栽进水里,谁也不搭理。 “前辈说的是什么重要的事?”风醒趁势扯开了话题。 云霄迎着月光凑近几步,不经意瞥见风醒受伤的嘴角,眼神复又闪烁一下,暗暗惊道,这么激烈啊…… 风醒怕他误会,旋即用掌心抚住伤处,红光乍现,放下手,已是恢复如初。云清净在他身畔,越发觉得脸上烫得厉害,赶紧用双手冻在颊边,冲云霄嘟囔道:“你倒是快说话啊!” “哦,”云霄回过神,看向风醒,“我只是忽然想到,你既是魔族人,我也在找魔族人,我为什么不直接问你古文字的事呢?” 虽然风醒自己不懂古文字,可云霄问谁也都是问,大海捞针,没得挑,风醒从小在不死地长大,说不定就认识会古文字的魔族人。 云清净当即恍然:“对啊,所以为什么不直接问他呢?” 风醒似乎也觉得很有道理:“对啊,所以为什么不直接问我呢?” 云霄:“……” 白瞎这大半天! 云霄停下手中飞转生花的笔,将两人挤开,霸占了风醒身边的位置:“罢了!现在问也不迟!” 云清净被迫在旁嘀嘀咕咕,风醒忆起雾林一事,琢磨起说辞,道:“实不相瞒,今日奉家老爷提及的义弟,应当是在下的熟识——” 他没有道出父子关系。 “那位大人姓风,单名一个颜色的颜,为魔界领主之一,在魔界古文字上颇有造诣。” “这么巧?”云霄有些意外,如此看来,今日这么一番折腾,反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没骗我吧?”云霄又朝风醒用玩笑的口吻试探一遍。 风醒同样报以玩笑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再无好事可消受。” 云清净:“……” 云霄甚是开怀,下意识用手摸索,却只剩一根笔杆子,他喜难自持,说:“我得回去弹上几曲!” 星宫蓝玉倏地轻轻一弹,云清净魔怔似的,伸手将他拦下,云霄转头看他时,似乎也注意到了他颈上这块莹莹流光的玉佩,不过须臾之间,两人皆是陷入了一种没来由的缄默。 “这玉……”云霄先开口。 云清净感到心弦瞬间绷向极致。 “与我那张琴还挺配。” 云霄没往深处钻,云清净一口气半悬半落,月光下彼此相望,白日的浮躁气儿像是褪去不少。云清净终于能够察觉到,云霄那一双红尘不沾的眸子里,藏着的丝丝缕缕的怅然。 “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云清净小心翼翼地翻过玉佩,露出了“清净”两个字。 云霄沉吟片刻,笑说:“好名字!” 云清净说不出心底泛出了什么滋味,不敢再正眼瞧他,将目光移向一边,风醒正努力朝他扬起嘴角,笑容不咸不淡,却能安定人心。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忘记那么多事呢!”云清净捡回了之前那个“无疾而终”的问题。 云霄将笔杆子在掌心摩挲来去,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声:“没有过去就是没有过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一觉醒来,你的人生从头来过了一般。” 云清净不觉皱起眉头,云霄瞟了他一眼:“玄乎吧?” 云清净摇了摇头:“还好,不算难以置信,因为我也是这样,眨眼之间,就失去了所有记忆,还被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云霄自嘲的笑瞬间僵了半分,在月光下端详云清净,他忽然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也许,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那后来呢?”云霄饶有兴致地问。 “后来,对那个陌生的地方变得熟悉了些,有的记忆也慢慢回来了,”云清净缓缓道,“可惜缺了的始终是缺了的,大概一辈子也找不齐所有的过去了……” 风醒喉咙微微发涩,凝望于他,却莫名感到有些东西已是远在天边。 “为什么要找齐所有的过去?” 云霄突然发问,言语似是轻率。 云清净迎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紧绷的心弦骤然软成细丝,朝深处飘落,未知,继而迷惘。 云霄索性原地坐下,将目光流向开阔的郊野,“起初我也同你想得一样,觉得丢了的东西就要找回来,可惜一无所知就意味着一无所有,我忘记自己是谁之后,身边只有散落一地的书页,这也成了手里仅有的线索,于是我四处漂泊,就想着有朝一日能为自己讨一个说法……” 云清净和风醒也顺势坐在一旁,三人围坐水畔,仿若相识数年的老友。 “当我浪迹的日子长了,书页也整理得七七八八了,忽然一夜回首,就想通了一个道理。” 云霄一顿,冲云清净卖了个关子。 “什么道理?”云清净认真看着他。 云霄将笔摊在掌心,说:“游走数年,早已行了这世间大好河山的万里路,还用得着过去么?” “过去这个东西,说重也重,说轻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是当下,迟早也会沦为过去,说不定哪一天又都忘干净了!”云霄兀自笑话起来。 “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会忘记吗?”云清净又问。 “想来多半就那么几回事,也许我之前是个无恶不作的人,或者走投无路的人,也可能是被哪个仇家拔除的眼中钉,或者死不瞑目,非要留口气达成什么夙愿,反正都已经忘记了,最要紧的,难道不是如何再用力地活一次么?” 云清净骤然哽住,云霄才又攥紧笔,在空中潇洒一划,提高了音量:“总之,要活就不能白活!自己归自己主宰,天神来了也不顶用!” “只要明白了这个道理,什么过去将来,什么强者弱者,这世上还有东西能牵制住你么?”云霄落笔之处,点在云清净的眉前,留了寸余。 云清净仿佛看清了他在空中勾勒的崇山峻岭、小桥流水,胸膛里不知不觉跟着澎湃起来。 云霄收回手,嘲道:“我这便宜夫子,倒还昼夜不停地讲课!” “前辈当真一点都不记得过去的事了么?”风醒接过话来,“阿净他有时都会想起来一些的。” 云霄思忖着:“说来也确实记得一点,但那些记忆太过陌生,我更觉得那像一场梦……” “云霄不是你原本的名字吧?”云清净想起了这件事。 “在我去到灵荡峰之前,这确实不是我的名字,”云霄说得口干舌燥,“也许我以前……姓甄吧?总记得有人这么叫我,但实在是太模糊了!” 云清净:“……” 问完不免有些后悔,云清净及时住口,怕自己会忍不住给自己改姓氏……还是云姓好听! 夜色渐浓,云霄急着回去写信,起身伸了个懒腰,顺手将云清净拽回了风醒身边,仗着自己孤家寡人,说起话来没遮没拦的,云清净实在对“亲爹”这个身份膈应得慌,红着脸将他打发走了。 临走时,云霄突然记起奉家老爷所说的迎亲之事,他若想去到雾林找到那位风主大人,恐怕还得厚着脸皮与奉家人讨好关系,如此才方便搭上这门亲事的路,跟随队伍去找人。 可他今日对奉曦说了重话,又将佩剑送了出去,早就当成是一去不复返的离别了,没想到世事无常,他还得再主动上门去递笑脸…… 云清净识破他的心思:“嗬,说错话了吧?那奉家小公子指不定在家里怎么骂你呢!” “你懂什么?”云霄不屑道,“修炼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我这么个颠沛流离的人,怎能不识好歹地给人家当师父?万一哪天突然离开,那小毛孩要找谁哭去?” 云清净顿时接不上话——原来他也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突然离开么…… 云霄没太在意,挣扎片刻,妥协道:“那说错话了如何哄人?” 云清净与风醒相顾无言。 云霄无可奈何,只好一边指着风醒,一边问云清净:“你怎么哄他?” 风醒:“我不用哄。” 云霄:“……” “那你怎么哄他?”云霄又换了个人。 风醒:“……死缠烂打?” 云清净:“……” 什么馊主意! ※※※※※※※※※※※※※※※※※※※※ 短章~ 感谢~ 第 134 章 翌日,云霄重回奉府,心情复杂。 奉家小公子,天赋异禀,貌美如花,与之一见如故,甚好,甚好。 云霄反复蒙骗自己,勉强拉开嘴角堆起了假笑。云清净跟在身后等着看笑话,结果腥风血雨没盼来,门内倒冲出了个打了鸡血似的乖徒弟。 “师父!你来得真早!”奉曦怀里还抱着铁剑,自个儿早在家里翻腾了大半个时辰。 云霄原本酝酿了好几番说辞,任他是哭哭啼啼还是冷面无情,都有法子劝回来,可眼下人家居然在跟前卖笑,云霄不免有些意外,莫非这孩子真是缺心眼儿? “你倒是挺早。”云霄面不改色随他而去,拘谨的步子也迈得更有底气,奉曦回头冲他笑盈盈地问:“今日师父要教什么呀?” 云霄扫了身后俩怨鬼一眼,心里始终空悬着,不放心地问:“我昨日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么?” 奉曦稍加思索:“明白!师父是说我做不成人上人嘛!所以我不能按常人的路子来修炼,要另辟蹊径!” 云霄:“……” 这脑筋转的,倒真是天赋异禀! 奉曦憨笑,抄起铁剑走得威风凛凛,院子里的一切已照昨日布置好了,云霄也不再去纠结昨日的事,袖袍一挥,架子立刻就端了起来。七弦琴、书箧搁置在旁,顺势往躺椅上一倒,屋檐外正是朝阳初升,宁静惬意。 云清净俯身围在七弦琴边,掀起琴布,好奇地打量各处,琴上镌刻的“烟罗”二字,潇洒遒劲,边缘处没有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迹。 风醒陪在他身侧,见这琴身巧夺天工,弦质极佳,似乎并非凡俗之物,他欲伸手试探,云霄连忙冲他嚷嚷:“别动!” 风醒手一顿,稍显无辜,云清净察觉到他的心思,顿时恍然——对啊,这琴从何而来? 奉曦应声站得笔直,连头发丝儿都僵住不敢动,云霄无奈瞥他一眼:“没说你!书呢!” 云清净禁不住起身看向云霄,昨夜的事还意犹未尽,此人身上倒是越发疑云丛生,让人捉摸不透,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真的失忆,还是在故意隐瞒。 “啊?那书昨日也才讲了半页,学完都不知道猴年马月了,师父你还是教点别的什么学得快的吧!”奉曦说得振振有词。 云霄翻了个白眼,将双臂枕在颈后,不屑道:“路都没摸着呢,就想一步登天了?” 奉曦将铁剑在手里拧来扭去,透出几分娇嗔的意味,云霄想着自己也没安什么诲人不倦的好心,无非是要向奉家讨个好处,于是退了一步,让他拔出剑,先练练仙门子弟入门的功夫。 “平剑,向前刺。” 奉曦举起剑,胳膊肘连同肩臂都紧缩着,云霄让他将手臂展开,奉曦绷住嘴角,照他的话直起肘来,剑尖瞬间变得飘浮不定。 云霄搭上他的胳膊,纤细无力,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少爷,一招刺剑恐怕就够他练上十天半个月。说来也怪,这些个养在高门大宅里的瓷人们,总对修仙炼魔的事格外向往,云霄在外数年,遇上过不少这样“神神叨叨”的人,根本不懂何为经年累月的苦修。 大都是一把火的事,烧起来是兴致盎然、辗转难眠,一旦烧尽了,隔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拿稳了。”云霄惜字如金,转身回躺椅上自个儿逍遥快活。 奉曦愣愣地“哦”了一句,抓着剑刺来刺去,剑身歪斜,从没走出一条顺滑的路,胳膊也被扯得酸软,没过多久,他就撒开剑,歇息得光明正大。 云霄从书箧里捞出的书还没看上几页,目光随意一扫,就看见这孩子在地上享起了安逸。 “练好了?”云霄板着脸问。 奉曦冷不丁一震,心虚地爬起来,刺出一剑,停顿不过须臾,剑尖又垂了下去,他费力地僵住手腕,眼看毫无进展,心里竟是越发毛躁。 云霄好几次想开口敲打他几句,最后迫于雾林的事,恹恹地闭上了嘴,用书挡住视线。 眼不见为净。 云清净见这师徒俩皆是坐立难安的模样,也不明白如此跟自己较劲究竟有何意义。 不过他自己一贯没耐性,诸如灵荡峰晨练那种磨人的事,他就没法学着陈清风手把手教师弟们练剑,为免破口大骂坏了情谊,才总是待在一旁摸鱼兜风。 再一剑,奉曦竟是左脚绊右脚,平地摔了个跟头,铁剑掉在地上发出铿然脆响,云霄犹豫地放下手里的书,直起身,两人面面相看。 奉曦揉着膝盖,怂笑两声:“师父……不然……我再学学别的?” “你小子,偷懒倒是功力深厚啊,”云霄目光微沉,“东一下,西一下,学什么能顶用?” 奉曦不自觉地耷下眉头,咬起了嘴皮。云清净禁不住咳嗽两声:“凶什么,雾林的事可别忘了!” 还真是拿人手软,吃人嘴软,求人直接腰断! 云霄没好气地砸砸嘴,转口问:“迎亲的人什么时候来?” 提及此事,奉曦难免有些惆怅:“好像是……三天后吧……” 云霄深呼吸几口,自己也就再忍三天,之后便不用再伺候这小妖精。奉曦以为云霄在担心他出嫁的事,一拍胸膛:“师父别怕!我绝对不会嫁的!” 云霄:“……” “师父,”奉曦见他神色和悦不少,顺势凑近了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很快变强的法子呀?” 云霄斜眼看他:“怎么?飞升不成,琢磨起歪门邪道了?” “问问嘛——”奉曦扮得乖巧。 “有啊,”云霄顺口答道,“修仙堕魔,修不成仙,可以堕魔啊!” 风醒闻言抬起眸子,眼里多出一丝警惕,云清净没在意,只是对云霄的话颇为嫌弃,堕魔一事简直比昨夜的死缠烂打去哄人还要荒唐,云霄竟就不轻不重地透露给了这愣头青! 幸好奉曦是听着“降妖除魔”四个字长大的,对妖魔还有所忌惮,他惊叹一声,又不免好奇地问:“真的有人会干这种事么?” “世间之大,人人都想变强,哪条路不是路啊?”云霄翘起脚,不经意对上风醒的目光,倒被这怨鬼释出的寒意弄得有些茫然。 奉曦若有所悟:“那飞升的仙人,和堕魔的魔头,哪个更厉害啊?” 云霄道:“各有各有的厉害之处,不过相较纯正的仙魔来说,都是一帮短命鬼!” 话音堪堪落下,眼前三人皆是脸色骤僵,哑在原地。风醒不自觉地蜷起指尖,掐进掌心,一转头,果不其然,云清净正凝视于他,灼热的目光让人无处可逃。 奉曦最快冷静下来,觉得这话听起来阴嗖嗖的,“为什么是短命鬼啊?” “变强自会付出代价,如升仙,付出的可能是整整一生的时间,煎熬不说,成败也难料,如堕魔,虽是过一遍阵法的工夫,可十个也有九个会因此丧命,即便侥幸熬过,寿命还会锐减。” “怎么个锐减法?” “倘若一个人原本能活几百岁,堕魔之后就只会剩几十年的寿命,倘若他原本就只能活几十岁,恐怕就得数着十来个年份过活了。” 云清净认真聆听这一字一句,风醒无话可说,两人心间各自波澜,化在神情上却冷静得可怕。 “真是可惜,”奉曦转念又道,“要是一个本来就快死的人,岂不是强过一瞬,人就没了?” 云霄倒没想到他能举一反三,难得夸道:“聪明!” 奉曦跟钻了蜜罐儿似的,半羞半喜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发恣意开怀,云清净紧绷的目光顿时有了松动,却瞬间生出刺,风醒实在无从解释:“我……” “风醒,”云清净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混蛋……” 风醒哑然,云清净拼命忍住眼底的泪,转身就走 。云霄晃眼一瞧,才意识到这俩怨鬼似乎出了什么事,不等他问候一声,风醒用拳头捶在额前,几番挣扎,还是抽身追了过去。 云霄觉得古怪,这是怎么了?昨夜不还卿卿我我的么? 想罢,不自觉地脱口而出:“情爱之事,果真麻烦!说翻脸就翻脸!” 奉曦瞪大了眼,云霄摇摇头,冲他打发道:“少儿不宜!赶紧练剑去!” 云清净走得愈远,耳畔愈静,心里的酸楚也愈深。他在奉府里绕了好半天才绕出去,此时风醒早已将他追上,云清净却是视而不见,一个劲儿地朝外逃离。 走出奉府,穿过街巷,望着浩瀚的天、广袤的地,身后还始终跟着一个人,一声不吭。 云清净拼命眨着眼,将没出息的泪压了回去,他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在小镇尽头停了下来。 他喜欢的人不止是个短命鬼,还是个自作聪明的撒谎精。 “藏得好深啊。”云清净哽着嗓子开了口,风醒就站在跟前,目光坚定却晦暗。 “没有今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云清净恨恨地盯着他,“等我给你收尸的时候么?” “还是等你死后,我一个人度过漫长的余生,日日夜夜惦记着你,郁郁而终的时候?” “阿净……” “你是不是也没把此事告诉那姓霍的?”云清净越说越忿恨,“你是不是没告诉他,他此生最好的兄弟已经活不了多少年了!!!” 风醒站得颓唐,似乎撑到了极致,云清净才又冲他暴喝:“你说话啊!” “是。” 风醒低低地应了声。 云清净掐着自己,逃避地背过身,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此事。 “可你要我如何开口?”风醒颤声道,云清净顿时感到呼口气都疼得厉害,不免落得哽咽。 “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你竟比所有人都要狠心……” 风醒突然打断了他:“我倒宁愿我能狠心!否则与你重逢之后就不会再走到这一步!” 言谈间,竟是从未有过地释出了血性,云清净瞬间怔住,忍不住回头看他。 ※※※※※※※※※※※※※※※※※※※※ 吵架惹…… 鞠躬…… 第 135 章 “命数之事,我已经做不了主了……” 风醒掐住心口,让体内紊乱的灵流尽可能安分下来。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同你朝夕相处的时候,逼着自己不要靠得太近。你若有难处,我竭尽全力助你,如此,点到即止。可直到南北大婚那日,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根本就做不到!” 云清净缓缓起身,眼前恍惚成了锁春关的云霞落日,两人高居穹顶,彼此藏着离别的愁绪,在失态的边缘,一不小心就得意忘形。 之后,风醒逃了。 云清净怎么也找不到他。 若非生了事端,也许云海之上就是两人此生最后一面,九霄重天,无名崖底,深埋在心底的情愫永远也不会得见光明,这才是真正的心狠。 “我重活一世,看到的,听到的,仍旧逃不过一句众生皆苦,唯独和你的回忆是甜的,如今你近在咫尺,要我如何只甘心做个红尘过客?” 云清净望着他,眼尾淌下了热泪,风醒踉跄半步,心性有所失控,他的瞳孔开始不断闪烁,须臾之间,神情几度变幻。 “疯子?”云清净下意识乱了心神,眼看风醒独自挣扎,离他越来越远。 “此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但我不想认错,”风醒强撑着迎上他的视线,“若你可怜我这自私之人,不离开我,我亦会继续错下去,因为我就是害怕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 云清净双臂微微颤动,原来无人讨好、无人迁就,他就是个什么话也不会说的哑巴。 “好不容易来一趟,别在此处跟我耗着了,回去多陪陪你爹。” 风醒找回了一丝克制,堪堪说完,人已不知所踪,云清净心下骤然落空,却再也寻不见他的影踪。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云清净从没想过要他认错,更没想过要和他分开,甚至在风醒道出肺腑之言时,他满脑子都是歉疚和悔意。 时至今日,他还是会被突兀的情绪所左右,还是口无遮拦,还是依赖与风醒那独一无二的默契,盼着他能识破自己的心思,让一切不言自明。 他不过是单纯的痛心和难过,怎么话到嘴边又变得不管不顾? 只一瞬,云清净意识到,他好像永远都在等别人来体谅自己。 不止是风醒。 . 提剑,刺出,再提剑,再刺出。 不一会儿,铁剑又“咣当”掉落在地,奉曦垂头丧气,脸色已挂得惨白,实在是提不起劲儿来。 云霄也没指望他心血来潮就能练出什么花儿来,结果不等自己这个半吊子师父松口,奉曦已自觉往地上一瘫,捶着发软的肩臂,唉声叹气。 “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降妖除魔啊……”奉曦望着湛蓝的天,有飞鸟掠过,不免神往。 云霄冷哼道:“带上你的钱袋,邀上你那帮玩伴,别说降妖除魔,你开天辟地都行!” 奉曦这次没有再一笑了之,目光瞬间变得雾蒙蒙。 “师父,我不想嫁人。” 云霄翻看手里的书页,敷衍道:“你都说八百回了,有本事找你爹说去。” “那老东西才不会理会我的心思呢!师父,我想闯荡江湖,也想建功立业,还想做很多很多事!” 云霄没想到自己稍微对付一句,这孩子竟就得寸进尺,在耳边絮叨起来了! “你有这闲工夫,不如赶紧离家出走!”云霄盯着密密麻麻的魔界古文字,心烦意乱。 奉曦在地上扭动起来,苦恼道:“可是我走了,奉家怎么办……” 云霄一抬眼,甚是不屑:“你躺在此处,光说不练,鱼和熊掌就可兼得了?” 奉曦懒散地坐起身,云霄却越发不耐烦,要换作是灵荡峰的师弟,他早就拿剑抽到这厮哭爹喊娘了。 奉曦正郁闷,耳畔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他一转头,真真就站在院口,冲他招手。 “小曦!” “真真姐姐?”奉曦倏地跳起来,吓得云霄一愣神,转眼就看这孩子兴高采烈地朝门口的浣衣女跑去。 云霄目光一转,落在来者身上——女子臂弯挎着竹篮,眉眼间略显疲累,可笑起来却是神采奕奕,仿若山花烂漫,让人印象深刻。 “这是凝血膏的钱。”真真将一串铜钱递给他,又从竹篮里拿出用油纸包裹好的吃食。 “这是今晨做的鲜花饼。” 井井有条,恰到好处。 奉曦光是闻着饼香就已馋得不行,冲真真撒起娇:“姐姐你人真好!对了,姨姨的病如何了?” 真真神情稍有凝重,还是撑着笑,说:“只能想办法筹钱去买凤凰白了。” “凤凰白?”奉曦毕竟生在药商世家,对药草还算熟悉,“那得多少凝血膏才能换一株回来呀!” “我尽力为之吧。”真真说。 奉曦却天真道:“不然我去问问我爹,让他给你带一株回来?” “别!”真真哭笑不得,“老爷过去照拂我们已经够多了,怎么好意思再麻烦,而且我娘的病,也不是一两株凤凰白就能治好的,像是无底洞,要填多少,我实在没法估量。” “怎么会麻烦呢!”奉曦理直气壮,“爹娘他们早就把你当成自家的女儿来看了!” 真真稍微有些吃惊,毕竟她出身清贫,过去在奉府也只是身份卑微的下人,即便受奉家夫妇青睐,尤其是奉夫人,放不下丧女之痛,故而对她多有体恤,但也不至于到认女的地步。 真真当他是好心才会言重,正欲道谢,奉曦忽然眼前一片雪亮:“对啊!可以当女儿!” 真真:“???” “姐姐!你当我的真姐姐吧!”奉曦拽住真真,格外兴奋。 真真茫然道:“啊?” “你给我们奉家当女儿,就可以嫁到雾林去,正好那边的花油贩子富得流油,什么稀有药草都囤得起,一定能帮姐姐你治好姨姨的!我也落得自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奉曦觉得自己简直机智过人,如此一举两得的好法子,怎么就被他这个小脑袋瓜想出来了呢! 天纵奇才!举世罕见! 真真愣在原地,竟拿不准奉曦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 “老爷他知道你是……”真真问至半途,戛然而止,奉曦明白她的意思,颓丧地点点头。 “提起这个就来气!那老东西知道了我是男的,还非要让我嫁给男的,说是奉家和雾林的亲事必须得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所以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真真见他如此忿忿不平,才知他不是在说玩笑话,不知不觉,双手掐在一处,陷入了沉思。 奉曦乖巧地将她拖住,拿出了娘亲过去劝他的话,说:“姐姐你放心!我爹的义弟是个大善人!就是身子骨不大好……但是别的都没得挑!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相公呢!” 真真不觉脸红,窘迫道:“可、可是素不相识……而且也关乎奉家的……” “没关系!”奉曦抢着说,“姐姐你聪慧能干,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还怕给奉家丢脸么!主要还是姨姨的病拖不得,姐姐你就答应了吧!” 真真犹豫不决:“小曦,你让我好好想想吧,我一定尽快给你答复。” “嗯!”奉曦拼命点头。 待真真走后,奉曦恨不得在地上劈个叉来庆贺,可他腿脚跟抹布似的,根本扯不开,于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云霄诧异地看着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又是在抽哪门子的疯? “师父——!”奉曦举着鲜花饼疯跑过来,猛然扑向云霄怀里,云霄根本来不及躲闪,师徒俩连人带椅翻倒在地。 “啊……痛痛痛……”云霄这二十多岁的大好年华险些交代在这。 奉曦抱住云霄不肯松手:“太好了!师父!我不用自己嫁人了!” 云霄将他轻轻踢开,站起身,拍去各处的灰,试探手脚有无折损,一旁的奉曦还乐得合不拢嘴。 “我可以跟师父一起云游四海了!” 一起?云游四海? 对云霄而言,这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然而不等他开口质问,奉曦自己就兴冲冲地将方才的妙计炫耀了一遍,得意至极。 言谈间,云霄逐渐沉下神情,向来平坦的眉间也禁不住皱出沟壑。 奉曦笑道:“……姐姐她一向善良心软,肯定会答应的,反正,我就等三日之后,彻底自由了!” “你自己不想嫁,却要别人替你嫁?”云霄冷着脸道。 奉曦怯怯地收敛了笑容:“可是……姐姐她的娘亲正危在旦夕呢……这个法子也挺好……” “那就是趁人之危咯?”云霄紧接着说,语气越发凛寒。 “师父?”奉曦不敢说话了。 云霄忽而讥笑一声,捡起书箧背在身后,顺手捞上了七弦琴,奉曦见他一副要走的架势,慌忙道:“师父!你不要走啊!” “我不是你的师父。”云霄显然动了怒气,浑身像是散出一层障,奉曦被隔绝在外,四肢僵直。 “像你这样学什么都静不下心来,一无是处,还总想着走捷径的人,顶多就是蠢,可不懂什么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热心当成交换的筹码,实则自私入骨的,那就是坏!” “我可以教蠢人,但不会教坏人。” 云霄毫不留情,说出了最刺耳的话。奉曦回过神时,竟没察觉到自己已垂下了两行清泪。 ※※※※※※※※※※※※※※※※※※※※ 鞠…… 第 136 章 云霄见他不声不响地抹去眼泪,嗓子也跟着发涩,再也说不下去,向外疾走。 奉曦还是追在身后,待云霄瞥他一眼,才小声说:“师父……我送你……” 云霄没有搭理,却总觉得这厮挂在身后,就像能扯住腿脚似的,他自己每一步都迈得吃力。 好不容易拖至前院,一个沉甸甸的花瓶砸出门外,碎片飞溅,拦住了云霄的脚步。侧耳倾听,便知又是奉家老爷在屋里消磨怒气,来来回回折腾不休,一个下人都不敢靠近。 “老爷可别气坏了自个儿呀。”奉夫人已是见惯不怪,耐着性子在旁伺候。奉毅一手抚在桌上,撑住自己,瞪向门外这一地的狼藉,心中的怒火却始终哽着噎着,没有半分纾解。 “我分明都腆着脸上门了,墨家人还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手里的钱袋子有多金贵,捏得死死的,半口气也不让外人喘!不肯让丝萝城的铺子进我们的货,还质疑凝血膏来路不明,非要我说出药方才行,你说他们那帮人安的是什么心!” 奉夫人叹息道:“虽说南墨家大业大,行事确实跋扈了些,可他们向来对自家看管得严,就怕卖的药出了事,坏了墨家名声,这凝血膏本就是个新鲜东西,他们想查清药方也情有可原……” “胳膊肘朝哪边拐呢!”奉毅冲她大斥,“这些年间,凝血膏救了多少条性命,你还不清楚么!” “救是救了,可谁也不知服药的人往后会如何啊……”奉夫人说得心虚。 “往后往后……都没命活了,还谈什么往后!”奉毅陡然掀翻了桌子,却像触到了什么痛处,脸色一颓,“里里外外,就没一件省心的事!” 云霄站在拐角处,屋内的争吵听得一清二楚,身后的奉曦也格外安静,没像往常那样挺身而出,跟他老爹对骂上七七四十九个回合。 云霄停留此处,方才的火气散去不少,心一沉,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不知何故,奉夫人忽然泪湿眼角,拿手帕遮掩一番,说:“雾林那边的人……也快来了吧……” “来了有什么用!我有何颜面见人!”奉毅忿忿道,“你看那死小子的态度,坚决不嫁,谁能劝得住?就算退一万步,我将雾林的事打发了,之后又上哪儿再去给他寻个如意郎君?” 回忆不觉潮涌。奉府财大气粗,做什么都要求个顶天的热闹,每到自家孩子的生辰,几乎会包下整座小镇,大摆宴席,还会专门请人到镇外的天神庙祈福。 奉曦向来喜欢热闹,生辰日的时候,先是尽情撒泼乱跑,与满镇的人间烟火嬉闹,入夜之后便与亲朋齐聚在家,众人手持焰火,将他围住,守着他许愿。 有一年的愿望,奉毅还记得很深,是这熊孩子说想嫁人。 奉夫人稍许哽咽:“小曦他应当不会介意的,毕竟他还小,愿望总是想说便说,自己恐怕都没当真,你这个当爹的替他急什么……” “我不急……那什么时候急!那孩子天生死脉,活不过十六岁,你自己数数还剩多久!” 话音落地,一片沉寂。 云霄刹那间恍惚不已,回头看时,奉曦也瞪大了眸子,诧异地盯着眼前的墙壁——墙壁那头,是一间不知喧哗过多少回的屋子,此刻意外的安静。 奉夫人渐渐撑不住,扶着椅子坐下,无力地掩面。奉毅插着腰,在屋里来回走动,嘴里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可奉曦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原来爹娘都知道啊……” 他独自喃喃。 云霄不由分说,拽过他的手腕,才惊觉这孩子没有脉搏,奉曦方才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不敢妄动,手却哆嗦着,似乎有些抗拒。 云霄再打量他,之前无关紧要的细节都变得突兀起来。煞白的肤色,纤细的手脚,若没有蓬松的衣裙遮掩,完全就像风一吹就能带走的飞叶。 一切都是病态的,可这孩子总是带着笑,所以谁都没有识穿。 云霄放开他,任自己见过多少世面,会糊弄多少大道理,此刻也没心思再多说一句。 所有道理在生死面前都只是刻板的字眼,不过是用冷冰冰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去宽慰。 奉曦没有深陷,毕竟他自己早就知晓此事——几年前他在外戏耍,摔破了膝盖,连带着一阵胸闷,他怕爹娘唠叨,所以没有回家,自己揣着小钱袋,跑去了丝萝城里的医馆治伤。 把完脉后,大夫神情有异样,奉曦一再追问,才得知自己天生死脉的事。 回家的路突然变得漫长,从丝萝城到小镇,奉曦记得自己像是走了很久,其间还遇上了一场黄昏。 那次的日落相较以往而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奉曦记得格外清楚,黄昏、归途,美得似乎得用一辈子来铭记才值当。 后来他想,自己终于成为了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大人物,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于是,他守着这个秘密继续快活过日子,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也对,自己小时候那恨不得上房揭瓦的顽劣性子,论跌过的跟头,也算得上是“老江湖”,家里请过多少回大夫,爹娘怎会不知道呢…… 奉曦勉力扬起一个笑,在云霄沉默之际,绕过他冲向屋门。 屋内,奉毅一挥手:“反正我不管!义弟既好心帮忙,我也不能辜负他——” “老东西!”奉曦往门前昂首阔胸地一站,奉氏夫妇顿时慌了神,还来不及收拾脸色。 奉毅指着他的脑门,憋出一句骂来:“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奉曦道:“砸花瓶的时候!” 奉毅将花瓶的事一过脑,瞬间有些发懵,奉夫人知道这下彻底瞒不住了,急忙朝他赶来:“小曦,你听娘说,其实这件事……”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奉曦打断她,却见爹娘的神情又翻了个面。 “你……知道?”奉夫人十分讶异,一下失了话头,无助地回头看向奉老爷。 奉毅眼一闭,怒道:“知道便知道了!省得再编些谎话骗人骗己!” 奉曦本因嫁人一事颇为感动,没想到自己这个老爹也会藏着细针似的心思,替他琢磨那些五花八门的愿望。可落入耳畔的语气不屑至极,让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自作多情。 “骗人骗己?我看你根本就只是在骗人吧!”奉曦伤心道,“说得像是为我好,其实心里的算盘打得精着呢!你怕我抱憾而终,让你这个当爹的一辈子没法圆满,对不起你挣下来的家业,更怕说出去教别人笑话,奉家一个卖药的,连自己的儿子得了绝症都治不好!所以才会如此装模作样!” “混帐东西!简直是胡言乱语!”奉毅瞪向他,顺手抄起椅子示威,奉曦毫不畏惧,父子俩怒目相视,奉夫人只能夹在中间左右劝阻。 蓦地,椅子从奉曦身畔擦肩飞了出去,破裂那刻,奉曦再也不愿逗留,扭头就跑,奉夫人急得不可开交,忙唤下人去追。 奉府门前,云清净堪堪跨过门槛,奉曦迎面跑来,径直穿过了他。 云清净一怔神,转眼又是十几个家仆涌出门去,可奉曦在镇上从小玩到大,熟门熟路,拐上几个弯就已将身后的家仆远远甩开。 云清净本是黯然神伤,眼下却被搅得有些糊涂,回首时,看见云霄在与奉氏夫妇谈话,一阵摇头叹气过后,云霄作了个揖,遂转身走向大门。 “发生什么事了?”云清净问。 云霄反过来扫了他一眼:“还没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呢?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云清净绷着没说话。 “不会跟你的情郎吵架了吧?”云霄淡然一笑,“昨晚不是还搂得跟心肝儿似的么?” 云清净没心思跟他打趣,只觉自己越说越错,将事情弄得一团糟,独自一人还勉强能放放神,可回到云霄这个过去远在天边、如今近在咫尺的爹身边,云清净终是有些绷不住了。 云霄见他一副委屈得快哭了的模样,顿时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生怕云清净像奉曦那孩子似的,一掉眼泪就让人招架不住。 “一起……出去走走?”云霄无奈道。 云清净点头,可怜兮兮。 . 风醒踉跄至河边,稍一松神,当即跪倒在地,吐出大口腥咸。 此番元气大伤,自愈的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要艰难,尤其是魔气侵蚀,心性变得极为脆弱,一旦生出波澜,他没能克制住,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伤势滞留。 好累…… 这是风醒头一次,将这个念头明明白白地摆到自己眼前。 自堕魔新生起,这么多年从未歇息过片刻,一颗心被分成无数瓣,兼顾着繁琐的世事。 他是真的疲惫不堪。 久别重逢尝到的甜头让他欢喜过了头,一朝沉冷,竟是加倍的痛苦朝他袭来。 一个人可以昨日活得通透,今日就重陷泥泞,也许一觉醒来,明日又可潇洒快意。 风醒跪在原地,如是想。 对岸坐着一个少年人,浑身各处被打得乌紫,却不哭也不闹,正盯着流水出神。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少年人背后映入一道秀丽的身影,布衣竹篮,与南原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年轻姑娘一样。 风醒恍恍惚惚抬起头,只一瞬,呼吸仿佛静止。 “真真姐。”少年人叫得乖巧。 真真离开奉府之后,走在归家的途中,经过河畔,发现了这熟悉的身影。小镇不大,邻里相互熟识,住在郊野的人家更是亲如手足,平日都相互照应。 真真认得这个少年人,顺路去到他身边,看见他满脸的伤,揪心道:“你又去打架了?” 风醒忘记自己身处何地,目光难以自拔地流连在对岸。 是,打了好几场,伤进了心坎。 少年人是个寡言少语的性子,点头之后就蜷起双膝,将自己的头埋进去。真真摸着他的头,没有追问,从竹篮里拿出了最后一枚鲜花饼。 “实在难受,就吃些好吃的。”真真冲他笑。恍然间,记忆几度交叠,几岁的、十几岁的,在所有数不尽的往昔岁月里,仍有那永远开在心尖上的笑容。 少年人缓缓抬头,接过饼,拆得小心翼翼。每咬一口,都细嚼慢咽,想来本是个斯文孩子。 “你呀你,从小就闷闷的,什么事都藏得深,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真真拿出手帕浸湿,抹在少年人脸上,始终带着笑,“是在学男子汉忍辱负重么?” 少年人停下嚼咽,风醒屏住须臾的呼吸,感到胸膛里涌起汹涌的浪。 “阿婆家的鸡被张二他们几个偷走了,我去给阿婆讨回来,然后挨了打。”少年人解释道。 真真轻轻碰上他颧骨边的肿块,少年人一激灵,仍没有开口喊疼。 “为什么想要给阿婆讨回来呢?阿婆已经去很远的地方了。”真真问得别有意味,阿婆只是阿婆,一个不久前过世的孤寡老人,与少年人本无干系。 “不管阿婆在不在,都不能去偷盗,书里是这么写的,我只是照做,原本没想动手,可是张二他们骂我装模作样,我才……” “就因为书上这么写了,你就要照做?”真真继续问。 少年人倏然脸红,犹豫一番,摇摇头:“也没有……就是想这么去做……” “应当……是对的吧?” 少年人又满怀期盼地加上这一句问,风醒缓缓垂下头,心口的混沌像是突然被切开了一刀。 擦干净脸,少年人瞧上去稍微精神了些,真真望着他,说:“我之前在河畔听你晨读时背过一句话,说的是‘在其位,担其责,谋其善,忠其心’,对么?” 风醒不自觉地,随她念出了这十二字诀。少年人点头。 “那时候你去镇上问夫子,为什么要将忠其心放在最后,夫子怎么答你的?” 风醒沉沉道:“随心而为……” 少年人道:“人要学会追随自己的内心。” “忠其心确实是这个意思,但它放到最后,我想应当是说,在你选择做前面几件事的时候,最终是要听从内心的。也就是,人们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这样做是对的,更重要的是因为人们想去这么做。” “所以,你真了不起,都懂忠其心啦——”真真趁势揪住他的脸,毫不吝啬地夸他。 风醒久久凝望。 日上三竿,少年人释然,真真与他辞别,继续踏上回家的路。这片刻的光景于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她走在路上,偶尔回头,少年人还在冲她挥手。 真真莫名长叹一声,收拾好心情,再不停留。蜿蜒小路上,风醒跟在她身后,相隔几米之远,如当初最后一眼奢求的那样,生离死别的亲人终于在山水之间重逢了。 ※※※※※※※※※※※※※※※※※※※※ 躬…… 这几章或许叫《论爹娘的开导能力》 感谢。 第 137 章 炎日当空,镇上人影稀疏。 街边的摊铺没什么动静,人们像往常那样守着开张的午后,安静度日。 父子二人一路交谈,云清净得知奉曦的事,在这片静谧中突兀地开了口。 “怎会如此……那你还有工夫在此闲逛!不赶紧将他找回来么!” 云霄嫌他吵,头一偏,道:“自己跑的,强行找回来有何用?” “若是他想不开怎么办!”云清净忙道,奈何眼前这个凉薄的老爹根本没往心里去,始终持着无所谓的姿态。 “想不开的人,就算你将他找回来,他还是会想不开。如此,大可随他去,何况我看那孩子做事拖泥带水,也不像能拿刀抹脖子的。” “万一呢!” 生死一瞬的事,不是一句“像”或者“不像”就能轻描淡写带过去的。 云霄见他心急如焚,倒觉得有意思:“那你的情郎跑了,就不怕他也想不开?” 云清净瞬间哽了一口气。他知道,世间所有人都可能会想不开,唯独风醒不会。一颗心被锤炼得柔软,才得以在浮沉中站住脚,让人心安和神往。 云霄见他无话可说,故意学他的话,反问道:“万一呢?” 云清净:“……”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再说了,人家的爹娘已经在四处找人,轮得上我这个外人什么事?”云霄换了套说辞。 云清净垂下头,没再接话。他没想到,“短命鬼”处处都有,让原本离自己很远的生死突然降临眼前,而他还没有学会淡然处之。 “咚!” 对,突然降临。 头顶掠过的几只飞鸟里,有一只忽然掉队,摔在了父子俩跟前。 云霄:“……” 云清净:“……” 被烈日烘烤的地上,小鸟一动不动,羽毛凌乱陈旧,满身尘埃。若没有遇上跟前这两人,它就会孤零零躺在这条寂静的街上,等待哪方的野猫野狗将自己叼走。 云清净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走在路上,一只鸟摔死在面前,这听上去不像什么好兆头。 云清净瞥向云霄,云霄一声叹息,将手中的琴摊向他:“拿着。” “哦。”云清净小心翼翼地将七弦琴揽在怀里,双臂被意料之外的沉重向下拽,云清净不免有些好奇,此人是如何做到整日琴不离手,还不喊累的。 “怎么这么重……”云清净托着琴,不敢妄动。云霄将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没有理会,往前走,俯下身,轻轻地将小鸟捧在掌心。 端详手中娇小之物时,云霄的眸底漾起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光。 云清净往前一探,发觉小鸟的羽翼上残着血,想来是因受伤才在飞行中有所不支,坠地而亡。 “你见过老死的鸟么?”云霄像是找到一件趣事,问道。 云清净心情不好,人也迟钝了不少,琢磨半天也没勾起什么有用的回忆。在他单薄的过去里,鸟兽要么弱肉强食而死,要么化为人形而终,还真没见过有老死的。 “听闻鸟活至一定岁数,会预见自己的死亡,那时,它就会找个偏僻的地方静静等死。” 云清净隐隐皱起了眉头。 云霄转念又道:“不过许多鸟似乎还等不到那个时候,就会像眼前这样出了什么意外,或是倒了大霉,遇见宿敌,被拆吃干净。” 云霄自顾自说了一通,云清净在旁听得入神,不觉神思飘了出去。 云霄意味颇深地笑了笑,拿剑敲他脑门:“走!送它回家!” “啊?”云清净还以为云霄带他出来,会说上几句安慰的话,结果他自个儿的苦水倒了,竟也顺势流走了,连句‘相爱诚可贵,生死皆可抛”的歪道理都没有。 蓦地,云霄将小鸟狼狈的“尸首”伸向他眼皮底下,逗得云清净一个激灵。云清净稍微避开几眼,反正闲来无事,也就勉强答应。随后,云霄放声大笑,遥望其余飞鸟奔往的尽头。 “不如玩个有趣的?” “什么?” “比谁先到那个山头。” “然后呢?”云清净话音未落,云霄已抢先踏着轻功远去。 云清净:“???” 这输赢还没说清楚呢! 一动身,云清净才意识到怀里还揣着个庞然重物,而云霄却是一把剑一只鸟走得潇潇洒洒。 “喂——!” “不怕我把琴砸了么——!” “我还背着书呢,扯平了!”云霄回头笑道,话音瞬间散在飘满药香的南原清风里。 . 曲折的小路尽头,是郊野外的民居,不抵镇上那般井然有序。 东墙越西墙,小路分岔纵横,屋舍大都破败简陋,生活处境可想而知。 风醒走在其间,却能看到阳光从罅隙里照进角落,泥泞中也生出了嫩绿,应和着光芒,摇曳生姿。 倒比别处更有生的气息。 “真真回来啦。”一名拄杖老者站在路边,绷住没牙的嘴直笑。 “嗯,今日歇息,回来得早。”真真朝老者微笑颔首,转眼又遇上拐角的熟识,紧接着寒暄起来。 一路上,招呼无数,鸡毛蒜皮的事掰扯起来也格外有趣。 风醒守着眼前熟悉的身影在各处穿梭,不觉失神,仿若身在梦中。她一步一步往前,他亦是一步一步往前,多一步,少一步,都生怕梦会醒来。 她时不时会驻足,游巷的风从她身畔经过,似乎都变柔和了。遇见石墩后蜷缩的小猫,还会露出少女神态,“喵喵”地逗弄一番,再心满意足地离去。 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娘,我回来了。”真真推门而入,看到的却是屋里的老人伏在地上,拼命伸手去抓墙上挂着的刀。 “啊!”真真惊呼那刻,老人勾住了刀,一心要寻死。风醒匆忙赶上前去,忘记自己本不属于此处,于是拦了个空。 下一瞬,真真及时抱住了娘亲拿刀的手,赶紧撇走凶器:“娘!你这是做什么!” “真真……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老人眼角含泪,声音颤颤巍巍,真真无奈,说什么也不肯放任她做傻事,将她送回榻上,老人又痛苦地咳嗽起来,“是我……拖累了你啊……” 风醒站在这方窄小的屋里,他个头高,似乎直起身就能撞到顶篷,风吹雨打,这个家什么也挡不下。 “反正早晚也快死了……”老人捶着心口,真真握住娘亲发凉的手,一直在朝老人摇头。 “娘,”真真几乎是用尽全力地说,“你怎么又说起这些话了,就算如此,谁没有一死呢?可早晚那也是要分个早晚的啊,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不是么?” 真真跪在榻边,风醒也跪了下来,守在一旁凝望她的神情,听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宽慰。 “今后的事今后再说,我只盼娘你能开心地过好每一天,这才是我最在乎的!” 老人悄然落泪,真真这才将臂弯里挂着的竹篮放在一旁,给她打了碗水来,又替她捏着腿脚。 “药……”老人又艰难地说。 真真忆起奉曦的话,只得绷住神情,道:“放心,凤凰白的事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风醒望向榻上的老人,是他此生素未谋面的外婆,此刻脸色浮白,有气无力,应是得了什么痨病,恐怕不是普通的药草就能医治的。 老人听惯了女儿的安抚,丝毫放不下心:“你如何……想办法啊……” 真真怔怔地望着她,只说:“一定有办法的……一定……” “真真?你回来了?” 门外有人呼唤,风醒回头一看,是名中年妇人,系着灶台的围裙,像是匆忙赶来的。 真真应了一声,又与那妇人对了个眼色,出来时,还特地带上了屋门,将声音压得极小。 “婶婶,昨日说的事如何了?” 真真忍不住瞥了屋内一眼,昨日她求来凝血膏之后,勉强救回了一条命,可拖得久了也不是办法。她跟前的妇人恰好与南墨一族的人有些渊源,于是她不得不托这位婶婶去丝萝城探探风,看有无别的法子可以换到凤凰白。 风醒留在屋里,调动内息,便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隐隐攥起拳,再回头看向外婆时,老人躺在榻上,双眸正紧盯着屋门,蒙着翳的瞳孔里,似乎透出了炽烈的挣扎的光。 中年妇人神情为难,真真便知遇了挫,忍住失落道:“无妨,此事本就是强人所难,麻烦婶婶了,改日我替婶婶做些吃的送过去……” “哎哟,这是什么话,”妇人拦住她,“真真,你过去帮了我们家太多,我这不过是去打听一趟,根本算不得什么。虽然没找到法子,但回来之后,我们邻里间也商量了一下——” 妇人一顿,真真稍微有些忐忑,只见妇人从围裙后掏出一个钱袋,塞到她手里:“我们大伙儿一齐凑了些钱,虽然还够不上凤凰白的零头,但也比你从头攒起要好。” 真真感到心头一记重击,赶紧推了回去:“不行不行,这里的日子本就不宽裕,绝对不行!” 婶婶劝她道:“真真,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也是这里最好的姑娘,都说好人有好报,你何必推辞?” 那一刻,真真想要叹息,却最终没能叹出口。眼前人恳切的目光,比头顶的阳光还要强盛,顷刻温暖了所有。她看着中年妇人,又像是看见了许多平日出没于她生活里的人。 ——“姐姐你答应我好不好?” 真真刹那间找到了答案。 但她还是拒绝了这番心意,说: “婶婶,你相信我,我有办法的。” ※※※※※※※※※※※※※※※※※※※※ 感谢…… (最近有点忙…… 第 138 章 “你输了!” 云清净扛着七弦琴,微微喘息,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两人在一处小山顶上对峙,四面八方皆是丛林流水、耕田人烟,云霄努力平复内息,一时接不上话,眼看飞鸟盘旋,又钻进了远处的林子。 “输?”云霄抵死不认,“还没完呢!看谁先到那边的林子!” 云清净吃一堑长一智,趁他开溜前先飞身跃起,踏着叶浪一路疾行。 云霄没想到这怨鬼有飞天彻地之能,干脆耍赖皮,捡起石子朝他脚下扔去。云清净一脚踩空,踉跄之际,云霄已掠过他抢了先,还回头扮鬼脸。 云清净:“???” 什么人啊这是! 半个时辰后。 “你、输、了!” 云清净将琴立在跟前,说得艰难,云霄也有些站不住,伸手搭在琴上,两人并肩大喘气。 日头向西坠去,纷繁的鸟鸣充盈耳畔,偶尔有三两村人结伴下山,欢笑间,瞧见路边上气不接下气的两人,稍一侧目,立刻加快了脚步。 “说了还没完!”云霄将书箧封进锁妖囊,云清净来不及骂他厚颜无耻,这厮又跑了! 琴!琴!把琴也收了啊! 半个时辰后。 “你……你……输……” 云清净抱住七弦琴,倒气倒得艰难,云霄扫了眼西沉的日头,还不甘心。两人跟纸糊似的贴在石壁边,越往上的山路越险峻,乱林丛生,几乎寻不见人的踪迹,仿若误闯世外。 “没……完!” 又是半个时辰。 好胜的生命在一路飞驰,跑过盘山小道,穿过集市屋巷,惊起田垄上摇晃的鹅群、河畔依偎的有情人、追逐打闹的毛头孩子,足下辗转掠过淤泥、野花,还有龇牙咧嘴的大黄狗。 时辰复时辰,时辰何其多。 碧蓝的天幕被黄昏烧黄了一角,奔逐的身影双双倒在林间,他们已身在最高处。 云清净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举起颤抖的指尖,示意——你,输,了。 云霄瘫在地上,再没力气爬起来,片刻过后,仰天大笑。 “我,没,输。”云霄还是坚持道。 云清净没工夫搭理这厚脸皮,只觉得上刀山下火海都没这么累,胸膛起伏如滔天波澜,根本压不下来。他将乏力的身躯交予大地,无暇顾及满腔的愁绪,呆呆地望向天空。 七弦琴躺在两人之间。 云霄一伸手,盲目拨弄,七弦琴铮铮地响动几声,在漫山的鸟鸣中不值一提。 歇息至黄昏降临,云霄翻过身,刨开一个小土坑,将小鸟埋了进去。 “落叶归根。” 云霄用石子在坟冢边写上一笔,力求工整,奈何泥地上难免歪歪扭扭。 “鸟会预见死亡,人也会么?”云清净偏过头来望他。 云霄拍了拍手又躺下,顺势翘起不安分的腿,晃荡于天地之间。 “听过向死而生么?人人都有一死,人人也都知道自己有一死。” 云清净盯着他的侧脸,云霄此刻的眼神已是放逐天外,有一种未知的愉悦掺在其中。 “那该怎么办?”云清净出神地问,尽管这问题有一丝无理取闹的意味在里面。 云霄道:“什么怎么办?要么选择自己的死法,要么选择自己的活法,总归都是可以自己做主的。” 云清净禁不住问:“你呢?如果是你的话,你会如何选?” “我?”云霄笑道,“从失去记忆开始,我就只能选择自己的死法了。” 起初为记忆奔走,早已改变了原有的活法,哪怕眼下过得潇洒,也只是沉沦过后的一点反抗罢了。 云清净反复忆起横剑自刎的画面,桀骜的笑容换在当下的云霄的脸上,似乎毫不违和。 好像他本该会那样。 “我突然在想,鸟儿死前会避世远居,而人似乎很少会这样。”云霄又说。 云清净茫然道:“人?” “人若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大都会选择用尽全力流连世间……” 譬如,抓住那些镜花水月般的愿望不放,又譬如,永不停歇,毫无保留。 云清净渐渐沉下神情,眼前有他熟悉的夕阳,身边却没有他熟悉的人。 换了个人,什么也不是,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云霄见他沉吟不语,冥冥中,竟觉得和这怨鬼有缘,无论说什么,彼此都能感同身受。 “想知道我这琴怎么来的么?”云霄主动提起此事。 云清净赶紧藏起失落,冲他点头。云霄顺势又道:“昨夜不是说我对自己还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么?记忆就像梦一般,我在梦里看到了这张琴遗失在不归山里,于是不信邪地去找了一趟,结果真的找到了这张琴。” “梦?记忆?”云清净虽摸不清云霄这番话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能够体会那种记忆乍现的感觉,尽管模糊又断断续续,但几乎都是真实的。 这种真实偏偏又疏离得如梦似幻,让人觉得像有两个自己。 . 真真在屋里屋外忙活了一下午,烧完热水提进屋时,夜色已至,她点起一只短蜡。 蜡被门边的风刮倒了,风醒莫名揪起了心。真真只好将蜡烛搁在床头,豆大的烛火将一家人笼罩在逼仄的温暖之中。 老人咳出血痰,真真收拾一番,又递来凝血膏熬制的药让她喝下。 平静的夜晚终于来临,老人在被窝里微微发颤,真真不断为她顺气,为了转移注意,又谈起许多琐事,可老人始终面色沉郁,眼角含着湿润。 “娘,累了就好好睡吧,做个好梦。”真真伏在床畔,瞧不出倦色。 被窝拱起一处,真真掀开,是老人抬起了一只手。真真抿着唇,忍住了翻涌的心思,温顺地低下头,让手搭在自己头上。 老人摸着女儿的头,叹息着说:“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真真努力应和这般温情,反而笑着问:“如果是女儿走了,娘要怎么办呢?” “那是天大的好事……你不必再受我拖累了……” “娘,其实我还有件事没告诉你,”真真抬起头来,“奉家心善,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后天就会来迎亲,因为决定得仓促,所以之前没来得及同你商量……” 风醒倏然凝神,望向娘亲,眸中有细光在荡漾。老人微微顿住,继而瞪大了眼,嘴角抽动起来,却是满脸的惊喜。 “真的?”老人努力提起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哽了好几下才问,“对方是……” “好像住在西边的雾林附近,比我大个几岁,家里是经商的,和奉家来往密切,想来也是值得信任的人,”真真说完,又补上一句,“听闻还是富贵人家,在他们那里小有名气呢!” 风醒不觉苦笑两声,王血后裔,魔界领主,可不是一句“小有名气”就说得尽的。 不过娘亲这努力说谎话来讨好宽慰的模样,倒真有后来那位“风夫人”的影子,是他熟悉的。 老人却摇摇头:“我问的不是这些……你……你可喜欢那个人?” 刹那过后,真真仍陷在“喜欢”这等陌生的字眼里,忘了答话。老人禁不住揣测起来,毕竟富贵人家如龙潭虎穴,突然娶亲实在让人不安,她转眼激动道:“真真……你可别……别为我……卖了你自己啊……” “哪有!”真真勉强回神,“娘,你别瞎想,只是我还没嫁过去,人都没见着,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老人痛苦地闭上眼,喃喃道:“不想……让我的女儿……受委屈……” “只要我在意的人能过的平安快乐,我就不会委屈。”真真说得用力,也意有所指,老人顿时惭愧不已,恨不得一觉起来就康健如初,不让女儿再担心。 “娘,别担心了,好生歇息吧,这两日女儿都会陪着你的。” 呢喃细语中,老人揣着百味交织的思绪入睡。真真顺势趴在床榻边,望着娘亲虚弱的睡颜,失神间,眼角滑下两颗泪。 风醒一怔,真真却很快抹过落泪的痕迹,想要起身,可她跪在地上太久,双腿僵得没了知觉,缓了好一阵,才扶着墙艰难地站起。 风醒想要去扶,伸手之际才会记起自己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旁观者。 真真去到另一处角落,那是她平日睡觉的地方,盖着一张东拼西凑才缝出来的被子。她毫无睡意,翻起被子又落了回去,遂转身提起冷却的水桶,出了门。 门前,她将桶搁在一旁,就地坐下,望着头顶的明月,鬼使神差地念道:“喜欢……” 喜欢。 她不觉红了脸,竟有些没来由的羞赧。这门亲事分明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是口头戏言,她就自行对娘亲许下了豪言壮语,还真是看得起自己啊。 要是两日后她没有嫁出去,恐怕连自己都得来笑话自己,想至此处,真真无奈地苦笑。 风醒与她并肩坐在门前,月光倾斜而下,照亮的是她,自己则淹没在黑暗中。即便隔却时空,母子间也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心事自然明了。 “会喜欢的。”风醒望着她说。 而且是此生最爱。 身旁的真真托着腮,浸在遐思里,眼神里时而欢喜,时而忧愁。 蓦地,栅栏外发出一声脆响,有团耸动的黑影蜷缩在外。真真当即起身,顺手拿上了门外的木棍,朝栅栏走去,步步谨慎,风醒亦是警惕地跟在她身边。 “谁!”真真举起木棍,喝问道。 只见黑影被栅栏绊了一下,瞬间脸朝下地栽进了院子里,月色一衬,照亮了灰土土脸的奉曦。 风醒:“……” “真真……姐姐……” “小曦?”真真赶紧放下木棍,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奉曦如同一张皱巴巴的纸,还被水泡过似的,狼狈不堪,一见到熟悉的人就哇地扑进怀里大哭。 “你怎么不在家里?”真真将他带回门前,仔细一瞧才发觉奉曦已是哭肿了眼,“出什么事了!” 奉曦忍住哭声,怕惊扰了姨姨,在喉咙里憋得难受,结结巴巴道出了今日之事。跟前的母子二人皆是一震,真真难以置信地握住他的腕脉,果真是死脉。 风醒下意识担忧起云清净,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此事…… 奉曦逃离奉府之后,在熟悉的地方东躲西藏,折腾大半天下来,已是身心俱疲。真真没想到他竟有这样的命数和遭遇,一时心如刀割,轻轻抚过他满是泪痕的脸。 “你等着,姐姐给你做些吃的。” ※※※※※※※※※※※※※※※※※※※※ 谢…… 第 139 章 奉曦听见自己沙哑地“嗯”了一声,待真真走后,他独自蹲在门前,空腹闹得厉害,屋后飘来炊食的气息,他只能暂时望着门前的空地出神。风醒陪在少年身旁,莫名想起了自己。 没过多久,真真捧着一碗汤面归来,将奉曦带回屋里。老人在榻上睡得安熟,奉曦小心地嘬着面条,一口接一口,眼泪还跟着扑簌簌落进汤里。 真真替他抹泪,禁不住苦笑说:“待会儿面都咸了。” 奉曦这才眨眨眼,将不值钱的泪水憋了回去。面条滚烫,他吹完气又放进舌尖哆嗦,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离家出走的委屈消解不少。 真真守着他将面碗一扫而空,连汤汁都喝得干干净净,紧绷的心才有所松弛,就怕这孩子想不开,闹起了绝食。其间,她没有再搭话,奉曦也觅得片刻宁静,浮上心头的悲愤终于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落寞。 “我为什么会生在这样的家里……”奉曦垂下头,盯着空碗不放。 真真的目光变得坚毅,接过话说:“你生在了一个最好的家里。” 奉曦本想将满腔的怨怼和委屈都哗啦啦地倒出来,结果真真一句话就给断了出路。他茫然抬头,迎上一道笃定的眼神,顿时封住了口。 真真将桌上的凝血膏推到他眼前,“你知道么?以前咱们镇上没有卖药的铺子,也没有看病的大夫,受了伤,患了病,都要远行至丝萝城。城里药铺医馆集聚,竞争激烈,有一户药商凭过人的本事名声大噪,在坊间有口皆碑,旁人争不过,便迁走了,所以之后的丝萝城就为那一家所独占。” “墨家?”奉曦喃喃道。 真真一颔首,又说:“也正是那个时候,有药商携家眷迁来了咱们小镇,还张罗起了药铺和医馆,镇上的人再不用折腾去丝萝城看病买药了。” 闻言,奉曦眼里开始闪烁不定。 “可一旦遇上命悬一线的事,同样的药草,人们只会觉得墨家的应当会更好,所以那个药商为了争过墨家,故意压低了药草的市价,起初确实得了些便宜,吸引了很多人来买,结果墨家也跟着放低市价,人们自然又转向了名气更大、更值得信任的墨家,药商只得将市价一降再降,有时候还无偿送药给一些贫苦人家,几乎做成了赔本买卖。” “日子一长,药商实在难以维系下去,家里也到了潦倒的边缘,而墨家有稀有药草在手,日进斗金,根本不惧市价之争。于是药商消失了一段时日,镇上的药铺也都被墨家收入囊中,直到有一日,药商带着新药重归小镇,在镇上游说了数日,才终于劝下一家药铺,偷偷向外售卖这种新药,也就是凝血膏。” 真真点出这个名字,奉曦黯然垂眸,凝视着眼前这枚透着花香的药膏。 “起初谁也不知凝血膏是否可信,不仅从未见过,而且相较稀有药草来说,实在太过廉价,让人生疑,药商只好家家户户走访,甚至要以性命来担保此药。不过说归说,只有等凝血膏真正发挥过效用,人们才会相信药商的话。故此,药商又熬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待凝血膏成了口口相传的神药,一切终于好转。凝血膏救了无数条人命,药商也赚得盆满钵满,还盖上了新宅子,一跃成为腰缠万贯的富庶人家,方圆数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虽然还是抵不过南墨一族在南原那么高的声望,可对于我们小镇上的人来说——” “奉家……就是最好的……” 榻上的老人缓缓开口。 真真倏然回头:“娘?吵醒你了?” “没……”老人咧开一个干涩的笑,“就是梦中闻见了面香……” 真真禁不住笑着摇头,老人便不再搭话,奉曦却感到鼻头酸涩难耐。 桌上一丁点烛火,不知不觉照进了心里。心尖上的寒一经化去,暖意顷刻涌遍四野。风醒身处其间,感慨良多,一转眼,看见真真抚上了少年的肩,仍是温柔似水。 “小曦,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开脱什么,只是奉老爷一直在外奔波劳碌,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才在南原闯出了这么一片天。你爹是个好人,好人有他能做到的事,也有他做不到的事,也许,你就是他做不到的事。” 奉曦肩背隐隐发颤,完全哽咽。真真心一软,不慎落下几滴泪,不等揩过,又说:“我想,若是有法子能救你,或是能让你活得更快乐,奉老爷也一定会像当初打拼时那样,不惜一切代价。” “我……不需要……”奉曦从齿间拧出这几个字,呼吸抽动着。 “可你爹他需要啊……人在这种时刻,难免自私,说错也错,眼下没人能替你做决定,只看你自己想要如何面对这份过错了。” 风醒悄然叹了一口气。 奉曦不自觉地用指甲刮着桌面,努力克制道:“我只是……也想成为……爹那样的人……” 真真蓦地怔住,奉曦的挣扎渐渐为窘迫所胁,好似这句话说出口很难为情,让他在父子间这场绵长的争执中率先服了软。 真真这才意识到他的煎熬,伸手摸过他的头:“那就说出来呀。” 奉曦委屈地撅起嘴。 “今夜你就在此歇息,天一亮我陪你回家去,好不好?”真真顺势道。 奉曦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默默发怵,真真将他送到自己平日歇息的地方,用被褥将他捂得严严实实,照顾他入睡,奉曦很快在疲惫中失去了意识。随后,真真拿出几件衣裳,随意披在身上,坐在漏风处,护住内里的一片温暖,自己也阖起双眼。 烛火还留着,微末摇曳。 风醒守着这方寂静,注视娘亲良久,又原地坐下,在万千思绪之中开始运功调息。 . 破晓时分。 云霄踏着散漫的步子下山,云清净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格外默契。 “你打算去哪儿?”云清净知他昨日翻了脸,恐怕不会再去奉府装模作样。 云霄没有犹豫:“自然是奉府啊,迎亲的人后天就到了!” 云清净:“……” 还真是高估了此人宁折不弯的性子,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啊! 云霄回头咧开厚脸皮的笑,云清净只得哼哼两声,待两人回到郊野,云清净突然转了步伐。 “你自个儿去吧。”云清净打算拆伙,顺手将七弦琴还给了他。 云霄捧回自己的琴,抬眼看他,云清净躲闪着目光,云霄却笑说:“要去找你的情郎了?” 云清净赧然道:“不行么!” 云霄兀自笑话他,也不言明,调侃的意味自在两人之间发散,云清净只好说:“还会来找你的!” “恭候!”云霄冲他笑着打发,两人正要分道扬镳,奉府的家仆疾行而来,在远处就忙着招手示意。 “仙爷——!留步——!” 云霄心道自己分明还没将步子送出去,哪里谈得上留不留步。只见那家仆踉跄跑来,顶着熬过夜的苦相,急喘着说:“我家公子已经一夜未归了,求仙爷行行好,帮忙找一找吧!” “一夜未归?”云清净顿时慌了神,朝云霄忿然道,“你昨日说什么来着!这下好了吧!” 云霄面色稍凝,似乎也有些意料之外,不过他向来不懂焦躁的滋味,慢悠悠地将心思一捋,问道:“你们都去哪里寻了人?” 家仆赶紧将昨日走街串巷,还险些要飞檐走壁的寻人过程讲了一通,区区一座小镇也被他们寻出了大海捞针的气势。几度与奉曦正面相抗,迫于不敢下重手,最后都被这位奉大仙人用他的花拳绣腿强行撞开,眨眼间又消失不见了。 云霄琢磨着奉曦这孩子也不像是能狠心出走的人,若是单枪匹马,闯不出几里地就得泄气,绝不会彻夜不归,不过若是有人相助,就另当别论了…… “对了,”云霄想起了一个人,“他那什么姐姐……住在哪儿?” . 天蒙蒙亮,奉曦就已翻来覆去失了睡意,真真闻声醒来,便带着他晨起收拾。奉曦将自己的脸浸在冷水里,憋没了气又仰天急喘,就怕不够清醒,不等出门又打起了退堂鼓。 真真从屋里出来,关上了门,一抬头,奉曦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 “昨夜苦了你了。”真真知他在家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金贵少爷,睡在这般落魄之地,定然讨不上什么安逸。 奉曦对此不甚在意,只是昨夜的话还压在他的脑海里,心头没个底,挪动一步都觉得不踏实。 “走吧。”真真没给他犹豫的机会,风醒静静跟在两人身后,神情已自如了许多。 三人堪堪走到巷口,薄雾浮在周遭,砖瓦墙壁都朦朦胧胧,只在眼前勾出寡淡的轮廓,目之所及,皆让人提不起兴致。 就在奉曦没精打采之时,耳畔传来“咯咯咯”的鸡叫,他抬头一瞧,不远处闪过了几重人影。 “听我的,这鸡喂得比那老婆子家的肥,烤着吃绝对香!” “昨日要不是被阿天那蠢货拦了一通,吓跑了几只壮的,咱们还能饱口福!” “别提他!一提就来气!” 前方的人影细碎交谈,真真闻言,忆起在河畔遇见的少年人,皱眉道:“张二这帮人还真是死性不改,正事不做,只知偷鸡摸狗。” “偷鸡——?!”奉曦突然大叫一声,吓得真真呛了口气,不远处的张二等人骇然回头,下意识拔腿就跑。 “想跑?”奉曦一个箭步往前疾冲,路过谁家的院子,从门口抽走了一根竹篾,奋起直追。 真真:“???” 风醒:“……” “哎!小曦!”真真迟了一步,眼见奉曦身影没入雾霭,前方顿时鸡叫连连,夹杂着打斗声。 “咯咯咯咯……” 张二身后袭来一击,奉曦冲他龇开血盆大口:“该在你爷爷面前偷鸡!活腻了吧你!” “你谁啊!”张二觉得莫名其妙,转眼在湿泥上一脚踩滑,摔了个跟头,奉曦站在他面前,下巴快扬上了天,张二登时窜上火气:“疯丫头!怎么是你!” 众人皆知这镇上有个奉家的丫头在各处叱咤风云,奉家丫头叫顺嘴了就成了疯丫头。 奉曦恰好烧了满肚子火,全被“丫头”二字给煽了出来,怒发之时,身后又扑来两人,拽住他的辫子发力,奉曦顿时失了重心,被拖着向后。 绳索系住的几只鸡受了惊,来回疯跑,小混混们一手牵住绳索不放,一手猛扯头发,奉曦整个人向后摔倒,鸡们当即吓得四处乱飞,发出惨叫。 “咯——!” 嘶声过后,后援来袭。 “住手!”真真情急之下从路边捡起一块板砖,杀进了混乱之中。 风醒露出惊异的目光,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不对,他好像本来就是多余的。 张二认出来者,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向外飞跑,剩余几人也吓得丢了魂,边逃边大喊:“姐姐我们错了!” 亏得平日攒下的威吓,真真懒得追究这帮混混,转手丢了板砖,正要去扶奉曦,只见他从地上蹦起,狰狞道:“把鸡还回来——!” 说罢,又不要命地追了上去,真真伸手扑了个空,实在叹无可叹。 混混们牵住鸡一路狂奔,奉曦手持竹篾追上了郊野,凉风吹散了雾,只见混混们身后的鸡翻飞在地,早已是生无可恋。 “站住——!” 张二险些被逼得跳河,灵机一动,让兄弟几人分头逃窜,岂料开口之际,他就被一人推搡在地。 一抬头,是昨日的少年人。 混混们被前后夹击,正是无措,下一刻,身后那疯丫头就已猛扑过来。 “你爷爷让你跑了么!”奉曦拿出云霄教的那一招刺剑,龙行千里,直破云烟。 “咚!” 张二瞬间尿湿了裤子,其余几人还来不及扶住下巴,只见奉曦一篾子捅在了阿天胸前,少年人一怔,转眼就翻过白眼,晕了。 紧随而来的真真见到阿天被误伤,忍不住惊呼出声,与此同时,河畔对岸,云霄望着奉曦这一招惊天地泣鬼神的“刺剑”,顿时哑口无言。 云清净与风醒一眼瞧见彼此,隔着河畔怔然对视。 众人沉寂间,鸡们终于觑见良机,为自己的鸡生挣扎起来。 “咯咯咯——!” 天亮了。 ※※※※※※※※※※※※※※※※※※※※ 鞠躬…… 第 140 章 曙光乍现一刻,郊野上鸡飞人跳。几只三黄鸡兵分四路,亡命奔逃,引来旁人侧目。 “回来!”奉曦顾不上眼前倒霉的少年,一跃而起,追逐抓鸡大业,就在腾空的那瞬,不慎踢到少年人的胳膊,吧唧砸在人家身上。 众人:“……” 好一个泰山压顶,少年人四肢轻弹,晕得彻彻底底。奉曦撞鬼似的翻身而起,小心试探他的呼吸,勉强松了口气,忽而又眼疾手快,将竹篾当作飞箭,扔向河畔一只鸡。 “咯!”鸡登时如打通奇经八脉,奋力展翅,竟飞至对岸! 云霄尚未回神,眼前就袭来尖嘴豆眼的小怪物,他糊里糊涂向后一仰,鸡横空掠走,奉曦用尽全力大呼:“师父——!鸡——!” “能不能不要叫完我再叫鸡!”云霄感到一阵别扭。 云清净来不及再看风醒,只见云霄抱怨过后,收起琴,将两袖高挽,狰狞地扑向了逃命的鸡。 云清净:“???” “阿天!”真真抱起少年人,慌乱之下只好猛掐人中。张二趁乱拽起身边的兄弟逃之夭夭,郊野上一时之间只余鸡、抓鸡的、旁观抓鸡的几茬人。 风醒担忧地迈出半步,奈何昨日不欢而散,他不敢轻易靠近,唯有目光敢越过芥蒂,一刻不离地守住云清净。 眼前,云霄和鸡已追逐远去,云清净酝酿一夜的心思被耳畔的嚣叫磨得所剩无几,挣扎须臾,他避开了风醒的审视,奔向云霄。 风醒来不及用视线跟上他,奉曦飞扑至跟前,拖住一只鸡从天而降,从坡上滚落河畔。 风醒:“!” 碎石滑向流水,奉曦勉强缓过冲力,将自己稳在水边,手里的鸡歪过脑袋,再无力动弹。纤瘦柔弱的少年终于擒住“逃兵”,不顾浑身狼狈,朝岸上的姐姐兴奋地高举起手。 真真担忧的话哽在了喉咙里,怀中的少年人渐渐醒转,刺眼的光芒里有一位穿百褶裙的姑娘自岸边走来,洋溢着骄傲。 少年人微微怔住。 下一刻,骄傲化作了暴戾,奉曦将鸡用绳索粗蛮一拴,仰天高喝,又朝另一只鸡扑了过去。 “哈哈哈!爷爷来了!” 阿天:“……” “你醒了?没事吧?”真真见少年人神色微滞,急切地问。 少年人出神地盯着四周,直至打散的神识拼凑回来,他才怵然点头,真真让他在原地歇息,起身赶向正在不远处失魂徘徊的鸡。 风醒观望各处天差地别的抓鸡光景,少年人亦在观望。 奉曦几乎抛下了一切包袱,在晨风中恣意妄为,他的呼吸渐渐落后,步伐也大为迟钝,可眸眼里还满是亮光,享受着这般前追后赶。 此时,真真逮住一只鸡归来,同方才河畔那只鸡系在一处。她起身望向奉曦,那孩子已将鸡逼进墙角,人却佝偻着背大声喘气,与扑腾的鸡两相对峙。 颇有成王败寇的架势。 让他过足了瘾。 又听得几声短促的鸡叫,真真侧过身,云霄已揪住那只“飞鸡”凯旋,三只鸡成功会师,败将败一窝,彼此间也没打招呼,真正安静如鸡。 云霄拍去身上的鸡毛,长舒一口气。云清净随他一路狂奔,心还蹿得厉害,从云霄身后走出半步,才发觉风醒已是近在咫尺。两人相互凝望,神情不约而同地掀起波澜,忽悲忽喜。 相望间,身旁的挚亲也对上了视线,真真朝云霄颔首行礼:“给仙爷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云霄回得彬彬有礼,两人眼里皆含笑意。 少年人默不作声来到真真身侧,忐忑地张望远处。倏地传来一声长鸣,最后一只鸡沦陷魔爪,奉曦捏住它的双翼,喘得说不上话,忽而往地上一倒—— 众人皆是惶然,急忙奔向他,却发现奉曦躺在地上无比清醒,正努力瞪大双眸,浸在天边的朝霞里,没来由的,止不住发笑。 这一天开了个好头。 漫天风卷,朝霞游散变幻,云清净逆光的侧脸很快覆上明亮,掺杂了鲜艳的霞光,让人心弦微动。这是无论如何也抚不平的心动,尤其在无数次分离之后,方知其深入骨髓的滋味。 风醒永远也争不过。 云清净率先摆脱了目光的禁锢,快步上前将他拥入怀中,震颤的胸膛瞬间相抵,碾碎了一切言语。 “疯子……”云清净用力紧抱,喃喃之际含着些哽咽。 一声唤,足以丢盔卸甲。 风醒抚住他的后背,一点点施加气力,云清净忍住发颤的牙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彼此紧紧相拥,一边隐忍,一边宣泄。 云霄在远处回头,望着这一眼千回百转的光景,不觉莞尔。 . 歇息片刻,奉曦将救回的鸡们交予阿天,离手时还有些舍不得,学着“咯咯”的叫声逗弄几下,鸡们耸动脑袋,并不想搭理他。 真真对他已是无可奈何,这孩子昨日就如同在泥泞里滚了一圈,弄得邋遢,今儿个更是翻了天,撞得自己一块青一块紫,也不知待会儿怎么回家见人。 阿天低头打量手里的鸡,毫无预兆地开口道:“谢谢你,你真厉害。” 奉曦当即收敛了嬉皮笑脸,露出一丝局促。有人夸他,他还不敢确信。 他瞥一眼云霄,尽管还留着昨日的胆怯和愧疚,但那向来黏人的目光还是让云霄狠不下心来。 “不错,有名侠风范。”云霄接着阿天的话,夸得明明白白。 奉曦顿时有些飘飘然,捧住自己发烫的脸颊,扭捏地傻笑。不过是打了几个混混,抓了几只鸡,梦里一点空白,竟就在今日落下了浓墨一笔,奉曦意识到他要出走的世间,原来已经在足下。 云霄见他顶着脏兮兮的笑容,倒比之前要讨人喜欢。真真注意到阿天羡慕的神色,还有少年人那极易烧红的耳根,顺势搭住了阿天的肩,将笑容分给了他:“你也做得不错。” 阿天闭口不应,耳根更是红得发紫。他之前也曾挺身而出,最后却招来了一顿毒打,经真真一番宽慰,他决定听从自己的心,誓要给那帮小混混一个教训,于是早起埋伏在此,本已做好再被群殴的准备,没想到今日,他已不是孤身一人。 “是啊!你也厉害!被我捅了一下还活着呢!”奉曦开怀道。 阿天顿时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云霄:“……” 这小子真不经夸。 “你还敢提那一下?”云霄又忍不住凶他,“若非你是个捣棉花的手劲,就等着人家化成厉鬼来找你索命吧!出去别说是我教的!” 奉曦白得意一场,耷下眼躲去真真身后,嘤嘤嘤地叫唤起来,片刻后,众人眉开眼笑。 “公子……” 家仆们在旁围观良久,此刻才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 “公子?”阿天惊异道,真真赶紧捏住他的肩,阿天才不得已闭嘴,用惊恐的目光打量奉曦。饶是他性子再内敛,得知此事也不免在心中搅起巨浪。 竟、竟是男的! 奉曦看在他们方才没有多管闲事,扰他抓鸡美梦的份上,应了一声:“有屁快放!” 家仆们面面相觑,瞬间拧出了哭相:“公子你快回家看看吧!昨日你走后,老爷他气得一病不起,吐了好多血,大夫说恐怕要不行了!” 奉曦倏地变了脸:“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 “老爷他平日劳心伤神,身子骨本就不比年轻时硬朗,一时急火攻心,就……”家仆不忍再说下去。 云霄皱眉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才为何不早说!” “难得见公子他这么开心……” 奉曦忽然乱了心神,真真让阿天先将鸡送回去,又朝奉曦安慰道:“别担心,赶紧回家就是!” 云清净与风醒只得暂时放下彼此的事,跟随一行人赶回了奉府。 . 破门而入之时,奉曦没有在熟悉的地方见到老东西的身影,前厅、书房、药室,皆是空无一人。 绕去寝屋,门口溅出斑驳的血迹,下人们还在洒水清理,欲盖弥彰。 “公、公子……” 下人们不觉停下手头动作,像是被撞破了什么亏心事。 只一眼,奉曦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个老东西是如何扶在门边,呕出这些鲜血的。一头永远不懂何为妥协退让的狂兽,不服老更不服人,一辈子都在执拗地与那些莫须有的东西较劲。 奉曦倏地一哽,推开下人撞进门去,声音微颤:“老东西!” 床帘轻垂,一双灰沉沉的长靴倒在床边,屋内安静得可怕,奉曦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云霄和真真赶在最末,停在屋外,听见了奉曦这声呼唤,下人们皆是摇头叹气,自觉走远,风醒望着地上被冲刷过的血迹,默默叹息一声。 奉曦原以为专横如父亲那般的人是不会倒下的。他确实恼恨这个老东西自作主张,可他从未想过要这么报应回去。血脉相连,无论怎么相斗,最终都会牵连自己。 甚至,昨夜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奉家的过去竟是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从过去几度浮沉之中拾得体谅和包容。 真正骗人骗己的是他自己,他根本没资格去苛责别人。 奉曦跪倒在床前,再也绷不住,大哭道:“爹!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我知道你骂我都是为我好!你是这世上最关心我的人!是我不懂事!爹!你起来骂我吧!” 云清净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莫名感同身受,只不过这些深埋在心底的包袱,早已拆散在昨暮的山林里,云清净短暂回溯,转手就将其埋了,同那短命的小鸟一起。 必要过后,便不再必要。 于是,云清净撤回了目光,不去深究这份痛楚,一侧眸,却发觉众人的神情都格外怪异。 “爹!你听到了吗!”奉曦哭得声嘶,要是奉毅真被他这个亲儿子活活气死,恐怕奉家朝夕之间就能在外扬名,成为南原大地上的父子传奇。 奉曦越想越难受,他平日鲜少对自己的老爹服软卖乖,太过别扭,连哭也几乎是用破喉咙干嚎出来的:“我今年都十五了!本来就离死不远了!爹!你可不能死在我前头啊!” 一道人影碾进门内,奉曦还在嚎啕大哭:“爹啊——!” “哭丧呢你!你爹我还没死呢!”奉毅忍不住在他身后破口大骂。 ※※※※※※※※※※※※※※※※※※※※ 奉老爷:老子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 鞠躬…… 第 141 章 哭声一止,奉曦抽动脖颈回头,奉毅宛如恶面神尊,怒目俯视,险些要喷他一脸火。 老东西!真的是老东西! “哇——!”奉曦一张嘴又哭嚎个没完,“爹!他、他们都说你吐血了!门口好多血!” 奉毅被他凄厉的惨叫震得一阵目眩,扶额缓了口气,手里痒得厉害,又想摔东西,脚步堪堪挪走,奉曦当即歪过腰,抱住了他的大腿! “爹!不要丢下我啊!” 门外众人:“……” 云清净在喧嚣里拼命晃醒自己的神智,没成想这短命少爷四体不勤,却是个能以声慑敌,哭得众人头皮发麻的奇才。他仓促逃离,无意瞧见院里几面窗棂涂上了朱红的新漆,联想起门外那一地殷红,当即恍然! 云清净抬眼张望,众人也早已是心知肚明——真真拧住双手,担忧地守在门外,而云霄塞完左耳堵右耳,来回叹了好几次气。 风醒在一旁认真看热闹,云清净的目光移向他便陷进去了,再没有挪开,风醒有所察觉,转过头,两人复又绵长对视,风醒便主动来到他身侧,云清净顿时心生忐忑,总觉得哪里别扭。 奉毅被一块顽石缠住,怎么撇也撇不开,怒道:“死小子给我松手!信不信我真的吐血了!” “爹!我错了!”奉曦的眼睛都眯成了水汪汪的一条缝儿,张着嘴像是能塞下一个拳头。 “起开!”奉毅猛地往前蹬腿,奉曦赖上他竟是纹丝不动。 “我真的错了!” “换我错了行不行!”奉毅没这个老命再同他折腾,“快松手!你是我爹!” “不要!爹你生气了!”奉曦叫得更惨,兴许是将这两日的委屈和憋闷都揉成了团,趁这一口气都发泄出来,奉毅气得眼前直冒黑烟。 “谁!谁出的馊主意!”奉毅向外暴喝,众人迅速躲闪眼神。 “吐血是吧?我他娘的现在就吐给你看!”奉毅一拳往自己胸口锤去,躲在屋里的奉夫人这才疾冲出来,拼命拦下自家老爷。 “别别别!”奉夫人笑脸相迎,奈何心虚,薄脸皮一戳就破。 好个幕后主使啊! . 喧哗收场,众人齐聚前厅。 奉曦被下人伺候着换上干净衣裳,洗过脸,人也不再疯魔。踏入前厅时,臭脸一张,谁也不招呼,旋身坐进椅子里,忿忿地瞪向娘亲。 奉夫人被父子俩同时用凶煞的目光缚住,不敢妄动,低下头,怯怯地玩弄指间的手帕。 云霄居客座,目光百无聊赖地在各处扫荡。真真过去在奉家几乎是见惯不怪,她朝熟识的家仆递了个眼色,下人们便张罗起沏茶的事,在厅内游走一圈,破除了些许尴尬之意。 奉毅顺势转了视线,看向奉曦时还心有余悸,咳嗽半声,说:“雾林的人,后天就到了。” 奉曦咬起嘴皮,没吱声,奉毅满脑子都是哭声在嗡嗡回响,外加这孩子浸在汪洋大海里的一张哭脸,和一连串从小到大叫的次数屈指可数的“爹”。 再大的火气也没影儿了。 父子俩几番眼神博弈,互不搭话,彼此间的氛围却悄然发生转变。 奉毅再开口时,语气明显平静许多,“义弟他也是听我念叨你的事,才好心来帮忙的,正好他独身多年,一个人撑着偌大的家业,日子长了,还得要找个伴。再说了,别以为只有咱们奉家占了凝血膏的便宜,雾林也同样要靠花油买卖支撑生计的!就算这门亲事有那么一点买卖的意思,自是无可厚非!” 奉曦沉默不言,一旁的真真却在心底敲起了鼓。云清净站在对面端详她,初见之时风醒就几乎与她寸步不离,似乎很不一般。待他犹疑之时,风醒在他身旁悄声道:“这是我娘。” 难怪……云清净微微点头,后知后觉一咂摸,等会儿!谁的娘! 云清净震惊地看向风醒:“你、你娘?那岂不是……” 霎时间无数节点连成一线,云清净全然懵了神,所以这门亲事最后是——再等等!云清净瞥了眼云霄,那厮还在厅里悠闲地摸鱼,打算等后天迎亲队伍过来,就启程去魔界,所以早在他和风醒出生之前,他们的爹娘就见过面了! 云清净快被自己蠢死。 “可惜我娘看不见我们,”风醒注视着他的慌乱,“不然,我还可以带你见见她。” 云清净不觉收敛起懒散的站姿,再打量那名浣衣女时,满是拘谨和局促。风醒见他无措的模样,露出久违的笑意,云清净却越发懊恼。 奉夫人不忍见自己的乖儿子为家业所强迫,安慰道:“小曦他不嫁就不嫁,反正你与雾林交情好,解释一通,赔礼道歉,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你还敢说!”奉毅新仇旧仇都没来得及跟这妇人清算,“整日出些馊主意,还嫌闹得不够大啊!你若早把这孩子带把的事告诉我,我能让义弟来帮这个忙么!人家迎亲的队伍好不容易来一趟,又让人家空手回去!还解释?解释什么!说家里没闺女,就一个臭小子?不明事的还以为我们奉家在戏耍人家呢!再好的交情也得生出嫌隙了!” 奉夫人自觉闭嘴。 奉毅越说越来气,又不忍再对奉曦动怒,只得一个劲儿地拍自己的大腿,奉曦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从未如此平心静气地去看,如今一噤声,深藏的温情终于浮了出来。 “不嫁是因为我没几天可活了,”奉曦突然说,“所以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着爹娘。” 奉夫人骤然哽咽,一瞧老爷,奉毅拍打的手变得仓皇,不得不调整了坐姿。奉曦又定定道:“以前那些愿望是生辰愿望,一年一个,而方才这个愿望,是这一辈子的。” 他没白哭一场。 云霄游离在外的思绪牵了回来,重重地落在厅堂之上。这个家此刻才算真正安静下来,家里每个人都将各自的热闹藏进了心里,就在短短一瞬之内。 云清净站定,他与风醒的手背彼此轻碰,没有进,没有退,成了一场僵局。 良久过后,奉毅长长地叹息一声。不过一句话的工夫,父子间可以从陌生到熟识,也可以从熟识再到陌生。好在这样的陌生让他欣慰,因为这傻孩子终于长大了。 “罢了!”奉毅终于感到一丝乏累,“顶多就是失了雾林的买卖……” “奉老爷!” 真真顺势起身。 在奉曦忐忑的注视下,她恭然下拜,顷刻间成为目光汇集之处。 . 两日后,奉家门庭若市,奉毅站在门前抱拳相迎,连眉梢都挂着喜气,“诸位远道而来,实在辛劳,快快进府里歇息吧!” 八抬礼轿被一众红发小厮送进奉府,队伍鱼贯而入,留下一名身高九尺有余的高挑男子。 “奉老爷安康,”男子学着奉毅抱拳,“这次风主大人命我主事,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言明于我。” 奉毅连连颔首:“客气客气,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三叔?”风醒一直随奉毅守在门前,终于等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故人。父亲虽是风氏嫡系的独苗,却有一大帮旁支兄弟,其中情谊最深的便是排行老三的风烈,也是风醒少时最熟悉的三叔。 风烈道:“叫我老三就行!” 奉毅笑逐颜开,忙将这位老三邀进府里。 风烈一进门就打趣道:“奉老爷可别误会我哥端架子啊,他若非身体不好,没法远行,早就亲自过来了!” “怎么会!”奉毅赶紧摆手,“义弟他就是得在家好好养着!” 风烈大笑几声,又说:“他那人忙东忙西,养不住的,就盼着未来的嫂嫂过去能劝住他……对了,嫂嫂呢?我能先去打个招呼么?” 奉毅道:“还在后面梳妆呢!都折腾一上午了!女儿家家就是麻烦!” 两人一路谈笑,从风醒面前阔步远去,记忆中的身影在眼前活灵活现,风醒心中甚慰,急忙跟在身后。 奉府众人四处穿行,忙得热火朝天。奉夫人一边张罗一边朝屋里张望,身后突然跳出个束发华服的少年公子,捉弄似的拍她的肩。 奉夫人哭笑不得:“来得正好,快去催你姐姐,客人都到了!” 奉曦本是来炫耀自己的男子装束,岂料转眼就被娘亲赶进了屋,他一吐舌头,扮了个鬼脸,而后得意地将门带上,蹦去了内室。 “姐姐快看!”奉曦兴奋地杀出屏风,长拳一拉,定了个白鹤亮翅的姿势。 铜镜前丹唇皓齿、清秀温婉的姑娘应声抬头,朝着奉曦笑出了声:“哟,哪儿来的俊俏小公子?” 奉曦羞赧地捂住脸,拖过一张板凳坐在真真身旁,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一门心思打量着好看的姐姐,羡慕不已。 “我什么时候也能嫁一回啊?”奉曦忽又异想天开。 真真握着一支珠钗,终究没有戴上,朝他笑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算了!”奉曦仍旧抗拒,“我得找个自己喜欢的!” 脱口之际,奉曦又生出悔意,愧疚道:“真真姐姐……对不起……” 真真顺手将珠钗放回桌上,茫然地看着他。奉曦捧住自己的脸,踌躇良久才怯怯开口:“那日我劝姐姐你替我出嫁之后,师父骂了我一顿,说我不该把自己不喜欢的强加于人。我后来好好反省过,也确实后悔了,我既要找个喜欢的,姐姐也应当找个喜欢的,我不能仗着姐姐你善良就擅自替你作主……” 奉曦说得没底气,真真却笑着捏住他嘟起的脸蛋,说:“这事确实来得突然,想来或许是命数如此,你倒不必苛责自己。何况我厚着脸皮提出此事,也是有条件的,只盼我这一走,奉家今后能多多照拂我娘和郊野那边的人,算是各有所求,两全其美吧。” “姐姐放心!我们奉家一定说到做到!”奉曦释怀得极快,“你可不知道,自从得知替嫁这个好法子,我爹他恨不得去丝萝城将所有凤凰白都买回来送给姨姨呢!就没见那老东西什么时候这么高兴过!” 真真笑他口无遮拦,奉曦又煞有介事地凑到她耳边:“可是,姐姐你真的愿意嫁到那种陌生的地方去么?我方才都瞧见雾林那边的人了,他们的个子都好高,而且长得很奇怪……” “小曦!真真!快出来见客人了!”奉夫人恰在门外打断姐弟的闲话。真真来不及回答,简单收拾过后,拉着奉曦出了门,迎面洒下和煦的阳光,镀上一身灿烂红衣,让人眼前一亮。 妆容素朴得体,没有繁琐的金银佩饰,是最贴近她本真的模样。 风醒瞬间心花怒放,跟前的风烈更是激动地拉住奉老爷:“这就是我的嫂嫂么?奉老爷,你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看的女儿嫁出去啊!” 奉氏夫妇闻言已是笑得合不拢嘴,打心底里倒真希望自己有个这样的闺女。真真听得赧然,腮边浮出恰到好处的红。 奉曦还在介意方才被打断的话,忍不住用冒犯的目光打量着风烈。 高个子,白到发青的肤色,头发蓬松,藏在发间的耳朵还透着尖角,五官之间稍有不协调,瞧上去不会让人觉得好看,只会觉得瘆人。 “哎,你们那个大人跟你长得像么?”奉曦拐着弯问。 奉毅没好气地冲他“啧”了一声,用眼神责怪他莽撞,奉曦却扮得无辜,没打算收回这个问题。 风烈左右相顾,顿时明白了什么,开怀笑道:“小弟弟别怕,我家大人身上流的血跟我们不一样,生得比我们好多了,是雾林那边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呢!” “真的!”奉曦一时忘形,牵住真真嚎叫起来,众人实在招架不住他的热情,门前顿时闹作一团,欢声笑语,盘旋直上。 流连其中,风醒满怀欣慰,不等再多沉浸一刻,肩上忽然砸来一粒枣。 风醒回过头,云清净正悠闲地坐在屋檐边,荡起双腿,怀里揣着一袋枣,故意扔他。 “你爹是美男子,那你呢?” ※※※※※※※※※※※※※※※※※※※※ 感谢! 第 142 章 眼神高低相迎,掐住的火星子灭了,人却笑了。 瞬息之间,风醒已跃上屋檐,紧挨他坐下,云清净摩挲指尖,笑意还在唇边荡漾。 小镇依山而建,屋舍错落至尽头,有山水相连。两人并肩坐在高处,举目辽阔,身畔唯一人而已,倒生出了莫名的羞赧。 “你说我是什么?”风醒凑近问他,云清净没有躲,也没有应,两条腿还晃荡不休。 两人之前有过一场短暂的对峙,宣泄得措手不及,到头来什么也没说清楚,以至于再相见时,不知要从何说起,各自揣着隐秘的情愫,索性闭口不提。接连两天,两人都没有太多独处的时间,彼此间还是照常关切,却总觉得哪里不痛快。 “是个骗子。”云清净突然说。 风醒笑得从容:“还是疯子好。” 云清净没好气地瞥他:“又开始没皮没脸了,看来伤好得不错啊。” 风醒握住他膝前不安分的手,云清净低头端详两人手心贴手背,隔了几日,脸皮薄了许多,温热瞬间蹿上了脸。 “这几日我一直跟在娘亲身边,还如少时那般,再大的困惑和迷惘都会被她化解,”风醒感到释然,“总归是,人得学会放过自己,如此一来,什么事都能想得通了,哪里还敢继续发疯?” 过去心性动摇,风醒喜欢用最生冷的克制让自己强行放下,久而久之,埋下无数紧绷的弦,待一日受了冲撞,尽皆崩裂,就会是皮开肉绽。沉沦之际,故人重归眼前,他终于得以平心静气地正视一切,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将心结连根拔起。 不过云烟。 他用余光扫过底下那身明媚的红衣,暗暗慨叹。 云清净全神聆听,然后接着他说:“所以,我也想通了——” 风醒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云清净却戛然而止,转而朝他命令道:“你以后不许再随意离开我。” “你不怪我瞒着你了?” “怪你有用么?” 两人短暂一个来回,最先示弱的人成了云清净。毕竟他生在信仰天神的仙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此事怪谁也没用,生死不由己。 风醒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此时,云清净与他十指交扣,浓情得让人恍惚,说:“过去在蓬莱,命数之事不甚紧要,反正十年如一日,真正拿得出手的日子不过零星,可遇见你之后,这大半年就足以比肩过去的所有,我每一日,都恨不得能拆成十年来过……” 他的话如同烈酒,入喉,入心,横冲直撞。风醒不觉深陷,这怔然的神情,倒让云清净觉得自己好像今日才学会说话似的。 “不过是命长命短的事,不够活,那就拆着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不能因此就瞒着我,”云清净神情笃定,“疯子,有些道理我明白得太晚,总让你来替我承受,我心里愧疚,也不懂如何补偿,但我可以保证,今后不会再去纠结任何既定之事,像云霄说的那样,要活就不能白活——” 他换作一字一顿,如盟誓那般:“我们之间,只争朝夕。” 刹那过后,风醒狠狠地拥他入怀,像是要将彼此都揉进心里珍藏起来,良久之后,道:“好,只争朝夕。” 云清净如释重负,懒散地赖在怀里不走,风醒抱着他,颇有一种熬出头的错觉,笑话道:“早知仙尊这撩拨的工夫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应当抓紧再疯上几场,让你日日夜夜都如这般陪在我身边。” 云清净:“……” 难得正经坦露心声,又遇上这疯子胡乱打岔,云清净气不过,顺势张口咬在他肩上,风醒在疼痛中越发开怀,故意说:“怎么这么喜欢咬我?” 别有意味的字眼让云清净瞬间难堪,咬不下去,将他一把推开。 “我先把话放在这儿,”云清净赶紧岔开话题,“今后你若再有瞒我的事,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随你怎么发疯,本座不伺候了!” 风醒乖巧地记在心上,顺道问:“那以前瞒过的事呢?” “你还有事瞒着我?”云清净大叫。 “诸如——”风醒故意拖长,“喝酒不会醉的事,算么?” 云清净登时忆起许多往事,居然连耍酒疯的事都是假的,亏他还同情泛滥,以为有的人看上去温雅从容,闻见酒味也还是会阴沟里翻船,没想到只是在装模作样地戏弄他! “你真是……啊——!”云清净对着空旷处怒嚎,风醒接连发笑。 “对了,前辈呢?”风醒四下寻不见云霄的影子。 “他?一早就去外面凑热闹了。” 奉府嫁女乃是天大的喜事,家家户户都盼着出门蹭点喜气,宁静的小镇被人海淹没,喧嚣从远及近,如同沉眠中苏醒的飞鸟,稍一振翅,就兴奋得轻飘离地。 不对!自己正在气头上呢!搭理他干什么!云清净当即咬住嘴,一个人苦恼地搓脸。 “你怎么不跟去瞧瞧?”风醒还记得他喜欢热闹。 云清净鼓着气:“陪你啊!” “我心甚慰啊,”风醒笑着拉住他,“既是如此,不做点什么,岂不白费仙尊一片苦心?” 云清净下意识双眼紧闭,风醒心血来潮变了道,仰头点在他的额前,云清净恍惚睁眼,就这? “人这么多,你不怕?”风醒示意底下吆喝的人们。快到吉时,迎亲队伍来不及在奉府歇息明白,又得启程上路,毕竟山高水远,要是拖得久了,容易误了回雾林交拜的时辰,于是奉家人满为患,都想赶在送出门前再说上几句。 风醒见云清净忿忿地盯着自己,又故意装作恍然,道:“啊,险些忘了,他们看不见我们,做什么应当都没关系吧?” “我怕?你最好别怕!”云清净霍然起身,顺势拽住风醒的手,拉着他在屋顶纵身奔跑。 迎面暖风吹拂,熟悉的药香散在四野,两人越过一座座屋舍,追逐人海的尽头。小镇几乎万人空巷,时走时停的人群中央,舞龙长队使尽浑身解数,赚得喝彩连连。各处红绸飘扬,竹灯轻荡,锣声未停,鼓声又起,终于让这座偏居一隅的世外小镇重新燃起了人间烟火。 在这片红尘喧嚣里,两人亦是不断向前奔逐,直至热闹在泊满轻舟的水畔堆积成山,自此停驻,落入凡尘。南原有一个婚嫁习俗,新娘子出嫁之时要在水畔抛绣球,百姓们会聚在岸边观望,看着船上的人争抢绣球。 两人站在牌坊底下彼此凝望,任人潮汹涌,擦身而过,迎亲起轿的那刻,一道红烟“咻”地窜上空中,云清净毫不犹豫吻住风醒 。 不知从何时起,笨拙的人学会了挑逗痴缠,极尽一腔的柔情热烈。 桥上坐着逍遥仙人,铺开宣纸尽情涂画,没过多久,奉曦从远处蹦了过来:“师父!” 云霄不疾不徐地收起纸笔,乜斜目光一扫,眼前人成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却还给自己抹上了红润的唇脂,冲他恣意显摆。 “啧,还不收敛些,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是真正的奉家丫头么?” 奉曦颇为不屑:“认出来又如何?大伙儿早就知道是真真姐姐替我出嫁了,只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镇上认识姐姐的人可比认识我的人多!” 云霄禁不住放声嘲笑,奉曦就没听自己这师父说过什么好听的话,不乐意地哼哼两声。恰在此时,蒙着盖头的新娘子出了轿,接过绣球,在旁人的指点下朝河里盲抛,瞬间响起密集的鼓声,一片鼎沸。 “师父!抢球啦!”奉曦大呼一声,生生拽着云霄从桥上跳进了底下的小船!小船左右晃荡,云霄顺手扶住奉曦,眼见绣球在前方抛传,突然生了兴致。奉曦堪堪站稳,云霄当即飞身离去,上了另一条小船,疾行前去。 奉曦:“???” 师父你是不是忘了谁! “阿爷,快跟上去!”有人在他身后催促船夫,奉曦循声回头,竟是阿天。少年人见他望着自己,露出腼腆的笑容:“好、好巧。” 云霄仗着有轻功,故意秀着水上漂的功夫,小镇百姓瞧得津津有味,云清净和风醒也挤进了岸边,眼看云霄腾空一跃,绣球马上要落入手中,云清净正值兴头,忽然露出坏笑—— 只见一道蓝光擦过绣球,强行改变了落地的方向,云霄扑了空。 云霄:“……” 他娘的,忘了有鬼! 云清净见他险些失神落水,笑得捧腹,风醒猜他恐怕忘了自己坑的是亲爹。云霄朝岸上比划一个掐脖的手势,云清净回敬一个,父子俩谁也不让谁。 绣球被抛向远处,鼓声逐渐放缓,船上的人们争抢越发激烈。同一条船的兴奋扭打,不同船上的逗趣使坏,好些人不小心翻进了河里,还扑腾在水面大笑。绣球在空中起落无数,在最后关头,飞快袭向了奉曦所在的位置。 命中注定啊!奉曦瞬间笑得忘形,站在船头拼命伸手:“我的我的!” “咚!咚!咚!”鼓声已是一击一顿,奉曦踮起脚尖,却在指尖触及绣球那刻,被小船摇晃得失了重心,他骤然向右一歪:“啊——!” “咚!” 鼓声戛然而止。 奉曦被人及时拉回身侧,惊惶中定睛一瞧,阿天一只手高举绣球,一只手紧抓他不放,奉曦瞬间瞪直了眼,岸边响起掌声如潮。 云霄亦是在不远处用力鼓掌,得,没他这个师父什么事了! 阿天还对自己拿到绣球的事恍惚不已,奉曦怔怔地为他鼓掌:“厉害!厉害!” “给你。”阿天没有多想,将绣球递向奉曦,“你这样的男孩子也很厉害。” “真、真的?”奉曦接过绣球时不觉红了脸,阿天/朝他用力点头。 奉曦的兴奋劲儿来得迟,一拍他的肩:“以后爷爷罩着你了!” 阿天挠挠头,说:“都是男孩儿的话,可以拜把子。” 奉曦当即激动得说不出话了。 抛完绣球,新娘子还要去天神庙为婚嫁祈福。众生芸芸,各有信奉,此处的南原小镇就是人界少见的以天神为尊,云清净抬头看见庙宇的牌匾上写着“天神”二字,莫名兴叹。 岂料云霄竟一跃翻至庙宇顶上,坐得潇洒惬意,若非担着仙门身份,早成了莫大的僭越。 云清净总算知道自己没规没矩的性子是随谁了。 进庙时,真真孤身一人,雾林的队伍都守在外面,她揭下盖头,环顾庙宇,隐隐藏着急切。 “真真!”角落里传出低呼。 真真见到了相熟的邻里:“婶婶,我阿娘她……” “放心吧!你走之后,你阿娘自有好人来伺候,而且你这夫家的聘礼里就有好多稀有药草,咱们再也不用愁药的事了。” 妇人宽慰她,真真得以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对了,我过来是给你送这个的。”妇人翻出一支木钗。 真真的目光倏然间有了波动,她将木钗紧紧攥在手里,眼底逐渐泛出了泪光。她知道,这是阿娘此生最珍重的东西,平日无论遇上什么苦痛之事,只要瞧上这木钗一眼,一切皆可释怀。 “你当真不再回去见你阿娘一面了?”妇人不忍见她这般神情。 真真顺手将木钗插上发髻,叹息道:“就我们娘儿俩的性子,再见面只会哭得不成样子,怕是难舍难分了,倒不如走得干脆些。至于我和奉家谈条件的事,还望婶婶替我瞒着阿娘。” 妇人知她是个有主见的人,不再多言,轻轻搭住她的手:“大伙儿都会的,倒是你,千万要好好保重啊!” “嗯,这些年,多谢了。” 风醒遥望娘亲的背影,不觉有些失神,云清净在他眼前探了探,风醒才稍有振作:“我们就在这里候着吧。” 真真辞别妇人,收拾好心情入殿祈福,云清净在母子间来回张望,还是伸手拽住了风醒,劝道:“都这时候了,反正也看不见你,你多去陪着啊!” 风醒仍有迟疑,可云清净还在不停将他往前推:“快去!快去!” 云霄不知何时翻出了七弦琴,就在风醒踌躇之际,恰到好处地拨动了一根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风醒很快转身跟了上去。 真真安静注视庙里的天神铜像,眸光流转得更快了,她克制地含住一口气,跪在天神面前。 风醒缓步至她身畔,看着她闭了好几次眼,才勉强稳住喉咙里的哽咽。一个连姓氏都叫不出的贫家女子,此刻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望高高在上的天神,虔诚地开了口。 “望天神护佑,江山多福,群黎安康,春秋永寄,日月恒升,今此一去,无怨无悔。” 祈求完,重重地磕了头。 风醒定神望着她,噙住泪,说:“不是……不是这些……” 是伉俪情笃,是儿女双全,是一生都要安乐无忧。 云清净守在门外,心也跟着拧得生疼。耳畔有琴声,一弦接着一弦,逐渐数得出韵律。 真真没有过多逗留,就在起身的一瞬,她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有人在么?” 她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风醒赫然顿住,只见娘亲左右打量,不知不觉侧过身,与他正面相望。真真守着眼前的空荡,直觉却越来越鲜活,她又忍不住问:“天神么?” 问完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琴声间歇,尔后,像是如泣似诉,又像是娓娓道来。 风醒忍住激荡的情绪,云清净却在门外小声催他:“疯子!快说话啊!” “快!”云清净锲而不舍。 风醒终于挣扎着开了口:“愿君此生长如意……万里河山……无故人。” 真真在一片沉寂中凝神静听,倏然间心有所安,复又望向神像,不觉扬起了笑容。 “当——!” 琴声顷刻高扬,充盈天地。 霎时间,远处的山林百鸟尽出,铺天盖地而来,聚在小镇上空来回盘旋!百姓们纷纷仰起头,望着漫天的飞鸟惊呼:“怎么飞来了这么多鸟!”“好多鸟!怕是天神显灵了!” 琴声不断,亦有越来越多的鸟从远方赶来,耳畔琴鸟共鸣,撼天动地。凡俗的子民拜倒在地,迎接这番吉兆,口中念念有词,如同朝圣。 云清净急忙向后张望,只见云霄站在顶处,忘我地弹奏琴曲,连飘带绕上了脖颈都不曾理会,双手游龙走凤,嘴角永远翘着从容自得的笑,仿佛他就是这世间的至高无上。 真真闻见异动出门一瞧,眼前是一场罕世奇观,她惊得说不出话来。风醒也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群鸟集会,音律像是倾覆至整座大地,身在其间的众人无不渺小如尘。 云清净感到心都快挣脱出来,蓦地,颈上的玉佩在琴声中被唤醒,发出刺眼的光芒。 “当——!” 脑海中降下巨响。 云清净感到大片陌生的记忆破开了桎梏,将他淹没。 风醒赶紧将踉跄的他扶住:“阿净?阿净?出什么事了……” 风醒的声音在耳畔愈来愈远,云清净捂住头,痛楚不断撕裂,晃眼一过,他在记忆里重新见到了云霄。 ※※※※※※※※※※※※※※※※※※※※ (注!) “愿君此生长如意,万里河山无故人”出自仙三,原出处是不是暂时没查到。不过众所周知,汉字博大精深,同一句话可能衍生出不同的意思,这里用的是善意的那种,百度知道里用户给的翻译是“希望你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如你所愿,从此之后,这大好世界,我们再不能结伴而行”,暂时借花献佛,分享给大家。 鞠躬~ 第 143 章 昂扬的琴声久久徘徊,不知何时终场。唯有此刻,无论是否信仰神明,皆是目光高抬,落满苍穹。 耳畔满是对天神的呼喊,庙宇里的贫家女子逐渐从惊愕转为平静,最后会心一笑。她决绝地走向门外,抖开火红的盖头,当头落下,掩住含笑的神情。 上轿,远行。 待一切复归平静,云霄业已踏上一条新的路,回首时,小镇与山水皆是朦朦胧胧,如同清梦。 “师父——!”奉曦纵声呼唤,云霄闻声驻足回望,见他从桥上疾行而来,高举云霄赠予他的佩剑。 “师父这就走了,你自己好自为之,”云霄莞尔道,“有剑有书,一辈子也足够了!” 奉曦腆着笑,似乎没尝过离别的滋味:“师父,我死之后,你还会回来看我么?” 云霄轻淡地应允了,说:“好啊,你死后要埋在何处,知会我一声,我好回来寻你。” “这个我还真没想过,”奉曦一拍脑袋,赶紧朝周围张望,“埋在哪里好呢?” 云霄扬指,点在那日和云清净一道攀登的山头:“那里不错。” 奉曦顺着他望去,莫名神往,又听云霄说:“那里有无数落叶归根的生命,正好做个伴。” “嗯!都听师父的!”奉曦最后扑向云霄怀里,这对半路师徒总算正经地拥抱了一回。 “师父,你说人死后还能记得生前事么?若是记得,我就埋在那里天天给别人讲故事,这样后人都不会忘记我啦!”奉曦依依不舍道。 云霄讥笑道:“你那是闹鬼!” 奉曦捂嘴偷乐。 “不过这世上倒真有一种叫‘溯归’的术法,取一魄寄存世间,留下生前的一段美好回忆,只盼有朝一日能慰藉后人。”云霄转念道,“可惜你小子天生死脉,多半连魂魄都残缺不全,没机会咯!” “切!”奉曦撅嘴,“那我下辈子要争取成为像师父这样厉害的人!” “可以做个厉害的人,但不是我这样的。”云霄同他对视片刻,转身离去,追向前方的礼轿。 奉曦朝他用力挥手,眼泪兴奋地往下掉,身影愈发模糊不清,逐渐融进这方山水画里。 云清净守在前路中央,早已是双眸通红,直到云霄离他越来越近。 “愣着干什么?”云霄叫他。弹过琴,云清净就莫名变成了这副模样,像被夺走了魂。 风醒握紧他的手,云清净才振振嗓子,摇头说:“没什么。” “那走吧!”云霄背上书箧,总觉得这般沉甸甸的感觉让人安心。 风云二人应声跟在他身后,云清净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霄的背影,忽然开了口:“以后,别做个不服输的人了……” 风醒垂下眼睫,藏住一声叹息。云霄却倏然顿住,回头看他,觉得云清净此刻的神情很有意思,就像他能看穿自己未来的命数似的。 云霄猜他是在说那日两人追逐比试的事,还嘴硬道:“要不要打个赌?赌这世上有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如果有,我输了,如果没有,你输了,那你须得在我跟前跪下来,喊我一声——” “爹。”云清净看着他。 云霄稍有愣怔,相视间有太多晦涩不明的情绪浮了上来。 倏地,云霄伸手捶在他头顶:“爹什么爹!占什么便宜呢!喊大爷!喊祖宗!” “啊……痛痛痛……”云清净捂着头,被云霄一通教训。 云霄倒是越揍越痛快,甚至一度想开口问这俩怨鬼究竟是什么人——一定是他的熟识,否则他不会在云清净挨打时还眼巴巴抬头望他的那一眼里,感到心底猛然震颤了一下。 心神不宁间,眼前已是空空荡荡。云霄孤身一人,环顾四方天地,再也寻不见两个小鬼的踪影。 “嗬,当真是聚散无常啊……”云霄不由得对着虚空感叹。 自己大概是有病。 云霄收起怅然,继续前行。去雾林的路格外偏僻,几度迂回缠绕,生生将无路可走的地方走出了一条康庄大道,云霄倒是趁机赏了些暗处的风光,随后,他在风家人的要求下蒙住了双眼,被迫坐上马车晃过一截路。 什么雾林,还弄得神秘兮兮,他一个路人都觉得故弄玄虚,礼轿里的新娘子怕是要以为自己被卖进虎口了……云霄一路腹诽,突然,有人揭开了他眼前的黑布,云霄正欲虚起眸眼,却发觉没有意料中刺眼的光,反倒夜色沉沉,头顶还悬着一轮血红的勾月。 云霄跳下马车,站在赤地之上眺望四野,潮湿的魔气瞬间将他包裹。 他知道,他真的到魔界了。 原来魔界也有田屋,也有市集,也有山林,也有宫殿,不过是入夜后的人间,染上了色。 宴席间,云霄一身仙门装束在宾客里碍眼至极,他怕邻桌这些长得奇形怪状的魔族人会用好奇的目光将他活剥了,赶紧溜下席,去外面闲逛。 这里的魔族人倒对他没有敌意,只是云霄在蹭饭时一直嚷嚷着要见他们家大人一面,于是众人当他是新娘的旧识,过来陪嫁的。 云霄知晓后险些吐出两里地的血,赶紧翻出自己的书页,去风塔找人办正事,好早日离开此地。听闻这位风氏领主患有恶疾,所以他手下的人才不愿让他来宴席应酬,云霄摊上这么一件麻烦事,东奔西走,都快赶上古人的三顾茅庐,已是给足了脸面。 最好这病痨鬼是个顶用的,否则他顾不得两族和平也要为自己这一路辛劳伸张正义了! 走至半途,云霄望见风塔里明灯晃晃,成全了夜里一点温馨,他忽然停下脚步。新婚之夜,夫妇间有数不尽的礼节要完成,也有数不尽的心思要试探,他一介外人,哪能在这种时刻没眼色地去搅扰。 何况还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云霄自诩还摸得清人世间的“分寸”二字,不去自讨没趣,独自在风塔门前徘徊。一转头,瞥见塔底的风血花海,当即被吸引过去。 这花生得如此张扬夺目,榨成花油做出的凝血膏却简陋不堪。 返璞归真么?云霄摩挲花瓣,禁不住勾起一个笑。此时有家仆往来,云霄赶紧拦下一人问:“你家大人平日藏书的地方在哪儿?” 若这位大人真是古文字的学究,定然藏了不少相关的书。找不到人,大可先去找书,自食其力。 家仆恭敬道:“风塔里有书房,眼下恐怕没法进去,不过后边有一处塔亭,那里也堆了不少书。” 云霄寻至塔亭时,满地都是散落的书卷和废纸,一支沾墨的笔被临时搁置在桌上,如今已冷透了。 云霄穿梭其间,拾起几团废纸,字迹飘逸有大家之风,处处提及正殿,不知是什么地方,但写完之后都被人仓皇划去,揉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知不觉,流连其中,云霄完全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拾起这些废纸团,一个翻身盘坐在桌,埋头品读起来。落笔之人看似海阔从容,实则满纸的踌躇,迂腐之处与人族不相上下,可字里行间又有凡人以外的气魄。 “啪!” 一根手杖重重地杵在台阶上,强行打断了云霄的沉思。 云霄赶紧丢掉手中的信纸,起身时腿脚早已麻得没了知觉,于是重心一歪,“咚”地摔在地上。 云霄:“……” 地上映出的高大身影朝他逼近,云霄还没来得及喊疼,就听见一声略带戏谑的话从上方飘来:“阁下捡破烂都捡到魔界来了?” 云霄霍然抬头,只见一个长发华袍的魔族男子站在他跟前,拄着手杖,逆光也能看出脸色煞白如纸,威严却不失分毫,只是堪堪说上一句,转眼又咳嗽起来。 云霄倒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袍,回击道:“谁让魔界遍地都是破烂,我才有得捡啊,病、痨、鬼、大、人。” 风颜闻言挑起一侧眉头。 云霄乘胜拿出写满古文字的书页,往桌上霸道地一摔。 “认字吧,等你很久了!” . 越是急不可耐,越是事与愿违。 云霄在对风颜出言不逊之时,全然没想到自己接下来会在魔界待上数月有余。 倒不是因为风颜故意怠慢于他,只是这位风主大人平日繁忙,昼出夜归,就连新婚夜那晚去到塔亭,都只是为了赶在礼成之后,继续将正殿的书信写完。唯有入睡时分,风颜才能闲下来替他梳理几段。 云霄没有欺负这病痨鬼的意思,可心里难免有些愧疚,毕竟这病秧子连自己的新媳妇都顾不太上,还肯将心思花在这些晦涩的古文字上。 愧疚归愧疚,脸皮足够厚。 云霄嘴上不说什么,私下也忍不住找了些魔界古文字的书来看,只是临时抱佛脚不顶用,他还得倚仗这位大人。 真真常在他们半夜整理书页时送来茶食——云霄始终分不清魔界的昼夜,只看自己什么时候困了,那多半就是入夜了,夜里还能吃上温热的点心,云霄吃一口就会夸一句“贤惠”。 起初,真真还会羞赧地说仙爷客气了,到后来,风醒直接拦下她:“别理这捡破烂的,吵死人。” 云霄无数次拍案而起,但看着这数月来,夫妇二人从相敬如宾到亲密无间,他无话可说,倒还越发觉得自己又酸又多余。 “真搞不懂你这病痨鬼怎么能娶上那么好的媳妇……”云霄终于在与风颜对酌的时候抱怨出来。 风塔依旧吹着疾风,风颜摇晃酒壶轻笑两声,真真守在一旁,对云霄的话哭笑不得:“仙爷以后也会遇到的。” 云霄翻过白眼,狠灌一口酒:“还是别了,我这人容易较劲,越亲近的人,较劲得越厉害。” “对了,你当初是如何知晓我这里的?”风颜转了话头。 云霄忆起南原小镇的两个怨鬼,随口道:“还不是大人扬名在外,稍微找谁一打听就知道了。” 风颜只是略带自嘲道:“是么?” 云霄瞥向他,眼神意味深藏。 快活不过片刻,这场对酌就会被突如其来的琐事所打断,以往每一次皆是如此。云霄会独自留在风塔,看着真真扶住风颜离去,然后一个人喝完剩下的酒。 在微醺之际,眺望远处的风光,让人莫名欣喜若狂。 魔族人比云霄想象中要蠢笨些,弯弯绕绕的花肠子不及人族多,故而善与恶也太过直率。云霄身为人族,在魔界闲逛时遭过无数横眼,他怕出手伤了和气,只能任由人家抄家伙追杀自己,风家人总会及时出手相助,有一回示威竟直接来了出胸口碎大石,将云霄身后的恶民震退。 那番誓要拼得头破血流的劲头,实在让人永生难忘。 云霄回去对风颜谈及此事,这病痨鬼大笑不止,之后什么也没说,亲自带他外出闲逛。 来到正殿外的街巷,风颜示意巷口一个手持擀面杖的孩子,云霄配合地问:“他在那里干什么?” “等着打人,”风醒解释道,“这孩子的父亲夜里被正殿几个喝醉酒的兵平白无故打了一顿,所以他每日都会守在此处,等着为父亲报仇。” 云霄笑道:“勇气可嘉,可惜实力悬殊,就不怕自己也挨一顿揍?” “不怕,死也不怕,”风颜解释道,“因为这就是我们魔族人,一旦执念深了,该报复的报复,该苦等的苦等,谁也劝不住。” 云霄顺着他的话陷入凝思,没过多久,风颜又被手下的人叫了回去,云霄终于忍不住对他说:“病痨鬼,你这样忙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风颜掩住几声咳嗽,冲他无奈一笑,云霄顿时觉得心里堵得慌。 书页完稿那日是个晴天,万里无云,云霄坐在塔亭来回翻看,登时仰天嚎叫一声,向后瘫在地上,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酥开了。 这么多年呕心沥血,终究没有被辜负。只是他直至整理完所有书页,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自己的线索,不过此时此刻也不甚紧要了。 添上书封,云霄拿起笔,打算为这本记载了天下各式术法秘诀的上古奇书起个名字。 倏然间,他没来由地记起“千诀录”三个字,只是怎么也想不起出自何处,想罢,索性当成天赐的灵感,潇洒地挥毫写下。 风氏夫妇将他一路送至雾林——不过是魔界东边被浓雾笼住的一片林子,藏在曲折的山路尽头,不熟悉此地的人是绝无可能找到这片雾林的。 “病痨鬼,别逃了,你看你在塔亭划了那么多纸,可曾真正将那些事从自己心里划去了?你逃不掉的。”云霄在途中对风颜如是说。 雾林近在咫尺,三人就此停驻。风颜笑得平静,对他说:“你不明白,魔界这个地方,腥风血雨太多了,为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争破了头,不如顾好自己,这辈子也算圆满。” 真真不觉挽紧了他的胳膊,风颜抚着她的手,加以宽慰。 云霄当他不可理喻:“反正我若是你,一定不会逃,否则总觉得心里欠了点什么,非得还回去才安心!” “保重吧。”风颜笑道。 云霄也随之扬起笑意,走向眼前的重重雾霭,临别时,始终有所留恋。 他还是回了头…… “当——!” 记忆如同高亢的琴声,在脑海里起伏震荡,头顶还是群鸟朝圣,身后还是天神庙宇。 云清净的神识逐渐在玉佩的光芒中遁去了另一个地方。 他看见云霄在山林间弹奏琴曲,亦是百鸟来聚,好像、好像是蓬莱? 画面倏地流转,到了一个山洞?哪里的山洞?他随着记忆中的自己走进山洞,意外地撞见了云霄,记忆中的两人怔然对视,而云霄身后还有光亮。 原来这个山洞有两处通路,一处通向的是蓬莱,另一处通向的是……人界……无名崖? 云清净痛苦地跪倒在地,画面还在飞逝,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娘亲留下的记忆。 他随着娘亲高坐仙主之位,与各大仙族争得面红耳赤,又随着娘亲来到山林,看见云霄在原地等她,予她怀抱。无论是愤怒还是失意,也无论是脆弱还是孤独,他都能在回忆中感同身受。 混乱的记忆在一道门被破开之后,逐渐变得平缓。 乌渺正在擦拭盔甲,闻声回头,看见云霄走向她,携着怒气。 “你不能去攻打魔界。”云霄瞪着她,眸眼显得狰狞。 乌渺只冷淡道:“谁让魔君在边界肆意挑衅,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仙界的威严何在?” “今日攻打魔族,明日魔族就会报复回来,何况不死地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这一场仗,除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世人知道仙族不好惹,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云霄质问道。 “我将你带回蓬莱之后,日子过得如何,你也都清楚,”乌渺不惧他,“只有等我攻下魔界,为九重天立了战功,我才可以得到权名,然后尽情做我想做的事!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云霄登时怒道:“没有任何人需要你保护!也没人愿意要这种浸满他人鲜血的保护!” “云霄!”乌渺亦是撒了气,“你明明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云霄嘲笑道,“好啊,乌渺,你若真的在意我,那你现在就抛下一切跟我回人界去,那里的日子更快活。” 乌渺一口否决:“我不回去!那里根本支撑不起我想要实现的东西!” “看,你就是为了你自己,别拿我当什么借口!”云霄认清现实,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会拦住你的。”他回头说。 “你拦不住我的,我马上就要出征了。”乌渺笃定道。 “既是如此,我们打个赌吧,看我能不能拦住你,”云霄格外坚决。 “我一定会拦住你的。” 两人最后一次相望,再见面时,就是不死地的沼泽峡谷。 横剑自刎,赢了这场赌。 云清净终于在陌生的回忆里找到了尽头,他就此解脱,瘫坐在地,静静仰望远处的弹琴之人。 生,不清不楚,死,倒是明明白白。此刻,云清净才真正体会到云霄那时说的“选择自己的死法”,他说到做到,世间无人能将其左右。 眨眼一瞬,云清净和风醒回到了苍穹殿,神像上所有旧时的灵力消亡殆尽,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云清净眼中噙泪,不等沉下过去这数日的思绪,苏云开站在门外惊道:“你们……你们回来了?” 云清净和风醒恍惚对视。 原来人界已过去了快四个月。 ※※※※※※※※※※※※※※※※※※※※ 鞠躬~ 第 144 章 九重天,撞钟长鸣。 耀眼的天光铺满宴桌,掌权者依次列席,末端的蓬莱之位空缺。 惊雷穿过森严的守卫进入宴场,目光平视前方。长桌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彼岸无人可及。 对此,惊雷早已习惯,用一贯冷静的姿态,向上行礼。 “可是有决议了?”惊雷问。 天柱异动伊始,他就被九重天派去了望台驻守,满腔心思都系在一根不安分的柱子上,奈何防不胜防,他拦不住纰漏,更堵不住,只盼九重天能尽早商议出办法,让他不至于像无头苍蝇,整天围在天柱左右,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下沉。 一盼就是数月。 “为今之计,只有率军下至不死地,捣毁魔引石,方能保住整个仙界,惊雷,你可明白?” 惊雷稍有诧异:“捣毁魔引石?魔界绝无可能应允此事!” “此事不需要应允,因为这是一场战役。”长桌尽头沉声阵阵,“惊雷,你是九重天第一神将,也曾亲赴不死地,统帅之位非你莫属,事不宜迟,明日就出征。” “等等!”惊雷惶然道,“怎会如此突然!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仙魔两族贸然开战,后果根本不堪设想!二十年前的事诸位都忘了?” “九重天已下沉数丈有余,不尽早解决此事,才是不堪设想。” “尽早?明明已拖延至今,诸位却只商量出了这个结果,还不如直接断了天柱!”惊雷振声那刻,两侧的守备齐齐降下长戈,用尖锐的刃尖威胁于他。 惊雷不得不缓和语气:“抱歉,但恕惊雷无法接受此事。二十年前仙界牺牲了那么多人,也不过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如今老将折损大半,新秀尚且稚嫩,靠什么去赢这场仗?” “魔界亦是如此。” 惊雷四肢紧绷,在长桌那头肃穆的注视下,险些要挣断了。 “天柱,引石,乃至九重天,皆为神赐,不容擅动,唯有此法能最大限度保全一切。” “惊雷,你没有选择,除非你能找到替代你的主将,否则你只剩下一天时间说服你自己。” 惊雷的神志被打得涣散,他在令人窒息的审视中退出了宴席。 尽管他在愤怒和无奈之间徘徊不定,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的余地。当年若非乌渺上仙主动请缨,被推在最前面送死的仍然是他。没想到今时今日,苦差事还是轮到了他。 惊雷一点也不同情魔族人,只是他没想到九重天最后商定的竟是这种可能带来更大伤亡的办法,简直就像以毒攻毒。他怀里一直揣着一枚白玉手镯,惊雷将其握在掌心,当年仙魔大战的伤疤又被撕开少许。 九重天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体会,二十年前的血肉冢一役究竟有多痛。惊雷甚至有种自负的错觉,他觉得自己失去的远比九重天失去的更多。 苦恼之余,他忽然意识到方才在长桌边有一个空缺的席位。 蓬莱没有来赴宴。 小仙主被贬之后,这些琐事一直由灵上尊者代管。不过君家人一贯识大体,就算偶尔犯倔,也不至于随手撂挑子,若是有事耽搁,君袭也应当让净莲尊者替他才是,怎么会…… 惊雷没好气地拍着脑袋,倏忽又想,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君袭了。 想罢,他转身去了蓬莱。 . 云清净望着苍穹殿外发愣,此时已是数九寒天,可他似乎已经无力感受身外的寒意。 苏云开已然知晓他们这一趟离奇的经历,此刻正独自站在神像跟前,用自己涨红的目光直视无神的铜像眼眸。原来当初掌门师兄对神像施下的术法根本就不是为了降妖伏魔,而是一种存放记忆的“溯归”之术,可惜斯人已去,世上恐怕再无人知晓这术法是如何运转的。 也许掌门师兄当年是为灵荡峰的师弟们留下的,只是最后让云清净误打误撞闯了进去,也许根本没有巧合,冥冥中就是为了等待命定的人。 何谓缘份使然,一环套一环,大抵如此。 灵力散尽,神像只是普通的神像,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苏云开抚过这铜铸的一寸寸,逐渐释怀,转身不住地点头:“掌门师兄会如此选择,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倒也让人安心了。” 云清净沉寂片刻,缓缓起身,看向苏云开时已没有往日那般骄躁或犹疑,道:“开叔叔,既已耽搁了这么久,我便不再多留,这就动身回蓬莱去了。” “你找到回去的路了?”苏云开迎向他,叔侄二人一齐走出苍穹殿。 云清净道:“我尚未出生之时就吸噬了娘亲不少灵力,所以她过世之后,一些记忆顺道留在了我身上。此番来到人界,这些记忆逐渐被唤醒,我也得知了许多过去的事。无名崖应当藏着一处山洞,可以回到蓬莱,爹娘就是在那里相遇的。” 苏云开叹道:“没想到兜兜转转大半年,最后却是近在咫尺。” “若非有山下这一路的所见所闻,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想到这个份儿上。”云清净露出无奈的笑,“对了,这几个月可有发生什么事?” 苏云开拢起袖袍,为难道:“要说翻天覆地的大事倒没什么,只是近来怪象频出,让人捉摸不透。” “怪象?”云清净与身后的风醒对视一眼,对这个字眼格外警惕。 苏云开朝苍穹殿后一指,云清净顺势跃上屋顶张望,当即怔在原地——那一边的天幕染出了大片墨色,隐约有星辰闪烁其间,可明明回过头还是晴天暖阳,这是……昼夜共存了? 苏云开在底下说:“起初只是天际如此,结果没过多久就蔓延至小半边天。除此之外,江盟主前段时日还给各仙门传来消息,称江湖上异变之事骤增,隔三差五就有人或东西离奇失踪,他唯恐是妖魔作祟,让不归山多多提防。” 云清净终于感到了一股寒意从后脊攀上,他望着风醒,两人默契地交换了眼色,许多事已是不言而喻。 天地初开,万灵流转,云霄的话犹系耳畔。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使得天地灵力乱了序。 领悟的刹那,两人仿佛能看见紊乱的灵流如飘絮般在天地间游荡,逐渐汇聚成洪流,不知何时就会猛然倾覆,冲垮这摇摇欲坠的世间。 . 火堆中飘出了飞屑,灰沉沉散在半空,被鹤林投下的天光照得煞白。 宁嗣因神色平静地撕下一页书,丢进了火中,又拿起一本,撕下一页,再冷漠地抛出。 “宁嗣因!好你个小人,深藏不露!”洞山真人踉跄赶来,在守卫的阻拦下朝前方的人影大叱。 宁嗣因依旧面不改色,甚至发出了一声轻笑:“什么事让洞山真人生出如此大的火气?” “唰!”书页在暗暗加重的手劲之下直接粉碎,宁嗣因搓着指间,碎片哗啦啦飘落在地。 守卫顺势松开这位年迈的老仙人,洞山真人用笨拙的奔袭姿势扑向他,手中登时闪现拂尘,直往宁嗣因背后一扫——身后凭空绽出花影,瞬间吞噬了拂尘! 洞山真人一度失神:“你……” 宁嗣因徐徐转向他,与往常的闲适姿态并无不同,唯有撕碎手中书页之时,一双素眸里含着的点点流光,会随之稍微扭曲。 “可是蓬莱出事了?” 洞山真人竟不知他有如此惺惺作态的面孔,斥道:“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辅尊大人分明才出关,眼下又在闭关,灵阁也不许任何人靠近,各大仙族还莫名丢了自家的少主,而丹隐那厮,不过区区一个鹤林长老,如今突然接管蓬莱的兵权,谁不知道他是你的心腹!如今的蓬莱尽皆落入你手,你还装什么装!” 宁嗣因紧盯着他,戏谑之意更甚:“所以,蓬莱可出事了?” 这一声问,瞬间将洞山真人绞住不动。老仙人从他的神情里读出了莫大的轻蔑意味,就藏在这份平静背后——不,根本不是平静,是极致的紧绷,仿佛稍有不慎,就会全盘扭曲。 “这么下去,迟早会出事!”洞山真人撑住一口气。 宁嗣因利落地撕下一页,一步步走向他,洞山真人禁不住惶恐道:“你、你想做什么!” “你们这帮人若能安分守己,怎么会出事?”宁嗣因的平静终于露出破绽,“不出事,就不会有人去收拾烂摊子,也就不会……” 他魔怔似的说着让人不知所云的话,举起书页,洞山真人从排头几行字认出了这是仙族的史书,而这一页恰好在讲仙界千年前的一场天罚。 天神在上,有天罚也是常事,没什么稀罕的,然而当老仙人的目光落至卒者名录的最末一行,神情僵住如裂开的朽木。 “万古真人,第九十九任蓬莱仙主,宁姓,生平不详。”短短一行字,瞬间被撕成两半,宁嗣因拎起碎片,当着洞山真人的面扔进了身后的火丛。 “宁姓……”洞山真人后知后觉,方才咄咄相逼的气势一去不复返。 “你是谁?他的后人么?”洞山真人难以置信道,“万古他早已身归混沌!你想做什么!” 宁嗣因看着他在眼前慌乱,不觉收敛起严肃的神情,因为不值当。 “后人?”宁嗣因讥笑两声,尔后像是打趣似的,故意说,“你们把他还给我,我就不做什么。” 洞山真人下意识后退半步:“天罚之祸,本就无可挽回!” “那就让天神把他还给我。” 身后火势渐盛。 洞山真人离去时败得彻底,没过多久,宁嗣因烧完了手头的史书,也灭去了这场火。 “尊者,惊雷将军没有答应九重天的任命。”仙侍出现在跟前。 宁嗣因俯下身在池中洗手,不少幼鹤朝他靠拢,他顺手抚过它们,心情倏然畅快不少。 “他会答应的。”宁嗣因说。 “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你去将玉华叫来,让她在此处等我。” ※※※※※※※※※※※※※※※※※※※※ 【名辈小贴士】(居然在快完结的时候想起这个东西……) 在这个形而上学的世界观里,三界没有时差哈。 鞠躬~ 第 145 章 灵阁大门紧闭,惊雷孤零零站在门前,有些许苍凉。 他已经吃了不止一回闭门羹。 君袭那老小子究竟要修炼什么盖世神功,闭关还没个完了! 守门的仙侍神色如常,惊雷暗暗叹息一番,只好去鹤林寻净莲尊者。以往皆是如此,但他可以笃定,无论何时,蓬莱鹤林处一定有人。 他对宁家人的印象始终没有变过。不会在喧哗中固执争执,也不会在沉寂里贸然开口,永远都站得遥远,或者说,永远都平静等待,有真正的仙人之姿。 仙界各族的少年新秀总是互相熟识的,有的从小一起长大,有的不打不相识,追忆往昔,惊雷仍能清楚记起那份自在快活。在嬉笑打闹的记忆里,总有一抹身影格格不入,冷淡地旁观他们的幼稚行径。仙族本就清高,那人更是过犹不及,故此,从来没有人敢轻易接近,直到一日,众人玩笑似的将惊雷推向那人—— 惊雷来到鹤林,抬头的瞬间,如同数年前他被推上前去那样,忘了呼吸,失了魂灵。 “玉……华?” 宁婉霜循声回头,神情陡然跌落谷底:“怎么是你?” “玉华?真的是你?”惊雷恍若坠入梦海,“你不是已经……你回来了?” 他语无伦次,连眨眼都不肯,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人。 “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你。”玉华目光生寒,霎时间,脑海里落入无边的寒夜,血肉冢前残酷厮杀,鲜血浸了满眼,嚣张的魔鬼还在作恶。 惊雷终于有所回神,难掩激动道:“原来你还活着……还活着!” 玉华冷眼瞪着他:“看来惊雷将军当初松手那刻,就没想过我还能活。” “不是的!我想救你!”惊雷急忙解释。他知道,那场苦战如同不会醒来的噩梦,仙族战无不胜的神话破裂一地,魔族人对先遣军无情虐杀和羞辱,他和那十一位上仙在别人的地盘上成为了可口的盘中餐。 太无力了。 素洁的蝶翼变得破烂不堪,泥泞拉扯住曾经一尘不染的上仙,死不可怕,死得如此卑劣才可怕。面冷的人头一次露出惶恐之色,就是在那即将被吞没的时候。 终于,有人伸手拉住了她,玉华有刹那的恍惚,可紧随其后的是远处一声高呼:“来不及了——!” 那人被迫松手,放任她在血海沉沦,转身离去时还是痛彻心扉的嘴脸,实在有够可笑。 换作二十年前的她,说不定还会在这种狰狞的回忆里失态,可惜实在是过了太久了。 “随便,没人在乎。”宁婉霜沉下脸色,从他身旁决绝离去。 “玉华你听我说……“惊雷情急之下拦住她,却被宁婉霜抗拒地反手掀开,而后一声脆响。 好一个耳光,迟来多年。惊雷就此罢手,不知如何收场。 宁婉霜虽是无心之举,可眼下也不得不继续绷着脸说:“但凡有点脑子和血性,当初也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决定。” 让十一位上仙为上千名先遣军作掩护,以命换命。 惊雷也认了自己的命。 宁婉霜不再理会,仙侍匆匆追赶于她:“玉华上仙!尊者还没见您呢!” 已是渐行渐远。 惊雷留在原地,不知消沉了多久,宁嗣因款款而来,唤他道:“惊雷将军?稀客啊。” 惊雷这才记起自己来鹤林的初衷,恍惚地行了礼:“净莲尊者。” 宁嗣因颔首,邀他至不远处的鹤亭落座,随口问仙侍:“玉华呢?” 惊雷听见这个名字仍是心寒。 仙侍摇摇头,宁嗣因下意识瞥了一眼惊雷,才恍然道:“瞧我,忘了这茬。” “玉华她何时回的蓬莱?尊者是如何知晓她还活着的?”惊雷放心不下,接连发问。 宁嗣因替他掺上茶,又将玉杯缓缓推至他眼前,似乎全然掌控了他的心思,应对得格外游刃有余。 “我从来都没相信她的死。” 惊雷瞬间发怔。 宁嗣因自如地品茶:“不过我也是数月之前才真正确定她尚在人世的。” 数月之前?惊雷不觉皱起眉头,而宁嗣因很快在他生疑之际坦白道:“就是第一回天柱异动的时候。九重天命令蓬莱严查此事,我亲自去了一趟,发现是玉华试图回到蓬莱,并不是什么妖魔作祟。玉华当年重伤逃往人界,仙力恢复极慢,这才一拖就是二十年。” “可你为何会瞒着九重天说是……”惊雷蓦然住口,他眼前的宁嗣因仿佛已将他视作一幅赏心悦目的画,一边欣赏,一边又不加掩饰地露出讥讽。 惊雷猛然起身:“是你?这一切都是你干的?所以那日我找你询问底阵之事,你也在故意骗我?” “知晓玉华安好后,我让她暂时别回蓬莱,留在人界,继续完成当年在血肉冢没有完成的事,”宁嗣因不慌不忙,“用魔引石缚住天柱底阵。” 惊雷从每个字眼里都察觉出了骇人的真相,宁嗣因又说:“那日你说天柱底阵原本已毁,可忽然又变得完好无缺,便是因为玉华用新的术法填住了底阵,万事俱备,只待魔引石归位,一举翻天覆地。” “为什么……”惊雷有些失语。 宁嗣因随他起身:“你又为什么问我为什么?九重天待你如何,今日你应当感触良多。” “什么意思?”惊雷努力捋清思绪,“不对,应当问你为什么要将这些事告知于我?灵上他知道么?” “我向辅尊大人保证过,绝不会动蓬莱。”宁嗣因答得跳跃。 “他竟不拦你?”惊雷越发茫然。 宁嗣因道:“拦我又如何?杀我又如何?九重天已然开始下沉,有我没我,结果都一样。” “为什么?”惊雷重复问了回去,可他占下风,没法再摆出强硬的语气,“你对九重天有恨?” “刨根问底,救不了九重天。”宁嗣因对他笑,“不过将军似乎从来都救不了自己想救的。” 旧伤疤被彻底撕开,在惊雷看不见的地方渗着血。惊雷仿佛又听见自己在血肉冢前的悲嚎,看着生与死之间筑起鸿沟,而他永远在退后。 “惊雷将军,你手握九重天的全部兵权,完全有选择的权力,可为什么要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呢?” 惊雷在莫大的痛楚中感到了一丝荒唐的慰藉,忍不住问出一句可能会让自己难堪的话:“你在拉拢我?” “不奢望成为朋友,但至少不要是敌人。”宁嗣因很直接。 惊雷拿出怀中的白玉手镯,宁嗣因顺势端详他微微震颤的指尖,答案已经非常明朗了。 “我乖乖地去魔界打仗,不在九重天碍手碍脚,应当就不会让净莲尊者感到困扰了吧?” 他攥紧这冰凉的玉器,递向了宁嗣因:“以前偷偷私藏了玉华的东西,实在是厚颜无耻,眼下不用再睹物思人了,还请尊者替我还给她。” 宁嗣因没有接,别有意味道:“如今在将军手里,那就是将军的东西,或者说,迟早都是。” 惊雷知道自己往深渊里踏出了一步,再也不愿收回来了。 . 人界入夜,天际浮出大片白。怪象仍在,让人一刻也不能安心。 苍穹殿前的空坝上,云清净与三个师弟相对而站,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唯有清诚还算憨直,坦诚地开了口:“云师兄,你走了还回来么?” 云清净欲言又止,王清水见了便用胳膊肘顶了清诚一下,小声骂道:“还看不出来么,大师兄肯定是不回来了,瞎问什么……” 清诚难掩心中的惆怅,云清净却故意沉着脸说:“王清水!你就盼着我不回来是吧!” “怎么会!”王清水觉得冤枉,下一刻就将锅甩给了身旁的陈清风,“要盼也是清风师兄盼啊,他的心肠比铁石还硬,哪像我这么重情重义!” 陈清风狠狠地瞪了这狼心狗肺的三师弟一眼,转向云清净时,这位一贯眼高于顶的大师兄竟扬起了和煦的笑,陈清风莫名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沉甸甸的。 “保重。”陈清风言简意赅。 “嗯。”云清净亦是简单垂首。 他辞别三个愣头师弟,动身那刻,霍潇湘匆匆赶来,与他在青石路上撞了个正着。 “姓霍的?”云清净在见到他的刹那,想起了堕魔的事。 霍潇湘走近,手里还拿着一截树枝,云清净能从他蜷握的手势里察觉到一种新的劲力。 “你……”云清净有些惊喜。 “哦,”霍潇湘倒没觉得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闲着无聊,重新试试。” 这几个月来,反复思量,反复博弈,最后暂且归于一句轻飘飘的“试试”,霍潇湘得以放下过去的包袱,开始接纳一个新的自己。 不过眼下只是开端,起色不大,且前路未卜,但云清净毫不质疑他的天赋和悟力。 “真会折腾自己啊。”云清净欣慰之余,露出了嘲讽的本性。 霍潇湘笑道:“彼此彼此。” 云清净忽而又笑不出来,对他郑重道:“姓霍的,我有话要对你说,是关于少——” “有什么话,回来再说也不迟。”霍潇湘注视着他,目光透出坚毅。 回来,简直比保重两个字还要为难于他。也不知世上有没有一种两全的答复,反正云清净想不出来,妥协道:“好,回来再说。” 出了山门,云清净回首,众人亦在远处张望,遥遥对视间,有无数回忆流转其间。是碗里的一块馒头,是后山禁地的一场闹戏,是中秋夜浮空的一盏天灯,是大通铺里的一次抱头痛哭,有嬉闹,也有怨怼,但同门一场,还得讲究一个情深义重。 苏云开年纪最大,此刻竟还最天真地朝他挥着手,回忆里转眼又满是他的絮絮叨叨,和痛苦煎熬时,总能震彻心扉的一字一句。至于霍潇湘,云清净莫名有种时过境迁的错觉,生怕回忆起来没完没了,于是偷了懒,想的是,回来再说。 风醒在外等候已久,云清净唤他的时候,风醒正低头审读手里捻开的一张烧红的字条。 “怎么了?”云清净见他神色紧绷,担忧地问。 风醒焚毁字条,道:“正殿那边传信来说,仙族大军突然进驻仙魔边界,统帅乃是二十年前仙族先遣军的将领,恐怕来者不善。” “难不成是要开战么?”云清净觉得莫名其妙,“九重天在搞什么名堂!明明都自身难保了!” 风醒摇了摇头:“眼下还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我须得回去一趟。” 云清净稍有愣怔,朝他点点头,心底却忍不住泛起一阵空。 两人并肩来到无名崖,不知从何时起,此地的一草一木都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无名崖说不定是个福地。”风醒突然如是说,云清净发出一声叹,像是哭笑不得。 当初两人就是在这里相遇,对云清净而言是初见,对风醒而言却是重逢,从此转了命轨。 “那就在这里暂时分开了。”风醒平静地松开他的手,可云清净却勾着他的指尖不放。 “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分分合合的?”云清净还能记起他好几次说走就走的混账事。 风醒莞尔道:“人生,总归是聚散无常。不过就算分开千次万次,我们都一定会再重逢的,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风醒习惯性抬手点在他额前,云清净倏然将他拥住,用相依的唇齿封存情愫,须臾的分离,两人眼底陡然泛出泪光,于是又反反复复,直至留下缠绵后的印记,来为彼此盟誓。 “你先走,我看着你。”风醒用笃定的目光,示意他前行。 云清净走到崖边,没忍住回了头,于是刹那间失了一切决绝,又扑向他,紧抱他。 “我等你回来……”云清净哽咽道。 风醒想将他永远留在怀里,可眼下不得不抽离开来,笑着说:“这次不是你等我,是我等你——等我的仙尊回到我身边,然后带我离开。” 云清净瞬间悲喜交加,强行抹了把脸,定定道:“好,你等我。” “上回在奉府,你一生气就直接喊了我的名字,”风醒又开始发扬他爱打岔的毛病,“能不能再喊一次?” 云清净:“……” 什么癖好!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一些有的没的! 云清净拼命忍住踹他的心思:“凭什么!你的名字很好听么!” “不好听也没办法,爹娘取的又不能改。”风醒故意委屈,云清净却是破涕为笑。 “风醒风醒风醒风醒……够了没!够了就赶紧给我滚!”云清净笑着推他。 “我先走?”风醒反问,语气像是在说走了你可别后悔。 云清净不耐烦道:“以前不都是这样么!别啰嗦了!” 风醒留住含情的目光,听话地后退半步,云清净又赶紧出声叫住了他:“哎——” “嗯?”风醒冲他挑眉。 云清净酝酿片刻,拍上自己的心口:“风醒,以前这里装着蓬莱的大好河山,但从今往后,这里还有你,离开了蓬莱,就只有你。” 风醒展颜那刻,消失无踪,云清净独自站在崖上,迎面拂来一阵温柔的风,他感到格外释然。 ※※※※※※※※※※※※※※※※※※※※ 感谢…… 第 146 章 “主上!” 祥瑞倏地窜上无名崖,鹤羽沾满了崖下的云烟,呼道:“你说的那个山洞找到了!” 云清净眼前一亮,随它跃下无名崖,缓慢地落坠至雾霭深处。祥瑞在迷烟里乱窜,似乎又乱了方向,在崖壁上磕磕碰碰,云清净无奈道:“哎,你行不行啊!” “我真的找到了!”祥瑞左右徘徊,云清净也只能暂时留在半空。 无名崖究竟有多深,无人丈量过,但摔个粉身碎骨,或是在坠地前就被强压碾碎了心,还是绰绰有余的。云清净难以想象当初云霄是如何找到诸如崖壁上的山洞这等离奇之地的。 等等…… 南原的回忆瞬时如光影掠过眼前,他看见自己顶着一张看透世事的颓丧脸,对云霄说:“不归山的无名崖下就是魔界,你可以从那里过去。” 难道是因为这句话? 云清净亲口说的,可他此刻却不敢相信是自己亲口说的。 “找到了!”祥瑞又是一惊一乍,云清净在神游时被狠拽回来,恍惚转身,看见烟雾弥漫的最深处,如蜃楼般飘渺地悬着一口山洞。 洞口浅得不过像影子,仿佛稍微吹来一阵风,影子就会散去。 云清净循着脑海里的记忆而去,直至踩住实实在在的石地,才勉强定神。身后是万丈悬崖,湮在朦胧中,云清净怔怔地迈开步子,走向内里。 洞里生得蹊跷,地角和岩壁上的花草有枯有荣,仿佛四季皆被关在了此地。他能听见两处截然不同的风声,贯穿着,来回呼应。顶上垂着的石笋嶙峋锐利,像晒干的浆纸,可石笋却是湿润的,正往下滴着水。 每一滴,都会在地上打出一声悦耳的音节,叮,叮,高低有致。 云清净留住的记忆不多,至此,他只能回想起那一眼万年的初遇,心也莫名随之怦然。 不巧的是,身旁偏有个小东西在故意用蹩脚的腔调认字,破坏气氛,“五——音——洞——” 出声后还有好一阵绵长的回音,云清净耳畔凛寒,赶紧打眼色让它闭嘴。祥瑞悻悻地挪远,云清净看见了地上工整的字迹,确实刻着“五音洞”。 与当初在落日的山林里,写下的那一笔“落叶归根”,如出一辙。 “爹……”云清净望着地上,千言万语,最后只能藏了起来。他再抬头审视这片山洞时,如这般刻板生冷的地方竟也多出了不少温情,或许此处曾有无数美好的回忆,美好到足够让一个逍遥自在的人愿意投身陌生而崭新的囚笼。 很快,囚笼在尽头透出了光。 祥瑞来不及呼嚎,一头扎进了光芒里。尽头的光可以让人变得魔怔,无法抗拒地前行,与之相拥。 云清净全然忘记了看见“五音洞”之后的路是怎么走过去的,就在他穿越强光的那刻,洞里的天亮了,他拿回了自己的神志。 天光夺目,落在郁郁葱葱的林叶上,在他身上碎成了炽白的光点。 仙灵的气息充盈了漫山遍野,一只丹顶鹤翱翔来去,被无边的自由裹挟。它还在高呼。 “是蓬莱!真的是蓬莱!” “主上!我们回来了!” “我们终于回到蓬莱了——!” 云清净浑身的灵力都在呼声中沸腾,他觉得自己真是在人界呆傻了。 这不是囚笼,这是他的家。 祥瑞还来不及喜极而泣,俯冲之时无意扫过林间一点青,不对,青里透出了血色! “娘诶!” 它倏地劈了一嗓子。 云清净正陷在离家和归家交织的愁绪里,眼下倒好,直接被这厮往脑袋上捅了一刀,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思都散得彻彻底底。 “撒了几个月的欢儿,脖子欠拧了是不是?”云清净冲它龇牙。 祥瑞闻言立马怂起脖子,还以为自家主上早已转了脾性,对什么人都能糊出一张真诚的笑脸,结果到了自己这里还是露出了凶煞的本性。 它委屈道:“不、不是!主上你快快快快去那儿看看!” 云清净突然变了脸色,他在祥瑞的指引下,看见不远处倒着一人,浑身浴血,没了任何动静,祥瑞还在耳畔惊呼:“不会死了吧!” “闭嘴!” 云清净赶紧奔至那人身侧,翻过正脸一瞧,惶道:“晗妤?” 靖晗妤嘴角残血,满身狼藉似是奋力厮杀过,好在只受了轻伤,是猛然脱力才致失去了意识。云清净当即把住她的手腕,有潮涌的灵流注入心脉,靖晗妤弹动几根手指,渐渐吃力地醒来。 蓝光将她笼罩其间,她余悸未消,看见云清净时不免有些发愣。 “主上?”靖晗妤以为自己在做梦,云清净捻起她的手腕,在她自己面前晃了晃。 靖晗妤平复着激动,说:“主上你真的回来了?你怎么回来的?” 云清净在仙界没有朋友,定要死皮赖脸拖出一个,就只能是靖晗妤。从当年递出定位符开始,友善就成了友谊之外最让云清净觉得难能可贵的东西,尤其在这个满是偏见的地方。 “此事说来话长,”云清净不想耽搁,“倒是你,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靖晗妤堪堪从他回到蓬莱的惊喜里平静下来,复又慌乱四起,伸手将他抓住:“来不及了!快、快去中央行宫救君不见!” 云清净第一反应竟是:“谁有这么大能耐抓得住君不见那混球?” 靖晗妤在他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愧疚道:“我与他原本商量好去救人,可半路出了岔子,与鹤林的人打了一场,君不见为了护我才……” 云清净第一反应还是:“那混球已经堕落到连鹤林的人都打不过了?” 靖晗妤:“……” “丹隐出山了。”靖晗妤抛出这么一句话,云清净才总算信了此事——她说的这位鹤林大长老确实是个悍敌,蓬莱本就是仙界之中战力登顶的一支,丹隐更是蓬莱的佼佼者。 在九重天那帮人眼里,蓬莱与魔界接邻,难免残存魔根,好山好水养出的也尽是一帮泼妇刁民。丹隐就是其中之一,他与祥瑞同属鹤族,修成人形后不肯去星宫当差,对权势厌恶至极,一心扑在山林里,可威名依旧传出了花儿,说他当初若是参加了试炼会,根本就不会有如今的蓬莱小三尊。 对此,云清净记仇记了很多年。 “你还战得动么?”云清净看向她。 靖晗妤明白他的意思,用力颔首。 祥瑞见两人莫名燃起了一股火,吓得扑棱翅膀,“嘤”了半声,云清净瞪向他:“瞎叫唤什么!” “主上,我、我该站哪边呀?丹隐老大是鹤林之光,主上你是蓬莱之光,你俩谁死了我都得眼前一抹黑。”祥瑞认真地说出自己的困惑。 云清净:“……” 靖晗妤:“……” 祥瑞说得煞有介事,不免觉得老天爷真是残忍至极,竟让如此幼小柔弱的自己承受了这么多本不该承受的事,一回神,眼前只剩它一人。 . 缚仙索勒得君不见齿间忍出了血,此刻,他正被五花大绑扔在仙主之位上,周围尽是鹤林守军戏谑的目光。 “不想死就赶紧给我松开!”君不见朝他们大声咆哮。 “若是让尊者知道我们终于逮住了君家少主,定是欢喜不已!”守军们自顾自相聊。 君不见忿然挣扎,缚仙索突然爆出“滋啦”一声,电光掠过他震怒的神情。守军这才注意到他,其中一人旁观道:“何必折磨自己呢?君大人不是一直盼着坐上这个位子么?” “松!绑!”君不见一字一顿。 又有人说:“连辅尊大人都已被囚在灵阁数月之久,蓬莱早已是我家尊者的掌中之物了,君大人不如趁早服软,我家尊者是不会伤你性命的。” “眼下不松绑,你们就最好盼着永远没有松绑的那天!” 君不见似要将他们嚼碎一般,利齿交磨,如同杀红眼的猛兽,众人不觉腿软,下意识远离。 硬碰硬的人站了出来,嘴里朝他喷出灵火,炭烧似的灼人,还带着让人反胃的黏腻,瞬间覆了君不见一脸。 守军登时捧腹大笑,君不见在毫无还手之力的□□下,气得浑身发抖,缚仙索不断闪烁,身心俱被痛苦碾压。 “啊——!”君不见奋力振呼,霎时间蓝光震荡,缚仙索竟绷断了一根! 守军顷刻惊呼一声,连连后退,见君不见挣扎着从仙主之位上站了起来,堂皇俯视他们。 他们真是太低估眼前的天之骄子了——蓬莱君家的少主,位列蓬莱小三尊之一,在鹤林精锐费尽千辛万苦抓遍所有仙族的人质之后,还能自如地躲藏数月,让他们束手无策。 当君不见起身示威那刻,鹤林守军的血性亦被激起,他们迅速进入戒备,展出了身后的羽翅,手持长矛,迎上君不见恼羞成怒的目光。 “嘭!” 两方对峙间,顶上传出爆响,天花板瞬间被炸出了巨洞! 烈风顺势灌入大殿,众人如坐井底,被迫仰望那片被强行撕开的天,云清净灵剑在手,衣袍、长发皆在暴涨的灵流中翻飞,孤身一人,侵占所有视线。 殿前青光映照,门卫倒了一片,靖晗妤携九节鞭踏入殿内,目光如箭,钉死了眼前众人。 守军瞬间沦落成困兽,面面相觑,僵在了原地。 云清净从天而降,强大的灵压几乎让人要陷进地里,“本座不在,你们也敢翻天了?” 说罢,余光向后一瞥,不爽道:“君不见你个混球,赶紧从我的位子上下来!” ※※※※※※※※※※※※※※※※※※※※ 丹隐:作为最晚出场的反派,先来给各位打一声招呼。 鞠躬…… 第 147 章 “野种?”君不见狠眨双眼,发觉云清净不是幻象,来气道,“什么你的位子!这迟早是我的位子!” 此人受尽缚仙索的折磨还有闲心计较这些陈年旧事,云清净忍不住回头斥道:“你到底下不下来!” 君不见强拧着头,不肯挪动半步。眼看守军的脸上都被逼出了要拼个鱼死网破的神情,云清净堪堪伸出一指,君不见大叫:“你敢救我一下试试!” 云清净本想替他松绑,结果反倒被他一声喝,点出的灵力瞬间凝回指尖,恨不得直接戳上这厮的天灵盖:“你以为我想救你么!” 倏然间,身后罡风席卷,云清净迅速旋身用剑横挡,“铮——!”,长矛刮过灵剑,刺耳长鸣。就在此刻,守军如决堤的洪水朝前后两处涌来,龇牙怒目,杀意高涨,云清净和靖晗妤转眼卷入其中,君不见困在主座上,这下是真的无处挪脚了。 “臭丫头!过来给我松绑!”君不见隔着云清净朝靖晗妤大呼。 云清净用灵剑扫退敌潮,顺势翻了个白眼,靖晗妤恰在羽翼横扫中吃力避让,好不容易冒出个头:“你们俩斗气能不能换个日子!” “不能!”云清净和君不见同时摆出了自己的立场。 靖晗妤:“……” “那你自个儿绑着吧!”靖晗妤接着一声高喝,九节鞭霎时洞穿几个守军的羽翼,鹤林人痛嚎着吐出恣狂的灵火,靖晗妤反手划出灵障,被冲出了大殿。 晃眼的天光落下,中央行宫已然化作斗场,各重灵力飞扬激荡,打出了大阵仗。八十一座星宫,除开几处偏僻之地,皆被中央行宫传出的震颤所惊动。无数仙者整日惶惶以待,似乎终于等来了虚假的风平浪静被撕开的一刻,他们纷纷朝行宫聚拢。 靖晗妤仰身滑下长阶,加以缓冲,不过眨眼一瞬,殿内守军皆被汹涌的蓝光撞了出来,一盘散沙,云清净和君不见各自手持长剑,踏过殿前的飞尘。 君不见目光森冷,云清净只说:“方才不是我啊,是缚仙索自己松开的。” 君不见:“……” “滚!”君不见砍人心思更甚,“你给我听好了!不是你救的我,是我命令你松开的!” “手下败将还敢来命令我?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今非昔比,谁是谁的手下败将还说不定呢!” “你们俩能不能尊重一下眼前的事!”靖晗妤实在听不下去了。 众仙飘浮云集,看着中央行宫被捣得破败,败退的鹤林守军中间嵌入了三道锋利如刀的身影,无不惊惶。 “主上?是主上回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鹤林的人为何会出现在中央行宫?” “小三尊都在此,辅尊大人呢?净莲尊者呢?究竟出什么事了!” 旁观者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但众人几乎都可以笃定,蓬莱确实出事了。在九重天风云变幻的数月,唯独蓬莱宁静如往昔,如今,云清净突然归来,哪怕之前的安稳都是真的,也迟早会被他搅没。 他可是蓬莱的噩梦。 云清净一边应付这些复杂的目光,一边奋力挥动灵剑,蓝光在空中飞溅绽放,这场厮斗根本实力悬殊,守军节节败退,仍旧撑着残力在抵抗。 没了束缚的君不见更是狂性大发,瞪向之前那些讥辱过他的人:“我的话,还没忘吧……” 话音未落,山倾般的攻袭当头碾压,鹤翼被剑锋狠狠撞向地面,连同半截人身都折了进去! “呃!” 君不见踏着破裂的地面腾空,扫向残兵败将,靖晗妤趁势撤出人浪,却隐隐感到不安。周围的蓬莱人已越聚越多,他们分不清孰是孰非,看到的只有蓬莱人在打蓬莱人。 守军溃败前一刻,四面八方忽然涌来鹤唳,云清净顿手,不过须臾,声浪的尽头有一枚火烫的光点“咻”地掠了过来! “嘭!”云清净受光点狠烈撞击,来不及稳住身子,整个人横甩出去,在行宫前的长阶上砸出一条长长的沟壑,后背疼得冒烟。 君不见、靖晗妤赫然怔住,只见光点消逝,强韧的鹤羽舒展开来,盔甲长矛皆与普通守军不同,傲立空中,熠熠生光。 “丹隐长老!”残军高声呼喊。 云清净重新站起,手中灵剑登时添了雪亮,竖在面前,衬出了剑锋后一双桀骜的眉眼。 搅动的风沙飘至远处,能将天光都压沉几分。许多仙者闻声赶去,各处皆是喧哗。宁婉霜站在冷阁前,抬起头,中央行宫的方向正爆出起伏的光亮。 “听说是主上回来了,不知怎么跟鹤林守军打了起来……”两名仙侍疾行路过,玉华下意识藏进暗处,听他们又说,“果然九重天一变天,整个仙界都别想好过,惊雷将军之前在宴席上公然顶撞九重天,结果还不是没犟住,又答应了出征魔界的事,眼下连蓬莱也跟着出乱子了……” 碎语渐渐飘远,宁婉霜紧盯仙侍的背影,眉间却逐渐拧出了寒意。 如疾风驰行,云清净飞身反扑,灵剑在空中发出长啸,丹隐见势收敛双翼,云清净一剑砍在羽盾上,倏地荡出灵流——“哗!”在空中散尽。 “反了你!”云清净扬剑又刺,丹隐横过长矛将他震退。 “仙主大人分明已被贬下凡间,如今回来就喊打喊杀,可有半点将蓬莱和众人放在眼里?” 云清净恨得切齿,他初回仙界还有些水土不服,七成功力没法完全释放,不过是个半桶水,根本不足以撼动这位鹤林大长老。 幸好这里不止他一人。 丹隐眉宇耸动,很快转了长矛挡向身后,恰逢君不见压下剑锋,两人抵在一处,又是灵光暴涨跳跃!靖晗妤紧接着从下方袭来,丹隐当即弹开君不见的剑,抽身躲开九节鞭的扫荡,避开数丈之远,定睛时,眼前拖伤带残的三人在空中并肩而立。 云清净居最中间,君不见和靖晗妤各在两侧,他们三人皆是试炼会的胜者,主宰着蓬莱的未来。 丹隐终于数清了对手的个数。 “齐了。”丹隐说。 三个半桶水,应当够了。 云清净眼色凛然一扫,三人瞬间达成了默契,共同放手一搏—— . 鹤林,风声祥和,夹杂着远处凌乱的打斗声,时不时爆出轰鸣。 宁嗣因安静坐在池边,弹指一动,微风轻拂而去,与众仙灵嬉戏。 以天地为伴,数年如一日,唯有目光不慎落进清池,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宁嗣因会有片刻愣怔。日子长了,永远只有他在看,看厌了。 熟悉的气息从身后靠近,宁嗣因谙熟于心:“你来得正好。” 宁婉霜脚步有所迟缓,她站定不动,见宁嗣因回头看她,一贯自然从容,说:“净儿当真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这么快就回到了蓬莱……” 宁婉霜眉头皱得更深。 “如今东风已至,你也可以先去天柱那里守着了,正好还能避开和净儿打照面……” “惊雷,”宁婉霜平静地打断他,“为何会答应出征魔界?” 宁嗣因稍怔,停下来注视她:“怎么?你觉得他不应该答应?” “但凡亲历过血肉冢一役的人,都不可能再轻易地放任自己回到那里。” 宁婉霜平日极少现出波澜,此刻却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仿佛有经年的重物压着。宁嗣因沉顿片刻,起身走向她,目光彼此试探,皆是陌生。 “你说的是惊雷,还是你?”宁嗣因问。 “那日你派人叫我来鹤林等你,真的是你要见我么?”宁婉霜回避他的问,重新抢占了话锋。 宁嗣因背过身,目光扫过眼前的光景,无论新旧,皆一并吞没于他那绵长的回忆。他深陷在一种自以为平静的漩涡里,面不改色。 “自然不是。”他说。 宁婉霜早在心间酝酿过这样的结果,别人有的天真她没有。宁嗣因坦诚,她亦不遮不掩,失望道:“原来你对我也会工于心计。” 宁嗣因轻笑一声,不知笑的是谁:“就你如今的模样,我如何能放心?” 宁婉霜忍不住反问:“这世上真的还有你愿意放心的人么?” 宁嗣因陷入静默,宁婉霜能看见他的肩线越发紧绷,如近乎绷断的弦。 “当初你千方百计劝说乌渺攻打魔界,让我有机会接近血肉冢,可曾想过,我也许真的会死在那里。” “你不会死。”宁嗣因说。 “我中途若没有因魔引石去血肉冢里缓过一阵,也早就和其他人一样被消耗殆尽了。” “你不会死。”宁嗣因又说。 “就算没有死在血肉冢,也可能在逃去人界之后……” “不会死就是不会死!”宁嗣因陡然大喝,惊走了远处的仙灵。鹤林边际残影乍现,有人还在行宫上空浴血缠斗,喧嚣逐渐刺耳。 宁婉霜含住微颤的呼吸,不再争执:“是我忘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瞬息的宣泄过后,宁嗣因终于拾回了一点通透。他默默回到池边坐下,注视自己水中的倒影,随手端起鱼食,抛撒进去,倒影很快碎了。 良久之后,他才自嘲道:“可惜我所熟知的那个玉华,却已在二十年前就死了。” “你不该让我和惊雷见面,因为不止他一人会回想起过去的事,我也会。”宁婉霜复归冷漠,转身欲走,宁嗣因用目光紧随她。 宁婉霜边走边道:“放心,我会去守着天柱的。” 倒比之前任何一句都更嘲讽,宁嗣因收回视线,顺手倾倒了所有鱼食。 ※※※※※※※※※※※※※※※※※※※※ 谢…… 第 148 章 丹隐被三人连番围攻,周围观望的众人眉头快拧出死结。显然,这不是一场公平的打斗。云清净反手劈开飞溅的灵火,爆裂那瞬,他还是迎难而上。 即便一对一也不可能是公平的,丹隐这厮不知在外面蛰伏了多久,而君不见和靖晗妤不久前才在他手里栽过跟头,他只会趁人之危。 鹤羽在高空中猛力煽动,倏然搅起一阵飓风,云清净被风势卷得翻了身,剑尖在紧攥之下仍旧摇摇晃晃。 行宫前沙石漫天,丹隐不断振翅,三人根本无法靠近。 君不见之前受了憋屈,爆出的火气烧得心窝子疼,一通狂滥的报复之后,呼吸渐渐跟不上来,被风势挤去了最边缘。云清净余光扫过他,正欲出手,丹隐虚影闪烁,蓦然袭至眼前,云清净不过刹那的恍神,只听胸膛闷响,他转眼陷在地上的巨坑里,浑身每一寸都在痛。 “原来你就这点本事。”丹隐揩过嘴角的血丝,喘着轻气。 云清净头一次在自己引以为傲的身手上遭到嘲讽,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自己浸在人界太久,没什么机会活络手脚,竟就脆成了这副怂样。 他暗自咬牙,灵剑唰地脱手而去,飞向丹隐,岂料那厮又掀起狂风,灵剑挣扎前行,瞬间失了力道。靖晗妤顶住强风往前,却施展不开,云清净奋力爬起,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 三个打一个,还都是挂着响亮名头的,输了可真是丢人丢上天了。 . 鹤林和灵阁此刻也很热闹。不少人匆忙赶来找两位主事的尊者,却都无一例外地扑了空,只好聚在门前原地徘徊。火急火燎一大群,恰有一点白光趁乱飘进了灵阁,落在地上化成了素白仙裳的上仙。 吵闹声盖过了推门的低鸣,宁婉霜踏入灵阁,君袭正孤身倚在墙边,神情缓滞,抬头看她时,人影后的光亮格外刺眼,他虚起了眸子。 门关了,眼前蓦地更黑。 君袭不知她的来意,稍微警惕地绷住了眉,宁婉霜却在窗边坐下,径自望向阁里唯一的光亮。 什么话都没有。 “蓬莱如何了……”君袭见她不说话,自己开了口。 宁婉霜沉默,紧盯着光亮之外的打斗——灵阁是个好地方,离中央行宫近,能将空中那些棋子们坚忍的姿态看得一清二楚。 君袭缓缓闭眼,觉得自己问得多余。宁嗣因说过不会动蓬莱,那就不会动,君袭很是笃信于他,尽管他自己也摸不清来由。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君袭换了说辞,他知道一味的发狠动怒,对宁家人而言,毫无用处。 “倘若你也失去过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就不会说出这种话了。”宁婉霜仍旧盯着窗外。 君袭久久禁闭的身心,瞬间低颤,不知是因为讶异,还是拨动了他的哪根隐刺,他确实说不话来了。 . “咚!” 丹隐在强袭之后落得些许疲乏,攻势渐缓,云清净趁机背身撞上羽盾,夺得片刻喘息,尔后,大喝一声,扬剑削去了丹隐的肩盔! 很奇怪,两人没有仇怨,打起来却似多年的宿敌,对强与胜的执拗,就好像生来就刻在他们的脊背上。 . “所以……是仇怨?”君袭不甚确定,毕竟“仇怨”这般腥重的字眼,与眼前寡淡的人实在是格格不入。 君袭径自摇头,可宁婉霜却陷在了这句话里,比起默认或否认,她更像是茫然。尤其是她与宁嗣因争过一场,从鹤林出来之后,越发分不清是为什么了。 “你可曾听闻,千年前的九重天有过一场天罚,”宁婉霜忽然说起旧事,“起因仅仅只是两位仙族的佼佼者,为了争抢长桌边一个靠前的座席,在九重天外打了十天十夜……” . 丹隐迅速释出灵火,随着强劲的翼风狠狠灌向云清净,灵剑急促爆出光亮,云清净强撑着碎开了灵火,可就在此刻,丹隐趁机袭向了他的身后! 靖晗妤累得半跪在地,见势当即扰他道:“丹隐你敢弑主!” 丹隐被她一语乱了片刻心神,云清净旋即翻身飞踢在背,丹隐瞬间被震出数丈,怒声驳道:“净莲尊者才是为蓬莱作主的人!” 话音未落,右肩被一剑捅穿,丹隐吃痛狂扫羽翼,云清净早已打红了眼,咽下一口腥甜,迎着疾风不依不饶!突兀一瞬,狂风休止了! 丹隐的羽翼忽然被什么东西锢住,云清净没了风势阻挡,瞬间扭转颓势,只见丹隐背后冒出一个尖脑袋,拼死抱在丹隐身后:“主上!快!” “滚开!”丹隐向后捉它,小东西异常灵活,竟让他一时半会束手无策,祥瑞不免愧疚地在他耳边碎碎念道:“丹隐老大你别怪我啊,我好歹是主上亲封的护法,虽然还没上任,也得先干着活儿啊!”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云清净有仇报仇,当头落下暴击,丹隐甩开祥瑞那刻,也直坠落地,发出轰然巨响,云清净俯视脚下,终于喘上了一口大气。 . “两个人谁也不服谁,打斗越发失控,竟就捣毁了天幕,引来了天火。”宁婉霜语气渐渐沉冷,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话里确实带着仇怨。 君袭垂下眼睫,叹道:“捣毁天幕自会触怒天神,用天火作为惩戒,不足为奇。” “眼看天幕破开的洞越烧越大,九重天几乎要湮没在火海之中,于是上面征调各地人手,去阻截这场天罚。蓬莱强手云集,这种送死的事从来不会缺席。” 君袭隐约嗅到一丝不寻常,他在模糊的史书记忆里寻见一个名字。 “万古真人,”宁婉霜替他说,“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召上九重天的。” 君袭从她的话里警醒:“千年之前……那你和宁嗣因岂非……” “蓬莱没有什么宁家,我和净莲也不是兄妹。我们只是,真人在鹤林养的两个仙灵罢了。” 中央行宫的缠斗结束,喧嚣不再,鹤林复归寂静,宁嗣因守望空荡荡的池边,倏然起身。 他掌管蓬莱山林已有数不尽的年月,总有一刻,他对眼前很满意,对不在眼前的也很满意。 “可惜真人这一去,直至天罚结束,也再没有回来。”宁婉霜逐渐露出愠色,“可这分明是别人犯下的过错,偏偏牺牲了这么多人,根本就不公平……” . 云清净飞身前去拾起祥瑞,这小东西胆大包天,被丹隐狠狠一砸,险些以为自己要就地升天了。 “好痛啊……”祥瑞背后撕裂了一小块,在云清净怀里打滚。 云清净忿忿道:“我还痛呢!” 靖晗妤及时用缚仙索捆住丹隐,君不见恨不得一拳上去将他就地了结,全靠靖晗妤将他死死拖住。 “丹隐你个王八蛋!还敢抓我!君家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你别闹了!” 云清净来到丹隐跟前,怀里的祥瑞被狠戾的目光一瞪,害怕道:“丹隐老大别这么看着我!我错了!” 丹隐依旧没有示弱,他环顾四周,众人的热闹还没有看完,他撑住一贯的傲气,说:“即便你们杀了我,也拦不住尊者!” “好个忠臣模样,平日怎么也没见净莲师父给过你什么好处啊?”云清净冷嘲道。 “蓬莱就是所有蓬莱人的好处。”丹隐昂着头,一字一顿。 君不见怒道:“少拿蓬莱当借口!我叔父还是蓬莱的辅尊呢!你们也照样动手了!“ “君袭?”丹隐冷哼一声,“不过是九重天的一条走狗!” “咚!” 丹隐被云清净一拳揍得翻滚半圈,祥瑞惊得飞出了怀抱。 “随便你们怎么说!反正很快……尊者就会为蓬莱争得一片新的天!”丹隐声如洪钟,周围所有的蓬莱人都不禁随着他的呼声而震颤。 . 君袭不知如何评判,苦笑道:“原来你们想要公平。” “一片永恒公平的天,没有九重天,没有天罚,也没有牺牲。”宁婉霜如是说。 “那时候,真人就会回来了。” ——“真人不会死的。” ——“可是真人的名字已经被写进这场天罚的卒者名录了,此后只会随着史书永世流传下去……” ——眨眼之间,满载亡灵的一张纸被宁嗣因撕得粉碎,扬空飘洒,他谁也不信,“真人答应过我们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宁婉霜不觉想起了许多往事,君袭此刻或多或少,对过去他的那位挚友,看得更明白了。 “你今日过来,应当不是嗣因吩咐的吧?”君袭的视线回到这位原本寡言少语的玉华上仙。 宁婉霜承认道:“确是我擅作主张。” 君袭倒觉得新鲜:“玉华上仙能如此侃侃而谈,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也不知为什么,二十年前能想通的事,如今却想不通了,二十年前从不在乎的事,如今也时常萦绕在心。净莲说仙界有两个人最棘手,一个是惊雷,一个是你,惊雷已被九重天派去攻打魔界,只剩下你,所以我来找你,想听听辅尊大人是如何想的。” “惊雷出征魔界了?”君袭转念道,“嗬,九重天解决问题的做派还真的不改分毫。” 君袭又看向她:“我倒觉得,你不是想不通,而是二十年过去,你早已偏离了原有的是非立场,两相矛盾,才会突然陷入犹疑。” “难道世上还有多种是非之分么?”宁婉霜说。 “自然只有一种,是,或非,可惜世事常常纵横交错,根本分不出孰是孰非。” 宁婉霜在迷惘中缓缓起身,一不小心,过去二十年的记忆倾盆而下,将她全然淹没。 “罢了,”她放弃思索,独自喃喃道,“我果然是学不会的……” 君袭守着她远去,背影孤寥。 . “新的天?”云清净想起人界异变陡生,颠三倒四,禁不住愤慨道,“那也不能因此夺去别人的天!” 丹隐稍稍压低了气焰,瞪着他默不作声。一旁的君不见和靖晗妤彼此对视,皆是将目光投向了云清净,带着稍许惊异。眼前的人竟学会了不靠嘶吼,就能将字句直接捅进人的心里。 “说,净莲师父到底做了什么!”云清净伸手去拽他。 倏地,缚仙索滑落在地,云清净下意识格挡,丹隐当即振翅飞走了! 三人面面相觑:“谁松的!” 脚下一只怂头耷脑的丹顶鹤正要转身开溜,奈何脖子很快就被揪住了 ※※※※※※※※※※※※※※※※※※※※ 鞠躬…… 第 149 章 “主上饶命啊!”祥瑞止不住哆嗦,“也、也、也得给人家一个忠义两全的机会嘛!” “两全个鬼!”云清净劈头暴喝。方才明明打得昏天黑地,浑身的伤还燥着呢!转眼就前功尽弃了! 靖晗妤在旁担忧道:“丹隐手握蓬莱兵权,如今已结下了仇,这下恐怕是放虎归山了。” “鹤林就没一个好东西!”君不见眼色轻蔑,杀向这只娇小的丹顶鹤,祥瑞瞬间被目光震得鹤羽倒竖。 云清净捏住这卖主的混账东西,实在气不过:“不行!我要再去把丹隐那厮抓回来!” “主上!救人要紧!辅尊大人还困在灵阁呢!”靖晗妤拦下他。 她与君不见向来和灵上尊者走得亲近,数月前却忽然失去了尊者的音信,两人不得不在各处东躲西藏,暗中探得了灵阁有古怪,便决定结伴前去救人。 不料鹤林早在灵阁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只待幼雀归巢,一网打尽。 丹隐就是收网人,打得她与君不见措手不及,这才有了她向外奔逃,遇上云清净的事。 “师父……”云清净喃喃,迫不得已松开祥瑞,小仙鹤嗖地窜上天躲着,云清净却无心理会它。 君不见顺势朝四方喝道:“看什么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辅尊大人不是在闭关么?”乱斗结束,有人才敢开口问。众仙原地不动,许多人冒犯的目光流连于云清净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祸水。 “诸位!”靖晗妤扬声解释道,“蓬莱出了大事!还请诸位不要听信于……” “九重天来人了!”突如其来的惊呼打断了靖晗妤的话。 云清净循声望去,天幕降下两道光点,落在人群中央,众仙瞬间如涟漪般荡开——两名九重天的仙侍傲立眼前,其中一人云清净尤其面熟。 当初在万劫不复深渊,此人高声逼迫,让他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 云清净见他们来者不善,板着脸道:“看来蓬莱有任何风吹草动,上面都追得紧啊。” 两位仙侍与云清净打了个照面,皆是脸色惶变:“怎么是你!你不是已被贬黜了么!” “贬了就不能再回来么!”云清净惦记着师父的事,此刻显得很不耐烦。 “哎哟!”祥瑞看不过眼,“主上你别顶嘴了,还是赶紧逃吧!九重天不会放过你的!” 云清净用余光绞杀它,祥瑞认清了自己的戴罪之身,立马闭嘴。 君不见唯恐耽误了救人的良机,冲仙侍斥道:“你们烦不烦!当初本就是你们九重天咄咄相逼,否则哪有贬黜这回事!眼下没工夫伺候你们!赶紧滚!” “大胆!”仙侍倏地恼怒,目光压迫地扫过众人,“此子在彩云之海大开杀戒,九重天没有将他赐入万劫不复深渊已是仁慈!如今还敢私自逃回蓬莱!这是要将九重天置于何地!” 仙杖霎时延展,横握在手。仙侍直指云清净,命令道:“速速随我们上登九重天去!” “凭什么!”君不见嚷得比云清净还快,靖晗妤忍不住踹他一脚:“你别跟着添乱了!” “蓬莱出什么事了!把话说完呀!”众人还纠结于靖晗妤的话,此刻纷纷叫嚷起来。仙侍在人海中显得难堪,只道蓬莱人都是一帮没规没矩的。 云清净望着眼前混乱的场面,仙侍对他坦诚了敌意,似乎再不应声,自己又要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和九重天的人再打一场了。遑论还有众人复杂的目光,能直接用细针往他的心里狠刺。 云清净学着在心里架起一杆秤,不像往常那般暴戾地推脱,衡量一番后,他有妥协,看向靖晗妤和君不见:“不如你们二人先去救师父,我随他们……” “何事热闹啊?” 海浪般目光倏地扑向一处,只见宁嗣因缓步走来,不过短短一语,竟能盖过所有嘈杂。 蓬莱静下来了。 三人登时落入惶恐,往昔和蔼淡泊的一位师尊,如今在他们眼里已罩上了一层可怖的阴翳。 宁嗣因的举止却与往常无异,看见他们三人,也还神情和善,只是一贯温良的姿态,换向两位仙侍时,陡然向上拔高,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冷漠。 “二位仙侍是在做什么?” 云清净紧盯着宁嗣因,拳头贴在腿侧直颤,猜不透他想做什么。 仙侍仍是绷着不悦的神情,说:“净莲尊者来得正好,此子未经准允擅自回到仙界,我们正要押他去九重天向上席请罪。” “哦?敢问九重天可已重振仙引石了?”宁嗣因故意问。 仙侍面面相顾,心虚道:“净莲尊者这是何意?” “自顾不暇,又何必来多管闲事?”宁嗣因拉下脸,“净儿是我蓬莱的主座,二位要想带他走,恐怕须得先考量自己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蓬莱了。” 仙侍霎时背脊一颤,环顾四周,发觉失了旁人的恭顺与仰望,他们在蓬莱就只是势单力薄,轻易便可被碾死的蝼蚁,“你、你们……要反了么!” “这应当要取决于二位仙侍如何做了。”宁嗣因声冷。 云清净越看越迷茫,宁嗣因竟是在维护他?为什么? 重压之下,两名仙侍擦过冷汗,只道:“原来是蓬莱在中央行宫里办了一场小的试炼会,好生热闹,既是虚惊一场,我们也就此返回九重天了。” 宁嗣因没再吭声,仙侍趁着眼前的沉寂,飞身逃离,眨眼便在蓬莱上空消失无踪。 紧接的刹那,云清净掌中的灵剑闪过夺目的光,直逼宁嗣因。宁嗣因迎着剑锋,不偏不躲,云清净不得不停在他眼前。 “刚刚替你解围,你就要如此报答我?”宁嗣因抿着笑意,云清净却越发皱紧了眉头。 “净莲尊者!方才晗妤仙子说蓬莱出了大事!究竟是何事!” “莫不是丹隐长老说的要为蓬莱争一片新的天?到底怎么回事!” 外人一走,众人复又质问。 靖晗妤的目光如风中的烛焰,不安地跳动着,宁嗣因顺势望向她,对众人答复道:“诸位稍安勿躁,辅尊大人即将出关,届时自会告知诸位,还请诸位不必忧心,先回去暂歇几天。” 语毕那刻,云清净、君不见和靖晗妤皆是愣怔,他们三人仿佛成了困在罗网里的鱼,分明看得清外面的一切,却始终冲不出去。 “放心,我可对辅尊大人下不去手。”宁嗣因一边说,一边轻轻移开云清净微颤的灵剑。 云清净只好收剑:“净莲师父,为什么会是你?” 宁嗣因这段时日听了太多的“为什么”,都是问他为什么这么做,偏偏云清净问的是,为什么是他。 “我前段时日托人在九重天查过,蓬莱的古仙族里根本就没有宁家,尊者要作何解释?”靖晗妤接着道,云清净瞬间色变,低垂的剑尖又注入了气力。 君不见忍不住插话道:“东拉西扯干什么!我要见我叔父!” 宁嗣因顺势道:“那就让净儿同我走一趟吧,你们二人还得先把弄坏的行宫修复了不是?否则辅尊大人出来瞧见可又要罚人了。” 堂堂中央行宫,前庭已如废墟,君不见无话可说,一旁的靖晗妤也只好悄声盯向云清净。 宁嗣因神色平静,并看不出什么可疑之处,云清净散去灵剑,对两位同袍点头致意。 . 在蓬莱,无论何处皆可瞬息而至。云清净还没来得及将宁嗣因的言行吃透,两人已来到灵阁门前。 “净莲师父,你还没回答我方才的话……”云清净在他推门时问道。 宁嗣因闻言,仍是当着他的面推开了大门,满院俯首跪地的少年人赫然眼前,背影颓靡如假象,云清净在震惶中走进了刑场般的前院。 所有人都失去了神识,傀儡似的,云清净认出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那我可否反问,为什么不是你呢?”宁嗣因身后,阁门正逐渐关掩。 门缝合实那刻,云清净扬起惶惑的目光,宁嗣因又说:“我以为,你才是最恨九重天的那个。过去欺压你的母亲,如今欺压你,而你还要为他们来质问我么?” 云清净摇头,说:“我不是为了九重天,我是为了那些,在天地灵力失调之后,所有被迫失去和重来的人。” 宁嗣因显然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话:“你是如何知晓天地灵力的?” “净莲师父又是如何知晓的?”云清净学会了反问。 宁嗣因不由得叹道:“一个个的,出去一趟,倒都变了不少……” 随后,他恨恨道:“没有人是被迫的,他们全都是活该!” 云清净终于见到了神情里透开的戾气,怨怒不断蔓延,让宁嗣因的面孔变得越发陌生。 云清净深知这么争论下去,恐怕又会掀起一场争斗,可他孤身一人连丹隐都挑不过,遑论是位列三尊,还不知藏着多少秘密的净莲尊者。 “净儿。”宁嗣因像是识穿他的心思,重重地唤了他。 云清净背后的灵阁已被封上了一层结界,盈盈流光,君袭师父还在里面,他不能乱来。 云清净很是警惕地看向他,可宁嗣因却对他说:“这世上只有我是真正可怜你的人。” 云清净霎时感到耳畔嗡鸣。 “九重天自不用说,哪怕同是蓬莱人,他们也只会忌惮你,甚至在你身后最亲近的师父,也从未将你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因为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一具天生满灵的容器。” ※※※※※※※※※※※※※※※※※※※※ 感谢…… 第 150 章 只一瞬,深埋心底的隐痛被无情地拖拽出来,悬在危崖边摇摇欲坠。 云清净短暂屏息,失去了任何神情变换的气力。 宁嗣因的话来得突兀,却又如此恰到好处。如果没人触及,云清净本会任由这些心事从根底开始腐烂,神不知,鬼不觉,直至烂得透彻,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有这么一块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软肋,在身体里独自粉碎。 他幼年困居蓬莱山林,不像别人生来就能活在一片光明正大的天空之下。许多时候都觉得自己像贼,像恶鬼,否则不会如此见不得人,也从不招人喜欢。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用漫长的岁月将其掩埋,仿佛成了他自己做的一件坏事。 如今宁嗣因的一声“容器”惊醒了他,天底下再没有任何言语比这两个字更能解释他这贫瘠的一生了。 是啊,他盛满了天赋,没人会真正平视他,除非笼中鸟折了双翼,囚住的虎狼断了獠牙。 宁嗣因一步步走向他:“所以他们打压你,束缚你,驱逐你,从未予你释放的机会。” 云清净不知花了多少气力才稳住心神,怔怔地摇着头。 “旁人如何待我,我已经不在乎了,就算师父也是如此,那也是为了我好。”云清净拼命抗拒他的话,神情里敌意渐盛。 宁嗣因闻言挥出袖袍,阁门缓缓开启,云清净的背影连同蓬莱的天光,转眼照进了漆黑的灵阁。 “当真是为了你好?” 宁嗣因抛出一句质问。 云清净猛然回头,看见瘫坐在地的灵上尊者,心口处的莲花业已在血肉滋养下生得茁壮。 “师父!”云清净冲向君袭,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颓靡无力的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 君袭在刺眼的光亮里辨清了他,惶然道:“净儿?你、你怎么回来了!” “师父,我回来救你啊!”云清净试图解开君袭心口处的禁制,花瓣瞬间划伤了他的手。 “谁要你救!赶紧走!”君袭越过他,瞪向门外的净莲尊者,“宁嗣因!你别乱来!” 云清净亦是回头,忿忿道:“快放了我师父!” 宁嗣因在门外纹丝不动,逐渐浮出讥讽的笑,他说:“君袭,你当初费尽心思将净儿逐出蓬莱,还派了个小跟班去人界,暗中监视他,瞒着他毁去了天柱底阵,阻拦他回蓬莱,可曾想过今日,净儿会奋不顾身地回来救你?” 云清净辗转落入茫然,后脊被一股寒意侵袭,他忘了自己该回头。 阁外,祥瑞偷偷跟来,正蜷缩在角落里偷听,竟是冷不丁一颤。 “叫你走啊!”君袭没有解释,一味催促云清净赶紧离开这里。 “师父?这是真的么?”云清净终于看向他,“你、你何时毁过天柱底阵?” 君袭沉住气:“南北大婚那晚。” 云清净瞬间恍惚,那时的他还沉浸在寻回《千诀录》的喜悦中,在锁春关玩得忘乎所以,根本不知道千里之外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祥瑞……”云清净努力回忆,却越发陷入凌乱,“那《千诀录》上的古文字应当也是师父在背后帮我吧?又为何还要去破坏底阵呢?不是自相矛盾么!” 君袭艰难地闭上眼,无从解释,此时门外的光亮微暗,宁嗣因走进了灵阁,以居高的姿态俯视师徒二人。 “岂能不矛盾?”宁嗣因说,“你在辅尊大人面前,既是人人忌惮不知何时会失控的怪胎,又是珍重之人留下的唯一血脉,放逐还是关养,换作是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坚决……” “够了!”君袭忍不住喝斥,“宁嗣因!你将这些事告诉他做什么!” “净儿,你看,只有我在可怜你,不会自作主张地瞒着你。”宁嗣因不慌不忙。 云清净始终盯着他一贯尊之重之的师父,不觉敛低了嗓子:“所以,师父是因为我娘才肯养着我,又怕我身上的灵力会惹出麻烦,所以才会从小将我关着,直到长大了关不住,就想办法封住我的灵力,把我赶走,是么?” “从头到尾都不是因为我这个人,是么?” 君袭迎上他殷切和失落交织的目光,只说:“你不该回来的……你不属于这里……” 摇摇欲坠的痛楚彻底坠入深渊,云清净痛得失神,从君袭身旁远离了寸余。宁嗣因在门前徐徐徘徊:“如此看来,辅尊大人也多半没将契石尚存的事告知你吧?” 云清净已无力再给出任何反应,他好像化成了一滩死水。 “契石还在万劫不复深渊底下,你可以拿回曾经属于你的一切,只是辅尊大人似乎并不愿让你过得完整。”宁嗣因不知何时出现在云清净身后。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宁嗣因!”君袭奋力挣扎,心口处的莲花却忽然化作锐箭,飞了出来,转而刺向云清净,瞬间洞穿了一个心灰意冷的少年骄子。 云清净感到浑身的灵力正被贪婪汲取,他还来不及出声,很快昏厥在痛楚中,宁嗣因稳稳地将他揽在怀里。 这种禁制之用的仙莲其实很脆弱,须得在人全然安静,毫无防备之时才能行动,一旦得手,却又能坚韧蓬勃,一边将人囚/禁,一边赐人刑罚。 君袭眼睁睁看着宁嗣因将云清净带走,如同山林里野心勃勃的猎杀者,终于凭借他布下的千重陷阱,抓住了那头最骄纵却又最天真的狼崽子。 君袭踉跄地扑倒在地,他的灵力还在缓慢回流,只能纵声喝斥,宁嗣因终于在光亮底下回头看他。 “放过净儿!你与九重天的恩怨和他无关!”君袭振声道。 “是辅尊大人从来都没有放过他吧。”宁嗣因换上了打趣的口吻,一如过去相处那般。 君袭勉强从地上跪起,沉下了语气:“嗣因,收手吧!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 宁嗣因却为他的话笑得释然。 “君袭,你我二人再见面时,恐怕就是另一片天了。” 怔愣间,昏黄的天幕随之一卷,宁嗣因带着云清净,连同院中所有被束缚的少年人,尽皆消失在了眼前。 佯装平和的幻阵瞬间消逝,灵阁内外没有留下任何谎言的痕迹。 . 中央行宫的破损已被修复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恢弘气派。 靖晗妤越想越不安,忍不住问:“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啊?” “净莲尊者既是一切祸端的主谋,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叔父!别傻站着了,赶紧去灵阁看看!”君不见拍拍手走出大殿,靖晗妤一路追着他。 “不止这个,还有平日里那些喜欢凑热闹的仙族长老,方才明明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却也不见他们出来管管,连人影都没瞧见。” “嗬,那些老顽固,只会在朝会上争得厉害,蓬莱要真出什么事,他们也是躲得最快的!” 君不见说得忿忿不平,靖晗妤却“啧”了他一声:“你这根本就是记仇,长老们不过是反对新办试炼会,你怎能将他们说得如此不堪。像洞山真人他们那些老前辈,以蓬莱为家已有数千年,对蓬莱的情谊可比任何人都深。” “那你说他们为何不出手?”君不见问得不耐烦。 “恐怕得亲自问问才能知晓了……”靖晗妤暗自忖度着,两人转瞬到了灵阁门口,见到的却是空荡的阁院,而灵上尊者正艰难扶在门边,神色苍白,一只丹顶鹤在他身畔飞来飞去。 “叔父!” “辅尊大人!” 君袭见二人及时赶来,忙道:“快!快派人去各处寻净莲尊者!净儿被他带走了!” “叔父,蓬莱的兵权如今落在丹隐那厮手里,各大仙族都有人质在净莲尊者手中,不敢轻举妄动,恐怕只有我们君家能派出一点人去了。” 君袭掐紧了门缘:“能派多少派多少!不要囿于蓬莱,仙界各处都去找找!宁嗣因肯将我放出来,定然已是做好十足的准备了。” “好。”君不见还来不及关切叔父的伤势,眼神短暂停留,藏住了话,即刻掉头就走。 君袭转过头:“晗妤,你速将这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告知我。” 就在未知的岁月里,风云流变,昼夜失所,一切变幻都在缓慢堆积后瞬间撕破了脸。 九重天不断下沉,距离神禁封印越来越近。魔界各处战旗飘扬,剑拔弩张。凡人守望异变的天,看着黑白相间的天幕,早已是寝食难安。 变天了。 终于变天了。 君袭遥望蓬莱上空炽白的天,仿佛能看见明亮背后有一场肆虐的天火,留下了余烬,终在此时复燃。 洞山之上,老仙者亦是仰望一切,却已失去了争执的气力,没法再插手此事了。他亲身经历过千年前的劫数,深知这是一场无解的局。 没有人还得了这条命,宁嗣因要的,恐怕连天神都给不起。 “万古,万古,只有你了……” “这世上只有你能拦住他了!” 老仙者对着无垠的虚空喃喃自语,转过身,面前有两人一鹤。 “辅尊大人?”洞山真人瞬间在心里悬起一块巨石。 君袭迎上前去,开门见山:“真人既已知晓宁嗣因的意图,如今还退居此地,可是要放弃了?” “至少宁嗣因他不会动蓬莱的。”洞山真人无奈躲过他的视线。 “真人!” 此时,靖晗妤站了出来,她是此地最年轻的仙者,持着山石不可平的语气,格外笃定。 “蓬莱人从不置身事外!” ※※※※※※※※※※※※※※※※※※※※ 鞠躬…… 第 151 章 年轻滚烫的言辞打在这张枯朽的老脸上,仍是生疼。 洞山真人回望满眼的蓬莱胜景,山林繁茂,星宫璀璨,无人能将这片乐土割舍。 他在漫长的沉寂里徘徊不定,一行仙灵倏地跃出林间,奔向远处,老仙者终是缓缓开口。 “万古真人在世时,蓬莱也是眼前这般模样,岁月仿佛止步在外,千百年来从未染指过此地半分。” 众人凝神静听。 “万古他精通上古术法,曾撰写过无数典籍,仙界无人能出其右。不过我与万古相熟多年,知他是个闲散性子。登上主座后,他除了朝会时肯来中央行宫瞧瞧,平日都腻在鹤林里,琴棋书画,奇门遁甲,自有他的逍遥活法。” “可惜没过多久,九重天有两位上仙私斗,引来了整个仙族的一场噩梦。天幕破开了巨洞,天火蔓延极快,转眼就吞噬了半个仙界,连同人界也快跟着遭殃,若不能及时阻截,三界恐怕都难以幸免。万古毕竟是蓬莱的主座,又擅各种术法,因此受九重天召唤前去施救,与他同行的还有各地翘楚,最后大都以身殉劫。而那两位闯出祸端的上仙虽侥幸逃过了天火,却惹来仙族众怒,于是被九重天判了死罪,打下万劫不复深渊,从此灰飞烟灭。” “可惜那两个罪人纵是千死万死,牺牲的故人也回不来了。我还记得九重天将讣告传至蓬莱时,哭嚎四起,万灵同悲,蓬莱人花了数年才渐渐放下,蓬莱的主座也为万古空了数年。其后代代更迭,此事也不过成了史书上的几行字罢了。原以为待我这一辈老人彻底朽坏,将无人再置心于此事,没想到宁嗣因他竟是……” 君袭长叹一声:“我少时就与嗣因相识,也从不知他有这般隐情,如今倒回去看,他当初位列三尊,无意接管星宫琐事,整日与鹤林为伴,与万古真人何其相似,不算是毫无破绽。” 祥瑞在空中扑腾翅膀,滴溜溜的眼珠左右一转,似乎有话想说。靖晗妤听得揪心,祥瑞翩然落至她肩上,晗妤顺手抚摸它的鹤羽,忍不住出声道:“为今之计,只有知晓净莲尊者究竟在筹谋什么,才能有的放矢了。” 君袭陷在凌乱的思绪里,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云清净看他的眼神,脆弱得似乎稍稍一碰,就会尽皆化作飞灰,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反复看。 “他一定是要让净儿帮他做什么……”君袭如是说。 喃喃间,他恍然回神:“对了,玉华上仙现在何处?” “玉华上仙?”靖晗妤对这个名字还很陌生,君袭见她茫然不知,才意识到宁婉霜在仙界是“已故之人”,应当不会随意招摇露面,何况之前瞒着宁嗣因来见他,临走时的背影也像要远行,恐怕人已不在蓬莱。 洞山真人听闻玉华尚在人世,终于慌了神,宁家人如此处心积虑,就绝不只是动摇九重天那么简单。 “尊者,”祥瑞终于鼓起勇气插话道,“玉华上仙之前在人界偷走了那本《千诀录》,书里正好记载着各界术法,方才听闻万古真人也擅术法,两者间应当有什么关连吧?” 祥瑞怯头怯脑,一语却如降下一道霹雳,君袭飞快将有关书的记忆捋了一遍,几乎可以笃定道:“千年前的仙界还在使用古文字,那本《千诀录》多半就是万古真人留下的。” “莫非净莲尊者是用了那本书里记载的术法?”靖晗妤揣测道。 “之前帮净儿翻阅时,并无相关的印象,里面大多还是仙族常见的高阶术法,”君袭皱着眉,“不过眼下只有这条线索了……” “那我即刻动身去寻那本书!”靖晗妤接过话,又问,“玉华上仙的居所在何处?” “鹤林东面有一处冷阁,是万古曾经的住处,宁氏兄妹也一直住在那里。”洞山真人答道。 君袭立刻抬手示意她暂缓:“如今的鹤林恐怕已成了龙潭虎穴,你一个人太危险。” 靖晗妤念及丹隐兵权在握,也稍微失了些底气。 此时,祥瑞在靖晗妤身边探出小脑袋:“尊者,不然让我去吧……” 祥瑞虽是鹤族,却非鹤林出身,不过它从小厮混在此,早将自己视作鹤林的人,对什么犄角旮旯都门儿清。当初就因和云清净走得近,人又机敏,君袭才会将他选中派下人界。 君袭悄然凝住目光,祥瑞又成竹在胸道:“我毕竟还亲眼见过《千诀录》呢!” 君袭默认此事,当机立断道:“晗妤,你也去一趟鹤林,说我要在中央行宫召见丹隐。” “尊者是要调虎离山么!”祥瑞莫名地兴奋起来。 君袭解释说:“鹤林那帮人本就是吃软不吃硬,若我亲自去鹤林施压,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靖晗妤与祥瑞领命而去。 回望洞山真人时,君袭的神情忽然生出起伏,心间有无数难言的话,最后只道:“之后难免有一场恶战,还望真人能够像往常那般坐镇蓬莱,替我照看好众人。” . 鹤林外没有守卫。 祥瑞藏在林间,与入口处的靖晗妤遥遥相望,彼此递过眼色,祥瑞便继续朝内里飞去。 靖晗妤将九节鞭藏在身后,连续的苦战让她露出了疲态。她张口咬在手背上,用血印使自己振作。 几乎是草木皆兵。 可靖晗妤一路前行,连仙侍的影子都没瞧见,平日里净莲尊者的休憩之地,只余下尚未修成人形的仙灵在嬉戏度日,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靖晗妤走得小心翼翼,不断来回张望,直至来到清池边,她对着水里的仙灵问:“鹤林怎么没人?” 水面浮动的光点发出稚嫩的声音:“净莲尊者说他要离开一段时日,暂时遣散了众人。” “何时说的?”靖晗妤又问。 “之前外面在打架的时候。” 靖晗妤猜它们指的是中央行宫与丹隐的那一战,如此看来,宁嗣因去到中央行宫之后就再没有返还鹤林。 她看向水畔泊着的几只幼鹤,在天光下抖擞亮羽,池中的花草相互依偎,共生共荣,在风中摇曳生姿,林间亦能听见鸟雀的清鸣,悦耳至极。 是世上难得能存放真心的地方。 守林之人定然耗费了极大的心血,才能将这里的一角一隅都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素净,恬然,不施藻饰。 鹤亭的玉桌上还堆放着许多仙族的史书,大都残损,缺了页。 史书很新,撕毁的手法却很老练,好像早已锤炼过无数次。 这些发泄过的痕迹留在此处,破坏了眼前的祥和,使其变成了一种强迫。 强迫一切维持原样。 靖晗妤不再流连,继续朝鹤林深处去,不料堪堪走出几步,她当即停下,甩出了手里的九节鞭。 “方才明明就打过一场,何必再躲躲藏藏的?” 她堪堪放出话,周围立刻窜出了无数黑影,正是鹤林守军。 . 祥瑞飞至冷阁,一路无阻。 它停在檐角底下,朝四下打量,还真是阁如其名,到处都冷冷清清。 幸好蓬莱没有天黑,否则这冷阁怕是要沦落成凶宅了。 祥瑞正被自己的风趣逗得欢,忽然听见阁内传出了人声。它猛然一颤,藏进暗处,将头贴在墙边细听。 丹隐老大? 丹隐的声音格外低沉:“尊者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今日,鹤林绝不能成为拖累。” “不必言重至此,照我之前所说,入阵之后替我拦住碍事的人即可。” 祥瑞一阵骇然,这不是净莲尊者的声音么!怎会在此处! 不对不对…… 它拼命晃过脑袋,又听出净莲尊者的声音雾蒙蒙的,与他以往在灵犀阵里听灵上尊者说话时极为相似,想来只是隔空传音,不必自乱阵脚。 外面忽然闯进一名鹤林守军,大呼:“长老!鹤林来人了!” 阁内归于沉寂,丹隐旋即推门而出:“何人?” 祥瑞将身子蜷缩得更紧,连呼吸都屏在嘴里,斜着眼瞄向门外的人影。 “是晗妤仙子,她传令来说辅尊大人要召您去中央行宫。” 丹隐扶住一条手臂,似乎是方才落下了重伤:“不愧是辅尊大人,这么快就要来兴师问罪了。” “过去看看。”丹隐强撑着放开手,依旧是昂首阔胸的姿态,与守军一同离开了冷阁。 祥瑞在顶上装死装了片刻,终于敢喘上一口热气,它不敢耽搁太久,动身钻进冷阁,在各处翻找起来。 案台,书架,茶杯,烛盏,全都是冷的。连呼吸都是冷的。 祥瑞禁不住浑身颤栗,却不知是哪里漏了风,它看向紧闭的窗门,发现窗边有一处空的琴架,旁边还有纸笔,摆得齐整,看不出有动过的痕迹。 墨却像是今日才研的。 研给谁用? 祥瑞陡然生寒,只怪自己嘴碎,之前不该笑话此处闹鬼。 直至找遍所有角落,祥瑞都没发现《千诀录》的踪影,它瘫坐在地,向来闲适的心倏然间沉坠入底。 它似乎又听见主上在灵阁里的质问,一声声,也顺道剜了它的心。 可惜它的心太小了,不够剜,稍微施点力,它就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 “主上……人家不是只受灵上尊者差遣……人家明明也很听你的话嘛……”祥瑞耷拉着脑袋,突然自言自语。 冷阁空旷,满是寂寥。 祥瑞赶紧扇了自己一脸,爬起身继续找书,它贴在冷阁的墙壁上到处敲敲打打,看有无暗格。像抹布似的来回扫了几圈,一无所获,反倒蹭得自己一身寒凉。 祥瑞累得往蒲团上一倒,面前的案台倏地“轰隆”翻过一面,一顶牌位赫然立于眼前! 祥瑞吓得失语,只见牌位上刻出几行字,应是古文字,祥瑞勉强认出了最简单的两个字。 ——万古。 祥瑞顺势垂下目光,发觉牌位底下正是它要找的《千诀录》! 祥瑞怔怔地拧了自己一把,瞬间狂喜不已,它小心翼翼将牌位托起,拿走《千诀录》,却发觉底下还垫着一张纸,祥瑞探低脑袋,努力辨认纸上画的东西。 像是一张阵法图。 大阵坚不可摧,横贯天地,灵流汇集成河,上下连通,一人高悬阵心,毁天灭地。 祥瑞逐渐瞪大了眼,映在案台上的影子觳觫不止。 门口漏进了风,它弱小的身影很快被另一重阴影所覆盖。 . 靖晗妤与鹤林守军在原地对峙良久,始终没有等到丹隐。 “晗妤仙子请回吧。” 守军下了逐客令。 靖晗妤攥紧了手里的九节鞭:“辅尊大人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看来是真的要反了。” 鹤林守军面不改色,丝毫不惧言辞间的威慑。 靖晗妤深知鹤林人顽固不化,越是强压,越是反抗,她此次前来没打算同他们再动手,也不自讨没趣,目光轻轻扫过远处的冷阁,转身离去。 回到中央行宫,灵上尊者伫立于大殿之外,身旁站着洞山真人和君不见。靖晗妤还没来得及开口,神情就已出卖她铩羽而归的事实。 君袭早有预料:“本就撕破了脸,确实没必要应承。” 君不见对他们想出的这法子甚是不解,质问道:“你们怎么会让那个小东西去鹤林找书!它就是个墙头草!又临阵倒戈了怎么办!” “你不是去寻主上了么?”靖晗妤强行扯开了话头。 君不见被她噎了一口,心虚道:“又不是没人了!我、我担心叔父就先回来了……” 他悄然瞥向身旁的灵上尊者,可君袭的目光始终落在天际,还有更大的事压在这位辅尊大人的眉心,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孩子说了些什么。 叔侄终究还是比不上朝夕相处的师徒。君不见渐渐绷紧嘴角,学出了这种冷漠的姿态。 ※※※※※※※※※※※※※※※※※※※※ 鞠躬…… 第 152 章 未几,目光汇集的天际忽然传出震荡,鹤林守军尽皆涌出林间,如折断的墨笔掉落纸上,划出失控的墨痕,乌泱泱一片,朝着中央行宫奔流而来! “这是!”靖晗妤失声疾呼,行宫众人当即严阵以待。 丹隐身在狂浪之巅,引领鹤林众人一路高飞,在空中织成密不透风的云翳,所到之处无不入夜。 这是一场正大光明的迁徙,更是一次张扬挑衅的示威。 紧接着,洪亮的鹤唳传遍四野,似出征的号角,蓬莱驻军八方应和。 君袭注视着浩浩荡荡的守军队伍,耳畔轰鸣已是愈来愈近,只见丹隐掠过行宫上空,不过短暂的停驻,留下意味深长的目光,再不回头地离去。 “蓬莱规矩,强者为尊!” 丹隐最后一声高喝,遥遥坠地,成了宣战的豪言。 成群的守军紧随其后飞越中央行宫,天光被他们无情遮掩,前庭落得满目晦暗。随即,军阵中爆开一点白光,垂直下落,砸出巨大的声响! 霎时间,弥漫的烟尘笼住那点光芒,君袭飞身前去,众人亦是陪在左右。光芒散去,一人浴血倒在地上,肤色苍白如玉,生了一张辨不清雌雄的秀气面庞,浑身在剧痛中震颤不休。 君不见手持长剑冲在最前,茫然道:“什、什么人?” 那人从怀里拿出一本沾满血的《千诀录》,举向灵上尊者:“尊者,找、找到了……” “祥瑞?”靖晗妤急忙扑向那人身畔,君不见冷不丁一震,居然是那个小东西! 君袭接住祥瑞颤颤巍巍的手,触及那刻,满手的寒凉握在掌心,竟让人觉得滚烫至极。 没人再顾得上那本书。 靖晗妤要往它身上灌注灵力,却发觉小鹤仙的肉身是透明的,根本承载不了任何灵力。 洞山真人见了它的模样,重重叹道:“恐怕是为了逃出来才强行化为人形,已是消耗殆尽了。” “怎么会这样……”靖晗妤骤然哽住喉咙,她突然后悔自己方才为何如此轻易就离开了鹤林,她不该离开的,这份差事本应是她的。 “丹隐那混蛋……定要让他偿命!”君不见愤然,提剑欲走,祥瑞赶紧勾住他的衣摆,用虚弱的嗓音堆笑道:“君、君大人,人家还没有咽气呢……” 君袭悄然攥紧了祥瑞的手,沉声道:“辛苦了。” 祥瑞吃力地抬着头:“尊者,我知道净莲尊者在做什么了……” 众人瞬间神色紧绷,只见祥瑞艰难地翻过身,伴着痛苦的呻/吟,亮出了后背,有两处伤口狰狞夺目,竟是被撕去了双翼! 成股的鲜血从伤口淌出,在地上绘成了一幅阵法图。 是它方才在冷阁里看见的,铺在万古真人的牌位之下,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场骇人听闻的祭阵——往生祭,集天地灵力,摆脱旧世,重迎新生。 “这、这是要逆天而行啊!”洞山真人竟有些站不稳了。 君袭扫过祭阵里的一笔一画,目光停留在最显眼的阵心,祭灵高悬在上,搅动的漩涡虎视眈眈。 “尊者,一定,一定要救回主上……”祥瑞已然失去了所有血色,竭尽全力将君袭拽得更紧,“主上天生满灵,净莲尊者要拿他祭阵!” 君袭双眸微颤,原来过去那些和眉善目皆是野心的遮掩,而众人一直徘徊其间,根本毫无察觉! 君袭再试图为它注入灵力,祥瑞却辗转陷入混乱,在痛楚中突然发笑,说:“人家好不容易悲壮一回,主上怎么就不在呢……” “当初让你不要动主仆真心,是你自己不听。”君袭禁不住慨叹。 祥瑞堪堪笑过,瞬间又憋出一张哭脸:“尊者,这可不能怪人家,主上那么好,只要愿意亲近他,没有人不会喜欢他的……” 君袭握住的手渐渐羽化,祥瑞躺在血泊之中,还来不及看清自己化为人形后究竟长成了什么模样,有没有主上好看,会不会招人喜欢。 “尊者……主上不是容器……主上平日会哭会笑……还会拧脖子……” 它仍在向外人极力诉说,即便有的回忆无人能感同身受。 山林里有少年人在孤独奔逐,一只幼鹤盘旋于顶,不知不觉,就相伴度过了最长的岁月。 ——“待汝今后修成人形,本座就封汝为第一护法!从此入籍中央行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稚嫩的少年人踩在一块青石上,学着别扭的口吻,豪情万丈。语毕,一人一鹤皆是开怀大笑,笑话山林里的清梦真好,无论喊得多大声都不会有人来搅扰。 目光幽然而上,它还望见了人界的烟火,尽头的灵荡峰点起一盏灯,却离得越来越远。 “只能从头再来了……” 须臾后,祥瑞周身彻底散作光羽,飘回蓬莱的山林。 . 云清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尽是少时的回忆,他在闯出山林的那刻,骤然清醒。 他失神地抬头,眼前是无边的虚空,耳畔隐约传来一声鹤唳。 心好像空了。 云清净不过深呼吸一口,胸前就被撕扯出剧痛,他无力垂头,看见了一朵泛着光的仙莲。 “呃……”他无法动弹。 比起被禁制的气力,心底的空洞才是最让他无从挣扎的。 云清净在此刻露出他平生罕见的驯顺,甚至是对自己有任何下场都毫不在乎的冷漠。 宁嗣因正在虚空的边缘,恣意端详他,目光无处不及,藏着狂喜。 这孩子是一个完美的祭品,只不过离完美还差最后一步。 “你很快就可以拿回你的一切了。”宁嗣因对他喃喃。 云清净低沉目光,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也许是在幻阵里,因为周围什么都没有,也许是被关进了囚笼,反正他一生也从未走出过。 “你看中的不也正是这一切么?”云清净稍显颓然。 宁嗣因淡然失笑,挥手在眼前画出了一个祭阵,云清净这才扬起视线,掠过重重光影,看到的是以天地祭天地,此人要的确实是一片新的天。 云清净不知从何讥起,苦笑道:“原来你所谓的可怜我,就是替我找好一个最惊天动地的死法。” “难道你不想摆脱这一切么?”宁嗣因穿过空中的祭阵图,来到他跟前,“还是说,这一切所给予你的虚荣其实远胜于痛苦,你根本舍不得?” 云清净良久注视他,宁嗣因亦是目不转睛:“你助我完阵,我助你自由,足够公平。” “公平?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牺牲多少人么?”云清净磨着齿间。 宁嗣因倏然间敛起平静的目光,身后的祭阵很快化成了一场天火,云清净忍住惊骇,看着天火在天地间肆虐,诉说陌生的历史,让人犹如亲临。 宁嗣因在这场噩梦里持续质问:“那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公平?” . 地上只余一滩殷红的往生祭。 君袭起身,摩挲掌心残留的寒意,久久未发一言。鹤林守军已然远去,渺远的嚣叫混入风声,衬得中央行宫前越发萧瑟。 “原来用魔引石带动九重天下沉并非宁嗣因的真正用意,”洞山真人看着祭阵底下一根顶天立地的灵柱,汇集浩瀚的灵流,直通阵心。 毫无疑问,灵柱就是天柱。 “他是要借魔引石的沉力,让天柱得以延伸至不死地,由此祭阵方能汲取三界之灵!” 洞山真人接连摇头叹气:“他真是疯了!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君袭神情沉肃,“此阵应是酝酿多年了。” 至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走到了完阵的前一步。 “能在天柱周围筑阵,还能避开九重天的巡视,相安无事地运转多年,这祭阵究竟设在了何处?”靖晗妤觉得不可思议。 君袭眼里翻起锐利的光:“定是一个杳无人烟且永远不会被破坏的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露出惊恐——仙界的荒芜之地数不胜数,可永远不会被破坏的地方只有一个。 “神禁。”君袭笃定道。 “神禁乃是神赐,仙族人是绝不会动神禁之地的,这下该如何是好啊!”洞山真人懊恼道。 两个年轻后辈亦是揪紧了眉头,感到有热血涌到嗓子眼,却不知朝何处宣泄。君袭抬眸远望天柱和神禁所在的方向,方才丹隐也正是带着鹤林守军朝这个方向去了,应当不会有错。 “敢以神禁为大阵,此阵的运转必定会消耗无穷无尽的灵力,动不了大阵,就只能想办法阻断它的灵流。”君袭骈指点在天柱下方,“魔界处在最底层,与祭阵相连不过数月,所以中间的人界才是往生祭这些年最大的灵力源泉。人界的山川河海之下本就埋着无数灵脉,纵横交错,皆汇集于中原第一山,也就是天柱所在的不归山,汲取灵力可谓毫不费力。” “还真会挑地方!”君不见忍不住骂了一句。 靖晗妤不确定地问:“难道辅尊大人的意思是要斩断天柱?” “想什么呢!”君不见嫌弃道,“当然是去截断人界的灵脉了!” “你才是在想什么呢!没听见说人界灵脉纵横交错么!你知道要怎么截吗!”靖晗妤回呛他。 “天柱和灵脉都要断开。”君袭打断了两个后辈的争执。 “为何?”两人齐齐怔声。 “如今的天柱承三界之灵,绝非轻易就能破坏的,须得先断灵脉,削弱灵流,再断天柱,架空祭阵。” 洞山真人闻言担忧道:“话虽如此,上面怕也不会允许对天柱动手。” “如今已是由不得他们了,”君袭捋清了一切,目光变得坚毅,“我现在就上登九重天禀明往生祭的事。” “那野……主、主上呢?不救了?”君不见险些又在辅尊大人面前犯了禁忌。 君袭沉吟片刻,眼里藏住别的意味,只道:“宁嗣因还用得上他,所以暂时不会动他。” 君不见看得出叔父的隐忧,可这位辅尊大人将心中所想压得太死,嘴里说出的永远是生冷的字句,反观自己的草率,君不见突然感到沮丧。 君袭即刻用灵力化出两封信,交予靖晗妤:“将第一封信送去人界不归山,交给灵荡峰的苏掌门,第二封信送去魔界,交给魔君。” 靖晗妤接过信,愣道:“魔界?” “仅凭仙界之力对抗往生祭,只会捉襟见肘,须得三界共同置身其中。” 靖晗妤心中激荡,应声离去。 君袭转向身旁的君不见,看着他收起羞惭的心思,扬起眸,满是殷切。 “从现在起,整个蓬莱都归你号令——”君不见赫然缩紧眼眸。 “找到被抓走的各族少主,拿回蓬莱的兵权,明白么?” 君不见还携着一身败北的伤,此刻只顾用力点头,眸底噙着生红的泪,君袭注视他,头一次伸手轻轻压过他的肩,叔侄间不再言语。 君袭转身飞向九重天,君不见追着那身影,隐隐攥紧了手中长剑。 洞山真人始终站在旁侧:“小君大人也尽管去,蓬莱众人还有老朽看着。” . “报——!”魔界正殿外传来长呼,“君上!仙族大军开始行进了!” 风醒从君座上起身,疾行迎向殿外,众领主皆是心神不宁,在原位上交头接耳。 “终于耐不住了……”风醒望向不死地涌动的天际线,暗自嘲道。 殿外还跪着一只蛇妖,腰身软在台阶上,应是久候了。风醒猜得出她的来意,多半又是妖后卧病不起,要见他最后一面。 “上回我同妖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眼下你们妖族唯有安分守己,才能留住一口气继续支撑下去。” 蛇妖悻然磕出一个响头,垂头丧气地溜走了。 “君上!要按之前的对策行事么?”哨卒在等待一声铁令,风醒正欲首肯,另一侧又匆匆来人:“君上!” 那人递来一封信:“不知从何处飘来正殿的,还有灵力加封,瞧上去十万火急,望君上过目!” 风醒只得先展信一览,却被几个突兀的字眼拦住了视线,他不得不再细细审读,眉间很快降下阴翳。 “阿净……” “君上?” 风醒抿紧嘴角,将信纸按在心口处,片刻后,肃声道:“对策生变,替我传份诏令出去。” ※※※※※※※※※※※※※※※※※※※※ 决战的气息…… 感谢…… 第 153 章 倏忽一道雷电劈向人界的昼夜,惊起骇人的裂响! “飘向北面去了!”一众仙门子弟对着飞逝的灵流碎片大呼。 天幕似是垮塌,灵流碎片到处肆虐。虽说只是碎片,可苍穹的一丁点落到人界实则有三人合抱那么大,落地便会散成星火。不归山的繁枝茂叶成了上好的薪柴,动辄烧得大片焦黑。 “轰!”山中发出巨响,传入浮沉堂里,各峰掌门皆是心悸。 司掌门手持木人剑徘徊不定,钟恪也禁不住道:“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会乱成这样!” 众人一无所知,放眼望去不是愁眉就是苦脸,堂外每一声巨响都径直碾过他们,越听越心焦。近来的怪象就如堵塞的洪流,始终源源不断向前汇集,起初还能安然无恙,可一旦冲破阻障,便是势如破竹,所有人都被袭得措手不及。 不归山尚有无数手无寸铁的百姓,好端端的家朝夕尽毁,灵流碎片从天而降,荡平了炊烟升腾的宁静日子,许多人被迫流离失所。 仙门中人,不论出处,此时此刻都不得不拿起剑,为人命奔波。 然而事出蹊跷,奔波的路上看不见尽头,众人难免觉得乏力。 正当浮沉堂内一片沮丧时,苏云开攥着一封信匆匆赶到,雁知秋见了他埋怨道:“云开!你怎么才来!” 苏云开身后还跟着陈清风,师徒二人风风火火踏进门来,来不及寒暄,直奔要事。蓬莱的信来得仓促,字里行间予人的震撼丝毫不亚于这些天降的碎片。 往生祭,实在是闻所未闻。 苏云开向众人简要阐明信里的内容,点出关键:“……须得助仙界一臂之力,尽快断去灵脉和天柱底阵。” 众人虽修仙道,闻言却不免在心底敲起了鼓——原来仙族人也会有力所不及,那凡人又当如何自处?一时之间,众人复杂的心绪将浮沉堂堵得更憋闷。 司掌门仓皇落座,叹道:“别无他法,只能全力一搏了……” “可、可是我们也不知人界灵脉在何处啊!要从何下手?” 苏云开插话道:“这个……” “浮沉堂后那处大阵可就是天柱所在?近来都出过好几回事了,眼下根本无人敢靠近!” 苏云开又试图插话道:“其实……” “先去瞧瞧再说!”钟恪欲拔剑向外冲,雁知秋忽地咳嗽一声。 众人突然住了口。喧嚣伊始,司掌门的脸色就在不断往下沉,直至这一声咳嗽,众人才终于有所察觉,纷纷将目光转向另一处。 苏云开站在人群之外,眼神无辜地迎上众人的审视。 陈清风还是头一次随苏云开来浮沉堂商议仙门要事,如今不过待了片刻,早已躁得满身不自在,眼下拿不出什么好脸色,便接过钟恪原本要做的事,在这片寂静里拔出了云纹铁剑。 众人心里倏地咯噔一下。 苏云开瞥见亮晃晃的剑,既欣慰又汗颜,只能朝陈清风递了个眼色——可以了可以了…… “哦……”陈清风一愣神,悻悻地收起了剑,众人总算松开一口气。 “你、你们也真是的!人家苏掌门的话还没说完呢,着急什么!” “我们也别自乱阵脚,先听听苏掌门有何高见吧!” 众人又在七嘴八舌,司掌门便将苏云开邀上前来,当着众人道:“云开,你说你的。” 苏云开难得有这般待遇,淡定地走到人群中央,拿出了怀里的《不归集》,翻至一页:“说来也巧,灵荡峰的藏书阁里正好存有对不归山灵脉的记载,之前在整理此书时一并写了进去——” 众人皆是瞪直了眼,顺着书上错综复杂的脉络,最后皆汇于神逐峰峰底。神逐峰是不归山最高峰,恰好居正中,又是天柱所在,如此也不足为奇。 “按书中记载,灵脉虽是杂乱,可也能大致分出五条主脉,”苏云开用手指着书上的灵脉图,“东、西、南、北、中,就在这图里五个位置,所以我们只需前去截断这五条即可……” 陈清风不觉有些出神,他远远地望着掌门身处最瞩目的中心,拿着他们灵荡峰的宝贝,在众人面前讲得头头是道,什么不自在都烟消云散了。 他怀里揣着掌门扳指,此刻竟比他自己的心还火热。 “灵脉毕竟是古时就有的东西,又藏在隐秘处,怕是凶险异常,不是什么人都能破坏的。”司掌门不免生出忧虑,苏云开也随之叹道:“是啊,换作寻常倒也罢了,如今的灵脉被用以汇流,尤其是中脉这块,必定相当棘手。更何况最要紧的事还是破坏天柱底阵,想来所需的人手也不会少,也不知何人能胜任灵脉一事……” “掌门!”钟恪主动请缨,“我可以去截断灵脉!” “我也可以!”陈清风生怕落下,急忙在外围吱声。 苏云开担心两个年轻后辈的安危,一时拿不定主意,雁知秋便道:“我看不如让我去。” “雁掌门使不得啊,你可是咱们仙门的顶梁柱,破坏底阵的事还要倚仗你呢!” 雁知秋争道:“不是还有司掌门和苏掌门在么!” 说话那人突然吃瘪,苏云开只得拦下雁知秋:“罢了,让我和清风去吧,反正灵荡峰如今只有这么几个人,底阵的事也帮不上忙。” 陈清风定定地颔首。 “你……”雁知秋仍不放心。 “雁掌门,”苏云开朝他笑道,“怎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雁知秋无奈望向司掌门,见这白发老者高居上座,端出了五峰之首的尊威,道:“反正你们二人留下一个便是,不如就依了云开的意思。恪儿,你去召集各峰精锐子弟,护好周边的百姓,其余诸位掌门留守天柱,届时共同结阵,以抗天灾!” 提剑声铿锵有致,落下笃定的呼喝,浮沉堂转眼间人去楼空。 苏云开走在人群最末,将《不归集》小心揣进怀里,抬头时,陈清风忍不住问:“掌门,真的就我们两个人么?会不会……太少了?” 苏云开故意盯他,陈清风知道自己不该问出这种怂话,可灵脉毕竟事关重大,他身上那些不高不低的功夫,上回在魔引石面前就败得一塌糊涂,落下了阴影,唯恐这次也拖了后腿。 陈清风有稍许难堪,苏云开却突然笑说:“当然少了!” 陈清风:“???” “所以咱们得赶紧将消息传下山,找得力的贵人援手。”苏云开笑盈盈带他走出浮沉堂。 “哪个贵人?”陈清风还摸不着头脑,匆匆跟在苏云开身后。 “山底下武功高强还愿意理睬我们的,不也只有洛水江氏了?” . 隐蔽的神禁之地渐渐荡起飞尘,强悍的灵流在其间运转,惊灭了这里千万年的沉寂。 往上,穿过飘渺的云雾,无数黑影悬于空中,八方镇守——丹隐率蓬莱大军横贯在此,阻绝一切可能靠近祭阵的东西。他们是铜墙铁壁,是银甲金汤,用浩荡的阵势敲醒了所有还陷在谬误中的仙族人。 祭阵不断响应灵流的汇入,逐渐有光芒闪烁。不久后,仙界风声喧嚣更甚,更高的重天之上派出大批仙兵,朝蓬莱大军逼近。 往下,天柱岿然屹立,宁婉霜孤身站在望台边,眺望人界大地灵力流转,头顶的祭阵愈渐繁盛。 她手中灵刃紧攥,眼里缠着晦涩难辩的光。千年来冗长无味的日子在这一刻荡起了涟漪,却不断浪向未知的远处,她猜不透前路如何,只能继续等待。 往上,往下,皆再无退路。 宁嗣因就站在不知何处的虚空,审视这片天,这方地,这群人。 云清净在他身后只是刀俎鱼肉,无力反抗,更无力对一场千年前的陈旧恩怨进行争辩。 云清净只能陷在沉思里打发时间,一遍遍地思索,如这般翻天覆地,又会有多少人会再经历一次千年前的事,学着眼前人,将史书上一个久远的名字生生抠出来,刻在心上,刻得鲜血淋漓,每每记起都会痛得失去往日的良善。 “原来净莲师父早在我出生之时起,就算好今日了……”云清净自顾自地低声喃喃。 予他山林,教他道理,为他辩解,护他周全,皆是为了此刻将他缚在此处,等待这场篝火燃至顶峰,将盛满火油的他一并倾倒进去。 就为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 他就这么不知不觉被温水煮了多年,没有人用可笑的真心待他。 云清净甚至在破碎的回忆里看到了灵上尊者,永远都板着脸,不苟言笑。 对,没有人,从没有任何人…… “很快就会结束了。” 宁嗣因如是说,云清净却在满腔的失落中逃避了他的话。 . 大片夜色浮过天鸿城上空,将这座旧日繁华的城池笼罩在灰暗之中。 南城门外能看见灵流碎片飘落不归山,而天鸿城早已设下严防,城墙上千百弓/箭手就位,一旦有碎片靠近城池,即刻射落,再派人前去清剿。 天幕动荡越发汹涌,头顶风云变幻,流逝得极快,整座天鸿城如处暴风的中心,不知何时就会被卷入其中。此时有碎片降下南门,霎时间百箭齐发,“唰!”,碎片零散,滚落焰火。 地上传来延续的震荡,守卫在躲避散落的碎火,城门轰然大开! “谁开的门!上面不许城中人擅自行动!”一个守卫慌忙向前拦,却看见眼前有十数飞驰的骏马,领头一人白袍猎猎,手里高举皇家令牌。 “让开!”有人在咆哮,守卫赶紧侧身,只见队伍轰轰烈烈闯出了南门。 “少盟主!我等先奔往邻近各镇了!”一人拽动缰绳,偏离出去,许多人紧随其后。 江信收起令牌,正欲答话,身后忽然袭来一团碎火,霎时剑光陡现,火光被剿灭。星璇剑尚在鞘中,江信继续策马,呼道:“记得平安回来!” “少盟主也务必保重啊!”队伍很快分散,江信只带着三两守卫,快马奔赴不归山。 就在此刻,神逐峰闪现一道强光,直登天顶,随之传来强震! 江信忆起灵荡峰传至江家的信,飞快蹙起眉头,加紧马腹往前疾冲,身后一个守卫背上还趴着毛绒绒的东西,在风中狂吠不止。 “汪!汪!” “俏大人别兴奋了,快下去帮少盟主找路!”守卫反手揪出俏郎君,绒犬当即从他怀里跳到地上,钻进林子里了。 强震仍未休止。 ※※※※※※※※※※※※※※※※※※※※ 鞠躬。 第 154 章 神逐峰顶,仙门众人长剑在手,灵力归一入阵,洪流般直捣天柱,不断掀起剧烈的动荡。 天柱底阵焕发强光,苏云开在阵外拼命稳住身形,目光还担忧地系于前方,众仙门几乎是在以卵击石,底阵回震的灵流就足以让灵阵飘摇不定。 陈清风忙劝道:“掌门!我们须得赶紧动身去截断灵脉了!” “好……”苏云开堪堪颔首,通天的光亮里忽然劈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只见四周强风陡起,漫天飘起晶莹的粉末,苏云开心弦剧颤,当即转身飞入阵中。 “掌门!”陈清风来不及拦住苏云开的残影,天上地下各有一处亮光,相向疾行,砰然撞在一起! 灵阵受了波动,而众人正在筑阵,无力腾出余地相抗,只能静立不动,在摇晃中骇然抬头。就在司掌门所处的阵心上方,苏云开挥出折断的倚泽剑,挡住了宁婉霜一记狠辣的灵刃,两人在空中对峙。 宁婉霜本是冲着阵心而来,不料云烟散去,跟前拦着的竟是她最不想遇上的人,她瞬间勒紧目光,忿然道:“你让开!我不跟你动手!” 天柱持续动荡,苏云开放下往日的和善,神情极为严肃:“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铮!”宁婉霜施力弹开彼此,苏云开落回司掌门跟前,仍旧紧盯着空中单薄的人影。 “此事根本与你们无关,何必来多管闲事?”宁婉霜拧住眉头,望向这群自不量力的凡人。 “无关?”苏云开用断剑指向破碎的天,“你看看人间都变成什么样了!昼夜交混,人心惶惶,多少无辜之人遭此横祸,哪里来的‘闲事’一说!” 他紧接着一顿,语气流出悲惋的意味:“早知你筹谋的是这般毁天灭地的事,当初就不该放你走!” 宁婉霜手中的灵刃被强风刮出了呜咽,她浮在天地间,却莫名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沉坠。 “云开!莫要再同这妖女白费口舌!”雁知秋从灵阵中抽离,欲杀上半空,“当以大局为重!别耽搁了!” 陈清风还候在阵外,心急如焚,若不尽早断开灵脉,众人即便筑成灵阵,也只会吃力不讨好。 宁婉霜仰观天幕,祭阵的轮廓在穹顶若隐若现,她只得再狠下心来。 苏云开见她释出杀意,也随之握紧了倚泽,微微侧过脸:“知秋!” 雁知秋听得他一声重唤,瞬间了然于心,转身奔向阵外,疾呼:“清风!我们走!” “啊?”陈清风没想到苏云开会与雁掌门互换位置,他讷然甩出轻功跟在雁知秋身后,却忍不住频频回头,心头泛起沉渣。 掌门……师母…… 苏云开像往常那般横过倚泽剑,目光被断裂处削得更锋利,藏住了几分隐痛,而后,白光突袭,两人隔着永不相连的鸿沟,各自为战。 雁知秋半路停下,眼见峰顶灵光碎溅,对陈清风道:“五脉相隔甚远,逐一赶去恐怕来不及了,不如分头行事。” 陈清风怔然:“可是北脉和东脉已交由洛水江氏去办了,难道还要再……” “我怕云开那边撑不了太久,”雁知秋叹道,“中脉棘手,就交由我去,余下的西脉和南脉,清风,靠你了。” 雁知秋说至末尾,特地加重了语气,陈清风拿着剑犹疑不定,雁知秋只好又宽慰道:“实在撑不住,山中到处都有援手,也别为难自己,如今灵荡峰的掌门扳指在你手上,也应当学会如何权衡轻重利弊了。” 陈清风深受触动,雁知秋笃信于他,两人就此分道。 . “在这儿!”蓬莱山林里传出一声呼喝,君不见和靖晗妤齐齐回头,循声赶了过去。 被落叶掩埋的一方矮洞里,藏着一名少年人的尸身,周身缠紧缚仙索,胸前更是破开血口,生出了一朵血莲,此刻却已萎顿了。 众人迟来,见状发出惊呼,君不见率先冲上前,认出了少时的玩伴,难以置信道:“之宁……” 靖晗妤亦是骇然,却发觉此地除了之宁以外,再无别的人质。君不见悲愤不已,将死去的好友抱出,拔出血莲,少年人僵硬的仙身就此羽化。 众人望着漫天散去的飞灵,越发感到凛寒。少年人应是死去多时,君不见认出他胸前的剑伤,乃是一击致命,但少年人神色如常,似是走得没有痛苦。 “难不成各家的少主都被灭口了么?”有人禁不住惶恐。 君不见眸底瞬间滋出血意。 “先别胡思乱想,赶紧将人找回来才是!”靖晗妤虽是揪紧了心,此刻也不得不冷静下来。 蓬莱这几日遍地寻人,一刻也未曾消停,丹隐公然率蓬莱大军与天为敌,外面早已激起千尺高的浪,可人质不见踪影,蓬莱人无法放手一搏。 “这根本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君不见攥紧拳头,却无处宣泄。 众人相继沉默,此时外面又呼道:“君大人!九重天传来诏令,说外面的叛军都是蓬莱的人,终究得由蓬莱自己去处置,九重天已调来部分援军,眼下正催着我们派人出去领战呢!” 君不见更加恼怒:“叔父呢!” “辅尊大人自上登九重天之后似乎就没再回来……”有人说。 灵上尊者不在,各大仙族又困于人质不得妄动,君不见扫过眼前众人,意识到只有他自己了。 “你去应战,我来找人。”靖晗妤忽然冲他决绝道。 君不见顿了片刻,转身便走,靖晗妤赶紧在他身后补上一句:“这次不要再输了……” 君不见冷然斜过眼,对她的话很是不屑:“不趁人之危,丹隐那厮也配赢我?” 身影远逝,靖晗妤立时令下:“事不宜迟!大家继续分头去找人!” . 天柱不断爆出碎光,上百灵流从底下注入,奋力相搏。 宁婉霜反手一挥,灵刃脱手砸向仙门一角,瞬间将数人掀翻在地。“呼——!”苏云开从下方斩出断剑,宁婉霜虚影闪避,徒手劈向苏云开时,有所犹豫。 就在此瞬,苏云开回身捏出一个剑诀,宁婉霜当即回收灵刃,两人复又兵刃相撞,一齐砸向地面,落地前,苏云开松了力,被宁婉霜释出灵力震出丈余。 “嘭!”苏云开狠狠摔在地上,翻起身一阵急喘。 “云开!”司掌门一边稳住掌心的灵流,一边忧心眼前这场缠斗。 宁婉霜见苏云开一身白衣在地上滚得难堪,皱眉道:“你不要再拦我了!” 苏云开重新拿起断剑:“你收手,我就不拦你。” 天柱倏地传出震荡,强盛的灵流失去了半分光泽,苏云开赶紧望向中脉的位置,有灵光在飞溅,他顿时多了几分底气。 宁婉霜深知灵脉被毁将会祸及天柱,她必须尽快解决峰顶这帮人,再去护住灵脉,可苏云开就在她面前,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几乎是不死不休。 宁婉霜陷入踌躇,她在混乱的是与非里徘徊,唯一确定的念头却是,她不能对恩公动手。 苏云开见她的模样,莫名在这种危急关头生出一丝侥幸,也是一种胜之不武、毫无君子风度的侥幸——他留下来是对的。 “白姑娘……”苏云开迎向她。 时隔数月,宁婉霜又听见了这个陈旧的称呼,难免心生波澜。 “其实你心里早就明白,这样做是不对的,”苏云开质问她,“又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呢?” 宁婉霜沉下眉眼:“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世间之事,无非是贪嗔痴恨爱恶欲,哪一个都想翻天覆地,可没有哪一个有权力去翻天覆地!”苏云开言辞笃定,宁婉霜却显得有些抗拒。 “不这样做,谁来把失去的还回来?”宁婉霜反问。 “既是失去的,又为何要执着于还回来?”苏云开试着靠近她,“以前我们不也常在说,世道有公允,故而得失相衡,你为何不能想想失去之后得到了什么?” 宁婉霜眉头深锁,两人僵持不下,而峰顶的灵阵将成,众人开始变换阵型。宁婉霜回过神,举起灵刃那刻,天地蓦然轰鸣,天柱之上瞬间撕出裂口! 轰鸣声过,乾坤震荡,众人被晃乱了步伐,宁婉霜在混乱中看见苏云开奔向她,慌忙竖起灵刃,竟直直刺入苏云开左肩,而他却拉着她向后一退! 灵流碎片从她身后砸下,顷刻燎出一片火。宁婉霜有片刻愣神,再看向苏云开,他捂住渗血的肩头,已是万般无奈:“这些……真的是你们想要的么?” . 与此同时,天地间突如其来的变动,使得剑锋一偏,雁知秋被中脉爆出的灵力荡飞出去,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腥咸。南脉处,陈清风堪堪断去脉心,强震当即将他掀翻在对岸的石壁上,只听右手脆响,陈清风吃痛倒地。 “呃……”陈清风按住骨折的右手,艰难从地上爬起,仰头看天幕,竟全然撕裂了! 陈清风担心峰顶出事,咬牙用腰带缠住右手,急忙朝西脉赶去。可他方才断去南脉已然耗费了太多气力,左手持剑又不及右手灵敏,他无奈停下脚步,急喘中眼底涨出了酸涩。 神逐峰的南脉格外偏僻,附近的人声尚在远处,他努力平复内息,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撑住。 陈清风拿出那枚掌门扳指,攥在满是泥沙的掌心,须臾后,忍住一口气,拐向了另一侧的灵荡峰。 “清诚——!” 陈清风回到山门前奋力大呼,王清水已随钟恪下山援手,灵荡峰只余下清诚在留守。 “周清诚——!” 陈清风已然爬不动灵荡峰的台阶,可任他大呼小叫,门中也无人回应。 连平日最靠谱的四师弟也不知跑去哪儿了…… 陈清风无奈作罢,正欲转身,只听身后一声:“陈师兄?” 陈清风赶紧回头应和:“霍宗师!清诚他人呢?” 霍潇湘从藏书阁闻声赶来,还留有几许茫然:“方才有碎片飘来附近,四师兄他怕林子烧起来,应是追出去了,出什么事了?” 陈清风叹道:“我本要赶去断开西脉,可方才受了伤,就怕误了事,便顺路回来想叫上清诚……” 霍潇湘仰望诡变的天,渐渐地,大阵之上浮出了无数漂浮的仙岛,是凡人从未见过的重天之景! 霍潇湘没法再坐以待毙,道:“陈师兄若不嫌弃,让我随你一同去吧。” 陈清风一怔:“霍宗师这是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呢!不过……” “哦,藏书阁我已经锁好了,”霍潇湘解释说,“只是碎片之患恐怕难防,也不知四师兄何时会回来……” “不是,”陈清风摇头,他本意不在藏书阁,“是、是江家人此刻恐怕也在神逐峰那边……” 陈清风对霍潇湘的事知晓得晚,也因此记得很深。霍潇湘在灵荡峰这数月,除了灵荡峰众人和雁知秋,再没见过任何人,似是怕走漏了什么风声。陈清风猜他是一个藏起来的人。 霍潇湘闻言却很平静,微微一哂:“大难当头,哪里还须顾及这些小事,走吧。” . 北脉断去那刻,江信身后的谷地裂开巨缝,他登时飞踏出去,赶在山石断裂前抽身而退。 “汪汪汪!”俏郎君惊得直呼。 “少盟主没事吧!”守卫扶住踉跄的江信,他受了强震,好不容易才站稳,回过身,眼前却陡然拉开了一道峭壁,从底下冒出了潮湿的腥气。 “怎么会这样?”江信持剑,满是惊骇,与众人持续向后退避。 守卫跑去牵走树边的马:“咱们还是快赶去东脉吧!如此也能尽早回到天鸿城,盟主不在,还有好多事来不及处置呢!” “咱盟主也是遭罪,近日来一直在中原各处奔波,听说外面都乱成了一锅粥,皇上连带罪的北墨一族都牵出来使唤了,我前些天就看到墨家好几个少爷在外面当差。这次可是老天爷动怒,谁也讨不上好处!” 江信抱起俏郎君翻身上马,在闲言中拽紧了缰绳,一路向前。 ※※※※※※※※※※※※※※※※※※※※ 鞠躬。 第 155 章 大地持续震荡,各处山林摇移相错,马在摇晃的山路上跑得急躁,江信牵住缰绳,全然乱了方向。 他翻出信笺,对照东脉的位置,可眼前的路已被滚落的山石阻断。 “少盟主,这……” 江信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山底的织城,也正是火光冲天,有一众仙门衣袍穿梭其间—— 灵流碎片不断飘落,钟恪持剑在织城街上飞奔:“快!躲去那边!” 许多织城百姓弯腰抱头,在仙门子弟的掩护下一路向前奔逃。尽头正是织城最繁华的天织艺馆,高高的门槛几乎快被踏平,舍去了往日所有的纸醉金迷,为织城人护住了一片天。 “慢点!别急!”王清水负剑守在艺馆门口,张罗慌乱的人群。 眨眼有灵光掠过,王清水回头张望,柳又盈正站在艺馆顶上施法,偌大的光罩当头落下,将主阁笼在其中,灵流碎片被阻绝在外,不断撞出碎响。 “柳当家!小心啊!”有花娇娘在底下呼唤,柳又盈竭力支撑,呼道:“快去外面帮忙!不用管我!” 强盛的妖力在光罩上流转,而仙门众人已无心理会。王清水遥遥注视屋顶的身影,一时感慨颇多,只好闷头冲向前方,去帮衬各路同门。 又是一声轰鸣。 江信抬头看见不远处大片林子倾覆,地底似乎裂开了另一重天地。百般焦灼之下,他放出俏郎君,绒犬只瞧了一眼信笺上的地图,当即拔腿就跑,江信匆忙带着守卫追了上去。 . 眼看苏云开左肩不断淌血,宁婉霜稍稍蹙眉,终是散去了灵刃,苏云开向后踉跄,用断剑杵在地上。 她望向撕裂的天地,身旁还有苏云开灼人的目光,她只低声喃喃:“已经来不及了——” 苏云开随她抬头,看见天幕之上群岛漂浮,过去只存在于传说里的九重天,此刻正无比清晰地透出了穹顶,露出千万年无从僭越的尊容。 脚下更是山摇地动,无名崖向外倾移,两岸逐渐阖拢,彻底封住了这道万丈沟壑。另一侧被强力撕裂,不死地殷红一片的赤土裸露而出。 “三界的结界已被祭阵破坏了,待献祭之后,往生祭就会彻底掀去旧世。”宁婉霜回看苏云开,素眸中织出几缕血丝。这是陈述的语气,没有是,没有非,她已然身处抉择之外。 中脉处陡然爆出强光,只见天柱的灵流立时削弱一半,苏云开知是雁知秋得手了,紧接着,身后的同门大呼道:“成了!” 仙门众人强撑多时,终于结成了灵阵,封在天柱底下,此刻正不断被向上的灵流顶撞。 “不要松懈!”司掌门厉喝,犀利的眼神还落在前方对峙的两人身上。 苏云开强行站起身,顾不得宁婉霜会如何阻拦,骈指点出灵力注向灵阵,只盼能多添一份力,拖延至五脉尽毁,灵流大弱,届时仙门众人便可合力撼动天柱。 宁婉霜静静站在原地,目光陷进这群执拗的人族,随波逐流,无论荡至何处,看见的只有坚若磐石。 明明是蚍蜉撼树…… 明明已无法挽回…… 她不懂这群人为何会搏命至此,继而也不懂自己为何身处于此。 她只好暂时袖手旁观。 苏云开时不时瞥向她,只觉有沉沉的叹息压在了心间。 . 仙魔边界吹起强风,战旗猎猎飞扬。惊雷领军在前,看着泱泱赤地如棋盘,黑白棋子各自平铺,只待一声令下,汇成汪洋,奋力厮杀。 倏然间,不死地的黑夜被突兀地撕开一角,漏下了刺眼的天光。 两军将士纷纷抬头张望,天光背后赫然是曾经高不可攀的仙界,横贯其间的祭阵绽出了强光,阵盘里正搅起偌大的漩涡! 突如其来的天光让魔族人格外不适,军阵中异动频频,几名领主不免绷紧了心弦。魔军的主将之位空悬已久,惊雷率仙族大军行进至此,唯恐有诈才迟迟按兵不动。不料等来的是一场天顶的异变,惊雷始终惦记宁氏兄妹,显得有些不安。 屏息间,一道红光从后方破空而来,直赴裂开的穹顶! “君上!” 惊雷陡然凝神,只见那道红光凛冽异常,却不是冲着仙族大军来的,他匆忙掠身迎击,只一瞬,两道强光在空中猛然相撞,惊雷耳畔擦过焰电,可毕竟身经百战,很快反手压下长戟,风醒还是被他拦在了半空。 惊雷撇去颊边的血痕,盯着眼前散出强大魔气的年轻人,扬起冷笑:“看来魔族这些年也有点长进啊,不再让贪生怕死的孬种掌权了。” “哪里,”风醒敛起眸子,似乎不打算与他久耗,“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我也不例外。” 惊雷目光拉得促狭,下一刻风醒掌刃缠绕电光,疾风般迎面劈来,惊雷硬生生扛下这一掌,瞬间被强大的冲击震偏了身形! 风醒欲抽身,迎面轰然落下雷霆,他及时向后闪避,惊雷复又追上一击,风醒双掌钳住长戟,龇开齿间,笑道:“所以我给将军另外找了个不怕死的……” 惊雷万分警惕,隐隐加重了力道,却见风醒浑身魔气暴涨,倏地将他弹开,仰天喝道:“十三——!” 喝令顷刻扬遍四野,很快,回音伴着天际强烈的震颤,迅速爆出了尖锐的嚣叫! 如同万马奔腾,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天边窜出,流向了战场。突进的身影大展羽翼,在空中疾行如箭,露出了久违的熟悉面孔。 “来了!”十三横过闪着凛光的爪牙,似是兴奋,“十三率寒鸦精锐应召前来,任凭君上差遣!” 魔族大军瞬间沸腾,越发适应眼前的明亮,仿佛这光照在身上,能让经年的热血都蒸出来。惊雷咬紧牙关,猛一挥手,刹那间号角声起,两军当即开战! 风醒趁势外逃,惊雷正欲出手追截,侧面蓦地袭来一股强力,惊雷下意识格挡,生冷的兵刃铿然交磨,十三挡在他跟前:“别惦记了,你的对手在这儿!” 风醒的身影转瞬湮没在天光之中。曾经浸染鲜血无数的不死地,又一次旧梦重现。寒鸦一族万里驰援,奋不顾身冲进了两军厮杀的浪潮。 惊雷被这小魔君摆了一道,来不及追回,只能将自己沉进这场大战。唯有怀里那枚坚冷的白玉手镯,始终在不停地提醒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 往生祭时机已至,宁嗣因高居云端,俯瞰三界动乱,热闹至极。 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狂喜。 云清净听见耳畔传来断续的碎响,仍是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禁制让他越挣扎越痛苦。 “我们也该动身了。”宁嗣因含住笑意将他扶起,云清净极力抗拒,却丝毫动弹不得,如今的他在宁嗣因手里只是一个乖顺的祭品。 “你要带我去哪……”云清净浑身都在震颤,而足下的游云飞快流逝,宁嗣因就像是故意对他藏住惊喜,一路上都默不作声。 直至云雾散去,宁嗣因带他停在空中,云清净才看清了眼前的光景,竟是恍惚不已—— 万劫不复深渊。 深渊依旧覆满了骇人的腥煞之气,缠满电光的云雾在其间搅动,不断传出轰隆的低鸣。 这是仙族的刑场,无数魂灵葬身此地,云清净曾在此地被围观,被审问,然后,被贬黜。 “拿回契石,你就会圆满了。”宁嗣因在他耳畔说得极为轻巧。 云清净胸膛快要被一种恐惧撑破,他僵住不动,目光落在深渊里,被一切未知所绞缠。 契石,封印,灵力,记忆。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到底要拿回什么? 云清净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权作主。这样很好,他不必抉择,只须原地等待。 等待有人将过去从他身体里强行剖走的东西,再硬生生地塞还给他——或许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属于他,反正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用在别人一针一线将他缝得完整之后,认定自己的完整,并以此为傲。 云清净骤然发笑,旋即归于极深的冷漠,道:“是,圆满了。” 宁嗣因禁不住审视起他的神情,不过须臾,深渊外的风声骤然变紧,宁嗣因堪堪回头,一道强光瞬间将两人斩断,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根本是猝不及防。 云清净就此坠下深渊。 “净儿!”宁嗣因追向云清净,却被四面燃起的烈火逼退。 火中的人影越发清晰,眉间携着极深的怒气,指间爆开流焰,道:“你再敢动他试试。” 风醒双瞳泛出紫芒,掐紧了双掌,宁嗣因自然认得这位小魔君,却惊异于他竟能追至此处。 往生祭尚在运转。 宁嗣因平和的面容很快透出厉色,手中凝出莲纹长剑,直冲深渊:“那就要看你拦不拦得住我了——” “嘭!”深渊上空即刻燃起打斗的光,不断闪烁。 云清净在强烈的失重中怔然注视,风醒的背影却离他越来越远。 “疯子……” 他想伸手去抓,可他动不了。 搅动的云雾将他吞噬,云清净再也看不见任何人。 他是要死了么? 他挣扎不了。 不知不觉,忍得发红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 就在心死的前一刻,云清净被一道柔软的灵光托住,安然落地。 云清净恍恍惚惚,眼前却出现了熟悉的人——灵上尊者迎向他,挥出灵力拔去了他心口处的禁制,划了满手的鲜血,仙莲很快在手中枯萎散尽。 “师父?”云清净身上的灵力总算开始回流,可脑子全然懵了。 君袭又往他身上注入灵力,云清净终于能自己站起身,忍不住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魔头是我叫来的,尚不确定他能拖住宁嗣因多久,不要再耽搁了。”君袭压低嗓音,云清净仍不明白,只见四周飘着浓雾,隐约传出粗浑的鼻息,一呼一吸都能使大地震颤。 “耽搁?我们要做什么?”云清净依旧茫然。 君袭拉着他在浓雾中前行,迎面轰然压下重颤,云清净颈上的星宫蓝玉开始闪烁强光,浓雾尽头突然探出一只硕大的翼面头颅,冲他们瞪大了眼! “啊……”云清净震惶,万劫不复深渊底下竟有活物!而那头颅的眉心也有一点蓝光在同他的玉佩呼应! 君袭攥紧手中长剑,用极严肃的语气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帮你取回契石!” 第 156 章 话音未落,头颅飞快弹向二人,颊边的翼面喷出腥煞之气,铺天盖地。君袭反振长剑,释出成千上万的灵刺,唰然钉向这颗头颅! 云清净不明不白地跟着挥出灵剑,幽蓝的光剑握在手中,却是陌生彷徨。 天地沦陷在浓雾里,他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深渊底下究竟是何模样。好像无边无际,又好像只是逼仄的窄谷,连呼吸都感到拥挤。 那颗头颅里嵌着两颗碧蓝的眼珠,像有两座水晶宫藏在里面,无数灵流在瞳孔中游离,长颈摆动极快,无处不至,让人无法想象头颅背后的身躯是否已庞大到足以撑破整个天地。 “净儿!”君袭一声喝斥,云清净面前陡然砸下庞大的阴影! 云清净赶紧侧身翻滚,覆满灵刺的头颅瞬间落地,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嚎。君袭飞身前来将云清净拽走:“别胡思乱想了!趁镇守的神兽还未完全苏醒,速战速决!” 云清净愕然,忍不住看向那颗头颅。仙族人一直以为深渊里藏着什么骇人的天劫,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有去无回,连同气息都被绞杀干净。 魂飞魄散,万劫不复,骇人听闻的传言太多,却任谁也没想到,底下竟是有神兽在镇守! 星宫蓝玉不断震颤,头颅眉前的蓝光愈发强盛,它在浓雾里翻腾,君袭当即拉起一张灵网,与无数灵刺勾连,将头颅紧紧缚住。 云清净被颈前的光芒晃得乱神,他拼命稳住意识,却感到一种强烈的呼应,近在咫尺,像要将他整个人穿透——就是那一点蓝光,封印的契石就在那里。 “呃……”云清净按住玉佩,体内的封印在呼应中波动,他无法控制,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君袭竭力钳制住头颅,看见云清净在旁痛苦不止,只一瞬,君袭有所脱力,头颅就此挣破束缚,拔地窜起!紧接着蓝光横飞,君袭挥出剑式,狠狠撞向头颅,失控的兽鸣在深渊底下层层回荡。 倏然间,一道灵剑破开浓雾,直指神兽眉心,君袭回眸,看见云清净狰狞地扑袭过来。这孩子颓然的面庞始终在强忍,一鼓作气,将剑锋生生贯进了头颅!“呜——!”头颅仰天哀鸣,云清净紧握灵剑,身影如狂风里的纸鸢,在空中摇晃不止。 君袭一剑劈开暴动的灵流,护住云清净抽身而退,只见头颅猛然甩向四周,撞出巨响,眉间裂开的剑口开始溢出蓝光! “师父!”云清净指向蓝光包裹的契石,君袭瞬间闪现在前,剑锋绽出灵流向下猛压,那一点蓝光被震出了眉心,直直飞向云清净。 云清净横剑阻拦,连同蓝光一起滑出数丈,他一躬身,怀抱契石滚落在地,终于停住。 君袭趁势结出灵网,手中力道绷向极致,强行将头颅拴在地上,又朝云清净赶去。 云清净浑身都快被撞散架了,勉强翻身,泛出强光的灵石还在怀里震颤。君袭扶住他,向来沉静的目光有了一丝松动,云清净还在急促喘息,师徒二人在此刻对视,深渊突然安静了。 是从心底散出来的死寂。 . 神禁之上爆出无数光点,九重天与蓬莱两军混战,正打得不可开交。 鹤族羽翼扫出狂风,一时间飞云流烟,却有长剑破风而上,君不见一声暴喝,猛然砍向丹隐的羽盾! 丹隐在强压下退身避让:“你们蓬莱君家不愧是九重天的走狗!这么听话地就来送死了!” “今天要死的人是你!”君不见怒声驳斥,一顿暴风疾砍,丹隐只道这厮全然失了理智,分明是九重天召来的主将,却根本不顾旁人死活,伤好了就跟脱缰野马似的,誓要将前几日的事都报复回来。 “大阵将成!蓬莱从此不再受人摆布!我等死又何妨!”丹隐高呼,语气里满是挑衅。 君不见对这副大义凛然的嘴脸厌恶到了极致,恨不得将其撕烂:“你有什么脸面敢提蓬莱!” 丹隐登时刺出长矛,拇指上的虎符扳指闪着天光,君不见越发恼怒,长剑砸向矛刃,爆出碎响。 君不见压住长剑,临空俯视他:“你不过是一个常年龟缩在旁的孬种!没有鹤林,没有净莲尊者,谁会在意你!从未入籍星宫当差,从未像各大仙族一样堂堂正正站在朝会上,也从未在九重天强压蓬莱的时候挺身而出!你什么事都没做过,什么责也没担过,如今就敢放话说是为了蓬莱?你配吗!” 丹隐被暴涨的灵力碾过,只得咬牙用羽翼扫开君不见,转眼竟又是剑光劈头落下,君不见几乎是竭尽全力:“我君家绵延数千年,居各大仙族之首,仅凭位列三尊者就能占尽蓬莱史册一半!与蓬莱从来都是祸福相依!就算九重天要忌惮、要摆布,也根本轮不上你!你才是净莲尊者的走狗,只会狗仗人势!” 剑气赫然震退丹隐,他内息稍乱,嘴角渗出了血丝。直至此刻,他才算真正领教到了君家人的实力——没有轻敌,没有顾虑,就只会是战无敌手。 然而这次换作是他自己轻敌又有顾虑了……丹隐担忧地瞥向下方运转的祭阵,周围亦是激烈相搏,所有蓬莱将士都在虎符的号令下豁出了命。 丹隐之前被云清净震伤的手臂渐渐施不上力,他只能掀起风势作掩护,君不见被迫后退。 “不管你说什么,一切已成定局!”丹隐不愿再与他正面相抗,欲将其从祭阵边引开。 他止住强风,朝远处飞去,君不见亦是紧追在后:“废什么话!有种你别跑!” “尊者未曾伤过蓬莱分毫,你们又何必咄咄相逼!”丹隐转了说辞。 君不见根本不屑于他的话:“你主动交出兵权,我可以不让你死得太难看!” 丹隐添了怒气,再度回身与他交锋,君不见方才宣泄过头,气力已削弱了几分,丹隐趁势又道:“尊者照拂鹤林多年,对鹤林人恩重如山!我绝不会放你们去阻拦尊者!” “恩重如山?”君不见听来格外刺耳,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中央行宫前还有一滩风干的血迹,是从一个小东西身上流出来的,不知何时就会被磨蚀殆尽。 从此无人会记得血为何而流。 “好个感恩戴德啊!”君不见绷紧了目光,“你对同族小东西下手的时候,也曾想过那小东西救过你么!” 丹隐倏地皱眉,脑海中浮现出冷阁里的一场惩戒,那只小鹤仙根本不堪一击,瘦削的身子骨连掌心都填不满,还冲他嬉皮笑脸。 简直与过去如出一辙,胸无大志,只会纠结于自己何时能入籍鹤林的事,得了一个肯定的答复就会兴奋数日,聒噪不堪,根本是鹤林的耻辱。 可就是这样的耻辱,胆敢在蓬莱小三尊面前为他松绑。 这不是恩,世上没有这么渺小又无谓的恩,恩重如山才是恩。 “是它自己不识好歹……”丹隐说得犹豫,就此一瞬,君不见愤然斩去了他半边羽翼! 血光飞溅,丹隐当即一声哀嚎,向下坠落,君不见奋起直追,又决绝地砍去了他另一□□翼,丹隐登时喷出大口腥咸。 鹤族的致命弱点就是羽翼。 所以胜负已定。 君不见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气力,挥出缚仙索,将丹隐绑回跟前。 丹隐在失去双翼的痛楚中倍受折磨,君不见近乎脱力,仍强撑着从他手里夺回了虎符扳指。 “不识好歹的只有你。” 君不见恨得牙痒,将扳指高高举起,僵持的战势立时扭转。 . 深渊底下,神兽的一个头颅还在不断挣扎,一丁点声响就能被无尽放大。 师徒相顾无言,这沉寂来得太过突兀,就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碎了。 “没事吧?”君袭跪在这孩子跟前,说出了一句让云清净陌生的话。 这句话在耳畔很响,可云清净只是怔怔地摇了摇头,君袭这才意识到他浑身都在发颤。 云清净抱着契石,却如同抱着空气。所有的灵力,所有的记忆,眼下全在此处,与他紧紧相依,但他只觉得一切都空落落的。 “来,把契石给我。”君袭仍旧镇定,朝他伸出了手,语气里多出往日少见的温柔。 云清净开口时,齿间都忍得洇出了血:“师父……为什么……” 君袭的手还悬在空中。 “这封印明明是师父亲手施下的,如今又为何要解开?”云清净眼前蒙上水雾,他抱紧契石,不敢松开,“师父不怕我拿回灵力之后又惹出什么麻烦么?” 君袭迎上他的视线,空悬的手向上一抬,落在了云清净肩上。 “你不会的。”君袭看着他说。 云清净听不见深渊外的声响,像是与世隔绝,他只能低头望着这枚契石,禁不住喃喃道:“师父……我真的……只是一个容器么……” 他沦为祭品这几日,不断反省过去,身心都空了。 封印将他封住,他在人界过得磕磕绊绊,如今拿回一部分,禁制再将他封住,果真又只剩一无是处。 宁嗣因的话还在耳畔回响,他似乎彻底败给这一字一句。 原来要对付自己很容易,只须不断加封,就能将他一切的为人都摧毁。 君袭见他失去了往日的骄傲,瞬间痛彻心扉:“不是,从来都不是。” 只一瞬,云清净潸然泪下。 “九重天本就忌惮蓬莱,你又是天生满灵,出生之时还吸干了灵池里所有的灵力,如何能不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无论你当初有没有错手杀人,麻烦都迟早会找上门来。我只能趁着这个机会,封住那些可能随时会失控的灵力,将你送去人界……” 云清净睁着泪眼,在君袭的一番坦白下显得无措。 “你这孩子从未到过人界,也不懂那些复杂的人情世故,我才擅自将祥瑞派去你身边,不只是为了监视你,更是为了好好地保护你。毁去天柱底阵,也是想令你安心留在人界,不要再回来受苦……” 君袭此刻极尽了所有温情,云清净一声声“师父”都哽在了喉咙里。 “后来你的封印受了波动,引来契石震荡,我才意识到深渊底下还有活物,而契石留存于世,终究是一个变数,让人放心不下,我之后便闭关了一段时日……” 云清净留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祥瑞有段时间一直昏迷不醒,就是因为这次闭关么?” 君袭颔首,说:“灵犀阵要提至最高一层,须得不断消耗灵力苦修,那小鹤仙跟着我吃了不少苦,最后还不小心出了一回差错,也险些害了你。” 云清净转瞬忆起神逐峰那次意外,锁妖囊突生变故,将他撞进天柱底阵,引来了不小的动荡,没想到背后竟藏着这样的缘故。 “不过灵犀阵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借口。”君袭话锋一转,伸手从他怀里拿过了契石,云清净瞬间凝住心神,看着契石在师父手里焕发出光芒。 “那次闭关的真正目的,其实是为了加固你身上的封印。” 云清净一阵恍惚。 “你去到人界之后,封印松动极快,我怕你日后会重蹈覆辙,就趁着闭关的时候,加注了一部分契石之力到自己身上……” 耀眼的强光照亮了灵上尊者疲惫的面容,还有一双涨得通红的眼。 云清净骤然失去所有言语,眼角的泪沿颊边滑落。 第 157 章 任谁都明白,封印,契石,共生共亡,可云清净此刻不想明白了。 他渐渐妥协于封印动荡带给他的痛楚,任凭浪起潮涌,他只不过是一叶扁舟,去留由天。 原来有人为了永远驱逐他,可以做到这一步。而这个人是他在襁褓中第一个开口呼唤的人,也是这么多年唯一的,可以让书上那些谈论亲缘的枯燥文字,在他面前变得鲜活的人。 为什么。 既定之事没有为什么。 君袭依然跪着,注视云清净麻木的神情,忍不住自嘲道:“可惜如今已是错得一塌糊涂。” “师父是对的……”云清净提起一口气,“反正没有那些灵力……净莲师父就没法完阵……” 事已至此,云清净坦然接受了一切,甚至学会在深沉的无力感里找到一丝满足。 突然,深渊落下一记强震,浓雾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颗头颅还在不远处奋力挣扎,发出一声又一声的低鸣。 君袭深知时间不多了,不由得叹出一口气。 外面出了什么事……云清净茫然地抬起头,可这一动,藏在眼底的泪瞬间溢出,连闭眼都变得艰难。紧接着,温热的掌心抚住他的脸,沾了满手的泪水。 “是师父错了,”君袭在轰鸣之中开了口,“师父不该自作主张,不该将所有的事都强加于你,全都是师父的错,师父对不起你……” 云清净蓦然哽咽,深渊大地倏地涌来一大片声浪,震得心弦发颤。 “师父这就把选择的权力全部归还于你——”君袭决绝起身,目光仍流连在这孩子身上。 云清净留在原地,静静仰望眼前人,就像少时罚跪那样。契石骤然爆出强光,君袭身后的浓雾映出了遮天蔽日般的阴影,轰鸣声越来越近。 “师父?”云清净感到莫大的不安,“师父你要做什么?” 契石的光芒逐渐吞噬人影,君袭松开了向来紧锁的眉头,对云清净扬起一个生涩的笑。 笑意在生冷的眉眼之下,竟是如此格格不入,可云清净还来不及记得更深,笑意转眼散去了,他看见师父在强光之中念念有词。 “万灵归宗。” 云清净辨认出了这四个字,惊愕的神情从他脸上裂开,他疯了似的向前冲:“不……不要……师父!” “师父——!” 刹那间,魂灵与契石共燃,爆出的灵流几乎要荡平整座深渊,神兽的影子瞬间湮没在强盛的灵光里,伴着震耳欲聋的嘶吼。 云清净振声疾呼,竭力冲向那湮灭的人影,万千灵流,在他指尖之外一朝散尽。 生死技一出,再无回转。 地上的头颅缩进光雾里,与看不清面目的庞物融为一起。那是神兽,传闻中携有天神之力的神兽,云清净无法接近,被巨浪撞了出去。 他当真成为了激流中的一叶扁舟。 挣扎之余,云清净突然掐住了心口,四肢像被无数细浪托住,紧接着山川决堤,强震要将他整个撕裂。 “呃!” 星宫蓝玉荡出长鸣,无数灵流猛然冲进四肢百骸,云清净感到身上每一寸都在贪婪汲取,干涸的身躯仿佛坠落深海,像有另一重魂灵碾过了他。 “往上,刺在这里……” “死得更快。” 有人攥住了他的剑尖,满脸血污,被遗弃在了荒岭之上。 云清净看清了那疯子的眉眼,此后一生也溺在其中。 封印彻底朽坏了,他开始在浓雾织就的光影里沉沦,眼前从黑夜到白昼,从盛夏到寒冬,无数日落日出在眼前变幻,他终于回到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千古源。 云清净开始在林间疾行,没有找到任何出路,也丢了原本的退路。他闯出满身的伤,还不小心从山崖上滚落,周围依旧静得可怕。 他只能独自瑟缩在山林一角,望着天光愈渐黯淡,十天十夜,世间只他一人。 要回去,一定要回去,否则那疯子就会死在山洞里了…… 于是,他拼命逃离这片死寂,跌跌撞撞,绕了数不尽的弯路,总算回到有两个人的世间。 许久未见,那疯子看上去竟比自己还可怜,可怜到自己稍微靠近他,心就会在胸膛里乱撞,那疯子咬他,他心里也还是乱撞。 “你还活着啊……” 这是云清净唯一的慰藉。 他救的人,必须与他共生死。 且不止是共生死,其后的岁月,他们还能共闲话,共喜悲,共枕眠,共依偎,而这些事是云清净过去从来无法想象的。不知从何时起,错过一回日落日出已无关紧要,但他不能在每天醒来后的第一眼错过身边人。 云清净学会用手在空中比划,然后对着墙上的影子发笑,也学会在没有永燃火的夜里,装成熟睡的模样,抱着古怪的绮念,克制又迷乱。 只一下,云清净明白了那是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他在满心的澎湃中醒来,身边却没人了,云清净环顾空荡的山洞,一声声唤那疯子。 无人回应。 云清净登时翻身而起,就怕是一场虚无。他开始疯狂寻人,无意间盯上洞里那口枯井,一瞬间鬼使神差,云清净朝枯井走去,看见井底空荡异常,他随手捡起一片叶子丢了进去。 叶子不见了,他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继续转向山洞外找人。 那时还天色未明,云清净心中亦是灰蒙蒙的,直到看见怒池里的人影,一切豁然明朗。 “仙尊可有喜欢的人?” 云清净突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窘迫感,但那疯子问得认真,仿佛看不出他神情里的破绽。 看不出也好。 否则万丈悬崖边离别的那刻,将比原有的千刀万剐还要痛。 云清净还是失去了,十天十夜变成十辈子,他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他爱的人,没法与他共生死。 云清净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崖边站起来的,他空有一身的气力,却觉得此刻的自己更像荒岭上的孤魂野鬼,天地间无处可容。 “还愣着干什么?” “你若再像今日这般胡闹,舍不去那些浅薄天真,往后只会成为一个空有灵力的废物!” 灵上尊者在身后道出了一贯冰冷的言辞,云清净没有再争执,正如当下,他没有再挣扎,静静等待碎片将他过往一切都拼凑完整…… 对,只有废物才会失去。 可他不是废物。 “啊————!” 深渊的浓雾被一声嘶嚎尽皆震散,强光骤然消逝。 漫天灵流飘散,云清净睁开泛蓝的双瞳,蓬莱图腾闪烁其间,他安稳落地,长发披散在横贯的腥风里。 他终于对自己重新有所知觉,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神兽已不见踪影,地上散落着细碎的鳞片和血迹,还有一本蒙尘的《千诀录》。 目光的尽头,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摇摇欲坠。 云清净一步步迎向浑身浴血的灵上尊者,师徒二人跪在彼此跟前,只剩无言的注视。 君袭缓缓抬头,神情变得有些离散,试图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乌渺……” 云清净静静倚在他的掌心,相像的眉眼,几乎能以假乱真。 君袭连声呼唤,眼神里露出几许沧桑的少年柔情,是旁人从未见过的。 “我答应你的事……我尽力了……”君袭的声音越来越弱。 “尽力了……” 云清净怔怔地听着一字一句,须臾后,灵上尊者周身羽化,散作无数光点,升空离去。 云清净抬头仰望,直至熟悉的气息彻底湮灭,他噙着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待他起身,拾起一旁的书,远处忽然传出异动,云清净微微蹙眉,提剑循声而去。 走至浓雾退散的边缘,云清净双眸骤然缩紧,只见眼前人影憧憧,竟飘荡着无数魂灵! . 神禁上空。 虎符扳指一出,蓬莱众人只得立即止戈,君不见拽着丹隐冲上前阵,受万人注视,残留的鹤林守军也不敢轻举妄动。 此时,天际涌来一波援军,是靖晗妤携各大仙族的势力赶至此处。 君不见身边青光骤闪,他冷冷一瞥:“人质都找齐了?” “一个没少,除了之宁都还活着。”靖晗妤出现在他身侧。 那些人质被分散藏在蓬莱各个隐秘的角落,显然是故意拖延时间的一步棋,只可惜低估了蓬莱人的群策群力,援军来得不算太迟。 君不见闻言心中隐痛,靖晗妤又瞪向丹隐,忍不住讥他:“丹隐长老,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丹隐已然落败,只道:“不愧是下一任的蓬莱三尊,没有这点本事,我倒还觉得遗憾。” 君不见当众狠踹他一脚,丹隐咳出残血,长剑赫然横过眼前,君不见对他的惺惺作态依旧反感至极:“再说一遍,你不配!” “别冲动,将这厮押回蓬莱再罚也不迟,”靖晗妤劝住他,“你看起来也伤得不轻。” 君不见不得已收回剑锋,整个人悬在脱力的边缘,丹隐却公然大呼:“鹤林人为蓬莱大业牺牲,死而无憾!” 鹤林守军登时开始躁动。 “长老大义!”有人痛呼。 君不见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迸溅而出,扬起剑:“找死!” 恰在此刻,远处传出剧烈的震荡,君不见周身忽然爆出强光,连他自己都有些愣怔,很快,他身上的灵纹腰带发生了变化! 君不见低下头,眼睁睁看着冰蓝色的灵纹在飞快流动,多出了当家人的金丝线,他骤然僵在原地。 君家易主了。 靖晗妤见状竟是骇然落泪,难以置信道:“辅尊大人他……” “怎么会这样……”君不见顿时失神,“不会的……叔父他不会的……” 丹隐当即发出轻蔑的笑:“哈哈哈看到了么!这就是当走狗的下场!” 君不见在痛楚中全然失控,登时杀意暴涨:“闭嘴——!” 他一剑洞穿这位鹤族长老,携着无可弥补的悲恸。 血光乍现。 鹤林守军失去了主心骨,下一刻便视死如归,纷纷随之自戕,成全了他们的大义。 神禁上空一时间飘满了无数离散的魂灵,君不见彻底脱力,靖晗妤将崩溃的他紧紧抱住,所有的蓬莱人都在此刻陷入缄默。 这一战,输的还是蓬莱。 . 就在不久之前,一记光点砸向了深渊的崖壁,发出“嘭”的巨响! 风醒猛然撞上崖壁,喉咙登时有腥甜泛滥,他手里的电光还拼命缠住宁嗣因不放。 “别想……走……” 风醒咬牙,崖后突然撞出莲箭,瞬间击穿了他的左肋! 宁嗣因五指蜷曲,莲箭猛地穿身而过,风醒忍痛回击,倏然间有火光从天而降,宁嗣因瞬影闪过,袖口却被燎得焦黑。 深渊底下一片沉寂,短瞬的光景也变得漫长熬人。宁嗣因挥剑破开火丛,当即有电光缠住剑身向上奔袭,被宁嗣因斩得粉碎,一转眼,风醒又拦在他跟前,左肋的伤逐渐愈合。 真难缠啊。 “你煞费苦心将我拖住,就不顾净儿的安危了?”宁嗣因挑衅他。 顿时有千百莲箭列阵在前,风醒掌心烧出烈火,只道:“我的仙尊比任何人都强。” “是么?”宁嗣因眉心一刺,振声道,“那你须得担忧一下自己的安危了!” 霎时箭阵齐发,宁嗣因携长剑紧随其后,风醒被狂烈的灵压撞飞出去,顺手搅起烈火,莲箭被滋出的电光击偏,风醒堪堪撤力,宁嗣因突兀一剑将他的胸口捅穿! 到底是位列三尊,又有上千年的修为,风醒一个走歪门邪道才登顶的孽畜,对付起来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若我能死的话,确实应当担忧一下……”风醒奋力挣脱,红光填进胸膛,他的伤再度愈合,只是脸上又淡去了几分血色。 宁嗣因露出讥讽:“好一个不死不灭,不过应当撑得有些痛苦吧?” 风醒面不改色,内息却已动荡难平,只是他一贯会遮掩,极少露出破绽。 蓦地,深渊底下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嚎,近乎动摇整片天地,对峙的两人瞬间变了脸色。 宁嗣因陡然大怒,飞身追向底下的暴动:“赶紧滚开!” 风醒与他相撞,强行阻拦在前,登时有两道强大的灵流在空中厮杀,宁嗣因杀意更盛,风醒被他推出丈余,周身忽然多出无数花茎编织的囚笼,生着锐刺。 第 158 章 黑夜游过神逐峰,天色转向昏暗,江信飞身下马,追着林间的狗吠而去。 “汪!汪汪!”俏郎君在丛林遮掩的岩壁里找到了灵脉的脉轮,朝身后连声叫唤。 江信提剑削去路上横生的枝叶,身后的守卫系住马匹后也跟了上来,忍不住道:“这次多亏把俏大人带上了!否则谁能找到这种鬼地方啊!” “就是……哎!少盟主你小心点!”守卫瞥见江信在逼仄的林间被绊了一下,匆忙往前追。 “无妨,”江信重新振作,注视岩壁上方泛光的脉轮,“你们先将俏郎君抱出去吧。” 断开灵脉只须一剑毁去脉轮的圆心,但脉轮外面有光罩作掩,稍一靠近,爆出的强震非同小可,遑论脉轮内还藏有骇人的灵流,一旦失手,后果难料。 江信攥紧星璇剑,沉下内息,一抬头,天色尽暗,恐怕不能再耽搁了。 守卫抱着绒犬退出林间,焦急地朝内张望,星璇剑的锋芒霎时照得尽头一片雪亮。 西侧,亦有剑光闪烁。 陈清风左手持剑,从高高的峭壁上滑落,霍潇湘急忙将他扶住。 “不行……太高了……”陈清风仰起头,方才不归山各处相错,西脉处竟就断开了一处高崖,脉轮嵌在数十丈高的顶上,可望不可及。 霍潇湘观望四周,已是晦暗难辨,大片茂密的山林簇拥崖下,似乎也没法助他们登高。 “赶去崖上如何?”霍潇湘问完又觉得不妥。 陈清风明白他的意思,无奈道:“眼下不归山的路全乱了,加上天黑,恐怕很难找到路上去。” 霍潇湘点点头:“想来神逐峰那边也快等不及了……” 远处的天柱抖落强光,仙门灵阵在猛烈冲击之下撑得越发吃力。 陈清风记起苏云开和雁知秋的嘱托,顿时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奈何右臂断折处仍在生痛,他只能强忍着再往后退,重新酝酿轻功。 不能再拖累坏事,绝对不能。 唯一的念头在陈清风心底扎下深根,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 “陈师兄稍等。”霍潇湘站在崖下,用目光丈量各处的距离,陈清风眼巴巴地望着他。 霍潇湘虽已从头来过,但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代替陈清风毁去脉轮,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帮忙找到西脉错开的路,以半吊子的劲力助陈清风飞上崖壁,再在仓促落地时伸出援手。 不过,他既决意跟过来,就不会只做个被动的旁观者。 霍潇湘从地上拾起几粒石子:“陈师兄,你先将这几处凿破,就可以多出几个落脚之处。” 说罢,霍潇湘调动内息弹出石子,瞬间在岩壁上擦出几处火花,陈清风趁势飞身而起,紧随着刺向火花湮灭的地方,霍潇湘当即向后闪避,崖上有无数碎石坠落,撒了满地。 陈清风收起剑锋,踩在中间的坑地里,忍不住嫌弃自己:“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霍潇湘冲他淡然一笑,陈清风总算宽心不少,将目光抛向上方的脉轮。 整片天被昼夜切得支离破碎,在流变的风云里飘摇。祭阵高居苍穹之顶,正散出强大的光流,一圈一圈向四周荡漾开来。人界时而狂风吹拂,时而大地震荡,灭世之景赫然眼前。 陈清风竭力攀登,在动荡的瞬间扬起剑锋,白光流过刃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脉轮! 霍潇湘绷紧了心弦,只一瞬,顶上爆出轰响,陈清风猝然摔回了地上,铁剑随后落地,铿锵一响,竟被折断了剑尖。 “陈师兄!”霍潇湘赶去陈清风身边时,他眉头紧皱,已是不省人事。 霍潇湘查探脉搏,幸好无碍,再抬头看向脉轮时,光罩已碎,脉心裸露在外,就差一点! 然而陈清风已然力竭,握剑的左手都被震得僵住了,霍潇湘唤不醒他,只得咬牙拿走了他手里的剑。 霍潇湘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在崖下定了定神,不再犹豫,开始徒手向上攀爬。 东脉骤然传出爆破,天柱的灵流再被削弱,江信被径直撞出了林间! “少盟主!”守卫惊呼,只见江信翻滚在地,连衣袖都被绞得破碎。 俏郎君最先赶上去,江信痛得嘶了几口气,赶紧伸手摸了摸绒犬的脑袋:“别担心……” 绒犬委屈地磨蹭他的掌心,江信旋即被守卫扶起,见东脉已毁,宽心道:“可以回去了。” 不等片刻喘息,江信当即抱起俏郎君,同守卫一道翻身上马,沿错乱的山路疾奔。 马蹄声从林外传来,霍潇湘丝毫不敢分心,指尖紧紧扣住方才凿出的剑坑,脚下不断有碎石滑落。 “呃……” 他身在高处,已是进退两难。脉轮就在不远处,霍潇湘嘴里咬住铁剑,目光忍得犀利。 快没力气了…… 他用余光扫过天地间一切的混乱,意识到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霍潇湘掐紧了向上的路,直至脉轮近在咫尺,他松开一只手取下断剑,浑身骤然绷紧,唯一支撑的手臂急剧颤抖,他用最后的气力刺向脉心—— “轰!” 天柱灵流顷刻失色,神逐峰上一片喧嚣。雁知秋堪堪赶回神逐峰顶,见五脉尽毁,又加快了脚步。 “时机已至!破阵!” 司掌门声如洪钟,仙门众人再度变换阵型,雁知秋及时补上了空缺的位置,苏云开回头看见了他,忙问:“知秋!清风呢?” 雁知秋朝灵阵注入灵力,转眼却瞥见了底阵边上的宁婉霜,当即皱起眉头:“这妖女怎么回事!” 苏云开一时语塞,不知要如何解释,雁知秋见他肩头的衣裳几乎被血浸透,而那白衣女子还安然无恙,顿时更加恼怒。 “妇人之仁!”雁知秋斥他。 苏云开:“……” 受伤了还要挨骂。 宁婉霜此刻无暇顾及这帮凡人,她一心守着天上的祭阵不断蔓延开来,直至阵心搅起滔天巨浪,开始吸噬阵盘里囤积的灵力。 她这才落回视线,看向身后这群亡命之徒:“往生祭已成,你们不必再白费气力了。” 说时已迟,天柱底阵在仙门灵阵的碾压之下陡然破碎,而上方的祭阵却毫发无损,回震的灵流将众人尽数撞散,天柱也裂开了几条细缝。 各峰掌门仰倒在地,皆受了灵流回弹的重伤,雁知秋匆忙去扶司掌门,自己嘴里也含着血沫。 苏云开见众人伤得不轻,方才又消耗了不少灵力,恐怕已至强弩之末,他忍住一口气,朝宁婉霜问道:“那要如何才能终结此事?” “她就是谋事的人!你问她做什么!”雁知秋实在搞不懂这书呆子的路数。 苏云开却格外诚挚,甚至藏着一丝丝恳求的意味。 如他所料,宁婉霜没有回避他,坦诚道:“往生祭已运转数百年,天地万灵凝于其中,除了天神,没人可以终结。” . 西脉断开的那刻,强震将霍潇湘掀飞出去,他被山林托住一瞬,旋即又砸在荆草丛生的斜坡,向下翻滚,掉在最底下的落叶堆里。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江信在山路上牵住了缰绳,回头张望。 “少盟主,怎么了?”守卫跟着他停下来,问道。 江信望向眼前葱茏的山林,莫名揪紧了心:“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摔下来的声音?” 守卫们茫然竖起耳朵,周遭喧哗声驳杂交织,什么声音都有:“啊?会不会是听错了?” “罢了,”江信只好压住心间的忐忑,当作是错觉,“还是赶紧回天鸿城去,待会儿恐怕又要变天了。” 堪堪上路,俏郎君却忽然在怀里放肆大叫:“汪!汪!汪汪汪!” 江信正纵马疾行,绒犬又开始撕咬他的衣裳,江信兼顾着前方的路,腾出一只手摸它:“怎么闹起来了?乖,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嗷!”绒犬龇牙,江信拿它没辙,只好置之不理,俏郎君竟突然跳出他的怀里,回头追了过去。 “哎——!”江信不明白这绒犬要做什么,守卫们在身后催得紧,他权衡一番,当以大局为重,便任由那狗子离去,自己先行带人下山。 马蹄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幽暗的林间降下片刻安宁。 霍潇湘瘫在落叶堆里,满口腥咸,意识已模糊不清。隐隐约约地,他想起了很多往事,自己好像也曾睡在梧桐叶堆成的软席上,与谁交谈着,那名字就藏在含混的齿间。 之后,又有无数招式流过眼前,他仍记得一清二楚。 霍潇湘觉得此刻很满足,至少方才崖壁上那一剑,还能让他回想起过去他所骄傲的一切。 足够了。 他正要陷入昏睡,耳畔忽然响起几声狗吠——这熟悉的吵闹…… “汪!汪!”俏郎君趴在霍潇湘身旁,试图叫醒他,不让他就这么睡去。 霍潇湘虚开眸子,禁不住一阵咳嗽,冲开了喉咙里翻涌的血。 他无法动弹,眼皮始终沉重,只能瞥见边上白绒绒的一团,在不停地吵他,将他从昏睡的边缘拽回来。 夜深了,人界被强行塞进大片的黑夜,一直在各处奔逐的凡人也随之疲乏。 人们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做什么,才能在这片昏天黑地里显出更大的用处。 神逐峰顶的人们亦是彷徨,他们都是各个仙门的掌座人,此刻在祭阵底下也不过成了苟且的生灵。 苏云开望着夜空中耀眼的祭阵,仿佛是这世间最后余下的明亮。 与此同时,祭阵之上的仙界也开始流入黑夜,撕开了千万年的白昼。 叛军已被清剿干净,仙族人失去了敌手,更不敢靠近神禁之地,眼下只能悬在半空,陷入未知的等待。 君不见摩挲生冷的虎符,目光稍显空洞,散在茫茫四野,身旁的靖晗妤更是焦灼难安。 三界失去结界后融成了同一片天,天地间处处散落着昼与夜的碎片,交织不清。 往生祭就此横贯在天地众生每一个人的眼前。 屏息的刹那,一丁点红光闪现天边,随后,猛然划破了这片沉寂! 是一个染得殷红的囚笼。 囚笼飞坠,被一朵仙莲托住,紧接着又生出无数利箭,刺向了里面遍体鳞伤的身影! 强大的灵压从天边蔓延而来,宁嗣因瞬间闪现于天地间,强大的灵压让众人几近窒息。 他强撑着往日的平静,视线却已狰狞无比,往上,没有鹤林的人,往下,天柱微裂,底阵尽碎。 “真让人放心啊……” 宁嗣因从齿间挤出一句。 他不过在万劫不复深渊拖延了一阵,外面竟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之前对他信誓旦旦的人,如今不是灰飞烟灭,就是在袖手旁观。 “净莲……”宁婉霜认出了天顶熟悉的人影,苏云开闻言一怔,转眼就见她飞身而去。 宁嗣因落下睥睨的眼色,轻蔑地扫过人界,而凡人皆在仰望他。 “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宁嗣因瞪向这位玉华上仙。 宁婉霜瞥了一眼微裂的天柱,是她没有守好,便没有为自己辩解,只问:“那野种呢?” 宁嗣因沉下一口气,将视线转回不远处沾血的囚笼,笼中人已被囚笼绞出了满身的血。 “有这魔头在,还怕他不会来么?”宁嗣因猛一覆手,囚笼骤然碎裂,风醒受他钳制,正拼命地将痛苦的呼声藏进齿间,绝不向外示弱。 方才在万劫不复深渊,风醒几乎是靠着死缠烂打才得以拖住宁嗣因,一副躯壳不断死去活来,宁嗣因实在没法脱身去寻云清净。 可往生祭是不等人的。 阵心的漩涡如潮汐高涨,一旦过了献祭的时限,就会自然退去。 宁嗣因只好改变主意,将这魔族的孽畜抓来此地,作为饵食,等待祭品自投罗网。 . 仙族大军留守上空,见宁嗣因现身,靖晗妤立刻派人回禀九重天,等待上席号令,岂料一转眼,君不见已携剑奔向神禁之地,她当即大呼:“君不见!快停下!” 君不见一心要找宁嗣因质问叔父的事,险些没注意到眼前覆过的一层薄翼,他赫然顿住,只见薄翼正向外散出无数粉末,携着腐蚀的气息,他不得已后退。 宁婉霜从薄翼背后走出,神情冷冽,余光还担忧地系在神禁之外。 . 蛇行般的花茎紧紧缠在四肢,风醒根本挣脱不了。 他浑身的血都烧得滚沸,脖颈早已攀上了交错的青筋,却还能摆弄出笑意,齿间满是血,道:“你不会……得逞……的……” “如此不惜命,就不怕净儿又失去你了?”宁嗣因别有意味地看着他,顿时有斑驳的花影铺满眼前,风醒双眸逐渐浑浊。 万丈深渊,从此离散。 “嗬……”风醒稍微松开齿间,“失去……又如何……” 哪怕放逐于生死,天差地别的他们也还是重逢了。 言辞上的挑衅未免太过苍白。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哪怕是……死……” 宁嗣因蹙眉,指尖微动,登时有细小的灵流覆满风醒,他接着戏谑道:“如此说来,粉身碎骨也不怕了?” 风醒体内的魔性正在暴/乱,他时而清醒时而迷乱,闻言只顾发笑。 他不止一次粉身碎骨了,偏偏命大,每次都死不了。 宁嗣因见他亡命的狼狈相,眉间越发紧锁,眸光一虚,花茎倏地生出了无数锐刺,齐齐扎进血肉! 风醒痛得失声,浑身不住震颤。 “也对,你还能筋骨重塑,”宁嗣因蜷起指尖,“那我倒要看看,是你愈合得快,还是我碎得快了。” 话音一落,宁嗣因掐紧力道,锐刺瞬间将皮肉/洞穿,穿针引线一般,绞住骨肉,发出骇人的拧响! “呃——!” 劫难重新降临,反复折磨他、碾碎他,四肢连同心神都快被拧断了。 但他必须要继续拖延时间,拖住眼前这个玉面恶鬼,还要拖住这场毁天灭地的往生祭。 最好能拖至一切终结。 他应该这么做,他也想这么做。 熬过去就好了…… 不,他不想再熬了…… 可是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紊乱的魔性崩毁了他的神智,风醒陷入混乱之中。 宁嗣因不断朝他身上施力,讥道:“看来净儿当真是你的软肋啊,不过稍微提了一句,你的心性就乱成这般,又何必再纠缠下去?” “软肋……” 风醒双眸开始闪烁红光,他仿佛又看到天上那颗闪耀的流星,坠入不死地冗长的夜,在他近乎干涸的心里惊起了涟漪。 仰望时是神祇,平视时就是可以放在心尖上的人,低下头更成全了心底最坚韧的柔软。 于是,俯仰之间,他就可以汲取到足够的气力,撑过这颠簸的一生。 “人之所以有软肋……是因为……他们不仅在乎对方……也在乎自己……” “我不一样……”风醒像是脱离了所有痛楚,“如你所说……我的确在乎他……在乎得不得了……” “可我不在乎我自己……” 刹那间,风醒浑身爆出汹涌的魔气,周遭有无数火光陨落,将他身上缠住的花茎都焚毁了! 宁嗣因面前登时裂开电芒,他稍一撤步,瞬间僵住了神情—— 如风般迅疾的人影,此刻已靠在他身前,掌锋切进他的心口,从身后支出! 这一击,几乎山穷水尽,风醒是要和他玉石俱焚。 “净莲!”宁婉霜一声呼嚎,宁嗣因有须臾的恍惚,堪堪回神,便咬牙将他打了出去。 风醒从天地间坠落,如飘落的枯叶,凡尘在底下,他要落叶归根。 神逐峰顶,众人仍在仰望,苏云开看着空中的人影,瞬间心如刀绞,不断迎上前,却无从作为。神禁上方的仙族人更是一阵错愕,没想到事态会突然逆转,这魔头竟舍尽最后的气力重创了净莲尊者。 昼夜在身畔不断变换,风醒眼前忽明忽暗,只有短暂的瞬间,他瞥见了背后的日光。 这是日出……还是日落? 他好像只记得这两份光景。 璀璨的一抹,从不刺眼,逐渐晕染出天际,能烧出世间最绮丽的色彩。 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 风醒缓缓闭上了眼,嘴里默念起一个人的名字,任凭伤痛在坠落中散去,唯独含住了笑意。 那一刻,耳畔的风声变了。 他落坠的一生停在了一双臂弯里,有人用怀抱接住了他。 风醒虚开眼眸,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此生最熟悉的眼神——携着过往种种,又曾消逝于记忆,从头来过的眼神。 “疯子,我回来了。” 他的仙尊终于回来了。 从此无所不能。 宁嗣因拼命捂住心口破开的血洞,宁婉霜赶回他身侧,众人的目光皆流向天地间那一处高悬的身影。 祭阵的漩涡里翻起了巨浪,疾风来去咆哮,一切都是惊天动地。 云清净抱着风醒,缱绻的目光向上一抬,瞬间如坠冰窟。 “外面可真是热闹啊……” 第 159 章 “你们把我当什么了?” 云清净扬声质问,在空旷的天地里近乎振聋发聩。 是容器,是祭品,是任人予夺的死物。 骤然间,他周身爆出耀眼的灵流,仿佛整个破裂,向外恣意宣泄他的愤怒。 骇人的灵压覆满天地,祭阵在闪烁呼应,传出不小的震荡。 云清净双瞳映出了强光,如过去那般不可一世,他将心爱之人紧抱在怀,单手执剑,满是挑衅。 而后,灵流中响彻一声暴喝,蓝光如天刃,眨眼间荡平乱流,一扫而过——天柱上的裂缝疯狂蔓延,涂成了一张密网,“嘭!”,天柱就此粉碎! 神逐峰轰然震荡,天柱上方的仙引石瞬间脱离束缚,焕发出强光,重新撑起了九重天。 云清净在动荡中继续向上奔赴,这一回,他的剑锋又对准了神禁之地。 “他、他想做什么!”上方的仙族众人顿时慌了神,“神禁不能破啊!” 宁嗣因顾不得自己血流不止,亡命冲向他,宁婉霜忧心他的伤势,道:“往生祭吸纳灵力有数百年之久,他不过是在以卵击石!” 宁嗣因赫然回头,素眸缠满了狰狞的血丝:“你之前说得没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我可以放心的人和事……” 宁婉霜一怔,只见宁嗣因化作一道青光飞快切进了神禁之地。 祭阵荡出剧烈的起伏,破开强流之后,云清净一剑从祭阵边缘径直砍向阵心! 他要一锅端了这命数! 汪洋大海般的灵力不断冲撞他,逼近阵心那刻,剑锋被莲箭猛然撞开,紧接着,宁嗣因迎面刺来,云清净被迫向后退去。 两人在一片荒芜里对峙。 祭阵里的灵流搅起了滔天波澜,众人身处神禁之外,根本无法再靠近。 宁嗣因衣领之下皆被鲜血染透,就像是花蕊泣血,不断流淌,直至根茎全部浸在殷红里,他的剑已是摇摇晃晃:“看来你要比我着急多了……” 灵剑划破的裂缝很快被灵浪吞没,偌大的祭阵里,人影微渺至极。 多么自不量力。 可云清净没有低下剑锋,他指向宁嗣因:“你无非是为了千年前那一场天劫,那时的罪魁祸首早已伏罪,破损的天幕也恢复了原貌,众生复又世代延绵,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万古真人他们一众前辈牺牲了自己才换回来的,如今你要全毁了么!” “什么牺牲!”宁嗣因被这些字眼刺得怒发,“九重天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要牺牲真人!” 那是蓬莱人最敬仰的主座,是鹤林最尽心的守林人,也是两只仙灵曾经唯一的倚仗。 宁婉霜悬在祭阵外,狂风吹动她单薄的身影,闻言,就像回到千年之前,她尚且是一枚小小的素蝶,无意飘进了万劫不复深渊,也是如此的无力。 可那时候,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青衣仙尊救了她。 “你怎么逛到这里来了?这里可是很危险的。”万古真人将这只乱跑的仙灵放进掌心,用指尖轻轻拨弄,蝴蝶敛起双翼,不说话。 万古真人当它余悸未消,便将它带回鹤林休养,蝴蝶瞧见清池里盛放的花草,倏地飞出掌心,在清池上空徘徊。 欣喜得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 “哪来的白蝴蝶?” “你瞎么?肯定是真人带回来的呀!可是它为什么不说话?” 清池里荡漾的仙灵纷纷叫嚷起来,蝴蝶不习惯这么热闹,窘迫地躲去一朵仙莲背后。 周遭的仙灵顿时住了嘴,似乎对那株仙莲很是忌惮。 蝴蝶这才意识到眼前这株仙莲是整个清池里生得最耀眼的,傲立池中,一尘不染,仅是含苞待放,就能散出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蝴蝶又赶紧飞远了。 万古真人旁观这出好戏,忍不住打趣道:“嗣因,你看你都被别人嫌弃了。” 仙灵们纷纷涌向岸边,只见池水微皱,不断掀起一圈圈的涟漪,万古真人顿时后悔自己嘴欠:“不过是玩笑话,怎么又生气了?” 净莲不理会他,自顾自发怒,万古真人只好坐在池边,不厌其烦地安慰它,眉眼间始终藏着柔软的光,就像清晨的露珠映出天光一般。 蝴蝶停在一旁,静静注视眼前一切。青衣仙尊就是这林间的神祇,被成千上百的仙灵簇拥,无人不向往。 唯有那株仙莲端得清高,仿佛身处热闹之外,可任谁也看得出来,它一切的神思都系在那一个人身上。它觉得这里实在是太吵了。 万古真人像能识破它的心思,转手拿出一张七弦琴,弹指拨动琴弦,琴音霎时流淌开来。 那一刻,琴音成了彼此的唯一,于是它的世间重归寂静,仙莲终于妥协,随风动了一下,万古真人当即绽开灿烂的笑,继续忘情拨弄琴音,响彻整座蓬莱。 素蝶也主动飞进眼前的喧嚣。往后的日子,它有了名字,婉霜。 宁婉霜登时挥出一掌打在祭阵外,灵流四处飞溅,她根本无法冲进神禁,眼看阵心的身影颤颤巍巍,她不免揪紧了心。 “净莲!” 宁嗣因听见神禁外的呼喝,恍惚中,亦是被这千年来冗杂的记忆湮没。 “为什么……” “为什么是真人……” 鹤林的日子其实很枯燥,他不喜欢身边聒噪的仙灵,那些仙灵也很惧怕他,可万古真人喜欢它们,所以他也要喜欢它们。否则他就会离得太远。 真人有时候会在冷阁里看书写字,间或抬起头来,窗外仍是风光大好,远处的清池里花草摇曳,群鹤掠过林间,飞向天际。他在观望这一切时,也有一株仙莲在远远地注视着他。 世上会有人总是这般无忧无虑么?喜怒哀乐忧思恐,他只取喜乐二字。除非有不懂事的仙灵弄坏了他的书、他的琴,万古真人才会绷住脸对它们一顿训,却也只是纸做的,没说几句,狠下的心又浮起来了。 “嗣因,我方才是不是太凶了?”真人会在池边向他倾诉,眉眼间故作怅然,嘴边的笑意却根本藏不住。仙莲气他心软,可又忍不住沦陷其中。 真好。 好到让人愿意永生永世都守在角落里瞻仰。 鹤林时常会有外人进出,万古真人只有在他们面前才会露出喜乐之外的神情——原来真人的眉头也会皱起来,尤其是听见那一声声“主上”的时候。 那一日,鹤林外很吵闹,喧嚣甚至能惊动潜在池底那些雷打不动的仙灵。 万古真人快步前来,仍旧携着笑。池中的仙莲还是花苞的模样,素蝶停在尖角处,见到真人来了,翩然而起,落在他的肩头。 万古真人轻轻弹指,即刻生出一阵暖风抚过仙莲,他朝池中笑道:“不是开花了么,怎么又变成这样?” 仙莲憋着话不肯说,只有小蝴蝶在耳畔解释道:“上回真人教嗣因学术法,半路被九重天叫走了,嗣因等了你很久。” 万古真人这才恍然,愧疚道:“是我不好……” 不知何故,今日万古真人的掌风里透着些许凉意,仙莲隐隐不安,抬起眼又看见了真人泛出苦涩的笑容。 万古真人俯下身,在岸边写下两个名字:“你们二人也快修成人形了,之后会正式籍名入册,所以我给你们想了两个新名字。” 蝴蝶落在“玉华”二字上,来回审视,唯有仙莲无动于衷,问:“为何不等修成人形之后再说?” 万古真人只用寻常的语气说:“外面出了点事,我须得过去一趟。” 仙莲瞬间绷紧了心弦,其余仙灵闻言也围拢过来,接连关切,可仙莲什么也听不进去。 “真人要走?”仙莲质问他。 万古真人起身,添了几分戏谑:“是啊,我都要走了,你还要自闭着不让我再好好看看?” 仙莲不情不愿地将花苞敞开一丁点,旋即又闭得死死的:“骗人!又不是不回来了!” 万古真人当即轻笑几声,不轻不重地应他:“会回来的。” 仙莲陷入沉默,万古真人转而低头看向地上的蝴蝶,叫出了新名字:“玉华,不再同我多说几句话么?” 蝴蝶飞回仙莲身边,像往常那样惜字如金道:“真人慢走,等真人回来。” 万古真人顿时心有慰藉,神情在转身那刻变得决绝。 仙莲守至身影消逝,才低头看向岸边的名字,只可惜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见给他取名字的人亲口唤出这个名字。 再也没有。 阵心的漩涡已然登顶,不断卷噬周遭一切。宁嗣因的记忆余下了大片空白,没有万古真人,一切只能是空白。百年千年,全是空白。 他忽然变得歇斯底里,挥出莲剑袭向云清净:“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牺牲!天塌便塌了,遭殃的不过是一群无能鼠辈,还有那些本就低劣的人魔妖,他们根本不会感恩戴德,只会觉得这是你应该做的,这样的牺牲根本毫无公平可言!” 眼前人的心早死了,心口也快流干了血,仿佛只剩空的躯壳。 云清净不过反手一震,莲剑陡然破碎,宁嗣因仍是执着地缠着他:“净儿,你不是也想解脱么?阵心就在前面,还在拖延什么!” 云清净瞥向怀里只余一丝微末呼吸的风醒,过去犹疑的一切都沉了下来。 “净莲师父,”云清净仍是这么唤他,“得与失之间才是公平,而不是论得失的多少,很多代价我们根本没法去斤斤计较。倘若一个人为了天下人而牺牲,就要让全天下的人认错,甚至跟着陪葬,这样的公平,谁也给不了!你又可曾想过,万古真人本就是心甘情愿的呢?” 宁嗣因骤然一僵,而后恨恨道:“没有那些所谓的仁义之道……谁会甘愿去死!” 云清净趁势散去灵剑,拔下颈上的星宫蓝玉,登时强光闪烁,照亮了整片天。众人看见强光里飘出了一个魂灵,面目陌生,衣饰古老陈旧,脸上还刻有罪者的刺字。 过去被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罪人,并没有全部魂飞魄散,有些人的肉身被神兽毁去,魂灵却留在了神兽体内。在灵上尊者与神兽部分躯体同归于尽之后,这些魂灵就此散落在外,云清净因而找到了当年在九重天厮斗、引来天火的其中一名上仙,在他的意愿之下用玉佩收纳魂灵,将他带到了此地。 “万古他……本不会死的……”魂灵竭力发出嘶哑的声音。 宁嗣因诧异地看向空中的魂灵,只见魂体逐渐流散,声音变得忽远忽近,如同岁月在回溯,眼前仿佛烧起了千年前的那场大火。 被应召前来的佼佼者们聚在破开的天幕底下,仰望头顶肆虐的天火。 惹出祸端的上仙瘫坐在旁,已受了重伤,眼下只能不断扇自己耳光。万古真人藏住叹息,忙对众人道:“为今之计,只有用精纯的灵体补上天幕,才能断去天火的源头。” “那须得有足够强盛的灵力才行,可眼下去哪儿找这样的灵体?”有人禁不住质问。众人旋即朝四周张望,火势蔓延极快,摧枯拉朽,大半的仙界都烧成了火海。 很快,有人指向了远处那座灵气缭绕的仙岛:“蓬莱!蓬莱可以啊!” “不行!蓬莱岛虽是灵力充沛,可上面还有那么多人呢!” “赶紧将他们遣散就是,如今仙界已危在旦夕,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不如找找别的仙岛!况且此事还得先过问万古真人!真人可是蓬莱的主座!” “别的仙岛要么太远,要么灵力不足,根本就没得选!” …… 万古真人在喧闹中一时沉愣,他看着天火的尽头那一座生机蓬勃的仙岛,依稀想起了许多人和事。 九九八十一座星宫,广袤无垠的山林,那是无数生灵的家。 “不必了,太过麻烦。”万古真人笑叹,却是如释重负。众人能够体会他的心境,此刻唯有面面相觑。 精纯的灵体除了天生携带灵气的物,还有足够修为的人。 余下的法子已是不言而喻。 万古真人将一旁犯了错的上仙扶起:“你赶紧回禀九重天,说天幕很快就能填上,让他们尽快加派人手准备后续之事。” “你、你们打算如何补上天幕?”上仙惶恐地问。 眼前众人在他身前站得挺直,答以他们脸上洋溢的傲色和决绝,只一眼,就是永生难忘。 “记住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可不能白死了。” 万古真人最后对他笑着说,上仙转眼就被众人抛在身后,他只能拼命向外奔逃,任烈火在身后吞噬一切…… “都是我的错……为了争抢一个座席……就酿出了千年的悔恨……”魂灵逐渐哽咽,知道自己说什么也都无济于事,“万古曾让我牢牢记住那日发生的事……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将这些真相说出来……” 流散的魂灵就此烟灭,被卷进漩涡,坦然接受了他迟来千年的魂飞魄散。 众人眼睁睁看着漩涡里窜出极高的灵焰,一瞬间,心也跟着在疾风中飘摇。宁婉霜僵在半空,两行清泪滑出眼底,她没有知觉,因为她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宁嗣因孤身站在动荡的灵流中,人已比神禁之地更加荒芜,他开始摇头,抗拒所有一切。 云清净此刻成了最无情的人,他不得不拔高了音量:“万古真人这么做也是为了护住蓬莱,倘若依你的公平逐一清算,那今日要在往生祭里陪葬的……还有整个蓬莱!” “还有你自己!” “可真人说过他会回来的……”其余的都崩碎了,宁嗣因此刻只记得这个。 云清净骤然红了眼,不知不觉语气一沉,道:“他确实回来过——” 宁嗣因扬起失神的眸子,只见云清净从怀里拿出一本《千诀录》,是灵上尊者遗落在万劫不复深渊的。里面除了三界的古文字,还夹杂着很多画,和各式阵法图混在一起,本不引人注目,可真相大白之后,这一幅又一幅的画变得格外醒目。 云清净认得那些古怪的画,因为他在灵荡峰的书信里看到过,他也猜得出是画画的人将自己梦里的碎片记下来了。 画里,补天的人在覆灭那刻,还有一丝神识残存于世。神识和怀里一本尚未取名的书一同坠落人界,直到千年之后,无意间被一个凡人拾得,残缺的神识借由凡人的身躯复苏,从此也改变了那个凡人的一生。 “……凡人此后的大半生都为了身边散落的书页在奔走,”云清净极力克制,“他时常忘记很多熟悉的事,却能在梦里记起很多陌生的事,他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为了拜入灵荡峰,才重新给自己取了名字。” “——云霄。” 云清净无比坚决,而面前的宁嗣因已然陷进了一场死局。 “他本不必过成这样,可谁又能赔他这一生?这不也是不公平!”云清净还能清楚记得南原的某处小山顶上,那凡人躺在落日的余晖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不过他自己根本就不在乎,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活,一生逍遥,最后却还是为了你说的那些‘仁义之道’送了命,难道真是有人逼着他们这么做的么!” 只一瞬,方才被灵剑划破的裂缝传出了巨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正逐渐向祭阵四周崩裂,千里之堤,即将溃于此。 云清净复又甩出灵剑,直指呼啸的阵心,漩涡已然开始回落。 宁嗣因孤身站在乱流之中,天地就在眼前,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始终留守鹤林,每日都会去冷阁研墨,好似故人就在身侧,正同他一起看书写字,继续教他那些千奇百怪的术法。偶然间一抬头,依旧能看见窗外的盛景。然后他守着故人从手边的琴架上取走了七弦琴,兴致盎然地出门去了。 此后,他拼命守好鹤林最初的模样,只盼离家的人能找到熟悉的路归来,也用尽全力去填上清池边空缺了千年的位子,可他还是被抛下了。 与那些写着“生平不详”的史书一样,满纸荒唐! 宁嗣因强行剥去了所有狼狈,对着这片天,发出哂笑:“好……好!你既选择了这世间,那我就还你一个新的!” 灵流涌动那刻,一袭浸得血红的青衣转身投入了漩涡! 他还可以去新的地方继续等待,千秋万代,不过如此。 云清净惶然向前疾追,而灵剑追入漩涡的瞬间,阵心爆出强震,将他撞出了阵盘,连同神禁封印都全然碎裂! 耳畔陷入嗡鸣。 往生祭撕开了整片天。 第 160 章 “主上!”靖晗妤在上空高呼,云清净破开满眼的混乱迎向她,君不见也守在一旁。 云清净看见他,想起了深渊里发生的事,神情陡然黯淡:“师父他是因为我才……对不起。” “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君不见强忍着斥他,眼角的泪痕都沾上了血。 云清净沉默,望向眼前的天翻地覆,往生祭吸纳数百年的灵流轰然倾出,神禁封印被破,劫数已至。 “九重天传令,所有人悉数回撤!”远处涌来一声喝令。 靖晗妤皱眉道:“回撤?神禁之地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就不管了么?” 云清净忽然看见有巨大的灵流碎片坠落人界,他忙道:“如今也只能照九重天的意思暂避一阵,待所有灵流归位,再行定夺!” 语毕,他飞快冲向人界不归山。靖晗妤转头看向君不见,深知他们几人如今已是蓬莱仅剩的倚仗,即便对九重天横竖看不过眼,此刻也须得拎清轻重缓急。 “别愣着了!”君不见拿出虎符朝上面飞去,靖晗妤也匆忙跟上前,仙族众人纷纷开始撤离神禁周围。 云清净追向灵流碎片,眼看要砸向神逐峰顶,忽然一道白光覆过,碎片在空中破碎,散出细碎的星火。宁婉霜握紧手中灵刃,从星火中飞出,脸上已然辨不清喜悲,云清净只能怔怔地望着她。 宁婉霜的目光掠过云清净投向天际,倏地掀起了震荡。 “那是……”她骤然哽住。 云清净随她朝天顶望去,只见往生祭撕开的裂缝里,竟攀出了烈火! “天罚!天罚来了!”仙族人在上方骇然大呼,这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往生祭逆天而行,自会触怒天神,降下刑罚是迟早的事。 天火顷刻间就燎遍了整片神禁之地,随后朝天地喷出狂焰。霎时间,无数灵流碎片被裹挟成火球,瓢泼落坠! “净儿!”苏云开在底下呼唤,云清净赶紧应他:“开叔叔!快离开此地!” 苏云开也看见了天上燃起的焰丛,火球直冲人界而来,稍有差池,整个不归山恐怕都要葬身其中。云清净不得不回头冲进火海,苏云开立时转身奔向同门,神逐峰倏然被撞出巨响,有火球坠落山腰,他摇摇晃晃,肩上的伤被撕裂得更深。 “快走!”苏云开大喝,众人只好拖着伤向外赶,雁知秋守在最末帮扶同门,见苏云开跑得艰难,正欲援手,突然有火光闪过头顶。 “上面要砸下来了!”雁知秋朝他吼道,苏云开也有察觉,并指朝空中一点,登时在整个峰顶拉开一道泛着光的结界,挡住了浴火的灵流碎片。 火光在结界外爆裂,苏云开撑得吃力,回头道:“知秋你先带大伙儿走!” 可话音未半,雁知秋已然跑了过来,帮忙撑住结界,苏云开一怔,旋即又看见伤重的同门站在远处,也跟着挥出灵力,结界转眼越拉越大,越过了整座神逐峰。 苏云开看着众人,欲言又止。 峰外还有许多人在逃往山下,结界勉强能替他们遮掩一阵。 “嘭!嘭!”不断有火球砸向结界,众人难免撑得吃力。下一刻,结界竟被强力撑得更牢,朝着整座不归山蔓延——宁婉霜落回峰顶,也托住了结界。 仙门众人彼此相看,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做,宁婉霜却没有过多解释,回头道:“这结界撑不了多久,你们赶紧走,就当我还你们的!” 众人拿不定主意,司掌门忽然生出唏嘘,一挥手,众人便试着撤回了灵力,宁婉霜当即加重了手上力道,结界飘在半空震颤不休。“走!”雁知秋喝下,众人只好继续朝外逃离。 苏云开愣在原地,定定地望向前方弱不禁风的身影,宁婉霜亦是回头迎上他的视线。 二十年的默契尽皆藏进一个眼神里,比她过去千秋的守候还要鲜活。 苏云开不肯一个人逃,忍不住朝她伸出手,目光里满是殷切。 宁婉霜在他伸手的那刻,从过往所有的执着里幡然醒悟。她想,她能够在公平之外明白何谓“选择”二字了。万古真人做了选择,净莲也做了选择,这世间只剩下一个后知后觉的她。 她对苏云开展出笑颜,只说:“以后不准再救别人了。” 结界蓦然开裂,火光铺在外面几乎要焚毁一切。宁婉霜一覆手,结界刹那破碎,她跃上半空,飞蛾扑火般,奔向漫天的火光。 “婉霜!”苏云开失神地向前奔跑,追逐天上的身影。 宁婉霜越飞越高,禁不住回头看他。须臾后,她浑身绽出强光,偌大的蝶翼于空中舒展开来,晶莹剔透,在火海底下织起一层薄纱,暂时为人界拦住了汹涌的天火。 倩影陷在火光里,逐寸湮灭。 织城里的仙门弟子还在各处清剿碎片,上方的火光忽然休止,王清水抬起头,只见天上像是蒸出了雾霭,正流向看不见的远方,他不觉怔住,感到眼底有些湿润。 “王师兄!这边也烧起来了!”钟恪在远处叫他,王清水这才回过神:“来、来了!” 天火如同被冰封在外,薄纱上还点缀着通明的粉末,平铺千里,似灿烂星河,高悬于众生头顶,是穷尽一生也难觅的旷世美景。 苏云开跌跌撞撞追至末路,轰然跪倒在地,只剩无言的仰望。 . 不死地破开的一线天里,亦有灵流碎片飘落在血肉横飞的战场。 长戟将十三羽翼洞穿,钉在地上。十三浑身残血,还敢咧着笑:“不愧是主将……厉害啊……” 惊雷绷紧眉头,只道这羽魔缠人的本事不小,硬生生扛下了他无数强攻,果真是个不怕死的。 天外不断传来轰鸣和震荡,两军打得心不在焉,不过是操戈的行尸走肉,根本不明白为何而战。灵流碎片点燃了尸骸和热血,如赤地上盛放的火焰花。 惊雷出神的片刻,长戟被猛然震开,利爪拔地而起,狠狠打在他胸口,十三啐出一口血沫:“夸你几句就敢走神……还挺嚣张!” 惊雷被掀出丈余,倒在血泊之中,望向天外,早已被火海浸得面目全非。他在迷惘中翻身而起,堪堪站稳脚步,白玉手镯突然滑落在地,碎在了血泊里。 那一刻,心神也似乎跟着碎了。 十三拖着半残的身躯又猛扑上来,惊雷没有再还手,目光陷在那些玉镯的残片里。 “玉华……” 他似乎从来都有选择的权力,可他一次也没把握住。 十三见他魔怔似的原地不动,唯恐有诈,也跟着罢手,只见惊雷捡起那些沾血的残片,攥在掌心,禁不住放声苦笑。 十三浑身还疼得厉害,此刻不免审视起了自己的爪子。 这是,一掌给他打疯了? “将军——!”身后不知何时赶来几名仙侍,“九重天传令,大军即刻收兵回援——!” 惊雷对所有的号令已然麻木,简单应了一声,就像巨浪覆过之后,突然失去了方向,只好随波逐流。 “那就收兵回援。”他几乎是有气无力,独自走向回头路。 “喂、喂!”十三懵了,他还是头一回被敌人撂在旁边当空气。 很快,仙族大军鸣金而退,强行中止了这场闹戏,魔族乘胜追出几里,也纷纷止戈,留在原地待命。碎片落在潮湿荒芜的赤地上,没烧多久便无声熄灭,放眼望去,成了遍地疮痍。 “十三将军!”几名寒鸦战士匆忙赶来,十三冲他们摆摆手:“别慌,我还没被拔毛呢!” 战士们顶着狼狈的模样憨笑几声,十三忍痛走向大军,顺手捞起了魔族的战旗,高声道:“还望诸位能记住今日!我魔族人自古骁勇善战,从不惧任何强敌!不死地是千千万万魔族人的家,我辈唯有戮力同心,才不会重蹈覆辙,寒了自家人的心,此后,也定当战、必、胜!” 不死地顿时呼喝阵阵,响彻整个天际,魔族大军自此凯旋。 “十三将军说得好!”一旁的寒鸦战士满含热泪,为这番慷慨陈词鼓掌叫好。 十三不理会他们,赶紧翻出怀里的纸条:“我看看我背错没……” 战士们:“……” “不过,君上到底去哪儿了?”众人在各处张望,也始终没寻见人影。 十三望着纸条上飘逸的字迹,忽然有千钧重的石头压在了心底,他忍不住回头望向天际。 . 灵剑破开重重飞火,呼啸生风,直捣天顶的裂缝。 “啊!”云清净斩不尽这些没完没了的碎片,只好停在穹顶之上。 散落的仙族人逃向就近的蓬莱避难,蓬莱登时张开结界,阻挡天火侵袭。远远望去,明亮得犹如神明的眼眸。仙族大军及时回撤,奔向仙界各处扑救。覆在人界顶上的薄纱愈渐式微,却仍在拼命拖延时间。不归山众人从神逐峰散开,回各峰援手,一路上都在与碎片和山火相搏。山外各城池皆有守备,百姓们藏在家中,不断向外窥望。 俯瞰世间,众生皆在劫难中奔走,没有任何人置身事外。 云清净莫名一声长叹,他此刻才真正尝到了疲乏的滋味,散进四肢百骸,让他快要撑不住了。 风醒艰难地抬起手,替云清净撇去了颊边一滴血。云清净低头看他,笑得无辜,两人在天劫底下相望。 无数火光从身旁陨落,如一场磅礴的雨。往生祭倾泻的灵流散在天地间,也如一场激荡的雨。 两场大雨,燃尽过去,也将洗净未来。 云清净吻在风醒额前,在他耳畔温声喃喃:“我这就带你回家……” 随后,云清净仰起坚定的脸,望向流出天火的裂缝。那是岁月的一道疤,也该愈合了。 有人曾教会他,世间万物,不倾其所有,那便只是个器皿。但即便是器皿,也依然可以倾其所有。 他要做自己的主宰。 “过去予我的,我心存感激,但已不再需要了,如今一并还给你,从此两不相欠。” 云清净对着天火诉说。 须臾间,灿烂的流星重现于世,一击划破了劫难和命数,奔向新生。 裂缝与身影一同湮没在强光之中,天火就此断开,卷进变幻的风云里。摇晃的大地被神明的掌心抚平,飘摇的天从此寻回了根。光芒吞噬一切过错与别离,如天地初开,万物复归清明无垢。 世间骤然安宁。 . 君不见站在蓬莱的结界内,任残余的天火肆虐,他的目光只悬在穹顶。一旁的靖晗妤无力地垂下眸,有晶莹凝在睫羽,转过身,蓬莱人皆在身后。 “不如归去啊……”洞山真人悯然一叹,默默走远了。 神逐峰西边的山林里,坡上滑下一个踉跄的人影,直冲落叶堆而去:“霍宗师!” 俏郎君终于等到有人来了,功成身退,掉头就跑,陈清风顾不得那头绒犬,扶紧右臂,赶去霍潇湘身侧:“霍宗师!你没事吧!” 霍潇湘半睁着眼,方才他被那狗子吵得耳鸣,想死也死不了。陈清风也是不久前才从震荡中苏醒,他撑着伤四处寻人,终于在坡下找到了霍潇湘。 霍潇湘被陈清风从地上扶起,才勉强能吱声:“没事……还能活……” 两人相携走出林间,在半路遇上了苏云开,三人皆是狼狈不堪,只叹灵荡峰的人真是多灾多难。 头顶的天已逐渐恢复清明,天织艺馆散去了光阵,柳又盈飞下屋顶,靠花娇娘的搀扶才得以走出馆外。钟恪与一众仙门子弟还在街上收拾残局,百姓陆续从艺馆里走出,欣慰于这次的劫后余生。 城外马蹄声不断,江信策马疾行,天鸿城近在咫尺,他冲进城门,忍不住抬头望天。黑夜逐渐消隐,白昼归位,穹顶的混沌也正淡出天外。 天晴了。 该回家了。 . 清诚独自守着灵荡峰,为飘落的碎片东奔西走,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后山禁地传出刺耳的嚎叫,他还来不及多喘上一口气,又得匆忙赶过去。 洞口的木灵阵早在之前的震荡里崩坏,可妖精们纷纷蜷缩在角落,根本不敢妄动。一块巨石突如其来堵在了洞口,这帮怂包妖精们正被石头散出的灵力吓得大呼小叫。 “你们吵什么!”清诚堪堪脱口,也跟着傻在洞外。 这什么东西!哪儿来这么大的一块灵石! 清诚一恍神,隐约记起了苏云开偶尔说过几回的旧事。灵荡峰的禁地最早用的不是木灵阵,而是一块天生携有灵气的镇石,只是那块石头后来不翼而飞了。 “这该不会是……镇、镇石?”清诚将石头来回打量,当即转身向外疯跑。 “掌门!掌门你在哪儿啊——!” . 万妖宫内,小妖熬来血汤,将妖后从榻上扶起。柳琴瑟已两鬓生霜,整个人苍老如枯树,她缓缓端过血汤,眼里皆是空洞。 “听闻仙族人刚打到不死地的边上,自己就撤了,眼下寒鸦一族的十三将军已带着大军回来了。”小妖在旁为妖后摇起羽扇。 柳琴瑟盯着血汤,只漠然地问:“君上人呢?” 小妖无奈地摇头。 柳琴瑟不由得露出讥讽的笑,信任二字果真脆弱不堪,她也不再奢望什么,欲埋头干了这一碗瘆人的东西,寝殿外却忽然闹出动静。 “妖后——!” 近乎歇斯底里。 殿门一开,一只蛇妖亡命地摔了进来,妖后皱眉道:“不像话!” “妖后……”蛇妖却是泪流满面,用颤抖的声音大呼,“妖界……妖界大陆回来了!” “啪!”血汤从手中滑落,碎溅一地,柳琴瑟僵在了病榻上。 . 日光刹那间穿透云翳,照射在北原大地。北落城的守卫无意抬手蹭过额头的痒,发觉有雪花融在指尖。 “下、下雪了?”守卫豁然抬头,只见漫天细雪飞扬,凛冽的寒风从城外刮过,众人却瞬间热血沸腾。 “真的下雪了!”北落城转眼人声鼎沸,各家各户都冲至街上,与久违的风雪嬉戏。 王宫内亦是喧嚣四起,墨倾柔赶紧将轮椅驱至殿门外,以为是天上又降下了灾祸,结果放眼望去,众人竟在雪地里欣喜若狂。 涯月捧起冰凉的雪,朝她欢呼道:“小姐!快看!” 墨倾柔沿着斜坡下至雪地,哭笑不得道:“这是怎么了?不归山以北的冬天不都会下雪么?” “唉,北原这些年来一天比一天热,已许久没有过寒冬了,众人因此遭了不少罪,”一名宫侍忍不住接话道,“不过,世子妃,您可真是咱们北原的福星!这一嫁过来,冬天就回来了!” 墨倾柔似乎记起了这茬事,当初的魔鸦异化和北原叛乱,也或多或少是由天气所致。 “哪有我什么事,”墨倾柔不由得笑道,“是北原本身福祉绵长,有上天保佑才对。” 她边说边仰起头,鹅毛飞卷,落在脸上沁得人一激灵。不知为何,她望着这片浩瀚的天,眼底有些酸涩,低下头,一滴泪滑出了眼角。 墨倾柔茫然拂去这滴泪,涯月见了忙问:“小姐!你怎么哭了!” “我……我也不知道……”墨倾柔凝望指尖的泪,摇了摇头。 . 往生祭彻底消隐,天地万灵重归故土,三千大梦,一朝醒转。 千秋的岁月沿长河流淌,众生皆在其中浮浮沉沉,永无溯流之日。 抱着七弦琴的凡人朝雾林走出几步,还是回了头,正如千年前的青衣仙尊飞向天火,也曾回望世间。 “哎,病痨鬼!”他冲眼前的魔族人大喊,“你说得对,世间虚名浮利三千,殉道者众,到头来不如各人自扫门前雪,但古往今来,天下有志之士可曾真正退缩过?” 两人在不死地的长夜底下欣然相望。之后,魔族人送走凡人,携妻归去,在路上大笑不止。 于是,投身浓雾与烈火。 ——卷四·完—— ※※※※※※※※※※※※※※※※※※※※ 正文到此结束,还有最后一章结局,谢谢,一百八十度对折鞠躬。 卷首语出处: 墨君堂中看新霁。《墨君堂晚晴凭栏》文同。 未知何处是潇湘。《玉蝴蝶》柳永。 守得云开见月明。《水浒传》施耐庵 万古千秋空姓名。《望中怀古》周朴。 补上前几章的感恩。 番外·尾声 转眼已过三载。 旭日东升,从山际跃出一抹耀眼的光。天亮了。山间小道上,一名文质彬彬的青年人搀着一名老者,身边还有一个肩挎竹篮的稚童,三人相携前行,迎面拂来了带有药草香气的风。 老者鬓发花白,眉间满是深纹,尚且健旺,几番能推开青年独自行走,然而将近山顶,越发心有余而力不足。 “总归得服老了……”老者望向顶处的风光,不由得叹道。 青年人言谈间还留有一丝腼腆,说:“老爷只是平素繁忙,疏于锻炼罢了。今日好不容易得空上山来看一眼,多走走还是好的。” 三人来到一处旧冢前,青年人俯身拔去杂草,从稚童手里拿过竹篮,摆上许多新鲜的花果。 老者望向碑上的名字,陈年回忆涌上心头,道:“我这一生都是辛劳命,憾事颇多啊。” “如今生意兴隆,镇上的百姓都过着安康日子,郊野那头也筑起了新宅,老爷应当欣慰才是。” “也罢,”老者闻言笑得无奈,“毕竟都这把岁数了,后悔也只能埋进土里咯。” 林间有鸟雀晨鸣,在耳畔盘桓萦绕。稚童乖巧地跪在冢前,忽然看见碑后支出来一截花枝,它探手一抓,眼前映出绯红的花色。 “爹爹,奉爷爷,这里有小红花!”稚童举起花枝,露出灿烂的笑。 “这不是?”青年人捻过花凝神端详,只见瓣尖轻卷,蕊心散出了熟悉的香气。时隔二十多年,再沁入鼻尖时已生疏不少,却能瞬间唤醒旧时的记忆。 “应当是有故人归来吧……” 老者幽幽地说,花香散进经年岁月,让人不住嗟叹。 转眼间,一丛飞鸟扑棱棱掠向天际,化作薄云间的几缕浅痕。荡漾的风越过镇外盘绕的溪流,掺进南原的山谣,一路向北。 . 朝阳底下,灵荡峰永恒屹立。 苍穹殿的神像庄严如故,目光抛向外面的空坝,有阵阵的呼喝声,少年人们青涩的面庞上皆透出了薄汗,剑在手中,不敢有丝毫懈怠。 尤其是听见有熟悉的脚步声从青石路上传来。 “一!”少年人们彼此打眼色,当即唤得更大声。 “掌门师兄你走慢点!” “二!” “掌门师兄!” “三!” “陈清风你装什么聋呢!”王清水趿拉着鞋追赶,还有半个馒头捏在手里来不及吃完。 陈清风扶住腰间佩剑,戴着的掌门扳指格外夺目,他一回头,眉锋凛然高扬,王清水立马怂了。 “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浮沉堂那边迟到了就找你算帐!”陈清风瞪他。若非念及曾经共患难的同门情谊,王清水又死乞白赖地要陪他一同去浮沉堂,好为灵荡峰壮壮气势,就这厮哈喇子流一枕头都踹不起来的德行,陈清风早就撂下他走了。 王清水赶紧将馒头塞嘴里,一阵狼吞虎咽,完事一抹嘴,嬉皮笑脸道:“哪能啊!鸡才叫没多久!何况大人物都去得迟,你看司掌门哪一回不是最后到的?” 陈清风齿间一错,王清水见他欲残害同门,仓皇向外闪躲,转眼就瞧见空坝上的师弟们眼巴巴望着他俩。 灵荡峰本就没多少子弟,黛湖一劫后更是悬在灭门的边缘,但好歹是个仙门,成不成仙另说,传道授业可不能断,所以这些年又陆续招了些新的弟子入门,才让原本不大的山头复归热闹。 王清水在师弟们面前立刻端得严肃,一清嗓子:“哎,哎,注意举止!” 陈清风勉强收住火气,懒得搭理他,经过空坝,众弟子齐声唤道:“掌门师兄!” “我现在要去浮沉堂一趟,你们自己好好练,回来我一个个检查。”陈清风说罢直奔山门。 师弟们咽了咽喉咙,悻然拿起剑继续晨练。王清水见陈清风这铁面无情的嘴脸,不由得感叹这厮以前可真是藏得深,当上掌门后就彻底暴露本性了,过去积压的脾气也不再掖着,简直比大师兄还大师兄。 “王清水!”陈清风在前方一斥,这怂包三师弟只好又腆着脸跟上前去。 临走前不忘冲师弟们龇牙道:“听到了啊!不许偷懒!检查不过关的晚膳扣一个馒头!” “本来就只有一个馒头……”师弟们小声嘀咕起来。 王清水挂不住脸,绷住穷也穷得一身正气的模样,赶紧溜了。 半月坡上的绿丛都长高了半截,沾上露珠,在天光下闪烁成海,草里还有一窝白绒绒的兔子,浑似雪球,来回翻滚嬉戏,瞧上去无忧无虑。 陈清风只瞥了一眼,火气就消了不少。 两人跨出山门,不远处的黛湖落满阳光,一片雪亮。周围林木繁茂,覆过了旧日的狼藉,没再留下任何疤痕。湖边不远处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有许多故去的仙门子弟的名字,此刻也浸在和煦的暖阳里。 总要有人将往事铭记。 两人在路中央停留少顷,才收起心思转向神逐峰。他们远去那刻,湖风轻轻扫过墓碑,掀动了碑前一朵明媚的风血花。 “对了,掌门师兄,”王清水突然露出憨笑,“天织艺馆前段时日不是送来了七夕诗会的简帖么?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准备一下?” 陈清风听他嘴里冒出“天织艺馆”这四个字,难免戒备:“有你什么事?你会作诗么?你连背诗都不会吧!” 王清水振振有词道:“我不会,可是师父会啊!听闻拔得头筹者能拿好多好多赏金!咱们灵荡峰就再也不用过这清苦日子了!” “之前让你下山给江家送聚英会的贺帖,你还推三阻四,怎么一到天织艺馆你就这么积极?”陈清风说得来气,“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又看上艺馆里哪个姑娘了!” “我没有!”王清水喊冤道,“我这几年可是心如止水啊!都快看破红尘了!” “少来!你敢说你没有藏别的心思!”陈清风知道这厮的话只能当耳旁风听,绝不能当真。 王清水咂咂嘴,稍显心虚:“这、这不都是为了咱师父嘛!你看师父他人到中年,还不小心成了鳏夫,多让人心疼!不得趁现在没老,还留着一张俏书生的脸,赶紧再找个伴儿?” 陈清风:“……” 片刻后,神逐峰暴出一声厉喝:“你马上给我滚——!” “阿嚏!” 苏云开走在不归山里,忽然就被神明眷顾了一下。山清水秀盛了满眼,于是他也不甚在意,继续迈开悠闲的步伐浪迹其中。他身上还揣着笔墨纸砚,至一处陌生的断崖边,停下,在空白的纸上涂涂写写。 三年前的天劫让不归山许多地方都变得面目全非,譬如那座万丈之深的无名崖,如今已阖为平地。当初整理进《不归集》里的各地记载,转眼就沦为了可忆不可追的史料,须得后人重新修缮,苏云开自然而然担下了此事。 陈清风正式继任掌门之位后,苏云开就彻底变成一个松散闲人。整日不是在灵荡峰里看书弹琴养兔子,时不时为新来的孩子们指点迷津,就是在山外各处闲逛,重修《不归集》,偶尔还会被司掌门和雁知秋抓去为仙门打杂。 他就这么些本事,一辈子凑合用。写得乏了就撒开笔,原地歇息,醒是一场,梦也是一场。 肩上的旧伤留下了疤,骨头里还藏着痛,偶尔发作一阵,苏云开也不觉得折磨,只会生出些感慨。 人间至美之景就在眼前,肩伤犯得赶巧。他轻轻揉了几下,忍不住摘下腰间的那枚素色荷包,抚过上面的绣图,月神逐月,此生惊鸿一瞥。 里面装着两缕发丝,结在一处。 他嘴角含笑,不知想起什么过往,心上一瓣就此飘向远方,落满万里河山,终有一日会再乘风归来。 浮沉堂外,雁知秋恰从旁路上来,冲眼前一招手:“清风!” “雁掌门!”陈清风俯身作揖,身后臊眉搭眼、险些挨一顿揍的王清水也跟着乖顺低头。 雁知秋还如往常那般着一身乌青长袍,后背挂一扇斗笠,手持长剑,大清早就是风尘仆仆的模样。这些年不归山仙门新老迭代,司掌门也有意将仙门之首的位子交予他,诸峰弟子皆是心悦诚服,除了一个叫苏云开的老东西。 毕竟依雁知秋的脾性,苏云开铁定会被他用威权押上中峰之首的位子。苏云开能躲则躲,躲不了也没辙。 雁知秋早就指望不上这老东西,眼下已将其抛诸脑后,一门心思照拂起了陈清风。毕竟这孩子心有乾坤,比他师父两脚更沾红尘地,是个好苗子。 “近来灵荡峰如何了?”雁知秋例行寒暄,陈清风与他并肩往前,说:“还是老样子,不过师父打算再扩建藏书阁,过段时日恐怕又要到处折腾了。” “倒不稀奇,藏书阁毕竟是灵荡峰的命根子,”雁知秋转念又道,“不过说起藏书阁,想来霍魁首也已下山快两年了,不知如今过得怎么样。” 王清水憋不住自己话多,搭了一句:“雁掌门犯不着担心!霍宗师可是老天爷赏饭吃的人,当初重伤痊愈后就跟打通奇经八脉似的,闭着眼睛修行都比旁人要强!临走前还指点掌门师兄悟出了一套独门剑诀!厉害着呢!” “哦?独门剑诀?”雁知秋颇为惊喜,“清风,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陈清风一手将王清水这碎嘴子从身旁薅开,赧然道:“还、还在打磨中……” 雁知秋当即大笑:“看来你师父那套君子剑法也要跟着让贤了!改日闲暇,我定来试试你的身手!” “雁掌门!” “陈掌门!” 浮沉堂的守门子弟恭声呼道,钟恪等人也在尽头起身相迎,三人有说有笑,步履轻快,身影转瞬没入其间。 向上抬望,曾经被灵力搅烂、天火焚烧的神逐峰顶,如今已覆满一地新绿,黄白相间的野花随风摇曳,蜂蝶戏舞其间,从此的朝朝暮暮皆是新生。 . 天鸿城繁华如昔,中轴大街一天比一天热闹,劫难过后,人们似乎都愿意多出门走走,共赏这片失而复得的天光云影。城墙上残存有被焚毁的痕迹,帮人们留住了三年前的记忆。 城西水巷不再是条荒巷。破败的贺宅如今翻新成了一座气派的府院,周围有洛水江氏的守卫值守,只见门楣上笔锋遒劲,写的是“广厦堂”,眼下正是门庭若市。 意气风发的白衣公子站在前院,迎合着来客的寒暄。他脚边趴了一头绒犬,这狗子正睁大碧玉般的眸子,打量门口进进出出的江湖人士,过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在地上打滚。 “痒。”江信轻轻踹它。绒犬狂甩脑袋趴远两步,它现如今已是江家的忠犬,丢去天边也能自个儿找到回江家的路,整日还厚脸皮地赖在江信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生怕它当初在狗洞边看上的这个愣头主子一眨眼又丢了。 “少盟主!”清诚跨进门来,高高举起灵荡峰的贺帖。江信平淡的笑容在此刻倏然上扬,接过贺帖,欣喜道:“辛苦周少侠跑这一趟,灵荡峰的师兄弟们可好?” “吃喝拉撒睡,好得不得了!”清诚这一路玩山玩水,兜里也不缺住店的银两,正是兴高采烈,又紧接着问,“少盟主今年可要参加聚英会?” 江信一碰别在腰间的星璇剑,笑道:“如今魁首之名于我已无关紧要了,何必瞎掺合?” “那岂不是不能再与星璇剑一决高下了?”有人在门口接话道。 江信微怔,旋即施以彬彬有礼的眼色:“袁少侠,好久不见。” 袁烁与一众北虚门弟子上前来,清诚赶紧挪去一旁,无意中踢到俏郎君,可这头绒犬只顾朝前方龇牙,发出满是敌意的浑吼。 “少盟主。”袁烁朝江信抱拳,眼里的光在方才听闻江信不会参加这次聚英会时,削去了不少。 三年前那届聚英会,众人闹得不欢而散,龃龉至今未散,再见面时难免有些尴尬。江信最先平静下来。三年不算长,可拆成千余日也不算短,起码足以让两个曾经血性鲁莽的剑客变得更沉稳。 袁烁这次来得堂堂正正,过去暗影给他留下的戾气似乎已经淡去,于是江信对他说:“待袁少侠拿下这一届的魁首,我可与你再好好比试一场。” 袁烁没想到江信会如此坦荡,顿时有些局促。清诚在旁捧场道:“缺围观的人么?” 江信认真点头,几人当即眉开眼笑。绒犬也随之松懈下来,在人堆里摇起了尾巴,看着江信将这一众来客引去厅堂,各处打点,来来回回奔波。 江海年已将武林诸事全权移交于他,父子俩一人守朝堂,一人走江湖,彼此分担倚靠,鲜少再因什么事争得面红耳赤。或许也是江信自己将天真束之高阁,没留下太多较劲的心思。 起码有的心思已兀自逍遥在外,他只用静悄悄候着,就心满意足。 将至晌午,江信手里捏着厚厚一摞贺帖,打算回江府歇息片刻。门边拐角处有仆人们在清理鞭炮留下的碎纸屑,边上一人手脚戴着铁镣,用苕帚在逼仄的犄角里来回扫,倒是足够细心。 一抬眼,那人看见了江信,目光里仍旧泛着不甘与怨怒,好在已少了几分妖性作乱的狂躁偏激。 “贺余生!还愣着干什么!”有仆人催他,那人才有所收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闷头打扫。 江信仅与他短暂对视,而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绒犬后知后觉追在身后。 堪堪回到江府,江信给自己倒的茶还未喝上一口,有守卫在院口兴冲冲道:“少盟主,武宗堂的三娘子来了!” 江信赶紧放下茶杯迎出去,庄怜已大大方方站在院前,手里提着两个食盒,脸上洋溢无尽的喜色,却还故意绷住笑意,神神秘秘。 “小怜姑娘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江信问她,庄怜二话不说先将一个食盒塞给他。 “闲来无事做了些粽子和小饼,正好在开聚英会,就给少盟主你送来当作贺礼了!” 江信抱着食盒哭笑不得:“若是武宗堂的人能去聚英会一展身手,就算天大的贺礼了。” “哪儿还有什么身手!”庄怜忍不住自嘲道,“以前武宗堂里还数霍刀那厮最能打,眼下都瘸了好几年了,忙东忙西,也没心思顾这些,其他人又青黄不接的,可别去丢人显眼,砸武宗堂的招牌了。” 江信笑着摇摇头:“江山代有人才出,过几年一定会好起来的。” 庄怜正欲接话,守卫突然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呼道:“少盟主!媒妇又上门了!” 江信闲适的脸色瞬间僵住,下意识往后撤了几步,惶恐道:“就说、就说我不在!” “媒妇方才去广厦堂问过,知道您回来了!”守卫也很无奈。 江信当即四处张望,看有无藏身的地方,恨不得要扒出一条地缝把自己埋了。 “说媒的人?”庄怜来了兴致,“今日上门未免也太没眼色了吧,不知道少盟主正忙于聚英会的事么?” 守卫道:“其实这一年来前前后后上江家说媒的多了去了,盟主还常常强拉咱少盟主去各处应酬,少盟主一直苦恼此事,藏着躲着也总有那么几次会被揪出来。” 庄怜闻言竟忍不住笑出了声,丝毫没有为这位少盟主的悲惨遭遇感到同情或愤慨,江信万分窘迫,偏偏绒犬也在身旁兴奋地跑圈,就跟它也在看笑话似的。 “罢、罢了,”江信破罐破摔,“你让她去会宾阁等我。” 守卫领命而去,庄怜还是觉得好笑,只得勉强克制住自己的失态:“不过少盟主你出身名门,有权有势,这个年纪还未成家,在天鸿城里实在罕见……” 庄怜回想一番:“也就齐雨勉强算一个,不过他是个色令智昏的断袖,还胆小如鼠,成不了家算他活该,可少盟主你跟他不一样,城里多少姑娘惦记你,就没想过找个人来陪陪?” 江信听得冷汗直冒,已经开始在地上为自己物色合适的地缝了。 “莫不是少盟主你心里还惦记着——”庄怜别有意味地拖长了尾音。 “没有!”江信吓得大呼。 庄怜似乎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也对,毕竟墨家大小姐早已远嫁北原,惦记也没用。” “啊?”江信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墨倾柔,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哦、哦……我与倾柔妹妹情同兄妹,从来没有过这种心思。” 庄怜将他的慌乱看在眼里,一肚子坏水都被勾了起来,追问道:“那,对谁有这种心思?” 江信:“……” 救!命!啊! 庄怜见他心虚的模样,实在乐不过来,暂且饶了他一马:“时候也不早了!我还要赶去齐府送吃的,方才不小心说了齐大财神爷几句坏话,须得好好赔个罪!” 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齐雨一个什么都缺就不缺钱的富家子弟,当真就为了过去霍潇湘对他一点礼待的恩情,尽心竭力照看武宗堂的生计。武宗堂如今有齐家做靠山,手里握着的人脉谁也羡慕不来,日子可比之前好过多了。 江信之前藏了私心,对齐雨没什么好脸色,改观之后难免觉得愧疚。他不再耽搁庄怜去送礼,陪她一路出了江府,目送身影在长街上远去。 长街还是如此热闹。江信站在门前,莫名有些惆怅。俏郎君蹭着他,似在安慰。江信将它抱进怀里,目光还流连在外。此刻尚未入夜,看不见千里共婵娟,只能千里共明日。 他还是出了门,从聚英会的擂台前经过,昔日的回忆历历在目。擂台边有人认出他,一声声“少盟主”喊得热烈,江信冲他们莞尔,又默默转身离开。 可没走出几步,他看见地上摆着一枝红花,花色娇艳,在灰蒙的地面格外突兀,偏偏还摆得齐整,直冲擂台,像是谁故意放在那里的。 江信抱着俏郎君走上前去,捡起花枝,总记得这种花香在谁的身上也闻到过。他正陷入沉思,俏郎君忽然“汪”地叫了一声,挣脱出怀抱,从他手里飞快衔走了红花,向前疾跑。 “哎!俏郎君!”江信赶紧叫住这头爱胡闹的狗子,却在抬头的瞬间怔在原地。 “汪汪汪!” 绒犬咬住红花,扑向了另一个人的怀里。风霜缠身,不改眉眼间的傲气,颊边的长痕已淡去不少,红花的红,在那人的红袍之外变得失色。 须臾间,平地生风,吹起西城门下零星的梧桐叶。 这是他逍遥在外的心思。 一旦回来,他自诩波澜不惊的心海就会再度掀起巨浪。 霍潇湘用胳膊揽住绒犬,这狗子还在怀里翻腾不休,他微抬眼眸,嘴角含着笑,问:“俏郎君……是在叫我?” 江信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只能一边笑,一边怯怯地抹过泪眼。 怎么还是这么怂。 霍潇湘朝江信举起手里两壶酒,壶身刻着“天下第一”的字样,是他归来时顺路在客栈里买的。 “老地方?”霍潇湘问他。 “好。”江信忍住心间的澎湃,义无反顾向他走去。 ※※※※※※※※※※※※※※※※※※※※ 鞠躬! 番外·尾声 午后,北落城浸在暖阳里,城门一开,四岁的小世子如雏鹰展翅般,飞快冲了出去。 “冲啊——!”童声远掷。 “慢点跑!”涯月陪着墨倾柔跟出了城门,忍不住对孩子高呼。 墨倾柔在旁打趣道:“涯月,我怎么觉得你还挺适合给人当娘的?不如赶紧找个好人家嫁了?” 涯月骤然红了脸,埋怨道:“小姐你胡说什么呢!待会儿世子和王上就要回来了,我这不是怕小世子摔了不好交代嘛……” “小孩儿腿脚好,自然可以多跑跑,摔几个跟头算什么?”墨倾柔不以为然,看向远处那一点小小的身影,随风奔逐,是她从未有过的快活。 北原这几年过得顺遂,北落城也依稀找回了旧日鼎盛的影子。北原王安养在宫,身子骨已硬朗了不少,这几日闲不住,非要出去狩猎,再尝尝年轻时的嚣狂。宇文海终日忙碌,难得可以放松一回,便带上一群旧部随父亲去了,今日就要归来。 “母妃——!”小世子又疾冲回来,墨倾柔只得硬着头皮应他一声。 这孩子其实是宇文家一个王室遗孤,父母在平叛中牺牲,尚在襁褓便成了孤苦无依,宇文海念及他双亲的忠义,便与众人商议,过继在了自己名下。 于是,墨倾柔自己还是个不大点的丫头,眼下就已喜当娘。 “母妃,涯月姑姑,父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呀?”小世子跑累了,趴在轮椅边歇息。 墨倾柔摸着他的头,说:“狩猎都在人少的地方,离得可远了,自然要多耽搁一会儿,你要是闲得慌,母妃给你讲故事呀?” “小姐你哪儿来这么多故事可讲?”涯月实在拿自家小姐没辙。 “什么故事?”孩子来了兴致。 墨倾柔禁不住得意道:“你看,轩儿多捧场!” 涯月:“……” 小世子一脸天真懵懂,墨倾柔便煞有介事地琢磨起来。头顶炽日高悬,几乎是万里无云,她却忽然想到当初在锁春关的时候,天边曾铺满了斑斓的“彩云之海”,让人永生难忘。 她徐徐开口道:“曾经有两个很厉害的人,一个笑盈盈的,一个又凶巴巴的,他们都会飞,然后有一天,他们用焰火把天上的云都变成了彩色……” 尽管故事讲得一言难尽,墨倾柔也还是把自己陷进去了,神情逐渐变得落寞,涯月守在一旁,只得轻轻捏住小姐的肩。 小世子始终听得入神,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打断墨倾柔的话,问:“母妃,你故事里讲的,是你身后站着的那两个人吗?” 墨倾柔神情一僵,猛然回过头——只见熟悉的身影伫立在前,凤目之下仍是温煦的笑,而他的怀里还抱了一人,此刻正露出窘迫的神态。 “君上!云少侠!你们……”涯月惊喜得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赶、赶紧放我下来!” 云清净本想以英姿飒爽的姿态出现在这小丫头面前,这下可好,他被风醒抱在怀里,手里还柔柔唧唧地捏着一束风血花,实在有辱他的威风。 然而,不等风醒松手,堂堂北原王世子妃就在城门外嚎啕大哭起来。 风、云:“……” 涯月:“……” 小世子“???” . 九重天宴席散去,长桌复归寂静,千万年来皆是如此。 出了宴场,熟悉的天光落在靖晗妤身上,她不由得吁出一口气。 银盔长戟掠过身畔,靖晗妤朝他恭敬行礼,唤道:“惊雷将军。” 惊雷面容沧桑了不少,还能笑着同她寒暄:“今日怎么是晗妤上仙过来?” “都是蓬莱人,君不见和我谁来都一样,”靖晗妤一顿,又接着说,“只是没想到将军从魔界回来之后,还愿意继续为九重天办事。” 惊雷没有太大的起伏,平静道:“一场天罚让仙界元气大伤,神禁封印和天柱都不在了,没有神力护住仙界,就只剩仙族人来护了。” 靖晗妤不觉沉默。古往今来,天罚已让仙族人失去了太多,每一次劫难过后都需要数年甚至数百年来休养生息。眼下九重天对仙界看管得更严厉,尤其是边界和各处通路,守住这些地方,也成了惊雷如今唯一的差事。 惊雷望向眼前的九霄重天,叹道:“反正都推脱不掉,不如好好干,直到将来四肢老朽,再也办不成事,九重天自然就用不上我了。” 不必回回抉择,倒也松快。 语毕,他化作一点光亮消失于天际,靖晗妤复又朝空荡处作了个揖。 她没有先回蓬莱,而是转身去了九重天外的天祠阁。天祠阁是掌管仙族谱录的地方,仙族的根就扎在此地,当初她就是来这里查到了蓬莱并没有宁家的事。 “星君。”靖晗妤朝天祠阁里的老仙人问安,老仙人迎向她:“晗妤上仙又来了?” 靖晗妤无奈地笑道:“星君也知道,三年前的事让九重天吃了不少苦头,现已吩咐各地清查族人的籍册,就怕又出现像宁氏兄妹那样的人,蓬莱可是第一个被点名的,我也没办法,只能来叨扰了。” 老仙人拂尘一扫,蓬莱众仙的籍册浮出玉架,靖晗妤欣然道谢。 汪洋的籍册里,刻着无数蓬莱人的名字,星罗棋布,靖晗妤置身其中,敬畏感油然而生。 唯独少了一个云姓开头的名字。 靖晗妤暗自叹息,再一晃眼,又瞥见了乌渺上仙的籍册。 她从前就对这位非正统仙族出身,却能在试炼会上独占鳌头的前辈非常好奇,便顺手取过来翻看。 很快,她所有的好奇都在字里行间被碾成了灰。 . 蓬莱山林里,君不见跪在两处无字碑前,虔诚地叩拜。 无字碑原本只有一块,是灵上尊者为戴罪自戕的乌渺上仙立的,而另一块,是灵上尊者为自己立的。 直至天劫结束,君不见登上了仙主之位,才在山林里发现这块碑。 “主上就在里面,辅尊独自去吧。”不远处有仙侍低声说话,靖晗妤冲他们挥手,转身朝无字碑走去。 君不见没招呼她,自顾自道:“原来叔父他当初早就盘算好了一切……” 明知前路是万劫不复,也还是去做了。提前留下一块碑,成全了真正的“向死而生”。 靖晗妤也跪在碑前拜了三拜,神情仍陷在动荡后的恍惚里。 君不见看她心不在焉,稍微振了振喉咙:“哎,怎么去了一趟九重天就变哑巴了?” “主上可能没有死。”靖晗妤说得飞快,一字字笃定万分。 君不见顿时怔在原地。 “我在天祠阁看到,乌渺上仙不是仙族出身,而是人族飞升上来的。”靖晗妤将她在籍册上看到的说了出来,君不见感到自己的神识都快被倒空了。 昔日在灵池边,莲叶上托住一个小婴孩,君袭怔怔地望着他,说:“清净,是个好名字……” 乌渺笑得苍白无力,征战输了,打赌也输了,她的心已然空了大半,如今再没什么可遮掩的,于是将自己人族出身的秘密告诉了身边最信任的人。 君袭瞬间落得惶然无措,只见乌渺回望自己的骨肉,露出了哀凄的笑:“所以,无论净儿他身上吸纳了多少灵力,都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孩子。可惜生在蓬莱这样的地方,一辈子注定很难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君袭还沉浸在惊骇里,眼前的小婴孩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无辜的眸子扫过天幕,被飞过的仙鸟吸引。 “为何不将他送回人界去?”君袭眉头微蹙,毕竟人族在仙族眼里实在太过脆弱渺小,恐怕没法在蓬莱这样以强者为尊的地方存活下去。 “还能回哪儿去?”乌渺定定地说,“他生在蓬莱,这里就是他的家。” 君袭难以辩驳,眉心刺得更厉害,乌渺见他痛心的模样,一时有口难开:“君袭……” “你同我说话还要思前想后的么?”君袭绷着脸,克制住自己不再去看她。 乌渺知他的脾性,收起了这些琐碎无用的虚礼,直言道:“我在玉佩里留下了一点灵力,倘若净儿将来遇上什么生死抉择的事,也能护他一回周全。往后的路,让他自己去选。愿他一生,至清至净,哪怕做个普通人,至少还能逍遥自在,就像他爹那样……” “我会护好他的。”君袭打断了她的话,似是心意已决。 乌渺只能用打趣的语气回他:“好,这可是你答应我的。” 此后,这位灵上尊者将孩子视如己出,护着他就像护着一团飞絮,生怕哪日飘走就被风吹散了,所以宁可藏起来也不许他在外乱跑。 可这孩子到底不是飞絮,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人终究是留不住的。 三年前,流星划破烈火,世间重归寂静,原来也是一场以身殉己。星宫蓝玉在最后的刹那崩毁,护住了从此一无所有的凡人,送他归了家。 靖晗妤虽不知具体隐情,却足以猜出几分:“……也许,主上已经回到了他要回的地方。” 沉寂间,有无数小仙灵蹿出林间,随风荡漾在半空。一众雪白的仙鹤落在水畔,稍稍抖擞,瞧上去恬然自得。蓬莱山林喧嚣骤起,是生灵在呼吸。 两人平素住在星宫,偶尔才会来山林里看上一眼。如今满目祥和,两人不免看入了迷,起身走了进去。 靖晗妤在漫天散开的光点里伸出手,有一只小仙灵轻触掌心,她用指尖蹭它,突发奇想问:“你是祥瑞吗?” 小仙灵倏地一颤,滑出了掌心,飘向远处。 靖晗妤冲它莞尔,身边的君不见沉默片刻,看得越多,也想得越多,终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罢了,反正不在蓬莱,谁管他死活!” 靖晗妤给了他一记白眼,君不见拍去膝上的尘,已释然不少。 “还有,”君不见开始找茬,“我现在才是蓬莱的主座,你凭什么对我就直呼其名?” 靖晗妤:“……” “我叫你一声主上你敢答应么?”靖晗妤嫌弃道,“你不觉得膈应?” 君不见一时语塞,懒得再同她争,阔步走远,靖晗妤又再流连了几眼大好风光,也随之离去。 小仙灵仍在空中飘荡,四面八方的风将它拂至鹤林,小仙灵就此落在清池里,在涟漪的摇篮里打盹儿。 过去的几名仙侍还守着这片冷清的鹤林,像往常那般打理各处。冷阁里的陈设丝毫未动,只是牌位前多了永燃的香火,将世世代代温暖这一方的寒凉。 当初向上天还以公平的凡人落回尘世,一睡就是三年。 身边那个不死不灭的孽畜将他带回了不死地的家,日夜守候,闲来还会摘一枝风血花放在床头。 直至凡人终于苏醒,一切尘埃落定,世间又将是他们两个人的世间。 . “……锁春关临别时,答应要回来看你,不算食言了吧?”风醒倒上一壶草原蜜,尝到了久违的滋味。 城楼上,几人围坐一处,墨倾柔还抽抽地抹着泪:“没想到……后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云清净见不得有人哭哭啼啼,烦道:“哎,你这丫头几年过去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啊!” “云兄你一回来又凶我!”墨倾柔非常委屈,小世子赶紧给她递手帕:“母妃不哭。” 云清净自觉闭上嘴,抢过风醒的酒杯一饮而尽,却不小心呛了口气,赶紧探出墙外咳嗽,风醒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不慌不忙地为他倒了杯水递过去,墨倾柔禁不住破涕为笑。 “君上……”涯月忽然唤了一声,话到嘴边却显得为难。 风醒明白她的意思:“妖界数百年后重现于世,妖族也算苦尽甘来,妖后三年前就率全族迁出了不死地,想必如今在妖界过得不错。” 涯月闻言一瞬,像是心结终于被解开。即便她早已脱离妖族多年,可心里仍然留有不明不白的愧疚。也许这种负疚感是随血脉而生的,好在如今她总算可以彻底放下了。 墨倾柔还擦着脸上狼狈的泪痕,见状忙道:“好涯月,你赶快去将宫里的百花糕给醒兄他们拿来吧。” 涯月回过神,对自家小姐欣然颔首。云清净捧着水杯,目送涯月离去,怔怔地啃在杯沿,不免好奇问:“百花糕不是东原的特产么?你回过家了?” “我哪里有工夫回去,是前段时日二叔特地给我带来的。”墨倾柔抿住笑意。 “二姥爷!”小世子没来由地欢呼一声,众人哭笑不得。 墨倾柔又接着说:“听说有圣上的意思,多半也是想借我这个由头,来探探北原的情况。” “如此说来,君臣之间已经摒去隔阂了?”风醒问。 墨倾柔摇了摇头:“也没有,反正爷爷不肯低头认错,与圣上就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不过朝廷对墨家的禁制不比以前了,珏弟他们现在都能领到一官半职,听说最近与东宫的关系还不错。或许今后待这一众小辈们长大了,很多事又会变了吧……” 谈笑间,天际传来奔腾的轰鸣,北原大地在飞扬的尘土中震颤。狩猎的队伍浩然归来,小世子趴在城墙上高呼:“父王他们回来了!” 风醒与云清净一同起身眺望,疾风在城外吹拂,斗志昂扬的北原人破风而来,气势像是要踏平山川湖海。 宇文海驰骋在前,抬头看见了城墙上站着的两人,神情就像被飞驰的箭簇瞬间穿破长空,他复又俯身疾冲,迎向故人…… . 日薄天际,晚霞铺了满世间,北原大地上两处孤影继续前行。 身后的北落城燃起了辉煌的灯火,笙歌还在城内回响,处处散着草原蜜的香气,让人微醺。 城门下又摆了一枝风血花。 “接下来还要去哪儿?”风醒乜斜目光,透着纵酒言欢后的迷离。两人心血来潮从城里借了两匹马,此刻正慢慢悠悠地晃在暮间的凉风里。 云清净还不太会骑,稍显局促地拽着缰绳,闻言只道:“你以前去过的任何地方,哪儿都行。” 他的掌心从此握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新的日子,新的人生,而不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灵与剑。但云清净很清楚,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更多,多到他足够释然一生,接受一切的平凡,他也不欠任何人了。 风醒沉吟片刻,忽然伸手揽过他的腰,将云清净抱去了自己跟前:“别骑马了,来骑我。” 云清净坐在他身前,稍一挣扎,两颊当即泛出酡色,两人的呼吸就在咫尺间交缠。 “干什么……”云清净每回都要明知故问,风醒紧贴着他,也总是很耐心:“你说饱暖之后要思什么?” 就像杯中酒禁不住晃,眨眼间就溢了满怀满心。云清净微微仰起头,又看见了风醒鬓边一缕白发,他禁不住嘲道:“明明头发都白了……” “粉身碎骨之后要想再痊愈,不得多付出些代价?”风醒笑得无奈,“就这样你还不让我好好回回血?” 云清净在恍惚中咬住半声,将风醒掐得更紧:“少扯,谁让你这半吊子魔君一当就没个完了,天生没有闲人命,能怪谁?” “无所谓,本就是具空壳,正殿那帮人只会在出了大事之后才来找我,平日要浪荡在外、纵情声色,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风醒虽然说得没皮没脸,但他确实没料到自己会在君位上坐这么久。 这几年他在风塔一边照顾云清净,也一边在处理魔界的事,勉强有了一点正经的一方之主的模样。顺带也在十三回寒漠之前多奴役了他几回,命他找到了当初自己死活没找到的雾林。 如今无名崖消失,他们所知的人魔通路就只剩下这片雾林,来往两界虽比以前麻烦,但至少还能走。而天顶这片天,没了天柱,也没了五音洞,恐怕不知何年何月会再重逢。 不过也不重要了。 “倘若坐在这位子上,能改写历任魔君无一善终的结局,倒也是功劳一件。” “你又知道你能善终了?”云清净忍住磕绊的呼吸,非要讥他。 “不知道,反正活得比你久。”风醒蹭在他耳畔,说得一本正经,颠簸的火势越烧越大,云清净赧然推他:“不、不行了……” 攫取仍未休止,风醒冲他别有意味地笑,趁势踏过马镫,在北原大地上催马疾行,霎时间,耳畔狂风呼啸,裹挟着相依的人影。 “还记得情人歌怎么唱么?” “你这样……让我怎么唱……” 言辞瞬间封于唇间,北落城恰在此时传出了渺远的骨哨之音,奏出了那曲情人歌。 驰骋中一纵手,衣带顷刻被疾风卷离指尖,扬于天地间。 他们要去尽情共度这凡人一世。 ——尾声·完—— ※※※※※※※※※※※※※※※※※※※※ 大恩不言谢。 感谢读者大大糖豆豆、安澜的霸王票! ——后记:2020.5.10 《千诀录》完稿是一个晴天,尾声完稿也是一个大晴天。而且今天还是母亲节。缘,妙不可言。故事就暂时停在这样一个我觉得比较合适的位置。一共四卷,两个主角,四个分卷的主角,还有无数配角,有的角色算是我自己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了,很高兴能介绍给大家认识。每卷故事不一样,风格也不太一样,希望至少有一个可以为您留下点什么。 因为取文名的时候就定好是个群像,但篇幅又想严格控制在现在这个字数上,所以难免会省略很多,以至于假如要写番外,可写的实在太多了,选择困难的人只能暂且先放着,也许将来会加上。毕竟非常念旧,旧坑都会时不时诈尸。 六十多万字断断续续写了一年,战线拉得有点长,长到现在倒回去看前面写的部分,就跟搬家时翻出小学日记本一样的既视感。也许过段时间再回看后半部分也会这样。而且别的作者都是偶尔卡文,我是从头卡到尾,仿佛从来没学过汉字。反正脑子里想的是dc大战漫威,但写出来就成了村头李四打王五。害,没办法,人在菜的时候就要学会看开点。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些东西今后大概再也写不出来了。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的想法,未来会怎么不清楚,但也因此非常吸引人。 互联网内容生态实在是浩瀚无垠,但众所周知创作环境仍然非常艰难,所以也想趁还可以发电的时候为原创多贡献一份力量,哪怕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接触网文时间其实非常短,一只手数都嫌太多,很多东西不太了解,晋江的软件也没玩熟,预收还险些开错……不过创作是一直在坚持的事情,只是跟文字不太熟,以后继续学习吧。 这篇文基本没有申榜,不太清楚榜单之外的文要怎么找,所以不管您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这里的,不胜感激,给您一个三百六十度翻滚鞠躬。 鉴于现在什么也不会,还处在瞎子夜游的状态,所以之后什么都想尝试一下,除了沙雕不变其余都可能变,如果有合缘的朋友可以去专栏点个收藏,咱们下一本再一起快乐!